喜欢漂亮美人有什么错   作者:假山南   文案:   临云宗近日鸡飞狗跳。   ——他们天真善良的小师妹竟然不是宗主的亲生女儿。   宗主的亲女自出生起就流落小山村,且是个杂灵根的废物。   蔺绮被接回宗门后,宗门上下正眼都不瞧。   他们讥笑,乡下来的废物,天生与大道无缘,就算是宗主的亲生女儿,日后又能有什么出息。   比不上小师妹万分之一。   他们依旧捧月亮一样捧着假**。   直到容涯仙尊踏天梯而下,素衣清隽,斯文矜雅。   仙尊走到临云宗山门外,轻轻俯身,对着那个众人弃若敝屣的蔺绮,现出温温柔柔的笑。   “袖袖,同我回家。”   那一日,天门洞开,仙人落地。   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从前看不起的落魄凡人,是仙门首座捧在手心细细供养的翠羽明珠。   【女主篇】   我有一个漂亮姐姐,她生得特别好看,温温柔柔的,我很喜欢。   但是她很穷。   她只能带我住在坑坑洼洼的山洞里,睡山间枯木搭成的床,成日里吃糠咽菜。   但是我是个懂事的好姑娘,我不嫌弃她。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打小我就立下了远大的志向,我要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符修,赚最多的钱带她吃香喝辣。   直到我十六岁,临云宗说我是他们宗主流落在外的亲生血脉。   我很开心,我兴冲冲背着包袱冲上山门,预备狠狠敲他们一笔,带着银子和我的漂亮姐姐去浪迹天涯,给她买最华丽的衣裳,买最奢侈的头面。   但是很快,我突然发现两个惊天大秘密。   第一,我的漂亮姐姐是临云宗太上长老,正道魁首,仙门首座。   第二,我的漂亮姐姐是个男的。   【男主篇】   本尊在人间游历时捡了个小姑娘。   十几年来,本尊连修行都不顾,一日一日把她捧在手心里好好教养。   本尊为了她,甚至在仙山之上特意开了洞府,用千年浮生木为她做床,给她的吃食都是天地间难得的奇珍异宝。   然而本尊越来越无法理解这孩子了。   第一,她总以为本尊很穷,穷到要上街乞讨。   第二,她总喜欢唤本尊姐姐。   ——   【食用指南】   1. 女主:绿茶黑心肝漂亮甜妹   男主:病骨支离,温温柔柔男妈妈   2. 后期有男主女装剧情,男主漂漂亮亮,不娘   3. 酸甜口,男女主身心1v1   4. 之前说是沙雕文,但我本人似乎不算沙雕,我、我尽力往沙雕的方向靠(悄悄下跪磕头)   内容标签: 奇幻魔幻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袖袖 ┃ 配角:林清听 ┃ 其它:仙门人士若干   一句话简介:姐姐为什么是个男的QAQ   立意:永远善良,永远正直 第1章   薄山,临云宗,霜雪天。   此时残雪初晴,日头拨开云层,昼光自云霭的缺口倾泻而下,浩浩荡荡恍若天河倒灌。   晦暗散去,雪地上霜白一片,亮堂堂的。   山野荒僻,一亭、一树孤零零立在白雪之间,余下的只有苍凉素净的白。   “那蔺绮算个什么东西!”   愤怒的声音在亭间轰然炸开,直冲云霄。   众人喧嚷间,一个穿青色道袍的年轻人重重放下茶杯,指尖气得颤抖,愤懑道:“说得好听点,那个蔺绮是宗主的亲生女儿,说难听点,她不就是个废物吗!”   “刚从大山里接回来的杂灵根,十六岁仍未入道,比之外门仆役都不如!”   “一个乡野丫头,除了血脉出身优越些,哪里比得上小师妹!她有什么资格当临云宗的大小姐!又有什么资格抢走小师妹的霜雪天!”   “凭什么!”   “砰——”地一声,一只手猛地拍向石桌。   青袍年轻人拍案而起,脸色发红,表情郁愤,似有怒火中烧。   他大声唾骂:“小师妹得知自己不是宗主亲女后,本就十分难过,宗主非但不安慰,竟还将小师妹心心念念的霜雪天赠予那丫头。”   “荒唐!这般行径,置小师妹于何地,置小师妹这些年辛辛苦苦挣来的宗门荣耀于何地!”   霜雪天位于薄山山巅上的云海之中,自成一方小秘境。   传言此处可以观到云霞浪卷、霜雪星河,是传说中最接近月亮的地方,亦是临云宗乃至整个仙门的神圣之所。   小师妹对此地很是憧憬,几次向宗主讨要,在宗主将要松口时,蔺绮回来了。   于是,宗主就将此地给了蔺绮。   此消息传到小师妹耳朵里时,她正在试剑台和弟子对剑。   少女原本剑招流利,一套飞云剑法似流风回雪。   然而,在她不经意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手上的剑哐当落地。   再看,面色已然惨白。   娇小的少女站在试剑台上,虚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   她怔愣良久,眸光凄然,失魂落魄下了试剑台。   临云宗内门小师妹,出身尊贵,有长辈爱护,又是剑道天才、天生道心。   ——从前是何等的灿烂耀眼。   如今,却因为一个杂灵根的废物,受尽了委屈。   青袍年轻人想起近日种种,愈觉不公,心头涌上几分酸涩。   “这么多年,于外,小师妹为宗门争光;于内,小师妹孝长敬亲,对同门亦是诚心诚意。”   “她为宗门做的只多不少,现下却因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乡野丫头,被冷落,受委屈……”   他咬紧牙关,怒斥:“十几年的宗门情谊,难道都比不上那狗屁的血脉吗!”   他悲恸大喊:“这应当吗——”   震耳欲聋。   亭边斜歪老树的枯枝都颤了一颤,抖落簌簌的碎雪。   有人应和:“不应当呀。”   声音轻轻的,落入清风里,很温和,尾音上勾,又显得软乎乎。   “对,不应当!”   “何其不应当!”   青袍年轻人听见这附和,激动不已。   他连连点头,一把子握住发声人的衣袖:“这位师妹,你说得对,不应当!”   “那个蔺绮……”   年轻人眸光闪亮,愤慨的眸子里,映出眼前人清甜干净的笑。   ——少女生得明艳又漂亮。   肤色莹白,柳眉星眼,瞳仁极黑,像昼光下清水里浸泡的乌玉。   乌黑发丝如瀑布般披落,近发尾处又用一条红绳扎起。鲜艳的红,打结处系着精致小巧的银白铃铛。   风一吹,红绳招摇,铃铛就轻轻作响。   碎雪自枯枝上抖落而下,落在少女柔软的发旋上。   此时,她手捧一杯热茶暖手,仰着小脸儿,认认真真看青袍年轻人。   乖巧又温顺。   年轻人嘴里的话一下子卡壳了。   好、好乖好漂亮!   这师妹是哪座山头的怎么瞧着有些眼生嗨呀不管了能不能把漂亮师妹拐走啊好想听她叫我师兄!   “师兄。”像是能看穿他的想法一样。温温软软的声音,落在雪地上。   少女漂亮的瞳孔盈盈带水,水上罩着一层薄雾,湿漉漉的,恍若山间小兽一般,干净纯粹。   她喊完师兄,似乎是不好意思,耳尖泛上淡淡的红。   她将手往袖摆里缩,看着自己的衣袖,声音小小的,有些难过:“皱了。”   “……”   年轻人怔怔。   “袖子皱了,就不好看了。”她温声细语,乌黑鸦睫轻轻垂下。   年轻人连忙放开她的衣袖,连骂人都不顾了,内心恍恍然疯狂尖叫。   ——怎么会不好看!哪个不长眼的敢说不好看!这么漂亮的师妹,就是去土里滚一圈都是人间绝色!   他脑子晕晕乎乎还不清醒,一连往少女的袖摆上砸了几十个洗尘诀。   浓厚的灵气光泽自年轻人指尖放出,接连不断萦绕在少女霜白的袖摆上。   眨眼间,袖摆平整如初,像新的一样。   清光透过枯朽的枝桠,落在少女瓷白的脸上,映出她清甜的小梨涡。   她似乎瞧见了什么稀奇的事,眉眼弯起,看起来像一只开心的小鹿,她很有礼貌地道谢:“谢谢师兄。”   “扑腾——”   青袍年轻人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他一下子就不行了。   自打进了内门,他身边的师姐师妹一个个高贵冷艳遥不可及,打起架来比他还拽,他一个剑修、男的,混在那些人里,日常怀疑自己是个垃圾。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乖乖软软的小可爱了。   年轻人感动得快哭了。   是软妹!   是又乖又漂亮还会温温柔柔叫他师兄跟他道谢的软妹啊!!!   年轻人强压心中的激动,他左手握拳抵住唇角,咳嗽一声,矜持答:“无、无事。”   他又看见漂亮师妹甜甜的笑。   心头的小花儿开到一半,他听见憨批同门关切的话:“师兄,你看你都被气病了。”   “……”   你懂个屁。   年轻人一脸冷淡。   周围叽叽喳喳的,一堆人仍然在吵方才的事。   十六年前,宗主夫人流落人间时,子嗣在混乱中与农妇之女对调,临云宗名义上的大小姐被留在那座封闭的村庄,而农妇的女儿则成了临云宗众人捧在手心里的明珠。   直到十六年后,宗主察觉到小师妹体内并没有蔺家血脉,才派弟子去人间寻回了蔺绮。   可是小师妹又有什么错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   她在临云宗无忧无虑生活了十六年,被所有人宠爱着长大,凭什么要因为血脉,打破生活中一直以来的平静,成为受欺负受委屈的那个人。   弟子们想。   “咱们绝不能让小师妹受了委屈。”   “那个蔺绮既然如此不要脸,抢了小师妹的霜雪天,咱们就再帮小师妹抢回来。”   “对,我们待会儿就去找宗主。”   他们义愤填膺。   年轻人看着身侧的少女。   她还是乖乖的,歪着头,很认真,水雾笼罩的漂亮瞳孔里,带着好奇的光。   只有提到“蔺绮”这个名字的时候,她那清透的眸光带了些莫名的意味,凉凉的,像漫天的飘雪,但很快又平和安静下来。   他没在意,点点头接话:“诸位说得对,待会儿,我们定然得去帮小师妹讨回公道。”   有人四处回望,嘟囔道:“就是不知这是哪座山头,该如何走才能回到主峰。”   一个时辰前,一行人结伴至主峰,走到一半却忽而发现,周围的景色陌生起来,大雪漫天,他们这才找了一处亭子歇脚。   临云宗位于薄山山群之间,峰头何止三百,又因五行运转,山间囊括四时变化。   故而,当他们走到这里,发现有陌生山头大雪封山的时候,没人放在心上。   他们只当是误入了哪位同门设下的传送阵法,被传送到了一座偏僻的山峰。   如今风雪暂歇,一行人起身去找出路。   他们邀请石桌边的少女。   “师妹一起走吧。”   “对对,这里风雪大,一个人容易走丢。”   一行人笑得灿烂,纷纷开口跟漂亮师妹搭话。心里暗骂临云宗垃圾宗门,薄山垃圾山脉,他们迷路倒也罢了,怎么能让这么乖这么漂亮的师妹迷路,可恶。   白茫茫中,他们听见漂亮师妹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好呀。”甜腻的声音,乖得要命。   一行人:“……”   呜呜好软,想摸摸头。   他们走在雪地上,霜白的雪反射出泠泠的清光。   有人看见苍茫的雪景,慨叹:“如此景象,倒让人想到霜雪天,听说那里也是终年风雪,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   同伴嗤笑一声,冷讽道:“大小姐住的地方,自然比这里好上百倍。”   “也是,若是不好,她又怎么会巴巴将霜雪天占为己有,听说,霜雪天里有云海星河,楼阁高可通天,说是仙境也不为过。”几人闲谈。   这句话没点明,但是谁都知道“她”是谁。   少女和他们一起走了一路,安安静静的,听见这话,眨了眨眼睛,她抬头,看内门的几位弟子,鸦睫轻颤,声音小小的,问:“她当真这么让人生厌吗。”   交谈声停下来。   几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他们听见一个湿漉漉的的声音:“兴许,霜雪天并不是她想要的。”   “怎么会。”年轻人下意识道,“好师妹,你何必为她开脱,她可不如你这般乖巧心善。”   其他人听见漂亮师妹开口,忙搭话:“是啊是啊,临云宗多的是宜居的秘境,若这霜雪天不是她有意讨要,宗主大可以给她换一个地方,何必把小师妹想要的霜雪天给她,可见是嫉妒小师妹占了她的位置,这般心思狭隘之人,师妹无需同情。”   “再者,再过半月就是小师妹的生辰,她赶着这时候回来,不是明摆着给小师妹添堵吗,她若是当真识趣,就不会赶着这个时候,急匆匆回来。”   “听说那个蔺绮来的时候,听见小师妹跟她打招呼,头都不回就走了。”   “哼,不识抬举的东西!”   “……”   几人声音嘈杂,把听来的说辞倒豆子一样,全部倒到漂亮师妹面前。   他们边走边说,嘈杂的话一句接一句,在他们的描述中,好像那蔺绮是个粗俗虚荣的无耻之徒,浑身上下都流着愚昧的血液。   少女看着内门这几位师兄,一言不发听完了所有话,笑得极浅:“这样啊。”   “对,就是这样!”   他们连连应。   心里想,这么乖的师妹可不能被那个乡野丫头骗了。   此时,他们停在一个传送阵法前。   阵法被雪掩埋了大半,但周围仍然有灵气流动,并不难找。阵法后是荒芜的枯树林,遥远云层隐匿之间,他们好像看见一个极虚幻的影子。   少女立于雪地上,很自然地和他们分开。   年轻人诧异:“师妹,你不跟我们一起回主峰吗。”   少女眉眼弯弯,甜甜笑起来,道:“不行呀,我不能去主峰。”   主峰是宗门大殿所在,一般只有内门弟子以及长老才能去。   众人心道难怪他们认不出这个漂亮师妹,原来她不是内门的,青袍师兄一边开阵,一边问:“师妹原来是外门弟子,那师妹待会儿要去哪儿,我们送你过去。”   “我哪儿都不去。”漂亮师妹逆着光。   云雾一点点散去,柔和的金光洒下来,像汇聚在一起的,金黄色的鱼群。   清光之下,他们依稀看见,枯树林后高耸的楼阁渐渐露出全貌,那种极致壮阔的景观,历来活在临云宗弟子口口相传的传说里。   他们心上都浮现出一丝熟悉。   像……   他们瞳孔一缩,惊愕地往前看。   少女霜白的袖摆随风而起,红色绡纱在昼光下,显出一种瑰丽的璀璨,袖摆处的金线也愈发清晰。   她眉梢轻弯,认真回视他们,清亮的眸子像琉璃,映着白昼的金光,乌黑发丝被冷风吹起,铃铛晃呀晃。   清脆的铃铛音里,他们又听见乖乖软软的温和解释。   “我就住在霜雪天呀。”少女说。   “!!!”   心里一震。   来不及惊愕,传送阵法开启发出耀眼的光芒,几人眼睛睁大,唇角蠕动,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光芒渐盛,他们最后看见的,就是蔺绮站在风雪中,眉舒眼笑的模样。   碎雪打湿她黧黑的长睫,清透水珠顺着眼尾,向下流到精致脆弱的脖颈上,细碎的光影间,她漂亮得不像凡人。   恍恍惚惚间,他们听见那种清甜的柔软嗓音,像是神明将光束洒下人间一样,恩赐众生。   “虽然你们很讨厌我,但能见到你们,我还是很开心。”   “后会有期啦。” 第2章   虽然你们很讨厌我,但见到你们,我还是很开心……   阵法的光芒渐渐散去,短暂的眩晕过后,霜雪天的景色消失在眼前。   柔软的嗓音飘在风里,也随着阵法的光芒一起,消失在遥远的风雪里。   这分明是极轻的一句话,却如寺庙里金雕玉刻的铭文一样,一遍遍萦绕在他们心头,深深扎入他们的骨髓。   宁谕下意识攥紧青色袍摆,他喉咙发紧,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蔺绮不是个卑劣无耻之徒吗。   命运悲惨,生活穷苦,流落小山村数十年,终日和村野匹夫为伍,积年所见也不过方寸之间。   若非宗主把她接回来,她会一直活在那个封闭落后的村落里,像普通人一样,成亲、生子、生病、老死,如蝼蚁般活着。   这样的人若是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本来是仙门大宗金尊玉贵的小姐,是比王公贵族还要尊贵的存在,但是有人顶替了她的身份,导致她只能被困在大山里,被困在鸡零狗碎的琐事中,难道不应该怨恨吗。   她对顶替自己的人,难道不应该愤怒吗。   毕竟,说到底,还是小师妹抢走了她十六年顺风顺水的富贵日子。   蔺绮回来之前,临云宗许多人都揣测过这位大小姐的性格。   在他们心中,蔺绮会穿着破烂的粗麻布衣裳,手指缝里都是泥灰,顶着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愚蠢样子。   她很仇视小师妹,无脑又愚蠢,会抢走小师妹的一切,以报复小师妹夺走的十六年人生。   但是……   宁谕想到方才在霜雪天见到的漂亮少女。   飘飞的红绳,乌黑柔顺的长发,精致的眉眼,清亮耀眼的瑰丽眸光,那么乖巧,那么温顺。   她一动不动,立在风雪中,就像天上的月亮。   当看见那双如琉璃般的漂亮瞳孔时,他的心中,瞬间就生出无尽的期望与柔软,像月光慷慨洒向他。   宁谕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心里忽然生出难以启齿的羞愧,就像一巴掌打在脸上一样,侧脸火辣辣得疼。   他恨不得回到过去,掐死那个卑劣傲慢,还无比愚蠢的自己。   传送阵法将他们传送到了一个极其陌生的地方,光影晦暗,枯朽的老树盘根错节、遮天蔽日。   此刻,没有人说话,空气中一片死寂,显然他们都被刚才的变故震住了。   漂亮师妹就是大小姐。   大小姐和他们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   她那么乖。   “我还是很开心。”   “很开心……”   温软的声音回荡在心头,一遍又一遍,像盘旋的飞鸟。   “大小姐说。”有人语气很轻,艰难道,“她并不想要霜雪天。”   他们想起蔺绮说这句话的情形。   ——漂亮的少女低着头,长睫垂下,似乎是极力压制住声音中的呜咽,细细回想,她的眼尾应该也染了一点红,脸色苍白又脆弱,像一只拼命压抑难过的小兽。   几人脸上都浮现出一丝茫然无措。   他们怕蔺绮回来后,会威胁到小师妹的地位,自然而然地敌对蔺绮,可是跳出小师妹的视角想一想,大小姐又有什么错。   明明她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还是……被他们欺负的。   “娘的。”拳头重重锤上老树的树干,木屑哗啦啦掉下来,一个剑修眸间染上烦躁,“咱们可真不是东西!”   一堆大男人,竟然欺负一个乖巧的小姑娘。   他们心里想,得赶紧回去,至少跟大小姐认个罪,补偿大小姐。   宁谕抬脚往前走,自言自语道:“不就是废灵根吗,换个单灵根不就行了,本公子有的是钱。”   宁谕想起漂亮师妹有点上头,他想:他马上向宗门请命回本家,让家里人去搜罗药材和灵根,单灵根稀少珍贵,但他回去挨几顿打闹一闹也能抢来。到时候他就拿着一堆单灵根去找大小姐,让她用一个扔一个。   一行人回望四周。   这时,一声咆哮自身后穿来。   黑暗幽静的树林深处,一双鲜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几个人,脚下的土地如山崩般,震得剧烈。   短短几瞬,他们看清了妖兽的全貌。   ——脊背弯如小山一般的巨大棕熊。   寒光凛冽,几人祭剑出鞘。   宁谕看着眼前的妖兽,眸光中划过一丝错愕,沉声道:“此处不是临云宗。”   妖兽不足为惧,只是临云宗内,绝不会放任任何妖兽到处乱跑。   传送阵法出错了。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   一刻钟前,阵法光芒消散的瞬间,那隐匿于金色光芒之中的一张黄符,也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   与此同时,霜雪天。   蔺绮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霜白锦裙顺风而摆,红绡外衣衣摆曳地,沾了碎雪。   她垂眸,安安静静看着雪地上那个传送阵法,唇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   眉梢下压,那双潋滟如桃花海一般的漂亮眸子深处,却显出些冷淡凉薄。   她想起临云宗主——她血缘上的亲生父亲和她说的话。   临云宗主坐在主殿高高的首座上,神色淡漠,看她像看一只渺小虫蚁。   “你是我的亲生女儿。”   “可惜灵根驳杂,此生注定与大道无缘。”   “即日起,为父将霜雪天赐予你,你就乖乖待在霜雪天做你的大小姐。”   “一个朝生暮死的凡人,能入住霜雪天已是无上荣耀,你当时时怀有感恩之心,不要去妨碍临云宗的任何人,尤其是轻梨,她日后是要去仙尊座下修行的,你还不配与她相提并论。”   “明白吗?”宗主眯起眼睛,冷漠地审视着她。   “好呀。”主殿上,她依旧是乖顺甜腻的语气。   像一只仰着小脑袋,瞳孔湿漉漉,全身心信赖着所有人的笨蛋小猫儿。   雪地上清光凌凌。   蔺绮拢了拢身上的绯红外衣,抬头,望霜雪天独有的的壮阔楼阁和浩瀚云海,眸光有些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真漂亮啊。   这座精致的囚笼。   昼光下,传送阵法周遭飘着极浅极淡的金色光芒。   蔺绮伸手去触碰,又察觉到那股相斥的阻力,光芒像一座水光组成的墙,漂浮的金色粒子中,流淌着独属于临云宗主的化神修为。   从进来的那一刻,她就发现,自己无法离开这里。   只有她无法离开。   乌黑的长睫轻垂投下阴影,蔺绮眉眼温顺,唇角勾起,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说实话,她有一点点生气。   若不是她知道,自己此行所得,必定会比她失去的要多很多,她都要压不住自己的戾气了。   “大小姐——”   极清脆的声音,一个垂髫小仙童拿着一把大大的纸伞,跌跌撞撞跑过来。   少女在听见呼唤的那一刻,就已经转身,又恢复单纯漂亮的模样。   乌黑长发飘扬在风雪中,殷红的细绳晃起来,细碎的铃铛响音清脆悦耳,杏眸剪水,似有星河流转。   她朝着小仙童的方向走过去,双手背后,俯身看着小仙童,语气温和,笑吟吟问:“怎么带了伞。”   小仙童很是单纯,挠挠头,解释:“我怕下雪,小姐没有修为,在雪里待太久会生病的。”   “阿稚想得真周到。”   蔺绮接过小仙童手里的纸伞,单手把伞抱在怀里,看着小仙童渐渐泛红的耳垂,笑了一声:“走吧。”   阿稚巴巴跟上她。   他刚刚得知自己要来霜雪天照顾大小姐的时候,还很忐忑,害怕霜雪天的寒冷,害怕大小姐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但是现在想想,大小姐明明是天下最漂亮的神仙姐姐!只要跟着她,别说寒冷的霜雪天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愿意去!   “我刚刚感受到了陌生人的气息。”阿稚仰脸看蔺绮,禀告。   他是仙鹤成的精,对气息很敏感。   “嗯。”蔺绮略一颔首,笑,漫不经心道,“他们是外面来的客人,已经离开了。”   漂亮的少女走在雪地上,在小仙童看不见的地方,不动声色摩挲了两下指腹。   昼光照耀下,白皙如玉一般的手指上,金黄的碎屑如灰烬一般,飘散在冷风中。   那是一张传送符,能把人送出八千里外。   八千里路,他们就走着回来吧。 第3章   宁谕等人出了枯树林,绝望得知,此地离临云宗足足八千里,他们御剑走了一小段路,灵气便迅速衰竭,四周荒无人烟,一行人只得靠两条腿艰难跋涉。   他们凄惨走了三日后,镇云峰的剑修们终于发现他们丢了几个师兄,连忙上报天机堂,将此事禀告给宗门首席。   天机堂。   蔺浮玉倚窗而立。   青年着白衣,佩金带,眉目冷淡,此时正垂首认真擦拭手中佩剑。   昼光洒在他冷白如玉的面容上,他耐心听着师弟们的话,长睫覆下,语气清冷:“名姓。”   几人连忙报上宁谕等人的名字。   蔺浮玉略一颔首,五指一勾召来一册卷宗,指尖溢出青绿色的光芒。   青光漫上卷宗的那一刹,蔺浮玉微掀眼帘,无数命牌虚影漂浮在空气中,命牌上刻着临云宗弟子的名字。   他找到那几个人的命牌,命牌在西北偏远的角落,他看见其上泛着的金光,金光耀眼,可见生命力极其旺盛磅礴。   蔺浮玉确认之后,收拢指节,无数命牌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几个师弟垂手立于一侧,悄悄觑了首席师兄一眼。   青年也偏头看过来,语气散漫:“还活着。”   “未经允许擅自离宗,胆大妄为。”他语气平和,淡淡道,“待回宗后,让他们亲自来戒律堂跟我解释。”   蔺浮玉面前,师弟们一个两个乖得要命,小鸡啄米式点头:“是。”   心里怜悯:惨,真惨。   几千里外,黄沙漫卷,宁谕一行人走在荒芜的大漠里,风尘仆仆,疲惫不堪。   宁谕恢复了一丁点儿灵气,他吐出一口黄沙,打开芥子袋拿出云镜,就被云镜上未读消息的狂轰滥炸吓了一跳。   【报!早课长老点名,速来!】   【师兄!】   【哇你竟然不来,那么勇敢?】   【师兄?】   【师兄你人呢!卧槽你不会死了吧!】   【宁谕说话!】   【宁谕!!!】   ……   【你完啦,等死吧,嘻嘻。】   宁谕看着最后一行字:?   ***   梦中是一个寻常的清早。   小小的姑娘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下意识摸出洞府,光光的小脚丫踩在微湿的青草地上。   她要去找她的漂亮姐姐。   青要山上,微弱天光凉如水,静静淌在山间,白鸟低低飞过杜仲树林,层叠交错的繁茂枝叶轻轻晃动,恍若青绿色的松软浪涛。   半明半昧间。   苍白病弱的青年立于杜仲树下,素衣白带,长身鹤立,气质如霜胜雪。   记忆里,他正垂首俯身,冷白指尖拨弄着簸箕上枯干的药材,清寒的光洒在他冷淡的侧脸上,清亮的瞳孔黑白分明,鸦睫微微遮住清隽的眉眼。   那是一个极漂亮的青年,漂亮得雌雄莫辨。麻衣松散,他正在拣选草药,身上带着一种清冷疏离的气息。   蔺绮听见,梦中的自己极欢喜地唤了一声“姐姐——”。   脆生生的小奶音响在树林里。   她飞快跑起来,身侧的柿子树、杜仲树、青草、凤凰花刷刷往后退。   清早的风混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呼啸而过,擦过软乎乎的侧脸,擦过耳尖,擦过她乌黑的长发。   “叮叮当当——”   发尾的银白铃铛响个不停。   几乎在她喊出“姐姐”的瞬间,树林里,苍白漂亮的青年就转过身。   他站在树林间,眉眼弯起,回头望过来,张开双手。   小小的姑娘往前扑,青年积年沉疴,身上总带着清苦的草药气息,她听见极轻极轻的一声笑。   顷刻间,落入一个温柔的怀抱。   像落入声势浩大的春天。   白鸟盘旋而上。   天光乍泄。   ***   梦中青绿的树林像是流淌起来一样,化作一条瑰丽的长河,最终,混着温煦的昼光,一点一点支离破碎,慢慢消散在风雪之间。   蔺绮睡得昏沉,醒来时,头有点疼。   她穿衣起身,临窗坐下,倒了一杯凉茶润嗓子,抬头看窗外,霜雪天的风雪已经停了,昼光照耀下,雪地上泠泠一片白。   已经快正午了。   蔺绮住在高楼三层的一间屋子里,这里摆件很简素,远不如高楼外观看起来那么奢华壮阔,屋子里,只有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一个衣柜。   大约是因为这里太久没住人了,楼阁里许多屋子都积了灰,这是最干净的一间。   她刚来时,和阿稚一起又收拾了一番,这里才勉强可以住人。   宗门倒是派了杂役来侍奉,但那个杂役只草草来转了一圈就走了。   这几日,也只有送饭时会定时过来一趟。   听阿稚说,那时他拉住杂役,乞求:“这里有很多灰,不能让大小姐住在这么脏的地方。”   瘦得跟竹竿一样的矮小男人眯起眼睛,重重打掉他的手,满不在乎道:“这不是能住吗,大小姐以前住得估计还不如这儿,她一个山里来的野丫头,哪有那么金贵。”   说完,杂役慢悠悠走了,只给蔺绮留了一个抽抽嗒嗒掉眼泪的小仙童。   蔺绮想起这桩事,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窗外苍茫的雪地,清亮的瞳孔里,眸光浅淡,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少女单手握着着木梳,一下一下,梳着乌黑的长发,动作矝雅漂亮,冷白指尖勾起桌上的红绳,双手翻后,将长发扎起。   透过窗子往外看,阿稚小小一只,穿着灰色道袍,此时正蹲在雪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他前面,卧着一个白白的小雪丘。   蔺绮走下高楼,走近些,才发现那雪丘其实是一只雪白幼虎。幼虎和蹲着的阿稚差不多高,身上毛绒绒的,圆溜溜的小眼睛直勾勾看着小仙童,呼噜呼噜和他交流。   小仙童眼眶红红,袖摆被拨上去,白净的胳膊如莲藕一般,伸到幼虎嘴边,巴巴跟幼虎商量:“我给你咬一点点,然后你就去帮我抓一只山鸡。”   雪白幼虎:“呼噜呼噜。”不够。   小仙童抽搭两下,软软开口:“那再多一小块,只能一小块,不然、不然我就要死了。”   “呼噜?”   幼虎眯起竖瞳,尖尖的牙齿相磨,发出吱吱的响音,它似乎在审视小仙鹤开出的条件。   雪白幼虎矜持点了点虎头:“呼噜呼噜。”   好吧,大爷勉强帮你这个忙。   “真的?”小仙童眼睛一亮,他正激动着,抬眼看见远处枯树下,身穿红裙的漂亮少女,雾蒙蒙的眼睛里,顿时闪过一丝无措。   完了。   大小姐定然知道他是一只很没用的精怪了,连抓只山鸡都要小老虎帮忙。   他、他好像一直就这么没用,连化形靠的都是偷吃丹药。   大小姐肯定要嫌弃他了。   大小姐会不会不要他呀。   可是,他真的很喜欢大小姐,他想留在大小姐身边,他不想被扔掉。   小仙童垂头,轻轻吸了吸鼻子,脑海里已经从大小姐冷漠抛弃他,想到自己下山讨饭偷偷养大小姐了,小仙童抬起头,鼓起勇气,正要告诉大小姐真相,告诉她自己其实是一个很没有用处的精怪。   “大小姐……”   阿稚刚出声,就和大小姐四目相对。   蔺绮看着他,眉眼弯弯,漂亮的瞳孔里水光潋滟,像是桃花满树的温暖春日,柔和又干净。   她俯身,揉揉小仙童的乌发,手心递到他面前,张开,上面放着一颗黄纸包着的饴糖。   “乖阿稚。”她言笑晏晏。   乖、乖阿稚。   小仙童晕晕乎乎,觉得自己开心得要飞起来了。   “在、在的。”阿稚连忙应。   漂亮少女笑着,声音柔和缱绻,又问:“阿稚要山鸡做什么。”   “因为,大小姐需要补身体。”他乖乖回答,有点委屈,“宗门里的饭菜都很不好。”   这几天,杂役送进霜雪天的,只有稀粥、米饭,还有少得可怜的几片青菜,单调得乏味,一点油水都没有。   而且,很多饭菜送进来的时候,都已经凉了。   他是仙鹤,今年已经三百零七岁了。   虽然他开灵智就开了三百年,但是无论如何,按人类的纪年算,他已经是大人了,无所谓吃什么。   但是大小姐是凡人啊,而且还是年幼的、娇贵的、漂亮的凡人,她吃这些东西,肯定会生病的。   “这样啊。”蔺绮闻言,微垂眸,轻轻开口。   她把饴糖放在阿稚手心,语气温和:“谢谢阿稚。”   小仙鹤软乎乎的手上,放着一颗饴糖,他低着头,目光灼灼,似乎很激动,小脸儿都红了。   听见大小姐带笑的话,他愣愣答:“没、没有关系的。”   蔺绮又笑。   纤细指尖摩挲碎雪,冰凉的雪水顺着苍白的指节往下流。   她眨了眨眼睛,淡淡扫了一眼雪地上因为交易失败而生气的雪白幼虎,又抬头,看渐渐往天空正中爬的日头。   她笑吟吟地,抚上幼虎毛绒绒的脊背,问小仙童:“这是阿稚的朋友吗。”   小仙童点点头:“是的!”   “他是我的挚友!”小仙童强调。   蔺绮眉梢带笑,哄他:“那阿稚去给你的挚友也拿几颗糖好不好,就在我的屋子里,木桌上。”   小仙童两眼放光,一溜烟站起来,拍拍道袍上沾着的雪,很激动地往高楼里跑。   “呼噜呼噜?”   幼虎仰起脑袋,生气,又有点茫然,看着蔺绮。   “呼噜!”   大爷不吃糖,大爷要吃那个傻白甜!   你这个愚昧的凡人!   阿稚转过身,往楼阁跑。   蔺绮坐在雪地上,单手支颐,看那只只会呼噜的雪白幼虎。   漂亮的少女眉梢弯起,笑得清甜,只是眸光平稳清淡,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情绪,像腊月的霜雪。   幼虎感觉脖颈有点凉。   “呼噜!”   愚蠢的凡人,你要干什么!   葱白的指尖轻轻抚上幼虎的脖颈,蔺绮笑问,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你想吃了阿稚啊。”   “呼噜!”   是那个傻白甜让大爷吃它的!我们是平等交易!   很柔和的一声笑,像潺潺溪水。   蔺绮语气温柔,自顾自道:“真不错,你的皮毛这样软,若是做成褥子,一定值不少钱吧。”   “!!!”   “呼噜!呼噜呼噜!”   幼虎毛骨悚然,竖瞳睁大。   蔺绮没有理会它,因为传送阵法所在的地方,泛起了一阵金光。   一个穿着深蓝杂役服的矮小男人,提着食盒,慢慢走了进来,他在踏出传送阵法的那一刻,对着霜雪天的洁白雪地,啐了一口唾沫。   蔺绮微掀眼帘,淡淡看着他。   杂役一抬头就看见,苍茫的雪地里,漂亮的少女单膝屈起,红衣铺在雪地上,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温柔抚摸雪白的吊睛白额虎,唇角微弯,眉舒眼笑。   但那双水盈盈,仿佛会说话的清亮眸子,却给他一种极其不舒适的感觉。   穿过茫茫白雪,她看着他,以一种极其冷漠的姿态。   ——像冰冷的神明俯瞰凡尘蝼蚁。 第4章   芝禄心跳错了一拍。   他僵在原地,掌心冒虚汗,心里发慌。   他娘的。   这个小婊/子怎么那么邪乎。   矮小男人眯起眼睛,长呼一口气,把那种让人心里发凉的死亡感甩出去。   心道真是撞邪了,他刚才竟然在害怕那个没修为的废物。   晦气玩意儿!   芝禄恼羞成怒,大跨步往蔺绮的方向走去,皮笑肉不笑,问候道:“大小姐。”   幼虎竖瞳微眯,扬起虎头,伸出粉白爪爪推推坏女人。   “呼噜呼噜。”   来者不善,你要完啦。   葱白指尖微压,把幼虎因为开心翘起的尾巴按下去,蔺绮抬眼看着芝禄,轻笑颔首:“你就是宗门派来侍奉的杂役?”   这小丫头也忒天真了。   芝禄眯了眯眼睛,眼里闪过精明的光,他扬起一抹笑:“是啊。”   他又叹一口气:“不过我太忙了,只赶得及给大小姐送一日三餐。”   “大小姐,临云宗里可没几个闲人啊。”   他摇摇头,乐呵呵地把食盒递给蔺绮,蔺绮漫不经心捋虎毛,并不伸手去接。   芝禄的手僵在半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他眼神晦暗,脸色发青,最后把食盒放在蔺绮身边的雪地上。   食盒抽开,里面只简单放了一碗米饭,还有一小碟子青菜。   青菜也蔫儿巴巴的,像是刚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   蔺绮漫不经心捋虎毛,看见饭食莞尔一笑:“不吃,拿走吧。”   啧,麻烦。   有的吃就完了,还挑什么啊。   他可听说了,宗主虽然把霜雪天赐给她,但压根不在乎这个女儿。   金贵什么呢。   “大小姐,你在凡间待久了,可能不知道仙门的习惯,仙门弟子大多辟谷,不食五谷杂粮,能找一个开火的地方难得要命,能搞到这些已经很难了。”   矮小男人眸子闪过不屑,忽悠人的话张口就来:“您别看它简单,但是在仙门,能找到吃食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大小姐,若是连这些您都不满意的话,那就太娇气啦。”芝禄开口。   他眯起眼睛看蔺绮,等着眼前的小土包子露出自卑无措的目光。   蔺绮的手缩在袖子里,单手撑着下巴,抬眼也回视他,认认真真地听他说话。   一语毕,漂亮的少女似乎有些惊讶,杏眸睁圆,道:“原来这些吃食这么珍贵。”   没有看见小土包子无措的模样,芝禄有点儿遗憾,但还是点点头,虚伪道:“您知道就好,咱们怎么能亏待大小姐呢,有什么好的自然都先紧着您啊。”   她眨了眨眼睛,笑得真心实意,暖白的光芒映着蔺绮的小小梨涡。   少女有些歉疚,软软开口:“我还以为你们是故意给我这些的,现在看来,是我太狭隘了,原来这些吃食当真如此珍贵。”   幼虎竖瞳睁大,虎脸满是震惊:“呼噜?”   你竟然也是个傻白甜!!!   幼虎咬自己的爪爪,心道:不能够啊。   真好骗。   芝禄心里得意,心想大小姐又怎么样,宗主的亲生女儿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一刻,他心中得到了无比的优越感。   他正要开口,又听见蔺绮很轻很轻的声音,像是带满善意。   “既然这么珍贵,那就给你吃吧。”蔺绮眸光带笑,温柔蛊惑,“你给我送了几天的饭,也很辛苦呢。”   “不了……”芝禄假笑推辞,摆摆手。   他刚刚说出两个字,眼前忽而闪过一抹红,膝弯像是被棍子抡了一样。   与此同时,脖颈猛地受到一股向下的压力,那力道极其重,恍若泰山压顶,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黑。   “砰——”   额头重重磕在雪地上,殷红的鲜血流出来。   芝禄整个人都懵了,反应了好一会儿。   湿润的雪水混着锋利石子,划上他的侧脸。   芝禄弯腰跪在雪地上,脸死死贴着地,嘴角触感粘腻,鼻子、嘴,都贴在冰冷的米饭和青菜上。   蔺绮侧坐在他背上,低头,苍白手指掐着他的脖颈,姿态优雅矜贵,鲜红的裙摆铺在霜雪之间。   少女微垂眸,好声好气和他商量,语气又轻又软,像小女儿撒娇一样:“吃掉呀。”   “你是宗门派给我的仆役,怎么能不听我的话呢。”她有点不满意。   “滚——”   羞辱与疼痛化作滔天怒火,在男人心里瞬间点燃,练气七重的灵气乍然释放。   蔺绮脚尖一点,红衣顺风而摆,她稳稳落在几步外。   芝禄艰难从地上爬起来,他死死盯着不远处散漫的红衣少女,眼睛发红,怒喝:“小婊/子,你找死!”   蔺绮清甜的笑意顿时收敛,温和的声音落在雪地上:“你为什么不能乖乖把那些饭给吃了。”   “为什么。”   漂亮的少女长身玉立,鸦睫低垂,微微遮住寒如冰霜的漂亮瞳孔,她似乎有些厌烦,深埋于心底的暴虐和戾气如野火一般,瞬间烧起来。   “一定要找死吗。”她自言自语。   顷刻间,耀眼的金光以蔺绮为中心铺开,两指之间,拈着一张用朱砂画成的黄符。   矮小男人发了疯一样,眼里怒火烧灼。   掌心的灵气化作藤蔓,一条粗藤直直向蔺绮甩去,只往前甩到半空,黄符刷地一下砸上来,藤蔓化作清光散去。   然后,“砰——”地一声响。   符纸砸上芝禄的额头。   原本就满是鲜血的脑袋再一次磕地,脑袋剧痛,他眼前漆黑一片,只闻到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细微的脚步声传来,芝禄怔愣。   怎么会这样。   苍白的手指掐上脖颈,少女发尾的铃铛轻轻晃,她小指勾起,拨弄芝禄额头的符纸,忽而,猛地往上一拽,又扼住他的脖颈,重重磕下。   一次又一次。   芝禄痛得几乎不能呼吸,他手脚僵麻,浑身颤抖。   他怕了,他真的怕了。   回想起蔺绮漫不经心的眸光,在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瞳孔里,他看不见任何温度。   他感觉自己就像路边的草芥一样。   大小姐真的有可能杀了他。   “大小姐!大小姐饶命啊,大小姐。”   他语气哆嗦,双腿又僵又软,他好像走不动路了,额头上贴着的符纸限制他,他动都动不了,他语序混乱:“我、我是宗门派给您的杂役啊,您饶过我,饶过我……我以后一定尽心伺候您。”   蔺绮歪了歪脑袋,觉得这人真有意思。   她把食盒拿过来,放在芝禄面前,又温柔地笑起来:“我怎么会要你的命呢,我只是想请你享用这些珍贵的吃食啊。”   “吃呀。”乖巧的语气。   芝禄唇齿发麻,脸色惨白,他不敢跟蔺绮说他还在地上跪着起不来,他吞了口唾沫,张开嘴,大口大口把凉了的米饭吞咽入腹,米饭已经变得冷硬,混着青菜里僵冷的一点油块,吃起来格外令人作呕。   像条卑微的狗。   少女只是像他刚进来一样,坐在雪地上,单手支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很欢喜,笑吟吟道:“看你吃得这么开心,这些吃食果然是很珍贵的东西呢。”   语气甜腻,软乎乎的,听起来很是干净单纯。   芝禄张张嘴,口舌已经被混入米饭的泥沙石子划出鲜血,双目失焦。   这个人就是个疯子!   她是个疯子!   芝禄将食盒里的东西都吃完了,还咽下去不少尖利的石子泥沙。   到最后,他额头上的鲜血色彩变暗,阴沉的血痂混着新鲜的殷红血液,糊住了整张脸。   他跪倒在风雪中,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蔺绮看着空空的盘碟,很愉悦。   揭下芝禄额头的千斤符,摆摆手目送他,语气轻快:“后会有期呀。”   芝禄逃命一样从传送阵法里消失了。   蔺绮看着他的背影,笑了一声,垂眸,漫不经心看着指尖拈起的黄符,语气很轻:“烧吧。”   一小束火光自指尖而起,沾了鲜血的黄符被烧成碎屑,灰烬飘荡在空气中。   像一场无声的雪。   目睹一切的幼虎:“……”   这个女人,好他娘的恐怖。   它四肢站起来走都不敢,生怕被蔺绮发现。   雪白幼虎一点一点,往前拱,粉红肉垫扒着碎雪,慢慢往后扑腾,忽然,它的爪爪被人捏了一下。   幼虎:“呼噜!”   啊爪爪!谁捏大爷的爪爪!   幼虎一抬头,对上蔺绮温和的眸光。   少女半蹲在风雪中,鲜红发绳顺风飘荡,她身上有浅浅的梨花的清香。   看见幼虎惊恐的目光,她似乎有些遗憾,声音小小的,难过道:“不可以碰吗。”   幼虎惜命,连忙举起两只爪爪。   “呼噜呼噜!”   ***   黄昏时候,霞光万道。   楼阁三层,蔺绮和阿稚一起,坐在木桌边。   虎崽崽浑身上下都温热,雪白的绒毛下,肚皮圆滚滚,又热又软。   蔺绮把雪白幼虎当汤婆子用,单手把它抱在怀里。   幼虎两只爪爪扒着木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桌上的饴糖,它瞥了蔺绮一眼,发现坏女人有些漫不经心,时不时偏头看向窗外。   幼虎顿时放肆起来。   “砰——”   雪白爪子拍在桌上,盖住桌上的一堆饴糖。   它看着小仙童:“呼噜呼噜。”分一分。   小仙童点点头,表示同意。   爪爪盖着一颗饴糖,慢慢移动,移到小仙童面前,然后,爪爪挪开。   “呼噜。”这是你的。   两只雪白爪子齐齐伸出去,把剩下的小山堆一样的糖通通拨过来。   “呼噜。”这是我的!   阿稚睁大眼睛:“怎么能这样?”   “呼噜?”   怎么不行?质疑大爷?   “呼噜!呼噜呼噜!”   你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   幼虎不满意,龇牙,蔺绮淡淡扫了它一眼。   幼虎蔫儿了。   娘的,臭女人。   蔺绮把两份饴糖调转,揉揉阿稚的脑袋。   阿稚眼睛晶亮晶亮的:“谢谢大小姐。”   幼虎看着面前孤零零一颗糖,虎头搁在桌板上。   “呼噜。”不如去死。   这时,楼阁门口,响起轻微的敲门声。   蔺绮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白衣执剑的青年,他对蔺绮拱手作礼:“大小姐安好。”   “大小姐,首席师兄传您去戒律堂,请随弟子走一趟吧。”   冷风吹起少女乌黑的长发,蔺绮眸光温和,颔首:“好呀。”   首席师兄?   他的名气实在很响,响到蔺绮来临云宗的路上,就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传言。   临云宗首席师兄,仙门年轻一代第一人,天行榜榜首,天生仙骨,君子剑,仙门戒律。   ——蔺浮玉。   也就是她那素未谋面的亲哥哥。 第5章   那个杂役可真没让她失望。   乌黑长睫垂下,微遮眼帘,蔺绮轻轻笑了一下。   “不过……”   她抬头,看着眼前的白衣弟子,漂亮的眸子里显出些疑惑,她语气软软的,小声开口问:“戒律堂?”   “首席师兄。”少女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尽力琢磨这个称呼,她的声音里带了点害怕,“他为什么要让我去戒律堂啊,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说完,她有些难过,又有点惶恐,琉璃般的眸子湿漉漉的,她仰脸,对上白衣弟子的疏离神色,急急开口:“我、我很乖的,我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像一只胆小的漂亮小鹿。   ——天真单纯,未经世事。   白衣弟子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对缘由三缄其口,开口道:“大小姐去了就知道了。”   少顷,像是怕吓到眼前单纯漂亮的小鹿一样,他轻声安抚:“戒律堂不会冤枉任何人,大小姐不必忧心。”   蔺绮闻言,眉眼弯弯,像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劳烦师兄等一等,我先去和阿稚说一声。”   白衣弟子拱手应是。   蔺绮转身上楼,眼尾压平,神色有些薄凉,冷白指尖轻轻摩挲了两下。   心道:不冤枉任何人?这可不好。   齐满安安静静立在门外候着。   他闲极无聊,从芥子里拿出云镜,他看着云镜上的消息,神色有些古怪。   他发现,一个原来叫【反蔺绮小分队】的聊天框改了名字,改成了【大小姐天下第一漂亮】   齐满:“?”   他对大小姐没什么意见,但当时被宁谕拉进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宁谕是个傻逼。   现在觉得,宁谕不仅傻逼,而且有病。   哪个正经剑修成天搞这些?   不过仔细想想……   齐满脑海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少女立于门前的模样。   ——她一身红衣,乖乖巧巧,站在自己面前,黄昏的金光碎影洒在她瓷白的面容上,清透瑰丽的瞳孔如琉璃般,映着温暖的金光和雪白的光晕,像立于光与影交界上的温柔神明。   确实很漂亮。   齐满觉得,哪怕云海天州的首席师姐——那位仙门公认的第一美人站在蔺绮面前,都会自惭形秽。   齐满下意识输入:有道理。   哪怕相隔千里,宁谕仍旧和他共鸣了,即使齐满的话没有前因后果,他也迅速明白了齐满的意思。   宁少爷懒得读书:“!!!”   “你见到大小姐了?你是不是见到大小姐了!她是不是超级漂亮!啊啊啊又乖又软像漂亮猫猫,要不是大小姐身份太贵重我们宁家高攀不上我就要去找我爹提亲了!”   “不对你怎么会见到大小姐,你怎么见到她的!大小姐最近怎么样,她有没有受欺负?临云宗蠢货那么多不会有脑子有病的人去欺负她了吧!”   “齐满!你怎么不说话。”   “你他娘赶紧给本少爷说话!”   齐满被他吵得眼睛疼:“闭嘴。”   “芝禄去找首席师兄告状,说大小姐要杀了他。”他三言两语解释。   远在千里之外的黄沙大漠里,宁谕双眼睁圆,大惊:“你说什么!”   “简直是在放屁!肯定是那个杂役的错!大小姐能有什么错!她那么乖,她怎么会有错!”   “齐满你相信我,大小姐单纯得要命,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定是那个芝禄污蔑!你去!你快去戒律堂,去保护她,快去保护她啊啊啊啊!!”   齐满:“……”   有病吧。   他看见楼阁中,少女提裙摆走下木阶,果断关掉云镜。   蔺绮声音清甜:“师兄,我们走吧。”   ***   他们走了一会儿,走到传送阵法前。   宁谕那个傻子刷的话过于洗脑了,齐满一路上有些失神,下意识总往蔺绮那儿看。   漂亮的少女站在传送阵间。   金色浮光环绕,鲜红的锦裙将她的脸色衬得愈发苍白,发尾结起的红绳垂到脆弱瓷白的脖颈上,精致的面容显得愈发秾醴瑰丽。   她一直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边,看着确实很乖。   但齐满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纵然大小姐有绝顶的美色,宁谕却不是会被美色蛊惑得神志不清的人,可他现下为何是一副发疯中蛊的模样。   齐满凝神思索。   阵法里,飘散的金色光晕浮动在空气中,像一条温柔的、流动的河。   齐满刚刚进来的时候,就有一种平和之感,心道不愧是宗主亲自设下的阵法。   他又感受到这种平和。   然而,在传送阵启动到一半的时候,向来柔和的金光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变得无比躁动。   齐满皱眉。   刹那间,分散的金色微小粒子化作锋利剑刃,直直奔蔺绮而来。   蔺绮惊呼一声。   “刷——”   齐满一把移到蔺绮身前,他祭剑出鞘,剑气与金光相撞,发出刺耳的响音,刺啦一声,手腕被割出一道红痕。   齐满表情错愕,忽然想起蔺浮玉给他的木牌,他在瞬间将木牌从芥子中拿出来,用力将其掷出。   木牌触碰到金光的刹那,锋利剑刃被打散,化作无数的浮光碎影。   蔺绮站在白衣剑修身后,暗自收回指尖拈着的黄符,垂眸,极轻地笑了一声。   原来那就是阵法的钥匙。   木牌回到齐满手里,他虚虚握着木牌,指尖颤抖,手里全是冷汗。   ——难怪,首席师兄会让他带上这个。   这阵法竟还会攻击人。   齐满不知道自己误触了什么禁制,现下头脑昏沉,也想不出来。   就在刚才,他感到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凉意。   齐满摇摇头,将这种心悸的感觉甩出去。   霜雪天的风雪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临云宗随处可见的青枫树和长着青苔的石阶。   他回头看蔺绮,少女脸色苍白,估计已经吓坏了。   齐满有些疲惫。   若非他刚才想得出神,也不至于忘了把木牌拿出来,若是早点拿出木牌,大小姐也不至于受惊吓。   他强忍手腕伤口的疼痛,拱手请罪:“弟子方才失神,护卫不力,险些让那阵法伤了您,请大小姐降罪。”   他想着,反正待会儿也要去戒律堂,正好把护卫不力的罚也一起受了。   “师兄,你受伤了。”漂亮的少女却没有任何不悦,相反,她看着齐满的手腕,语气颤抖。   齐满眼神错愕茫然。   对一个剑修来说,这种伤实在是家常便饭,齐满向来不放在心上,忍一忍就习惯了,因而,当有人站在他身边,颤抖着说这种话的时候,齐满就会格外无措。   “无事……”他结巴开口。   只听嘶啦一声,蔺绮从绯红裙裾上撕下一道长条。   漂亮的少女踮起脚尖,柔软的指尖触上粗糙不堪的手腕,齐满唇角蠕动,却说不出话。   齐满闻到一股极浅淡的梨花香,里面好像又春日草长莺飞的旺盛生机。   少女鸦睫轻垂,认真地将红布条绕了一圈又一圈,她单手解下发尾的红绳,乌黑长发泼墨一般,披落而下。   布条被红绳系起。   冷白小指轻轻一勾,勾下红绳上的银白铃铛,铃铛系在小指上,轻轻作响。   她包扎好伤口,后退一步,指尖擦过青年的白衣,她眉梢弯弯,浅浅的梨涡像是盛满了柔和春光。   漂亮的少女抬头,轻轻笑:“这样会好一些。”   明明是深秋,齐满却觉得,他站在和煦的春光下,万物生长。   齐满怔愣许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谢……谢大小姐。”   蔺绮笑得又乖又甜。   在齐满看不见的地方,蔺绮指尖拈着那块木牌,单手拢在绯红袖摆里。   ——那是她刚才帮齐满包扎的时候,趁他不注意从他腰间玉带上解下的。   漂亮的少女转过身,悠悠然走在长着青苔的石板上,乌黑长发披落,指节上的铃铛轻轻响。   四下无人,齐满面无表情,拿出云镜,点开自己的的云镜名称,输入,退出。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宁谕眼睁睁看着齐满的名称从【冷漠无情的未来剑尊】,变成了【让我做大小姐的狗】   宁谕:“……”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这不弱智吗。   ***   蔺绮难得有机会,认真看看临云宗的景色。   此时正是黄昏,绚烂的云层火烧一般,张牙舞爪地盘踞在山巅之上。   蔺绮拾阶而上,遥遥远处的山峰上,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   上书四个大字。   ——命在苍生。   笔似仙露明珠、银勾铁画,尽显浩瀚磅礴之气。   蔺绮远远望过去,心中忽而生出一种熟稔之感,好似在夜色中踽踽独行之时,忽遇故人。但她分明不知道题字的人是谁。   她觉得神奇,轻轻笑了下。   齐满循着蔺绮的目光去望。一路以来从容不迫的白衣青年,难得露出些骄傲激动的神色,他解释:“这是容涯仙尊的题字。”   少女歪了歪脑袋,好奇:“容涯仙尊?”   齐满点了点头,对着蔺绮,他的语气显得格外温和。   温和中,又带着一点对当世剑道至尊的崇敬:“容涯仙尊是如今的仙门首座,仙道第一人,传言他可一剑斩山河,以一己之身挡魔兵百万。”   这样光芒万丈的人,在仙门之中向来不缺传说。   齐满瞻仰石碑:“师门长辈说,百年前,在仙尊还是临云宗弟子的时候,途径人间战场,按理说,国与国之间的命运牵连甚广,仙门不该擅自干涉,但坏就坏在,两军之间混入了大批魔物,那些魔物试图借战争之便,送战场上所有人去活祭。”   “长老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战场上烽火连绵,两军已经杀红了眼,那时,仙尊正好在战场半空的云舟上,他连剑都没拔……”   齐满喋喋不休,蔺绮忽然想到,她是听过这个故事的。   二牛村有个说书先生,把这个故事翻来覆去的讲,那时,他眼中的景仰之色,比齐满更甚。   ***   宗门长老的加急传讯一下接着一下,在云舟上响起,仙门用来传讯的纸鹤飞了一封又一封。   战场上,两军已经开始冲锋。   地上是烧起的战火、呛人的狼烟、剑戟的寒光,悲怆的号角在黄沙中吹响,带血的旌旗顺风扬起。   而云舟之上,青年双手交叉,撑着白玉栏杆,眸光温和,安静看着满目疮痍的战场。   他连剑都没拔。   记忆中,小小的姑娘仰着脸,好奇地问说书先生:“那他用了什么呀。”   说书先生说:“一朵梨花。”   云舟上正好有一颗梨树,素白梨花灼灼盛放,容涯随手掐了一枝。   他站在云舟的白玉栏杆前,冷白指尖拈着一朵梨花。   苍凉的号角声中。   容涯眉梢带笑,指尖轻轻往下压,梨花触到云舟栏杆的刹那,整个战场以云舟为中心,刹那间,散发出浓郁的蓝色光晕。   就像水中一圈圈向外扩散的涟漪。   转瞬间,光晕波及之地,整个战场像是被定住了一样。   所有人都不动了,他们维持着冲锋的姿势,怔怔看着云舟上,苍白漂亮的青年。   青年拈花带笑,语气温柔:“年关将至,不宜见血,诸君暂歇吧。”   一语毕,清光如潮水般褪去。   战场上瞬间空了大片,将士们早已不见踪迹,再眨眼,出征的游子已然还乡。   在那之后,容涯,一举成名。   蔺绮后来才知道,二牛村的说书先生,就是那数十万将士中的一个。   ***   蔺绮听齐满又说起这个熟悉的故事,忽而有一种恍惚之感。   她眸光散淡,远远望着石碑。   心想,这个用梨花压阵的传送法阵,得记下来,回去问问姐姐会不会,她有点想学。   这时,齐满忽而提起:“听说,这座石碑上,留了仙尊的半缕分神,向它请愿,容涯仙尊就会听见。”   “大小姐,您要不要试试。” 第6章   请愿?   蔺绮对上齐满期待的目光,语气软软的,应声:“好呀。”   她抬眼,看霞光之下的石碑。   双手交握,装出一副虔诚景仰的模样,微微阖上眼,什么都不想。   耳边,响起齐满轻轻的絮语。   “仙尊在上,弟子齐满请愿,三日后能在剑池寻到一把天品剑。”   齐满似乎对容涯格外崇敬,即便声音很轻,语气中也难掩激动,他的呼吸已然乱了。   大抵整个仙门的剑修对当世剑尊都是如此。   ——即使知道仙尊不会回应,但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期待。   齐满那边静了静,他偏头看过来。   蔺绮感受到齐满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开口,随意道:“仙尊在上,弟子蔺绮请愿……”   “想要一枝梨花。”语气轻轻软软,飘落在风里。   话音落下,蔺绮睁开眼,假模假样地陪着齐满,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   石道上青苔夹缝而生,青枫连绵,微凉的晚风擦过发尾。   远处山峰上的石碑依旧笼于霞光之间,一点变化都没有。   “不行呀。”漂亮的少女鸦睫轻垂,似乎有些难过,“仙尊是不是不喜欢我。”   “怎么会。”齐满急急开口,“仙尊怎么会不喜欢大小姐,您切莫妄自菲薄,向仙尊请愿只是一个传言罢了,仙尊还从没真正显灵过,哪怕是秦师姐、首席师兄他们来拜,仙尊也一概不理的……”   蔺绮乖乖点头,和他并排往戒律堂走,有些遗憾,轻轻道:“这样啊。”   心里想:果然没什么用处。   ***   千里之外,青要山。   漆黑洞府之间,响起细微的咳嗽声。   苍白漂亮的青年睁开眼睛,他病恹恹的,单手握成拳,抵住唇角,轻轻咳了几声。   乌黑长睫微微垂下,遮住眉眼。   青年微掀指尖。   洞府的光源瞬间被点亮,柔和的乳白色光晕围绕着冰座上的青年,如孺慕的雏鸟。   他刚刚醒来,意识尚且昏沉。   青要山间的桂香混着黄昏时泥土的腥气,飘散进来。   机关雀立在青年肩头,小眼睛迷迷瞪瞪,听见青年的咳嗽声,瞬间清醒,它大惊:“仙尊!您怎么提前醒了!”   病弱漂亮的青年怔了一会儿,语气温和,答道:“有人向本尊请愿。”   机关雀扑闪着翅膀飞起来,小眼睛圆溜溜,鸟喙一张一合,叽叽喳喳:“请愿?是临云宗的弟子们吗?仙尊,您要回应吗,可是如果您亲自降临仙门,会有很多麻烦,三宗四派十二门都会派人来打探,哎呀要不您还是继续沉睡闭关吧……”   “嘘。”青年偏过头,食指竖在唇角,语气温柔,“不要吵,本尊要听不见袖袖的声音了。”   机关雀翅膀停住:“嘎?”   袖袖?   这人名字怎么跟祖宗小字一模一样。   机关雀鸟头僵硬,怔怔往上看,仙尊放出的水镜里,是临云宗青枫连绵的山道。   !!!   鸟头砰地一下撞上水镜。   机关雀贴在水镜上,鸟眼惶恐,嘶吼大喊:“祖宗!祖宗你不是在青要山吗!你怎么去临云宗了!那种地方很脏的啊很脏的!你赶紧回来啊祖宗!”   青年一拂袖,把鸟拍走。   水镜上。   漂亮的少女立于山道上,面朝石碑,影子被黄昏时的光晕拉长。   她双手交握,苍白小指上系着一颗银白铃铛。   铃铛轻轻晃。   蔺绮微微阖上双眼,鸦黑长睫覆下,日暮时的璀璨金光洒在她精致瓷白的侧脸上,衬得少女格外乖巧漂亮,散落的乌黑长发顺风而起。   ——她美得像是披着金光的神明。   柔软的话语落在风里,穿过千里万里。   “仙尊在上——”   “弟子蔺绮请愿。”   “想要一枝梨花。”   ……   “不行啊。”   “仙尊是不是不喜欢我。”   少女心里又想:果然没什么用处。   青要山上,洞府之中。   容涯安安静静看着水镜,柔和的清光打在他苍白的侧脸上,仙尊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温和道:“怎么如此不虔诚啊。”   ***   临云宗。   蔺绮和齐满沿着石阶向前,一路走进青枫深处。   少时,眼前豁然开朗,土地平阔,仙云浩渺,灰白殿宇屹立于云雾间,上书三字:戒律堂。   戒律堂门口,有值守弟子佩剑而立。   他们见到齐满时,拱手见礼:“齐师兄。”   齐满颔首:“去通传首席师兄,大小姐来了。”   大小姐?   两个弟子闻言,下意识去看齐满身后的蔺绮,眸子皆闪过一丝错愕。   少女垂眸,安安静静立于金光下,漂亮得要命,和弟子间的传言实在很不相符。   齐满皱眉:“还不快去,难道要大小姐在门口等吗。”   两个弟子执剑拱手:“大小姐恕罪。”   而后匆匆往戒律堂内去了。   齐满想到芝禄浑身是血的凄惨模样,心里有些担忧。   芝禄这人奸诈得很,若是打定主意污蔑大小姐,大小姐这样善良的人,又怎么说得过那样的泼皮无赖。   他又害怕大小姐什么都不知道,会被人套了话。   “大小姐。”齐满开口。   “嗯?”少女一副单纯天真的样子,此时,正好奇地看戒律堂白墙上的爬山虎,听见他说话,歪了歪脑袋,乖乖看着他。   “怎么了呀。”软乎乎的声音。   齐满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大小姐,您还记得宗门派给您的那个杂役吗。”   他小心措辞:“他从霜雪天出来之后,额头被石子划出很多血口子,颅内全是淤血,手脚都冻僵了,刚出传送阵的时候,还从山上滚下来了,他现在浑身都是血,整个人都不大清醒……”还说,您想杀了他。   齐满话还没说完,就见漂亮的少女杏眸含泪,长睫微微震颤,眼尾带了点殷红。   她捂唇,似乎很难过,语气颤抖:“怎么会这样,是谁做的,太残忍了……”   齐满唇角蠕动两下,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对芝禄的同情瞬间演化成愤怒。   大小姐听说他受伤的时候,还为他落泪了。   芝禄那个白眼狼,竟然还敢污蔑大小姐,说大小姐要杀了他!   要脸吗!   这时,去通传的弟子走出来:“首席师兄请二位进去。” 第7章   戒律堂里,已经站了许多人。   蔺绮刚走进去,就听见一阵喧哗的吵闹。   “砰——”   茶杯摔在地上,碎瓷片炸开。   “蔺浮玉!”带着怒火的声音响起来,“你到底在等什么,怎么还不派执法队去把那个杀人凶手押过来!”   “你是想袒护你的亲妹妹吗!”   身穿蓝衣的长老气急败坏,他指着首座上,神色清冷的青年,指尖颤抖:“你太让老夫心寒了。”   他语气悲怆:“难道在这临云宗里,杂役的命就不是命吗?是不是只有她蔺绮的命才贵重!是不是只有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内门弟子的命才贵重!”   “只要她蔺绮一日是临云宗的大小姐,她是不是就可以无视宗规、可以随意杀人!”蓝衣长老怒目圆睁,死死盯着首座前的青年。   蔺浮玉垂眸,神色清冷:“长老言之过重了。”   “芝禄还活着,安能将此事以杀人论。”   青年漫不经心走下高位,身姿挺拔,行姿疏淡,指尖微勾,杯盏里热气氤氲,已经倒满了一杯茶水,他单手握着茶盏,递给蓝衣长老。   蔺浮玉抬眼,对上蓝衣长老愤怒的目光。   他的语气极轻极淡:“事情尚无定论,长老先饮杯热茶吧。”   芝长老看他神色薄凉,心中一时拿捏不准。   这蔺浮玉对蔺绮,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他冷哼一声,拂袖入座,讥诮的声音落下来:“蔺少主可千万要公正无私,还这杂役一个公道才是。”   蔺浮玉随手将杯盏递给身边的弟子,扫了一眼芝禄。   芝禄头发如鸡窝般杂乱,他双目失神,跪在戒律堂冰冷的白色石砖上。   他身上的衣料已经破烂不堪,额头已经磕破了血,浓稠的暗色血块凝结在脸上,血口子里还掺杂了许多零零碎碎的石子泥沙。   “你额头上的伤口,都是大小姐伤的?”   青年的声音清越如月下泉水,蔺浮玉走到芝禄身前,语气平和。   芝禄形容憔悴,闻言,猛地抬起头,他捂住自己满是暗色血痂的额头,涕泗横流,痛苦不堪:“是,都是大小姐磕的啊,少主明鉴,她……她想杀了我!大小姐想杀了我啊!少主您救救我,我求求您了,您救救我,她想让我死!我一定会死的!”   他捂住头,痛哭流涕,像是经历了什么不敢再回忆的噩梦。   蔺浮玉往他身上丢了个清心决,又问:“她为什么伤你。”   “她如何伤得了你。”清清淡淡的语气。   “符!她有符!少主……她想杀了我!”芝禄口不择言。   “大小姐嫌我伺候得不好,她说我太没用了,我死了,她就能换一个好使唤的了。”   他语无伦次,口齿不清:“可是我真的尽力了啊,宗门派我做的事我都尽心尽力做完了,我每日赶着点儿去送饭送菜,我给她洒扫霜雪天。”   “少主!我罪不至死啊!”   悲凉的话混着泪水,回荡在戒律堂空空荡荡的大殿里。   大殿里死寂一片。   两侧人群中,响起闲言碎语。   “若真是如此,那大小姐也太娇气蛮横了,仙门弟子修行素来清苦,她都已经有杂役伺候了,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何止娇气蛮横,简直称得上心狠手辣。”   “这种人,怎么配做临云宗大小姐,要我说,还不如以前蔺绮没回来的时候,小师妹虽然脾气也不好,但她也不会随便杀人吧。”   “……”   蔺浮玉偏头,望过来。   众弟子连忙噤声。   这时,戒律堂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少女一身红衣逆光而来。   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白皙的肤色如霜胜雪,鸦睫上流转着黄昏时的璀璨霞光,杏眸湿漉漉,眼尾微微上挑,脸色愈发苍白秾艳。   她跟在白衣剑修身边,乖乖巧巧的,一路走来。   她似乎有些好奇,微微抬眼,望戒律堂里的模样。   漂亮的少女偏头,声音小小的:“原来这里就是戒律堂呀,好气派。”   她似乎刻意放小了音量。   但戒律堂里的内门弟子们最低也是筑基,哪里会听不见她的话。   软乎乎的声音如羽毛一样,挠在众弟子心尖儿上。   有人情难自抑,下意识拿出云镜:【突然觉得,大小姐好软好甜啊。】   下面迅速冒出一堆同门:【你不是一个人。】   【她好乖啊,像个漂亮猫猫一样。】   【大小姐?蔺轻梨吗?不会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乡野小废物吧?】   【上面好狭隘,啊啊啊她说话了!小漂亮叫我师姐欸!】   戒律堂上。   少女跟在齐满身边,眉眼弯弯,漂亮的眸子里如含星月。   她似乎有些开心,语气软乎乎的,轻轻问齐满:“是师兄师姐吗,我是不是要去向他们问好呀。”   云镜上。   【齐满!点头!让小漂亮再叫一声师兄!你欠我的五十个灵石就不用还了!】   一堆人恨不得以身替之。   【齐满,你是不是不行,你怎么还不回小漂亮,你要是没长嘴就让我来!】   【让小漂亮叫我师姐!求求你了齐满,下次内门大比师姐给你放水。】   ……   云镜上的事,蔺绮和齐满自然都不知道。   蔺绮看见芝禄面前,长身鹤立,清冷斯文的青年,声音很轻很轻,好奇问齐满:“那是谁呀。”   蔺浮玉微掀眼帘,安安静静看着门口的漂亮少女。   ——他那素未谋面的亲妹妹。   齐满低声答:“是首席师兄。”   蔺浮玉看见,他那小妹妹的眸光忽而晶亮起来,她似乎有些开心,语气酥酥甜甜:“是哥哥呀。”   漂亮的少女抬头,看着比她高一些的青年人,软软道:“哥哥,我来啦。”   很像一只漂漂亮亮,眼睛湿漉漉的小猫。   蔺浮玉微微一怔。   说实话,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以如此信赖如此期待的语气,喊他哥哥。   蔺浮玉觉得神奇。   清冷如玉的首席弟子眉梢微弯,轻轻笑了下,笑意几不可察,一闪而过,他颔首:“过来。”   作者有话说:   蔺绮:临云宗里,怎么那么多傻白甜啊。 第8章   蔺绮乖乖走过去。   远在几步之外。   芝长老捋着发白的胡须,眼睛微微眯起,从上到下审视着这个近日名声很响的大小姐,像是想把她从里到外都看透一样。   蔺绮远不是他心目中的模样。   在他心里:   这个陡然飞上枝头的丫头,要么自卑到小心翼翼的讨好身边每一个人,要么外强中干爱慕虚荣,靠欺负弱小维持住她岌岌可危的大小姐体面。   总之,绝不是这副乖巧从容的样子,她眉眼间流露的,那种如小兽一般对世界的好奇与天真,正是芝长老最厌恶的东西。   天真和单纯是最没用的东西。   如果她命不好,不是临云宗的大小姐,估计早就死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了。   他最厌恶废物。   而且这个废物还打伤了他的狗。   “大小姐,久仰大名了。”   芝长老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先前是老夫看轻了您,竟然没看出您这么深藏不露,若是早知如此,就该给霜雪天派一个修为高些的杂役,也经得住您打杀。”   “可怜我这侄儿,听说大小姐初至临云宗,怕您一个外来人受欺负,自告奋勇去霜雪天伺候,到头来,竟落得个满身血腥、险些丧命的下场。”   芝长老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寒天的冰柱。   他一口一个您,然而语气里却尽是讥讽。   蔺浮玉皱眉:“芝长老……”   他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轻轻的啜泣。   漂亮的少女跪坐在芝禄身前,如琉璃般清透瑰丽的眸子里,满是害怕和茫然,湿漉漉的杏眸上,蒙了一层雾蓝色的水汽。   蔺绮好像没听见芝长老的指责一样。   她怔怔看了芝禄很久。   直到蔺浮玉开口,她好像才终于反应过来一样。   蔺绮浑身颤抖,拿出芥子袋,白皙如玉般的指尖打着抖,从芥子里拿出几瓶丹药。   她小脸儿惨白,颤抖着把丹药都倒进掌心,然后,一把喂进芝禄嘴里。   她声音很轻,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是谁做的,太残忍了……”   温温软软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的手已经抖得拿不住瓷瓶了。   瓷瓶哐当一声,滚落到地上,随后响起的,是漂亮少女如小兽般无助的呜咽声。   她抬起头,小脸儿苍白,看着眼前斯文清贵的首席弟子,小手软绵绵的,抓住他的袖摆。   蔺绮抽抽嗒嗒:“怎么办呀,哥哥,他是不是要死了啊。”   蔺浮玉微微一怔。   他这个小妹妹,柔软善良得有些过分了。   蔺浮玉还没说话,云镜上已经翻天了。   【救命啊!小漂亮真是哭到我心尖儿上了。】   【艹好心疼,小漂亮别哭了。】   【芝老头有什么脸在那喊冤啊,这人一看就不是大小姐要杀的好吗,还有脸说“可怜他那侄儿”,那么心疼,他倒是喂药啊!芝禄到现在唯一吃的丹药,还是我们小漂亮喂的!!!】   【呜呜别哭了大小姐,来师姐怀里,让师姐抱抱好不好,乖啊乖啊小漂亮。】   芝长老看见这一幕,也怔住了,他脸色铁青。   蔺浮玉俯身,把抽抽噎噎的小妹妹扶起来,语气温和,安慰道:“不哭了,他死不了。”   “可是、可是他看起来很疼。”绵绵软软的声音。   “你是不是很疼。”小漂亮垂眸,看着芝禄。   她语气很软,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哭腔:“他身上都是血,他一定会死掉的。”   蔺绮俯身,伸出双手,拨开芝禄杂乱的长发,杏眸含泪,轻轻抚摸他额头上的血口子。   少女乌黑的长发尽数散落下来,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水光潋滟。   小漂亮还在哭,她对上芝禄那双惶恐的眼睛,声音小小的,很难过:“是不是呀,你是不是很疼。”   戒律堂里,两侧站着的一堆内门弟子已经不行了。   【小漂亮,师姐的乖乖。】   【乖女你离芝禄远一点啊!他是坏人!】   【大小姐,你可是大小姐啊,你能不能别那么善良,他污蔑你杀人啊!】   【芝家你们坏事做尽!你们竟敢让小漂亮哭!】   ……   芝禄和蔺绮离得最近,就在蔺绮开口说话的瞬间,他就感受到一股死亡般的窒息感。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雪地。   漂亮的红衣少女屈腿坐在雪地上,清寒的风夹着碎雪,吹起她乌黑的长发。   少女笑吟吟地看着他,是最天真无邪的模样,苍白的手却死死扼住他的脖颈。   “砰——”   额头磕在雪地上,碎石子没入血口子。   一下又一下。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眼前,乖乖软软的红衣少女又垂眸,语气又轻又软,她说:“是不是呀,你是不是很疼。”   芝禄吓得快哭了,他觉得自己就是有病,他就不该听芝长老的话,到戒律堂指控大小姐。   得罪了芝长老,他顶多没了前程,但是得罪了大小姐,他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了。   他脸色煞白,唇角哆嗦:“疼——我疼——”   蔺绮得到满意的答案,清透如水的眸子里,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笑意。   她移开按在血口子上,轻轻抚摸的手。   暗沉的鲜血沾上葱白的指尖,给漂亮的少女愈添几分秾艳脆弱之色。   蔺绮微微抬眼,目光擦过芝禄,穿过戒律堂两侧挤在一处的弟子,在戒律堂外,青枫树下,她看见了一个清瘦漂亮的青年。   他的面容很陌生,蔺绮却在他身上,觉察到一丝古怪的熟悉。   ***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苍白漂亮的青年隐于戒律堂外,苍茫的雾气之间,素白麻衣委地。   他眉眼间带着一种恹恹的病气,此时正偏头,看着肩上立着的青色机关雀,眉梢带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机关雀鸟嘴一张一合,还在侃侃而谈。   它对青年指节上的青宫藤戒,手舞足蹈:祖宗是演的吧,是的吧是的吧,她绝对是演的,你看那个杂役的脑袋,一看就是祖宗砸的啊!太惨了太惨了,祖宗干出这种事,仙尊都不管的吗!   青宫清醒道:仙尊在祖宗面前,很难有理智吧。   机关雀:不行!不可以!祖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死谏!   青宫:哦。   机关雀鸟嘴一张,还没说出话,就对上戒律堂里,小漂亮冰冷的目光。   她轻轻摩挲了两下指尖,拭去暗沉的鲜血,对着机关雀,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明明是很温和的笑容,却不含任何温度。   机关雀:!!!   机关雀害怕:“祖宗越来越恐怖了。”   仙尊怔怔。   他语气温柔,笑:“怎么会,你是不是看错了。”   “袖袖多可爱啊。”   机关雀:“……”   ***   蔺绮收回目光,她似乎发现了一个变数。   小漂亮垂下眼睫,压下心里的烦躁,做出一副柔软乖巧的姿态。   她颤抖着,捂脸低泣。   似乎很无措,她有些害怕,扯住蔺浮玉的袖摆:“哥哥,他一定是要死掉了。”   芝禄仓皇抬头,形容枯槁,他手脚发软,只敢应和蔺绮说话,他语序颠倒,口齿不清:“疼,太疼了……少主,少主您救救我吧,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蔺浮玉微微蹙眉。   身边的乖软小猫儿抽抽嗒嗒:“哥哥,戒律堂里还有没有丹药啊……”   忽然,她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湿漉漉的眸子里,亮晶晶的,她压下喉间的呜咽,抬头看芝长老,恳求道:“芝长老,您救救他吧,他快要死了……”   “您是长老,您一定很厉害,是不是。”小漂亮说话也带着哭腔,她伸手,轻轻抚摸芝禄的额头,“芝长老,您救救他吧,天、天还丹,一颗天还丹就可以了,您救救他吧,他快要没命了啊……”   “您刚才不是说,您的侄子很可怜吗,您那么心疼他,一定愿意救他的,是不是。”小猫儿满眼期待,像是忽然握住救命稻草一样,她口不择言,“长老,您是长老,您是这里最厉害的人了,您能不能救救他。”   芝禄心里凉了半截。   天还丹,那可是天极丹药啊,一颗值数十万灵石。   芝长老脸色发青。   偏偏那个死丫头还在抹眼泪,身后众弟子已经开始窸窸窣窣讨论起来。   “我看那个杂役好像真的要死了啊。”   “芝长老会不会拿天还丹啊。”   “小漂亮和那个杂役非亲非故,都已经给他喂了那么多丹药了!芝长老什么都不给,太过分了吧,他不是很心疼芝禄吗!拿嘴心疼啊!”   “芝长老好像从来没给过芝禄一颗丹药,刚才芝禄跪在这儿,他都没去看看,就一直向首席师兄发难,啧啧,人心凉薄。”   “呜呜还是小漂亮善良。”   芝长老听着,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杀了蔺绮的心了。   芝长老低头,深呼一口气,才勉强维持体面,他咬紧牙关,问芝禄:“芝禄,丹药我当然能给你,但你自己说,你需要吗。”   他等着芝禄拒绝。   天还丹何其珍贵,一颗天还丹,就得花掉他三十年的俸禄。   把它用在一个杂役身上,太暴殄天物了。芝禄一条命,都比不上炼天还丹的药灰。   芝禄吓得快哭了,他脸色发白,跪地叩首,不敢去看芝长老的表情:“长老,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吧……”   “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他眼睛发红。   他不敢去挑衅大小姐了,他真的不敢了。   大小姐真的会杀了他的。   这时,蓝衣长老身后响起排山倒海的呼喊。   “请长老赐药。”   “请长老赐药。”   “……”   芝长老咬碎一口牙,才勉强维持住体面:“芝禄,老夫怎么能不管你呢。”   他吩咐门下弟子:“去,给他拿天还丹来。”   那边,蔺绮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样。   蔺绮眉眼弯弯,湿润的眸子里,映着黄昏时的璀璨霞光,她的声音酥酥甜甜:“谢长老赐药。”   【呜呜呜小漂亮笑了!她终于笑了!】   【小漂亮真的好乖好可爱啊啊!】   【大小姐,再笑一笑吧,再笑一笑,命都给你。】   蓝衣长老咬牙切齿,他死死盯着蔺绮,言辞犀利:“大小姐,他现在死不了了,您能不能告诉我们,他出霜雪天的时候,为什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彼时,霜雪天里只有你,而且,他比平时,晚出来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你们在干什么。”芝长老的心在滴血,若不能从蔺绮身上剜下血肉,他怒气难消。   蔺绮闻言,怔怔,她有些害怕,藏在蔺浮玉身后。   慢慢地,那双柔软的漂亮眸子里,溢满晶莹的泪水,潮湿的水汽打湿乌黑鸦睫。   芝长老看着她,几乎要发疯。   怎么又哭了!   她刚才不是都笑了吗!   这祖宗还想怎么样啊! 第9章   【啊啊啊住口!你吓到老子的小漂亮了!】   【大胆!太大胆了,那可是大小姐!怎么可以让大小姐哭!你怎么敢的啊!】   蔺浮玉神色清冷,他把蔺绮护在身后,眸光淡淡,看了芝长老一眼。   芝长老感受到周围的微妙气氛,和身后弟子们带着敌意的目光,气得要吐血。   他胸腔剧烈起伏,一股子热气冲上脑门,他强忍着怒火:“大小姐,那半个时辰里,您究竟做了什么,老夫的侄儿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是不愿意说,还是不敢说!”他咬牙切齿,声音陡然尖锐,“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意欲杀人却不敢承认!”   “你就是罪人!”   “芝长老,她不是犯人。”蔺浮玉冷冷开口。   戒律堂里值守的内门弟子们也接二连三出声:“是啊芝长老,事情尚无定论,您言辞这般激烈刻薄,要是吓到大小姐怎么办。”   “大小姐金尊玉贵,您说话还是注意些好。”   “……”   芝长老气得想拔剑杀人。   他心道你们有病吧她不是犯人但她是嫌犯啊!以前戒律堂审人言辞比这还刻薄你们怎么不说你们是被蔺绮下蛊了吧!!!   一片喧闹中,蔺绮怯生生地,扯了扯蔺浮玉的白金袖摆。   她声音带着点湿气,软软的:“哥哥,我、我可以说的。”   “你们不要吵了。”小漂亮垂眸,声音小小的,“谢谢师兄师姐为我出头,我可以解释清楚的。”   【小漂亮、她、真、的、好、有、礼、貌啊啊啊啊。】   【啊好乖好乖好乖,发出想抱抱的声音。】   芝长老神色寒凉,冷冷睨着她。   苍白清瘦的手抚上少女乌黑的长发,蔺浮玉语气温和,安抚乖巧小猫儿:“不必有所顾忌,说吧。”   “是、是我的错。”小漂亮很紧张,脸色发白,软乎乎的小手攥着蔺浮玉的白金袖摆,“哥哥,对不起,是我做错事了。”   “他走的时候,我不该叫住他的。”湿漉漉的眸子里,涌起一层雾气。   芝长老闻言哼笑一声。   真是没用的小丫头,吓一吓,就什么都招了。   他清了清嗓子,理所应当道:“既然是你的错……”   蔺浮玉淡淡扫了他一眼。   芝长老的话卡在喉咙里。   蔺浮玉垂首,温声问:“为什么叫住他。”   小漂亮捏着白金衣角,低着头,不敢抬头去看哥哥。   她轻轻啜泣,过了好久,才呜咽着开口:“是、是我太娇气了,哥哥,对不起,芝长老说得没有错,是我做得不对,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可是我太冷了,还很饿。”她抬头,懵懵懂懂的漂亮眸子已经蓄满了水汽,她有一点难过,“霜雪天太冷了,我没有暖和的衣裳穿,晚上,我总是被冻醒,我感觉我要被冷得死掉了。”   “而且,我每天吃得饭也很凉,米饭冰得像冰渣一样,青菜也都坏掉了。”   她声音轻轻的,手足无措地扯着蔺浮玉的袖角,像是害怕给哥哥添麻烦一样。   小漂亮低着头,一直道歉:“对不起,哥哥,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我还很笨,我不知道师兄师姐都辟谷,我不知道在仙门里开火很难。”   “你们已经对我很好了,是我自己不识抬举。”   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哭腔:“我太没用了,如果我不是个小废物,我就可以修炼,我就可以辟谷,我就不怕冷了。”   “但是我真的很没用,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想问问他。”   “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她抽抽噎噎,苍白的小脸儿上挂满泪珠,“我不知道,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是我的错,哥哥对不起。”   小漂亮又垂眸,轻轻地,对芝禄说对不起。   芝禄额头磕在地上,面如死灰,不敢起来。   芝长老早在她掉眼泪的时候,就已经呆若木鸡。   蔺浮玉作为临云宗首席师兄,素来清冷镇定。   此时,眸子深处,却染上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戾气。   冷白指尖轻按剑柄,他冷冷看了芝禄一眼。   又垂首,看着自家的小妹妹,温声问:“你这些天,在霜雪天只吃青菜吗。”   笨蛋小猫儿傻傻的:“还有米饭呀,哥哥。”   蔺浮玉罕见地说不出话来。   他揉揉蔺绮的脑袋,微掀眼帘,凉声吩咐:“去查。”   戒律堂里的内门弟子们早已炸开了锅。   【草,芝禄你还是人吗!】   【呜呜呜小漂亮你别说了,师姐要哭出来了。】   【我们临云宗是不是没钱了啊,没钱了散伙,还办个屁啊!】   【大小姐这样宗主都不管的吗,他还算是个爹?】   【小漂亮现在是主峰在养吧,主峰养不起能不能让小漂亮来我们镇云峰啊,我们镇云峰可喜欢小漂亮了,我们亲自去接。】   【有病吧,我们主峰也很喜欢小漂亮好吗。】   【主峰和镇云峰里一堆剑修全是穷逼,养个屁,送来丹静峰,我们有的是钱。】   【滚!】   ……   蔺浮玉脸色并不好。   一方面,是震怒于芝禄的阳奉阴违,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愧疚。   他只知道蔺绮回来后,住进了霜雪天,却不知他的小妹妹,竟然被仆役欺负成这样。   兴许连霜雪天都不是她想要的。   对于仙门子弟来说,霜雪天至纯至净,于修行大有裨益;但是蔺绮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她要霜雪天有什么用呢,论舒适,估计还不如山下一间普通小院。   作为哥哥,他着实问心有愧。   这时,小漂亮还仰起头,声音轻轻的:“我是不是很坏?”   蔺浮玉垂首,鸦睫覆下,冷白指尖轻轻颤抖,抚去她眼角的泪水。   他放缓声音,语气有些勉强:“怎么会。”   “以后受了什么委屈,直接告诉哥哥。”   小漂亮轻轻笑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睛,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受委屈。”   蔺浮玉抿唇不语。   清瘦挺拔的青年站在戒律堂中心,苍白修长的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   他垂下眼睫,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戒律堂里静默了一会儿。   刚刚派出的弟子回来,带回来的,是今早没有用过的膳食。   ——一碗稀得过分的白粥。   蔺浮玉神色讥讽,寒光一闪,他拔剑出鞘,冰冷的剑尖抵住芝禄的咽喉,青年语气凉薄:“你把大小姐照顾得很好啊。”   芝禄脸色惨白。   他已经不想再在戒律堂待下去了,哪怕被少主罚入苦牢,都比在这儿和大小姐同处一室好。   他神色惶惶:“少主!大小姐!我知错了,我有罪,我愿受责罚。”   芝长老看见那碗白粥时,眸光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被掩饰下去。   他对着芝禄,怒喝:“老夫先前怎么没看出你是这样的人!芝禄,你太让老夫寒心了!”   蔺浮玉的眸光扫过他,极轻地笑了一下。   他收剑,垂眸,居高临下看着芝禄:“带下去吧,鞭四十,押入苦牢。”   鞭四十,足以让芝禄一身的练气修为散尽。   但他听见判决,心中竟生出一丝解脱之感。   连芝长老和芝禄都不追究他险些丧命的事了,自然也就没人追究了。   谁都不相信芝禄头上的伤是蔺绮磕出来的。   毕竟,她在霜雪天里,甚至还会被芝禄一个仆役欺负,若不是芝禄恶人先告状,告到了首席师兄这儿,大小姐说不定还会一直受欺负下去。   师兄师姐们想:小漂亮那么乖,那么善良,怎么会伤人啊。   一场闹剧终于散场。   蔺浮玉带着蔺绮走出戒律堂时,外面天已经黑了。   蔺绮似乎还怔怔不能回神。   她踏出戒律堂的洁白门槛,才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一样,蔺绮眸子亮晶晶,看着蔺浮玉:“哥哥,我不用受罚吗。”   蔺浮玉看着她,语气温和:“不是你的错,你怎么会受罚。”   “这种事,以后不会再有了。”蔺浮玉开口。   “真的吗!”小漂亮软软的声音乍然响起,月光洒下来,蔺绮的眸子里好像藏了细碎的星子,她语气轻快,“那我以后会有暖和的衣裳穿吗。”   青年着白金长衣,立于青枫之下。   他低头,看着开心的小妹妹,心里忽而柔软起来,柔软之余,又泛上一层酸涩:“当然,你是临云宗的大小姐,想要什么都会有。”   霜白的月光铺满长天大地,晚风吹来,枝叶沙沙作响。   遥远的山巅之上,忽而传来三声浩瀚苍茫的钟声。短短一瞬间,天边浮起一层青绿色的光晕,像一条铺满绿叶的长河。   “青宫剑?”蔺浮玉抬头看浮光,轻声喃喃。   “青宫剑是什么剑。”蔺绮好奇,她抬头看蔺浮玉,“很厉害吗。”   “青宫是容涯仙尊的本命剑,自百年前,临云宗剑池动荡后,仙尊便一直将青宫镇压在剑池之上,鲜少拔剑。”蔺浮玉温声开口,他细细同蔺绮解释,心中亦有忧虑,“此后,仙尊只召过几次青宫,无一不是在仙门大难之时,不知这次又是为何。”   他说着,青枫林间,飞来一只金色的纸鹤,纸鹤展开,上面写。   ——青宫剑鸣,恐仙门生变,速来主殿。   与此同时,云层之间,划过几道御剑的身影。   ***   霜雪天。   霜白月色洒在雪地上,枯树下,倚着一个清瘦漂亮的青年,他指节上的青宫藤戒已然消失。   而他面前,雪地上,安安静静躺着的,正是那把举世闻名的青宫剑。   乌黑长发用一支梨木笄随意挽起,素白麻衣委地,他的打扮极简素,月光下,却依旧显出几分清艳独绝的矜贵气。   “袖袖忽然出现在这儿,本尊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不好随意插手。”容涯眉梢带笑,垂首,掩唇轻轻咳嗽了两声,整个人病恹恹的。   他温和道:“只是临云宗近日乱得很,她玩儿得开心倒也罢了,受了委屈可不好,本尊想让你一直陪着她,你待如何。”   青宫:“……”   它甚至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它那清贵斯文的病秧子主人又为难起来,叹了口气:“只是袖袖不想要你,她要一枝梨花。”   青宫:“哦。”   容涯脾气很好,和它商量:“不如,你委屈委屈吧。”   青宫:“我可以不委屈吗。”   容涯轻轻笑了一声,语气温柔:“你最好能委屈一下。”   青宫:“……哦。”   容涯当它答应了,苍白指尖溢出点点浅蓝色光晕。   只在刹那间,青宫剑上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影,渐渐地,化作一枝结了星星点点素白梨花的枝桠,枝桠尾部,还带着淡淡的青绿。   青年眉梢微弯,俯身捡拾起化作梨枝的青宫剑,施施然向霜雪天那座亮着烛火的高阁走去。   作者有话说:   青宫:你真的不是很有礼貌 第10章   主峰,青枫山道上。   蔺浮玉接下纸鹤,看着乖乖软软仰头看他的蔺绮,神色有些歉疚。   清瘦白净的手伸出去,揉了揉蔺绮的长发。   他温声细语道:“我方才已经着人往霜雪天送了冬衣被褥,斋堂正在准备饭食,待会儿就送去,你先回霜雪天,用了热食之后早些就寝。”   “我知道的。”   小漂亮眉眼弯弯,声音又甜又软:“哥哥,你快去忙吧。”   “嗯。”   蔺浮玉轻轻应了一声,用云镜叫来一个戒律堂弟子。   他温声嘱咐蔺绮回去早点歇息,又给她系了一件披衣,等那个弟子匆匆赶来,蔺浮玉才放心离开。   此时夜色已深,一轮圆月挂在夜空中,月光黯淡,天上稀疏亮着几颗星子。   今夜的临云宗并不平静,时有人御剑自低空擦过,白金袍摆在晚风中翻飞,剑生寒光,飒飒的破空声在寂静的山道上响起。   蔺绮顺着青枫道,脚步轻快,蹦蹦跳跳地,一路向下走,她没了红绳,乌黑长发尽数散开,发尾也随着她的步频轻轻摆动。   她看见天上御剑的身影,有些好奇,声音小小的,问:“师兄师姐们不用睡觉吗。”   蔺浮玉叫来的弟子出自镇云峰,是个剑修,他脸圆圆的,唇红齿白,生得干净又温和,看见蔺绮的时候,耳尖泛红,似乎还有几分羞赧。   圆圆脸师兄听见小漂亮软乎乎的声音,心里都要化了。   “因为青宫剑鸣很重要。”   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自己知道的倒豆子一样倒干净了:“现在天上飞的都是戒律堂执法弟子,是各峰修为最高的师兄师姐们,他们最低都是金丹,少睡几日不碍事的。”   “那毕竟是神剑青宫,仙尊唯一的佩剑。”圆圆脸师兄眸光闪亮,他在小漂亮身边有些拘谨,笑起来十分腼腆,“青宫剑鸣,说不准是仙尊现世的征兆,这种大事若能赶上,别说夜里不睡觉了,就算熬死也值得。”   又是仙尊。   自打来了临云宗,蔺绮已经听过许多关于容涯仙尊的传言了。   她眨了眨眼睛,心中不免对那个活在传说里的容涯仙尊生出几分好奇。   “师兄见过仙尊吗,仙尊是什么样的人。”蔺绮软声问。   她有点想知道,什么人会在临云宗石碑上写下“命在苍生”,什么人会用梨花压阵,送数十万将士还乡。   还没等圆圆脸师兄说话,蔺绮忽而想起容涯仙尊出身临云宗,下意识又想到她最初来临云宗时,主殿之上,那些高高在上睥睨着她,像是看着一只蝼蚁一般的宗门长辈们。   发丝摆动间,掩住她清透瑰丽的乌黑瞳孔,蔺绮眉眼压平,顿时没了兴致。   “从未见过。”   圆圆脸师兄对小漂亮没有抵抗力,少年认认真真回答:“师兄师姐们猜仙尊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前辈,因为他辈分高,地位尊贵,又最是慈悲。但我倒觉得仙尊生得应当很气派很威严。”   他仰着头,想他心中的当时剑尊的模样:“方圆脸,蓄胡子,一人一剑,杀尽世间诸恶,冷酷无情,饱经风霜。”   “很有英雄气概。”圆圆脸点点头,对自己的猜测表示肯定,“很称仙尊。”   “小……”   他的脸瞬间烧红,咳了一声把口中的话收回去,连忙改了称呼:“大小姐,您觉得呢。”   少女眉眼弯如月牙儿,瑰丽的瞳孔如琉璃般,倒映着星月,她想都不想,笑着点头,温温软软道:“我觉得师兄说得对呀。”   !!!   啊啊啊不愧是小漂亮。   真的好乖。   圆圆脸闻言,心跳得飞快,他悄悄看了小漂亮一样,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夕,像是被下蛊了一样,险些走岔了路。   很快,两人走到传送法阵前,圆圆脸师兄开阵,金光浮起,将两人笼罩其间。   再眨眼,只见前路白茫茫一片,天穹之下,洋洋洒洒的雪落下来。   霜雪天里落了雪,没有月亮。   雪地上清光泠泠,传送阵光芒散去的那一刻,清寒风雪如潮水般拍打过来。   蔺绮有点冷,紧了紧身上的披衣。   他们走了一段路,便见隐于风雪之中、亮着烛火的高阁,高阁大门敞开着,冷风携着银白雪粒子灌进去。   漂亮的少女踩着碎雪,一路朝楼阁走去。   她出去一趟,就解决了吃食和寒冷的问题,这会儿心情格外好,长发轻轻摆起来,她像是山间无忧无虑的漂亮小鹿。   “大小姐。”   在她即将走进楼阁的时候,圆圆脸师兄喊了她一句,声音清脆,带着点紧张的颤抖。   “嗯?”   蔺绮轻轻应了声,尾音绵软,微微上勾。   她回头看他。   蔺绮眉梢带笑,瑰丽单纯的眸子映着烛火的光晕,声音软乎乎的:“师兄,是有什么事吗。”   圆圆脸师兄站在风雪里,身上穿着整洁干净的青色弟子服,他喊完那句话,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果子,微微垂着眼,不敢看蔺绮。   “师兄?”   小漂亮的声音落在雪地上。   少年人阖着眼,长舒了一口气,良久,他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从芥子里拿出一枝山茶花。   “大小姐,这个和您很配。”   带着小心翼翼的少年心事,他双手捧起山茶花,捧到蔺绮眼前。   漂亮少女安安静静地,在烛火下站着,乌黑长发顺风而摆,白金披衣上落了碎雪。   她眨了眨眼睛,轻轻唔了一声,抬头,那双水盈盈的眸子如琉璃般,又似藏满春风的桃花海。指节上系着的银白铃铛轻轻晃:“谢谢师兄。”   就在这时,楼阁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圆圆脸少年人像是应激一样,抬头朝木阶上望去。   蔺绮循着声音的来处去望。   那人生得极清艳。   青年立于二楼旋梯之上,苍白清瘦的手搭在栏杆上,漫不经心拈着一枝梨花。   注意到二人的目光,他亦垂眸看过来。   半明半昧间,他的眉眼有些淡,还带着恹恹的病气。   青年垂首轻轻咳嗽了两声,微掀眼帘,眉梢带着清浅的笑意,语气温和:“打扰二位了,实在对不住。” 第11章   是白日里,站在戒律堂外的人。   蔺绮抬头望着他,心中又生出那种极熟悉的感觉。   但这是她第一次出青要山,他们之前分明从未见过。   这种难以捉摸的熟悉让蔺绮感到一丝危险,她下意识对一切意料之外的变数感到烦躁。   但在看见这个人的第一眼,她就知道。   ——这个人,她打不过。   这就有点麻烦。   冷白指尖拢在鲜红袖摆里,轻轻摩挲两下,乌黑长发掩住漂亮的眉眼。   她敛眉,压下那一丝燥意,湿漉漉的漂亮瞳孔里,又浮出乖巧茫然的神色。   她抬头看圆圆脸小师兄,刚要开始演。   “大小姐——”   眼前的少年乍然出声,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此时怔怔看着她,手里死死攥着那枝未送出的山茶。   他的目光在蔺绮和二楼青年之间游离了一会儿,唇角蠕动,几近失声。   只在几息之间,他顶着小漂亮软软的目光里,猛地朝蔺绮鞠了一个躬。   圆圆脸惶恐又羞愧,不停地鞠躬往后退:“大小姐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已经有道侣了,是我糊涂是我冒犯了,我……我明天就去戒律堂领罪!”   清脆的声音带着颤抖,响在风雪之间。   蔺绮还没反应过来,圆圆脸小师兄就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远处,他脚步踉跄,似乎还摔了一下,整个人重重滚在雪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然后,风雪传来的,就是无比慌张的脚步声,像是有鬼撵他一样。   “……”   蔺绮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   他在说什么东西。   二楼旋梯上的青年似乎也怔住了。   门内门外寂静一片。   清寒的风吹过来,碎雪翻飞。   高楼的门墙上,结了一排清凌凌的冰柱,忽而,一阵风裹着寒意涌来,打下冰柱,冰柱直直往下坠落。   青年一拂袖。   一道微弱的蓝光往门口砸去,啪地一下撞上冰柱,冰柱瞬间偏移,在落地的刹那化作清澈的水流,流入雪地下掩埋的土壤里。   他轻轻笑了一下,率先打破沉默:“他应当是误会了。”   “嗯。”   蔺绮软软应了一声,心道什么叫应当呢,他必然确乎肯定是误会了。   她往里走,目光不自觉扫过刚才冰柱掉落的地方,那里的白雪融化了些,露出些长着浅绿青草的土壤。   冰柱若没偏,应当会砸到她身上,虽说不打紧,但是会疼。   蔺绮想着,有些不开心。   这个人在这儿,她若是拿符纸打冰柱,就会打草惊蛇;若是不拿就会被砸到。她不喜欢做这种选择。   没一会儿又想起这个陌生人把冰柱打斜了,心里由他而生的烦躁散了些。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只有一丝因变数而产生的燥意,但她并不讨厌他。   蔺绮想,他们应当是见过的,在很久很久以前。   她走进高楼,立于明亮的柔光里。   漂亮的少女抬头。看着旋梯上的青年,那双小鹿一般清澈的瑰丽瞳孔里,流出些不满的情绪。   她有些迟疑,问:“您也是临云宗的师兄吗?我们先前认识吗?”   一副人畜无害的单纯模样。   她站在一楼,身后是雪地上银白的辉光。   少女乌发未束,一直披散着,半遮住清透漂亮的眉眼,白金披衣下,鲜红的锦裙拖在地上,裙摆处沾了碎雪。   她垂着手,宽大的袖摆也直直垂落而下。   容涯看着她,眉梢染上点笑意。   早在方才看见她的第一眼,容涯就知道这漂亮小孩儿想让他滚。   这会儿瞧着她,也明白那鲜红袖摆之下,必然藏着一张能伤他的符纸。   苍白病弱的青年斜倚着栏杆,不轻不重地笑了下,心里又想,袖袖又谨慎又聪明,可爱死了,不愧是他养大的。   灰白袖摆掩唇,他轻轻咳了两声,复又笑道:“承仙尊旨意,来给姑娘送一枝梨花。”   嗓音温温沉沉,如霜如雪。   蔺绮心中一惊,冷白指尖轻轻摩挲符纸的边角。   半信半疑间,她觉得这位仙尊的脑子应当不大正常,放着临云宗那么多虔诚的请愿不去回应,偏偏派人来给她送一枝破花。   “原来是仙使大人。”   蔺绮仰头,漂亮眸子里似有水光潋滟,她犹豫了一会儿,有些害怕似的,鸦睫轻轻颤抖,声音小小的:“可是我请愿的时候并不认真。”   “仙尊为什么会回应我?”   尾音上勾,又湿又软,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惶恐。   烛火摇晃间。   青年垂眸,温和笑了下,似乎因为咳嗽的原因,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因为你太不认真了。”   “……”   蔺绮确定了,那位容涯仙尊的脑子确乎不是很好。   她慢吞吞走上台阶,接过青年手里的梨枝,她乖乖道:“谢仙尊,谢仙使大人。”   枯绿的枝桠上,结了星星点点十几朵霜白梨花,梨花上还沾着碎雪。   很凉。   蔺绮的指尖触上梨花,被冰得一颤。   她眨了眨眼睛,恍惚间,才发现自己刚才触到的并不是梨花,而是青年的苍白指节。   蔺绮下意识看了眼他的手。   白净清瘦,骨节分明,明明很漂亮,却冷得像冰。   这位病弱仙使长睫微垂,默不作声收回手,将手拢到灰白袖摆里。   他偏过头去,掩唇轻轻咳嗽了一会儿。   复而又对上她的目光,他温声笑笑:“老毛病了,见谅。”   蔺绮摇了摇头:“没事。”   “我姐姐也一直在生病。”她忽然开口。   眼前的仙使怔了怔,问:“是临云宗的另一位小姐吗?不曾听说她体弱。”   说完,他自己又笑了下,道:“许是我孤陋寡闻。”   “不是她。”蔺绮又摇头,似乎有些不开心,闷闷道,“我本来就有姐姐,她只是个散修,和临云宗没有关系。”   青年温和颔首:“原来如此。”   “不知她如今在何处。”   “姐姐三年前就因病重闭关了,她沉疴日久,要闭关好好修养。”蔺绮说着,忽然有点难过。   她看着他,乌黑如玉的漂亮眸子里满是认真,大抵是出于对病秧子的爱屋及乌,她难得生出些真情实感。   “如果病得很重,连医修都治不了了,还是要早些闭关才行,不然可能会死。”   容涯应了声知道,又笑说修士哪有那么容易死。   他不自觉地跟着蔺绮,一路走到二楼,一间干净的屋子前。   蔺绮站在门口,单手扶着门,瑰丽眸子清凌凌看着他:“仙使大人,您不回去歇息吗。”   “外面风雪太大,行走不便,想请姑娘借个住处。”他请求得很有诚意,声音淡而清温,又道,“我帮姑娘把梨枝插上吧。”   蔺绮把梨枝递给他,侧身让青年进去。   蔺绮拈了拈指尖,垂眸思索,很快就笑起来。   她跟在容涯身后,脚步轻快,声音甜甜的:“好呀,这里有许多空屋子,您随意挑一间就好。”   阿稚早已把屋子里的烛火都点亮了。   “您是仙尊的使者,想必见过仙尊很多次了。”   蔺绮坐在木桌边,安安静静看着青年把梨花插进陶罐,她有些好奇,问:“仙尊是什么样的人呢。”   容涯声音温和,偏过头看她:“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蔺绮想了想,懒洋洋撑着下巴,她回忆之前圆圆脸小师兄的说辞,道:“方圆脸,蓄胡子,长相威严,冷酷无情,杀尽世间诸恶?”   “又或者,是位慈悲的老前辈,仙风道骨,鹤发童颜?”她把听来的话倒给容涯听。   她说完,歪头看桌边长身鹤立的青年人,等着他的反应。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被逗笑了:“许是吧。”   他将梨花枝插好,又捏诀往陶罐里加了点清水。   苍白指尖现出一抹蓝光,蓝光温和地覆上不远处围着纱幔的床榻,只在眨眼睛,床榻上摆着的几层厚被褥都被铺得整整齐齐。   青年温声笑笑,他语气温柔:“你该睡觉了。”   蔺绮下意识对这种带着命令式的言辞感到不满。   她想,明天就想个法子让你滚。   但当她抬头,看见青年那双泛着湖冰一般的,清冷干净的眼睛时,蔺绮忽然又觉得:   她可以忍一忍。   毕竟他的眼睛真得很漂亮。   ——让她想起青要山落雪的冬天。   ***   夜色深沉。   高楼之外,刺骨的冷风拍屋打瓦,洋洋洒洒的大雪落下来,空中清寒一片,冷气顺着窗檐漫进来。   但蔺绮并不觉得寒冷。   蔺浮玉送来了不少被褥和暖石,屋子里温暖如春。   蔺绮把自己埋在软乎乎的被褥里,阖着眼,意识昏沉。不知道为什么,她梦到了青要山。   梦里的青要山落了雪。   大雪封山,鸟兽藏迹,是个极寒冷的日子。   洞府的石门被掩上,室内却并不昏暗,清白的自然光顺着窗子打进来。   绒白的地毯上,摆着一些红彤彤的暖石。   暖石里,小小的姑娘坐在正中间,手里捧在一碗奇奇怪怪的汤,汤里放了一颗黄色的种子,带着一点淡淡的土腥味儿。   她似乎刚醒,迷迷糊糊的,一小卷黑发翘起来,她揉了揉眼睛,低下小脑袋,小口小口抿木碗里的汤。   那汤的味道极古怪,又甜又咸,还带着泥土和草药的苦涩气息。   但小蔺绮特别乖。   她一小口一小口,全部喝完了,还把种子也吃下去了。   姐姐总喜欢给她吃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正常人的吃食却很少给她。   没办法,家里穷,姐姐能给她找到吃的,就已经很好了。   小蔺绮早早就明白了家里的艰辛。   她吃完了早饭,把碗放在石桌上,小小一只,坐在暖石中间,她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姐姐,不开心,低着小脑袋生气。   霜白袖摆自眼前拂过。   小蔺绮重重哼了一声。   梦中的青年停下,轻轻笑了声,他手里抱着一卷书。   小蔺绮含糊,问:“你是不是忘记什么啦。”   青年垂下眼睫,眸光温和,看着她,嗓音温温沉沉,带着笑:“我忘记什么了。”   小蔺绮眨了眨眼睛,奶声奶气谴责道:“我还在这里呀。”   “嗯。”青年略一颔首,眸中满是笑意。   “我还坐在这里,都没有人来抱我,难道要我飞出去吗!”   小蔺绮很生气,她都暗示得这么明显了,姐姐还是听不懂她的话,都不来抱她。   她仰头,气呼呼看着苍白漂亮的青年。   青年不为所动,又笑:“袖袖可以走出来。”   她气死了,声音脆生生的:“就要抱!”   娇气得要命。   青年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俯身,霜白袖摆垂散及地,把小小的姑娘拢在怀里,抱起来,对上小蔺绮湿漉漉的目光,他眉梢微弯,语气不轻不重:“怎么捡了你这么娇气的小孩儿。”   青年身上带着清苦的草药气息。   极浅极淡,像冷绿树林间,沾了碎雪的松霜。   ***   蔺绮昏昏沉沉的,有些恍惚,待清醒过来时,天光顺着窗子打进来。   霜雪天已然大亮。   蔺绮起身下床,随意披了件鲜红的披衣。   她晨起时喜欢喝杯甜茶,正要去煮,就发现木桌上,放着一壶花茶。   指尖触上壶壁,还是温热的。   她倒了一杯,咽入喉中。   茶水带着点淡淡的梨花的清香,似乎又加了花蜜,喝起来有点清爽的甘甜。   蔺绮有些茫然。   她觉得阿稚今天周到得有些过分了。   乌黑长发散落而下,她眉眼间尚带睡意,打开门出去,高楼里很安静。   她轻轻拈了拈指尖,觉得有点奇怪,下楼去寻阿稚。   然后,她就在一间落满了灰的厨房门口,看见了极神奇的一幕。   厨房里陈设极简单,只有两个灶台,和一堆柴火。   似乎已经被打扫干净了。   苍白漂亮的青年立于灶台边,他披着一件黑色长袍,微微垂首,手上沾了些白色的面粉。   他神色温和,垂眸看着小道童,眉梢带着点笑意。   阿稚双手拿着一篮子白萝卜,高高举起递给他。   而雪白的幼虎,现下正坐在灶台边,粉白爪爪早已黑得不成样子,它还在一下一下往里面添柴,爪爪握着柴火,它玩儿得不亦乐乎。   蔺绮立在门口,很茫然。   这时候,虎崽崽注意到她,飞快跑出来。   幼虎蹿到蔺绮面前,挥起爪爪,指了指灶台边的青年,很激动:“呼噜呼噜!”   坏女人,那个人做饭特别好吃,你要留下他!   “嗯?”   蔺绮听不懂这虎崽子的话,轻轻嗯了一声,尾音上勾,带着点疑问。   阿稚跟过来,悄悄给她翻译。   乌黑长睫覆下,蔺绮淡淡道:“但他只是借住。”   “呼噜!呼噜呼噜!”幼虎上蹿下跳,软软的爪子拍了拍蔺绮的衣摆,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呼噜——”   你笨啊!大小姐不是都有禁脔吗!你可以把他收作禁脔啊!这样,他既能给我们做饭,我们还不用给他工钱!   蔺绮下意识去看阿稚,想知道幼虎在发什么疯,一抬眼,正对上青年清冷诧异的目光。 第12章   蔺绮觉得这目光特别奇怪。   温和,错愕,还带着一点不敢置信。   好像听见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怎么了。”   她长睫微垂,轻轻开口。   大概是还没睡醒的缘故,蔺绮语气闷闷的,带着点湿漉漉的潮意:“它说了什么。”   阿稚不知道该怎么翻译,他耳尖红红的:“大、大小姐……”   “没什么。”斯斯文文的声音。   那人看了幼虎一眼,拈了下指尖,他眉梢轻弯,温和道:“吃饭吧。”   蔺绮垂眸,去看幼虎,对上它无辜的目光。   她有些奇怪,微微皱起眉毛,捏了捏幼虎的下巴,眸光冷漠,以示警告。   阿稚早在听见青年说吃饭的时候,就已经巴巴跑去摆碗筷了。   蔺绮很不开心。   这到底是她的仙童,还是那个人的仙童。   为什么要听陌生人的话。   蔺绮走到桌边坐下,长睫覆下,有些烦闷,阿稚吧嗒吧嗒跑过来,端来一碟碟吃食。   她单手撑着下巴,目光散漫,看着阿稚:“你为什么那么听他的话。”   语气中显而易见带着些不满。   但她说完,又发现自己在听见那人说话的时候,就已经走到桌子边,乖乖巧巧等吃饭了。   “……”   大小姐更气了。   她觉得自己多半是还没睡醒。   漂亮的少女垂首,手里捏着木箸的中间,一下一下戳着碟中的黑糯米糕,半阖着眼睛,唇抿得像一条直线,看起来很郁闷。   容涯被她刚醒时,有气没地撒的小模样逗笑了。   他推过去一碗莲子粥,将她眼前那一碟子黑糯米糕解救出来,语气清温,笑道:“先吃些粥,用的是今早新摘的莲子,很新鲜。”   蔺绮刚想反问,霜雪天里是冬天,霜雪天外是秋天,哪来的新鲜莲子,你是不是把我当小孩儿哄,又忽然想起这是仙门,没什么是拿不到的,沉默了。   她低下头,拈起木勺,喝了一口莲子粥。   粥熬得很稠,还是温热的,顺着舌尖流下去,胃里升起一股暖流,清甜醇香的浓粥在唇齿间流连,轻轻咬下一颗莲子,莲子的清香带着一点甜味儿瞬间迸发。   蔺绮享受地眯了眯眼睛,她单手撩起乌黑的长发,小口小口喝着粥,很认真。   她对好吃的食物向来报以最高的敬意,连带着看容涯也顺眼起来。   蔺绮想:   这个危险的陌生人,不仅眼睛很漂亮,做饭也很好吃。   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她喝了一小碗粥,抬头,看见对面的青年安安静静的,垂眸轻敲桌案。   看在吃食的份儿上,她难得露出个真心且乖巧的笑:“仙使大人不吃吗?”   “林。”   那人嗓音温沉,“林清听。”   容涯眉眼轻弯,说:“当不起姑娘这样称呼,直接称名字就好。”   蔺绮反应了一会儿,才发觉林清听是他的名字,她想了想,道:“岂敢直接称呼仙使大人的名字,不如,我还是称师兄吧。”   “师兄。”她乖乖叫。   对面那人听见她叫师兄,似乎愣了愣,半晌,苍白指尖捏了捏眉骨,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颔首应:“嗯。”   很多年前,他还会陪袖袖吃些东西,但自从三年前闭关,他已经许久不食五谷了。   如今看袖袖低着小脑袋,乖乖吃饭的模样,他难得生出些食欲。   他给自己盛了半碗粥,又把荷叶鸡、萝卜糕,和几碟小菜推到蔺绮面前。   霜雪天的雪总也不见停,窗外清寒一片,冷冽肃杀。   楼阁里,蔺绮认认真真吃饭,容涯安安静静看她吃饭。   阿稚仔仔细细,跟幼虎普及人类说话的礼仪,幼虎两只爪爪扒在桌子上,抱着木碗往嘴里倒,时不时点点虎头理他一下。   ***   有虎崽崽在,容涯做的吃食被吃得很干净。   容涯捏诀将桌上的碗筷都整理干净了,向蔺绮告辞。   他穿着霜白麻衣,披了件黑色的披衣,转身就出了楼阁,踏入霜雪天洋洋洒洒的大雪里。   雪白幼虎趴在雪地上,难过得虎头都耷拉下来。   “呼噜——”   大爷舍不得你,你就不能留下来做饭……呸。   你就不能留下来吗。   它蔫儿巴巴的,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渴望:“呼噜!”   大小姐也要你留下!   容涯拈了拈指尖,垂首轻轻咳嗽了声,笑:“假传圣旨可不好。”   冷白指尖轻轻捏了捏幼虎的耳朵,他语气温和:“我有点事去处理,你保护好她。”   话音落下,指尖一抹蓝光灌入幼虎的眼睛。   幼虎眼睛睁大,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   它怔怔盯着眼前斯文漂亮的青年,在蓝光灌入的瞬间,它感受到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意识恍惚间,它似乎看见风雪之间,神明临世。   神明眉梢带笑,语气温和,话语却极霸道:“妖族少主,本尊以一成修为做交换,与君结生死契,令君常伴袖袖左右,为其生,为其死,终生效忠,永不叛离。”   “如有不臣,即违天道。”   幼虎:“!!!”   它心跳如擂鼓,看着起身整理袖摆的漂亮青年,虎头都精神得抬起来了,青年对它轻轻笑了一下,转身离去,黧黑披衣消失在风雪里。   它的第一反应是,卧槽完蛋,大爷栽了。   第二反应是,他怎么知道大爷不是寻常的虎,大爷本来还打算找坏女人炫耀让她大跌眼镜大吃一惊对大爷五体投地俯首称臣的!   第三/反应是,他自称什么?   第四反应是,仙尊?嗷嗷嗷嗷仙尊!签个名!!!   霜雪天传送法阵,金光散去,传送阵中的青年消失在霜雪天的风雪里。   容涯并不在乎幼虎在想什么,他得去处理一些事。   他的本体正在闭关,机关雀似乎给他找了个麻烦事很多的壳子。   他刚出霜雪天的传送阵,来到主峰的一颗青枫树下,远远的,就见一个年轻人自青枫树道而下,穿白金长衣,腰间垂玉,生得芝兰玉树。   他身后跟着两个穿蓝衣的杂役弟子,他们往这边来,似乎要去霜雪天。   容涯想了想,才记起为首的那个年轻人。   似乎是袖袖的哥哥。 第13章   那个人也注意到他,容涯好脾气地朝他颔首。   他清冷的眸子里很快地划过一丝诧异和疏离。   蔺浮玉低头拿出云镜,不知道跟什么人发了一条消息,而后走过来,语气平稳,开口道:“林公子,贵派掌门一直在找你。”   “你若是无事,就用云镜给他们报个平安吧。”   容涯笑应知道了。   又看到蔺浮玉眸中闪过的一丝古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甫而,他礼貌性地略一颔首,带着杂役弟子朝霜雪天的传送阵去。   容涯有些疑惑,刚才那个年轻人看他的表情,分明很出乎意料,就好像自己的表现很奇怪一样。   然而,他刚才只说了句知道了。   ——很平常的一句话。   难道这个壳子原先是个哑巴吗。   容涯走在山道上,霜白袖摆委地,步姿闲散,他垂眸,半阖着眼,神识沉入识海,找到了这个壳子原主人的魂魄。   那魂魄极黯淡,是灰扑扑的一团光晕。   容涯心念一动,一抹极温和的蓝光没入魂魄。那魂魄悠悠转醒,化作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少爷,小少爷怔怔看着他,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   容涯温和道:“多谢你的身体。”   小少爷反应很慢,他安安静静的,看着容涯,张了张嘴,有些犹豫,他反应了很久,才说:“谢谢你。”   容涯被他逗笑了:“为什么。”   他又不说话了,拧着眉头,似乎在尽力想,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过了大约半刻钟,他慢吞吞开口:“你聪明,娘开心,我开心。”   这一刻钟,容涯就静静等着他,等他开口的时候,容涯垂首咳嗽了两声,又笑了一下。   他知道这小少爷是想说,如果他占了这个壳子,会让这个壳子变得聪明一些,小少爷的母亲会高兴,母亲开心,他就会开心一些。   然而,若是知道自己孩子的身体被一个陌生的魂魄占据,又有哪个母亲会开心呢。   小少爷的目光懵懵懂懂,看着容涯,有些懊恼:“我笨。”   “娘哭。”他低着头,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小兔子。   容涯嗓音温温沉沉,伸手摸摸小少爷的头:“怎么会,你只是生病了。”   他收回手,轻轻摩挲指尖。   三魂缺其二,天残之相,注定痴傻愚钝,寿命不过二十。   凭骨相看,他今年业已十九。   可惜。   容涯神色有些淡,霜白袖摆掩唇,他重重咳嗽了几声,整个人愈发苍白脆弱。   他眉眼轻弯,对着呆呆怔怔的小少爷,笑道:“待袖袖安稳下来,本尊就去人间帮你聚起魂魄,为你治病,权当谢礼。”   小少爷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眼前这个漂亮青年的意思,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   他似乎很欢快:“治病!好!”   容涯颔首,轻轻嗯了一声,指尖点了下,道:“睡吧。”   小少爷眨了眨眼睛,很快就闭上眼睛,睫毛瓮动,渐渐睡熟了。   容涯等了一会儿,看他又化作灰扑扑的一团魂魄,飘在无边无际的蓝色识海里。   他压下喉中的血气,睁开眼,又看见枝叶晃荡的稠密青枫。   青枫道上,一群身着青色道袍的年轻人匆匆而下。   为首的那个看见他,陡然松了一口气,他站在石阶上,开口大声呼喊:“公子,您快回去吧,夫人都急疯了。”   青年轻轻颔首:“好。”   那一群弟子又似看见什么了不得的事一般,又惊又喜:“公子,你变聪明了!”   容涯:“……”   ***   临云宗用于待客的一座山峰上。   望月派的林掌门在石子路上来回踱步。   他满脸愁容,手心冒虚汗,有弟子进来,他听了弟子禀报后,脸带喜色,又有些紧张:“好,找到了就好,快去给仙……给净儿倒杯茶,记住,不得冒犯!”   “务必要尊敬。”他忽视弟子古怪的目光,小心翼翼叮嘱,“像对我一样,不对,像对卦圣一样尊敬,不!要比对卦圣还尊敬!万万不能冒犯他。”   他记起昨日,林净在屋子里睡醒时的场景。   林净是他和夫人唯一的儿子,可惜先天不足,生下来就痴痴傻傻,他和夫人求遍天下神医,也寻不到治疗之法。   直到三年前,望月派先祖,卦圣林守偶然下仙门,看见这孩子,亲自为他算了一卦,才知这孩子是天残之相,这一生注定痴傻短命。   林净只有二十年寿命,而他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夫妻两人心如刀绞,一边翻遍古书寻破解之法,一边仔仔细细照顾林净,给他灌下各自续命丹药。   两人日日担忧惶恐,生怕哪天早上醒来,林净就已经呼吸停止,撒手人寰,夫人日日以泪洗面,几乎已经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了。   然而,就在昨天。   他去净儿寝居里时,净儿已经起来了,他临窗站着,长身鹤立,看窗外的一枝枯萎海棠。   林掌门历来知道,自己这儿子生得好看。   但林净一直痴傻单纯,任何人看见他,第一感觉都是天真,可是,昨日他看见林净时,却陡然从他身上感受到几分温和疏离。   他走进时,有些奇怪,心中又惊又惧,生怕净儿魂魄不稳,遭魔物夺舍,掌心灵气浮起。   窗边的小儿子却偏头看过来,眸光极温和。   林掌门心里一惊:“净儿?”   林净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你是这孩子的父亲?”   “本尊在等你。”   仙门里的人很多,但能自称本尊的只有一个人。   ——仙门首座,容涯仙尊。   像是有一地惊雷炸开。   林掌门心中又是慌乱,又是欣喜。   慌乱在,有人占了净儿的身体;欣喜在这个人是容涯仙尊,仙尊是正道化身,是天下第一等慈悲,绝不会做出对仙门弟子不利的事。   林掌门双目含泪,几乎哽咽,他跪地叩拜:“求仙尊、求仙尊救救我儿。”   林净似乎怔了一会儿,颔首:“自然应你。”   “借令公子身体一用,待归还之日,本尊替你达成心愿。”他温和道。   一语落下,眼前人早已不见。   秋风灌入,窗外,枯萎海棠孤零零立在院子里。   林掌门恍惚良久,才从惊慌和欣喜交织的情绪中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后背已然被汗水打湿。   中年男人回到夫人的院子里,抱着病弱的女子,浑身颤抖,失声痛哭了一场,恍恍然如抓住一棵救命稻草。   秋风萧瑟,日头高悬。   林掌门看着红彤彤的圆日,长呼一口气,压抑住心里的紧张,抬脚朝林净在的正厅走去。   正厅里。   林掌门刚踏过门槛,就看见一青年立于正厅中央,身姿挺拔,气质清雅疏离。   桌上茶水未动,茶盏边扔着一个云镜。   林掌门看见云镜上接连不断冒出来的消息,有些惶恐。   他猜测仙尊定然是被云镜的消息吵得厌烦了。   他昨日太激动,还没来得及吩咐弟子们,不要去打扰林净,林净心智不全,一直活在望月派长辈们的视线里,他陡然失踪,自然惹很多人心焦。   他俯身长拜,语气颤抖:“仙尊恕罪。”   容涯温和道:“起来吧。”   他又吩咐:“不要再让任何人打扰本尊。”   林掌门应是。   容涯拈了拈指尖。   他记得,他当初吩咐机关雀,要给他找个和袖袖扯得上关联的身份,然而,他看这望月派的小少爷,和临云宗的大小姐,也不像什么有关联的模样。   他正要问,却见林掌门唇角蠕动,像是想求他什么事又不敢开口。   容涯眉梢带笑,语气温柔:“何事,直说罢。”   林掌门再拜:“仙尊,内、内子思念净儿……”   他说出口时,心也惶然,仙尊是何等尊贵的人,每日经手的都是拯救苍生的大事,仙尊愿意救一救净儿,已经足够让他感激得五体投地了。   现在还求人家去见他夫人,林掌门实在没脸,但是净儿十九岁这年,夫人每日风声鹤唳,日日垂泪,若是见不到净儿,她会有多难过,林掌门想都不敢想。   容涯略一颔首:“他睡了,本尊随你去吧。”   “带路。”温和的声音,带了一丝病气。   林掌门顿时欣喜若狂,他再叩首,连连道谢。   他跟在仙尊身边带路,只指引个方向,不敢超出他一步。   容涯轻轻笑了一下:“不必拘谨,论起血脉,你我之间,百年前还算一家。”   容涯仙尊百年前避世之后,便一直活在众人的传说里。林掌门也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平易近人。   听着他温和的话,心情也放松了一些:“仙尊竟与林家有血脉牵连?”   容涯又笑:“不是你们望月派的林家嫡系,是很远很远的旁支了,那时的林家嫡系还是林守。”   卦圣林守,望月派先祖。   林掌门听着,心里一惊:“仙尊和卦圣也熟识吗。”   “嗯。”   林掌门心里大喜。   他们是卦圣后人,得知仙尊和卦圣熟识,自然不胜欢喜,他正欲开口攀交情。   只见眼前苍白漂亮的青年微阖上眼睛,捏了捏眉骨,语气冷漠:“本尊与他,有点仇怨。”   林掌门果断把嘴闭上了。   卦圣?   谁啊,真不熟。   ***   两人走了一段路,就来到了望月派掌门夫人的居所。   还没进小院,远远的,就闻到一阵很浓的苦药味儿。   有婢女端着一盆清水走出来,清水里,放了一方染血的巾帕。   林掌门看见,微微皱眉,担忧道:“怎么病又重了。”   他三步作两步,急急往屋子走去,进屋子前,还放低声音,恭敬对容涯道:“仙尊,让内子见见您就好,必不多叨扰您。”   容涯颔首。   两人走进屋子,浓重的草药气混着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屋里很暗,明明是白日,却只有烛火昏黄的光。   半明半昧间,望月派掌门夫人半倚着床头,满脸病容,长发披散。   她一直在咳嗽,看见林净和林掌门进来时,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她伸出手,眸光含泪,语气温柔,笑着:“净儿,快来让娘看看。”   林掌门连忙走上前,坐在床榻上,抱住掌门夫人。   他的声音很柔和,没有半点身为三大派之一掌门的威严样子,语气很温和,带着点难过:“净儿刚回来,累了,先让他回去歇息吧。”   夫人打下他环抱着自己的手,抬头看林净,眉眼弯起:“净儿,阿绫他们说你变聪明了,真厉害。”   容涯笑得浅淡,轻轻嗯了一声。   他拿出在路边随便摘的一枝枯萎海棠,动作散漫,手拢在袖摆里,他刚才就捏诀让海棠花重新开了起来,现下的海棠枝鲜艳又漂亮。   苍白指尖拈着海棠枝,把它放在桌案上。   青年温和颔首:“好好休息。”   那枝绯红海棠几乎成了昏暗屋子里唯一的亮色。   夫人看着那枝海棠,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落下泪来,她语气颤抖:“现在不是秋天吗,也有海棠花啊。”   “嗯。”   容涯嗓音温沉,笑答:“可惜是用灵气催生的,若想看自然生长的海棠花,要等春天了。”   夫人听他说话,两行清泪流下,她讷讷:“等得,自然等得。”   容涯把时间留给他们夫妻俩,抬脚出了屋子,行至廊下时,偶然偏头,看见屋里掌门夫人浑身颤抖。   她欣喜得泪流满面:“你看见了吗,净儿果真要好了,冲喜、冲喜是好法子,冲喜果真有用,我的净儿,他要好了,他、他说话了,说了那么多字,你听见了吗……”   她说完,又低下头,捂住脸,轻轻啜泣:“我的净儿。”   ***   冲喜?   容涯耐心咀嚼着这两个字,微微蹙眉。   机关雀那个傻子,到底给他找了个什么壳子。   指尖蓝光闪烁,一只青色机关雀降落而下,自半空中,重重摔倒地上。   容涯垂眸,温声问它:“你到底给本尊找了什么人。”   机关雀抖了抖羽毛,飞上仙尊肩头:“仙尊,您别生气,这壳子虽然是个傻子,但他也是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容涯问。   机关雀几乎要骄傲起来,它挺起胸膛:“他跟祖宗关系匪浅!”   “什么关系。”容涯又问。   机关雀清了清嗓子,鸟头昂扬:“未来道侣!”   仙尊沉默了,沉默了良久。   半晌,他不轻不重地笑了一下,语气柔和,称赞道:“你勇敢得让本尊有些刮目相看。” 第14章   霜雪天的天是惨淡的灰白。   寒风呼啦呼啦刮着,敲打高楼的门窗,大雪洋洋洒洒,没有停歇的意思。   高楼里很安静。   蔺绮临窗坐着,怀里抱着温热的虎崽崽暖手,虎崽崽的脑袋搁在桌案上,雪白爪爪捧着脑袋,双眼亮晶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蔺绮不管它,垂眸,白净漂亮的手拈着笔,认认真真,写下三个字。   ——林清听。   她心里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落笔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心中忽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像窥见了传说中不为人知的神秘一样。   蔺绮不喜欢这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   她拈了拈指尖,轻轻点了下桌上的宣纸:“烧。”   言语落下的瞬间,火光燎上宣纸,素白的纸张边角焦黑蜷曲,顷刻间化为灰烬。   灰烬翻飞,顺着冷风,一点一点飘入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少女清透带水的漂亮眸子里,映着焰火和灰白的碎屑,她的眉眼有些冷淡,长睫覆下,神色莫名。   她在心里记下这个名字。   桌角的陶罐里,还插着一枝梨花,一夜过去,梨枝依旧生机勃勃。   几朵素白梨花星星点点攀附在枝桠上,枯绿枝条带着点淡淡的青色。   蔺绮透过梨花的空隙去看,忽而发现霜雪天的传送阵法上,金光闪耀。   临云宗那位首席弟子走进冰天雪地之间,浑身的气质也如霜雪一般,白金长衣整理得一丝不苟,腰间佩白玉,一派名门贵公子的模样。   蔺绮扫了眼雪地上走来的人,长睫覆下,掩下眸子中的冷淡。   再抬眼时,眉眼轻弯,瑰丽漂亮的眸子如琉璃般,满是单纯与天真。   她指尖一挑,勾起桌上的一节红绳,起身下楼,脚步轻快。   “哥哥——”   清脆的声音落在雪地上。   蔺浮玉刚进霜雪天,没走几步路,就听见一声又甜又乖的呼喊。   漂亮的少女如小鹿一般,跑跑跳跳,奔他而来,很欢快的小模样。   柔顺松散的长发轻轻摆动。   她手里还攥着一节红绳,他的小妹妹似乎想把头发绑好,双手环后抓住乌黑发尾,拿红绳随意缠住,打了个结。   朝气蓬勃,意气飞扬。   像一束穿过厚重云层的昼光,看一眼,就能生出对生活的无限期待。   蔺浮玉的心柔软下来。   他身后的两个杂役发现,向来不苟言笑的少主此时竟弯了眉眼,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   蔺浮玉捏诀,青绿色光芒闪现,护住了刹不住车的小妹妹。   他伸手抚去蔺绮发间的碎雪,从芥子里拿出一只很精致的玉质小兔子递给她,和她并肩走:“不必亲自出来。”   漂亮的少女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声音软乎乎的:“想要早一点见到哥哥。”   蔺浮玉长睫微颤,抿唇,指尖不自觉蜷缩起来。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揉了揉蔺绮的长发,下意识放缓语气:“走吧,先进去。”   蔺绮点了点头,乖乖跟在蔺浮玉身边。   她垂眸,看了眼手里的玉质小兔,小兔子是乳白色的,精巧可爱,温热的暖气散发出来。   蔺绮双手拢着它,感觉到一阵懒洋洋的暖意。   蔺绮眨了眨眼睛,抬头看蔺浮玉,她举起玉质小兔给青年看,一副好学的小模样:“哥哥,这是法器吗?好厉害,是您做的吗?”   “嗯。”蔺浮玉颔首,一句话一句话应她,十分严谨,“只是一个取暖用的小玩意儿,归属器道三重;不是我做的,是江梅引做的。”   蔺绮抓到陌生词语:“器道三重?”   这在仙门其实是很简单的规则,只要在仙门待过,都对这些事不陌生。   但蔺浮玉还是认认真真跟蔺绮解释:“仙门中人大多修剑,但除剑道之外,还有丹器符卦阵五门,这些流派等级从一分到十三,共十三重。”   白净的手藏在鲜红袖摆里,蔺绮轻轻摩挲指尖。   原来如此。   就是不知道,她的符术可以排入第几重。   蔺绮看着小兔子,想起那个用梨花压阵的阵法,又问:“只能修其中一种吗?”   蔺浮玉摇头,温和道:“只要精力足够,甚至可以剑道和五门兼修。”   “像……”青年想了想,举例道,“江梅引,他就兼修剑道和器道。”   说着,他们已经走进高楼。   清冷青年抬头,看着高楼一层的积灰,眸光伸出染上一丝不虞,似乎想把芝禄从苦牢里扒出来再罚一顿。   他给淡淡看了杂役弟子一眼,杂役弟子拱手退下,去高楼各处洒扫了。   高楼里简单朴素,没什么装饰。   一层只正中放着一张长桌,长桌下摆着几张椅子。   蔺浮玉拉开一条椅子,让蔺绮坐下,递给她一个芥子袋,道:“这是宗门的弟子们让我带给你的。”   他刚出戒律堂,往霜雪天走的时候,戒律堂里的同门师弟师妹纷纷把各种小玩意儿拿给他。   他们眼睛亮晶晶,像摇尾巴的小狗一样,仔仔细细嘱托他,让他务必亲手把这些东西送给小漂亮。   戒律堂里的弟子们素来是宗门精锐,各个眼高于顶,心高气傲。   这还是第一次,蔺浮玉看见他们露出这种表情。   而且,他也不知道蔺绮什么时候多了“小漂亮”的称呼。   他觉得这些人疯了。   但刚刚看见蔺绮的时候,他又觉得小漂亮的称呼挺配她。   那些人疯得好。   疯着吧,别清醒了。   他想着,又拿给蔺绮一个崭新的云镜,道:“这是云镜,可以用来传递消息。”   云镜是一块掌心大小的镜子,镜面好像蒙了一层水雾般,朦朦胧胧看不清内里。   蔺绮的指尖触上的瞬间,水雾散去,端正干净的字迹浮现在云镜上。   蔺浮玉淡淡扫了一眼蔺绮手上的云镜,弟子们发的消息都很正常,心里悬着的心落下去。   前些日子云镜上尽是些对大小姐的揣测,蔺浮玉看了厌烦,就没给她,等他抽出空把云镜上关于蔺绮的信息都清干净,才带了云镜来。   即使蔺绮待在霜雪天,也不应该和外界隔绝。   蔺浮玉看着乖巧的小妹妹。   她此时正低着头,摆弄着手上的云镜,颇新奇的模样,眉梢情不自禁带上几分笑意,他温和道:“走吧,我们下山。”   顶着蔺绮茫然的目光,蔺浮玉道:“霜雪天寒冷,你得多添几件御寒的法衣。”   蔺绮语气轻快:“谢谢哥哥。”   蔺绮和蔺浮玉一起走出霜雪天。   蔺浮玉走在前面,不知想起什么,有些犹豫,又告诫:“近日宗门来的外人很多,你先别出霜雪天,如果要出去,给我发云镜,我来接你。”   他微微蹙眉:“还有,若是父亲传召你,千万不要忤逆他,有事告诉我,哥哥会帮你解决。”   蔺绮不知道他在担忧什么,但还是乖乖应声:“我知道了,哥哥。”   声音温温软软,带着点湿漉漉的尾音。   乖巧得要命。   蔺浮玉放下心来。   蔺绮说完,低下头摆弄云镜,垂眸,搜了下林清听,搜出来一片空白。   意料之中。   蔺绮倒也没有失望,她觉得那个人实在过分神秘,身份必定不简单。   在她将要收起云镜的时候,看见上面新发的一条帖子。   【报!】   【宗主要把大小姐嫁给林家那个小傻子!】   这个弟子的消息似乎很全。   【望月派的云舟很早就到临云宗了,林掌门都亲自来了,听说是小傻子快死了,要找个人给小傻子冲喜。宗主和林掌门好像很早就商量好了,打算在小师妹的生辰宴上昭告仙门。】   【除此之外,宗主好像也想给小师妹定道侣,宗主属意望月派首席师兄江梅引。】   一石激起千层浪。   【???】   【天骄配天骄,废物配废物,天作之合,宗主和林掌门眼光可以啊。】   【林家那个小傻子漂亮得要命,小废物赚了。】   【上面有病就来丹静峰,师兄给你免费治病,不要发疯咬我们小漂亮。】   【谁!谁敢玷污小漂亮,跟老子试剑台见!】   【心情不好,从辱骂小漂亮的人里,随机抓一个来丹静峰试毒,师弟师妹们小心一点哦,嘻嘻。】   ……   蔺绮垂首,眸光冷淡,轻轻拈了拈指尖。   她想起刚到临云宗时,临云宗主看见她时的目光,眼神里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冷漠。   那时她就知道,临云宗主不会在意血脉,他能容忍一个灵根驳杂的废物女儿,必然有所图谋。   原来目的在这儿。   蔺绮想着,忽而笑起来。   碎雪落在眉眼上,化成雪水,冰冰凉凉的雪水一直流到苍白脆弱的脖颈。   她抬起头,看灰白惨淡的天,漂亮的眸子映着细碎昼光,红绳飘散,铃铛轻轻响。   冲喜。   真有意思。   少女眸光散淡,轻眯起眼睛,像一只卧在昼光下,懒洋洋晒太阳的漂亮小猫儿。 第15章   蔺绮收起云镜,跟上蔺浮玉。   两人走在山道上。   仲秋时节,山道石阶上落了枯黄的叶子,秋日的昼光凉如水,清清冷冷的,在接近薄山山脚处,天上落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蔺浮玉从芥子里拿出一把素白纸伞,伞面上有极素净的灰白游鱼纹样。   伞略微往蔺绮这边倾斜,蔺绮就被拢在伞下,半点雨丝都飘不到她身上。   蔺绮一路走来,穿过好几座云雾缭绕的峰头,感受天上仙鹤清啼,青钟唱响,忽觉仙门浩大、天地浩瀚,心情松快了些。   她乖乖跟着蔺浮玉走,两人走了一段,便来到山下小城的繁华路段。   喧哗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人流喧嚷而过。   鞋靴踩进水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门槛,空气中飘着油饼包子的油香。和临云宗不同,这里满是人间的烟火气。   蔺浮玉领她走到一家高楼前。   他偏头,看着蔺绮东张西望,十分好奇的小模样,心中愈发柔软,轻轻笑了下:“有什么想要的。”   “嗯?”   蔺绮轻轻应了一声,尾音上勾,软乎乎的。   她抬头看蔺浮玉,眉眼弯弯:“想要漂亮衣裳呀。”   他颔首:“走吧。”   蔺浮玉看着蔺绮走进屋檐下,收起纸伞,伸手盖住雨丝飘进来的一侧,确保蔺绮不被雨水淋着。   他带着蔺绮上楼。   高楼占地很广,高九层,建筑横跨街道两侧,中间悬空的长廊就有三重。   楼梯在室外,是木制台阶,上面盖了精巧的乌木封顶,台阶左右是栏杆。   蔺浮玉说,这是仙门最大的商铺,名唤松云庭,什么都卖,全仙门的精致法衣都能在这儿找到。   蔺绮安安静静听他说话,抬眼间,见到一抹熟悉的声影。   高楼的三层悬廊之上。   病弱漂亮的青年走在人流间,他照旧穿着一身霜白的素衣,外面披着一件黑袍,纷纷乱乱的雨丝飘到悬廊上,打上他苍白的侧脸。   他跟在一群青衣年轻人之间,垂眸,病恹恹的,不说话,安静得像一个影子。   是林清听。   蔺绮搭在栏杆上的手微微收紧,长睫覆下,指尖在乌木栏杆上,轻轻摩挲两下。   真是巧。   蔺绮扯了扯蔺浮玉的袖摆,声音软软的,问他:“哥哥,那些人也是临云宗的弟子吗?”   蔺浮玉望过去,开口道:“是望月派。”   他对上蔺绮好奇的目光,事无巨细地解释:“望月派也是仙门三大派之一。”   “轻梨。”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抿了抿唇,看蔺绮没有情绪波动,才斟酌着,继续道,“轻梨的生辰宴后,就是仙门大比,仙门弟子会在大比上角逐天行榜。”   “这段时间,仙门中人都会聚集在临云宗和山城。望月派来得早,再过几天,云海天州也会来。”   云海天州——三大派最后一派。   蔺绮勤学好问:“仙门大比很重要吗。”   蔺浮玉道:“嗯,仙门大比上,仙门会角逐出天行榜前十,这一届的天行榜前十,可以去容涯仙尊座下修行。”   又是容涯仙尊。   蔺绮又想起仙门弟子对容涯仙尊的崇拜,忽而觉得,这个奖励对仙门弟子来说,诱人得要命。   蔺绮抬头,看林清听,轻眯起眼睛。   那林清听来做什么,还混入了望月派里。   他也想去仙尊座下修行?   他不是容涯仙尊的仙使吗?   她正想着,苍白漂亮的青年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偏头望过来。   青年的容颜在雨中,像是拢着一层雾,看不大清晰。   他的眸光极浅极淡,映着破碎的光影,清透如琥珀一般。   看见她的时候,青年明显愣了愣,随后,轻轻笑了一下。   蔺绮回看他,眉眼轻弯,笑得又乖又甜。   罢了。   蔺浮玉在这儿,她也不方便去跟踪他。   林清听的身份,等以后再查吧。   她看见这个人的时候,总会想起姐姐。   真是奇怪。   ***   蔺浮玉和蔺绮走进二楼,蓝衣小厮笑着迎上来。   二楼专卖法衣首饰,蔺浮玉领着蔺绮进雅间,让小厮将御寒的法衣都拿进来。   衣裙摆在梨木托盘上。   这些衣裙的面料如水一般,摸起来精细丝滑。   是御寒的衣裳,却并不厚,每一层都很薄,蔺绮细细数了下,每一套衣裳,都有七层,裙摆上绣有金线银线,还有浅色的铭文。   太奢侈了。   蔺绮看着蔺浮玉淡淡的眸光,第一次感受到仙门子弟的豪奢。   蔺浮玉看着蔺绮怔怔的神色,像一只懵懵懂懂的漂亮小猫,温和问:“怎么了。”   “漂亮小猫”摇摇头。   小猫儿没钱,小猫儿委屈,但小猫儿不想说。   蔺浮玉看着她复杂的眸光,眉梢轻弯,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个小妹妹身上看见那么鲜活的情绪。   蔺浮玉的心软得不成样子。   他屏退不断拿首饰进来的小厮们,苍白清瘦的手伸出去,揉了揉蔺绮的长发。   蔺浮玉的话清冷又温柔:“试一试,如果喜欢,哥哥就让人把衣裳送去霜雪天。”   说着,他递给她一对青玉耳串。   蔺绮接过,笑着点头:“谢谢哥哥。”   她想了想,难得真心实意:“哥哥,你是个好人。”   蔺浮玉,我不坑你。   蔺浮玉又笑了,青年笑起来,冷淡的眉眼就会染上几分柔和,他低低应了声嗯,掀开帘子去雅间外的茶座上等。   随后,又有侍女鱼贯而入,服饰蔺绮穿衣。   柔软的衣料一层一层,套在身上,很轻薄,像是披了一层纱。   蔺绮清晰地感受到了裙摆处,浅色铭文上隐藏的灵气,灵气散发着暖意,顺着袖角金线铺上整件衣裳。   暖洋洋的,又软又舒服。   她轻轻眯起眼睛。   蔺绮听见窗檐风铃轻轻晃动的声音,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人们撑着油纸伞,在街巷间穿梭。   忽而,一把伞落在地上。   然后,她听见极尖锐的一声呐喊:“有魔物——”   蔺绮循着声音去看。   一个小少年衣衫褴褛,跪在街头,额头触地,看不清表情,他身上的黑雾顷刻间扩散开来,带着毁天灭地的恶欲,如迷障般。   他周边的人如潮水般散去,尖锐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蔺绮看着那个小少年,又扫了眼街上的慌乱,微微皱眉。   她身边的侍女早已仓皇逃离。   “哐当——”   雅间的门瞬间被关上。   蔺浮玉清冷的声音传进来:“乖乖待在里面,不要出来,哥哥一会儿就回来。”   温温柔柔的,哄孩子一样。   蔺绮自然应是。   她低下头,看长桌上摆着的一排漂亮首饰。   她拿起一条金丝红发带,解下红绳,把红绳上的银白铃铛穿进去。   铃铛轻轻的响音里。   蔺绮透过窗,看见楼下一抹熟悉的身影,霜白衣袍带起一阵风,是林清听。   蔺绮推开门。   雅间外一片空旷,鲜红袖摆中,她拈着一张黄符,顺台阶而下。   忽而,眼前暗下来。   一只苍白漂亮的手把她拉进一个昏暗的角落。   蔺绮下意识甩出一张符。   符纸砸上里面的人,发出耀眼的金光,那人抬手去挡,瞬间,苍白手背上洇出一条鲜血。   狭窄昏暗的空间里,蔺绮听见低低的笑声。   病弱漂亮的青年单手拢着她,有些无奈,语气却很温柔:“你真是,胆大包天。”   青年说着,霜白袖摆掩唇,他偏过头去,微微弯腰,阖上眼,重重咳嗽了两声。   角落很小,前面是屏风。   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窗檐,风铃晃呀晃。   他们两个站在逼仄狭窄的角落里,彼此都能听见呼吸声,林清听的呼吸声很轻,几近于无。   蔺绮觉得诧异,她又想到刚才自己砸出了一张符,还被林清听看见了。   她想起这个,很懊恼,紧紧抿唇,不是很开心,她想出去,指尖又显出一张符,刚想砸,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按住。   那只手极寒,像埋在冰天雪地下的冷玉。   蔺绮感受到青年身上清苦的草药气息,还有一点淡淡的梨花香。   他眉眼间带着恹恹的病气,看着蔺绮的时候,却是温和带笑的。   青年习惯性地,哄不开心的小家伙儿,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祖宗,不要闹,歇一歇。” 第16章   空中弥漫着清寒的潮意,淅淅沥沥的雨水敲屋打瓦。   蔺绮和林清听贴得很近,蔺绮被他拢在怀里,像是贴着一块冰。   青年说完话,又弯腰开始咳嗽,他的气息很弱,那只苍白漂亮的手上,洇出暗沉的鲜红色。   是血……   他看见鲜血,轻轻笑了下。   霜白袖摆轻晃,他举起另一只手抚去血迹,浅淡的蓝色光晕浮现,右手又变得洁白干净。   蔺绮的符被林清听看见了,她也懒得装乖了,垂眸看着他的手,闷闷道:“你看起来要死了。”   “嗯?”   林清听眉眼微弯,语气温柔:“怎么会,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会一直活着。”   蔺绮抿唇,不说话了。   这人太神秘了,又是容涯仙尊的使者,大抵真的死不了。   她听他说着,心里松了一口气,半晌,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蔺绮有些懊恼,收回目光,安安静静看地板。   他死不死跟她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姐姐。   身后的青年又笑起来。   他的笑声很好听,清清泠泠,如珠玉溅入清泉一般。   屏风后,昏暗一片。   有风带起木窗,掩住的窗子打开一个缝隙,一束光照进来,照在他清瘦的手上。   那双手的骨相极美,如霜如玉,苍白干净,隐隐现出青色的经络。   昏暗空间里,林清听垂首俯身,清冷的草药气息如浪潮般,将蔺绮包裹其中。   蔺绮的长发刚刚被那些侍女散开,此时披散在身后,有些杂乱。   蔺绮轻轻眯起眼睛,她感觉发尾一轻,乌黑长发已经被青年挽起,红丝带系上发尾,银白铃铛发出清脆的响音。   冷白如玉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蔺绮的耳尖。   “叮当——”铃铛轻轻晃。   蔺绮下意识闪身,一张符顷刻间向后砸去。   她还没反应过来,鲜红发带就已经从自己手上,被林清听系在长发上了。   她甚至没有察觉。   林清听,真的很危险。   蔺绮后背抵着屏风,轻轻眯起眼睛,漂亮的眸子里露出些许警惕。她看着眼前苍白羸弱的病秧子,黄符砸上他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挡,还在系发带,生生受了一张符。   林清听唇角洇出鲜血。   他伸出手指漫不经心把鲜血拭去,长睫微垂,怔怔,手伸入袖摆,轻轻摩挲指尖。   半晌,他长睫低垂,温和告罪:“实在对不住。”   蔺绮不满。   但她看见青年唇角流出鲜血的时候,心里的不满又变成不开心,她占据道德高位,出言指责:“仙尊让师兄来帮我绑头发吗。”   病弱青年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习惯给袖袖扎头发了,险些忘了他现在套的是林净的壳子。   而林净和袖袖堪堪见过一面,刚才的行为属实冒犯。   他有些无奈,很轻很轻笑了一下,又重复:“实在对不住。”   “我……”他犹豫了一会儿,“我习惯了。”   “哼。”   蔺绮歪头。   她的思绪被岔开,心里好奇,想问又不想开口,偏过头去,漫不经心道:“仙尊也需要师兄绑头发吗?”   林清听垂眸,怔了一下,又笑:“不是他。”   “那是谁。”   林清听笑了下,神色莫名,眉间带着恹恹的病气,他轻声开口,气息很弱:“是个很娇贵的祖宗。”   蔺绮点点头,附和:“果真娇贵。”   心里又开始想,容涯仙尊身边有哪位是祖宗。   半明半昧间,林清听又笑了下。   蔺绮想不出来。   但她勉强接受这个解释,轻轻哼了一声:“仙使大人,外面有魔物,您身为仙使不去管管吗?仙尊最慈悲,应当不忍心看见有人受伤吧。”   “你说那个孩子?”   林清听出声,嗓音温温沉沉:“他称不上什么威胁。”   “真正有意思的东西在这座楼里。”苍白清瘦的手伸出去,取下屏风后墙面上挂着的一只提灯。   他偏过头来,眸光清凌凌,映着昏黄的烛光,如琉璃般:“走吧,去看一看。”   提灯被取下的瞬间,墙面上,好似有水波轻轻晃荡一样。   林清听左手拿着提灯,想伸出右手去牵自家祖宗,手悬在半空,怔住了。   换了壳子真是不方便。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掌心出现一柄青玉骨扇,他握着阖起的扇面,将扇骨递出去,蔺绮看了他一眼,牵上扇骨。   进了墙面,两人并肩而立,往下走上幽深的旋梯。   旋梯上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提灯里的烛火发出微弱的光亮。   蔺绮乖乖牵着扇骨,走在黝黑的旋梯上。   这里很寂静,脚步声都清晰可闻,看见这条密道时,蔺绮心中有些惊诧,问:“这下面是什么。”   昏黄烛火下,清瘦漂亮的青年摇了摇头,坦诚道:“不知,但应当不大太平。”   蔺绮乖乖走下去。   走到一半,一缕微光进入视野,越往下走,光芒便越盛。   又过了一刻钟,蔺绮听见喧哗的人声,她走下旋梯最后一节,抬眼往前望。   只见一条宽阔的白玉廊桥,廊桥下是黑得浓稠的河水,廊桥尽头,一座九层楼阁矗立黑雾间,楼阁灯火通明,纸醉金迷。   脂粉味儿顺泽廊桥飘过来,还混着骰子碰撞、赌徒押注的喧哗声。   牌坊正中上书三字。   ——蚀金窟。   确实不太平。   蔺绮想起青年刚才的话,情不自禁笑了一下:“果真有意思。”   林清听:“……”   后悔带袖袖来这儿了。   青年长睫覆下,收起青玉骨扇,手拢在袖摆里,轻轻拈了拈指尖:“你留在这儿,我进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蔺绮又不满:“我也要去。”   林清听看她一眼,似乎没想到蔺绮会说这种话。   他温和拒绝:“你太小了。”   蔺绮直白道:“我及笄了,而且你拦不住我。”   “但是里面很乱。”   他话还没说完,蔺绮已经往前走了,林清听微微皱眉,只好跟上去。   袖袖在他面前,还从来没有这样不听话。   仙尊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罕见地茫然了一瞬,有点为难。   他眉目温和,垂眼,对上蔺绮水光潋滟的漂亮眸子,沉默了一会儿,声如沉金冷玉,道:“好吧,但你必须跟着我,不能乱跑。”   蔺绮敷衍着点了点头。   自从自己的符被林清听看见,她装乖都装得很随意。   “走吧,仙使大人。”她语气轻快。   蔺绮有意试探这位仙使对她容忍的底线,并没有听林清听的话,她进了蚀金窟后,专门往热闹的地方钻,甚至在赌桌边停下。   然后,蔺绮发现。   ——林清听对她似乎没什么底线。   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最终跟她一起,停在喧嚷的人流之间。   他身边是灵石碰撞的声音,是赌红了眼的赌徒,身后楼阁上是扔红帕的脂粉美人,擦肩而过的是酒鬼、恶棍。   只有他,一身霜白,站在众人之间,清清冷冷、温和疏离,像误入人间的仙客。   林清听安安静静看她,乌黑长睫覆下,眸光清温,看不出什么情绪。   蔺绮默不作声观察他,几乎以为他要生气了,正想装乖,抬眼却对上病秧子清润的眸光。   他有些无奈,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微微带了点沙哑,语气却温柔,和她商量:“祖宗,乖一些吧。”   真是没脾气。   蔺绮被取悦到了。   她眉眼弯弯,语气软软,道:“好呀。”   林清听似是松了一口气,把她带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又从芥子里拿出一件黑色披衣,披在蔺绮身上:“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听话一些,不要跑丢了。”   蔺绮本来也想跟着去,但是她一抬眼,看见蔺浮玉自廊桥走下来。   蔺绮心道真巧,侧身把自己藏在人群之后。   蚀金窟门口,蔺浮玉眉眼疏冷,白金长衣委地,来到这里的时候,轻轻皱眉。   他身后跟着一行穿青衣的弟子,是望月派的人。   一行人皆佩剑,来到这里的时候,引起不少的注目,蚀金窟的管事迎上去,他应当认识蔺浮玉,笑着和他攀谈。   不知道蔺浮玉和掌事说了什么,掌事把他们一行人都恭恭敬敬迎进来了。   蚀金窟里,人声喧嚷嘈杂。   蔺绮忽然听见一阵吵闹,吵闹声很近,正来自她身前的一桌,蔺绮微掀眼帘。   望月派的弟子们都朝这边来了。   他们朝赌桌前的一个青年走去。   那青年眉梢带笑,气质斯文清雅,青金长袍曳地。   一副清贵公子的模样,在一群人之间格格不入。   他注意到周围的望月派弟子,连眼都没抬,指尖轻轻叩击桌案,指骨间青色光芒显出。   刹那间。   一把长剑横空而起,猛地朝着望月派弟子们砸去,一道青绿色剑气乍然铺开。   只听“砰——”地一声。   长剑重重砸进地面,剑身锋利,寒光凌凌,离望月派弟子们竟只有一步之远。   望月派弟子们看见插在眼前的剑,都快哭了:“师兄,掌门让我们跟您一起回去。”   那青年哎了一声,看着青衣弟子们,笑了下,温柔蛊惑:“你们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师兄带了,你们可以自己回去的,是不是?”   青年回头,看着赌桌,一边压下一块极纯粹的灵石,一边斯斯文文跟弟子们说话:“为什么要跟我一起,你们是不是怕找不到去临云宗的路,乖啊不要怕,有困难可以找仙门执法。”   “不是啊,掌门找您。”   “师兄,再过一段时间,就是仙门大比了,您能不能别玩儿了。”   “掌门让您马上回去。”   “……”   一群人叽叽喳喳的,站在长剑之外,跟青年交流。   与此同时,不远处,蔺浮玉看着嘈杂的蚀金窟,耐心似乎到了极限。   他五指一勾,蚀金窟内不少人身上忽而有金光浮现,蔺浮玉冷冷道:“依宗律,此时此地,所有临云宗弟子,回戒律堂领十鞭,禁闭三日。”   清清冷冷的声音砸下来。   蚀金窟内的临云宗弟子们顿时如丧考妣。   赌桌边的青年安静了一瞬。   他抬眼,看见蔺浮玉,回头跟望月派弟子说:“蔺浮玉在这儿,你们跟他一起回去吧,有什么事可以让掌门跟他说。”   这话实在很没有道理。   望月派弟子们惊了,都想给他原地磕一个:“掌门找您。”   那青年点了点头:“我知道啊,你们想,蔺浮玉也是首席,我也是首席,一样的。”   望月派弟子们心说一样个屁啊。   望月派的首席师兄和临云宗的首席师兄能一样吗。   他们看着远处,蔺浮玉一身白金,光风霁月,俨然一派正道清贵公子的模样,又情不自禁去看自家首席师兄。   ——江梅引混迹在三教九流之间,如鱼得水,此时正等着庄家摇骰子,玩儿得比谁都开心。   他们沉默了。   这时,江梅引漫不经心的,甚至还安慰他们。   “别急。”   “我的卦象告诉我,我这把肯定能赢。”   他语气颇自信。 第17章   然后江梅引就输了。   他幽幽注视着自己被捞走的灵石,目光上移,幽幽又盯上庄家,一直盯到做庄的人都心里发虚,小心翼翼开口:“仙、仙师您……”   “无事。”   “唉,无事。”   江梅引摇头,认命了。   “卦术,果真玄妙。”   他长叹一口气,拢袖转身,小声嘀咕:“罢了,今天就到这儿,我还是回去受罚吧。”   “自讨苦吃。”蔺浮玉冷笑一声。   江梅引幽幽又叹了一口气,垂首,看着有点难过:“蔺浮玉,我很伤心。”   “我现在身无分文。”   “作为三大派之一的首席弟子,我竟然把所有灵石都输光了,我无颜面对仙门长辈,无颜面对师弟师妹,我愧怍。”他哀痛欲绝。   蔺浮玉微掀眼帘,目光很凉:“所以……”   江梅引接着说:“所以待会儿传送阵的灵石你出。”   蔺浮玉:“……”有病。   他抬脚就走。   望月派弟子们假装听不见江梅引的话。   他们抬头看天,低头看地,混入临云宗弟子里,假装自家首席师兄是蔺浮玉而不是江梅引。   这时,江梅引收剑入鞘,丝毫不在乎师弟师妹们的回避,语调闲散,好奇问:“你们来这儿干什么,只是为了叫我回去?”   暗处,蔺绮隐匿于人群最后的角落里,也抬头,看着那一群仙门弟子。   她也想知道,蔺浮玉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儿。   蔺浮玉没说话,他眉眼低垂,看不出什么情绪。   望月派弟子们开口解释:“我们刚刚追了一个魔物,他往这里跑了。”   江梅引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如此,他漫不经心道:“抓到了吗?”   “他刚跑到门口,就被蔺公子抓住了。”望月派弟子乖乖回答,又提醒,“掌门让您赶紧回去。”   江梅引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有些奇怪,又问:“没了?就一个?”   望月派弟子道:“就一个。”   江梅引摩挲了下指尖,散漫笑了下:“敢孤身闯临云宗山城,这个魔物有点东西。”   蔺浮玉没理会他的感叹,转身离开,声音清冷:“走了。”   “哎,蔺浮玉,你慢点。”江梅引匆匆跟上去,“那么急做什么。”   温和的声音落下来:“去接妹妹。”   江梅引:“?”   “蔺轻梨需要你去接?”他诧异,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那位大小姐。”   “听说大小姐很漂亮。”江梅引开口道。   “嗯。”   蔺浮玉的话语中难得带了点清温的笑意:“很漂亮。”   “而且很乖。”   江梅引:“……”   我没问你她乖不乖。   ***   蔺绮隐匿在暗处,拢了拢身上的黑色披衣。   蚀金窟里依旧喧哗如潮,墙面上的凹槽里,放着珊瑚玉树、明烛灯笼。   蔺绮想起了林清听的话,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她算着蔺浮玉赶回楼上雅间的时间,鲜红袖摆里,指尖显出一张传送符。   冷白指尖拈着黄符的边角,就在她将要撕开符纸的时候,蔺绮听见一阵极细微的咳嗽声。   夜明珠乳白的光晕打在他清艳漂亮的侧脸上,林清听逆光走来,霜白袖摆垂下。   鸦睫轻垂,投下细密的阴影,察觉到蔺绮的注视,他抬头望过来。   看见蔺绮还乖乖站在原地的时候,他似乎有些愉悦,眉眼微弯,轻轻笑了下。   林清听走过来。   蔺绮又闻到清清淡淡的草药气息。   “有意思的东西呢?”小猫儿抬眼问。   声音又乖又软。   他怔了下,目光投到他刚才走出来的地方,声音很淡:“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蔺绮抿唇,显然不能接受自己等了那么久,但是林清听什么都不告诉她这个结果。   她看向西南角那颗夜明珠。   夜明珠光滑无暇,纯白的光晕流下来,泻在角落里的木制地板上。   来来往往的赌徒、酒鬼,从西南角走过,脚步落在地上,发出空寂的响音。   蔺绮轻轻拈了拈指尖。   那下面是空的。   那里面必然藏着点什么。   她记得,刚刚林清听带她下来的时候,他对那下面的东西可很感兴趣。   她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心想,她必须赶在蔺浮玉到雅间之前回去,里面有什么,只能下次再看。   “可是我等了师兄好久呀。”   她开口,声音软软的,带着一点点委屈和难过。   蔺绮抬头,乌黑发尾轻轻甩了一下,鲜红发带飘荡,铃铛也轻轻作响。   漂亮的少女眉眼弯弯,认真看着林清听,清亮瑰丽的眸子里,似乎带了点水光,湿漉漉的。   “师兄。”   林清听默然一会儿。   虽然知道这祖宗是演的,但还是觉得袖袖可爱得要命。   他眉梢不自觉染上一丝笑意,嗓音温沉:“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都可以吗。”蔺绮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嗯。”   林清听点了点头:“想要什么都可以。”   蔺绮心里惊讶。   容涯仙尊的仙使,那么好骗吗?   她看着林清听,轻轻唔了一声:“先攒着。”   林清听眉眼轻弯,语气温温柔柔:“随你。”   蔺绮又问:“那我要怎么才能找到您。”   苍白漂亮的青年笑了下:“向仙尊请愿,我就会来找你。”   蔺绮眨了眨眼睛,有点不放心,她乖乖问:“怎么请,向先前那样吗,对着石碑?仙尊日理万机,真的能听见吗。”还有,容涯仙尊是要虔诚的,还是不虔诚的。   青年又笑:“哪有那么麻烦,你直接叫他就行。”   “叫谁?”   林清听说:“容涯。”   他又道:“只要他还活着,你的请愿,他永远都听得见。”   是在回她之前的那个问题。   蔺绮来不及细想他的话。   心中只觉讶异,她想,这个仙使有点东西,竟然直呼仙尊的名号。   又想,仙尊对于不虔诚的弟子,宽厚得有些过分了。   难怪全仙门都说他慈悲。   ——果真是活菩萨。   她都有点想信仰这个活菩萨了。   话止于此,病弱青年看着蔺绮,很轻很轻地笑了下:“我等你。” 第18章   大约是看出蔺绮急着走,林清听垂眸,温和注视着她,说:“去吧。”   蔺绮眉眼弯弯,乖乖和林清听告别,袖中指尖一拈,传送符被撕成两半。   袖中淡淡的金光浮起,蔺绮在即将离开时,正对上眼前青年温柔带笑的眸子。   他的眸光清清冷冷的,像落满松霜的雪天,垂眸看过来的时候,偏偏又温柔得要命。   那双清冽的眸子深处,带着点淡淡、极纯粹的的浅蓝色,像青要山冬日里昼光下,浮着碎冰的湖水。   蔺绮怔了一会儿,忽而开口:“师兄,你知道青要山吗。”   “嗯?”   林清听应了一声,温雅的眸子里流出点询问的意思。   浅淡的金色粒子散落在蔺绮身边,那一瞬间,蔺绮也说不准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   “我有一个姐姐。”蔺绮的声音很轻,她认认真真看着林清听,“她有一双和你一样的漂亮眼睛。”   对面的青年似乎也怔了一下,半晌,轻声笑了下。   他没再搭话,只温温沉沉道:“去吧。”   ***   蔺绮意识恍惚了一瞬,待清醒时,又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站在雅间的窗子边,透过窗子往下望。   街上依旧恢复了平静,来来往往的人打着伞,穿行在各个摊贩间。   一派安宁和乐的模样。   蔺绮在心里记下林清听的许诺,和蚀金窟地下的异处,忽而发现自己身上还披着林清听给的黑色披衣。   她将披衣解下,收进芥子袋里,想着下次见林清听的时候,再把披衣还给他。   雅间长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首饰和衣裳。刚刚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还没来得及认真看。   雅间外,脚步声越来越近。   蔺绮走到长桌边,拿起一支梨花耳珰,对着昼光,细细端详。   蔺浮玉走进去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漂亮的少女坐在清白的自然光下,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拈着一支梨花耳珰,她轻轻眯起眼睛,像一只慵懒的漂亮小猫儿。   乌黑长发微遮住她的眉眼,发尾的红发带轻轻垂下,散在鲜红的锦裙上,银白铃铛搭在黑发和发带的交界,映着清光。   铃铛轻轻晃动的清脆声响,混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雅间里。   似乎是注意到雅间门口的动静,漂亮小猫儿偏头望过来,单纯懵懂的眸子里,溢出惊喜的神色。   蔺绮起身,蹦蹦跳跳跑过来,脚步轻快,十分活泼的小模样。   她眉眼弯弯,声音软绵绵的,喊:“哥哥。”   乖得要命。   蔺浮玉清冷的神色柔和下来,他轻轻颔首:“嗯。”   他看了眼雅间里乱成一团的桌子,是刚刚侍女逃走的时候撞翻的,他垂眼,不甚熟练地哄自己的小妹妹:“刚刚吓到你了?”   “别害怕,我们先回宗门。”   苍白清瘦的手伸出去,他揉揉蔺绮的长发。   又叫来松云庭的管事,让他把长桌上的衣裳首饰都送到临云宗。   蔺绮怔了一下,扯住蔺浮玉的袖摆,抬头看他,眸光湿漉漉,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小小的:“哥哥,不用了,这些肯定要花很多灵石。”   蔺浮玉看着她,心里忽而泛上一层酸涩。   临云宗的大小姐,何须如此谨小慎微。   莫说这些衣裳了,便是整个松云庭,他也可以给蔺绮买下来。   他抿唇,低声道:“无碍,外面不安稳,先回霜雪天吧。”   蔺绮又一次在心里感叹临云宗少主的豪奢。   她想起在青要山上的时候。   姐姐在青要山上,无论春秋冬夏,都简简单单只穿一身霜白麻衣,朴素得过分。   蔺绮乖乖跟着蔺浮玉走出雅间,在松云庭门口,看见望月派一众弟子。   江梅引身穿青金长袍,闲闲散散倚着栏杆,垂眼,把玩手里的一只星盘。   苍白指尖搭在湛蓝的星盘上,他听见木阶上传来的脚步声。   江梅引微掀眼帘,正对上蔺绮瑰丽如琉璃般的眸子,他怔了一下,心里惋惜。   ——多漂亮的妹妹啊,可惜不是他的。   蔺浮玉淡淡看了他一眼,声音温凉:“走吧。”   一行人一起回了临云宗。   因为望月派弟子暂住的峰头在西面,他们刚刚到山门时,便该各自分开。   临走时,江梅引漫不经心问:“那个魔物你打算怎么处理。”   蔺浮玉声音清冷:“交给宗门。”   江梅引看着蔺浮玉,神色莫名,笑了一下:“那再好不过了,明日再见。”   他偏头,笑吟吟看着蔺绮,瞳仁乌黑如玉。   江梅引把手中星盘递给蔺绮,他语气斯斯文文的,一派清贵公子的模样:“我炼的小玩意儿,就当给妹妹的见面礼。”   蔺绮眨了眨眼睛,偏头看了蔺浮玉一眼。   蔺浮玉先是冷冷扫了江梅引一眼:“我妹妹。”   而后,他温温柔柔看着蔺绮:“织星盘,这东西品阶不低,有点用处,可以拿。”   织星盘?   蔺绮记下这个名字,打算待会儿问问蔺浮玉,这个有什么用处。   她接下星盘,语气软软糯糯:“谢谢师兄。”   江梅引听见她的称呼,眉眼轻弯,轻轻笑了一下:“哎,师妹。”   “师妹,我们明日再见。”他语气温和。   蔺浮玉不虞:“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离他远一些。”   “……”   江梅引气笑了:“蔺浮玉,我还没走呢。”   他正想和蔺浮玉理论,这时,有青衣弟子匆匆走来,说掌门找他,江梅引轻轻啧了一声,叹口气,和望月派弟子们一起往西去。   蔺浮玉和蔺绮一起走进山门。   蔺绮垂眸,看着手里的星盘,好奇道:“哥哥,刚刚那位师兄是谁?”   蔺浮玉抿了下唇,简单解释:“江梅引,天行榜第三,望月派首席。”   蔺绮点了点头。   她想起江梅引之前说的话,又回忆起街上那个跪地叩首的少年,问:“哥哥,那个魔物是出来杀人的吗。”   “应当不是。”蔺浮玉语气很轻。   蔺绮问“那他要做什么,宗门会怎么处置他,关进苦牢吗?”   她想起,之前那个杂役就被蔺浮玉打进苦牢了。   这应该是很重的一种刑罚。   “不知。”   蔺浮玉摇摇头:“至于宗门,应该会直接绞杀吧。”   蔺绮轻轻拈了下指尖,诧异:“直接杀?”   “嗯。”   蔺浮玉眉眼有些淡:“魔物为祸世间,理当绞杀,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她抬头看蔺浮玉,青年长睫垂下,似乎有些出神。   走了一会儿,蔺绮又看见那座刻着“命在苍生”的石碑。   她声音软软的,换了个话题,又问:“哥哥,您也想去容涯仙尊座下修行吗。”   蔺浮玉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蔺绮的话,反应了一会儿,才颔首,回答:“嗯。”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笑,眉眼微弯,清冷的眸子里,像是藏了疏星碎影般。   蔺浮玉说:“所有剑修都想,我自然不能免俗。”   蔺绮望了那石碑一眼。   她忽然想起,蔺浮玉是上一届的天行榜榜首,此次仙门大比,他不可能掉出前十,去仙尊座下修行的人里,必然有他一个。   “那哥哥今年就能去了。”蔺绮乖乖道。   蔺浮玉温声笑了下。   这时,山道上,忽而落下清清泠泠一声问好。   “兄长。”有人开口。   是在向蔺浮玉问礼。 第19章   整个仙门,会叫蔺浮玉兄长的只有一个。   ——宗主自小养大的女儿,临云宗内门小师妹,蔺轻梨。   蔺绮抬头,往山道前方望去。   只见一清艳少女被几个宗门弟子簇拥在最中间。   蔺轻梨站在高处的青苔石阶上,长身玉立,白金长裙委地,葱白指节握着着一颗红艳艳的柿子,柿子上还带着水光。   她垂眸看下来,看见蔺绮的时候,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惊艳。   少女身后是午后的旺盛昼光,她逆光站着,轻轻抬起下巴,语气慵散,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你真漂亮,我喜欢你。”   蔺绮怔了下。   蔺绮眨了眨眼睛,声音软软的:“我吗?”   “笨——”   她轻轻皱眉,顺着石阶走下来,脚步轻快,在蔺绮眼前的两层石阶上停住。   她双手交握背在身后,倾身向前认认真真看这个陌生的师妹。   两人目光相接,蔺轻梨对上蔺绮湿漉漉的瑰丽眸子,鬼迷心窍似的,她伸出手,冷白指尖轻轻戳了戳小猫儿软绵绵的侧脸。   她理所应当道:“当然是你啊,难道我还会喜欢兄长吗?”   蔺浮玉沉默了,他垂眸看着两个妹妹,目光有些凉。他真的不是很明白蔺轻梨。   好乖好软。   蔺轻梨轻轻拈了下指尖,心里漏了一拍。   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很不妥,像个登徒子一样,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恼羞成怒:“你怎么都不躲,笨死了。”   “那我躲开。”眼前的漂亮师妹声音小小的,似乎有些害怕,想往后退。   “不准躲!”蔺轻梨急急出声,很凶,“也不许害怕我!”   她拉住蔺绮的手,把还沾着水珠的柿子放在小漂亮手心,声音软下来,干巴巴跟她商量:“这个给你,我是好人,你不要害怕我。”   蔺绮听她说话,心里有点想笑。   然后她就笑了。   小漂亮笑起来,眉眼弯弯,清透瑰丽的瞳孔里,水光潋滟,像一场盛大的春天,她看着蔺轻梨,眸光湿湿软软,声音轻轻的:“好呀。”   蔺轻梨看着她,愣了一会儿:“你比秦罗衣那个恶毒女人还好看。”   “在内门没见过你,你是外门哪个峰的?你为什么会跟在兄长身边,你……”蔺轻梨顿住,忽然记起今日芝长老跟她说,兄长带蔺绮下山买衣裳了,她巴巴开口,自问自答,“你是蔺绮。”   眼前的少女好像受到了什么打击一样,眸中的光亮黯淡下去,有些失魂落魄。   她直起身,抿了抿唇:“大小姐,对不住,刚刚冒犯您了。”   蔺绮的声音软糯糯:“没有冒犯。”   “就有!”蔺轻梨大小姐当惯了,见不得人反驳她,下意识反驳回去,等她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耳尖涨红,她一把抢回蔺绮手心的柿子,“不给你了,你是大小姐,什么都有,必然看不上我的柿子。”   蔺浮玉微微皱眉,语气略带斥责:“轻梨。”   蔺轻梨看了蔺绮一眼,神色复杂,没说话。   她顺着山道下山,原来跟在她身后的外门弟子们纷纷跟上。   山门往下,走过一个传送阵法,就是人间。   人间下着雨。   蔺轻梨心里闷闷的,她没打伞,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周围的外门弟子为了讨好她,一个劲儿地说。   “小师姐,您看看那个蔺绮,像首席师兄的小尾巴一样,怯懦胆小,哪有半点比得上您。”   “小师姐,您别难过,宗主只打算为您办生辰宴呢,再过几日,全仙门都来恭贺您的生辰,那个蔺绮就让她吃风去吧。”   “首席师兄刚刚竟然因为她训斥你,他一定是被蔺绮迷惑了。”   “很快就是仙门大比了,到时候您拿个天行榜前十,就能去容涯仙尊座下修行了,您可千万别因为这点小事乱了心情。”   “……”   蔺轻梨是内门小师妹,外门弟子都称她为小师姐。   蔺轻梨听着他们的话,心里忽而产生一丝烦躁的情绪,她微掀眼帘,凉声开口:“蔺绮没有生辰宴?她为什么没有?”   几个外门弟子七嘴八舌道。   “当然是因为宗主疼爱您了。”   “应当是宗主怕您受委屈,才只给您办的。”   “小师姐,您可是天生道心,对宗门价值非凡,哪里是她一个废灵根能比的。”   “闭嘴,你们吵死了。”白衣少女皱眉。   蔺轻梨想起刚刚看到的小漂亮,她眉眼弯弯,温温软软说好呀,说没有冒犯,心里的郁气升腾而起。   她有些厌烦。   笨死了,怎么会有那么笨的人。   她抢了蔺绮的十六年啊。   蔺绮就应该恶毒一点,应该厌恶憎恨她,应该在她面前高高在上居高临下。   无论如何,她都不应该软软糯糯地看着自己,一副天真单纯的样子,好像她蔺轻梨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一样。   她掩下眉间的冷戾,说:“她怎么能没有生辰宴。”   外门弟子看她状态不对,试探着开口:“因为她没价值?”   “放肆!你才没价值!”   “她可是大小姐,她必须有价值,她必须有生辰宴!”   “小师姐您对她……”有人试探着开口。   蔺轻梨冷冷剜了说话人一眼,恼怒道:“蠢货,我当然是讨厌她!”   小跟班们深觉君心难测,讪讪:“是,是。”   ***   蔺绮并没有把山道上的事放在心上。   她在霜雪天的传送阵法前,就乖乖和蔺浮玉告别,独自一人进了霜雪天。   她走进楼阁时,看见一层长桌上,摆了满满一篮新鲜的柿子。   柿子圆溜溜红艳艳,上面还挂着水珠。   幼虎独自一只虎,趴在长桌上,雪白虎爪爪里拿着一颗圆柿子滚着玩儿。   蔺绮看见柿子的时候,怔了一会儿,半晌,轻轻笑了下。   楼阁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又添置了许多物件儿,暖石铺在角落里,散发着温热的气息。   “呼噜——”   雪白爪爪扒扒蔺绮的袖摆。   蔺绮坐在长桌边,眼都没抬:“听不懂,等阿稚。”   虎崽崽睁大了眼睛:“呼噜呼噜。”   它手舞足蹈,很激动,想告诉蔺绮那个做饭的小白脸的身份。   它想说仙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虎崽崽懵了。   它诧异地拿爪爪捂住虎口,眨了眨眼睛。   蔺绮觉得它古怪:“怎么了。”   虎崽崽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呼噜。”   天机不可泄露。   嗷嗷嗷嗷这个秘密只有它能知道!   它果然是仙尊选中的虎!   蔺绮懒得再管它。   她拿出先前,蔺浮玉给他的芥子袋,蔺浮玉说,这些都是戒律堂的师兄师姐们给她的。   里面放了一本剑谱,一把木剑,几颗灵果,几十颗品质上乘的灵石,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法器。   她翻开剑谱。   这是最基础的剑谱,每一个动作都简单至极,画像小人旁边,却认认真真标注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心得小字。   剑谱很新,墨迹也是新添的。   剑谱上标注的字很漂亮,风骨峭峻,银勾铁画,一笔一划都极为清晰深刻。   和戒律堂卷宗里的批文很像。   ——这是蔺浮玉写的。   蔺绮拿起木剑,走到霜雪天的簌簌风雪之中。   她按着画上小人儿的第一个动作,手腕摆动,重重向风雪里劈了十几次。   只这十几次,她便觉手腕酸软。   这样必定不对。   蔺绮不大开心,她从来没修过剑,也不知道修剑应该是怎么样的。   她坐在风雪里,将蔺浮玉的注记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又一遍,一次次调整姿势。   她一直挥剑,挥到天色暗沉。   到最后,木剑似有千钧重,她手一软,木剑哐当坠地,蔺绮坐在风雪中,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连去拿剑的力气都没有。   她觉得自己做得不对,想拿云镜问问蔺浮玉,又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蔺绮揉了揉手腕,有些郁结,忽而想起林清听的许诺。   她看着手中木剑,心想,容涯仙尊是剑道至尊,林清听是仙尊使者,剑术应当也很厉害。   于是,蔺绮轻轻阖上眼睛,微垂首,双手交握。   “仙尊在上……”   温温软软的声音落在风雪中。   林清听彼时正在望月派的小院里,听见自家祖宗叫他,虚空画了张传送符就过来了。   他刚到霜雪天,就看见袖袖跪坐在漫天风雪之中,鲜红裙摆铺开,霜白的碎雪落在她乌黑的长发上。   她的衣裳已经被雪打湿了,长睫沾了雪,轻轻颤抖,她像是一尊精致漂亮的雪娃娃。   大概是因为有求于人,她难得虔诚一回。   轻轻软软的话直入林清听的识海,带着点湿湿的潮气,林清听怔了下,笑得有些无奈:“祖宗,你在雪里待了多久了。”   苍白漂亮的手伸出去,覆在蔺绮的长发上,掌心蓝光浮现。   刹那间,蔺绮感受到一阵温热的暖意,暖意自上而下,流淌在她的血脉经络里,很舒适,蔺绮不自觉眯起了眼睛,像是被取悦了一样。   她看着林清听,眨了眨眼睛:“没有多久。”   病弱青年垂眸看她,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嗓音温沉,低低斥道:“撒谎。”   他五指微微收拢,一抹蓝光自掌心散开,直直飞入天穹灰白的云霾之间。   蓝光没入云霾的瞬间,厚重的云雾乍然散去,霜雪天的雪停了。   月光洒下来,流在青年苍白的侧脸上,林清听将手收在袖摆里,偏头轻轻咳嗽了两声,眉眼轻弯:“你想要什么。”   蔺绮还在因为霜雪天乍然放晴而震撼。   她怔怔看着林清听,下意识说:“这个我可以学吗?”   “哪个?”林清听问。   蔺绮看了一眼天上清冷的月亮,乖乖道:“改变霜雪天的天气。”   青年又笑:“这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把戏,用不着特意学,你以后就会了。”   蔺绮有些懵懂:“以后?”   “嗯。”   林清听颔首:“等你化神。”   蔺绮:“……”   那可太后了。 第20章   蔺绮沉默了。   她坐在雪地上,垂眸,不是很想开口说话。   清白的月光泻下来,落在她莹白的指尖上。   她眨了眨眼睛,忽而想起第一次见这个病秧子时,他浑身病气,披着风雪站在烛光下,斯斯文文地说风雪太大行走不便。   骗子。   明明他抬个手,就能让霜雪天的风雪停下来。   林清听,太过神秘也太过危险。   蔺绮不会对他交付所有真心,但也没打算过分戒备。   毕竟,一来,林清听若想伤害她,她也活不到现在;二来,她学剑还要仰仗林清听。   她虽然修了符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符道似乎和正统符道不大一样。   换言之,她没办法靠符术引气筑基,不能引气筑基,就不算入道,不入道便算是凡人。   蔺绮打算试试剑道。   然而她灵根驳杂,若想以剑入道,必然很难。   她不想等姐姐出关后,拿这种事去为难姐姐,所以蔺绮打算为难一下林清听。   于是蔺绮抬头,看着雪地上清隽漂亮的青年,眉眼弯弯,软软道:“我想学剑,可以吗。”   林清听微垂眸,闻言轻轻笑了一下:“剑道清苦,再等等吧。”   “等什么。”蔺绮下意识反问。   她不是很高兴。   她觉得林清听说的话没什么前后关联,剑道清苦,难道她等一等就不清苦了吗。   月光下,病秧子没说话,他偏过头去,低低咳嗽两声,也跟着坐在她身边,苍白的手拾起雪地上木剑。   他的目光投过来,温和又清冷,林清听的声音沙沙的:“等你长大。”   “可是我已经长大了。”蔺绮对上林清听平和温柔的目光,心中忽而生出些冰冷戾气。   刹那间,她猛地伸出手叩住林清听清瘦苍白的指节,病弱青年被她拽得往前一倾,另一只手扶住雪地才不至于倒下去。   林清听垂首,目光落在碎雪上,长发散下来,长睫微颤,刚刚手里握着的木剑重新跌入雪中,碎雪化成雪水,在他指尖流淌。   他此时有些茫然,抬起扼住雪层的手,冰凉雪水顺指尖滑落而下。   他看着另一只被蔺绮叩住的手,怔了一会儿,险些气笑了:“放开。”   蔺绮叩住他的手,像叩住一块清寒的冷玉。   “我已经长大了。”似乎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不大妥贴的事,她敢没去看林清听,也没放开他的手。   蔺绮抿唇,声音闷闷的,听着有些难过,她又说:“师兄可以摸我的骨相,我已经长大了。”   蔺绮真的很讨厌等这个字眼。   曾经也有人让她等。   那个人说“我无事,冬日太冷,等春天就好了”,说“仙道清苦,等你长大”,说“好姑娘,你该睡觉了,等你睡醒,我就回来了”。   ……   她那么乖,她一直在等。   可是她什么都没等到。   让她等的人闭关了,因为那个人病得快死了。   再看不见她长大了。   “我已经长大了。”她抬眼看林清听,温软的手叩住青年苍白的指节,执拗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蔺绮压下眸间的戾气,声音又甜又软,做出一派人畜无害的单纯模样。   说出的话却很锋利,每个字都彰显着她的不开心:“师兄摸不出来吗?”   这话实在很大逆不道。   清瘦漂亮的青年怔了下,他看着自家祖宗,半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反叩住这漂亮小孩儿的指节。   骨节分明的手上,渗出点点浅蓝色光晕。   他没答蔺绮的话,抬起另一只手掩住唇角,霜白袖摆垂下。   林清听偏头重重咳嗽两声,半阖眼,声音温温沉沉的,在月光下,又带了点沙哑,他轻轻斥道:“我看你是想造反。”   蔺绮没说话。   蓝光没入指尖,是温热的,绕在她手上、手腕上,下午挥剑的疲软渐渐散去。   林清听的手也没有那么冷了,但还是凉的,像月光下山泉里的沉玉。   只是几息,她手腕上的疲累已经消失了。   林清听松开她的手,眉眼有些淡,蔺绮抬头看他,还没开口,病弱青年拢袖起身:“我知道,你已经长大了。”   他俯身拾起木剑,霜白袖摆垂在雪地上,沾上几丝碎雪。   林清听垂眸看着地上坐着的祖宗,神色莫名,辨不清情绪,也不知在斟酌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极浅极浅地笑了一下:“也好。”   此时,月上中天,星入平野。   地上白泠泠一片。   林清听倾身向前,把蔺绮拉起来。   他把木剑递给蔺绮,不知道为什么,这病秧子看起来心情不差。   他看着蔺绮,眉眼温和,脾气很好,语气温柔道:“你既然做了决定,便不能半途而废,哪怕再辛苦,也不许回头了。”   蔺绮接过木剑,试着挥了一下,她忽而问:“如果我以后不学了呢。”   青年站在她身后,伸手帮她调整姿势,冰凉的手隔着鲜红的布料,触上蔺绮手腕。   两人离得很近,清清淡淡的草药气息萦绕在雪地上。   蔺绮听见林清听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说:“那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但我会很生气。”他说。   他拢着自家祖宗,就着她的手,轻振手腕,剑尖一点,一道无形气乍然荡开。   瞬间,剑气震入高楼,楼阁里烛火悉数熄灭,霜雪天暗下来,只有天上星河的微弱白光。   月光流照下,林清听照例是斯斯文文的语气,那双如琉璃般清透的眸子里,神色温柔得近乎一场盛大的暖春。   “祖宗,不要让我生气。”   他笑着,似劝诫,也似警告。   夜晚漫长寒冷。   蔺绮在雪地上,又挥剑挥了近三百,林清听就立于雪地上,倚着枯朽的老树,温温和和看着她。   彼时,仙尊的神识施施然落在幽暗高楼里。   一抹蓝光点了点陶罐里,扮作梨枝的青宫。   青宫作为一把喜好修身养性的剑,正在睡觉,半夜被自家主人叫醒。   容涯语气温和:“你知道袖袖在做什么吗。”   青宫:“?”   容涯斯斯文文道:“在练剑。”   青宫:“厉害。”   容涯笑了下,似乎有些愉悦,忽而,又叹了口气:“本尊原先想把你留给她,但袖袖既然亲自练剑了,你就有些配不上她了。”   青宫:“哦。”   容涯仙尊脾气很好,和自己的本命剑商量:“本尊记得,神器谱第一的收光剑,现下正藏在云海之巅,你应当能找到它吧。”   青宫不想去云海之巅,它艰难挣扎:“我也是神剑,我在神器谱排第三,我应当配得上祖宗。”   容涯轻轻笑了下:“你的意思是,本尊方才说错了。”   青宫:“……”   青宫:“我去。”   容涯略一颔首,温温柔柔道:“本尊就知道,你会为本尊分忧的。”   青宫:“……”不敢不分忧。   作者有话说:   青宫:什么剑啊,还需要祖宗亲自去练。你这个仙尊做的属实有些拉了。 第21章   霜雪天外,青钟敲了三下。   病弱青年温和招手,木剑自蔺绮手中脱出,落到他苍白的手里。   “你该睡觉了。”大抵是在雪地上站得太久,他眉眼间的病气愈发重。   林清听单手扶树,垂首咳嗽了两声,他气息平稳了些,才笑着看向蔺绮,温和道:“明日再练吧。”   蔺绮挥了那么多次剑,浑身上下都酸疼。   林清听在这儿,她连一丝走神都无,哪怕坏了一个姿势,都有蓝光打上来。   林清听的灵气也如他的人一样,温温柔柔的,打上来的时候并不疼,像是温和的敲打,隐隐约约又带着些不容违逆的强势。   蔺绮的精力像一段绷紧的弦一样,一刻都不敢松懈。   数百次看似无意义的重复中,她感觉身体愈发轻盈,手中的剑也愈发容易掌握。   蔺绮太过专注,以至于当手中木剑忽然消失时,先前积攒的疲惫在顷刻间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月光下,汗珠顺着瓷白侧脸滑下,一阵风过,她顿觉寒凉。   蔺绮的脸冻得有些发白,唇色有些淡。   她抬头看着枯树下的林清听,漂亮瞳孔乌黑如玉,声音软软,问:“明日?”   “嗯。”   林清听走过来,给她披了件霜白披衣:“明日我去叫你。”   蔺绮满意了:“好。”   她想了想,有些不确定似的,忽而问:“我什么时候能入道。”   她灵根很差,废灵根几乎已经决定了她这一生都很难入道。   她刚来临云宗时,宗门长辈坐在主殿之上,跟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灵根驳杂,此生难入大道,可惜”。   后来,蔺浮玉给她送了剑谱,剑谱第一页写的也是让她学剑招保护自己,不曾提起入道。   蔺绮知道入道很难,一千个凡人里能有一个,便已是祖上积德了。   以剑入道,是她能想到的最容易的路了。   只是她不确定自己要花多久。   她听说,天才如蔺浮玉,入道也花了一年,她想知道自己要花多久。   蔺绮看着林清听,有些好奇。   林清听微垂首,温温柔柔注视着她,笑了下:“什么时候都可以。”   蔺绮:“?”   蔺绮仰头,不是很明白,茫然地看着他。   林清听没再解释。   他眉眼轻弯,清冷的眸子如泛着碎冰的湖水,语气带笑,说:“时候不早了,睡觉吧。”   ***   蔺绮回自己屋子里歇息,一番梳洗过后,躺在软软的床榻上。   月华满屋,星河灿烂。   蔺绮把自己埋在软乎乎的被褥里,侧身看天上流淌的光影,来了临云宗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轻快的情绪。   刚刚在她练剑的时候,她隐隐约约生出到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当她在雪地里练剑时,她感受到清凉的冷风,闻到清苦的草药气,混着浅浅淡淡的梨花香。   她的剑尖擦过白雪,刮过晚风,也可能落在湿润的泥土里。   蔺绮感觉自己身处天地之间,是天地之中的一个。   她从未如此贴近这方天地。   她阖上双眼,认真感受霜雪天里的灵气。   她感受到了自己先前从未感受过的,丝丝缕缕灰白灵气绕在她指尖上。   那些灵气极淡,蔺绮看得并不大清晰,但她还是很开心。   至少她感觉到,以剑入道是可行的。   她或许真的可以靠剑道引气筑基。   蔺绮眉眼弯弯,在被褥里翻了两下,又探出一丝神识,去拨弄她身边围绕的浅淡灵气。   她操纵着神识,把一丝灰白灵气包裹住,尝试着吸收它们,但刚刚触到灰白灵气的边角,灵气就向一侧躲开。   蔺绮不服输,一次又一次探出神识去抓。   好不容易抓住一丝灰白灵气,灵气被神识小心翼翼包裹起来,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被吸收,那灰白一缕灵巧逃脱,蔺绮只得重新去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有人忍无可忍,一抹蓝光乍然出现,一下子将蔺绮视野内的灵气全部卷走。   蔺绮茫然了一瞬,随后,听见温温和和的声音,带着些压迫感。   “祖宗,睡觉。”那人的声音自虚空落下来。   蔺绮眨了眨眼睛,翻了个身,把自己埋在被褥里,不大开心。   但是灵气都被卷走了,她只好乖乖听话,阖眼睡觉。   ***   次日,林清听果然来叫她了。   蔺绮睡得迷迷糊糊,恍惚间,便听见两下清脆的敲门声。   蔺绮挣扎着睁开眼,瞥了一眼窗外微微亮的天,翻了个身。   她昨日练了很久的剑,现下浑身酸软发疼,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蔺绮意识恍惚,往被褥里又缩了缩,打算继续睡。   门外的敲门声并没有持续多久。   有人轻轻咳嗽两下,斯斯文文道了声“失礼”,随后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蔺绮听见门被推开,清醒了些许,自被褥里,露出半个脑袋,乌黑如水玉般的眸子里,湿漉漉的,半清醒半迷糊地看着门口的人。   她声音软软,似乎不是很开心,问:“师兄来做什么。”   林清听立于门口,霜白长袍委地,侧倚门廊。   他看着被褥里不甚清醒的漂亮小孩儿,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清透眸光瑰丽柔和,林清听提醒她:“昨日我说了,会来叫你。”   病秧子微垂首,低低咳嗽两声,他的眉眼愈发浅淡:“起不来么。”   蔺绮这时才想起昨日夜里,她跟林清听说的话。   “胡说。”   蔺绮声音闷闷的:“我起来了。”   清早的蔺绮心情素来不大好,她顾不上在林清听面前装乖,伸手甩了张符贴在门上,门哐当一下关上。   林清听早已习惯了自家祖宗刚睡醒时的脾气,眉梢带了点浅淡的笑意,他斯斯文文站在屋外,不再出声催促。   屋里,蔺绮强忍着四肢的酸软和疼痛,起身穿衣。   她穿了件绯红金丝长裙,正想披一件披衣,目光不经意落在桌角的梨枝上。   这梨枝似乎没有往日有生机了,素白梨花蔫儿巴巴的,边角还打了个小卷儿,青绿的枝桠尾部也沾了点枯黄。   蔺绮想着,这梨枝怎么一点灵魂都没有。   想到这儿,她又觉得自己刚醒迷糊了,她实在是想多了,哪枝梨花有灵魂。   蔺绮打算待会儿给它换点水,她披了间素白披衣,抬脚出了屋子。   “师兄。”蔺绮乖乖喊。   “嗯。”   林清听在外面等她,闻言笑了下,苍白清瘦的手伸出去,抚上蔺绮乌黑柔顺的长发。   他揉了揉蔺绮的长发,似是安抚,半晌,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可能有些疼。”   蔺绮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   她以为他是要像昨日一样,用灵气帮她疏解酸疼疲累,乖乖站在门口,等着林清听的灵气灌进来。   忽而,一阵剧烈的疼痛在经络中炸开,蔺绮眼前一黑,腿一软,险些跌跪在地上。   疼——   太疼了——   浅蓝色的光晕流入经络,不再是温柔的安抚,而是一种如刮刀般,生剜血肉的疼。   蔺绮眼前漆黑一片,她咬紧牙关,冷汗涔涔而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   那一瞬间,蔺绮感觉自己几乎要跌到地上,却被林清听虚虚扶住拢在怀里。   蔺绮疼得神志不清,蔺绮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声,苍白小脸儿上清泪落下,她脆弱得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兽:“疼……”   “不要……”   “不要灵气。”极虚弱的声音。   “滚开。”她一发狠,把罪魁祸首往前推。   随后是一声闷哼,林清听一个不设防,被她撞到墙面上,他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地上,蔺绮也跟着倒下来,林清听伸手拢着她。   林清听垂眸,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抿了抿唇,轻轻抚了抚蔺绮乌黑杂乱的长发,却没有停止疏通经络的灵气,他伸出另一只手放在蔺绮眼前。   蔺绮疼得恍惚,看见那只手,如看见水中浮木一般,指尖扼住林清听冷白掌心。   她神志不清,张口用力咬上手腕,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林清听霜白的袖摆染上点鲜红的血。   林清听温和抚摸蔺绮的长发,安抚颤抖的小家伙儿,灵气却一直没有停。   严苛得近乎残忍。   蔺绮疼得恍惚,浅蓝色光芒和经络中的浊气相互冲撞,浊气被一丝丝刮开,她脑海一片混乱,眼前漆黑什么都看不清,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   蔺绮呜咽着,张口死死咬住林清听的胳膊,血腥气刺激了她,她的声音湿漉漉,没什么力气,却很凶:“林清听,你、你死……”   剧烈的疼痛之中,蔺绮感受到清苦的草药气,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这时,有人轻轻笑了下,语气不轻不重,温顺道:“好吧,等一会儿死。”   剧烈的疼痛中,蔺绮蜷缩成小小一只,已经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夕,等经络里那股要命的疼痛渐渐消减,她才如重新活过来一般,怔怔倚墙坐着。   肉体凡胎中的浊气散在空气里,她感到一阵轻盈。   蔺绮怔了一会儿,试着探出神识,包裹住一丝灰白之气,昨夜无论如何也吸收不了的灵气,此时却如倦鸟归巢一般,没入她的经络。   蔺绮听说,凡人入道,有两个步骤。   一是望气,二是去浊。   望仙道灵气,去凡尘浊气,是为入道。   刚刚林清听是在给她疏通经络,是“去浊”。   蔺绮感受着没入体内的灵气,长睫轻轻颤了颤。   她引气入体了。   她忽然明白林清听昨日夜里,说“什么时候都可以”的意思了。   那一瞬间,蔺绮有点开心,抬头看林清听,又想起刚刚的疼痛,抿了抿唇。   生气。   林清听倚墙坐着,挽发的长笄早已掉落,长发散开,微遮住他的眉眼,他一下子用了太多灵气,现下脸色苍白,呼吸愈发地弱。   他垂眸,看了眼自己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手腕,眉眼轻弯,微微笑了下,似乎有些无奈,另一只手覆上去,轻轻一抹,蓝光闪现,血迹顿时散去。   他都不用看蔺绮,就知道这漂亮小孩儿定然正在纠结,一边开心一边生气。   林清听垂首,霜白袖摆掩住唇角,他弯腰重重咳嗽两下,压下喉间的血腥气。   他咳完了,拢袖起身,把祖宗拉起来,声音沙沙的,温言细语哄她:“疼吗。”   蔺绮眼角泪渍未干,刚刚泪水流得太凶,她的嗓音有些沙哑:“疼。”   林清听笑了下,他伸手想抚上蔺绮的长发,蔺绮忽而往后一躲,长睫颤抖看着他,湿漉漉的眸子里满是不开心。   林清听嗓音温沉,又笑:“这回不让你疼。”   仙尊本体在闭关,带过来的灵力不算多。   刚刚给蔺绮疏通经络,怕她太疼,在灌灵气时,还特意散出三倍多的灵气护住她的经络,灵气在短时间内流失太过,来不及补充。   现下他的灵池里,只剩很少一些灵气,仙尊打算全用来哄自家祖宗开心。   林清听揉揉蔺绮的长发。   温热的蓝光灌进刚刚疏通的经络,一股极温和、极慵散的灵气顺着经络流到四肢百骸,身上的酸疼散去。   蔺绮觉得很舒服,她低着头,眉眼轻轻弯起,显而易见地开心起来。   林清听垂首笑了下,身上的活气有些淡。   他这时很虚弱,青年低低咳嗽了一声,又想,袖袖也太好哄了,实在很不好,他还是应当亲自跟在袖袖身边看顾着,省的她被仙门骗。   林清听温和看着自家祖宗,声音很轻:“练剑吧。”   之后的几日,蔺绮一直待在霜雪天里,过得很平和,她在霜雪天里练剑,在几日内把那本基础剑谱上的动作都练熟了。   她练剑时,林清听就在一边看她,眉目温柔,立在枯朽的老树下,他身上披着风霜,像个漂亮的雪人。   ***   这日,蔺绮和林清听一起坐在一楼吃饭,蔺绮入了道,心情一直不差,这几日眉眼弯弯,又乖又软,林清听说话她都愿意听一听。   霜雪天里没有下雪,昼光温和洒下来。   蔺绮舀了一勺甜粥,嚼烂粥里甜滋滋的糯米圆子,享受地眯起眼睛。   她单手支着下巴,看对面的病弱青年,有些好奇,问:“师兄,你这几天一直待在霜雪天,仙尊都不找您吗。”   林清听给她剥了颗莲子,眉梢带笑,反问:“他为何要找我。”   “唔。”蔺绮轻轻唔了一声,想了想,道,“仙使不是要侍奉仙尊吗。”   林清听险些忘了自己套的这个身份,怔了下,四平八稳道:“仙尊不需要侍奉,他有事会自己去做。”   蔺绮一直觉得林清听对容涯仙尊不大尊敬,这种感觉在听林清听说话时达到了极点。   此时,她听林清听说起容涯仙尊,心中又对这位仙门传说生出些求知欲:“那容涯仙尊素日都会做什么,拯救苍生吗。”   病弱青年笑得斯文,他把剥好的莲子放到蔺绮身前的小碟子里,语气散淡,颇有些漫不经心:“他素日里应当都在哄孩子吧。”   蔺绮默了:“……”   这听起来一点都不仙尊。   林清听看蔺绮茫然的神色,情不自禁笑出声,他笑得极浅,声音清清泠泠的,像月下流淌的山泉水。   林清听问:“你待在霜雪天是为了什么。”   如果他没记错,这祖宗手里的传送符多得要命,足够送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若说她有所图谋,这一段时间,袖袖什么也没做,要的东西也很少。   而且,袖袖看起来对临云宗没什么感情,容涯仙尊不大明白自家祖宗为何要留在这里。   “……”   蔺绮听见这个问题的时候,沉默了一会儿,她低下头,喝了一口甜粥,眸光浅淡,甚至现出些凉薄:“搞点钱花。”   仙尊也默了。   他心想自己或许还不至于穷到这个地步,他应当还是养得起袖袖的。   林清听又剥了颗莲子,刚想开口说话,雪地上,忽而有灵气浮动,是传送阵法。   ——有人从传送阵里进来了。   林清听一抬眼,发现漂亮小猫儿眉眼弯起,很愉悦的小模样。   她慢条斯理把自己的甜粥喝完,抓了一把剥好的莲子,放在自己的芥子袋里。   蔺绮看着林清听,声音又甜又软:“师兄,我先走啦。”   “去做什么。”林清听问。   蔺绮语气轻快:“挣灵石呀。”   蔺绮说完,就出了楼阁,踏入白茫茫的雪地。   她沿着传送阵法的方向走去,抬眼,正看见蔺浮玉和一个陌生老者一齐走来。   陌生老者着金衣,白发长髯,气质温润,他偏头,不知道在跟蔺浮玉说些什么。   蔺浮玉照旧还是白金长衣,清贵疏冷。   他抿唇,应了一声是,眉眼有些淡,向前看时,正看见雪地上红衣委地的漂亮少女,清冷的眸子中不自觉流出一丝笑意。   不知想到什么,那抹笑意又散了。   金衣老者也注意到蔺绮,向蔺绮走过来,他温和笑着,眼神却是居高临下的审视。   老者施施然叫了声大小姐,说:“宗主传召,大小姐,且随老夫去一趟主殿吧。” 第22章   “去主殿?”   “好呀。”小漂亮的声音软糯糯。   她听见老者说的话,忽而有些惊喜,眉眼弯弯,清透瑰丽的眸子里迸发出几丝光亮。   她像林间一只单纯快乐的小兽一样,在蔺浮玉身边转了一圈,鲜红裙摆在雪上打了个旋儿。   蔺绮欢喜道,“宗主?是爹爹吗,是爹爹想见我吗。”   “自然。”老者颔首,看着这位大小姐单纯的模样,心里哂笑了下,心道真是蠢笨,和望月派那个小傻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笑呵呵开口,面相和善:“好孩子,主殿里有很重要的客人,你待会儿可要好好表现,不能给宗主丢人啊。”   小漂亮仰头听他说话,等他说完了,乖乖点头,像是许下什么宏大志向一样,语气庄重:“我知道,我不会给爹爹丢人的。”   老者看她如此配合,笑得愈发温柔,连连道:“甚好甚好,待会儿到了主殿,你可一定要好好听宗主的话。”   这样纯粹的小傻子,仙门少见了。   老者瞧了稀奇,投向蔺绮的目光也愈发和善怜悯。   “嗯。”蔺绮又要点头,却被蔺浮玉拉住。   青年立于雪地上,垂眸看她,清清冷冷的眸子里,辨不清什么情绪。   蔺浮玉低低开口:“不必听话。”   小漂亮眸光湿漉漉,看着蔺浮玉,似乎有些疑惑,蔺浮玉回看她,抿唇,又道:“如果他让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不用听他的话,万事有我。”   蔺绮深深看了他一眼,垂眸,声音软软:“我知道了,哥哥。”   “作为兄长,你现在是在教妹妹忤逆长辈?”   老者倏尔出声,他偏头看了蔺浮玉一眼,哑声笑了下,意味不明道:“蔺浮玉,别因为同样的事,进两次戒律堂。”   蔺浮玉沉默不语。   老者眯起眼睛,敲打道:“马上就是仙门大比了,把你的心思放在要紧事上。”   “嗯?”   他看着蔺浮玉。   青年长睫覆下,眸光如霜如雪:“这亦是要紧事。”   金衣老者哼笑了一声,不再理他,转头温和看着蔺绮:“好孩子,还是你乖。”   小漂亮眉眼弯弯,笑得清甜:“哥哥也乖。”   老者又笑了。   蔺绮将手拢在鲜红袖摆里,轻轻拈了下指尖,目光落到蔺浮玉身上,她想起这老头刚刚说的话。   蔺浮玉最近进过一次戒律堂?   她知道,临云宗主传召她必然是为了和望月派的那桩冲喜婚事。   她早在几日前就知道了这件事,蔺绮还奇怪临云宗主为什么还不来找她。   现下想想,原来是被蔺浮玉挡下了。   按照这老头的说法,蔺浮玉因为这件事已经进了一次戒律堂了。   真是的。   蔺绮心中忽而生出一点戾气,她都说了蔺浮玉是好人了,临云宗怎么还欺负好人呐。   不礼貌。   蔺绮往前小步快走了几步,和蔺浮玉并排,温软小手拉住蔺浮玉的袖摆。   蔺浮玉垂眸看她,蔺绮仰起头,漂亮瞳孔里水光潋滟,她软乎乎问:“怎么啦,哥哥。”   蔺浮玉眉眼轻弯,眼神中露出一丝愉悦:“无事。”   三人出了霜雪天,朝主殿走去。   此时正是清晨,一路上,不少佩剑的弟子从他们身边走过。   小漂亮走在山道上,脚步轻快,蹦蹦跳跳的,总也忍不住好奇:“我还没有好好看一看爹爹呢,爹爹是什么样子的?”   “我刚刚来临云宗的时候,遥遥看了爹爹一眼,都没有看清。”绵绵软软的声音里,带了点难过和委屈,“我这次可以和爹爹待久一点吗,他会不会很忙?”   “爹爹想让我做什么呀,如果我做得好,他会夸我吗?”   蔺绮的声音又甜又软,一句话接着一句话,落在山道上。   路过的弟子无意间听见了,抬头看了眼小漂亮,心里生出些触动和酸涩。   小漂亮不知道宗主叫她去做什么,他们可明白得很。   云镜上早闹翻了,给大小姐定道侣的消息传得纷纷扬扬。   ——宗主为了和望月派结个善缘,意欲把大小姐送去望月派,给他们的小傻子冲喜。   宗主哪有个亲生父亲的样子。   小漂亮还那么喜欢他……   此时,云镜上。   【感觉宗主有点太对不起小漂亮了。】   【???】   【发生了什么!小漂亮怎么了!有小漂亮的地方就有我!】   【我知道是在说什么了,刚刚路过的时候听见小漂亮说话了,她好像真的很仰慕宗主。】   【正常的女儿都会对自己的父亲产生期待吧,更何况小漂亮流落在外那么久。】   【同路过,大小姐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是带着光的,看得出来很期待见宗主了,要是她知道,宗主想利用她,把她许给一个快死的傻子冲喜,她肯定很难过。】   【够了,不要说了,好心疼,师姐的小漂亮呜呜呜。】   【蔺岐山你还是个人!你他娘的不是个畜生吗!!!】   【你们在说什么,在说大小姐吗?大小姐和小傻子不是挺配的吗?不是吧你们竟然在质疑宗主?】   【上面的不会说话就滚去闭关,脑子和修为你总要占一样。】   【卧槽怎么那么多师兄师姐,还全是主峰和戒律堂的,你们都不用修炼的吗?不是快仙门大比了吗!】   【小漂亮最重要啦。】   【小漂亮最重要啦。】   【……】   主殿里,有些弟子退在最后,正在摆弄云镜。   他们看见云镜上的消息,抬头,看了眼首座上银发玉冠的宗主,眼神有些微妙。   临云宗主端坐殿堂之上,神色清冷,注意到殿内弟子的视线,微微皱眉。   他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和右侧的林掌门以及掌门夫人攀谈。   掌门夫人一身白衣,病容憔悴,和宗主聊起冲喜的事时,心中松快了些,难得露出些笑。   她想起前些日子看见的,林净的鲜活样子,面上维持着端方的姿态,语气却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多谢,多谢宗主。”   “我的净儿有福分,竟遇上了宗主和蔺姑娘这样的救命恩人,多谢……”   “待蔺姑娘来了望月派,我必然如待亲女一样待她,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临云宗主搭话:“夫人客气,能嫁给林公子,是小女的福分。”   这话说出,他又察觉到随侍弟子中,那种微妙的目光,有人极轻极轻地嘟囔了一声“畜生”。   临云宗主不明所以,皱眉,冷冷扫了主殿一圈。   主殿内又静得落针可闻。   这时,主殿外的台阶上,甜甜软软的声音落下来。   “哥哥,我今日打扮得好看吗,爹爹会喜欢我吗。”   “万一爹爹不喜欢我怎么办呀。”温温软软的声音里,带了点难过,“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殿内三人抬眼去看。   只见漂亮的少女停在汉白玉台阶上,红衣委地,长身玉立。   她仰头看着蔺浮玉,眸光清瑰澄澈,带着些惴惴的不安,昼光清明,清白的光晕落在她身上。   她乌黑的长发垂落而下,发尾的银白铃铛轻轻作响。   这孩子,漂亮得要命。   这是掌门夫人的第一想法。   掌门夫人想起林净。   望月派弟子们是在霜雪天外找到的净儿,那时候,净儿已经不再那么呆愣了,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鲜活,都要像个正常人。   掌门夫人越想,越觉得这孩子是净儿的福星。   她看向蔺绮的目光柔和下来,笑着和临云宗主说:“真是个漂亮孩子,她看起来很乖很仰慕你,我实在是羡慕,宗主教导有方。”   宗主应掌门夫人的话:“是很乖。”   他看着汉白玉阶上的蔺绮,眸光淡薄,这还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看自己这个亲生女儿,少女甜甜的话回荡在脑海中。   他幽幽叹了一口气。   确实很乖。   但她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乖巧和漂亮这两点了。   若蔺绮有些天赋,他不介意将这孩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纵然她达不到蔺轻梨和蔺浮玉那样的成就,但放在身边,当个讨巧的宠物也不错。   毕竟她确实又乖又漂亮。   可惜蔺绮是个杂灵根的废物,终生难以入道,一辈子只能做个没用的凡人,让他蒙羞,让宗门蒙羞。   蔺岐山摇了摇头,淡淡吩咐:“让他们赶紧进来见贵客。”   他吩咐完,又偏头看林掌门,默不作声,轻轻摩挲了下指腹。   自打林掌门进来,除了打招呼,就一言不发,此时坐在掌门夫人身边,怔怔看着蔺绮,如坐针毡。   掌门夫人看他,问:“怎么了。”   林掌门摇摇头,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那位就是贵宗的大小姐?我去接一接。”   他话音刚落,一张传送符被撕开,林掌门瞬间从主殿消失。   林掌门刚刚来主殿的时候,就深觉心惊胆战。   他想起前几日面见仙尊时,仙尊的话。   ***   望月派暂居的小院里。   容涯仙尊不知起了什么闲情雅致,简简单单穿了一件素白长袍,站在小院廊下,垂眸摆弄着一张黄符。   看见他来了,仙尊微掀眼帘,很轻很轻地笑了下。   “来。”清清冷冷的声音。   林掌门本就是受仙尊传召而来,来跟仙尊坦白林净婚约的时,此时战战兢兢、恭恭敬敬立在仙尊面前,垂衣拱手而拜。   容涯仙尊带笑颔首,没说冲喜之事,反倒先把这张符拿到他面前,嗓音温沉,带着些愉悦:“听说你修的是符道,看看这张符。”   他修了几十年的符,当下就辨出那张符上,竟沾了仙尊鲜血的气息。   他大惊失色,语气颤抖:“仙尊,这符伤了您?”   “嗯。”   他笑了下,语气中竟有些满意:“虽然本尊没挡,但能伤到本尊,已然很出息了。”   “是不是。”他笑着看向林掌门。   林掌门心中揣摩仙尊旨意,一时也揣摩不出,小心翼翼问:“仙尊,伤您的人是……”   容涯仙尊默了一会儿,眉眼轻弯,语气温和:“是个脾气不大好的祖宗。”   那张黄符被放在昼光下,清白的光晕搭在朱砂黄纸上,他轻轻笑了:“你看,这张符画得是不是很漂亮。”   林掌门看见那张符的时候,脑海里从魔物卷土重来,想到仙尊私怨,那瞬间,他记起各种仙门大事人间祸乱,直到这一刻,林掌门才知道。   ——仙尊可能是单纯看自家孩子出息,想炫耀炫耀。   林掌门默了一会儿,用尽此生会用的所有修饰,把这张符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眼前病弱漂亮的青年果然开心起来。   他斜倚栏杆,眉梢带笑:“本尊也觉得,这符画得有这般好。”   仙尊听够了吹捧,才斯斯文文说起冲喜的事。   林掌门在仙尊话间,觉察到仙尊和临云宗那位流落人间十数年的大小姐关系不一般。   他斗胆问:“仙尊知道蔺姑娘?”   “嗯。”   病弱青年眸光清和,他温温柔柔开口:“她是本尊养大的。”   “这符就是她画的。”仙尊指尖拈着黄符,看着自己,笑问,“你看,袖袖是不是很厉害。”   哦,仙尊养大的……   林掌门点了点头,忽而僵住了。   !!!   仙尊养大的?   仙尊!养大的!   恍若平地一声雷,林掌门被炸恍惚了。   临云宗流落人间十六年的杂灵根小姐,竟然由仙尊教养长大,从仙尊言行来看,那位还是仙尊疼到骨子里的掌上明珠。   林掌门怔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舌头都发麻,结结巴巴:“厉、厉害……”   容涯仙尊笑了下,满意了,摆摆手让他退下,并嘱咐他把今日的事忘掉。   ***   林掌门撕了一张传送符,瞬间便出现在汉白玉阶上。   齐长老和蔺浮玉认识他,行礼道“林掌门”。   齐长老听小漂亮喋喋不休的话,已经听得厌烦了。   他觉得这小废物实在吵,且没什么自知之明,哪怕她再漂亮,宗主也不可能在乎一个废物。   故而,在他看见林掌门的时候,心中大喜,恨不得赶紧把蔺绮送到主殿去。   林掌门充耳不闻,他看见身着红衣的漂亮少女,恭恭敬敬拱手,没敢叫祖宗,侧身让开一条路:“您请。”   昼光温煦。   蔺绮茫然了一瞬。 第23章   齐长老和蔺浮玉也怔了下。   齐长老看蔺绮的目光都带了些惊惧与诧异。   林掌门对蔺绮为何这么恭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见了仙尊卦圣下仙门。   齐长老疑心自己刚刚是恍惚了。   他偏头看林掌门,挤出一抹和善的笑,试探问:“林掌门,您认识我们大小姐?”   红衣少女也歪头看他,眸光湿漉漉,一派单纯无害的模样:“掌门,您曾见过我吗。”   “不、不曾。”   林掌门这时才察觉到自己干了什么。   仙尊特意叮嘱他,不要去打扰这位祖宗做事。   他刚刚实在是恍惚了。   这位祖宗既然没昭告天下,她和仙尊的关系,那必然是不想让人知道,他这样巴巴贴上来实在莽撞。   若是自己一时失言,坏了这祖宗的事,那他可真是罪无可恕。   林掌门抹了把汗,谨慎道:“是我老糊涂了,一时认错了人。”   齐长老心里松了一口气,他还道蔺绮背地里真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竟然能让三大派之一的掌门如此恭敬相迎,原来只是林掌门认错了。   他细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实在多虑。   这小废物前十六年都待在小山村里,能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   齐长老笑眯眯往边上让了让,与林掌门并肩,借机攀谈道:“林掌门方才是将大小姐错认成了哪位故人?”   林掌门思忖着,带了一丝讨好,含糊道:“是位尊主捧在手心的金枝玉叶,唔,是仙门里第一等贵重的人物,和贵宗大小姐很相像。”   他说完,不自觉把目光落在蔺绮身上,见漂亮少女牵着蔺浮玉,乖乖巧巧走在汉白玉石阶上,注意到他的目光。   小漂亮眉眼弯弯,软软看过来,瑰丽的眸子里水光潋滟,带着些说不明的情绪。   她的表情和先前无二,似乎并不在乎他言语间的刻意讨好。   掌门心道不愧是仙尊养大的,果然和仙尊一样神秘莫测。   林掌门看向蔺绮的目光中,带了几丝瞻仰。   蔺绮笑着对上他的目光,心中有些茫然。   她觉得林掌门真是个奇奇怪怪的大人。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   在主殿里。   蔺绮见到了她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父亲。   临云宗主坐在首座,着白衣,银发玉冠,一副出尘俊逸的仙人模样,他居高临下投下目光,如神明怜惜蝼蚁一样看着她。   蔺绮看着他穿白衣,忽而就想起霜雪天里,林清听满身病气,一身霜白,倚着枯朽老树低头轻笑的模样。   她看林清听穿白衣,只会觉得这病秧子真漂亮,清艳独绝,温雅斯文。   现下,她看着同样一身白的临云宗主,心中只剩戾气。   林清听和姐姐一样,穿一身霜白就算了。   毕竟他好看。   可是临云宗主凭什么。   他又不好看。   啧,真烦。   烦死了。   小漂亮烦得想咬人。   她垂首,长睫覆下,掩饰住眸子中的烦躁,眨了眨眼睛,又是一派天真单纯的模样。   “为何不行礼。”清清冷冷的声音砸下来。   首座上,那位高高在上的人物似乎对蔺绮的发怔有些不满。   蔺浮玉立于一侧,闻言心悸,想拉着蔺绮行礼。   “因为……”蔺绮的声音软软糯糯,她躲在蔺浮玉身后,仰头看蔺岐山,目光懵懵懂懂,带着些仰慕,她巴巴解释,“我想看看爹爹。”   她似乎这时才反应过来,要给上面三人行礼,面上有些窘迫。   “对不起。”   她学着其他人的模样,拱手拜了一拜,鲜红袖摆垂下,她看起来像一只乖乖软软的小奶糕。   她动作生疏,却很虔诚:“见过爹爹。”   “见过林掌门,掌门夫人。”   “乖孩子,快起来。”掌门夫人看着蔺绮,心生欢喜。   她带笑帮蔺绮说话,“宗主,这孩子在人间待了那么久,不懂仙门规矩,偶有错漏也是正常,但我瞧她对你的孝顺倒是不作假,是个知心孩子。”   “宗主,别对这孩子太严苛。”   “你说是不是。”掌门夫人拿手肘抵了抵林掌门。   林掌门听他们说话都觉得心惊肉跳,他也不敢说什么,囫囵应:“自然,自然。”   蔺岐山听着蔺绮的话,看她乖乖行礼了,眸中的不满散去了些。   幸而还是个乖的,只是不大懂规矩。   蔺岐山点了点头:“念你年幼,不因为这一桩事罚你,过来。”   蔺绮往前走。   【为父为你寻了一桩好亲事。】   一道传音直接灌入识海,清清冷冷的,带着些高高在上的淡漠和劝诫。   蔺绮抬头,看着临云宗主,他亦看过来,他神色很淡,传来的话却不容违逆。   【林净是卦圣后人,是望月派唯一的小少爷,身份矜贵,仙途坦荡,与你正相配,这是你的机缘,好好把握。】   【蔺绮,这桩亲事来之不易,不要让为父失望。】   蔺岐山深深看了她一眼,语气难得露出点温和,他鼓励道:“听话,过来。”   蔺绮往前走,主殿里静得落针可闻,蔺岐山的传音只有她才能听到,蔺绮心里哂笑。   说得可真好听,她差点就信了。   临云宗的大小姐,去给一个将死之人冲喜,这可真是桩好机缘。   “我不想……”   蔺绮看着蔺岐山,试着开口,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发出声音,一阵如针扎般的刺痛在脑海里炸开。   独属于化神期修士的强大灵气灌入识海,带着无尽的压迫感。   她脸色有些白,疼得冷汗直流,紧锁眉头,唇角开合试着发出声音,说出口的话却好像凭空消失一样。   【不要让为父失望。】   又是一道传音,警告意味极强。   蔺岐山目光幽深,淡淡扫了蔺绮一眼。   【明白吗。】   蔺绮垂眸,默声道:“我知道了,我不会让爹爹失望的。”   【乖孩子。】   蔺岐山抿了口茶水,毫不吝啬地夸了她一句。   “爹爹。”蔺绮开口,发现自己可以出声了。   她又试了下“我不想嫁”,发现这四个字在说出口前就逸散在风中,没有人能听见,脑海里又是一阵疼痛炸开。   蔺绮脸色惨白。   鲜红袖摆中,她轻轻拈了下指尖。   心道,果然,蔺岐山不会限制她正常说话,但她如果开口反抗或者有任何反抗的苗头,蔺岐山就会立刻禁言并且降下惩罚。   难怪他敢在林掌门和掌门夫人来的时候,才把冲喜的事告诉她。   原来他根本就不担心自己会反抗。   对一个化神期修士来说,控制一个小小的凡人,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真有意思。   蔺绮眉眼弯弯,很轻很轻地笑了下,她微垂首,几乎想笑出声。   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坏的爹爹啊。   太好了。   她也不是个好人。   蔺绮往前又走了几步,掌门夫人冲她招手,声音温柔似水:“好孩子,你叫蔺绮?这名字真好听。”   小漂亮走到掌门夫人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夫人的名字也好听。”   她牵上蔺绮的手,让蔺绮坐下,温和看着眼前穿红衣的漂亮少女,笑出声,嗔怪道:“瞎说,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夫人生得好看呀,生得好看,便什么都是好的,性情也好,名字也好。”蔺绮看着她,语气软乎乎,瑰丽漂亮的眸子里却满是赤忱,“夫人好看,我喜欢夫人。”   掌门夫人被她哄得怔了一会儿,看着这孩子眸中的真诚,心里忽而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情绪:“我亦很喜欢你。”   “我第一次见你这么乖巧漂亮的孩子,我一见到你,心里就喜欢得不得了。”   “好孩子,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望月派。”她看着蔺绮,把声音放轻,像是怕惊动这只单纯小猫儿一样。   这话一出,主殿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两人身上,唯独林掌门阖上眼,不敢说话。   顶着蔺岐山的注视,蔺绮的声音又甜又软:“我吗?好呀。”   掌门夫人听她应允,几乎要落下泪来:“好孩子,好孩子……”   “不过。”红衣少女犹豫了一会儿,有些迟疑。   蔺岐山轻轻眯起眼睛,等她说话,只见漂亮的少女垂下眼睫,声音小小的:“若我去了望月派,我就见不到爹爹了,我都没有见过几次爹爹。”   “我舍不得爹爹,我可不可以和爹爹说几句话。”蔺绮小心翼翼开口,那双如桃花海一般瑰丽潋滟的眼睛里,却装满了期待。   “现在吗?”   掌门夫人问。   蔺绮点了点头:“嗯。”   “我只有现在能找到爹爹,他素日里待的地方,我都上不去。”小漂亮眨了眨眼睛,看着有点难过,“我没有修为。”   “傻孩子,你告诉你爹爹你想见他,他不就来接你了。”掌门夫人下意识道,话一出口,她顿觉失言。   蔺岐山不是她夫君,或许真的不会抽时间去见孩子。   她又想起,蔺岐山是应允蔺绮来冲喜的。   哪个疼爱孩子的父亲会应下这种事,心中又觉酸涩。   她抬眼看蔺岐山的神色都微妙了些许,掌门夫人打心底里心疼这个孩子。   明明那么仰慕父亲,父亲却一点都不在乎她。   掌门夫人抿唇,道:“宗主,全了这孩子的心愿吧。”   蔺岐山自然感受到了掌门夫人眸中的不满,他微微皱眉,看着蔺绮。   小姑娘仰头看着她,眸光湿漉漉的,满是孺慕和憧憬。   倒是很乖。   蔺岐山想起她刚刚的表现,心生满意。   这么乖,确实应该给些奖励。   她既然想和自己待一会儿说两句话,应允她也无不可。   没想到,到头来,他的三个孩子里,最敬重最景仰他的竟然是蔺绮。   蔺岐山心中生出些愉快。   他点头:“我和她说几句话。”   他袖摆一挥,散乱的浅金色光晕浮动在空气中,蔺岐山和蔺绮消失在主殿里。   ***   蔺绮意识恍惚了一瞬,再清醒时,她发觉自己此时正站在青枫林深处的亭子里。   “你想说什么。”蔺岐山站在几步外,垂眸看着她,白衣委地。   仙人神色清冷,眸光里,藏着高高在上的垂怜。   “爹爹。”蔺绮眉眼弯弯,瑰丽清透的眸子如琉璃般,映出仙人的面容。   她软软请求:“您的灵气刚刚进了我的识海,好疼,能不能拿出来。”   蔺岐山看她乖觉,指尖微勾,把放出的灵气收回来:“那灵气只是为了防止你不听话,你若听话,自然不会疼。”   “可是我很听话呀。”漂亮的少女望着蔺岐山,懵懵懂懂,有点难过,“我可以很乖,而且我很喜欢爹爹。”   蔺岐山忽而笑了一声,说:“这样很好。”   “如果你一直这样乖,我也会很疼爱你。”蔺岐山开口,“你还想同为父说什么。”   “我刚刚那么听话,您可以给我一点奖励吗?”小漂亮糯糯问。   蔺岐山颔首:“你想要什么。”   蔺绮道:“想要灵石。”   蔺岐山微微皱眉,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不虞:“你很缺灵石?宗门这个月应该刚给你发了月例,你都用到何处去了。”   “不够呀,爹爹。”蔺绮垂眸,有点不开心。   “你想要多少。”蔺岐山抿唇,心中又生出些不满。   “想要很多。”极温和的声音。   蔺岐山抬眼看着蔺绮,心中忽而生出一丝异样感。   蔺绮似乎和刚刚在主殿的时候不大一样了。   昼光清如许。   长睫覆下,投下细密的阴影,漂亮的少女慵懒倚着栏杆,垂首,温和地笑了下。   听见蔺岐山开口,蔺绮微掀眼帘,眼中的单纯与懵懂褪去,她的神色晦暗不明:“爹爹。”   她轻轻咬字,又唤:“宗主大人。”   “您贵为一宗之主,应该拿得出五百万灵石吧。”蔺绮笑着望过来。   “你说什么。”   “如果这都拿不出来,那可太没用了。”她没答,自顾自开口,语气颇有些漫不经心。   “放肆!”   蔺岐山眸光凌冽,训斥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寒天的冰渣子。   刹那间,化神期的威压如潮水般铺天盖地涌来,气氛凝滞,如绷紧的弦。   红衣少女站在亭子的另一端,红衣委地,长身玉立,眉眼弯如月牙儿。   她双手交握背在身后,认认真真看着蔺岐山,乌黑长发顺风扬起,银白铃铛晃呀晃。   “刷——”   她的身后,数百张黄符乍然升起,浮在清寒的风里,耀眼的金色光芒在她身后晕开。   符纸被风卷起边角,飒飒的风声里似藏了千军万马。   清澈甜腻的嗓音落在青枫林间。   “宗主大人,我可能不曾告诉过你。”   “我是个符师。”   “我的符术挺厉害的。”   数百张金黄符纸飘在天上,像密密麻麻的网。   蔺岐山瞳孔一缩。 第24章   与此同时。   山道上的弟子们觉察到青枫林间不寻常的灵气波动, 不约而同向青枫林深处望去。   秋风肃杀,日头凉如水。   秋日的青枫染上枯黄衰败的底色,一眼望去, 树林青黄一片。   而此时, 一道金光自青枫林深处乍然升起, 如日耀般,璀璨绚烂。   金光晕染开,横陈在天际。   金光映照下,纯白的云层像是起了一场连绵的大火, 烧得旺盛焦灼。   ***   青枫林间。   化神期的威压乍然荡开。   空气中,弥漫着诡秘莫测的危险气息。   “刷——”   电光火石之间,数百张符纸齐齐向蔺岐山打去, 如接天潮水贴面撞来, 带着无尽杀伐之气, 轰轰烈烈, 声势浩大。   “铮”地一声。   符纸和长剑相撞, 剑锋处呲出金光, 只听砰的一声,无数金色粒子在顷刻间炸开,那声势在顷刻间竟如山崩地裂般。   符纸接连不断拍来。   白衣仙人立于符纸之间,好似被困在一个由黄符结成的阵法里。   “不自量力。”   蔺岐山冷笑一声, 振剑横劈,脚下步法变换,剑锋同时将数十张黄符割碎。   金黄碎屑翻飞, 长剑划破空气发出飒飒的破空声。   化神期的灵气灌入手中剑, 蔺岐山神色凛冽, 剑尖一点, 浩荡灵气直奔红衣少女而去。   只在刹那间,蔺绮抬起手,鲜红袖摆垂曳而下,清光流在她冷白的指尖上,她极散漫地笑了一下。   少女五指一收,数十张黄符瞬间转换位置,伴着金光闪现在蔺绮身前,形成一堵坚固的墙。   “轰——”   剑气撞上符纸。   空气只凝滞了一瞬,随后,一股极强的威势蓦然炸开。   漂亮的少女脚尖轻点,向后退到青枫林间,鲜红裙摆在空中打了个旋,铺在湿润的泥土上。   她稳稳落地,长身玉立,柔顺乌黑的长发翻飞,温和的清光在瓷白细颈上流转。   蔺绮看着蔺岐山,眸子深处,带了点居高临下的冷漠和戾气。   她拈了一条枯枝,虚空画符,空中竟显出几个极诡秘幽暗的符文,符文上流着纯粹的金色。   蔺岐山见她虚空黄符,轻轻眯起眼睛,眸光幽深。   只在他出神的空挡,红衣少女枯枝一甩,那虚空浮动的金色符文瞬间打来。   蔺岐山猝不及防,下意识横剑一挡,剑锋扫过符文,符文化作散淡的金色光点,逸散的瞬间,竟如火树银花一般直直炸裂。   一声闷哼。   蔺岐山后背撞到青枫树干上,他踉跄了下,险些跌跪在地上,剑尖抵地,他垂首吐了一口血。   鲜血没入湿润的土壤。   蔺岐山眸光寒冷,忍无可忍,凉声斥道:“孽障。”   化神期的威压张牙舞爪压下来,像暴雨天暗沉沉的乌云,翻滚着无尽的怒意。   蔺岐山提剑而上,剑锋所到,如穿云裂日般,他在瞬间打破挡在蔺绮身前的符墙,黄符撕裂开,碎屑飘在半空,像洋洋洒洒的大雪。   “铮——”   长剑发出轻鸣,向蔺绮刺去。   蔺绮仰身向后躲开,鲜红袖摆扬起,空中悬浮的黄色符纸齐刷刷向蔺岐山打来。   一阵极耀眼的金光碰撞之后。   锋利寒凉的剑尖抵上红衣少女的脖颈,蔺岐山声音冷肃,训斥道:“混账东西,胆大包天。”   漂亮的少女跌跪在地上,发尾的红丝带散开,长发散落,半遮住她冷白漂亮的脸,蔺绮的眉眼有些淡。   蔺岐山的剑抵着她的脖颈,她被迫仰起头,水光潋滟的瑰丽瞳孔里,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危险与晦暗。   她对上蔺岐山充满怒意的眸子,很轻很轻地笑了下。   鲜红袖摆中,她轻轻拈了下指尖。   心想,原来这就是化神期修士的实力。   这个蔺岐山,有点东西啊。   “你在找死。”蔺岐山的语气凉得像冰。   小漂亮眉眼弯弯,指了指蔺岐山握剑的手,丝毫不在意蔺岐山的警告,她带着善意,提醒道:“爹爹,你流血了。”   蔺岐山冷笑一声:“托你的福。”   “好吧。”蔺绮垂睫,有些不开心,声音小小的,“爹爹,您好凶,您是不是想杀了我。”   软软糯糯的语气,蔺岐山却从其中听出了无尽的危险。   蔺绮说:“爹爹,你拿剑抵着我,我好害怕,能不能移开。”   握剑的手加了几分力,剑尖抵在喉咙上,往前进了一丝,蔺绮感到一阵刺痛。   蔺绮抬眼,眸光湿漉漉,对上蔺岐山寒凉的眸子。   “真的不能移开吗。”蔺绮轻轻问。   她语气软乎乎,有点难过。   继而,蔺绮又开口,语气中带了点意味不明的仁慈。   蔺绮提醒他:“爹爹,如果您不移开,待会儿肯定会后悔的。”   蔺岐山冷冷看着她。   在蔺岐山的略带警告的注视下,苍白漂亮的手伸出去,握住锋利的剑身。   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小漂亮眨了眨眼睛,看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手,不是很开心,眼角涌出清泪,她巴巴道:“好疼。”   蔺岐山瞳孔一缩,微微皱眉,想收剑,剑往外移动几丝,锋利的剑刃将蔺绮温软的手割得愈发可怖。   小漂亮轻轻抽泣了两下,声音里带着软软的哭腔,右手却死死攥着剑刃不放。   她软乎乎开口:“真的好疼,疼死了。”   伤口处血肉翻开,殷红的鲜血顺着手腕往下流,鲜红袖摆被染得愈发深。   空气中,血腥气弥漫。   “放开。”   蔺岐山止住抽剑的动作,微微皱眉,愠怒道:“孽障,你到底想做什么。”   “笨——”   小漂亮的声音温温软软:“爹爹,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我想要灵石,要很多灵石。”   “五百万。”她又开口。   “爹爹,您这么厉害,一定拿得出来,是不是。”蔺绮看着蔺岐山,语气温和。   蔺岐山眸光一凛:“你在威胁我。”   “怎么能这么说,我在跟爹爹商量呀。”蔺绮跪直身子,把剑往自己这儿拽。   她脸色苍白,唇色很淡,语调里却带着深深压抑的危险与疯狂,剑尖划上脖颈,在瓷白细颈上,留下一道殷红的血迹。   蔺绮笑了下:“爹爹从我出生起,就不曾养育过我,我向您要些补偿,这应当是合情合理的事。”   “而且,爹爹不是想要我嫁人吗,如果您把灵石给我,我就䧇璍听您的话,乖乖嫁人。从此,我们父女两清,我不会再来找您的麻烦。”   话音落下。   小漂亮看蔺岐山的眸光糯糯的,满是善意与单纯,她乖巧问:“爹爹,这是不是很划算呀。”   “如果我不同意呢。”蔺岐山冷漠道。   “那就没办法了。”小漂亮垂睫,不大开心。   她攥着剑尖,血腥气充斥整座亭台,剑尖划上脖颈上那道殷红的伤口,鲜血顺着锁骨往下流,那伤口被锋利剑尖抵着,看着愈发惨烈。   蔺绮垂眸乌黑长睫被水汽打湿,她难过道:“我打不过爹爹,也拿不到灵石,我真没用。”   “我那么没用,还活着做什么。”   “孽障!你疯了——”   蔺岐山瞳孔一紧,使力抽剑,金色灵气灌进长剑。   说时迟那时快,一张黄符乍然出现,撞上蔺岐山金色的灵气,眼见着剑尖要刺破少女的喉咙,蔺岐山冷声开口:“我给你。”   主殿所有人都看见了。   是他带蔺绮出来的,蔺绮绝不能在这时候死去。   更不能死在他的剑下。   蔺岐山看蔺绮手上的动作停了,掌心放出一丝金色灵气,裹住锋利的剑尖,开口道:“小时山矿脉给你,它值三百万。”   小漂亮眨了眨眼睛,乖乖软软道:“还有两百万。”   蔺岐山看她一时死不了了,冷笑一声:“为父只有这么多灵石,你若还不满足,那便去死。”   小漂亮抬眼,怔怔看着蔺岐山。   蔺岐山哂笑。   临云宗主历来是上位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曾做出过这么大的让步,他刚刚一步步被蔺绮牵着鼻子走,早已愠怒不已,一直压着火气和这孽障说话。   如今看孽障的茫然神色,显然是她落了下乘,蔺岐山忽而生出扳回一城的愉悦感。   他刚想开口,不知为何,蔺绮又开始流眼泪。   蔺岐山不虞。   心想他可不吃这一套,这孽障想哭便随她去。   他居高临下看着蔺绮,忽而听见有人在山道上,极惊惧地喊了一句宗主。   蔺岐山偏头瞥了一眼。   只见山道上,站着一群身穿白金长衣的弟子,蔺浮玉站在最前面,他身边还站着齐长老、林掌门和掌门夫人。   蔺岐山垂眸,听这孽障抽抽嗒嗒的哭声,心里一沉。   ***   林掌门一行人刚到青枫林里,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临云宗主浑身素白,清雅矜贵,立于青枫树下,居高临下看着蔺绮。   他手里握着一把剑,剑尖抵着红衣少女的喉咙。   红衣少女跪在地上,双手握着剑,鲜血自苍白指节上流下来。   她的长发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长睫微颤,眸光中带着些一碰就碎的脆弱,发尾上沾了血迹,她的脖颈上也有一道极深的鲜红伤口。   她脸色惨白,晶莹的泪水自侧脸滑下,懵懵懂懂看着宗主,嗓音虚弱,哑声请求:“爹爹,不要杀我……”   她像是一只呜呜咽咽的濒死小兽。   一行人瞬间脸色难看。   蔺浮玉一道剑气打来,蔺岐山手中的剑哐当落地,蔺绮也在刹那间松开了手。   他双膝一弯跪在地上:“父亲开恩。”   “宗主开恩——”请求声如排山倒海般,灌入蔺岐山耳中。   蔺岐山险些气笑了。   “你们怎么不求这孽障开恩,让她放过我!”蔺岐山气得想吐血。   这时,他的好儿子,他最放心的首席弟子,仙门戒律,君子剑,此时清清冷冷开口:“父亲何出此言。”   “小妹最仰慕您,能跟您说几句话,她都开心得不能自己,如何会做出为难您的事。”   蔺浮玉的话落在青枫林间。   一堆人看蔺岐山的眼神都变得微妙起来。   蔺岐山真想把蔺浮玉打死。   蠢货!你看不出她是装的吗!蔺浮玉你个废物东西!   蔺浮玉曾经从未忤逆过他,自打蔺绮来了之后,隔三岔五就要气他一回。   孽障,全是孽障!   蔺岐山额角一抽,觉得自己见蔺绮一面,就要短寿十年。   【原来你等的是这一刻。】   蔺岐山垂眸看着蔺绮,眸光幽深晦暗,传音道。   难怪要在所有人面前装作一副乖巧的模样,难怪一直说有多么喜欢他,不过都是为了抢灵石还不沾腥,到头来灵石蔺绮拿,恶名全部由他担。   孽障!!!   【蔺绮,好本事。】   蔺岐山打破牙齿活血吞。   若非这么多人看着,他真想什么都不顾,一剑把这孽障打死。   蔺绮垂眸,有些不好意思,很轻很轻地笑了下。   那笑意几不可察,只有她对面的蔺岐山看见了,宗主气得想拔剑砍人。   【你来解释。】   蔺岐山给她传音。   【那爹爹要把灵石给够呀。】   蔺绮温声细语。   【可以。】   蔺岐山压下想杀人的冲动,咬牙切齿。   【爹爹立誓,还有,等我拿到了灵石,不能追杀我。】   蔺绮说话又乖又软,且考虑得十分周到。   【好,好得很。】   蔺岐山微阖了阖眼,强压下不断升腾起的愠怒。   他伸手覆在蔺绮的眼睛上,掌心有金光闪烁。   只三个瞬息,一道极浅的金光没入云层。   誓言已成。   蔺岐山冷冷看着她:“解释。”   这时,掌门夫人皱眉,走到蔺绮身边,把她拉起来,看着蔺绮手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心里一凉。   掌门夫人看着蔺岐山,恼怒道:“宗主,虎毒尚且不食子。”   蔺岐山简直有口难辨,他垂眸看蔺绮。   蔺绮脸色苍白,虚弱地笑了一下,眉眼弯弯,清透瑰丽的漂亮瞳孔里,似有星月璀璨,小漂亮糯糯道:“夫人误会爹爹了。”   “刚刚有魔物上了我的身,爹爹跟魔物缠斗时,不小心伤了我。”她抽出被掌门夫人握住的手,将手拢在袖摆里,乖巧道,“不怪爹爹,爹爹也是担心我。”   “当真?”掌门夫人半信半疑。   “自是如此。”蔺岐山颔首,他看了蔺绮一眼,心道这孽障的谎话真是张口就来。   这种谎话实在有损临云宗声誉,但蔺岐山不愿再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   他摆摆手,略有些疲惫,对蔺绮道:“你受伤了,先回去歇着吧。”   蔺绮乖乖应:“是。”   齐长老看见刚刚的一幕,也呆怔了。   他看着宗主的疲惫神色,挥挥手让弟子们都散去。   “失陪。”   蔺岐山对着林掌门夫妇略一颔首。   金光一闪,他很快消失在青枫林里。   齐长老看着林掌门和掌门夫人,挤出一抹笑道:“没想到魔物竟然如此猖獗,竟然敢上大小姐的身,还好宗主在这儿,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掌门夫人也有些心悸,点头:“是啊。”   林掌门没说话,他刚刚看见那位祖宗浑身鲜血的模样,魂都快吓飞了。   这会儿,他又注意到青枫林里散落的符纸,林掌门捡起一张,察觉到一丝熟悉。   ——仙尊之前让他看得那张符,和这张的气息极相似。   林掌门心下一惊。   他回了望月派暂居的小院,想起这桩事,始终觉得心里不踏实。   此时恰遇仙尊传召。   仙尊见他心神不宁,随口问了一句,林掌门诚惶诚恐,将今日所见一五一十禀告。   当时正是黄昏,余霞散绮。   苍白青年倚着廊桥的栏杆,神色慵散,闻言,斯斯文文笑了下,颔首说知道了。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   林掌门却觉得脊背发凉。 第25章   蔺岐山走后, 他在青枫林深处伤了自己亲生女儿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宗门。   对于大小姐被魔物夺舍的说辞,临云宗弟子们将信将疑。   当日,云镜上。   【报!】   【小漂亮受伤了!】   【蔺岐山!】   【蔺岐山你坏事做尽!蔺岐山你丧尽天良!老子杀了你!!!】   【慎重, 宗主是化神。】   【慎言, 宗主可能会看云镜。】   【有人给小漂亮送药吗, 宗主伤了小漂亮之后,好像直接就走了啊,也没管她。】   【化神造成的伤口寻常丹药应当不起作用,丹静峰里一堆废物估计也练不出那么厉害的丹药。】   【住口, 马上就闭关给小漂亮炼丹。】   【过几日,松云庭有场拍卖会,会卖各种丹药仙草, 应当能买到给小漂亮治伤的药吧。】   【松云庭?上面是不是想说卖斛灵仙草的那一场。】   【对, 不过那拍卖会上的丹药仙草价格都不低……】   内门一堆弟子想起松云庭拍卖会上的天价, 都有些发愁。   于此同时, 远在数十里外, 宁谕一众人终于从遍地黄沙之中, 走到了临云宗的辖域。   这是一处荒僻的郊野,一轮红日渐渐隐入群山,天上霞光万道。   宁谕一行人找了个破庙歇脚,他们的灵气尽用来御剑了, 这时连点个火都做不到。   宁谕出来找木柴点火。   他走在树林里,低头摆弄云镜,看见云镜上跟大小姐有关的消息, 心潮澎湃。   他看见主峰镇云峰丹静峰那些穷逼凑钱的留言, 顿时找到了自己的用处和补偿大小姐的办法。   【我有钱我有钱!我们宁家多得是钱, 让我给大小姐买!】   【我已经走到清平道了!灵气无了没法御剑, 有没有同门来接一接我,让我去松云庭买丹药!】   宁谕发完留言,顿觉骄傲。   他抱着一堆干枯的木柴,抬头看了眼树林深处,忽而看见一道极其耀眼的青绿色光芒。   宁谕轻眯起眼睛。   那青光散去,枯枝烂叶上,一块破布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哐当——”   木柴一下子掉到地上,宁谕被吓了一跳。   即使灵池里已经没有灵气了,他还是抽出剑,轻手轻脚往后退。   他全神贯注盯着那块破布,那块破布也踉踉跄跄向他走来。   宁谕定睛一看。   ——那是个人,衣衫褴褛,蓬首垢面,像个乞丐。   树林里幽深静谧,那乞丐踩在枯叶上的声音格外清脆,他身上披着一件深黑长袍,兜帽下,一缕乱糟糟的乌黑长发搭在肩上。   这乞丐青年模样,瞳孔极黑极清明,如水中冷玉般,眸子深处带着点淡淡的青绿。   他右手清瘦修长,手上沾了不少污泥,脏兮兮的,中指上系了一条灰绳,绳上穿着一枚铜钱。   他身上的灵气极淡。   宁谕放下戒心。   ——这是个凡人,没有威胁,可能就是个普通乞丐。   他低头把掉落在地上的木柴捡起来,抱在怀里打算回去,乞丐来到他身边,声音沙哑。   他问:“小孩儿,有吃的吗。”   宁少爷对他口中的称呼感到不满,这乞丐明明跟他差不多大。   但宁谕还是掏出路上随手买的一块烧饼,递给眼前的青年,语重心长:“兄弟,有手有脚,寻个什么生计不能活,干嘛非要讨饭呢。”   那青年接过烧饼,低头咬了一口,嚼巴嚼巴咽下去,他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听见宁谕的话,青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是谁吗?”   宁谕迷茫:“你不就是个讨饭的吗?”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宁谕:“我是林守。”   宁谕点了点头:“哦。”   见眼前人一脸迷茫,林守又道:“我是卦圣。”   宁谕顿时懂了。   骗子。   他问林守:“你知道我是谁吗?”   林守问:“你是谁?”   宁谕坚定道:“我是容涯仙尊。”   林守:“……”行吧。   他拿着烧饼,转身就走,走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找不到路,又拐回来。   他悄无声息出现在宁谕身后,指尖拈着铜钱,点了点宁谕的肩,问:“这是何处,现下是成和几年,青要山怎么走,容涯死了没。”   ***   临云宗,霜雪天。   霜雪天里,天色灰白,洋洋洒洒飘着大雪,空气中清寒一片。   蔺绮并没有回楼阁,而是去了雪地上的亭子里坐着。   她身上的伤口太吓人。   蔺绮不打算让阿稚看见。   小仙鹤太容易哭了。   凉亭下,石桌正中央上摆了一堆瓶瓶罐罐。   这是她刚刚在霜雪天外的传送法阵里发现的,是临云宗内门的师兄师姐们放下的。   虽然治不了她的伤,但是能止疼。   蔺浮玉本打算去请丹静峰的弟子,但是被漂亮小猫儿拒绝了。   化神修士造成的伤,哪怕丹静峰弟子来也治不好,唯一能治好的人是丹静峰峰主,然而他去凡间云游了,还没回临云宗。   蔺浮玉大概也想到了这一茬。   他没什么法子,也给了蔺绮一瓶丹药,安慰她,宗门已经给丹静峰主传信了,最晚三日便可回来,让她好好休息。   漂亮小猫儿自然应是。   但她没打算在丹静峰主回来前,乖乖待在霜雪天休息,她赶着去小时山拿她的矿脉。   出去一趟,就拿到了那么多灵石,漂亮小猫儿心情相当好。   她打算先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去看她的灵石。   蔺绮坐在凉亭里,认认真真看自己手上的伤痕。   瓷白干净的手上,已经布满了殷红的鲜血,掌心血肉血肉模糊,刚刚握着剑刃的那一块皮肉上的伤口,深得可以看见白骨。   一部分鲜血已经凝固,变得暗沉,血腥气飘荡在凉亭里。   疼痛感如潮水般涌来。   漂亮小猫儿疼得脸色苍白,拿起一罐丹药,吃了两颗,又找了个药膏,低头,乖乖巧巧给自己上药。   乳白晶莹的伤药覆上伤口,凉凉的,带着强烈的刺痛感。   蔺绮疼得眼前一黑,她花了几息才清醒过来,抬起双手,往伤口处轻轻吹了两下。   这伤口,一碰就疼。   疼死了。   漂亮小猫儿轻轻皱眉。   刚刚她入戏太深,一心想从蔺岐山手里拿到灵石,还没察觉到这伤口竟有这般疼。   现下回了霜雪天,精神放松下来,疼痛感便一浪接一浪打过来,疼得她想立刻晕过去。   “咚——”   鲜红袖摆扫过药瓶,瓷瓶咕噜噜滚到地上,滚到雪地上。   蔺绮偏头看瓷瓶。   瓷瓶是青色的,一只苍白清瘦的手拾起瓷瓶。   蔺绮抬头,对上林清听冷淡的目光。   青年立于凉亭外,照例一身霜白,清清雅雅,恍若仙客,那素来温和的眉眼,此时却有些凉薄,如枯绿惨淡的松霜一般。   他身上带着些清冷杀伐之气。   “师兄。”   漂亮小猫儿软乎乎唤了一声。   她眉眼弯弯,看着林清听,糯糯道:“好巧呀。”   林清听垂眼,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他的语气有些凉,带着点恹恹的病气:“不巧,我就是来找你的。”   漂亮小猫儿眨了眨眼睛。   青年单手拈着瓷瓶,向蔺绮走来,霜白袍摆委地。   他刚刚在冰天雪地里站久了,长袍上还沾了碎雪,他走来时,蔺绮很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上的寒凉。   “哒——”   瓷瓶被端端正正放在石桌上。   蔺绮看见林清听,想起他那瞬间治愈的术法,就不大想自己上药了。   自己上药很疼。   林清听的蓝光漫上来,会很舒服。   她抬起双手,鲜红袖摆垂下,露出她瓷白的手腕,手腕上也沾了血,已经凝固了,暗沉沉的,看着有点疼。   漂亮小猫儿仰头,水光潋滟的眸子深处,浮起一层潮湿的雾气。   她巴巴道:“师兄,好疼。”   声音小小的,带着点哭腔。   “嗯。”   林清听应了一声。   他懒懒散散倚着凉亭的木柱,闻言,垂眸看了漂亮小猫儿一眼,斯斯文文笑了一下,语气温柔,道:“那就先疼着吧。”   蔺绮怔了一下,收回手,闷闷道:“那师兄来做什么。”   林清听声音很淡:“来看你疼。”   “……”   不知道为什么,蔺绮总觉得他有点生气。   可是,受伤的是她,林清听生气做什么。   再疼也疼不到他身上。   “你怎么不高兴,有人得罪你了?”漂亮小猫儿巴巴问他。   苍白青年看着蔺绮,不说话。   漂亮小猫儿也有点生气,抿了抿唇:“我走了。”   她起身,鲜红袖摆垂下,她将手拢在袖摆里,五指一勾把桌上的瓷瓶都收进芥子里,抬脚往雪地上走。   手心的鲜血顺着指尖往下流,把白雪染红。   空气中是清寒的冷风。   这时,一只手忽然从她身后伸过来,隔着薄薄一层袖摆,抓上她的手腕,把她拉回凉亭。   蔺绮一个踉跄,险些跌坐下去,林清听单手拢着她,待她站稳,才松开。   “我给你治,先别走。”他眉眼很淡。   冷白如玉的指尖触上蔺绮脖颈间的伤痕,冷得像冰,林清听轻轻按了下,漂亮小猫儿疼得呜咽一声。   瓷白细颈上的伤口倒是不再流血了,血肉翻开,依旧吓人得不行。   林清听垂眼看着那伤口,怔怔,忽而开口:“再往前进一点,你就死了。”   蔺绮漫不经心答:“不会往前进的。”   “你到底治不治。”她抬头看着林清听,“不治我就走了。”   病弱漂亮的青年又笑了下:“我的灵池里没灵气了,等一等。”   蔺绮于是乖乖等。   让林清听帮她治,总比她自己上药要好。   她又倒了一颗止疼的丹药出来,刚想吃,冰冷苍白的手伸出来,将丹药拿走。   林清听道:“这丹药你吃了也没用,还容易积丹毒。”   “可是我疼。”漂亮小猫儿闷闷道,“我不吃这个能吃什么。”   林清听道:“吃莲子吧。”   “今早给你剥了那么多莲子,你应当还没吃完。”   “莲子是甜的。”他温和道。   蔺绮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把莲子拿出来,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   清甜的莲子香在唇齿间流连,漂亮小猫儿轻轻弯了眉眼。   她看着林清听,发现青年身上的病气愈发重,唇色也很淡。   不过林清听一直都是一副病得快要死掉的模样,她已经习惯了。   蔺绮给他拿了一颗莲子,喂到青年唇边,乖乖软软道:“师兄,吃一颗吧。”   林清听怔了一下,张口将莲子咬住,莲子滑入口中,带着点清甘。   “师兄,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不开心。”蔺绮有些好奇,又问他。   “我只是在想。”   青年微垂首,看着漂亮小猫儿细颈上的伤口,有些出神。   他将手拢在霜白袖摆中,轻轻摩挲了下指尖。   长睫覆下,他嗓音温沉,说:“能让你学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把你养大的人实在很不合格。”   洋洋洒洒的大雪落下来。   漂亮小猫儿轻轻眯起眼睛。   她脸色苍白,瞳孔瑰丽如琉璃般,她垂眸,语气软乎乎的:“你说我姐姐不合格。”   林清听怔了下,垂首,轻轻笑出声,说:“是啊,不合格。” 第26章   蔺绮不说话了, 她垂眼看地,鲜红袖摆中,指尖拈了一张黄符。   她声音轻轻的:“林清听, 你不要胡说。”   “否则, 我会很生气。”蔺绮垂眸, 警告。   青年又开始笑,他垂首,问:“你叫我什么。”   “林清听!”蔺绮倏地抬头,对上病秧子清冷如玉般的清透瞳孔。   她紧紧抿着唇, 语气很锋利,充满了她的不开心:“不能喊吗。”   林清听伸出手,单手拨开她鲜红的袖摆, 冷白指节搭上黄符纸。   他轻轻扯了下, 扯不动。   青年轻轻点了点蔺绮满是鲜血的手, 说:“不疼吗, 放开。”   漂亮小猫儿皱眉:“林清听。”   林清听冷白的指尖叩上蔺绮的手, 他把攥起的手拨开, 嗓音温沉:“整个仙门还没人敢这么喊我,你最好也别喊。”   “我就要喊。”漂亮小猫儿不开心,很不开心,“你让仙门执法把我抓起来吧。”   林清听怔了一会儿。   半晌, 他眉眼轻弯,笑了一下,轻声斥道:“混账东西。”   青年苍白的手覆在蔺绮满是鲜血的手上, 鲜红的血液顺着指节往下流, 林清听霜白的袖摆上, 都沾了些血腥气。   漫天风雪之间, 他的眉眼愈发淡。   林清听掌心浮出绯红的光晕,浅浅淡淡的光点没入蔺绮手上的伤口,鲜血一点点被洗去,白骨之上的渐渐生出新的血肉。   不疼,暖洋洋的。   漂亮小猫儿看着自己的手,只在几息之间,双手已经恢复如初,重新变得白净。   林清听,果然厉害。   蔺绮想道谢,但是又想到他刚刚说姐姐坏话,道谢的说辞滚到舌尖,又被她压回去。   他说姐姐不合格,这很不好。   怎么有人敢在她面前说姐姐的坏话。   有点想说谢谢,但是很生气。   不想说话。   漂亮小猫儿垂眸。   青年的嗓音温凉如水,落在茫茫白雪上:“抬头,在想什么。”   蔺绮抬头,林清听的指尖抚上她脖颈上的伤。   青年的手冰冷如霜雪般,触上她伤口的时候。   蔺绮被冰得心凉,随后,她又感受到温和的暖流漫进来。   ——是林清听指尖奇奇怪怪的灵气。   “我姐姐天下第一好。”漂亮小猫儿忽而开口。   林清听看了她一眼。   蔺绮看见这病秧子极浅极浅地笑了一下,眸光温煦,似乎有些愉悦。   “嗯。”他应了一声。   她眨了眨眼睛,想自己可能是看错了,说:“如果让你来养我,未必能像姐姐一样,把我养得这般好。”   林清听又嗯了一声。   漂亮小猫儿又道:“所以你不要说我姐姐。”   “向我姐姐道歉。”   她看着林清听。   青年拈了下指尖,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很好笑的事,垂首轻轻笑了下。   他看着蔺绮,无可奈何道:“好吧,我道歉。”   林清听又道:“不说他,那就说你吧,祖宗,您行事是不是过于剑走偏锋了。”   “也不要说我。”漂亮小猫儿闷闷开口。   她没觉得自己做事有什么剑走偏锋的。   比这更剑走偏锋的事,她也不是干不出来。   林清听就是见识太浅。   但蔺绮没开口谴责。   毕竟,林清听都帮她治伤了,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蔺绮看着逸散出来的红色粒子,有些好奇,问:“林清听,这也是你的灵气吗。”   “混账。”   林清听扫了她一眼,声音有些沙哑:“叫师兄。”   他想了想,又道:“按着仙门的规矩,你称师尊也可。”   毕竟他教了蔺绮剑道。   而且,虽然蔺绮还不知道,但她是自己养大的,依着仙门的传统,她合该称自己一声师尊。   “不要。”   漂亮小猫儿问:“师兄,这是你的灵气吗。”   林清听说:“不是。”   “那是什么。”   蔺绮想起林清听刚刚说的,他灵池已经没灵气了,那他现在在拿什么给她治伤。   一个人的身体里,除了灵气,还有什么能拿出来用。   他看着蔺绮细颈的伤口愈合,伸回手,将手拢在霜白袍摆里,含糊应了声:“和灵气差不多。”   林清听想了想,又道:“只给你治了外伤,化神的本命剑气进了你身体,有点麻烦,若要弄出来,还是要吃些丹药。”   他拢了拢袖摆,道:“我晚上炼好了,明日再把丹药给你,你今夜乖乖睡觉,别再做什么旁的事。”   漂亮小猫儿不满道:“我能做什么事。”   林清听看了她一眼,语气很淡,笑:“你那么厉害,能做的事可太多了。”   蔺绮不知道林清听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   漂亮小猫儿也不是很敢问,她应了声知道了,有些好奇,又问:“你怎么什么都会。”   林清听笑着回她:“人活得够久,就什么都会一点。”   他声音有些轻,偏过头去,单手扶着木柱,掩唇重重咳嗽了两下,青年脸色愈发苍白。   乌黑长发散下来,半遮住青年的眉眼。   林清听那双清清冷冷、潋滟如冬日湖冰的漂亮眸子里,流出几分易碎的脆弱。   他阖上双眼,压下喉间的血腥气,平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   他身上的生机愈发淡。   漂亮小猫儿看着他,巴巴问:“师兄,你是不是快死了。”   林清听温温柔柔笑了下:“我不是说过了,只要我不想死,我就永远不会死。”   “哦。”   蔺绮声音小小的:“那你不要死。”   林清听又笑。   他和蔺绮并肩回霜雪天的楼阁,忽而想起他刚刚出关见这祖宗的时候,她手里拈符的模样:“你刚开始不是想让我去死么。”   漂亮小猫儿看了他一眼,抿唇:“那你死。”   清清泠泠的笑声,像月下泉水。   林清听有些无奈,语气却温柔,说:“小孩子家家,怎么总是不开心。”   ***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霜雪天的风雪停了,稀疏星子挂在漆黑的夜空里,散发着乳白色的光晕。   漂亮小猫儿小小一只,把自己埋在温热柔软的被子里。   骤然放松下来,她感到一丝困意,蔺绮迷迷糊糊阖上眼,又想起小时山矿脉。   她拿出一块木制令牌,借着月光细细端详。   蔺绮心道,蔺岐山,真有钱。   小时山矿脉值三百万灵石,足够让她买到她想要的任何东西。   她可以给姐姐买许多许多衣裳,买天底下最漂亮的首饰,买最珍贵的丹药草药。   还可以给她请医术最高的修士。   她看丹静峰峰主就不错。   漂亮小猫儿试图想个法子,把丹静峰峰主拐回去给姐姐治病。   这样的话,姐姐就不必再闭关了。   漂亮小猫儿想着想着,眉眼弯起,有点开心。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有点累,意识昏沉,模模糊糊间,她阖上眼,又梦到青要山。   ***   那是三年前,姐姐正要下山。   当时看来,这实在是很寻常的一件事。   姐姐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出去一趟,姐姐说她是出去挣钱。   梦境里是冬日。   大雪覆盖了整座山。   那日没有下雪。   温煦的昼光打下来,暖洋洋的。   苍白漂亮的青年倚着洞府门口的杜仲树,闲闲散散地,带笑望过来。   小蔺绮试图从洞府的空窗里翻出去,青年温柔注视着她,笑道:“门不是开着么,为什么要翻窗,我应当教过你要走正门。”   “姐姐,你在教训我吗。”小蔺绮不是很开心。   青年颔首,说:“是,依某之见,你应当走正门。”   “哼——”   小小的姑娘卡在空窗上,声音温温软软,谴责道:“我以为姐姐会来抱我,但是你没有。”   青年嗯了一声,笑:“倒是我的不是。”   “难道还是我的不是吗。”小蔺绮不是很高兴,觉得姐姐在说废话。   反正她也卡住了,她就不想翻了。   小蔺绮又哼了一声,很凶:“你最好来抱一抱我,不然我会很生气。”   “你不怕我生气吗。”她看着穿霜白麻衣的漂亮姐姐,语气软软糯糯。   那青年听到这话,笑了。   他单手掩唇咳嗽了一会儿,抬脚走过来,霜白袍摆曳下,他把小姑娘抱在怀里,任这小家伙儿蹭来蹭去。   “如何不怕。”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恹恹的病气,温温沉沉的,如松霜般,他笑说:“怕,怕死了。”   他按住怀里乱动的漂亮小猫儿:“我真的有要事,不得不出去。”   “最长半月,我就回来了,到时候给你带望清桥的枣泥糕。”   小蔺绮勉强点头:“好吧。”   她也跟发愁,又问:“你有什么要事,我们又没钱了吗。”   青年怔了半晌,斯斯文文笑了下,说:“还有一些,应当能把你养大。”   然后姐姐就下山了。   那时候的蔺绮实在是太小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待在青要山上,看着姐姐离开,等姐姐回来。   这一次,她像往常一样,等着身着霜白麻衣、温柔清雅的漂亮青年自山道走上来。   山道上两侧栽了高耸的树,她可以藏在树上,等姐姐过来,然后毫无顾忌地跳下去。   等着苍白漂亮的青年接住她,把她拢在怀里,垂首,微微皱眉,淡淡斥她一声“不成体统”。   可是她没有等到。   她等了将近一个月,一个穿黑金长袍的人上了青要山。   那人看着很清贵,他走在山道上,中指上系着一枚铜钱。   他看见小蔺绮,笑了一下,说:“你就是青要山的祖宗啊。”   没等小蔺绮回答,他自顾自又道:“祖宗,同我走吧,从此就是我养你了。”   小蔺绮站在树下,巴巴问:“我姐姐呢。”   那人摇了摇头:“不知道,他让我来照顾你。”   “姐姐不要我了吗。”小蔺绮有点茫然,巴巴问这个人。   那人唔了一声,点头:“有可能,他把你卖给我了。”   小蔺绮张口怔了一会儿,没说话,乌黑如玉的漂亮瞳孔里,浮出一层潮湿的雾气。   那人看她哭了,又有些慌:“你这小孩儿,哭什么,我也不比你姐姐差。”   小蔺绮看着他。   那人哎了一声:“好吧,只比他差一点点。”   “别哭啊祖宗,他兴许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托我来照应你。”   那时候的蔺绮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姐姐让别的人来照顾自己,但是姐姐并没有回来。   她没有跟着那个陌生人离开,她回了洞府把门关上,蜷成小小一只,缩在幽暗的角落里。   三日后,她眼眶红红走出来,发现那个陌生人还没走。   陌生人就坐在洞府外的石头上,黑金袍摆委地。   他在石头上摆了几枚铜钱,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算什么。   陌生人微掀眼帘,看着眼眶红红的漂亮小猫儿,有些无奈,道:“别哭了,同我走没什么不好的。”   “当青要山的祖宗有什么意思,你同我回望月派,我让你当整个仙门的祖宗。”他哄漂亮小猫儿。   小蔺绮没应,她把自己的眼泪擦干,声音小小的,强压下颤抖的哭腔:“姐姐她是不是病死了。”   那陌生人轻轻笑了:“什么话,若他那么容易就能病死,那整个仙门都跟着丢人。”   “他兴许只是太忙了,要离开一段时间。”   “那姐姐为什么丢掉我。”小蔺绮看着眼前的黑衣青年,湿漉漉的漂亮眸子里浮起一层雾气。   “他没丢掉你,他不是让我来照顾你吗。”那人叹了一口气,“你姐姐是个修士么,进个秘境,稍不注意,几十年就过去了。”   “他大抵是怕自己回来晚了,没人照顾你。”   这是蔺绮第一次知道修士与凡人之间的天堑鸿沟。   她最多能活一百年。   而姐姐只要闭一次关,或许进一个秘境,百年眨眼间就过去了。   直到最后,她也没有跟着这个人离开。   她留在青要山,开始钻研符术。   姐姐曾教过她符,但是她尝试了很多次,她一直没办法靠符术入道。   姐姐也不在。   那时候,小蔺绮很难过,她成日躲在软被里哭。   黑衣陌生人中间来过几回,见她眼眶红红,叹了口气,又离开了。   后来,忽有一日,姐姐回来了。   那是个夜晚,天上下了很大的雪。   松林、杜仲树、一眼望不到边的茶树上,全都盖了一层厚厚的白。   惨淡的光铺在银白的雪地上,空气中一片清寒。   小蔺绮觉得冷,并没有出去,缩在洞府里,看符术手札。   有人敲门。   她以为是那个挂着铜钱的陌生人,来劝她去什么望月派。   小蔺绮并没有走出去,低头翻了一页纸,软软喊:“要等姐姐,不要走。”   门外的人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她听不大清晰。   然后就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苍白漂亮的青年立于风雪中,手里拿着一盏烛灯,昏黄微弱的烛火上下跳跃。   光芒打在他的侧脸上,他身上的生机愈发淡,像是马上就要化雾散入风雪里一样。   “姐姐——”   小蔺绮眼睛一亮,忽而跳起来,立刻丢了符术手札往外跑,撞入青年满是风雪气息的怀抱里。   “林守说你一直哭。”   青年斯斯文文笑了声,把她抱起来,叹了口气:“怎么那么黏人。”   清苦的草药气混着风雪的寒凉。   他身上还带了点淡淡的血腥气,但是那个时候的蔺绮没有察觉到。   她听见姐姐的话,有点委屈又有点难过,眼眶红红,又开始掉眼泪。   她蹭了蹭青年冰凉的脖颈,声音软软糯糯,带了点哭腔:“就要黏人。”   她的漂亮姐姐眉眼轻弯,伸手把她眼角的泪水抚去,有些无奈,叹道:“好吧。”   小蔺绮抽抽嗒嗒问漂亮姐姐:“你干什么了,那么久都不回来,我一个人住,我怕死了。”   青年抱着自家祖宗进了洞府,只含糊解释:“遇上了一些麻烦,已经解决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回来后身体就越来越差,有时候走着走着,就开始咯血。   约莫过了三日,他抱着小小的姑娘,温声细语说:“我要闭关一段时日,往后,就让林守照顾你。”   小蔺绮问他:“是要养病么。”   青年怔了下,点头:“嗯,养病。”   小蔺绮闷闷道:“那你要把病养好,早点出来,不然,你就看不见我长大了。”   青年笑了:“好。”   姐姐说话的时候,总喜欢看着她,清澈瑰丽的眸子如水中琉璃,温温柔柔的,带着笑。   小蔺绮坐在青年怀里,仰头蹭蹭青年的侧脸,点了点头,恩准:“可以,那你去吧。”   ***   破碎的记忆涌入梦境。   漂亮小猫儿把自己埋在软被里,很轻很轻地唔了一声,她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   她想继续睡下去,在梦里看一看姐姐。   “砰——”   霜雪天的冷风刮开了窗子。   蔺绮清醒了。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喉咙发干,和衣起身,想出去找点水喝。   她记起刚刚的梦境,垂眸。   曾经的自己想,等姐姐闭关出来病好了,就可以一直陪着她了。   但后来,蔺绮在冥冥之中,总有一种感觉。   她想,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乖乖在青要山等的话,她可能这一辈子都等不到姐姐出关了。   她又想起姐姐闭关前的那三日。   青要山下了三天的雪,她一觉睡醒,发现自己找不到姐姐了,她去问林守。   林守摇了摇头,他漫不经心说你的漂亮姐姐又丢不了,并拿出一堆龟甲试图教她卜卦,小蔺绮无情拒绝了。   林守幽幽看着她,长吁短叹不大开心。   蔺绮出去找姐姐,找不到,姐姐给她送来一封传讯纸鹤,让她乖乖待在洞府里。   她和林守凑在一起,花了三天,才顺着纸鹤上的灵气,找到姐姐所在的地方。   ***   青要山巅。   一棵覆满霜雪的古树下。   他照例一身霜白麻衣,疏疏冷冷,清贵斯文,此时却跪在古树下,袍摆委地,铺在雪地上。   青年脊背挺拔,眉目温和,看着古树枯朽的枝干。   碎雪飘到他乌黑的长发上,温冷的雪水顺着脖颈往下流,他在古树下跪了三天三夜,袍子湿了些,他像一尊清冷漂亮的雪塑。   他声音很轻,不知道在跟什么人说话,他说:“我要闭关了。”   “我帮您做了那么多事,救过这么多人,从未向您祈求过什么。”   清清冷冷的声音落在青要山巅。   没有人回应,雪地上寂静一片。   “我养了一个孩子,我看不了她长大了,很对不住她。”   他垂睫,鸦睫轻轻颤抖,低声哀求道:“如今我求您。”   “求您庇佑袖袖长大。”   苍茫渺远的声音自天际落下来,带着无尽的神秘与威严。   那个声音说:“你想如何。”   洋洋洒洒的大雪飘落下来,并不寒冷,温温柔柔的,像天地间一场盛大的祝祷。   青年望着古树的枝干,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说得无比庄重又无比虔诚。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我要她不受世间桎梏,永远自由;我要她一生都坦荡如风;我要她抬头看日月,垂眼能见苍生。”   “我要有人能终其一生爱她护她;我要她远离世间至恶,所到之处都有公道义理。”   “我要她得见天地之大;我要她能拥有世上一切至善至美。”   温和的声音散在纯白碎雪里。   “我要她所念皆成真,所求皆有所得。”   那声音又说:“这是你的愿望吗。”   “是。”青年跪于茫茫白雪之间,双手交叠,叩首长拜,“这是我的愿望。”   “望您成全。”   那个声音说:“好。”   那是容涯即将闭关的时候。   仙尊长跪青要山巅三天三夜,叩请天道,庇佑他捧在手心的孩子长大。   林守带着蔺绮去青要山巅找他的时候。   青年浑身病气,垂首倚着古树,微阖双眼,他看见蔺绮的时候,眉眼轻弯笑了一下,嗓音沙哑,说:“走吧,回家。”   明明是很稀松平常的语气,就像无数个稀疏平常的日子,但蔺绮却从忽而感到一种没由来的难过。   青年牵着她软软的小手,蔺绮抬头看姐姐。   她总觉得,姐姐似乎在陪她走最后一段路,以后不会再陪着她了。   青年身上那种温柔又决绝的气息,让她感到害怕。   自看到古树下、雪地上,青年偏头望过来的那一刻,她就想,姐姐离她真远。   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她总也抓不住。   姐姐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袖袖,要好好长大。   然后她就长大了。   遥远的记忆忽然飘入脑海。   蔺绮垂眸,看着指尖拈着的黄符,将黄符收回芥子里。   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只知道在山道上等姐姐回来的孩子了。   现在她自己也能下山。   ***   霜雪天里,正是深夜。   天上星子闪烁,明月高悬,高楼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阿稚和虎崽崽都睡了,林清听大概还在炼丹。   蔺绮出了自己的屋子,想出去找点水喝。   她喉咙干得要命。   大抵是霜雪天的夜晚太冷,她被冻得意识有些昏沉。   蔺绮指尖对着虚空轻点两下,葱白指尖上生起一簇火焰,蔺绮拿这个用来照明,往楼下走。   她偏头,恰巧透过窗子,看见一个极快的身影闪过,漂亮小猫儿轻轻蹙眉,下意识甩了一张符纸。   “砰——”   符纸和那个身影相撞,符纸散出浅金色的光晕。   一声重物重重倒入雪地里。   蔺绮披了件绯红披衣,推开门往外走,她循着声音去看。   月光映照下。   雪地上躺着一团黑糊糊的黑布,那黑布缩成一团,上面贴着她的黄符。   蔺绮走过去,才发现那是一个人。   是一个小少年。   他衣衫褴褛,穿着黑色破布麻衣,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双手叩住雪地,拼命挣扎想要爬起来。   但千斤符压在他身上,他一点都动弹不得。   “要杀就杀——”   他被符纸压在地上,眸光冷戾,面露憎恨,恶狠狠盯着高楼门口,闲闲散散点着火的红衣少女。   蔺绮看着他,安安静静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个人她曾见过。   这是临云宗山城里,那个街道中间跪着的魔物。   彼时,蔺浮玉和望月派弟子们抓的就是他。   “魔物?”蔺绮垂眸看他,漫不经心拢了下身上的披衣,走过来,细细端详了他一会儿,有些好奇,问,“你不是被关起来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有蔺浮玉看着,你应当逃不出来才是。”她收起手上的火焰,垂首弯腰,乌黑长发散落下来。   漂亮的少女认认真真看着这个小少年,眉眼弯弯,笑道:“你看着应当打不过蔺浮玉。”   那魔物少年冷笑一声,轻蔑道:“废话那么多干什么,要杀便杀,我喊一句疼我跟你姓。”   “不要生气么。”蔺绮声音甜甜的,“你被关进了苦牢?听说哪怕是化神进了那种地方,都不一定能出来,你是怎么出来的。”   红衣少女在雪地上坐下,单手撑着下巴,笑得散漫,她低头看了眼云镜,果然看到了魔物出逃的消息。   “现下应当不少人在追杀你吧。”少女莹白的指尖轻轻拨弄黄符,“我刚刚看云镜,看到了很多戒律堂的师兄师姐呢。”   她收起云镜,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魔物少年,有些好奇,问:“你是如何逃出来的,谁帮你了,说说看,兴许你说了,我就会救你。”   魔物少年眯起眼睛,道:“我是自己逃出来的。”   蔺绮轻轻笑了下:“好吧,谁帮的你?”   魔物少年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她,吼道:“我说是我自己逃出来的!”   蔺绮嗯了一声。   在心里想,究竟谁能进苦牢,把这个傻白甜魔物放出来。   “你为什么逃。”蔺绮问,“你那么硬气,应当不怕死啊。”   魔物少年冷漠看着她。   蔺绮又笑:“原来你怕死。”   她看着眼前的魔物,忽而又对这个种族生出无尽的好奇。   她还是来了仙门才知道,世上竟有魔这种东西。   天地间魔物稀少,每一个魔物,都是仙门人人得儿诛之的存在。   她换了个问题,又问:“你们魔物是喜欢杀人,还是喜欢吃人?”   “你才喜欢杀人!你才喜欢吃人!”那魔物少年勃然大怒。   月光洒下来。   “不要凶我。”红衣少女轻轻皱眉,垂眸看他,水光潋滟的眸子里,带着点凉薄,“你不喜欢杀人,我却很喜欢,你最好不要让我生气。”   “我本来很困,被你吵到了,现在就不是很开心。”冷白指尖扼住小少年的脖颈,蔺绮轻轻开口,“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了,你的声音不好听。”   那魔物瞪大眼睛看她,似乎没想到天底下还有那么蛮横霸道的人。   蔺绮有些困,她又甩出一张符纸,符纸化绳,那少年迅速被束缚住。   在他狠厉的目光中,蔺绮指尖轻勾,若无其事把他绑在树上,又往他身上拍了一张隐身符。   “我好困。”红衣少女声音软软,又开口道,“你有点意思,我明日再来找你。”   魔物少年被她绑在树上,拼命挣扎,那绳子却越绑越紧,他险些不能呼吸。   蔺绮不再管他,她转身回了高楼,走在风雪里,她有点恍惚,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感觉识海很疼,就像被什么异物侵入一样。   漂亮小猫儿往前走着,忽而眼前一黑,一个踉跄,摔跌在雪地上。   那一瞬间,她什么都看不见了,识海里仿佛生出无数带血的刀刃,一下一下,生生刮割着她的意识。   她双手叩住雪地,冷汗自额角而落。   好疼。   这是哪儿呀。   她是谁。   漂亮小猫儿倒在雪地上,蜷缩成小小一只,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声。   疼——   太疼了——   她意识恍惚,忽而闻到一阵清苦的草药气。   “我不是说了,化神的剑气侵入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抹去,让你好好睡觉么。”清清泠泠的声音落在耳边,来人似乎很无奈,伸手想把漂亮小猫儿抱起来。   蔺绮意识不清醒,迷迷糊糊的,她跌坐在地上,下意识想找姐姐,她呜呜咽咽喊姐姐。   “林清听。”她怔了一下。   “我不要你,我要姐姐。”   不知为何,现在的漂亮小猫儿格外脆弱,忽而流下眼泪,她倏地推开眼前人,从地上爬起来。   可她好疼,走不了路,爬起来之后不知道怎么办,又坐下了,她抽抽嗒嗒:“我、我要姐姐。”   青年立于雪地上,垂眼看着地上啜泣的祖宗,苍白清瘦的手伸出去,漂亮小猫儿一下子把他的手拍掉,很凶。   偏偏这祖宗又低头,流泪流得格外可怜:“要姐姐。”   林清听叹了一口气,他拢了下袖摆,微阖上眼,鲜红似血的灵气覆上他的手,慢慢往手腕上爬,一点一点,遍及他的全身。   青年瞬间变了模样。   他依旧是一身霜白,气质如松如玉,长身鹤立,站在雪地上,他的骨相要更高一些,身上的病气要重一些。   他有一双极温柔极漂亮的眼睛,像是能包容天地间所有一切,眸子深处,带着点浅蓝色光晕。   青年长发披散,月光打在苍白昳丽的侧脸上,容涯微垂首,轻轻咳嗽了两声。   “祖宗,别哭。”仙尊嗓音温沉,跪坐下来,把漂亮小猫儿拢在怀里哄。   蔺绮意识极度不清醒,她被青年拢在怀里,怔怔,眨了眨眼睛。   她喃喃道:“姐姐。” 第27章   化神期的剑气在识海里冲撞, 蔺绮疼得几近昏厥。   那一瞬间,她感觉时间被拉得无限长,她仿佛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幽暗深海, 呼吸困难, 挣不开逃不掉。   她什么都看不清, 什么都想不起来。   能感受到的只有疼和晕眩。   “袖袖。”   仙尊的声音温冷如玉,他语气很平和,听起来温柔得要命。   清苦的草药气息将她裹住,带着点淡淡的霜雪的寒凉, 蔺绮思绪混混沌沌间,被人拢在怀里,下巴搁在青年肩上, 蔺绮茫然若迷。   她是不是昏过去了。   昏过去也会做梦么。   “姐姐。”   她愣乎乎的, 下意识喊, 半晌, 她眼里有泪水流下, 喉间溢出颤抖的呜咽, “姐姐……”   那些被疯狂压抑了三年的思念、酸涩、委屈和难过,此刻如接天潮水般涌来,一浪一浪打在蔺绮心头。   雪地上回荡着蔺绮呜呜咽咽的哭声,她泣不可仰, 眼泪沾湿容涯的衣襟。   青年无奈地拍拍自家祖宗的背,叹道:“怎么那么爱哭。”   “疼。”她抽抽噎噎,“姐姐, 好疼。”   “嗯。”   容涯应了声, 他能深切察觉到怀里漂亮小猫的颤抖。   他指尖溢出鲜红的光晕, 他一下一下抚着蔺绮的背, 那光芒便一点一点漫进小猫的身体:“祖宗,你总是不听话。”   “听了。”   一阵暖流漫入经络,蔺绮的疼痛被缓解了一些,她趴在容涯肩头,哭腔不止,语气又湿又软:“听话了。”   “是吗。”容涯笑着问她。   “就是听话了!”   漂亮小猫什么都不管,直接反驳,声音糯糯的,因为疼痛,还带着点颤音,但就是很凶。   “好吧。”容涯把他刚刚炼好的丹药拿出来,喂到蔺绮口中,“吃完药,就回去睡觉,好不好。”   她把脸别到一边,不吃丹药。   她不是很开心,闷闷道:“我去睡觉,就看不见姐姐了。”   好不容易梦到姐姐,怎么能在梦里睡觉。   太浪费了。   容涯伸出手,冷白指尖拈着漂亮小猫的下巴,让她转过来,轻轻斥道:“胡闹。”   他把丹药递到蔺绮口边:“张嘴。”   蔺绮紧紧抿着唇,不说话,她的长发散落而下,垂到雪地上,发尾沾了雪水,蔺绮的脸色有些苍白,冷汗自额头滑下,看得出来她现在很疼。   青年看她倔强的样子,轻轻笑了:“再不吃药,我要罚你了。”   “那你罚我吧。”蔺绮垂首,郁郁道,“就是不吃,不睡觉。”   “袖袖。”   容涯看着她,有些为难,无可奈何,叹道:“这么不乖啊。”   真是长大了,都吓不住了。   愈发放肆。   他放开漂亮小猫,轻轻摩挲了下指尖,和她商量:“那你想如何。”   “外面这么冷,你这件法衣可挡不了多少寒冷,回去睡觉。”他点了点蔺绮的脑袋。   蔺绮此时还跌坐在雪地上,她看着眼前的漂亮姐姐。   月光打在青年的侧脸上,他的侧脸冷白如玉,容颜精致漂亮得连天道都偏爱,长发半遮住他的眉眼,将青年衬得愈发神秘,他像是从瑰丽传说中走出的神明。   此时,他垂睫认认真真看着自己,似乎有点生气,但又不想和她发火。   漂亮小猫声音软乎乎的:“我要姐姐陪我睡觉。”   容涯闻言,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要姐姐陪我睡觉!”蔺绮不开心,对上容涯的目光,开口,“为什么别的姐姐都能陪她们妹妹睡觉,你就不可以。”   容涯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放弃纠正这混账对他的认知障碍了。   他垂眼,抿了抿唇,开口:“我现在是男相。”   漂亮小猫巴巴开口:“可你是我姐姐呀。”   容涯想了想,又想开口,让她开口换个称呼。   哪怕叫不了他师尊,像她刚刚,叫作为林清听的自己时,唤他做师兄也好,但他看着自家祖宗惨白的小脸儿,还是叹了口气:“那你要吃药。”   “你陪我睡觉,我睡着之前就吃。”漂亮小猫牢牢把筹码握在手里。   “好吧。”容涯应,心想这祖宗能吃药就怎样都好。   他动作很轻,把蔺绮眼角的泪水拭去,又怕这祖宗疼,指尖一直放着鲜红的光晕,帮她纾解疼痛。   ***   容涯把自家祖宗牵进高楼,二人并排躺在床上,漂亮小猫蹭到自己姐姐怀里。   容涯一直给她输一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她现下不是很疼,精力愈发旺盛。   她仰头看着青年苍白的下颌,水光潋滟的眸子里,满是开心:“姐姐。”   “嗯。”容涯应。   “姐姐。”   “嗯。”   ……   “姐姐。”   容涯轻轻捏了捏眉心,嗓音温冷:“你不是说你要睡觉么。”   “我要睡觉了。”蔺绮点头,撒谎稳定自己漂亮姐姐的情绪,她被青年拢在怀里,侧躺着,有点不放心,“姐姐,我若是闭眼了,你会不会就不见了。”   容涯应:“不会。”   “真的吗。”蔺绮问。   青年点头,叩住蔺绮温软的手:“别害怕,你闭眼试试。”   容涯的手凉得像雪下掩埋的冷玉,覆上来的时候,蔺绮感到一丝凉意,她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姐姐就像雾一样散了,牢牢反叩住青年的手。   她微阖上眼,又迅速睁开,看见青年依旧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放心了。   漂亮小猫低头,掰容涯的手指玩儿,说:“姐姐,我在做梦么。”   容涯笑了下,给她掖了掖被角:“不在。”   蔺绮抓着漂亮姐姐的手,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   她抬头,看着眉眼含笑的青年:“姐姐,你出关了吗?”   “没有。”容涯应她,“只是一缕分神。”   “哦。”   漂亮小猫闷闷答。   也是,姐姐应当不会这么容易就出关的。   天上挂着稀疏星子和皓皓明月,月华满屋。   容涯把自己祖宗拢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笑道:“怎么又不开心,等你再长大些,我就能出关了。”   蔺绮枕着青年的胳膊,看姐姐温和的眉眼,轻轻嗯了一声。   容涯又问她:“怎么下山了,灵石不够用吗。”   他记得,他闭关前,应该在洞府里留了不少灵石。   “不够呀。”蔺绮道。   她蹭了蹭青年的脖颈,乌黑长发铺在床榻上,蔺绮有点骄傲,和容涯炫耀:“姐姐,我挣了很多灵石呢。”   “怎么挣的。”容涯问。   蔺绮含糊唔了声:“从蔺岐山那拿的呀。”   “你体内全是化神剑气造成的伤,我看出来了。”   青年笑着警告她:“你若是再这样挣灵石,我就要生气了。”   蔺绮没开口。   容涯伸手点了点她的侧脸:“袖袖,说话。”   漂亮小猫有点儿委屈,巴巴道:“蔺岐山是化神呀,很难搞定的。”   “你若是缺灵石,应当跟我传信。”容涯淡淡应,“我会给你挣。”   蔺绮不满开口:“靠进秘境吗,你每次进秘境出来,都满身是血。你不要说我!”   容涯听她的话,笑了下,斥道:“放肆。”   蔺绮才不在乎姐姐训斥自己,她叩住青年指节,玩姐姐的手指。   容涯又问她:“林守是不是没照顾好你。”   他刚收到袖袖请愿的时候,就猜到林守那个没用的东西定然没照顾好袖袖。   说起这个,蔺绮微微皱眉,有些郁闷,她想了想,说:“他好没用,姐姐,你闭关之后,他说他下山去灌个酒,然后就消失了,这三年我一直自己住在山上。”   “我好生气。”   容涯温声笑:“嗯,我知道了。”   他揉了揉蔺绮的脑袋,给自家漂亮小猫顺毛,又问:“袖袖接下来想做什么,回青要山吗。”   “姐姐,我入道啦,我遇到一个活菩萨,他和你好像,我每次看见他,都会想起姐姐。”   袖袖小猫蹭了蹭容涯的侧脸,说:“他还帮我疏通经络,他帮我疏通完,他自己的灵气都消失了很多很多,我甚至觉得他降了一个境界,我过几日想去给他找点补充灵气的东西。”   “虽然他很危险,但是他对我很好,他是个好人,我知恩图报。”蔺绮说。   青年身上那种极浅淡的草药气覆下来,蔺绮从未觉得如此安心,她睡不着觉,想跟姐姐聊天,又开口:“还有容涯仙尊,姐姐,你知道他吗。”   容涯笑着应了声知道。   “他好奇怪,他竟然喜欢不虔诚的弟子。”袖袖小猫摇了摇头,“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青年默了一会儿,眉眼轻弯,猜测道:“兴许他只是喜欢你。”   蔺绮嘶了一下,惊诧:“姐姐,你想得好吓人,他这样眼里只有苍生的仙尊也会有所偏爱吗,唔,听说仙尊已经避世很久了……”   袖袖小猫又开始喋喋不休和自己姐姐说,她在临云宗听来的仙尊传说。   容涯没办法,只能安安静静听她说,时而笑着应声是,或许摇头说,兴许不是这样。   等自家祖宗有关仙尊的知识储备用完了,他开口问:“何时回青要山。”   “过一段时间。”蔺绮答,“我还想去参加仙门大比。”   “仙门大比?”容涯咀嚼这个字眼,感觉有几分耳熟,笑问,“参加这个做什么。”   “仙门大比第一试是进一个秘境,那里面有我想要的东西。”蔺绮说。   容涯又问:“什么东西。”   “我不告诉你。”袖袖小猫埋在容涯怀里,“这是我的秘密。”   青年温声笑笑:“好。”   “袖袖。”   “嗯?”   “吃药,然后睡觉吧,你再不睡,天就要亮了。”容涯喂她丹药。   蔺绮有点不开心:“不能等天亮吗。”   容涯笑应不可以,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蔺绮茫然了一会儿,甫而阖上双眼,渐渐睡熟了,她蜷在容涯怀里,呼吸均匀,长睫微微颤抖,还抓着青年的手指。   ***   次日,天已大亮。   蔺绮独自一人,从床上醒来,她下意识去找姐姐,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昨晚种种,恍然好似大梦一场。   蔺绮和衣起身,翻出昨晚的记忆。   她绑了个魔物,然后回来的时候看见,体内剑气发作,疼得快昏厥时,她看见了林清听,她把林清听推开,然后……姐姐陪她睡觉。   昨日她如醉如梦,一时竟分不清,那些记忆是真实,那些记忆是梦境。   桌上摆着一杯花茶。   花茶上裹着灵气,直到她醒来,还是热的。   蔺绮不知道这是谁放的。   似乎阿稚、姐姐、林清听都会给她温茶。   蔺绮手里拿着一条红丝带,把自己的长发绑起来,梳洗好下了楼。   她打算去问问林清听和阿稚,若这茶不是他们放的,那昨夜就不是她的臆想,姐姐的分神确乎来过。   蔺绮出去的时候,就看见远处雪地上。   林清听和幼虎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   雪白幼虎趴在冰冷的雪层上,粉白爪爪叩地。   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很害怕,两条后腿弯曲跪着,它把虎脸埋入白雪里,瑟瑟发抖。   林清听一身霜白,披了件黧黑披衣。   “本尊炼丹前,应当让你看顾好霜雪天,昨日晚上却进来一个魔物,把袖袖吵醒了。”   他长发用玉笄束起,眉眼有些淡,此时垂眸看着地上的幼虎,温和笑着:“给你那么多灵气,你不会用吗。” 第28章   幼虎声音颤抖:“呼呼呼噜——”   仙仙仙尊我错了, 我一定努力修行保护大小姐呜呜呜。   林清听深深看了幼虎一眼。   明明是很温柔的目光,不带任何锋芒,却直直把虎崽崽看得心里发毛。   它弱弱呼噜了一下, 林清听眉眼轻弯, 脾气很好, 笑道:“本尊知道,怠惰是人之常情,你若做不到,不必逼迫自己。”   幼虎咬了下爪爪, 眼前一亮:“呼噜!”   真的吗!   幼虎感动得想要落泪,想要跑仙尊腿边呼噜呼噜蹭一蹭,它心道不愧是容涯仙尊大爷崇拜了你那么多年你果真没让大爷失望!   它两条后腿直起来, 撒丫子想扑到仙尊身边, 林清听笑了下:“本尊听说, 若是拿妖族脊骨来炖汤, 可以滋补灵脉……”   虎崽崽扑通一下又跪下了:“呼呼呼呼噜。”   林清听没搭理它, 他注意到蔺绮, 偏头抬眼看过去。   红衣少女站在雪地上,倚着门望过来,鸦睫上落了一片碎雪。   她听不清这边在说什么,目光投过来, 眸子里带着点极浅的探究与好奇,只是她似乎还没睡醒,神色都变得朦胧起来, 像是盖了一层雾。   林清听走过去, 指了指她的长发:“乱了。”   蔺绮怔了一下, 她看着林清听。   青年站在自己面前, 长身鹤立,身上的气质如霜如雪,笑起来的时候,那双清透漂亮的眸子里,便生出无尽的温情。   蔺绮每次注视着他的时候,总有一种感觉。   好像他什么都可以包容。   在他这里,什么都能被原谅。   很温柔。   这种温柔,她曾经也深深体会过。   在青要山。   蔺绮忽而开口:“姐姐。”   林清听怔了下。   “什么?”   他拢了下身上的黧黑披衣:“你在叫我吗。”   漂亮小猫抿唇,不知道为什么,忽而有点不高兴,转身离开:“没有。”   “你是林清听。”闷闷的声音落下来。   林清听跟在她后面,听着像是气笑了,他语气清冷:“林清听?”   “嗯。”蔺绮应了声。   林清听心想真是反了天了,他叹了口气:“祖宗,你在我面前真是愈发放肆了。”   “没有放肆呀。”   软乎乎的声音飘在风里。   红衣少女转身回头,黑色长发往后摆,红绳在昼光下流着璀璨的光晕,银白铃铛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响音。   她双手交叉背在身后,眉眼弯弯,漂亮的杏眸中似有星月闪烁。   蔺绮对上林清听的目光,声音又甜又软,小小声控诉道:“师兄,不要冤枉我。”   “仙门里,再找不到如我这般乖的人了。”漂亮小猫的谎话张口就来。   仙尊看着她,默了一会儿,垂首又笑,声音有些有些沙哑:“混账东西。”放肆到没边了。   幼虎跟在他们后面,都懵了。   心道怎么坏女人笑一笑,仙尊就忽然开心了。   虎崽崽肃然起敬。   不愧是大小姐,厉害。   这时,霜雪天的传送阵法亮起。   此时是清晨,霜雪天灰白的天色中,因为云层遮蔽,带了一点点昏暗,日头的金色光晕洒在雪地上,像洒满了碎金。   蔺绮想起自己昨晚绑的那个魔物。   她看着林清听,乖乖道:“师兄,有人来啦。”   林清听嗯了一声,明白袖袖的意思,笑着问她:“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那待会儿师兄去跟他们解释。”蔺绮看着林清听,语气很真诚。   林清听又笑:“我有点事,先走了。”   说着,浅蓝色光晕浮起,青年化雾离开。   蔺绮看着他消失的痕迹,心想,看起来他的灵气恢复了一些。   又想,他出霜雪天竟然不用传送阵法,所以他之前走传送阵,都是走着玩玩么。   他能虚空化雾,究竟是什么修为。   据她所知,化神做不到这样,霜雪天是与外界隔绝的一方秘境,哪怕是蔺岐山要来霜雪天,也得走传送阵。   漂亮小猫想了想,想不明白,把这些问题暂压心底,她披着法衣,还是感觉有点冷。   蔺绮垂眸,声音轻轻的:“冷。”   雪白幼虎极懂事,呼噜呼噜伸出两个粉白爪爪,跳到蔺绮怀里,兢兢业业给大小姐暖手。   蔺绮想了想,又道:“最近没看见阿稚。”   雪白幼虎答:“呼噜呼噜。”   他在给你种梨树。   蔺绮也听不懂,眨了眨眼睛,决定等见了阿稚的时候,亲自问问他。   她抬脚往外走,打算去看看自己昨日抓的那个魔物。   霜雪天的枯树上,魔物少年被挂在枝桠上。   他在呼啸的冷风里被绑了一夜,冻得牙齿打颤,浑身发抖。半睡半醒间,他看见不远处走来的红衣少女。   “你杀了我——”尖锐的声音在雪地上响起。   魔物少年气得脸色涨红,破口大骂:“毒妇!与其被你折磨,还不如让我去死!”   红衣少女抱着一只幼小虎崽,葱白指尖轻轻抚摸着幼虎柔顺的背脊。   她抬头看树上,很轻很轻笑了下,声音软软,好心劝告:“不要说话。”   “戒律堂的师兄师姐们找了你一夜,他们听见你的声音,一定会很开心的。”   那小少年哑了火气,他明白了蔺绮的意思,死死盯着蔺绮:“你威胁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毒妇!我告诉你!我可是有魔骨的!我就是死,也能拉着你一起下黄泉!”他说着,又激动起来。   “哦。”   蔺绮漫不经心应了声。   她松开手把幼虎放下去,倚着树,又低头,拿出云镜搜魔骨。   蔺绮出了青要山,发现仙门真的奇奇怪怪,里面有很多新奇的东西。   漂亮小猫求知若渴,积极学习,她认认真真把云镜上,跟魔骨有关的信息看完了。   简而言之,魔骨就是魔物身上自带的,一件极其凶煞的杀器。   利用魔骨,修行可一日千里,只是魔骨凶邪,极易影响心智,用魔骨修炼的魔物,无一不是杀人如麻的极恶之徒。   魔骨,是天生魔物最趁手的利刃,靠着魔骨,每一个魔物都有屠城灭国的能力。   蔺绮翻了翻云镜,才知道当初蔺浮玉为什么会说,宗门会直接把这个小少年杀了。   魔物威胁太大,稍有不慎,后果就是血流成河。   临云宗但凡发现一个魔物,一般都直接杀。   残忍又果决。   蔺绮看着云镜上列出的,千百年来无数个穷凶极恶的魔物的名字和他们的杀人手段,又瞥了眼树上绑着的小少年,莞尔一笑:“你真给你的前辈们丢脸。”   “你有魔骨这样的杀器,却连一张符都破不了,真是没用。”   小少年脸色发红:“我、我又不用,我若是用了,你们绝对抓不住我!你们这些冷心冷肺的黑心肝,我呸,滥杀无辜,你们枉为仙门正道——”   “老子倒了八辈子霉,才出生在你们临云宗的辖域!”   “……”   然后,他又开始骂骂咧咧。   蔺绮想起当日在街上,这魔物安安静静,乖得要命,怎么在她面前就如此吵闹。   蔺绮随手甩了一张禁言符。   那魔物发不出声音,拼命挣扎。   蔺绮垂眸看云镜。   云镜上有不少魔物的信息和画像,这些魔物无一不是凶神恶煞,眼神带杀气,一个个扭曲得恍若人间恶鬼。   她忽而想,这些人用魔骨前会是什么模样,也如这个被吊起来的小少年一样吗。   使用魔骨后,到底是他们在操纵魔骨,还是魔骨在操纵他们。   蔺绮瞥了那魔物一眼,算着时间,戒律堂的弟子们应当到了高楼外。   她抱起幼虎,随手撕了一张传送符,金光闪现,红衣少女在瞬间消失了踪影。   清晨,昼光清和,雾气浮动。   蔺绮出现在自己屋子里,垂眼便见高楼门口,站着七八个身着白金长袍、腰间佩剑的戒律堂弟子。   为首的少女下巴轻扬,不知听到了什么,轻轻哼了一声,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蔺绮抱着幼虎下楼,他们的交谈声传进来。   “师妹,要不咱们敲个门,咱们在霜雪天里搜魔物,应当跟大小姐知会一声。”有个戒律堂弟子出声。   “敲什么,不许。”清越的声音落在雪地上。   “那咱们不能直接闯进去吧。”   “师妹,小师妹,轻梨祖宗,我们一堆人提着剑,不跟大小姐知会一声,万一吓到她怎么办。”   “……”   几个师兄师姐有些发愁,心想这次怎么就让小师妹带队呢,万一让小师妹和小漂亮对上怎么办。   “吓到她?”蔺轻梨的声音响起,不满,恼怒道,“她可是大小姐!她怎么能那么胆小!”   “那我们直接进去搜?”有人问。   “不许进去!”蔺轻梨喝令,“也不许敲门。”   “这个时辰,她不用睡觉吗,你们吵醒她怎么办。”蔺轻梨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你们当天下人都跟你们一样,天不亮就起来吗。”   戒律堂弟子们都懵了:“可是我们在搜魔物啊,万一魔物伤到大小姐怎么办。”   而且,跟魔物比起来,睡觉算什么,他们都一夜没阖眼了!!!   蔺轻梨微微皱眉。   其实,她觉得兄长带回来的那个魔物没用得很,和没入道的凡人差不多,轻轻捏一下就能捏死。   而且,霜雪天的阵法隐匿在主峰青枫林里,难找得很,主峰又是宗主和各长老的居所,那魔物是疯了才会往主峰撞。   但万一呢。   万一那魔物真的不长眼,进了霜雪天怎么办。   蔺轻梨想起前几日,在山道上看见的漂亮小猫。   软软的,又乖又漂亮,还单纯得要命,戳一戳都感觉要把她戳哭了,看着很娇贵。   蔺轻梨越想,越觉得不放心。   她觉得,像蔺绮那种乖乖软软的弱小生命,稍微不注意,就要死掉了,应该拿无数个守护阵法圈起来,仔细捧在手心养着。   她看着霜雪天。   这是她憧憬了很久很久的地方,这里有最纯粹的灵气,有仙门最漂亮的楼阁和霞彩。   这处秘境位于薄山山巅之上,是全仙门的神圣之所。   但蔺轻梨现在看着,心中就一个想法。   ——怎么不套几个守护阵法。   连守护阵法都放不起,临云宗是不是穷得要散伙了。   气死了。   蔺轻梨下巴微抬,凉声开口:“敲门。”   戒律堂弟子们还没去敲,门就轻轻打开一条缝。   大小姐自门缝里,露出半个脑袋。   她像是还没睡醒,长发垂落,发尾的红丝带系得松松散散。   小漂亮的眸子湿漉漉的,她揉了揉眼睛,有些迷茫,糯糯开口:“师兄师姐,怎么了呀。”   蔺轻梨看着迷迷糊糊的漂亮小猫,不大开心,冷声道:“我就说了会吵醒她!你们还不信!”   戒律堂弟子们:“……”不敢说话。 第29章   “吵醒谁, 我么。”   蔺绮指了指自己,眉眼弯起,漂亮的瞳孔里映着霜白的碎雪, 纯粹又干净, 她软软道:“没事呀, 我已经睡醒了。”   戒律堂弟子们松了一口气:“大小姐,昨日子时,苦牢中有魔物出逃,我等奉宗主之命来搜寻魔物, 还请大小姐寻个方便。”   眼前的小漂亮刚睡醒,似乎还有些迷蒙。   听见戒律堂弟子们的话,她想也没想, 乖乖点头:“好。”   戒律堂弟子们拱手道谢, 四下散开。   蔺轻梨站在原地, 没动, 漂亮小猫看着她, 轻轻叫了声小师姐, 蔺轻梨冷冷哼了一声,没搭理她。   蔺轻梨认认真真看着蔺绮:“我听说,昨日有魔物上了你的身。”   她私下并不相信这个说辞。   她觉得,不过是蔺绮忤逆了父亲, 父亲借机惩罚她而已。   父亲惯来如此,在他心里,除了临云宗, 任何东西任何人都可以被舍弃。   冷血得让人齿冷。   但架不住魔物上身这个说法是蔺绮亲口说的。   蔺轻梨微微皱眉。   她走上前, 白金长裙晃动, 抖落一身的碎雪。   蔺轻梨在漂亮小猫面前停下, 微向前倾,葱白指尖伸出去,轻轻按上蔺绮的眼睛。   眼前的漂亮小猫像是受了惊吓一样,想要往后退,蔺轻梨连忙拉住她,恼怒道:“不许动!”   “可是我害怕。”蔺绮有点委屈。   蔺轻梨像只被踩了脚的猫一样,生气道:“不许害怕!”   她按着漂亮小猫软白的眼尾,鲜红的光晕顺着蔺绮的眼睛流进去,渐渐地,弥漫进蔺绮的经络。   蔺轻梨阖上眼,仔细感受自己放出去的光流。   “你身上果然没有魔气。”蔺轻梨睁开眼。   “你编魔物上身的谎话做什么。”蔺轻梨神色郁郁,看起来不大高兴,“你知道这种谎有多吓人吗,若是被人怀疑你体内有了魔骨,你就等死吧。”   蔺绮垂眸,眼神有些淡。   鲜红袖摆里,她拈着一张黄符。   “……”   蔺轻梨见她不说话,戳了戳漂亮小猫软乎乎的侧脸。   她以为是自己语气重了吓到蔺绮了,声音轻下来,巴巴道:“蔺绮,说话。”   “我不是故意的。”   小漂亮长睫垂下,声音很轻,她低着头,看起来有些难过,语气带着点颤抖:“小师姐,您会把我撒谎的事说出去么。”   “你不愿意我说,我就不说了,这有什么要紧。”蔺轻梨想了想,又问:“你是不是害怕父亲责罚你。”   漂亮小猫嗯了一声。   蔺轻梨心道果然如此。   她下意识开口:“当时兄长不是在主殿吗,你若是害怕忤逆父亲被责罚,就应该躲在兄长身后,这样的话,哪怕父亲震怒也是打他,打不到你。”   蔺绮:“……”   你可真是蔺浮玉的好妹妹。   她想起刚刚蔺轻梨说的话,有些好奇,问:“有魔骨就要死吗。”   “当然了。”蔺轻梨微抬下巴,理所应当答,“万一有人用魔骨害人怎么办,哪怕是从未修行的人,拿到魔骨,也有屠村屠城的能力,很危险。”   她看着小漂亮乖乖巧巧满是信任的目光,心里忽而生出一丝莫名的愉悦。   她想了想,竭力从自己的记忆边角翻出有关魔物的生僻知识。   蔺轻梨详尽道:“当然,也有不用死的,只是我们临云宗抓到魔物,或者身怀魔骨的人,都会直接杀而已,望月派和云海天州也差不多。”   “但是如果乌山神祠发现,就不会杀,他们会试着帮天生魔物削骨,让他们过正常人的日子。”   蔺轻梨语气散漫:“所以有些天生魔物会主动去乌山,自请削骨,这也算是仙门给他们留的一条活路。”   “那我们为什么不把这个魔物送到乌山,哥哥说,他没有害过人。”蔺绮问。   “世上大部分魔物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而除魔卫道,正是仙门职责所在。”   “依宗规,天下魔物该杀。”   所以没必要因为一个特例开先河。   蔺轻梨想起乌山,漫不经心捋了捋自己的长发:“而且,谁知道乌山能不能把魔骨削干净。”   “乌山曾经就出过几回乱子,自请削骨的魔物受不了削骨疼痛,削骨削到一半就擅自逃出乌山神祠,目无王法杀人屠城,可见乌山也把握不了这些魔物。”   “但他们素来菩萨心肠,哪怕自己辖域里死了那么多人,还是一直坚持削骨教化。”   蔺绮又问:“如果找到了出逃的魔物,会直接杀掉吗。”   蔺轻梨点了点头:“长老们说会,已经下了诛杀令了。”   蔺轻梨琢磨了下蔺绮的问题,有些诧异,偏头问:“你是不是在同情那些魔物。”   蔺绮乖乖看着她,眸光又湿又软,很乖:“有一些。”   “……”   蔺轻梨垂眸,抿唇沉默了一会儿,生硬道:“不要同情。”   蔺绮其实没什么同情心,在漂亮小猫眼里,青要山之外的一切事都与她无关。   她想起刚刚蔺轻梨指尖的鲜红光晕,那光极艳极红,蔺绮又想起林清听。   苍白病弱的青年站在亭子里,修长冰冷的手覆到她的手上,他五指有红光萦绕,手上像是缠绕着血色丝线。   “小师姐。”蔺绮的声音温温软软,“刚刚那是你的灵气吗。”   “不是。”   蔺轻梨抬起指尖晃了晃,摇头:“我用灵气发现不了魔物的气息,刚刚用了一点寿元。”   “一点点。”她又补充。   蔺轻梨说着,对上漂亮小猫湿漉漉的瞳孔,蔺绮似乎有些惊讶,怔怔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蔺轻梨被她这样注视着,忽而又恼羞成怒起来:“只有一点点,一两日的寿命,谁让你编出这种谎话的,笨死了!”   “你不要以为我会为你付出多少,我讨厌死你了!”   蔺绮眉眼弯弯,叩上蔺轻梨的手,乌黑发尾结着红绳,散落而下,小漂亮尾音上勾,温温软软道:“没关系呀,我喜欢小师姐。”   “……”   蔺轻梨看着她,耳尖升上一丝红色:“你、你……”   “哼——”蔺轻梨说不出话,别过头去。   她停顿了很久,有些扭捏,忽然开口:“昨日你在主殿的时候,我去接乌山神祠的云舟了。”   不是故意不保护你让你受伤的。   漂亮小猫似乎有点茫然。   她看着蔺轻梨,歪了歪头,声音带着点湿软:“嗯。”   蔺轻梨看她听不懂,眉眼下压,把蔺绮往高楼里推:“笨死了,你睡觉去吧。”   “可是我睡醒了呀。”蔺绮开口。   “现在才卯时!你怎么会睡醒!都是那些没用的东西把你吵醒了!”   蔺轻梨不满:“你不是还有伤吗,你就应该回你自己床上躺着不要下来。”   “受伤了就不要乱动!”蔺轻梨生气。   她平日里不常看云镜,昨日偶然翻了云镜才知道,蔺绮被父亲的剑伤得血肉模糊,化神剑气侵入内里,她一定很疼。   不知道她用了什么药,蔺绮的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蔺轻梨觉得惊奇又诧异。   但化神剑气搅入识海的疼痛,绝非外伤可比,蔺轻梨觉得这漂亮小猫笨死了,脸色苍白还要出来,一点大小姐的样子都没有。   她就该乖乖待在屋子里睡觉!   伤得那么重还下床乱跑!   不可理喻!!!   蔺轻梨看着她,脸色不大好。   漂亮小猫觉得这个人的脾气奇奇怪怪。   她不是很明白。   但他们搜霜雪天的时候,她又确实没办法做别的事,蔺绮乖乖应了声好。   蔺轻梨这才高兴。   她出去的时候,看着蔺绮,说:“明日我再来找你。”   “什么事呀。”漂亮小猫问。   “哼。”   蔺轻梨微抬下巴:“过生辰。”   ***   蔺绮卷在软被里,她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自己白净无暇的手。   蔺轻梨刚刚用的红色光点,林清听也给她用过,还给了她很多。   红光接连不断没入自己的伤口,懒洋洋的,很温和。   林清听烧寿元给自己治伤。   为什么。   漂亮小猫抿了抿唇,把自己埋在软被里,眼前的光源被被子遮挡,她缩在被子里,像是给自己搭了一个安全的小窝。   漂亮小猫卷在小窝里,眉眼冷淡,很不开心,心中生出一丝烦躁。   她觉得不应当这样。   林清听对她太好了,她不想林清听对她这样好。   至少不能烧寿元。   生气。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戒律堂弟子们什么都没找到,没有停留就离开了。   他们自然找不到那个魔物。   想看破她的隐身符和禁言符,至少需要蔺浮玉亲自来。   蔺绮倒不是同情那个魔物。   她只是觉得,既然有人肯把她放出来,那应当就不想再让他被抓住。   漂亮小猫大发善心,决定全了那个好心人的愿望。   戒律堂弟子们刚走,蔺绮和衣起身。   她将从蔺岐山那儿得来的一纸契言折起来,放进银白铃铛的小空层里,又攥起之前从齐满那拿来的钥匙。   蔺绮拢了拢白金披衣,进了传送阵法。   传送阵法里,金色粒子浮现,她刚刚迈入主峰,迅速撕了张传送符离开。   ***   与此同时,主峰,宗主居所。   “找不到?”蔺岐山微微蹙眉,“一个没入道的普通魔物,能跑到哪儿去。”   “蔺浮玉呢。”蔺岐山道,“让他来见我。”   “首席师兄在养伤。”那戒律堂弟子开口,语气中隐隐带了些不满。   蔺岐山瞥他一眼:“你不满。”   “父亲是不是忘了,昨夜魔物出逃,您震怒之下罚了兄长四十戒鞭,他现下虚弱得连灵气都用不出来,估计没办法来见您。”   清脆的声音落在门口,蔺轻梨走进来,对蔺岐山行了个礼:“父亲有事不妨问我。”   蔺岐山冷笑一声:“怎么,你也对为父不满。”   “女儿不敢。”蔺轻梨抬头对上蔺岐山略带斥责的目光,声音微凉,“再过十几日就是仙门大比,您这样罚兄长,不怕他拿不了榜首吗。”   “他若是拿不了,那也是他学艺不精,更该罚。”蔺岐山眉头拧起,看着蔺轻梨抿唇不服的模样,额角一跳,挥挥手,“罢了,一堆孽障,都滚。”   他觉得自己近日诸事不顺。   蔺浮玉整日为了蔺绮的婚事来气他。   去一趟主殿,一下子失了五百万灵石。   宗内这些没良心的混账看他的眼神也愈发奇怪,好像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连望月派掌门和掌门夫人看他的目光都带了点惊异和不满。   山城捉来的魔物还从苦牢逃了!   细细一想,这些事都是蔺绮回来后发生的。   蔺绮!   孽障!真是孽障!   蔺岐山觉得他跟蔺绮天生犯冲,眉间的郁气愈发重。   他抬眼,看见蔺轻梨还在殿内站着,额角一抽一抽地疼:“你怎么还在这儿。”   “霜雪天里没有守护阵法,要是有危险怎么办。”蔺轻梨想了想,道,“父亲,您不怕蔺绮出事吗,她可是您的亲生女儿。”   骄矜的少女低头,琢磨了一下,双手捧起,情不自禁比了个托起猫猫的动作。   蔺轻梨若有所思,开口:“蔺绮……唔……大小姐,她那么小,那么娇贵,还没有灵气,戳一戳就要死掉了,您真的不怕她死吗。”   蔺岐山险些气笑了。   他心道他怕个屁啊,他死了蔺绮都不会死的,你有病么蔺绮是不是给你下蛊了你知道她从我这里抢走了多少灵石吗五百万啊五百万一座中型矿脉!!!   蔺岐山气得指尖发颤,皮笑肉不笑看她:“你想如何。”   “唔——”蔺轻梨抬头,恭敬对蔺岐山行了个礼,“我想在霜雪天里加十个,不,五十个守护阵法,还有,霜雪天太冷,还要加一个时令阵法改变四时。”   “霜雪天灵气纯粹,但还是太空旷了些。”   “蔺绮在人间住了那么久,就该按人间的样式给她建居所,在霜雪天里建水榭亭台,天上建仙岛搭云舟……”   蔺岐山听她说得越来越离谱,强压下心中的火气,垂首,捏了捏眉心,声音很冷:“轻梨。”   “你知道建这些要花多少钱吗。”他看着蔺轻梨,黑色瞳仁里满是寒凉。   蔺轻梨问:“父亲,您没钱吗。”   蔺岐山深吸一口气:“我曾经有。”   蔺轻梨皱眉抿唇,她不懂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自顾自问:“您什么时候给霜雪天加守护阵法,搭亭台建仙岛云舟,难道您连这些钱都不愿意给她花吗,您可是她亲爹。”   蔺岐山忍无可忍:“让她来给我当爹。”   “滚!”   蔺岐山一拂袖,一道极其强劲的金色灵气直奔蔺轻梨而去。   蔺轻梨瞳孔一缩,只觉浑身绞痛眼前发黑,砰地一声,她撞上殿外的白玉廊柱她,等再清醒时,眼前殿门轰地一下关上。   蔺小孔雀茫然。   她和周围的弟子对视一眼,蔺轻梨不悦,哼了一声:“他近日脾气怎么那么差。”   “他是不是生心魔了。”   ***   蔺岐山确乎快生心魔了,被气的。   大殿门轰然关上。   仙人坐在首座上,银白长发用玉冠束起,向来出尘的气质,此时却显得有些割裂,他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清净咒,才把火气压下。   “把魔物已经伏诛的消息散出去,让戒律堂的弟子们都回来,准备仙门大比。”   蔺岐山淡淡道:“你从内门再挑十个人,在宗门里暗中巡查,不要惊动任何人,别逼那魔物动用魔骨。”   空旷的内殿里,一个身穿黑袍的男人忽然出现。   墨黑兜帽拉得很低,他的脸被遮挡了大半,看不清什么模样,身上的气质诡秘莫测,黑袍人半跪在蔺岐山面前,声音嘶哑:“是。”   “主上,明日就是轻梨小姐的生辰宴,明日宴席上,您要将大小姐和林家小少爷的婚约昭告仙门吗。”黑袍人问。   “罢了,先不说。”蔺岐山拈了下指腹,瞳孔下移,看着黑袍人,思忖道,“当时你也在青枫林,看见蔺绮的符术了吗。”   “她身上明明没有灵气的气息,却能掌握如此高深的符术。”他垂眸,两指拈着一张符,轻轻敲了敲桌案,他下定论,“她的道和常人不同。”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她对上蔺浮玉,他们两个到底谁能赢。”蔺岐山微微眯起眼睛,问,“你说呢。”   黑袍人想都没想,开口:“大小姐的符术和少主的剑术,平分秋色。”   “嗯。”蔺岐山神色冷淡,应了一声,“蔺绮必须留在临云宗。”   “先拿小时山矿脉吊着她。”蔺岐山起身走下来,哼笑一声。   “她太不听话,先关几天。”   “我在霜雪天传送阵法里放了禁制,蔺绮出不来,哪怕给了她契言,她也拿不到矿脉。”蔺岐山语气凉薄,“你派人去敲打敲打,让她乖乖待着,不要再胡闹,否则她这辈子都得不到她想要的。”   蔺岐山第一次察觉到,他在霜雪天传送阵里下禁制是如此明智之举。   蔺绮出来一趟,都能闹出那么大动静。   要是没禁制,她还不反了天了。   孽障!   “是。”黑袍人应。   蔺岐山嗯了一声,又道:“这些年把蔺绮养大的人是谁。”   他这些时日太忙,还没来得及关注这些。   当然,哪怕宗主有时间,也不会垂眼看这些琐碎之事,不过是蔺绮的符术太诡秘也太高深,让他不得不注意蔺绮过去的十六年。   黑袍人答:“据说是一个散修。”   “那散修和大小姐住在一座荒山上,听说,他平日里会下山,帮山下村子的人驱邪除秽,或者帮他们治点小毛病。”   “村民们感激他,对他十分尊敬,敬他如神仙下凡,连带着对大小姐也很喜爱。”   “散修三年前因病闭关后,山下村子里的人时常给大小姐送些吃食,以及各种玩乐的小玩意儿。”   听起来平平无奇。   这样的散修在仙门里一抓一大把,蔺岐山随意点了点头,没把这个散修放在心上。   蔺岐山散漫道:“等他出关了,去给他送点丹药法器,权当偿还他抚养蔺绮的恩情。”   黑袍人又应是。   蔺岐山颔首,满意道:“去吧。”   黑袍人正要离开,殿内,蓝光乍起。   无数清瑰绮丽的蓝色粒子飘散在殿内,流成一条浅蓝的光河,那光极温和,像是平和无声的海,能包容世间一切躁郁与不满。   这光束升起得毫无征兆。   看见蓝光的刹那,蔺岐山和黑袍人心中震颤,他们从未见过这般奇景,但在这一刻,心中却不约而同明白了这蓝光的含义。   ——仙尊召令。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们齐身下拜。   蓝光中,温柔如玉的声音落下。   “你就是临云宗现任宗主。”   “久仰。”   “来薄山山巅吧,我们聊聊。” 第30章   薄山山巅。   山巅高入云端, 地上积了一层纯白薄雪,四处云雾缭绕,白鸟自云间飞过, 时有仙鹤清啼。   天地间, 碎雪震颤的声音、白鸟扑棱翅膀的声音, 青钟隐隐约约的回响,万籁交杂落于一处。   清清泠泠,并不吵闹,反而将薄山山巅衬得愈发神圣空灵。   仙尊指名道姓, 让蔺岐山去薄山山巅,故而此时只有他一个人来了。   蔺岐山心中茫然,千百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沿着山道一路往上, 往前踏的每一步, 都充满惶恐仓皇, 还带着一点得见神明的喜悦和紧张。   仙门里, 关于容涯仙尊的传说不少。   但近百年来, 这位可从来没有真正在仙门现世过。   蔺岐山迈上最后一阶石板。   山巅白雪清绝, 一座高耸祭台矗立于白雪之上。   山巅正中央,祭台四周皆是白玉柱体,十六根白玉柱环绕,正中心是一处法阵, 法阵上金色铭文早已随时光黯淡,上面覆着浅浅一层碎雪。   祭台是临云宗用来请神下界,或是向历代先祖请愿祝祷的地方。   仙尊出现在这儿, 倒也很合他的身份。   此时, 正对着山道的白玉柱上, 一青年坐在柱面上, 垂首低眉,麻衣袍摆垂曳而下,是一尘不染的霜白色,袍摆上绣了几条浅蓝色线边。   那青年生得清绝端艳,绯色霞光流下,在乌黑细密的鸦睫上投下阴影。   仙尊眼中映着碎雪和霞光,瞳孔益发瑰丽漂亮,像琉璃、琥珀、浮满碎冰的湖。   苍白清瘦的手上拿着一把刻刀,另一只手拿着神檀木。   容涯仙尊垂眸,认认真真,安安静静,不知道在刻什么,神木碎屑一点点落下来,像一场无声的雪。   容涯仙尊历来只活在世人传说,和仙门书册里,蔺岐山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真人。   没想到竟如此,端艳清贵。   不像提剑平山海破万道的仙门至尊,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宅院里,把酒临窗、神色慵散的世家贵公子。   蔺岐山不敢多想。   “临云宗第七十三代宗主,蔺岐山,叩拜容涯仙尊。”   他在白玉柱前站定,屈膝叩首长拜,语气恭敬。   “请仙尊降法旨。”   白玉柱上,散漫坐着的人似乎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刻着他的神檀木。   仙尊没发话,蔺岐山自然不敢有动作,他维持着叩首长拜的姿势,没敢言语。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容涯坐在白玉柱上,微掀眼帘,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神色极淡,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又低头刻神檀木。   容涯仙尊肩头,立着一只青色机关雀。   机关雀看容涯仙尊,缩了缩小脑袋,但耐不住寂寞,又怕破了薄山山巅这寂静微妙的气氛,无声跟容涯传音:“仙尊,您为什么不理他。”   仙尊颔首笑道:“因为本尊有点生气。”   仙尊没用识海传音,他想说什么,明明白白直接说出来了。   以至于他说话的时候,把蔺岐山吓了一跳。   蔺岐山思忖了一会儿,才敢确定仙尊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他不知道仙尊为何不悦,沉默着,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又开始思索仙尊为何要把他叫来。   难道,是为了临云宗出逃的那个魔物?   蔺岐山忖度间,容涯仙尊清清冷冷的声音又落下来。   不知机关雀说了什么。   青年眉眼很淡,像是蒙了一层雾,他偏头,扫了一眼肩上的机关雀,嗓音温沉,很平和:“可是,袖袖都没有跪过本尊。”   “她素日里如此胡闹,本尊都舍不得让她跪。”容涯点了点机关雀的青绿色羽毛,“这么多年,本尊连罚她都不曾。”   机关雀摇了摇鸟头,痛心疾首,传音道:“仙尊,您找到问题的根源了么!您知道祖宗为什么敢不要命!为什么敢拿命威胁临云宗主讨灵石了吗!您知道为什么无论您怎么斥责她,她都不理您继续我行我素吗!问题就在这里啊!慈母多败儿啊仙尊!”   “真聪明。”   容涯又笑了下,眸光有些冷:“还想活吗。”   机关雀“嘎”了一声,绿豆眼睛里满是惊恐,把嘴闭上了。   容涯垂眸看着蔺岐山。   忽而想到他搜林掌门记忆时,看到的场面。   袖袖跪在青枫树下,鲜红裙摆铺在地上,沾了泥土和碎叶。   她脸色惨白,清泪顺着侧脸滑下,双手握着化神本命剑,鲜血自苍白手背流下,一滴一滴落到泥地里。   手心的伤口深可见骨,细颈上血肉翻开,殷红的血液滑下锁骨。   她抬头看蔺岐山,声音颤抖,湿漉漉的,说爹爹不要杀我。   仙尊微垂长睫,眸光晦暗。   虽然知道袖袖一肚子坏水,行事必然有所图,但仙尊此时看见蔺岐山,还是感到十分不愉快。   他手上刻着神檀木,略一出神,刻刀往边上偏了一个角度,锋利的刀刃划上指尖。   一滴殷红的鲜血滑落而下,落到雪地上,雪水融化,带着鲜血渗入泥土。   容涯怔了一会儿。   他没管伤口,也没理蔺岐山,低头继续刻。   等神檀木被雕刻成一支梨花状木簪,他又拿刻刀将自己指尖的伤口划大了些,将鲜血抹在木簪上。   那木簪瞬间变得晶莹剔透,皎洁若月光般。   整体呈莹白色,握在手心略有些寒凉,梨花整体呈绯色,流光潋滟如霞彩一般,枝尾带了点淡淡的青绿。   容涯温声道:“让青宫把收光剑灵放在这簪子里。”   神剑大多可以有多个寄体。   譬如青宫剑,曾经的青宫一直镇守在临云宗剑池之上,但容涯一直戴着一枚青宫藤戒,那就是青宫的另一个寄体,容涯若是要用剑,便可用青宫藤戒召唤它。   仙门里,鲜少有人直接带着神剑招摇过市,大多都是另寻寄体。   这支神檀木加容涯仙尊鲜血制成的梨花簪,就是他给收光剑选的寄体。   仙尊看着簪子,心道,很漂亮,很称袖袖。   ***   时间一点点流逝。   蔺岐山长跪于白玉柱下,心思愈发沉重。   他不知道仙尊到底在想什么。   但他知道,仙尊现下似乎很不愉快,而且这个不愉快,很大可能是针对他的。   冷汗顺着额角滑下,白玉柱上,散漫坐着的青年终于动了,他含笑看下来,嗓音温和:“蔺宗主,听说你修的是剑道。”   “是。”蔺岐山恭敬应。   仙尊高高在上俯视着蔺岐山,颔首轻笑:“好巧,本尊修的也是剑道。”   仙尊是剑道至尊,自然修剑。   全仙门都知道。   蔺岐山正想附和,眼前猛不丁掀起一阵风。   山巅有枯树,枯枝咔嚓一下被淡蓝灵气卷下来,随后是枯枝迅速划过的破空声,那枯枝擦着蔺岐山的脊背,直直落到仙尊手里。   枯枝裹挟着极强劲的灵气飞来时,蔺岐山几乎要被那股窒息感逼得心跳骤停。   只在转瞬间,青年稳稳落到蔺岐山面前,手里握着一截枯枝。   他淡淡道:“拔剑。”   蔺岐山不知道仙尊的意思。   他看着眼前枯枝,胆战心惊中,还带着一丝惊悸和热切,他咬着牙,召出自己的本命剑,宗主拱手:“仙尊,得罪。”   容涯颔首。   一道剑气裹挟着化神的灵气威压迅速迸发开。   蔺岐山眼神审慎,提剑而上,他的速度极快,脚下步法变换,将自己隐于空气中,刹那间消失了踪迹,空中金色粒子迸裂开。   病弱青年立于原地,手里拈着一条枯枝,神色淡淡。   蔺岐山必然见过林家小少爷,容涯此次来见他,用的是自己的本相。   他没束发,长发如瀑般披散而下,容涯想了想,觉得对剑的时候,长发乱飘实在不雅。   他一边感受空气中飘荡的灵气,一边拿出一条白布麻带,枯枝对着虚空一点,浅蓝色灵气包裹住枯枝,将它悬在半空中。   他双手环后,漫不经心把自己的长发扎起来,随手挽了几扎,又掐断枯枝一截,用来固定乌黑长发。   青年长身鹤立,清清肃肃,他微微侧身,避开一道剑气。   “刷——”   那道剑气斩开空气,竟将容涯身后不远处的枯树直直斩成两半。   伴随着“轰隆”的声响,蔺岐山出现在容涯面前,长剑直直劈下,容涯横起枯枝去挡,枯枝自然挡不住化神的本命剑,咔嚓一声,竟有从中间裂开的趋势。   轻柔的笑声落在雪地上。   浅蓝色灵气铺开,枯枝上泛着仙尊灵气。   容涯反手横劈,只在瞬息之间,枯枝划过蔺岐山脖颈,鲜血气息瞬间逸散开。   蔺岐山瞳孔一缩,迅速后退拉开距离。   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蔺岐山顾不上脖颈上的伤,五指一勾,灵气灌入本命剑。   一道金色长龙蓦然荡开,携浩荡杀气,直奔容涯而去。   蔺岐山飞身上前,临云宗主有自创剑技名“问鬼”,伴着那金色长龙,还有他手中极其纷繁的剑招,问鬼剑法诡秘莫测。   天地似乎都变得晦暗灰白,黑压压的云张牙舞爪盘踞在天穹。   他做完这一切,只在刹那间。   容涯温声笑笑,他随手挽了个剑花。   枯枝化剑,剑气如枯霜般,裹着无尽冷淡衰败之气,直对上那条金色长龙。   “砰——”   浅蓝色的光晕和金色粒子撞到一起,发出呲呲的声响,耀眼的光芒在薄山山巅升起。   蔺岐山紧紧皱眉,凝神聚气,眼前苍白病弱的青年却忽然消失了踪迹。   蔺岐山心里一凉,仰身避开仙尊剑气,往边上一闪,手腕处却被枯枝刺破一层皮肉。   鲜血滴到雪地上,仙尊嗓音温沉如玉,他笑道:“蔺宗主,你该专心些。”   此时的薄山山巅。   天地似乎都变得喑哑晦暗。   天上乌云盘卷,金光与蓝光交织,带着无尽的威压,惊动了临云宗里的每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天地都沉寂了。   薄山山巅,呼啸的冷风卷着枯叶白雪,擦过蔺岐山的侧脸。   “滴答——”   血流到地上。   蔺岐山浑身是血,剑尖抵地,半死不活半跪在碎雪上,他冷静下来,满身的血都凉了,一股极压抑的窒息与绝望沉在心头。   剧烈的疼痛感如虫蚁般,侵入他的四肢百骸,仙尊的灵气撞入识海,如刀剑生剜血肉一般,一丝一丝刮割他的灵识。   他抚了下血腥气浓重的脖颈,手心刺疼,蔺岐山垂首,滞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手腕处鲜血横流,掌心血肉翻卷,深可见骨,除此之外,被枯枝割出的伤口遍及全身。   刚刚他满心满眼都是剑。   如今回过神才发现,他离死亡堪堪只有一步之遥。   面对容涯仙尊,他一丝还手之力都没有。   容涯仙尊明明只拿枯枝,却能把他打得只剩一口气。   而他连仙尊的衣料都摸不到。   苍白漂亮的青年立于几步之外,手里拈着枯枝把玩。   他偏头看过来,温柔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警告与教诫:“蔺岐山,你若不知道化神的修为该用在何处,本尊会亲自来教你。” 第31章   蔺岐山双眼空洞, 神色惶惶,他唇角蠕动两下,刚想问自己做了什么惹仙尊不快。   他抬头, 雪地上浅蓝色的光晕流成长河, 容涯仙尊隐于蓝光之间, 眉目浅淡温和。   “蔺岐山,不要再让本尊失望。”   青年语气带笑,声音斯文且清冷,落在雪地上, 带着些清清淡淡的凉意。   话音刚落,浅蓝色的粒子渐渐消散,青年在瞬间化雾离去。   天上乌云散开, 昼光煦暖穿破云层, 洒在薄山山巅薄薄一层碎雪上。   白玉柱祭坛中央, 一截枯枝安安静静躺在雪地上, 枯枝头部沾了点鲜血, 是蔺岐山的。   等蔺岐山从怔神中反应过来, 已经是一刻钟之后。   鲜血已沾湿长袍,他剑尖抵地,艰难从地上站起来,强忍伤痛, 撕了张传送符,在金光中,也消失了踪迹。   薄山山巅, 只余旷古幽寂的风声。   ***   不久之前。   在蔺岐山口中, 被困在霜雪天禁制中绝对出不来的蔺绮, 随手撕了一张传送符, 只在眨眼间,就出现在小时山山脚。   小时山离临云宗并不远,只百里的距离,天上时不时有临云宗弟子御剑而过。   小时山山脚下,就是清平道。   蔺绮穿了件鲜红洒金长裙,外面披着鸦黑斗篷,她低着头,将帽檐拉得极低,遮住自己半张脸,默不作声穿过一群身穿白金长衣的仙门弟子。   隐隐约约间,她听见这些弟子在交谈。   “宁师兄人呢,不是在清平道吗。”   “再不找到宁谕,就赶不上松云庭的拍卖了,小漂亮身上还有伤呢可恶。”   “其实,找不到宁谕找到他的灵石也行。”   “嘤嘤嘤,你们对仙门首富家的少爷真是太不敬重了,不像我,我只会心疼宁师兄,我已经给师兄发云镜温柔问候他了呢,宁师兄说马上过来。”   “为什么宁师兄不理我,你给他发了什么。”   “我跟他说,如果宁师兄您再不出现,耽误给小漂亮买药的话,我也只好把您丢进苦牢,喂丹静峰相师兄养的那条毒蛇啦,嘻嘻,本宗主亲传就是有这么大的权力呢。”   “好孩子,有礼貌。”   “高,实在是高。”   “……”   蔺绮听他们说话,顿了下,眨了眨眼睛。   她知道小漂亮说的是自己,宁谕是谁。   漂亮小猫不记得这个人,她想了下,没想出来,索性不再想了,继续往前走自己的路。   这时,天上压下一层黑影,整条清平道的昼光几乎都被遮挡,变得晦暗幽深,只有自己这边还余一点光亮。   蔺绮抬头看。   不远处,一艘巨大的云舟缓缓驶来,那云舟建得极其宏伟奢华,上有亭台楼阁连绵不绝,云舟栏杆往里,还栽了五颜六色的繁花玉树。   舟身如白玉般,清白的昼光在舟身流转,光华璀璨,舟身两侧有闸口,闸口里泻下无数乳白色灵气,接连不断,如天河瀑布一般。   清平道上,不少人驻足望去。   甚至有修士已经入定坐下,开始吸收那云舟上卸下的极纯粹的灵气。   蔺绮扫了一眼云舟,心道真有钱,她又听见那个宗主亲传语气阴森、凉凉开口。   “真是的,云海天州怎么每次出来都那么气派。”   “所谓的仙门第一大派兴许只是谣传呢,我们临云宗果然已经没钱了吧,而且师尊最近的心情也很不好,临云宗这垃圾宗门怎么还不散伙,我真的很失望啊。”   “为什么云海天州不能等仙门大比结束了再来,真的不是很想见到秦罗衣那个毒妇啊,难过,好难过,难过得快死了,只能回去翻云镜,看跟小漂亮有关的消息才能续命了。”   那行人渐行渐远。   蔺绮在隐隐约约间,听见有人拍了拍那个宗主亲传的头,斥了声别发疯。   他们闲聊的声音一点一点消散在风里。   蔺绮收起好奇心,将身上的鸦黑斗篷拢紧了些,沿着偏僻山道上山。   仙门正统有三大派,云海天州也占其一。   至于秦罗衣,这个名字蔺绮已经听见过无数次了。   据说她是云海天州的首席师姐,天行榜第二,上一届仙门大比惜败蔺浮玉,仙门第一美人也是她。   仙门里新奇的事果然很多。   蔺绮收起飘飞的思绪,自顾自走在小时山荒僻的山道上,一路向里。   铁器敲敲打打的声音伴着山风传来,浑浊的汗水气息混在粗粝的矿灰里。   蔺绮在矿脉口,看见了临时搭起的棚户。   在众人满是诧异探究的目光中,蔺绮伸手拉低帽檐,抬脚进了杂乱的棚户群。   她找到管事,把蔺岐山的契言给他。   管事穿了一身深蓝,矮小精瘦,他眯起小眼睛,上下审视了一番契言,确认契言是真的,极爽快地给了蔺绮一块木牌,拱拱手喊了声东家。   “东家,您有要用灵石的地方,直接把木牌拿给商行就行,他们会来咱们矿脉取灵石的。”管事面对新东家的态度极为温顺。   “多谢。”蔺绮拿到木牌,温声道谢。   “宗主竟然把一整条矿脉都给您了,真是对您宠爱至深。”那管事恭维道。   蔺绮看着他,眉眼弯弯,轻轻笑了下,甜甜道:“是呀。”   除了一整条矿脉,他还要再添给我两百万灵石呢。   蔺岐山,您可真是我的好爹爹。   您百年之后,我一定抽空去烧香,告慰我们这感天动地的父女情谊。   蔺绮拈着木牌,心情很好。   鲜红袖摆中,她随手撕了一张传送符,眼前金光一闪,目光所及,不再是脏乱的棚户和幽深的山道,而是松云庭外的喧嚷人流。   她到松云庭外的时候,正巧遇见刚刚在清平道上看见的临云宗弟子。   只是那里面多了几个人,那几个人风尘仆仆,满身黄沙,像是从西边逃难来的一样。   还有一个打扮和她差不多,把自己隐匿与鸦黑披衣里,不过他的衣袍破破烂烂的,一捋蜷曲的黑发露出来,发间还沾着枯黄碎叶,那人气质阴郁,手里不知道拈着什么。   蔺绮没在意,心道,临云宗弟子,果真特立独行,竟然喜欢衣衫褴褛扮乞丐在大街上走。   她想起这些人也要去松云庭的拍卖会,隐于人群,跟在他们后面。   ***   松云庭,地下三层,雅间。   璀璨的夜明珠被置于墙内储格上,清白的冷光流下来,把方寸之地照得极亮。   雅间正东,是垂下来的织锦绢帘。   蔺绮站在绢帘边,冷白温软的手伸出去,将帘子掀开,看见下面聚集在一起的喧嚷人群,还有人群正中,簇拥着的高台。   她只淡淡扫了一眼,就将绢帘放下。   这个雅间里,只有蔺绮一个人,刚刚的临云宗弟子去了另一间,蔺绮将鸦黑斗篷解下,在椅子上坐下,苍白温软的手里拈着木牌把玩。   刚刚松云庭的小厮一见到这块木牌,就迅速把她迎到这间雅间里。   漂亮小猫第一次感受到有钱的快乐,现下还有点茫然。   她乖乖巧巧等了一会儿,外面的喧闹声大了些,拍卖似乎开始了。   这时,有人进来给她沏茶,杯盏上热气蒸腾,清浅的茶香萦绕开。   沏茶的侍女看蔺绮的样子,心猜这是哪个宗门或者世家的大小姐出来玩儿了,轻柔笑着,和蔺绮攀谈:“奴名连姝,仙师如果看见什么想要的,同奴吩咐就好,奴去加价。”   蔺绮颔首,翻了翻手中木牌,乖乖道:“多谢连姝姐姐。”   连姝闻言怔了一会儿,眼中笑意更甚,说:“我们这儿有天下奇绝的丹药仙草,不知您来这儿,是看上了哪一样。”   蔺绮双手捧着杯盏,垂首抿了一口茶水,平静道:“斛灵仙草。”   连姝心中一惊。   斛灵仙草是此次拍卖压轴的稀世奇珍,可增益补气,延长两百年寿命。   仙门多少人趋之若鹜。   且不说三大派和乌山来了多少人,其他各个小门派,来的人就不止数百,悉数隐匿于各个雅间里,只等着斛灵仙草出来,斥巨资拍下,或者出了松云庭,直接杀人夺宝。   她委婉道:“仙师好眼光,只是,若想拿到斛灵仙草,花费应当不少。”   “今日来了不少人,都是冲着这仙草来的。”   “我知道。”蔺绮看了眼绢帘,抬头看连姝,乌黑长发垂散而下,银白铃铛发出细微的清脆响音,她笑道,“连姝姐姐,可以帮我挑帘子吗。”   “是。”连姝欠身。   蔺绮又喝了口茶水。   林清听烧寿元给她治伤的事,她始终有些介意。   她觉得,那个病秧子的寿命看起来就不是很长。   林清听帮了她这么多,她得帮林清听拿到斛灵仙草。   姐姐说过,欠什么因,就得还什么果,人要知恩图报。   漂亮小猫觉得自己十分知恩图报。   而且,买不起也没关系。   她可以直接抢呀。   帘子被挑开,蔺绮微掀眼帘,看见正对面的雅间里,几个年轻人凭栏望过来。   他们和临云宗差不多,也穿白衣,不过衣裳是神秘的灰白,袖摆处还绣了星宿纹样。   那些年轻人同样将目光投过来,看见红衣少女的时候,轻轻颔首向她打招呼,明明是很有礼貌的动作,他们的眼神中,却没什么情绪。   硬要说的话,就是高高在上的冷漠。   “他们是哪个门派呀。”蔺绮有些好奇,偏头问连姝。   连姝本来不能将这种事告诉蔺绮,但她早就被漂亮小猫蛊到了,而且这又确乎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仙门里有点常识的看见他们穿的衣裳,都能认出他们的身份。   连姝温婉道:“那些是乌山神祠的仙师。”   蔺绮明白了。   是那个帮魔物削骨的活菩萨大善人门派。   这时,不知道从哪个雅间里,传来一声讥笑。   蔺绮连看都不用看,单听声音,就知道说话人是刚刚看见的宗主亲传。   阴森诡异的声音落下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嬉笑。   “哇!”   “遇见云海天州也就罢了,竟然还能看见乌山的大善人,我今日的运气真是比江梅引的卦象还要烂啊。”   “师兄我好难过。”   “我怎么看见了那么多晦气的人,我脏了嘤嘤嘤,我为小漂亮守身如玉,可是我现在竟然脏了。”   “真是的。”   “不可饶恕。”   那人的语气变得晦暗不明。 第32章   高台四周的人群原本喧闹不止, 在听见那个宗主亲传的时候,不约而同止住话茬。   喧嚷声如潮水般褪去,在场的人都等着看临云宗和乌山神祠的热闹。   蔺绮倚在靠椅上, 双手乖乖捧着茶, 低头抿了一口。   茶水带着点清甘的山茶花香, 在唇齿间散开,漂亮小猫轻轻眯起眼睛,心想,仙门可真热闹呀, 临云宗这些人看起来也有点不大正常。   她懒洋洋抬眼。   对面,几个身穿灰白锦衣年轻人脸色明显变得不善,其中一个领头的居高临下扫了一眼临云宗的雅间, 语气淡漠出尘:“不必同疯子纠缠, 入座吧。”   一场无声的硝烟还未升起, 便已偃旗息鼓。   临云宗的那个宗主亲传似乎有些遗憾, 摇头痛惜道:“难过, 好难过, 他们竟然没有打过来,那我要怎么样才能和他们打架呢。”   “哎,不过若真打起来了,还是打不过乌山呢。”   “毕竟, 他们可是跟着化神长老来的。”   此话一出,空气沉滞了一刹,随后, 高台四周瞬间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在乌山那些人身上。   雅间里倒是一片静默, 显然是各有考量, 目光都投到乌山神祠雅间出, 不知在审视些什么。   蔺绮眨了眨眼睛,看乌山的雅间。   雅间里,织锦绢帘半掀起,正座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阖眼休憩的老者,老者听见他的话,睁开眼瞥了临云宗一眼,并不言语。   那人似乎觉得乌山闷葫芦一样,没什么意思,轻轻唔了一声,语带笑意:“哇,竟然不止一位化神,望月派也来了一位呢。”   “秦长老别来无恙,您也需要斛灵仙草啊,江梅引竟然也来了,今日赌坊没开门吗,你们竟然能逮到你们首席师兄,嘻嘻,了不起。”   话音未落,一道青绿色剑气自望月派雅间里迸出,携衰败杀伐之气,直直削开临云宗的绢帘。   刹那间,灰白绢帘被撕成碎片,临云宗雅间内的景象一览无余。   几个身着白金长袍的弟子们围坐在一起,剥着橘子聊着天,一个身着破烂兜袍的乞丐隐匿其中,安安静静翻看手里的手札。   绢帘被扫开的时候,临云宗弟子们自动和那个宗主亲传划清界限。   宁谕代表临云宗其他弟子出来,朝望月派那边拱了拱手,道:“这人我们不认识,秦长老、江师兄见谅。”   “嘤嘤嘤宁师兄,你们怎么能这么说,我好难过。”诡异的声音又响起。   绢帘边,和众人格格不入的,是一个长发雪白的小少年。   他坐在雅间正座上,白金长衣委地,生得清雅秀气,鸦睫上流着夜明珠乳白的光晕。   小少年双手交叉抵在下颌,眉眼弯弯看着望月派的雅间,澄澈明净的眸子里带着浅浅的琥珀色,似有星月闪烁。   “我那么喜欢师兄们,你们怎么能跟我割席呢。”他的语调奇诡莫测,说话的时候,却没有看宁谕他们,带着笑意盯着望月派。   “明止。”   一只冷白清瘦的手掀开望月派的绢帘。   江梅引身穿青金长衣,斯斯文文走出来。   他凭阑望着小少年,眉目温和,笑得和善:“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需要师兄帮你叫蔺浮玉吗。”两指并拢,轻轻敲了敲栏杆。   江梅引懒懒抬眼,对上小少年纯善清明的目光。   明止的眉眼瞬间压平,看起来有点害怕,他声音闷闷的,瞬间乖巧:“江师兄不要生气,这么点小事,怎么值得惊动首席师兄呢。”   江梅引含笑道:“那就要乖啊。”   小少年不出声了。   临云宗那里的动静终于消停下来,临云宗雅间没了绢帘,蔺绮很容易就能看见里面的全貌。   她抬头扫了一眼那个衣衫褴褛的黑色乞丐,莫名感觉一阵熟悉。   这时,有人上了高台,蔺绮收回目光,一边散漫扫着拍卖的货品,一边在心里盘算,如何才能从两位化神手里拿到斛灵仙草。   蔺绮思忖着,两指拈起一张屏蔽符,往挂起的绢帘上甩去,绢帘未遮住的空间顷刻便升起一道水幕,以隔绝外人的窥伺。   外面人潮声渐起,一件件拍品被拍下。   这时,高台上,灵气凝成的光点聚集在正在的梨木托盘上,托盘上锦盒里,摆着一枚浑圆乳白的丹药。   还没等高台上的人开始介绍药性。   蔺绮就看见临云宗雅间里,雪白长发的小少年懒懒靠着椅背,他屈指,轻轻敲了敲桌案,带笑提醒:“这个可以拍呢。”   “五万灵石。”乌山有人出价。   “五万零一颗。”小少年做出要哭不哭的表情,看着乌山,可怜巴巴道,“哥哥们,我们临云宗不抢斛灵仙草的,我们只想给小漂亮买点药啊。”   “你们知道我们的小漂亮么,她真的很乖很漂亮,像一只漂亮猫猫,或者是天上的月亮,如果能看她一眼,或者见到小漂亮一面,你们肯定都会喜欢上她的。”   “毕竟,我就很喜欢小漂亮啊。”他嬉笑道,眉眼压平,眸子深处染上一点极深的戾气,“如果拿不到丹药给小漂亮治伤的话……”   “五万五。”乌山又报价。   “我真的会很生气呢。”小少年冷冷看着乌山,“嘻嘻,让我看看,一个化神,两个元婴,四个金丹,也不是不能打呢。”   “唔,乌山神祠的老爷爷,如果您少去几次烟花巷柳,兴许就不需要斛灵仙草了呢。”   “放肆——”   伴随着一声怒喝,一张黄符猛地拍来,雪白长发的小少年抬了抬手,五指一勾,那符纸刹那间化作金光散开。   他手心鲜血横流,小少年却浑不在意,笑着看乌山。   “松云庭内禁止私斗。”   松云庭的管事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场面,麻木提醒。   “我很规矩的。”小少年乖乖道。   “……”   乌山那边凝滞了一会儿:“请。”   明止笑嘻嘻:“五万五千零一颗,谢谢哥哥们。”   这时,明止又低下头,摆弄了一会儿云镜,皱眉,小声嘀咕:“师尊也受伤了,要我顺便拍下补元丹,真是的,不懂事,如果补元丹只有一颗的话,当然要先紧着小漂亮啊。”   他随手把云镜丢到一边,继续看拍卖。   松云庭地下三层,听见明止的话,高台四周瞬间寂静下来,临云宗主受伤的消息浮上每一个人心头,他们心中惊诧无比,临云宗那边却在群魔乱舞。   “宗主受伤了?好!大快人心!”   “我就当是有好心人给小漂亮报仇了。”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好耶!”   “谢谢好心人。”   所有人:“……”   不愧是仙门正统第一大派,厉害。   奇奇怪怪,真的奇奇怪怪。   漂亮小猫真的不是很明白临云宗这些人。   她瞳孔下移,把目光投在高台上,此时高台上摆着的,是一对天青玉耳饰。   耳饰呈浅蓝色,蓝中带着点淡淡的青绿,清透如琉璃般,耳饰上还坠着数十条极细极潋滟的水色流苏,在夜明珠的照耀下,那耳饰清冷又璀璨。   价格已经加到了七千灵石。   蔺绮看连姝,眉眼轻弯,甜甜道:“加价吧,一千一千加。”   连姝应是,她走到栏杆边喊八千。   “一万。”乌山那边喊。   连姝看蔺绮。   蔺绮捧着茶杯,漂亮小猫看起来乖巧又漂亮,她点头,平静道:“继续加呀。”   连姝道:“一万一。”   “一万五。”   “……”   两边喊价越高,高台四周的气氛就越安静。   连临云宗都安静了。   蔺绮一直没喊停,神色淡淡看着那对耳饰,连姝将价格一路喊到了十三万。   乌山那边静默了一会儿。   显然,一对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灵气波动的耳饰喊到这个价格,对他们而言很不值得。   这时,有个穿灰白长袍的年轻人掀开绢帘出来,出声请求:“我们圣女很喜欢这对耳饰,若道友愿忍痛割爱,我乌山必定铭记道友恩情。”   明明是很礼貌的措辞,但言语中,却带着点势在必得。   似乎从报出乌山的名号的时候,他们就没想过被拒绝。   连姝回头请示蔺绮,蔺绮摇了摇头,轻轻道:“不要割爱。”   连姝把这话传给乌山。   “小主人不愿割爱。”   此话一出。   乌山那边的气氛僵滞了一会儿。   原本寂静无声的人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响音。   “那里面坐着的不是三大派吧,不是三大派也敢跟乌山抢东西,不怕得罪乌山吗。”   “里面的人是不是不知道乌山神祠是什么。”   “乌山神祠掌控半个人间,不在正统仙门之中,却比正统仙门的影响力更大,每年收到香火供奉无数,寻常散修如何得罪得起。”   “那人若出身三大派也就罢了,可我看三大派的雅间和她那儿相隔甚远啊,他们也不像认识。”   连望月派和临云宗的目光都落在蔺绮的雅间外。   小少年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那符纸隔成的水幕,一副看热闹的热络模样,他撑在栏杆上,漫不经心笑道:“谁啊,那么勇敢。”   宁谕手里捧着补元丹,巴不得立刻飞回临云宗把丹药交给小漂亮,漫不经心搭明止的话:“找死的,别管。”   寻常散修或者小门小派敢跟乌山抢东西,疯了吧,真当乌山是大善人啊。   众人猜测间。   那雅间里的人似乎有些茫然。   “怎么不加价了。”她好奇道,尾音上勾,软乎乎的,带着点湿漉漉的水汽,听起来单纯又稚嫩,如涉世未深的漂亮小兽一般。   她停了一会儿,措辞极其礼貌,又道:“我听说过乌山神祠呀,只是实在对不住,我也很喜欢这对耳饰呢,它与我姐姐很相配。”   “可以让给我么。”她轻轻问。   这声音又甜又软,落到高台四周。   寻常人都惊了。   心道这人还真敢跟乌山对上啊,也不知道是单纯还是傻,他们等着看乌山的反应,却发现乌山还没动静,临云宗那边先疯了。   一群穿白金长衣的临云宗内门弟子挤在栏杆边,橘子也不剥了,也顾不上和明止割席了,他们探着头,找刚刚出声的雅间。   !!!   这么甜!这么软!   除了小漂亮!还能有谁!!!   小少年的雪白长发垂落而下,他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明止义正言辞道:“可以让,当然可以让。”   “乌山同意了。”   乌山神祠众人:“……”真的吗。   与此同时,临云宗雅间里,破破烂烂的乞丐听见略有一些熟悉的声音,终于抬起头,看了外面一眼。   临云宗弟子们看不见蔺绮。   但卦圣轻而易举便能看穿蔺绮的水幕。   他看见雅间内,漂亮的少女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乌黑长发垂散而下,发尾结着一条红绳,精致小巧的银白铃铛覆在红绳上。   她此时正捧着一杯茶,很乖,鸦睫覆下,乖乖巧巧听临云宗弟子们说话。   是祖宗。   林守确定了。   他低头,翻开自己一直看的那本手札。   这是容涯还没闭关的时候,林守拿血泪摸出来的经验教训。   手札扉页,端端正正写了几个字。   ——袖袖饲养手札。   页尾写着几个小字,那是他对自己的告诫。   ——这只袖袖很娇贵,虽然她时常觉得自己很穷,但她真的很娇贵。   林守翻开手札第一页,上面第一条写着。   ——请务必,竭尽全力,不遗余力,满足这只袖袖的所有愿望。   林守微掀眼帘,轻轻眯起眼睛,凝望着乌山神祠的雅间里,有年轻弟子忍无可忍,试图出声反驳,独属于卦圣的威压排山倒海般压过去。   青年垂首,苍白修长的指节间,拈着一枚铜钱,他轻轻嘟囔道:“乌山此时不会说话。”   一阵诡秘莫测的气息笼罩着乌山雅间,带着无尽的幽暗丽嘉与阴森。   栏杆边的年轻弟子们唇角蠕动,喉间的言语还没发出,就如风一般飘散在松云庭里,他们的心像是被撅住一样,几乎喘不过气来。   连姝报出了最后一个价格:“十四万。”   乌山说不出话。   “……”   耳饰被送到蔺绮手上。   蔺绮察觉到乌山的异样,垂眸,掩饰住眸子深处的诧异。   林守安心坐下,松了一口气。   雅间里,红衣少女眉眼弯如月牙儿,她笑得清甜,乖乖道谢:“多谢乌山割爱。”   临云宗弟子们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用谢!”   “小漂亮太客气了。”   “你们看见了吗,她甚至还在向乌山道谢。”   “小漂亮,乌山不值得。”   “嘤嘤嘤我的小漂亮好有礼貌。”   乌山神祠众人:“……” 第33章   乌山神祠雅间里。   刚刚, 那阵诡谲奇怪的气息压下来时,老者感受到一阵极强大的言灵术灵流。   老者愕然。   临云宗竟然还有把言灵修得如此高深的人?   他不动声色,转了转乌黑的眼珠子, 向下俯视着蔺绮的雅间。   老者修为至化神, 可以无视蔺绮的符术屏障。   他见到里面红衣端艳的漂亮少女, 微眯起眼睛,轻轻摩挲了下指腹。   她身上灵气很稀薄,几近于无。   估计是某一派受宠的大小姐。   他又听见临云宗弟子们的喧闹,几乎在瞬间就确定了蔺绮的身份。   ——临云宗那位流失在外十六年的大小姐。   这位大小姐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值得注意的是她身后的人。   ——一位言灵术高手。   老者叹了一口气,深知那耳饰是拿不到了。   总归只是讨女儿家欢心的玩意儿。   没了就没了。   老者没有在意,摇了摇头, 看着乌山弟子们, 嘱托道:“给圣女带些别的东西吧, 把斛灵仙草带回去才是要紧事。”   “绝不能让斛灵仙草落到临云宗手里。”他吩咐。   他语气晦暗, 并没有说把仙草拍下来。   而是说, 把仙草带回去。   “是。”乌山弟子应。   ***   斛灵仙草端上来时, 被放在一个精致的锦盒里。   锦盒下不是布,而是泛着寒气的冰,仙草躺在晶莹剔透的冰面上。   叶片青绿中带点绯色,小小一片, 轻轻蜷起。   蔺绮扫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开。   随便想想都知道。   ——这株草,要么落到乌山神祠手里, 要么落到望月派手里。   从化神手里抢仙草真得很难啊。   如果能拍下来就好了。   漂亮小猫垂眸。   她手里握着那对天青玉耳饰, 玉饰凉凉的, 握在手里, 像握着一块冰。   连姝问:“仙师,要出价吗。”   蔺绮抬头,眉眼轻弯,笑着点头:“出的。”   蔺绮起身,走出水幕,双手撑着栏杆往下看。   流光泻在她鸦黑的长睫上,漂亮的少女神色慵散。   她垂眸,水光潋滟的瞳孔亮晶晶的,看着高台上的仙草,双手撑着阑干,小漂亮语气又软又甜,赞美道:“真漂亮呀。”   温温软软的声音落下来。   高台四周。   所有人的目光被她吸引,他们齐齐看向雅间栏杆前,那个天真漂亮的少女。   她像是一只误入人间的单纯小兽,言行举止和人群格格不入。   临云宗弟子们看见小漂亮出来,当即就不行了。   “小漂亮看看师姐——”   “呜呜呜我的小漂亮,你的伤都没好怎么就出来了。”   “……”   蔺绮双手环后,微仰头,紧了紧发尾的红绳,雪白细颈暴露在众人视野中,她的肌肤冷白如玉,血色经络在清光下隐隐显现。   漂亮小猫看起来单纯又脆弱,丝毫不避讳将所有要害示于人前,看起来一点保护自己的常识都没有。   乌山神祠雅间。   老者看了蔺绮一眼,深深觉得蔺岐山这个女儿的天赋实在不佳,他在蔺绮身上,竟然感受不到什么灵气,估计她连练气都不是。   他没管,微抬下巴示意弟子加价。   斛灵仙草五十万灵石起拍,现下已经加到五十七万。   乌山弟子开口:“六十万。”   乌山出声后,高台四周鲜少有人再开口。   这时,东边一处雅间开口:“六十五。”   “六十七。”   “七十。”   “……”   之前沉寂的雅间里,纷纷活跃起来,绢布遮挡间,没人知道里面坐着什么人。   斛灵仙草不是之前的耳饰,仙草的吸引力太大,足够让许多人拿命去搏。   “那么多人呀。”轻柔的声音响起来,临云宗那位小漂亮似乎很好奇,单手支颐,眉眼弯弯,笑道,“那我加到一百吧。”   场面静默下来。   高台四周听到蔺绮说话,心里一惊。   其他雅间报价前,至少前面的绢布还遮着,大家谁也不认识谁,哪怕拍下了,找到买主的身份去杀人夺宝,也要废一番精力。   您掀了绢布直接出来喊?   拍不下便罢了,若是拍下了,不是明明白白告诉别人,斛灵仙草在你手里么。   众人抬头,审视着蔺绮的实力,红衣少女身上的灵气极稀薄,几近于无。   她和凡人没什么区别。   若是遇上来抢仙草的,她一点反抗的实力都没有。   临云宗弟子们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皱眉抿唇。   “小漂亮要不跟师姐回家吧。”   “可恶,小漂亮你不要被那颗破草骗了,它很危险的!”   “小漂亮你为什么要那株破草啊啊啊啊。”   “因为很漂亮呀。”小漂亮趴在阑干上,水光潋滟的漂亮眸子里,亮晶晶的,好像盛满了期待,“爹爹刚好给了我很多灵石呢,我想买下来,把它摆在我窗檐上。”   “这样的话,早上醒来,就会很开心呀。”小漂亮声音甜甜的,看着临云宗的师兄师姐们。   小漂亮胆子太大。   临云宗师兄师姐们发愁,很发愁。   小少年懒懒散散倚着阑干,雪白长发垂下。   他看着蔺绮,神色晦暗不明,眼尾上挑,他笑得诡异难测,语调古怪:“嘻嘻,如果小漂亮真的把仙草拍下来了,待会儿就有机会保护小漂亮了,好耶!”   望月派里,江梅引撩起绢帘看了蔺绮一眼,把绢帘放下了,低头,给蔺浮玉发传信。   秦长老好奇,问:“你在干什么。”   江梅引坐在桌子上,漫不经心道:“我待会儿要去抢他妹妹的仙草了,我跟蔺浮玉说一声。”   “我总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就欺负妹妹吧,我还挺喜欢蔺绮的。”   秦长老:“一定要抢回来啊。”   江梅引点头。   雅间外。   蔺绮出声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再加价。   其他雅间里的人也不出声了。   从一个凡人手里抢仙草,容易得让人发笑。   过了一会儿,乌山神祠报了个一百一。   蔺绮直接跟了一百五。   一百五十万灵石,相当于半个中型矿脉。   乌山神祠雅间里,老者眯起眼睛看蔺绮,轻轻哼笑一声:“不错。”   “让她拍下来。”老者淡淡吩咐。   仙草落到蔺绮手里,总比落到望月派手里要好。   虽说他猜测这位大小姐背后,有位言灵高手。   但他并没有在临云宗那儿感受到比化神更高的修为,不足为惧。   临云宗确实一个化神都没来。   想靠一个言灵术,还有临云宗这几个内门弟子保护,把仙草拿走,未免太看不起他这个老骨头了。   一段长久的静默之后,仙草放到锦盒里,被送到了蔺绮的雅间。   斛灵仙草,稀世之珍。   竟然这么轻易就落到了眼前这个红衣少女手里,她甚至都没筑基。   连姝有些怔神,似乎没想到这一场争夺那么快就结束了。   她把锦盒放在蔺绮面前。   连姝犹豫了一会儿:“您要在松云庭里待一段时间吗。”   松云庭里有巡守,任何人都不能在这里动手,否则会惊动仙门执法。   漂亮小猫看着锦盒里的仙草,很轻很轻地笑了下:“不用啦。”   她把木牌递给连姝,让她去付灵石,冷白指尖轻轻抚上仙草的叶片。   蔺绮眉眼轻弯,轻轻笑起来,眸光潋滟,像是藏了春日里的灼灼桃花。   她感叹了一声,语调软软的,又显得有些晦涩:“真是的,大家似乎都不喜欢花太多钱呢。”   “虽然直接抢比较简单,但还是要修身慎行,严守法度呀。”漂亮小猫语气轻快,发尾铃铛轻轻晃。   她微掀眼帘,笑着望向雅间里,忽而化雾出现的漂亮青年,眸光晶亮晶亮的,巴巴道,“师兄,我这样乖巧懂事,您会给我一点奖励吗。” 第34章   雅间里, 苍白病弱的青年化雾出现,浅蓝色光晕一点点散去,最终湮灭在空气中。   林清听的眉眼有些淡, 带着点倦懒的病气, 看向蔺绮的时候, 眸中含笑,眼尾上勾。   夜明珠的乳白光晕流在青年鸦黑的长睫上,他的眸光被衬得愈发清冷温柔。   “嗯。”   林清听看着仰头望过来、眸光亮晶晶的漂亮祖宗,垂首轻声笑了下, 点头,语气温静:“给你。”   “你想要什么。”林清听问她。   “唔——”   蔺绮脚步轻快,向着林清听的方向跑跑跳跳而去, 乌黑长发轻轻甩动, 她像是林间单纯稚嫩的活泼小鹿。   蔺绮湿漉漉的眸子里含星带月, 她绕着病弱青年转了一圈, 看起来心情不错。   “师兄, 这里有两个化神呢。”蔺绮仰头看着林清听。   “我知道。”林清听笑答。   正是察觉到了乌山和望月派的化神出现在这儿, 他才会赶过来看着袖袖。   之前对上蔺岐山,袖袖表现得又疯又吓人。   仙尊对自家祖宗很不放心。   他笑着看蔺绮,眼前的漂亮祖宗又皱眉,看起来有点不满意, 小声嘟囔道:“师兄,化神真的很麻烦呀,我想跟师兄说悄悄话都会被他们听见。”   林清听眉眼轻弯, 随意抬手。   蔺绮之前设下的水幕中, 隐隐约约升起一抹浅蓝色光晕, 光晕在水幕中流转。   “现在他们听不见, 也看不见了。”青年语气轻柔。   ***   斛灵仙草被拍下后,松云庭的拍卖渐渐散场,高台四周,不少人陆陆续续离开。   乌山神祠雅间里。   老者正襟安坐。   无形之间,一股独属于化神期的灵气悄然散开。   那股灵气只在短短几息之间,就如囚笼般,笼罩住整个松云庭,之后那股灵气渐渐往外扩散,又拢住整个临云宗山城。   老者垂眸,居高临下俯视着蔺绮的雅间。   起初,他透过蔺绮的水幕,发现雅间里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处在雅间死角里,被放下的一半绢帘遮住,用肉眼并不能看见,于是老者放出神识去窥测。   然后,他就看见一张略带熟悉的面容。   老者想了想,并不能回忆起那个人的身份,他把乌山弟子叫来问了一句,才知道那是望月派林家人。   ——还是林家那个将死的傻子小少爷。   那个小傻子来这儿做什么。   难道蔺绮拿斛灵仙草,是为了给这个小傻子续命?   老者皱眉,思忖着,拈了拈指腹,沉声问:“临云宗这个大小姐,应当刚被寻回仙门没多久,她是如何同林家小少爷认识的?”   乌山弟子恭敬答:“据说,林净是临云宗主给这位大小姐定的道侣。”   他言辞十分委婉,但老者登时便明白了。   ——冲喜。   这桩事他听说过,并且十分嗤之以鼻。   也只有林掌门和掌门夫人,那两个被自己儿子折磨得几近疯魔的人才想得出这么愚蠢的法子。   老者哼笑一声,摇了摇头:“他们感情不错,不愧是年轻人。”真是单纯又蠢笨。   那个大小姐还太小,估计还不明白,斛灵仙草比一个将死的小白脸要重要得多。   老者盯着那个雅间,心里又是感叹又是唏嘘,没一会儿,他就发现,他的神识窥视不到那个雅间里的状况了。   老者轻轻眯起眼睛,心里一沉,又散出灵气,将那间雅间死死裹住。   ***   与此同时,望月派雅间。   江梅引坐在桌上,低着头,摆弄云镜。   秦长老和善看他:“你现在在做什么。”   江梅引咬着一块桃酥,含糊道:“和蔺浮玉吵架。”   秦长老想了一下,想不出来临云宗那位清正端雅的首席弟子吵架的样子,他收起好奇心,看着自家首席弟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秦长老又问:“江江啊,我们真的要去抢吗,这样听起来一点都不名门正派。”   “我们又买不起。”   江梅引也看他,理所当然道:“我们不是一开始就想好了,要从乌山手里抢吗。”   “从乌山手里抢,和从妹妹手里抢,都是一样的。”江梅引耸肩,“您待会儿要出手吗。”   秦长老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气高深莫测:“我来到这里,必定要做一些事。”   江梅引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蔺绮的那个雅间,雅间隔着水幕,他看得并不清晰,江梅引看向秦长老:“乌山那个老不死肯定给妹妹的雅间下了禁制,她传送不出去,只能走出去。”   秦长老颔首:“是。”   “妹妹现在在干什么。”江梅引问。   秦长老凝神去望,微微皱眉:“看不见了,她刚刚应当用了屏蔽窥视的法器。”   江梅引看着水幕:“那就等妹妹走出来吧。”   秦长老又颔首:“好。”   ***   高台四周的人群渐渐散去,喧哗吵闹一点点平息。   暗处雅间里,却少有动静,只几个人从雅间出去,隐于人流间,走出松云庭,不知去了何处。   临云宗、望月派、乌山神祠都没动。   空气似乎都变得凝滞压抑,只待一点火星子,就能在瞬间燎起熊熊大火。   无数人的目光聚焦在雅间的水幕之上,或明目张胆,或暗中窥视,松云庭深处,浮动着诡秘莫测的贪婪与欲望,如毒蛇般,吐着信子,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明止撑着栏杆,一个一个点过去。   晦涩诡异的声音落在静谧的空间里,小少年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嬉笑模样,他感叹道:“大家似乎都不舍得走呢。”   “真奇怪,你们的宗门都没有宵禁吗。”   “这拍卖会开了那么久,现下天都黑了,也快到临云宗宵禁的时辰了呢,如果我们再不回家,被首席师兄发现的话,一定会被罚得很惨的。”明止单手撑着下巴,语气可怜,他扫了一圈明着灯火的雅间。   “那么怕被蔺浮玉罚的话,你们临云宗现在就可以走。”乌山弟子出声。   “嘻嘻。”   明止笑吟吟的:“才不要走呢。”   “首席师兄也很疼爱小漂亮啊,如果首席师兄知道我们保护了小漂亮,一定会法外开恩的,说不定还会夸奖我们呢。”   “毕竟,我们小漂亮真得很乖很可爱啊,怎么能把小漂亮留给你们这些坏人欺负呢。”   拍卖场上空荡荡的,寂静无声,只有明止带着笑的声音响起。   没有人附和他。   明止的语气愈发晦涩危险:“让我看看,两个化神,十几个元婴,哇!竟然还有十几个元婴,原来不止我们和乌山,其他宗门也来了许多前辈呢,小门小派的,养出那么多元婴不容易吧,可千万别死了……”   他的话落下来,松云庭里的气氛如乌云压城一般,愈发沉闷可怖。   临云宗雅间里,破破烂烂的乞丐青年垂眸,翻着自己的手札,听见明止的言语时,微微撩起眼皮子,扫了眼对面无数个雅间。   各个雅间里,夜明珠流出乳白的光晕,照亮着每一间屋子,数十个明亮的雅间,安静凝滞,没有任何动作,像无数沉默矗立的墓碑。   林守翻开自己的手札,顺利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几条,并来来回回确认了三遍。   袖袖饲养手札第七条。   ——如果这只袖袖做出一些让你无法理解的反常举动,不要再花费心思去理解她,你只需要相信,袖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袖袖饲养手札第九条。   ——请务必,将这只袖袖的生命放在你的生命之前,否则,容涯会砍了你。   袖袖饲养手札第二十一条。   ——亥时三刻,是这只袖袖的正常睡觉时间,请务必让她在这个时间睡觉,否则,容涯会不高兴。   林守垂眸,看着手中铜钱,那一刻,他那双乌黑的眸子中,似乎藏了一片神秘永恒的星海。   卦圣以神识测天象,终于,得出了一个极其重要、并足以让他心头一跳的信息。   ——现在是亥时三刻。   可是袖袖还没睡觉,她甚至都没有回家。   得想个办法让袖袖回家睡觉。   难搞。   林守发愁。   ***   雅间里。   夜明珠的光晕如流水一般,轻柔缓慢地泻下来,流在红衣少女鸦黑的长睫上。   蔺绮安安静静看着泛着蓝光的水幕,她听见明止的话,眨了眨眼睛,偏头看林清听,眉眼弯起,笑得清甜又乖巧:“师兄,他们都在等我走呢。”   “嗯。”林清听笑着看她,“你确实应该回去睡觉了。”   “不要着急呀。”温温软软的声音响起来。   当着林清听的面,蔺绮撕开一张传送符,鲜红袖摆滑下,蔺绮的手腕如精致冷白的上等瓷器,她神色无波无澜,像是早已预料到一样。   然而,在抬头看林清听的时候,蔺绮那水漉漉的漂亮瞳孔里,却像蒙了一层雾一样,漂亮小猫装乖:“师兄,传送不出去。”   林清听颔首,解释:“有个化神下了禁制。”   漂亮小猫软软道:“可是,如果我走出去,肯定有很多人会来抢我的东西呢,我打不过他们。”   “师兄,我好害怕,你能不能跟他们说一说,让他们不要来找我。”蔺绮对上林清听那双温柔的眸子,祈求道。   “你怎么会害怕呢。”林清听看着她又湿又软的漂亮瞳孔,很轻很轻地笑了下,苍白清瘦的手伸出去,他垂眸,把蔺绮松散的红发绳解下,指节穿过乌黑发丝,“祖宗,你最喜欢这种刺激的事了。”   蔺绮乖乖站着,等他给自己重新系发绳:“我这次很乖呢。”   “嗯。”   林清听笑着颔首,虽然知道自家祖宗口中的害怕只是说说而已,但他还是说了句安抚漂亮小猫的话:“望月派的化神不会来找你。”   “乌山呢。”蔺绮问。   青年帮她束发,两人的距离很近。   蔺绮闻到青年身上那股清苦的草药气,和清清淡淡的松雪味道,她乖乖坦白:“师兄,我刚才跟乌山抢药,也得罪了乌山。”   “那怎么办呢。”   病弱青年嗓音温沉,他看起来似乎有些无可奈何,或者单纯想逗一逗漂亮小猫。   林清听微垂眼,眉梢带着清浅笑意,叹道:“师兄跟乌山的关系不是很好。”   “师兄不喜欢乌山,我也不喜欢乌山。”   蔺绮伸手,隔着自己鲜红的袖摆,叩住青年苍白清瘦的手,蔺绮小指一勾,把林清听指尖的红绳勾过来。   蔺绮轻轻踮起脚尖,蹭在林清听耳边。   林清听的动作一怔,他垂首,似乎不明白自家祖宗想干什么,依旧温和笑着看蔺绮,鸦睫却微微颤抖。   青年身上的草药气,混着漂亮小猫身上淡淡的梨花的清香。   蔺绮尾音上勾,声音又软又轻,像是神明轻颂,带着点意味不明的蛊惑:“师兄,这里真得很危险,我好害怕,带我走吧。”   “如果是师兄的话,一定能带我离开的。”轻轻软软的言语中,浮动着无尽的信任。   林清听轻轻拈了下指尖,眸中笑意温柔:“你想去哪儿呢。”   “哪里都可以呀。”   “我要让他们都来追我,但又都追不上我。”绵甜的声音落在耳边,听起来很乖。   言语之间,却带着深深的疯狂和放肆,无视化神的威严,甚至无视天地无视鬼神,好像天下除了她自己的愉悦,没什么是值得记挂的。   林清听哑声笑了下,有些无奈:“那么顽皮啊。”   隔着鲜红袖摆,林清听反手叩住蔺绮的手,他眸光轻垂:“好吧。”   “只能这一次,以后都要乖乖睡觉。”   “不然,师兄真的会生气。”   蓝光浮现,浅浅淡淡的蓝色粒子在雅间里流淌,聚成温柔又浩瀚的天河盛景。   蔺绮被蓝色光晕包裹,她一只手被林清听叩着,伸出另一只手去触了触蓝色光点,轻轻柔柔的触感如潮水般蔓延,漂亮小猫享受地眯起眼睛。   蓝光之间,青年嗓音温沉,问:“要告诉他们吗。”   “当然啦。”蔺绮答。   林清听微垂睫,蓝光覆盖两人全身,在光晕消失的刹那,雅间的水幕乍然撤下。   如果此时有人注意着蔺绮的雅间,几乎在瞬间就能发现。   ——雅间里空空荡荡,已无人迹。   松云庭拍卖场上。   阴沉压抑的氛围乍然散开,乌山神祠雅间里,老者眸光一凛,冷声道:“往南。”   他话音刚落,枯朽手指轻点桌案,一道传送阵法夹着金光拔地而起。   老者在瞬间没了踪影。   望月派,秦长老极和善地笑了一下,偏头看江梅引:“江江,南边啊。”   各个雅间里,由于人渐渐离开,灯火自动熄灭。   一个个雅间暗下来,盘踞于松云庭深处的毒蛇似乎已经吐出毒液,危险幽深的气息在空气中铺开。   临云宗,明止低头看云镜,发现小漂亮在一炷香前,在云镜上发了一条帖子。   【谢谢师兄师姐们,我先走啦。】   小少年手肘抵着栏杆,双手交叉撑下颌,他瞥了一眼乌山神祠和望月派。   雪白长发垂曳而下,明止眉眼弯弯,笑说:“真是的,大家怎么都走啦,那么喜欢小漂亮么。”   “但那是我们临云宗的小漂亮啊,你们怎么能越过临云宗直接去追呢,真是不礼貌。”明止眉眼压平,语气深晦冷涩,指尖轻轻点了点栏杆木面,“春烧,召来。”   一把长剑带着凛冽冷光乍然出现,剑柄呈深灰色,上有绯红山茶花的镂空纹样。   “砰——”   长剑砸向拍卖场的大门,一股极强横的剑气在瞬间横荡开,带着无尽血腥杀伐之气。   “都不要走呀。”明止要哭不哭,看着那些裹着鸦黑色兜袍,接连不断从雅间里出来,想要离开松云庭的人。   “虽然临云宗这垃圾宗门早晚散伙,但它现在怎么说也是仙门第一大派吧。”明止的声音很冷,“你们怎么能什么都不管,直接去追杀我们临云宗的大小姐呢。”   临云宗雅间里。   林守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札,在袖袖饲养手札第二十一条下,又发现一行字。   ——当然,如果这只袖袖不想睡觉,并表现出有想出去玩儿的意愿,请放任她出去玩乐,在这种情况下,容涯的想法并不重要。   虽然容涯觉得自己的想法很重要,但在袖袖这只奇怪生物面前,他确实没那么重要。   林守悟了。   他将兜帽拉下,隐匿气息,瞬间化雾,离开了临云宗的雅间。   与此同时,望月派的秦长老正要离开。   林掌门连续给他拍了十几封加急传信,传信打开,每一张信纸上的字迹都无比颤抖,好像写传信的人经历了什么恐怖的事一样。   上面写着。   ——望月派得罪不起蔺大小姐!望月派得罪不起蔺大小姐!望月派得罪不起蔺大小姐!   别去追她!!!   秦叔!别去追她!!!   秦长老幽幽盯着传信,垂眸,又看了眼下面打得不可开交的人,叹了一口气:“可是江江已经走了啊。” 第35章   天色漆黑, 皓月流光。   此时正是夜晚,大地静谧沉闷。   打更人穿梭于巷道间,手里提着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芒, 打更的梆子声落在道路上、瓦檐下、水上桥上。   他如往常一般巡夜敲锣, 夜色混沌, 恍惚间,他察觉到有一阵极快的风擦身而过。   诡秘莫测的气息张牙舞爪盘踞在黑暗深处。   打更人微微皱眉,觉得今晚有些奇怪,他摸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小声嘀咕:“怎么那么冷,真是见鬼了。”   “砰——”   更夫猛地抬头,前方一阵巨响炸开。   河边的一块巨石被炸得四分五裂, 小石子崩裂开来, 溅入河水里, 一阵阵波澜接连不断, 打碎水中的月亮, 碎屑飞灰飘散在空中。   不远处, 一道剑光乍然升起。   在那极耀眼的剑光的映照下,巷道四周亮如白昼,他眯起眼睛,看见了许许多多隐匿于暗处的人, 披着鸦黑色兜袍,如流水般朝南边聚集。   “乖乖,怎么打起来了。”   更夫心里一紧, 往巷道深处退了几步, 倏尔, 他踩中一截枯枝, 幽静的巷道深处,发出咔嚓的清脆声响,更夫被吓了一跳。   然后,他听见身后轻轻的呢喃声。   “烧春……”   这声音极细弱。   更夫冷汗直流。   他僵硬地扭过脖子,看见一身着白金长衣的青年,青年腰间佩玉,右手执剑,此时正抬头,看着空中那抹剑光,眉心紧缩,似有思量。   “仙仙仙、仙师,那边好像打起来了,他们好像越来越近了,快打过来了。”   更夫哆哆嗦嗦。   他看见青年身上的白金长袍,宛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我该怎么办啊,我、我还不想死啊,你们不会伤及无辜吧。”   蔺浮玉看着他,指尖轻轻摩梭剑鞘,说:“还没打过来,先寻个地方藏着吧。”   说着,蔺浮玉往更夫身上甩了一张护身符,他看着天上乱飞的剑光,叹了一口气,苍白指尖拈了拈眉骨,压下眉心的烦躁。   蔺浮玉问更夫:“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姑娘,十六七岁,穿红衣裳,很漂亮。”   更夫迷茫摇头:“不曾啊仙师。”   “天爷啊,不是吧,你们打架不会是为了她吧……”   更夫一肚子问题,他絮絮叨叨跟在蔺浮玉后面壮胆,蔺浮玉抬眼,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凝眸望河上廊桥。   明止站在水上,雪白长发被削下来一截,江梅引站在他对面,眉眼轻弯笑得和善,他跟明止说了句话,转身就要离开。   蔺浮玉提剑闪身而上。   “江梅引。”他稳稳落在水面上,冷冷看着对面穿青金长袍的斯文青年。   “来得真快啊。”   “你们一个两个的,真不把临云宗的宵禁当回事。”   江梅引紧了紧手中长剑,看着蔺浮玉,目光薄凉,语气含笑且散漫:“伤得那么重就不要出来了,哪怕赢了你,也是我胜之不武啊。”   “我妹妹呢。”蔺浮玉声音冷得像三九寒天的冰柱。   “不告诉你。”江梅引眉梢带笑。   “铮——”   剑鸣清越,蔺浮玉拔剑而上。   两人的身影交杂在一处,混着无数剑影法技,水面荡起白浪,水柱喷溅至天上,拔高足足数十丈,场面愈发混乱无序。   明止蔺浮玉来了,果断收剑,踏水离开。   他扫了一眼岸上各处的刀光剑影,有些心疼地捋了捋自己的雪白长发,笑容古怪:“唔,打成这样,仙门执法应该快来了吧。”   “小漂亮呢。”他脚步轻快,四处张望。   ***   与此同时,山城南侧。   一个极荒僻的角落里。   现下是秋天,叶子都落光了,老树枝桠盘虬,月色当空,一节粗壮的枝桠上。   漂亮的少女坐在枝桠上,红衣松松散散垂曳而下,清白月光流在她莹白的侧脸上,乌发落下,遮住她的眉眼,发尾红绳顺风扬起。   她身边,苍白病弱的青年一身霜白,微垂眸,修长指节间系着一条红绳,他神色慵散,似乎有些无聊,变着花样给红绳打结。   蔺绮垂眼。   树下零零落落分散站着十几个黑袍人,尽管临云宗的师兄师姐们挡了许多人,但暗地里走到蔺绮面前的人还是不少。   这些人彼此之间相隔甚远。   看得出来,他们虽然都是为了抢仙草,但都不是一个门派的。   漂亮小猫眉眼弯弯,语气又轻又软,感叹道:“好多人呀。”   “前辈,您来得也没比他们快多少呢。”蔺绮看向站在远处高楼上的老者。   ——一老者须发皆白,着灰袍,宽大袖摆里绣暗纹金线,袍上有星宿纹样,他眸光下移,此时正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听见蔺绮的话,老者哼笑一声。   这里是临云宗山城的西南角,也是他设下的禁制的角落,猎物已被逼进囚笼,逃无可逃。   刚刚是他大意了。   现下有他亲眼盯着,哪怕有那位言灵术高手,这大小姐也绝无可能逃脱。   “蔺大小姐。”老者语气闲散,“老夫不欲为难你,交出仙草,老夫立刻放你离开。”   “今夜月色这么好,和你身边的人一起去赏赏月,也好过在这里找死。”老者眸光寒凉。   “在这里赏月就很好呀。”蔺绮怀里抱着斛灵仙草的锦盒,鲜红袖摆间,她拈着一张黄符,不动声色贴在锦盒镂空内层。   蔺绮说:“这里的月亮也很漂亮呢。”   “前辈们,你们人那么多,一株仙草怎么分。”漂亮小猫有些好奇,垂首,又问树下的黑袍人,双腿轻轻晃,十分活泼的小模样。   她说出这句话时,树下的气氛明显更加僵滞。   “怎么分是我们的事,与你无关,诸位,不要听她挑拨离间。”有人眸光阴郁,抬头死死盯着蔺绮和林清听,冷笑一声。   他说出这句话时,发现树上,原本安安静静坐着的霜白青年轻轻垂眼,俯视着他,眸光冷淡,眼尾上勾,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   明明是很温和的目光,他心头却似攀上一层寒冰,几乎要喘不过气。   “好吧。”蔺绮似乎有些遗憾。   小漂亮微垂睫,清白月光在乌黑长睫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她看起来有点不开心,小小声埋怨,语气却还是轻轻软软的:“可是,这是我自己花灵石买的呀,你们为什么都要来抢呀,我在人间从来没遇上过这种事呢。”   老者似乎被她天真单纯的话逗笑了。   猎物已经被他捏在手心,只等收网,他现下并不急着抢蔺绮的仙草。   老者语气和善,敲打道:“那就要记住了,这里是仙门。”   “困了。”漂亮小猫揉了揉眼睛,温软小指轻轻挠了挠林清听冷白的掌心。   她看着乌山神祠的化神老者,和树下几个元婴,语气闷闷的,生气道:“你们早说你们要这颗仙草,我就不会拍了!”   “现在我拍下了,你们还要来抢,我都没有钱了。”蔺绮越说越难过。   她把怀里的锦盒抱得愈发紧,杏眸睁圆,湿漉漉的眸子里满身愤怒。   一副小猫护食的模样。   “吵吵嚷嚷做什么!交出来!”厌倦的声音响起来,有人急不可耐开口。   一道凛冽剑光乍然出现,直直向蔺绮扫去。   只听“砰”地一声闷响,那道剑气瞬间擦过蔺绮乌黑的长发,砸上她身后的禁制,禁制上裂了一条缝隙,只在刹那间便重新补全。   这位再蠢,也是临云宗的大小姐。   出手的人不敢真要了她的命,只扫出一道剑气作为警告。   眼前这位天真单纯的大小姐似乎怔了下。   她微微抬起手,鲜红袖摆掩唇,明净清澈的漂亮瞳孔里,浮上一层氤氲水雾。   她看着刚刚出剑的黑袍人,有些害怕似的,她声音绵软,还带着点轻微的颤抖:“你们、你们想杀了我么。”   “不要杀我。”漂亮小猫抱着锦盒的手有些松,她眼尾带了点殷红的底色,沮丧地垂下头,苍白侧脸滑下一行清泪,她怕得不行了,轻轻啜泣,“我给你们,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漂亮小猫垂首,抽搭两声,肩膀轻轻耸动,她似乎很生气,却又没什么办法,松手,泄愤一样把锦盒抛出去,锦盒划过半空,直直往东北方向落去。   “坏人!”她呜咽骂道。   锦盒抛出去的瞬间。   老者瞬间动了,那些黑袍人也在刹那间蜂拥而上。   在他们背后,枯朽老树上。   清泪划过蔺绮瓷白温软的侧脸,漂亮小猫低头饮泣两声,她看着去争抢锦盒的众人,眼尾微微上挑,乌黑碎发散下来盖住眉眼。   夜色下,几乎看不清她到底在哭还是在笑。   秋日的冷风吹过鲜红裙摆,蔺绮的声音很轻很轻,又骂了一声坏人,温软的手隔着袖摆,叩上林清听的手腕。   “师兄,他们真得好坏呀。”漂亮小猫偏头看林清听,语气十分可怜。   林清听笑着嗯了一声。   蔺绮眉眼弯弯也笑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狂风乍起。   红衣少女身后金光闪烁,数百张附着鲜红朱砂的符纸蓦地升起,符纸上,金色光晕流转,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与神秘。   数百张符纸猛地向化神的禁制砸去,只听轰地声响,那禁制被砸出一条明显的裂缝。   那边,老者忙着和一堆元婴争抢锦盒,听见这动静,只是微微蹙眉,他抽不出手,自然也阻止不了蔺绮。   蔺绮看着林清听,眼角还带着泪水,漂亮小猫声音软乎乎的:“师兄,好坏。”   林清听垂眸,眸中带着温和的笑意,他微抬手,一抹蓝光冲到符纸上,刹那间,密密麻麻的黄符下,泛着蓝光的阵法拔地而起。   只在符阵触到禁制的刹那,化神散了一次一次灵气而裹成的强大禁制,如蜘蛛网般慢慢裂开。   蔺绮从芥子里拿出一把剑,随手掐了个诀,那剑瞬间悬空而起,漂亮小猫牵着林清听,御剑穿过禁制破碎的洞口,直直奔山城外郊而去。   风声呼啸而过,空中,带着轻软的梨花清香,还有湿润的泥土味道。   蔺绮垂眸,她看见了宅院深处的烛火,看见广阔山城渐渐变小,看见一望无际的旷野,她看见林间鸟兽栖居,看见云层中的两三云舟。   月光流下,天地浩大。   “师兄。”蔺绮偏头看林清听。   天上有明月。   清辉洒落,流在青年瑰丽如琉璃般的瞳孔里。林清听听见她的话,偏头认真注视着自家祖宗,温柔带笑道:“怎么了。”   蔺绮软软问:“我御剑御得是不是很好。”   “嗯。”青年温顺应。   仙尊作为当世剑尊,第一次在剑道上,生出如此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他嗓音温沉,笑说:“很厉害。”   他教的。   红衣少女满意了,她看着夜空,乌黑长发被风吹起。   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里,映着满天星月,柔软的手伸出去,遮住一颗闪着光的星子。   蔺绮眉眼弯如月牙儿,她轻轻说:“我有一张符,在数十里之外。”   “现在,我要它烧起来。”   轻轻软软的声音落在璀璨星河下。   ***   临云宗山城。   顶着众人垂涎晦涩的目光,老者手里拿着锦盒,正欲挥袖离开。   月光流转下。锦盒周遭散着莹白清冷的寒光,刹那间,火光倏然烧起来。   锦盒内层的传送符燎起大火,被一点点烧成碎屑。   只三息,锦盒瞬间消失。   老者瞳孔里映着金红的纯粹火焰,和黄符被烧灼留下的焦褐色灰烬。   他冷冷笑了一声,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一个字挤出齿缝:“追。” 第36章   锦盒出现在蔺绮手里。   黄符烧出的碎屑还有一小部分留在锦盒内层。   蔺绮把锦盒打开轻轻抖了抖。   焦枯的碎屑便顺着她冷白的指尖流下来, 像细细密密的流沙。   “他们追上来了。”林清听温声开口。   “嗯。”蔺绮应了声,她眉眼弯弯,笑着看林清听, “师兄, 禁制没有了呢。”   林清听笑着注视她。   眼前的漂亮小猫眨了眨眼睛, 湿漉漉的漂亮瞳孔里,映着漫天星河。   她单手抱着锦盒,另一只手拢在鲜红袖摆里,指尖拈着一张金黄符纸。   蔺绮看起来心情很好, 声音又轻又软:“禁制没有了,就可以回临云宗睡觉啦。”   “姐姐说,亥时三刻要睡觉。”   “我当然要听姐姐的话呀。”漂亮小猫语气轻快, 声音软软, 点了点头, “我很乖的。”   一道罡风擦过, 携衰败肃杀之气, 林清听指尖微勾, 一抹蓝光正撞上罡风。   只听“轰”地一声,罡风中的灵气被撞散,蓝光直冲北边而去,将陡然升起的传送阵打烂。   “小儿放肆!”   传送阵边, 老者拂袖而起,脚踩虚空伸手猛地抓来,蔺绮单手叩上林清听的手腕, 带着剑侧身一偏。   蔺绮看着灰衣老者, 笑道:“好慢呀, 前辈。”   指尖微往上挪, 细微的嘶啦声响起,金光一闪,两人带剑瞬间消失。   老者想都不想,一道化神灵气荡然铺开,他一拂袖,循着灵流的方向而去。   蔺绮出现在高空之上,一丝灵气灌入木剑,木剑往西南去,速度极快,这人御剑的技术极巧妙,如一尾灵活的鱼,滑溜溜的,怎么也抓不住。   他近蔺绮的身时,还听见她轻声跟她身后的人埋怨。   “师兄,你不要出手呀,不然一点都不好玩。”   孽畜!   老者气得头晕目眩。   他眸光凌冽,盯着蔺绮御剑飞去的方向,冷声嘱托乌山弟子:“别让她进临云宗的传送大阵——”   山城郊野很不太平,数十个身着灰白弟子服的乌山弟子终于追上,御剑齐刷刷飞过高空,迅速向西南追去。   他们身边,还有许多其他宗门的黑袍人,这些人接连不断撕符画阵,天上各色光彩交织不止。   看见蔺绮的符之后,他们都粗略窥测出了蔺绮的实力。   再没一个人敢轻视她,每一道剑气,每一张符,都带着杀伐血气猛地冲来。   蔺绮御剑飞在各种混乱灵流间。   秋日,清寒冷风擦耳而过,乌发顺风扬起,银白铃铛清脆作响。   蔺绮抬头看浩瀚星空,情不自禁伸手往上够,她看起来心情很好,眉眼带笑,半阖双眼,她五指一收,轻轻笑了起来,手心空空荡荡。   林清听问她:“怎么了。”   蔺绮说:“抓住了一颗星星。”   话音落下。   在她身后,数十张黄符炸开,黄符的光芒极璀璨,是纯粹的金色,炸开后,符纸边角烧起火光,迅速坠落,像一颗盛大的流星。   林清听也注意到身后的动静,笑着问她:“什么时候放的符。”   “刚刚放的呀。”   蔺绮乖乖说:“他们追我追得好专心,都不看路。”   林清听又笑。   他看着蔺绮,神识放出去,注视着整片郊野,如果袖袖有没注意到的地方,他就散出去一点灵气,压制住追杀的人,让自家祖宗能开心玩乐。   追杀虽然好玩,但不能真威胁到袖袖。   “快到了。”林清听看着不远处。   临云宗和山城相隔绝,想回去,就要走传送阵。   蔺绮点点头,木剑往下降,迅速自低空擦过,湿润的泥土气息混着轻软的花果香。   蔺绮伸手,在木剑接近柿子树的瞬间,摘了一颗沾了露水的柿子,瞬间,她牵着林清听,闪入临云宗的传送阵法。   灵石被投进传送大阵的瞬间。   金光一点点铺开,渐渐笼罩住蔺绮全身。   红衣少女站在金光之间,长身玉立,乌黑长发顺风而摆,蔺绮双瞳剪水,漂亮的眸子里流着纯净无暇的金色光晕,她莹白的手里捏着一颗带水的柿子,很活泼地朝他们挥手。   “前辈们,后会有期呀。”   追她的人都快追吐了。   心道我真得是元婴吗现在的练气怎么都这样啊疯了吧连化神都追不上这还玩个屁啊早知道这位这么难搞我们直接买不行吗哪个傻逼说蔺大小姐灵根驳杂是废物的出来受死!!!   老者停在不远处,他目光阴郁,死死盯着传送阵法里的红衣少女。   不仅蔺绮让他感到棘手,刚刚时不时打过来的隐匿蓝光更是让他烦躁。   很多次,他即将追上蔺绮的时候,又被那该死的蓝光打退,这种永远只差一小步的感觉让他眉间躁郁、戾气横生。   “临云宗竟然还藏了这样的杀器,真是深藏不露。”   “蔺岐山,好样的。”老者久久凝视着临云宗的传送法阵,目光冰冷粘腻,如毒蛇般。   “长老,仙门执法来了。”有乌山弟子语气沉闷。   “走。”老者咬牙切齿。   他一拂袖,一道闪着金光的传送阵拔地而起,瞬间笼罩住他和他身后的乌山弟子。   ***   临云宗山道上。   红衣少女双手怀抱锦盒,在山道上跑跑跳跳,看起来很开心,发尾红绳轻轻甩动,银白铃铛的清脆响音落在树下。   她指尖轻轻点了点锦盒。   蔺绮小小声感叹道:“这些人看起来真得很不聪明呢。”   林清听垂眼低眉,叹道:“是你太大胆了。”   袖袖修的符道和常人不同。   如果她有意藏着自己的符不让人看见,哪怕是化神,也看不出她的符术修为。   起初,在那些人眼里,袖袖只是一个刚入剑道的练气而已。   他们大抵都把这祖宗当成仙草的中转容器,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所以他们才敢让袖袖把仙草拍走。   后来,哪怕心生戒备,也没办法追上袖袖。   他教袖袖符术,教给她的第一道符就是传送符,她的传送符画得很好,如果不是她想玩,他们连袖袖的人影都见不到。   只是,那里面毕竟有化神。   林清听想起上一次,袖袖对上蔺岐山时,把自己弄得浑身是血的模样,他微微阖上双眼,有些无可奈何。   虽然袖袖很厉害,但仙尊看着她,总觉得自家祖宗就像一只娇贵漂亮的单纯小兽。   她刚刚踏入仙门,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她聪明过甚,却胆大包天。   可她又太小,看不见仙门深处,那些真正的肮脏和阴私。   她想不到仙门有人会狠毒到一句话不说,直接折断他人脊骨;想不到有人天性谨小多疑,只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想法,就随手杀人屠城;   她不知道有人专门流转各地,收集各色美人的漂亮眼珠;也不会想到有人以折磨美人为乐,行事不计后果全凭心意……   仙门远不如表面那样平静。   这些人他每一个都遇见过,甚至还有人死在他的剑下,他们都是化神。   比起那些人,乌山这次来的化神,真是无比和善也无比愚蠢。   想到这儿,仙尊想敲敲漂亮小猫的脑袋,冷脸吓唬吓唬她,省得这祖宗什么都敢招惹。   但林清听叹了一口气,还是什么没说。   袖袖那么娇贵,若是吓到她了,实在很不好。   而且她现在看起来很开心,他不应当扫兴。   至少这一次,袖袖没把自己弄得和上次一样狼狈,对她来说,这已经是很乖巧的行为了。   仙尊垂眸,轻轻拈了下指尖,心想,还是得跟着。   这时,漂亮小猫似乎刚想起来怕一样,她抬头看着林清听,装乖道:“师兄,我回了临云宗,他们是不是不会来追我了。”   蔺绮知道,那些人不会大胆到直接进仙门第一大派的山门,来抓仙门第一大派的大小姐。   但她不敢确定,自己出了临云宗还会不会继续被人追杀。   若是那些人还会来,她只能在霜雪天再待一段时间了。   林清听笑了下,虽然知道这祖宗天不怕地不怕,但还是说:“不会,山城里打得太凶,已经惊动仙门执法了,他们不会坐视不理。”   蔺绮声音温软,看起来很乖:“仙门执法也会管这些事吗。”   “嗯。”林清听应了声。   他漫不经心想,如果仙门执法不管,他也只好亲自去见一见他们了。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竟然被那些人追了那么久。   简直放肆。   哪怕是袖袖自己要玩的,他们咬紧不放死命追,也实在很不应当。   容涯仙尊有些不悦。   如今夜已深了,林清听含笑道:“回去睡觉吧,你刚刚不是说了么。”   “说了什么。”漂亮小猫问他。   林清听微垂眼,认认真真注视着蔺绮,嗓音温沉,说:“要听姐姐的话。”   “嗯。”   提起姐姐,漂亮小猫乖得要命,她点头:“听的。”   ***   当夜,临云宗主殿。   丹静峰峰主刚赶回来,就被蔺岐山抓到自己的寝殿。   灯火明亮。   仙人银发玉冠,坐姿端正,他挽起一截衣袖。   丹静峰峰主裴长老正在给他上药,药粉洒在伤口上,蔺岐山微微蹙眉。   裴长老是个眉目慈祥的老头儿,他看着蔺岐山,笑呵呵:“别动,别动。”   “这是我刚炼出来的新药,应当很有效。”   “应当?”蔺岐山幽幽盯着他,语气凉薄,“你拿我试药。”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   裴长老捋了捋发白的胡须,笑得和善,安抚道:“宗主,死不了,死不了的。”   蔺岐山:“……”   他阖上眼睛,压下心中的郁气。   这时,轻微的叩门声响起。   “进来。”蔺岐山道。   “宗主,长老。”   有个弟子服白金长袍,匆匆走进来,对着蔺岐山和裴长老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有位仙门执法此时正在山门外,求见宗主。”   “仙门执法?”   蔺岐山捏了捏眉心,压下心中的火气:“何事,找你们首席师兄去。”   “首席师兄不在宗门。”   弟子想了想刚刚见到的仙门执法的话,他迟疑道:“内门有好几个师兄师姐都被仙门执法押走了,听说这事跟大小姐有关。”   不知道是听见了什么字眼,蔺岐山额角一抽。   “大小姐?”   裴长老闻言,笑说:“我知道,我知道她。”   “丹静峰的孩子们同我提起过很多次了,她的事我也知道一些,既然跟大小姐有关,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那孩子是不是叫蔺绮。”   “嗯——”   裴长老看着蔺岐山,沉吟一会儿,道:“她毕竟是个很乖的孩子。”   “宗主,传那个仙门执法进来吧。”   蔺岐山阖着眼,指尖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拍了个传送法阵,伤口被撕扯开,他瞬间消失在金光中:“闭关了,别找我。” 第37章   望月派暂居的山峰上。   林掌门一整夜惴惴不安, 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生怕望月派真有人不长眼伤了那位祖宗。   他都想好向容涯仙尊磕头认罪的说辞了,秦长老忽然发传信过来, 说蔺绮已经回临云宗了, 林掌门这才抹了抹额头冷汗。   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 林掌门抬脚进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   茶盏里,热气氤氲。   林掌门捧着茶杯,刚打算喝, 一只苍白清瘦的手伸出来,拿走他手里的茶杯。   林掌门心里一惊,猛地回头看。   ——一个青年漫不经心握着杯盏, 微垂眸, 怔怔愣愣的, 看起来有些呆。   他身上盖着鸦黑色兜袍, 衣角破破烂烂满是被撕破的痕迹, 一捋沾了枯叶的长发搭在胸前, 他眨了眨眼睛,低头抿了口茶水。   青年偏头看林掌门,问:“你认识我吗。”   林掌门心头巨震。   三年前卦圣下仙门时,他有幸得见卦圣真颜, 自然不可能忘了,林掌门忙跪地叩首:“望月派第五十三代掌门林无书,叩拜卦圣。”   林守看着他, 很满意。   心道终于有人能认出自己了。   卦圣很感动。   他点了点头:“起来吧。”   林守端着茶水, 寻了个位子坐下, 紧接着问:“你是不是有个儿子。”   “是。”林掌门恭敬答。   林守翻着自己的手札, 散漫开口:“你那个儿子被夺舍了。”   他刚刚隐匿气息,跟在祖宗身后的时候,发现林家这个小傻子很奇怪。   寻常人发现不了那个小傻子的灵气,但林守看得清清楚楚。   每一次,在那个破烂化神快追上祖宗的时候,小傻子都会放出一缕灵气压制那个化神。   他的实力很强。   但像是被刻意压制了一样,又或者是为了配合祖宗玩乐,小傻子每次放出去的灵气只有一点点,不露声色,一点锋芒都没有。   林家这个小傻子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   林守并不在乎自己的徒子徒孙被夺舍。   他在乎的是那个夺舍小傻子的人和祖宗之间的关系太亲密了,这可不行。   袖袖饲养手札第七十二条。   ——这只袖袖相当娇贵,是天底下最珍贵最脆弱的漂亮生命。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需要经过严厉考察,以确保对袖袖无害。   显然,这个人没有经过他的严格考察。   再显然,这个人看起来相当危险,把他放在袖袖身边,很不好。   但袖袖看起来挺喜欢他的。   林守也不敢直接冲上去把那个小白脸打走。   发愁。   卦圣叹气。   他觉得容涯一定会砍了他。   容涯闭关后,他照着自己兢兢业业记的手札,无比辛劳无比诚恳打算好好养袖袖。   刚养没几天,就下个山的工夫,他一脚踩进秘境,花了三年才走出来。   等他出来,天都变了。   青要山的祖宗变成了临云宗流落人间的大小姐。   她若过得好便罢了,但听说袖袖刚来临云宗的时候,受了不少委屈。   现在,袖袖还被一个野男人迷得神魂颠倒。   完了。   要是容涯死了还好,但据临云宗那些弟子说,仙山上古钟没敲,容涯就没陨落,所以显而易见,容涯现在还活着。   那他完了。   林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幽幽又叹了一口气。   这时,他听见林掌门谨小慎微答:“不算夺舍,是小子主动让的躯壳。”   林守心中警铃大作。   能哄小傻子主动让出躯壳,可见这个人心思叵测!   不行!不可以!   不能让他跟在祖宗身边!   “主动?”   “他是什么人?他现在和蔺绮是什么关系?”林守心都凉了,他忽而站起来,拂袖就打算往外走。   林掌门被林守吓了一跳,他颤颤巍巍恭顺开口:“是容涯仙尊亲自降临,仙尊降临前,小子和蔺大小姐定了婚约,仙尊说这桩婚事先放着。”   “他们、他们现下应当是未来道侣的关系。”   林守一下子又坐下了。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卦圣仔仔细细思忖了一会儿,他压下心中惊涛骇浪,轻轻重复:“未来道侣?”   “容涯没取消婚约,他说先把婚约放着?”   “跟谁的婚约,跟祖宗?”   “容涯——”   即使心中惊诧,林守也不敢骂仙尊,他唔了一声,迟疑了一会儿,轻声开口:“嗯,容涯……他,嗯——看不出来,他有点畜生了。”   卦圣和容涯仙尊之间的事,林掌门也不敢牵扯。   他低着头,小心敬慎,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时,林守轻轻敲了敲桌案,慎重吩咐道:“你给我安排个住处,我这段时间会待在临云宗。”   “再给我安排个身份,不必太招摇,能跟祖宗和仙尊扯上牵连就行。”   他得看看这两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主要是寻个法子将功补过,保住自己一条性命。   “还有。”林守想了想,提醒道,“望月派不少人进了仙门执法的牢狱,你记得去把他们捞出来。”   林掌门躬身应是。   ***   与此同时,霜雪天。   夜色当空,漂亮小猫把自己埋在软被里,一点一点清理自己的芥子。   几十块灵石,一块木牌,几沓符纸,还有一个锦盒,她把这些东西通通摆在床上,温软手心攥着白日买的那对耳饰。   她在芥子里,又发现一个星盘一样的东西。   蔺绮想了想,才记起这是之前江梅引给她的见面礼。   她近日事多,还来不及探索织星盘的用途。   蔺绮只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就把织星盘放在一边,拿出云镜,戳蔺岐山。   【爹爹,还有两百万灵石呀,您别忘了。】   蔺岐山还有用。   所以漂亮小猫的措辞很乖。   蔺绮发完这一条传信,也不管蔺岐山回不回她,转手就把云镜扔了,她一挥手,把床上的东西收起来,阖眼睡觉。   霜雪天此时无风无雪,窗子开着,夜空明亮干净。   林清听一身霜白,出现在蔺绮的屋子里。   仙尊身上带着淡淡的松雪气息。   他微垂眸,单手扶着窗檐,压下喉间的血气和咳嗽的冲动,看着乖乖睡觉的蔺绮,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蔺绮睡觉的时候,特别喜欢把自己埋在软被里,像小猫拱窝一样,她阖着眼,乌黑卷翘的长睫轻轻抖动。   她小口小口均匀呼吸着,呼吸声很轻,温软手心还抓着一对耳饰和半缕软软的长发。   乖得要命。   林清听将之前刻好的梨花簪放在桌子上,指尖轻轻点了点桌案,桌上凭空出现一支笔和一张宣纸。   林清听单手执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把笔搁下。   仙尊收回纸笔,俯身,霜白袖摆搭在床榻上,冷白瘦削的手伸出去,把软被往下拉了拉,把漂亮小猫的脑袋露出来,又给她掖了掖被角。   “唔——”   袖袖小猫迷迷糊糊间,轻轻哼唧两下,她翻了个身,手中的耳饰和头发落下。   她在睡梦中皱眉,似乎不大开心,她睡觉时一定要抓点什么,软白小手往上抓,叩上林清听冷白的指节。   林清听怔了一下。   他试着把手指收回来,刚有点动静,蔺绮呜咽一下,把他的手指攥得愈发紧。   仙尊有些无奈,任她抓着,坐下陪着她。   他又把纸笔放出来。   此时夜色微凉,月光洒下来,流在青年黑色长发上。   他微垂眼,清透瑰丽的眸子深处,带着淡淡的蓝,如琉璃琥珀般,他单手执笔,在纸上勾画了几张符,极为专注认真。   他画得太认真。   以至于都没注意到,床榻上,睡得茫然若迷的漂亮小猫此时睁开了眼睛。   蔺绮攥着林清听的一根手指,枕在软枕上,看侧坐在窗边的青年。   她看见一张宣纸。   上面写。   ——袖袖,岁岁喜乐,生辰安康。   蔺绮怔了下。   青年安安静静坐在月光下。   乌黑长发微微散下来,半遮住他的侧脸,透过柔顺散乱的几缕黑发,蔺绮看见他微垂的长睫,和温和安定的眉眼。   温柔得能包容天地间所有一切。   恍惚间,她又记起曾经的无数个夜晚。   青要山洞府里,一盏烛灯下。   病弱漂亮的青年披着一件霜白麻衣,提笔坐在木桌边,眸光温顺望过来,有些为难又有些无奈,叹道“袖袖,怎么那么不乖啊”。   这一刻,风声停歇,月明如水。   蔺绮觉得,她的直觉真得很准。   林清听的眼睛真得很漂亮,里面真地藏了青要山落雪的冬天。   漂亮小猫眨了眨眼睛,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滑过白皙侧脸,沾湿了软枕。   蔺绮突然很开心,心中又生出些无休止的委屈和难过。   她竭尽全力,才终于克制住蹭蹭他的欲望。   漂亮小猫往软被里埋了埋,温软的手却死死攥着林清听的手指不放。   她缩在软被里,不敢哭出声,眼泪无声流下,长睫轻轻颤抖,她拼命克制住自己破碎的呜咽。   床边画符的青年似乎有些茫然,他偏头看了眼床上被子里的小小一团,搁下笔,有点怕袖袖闷坏了。   他想把漂亮小猫抱出来,不知道为什么,青年又有些犹豫。   蔺绮听见林清听叹了一口气。   然后,一抹极温柔的蓝光携着新鲜空气灌进来。   静谧夜晚,又响起纸张颤动的沙沙声。 第38章   这个夜晚寂静绵长。   漂亮小猫藏在软被里, 把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只,紧紧攥着青年伸过来的一根手指。   她一直在流泪,直到泪水将长睫打湿, 沾湿枕被, 破碎压抑的啜泣自喉间流出, 带着细微的颤音。   她像是要把三年的思念和难过都哭出来一样。   等到她哭累了,眼泪流干了,漂亮小猫抓着手指,又开始发怔。   此时此刻。   她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她每次看见林清听时,总是控制不住地想亲近他;为什么她看见林清听的时候,心里总会难过;   林清听为什么会一直陪着她, 为什么会教她剑道, 为什么会花那么多灵气给她疏通经络, 为什么会烧寿元给她治伤, 看见她受伤又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所谓的承仙尊旨意, 不过是哄她玩儿的说辞。   归根到底不过是因为。   ——林清听就是姐姐。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姐姐明明陪着她, 却不愿意认她。   她已经那么乖了。   姐姐为什么不愿意认她。   蔺绮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睛。   她刚刚哭得喉咙发哑,现下已经哭不出来了,但就是觉得难过。   床边的青年动了动,细微的响音落在静谧屋子里。   林清听搁下笔, 轻轻拉下盖住漂亮小猫的软被,他轻轻蹙眉。   软被里,蔺绮安安静静阖着眼, 还是睡着的模样, 看起来很乖。   只是她眼眶很红, 眼角也挂着泪, 发丝被泪水沾湿,挂在软白的侧脸上,碎发半遮住她的眉眼。   随着她小口小口呼吸,微湿的长睫也一点点扑闪开。   她蜷缩成一团,温软小手依旧攥着自己的手指。   林清听的指尖触上蔺绮湿润的鸦睫,林清听很明显地感受到,自己指尖挂了泪水。   ——袖袖刚刚一直在哭。   仙尊微垂眸。   一丝温和的蓝色光晕很轻很轻地覆上蔺绮的眉眼,轻柔和缓地,像春日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温软晚风,一点点地,把她眼角的泪水都抹去。   蓝光漫上去时,小家伙儿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轻轻呜咽一声,阖着眼,不知道怎么了。   蓝光连接着林清听的神识,抚上蔺绮软白眼尾的时候,她长睫一丝一缕的颤抖都会被仙尊注意到,林清听看着蔺绮,有些不解。   袖袖为什么一直在抖。   他刚给蔺绮画了两张符,本来想离开的,看到蔺绮这个模样,又放心不下,坐在椅子上,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漂亮小猫的背。   他安抚了蔺绮很久,直到天边微微吐白,林清听抬眸望了眼红彤彤的圆日。   林清听控制着自己的灵气,轻轻伸开蔺绮的手指,把之前蔺绮握着的耳饰放在她手心,让她继续攥着。   仙尊拈了拈指尖,眸中映着日出时的璀璨金光,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在瞬间化雾离开。   他离开后,蔺绮睁开眼睛。   空中的浅蓝色粒子还没散尽,她伸出手想抓一把,又怕惊扰了蓝光的主人,她把手伸回软被里,又往被子里又埋了埋。   她看见天边的红日。   清晨的昼光并不晃眼,很温和,凉凉的,像山中流淌的清泉。   昼光下。   她看见桌上青年留下的东西。   ——一支冷玉质地的梨花簪,一张写着岁岁喜乐生辰安康的纸,还有两张样式新奇的符,和一盏氤氲着热气的花茶。   她和衣起床,坐在桌边,抿了一口花茶。   她嗓子哭哑了,喉咙又干又难受。   茶水清甜不腻,顺着舌尖流下喉咙,蔺绮舒服了一些,她看着霜雪天,长睫微垂,她生怕姐姐消失,一夜未眠,又害怕被姐姐发现自己还醒着,一直乖乖装睡。   一向规规矩矩睡觉的漂亮小猫有点困。   按照往常的惯例,再过一会儿,林清听就会来叩她的门,把睡梦中的蔺绮喊起来练剑。   于是蔺绮乖乖等。   她等了一会儿,林清听没来敲门,漂亮小猫害怕姐姐又忽然消失了,她连法衣都没披,起身急急推门出去找林清听。   ***   天边微白,刚刚升起来的日头像树上沾了晨露的山楂。   林清听在一楼灶屋。   他依旧是往常的打扮,浑身霜白,外面罩了件黧黑披衣。   和往日不同的是,他此时懒懒散散倚在灶台边,微微垂眼,冷白指节间,系着一根红绳。   灶上炖煮着白梨甜汤,热气氤氲而起,灶台上还摆着一排排包好的薄皮馄饨,似乎在等着下锅。   朦胧温热的气息升腾而上,青年的神色有些模糊。   等汤熬煮好的空隙,他有些无聊,此时认认真真看着红绳,似乎在思忖该把红绳编成什么模样,打了几个结,不是很满意,又一个个慢慢解开。   他注意到门口的响动,偏头抬眸望过去。   袖袖扶着门口的白墙,发丝凌乱半遮住小脸,她跑得太急,此时呼吸还不均匀,眼角染了点薄红。   她连衣裳都没穿好,随便穿了件薄薄的鲜红长裙就出来了,唇角被冻得毫无血色,脸色也苍白。   林清听轻轻皱眉。   蓝光漫上去,萦绕在蔺绮身边,仙尊的灵气筑城一堵温热的墙,将寒气隔绝在外。眼看着蔺绮脸上有了些血气,林清听才满意了些。   他看蔺绮,嗓音清温,笑问:“怎么下来了。”   蔺绮站在门口,看着雾气里的姐姐,怔了一会儿。   她唇角动了动,想喊姐姐,一个称呼还未出口,就被她压下。   她想喊姐姐,想让姐姐抱抱她,至少哄一哄她。   她想问问姐姐。   你和容涯仙尊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有不一样的躯壳;你闭关那么久,为什么看起来还是一副病骨支离快死了的模样。   是什么样的病,连换一副躯壳都没办法治好。   还有,这些时日,明明一直陪在她身边,为什么从不告诉她。   但她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   每次都是这样,姐姐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知道。   蔺绮几乎能预料到姐姐的反应。   ——怔一下,轻轻笑着,招手让她过去,把她揽在怀里,叹一口气,再哄她一会儿,编个谎话哄她将这件事揭过去。   什么都不会告诉她。   永远把她当成长不大的孩子。   那么温柔又那么强势。   蔺绮垂首,沉默了一会儿。   长睫覆下,她死死压抑着落泪的冲动,声音软软的,带了点颤抖:“师兄。”   “嗯。”林清听颔首,他觉得漂亮小猫乖乖喊师兄的行为很乖,眉眼轻弯,想了想,又说,“时候还早,回去再睡一会儿吧。”   “不早了。”   蔺绮的嗓音有点哑,她看着林清听,闷闷道:“师兄今日为什么不来叫我。”   林清听依旧含笑:“今日不用练剑。”   “回去睡觉吧。”青年清透温柔的眸光里,带着氤氲水雾,他注视着蔺绮,似乎察觉到漂亮小猫有些反常,猜测:“做噩梦了。”   “嗯。”   蔺绮不知道说什么,含糊应了声。   林清听叹了一口气:“是我没考虑到。”   他只屈指敲了敲灶台面,一抹浅蓝灵流没入蔺绮的识海,他说:“不会再做了。”   “听话,回去再睡一会儿。”青年长睫微垂温和注视着自家祖宗,声音很轻,低低的,带了点沙哑,像是诱哄,也像是蛊惑。   “我不想听。”   蔺绮低头,问:“为什么我今日不用练剑。”   林清听似乎怔了下,没想到她会这么不乖,很轻很轻地笑了下,嗓音有点凉,叹道:“真是愈发放肆了。”   “祖宗。”仙尊叹了一口气,“剑道清苦漫长,你在急什么呢。”   她当然不急。   她只是怕自己睡一觉醒来,姐姐就消失了。   蔺绮谎话张口就来:“我很急的,我要参加仙门大比,我要夺魁。”   “凭你的符术,足以夺魁了。”林清听说。   漂亮小猫抿唇,心道反正在姐姐面前,她可以随便无理取闹:“我不想用符术,我就想用剑术参加仙门大比。”   “仙门大比前十可以去容涯仙尊座下修行,我要去他座下修行,仙尊看我剑用得好,一定会喜欢我的。”   仙尊听她的话,笑了:“从前也不知道,你有这般在意他。”   “我当然在意仙尊。”   蔺绮不想去睡觉,想看姐姐,她的声音温温软软,又乖又甜,瞎说:“仙尊是大好人,我最在意最敬重仙尊了。”   “是吗。”   苍白病弱的青年倚着灶台,他拈了拈指尖,眉眼轻弯,似乎有些愉悦,声音很低:“小骗子。”   他指尖轻轻点了点灶台:“他已足够喜欢你了,去吧。”   蓝光浮动,地上竟结成一个传送阵法。   蔺绮抿唇,不是很开心,她看着林清听,巴巴问:“你为什么要让我去睡觉,你是不是不想教我了,你是不是要走了。”   “我不教你还能教谁。”   林清听微掀眼帘,对上自家祖宗湿漉漉的眸子,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能理解袖袖了,有些迷茫:“我又能走到哪儿去呢。”   漂亮小猫认真看着他,这才放心,声音小小的:“那你不要走,也不要死。”   “林清听。”她糯糯喊。   林清听有些无奈,冷白指尖轻轻拈了拈眉骨:“混账东西。” 第39章   霜雪天里, 袖袖小猫缩在软被里,乖乖补觉。   霜雪天外,仙门执法处。   经过一夜的清算, 仙门执法终于点清了山城的破损, 给每个宗门都递了一笔细账。   仙门弟子们都被关在一起, 相互依偎,等自家宗门缴清了灵石把他们捞回去。   仙门执法。   ——从仙门各大门派的精锐弟子中选出,各宗长老轮流坐镇,主要负责代仙门行守护人间之责, 除魔卫道,护佑苍生。   近十年,山城镇守的执法长老是望月派的一位符修长老。   他将账目清完, 才抽出时间来看看牢狱里关着的罪魁祸首。   囚牢里嘈杂喧闹。   “江江啊, 在牢里推牌九有些过分了。”长老看着江梅引, 幽幽叹了一口气。   他提醒完, 又转身揣手, 看囚牢里, 半倚着墙阖眼休憩的青年,很茫然,好奇问:“江梅引和明止进来我不意外,您进来是为了点儿什么呢。”   身着白金长衣的青年侧坐在干枯稻草上, 牢狱壁砖上凝出的水滴打湿他的衣襟。   蔺浮玉没回答,他疲惫地睁开眼睛,望向符修长老, 声音很轻, 带着些沙哑, 问:“我妹妹呢。”   所有人的目光投在符修长老身上。   “唔——”   长老沉吟一会儿, 琢磨道:“你是问蔺大小姐还是问你们家小孔雀啊?”   蔺浮玉道:“蔺绮。”   长老思忖道:“这位大小姐么,据说已经回临云宗了。”   “蔺浮玉。”   长老揣手侧倚着壁砖,笑呵呵看蔺浮玉:“你这个妹妹很了不起啊。”   “她符术造诣这么高,不如把她送来望月派吧。”   “符术?”蔺浮玉有些迷茫。   符修长老看他茫然的样子,也有些诧异。   他拿出在追杀蔺绮的人身上摘下来的黄符,顺着囚牢的空缝递给蔺浮玉,他小声嘟囔:“这符难道不是她画的?你们临云宗没几个人修符术啊。”   蔺浮玉接过黄符,垂眸看了一眼,没说话。   虽然他不修符道,但他也见了不少符纸,光看这符上的咒文,这符便不是凡品。   符道五重以下的人绝对画不出来。   蔺绮修了符道,品阶还不低。   但是她为什么不说。   这时,雪白长发的小少年悄悄蹭过来,认认真真看了眼符纸:“小漂亮竟然会符术。”   明止试着扯了扯蔺浮玉手里的符,很轻松就把符纸扯出来了,他抬头看了眼自家首席师兄。   蔺浮玉身上鞭伤还没好,就下山和江梅引打了一架,之后又被关在仙门执法幽暗阴冷的囚牢里锁了一夜,他看起来已经很疲惫了。   青年背靠着墙,双手无力垂下,脸色苍白无血色,唇色也很淡,白金长衣上沾了些污渍,他此时微阖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首席师兄。”明止推了推他。   蔺浮玉嗯了一声,睁开眼看他,声音很轻:“怎么了。”   明止指了指他的肩:“血洇出来了。”   之前和江梅引对剑时,打得太凶,背上的鞭伤被牵连,伤口撕裂开,其实鲜血早就洇出来了,现下已经变得暗沉,只是长夜漫漫,牢里太黑,明止现在才发现。   蔺浮玉淡淡应了声知道,又阖上眼,没管撕裂的伤口。   他的意识有些恍惚。   周围是壁砖凝成的水珠滴落的声音。   江梅引输了灵石,一直在叹气,然后明止把自己手里的符抽走,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他听见明止和江梅引凑在一起小声嘀咕了一会儿,明止带回来一颗丹药,喂到他唇边。   蔺浮玉昏昏沉沉间,一直在想蔺绮。   之前在戒律堂审芝禄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相信蔺绮真得会伤芝禄,连他也不信,如今看来,芝禄浑身上下的伤口,可能真的是他这小妹妹的手笔。   彼时芝禄说,蔺绮是用符伤的他。   若这张符真得是蔺绮画的,那她的符道修为肯定不浅,芝禄只是一个普通的练气,在妹妹面前,必然一丝还手之力都无。   可是,为什么他在蔺绮身上,看不出来任何灵气修为。   除邪道外,还有什么法子是能帮人完全隐匿灵气修为的。   蔺浮玉有些头疼,他微微皱眉,指尖轻轻捏了捏眉心。   囚牢里,又开始吵闹。   江梅引不推牌九了,和临云宗的师弟师妹们一起,研究那张符。   江梅引笑吟吟道:“妹妹深藏不露啊。”   “当然,这可是我们的小漂亮!”   “呜呜呜小漂亮竟然会符术,好厉害。”   “看!这咒文,多高深!多漂亮!只有这张符才配得上我们的小漂亮啊,好耶!”   “你们是不是疯了,蔺绮隐藏实力混进你们临云宗,你们就不怕她是魔物派来的细作吗。”各宗各派其他弟子跟看傻子一样看临云宗。   “细作?不会吧。”   临云宗有师姐迟疑了一会儿:“虽然确实有可能,但是,但是,她是小漂亮欸。”   “但她是小漂亮欸。”   “但她是小漂亮欸。”   “……”   各宗各派:“?”   有病吧。   这就是仙门正统第一大派?仙门是不是要亡了?   众人喧哗中,江梅引莞尔,他走到蔺浮玉身边坐下,单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看蔺浮玉:“妹妹参加仙门大比吗。”   蔺浮玉摇摇头,声音低哑:“不知道。”   “我妹妹。”他又警告。   “好的。”   江梅引从善如流,依旧笑吟吟:“天亮了,秦罗衣应当到临云宗了,你记得让妹妹避开她。”   “为什么要避开。”蔺浮玉睁开眼,语气冷淡,“我打得过秦罗衣。”   江梅引默了会儿:“是我打不过。”   他摸了摸鼻梁:“你是天行榜榜首,护得住妹妹,我险些忘了。”   江梅引拍了拍蔺浮玉的肩,偏头抬眼,看见地牢的门大开,几位长老攀谈着走过来。   江梅引抬起手,对着来人挥了挥,他把蔺浮玉拉起来:“走了。”   ***   霜雪天里。   袖袖小猫睡醒之后,枕在软枕上,有些发怔,生怕先前种种都是大梦一场。   蔺绮下楼。   一楼的桌子上,摆着一盅白梨甜汤,还有一碗薄皮馄饨,吃食上覆着浅蓝色的灵气,故而一直是热的。   蔺绮走遍了一楼,没找到林清听。   她垂眸,心中忽而生出些慌乱。   蔺绮看见高楼外雪地上,匆匆忙忙往里跑的小仙童。   “大小姐。”   阿稚额头上汗津津的,小脸儿泛红,跑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双手抬起捧着一颗白梨,眼睛亮晶晶的,笑得灿烂:“生辰开心,这、这是我种出的,您尝尝。”   蔺绮怔了一下,将白梨接过来,笑说:“谢谢阿稚。”   她先前倒是听幼虎说过,阿稚这些天都在忙着种梨树,只是这才寥寥几日,他是如何把梨子种出来的。   蔺绮揉了揉阿稚的头发,她心中有些疑惑,却也没有问。   “林清听呢。”蔺绮问。   阿稚想了想:“仙师他半个时辰前走了,出了传送阵,不知道到何处去了,他走前说,让您乖乖吃饭,大小姐还没筑基,不能辟谷。”   蔺绮抿唇,闷闷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阿稚有些迷糊,抓了抓头发:“不、不知道呀,林仙师没说,应当一会儿就会回来吧,往常都是这样的。”   阿稚糊涂了。   他记得,先前大小姐根本不管林清听回不回来啊。   怎么现在突然开始过问了。   阿稚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女,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现在的大小姐很不开心。   虽然她低头看自己时,眉眼弯弯笑得又甜又漂亮。   但大小姐刚刚提起林清听的时候,眼尾下压,整个人不自觉染上一些难过和郁气,像一只被抛弃的孤独小猫。   阿稚扯扯蔺绮的鲜红袖摆:“大小姐——”   蔺绮嗯了一声,尾音上勾,软绵绵的。   她似乎发现了阿稚的担心,强压下心中的不开心,轻轻笑了一下,她指尖勾着红丝带,在长桌边坐下吃饭。   此时日上中天。   霜雪天雪地上反射着泠泠清光。   蔺绮一边吃饭,一边等林清听回来,她拿出云镜随手翻了翻。   她看着临云宗师兄师姐们发出来的留言消息,才知道蔺浮玉他们已经回来了。   蔺浮玉回来后……   蔺绮长睫微垂,轻轻搅动瓷勺。   蔺浮玉回来后就进了苦牢,把芝禄重新带回戒律堂,因为今日临云宗开宴的缘故,他还没来得及深究,又被召去主殿。   蔺绮抿了一口白梨甜汤,清甘的糖水流连唇齿间,她漫不经心移开目光。   早在她用符纸砸那些追她的人的时候,蔺绮就想到了自己的修为会被怀疑。   如今看来,蔺浮玉反应的速度果然快。   就是不知道蔺浮玉心里是怎么想的。   如果蔺浮玉发觉自己并非他心目中那个温软乖巧的小妹妹,芝禄身上的伤确实都拜她所赐,这位仙门第一等清正端雅的首席师兄会怎么对待她。   蔺绮有些遗憾。   她还挺喜欢蔺浮玉这个哥哥的。   她散漫想着,又咽下一口甜汤。   高楼外,有人踏雪而来,蔺绮以为姐姐回来了,连忙抬头望过去。   是蔺浮玉。   青年照旧一身白金长袍,长发束起,端艳清绝,他似乎有些疲顿,身上染了浅浅的血气,他微掀眼帘,对上蔺绮的目光。   他的眸光中浮现些许温和笑意。   小漂亮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蔺浮玉到底在想什么,装乖道:“哥哥。”   蔺浮玉应了一声,从芥子里拿出一只锦盒,递到蔺绮面前。   “生辰礼。”他眉眼很淡,声音也有些虚弱,对着蔺绮,却一直在笑。   锦盒推开,里面是一支符笔。   ——冷玉质地,笔端隐隐有青绿灵气浮动,如松如雪,指尖触上去,冰冰凉凉的。   漂亮小猫抬头看着蔺浮玉,有些茫然。   “准备得仓促,万望见谅。”蔺浮玉眉目清冷,声音却很温和。   他身上有伤,又在阴冷牢狱里被关了一夜,此时头脑昏沉,意识并算不得清明,清瘦修长的手伸出去,揉了揉蔺绮的头发。   “对不住,错过了你的十六年。”蔺浮玉垂眼低眉,歉疚说。 第40章   漂亮小猫怔了好久, 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妨碍的。”   “哥哥。”蔺绮搅动瓷勺,软软喊了一声。   “嗯?”   蔺浮玉应了一声,垂眸看她。   红衣少女垂首坐在长桌边, 乌黑长发未束, 松松散散垂落而下。   她眼中尚带惺忪睡眼, 温软手心握着那支符笔,指尖移动轻轻摩梭。   “我瞒了哥哥许多事呢。”   轻轻软软的嗓音落下来,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调笑。   “哥哥不怀疑我来到这里的企图吗。”   蔺绮单手支颐,抬头望过来, 眉眼弯弯,清甜瑰丽的漂亮瞳孔里反射着白雪的清冷光晕,眸子深处, 还压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危险。   似乎没想到蔺绮会那么直接, 蔺浮玉微怔。   眼前的红衣少女就像一只站在昼光下的的漂亮小猫, 微低下脑袋, 慵懒矜贵, 伸出粉白爪子懒洋洋舔着毛, 最是乖巧可爱。   如果你能让她开心,小猫就会伸出爪爪,和你握握手;   但是如果你不能完全取悦她,或者让她失望了, 小猫软软的耳朵就会垂下来,以彰显她的生气,然后毫不留情挠你一爪子糊你一脸血。   蔺浮玉压下心中生出的荒谬错觉。   “没关系。”他斟酌了一会儿, 专心致志搭蔺绮的话, “你刚回临云宗, 又受了不少委屈, 不相信我们是很正常的事,是临云宗先对不住你,你瞒下多少事都没关系,一直不告诉我也可以。你想说什么,不想说什么,都凭你开心。”   “我……我看见了你的符。”   蔺浮玉坦白,他思忖道:“我于符术并不精通,但也看得出你符道修为不浅。”   “你有自保的能力,哥哥亦很高兴。”   蔺绮轻轻拈了下指尖,没说话。   青年长睫微垂,又开始思索蔺绮的第二句话,他认认真真看着自己的小妹妹,不大明白蔺绮的话,蔺浮玉问:“你会做坏事么。”   小漂亮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声音又乖又软:“我可能会呀,哥哥。”   蔺浮玉凝眸看着她,忖度片刻,审慎道:“我不会让你做的。”   蔺绮又笑。   她已经做了啊。   芝禄确确实实被她伤得只剩一口气了,如果真相被蔺浮玉查出来,哥哥又会怎么办呢。   她看着蔺浮玉,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   此时霜雪天外仙鹤齐鸣,清光流到蔺浮玉的白金袖摆上,袖摆暗处有浅金色咒文,眼前清正端雅的宗门首席似乎没有提及芝禄的意思。   他偏头望了眼霜雪天的传送法阵,岔开话题道:“先去主殿吧。”   漂亮小猫抬头,茫然看他。   蔺浮玉温和解释:“主殿宴席是轻梨的生辰宴。”   “这场生辰宴早在半年前便已定下了,没办法更改。”   他垂眸,有些愧疚,像是怕漂亮小猫难过一样,他连忙开口:“我们在松云庭为你重新置办了生辰宴,时辰定在晚上。”   “现在可以先去主殿,将你的身份昭告仙门。”   蔺绮其实并不在意自己有没有生辰宴。   本来在拿到灵石之后,她就想离开临云宗,然后以散修的身份参加仙门大比,如今留下,也不过是因为姐姐可能会出现在霜雪天。   她若是离开了,姐姐就找不到她了。   很不好。   袖袖小猫不想这样。   她想了想蔺浮玉的话,又问:“这毕竟是小师姐的生辰宴,小师姐不会生气吗。”   蔺浮玉的声音温柔散漫:“正是她提出让你去的。”   “走吧。”   ***   蔺绮和蔺浮玉一起去了主殿。   穿过主峰山道的青枫连绵,蔺绮走上山道的最后一节,抬头往前望。   恢弘壮阔的殿宇矗立于浩荡烟霭之间,汉白玉岩门,琉璃瓦,殿门前是一片空旷的空地。   空地上,一排排侍从杂役端着各色酒酿鲜果,鱼贯而入,走进主殿侍奉。   “这里和青要山真得很不一样。”蔺绮情不自禁感叹。   “青要山?”蔺浮玉偏头看向她。   他还是第一次听蔺绮主动提起什么。   “是呀。”小漂亮绵绵软软应了一声,她走在蔺浮玉前面,双手交叩背在身后,乌黑长发结着红绳,垂在鲜红长裙上,微微搭上她相扣的手。   蔺绮回头,瑰丽清透的眸子里浮现出浅淡笑意,她的声音甜得要命:“青要山是我长大的地方。”   蔺浮玉明了。   据接蔺绮回来的弟子说,蔺绮这些年,在荒僻的山野中长大,那座山应当就是蔺绮口中的青要山。   昼光清明。   提起青要山,就像是开了漂亮小猫的话闸。   “青要山不种青枫,从山脚往上走,石阶两侧是连绵不绝的杜仲树,山谷里,有凤凰木、石榴树、古槐,还有数不清的山花野草。”   她微抬头,看天上的浩瀚白玉舟和稀薄云层,语气带了点怀念:“青要山的天很是干净明朗,风也很舒服。”   “有时候,我会拿一只纸鸢,从洞府一直往下,跑上青要山南边的空旷草野。”   “姐姐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   “我若是跑累了,就会松手,任凭纸鸢往上飞,然后回去找姐姐,姐姐会控风,所以我能让纸鸢去所有我想让它去的地方。”   蔺浮玉第一次听蔺绮提起她曾经的十六年,听得格外认真,闻言笑着搭话:“听起来,青要山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是呀。”蔺绮踏上主殿玉阶,声音软软的。   “很漂亮呢,和我姐姐一样漂亮。”她眉眼轻弯,散漫开口。   蔺浮玉又说了几句话,蔺绮没听清。   彼时她抬头往主殿里望,她看着主殿内一抹熟悉的霜白,像是看见了青要山澄澈的天空。   林清听坐在主殿里,长发束起,衣袍霜白如雪,袍摆松松散散垂曳到地上。   他有些出神,抬头望向主殿外,目光无处着落,清瑰绮丽的眸子里映着天空,清湛空灵,他的神色平淡而温和,好像即将化雾离去。   漂亮小猫长睫轻轻颤抖,她问蔺浮玉:“哥哥,你知道他是谁吗。”   蔺浮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答:“是望月派的小公子,姓林名期。”   还是父亲想让你嫁的人。   后面一句话蔺浮玉没说。   他想开口叮嘱自己的小妹妹,离林家小公子远一些,他同情这一位天残之相的体质,但这不代表他能接受蔺绮真地嫁给他冲喜。   哪怕知道这一位近来病情有所好转,蔺浮玉也不希望蔺绮真得和他有所牵扯。   父亲改了主意,不欲将蔺绮的婚约昭告全仙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也算一桩好事,证明蔺绮的婚事尚有转圜余地。   蔺浮玉正欲开口喊蔺绮,红衣少女落下一句哥哥待会儿见,头也不回抬脚往望月派的席位去了。   然后,坐在了那位林家小公子旁边,两人同座一席。   蔺浮玉不明所以,微微蹙眉。   他以为两人先前认识,故而蔺绮才会径直往那儿走,但从蔺绮的状态看,蔺绮跟这位小公子似乎没什么交情。   ——红衣少女坐在席位上,微低着头,长发散下来遮住她瓷白的侧脸。   她的目光落在林家公子的反方向,软白手心握着一支木箸,戳桌上的雪泥丸子。   而林家那位生而愚钝的小公子,注意到蔺绮的动静后,似乎有些诧异。   他眼尾微微上挑,偏头垂眸看着红衣少女,从刚刚怔愣发呆的状态中出来,长睫轻垂,轻轻笑了一下。   蔺浮玉何曾见过林家小公子这么鲜活的模样。   此时,他一时想不明白,自己心中生出的惊讶是因为蔺绮坐进了望月派的席位,还是因为林家小公子变得如此正常。   “杵在门口做什么。”首座上,蔺岐山淡淡扫了他一眼。   蔺浮玉行礼告罪,往自己的席位走去。   ***   “怎么又不开心。”   温温沉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些许无奈。   一只苍白清瘦的手伸过来,将雪泥丸子解救出来。   眼见着自己的雪泥丸子要被拉走,漂亮小猫皱眉。   她乍然出手叩住瓷盘,温软小手叩在林清听的手上,像叩住一块寒凉的冷玉。   蔺绮抬头,有点不开心,声音小小的,闷闷道:“我醒来的时候,为什么找不到你。”   林清听长睫微垂,轻轻拈了下指尖,他的声音黯淡而模糊:“你找我做什么呢。”   “……”   蔺绮没说话。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不开心在这一刻很没有道理。   如果不揭穿林清听的身份,她本来就没有理由时时刻刻守在林清听身边。   林清听要去做什么,要去哪里,还会不会回来,她似乎都没资格过问。   袖袖小猫低头,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   她倏尔发现,她和林清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很熟稔,但其实并没有多少牵连。   剑道,是她和林清听之间少有的,值得一提的牵连。   但林清听是传道授业的那个,哪有徒弟责问师尊的,更何况是因为这种琐碎小事。   袖袖小猫有点难过,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移开手,伸回袖摆里,含糊道:“甜汤不好喝。”   “一点都不甜。”蔺绮补充。   林清听似乎当真了,他琢磨道:“我明日多放些绵白糖和花蜜。”   “好。”袖袖小猫点了点头。   她被林清听的话取悦了。   至少姐姐还会陪着她,明日还会待在霜雪天给她熬甜汤喝。   宴席上来的人还不齐,此时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攀谈。   林掌门、掌门夫人坐在最前面,和林清听离得并不近。   林清听此次过来,只是代林净这位小少爷出席一次宴请。   他没打算多待,本来想露个面就走,但袖袖既然来了,仙尊自然不可能放她待在那么多化神面前。   袖袖小猫坐在他身边,单手撑着下巴,拈着木箸又开始戳樱桃煎。   看起来乖乖软软的,像天地间最纯良无害的小兽,但容涯仙尊觉得,袖袖只要和化神待在一起,就挺让他害怕的。   仙尊微屈指,轻轻敲了敲桌案。   一道浅蓝色光晕窜出来,席位四周形成一道无形屏障。   他将这里的气息都隐匿了。   如果没他的准允,任何人都不能窥伺到这里的动静。   “怎么了。”蔺绮问。   “设个禁制。”林清听温声答,顶着蔺绮又湿又软的漂亮眸光,林清听指了指蔺绮的长发,“乱了。”   “我知道。”   蔺绮应了一声:“我自己绑,它总是会乱。”   轻软的声音含糊不清,漂亮小猫说话时,尾音绵长微微上勾,像一把小勾子。   林清听想了想,叹了口气:“也是。”   往日他在的时候,都是他给袖袖绑的头发,她自己不会绑,也是很合理的事。   他本来也打算亲自给袖袖扎头发,所以才下了禁制。   上次在山城,他也给袖袖绑过头发,袖袖应当不那么抵触他了。   还是乖的。   仙尊有些愉悦。   容涯仙尊被袖袖小猫软软的埋怨糊住了心神,他此时已经全然忘了刚刚见到袖袖的时候,红衣少女发尾结红绳,干净整齐、清清爽爽的模样。   冷白如玉的手穿进蔺绮乌黑的长发,林清听垂眼,小心翼翼将红绳解开,又从芥子里拿出一把木梳,动作轻缓,将红衣少女的长发都梳顺了。   蔺绮没动。   她背对着林清听,目光落在宴席上。   宴席上侍从穿梭而过,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   青年身上浅浅淡淡的草药气息盖下来,蔺绮感受到林清听的动作怔了一下,随后,细微的咳嗽声混在清苦的草药气种。   袖袖小猫回头,还没有扎起的长发便向后散落,半遮住她莹白的小脸儿。   木梳落到案上。   林清听单手叩着案角,手指微微攥起,冷白手背上连血络都清晰可见,霜白袖摆举起,半掩住唇角,林清听微微弯腰咳嗽了一会儿。   他咽下喉间的血气,直起身子,一抬眼,发现袖袖离自己极近,他抬起手时,指尖隔着霜白袖摆,不经意间擦过袖袖温软的侧脸。   林清听长睫覆下,收回手,将手拢在袖摆间。   “怎么了。”他眸中含着温和笑意。   “没事。”蔺绮抿唇,她背过身去,有些不开心,不说话了,她把云镜拿出来,开始搜斛灵仙草怎么用。   林清听继续给她绑头发。   他刚刚想出几个系红绳的法子,挑了个他觉得最漂亮的,给袖袖系上了。   “师兄,这是你的真实身份吗。”蔺绮问。   “不是。”   林清听自然知道蔺绮说的身份是什么。   ——望月派林家小少爷。   “借来的身份罢了。”他语气散漫。   蔺绮自然知道这也算一种夺舍。   她有些担心,小小声嘱托:“那你不要被人发现了。”   林清听被袖袖谨慎小心的样子逗笑了,他颔首:“好。”   此时,生辰宴的客人渐渐来齐。   蔺岐山起身说了几句话,之后便挥手放任宾客自行玩乐。   蔺轻梨和蔺浮玉被众人簇拥在中间,脱不开身。   林清听收回禁制。   他倒了杯茶,递到蔺绮面前。   “妹妹,好巧。”清越的声音响起。   江梅引阖起手中扇面,在手心轻轻敲了一下,眉眼轻弯看着蔺绮和林清听,声音温和,有些好奇,问:“二位先前认识?”   “认识。”蔺绮说。   江梅引笑说:“真是缘分。”   他看了眼林清听。   苍白漂亮的青年一直没说话,垂首,拿着木箸专心给银鱼挑刺。   这位公子本来也不说话,江梅引和林净相处十几年,早就习惯了。   他跟蔺绮打完招呼,又道了声生辰喜乐便入座了。   禁制撤下后,一道道目光聚集在蔺绮身上,或好奇,或疑惑,或轻蔑。   蔺绮没在意,漂亮小猫垂首,看林清听挑鱼刺。   这时,有一道目光实在盯了她太久,蔺绮抬头望回去。   是乌山神祠的席位。   蔺绮在乌山的席位上,没有看见之前在松云庭见到的化神老者,席位最前面,坐着一位着灰白长袍的中年人,神色威严。   他身侧是位斯文清秀的少年人。   那少年十六七岁模样,着灰白弟子服,袖摆处有星宿洒金纹样,他年纪很小,却坐在乌山顶前面的席位,刚刚一直看着蔺绮的人就是他。   少年对上蔺绮的目光,温和颔首,端起酒杯遥遥致意:“蔺大小姐。”   “生辰喜乐,愿神灵庇佑您。”   他的话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都看向蔺绮。   红衣少女安安静静坐在望月派的席位上。   乌黑长发柔顺垂下,发尾结红绳,绳上系银白铃铛,一小捋长发顺着肩窝垂到胸前,黑发间绕着红绳。   鲜艳如血色般的红,将蔺绮的侧脸衬得愈发精致昳丽。   她微掀眼帘,乌黑长睫轻轻颤抖两下,眉梢染上清甜笑意。   她同样端起酒杯,向那少年执意,很乖巧,声音又甜又软:“多谢。”   这就是临云宗那位流落人间的大小姐?   看起来真是……   漂亮得要命。   不少人的目光落在蔺绮身上,他们想起之前听说的流言,有的说这位大小姐灵根驳杂终其一生难以入道,也有说她是符道天才,是临云宗藏在暗处的杀器。   种种流言流传在仙门间,一时真假难辨。   众人看着红衣少女,愈发觉得此人神秘莫测。   蔺绮掩袖饮酒,鲜红袖摆垂下,她将酒酿饮入口中时,在酒盏中看见一丝微弱蓝光,再喝,只能喝到平平无奇的温水。   漂亮小猫放下酒盏,看了林清听一眼。   苍白漂亮的青年将挑好刺的银鱼推到她面前,眉目温和,问:“怎么了。”   “不甜。”蔺绮说。   林清听看着娇气小猫,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我下次加点蜜浆。”   蔺绮这才满意,她收回目光,随意扫了乌山一眼:“刚刚那个人是谁呀。”   她抢了乌山要的仙草,但乌山似乎跟没事人一样。   他们都不会生气的吗。   漂亮小猫有些诧异。   江梅引坐在他们前面一桌,听蔺绮和林清听打哑谜听得懵懂,他听见蔺绮的问题,抬眼看了乌山那个少年一样,手里抛橘子玩儿。   他随口答:“晏权,乌山巫祝,天行榜第七,打不过我。”   “巫祝?”蔺绮问。   她还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身份。   江梅引漫不经心答:“乌山总喜欢搞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他们那儿最厉害的不叫宗主掌门,叫大祭司,大祭司之下就是巫祝和圣女。”   “晏权。”   江梅引扬了扬下巴:“就是乌山这一任巫祝,他前面那个坐着的也是化神,你别看晏权坐那个化神后面,但那个化神见了晏权还要向他见礼。”   “很神奇。”江梅引感叹道。   漂亮小猫点点头,觉得确实神奇。   她又问:“他们的神灵是谁?”   “不清楚。”江梅引想了想,“容涯仙尊?”   “全天下称得上神灵的应当只有这一位了。”江梅引胡乱猜测,咬了一块樱桃煎。   蔺绮听江梅引提起容涯仙尊,下意识去看姐姐。   她记得,姐姐当初来找她,就是以容涯仙尊仙使的身份。   此时,林清听望着乌山那个少年巫祝,有些出神,眼睫微垂,眸子深处流着淡淡的雾蓝。   “是容涯仙尊吗。”蔺绮问。   林清听语气清淡:“不是。”   “离乌山神祠远一些。”   温温沉沉的嗓音落下来。   江梅引诧异地看着林清听。   他还没来得及问出什么,又有人来敬酒,江梅引笑着和那人饮了一杯,搁下酒盏跑了。   临走前还笑说:“妹妹,今晚去了松云庭再给你庆贺生辰。”   漂亮小猫点头。   没一会儿,林清听看袖袖兴致缺缺,偏头看她:“我们走吧。” 第41章   蔺绮双手端着酒杯, 低头在抿酒。   然而林清听一直在她身边坐着,袖袖小猫并不能喝到酒浆。   每一口都是甜水,加了蜜浆的甜水沾在唇瓣上。   她听见林清听的话, 点了点头, 依旧垂首抿酒, 看起来乖乖的,乌黑长睫扑闪。   林清听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喝甜水,期待着下一口是酒浆的模样,眸中浮现出清浅笑意。   他拿巾帕把袖袖小猫唇角的水渍拭干净, 隔着她鲜红的袖摆握住蔺绮的手腕,单手撕了张传送符离开。   宴席上,不少人都暗中注意着他们两个。   蔺岐山从看见蔺绮进来的那一刻, 就开始担惊受怕血压上升, 生怕这孽障又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如今看她离开了, 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来。   “他们两个先前竟然认识, 感情还这样好。”望月派掌门夫人笑着开口。   蔺岐山没在这场宴席上宣告蔺绮和自家小公子的婚约, 本来让掌门夫人十分恼怒窝火, 若非掌门一副无所谓全然接受的模样,她早便发作了。   没想到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这两个人竟然相处得如此熟稔,这让掌门夫人万分愉悦, 说话时眉眼间也带上几分笑意。   蔺岐山没说话。   “掌门,你说呢。”掌门夫人又看着林掌门。   “好。”   林掌门含糊点头,心说他们两个关系当然好, 蔺绮可是容涯仙尊一手养大的。   ***   传送符化灰散去, 蔺绮和林清听出现在山下的集市里。   林清听松开蔺绮的手, 然后, 递过来一根糖葫芦。   清白昼光流在糖葫芦红艳艳的糖衣上,清透的糖衣像一块冰。   漂亮小猫眨了眨眼睛,接过糖葫芦,她抬头,看见林清听拿出三枚铜板。   青年一身霜白,长身鹤立,卖糖葫芦的阿婆佝偻着背,笑着和他说话。   林清听就微微侧身垂首,认真听她说,冷白指尖拈着铜板往摊子上放,点头附和一声。   蔺绮咬下一颗糖葫芦,山楂裹着糖衣滑入口中,漂亮小猫的腮帮子鼓鼓的,杏眸带水,湿漉漉的,乖乖等林清听付钱。   她一只手拿着竹签,一只手抓着林清听的霜白袖摆。   阿婆笑眯眯的,又拿下来一只小云雀模样的糖人,“送给小姑娘的,给她当零嘴吃。”   “公子家的小姑娘真漂亮,哎哟我这个老婆子,喜欢得要命。”   “多谢。”清温的嗓音。   容涯仙尊笑了下,接过糖人递给蔺绮,他眉眼轻弯,微垂首咳嗽两声。   “她素来很漂亮,我亦很喜欢。”青年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清苦病气。   蔺绮一只手抓着糖葫芦和糖人,一时有些恍惚。   她想起曾经许多年,每次她过生辰的时候,姐姐似乎都会这样,带她下山玩乐。   一条集市从头走到尾,她可以从集市上,得到所有她想要的东西。   姐姐是青要山脉上唯一的修士,时常下山帮百姓们驱祟除魔。   百姓们很感激姐姐,一直想报答,但姐姐什么都不要,他们一直没报答的法子。   每次姐姐带她下山,大家就借着她向姐姐表达感激。   小村里的人爱屋及乌,连带着也很喜欢她,一见到她,就会往她手里塞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拼了命地夸她乖巧夸她漂亮,朴素又热情。   “怎么了。”林清听嗓音温沉。   “没事。”   蔺绮摇了摇头,低头咬了一口糖人。   “累了,要找个地方坐着。”袖袖小猫软软说。   林清听颔首。   他们找了间茶舍。   仙门大比将近,全仙门的散修和各宗各派的弟子都汇聚在临云宗山城。   蔺绮坐在靠窗的位子,抬眼望,能看见不少腰间佩剑的修士。   蔺绮低头摆弄云镜,给蔺岐山发了条消息:我要参加仙门大比。   过了好一会儿,蔺岐山才慢吞吞回复她:可以。   蔺绮:还有两百万灵石。   蔺岐山没回。   蔺绮微微皱眉:蔺岐山,别忘了契言。   蔺岐山依旧不理她。   漂亮小猫冷冷哼了一声,把云镜扔到一边,预备待会儿亲自去找蔺岐山要灵石。   她抬头,青年神色清冷,此时正垂眸翻看一张牛皮卷,蔺绮也好奇地探过头去。   牛皮卷上,刻着天行榜排名。   蔺绮在上面看见了不少熟悉的名字,她的目光落在“明止”这个名字上,心中浮现出那个雪白长发及地的诡异小少年。   他看起来比她还小,但是天行榜排名却很高。   ——天行榜第四,江梅引之下就是他。   林清听一直看着牛皮卷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袖袖小猫不高兴,她把牛皮卷扯过来,闷闷道:“不准的。”   “怎么不准。”青年偏头,眉目含笑望过来。   “没有我。”蔺绮理直气壮,“等我参加了这一次仙门大比,榜首就是我了,到时候你再看。”   林清听认真注视着蔺绮,闻言又笑,他眸光温和,瞳孔深处似浮起薄蓝的雾气,温柔又漂亮。   青年轻声开口:“说的也是。”   苍白指尖轻轻点了点牛皮纸。   这卷纸上的排名变了变,榜首从蔺浮玉变成了蔺绮,其他所有人往下顺移一位。   “届时,应当是这个模样。”林清听把牛皮纸摆到蔺绮面前,哄自家祖宗。   他对上漂亮小猫湿湿软软的漂亮瞳孔,一时有些恍然,心中想,不知不觉之间,袖袖已经那么厉害了啊。   容涯仙尊有些骄傲,心中又生出些酸涩,他忽然想抱一抱他的袖袖。   林清听自哂一笑,他将手伸回袖摆,轻轻摩挲了下指腹。   蔺绮看着那张覆了林清听灵气的羊皮纸,越看越觉得顺眼。   她把羊皮纸折起来,装进自己的芥子袋里,点了点头,声音软乎乎的:“是这样的。”   仙尊清透的眸子里,折射着白日的清光碎影,他眉眼轻弯,又笑了下,心说当然是这样。   他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理所应当受全仙门的瞩目。   日后成为仙门弟子中的第一人,自然也是天经地义。   林清听垂眸抿了一口茶。   他眼前出现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已经被吃掉了三颗,还有两颗挂在竹签上。   林清听茫然接过,看自家祖宗。   漂亮小猫咬了一口糖人,巴巴道:“不要吃糖葫芦了,腻了。”   仙尊有些无奈,道了声好吧,帮袖袖把最后两颗糖葫芦吃了。   蔺绮看糖葫芦被吃完了,没有浪费,很满意,她又拿出云镜翻了翻。   她发现蔺岐山终于给她回了几句话,那边的蔺岐山似乎气疯了。   蔺岐山:孽障!!!   蔺岐山:你叫我什么!   蔺岐山:你是我爹???   三句话没一句说到两百万灵石。   蔺绮心道,没用的东西。   红衣少女眸光薄凉,压平眼尾,关了云镜,继续咬糖人。   这时,她听见一个略熟悉的嗓音。   蔺绮抬头去望,看见一个穿鸦黑色兜袍的小矮子在茶舍之间乱窜。   “蔺浮玉,临云宗首席师兄,仙门年轻一代第一人,天下第一等清方雅正,七百灵石,为你们制造见面机会,七百灵石,让天之骄子为你隐忍克制跌下神坛!”   “让曾经活在传说里的宗门首席走到你面前,只要七百灵石,谁能拒绝清冷剑君呢,姐姐们,不要犹豫犹豫就会败北……”   “啊,喜欢江梅引,可恶江梅引哪里比得过首席师兄,不过问题不大,五百灵石,五百灵石让江梅引走到你面前喊你师妹。”   “大哥你想见谁?大小姐?不行不行,我寻常都不能轻易见到小漂亮,该死小漂亮何其尊贵,不许你觊觎!”   “承惠七千灵石,谢谢姐姐们。”   “……”   小矮子身上穿了隐匿气息容貌的法器,蔺绮看他觉得熟悉,却不能确定他的身份。   漂亮小猫想了想,又低头咬了口糖人,嗓音温软,含糊道:“好熟悉,我忘记了。”   容涯仙尊自然能透过法器看见那个人的容貌,但他并不认识。   他听见自家祖宗略带疑问的话,苍白清瘦的手伸出去,覆在蔺绮漂亮的眉眼上,浅蓝色光晕浮现,流进蔺绮水盈盈的瞳孔里。   漂亮小猫乖乖的,乌黑卷翘的长睫微微颤抖,像小扇子一样,软软挠上林清听的手心。   林清听微怔。   蔺绮自然看不见林清听的反应,浅蓝色粒子漫进眼睛。   林清听的手放下去的时候,蔺绮看见了那个小矮子的雪白长发和精致容貌,她心里了然。   与此同时,她察觉到,茶舍里易容的人实在多,许多人都不似表面模样。   她甚至能看到他们身上灵气的深浅,能一眼看穿他们的修为。   她看见有人身负魔骨,隐匿于人流中;有人身上带了浓重黑气,修的是邪道。   她看见茶舍外,松云庭里有魔气浮动……   这一刻,她觉得黑暗中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没一会儿,蔺绮又看不见这些了,她揉了揉眼睛,好奇问:“这就是师兄眼中的天地吗,所有人在师兄眼前似乎都没有秘密。”   他能看见的太多了。   蔺绮抿唇,又想。   姐姐能看见那么多东西,到底是什么修为。   林清听应了声嗯,他拈了下指尖:“有时候,看见得太多未必是一件好事。”   漂亮小猫懵懵懂懂。   仙尊浅笑,又问:“你看见了吗,那个孩子是谁。”   “明止。”蔺绮乖乖道。   她又想起林清听容涯仙尊仙使的身份,问:“师兄不知道吗,他是天行榜第四。”   日后能到容涯仙尊座下修行的。   林清听摇头。   蔺绮掰着手指数人,又问:“那天行榜上的其他人呢,蔺浮玉,江梅引……”   这些人日后都是容涯仙尊的徒弟呢。   林清听记不大清,他依稀记得蔺浮玉是袖袖的亲哥哥,再多的却不知道了。   林清听含混道:“不大认识。”   蔺绮唔了一声,眉眼弯弯,糯糯问:“那仙使大人认识什么人呢。”   林清听笑说:“认识未来的天行榜榜首。”   袖袖小猫怔了一会,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偏过头,趴在桌子上,轻轻哼了一声。 第42章   茶舍里依旧喧闹不止。   此处汇聚的人来自天南地北, 谈论的话题也五花八门。   他们从山城巷道深处起舞的胡姬美人聊到临云宗的宴席,再聊到仙门大比秘境里的奇珍异宝,埋怨丹修符修又坐地起价, 说起临云宗严格到让人发指的宵禁, 又说到天机榜上年纪轻轻就已经结丹的几位天之骄子……   蔺绮咬了一口糖人, 咔嚓咔嚓嚼碎了咽下去,轻轻舔了舔小牙。   林清听递过来一盏茶,嗓音温和:“解解腻。”   袖袖小猫想看姐姐,于是转过头, 一手抓着糖人,一手攥着林清听的霜白袖尾。   袖摆微微一紧。   林清听垂眸,看了眼被漂亮小猫攥着的袖摆, 有些疑惑, 袖袖近来似乎越来越粘他了。   仙尊想了想, 还是没有把袖子扯出来, 任由袖袖小猫拉着。   一散修抱着一袋玉牌, 在人群之间穿梭, 最终停在蔺绮和林清听面前,问:“二位要报名参加仙门大比吗,今日是最后一天了,再晚就报不上了。”   散修看两人穿得跟各宗弟子毫不相干, 心道又遇上两个来撞运气的散修。   他看着蔺绮,一拍桌:“要是没报得赶紧啊妹妹,早些报名拿到玉牌, 还能去临云宗蹭一顿宴席。”   “运气好, 说不准还能遇到天行榜上的那几位。”   他极力推销, 把两根不记名玉牌摆在两人面前:“三百灵石, 我帮你们报名,我不多收价的。”   蔺绮看了眼玉牌,随口说:“我报过名了。”   散修诧异:“仙门执法那儿排了那么长队,你们竟然排得上。”   蔺绮说:“没排队。”   散修更诧异了:“那你向谁报的名?”   蔺绮道:“蔺岐山。”   “……”   “谁!”   散修迷茫一瞬,艰难道:“临、临云宗主?”   蔺绮眨了眨眼睛。   散修的目光登时变得敬畏起来。   他仔仔细细又审视了一番蔺绮的穿着,发现刚刚是他眼瞎了,这位祖宗浑身上下的法衣都附了咒文,不是出身大宗们根本不敢这么玩儿。   散修又看向林清听,只见眼前青年一身霜白,穿着极其朴素。   他容貌昳丽,垂眼低眉,一直不说话,在剥莲子,时不时给他身边的这位大小姐添茶倒水。   散修懂了。   大小姐和她的小白脸。   “那您……”散修目光向左偏,看林清听。   蔺绮也看他,抿唇,问:“你会去仙门大比吗。”   林清听看着漂亮小猫,含混唔了一声:“若是得空,我应当会去看看。”   毕竟,袖袖会进仙门大比的秘境。   蔺绮肉眼可见地满意起来。   “拿一块玉牌吧,公子。”散修连忙凑上来,“只要三百灵石,拿到玉牌获得参赛资格,您就能陪这位姑娘一起进第一试了。”   林清听散漫笑了下:“我进第一试不用玉牌。”   “你卖出多少玉牌了。”林清听语气散漫。   散修挠了挠头:“几百块了。”   林清听又笑,意味不明说:“此次仙门大比,倒是不拘来历。”   此时,茶舍里有琵琶女开始弹琵琶。   林清听抬眼看窗外,日已薄西山,天上开始落淅淅沥沥的雨,一层薄雾泛上街巷,街上的人渐渐少了,茶舍里避雨的人越来越多。   一行人站在茶舍的屋檐下,窸窸窣窣交谈。   “听说那位大小姐出席了临云宗宴席,可惜我刚刚去得晚,没见着,去得早的都说大小姐漂亮得要命。”   “哪位?”   “蔺大小姐啊,临云宗内门一群人喊她小漂亮呢。”   “没见识,再漂亮能漂亮到哪儿去,还能有仙门第一美人漂亮吗,我曾经遥遥见过一次秦大小姐,那位才是真正的人间绝色。”   “蔺大小姐亦很漂亮啊。”   “不过,论美貌谁能比过秦罗衣呢,仙门第一绝色,非秦大小姐莫属。”   “劳驾,让一让。”温温沉沉的嗓音落在屋檐下。   屋檐下,几个避雨的仙门弟子抬头。   只见一青年浑身霜白,长身鹤立,立于薄雾之间。   他单手撑伞,身子微侧,长睫轻垂,注视着伞下的红衣少女。   青年似乎有些无奈,语气却温柔,指尖点了点红衣少女的手,声音低低的:“湿了,不要抓了。”   再看,那青年半边身子侧在伞外,袖尾带水,已经湿了大片。   “不行。”红衣少女的声音又软又甜,温软小手依旧攥着袖尾,很不讲道理,说,“我会迷路,你可以把它弄干。”   “好吧。”那青年叹了一口气,“先去松云庭。”   红衣少女乖乖点头,红绳清扬,银白铃铛轻轻作响。   她和青年并肩往前走。   和仙门弟子擦肩而过时,少女微偏头,看了他们一眼,清瑰漂亮的眸子里映着湿湿薄雾。   她笑着警告:“你们不要胡说,我姐姐才是仙门第一绝色。”   眼前少女实在漂亮得让人心颤。   那双如蒙水雾般的眸子望过来,像是能一眼望进人的心里。   有个仙门弟子哽了一会儿,脸色烧红,依旧不服:“谁说的?”   “我说的。”   蔺绮见不得有人反驳姐姐最好看,她回头,脆生生道:“我比你们厉害,你们听我的。”   在她身侧,病弱青年怔了下,眸中浮现出些许温和笑意,眸子深处淡淡的浅蓝色覆上薄雾,他侧了侧伞,想把胡乱走的袖袖罩进来。   漂亮小猫扔掉糖人的竹签,叩上林清听的手。   对上青年略带些茫然的目光,红衣少女眉眼弯如月牙儿,清透的眸子里似藏了稀疏星子。   她站在雨中,声音轻软,略带了些蛊惑祈求的意味:“师兄,你说会来的,到时候一定要来看我。”   仙尊心说我当然会去看你,难道放任你进那么危险的地方吗。   他看着乖乖软软的漂亮小猫,眉目含笑,逗她:“若是我没空,去不了呢。”   只在瞬间,袖袖小猫身上的气质明显阴郁下来,她攥着林清听的袖尾,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林清听垂首,微微咳嗽两声,莞尔,他把自家祖宗罩在伞下,伸出手,浅蓝色灵气绕在蔺绮四周,将她被打湿的衣裳烘干了。   “祖宗。”   仙尊嗓音清温,带着点沙哑:“别不开心,不哄你了。”   素白纸伞外,挂下薄薄一层雨幕。林清听身上萦绕着浅浅淡淡的清苦药气。   此时,他微微抬眼,望向灰白天际悬停的一艘云舟,而后,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   ***   与此同时,云海天州的云舟上。   “大小姐。”一少年跪坐在地上,双手捧着一件柑蓝色织锦氅衣,神色恭敬孺慕,仰头看云舟甲板上、侧倚栏杆的女子。   那女子黑发披散,下巴微扬,被长发遮挡的眉眼下,露出些如猫儿般慵散的倦懒。   她语调带笑,懒洋洋道:“那人谁啊,生得倒是不差,怎么穿得像出殡服丧一样。”   “唔——”   女子眼尾微微上挑,审视着看了眼街上的青年,舔了下唇角:“不过,那副清艳独绝、目下无尘的模样,真让人厌烦,看一眼就像毁掉呢,上一次让我有这种欲望的,还是蔺浮玉。”   “他挡着的那个穿红衣裳的是谁啊,他的相好吗,让我看看他相好漂不漂亮。”   “啧,被他发现了。”   “秦罗衣,你冷静一点。”   女子身后的青年冷冷开口:“这里是临云宗,你别招来蔺浮玉。”   “你怕蔺浮玉?”秦罗衣回头,挑眉看了青年一眼,疏懒笑道,“没用的东西,蔺浮玉有什么可怕的,他现在身上全是伤,又打不过我。”   秦罗衣眉梢带笑,伸手去接雨水,水珠顺着苍白指尖滑下:“你想想,蔺浮玉多好看啊,像蔺浮玉那种人,就应该被打碎傲骨,用锁链束缚住他的手脚,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   “然后。”   秦罗衣顿了顿,她轻眯眼眸,望着接天雨幕,晦涩嗓音落在淅淅沥沥的雨水里,带着倦游笑意:“拿来偷情。” 第43章   没人搭理她。   秦罗衣轻轻哼了一声, 悠长拉着调子,调笑似的,白皙的手轻抚上乌黑长发。   秦罗衣漫不经心走进云舟的舱阁, 掀开珠帘, 在梳妆镜前坐下。   清澈水流凝成的镜面上。   女子神色倦散, 眼尾狭长,微微上挑,一颦一笑都自带温情。   秦罗衣有一双魅惑绮丽的眼睛,因为眼尾上勾, 她看起来时时刻刻都在笑,最是和善不过。   但只有了解她的人才知道,秦罗衣有多么狠辣薄凉。   秦罗衣拿了只炭笔, 给自己描眉。   朱唇轻启, 她笑得轻柔:“相思, 谁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相思剑鸣:蔺绮。   炭笔动作一顿。   秦罗衣得到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答案。   秦罗衣莞尔。   她耐心在记忆里翻了翻这个陌生的名字, 眉眼压平, 眸光晦暗:“是谁, 你再说一遍。”   相思刚正不阿:蔺绮。   “呵。”   秦罗衣轻讽一笑,她把炭笔拍在桌上,抓起相思剑起身往外走,她面色阴郁:“真有意思, 本小姐倒要看看,那个蔺绮究竟是什么人。”   ***   这是蔺绮第三次来到松云庭。   松云庭高九层,松云庭最高处是悬在阵法上的亭台水榭。   此时雨水稀薄, 自廊檐落下。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廊下接水的琉璃器皿里, 雨声便愈发清脆微弱, 像一排挂在山间被山风吹拂的银白铃铛。   宴席摆在阁子里, 蔺绮并不饿,在宴席上露了个面就离开,坐在廊下听雨。   “松云庭里那么多人,你为何单单待在这个小傻子身边!父亲只是一时糊涂才给你定了个道侣,何曾说你一定要嫁他了!”   脆生生的声音落在雨幕里,带着恼怒和不满。   蔺绮眨了眨眼睛,循着声音抬头望去。   ——一少女身穿白金长裙,急匆匆从对面走来,她连绕道都不绕,径直穿过雨幕走来,神色羞恼。   她拍了拍发上的雨水,像小兽甩水一样,把自己略清理干净后,蔺轻梨才低头看蔺绮。   对上蔺绮懵懵懂懂的漂亮瞳孔时,她心里火气更甚。   “笨死了——”   蔺轻梨气得想跳脚:“蔺岐山都不曾养过你,你那么听他的话干什么!”   她看着这个白捡来的漂亮妹妹,看着她攥紧青年袖摆不松手的小模样,心里又是生气又是嫉妒。   都怪父亲,好好的给蔺绮定什么道侣,这只乖乖巧巧的漂亮小猫一定会很听父亲的话,真把林家这个小傻子当她道侣!   她现在就粘着林净不放手,气死了!   蔺绮那么乖,又不大聪明,万一被骗了怎么办。   不可理喻!!!   “没听他的话。”蔺绮说。   “听了!”   蔺轻梨骄纵反驳。   她拧着眉头,从上到下认认真真审视着林清听。   半明半昧的光影里,青年衣着素淡,漫不经心抬眼,对上蔺轻梨的目光,那一眼极温和,却不带什么情绪,清冷且毫无温度。   蔺轻梨心里一悸,心头忽而生出些畏惧的情绪:“你、你……”   “轻梨。”清冽的声音落在廊下,蔺浮玉出现在长廊拐角。   他微皱眉:“不得放肆。”   蔺轻梨囫囵一应,她收回目光,心生古怪,她又看了眼林清听。   青年此时垂首抿茶,没再看她。   蔺轻梨压下心里莫名其妙的害怕,冷冷哼了一声,走到蔺绮身边,换了个话题,问:“先前江梅引是不是给了你织星盘。”   蔺绮想了想,应了声是,把织星盘从芥子里拿出来。   若非蔺轻梨今日提起,蔺绮险些都要将织星盘忘了。   她偏头,好奇地看着蔺轻梨。   蔺轻梨将织星盘接过去,微阖眼,小声嘟囔了几句咒文,眸光乍然凛冽,少女五指微勾,长剑出鞘,剑身侧横,雨水被切割,三道锋利剑气乍然炸开。   那剑气扫入雨幕,只在顷刻间,又被织星盘收入盘中。   星盘上,微微亮起金光,光晕流转,盘上星斗连接在一起,织星盘在夜色中显得愈发瑰丽神秘。   蔺轻梨将星盘递还蔺绮:“生辰礼。”   ——是那三道剑气。   蔺绮接过星盘,有些茫然。   这玩意儿,竟然能用来存储他人法技。   眼前的少女神色怔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自己的能力被质疑了。   蔺轻梨收剑入鞘,恼怒道:“很珍贵的!我寻常都用不出来,单那三道剑气,便耗尽我灵池里的灵气了!那剑法很厉害的——兄长都不会呢!”   “湘水。”温温沉沉的嗓音。   “对,湘水剑法。”蔺轻梨下意识点头,她看见开口说话的人,愕然,“你怎么知道。”   “我,唔,容涯仙尊昔日自创的剑法。”林清听含糊道,他垂眸看了眼织星盘,星盘上的光晕渐渐黯淡,又恢复到平日的状态。   蔺轻梨轻眯起眼睛,心道难道这小傻子真变聪明了不成,又想起刚刚这人的目光,分明清透冷淡,一点稚气傻气都没有,难道林家这位小公子被人夺舍了?   她借剑鞘,单手抬高执剑入雨中,剑招飒踏,又耍了一套剑法。   蔺轻梨的灵气散了大半,挥出的剑招没什么攻击力,但依旧可以看出剑法之精深诡测。   少女站在雨中,下巴微扬,问廊下懒懒散散坐着的青年:“小傻子,这套剑法你认识吗。”   仙尊听见她的称呼,稍怔了一会儿,半晌,他微哂,眸中流出浅薄笑意,冷白清瘦的手里握着一个黄澄澄的橘子。   他边剥橘子皮,略想了想蔺轻梨刚刚的剑法,摇头,嗓音清温,说:“不认识。”   蔺轻梨似乎有些得意:“这也是仙尊自创的剑法,名枯霜。”   林清听漫不经心颔首,语气模糊:“太多了,忘记了。”   那边,蔺轻梨看林清听含糊其辞的模样,心中的违和感散了些,心想小傻子只聪明了一点点,还是配不上蔺绮。   她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又觉得没意思,偏头瞥了眼侍从:“添座。”   这时,蔺浮玉淡淡开口把蔺轻梨叫过去。   蔺轻梨不情不愿离开。   时有人来恭贺蔺绮生辰,蔺绮一一笑着应了。   临云宗许多师兄师姐都带着生辰礼来找蔺绮。   明止一边眉眼弯弯喊小漂亮,一边往织星盘里送进去一道法技。   小少年雪白长发及地,笑得纯良,他点了点织星盘:“小漂亮,这道法技传说中的就是天目灵瞳,可以看透世间一切有形与无形之物,可厉害啦,你要省着点用啊。”   明止走了之后,江梅引手里转着一把扇子,施施然走过来,青年穿青金长袍,一副清雅贵公子模样,江梅引笑吟吟建议:“妹妹,临云宗规矩忒多,不如来望月派。”   他的话还没说完,恰遇明止去而复返。   小少年眸色暗沉一瞬,笑嘻嘻拔剑,江梅引啧了声,笑说晦气,给蔺绮留下一坛酒,撕碎传送符离开了。   今日的松云庭顶层格外热闹。   蔺绮一直待在林清听身边,手里把玩着那只星盘,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只清颧瘦白的手伸过来,手心托着剥好的橘子。   林清听嗓音温沉,笑说:“很甜。”   “在想什么。”他问。   “好奇怪。”温温软软的嗓音,带着点茫然和疑惑,蔺绮长睫轻垂,碎发遮住清透漂亮的眉眼,蔺绮接过橘子,乖乖问,“他们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他们不怕我伤害他们么。”   “他们看起来很喜欢你。”林清听垂眸看着蔺绮,半明半昧的光影流在仙尊清瑰明净的眸子里。   廊外落着雨,寒凉气息一丝丝渗进来,仙尊声音低低的,像无边天际上漂浮着的柔软云层,他笑说,“你可以试着把他们当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蔺绮冷漠道。   “不要啊。”   倦懒松弛的语调落在细雨里。   “那你将会很孤独。”   廊檐下雕花灯笼轻轻晃,青年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他语气很温和,像是经文轻颂,似怅惘也似慨叹:“我不希望你如此孤独。”   雨水滑落瓦檐,空中泛着湿漉漉的潮气。   那你呢。   你不希望我孤独,为什么你每次都是一个人,一个人下山,又一个人回来,独身立于天地间,温温柔柔,孑然一身。   你不孤独吗。   蔺绮想问,又生生压制住自己的欲望。   “你不会陪着我吗。”蔺绮问。   “嗯?”   林清听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手拢在袖摆里,轻轻摩挲了下指腹,他倏尔问:“你近来怎么那么粘人。”   “有吗。”袖袖小猫皱眉。   青年垂眸,看着被她攥住的袖摆:“我觉得有。”   蔺绮摇了摇头,乖乖道:“没有。”   “没有粘人。”她理直气壮重复。   林清听有些无可奈何,他眉眼轻弯笑了下,妥协:“好吧。”   蔺绮咬了瓣橘子,酸酸甜甜的汁水在唇齿间炸开。   她忽然看见江梅引留下的酒坛子,伸出手把封口打开,清澈的酒水灌入酒盏中。   很快,酒水满得溢出来,沾湿了蔺绮鲜红的袖摆。   林清听垂眸,微微蹙眉:“你要做什么。”   “喝酒呀。”蔺绮软乎乎回答。   漂亮小猫说完,还歪了歪脑袋,看林清听,很有礼貌:“师兄,你要吗。”   林清听淡淡看着她。   “不如跟我喝。”一道慵懒的声音响起,一女子踏剑悬在松云庭屋檐上,她没打伞,雨却淋不到她,美人墨发金钗,踏空走来,稳稳走到蔺绮面前。   松云庭刹那间静谧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眼前的不速之客身上。   秦罗衣长身玉立,站在廊前,她单手执剑,懒洋洋瞥了蔺绮一眼,眸光薄凉,带了点居高临下,她笑说:“相思说,如今你才是仙门第一美人,抬头,让本小姐瞧瞧仙门第一生得什么模样。”   “秦罗衣——”   还没等蔺绮反应,阁子里,一道清脆的嗓音便落下来。   一把长剑贯穿夜空,直直向秦罗衣砸来。   “你说抬头就抬头?秦罗衣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命令我们临云宗的大小姐!你那破剑都比你清醒,我妹妹就是比你漂亮,漂亮千倍万倍,你跟蔺绮相比,给她提鞋都不配——”   秦罗衣侧身一闪,她微掀眼帘望着阁子外,神色一凛,讥讽笑道:“蔺轻梨,何时轮到你这个废物东西说话了,找死!”   顷刻间,松云庭上剑光四闪,剑气乱扫。   嘈杂间。   蔺绮抿了一小口酒,小心翼翼看了眼姐姐,对上林清听温和为难的目光。   袖袖小猫眉眼弯弯,声音绵绵软软,质问姐姐:“我今日过LJ生辰,不能喝酒吗。”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可以。”   蔺绮这才满意,她有些不放心,依旧抓着林清听的袖摆,又看了看林清听。   青年眸光清冷,霜白的衣袍微微沾了些雨丝,大抵是落了雨,天气清寒,他身上的病气愈发重,时而偏头轻轻咳嗽两声。   此时,林清听神色散漫,望了眼天上。   蔺绮这时才注意到漫天的剑光,她有些茫然:“怎么打起来了。” 第44章   蔺绮微眯起眼睛。   天上, 两个身影交织在剑光之间,一道白金,一道墨蓝, 动作极其干净迅速。   剑尖相撞又刹那撤开, 无声的火药气在凝滞的雨夜中流淌。   蔺绮一只手攥着林清听的袖摆, 另一只搭在酒杯上,微微侧坐着。   她此时已显醉态,眉眼轻垂,侧脸略晕上一层淡淡的绯色。   蔺轻梨和秦罗衣的剑术造诣都很高, 看她们对剑着实是一种享受。   蔺绮一边欣赏,一边低头抿酒。   “你醉了。”一只手伸过来。   蔺绮偏头,对上青年温和的目光。   林清听的眸光清透漂亮, 像湖水上泛滥的浮冰, 倒映着明净雾蓝的天穹。   蔺绮能看出他其实不大高兴。   但这点不愉悦也被青年掩饰住, 他望过来的目光依旧清温柔和, 像诱哄, 也像蛊惑, 让人一下子就溺进去。   蔺绮看着林清听,心中散漫想,其实她早就应该认出姐姐的,普天之下, 只有姐姐能拥有这样温柔漂亮的眼睛。   “林清听。”蔺绮忽而开口,伸出手叩住酒盏不让林清听拿走。   林清听垂眸看着醉醺醺的袖袖,和被叩住的酒盏, 微哂:“你近来愈发放肆。”   眼前的祖宗听了训斥, 又不高兴, 袖袖小猫闷闷开口:“不要凶我。”   青年看着蔺绮, 轻笑出声:“如此顽劣,骂也骂不得?”   蔺绮闻言眨了眨眼睛,她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她糯糯道:“骂不得。”   她说完,微微拧起眉头,为自己正名:“不顽劣。”   青年似乎被哄笑了。   细微的咳嗽声落在廊下,林清听侧身咳嗽,依旧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林清听是你的本名吗。”蔺绮忽而问,袖袖小猫低垂长睫,若有所思,“都没有人这样叫你。”   仙尊嗯了一声,嗓音清越,漫不经心道:“许多人都不知道,更谈不上称呼了。”   知道的人大多都已故去,后来者也鲜少有人敢问,哪怕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也不敢如此称呼。   此时雨水如注,雨声沙沙流下瓦檐,空中飘散着湿漉漉的潮气,和仙酿瓜果的清香。   蔺绮单手握着酒盏,偏头看眼前思绪散漫的青年,心中忽而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   ——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林清听对上蔺绮的目光,笑说:“别喝酒了,回吧。”   另一边,蔺轻梨和秦罗衣没打多久,蔺轻梨就跌落水榭上。   她本就不敌秦罗衣,刚刚又消耗了那么多灵气,实力更是落了一大截,蔺轻梨被秦罗衣的剑气扫了个踉跄,扶住栏杆,才不至于跌到池水里。   她刚直起身子,就看见一个侍女过来,侍女端给她一个锦盒,模仿蔺绮的口吻道:“蔺姑娘说,小师姐,生辰喜乐,岁岁平安。”   蔺轻梨怔怔接过锦盒,她推开锦盒的封口,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一沓黄符,蔺轻梨心里一惊,她下意识去找蔺绮,席位上已经空了。   ***   霜雪天里。   林清听陪蔺绮回了霜雪天,见她醉得迷糊,就催她上楼睡觉。   蔺绮身上满是酒气,她扶着栏杆上楼,走路都踉跄。   仙尊只好跟在她身后看着她。   眼见着袖袖小猫进了屋子,林清听扫了一眼扮作梨枝的青宫,示意它照应好蔺绮。   青宫只得兢兢业业看着祖宗。   它提心吊胆,看着祖宗脚步虚浮,扶着门框,她仰头看仙尊,眼神湿润茫然,仙尊笑着揉了揉祖宗的长发,说了声早点睡,阖上门离开了。   门已经阖上,红衣少女还站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   青宫心道醉得真厉害。   祖宗喝成这样,仙尊竟然都不阻止,不愧是他。   它胡思乱想已经想到待会儿祖宗要是醉得摔倒了,它该怎么放剑气接住她,要是接不住,它会不会剑命不保。   青宫在这屋子里躺了这么多天,头一次接到跟祖宗有关的大任务,整把剑全神贯注一丝松懈都不敢有。   青宫看着祖宗在屋子里四处活动。   红衣少女简单梳洗了一番,然后,没上床睡觉,她慢悠悠在桌边坐下。   刚刚的朦胧醉意和困倦似乎都已经散去,她坐在梳妆镜前,解开红绳,乌黑长发在瞬间散落而下。   青宫有些蒙,心道怎么仙尊一走,祖宗就不醉了。   它正茫然着,少女冷淡的声音落下来:“你会说话吗。”   青宫:“?”   青宫:“!”   青宫看着眼前的祖宗,不知道祖宗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默不出声。   红衣少女单手撑下巴,目光散漫落在梨枝上,纤细葱白的指节伸出去,轻轻拨弄了两下梨枝上素白的小花儿,语气薄凉:“昨天晚上你看见我哭了?”   青宫:“……”看见了,但不敢说。   青宫:“没。”   蔺绮看着梨枝,长睫轻垂。   她入道之后,便能感受到霜雪天里的灵气波动,虽然这枝梨花上绕着的青色灵气十分黯淡,像是被人可以隐藏了一样,但认真去分辨,还是能看出它身上的不寻常。   姐姐先前说,万物有灵。   梨枝生出灵体,想来应当是很正常的事,毕竟这梨枝还是姐姐拿来的。   “不许告诉姐姐。”她眉眼压平,语气淡淡。   青宫:“什么。”   蔺绮:“昨晚的所有事。”   青宫沉默了。   虽然它只是一把剑,但它不是傻子,看昨晚的情况,祖宗肯定已经认出仙尊了,她如今让它闭嘴,其实是想把她已经认出仙尊的事瞒下来。   青宫沉默了一会儿:“能不能不答应。”   它是仙尊的本命剑,怎么敢欺瞒仙尊。   “当然可以呀。”酥酥甜甜的声音。   青宫大喜。   眼前红衣披发的漂亮少女眸光含笑,一簇柳叶眉微微弯起,她看着青宫,手中转着一把铰刀,铰刀锋利的刀锋抵上枝桠的梢头。   青宫宁死不屈。   然后,一滴鲜血落在梨花花蕊上,青宫心头一凉。   铰刀刀锋没有剪下梢头,反而调转了方向,猛地刺进蔺绮的手心,顺着手心往手腕上划,鲜血顺着洁白皓腕流下来,祖宗坐在桌前,声音绵绵软软,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你欺负我,我就告诉姐姐。”   青宫:“!”   青宫哽了一下:“不说。”   舍命陪君子,也未尝不可。   眼前的少女这才满意。   她瞬间变成言笑晏晏的模样,她连手上的伤都不管,问:“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青宫:“剑。”   “唔。”   蔺绮有些讶异,她抬头往霜雪天的月亮,随口问:“你是姐姐的本命剑吗。”   青宫:“是。”   蔺绮又问:“姐姐是什么修为,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换个壳子,姐姐的病怎么还没好,她还要回去闭关吗?”   青宫:“不知。”   蔺绮微皱眉,她看着青宫,不满:“本命剑不是一直跟在剑修身边吗,姐姐不可能什么都不告诉你。”   青宫哽住了:“没跟、没告诉。”   蔺绮轻轻拈了下指尖,语气危险:“本命剑不是和剑修的性命一样重要吗,你不要骗我,你是不是不想告诉我。”   青宫:“我不重要。”   蔺绮:“?”   青宫:“他什么都修。”   蔺绮想了想,觉得它说的是实话,姐姐确实什么都会,比起旁的,反而剑用得少,她心知问不出什么东西,便不再为难它。   它不说,自己也可以查。   蔺绮没说话,这剑反而活跃起来。   青宫:“不包扎吗。”   虽然祖宗是为了威胁它,才把自己扎伤的,但看见红衣少女手腕处血流不止的模样,它还是有些心虚。   蔺绮握着袖管,笑了,她抬起手,十指交握抵着下巴,黑发飘散,遮住她半张脸。   鲜血顺着瓷白手腕往下流,滴答声回响在幽深长夜里,蔺绮眸中浮现出清浅笑意,声音带了点意味不明的晦涩,少女声音很软,撒娇一样:“子夜还没有到,所以今日还是我的生辰,过生辰就是要实现愿望的。”   “我有一个愿望,不久前刚刚实现过,但既然是今日还是我的生辰,我就可以无理取闹再实现一次,姐姐会原谅我的,是不是。”她轻轻呢喃。   “谁知道姐姐会不会突然离开我呢。”   “……”   青宫害怕。   ***   容涯仙尊并不需要睡眠,半夜,他侧倚床头,随手翻开一本符术札记,机关雀立在他肩上,禀报仙门各派递来青要山的折子。   仙门中并不把那座山脉称为青要山,这是许多年前,一个误入此地的凡人取的名。袖袖被那凡人哄了,以为这山真叫这个名字。袖袖这样喊,仙尊便应承了。   其实青要山本没有名字,也没人能找到,仙门中人找他,靠的都是请神符或者祷祝阵法。   至于仙尊隐居的山脉,仙门中人将其称作仙山。   林清听翻了一页纸,分出两分心神听机关雀的话。   “林守没死,就让他们找林守。”林清听淡淡道。   这时,识海内,和本命剑的神识牵连忽而生出异动。   青宫剑的传音古怪且含糊:“您要不要出来看看。”   “嗯?”   林清听微皱眉。   青宫含混支吾了两声,闭嘴了。   远在蔺绮屋子里,青宫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心里嘀咕。   ——仙尊这么多年的教养好像不大成功,仙门首座正道魁首养出来的祖宗怎么那么疯啊,但这跟它毕竟也没什么关系嘛它还是闭嘴吧,反正是仙尊自己养出来的,慈母多败儿机关雀那个傻子说得果然没错……   林清听放下书,披衣推开门,高楼很暗,只有微弱月光洒在中堂,林清听提了盏油灯。   他微微咳嗽两声,垂眼,看见对面木梯上,扶着栏杆出神的红衣少女。   少女怔怔站在木制楼梯上,黯淡的月光透过窗子渗进来,她只披了件单薄的红衣,裙摆散乱铺在楼梯上。   她身上酒气还没有散,眉眼间染上些醉颓,一颗晶莹水珠顺着鸦黑长睫滑下,流到莹白漂亮的锁骨上,乌黑长发散落而下。   她的手拢在袖摆里,但林清听还是能鲜明感受到她袖摆中的血腥气。   青年瞬间化雾,出现在蔺绮身边,问:“怎么伤的。”   “不是故意的。”蔺绮的声音糯糯的,带着点哭腔。   林清听目光轻垂,神色晦暗,他有些无奈,轻声斥道:“喝了酒之后不清醒还不睡觉,乱跑什么。”   高楼里,传出低低的啜泣声:“没有乱跑。”   “想找姐姐。”蔺绮竭力压制住破碎的哭腔,像一只无助的小兽,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迷迷糊糊的,语无伦次,“姐姐来过了,可是我找不到姐姐……”   林清听怔了下。   “他既然闭关了,你又何必找他。”林清听言辞模糊,他伸手,想去触碰蔺绮流血的手腕。   蔺绮却把手猛地一缩,她无助地看着林清听,一行清泪自侧脸滑下,喉间溢出呜咽声,袖袖小猫抽抽嗒嗒,很难过:“不要你,要姐姐。”   碎发遮住青年的眉眼,他的目光落在油灯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半晌,林清听似乎是妥协了,他轻轻笑了下,嗓音清温:“今日这么粘着师兄,还不要师兄啊,没良心的东西。”   眼前的小祖宗似乎已经醉得不知今夕何夕了,她茫然抬头,还在流泪,哽咽道:“就是不要你,要姐姐,我要回家,我想找姐姐。” 第45章   林清听长睫微垂, 看着眼前醉眼朦胧的袖袖。   她身上那件单薄的红衣抵御不了严寒,估计是醉得糊涂了,连衣裳都换错了。   少女仰头流泪, 袖摆垂下, 双手被冻得冰冷发红, 紧紧攥着袖管,她冷得牙齿打颤,颤音混在破碎的呜咽里,周遭是如水的月亮和清寒的风。   “我、我要姐姐——”   她哭哑了嗓子, 声音很小,细细弱弱的,略带了些嘶哑。   她看起来已经很醉了, 意识很不清醒, 清泪无声落下, 她踉踉跄跄撑着扶手, 目光茫然懵懂, 怔怔往高楼外走。   一步、两步……   容涯仙尊没动, 他立于楼梯上,神色晦暗不明,红衣少女背对着他,即使在幽深黑暗里, 仙尊也能轻易看清她单薄的身影。   青年长睫微颤,月光在他细密的鸦睫上投下阴影。   理智告诉他,袖袖在一点点长大, 早晚要离开自己, 一直这么粘着他, 或许称不上是一件好事, 他身边又委实不大安全。   但林清听想到袖袖可怜巴巴找姐姐的样子,喉中涌上一层涩意,指尖摩挲过扶栏,被倒刺扎了一下,指腹泛起微微的疼。   林清听叹了口气。   虽说袖袖早晚会长大成人,但她现在的年岁还这样小。   ——幼崽粘人应当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更何况,三年前他闭关得那么突然,袖袖没有安全感也理所应当。   他看着袖袖现在的模样,时常想,或许他当时就不该闭关。   容涯仙尊在心里深深反省了一下自己。   这时,高楼正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红衣少女扶着门廊,愣愣看着纯白的雪地,她的身上,罩着一层寻不到归处的迷茫和惶恐。   林清听化雾出现在高楼门口,散落的浅蓝色光晕落在高楼里,林清听站在蔺绮身后,微垂首,苍白清瘦的手伸出去,触上蔺绮的长发。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蔺绮背对着青年,少女脸色苍白,踏在月光映照的雪地上。   她和林清听擦肩而过时,就已经不再流泪,一粒晶莹的泪珠挂在眼角,将落未落,眼眶还泛着淡淡的绯红。   青年的手极冰极凉,不经意间擦过她细白的后颈。   蔺绮心头泛起一阵酥麻,像密密麻麻的虫蚁钻入骨髓般。   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拢在袖摆里,五指微微蜷缩。   蔺绮连呼吸都带了颤抖,骨子里疯狂肆意的情绪抽芽疯长。   她实在是太思念姐姐了,她疯了一样想见姐姐,想让姐姐抱抱她,即便知道是饮鸩止渴,但她再见不到姐姐,她就要难过得不能呼吸了。   她知道姐姐肯定心疼了。   心疼就代表会纵容她。   她有点计划成功的开心,又因为欺骗姐姐而愧疚害怕。   蔺绮低头,压下心中泛滥的情绪,月光清澈洁白,落在她漂亮的眸子里,少女的眸光晦涩而惶恐,指甲嵌入木制门框,她竭力平缓自己的情绪。   刹那间,她有些恍惚,蔺绮迷蒙地眨了眨眼睛,长发披落而下,她微偏头。   透过长发凌乱的缝隙,蔺绮看见温柔的浅蓝色,光晕浮动,像潮起潮落的大海。   她的意识昏沉下去,眼前陷入长久的黑暗。   ***   混混沌沌间,她听见山间泉水流淌的声音,杜仲树枝头的山雀发出啁啾鸣响。   一颗红彤彤的柿子落在地上,伴随着“砰”地一声响,地上溅起秾稠红艳的果浆。   蔺绮被柿子掉落的声音惊醒。   她下意识抬手,左手却被紧紧拉住,袖袖小猫此时尚且迷离惝恍,她长睫湿润,扑闪两下。   这是青要山的洞府里。   右手攥紧袖管,她忽然又想落泪。   她说她想回家。   姐姐就带她回家了。   容貌昳丽的青年坐在床边,他着霜白麻衣,长发束起,蔺绮看着他,怔怔然,她唇角蠕动两下,过了很久,她听见自己沙哑酸涩的声音。   “姐姐。”   “嗯。”青年应。   “别闹。”他微微皱眉,头也没抬。   听声音,青年略有些不虞。   蔺绮乖乖不动了,她看着眼前帮她治伤的青年。   ——虽然林家小少爷生得不赖,但他显然没有姐姐漂亮。   霜白麻衣布料并不好,白中带着点淡淡的灰,摸上去甚至还有些粗糙扎手,但青年却能将霜白麻衣穿出一种清贵无双的气度。   她的漂亮姐姐惯来有一双温柔浩瀚的瞳孔,清凌凌的,大抵是因为他主修的灵气属水,青年的眸子深处,总泛起如湖冰般清冷破碎的蓝。   此时,他目光低垂,认真治伤。   蔺绮为了让姐姐心疼,对自己下手也没个度。   此时看着一道伤痕和未干的血迹,青年眉眼间染了几分郁气。   “疼。”袖袖小猫软软道。   “疼着。”容涯仙尊语气淡淡。   霜雪天里,夜色浓稠,他并不能看清蔺绮手上的伤,只知道在流血。   如今他看着自家祖宗手腕上的伤痕,心中难得生出些久违的躁郁。   他问鼎剑道至尊后,便鲜少有这样烦闷的时候,上一次还是因为蔺绮被蔺岐山伤得鲜血淋漓。   “铰刀?”他轻轻喃喃,他单手拿着湿巾帕,小心翼翼把蔺绮手腕上的鲜血清理干净,垂首间,青年语气放缓,极无奈地笑了下,嗓音温沉,“如何伤的。”   袖袖小猫含糊道:“不是故意的。”   仙尊便知这是袖袖自己的手笔,他自然不可能对袖袖发脾气。   “你先清醒清醒。”   手上清洗血迹的动作滞住,青年抿唇,眉眼中流露出些许为难,仙尊温和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这样我会很生气。”   眼前迷迷糊糊的小祖宗闷闷低头,为自己辩驳:“醉了,不是故意的。”   仙尊笑着看她。   温软小指轻轻勾了勾青年掌心,袖袖小猫思绪不清醒,说出的话也带着浓浓的鼻音,她巴巴说:“不抱我吗?”   “不抱你。”仙尊淡笑。   “为什么。”蔺绮软软问,她的声音有些可怜,抽抽噎噎的。   青年将蔺绮手上的血迹清洗干净,又拿出一只药瓶,指尖微抬,剥落瓷瓶封口,给蔺绮上药。   他听见蔺绮的问题,微哂,语气斯文:“因为我有点生气。”   “我养你那么大,不是让你伤害自己的。”   容涯仙尊轻轻摩梭了下瓷瓶瓶身,瓷瓶触感冰冷,他现下觉得,哪怕自家祖宗不跟化神待在一起,也很危险。   青年语气散漫,笑着问:“为什么拿铰刀刺自己。”   蔺绮心道当然是为了让你心疼我,但她肯定不敢这样说,故而袖袖小猫只是低头,右手轻轻扯了扯青年的霜白袖摆,软软喊姐姐。   半晌,瓷瓶被搁在案上,他微侧身,霜白袖摆掩唇,青年轻轻咳嗽两声,他阖上眼,平缓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青年清温的声音落在洞府里:“混账,无法无天了。”   蔺绮的手腕上好了药,她收回手,活动了下左手。   青年身上清苦的草药气息盖下来,袖袖小猫格外安心。   她一手拉着姐姐的袖摆,侧望了眼洞府的窗子。   虽然知道为什么会回到霜雪天,但为了不让姐姐起疑心,她故作懵懂,声音温软,问:“姐姐,我不是在霜雪天吗,为什么会回家。”   青年偏头望过来,眸中映出窗子外杜仲树间的萤火。   他眉目间染上温和笑意,语气却含糊,避重就轻道:“你近来太混账,我不放心你待在外面,这一段时日,你乖乖在家待着。”   容涯仙尊将话说出口时,几乎想到了袖袖小猫拧眉抿唇闷闷拒绝的样子。   毕竟她是自愿下的山,能回却不回应当是自有筹谋,如今被他带回来关着,难免会有不满。   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醉醺醺的小祖宗倚着床头,什么话都没说,乖乖点头应知道了。   倒是很乖巧。   仙尊竟从自家祖宗的行为中,又体会到一点她粘人的好处来,至少自己在青要山的时候,她肯乖乖待在家里不乱跑。   青年想着,起身欲往外走,袖摆处的拉力让他停下。   容涯回头,刚刚乖巧坐着的祖宗此时明显心神不宁,温软小手紧紧攥着霜白袖摆。   袖袖小猫有些害怕,眸光湿漉漉,声音小小的:“姐姐,你要去哪儿。”   修长清瘦的手抚上蔺绮的长发,轻轻揉了揉,容涯眉眼轻弯,很轻很轻地笑了下,青年声音遥远而朦胧,像是经文轻颂,他叹道:“那么粘人啊。”   “我去端醒酒汤。”容涯说。   “可以不去。”蔺绮不放手,“我已经入道了,很快就能清醒了。”   修士的意识确乎比寻常凡人要坚韧许多。   容涯原先也是这样想的,但他又想起刚刚霜雪天里,袖袖一身单薄红裙往雪地里走的模样,到底还是不放心。   若是她再往自己手上划一刀,容涯仙尊觉得这小混账可以扔了。   他还没说话,袖袖又闷闷开口:“你端了我也不喝。”   十分无理取闹。   “混账。”   容涯笑了,问:“那你想如何。”   “我只想要姐姐。”红衣少女仰头,清透瑰丽的眸子里,又湿又软,满是期待和信任,她声音很糯,尾音上挑,撒娇一样,眉眼又低垂,一派小可怜的模样,“我想让姐姐陪我。”   洞府里点了烛火。   昏黄的光晕洒在青年的眉眼上,他长身鹤立,站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之间,他半倚着墙,闻言,笑了下,颔首:“也好,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青年伸手,手心悬于烛火之上,一点蓝色灵气溢出,烛火被挑灭,屋子里瞬间变得幽深且黑暗,只有一束清白的月光透过窗子缝隙洒进来。   青年坐在桌边椅子上,借着月光,拿了本书册翻,就像过去十几年,每一个被噩梦吓醒的夜晚,她害怕,或者想要姐姐,姐姐就会坐在她的屋子里陪着她。   深秋的夜晚。   窗外柿子树的叶子都落完了,风吹过,一个个红彤彤的柿子就招摇晃动起来,柿子浓熟的气息混着青年身上草药的清苦,飘散在风里。   蔺绮侧躺在床上看姐姐。   月光柔化了青年的容貌,消解了他身上那种矜贵的清冷气,乌黑长发披散下来。   青年眉目温和,因为长久的病痛,他脸色显出些病态的苍白,唇色只是淡淡的红,像覆上一层清白的霜。   林家小少爷生得很好看,但五官更柔和也更稚嫩。   蔺绮看久了林清听用林家小少爷的壳子,又太久没有伴随在姐姐身侧,以至于她都忘记了姐姐本相上,那种惊心动魄雌雄莫辨的端艳。   “怎么了。”容涯注意到自家祖宗的目光,偏头垂眸看过来,他下意识伸手,将她把被角掖了掖。   “姐姐,我可以不用睡觉。”她想跟姐姐说话。   容涯笑说:“更深露重,万籁无声,你不睡觉做什么。”   “我已经入道了。”蔺绮拧眉,她不大开心,强调,“修士就是可以不用睡觉的。”   青年哑然而笑。   “你才练气。”仙尊无情扭正自家祖宗的认知偏差,“想在夜里胡闹,还是等你金丹再说吧。”   “不胡闹。”蔺绮伸手叩住姐姐冰凉的手腕,青年微怔。   月光下,红衣少女眉眼弯弯,绮丽漂亮的眸子里,像是藏了一整片潋滟的桃花海,她见到姐姐,本来就很开心,语气轻快,绵甜的嗓音里不自觉染上笑:“姐姐,我去了一趟临云宗,挣了很多钱。”   提起这件事,仙尊就想起蔺岐山面前,袖袖浑身鲜血的模样,心中并不满意,但在袖袖面前,他依旧笑着,说:“你已然告诉过我了。”   “我之前在松云庭的拍卖上买了个东西,很称姐姐的。”袖袖小猫说着,往被子里侧挪了挪,她拍拍床榻外侧,示意青年坐在这儿。   容涯不明白她到底想做什么。   他坐在床榻上,目光平和温柔,霜白袍摆松松散散垂曳而下,青年不欲扫她的兴致,笑问:“什么。”   蔺绮马上从被子里爬出来,拉被子把自己和姐姐都盖住,她则像没骨头一样,懒懒倒在姐姐身上。   袖袖小猫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侧脸倚在容涯肩窝,他伸手半拢住自家祖宗,眼见着蔺绮从芥子里拿出一只锦盒,锦盒推开。   ——是一只天青玉耳坠。   青年莞尔哂笑。   此时,容涯仙尊真心觉得,这小混账确乎可以扔掉了。 第46章   “为何会买这个。”容涯的声音很低。   他接过那对天青玉耳坠, 指尖摩梭了下耳坠上的水色流苏。   女儿家的式样。   那么多年,想给他献礼的人不计其数。   从举世罕见的天材地宝到天上人间各种新鲜玩意儿,那些物什无不是由仙门中人揣测他喜好后兢兢业业挑选出来的, 只是他素来不收罢了。   送耳坠的倒还是头一遭。   这也只有自家祖宗会想到买这个。   “它好看呀。”蔺绮说。   青年身上的草药味很淡, 像雪水淘洗过的清冽薄荷, 蔺绮半阖上眼睛,语调软软的,有些懒散:“姐姐这么好看,就是要配这样好看的耳坠的。”   “我买它的时候, 还得罪了乌山。”蔺绮一见到姐姐,话闸就合不上,温软小手掰着容涯的指骨玩儿, 她喋喋不休道, “乌山的圣女也想要这个耳坠呢。”   “可是他们都没我有钱——”   她说着, 眉眼轻弯, 蹭在青年肩窝, 故作深沉似得叹了一口气, 嗓音清甜:“唉,我太有钱啦。”   青年哑然而笑:“嗯。”   “袖袖惯来很有本领。”他夸赞说,青年摇了摇手里的耳坠,笑说, “它很漂亮,姐姐很喜欢。”   容涯想起这混账挣钱的法子,又想训斥, 话到嘴边不敢说出口, 生怕坏了这祖宗的兴致, 只委婉道:“我闭关前, 应当给你留了灵石。”   “不够的。”身边的祖宗又蹭了蹭,声音闷闷的,“要留着。”   容涯不明所以,低声问:“留着做什么。”   “唔——”   蔺绮声音模糊,沉吟了一会儿。   她微眯起眼睛,望向窗外的月亮,青要山的明月永远清澈洁白,可惜难得圆满,像姐姐一样,蔺绮含混道:“就是要留着呀,留着,攒起来,姐姐挣灵石亦很不容易……”   温沉的笑声落在月光里,容涯有些无奈:“倒也没你想得这样艰难。”   天下秘境数千,其中不乏自然形成的秘境,但还有许多是人死后怨气所化,无数修士凡人的消解撞上天地造化,便自开一方空间,成一处秘境。   这些秘境藏着无数机遇凶险,大多由仙门统一收复管辖,若是仙门解决不了,便会烧符绘阵请他下山,收复一个秘境,他就从仙门那儿拿他应得的那些灵石。   仙门供奉半点不沾。   十分两袖清风。   但即使只拿收复秘境应得的灵石,容涯手中的灵石亦积累了不少,他闭关前将这些都给袖袖了。   他历来看不穿自家祖宗的想法,知道她不愿意说,便也没再问,容涯手中拿着耳坠,嗓音清温,浅笑道:“你年纪还小,本不应当操心这些,此番是我的过错,唔……”   刹那间,手中的耳坠被乍然抽走,袖袖小猫忽然动作,冒失间撞上他的胸膛,容涯猝不及防往后一倒,脊背磕上浮生木制成的床头。   “砰当——”   床头桌上摆着的几个瓷瓶哗啦啦滚到地上,容涯抽手在眨眼间放出一道灵气护住瓷瓶,青年长发散落,收回手,拢袖莞尔,轻声斥道:“祖宗,闹什么。”   “不要凶。”蔺绮哼了一声。   姐姐的嗓音好听得要命,道歉却实在刺耳。   她惯来很厌烦被姐姐当作小孩子,她业已及笄,已然长大了,不再需要姐姐为她包揽些什么。   浅淡的草药气清冽如雪,蔺绮跪坐在青年怀里,直起身子正对着他,单手拈着一只耳坠,下巴侧抵在容涯肩窝。   此时月光入窗,青年垂眸,鸦睫上覆了一层如霜般月色,他乌黑的长发散落而下,一小捋黑发缠在少女颈窝。   窗外是风声和柿子掉落的声音,月光如潮水般冲刷而来,空中的氛围静谧而粘稠。   历来活在仙门传说中的仙门首座容涯仙尊微怔,他周遭的清冷气悉数消散了,身上半点仙气都无,不像仙尊,倒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书生。   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把袖袖推开,垂眸,嗓音低低的,问:“袖袖,你在做什么。”   “我给姐姐戴耳坠。”   伴着自家祖宗甜甜软软的声音,一道微弱灵气攀上右耳,像一根细密的线,那灵气细线在耳垂处摩梭,酥酥麻麻的触感如骨髓间穿梭的虫蚁。   这是蔺绮的灵气。   她的灵气出现得太突然也太无缘无故,容涯险些放出灵气绞杀。   浅蓝色灵力刚流出来又被猛地收回去,青年五指收拢攥住袖管,手背青筋暴露,他垂首,霜白袖摆掩唇,轻轻咳嗽几声。   耳坠是极通透的天青玉,冰冰凉凉的,如雪水一般,触上右耳。   和天青玉的冷硬触感一起的,还有袖袖温软的指尖,小混账没规没距的,指尖触上耳垂,认认真真给他戴耳坠,侧脸微抵到他的下颌。   温热的呼吸攀上青年的脖颈。   容涯只觉呼吸凝滞,他深呼一口气。   贵为仙尊,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冒犯他。   容涯心中忽而生出一丝愠怒,但理智告诉他,现在给他穿耳洞戴耳坠的是自家祖宗,火气顿时哑了。   青年眉眼低垂,他看着红衣少女精致的侧脸,觉得有些不妥。   此时此刻,他有点后悔放任袖袖喊他姐姐了。   他本就是男子,袖袖这样喊,反倒让她的认知愈发混乱不清。   而依照仙门的传统,无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男女之间如此不设防都是一件很不应当的事。   若是以前倒也罢了。   只是,容涯心中默了一会儿,虽然他觉得袖袖和从前一样,还是一只又乖又软的漂亮幼崽,但就世俗而言,她似乎长大了不少。   容涯心中挣扎,他发现自己的教导似乎不大成功,袖袖似乎很不在乎男女大防。   ——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作为“林清听”的他,都很粘人。   在他面前如此倒也罢了,毕竟祖宗是他一手养大的,他不会害她,若是对其他男人也这样……   容涯心中将冒出这个想法,险些抑制不住杀气。   他眸光垂落,掩住晦暗眸色,拈了下指尖。   “袖袖。”青年嗓音清温。   “嗯?”   蔺绮停下手上动作,下巴抵在青年肩窝,侧头看姐姐。   青年照例是温和的模样,他眉目温顺,斟酌道:“寻常男女之间不能贴得这样近。”   “为什么。”蔺绮问。   “因为这样可能会伤害到你,不合时宜的亲密或许会滋长腐烂的情谊。”容涯对上蔺绮湿漉漉的漂亮瞳孔,青年的眸子映着月光,他温声道:“然而,世上许多男子并配不上你如此的亲近。”   清越的嗓音如流水一般,不疾不徐。   容涯兢兢业业履行年长者的义务。   袖袖小猫听了,点点头,蹭了蹭容涯的肩窝,她欣赏着青年戴耳坠的美貌,漫不经心唔了一声,乖乖道:“我知道呀,姐姐。”   “嗯。”   容涯颔首,眉梢含笑,他微微偏头,天青玉耳坠便轻轻晃动。   冷白指节叩了叩蔺绮的侧脸,他踌躇片刻,笑说:“那就不该这样粘人。”   “我不粘人。”蔺绮趴在容涯肩头,拨了拨天青玉耳坠,青年眸光略茫然,显然不相信她的话。   袖袖小猫尾音上挑,软绵绵道:“但你是我姐姐呀,我们又不是寻常男女。”   容涯微皱眉:“但我是男子。”   此时风声舒缓。   蔺绮含混嗯了一声,她看向自己的漂亮姐姐。   ——青年松松垮垮着一件霜白长衣,长发散落半遮住眉眼,他毫无疑问有着世上第一等瑰丽清冷的美貌,苍□□致的侧脸上淌着月光,青年眸光清凌凌,眸子深处神秘的雾蓝色像大海的潮汐。   天青玉耳坠被风带起,轻轻晃荡,流苏招摇带着潋滟水色。   蔺绮蹭了蹭青年的侧脸,对他方才的话很不在意:“姐姐,你要照一照镜子吗。”   容涯听她说话,微愣住,半晌,垂首轻笑一声:“混账东西。”   他不欲与蔺绮分辩,蔺绮又开口:“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姐姐把我养大,我自然想亲近姐姐的,难道你要把我推开吗。”   “而且你是我姐姐呀,寻常姐妹尚且能抵足而眠,我想离姐姐近一些都不行吗,你三年都不出关,如今也只有一抹分神来陪我,现下还要把我推开,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蔺绮说着,眸中浮现出些许水雾。   “胡搅蛮缠。”容涯低声斥道。   他指尖无意识擦过床沿。   青年侧倚床头,微垂眸,压下心中难过和歉疚,略思忖了一会儿,仍觉得不大妥当,但也没说什么。   他伸手抹了下袖袖小猫软白的眼尾,叹了口气:“成日里都在想什么,我养你到这么大,怎么可能不要你。”   其实他心中隐约尚存一丝别扭。   但因为舍不得袖袖不开心,又或许是因为舍不得割舍一些连他也捉摸不透的隐秘心思,所以把那点别扭埋在了深秋的月光里。   此时树梢微动,风声又起。   容涯收回手,恍惚间感到一丝凉意,袖袖刚刚给他穿耳坠时,他心中踌躇又紧张彷徨,此时才惊觉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青年掀开被子起身下床,预备出去沐浴,袖摆却被自家祖宗紧紧攥着。   红衣少女杏眸睁圆,眸中似有几分迷茫和害怕。   容涯知道自家祖宗粘人,恍惚间又觉得她没什么安全感。   青年在床边停住,微俯身,天青玉耳坠垂下,青年漂亮得像踏月而来的神明。   他拢住蔺绮,两人额头相抵,青年笑着哄自家祖宗:“我说了陪你,便不会走,你乖乖睡觉,姐姐一会儿就回来。”   轻柔的嗓音落下来,如古寺里焚起的艾草的余烬。   浅蓝色的灵气升起来,化作一条松散的线,一端系在蔺绮手腕上,另一端则系着青年的手腕,容涯起身,长衣委地,他揉了揉蔺绮的长发:“别怕,睡吧。”   蔺绮眨了眨眼睛,看手腕上浅蓝色的细线。   青年出屋子阖上了门,线却没有断,一直向外延申,袖袖小猫这才放下心,乖乖躺下,把自己卷在被子里。   月色蒸腾。   蔺绮沐浴在月光里,她抬起手腕对着天上的月亮,心中忽而生出无尽的欢喜。   芥子里,云镜发出细微的响动。   蔺绮拿出云镜,是蔺浮玉找她。   云镜上。   蔺浮玉:你不在霜雪天。   陈述的语气。   ——   临云宗,主峰。   “少、少主——”   颤颤巍巍的声音。   芝禄跪伏在院内青石砖上,他被蔺浮玉从苦牢提出来后,辗转到戒律堂,又到了少主居所,他面目狼狈,衣衫褴褛,茫然无所适从。   少主问他大小姐的符箓,他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宁愿死都不想再招惹蔺绮那个疯子。   少主问了他一会儿,便不再说话。   芝禄知道凭临云宗宗门首席的智谋,绝对什么都知道了,但他一点都不想翻案,他疯了才敢去找蔺绮的麻烦。   他那点指甲盖大小的冤屈哪有性命重要。   芝禄心里发慌,手脚哆嗦,他战战兢兢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首席弟子。   ——蔺浮玉站在院子里,脊背挺拔,长身鹤立,照例一身白金长袍,腰间环玉带,一派清正端方的君子模样。   然而,他此时微微皱眉,低头摆弄云镜,眸光无处着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   清冷的嗓音混在无边月色之中:“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既然此事有蔺绮的过错,你不必再为她遮掩,我理当还你公道。”   “然则你一来欺上,二来渎职,这两桩事亦是罪过,明日戒律堂会重新判罚,长老们定罚时亦会顾及你在苦牢里的艰辛,此后你也不必再去苦牢了。”   “可是、可是少主我不想翻案啊……”芝禄急急出声。   “戒律堂断不能容冤案。”   蔺浮玉微怔:“你在怕什么。”   半晌,他哂笑一声:“怕我妹妹?不必担心,此事不会惊动她。”   “她的错处自当由我这个做兄长的来担。”蔺浮玉倚着廊柱,微微阖上眼,似乎有些疲惫,他挥挥手,“退下罢。”   芝禄闻言如蒙大赦,恨不得以头抢地叩谢少主恩情。   这时已经很晚了。   蔺浮玉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蔺绮的消息,预备进屋歇息,云镜却泛起微光。   蔺绮的心情似乎很好,发过来的消息语气也十分活泼。   云镜上。   蔺绮:我回家啦,哥哥。   蔺浮玉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蔺绮回了她过去十六年的家。   他默了一会儿,心中生出些苦涩。   然而临云宗错过了蔺绮的十六年,她刚回来时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总归是他们有所亏欠。她回家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青年在院子里停住,站在月色下,他想问蔺绮还回不回来,但是犹豫斟酌了好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他想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公事公办,扯了个和想问的话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蔺浮玉:你参加仙门大比吗。   蔺绮回得很快:参加的。   对面的人似乎很开心,有无尽的倾诉欲:哥哥,青要山的柿子比临云宗的要甜许多许多,仙门大比再见时,我带给你吃。   蔺浮玉的眉眼很轻很轻地弯了一下。 第47章   遥在千里之外, 蔺浮玉给她发了个“好”字。   青要山的夜晚静谧无声,柿树斜斜歪歪的枝桠垂坠在窗檐边。   透过稀疏交错的树枝,蔺绮望着天上澄澈如水的残月, 雾气氤氲, 转眼就是天明。   次日清早。   姐姐果真如承诺的那样, 在她屋子里陪了她一整夜。   蔺绮迷迷糊糊睁开眼,侧躺在床上,便见青年衣袍松垮,单手支额撑在桌上, 他阖着双眼休憩,左手还虚搭在一卷竹简上。   隐隐约约间,蔺绮感受到那浮在青年周身的草药气息, 清清冷冷的。   早起第一眼就能看见姐姐, 这让蔺绮无比安心也无比愉悦。   她眨了眨眼睛, 带着好奇, 伸出手去够桌上的竹简, 手却忽而被叩住, 像是触及一块冰。   青年微微咳嗽两声,温温沉沉的声音带着点哑:“醒了?”   “嗯。”蔺绮应声,她抬眸对上青年温和的瞳孔。   他刚睡醒,眸中难得显出些茫然, 眸底漂亮的薄蓝像是盖了一层潮湿的雾。   “姐姐。”   蔺绮趁着青年刚醒,思绪不清明的时候,起身下床侧坐在青年腿上。   袖袖小猫仰头, 眸光湿漉漉, 她尾音含糊, 软软撒娇:“抱一抱。”   青年莞尔:“怎么那么粘人。”   他单手把自家祖宗揽在怀里, 屈指叩了叩桌案,推来一盏茶。   茶水用灵气温热,还蒸腾着氤氲水汽。   蔺绮清早睡醒,惯来喜欢喝一杯甜茶。   她捧着杯盏抿了一小口,暖意便漫及全身,袖袖小猫揉了揉眼睛,有点饿,含糊道:“姐姐,烤柿子吃。”   “嗯。”容涯应了一声,嗓音清温,“等一会儿。”   他拿起木梳将怀里小祖宗的长发梳顺,又拿起桌上一条红丝绸带。   纤细的红绸绕在冷白指节上,衬得那只手愈发苍白清瘦。   青年垂眸,不经意间看见蔺绮的云镜,云镜亮着微弱的光芒,容涯提醒道:“有人找你。”   蔺绮伸手去拿云镜。   云镜上,找她的人并不少,临云宗已经发现她不在霜雪天了。   明止来问她身上的伤如何,蔺绮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他问的是之前算计蔺岐山时留下的化神伤口;蔺轻梨给她传了一张画,是一筐红艳艳的柿子,柿子上还带着水珠,看起来就很新鲜。   那张画下面,蔺轻梨气急败坏留下一连串话。   蔺轻梨:兄长说你回家了?你回去做什么?   蔺轻梨:蠢货——你走了还想参加仙门大比?这个时候离开临云宗,你是不是不准备夺名次了?你以为你的符术很厉害吗?   蔺轻梨: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全仙门的弟子都在准备仙门大比,你这个时候回去玩乐,你!不求上进!   ……   蔺轻梨:蔺绮,你怎么不理我。   蔺轻梨:蔺绮!   蔺轻梨:哼——罢了,笨死了,你想去容涯仙尊座下修行吗,你、你理一理我,我给你挣一个名额。本小姐勉为其难还可以把柿子分给你吃。   蔺绮翻着一连串的消息,长睫扑闪,小小声埋怨:“她说我不求上进。”   容涯轻声笑了下。   蔺绮倚在青年怀里,等姐姐给她扎完头发之后去烤柿子。   百无聊赖间摆弄云镜,她懒懒回应蔺轻梨:你好吵。   袖袖小猫觉得她这个便宜姐姐奇奇怪怪,挑了几个问题回:我想姐姐了,就回家了。   她并不讨厌蔺轻梨。蔺轻梨之前送她的剑气现下还藏在她的织星盘里。   蔺绮难得诚实,她想了想,又加了两句:我的符术真得很厉害,我可以夺魁。青要山的柿子比临云宗的甜。   蔺轻梨明显不相信。   千里之外的临云宗,蔺轻梨很快写道:大言不惭,你都没跟天行榜上的人交过手,罢了,你若是想在第一试留到最后,仙门大比前赶紧回临云宗!和临云宗的师兄师姐们一起进秘境。   蔺绮心道这可不行。   她见蔺轻梨不相信,便也没再解释。   此后几日里,蔺绮便一直待在青要山。   期间,蔺轻梨不间断地给她发一些仙门的事。   诸如乌山的圣女染病,无奈放弃仙门大比;兄长无缘无故又进了次戒律堂,出来后浑身都是血;望月派那位闭关已久的人间公主终于出关……   洞府外的柿子树枝桠摇晃,晃着晃着就到了仙门大比的那一日。   这一日,青要山上昼光清明如水,蔺绮在洞府外,看见了她养在霜雪天的幼虎。   雪白的虎崽崽蜷缩在湿润的泥土上,已不复往日风光。   它毛色暗沉打卷儿,沾了许多污泥,看起来脏兮兮的。   幼虎颓丧地耷拉着脑袋,幽暗的红色血块沾在灰扑扑的皮毛上。   定睛望去,它的一只爪子上血肉翻卷,鲜血凝结。   柿子树下。   青年微倚着树干,垂首看着狼狈的幼虎,温声不知道在问些什么。   幼虎呼噜呼噜回答,它的声音很轻,像小声的呜咽。   蔺绮微微蹙眉,抬脚走过去。   “它怎么了。”清脆的声音落下来。   容涯偏头,看见袖袖过来,温声答道:“有人要捉它,它逃跑中被打伤了。”   幼虎弱弱点头:“呼噜——”   有人要捉大爷。   红衣少女蹲下身,轻笑道:“还有旁的人看上了你这一身皮毛吗。”   幼虎大怒:“呼噜!”   屁的皮毛!只有你这个不识货的坏女人只看得见大爷的皮!大爷是妖族少主有人捉大爷是合情合理的!坏女人你这是有眼不识泰山是大不敬!   蔺绮听不懂,她抬头看姐姐。   容涯笑说:“通灵符,我给你画过。”   “通灵符?”蔺绮微微怔了一下,她想起生辰时,姐姐给她的两张符。   她将那两张符从芥子里拿出来,一起拿出来的,还有当初姐姐给她的梨花簪子。   那两张符是黄纸质地,样式极新奇。   通灵符,上通天,下通地,借此符可见鬼神。   通灵符早已失传了,蔺绮只是传说中听说过。   去临云宗见到林清听之后,她就猜测到姐姐的身份不简单,绝非是她曾经认为的寻常散修,但蔺绮没想到姐姐连通灵符都会。   “可是。”袖袖小猫拧眉,有些不解,她看着青年,问,“通灵符不是只能见鬼神吗,也能听懂它说话吗。”   “原本是你说的那样。”容涯笑着。   此时树下有一颗熟透的柿子掉下来,他伸手接住,青年沉吟了一会儿,解释道:“我改了几笔,现在这张符可通天地间一切生灵。”   蔺绮:“……”   姐姐不是个剑修吗。   “怎么了。”容涯见自家祖宗沉默的样子,问,清透漂亮的瞳孔里浮出些许不解。   “很厉害。”   蔺绮诚实道:“我也想和姐姐一样厉害。”   容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青年眉梢微弯,莞尔:“等你长大便能如此了。”   “我已经长大了。”袖袖小猫不满。   容涯嗓音清温,顺着她的话说:“那就等你再长大一些。”   蔺绮拿了一截枝桠,对比着黄纸上的符文,在地上画符,昼光打在不远处的湖冰上,反射出瑰丽的浅蓝色光晕。   容涯便倚着树,垂首看袖袖画新符。   “呼、呼噜——”   幼虎发出弱弱的声响。   大爷快死了。   容涯的注意力被幼虎吸引。   他眉目含笑看了幼虎一眼,食指抵在唇边,青年语气温柔:“劳驾,安静一些。” 第48章   “……”   幼虎哽住了。   它沮丧低头, 伸舌头舔自己爪爪上的伤口。   幼虎心中愤愤。   不是说容涯仙尊心怀苍生吗,它都快死了!它快死了啊!一条无辜的生命即将逝去,未来翻云覆雨的伟大妖王即将夭折, 这一位在干什么!他在看蔺绮画符!   草菅虎命!!!   它安静了一会儿, 耷拉着眼皮子。   “呼噜——”   幼虎把自己卷成一团, 看着眼前认真画符的红衣少女,喉间发出微弱声音,却是在和容涯商量:“呼噜呼噜——”   先救救大爷,她一时半会又学不会。   青年淡笑。   幼虎一瘸一拐往前爬, 挪到蔺绮面前:“呼噜——”   天地灵气似汇聚于一处。   通灵符复杂,一笔难以勾连,树枝往前划时, 地上沙石似带了千钧之力。   蔺绮很明显感受到一阵阻滞, 她微微皱眉, 额角冒出冷汗。   这张通灵符能通天地间一切生灵, 想画出来本就困难, 更何况她还是第一次画。   正常来说, 第一次能画出一小部分便已经很了不起,想要熟练画出来,必得经过千百次练习,领悟其中灵气流向, 寻其与自然造化相通之处。   不应操之过急,否则便可能反噬自身。   蔺绮却一直没断笔,指节叩在树枝上, 冷汗顺着侧脸滑下。   她像是被困在一处狭窄的桎梏之中, 无论往哪个方向落笔, 都会感受到一阵极大的阻碍, 蔺绮微阖眼,试图散出身上灵气,把自己的灵气灌在树枝上。   她的灵气撞上那股无形阻碍,却像弹在棉花上一样。   蔺绮抿唇,又抽出灵气往外散,喉间溢出些许血腥气,她平缓一会儿,将血气生生压下。   青年带笑的声音落下来:“再抽就把自己抽干了。”   袖袖小猫有些懊恼:“我只是试一试。”   她找不到这张符灵气流动的方向,也看不明白它运笔时的趋势。   清清凉凉的触感。   一只苍白清瘦的手覆上蔺绮的手背,青年蹲下,乌黑长发顺肩垂下。   容涯屈指,点了点蔺绮的手,声音低低的,带着点细微的沙:“松一些。”   蔺绮微微松开手,青年身上清苦的草药气漫在空气中,她渐渐放松下来。   “看见了什么。”青年温和的声音落在耳边。   蔺绮眨了眨眼睛:“符文,只有一半,我画不下去,有东西不让我画。”   “还有呢。”容涯笑问。   还有?   袖袖小猫垂眸,认认真真想了想:“还有土地,枯枝,柿子树,柿子掉下来了。”   “还有姐姐。”她软软道。   蔺绮听见青年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说:“此时是谁踩在土地上。”   他的声音极柔和,像是自云端倾倒的雾气,容涯一句一句笑着问:“谁手握枯枝,柿子树下的是谁,姐姐身边是谁。”   “此符可通天地间一切生灵,阻挡你的自然也是万物生灵。”   蔺绮微怔。   青年偏头,眸光垂落,眸底漂亮的薄蓝色像是轻柔一阵风,他点了点蔺绮的手,说:“你为了让树枝往前,将灵气散出去冲撞,是将你自己和天地生灵相对立,然而你也是众生之一,而且是极为珍贵的那一个。”   蔺绮长睫扑闪,她垂眸。   青年握着她的手,操纵树枝往回收,他嗓音清温:“袖袖,你画符时,除却天地,应先看见你自己。”   “然后。”他笑着松开手,“去掌控一切。”   清清冷冷的嗓音落下来。   蔺绮心尖一颤,她握着枯枝,却没有再往前画,也没有再抽自己那所剩不多的灵气。   她安静阖上眼,感受着周遭灵气涌动,细心探出神识。   神识触及泥土,触及风,触及树上飘摇的枝桠,她从天地间一丝丝将灵气收拢,汇聚在枯枝上。   一笔落下。   “轰隆——”   天上雷云压阵,狂风乍然,自山巅浩荡奔来,刹那间如山呼海啸万马奔腾。   蔺绮睁开眼,地上的符文一笔贯通,金色光芒浮在符文上。   旁边颓丧倒在一边的幼虎惊恐地睁大眼睛。   蔺绮起身,将地上的符文随手拍向幼虎,抬眼看天上黑压压的云层。   “呼噜呼噜——”   卧槽雷劫——你不是练气吗练气突破怎么会有雷劫啊啊啊你是怪物吗!   这是蔺绮第一次听见幼虎的声音。   它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稚气。   蔺绮没想到自己会突破。   幸而筑基的雷劫尚算宽容,一道白光细若银蛇,只在片刻间没入蔺绮的身体。   蔺绮只感受到浑身一阵酥麻。酥麻过后,周遭充沛的灵气不断涌入灵池。   待到风止云散。   蔺绮感受到体内充沛灵气的瞬间,就下意识去看姐姐,袖袖小猫脚步轻快跑到青年身边,撞入容涯怀里,像扑进软和的草木清香之中。   容涯倚着柿树的树干,眉目含笑揽着她,温和颔首:“袖袖,恭喜筑基。”   她的符道本无所谓筑基与否,但是筑基后,依托灵池里涨出的一大截灵气,她的剑道也会强劲一大截。   此时天上已经放晴,刚刚黑云压境的场面仿佛如梦一场,昼光清明,秋日的日头凉如水。   蔺绮眉眼弯起,同时又有些疑惑:“我以前从来没有靠符道突破过。”   “入道之后,便不拘什么形式,能力够便能突破了”容涯说。   “为什么我不能以符术入道。”蔺绮又问。   “因为你的符术在五行之外。”容涯散漫说,他思忖了一会儿,又道,“这种符道失传许久了,现下少有人知道,不必在意。”   “呼噜——”能不能给大爷治伤,大爷快死了。   幼虎弱弱趴在蔺绮脚边,爪爪拍了拍她的裙摆。   蔺绮这时才记起幼虎,问道:“谁要捉你。”   虎崽崽眼珠子转转,迷茫地摇摇虎头:“呼噜。”看不清,是一堆穿灰衣裳的坏人。   “乌山。”青年漫不经心道。   他垂首,随意在指尖划开一道小口,鲜血顺指尖落下,滴落在幼虎身上。   原本灰扑扑幼虎瞬间变了模样。它身上的翻出血肉的伤口一点点愈合,灰糟糟的皮肉上生出新的纯白毛发。   幼虎情不自禁睁大了眼睛。   只一眨眼的工夫,幼虎就从狼狈不堪,重新变得风光神气起来。   幼虎在青年脚边激动乱窜,像是看着一颗千年老山参。   这一瞬间,蔺绮觉得自己姐姐比斛灵仙草还要像斛灵仙草。   她心里一沉,抿唇。   “在想什么。”容涯嗓音轻柔,笑着看她。   “你的血为什么能让伤口瞬间愈合。”袖袖小猫皱眉,她伸手握住容涯那只划了口子的手,有些不高兴,“不能让旁人知道。”   一颗斛灵仙草都能让那么多化神争抢,若是让旁人知道姐姐的血有这样奇异的本领……   蔺绮只想到这个可能,便觉得毛骨悚然。   容涯说:“大抵是因为我修为不低。”   “鲜血里会带有一个人的灵气,不止是我,其他许多人也能做到这样。”青年看自家祖宗抿唇皱眉的小模样,莞尔一笑,温声道,“你现下去往林守身上割一刀,他的血也能拿来治伤。”   “那也不能让人知道。”蔺绮郁郁开口,她眉眼下压,刚刚筑基的欢愉现下都消散了,“不能割自己。”   容涯闻言被哄笑了,他点了点蔺绮手上被她自己划出来的伤口:“祖宗,你说我?”   “哼——”   袖袖小猫冷哼一声。   “好吧。”容涯有些无奈,又觉得自己确乎应当以身作责,省得这小混账整日往自己身上添伤,“我知道了,先放开。”   “不放。”蔺绮理直气壮。   青年垂眸看她。   “暖一暖。”袖袖小猫握着他的手,软软道,“你手太凉了,要暖一暖。”   容涯轻笑一声。   此时树上柿子晃荡,青年抬头,透过稀疏枝桠,望了眼湛蓝的天:“仙门大比应当快开始了。”   ***   正午,临云宗。   主峰后山的演练场上,汇聚了一群服饰各异的仙门弟子和各地散修。   天上旗幡顺风摆动,鸣鼓声不绝于耳。   空旷壮阔的场地上,人流喧嚷不绝,中间是一条长长的汉白玉石道,石道最前方是一处高台,高台上坐着三大派和乌山的各位仙门长辈。   四周是看台,看台上亦坐着不少仙门弟子。   蔺绮站在人群中,怀里抱着雪白幼虎。   她环顾四周,在看台上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想找的人。   “在找谁。”她身边,一青年披了件黧黑长袍。   兜帽下,一缕长发自左肩散下,天青玉耳坠映着清和昼光,熠熠生辉。   仙门大比前简直是化神扎堆,容涯到底不放心袖袖一个人来,故而随意披了件隐匿气息的法衣,跟在她身边来了临云宗。   “找蔺轻梨。”蔺绮声音软软的,她轻轻抚了抚幼虎的脊背,说,“我要让她知道我筑基了。”   青年还没问缘由。   袖袖小猫就不大开心地哼了一声:“她说我不求上进。”   容涯觉得袖袖这副样子可爱的要命,他情不自禁笑出声。   离秘境开启还有半个时辰,蔺绮靠在姐姐身上,低头摆弄云镜。   “二位,压一注吗。”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   蔺绮抬头,看见一个穿蓝衣的中年男人,男人笑得和善,蔺绮问:“压什么。”   “压榜首啊。”   男人把她带到一个赌桌前,赌桌摆在看台上,周围聚集了不少人,其中不乏临云宗的弟子。   若放在平时,临云宗里出现赌桌早被戒律堂给端了。但仙门大比时,宗门对这种事的管理却并不严格,长老们有意让弟子们放松放松,便随他们去了。   蔺绮抱着雪白幼虎,站在赌桌侧面,饶有兴趣地看了眼赌桌上摆着的灵石。   “姑娘,玩一玩儿?”男人侧看蔺绮一眼。   赌桌四周的人注意到这个陌生的红衣少女。   “美人儿散修啊。”一个略带调笑的声音响起来。   蔺绮抬头,对上一双略带侵略性的目光。   对面的男人二十五六岁,唇红齿白,面容阴郁,他穿一身黑色锦袍,折扇阖上敲了敲掌心。   “难得看见如此绝色。”   他的眼神黏在蔺绮身上,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男人笑道:“妹妹从哪儿来,要是没有门派,不如进云海天州啊,我们云海天州就喜欢长得漂亮的。”   周围下注的人纷纷安静下来。   云海天州掌门之子秦显,身份尊贵,却残虐成性,他惯爱美人,尤其喜欢收集美人眼珠。   众人心中唏嘘。   散修无门无派,无异于漂泊浮萍,对上三大派之一的千金公子,哪有反抗余地。   他们看着赌桌一侧的红衣美人。   那少女怀里抱着一只雪白幼虎,袖摆处有洒金纹样,那双手纤细瓷白,轻轻抚着幼虎的皮毛。   柔顺的乌黑长发垂下,一部分用红绳束起,红绳后绕着一颗银白铃铛。   轻暖的昼光落在她纤长细密的鸦睫上,少女眉眼稍扬,清透漂亮的瞳孔里,似有桃花潋滟。   她衣着不算简素,皮肤也冷白无暇,像上好的美玉。   料想亦是好人家的姑娘,兴许也是家里千宠万宠养大的。   可惜。   撞上云海天州这位公子,实在可怜。   红衣美人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听说了云海天州的名头而心生仰慕。   “咳——”   有人出来打圆场:“兴许美人已经有门派了,下下下,下注。”   这话自然没几个人相信,若有门派,在这种时候都该穿上弟子服了。   秦显自然也知道不可能,他眉头一挑,饶有兴味地看着蔺绮。   赌桌四周死寂。   就在这时,红衣少女开口,她绞着眉头,似有些疑惑,侧倚着她身后那个穿黑衣的人,声音软软的,若有所思:“秦罗衣的赔率好低。”   “秦罗衣?”   清清冷冷的声音,却很轻柔。   在一群人的目光下,他们两个就这么旁若无人地交谈起来。   红衣少女的声音温温软软,一听就很乖:“天行榜第二呢,很多人都猜她这次能得榜首。”   “真可惜。”她眉眼弯弯,蹭了蹭她身边的青年,很娇气,“我这样厉害,榜首肯定是我。”   众人:“……”她好狂。   秦显微微眯起眼睛,他喉间渗出一丝轻嘲笑意:“有意思。” 第49章   “耳聋眼盲之人可拿不了榜首。”秦显语气不善,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欲,戏谑道,“倒适合养在后院。”   原本打算挖了眼珠子的, 但刚刚看见这美人愚钝天真的模样, 他心中忍不住升起玩弄的念头, 天真至此,毁灭起来必定很美。   容涯轻拈了下指尖。   他微掀眼帘,漫不经心扫了秦显一眼,神色不明。   这时, 一身清脆的呼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妹妹——”江梅引一身青金长袍,在远处朝这边挥手。   他身边还有一位着青金长裙的女子。   那女子怀里抱着一卷书册,始终微微笑着, 涵养极好, 和活蹦乱跳的江梅引大不相同。   “江公子, 公主殿下。”   赌桌周围, 不少弟子认出他们两个, 纷纷问好。   江梅引擦过秦显, 径直来到蔺绮面前,他看见雪白幼虎时,眸中闪出几丝兴味:“吊睛白额虎,还是只妖兽, 我能摸摸吗。”   蔺绮把雪白幼虎递给他。   正好,她要去牵姐姐。   “妹妹也来押注,压谁啊。”江梅引瞄了眼赌桌, “不妨押我。”   “我是上一任的第三, 赢面很大的。”江梅引笑着跟蔺绮推销自己, 然后, 顺手将一把灵石洒在蔺浮玉的名字上。   众人:“……”   公主微笑:“丢人。”   袖袖小猫攥着容涯的袖摆,小小声嘟囔:“奇奇怪怪。”   江梅引抚了抚雪白幼虎,讪笑:“随口一说,随口一说,还是压蔺浮玉吧。”   “你们认识?”秦显出声。   自江梅引出现以来,在场的人都发现,秦显的脸色不大好。他们情不自禁觑向蔺绮,忍不住怀疑起红衣少女的身份来。   难道这位是望月派的?   她若是望月派弟子,在这种场合为何不穿弟子服。   秦显素来衣冠华贵,这时却恨不得把云海天州的内门弟子服焊在身上,以彰显其不同于仙门众生的高贵来。   “看不出来,这位姑娘竟然是望月派的仙子。”秦显眼尾扬起,意味不明看了蔺绮一眼。   江梅引自然知道秦显是个什么货色,乌黑的眼珠子凝望着不远处,他很快收回目光,懒洋洋给雪白幼虎顺毛,语调散漫:“不是啊,妹妹怎么会是我们望月派的人呢。”   秦显闻言,心里松了一口气。   若这人是望月派的,想要弄到手,估计要废很大一番工夫。   是散修便很好。   哪怕江梅引和这人熟络,但只要江梅引不傻,他就不会为了一个小散修得罪自己。   江梅引看着秦显的得意神色,心想这人可真有意思。   他站在蔺绮身边,下巴隔在毛茸茸的虎脑袋上,单手摆弄云镜,给蔺浮玉发了几句话。   蔺浮玉作为仙门年轻一代第一人,现下在高台上和那些仙门长辈一起。   江梅引等他回消息。   只一息,云镜上。   蔺浮玉:在哪儿。   江梅引挑眉:赌桌这儿。   江梅引:那么快,你住云镜上了,三大派长辈们眼皮子底下都敢碰云镜?蔺少主胆子不小啊。   蔺浮玉:我妹妹说了今天会来。   江梅引啧了一声。   蔺绮说今天会来,所以这位就拿云镜等着蔺绮的消息,蔺浮玉是被蔺绮下蛊了吧。   江梅引薅了一把虎头,情不自禁看了蔺绮一眼。   红衣少女好像丝毫没有受秦显的影响。   此时,她手里拿着一张羊皮卷,眉眼弯如月牙儿,仰头看着她身边的青年,小小声跟他说话,江梅引听她软乎乎的嗓音,心里险些化了。   他嘶了一口气,心道:蔺浮玉被下蛊……嗯……也能理解。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调笑的声音响起来,秦显睨着对面,扇骨撑着下巴,他知道蔺绮不是望月派弟子后,彻底放松下来。   他语带玩味:“二位姑娘端美明艳,是云海天州最爱重的那类人,若是实在找不到门派,不如来云海天州。”   他刚刚对上红衣少女那位姐姐的眸光,心里的血似乎都要沸腾起来。   他其实看不大清那位黑衣人的容颜,但他能看清那人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眼睛。   乍一看是带了点浅色的黑,眸子清透如冰,细看,又能看清眸底如蒙水雾的薄蓝,瑰丽如仙境般。   那双眼睛里,清冷得没有一点欲望,不似凡人,倒像神明。   这一定是天地间最圣洁、最珍贵的藏品。   若非江梅引突然出现,他就拔剑去剜了。   秦显眸色晦暗,呼吸渐渐沉重起来。   袖袖小猫攥着容涯的袖摆,力道明显紧了紧,她垂眸微哂。   这人真得好烦。   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这样看姐姐。   “你在看什么。”蔺绮笑着偏过头,透过纤长鸦睫,昼光疏落打在红衣少女的眸子里。   她掩住眸光深处的薄凉,一派单纯的模样,蔺绮眉梢带笑,放缓声音,语气绵软,问道:“你在冒犯我姐姐吗。”   秦显没想到美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他怔了一瞬。   江梅引和皇族公主都在这儿,他披起斯文的皮,轻摇折扇:“哪里称得上冒犯,我只是在邀请二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应当算不得过错。”   这话实在冠冕堂皇。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人说话。   “不必劳烦了。”温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赌桌边,众人纷纷回头。   “蔺师兄。”   “蔺少主。”   “首席师兄。”   “……”   仙门第一大派的少主,身份显然要比望月派首席和人间公主要贵重。   更何况他还是仙门年轻一代的第一人。   秦显皱眉。   众人眼见着蔺浮玉走到赌桌边,他一身白金长袍,腰间环玉,如玉君子,端方无暇,和赌桌的气质十分不和,他来时四周便安静下来。   蔺浮玉抬眼看秦显,他眉眼很淡,语气平和:“秦公子,你是想在临云宗的地界里,劝我临云宗的大小姐改投他派吗。”   秦显瞳孔一缩,他险些披不住贵公子的皮囊,他指尖微微醛缩起,叩着扇骨的手下意识紧了几分,过了许久,他堪堪找回自己的声音:“蔺少主说笑了。”   临云宗大小姐?   秦显在心里咀嚼这几个字眼。   临云宗是仙门第一大派,临云宗大小姐的地位比他还要高些。   其他人亦很错愕。   一时间,所有目光聚集在蔺绮身上。   蔺绮在押注。   袖袖小猫很讨厌那个人看姐姐的眼神,用如此污秽的目光看姐姐,简直是对姐姐的玷污。   她想把这人的眼睛剜了碾碎,但是姐姐在这里,她只能强压下这疯狂的念想。   罢了,挑个姐姐不在的时候去料理他。   她押下一只芥子袋:“三千灵石,押我自己。”   众人:“……”卧槽,真得好狂。   他们刚刚还沉浸在眼前“散修”忽然变成了临云宗的大小姐的变故里,见到蔺绮押注,更觉震惊。   临云宗大小姐不是个灵根驳杂的废物吗。   “本……唔,押袖袖。”容涯放下一袋灵石,想了想,“里面应当有七千枚灵石。”   仙尊又记起仙门里的人并不知道袖袖这个小字,他温声解释道:“就是临云宗大小姐。”   蔺绮长睫微微扑闪。   三千加七千,一万枚灵石啊,干点什么不好,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呢。在场的仙门弟子们很心疼。   紧接着,一袋灵石磕上赌桌,发出细微的响音。   蔺浮玉道:“五千,押蔺绮。”   这下,连江梅引都说不出话来,他看了看蔺浮玉,又看了看蔺绮,笑了下,似乎看见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   他随手往桌上扔了一袋,笑眯眯道:“那我也押妹妹,我押五百。”   其他人:“……”   不愧是三大派的天之骄子,灵石扔着玩儿,豪奢。   蔺浮玉对蔺绮的回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秦显站在一边,死叩着折扇扇骨,手上青筋暴露,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幽幽看了蔺绮一眼,目光向右偏,移向容涯。   蔺绮懒洋洋看着他,眉眼弯起,嗓音清甜:“你说话真好听,我记住你啦。”   秦显下颌绷紧,手心不由自主发虚汗。   他觉得诧异,但没过多久,他就将蔺绮的话抛之脑后。   ***   赌桌边的闹剧很快散场。   蔺浮玉带蔺绮去了临云宗的席位上。   他得知容涯是抚养蔺绮长大的人,即使在现在的他眼里,这人只是一个寻常散修,蔺浮玉亦给了容涯极高的礼遇。   他们的席位在看台最前方,往前走几步便能走上高台。   除此之外,蔺浮玉又安排了侍从侍奉,他将此事禀告蔺岐山后便下来,回到蔺绮身边。   “柿子。”   蔺绮从芥子袋里拿出一小篮鲜艳的红柿,推到蔺浮玉面前,软软道:“很甜,哥哥尝一尝。”   她从篮子里拿了一颗,伸手扯扯她旁边的人:“姐姐,烤一烤。”   那散修便接过柿子。   他掌心的灵气是浅淡的蓝色,极纯粹。蔺浮玉从未见过如此温柔浩瀚的灵气,只看一眼,他心中便生出无尽平和之感。   “怎么了。”温温沉沉的声音。   蔺浮玉第一次听见这位散修开口。   蔺浮玉怔了一下,他循声抬眼。   眼前的人容貌很模糊,他看不清,然而,这位散修身上却有一种很温和的气质,像山巅纯白的雪色,端艳清绝,干净得纤尘不染。   “很平静。”蔺浮玉下意识说。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说的话没头没尾,正要解释,却听见很轻很轻的一声笑。   眼前的青年收回灵气,将烤柿子递到蔺绮手里。   兜帽下,一捋乌黑的长发散在肩前,天青玉耳坠轻轻晃荡,那双清透漂亮的眸子里浮出些许笑意,他语调懒散:“你悟性不错。”   蔺浮玉谦逊道:“您过奖。”   袖袖小猫懒洋洋侧倒在姐姐怀里,她剥开烤柿子的皮,纤长鸦睫扑闪:“我呢,我呢。”   青年莞尔:“你的悟性自然最好了。”   此时,遥远山林间,传来浩渺的钟声,仙鹤清啼。   只在眨眼睛,天色瞬间暗沉下来。   蔺绮抬头。   地上一阵金光乍起,山风呼啸之间,金光笼住整个演武场,竟结成一座接天大阵,演武场四周墙上接起金黄色的围栏,她亦置身在金色光晕之中。   远远的,她看见嘈杂的人流。   蔺轻梨在不远处向她挥手,她望向那一边,还看见了明止、秦罗衣,还有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人。   他们一个一个,消失在金色光晕之中。   蔺绮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待会儿会下雨吗。”   “不会。”容涯轻笑,他揉了揉怀里小祖宗的长发,温声道:“但秘境里可能会下雨,遇上麻烦要跟姐姐说,乖一些,不要胡闹。”   顶着袖袖小猫略不满的神情,青年嗓音清冽:“去吧。”   ——   只在刹那间,蔺绮眼前一黑,一阵眩晕感涌上来,飘渺遥远的声音灌入脑海。   【如遇到生命危险,请立即砸碎玉牌。】   【你不必时刻保持清醒,宿命将指引你找到回家的路。】   【欢迎来到春水河界。】   【你尽可对这方土地抱有最高的期待和最美好的幻想,它是人间仙境,是乱世中的桃源。】   【它将实现你的所有愿望。】   【外乡人,祝你好运。】 第50章   眩晕感极为短暂, 蔺绮的神色很快清明起来。   然而,映入眼帘的场景却和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秘境的提示告诉她,春水河界是人间仙境, 是乱世中的桃源, 按照常理, 这里应当是个安宁和乐的地方。   然而,在意识清醒的瞬间,她就闻到一阵浓重的腥臭气息,像堆在一起的臭鱼烂虾, 在暗无天日的臭水沟里生蛆腐烂。   “吧嗒——”   蔺绮踢到一个阻挡物,触感十分冷硬。   ——是一截断腿。   断腿是被从人身上直接撕裂下来的,横截面参差不平, 粘着暗沉的血液。   断腿摇摇晃晃, 跌入前面的一个小土坑里, 扬起尘土。   蔺绮举目远望。   这是一处荒凉的旷野, 旷野上尸骸遍地, 远处的风吹来, 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腥臭的血气。   这里遍布死亡的气息。   “你尽可对这方土地抱有最高的期待和最美好的幻想,它是人间仙境,是乱世中的桃源。”   这是秘境对自己的描述。   显而易见,这是诈骗。   蔺绮叹了口气。   她走在遍地尸骸之间, 找出刚刚提示中提起的玉牌。   玉牌的玉质很特殊,伸手摸上去,还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灵气和凸起的字迹。   这块玉牌应当融了传送符纸或者传送法阵, 能把人直接送出秘境外。   【姓名:蔺绮】   【分数:零】   【排名:无】   【大比剩余人数:三千二百四十一】   【大比剩余时间:三十日】   蔺绮在进入这个秘境之前, 曾经了解过玉牌计算分数的标准:   诛杀魔物, 杀的魔物越多, 得到的分数就越多;除此之外,救助百姓或者渡化冤魂也能积攒不少分数。   归根到底四个字——除魔卫道。   虽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才会死那么多人,但是凡大灾必生魔气,这里的魔物一定不少。   “呼噜——”肩上,毛茸茸的一小团拱了拱,变小了之后的幼虎奶猫儿点大,它趴在蔺绮肩头,尾巴缠着蔺绮的脖颈,悠悠然荡来荡去。   吓傻了吧小美人儿。   当初,幼虎从容涯仙尊那儿得到了仙尊十分之一的灵气,与此同时得到的,还有一份认蔺绮为主的契书。   故而蔺绮此次进秘境,幼虎作为她的附属品也一并跟了进来。   蔺绮没理它。   因为,远远的,她看见了一个戴斗笠的渔夫。   渔夫赶着驴车。   驴车后面的板子上,还放着几个密封的大桶,里面晃晃荡荡的,似乎装了一半的水,桶里还有活鱼在挣扎。   驴车停在蔺绮面前。   渔夫僵硬地扭过脖子,蔺绮看见了一双灰白浑浊的眼睛,渔夫脸上皱皱巴巴,还生长着不少诡异的尸斑,在看见蔺绮的瞬间,它灰白的眸子猝不及防睁大,蔺绮感受到它那转瞬即逝的狂喜。   老渔夫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嗓音粗粝沙哑:“娃娃,进城吗,老头子捎你一段儿。”   肩上,幼虎的尾巴情不自禁抖了抖。   显而易见,这是一只脏东西。   如果运气好,它还有可能是一只魔物。   渔夫看着蔺绮,它看见了食物。   蔺绮含笑点头,她看见了分数。   “谢谢翁翁。”红衣少女的语气乖乖软软,她坐上驴车。   驴车晃晃荡荡往前走,幼虎在蔺绮肩上瑟瑟发抖。   老渔夫坐在最前面,两条裤管下空空荡荡,没有腿。   它手里拉着绳,低下头,用苍老沙哑的声音喃喃道:“烧酒……十钱一两烧酒,进城,今天可以进城喝酒……”   今天可以,就代表曾经有不可以的时候。   蔺绮:“这里是春水城吗。”   老渔夫转头,语气含糊,囫囵应:“是,是的。”   蔺绮又问:“春水城是什么地方。”   老渔夫笑起来,它浑浊的目光中浮现出些许满足:“春水城是世上最美的地方,是人间仙境,是世外桃源,你会喜欢那里的,那里……那里。”   它揉了揉眼睛,嘟囔道:“很好,那里真得很好。”   蔺绮:“您不住在城里吗。”   老渔夫僵硬了一瞬,忽而恼羞成怒起来:“住?当然!我当然住在那里,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烧了春水城,我现在就住在春水城最高处的宫殿里!”   蔺绮抓住关键字:“他?他是谁。”   渔夫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惊恐,很快,又从惊恐变成扭曲:“无所谓了。”   “很多年了,无所谓了。”含混不清的声音飘散在风里,渔夫盯着蔺绮,“娃娃,你闻起来好香,让我吃掉吧,我饿了太久了,帮帮我,我已经五百年没吃饭了。”   它已经忘记多少年没有见过活人了。   无尽的岁月里,它浑浑噩噩飘荡在荒野上,只见到了这女娃娃一个活人,它太久没有饱餐过了,胃里的饥饿如火烧火燎一般,太难受了,难受得它想把自己的胃挖出来。   “我只咬一点。”老渔夫舔了舔口水,他抬起手,拈出一个小小的缝,他的手扭曲得吓人,不像正常人的手,倒像是乌鸦的尖喙。   荒野上,只有空旷的风。   蔺绮眨了眨眼睛。   “可、可是我想看看春水城。”蔺绮微垂首,有些害怕还有些为难,“我走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来到这里,春水城,我梦里的城池,我的愿望就是看一看春水城的样子。”   “如果我在这里被您吃掉了,我就看不见它了。”她语气颤抖,祈求道,“求求您,不要吃掉我,我想看看春水城。”   渔夫浑浊的眼白直勾勾盯着蔺绮。   “这好办。”渔夫安慰害怕的食物,“老头子现在不吃你,我带你去春水城看看,然后,你再给我咬几口。”   面前的少女眉眼弯起来,只是清透漂亮的眸子里,仍旧浮出些怯生生的天真:“真得吗?谢谢您。”   老渔夫点点头。   它转过头,兢兢业业驾车,以求尽早满足食物的临终愿望。   十分有人文关怀。   幼虎明显感觉到,驴车的速度快了一些。   如果仙门大比是一场考试,那考场应当是春水河界,是那座人间仙境,显而易见,他们现在不在考场里。   幼虎合理怀疑,蔺绮现在是在欺诈老年劳动力,让渔夫帮忙找考场。   可恶。   太阴险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   蔺绮遥遥看见远处城池的轮廓。   巍峨城墙立于大雾之中。   远远隔着,蔺绮看见城池上飞起的天灯,和顺山势参差建起的华美宫殿。   这是一座比临云宗山城还要繁华的城池。   蔺绮想起刚刚一路走来见过的遍地尸骸。   如果这座城果真如它表面那样祥和平静,确乎称得上是乱世中的世外桃源。   但蔺绮知道这必然不可能。   驴车摇摇晃晃走到城门口,蔺绮听到前面渔夫吸溜口水的声音。   渔夫转过头,灰白的眼睛直直盯着蔺绮。   那只扭曲的大手伸过来,转而就要触碰到蔺绮的脖子,他的语气贪婪而晦涩:“娃娃——”   “让我咬一口。”   蔺绮抬手往它脑门上贴了一张黄符。   然后,一剑捅穿他的胸膛。   蔺绮最后看见的,是老渔夫错愕怨毒的目光。   她还不忘给老渔夫鞠了个躬,小漂亮眉眼弯弯,嗓音清甜:“谢谢翁翁。”   然后,蔺绮拔出它胸口插着的剑。   “嗤——”   老渔夫的身体如漏气般,迅速干瘪下来。   此时,玉牌滚烫。   玉牌上。   姓名:蔺绮。   分数:十。(你杀了一只愚蠢的低级魔物)   排名:第三十二。   蔺绮收起玉牌,走进春水城。   春水城里的气候极其舒适宜居,蔺绮走进城门,就像鱼游入水里。空中飘散着清清浅浅的桂花香,来往行人连绵不绝。   幼虎呼噜呼噜在她怀里翻滚起来,它舒服地眯起眼睛。   这里没有任何魔物的气息,安定,平和,像一个繁华热闹的人间城镇。   “仙师大人,我等在此恭候您多时了。”一个极俊美的男人弯下腰行礼。 第51章   一只雀鸟擦过江面, 扑棱着翅膀飞上枝头。   蔺绮坐在马车里,掀开锦纱车帘。   车外游人如织,几个孩子追着一只蹴鞠兴奋地在街头巷里跑窜, 街上有卖花的小姑娘, 提着一篮子新鲜花束, 站在卖糖人的铺子前。   昼光轻暖,洒在蔺绮纤长浓密的鸦睫上。   日子好像在这一瞬间慢了下来。   “十年前,春水城和其他的城池一样,饱受瘟疫、战乱的摧残, 每天都有人死去,尸体无人收敛,就躺在春水城的街巷上, 久而久之, 街上乱得像乱葬岗。”   俊美男人缓缓开口:“直到将军无意中救下神灵大人, 作为报答, 神灵大人将平和与安宁恩赐给春水城。”   他语气虔诚, 提及那位神灵时, 嗓音中染上几丝微不可察的憧憬与尊敬。   “十年前?”蔺绮放下车帘。   据她所知,人间已经太平了许多年。   蔺绮:“今年是哪一年。”   男人似乎对她问出这个问题的缘由很不解,但依旧微笑回答:“按照仙门的纪年,今年是上水十七年, 大人。”   秘境外,现在是成和三百一十四年。   “上水”是“成和”之前的年号。   她来到了几千年前的秘境。   蔺绮又问:“您还见到了其他的修士吗。”   “我叫姜拾,大人。”   姜拾恭敬回答:“仙师大人们都在琉璃台下榻, 那是神灵大人为诸位仙师准备的居所, 您到了就能见到他们。”   “我能见到神灵吗。”蔺绮说。   姜拾笑说:“当然可以。”   “神灵大人欢迎每一个不远万里来到春水城的客人, 更何况, 你们还是来帮我们诛杀魔物的,你们是春水城的恩人。”   看来她的身份是帮春水城诛杀魔物的仙师。   三大派每年都会颁发门令,派遣门下弟子去魔物作乱的地方,祛除魔物,还一方安宁。   如果不是蔺绮知道她现在身处秘境里,她还以为自己接了一个门令去人间除魔了。   蔺绮:“有神灵坐镇,春水城为什么会出现魔物。”   姜拾的脸色变得难看。   他抿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开口:“因为城外有很多魔物,大人为了保护城里的百姓,在春水城四周设下结界。”   “魔物们进不来,就像髭狗一样蹲守在春水城外,原本没什么大事,百姓们不出去就是了,我们可以自给自足。”他的语气颤抖起来,“但是、但是大人最近越来越虚弱了,祂本来就受了伤。”   “渐渐的,结界越来越薄,那些该死的魔物发现之后,每隔几日,就会成群结队地冲撞城门,如果城门破了……”   他嗓音干涩,不敢再往下说。   死寂的氛围在马车里渲染。   如果城外游荡的魔物进城,春水城里的所有人都会死。   这座祥和、安定的城池,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一座死城。   蔺绮没说话。   这是一个秘境,秘境里的时间是几千年前,这些人早就死了。   她在想姜拾口中的神灵。   蔺绮在进这个秘境前,就知道这个秘境里有“神灵”。   传说里,春水秘境中的神灵可以实现世人的所有愿望。秘境最初的提示也确实提到了这一点。   ——“它将实现你的所有愿望。”   在很久很久之前,蔺绮就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她要走到春水秘境的神灵面前,请求祂治好姐姐的病。   但如果真如姜拾所说,见神灵这么容易,她又对这位神灵深深怀疑起来。   就好像有人路过你身边时,说要把他的全部财产送给你,一般人会觉得他疯了。   蔺绮怕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死。   蔺绮漫无目的望春水城的街景,若有所思。   很快就到了琉璃台,这是一座巨大的宫殿。   和瑰丽璀璨的宫殿相对比,马车停在宫门口,就像是天地间的粟米一样渺小。   走进朱门,里面是一条石板道,两边参差修建着华美的亭台院落。院落外,系着鲜艳的红绸,一副喜庆和乐的模样。   蔺绮被安排在南边的一个院子里。   院子里还有几个婢女在洒扫。   这里的环境很好,角落有小桥流水,水里游鱼嬉闹。   这里有四间屋子。   一间住着一个男人,那人衣着简素,手中拿着把青绿色的长笛,是个散修,看见蔺绮的时候,他很和善地朝她点了点头。   另一间住着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他身上穿着乌山神祠的灰色弟子袍。还有一间是空着的。   这两个人和她一样,是参加大比的仙门弟子。   那小少年注意到蔺绮进来时,眸子显而易见地浮现出些许傲慢。   蔺绮对这种展开表示习惯。   她没穿临云宗的弟子服,没见过她的人都会下意识把她当成散修,而许多三大派和小宗门的弟子,在散修面前都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   这很正常。   无能的人总需要找一点优越感,以维持他们脆弱的自尊心。   蔺绮直接忽略了他。   姜拾带她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很干净,窗外种了一丛山茶花。   蔺绮走进去时,屋里甚至有两个婢女向她下跪行礼。   她第一次见这种场面,险些没反应过来。   “仙师大人,您有什么事吩咐她们两个就好。她们和您一样都是女子,做很多事都能方便许多。”   “我不需要。”蔺绮说,“退下吧。”   姜拾微微笑道:“尊贵的仙师大人不需要干任何脏活累活。”   蔺绮不置可否。   仙门崇尚清苦修行。   蔺绮觉得这个秘境简直是跟仙门对着干。   大约是感受到了蔺绮的不自在,姜拾带着两个婢女退下。   临走前,姜拾很和善地留下一句:“您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感谢您愿意帮助春水城,仙师大人旅途劳顿,请在此休息一晚吧。”   说着,姜拾就带上了门。   幼虎呼噜一声,从她肩上跳下来,跳到松软的床榻上,舒服地翻滚起来。   它从桌子上捞了个桃子,呼噜呼噜啃。   “呼噜。”粉白爪爪抱着桃子,往蔺绮的方向送了送。   坏女人,要不要尝尝,大爷勉为其难给你一口。   “呼噜。”好东西。   蔺绮的目光落在桃子上。   那桃子汁水很足,迸出的桃汁站在幼虎的虎须上,被咬下的地方,留下一排小牙印。   她在桃子上,看见了纯粹的灵气。这种品相的灵桃,就算临云宗也少有,而现在,却明晃晃摆在桌子上。   想起刚刚的一切,蔺绮微怔,喃喃:“别的秘境也这样吗。”   幼虎眼珠子水汪汪的,看起来格外懵懂。   “呼噜——”   不知道,没进过。   蔺绮也不知道,这是她第一次进秘境。   这个秘境里,随便一个桃子都蕴藏着深厚灵气,她刚刚进来,就有整洁干净的屋子住,有婢女侍奉,还能轻而易举见到神灵。   蔺绮觉得,这个秘境懂事得有点过分了。   她收回目光。   她察觉到很多诡异的地方。   想在这个秘境里得分,方法就是去杀城外的魔物。   但魔物分明可以进城。   之前那个渔夫打扮的魔物说,它今天能进城喝烧酒。   蔺绮微垂眸,抹了下玉牌。   玉牌上。   分数:十。(你杀了一只愚蠢的低级魔物。)   玉牌上,紧跟在这句话后面的,是几个滚烫的、血色的字迹,是在她坐上马车时出现的。   ——“它会回来找你的。”   蔺绮拈着玉牌,轻软的昼光透过窗子,打在她精致漂亮的侧脸上。   蔺绮收起玉牌,拿出云镜。   她先前一直以为,进了秘境之后,云镜就会失效。   毕竟,秘境里和秘境外,是完全不同的空间,甚至连时间都不一样。   但蔺绮刚刚发现,利用云镜虽然不能和外面的人沟通,但是秘境里的人依然可以利用云镜联系。   蔺绮找到蔺浮玉,问:哥哥,世上真得有神吗。   蔺浮玉:没有。   过了一会儿,蔺浮玉补充:容涯仙尊是天道认可的半神。   蔺浮玉:你在哪儿。   蔺绮:琉璃台。   蔺绮看着蔺浮玉的回答,抿唇。   其实她在进秘境之前就想过,春水秘境里的神灵或许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但她依旧来了。   如今看到蔺浮玉的否认,她也没有那么失望。   只是觉得有些麻烦。   如果秘境里的神灵是一位伪神,她要怎么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这时,又有人给她发云镜。   是林清听。   刚刚,她为了验证姐姐在不在秘境里,问了一个问题。   云镜上。   蔺绮:这里的神灵真得能实现愿望吗。   林清听:只要你付得起代价,天地法则会强制祂实现你的愿望。但我不建议你向祂许愿。如果有愿望,可以直接告诉我。   林清听:我也很灵。   蔺绮没回。   她感受到腰间玉牌开始变得滚烫。   只听”砰”地一声,窗子紧闭上,屋子刹那间暗下来。   蔺绮垂眸,看到玉牌上的几个字。   ——嘘,它来了。 第52章   屋里昏暗无光, 湿冷的气息从门缝里渗进来。   “嘶啦——”   窗纸缓慢撕开,从细小的窗格里,慢慢探进来一根修长扭曲手指, 如乌鸦的喙, 蔺绮听见口水贪婪吞咽的声音。   床上, 幼虎的毛都要炸开。   蔺绮无声瞥它一眼,眉眼弯起,默然做了个口型:不要出声。   她不动声色贴着窗边的墙体,一手拈符, 一手握剑。   “你骗我。”   粗哑的泣音一下一下敲着窗棱,指甲摩擦窗纸,发出沙沙的声响。   屋里昏暗无光, 蔺绮紧了紧手中的剑, 耐心听窗外的动静。   她听见了白灰掉落的簌簌声音。   这声音极微弱, 却让她后背生出一丝凉意, 她迅速往后退, 刹那间, 墙面上冲出一根端头尖锐的铁针。   铁针极长,换种说法,那是一根纤长的细棍,足以刺穿人的胸膛。   如果刚刚没有退开, 她现在应该被铁针扎穿了。   蔺绮攥着袖管,抹了把手上虚汗,目光落在铁针上, 这是一根鱼竿。   蔺绮心中冷笑。   她垂眸, 屋外的渔夫似乎有些失望, 铁针状的鱼竿往前捅了两下, 并不能捅到鲜美的鱼,渔夫败兴放弃,它收回鱼竿。   透过墙面上被凿穿的小洞,蔺绮对上一双怨毒的灰白眼睛。   渔夫直勾勾盯了她一会儿,颓丧离开。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红衣少女右手的剑哐当坠地,她看着渔夫的眼睛,吓得小脸儿惨白,浑身颤抖,“我、我也想履行承诺,但是太害怕了,我不想死……”   小洞里,又出现一双浑浊的眼睛,渔夫看着落地的长剑,眼尾挑起,眸中闪出诡异的情绪,它含混道:“我不会把你吃完。”   漂亮的红衣少女眸光懵懂。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渔夫的嘴角弯起一个不正常的幅度。   漆黑的指甲搔刮着墙面,白灰簌簌往下掉。   “好孩子。”它语气柔和下来,昏暗的光线里,渔夫灰白浑浊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和善,“我相信你,我不会吃掉你的。”   “我没有伤害你。”它哄骗道,“我把你送到城门口,我帮了你啊。”   一只枯朽如树干一样的手臂伸进窗子,蔺绮抬头,看见渔夫吊诡的脑袋和干瘪的身体,它一只手在外面,半个身子已经爬了进来,它毫不避讳看着蔺绮。   “我帮了你,”阴森的话落在昏暗之中,渔夫出现在蔺绮面前,一只手压着她的剑。   它笑容的弧度越来越大,嘴几乎要咧到耳根:“你也帮帮我吧——”   一只手五指蜷起,直奔蔺绮的眼睛而来。   眼前的少女却看不出任何惊恐。   她微微笑了一下,冷静得像一尊塑像:“帮,当然帮。”   渔夫顿感不妙,它想要往后退,窗子却忽而关上,它回头,瞳孔一缩,幼虎嘴里咬着一张黄符,吧嗒一下,贴在窗子上。   ——它出不去了。   “你……”错愕的话还没说出口,面前的少女袖中乍然甩出一张黄符。   小漂亮漫不经心托着下巴,声音又软又乖:“好笨哦,翁翁。”   符纸如刀一般,割上它的脖颈,灰白瞳孔里,闪出惊恐的光,它的脖子一点一点,融化成暗沉的血水。   “你杀不了我!”   生命的最后,它愤愤放话:“我会再回来的!!!”   蔺绮依旧在笑。   她没揭下窗上的黄符。   蔺绮寻了个蒲团垫着,她随手从桌上拿了只笔,漫不经心戳渔夫干瘪的躯壳。   玉牌又开始发烫。   玉牌上。   姓名:蔺绮。   分数:二十。(这只愚蠢的低级魔物死而复生后,又被你杀了一次,女人,你真残忍。)   排名:第三十一。   渔夫的衣裳很破,灰扑扑的,已经看不大清楚本来的样子。   蔺绮在衣裳的边角处,发现一小条黯淡的金色纹路。   大约过了一刻钟。   地上流成一滩的血水缓缓聚拢,渔夫睁开了眼睛,它在睁眼的瞬间,张开血盆大口。   蔺绮面无表情,一剑戳进它的喉管。   整个过程发生得极迅速,不超过三息,渔夫又软软倒了下去。   玉牌上,分数又加十。   玉牌冷冷提醒:禁止刷分。   蔺绮心中掩下心中那一点微弱的遗憾,她点起烛火,将烛蜡倾倒在渔夫身上。   如果这个秘境里,魔物能一直死而复生。   那么,如果把尸体烧了,它还能活过来吗。   蔺绮松开手,烛灯落在尸体上,卷起呛人的烟雾。   她在火里加入自己的灵气。   干瘪的躯壳被火舌吞噬,尸体一点一点变得焦黑。   火焰掀起衣裳的一角,在渔夫衣袍内部,蔺绮看见一条磨得黯淡的金线,她指尖微微蜷起。   如果她没猜错,它身上的衣袍应该绣了一条环绕袍摆的金线,内里有金丝暗纹。   这样的衣裳她见过。   ——临云宗内门弟子服。   她心中一惊,脊背泛起寒意。   紧接着,一声沙哑的哭喊让她毛骨悚然。   焦黑的烟滚滚升起,模糊了昏暗的光线。   蔺绮的心像是被死死扼住一样,她一个踉跄,险些倒在地上。在地上尸体即将燃烧殆尽的瞬间,她发现自己在流泪,一阵巨大的愤怒和绝望袭上心头。   恍惚间,她看见断壁残垣中,一个穿白金长袍的青年跪倒在河边。   河水浑浊得要命,里面飘着废墟的灰烬。   青年浑身是血,一只四眼魔物撕咬他的大腿。   但他已经没力气反抗了。   脏污的河水打上岸,冲刷着他的口鼻。青年绝望地跪在河边,声音嘶哑,咆哮道:“林清听!你不得好死——”   “林清听,我诅咒你,”魔物噬咬他,青年疼得浑身颤抖,他指甲扣进黄土层,绝望发泄心中的恶欲,“我诅咒你受尽痛苦而死,我要你此生孤独,我要你守护的人都背弃你,你爱的人都厌恶你。”   “我要你比我痛苦千倍万倍!”   即使隔着无数年,蔺绮仍能体会到他话中深深的怨毒。   心中涌出愤怒,这是她自己的情绪。   滚滚尘沙里,他绝望呐喊着,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泪水混着泥土,糊在他脸上。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他语无伦次,喃喃道。   他的语气颤抖起来,两条腿被魔物撕下嚼碎。   青年的诅咒也渐渐变得不坚定:“林清听,你救救我吧,你回来救救我,我就不诅咒你了,我错了。”   “我错了,林清听,小师叔,救救我……”   破碎的声音淹没在河水里。   他再醒来时。   临云宗一个弟子碎了命牌,天地间多了一只魔。   强行接受这一段糟糕的记忆后,蔺绮眼前发黑,头疼欲裂。   那一瞬间,她好像变成了渔夫,经历了他死前的痛苦和绝望,她撑在地上,脸色苍白。   她讨厌这个人。   她讨厌他怨毒的诅咒,讨厌他临阵求饶的懦弱。   他的诅咒如噩梦一般,盘旋在蔺绮心头,她觉得不寒而栗。   蔺绮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将思绪从老渔夫的回忆里抽离出来。   他认识姐姐。   现在应该少有人知道姐姐的名字,连她都是见到林清听之后才知道姐姐的本名。   在这之前,她喊姐姐,青要山的精怪喊主上,林守喊得更奇怪,他有时候叫姐姐林三,有时候喊公主。   反正是袖袖小猫不能理解的称呼。   蔺绮的目光落在火光中的尸骸身上。   衣袍被烧成灰烬,在熊熊烈火中,她看见一张烧起的黄符。   瞬间,蔺绮心中警铃大作。   直觉告诉她,这张符不能烧起来,蔺绮握紧长剑,猛地向前一挑。   火光是轻暖的橙金色,带着点绯红,焦黑的灰烬散下来,像大雪在哭。   剑尖被一只冷白漂亮的手抵住。   蔺绮抬眼,怔住了。   老渔夫藏着的符纸烧尽了。   火光中,出现一个姿容端艳的漂亮少年。   少年乌发高束,穿着蓝色锦衣,衣袍精致靡丽,足足有七层,最外层是上好的鲛绡,极轻极薄,像日出时水上的烟霭。   他生得很好,薄唇轻抿,眼若桃花,碎发半掩住眉眼,清透瑰丽的眸子里,浮出些清冷破碎的美感,漂亮得雌雄莫辨。   此时,他的目光落在剑上。   清颧瘦白的手微微抚过剑尖,他看向蔺绮的眸子里,带了些许严苛的审视。   半晌,少年语气冰冷:“你在做什么,好大的胆子。”   蔺绮微怔,她哑了一下,喃喃:“姐、姐姐……”   眼前的少年很像林清听,不是那个壳子,而是姐姐的本相。   只是眉眼间,要更稚嫩锋利些。   “砰——”蔺绮的后背重重磕到墙面上。   修长清瘦的手扼住她的脖颈,少年与她离得极近。   清清冷冷的声音落在耳边,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区区一个筑基,也敢把剑指向我。”   蔺绮被少年掐得喘不过气,她指节微蜷起,不动声色召出一张符。   少年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冷嗤一声,手中的力道松了松,语气不善:“你杀了沈轻桓。”   陈述的语气。   蔺绮知道,他说的是那个魔物。   “它入魔了。”   蔺绮艰难开口:“它、它想吃了我。”   漂亮的少年轻笑一声,松开手,捋了捋自己的长发。   他垂眼看墙边弯腰喘气的红衣少女,水光潋滟的清瑰瞳孔里,浮出蔺绮从不曾见过的薄凉和冷漠。   少年极斯文地笑了一下:“你是什么人,我凭什么相信你。”   蔺绮扶着墙,重重咳嗽两声,她刚刚被掐得太狠,脖颈上泛起一层红,轻软的嗓音带了点淡淡的沙:“若是不信,你可以自己看。”   “早点看,不然他就被烧成灰了。”蔺绮眉眼弯起,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顽劣。   眼前的少年沉默了。   “他进来的时候不是这样。”   良久,他抿唇道:“我给了他一张符,里面藏了我的分神,如果撕开,我就会出现。”   但是他没撕。   大概是他最后实在没力气了,又或许是他根本忘了这张符。   这张符藏在老渔夫的衣袍里,在他被火光吞没的时候,烧了起来。   蔺绮没说话。   秘境里死人多正常啊,她不会同情一个想吃了她的魔物。   她揉了揉泛红的脖颈:“你是谁。”   “我?”少年回头,他指了指自己,语调闲散,“林,林清听。”   蔺绮指尖一抖,鲜红袖摆中藏着的黄符几乎要掉出来。   一丝浅蓝色灵气没入火光。   熊熊烈火渐渐熄灭,火中焦黑的尸体如风散去。   少年打了个哈欠,懒懒飘到衣柜上。   他若有所思看着这间昏暗的屋子,清冷的眸子里像是泛着湖冰:“这秘境为何会重开,现在是上水几年,渴了,给我倒杯水。”   蔺绮没想到,年少时的姐姐竟然是这个模样。   她下意识握着云镜。   云镜上。   林清听问她,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而温柔:你有什么愿望吗。   蔺绮抿唇,回的是:不告诉你。   她微掀眼帘,看向衣柜上慵懒的少年,嗓音沙哑:“我凭什么听你的。”   少年眉眼弯起,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如琉璃般的眸子里落满了星子。   他指了指自己,语气轻慢而矜贵:“因为我是化神,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可以杀了你。”   他坐在衣柜上,蓝衣垂下来,漫不经心反问蔺绮:“你能吗?”   蔺绮不能。   她微微笑道:“那你杀了我吧。” 第53章   少年居高临下睨着蔺绮, 清冷漂亮的眸子像是蒙上了一层飘渺薄雾。   “我不喜欢太勇敢的人。”他收回目光,漫不经心攥着袖管,语调慵懒得像一只正午晒太阳的波斯猫, “这种人很麻烦。”   “你的师长没有教过你吗。”冷白指尖在衣柜上无聊地点了点, 少年的神色在昏暗屋子里显得晦暗不清, 他的语气中带了些若有似无的笑意,“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你应当先懂得服从。”   汹涌的灵气自冰蓝袖摆中打出,化神期的威压铺天盖地如潮水般滚来。   这是蔺绮第一次见到林清听的凛冽杀招。   往日, 他的灵气都无比温和且浩瀚,温柔得让蔺绮总错以为姐姐是个医修。   直到此时此刻,蔺绮才终于见识到姐姐作为一个剑修的凛冽和锋芒。   她觉得奇妙, 不可避免的, 心中又生出些酸涩和委屈。   虽然是姐姐年少时候的分神, 不认识她也是情有可原。   但为什么要那么凶。   蔺绮握紧手中的剑, 往后闪身一避。   右侧胳膊却乍然撞上一束蓝光, 只听“嘶啦”一声, 衣料被割破,浅蓝色灵气锋利如刀,割破莹白的肌肤,鲜血流出来。   蔺绮额头流下冷汗, 单手横劈,面前浅蓝色光束被破开,化作无数粒子逸散在空气中, 手肘却因为往后, 被后面的锋利气刃割开。   蔺绮记忆中温和的蓝色灵气第一次如此让人胆寒。   她像是被困在一寸见方的笼子里, 任人宰割。   四周没有落脚地, 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被气刃划开一个口子。   少年用他的灵气,在她身边划了一个困阵。   蔺绮抿了抿唇,拿剑抵挡气刃时,余光掠过蓝衣少年。   少年懒洋洋坐在衣柜上。   奢华绮丽的蓝色袍摆垂曳而下,极轻薄的一层,像月光下大海上浮起的潮汐。   他俯视着蔺绮,眸光冷淡薄凉。   像是掌握一切的君主,高高在上玩弄众生。   蔺绮被困在漫天蓝光之中,手中的剑被打落在地,蔺绮声音很轻:“如果杀了我,你会后悔的。”   蓝衣少年挑眉:“理由呢。”   “因为未来的你很喜欢我。”蔺绮一字一句慢慢开口,“林清听,未来的你会分出一缕分神出关,跨越千里万里,带一枝梨花,来临云宗找我。”   温温软软的声音落在昏暗的光线里,困阵里的蓝色灵气出现一瞬间的平静。   只在瞬间,蔺绮弯腰捡起长剑,毫无技法,像砸一块石头一样,单手用力往衣柜上砸去。   长剑像一条疾驰的影,衣柜上,慵懒坐着的少年冷笑一声。   他随手点了点空气,手中乍然出现一把青绿长剑。   少年手肘微抬,随意挽了个剑花,将偷袭的那把剑轻松打落。   “这样用剑,哪个教你的。”少年讥讽道,他心中忽而生出一阵极大的不愉快。   说完,连他自己都怔了下。他觉得自己管得有点宽。   忽而,一张符撞上少年的手腕。   “轰——”   金光炸开。   砸来的剑后,竟藏着一张黄符。   黄符炸开的瞬间,少年手腕处像被火烧了一样,浮起剧烈的刺痛,他眉头一皱。   困阵消散。   姐姐曾经说过,如果找不到阵眼破不了阵,可以直接杀布阵人。   布阵人自顾不暇,阵法自然就破了。   “你只是一个分神而已。”蔺绮垂首捡起剑,嗓音轻软,“本体是化神,分出的神识也是化神吗。”   “数千年过去,这个分神又还有多少灵气可以用呢,不如把你的灵气省一省。”   本体分出一部分神识,无异于往自己身上刮刀。   蔺绮本想把眼前的少年打散,让分神回归姐姐身上,这样姐姐的神识会强劲很多,身体说不定会好一些。   但她现在又不急着这样做了。   眼前这个分神应该和她差不多年纪,蔺绮对这个时候的姐姐很好奇。   在她记忆里,姐姐一直是病骨支离半死不活的样子。   她还从未在姐姐身上感受过如此强烈的张扬鲜活。   她仰头看着少年,说:“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你和我谈条件?”少年的声音比雪还冷。   虽然本来就没打算杀蔺绮,但他的困阵被迫消散的时候,少年心中到底不愉快。   但她说得对,确实没必要把灵气浪费在这里。   少年抿了抿唇,矜贵地点了点头:“问。”   凝滞的氛围暂时缓解。   蔺绮问:“刚刚那个魔物,唔,沈轻桓,他为什么叫你小师叔,你在仙门的地位很高吗。”   “我的师尊是临云宗太上长老。”蓝衣少年的语调慵懒而优雅,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意味,“我的地位比临云宗宗主还高。”   他奇怪地看着蔺绮,诧异道:“你不知道我?”   蔺绮:“你没有告诉我。”   少年知道,这个你指未来的自己。   “何须我告知。”少年垂眸,清透雾蓝的漂亮眸子里,流出些许不满的情绪,“我十六岁就化神了,你说现在是几千年后。”   “几千年后,全仙门都应当传颂我。”他理所当然道。   蔺绮眨了眨眼睛,她也觉得全仙门都应当传颂姐姐。   但是,林清听这个名字在仙门确实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之前特意用云镜查过。   ——查无此人。   十六岁的化神不可能籍籍无名,除非半路夭折。   又或许是仙门传颂了,但是她不知道。   姐姐似乎一直在隐瞒些什么。   来了临云宗之后,她才渐渐发现,她一点都不了解姐姐真正的样子。   她以为姐姐只是在山里修行的普通散修,但是眼前的少年说,他十六岁化神,是数千年前临云宗太上长老的亲传弟子。   仙门的最高修为,就是化神了。   而且,姐姐在数千年前来过春水秘境,还留下了一个分神,用来保护那个临云宗前辈。   她这样想着,不免有些迷茫。   这时,少年开口:“你见过未来的我,我们是什么关系。”   蔺绮下意识答:“你把我养大,你是我姐姐。”   “姐姐”在蔺绮心里加引号。   虽然眼前这个少年漂亮得雌雄莫辨,像个精致的雪人,但他的声线毫无疑问属于少年。   想到这儿,袖袖小猫又有点茫然。   她捏了一下自己的脸,很疼。   她不是在做梦。   可是,姐姐这么漂亮,为什么是个男孩子。   她日后见了姐姐,还能让姐姐抱她吗。   她还能和姐姐一起睡觉吗。   她要怎么样才能继续跟姐姐撒娇,让姐姐抱抱她呢。   刚刚的凛冽气刃没有彻底打倒她,如今这个认知却让袖袖小猫无比难过。   少年颔首,评价道:“奇怪称呼。”   “我为什么能容忍这种称呼。”   清瘦冷白的指节搭在木制衣柜上,蓝衣少年神色冷淡,无法理解数千年后的自己。 第54章   少年时的林清听还太年轻, 他不知道,数千年后的自己会把眼前这只胆大包天的漂亮生物娇惯到天上去。   再者,袖袖小猫身上这种不要命的勇气, 很难说不是他纵容出来的。   蓝衣少年冷静审视了她一会儿, 移开目光, 下结论:“我不信。”   “随你。”蔺绮没坚持。   袖袖小猫还沉浸在姐姐不是姐姐的悲伤里。   她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拿出云镜,问蔺浮玉:我杀了一只魔物,然后就看见了他死之前发生的事, 为什么会这样。   蔺浮玉似乎在忙,并没有立刻回复她。   蔺绮开始翻云镜首页的消息。   “多久没有进过这么懂事的秘境了!每一个果盘里竟然都摆了千年灵桃,刚刚啃了两个, 我好像要突破了, 我已经卡在筑基七层两年了啊两年了!感谢春水秘境——”   “我竟然在书铺里看见了十方剑法的残卷耶!”   “楼上, 在街上抱着一本剑谱到处乱飞的就是你吧, 那么张扬, 小心被人抢哦。”   “嘻嘻, 快来呀快来呀,我就在西街呢,欢迎大家来找我玩儿。”   ……   “你们不怕有诈吗,万一是陷阱怎么办。”   “那么怕还参加个屁的仙门大比, 回家喝奶去吧。”   “是陷阱的话,也只好去死啦——”   “你们是不是忘了,遇到危险可以摔玉牌。”   蔺绮翻消息翻得很快, 这时, 窗外传来轰隆的雷声。   ——有人突破了, 在渡劫。   她垂眸看着云镜, 若有所思。   这时,蔺浮玉终于给她回了消息。   蔺浮玉:   如果它是活人死后堕的魔,杀了它之后,看见它死前的记忆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能成魔的人死前大都怨念深重,强行接受它的记忆或许会重创你的神识,和魔物共情也可能会混淆你的记忆。   蔺浮玉:现在是不是很累。   蔺绮:一点点累。   蔺浮玉:你可以先睡一觉。   蔺浮玉:你遇见魔物了?   蔺绮:嗯,哥哥呢。   蔺浮玉:没有。   蔺浮玉:我在城内没有发现魔物的气息。   蔺绮:那个魔物是从城外追进来的。   蔺浮玉:为何会追进来。   蔺绮:它脾气差。   “这是什么。”   少年嗓音清冷。   蔺绮抬头,看见蓝衣少年在她身后飘着。   这个分神本就是单由灵气组成的,在不夺舍正常身体的情况下,他用的灵气越多,维持身形的灵气就越少。   刚刚设下困阵之后,他的气息就淡了几分。   现在的少年就是一缕幽魂。   少年垂首看云镜,轻轻唔了一声。   似乎有些好奇,他伸出手戳了戳不断刷出的消息。   他偏头看蔺绮,不耻下问:“它为什么会自己写字。”   “不是自己写。”蔺绮说,“这是云镜,可以用来传信,以前没有吗。”   少年摇摇头。   苍白清瘦的手伸过来,很自然地把云镜抽走。   还没等蔺绮反应过来,蓝衣少年又一次飘到了衣柜上。疏懒散漫的声音落下来,带着些高高在上的矜贵和倨傲。   “我征用了。”   蔺绮:“……”   这是姐姐,不能和姐姐生气。   袖袖小猫提醒自己。   她收起自己的剑。   收光剑通身雪白,像天上的月光,剑尖处有一抹青绿,水色潋滟。   她点了点剑柄。   长剑消散,化作一支绯色梨花簪子。   刚刚和少年打斗中,她的长发都被打散了,蔺绮拿簪子随手将长发挽起。   她生辰那日,姐姐将这簪子和两张符一起送给她。   一张符是之前她学的通灵符,另一张符是变种的传送符,撕了就可以召来姐姐。   姐姐说那张是变种的传送符,但蔺绮观符上的纹样,觉得那符和请神符更像。   近日来,她知道得越多,便越觉得姐姐身份神秘。   她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却一直不敢确定。   她收起收光剑时,少年的目光被吸引过来。   漂亮修长的指节懒懒搭在蓝色袖管上。   少年的目光落在梨花簪上,眉眼弯起,绮丽如琉璃般的眸子里,像是藏了无数炸开的璀璨星子。   “好剑。”他语带欣赏。   “我看到你的剑,常常想起传说中的那一柄。”少年微微笑道,“不如给我玩一玩。”   蔺绮心里一沉。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落下的瞬间,浅蓝色灵气直奔梨花簪而来。   “砰——”   一张黄符自袖管甩出,撞上浅蓝色灵气。   金色的符纸和灵气碰撞在一起,发出耀眼的光芒。   只听嘶啦一声,符纸碎成纸屑,浅蓝色灵气化作无数粒子,飘散在空气中。   袖袖小猫看着蓝衣少年,微微启唇,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她哑了许久,眸中渐渐浮出一层薄薄的雾。   她声音小小的,很难过:“这是你给我的。”   “姐姐。”温温软软的叫唤,“你为什么那么凶。”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藏了无尽的委屈。   蔺绮说完,没等少年回复便夺门而出。   “砰——”   短暂的光明过后,门被猛地阖上,屋子里又重归昏暗。   “……”   少年眉眼压平,眸色晦暗不明。   握着云镜的指节微微蜷起。   在林清听的记忆里,但凡他有想要东西,仙门中人都应当毫无保留献上供奉。   而眼前这只漂亮生物委实胆大包天。   分神与本体之间,其实存在一些玄之又玄的隐秘牵连。   他在秘境里沉睡数千年,刚刚苏醒的时辰里,渐渐感知到一丝本体的模糊记忆。   即使这些记忆像浓雾里的残片,看不透摸不清。   但林清听下意识觉得,这只胆大包天的漂亮生物就应该属于他。   不听他的话,委实大不敬。   少年冰冷的眸子里,写满了不愉快。   区区一个筑基而已。   她甚至不愿意给他倒一杯水!   “吱呀——”   风把门吹开一条缝,一道光从缝隙里照进来。   方才的场景一次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   “姐姐,你为什么那么凶。”   抽抽噎噎的声音,小猫呜咽一般,像是被逼急了。   少年倚着白墙,半阖着眼,细密长睫轻轻颤抖。   透过门缝,他看见空无一人的院落,就在此刻,他的心中浮出一丝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   这种古怪情绪像骨缝里抽出的荆棘,尖锐的刺割伤骨骼和血脉。   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一抽一抽发疼。   少年眨了眨眼睛。   奇怪。   他竟然觉得难受。   他皱着眉,漫无目的扫视屋子里的桌椅床榻。   一炷香后,云镜上。   “我凶?”   “我凶吗?”   “云海天州秦瑰心情不好就砸楼,望月派向无净被人违逆就下追杀令,废物如林守,他没事也喜欢抓人吊着玩儿,她为何不去指责他们。”   “我堂堂化神,连柄剑也看不得。”   “?”   “卦卦卦圣!你什么人啊你骂卦圣废物。”   “哇!明止,来了一个跟你一起发疯的。”   “好耶!”   “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   “你想说什么。”   “……”   “我家祖宗生气了怎么办。”   昏暗屋子里,少年纠结地看着云镜。   惯来都是他当祖宗,何时反过来了。   但刚刚写下这个称呼时无比流畅,似乎那一只夺门而出的漂亮小猫就该是祖宗。   蓝衣少年皱眉,觉得古怪。   罢了。   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   此时已近黄昏。   天上落下淅淅沥沥的雨,蔺绮撑伞走在道路上。   心道,终于出来了,再不出来,她怕她以下犯上。   因为下雨,道上并没有什么人,琉璃台很大,一眼望不到尽头,伞檐微抬,灰色的云雾之中,蔺绮看见一轮巨大的月亮。   银白的圆月几乎占据半边天空,无比壮阔也无比浩瀚,圆月之下,连琉璃台都渺小起来,山巅的奢华宫殿如同一粒粟米。   隔着云雾远观,蔺绮忽而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她撑着伞往前走,路过一个院落时发现,院落背后,是一条上山的山道。   山道像是被废弃了数千年,两侧杂草丛生。   “大人。”陌生的姑娘气喘吁吁追上来。   “您怎么走到这儿了。”女子拉住她的袖摆。   她看着蔺绮,有些不满:“没有主人的邀约,您怎么能到处乱走呢。”   “即使是仙师大人,也不能如此随意啊。”她盯着蔺绮。   “对不住。”   蔺绮倾伞帮女子挡住雨:“我迷路了。”   “这里实在是太大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小漂亮眸光轻垂,瑰丽漂亮的眸子里,浮出些不知所措的茫然,她轻轻扯了扯女子的袖摆,祈求道,“您能带我回去吗。” 第55章   “好、好的。”女子磕巴一下, 她的态度柔软下来:“大人,请跟我来吧。”   绵密的雨水打下来,落在油纸伞上, 滴滴答答, 雨声清脆, 如玉珠倾泻。   蔺绮撑伞,和陌生女子走在空旷的道路上。   离开前,她在不经意间扫了眼荒僻的山道。   和琉璃台的繁华奢靡不同,山道上重重叠叠爬满了青苔, 枯草丛生。   更远处云雾之间,是稀疏枯树林,这里遍地颓败之气, 像被遗弃的荒冢。   蔺绮移开目光, 她漫无目的看着四周, 一副好奇的小模样, 嗓音温软而青涩:“琉璃台里为何会有如此破败的地方。”   女子说:“这是琉璃台的禁地。”   蔺绮:“为什么。”   “因为神灵大人厌恶这里, 这是被神灵诅咒的地方, 里面游荡着世上最可怕的怪物。”女子温声说,“大人,请您离不要再涉足这里。”   蔺绮点了点头,乖巧道:“好的。”   然后, 在女子满意的目光里,一记手刀劈晕了她。   蔺绮把她拖到深巷的一处屋檐下。   蔺绮抬头又望了眼天上巨大的月亮。   此时的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月光慷慨地洒下来, 琉璃台泛着清冷的光晕。   天上的月亮使这里的夜晚显得并不昏暗, 即使现在阴云密布。   蔺绮觉得这轮月本身就大得有些不合常理, 但是秘境里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会发生, 倒也可以理解。   蔺绮撑伞走上山道,山道正前方正对圆月,她往前走,像是走进了月亮。   山道尽头是枯树林。   蔺绮往前走,此时听见“刺啦”一声,周围的杂草丛里发出细微声响。   蔺绮侧眸去看,那是一只正在咀嚼草杆的灰毛兔子。   她并没有放在心上,沿着一个方向在枯树林里穿行,但是她很快发现,这个树林像是没有尽头,四面八方永远是树。   而且,她时常看见那只灰毛兔子。   “是你一直在乱跑,还是我遇上了鬼打墙。”   蔺绮看着兔子,低声喃喃。   她解下发尾的一端红绳,绑在右手边枯朽的枝桠上。   “希望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蔺绮笑着对兔子说。   说着,她看了一眼雨中的红绳,自顾自往月亮的方向走。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她又看到了那只灰毛兔子和红绳,红绳绑在枝桠上,已经被雨水打湿了。   她再一次回到了原点。   蔺绮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此时夜已过半,她有点饿了。   但更糟糕的是,在枯树林里,她感受不到任何灵气波动,所有符纸都失效了。   她没办法撕传送符传送出去。   可恶哇。   她明明是循着月亮的方向走的,不存在方向感迷失的问题。   想清楚走不出去后,蔺绮反而冷静下来,她在灰毛兔子身边蹲下,从芥子里拿了一把莲子,自己吃一颗,喂给兔子一颗。   既然方向是对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她看见的并非真实,要么枯树林是假的,要么天上的月亮是假的。   也有可能都是假的。   这时。   “妹妹?”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蔺绮循声往前看。   一个青年一手撑伞,一手拿折扇,立于不远处的枯树下,青金色袍摆沾了些泥土,看见蔺绮的时候,他的眸子很明显地亮了一下,他向蔺绮挥挥手。   “江师兄——”小漂亮眉眼弯起,嗓音软软,“您怎么在这儿。”   江梅引走过来:“这里不对劲,我上来看看,你迷路了?”   小漂亮点了点头,苦巴巴道:“师兄,这里很奇怪,我走不出去,而且,我的符全部失效了。”   “秘境么,奇怪的事就是很多。”江梅引笑吟吟道,他阖起扇面,指尖微旋,转了一把扇骨,他单手把蔺绮拉起来,“我带你出去。”   蔺绮:“师兄找到出去的路了?”   江梅引笑说:“我比你进来得要早一些。”   蔺绮乖乖道:“谢谢师兄。”   她跟在江梅引身边,走了没一会儿,便看见铺满青苔的山道。   江梅引侧眸。   红衣少女正垂首,手里拿着一沓黄符,仔细检查。   他问:“你在做什么。”   “刚刚进了树林之后,我的符就不能用了,我看看现在能不能用。”小漂亮声音轻软,她环顾四周,悄悄说,“师兄,我怀疑树林里有个幻境大阵,那个阵法会限制所有人的修为。”   “唔。”江梅引沉吟了一会儿,颔首表示同意,“似乎是这样。”   “多亏遇见了师兄,不然我真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小漂亮走到山道上,此时江梅引撑着伞,她走在伞下,脚步轻快倒着走。   漂亮小猫眉眼弯弯,直视江梅引,软白眼尾微微上挑,瑰丽如琉璃般的眸子里,像是藏了一个盛夏的璀璨星子,小漂亮声音甜甜的:“师兄,今夜能遇到你,实在是最幸运的事啦。”   江梅引闻言,垂首轻笑一声:“我送你回去。”   他拿扇骨抵着下颌,目光落在琉璃台空无一人的道路上,若有所思。   蔺绮重重点了点头,尾音上勾,听起来又乖又软:“好呀。”   此时夜色已深,琉璃台里愈发静谧,两人沿着山道往下走,顺利走回了琉璃台的道路。   两侧宫室参差错落,檐上的琉璃瓦反射出圆月的泠泠清光,琉璃台里愈显清冷。   走出树林时,蔺绮就发现,她的修为恢复了,黄符也能用。   “咦?”   小漂亮仰头,看着熟悉的院落,有些好奇:“师兄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江梅引眉眼轻垂,唇角勾起一个很轻的弧度:“我拿到了分配院落的名册。”   蔺绮点点头:“原来如此。”   江梅引推开门:“进去吧。”   门半开着,蔺绮半只脚踏进门槛,她扒着木门边缘,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她的眸中满是善意,映着月光,眸光晶亮晶亮的,漂亮小猫声音软软:“师兄要进来坐坐吗。”   “嗯?”   尾音微微上挑,青年声音略沙哑,他看着蔺绮,温和道:“不必了。”   “是吗。”蔺绮轻轻喃喃。   “嗯。”江梅引颔首,忽而,他瞳孔一缩,胸口处剧烈的疼痛让他睁大了眼睛,他的目光怔怔下移,鲜血染红了衣袍。   ——他的胸膛赫然被一把长剑贯穿。   轻轻软软的声音落在月光里,眼前少女的神色模糊而晦涩。   她眉眼弯如月牙儿,笑得又乖又甜:“那就去死吧。”   ……   蔺绮手握剑柄,毫不留情把剑往深处捅了几寸,然后,一下子拔出剑。   鲜血噗嗤流出来,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随着剑抽出的瞬间,剑上挂着的十数张黄符化作灰烬,消散在月光里。   那些符都是死符。   收光剑加上符道九重的死符,阎王来了都逃不掉。   青年轻啧了声,忽而低低笑起来,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遇到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事,他舔了下干涩的唇角。   “师兄都已经送你回来了,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呢。”晦暗的语气飘在空气中。   青年看着蔺绮,单手握住收光剑的剑尖,鲜血不节制地往下流,他目光冰冷,声音却很温柔,像是在说情话:“真调皮啊,妹妹。”   他的身影渐渐黯淡下去。   即将死去的现实却丝毫不影响他说话的兴致。   “你看见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不是江梅引吧。”他转了下折扇,绞眉思忖,“不然,你怎么会骗我解开你的修为限制呢。”   “唔。”   “你留在那儿不走,不会是在等我吧。”   青年不求甚解,眼帘轻垂,问:“你是如何发现的。”   蔺绮面无表情又捅了他一剑:“天目灵瞳。”   过生辰时,明止曾经往织星盘里放了一道法技,曰天目灵瞳,传言可以看透世间一切有形与无形之物。   在怀疑树林或者月亮是假的之后,她就用了这道法技。   ——月亮是假的。   天上根本就没有月亮。   蔺绮想到这个,不禁毛骨悚然。   从黄昏时,她离开院子看见巨大圆月的瞬间,她就已经身在陷阱之中了。   而“江梅引”出现之后,透过江梅引的清俊皮囊,她只看见一团黑雾。   黑雾根本就没有带她离开枯树林,反而向树林深处走,最终,停在一间荒废的茅草屋前。   这里根本就不是她的院子,只是它用来装猎物的囚笼而已。   她用肉眼看到的一切,包括离开时的山道、女子、琉璃台、眼前的院落,不过都是它造出来的幻境而已。   能造出一个假月亮,自然也能在其他地方上造假。   这很正常。   蔺绮心中情不自禁生出一丝寒意。   它把一切都安排得恰到好处,秘境里也不全是假的,譬如黄昏时她看见那座山之前走过的路,还有颓败的山,枯树林,都是真的,月亮是假的,真真假假,让人难以分辨。   如果不是蔺绮用了法技,她根本找不到任何错漏。   蔺绮觉得恐怖。   青年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好聪明啊,妹妹。”   他看着蔺绮,眸光闪亮,就像是寻宝者发现一山洞的宝藏,苍白清颧的手沾满了鲜血,轻轻抚过漂亮小猫的软白眼尾。   他眸中生出些难以抑制的兴奋,说出的话像是情人之间绵密的耳语:“今夜能遇到你,何尝不是我的幸运呢。”   “可惜,没有抓到你。”青年有些遗憾,眉眼轻垂,在漂亮小猫软绵绵的眼尾上,很快留下一道鲜红的血迹。   他在漂亮小猫亮爪子之前迅速抽回手,眉梢带着些许笑意:“下一次,我会抓到你的。”   蔺绮抿唇,干脆利落甩出一张杀符。   死变态。   好烦,去死吧。   杀符绞干青年的生机,“江梅引”的身形乍然破碎,黑雾丝丝缕缕消散在天地间。   天目灵瞳的持续时间很短,蔺绮已经不能再用了。   幸而,幻境的主人已经死去,偌大的幻境失去力量支撑,渐渐破碎。   华丽的宫室如烟般飘散在风里,蔺绮又回到了深山,她背后不远处,是幽深的枯树林,虬乱枝桠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宣泄恶意。   蔺绮眼前,是一间颓败的茅草屋,门半开不开,吱呀作响,雨丝淅淅沥沥飘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干草和泥土的腥气。   茅草屋里点着油灯。   蔺绮对上一双灰色的黯淡眼睛。   这是一只魔物,丑陋可怖,没有皮,像一颗恐怖的肉瘤,它独自蜷缩在角落里。   蔺绮进去的时候,它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子,没有半点攻击的意图。   如果她没猜错,眼前这只魔物应该就是山里游荡的那只可怕怪物。   一只魔物,为何能安安稳稳待在琉璃台。   听之前那个女子的意思,似乎许多人都知道它的存在。   春水城这些人如此惧怕魔物,为什么能容忍它待在琉璃台。   蔺绮觉得奇怪。   她撕了一张通灵符,尝试和它说话,但是这只魔物没有任何跟她搭话的意思,袖袖小猫没办法,在桌子上放了一瓶丹药。   魔物望过来。   蔺绮嗓音轻软:“补气丹。”   魔物眨了眨眼睛。   它迟疑了一会儿,伸出脱了皮的手,把那瓶丹药抱进怀里。   像是抱着世上最珍贵的礼物。   ***   蔺绮回到小院里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蓝衣少年慵懒坐在衣柜上,冷白指尖漫不经心敲击着白墙,他眸光轻垂,时而瞥一眼云镜。   看见袖袖小猫推门进来时,他眼眸抬起,那双漂亮得藏了冬日湖冰的眸子很明显地亮了起来。   “你回来了,我有话跟你说。”   少年飘到蔺绮面前,离蔺绮还有一步时,少年眼尾微微上挑,眸中情绪不明:“你身上有奇奇怪怪的味道。”   “嗯?”   袖袖小猫疑惑地看他,她有点饿,又很累,没有精力去揣测林清听的意思。   她长睫轻轻扑闪:“有吗。”   蓝衣少年坚定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蔺绮觉得她有点不开心,还没等她说话,蓝衣少年伸出手,微凉指尖抹上袖袖小猫的眼尾。   少年往前俯身,他贴得极近,蔺绮几乎能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声。   年少时的姐姐身上,没有那种清淡的草药气息,是淡淡的松木香,清清冷冷的,像月光下盖着薄雪的松林。   窗外雨声清脆,湿冷的寒气顺着窗缝渗进来,蔺绮能清晰听见窗外雨水冲刷的声音。   烛火轻轻晃,光影偏黄,是平和的暖色调,迷离惝恍的光晕打在少年流畅而锋利的下颌上。   林清听眸底漂亮的薄蓝像清澈的湖,里面只映着一只红衣端艳的漂亮小猫。   他看蔺绮看得太认真,以至于连夜色都沾上些不清不楚的意味。   从前,便是蹭到姐姐的怀里都是常有的事,但和蓝衣少年离得这样近,还是第一次。   袖袖小猫有些别扭。   她觉得眼尾很凉,甚至有点冷。   她直视蓝衣少年的眼睛:“怎么了。”   和蔺绮四目相接的瞬间,他像是被火灼伤了一样,指尖在袖袖小猫眼尾迅速一抹,抹去暗沉的血迹。   少年低垂着眼帘,微微皱眉。   就在刚刚,他受到本体的控制无限大,心中生出些他从未体验过的烦躁和郁闷。   他用右手抚去指尖沾染的血迹,含混道:“难闻。” 第56章   “难闻?”   蔺绮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在外面走了这一遭, 饥饿、困倦和疲惫交织在心头泛滥。   蔺绮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先前那人往自己脸上抹的一道血迹。   蔺绮想了想,觉得这血确实让人厌烦。   即使血迹已经被少年人抹去了, 蔺绮仍觉烦乱, 她拿了一方锦帕用水打湿, 又用力擦了几遍眼角才作罢。   怪晦气的。   此时已至深夜,屋内烛火昏黄,窗外细雨清冽。   蔺绮放下锦帕,抬头时发现, 少年已经恢复了素来高高在上的矜贵模样。   ——他坐在桌边,指节漫不经心搭在茶杯檐上,少年正看着她, 懒洋洋的, 眼底清澈的湖蓝映着暖色调的烛灯的光晕。   刚刚那些不清不楚暧昧不明的氛围, 似乎都漫入雨水中, 在夜色里湮灭殆尽了。   只是, 蔺绮从他随意从容的闲适姿态中, 很容易便看出,就在她放下锦帕的时候,他应当是有几分愉悦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有吃的吗。”蔺绮问。   少年眨了一下眼睛:“吃的?”   “唔,”他转了转茶杯, 言语中透出些懒散的意味,“险些忘了,你还是筑基, 需要进食。”   “你不是有两个婢女吗, 让她们去给你找吃的。”少年随口道。   “她们应当不在这儿。”蔺绮说。   白日里她跟姜拾提起过, 她不需要婢女侍奉。   现下, 她们估计不在这个院子里。   “不,她们就在这儿,”少年推开窗子,探出头,他微微扬了扬下巴,只见侧院灯火通明,他眉眼弯起,悠悠道,“我让她们留下的。”   蔺绮抬眼看他。   “我要找两个侍奉的人么,”少年打了个哈欠,冷白漂亮的手搭在窗檐上,姿态十分金贵,“总不能让我自己端茶倒水。”   蔺绮终于知道林守为什么总喜欢喊姐姐公主了。   喊得很贴切。   半晌,她看在姐姐的面子上,勉强附和:“有理。”   蔺绮想出去找点吃的,一推开门,发现之前那间空着的屋舍住了人。   那间屋舍的窗子开着,蔺绮刚出去,便对上屋舍主人阴冷的目光。   倘若此时有旁人在场,定能认出那位是云海天州掌门之子,秦显。   但是院落里空空荡荡,蔺绮只记得,他是先前胆敢觊觎姐姐的无耻之徒。   “蔺大小姐,好巧。”秦显的目光黏在蔺绮身上。   此时夜色幽深,他的神色在夜色中显得模糊而晦暗。   蔺绮不喜欢这种冰冷粘腻如毒蛇般的窥伺,在这种目光下,自己好像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而且,真正罪无可恕的是,临云宗演武场上,他竟然敢用这种肮脏污秽的眼神看姐姐。   蔺绮并没有理会秦显,目光极其冷淡地略过他。   从主院到偏院,需要穿过一条石子小道。   石子小道上,一群人提着灯笼打着伞,在道路上焦急穿行。   “有人上山了!”“什么人如此大胆,不知道那座山是禁地吗。”   “是那些外乡人,外乡人!肯定是他们,只有他们才会这么不守规矩!他们会触怒神灵大人的!那些未开化的贱民!”   “该死,他胆敢惊扰神灵大人!一定要把他抓出来,碎尸万断!”……   “够了,”黑暗深处,有个声音压抑而克制,那人看起来像是这群人的头头,他警告道,“不准妄议仙师大人,他们是来帮我们的。”   “半个月后,就是城主迎娶十七夫人的日子,这段时间里,春水城和琉璃台都不能出任何差错!”   蔺绮阖伞躲在树后,听他们窸窸窣窣的交谈谩骂。   春水城里称得上外乡人的,也只有参加仙门大比的修士们,没想到,有人表面上将修士高高捧起,背地里,却不大看得起修士。   还有,城外魔物每隔几日就会攻城,这个城主竟然还有空娶小夫人。   看来,这些人还隐瞒了许多。   有趣。   脚步声渐行渐远。   蔺绮趁着夜色,悄悄从树后探出头,看了那行人一眼,领头的还是老熟人。   ——姜拾。   蔺绮丝毫没有闯入人家禁地的愧怍,她回想着刚刚那群人口中的谩骂,若有所思。   为什么进入那座山,就会惊扰触怒他们的神灵呢。   等那些人彻底消失在石子小道上,蔺绮才从树后走出去。   忽而,她注意到不远处草丛里的动静,蔺绮拔下发间的梨花簪,攥在手里。   “唰——”   有风吹过,枯黄草丛向一个方向倒了一截,草丛里,飘出来一片绿叶裁成的简单小人。   小人乘着风雨,直奔蔺绮飞来。   梨花簪化剑。   “别出剑。”一个清脆的女声落在夜色中。   这声音有些熟悉,她应当听过。   蔺绮在脑海中回想,依稀记得,就在进秘境之前,她是听过这个声音的。   就像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一样,绿叶小人在风中停住,小幅度抖了抖自己的叶子。   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出现在蔺绮眼前。   她穿着青金色长裙,出现在斜风细雨里,她怀抱着一卷古书,肩上趴了小小一只绿叶小人,她生得清雅端庄,行止间如弱柳扶风。   女子身上有一种淡如烟云的气质,她看着蔺绮,微笑道:“蔺大小姐,认识一下吧,鄙姓容,名仪章。”   “公主殿下。”蔺绮颔首。   她记起进秘境之前,自己在江梅引身边看见过她。   她就是望月派那位刚刚出关的人间公主。   “俗世虚名而已。”容仪章的语气十分谦卑,“您称江梅引作师兄,若是不嫌弃,也可以直接叫我师姐,毕竟,我虚长您几岁。”   她都这样说了,蔺绮自然不会推脱:“容师姐。”   容仪章轻声说:“师妹。”   “师妹以为,春水城里安全吗,”容仪章看着蔺绮,眸中飘着淡淡的迷惘,“这里遍地都是天材异宝,修士在此受人尊敬供奉,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再者,城内百姓们安居乐业,神灵庇佑,乱世中,再没有比这更安稳的城池了,然而,这样安稳的环境,一直使我提心吊胆。”   “海面绝非风平浪静。”   容仪章说着,叹了口气。   她情不自禁望向夜空,身上的气息愈发飘渺难测,蔺绮觉得她就像一阵风,轻飘飘的,一个不慎就要散在空气中了。   半晌,容仪章似乎清醒了过来。她偏头看向蔺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住,我是个修卦的,总会有一些很奇怪的直觉。”   “我理解。”蔺绮想了想,说,“我认识一个卦师,他也时常产生一些玄之又玄的奇怪念头,做出一些玄之又玄的事。”   “而且,师姐的直觉也并非没有道理。”   春水城就是很不安全。   他们可能不知道魔物能随意进城,不知道那座山上有脱皮的魔物,不知道琉璃台里有古怪的“黑雾”,它的能力强到能把造出和琉璃台一样大的幻境,并让你无法察觉。   还有……   蔺绮说:“你刚刚也听到了,他们隐瞒了我们很多。”   “是的。”容仪章轻声喃喃,她笑道,“我相信我的直觉。”   她看着蔺绮:“师妹,我现身其实是有事要和你商量。”   蔺绮:“师姐说吧。”   “我会告诉你跟十七夫人有关的任何事。”容仪章肩上的绿叶小人抖了抖,她继续说,“但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你在山上遇见了什么。”   她们站在一颗树的阴影里,老树枝繁叶茂,将雨水挡在外面,幽暗夜色中,蔺绮握紧了袖管,看向容仪章的目光中,隐隐带了点戒备。   容仪章明显知道她上山了,这时候,否定没有任何意义。   蔺绮直接问:“师姐怎么知道我上了山。”   “我看见了。”容仪章温和解释,“只要我想,全天下的草木都可以成为我的眼睛。”   她回忆道:“那时,我刚好操纵山上的一棵枯树,你在上面系了一条红绳。”   蔺绮听她说这个,忽而想起天行榜上容仪章的排名。   ——天行榜第五。   然而,很多人都说,她是最被低估的那个人,如果她发挥出她的全部实力,未必不能争一争第一。   而她最为人称道的一点就是,她有一项诡秘难测又神通广大的秘法。   那项秘法,应当就是她说的这个。   全天下的草木都是她的眼睛,那就代表着——凡是草木生长的地方,她全知全视。   然而,修行该秘法的代价是,三十而亡。   “你没看见我在山上的经历吗。”蔺绮有些疑惑。   “我只能看见你在枯树林里打转,然后,进了一间茅草屋,我猜你应当是进了幻境,”容仪章说得直白,“我想知道幻境里有什么,还有,茅草屋里有什么。”   “我在幻境里,遇到了一个很诡异的人,”蔺绮说,“唔,或许他是魔也说不定,总之,他的本体是一团黑雾,他就是编造幻境的人。茅草屋里关着一只魔物。”   容仪章恍惚了一阵:“春水城里……果真还是有魔物存在吗。”   “我知道了。”她点了点头。   还没等蔺绮再开口,容仪章便将自己了解到的事一一道来:“十七夫人原先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阴年阴月阴日生人,姓江名白薇。”   “江白薇父母双亡,半个月后她会嫁给城主,她现在住在琉璃台南面的云舒院。”   “还有,城主就是曾经救下神灵的那个将军。”   “你应该猜得出来,江白薇之前,城主已经娶了十六个夫人。”   “但是,她们全都失踪了。”   容仪章声音很轻,蔺绮却从这句话中,听出些透骨的凉意。   “如果要给我糟糕透顶的预感找点依据,大概就是这一点吧。”容仪章叹了口气。   说到这儿,容仪章犹豫片刻,低声悄悄道:“我还听过一个传言,春水城的神灵对城主爱而不得,所以杀死了他的每一任夫人,不过这个说法对神灵声誉有损,便一直没传开。”   ***   蔺绮和容仪章道别后,很快就到了偏院。   确如少年所说,偏院里,姜拾安排侍奉的两个婢女并没有离开。   她们见到蔺绮时,还有些惊讶,蔺绮拜托她们去找了点吃的,之后便回去了。   只是,让蔺绮意想不到的是,来送吃食的并不是她们,而是一个陌生的小厮。   小厮相貌普通,是扔在人群中就再也辨认不出的那种人。   “玉井饭。”   “酱烧灵鹅,炙羊肉。”   “蜜渍樱桃……”   他一盘一盘往桌子上摆吃食,摆完之后,便规规矩矩立在一边当树桩。   袖袖小猫咬了咬木箸一端,口中含了颗酸酸甜甜的樱桃,含糊道:“大半夜的,竟然还有这么丰富的吃食。”   这里摆着的许多吃食里,都蕴含着丰富的灵气。   琉璃台未免也太豪气了。   “您喜欢就好。”小厮说。   饥饿中,能吃一顿饭是很幸福的事,而且,这些吃食还格外合胃口。   蔺绮吃得很开心。   少年倚在横梁上摆弄云镜。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小厮收拾好食盒告退,门被推开又阖上。   “滴答——”   雨水顺着瓦檐落下来。   小厮走入浓稠的深夜中,他的身体如抽芽般长高。   转而,黑暗中出现一个身穿黑色兜袍的青年,兜帽往下拉,遮住他的眼睛,几捋乌黑的长发挂在肩前,青年右手中指处系着一枚古旧铜钱。   他将食盒收进芥子,慢吞吞拿出一本手札,兢兢业业拿笔记下。   袖袖饲养手札第一百七十二条。   ——这只袖袖不喜欢吃豌豆,如果给她的菜里放豌豆,她会全部挑出来,然后丢掉。   青年想了想,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做出了一个自认为十分勇敢的决定。   他翻到手札最后几页,在上面密密麻麻的记账上又写下一条。   ——十二月二十八,容涯欠我一顿饭钱。 第57章   琉璃台为修士安排的住所, 说是屋舍,其实并不小,宽敞干净, 里面的摆饰甚至称得上侈靡。   屋舍开了四个窗格, 内室和外室用一道珠帘隔开。   柔软的烛光打在木制地板上, 流出一种很温和的气氛。   可惜现在是阴天,屋内稍显清寒。   进入秘境的第一天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蔺绮吃饱喝足后,洗漱了一番,之后便打算歇息, 睡前还不忘把角落里的虎崽崽拉出来。   它似乎格外害怕屋里的少年,从他出现开始,幼虎就缩在茶几后的角落里装死。   蔺绮回来后, 便一直在想容仪章的话。   江白薇, 父母双亡, 阴年阴月阴日生人, 是春水城主即将迎娶的十七夫人。   这个城主那么多位夫人都失踪了, 克妻克得让人发指, 蔺绮当然不会相信这只是巧合。   更何况,江白薇出生的日子未免太巧了。   阴年阴月阴日生,如果身上不发生点什么,都对不起她的生辰八字。   她打定主意, 明日要去见一见江白薇。   此时,少年横坐在房梁上,侧倚着竖梁, 一条腿微微屈起。   云镜散发着浅浅的光亮。   少年半眯起眼睛, 像一只炸毛的小狮子, 他的眸子清莹如水, 眸中流出些不耐烦,他烦躁地拢了拢袖摆:“仙门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我都说了我是化神了,这群蠢货怎么还敢跟我争辩!”他郁闷地低下头,“这些人里竟然还有临云宗弟子,真是丢人。”   “十六岁化神怎么了,他们做不到便是没有吗,没见识的东西,”少年不满地看向蔺绮,“你知道怎么找到这些人吗,我要去跟他们打一架。”   蔺绮回望他,她觉得这样的姐姐很新奇,忍住想笑的冲动,诚实又乖巧地摇摇头,说:“找不到。”   少年皱眉:“找不到?”   他顿时很不愉快,冷哼一声,眼皮子都耷拉下来,手一翻把云镜盖住,冷嗤道:“他们竟然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就罢了,还胆敢冒犯我!”   “千年前谁不知道我的名字,没见识。”   “太没见识了——”少年攥着袖管,生气唾骂。   蔺绮听着他的话,微怔。   十六岁的化神不可能籍籍无名。哪怕时间跨度太长,但至少应当留下一些他存在过的痕迹。   更何况,姐姐现在还活着。   他年纪轻轻就到达了仙门的顶端,到如今,他的声名应当更加显赫才是。   没有留下痕迹,要么是半路出了变故;要么,就是留下了,只是她不知道那是姐姐。   蔺绮眨了眨眼睛,问少年:“你觉得,现在的你修为到什么地步了。”   “自然是飞升,”少年松开袖管,漫不经心答,他的神色中流出几分慵懒和骄矝,似乎觉得飞升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若真过了几千年,我早该飞升了。”   “不过听你的描述,我现在还没飞升。”他托着下巴,眼帘轻垂,目光落在窗外将开未开的一树梅花上。   蔺绮看着他清冷的侧脸,少年眸子里,浮出些散漫随意的自信与张狂。   他语调懒散,想都不想就说:“那就是我自己压制境界了,总之,无论如何,现在的我必然是仙门至高,日月星辰高不过我。”   蔺绮坐在床上,专心致志看着他,闻言,长睫微微扑闪,轻声说:“我也觉得是这样。”   她心中隐隐有猜测,已经确认了大半。就在少年刚刚说话时,她几乎已经完全猜出了姐姐在仙门行走时用的身份。   ——仙门首座,剑道至尊,容涯仙尊。   最初,她生出这个猜测时,还觉得惊奇又恍惚,如今确认下来后,却觉得顺理成章。   似乎一切本该是这样,姐姐就该这么厉害。   他被仙门供奉、被世人称颂,这实在是很理所应当的一件事。   少年轻哼一声,难得满意。   他在云镜上跟人吵架,吵不过,对云镜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高级玩意儿,变成现在的破烂东西真晦气。   少年不玩云镜了,他百无聊赖地散出去一抹灵气,裹了几颗石头进来。   他拿石头在手里抛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道:“我现在相信,我们真得认识了。”   蔺绮收回思绪,她眉眼弯弯,模样乖巧,问:“怎么讲。”   “你不止筑基吧,”少年挑眉,清醇的嗓音带着点淡淡的沙哑,他断定,“你的剑道或许刚刚筑基,但你的符术远远不止。”   “境界高的修士,历来都能直接堪破低于其境界者的修为,但你的符术我却一直看不透。”   “第一种可能,你带了隐匿修为的法器,但若是这样,我不会如此轻易就知道你筑基,第二种,你修的是邪术。”说到这儿,他侧眸看过来。   蔺绮依旧认真看他,对他口中的怀疑置若罔闻,一副乖乖听课的好孩子的模样。   她点了点头,声音软软:“第三种呢。”   少年看她没被吓到,轻笑一声:“第三种,你身上种了符道道种。”   “道种是天生地养的灵物,每一颗都极其珍贵。”   少年接着说:“你有符道道种,修行符道对你来说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如果我没猜错,你画符连符笔符纸都不用,虚空就能画。”   “这跟我们认识有什么关系。”蔺绮纳闷道。   她得知了自己符术的渊源,忽而想起,小时候,姐姐总给她喂的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她一直以为姐姐是没钱给她买吃的。   现在看来,也不尽然是这样。   虽然姐姐确实没什么钱。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她。   他轻轻摩梭着一颗石头,鸦睫覆下,眉眼轻垂,目光落在院落里,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院子边是一个小池子,池水上飘着翠绿浮萍,几尾鱼在水中游来游去。   他安静的时候,身上便带了几分未来的影子,蔺绮好似看见了那个霜白长衣、温柔病弱的青年的样子。   这时,少年手腕微动,他手里的石头就被抛出去。   石头飞过窗子,在池子里打起一排水花。   “当然是因为,只有我知道符道道种在哪儿,也只有我拿得到它。”他对自己打出的水花很满意,眉眼轻弯,下巴微扬,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自信。   蔺绮倚在床头,看见了池子里打得老远的水花,眨了眨眼睛。   年少时的姐姐,真得好活泼呀。   ***   第二日,天色大亮。   由于前一天夜里,林清听在云镜上和人吵架,吵输了生气,云镜顺利遭到了这位尊贵的化神的嫌弃,成功回到了蔺绮手里。   蔺绮洗漱完,就听见外面传来规律的敲门声。   门外是姜拾。   “仙师大人。”姜拾走进来,对着蔺绮行礼。   “城外有魔物进犯,城主请您速去南门支援。”他语气焦急。   “我知道了。”蔺绮颔首。   姜拾似乎还有别的事要忙,将这件事告知她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姜拾离开后,蔺绮拿出计分的玉牌看了眼。   玉牌上,她的排名已然从三十一,掉到了第八百五十三。   第一日,大家都找不到魔物,很难拿分,今日魔物攻城,仙门弟子们得分倒是很快,现在,许多人应当就在城门口。   毕竟,归根到底,仙门大比是一场残酷的竞争。   虽说蔺绮对春水城的背景很在意,然而,至少就明面而言,这个并不重要。   哪怕蔺绮把春水城上下祖宗十八代都扒得清清楚楚,也比不上杀死一只魔物,毕竟杀魔物能得分。   只几秒钟没关注玉牌,玉牌上的排名又掉了十位。   仙门发的玉牌大概是个碎嘴子。   玉牌上。   分数:二十。   排名:第八百六十三。(这个人可能还没睡醒,当然,能拿到这个排名的人,睡醒了可能也不算很聪明。)   蔺绮单手支颐,没说话,她捏着玉牌转了一圈,然后,猝不及防松开手。   玉牌:!!!   蔺绮眼见着玉牌上,刷了一排血红色的啊啊啊。   蔺绮双指并拢,极规律地轻轻点了下桌案。   一张黄符托住玉牌,使其保持完好,蔺绮重新把玉牌拿在手里。   玉牌上的字已经变了。   蔺绮甚至能从它疯狂刷新的字里,看出几分谄媚的意思。   玉牌:能拿到这个排名的人,单单用聪明已经不能说尽她的智慧了,她是话本里其智若妖的谋士,是仙门冉冉升起的新星,天机阁史书三百卷,写不尽她半分的风采;世上最高深的占术,窥测不出她一丝半毫的英明…… 第58章   蔺绮推门出去。   雨后的天干净明朗, 晴蓝色的天空像擦过的玻璃。   柔软的昼光细碎跳跃,透过枝叶,洒在蔺绮的侧脸上, 带着微微的凉意。   她揉了揉眼睛, 掩去刚睡醒时的惺忪睡意, 极目往天边望去。   天空似乎被一道结界分隔开。   内侧,是碧空如洗的湛蓝晴空,外侧,天上扬起风沙, 远远隔着,蔺绮都能看见一粒火光从天际悬垂坠落。   “你要出门吗。”   清冽的嗓音传来。   蔺绮回头,对上少年人的浅蓝色眸子, 他扶着门框, 懒洋洋侧倚着。   少年还没睡醒, 眼皮子耷拉下来, 像一只丧气的小狗, 眸子深处, 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想睡觉。   “是呀,”蔺绮点了点头,声音轻软,“有魔物攻城, 我要先去看看。”   “那岂不是又只有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少年的语气听起来很郁闷。   清晨刚刚睡醒的少年沾染了一夜的懒散气,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看起来并没有素日里高高在上难以亲近。   “一个人实在无趣, ”少年微微皱眉, “我独自在一张符里待了几千年, 已然受够了一个人的日子了。”   他单手举起, 不开心地捋了捋长发。   锦蓝袖摆往下自然垂落,重重叠叠的金线在昼光映照下,显得奢侈而靡丽。   其实独自一人的日子并算不得孤单,或者说,他连孤单这个概念都没有。   几千个日夜,浑然好似大梦一场,他一直睡着,有时又飘出来,像游离在秘境里的世外人,独自一人看秘境里花开又花败,但他其实并不觉得孤单,因为他的生命还没有开始。   人只有拥有生命,其实才配称得上孤单。   但他只是一抹从主体分出来的分神而已,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而存在。   只有符纸被烧,他的使命开始时,自己的存在才有意义,或者说,他才真正拥有生命。   他的生命开始于昨日,蔺绮烧了符纸的时候。   所以他一看见蔺绮离开,就开始觉得孤单。   “你要跟我一起去吗。”蔺绮偏头看少年,她看起来乖乖的。   虽然这位少年天才自认为不会在小恩小惠上浪费心思,但当他听见蔺绮主动邀请他,一起去城门口的时候,他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丝愉快。   少年唇角不着痕迹轻轻弯起,哼道:“勉为其难。”   蔺绮伸出手,隔着华贵衣料抓住少年的手腕,然后,单手撕了一张传送符。   ***   正南,城门口。   目光跳出了春水城的结界,城外的景象恍若人间浩劫。   天空压着遮天蔽日的尘沙,焦黑旺盛的火焰从天而降,恍如灭世,密密麻麻的魔物兵临城下,浓重的黑色雾气送来腥甜的血气。   “噗嗤——”   布满铁锈的长刀往应鹊河胳膊上割了一道口子,衣料被撕烂,鲜血瞬间涌出来。   手中的剑被打飞出去,应鹊河疼得眼前一黑。   他被白骨马匹的蹄子绊倒,狼狈地在尘土上滚了一圈,一吐,吐出一口混着鲜血的尘沙。   他身上全都是伤口,才出来短短一刻钟,他就已经浑身是血。   风沙迷住他的眼睛,应鹊河艰难眨了眨眼,剧烈咳嗽两声,侧翻躲开魔物的下一记狠招。   他单靠两只手,托着自己重伤的两条腿,艰难往后退。   高大的士兵身穿冰冷甲胄,手执长刀,骑在一匹白骨战马上,它脸色是带死气的僵青色,眼睛确实血红的,让人看一眼都发凉。   它直勾勾盯着眼前的猎物,显然不打算放过他。   它慢慢往前逼近。   应鹊河一咬牙,拽下玉牌高高举起,“砰”地一声,他把玉牌重重往地上砸。   淘汰虽然遗憾,但总比没命了好。   应鹊河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浑身颤抖,他闭上眼睛,等着云镜把他传送出去。   “咔哒——”   马蹄碾碎小腿骨骼,应鹊河猛地睁大眼睛,他脑海苍白一片,嘴唇泛青色。   他不敢置信地看了眼地上碎成渣渣的玉牌,又看着周围混乱的战场。   为什么。   玉牌明明碎了。   为什么他还是出不去。   刹那间,应鹊河心中生出一股浓浓的绝望,他仰天大喊:“我弃权!我弃权,让我出去!”   “救命啊——”   沙哑的嗓音混着哭腔,他双手并用往后退,眼睛进了沙子,眼周一圈泛起一层红。   他看着眼前如猫捉老鼠一般的骑兵魔物,浑身发软,脸色惨白。   生命的最后,他心中想——他还是太弱了。   他不是蔺浮玉、江梅引那样的天之骄子,他只是临云宗外门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弟子,普通到即使今天他死在这里,都没有人知道他死了。   或许临云宗看管命牌的人知道。   但无论如何,他最终的宿命,也只是沦为仙门大比伤亡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而已,掀不起任何水花。   但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他不分寒暑,每日起早贪黑练剑,他一天只吃一顿饭,把省下来的饭钱都拿来买剑谱心法;   为了得到长老的指教,他天不亮就从外门弟子峰,徒步跋涉到镇云峰,在剑修长老门口恭恭敬敬等着。   有时候长老不在,他就要等上一整天,等到月亮出来、万籁俱寂的时候,好心的长老会抽出时间,指点指点他。   长老时而捋胡须喟叹“唉,好孩子,你要知道,世上并非修行一条路”,每当听到这种略带劝告的言辞时,他总会觉得羞愧。   这种时候,他就会深深意识到,他不属于仙门,一切都是他强求来的。   他的一生似乎都在强求。   幼年时,强求爹娘的关心,略长大一些,强求入仙门,强求修剑道,即使这次参加仙门大比的机遇,都是他强求来的。   机关算尽、孜孜营营二十年,到头来,大梦成空。   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如走马灯一般回顾自己过往的二十年。   应鹊河没觉得怨恨,他只是茫然。   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已经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要如此微不足道地死去。   应鹊河的眼睛有点疼,但是他哭不出来了,眼角干涩,他揉了揉,应鹊河听见过往的风声。   骑兵有意玩弄他,白骨战马一寸一寸碾碎他的骨头。   真疼啊。   应鹊河想。   应鹊河又想,如果死之前,能吃一碗莲子粥就好了,最好能加一点桂花,他喜欢桂花的清甜味道,能让他想起故国的秋天。   “铮——”   长剑鸣响,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应鹊河看见了一把飞来的雪白长剑。   剑身清贵如月,剑尖一抹青绿,极精准地剜入白骨马一只马腿。   和腿上白骨交错处,冒出滋拉的火星子。   只听嘎达一声,黄符闪现,下压剑身,剑身一挑,一根白骨掉到地上,那条腿瞬间散架,马儿发出嘶鸣,整只马朝一侧倒去。   乱糟糟的战场上,应鹊河听见一个极躁郁的少年音。   “凡修剑者,剑不去身,哪个教你随便乱扔的,你总是喜欢乱扔,你的剑道谁教的,我去跟他打一架!”   “不许冒犯我姐姐。”轻轻软软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说时迟那时快,骑兵从马上跌落,白骨马的遭遇明显激怒了他,怒气满满的咆哮灌入风声,它抡起大刀,直直往前劈去。   一道鲜红身影乍然出现,挡在应鹊河面前。   红衣少女拔出白骨马上插着的长剑,单手握紧,一个横挡,刀剑相撞,交错出发出耀眼的光芒。   刺啦一声,她反手将剑往后拉,侧身一闪,手腕抖动,一道浅金剑气如日出云霞,直直奔那魔物冲撞而去。   蔺绮眼帘轻垂,眼前的魔物明显吃疼,僵青的脸上露出狰狞怒意。   蔺绮脚尖一点,黄符化风,少女凌空而起,鲜红裙摆在风中招摇,她手提长剑,只在瞬间出现在骑兵身后。   漫天尘沙,喧嚣火焰之间,少女发尾飘扬,那双清甜漂亮如桃花一般的目光里,显出些冷淡的薄凉。   只见她手腕微移。   长剑划过骑兵的脖颈,黑色的血顺着伤口喷涌而出,红衣少女眉眼轻弯,嗓音甜腻,礼貌问候:“前辈,晚安。”   “轰隆。”   高大的魔物轰然倒地,尘沙激荡而起。   玉牌刷新。   分数:六十。   【恭喜你,杀死一只五阶魔物。】   蔺绮看着魔物的尸骸,挽花收剑,回过头,眉目带笑注视着几步外的少年,软软的语气中带了点活泼:“我用剑是不是用得很好。”   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是容涯仙尊,他一定会莞尔颔首。   但现在蔺绮面前的,是无比清贵无比骄矝的少年林清听,他轻轻哼了一声:“若不算你一开始的扔剑,尚能入目。”   蔺绮就当他在夸自己了。   能被剑道至尊称赞剑术,是一件十分让人愉悦的事,漂亮小猫眉眼弯弯,她轻歪了下脑袋,看了眼魔物的尸骸。   她微微抬起手,鲜红袖摆轻轻垂曳。   袖管中,一道闪着金光的黄符直奔魔物尸骸而去。   “生符。”她轻声道。   死符,控杀伐;生符,掌渡化。   符纸撞上尸骸时,原本倒地的魔物忽而颤抖起来,地上尘沙一层层扬起。   在蔺绮的注视下,它的身躯渐渐平稳下来。   很快,魔物脸上的僵青消失,它的脸变成一张平平无奇的普通人的脸,黄符一点点消散,它的躯体也渐渐化作白色光晕,散在空气中。   战场上乱作一团,漫天的火焰直直砸下来,点燃了枯黄的杂草。   蔺绮的背后是焦黑浓烟,她目光所及之处,却像是下了一场雪。   ***   应鹊河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身处战场上。   唇齿间还停留着补气丹的残留气息,他费力地眨了下眼睛,一把剑丢过来,他连忙伸手接住,抱在怀里。   这是他自己的剑:“谢、谢谢姑娘……”   “再不起来你就要死了。”眼前的红衣少女说。   他这时才注意到周围乱糟糟的环境,他躺在这儿,很容易被路过的魔物和打斗的人踩死。   可是……   “我腿断了。”应鹊河说。   眼前的红衣少女也眨了眨眼睛,她低头看了一眼应鹊河的腿:“你能爬吗。”   应鹊河哽了一下。   蔺绮想了想,似乎也觉得让一个腿断了的人爬回去不大好。   她抬头往四周望了望,甩出两张招风符,符纸化风,将应鹊河托起。   应鹊河只觉得自己突然就飞起来了,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仓皇无措。   几息的工夫,他被风拖到城墙上,符纸陡然撤去,应鹊河重重落地。   “卧槽什么东西飞上来了!”一个人受到了惊吓。   他看见浑身是伤的血人的时候,又被吓了一跳,连忙去喊医修。   应鹊河侧身,重重咳嗽了两下,咳嗽间,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位了,他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冷白清瘦的手按上他的脉搏,眼前青年幽幽回看他:“师弟,你脾胃不行啊。”   应鹊河又哽住了:“师兄,我好像快死了。”   江梅引轻声笑笑:“我知道,可我也不会治么,你等医修来。”   “你不会就滚。”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江梅引幽幽又叹了口气,甩甩袖子:“玉玉,好凶。”   应鹊河抬头,看见一道清贵身影,蔺浮玉照旧一身白金长袍,长身鹤立站在城楼上。   应鹊河顿时局促起来,声音轻细:“首、首席师兄。” 第59章   蔺浮玉的注意力并不在应鹊河身上, 他随意点了点头。   此时有医修过来,江梅引把看诊的位子让给他,自己则往边上挪了挪。   江梅引单手撑着下巴, 若有所思。   “你不下去吗, 你的排名已经掉到看不见了, ”江梅引忽而问,他笑着,“很丢人呢,蔺少主。”   云镜上, 有一个实时显示排名分数的排行榜,蔺浮玉在一百名开外。   蔺浮玉不咸不淡道:“不下。”   “你想下就赶紧滚。”他觉得江梅引在这儿真是晦气。   “不要。”江梅引眉眼一弯,嬉笑道, “玉玉不下, 我也不下。”   蔺浮玉:“……”吐了, 想死。   “铮——”   城下刀光剑影。   蔺浮玉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玉牌失效了。”他说。   应鹊河经历的事还在上演。   就在刚刚, 一眨眼的工夫, 蔺浮玉眼睁睁看见, 一个人砸了玉牌却没有传送出去,他顷刻间被一只带刀魔兵刺穿胸膛,搅烂五脏六腑。   尸体在原地停留不到三秒,便消失在空气中。   江梅引拢了拢袖摆, 直起身子,江梅引心道那可真是糟糕,一抬头, 蔺浮玉人没了。   江梅引:“?”   你他娘的不是不下吗。   一抹白金如流星, 穿过焦黑的浓烟和飞坠而下的焰火。   天上有稀奇古怪的飞禽魔物, 地上有密密麻麻的白骨马和魔兵。   这些魔物如浩浩江水奔腾而来, 分成不同的部分攻克各个城门,但他们都来自同样的地方。   ——乾位,沙丘之上。   那里盘踞着一只巨大的沙蝎,沙蝎是如墨一般的焦黑色,它半边身子卧在沙里,蝎钳倒钩,粘腻恶臭的毒液自钩尖缓慢滴落。   这么多魔物里,再没有修为比它更高的了。   擒贼先擒王。   场上许多人亦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蔺绮反手握剑,切下一只魔物的脑袋,投出目光往蔺浮玉的方向望去。   她素来听说过蔺浮玉仙门年轻一代第一人的声名,却从未真正见过他用剑。   青年御剑立于沙蝎面前,在身躯巨大的魔物面前,人类渺小而又脆弱,然而此刻,却没一个人能忽略那抹白金身影。   风沙漫卷,蔺浮玉提剑而上。   他的剑极快,携无尽冷淡肃杀之气,呼啸剑气横荡在沙蝎蝎钳。   沙蝎吃疼,向天怒吼咆哮,蝎钳疯狂甩动,尖锐的尾针直直奔蔺浮玉而去。   蔺浮玉仰身一避,脚下步伐变换,身影如鬼魅一般,任那尾针如何摆动也此不中他。   只听铮地一声剑鸣,锋利剑尖刺入沙蝎的眼睛,腥臭的液体顺着沙蝎眼角流下。   沙蝎在猎物身上翻跟头,已然怒气满腔,开始浑浊嘶吼。   青年冷静地躲着他的攻击。   沙蝎被攻击,城下的魔物都停下手上的动作,退后往沙蝎处折返支援。   沙蝎终于按捺不住,从沙丘中现出全身。   漫卷的黄沙乍然掀起,那边浓尘滚滚,遮天蔽日,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就在沙蝎全身出现的瞬间,蔺浮玉再次出剑,他手腕轻振,速度快如残影,迅速出现在沙地上。   青年仰身在沙上往前滑,手中剑法玄妙,剑气如枯霜,所到之处,沙地僵化,枯草结冰。   剑气直直砸上沙蝎柔软的腹腔。   只听噗嗤一声,鲜血直流。   轰然一声巨响。   沙蝎重重倒地。   蔺浮玉从满地尘沙中爬出来,沙蝎倒地时,城下的魔兵果真如他所料,哗啦啦如潮水般散去。   这只沙蝎是九阶实力,换算一下,就是金丹巅峰。   他一人勉强能对付。   但即使是同境界,魔物的实力也会比人高出一大截。对付起来难免吃力。   蔺浮玉的手心有点发麻,他拔出自己的剑。   剑上沾了乌黑粘腻的血液,顺着剑尖,一滴一滴往下滑落。   就在刚刚短短一炷香内,拿着云镜的人眼睁睁看着蔺浮玉的名字,从第三百一十二,跳到了第一。   恐怖如斯!   蔺浮玉抬头,就对上江梅引恍若怨妇的目光,他的眼神静幽幽的:“你不是说不下来吗。”   蔺浮玉收剑,语气清冷,解释说:“玉牌失效,大多数人都没有防备,不能再放任他们毫不知情地冲到魔物堆里。”   “这就是你跳到第一的理由吗。”江梅引郁郁盯着他。   蔺浮玉:“……我不知道。”   天上,坠落的焦黑火焰渐渐变少,滚滚浓烟一点点散去,逐渐露出被黑云遮蔽的天空。   一只纯白信鸽划过天际,昼光照到沙地上,清明细碎,流动的沙在昼光下,像金箔纸,风一过,金箔纸便轻轻一抖,流出瑰丽破碎的光晕来。   蔺浮玉和江梅引一起往回走。   这时,变故突生,他们身后,倒地的沙蝎发出细微的颤抖。   只在瞬间,倒钩的黑钳猛然立起,尾针流下粘稠的毒液,泛着冰冷无机质的光,直直向蔺浮玉刺去。   隔着遥远的距离,蔺绮手上动作停住,她看见带毒的冰冷尾针,瞳孔一缩。   红衣少女脚尖轻点,侧身往右一翻,一把夺过一个魔物手中的弓箭。   黄符化风,她悬立于半空,鲜红裙摆猎猎招摇,蔺绮一手搭箭尾,一手拉弓。   “死符,召来。”   轻软的语气如飘渺的风。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张符纸乍然升起。   诡异莫测的符文如流金般,在符纸上浮动,散发着虚无黯淡的金光,那张符覆在箭镞上。   箭离弦,只听“咻”地破空声,箭矢如流星般,去势汹汹。   那张符里藏满了鲜血、死亡,和绝望,箭矢所到之地,空气诡异扭曲。   箭矢擦过蔺浮玉额角的碎发,精准和尾针相撞,撞上的瞬间,死符自燃,沙蝎的生机自浑身上下流到尾针处,完完全全被死符吸走。   生符,掌渡化;死符,控杀伐。   蔺绮神色冰冷。   发生这一切,只是在眨眼间的工夫。   等众人反应过来,沙蝎全然没了半分生机。   唯一能证明这场变故发生过的,就是战场另一端,长身玉立的红衣少女。   少女长发飘扬,红衣端艳,手持一张锈迹斑斑的重弓。   她身后,还有一只迷茫的魔物探头探脑,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再看看少女手上的重弓。   “妹妹啊。”江梅引轻轻眯起眼睛。   江梅引忽然想起昨日夜里,容仪章说的话。   迷惘的公主殿下站在月光下。   江梅引说:“你去找了蔺绮?与其相信她,不如相信我。”   容仪章静默了一会儿,公主照旧一身青金长裙,她轻轻笑了下:“我不相信任何人,我只相信我的卦象。”   她双手合十,又分开,掌心出现七枚铜钱。   在江梅引的注视下,容仪章指尖轻挑,铜钱便在夜色中悬空翻转而起。   微弱的紫色光晕带着点虚无缥缈的宿命的气息,攀附在铜钱上,像一条细长的小蛇。   光晕小蛇如闪电一般,迅速飞过几个悬空的铜钱小孔。   铜钱悬在半空,位子变换,成了一副星图虚像。   卦象具化,两人看见了一个精致漂亮的少女的影子,少女眉梢带笑,眸光温软,蹦蹦跳跳走在夜色下的石子道上,发尾轻晃,银白铃铛叮叮作响。   她一步一步,往夜色深处走去,像林间小鹿跑入幽深静谧的森林。   容仪章眉眼轻弯,轻声喃喃:“虽然死亡是一个必然到来的日子,但是在死期将至时,我还是无法从容死去呢。”   “更何况,”公主顿了顿,看见少女的虚像,心情似乎都愉快起来,“她看起来真得很甜啊,我真得很喜欢她。”   江梅引觉得容仪章病得不轻,但如今,他忽然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毕竟,妹妹确实很让人……惊艳。   江梅引收回目光。 第60章   主将被杀, 战场上的魔兵自然就不成气候,如潮水一般稀啦啦散去。   不少人赶着这个时候冲上去,乘胜追击, 争取捞完这一场的最后一点分。   一时间, 战场上又开始了刀光剑影、血腥杀伐, 乒乒锵锵的刀剑撞击声不绝于耳,混着魔物的低吼和风沙呼啸的声音。   蔺绮扔下弓,这张弓太重,以至于她现在手腕都发麻。   漂亮小猫轻轻揉了揉手腕, 抬眸对上蔺浮玉清冷温和的目光,露出一个乖巧软糯的笑:“哥哥。”   蔺浮玉眼帘轻垂,眸中盈满笑意, 他伸手揉揉蔺绮毛茸茸的脑袋:“你筑基了。”   蔺绮点了点头:“是呀。”   这时, 蔺浮玉注意到蔺绮身后的少年。   他眼皮子耷拉着, 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一小捋长发微微翘起。   少年迷茫地眨了下眼睛, 悄悄伸手, 把头发压平,水蓝嵌金丝的袖摆在昼光下,流出清瑰绮丽的光。   “这位是……”蔺浮玉神色很淡,语带探寻。   “林, 林清听,”少年被那抹翘起的头发弄得不耐烦,他郁闷地低下头, 慢吞吞扯了扯蔺绮的袖子, “回去。”   蔺浮玉看见少年对蔺绮的亲昵姿态, 眼中笑意渐止。   他不动声色移开目光。   江梅引这时候蹭上来, 他笑吟吟的:“林清听?好名字,先前却不曾听妹妹提起。师弟出身何门何派,哪里人士啊。”   听见江梅引的称呼时,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临云宗,青沽林氏。”   江梅引挑眉。   青沽林氏,是望月派林氏旁支,出身青沽的绝大多数人幼年都进了望月派修行,进临云宗的却少有。   江梅引和蔺浮玉听见这一句话,都下意识抬头看他,原先还以为是散修,不想竟算得上同门。   只是,他们两个一个出身临云宗,一个出身望月派,可从来没见过他。   两人心思各异,不知道信了没。   江梅引想的是,他竟然看不透眼前少年的修为,有点意思。   蔺浮玉想的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满口胡言,竟然还跟我妹妹走得那么近,烦。   蔺绮也听得很认真,她则是单纯对跟姐姐的一切事感兴趣。   “青沽林氏出身,怎么不入望月派。”江梅引诧异。   林清听有些不耐烦,郁郁道:“千年之前还没有望月派。”   他跟在蔺绮身边,看着乖乖走路不说话的漂亮小猫,心情好了一点。   还是蔺绮顺眼。   其他人都太吵了。   全然忘了初见时,二人打得不可开交的样子。   江梅引若有所思。   几人一起走进城内。   “玉牌出错了,砸烂玉牌也无法传送出秘境,你万事小心。”蔺浮玉提醒蔺绮,漂亮小猫乖乖点头。   她皱眉问:“为什么。”   蔺浮玉摇头:“不知,这种情况,我先前从不曾见过。”   蔺浮玉本想嘱托蔺绮,待在他身边,话未出口,便如风一般散在扬起的尘沙里。   尽管蔺绮看起来柔软漂亮,出现在战场上,就像一只单纯小兽误入杀人不见血的黑暗森林。   但是……他想起刚刚那一箭。   红衣少女站在黑暗与光明的交汇点上,搭弓射箭,动作冰冷、精确,直中要害。   她的目光始终安静平和,似乎在射箭之前,万事万物便已在掌握之中。   这样的蔺绮,会需要自己的保护吗。   她不会是被温柔圈养的金丝雀,而是自由的鹰。她本就拥有很了不起的本领。   待在他身边,反而会限制她。   这时,有人来叫蔺浮玉,说临云宗有弟子受了重伤,让他过去看看。   蔺浮玉颔首应了声好。   同时他注意到,当来人说起临云宗时,那个陌生少年很明显地看了他一眼。   蔺绮站在一边,朝他摆手,声音又甜又软:“哥哥,江师兄,我去玩儿啦。”   ***   蔺绮和少年去了一趟成衣铺。   原因是衣裳沾了风沙,尊贵的化神懒得再穿了。   让蔺绮惊讶的是,这里虽然是人间城镇,但是也有松云庭,七重高楼光辉灿烂,坐落在春水城的最南方。   蔺绮进来时,还能看见不少同来逛街的仙门弟子们。   “大小姐——”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蔺绮循声望去,出声人是一个穿黑衣的散修,他怀里抱着一件锁子甲,蹦蹦跳跳朝蔺绮招手,没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屁颠屁颠跑过来。   对上少女清莹带水的目光,他语气活泼,笑说:“大小姐,咱们又见面了,您还记得我吗,我之前向你卖过玉牌。”   蔺绮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么个人,她歪了下头:“你现在是……”   “卖锁子甲,”他把锁子甲往前推了推,他指了指松云庭的木墙,“松云庭,我的新东家,在这里打工,一天就能挣三千灵石,阔气得没边儿了。”   蔺绮问:“你不去杀魔物吗。”   “哪有那么容易啊,再说,现在玉牌不是失效了,我一个练气,出去诛魔得把命搭上,”他挠了挠头,说,“这一个月,我就待在这里打打工得了,一个月挣九万灵石,这趟秘境也不算白来。”   一个月九万灵石!   漂亮小猫心动了,水盈盈的眸子倒映着散修的脸。   她迟疑了会儿,嗓音轻软,开始认真考虑起来,她问:“当真给吗。”   “唔,这里毕竟是秘境,万一这里藏了魔物怎么办。”   散修摆摆手:“藏了就藏了,只要钱给够,东家是魔物都行。”   “生活么。”散修深沉地感慨一句。   漂亮小猫深以为然并重重点头。   她看起来还想跟散修再聊两句,被林清听拎住提溜回来。   他轻眯起眼睛,觉得自己再不做点什么,这只乖乖软软的漂亮生物就要把自己卖给松云庭了。   成何体统!   “开个雅间。”他扯着蔺绮的袖摆,径直往楼上走。   散修微微睁大眼睛,他犹豫了一会儿,心道上次也不是这样个啊,但他什么也没说,恭敬请他们二位上楼。   雅间里,一道竹帘将里外隔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苏合香的气息。   松云庭的侍从们很快将衣裳拿来,一时间,雅间里摆满了衣料轻软的锦衣华服。   这些无一不价值千金。   少年却像挑白菜一样,懒洋洋的,看着没什么兴致。   姐姐似乎喜欢蓝色,他点了几件袍衫,无一不是瑰丽的薄蓝,如昼光下泛着雾气的湖面,又像他如霜雪一般清冷的漂亮眼睛。   少年进了里间换衣裳,散修给蔺绮奉上了一盏茶,他觑了眼紧闭的竹帘,终于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思:“上次不是这样个啊。”   其实他想说的,大小姐养起小白脸怎么没个定数啊。   上次那个青年,一身霜白,清贵矝雅,看着没什么脾气;这少年一看就娇气顽劣,恐怕不好掌控啊。   莫不是那种温温柔柔的□□起来没意思,所以才要换个口味找找刺激。   散修胡思乱想,嘶了一声。   他下意识打听上位者的喜好:“大小姐喜欢什么样的人。”   少女清透如琉璃般的漂亮眸子里,流出些茫然。   她捧着杯盏,怔了一会,眉眼轻轻弯了一下。   “姐姐。”她说。   “喜欢姐姐。”她下意识点头,轻轻重复。   姐姐?   散修在心里倒吸一口冷气,临云宗大小姐,如斯尊贵,竟然喜欢女子?   这这这,倒也不是不行。   这时,少年掀开竹帘出来。   他换了身干净的蓝袍,布料松软轻薄,如水中鲛绡,衣上纹样奢华,昼光透过窗子打进来,蓝衣上的金丝便流出绮丽的光晕。   少年低头,拢了拢袖摆。   他随手又点:“那件,那件,还有那件,都送到琉璃台。”   散修连连应是。   街道上的喧嚷人声顺着窗子漫进来。   城内似乎丝毫都没受到魔物攻城的影响,依旧平和安宁,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马车碾轧的声音渐渐停息,少年眸光微垂,目光落在一辆马车上。   蔺绮注意到少年的目光,偏头也往楼下看去。   马车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他面容坚毅整肃,披狐裘,行姿干练,走进了松云庭。   马车上映有艾草纹样,这是城主府的标志。   “那是谁。”蔺绮问。   散修在松云庭待了一天,成日和春水城原住民打交道,对这些略有了解:“那是春水城的城主,也就是传说中,那位救下神灵的将军。”   “老城主死之前,他本是这座城的守将,春水城里,还有一部分人是他的部下。”   “我听说,那位真正的神灵唯一做的事,就是在春水城布下结界,阻挡外敌。”散修啧了一声,“春水城能如此繁盛,多亏他数十年如一日勤恳理政,所以,城里的人很尊敬这位城主,奉他若神灵。”   散修说着,少年漫不经心从桌上拿了一个面具戴上。   蔺绮轻轻眨了下眼睛:“怎么了。”   “唔,”冷白指尖搭在桌案上,轻轻摩梭两下桌角,少年微微笑道,“我跟他有点仇怨,如果让他看见我,会很麻烦。”   散修狐疑:“你能跟他有什么仇怨,他可是城主。”   你只是大小姐的小白脸而已你认清自己哇!   少年坐在桌子上,蓝衣垂曳,他眉眼轻垂,语调慵懒,四平八稳道:“我曾在春水城放了一把火。”   他叹了一口气:“可惜了,没能烧死他,反而让一切回归原点重新开始。”   散修:“?”   蔺绮倏尔想起,她刚刚进入秘境时,老渔夫也提起过春水城的一场大火。   漂亮小猫趴在桌子上,细密鸦睫扑闪扑闪的,她好奇地看着少年:“那个城主是坏人吗。”   林清听的眸子莹润清冷,像倒映着晴空的湖,他似乎被蔺绮直白的善恶分辨给逗笑了。   “不告诉你。”   少年眉目含笑看着蔺绮,调子闲散而优雅:“考试当然要自己考,怎么能向师兄要答案呢。” 第61章   蔺绮长长地哦了一声, 也没有失望。   她觉得,既然姐姐和那个人有仇,他必然就是坏人了。   是坏人, 就杀掉, 没什么可说的。   她捧起茶抿了一口, 侧眸俯瞰车帘晃荡的马车,若有所思。   蔺绮拿了几十颗灵石递给散修,问:“城主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散修把灵石揣到袖子里,眉开眼笑:“大小姐您且坐, 我去问问。”   说着,他风风火火出了雅间。   少年轻掸了掸袖摆,懒洋洋看了眼散修的背影。   指缝间挑着一条镶金丝的银白发带, 那是他刚刚从桌上挑出来的。   少年低头, 拿着发带玩了一会儿, 又空出双手去扎头发, 发带则被咬在口中。   不得不说, 这样的姐姐很活泼也很漂亮, 眼睛里像是装不下任何忧愁。   每每看见他,蔺绮就会暂时忘记记忆中,那个病骨支离、温柔莞尔的青年。   她没有告诉少年她记忆中的姐姐的样子,姐姐的眼里很漂亮, 却总是浮着一层雾,湿蒙蒙的,让人猜不透他的情绪想法。   和少年时不同, 现在的他从不曾露出任何高高在上的矝傲姿态, 但蔺绮看着他, 偶尔也会觉得清冷遥远。   少年时的姐姐, 就是一个矜贵些的世家公子,脾气虽然坏,人气却很足。   如今却像是天上的月亮,月光普照世人,可是月亮又这样远。   蔺绮这样想着,又有点思念姐姐。   少年要了几碟糕。   这时,散修刚打探完消息,推门进来:“大小姐,我打探出来了,城主跟我们管事是多年知交好友,此次城主来,是来找管事喝茶的,顺道给城主府添置一些物件儿。”   “他毕竟要新娶夫人。”他又说。   “大小姐您有所不知,城主也是个可怜人,回回娶新妇,都得亲自来松云庭帮未来夫人添置物件,请管事帮忙合八字,可惜每场婚事都结不出善果。”   “他待夫人也很好,常常陪夫人来逛松云庭。”   他摇摇头,不禁唏嘘起来:“唉,可怜,他竟是天生克妻的命。”   蔺绮抿了口茶,默然片刻,说:“可怜的倒也未必是他。”   散修讷讷附和:“那、那倒也是,失踪的十几位夫人才是真可怜。”   蔺绮一直很介意这些人的失踪,她想,还是要去见一见江白薇。   **   松云庭里的商品从符卦法器,到衣裳首饰,一应有之,玉牌失效后,三层的法器差不多快被参加仙门大比的修士们抢干净了,他们雁过拔毛的姿态,险些让蔺绮怀疑:令玉牌失效的就是松云庭背后的东家。   蔺绮走在人流里。   “你要做什么。”清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漂亮小猫回过身子倒着走,对上少年清莹水润的目光,她眉眼弯弯,轻歪了下脑袋,声音又软又糯:“去找答案呀,师兄。”   “你以为自己打得过他们吗。”少年冷嗤一声。   蔺绮看起来乖乖的:“也并非一定要打架呀。”   “打打杀杀的多不好,我只想四处看一看。”她说。   原来她打不过城主和管事。   蔺绮在心里暗暗记下。   不远处,有两个中年男人顺楼梯而上,城主府的侍从毕恭毕敬在后面跟着。   蔺绮依旧在笑,柳眉星眼,看起来很活泼:“师兄,如果我遇到了危险,你要保护我呀。”   还说不打架。   小骗子。   少年含笑睨了她一眼,没说好,也没有拒绝。   他们不远不近地跟着。   蔺绮眼睁睁看着他们上了九层,九层楼梯口有侍从拦路,他们跟不上去。   蔺绮给容仪章发传信。   她说:师姐,您能不能帮我看看,松云庭九层最南边雅间里的动静。   蔺绮在这个秘境里待的越久,越敬佩容仪章操纵世间草木的能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全知全视,这样的人若是死在三十岁,实在可惜。   蔺绮想着,忽而又发现,世上许多人大抵并不想容仪章活着,毕竟,只要她想,她就能轻而易举地知道许多见不得人的秘密。   现下蔺绮终于明白,为什么容仪章的法技从来没有公开过,倘若这项法技真昭告了天下,即使她是人间公主,也未见得有活路。   但她又为什么要告诉自己。   蔺绮拿着云镜,默然思忖了一会儿,她不知道容仪章会不会回答她,倘若容仪章不说,那她也只好换种法子。   幸而,容仪章很快便回了消息。   容仪章:里面没有人。   她微掀眼帘,望了眼守卫森严的九层雅间,很快移开了目光。   松云庭里有什么密道,能让人凭空消失。   蔺绮想起姐姐之前带她走过的黑暗旋梯。   她凭着记忆,找到姐姐曾经开门的位置。   那是一处屏风后,蔺绮在取下提灯,她又在木制墙面上摸索了一会儿,寻到一小块镂空层,她轻轻按下。   墙面内腔发出细微的响动,很快,出现一丝水纹般的质感。   这里应当有传送法阵类似的东西。   蔺绮一手提灯,一手隔衣料牵住少年的手,她往墙面正中走去。   少年眼睫微垂,目光落在蔺绮软绵绵的小手上,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没有把手抽回来,眉眼弯起轻笑了下,语气慵懒:“你很熟练啊。”   他说的是蔺绮牵他的熟稔姿态,蔺绮以为他说的是找密道。   她点了点头,糯糯道:“之前来过这里,我听说,各地松云庭的格局都差不多。”   少年又笑。   苏醒得越久,和本体的感知牵连就越深,他很难再对蔺绮生出敌对的心思。   到这时候,少年才恍惚地想,或许未来的他,跟蔺绮的关系真得很好。   以至于哪怕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分神,全然没有未来的记忆,但看见漂亮小猫时,他也时常觉得乖巧可爱。   他跟着蔺绮走进水波一样的墙面,黑暗旋梯上,只有提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   蔺绮熄灭了提灯。   顶着少年疑惑的目光,蔺绮指了指下方旋梯上,端着梨木托盘的一行侍从。   蔺绮贴着冰冷的石壁,在侍从停住的瞬间,从芥子里拿出两件黧黑披衣,一件给少年,一件披在自己身上。   旋梯里格外安静。   一个侍从提着灯,往上抬头:“刚刚我好像看见了亮光。”   “咱们这儿全都是亮光啊。”   “就是就是,你手里还提着灯呢。”   “不是啊。”那侍从解释,“上面有光,是不是有人进来了。”   蔺绮微微握紧手。   少年的指节冰冷如玉,他轻轻点了点蔺绮紧攥的手,冰冰凉凉的触感让蔺绮放松下来。   少年微俯下身,眼帘轻垂,他凑到蔺绮耳边,声音很轻,带笑道:“蚀金窟?常来啊。”   两人贴得极近,蔺绮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干干净净的清冷松香,她软软发出个音调,摇摇头,小小声为自己证明清白:“不常来。”   少年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是吗。”   “是的,”蔺绮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落在下方旋梯上的一排侍从身上,心中的紧张情绪散了些,她嗓音温温软软,轻轻咬字,“我很乖的。”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少年要极为认真,才能勉强听清。   林清听几乎能听见她细微的呼吸。   “没准是客人。”   “压根没人,你是不是糊涂了。”   “净想些有的没的,快走快走,别耽误事儿,待会儿上面该催了。”   一排侍从絮絮叨叨交流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   蔺绮遥遥跟在侍从们身后,很快看见了蚀金窟入口前的廊桥。   各地松云庭的布局结构,确实差不多。   隐匿在黑暗旋梯上,蔺绮透过蚀金窟的入口,听见赌盅晃动发出的细碎声响,里面人声如潮,喧嚷吵闹。   远远隔着,蔺绮都知道里面必然全是人。   这里和临云宗的松云庭地下倒是一模一样,难道她想错了,城主和管事并没有来这里,九层雅间还有别的密道?   各地松云庭虽然格局类似,但总有不一样的地方,更何况,秘境里的时间还是千年前,存在她不知道的密道,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蔺绮抿了抿唇。   在侍从走进蚀金窟不久,蔺绮也走过廊桥,走进蚀金窟入口,到入口处。   人显而易见地多了起来,类似刚刚的黑暗旋梯,应当不止一条。   蔺绮走进蚀金窟后,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赌徒们聚在赌桌边,如狼豺一般,聚精会神盯着晃荡的赌盅。   侍从们的茶悉数被奉给了锦衣华服的赌棍们。   “你看起来不是很高兴。”少年垂眼看她。   漂亮小猫闷闷道:“猜错了。”   少年轻笑了声,他俯下身,轻点了下蔺绮的软白眼尾,调笑道:“既然是猜测,出错了也是很正常的事,如果事事都能猜对,你就应该修卦。”   少年的手很凉,触及眼尾时,冰冰的,漂亮小猫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了。”她说。   角落里,赌桌下,掉了一张叶子牌,蔺绮弯腰把叶子牌捡起来,递给一个小厮。   小厮接过叶子牌,连忙道谢:“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少年拍了拍漂亮小猫的脑袋,漂亮的眸子里,似有桃花潋滟:“走吧。”   **   他们走后。   “离开了?”中年男人靠在圆椅上,捧着杯盏,悠悠往茶汤上吹了一口气,他两鬓微白,额角有皱纹,面容带着铁血的坚毅。   他已经不年轻了,但依稀可以从他的五官中,看出男人年少时清俊的容颜。   他正是许多年前,春水城的守将,也是现在的春水城主。   “是,”管事应,他有些诧异,“他们既然跟到了这里,您何不……”   他没继续说下去,侧眸看着城主,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城主喝了口茶水,语调悠闲:“每一个修士都弥足珍贵,他们可是春水城的功臣。”   管事道:“城主仁慈。”   管事想了想,又道:“那个穿蓝衣裳的,看起来有些眼熟。”   春水城已经经过了漫长的修生养息,好不容易恢复到大火之前的模样,但管事想起那场足以焚天烧地的恐怖灾难,还是心有余悸,以至于他刚刚透过水镜,看见少年一身蓝衣时,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   城主眯了眯眼睛:“你的意思是,他又回来了?”   他听见管事的话,瞬间,心里浮出些恐慌,但想起刚刚水镜里窥测到的场面,一颗心瞬间落回肚子里。   记忆中的少年,养尊处优高高在上,自认为普天之下除了他全是废物。   那样的人,绝不可能与人如此亲近。   然而,水镜里的少年就像一个耐心开导的知心姐姐,一个坚信世人都是垃圾的狷狂之徒,绝不可能做出这种温柔姿态。   城主自认为推测得十分正确,斩钉截铁道:“绝无此种可能。”   管事讪讪应:“是。”   “城外的魔物一天比一天强劲,结界快撑不住了,你务必把事情办好”城主起身往外走,“此事关乎春水城生死存亡,决计不能出差错。”   他走到门口,侍从毕恭毕敬将门推开,城主和管事一起往外走,蚀金窟里的喧嚷瞬间停下来。   原本吵闹的赌徒都停下手中动作,垂首山呼:“恭送城主。”   没有人注意到,刚刚叶子牌滚落的角落里,贴着一张符。   符纸化木,地上,长出一棵鹅黄的、小小的草芽。   **   蔺绮回到琉璃台后,又趁众人不注意,去了一趟荒山。   这一次并没有遇上幻境,她畅通无阻地来到了茅草屋前。   茅草屋里,魔物缩在角落,它应当把补气丹都吃掉了,身上的生机愈发活跃。   看见蔺绮推门进来时,魔物依旧没什么动作,木木地低着头。   茅草屋又脏又乱,魔物身边却藏了一小块干净整洁的地方,尘灰被小心翼翼扫走,上面还铺了一层松软的稻草,稻草上,躺着空空的小瓷瓶。   “吱——”   锁链晃动的声音。   蔺绮这时才注意到,魔物脚腕上带着重重的锁链,锁链已经生锈,猩红的铁锈不时摩擦脚腕。   它脚腕处已经被磨出红痕,严重的地方鲜血淋漓。   上次她来的时候,还没有锁链。   这一次,蔺绮留下了一瓶金疮药。   魔物慢吞吞抬头,它看着蔺绮,眼中浮出些茫然。   它木讷地把手往稻草上蹭蹭,蹭干净了,才伸手把药瓶抱在怀里。   蔺绮蹲下来,和魔物平视:“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魔物抱着药瓶,呆呆看着蔺绮,然后,歪了下脑袋。   蔺绮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懂,又重复了一遍,魔物依然不说话。   蔺绮无奈,只得作罢,此时天色渐晚,她离开茅草屋走下山道。   她路过江白薇暂住的云舒院。   夜色幽深,一轮明月高挂枝头,星子稀疏,清冷的月光洒在青石板上,空中飘荡着浅淡的桂花的味道。   身穿甲胄的侍卫把守在云舒院门口。   蔺绮躲在树后,悄悄观察这里的动静,有人过来送饭,被侍卫拦在门口。   少时,一个婢女出来,将饭食带进去,门只开了一个小缝,又很快关上。   江白薇住在里面,不像待嫁的新娘子,倒像是被软禁的犯人。   幽深夜色中,院子里接连不断响起咳嗽声。   蔺绮有些出神,一不小心踩到一根枯枝,枯枝发出清脆的响音,在夜色中格外明显。   一声厉喝传来:“什么人!”   蔺绮记下云舒院的位置,撕了一张传送符,转眼消失在浓浓黑暗中。   云舒院里。   “你让我扮女相?你是人吗——”   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椅子被踢倒,发出重重的响音。   “我是卦圣!”林守双手撑桌,俯身向前,他看着眼前一身霜白的青年,气得发抖,“你知道卦圣意味着什么吗。”   青年弯腰,重重咳嗽两声,身上的生机愈发淡。   他掩去指缝间的血迹,嗓音清温,垂眸,平静道:“意味着你打不过我。”   林守:“……”   娘的他真得打不过这个该死的病秧子。   昏黄的烛光流在他苍白的侧脸上,青年依旧是病骨支离的模样,那双温柔得足以囊括天地的漂亮眸子里,浮着薄蓝的雾。   “林守,你吵得我头疼。”他咳嗽了很久,喉间血腥味很重,嗓音带着点淡淡的沙。   “你该去给袖袖送饭了。”   林守气死,他剜了容涯一眼,黑袍一掀,瞬间化雾离去。   “袖袖是谁。”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   青年垂下目光,视野内,出现一个一指长的小人,小人穿着绿裙,手里拿着一把小折扇,在桌子上坐下。   青年眉眼轻弯,斯斯文文笑了一下:“是我养大的孩子。”   绿裙小人闻言,乌黑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看来您很疼爱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青年轻拢了下袖摆,垂首咳嗽了一会儿,那双清澈瑰丽的薄蓝眸子里,难得浮出些迷惘,他声音很轻:“我不可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而且,倘若真遇上了麻烦,她也能自己解决。”容涯说。   绿裙小人托着下巴,沉思默想,似乎想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个由青年养大的孩子,半晌,她忽而想起了什么,说:“哦,我来是想告诉您,我今日出门散步时,看见了您的分神。”   容涯掀眼看她。   “那个分神还很年少,”绿裙小人回忆道,“是我第一次见到您时,您的样子。”   “是您年少时留下的吗。”绿裙小人摇了摇扇子。   病弱青年随手捡了几颗石子摆在桌子上,听过绿裙小人的话后,他的情绪没什么变化。   青年的声音遥远而模糊:“太久了,我已经忘记了。”   “我年少时脾气不算好,放他出去行走,也未见得是一件好事,”他微垂着眼,将石子摆了摆,漫不经心道,“你下次再见,就将他打散吧。” 第62章   青年抬了抬手, 窗格大开,月光透过窗子漫进来,如水一般, 流在霜白的袖摆上, 天上星辰变换, 看似散乱的石子对上星辰的轨迹。   阵法成型,桌面上,微弱星光洒下,光晕流转中, 石子正中位,缓缓浮出一层虚像幻影。   幽深夜色中,少年提着一盏灯, 跟在披黑衣的少女身后。   少年轻啧了一声:“你是不是太活泼了。”   大半夜的不睡觉, 收到一条云镜传信后, 立刻风风火火地跑出来, 态度积极得像是私会情郎。   深夜里的春水城万籁俱寂, 月光静静泻在道上一棵缀满柚子的树上, 树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视野内,出现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   看见蔺绮的瞬间,他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 那人脚下的动作略显局促,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从树后走出来。   “大小姐——”他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向蔺绮打招呼。   少年挑眉, 垂眸看蔺绮, 轻轻扯了扯她的袖摆, 含笑道:“大小姐, 有人叫你。”   漂亮小猫轻眨了下眼睛:“你是……”   应鹊河立刻拱手,朝着蔺绮拘谨一拜,他嗓音颤抖,明显很紧张:“临、临云宗外门弟子应鹊河,拜谢大小姐救命之恩。”   蔺绮这才记起上午救下的那个人,那时的他浑身是血满脸脏污,未料得洗干净了也有些清雅好看,蔺绮看他夜里仍出现在外面,不禁好奇,问:“你不睡觉吗。”   现下,夜已经很深了,应鹊河应当只有练气境,还离不开睡眠。   蔺绮又注意到,应鹊河身上遍布许多惨烈的伤口。   虽然已经止血,但看着一块块擦破皮的血肉,漂亮小猫觉得疼死了,是想立刻撕符召唤姐姐要哄哄抱抱的那种疼。   在救命恩人面前,应鹊河乖巧地像个面对师尊的弟子。   他一五一十道:“我被一只三阶魔物追杀了一下午,刚刚才得以逃脱,所以现在才回来。”   真可怜。   蔺绮想了想,又说:“我记得,魔物潮已经退去了,城外竟还有漏网之鱼。”   难道杀死领头的并不能让所有魔物离开。   应鹊河点了点头,把自己知道的倒豆子一样说出来:“大部分都离开了,余下的都是些三阶以下的低级魔物,不过许多都藏起来了,要自己去找。”   “低级魔物没那么危险,适合历练,我就在城外多待了一会儿。”   蔺绮情不自禁看着他破破烂烂的衣裳,和血糊的伤口。   应鹊河有些不好意思,他顶着蔺绮的清润目光,挠了挠头发:“看着……看着是有些狼狈,好在没有性命之虞,能历练历练自己,亦很值得。”   蔺绮颔首表示赞同。   少年又扯了扯蔺绮的袖摆,漂亮小猫往后踉跄了一下,扶着少年的胳膊才不至于跌倒。   她看着林清听,轻歪了下头,对上少年清冷如天上明月般的瑰丽目光。   蔺绮软软问:“师兄,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呀。”   尊贵的化神境少年微微哂笑一声,反问:“有吗。”   应鹊河见气氛诡异,木讷开口:“这位师兄……”   少年冷冷睨了他一眼,眸中充满高高在上和养尊处优,他的语调慵懒而矜贵:“你叫我师兄?你们这一代掌门都没资格叫我师兄,你师祖见了我都只能跪着。”   应鹊河呆呆沉默,他不知道眼前的少年是哪位隐居的大能,也不敢开口说话,战战兢兢改了称呼,小心翼翼道:“前、前辈。”   蔺绮的眼睛乌黑明亮,眸中映出少年清艳杜绝的容颜。   现在的姐姐凶凶的,有点张扬又有点放肆,像锦衣玉食堆里养出来的、不通人情只顾自己开心的小少爷。   不知道为什么,蔺绮忽然有点想笑。   于是漂亮小猫就笑了,她的声音又乖又软:“前辈。”   小少爷听见她的称呼,微微瞪大了眼睛,顿觉荒唐可笑,攥着鲜红袖摆的手不自觉握紧。   他撇过头刻意不看蔺绮,于此时端起上位者的架子来,他冷哼一声:“放肆——”   显见得不是很开心。   蔺绮移了移目光,悄悄觑了少年一眼,又觉得现下的他像极了一只极力掩饰狼狈的、垂头丧气的小狗。   温软小手蹭了蹭少年冰凉的手。   蔺绮乖乖的,小小声道:“师兄,不要不开心呐。”   “师兄不开心,我也不开心。”她补了一句。   少年依旧冷哼,训斥道:“巧言令色。”   漂亮小猫为了哄姐姐,想都没想就附和:“嗯嗯。”   应鹊河站在一边,悟了。   此刻,他明明白白领悟到,眼前这个少年的火气就是冲着他来的。他的过错,反倒让大小姐无端受了训斥,应鹊河心中愧疚不已。   应鹊河朝蔺绮和少年拱了拱手,再开口时,如履薄冰。   他道:“大小姐,前辈,虽不知二位出行所为何事,但您二位有任何事尽可吩咐弟子,弟子虽然能力不强,但还是能做些杂事的。”   少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反正除了蔺绮,也没什么人是值得关心的。   蔺绮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松云庭。   松云庭大门紧闭,掠过露天的九层木阶,依稀可见正中天桥上,提灯巡防的守卫。   蔺绮轻拈了下指尖,递给应鹊河一瓶金疮药和几张符纸:“确实有些事,想麻烦应师兄。”   应鹊河自然无有不应。   他在弟子服上蹭去手上的血污和浮灰,才舍得接过蔺绮递来的东西,应鹊河的嗓音略显局促:“大小姐您客气了。”   **   月上中天,乳白的光晕透过镂空窗格,流在幽深寂静的松云庭中,月影婆娑。   巡防的守卫提着灯笼,在松云庭里穿行。   近日,巡防松云庭的人增加了整整一倍,增加的都是从城主府借调过来的,是城主麾下养的修士。   一个巡守撇了撇嘴,轻蔑道:“巡防这等小事,松云庭自己的人就够了,何须把咱们也调来,割鸡焉用牛刀,城主真是糊涂了。”   “得了,最近城里来了那么多修士,松云庭养的护卫可防不住他们,咱们这儿还没仙门执法,要是松云庭里的宝贝被偷了,哭都没地儿哭。”   “那是修士不是土匪,看不起谁呢,”懒洋洋的声音混着哈欠声,“连累咱们夜里干活儿。”   “哦对了,我听说啊,城主和管事大人近日在这儿筹划了一件大事,事关春水城生死,绝不能出差错。”   “啧,神神叨叨……”   一列巡守从木制天桥上穿过。   埋怨的巡守揉了揉困倦的眼睛,视野内,忽而擦过一道亮光,他撑起眼皮子,循着记忆中的光亮,望向旷远无垠的夜空。   夜晚静谧无声,天上明月高悬,稀疏星子静静缀在夜色中,深夜的天瑰丽得像一条奢侈绸缎。   他摇了摇头,拍拍右侧脑壳,轻轻嘟囔:“真是发昏了……”   话音未落,剧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直冲耳膜,眼前火光乍起。   木制天桥正前方,一张金黄符纸紧贴在镂空窗格上。火舌吞没半张符纸,符纸也在瞬间,释放出其中积压着的巨大冲击力,半边横桥被炸掉了栏杆。一根横木崩裂成碎片,坠着星火,以极快的速度溅开。   “砰——”   混着木屑和滚滚浓烟。   那个巡守极惊恐地缩了缩瞳孔,木屑扎进他的侧脸,鲜血滑下。   血腥味没入空气中,他捂嘴挡住呛人的浓烟,在悬空木桥上贴地侧翻一圈,迅速反应过来,尖声大喊:“敌袭——”   片刻,周围响起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松云庭的其他巡守迅速赶来。   “抓人。”   “该死,什么人那么大胆。”   “……”   唾骂声没入火光,五颜六色的灵气没入那道符,他们试图通过符纸寻找闯入者的痕迹。浓重夜色中,不远处的瓦檐上含混闪过一道黑。   “追!”   **   此时,松云庭内部。   蔺绮毫不吝啬自己的灵气,几乎在瞬间放倒了一个可怜的巡守。   大多数巡守都出去追应鹊河了,松云庭里空荡荡的。   蔺绮凭着记忆,很快就找到了屏风后的传送法阵。她拿下提灯,和少年一起踏上黑暗旋梯。   少年眸中浮着漂亮的薄蓝,他若无其事四下望了望,说得好听点,他像个闲来无事逛自家后花园的王孙公子,说难听点,他就是个心不在焉的混子。   他的注意力全在蔺绮身上。   “太冲动了,”清冷的声音落在黑暗中,少年神色懒散,一点出手的想法都没有,他点评道,“蔺绮,委实大胆,不乖,讨骂……”   蔺绮不理他。   此时的蚀金窟一片黑,只一盏烛灯散发着微弱光晕,林清听提着灯。   蔺绮怕身边这位尊贵的化神境少年走丢了,还很懂事地拉着他的手。   在黑暗中,她用剑鞘敲晕了一个巡守。   不久之前,她收到容仪章给她发的传信。   容仪章告诉她,在她走后不久,城主和管事从蚀金窟里走了出来,赌红了眼的赌棍们毕恭毕敬把他们送走,纪律严明到恍若一支军队。   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蔺绮就知道。   ——她的运气很好,她还是猜对了,蚀金窟里必然藏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无声的黑暗中,蔺绮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走得很慢,很谨慎,烛火微微跳跃,半明半昧中,少女明亮清透的眸子被映得晶亮。   望不见尽头的黑暗和寂静,总能滋长一些素日生不出的胡思乱想。   少年眸光轻垂,注视着她那双潋滟如桃花海一般的眼睛,忽PanPan而想,不知道仙门会不会出一个美人榜,倘若真得出了,蔺绮那么漂亮,应当是榜首。   须臾间,眼前光芒大盛。   检测到闯入者,蚀金窟内自动触发剑阵,千百柄长剑虚影从金色阵法中拔地而起。   璀璨的金光刺眼,只在瞬间,长剑闪着冰冷凛冽的光,剑气如山呼海啸一般,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猛地砸来。   少年长身鹤立,抽出被蔺绮牵住的那只手。   少年的手冷白如玉,微微抬起,霜蓝袖摆垂下,袖摆暗处似有流金。   他语气轻柔,冷漠道:“青宫。”   虚空中,倏尔出现一把长剑虚影,他握住剑柄,青宫剑长三尺,剑身带青绿,剑锋极轻极薄,冷冷流着寒意。   少年手腕微振,长剑横挡,一时间,剑锋破空,剑气如枯霜般摧枯拉朽,直奔向千百柄剑围成的浩浩剑阵。他手中剑招诡秘难测,似藏天道轮回、生灵万物,剑照烛光,剑身折射出少年瑰丽苍白的侧脸。   千百柄剑,竟无一把能近蔺绮的身。   蔺绮第一次看姐姐拔剑,有些出神,少年伸手,把她往前轻轻一推,说:“只帮你一次,去吧,去看你想看见的东西。” 第63章   仰赖少年开道, 蔺绮得以毫发无伤地走过剑阵。   她单手执剑走入黑暗,少顷,便在剑阵尽头、蚀金窟南面最深处发现一条密道。   进入密道之前, 蔺绮回头看了眼剑阵正中的少年。剑阵周遭, 金光如潮水一般泛滥。   少年轻轻抿着薄唇, 织锦蓝衣在光晕中招摇,他有意控制剑阵的动静,使其不惊扰蚀金窟之外的土地,所以手上剑招极保守, 却依旧诡谲漂亮。   他随手挽了个剑花,一条泛着蓝光的冰龙自青宫剑峰而生,直冲剑阵而去, 冰龙裹挟无尽杀伐苦寒之气, 在瞬间撞上剑阵的千百柄长剑虚影, 刹那间, 剑影如破碎的玻璃般炸开, 遥遥隔着, 蔺绮耳腔仍嗡嗡作响。   原来这就是化神剑意。   即使远远看着,也不禁让人心觉高山仰止和心潮澎湃,蔺绮压下心中翻滚的情绪,长呼了一口气, 收回目光走入幽暗密道。   年少时的姐姐都这么厉害了,现在姐姐的修为该如何恐怖。   要到什么时候,她才有实力保护姐姐呢。   漂亮小猫轻眨了下眼睛, 有些茫然。   密道中漆黑一片, 伸手不见五指。   松云庭真不愧是打洞的好手, 这密道九曲十八弯, 估计连狡兔三窟的那只兔子进来,都得大骂一声晦气。   蔺绮在密道里摸索了一会儿,发现一条朝下的石道,石道通往幽深的地底。   她烧了一张符用以照明,纯粹的灵气萦绕在符纸周遭以保证不灭。   蔺绮屏住呼吸,小心谨慎地走下石道。   脚下踩着湿哒哒的冰冷石砖,她走得很慢,脚步声几近于无,很快,视野内出现一片昏黑的空旷土地。   她猜得没错。   蚀金窟里果真别有洞天。   蔺绮觉得她的直觉真准。很有修卦的天赋。   空气很潮湿,混着铁锈般的古旧血气,蔺绮眼帘轻垂,目光落在刻满古怪纹路的地面上。   这应当是一个古老的阵法。   蔺绮修的不是阵,看不懂这个阵法的用途,她从芥子里拿了一张空白符纸,又拿符笔将这些古怪纹路记下来,打算带出去找人看看。   “嘎嗒——”   一个细微的声响,蔺绮不小心踢中了什么。   她垂眸去看。   那是一个沾了泥灰的头骨。   蔺绮僵了一瞬,心中顿生寒意,她抬头往前看,角落里,竟堆满了密密麻麻的人骨。   人骨堆正前方,是一个类似供台一样的东西,上面的瓜果贡品很新鲜,还带着水珠,一看就是刚换的。   供台上挂着一副画,画上画着一个青年模样的人,他脸色苍白,紧闭双眼,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像棺材里长眠的死者。   她注视着画像,微微皱眉,心中忽而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   ——画像上的人,她好似在不久之前就见过。   但当蔺绮开始认真回想,脑海中又着实记不起这一号人物。   符纸一直在燃烧,火光猎猎。蔺绮掩下心中的诧异,她蹲下来,低头观察人骨堆,将燃烧的符纸往前挪,森森白骨之下的场景也清晰起来。   白骨下是破损的布料,由于遭受漫长的岁月侵蚀,这些布料全然失去了原本的模样,轻轻一拈,便如碎纸一般飘落在风里。   忽而,她顿住。   蔺绮移开脚边的头骨,发现一本破旧的蓝色旧书,封皮上书梅山二字。   她粗略翻了翻,这是一本剑法。本着有便宜一定要占的逻辑,漂亮小猫果断收下了这本剑谱。   符纸烧起的火光,将以蔺绮为中心的一方土地映得明亮。   她的注意力被白骨堆吸引。   此时,她并没有察觉到,火光闪烁中,画上的人像缓缓睁开了眼睛。   **   这个夜晚并不宁静。   松云庭四周,炸裂的符远不止天桥上那一张,炸开的归一符简直称得上遍地开花。   这是蔺绮早已算好的。   分散的符纸会把松云庭的守卫自动分开,故而,追杀应鹊河的人并不算多。   但他如今只是练气境,要想逃开松云庭的追杀,实属天方夜谭。   清冷的明月高悬于九天之上,慷慨洒下清辉,稀疏星子藏匿在云层后,静静俯瞰着深夜的春水城。   这个时辰,城里的百姓们都已进入梦乡,反倒是仙门弟子,被城里的变故吸引,一个两个不睡觉,开始刷云镜。   云镜上。   “松云庭那边放炮仗呢——”   “报!!!是归一符!哪位师兄师姐的归一符能炸得这么漂亮,教教我好不好,孩儿离突破就差这一纸归一符了。”   “天行榜上哪一位出手了,符修?是晏权还是简端啊。”   “我们小漂亮也修符呢,没准是小漂亮呀。”   “临云宗骗骗自己就算了,你们大小姐就是个废灵根,能画出什么像样的符啊。”   “嘻嘻,废灵根画出来的符也比能吊打你呢。当初临云宗山城里,连乌山化神都追不上小漂亮噢。”   “人在松云庭打工,刚刚有个穿黑披衣的御剑从我头上飞过去了,目测是位师兄。”   “符剑双修?简端?”   “简师兄和首席师兄在一起,应该没空去松云庭。”   “有没有可能,出手的不止一位。”   “符修和剑修都有,难道是简端和蔺浮玉?或者是秦罗衣、江梅引……”   云镜上,又开始揣测巡守们在追杀何人。   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名姓被反复提起,事后应鹊河翻云镜时,看见他们将自己错认为天行榜上的天骄们时,心中都觉得错愕荒唐。   这些人绝对想不到,那个神秘的剑修,只是临云宗一个练气境的外门弟子。   然而,现在的应鹊河没时间看云镜,他觉得自己危在旦夕。   松云庭周遭。   “砰——”   凛冽剑气破空而来,快如闪电细若银蛇,径直劈向应鹊河御剑的身影。   求生的欲望迫使他迅速收剑。   伴随着骨骼错位的疼痛,应鹊河重重摔在瓦檐上,他脸色惨白,疼得龇牙咧嘴,险些摔掉了脸上的面具。   他侧身滚了一圈躲避紧追来的杀招,又下意识扶了一把面具。   松云庭巡守们跟发了疯的野狗,不要命一样地追杀他。   应鹊河看着不断逼近的巡守们,牙关紧闭,唇齿颤抖,他咬牙撕破了蔺绮给他的最后一张传送符,瞬间消失在夜空下。   应鹊河传送到了一个漆黑的小巷子里。   他踉跄倒下,靠着灰墙大口喘息。   应鹊河舔了舔干裂的唇角,为了让身上的血腥气不那么明显,他撕下一块布料,缠住被砍伤的大腿。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松云庭大部分巡守的境界都比他高,顺着灵气流动的方向,他们很容易就能找到他。   但他已经把传送符用完了,倘若再被追上,他绝不可能逃脱。   十张传送符。   大小姐给了他十张传送符啊。   放在平日,他一年都舍不得用十张,如今,却在短短一个时辰里消耗尽了。但想要活,这些传送符还远远不够。   应鹊河活了二十年,今天是他过得最刺激的一天。   静谧幽深的巷道里,他大脑充血,几乎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剧烈、急促,他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应鹊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回想起蔺大小姐临走前对他的嘱托。   ——“松云庭的巡守远没有看上去简单,如果被追杀得无处可去,就带上我给你的梨花生符,去找容仪章,她住在琉璃台西南角、槐树南面。”   轻软平静的话语在脑海中回荡,在她的话语中,似乎没有任何事是值得担心的,任何磨难都有解决的法子。   应鹊河攥着衣袖,长舒一口气,他像是抓到主心骨一样,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   他拿剑尖抵地,艰难站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借着夜色的掩护,朝琉璃台奔去。   琉璃台。   容仪章尚未就寝。   长夜漫漫,晚风清冷。   她将散下长发,披了件雪白貂毛氅衣,坐在烛灯下。   她惯来抱着的那卷书被摊开,平铺在桌面上,桌上还摆着一只云镜。   公主轻轻抚过古书的书页,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云镜上。   从蔺绮问她,松云庭九层雅间里有什么的时候起,容仪章就知道,蔺绮应当是需要她的。   没有她,这位大小姐或许也能独自做成许多事,但有了她,蔺绮做事一定会更方便。   这一点毫无疑问,公主殿下相信自己的价值。   毕竟,她独一无二的能力,真真切切是拿命换来的。   所以,她今天一直关注松云庭里的动静,发现城主和管事出现在蚀金窟时,她第一时间将消息告诉了蔺绮。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蔺绮的动作会那么快。   刚知道蚀金窟的不对劲,她就立刻去了,事前一点准备都不做。   也不知道,这位大小姐是冲动莽撞,还是对自己的实力太有自信。   蔺绮若是能活着回来便罢了,若是死了,她真得会很失望啊。   公主殿下幽幽叹了一口气,水光潋滟的眸子里,浮出些脆弱的迷惘。   云镜始终停留在蔺绮回复的那个页面。   最后一条消息是蔺绮回的,措辞很乖,说的是“我知道了,谢谢师姐”。除此,再没有更多了,容仪章琢磨了许久,也不明白蔺绮的想法。   公主殿下想不明白,就开始算卦。她拈了枚棋子,放在星盘上。   门外,响起清脆而规律的敲门声。   容仪章说:“请进。”   她微微抬眼,看见了一个戴着面具的小郎君。   小郎君灰扑扑的,看起来无比狼狈,他站在门口,略有些局促,拘谨地行礼:“公主殿下。”   “松云庭的巡守们在追杀我,您能不能帮帮我,”他恭敬请求,须臾间,奉上一张符纸,“这是蔺大小姐让我带给您的。”   容仪章怔忪半晌,接过符纸。   这张符像生符,却又不是生符,生符掌渡化,化腐朽为生机,一般用来送死者往生。   但眼前这张符,对活人似乎也有用处,活人无需往生,注入生命力,作用就是延寿。   蔺绮是在告诉她。   ——我能救你。   容仪章有些错愕。   这是她改出来的新符吗。   若果真是,那蔺绮实在是当之无愧的符道天才。   公主殿下轻轻笑起来,她看着应鹊河,温柔颔首:“请坐。”   手上卦阵翻转,星盘浮起点点微光。   微光的颜色是深紫近于黑,是接近星空的色调,光晕流转,无数微小粒子如游鱼般,在应鹊河周遭浮动跳跃,他深陷卦阵之中,像是陷于旷野上无形而飘渺的风。   卦阵封闭了应鹊河和外界的灵气交流,在他周身拢起一道屏障。   “他们找不到你了,你可以先留在我这儿,把面具摘掉吧。”公主殿下对应鹊河的态度极其温和,她收起星盘,给应鹊河倒了一杯茶。   容仪章看见应鹊河摘掉面具后的容颜,有些恍惚,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她忽而问:“我们是不是认识。”   “啊?”   应鹊河紧张地摇摇头,干巴巴道:“不、不曾吧。”   这时候,门外又有人敲门。   进来的人是江梅引,看见应鹊河时,江梅引微微挑眉,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抬眸看容仪章,随手抛给她一颗杏子,笑说:“睡不着,出去弄点儿吃的。”   容仪章接住杏子咬了一口,酸得倒牙,一抬头,江梅引一脸单纯看着她。   容仪章微微笑道:“本公主诛你九族。”   江梅引瞬间转移话题,他看着应鹊河,眉眼轻弯笑得和善:“师弟,一起去啊。”   应鹊河见到公主殿下,本就已经紧张得不得了,看见江梅引后,心里愈发没底。   他慌里慌张想要拒绝,江梅引一把揽住他的脖颈,姿态熟稔,揽着他往外走:“乖啊别怕,师兄又不吃人,你是临云宗的?正好,蔺浮玉、简端,还有明止他们都在。”   听他说话,应鹊河更加惶恐。   无论是蔺大小姐,还是江梅引、简端,更别说首席师兄了,他过去二十年都只在传言中听说过他们,他在过去二十年见的天骄,都没今天一天见得多。   江梅引絮絮叨叨的,叹了口气,自顾自又说:“可惜妹妹不在,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容仪章安安静静听着,半晌,也附和:“可惜。”   **   十六具。   蔺绮抿唇,目光落在眼前的白骨堆上。   她认真数了数,这里躺了十六具尸骨,从头到脚,完完整整,一根骨头都不带少的。   蔺绮想,她或许知道失踪的十六位夫人在哪儿了。   符纸上的火光在黑暗中跳跃。   橘红的光晕打在蔺绮的侧脸上,长睫覆下,在瑰丽晶亮的眸子里投出细密的阴影,她看着白骨堆,若有所思。   忽而,蔺绮感觉背后一片阴冷。   一道冰冷粘腻的目光紧紧落在她脖颈上。   蔺绮一丝迟疑都无,迅速侧身,手中长剑乍然出鞘,剑鞘咣当坠地,锋利长剑径直向身后斩去。   一只苍白清瘦的手出现在眼前,按住剑锋,鲜血顺着掌心往下流,染红了收光剑。   蔺绮抬眸往上看,一个青年含笑看她。   他的脸色是刚死一般的惨白,生得倒是清隽漂亮,可惜阴冷过甚。   和他对视的瞬间,蔺绮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寒意,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弱小、却偏爱挣扎的小动物,温柔、缱绻、高高在上。   蔺绮觉得恐怖。   这就是画上的人。   蔺绮侧眸,瞥了一眼挂画,画里的青年果真已经消失不见了。   直到这一刻,重温那种遍体生寒的森冷感觉时,蔺绮才明悟她究竟什么时候见过他。   ——它就是她第一次上山时遇见的,假扮江梅引的那团黑雾。   她知道它肯定没死,但没想到,那么快她就会重新见到它。   真是晦气。   “好巧呀,妹妹。”青年俯身垂首,附在她耳边,轻轻咬字。它的手上满是鲜血,却丝毫不影响它,它延续了第一次见蔺绮时的称呼,语调依旧温情脉脉。   这鬼东西比她还会演。   燃烧的符纸落地,蔺绮单手紧攥着剑柄,另一只手藏在鲜红袖摆里,召出一张死符。   她轻垂眼帘,想了想靠演戏骗过它的可能性,大概率收效甚微。   毕竟她已经演过它一遍了。   漂亮小猫垂首,不敢抬头看人,语气糯糯,带着点颤抖的哭腔,她强压下惶恐,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青年低低笑了下。   他的手冷得像死人,拈起蔺绮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它饶有兴味地看着漂亮小猫演出来的示弱,软白眼尾上悬着的一滴清泪似乎取悦了它。   这鬼东西笑得肩膀轻耸,蔺绮问的问题它一个不答。   它点了点蔺绮的眼尾,嗓音温柔且优雅,笑着请求:“妹妹,好可爱,能不能继续哭。”   蔺绮猛地甩出一张符:“……”   果真行不通。   晦气东西,能不能死。   冰冷的手叩住蔺绮的手腕。   他的手被收光剑割得深可见骨,鲜血往下染红了蔺绮的手。   死符还未脱手,就像一张废纸一样蜷缩起来,这种符已然无用了。   上次也是这样,她进了枯树林之后,所有符纸都失效了。   符道是她最大的仰仗,它若想不费力气杀了她,卸了她的符是最有用的法子。换蔺绮来,她也卸。   青年轻歪了下头,笑着点了点死符,提醒道:“我说过了,下次见面会抓到你的。”   “你的符道很厉害,真得很厉害,”它低语夸赞,语气温柔得像是情人之间的缠绵耳语,“然而你若用了,就会很麻烦,我讨厌麻烦……”   它说话的空荡,蔺绮想都不想,抽剑往回跑。   黑暗狭窄的空间里,御剑是一个很不妥的选择。   但此时此刻,蔺绮的符道完全废了,她用不了风符,跑又太慢,只能御剑,收光剑泛着莹莹冷光,沿石道而上,迅速进入黑暗密道。   蔺绮只能凭着记忆往回跑。   密道里,落下一声很轻很轻的笑,黑雾凝成人形,乍然出现在蔺绮正前方,但凡收光剑再快一点,蔺绮都能冲到那晦气东西怀里。   脚步微偏,剑尖调转方向,没入一个岔道。   凄厉的风声呼啸而过,很冷,密道里,长剑破空声一遍又一遍回荡,原本静谧幽深的狭窄空间,都显得诡异古怪起来。   蔺绮忽然觉得,密道九曲十八弯也挺好的,至少方便逃命。   青年紧追不舍。   “噗嗤——”   黑气凝成匕首,破空而来,一瞬间,甚至都空间都被扭曲了,匕首表面泛着冰冷寒光,砸来的速度极快。   蔺绮只听见喑哑的嘶鸣,她连躲闪的时间都没有。   空气中响起“嘶啦”声,鲜红袖摆被撕下一大块,刀锋擦过皮肤,在蔺绮侧臂上留下长长一道血痕。   蔺绮吃疼,眼前一黑,她没工夫看伤口,操纵收光剑往前飞。   在蔺绮面前,这晦气东西说话又好听又温柔,再温顺不过。   转头下手招招狠辣,奔着要人命的方向去。   它又像一位逗弄老鼠的猫,欢天喜地看着猎物挣扎,还不忘伸出爪子拨弄两下。   只是这拨弄很要命就是了。   一会儿的工夫,它又出现在蔺绮正前方不远处。   蔺绮果断换了条岔路走。   身后时有黑雾化成的匕首飞来,蔺绮被匕首割得牙齿打颤,她强烈怀疑,这鬼东西想把她凌迟。   大约过了半刻钟,蔺绮意识到,匕首上被灌了毒。   真阴啊狗东西。   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恍惚,时间拖得越久,伤口处沾染的毒发作就越厉害。   她强撑着清醒,在心里复盘刚刚走过的路,想要找出一条能出去的路。   正前方,青年又出现。   它一身黑袍委地,面容苍白清隽,眉眼温顺,黑发垂落,它就站在不远处,也不过来,像逗弄,也像守候。   蔺绮心里发凉。   借着收光剑微弱的光亮,蔺绮看见它袍角处一道青鸟纹路。   毒素漫入血液,蔺绮已经开始神志不清,她紧紧攥着手,她嗓音沙哑:“烧。”   指尖燃起一簇火焰,她五指攥紧,急促升高的温度灼烧手心,蔺绮靠着疼痛,艰难保持清醒,脑海中飞速掠过她刚刚走过的路线。   不对。   她一直朝着角落去。   蔺绮回忆起上次见它的场景,它设下一场幻境,就为了把她引到一间屋子里关起来。那这次呢,它想做什么,杀了她吗?   或者,再找个地方,把她关起来。   蔺绮思绪混乱,她脸色苍白,额角流出冷汗,唇角淡得毫无血色。   反正不管怎么样,不能再拐了,一味逃跑只会把自己带入它设定的路线,她进哪条岔道,它就会在岔道上某个路口等着她。   自己现在还有岔道可钻,等被逼到死角呢,自戕吗?那可太丢人了。   蔺绮脚步微挪,在青年笑吟吟的目光下,再次钻入一个黑暗岔道。   她在心里算着时间。   “滴答——”湿冷壁砖上,水珠滴落发出微弱的声响。   “三。”   “二。”   蔺绮在心里倒数:“一。”   ……   原先那条道上,青年化作黑雾,消失在原地。   几乎在瞬间,蔺绮调转方向,重新回到原来那条路。   她将余下所有灵气灌入收光剑,循着来路往回飞。   耳边是呼啸的风和潮湿的水汽,清清爽爽,冰冰凉凉,擦过蔺绮的侧脸,只半刻钟,视野内,出现蚀金窟剑阵的微弱金光。   这一次,青年出现的速度明显慢了。   蔺绮没有按它设想中的轨迹走,找蔺绮的踪迹,也需要一点时间。   它站在离蔺绮几丈远的地方,竟笑起来,它垂首,舔了舔干涩的唇角,青年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温言细语道:“妹妹,真聪明啊。”   “你真得很麻烦,没有符,也很麻烦,”它抹干自己手上的血迹,眼皮子耷拉着,它终于厌烦起来,“你这么不乖,真得让我很为难啊。”   “到此为止吧,妹妹。”   蔺绮没有理会它。   她像是没看见青年一样,御剑直奔正前方,在它不满的目光中,收剑入手,瞬间挽了个剑花,往这鬼东西的胸膛刺了一剑。   一系列动作极其连贯漂亮,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噗嗤”一声,血水混着黑雾流出来。   蔺绮再也坚持不住,眼前发昏,她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向前踉跄了几步,倒入一个清冷怀抱。   年少时的姐姐,身上还没有清苦的草药气。   意识昏沉间,蔺绮感受到一种冷调的清香,像月光下松软的雪地、湛蓝湖面浮起的碎冰。   漂亮小猫已经很疲惫了,她把脑袋埋在少年肩窝,语气又软又糯,声音轻轻的,有点委屈,告状说:“它欺负我。”   密道入口,青年模样的魔物幽幽立在那里,它盯着蔺绮和蓝衣少年,眉梢浮起清浅笑意,它轻啧了声,语气阴冷晦涩:“他很快就来了,你们这样,我真得会很头疼啊。”   少年皱眉,完完全全忽略了它,林清听伸手把蔺绮揽在怀里。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着漂亮小猫身上一堆流血的伤口,他的心情就不是很愉快。   虽然这只喜欢穿红衣裳的漂亮生物有很多坏毛病,诸如胆大包天、目无尊长,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欺负的。   再者说了,若是人人都能让她不开心,岂不是显得自己很无能。   少年抬眼,那双冷淡的浅蓝色瞳仁,如琉璃翡翠般。   青宫剑被他拿去镇压剑阵了。但神器谱第一的收光还在。   他五指微微收拢,浅蓝色灵气便在瞬间化作无数条细密的丝线,蓝线穿空而去,一下就将收光卷回来。   他握住收光剑柄,化神境的威压悉数灌入收光,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冰冷剑气如接天潮水般汹涌拍去。   少年拢了拢衣袖,织锦蓝衣招摇而摆,漂亮小猫埋在他肩窝,他也不敢乱动,手上动作很收敛,散出去的灵气却汹涌澎湃,每一丝都竭力彰显他的不虞。   他看着蔺绮的伤口,抿唇,有点不开心,随手掐诀,将收光化作剑阵困住那只青年模样的魔物。   少年空出一只手,捏了捏漂亮小猫的耳尖,冷哼了一声,语气矜贵且郁闷:“你为何理所当然觉得,我会救你呢。”   少年伸手顺了顺蔺绮的长发,训斥道:“麻烦精。”   小麻烦精眨了眨眼睛,她浑身上下都疼,意识更是更浆糊一样。   昏昏沉沉间,她听见自己迷迷糊糊道:“因为姐姐很喜欢我。”   “你也很喜欢我吧,师兄,”意识恍惚的时候,依赖姐姐的本能便被无限放大,她趴在少年肩头,尾音绵软,思绪如潮水一般来回冲刷,模糊间,她含混又喊,“姐姐。”   那一瞬间,林清听想的是,真该死,她喊姐姐的时候,他竟然觉得受宠若惊。 第64章   收光化作的剑阵里, 青年模样的魔物依旧笑眯眯的,一副从容姿态。   只有眉心不经意间流出的些许烦躁,于无声中彰显了他隐秘的不安。   魔物五指化爪猛地往前一抓, 掌心黑气如岩浆般喷涌而出。   黑气撞上剑阵, 不消半炷香的工夫, 剑阵便“咣当”一声裂开一个小缝,顷刻间破碎支离。   “容涯,好久不见了,”它嗓音低低哑哑, 舌尖轻舔了下干涸的唇角,“看到这样的你,我真是又惊喜, 又怀念啊……”   话音未落, 青年化作黑色雾气, 四下黑暗像是有了实体一般, 乍然收拢, 伴随着魔物阴冷且诡异的音调, 黑雾猛地向少年冲去。   蚀金窟里瞬间变得寒冷阴森。   少年拢着怀里意识不清的漂亮小猫,眉心微皱。他注意到它的称呼,难道自己以后会有别的名字吗。   他脚步微挪,顷刻间, 侧身避开身后匕首般刺来的黑雾。   少年心想,蔺绮可真够厉害的,一会儿的工夫竟然能招惹到这种境界的魔物, 连他都看不透这鬼东西的实力。   他抬起一只手, 薄蓝衣袖如流水般摆动招摇, 少年淡声道:“青宫。”   蚀金窟里, 镇压剑阵的青宫微微瓮动,发出清脆剑鸣,一道青绿剑气以蚀金窟埋伏的剑阵为中心,募地荡开。   少年单手揽着蔺绮,脚下步法变换,旋身往侧面一避,他的身法诡秘难测,蓝色袍摆如轻云般掠过地面。   他闪得太快,控制不住惯性,后背重重撞上壁砖,他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他低头,连忙揽住将要跌倒的蔺绮,经他阻止,蔺绮倒没和他一样撞上壁砖,只是脑袋一歪,隔蓝衣布料撞上他的胸膛。   少年微微蹙眉。   也……行吧。   没撞疼就行。   思绪飘飞间,林清听又想:这只胆大包天的混账东西虽然到处惹麻烦,但真遇上打不过的,还知道往回跑,也挺好的,值得表扬。   “砰——”   一切只发生的瞬息之间,剑阵没了青宫的镇压,威势瞬间大涨,开始无差别攻击闯入者。   千百柄长剑虚影撞上青年化作的黑雾,清脆的滴答声在蚀金窟里回响,长剑刺入黑雾,如凌迟一般,黑雾经过之地,滴滴答答淌着鲜红的血液。   少年五指微收,握住青宫剑。   黑雾重新化作青年模样,它身上遍布伤痕,它融入浓稠的黑暗之中,面色苍白阴郁,它似乎很不耐烦,全然不顾周围乱飞的剑阵,单手托起。   “你们让我很生气,”它终于不笑了,死死盯着林清听,他的神色看起来诡异且阴森,语气却依旧从容,“我只是想请妹妹去做客,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   少年瞳孔一缩,他下意识疑心自己所看到的都是错觉——青年上空,那一片黑暗似乎成了浓稠的墨,诡异地流动起来。   只一会儿的工夫,那魔物托起的手上出现一张泛着冰冷光晕的长弓。   少年心道不好,他握紧青宫。   此时,魔物搭弦射箭,无数黑气化作箭矢,刹那破空,箭矢威势强劲,似有焚风冻土之能,又似燃起的流星,径直对上长剑虚影。   虚影被穿破,化作金色粒子炸得破碎支离,在魔物森冷的目光下,无数箭矢穿透长剑虚影,直奔壁砖前的两人而去。   此时此刻,倘若有人进来,必然会被蚀金窟里的动静吓一跳。   蚀金窟里,黑暗浓稠,金光乱闪,光明与黑暗交错出现,长剑和箭矢的虚影碰撞摩擦,伴随着乒乒乓乓的桌椅破碎声。   少年横起青宫,神色冰冷,手上剑招流利,挡住飞来的箭矢。   这里混乱、失序、糟糕,林清听垂眸,看见了蔺绮的样子,金色的流光四散开,她双眼微微阖上,唇色很淡,脸色苍白,又因刚刚的剧烈跑动,脸颊带着一点微醺般的绯色,无论何时,她都是一样的柔软漂亮。   少年心道你这混账倒是安稳,不如跟这鬼东西去做客吧。   他咬紧牙关,带着蔺绮四下躲箭矢,少年蓝袖一摆,手上剑招漂亮招摇。   这箭矢实在麻烦,少年挥剑时,眸色清冷且认真,口中还接连不断念着法诀,浅蓝色灵气如江河入海,接连不断散出去。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无意间,瞥见一抹霜白人影,少年来不及多想。   黑雾化作的箭矢接天而来,密密麻麻寻不到空隙。   少年当机立断,语气无比坦荡:“打不过,跑吧。”   “去哪儿。”躲闪的空档里,他拈了拈漂亮小猫软乎乎的耳尖。   蔺绮没说话,她阖着眼,呼吸微弱,安静得像一尊精致的雪人。   少年轻啧了声,带着蔺绮化雾离开。   **   两人离开后。   蚀金窟里乱得不成样子,断木碎石凄凉地躺在地上,地上杂乱得连个落脚的地都无。   箭矢和长剑的虚影到处乱飞,幽闭的空间里时明时暗。   少年离开只用了一个瞬息。   他修为至化神,又天赋异禀,委实称得上是天道的宠儿,年纪轻轻就掌握了化雾传送的本领。   青年模样的魔物注意到两人的离开,眸色瞬间暗沉下来,但它并没有去追。   它移开目光,定定盯着不远处。   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一青年身着霜白长袍,情绪不明地看着自己。   “容涯仙尊,好巧。”魔物忽而笑起来,它很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指尖漫不经心摩梭弓身。   他语气幽幽:“仙门大比这种小事,怎么值得您亲自下山。”   病弱青年看着清冷柔弱,苍白清瘦的手扶着石壁,重重的咳嗽声落在蚀金窟里。   容涯眉眼稍弯,嗓音温沉好听:“本尊听说,仙门大比前十会到本尊座下修行,本尊自然要亲自来看看。”   “是吗。”魔物轻轻眯起眼睛。   它轻歪了下头,好奇问:“那您对您未来的徒弟们满意吗。”   容涯仙尊轻轻笑了下。   他站在蚀金窟门口,背后是黑水泛滥的河流,和汉白玉砌成的廊桥。   青年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看起来羸弱清瘦、贵气慵懒。   他很久没说话,等到魔物扯出的笑意僵直,容涯才慢慢开口:“本尊尚未见过他们,不过,能在这里见到大祭司,亦很让本尊惊喜。”   清清冷冷的话,像皑皑雪山上落下的雪。   容涯说话时,蚀金窟外的黑水河缓慢流动,黑水浓稠,像无数密密麻麻挤拥在一起的水蛭。   顷刻间,黑水化作箭矢,径直朝白衣青年背后射去。   青年侧首,微微咳嗽两声。   他拢着袖管,散漫开口,道:“言灵。”   “风来。”   浅蓝色灵气乍然铺开。   刹那间,蚀金窟里外狂风忽至,箭矢在风的作用下调转方向,朝魔物袭去。   容涯站在浅蓝色大风正中央,清透瑰丽的眸子深处,映着魔物阴郁而森冷的神情,白衣青年眼帘微垂:“尤其是看见你如此……”   “唔。”他想了想,漂亮的薄蓝色眸子如湖冰琉璃般,浮出些许诡秘难测的神色。   “——活泼,本尊亦很欣慰。”   风卷箭矢,千百根箭矢和长剑虚影一起,携着冰冷寒光,径直刺向乌山大祭司。   它瞳孔一缩。   **   夜已经很深了。   此时,一声压抑到深处的响音倏尔荡开,好似黑云翻滚时沉闷的雷鸣、火山中有岩浆亟待喷发。   醒着的仙门弟子循声去望。   蔺绮先前放的归一符已经炸得差不多了。   松云庭的九层楼阁矗立在浓稠的夜色里,如同一只沉睡千年的野兽,看起来和平日里并无二致。   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自松云庭里,如水中涟漪一般散开的浅蓝色虚影。   那抹蓝光极纯粹、极清冷,像是月光下海面上升起的潮汐,温温柔柔的,在黑暗中,又自带一分渺远与神秘的气息。   如同自九天之上神明布下的恩泽。   琉璃台,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台上   “真漂亮啊。”江梅引单手托着下巴,望天上铺开的蓝光。   有人抛过来一颗柑橘,江梅引接住,一边剥橘子,一边看几步外聚在一起的几个人。   ——蔺浮玉微微抬头,看着远处散开的蓝色光晕,神色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容仪章拈着几枚铜钱在摆卦阵,时不时瞥一眼云镜;   明止拿着玉牌揉揉戳戳,雪白长发拖地,搭在容仪章的卦阵上,被公主殿下扯开;   简端把自己罩在黑色兜袍里,一副自闭少年的模样;应鹊河……应鹊河在给蔺轻梨端茶倒水,这位大小姐惯来娇贵,知道应鹊河是临云宗外门弟子之后高兴死了,毫无心理负担地使唤他。   ……   “你在想什么,”江梅引走到蔺浮玉面前,拿着橘子在蔺浮玉眼前晃了晃,“回神了。”   蔺浮玉轻眨了下眼睛,从怔忪中回过神来,他有些不确定,语调模糊:“松云庭上的灵气很熟悉,我应当是见过的。”   江梅引又望了眼浅蓝色的灵气。   他看不出那灵气的玄机,但松云庭上空出现如此浩瀚的灵气,本身就挺不同寻常的。   江梅引给蔺浮玉分了一半橘子:“你猜,今天晚上闯入松云庭的是什么人。”   蔺浮玉摇摇头:“不知道。”   看见归一符炸开的时候,他觉得闯松云庭的人是蔺绮,但蔺绮的灵气不是蓝色的,而且她刚刚筑基,绝无如此浩瀚强大的灵气。   思及此,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蔺浮玉收回目光:“松云庭和城主府会查出来的。”   江梅引闻言,散漫瞥了眼夜空,愣了一下,很快,他就明白了蔺浮玉的意思。   就在刚刚他们聊天的空隙里,琉璃台和松云庭周遭,都升起一道接天水幕,水幕很快融入漆黑夜色中。   江梅引看见水幕的样式,想到了困阵,他撕了一张传送符,果真传送不出去。   或许,不止他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江梅引低低笑了一下:“春水城倒是有本事。”   能设下范围这么大的困阵。   但他随之又想,等把春水城逼成这样,闯松云庭的人也挺厉害的。   容仪章也注意到水幕,除此外,她还于高台向下俯瞰,看见城主府的守卫们提着灯笼,开始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搜。   她不知听见了什么,手一抖,一个不慎拨乱卦阵,她垂眸,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公主殿下长睫微颤,她拿起云镜,摆弄了一会儿,半晌,开口:“还是先聊聊玉牌吧。”   **   琉璃台南侧,城主府。   少年揽着蔺绮,化雾出现在一间空旷的厢房里,他把漂亮小猫放在床上。   这里没有住人,故而什么都没有,少年翻箱倒柜一番,甚至找不到一床被褥。   他垂眸,看着蔺绮苍白的侧脸和毫无血色的唇,微微皱眉。   幸而他的衣袍还算厚。   尊贵的化神境少年穿衣裳时,最外面的霜蓝披衣都习惯套三层。   少年唇角轻抿,犹豫了许久,才动手将身上的衣裳一层一层脱下来,只留里衣和一层云锦罩衣,其他的全盖在了漂亮小猫身上。   反正、反正这衣裳也是蔺绮出的钱。   少年安慰自己。   看着漂亮小猫被包得严严实实,他才终于满意起来,出去打了一盆水,用自己仅剩的一点微弱灵气加热。   他从自己的两层衣料上撕下一块,浸在热水里,又拿出来拧干充作巾帕。   少年坐在床边,手法很生疏,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帮蔺绮擦拭脸上的血迹。   他,林清听,临云宗太上长老亲传,未来的仙门首座、正道之光,照顾一个伤患是很正常的事。   更何况,蔺绮还是未来的他养大的,既然如此,他照顾她就更合理了。   而且,她还是符道九重,是仙门瑰宝。   矜贵少年一边帮漂亮小猫擦拭血迹,一边给自己洗脑。   “唔——”一声闷闷的响音,听起来黏糊糊的。   少年垂首。   蔺绮的长睫轻轻扑闪,她喉间滚出些很轻很轻的咕哝声,眼尾微颤。   半晌,她慢慢睁开了眼睛,蔺绮靠着床头坐起来,她四下看了看,哑声问:“它会追上来吗。”   少年拢了拢衣袖,帮她把眼尾的血迹擦干:“应该不会。”   “追上来也没关系,”他嗓音清润干净,直白道,“还可以再跑。”   漂亮小猫看他摆烂的样子,忽然有点想笑。   她眉眼弯弯笑了下,软声软语的,像撒娇:“我以为师兄打得过它。”   少年微微睁大了眼睛,显见得不是很愉快,他冷哼一声,郁郁开口:“等我再长大一些,就打得过了。”   那只魔物,它已经几千岁了!可是他才十六岁! 第65章   月光流转, 星河璀璨干净。   蔺绮听见少年略带稚气的话,又轻轻笑起来。   她重重点头,嗓音清甜, 附和道:“我知道, 现在的姐姐就打得过它呀。”   少年知道她在说那个未来的自己。   这倒让他想起刚刚见到的人。   ——半明半暗之间, 那个出现在蚀金窟门口,病骨支离的白衣青年。   虽然那个人看起来病得快死了,但少年看见他的时候,心中还是生出少有得生出一丝慌乱。   无论何时, 主体对分神都有绝对的控制权,欲其生则生,欲其死则死。   说是死, 其实也称不上那么严重, 不过是回归主体。   刚刚在蚀金窟里, 对上那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冷淡目光时, 林清听知道, 在那个瞬间, 白衣青年是想过把他收回去的。   少年想,被收回其实也没什么。   他产生的目的所在,就是在这个秘境里,保护一个临云宗弟子, 送他安全回家,然而沈轻桓已经堕魔死去了,既然如此, 他的存在就显得毫无意义。   既然没有意义, 回归主体, 融为主体浩瀚识海的一部分, 回归那个病弱又温柔的灵魂,也十分合情合理。   ……   少年轻眨了眨眼睛,有些迷惘。   虽然什么道理都懂,但如果能选择,他还是想再看看世上的风景,以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身份。   好在白衣青年没有收回他。   他化雾离开时,那个穿霜白长袍的青年执青玉骨扇,点了点昏睡中的蔺绮,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你的使命就是保护她。”   耳边的风声浮起又落下,如潮水一般。   少年出神间,蔺绮想起她的收光剑,她下意识去摸后颅。   他注意到蔺绮的动静,伸手在铺开的散乱衣料里摸了摸,捞出一支绯色梨花簪。   他把簪子塞到漂亮小猫手里:“给你捡回来了。”   月光入户,流在少年鸦黑的长睫上,他漂亮的瞳孔里浮出些茫然。   少年拿着沾水巾帕,目光落在蔺绮身上。   思绪翻飞间,他轻啧了声,自顾自诧异道:“未来的我跟我想象中的真得很不一样。”   “未来的你?”   蔺绮的眼神明显亮了一下。   重伤中的漂亮小猫很虚弱,呼吸很浅,听见少年的话时,却下意识往前探头。   她攥着簪子,连忙问:“你见到姐姐了?姐姐在哪里呀?”   她和少年贴得很近,长发自然垂落,搭在林清听瘦削的肩窝。这一刻,他能清晰地看见漂亮小猫眸中跳跃的、乌黑明亮的光彩,漂亮得像雪地上神秘而旷远的极光。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甜软的嗓音紧追着落下来:“什么时候呀,姐姐跟你说话了吗。”   四句话,三个姐姐!   少年在心里磨牙。   他眉心紧皱,睁大眼睛看着蔺绮,重重哼了一声:“我也是你姐姐——”   “我把你救出来,你喋喋不休问旁的人,”少年欲拂袖,手刚甩出去,发现宽袖长袍被他搭在蔺绮身上了,又讪讪收回手,冷冷又哼了一声,掐了掐蔺绮软乎乎的侧脸,生气训斥,“不知珍重!”   他如此不悦,倒让蔺绮茫然。   漂亮小猫中毒后,意识本来就不大清醒,少年的恼怒明显在她意料之外,她长睫轻轻扑闪,巴巴道:“可是,你们是一个人啊。”   “我自然知道,轮得到你……”   他做惯了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习惯了周围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哄着他,稍遇上一点不顺心,脾气便要发作。   陡然对上漂亮小猫懵懵懂懂的目光,心中愠怒如烈焰遇水瞬间被浇灭。   他僵硬一瞬,撇过头不看蔺绮:“哼——”   蔺绮的脸被掐得有点痒,她揉了揉侧脸,又放下手搭在少年手上。   她知道自己不清醒的时候要少说话,所以就不说了,眉眼弯弯笑得又甜又软。   半晌。   “师兄……”她轻歪了下头,小指微勾,轻轻挠了挠少年的掌心,她声音软软的,尾音绵长,像撒娇,她含糊道,“姐姐,不要凶。”   漂亮小猫的语调像春日风中席卷的桃花海,很是温柔蛊惑,这一刻,林清听想,蔺绮真得很有本事,难怪未来的自己喜欢她了,他也很喜欢。   蔺绮撒娇的时候,他心中便情难自禁地涌起一层本能的冲动。   想……   少年指尖微微颤抖,他颓丧侧首,避开蔺绮的目光。   想抱一抱她。   完了,化神的脸面都丢尽了。   少年低下头,拿着沾水的巾帕,耐心地帮蔺绮擦胳膊上的血迹。   无论如何都不说话,一副拒绝交流的自闭模样。   他眼皮子耷拉着,像一只打了败仗的丧气小狗。   此时,蔺绮腰间挂着的云镜微微震动,蔺绮解下云镜,看见容仪章给她发的传信,传信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   ——城主府守卫在搜查琉璃台。   似乎是她之前让应鹊河带去的梨花生符起了作用,容仪章的信息来得准时又自觉。   除此之外,蔺浮玉也给她发了一条传信:今夜不太平,回来睡觉吧。   语气很温和。   蔺绮不知道蔺浮玉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但无所谓了,哥哥总归不会害她,蔺绮给他回了句知道了哥哥,便将云镜收起来。   她看向林清听,声音轻轻的:“我们回去吧。”   “琉璃台四周,一定设了禁止传送的屏障,”因为黑雾化作的匕首带毒,她的脸色看起来十分苍白,声音也很小,她侧首,枕在少年肩窝,软绵绵道,“姐姐,你能带我回去吗。”   她虽然在问,但蔺绮知道,林清听一定会带她回去的。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很乖。   她乖巧的时候,姐姐就会更纵容她一些。   果不其然,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自闭少年终于开口说话,他小声嘟囔道:“我可是化神,他们拦不住我。”   **   深夜,月光照水,树影婆娑。   琉璃台,近千处参差错落的小院里,接连不断响起疏落的脚步声。   今夜委实不太平,不少仙门弟子连觉都不睡了,推开窗,看热闹。   云镜上,消息一条一条飞快往上刷。   “大半夜睡得正香呢,有人来拍我的门,说松云庭有刺客闯入杀了很多人,杀了就杀了来问我干什么啊又不是我杀的!刚梦到自己问鼎剑尊迎娶江梅引,人在合籍大典上磕头呢吧唧一下把我吵醒了,城主府我杀了你们!!!”   “年轻人,有梦想。”   “年轻人,有梦想。”   “……”   “这才第二天,哪位那么丧尽天良,第二天就惊动城主府啊。云镜排行也没变化啊,他图什么呢。”   “刚打完工回琉璃台,琉璃台四个门每个门口都围了一堆铁骑,本来想偷偷溜进去的,结果被抓住了,他们看我是练气,修的还是卦术,就把我放了,他们是不是在侮辱我呜呜呜。”   “是,建议你自己走到城主府大牢里,保全卦修尊严。我们卦修,就算是死!也不能被人当成废物!”   “那我是废物。”   ……   云镜上早已闹翻了天,春水城里,到处都是提灯的巡守的痕迹。   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台上,江梅引懒洋洋倚着石壁坐着,他意兴盎然看热闹,心想这一届仙门大比可真好玩儿。   “我们、我们要回去吗。”应鹊河战战兢兢开口。   他看着刚刚追他的巡守出现在琉璃台里,心里慌乱,恨不得找个密道钻进去躲着。   容仪章侧眸,指尖拈棋子,轻轻点了点应鹊河的手背,以示安抚。   “松云庭出事,琉璃台被封,”她居高临下望着春水城里稀疏的光点,语气飘渺如风,“今夜所有不在自己院子里睡觉的人,都是他们的怀疑对象,我们先回去吧,不必自找麻烦。”   江梅引摩挲着手中的橘子皮,目光落在应鹊河手背上,挑了下眉,什么都没说。   蔺浮玉也开口:“公主说得对,先回去吧,玉牌的事明日再说。”   蔺浮玉发话,简端和蔺轻梨自然应是。   他们起身各自离开。   九天之上明月高悬,容仪章捋了捋披在肩前的长发,照旧一副柔弱神秘的模样。   走下台阶时,容仪章和应鹊河擦身而过。   在应鹊河错愕的目光中,公主殿下的眸子空灵如翡,她站在高一阶的台阶上,低头温和注视着他:“你看起来很紧张。”   “我的卦象告诉我,你今夜会做个好梦。”她言语含笑。   应鹊河右手攥起,他感受容仪章送到他手心的棋子,心里砰砰地跳。   那枚棋子沾染了卦修的神秘气息,单单握在手里,就已经足够让他安心。   应鹊河知道容仪章在安抚他。   他拱手作礼,尽力使自己不那么局促腼腆,他感激俯首:“谢、谢殿下。”   言罢,在容仪章轻柔的目光里,融入夜色而去。   江梅引跟在他们身后,眼帘轻垂,动作散漫,拢了拢衣袖。   容仪章回头,青绿色的袖摆在风中招摇,她歪了下头,细眉弯如柳梢:“江江,走了。”   江梅引跟上去,和她并肩:“你们认识?”   公主殿下望着星河潋滟的夜空,轻言细语:“或许吧。”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说着,语气带了点怀念。   走下高台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容仪章垂首,自高台向下俯瞰,视野内,出现一处带水池的院落,一行巡守提灯佩剑,敲响了院门。   容仪章不知道蔺绮会如何进来。   但她真切期盼,城主府的人抓不到蔺绮的把柄。   毕竟,天底下没几个人能把生符改成这样。她不想死,蔺绮刚好有本事救她。   一阵风过,容仪章收回思绪,发现江梅引一直在看她,公主侧眸对上他的目光,莞尔:“怎么了?”   “你知道闯松云庭的是谁吧,”江梅引啧了一声,言语含糊,不知道在评判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锋芒太露可未必是件好事。”   公主殿下没正面答,她垂眸,抬起手,指尖灵气浮动,现出一枚有星斗虚影浮动的棋子。   她把棋子塞到江梅引手中,眸光清和:“首席师兄,你也好梦。”   说完,她侧眸,专心走路。   江梅引觉得她这样喊就挺不正常的,偏偏他就吃这一套,江梅引拈了拈棋子。   她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谁让她是公主殿下。   **   “叩——”   清脆而规律的三下敲门声。   姜拾站在蔺绮暂住的屋子外。   按理说,搜查琉璃台本不必他亲自来。   凭他的修为地位,应当去松云庭地下的蚀金窟,这个事发之地。   但城主特意吩咐,要他带上一队人马,亲自来搜蔺绮的屋子。   姜拾对蔺绮有点印象,记得这里面住着的是个挺漂亮挺乖巧的女孩儿。   虽然不知道蔺绮为何会引起城主的忌惮,但有城主吩咐在前,他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他在门外安静站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他侧眸,给手下打了个眼色,一队人纷纷按剑,姜拾正欲破门,却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谁啊,”少女脸色苍白,披着一身鲜红氅衣,她睡眼惺忪,一副刚睡醒的模样,见到门外十几个佩剑的巡守时,她眨了眨眼睛,怔了一会儿,“怎么了。”   眼前少女眉心隐隐染上躁郁,一副睡眠被打扰的模样。   姜拾按下心中猜疑。   他执剑拱手,温顺解释:“搅了仙师大人安睡,小人亦十分愧疚,只是,今夜有歹人闯入松云庭,杀了不少人,也抢走了松云庭里价值千金的珍宝,我等奉城主之令,协助松云庭搜查贼人。”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红衣少女掩唇,清润漂亮的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她微微蹙眉,即使是生气,声音也软软的,“太过分了!”   她似乎刚睡醒,长发未束,慵懒垂散,鲜红袖摆顺风而起。   她垂眸,等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神微眯:“不过……你怀疑此事是我仙门弟子所为吗。” 第66章   姜拾握剑的手微颤。   红衣少女的语气很温和, 调子也懒懒的,像是话家常,但言语之间, 很明显能听出她的不满。   姜拾在此时, 深刻体验到了什么叫泥人儿也有三分气性。看起来乖乖巧巧的漂亮姑娘, 也能说出如此不耐烦的表达。   “什么话,仙师大人误会了,”姜拾连忙找补,“从琉璃台到城主府, 每一个院子,无论是诸位仙师下榻之所,还是春水城子民居处, 我等无一例外都要搜查。”   “诸位仙师是春水城的恩人, 我等怎么敢无端怀疑仙师。”他语气颇敬重。   蔺绮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假话。   不止这句是假话, 杀凡人、夺珍宝, 也是假话。她可是姐姐养大的, 才不会做这种下作的事。   但她自然不会拆穿这些谎话。   蔺绮侧倚着门框, 懒洋洋拢了拢鲜红氅衣,她学着化神少年素来的矜贵模样,高高在上审视了姜拾一番。   半晌,她扭过头轻轻哼了一声, 勉为其难道:“好吧。”   “谢仙师大人体谅。”姜拾语气谦卑。   蔺绮审视姜拾的时候,姜拾亦在观察她。   城主说,贼人闯入蚀金窟时, 正遇上那位大人苏醒, 那位大人绝不会让贼人轻易逃脱, 贼人离开时, 身上必然有伤,或者中了毒。   而蔺绮……   此时正值深夜,夜色昏暗,姜拾只能借手下人的提灯,依稀辨识蔺绮的状态。   红衣少女侧倚门框,微垂首,清润的眸子里睡意朦胧,好似浮了一层湿漉漉的薄雾。   她脸色苍白,唇色很淡,面容带倦色,像是困了。   夜已经很深了,再过些时辰,天就该亮了,这种时候被人吵醒,困倦也是常事。   还有一种可能。   ——她中毒了。   姜拾敛眉,眸光晦暗,心中自有揣测。   他寻着由头跟蔺绮攀谈,借机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眼前的红衣少女却半点中毒的狼狈模样都没有,呼吸均匀,稳稳倚着门侧。   如此拖着也不是法子,姜拾敛眉,拱手道:“时候不早了,仙师大人早些歇息吧,今夜惊扰您安眠,白日小人再来请罪。”   蔺绮揉了揉眼睛,漫不经心摆了摆手,道:“无妨。”   她走进屋子,姜拾很贴心地帮她把门带上了。   没一会儿,门外稀疏散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屋子里,蓝衣少年在珠帘后站着,注意到门被关上,他挑眉:“你……”   “唔。”蔺绮忽而欺身上来,少年瞳孔一缩,他闷哼一声,后背抵住衣柜。   漂亮小猫捂住他的嘴,少年口中的话被迫吞下。   此时,无边夜色静谧幽深,昏暗中,林清听几乎能听见蔺绮细微而缓慢的呼吸,红衣少女身上带着淡淡的梨花的清香。   她轻掂脚尖,下巴抵着少年肩窝,嗓音温温软软,声音很小,近乎春日花树新芽上掠过的风:“姐姐,陪我睡觉吧。”   少年怔怔睁大了眼睛,他垂眸看着蔺绮,一时间连话也不会说了,浅蓝色的漂亮眸子里满是惊诧,鸦黑长睫微微扑闪。   “你、你……”   尊贵的化神境少年第一次尝到讷口少言的感觉。   他像个可怜的小哑巴,竭力组织自己的语言,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冷白漂亮的侧脸生出些微醺的绯红。   漂亮小猫语不惊人死不休,她趴在自己肩窝,少年伸手去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他索性恼怒起来,凶巴巴道:“不、不成体统。”   蔺绮却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她知道,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不清醒了。   她伸手环住少年劲瘦的腰身,把他往床上一推。   星眸中浮着一层潮湿的雾气,漂亮小猫连拉被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靠着少年的肩,小口小口呼吸,声音轻轻的:“姐姐,被子,要盖上。”   少年讷讷。   直觉告诉他,自己应该把这只胆大包天的混账东西推开。   但是对上漂亮小猫氤氲着雾气的漂亮眼瞳时,他又觉得,即使真得满足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就是睡觉么。   事实证明,只要是林清听,无论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容涯仙尊,还是我行我素恣意妄为的化神少年,面对蔺绮时,都只能放弃底线一味纵容。   少年扯了扯被褥,盖在两人身上,他感觉自己的右手都僵硬了,却仍旧小心翼翼地给蔺绮掖了掖被角。   他生疏地拍了拍漂亮小猫的脑袋,干巴巴道:“再不能有下次了。”   蔺绮没说话。   漂亮小猫轻微的呼气吹上他的脖颈,冷白如玉的皮肤微微战栗,酥麻的痒意在心口撩拨,少年眼睫轻颤,他眼帘轻垂,平日里藏着星海的瑰丽眼睛里,流出些脆弱的美感,宛如一尊一碰就碎的霁蓝釉瓷器。   黑暗的空间里,任何响动都无处遁形。   少年听见蔺绮软乎乎的嗓音,她小声喊:“师兄。”   少年嗯了一声。   她又轻轻喊:“姐姐。”   少年又应。   蔺绮蹭了蹭他的肩窝,少年喜欢奢华柔软的料子,蹭起来也很舒服。   她开心了,少年心口却一层一层泛着痒意。   蔺绮……   太软了,好似一块清甜软糯的白米糕。   她素日里又乖又甜,是不是很喜欢吃甜的。   漂亮小混账吃什么甜食呢,桂花糕、绿豆糕?不对,应该要再甜一些,樱桃煎就可以。   少年浑身僵硬,思绪飘飞胡思乱想。   漂亮小猫眉眼弯起,嗓音又甜又软,听起来却有些虚弱:“他们要进来了,你听见了吗。”   林清听微怔。   刚刚他的注意力都在蔺绮身上,此时被蔺绮一提醒,瞬间注意到门外微弱的呼吸声。   他修为至化神,只要认真听,听清这些动静就很容易。   “哐当——”   清脆的响音在黑暗中回响,木门被猛地踹开。   踹门声后,凛冽的拔剑声、急促的脚步声、焦灼的呼吸声混在一起。   姜拾带头闯入屋子,他记得城主嘱咐,对蔺绮的态度慎之又慎,不敢轻信蔺绮的三言两语。   他不惜伪装出离开的迹象,试图趁蔺绮没有防备之时破门而入。   可是……   姜拾甫一看见珠帘里的景象,浑身瞬间僵硬。   床榻上,被褥拢起,依稀看得清是两个人。   须臾间,榻上的人被惊醒。   帷幔飘摇,其实很难看清里面的人是什么模样,只模糊可见一少女身影。   她从床上惊醒,长发披散,按着被褥,语气中的愠怒错愕做不得假:“你们——”   “仙师大人恕罪。”姜拾不敢多待,瞬间心生羞愧,踹门进来时他就后悔了,当下恨不得从没来过这儿。   他拱手行了一礼,带着手下连逃带窜离开了。   原来是长夜漫漫、芙蓉帐暖。姜拾心想,城主真是怀疑错人了。   **   门关上的瞬间,屋内重归黑暗。   原来是演给外人看的。   他还以为蔺绮重伤后,当真在依赖他。   少年微微怔神,他收回思绪,按上自己的心脏,闷闷的。   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情绪,烦躁地抓了抓长发,但还是认真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林清听眉眼郁郁,他轻轻扯了扯蔺绮的侧脸,声音低低的,说:“他们走了。”   话音刚落,漂亮小猫再也支撑不住,没骨头一样,软绵绵往床上倒,少年连忙揽住她。   他低头,发现蔺绮脸色惨白,唇角黯淡几无血色,不消一会儿的工夫,少年看见她唇角流出暗沉的鲜血,抿唇不语。   他轻手轻脚把蔺绮平放在床上。   少年起身下床,生疏地在屋子里翻了翻,“砰”的一声,椅子被踢翻,他动作笨拙,在黑暗中被绊得踉跄,一番周折后,终于找到了蔺绮的芥子袋。   他打开芥子袋,在一堆杂物之间,翻出三瓶补气丹,他想都没想,一仰头全给咽了,灵池中,浅蓝色灵气慢慢恢复滋长。   十六岁的化神少年不通医道,看见蔺绮流血的时候,他有点懵,只能凭着记忆里最本能、最原始的方法,给她渡灵气。   少年在蔺绮身边侧躺下来,眼帘轻垂,他的眸子清冷、瑰丽、潋滟、漂亮,如同九天之上流淌的星河,此时此刻,星河里只装了蔺绮一个人。   他垂首,轻轻捧着漂亮小猫柔软的脸,小心翼翼地吻上她的唇。   这个夜晚相当不太平,连带着少年的心思也浮动青涩。   昏暗的屋舍里,只有窗缝处,透进来一缕清白月光。   月光如一串银白的发带,将两人散乱交错的黑发系在一起。   少年半阖着眼,全神贯注投入一件事时,所作所为便全凭本能,他耐心地把浅蓝色灵气一丝丝送入蔺绮口中,灵气如水中草荇一般,在二人唇齿间浮动。   林清听的灵气清清冷冷的,像薄荷,又像冬日白鸟掠过的明净冰面。   漂亮小猫意识浮沉,惝恍间,她似乎沉入一条浅蓝色的、温柔的河流。   浑身霜白的青年站在河水中央,以病弱之身俯仰于天地,薄蓝如碎冰般的瞳孔飘渺而空灵,神色空寂,似藏冻土焚风和枯坟焦骨。   河水往后倒流,视野内,又出现一个蓝衣清贵的少年化神,他衣带金纹,簪星曳月,意气风发不祀天地,袖摆一甩慵懒又漂亮。   破碎的意识如白羽清光,在她过往的十数年记忆中涌起又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混乱的意识终于安定下来。   蔺绮的气息渐渐平稳,卷翘的长睫上流着银白的月光,她小口小口均匀呼吸,少顷,转入平和而安静的睡眠中。   少年放开蔺绮的侧脸,化神的灵气灌进她的经络,将体内积压的毒都洗净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目光落在蔺绮纤长的鸦睫上,他伸出手,轻轻拨弄两下。   一道凛冽灵流横空扫来。   少年收回手,抬眸往前看。   门依旧紧闭,昏暗空间里,一青年着霜白长袍,长身鹤立,他长睫轻垂,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容涯仙尊语气清温,问:“你在做什么。”   少年眼眸微眯,握着袖管,漫不经心笑了下:“解毒啊。”   容涯仙尊神色清淡:“你管这叫解毒吗。”   少年点了点头。   师母受伤的时候,师尊就是这样给师母解毒的。   所以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 第67章   那青年见他动作, 哂笑一声。   少年微微紧了紧手指,将目光投向那抹修长如竹的人影。   他可一点都不想被回收。   不过……   囫囵间,他思绪散乱, 又想起一桩事。   昔日, 他路过内门教习堂的时候听过一嘴, 说的是仙门那些活在传说中的仙人们。   他们的修为越高,周身气韵便愈发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登顶者甚至近乎天道。   过往十六年,他所见过的、气韵最渺茫诡秘的就是师尊, 临云宗太上长老荀河,他修行上万年,差一步就飞升。   眼前这个青年的气息, 竟比师尊还神秘难测。他站在那里, 身影清白如霜, 似乎只等一阵风来, 他就会化作水雾消散于天地。   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清微遥远。   看不透, 真得看不透。   自己以后竟然那么厉害吗。   少年转念一想, 千年后,他林清听修为臻至化境也是很正常的事,谁让他是天才呢。   不过,未来的自己修为高深, 在这个当口可不是好事。   少年慢吞吞理了理被灵流打乱的衣裳,目光转了转,说:“你让我保护她的, 我保护了, 你可不能把我收回去, 不然就太不讲道理了。”   “为了解毒我灵气都散尽了, 没见过勤勤恳恳干活,还被东家抛弃的。”他睁着薄蓝清润的眼睛看容涯,不忘为自己找补。   玉骨扇微微张开,扇内掀出一阵风,直奔少年而去。   “那你见识委实浅,”清温话语落在耳边,容涯神情疏冷,“本尊就是这样过河拆桥的人。”   少年猝不及防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容涯,一个流利的翻身跃出窗子。   寒风携枯霜冷气擦耳而过,少年双手撑着窗檐,心中郁气丛生,开口道:“你打我——你是人吗?你都几千岁了,我才十六岁!”   “拿扇子算什么本事,”少年薄唇轻抿,他手心蓝光一闪,显出青宫虚影,清瑰瞳孔浮出容涯仙尊的温和神情,少年眉心紧蹙,很不愉悦,“你不过虚长我几千岁罢了,有什么了不起,拔剑,我们堂堂正正打一架。”   公主不开心的后果就是,连自己都打,哪怕打不过可能会死也要打。   容涯仙尊垂眸,往睡眠中的漂亮小猫身上套了一层隔音屏障。   “其实,本尊一直很想告诉十六岁时的自己,并非世间所有事,都能得偿所愿,”容涯目光微移,看着十六岁的化神少年,莞尔一笑,语气渺若烟云,“本尊真心希望你能记住。”   星河淌下来,小院里静谧幽深,稀疏星光在水面上浮动。   容涯透过窗子,凝眸望青宫虚影扫出的霜蓝剑气。少年无知无畏,灵气耗尽了也敢和堪比天道的仙尊对上。   容涯叹了一口气,手中扇面打开,纯白的纸面上,流动着北斗星阙、月落秋霜的瑰丽幻象。   他手腕一振,骨扇扇出的凉风便对上少年的剑气。   “可惜……”   风和剑气冲撞的瞬间,剑气化作霜蓝雾气,如天降甘霖般洒在少年周遭。   雾气化阵,少年错愕一瞬,顷刻间被卷入蓝色阵法中。   容涯仙尊透过木窗,温和注视着院落,院子里,阵法和少年一起消失在夜色中,院中徒留旷远的风声。   他阖上玉骨扇,虚无的叹息散进风里:“可惜你记不住。”所以注定遍经苦难、沦落至此。   你就自己跟自己玩儿吧。   霜白袖摆在风中招摇,容涯抬手关上窗。   他在床头坐下,眼帘轻垂,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漂亮猫猫,伸手帮蔺绮把脉。   “唔——”迷迷糊糊的呓语。   漂亮小猫似乎被外面的响动惊扰了,往被褥里埋了埋。   她细密的长睫微微颤抖,软白小脸贴着枕头,她呼吸有些不稳,贴在侧脸上的碎发被轻轻吹起。   容涯安抚性地轻拍她的后背,一点一点将灵气灌入蔺绮的识海,轻声细哄:“睡吧。”   **   此时,天光大亮,时以至正午。   蔺绮睡醒后,并没有立刻下床洗漱。   她抱着一只软枕,侧倚床架,迷惘了好一会儿,半晌,她怔怔抬手,往窗子上打出一道灵气。   窗框大开,温暖昼光如潮水般涌进来,蔺绮拿手背抵额微微上倾,遮住刺目的骄阳。   破碎的记忆一点点漫上识海,蔺绮眨了眨眼睛。   她记得,姐姐应当是来过的。   清晨时分她醒过一次,看见了临窗坐着,翻看剑谱的白衣青年。   那本剑谱是她在蚀金窟里发现的,称作“梅山”。   清晨,蔺绮睁眼时,日头刚刚攀上山林,白茫茫的雾气在水面上浮动。   细碎的橙金光影如揉碎的云霞,透过半阖的窗缝洒进来,落在青年清艳独绝的容颜上。   他这次用的是自己本相,乌黑长发间,一只耳坠闪着天青色的纯粹光晕,耳坠上流苏轻轻晃。   漂亮得要命。   她害怕姐姐察觉她睡醒后会离开,闭上眼装睡。   冰冰凉凉的指尖触上她的侧脸,轻轻掐了掐,清淡温和的话语落在耳边:“醒了就睁眼。”   蔺绮长睫微微扑闪,她没法子,硬着头皮睁开眼,对上青年薄蓝色的清瑰瞳孔。   她杏眸睁圆,红袖掩唇,做出一副惊讶的姿态,眸中流着欢喜的光彩,嗓音清脆:“姐姐,你怎么来啦。”   青年侧眸望过来。   蔺绮心里错了一拍。   须臾间,她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在姐姐的注视下,她所有的秘密似乎都无处遁形。   青年并不掩饰自己就是林清听的事实,他眉眼轻弯,直白道:“先前应了你,若是得空就来秘境看看。”   这个承诺,是姐姐披着林家小少爷的壳子时作出的。   蔺绮和少年遇上,不可能不知道姐姐就是林清听,故而容涯并不遮掩。   他手握扇骨,轻点了点漂亮小猫软软的侧脸,语调慵懒,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情绪,青年垂眼注视着她,温声问:“袖袖,跟姐姐有关的事,你知道了多少。”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很温柔,一如往日。   但蔺绮却从中,听出些不容欺瞒的压迫意味。   袖袖小猫躲在被褥里,指尖微微出汗。   从这一丝与往日不同的压迫里,她察觉到,姐姐是不满她知道太多的。   他必然有想瞒着她、不能让她知道的秘密。   这个秘密,不是他比化神更高的修为,也不是林清听这个名字,那会是什么。   仙门首座,容涯仙尊的身份吗。   蔺绮按下心中的猜测。   白衣青年一直注视着她。   在姐姐面前瞎说是一件很不划算的事,所以蔺绮不打算说。   蔺绮把自己埋进被褥里,软被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   她怯生生看着容涯仙尊,糯糯道:“姐姐,你这样我害怕。”   容涯微怔。   青年清润薄蓝的瞳孔好似雨后初霁的湖,湖上浮着空茫云霭。   他收起不经意流出的威压,揉了揉蔺绮的头。   他安抚道:“袖袖,我只是想问你话。”   蔺绮谴责:“但是很凶。”   容涯微微有些迷茫:“凶吗。”   蔺绮点头:“凶的。”   眼前的青年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反省自己,半晌,他开口:“对不住……”   袖袖小猫理直气壮占据道德高地,她乖乖的,摇了摇头:“没事,我原谅姐姐,不要再有下次了,我胆子很小的。”   她抬眸,看着青年手中的剑谱,转移话题,问:“姐姐,你认得这一本剑谱吗。”   “梅山剑法,是数千年前云海天州镇宗之宝,和临云宗的雪河剑法齐名,”他温声跟自家祖宗解释,“梅山失传几千年了,云海天州亦找了几千年,没想到会出现在这儿。” 第68章   蔺绮对这些仙门宗派不太了解, 却也知道云海天州是三大派之一,他们的镇宗之宝,听起来就很厉害。   蔺绮登时对着剑法敬重起来, 她贴着枕头, 眼巴巴看着剑谱, 说:“我想学。”   “姐姐能不能教我。”她说。   容涯哑然,他叹了口气,道:“我修的是雪河,不曾修梅山。”   他思忖片刻, 继而建议:“姐姐学会之后再教你?”   天底下竟然还有姐姐不会的事。   “不要。”袖袖小猫想都没想就摇头,她伸出手,容涯会意, 将剑谱放在她手心。   蔺绮把剑谱抱到怀里, 仰头看着青年:“既然姐姐不修梅山, 那我要自己学, 这样的话, 天底下就只有我会啦。”   容涯垂眸看着她, 莞尔:“原来你在意这个。”   蔺绮乌黑明亮的目光里盈满潋滟秋光,她仰躺着,望屋顶的横梁:“这样很了不起呀。”   “全天下只有我一个人会,这件事听起来就很厉害呢, ”她又强调,袖袖小猫眼珠子转了转,不放心地嘱托, “你也不能学, 姐姐, 你已经很厉害啦。”   容涯眸中流出些温柔又无奈的清浅笑意, 他拿扇骨轻轻点了点自家祖宗软软的侧脸,颔首:“好,我不学。”   漂亮小猫抱着一本古旧的剑谱,乌黑的眼珠子清透水润,像浸在清水中的乌玉。   她眸中不经意间流出些神气和张扬,稚气十足,看起来可爱得要命,容涯情不自禁想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却还是忍住了。   “姐姐。”蔺绮声音小小的。   容涯应:“嗯。”   “……”   少顷,这小混账唔了一声,慢吞吞道:“雪河我也想学。”   容涯看她既要又要的贪心小模样,被逗笑了。   “你刚入剑道不久,基础不稳,不宜修太多剑法,”他拿折扇戳了戳袖袖小猫的脸以示警告,“袖袖,贪多嚼不烂。”   “姐姐肯定有法子避免的。”蔺绮对上容涯淡如水雾的目光,对他无比信任,心道,姐姐,你可是剑尊呀。   “小贪心鬼。”清温的话语落下来。   清晨雾气氤氲,青年眸光轻垂,思忖一会儿,说:“我知道了。”   蔺绮知道,姐姐是答应了,那她等着喂饭就行了。   很久很久之前,她还在想,她的剑道就留给林清听发愁好了,不必打扰姐姐,结果兜兜转转,教她剑道的一直都是姐姐。   不过,细细想想,天底下能如此毫无保留待她好的人,除了姐姐,也再不会有旁人了。   蔺绮抬眸望着青年,日出时的熹微晨光透过窗缝,打在他苍白清艳的侧脸上,青年衣袍宽松,霜白清正,他漫不经心攥着骨扇,气息飘渺得好似天际一片云。   ——所以,她也想做和姐姐一样的人,毫无保留待他好。   终有一日,她要像姐姐保护她一样,保护姐姐。   会有那么一天的。   **   思绪回笼,蔺绮揉了揉眼睛,靠着床架四下望了望空旷的屋舍。   青年早已离开了,只有桌上一盏温热的花茶彰显了他曾经来过的痕迹。   蔺绮没下床,放出灵气把花茶托起拿在手里,小口小口抿了点清甜茶水。   姐姐说她夜里太活泼,睡眠严重不足,离开时亲手给她下了一道言灵,迫使她又补了一觉。   这会儿她刚刚转醒,意识还不大清醒,怔怔注视着屋舍。   她似乎把什么东西忘记了,但是脑袋空空,委实记不起来了。   “咣——”   门哐当被推开。   她眨了眨眼睛,抬头往门口望。   一个少年跨过门槛,风风火火走进来,挥手把门关上,他身上只穿两件单薄衣裳,衣角还沾了新鲜的露水和干枯的草叶。   他脸色苍白,形容狼狈,乱糟糟的长发披散而下,碎发遮掩中,少年薄蓝带水的清润瞳孔中,浮满不开心的情绪。   蔺绮这才想起来。   ——哦,原来是少年姐姐丢掉了。   蔺绮双手捧着杯盏,轻轻歪了下头,她看着少年,软软开口,关切问:“师兄,你怎么了,去哪里啦,怎么穿得这么少,冷不冷呀。”   少年被卷入阵法里待了一夜,本来气得要命,听见漂亮小猫一连串带着关心的问题,心中的愠怒奇迹般地消减了些。   他停下脚步,抿唇垂首,整了整自己脏乱的衣裳,把脸上蹭的血抹尽,才抬起头看蔺绮,又是那副金贵慵懒模样,他轻轻哼了一声:“被一只千年王八关进阵法里了。”   “呵,”思及此,少年情不自禁冷笑,“他以为区区一个四杀阵就能困住我吗,几千年了修为也不长进,修的什么破烂阵法,没用的东西。”   事实证明,公主生气的时候,真得会自己骂自己。   漂亮小猫眨了眨眼睛,心中了然。   难怪清早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少年,原来是被卷到阵法里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   “师兄,你不要惹姐姐生气呀,”漂亮小猫敛眸,长睫轻垂,目光落在茶水中的山茶花瓣上,轻声道,“再说了,姐姐现在很厉害呢。”   少年眼眸微眯。   他三步作两步走到床边,垂首俯瞰蔺绮,冰凉的手指掐了掐蔺绮的侧脸,他语气危险:“你现在叫我师兄,叫他姐姐?”   昨天还一口一个姐姐喊得又乖又甜,小骗子。   少年在心中咬牙切齿。   他的手很冷,像雪山之巅深埋的玉,蔺绮揉了揉刚刚被少年掐过的地方。   不是一样的吗。   他们甚至都是一个人。   怎么他看起来那么不高兴。   漂亮小猫对上少年幽静的目光,有点懵。   “一样的呀。”甜软的嗓音落在昼光里。   她眉眼弯弯看着少年,露出一副乖巧模样,蔺绮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语气糯糯,补了一句:“姐姐——”   他抿唇,不说话,撇过头冷冷哼了一声。清冷的目光落在桌上,一道浅蓝色的灵气托起一张字条。   林清听低声问:“他留下的?”   虽然少年没有指名道姓,但蔺绮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顺着少年目光触及的方向去望,桌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漂亮小猫有些迷茫:“什么?”   那么明显的灵气,蔺绮不可能看不见。   那就是那人设了禁制,只有自己能看见。   呵,遮遮掩掩,上不得台面。   少年把折起的字条打开,上面写了一行字。   ——袖袖早起时喜欢喝一杯甜茶,拿山茶花煮,添点冰糖,记得要温热的。   少年在心中冷笑,心道这人可真不要脸,把他关一晚上竟然还有脸让他做事!四杀阵里杀机涌动,他又一丝灵力都不剩,若不是他聪明,他就死在里面了。   什么甜茶,狗才去煮。   少年眼皮子耷拉下来,眉眼恹恹。   他垂眸看蔺绮,偶然注意到漂亮小猫手里捧着的茶盏,水中氤氲着些许雾气,飘着小片的山茶花瓣。   他轻啧了一声,问:“你早起喜欢喝甜的?”   蔺绮不知道他的思维为何忽然跳跃到这儿,她点了点头,轻轻笑了下:“是呀,早上起来的时候,如果能喝一杯甜茶,心情就会好一点。”   少年注视着她,红衣少女抿了一小口茶水,柔软的唇上挂着水珠,明亮清透的一点水光折射着正午暖和的光晕,将她的唇色衬得愈发嫣红。   她似乎真得很喜欢甜,咽下茶水时,长睫轻颤,眉梢弯如月牙儿,眸中流出些许魇足的色彩,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不经意笑起来的时候有多漂亮,像山间活泼的小鹿。   喝甜茶,心情就会好一点?   少年心念一动,他撇过头,手指不停揉搓字条,小小声嘟囔:“什么毛病,怎么比我还娇贵。”   飘忽的话语散在风中。   “嗯?”微微上扬的尾音,蔺绮听不清,“姐姐,你说什么。”   少年抓了抓头发,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他扬声答:“我说,我知道了。”   ——你早上起来喜欢喝甜茶,要温热的,得拿山茶花煮,加冰糖,我知道了。   ——   他故作漫不经心把字条收起来。   顶着蔺绮懵懵懂懂的目光,少年有些恼羞成怒,欲拂袖,甩到一半发现两件单衣太薄,衣袖根本甩不起来,更气了,又想起在阵中冻了一夜的事。   他握着袖管,皱眉,道:“我的衣裳都给你当被子盖了,待会儿要再去买一身。”   “不用买呀。”蔺绮听他提起这一茬,搁下杯盏,从床上跳下来,鞋也没穿,踩着地毯跑到衣柜边,鲜红裙摆拖在地上微微晃动,如一潮一潮的浪。   少顷,她打开衣柜站定,侧眸看少年:“已经买了很多啦。”   少年就看她蹦蹦跳跳的活泼样子,心道她中的毒真是解干净了。   蔺绮在柜子里翻翻,给他找了套干净的新衣袍,依旧是蓝色,袖摆用金线绣了两片苏子叶。   少年施术,瞬间把衣袍换上,他穿了新衣裳,心情好了一些,单手背后,俯身,轻轻捏了捏漂亮小猫的耳尖,不容拒绝道:“不够,还要买。”   话毕,他想到一种可能,皱眉:“你没钱了。”   蔺绮心道少年姐姐真难养啊,她揉了揉耳尖:“胡说,我很有钱的。”   蔺岐山还欠她两百万灵石呢。   姐姐喜欢买衣裳就买好了,反正她有的是钱。   蔺绮抽出手把梅山收起来。   她想了想,拿出之前在蚀金窟里记下的阵法图案,摆在少年面前,轻声问:“姐姐,你认得这个阵法吗。”   “松云庭里找到的?”少年翻了翻纸张,思索片刻,“看着倒有些像献祭大阵。”   献祭?   蔺绮想起蚀金窟里的十六具枯骨,她又问:“这阵法有什么用。”   “献祭么,”少年拈了下指尖,解释道,“就是抽取活人生机,拿人命做燃料,去做一些人力所不能及的事。”   他怕蔺绮不能理解,还给她举了个例子。   “很多年前,仙门受魔物围剿时,裴宗主布献祭大阵,带着三十多位合道长老以身殉道,灵气充入仙门,化作结界庇佑仙门七十二宗,仙门才得以喘息。”   少年嗓音清朗,思及此,他悠悠又道:“人命是很贵重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体质特殊、修为高深的,譬如你……”   少年垂眸,对上漂亮小猫水润瑰丽的瞳孔,顿住了。   他本来想说,譬如你,符道九重,要是献祭了肯定能泽被一方。   但是想想,还是算了。   ——不吉利。   “我怎么了。”蔺绮轻眨了下眼睛。   “你听错了。”少年否认。   心里的思绪百转千回,他侧首,趁蔺绮不注意轻轻呸了三下,像是在驱邪避秽一样。   等他把一系列动作做完,连自己都愣了一下。   林清听,你可是化神!   竟然和凡人一样惧怕谶言,没出息!   蔺绮不知道少年在想什么。   她歪了下头,看眼前少年临窗自闭,别别扭扭又不开心的模样,在心里叹了口气。   年少时的姐姐,真是喜怒无常啊。   她收起画着阵法的纸,心中自有思量,江白薇生于阴年阴月阴日,也算体质特殊吗。   她垂眸,若有所思,现下时值正午,日头高挂中天,昼光打在脸上,暖洋洋的,蔺绮洗漱整理一番后,推门出了屋子。   **   “她出门了?”   威严的声音落下来。   一个黑衣人站在城主下首,恭敬道:“是,蔺绮一刻钟前刚刚出门,和一个穿蓝衣、戴面具的少年一起。”   黑衣人抬头,看向眼前,一身玄衣、蓄长须,面容肃穆庄重的城主,城主手中握着三柱香,站在一副画像前,画像上的青年面皮白皙、姿容清隽,赫然是昨夜堵截蔺绮的乌山祭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城主便日日参拜这个青年,城主称其为无相大人。   城主说,无相大人会庇佑春水城。   但他们不是有神灵大人吗,为何还需要别人庇佑。   即使神灵大人生病了,也不需要从别处再请来一尊神啊。   黑衣人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没资格过问,他只是城主的无数影子中的一个,影子不需要有思想,城主吩咐什么,他做什么就是了。   黑衣人说完话,便温顺垂首。   良久,城主终究没有等到画上青年的回应,他也没失落,将燃起的香插到香炉里,负手转过身,高高在上俯瞰黑衣人:“她不可能没问题,你再去跟着她。”   “姜拾说,她昨夜一直待在院子里,我怎么不信呢,”城主蹙眉,自顾自琢磨,“哪怕真不是她……不是她还能是谁呢,只有她白日注意到了蚀金窟,倘若不是她,又为何找不到人。”   黑衣人揣测:“兴许是被无相大人捉住吃掉了,那蔺绮只是一个筑基境修士,若是对上无相大人,绝对活不下来。”   城主的目光落在画像上,神情冷淡没说话。   半晌,他吩咐:“去盯着她吧。”   多年战场上杀敌的直觉告诉他,那个红衣少女很危险,   “——她一定会搅弄风云。”城主目光幽深。   **   城主心目中的危险人物,现在正和林清听一起,往容仪章的院子去。   今日没有魔物攻城,城内的仙门弟子都很安闲,刚进容仪章院子里的时候,蔺绮看见了蔺浮玉和江梅引,还有一个头发毛躁、垂头耷脑的少年。   少年咬着符笔:“秘境里外根本就不在一个空间里,要做出作用堪比玉牌的传送符,必须加上卦修的问星,和阵修的生神,问诸天星辰确定出秘境的方向,借生神阵放大传送符和问星的功效,这样勉强才能做出一张能传送到秘境外的符咒。”   蔺浮玉问:“你能做吗。”   少年摇摇头,有些发愁:“不能,虽说公主殿下会问星,但我们根本找不到会生神的阵修,再者了,我的传送符画得不好。”   江梅引诧异:“传送符是最基础的符,你一个年轻一代符道第一,怎么会画不好。”   蔺浮玉闻言,目光清冷,淡淡扫他一眼。   简端丧丧地垂下了脑袋:“传送符太便宜了,挣不到钱,我画得少。”   蔺浮玉冷笑一声。   简端的头垂得更低了,他给自己找补道:“虽然我传送符画得不好,但是也比其他符修好很多了。”   他底气不足,慢吞吞道:“首席师兄,您将就吧。”   江梅引轻轻笑了下,蔺浮玉懒得理他。   年轻一代符道第一?   蔺绮在门口,精准得捕捉到这个字眼。   她抬头往前望,简端亦望过来,眼神刚对上,他恐慌且自闭地移开了目光。   “妹妹?”江梅引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蔺浮玉偏头望过来,清冷的目光柔和下来,他起身拢袖走来:“怎么来这儿了。”   蔺绮乖乖答:“哥哥,我找容师姐。”   她想问问容仪章,她离开后蚀金窟里的动静。   她往院子里四下望了望,也没看见容仪章的身影。   听见蔺绮的话后,蔺浮玉抿唇,眸中很快地闪过一丝失落。   江梅引托着下巴,肩膀轻耸低声笑了笑:“他以为你是来找他的。”   蔺绮有些惊讶:“哥哥也住在这儿吗。”   容仪章只告诉自己,她住在哪儿,没说蔺浮玉也在这。   一个院子住四个人的话,蔺浮玉和容仪章还真有可能住在一起。   蔺浮玉颔首:“嗯,凑巧。”   蔺绮眉眼弯弯,笑得清甜,她脆生生道:“太好啦,那我以后就可以来找哥哥玩儿了。”   蔺浮玉眸中流出些笑意:“嗯。”   林清听站在一边,垂首,幽幽盯着蔺绮,扯了扯蔺绮的袖子,薄蓝瞳孔在昼光下,浮出几分郁色,连木头人面具都染上几分阴森。   他不悦道:“你不是找那个谁吗。”   蔺绮说:“容师姐。”   少年语气清淡:“哦。”   少顷,容仪章一身青绿,推开门从小屋里出来。   看见蔺绮的瞬间,素来温和出尘的公主殿下心中情绪翻涌。   她记起昨夜,借着蚀金窟里的幼小草苗,看见的那一幕。   ——容涯仙尊竟然在这个秘境里。   容涯仙尊避世百年,为什么会出现,他和蔺绮是什么关系。   容涯仙尊是去保护蔺绮,还是单纯路过。 第69章   容仪章立于原地, 怔了良久,直到江梅引清朗的声音落下来。   “仪章。”江梅引偏头看她。   公主殿下抱着一叠书册,不经意间注意到蔺绮身边的蓝衣少年, 瞬间, 她瞳孔失焦目光变得游离起来。   半晌, 容仪章扯出一抹笑,青衣在风中招摇,她理了理袖摆,很快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模样:“刚刚翻芥子, 许多书都发霉了,我拿出来晒晒。”   “蔺师妹,”她站在廊檐下, 温和凝望着蔺绮, “你来得正好, 我正要去找你。”   她召来几个绿叶小人, 弯腰把手中发霉的书册都递给它们, 站在门廊一侧:“师妹, 来喝杯茶吧。”   蔺绮仰头望着她,语调温软:“好呀。”   她偏过头,扯扯蓝衣少年的袖子:“师兄,我去找容师姐啦。”   少年挑眉, 垂眼看她:“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听的。”   蔺绮眨了眨眼睛。   如果她没记错,昨夜恍恍惚惚间,她是听见那只魔物叫了一声容涯的。她想知道那只魔物和姐姐之间有什么牵连。   如果少年听见了, 等他回归本体, 记忆归拢, 姐姐不就知道她在查什么了吗。   这样好吗, 这样不好。   蔺绮的手往下,握住少年冰冷的指节,轻轻摇了摇,她仰头,碎发散落,眸中流出些许稚气和活泼,她甜甜道:“女孩子之间说体己话,师兄怎么能听呢。”   漂亮小猫的手软软的,攥上他的手指的时候,手指上像是沾上了一层软糕,少年的目光不自在地落在一边,抿唇:“不要撒娇。”   蔺绮轻歪了下头,情不自禁笑出了声,她放下手,脚步轻快、蹦蹦跳跳跑到容仪章身边,挽上容仪章的臂弯。   公主殿下的声音飘渺而悦耳:“春水城里的茶倒是有许多样,都不错……”   蔺浮玉问:“她们两个关系什么时候那么好了。”   江梅引耸肩,散漫道:“可能都是女孩子,有共同话题?”   他侧眸,看蓝衣少年,尾音上挑:“林道友,坐下喝杯茶?”   **   正午昼光轻暖,桌上摆着一支枯萎的白色山茶花,清风漫过窗缝,吹起茶花微蜷缩的焦黄花瓣。   蔺绮解下鲜红氅衣,临窗坐下,手中温热的花茶氤氲着雾气,她问:“殿下想找我说什么呢。”   “我有一门法技,叫草木升灵。”容仪章倚窗站着,纤细指尖抚过枯萎的山茶,姿态清贵端雅,很合她尊贵的公主身份。   公主殿下垂首,望着山茶的目光空灵温柔:“这门法技归属于卦道十三重。”   蔺绮握着杯盏的手微微紧了紧,她没想到容仪章会把这个告诉她。   她抬眸,认真看着容仪章。   “据我所知,全仙门只有卦圣是卦道十三重。”蔺绮说。   “是,无论是卦,还是丹器符阵,十三重都是传说中的境界,入十三重即可称圣。”容仪章说。   “我当然到不了那个境界,我今年二十五岁,卦道八重,金丹修为,但是,我幼年就会草木升灵了。”   悠扬的语调像是草野上旷远的牧笛的音响,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怀念和迷惘。   “那年我十岁,在皇宫藏经阁的一本残卷中,发现了‘草木升灵’的影子,”公主殿下侧眸望过来,正午的骄阳落在她空幻的瞳孔中,“我那时太渴望自由了,师妹,你知道吗,人在衣食丰盈时,就会生出许多虚无缥缈的妄念。”   “我厌恶深宫里的经营算计,厌恶母后和教习对我言行举止的规训,我厌恶将自己的一生都埋在这里,喜怒哀乐全靠父皇施与。”   “我站在藏经阁的屋檐上,好似化作一只轻盈的雀鸟,飞出重重叠叠的宫墙,飞过碧湖长天,”她剖析着幼年的自己,叹了口气,“大千世界瑰伟神奇,皇宫太小了。”   “所以草木升灵出现的时候,我请求它选择我,”她指尖沾了一点山茶枯黄的碎屑,“倘若有朝一日,我的白骨枯化成灰,我希望它飘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而非埋入皇陵。”   “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蔺绮说。   “是啊。”   容仪章笑了下,又说:“但人都是贪心的,如果能一直活着,谁又希望死去呢。”   蔺绮点了点头,心想确实,譬如她,符道也要,剑道也要,雪河和梅山也都想修。   “能跟草木共感,知道天下草木所见所闻,师姐难道不觉得混乱吵闹吗。”蔺绮有些好奇。   容仪章说:“确实会,看得太多听得太多,会损害神识和寿命,所以平日里我基本不会用这道法技,只有需要的时候,我才会和世间草木共灵。”   温软的声音落下来,带着淡淡的笑意:“需要的时候?”   “譬如昨日,”公主殿下语气温和,“你离开后,容涯仙尊现身,和乌山大祭司打了一架,他们两个像是认识。”   容仪章知道自己想来问什么?   蔺绮垂着袖摆,轻拈了下指尖,她思忖片刻,尾音上扬,轻声重复:“乌山大祭司?”   “是。”容仪章颔首。   她眸中清光一闪,她刚刚提起容涯仙尊时,蔺绮一点反应都没有,她知道她离开后,容涯仙尊会出现?她和仙尊果真认识。   容仪章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把昨夜蚀金窟里的动静一五一十告知她。   少顷,眼前的红衣少女搁下杯盏,笑说:“师姐,我们打个商量吧。”   “出了秘境,我希望知道有关乌山的一切,过去,现在,将来,我都要知道,”蔺绮仰头,湿润漂亮的瞳孔映着璀璨昼光,她的语调轻轻软软,轻歌漫颂一般,“作为交换,我可以帮师姐活下去。”   容仪章刚刚说那么多,就是为了等这句话。   她松了一口气:“好。”   她犹豫了一会儿,遥遥抬头,问:“改了之后的生符和斛灵仙草一样吗,可以延续多少年寿命。”   蔺绮拿起鲜红氅衣,系在身上,她站在门口往回望。   正午的光影打在她莹白的侧脸上,红衣少女眉眼弯如月牙儿,清透水润的漂亮瞳孔里,流出些又甜又软的稚气:“师姐何必在意这些呢,只要我想,您就会一直活下去。”   听起来像是童言无忌的孩子话。   容仪章却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她真得可以做到。   公主殿下怔在原地。   她想,蔺绮可真漂亮啊。   **   蔺绮并没有在这里多待。   她推开门时,看见蓝衣少年孤零零地转来转去,垂头耷脑的,活像一只孤独小狗。   江梅引和蔺浮玉让他喝茶,他也不去,就站在院子里巴巴望着木门,等蔺绮出来。   ——又乖又可怜。   蔺绮出来后,少年故作漫不经心咳了一声,又恢复到素日高高在上清贵无双的模样,蓝衣袖摆轻垂,他拍了拍漂亮小猫的脑袋,慢吞吞道:“走了。”   蔺绮点了点头,和其他人告别,和少年一起离开。   琉璃台小道上,沿途栽了桂花树,清淡的桂香飘荡在空气中,蓝衣少年问:“去哪儿。”   蔺绮说:“出去找点吃的。”   一路上,她一直在想,原来之前那团黑雾就是乌山大名鼎鼎的大祭司。   乌山神祠的主人竟然是一只魔物,真有趣。   恍惚间又记起,她似乎是听说过乌山神祠的。   在她来临云宗之前,三年前,她问林守:“姐姐去哪儿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林守拈着铜钱,随手摆了摆,摆出个卦阵,他语调散漫:“卦象说,他在乌山神祠。”   姐姐闭关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就是乌山神祠。   蓝衣少年注意到她在走神,不满地捏捏她的耳尖:“你在想什么。”   蔺绮摇摇头:“没什么,我们上街逛逛吧。”   这些事,姐姐既然没告诉她,她就当不知道好了。   昨日闹出那么大动静,蔺绮近期不打算再做什么。   必然有人开始怀疑她了,单单监视她的人,她刚刚就发现了不下三个。   此后两日,蔺绮便同少年一起,在城中四处玩耍,顺便找找那只因为惧怕少年,而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的雪白幼虎;空闲时,还不忘练梅山剑法。   这一日,日头初升,即使远在琉璃台,蔺绮都听见了城门口喧嚷吵闹的动静。   天边黄沙席卷,冷风萧条,又是一次魔潮。   少年耷拉着眼皮子,薄蓝色的瑰丽瞳孔中,染上些惺忪倦意。他揉了揉眼睛,霜蓝袖摆垂曳而下,露出一截冷白劲瘦的手腕。   少年临窗站着,微仰头,望春水城结界外烧起的云霞,幽幽冒出一句:“昨天那条街还没逛完。”   蔺绮:“……”   蔺绮:“要出去拿分。”   少年眨了眨眼睛,看起来丧丧的,他撇过头:“哦。” 第70章   蔺绮确实要出去拿分, 但这在她心里,其实不是最要紧的事。   她这两天在研究梅山剑法,城外如浪潮般汹涌而来的魔物, 就是最好的磨刀石。   出城路上, 她和林清听一起, 走了一遍昨天没逛完的那条街,凭着记忆找到昨夜打烊的一家茶饮铺子,给少年买了一竹筒的青竹酒和新鲜杏子。   “叮当——”   两颗灵石被扔到铺面上,转了几圈, 发出清脆的响音。   少年把手伸回霜蓝袖摆中,悠悠然走在喧嚷的人流中,乌黑顺滑的长发如绸缎一般, 随着他的轻快脚步一下一下轻摆。   他似乎很喜欢热闹, 隐入人间烟火中时, 身上那股高高在上的骄矜气息都收敛了些, 变得柔和慵懒。   即使城外有魔物攻城, 城内却还是一副安定热闹的景象。   街上游人如织, 空中飘着小贩悠长的叫卖声,轻暖的阳光给整座城池都抹上些许微醺的醉意。   而城外,已然成了人间炼狱。   烈火焚烧干枯的杂草,粗粝的尘沙之上响起刀戈的碰撞声, 火烧火燎的黑烟中弥漫着呛人的辛涩,旷远的沙地荒土之上,遍布魑魅魍魉。   “呕——”   一团黑漆漆的不明物种滚到他面前, 在蔺绮的目光下, 喷出一口滚烫的鲜血。   蔺绮往后退了一部, 微眯起眼睛。   距离上一次魔物攻城, 已经过了两日。   整整两天的时间,蔺绮相信所有人必然都已经知道玉牌失效的事。今日能出来的要么是不要命的狠人,要么是有实力的高阶弟子。   显而易见,眼前这个是不要命的那一批。   蔺绮垂眼,对着那黑漆漆的一只混乱生物,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应鹊河。”   “咳……”他又吐了一口血,听见蔺绮的声音后,他的手指抖了抖,随即猝不及防重重咳起来,像是肺部漏风,喉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应鹊河抬头,睁着两只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大……大小姐。”   蓝衣少年咬了一口酸甜杏子,带着审视的目光幽幽看他,待确认这只黑漆漆的古怪东西只是一个没用的练气,并且是个货真价值的废物,和自己比都没法比之后,对他的态度也稍显和善,纵容了漂亮小猫和他的交流。   蔺绮蹲下,轻轻戳了戳他身上破烂的衣料。   她眉眼轻弯,情不自禁笑出声:“怎么每次见你,你都是遍体鳞伤的样子啊。打不过就待在城里啊。”   应鹊河挠了挠头:“虽然打不过,但是只要能多给那些魔物留几道剑伤,就算是我的进步了,我天赋不行,只有迎难而上,修为才能有所进益。”   “大小姐,”应鹊河语气带了几分雀跃,“不瞒您说,我这几日每天都在外面找魔物历练,到现在,我已经隐隐有突破的感觉了,没准不久之后,我就能突破练气七层了!”   练气七层?   蔺绮了然,她心想长见识了,原来练气要一层一层升。   她对这件事没什么经验。   一来,她没正经在仙门待过,对许多常识都不了解;   二来,她是直接从练气跳到筑基的,大抵是有符道加持,她的境界根本配不上她真正的实力,所以一旦进入正统仙道,真正开始升阶后,她升得就格外容易。   “真的吗——”糯糯的声音。   蔺绮仍然露出一副惊喜模样,鲜红袖摆掩唇,清润瑰丽的瞳孔折射出橙红的火焰,温和注视着应鹊河。她语调温软,眸中带笑:“太好了,你肯定可以的,恭喜。”   应鹊河羞赧一笑。   他当然知道,练气七层对大小姐来说,根本什么都不是,但听见她欣喜雀跃的话,心头还是涌出一股暖意和感激。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愿意和他分享喜悦的人,即使这点喜悦听起来微不足道、贻笑大方。   蓝衣少年咬杏子的动作顿了顿,他居高临下睨了应鹊河一眼,目光微移,把眉眼弯弯的漂亮小猫纳入视野,少年有些诧异,小小声嘟囔:“我都化神了。”   很轻很轻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别扭的不满。   可惜他还咬着杏子,周围又实在吵闹,没有人听见他的话。   蔺绮和应鹊河的交谈并没有持续多久,战场上有医道弟子四处捡人,很快就捡到应鹊河面前。   蔺绮也很快将精力投到战场上。   离城门越远,魔物的等级就越高。   蔺绮径直往远处去,越往前走,血腥味便越浓重。   土地中,蓦地跳出一只血红眼的沙蝎。   “磕”的一声,蔺绮指背上挑剑鞘落地,她动作锋利流畅,一剑刺穿了它,甩了甩剑,将沙蝎的尸体甩到一边。   为了练习剑道,蔺绮刻意控制自己不用符纸。   她的剑道其实非常青涩,姐姐还没来得及正式教她剑法,仙门大比就开始了,所以她只会一些基础剑招,甚至没有修出自己的剑气。   “嗤——”破空声在耳边响起。   映入眼帘的,是一把泛着寒光的青铜大刀,刀锋处挂满鲜血,浓重的血腥气侵入鼻腔,蔺绮闻着有点想吐。   她反应很快,仰身一避,裙摆拖曳沾上黄沙,她手握剑柄横剑于胸前,手肘微弯,莹白手背在橙红的火焰照耀下,几乎能看清青蓝的血管。   她依循记忆中的梅山剑法,刚刚起势,就在剑锋擦过眼前的魔物士兵时,枯绿的血液喷涌而出,一只胳膊被斩断于地,剑法第一式刚出一招,蔺绮觉得眼前这只魔兵就要死了。   蔺绮并没有强求把第一式耍完,她一剑解决了它,又陆续挑了几只魔兵,结果一样,蔺绮刚出剑,它们就差不多已经掉胳膊掉腿了。   蔺绮轻抿了下唇。   “你拿收光和它们打?”蓝衣少年慵懒的声音落下来。   他坐在空中一柄长剑虚影上,霜蓝袍摆松散垂下,他单手支颐垂眸望蔺绮:“祖宗,你是不是忘了,收光是神器谱第一,用收光打的话,你随便捅都能捅死它们。”   蔺绮眨了眨眼睛,不确定道:“神器谱第一?”   蓝衣少年挑眉。   他听见漂亮小猫略带茫然和惊讶的语气,听起来无知又无畏,软绵绵的:“姐姐说,这就是一把普通的剑,就是长得好看一点。”   蓝衣少年:“……”   他想了想未来的自己把收光送给蔺绮的场景。   漂亮小猫问,这是什么剑。   自己指着神器谱第一的收光剑,语气平稳清淡,说,普通佩剑。   少年眼帘轻垂,轻而规律地点了点坐下的长剑虚影。   啧。   竟然被未来的自己……装到了。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也是你姐姐,听我的。”   林清听衣袖一晃,袖中飞出一把普通铁剑,他道:“用这把。”   蔺绮伸手接住铁剑,收光则被少年收走。   “收光借我玩玩儿。”蓝衣少年语调悠悠。   蔺绮手握铁剑,收敛心神,试了试手中剑,剑锋挥动发出簌簌的破空声。   她盯着另一只手拿青铜砍刀的甲胄魔兵,对上魔兵猩红双目的瞬间,蔺绮紧了紧指节,提剑而上。   此时此刻,蔺绮必须承认,先前能轻易斩杀魔物,确实借了收光的便利,甫一换上铁剑,先前那种砍瓜切菜一样的错觉瞬间消失。铁剑碰上青铜砍刀,冒出刺啦的火星子,蔺绮感到一丝吃力,她目光一紧。   她依循着梅山剑法的招式,挥动手中剑。   蓝衣少年坐在空中,两指并拢,轻轻抚过收光剑霜白的剑身。   天底下任何剑修面对这样一把绝世神剑,都不可能抑制住胸腔中喷涌而出的热血。   当然,蔺绮和容涯仙尊除外。   蔺绮哪怕沉醉,也只会醉在她那手出神入化的符术里。   至于容涯仙尊,这一位么,除了蔺绮,应当没有任何偏爱。   但少年时的林清听尚且单纯稚嫩,他垂眸看着收光剑,只觉得浑身上下血液都燃烧起来,薄蓝色的瞳孔中,映着荒土上火焰的炽热光晕。   他凝眸,看了会儿蔺绮,她的剑招已经步入正轨,少年很满意,眼帘微掀,又注意到远处镇守的魔潮主将。   ——一只冷绿色魔蛇。   少年拢了拢霜蓝袖摆,手按收光剑,化雾消失。   浅蓝色粒子飘散在寒风之中。   蔺绮只分出一缕心神瞥了眼消散的瑰奇光粒,又迅速投入和魔物的战斗中,一遍又一遍重复梅山剑法。   第一百七十一遍。   ……   第三百二十遍。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天穹之上日月更迭,月亮隐于云层之后,稀疏星子嵌在夜空里。   梅山剑法第一式·乱玉——   蔺绮站在荒土之上,手握铁剑,红衣招摇。   猎猎火焰映照下,少女眸光冰如霜冻,一滴汗珠顺额角滑下,挂在纤密的乌黑长街上,清润的漂亮瞳孔里,映出几分诡秘莫测的意味。   她出剑时,鲜红剑气浩然荡开,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剑气撞上魔兵坚硬冰冷的青铜甲胄。   伴随着魔兵轰然倒地的剧烈声响,无数鲜红的粒子光晕迸裂溅开,像血滴般的赤玉,神秘莫测,瑰伟神奇。   这是这一片最后一只魔物。   蔺绮望了眼周遭空旷的荒土,收剑入鞘。   她垂首,抹了把脸上溅到的鲜血,再抬眸,只见月光下荒丘上,一病弱青年身材颀长,长身鹤立。   那人抬头,霜白袖摆掩唇,轻轻咳嗽两声,温和的语气落在空气中:“倘若能看见座下弟子修出的第一道剑气,对于做师尊的来说,实在是他的无上幸运。”   蔺绮眼睛一亮,她跑到青年怀里,软软道:“姐姐——”   她的剑道从始至终都是姐姐教的,称一句师尊,实在是再合理不过。   容涯仙尊眸光轻垂,抬手抹去漂亮小猫眼尾的血迹。   “袖袖,了不起,”青年认真注视着蔺绮,语气平和温柔,一如往常,带着清浅笑意,“能亲眼看见我们袖袖修出剑气,也不算错过袖袖长大。”   漂亮小猫看得出来,现在的姐姐是有点开心的。   她揉了揉脸,埋首在青年怀里。   先前不知道姐姐的身份倒也罢了,哪怕他再厉害,在她心里也始终没有实感。   现在她知道了。   只是一道剑气而已,再基础不过了,却能被当世剑道至尊夸了不起,袖袖小猫有点害羞。 第71章   容涯仙尊拍了拍蔺绮的脑袋, 莞尔,道:“出来了,祖宗。”   青年的声音很轻, 带着些许沙哑, 像混着血腥味儿的旷远的风。   蔺绮在姐姐怀里垂眸, 喉间发出几个破碎含混的音调。   她把青年的白衣都揉皱了,伸手想去抚平,眸光轻垂,倏尔, 她猝不及防睁大眼睛。   ——血,是血。   鲜血挂在霜白底色之上,星星点点, 稀疏错落, 猩红的色彩在白衣上格外显眼。   夜里的视野并不如白日明亮, 她刚刚一直没发现。   此时再看, 青年身上的生机愈发浅淡。   他的手冷得像雪, 细微的咳嗽声飘在寒风中, 蔺绮离他那么近,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除此之外,他身上的灵气流动也很淡,这种淡, 不是飘渺若太虚的神秘难测,而是羸弱。   “……”   蔺绮眼尾下压,目光触及那些鲜血时, 心中发凉, 手脚冰冷。   她唇角轻颤, 连忙抬眸, 急急在青年身边转了一圈,从上到下认认真真观察他的身体状况,一双手在鲜血沾染处到处乱按。   容涯一下子拎住乱转圈的漂亮小猫,问:“怎么了。”   “血……”蔺绮抿了下唇,语气慌乱,“姐姐,你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谁伤的——”   容涯一把按住慌得乱转圈的小祖宗:“不是我的血。”   这话如清冽的薄荷,让蔺绮冷静了一些。   容涯把蔺绮揽在怀里,温声哄了一会儿,时而轻拍她的后背,以安抚吓坏了的漂亮小猫。   少顷,他解释说:“刚刚和一只魔物打了一场,衣裳上沾的是它的血,我没受伤,祖宗,别害怕。”   蔺绮埋在姐姐怀里,抬眸看他,糯糯问:“杀掉了吗。”   “没有。”容涯微哂。   他语气清淡:“暂时还不能杀,比较麻烦。”   蔺绮从这温和的语气中,听出些许不耐烦。   此时天上黑云翻涌,遮住星月,一滴浓稠的黑色雨滴滴到蔺绮头上。   她抬眸,天上开始落淅淅沥沥的古怪雨水,雨水沾上皮肤的瞬间,蔺绮感到一种炙热的灼烧感,灵池内一丝灵气消融。   “诡雨会消解灵力,这这种雨里,用的灵气越多,灵气流失得就越快,”容涯随意道,“等灵气彻底干涸的时候,周围的魔物就会一扑而上,把你捡走吃了。”   “我?”蔺绮眨了眨眼睛。   容涯轻笑,改口:“我。”   他从芥子里拿出一把纸伞撑开,他牵着蔺绮,说:“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吧。”   这是一望无际的荒土,离城门口很远,视野范围内,有一处拢起的戈壁。   蔺绮想起蓝衣少年,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   一刻钟前。   “嘶——”魔蛇冰冷吐着信子,竖瞳睁大,戒备地盯着眼前的蓝衣少年。   星斗流光,夜空之下,林清听蓝衣如缎,清透如琉璃般的漂亮眸子里,映着月光星斗:“再来。”   魔蛇没动。   眼前这个该死的畜生的境界从化神开始,一降再降,但总有办法打死它在复活,凭它的聪明才智,绝不可能再自取其辱了!   蓝衣少年轻笑一声,浅蓝色灵气一收,直接把境界降到筑基。   他手握收光,横剑胸前,清风扬起少年的碎发,他轻歪了下头,嗓音清亮如月光朗照:“来,杀了我,我的化神修为都是你的。”   魔蛇吐着信子,猩红的信子上,两颗阴冷尖锐的毒牙流着浓稠毒液,它扭动身躯,尾巴一甩,动作快如闪电,径直向少年袭去。   “轰——”三道剑影穿透夜空,他手腕轻振挥动收光剑,收光在手,他浑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   蓝衣少年目光明亮,眼中不装天地,只有剑和对手,他将自己流放于呼啸的寒风黄沙之中,任由凛冽寒风擦过冷白的侧脸。   少年手中剑招凛冽流利,长剑撞上坚硬尾柱,毒蛇身躯一扭,两颗毒牙闪着凛凛冷光径直咬来。少年仰身滑入风沙之中,他仰倒在地,长剑穿入毒蛇表皮,“嗤”地一声,毒蛇腹腔被划出一道细长的缺口,枯绿的血液喷涌而出,溅到少年脸上。   他翻身爬起,打斗中,玉冠落地,长发如瀑垂散而下,织锦蓝衣在风中飒飒而摆,枯绿的血液顺苍白侧脸滑下,少年薄蓝的清透瞳孔中,映着漫天的火焰。   他抬起手,霜白剑身清冷如月,少年下巴微抬,目光轻慢而张扬。   “真可惜,看来你暂时得不到我的修为。”他抬眸,蓝袖一抹,拭去脸上枯绿的血液。   “想要化神,自己修吧。”   只在刹那间,魔蛇四下张望的竖瞳中,乍然出现一把长剑的影子,蓝衣少年出现在魔蛇眼前,目光薄凉,一剑刺穿它一只瞳孔。   “嘶!”   不知什么时候,魔蛇身上已经破破烂烂全是伤口,眼前蓝衣少年却一副还未尽兴的模样。   它甩起尾巴尖,捂住自己的一只眼睛,轰然倒在地上。   打个屁,不打了——   可恶的人族,卑鄙,无耻,下流!   蓝衣少年飘在半空,单手握收光,枯绿色的鲜血顺刀尖滴落而下,他懒洋洋垂眸,睨着荒土沙地上半死不活的魔蛇。   他觉得这魔蛇怪没用的,他都把境界压到筑基了,它还是不经打。   少年理了理霜蓝袖摆,直直落在魔蛇头上,少年又掰开那只魔蛇的嘴,右手轻轻抬了抬,一边的修士战战兢兢给他递上一瓶补血丹。   他把一瓶补血丹都塞进魔蛇的嘴里,眸光薄凉,看着魔蛇千疮百孔的血肉一点点恢复。   按理说,杀了魔物主将,此次魔潮就会褪去。   但蔺绮在练梅山剑法,他要是把主将杀了,没魔物给她练怎么办,也不知道她要练到什么时候。   少年摸了摸下巴,踢了踢脚下半死不活苟延残喘,歪七扭八恨不得自杀的魔蛇,语调慵懒:“起来,再玩玩儿。”   他把境界压到练气。   魔蛇竖瞳一眯,大怒:“嘶——”   士可杀不可辱,把修为降到练气是在羞辱谁!   它露出尖牙,心想你自己把修为压到练气的怨不得我,它张口正欲将少年一口吞了,一滴黑色的雨水滴到它的脑门上。   只见蓝衣少年抬眸随意扫了一眼,随之,身上浅蓝色灵气暴涨。   化神境的威压排山倒海压向魔蛇,瞬间,魔蛇的身躯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曲起来。   少年微抬手,五指生起无数蓝线虚影,蓝线铺天盖地将魔蛇绞入其中,少年袖袍一摆,蓝线割入皮肉,魔蛇瞬间被四分五裂。   “前辈,诡雨!诡雨——”几个半路捡到的小修士面色惊恐。   少年漫不经心瞥了他们一眼,心里想,都下雨了,蔺绮应该要回家了吧。   困了,去找蔺绮,一起回去睡觉。   他拢了拢袖摆,瞬间化雾离开。   **   荒土沙地之上,戈壁下有一处天然山洞,可以用来避雨。   “有人杀了主将,魔潮散了。”容涯坐在火堆边,微掀眼帘,散漫地看了会儿山洞外,他从芥子里拿出一颗柿子,放在火上烤。   蔺绮下意识问:“谁杀的。”   今天,她一整日不间断地杀魔,有点累了,现下又是她正常睡觉的时辰,她有点想睡觉。   袖袖小猫懒懒散散枕在青年腿上,揉了揉眼睛,语气软软,道:“这次魔潮里的魔物,似乎比上一次要厉害,上次魔物主将是金丹,这次是元婴吗。”   已知,仙门目前年轻一代实力最高的弟子,蔺浮玉,修为是金丹巅峰。   还有谁能杀元婴境的魔物主将,难道是几人合力?   青年道:“林清听。”   原来如此。   少年姐姐修为至化神,杀一只魔物委实很容易。   姐姐没否认,这次的魔潮主将果真是元婴境。   蔺绮思忖片刻,情不自禁有点想笑,她觉得姐姐自己叫自己的名字挺好玩儿的,她百无聊赖掰青年冷白的手指玩,糯糯重复:“林清听。”   容涯仙尊垂眸,轻点了点她的长发,温声斥道:“混账。”   轻软的笑声在火堆边响起。   “不许说我,”袖袖小猫攥着青年的手指,望向橙红的火堆,乌黑纤细的鸦睫如蝶翅般扑闪,“我才没有叫你。”   青年眼帘轻垂,眉眼很淡,语气温凉:“那你在叫谁。”   蔺绮理所当然道:“另一个姐姐呀,他许我直呼他的名字的。”   “你不许,我就不喊你了。”蔺绮轻轻哼了一声。   “大逆不道。”清温的嗓音落在空气中,沉金冷玉一般。   容涯仙尊垂眸,薄蓝色的瞳孔映着烧起的火焰,显得空灵而神秘,他语气清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不许你喊,你就会不喊吗。”   本尊不许你喊姐姐,你不是也喊了那么多年了。 第72章   “……”   蔺绮侧枕在青年膝上, 闻言微怔。   不知道为什么,从青年这句话中,她听出些意味不明的宽容放纵。   冷风自遥远的黑暗中来, 吹过岩洞顶部风化的碎石, 风声萧瑟旷远, 四面八方都是风声,和下雨时清凌凌的滴答声。   岩洞中,只一簇散发着昏黄光亮的火焰,在黑暗中燃烧跳跃。   蔺绮侧眸时, 青年正垂首在剥柿子,烤好的柿子皮很脆,轻轻一撕, 就撕下来了, 他手指修长清瘦, 剥柿子的时候, 冷白的指尖便染上一点鲜艳的红。   蔺绮仰着头, 又喊:“林清听。”   容涯仙尊指上动作停住, 他眼帘轻垂,和蔺绮对视。   青年的目光平和幽静,漂亮的薄蓝像雪山上的清澈晴空,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就在蔺绮以为, 姐姐又要说自己没规没距大逆不道的时候,青年伸手把她拎起来,让她坐直:“枕在哪儿?衣裳上都是血, 起来。”   这一刻, 蔺绮确认, 对于她喊林清听这个称呼, 姐姐确乎在宽许纵容。   真稀罕。   蔺绮乖乖坐在岩石上,没一会儿,懒懒散散又往容涯身上倒,她枕在青年肩窝,抓了一把青年的长发玩儿。   蔺绮眨了眨眼睛,眉眼弯起笑了一下。   已知,容涯仙尊不可能因为一个“你不许,我就不喊你了”的威胁而谨小慎微地妥协,所以,他对袖袖小猫的纵容肯定有别的原因。   或许有。   这时,岩洞外出现一堆修士。   他们在诡雨里淋了一路,身上灵气尽散,几乎和普通凡人无异,看见这一处避雨的岩洞时,马不停蹄赶过来。   岩洞很大,可以容纳许多人,修士们进来时,向蔺绮和容涯仙尊拱手打了个招呼,以示礼节。   蔺绮眼帘微掀,随意扫了一眼这些人,没看到认识的,又低头,在青年肩窝蹭了蹭。容涯仙尊拍了拍她毛茸茸的脑袋,对那些人略一颔首,算作回应。   不远处,陌生修士的交谈声伴着哗啦啦的雨声,静谧的岩洞变得喧闹起来。   容涯仙尊把剥好的烤柿子递给蔺绮,红艳艳的果肉散发着清甜和少许的焦香气味,蔺绮接过柿子咬了一口,含混问:“哪儿来的柿子呀。”   “家里柿子树上摘下的。”容涯嗓音温和。   他偏过头,微微咳嗽两声。   不多时,外面又陆续来了好几批修士,在诡雨下,大部分人灵池里都没什么灵气了,好一点的,也基本跌了一个境界。   岩洞里,愁云惨淡。   蔺绮倒没受到任何影响。   她开开心心地和姐姐分柿子吃,自己咬一口,给青年喂一口。   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落在青年沾了鲜血的衣袍上,半晌,蔺绮糯糯喊:“姐姐。”   “嗯。”容涯应。   蔺绮问:“你是不是没有灵气了。”   其实她刚刚就在怀疑了。   若是姐姐身上还有灵气,绝不可能放任衣上沾血,肯定会花灵气把衣裳“洗”一遍;   而且,他若还有灵气,早就化雾把她带回城了,让她睡觉了。   果不其然,青年颔首,乌发如锦缎般垂落,他语气温和:“刚刚打架的时候用完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出来时,没带多少灵气。”   分神的灵气就是这样,用完了就没了,只能从本体补充。   若是寻常分神,灵气散尽,分神就散了。   但容涯仙尊还占了个林家小少爷的壳子,故而哪怕灵气散尽,也没有消失。   难怪姐姐现在的身体那么差。蔺绮心想。   她蹭在容涯肩上:“没关系,我现在很厉害,我可以保护姐姐。”   容涯微怔,他莞尔,应了声嗯。   蔺绮又说:“什么魔物呀,那么厉害。”竟然能让你灵气散尽。   是乌山那个大祭司吗。蔺绮垂眸,心道那个鬼东西真是狗皮膏药啊,甩都甩不掉。   容涯默了一会儿,只模糊道:“秘境外的东西。”   蔺绮拢在鲜红袖摆中的手指轻轻拈了拈,她语调轻软,故作漫不经心提起:“姐姐,我也遇到了一只很古怪的魔物。”   容涯其实已经知道了,蔺绮进蚀金窟里的时候,他布星辰卦阵,就在卦阵前看着她。   但他依旧安静听着。   袖袖小猫软糯的声音落在空气中:“我在琉璃台的时候,进入了一个幻境,它扮作我认识的人来骗我,但它一直没伤害我,它似乎想把我引到一个屋子里。”   其实在蚀金窟里的时候,蔺绮也察觉到,那只魔物一直在把她往一个方向逼,就像牧羊犬把羊赶回羊圈一样。   蔺绮想了想,有些奇怪,又说:“但是幻境消失后,我进的那个屋子里没有任何危险。”   容涯仙尊敛眸,一只天青玉耳坠在火焰前轻轻晃荡,反射着薄凉冰冷的光。   袖袖小猫掰着自己漂亮姐姐的手指,软软道:“好奇怪,它喜欢做莫名其妙的事。”   “不过,它长得倒是挺好看的。”   “幻境里外不在一个空间,就和秘境里外不在一个空间一样。”容涯仙尊把手指抽出来,反叩住袖袖小猫软乎乎的手。   他眼睫轻垂,似乎对蔺绮最后的评价很不满,青年单手拈着袖袖小猫的下巴,让她和自己对视。   对上自家祖宗湿漉漉的目光,容涯说:“那间屋子,在幻境外,是真的屋子;在幻境里,却是拿来困住你的囚笼,你若当真被困在里面,除了它,便没有人能找得到你,我也不行。”   青年的手冷冰冰的,抵在下巴上,有点凉,也有点痒。   蔺绮感觉到,眼前这双薄蓝色的漂亮瞳孔深处,压抑着几丝厌倦与愠怒,就像是暗藏无数风暴的平静海面。   他似乎注意到自己的情绪外泄,怕吓到漂亮小猫,青年垂眸,收回手。   “你说他好看,”容涯仙尊理了理霜白袍摆,眸中情绪不明,轻声道,“然而容颜枯骨,他的本相苍老枯朽,委实称不上好看。”   容涯捏了捏袖袖小猫软软的侧脸,语调矝雅:“你这看脸的毛病,委实要改一改。”   蔺绮揉了揉脸,拉住青年的手,声音清甜:“可是,看见漂亮的人真得很让人开心呀,每次看见姐姐,都会更喜欢姐姐一点。”   容涯微怔,他抿了下唇。   蔺绮却觉得,青年眸中的愠怒消减了些。   她把最后一点柿子喂给自己的漂亮姐姐,借机问:“姐姐,那只魔物是谁呀。”   “乌山养出来的蛊,你下次再见他,直接撕符叫我,不要和它纠缠,”容涯想了想,“直接请愿也可以,我听得见。”   蔺绮想起容仪章告诉她的事,问:“姐姐,你知道乌山大祭司吗。”   容涯仙尊闻言,垂首看她,轻笑了下,语气温柔且平和:“怎么会问这个。”   “……”   失策了。   那只魔物既然以魔物的身份出现了,必然不可能让人知道它正道的身份,整个秘境里,知道它身份的只有容涯。   蔺绮想,她若知道那只魔物就是乌山大祭司,也只可能是从青年口中知道的。   蔺绮现在还不打算告诉姐姐,她知道那天晚上蚀金窟里的事,也不打算让他知道,她想靠容仪章查姐姐跟乌山之间的事。   想调查什么事,结果被正主知道了,总归尴尬。   蔺绮低头,把柿子皮扔到火堆里,语气轻快,带着些许天真的稚气:“你刚刚提起乌山,我就想到了呀,听说乌山大祭司很厉害。”   “没什么厉害的。”容涯说。   他想开口再问什么,蔺绮蹭了蹭青年霜白衣袍,忽而警觉道:“等我们回家,树上的柿子都会熟透坏掉的吧。”   “已经摘下来了,”容涯的目光落在火焰中的柿子皮上,说,“我做了柿饼和蜜饯,剩下的酿了柿子酒。”   “柿子还能酿酒吗。”蔺绮有些惊讶。   青年颔首,眉眼温顺:“可以。”   蔺绮懒洋洋的,又枕在青年肩窝,好奇问:“好喝吗。”   容涯仙尊拿着一棵枯枝,拨了拨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些,他想了想,坦白道:“不知道,我刚跟文三娘学的,从前也没喝过,等春天到了,我们可以尝尝。”   文三娘,是山下小村里,卖豆腐的婶婶。 第73章   岩洞外, 诡异的黑色雨水哗啦啦地下。一整个夜晚,都因为一场雨水,变得阴森恐怖起来。   火堆里, 柿子皮被火舌燎得焦黑蜷曲。   “若是殷无相再找上你, ”容涯顿了顿, “哪怕真得会被它抓住,也不要豁出性命挣扎。”   青年本来放任她玩自己的手指,他说话时,袖袖小猫又在自己手上揉揉捏捏, 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容涯叩住蔺绮的手。   青年的手冰冰凉凉,且清瘦好看, 很合蔺绮的审美, 被这样一只手包住, 就像燥热盛夏里, 把手伸进清凉的冷泉里一样舒服。   蔺绮看着这双手, 忽而想, 这样的手,若是握剑,肯定很漂亮。   “在想什么。”   容涯另一只手中出现一把骨扇,他握着阖起的扇面, 拿扇骨警告性地敲了敲她的手腕。   有点疼。蔺绮收回乱飘的思绪,认认真真看姐姐。   火堆“呼呼”地燃烧,时而溅出些火星子。   橙红的火光照亮蔺绮娇艳漂亮的小脸, 乌黑透亮的眸子水汪汪的, 有些失焦涣散, 看起来像是蒙了一层湿润的雾气, 看起来可爱得要命。   容涯看了蔺绮一会儿,就知道她刚刚不大专心。   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继而道:“若是被它抓住了,就抓住了,不要做那些不要命的事,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可是你找不到我呀,姐姐。”蔺绮蹭蹭青年冷白的侧脸。   蔺绮悄悄顺走姐姐的扇子,“扑”地一声,扇面展开,她看见素白扇面顶部,一道未干的血迹,蔺绮置若罔闻,又把扇子阖上。   原来那只魔物叫殷无相。   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怎么那么肯定,那只魔物不会直接杀了她。   殷无相抓住她,把她关起来,有什么用呢。   蔺绮思忖着,忽而怔住,她看骨扇上的血迹,定定瞧了一会儿。   是为了拿她当人质吗。   青年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容涯语气清淡:“他会让我找到你的。”   青年的话点到为止,蔺绮却已经完完全全的明白了。   她两次见殷无相,他都没对她下杀手,只把她往一个地方引,就是为了抓住她,拿她的命威胁姐姐。   在做人质这件事上,活着的她远比死了的她有价值。   蔺绮觉得,这比直接杀了她还要让她厌恶。   青年抽走她手心把玩的骨扇,拿干净的那一端点了点漂亮小猫的侧脸,眼睫轻垂,问:“记下了吗。”   漂亮小猫乖乖点头:“记下了。”   该死的狗东西,破烂王八能出现在我姐姐面前委实是上天造物不测,我死了也不要让你威胁姐姐。   容涯瞧了她片刻,似乎在审视她是否真得记下了。   须臾间,霜白袖摆掩唇,躬身重重咳嗽了两声。   青年衣上带血,脸色苍白如纸,清瘦的指节紧了紧,手背上,依稀可以看清青蓝的血管。   蔺绮学着姐姐素日里安抚她的样子,轻轻拍了拍青年的背。   她抿了抿唇。   容涯平复了一会儿,放松下来,挺直脊背。   青年看着蔺绮,薄蓝色的漂亮眸子里,满是迷惘而飘渺的情绪,他接着刚才的话,迟疑道:“我觉得,你似乎在骗我。”   “怎么会呀,”蔺绮睁着乌黑明亮的眼睛,一副姐姐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的小模样,语带责备,“我怎么会不听姐姐的话,我是这么不乖的人吗。”   容涯心说,你平日里似乎就不大听话,这点一直让本尊头疼。   但是,让容涯仙尊否认自家祖宗是一件极端可不能的事,他颔首,揉了揉漂亮小猫的脑袋。   岩洞外,雨水不间断地冲刷。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陆续又来了几批修士,在诡雨中,大多数人的灵气已经全部散尽了,好一点的,也下降了一个境界。   一个灰袍修士和同伴埋怨:“今天的魔潮散得也太慢了,没人杀主将?连累我们一直被困在城外,还遇上这么邪门儿的雨,天行榜上那些人干什么吃的!今天出门之前,就应该算上一卦,呸,真是晦气。”   他喋喋不休道:“别到了最后,咱们出来诛魔的都死了,反倒让那些不敢出城的怂包吃得脑满肠肥。”   同伴安慰他:“魔潮散了,等天亮咱们就回去,好好歇歇。”   灰袍修士冷哼一声:“夜里落单的魔物也不少,能不能回去还不一定呢。”   “哎!齐公子,您也在这儿,真巧啊。”   ……   岩洞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也陆陆续续生了几堆火。   出现在这儿的,无不是在城外奔波了一天的人,大家都已经很累了,单单蔺绮视野范围内,就看见了好几个相互依靠着睡着的人。   一个灰扑扑的散修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岩洞里徘徊了一会儿。   他冻得浑身发抖,脸上血色全无,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在蔺绮眼前停下。   其他火堆边,大都是认识的修士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把火堆牢牢围住,只有这里,还能勉强烤到火。   他的目光在蔺绮和容涯身上跳跃,干裂的唇角蠕动两下,问:“二位道友,我能坐这儿烤烤火吗。”   容涯仙尊点了下头:“请坐吧。”   那散修连忙坐下,对容涯投去感激的目光,他伸出两只冻得僵硬的手,覆在燃烧的火焰上,试图从中汲取温度。   蔺绮拢了下自己的长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姐姐怀里,她其实有点困了,揉了揉眼睛。   容涯垂下眼睫,从芥子里拿出一件霜白氅衣盖在她身上,薄蓝色眼眸温柔且平静,他轻声道:“睡吧。”   青年身上,有清苦的草药气息,浅浅淡淡的,蔺绮觉得有点苦。   半睡半醒间,她看了眼姐姐,青年没有睡,他安静地倚岩壁坐着,天青玉耳坠上流苏轻轻晃,衣袍宽松,白衣带血。   他指节间系着一节红绳,为了让她睡得安稳一些,他把她扎起的头发都解下来了。   鲜艳纤细的红绳一侧,浮动着几个纯白的光点,像人的灵魂,他垂眸,将那些光点一一收容,那些白光便化作纯粹的雪,落入他掌心,直至消失不见。   蔺绮不知道这些光点是什么,此时此刻,青年那双湛清的薄蓝眼瞳里,带了些遥远的神性,温柔到足以包容世上所有一切。   ——高高在上清贵无双,像永不坠落的月亮。   ……   蔺绮再醒来时,发觉岩洞里的大多数人都醒了。他们神色紧张地盯着洞外,洞中陷入了一种沉默的死寂。   她有些诧异,抬头往前看。   ——洞外,盘踞了一群夜间游荡的魔物,一双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这个方向,眼神中的贪念和恶欲肆意张扬,吸溜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些魔物都不是魔潮里的,等级并不高,但对于一群被诡雨削弱的修士们来说,这是灭顶之灾。   蔺绮已经听见了细弱的哭泣声。   “怎么办啊,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哭哭哭,就知道哭,怂包——”   “我已经没灵气了,我现在就是个废人。”   “……”   嘈杂的喧闹像蚊子嗡嗡叫,这种喧闹只持续了一阵,很快,洞中又寂静下来,带着绝望的死气。   蔺绮睡到一半被吵醒,本来就很不满,她垂着眼睫,看起来凶凶的,鲜红袖摆中,她的手里拈了一张符,正打算甩出去送那些魔物归西。   这时,她听见一个轻细的声音。   “这些魔物,好像没看我们,它们一直盯着那一边。”   话音落下的瞬间,蔺绮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她微微皱眉,抬眸观察那些魔物盯着的方向,心中一凛,她忽而发现,那些血红的贪婪目光,无一例外地,聚焦在自己这里。   ——不,姐姐这里。   蔺绮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境界越高的修士,对魔物而言,就越香甜可口。   姐姐的境界高得难以想象,且目前没有任何反抗之力,这样的他,在这些魔物眼中,就是百年难遇的珍馐美味,咬一口就能一飞冲天。   蔺绮紧紧攥着袖管,目光冰冷。   容涯垂首,对那些阴暗的窥伺置若罔闻,他点了点袖袖小猫攥起的手,嗓音清温:“袖袖,松一些。”   岩洞内,只有青年温静平和的声音。   “这位道友……”一个弱弱的嗓音响起,“它们好像都在看着你,我有个法器,可以保证使用者一刻钟内不受伤,我、我把它给你吧。”   蔺绮在青年怀里坐直,她回头,目光薄凉,盯着说话的人。   说话的是个面容娇好的小公子,一堆人簇拥着他,看起来养尊处优不谙世事,小公子咬咬牙,道:“你能不能换个落脚地。”   可是方圆十里内,哪还有别的落脚地。   岩洞里的人都知道这一点,但是没有人说话,良久,有人提醒:“它们快按捺不住了。”   静静听,雨水哗啦声中,弥漫着一群魔物接二连三的低吼。   “你病得那么重,反正也活不长了。”灰衣修士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撇了撇嘴。   魔物的低吼似乎压断了这些修士的最后一丝底线,“道友,求求你了,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吧,我也有法器,我把法器都给你”“我给你钱,很多很多钱”“你放过我们吧”……   一时间,低吼声、雨声、哭声,混着此起彼伏的哀求声,在岩洞里不断回响。   蔺绮握着青年的手,她僵了一瞬,随之而来的,她感到一阵冰冷。   容涯至始至终,都安安静静地听着,似乎已经习惯了被这样对待。蔺绮抬眸看他时,他甚至眉眼轻弯笑了下。   “你们是人吗!”一个怒音响起,角落处,一个少年猛地掀下黑色兜帽。   简端不可置信地看着岩洞里的人,他不善言辞,一连串的话说得他脸色通红:“除魔卫道不是修士本分吗,你们甚至都不敢和它们打一场,就让同道去送死!你们修仙,修的难道是贪生怕死罔顾人命吗——”   蔺绮垂眸。   她记得这个人,据说叫简端,年轻一代符道第一,她挺佩服简端的,明明气得发抖,还能说出那么多话。   她说不出来。   她对上青年温和带笑的目光,忽然有点难过。   蔺绮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你们都出局吧。” 第74章   自简端有记忆起, 他就是全仙门眼中最有天赋的符修。   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会盛赞他的符术,为黄纸上那些诡秘难测的流畅符文而高看他;他画的符, 一流入仙门, 就会有无数人高价哄抢。   望月派的林掌门为了看看他的符, 专门来过临云宗;宗主因为他的符道,对他从来都和颜悦色。   他在无数或期待、或艳羡、或敬仰的目光中长大,在仙门眼中,他是年轻一代符道第一, 是天之骄子,虽然他对仙门加在他身上的头衔百般避讳且诚惶诚恐,但不得不说, 在某些时候, 这些头衔确实满足了他隐晦而脆弱的虚荣心。   对于他的符术, 他一直有自己的骄傲在。   然而, 在此时此刻, 简端看着岩洞里的浩瀚景象, 依旧被深深地震撼了。   数百张金黄符纸破空而来。   顷刻间,昏暗的岩洞亮如白昼,耀眼的金光中,倒映着修士们一张张惊恐错愕的脸。   符纸打上修士们的躯壳时, 死符自燃,瞬间烧起炽热火焰。这火焰极纯粹、极盛大,像是天地间第一道火种, 带着些遥远而神秘的气息。   “你想干什么”“别杀我, 我错了”“放过我吧, 我知道错了, 我真得知道错了”“你不能罔顾人命啊”“饶过我,我给你钱,很多很多钱”“救命啊”……   急促的呐喊和尖叫声不绝于耳,混入哗啦啦的诡异雨水中。   “你想杀人——你要同道的命!你还有良心吗!”伴随着剑鞘落地的沉闷声响,一个修士提剑而上,剑招凛冽招招带杀气。   红衣少女怔怔站在岩洞中,长发如绸缎般垂落至腰际,清寒的风吹拂鲜红的袖摆。   她像是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垂眸轻轻笑起来,金光照亮她端艳薄凉的眉眼,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漂亮。   “有问题吗。”她问。   红衣少女微微抬起手,指点虚空,鲜红袖摆如被风吹动的溪水般招摇飘荡,虚空中竟无端生出些诡谲的金色线条。   风吹动她的长发,少女手上动作流畅干脆,一掌将那些漂浮的线条往前推去。   死符,虚空画符。   符文悬空而起,璀璨瑰奇的金色光芒在岩洞中流动,几乎要流成一条金色的河流。   简端抬头看岩洞中耀眼的金光,愣住了。   他不喜欢出门,常年蜗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却也听说过这位大小姐的事。   听说是废灵根,很漂亮,后来又听说,她修道了,修的是符,修个符而已,天底下修符的人何其多,这件小事不值得他上心。   但是……   “几重啊——”简端怔怔望着流动的符文,低声喃喃。   她到底是符道几重,才能有这么恐怖的符道修为啊。   在这一刻,简端心中忽而生出一丝自卑的情绪。如果他没记错,蔺绮今年才十六七,比他年纪还小。   简端震撼间,忽而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直到他看见眼前,熊熊烈火中,一个灰衣修士被吞没在火焰中,橙红的火焰映照着他泪流满面的容颜,他在转瞬间,化作纯白的光点消失在岩洞中。   玉牌——   他猛地想起这一桩事。   玉牌失效了。   “玉牌失效了!停下来——”急促的呐喊在岩洞中回响,简端踉跄着往前冲去,却被石块绊倒,狼狈地摔在地上,吃了一口沙土。   红衣少女站在金光下,目光冰冷、淡薄、高高在上,丝毫不为所动。   简端脑海空白,冷汗直流:“停下……”   “袖袖。”清温的嗓音落在岩洞中。   那个青年终于开口,他站在红衣少女身侧,扼住她画符的那只手,眼睫轻垂,语气温和:“回神了。”   红衣少女指尖微颤。   她看着青年,怔怔的,像是终于回神了一样,那双清润瑰丽的眸子里,冰冷的神色渐渐散去,浮出些许茫然来。   少顷,她终于力竭,一下子倒到青年怀里。   岩洞里,符纸烧起的火自此,渐渐平息。   简端松了一口气,他回头看,大部分们抱团缩在角落里,看着蔺绮的神色极端恐惧,他们都受了重伤,却不致命。   唯一化作光点消失的,是一个灰衣修士,简端认真回想了下,那个灰衣修士先前说了一句话,是对那个白衣青年说的。   ——你病得那么重,反正也活不长了。   **   岩洞里,死寂一片。   修士们蜷缩在一起,低着头,给自己上药,谁也没有提起刚才的事。   他们在短短一个时辰里,经历了两桩终生难忘的大事。   一来,那个看起来又乖又甜的漂亮姑娘,一出手就想让所有人去死,而且她真得有这个能力,就在刚刚,他们几乎已经绝望地预见了死亡的降临。   二来,那个身体差得走几步就咯血的青年,比他们以往见过的任何人都要神秘莫测。   就在刚刚。   他抱着红衣少女离开时,留下了两句话。   青年站在岩洞口,背对着无数双眼通红的魔兽,从容得如同站在自家院子里。   他看起来极年轻,长发披落,天青玉耳坠清光泠泠,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那双清冷而冰润的薄蓝色眸子望过来时,在场所有人都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   青年语气清淡:“我有两句话想告诉诸位。”   “一则,他言语无状却罪不至死,我允诺,他会在秘境关闭的那一刻重生,杀人者不担因果。”   “二则,我希望,你们可以忘记今夜发生的一切,如有泄露,仙门不容。”   青年温和的话落在岩洞中,所有人竟然都生不出任何质疑违逆的心思。   他们眼睁睁看着一只机关雀自青年肩头飞起。   机关雀出现的时候,岩洞外的魔物纷纷往外散了一圈。   机关雀落地,瞬间变大数十倍,巨大的鸟头几乎能填满整个洞口,威风凛凛,神气漂亮,如同青鸾神鸟。   注意到诡雨,机关雀低下鸟头,垂下翅膀,懂事得翻了翻自己腹部的芥子口袋,从里面扯出一个类似步辇一样的东西,上有遮风挡雨的顶蓬,内置软榻,它拿翅膀举着步辇,稳稳安到自己背上。   很上道。   机关雀喉间模糊地发出几个音调。   他们听不懂,只能看见青年抱着红衣少女上了机关雀的背,一道长风起,巨大的机关雀飞入雨中,尾羽如青色的火焰。   青年到底还是离开了。   他离开后,岩洞外的魔物又聚集起来,虎视眈眈看着岩洞里可口的点心们。   修士们脸色难看,一个怯懦的声音响起。   “简、简公子。”是一个灰扑扑的散修。   简端注意到修士们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少年拉起兜袍,把自己埋在黑衣里自闭。   他看着那个出声的散修,他记得这个人是坐在大小姐那个火堆前的,众人刚发难让青年出去送死,他就挪到了角落里,一副划清界限的冷漠样子,简端心中不齿。   简端撕了一张传送符,消失在岩洞中。   哪怕传送的距离不够,他被传送到诡雨里,也比和这些人待在一起强。   岩洞中的其他人面面相觑,诡异的沉默无限漫延。   他们深知,现在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了,他们只能靠自己,艰难度过这漫长黑夜。   **   黑色雨水接连不断落下来,打在木制顶棚上。   蔺绮是被风雨之声吵醒的,她起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软榻上,盖着一件毛茸茸的白色氅衣。   青年坐在一侧,垂首在案上摆了个阵,背影孤清如雪。   蔺绮从背后环住他的腰。   青年一僵。   蔺绮在霜白衣袍上蹭了蹭,半晌,她声音小小的,听起来很难过:“姐姐,他们都是坏人。”   此时的袖袖,就像一只受了委屈格外脆弱的小兽。   倒是很可爱。   容涯放下最后一颗棋子,笑应:“嗯。”   “他们已然付出代价了,不要为这等事,搅了你的安睡。”青年的嗓音温柔而平静。   他回头,握起蔺绮的手,在袖袖小猫茫然的目光中,将她的手放在阵法中央:“袖袖,借点灵气。”   蔺绮乖乖往阵里送了点灵气。   阵法启动,周围的风声雨声被屏蔽在外,周遭安静下来,蔺绮眨了眨眼睛。   她忽然发觉,姐姐对刚刚的事似乎并不在意。   此时,容涯又道:“袖袖,再睡一会儿吧。”   蔺绮摇了摇头,刚刚的记忆一点点复苏,她忽而问:“姐姐,倘若遇上这种事的只有你,你会出去吗。”   会顺那些人的心意,出去独自面对魔物吗。即使你的灵气已经散尽了,即使他们这么对你。   容涯仙尊微怔,他垂眸看了蔺绮一会儿,薄蓝瞳孔中微微显出些困惑的情绪,似乎想要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他的声音很轻,像昼光下机关雀的青色尾羽一样纯粹干净,他只是说:“贪生怕死是世人天性。”   他没有正面回答,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这一刻,蔺绮明白,那些恶毒的想法,在他这里都是可以被谅解的。   如果他独自遇到那些人,他真得会成全。   可是凭什么。   蔺绮心中忽而生出一种荒诞的感觉。   她有点难过,又出奇地愤怒。   这一瞬间,她想起自己刚到临云宗时看见的刻字——命在苍生。   容涯仙尊说,命在苍生。   原来世上真得有如此温柔慈悲的神明,可是为什么这个神明是她的姐姐。   那双温柔的眸子,看天地众生、一草一木都深情,唯独不看自己。   凭什么呢。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可以……   蔺绮环着青年的腰,长睫微微颤抖,呼吸急促起来,她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骨子里滋长的毁灭欲,清润的瞳仁乌黑如玉,里面似有火焰在烧。   姐姐身上清苦的草药气冰冰凉凉的,如霜如雪。   青年闷哼一声。   蔺绮一口咬上青年冷白的脖颈,血腥气弥漫开,鲜血流出,一道鲜艳的红,慢慢往下流,顺肌肤流入青年苍白漂亮的锁骨。   青年少见地不安起来。   他握住蔺绮的手,试图安抚她,蔺绮咬得却越来越用力,他的手指微微紧了紧,手背上青蓝的血管清晰可见。   “袖袖。”清冽的嗓音,带了一点点哑。   容涯能感觉到,袖袖小猫软软的侧脸蹭着自己的下巴,一捋长发贴着脖颈,他感到一丝微弱的痒意。   鲜血染红了霜白的衣襟。   这时,飘渺的话带着些迷惘,散在空气中,蔺绮问:“姐姐,如果我也这样呢。”如果我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你会怎么办呢。   “……”   容涯沉默了一会儿,垂眸:“你不可以。” 第75章   辇厢里很安静, 侧面有窗,窗纸上涂了一层细密的祝草粉。   祝草生于仙门极南的岛上,夜间生光, 将祝草细细捣碎, 再混加雪水, 仔细涂在窗纸上,窗纸便有一层柔和而清新的光晕。   容涯坐在光下,长发垂散遮住神情,他思忖这件事的可能性, 单是想想,便觉不能忍受,少顷, 他轻声又道:“他们可以, 你不行。”   青年说话时, 清冽的嗓音泠泠然如碎玉, 听起来实在好听。   然而他一旦认真计较起来, 言语中, 不自觉便带些疏冷的距离感,很难让人生出违逆的想法。   好像一旦不按他说的做,就会付出相当惨痛的代价似的。   蔺绮贴着青年的肩,鲜红的血迹将唇色染得愈发娇艳。   她没说话, 那种冲昏头脑的愠怒却散了些,却依旧怔怔的。   虽然这个回答理所当然且在意料之中,但亲耳听他承认, 自己是众生中的例外这一点, 确实让她有一点开心。   ——容涯仙尊是怜爱众生的神明, 还是一手把她养大的姐姐。   空气中, 清清淡淡的血腥气依旧飘着。   容涯侧眸,看着贴在自己身上、咬上颈皮不松口的小混账,语气清冷起来:“小狗么,松开。”   蔺绮还没回神,睁着水润漂亮的眼睛,她失神时,眸中便浮出一层稚气十足的懵懂,让人不忍苛责。   容涯安静瞧了她一会儿,知道她比之刚刚正常了不少。   他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触怒这个祖宗了,也不知道那句话又把她哄好了,只觉得,袖袖实在很好哄,抛去事实不谈,还是挺乖的。   他点了点蔺绮的手,见这混账还没反应,松开蔺绮的手,掩唇咳嗽起来。   他一咳嗽便没个边界,这是连容涯仙尊自己都控制不住的事。   清苦的药味弥漫,青年脸色如雪一般苍白,鸦黑长睫微微颤抖,咳出的鲜血顺指缝流下。   又是血——   仙尊一怔,他倒没想在自家祖宗面前咯血,勉强压下喉间血气,将袖摆拢了拢,身上贴着的小混账腾地一下弹开,终于回神。   蔺绮瞳孔一紧,一下子拉住他的手,抬眸,对上青年噙着笑意的眸光。   他率先出声,将蔺绮的注意力拉到别处,清温的嗓音带着淡淡的沙:“何时学会咬人的。”   他将手抽回来,拿锦帕细细擦干净。   容涯微垂首,颈皮上带血的牙印特别明显。   轻柔光晕中,一道鲜血将青年的脖颈衬得愈发苍白,还带了些凌乱破碎的美感。   蔺绮看着牙印,有些心虚,她巴巴道:“不是故意的。”   “哦,”清淡的语气,容涯垂眼,祝草碎的光晕下,他的眸子极纯粹漂亮,覆着薄蓝的雾,他不希望蔺绮关注他咯血的事,自顾自挑拣些话说给她听,此时语调散漫,问,“难道咬人是我教的吗。”   蔺绮讪讪,摸了摸鼻尖,又蹭到青年肩窝,软软撒娇:“姐姐——”   蔺绮那双眼睛如林间小鹿一般,纤尘不染、纯稚单纯,认认真真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实在很容易让人心软。   容涯几乎想,咬一口而已,不如就纵着她算了,他的血亦很珍贵,袖袖喝一口,修为也有进益,实在是好事一桩。转念却又思及刚刚蔺绮的话,她的随口一问,他却十分介怀且难以容忍。   青年眼帘轻垂,淡声斥道:“不成体统。”   他将带血的衣料折了折,语气温和,又问:“我该如何罚你。”   “……”   袖袖小猫睁着明亮的眼睛瞧他,她以为姐姐生气了,有点懵,扯开自己的衣襟,转盼流光,小小声道:“我错了,姐姐你也咬我一口吧。”   她糯糯忏悔:“让我也疼。”   非常诚恳。   辇厢内,一片静默。   容涯听她说话,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听这些言语,便知这混账还是不大清醒。   他静默片刻,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又问:“你说什么。”   目光顺着蔺绮的话,落在她的脖颈上。   蔺绮手扯衣襟,衣料松散,轻柔的白光打在白皙的颈皮上,乌黑的碎发不经意散乱垂下,自脖颈垂至颈窝,锁骨冷白如玉,精致漂亮,恍恍间似藏春水河流、碎星月影。   此时太静,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窗纸上祝草碎散出的光晕几乎迷了人的眼睛。   青年指尖一颤,触及麻衣布料,又如撞上闪电一般收回手指,他长睫轻垂,眸光半阖,为自己瞬间加速的心跳而愧怍无比。   他赶在蔺绮说话前,把软榻上搭着的霜白氅衣拉到她身上。   “罚你睡满四个时辰罢。”   青年垂眸,避开蔺绮的目光,让她睡觉,又将她脖颈处贴着的黑发理了理,拉到一侧。   青年的手指修长微凉,指带薄茧,颈脖又是极敏感的肌肤,在触及颈皮的瞬间,蔺绮心里一紧,心尖儿泛上微微的痒意。   她想,原来这块皮肉被触碰是这种感觉,确实让人难以忍受,刚刚姐姐容忍她那么久,也难怪会生气说要罚她。袖袖小猫在心里深刻反省了一会儿,乖乖阖眼睡觉。   没一会儿,又听见一阵细微响动。   有了阵法,辇厢外的声音无论如何也传不到里面,能传到蔺绮耳朵里的,只有里面的声音,蔺绮睁眼去看。   机关雀穿过云层,头颅昂扬鸟喙微张,似是发出一声悠长清啼,辇厢里微微颠簸,正南面一扇推拉式木门打开一个小缝。   一只手扶着木门,黑色水流顺着手背流下,一滴一滴打在木板上,那只手清瘦冷白,近乎透明,蔺绮正疑心来人身份,一截沾了水的蓝色袖摆出现在视野里。   蓝衣少年推开门进来,顺手又把门关上。他一眼就看见了软榻上的漂亮小猫,抬脚想往前走。   一道温凉的声音落下来:“把自己晾干再进来。”   少年不满抬头,脚步却停下来。   他循着声音去看,看见案首处一个霜白身影,少年目光幽幽:“晚上好,尊主。”   虽然都是一个人,但主体的优先级远远高于分神,分神称呼主体为尊主很正常。   但蓝衣少年的语气不见半点恭敬,甚至带着些不满和挑衅的意味。   容涯神色不变,脾气很好,道:“晚上好。”   少年:“……”   他一言不发,看着埋在氅衣里的漂亮小猫,她一副要睡觉的模样,目光微移,又望向案首端坐的青年,心中生出些微妙的情绪。   他手中浅蓝色灵气升起,把自己烘干。   他走到软榻边,居高临下看蔺绮,拧眉,不虞问:“你就睡在这儿?”   蔺绮揉了揉眼睛,乖乖道:“是呀,我困了。”   蓝衣少年看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心中愠怒,他抿唇,道:“不可以。”   清冷的话在蔺绮耳边响起,蔺绮隐约察觉到少年的言语中的恼怒,却不明缘由,她问:“为什么不可以啊。”   容涯亦侧眸望过来,看着少年神色清淡。   少年哑了一会儿,他有些厌烦,哪有为什么,他怎么知道为什么,看见蔺绮和这个未来的自己共处一室还毫不设防的时候,他就是不高兴。   尊贵的化神少年顺风顺水那么多年,说什么话都有人捧着供着,哪怕有话接不下去,也有一堆人争着抢着来递台阶。   这里却一个供着他的人都没有,眼前两个人,一个修为高得神秘莫测他打不过,另一个他得供着。   一个问题卡住他的脖子。   蓝衣少年烦躁垂眼,理了理霜蓝袖摆,洒金苏子叶在白光下愈显清贵。   他薄唇轻抿,良久才想出个理由:“没有被褥,睡觉会着凉。”   这句话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荒唐,蔺绮都筑基了又不是凡人,扯这种理由委实没道理。   他说完不自觉避开蔺绮的注视,不经意扫过白衣青年,他的目光定住。   这一刻,他的心中忽而生出一丝难言的愉悦,蓝衣少年眉眼轻垂,散漫笑道:“你没灵力了。”   ……我是不是可以杀了你啊。   哪怕他只是一缕分神,也是化神,看出容涯没灵气是一件相当容易的事。   蓝衣少年语焉不详,容涯却听出他的潜台词。   他温声笑了下:“你试试吧。” 第76章   试什么, 怎么试?   他们在说什么。   蔺绮从软榻上坐起来,睁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 直觉告诉她, 此时此刻的氛围有些许僵滞危险。   她思忖了会儿, 也捋不清前因后果,只觉得他们似乎不合。心中又疑惑,自己不喜欢自己这种戏码,怎么会出现在姐姐身上。   姐姐已经何其好了, 少年时天纵奇才意气风发,如今温柔雅训恩泽众生,无论从哪方面看, 都是无暇美玉神仙中人, 有什么不好的, 她就很喜欢姐姐。   不明白, 真得不明白。   蔺绮抱着那件霜白氅衣, 下巴埋在毛茸茸的氅衣领子里, 无声观察二人。   容涯一句话落下,蓝衣少年立于原地没有动作。   他靠的不是夺舍,本就是个类似幽魂似的生灵。   今夜在诡雨里淋了些许时候,他身形消减了些, 鹤骨松姿,黑发带水,身影愈发的淡, 那双薄蓝幽深的瞳孔如玉般, 细细盯着案首的白衣青年, 眸中露出些探寻的意思。   这人说话如此无所畏惧, 倒让少年心生不确定。   主体自然不能杀,杀了他自己也得死。   如今的问题,单看他是主体还是分神,他记起青年从始至终的从容姿态,哪怕他刚进来时,为了试探喊尊主,青年也八风不动理所当然应下。   倒是难以判断。   不过……分神不会自己恢复灵气,他只须等待一会儿,就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主体了。   蓝衣少年在一侧站着,内心思绪交织,容涯却并不在意他出不出杀招,青年嗓音温和,对蔺绮说:“困了就睡觉吧,机关雀再飞一会儿,就到琉璃台了。”   他将蔺绮安置好,看着睡眼惺忪的漂亮小猫阖眼,拍拍她的脊背,将她哄睡着了,才腾出空来,关注一下十六岁时的自己。   “还没决定好吗,”青年莞尔问道,他垂眸,将棋子摆好的阵移到一侧,语调散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却不怕死,单看你想不想了。”   少年眼睛微眯,手指紧了紧。   容涯轻笑了声,从芥子里拿出一套完整的棋盘,他抬眸看眼前高高在上审视自己的化神少年:“站着不累么,坐吧。”   他说完,躬身弯腰咳了几声,长睫颤抖,霜白袖摆上又染血。轻柔的光晕中,青年脸色苍白,好像即将消融的雪。   他垂首,修长的手指叩着案角微微攥紧,他咳了一会儿,沙哑道:“劳烦,在袖袖身上设个隔声屏障,不要吵醒她。”   蓝衣少年不能容忍他一副掌控一切的姿态,他越看越觉得,这人和他一样,只是个分神。   ——他的灵气一直没有增长。   但听见这句话,他还是放出一道浅蓝色灵气,将蔺绮包裹其中。   蓝衣少年坐在他对面,霜蓝袖摆在祝草碎的光晕下,愈添高寒清贵,他没说话,一直高高在上审视着眼前的白衣青年。   注意到一侧棋子摆成的阵,少年情不自禁对未来的自己生出一丝好奇,他薄唇轻启,问:“你还修阵,这是阵法?”   容涯嗯了声,拈着一枚青碧玉棋子,在指尖摩梭两下:“你知道么,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棋子、木签,这些都能拿来作阵。”   他看少年:“闲来无事,手谈一局吧。”   注意到少年戒备的模样,容涯眉眼轻弯笑了一下:“你想知道的事需要时间,干坐着总归无趣,再者,你对未来的自己不好奇吗。”   少年眸光一闪,他拈了枚白子:“我问什么,你都会告诉我吗。”   容涯颔首,做出个请的姿态。   “嗒”地一声脆响,白子落到棋盘上,本着对未来的自己负责的心态,少年问:“你的病能治吗。”   容涯落子,随口道:“死不了,就没必要治。”   少年微微皱眉,又问:“你的病是从哪儿来的。”   辇厢内,祝草碎的光晕绚烂璀璨,青年漫不经心的话落在空气里:“我年少时犯过一桩错事,为了弥补,我借乌山的养魂转生阵,以仙骨作引,日日浇灌鲜血和灵气,去供养那些因我而死的、残缺破碎的灵魂。”   鲜血和灵气流失太多,一个人的本源力量支离破碎,身体自然差得要命。剩下这些容涯没说,但少年也知道。   至于养魂转生阵,乌山神祠和正统仙门不一样,他们的弟子修为都差得出奇,除却在人间网罗信徒,剩下的所有精力都在研究各种秘法,养魂转生阵这种东西估计也只有他们有。   少年垂眸,讥讽道:“你可真是菩萨啊。”   容涯望着棋盘,又落下一子,青碧棋子光晕流转,将青年的手衬得苍白得近乎透明,他抬眸,语气很轻:“你就是我。”   少年不说话了,他冷哼一声:“那你在秘境里待了那么多天,不去管那些养着的灵魂了?”   这一瞬间,少年看见,那一双和他十足相似的瞳孔中,浮着一层薄蓝的雾,看起来飘渺而遥远,青年说:“没必要了。”   林清听看见他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脆弱,细看,他明明还是那副从容端雅的模样。   然而和主体的共感却告诉少年,自提起这个话题开始,他无时无刻不在痛苦,这种痛苦击髓敲骨,少年只体验片刻,便觉难以忍受。   这一瞬间,青年就像独自走在茫茫大雪中的人,满身孤寒,一身霜雪。   青年眼帘轻垂:“并非所有错误都可以挽回,也并非所有事都能得偿所愿。”   蓝衣少年手指紧了紧,他听青年的话,忽而对未来的自己生出一丝同情,与之相伴的,还有些不详的预感。   “譬如你,你想杀我,”清冷的话在辇厢里回响,容涯落下最后一枚棋子,他抬眸,薄蓝的瑰丽眸子中,忽而生出些温和笑意,他坦言道,“你刚刚确实可以杀了我,然而现在却不行了。”   什么——   少年微微睁大眼睛,只见棋盘上,青碧色棋子勾连开一条浅蓝色的线,瑰丽光影在棋盘上流淌,青年右手搭在棋盘上,修长漂亮。   随着浅蓝色细线勾连棋子,少年回头,只见黑雾中,缓缓出现一个浑身黑,披兜袍的青年。   乌黑的长发发尾微微蜷起,自肩前垂落,兜帽拉下,半遮住来人的眉眼,依稀可见青年那张清俊的脸,他五指系灰线,线上挂着一枚古旧铜钱,铜钱边角有泥灰。   容涯善意提醒:“传送阵。”   “棋子也可以作阵,本尊刚刚提醒过你了。开阵的灵气也是你刚刚放出来的,本尊抽了一些。”容涯语气浅淡。   刚出现的这个人气息诡秘难测,蓝衣少年判断了一下,不值得打,他心中愠怒,心跳加速。   失策了。   林守出现,看见蓝衣少年的瞬间,眸中也划过一丝惊诧。   容涯仙尊的语气十足温柔,夸奖道:“本尊确实只是一缕分神,你怀疑对了。”   “你说什么——”   蓝衣少年似乎被容涯杀人诛心的举动气到了,纤细的鸦睫都被气得颤抖,但这时打起来实在不是一个好决定,他抿唇,废了好大劲才压下心中戾气,烦躁地甩了甩袖子。   林守听着容涯的话,目光在蓝衣少年和容涯之间来回移动,他嘶了一声,看着容涯,问:“你留在春水秘境里的分神?救人用的?你当初不是说一根针都不给那些蠢货留吗?”   “你想杀他?自己杀自己,荒唐,你怎么会……”林守错愕,反应一会儿,下意识道,“唔,如果是公主的话,倒也不是不可能。”   蓝衣少年恼怒:“住口!”   容涯移开目光,对林守说:“送袖袖回去,不要让人看见。”   林守拈了下铜钱,将铜钱往空中抛,启唇:“言灵。”   铜钱升至半空,方孔之间灰雾浮现,又在细线的牵引下落回林守手心,林守微阖眼。   “无人能发现我们的踪迹。”幽深的话语在辇厢中回响,带着一种扭曲法则的诡秘力量。   机关雀扇动翅膀,在琉璃台驻守的巡守们头顶飞过,向下滑翔至院中。   城外诡雨连绵,城内却星月朗照。   容涯把自家祖宗抱进屋舍,将她安置好便离开了。   蔺绮今日真得累了,一直安稳睡着。   蓝衣少年依旧在自闭,他心中郁闷,懒洋洋飘在柜子上,心想,养灵魂的那些话是真得假的?为什么会有人因他而死?   还有后来出现的那个人是谁,林守吗?林守那么没用,还能活几千年?   **   容涯去了江白薇的院子。   自现身秘境以来,他一直借住在此处。   林守跟在他身边,还没从见到蓝衣少年的震惊中回过神,刚刚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挥散不去。   他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问:“他想杀你,你找我做什么,他能杀得了你?”   容涯不咸不淡扫他一眼,道:“现在连你都能杀了我,他为什么杀不了我。”   卦圣:“……”   感觉被伤害了。   他跟上容涯,告状:“祖宗最近整天往外跑,都不怎么吃饭啊,这你得管管。”   容涯:“知道了。”   林守心道你知道了就行,他堂堂卦圣,整天钻研怎么做菜岂不是很没面子,辛辛苦苦把饭菜做好,到了饭点儿抓不到人岂不是更让人沮丧。   林守想了想,又说:“江白薇已经安稳逃出去了,再有几日就是婚期,你得找个新娘子去献祭,要么你扮女相,要么你去抓个人来。”   容涯关上门,侧眸:“你不行吗。”   说起这个,林守就有话说了。   他眼珠子转了转,慢吞吞从芥子里拿出一本袖袖饲养手札,翻到最后,咬着笔点给容涯看:“三年前,十二月三日,祖宗说她要画册上的乾坤伞,这是云海天州不外传的珍宝,我去偷了,事发后云海天州让我赔七十万灵石。”   “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祖宗说想吃桃子,我买了十个灵桃,一千灵石。”   “……”   “前天,给祖宗的饭食里有一道仙海鱼,这是祖宗唯一吃完的菜,所以我后来隔一天就给她送一次,祖宗挑食你是知道的,”他说着,还不忘窥一眼容涯的神色,舔了舔唇角,“三条仙海鱼,二万一千灵石。”   “仙尊,要还啊,”林守看着烛光下白衣带血的青年,“你恩泽众生,也恩泽恩泽我。”   “还有三天前……”林守拿着那本手札要翻页。   一只清颧瘦白的手压住书页,容涯眼眸半阖:“可以了。” 第77章   一觉睡至天明。   清晨时分, 院中池上氤氲起飘渺雾气,几尾艳红锦鲤甩尾越至半空,伴着水花飞溅, 又落入水中, 向石块覆盖下幽暗的池底游去了。   蔺绮睡醒时, 便见少年浮于衣柜上,似是一夜未眠,眼周泛上一层浅淡的乌色,眸中带着些许倦意, 乌黑长发垂顺而下,如同水中草荇,遮住眉眼。   与先前几日不一样, 他今日换了件黑衣, 黑色庄重矜贵, 更为少年添了几分清冷凛冽的气质, 他不笑时, 就像一柄出鞘的剑, 寒光凛凛,不近人情,看一眼便觉冰冷。   注意到蔺绮已经醒了,少年下巴微扬, 让她喝桌上已经温好的花茶。   蔺绮捧着热腾腾的茶盏,乖巧道:“谢谢师兄。”   少年对上她那双如桃花流水一般的漂亮眼睛,轻轻撇过头, 哼了一声, 小声嘟囔:“娇气。”   蔺绮眉眼弯起, 好脾气地看着他, 眼睛盈盈带笑。   清晨的阳光从窗子打进来,少年沐浴晨光下,与往日有些不同。   蔺绮认真看,发现少年身形愈发黯淡,黑衣博带,身上人气稀薄,如即将消融的冰雪。   蔺绮记起昨夜的诡雨,她问:“师兄,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少年甩甩衣袖,从衣柜上一跃而下,说:“合道。”   跌了一个境界。   他站在蔺绮身前,单手负后,俯身掐了掐漂亮小猫软白的小脸儿,兴师问罪:“昨日夜里,我找了你许久。”   “若不是去找你,我也不至于跌一个境界。”少年眸光晦暗,碎发半掩住眉眼,他埋在黑衣之中,整个人的气质愈发诡谲难测,柔顺的乌黑长发搭在蔺绮肩上。   跌一个境界而已,或许在旁人看来这是天塌了,对他而言,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他真正在意的,是昨夜自己在雨里寻觅奔波,这只胆大包天的漂亮生物却安安稳稳待在那个人身边,睡得香甜。   过分——   他垂眸,居高临下审视了一番蔺绮,心里评价,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少年如是想着。   至于那个人才真正花了十几年把她养大的事,他才不在乎。   少年养尊处优活了那么多年,此刻不得不承认,他内心深处确实存在占有欲,还有高高在上的乖戾傲慢。   “你说,我该怎么罚你。”少年眼帘轻垂,漫不经心掐了掐她的侧脸,语气清冷。   蔺绮心道,真不愧是姐姐年少时的分神,和姐姐说出的话都一样。   她眨了眨眼睛,水汪汪的眸子如上好的冰晶,她糯糯道:“疼——”   少年眸光一暗,手上动作顿了一下,掐漂亮小猫的力道显而易见地轻了不少,轻飘飘的,几近于无,只指尖触及肌肤处,有几分冰凉之感。   少年长睫覆下,轻捻了下指尖,欲伸回手,那只手却被蔺绮猛地握住。   少年呼吸一凝。   蔺绮握住少年的手,睁着乌黑明亮的眼睛直直望着他,眸光湿漉漉,好像会说话,她跪坐在床榻上,身子微微前倾,和少年贴得极近。   蔺绮握着少年冰冷如玉的手,眸光半阖,姿态虔诚如佛前敬香、跪颂经文。   卷翘纤细的长睫触上少年的侧脸,少年心中泛起痒意。她蹭蹭少年人的脖颈,小猫儿一样,软软撒娇:“我错啦,师兄,你原谅我吧。”   她身上有一种极其清淡的花香,暗香幽幽,沁人心脾,凉风顺着窗子漫进来,少年被吹得恍惚,长睫一颤,才察觉脖颈处已有汗珠滚落。   他喉结微动,手上触感被无限放大,蔺绮的手和他的不一样,他清瘦得硌人,冰冷得像雪。   蔺绮的手却温温软软,摸起来很舒服,像柔软的丝绒。   少年脑中胡思乱想思绪翻飞,实际却早已僵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动作,只听漂亮小猫软糯糯的撒娇,她说一句,他心中的柔软和无措便添一分,到此刻,甚至觉得自己先前所言实在小题大做,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不成体统,不许说了!”少年长睫轻垂,语气很凶,蔺绮听他说话,多少听出几分色厉内荏的意思,她轻轻笑起来,这一笑又让少年恼羞成怒。   少年抿唇,抽出自己的手,端着世家清贵公子的架子,目光低垂,冷哼一声:“小骗子,就喜欢说谎话来骗我。”   蔺绮很明显地察觉到,少年的态度软和下来,心道真不错,少年姐姐可比姐姐好哄多了。   她单手攥着少年的黑色袖摆晃了晃,蹭在少年肩窝,侧眸,乌黑如墨的漂亮瞳孔里,只装了少年一个,目光天真又赤诚。   她认真纠正:“胡说,我怎么会骗师兄,我对师兄说的都是真话,我只对师兄说真话。”   “你不能不相信我。”软软的声音,带着点委屈。   少年动作一滞,他看着蔺绮,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无限加速的心跳,他僵硬许久,才平复好自己的心情,作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把头撇到一边,别扭问:“那……那我问你,你是喜欢我,还是更喜欢他。”   蔺绮长睫轻轻扑闪。   少年专心致志看着她。   蔺绮问:“谁?”   少年呼吸一紧,薄唇紧抿,道:“白衣裳。”   他握着黑金袖摆,似乎有些紧张。   少年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答案,又觉得自己这样问怪矫情的,他舔了下干涩的唇角,移开目光。   和那个人相比时,他罕见地察觉到一丝自卑感,顷刻间又觉得,自己问这种问题未免有些不自量力,蔺绮对他的所有优待,或许都来自于对那个人的爱屋及乌……   “罢了……”他挥挥手。   黑色丝绸宽袖擦过蔺绮的手,如水流一般,蔺绮下意识扯住袖摆,她伸手环住少年劲瘦的腰身,眸中带着轻快的笑意:“当然喜欢师兄啦,我最喜欢师兄了。”   反正她喊哪个姐姐都喊过师兄。   “……”   少年哑住,他垂首站在窗边,昼日的温和光晕落在他身上,蔺绮抬眸,便可见少年流畅而锋利的下颌,和乌黑散落的长发,他紧绷着唇。   少顷,唇角蠕动两下,支吾许久也说不出一个字,他偏头不看蔺绮,半晌说了一个哦,语气矜持平稳,唇角却轻轻勾起。   年少时的姐姐和现在的一样,很漂亮,蔺绮挺喜欢这样的姐姐的,喜怒哀乐都在脸上,直白又单纯,不像现在这个,神秘难测,叫人永远猜不透他的心意。   譬如现在,蔺绮从少年扬起的眉眼中,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愉悦。   像一只快乐摇尾巴的小狗。   蔺绮轻轻笑了下,少年顿时生出一种自己的心思被揭开的感觉,他又羞恼起来。   他把漂亮小猫拎到一边,自己往床上一躺,把被褥一拉盖住自己的眼睛:“困了,我要睡觉,你出去!”   蔺绮下床站在床边,掀开被褥一个小角,少年又往里埋了埋,蔺绮眉眼弯弯,乖乖道:“好吧,我去给师兄找点吃的。”   随后是门被推开的声音,蔺绮站在门口,注意到一个放着早食的篮子,提起篮子进来,拿棉布盖着,从里面拿了个油纸包的面饼,拿在手里出门了。   蔺绮离开后,门又被关上。   少年扯开被褥,又想起刚刚那一幕,单手抬起盖住眼睛。   他才不相信这个小骗子,她那么喜欢演戏,肯定在哄他,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些难以言表的愉悦。   虽然她是个小骗子,但既然她那么真诚,他倒是可以纡尊降贵……勉强信一点。   少年如是想。   **   蔺绮拿着油纸包,小口小口咬面饼,面饼松软香甜,口感很好。   蔺绮咬着面饼,忽而感到几分熟悉,她又想起青要山上,林守在时的一段短暂岁月。   姐姐不会养孩子,给她吃的东西都奇奇怪怪的,林守来了之后,她才勉强吃得上一些正常人吃的东西。   这块面饼的味道,倒是和林守之前做给她吃的面饼的味道很像。   不过林守失踪很多年了,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不可能出现在春水秘境里,她只想了想,就把这一茬抛到脑后。   她今日其实有件事要做。   姐姐的病似乎愈发重了,灵气散尽之后,更是脆弱得跟瓷偶一样,蔺绮看他,常觉得稍不注意,姐姐就会如风雪般散掉了。   她想找个医修,将斛灵仙草练成丹药,然后拿给姐姐。   昼光穿过树叶,地上有斑驳树影,蔺绮走在石子道上,又想起霜雪天里,第一次见林清听时的样子,那时,她当真以为林清听是和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她想把斛灵仙草送给林清听,一方面,是因为林清听对她这样好,另一方面,也是想靠他走到容涯仙尊面前,请仙尊赐药给姐姐治病。   没想到……   蔺绮看着春水秘境的太阳,又觉恍惚,这时云镜振动,蔺绮拿出云镜,蔺浮玉给她推荐了医修,他已经和那人商量好了,让她带上斛灵仙草去春水巷找那个医修。   蔺绮咬了一口面饼,单手在云镜上写字:“哥哥,你听说过林守吗。”   她等了一会儿,蔺浮玉才慢吞吞回消息:“据说这是卦圣名讳。”   蔺绮眸光一动。   她收起云镜,无视四周隐匿处,监视自己的几个人,自顾自离开琉璃台,往春水巷去。   与此同时,琉璃台一处小院内。   容涯依旧一身霜白长袍,站在白玉桥上,手中拿着一把鱼食,一点一点往池子里洒,水中锦鲤攒动,秋日温凉的光晕打在青年的脸上,为他平添几分清旷疏冷。   绿裙小人坐在桥柱上,小小一只,成年人手指大小,拿着一把小折扇轻轻扇着:“我看见您那个分神了,看起来,他很喜欢您的袖袖哦。”   容涯不轻不重地看她一眼。 第78章   容涯仙尊平日里温和雅训, 大多数时候都是十足的好脾气,所以,当绿裙小人从他那双温柔漂亮的薄蓝色眼眸中, 发现一丝似是而非的责问时, 她就觉得格外有趣。   朝阳已偏离地平线, 斜斜挂在花树东南侧,泛着水雾的晨光打湿了他的袖摆。   他喂鱼的动作停了一会儿,少顷,又如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慷慨地往池子里洒鱼食。   绿裙小人看着他,咯咯笑起来,她顿时起了坏心思, 摇摇折扇, 说:“我听说, 分神做出的所有事, 都是出自本能呢。”   容涯停下手上的动作, 眼帘轻垂, 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唔……您觉得呢。”绿裙小人轻歪了下头,作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其实她根本没在思考,弯着眼睛, 等青年的回答。   容涯没说话,或者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答。   这一刻, 他情不自禁想起昨日那个风雨肆虐的夜晚:   红衣少女站在自己前面, 数百张黄符在岩洞中升起, 她站在金色的光河下, 目光冷如霜雪。   岩洞中无数人在恐惧、在悲伤,而他作为被保护者,却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他看着袖袖,心中只有恍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只会扯着他的袖子,一步一步在山道上蹦跶的小家伙儿,似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早已出挑成昭昭明月。   他出神间,手心微斜,一粒粒鱼食自修长清瘦的指节间倾落。   他于此事避而不论。   绿裙小人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   她盘起双腿坐在汉白玉栏杆凸起的结节上,背后是装饰用的小石狮子,绿裙小人支着下巴又笑起来:“很久以前,我也有一个很喜欢的人呐。”   “每个黎明,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他都会采下一枝蔷薇,在山间小道等我。”   “于是,我就开始期待每一次日出。”   “我开始学着编辫子,戴山花,您知道吗,山间有一种野花,捣烂后流出的汁水,涂在指甲上,红艳艳的,特别漂亮。”   她伸出手给容涯看,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指甲上真的有红艳艳的花汁。   “我希望他能看见我所有漂亮的地方。”   她看着青年,清脆的话语像檐下的铃铛,清风吹过来,几缕碎发顺风而起,她语气轻快,眉眼弯如细月,似乎又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我真得很喜欢他。”   她靠着小石狮子,语带怀念:“我想和他再看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的日出。”   容涯安静听她说完,掩唇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最近咳嗽总是咳出血,他灵气用完了,没法直接清掉袖子上的血,只觉得像凡人一样换衣裳很麻烦,他拢了拢袖,说:“你拿你跟那个人的关系,来类比我和袖袖,并不合适。”   绿裙小人眨了眨眼睛,拿折扇掩住半张脸,乌黑水润的眼睛注视着容涯。   她肯定道:“一样的。”   “我想让他见到我最漂亮的模样,仙尊不是也想让她看见您最意气风发的样子吗。”绿裙小人在桥桩上站起来,折扇开合,她笑着看青年,语气活泼,“一样的——”   “十六岁,和您的袖袖年龄正相当,少年天才,鲜衣怒马,实在是最好的年纪啦。”绿裙小人回想起今早见到的少年。   今天早上,她收买林守,悄悄溜进送饭的食篮里,去小院见过蔺绮和那个分神少年。   容涯垂眸,往池子里泛起的水花,他将所有鱼食抛到水里,语气清淡:“你想多了。”   言罢,霜白袖摆微晃,他转身离开。   绿裙小人笑盈盈往前走,脚下一空跌下桥桩,直直摔到冰冷坚硬的桥面。   “仙尊,您怎么不捞我一把啊,我那么小,你随手捞我一把,就当捞个物件儿,怎么了!”她摔得眼冒金星,愤愤然控诉。   清微如风的声音落下来:“找你的那个他吧。”   “没见识,”绿裙小人哼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蹦蹦跳跳地走开,小声嘟囔,“世上已经没有他啦。”   她往前追时,容涯已经消失在视野中,不知道往何处去了。   **   早上的街道,浮满人间烟火气,蔺绮拿着一个面饼,从琉璃台,一直吃到春水巷的梅花小筑。   今日没有魔潮,仙门修士们都很放松,蔺绮在路上看见不少闲逛的仙门弟子。   梅花小筑是一间茶馆,蔺绮把斛灵仙草给那个医修后,要了些好看的茶团,打算给少年带回去,在等待的空荡,她坐下点了一盏茶。   和茶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些茶点,蔺绮拿了一个梅花状的咬了一口,甜而不腻,清香可口,很合她的胃口。   她从芥子里翻出一张黄符,撕开,散漫的蓝色粒子升起又湮灭。   顷刻间,病弱青年出现在梅花小筑里,他四下望了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危险,只有三个愣头愣脑的暗卫自以为隐秘,躲在远处监视,傻得可爱。   容涯抿唇,从上到下、认认真真把漂亮小猫检查了一遍,确认她没遇上危险后,才放下心,坐下来看她,嗓音清温:“遇到什么事了。”   “很大的事。”蔺绮神情严肃。   容涯不自觉打起精神,他放出神识把整个茶馆都查验了一遍,心中正怀疑,却听这小混账软绵绵的撒娇:“没人陪我喝茶,我很孤独。”   容涯静默半晌,莞尔。   蔺绮又倒了一杯茶推到容涯面前,眉眼弯弯笑着看他,问:“是不是很大的事。”   容涯拈着温热的杯壁。   “确实是很大的事。”容涯的言语素来温柔,此时还带着一点无可奈何。   蔺绮在外面如何暂且不提,在他面前,她一贯是甜甜软软的模样,乌黑明亮的眼睛像琉璃一样,湿蒙蒙的,看起来像是藏了春山烟霭。   容涯对上这样干净漂亮的目光,不自觉想起刚刚绿裙小人的话,拈着杯盏的指尖微颤。   氤氲着热气的茶汤漫出来,浇上冷白的指节,修长清瘦的手指在瞬间泛起一层红。   他手上顿生一种灼烧感,这种灼烧感自指节漫到心头,青年怔了半晌。   蔺绮看滚烫的茶水流下,连忙伸手去察看。   两人手指将将触碰,青年便如触电一般,迅速将手收回袖摆中。   他轻捻了下指尖,端出年长者的架子,声如沉金冷玉,说:“不碍事,坐好。”   袖袖小猫很听话,双手摆正,乖乖坐好:“姐姐,你今天好奇怪。”   昼光透过窗子打进来,纤细鸦黑的长睫在眸中覆下细密的阴影,他心中浮满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和见不得光的荒诞痴妄,这让他脊背生寒、思绪混乱。   容涯垂眸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冷静下来。   “是吗。”   青年平视她,薄蓝色的眸子一如往日般平静温柔,他轻笑道:“来之前,我听了几句谵言诡辩,可能是不慎被这个影响了。”   他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和袖袖多聊,想起蔺绮撕符,问:“这样的符你还有吗。”   他现在连传送的灵气都抽不出来,刚刚能传送过来,全靠先前给她画的这一张符,这是袖袖过生辰时,他送的一个生辰礼。   蔺绮眼睛水汪汪的,没说话。   果真没有,他改过的请神符,袖袖也只有这一张。   之前在蚀金窟里,被殷无相追杀的时候不撕符,现在喝茶没人陪,倒撕符把他叫来,好生慷慨。   容涯看了她好一会儿,等到她耐不住又要撒娇,才移开目光,哑声问:“是不是想造反。”   袖袖小猫拿着一块梅花式样的茶点,献宝一样托起来,眼波流转,看起来灵动可爱。   她糯糯喊:“姐姐……”   小撒娇精。   容涯把她捧着的茶点放回碟子上,他又问:“会画吗。”   袖袖小猫摇摇头。   也是。   若她会画,也不会只有一张了。   容涯眸光轻垂,指尖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画出符文的纹样,说:“画吧,我看着你画。”   蔺绮观青年神情,觉得姐姐是认真的,她若是学不会这张符,估计走不出茶馆。   她依稀记得,上一次姐姐如此严格盯着她画的符,还是传送符,据说方便逃命,这一次又是变种的请神符,他是多怕她一不小心死在外面啊。   蔺绮慢吞吞收回手。   她撕符的时候,没想到还要学习,她只是觉得茶点很好吃,想让姐姐也尝一尝。   她把那一碟子茶点往容涯那儿送了送,又跟青年聊了会儿天,才埋首开始研究,时不时还问青年几个问题。   她想跟姐姐多待一会儿,并不急着学。   不多会儿,抬眸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梅引一身青金长袍,提着一个装着茶点的食盒走过来,看见蔺绮的时候,他一挑眉:“妹妹,真巧。”   蔺绮抽出精力,抬手打招呼:“江师兄。”   江梅引注意到蔺绮身边坐着的白衣青年,蔺绮刚刚问了他一个自创符箓的问题,他语气温和,正在回答:“符道根基是五行符,风雨雷电四种自然符,还有诸如传送符、千斤符之类的七十二种基础符。”   “你目前知道的生符、死符,其实也是这些符文上的衍生变种。”他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画了一张风符符文,水渍显现时,一阵小型风在桌上掀起,青年嗓音清温,言语清晰,慢慢解释风符的十八种变符,又在变符基础上,拆解其中符文笔画。   他没有灵气,故而画出的符没什么攻击性,但效果依旧绚烂。   桌上渐渐兴起各式各样的风,间或出现小型的白云霞彩,他一笔一笔拆解改换后,符纸再变,渐渐有了生符的雏形。   蔺绮看桌上半干未干的水渍,好似亲历一张符纸的前世今生。   青年说话不急不徐,声音也悦耳好听,随手创来举例的几个符文,也深入浅出,言简意赅,二楼茶座里的人不少,喧闹声渐止,空间内变得静默,二楼众人的目光不自觉聚在这里。   江梅引立于一侧,他虽然不是符修,但各道之间总有共通之处,他仔细听着,心中也有领悟。   他心道,难怪蔺绮修符,原来认识这样一位符修前辈。 第79章   江梅引其实见过容涯的本相, 在进秘境之前的赌桌上。   不过那时候的容涯下了禁止窥伺的言灵,除了蔺绮,没人可以真正看清他的模样。   如此说来, 今日在梅花小筑, 是江梅引第一次见到容涯仙尊的样子。   可惜, 他此时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白衣青年就是天下剑修仰之如高山、奉之若神明的当世剑尊。   最开始的相见越平平无奇,往后回忆起来便愈发惊魂摄魄。   很多年后,他仍然记得这一个轻柔的上午:   和他想象中冰冷孤高、庄重尊贵的形象大不一样, 容涯仙尊一身霜白麻衣,临窗而坐,有一种温柔破碎的漂亮, 蔺绮叫他姐姐。   青年以水代墨, 温和解释自创符文的自然法则, 他身上病气很重, 形销骨立, 细微的咳嗽声时不时落下。   茶桌上摆了一截浸水的山茶, 透过稀疏花影,蔺绮坐在他身侧,认真看桌上拆解出的符文笔画,时不时问几个问题, 或咬一小口糕点,想换口味就把吃不完的茶点喂给仙尊,仙尊也照单全收。他一直温温柔柔的, 眼帘轻垂时, 薄蓝色的清润眼眸中, 便含着几分温和的纵容。   听说, 蔺绮和蔺宗主的感情并不深厚,江梅引心道难怪了,有这样的珠玉在前,蔺宗主算个屁。   青年到后面讲的,都是符术精深的道法,江梅引听了个囫囵。   没一会儿,一道清温的话语响起,青年拿锦帕细细将手指擦干,偏头看了眼地上瘫着的话本,对江梅引说:“你话本掉了。”   江梅引弯腰把话本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   少顷,蔺绮先前要的茶饼烤好了,店小二把茶饼包好端到蔺绮面前。   蔺绮要了个精致漂亮的食盒,站在桌前,把温热的茶饼一个一个装到食盒里。   容涯垂眸,有些好笑:“我同你说了那么多,你当故事听呢。”   蔺绮信誓旦旦说:“没有呀,你说的我都牢牢记住了。”   她把茶饼装好,青年说的话她确实记下了,从中明悟不少。   她对如何改梨花生符又生出一个粗略想法。   不过好在她还没忘了青年交代的正事,她坐下来,乖乖画那张变种的请神符。   江梅引捡起话本后并没有离开。   他确实是天才,在极短的时间内敏锐地抓到了符道和剑道的共通之处,在容涯空闲时,很礼貌地上来请教了他几个问题。   问的虽然是符,但多少带了几分剑道意识。   容涯仙尊盯着袖袖小猫画符,闲来无事,抽了点心神放在江梅引的问题上。   茶馆二楼,人来了又去。   蔺绮研究那张符时,偶然抬头,透过窗子望见从城外回来的应鹊河。   他站在街上,过往人流如潮,他又是一身血,大抵又去找落单的魔物历练了,看起来灰扑扑的,漆黑的眼眸却亮晶晶。   玉牌都失效了,还一头往魔物堆里扎的,大概只有他了。   应鹊河看见蔺绮时,眸中闪过一丝惊喜,在街上蹦跶两下朝蔺绮挥手。   还没等蔺绮反应过来,应鹊河就兴冲冲跑上二楼。   “大小姐,我突破了!”灰扑扑的人影还没出现在视野内,欢呼雀跃的声音便率先响起来,即使在喧哗嘈杂的二楼也十分清脆明显。   应鹊河扶着窗檐大口大口喘气,他喘了好一会儿,才平复好呼吸,抬头看蔺绮,迫不及待放出自己的灵气给蔺绮看,眉欢眼笑:“大小姐,我练气七层了。”   蔺绮依稀记得,不久前应鹊河刚刚说过,他感觉自己快突破了,没想到那么快,她想起应鹊河日日夜夜在外城拼命历练的事,又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蔺绮眉眼稍弯,语气清甜:“恭喜呀。”   江梅引倚墙站着,本来在垂首沉思,消化容涯的话,此时注意力也被应鹊河吸引。   他抬眸看着眼前灰扑扑的小郎君,眸中带笑,也道:“应师弟,恭喜。”   应鹊河这时才注意到,蔺绮身边还有其他人。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开始还有些局促,听见江梅引的祝贺后,紧张的心情稍微消散了一些。   虽然,在大小姐和江梅引这种天之骄子面前,练气七层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能收到祝贺,应鹊河心中还是涌现出一丝被认可的欢喜。   应鹊河挠了挠头,激动过后,又有点不好意思,耳尖泛起一点红。   他喊了声江师兄,转头看见白衣青年时,讷住了。   青年坐在大小姐身边,应当认识大小姐,他理应问好,可是他又实在不认识这位端艳清贵的公子,应鹊河唇角嗫嚅两下,冒昧喊了句师兄。   容涯对称呼并不在意,颔首回了句恭喜,语气温和,脾气很好。   应鹊河神色羞赧。   蔺绮倒了杯茶,推到应鹊河面前:“喝杯茶歇歇吧。”   应鹊河有些腼腆,擦了擦手上脏污的血迹,道:“谢谢大小姐。”   蔺绮对他笑了一下。   容涯将一切尽收眼底,长睫覆下,情绪不明,他垂眸看了会儿漂亮小猫,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黄符纸。青年嗓音清温:“认真些。”   蔺绮从做好的茶饼里挑了个名字好听的,推到青年手里让他解开。   其实这张符她已经会了,她低头,看着黄符上略显青涩生疏的符文,心中自有一番想法。   青年眸光轻垂,将包油纸的纤细红绳解下,拿那块茶饼喂了漂亮小猫一口,随即听见她软软问:“姐姐,可以在符文上加生神阵吗。”   生神阵,归属阵道九重,可以增益添效。   若是在她的梨花生符上加生神阵,改后的梨花生符没准可以多加几年寿命。   容涯轻笑道:“你会布生神阵吗。”   蔺绮抬眸,对上青年平静的薄蓝眼眸,把一小块茶饼含混咽了:“你会呀,姐姐可以教我。”   容涯静默片刻,莞尔,他随口道:“等你符道十三重了再说。”   应鹊河坐在一边,专心喝茶,假装听不见他们可怕的话。   容涯随手从一侧盆景中,捡了几颗小石子,随手摆了一个生神阵给蔺绮玩儿。   江梅引看着桌上的小生神阵,微微出神,刚刚容仪章给他发云镜,让他去城外,他本来打算离开的,看见阵法之后却迈不动步子。   他抬眸看白衣青年,有些惊讶:“前辈符阵双修?”   容涯温声道:“都学过一些。”   江梅引一怔,轻轻摩梭云镜。   江梅引还以为,白衣青年是符修。   没想到……他竟然还修阵法。   江梅引压下心中讶异,实在耐不住好奇心,问:“晚辈斗胆一问,您主修何道?”   容涯:“修剑。”   江梅引:“?”这合理吗。   蔺绮坐在一边,觉得他们说话实在有趣,眉眼轻弯笑起来。   茶馆的插曲并没有持续多久。   容涯看见自家祖宗学会变种的请神符后,并没有久待,细细叮嘱了她几句就离开了。   蔺绮问怎么那么快就要走,青年只道,有些杂乱思绪,还需耐心梳理。   江梅引有事要出城,和应鹊河一起离开了。   蔺绮心里挂念着梨花生符,把茶饼带给少年后,便把自己关在小院里,秘境开放三十天,故而时间上的节奏还算舒缓,不知不觉间,蔺绮研究了七天的自创符。   这一日,深夜。   天上没有月亮,几颗可怜的星子坠在浓稠的黑暗中。   黑压压的云聚拢在一处,诡谲难测的气氛如潮水一般,在小院上空冲刷漫延,院中一棵橘子树被狂风吹得哗啦作响。   少年路过时,一颗橙黄的橘子正好砸下,他头也没抬,伸手接住橘子,半推门,望里面的漂亮小猫,轻啧了一声,问:“你画出什么把天雷引来了。”   漂亮小猫坐在一堆符纸中央,双手攥着一张黄符,清透瑰丽的眸子像一颗浸水的琉璃珠子。   她抬头看着少年,语带茫然:“我只改了一张符,改符也会引来天雷吗。”   “正常情况下不会。”少年抬头,望天上翻滚的雷云。   蔺绮眨了眨眼睛:“那我……”   “你不正常,”少年清冷的目光微微向下,久久凝望着她,顿了顿,“你把白衣裳叫来,让他夸夸你吧。”   蔺绮听见这话,轻轻笑了一下,眉眼中似有星月:“姐姐会夸我吗。”   少年点点头:“他肯定会。” 第80章   符道法则精深玄妙, 蔺绮沉入其中,好似做了一场繁华大梦,梦中绮丽瑰伟万象庄严, 众生万物各有其名各因其法。   夜晚的冷风入窗, 吹散她发尾松垮的红绳, 至此,蔺绮完全清醒,她握紧梨花生符,感受符纸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生机, 白皙的小脸儿染上一层微醺般的绯色。   她坐在杂乱的朱砂和黄纸间,清亮的目光穿过珠帘和一束枯萎的花枝,落在门口的少年身上, 她眉眼弯起, 语气轻软如春风:“师兄, 你不夸夸我吗。”   少年抿了下唇。   他的皮肤很白, 在烛火下有一种诡异的漂亮, 薄蓝的瞳仁如湖冰一般, 带着些模糊的情绪。   蔺绮觉得他最近很奇怪,别别扭扭的,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少年姐姐一直喜怒无常, 她也习惯了。   蔺绮从地上爬起来,她在符纸堆里待了太久,起来的时候腿有些僵硬, 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 少年瞬间出现在一侧, 冰冷的手扼住蔺绮的手腕。   蔺绮靠在他身上才勉强站稳。   少年僵了一下, 说:“我们出城。”   是不能在这里渡劫。   蔺绮望了眼酝酿的雷云,点了点头,撕破一张传送符。   金光升起又散去,蔺绮意识清醒时,已经站在城外荒凉的土地上。   春水城的结界拦不住雷云,蔺绮抬头往上看,黑压压的云层滋长着无尽的危险。   她很明显地知道,自己没有突破,既然如此,招来雷云的只有她改好的符纸。   这张符里蕴藏着蓬勃的生命力,是蔺绮梦想中的梨花生符。   她在这时,才明白符术道种真正的骇人之处,很多符修一辈子都创不出一张符,而她,仰赖道种,短短几日画出了一张新符。   符上的一笔一划,都是蔺绮自己改的,蔺绮看着它,心中便生出连绵不绝的成就感。   她拿着黄符在少年面前晃晃,说:“这是一张新符,可以延续寿命。”   之前给容仪章看的符,只是这张符的雏形,先前听白衣青年一字一句拆解符文产生的过程,蔺绮才真正有了一些自创符的领悟,如今手里这张,已经是完全意义上的新符了。   她举起那张符翻了翻,笑着说:“从今往后,它就叫梨花生符。”   少年抱臂站在一旁,霜蓝袖摆垂曳而下,看见她开心的样子,他眉眼轻扬,不自觉笑了下,问:“为什么要造延寿的符文。”   此时,天上雷云翻卷。   “轰——”雷光乍现。   蔺绮放出归一符去挡雷劫。   乌黑长发被吹起,杂乱的风声雷声中,蔺绮声音扬高,语气轻快:“因为生命很贵重,我有想保护的人呀。”   少年站在蔺绮身后,面无表情咬了口橘子。   哦。   又是为了白衣裳,刚刚就不该提起他。   少年把手拢进袖管里,垂眸。   烦死了,不帮蔺绮挡雷劫。   轰隆隆的雷声不绝于耳,少顷,土地上响起一声温温软软喊音:“师兄——”   “姐姐。”   少年烦躁地抓抓长发,抬手道:“青宫。”   长剑虚影出现在夜空中,少年握住剑柄,闪身没入愈发浩大的劫雷里。   翻涌的雷云直到后半夜才渐渐散去。   当日夜,云镜上简直翻了天,都在揣测哪位在秘境里突破了,闹出那么大动静。   只天机阁一位长老注意到符道图上,符道十一重那一栏下,飘然出现了一行新字——梨花生符。   *   蔺绮改符的那几日,无时无刻不在劳神苦思,画出完整的梨花生符后,才睡了个好觉。   此时正是清晨,蔺绮刚刚睡醒,秋日的昼光顺着窗子打进来,她清醒过来,恍惚间才记起自己在院子里已经待了整整七日。   医修给她发传信,说斛灵仙草已经炼成丹药了,蔺绮打算待会儿去一趟。   蔺绮穿好衣裳,随手从桌上抽出一条红绸带。   此时,只听吱呀一声,蓝衣少年手里拿着一颗橘子,推门进来。   他前些日子总是换衣裳,很注重打扮,有一次,蔺绮从符纸堆里抬头,看见少年换回蓝衣,说了句好看,之后他就穿回了蓝衣,再没变过颜色。   蔺绮问:“师兄,你去哪里啦。”   蓝衣少年靠在桌边,眼皮懒洋洋掀起,慢吞吞剥橘子。   他含混道:“到处走走。”   蔺绮哦了一声,继续扎头发,这时,一双修长清瘦的手出现在视野内,冷白指尖不经意搭在一块橘肉上,少年故作漫不经心,把橘子递给她。   蔺绮眨了眨眼睛,她还拿着红绸带扎头发,空不出手。   她垂首去咬,莹白贝齿咬入橘肉,酸酸甜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溅开。   蔺绮舌尖一卷,去舔舐唇边汁水,忽而,舌尖微凉,像是掠过一片雪。   少年指尖如触电般蜷起,薄蓝色眸子里满是羞恼:“怎、怎么这样……”   蔺绮这才注意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她悄悄看了蓝衣少年一眼,他反应似乎很大。   漂亮小猫连忙从芥子里拿了一条干净的巾帕,牵起少年的手,想要帮他擦一擦。   他一下子抽回手。   蔺绮微怔。   “师兄,我错啦。”漂亮小猫声音软下来,认错态度良好。   蓝衣少年薄唇紧抿,心脏砰砰跳,目光不自觉落到蔺绮身上,漂亮小猫手微攥着袖管,抬眸看自己,嫣红唇瓣上尚留橘子的汁水,湿漉漉的眸子里流出些许笑意,她扯扯他的霜蓝袖摆,糯糯喊:“姐姐。”   少年侧眸,舔了下唇角,长睫微微颤抖。   “不要撒娇。”少年说。   蔺绮又笑了一下,笑音软糯,她拿过少年手中的橘子,挑了瓣干净的,喂到少年唇边,眸子乌黑明亮:“我没有撒娇呀,我只是不想姐姐生气。”   少年微微出神,喉咙一滚,把橘肉咽了,待反应过来后,耳尖泛起一层浅浅的红,他恼羞成怒:“不可以这样。”   蔺绮长睫扑闪,她轻歪了下头:“姐姐?”   蓝衣少年拎着漂亮小猫的领子让她站直,顶着漂亮小猫纯稚干净的目光,他嗫嚅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一个不可以,半晌,他烦闷地甩了甩袖子:“反正就是不可以。”   蔺绮:“嗯嗯。”   听见漂亮小猫附和,少年心中愈发郁闷,又不能在蔺绮面前发作。   他心情复杂,兀自平复了好一会儿,蔺绮这会儿已经绑好长发,红绳一晃一晃的,看起来特别漂亮。   她去梅花小筑拿丹药,蓝衣少年并没有跟上。   蔺绮其实什么都没做错,是他心神不宁。   他最近思绪很乱,片刻间又想,他就不该修逍遥道,还是修无情道好。   少年临窗闷闷坐着。   不多会儿,一个拇指大小的小人儿从他钱袋里翻出来,绿裙小人痛心疾首:“不争气,你亲她啊!”   蓝衣少年袖摆一拂,绿裙小人被打落在地。   少年懒懒垂着目光:“你懂什么。”   绿裙小人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灰,不满道:“主动才有未来,是你不懂。”   少年指尖不经意擦过袖摆,衣裳是极柔软的料子,他又想起漂亮小猫温温软软的手。   他捏了捏眉骨,愈觉心神杂乱,指尖微勾,一道浅蓝色灵气将到处乱晃的小人扔出院子:“别来找我,找白衣裳去。”   “去问问他到底在想什么。”少年语气清冷。 第81章   蔺绮再一次来到了梅花小筑。   和前几日不同, 现在的茶馆冷冷清清,并没有什么人,蔺绮自然而然地挑了个临窗的好位置, 安静等医修把炼好的丹药送来。   等待时, 她拿出云镜翻了翻。   她回去改符之前, 曾经拜托容仪章注意云舒院里的动静,那是江白薇的院子。   蔺绮对江白薇始终有些介意。   可是她这些时日一直在城主府的监视下,又一直在忙其他的事,没机会亲自见见那位新娘子。   蔺绮的目光透过窗外错结的树枝, 望向人流稀疏的街巷。   一个年轻人站在铁匠铺前,铁匠的火钳沾上他的袍子,白色的衣袍脏了一块, 年轻人面红耳赤和他理论, 弯腰拍煤灰时, 腰带掩映之下, 依稀露出一把冰冷的匕首的影子;   一个男人站在不远处的楼阁上, 细细擦拭自己心爱的本命剑;   戴斗笠的小郎君穿过街巷两侧的桂花树, 走进茶馆点了一壶茶,他掀开二楼的帘子,在蔺绮侧后方坐下来。蔺绮侧眸时,正对上那位小郎君窥视的目光, 蔺绮转了转手中的杯盏,眉眼稍弯对他笑了下。小郎君心虚般垂首,避开她的目光。   蔺绮其实想提醒他, 刚刚他进茶馆的时候, 一枚毒针从他发间掉下来了, 监视人的时候, 还是应当把头发绑好,头发里□□针的尤甚。   但他既然低头了,她再去提醒,反而多此一举,遂作罢。   城主府尚白,养的这些修士衣裳也都差不多,都是白衣裳。   蔺绮看人穿白衣裳,总是会下意识想到姐姐。   青年一身素白,霜色如雪,明明是很普通的白色,衣料也是最粗糙的麻布,但青年这样穿,蔺绮便总能从这样的穿着上,看出几分如月光般不可侵犯的圣洁。   “姑娘,您的茶点。”店小二肩上搭一条汗巾,端着一盘刚烤好的奶酥上来。   瓷盘碰上桌案,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蔺绮捧着茶水温热的杯壁,随口攀谈道:“今天怎么没有先前热闹了。”   店小二叹了口气,眉心郁结,唏嘘道:“魔潮啊。”   “魔潮一直不褪,大家都不敢出来了,都躲家里呢,以前也常常有魔潮,但是神灵大人在,那些畜生闹腾几日撞不开结界就走了,没人怕也没人在乎,可是你看看现在,”他努了努下巴,示意蔺绮望城门处看,“裂口啦,也不知道这结界还能撑几日。”   蔺绮笑问:“你怎么不回家。”   “我倒是不怕这个,反正天塌了也有高个儿的顶着。”店小二拿汗巾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我就一个混饭吃的杂人。”   “说来,我还见过神灵大人呢。”他的眸中露出些许骄傲的神色。   蔺绮略带好奇的注视激起了他的倾诉欲,店小二神采飞扬,像倒豆子一样说起自己寻常人生中,那段并不寻常的经历。   “就在十几年前,那时候我年纪还很小。”店小二回想旧事,眼睛闪亮闪亮的,他过往的生活如一潭死水,无比平凡也无比普通,只有供台上神灵的身影熠熠生辉,想起这事,他终生难忘。   他的话像是个遥远的故事:“那时候打仗,死了很多人,姑娘,您知道的,人死得多,就容易生魔物,我家边儿上经常有魔物出来捡人吃,村子里的人一天一天变少,我爹娘愁得头发都白了。”   “我听说,山上有神,我就想,神那么威风,肯定不怕魔物,我就在自己家搭了个小供台,攒了三天的吃食,攒够几个黑面馍馍供奉上,然后,你猜怎么着!”他看着蔺绮,语气激动起来,“神灵真得出现了。”   “神灵大人特别好看,漂亮得跟天仙一样,哦哦,祂就是天仙。”店小二语无伦次,伸手比划,“神灵大人收下了我的几个黑面馍馍,我问祂,能不能帮我驱赶魔物,祂说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家周围真得一只魔物都没有!”   “那时候,很少有人知道山上有神,知道的都是自己造供台,自己供神,但是供奉的人很多都能见到祂显灵,现在不行了,”店小二说到这儿,顿了顿,“姑娘,您应当听说过将军救下重伤中的神灵大人的事,将军,哦不,城主……城主救下祂后,神灵大人现世挡魔潮,将军为祂立起庙宇。”   “起初还能听见神灵在庙宇现身的传言,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越来越少了,到现在索性没了,神灵大人再也没现身过。”   蔺绮语调轻软,搭话道:“可能是受伤了吧。”   店小二叹了口气:“可能吧。”   他拍了拍大腿,长吁短叹:“我家孩子打小就不信神灵大人,说祂不存在,天可怜见,我真得见过!神灵大人真得是个好神,隔壁村子有人被牛车轧死,我还看见神灵大人落泪了。”   “我家孩子说,神灵是城主编造出来给自己贴金的,几年前一直有传言,说神灵和城主是挚友、是知交,他说这都是城主传的,就是为了给自己的名声添砖加瓦,城主不是什么好东西,”店小二叹了口气,“真受不了这个小破孩子,不过,我也觉得城主……”   蔺绮听见他说不过,就觉得事情不大妙,城主府的人就在她身后坐着,在这里说城主的坏话委实不合时宜。   蔺绮笑着请店小二添茶,以打断他的话。   听店小二说了那么久的故事,蔺绮对春水城那位神灵的印象又深了些,她眸光轻软,摩梭了下杯壁,道:“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想见见那位大人。”   店小二哈哈一笑,连连说起神灵的好话,没再提城主,没一会儿,楼下有人喊他,店小二止住话头,连忙下去了,离开时还有几分不舍。   蔺绮拿了块奶酥,并不咽下去,放在口中慢慢咬着,尖尖的小牙磨着奶酥焦脆的酥皮。   不多会儿,一个穿白金弟子袍的年轻弟子终于出现在楼梯拐角,他怀里抱着一堆瓷瓶,乱糟糟的头发被一根长笄盘起。   他匆匆走到蔺绮面前,神色明朗,眉眼轻扬,含糊喊了声大小姐,但他口中叼着鲜花饼,声音很模糊,蔺绮并不能听清他的话。   蔺绮语调温软,轻轻喊了声:“夏师兄。”   夏颂,丹静峰大师兄,医道天才。   看蔺绮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那一堆瓷瓶上,夏颂灿然一笑,从芥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   他把盒子推到蔺绮面前,仰头把小块鲜花饼一口咽了,笑道:“那么贵重的东西,当然得单独放了。”   蔺绮把木盒推开,便感到一阵清寒气息,一颗圆润的丹药躺在正中央,在昼光下闪着泠泠荧光,丹药品质极上等,一点瑕疵都无。   蔺绮把先前应允的灵石都付给他,道:“多谢夏师兄。”   夏颂笑笑,把灵石都揣到芥子袋里:“得,我走了,我还赶着去城外卖丹药呢。”   蔺绮轻歪了下头:“城外?”   夏颂点点头:“是啊,城外,现在玉牌失效,丹药放在城外,就是救命用的,很贵重的,所以价格能翻好几番呢。”   他抱着一堆瓷瓶,从蔺绮桌上的瓷盘里捞了一个奶酥吃,他单手拿着奶酥在蔺绮面前摇了摇,明明是很锋利英气的长相,但在他清朗带笑的目光下,倒愈发显得柔和讨喜,夏颂倒着退到帘子处,看着蔺绮,扬声说:“这事不能让首席师兄知道啊。”   在魔潮里卖丹药的事,虽然听起来很正常,但多少带了些坐地起价的意思。   蔺绮眉眼稍弯,情不自禁笑了下,她颔首。   夏颂摆了摆手,利落离开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蔺绮把丹药收进芥子里,打算回去画张符喊姐姐来。   她将奶酥都包起来,只拿了一颗在口中咬着,拿起云镜,脚步轻快下了楼。   目光掠过云镜时,她看见一条新的传信,是夏颂刚刚发来的。   夏颂:“大小姐,离你身后那个人远一点呐,不是好人。”   夏颂:“当然,你要是想杀了他也可以找师兄,除了医术,我毒术修得也很不错。价格好谈,看在同门的情谊上,师兄给你打八折。”   蔺绮目光轻垂,随意扫过跟着自己的小郎君,轻笑了声,简单回了句:不用了,谢谢师兄。   她又大致翻了翻云镜,容仪章大概正在忙,并没有回应。   她在街上走了一会儿,云镜微微发亮,是容仪章在回答她刚刚问的问题。   容仪章:“我看的时候,江白薇已经不在云舒院里了。”   容仪章的“草木升灵”以草木为眼,看万物生灵,但她年纪尚轻,修为又浅,并不能将天地间的一切动作全部接收。   刚学会这门法技时,她常常和草木共感,迷失于天地众生繁华喧嚷,无论何时何地,眼前都只有各种乱糟糟的景象,以至于她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一棵草,到底身在何方,那段时间她精神错乱身心俱疲,也分不清什么是自己看见的,什么是自己借草木之眼看见的,有一次,她借草木看见开阔平地,迈步往前走,却一步迈空,从悬崖上坠下,若非江梅引恰巧路过,她大概就死了。   所以,容仪章一般都会把这门法技关在识海里,等用的时候再放出来。   江白薇离开的时候,她并没有开草木升灵,所以不知道江白薇是什么状况。   云镜上,容仪章的消息接连不断。   容仪章:“但是我在院子里看见了两个青年模样的人,一个穿白衣裳,一个穿黑衣裳,他们修为都很高。”   容仪章:“白衣裳那一位身体很差,生得却清艳漂亮,江白薇离开似乎就是他的授意……”   容仪章把自己这些天在云舒院里看见的,一五一十说给蔺绮看。   蔺绮看着云镜上的传信,若有所思,情不自禁放慢了步子。   是姐姐吗。   蔺绮回想起自己先前路过云舒院时,隔墙听见的细微咳嗽声。   她问:“还有吗。”   容仪章回道:“不让看了。”   容仪章又重复:“那位白衣前辈不让看了。”   蔺绮眨了眨眼睛,昼光落下来,红衣少女的容色被映得愈发冷白瑰丽。   倘若是姐姐安排的,那她应当不必再在这件事是费心思了。   江白薇只是一个可怜的献祭材料,姐姐救了她,她离开了,就这么简单。   蔺绮站在空旷静谧的街巷上,抬眸往天上望,城外云霞如火烧,浓浓烈焰接连不断升上长天,如水幕一般的结界上,出现一条细小的断口。   魔潮还没有退。按照先前的规律,这一场魔潮的主将应当是合道境。   合道,在秘境外都是长老中的翘楚了。没人能杀了主将,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真正让蔺绮在意的是,离秘境结束还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是否还会有下一次魔潮,倘若有,主将应当是化神。面对化神,城里的人,和参加仙门大比的所有人还有活路吗。   蔺绮转而又想,倘若这一从魔潮一直不退,下一次魔潮是不是就不会来。   街上凄清萧条,蔺绮站在街上格外显眼,她正思忖着,一个矜贵的声音落下来:“蔺大小姐。”   蔺绮抬眼去看,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忽然有点想笑。   **   “嗤——”一道鲜血飞溅而出,溅到年轻人脸上。江梅引抽出剑,一个眼神都没给倒地的魔物,横剑一扫,青绿剑气如长龙般在魔物群里冲撞。   周遭都是密密麻麻的魔物,只有江梅引身边,空出一块圆形空地,圈边有剑气阻挡,任何试图进来的魔物都被江梅引毫不留情斩杀。   圈内正中心,站着一个身穿青绿色锦裙的女子,柔顺乌发顺肩垂下,一直垂到纤纤腰肢。   她怀中抱着一个深蓝星盘,单手握云镜,微微垂眼,目光无处着落,清润的眸子中,再一次浮现出些许深思和迷惘。   卦修很脆弱,公主殿下尤甚。   她身姿单薄,气息微弱,魔物上来咬一口估计就死了,偏偏还总喜欢走神。   她刚刚还在诛魔,回了个云镜,又掉线了。   江梅引又杀了一只魔物,回首睨了容仪章一眼,看她呆呆怔怔的模样,并没有说什么,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公主殿下。   他回头,剑招流利,继续扩大安全圈。   容仪章对外界一切全然不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一直在想刚刚跟蔺绮说的话。   在云镜上,她对那两个人身份的描述意味不明,用的一直是含混不清的代称,但她或许知道那二位的身份,只是不敢那样称呼。   她知道穿白衣的那一位是容涯仙尊,至于另一位,仙尊称他为林守。   ——卦圣林守。   世人供奉容涯仙尊这么多年,除了他尊号容涯,剑术可移山填海之外,一概不知,他神秘得像一阵虚无缥缈的云烟。   若非书册上真有记载,真得有人用请神符请来过容涯仙尊,仙门几乎要以为,仙尊只是他们臆想出来的精神寄托,世上并不存在这样一个人。   但卦圣不一样,卦圣闲极无聊时,会去望月派开坛讲课,兴致来时,也会跑到人间到处算卦,世人对他的形象要清晰许多,林守是卦圣名讳这一点,在卦修之间并不是秘密。   容仪章眼帘轻垂,尘沙迷住她的眼睛。   她想,蔺绮那么聪明,必然已经从她的话中,知道云舒院里的人是谁了。   那她也不算隐瞒。   蔺绮给她发云镜,让她观察云舒院之后的第二天,魔潮便又一次到来了。这一次的魔潮主将是合道,没人能杀了它,保护春水城的结界也破开了一个小缺口。   这几天,无论是秘境的原住民,还是他们这些外来者,心中或多或少都有阴霾。云舒院中,却依旧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云舒院中,草药气息清苦冷涩。   容涯仙尊一身霜白,如松如雪。   他时常在阳光下晾晒药材,有时又在开着窗的书房里,写一些她看不懂的剑招心法;黑袍青年有时也在,这是卦圣。   仙尊晒草药时。   卦圣就在一边问:“你什么时候死。”   容涯仙尊垂眸,散漫一笑:“你死了本尊都不会死的。”   有时卦圣又会问:“祖宗最近似乎在干一件大事,她总是不吃饭,怎么办啊。”   容涯仙尊就说:“这是你应当考虑的事,你若是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就以死谢罪。”   ……   诸如此类的话,还有许多许多,但容仪章都只是听个囫囵,哪怕她有草木升灵,但在容涯仙尊和卦圣面前,也必须处处小心,一个不慎就容易被发现。   容仪章监视了云舒院几日,只觉得比过去二十几年过得都累,一番折腾后,对草木升灵的掌握力倒是高了不少。但面对这二位仙门至尊的存在,他们的话她也只能听个囫囵,并不敢真得把神识放在他们近处,生怕被发现。   但如今回过神来,细细一想,或许容涯仙尊早就发现她了,让她看的,也不过是些微末小事而已。   容涯仙尊喂鱼、晒药、写剑谱,她用草木升灵在暗中监视。   日子本来就这样相安无事,直到有一日,昼日晴好,地上铺满了金灿灿的落叶。   白衣青年走过廊桥时,扶住栏杆,忽而沉闷地咳嗽起来。   “咳——”   青年长睫颤抖,扶着汉白玉栏杆的手慢慢收紧,青年的手如冷玉般漂亮,在昼光下,青蓝色的血管变得鲜艳,皮肤苍白得毫无血色。   他弯腰,胸腔起伏,重重咳了一会儿,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慢慢染红的霜白的袖摆。   他紧紧攥着袖管的布料,脱力般半跪在落叶上,单手还扶着栏杆,乌黑长发散落而下,如琉璃般清透漂亮的眸子里,浮出些许凌乱的脆弱,整个人好似要如积雪般消融于世。   “我刚刚去看您的袖袖了呢,您知道她在做什么吗,您最近一直把自己关在里面不出去,有没有悟到什么……”一个绿裙小人蹦蹦跳跳跑过来,语气纯稚天真,看见白衣青年咳得袖摆上都是血,哎呀了一声。   容涯仙尊并没有搭理她。   他眼帘微掀,那双温柔的薄蓝色眸子望过来,扫过容仪章的神识,只一眼,便让容仪章心口发凉,那种战栗的感觉直到现在,她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但那时候,青年虚弱地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瘦白的手无力虚虚搭在栏杆上。   他垂首,言语清温,带着些淡淡的沙哑,说:“好了,不要看了。”   一股无形之力将她的神识弹出云舒院,随之而来的,是容涯仙尊飘渺而平和的言语:“回去吧,不要来了。”   从那时起,容仪章就知道,容涯仙尊能看见的,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她能看见的,都是容涯仙尊想让她看见的,或者说,想让蔺绮看见的。   温热的鲜血溅上脸颊,刺鼻的鲜血气息乍然充斥周遭。   容仪章眼珠微转,对上江梅引漆黑明亮的目光,公主殿下回过神,轻柔一笑,问:“怎么了。”   江梅引收剑入鞘:“杀完了。”   他安静看了会儿容仪章沾血的脸颊,拿了方锦帕递给容仪章,看她把脸上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干净。   江梅引听说,容仪章是人间皇帝皇后最喜欢的女儿,从小在她身上寄予厚望,在培养她上花的心思,几乎不亚于培养皇太子,公主殿下的仪态端雅好看,连擦拭脏污血迹的动作,也十分赏心悦目。   他闲聊间,解释道:“最后一只自爆了,所以鲜血会溅到你身上。”   江梅引的目光落在容仪章沾血的衣裳上,说:“回去赔你一身。”   容仪章跟上他,笑说:“首席师兄,很贵呢。”   虽然是弟子袍,但她的弟子袍是婢女特意改过的,光是上面的符文和阵纹,就值很大一笔钱。   江梅引收回目光,平稳道:“没关系,我有钱,我炼器挣了很多钱。”   容仪章轻轻笑出声,她和江梅引并肩,调笑道:“江江,你先前去蚀金窟里,不是把钱都花完了吗。”   江梅引睨她一眼,皱眉:“谁跟你说的。”   容仪章说:“何师弟啊。”   江梅引形色不改:“他瞎说。”   公主殿下看着他浑身鲜血、却说要赔自己衣裳的模样,又笑。   江梅引走过魔物尸堆,眼睑轻垂,心想,不就是钱吗,大不了跟夏颂、简端他们一样,赶着魔潮投机倒把,挣黑心钱。   **   蓝衣少年待在小院里。   他先前没有和蔺绮出去,如今蔺绮不在,他又开始孤单。   他有点想出去找蔺绮,但是混乱的思绪还没有理清。   他害怕见到蔺绮的时候,再说出一些丢人的话,或者做出一些丢人的事。   当然,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面对蔺绮慌不择路手足无措,蓝衣少年觉得,倘若真出了这样的事,那他真是把脸都丢尽了。   但倘若蔺绮不在他身边,他心中又空落落的。   蓝衣少年慵懒地坐在临窗的桌子上,桌上都是被他撕碎的花。   就在他撕了十一朵花的花瓣,数出的答案都是不去时,少年瘦净的手往外一伸,又从花枝上折下一朵花,开始了第十二遍的数花瓣。   这时,门被敲响了。   极有礼貌的三下。   蓝衣少年撕花瓣的动作停住,他眨了眨眼睛,薄蓝的瞳仁中闪过一丝明亮。   他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下,认认真真将自己皱乱的锦袍整理好,待一切准备就绪,如往常一般走到门口,大脑却在飞速运作,待会儿看见蔺绮跟她说什么好。   “你回来了。”不行,太寻常,谁都能说。   “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不行,这样说,倒显得他有多不耐烦蔺绮回来一样。   “待会出去逛逛吧,城里的桂花都开了。”不行,轻浮。   ……   蓝衣少年思绪杂乱,还没想好怎么说,手已经拉开了门。   “公子。”怯怯的喊音。   “公子,您帮帮我吧……”一个女子站在门口,抬眼看着蓝衣少年,眸光泛着潮湿的雾气,眼泪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她生得清纯貌美,言语中带着说不清的情韵。   她像是怕极了,伸手想去抓蓝衣少年的袖摆,少年侧身避开,他刚刚一直在撕花,蓝色袍摆如水一般,还沾了不少鲜艳的碎花。   女子语带哭腔,她脸色苍白,唇色娇艳,如挂水的樱桃一般娇艳欲滴,她声音娇软,声音很轻,乞求道:“很多人都在追杀我,我、我不敢回家,公子能不能送我一程。”   蓝衣少年懒散垂着眸子,薄蓝的漂亮瞳孔里,不经意流出些失望的情绪。   他看着眼前陌生人,长发微垂,昼光打在他莹白如玉的侧脸上,少年下颌紧绷,气质清贵而傲慢。   他眸光沮丧,砰地一下关上门,语气淡漠:“不认路。”   蓝衣少年背靠着门,垂头丧气,郁闷地垂着眼皮子。   不是蔺绮啊。 第82章   此时, 蔺绮仍然在街上,她抱着一份干净油纸包好的茶点,那是捎给蓝衣少年的。   梅花小筑的茶点偏甜咸口, 吃起来清甜酥香, 味道不错。   年少时的姐姐没有现在那样淡泊寡欲, 衣裳料子不舒服不好看不穿;吃食不让他满意,瞥一眼或是咬一口就扔了。说他浪费,蓝衣少年还要斥责,说能让我咬一口是它百世修来的福气, 要怪就怪厨子,把它做成这种丑陋样子。   ……很是娇贵。   是一只饲养起来极其困难的金贵生物。   所以,梅花小筑的茶点能让少年满意, 实在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蔺绮想起蓝衣少年时, 常常怀疑, 若年少时的姐姐没有修至化神, 也不是临云宗金贵的小师叔, 会不会被人打死, 或者饿死街头,这样的话,她是不是就没有姐姐了。   这件事有点恐怖,不能细想。   街巷两侧栽了几棵桂花树, 馥郁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给整条长街都染上些许微醺的醉意,酒渣般云霞挂在天际, 倘若忽略云层下不停坠落的炽热火焰, 此时的天空也称得上是一副绚烂的美景。   一个穿了金色奢侈锦袍的年轻人出现在蔺绮视野内, 刚刚就是他叫住了蔺绮。   蔺绮单手抱一包茶糕, 漆黑的瞳仁如乌玉般,很快地扫过秦显。   她心中有点想笑。   她记得这个秦显,据说是云海天州掌门之子,在进秘境之前冒犯过姐姐。   她还没去找他的麻烦,这人倒先撞上来,实在有趣。   蔺绮长睫微垂,藏在袖中的指尖轻轻摩梭油纸包的红绳,她压下眸中的玩味,低下头,避开秦显的目光,加快脚步往回走。   “蔺师妹,”背后的秦显三步作两步追上来,和蔺绮并肩走,装三分斯文语态,“师妹急着回去?”   蔺绮草草嗯了一声,并不看他,自顾自赶路。   秦显的声音又一次落下来,带着些难得的体贴温柔,说:“结界有缺口,城内现在不大安全,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轻轻的声音,秦显从红衣少女的语气中,听出些许不耐烦。   意料之中。   秦显阖起折扇,拿折扇轻敲掌心,侧眸看着蔺绮。   秦显并没有因为被违逆而生出愤怒,在他看来,蔺绮这样是正常反应,毕竟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确实冒犯了她,正常来说,蔺绮现在应当是厌恶他的。   若是她露出一副既往不咎、宽容大度的样子,他反而会怀疑这位大小姐心思深沉,和江梅引、蔺浮玉之流是一样的人,若真如此,可实在麻烦。   “蔺师妹,”他如是喊着,好像他们是相熟多年的友人,秦显语气放缓,语气真诚,道,“你最近几日似乎都没出来,你可能不知道,现在真得很危险。”   他指尖一旋,抬起折扇,遥遥指了指水幕结界上一条裂口:“合道魔物降世,结界破了个口,虽然有修士防着,但修士也是人,人都有疏漏,这几日肯定有魔物溜进来,能躲过城外道友巡防混进来的魔……”   他说到这时,顿了顿,寂静的沉默似乎昭示着,魔物的危险程度之高。   秦显扫了眼空荡荡的街巷,笑了一声:“你看,现在都没人敢出来。”   “……”   红衣少女沉默着。   从秦显这个角度看,依稀能看见少女莹白冶艳的侧脸,纤细长睫覆下,在水润的瞳孔里投下一层阴影,她指尖微颤,紧了紧手中的油纸,也不知道信了几分。   别的不说,蔺绮的眼睛是真得很漂亮,比他往日收集的那些都要美。   秦显看着她,露出一个和善而无奈的笑:“若我真想伤害你,第一眼看见你时就动手了,或者放任你独自回去遭遇魔物,何必跟你说那么多话。”   红衣少女抿了抿唇。   秦显又道:“若你真出了事,蔺少主肯定有法子知道,你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我,那我真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秦显说话时,一直在认真观察眼前的漂亮姑娘。   蔺绮一直不出声,柔顺的长发被一支浅绯色梨花簪挽起,发间红绳轻扬,她唇角一直抿着,只在秦显提起蔺少主这几个字时,才放松些许,像是找到依仗一样。   秦显心中想笑,转眼间又见蔺绮抬眸,湿漉漉的眸子中露出些许戒备,少顷依旧道:“多谢秦公子。”   像一只温顺的小羊。   秦显勾唇一笑。   两人并肩从一棵桂花树下路过,一小片鹅黄桂花落在蔺绮肩头,秦显伸手欲拂去,蔺绮故作不经意,侧身避开,桂花自肩上翩翩而落,少女的脖颈纤细莹白,像百合花的茎叶一般脆弱,一折就断。   秦显垂眸看她,眸中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晦暗,他收回手,拢了下袖摆,又装起名门贵公子的样子,说起一些姑娘家感兴趣的话题,蔺绮时而附和两句,声音清甜悦耳。   秦显不知道她是出于礼仪还是出于真心,但他并不在乎。一时间,两人之间气氛缓和些许。   蔺绮走入一条幽深漆黑的巷子,眼珠子转了转,回头问:“秦公子,你不怕魔物吗。”   秦显走入幽深巷道时,并没有多想,闻言道:“蔺大小姐,我虽然比不上你哥哥,却也是名副其实的金丹,上一任天行榜前十。”   他说完,如愿看到红衣少女眼前一闪而过的惊讶,心中得意,面上却不显。   他收起纸扇拿出云镜,他含笑道:“蔺师妹,我们加个云镜吧。”   云镜亮起,初始页面是春水秘境里的排行。蔺浮玉第一,江梅引第二,第三……第三是秦显。   蔺绮的排名本来也不低,但她为了改符把自己关了七天,排名已经掉到看不见了。   蔺绮眨了眨眼睛,脆生生道:“好呀。”   秦显一直在观察她,如愿在云镜亮起时,看见蔺绮眼中的错愕,和她软和下来的语气,心中不免生出些愉悦,只觉得小羊已被赶至羊圈门口,只等一个助力,就会脱离野外,变成一只家养的温顺羊羔。   两人云镜相碰,蔺绮目光随意扫过他沾沾自喜的神态,轻轻笑了下。   红衣少女笑的时候,眸光清澈,眉眼弯如月牙儿,看着单纯又漂亮,好像会发光,秦显猝不及防愣了一下。   这一刻,他紧紧崩着的伪装险些倾塌溃败,眸中露出阴冷的占有欲,内心的欲望疯狂喧嚣滋长,秦显只觉得,自己每一寸骨头都在咯吱作响喧哗吵闹,诡异的恶欲在脑中盘旋:   要得到她……得到她——   把天真单纯的少女锁起来,关在小小的院子里,狠狠玩弄,把高高在上纯稚干净的大小姐踩进泥地里,看泥土弄脏她乌黑的长发,弄脏她精致漂亮的锁骨,看她梨花带雨哭泣的样子,让那双鲜活的眼眸里染上阴晦肮脏的色彩。   他赐予她生,赐予她死,赐予她绝望和悲欢,等到她真正属于他的那一日,她会因为自己欣喜若狂,或惴惴不安,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愉悦的事啊……他若是高兴,就赏赐她欢愉,若是不高兴,就挖掉那双漂亮的眼睛下酒,那如雪山一般纯洁白皙的皮肤,若是拿来做响鼓,鼓声定然是世上最虔诚圣洁的天籁……   秦显的眸光变得粘稠晦涩,如一条躲在臭水沟里的阴冷毒蛇,时而又迸发出一丝火烧般的炽热。   他因自己的想象而兴奋起来,只觉得世上最快乐的事也不过如此了,在这种快乐面前,求仙问卜是什么,大道长生又算个什么东西。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甫而,才发现自己正深处一条幽深巷道中,想象中的良辰美景、人间极乐便在眼前通通消散,好似有一盆凉水当头泼下。   秦显僵硬了一瞬,冷汗涔涔而流,只怕自己的神情惊扰了猎物,神思回归,他目光微移,僵滞地看蔺绮。   红衣少女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她站在一树繁茂的绿叶下,稀疏光影穿叶而过,在地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她踩着光斑往前走,长发微微甩动,像林间一只快活的小兽,人世间所有的黑暗和肮脏都惊扰不到他,秦显心中长舒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有看见他刚刚的样子。   秦显攥了攥袖摆,抹干微微汗湿的掌心,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要急,不要急,少顷,又装出一副翩翩君子模样,快步走上前和蔺绮并肩。   蔺绮眼帘轻垂,看地上稀疏的光斑碎影,感受到秦显追上来了,她眸中闪过一丝玩弄的笑,这抹笑意转瞬即逝,蔺绮语调轻软,哼起一首悠扬的安神曲。   她的声音很轻,清扬悦耳,在树下回响,蔺绮蹦蹦跳跳往前去。   秦显跟在她身侧,他自小在名门正派中长大,装名门正道也很有一手,他皮相又不差,真正收敛起来时,果真像一个清正斯文的仙门公子。   秦显靠这个骗了很多人,蔺绮将会是他最得意的一个猎物,秦显如是想着。   他漆黑的眼眸微垂,看着蔺绮,说:“蔺大小姐,你还记得进秘境之前压的赌注吗。”   蔺绮侧眸看他,清凌凌的眸子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像一颗闪着光亮的琉璃珠子,绮丽绚烂,让秦显险些失神。   蔺绮当然记得,她说她会是榜首。   秦显怔了怔,咳了一下以掩饰自己的狼狈,说:“秘境进程快过半了,往后的魔物会越来越厉害,再想拿分就难了。”而你现在甚至没有排进前列。   剩下那句话秦显没说,但蔺绮仍然意会了他的意思,她一手抱着油纸包,一手拢在鲜红袖摆里,拈着死符轻轻摩挲了会儿。   她抬眸看秦显,唇角紧抿,作出一副无措却死撑的倔强样子,语气不大好:“你到底想说什么。”   红衣少女下巴绷得紧紧的,清润的眸子湿漉漉,像树林深处一汪冷泉。   秦显看她生硬的神色,只觉得可爱得要命,好像有一只小猫儿羞恼起来朝他亮爪子。   秦显想,他可能是下贱,蔺绮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兴奋,心中的征讨欲如熊熊烈火轰然烧起。   秦显笑了下,扇骨抵着下巴,说:“我可以帮你。”   蔺绮无声凝望着他,袖中符纸上,流动着诡秘危险的符文。   顶着蔺绮的注视,秦显温言细语解释道:“蔺大小姐,你听说过朝晖剑法吗。”   蔺绮眸光清亮。   秦显又说:“朝晖剑法是云海天州不外传的剑技,专克魔物,尤其是这一次魔潮的那一只合道大魔,还有它带来的所有魔物。”   秦显看着蔺绮,红衣少女漫不经心走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袖摆被风吹起,鲜红的色调像暮色正浓时天边烧起的云霞,秦显继而道:“朝晖剑法只传云海天州下任掌门,我是春水秘境里唯一一个会朝晖剑法的人,我修到了第七式,足以保你进前十,虽然不是榜首,却也不至于丢人。”   他这句话其实包含了两个意思,也正是秦显想告诉蔺绮的两件事,第一,他秦显是云海天州下任掌门;第二,他很厉害,可以带她。   蔺绮却只听见一句话:朝晖剑法克那只合道大魔。   如果杀一只金丹主将,可以让蔺浮玉从排行榜末尾直升第一,那杀死一只合道,所得的分数必然能让她直登秘境榜首。   她其实听说过朝晖剑法,姐姐披着林家小少爷的壳子教她剑术时,偶然提起过这个,姐姐说云海天州的朝晖剑法剑意光明,是魔物天生的克星,只是没想到,这么厉害的剑法竟然给秦显这样的草包学。   此时,两人已走至巷道深处,无声的黑暗寂静喧嚷。   蔺绮抬头,望着被风吹动的阴森枯枝,忽而改了注意,她有些遗憾地望了一眼这个绝佳的杀人埋骨地,抬脚走进一条有光的岔路。   秦显视野中,漂亮的少女长睫微垂,咬了咬唇,声音又软又糯,听得他心神恍惚,蔺绮问:“你想帮我?为什么?”   秦显又勾了下唇,眸中的笑意越来越深,似乎看见了鱼儿咬钩、小羊入圈,他道:“蔺师妹,我想为先前对你的冒犯道歉。”   蔺绮听着,又觉得有趣。   她想,秦显对自己有什么冒犯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才不在乎;但他先前用那样阴毒觊觎的眼睛看姐姐,就该被挖掉眼睛。   人怎么可以染指月亮。   她心中如是想着,没有回答。   红衣少女依旧沉默,秦显也没失望,此时的他对蔺绮有一种志在必得的错觉。他并没有步步紧逼,换了个话题继续聊,给足蔺绮思考空间。   他们走回琉璃台时,一直都是蔺绮在带路,秦显并没有注意周遭路况,偶然瞥见道路,心中隐隐约约生出些疑惑,怎么刚刚走的那条道那么黑,现在这条却亮堂起来,但他没有深想。   他和蔺绮聊了一路,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说,蔺绮沉默,但秦显依旧从蔺绮身上感受到一丝软化的态度。   走回小院时,秦显很有礼貌地没有再跟着她,他诚恳地看着蔺绮,说:“蔺师妹,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我真得想为之前的冒犯道歉。”   “我想跟你做朋友。”他说着,金色长袍垂感很好,在日光下显得明艳而奢华。 第83章   红衣少女轻咬了下唇, 又很快松开。阳光打在她莹白的脸上,卷翘纤细的长睫微微扑闪,在乳白偏暖色的光晕中有一种毛茸茸的柔软。   秦显将蔺绮的样子尽收眼底。   扇面收起发出“扑”的混音, 他柔笑一声, 很礼貌地在原地定住, 并不步步紧逼,转而道:“蔺师妹安全回来,我就放心了,师妹想好了可以给我发云镜, 我等你。”   蔺绮轻声道:“好。”   秦显眼尾微挑,扬起一个志在必得的笑意,他朝蔺绮拱了拱手:“我还要出城, 先告辞了。”   说着, 他抬脚离开。   很知礼数。   好像真得只想把蔺绮安全送回来罢了。   微风吹拂枝叶, 沙沙的响音里, 混了几声极细微的抽泣。   秦显背着光离开, 唇角勾起一抹笑, 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一条砖道的拐角。   如果乖顺的小羊失去依靠,或察觉到自己的处境不再安全的时候,难道舍得放弃一个光明的、温暖舒适的新羊圈吗。   院子里的低泣声模模糊糊, 听得并不真切,其中时不时响起一个轻软动听的女声。   蔺绮站在院门口,目光深深落在秦显的背影上, 倏尔, 眉眼轻扬笑了下。   她抱着一包茶糕, 推门进了院子, 视野内,蓦地出现一个白衣女子。   “公子……您让我进去吧,”她跪在门口,语带哭腔,一下一下拍着门,莹白泪水自眼尾滑落,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不是您让我来找您的吗,为什么要把我关在门外,我做错了什么。”   “是……是不是我哪里让公子不满意了。”那姑娘语气有些惶恐,她嗓音轻媚,音调刻意放软,就有一种黏稠的诱哄意味,不清不楚的话又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风中桂花馥郁,清风也因花香而染上一丝微醺的醉意,她言语款款,卑微乞求,“我都可以改的,公子,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看白衣姑娘楚楚可怜、泪流不止的样子,蔺绮都要心软了,险些在心中唾弃里面那个男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蔺绮眨了眨眼睛。   她往后退了几步退出院外,抬头看了眼院门上的匾额,确认这里是自己的暂住之处后,又将目光投向那白衣姑娘,像是看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她抿了下唇,很快想清楚其中关联。   秦显以为,她会因为跟少年姐姐有关的流言蜚语而失去安全感吗。   此时,门被“哗”地一下拉开。   “吵死了——”   冰冷的话语落在院子里,如同淬了三九寒天的冰渣子。   蓝衣少年站在屋里,薄蓝色瞳孔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审视,他眼帘轻垂,看一只蝼蚁一样看着地上的女子,邵茶被看得心中发凉,霜蓝袖摆垂落而下,少年的手修长清瘦,在日光下,是冷玉一样的质地,他扼住邵茶纤细的脖颈。   “砰”地一声。   她只觉得背后一声钝疼,自己顷刻间撞上坚硬冰冷的廊柱,浓重的窒息感侵上心头。   邵茶脸色涨红发紫,她看着蓝衣少年,只觉得他原本秾醴瑰丽的容色都变得苍白恐怖起来。   “我对世上大多数人都没什么尊重之心,也没有不打女人的习惯。”   少年俯身看他,乌黑的长发搭在肩后,碎发微遮住其清透漂亮的眉眼,蓝色衣料如水一般垂坠落地。   他凉凉看着邵茶,嗓音是清冽的冷调,像山间清晨浮起的雾气,他才不管邵茶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少年的语气轻慢而乖戾,只笑道:“你以为你是谁。”   邵茶艰难挣扎,指甲嵌入少年指缝,她嗓音微弱,一下一下吐出几个字:“你恼羞成怒了,你是因为蔺大小姐回来,才让我离开的……你……”   “你说什么?”他一怔。   蓝衣少年错愕,他听见风中清脆而细微的铃铛声,一抬头,看见院门口的花树下,红衣少女手拿一包茶糕,安安静静立在那里。   林清听手下意识松开。   他瞬间化雾出现在蔺绮身侧,浅蓝色粒子在花树下出现又湮灭。   少年垂眸,巴巴解释:“她瞎说,她刚刚说自己被追杀了让我送她回家,我没答应,她、她就污蔑我……这个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不是什么好人,你别信她。”   蔺绮把油纸包好的茶糕扔到少年怀里,蓝衣少年讷讷抱住,僵立在原地。   蔺绮往前走时,他下意识攥住鲜红袖子的一个小角,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喊:“蔺绮。”   蔺绮当然知道。   她还知道这个人大概率是秦显派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她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   让乖顺无能的小绵羊心生惴惴,以为自己的庇佑者去照亮别人了,最后不得不接受他秦显的庇佑和帮助。   当一个人思绪混乱、胡思乱想的时候,坏人最容易趁虚而入。   邵茶跌坐在廊柱边,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尾发红,恍若劫后余生。   蔺绮并没有多说什么,抬脚进了屋子,蓝衣少年连忙跟上她。   少年袖摆一甩,门哐当一下阖上。   “你生气了?”蓝衣少年抱着那一包茶糕,眼巴巴看着蔺绮,像一只粘人的小狗。   蔺绮掀起珠帘,莹白的手背上搭着几颗珍珠,她动作停住,侧眸看了林清听一眼,蓝衣少年不远不近地站着,湖冰般清透的眼睛里带了点闷闷的不安,实在很稀奇。   蔺绮心中忽而生出些许坏心思,她瞥过眼,珠帘晃荡发出清脆的响音:“我有什么生气的,便是姐姐真得要找道侣,我又有什么置喙的资格。”   “我找什么道侣?”蓝衣少年急急追上来。   他站在蔺绮面前,身上带了些清冽的冷松气息,深秋的凉日挂在中空,照下来的日光也温凉,蔺绮抬眼,对上蓝衣少年郁闷的目光。   他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道:“乌山神祠有一门秘法,可以搜人的神魂和记忆,我待会儿去抓个乌山的弟子,把那个人的记忆翻出来给你看。”   “再者了,你是,”蓝衣少年顿了顿,“你是白衣裳养大的,若我,或是他想找道侣,你自然是最有资格说话的人。”   其实,他觉得白衣裳修到这个境界,除了蔺绮这个特例,天下人在他心中估计早已成了一个空泛的概念,至于道侣这种红尘中的身份牵连,套在白衣裳身上只显得不合时宜。   少年拧眉想说辞,蔺绮抬眸望着他,眉眼一弯,忽而轻笑起来。   蓝衣少年眉心一皱,紧紧抿唇:“你没生气。”   蔺绮从少年抱着的油纸包里拿出一个梅花茶饼,快速喂到少年唇边。   蓝衣少年讷讷张口,茶饼酥皮上抹了一层清甜的蜂蜜,入口时只觉一种清淡甜香,少年下颌紧绷,长睫微颤,只觉得今日这点心甘甜可口,是今生吃过最美味的茶点。   林清听的目光又落在蔺绮身上。   他想,蔺绮真得很喜欢笑,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笑起来眉眼弯弯,都特别漂亮。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长得好看。   他知道自己骄纵、恶劣、脾气差,在临云宗里总是得罪年长的师兄师姐,但只要他眼帘一垂,微微示弱,就没有人再舍得为难他。   所以他总是仗着自己好看,仗着年长者的喜欢,一直放纵自己的脾气,闯过很多祸事,反正没人舍得责怪他。   如今看见蔺绮,他才真正明白那些纵容他的年长者的心情。   即使知道刚刚是蔺绮在戏弄他,但只要蔺绮笑一笑,他就什么不满都没有了。   蓝衣少年看着她,心想,这大概就是报应吧。   蔺绮把梅花茶糕喂给少年后,后退两步,跑跑跳跳往里走,长发微甩。   她声音又甜又软,说:“倘若有朝一日,姐姐真得找到和他共度一生的道侣,我又怎么能做打散鸳鸯的那根棒子呢。”   蔺绮临窗坐下,心中不自觉想起那个清雅病弱的白衣青年。   她其实想象不到,姐姐的道侣会是什么模样。漂亮小猫一直以为,月亮会永远高挂天上。   **   秦显在外城待了一会儿,抬脚去了琉璃台一处幽深的院落里。   屋子里挂着一副画像,画上的青年面色苍白,紧阖着眼。   邵茶早早候在那里。   “属下无能,没有完成公子的任务。”邵茶面对秦显,请罪道。   上午,秦显为了见蔺绮,特意换了一身金色长袍,如今又换回了黑色。   他似笑非笑睨了邵茶一眼,轻摇折扇,遮住半张脸,语调幽幽:“你当然完不成。”   他看那个蓝衣少年的样子,就觉得他不会被邵茶勾引。   秦显也没指望邵茶能做到。   “你日日去那少年身边晃悠几回,只消让蔺绮看见就行了。”秦显随口吩咐。   他只想让蔺绮生出怀疑的心思,进而不信任那个少年而已。至于那个少年如何,他并不在乎,挡不了他的路就行。   邵茶意会:“是。”   秦显挥挥手,让她下去。   阴冷的气息在屋子里盘旋,一句冰冷的话语落下来:“你太着急了。”   “你以为这样就能得到蔺绮吗。”画像上的青年冷冷盯着他。   秦显眼珠子转了转,抬眸望墙上挂着的画。   他想起自己临走前,红衣少女低头,软软说好时的样子,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他平缓了一会儿呼吸,轻轻咬字:“我当然可以得到她。”   画像上,青年闭上眼睛,嗤笑道:“愚蠢。”   秦显目光幽深,自顾自说:“如果我靠自己得到了蔺绮,那我就要换个要求。”   几天前,他在城外捡到这一幅画像,画像上的青年说,他可以满足自己的愿望,只要他带这幅画回去,秦显答应了,说自己的愿望是得到蔺绮。   但他今日一看,蔺绮也不是那么难以得到。   秦显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画像上的青年连眼睛都懒得睁开,问:“你想要什么。”   秦显说:“蔺绮有个姐姐,你知道吗。”   殷无相:“知道。”   秦显舔了下唇角,提出自己的要求,说:“我想要那个人的眼睛。”   殷无相蓦地睁眼,声音带了些微不可察的震惊:“谁的眼睛?”   秦显给他描述:“蔺绮的姐姐,穿白衣裳的那个,眼睛带了点蓝色,很漂亮。”   其实,那个蓝衣少年的眼睛也很合他的心意,一样是薄蓝色,一样的清润如冰面,但少年人的目光太过乖僻也太过孤高,有一种天下人除了他都是废物的傲慢,秦显不喜欢这种目光,所以也讨厌少年人的眼睛。   不过,进秘境之前,他见到的那双薄蓝眼眸就很好,温柔端雅,看众生万物都深情如斯,在那双眼睛里,似乎世间一切苦难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秦显对那种目光一直念念不忘。   他想了想,眯起眼睛看画像上的青年,对这人的能力生出一丝怀疑,心想这不会是个骗子吧,他问:“怎么了,你做不到?”   殷无相久久凝望着他,语带深意:“你很勇敢。” 第84章   容涯仙尊自然不知道, 幽暗角落里有个小辈一直觊觎他的眼睛。   然而,倘若他真得知道了,估计也只会一笑而过, 将其视为无知无畏的轻妄狂言而已。   琉璃台四周都挂上了红绸, 城外魔潮虽然没退, 城主娶妻的事却已经如火如荼地筹备起来。   黑夜中,时而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琉璃台的侍从们赶着夜色在贴喜字挂灯笼。   他们以一种近乎侍奉神明的虔诚态度,去准备这场婚事。   城主娶亲这件事对仙门修士们唯一的影响, 就是他们都收到了一份请帖,邀请他们三日后去琉璃台最中央的城主府邸,参加城主和十七夫人的婚宴。   请贴上还提到, 婚宴当夜, 春水城的神灵大人会出现, 实现修士们许下的愿望, 以感谢他们对春水城的帮助, 请他们务必全部出席。   蔺绮接下请帖后, 就没再理这件事。   她深知,这场婚事不过是献祭的遮羞布而已,但城主娶妻献祭到底要做什么,还要等三日后再见分晓。   当日夜晚吃饭的时候, 蔺绮又一次见到了来给她送饭的小厮。   他给蔺绮送了那么多次饭,蔺绮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也记不清他的模样。   之前有一日, 蔺绮看着忘了带走的饭篮, 偶然想起他时, 却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跟这人有关的任何消息。   他的形象在蔺绮心中, 恍然若一团晨间的烟雾。   ——烟雾来时,在她身上留下微凉感觉,待和这阵烟雾错过,再回首去望,一切却已经湮灭在空气中了,先前的微凉之感似乎也如一场并不存在幻梦。   蔺绮先前一直注意不到这个。   她觉得此事怪异,然而世上似乎有一种玄之又玄的神秘力量,强迫她忽略这一点。   蔺绮一直觉得,不合常理之事皆有缘由。   她刻意在心中强化关于这个送饭小厮的记忆,如今再见他,终于开始有意识地观察他。   小厮是最普通不过的容貌,平平无奇到扔进人群里,一个一个找都找不出来,身上也没有任何灵气的痕迹。   蔺绮认真瞧了会儿他,一瞥眼,又记不分明他的样子,不光他的样子记不清,连自己为何去瞧他的缘由在脑中都变得不清不楚,似乎自己只是在做一个寻常动作。   她的记忆被刻意模糊混淆了。   蔺绮抬筷去夹一片鱼肉,木箸悬于半空,她微怔,想了想,才记起自己刚刚到底想观察什么。   蔺绮心中微嘲。   倘若今天夜里,这人发狠杀了她,她都记不起来杀他的人长什么样子,来日奈何桥上投胎,说不准连自己死于黑天还是白日都说不清。   蔺绮想到这个,内心发凉,才觉得仙门道法万千、玄妙神秘,她在浩大仙门之中,不过还是一个无知稚子,她画符诛魔提升修为,在某些人看来,或许也不过是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而已。   蓝衣少年在她对面坐着,睁着一双清明澄澈的薄蓝色眼眸瞧她。   他似乎察觉到蔺绮身上微弱的不安,微微皱眉,四下扫视明亮的屋舍,没发现什么怪异之处。   少年起身,随意一摆手,只听吱呀一声,椅子换了个位置。   他在蔺绮身边坐下,捏了捏她悬在半空的手,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看蔺绮。   蓝衣少年身上有一种很清冽的气息,像月光下雪地上的雪松林,蔺绮漂游的深思一下子被拉回,她侧眸和少年对视了一瞬,长睫微微扑闪,下意识喊了声姐姐,蔺绮收回手,给少年夹了一筷子乳白鱼肉。   “姐姐,吃鱼。”蔺绮声音有些游移,软绵绵的。   反正都是一个人,蔺绮现在姐姐师兄混着喊,少年也习惯了。   林守站在一边,他记得林清听以前不吃鱼。   这倒让他想起年少时的一件往事。   有一次他和林清听一起出海诛魔。当然,主要是林清听诛魔,他舔着张脸混点儿宗门功绩。   一天夜里,他一时兴起煮了鱼汤,给林清听盛了点儿。   林清听看见碗里的鱼肉后,多余的眼神都懒得施舍,抬手把碗里的饭菜倒进海里,海风吹起他奢华漂亮的霜蓝色袖摆,其姿态高高在上又冷漠无情。   他看见林清听的动作,难过得要命,又生气又委屈,那时的他年纪尚轻血气方刚,不知道公主生气就不再招惹方为正道。   他重重拍桌站起来,怒斥:“林清听你有病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清听冷冷瞥他一眼,黑发柔顺,容色清艳,在那时的他看来却如阴间恶鬼,林清听慢条斯理说:“太丑了吃不下,我放生都不行么,再做这种丑陋的东西,我把你放生了。”   狗混账真是晦气,你爹我跟在你身边真是倒大霉,你个人嫌狗憎的破烂崽种,气死了真得气死了,林清听你早晚遭报应……   林守心里疯狂唾骂但不敢反驳,从此记住林清听不吃鱼。   时隔久远年月,林守看着蓝衣少年和他碗里那一块鱼肉,忽而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他安安静静在一边待着,等着看热闹。   蓝衣少年眨了眨眼睛,薄蓝眼眸睁大了就显得圆溜溜的,蓝水翡翠一般清亮,有一种干净的稚气。   他看着鱼肉,僵了一会儿,却没有发作。   少年手指修长莹白,慵懒地搭在木箸根部,他拿筷子慢吞吞戳了戳软白的鱼,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蔺绮摇摇头。   她不经意间,又瞥了眼扮作小厮的林守,垂眸咬了块鲜奶酥。   其实刚刚是有一点害怕的。   她看到任何她琢磨不透的人,遇见任何琢磨不透的事,心中都会生出些许惊惧和郁闷,她现在终于理解,为什么姐姐总是怕她死了。   仙门里神秘古怪的人那么多,真得很容易死啊。   对于一边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小厮,蔺绮心中生出一丝戒备。   蓝衣少年看她摇头,低下头,挑起一小块鱼肉,一点一点放进口中,小口小口抿。   看起来有点嫌弃,但还是吃完了。   林守站在一边,有点为千年前的自己感到委屈。   他都想上去摇醒林清听,但细细一想,鱼肉是祖宗给他夹的。   ……行吧。   他看蓝衣少年挨着蔺绮坐的守护姿态。   倘若少年仙尊有一条长长的尾巴,估计要用尾巴把漂亮小猫圈起来,圈到自己的领地里,然后舔舔嗅嗅,给漂亮小猫标记上自己的气味。   林守默不作声将一切收于眼底。   他知道任何分神或多或少都会受到本体的影响,祖宗是容涯养大的,容涯的少年分神对蔺绮有好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这个分神对蔺绮的好感度是不是太高了,他甚至愿意为了蔺绮吃鱼;还有,蓝衣少年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养孩子,和容涯很不一样。   林守思忖时,喜欢拈手里的铜钱,他下意识垂眸,指节交错轻轻捻磨,手上动作刚做到一半忽而顿住。   他压根没带铜钱出来。   一抬眸,对上蔺绮乌黑而明亮的眼眸。   她单手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这是一种注视的姿态,林守心中一惊,连忙错开目光。   林守心中奇怪,祖宗今天怎么了,自他走进这间屋子起,她就时不时将目光投向他。   怎么不吃饭。   容涯应当已经提醒过她,要好好吃饭了。   难道是饭菜不合她口味,不应当,他每做完一道菜都会算一卦,算这道菜合不合祖宗的心意,不可能出问题……林守心中胡思乱想,从饭菜想到祖宗找容涯告状,再想到容涯不悦吾命休矣。   此时云镜微微发亮,蔺绮点开云镜,是秦显对她嘘寒问暖。   蔺绮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她将小厮刚刚指节交错的动作尽收眼底,心中生出一丝熟悉。   细细一想,这菜的口味也很熟悉,她很早之前应当吃过的。   蔺绮并没有多说什么,乖乖低头继续吃饭,只在吃饭时,留出一些心力继续观察身边小厮,就在他第七次下意识抬起中指时,蔺绮往他手里塞了一枚铜钱。   指尖微凉,林守下意识道:“多谢。”   蔺绮的声音又软又甜:“不客气。”   林守:“……”   他拈着铜钱,抬眼往前看,蔺绮站在眼前,目光清亮,安静乖巧看着他。   蔺绮说:“这就是一枚普通铜钱,我只有这个。”   林守垂眸,看手中那枚崭新的铜钱,他心中惊涛骇浪,却还不忘在蔺绮面前维持年长者的体面。   林守轻声笑了下,说:“没关系,我的那一枚也是普通铜钱。”   此时,夜色昏暗,烛火澄明,月光顺着窗子打进来,落在小厮身上,一股扭曲的神秘力量在空间中蔓延。   蓝衣少年现在才明白刚刚漂亮小猫的不安来自何处。   卦道十三重远比化神更神秘,他抬头依稀可见窗外夜空中,闪烁流动的星海,这一瞬间,天上星辰的轨道似乎有了终点,他的神识窥见此间土地正上方的天空中,星光璀璨光芒大盛。   屋舍里银灰古怪的灵气汇聚成河,正中央,小厮的身影被迅速拉长,矮小身躯抽芽长高,骨骼生长的咯吱声细密诡异。   视野内,出现一个黑袍蔽体、黑发散落的青年,他俯身和蔺绮平视,漆黑的瞳仁如点墨,笑道:“好久不见啊,祖宗。”   蔺绮心中那股危机感才彻底散尽,她坐下来,抿了一口茶,呼出一口气:“林守。”   林守轻啧了一声,有些不满:“怎么连哥哥都不叫。”   蓝衣少年不冷不热地看着他。   少年一看到这个人,就想起之前去找蔺绮时,在机关雀上吃瘪的事,他语调冷淡:“吵死了。”   林守笑吟吟坐下来,他看蓝衣少年郁闷的模样,心中竟生出些大仇得报的快感,但年少时好歹抱了他那么久大腿,故而说话还算克制,闲聊道:“唔,合道……公主,你还需要努力啊。”   蓝衣少年直直盯着眼前的青年,心里烦闷,他撇过头,抿了下唇。   自容涯从锦甘道回来之后,林守鲜少看见他再露出鲜活神色,如今看见眼前的蓝衣少年,心中生出些稀奇,细细瞧了他几眼,不知想起什么,又叹了口气。   月挂枝头,清寒的冷风吹着窗子,静谧的夜色中,木窗摇晃发出哐哐的细微响音。   清温的月色如烟雾一般,给整个夜晚都罩上一层朦胧而神秘的色彩。   蔺绮嗓音清甜:“姐姐十六岁化神呀,很厉害啦。”   她静静看了林守一眼,语带责问:“你不要说话。”   蓝衣少年眉眼一弯,目光掠过林守,又不咸不淡挪开。   不称职的饲养员在漂亮小猫面前没有话语权。   林守讪讪,拈了几下手中的铜钱。   他心中后悔,早知道三年前就不该出门,不出门也不至于被困在秘境里。   祖宗由他养三年,无论如何也能养亲厚了,说不准现在祖宗粘人的对象就不是容涯,或者这个少年分神,而是他。   进那个秘境,实非他本意。   蔺绮那么漂亮,一双眼睛乌黑如玉,看人的时候直直让人软到心里,骄纵又粘人,看起来还软乎乎的,谁不想养啊。   林守对蔺绮笑笑,蔺绮说:“我想去找姐姐。”   林守哑了半晌,道:“不好吧,他没让你去见他。”   而且容涯这段时日也一直在避着她。   蔺绮皱眉:“我要去哪儿还要姐姐准允吗。”   林守心道当然啊,且不说容涯不希望你看见他咯血的样子,仙门如此危险,你那么小一只死了怎么办啊。   但他换了种说辞:“云舒院不好进,而且,好几个人在监视你,你怎么去找他。”   蔺绮垂睫,软软道:“林守哥哥肯定有办法呀。”   没事就是林守,有事就是林守哥哥。   真是……   林守拈着铜钱,似笑非笑看她。   **   夜色已深,琉璃台错落纵横的道路上,时不时有小厮提灯而过。   云舒院里很清静,只有树叶间沙沙的风声。   院中西南角有一棵古旧高大的花树,秋日不落叶,树叶是苍青色,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点缀其间,稀疏枝叶间,时不时传来细微的咳嗽声。   白衣青年坐在树枝上,霜白麻衣松松散散垂落。   他倚着树干,望天上闪烁的纯白光点,一处星光大盛,容涯的目光落在星河下的小院上,他薄蓝的眼眸里映着月光,瞧着温和又飘渺。   树下,绿裙小人在草丛间穿梭,枯草上的霜露沾湿了她的衣裳,注意到天上的星光,她站在原地,仰头好奇问:“怎么了。”   青年语气平淡:“有人被认出来了。”   绿裙小人琢磨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谁被认出来了。容涯仙尊什么都好,唯有一点不好,就是他说话总是不清不楚,让人难以明白。   但绿裙小人可以理解,她脑海中那段深刻而遥远的记忆告诉她,她以前装神弄鬼的时候,也喜欢神神叨叨地讲话。   树上,白衣青年并没有什么解释的意思。   他只是随意往天上看了一眼,又垂眸,拿着一把刻刀和一块木头,似乎是在想,要把这块木头雕成什么模样。   机关雀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落在他肩上,困倦得昏昏欲睡。   绿裙小人依旧在枯草间穿行,她路过容涯先前晾晒的草药,问:“您不收起来吗。”   白衣青年漫不经心道:“放着吧,不必收。”   可是,更深露重,夜里不收的话,药草都要被打湿了。而且,之前青年捡起来煎煮的几味药现在还在炉子里,药汁还没有盛出来,应该已经凉了。   绿裙小人不知道容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晒过了,煮过了,就相当于喝过了。真是任性。   不过,喝这些药似乎治不好他的病,仙尊晒这些草药,或许也只是求个心安罢了。   绿裙小人眼珠子转了转,有些心疼地看着地上铺着的药草,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穿过它们,趁门口的守卫们不注意,跑出云舒院融入夜色中了。   门关上又推开,三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厮走进来。   容涯仙尊垂眸,目光穿过漆黑暮色,虚虚落在月色中,他指尖轻轻拈了下袖摆。   清温的话语落在小院里,容涯轻声笑:“袖袖,那么淘气啊。”   蔺绮扯了扯林守的袖子,林守撤去她身上的伪装,很快又恢复了漂亮端艳的本相。   她进院子的第一眼就看见了树上的青年,青年含笑看过来,纯白的小花落在他肩上,带着一种生机旺盛的鲜活。   蔺绮想把丹药给姐姐,跑跑跳跳很快出现在树下,翻身上树,坐在一根结实的树枝上。她从芥子里拿出炼好的丹药,推开木匣递到他手里,白衣青年怔了怔。   蔺绮看青年不接,低头,将丹药拿出来,清亮的寒气弥漫开。   她俯身向前,拈着丹药喂到自己漂亮姐姐唇边,乌黑的长发松散垂落,搭在青年肩上,一小捋黑发贴着苍白的脖颈,青年感受到些许细微的痒意。   袖袖小猫身上带着清微浅淡的梨花香,像白雪初融的春日,容涯有些晃神,鸦色的长睫轻轻垂下,刻刀一偏,指尖被刀锋割伤,渗出星星点点鲜血。   容涯拈了下指尖,薄唇轻启,咽下袖袖喂来的丹药。   咽下之后,才意识到这是斛灵仙草炼的。   斛灵仙草是仙物,虽然对他的伤没什么显著疗效,却能温养灵魂。   容涯仙尊有时也会投精力去找,然而一想到这仙草是蔺绮挣灵石得来的,便觉得这株草药来得格外珍贵也格外艰难。   此时月光沉浮,轻柔的光晕在夜空中流动,如轻薄的绡纱。   一声沉闷的响音,容涯手中的刻刀落地。   蔺绮轻轻拧眉,握着青年冰凉的手,目光落在他出血的指节上,不满地嘟囔:“姐姐,笨死了。”   容涯嗓音清温,哑然一笑,欲伸回手,手腕却被紧紧攥住。   容涯的手素来冰凉,如霜如雪般,此时却感受到一阵温热,蔺绮垂首,轻轻朝出血的伤口处吹气,鲜艳的血色挂在指尖,将那双手衬得愈发清瘦苍白。   仙尊惯来觉得,自己养的小混账像小猫一样粘人,如今倒发现她身上其他小猫一样的特征,她举起青年的手,伸舌头轻轻将手指上的鲜血舔舐干净。   容涯心中理智瞬间崩塌。   温热的触感,落在青年心中,却如烈火烹油,烧灼得近乎滚烫。   白衣青年倚着树干,阖了阖眼,压住颤抖的欲望,哑声训斥:“脏不脏,起来。”   蔺绮睁着明亮的杏眸看他,巴巴道:“我之前去山下村子里的时候,就看见有人这样止血。”   容涯垂睫看她,薄蓝的眸子里带着些许不清不楚的神色,他将手收拢进袖摆中,手指上尚留温热的感觉。   青年把蔺绮拎起来让她坐好,心中却空茫茫,月光流下来,容涯阖眼,竟觉这月光如盛夏骄阳一般耀眼,他几乎不敢睁开眼睛。   袖袖心思干净,又关心他,有什么错处,要挨他的训斥。   是他心思不纯。   白衣青年静默殪崋了好一会儿,温温沉沉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哑意,他道:“这样不对,不可以这样。”   姐姐说不行就不行吧,蔺绮闷闷点头:“哦,我知道了。”   月光洒落,星河流转,容涯侧首,避开蔺绮的目光,轻轻咳嗽两声。   蔺绮挠了挠青年的手心,抬头糯糯望着他,容涯眼眸垂落,一直没说话,蔺绮就在一边乖乖待着。   今夜月色很美,静坐赏月也很合时宜。   蔺绮看一看姐姐,又看看月亮。容涯一直很安静。   他一直以为,所有不应当存在的思绪,他都可以克制,甚至抹杀,然而这一刻,月光朗照中,他却深深察觉到自己的肮脏和卑劣。   刚刚他竟然在想,如果一手把袖袖养大的不是他,而是林守就好了。   蔺绮仰头看月亮时,容涯垂眼去看她。   这时,蔺绮腰间挂着的云镜微微闪着光亮,蔺绮点开看。   消息是秦显发来的。   秦显:蔺师妹,你出门了?我刚刚在城内遇到一只金丹魔物,你要是在外面,请务必小心。   秦显和她住在同一处院落中,她的院子灯火未亮,秦显知道她不在也很正常。   自从蔺绮假装给了他一点微茫希望后,他时不时便会来刷一刷存在感,发消息的频率也很有技巧,言语也很恰当,不至于让人心生厌烦,也不会让蔺绮忘了他。   所以,白衣青年的目光不经意掠过云镜时,便看见秦显在不同时间段发的几条关切话语,仙尊想了想,对这个人实在没印象。   不过,秦显之前发的消息蔺绮都没回,这点让仙尊格外满意。   浮光招摇,蔺绮当着容涯的面摆弄云镜,随手给秦显回道:“不开心,出来散散心。”   她刚刚回应,那边刷刷刷又出现几条温和言语,很是体贴温柔。   容涯仙尊长睫垂下,在薄蓝眼眸中投下些许阴翳,他轻声问:“怎么不开心。”   蔺绮戳戳云镜,她随口哄秦显的话,自然不能拿来骗姐姐,她能见到姐姐可开心了,于是坦白说:“没有不开心。”   仙尊指尖微微收拢一下,又问:“他是谁。”   姐姐不记得他,倒是让蔺绮意外,不过仔细一想,虽然秦显冒犯姐姐,但按他的性格,不在乎才是正常的。   蔺绮说:“云海天州掌门之子,秦显,天行榜前十。”没准还是姐姐未来的徒弟。   后一句话她想说,话语滚到舌尖,她咬了下舌头,生生止住话头。   然而,她欲言又止的动作落在仙尊眼中,却是一种隐瞒。   白衣青年默不作声,私自看别人的云镜是很不礼貌的事,哪怕是看袖袖的也不不大好,但这个陌生年轻人接连不断给袖袖发传信,言语又恳切关心,他却无法移开目光。   晦涩不明的情绪落在月色里,竟如风沙迷住眼睛一般,让他的心性都混沌起来。   白衣青年温声问:“是袖袖的朋友吗。”   还没等蔺绮回答,青年目光垂落,温和看她,声音清微如风:“仙门各派势力复杂,人心也诡秘难测,你年纪太小还分辨不清,交朋友前应当先问问姐姐。”   蔺绮抬眸看自己的漂亮姐姐,青年看起来病弱温和,身后是一簇喷涌如雪的纯白小花,明明还像往日一般温柔,她却从姐姐的话中察觉到一丝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面对仙尊的教导,蔺绮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秦显又发了传信来。   她下意识点亮云镜回秦显的传信,手上一紧。   青年忽而叩住她握云镜的手,他的手指修长冰凉,叩在腕骨处,有一种彻骨的寒意。   青年柔笑看她,尾音上扬:“说话,嗯?”   蔺绮连忙道:“姐姐,我记住了。”   蓝衣少年站在树下,神色阴郁,冷笑一声,若不是卦圣还在这儿站着,他甚至想拔剑和白衣裳打一架。   林守注意到他的不满,问:“怎么了。”   少年仙尊垂首,理了理霜蓝袖摆,眸中是望不尽的森冷:“你不觉得白衣裳很奇怪吗。”   林守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白衣裳是谁。   他抬眸望了望容涯,思忖片刻,说:“挺正常的啊。”   “愚蠢,”蓝衣少年气得烦闷,一道浅蓝色灵气自手心飞出,掀飞墙缝浓绿的青苔,他深吸一口气,“正常的他会用这种语气和蔺绮说话吗。”   林守细细想了想容涯刚刚说话的语气,没发现任何问题。   很正常。   再者,祖宗是容涯养的,容涯跟祖宗说的不都是寻常教导吗。   林守看蓝衣少年,却觉得他要气死了。   他悠悠移开目光,不搭理生气的少年。   公主在想什么,谁能说得清。 第85章   时世迁移, 日月变换。云海天州掌门换过何止百代,仙尊连这一代掌门的名字都不知道,自然也不会知道秦显是谁。   容涯记下秦显这个名字, 不咸不淡收回目光, 克制自己不再去窥伺云镜上的内容。   斛灵仙草不愧是天生地养的仙草, 没一会儿便起了作用。   蔺绮若能看见人的灵魂法相,便能瞧见攀附于青年灵魂上的贪婪黑雾,或许也可以将其理解为扭曲恶毒的伴生灵。   这些黑雾靠青年的骨血供养,却对他抱有汹涌刻骨的恨意, 一点一点侵蚀噬咬青年残缺不全的灵魂。   哪怕换一副躯壳,灵魂上的痛苦也不会消失,连绵的苦楚望不见尽头, 好像有千百根银针扎入骨骼经络, 细细搅动碾磨, 把人折磨得病骨支离、清瘦凋敝还不罢休。   容涯像习惯自己的名姓一样, 习惯这样的苦痛。   他从未将自己的痛苦表现出来, 只是因为灵魂上黑雾发作的程度深浅, 不大喜欢深夜和下雨天。   白衣青年的身形隐于花树之间,气质清温淡如烟霭。   此时秋风送寒,檐铃唱响。   斛灵仙草制成的丹药起作用,干净清寒的气息萦绕灵魂法相, 仙草的灵气抱团驱散一小块黑雾,干净的灵气抽丝织布一般,慢慢缝补灵魂, 往其中送去冰冷却温和的滋补。   容涯感受到一丝久违的平和与安宁。   尽管斛灵仙草无法真正与灵魂上盘踞的黑雾抗衡, 效用很快就会消失, 但今夜仰赖它, 他终于能睡一个好觉。   蔺绮低头看云镜,时不时写几句传信送出去。   院中,蓝衣少年袖摆一甩,捏诀御风而起,稳稳落到花树树枝上。   一阵风吹过,树枝簌簌摇晃,洁白的细小花瓣落在他身上。少年掸了掸衣上的白花,在蔺绮斜上方的枝干上坐下。   蔺绮注意到他,随手抚去少年姐姐袍摆沾惹的碎花。   蓝衣少年微垂首,目光不自觉落在蔺绮身上,清莹的眼眸中溢出一丝愉悦的神情,他竭力压住上弯的唇角,高高在上瞥了容涯一眼,带着些幼稚的炫耀。   容涯拿着林守扔上来的刻刀,微微笑了下。   仙尊嗓音清淡如雪:“你上来做什么。”   蓝衣少年冷冷哼了一声:“我想上就上,还要你允许吗,这棵树写你名字了?”   容涯手中刻刀一顿,木屑扑簌而下,擦过青年修长冷白的指尖,他目光温静,看了少年一会儿,语气带笑,警告道:“你或许忘了,你的生命来源于我的赐予。”   少年半眯起眼睛,不悦地打量容涯,语气危险:“你和我有什么区别,你也是分神,不是吗。”   “而且……”少年懒洋洋移开目光,语带嘲意,“还是一个修为散尽的分神,现在有点灵气的人都能杀了你吧。”   听他这样说,容涯并不生气,轻笑一声,他邀请道:“你可以试试。”   少年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怎么吵起来了。   林守站在树下,目光一会儿往左偏,一会儿往右偏。   仙尊自己跟自己吵架,这热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稍有不慎就可能殃及池鱼,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卦道十三重,撞上这样的戏码很容易引火烧身啊。   林守拈了下铜钱,垂眸思索,自己是该跑路还是该劝架,这时,一道轻软的声音响起来。   “你们别说话了。”蔺绮打断他们。   林守松了一口气,心道,袖袖,真是我的好祖宗。   花树之间,瞬间寂静下来。蓝衣少年冷淡地拢了拢袖子,容涯仙尊神色没什么变化,眼眸温和含笑,有一种神怜众生的圣洁。   蔺绮抿了下唇,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游移,不满道:“你们好像要打起来了,有什么事不能坐下心平气和聊聊吗,非要打打杀杀。”   她听他们两个说话,听得胆战心惊,有一种不把命当命的洒脱。   可是,即使白衣青年只是分神,想要见到他也很不容易啊,万一姐姐真得死了,她不就见不到姐姐了吗。   青要山姐姐本体闭关的洞府她又进不去。   那里太冷了,且灵气混乱凛冽如刀,姐姐不让她进。   蔺绮看着蓝衣少年,不放心地嘱托:“你不能杀姐姐啊。”   少年不是很愉悦。   他淡淡撇过头,闷闷哦了一声。   蔺绮又看容涯仙尊,扯扯霜白的袖摆,糯糯请求:“姐姐,你别这样,我害怕。”   容涯对上袖袖那双明亮而湿润的眼睛,哑了一会儿,心中叹气。   他揉了揉蔺绮柔软的长发,说:“我知道了。”   蓝衣少年看着蔺绮,觉得不公平。   为什么对他就是命令的语气,面对白衣裳就是撒娇。为什么不能对他撒娇。   为什么在蔺绮心里,白衣裳的优先级永远高于他。   白衣裳有他好看吗,有他喜欢蔺绮吗。   烦。   烦死了。   蔺绮倒扣云镜,认认真真观察了会儿花树上的氛围,心想,还是不要让他们两位待在一起了,真打起来可太糟糕了,而且,在姐姐面前发云镜骗人,她总归心虚。   蔺绮翻身下树,鲜红裙摆一晃,她稳稳落到地上,对容涯挥了挥手,说:“姐姐,我回去睡觉啦。”   白衣青年颔首,让林守送她回去。   蔺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其实,她还想问她以后能不能再来找姐姐,想了想还是作罢。   要是不问,她可以先斩后奏想来就来,若是问了姐姐说不可以,岂不是很不划算。   她如是想着,林守施卦术将她和蓝衣少年变作平平无奇的随侍,又模糊了他们的存在感,送二人出去了。   没一会儿,林守回到云舒院。   林守抬眸,见树上青年侧倚树干,目光平静温顺,虚虚落在琉璃台一条开满桂花的小道上,寒冽冷风吹起长发,清苦的草药气息在小院中浮动,他垂眼,手握拳抵唇,重重咳嗽了一会儿,咳嗽声惊起几只雀鸟。   若有人看见他,只会将其视为一个病弱清瘦的书生,绝想不到他是一剑平山海的剑尊。   林守将黑色帽檐微微往下拉,捡了个屋子进去睡觉了。   卦师的一生,或多或少都说出过几句谶语。   林守常常想,是不是他常诅咒林清听遭报应,锦甘道上如山的苦难才会压到他一个人身上。   天可怜见,他只是随口一骂,没想让林清听真遭报应。   **   小道上,桂花簌簌地落,蔺绮一路走来,衣上发上都落了星星点点的鹅黄。   刚离开云舒院没多久,他们身上的伪装就自动解除了。   蔺绮时不时拿云镜回几句传信,蓝衣少年幽幽注视着她。   直到云镜第七次亮起,蔺绮低下头认真鼓捣云镜,少年终于忍无可忍,清瘦漂亮的手出现在蔺绮视野内,一下子把云镜抽走。   少年仙尊没容涯那么高的道德感,做事只凭自己开心。   他在临云宗时,就处在猫嫌狗憎却必须金贵供养的地位,在蔺绮面前,虽然收敛了些许坏脾气,但不高兴的时候,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他薄蓝眼眸微微眯起,琉璃珠子一样清润的眼睛里流出些许危险神情。   少年嗓音清朗,语气有点凶,说:“蔺绮,我注意你很久了。”   他拿云镜在蔺绮面前晃了晃,霜蓝袖摆如水一般,在风中垂曳招摇。   “你到底在跟他说什么,”少年皱眉,语带责问,他目光倦懒,轻蔑地瞥了眼云镜,冷笑一声,“秦显,什么东西,比得上我半分好吗。”   蔺绮抬头看他。   她的眼睛清亮湿润,安静看人的时候,有一种无辜的干净,直直望进林清听心里。   她轻轻眨了眨眼,笑了一下,将云镜抢回来。   她当然不会告诉少年,她想骗秦显去给她诛魔,只含糊道:“请教一些东西。”   她觉得自己真可怜,少年姐姐自打进了云舒院,就一直不大高兴,现在都没有开心起来,对云镜发作多半是迁怒。她回想刚刚的事,想找到惹他烦闷的缘由。   少年对她的答案并不满意,伸手欲抢她的云镜,蔺绮下意识扼住他的手。   两人指节交错的瞬间,蓝衣少年奇迹般得安静下来。   他的手很凉,蔺绮握着他的手,有一种握着冷玉的感觉。   夜色幽深,小道蜿蜒向前,桂花树里飞出几只闪着光的萤虫。   少年思绪浮沉,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薄唇轻抿,道:“你也可以请教我。”   握着的手有一点将要抽开的意思,少年下意识握紧,蔺绮侧眸看他,目光带着点疑问。   林清听唇角忽而干涩起来,他喉结一动,垂眸看地上的枯草,没话找话说:“那个秦显……他是剑修吧,你请教他也只能请教剑技,论剑道仙门所有人都不如我。”   他长呼一口气,声音很轻,重复道:“所以你可以请教我。”   蔺绮抽不出手,便作罢。   少年的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想了想,自己确实有问题想请教他,于是道:“无关剑道,师兄,下一次魔潮主将是化神吗。”   蓝衣少年的目光落在交握的手上,蔺绮不再抽手,他松了一口气,心中又浮起难以言表的开心,他刻意移开目光,嗓音压平,道:“是。”   蔺绮又问:“如果这次合道主将不死,下一次魔潮是不是就不会来。”   蓝衣少年:“无论如何,化神主将都会出现。”   蔺绮了然。   两人走在桂花铺满的小道上,一阵风过,树下落起桂花雨,清淡的香气在夜色中飘荡,耳中时有风声。   蔺绮一抬头,前方不远处一棵桂树下,一男一女拥吻在一起,桂花簌簌落在他们交缠的发丝上,纯白月色中,他们耀眼得像是一颗星星。   少年在一边怔住,蔺绮停下脚步,偏头望他,还能看见他微微睁大的眼睛。   少年姐姐活得那么高高在上,可能不通红尘烟火。   蔺绮小指微勾,轻轻挠了挠林清听的手心,小声解释:“他们可能是道侣。”   她拉着蓝衣少年,想换一条道走,以避免打扰到前方桂树下相拥的星星。   没一会儿,她听见少年姐姐讷讷的声音:“道侣?”   蔺绮点点头:“嗯嗯。”   林清听站在树下,目光不自觉落到蔺绮身上,她站在桂花雨中,目光清澈,皮肤莹白,一片细小的桂花落在她娇艳温软的唇上,他怔忪出神。   亲一下,可以被当作道侣吗。   如果可以。   他的思绪不自觉飘到几日前的夜晚,蔺绮中毒,他给蔺绮渡灵气……   这算亲吗。   少年垂下鸦睫,薄蓝色的漂亮眼眸里,漫出些许挣扎神态。 第86章   夜色正浓, 不知从何处飘来檐铃清越的响音。   蓝衣少年垂眸,冰透的目光落在蔺绮嫣红的唇上,呼吸不自觉屏住。   他的思绪在夜色中浮沉发散。   蔺绮喜欢吃甜食的话, 这里应该也是甜的吧, 就是不知道, 是樱桃的酸甜,梅花小筑里梅花糕的清甜,还是什么别的花果香。   桂花簌簌地落,少年乌黑的长发上沾了不少鹅黄花瓣, 他浑然不觉,呆呆怔怔的。   扑通扑通的心跳落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在少年听来如擂鼓般响亮, 他意识方清明, 被吓了一跳, 长睫一颤, 欲盖弥彰地移开目光。   蔺绮踮起脚尖, 伸手拂去少年发上的桂花, 道:“师兄好像很招花草的喜欢。”   身上总是沾花瓣。   少年讷讷应嗯。   他和蔺绮一起,在两侧栽满桂花树的小道上走了一会儿,像蔺绮一样,伸手拂去她发上星星点点的鹅黄, 垂眸含糊道:“你也很招喜欢。”   蔺绮轻轻眨了眨眼睛,眉眼弯起笑得清甜,她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拍拍袖子:“师兄, 还有吗。”   蓝衣少年看着蔺绮白皙精致的脸。   这一刻, 鬼迷心窍似的, 林清听垂下长睫,冰冷的指尖抚上蔺绮温软的唇,很轻很轻地擦了一下。   顷刻间,他如被灼烫一般收回手,低声道:“干净了。”   漆黑的夜色中,星子一闪一闪的,明亮又耀眼。蔺绮揉了揉脸,笑了一下,“谢谢师兄。”   蓝衣少年眼帘垂下,轻轻嗯了一声。   星河流转,他一只手拢在袖摆中,轻轻拈了下手指。   明明只是若有似无的一丝触碰,却让少年感受到一点甜,好像真得尝到了樱桃煎、梅花糕,或者其他的甘甜细点,心中浮出些难以言表的隐匿欢喜。   比曾经突破到化神还要开心。   回去的路上,少年一路无言,握着蔺绮的手却一直没松开。   青要山上,姐姐把她找回家的时候,也喜欢牵着她的手回家,分神与本体的习惯素来大差不差,蔺绮没在意,任由少年姐姐牵着往回走。   小事而已,少年姐姐开心就行。   之后的两天里,蔺绮常常注意到蓝衣少年身边出现的一个女子,她和初见时一样,一身白裙,温婉纯真,白山茶一样。   少年仙尊倒从未注意过她。   这两天蔺绮一直在云镜上,和秦显虚与委蛇。   秦显果真把她当成纯善单纯的小羊,跟她说的话愈发随性,愈发真情流露,有一次还提起了姐姐。   蔺绮心情不好就不理他,心情好了就逗逗他,她在云镜另一边,冷眼看他抛开斯文表象,愈发沉沦。   随着婚期一日一日近了,琉璃台里喜庆的氛围愈发浓,院落参差,雕梁画栋,鲜红的绸带高高垂落,红灯笼、红喜字随处可见,瑰奇漂亮,光怪陆离,这一日,蔺绮推开门,甚至闻到了空中鞭炮残余的硝烟味道。   然而,仙门修士之间的气势却愈发低迷,除却城外魔物越聚越多这个原因,还有一件事让修士们格外忌惮。   ——琉璃台里失联的修士越来越多,很多人在短短几日内接连失踪。   蔺浮玉将这个消息传信给她时,还特意叮嘱她要当心。他想让蔺绮跟在他身边,蔺绮委婉拒绝了。   除此之外,城主府派来监视她的三个人都被撤了。   没了监视,行事便便利许多,蔺绮在一个清晨偷偷溜进云舒院,姐姐给她做了一碗抄手吃。   下午,蔺绮接到了秦显一起出城诛魔的邀请。   “我跟你一起去。”蓝衣少年从耳房里蹿进来,言语不善,连连道,“那个秦显,我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了。”   早上蔺绮睡着的时候,他特意出去调查了一番。   “秦显仗着云海天州掌门之子的身份作恶多端,强抢修士做炉鼎,还心思狠辣喜欢挖人的眼睛,是个烂到泥地里的烂人,云海天州辖域里状告他的文书堆得小山一样高,偏偏他受掌门长老袒护,这些文书一直被压着没人处理。”   少年仙尊纡尊降贵去调查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就已经足够郁闷,知道哄骗蔺绮的是这样的人愈发愠怒。   他语气森然:“他对你和善不过是得罪不起你,然而畜生就是畜生,披上人皮也成不了君子。”   秦显是个什么东西,也有资格出现在蔺绮面前。   烦死了。   “再者,他加冠已五年,”少年继而道,他的目光高高在上,冰冷的眸子里流出些许轻蔑和傲慢,他冷嗤道,“二十五岁才金丹,他和废物有什么区别,没用的东西。”   “这一次魔潮里金丹遍地,他能保护你吗,”少年追着蔺绮,像蔺绮的小尾巴,自问自答,“他不能,说不定他自己都会死,你与其跟他去,还不如和我一起。”   “我比他更能保护你。”少年仙尊抓着蔺绮的袖摆,认真地看着她,对上蔺绮清澈湿润的目光,他锋利冰冷的态度软和下来,眉眼不自觉耷拉下来,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你别跟他去。”   蔺绮巴不得让秦显死在这次魔潮里。觊觎姐姐的人有什么资格活在世上。   但这些话蔺绮当然不会告诉少年姐姐,她要是说了,等他回归本体,姐姐不是也知道了吗。   那可不好,她不能让姐姐知道她是一个坏孩子。   蔺绮站在少年面前,踮起脚尖双手捧住少年的侧脸,温言细语道:“我知道呀,姐姐,我只是想借他的剑法。”   蔺绮望着他的眼睛,眉眼弯弯,眼眸冰润,少年再多的话都哑火了,可怜巴巴看着她,小狗一样。   蔺绮哄道:“我知道姐姐可以保护我,但你只是一缕魂魄呀,一旦灵气流失,失去供养,你也要消失了。”   她的语气认真而庄重:“我不想让姐姐消失。”   蓝衣少年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抿了下唇,有些怔神,蔺绮于此时收回手,站在门口向他摆手,鲜红袖摆在风中晃,她尾音上挑,扬声笑道:“姐姐,不能跟上来哦。”   等蓝衣少年反应过来,蔺绮已经溜得没影儿了。   少年闷闷甩袖,注意到自己愈发虚化的下半身,他垂眼,情绪不明。   **   秦显这两日一直很愉悦。   蔺绮比他曾经收藏的任何藏品都要娇艳漂亮,足够在他一个小院的藏品中排第一。   他历来是不愿意给藏品任何名分的,但看在蔺绮临云宗大小姐的身份上,他愿意以云海天州少主的身份向临云宗提亲。   蔺绮有未来道侣这一点,虽然很麻烦,但想解除也不难。   他秦显好歹也算一代天骄,比望月派那个小傻子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无论是蔺绮,还是蔺宗主来选,他都是比林家小少爷更好的选择。   这一日,秦显换上了一身干净华贵的金色长袍,腰佩白泽式样的玉佩,戴金冠,拿玉扇,俨然一副名门贵公子的儒雅模样。   为表礼遇,他提早一刻钟,来到和蔺绮相约的地方。   路上遇见了秦罗衣。   秦罗衣衣上沾血,居高临下瞥他一眼,柔笑道:“少主,不要做让云海天州丢脸的事啊。”   秦显皱眉。   秦罗衣懒洋洋略过他,她身上有清冷幽香,笑得轻缓又柔和:“我提醒过你了哦。”   她将目光投向身后的云海天州弟子:“你做证。”   那弟子恭敬应是。   秦显冷笑一声:“本少主还能比你丢人?成日追着蔺浮玉跑,和你下贱的血脉倒相称。”   秦罗衣丝毫不生气。   她以一种近乎怜悯的态度瞧他一眼,而后收回目光,碎发掩映下,她眼带春波,尾音勾人,漫不经心抹了下脸上沾着的鲜血:“不止蔺浮玉,好看的我都喜欢呢。”   她说完,便和秦显擦身而过,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秦显视野内,很快出现一个红衣鲜艳的漂亮少女。   蔺绮站在桂花树下,偏头抬眸望过来,秦显折扇一阖,快步迎上去,笑容粲然:“蔺师妹。”   蔺绮低垂着眉眼,语气平和,秦显从其中隐隐约约还听出些许沮丧的意思。   “秦公子,我们出城吧。”蔺绮语气轻软,“我实力不精,还要多多劳烦公子。”   秦显和善道:“哪里话。”   他和蔺绮一道往琉璃台外走,故作关切问:“蔺师妹心情不好?”   桂花树下,红衣少女咬唇犹豫了一会儿。   她生得实在好看,瞳仁乌黑,眼眸清亮,那双瑰奇漂亮的眼眸中,只要稍稍流出一点难过的情绪,便格外让人心疼。   她丧丧地垂下头,欲言又止,少顷,她声音小小的:“我儿时无父无母,孤身一人,无人关心我,善待我,后来被认回临云宗,想得到宗主的关心,也难如登天,故而只要有一个人真心待我,我便恨不得掏心掏肺付出自己的全部情谊。”   “可是,”红衣少女清透的眸子里,流出些许脆弱的茫然,她声音轻轻的,听起来有点难过,“我真心待人,他人为何不真心待我。”   秦显料定蔺绮信了那少年和邵茶勾结的障眼法,若不是蔺绮还在这儿,他几乎要抚掌大笑起来,现下偶然能窥得蔺绮内心一角,更是意外之喜。   秦显装出温柔开解的样子,放缓语气,道:“蔺大小姐天真善良,不知道人性复杂,这不是你的错。”   树叶沙沙,桂花簌簌而落,蔺绮垂眸看地上飘落的桂花,眸中溢出点玩味。   她心道,原来你知道人性复杂。   此时,秦显像是忽而想起什么,疑惑问:“你不是有个姐姐吗?”   蔺绮一滞。   谎话编得太顺,忘记把姐姐编进去了。 第87章   “蔺师妹。”秦显见她不说话, 又喊了她一声。   秋风萧索,桂花满枝。   红衣少女侧眸看他,发间红绳顺风而摆, 点漆眼眸中浮起一层朦胧水雾, 她轻声道:“姐姐……姐姐也不喜欢我。”   秦显的目光锁在蔺绮身上, 装作认真倾听的模样。   一粒鹅黄的细小花瓣自树上飘落,落在蔺绮卷翘鸦黑的长睫上,她整个人沐浴阳光下,长睫颤颤, 有一种脆弱又悲戚的破碎美感,她似乎已经全然信任了秦显,倒豆子一样倾吐过往:“姐姐把我捡回家, 从未将我当姐妹对待, 只当我是个侍奉的婢女罢了, 为了侍奉姐姐, 我小时候天不亮就要起床, 天黑了还不能歇息, 自小到大从来没吃过一顿正经饭……”   秦显一直看蔺绮,她说到情深处,险些哽咽出声,似乎是委屈极了。   红衣少女垂首, 肩胛骨微微颤抖,袖摆掩住眉眼,看不清神情。   秦显以为她在抹眼泪, 当即出声安慰指责, 以表示自己温柔体贴:“师妹堂堂临云宗宗主贵女, 怎么能受这种委屈, 师妹放心,你如今回了临云宗,便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了,倘若临云宗庇佑不了你,你且来云海天州——”   他装作义愤填膺的样子,内心深处却掀不起任何波澜,更别提让他生出什么怜惜的想法,他恨不得蔺绮那个姐姐对她越差越好,最好欺她辱她不把她当人看。   美人无枝可倚,掌控起来才容易。   只是……   光影错落间,他的目光掠过袖摆,看着蔺绮湿漉漉的长睫和眼眸。   蔺绮这双眼睛,实在让他心痒难耐。   鲜红袖摆放下,蔺绮勉强对他笑了一下,小脸儿苍白似霜打的梨花。   这一笑,看得秦显心神不宁恶欲四起,他心中已将蔺绮当作他院中藏品,当即收拢折扇,伸手欲抚上蔺绮冷白温软的眼尾。   他的手将将伸出去。   蔺绮侧首,抹了下眼尾湿泪,她轻抿薄唇,不好意思道:“劳秦公子关心,让公子见笑了。”   秦显收回手,目光幽幽盯着蔺绮的长发,心中因尴尬而生出一丝愠怒。   下贱东西,给几分脸色倒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倘若是他院中炉鼎,如此给脸不要脸,必然被作弄得生不如死。待他将蔺绮收入院中,看她还能如何清高。   秦显心中恶欲增长,面色却一副春风和善的模样,他和蔺绮一起走出琉璃台。   此时,一个小厮迎面走来险些撞上他,按秦显往日的脾性,必然要好好发作一番,此时却跟没看见一样,一面笑着和蔺绮攀谈,一面悠悠踏出琉璃台南门门槛。   蔺绮呼吸一顿,回眸瞧那小厮一眼。   小厮模样平平无奇,指间却系着一串穿了铜钱的细线。   他姿态随意,漫不经心抛了抛铜钱,以一种看乐子的心情,笑着看她。   蔺绮有点心虚,全神贯注盯着他,轻抿薄唇,看起来像是一只做了坏事又不想让人发现的炸毛小猫。   炸毛小猫眼神中,给他传达的意思很明显:不许告诉姐姐。   小厮似笑非笑,懒洋洋看她,喉间溢出些许闷哑笑意,而后收回目光,也没说应不应。   他近乎怜悯地瞥了蔺绮身边的秦显一眼,心想,年轻人,真可怜。   秦显和蔺绮一路闲聊,慢慢走到城门口。   城外星火从天而降,厚重云霞呈炽烈的绯色。   蔺绮刚出城门,就被滚呛的浓烟激得咳嗽两声,她和秦显一道,穿行于浓重炭黑的烟霭之中。   这里遍布都是烟霭,望不清前路,也看不见归途。这几日,多得是修士因为视线受阻,而被忽然窜出来的魔物咬死。   不过,现在的蔺绮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   秦显在春水秘境中,暂排第三,确实有点实力,但凡有魔物出现,他很快便能将其斩于剑下。   他也确实做到了先前答应蔺绮的事,杀魔物时还留了一口气,让蔺绮杀。   蔺绮没用收光,只拿了一把木剑,跟在秦显身边得了不少分。   她深知钓鱼要给足够的饵料,对秦显的称呼从生疏礼貌的“秦公子”,渐渐变成了略带亲昵的“秦师兄”。   秦显听见这个称呼,对她越发体贴,眼神中那种势在必得的自信让蔺绮厌烦,就好像自己喊一声师兄,就成了秦显的所有物一般。   蔺绮情不自禁想起来城里的蓝衣少年。   她换称呼,喊他姐姐的时候,他也很开心,眉眼轻弯,轻抿唇角,漂亮的眼睛里落满细碎星子,亮晶晶的。   像摇尾巴的小狗。   实在是让人心动,若不是不能冒犯姐姐,她都要喜欢上他了。   浓烟滚滚,蔺绮思绪清明后,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个,当即笑了笑,她收拢思绪跟上秦显,继续往烟雾深处去。   他们越往前走,越远离城门,魔物的品级也越高。   血腥气弥漫。   “轰——”一声剧烈的响音在前方响起。   脚下荒土似乎都颤了一颤,秦显目光一紧,站在蔺绮身侧,收紧手中剑,一侧的红衣少女似乎被未知的响动吓到,下意识往后一退。   秦显斜斜睨她一眼,颇有些看不上这怯懦的小家子气,不过反正只是收来当藏品,越像菟丝花越好,若是以后能将她养得一心攀附他,离了他就活不下去,那就更好了。   “秦师兄。”红衣少女声音小小的,站在他身后握住他的袖摆,目光清凌凌看着他,看得秦显心思浮动不止,好不容易压下的恶欲又张牙舞爪重获新生。   秦显目光垂落,直直看着她,舔了舔唇角,笑道:“蔺师妹,不要害怕。”   “我不会让它伤到你的。”秦显刻意放缓了语气,言语温柔。   秦显生得清俊,金袍玉带,温和说话时,实在很让人心动,若是寻常人于危难之际得这种清贵公子温柔相待,很容易对他心生好感。   可惜蔺绮从小被姐姐养大,早已见识了天下第一等美貌,看秦显相貌只觉平平无奇,听他言语间装出来的温柔坚定,愈觉有趣。   她抿了下唇,作出怔神的样子,半晌,轻声道:“秦师兄对我太好了。”   秦显扬眉一笑,心中暗生得意。   他们所处之地,已经在浓烟深处,前方魔物渐渐走近,露出青面獠牙的丑陋外表。   秦显收紧手中剑,目光却一直落在蔺绮身上不挪动,故而没错过魔物出现时,蔺绮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惊慌,他和蔺绮对视,柔声道:“蔺师妹,说句实话,我亦有私心。”   红衣少女躲在他身后,愣愣抬头看他,如缎的长发被风吹起,半遮住她如小鹿一般干净纯善的神情,她讷讷问:“什、什么。”   “我加冠已久,父亲总催我寻良人合籍,不然不放心将云海天州交给我,我实在不堪其扰,”秦显叹了口气,神色认真看着蔺绮,手握一颗留声石藏在袖中,语气庄重而虔诚,“不知蔺大小姐可愿意为我解忧。”   这话自然是假的,但秦显言语恳切,好似真得在为这种莫须有的事烦恼。   蔺绮像是听见什么有意思的事,眸子深处情不自禁浮出些许浅笑,这抹笑一闪即逝,注意到自己险些笑出来,蔺绮连忙垂眸。   她攥着金色的袍摆,语气颤抖,似乎在被越来越近的魔物吓住,语调软糯,言语似带薄怒:“秦师兄为何要在这种场合提起这种事,是想逼我答应吗。”   “我不答应,你便将我扔在这儿,放任我死在魔物口中?”她抬眸对上秦显眼眸。   自己的心好像被小野猫挠了一爪子,秦显心中笑意更浓。   他握紧剑,嗓音凄楚,道:“怎么会,只是这只大魔境界与我相当,我怕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蔺师妹的。”他目光坚定。   只见眼前的红衣少女怔愣良久,她脸色苍白,咬了下唇。   秦显又道:“我知道自己言语唐突,可我对师妹是真心喜欢,若师妹无此等心意,待合籍之后,我承接下云海天州掌门之位,便放师妹离开。”   血腥气飘散在空中,秦显站在蔺绮身前,横剑挡住大魔拍来的利爪。   鲜血溅在蔺绮身上,她脸色苍白,长睫颤抖,如风雨中飘摇的嫩白梨花,过了很久,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兹事体大,我还需要问过长辈意见,若他不拒绝,我自然是帮秦师兄的。”   秦显心中狂喜,多日伪装在今日终于落到实处。   长辈意见?   难道蔺宗主会不同意把蔺绮嫁给他吗。   留声石已将蔺绮的话都记录下来,只要他取得蔺宗主首肯,蔺绮便是想赖账也赖不得。   他看着大魔的目光陡然锋利,手中剑招瞬间由温吞变得凛冽,金色剑气如日光昭昭,横荡而去。   蔺绮站在一边,终于见识到传说中的朝晖剑法。   就在秦显使出朝晖剑法的瞬间,她竟然在这只金丹境大魔猩红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丝退意。金光耀目,剑气如虹,确实是好剑法。   蔺绮长身玉立,望着秦显的背影,神色始终浅淡。   “吼——”   伴随着大魔命绝之际的最后一丝嘶吼,魔物沉重的躯壳摔在地上,扬起滚滚尘埃。   秦显收剑,从大魔陨落处折返,他身上滴血未沾,面容清俊,金色长袍在风中招摇,看起来华贵夺目。   怪不得说朝晖剑法是魔物克星了,孤身杀金丹境大魔而滴血不沾,在年轻一代中,估计只有他能做到。   真让她惊喜。   她压下厌烦,陪秦显虚与委蛇了这么多天,心中积攒的戾气在看见朝晖剑法的瞬间,悉数消散,以至于秦显走过来,跟她道歉,说忘了给这只大魔留一口气的时候,蔺绮都没说什么。   秦显道:“师妹愿意答应我,我高兴得神魂恍惚了。”   蔺绮轻笑一声,心道你高兴什么,你连见姐姐的资格都没有,还想向他讨意见吗。   她的目光落在大魔身上,看着大魔被朝晖剑气灼伤的伤痕,她的声音柔软清甜,道:“我也高兴。” 第88章   熏黑的烟雾在眼前弥漫, 视野内只有方寸之地。   秦显为表诚心,又寻了两只金丹境魔物,重伤它们后留给蔺绮杀。   蔺绮拿木剑杀死它们后, 一点分数都不舍得浪费, 又拿了两张生符甩到魔物尸身上, 魔物被渡化,尸身化作破碎光点消散于天地间。   秦显看见蔺绮用符,回头瞧她一眼,问:“师妹符剑双修?”   “我刚刚开始修炼, 还未择道,就想各道都试一试,左右我各道都没什么天赋, ”蔺绮温言细语解释, 她抬眼望秦显, 手指垂下搭在木剑上, 目光软和, 腼腆笑了下, “无论是符道,还是剑道,我都只学了个皮毛,让师兄见笑了。”   也是, 她连一把合适的剑都没有。   秦显语气温柔:“师妹哪里话,你有进学之心,就是天大的好事。”   坦白讲, 他看得出蔺绮的筑基境界。   她连道都没择, 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筑基, 料想蔺宗主给她砸了不少仙丹灵药。   秦显由此, 窥出几分临云宗深厚难测的底蕴,心道不愧是天下第一仙门,若这些灵丹妙药给他,年轻一代第一人说不定就不是蔺浮玉了。   秦显在心中贬低了蔺浮玉一番,将其揣测为靠丹药升阶的空架子,这才痛快了。   他按剑和蔺绮往前走,约莫走了一刻钟,并没有遇见魔物。   秦显闲极无聊,又想起心中那抹让人惊心动魄的薄蓝,他的心思又活络起来,道:“蔺师妹,进秘境前,你身边的那个人难道就是你姐姐。”   “我那时还当她良善,却不想都是伪装出来的,她如此对待师妹,岂能如此算了,”秦显拧眉,冷笑一声,他言语气愤,一副深情模样,“师妹答应帮我的忙,我又岂能看着欺负你的人逍遥法外。”   “秦师兄不必如此气愤,都过去了。”红衣少女周遭气质淡入烟云,轻纱拢月般。   秦显扬声道:“不可。”   他义正言辞:“师妹答应为我解燃眉之急,就是我的恩人,说句不要脸的,还是我未来的道侣,我若不能帮你报仇,还算什么君子!”   蔺绮抬眸凝望他,眼神清润,平静无波。   若是容涯在这儿,定然知道这是自家祖宗生气的前兆。   可惜秦显自视太高,又被蔺绮忽悠瘸了,当真以为她是只天真无害不会咬人的兔子。   蔺绮的眼睛清润透亮,安静看人的时候,杏眸圆润,眼尾微微下压,有一种全身心信赖他人的乖巧。   这种目光让秦显思绪跌宕,看蔺绮的目光愈发晦暗不明。   蔺绮压下心中烦躁,温顺垂眸,声音轻而低落:“可是,师兄又能做什么呢。”   秦显连忙说:“不如师妹将那人身处何地告知我,我帮师妹出气。”   蔺绮眼帘轻垂,一只手拢在鲜红袖摆中,轻轻拈了下布料,语气危险,嗓音软软,问:“怎么出气啊。”   秦显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兀自笑道:“她眼神不清,竟然将师妹这样的珍珠当沙石对待,眼盲到这种地步,倒不如真得瞎了。”   “我将她的眼睛剜出来,给师妹出气可好。”秦显看着蔺绮,话中夹带私欲。   蔺绮低头。   她心中顿时生出无尽戾气,目光落在烟霭中一处石碑上,神色薄凉,语气冷诡,轻缓道:“好啊。”   “等我们回去了,我就将姐姐的下落告诉你。”蔺绮语气轻缓。   秦显颔首应好,又道:“师妹尽可以相信我,我真心想为师妹做些事。”   蔺绮笑而不应。   此时,两人已深入浓烟腹地,秦显一直跟着蔺绮走,此时计谋得逞,他唇角一勾,腾出心思随意望了眼周遭环境,眼前漆黑,浓烟如炭。   秦显微微皱眉,从芥子中拿出一只定位罗盘,罗盘将将出现在手中,一声尖锐的嘶吼震耳欲聋。   “嘶——”   视野内,出现一条小山高的漆黑长蛇,蛇鳞如冰锥,让人见之生寒。   秦显脸色难看。   这大蛇竟是元婴境。   蔺绮个蠢货,连带路都不会,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秦显咬牙,抽剑出鞘。   “沙——”蛇身迅速摆动,漆黑的巨大声影隐于涛涛滚滚的黄沙之间,它的速度快如闪电,明明身躯巨大,行动起来却异常灵活。   秦显捏诀作剑阵,浩浩剑光横荡而去,几十道长剑虚影竟无一道命中大蛇。   眼见大蛇的猩红血口出现在眼前,尖锐蛇牙上还滴落着腥臭脓液。   秦显的目光落在几步外红衣少女身上,他面色陡然阴沉下来,脚下步法变换,顷刻间出现在蔺绮眼前。   还未等蔺绮有动作,他伸手将红衣少女重重往前推。   秦显自己则身形不稳跌倒在地,吃了一嘴的沙土,岩石撞得他眼前发黑,他意识不甚清明,就听见重物摔在地上沉闷的声响。   他不用看都知道那定然是蔺绮。   他很少见到元婴境的魔物,牙齿打颤,心中道,蔺绮,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带不好路。   废物就是该死的。   既然不能死在他的床榻上,那帮他拖延时间而死,也算她死得其所。   秦显剑尖抵地,一抬眼。   说时迟那时快,所有事情发生也不过短短几秒钟,一抹鲜艳的红在尘沙中翻滚。   就在大蛇逼近血口咬下的那一刻,蔺绮瞬间侧翻而起,手中金光闪现,出现一柄青铜长弓,弓身古旧,带着洗不清的血腥气。   “嘶啦!”   大蛇尖牙咬下的瞬间,尖锐长牙擦过蔺绮的长袖,如冰刀一般在娇嫩的皮肤上划开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蔺绮眼睛都没眨一眼,目光冷诡锋利,脚尖一点翻到蛇头左侧,大蛇眯起竖瞳,猩红瞳孔中烧起怒火。   它蛇头一转,血盆大口张开,尖锐的长牙闪着泠泠寒光,就出现在蔺绮正上方。   只要它咬下去,这抹娇贵端艳的红色,将在顷刻间洇出浓烈的鲜血,染红肮脏尘泥。   蔺绮完全对自己的危险处境置若罔闻。   她微微抬头,乌黑长发垂散而下,红衣少女长身玉立,站在风中,仰望昏暗天空,神色清润薄凉,她搭弓,射箭。   “咻”地一声,箭矢携死符飞出,这一箭气势浩荡,如有山海倾颓、天河倒灌之力,瞬间,万事万物摧枯拉朽,箭矢所过之处死气弥漫,带着无尽冷戾诡异之势,箭矢上金光耀目,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箭矢破空声,大蛇吐信声,尖牙上粘稠毒汁滴落的声音,混乱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忽而,一声包含怒火的嘶鸣声从浓烟上刺下,这嘶鸣穿透整个魔潮战场,此时,城外大部分生灵都下意识捂住了耳朵。   蔺绮搭弓的手微微颤抖。   就在大蛇尖牙咬下的瞬间,一道黑影自空中飞下,蛇头迸裂流出鲜血,带着鲜红血液的毒汁落在蔺绮手上。   蔺绮抬头,看见一只遮天蔽日的巨鹰。   ——它是这次魔潮的主将,合道境,只差一步就可直升化神。   在这只巨鹰面前,先前元婴境的蛇孱弱得如同一只蚯蚓。   巨鹰利爪拔地,叼着蛇向前滑行几里地,尾羽处,还插着蔺绮射出的箭矢。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快到秦显连爬都没爬起来,此时,他如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看中的藏品。   怎么……会这样。   蔺绮身上沾了大蛇鲜红的血液,她回头看过来,目光清冽。   秦显看到合道主将出现的瞬间,心中就涌出一股浓浓的战栗,事情好像已经完全脱离掌控,害怕在瞬间转化为愤怒,他高声斥道:“蠢货!你知道你招惹的是什么吗!”   蔺绮垂眸一笑。   她轻轻抬起一只手,鲜红袖摆在风中招摇,蔺绮语气可怜,轻声道:“我知道呀,所以我好害怕,我想让秦师兄保护我。”   几里外,巨鹰咬死大蛇后,去而复返。   “秦师兄那么喜欢我,一定会保护我的,是不是。”她笑盈盈问。   秦显觉得她疯了,他握紧剑柄,剑尖抵地,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   蔺绮眉眼弯弯,目光透过黄沙荒土,落在秦显身上。   纤细指节一弯,轻软的声音在黄沙中飘摇:“归一符,炸吧。”   秦显周遭的荒土上,隐匿的归一符接连炸开,耀眼的金光一道又一道升起,吸引了巨鹰的注意力。   直到这一刻,感受着巨鹰愤怒炽热的目光,秦显才知道这些符纸炸开的目的。   蔺绮刚刚站在这里,符纸就在这一方土地上扔着,但凡他多留意一眼,都不会发现不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他握剑的手攥得发颤,手背青筋暴起,秦显牙齿打颤,道:“蔺绮,我带你挣分数,帮你杀金丹境魔物,为什么,我待你不薄。”   蔺绮轻飘飘笑了。   但凡秦显真有他说得那么无辜,她都会高看他一眼。   她拿着一方干净锦帕,慢条斯理擦干手上沾染的血迹,只是道:“秦师兄,人性复杂,未见得我就是个好人呢。”   秦显瞳孔紧缩,浑身战栗。   漂亮的少女终于卸下所有伪装,露出其顽劣不堪的本性。在那双清润剔透的眼睛里,秦显竟然看见了不可一世的淡薄和冰冷。   和那个蓝衣少年如出一辙。   他厌恶蔺绮身边那个少年的目光,并深深忌惮他。   直到如今才发现,蔺绮和他是一类人。   一根手指竖于唇前,蔺绮漂亮的眼睛里映着星火,好看又蛊惑,她笑得清甜,说:“秦师兄,要加油哦,不然你就死啦。”   言语落下的瞬间,传送符的光芒亮起,红衣少女瞬间没了踪影。   秦显看着飞跃而来的巨鹰身影,归一符的爆炸吸引了巨鹰的注意,哪怕那一箭不是他射的,他也没处伸冤。   蔺绮,蔺绮——   错看你了,你可真是好本事。   秦显在心里不停咀嚼这个名字,目光阴狠,他握着本命剑,一跃而上迎上巨鹰。   他只是一个金丹,迎战合道本就是天方夜谭。   他现在唯一能靠的,就是朝晖剑法。   朝晖剑法,专克魔物,他未必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秦显咬牙而上。   朝晖剑法第七式——火凤耀日。   金色剑气纵横交错,幻化出火凤幻象。赤色的神鸟羽毛闪亮,自秦显的本命剑中飞出,火凤扇动翅膀,无数金色粒子从羽毛上洒下,烟霭被照得清透明亮。   此时此刻,城外混战的所有修士都注意到了天上相撞的火凤虚影和合道境主将。   城外一角,江梅引浑身是血,眼神冷漠,割断一个骑兵魔物的脖子。   他抬眸望了眼飞翔的金凤:“秦显想杀主将?疯了吧。”   容仪章手握三枚铜钱,看着天上斗志昂扬的合道境主将,很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出秘境。   她起卦。   然后,从卦象中,看见自己鲜血流干的死法。   江梅引凑过来:“算出什么了。”   容仪章收起铜钱握在手中,微微笑道:“不准,不用看了。”   江梅引慢吞吞哦了一声,慢慢挪开了。   容仪章又开始走神,目光透过耀眼金光,和被金光照得稀薄的烟霭,放在合道主将身上。   刚刚她开草木升灵,借那一方土地上的枯草,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秦显在那里,这个毫无疑问。   但是,她为什么还看见了蔺绮。   **   绯色云霞下,蔺绮坐在收光剑上,鲜红裙摆松松散散垂落而下,她往自己身上贴了一张隐身符,神色浅淡,看秦显迎战合道主将。   秦显,藏得挺深。   因为有姐姐在,她习惯了做事留一线。但她其实很敬佩那些心狠手辣、心思歹毒的恶人,比如秦显这样的。   可惜,秦显狠辣,却实在愚蠢。   蔺绮托着下巴,目光懒洋洋落在秦显身上,轻叹一口气。   巨大鹰身盘踞在蔺绮视野内,血口一张,吞噬金凤虚影,它身上魔气浓重,泼墨般的黑色涂抹天空,随着火凤的消失,炭黑烟霭有一次覆盖整片大地。   蔺绮拈着一张死符,手心微微汗湿。   即使远远隔着,她都能感受到合道主将的威压。   即使有秦显在前,她其实也不能保证自己可以杀了它,蔺绮抚了抚快速跳动的心脏,细致观察巨鹰的杀招。   不知过了多久,蔺绮眼前四闪的剑光渐渐黯淡下去。   蔺绮解开隐身符。   她站在剑上,再一次拿出青铜古旧重弓,青铜弓上抹不去的血腥气让不远处的巨鹰双眼发红,这把弓的气息,和尾羽上插着的箭矢一模一样。   蔺绮目光薄凉,望着如长箭般刺来的巨鹰。   她从巨鹰猩红的瞳孔中,窥见了合道主将滔天的怒火。她射伤了它,还欺骗了它,它自然该愤怒。   蔺绮深呼一口气,瑰丽目光透过重重烟霭,望着巨鹰鲜血粘腻的颈脖上,胸腔中烧起昂扬战意,她抬起手,袖摆在风中晃荡,像流动的火焰。   她轻声道:“死符。”   刹那间,伴随着蔺绮的灵气散开,数百张流动着诡秘符文的符纸出现在蔺绮面前,组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蔺绮指节垂下,隔着鲜红袖摆,虚空画出一个简单符文:“化风。”   伴随着呼啸风声,数百张死符顺着狂风的方向,砸向巨鹰的伤口,死气弥漫,腥臭的血腥味儿充斥在空气中。   巨鹰吃疼,仰天长啸,翅膀扑闪掀起大风,数十只禽类魔物凭空而落,它们如同巨鹰的狂热附庸,看见主人受伤,疯了一样不计后果地冲向蔺绮,像锋利的剑。   多亏秦显,蔺绮刚刚就见识这一招了,不至于毫无防备。   蔺绮手一抬,烧起刚刚布下的数十张归一符,归一符碎屑飘散在黄沙中,如洋洋洒洒的一场雪,一只又一只魔物坠落,轰然坠地的声音不绝于耳。   蔺绮的注意力投在这些小将上,只片刻的工夫,巨鹰便出现在眼前,尖喙细长,直冲她心口处来,蔺绮侧身一躲,袖摆被撕烂,剧烈的疼痛从手臂延申至大脑。   蔺绮没空去看鲜血淋漓的胳膊,翻身一跃跳上巨鹰的脊背。   耳边寒风如刀割,将蔺绮的侧脸刮得苍白生疼,她双手紧紧握着收光剑柄,收光剑身青白交错,剑尖锋芒闪烁,发尾金铃唱响,她目光明亮,点漆瞳仁中璀璨如星。   她找准时机,下手干脆狠厉,刺向巨鹰的猩红的瞳孔。   **   城外浓雾滚滚,炭黑如墨,看不清形势,只有滔滔不绝的扬尘,和时而响彻苍穹的尖锐嘶鸣,昭示着城外前所未有的混乱和危险。   蓝衣少年本蔺绮留在城里,郁闷得不得了。   天都要黑了,蔺绮还不回来。   怎么那么不着家,白衣裳就是这么教她的吗。   白衣裳会不会教人啊,怎么把蔺绮养成这样,不会就让他教,没用的东西。   少年走在街上,闷闷垂眸,怀里还抱着一堆买来的甜食。   他虽然从化神境跌下来了,但化神的感知能力却没下降,他隔着结界,望城外黑漆漆的烟霭,总觉得今夜城外不平静。   几个满身是血的修士迎面走来,咕咕叨叨兴奋地闲聊着什么。   少年依稀听见主将、魔潮之类的字眼,他回头,扯住一个修士的领子,嗓音清冽,问:“城外怎么了。”   修士们看着这个衣着华贵的漂亮少年,很和善地解释:“城外有人在杀合道主将啊。”   他们又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也不知道谁这么有勇气,参加仙门大比的这么多人里,修为最高的是蔺少主吧,金丹六重。”   “再高也高不过金丹了,金丹杀合道,刺激啊。”   “……”   少年听他们说话,心中狐疑。   有人在杀合道主将?   杀合道这件事对他来说,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但是这一批仙门弟子中,有人去杀合道,且那个人很大可能连元婴都不是,这样想就非常刺激。   蓝衣少年轻拈了下指尖。   这么刺激,总感觉是蔺绮能做出来的事。   “我看见朝晖剑法的火凤了,杀主将里的肯定有秦显。”   “秦显能杀合道?”   “说不准是天行榜前几个合作杀?倘若真能杀了合道主将,云镜排名肯定有变化,我们等等就是了,当然,他们要是死了就没办法了。”   此时,无数人怀揣好奇心,关注着云镜。   蓝衣少年听见秦显这个名字,一怔,目光落在修士们打开的云镜上。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云镜排行榜上——   迅速跳动的排行像是卡住一样,顿了一下,一息后,一个人的排名一位一位往前跳。   【第三十七位】蔺绮。   【第三十六位】蔺绮。   ……   【第十二位】蔺绮。   ……   【第三位】蔺绮。   【第二位】蔺绮。   【第一位】蔺绮。   叽叽喳喳的几个修士瞬间安静如鸡。   良久。   “这是哪位,名字看起来好熟悉。”恍惚的声音。   “卧槽,天爷啊……”一个修士神色迷离,喃喃道,“天行榜第一,没悬念了吧。”   他怔怔抬头,眼前那个漂亮少年忽然化雾消失,浅蓝色粒子逸散在空气中,瑰奇绚烂。   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抓,指尖触及粒子的瞬间,刻骨的冰凉倾上心头。   他回头看同门,下意识说:“师兄,这个好厉害,我想学。”   他师兄神色恍惚,看看云镜,又望望渐渐消失的蓝色粒子,欲言又止,反应了一会儿,说:“化雾而行……好像是化神功法。”   师弟呆呆的:“不会吧。”   师兄坚定道:“信我,我被罚抄仙门功法的时候,抄到过这个。”   **   城外。   合道主将身死,魔潮褪去,烟霭尽散。   荒土之上一片清明,夜空中星月朗照,繁密的星星挂在黑暗中,腥甜的血腥气弥漫在寒风里。   少年仙尊很后悔。   早知道蔺绮去杀主将,他就应该跟着她去的。   蔺绮软软一小只,很容易死的!   万一死了怎么办!   他循着蔺绮灵气的气息,在夜空中御剑,深秋冷风吹起霜蓝袍摆,清艳的蓝绸如流水。   他在满是鲜血的荒土上空停出,眼眸垂下,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红衣少女衣裙凌乱,躺在巨鹰柔软的腹部,整个人像是从血里捞出来的一样,又如同蜷缩起来舔舐伤口的可怜小兽。   蔺绮苍白的小脸儿上也沾了不少血迹,只有那双乌黑明亮的杏眸,亮亮的,望着御剑而来的蓝衣少年。   她受了重伤,呼吸很浅,可是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很鲜活漂亮,像是坠满星星,很让少年仙尊心动。   林清听收剑落在她身边,鸦睫垂下,轻轻眨了眨眼睛,他指尖微颤,轻轻抚去蔺绮侧脸一道淋漓血迹。   蔺绮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语气温软,说:“师兄,魔潮褪去后,星星就出来啦,很好看呢,一起看吧。”   见少年不动,她又催促道:“躺下来呀。”   “它刚死,肚子还是软的,待会硬了躺起来就不舒服了。”蔺绮说。   少年愣愣说好。   他看了会儿蔺绮,认认真真将她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确认蔺绮不会死之后,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下来。   他在蔺绮身边躺下。   巨鹰腹部温软,还是热的,像厚软的棉被,如果忽略掉鲜血,睡起来确实很舒服。   躺在这里,视野极其开阔,目之所及是浩瀚星空和荒凉旷野。   蓝衣少年侧身,薄蓝的绮丽瞳孔里,印着蔺绮的侧脸和天上的星星,他指节微弯攥着袖摆,拿袖子轻轻帮蔺绮擦拭侧脸上的血迹。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自己还带了甜食。   像是怕惊扰她一样,他的声音很轻,问:“你晚上没吃饭,我带了点吃的,你吃吗。”   蔺绮一直躺着,眼睛都不眨,望着天上的繁密星子。   她闻言动了动,侧身看少年姐姐,点点头,说:“要吃。” 第89章   少年埋首在油纸袋里翻了翻, 拿出一块包好的桂花红糖软糕,递到蔺绮手里。   他去买甜糕的时候,不知道蔺绮喜欢吃哪一样, 就各样都拿了点儿。   蔺绮接过干净油纸包着的甜糕, 乖乖抱在怀里。   同境界内, 魔物比正常人要凶猛强悍许多。   这只鹰说是合道,但它真正的实力应当比合道要高上一些,大概是半只脚迈进化神的修为,哪怕有朝晖剑法的助力, 蔺绮杀死它,还是付出了很大代价。   现在,她灵池干涸, 伤口还在往外洇血, 稍动一下, 五脏六腑就如同错位一般, 让蔺绮感到一种绝望又窒息的疼痛。   所以她现在不大喜欢动弹。   少年看出她已经精疲力尽, 也没有说话。   夜里冷风呼啸, 他解下霜蓝氅衣,用毛茸茸的氅衣把蔺绮包起来。   氅衣是很柔软的料子,还加了御寒的阵法,盖起来暖洋洋的。   蔺绮蹭蹭绒白的毛领, 也不看星星了,侧躺着看眼前精致漂亮的少年。   林清听侧眸对上蔺绮的目光,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   他手握袖摆擦了擦脸, 又检查了一下扎起的长发, 没找到哪儿脏了, 手指搭在油纸包上顿住, 油纸发出咔嚓咔嚓的微弱脆响,他眼眸睁得圆圆的,疑惑问:“怎么了。”   蔺绮笑了一下,嗓音轻软:“师兄太好看了,我移不开眼睛。”   “……”   蓝衣少年轻轻眨了眨眼睫,偏头避开蔺绮的注视,黑发掩映下,耳尖微微生出些浅红色,他小声哼了一下,把油纸包往上拉,盖住眼睛。   他压下微弯的眉眼,语气矜贵:“小撒娇精。”   蔺绮看他害羞的动作,又笑起来。   她没什么力气,像猫儿一样,小口小口咬着软糕,软糕甜而不腻,带着浅浅的桂花香。   她吃的时候,蓝衣少年就在一边安安静静看她,一块糯米软糕吃完,他拿灵气热了一筒青梅饮子,把竹筒递给蔺绮。   蔺绮撑着鹰羽想要坐起来,少年利落起身,扶住蔺绮。   这只魔物鹰身庞大如山,腹部平坦,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地方,蔺绮就靠在蓝衣少年身上。   她捧着竹筒,喝了一口温热的青梅饮,问:“师兄,你现在是不是很生气,很想斥责我。”   少年道:“有一点。”   真糟糕。   蔺绮拧眉,无赖道:“不行,你不可以想。”   “那你问我做什么。”少年听这话听得想笑。   “哦,”蔺绮说,“我怕姐姐生气,先找你探探口风。”反正你们是一个人。   蓝衣少年气急反笑,冰冷指节伸出袖摆,捏捏蔺绮软软的侧脸,嗓音清冽,凉凉道:“你不用探了,你孤身杀合道,白衣裳肯定生气。”   蔺绮枕在少年肩上,声音小小的,言语却很理直气壮:“可是我来都来了,总不能不杀吧。”   月光洒落。   “姐姐生气也没有办法了。”她叹了口气。   少年看她发愁的小模样,又心软了,开解道:“可以不告诉白衣裳。”   蔺绮懒洋洋靠在少年身上,眼珠子转转,给他一个“你到底在想什么”的眼神,嘟囔道:“你也太不相信未来的你自己了,姐姐惯来很神通广大的,他肯定已经知道了。”   “你说,姐姐就没可能为我骄傲吗,”蔺绮不死心,“我先前修出了剑气,他很高兴的。   现在她杀了合道哎。   少年拢了拢袖摆,无情打破她的幻想:“修剑气可不会死,比起为你骄傲,他应该更怕你死。”   蔺绮又叹了一口气。   不过姐姐不在这儿,想再多也是自寻烦恼。   她揉了揉脸,将这桩事甩出脑海,倚靠着少年,安安静静喝完了一竹筒青梅饮。   她原本口干舌燥,喉咙上泛腥甜血气,喝了点水才舒服一点。   他们在巨鹰腹上坐了一会儿,夜色渐深,荒土上,回响着魔物凄楚的嘶鸣。   此时星垂平野,天空清明干净,看星星很何时宜,蔺绮喜欢看,就让她多看会儿。   少年没直接传送,他把蔺绮背起来,往城门的方向去。   地上到处都是魔物带血的尸体,白骨上有青幽鬼火在燃烧,青火浮动,有一种秾醴又倾颓的漂亮。   少年在荒野沙土上穿行,蔺绮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下巴枕在少年肩窝,毛茸茸的长睫一眨一眨的,她安静凝望前方的无垠星河,浑身是伤,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定。   过了一会儿,蔺绮看见地上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秦显躺在荒土上,那张英俊的面容上全是划痕,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儿去,血肉翻卷,伤痕深可见骨,胸腔处破开一个大口子,他的金丹被生生捏碎,金色的华贵衣袍破烂不堪,金冠沾满肮脏的尘泥,鲜血染红了大片土地,胸腔没有任何起伏,跟死了一样。   少年散漫扫了他一眼,眼神平静。   这人死有余辜,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他随口感慨一句:“死得真惨。”   蔺绮埋首在少年肩窝,小猫一样蹭蹭少年柔软的长发,轻声叹道:“是啊,好可怜。”   蓝衣少年听蔺绮说他可怜,刚想说他多行不义必自毙,忽而记起这几日蔺绮和秦显一直在聊云镜,蔺绮和他的关系应当不错。   少年话头一顿,又向前走了一段,直到秦显的尸身消失在视野内,才轻声安慰:“别难过。”   蔺绮笑:“我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她的话让少年有些诧异,他抿了下唇,说:“我以为他喜欢你。”   身后的人又笑起来,嗓音轻柔,理所应当道:“他自然喜欢我呀。”   她知道?   蓝衣少年一怔,又听蔺绮软软的声音,她继而说:“他喜欢我又如何,世上喜欢我的人这样多,我又不会为了所有人难过。”   若是这话由其他人来说,多少显得有些自不量力或自视甚高,从蔺绮口中说出来,少年却觉得很正常,她就是很讨人喜欢的,没有人会不喜欢蔺绮。   然而这话听起来却显得冷漠。   但是没关系。   少年只是有些踌躇。   不知道他死的时候,蔺绮会不会为他难过。   他是想让蔺绮为他难过的,但是转念一想,还是不要难过了,他舍不得蔺绮掉眼泪。   他背着蔺绮走在浩瀚星空下,一簇簇青幽火苗在白骨上明明灭灭,蔺绮又蹭了蹭少年冷白流畅的下颌,她的长发乌黑柔软,贴在少年肩胛骨上,他心中泛起细微痒意。   风声呼啸而过,蔺绮大抵是意识不清明,声音听起来有点委屈:“师兄,好疼。”   “跟我说说话吧。”她可怜得像是一只濒死的小兽,孤独地蜷缩在风雪中舔舐伤口。   少年的心一下子软和下来,他问:“除了秦显,还有谁喜欢你。”   蔺绮微微蜷起手指攥着衣角,温软的手背贴着少年的脖颈,她想了想,说:“临云宗的师兄师姐们喜欢我,我的小仙童喜欢我,蔺浮玉喜欢我,青要山下的伯伯婶婶们喜欢我……”   蓝衣少年安静听蔺绮说话,看起来她确实是疼得狠了,人在疼痛的时候就格外脆弱,她慢声细语一直靠说话转移注意力,过了一会儿,漂亮小猫终于把人罗列得差不多了,总结陈词:“很多人,他们对我都有浅浅的喜欢。”   少年听着,轻笑了一下,问:“浅浅的喜欢?”   “是呀,”蔺绮小幅度点点头,蹭着少年柔软的蓝色绸缎,“浅浅的喜欢。”   “他们对我的喜欢,有的是我使手段得来的,有的是看我乖巧漂亮,反正总有缘由,”蔺绮指节垂下,捏捏少年颈前的衣料,随口道,“倘若换一个人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个人和我一样,他们也会喜欢她的。”   蓝衣少年眉眼稍弯:“这就叫浅浅的喜欢啊。”   蔺绮:“嗯嗯。”   她的声音轻而柔软,跟少年解释:“临云宗的师兄师姐们喜欢我,一是因为我漂亮乖巧,和他们想象中的很不一样,二是他们怜悯弱者,他们若是知道我符术的修为,知道我并不如他们想象中善良可爱,他们便不会喜欢我,而会深深忌惮我。”   “我的小仙童喜欢我,是因为我好看,还温柔待他,平易近人,会给他糖吃。”   “蔺浮玉喜欢我,是因为我是他流落在外的亲妹妹,与他有血脉牵连,他怜惜我,又愧对我。”   “……”   “然而我并不是他们以为的样子,他们也不会知道我真正的样子。”她轻轻说着。   天上星河闪烁,少年又问:“那白衣裳为什么喜欢你。”   这个蔺绮倒从没想过,她握着少年的一缕黑发,语气温软:“姐姐就是要喜欢我的。”   “姐姐不可以不喜欢我。”蔺绮说。   少年说:“他不会不喜欢你的。”   蔺绮又点点头,表示同意。   纯白的月光流下来,照到蔺绮漂亮的眼睛里。   她望着越来越近的城池,风中传来喧嚣人间的烟火气,目光透过城里顺风而起的红绸,落在马车碾轧过凹凸不平的道路,有人在路边卖花灯,明亮精巧的灯上落了一片桂花。   魔潮散去后,春水城果真是个如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少年迈入城门,蔺绮走马观花,认真瞧了瞧城里的热闹。有修士认出她,在道路最南边跳起来招手喊蔺大小姐,蔺绮轻轻眨了下眼睛,冲他点点头。   她太疼了,并没有精力回应每个跟她打招呼的人,把氅衣往上拉了拉,盖住脑袋,如此一来,她就像个被包起来的汤圆儿。   少年又问:“那什么才是深深的喜欢。”   “唔……”蔺绮想了想,眼眸中映着流转的花灯的光亮,“我若深深喜欢一个人,他于我就是天下第一等好看的人,第一等聪慧的人,第一等光明的人,是世上最好的人,是最好,不是好,也不是更好,天下生灵数万万,只有他一个是最好的。”   远处楼台上有歌女唱响,蔺绮轻软的声音落在渺茫的歌声里。   “他赤诚善良也好,虚伪冷漠也好,罪孽深重也好,泽被众生也好,他永远都好,怎样都好,他在我这儿都是最好的人,是数万万生灵都比不过的好。”   “是我看见他就开心的好,是我甘愿为之赴死的好。”   周围是风声、歌声、水流声,有人抱着伞走过,有人提着花灯,四下喧嚷热闹。   蓝衣少年长睫垂下,月光洒在睫毛上,眼眸中投下一层浅淡的阴翳。   他于是知道了。   ——蔺绮是他深深喜欢的人。   是世上最好的人。   他看见她就开心,他甘愿为她赴死。   她赤诚善良也好,虚伪冷漠也好,她都是世上最好的人。   是天下第一等好看,第一等聪慧,第一等光明的那种好。 第90章   此时星月朗照, 灯影错落。   近处檐角的花灯被风吹地旋转不止,轻柔的光晕落在蓝衣少年的眼睛里,他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心境如拨云见日般, 豁然开朗。那些往日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和沉浮青涩的少年心事, 终于在此时落到了实处。   周围嘈杂喧嚷,他背着蔺绮,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上,只觉得心情都柔软明朗起来。   原来这是深深的喜欢。   他再小一些的时候, 临云宗里,他的小跟班们经常来找他哭诉,说哪个师妹或师姐又丢掉了他们的定情信物, 哪个女孩子又和他们吵架了……   凡此种种, 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些人却能做出仙门将死的派头和气势, 说到情深处, 甚至抱着他的大腿以头抢地嚎啕大哭, 少年仙尊真得很不明白。   这种事他惯来是不理的,只有吵到他吃饭的时候,他会对地上的人说一句:“她做了让你难过的事,你就约她去试剑台比试啊, 打赢她出口气不就好了。”   地上的人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看着他,委屈地说:“可是我喜欢她,小师叔, 你不懂, 她单单说讨厌我, 我就足够难过了, 怎么可能和她上试剑台,打不打得赢再说,万一她受伤了或者更生气了怎么办。”   少年仙尊便很茫然。他确实不懂,他只想把这些人剖开看看,这所谓的喜欢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些人怎么跟中蛊了一样。   他有心想劝他们去找医修看看,转念一想,看医修挺贵的,他们肯定会来找他借钱,他的钱都拿来养剑买衣裳了,手头委实不大富裕,遂作罢。   后来这样的事见得多了,他渐渐就习惯了。   他只是不明白,既然喜欢是这样深刻入骨的情感,为什么这些人会如此简单地喜欢上一个人,难道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倘若是,他为什么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少年仙尊也不明白,当一个人有心上人的时候,为什么心上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会左右他的悲喜。   古怪,当真古怪。   他素来以为,喜欢一个人难如登天,比破镜化神还难,比飞升还难。   如今看见蔺绮,恍若凉水浇头醍醐灌顶,才知道这是件顺理成章的事。   林清听见到蔺绮,就是会轻而易举、顺理成章地喜欢她,见到就喜欢,怎样都喜欢。   他想到这个,又觉得喜欢蔺绮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无意间抿唇,矜持地笑了下。   蓝衣少年走过松云庭的参差高楼。   鲜红纱绸一条一条系在窗格上,顺风而摆,张扬又耀眼,像扬起的旗幡,为夜晚平添一种光怪陆离的美感。   雕花灯笼散发着暖色的光,照亮了飘扬的红纱,和少年清艳的眉眼。   蔺绮指节微曲,不经意间碰上少年的喉结,她安静瞧了他一会儿,轻轻笑起来。   少年问:“怎么了。”   蔺绮嗓音软和,声音很小,像一阵风,说:“我的师兄实在貌美。”   少年垂眸,长睫眨眨。   身上刀割一般的疼痛让她神思错乱,蔺绮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她细眉压平,抬眸看着少年端艳漂亮的容色。   少年姐姐可能没有意识到,他刚刚一直在笑。   月光落下来的时候,蓝色的绸缎上便闪着金粉,他眉眼弯起浅浅的弧度,薄蓝眼眸中落满星子,好看得让人心动。   她指节勾着少年一缕黑发,忽而想起之前在话本里看过的故事:“师兄,你到过人间的皇城吗。”   蓝衣少年道:“没有。”   “我也没去过,但是我在话本里看到过,”她语气软软,眉眼弯起,“人间有科举,科举殿试里最好看的人会被点做探花。”   蔺绮侧枕着少年的肩,看他瑰丽清润的眼睛,呼出的热气喷在少年脖颈上。   “若师兄去了人间,肯定是探花一样的存在,是最好看的探花郎,然后被公主看上,扶摇直上,青史留名……”   “蔺绮。”少年喊她。   “嗯?”温软上挑的声音,蔺绮蹭蹭少年冰凉的下颌,眼神迷茫,看着很不清醒。   蔺绮说他好看,他很高兴,然而被公主看上这等荒谬的言论,着实不怎么动听。   蓝衣少年紧紧抿唇,下颌紧绷,纠正她的胡思乱想:“无论我能不能做那个好看的探花,我都已经青史留名了,也不需要被公主看上。”   少年仙尊地位尊贵,恣意张扬,怎么看都跟可爱不搭边,蔺绮看他认真纠正的样子,莫名地觉得他可爱,蔺绮说:“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   蓝衣少年下意识皱眉,骄矜的目光明明白白代表了一行字。   ——那当然是写话本的人的错啊,难道还能是我的错吗。   少年冷冷哼了一声,蔺绮又笑。   她挑拣了些话本里的小故事说给少年听,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小了,意识也渐渐昏沉,她有点困倦,揉了揉眼睛。   松云庭坐落在一条临河的街道上,他们走在河边,河水反射月光,清凌凌的,像冰龙整齐排列的鳞片。   这时,少年嗓音清冽,忽而问:“你有深深喜欢的人吗。”   蔺绮含糊唔了一声,说:“有吧。”   她阖上眼睛,少年气质清冷,身上有一种极浅淡的清静味道,很让人安心。不知为何,他现在整个人都紧绷起来,蔺绮拿手背贴上他的脖颈,下意识安抚他。   她比照着自己的标准,说:“我很喜欢姐姐的。”   少年又问:“白衣裳?”   蔺绮轻轻嗯了一声。   意料之中的答案。   深深喜欢白衣裳,总好过深深喜欢其他人。   虽然他知道,蔺绮说的这个喜欢,无关风月也无关情爱,就是孺慕的意思。   但他心中还是泛起一丝酸软,他低低哦了一声,自嘲一样,问:“我怎么比不过白衣裳。”   “我也很好的。”他说。   蔺绮眉眼稍弯,安抚可怜兮兮的小狗:“那你要努力呀。”   蓝衣少年长睫轻垂,周围浮动的灯影落在他们交缠在一起的长发上,他下巴微压,压住被风吹得掀起的氅衣毛领,侧眸看着氅衣里温温软软的漂亮祖宗,说:“我会努力的。”   蓝衣少年安慰自己,虽然他还不是蔺绮深深喜欢的人,但世上有一个蔺绮给他喜欢,本身就是上苍的恩赐。他想不出比这个更让人幸福的事了。   街上热闹,少年行走间,看见一枝精巧漂亮的纸雕花,想给蔺绮看一看,喊了她一声,身后没反应,少年侧眸去瞧,蔺绮已经睡着了。   她下巴贴在他肩颈处,呼吸浅而均匀,她指节微曲,白皙的小手里,还抓着他的一截长发。蔺绮睡着时乖得要命,卷翘的鸦睫温顺垂下,温软侧脸时不时蹭蹭少年冰凉的下颌,像一只粘人的小猫。   深秋时节,晚风寒凉刺骨。   少年并没有在外面多待,看蔺绮睡着了,就化雾回了琉璃台。   他小心翼翼地把蔺绮放在床榻上,手上蓝光浮现,他伸手在蔺绮身上一抹,拿灵气洗去她身上的血迹,又出去抓了个医修回来给蔺绮看伤。   待一切事毕,已经是深夜了。   以防万一,他没有去耳房休息,而是待在床边的柜子上守着。   半夜,蔺绮起了高烧。   他修的不是医道,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看蔺绮不正常,连忙从柜子上跳下去,他翻了翻蔺绮的芥子袋,从里面拿了一堆止血补气的丹药,一股脑喂给她,他撑着下巴在床边观察了她一会儿,发现这些丹药不起作用,还是得找医修。   除了刚刚随手抓来的那个小医修,其余的会医道的人,他只知道一个。   蓝衣少年眉心皱起,随手掸了掸袖摆,抱起蔺绮,化雾出现在云舒院里。   **   蔺绮睡醒时,身上如刀割斧凿般的疼痛已经消散,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她撑着床榻坐起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清晨的阳光照进窗子,繁密的花树之间,时不时传来三两声清脆悦耳的鸟鸣。   空中飘散着清苦的草药气息,蔺绮抬眸透过窗子去看,石墩上摆着几个竹条编成的簸箕,簸箕上铺满了挂着清莹露水的药材。   小院中的场景倒是很眼熟。   蔺绮心中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这时,门吱呀一下开了,一个浑身霜白的青年推门进来,袖上沾了清凉的霜露。   注意到蔺绮的注视,容涯偏头,目光透过早上清温的阳光,和桌上一枝嫣红的山茶,落在蔺绮惺忪的睡眼中,他倚着门框淡笑一声,慢条斯理道:“听说我对你很不好,非但不给你饭吃,还让你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也不许你睡觉。”   蔺绮深吸一口气,软软地又倒下去,捏住被子一角往上拉,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   青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其中还间杂些许细微的咳嗽声。   蔺绮眼睛眨呀眨,心想少年姐姐为什么会把她送到这儿来啊,她不是说了害怕姐姐生气吗。   她如是想着,被子被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拉开。   姐姐身上的草药气息清清冷冷,给人一种明静之感,像大雨过后碧空如洗的晴空,容涯仙尊眼帘轻垂,对她温和笑了笑,说:“小可怜,别把自己闷死了。”   蔺绮又把被角拉上去,糯糯道:“闷死我吧。”   青年又轻轻笑了一下。   他屈指敲了敲蔺绮露在被子外的手,声如沉金冷玉,说:“混账东西,出来。”   蔺绮哼了一声,拉下被角,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容涯喂了她一颗丹药。   甜的,应当加了甘草。 第91章   她孤身去杀合道, 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回来,蔺绮想一想,就知道姐姐会生气。   姐姐很怕她一不小心死掉的。   果不其然, 容涯见她咽下丹药后, 随手拉来一条椅子坐下, 大有和她促膝长谈的意思。   清早时分的阳光凉如秋水,打在他苍白清艳的侧脸上,他的肤色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冷调,霜雪一般, 很漂亮。   蔺绮率先出声:“姐姐,我错了。”   “你认错认得这么积极,倒让我惶恐。”容涯垂眼看她, 目光温和又清冷, 好像什么都能看穿。   “……”   蔺绮被他看得脑海空空, 下意识收紧手, 把被角捏得皱巴巴的。   看她蔫不拉几的小模样, 跟一只犯了错等着受罚的小兽也没什么区别, 垂头丧气,可怜兮兮,很容易让人心软。   容涯将温热的甜茶递给她,嗓音轻柔, 如清涧流风:“你孤身杀合道,少年意气,可歌可颂, 算不上错。”   蔺绮脑中绷紧的弦乍然松开, 她抿了一小口甜茶, 抬头时眼睛亮亮的, 想跟姐姐撒娇。   “然而你半死不活地回来,却让我不大愉快。”容涯又开口,“上次在临云宗的时候,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若你再做出这种不要命的事,我就要罚你了。”   蔺绮眨了眨眼睛,手不自觉收紧。   她长睫轻垂,目光落在甜茶清澈的茶水里。   有风顺着窗子吹进来,深秋的风是桂花的味道,很好闻,蔺绮望着一片浮在茶水里的桂花,却有点难过。   姐姐素来把她当成一尊金贵易碎的瓷器,或一只金贵的雀鸟,恨不得把她捧到高阁上,风沾不到,雨淋不到才满意。   蔺绮闷闷道:“可是那只主将是合道,杀合道就是很危险的,我也没有不要命,我很惜命的,我不会死。”   容涯眸色冷冽,不轻不重道:“你也说了,那只合道很危险,你修为堪堪筑基,现在去杀不合时宜。”   他语气温柔,责问之意却很明显。   空中有隐隐约约的清苦草药气,和山茶花的薄淡暗香。蔺绮低着头,手捧杯盏,指节微弯紧扣杯上细纹,她静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容涯,眼眸乌黑明亮,灼灼有星,道:“求仙问道,不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吗。人长于土,生双足,却妄想遨游太虚腾云驾雾;修短随化,不逾百年,却妄求长生不死万寿无疆。”   “此时不可为,何时可为;此时不合时宜,何时合时宜。我此时见合道退让,来日等我合道,见化神该如何;待我化神,见天道又如何。姐姐怜惜我,我却不想只做被姐姐庇佑的人。前路黯淡,合道危险,所以更应迎难而上,上下求索,山高便破山开道,水深便填海造桥,千难万险,总有光明灿烂的时候。”   清晨水汽氤氲,她静坐榻上,嗓音泠泠然若碎玉,语气轻柔,却掷地有声。   窗外檐铃声清脆,青年长发松散,安静听她说完了,眸中浮出些许蔺绮看不懂的情绪,问:“遇山开道,遇水造桥?死也甘愿了?”   蔺绮撇过头不看他,心中空茫,咬唇道:“不会死的。”   她手心微生薄汗,如此正经地驳逆姐姐,还是头一遭,也不知道姐姐现在是什么心情。她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姐姐要是罚她,她也认了。   蔺绮盯视着桌上那枝山茶,茫然无措。   空气沉默片刻,细微的咳嗽声落下来,容涯垂下头,掩唇咳了一会儿,才伸手揉了揉蔺绮柔软的长发。   蔺绮偏头,白衣青年衣衫干净,笑容清旷,道:“袖袖高义,是我浅薄了。”   “袖袖有自己的志向,我甚感舒心宽慰,”他眼中笑意浅浅,光影穿透浮动的雾气打进窗子里,他继而又轻声说,“然而你也可怜可怜我,你如此不要命,我担惊受怕,也很可怜。”   “以后遇上这种事,你若提前告诉我,我便不干涉,这样如何。”他让步道。   她垂眸,抓着青年冰冷如雪的手指,乖乖点头:“我知道了。”   容涯嗯了一声。   蔺绮外裳褪去,身上只一件纯白里衣,里衣上还洇着黯淡鲜血。   容涯起身,说:“隔壁有温泉池,去沐浴吧,干净衣裳已经备好了,你去了就能瞧见。”   她昨夜又疼又累,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现在察觉到身上血迹,只觉得浑身难受。   她翻身下床,脚步轻快往隔壁跑去。   刚走近温泉池时,蔺绮便看见泉池里洒满的山茶花瓣,一处小案上又放了澡豆、干花、巾帕之类的物什,和一套干净华贵的衣裙。   周围雾气氤氲,池水温热,蔺绮在里面泡了一会儿,将自己身上的鲜血洗去了,穿上干净裙裳,只觉神清气爽,她黑发湿哒哒垂在肩上,蔺绮拿着巾帕,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出去。   小院中,清莹露水挂在枝头,晴空明净,树叶沙沙,花树下有石桌石凳。   花树上,蓝衣少年懒洋洋倚着树枝,手心朝上盖住眼睛,不知道在睡觉还是在晒太阳。   林守一身黑衣,在桌上摆了几碗红油抄手。   一个瓷勺脱离桌面往上悬了一寸,蔺绮以为谁用灵气了,细细一看,才看清瓷勺下站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绿裙小人。那绿裙小人举着勺子,舀起一个抄手,趴在瓷勺边缘咬了一口。   他们在这里待得这么心安理得,半点不怕被人发现的样子让蔺绮诧异。   她四下望了望,才发现院墙上四周有灵气流动的痕迹,这个院子给她的感觉,跟前些日子里,林守假扮的那个小厮给她的感觉一样。   估计林守在这里设了结界之类的东西,以防止他人窥伺。   这时,容涯自拐角处走出来,抬眸便看见蔺绮站在门口,她换了套干净的绮罗长裙,里裙是纯白的,外罩一身鲜红纱衣,红白间杂,生动鲜活,裙上有浅金色的诡秘符文,她倚着门柱擦头发,黑发披散,还往下滴水,日光打在她的鸦睫上,纤细长睫清凌凌有水光,如蝶翅般轻轻扑闪,她微歪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肩胛处有水珠滑落。   容涯走过去,从她手中抽出毛绒绒的巾帕:“怎么不用灵气弄干。”   蔺绮站在原地,乖乖等姐姐给她擦干头发,墨色瞳仁望着石板,软软道:“没多少灵气啦。”   她昨夜杀合道杀得灵气耗尽,虽然现在恢复了一点,但到底寥寥,蔺绮不愿将灵气浪费在这等小事上。   恰巧,仙尊这个分神的灵气也耗尽了,他垂首,温柔细致地帮蔺绮擦湿发。   南侧花树上,蓝衣少年倚着树干,双手抱臂,目光阴郁,望着这边的动静。   “哎呀——”一声清甜的呼声,绿裙小人靠着瓷勺,坐在石桌边缘,双腿交叠在一起轻轻晃晃,单手托腮,若有所思地看着蔺绮和容涯,“很久很久以前,我喜欢的人也会帮我擦头发呢。”   “闭嘴!”蓝衣少年语气阴森。   绿裙小人杏眸圆圆,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   “好咯好咯。”绿裙小人双手叠在一起捂住唇角。她才不跟脾气古怪的小孩子计较呢。   林守坐在一边看热闹。   少年气不打一处来,他利落地从树上跳下去,手压住高束起的乌发捋了捋,走到蔺绮面前,指尖放出浅蓝色灵气,在蔺绮发间一抹,蔺绮湿哒哒的长发瞬间被烘干,他道:“好了。”   蔺绮摸摸柔顺干爽的黑发,说:“多谢师兄。”   蓝衣少年轻轻哼了一声,唇角微微上扬,故作不经意瞥了容涯一眼。   容涯仙尊微哂,并不理他,对蔺绮说:“吃饭吧。”   少年和蔺绮并排,容涯听见身后少年小小的声音:“你要擦头发可以找我。”   随后传来的是蔺绮不信任的言语:“你会吗。”   蓝衣少年恼羞成怒:“我堂堂化神,我有什么不会的!”   蔺绮依旧不相信他,懒洋洋道:“可是素来都是旁人侍奉师兄呀,师兄应当从来没有做过这等事吧。”   少年仙尊:“我可以学。”   蔺绮:“嗯嗯。”   ……   蔺绮应付完少年姐姐这个无理取闹的幼稚鬼,在石桌前坐下,绿裙小人坐在桌沿,抬头笑着看她。   这时,蔺绮才看清她的样子。   她小小一个,若不注意去看,甚至注意不到她,长裙是新绿色,像春日枝头初发的细芽,裙裳并不像什么金贵的料子,很是朴素自然,她生得很好看,柳眉杏眼,樱唇娇艳,肤色白皙,脸上不施粉黛,宛若出水芙蓉。   蔺绮认真看了看,才发现她没有影子。   她和少年姐姐一样,也是个类似幽魂一样的生灵。   她也看着蔺绮,眉舒眼笑:“我认识你哦,你叫袖袖。”   她放下手中折扇,青绿色的光晕在扇面流转,扇面变大,大约变成人掌心大小时,绿裙小人裙摆轻晃,跳到扇面上,折扇悬空而起,出现在蔺绮眼前。   扇子是绢布制的,小人站在绢布上,双手张开轻轻捧着蔺绮的下颌,轻轻的触碰,蔺绮没有任何实感,像是一阵春风拂过,她衣裙上莹光点点,清澈的瞳仁中,有青绿的底色。   很奇怪,蔺绮看见这双眼睛的时候,下意识想到春天。   绿裙小人声音轻柔,如沾了青草气息的风:“我叫甘灯,是藻玉山上的仙鹿。”   甘灯睁着漂亮的眼睛看蔺绮,白皙的脸颊微红,她抿抿唇角,害羞地笑了一下:“袖袖,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很喜欢你啦。”   蔺绮看着这个漂亮小人,有些疑惑,问:“我们之前见过吗。”   甘灯:“见过呀,可惜那时候的我说不了话。”   “我太疼啦。”她轻轻解释。   蔺绮若有所思。   “你不是有喜欢的人吗。”少年仙尊眼眸疏冷,淡淡接话。   既然有喜欢的人,就不要抢别人喜欢的人了吧。   深秋的早上,清风微寒,吹起甘灯青绿的裙摆,她从折扇上跳下去,扇子变小,被她握在手里,她轻拧细眉,对容涯说:“您这个分神不太礼貌哦。” 第92章   容涯轻笑一声, 并不言语。   蓝衣少年目光森冷,冷哼一声。   林守的厨艺比仙尊要好上许多,抄手皮薄馅多, 轻轻咬一口, 肉馅的香浓汁水便混着红油, 在唇齿间迸发,香而不腻,蔺绮将一整碗抄手吃完后,林守还给她添了几个。   秋日的天空格外明净, 用完饭后,蔺绮便坐在石凳上,静静望了会儿树上繁密的白花, 容涯站在她身后, 用木梳将她的长发梳顺, 温柔细致地拿红绳给她编了个时兴的发髻, 他的手修长白净, 指节挂红绳的时候更显苍白, 蔺绮情不自禁捏了捏他的指骨,容涯微怔,哑然笑了下。   再之后,院门外遥遥传来吹吹打打的热闹声音, 是城主府的人来迎新娘子。   城主府的人既然来了,云舒院就不能再待了。   只是,江白薇不在这儿, 待会儿外面的人进来找不到新娘怎么办。   蔺绮有些疑惑, 这个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释。   她在离开前, 看到了一个身穿红嫁衣的傀儡, 它皮相细腻,面容清秀,眼睛空洞洞的,一看就是死物,甘灯一溜烟钻入傀儡的躯壳,傀儡周身浮起一层青绿色光晕,这光淡如薄雾,很快湮灭在清寒的空气中。   眨眼的工夫,傀儡,或者说甘灯,便穿着鲜红的嫁衣,原地转了一圈。   甘灯有些不悦地将目光投向容涯,“我答应帮忙扮新娘子,是要承担很大的风险的,没有功劳有苦劳,您至少给我一身好看的嫁衣吧。”   容涯温和道:“这是他们送来的嫁衣。”   甘灯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少顷,又如林间干净纯粹的小兽一般,跑跑跳跳出现在蔺绮面前。   “袖袖,我们差不多高了哦。”她伸手比划比划两人身高。   蔺绮点点头。   自从见到甘灯的那一刻起,甘灯就对她很热情,她能感觉到,甘灯似乎是很喜欢她的。   这种喜欢让蔺绮感到熟悉。   姐姐看青要山下的百姓时,神情也和甘灯看她一样。   就像。   ——神明看到了自己喜爱的信徒。   甘灯的热忱让蔺绮不解,但她素来很会讨人欢心,附和甘灯说了几句话,甘灯便如天真稚子一般,眨巴眨巴眼睛笑起来。   她微微前倾,捧住蔺绮的侧脸,清澈眼眸中带着些许怅然:“袖袖,谢谢你啦。”   蔺绮不解。   她却招招手,示意众人离开。   蓝衣少年带蔺绮化雾离开。   云舒院水雾迷蒙,花树上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终年不败,甘灯一身鲜红嫁衣,拉开院门,将笑容灿烂的喜婆们迎进来。   “滴答——”一滴晨露坠下枝头,打在青石板上。   回到暂居的小院的时候,时辰还很早,蔺绮看见一个穿云海天洲弟子服的修士。   他佩剑立于院子里,逡巡不止,看见蔺绮的时候,他匆匆走上来,焦急问:“蔺大小姐,您看见秦师兄了吗,昨天他是跟您一起去城外的,您知道他现下在哪儿吗,我有要事找他。”   蔺绮惊讶道:“他还没回来吗。”   她拢了下碎发,朝紧闭的屋舍门望去,迷茫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你别急,可能有事耽搁了。”蔺绮安抚道。   “秦师兄也失踪了不成?”弟子脸色难看。   他急得在原地剁了两脚,匆匆忙忙跑出去了。   蔺绮扫了眼他远去的背影,若无其事收回目光。   失踪?   蔺绮眨眨眼睛。   蓝衣少年问:“你做的?”   蔺绮杏眸睁圆,不敢置信:“师兄,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人吗。”她哼声谴责,头也不回往前走。   “怎么会,”少年垂眸看她,似笑非笑,他跟上蔺绮的脚步,说,“你是我心中最好看最善良最光明的人了,这种坏事一看就不是你做的。”   蔺绮顿足,少年姐姐这样夸她,反倒让她不好意思,她回头看蓝衣少年:“万一是我做的呢。”   少年眸光清澈,笑说:“那你就是我心中最好看最善良最光明最聪慧的人。”   他站在阳光中,长身鹤立,脊背挺拔,像个精致的雪人儿,乌黑长发垂下,半遮住他清艳瑰丽的眉眼,眸中似有星光。   蔺绮哑然半晌,心里软了一下,忽然想抱抱少年姐姐。   蓝衣少年看她站在原地不动,又小狗一样巴巴跟在她身边,轻轻推推她,蔺绮轻笑,走进屋子里。   少年眉眼飞扬,似乎觉得自己说了句很动听的话,至少在他听起来,这句话十分动听,倘若蔺绮愿意同他说这句话,他死也甘愿了。   少年站在她身侧,犹豫了一会儿,语气矜持:“是不是被我感动了。”   蔺绮笑道:“一点点吧。”   蔺绮单单说“一点点”,少年便好像讨到了天大的奖赏一样,唇角微勾,眼眸明亮。   他无意识间抬手,手和袖摆一起,径直穿过门廊的雕花木板。   他脚步顿住,微微怔神,眼睫半垂下,看自己的手。   阳光打在他的手上,少年的手苍白到近乎透明。他站在蔺绮身后,眨了眨眼睛,伸手去牵蔺绮的手,牵不到。   他的手已经完全虚化了。   少年知道,他终归有一日会回归本体、消散于天地间的,注意到自己的变化,他也不觉得难过,只是有点遗憾。   牵不到蔺绮的手了,这可真让人怅惘。   他还没牵过几次蔺绮的手呢,就牵不到了。   蔺绮回头,一双星眸清润透亮,直直看到少年心里,她问:“怎么发呆。”   少年将手伸进袖子里,摇摇头:“没事。”   “蔺绮。”少年喊她。   “嗯?”   “你已经排名第一了,后面的人也赶不上你,”少年薄蓝的瞳仁冰润剔透,认真回想,“春水城南有个清虚湖,据说有奇景,我们去看看吧。”   春水城是座很漂亮的城池,日光里浮动着桂花的清香,街上挂着绮丽的红纱。   清虚湖在小山中,蔺绮和蓝衣少年一起沿着山道往上走。走到山谷中,行人漫步在山道尽头,牛背上的小童嘴角沾着饴糖糖渍。   山谷里,零零散散的游人在晒太阳,还有几个佩剑的修士混入其中。   蔺绮坐在湖边草坡上,轻轻伸出手,阳光透过指缝照在她莹白的脸上。   她眉眼稍弯了一下,眼眸清亮带笑:“青要山的山谷里,也有一片湖。”   蓝衣少年:“青要山?”   “我是在青要山上长大的呀,”蔺绮看少年眼中的茫然神色,忍不住对他生出几丝好奇,“师兄不知道青要山吗,师兄住在哪儿。”   少年道:“住在临云宗,采荷宫。”   “采荷宫位于薄山山脉极北,人迹罕至,很是冷清,没什么意思。”他躺在枯草地上,懒洋洋望着天上,又道,“宫中还有一颗千年流苏古树,这是临云宗镇山神树。”   蔺绮说:“好看吗。”   蓝衣少年认真道:“这颗破树活得太久,生了树灵,喜欢拿树藤乱抽人,很是丑陋。”   蔺绮情不自禁笑出声。   这个评价,多多少少带了些怨气。   少年细心叮嘱她:“你以后要是去采荷宫,千万要小心这棵破树。”   “它如此凶残,我应当不敢去,”蔺绮说,“我打不过它。”   “不妨碍,它欺软怕硬,你找个化神一起去就行。”他说。   蔺绮想了想,道:“那师兄陪我一起去吧,想要找到别的化神很不容易的。”   全仙门统共也没几个化神。   蓝衣少年眨了眨眼睛,轻声说:“其实也不一定要化神,它除了欺软怕硬,还很爱慕虚荣,你路过它时,夸一夸它,它就不会欺负你。”   一语毕,他没给蔺绮搭话的机会,撑着枯草坐起来。   “几千年过去,也不知道采荷宫还在不在,你得问问白衣裳。”他又道。   蔺绮点点头。   她进临云宗以来,一直待在霜雪天里,对临云宗的了解很少。她本来打算,拿天行榜榜首之后就直接回青要山的,倘若采荷宫还在,她还真想在回去之前,去姐姐年少时住过的地方看看。   一个老翁坐在不远处,轻轻打着蒲扇,阖着眼睛晒太阳。周围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   待在这样的环境里,蔺绮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酥软了。   她从芥子里拿出两筒青梅酒,递给少年一个,她打开竹筒封盖,正打算喝,身边一阵风拂过,一只白皙的手出现在蔺绮视野内,瞬间抽走了装满青梅酒的竹筒。   “我征用了。”一个矜傲的声音落在草地上。   蔺绮抬眸去看,蔺轻梨一身金橙色绮罗长裙,下巴微扬,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她离蔺绮只有几步远,把青梅酒抱在怀里,上下打量了一番蔺绮身边的少年。   蓝衣少年仪态端雅,气质清贵,薄蓝的瞳仁里落满微凉日光,清凌凌的,有一种永不褪色的光亮。   蔺轻梨的眼神中划过一丝惊艳。   她看向蔺绮,满意道:“不错,很有长进。”   蔺绮觉得她奇奇怪怪的。   还没等蔺绮开口说话,蔺小孔雀便甩甩袖子,在蔺绮身边坐下,悄悄给蔺绮传音。   “你上次一直跟在一个男的身边,满心满眼都是他,这样便很不好,很不划算。”她语气骄纵,“不过,同时喜欢好几个人便很不错。”   蔺绮:“……”   她真得不是很明白蔺轻梨。   蔺轻梨自以为传音十分隐秘,然而在少年面前,她的传音跟扯着嗓子昭告天下没什么区别。   他原本盯视着蔺轻梨,微微偏头,迷茫地看着蔺绮,碎发半掩住漂亮的薄蓝眼瞳,眸中似有薄雾,看起来有点可怜。   蔺绮道:“是姐姐。”   如果她没猜错,蔺轻梨说的应该是进秘境之前,她和姐姐一起去松云庭参加生辰宴的事。   蓝衣少年这才放心。   “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蔺轻梨微微皱眉,“你们说话我怎么听不懂。”   蔺绮说:“你说的话我也不明白。”   蔺轻梨轻轻哼了一声:“有什么不明白的,笨。”   “你平素见识太浅,世上好看的人多了去了,你都应该多瞧一瞧,仔细分辨,认真揣摩,”她老神在在,给蔺绮传音,“情爱这种东西,很复杂的,不能太喜欢一个人,不能用情至深……”   蓝衣少年幽幽扫她一眼,看得蔺轻梨脑海一空,喋喋不休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憋得她难受。   蔺绮听得想笑:“你经历过情爱吗。”   蔺轻梨眼睛瞪圆,凶巴巴看她,心道你怎么不传音呢,被人听见了多不好啊,她哼了一声:“没有。”   蔺绮又问:“那你怎么知道那么多道理。”   蔺轻梨:“我就是知道!”   蔺绮:“……”行吧。   她指了指被蔺轻梨抢走的青梅酒,问:“这是酒,你可以喝吗。”   “秘境危险,玉牌失效,稍有不慎就可能丧命,应该不能喝酒吧。”蔺绮猜测。   “我就要喝。”蔺轻梨把竹筒抱在怀里。   蔺绮心想随便吧,她真得不能理解蔺轻梨到底在想什么,她拿出云镜,找出给蔺浮玉发传讯的聊天框,说:“哦,那我让哥哥来接你。”   蔺轻梨连忙扣住她的手,不满嘟囔:“我现在还没喝呢。”   她压着云镜不让蔺绮动作,蔺绮无法,只能收回云镜,又从芥子里拿出一筒青梅酒打开喝了一口。   蔺轻梨看着她,轻眯起眼睛:“你为什么喝酒,兄长说了,秘境里不能饮酒。”   蔺绮的瞳仁乌黑如玉,她长睫半垂,软软道:“他管不了我。”   蔺轻梨眼睫轻轻抖抖,不解道:“你看起来那么乖,怎么也有叛逆的毛病。”   蔺轻梨问:“那谁能管得了你。”   蔺绮抿了一小口青梅酒,酸酸甜甜的酒水咽下喉咙,她轻声道:“哥哥打不过我呀,打得过我的人才有资格管我。”   蔺轻梨猜测:“蔺岐山?”   蔺绮心里惊讶,你怎么直呼你爹的名字,我都很少直接喊姐姐的名字。   她摇头,说:“不仅要打得过我,还要长得好看。”   蔺轻梨:“多好看?”   蔺绮:“天下第一好看。”   蔺轻梨于是想,怎样的好看才是天下第一好看。   蓝衣少年静默了一会儿,便知道蔺绮说的是白衣裳。   这时,蔺轻梨扫了这个漂亮少年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她凑近蔺绮,轻轻问:“他是天下第一好看吗。”   蔺绮觉得这样怪好玩儿的,她也学着她的样子,垂首小声道:“是呀,我也很喜欢师兄的,不过我说的是我的美人姐姐。”   我也很喜欢师兄的。   蓝衣少年眼睫轻垂,内心忽而泛起一丝酸软。   清风微凉,湖水泛起层层涟漪,一只白鸟自水面擦过,扑闪着翅膀飞上云端,纯白的羽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蔺绮懒洋洋的,靠在少年仙尊身上喝青梅酒,她问蔺轻梨:“小师姐,你怎么会在这儿。”   大比进程过半,形势应当愈发紧张才是。据她所知,蔺轻梨应当还没进前十,这时候不出去找魔物杀,反倒来这儿游山玩水,很不符合常理。   蔺轻梨轻抿了下唇,说:“我找仪章姐姐算过了,这里风水好,我来拜拜。”   蔺绮:“?”   蔺轻梨手指半弯握着袖侧,她下巴微微抬高,理直气壮道:“我进了秘境就开始时运不济,我找个风水好的地方拜拜怎么了,没准我真得可以转运进前十呢。”   这是天下第一仙门的天之骄女该说的话吗?   难道不该靠自己吗。   蔺绮沉默了一会儿,选择尊重:“那你拜吧。”   蔺轻梨抓着蔺绮的袖子,发间金丝步摇轻晃,响音清越,她脆生生道:“你跟我一起。”   蔺绮愕然:“小师姐,我已经第一了。”   蔺绮一下子跳上排行榜第一这件事,确实很让蔺轻梨惊讶,她刚刚卡到第十,蔺绮就直冲榜首,她的名次只能向下一位,掉出了前十,她在惊叹仰望之余,心中还有些许复杂情绪。   不过……蔺绮能拿第一,她也很为蔺绮高兴,看见排名变化的瞬间,她心中甚至在庆幸,还好,蔺绮这么厉害,父亲应该会对她很好很好吧。   如此一来,她也不必每日都背负着这样深的愧疚了。   蔺轻梨眨眨眼睛,压下眸中杂乱情绪,她眼眸澄澈,有点恨铁不成钢:“你不要骄傲!万一后面有变故呢,你提前拜一拜容涯仙尊,让仙尊认识认识你,有什么不好。”   蔺绮:“……”   我跟他已经相当认识了。   蔺轻梨已经从芥子里拿出两张请神符,往蔺绮手中塞了一张,皱眉看着怔怔呆呆的漂亮妹妹,扯扯她的衣裳,不满道:“请神符很珍贵的。”   “没准真得能让容涯仙尊听见我们的声音呢。”她说。   蔺绮听她说话,下意识去看少年姐姐。   蓝衣少年坐在一侧,一只膝盖微微曲起,姿态松弛倦懒,长睫垂下,遮蔽日光,在眸中投下淡淡的阴翳,他的皮肤有一种冷淡的苍白,在日光照耀下有近乎透明的质地,好似即将消融的雪,漂亮的眼眸中带着似有似无的笑。   他指节垂下,笑着说:“如果他灵气散尽,说不定听不见呢。”   蔺轻梨作为剑修,最听不得有人说容涯仙尊不好,她蹙起眉:“你说谁没灵气?谁听不见?你知道容涯仙尊是什么人吗!”   蔺绮拉拉蔺轻梨的袖子,心想你快别说了。   蓝衣少年垂眸看着蔺绮,嗓音清润:“或许有人能听见。”   这话把蔺轻梨搞糊涂了:“谁能听见。”   少年仙尊轻轻一笑,声线干净:“你们请愿试试,不就知道了。” 第93章   蔺轻梨试图理解蓝衣少年的意思, 无果。   但临云宗高高在上的小孔雀绝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她轻哼一声,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蔺轻梨扯扯蔺绮的袖子, 把她从蓝衣少年身上扒拉下来, 矜慢地抬了抬下巴, 对蔺绮说:“坐直。”   “要虔诚!”蔺轻梨语气郑重。   蔺绮点点头。   她挺喜欢蔺轻梨的。   蔺轻梨虽然骄纵又古怪,但对她很好,言行举止可爱天真,她对这样的女孩子素来报以最高的耐心。   蔺轻梨干净得闪闪发光, 是她无法成为的人。   蔺绮坐在蔺轻梨身侧,学着她的样子双手微阖,握住符纸。   蔺轻梨看蔺绮乖巧照做, 唇角轻轻上扬, 这才满意了。   这两张请神符是蔺轻梨上次仙门大比前十赢来的奖品, 她一直舍不得用, 这次肯拿出来, 也不单纯是跟蔺绮说的, 想拜仙尊转运。   容仪章施卦卜了秘境里所有仙门弟子的命数,结果都不大好。   蔺轻梨怕自己死在这里。   哪怕请神符大概率请不来仙尊,她做法求个心安也无伤大雅。   蔺轻梨阖上眼睛,眼睫微微颤抖, 有点紧张,她深吸一口气,小声念词:“今我有愿, 祈告仙尊。”   话语落下的瞬间, 她手中的符纸渐渐虚化, 逸散成洁白的光点, 自蔺轻梨白皙的指节之间流散出去,顺风而上湮灭在空气中。   向姐姐请愿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蔺绮倒没蔺轻梨那么紧张。   蔺绮乖顺垂睫,盯视着手中的符纸,语气轻软:“今我有愿,祈告仙尊……”   符纸握在手中,纸张轻而薄,指节擦过时,时而发出酥脆的咔嚓声。   蔺绮念出这八个字时,符纸慢慢化作光点,蔺绮握着残余的符纸,质感轻柔虚无,像是握着一阵风。   纯白的光点浮动在空气中,由于在湖边,空中还浸着微凉水汽,符纸消散,蔺绮的神识似乎被拉上混沌光明的太虚云层,四下空茫茫。   一个清朗干净的声音落在识海里:“你有什么愿望。”   蔺绮抿了下唇,情不自禁弯起眉眼,轻轻笑出声。   “不许笑,要虔诚。”识海中,那个声音又出现。   蓝衣少年的手拢在袖子里,懒洋洋压住额角被风吹起的碎发。   “仙尊恕罪,弟子知错了。”蔺绮在识海中传音。   少年仙尊眨了眨眼睛,神色矜持。   “原谅你了,你许愿吧。”   这倒让蔺绮想起第一次向容涯仙尊请愿时的场景。   她不信仙尊真得会听仙门弟子的声音,随口许了个愿,向仙尊要一枝梨花。容涯仙尊便当真以分神出关,来霜雪天里送了她一枝梨花。   蔺绮闭上眼,轻声许愿:“仙尊在上。”   “我想要一枝梨花。”   话音刚落,蔺绮听见林间白鸟扑扇翅膀,成群飞起的声音,她睁开眼,怔住了。   狂风乍起。   分明是白昼,晴空之上,却突然出现一颗极浩瀚、极蓝的星子,那星子自苍穹而坠,须臾间,便拖出一条长长的光痕。   光痕上流着纯粹的蓝,像是瑰丽浩荡的汪洋大海。   片刻工夫,星子越来越近。   蔺绮只看见一片蓝,那蓝光渐渐淡下来,像是温煦晴空下的粼粼浪涛。   蓝光无声砸上湖岸。   顷刻间,便碎成无数零散的光影,火树银花一般,飞溅到蔺绮周围,像炸开的星子。这一瞬间,山谷中所有人都驻足痴望,惊呼声不绝于耳。   湖岸,这片空旷的衰枯草地笼罩在一片蓝光中,光晕正中央,梨树抽枝疯涨,只半刻钟的时间,就从一颗新栽的小树苗,生成枝叶盘虬的参天古树。   梨树枝叶繁密,枝头抽出湿润带水的柔嫩新芽,梨花星星点点绽放开,像炸开的烟花,很快铺满了整棵树。   蔺绮好似听见花枝吐蕊的噗噗声,梨枝上白花如喷雪,像生机勃勃的春天。   浅蓝色粒子碎片星星点点,落在梨花中间,有一种瑰奇绚烂的漂亮。   蓝色破碎粒子顺着白花飘落下来,落到蔺绮的长发上,她情不自禁抬头,长睫轻颤,指节微抬,触及一片落下的蓝光。   这光冷冷的,却不寒凉。   “你去挑一枝吧。”含笑的声音响起。   蔺绮往蓝衣少年处看去。   他懒洋洋坐在繁密树冠下,乌黑发丝垂散,发间落的几片梨花,为清贵少年平添几分纯稚,蓝衣松散。   日光透过青叶白花,打在他苍白清艳的脸上,少年眉眼轻弯,周身落满蓝光,眼中清亮有星。   她想要一枝梨花,少年仙尊却给了她一个春天。   一个长满星星,梨花喷雪的,盛大的春天。   蔺绮有些出神,心中顷刻涌出深刻的欢喜,她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她在识海中传音,说:“我不可以全都要吗。”   小贪心鬼。   少年垂眸轻笑。   “可是,这一树梨花种在哪儿呢。”识海里的声音再次响起。   蓝衣少年望着蔺绮,薄蓝瞳仁温柔干净。   蔺绮说:“青要山。”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去过青要山,他脑海中,却浮现出山巅覆雪,山间生满珍奇草木,山下麦田成片的图卷。   少年眸光清温:“好。”   蔺绮又说:“我要它一年四季都开花。”   少年:“可以。”   蔺绮眼睫扑闪,温软道:“它是我一个人的。”   蓝衣少年笑着看她:“是你一个人的。”   梨花簌簌下落,蔺绮双手捧起,接住一手的梨花,她微垂首,轻轻一吹,洁白的花瓣顺风而起,飘到少年霜蓝的衣摆上。   她忽然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蔺轻梨坐在一侧,怔怔看着头上布满青叶白花的树冠,戳戳蔺绮,失声良久,问:“仙尊回应你了?”   蔺绮:“嗯。”   蔺轻梨又呆了很久,她盯视着蔺绮,目光无神,过了一会儿,才恨铁不成钢道:“容涯仙尊已经几百年没回应过仙门了!他回应你!你、你就让他给你开花?”   蔺绮笑吟吟问:“那小师姐想许什么愿?”   蔺轻梨想了想,说:“进前十,到容涯仙尊座下修行。”   蔺绮觉得她的愿望也没比自己的远大多少,一侧眸,看见蔺轻梨低垂眼帘,抿着唇,捏自己手指的可怜样子,蔺绮问:“你许愿了吗。”   蔺轻梨蔫儿不拉几的:“许了,没反应。”   “可能仙尊刚刚在我这里,没有注意到你,”蔺绮扯扯蔺小孔雀的袖子,“你再试试。”   蔺轻梨狐疑地看着她,心想可能吗,但还是耐不住心痒,又尝试了一下。   她紧张得手冒薄汗,她闭上眼睛,语气虔诚:“今我有愿,祈告仙尊。”   “仙尊垂怜,”她小声说出自己的心愿,“我想进此次秘境排名前十。”   她跪坐原地,脊背停止,安静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反应,只有风声穿耳而过。   这才是正常的,容涯仙尊百年不入世,回应蔺绮便已经很让人惊喜了,怎么可能连续回应两个人。她安慰自己。   蔺轻梨掩住心中失落,紧紧抿唇。   “你知道临云宗门规第三卷 第十七条是什么吗。”一个清冽矜贵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这个声音极年轻,动听悦耳。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蔺轻梨错愕不已。   声音直接灌入识海,哪怕她睁开眼,也找不到容涯仙尊半点虚影,但她依旧吓到睁眼,她下意识握住蔺绮的手,她纤细白嫩的指节微微颤抖。   蔺轻梨失声片刻:“……”   她呆呆的:“是什么。”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那个声音说。   蔺轻梨:“第三卷 门规里没有十七条。”   她神思恍惚,以至于忘了识海传音,直接说出来了,不过蓝衣少年就在这儿。   他给蔺轻梨传音,语气轻慢:“是吗,没关系,我出去补上。”   “那……仙尊,我能进前十吗。”蔺轻梨语无伦次。   蔺轻梨察觉到,蔺绮身边那个漂漂亮亮的蓝衣少年看了她一会儿。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清冷温和的语气。   蔺轻梨握紧蔺绮的手,怔了好久。   直到蔺绮的手被她握得发麻,蔺轻梨才恍恍然如灵相入体,神思清明,震惊道:“仙尊的声音竟然这样好听!”   “他不是活了几千年吗,不是应该很……”蔺轻梨咬了下舌头,硬生生把接下来的话咽回去,她换了个词,小声对蔺绮说,“很年长。”   蔺绮心说,跟你说话的是少年姐姐,自然年轻呀,他比你还小一岁。   而且,姐姐声音也好听,他长得还好看呢。   然而,蔺轻梨并不需要她的回答,虽然不知道少年仙尊跟她说了什么,但蔺绮看她的模样,只觉得她离傻不远了。   蔺轻梨跪坐在草地上,梨花落满她的发丝,她也纹丝不动,只有眼睛时而眨眨,一直呆呆注视着碧蓝的湖泊。   过了很久,蔺轻梨拿出云镜,自上而下给几十个人发了传信。其中,包括她最讨厌的秦罗衣。   蔺绮不经意间,扫过她云镜的页面。   蔺轻梨:你知道临云宗门规第三卷 第十七条是什么吗。   蔺浮玉:没有第十七条。   蔺轻梨: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蔺浮玉:?   蔺浮玉:你疯了?   **   此时,蔺浮玉就在琉璃台。   近几日,一直有仙门弟子失踪,蔺浮玉下令,让所有临云宗弟子都结伴同行,如此一来,临云宗失踪的人数下降了许多。   然而,就在刚刚,简端告诉他,又有一个临云宗弟子失踪了,失踪时间在半个时辰前,和失踪弟子同行的那个人半路回院子拿东西,一回来就找不到他了,地上只留一滩血迹。   蔺浮玉正往他最后出现的地方赶。   “你确定是这条路?”蔺浮玉收起云镜,问前面带路的弟子。   他是失踪弟子的同伴,叫宋酒。   “就是这条路,”宋酒肯定道,“首席师兄,我还记得前面左拐的地方有一棵桂花树,他那时候就在桂花树下等我。”   “哦,”蔺浮玉语气清淡,“你觉得前面左拐还有路吗。”   宋酒抬头往前看,左侧是一堵望不见尽头的灰墙。   他愕然顿住。 第94章   琉璃台内的道路四通八达, 这里却只有一条长得望不见尽头的幽深巷道,两侧是高高筑起的灰墙,道旁没有桂花树, 空气中却充斥着幽暗馥郁的桂花的香气。   即使有日光映照, 蔺浮玉也感受不到任何自然光的轻暖感。   一束浅金光线擦着飞起的檐角打下来, 蔺浮玉伸手,白净带茧的指节触上那束光,他感到一种诡异凋敝的寒冷。   “师兄,”宋酒眼中露出些许恐惧的神色, 他唇角发白哆嗦,“咱们……咱们是不是也要失踪了。”   蔺浮玉收回手,侧眸看他一眼:“你是剑修, 握紧你的剑。”   “是。”宋酒郑重应。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幽深的巷道上。   约莫过了一刻钟, 视野内, 出现巨大精美的青石牌坊。   穿过牌坊, 青石板延申的道路上, 载满珍奇花树, 树间星火散落,莹莹幽幽,璀璨漂亮。   道路尽头是一座奢华宫室,银屏金屋, 碧瓦朱甍,浅金光晕如流水般自天穹泻下,将整座宫室笼罩其中, 此处精致华美的程度之深, 竟比临云宗主峰大殿还要高上几分, 宋酒仰望朱门, 只觉得自己进了仙山琼阁、人间仙境。   一个和善老妪出现在朱门外,朝宋酒揖了一礼。   宋酒下意识去找蔺浮玉,一转头,四下空荡荡,只有自己站在青石板路上,宋酒心中警铃大起,握紧手中剑,戒备地看向老妪。   老妪道:“仙师大人恕罪,我等贸然将您请进来,实属无奈之法。”   宋酒指节收紧。   老妪道:“我等有求于大人。”   一个苍老阿婆言辞恳切,在他面前低声下气解释乞求,这让宋酒不知道如何行事,他绷紧身子,仍旧保持着戒备的姿态,问:“我师兄呢。”   老妪道:“主人已先行请他进去了。”   “进去,进哪儿?里面吗。”宋酒质疑。   她侧身避开主道:“大人请。”   宋酒将信将疑,站在原地不动。   这时,一个穿着白衣的弟子站在门内,兴奋地来回招手,跑跑跳跳地出来:“宋酒!宋酒!”   “杨河?”宋酒瞳孔震惊。   “你不是失踪了吗!”他下意识放大声音喊出来。   杨河就是他和首席师兄来找的失踪弟子。   杨河挠挠头发:“失踪?”   “哦哦,”他说,“我知道先前失踪的弟子都在哪儿了,他们都进了这里,这真是个天大的好地方,跟仙境一样,比临云宗好多了。”   宋酒皱眉。   虽然此处确实浩瀚绮丽,然而鬼魅之处焉能称得上好,一不留神被人吃了都没处哭。   他低声对杨河说:“胡言乱语,你既然没事,我们待会儿和首席师兄会合了就出去。”   “首席师兄也来了?”杨河讪讪,他摸摸鼻翼,“是来找我的?都怪我都怪我,我应该提前给你们通个消息的,你们出去吧,我就不出去了,我已经答应他们,要留下来保护春水城了。”   “留下?”宋酒被他的话搞糊涂了。   杨河点头,和他并肩走。   老妪在前面带路,老妪闻言回头,眼带泪水,对他长长又行了个礼,言辞诚笃,真心实意道:“仙师大人,春水城世代受城外魔物侵扰,所有人都在惶恐度日,还请仙师垂怜,留在春水城,拯救我等凡人性命。”   宋酒没料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样。   “宋酒,你听我说,”杨河低声对他说,“留在这儿真得比回宗好多了,你若肯留在这儿,灵丹妙药、灵石仙草样样不缺,秘籍功法随意取用,说得俗气些,他们拨给你的院子都有主峰大殿那么奢华,派来侍奉的女婢也各个绝色,这些人当真跟供神仙一样供着你。”   “而且,这里灵气充裕,还没有渡劫天雷,有此处的灵气灌溉,丹药滋补,功法增益,潜心修炼几十年,没准也能突破金丹合道了,再大胆一些,化神也不是不可能,”杨河在这里流连,已经深深明白了这里的好处,“宗门是好,可是宗门里内门弟子三千,外门弟子更是浩如烟海,你能分到的修炼资源有几成?在宗门当个籍籍无名的小弟子,不如在这儿当神仙。”   杨河说话时,宋酒心中几次松动,心道这是什么神仙日子,他险些应承下来,然而,宋酒低声道:“这里诡异成这样,里面的人说话你也敢信?说不准,我们只是梦魇进了虚假梦境,醒来便一切成空。”   “何为真何为假,”杨河不赞成,“真真假假,都比不上我快活重要,再说,你真得感受不到这里浓郁的灵气吗,我在这儿只待了微末时辰,已经隐隐约约有突破的感觉了。”   宋酒抿唇。   自从他踏进这华美宫室的瞬间,就已经察觉到了浓郁了灵气。   “你若不信,便自己逛逛,”杨河见他踌躇,抬头看前面的老妪,“成婆,带他见见世面,你先前带我去了哪儿,就带他去哪儿,跟我是怎么说的,就跟他怎么说。”   杨河向前跑了几步,热心跟成婆举荐道:“宋酒是我同门师弟,剑术不差,之前百门论剑上,他的名次并不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宋酒连忙把他拉回来:“你别胡言乱语了。”   成婆乐呵呵道:“我等知道仙师高才,自然会想尽办法留住宋仙师。”   杨河点点头,他看着宋酒,一副要把兄弟解救出苦海的样子。   宋酒跟着杨河一道,一直紧握手中长剑。   然而,接下来,他看到的东西让他心神大震。   杨河刚刚来到这里没多久,就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院子。   这个院子和琉璃台里的不一样,琉璃台里,他们暂居的院落干净整洁,轻奢精致,就已经很让宋酒满意了。   然而,这里的院落却比琉璃台的小院要华贵精致千百番,瓦是琉璃瓦,窗纸是带符文的上好油纸,院落干净,屋舍错落,有小桥流水,九曲回廊。   宋酒刚进院子没多久,就看见好几个云鬓楚腰的绝色佳人,她们和临云宗里的师姐师妹不一样,各个如柔枝嫩叶般,看见杨河的时候,竟然会依依迎上来,轻言软语,言笑晏晏喊主君,杨河心猿意马,扬起的唇角一直没压下来过。   宋酒惊了。   成婆在一边解释:“她们都是仰慕杨仙师风仪,主动提出要来侍奉仙师的。”   宋酒心道风仪这种东西杨河有吗,这些姑娘主动来侍奉杨河?是他疯了还是姑娘们疯了。   他控制住自己的目光,随后,杨河又带他去了藏库,库里的东西并不多,是春水城城主府刚刚送来的。   成堆的灵石,就这么大大咧咧堆在藏库西北角,堆得跟小山一样高。   日光透过藏库大门射到灵石堆上,这些灵石品质上乘,反射出五颜六色的泠泠清光,竟然一丝杂质都无,里面蕴藏的灵气,竟然比正常灵石要翻上几倍不止。   在这里,宋酒还看见了失传已久的秘籍功法,有些页面残缺不全,看着很像真迹。墙上还挂着十几把寒光凛冽的宝剑。   杨河从他眼中看见了惊艳的神色,他笑容粲然,低声和宋酒嘀咕:“我第一次看见这些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惊讶,咱们可真没见过世面。我说的没错吧,这里确实比宗门要好上许多。”   杨河递给他一个灵气充盈的千年灵桃,说:“刚进秘境时,看见这桃子,我还想如此珍贵的东西怎么会拿出来招待陌生人,那时我害怕有诈不敢吃,结果这就是人家止渴的玩意儿。”   “这个地方委实得天独厚,他们竟然有千亩灵桃果树,像这样的果子,在这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此处实乃无上仙境。”   “宋酒,”杨河咬了一口桃子,目光灼灼邀请他,“我们一起留下吧。”   “宗门纷争多,竞争大,仙道又清苦,你们兄弟一起留在这里,避开争斗,岂不是一桩美事吗。”   宋酒被这些奇珍异宝震惊得灵魂出窍,久久不能回神。   听见杨河邀请,应承的话已经落到舌尖,嘴皮子一磕一碰,就要将此事定下了,此时,宋酒回神,忍住欲望,道:“虽然临云宗有诸多毛病,比不上这里奢华漂亮,规矩还多,但我爬上三千阶登云梯,历经千难万险,才被擢选进宗门,宗门给我吃穿,传我仙道,教我读书,我不能背弃它。”   “杨河,这里看着纸醉金迷,绮丽灿烂,兴许只是粉饰在白骨上的外衣,若有危机,不是你我二人能应对的,你听我的,和我一起去找首席师兄会合,我们一起出去吧,”宋酒劝道,“天上怎么会掉这么大的馅饼。”   “仙道看努力,更看缘分,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运道,你别说得这么难听。”   杨河凝望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摇头:“我劝不了你,你也别劝我,我们各自奔前程吧。”   宋酒抿唇。   他没想到会跟杨河重逢,也没想到明明见到了他,却无法带他回去。   先前他一直愧疚,他千不该万不该让杨河在桂树下等他,回去拿几张符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那时就该拉着杨河一起。   他想起桂树,忽而问:“桂树下怎么会有血迹?”   杨河摆摆手:“不是我的,我那时候害怕,砍伤了来找我的成婆。”   原来如此。宋酒这才放下心。   人各有志,杨河既然尊重他的选择,他再劝杨河,就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了,他朝杨河拱手:“师兄,告辞。”   杨河也拱了拱手。   宋酒快步走出了杨河的藏库,里面的名剑秘境几乎能闪花他的眼,他怕自己在里面多留一会儿,就和杨河一起留在这儿了。   成婆扶着拐,颤巍巍看着他,哀哀道:“仙师当真不愿意留下来,庇佑我春水城百姓吗。”   宋酒对她作了个揖:“恕我不能接受,请您带我去见我师兄吧。”   成婆怆然叹气。   “罢了,罢了,仙师既然不愿,我老婆子也不强逼你。”成婆撑拐走出杨河的院落。   宋酒跟在他身后,他想拿云镜联系蔺浮玉,一拿出云镜,却发现什么东西都发不出去,他顿时察觉到不对,内心毫无安全感。   他指节拢紧,握住剑柄,剑尖直指老妪喉咙,他语气不善:“这是什么地方。”   成婆目光害怕,惊恐道:“仙师,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等是真心邀请您来这儿的。”   宋酒不语。   她无奈摇了摇头,手心握住拐杖顶端,摩梭一圈,说:“罢了,我放你出去吧。”   她话音刚落,宋酒眼前一黑,直感到脑中一阵天旋地转。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老妪望着他消失的背影,不知在跟什么人说话:“他不愿意留在这里,请您不要嫌弃,享用他吧。”   又是那阵馥郁的桂香。   宋酒剑尖抵地,艰难站起来,他四下望了望,发现自己出现在刚刚走过的那条幽深巷道上。   难道他果真误会了那老妪。   他们当真如他们所说的那般纯良,把他弄进那个诡异地方真得只是为了邀请他?   他竟然那么轻易就出来了。   其实也称不上出来,这条道依旧长得没有尽头。   这时,眼前一阵白光闪现,凛冽剑气猎猎生光,带着寒冰冷气,即使遥遥隔着,宋酒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冷。   这种寒冷让他觉得熟悉。   ——这是首席师兄的剑气。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不能御剑,宋酒连忙朝剑气产生的方向跑去。离那里越近,他越能感受到一阵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和浓重的血腥气。   “嗤——”剑影擦破血肉的声音。   宋酒瞳孔紧缩,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沾湿鬓发,沾湿眼睫,睫毛上的粘腻感让他难受,然而,他已经顾不上这个了。   视野内,蔺浮玉手握玉卓剑,满身鲜血地站在那里,身影飘摇,已然是强弩之末。   一个黑衣人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袖摆在风中飘扬,袖中黑雾凝成手的样子,五指弯曲化作利爪,向蔺浮玉的胳膊抓去。   蔺浮玉侧身一闪,剑招冰冷,然而,无论他的速度如何快,都刺不中黑衣人。   宋酒拔剑闪身迎上黑衣人的攻击。   金色剑气如长蛇般跃入黑衣人的躯壳,他却没有半点儿受伤的样子,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刹那间,火辣辣的疼痛在他胸口蔓延开。   宋酒瞳孔睁大,黑衣人袖中黑雾溢出,如一张血盆大口像宋酒冲来,宋酒冷汗直流四肢发软,蔺浮玉猛地一扯把他护在身后,黑雾化作血口,一口扯下蔺浮玉胳膊上的血肉。   黑衣人发出一声愉悦的喟叹。   “天生剑骨,果真香甜。”悠悠的调子。   宋酒望着蔺浮玉血肉模糊的胳膊,目露惊惧,蔺浮玉往他手中塞了一面镜子,目光清凌,藏有寒星,他语速很快:“相生镜,能帮你找到出幻境的路,宋酒,跑。”   镜面冰冷,宋酒手握镜面,浑身上下透骨寒,他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师兄怎么办,首席师兄……师兄你跑吧,我在这儿拖着他,我……”   蔺浮玉手上鲜血淋漓,几乎握不住玉卓剑,他脸色苍白,鲜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黑衣人的攻击轨迹,硬生生又被撕扯下一块皮肉,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   蔺浮玉强打精神,默念剑诀,玉卓剑荡出剑气虚影,浅金剑阵在黑衣人身下铺开。   冷汗自蔺浮玉冷诡苍白的侧脸滑落,他的呼吸轻得几近于无,他挥出一道剑气把宋酒逼退至十几步外,冷然道:“宋酒,跑!出去喊人——”   宋酒握紧相生镜,从地上踉跄爬起,抖逢变故,他大脑飞速运作,语序混乱,颠三倒四,自言自语:“喊人……喊谁。”   喊谁?   蔺浮玉握紧剑柄,凝望着剑阵中毫发无伤的黑衣人,这个人的境界比他高,手下招数诡异,威势逼人,让人难以招架,刚刚看见这个人时,蔺浮玉还乐观地相信自己有一战之力,此时却知道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天堑鸿沟。   宋酒能喊谁。   他想了一遍秘境排行榜上的名字。   江梅引?蔺绮?   汗珠混着鲜血,沾湿长睫,他眼前模糊一片,拼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握住玉卓剑。   诡异黑雾再一次冲破剑阵,眨眼间出现在他周遭,浓重的血腥气充斥鼻腔,他的胳膊再一次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蔺浮玉艰难睁眼。   他侧眸看自己的手,眼前发黑,他看得不大分明,鲜红的血液和模糊的皮肉之下,有少许白色。   蔺浮玉盯了一会儿,才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他的骨头。   黑雾的威胁让人窒息,任何人看到这一团黑雾,都不可避免地会生出一种绝望感,蔺浮玉言语模糊,轻声喃喃:“别喊他们来了。”   宋酒拔高声音,问:“师兄!你说什么!喊谁!”   蔺浮玉看他还没跑,险些被他气笑了。   他强忍喉中血气,嗓音嘶哑,扬声喊道:“谁都别喊!跑啊——”   **   日上中天。   空气中飘来吹吹打打的铜锣声,鞭炮接连响起,红色的碎屑飘散在空中。   城主娶亲的流水席摆满整个琉璃台。   流水席上,多的是仙果仙饮,最次的灵果都有百年的灵气,竟然比临云宗先前办的宴席还要奢侈。   因为城主府的豪奢,和向神灵许愿的机会,今日留在琉璃台里,参加城主婚宴的人格外多。   新娘子已经从云舒院迎走了,此时,干净的小院里没什么人迹,连院外巡守的侍卫都撤下了,原本冷落的小院,更加无人问津。   白衣青年从城主府后院,捞出来一只雪白幼虎。   它是血统纯正的妖王后代,城主对它格外好,把它养得圆圆滚滚。   容涯去找它的时候,虎崽崽大爷一样躺在太阳下,三个女使给它梳毛,它还呼噜呼噜到处跳脚,嫌弃她们梳得不够舒服。   “呼噜!”幼虎不满。   你把大爷带回来干什么!坏女人都不来找我!   容涯倚着树干,捏捏虎崽崽的后颈皮:“她不去找你,你可以去找她。”   “呼噜——”幼虎生气。   她都不来找大爷!她根本不在乎大爷的死活!让大爷死在城主府好了!   轻轻的笑声。   “你或许误解了本尊的意思,”容涯修长的指节搭在幼虎的䧇璍皮毛上,语气温柔,“本尊的意思是,袖袖是你的主人,不是你的朋友。”   “所谓主人就是,无论她如何对你,你都要顺从她,侍奉她。”   容涯垂眸,薄蓝的漂亮瞳孔里流出轻柔的笑意:“哪怕有朝一日,她让你去死,你都要毫不犹豫地去死,明白吗。”   明明仙尊还在很温柔地给它顺毛,但这一刻,虎崽崽脑壳空空,四肢又凉又软,它咽了口口水:“呼、呼噜……”   明……明白了呼噜。   容涯奖赏性地揉了揉它的头:“乖孩子。”   他白衣松散,倚在花树之间,远望群山时,目光不经意扫过琉璃台一处挂满红灯笼的道路上。   那条道上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道路左侧拐角栽了一棵桂树,落花簌簌。   他垂眸,捏了捏雪白幼虎的耳朵,雪白幼虎被捏得心里发凉,却呼噜呼噜装出享受的样子取悦仙尊。 第95章   这是一条长得望不见尽头的幽深巷道。   不知道为什么, 这里不能御剑。   宋酒拼了命地往反方向跑,自打学会御剑起,他便鲜少这么不要命地奔跑过。   冰冷的风混着馥郁诡异的桂花香, 在耳边呼啸而过, 他跑得大脑眩晕, 喉中血气倒灌。   他感受到自己的泪水流下来,顺着眼睫、侧脸,流到干涩粘连的嘴唇上,咸的, 略微发苦,他有点想呕,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险些握不住相生境。   “砰——”   他腿脚发软, 跌了个踉跄, 相生境自手中飞出, 跌到地上碎成八瓣。   镜面碎裂的清脆声响让他如梦初醒。   宋酒倒在地上, 脸擦过坚硬的石板路, 留下一条长长的伤口,他怔怔抬头,看见一棵花枝繁密的桂花树。   阳光普照,树影斑驳。   这是……出来了吗。   他呆呆想。   他脑海一片空白, 冷汗顺着额角不停流下,沾湿眼睫,他手脚哆嗦着, 迅速从芥子里拿出云镜。   首席师兄不让他喊人, 他却不能真的不喊。   他唇角发白, 云镜被握在手中, 因为双手的剧烈颤抖,云镜镜面也抖动不稳,他默念了几句清心诀,才勉强静下心,汗珠滑下,模糊了眼睛。   他艰难地将目光聚焦在云镜上,上下翻看了许久,想要找到可以救出蔺浮玉的救兵。   **   清虚湖四周,安宁平和,岁月静好。   就在不久之前,一棵高大繁茂的梨花树在短短一刻钟内拔地而起,恍若神迹,吸引了清虚湖边所有人的视线,树下聚拢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上了年纪的老人对着梨树,做参拜神灵的动作,咿咿呀呀的小童扯着一只折翼的纸鸢,围着树蹦蹦跳跳,踏青的姑娘们凑在一起,围坐在梨花树下笑靥如花,说着轻巧的体己话。   蔺轻梨喝了点青梅酒,此时醉醺醺的。   喝醉了的小孔雀倒在蔺绮肩头,不知想到什么,眼眶微红,轻轻嘟囔喊阿娘。   蔺绮笑了一下,嗓音轻软:“小师姐,我不是你阿娘呀。”   蔺轻梨闷闷哦了一声,渐渐睡熟了。   蔺绮想要给蔺浮玉发云镜让他接她回去,一条传信发出去,久久没有回应,她又等了一会儿,忽然,云镜上跳出一条陌生人发来的传信。   【在琉璃台西北角,从假山往东第三条路上,这条路左拐就是一棵桂花树。】   【有人要杀首席师兄,大小姐,求您救救师兄……】   蔺绮心里一沉。   蓝衣少年凑过来,好奇问:“谁啊。”   碍人眼的家伙终于睡着了,他好不容易可以和蔺绮单独相处,很不想蔺绮再去处理别的事。   矜贵的少年垂眸,掩下眸中的郁闷,他理了理袖摆,嗓音轻慢:“那么容易被人杀的话,这次救了以后也会死啊,让他直接死掉好了。”   蔺绮心道你能不能别口是心非了。你这个分神存在的最初目的,还是救一个讨厌你的临云宗弟子呢。   蔺绮说:“这是我哥哥。”   蓝衣少年:“……”   半晌,他闷闷哦了一声,可怜兮兮的,问:“你要救他吗。”   蔺绮拈了下云镜的侧壁,语气温软:“他是个好人。”   蓝衣少年若有所思。   原来蔺绮喜欢好人啊。   少年于是决定,从今天起做个善良的好人。   此时刚好有一个临云宗弟子就在附近,蔺绮喊他过来看顾睡熟的蔺轻梨。   蔺绮给那个陌生人传信:你是谁。   那个人很快回信:宋酒!大小姐,我是宋酒,出自镇云峰,我师尊是镇云峰明玄长老……   蔺绮看着他像报菜名一样把自己的身份信息一股脑都倒出来了,又全须全尾交代了他和蔺浮玉一起遭遇的事,蔺绮心中的戒备心才放下些许。   主要是这个人说话说得实在语无伦次,慌张的情绪不像是装的。   她收起云镜,打算去琉璃台,抬眸看着少年姐姐。   蓝衣少年轻轻笑了下,牵起蔺绮的手,化雾出现在琉璃台一棵桂花树下。   清淡的桂花香飘散在空气中。   这是一处幽深的巷道,两侧是高耸的墙体,脚下的青石板路。   道路上空空荡荡,没有蔺浮玉的痕迹,蔺绮又拿出云镜,认真对比云镜上的地址和自己所处的位置,确认就是这里无疑,她微微皱眉。   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她想。   蔺绮记起自己先前被套在幻境里的经历,她在这条路上走了几步,忽而看见一束擦着瓦檐照下来的光线,这一束光隐于自然光之间,只比周遭的光束略深。   然而,这一处瓦檐并不比旁边的瓦片高,这束光就这样照下来了,就像透过一个圆孔一般,一束一束地照下来。   蔺绮伸手去触碰,感到一阵森冷刺骨的寒意。   她解下云镜敲了几个字,拈起一张归一符,朝这束光炸去。   刹那间,那束光线破碎虚化,像一个破碎的水幕结界,透过浅金色的碎片,蔺绮看见一条幽深的巷道,她向里面走去。   蓝衣少年跟在她身边想进去,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外面,他冷笑一声,召出青宫,劈砍屏障。   蔺绮回头看着屏障,若有所思,对少年仙尊说:“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呼噜——”云舒院花树上,雪白幼虎伸出爪子扒开挡在眼前的枝叶。   它刚刚好像看见坏主人了。   它抬头看了看抱着自己的青年。   ——他微微垂首,并没有注意地上的动静,垂眸看云镜上的传信,轻轻笑了一下。   蔺绮:姐姐,我去救个人,可能有点危险。   林清听:去吧。   他含笑对上雪白幼虎无辜的大眼睛:“待会儿,你得保护好袖袖,知道吗。”   **   “铛——”   玉卓剑无力脱手落在地上。   蔺浮玉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在地上滚了几圈,后背抵住砖墙,气若游丝,满身鲜血,黑衣人放出的黑雾化作血口,贪婪噬咬他的血肉,凌迟一般的疼痛将他折磨得神智不清。   他看着眼前高高在上的黑衣人,嗓音嘶哑,声音很轻,问:“你到底是谁。”   殷无相披着黧黑兜袍,眼帘垂落,怜悯地看着蔺浮玉。   在很久很久以前,蔺浮玉很小的时候,他还给蔺浮玉做过祷祝,雪人一样清冷漂亮的孩子坐在玉盘上,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小蔺浮玉的头,祷祝大阵在蔺浮玉四周亮起,阵法上空渐渐亮起星星。   很漂亮。   祷祝大阵中,亮起的星星越多,就代表这个孩子的天赋越好,也越受天道庇佑。   蔺浮玉是年轻一代中,天赋最好的孩子,他是天才,又出自天下第一仙门临云宗,是临云宗主的子嗣,自从他生下来的那一刻,好像就注定走上云端,注定闪闪发光,成为世人高山仰止的那一类人。   像很久很久之前的林清听一样。   太巧了,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一类人。   其实,殷无相有很多口粮,那些被他圈养在幻境里,沾沾自喜自以为得到无上运道的蠢货们,受幻境里的灵气滋养,吃起来的味道并不差,除此之外,幻境外面也有不少可口的美味,但他仍然选择冒险吃掉蔺浮玉。   他讨厌蔺浮玉这种闪闪发光的天才。   很容易让他想到千年前的林清听,这让他厌烦得夜不能寐。   但蔺浮玉到底不是林清听。   二十年前,蔺浮玉看他的眼神是那样孺慕,那样干净,他到现在都记得。这让殷无相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   殷无相漫不经心落到地上,步姿矜贵雅致,他走到蔺浮玉身边,蹲下来,语调悠悠:“真可怜,明明都快死了,还要问这么幼稚的问题,难道你问了,我就会告诉你吗。”   他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像二十年前,为小蔺浮玉做祷祝一样,叹道:“还是小孩子啊。”   蔺浮玉讽笑一声,指节微微勾起,耗尽全身上下最后一丝灵气操纵玉卓剑,玉卓剑自殷无相背后横空而起,直直向殷无相心口刺去。   “刺啦——”   殷无相闪身一避,却已经来不及了,长剑刺入心口,黑雾化成的躯体中间出现一道空痕。   他森冷笑了一声,单手抽出玉卓剑,手上黑雾化作血口,咬下蔺浮玉心口的皮肉。   生命迅速流逝。蔺浮玉无力地垂下手,眼皮沉重。   他想,宋酒应该已经出去了,那他也没什么好放不下了。   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能保护一个师弟,他也算死得其所。   可是,他曾经这么辛苦的练剑,这么辛苦地颂记剑法心诀,最后却这样死了。   他没有拜入容涯仙尊座下修行,没有成为剑尊。   没有实现自己小时候的愿望,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实现了。   倘若他不来找杨河,或者他来找了,却没有让宋酒先跑,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值得吗,他问自己。   蔺浮玉有点茫然。   人生弥留之际,蔺浮玉不得不承认,他骨子里是个有点自私的人。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   蔺浮玉一只眼睛在流血,视线已经模糊了,恍惚间,他听见自己骨骼被嚼碎的声音。   他太疼了,疼得恨不得立刻去死,明明只是很短的几个瞬间,他却觉得人死之前的经历格外漫长。   他在生命将要消散的时候,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天不亮的时候,小小的孩子就会拿着一把木剑,在庭院里练剑,练剑的过程枯燥乏味,他却要一直练到天黑才停下。   蔺浮玉就站在熟悉的院子里看他练剑。   斗转星移,春去秋来,无数个日月过去,这个孩子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样的枯燥和孤独,有一天,小小的孩子看见他了。   小时候的自己有些惊喜,眼睛亮亮的,问他:“你已经长大了啊,你成为剑尊了吗。”   他摇头:“没有。”   小时候的自己有些遗憾,安慰他:“没关系的,你还年轻呢,以后有机会的,那……你拜入容涯仙尊座下修行了吗。”   他又摇头:“没有。”   他又说:“没有机会了,我快死了。”   “啊,那你做了什么呢。”小小的孩子很难过。   他想了想,说:“我虽然死了,但我的师弟活了下来。”   小小的孩子不明白:“这很了不起吗。”   他看见自己点点头,说:“很了不起。”   他的意识渐渐涣散,忽然有点想笑,身上刻骨的疼痛丝毫也消失了,不过,蔺浮玉猜,应该是他疼得麻木了,因为他清楚地听见了撕咬血肉,嚼碎骨头的声音,风的声音轻轻的,温和又柔软,有点凉,恍惚中,他听见了一个轻软的声音,混着清风袭来。   “真巧啊,前辈。”那个轻软的声音说。   蔺浮玉艰难睁眼,看见一个熟悉的少女的身影,她站在黑衣人面前,裙裳鲜红,内里是纯净的白,恰似冬日晴空照耀下的干净的雪,乌黑的发丝垂落而下,轻巧的铃铛声清脆又悦耳。   蔺浮玉张了张嘴,想说别来求你了,但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所以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殷无相看见蔺绮,目光忽而一沉,他幽幽站在那里,看着四平八稳,心中却已经响起了警铃。   蔺绮在这里,谁知道容涯在哪儿,没准就在哪棵树上看着。   他轻笑了一声:“独自来?还没多少灵气,你是不是太勇敢了。”   蔺绮眉眼弯起,言笑晏晏,声音甜软:“没办法呀,你要杀我哥哥,我总不能干等着给他收尸吧。”   蔺绮睁着一双清亮绮丽的眼睛,乖巧地看着他,她双手摊开,说:“我现在只恢复到练气哎,你要杀了我吗。”   殷无相目光晦暗。   蔺绮表现得这么有恃无恐,反而让他不敢动手。谁知道容涯在她身上放了什么东西。   容涯这么疼爱她,绝不会让她死了。   先前和容涯打了一场,容涯那个分神灵气散尽,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几日,他吃了不少人才恢复一点灵气,勉强回到元婴境界,若是在这时候再遇上他,可实在是得不偿失。   哪怕没了灵气,那个疯子也会烧寿元和他打。   他慢条斯理道:“你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吗,他进不了我的幻境。”   蔺绮手中拈着一张符纸,耸耸肩,漫不经心道:“可是你现在也没多少灵气了呀。”   她记得先前在城外时,姐姐说他和殷无相打了一架,姐姐灵气散尽,他肯定也好不了多少。   蔺绮抬眸,目光清凌凌望着殷无相,软软的语调中带着厌恶,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言语间流露出天真的残忍:“姐姐说他暂时不能杀你,但是我真得很讨厌你,你这样欺负我,凭什么姐姐不给我我报仇,凭什么姐姐不杀你,他凭什么放过你——”   “我想让你去死,哪怕我死了,我都想让你去死,”蔺绮眸光薄凉,语气冰冷,像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你不该活着。”   殷无相指尖微拢,目光森冷。   “你觉得,如果我死了,或者我半死不活,姐姐在一气之下,会不会什么都不顾而杀了你。”蔺绮尾音绵长,语调很软,忽而变得笑吟吟的。   殷无相讽笑了一声:“你想死吗。”   蔺绮看他,眼中的笑意和寒凉在顷刻间悉数散尽了。   她平静道:“不然我为什么要来呢。我认识蔺浮玉不到两个月,你觉得我在乎他吗。”   殷无相周身翻腾的黑雾渐渐安静下来,他的目光愈发幽深。   这时,蔺绮又冲着他笑了一下,她伸出手,指节微垂,触及一小块黑雾。   黑雾侵蚀下,她指节上的皮肉渐渐剥落,露出莹白的指骨。   “话说回来,姐姐一气之下会不会杀了你,其实我也不确定呢,”蔺绮另一只手轻轻拢了拢额角的碎发,长睫半垂,星眸清亮,随口道,“不过无所谓,我很快就能知道了。”   这明明是很恐怖很疯狂的动作,却因为红衣少女瑰丽的容色和端雅的仪态,而变得漂亮起来。   红衣少女长身玉立,修长白净的手微微向黑雾里弯,幽暗的光线落在她莹白的指骨上,鲜血顺着手一滴一滴往下落,落到地上溅起秾醴诡艳的花。   “滴答——”   鲜血滚落。   明明蔺绮的味道是这样香甜,他心中却止不住地慌乱起来。   殷无相杀了那么多人,还是第一次那么怕人死了。   他找上蔺绮两次,都不敢真正杀了她,蔺绮怎么敢自己找死!   他和容涯之间,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这个平衡他找了很久,找得很不容易。   若是蔺绮死了……   蔺绮的手还要往雾里伸,殷无相见鬼一样收回黑雾,他整个人拢在黑色兜袍里,阴郁森冷的气质渐渐散了,又成了斯斯文文的样子,他幽幽盯着蔺绮,警告道:“收起你的好奇心。”   他冷哼一声,落下一句气急败坏的“你可真是被他宠坏了”,言罢,头也不回消失在空气中。   蔺绮收回手,拢在鲜红袖摆中。   姐姐曾经告诉她,殷无相暂时还不能杀,是不能杀,不是杀不了,那就代表着,姐姐可以杀了他,只是代价太大。   但如果发生了一件,可能会让姐姐不在乎这个代价,也要杀了殷无相的事呢。   殷无相敢让这件事发生吗。   他不敢。   刚刚,若是殷无相贴近她,便能看见她额上因紧张而落下的冷汗,可惜他没有。   幸好他没有。   她才十几岁,对付殷无相这样的千年老妖怪,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幻境在眼前一点点破碎,蔺绮心情轻快下来,她甩甩手上的鲜血,跑跑跳跳出现在蔺浮玉身边蹲下,探了探她这个便宜哥哥的鼻息。   虽然很弱,但不至于没有。   蔺绮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人,但是她格外喜欢蔺浮玉这样的好人。   好人就是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的。   蔺绮从芥子里拿出梨花生符。   这还是她第一次用这张符,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蔺绮默念咒文,将梨花生符贴在蔺浮玉心口。   磅礴的生命力自符纸生发,灌入蔺浮玉体内,金色符纸化作碎屑,如振翅高飞的蝶,一点点飞入空气中,碎金洒落,又像洋洋洒洒的雪。   蔺浮玉的意识陷在黑暗的深渊中,慢慢往下坠落。   起初,他能听见蔺绮和黑衣人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却听不真切,他想让蔺绮走,可是说不出话。   后来,他的意识完全消失,能感受到的只有黑暗,不知过了多久,一束耀眼的光束刺破黑暗,照入深渊。   最先恢复的是听力,他听见一个清朗的少年音,清脆好听:“醒了吗醒了吗,这样还醒不了的话就丢掉吧,实在是太没用了。”   蔺浮玉睁开了眼睛。   红衣少女跪坐在桂花树下,双手捧着下巴,一根手指用霜蓝布料包着,乌黑的瞳仁中明亮有星。   “哥哥,晨安。”蔺绮笑着跟他打招呼。   蔺浮玉被她的笑晃了一下。   她这样平和地跟他说话,好像他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并不曾经历刚刚可怕的一切。   蔺浮玉不自觉笑了下,哑声道:“晨安,不过,已经是下午了。”   “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蔺绮纠正他。   蔺浮玉点点头:“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桂花树簌簌作响,轻灵的风拂过,不远处又响起脚步声,宋酒到处乱跑,终于找到了江梅引和秦罗衣,他们和蔺浮玉实力相当,是宋酒眼中的救兵。   蔺浮玉看着蔺绮,心里发软,他张了张口,无论如何道谢都显得太浅,他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你已经救了我两次了。”   第一次是之前他杀第一只主将时,蔺绮一箭杀死临死反扑的主将。   第二次就是现在。   空气中飘着清淡的桂花香,蔺绮眉眼弯弯,语气轻软:“那你要报答我呀,哥哥。”   蔺浮玉满身是血,目光却干净耀眼,他认真道:“我欠你两条命,我会报答你的。” 第96章   蔺绮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可以报答自己的, 但看他如此认真,还是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她语气甜软,应和道:“好啊, 我等着哥哥报答我。”   蔺浮玉对上蔺绮的目光, 语气轻而庄重:“好。”   江梅引遥遥听见蔺绮和蔺浮玉的话, 有些惊诧地看了蔺绮一眼。   之前谁传的蔺绮灵根驳杂,难入仙道?谁传的蔺绮天真漂亮,又傻又甜?疯了吧。   蔺绮轻歪了下头,目光落在江梅引脸上, 软软喊:“江师兄?”   江梅引心下一悸,连忙回神,对她笑笑:“没事。”   隔了几个院落, 云舒院, 花树上。   容涯拨拨雪白幼虎粉嫩嫩的爪子, 情绪不明, 道:“看来袖袖不需要你。”   幼虎仰着脖子呼噜一声。   清浅的目光落在它身上, 容涯抬起它的两只粉白爪子, 让它看不远处的道路,青年笑道:“看见那个桂花树下摇头晃脑的弟子了吗,带他过来。”   他思忖了一会儿,又道:“把那个半死不活的也带来吧, 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   言罢,他随手把虎崽崽往下一扔。   雪白的身影死里逃生一样,一溜烟窜得没影儿了。   **   蔺绮和蓝衣少年一起, 走在落满桂花的小道上。   昨天夜里下了雨, 地上的桂花是湿的, 蔺绮脚步轻快, 专门踩着桂花,跑跑跳跳着向前。   “你救了他,你很高兴吗。”蓝衣少年抬眸看前面蔺绮轻快的背影。   “不是呀。”蔺绮带笑的声音落在道路上。她回头,乌黑发丝微微甩动,她压了压发尾甩起的金丝铃铛。   她踮起脚,凑到蓝衣少年眼前,乌黑瞳仁里满是认真,她轻轻拂去少年发间沾着的桂花:“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可以和师兄一起散步,没有人来打扰我们,这不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吗。”   蓝衣少年眨了眨眼睛。   午后晴空湛清明亮,一束光打在少年人眼眸中,眸中那抹薄蓝在瞬间流出些晶亮的光,他眼睫半垂,捏了捏发热的耳尖,霜蓝袖摆抬起推了推蔺绮,示意她往前走。   “你跟别人也这样说话?”少年故作不在意地提起。   蔺绮尾音上勾,轻轻嗯了一声,带了点疑惑的意思,她琢磨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很正常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出格的。   她清亮的目光落在少年微红的脖颈上,蔺绮心中好像有一簇烈火乍然燎过,情不自禁开始笑。   年少时的姐姐怎么那么容易害羞啊。   蔺绮在蓝衣少年眼前停下,转身回头,双手环后交叉,微微踮脚前倾,一缕乌黑长发顺肩垂下。   蔺绮对上少年干净的薄蓝眼眸,语气温软,给人下蛊一样,软声道:“我知道姐姐想问什么了。”   “我说话是不是很好听。”她语气轻快。   蔺绮的眼睛很漂亮,乌黑如玉,盈盈带水,认真看着什么人时,就显得专一又深情,给人一种被她深深放在心里的错觉。   少年心里错了一拍,他偏头,避开蔺绮的目光,轻声斥道:“不庄重。”   蔺绮转过头,漫不经心哦了一声:“我不庄重,那我不说话了。”   少年微微皱眉。   他三步作两步跟上蔺绮的步子:“你生气了?”   他心中懊恼。   “蔺绮。”少年清朗的嗓音落在蔺绮身边。   蔺绮不理他。   他轻轻扯扯蔺绮的袖子,语气柔缓,道:“我瞎说的,你别生气,我不庄重,我给你赔礼道歉。”   有风吹过,桂花簌簌飘落。   蔺绮轻飘飘将目光投向他:“你怎么赔礼道歉。”   少年垂眸,思忖了一会儿:“我可以教你剑法,我有很多自创剑法,都教给你。”   蔺绮:“我要是想学新剑法,我直接找姐姐就行了呀,他比你厉害多了。”   少年知道她说的是白衣裳,这件事他确实不能反驳。   少年仙尊剑名扬于四海,多得是人想来找他请教都找不到他,放在以前,他绝对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剑道上落了下乘,他有点讨厌白衣裳了。   历来都是别人哄他,他哄别人还是头一遭。   蓝衣少年对此事并不熟练,他有些为难,紧张地拢了拢袖子,亦步亦趋跟上蔺绮的脚步,脑海中师弟师妹们哄人的场面一张一张放过去,他们大多是赠礼请罪,以显心诚。   他眼睫微颤,垂眸道:“可是我没有钱。”   他只是一缕幽魂,什么都没有。   少年问:“我把我的灵气都给你,行吗。”   明明是很清冷明朗的声音,听起来却有点可怜。   蔺绮看着他,好像看见了一只湿漉漉的丧气小狗,蔺绮忍不住笑起来,哄他:“我要你的灵气做什么。”   少年认真跟她解释:“你刚刚从那个幻境里救出的那个人险些被吃干净了,吃他的人就是要吃他的灵气和魂魄,来补充自己的灵气,滋养自己的神魂。”   他犹豫了一会儿,声音轻下来:“我也可以吃我的灵气。”   “我现在是合道境,如果我的灵气都转化到你身上,你就能突破。”少年说。   蔺绮心道原来如此,难怪殷无相能在短时间内恢复那么高的境界,原来是靠吃人。   她说:“这听起来是邪术吧。”   少年道:“我自愿把灵气传给你,就不算邪术。”   反正他早晚是要消失的,与其让灵气归化世间,还不如给蔺绮。蔺绮的符道虽然不差,但是境界才堪堪筑基,很让人担心。   少年服蓝衣锦缎,举止清贵,他抬起手,霜蓝袖摆顺着蔺绮的侧脸垂下,柔软的料子擦着她的脖颈,她有点痒,揉了揉脸。   蓝衣少年眼帘轻垂,柔和的光打在他绮丽的瞳孔里,他的动作庄重又认真,问:“如果我把我的灵气都给你,你可能会直接破镜合道,你要吗。”   蔺绮抬眸看他,有点好笑:“师兄,你就是这样给人赔礼道歉啊,要是没有灵气,你不就消失了吗。”   这也太废命了。   少年鸦睫半垂,轻轻笑了一下:“没关系。”   一点温凉的浅蓝色灵气顺着少年的手,漫入蔺绮的识海,蔺绮吓得一怔,下意识握住握住少年手制止他的动作,她星眸睁圆,不可思议地看着少年仙尊:“你来真的?”   隔着霜蓝的柔软袖摆,蔺绮觉得少年的手很轻,像是握住一团空气,她觉得不对,少年迅速收回手,眼睫眨眨,问:“你不要吗。”   他的眼眸看起来无辜又干净。   蔺绮开始怀念初见时,那个坏脾气的化神少年了,至少在化神少年面前,蔺绮很明确地知道,这是她最尊敬最仰慕的姐姐的少年分神,她不会生出大逆不道的想法,但对上眼前少年温和干净的眼眸时,她的心有那么一瞬间像翻涌的雷海,她有一种自己可以冒犯姐姐的错觉。   并且,她感觉自己越来越沉溺于这种错觉中了。   蔺绮微怔,把下巴搁在蓝衣少年肩头,整个人被拢在少年怀里,少年身上的清淡气息,像孤山雪地上、映着月光的冷松,有一种清冷的、蛊惑人心的效果。   蔺绮有些出神,她听见自己带笑的声音:“姐姐,你是要我吃了你吗。”   少年颔首,嗓音清冽:“可以吃,很补的。”   蔺绮哑了一会儿,轻声道:“我怎么能冒犯姐姐呢。”   “可以冒犯。”少年下意识说。   蔺绮眼眸清润盯视着他,语带笑意:“姐姐,你比我更不庄重。”   他自己也怔住,哑声笑了下:“是,我不庄重。”   少年指节垂下,指背贴着柔软的内袖布料,找补道:“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吃我的灵气。”   他怕蔺绮心理有负担,紧张地舔了下唇角,微微抬起手,伸到蔺绮面前,垂首轻轻道:“可以给你冒犯。”   少年的手渐渐虚化,此时格外苍白透明,好像碰一下就要碎了,修长漂亮的指节有些模糊黯淡,看不大真切,却有一种轻纱拢月般的朦胧之美。   少年垂睫看她,给她科普:“你知道幻境里的那个人是怎么做的吗,把你的灵气盖下来,将它想象成一把刀,我的手是灵气构成的,用你的灵气,来切割我手上的灵气,再一点一点吸收,就像咬甜糕一样,小口小口咬,不要一次咬太多。”   “越上等的灵池里修出的灵气,吸收起来越是让人心旷神怡,若是类比口味,应当很清甜可口,”他抿了下唇,“你可以尝尝。”   蔺绮枕在他肩上,看少年修长清瘦的手指,事情似乎变得古怪起来。   少年的手愈发虚化。   蔺绮握住少年的手,冰冰凉凉的,她放出自己的灵气。   两种灵气交缠在一起,一种生命力旺盛,一种飘渺微弱。   少年有些紧张,他不知道灵气被蚕食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但灵气和人的灵魂法相相连,若硬生生从身上撕去,应该会疼,他安静等待疼痛的来临。   温热的,痒痒的。   他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灵气被输送进来。   蓝衣少年有些诧异,他怔怔看着自己的手一点一点恢复实体,有些不敢置信,猛地偏头看蔺绮,漂亮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蔺绮……”   蔺绮抬起少年的手,漫不经心拿他的手蹭蹭自己的脸,蔺绮眉眼弯弯,垂首在少年姐姐清瘦冷白的指节上轻轻啄了啄。   她眉舒眼笑,点评道:“一点点可口吧。”   “嘣——”心中紧绷的弦瞬间被断裂。   就在刚刚,蔺绮柔软的唇瓣很快贴上自己冰冷手背的瞬间,他心中涌起深深的颤栗,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晦暗情绪,在顷刻间,如潮水泛滥,岩浆爆发。   少年薄蓝色的漂亮瞳仁里,流转出细碎的光,他从未如此深切地体会过这样的开心和满足,他神魂恍惚间,险些以为自己飞升了,或许飞升也给不了他这样的愉快。   少年伸手环住蔺绮,漂亮小猫不明所以,险些踉跄跌倒,却被少年紧紧拢在怀里,他的下颌抵在蔺绮柔软的发丝上,他轻轻阖上眼,竭力控制自己颤抖的指尖,趁蔺绮还没回过神来,他很轻、很轻地亲了一下蔺绮乌黑的长发。   清凉日光下,两人长发交缠,道路上桂花香馥郁。   蔺绮眼中清光流转,少年姐姐的动作虽然出乎意料,但也不至于吓到她,蔺绮软软笑道:“姐姐,你被我感动了吗。”   蓝衣少年低低应了一声:“嗯。”   蔺绮又笑:“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就是太喜欢我啦,所以我做一点小事,就会感动你,寻常同门之间,相互借一点灵气也是很正常的事呀。”   少年仙尊垂下眼睫,嗓音清冽,泠泠然如碎玉,他抵着蔺绮的长发,声音带了点淡淡的沙:“我就是太喜欢你了。”   他若是浅浅地喜欢蔺绮,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亲她。   但他偏偏如此深刻地喜欢她,他说出一句话,做一个动作,都会惴惴不安害怕自己会不会冒犯她。   他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担心没出息,怎么只敢偷偷亲一亲她的头发。   “蔺绮。”他轻声喊她。   蔺绮:“嗯。”   “你还生气吗。”他问。   蔺绮大度道:“我原谅你了。”   蓝衣少年弯起眉梢笑。   半晌,他叹了口气,小小声说:“倘若你不由未来的我养大就好了。”   他有点怨恨白衣裳。   一想到蔺绮是白衣裳养大的,他心中就止不住烦躁。   一想到自己和白衣裳是一个人,就郁闷得想去撞墙。   白衣裳为什么喜欢养孩子,这难道是什么有趣的事吗。   而且……若是秘境前十能拜入白衣裳座下修行,蔺绮出去之后,白衣裳是不是还会成为蔺绮的师尊。   蓝衣少年目光垂下,捏了捏蔺绮的软软的侧脸,蔺绮被他捏得酥痒,眼睛湿漉漉,无辜地看着少年姐姐,蓝衣少年道:“你有师尊吗。”   蔺绮想了想,说:“姐姐?”   少年又捏捏她,指尖微凉:“不可以。”   “我和白衣裳是同一个人,我也是你姐姐,我不想收你为徒。”少年说。   蔺绮拍掉捏自己侧脸的手,拍了个空,少年收回手,握住蔺绮一缕乌黑的长发,他说:“你能换一个师尊吗。”   蔺绮本来有点生气,看见少年露出小狗一样的表情又心软了,她说:“为什么不行呀,姐姐很喜欢我喊他师尊的,你若是有了以后的记忆,就会变得和姐姐一样,也会喜欢的。”   蓝衣少年心道,现在,白衣裳或许一点都不想当你师尊。   蔺绮不让他掐脸了,但他看见乖乖软软的漂亮祖宗,还是想捏捏她,他垂下手,隔着袖摆轻轻捏捏蔺绮软白的指节,说:“你知道师尊是什么样的身份吗,师尊在弟子面前,就是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你若是拜白衣裳为师,喊他师尊,就不能再像这样肆无忌惮了,他想骂你就骂你,想罚你就罚你,你想过这样的日子吗。”   蔺绮觉得少年姐姐真是杞人忧天,她说:“我现在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她指节微抬,蹭蹭少年人的袖摆,漫不经心道:“姐姐舍不得罚我也舍不得骂我的。”   蓝衣少年心里有点想笑。   他心想蔺绮现在过的怎么可能是这样的日子,白衣裳是怎么想的,他看一眼就能猜出来。   白衣裳刚刚意识到他可能喜欢蔺绮,暂且还和以前一样,把她当自己疼爱的孩子,但以后呢,白衣裳那样的人,难道会抛下责任抛下伦常吗,他不会,他肯定会克制自己,或许还会疏远蔺绮。   哪怕内心焦煎,但是他绝对,绝对,会收蔺绮为徒,然后,像对待一个疼爱的徒弟一样对待她,不会再像现在一样,容忍蔺绮跟他过分亲昵,说不准还会硬下心教诫。   神怜众生,蔺绮会是白衣裳最喜欢最疼爱的那个人,但也仅限于此了。   他不会放纵自己去爱蔺绮的。   蓝衣少年微垂首,透过发缝,看蔺绮瑰奇漂亮的眼睛,他低低道:“不会的。”   白衣裳不会放纵自己的。   白衣裳要做什么,现在不就能看出些模糊的影子了吗。   他明明可以像自己一样,时刻常伴蔺绮左右,但是他没有,除了蔺绮受伤或者主动去找他,他鲜少出现在蔺绮面前。   或许他刚开始确实有事要做,但他近来空闲,却仍旧放任蔺绮一个人在秘境里乱跑,他放任蔺绮去魔潮里磨炼,放任蔺绮出现在坏人面前,放任蔺绮独自修行成长。   刚刚在那个幻境外,他感受到了白衣裳的气息,白衣裳明明在,但是他不出来。   少年知道,仙尊在等待。他等着蔺绮彻底长大,脱离他展翅高飞的那一日。   少年想到这儿,微微一怔,他蹭蹭蔺绮的长发,心中又酸涩又柔软。   可是他喜欢蔺绮啊。   他那么喜欢蔺绮,怎么可以不和蔺绮在一起。   他不知道自己回归本体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在这个秘境里,他想和蔺绮结为道侣,想和蔺绮做道侣之间才能做的事。   蓝衣少年握着蔺绮的袖子,额头贴着蔺绮柔软的发丝。   少年薄蓝的瞳仁里浮起一层缥缈雾气,长长的鸦睫微微瓮动,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他轻轻说:“你姐姐不会做你师尊的。”   “他要是打算收你为徒,你就等一等,行吗。”等他回归本体,彻底成为那个清贵却陌生的仙尊的一部分。   等一等我吧,蔺绮。   你要是不喜欢我,更喜欢这样的关系,我就听白衣裳的。   你要是有可能喜欢我,我们就结为道侣。   蔺绮不解问:“为什么。”   蓝衣少年的眼睛像他这个人一样漂亮,他笑着说:“因为宿命会有其他的安排。”   **   此时已经是黄昏,天上云霞绚烂。   城主娶亲前后,当月亮升至中天,星星铺满夜空的时候,也就是这一天的子夜,神灵会降临在婚宴上,所有人都可以向神灵呈上自己的愿望。   琉璃台里,聚集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按照历代春水城主结亲的惯例,城主迎娶城主夫人时,都需要绕着春水城巡游一圈,新娘子的轿辇队列吹吹打打,要等到夜幕降临时才回来,婚宴也将在那一刻开始。   但是,来到城主府的人已经拿到了许愿木牌。传说,在神灵降临的时候,将写有自己心愿的祈愿木牌放入琉璃塔中,神灵就会听见你的愿望。   许多人已经开始写自己的愿望了。   “你信吗,”江梅引问容仪章,“这个神灵是善是恶,实现愿望的瞬间会不会付出惨痛代价,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写?”   “我算命算得挺准的,”容仪章握着木牌,轻柔地笑了一下,“我的卦象告诉我,写在木牌上不会有危险。” 第97章   城主府是一座奢华典雅的府邸, 日暮时的绚烂霞光自天边倾泻而下,一排排黧黑的瓦片上泛着瑰丽朦胧的光点。   府邸前院。   院子很大,宾客们接连到来, 也没有让这个院子变得拥挤, 院内九曲回廊, 嶙峋假山上有清澈的活水在流淌,哗啦啦的轻快声响混着檐下的铃铛声,格外动听悦耳。   院子正中央是一座高耸的琉璃塔,因为近水, 塔身上有湿润的水雾弥漫,霞光透过水雾射在青碧色的琉璃上,反射出一种绮丽诡艳的明亮光泽。   琉璃塔上有大大小小数百个小凹槽, 若有人想将自己的愿望祈告神灵, 可以将祈愿木牌放进凹槽里。   琉璃塔里累积的木牌, 有的来源于修士, 有的来源于秘境原住民。但是真正将木牌放入琉璃塔的修士并不多, 他们大多谨慎, 不相信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也不相信这个神灵的立场。   蔺绮也不相信,但她不在乎。   她拿着木牌,认认真真刻下一行字, 少年站在一边幽幽盯着她。   直到蔺绮写完,踮起脚尖想要把木牌放进琉璃塔顶格的凹槽里,他终于忍无可忍, 一把将袖袖小猫捞回来, 而后, 用他那双干净冷冽的漂亮眼眸盯视她, 不满道:“你太不谨慎了,你这是在找死,你知道把愿望呈递给春水神灵的代价吗。”   他的手清瘦而苍白,凉凉的,看起来像夏日的冰饮乳酪一样可口。   蔺绮感受着少年的手落在她肩颈处,侧脸轻轻蹭了蹭,少年的态度瞬间软和下来。   少年抽走蔺绮的木牌,抿抿唇:“你有想实现的愿望可以跟我说,或者找白衣裳。”   蔺绮软软地笑:“可是姐姐实现不了我的愿望呀。”   哪个姐姐都不可以,因为你们是同一个人。蔺绮在心里补充。   少年微微皱眉。   蔺绮问:“会死吗。”   “有可能,”少年回想曾经在春水秘境的经历,“请春水神灵实现愿望需要祭品,一般情况下,这个祭品是你自己。”   这个神灵听起来可真像个邪神。不过姐姐先前说过,如果她付得起代价,祂是能实现自己的愿望的。   蔺绮若有所思。   蔺绮伸手去够木牌,少年抬起手,垂眸看着漂亮祖宗跳啊跳,她的眼睛微微睁圆,清亮杏眸中流出些许不悦的神色,看起来真是好看,蓝衣少年心里又酸又软,他赶在她用灵气抢之前说话:“你真得要向春水神灵许愿吗。”   “我有保全自己的法子。”蔺绮说。   她有梨花生符,就不怕死在秘境里。   蔺绮觉得少年姐姐有点太高挑了,她正常站着的时候,才堪堪能平视他的胸膛,蔺绮心中郁闷,腮帮子微微鼓起,难得露出些孩子气的表情,心想自己或许还会长高。   蓝衣少年垂眸看她笑,放下手,却没有把木牌给蔺绮。   他把木牌塞到霜蓝袖摆中的暗袋里,又从一边的全新木牌堆里拿了一块,少年低垂着眉眼,睫毛纤长,又对蔺绮笑了下:“知道了,我也要许愿,等我写完了,和你这个一起放进去。”   蔺绮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师兄有什么愿望,你也想当祭品?”   蓝衣少年推了推她。   琉璃塔正对的原型拱门里,是精致奢华的宴席,他的手指苍白而冰凉,触上蔺绮的肩颈,轻轻推着她往宴席的方向去,语调慵懒,漫不经心道:“筑基别管化神的事。”   蔺绮抗议:“你是合道。”   少年压了压她被风吹起的长发,懒懒哦了一声:“那你是练气。”   拱门内的空间很大,几乎可以容纳数百人,此时已经有不少人三三两两围聚在一起,看门的女使领他们去了一处视野开阔之地,蔺绮对他有些不信任,小小声嘱托蓝衣少年:“你不要忘了,这是很重要的事。”   “知道,我会在子夜前放进去的。”他说。   院中灯火明亮,城主一袭红色袍子走进来和宾客寒暄,他生得不错,睫毛浓而密,颧骨有些高,浑身上下散发着清冷而威严的气质,他已至中年,脸上有些皱纹,但依稀可窥见其年少时俊美无双的模样。   城主麾下的官员们举起酒杯和他寒暄,城主一一回应,脸上带着和善的笑,过了一会儿,他站在主位上,有说了一些感谢修士的话,举酒邀众人共饮。   院中一时间热闹非凡。   城主府有仙酒仙果招待,很讨修士们欢心,他们对城主的态度都不差。   有的修士听闻城主挽救春水城于危难之中的事迹,对他很是敬佩,推杯换盏间歌颂起城主的功德,城主是武将出身,笑起来却有点斯文,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   宾主尽欢。   蔺绮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她看了城主一会儿,并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她直觉今日会发生点不同寻常的事,所以一直在这儿等着。   蓝衣少年饮了些薄酒,靠着案侧一棵桂树的树干,垂首,他不知从哪儿捡了一块白玉,拿着刻刀慢吞吞雕琢,神色冷淡,清贵疏落,少年坐在月光里,整个人漂亮得愈发圣洁。   蔺绮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他想刻什么,她指了指形状古怪的白玉:“师兄,这是什么,这个狗吗。”   少年被她看得羞恼,袖摆一掀压住白玉,睁着圆溜溜的清亮眼眸看她:“这是猫!”   蔺绮讪讪抓了抓少年柔软的袖子。   少年冷哼一声。   “哗——”端酒的侍女不慎打翻酒盏,酒浆哗啦啦倒在少年身上。   “大人恕罪!”侍女脸色惨白,一下子跪倒地上。   少年皱眉,冷斥道:“住口。”   他和城主有点生死纠葛,不想让城主注意到这里的动静,神色森冷,往树下退了几步,隐匿于树叶的阴翳中,整个人都罩上一层阴郁的气质。   他往城主的方向瞥了一眼,城主端着酒和一个小胡子男人寒暄,没有察觉这里的变故,少年拢了拢湿淋淋的袖摆,恹恹道:“滚。”   侍女连连叩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抱着托盘跑了。   蔺绮想用洗尘诀把他的衣裳弄干净,手刚伸出去,就被少年握住,他站在桂树的阴影里,肩上落了鹅黄的桂花,他微微俯身把那个四不像的玉雕递给她,说:“这衣裳金贵得很,洗尘诀洗不干净,我出去换身衣裳再回来。”   蔺绮眨了眨眼睛,点头。   蓝衣少年隐于桂树的阴影中,出了拱门。   他的衣裳放在蔺绮暂居的院子里,回小院途中,倏尔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一个弟子,身穿临云宗内门弟子服。   ——沈轻桓。   他产生的最初目的就是,在秘境里保护沈轻桓,并带他回宗门。   可是,沈轻桓不是堕魔死去了吗?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蓝衣少年站在幽深的巷道里,轻轻眯起眼睛,他抬脚想跟上去,忽而想起接下来婚宴上会发生的事,有点担心蔺绮,他用灵气捏出一只浅蓝纸鹤,吩咐道:“去找白衣裳,让他保护蔺绮。”   他吩咐完,召出青宫虚影握在手中,径直往巷道深处去了。   **   蔺绮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云镜亮起,是应鹊河给她发的提醒。   ——大小姐,第四次魔潮开始了,你要小心。   现在?   蔺绮心里一沉,追问:你在外城?这次主将是化神吗?   应鹊河过了一会儿才回复:我在外城,没看见主将,这次似乎没有主将。   蔺绮轻轻拈了下指尖,向应鹊河道谢后就关了云镜。   她不认为前几次魔潮的规律会被这一次打破,她更倾向于这次主将存在,并且是化神。   不在城外,就在城内。   会是那个即将降临的神灵吗?   难道突破秘境的条件,是杀了那个神灵?这样的话,所有魔潮都退了,他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蔺绮在心中猜测。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城主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她记得,少年姐姐曾经默许过,城主也不是个好人。   蔺绮想得出神,陡然看见院中假山边,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   此时夜已经凉了,天上星河闪耀,青年站在夜色中,倚着拱门而立,一身霜白麻衣上落了月光,他肩上立一只浅蓝纸鹤,纸鹤在夜空中散发着莹莹蓝光,将青年的面容衬得愈发温柔干净,蔺绮小跑着过去:“姐姐,第四次……”   青年指尖微凉,抵住她柔软的唇,将蔺绮未说出口的话挡回去,蔺绮星眸乌黑,眼眸中浮起一丝茫然。   容涯仙尊温和地笑了下:“姐姐知道了。”   他带蔺绮出了琉璃台,蔺绮出琉璃台时,一步三回头:“得跟姐姐,唔……小时候的姐姐说一声,他刚刚出去了。”   容涯说:“我待会儿知会他。”   蔺绮这才满意了。   街上有流水宴,四面八方都是人,他们两个穿行在人潮间。   容涯给蔺绮买了一根糖葫芦,糖衣薄而清甜,蔺绮咬了一口,享受地眯起眼睛:“我们要去城外吗。”   容涯没答,于灯火中问她:“你原先打算去哪儿。”   “在城主府待着,”蔺绮尖尖的小牙磨着一颗山楂上的糖衣,说自己的猜测,“魔潮闹成这样了,城主还有心思成亲,而且春水城民还不反对,此次成亲必然不寻常,要么,是城主脑子不清醒,城民也不敢违逆城主,要么,是他们都能从这场婚事中得到什么。”   “但是,前一种猜测站不住脚,春水城的人都在认真准备这场婚事,且毫无怨言,”蔺绮一手拿糖葫芦,一手攥着自家漂亮姐姐的袖襟,“我更倾向于这场婚事对他们有利。”   容涯眉眼轻弯,眼眸中带着笑,他几乎默认了蔺绮的猜测:“你觉得他们能得到什么。”   蔺绮听出姐姐的潜台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她往深处想:“驱散魔潮。”   春水城内,百姓安居乐业,近乎大同,唯一困扰他们的只有城外接连不断的魔潮。   “他们曾经说的神灵病重,压不住魔潮,应该是欺骗,他们平常根本见不到神灵,也不可能向春水神灵许愿,只有在城主娶亲的时候……”她想起松云庭下的献祭大阵,和新娘子绕春水城游行的传统,游行中,新娘子会在松云庭暂时停下稍作休整,蔺绮想,“新娘子是他们召唤神灵的祭品。”   “她是城主的新娘,或许,还是城主许愿时,代他付出代价的人。”蔺绮猜测。   世人常说,因果报应。   这个报应,绝不会报应到与其无关的陌生人身上,若是城主要许愿,又不想自己付出代价,找身边亲近的人代替他,远比找陌上人更有可能实现。   没有亲近的人就创造亲近的人,难怪城主要娶亲。   这一切只是蔺绮的猜测,她并不能确定,她说:“这只是我猜的。”   容涯依旧笑着,他笑起来像雪山上的星星一样好看。   蔺绮被晃了一下,又听见青年轻而柔和的话:“那袖袖再猜一猜,该如何打破这个秘境。”   蔺绮不是很满意他哄孩子的语气,他的问题不用猜,仅仅推测就知道:“杀死化神主将,驱散所有魔潮。”   容涯又问:“你觉得化神主将在哪儿。”   蔺绮说:“城里。”   夜晚的星星很亮,地上人流喧嚷。   容涯带她去了松云庭地下,古旧的献祭大阵上,弥漫着腐朽的铜锈气息和鲜血味道,阵法上涌动着黑灰色的不详光晕,新娘子跪坐在古阵中心,手脚都被铁链束缚住,莹白的手腕上磨出暗红的淤血,看起来狼狈不堪。   蔺绮知道,这个新娘子只是姐姐捏出的一个傀儡,傀儡里装着甘灯的灵魂。   她以为姐姐来这儿是来救甘灯的,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把自己放在这儿,之后就离开了。   离开前,他轻轻揉了揉蔺绮的长发,嗓音清温:“做到这样已经可以了,事实上,合道主将出现后不久,这个秘境就应该结束。”   容涯又把刚刚在街上买的果脯蜜饯、茶饮果子一并给她,同时给她的还有一只泛着浅蓝色光晕的纸鹤,想用玩具安抚漂亮小猫的情绪一样。   浅蓝色纸鹤绕着蔺绮的指尖飞。   阵法中的新娘子终于忍不住,在容涯走回掀了自己的盖头,露出甘灯那张漂亮惊艳的脸,那张脸上露出些许咬牙切齿的神色:“仙尊自己有正事要去做,也不用把小孩子托管给我吧!”   蔺绮咬着茶饮竹筒顶部的竹片,幽幽望了眼阖上的石门,心中生出一丝郁气,打算再也不理姐姐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静下心来,运转体内的灵气。   杀了合道主将之后,她的灵气稀薄到只有一点点,境界堪堪维持在练气。   练气的实力出去面对化神,无疑在找死。   她一心二用,同时拿出一沓黄符和符笔,安静开始画符。   甘灯从蔺绮身边的油纸堆里,悄悄拿了一把蜜饯,蔺绮睁着乌黑漂亮的眼眸看她。甘灯以为她是不愿意给自己吃蜜饯,讪讪想把蜜饯放回去,蔺绮却问:“谁是小孩子。”   甘灯轻轻笑了一下,眸中流转的清光比蜜饯还甜:“在我看来,你就是小孩子呀。”   蔺绮没说话。   甘灯摸了摸鼻翼。   “袖袖,不要不开心,”她出现在蔺绮身侧,草木的自然气息将蔺绮笼罩其中,甘灯说,“你给我吃蜜饯,我讲故事给你听呀。”   蔺绮刚画完一张归一符,闻言抬眸看她。   甘灯曲起腿坐着,单手支着下巴,她对上蔺绮清亮的目光,心道果然是小孩子啊,甘灯眉眼弯弯,语气轻柔,轻言细语道:“你应该不知道,我在春水城生活了很多年,那正好是春水城战乱不休,神灵降世的时候。” 第98章   蔺绮轻轻拈了下指尖, 目光微垂,若有所思。   “我刚刚修炼成人的时候,外表是个五岁的小娃娃, 记忆也残缺不全, 修为几乎没有, ”甘灯柔软的话语落在幽深的空间里,“我虽然是仙山上的精怪,却并没有保全自己的实力,我的能力不在于和人打架, 在于……罢了,会害人,我还是不说了。”   “那时我并不懂得人间的规矩, 在春水城的大街小巷流浪, 过得十分狼狈, 后来, 我爹爹把我捡回家洗干净, 给我换上新衣裳, 拿我当亲女儿养。”   记忆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是和春水城一样亘古的时候。   “他在春水城一家大户人家里当马夫,日常干的就是养马驾车的活。他养的那一匹是大户人家主人的爱马,日常吃的草料很是金贵, 价值千金,说实话,我有点羡慕它, 因为我和我爹娘并不能吃饱饭, 而它吃得又这么好, 所以我去找它做朋友, 它傻乎乎的,很好骗,每次我去找它,它都把一半的草料分给我,我们渐渐成了朋友,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它叫草草。”   “有一次,我去找草草,它不在马厩,爹爹说,它被小公子牵到街上了。我很好奇,问爹爹,小公子是谁,长什么样,我去找找他,爹爹说小公子就是家主的儿子,他又说,你去街上看看,长得最好看最标致的那个就是他。”   “那天我在松云庭边的春水河岸找到了草草,还看见了爹爹口中最好看最标致的小公子。”   “他长得果真很好看,日暮时的霞光洒下来,照在他脸上,他的五官很是精致漂亮,面皮也很白,眼睛很干净,像蓬莱山上的玉,彼时的我没有记忆,不知道蓬莱山是什么地方,但甫一看见他,我就想起蓬莱山上的无暇白玉,说来也实在没出息,自打第一眼见到他开始,我就有点喜欢他。”甘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是不是很没有出息。”甘灯捏了捏自己发热的耳尖,长睫扑闪,有些羞赧。   反正石门关上了,蔺绮现在出不去,听一个故事也很有趣。   蔺绮睁着一双晶莹漂亮的眼睛看甘灯,眼睫眨眨:“我第一次见姐姐的时候也很喜欢他。”   甘灯心说你的喜欢和我的喜欢怎么能一样呢,她捏捏袖袖小猫的指尖,顶着蔺绮干净水润的目光:“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仙尊的样子呀。”   蔺绮摇摇头,诚实道:“记不大清。”   她早已记不清自己年幼时的样子了,脑海中只依稀有几个破碎又零散的片段。   她记得小小的自己缩在雪地里,洋洋洒洒的雪似烟似絮,一个白衣青年撑伞自山道上下来,仙人一般,在她面前停下,伞沿微倾,露出青年清艳绮丽的容颜,他笑着问:“雪这么大,怎么不回家。”   记忆中的小孩冷得打颤,扯着青年的衣裳暖手,小小的蔺绮睁着猫儿一样乌黑明亮的眼睛,脆生生道:“我没有家。”   她眨巴眨巴眼睛,又推销自己,软软道:“你可以养我吗,我吃得很少,以后还能给你养老。”   青年静默了一会儿,像是听见什么有趣的话,轻轻笑起来。   他笑起来真好看,小蔺绮扯着他的衣裳不放手。   她一直不擅长找饲养员。   之前为了生存,她靠装乖卖甜得到过几个人的喜欢,但这些人总是出于某些原因弃养她,有人是因为没有钱,有人怕损害名誉。小蔺绮不怪他们,只是觉得自己找饲养员的本事实在差,她有点灰心了。   她本来不想再找的,想试试靠自己活下去,天下怎么大,总有她的生路吧,在外流浪的小猫,没准也能活得健健康康自由自在呢。   但这个人长得这样好看,若是能长长久久地看见,实在是件让人开心的事。   青年看她冻得打哆嗦,把她抱在怀里,他身上有一种清苦的草药味道,淡淡的,并不难闻,他微微皱眉,皱眉也好看。   小蔺绮贴了贴他的侧脸,凉凉的,像冰一样。   青年又笑起来,为难道:“可是我从没养过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养。”   蔺绮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完全被姐姐的美色迷惑了,他说不会养,是真的不会养,没半点谦虚的意思。   甘灯支着下巴,好奇问:“你是怎么答的。”   蔺绮握着符纸:“我说没关系,我不嫌弃他。”   甘灯忍不住笑起来。   曾经的旧事如梦一般,蔺绮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   蔺绮看她:“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刚刚说到哪儿了……哦,小公子。”   甘灯唔了一声,又继续说:“刚开始,我对他的喜欢并没有那么深,我最倾心的还是小公子的吃食,草草吃得草料很好,他是家主独子,吃的东西肯定更金贵,后来我就日日在他面前晃悠,跑他跟前蹭吃蹭喝。”   “他的性子很好,从不曾因为我是一个马夫的女儿而看不起我,和府里的人很不一样。每次我偷偷溜去找他的时候,他都早早备好了可口的点心,我吃点心,他就枕着双手睁着眼睛看我,他很喜欢笑,笑起来很好看的。”   “小公子自然比不过仙尊好看,不过,他在我心中是最好看人。”甘灯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腼腆,说,“那时,他或许也是喜欢我的。”   “他进学的时候,经常偷偷逃学跑去梅花小筑给我买酥酪茶团,梅花小筑的酥酪茶团很抢手,他并不是每次都能买到,买到了他就很开心,买不到就郁闷一整个晚上,我常常因为这种事安慰他,后来,我跟他愈发熟络。”   “他在很小的时候被乱军劫走过,被一个村子里的农人救下,所以,他并不像家主一样,将春水城的百姓看作轻贱的草芥,他待所有人都有一颗赤忱又无畏的真心,真心何其可贵。”   “有一次,我和他在屋檐上晒月亮,他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说不出来,他说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他要保护春水城的百姓。”   “他想要春水城太平,不愿见疾苦。”   “他有个很了不起的志向,他做到了,后来又亲手毁了它。”   “人间的日子过得很快,凡人的寿命很短,长得也很快,他渐渐从一个小娃娃,长成鲜眉亮眼的少年,我不明白人为什么能长得这么快,他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永远都小小的,我一直长不大这一点总是被人提起,他们说我是晦物、是妖怪,上天诅咒我,才让我一直那么小。我也因此自卑了很久,我无法反驳他们,我确实是妖怪,但小公子从不曾嫌弃我,他说上天特别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在她身上做点独特的标记,以证明她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存在。我问他,万一你猜错了,上天其实很讨厌我怎么办,他说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好了,我可以慢点长大等你,后来他开始偷偷喝压制生长的苦药汁。”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特别特别喜欢他。那时候的我们还很小,以为自己想做的事终有一天会实现,我们躺在星空下草坡上,约定等我长大成人,他也长大成人的时候,就结发做夫妻。”   “他是凡人,哪怕喝药了,长得也很快,我粗粗算了算我的年纪,想要长到彼时的他那么高,还要再长上三百年,那时他就化成灰了呀,所以我特别着急。”   “他离开春水城的时候,我还是没有长高长大,于是我愈发失落,后来过了几年,一个修士路过春水城,你既然出自临云宗,应当听说过这个修士,几年后他成了临云宗宗主,他姓裴。”   “裴宗主年轻的时候,有些本事,我求他利用仙术让我长大,他答应了,作为交换,我要答应他,以后但凡有人向我许愿,我必须实现他们的愿望。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在魔物肆虐的乱世里保护春水城,我答应了。”甘灯说。”   像是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蔺绮手中的符笔咣当一声落地。   甘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耳尖,轻轻道:“我没什么本事,但是,其他人向我许愿的时候,我可以帮他们实现愿望,这是天道赐给仙鹿一族的本领,恰巧,我是世上唯一一只仙鹿。百姓抬举,供我一柱香火,称我为春水神灵。”   “但我刚刚答应裴宗主后,还没有人向我许愿,我开始像一个普通的凡人一样长高长大,过了一段平静日子,有一天,家主偶然翻到小公子给我写的信,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他把我爹娘打了一顿赶出府,之后找到我,让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出现在小公子视线里,彼时家主看我的目光,冷漠地仿佛我与他不是一个物种,虽然我确实不是,但在那种眼神中,似乎他是上等人,而我是春水河里微不足道的泥沙。”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目光,那一天我很难过,天空似乎都是灰暗的,我和我爹娘背着包袱回到乡下的村庄,我的爹爹,因为不舍得之前主家赏赐下来的破烂柜子,背着沉重的木柜走了二十里路,我阿娘握着我的手哭,她不曾因为丢了生计苛责我,只是抽噎着哀求我不要陷得太深,她说这会害了我……”   甘灯隐约笑了一下:“我一直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向我许愿,我就可以实现他们的愿望,但他们从来不许愿,我在乡间捏造了一个山神的传言,托赖这个传言,向我许愿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人供奉我,起初,乡民的许愿只是驱赶魔物,或要些米粮,我实现他们的愿望之后,就会把贡品带回去,我渐渐有了名气,在乡间也有泥筑的小庙,就在我们的日子过得也越来越好时,我阿娘进城时,死在疾驰的马蹄下,我告诉我爹,你向我许愿,我就可以让阿娘活过来。他红着眼摸摸我的头,说损你的福,爹爹没用,爹爹不能拖累你,那日他拿出舍不得用的积蓄灌了一整壶酒,醉醺醺和我聊了大半夜,最后笑呵呵跟我说,哎哟他可真了不起,养了个神仙娃娃,说完让我去睡觉,半夜他坠入湖底,给我阿娘殉了情。”   “后来我尝试过,找别人向我许愿,让我阿爹阿娘活过来,但实现愿望需要消耗我的灵魂和功德,彼时信仰我的人很少,我的功德并不多,我救不了他们,等我能做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转世了。”   “我度过了一段绝望又灰暗的日子,有一天,乡民向我请愿,我撕了一小片灵魂,又添上一点功德才实现他的愿望,灵魂撕扯的感觉让我疲惫不堪,坦白讲,我有点怨恨裴宗主,回家的路上下了雨,我倒在山道一侧的水坑里。”   “水坑里的水很凉,我冷得打颤,昏昏沉沉间,一个穿锦衣的将军翻身下马,逆着光向我跑来,这是那几年来,我遇到的最开心的事。”   蔺绮想起春水城中的传言。   “城主?”蔺绮尾音上挑。   “也可以这样说。”甘灯说。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很让我喜欢,他赶着夜色来山下等我,给我搭庙宇,为了帮我扎头发,他还学了春水城所有时兴的发式。幸而有他陪我,我走出了黑暗的日子,渐渐有了些精神气,我们开始商议婚事。”   “婚事准备得很顺利,没有人阻拦,曾经十分厌恶我的家主,再次看见我时恨不得沐浴焚香叩地长拜。”   “那时我记忆渐渐恢复,也有了点修为,春水城所有人将我奉为神灵,我所得的功德愈发多,名声也愈发响,后来,连朝廷都派使者来拜我。”   “我本来应该高兴的,但是有一日,他带兵从城外回来,我发现他并不开心。春水城里最闪耀的应该是他,可是世人越敬仰我,就越忽视他,他是朝廷亲封的将军,朝廷使臣却对他视而不见,甚至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是他后来同我说的。”   “那时我只知道他不开心。”   “我不知道人是会变的,一个人的能力越大,想要的东西就越多。”   “那时我只是难过,他依然处处让着我,我十分愧怍,给了他很多珍贵的东西,可能是我自以为是了,我以为贵重的东西,他并不在乎,他冷冷地看着我,说他不需要我的施舍,我从来没有想过,一句普通言语竟然会有刀锋一样的威力,我难过得不能呼吸。”   “我知道是我做错事伤害了他的自尊,后来愈发愧疚。”   “又一年,先城主西去,他成了新城主,朝廷召他入京述职,回来后,他难得开心起来,他说,陛下想要一张仙鹿的皮,问我能不能给他,我记得很久以前我告诉过他,我的真身是仙鹿,他或许是忘记了。我说我做不到,我请求他不要许愿。但他依然摆好贡品,我再次说我做不到,烛火下,他温柔地亲了我很久,要了我一次又一次,我脸色苍白,哭得不能自己。”   “他在我耳边说:你可以做到的,我相信你,神灵大人。他说话的声音何其温柔啊,我却一直在发抖。”   “我不能拒绝他,第二天,他得到一张仙鹿皮,他很开心,抱着我亲了又亲,笑着说这会是陛下最心仪的贡品。我有点难过,同时也在庆幸,真身失去皮囊并不会表现在人身上。”   “那是他第一次向我许愿,从那次之后,他对我愈发好,他对我这样好,我却总觉得他陌生,我常常疑心是我糊涂了。”   “后来,春水城来了一个穿黑衣裳的人,姓殷,他很信任那个人,穿黑衣裳的人有点道行,看出了我的限制,他告诉城主,我不能拒绝任何愿望。”   “这是我的弱点,我一直尽心隐瞒,在世人面前保持神秘。”   “从前全天下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后来的裴宗主,一个是这个人,现在多了一个他,他同我提起此事时,我甚至有些庆幸,还好是他知道了,若是其他人,我就完了。”   “那是我们成亲的日子,他忽然提起这件事时,我正枕在他怀里,我跟他说:所以,不要许太让我为难的愿望,我也是会死的。”   “他轻轻抚摸我的长发,温柔说:我不会的。”   “夜里,他再次摆了贡品,含着笑对我说:甘灯,我向你许愿,我想做神灵。”   蔺绮握着一张自己刚刚画好的符,符上朱砂未干,她抬眸望着阵法上的甘灯,鲜红的嫁衣将她衬得愈发美艳,好看得不似真人,周遭气势愈发飘渺。   陡然窥得春水城冰山一角,蔺绮屏住呼吸,问:“你同意了?”   甘灯拢了拢肩前长发打起的小络子,语气轻柔:“袖袖,我没有拒绝的权利呀。”   “我跟他说,你许的愿望太大了,哪怕押上我的所有灵魂和功德,都实现不了你的愿望,我会死的,”甘灯晶莹的眼睛里映着献祭阵法上的朦胧黑雾,她的语气轻飘飘的,“我求了他很久,他一直没有说话。”   “我曾经想要活着,所以,在苦苦乞求他无果之后,我找到了曾经救过的很多人,请求他们向我许愿,让我可以拒绝其他人的愿望,只要一个愿望,只要一个愿望就可以……我拉着他们的衣裳,跪在雨里,一个一个求他们,但是没有人答应,有的人跪下给我磕头,让我放过他们,他们不能没有我。”   “我想要自由,想要拒绝的权利,并不是想要他们的命,我所求并不过分啊。”甘灯笑着笑着,忽然有点想哭。   即使已经经历遥远岁月,但再次想起那一段记忆,甘灯还是觉得失落难过,她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说:“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帮他实现愿望。”   “但是他失败了,他现在还是普通人。”蔺绮想起刚刚在城主府里看见的城主。   甘灯弯起眉眼轻轻笑了一下:“也算不上失败啦。”   “天道赐给仙鹿一族的权柄确实不能完全实现他的愿望,但是那个来自仙门的人会很多古怪的邪术。”   “那个姓殷的修士做阵法偷走了我的本体、修为和灵魂,这些都是很珍贵的东西,再加上我能让人心愿成真的能力,虽然不能让他真得成神,却能让他以凡人之躯,迈入化神境界。”   “他是化神主将?”蔺绮心中一凉,险些失语。   她拧眉,疑惑问:“但是他之前不是化神。”   “他能在月圆的那几天,做一阵短暂的化神境,剩下的灵气修为,都是那个修士的报酬,他当初应该不知道,不然或许不会同意,”甘灯说,“我死之后,他快活了一段日子,我死了,他得偿所愿,他应该很快乐的……”   甘灯说着,眼眸中浮起些许脆弱的迷茫。   她叹了口气:“可惜,后来他没能力应对一次又一次的魔潮,他向仙门求援,仙门并不相信我会死,所以不愿意派弟子来。”   “那段时间,春水城里魔物泛滥,春水城百姓一个一个死在他面前,朝廷问责的诏书一封接着一封,再后来,没有人在意春水城,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却承担不起变故,城破当日他堕魔了。”甘灯笑着,语气却有点难过。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不该这样的。”甘灯语气怅惘。   蔺绮已经完全确定了。   照她这样说,城主就是第四次魔潮的化神主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今夜正好月圆。   “你怎么知道。”蔺绮问。   “仙尊跟我说的呀。”甘灯答。   “他还说什么了。”蔺绮紧紧抿唇,“姐姐的修为全都散尽了,还想做什么,难道想杀城主吗。”   还有,少年姐姐现在只是合道,若是城主报复他怎么办。   蔺绮心中泛起一阵焦灼的燥意,她一下子站起来,重重敲了敲紧闭的石门,心中莫名生出一丝空旷的落寞。她眉心紧缩,召出收光剑。   甘灯轻柔的语调在空间中扬起,带着点笑:“仙尊怎么会在意小公子呢。”   蔺绮回头看她。甘灯揉了揉脸,支着下巴,回忆道:“唔……他之前说过,秘境里有个不得不死的人,为了困住那个人,仙尊把秘境里外的通道切断了,听说仙门弟子有玉牌可以连接秘境内外,应当不能用了。”   蔺绮心中惊讶。   甘灯又道:“不过,哪怕外面有你在乎的人,你也不用害怕他出事呀,仙尊既然参与了,应当不会让任何人死在这个秘境里。”   “他既然能保证所有人不死,为什么还要把我困在这里。”蔺绮握紧剑柄。   收光剑长三尺,剑锋凌厉,在蔺绮的控制下,直奔石门而去,只听一声“铛——”的刺耳声响,古旧石门上扬起滚滚尘埃。   蔺绮被呛得咳嗽两声,挥挥手掩住口鼻,定睛去看,门上一个缺口都没有,石门高大,稳重又冷漠地矗立在蔺绮眼前,很是压人。   “或许是怕你受伤,毕竟外面很危险。”甘灯说。   似乎是为了应景,松云庭上空,忽而传来一声尖锐的嚎叫。   随之而来的,是重物猛地坠地的声音。   这一处隐匿空间之外的土地,混乱、焦灼、失序、吵闹,明明抬头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但蔺绮还是仰头往上看,湿哒哒的石砖横亘在顶墙上,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蔺绮扯出一抹笑,有些讽刺道:“姐姐这么在乎我,我应该高兴吗。”   “你在生气吗。”甘灯有些疑惑。   蔺绮眼睫眨眨,又重新找个干净位置坐下,她低着头,看起来闷闷的:“没有,我怎么敢生姐姐的气。”   甘灯喂了她一颗蜜饯:“你现在只是练气呀,袖袖。”   蔺绮舌尖一勾,蜜饯抵住软腭,她冷静下来,她垂眸,鸦睫垂下:“你说的对,我现在只是练气。”   灵气没有恢复的情况下,姐姐不会让她出去的。   她手上动作不断,一张又一张接着画符,与此同时,不断运转体内灵气。   灵池中的灵气不断再生。   “砰——”   三张归一符猛地炸上石门,轰隆的声响响彻整个密闭空间,滚滚浓烟散去,石门开了一个小缝。   蔺绮眼前一亮,提剑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望献祭大阵中间的甘灯。   ——她一身红嫁衣,跪坐在阵法中央,黑雾之间,眉眼弯起一直笑着。   蔺绮摩梭了下剑柄的纹路,她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可能有点冒犯,但我还是想知道,现在向你许愿需要以生命为代价,这是你的报复吗。”   甘灯没答,反而问她:“倘若真是报复,你会觉得我是邪物而杀了我吗。”   “我修为太低,杀不了你。”蔺绮觉得她的问题十分不合理,漂亮的眸子里充满冷漠,明明是乖乖软软的语气,听起来却让人觉得陌生,“而且,这件事与我无关。”   甘灯以为她是什么好人吗。   “春水神灵已经不全然是我了,他许下了愿望,他也是春水神灵。”甘灯说,她身上一直带着一种飘渺而神秘的气质,好似空山幽谷中连绵不绝的青绿草木。   蔺绮有点不能理解。   甘灯抱着装蜜饯的油纸,浅浅笑着:“世人供奉祭品召唤我,我依然要实现他们的愿望,我实现愿望,祭品属于他……唔,或许不属于他,属于那个姓殷的修士。袖袖,你知道的,乌山神祠有很多奇怪的东西,可以达到奇怪的效果。”   “祭品有什么用。”蔺绮问。   甘灯叹了口气:“仙道清苦,大道不穷,修炼破境很难,有的人就会直接抢别人的修为啊,秘境里年轻的天才这么多,他们都很吸引人呢。”   无论对殷无相,还是对城主来说,都很有吸引力。   “尤其是你,身怀符道道种,或者仙尊,仙尊的少年分神,天生仙骨,修为深厚……”甘灯给她举例子,蔺绮打断了她。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蔺绮离开前问她。   甘灯眨了眨眼睛,笑吟吟的,献祭大阵慢慢运转,她身上的鲜血越流越多,鲜红的血液渗入阵法缝隙。   阵法上空,不详的气息越聚越浓,她脸上有些苍白,摇摇头,发尾轻轻甩了甩:“不用啦,我现在走不出这个阵法。”   她拨了拨长发,语气轻柔悠扬,说了句语焉不详的话:“只有死能让我自由。”   蔺绮走出这片安全却漆黑的迷雾。   **   夜色浓稠,城主府。   蔺绮御剑飞到城主府的时候,原本精致热闹的府邸,已经完全沦为火海,焦曲的火舌攀上木制屋檐,枯黑的烟屑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糟糕的诡异大雪。   “轰——”   蔺绮刚进城主府大门,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斧重重劈下,巨大的阴影瞬间压下来,人形魔物猩红的眼睛像鲜血染就的。   蔺绮侧身一翻,在地上滚了几圈,后背抵墙,斧头横劈的地方,石板路上开了个巨大裂口,扬起的尘烟险些迷瞎人的眼睛,蔺绮迅速翻身站起,甩出一张归一符,符纸如利剑一般,砸向人形魔物的眼睛,一阵耀眼的金光褪去,尘烟滚滚扬起,魔物轰然倒地。   一声尖锐刺耳的嘶喊声响彻夜空。   混乱的脚步声接连而至,房屋倾颓,蔺绮还没反应过来,坚硬的砖瓦哗啦啦砸下。   一只手拉住蔺绮的袖子,蔺绮被扯得险些踉跄,被迫跟着往前跑,呼啸的风声穿耳而过,混着腥甜的血腥气,她拉回自己的袖子,扬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想回来歇歇!”剧烈的声响伴着扑哧扑哧的火焰,只有高声说话才能让人听清。   应鹊河被高空坠下的瓦片砸得鲜血直流,他抹了把额头上的鲜血,嘶了一声。   命运弄人,他想给自己放个假休息休息,结果城里比城外还危险。   两人一路跑到一个幽深的巷道里才停下,应鹊河双手搭在膝盖上弯腰,喘了好久的粗气,呼吸才均匀起来,蔺绮靠着灰墙,晕晕的,眼前发黑,有点缺氧。   蔺绮道:“多谢。”   应鹊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   “轰——”剧烈的响音自远处传来,震耳欲聋。   蔺绮朝天上望去。   远处,琉璃塔模糊的影子东侧,耀眼的蓝光在极短的时间内产生又湮灭,蔺绮下意识握紧剑柄,抬脚往蓝光的方向去。   应鹊河连忙拦住她:“大小姐,那里很危险,您现在没灵气了,还是先躲躲吧。”   “已经恢复一些了,”蔺绮抬眸往蓝光出现的地方,轻轻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那里危险。”   “啊?”   “哦哦,我刚从那里逃出来,很多人都刚从那里逃出来,”应鹊河舔了下干瘪的唇角,手摸上心脏,一颗心剧烈跳动,到现在都平稳不下来,他一直心有余悸,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城主在那儿,而且,那里还有一个奇怪的人,在院子外面……刚开始,我们在院子里喝酒,城主也在,后来城主走了,然后外面就传来很响的动静,一开始没人当回事,后来外面的血流进来了,我们出去看,一个穿蓝衣裳的前辈让我们都走。”   其实少年仙尊说的话并没有应鹊河粉饰的这么委婉。   他的原话是:“愣着干什么,一堆废物,都滚。”   那里的情况也没有应鹊河说的那么平和。   他话还没说完,嘴皮子还半张着,眼前的红衣少女已经转身走了。   她御剑的速度很快,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视野内,应鹊河望着她的方向,一咬牙,拔出自己的剑跟上去。   偌大的院落陷在火光中,闪烁的火焰是鲜亮的橙红色,焦黑的“雪”洋洋洒洒洒下,这一幕光怪陆离又诡异难测。   焦黑的碎屑迷住他的眼睛,应鹊河下意识闭眼,身体好像穿透了什么结界一样,再睁眼时,他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完全变了。   应鹊河心头大震。   这是一条古旧幽深的巷道,巷道尽头,矗立着一座精致华美的巨大宫室,天河中挂满星子,月光星影如河水一般倾泻而下,瑰丽梦幻。   夹缝生青苔的青石板上,一个白衣青年往宫门走去,身上披着星光,他的眼睛是冰润的薄蓝,眉眼微微下压,即使不做任何表情,也像是一直在笑,乌黑的发丝垂至肩后,简简单单用一根白色发带束起。   这个端雅斯文的青年让应鹊河感到熟悉。   这个人和大小姐一起出现过。   应鹊河跟上去,道:“前辈,您知道这是哪儿吗,怎么出去,我赶着出去。”   “这是殷无相的幻境,更贴切一点,是他的粮仓。”容涯说,“你想出去可能得等一会儿。”   应鹊河不知道殷无相是谁,一脸迷茫。   容涯走上长阶,站在宫室门口,自高台向下,俯瞰幻境中纸醉金迷的城池和欲生欲死的修士们。   充盈到可以溢出来的灵气扑面而来,像三月晴好天气的风,温和而柔软,灵气萦绕着白衣青年修长冷白的手指,像是幼鸟归巢,带着一点依赖和孺慕的意思。   容涯长睫微垂,有些恍然,轻轻喃喃:“原来如此。”   应鹊河站在一边,感受着空气中充盈的灵气,他的灵池不受控地运转起来,灵气接连不断没入他的躯壳,应鹊河活了那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浓郁的灵气,他好像要醉死在这种温柔而泛滥的灵气中。   应鹊河下意识往前迈出一步,身边的人拉住他。   应鹊河回过神:“前、前辈,我好像要突破了。”   他情不自禁感叹一声:“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纯净充沛的灵气。”   身边的白衣青年语气清冷,语气带着点笑:“多谢夸奖。”   应鹊河:“?”   什么意思。   瞬间,耀眼的青光闪现,应鹊河下意识闭上眼睛。   青绿的机关雀自青年肩上飞起,瑰奇的光晕在机关雀周围交织,无数粒子浮起又湮灭,光晕散去,一声清脆悠扬的啼鸣声响彻天际,雀鸟瞬间变大,鸟羽熠熠生辉,翅可接天。   它扇动翅膀,自高处向下飞去,机关雀所到之处,街巷朱墙坍圮枯朽。   “咔嚓——”   幻境渐渐破碎。   **   与其同时,城主府正中央,琉璃塔东侧。   “砰——”   剧烈的响音在琉璃塔上空回响,交错的光晕让黑夜亮如白昼。   锋利的箭上覆满黑气,擦破空气,自蓝衣少年背后射出,箭矢带毒,射中少年的胸膛,他懒懒散散垂眸,轻轻扯了下唇角。   城主站在他的正前方,背后是殷无相。不知道殷无相干了什么,境界也回到了化神。   “哦,合道。”城主看着他胸口带毒的箭矢,俨然有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情不自禁笑了起来,语气轻慢,“拖长尾音,语气轻慢,“上次你至少还是化神,这次区区合道就敢出现在我面前,你以为自己可以跨越境界赢我吗。”   他看了一侧的黑衣人一眼。   刹那间,冲天魔气携无尽杀气,直冲少年而去。   蓝衣少年没什么力气,垂首闷哼一声,鲜血打湿乌黑长发,他抬眸,薄蓝的眼眸漫不经心注视着城主。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英雄,可以像上次一样救那么多人?”这种轻蔑的目光惹恼了城主,他讥讽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蓝衣少年轻轻笑了一下:“我当然了不起。”   “不然呢,谁是那个了不起的人,你吗。”他带笑望了望城主,又回头,苍白清透的指节搭在剑上,他瞥了眼殷无相,“或者是你?”   殷无相没说话。他很少有这么寡言少语的时候。   城主的脸色却难看下来,他举起手,召出一把黑雾弥漫的重弓。   蓝衣少年单手提剑靠在琉璃塔上,指节垂下,鲜血流过苍白清瘦的手背,有一种冷诡秾艳的漂亮。   他看着城主的动作,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颀长身形愈发淡,整个人站在月光中,好像要和月光融为一体,一粒汗珠自额角落下,打湿长睫,纤长的睫毛无力垂下。他抬手拔出胸口带毒的剑,而后拿出一块巾帕,眼帘轻垂,慢条斯理擦手上的鲜血。   早在他苏醒的那一刻,就预料到了自己消失的命运,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对于被两个化神联合起来针对这件事,林清听不算愤怒,也没什么难过的情绪,只是有点厌烦。   毕竟,他已经想好了剩下几天想要做什么。他们却打断了他的计划。   在他的预想里,子夜时,秘境里的一切都会结束,然后他会出秘境,和蔺绮一起,去青要山看看,顺便把梨花树移到青要山上。   倘若蔺绮喜欢,他还可以和她一起去采荷宫,采荷宫里的流苏古树十分小人,很喜欢欺上媚下,蔺绮年纪还小,只是筑基,肯定会被那颗破流苏树欺负,他可以提前打它一顿,敲打敲打它。   还有,蔺绮早起时喜欢喝甜茶,他记得,云海天州有一种品质上乘的珍贵蜂蜜,是云海天州宗主跟宝贝一样供着的,应该不会差,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他还想去云海天州走一走,麻烦是麻烦了些,但这种蜜和蔺绮喜欢的花茶堪配,煮出来味道应该不差。   世人常说,人死之前会像走马灯一样,回顾自己的一生。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这样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死去,少年仙尊没有回顾自己的前半生。   只是想,蔺绮很喜欢青要山的,她说,当大雁向南飞过山岗的时候,青要山下的麦子就成熟了。   他在仙门长大,仙门多生灵树灵草,没有五谷杂粮,也不知道麦子长什么样,他很想去看一看,却看不到了。   坦白讲,他有点想念蔺绮。   虽然他们刚刚还在一起,但只要看不见她,他就会开始思念。   “咻——”   毒箭破空而来。   符纸撞上毒箭,少年抬眸,一道红色身影御剑而来,他眉眼弯起,忽而笑起来。   他忽然想起来,蔺绮许愿的木牌他还没放进琉璃塔。   本来他不想放的,如今却没什么顾及了。   少年幽魂站在月光下,连身上的血都是圣洁的,他拿了一块干净木牌,用血在上面飞速写了两句话,而后,和蔺绮的木牌一起,送进琉璃塔的凹槽。   天上似乎有机关雀飞过。   他听见蔺绮喊他姐姐,少年眨了眨眼睛,软软的漂亮祖宗扑到他怀里,蓝衣少年伸手环住她,袖袖小猫乌黑柔软的长发蹭到他的下颌,他下颌有点痒,连带着心也跟着痒起来。   蔺绮轻轻说:“姐姐把我关在松云庭地下,不让我出来,我强行闯出来了。”   蓝衣少年垂首,漂亮的眼眸温和注视着她,他低低嗯了一声。   蔺绮止不住地颤抖:“我后悔了,我不应该出来。”   少年指节微弯攥着袖摆,拿最后一点灵气把袖子弄干净,清透修长的手指上浮出浅蓝色灵气,凉凉的,他认真拿袖子擦去蔺绮眼角的泪水,说:“嗯,你应该听白衣裳的话。”   机关雀的清啼在上空扬起,子夜到了,琉璃塔上,浮出绚烂而绮丽的光晕。   “蔺绮。”他轻声喊她。   “嗯。”蔺绮应。   蓝衣少年说:“我实现不了你的愿望,你却能实现我的愿望,我可以向你许愿吗。”   蔺绮眨了眨眼睛,有点茫然,但还是迟疑着点头。   微凉月光下,蓝衣少年垂首,乌黑带血的湿润长发搭在蔺绮肩窝,把她白皙的侧颈都染上了血,他眼睫微垂,蔺绮的睫毛已经湿了,泪水顺着侧脸流到嫣红的唇角,少年阖上眼睛,慎之又慎,极其认真地亲去她唇角的水珠。   两人的长发交缠在一起,如同水中草荇。   记忆回笼到几日前,桂花簌簌的夜晚,桂花树下有人抱在一起亲吻。   蔺绮给他解释:“他们可能是道侣。”   ……   亲一下,可以被当成道侣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亲你一下,让我悄悄把你当成我的道侣吧。 第99章   嘭——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   蔺绮眼睛睁得溜圆, 顿时心跳如擂鼓,明明是少年姐姐自己亲下来的,蔺绮却有一种逆天悖理大逆不道的无措。   她眼睫轻颤, 不自觉收紧的手指, 少年柔软的蓝色衣料从她指尖溜走。   蔺绮抓了个空, 指节无力垂下,穿过少年冷白而清透的手。   她的眼睫忽而又湿润了。   她想去抓他的手,可是无论如何也牵不住。   历来都是他来牵她,她从来都是漫不经心接受的那一个。   她从来不知道, 每一次牵上她的手的时候,少年仙尊要战战兢兢鼓起多大的勇气。   他想和蔺绮亲近,却怕蔺绮没有那么喜欢他, 他明明很想拥抱她, 却只敢牵牵她的手, 明明很想亲她, 却只能趁她不注意悄悄亲一亲她的长发。   现在终于能认真亲一亲她, 坦白讲, 少年有点开心,他轻抿唇角,眼中浮出些许清浅的笑,像星星一样明亮。   他垂眸看着怀里的漂亮祖宗。   “蔺绮。”他小声喊。   蔺绮眼泪止不住地流。   少年阴暗心思作祟, 看漂亮小猫呜咽着流眼泪的样子很满足,至少蔺绮也很在乎他,是不是?   与此同时又有些心疼。   可是, 人死之前总要做一回想做的事吧。   他都快消失了啊。   其他的事他也管不了了。   少年细致地擦去她的泪水, 霜蓝袖襟也湿了, 浅蓝色的散碎粒子自少年身上溢出, 他站在蓝光里,愈发漂亮也愈发神圣。   少年仙尊垂首,声音轻轻的:“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吓到你了也别说话,”少年眉眼弯起,他低着头,和蔺绮贴得很近,乌黑长发落在蔺绮白净细腻的肩胛骨上,他声音有点哑,低低请求,“再让我抱一会儿,蔺绮……袖袖,好不好。”   蔺绮肩胛颤抖,她握不住少年的手,就紧紧攥着少年霜蓝的袖襟。   此时此刻,无论少年姐姐对她是什么心思都已经无所谓了,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蔺绮一直在抖,手忙脚乱慌不择路想给他送灵气。   少年笑着反叩住她的手,说是反叩,其实只是一堆蓝光萦绕在蔺绮指节间,这样光晕清清凉凉的,像霜又像雪。   蔺绮蹭在少年肩颈处,如濒死小兽一般绝望呜咽一声,少年又心疼了,轻声问她:“怎么哭得这么可怜,刚见面的时候不是想让我去死吗。”   一股巨大的绝望与悲伤如烟霭般倾入五脏六腑,蔺绮难过得不能呼吸,她带着哭腔,声音近乎悲鸣:“刚见面你也想让我死。”   少年垂睫,下颌微压,抵在蔺绮柔软的发丝上,刚见面时发生的事压根不能想,一想就愧疚,少年声音低低的,有点哑:“嗯,师兄错了。”   蔺绮眼尾发酸。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不喜欢你的,我好不容易开始喜欢你了……”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滚落到地上,双肩轻轻颤抖,她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少年的袖子。   指节微微凉,蓝衣少年垂首,轻轻亲了亲她的指尖,他的睫毛浓而纤长,触及人的肌肤时,痒痒的,蔺绮却只感受到一阵虚幻的风。   他低笑了一声,嗓音酸涩:“嗯,是我不争气。”   “我又不是死了,不要哭了,好不好。”他看着蔺绮。   蔺绮止不住地流泪。   她想说点话,可是人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只是哭。   少年被她哭得心都碎了,平缓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喊她:“蔺绮。”   “嗯。”   “袖袖。”   “嗯。”   蔺绮的声音一直闷闷的,带着浓重的泣音。少年语气带笑,哄她:“袖袖这小字是谁起的。”   蔺绮说:“姐姐。”   “哦。”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始终是笑着的,“原来是我,很好听。”   浅蓝色的光晕像温柔的雪,轻轻拂去蔺绮的泪水,少年嗓音清朗,像风一样:“我是天才,是不是。”   蔺绮泪眼模糊,囫囵点了点头,少年又笑。   天上的机关雀发出清脆啼鸣,一声虎啸自远而至。   子夜到时,神灵降世,殷无相面色阴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城主在甘灯降世的瞬间,似乎想避开她一样,匆匆想逃,前路却被一只巨大的吊睛白额虎堵死。   火光接天,烈烈火焰璀璨而耀眼,火星子溅到蔺绮身上,她却不觉得滚烫。   蔺绮似乎意识到什么,她抬眸。   她被笼罩在蓝光之中,火星遇蓝光便消弭成尘。   蓝衣少年长身鹤立,笑得干净又明艳,星光披在他身上,他整个人愈发透明,好似要融入星月中去。   蔺绮又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少年一身霜蓝锦锦袍,漫不经心、高高在上坐在柜子上,深秋的昼光打在他脸上,他懒洋洋眯起眼睛,修长的指节一下一下点着柜子,眉眼弯起略带笑意。   那时候的他好像没什么烦恼,什么都看不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轻慢而顽劣,骄傲又任性。   蓝光轻柔地抹去她的泪水,蔺绮想抓住他,伸出手,指尖只有一缕风。   浅蓝色的灵气如碎片般散落,少年颀长的身形逸散在月光里,温柔的蓝光像一场盛大祭礼的余韵。   “分神永远不会死去,只会回归主体,以后你看见姐姐,就是看见我了,不要舍不得,也不要哭,”少年的声音如松风雪浪般干净,这是他留给世上最后的言语,“袖袖,山水迢迢,我们以后再见。”   燎起的火星吞噬浅蓝色光晕,蔺绮怔怔攥着霜蓝的衣摆,内心瞬间袭起一阵旷久的孤单,她抬头望星光,想要哭,眼泪却已经流干了。   **   甘灯出现在城主府上空,现在,她的躯壳不是容涯仙尊捏的那具傀儡,而是她真正的样子。   其实现在的样子和容涯捏的傀儡也差不多,不过周身更添神性,她身上的气息是如此干净圣洁,以至于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秾醴精致的姝色。   城主被白虎堵截,被迫留在城主府和甘灯遭遇,城主神色阴郁,目光扫过琉璃塔,所有的心虚都被一种理所当然代替:“甘灯,你得实现我的愿望。”   半空中,高高在上的“神灵”轻歪了下头看他。   “可是甘灯已经死了啊,”甘灯的语气飘渺如风,“她的躯壳在千年前死于你们的算计,灵魂也在松云庭下的献祭大阵中消弭。”   城主瞳孔紧缩。   如果一个人,身体和灵魂都已死去,她还算活在世上吗,既然已经死去了,那她身上压着的一切限制,自然通通无效。   城主瞬间想明白这一点,他下意识去找自己的靠山,侧眸去看殷无相。   ——殷无相站立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他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跑没影儿了。   城主攥紧拳头,手背青筋暴露。   他深吸一口气:“你不能杀我,甘灯,我向你许过……”   他一言未毕,“神灵”已经和他擦肩而过,一阵草木气息浓郁的风在空气中蔓延,甘灯出现在蔺绮面前,蔺绮一直怔怔的,回不过神。   甘灯轻轻抚了抚她的眉眼,蔺绮才清醒了一些,想了很久,语气平平,问:“你要飞升了吗。”   连灵魂都消弭了,却能全须全尾的出现在这里,身上的气息还愈发神秘难测,蔺绮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春水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甘灯的劫,她的劫过去了,就该飞升了。   果不其然,甘灯点点头。   蔺绮:“恭喜。”   甘灯笑了笑,说:“袖袖,我没办法完全实现你的愿望,但是,请把我的鹿角带走吧。”   一对枯绿的鹿角泛着莹光,出现在蔺绮面前。   甘灯说:“它能温养魂魄,很有用的。”   蔺绮想起许愿付出的代价,她本该立刻把梨花生符拿出来,保自己的命。   可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连呼吸都困难至极,连带着大脑也迟钝,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问:“然后呢,我要付出代价吗。”   甘灯看了她许久,有些怜爱地摸摸她的长发,语气轻柔:“不会有任何人付出代价了。”   “哪怕真得需要,也有人愿意代替你。”   蔺绮懵懵的,不是很理解她的意思。   甘灯身上的光芒愈发盛,柔顺的长发在风中轻轻扬起,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甘灯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再见,袖袖,我要走了。”   她抬眸凝望夜空,眼眸中有星月倒映,她轻声道:“我来人间走一遭,其实没有什么遗憾,这里说不上好,也不算太差,我唯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亲眼看见裴宗主死去,说实话,我有点恨他。”   “你出去之后若是看见了他,麻烦帮我转告一句话,就说世上有一个人恨他。”   甘灯不曾亲眼见过裴宗主的样子,连之前少有的联系,都是通过弟子带话,但那么多年过去,甘灯却始终忘不掉裴宗主。   他要守护苍生,却让她饱受苦难。   说起裴宗主,蔺绮有些耳熟,她在自己的记忆里,翻找出少年姐姐跟她说的话。   “裴宗主很早就死了。”蔺绮说。   “数千年前,他临危受命出任临云宗主,带着十几位合道长老以身献祭,阻抗魔潮,早已魂归天地间,他死时二十七岁,有一个喜欢的人,正要成亲。”   “哦……竟是这样吗,原来如此,”甘灯眼神有些脆弱的迷茫,心中忽而生出些空落落的感觉,“这样的话,也没什么好责怪他的了。”   一阵风吹过,此时明明是深秋,春水城里,草木却开始生长,这阵风温柔得让人想要落泪。   甘灯身处清风最中央,裙袂飘动,漫天星辰见证下,她终于飞升。   飞升时产生的巨大灵气如刀如剑,瞬间搅碎了秘境。   “咔哒——”   秘境破碎,破碎的秘境如一片片冰棱,又似细小的镜面,折射着秘境外的清光。   春水城中,被魔物追杀的修士,躲在阴暗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修士,大街上和魔物作战的修士,此时此刻,但凡还有一口气的,都不自觉抬起头。   秘境里是黑夜,秘境外却是白天,一束天光像穿过井面一样,照到秘境里。   光束刺眼。   蔺绮伸手置于额上,手心微微倾斜遮挡昼光。   正前方不远处,城主一身红衣,愣愣望着甘灯飞升的身影,面带颓丧,踉跄倒地。   他不愿意甘灯身上的光芒超过他,为此汲汲营营,把自己变得面目可憎。   甘灯现在飞升了。   而他只能做蛆虫。   蔺绮没理她,她走到琉璃塔边,看见了少年姐姐放进去的木牌。   两个木牌紧紧挨在一起。   一个写:“神灵在上,愿我姐姐,无灾无病,岁岁平安。”   一个写:“我希望,蔺绮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实现她的愿望,如有不详,加诸我身。”   秘境破碎的瞬间,秘境外嘈杂的喧闹声哗然而起,周遭似乎起了什么乱子。   蔺绮捂住耳朵,觉得痛苦,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只,抱着木牌蜷缩在琉璃塔边。   或许琉璃塔也消失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靠在石头上还是树干上。   秘境外的喧闹很快在她耳边消失了。   蔺绮怔怔的,看见隔袖摆握在自己腕上的一只手,那只手修长瘦白,很是好看。   空中的散乱粒子是鲜红的。   容涯仙尊没了灵气,此时烧寿元化雾,不知道把她带到了什么地方。   蔺绮往下看,只看见山下雪白一片的茫茫群山。   山间雾气氤氲,山下城镇里,行人来来往往,烟火气十足,屋瓦上,树枝上都一片素白。   蔺绮这时才知道,秘境外下雪了。雪落下来,泠泠然有碎玉之声。   临云宗有四时阵法,囊括春夏秋冬,想看见雪很容易,蔺绮的霜雪天里也遍地是白雪,但人间想等来一场雪,只能等桃花败了,柳絮散了,枫叶红了。   这是成和三百一十四年冬,人间的第一场雪。   瑞雪兆丰年。 第100章   白雪纷纷扬扬, 在雾灰色的烟霭中飘扬旋转。   蔺绮一直静默坐着,她呆呆仰着头,雪飘到酸涩的眼眸中, 又融化成水, 顺着软白的侧脸滑下, 看起来就像她在流泪。   但蔺绮分明没有哭。   早在秘境里,她的眼泪就流干了。   容涯想帮她擦去雪水,仙尊刚伸出手,蔺绮偏头避开。   “……”修长漂亮的手悬在半空, 碎雪像盐粒子一样,落在青年手上。   仙尊立在一侧安静看她,收回手, 指节垂在麻衣袖摆之间, 他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倾伞给她挡雪。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旷久的山风里, 好像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容涯霜白麻衣半边是雪, 袖摆也被雪水打湿,整个人看起来愈发清冷凋敝。   冷风呼呼地吹。   蔺绮脑袋空空,什么都不想,什么话都不说, 目光聚焦在雪中一个虚无的点上。   “咻——”   长剑破空的声音。   十几个修士御剑自空中飞过,宽袖星袍被风吹起。   蔺绮抬眸,费力眨了眨眼睛。   她的眼眸已经红肿了, 眼角干涩, 逆着光的时候, 眼角也不自觉洇出水渍, 一只苍白清瘦的手伸过来,微微倾斜,帮她挡住迷蒙的昼光和碎雪。   蔺绮眼睫微颤。   秘境里的一切像梦一样,陡然梦醒,她的心脏像是被挖空了一块,空落落的,她委屈又难过,孤独又惶恐,本来一切尚可忍受,然而仙尊在的时候,她的这些情绪就无限放大,心口愈发委屈酸涩。   她想亲近姐姐,想要姐姐抱抱她,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忍不住怨恨他。   他想要什么,孜孜营营又算计着什么,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蔺绮几乎看不清了。   青年的声音一如往日温和:“这些是天机阁的长老。”   蔺绮揉了揉眼睛,哑着嗓子,不接他的话,反而说:“姐姐怎么还在这儿。”   容涯垂眸看她。   蔺绮拨开他的手,道:“秘境破了,姐姐应该很忙吧,您不是想抓殷无相吗,别让他跑了。”   似乎全然没听出蔺绮语气中的讥讽,青年垂睫,嗓音温沉:“不必我去,已经安排好了。”   蔺绮怔怔的,眼睫眨眨,眸中嘲讽的意味更浓:“也是,容涯仙尊神机妙算,自然一切都在您的掌握之中,天地寰宇皆可作棋盘,众生万物都是您的棋子。”   听蔺绮喊仙尊,容涯并不觉得惊讶。   他轻点了点伞骨。   “生气了?”   “是因为我不告诉你我的身份,还是因为我把你关在松云庭地下。”   “或者……”他顿了顿。   容涯眼帘轻垂看着蔺绮,薄蓝色瞳仁映着雾霭,情绪不明,半晌,他说:“你觉得,这个分神消失也是我的算计;你觉得我想利用他,来牵制春水城主和殷无相,是吗。”   蔺绮语气生硬:“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怀疑了。   青年拢了拢袖摆,抖落袖上沾着的碎雪,他并不忌讳坦白自己的私心,声音清冷,如沉金冷玉般:“我曾经确实这样想过,但如今发生这样的事,实非我本意,袖袖,你相信吗。”   蔺绮没说话。   雪地上,气氛僵滞。   容涯注视她良久,知道小孩子现在难过得要命,急需找一个发泄的出口,不欲再辩驳。   他轻轻揉揉蔺绮的长发。   这时,一个垂髫小仙童自山道而上,捧着一件柔软的白狐裘,小仙童正欲见礼,容涯挥挥手让他退下,他接过那件狐裘披在蔺绮身上。   蔺绮孩子气地耸了耸单侧肩膀,狐裘松松垮垮落在雪地里,裘衣沾了雪,毛领湿了。   容涯垂眸看她。   他俯身将狐裘捡起,抖去上面的雪水,烧寿元放出一点灵气,将狐裘弄干净了,又用狐裘将蔺绮盖住。   蔺绮拧眉,伸手想把毛领扒开,却被容涯制止。   他拨下拽着毛领的温软小手,强硬按住蔺绮双肩,他素来温柔,此时动作却带着十足的压迫感,清苦的草药气愈发盛,蔺绮抬眼,容涯仙尊在蔺绮身侧半蹲下,微垂首和她平视,他神色淡淡的,认真系起把裘衣前的白绳,打了个小络子。   “天冷,别着凉。”他说。   蔺绮皱眉,伸手想去解绳结,却对上容涯仙尊略带清冷的目光。   蔺绮抿唇:“我不冷。”   容涯笑了下,不说话,眼帘微垂,修长清瘦的指节叩了叩蔺绮握住绳结的手。   他的动作十分漫不经心,举止间流出的威势却压人。   这眼神一下子激怒了蔺绮。   她就像一个眼睛发红的小豹子一样。   “我说我不冷!”一口气不上不下卡在心口,蔺绮不顾他的警告,霍然扯下狐裘,重重甩在雪地上,她心口的郁气杂乱不清,说话也失了章法,冷冷道,“仙尊觉得我冷,我就一定很冷,一定得添衣吗?”   “还是仙尊拿我当个宠物养,我想什么并不重要?”她口不择言。   小仙童还有事没禀告,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空中雪花乱飞,雪地上静谧无声。   白衣青年微微皱眉,薄蓝瞳仁中罕见地浮出一丝冷意。   他伸手抵住蔺绮的下巴,两根手指冷得像雪,蔺绮被冰得哆嗦了一下,不服输地望回去。   指节微弯,轻轻抚了抚蔺绮脸上的雪水,青年无声看了她一会儿,难得对蔺绮说了一句重话:“我若是当着拿你当宠物养,现在便轮不到你在这儿跟本尊大呼小叫。”   “……”蔺绮死死咬着牙。   容涯看着眼眶红红的袖袖。   好好一个精致漂亮的祖宗,现在被冻得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只有眼眶红红的,偏偏还紧抿着唇仰起头,似乎对他很不满意。   容涯捡起地上的狐裘,鲜红灵气又一次漫上白狐裘,裘衣上的雪水和污渍瞬间消失。青年温温柔柔的,又一次把狐裘披到蔺绮身上,他修长的指节搭在蔺绮肩上。   仙尊脾气很好,有商有量道:“这里是薄山极北峰,境界至金丹就能抵抗这里的寒气,所以,你冷不冷,该不该添衣,等你到了金丹,就可以自己决定了。”   蔺绮本来一直怔怔的,听到容涯这句话,像是有凉水浇头,她心底发凉。   他言语温柔,声音语调又好听,蔺绮却明明白白知道了姐姐想说的话。   他是在说。   在她没达到姐姐的要求之前,一切都还要听他的安排。   上一次她杀合道回来,姐姐虽然不满意,却还是退步了,历来和她有矛盾时,姐姐都是退步的那一个,鲜少有这么强硬的时候。   蔺绮知道他现在生气了。   那又怎么样。   蔺绮抿唇,撇过头,淡淡道:“大不了被冻死。”   容涯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大雪落下来,他有些恍然,似乎意识到自己话说得重了,无意识蜷了下指节。   “是我说话不好听。”仙尊放缓语气,轻声道,“姐姐跟你道歉。”   少顷,青年垂首咳嗽两声,蔺绮眼尾升起凉凉的触感,冰冷的指尖轻抚袖袖小猫红肿的眼尾,他有些无奈,长睫覆下,在眸中投下淡淡的阴翳,他的眉眼带着淡淡的病气:“袖袖,我知道你伤心难过,你若是有怨气,直接冲着我来,别嗟磨自己,姐姐受不住。”   蔺绮偏头不看他,又有点想哭。   “我没怨气。”她闷闷道。   她迁怒而已。   容涯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并不相信。   雪色疏疏落在他身上,白衣青年坐在雪中,半边身子都湿了,他一下一下轻轻拍袖袖小猫的后背。   小仙童几次想说话,都被他眼神制止了。   他没有跟蔺绮说少年仙尊,挑拣了几个人间的温情故事说给她听,权当哄她睡觉。   蔺绮并不在乎他说的故事,但她在秘境里本就待到子夜还没睡,又遭变故,思绪沉重头脑昏沉,容涯仙尊嗓音清温柔和,像一阵轻柔的风,狐裘又太暖,她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容涯把她抱在怀里,顺山道而下。   沿着铺满白雪的青石板山道往下走一小段路,就是采荷宫。   采荷宫宫门宏伟,大殿巍峨,大片大片的雪花伴着流苏叶坠落而下。   宫中一片雪色,清清白白,静谧空旷。   小仙童这时才有时间禀告:“仙尊,魔物已押解,天机阁长老们在主殿等您。”   “乌山神祠巫祝,望月派掌门,云海天州掌门,临云宗宗主请命拜见。”   容涯嗯了一声。   青年垂首看看睡颜恬静的漂亮祖宗,她醒着的时候张牙舞爪,睡着时却很乖。   蔺绮阖着眼,握住仙尊一缕乌黑长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蔺绮在睡梦中又开始流泪,晶莹的泪水自苍白小脸滑下,沾湿了狐裘毛茸茸的领子。   他又开始心疼。   容涯将她安置在一间早就打理好的屋子里,给她盖好被子,从桌上拿了一支狼毫,放在蔺绮手里给她握着,又轻轻将自己的长发扯出来,青年站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采荷宫里有临云宗镇山神树守着,袖袖离开他视线时,他不必担心袖袖的安危。   他走在雪地上,回想刚刚和蔺绮说的话,叹了口气,袖摆掩唇,他阖着眼,垂首弯腰兀自咳嗽了许久。   沉闷的咳嗽声落在雪地上,惊起了树上休憩的灰雀。 第101章   “秘境大比开始后, 秘境内外的联系被完全切断,三大派那些人用尽了各种各样的法子,也开不了秘境的门;乌山神祠那儿没什么动静, 大概觉得秘境异常是他们大祭司弄出来的。”   “我等得仙尊密令后, 带紫玉乾坤阵盘早早埋伏在秘境入口, 秘境一破,立刻发动乾坤大阵拿了那贼子,”天机阁大长老发须皆白,精神矍铄, 他回忆当时场景,一五一十向高座上的白衣青年禀告,“彼时有上仙飞升, 场面混乱, 鲜少有人注意我等的动作, 那贼子打扮又隐蔽, 除了乌山巫祝, 没人看出他的身份, 只知是魔物。”   “当时乌山反应不及,再加上卦圣相助,我们才能困住并带走他,再过一会儿, 等乌山反应过来,估计又有一番攀扯。”大长老担忧。   “乌山神祠积蕴百年,泽被人间, 小秘境里一只寻常魔物如何攀的上。”容涯轻笑着看他。   诸长老顿时会意, 垂首应是。   “仙尊, ”大长老又开口问, “这孽障该如何处置,直接杀了?”   “此子不除,后患无穷。”他眯起眼睛。   容涯看他一眼。   “孽障?”清越的嗓音里带了点笑,容涯轻轻重复了一下他对殷无相的称呼,似乎发觉了什么有趣的事,他眉眼稍弯,语气悠然,“君与乌山祭司,尚有牵连未断,言语间倒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大长老脸色大白,胡须一颤,连忙道:“仙尊误会,自殷无相堕魔之日起,我便将他逐出天机阁,他和我早无牵连了!”   这就不得不提殷无相的来历。   数千年来,天机阁一直都是连接人间与仙门的枢纽,在两界底蕴深厚,地位崇高。   天机阁在人间专司星辰历法,辅佐皇族;在仙门则负责接洽仙门弟子入世修行,除此之外,天行榜的编纂修订也由天机阁负责安排。   近百年时间里,乌山神祠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宗门一跃而起,笼络人间皇朝及朝外百国,在人间的地位已远远超越了天机阁,天机阁在人间失了信众,地位一蹶不振,现下唯一的用处也就是编纂天行榜排行,仰赖天机阁千年底蕴勉强维持体面。   但这是殷无相叛出天机阁之后的事,时间往前倒退几百年,天机阁风光尚存,大长老云游途中,遇到了尚是孩童的殷无相。   据他所说,那时正是深夜,一身破布衣裳的小孩儿被狼群包围,手里紧攥着一根木棍,面黄肌瘦,眼神却明亮坚毅。   大长老被他的目光触动,把殷无相带回天机阁,如师如父,亲自教养他长大,但他天赋不好难当大任,还漠视人命随性滥杀,再后来,大长老将他逐出天机阁,殷无相立刻转投乌山。   殷无相确实有点本事,在他的操纵下,乌山神祠愈发耀眼,锋芒直逼仙门三大派,天机阁却一落千丈。   大长老耐心养育他那么多年,养出了一只冷血的魔物,他每每听见乌山大祭司显赫的声名,恨不得掐死自己,自以为犯下了天大的罪过;可一想起殷无相年少时灼然明亮的眼神,又忍不住扼腕叹息。   大长老眼中情绪复杂,唇角蠕动两下,拱手而拜:“仙尊明鉴。”   高座上,容涯仙尊语调从容:“既无牵连,焉有余怒。”   大长老郑重道:“怒其漠视众生,冷血滥杀,此等祸害,人人得而诛之。”   容涯眼帘轻垂,流光落在长睫上,他若有所思,静默片刻,笑着说:“闻说长老一手将其养大,与乌山大祭司情谊甚笃,如今竟舍得让他去死,长老大义,本尊敬佩。”   “他自甘堕落,滥杀无辜,不听教化,死不足惜,”大长老语气颤抖,虽然知道殷无相该死,但主动提出让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去死,到底心痛,“若是仙尊遇上这种事,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容涯仙尊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淡淡:“是吗?”   “倒也未必,本尊不如长老高义,”他说,少顷,不知想到了什么,轻拈了下指尖,道,“还有,对他谈教化过于不自量力了,你没有资格,本尊更没有,对殷无相不必再想着教化。”   他没再吓大长老,问:“卦圣何在。”   大长老答:“暂在苦牢看守魔物。”   容涯扫他们一眼:“日后就劳烦天机阁诸位长老看守,殷无相现在还不能死,也绝不能让他逃脱,诸君且记。”   诸长老应是。   大长老呈上一只魔气泛滥的乾坤袋,青年垂眸看了一眼,察觉到春水城主的气息,大长老恭谨道:“秘境破时,这只魔物并未随着秘境一起消失,反而呆愣原地。我等抓捕殷无相时,顺手把它带上了,不知该如何处置它,请仙尊吩咐。”   容涯一拂袖。   一个穿鲜红婚服的男人灰头土脸出现在大殿中央,他先是在地上滚了一圈,眼中露出些许茫然眼神,反应了一会儿,脸色又变得愤怒阴狠。   他踉跄站起来,咬牙怒吼道:“甘灯呢!我要见甘灯——”   容涯淡淡道:“她飞升了。”   “飞升?”城主想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她凭什么飞升。”   城主眯起眼睛,眼中露出些苍白的不解:“她是我的妻子,我是他的夫君!我尚在人间挣扎求生,她有什么资格飞升,她飞升?天道怎么会让她飞升……”   他披头散发,双眼里满是血丝,原本矜贵从容、七窍玲珑的气质半点不见,男人脚步蹒跚,拖着又脏又红的袍摆,在大殿中来回逡巡,他绞起眉头,烦躁地咬自己的手指头,满目不解,喋喋不休:“我是他的夫君,我才是春水神灵,要飞升应该是我飞升。”   天机阁诸位长老站在一侧,觉得这个人已经疯了。   “让她出来见我!”   他抬头,对着殿外大声质问:“甘灯!甘灯!你出来见我!你不敢见我!”   “甘灯!”嘶吼的咆哮。   清淡的声音落下来:“禁言。”   “……”城主一下子哑火了。他愤怒地睁大眼睛,怒视高座上的青年。   他刚刚没反应过来,现在反应过来了,才愈发愤怒,甘灯自出现开始,就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凭什么,他是她的夫君!   容涯不喜他吵闹,这人一吵闹,他就怕袖袖睡不好被吵醒。   他看着春水城主,薄蓝色的清润瞳孔里流出些许怜悯,他平静道:“你背叛了甘灯,甘灯不跟你计较;你偷了裴宗主的身份,也不曾有人揭穿你;你从籍籍无名的寻常散修,一跃成了名扬天下的将军,继任春水城主,有妻子,有封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春水城主的脸色一下子阴狠起来,身上魔气纵横,一下子冲破仙尊的言灵,顷刻间,他出现在容涯面前,手背青筋暴露,一把抓住白衣青年的衣领,他近乎咆哮地低吼起来:“你懂什么!是姓裴的求我的!”   “放肆——”   天机阁几位长老的灵气排山倒海般压来,春水城主的眼神有些奇怪,扫过白衣青年清静的神色,他忽而狂笑起来,唇角大口大口涌出血沫:“他死的时候在求我啊,裴知,裴宗主,他这样高高在上,死的时候竟然求我,求我找到甘灯放她自由,我当时还不懂得他的意思,可笑……哈哈,真是可笑!”   他在遥远的记忆里,翻出改变他人生的那一天。   千年前的仙门远没有现在太平,临云宗将被攻破之际,裴宗主主动走进献祭大阵,和他一起的,还有十几位长老,以及仙门大大小小数百年轻弟子。   阵法中,修士们的性命像柳絮一样脆弱,风一吹就散了。献祭大阵里到处都是鲜血弥漫的气息,他误入大阵遗址,被里面尸横遍野的场面吓了一跳。   一只手握住他的脚踝,他被吓了浑身发麻,拔腿就想跑,一个虚弱的声音叫住他,说话的年轻人跪倒在鲜血之中,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穿的是一身素净的青绿袍子,袍子被染得鲜红,他身上的血也流尽了,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他目光灰败,强撑着一口气,气若游丝:“你别害怕,我求你,你去春水城……去找甘灯。”   他看见年轻人袍子上的金叶纹,认出年轻人的身份:“裴宗主!”   “甘、甘灯是谁?”他懦懦。   年轻人笑了一下,声音很轻,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涣散:“是、是我的……心上人,你去春水城就能找到她了,她很出名的,劳烦你帮忙,找到她的时候跟她说……”   “说什么?”   “就说……神灵在上,我祈愿,我要甘灯不受拘束,永远自由。”他的声音像破碎的风,断断续续消失在空气中,天上星河熠熠,他望着天上,目光灿然有星,又似死前的回光返照,不知是什么心情,他苦笑道,“我若再还乡,便能看见她穿上嫁衣嫁给我,她说我好看,其实她才是天下最好看的人……我之前愚蠢,害怕她是妖邪,现在才想明白,她应当是天上的神仙,我积了百世的福,才能得神仙垂怜。”   他的言语愈发轻,愈发混乱无序。星光如盖,他无力地垂下手,喃喃:“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她了,我年少时若不离开春水城,不入仙门,只做一个寻常儿郎,科举也好,经商也好,也可以一直和她在一起,肆无忌惮喜欢她,现在偷偷下山去见她,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偷来的。”   他听说甘灯在春水城过的不开心,偷偷下山,借他诛魔时在人间行走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   他假装春水城守将,陪甘灯待在春水城的几个月,是他长大后少有的幸福时光。   年轻人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星辰都黯淡了。   他就这样,带着裴宗主的遗物,走上了前往春水城的路。   然后他看见了甘灯。   她像是神仙下凡一样,漂亮得让他神魂颠倒;再然后,他意识到甘灯是巨大的宝藏,他可以在甘灯这里得到他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   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可怜虫而已,于仙道一途没有天赋,在人间又没有地位,上天什么都不愿意给他,但是裴知什么都有,裴知在仙门是少年天才,是最年轻的宗主,在人间也金尊玉贵,未来的道侣甚至是甘灯这样名满天下的“神灵”。   他嫉妒。   上天似乎总喜欢把一切美好之物,都倾倒在一个人身上。那其他人怎么办呢,他怎么办呢。   上天不给他的东西,他只能自己去拿。   他在看见甘灯的第一眼,就决定了以后要走的路,他也果真是按这条路走的。   他改容换貌,取代了裴宗主在人间的身份。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春水城主得意地大笑起来,生命力迅速流逝,他满口血沫,踉跄倒地,城主怔了一下,怒吼道:“你们不能杀我!我是化神!我是化神!”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化神。”温和而浅淡的语气,细听却有些残忍。   春水城主瞳孔一缩,眸中露出些许灰败,他愤怒地咆哮几声,没有人搭理他,他哈了一声,擦着洁白石柱缓缓滑下来,殿内砖面冰凉,他被冻得哆嗦。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落到这样的田地,他机关算尽,连神灵都骗过了,若是被放在话本里,他也应该是个十分闪耀的人,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死亡的恐惧感席卷而上,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高座上的白衣青年被他吵得厌烦,站起来走下台阶,他逆着光往殿外去,行姿清贵,身材颀长,殿中的人喊他仙尊,他应当是仙门顶端的人物。   城主看着他,心中涌出一丝熟悉感,这种熟悉感本来应该源于他见过少年时的仙尊,现在他却想起裴宗主。   千年前,大火绵延。   仙门将亡,十万火急的关头,临云宗一处峰头陡然掀起白光。   一身青衣的年轻人站在大火中,带着十几位合道和数百弟子,朝仙门几位发须皆白的长老告别。   黄昏时华光漫天,穿青色衣裳的年轻人拱手敬告宗门长辈:“我等承恩于仙门,当为苍生赴死!”   言语清脆,斩钉截铁。   合道长老们站在他身后,也拱手敬告仙门:“我等承恩于仙门,当为苍生赴死!”   告别的声音如潮水拍岸,一声接着一声,一浪接着一浪,嗓音之清亮高昂,即使远在薄山山下,也仍然可以清晰听见。   “我等承恩于仙门,当为苍生赴死!”   “我等承恩于仙门,当为苍生赴死!”   “……”   山风浩荡,人间的太平自此而始。   **   石板上,鲜红的血液如蜿蜒的长蛇,顺着大殿往外流,容涯仙尊语气平静,说了句清干净,殿中鲜血瞬间湮灭,天机阁几个长老跟在他身后出来。   采荷宫外,大雪初霁,破碎的光晕流下来,容涯微抬手,遮住雪地上刺目的反光,道:“都退下吧。”   天机阁众长老纷纷告退。   这时,容涯仙尊清温带笑的嗓音落下来:“杨长老。”   杨长老停下,眼中闪过迷茫,他资历太浅,在天机阁这些长老里就是个充数的,今日能上采荷宫面见仙尊全靠他死皮赖脸,他不知道仙尊为什么特意点他,心中惴惴,恭敬作礼:“仙尊。”   容涯回身看他,语气温和:“听说你有个女儿。”   杨长老答:“是。”   容涯问:“几岁了。”   杨长老答:“刚满十七。”   容涯颔首,满意道:“甚好。”   杨长老:“?”   眼前的青年眉眼间露出些许愁绪,薄蓝色瞳仁里映着清白碎雪。   他想了想,又问:“令嫒生气的时候,你都是如何哄她的。”   没错过杨长老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容涯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妥,耐心道:“本尊只是想知道,这样年纪的小孩子若是生气恼怒,该如何哄她开心。”   这话委实超出了杨长老的知识储备,他硬着头皮道:“或许可以给些灵石首饰……仙尊,属下不曾遇到这样的状况,属下常年居于天机阁,鲜少和女儿相处,这只事历来都是她母亲处理的。”   青年扫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很没用,道:“那就传长老夫人来回话。”   杨长老讪讪:“是。”   他问:“仙尊有女儿?”   容涯望着山道上的雪,轻声道:“没有。”   杨长老又问:“是仙尊的弟子?”   容涯微微皱眉:“不是。”   杨长老抑制不住自己的求知欲,抓耳挠腮:“是道侣?”   “不是,”病弱青年冷淡地扫了他一眼,垂眸望覆满白雪的山道,“君言语不休,让人厌烦,退下。”   **   采荷宫,后院。   蔺绮揉了揉眼睛,从睡梦中清醒,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屋舍素净端雅,窗外一树白梅灼灼盛放。   蔺绮猜测是姐姐把她带到这儿来的。   她倚着床头,垂眼,被角被她捏得皱巴巴的,袖袖小猫迷迷糊糊的,跳下床榻往外走,她刚刚睡醒,意识不清明时做的第一件事,一惯是去找她那天下第一好看的漂亮姐姐。   蔺绮刚出门,呼啸冷风把她冻清醒了,她一把抹净自己脸上的泪渍,撕了一张传送符把自己传送出采荷宫。   她站在山道上,轻眯起眼睛,辨识了一下自己的方位,她紧了紧自己的衣裳,循着山道往下,一个讨厌的声音落下来:“你怎么在这儿。”   蔺宗主一行人站在不远处,蔺岐山皱眉看她。   蔺绮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眼前这个人的身份。   ——是她那个狼心狗肺的爹。   蔺绮低着头,心想烦死了。   蔺岐山出现在她面前:“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蔺绮:“不知道。” 第102章   “这是采荷宫。”蔺岐山又皱眉。   蔺岐山看她蔫儿了吧唧的样子, 气不打一处来,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松下。   他目光威严,语气严厉:“采荷宫是容涯仙尊在临云宗的居处, 是临云宗的禁地, 岂是你可以随意闲逛的地方?”   “秘境破后, 所有人都乖乖待在演武场,只有你到处乱跑,还不回去!”   “蔺宗主……蔺宗主言语严苛了……严苛了,你别吓到蔺姑娘, ”林掌门看蔺绮被为难,额上冒冷汗,连忙拉住蔺岐山, “蔺姑娘拿到秘境大比的榜首, 确凿可以到仙尊座下修行了, 没准是仙尊带她来的。”   蔺岐山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一些。   秘境大比结束后, 蔺绮从临云宗平平无奇的宗主之女, 一跃成了最有可能成为容涯仙尊首徒的人, 身份地位水涨船高,不可谓不尊贵。   连乌山巫祝都说了几句劝和的话。   蔺岐山问:“是仙尊带你来的?”   容涯仙尊在秘境里出现过,蔺绮能得榜首,在秘境里的表现必定出彩, 说不定真得了仙尊青眼。   除了林掌门,其他人都是这样想的,他们的目光纷纷落在蔺绮身上。   面前四位宗主掌门, 几乎代表了整个仙门的顶尖势力, 即使对蔺绮还算友好, 身上不自觉流露出的气势也很压人。   他们急于窥出自己和采荷宫里高高在上的容涯仙尊的关系, 想知道她有没有见过仙尊、仙尊是否看好她,好似她的进退荣辱,全系于仙尊对她的态度一样。   ——仙尊若是满意她,她就是全仙门顶顶尊贵的人,值得所有人优待;若是不满意,哪怕得了榜首也什么都不是。   蔺绮有点厌烦姐姐这高高在上的身份。   仙门首座,容涯仙尊,何等端雅尊贵。   她觉得太陌生了。   雪地反光,散碎的粒子旋转翻飞,蔺绮呼出一口热气,垂眸往着积满白雪的山道,轻声说:“不是,我姐姐带我来的。”   这些人的热切目光褪去几分。   蔺岐山不明深意,蹙眉:“你姐姐?”   “是,我姐姐,他就是个给仙尊种花的,再平凡普通不过了。”蔺绮闷闷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几个人不明所以。   林掌门讪讪摸了摸鼻翼。   小孩子怎么还和容涯仙尊赌气啊。   **   正午雪霁之时,薄山清明干净。   出了秘境的仙门弟子们站在临云宗宽阔的演武场上,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明明只在里面待了半个多月,却好似度过了一段十分漫长的时光。   秘境被突破前的那几个时辰,春水城中的景象丝毫不啻于人间炼狱。   ——第四次魔潮攻破春水城门,熊熊烈焰似有焚天灭地之势,春水城中,到处都是阴森诡异的魔物,鲜血染红了琉璃台,冲天的血腥气让人作呕。   秘境里的场面已足够混乱,秘境破碎时发生的事就愈发让人瞠目结舌。   一个陌生姑娘当众飞升;时隔几十年,卦圣再次现世;一向神隐的天机阁众长老带来容涯仙尊的旨意,倾整个天机阁之力抓捕秘境里的一只魔物;容涯仙尊降下恩泽,复生所有在秘境里死去的人……   这几桩事,单独拎出一个,都是可以引起仙门轰动的大事,偏偏撞到一起了。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秘境大比,仙门众人好像把几百年都见不到的世面都见识干净了。   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出秘境那么久还回不过神,一直处于茫然懵懂的状态。   自秘境的门关上之后,秘境里外便完全断绝。各宗各派还是刚刚知道秘境里的状况。   秘境外的人得知秘境里有魔物的境界到了合道、化神,这样的魔物甚至还不止一只时,心中顿时涌起几分后怕。   放在曾经的秘境大比里,合道魔物出现一只都算多了,这次竟然如此凶险。   比起秘境的凶险程度,参与弟子的结局简直美好得像在做梦。   除了这个,最让人关心的还是秘境排名,演武场四周的巨大石碑上,浮着参赛弟子的姓名,弟子名称是金色的,好似抹了金粉一般耀眼。   石碑前,人群三三两两聚集。   代表甲等,即排行前一百的仙门弟子的石碑在演武场正前方,人们对上面的名字大部分都耳熟能详,只榜首让大家觉得陌生。   “蔺绮?哪一位?蔺家的吗。”   “这你都不知道,临云宗大小姐!”   “那位大小姐不是不能修行吗。”   “谁知道呢,反正人家现在是榜首,排名还压蔺少主一头。”   ……   由于一个排名,蔺绮这个名字顷刻成了云镜热搜词,一堆人捧着云镜搜了又搜,也找不出她的修为境界,只零星得到一些“乖巧”“柔软”“漂亮”的评价。一堆人抓耳挠腮,想知道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榜首到底是什么人物,在演武场上找了一圈也找不着人。   演武场上人声喧嚷,连望月派长老都来问江梅引:“江江啊,听说你认识蔺大小姐,她修的不是剑吧,听说修的是符道……”   江梅引嗯嗯点头,敷衍第七个找上他的长老:“都修都修,很乖,很漂亮,软软的,性格不错,很有本事,和蔺宗主关系不好,不会来望月派学符的。”   “……”   第七个找上江梅引的符道长老幽幽望着他。   江梅引收起云镜,诚恳地望回去:“余长老,蔺大小姐是榜首,可以去容涯仙尊座下修行的,不可能拜其他人为师,您不会是想跟仙尊抢徒弟吧。”   余长老老脸一红,尴尬地笑了笑:“你们只是去仙尊座下修行,能不能拜仙尊为师还两说呢……仙尊,咳咳,仙尊是剑尊,又不修符。”   江梅引小鸡啄米一样敷衍点头,动作一顿,忽而想起梨花小筑里,临窗慵懒坐着的病弱青年,只借一杯茶水,三言两语便说清了符道变种的规则和道理,江梅引微眯起眼睛,脑中似有灵光闪现,他审慎道:“容涯仙尊在秘境里出现过?长老,谁见过他,仙尊生的什么模样。”   余长老咋舌:“这谁能知道,我还想问你见没见过仙尊呢,卦圣也在秘境里,你瞧见了吗,身为望月派首席弟子,别不认识自家老祖宗……”   江梅引耸了耸肩:“不认识。”   “卦圣上次出世的时候,世上还没我呢。”他漫不经心嘟囔。   江梅引又低头看云镜,跟容仪章约好了待会儿去临云宗外城吃饭。   余长老自讨没趣,骂骂咧咧走了。   江梅引翻着云镜,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江梅引头都没抬:“都修都修,很乖,很漂亮,软软的……蔺浮玉?”   蔺浮玉微微皱眉:“你说什么。”   江梅引耸肩一笑:“妹妹啊,我们长老想拐妹妹回望月派修符。”   蔺浮玉不满,强调:“她是临云宗大小姐。”   “她修符啊,”江梅引拖长尾音,“你们临云宗的符道赶八百年都赶不上我们望月派。”   蔺浮玉冷冷睨他一眼。   江梅引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吊儿郎当问他:“怎么了。”   “宗主掌门们传秘境大比前十去主殿回话。”蔺浮玉说。   江梅引:“那我去喊公主。”   蔺浮玉点了点头,问:“蔺绮呢。”   江梅引摇头:“不知道。”   **   广阔的场地上满是雪,清白一片。   巨大的石碑矗立在雪地上,金色的字迹瑰丽梦幻,如流金一般。   金色的名称代表这个人活着,若是有人的姓名黯淡,则代表这个人不幸在秘境中死去。   石碑上的名字本来灰了一大片,现在一个一个重新亮起。   纯白的光粒子漂浮在空中,如白鸟尾羽一般圣洁干净。   粒子起起落落,似一场纷纷扬扬永不终止的大雪,白光触及雪地的瞬间,渐渐凝成一个人形虚影。   场上响起哭声、惊呼声,在嘈杂的喧闹中,虚影实化,死者还生。   石碑上,又有金光亮起。   重生的是一个穿青色衣裳的腼腆青年,他站在雪地上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抓抓自己的长发,眸中流出难以言表的喜悦。   一个姑娘原本站在他对角四下张望,看见他的瞬间,眸中盈盈有泪,想也不想便飞奔而去。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青衣年轻人欣喜若狂,抱着自己的心上人转了一圈,空气似乎都变得青涩炽热。   蔺绮坐在一棵枯树的树枝上,向右倚着树干,目不转睛望着演武场,看起来乖乖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碎雪自树干上簌簌落下,落在她卷翘的长睫上,沾湿了眼睛。   蔺绮眼睛不舒服,伸手揉了揉,越揉眼角越红。   看见这一幕,蔺绮才知道秘境里,姐姐手里那些白光粒子到底是什么。   ——是死在秘境里的修士的灵魂。   演武场上,蔺浮玉和江梅引并肩走出去,不知道江梅引说了什么,蔺浮玉皱眉看他,江梅引笑吟吟拍了拍他的肩,两人一起出了演武场。雪地上的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言笑晏晏,嘻嘻哈哈。   蔺绮睁着一双乌黑眼眸,一动不动看演武场上的白光。   石碑上,名字一个个重新亮起。   渐渐的,演武场上的人愈发少,雪地越发空旷也越发冷清。   金光铺满雪地。   ——恍若神迹。   一粒雪花落在衣领里,雪水融化,蔺绮感觉有点冷,抬眸往前看,才知道时已近黄昏,天上又下雪了。   蔺绮心中忽而涌起一阵空前绝后的委屈。   明明知道她等的人不会重新活过来,她还是固执地待在这里等,好像等了就能等到一样。   但姐姐救不了他自己。   她分明等不到。   等不到才是正常的,可她就是很难过。   她刚刚开始喜欢少年姐姐,他就不要她了。   袖袖小猫沮丧地问:这怎么可以呢……不可以吧。   可他分明不要她了。   洋洋洒洒的雪落下来,混着黄昏时的璀璨金光,蔺绮觉得太冷了,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只,倚着树干自闭了一会儿,半晌,自己抹干眼泪,撑着树干往下跳,跳到雪地上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她扶住树干才站稳。   路上的人并不多。   蔺绮沿着山道回霜雪天,她在霜雪天的传送阵法外,看见几个临云宗长老。   蔺绮不认识他们,她现在不想见人也不想说话,她转身又沿着来路回去。   她站在山道岔路口,迷茫了一会儿,不知道去哪儿。   天地那么大,她好像找不到可以去的地方。她本可以去找姐姐,但她现在不想看见他。   蔺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几个临云宗弟子路过,说卦圣出世,现借住在莲光峰。她眨了眨眼睛,那几个弟子哎了一声,叫住她:“大小姐!首席师兄在找您。”   蔺绮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我去找哥哥。”   说着,她抬脚往前走。   “大小姐……”   一个弟子讪讪挠了挠头发,望着蔺绮离去的方向:“首席师兄不在那个方向啊。”   **   蔺绮在临云宗里绕了一段路,才找到莲光峰在哪儿。   莲光峰里有四时阵法,即使是冬天,峰上花树仍旧灼灼盛放,蔺绮路过一树山茶,身上沾了些清静冷淡的山茶花香。   雪地上光亮清白,似月光星影。   蔺绮走到一半被人拦住。   莲光峰上驻守的是望月派内门弟子,他们不认识蔺绮,注意到响动,霍地拔出长剑。   “铮——”地一声。   雪地上响起清脆剑鸣。   几把利剑指向同一个人。   驻守弟子垂眸,只见山道上,一个少女安安静静站着,被那么多把剑指着也丝毫不惧。   她穿着一件干净柔软的白色长裙,外罩鲜红裙纱,裙纱上有金线,金光熠熠,将少女衬得愈发清贵端雅。   她抬眸望过来,眼眸乌黑,眸光盈盈带星,好看得晃眼。   一个驻守弟子被她晃了一下,脸蹭地一下红了,他作出端正态度,公事公办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出现在这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蔺绮软声道:“我是蔺绮,是卦圣让我来的。”   姐姐是容涯仙尊的话,林守是卦圣也十分合乎常理了。   几个人相互交换了下眼神,一个人朝她拱手:“蔺大小姐稍等,容我先去通传。”   蔺绮点头,在原地乖乖等着。   没一会儿的工夫,去通传的人回来,对蔺绮温和说:“大小姐,老祖让您进去。”   蔺绮向他道谢,抬脚往里走,她沿着山道往上,一抬眸,林守照旧一身黑衣,长身鹤立站在覆满白雪的石板上,他把自己弄干净之后,看起来也十分俊美体面。   蔺绮仰头望他。   林守三步作两步来到她身边,不敢置信道:“疯了?”   “那么大雪还到处乱跑,你现在没多少灵气吧,你不怕害病啊,你可真是祖宗。”   “林清听竟然肯放你出来!”   “他不是带你去采荷宫睡觉了,你在雪地里乱跑他不管?他不管?是你疯了还是他疯了,难不成是我疯了?”   林守给她披了件黑绒氅衣,对着袖袖小猫揉揉搓搓,嘶了一声:“怎么凉得跟林清听一样,他半死不活你也半死不活?”   蔺绮恼道:“你半死不活!” 第103章   林守漫不经心瞥她一眼:“小没良心。”   “说吧, 来这儿干什么。”林守拍拍自己衣裳上落的雪,懒洋洋跟在她身侧。   蔺绮闷闷的,揉了揉眼睛:“困了, 找个地方睡觉。”   花香浮动, 幽深雪地上留下两串脚印。   一只雪兔儿在花丛间蹿来蹿去, 鲜红的山茶花被它的动作带得轻轻晃动,沙沙的声响在雪地上响起,清淡的山茶花香在大雪中氤氲。   林守诧异侧眸:“祖宗,你怕不是来错地方了, 林清听不在这儿,他在采荷宫,你要睡觉去采荷宫睡。”   蔺绮低头看路, 声音软软, 道:“没来错, 我就要在这儿睡。”   林守耸肩:“行。”反正祖宗想干什么干什么。   “怎么蔫儿巴巴的, ”他捕捉到蔺绮沉闷的语气, 摸了摸袖袖小猫的头, 随口猜,“跟林清听吵架了?”   蔺绮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一副你话怎么那么多的表情。   林守不相信:“嘶,真的?”   蔺绮不理他。   院落就在眼前, 蔺绮就近找了个空屋子钻进去,踢掉鞋子躺在床榻上,被子一拉, 把自己埋在薄被里, 一副拒绝交流的自闭小模样。   看来是真的。   难得, 千古奇观。   林守站在门口, 抬眸望了望昏暗空间中床榻上的小鼓包,觉得好玩儿,他随意绕了绕手上乱七八糟的丝线,中指微微一抬,指尖夹着的铜钱悬空而起,铜钱中孔泛起水纹般的灵气流。   一阵风推开窗子吹进来。   顷刻间,屋中所有的蜡烛都亮了,室内亮堂一片。   “咚咚——”林守侧倚门框,轻轻敲了两下门,抬脚走进去。   他垂下指节,两指拈着薄被一角,轻轻往下一扯:“别把自己憋死了。”   蔺绮又把被子拉上去,盖住自己的脑袋。   “祖宗。”   “……”   “袖袖。”   “……”   “蔺绮。”   “……”   林守喊了她几声,又哄了她几句,蔺绮还是闷闷的,不说话。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林守险些气笑了,想说的话被堵在口中,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这混账东西扔出去。   林守在内心疯狂告诫自己,这不是望月派那些亲传,扔了还能再收,这是祖宗是祖宗,天上地下仅有眼前这一只,非常金贵。要是把她扔了,他自己也完了。   林守哄了自己一会儿才放平心态,心想小孩子闹脾气而已,和小孩子计较什么。   榻上鼓包一颤一颤的。   林守皱眉,心想不会哭了吧。   他把被子掀开,漂亮祖宗背对着他,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被中黑暗的空间出神,她小脸苍白,发丝凌乱,愣愣发呆,看着有点让人心疼。   她惯来都喜欢笑着使坏,笑起来的时候顾盼生辉,绵软清甜,哪怕知道她在做坏事,也让人舍不得苛责她。   蔫成这样属实难得,上一次还是容涯闭关。   薄被被掀开,像是惊动了她一样,蔺绮微微皱眉。   林守赶在袖袖小猫生气之前把薄被盖回去。   他点了点铜钱,觉得艰难。   这小孩子怎么那么难哄,气性忒大。林清听以前怎么哄她的来着?   林守微微眯起眼睛,思忖了一会儿,终于开悟。   专业的事还是应当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他临窗站着,随手从探入窗的树枝上摘下一片宽大叶片,随意折了折,折成一只青绿色的小鹤,食指中指交叠拈住铜钱,他拿铜钱轻点了点鹤羽,淡声道:“去采荷宫,把容涯叫来。”   一道灵气放出,将振翅欲飞的小鹤打落到桌上。   林守偏头,眼帘轻垂,望榻上的一小团:“你还挺有脾气。”   蔺绮掀开薄被,靠墙坐起来,长发垂下微遮住眼睛,她抬眸望他,眼眸水盈盈的,她紧紧抿唇:“不要见姐姐。”   声音低低的,小奶猫叫唤一样。   林守瞬间心软了。   行吧。   他心想反正林清听很快就知道了,他刚出苦牢的时候,那位正要去见殷无相,仙尊现在应该还忙着,等他忙完发现蔺绮不见了,估计就来领人了。   他拖了张椅子坐下,拿着草叶折成的小鹤玩儿,他对蔺绮笑了一下,问:“你不是一向很粘着林清听吗,现在怎么生他的气了。”   蔺绮垂眼:“我迁怒。”   “好孩子,真诚实。”林守随口夸她。   他又笑,试探问:“因为秘境里的分神,还是他一直隐瞒你。”   蔺绮心里也一团乱麻,她靠着墙低头,心中酸软委屈,声音轻轻的,说:“我也不知道。”   没否认,就是都有。   林守沉默了一会儿。   小孩子第一次经历生死离别,心情低落是难免的,虽然分神回归也称不上死,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此看不见摸不着了,总归让人难过,林守只是没想到,蔺绮会因为少年分神迁怒容涯。   “你很喜欢他?”林守问。   “喜欢?”蔺绮眨了眨眼睛,她眼角干涩,又想起秘境破碎前一刻发生的事。   蓝衣少年披满星光,垂眸轻轻吻下来。   湿湿的,凉凉的。   他身上有冷淡而清浅的松雪气,像是月光照耀下雪地上的幽静松林。   蔺绮眼睛眨眨,心跳错了一拍。   ……   可是少年姐姐已经消失了,纠结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当然喜欢少年姐姐啊,她还喜欢姐姐,跟姐姐有关的她都喜欢。   可是,“喜欢”这样的词汇,若是沾上情爱的意味,再放在姐姐身上,无论是怎样的姐姐身上,都显得大逆不道不洁至极。   但蔺绮不得不承认。   当蓝衣少年站在星光下,薄蓝眼眸含笑望过来时,确实很让人心动。   莲光峰上暗香沉浮,窗外大片大片的花树埋在雪里,在雪地反射的潋滟清光中,显露出星星点点的鲜红。   蔺绮指节微蜷,心又乱了。   她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思绪沉沦在这样的黑暗里,她感到久违的安心,蔺绮发了一会儿呆,思绪却不受控制,不自觉浮出姐姐清艳的容颜。   想到他少年时意气风发肆意张扬,一身霜蓝细锦矜贵无双,他高高在上轻慢顽劣,看什么都有趣,觉得有趣又要去凑凑热闹,不开心的时候乱发脾气猫嫌狗憎,开心的时候笑起来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漂亮,好像世间所有烦恼都困不住他;   比起少年时代,现在的仙尊愈发温和也愈发沉默寡言,性情清冷不喜热闹,眉眼一直带着恹恹的病气,他应该不大快活,对世事世人都保留着沉静的克制,仙尊恩泽众生,目光却鲜少为什么人停留。蔺绮想起他,又想起他懒洋洋倚着花树,垂眸含笑看着自己,语气温柔,叹气说袖袖,那么淘气啊。   种种杂乱思绪如窗外混在一起的各种花香一样,理不清道不明,缠上心头惹人烦恼。   蔺绮甩了甩脑袋,下意识按上心口,发觉自己心脏跳得飞快,她屏住呼吸,像是无意间冒犯尊长一样,心中生出慌乱心虚。   林守虽然看起来年轻又不靠谱,但也曾花费心力养过她一段时间,对她来说也是长辈,蔺绮害怕他发觉自己心神不宁,一直闷闷低头不说话。   林守伸手拈了拈她耳尖,咦了一声,蔺绮才感受到自己耳尖滚烫,她呼吸都滞住了,空中暗香交缠,林守皱了皱眉,嘟嘟囔囔道:“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理我?知不知道尊敬长辈,你别让我生气,我堂堂卦圣……咦,怪了,发热了?不应当,你可别病了,也难说,你现在没什么灵气,和凡人没两样,下着大雪还乱跑,病了也是该的……”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又用手背试了试蔺绮额上的温度,他说了句等着,拢拢袖摆出去。   雪夜静谧,万籁无声,林守脚步渐远,木门被风吹动,发出吱呀响音,大雪纷纷而落,院中响起林守传唤弟子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只依稀能听出几个丹药名。   林守在仙门面前远不如在蔺绮面前温和疼爱。   他不及林清听天才,但因为家世背景,一路以来都众星捧月般长大,习惯了发号施令也习惯了居高临下,他比林清听更像一个冷漠的上位者,说话语调也很冷淡。   蔺绮囫囵听见他几句话,也被他传染得渐渐冷静下来。   雪花从窗子飘进来,飘到蔺绮微微泛红的侧脸上。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温度果真滚烫,看起来还真像发了高烧,但蔺绮知道她没病。   黑暗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清的悸动心思,如同烧得发红的烙铁,横亘在蔺绮心头,让她不敢触碰,单单看一眼都觉冒犯。   她强压下这些杂乱情绪,眼睫轻颤,捧手接飞来的雪花,碎雪落在温热手心,瞬间融化成清清凉凉的雪水,手暴露在寒气之中,被冻得冰冷。   蔺绮拿手冰自己的脸,雪水流到侧脸上,她闭上眼睛,感受雪水冰冷的温度,急剧跳动的心也渐渐冰冷,她长呼出一口气。   这时,林守回来,手里拿着几瓶丹药。   林守狐疑地看她一眼,又伸手探探她额上温度,蔺绮脸色苍白,小脸冰冷,好像刚刚的滚烫是一场错觉。   林守皱眉:“怪了。”   林守看看自己手里的几瓶丹药,又看看蔺绮,心想随便吧拿都拿了,左右也吃不死人。   他从几个丹药瓶里各取一颗,一颗一颗喂给蔺绮,蔺绮也不在乎,林守喂过来她就张口吃掉。   林守看她乖乖把丹药都吃了,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满意,心想小孩子还是很乖的。   “你跟我说说,你跟他到底闹什么别扭。”林守垂眼看她,有点好奇。   蔺绮咬唇,慢吞吞缩下去,林守连忙拉住她,把漂亮袖袖往上拎了拎,让她靠墙做好,蔺绮不满,拧着眉头,把薄被一抬盖在自己身上,林守看着原本横在床上的鼓包变成竖着的小鼓包,哑然笑了下。   他把薄被被角扯下来一点,跟她讲道理:“分神回归主体,称不上死去,林清听主体还在闭关,等他出关了,你便能看到少年分神的影子,按理说,这事迁怒不到他,林清听其实想过养着这个分神,让他一直陪你,然而世事无常,即使是他也不能事事算尽,袖袖,你该明白。”   雪夜安静幽深,林守的声音落在夜色中,分外明显清晰,蔺绮眼睛眨眨,把自己埋在黑暗中。   她本来不想这件事了,她刚刚一直心神不宁,现在累了想睡觉,林守却又提起。   蔺绮心口沉闷,压在心底的怨气又涌起,她垂首,轻声道:“仙尊神机妙算,也会有算不到的地方吗。”   “仙尊?”林守抓住这个字眼,觉得有趣,“你在他面前也这样喊他。”   坦白讲,林守有点好奇林清听听见袖袖喊他仙尊的脸色了,一定很有观赏性。   秘境破的时候,他就不该去苦牢里看着那一位,跟在祖宗身边看热闹多好。   他心中幸灾乐祸,面上尚算镇静,笑道:“他又不是天道,自然有算不到的地方,再说了,连天道都在那一位身上栽跟头。”   “他那时灵气散尽,想的是烧寿元困住那一位,”林守想起殷无相,默了一会儿,“那一位在人间躲藏几百年,踪迹难觅,能见到很不容易,这次不困住他,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袖袖,你不知道他有多谨慎,若不是因为秘境里仙门弟子聚集,春水秘境又受他操纵,他根本不会出来。林清听本来不打算理他……”   林守拈了下铜钱,有些无奈:“林三在那一位面前素来占不了上风。”   容涯仙尊,林清听,青沽林氏,行三。   蔺绮睁着乌黑星眸看他。   林守笑着说:“那一位,殷无相,带着记忆夺舍转生,他前世很出名,你去翻翻临云宗史书竹简应该能翻到,是临云宗第七任宗主,也是……林清听的师尊。”   “林清听少年时很仰慕他,曾在他面前立誓,不与师尊反目成仇,如有违忤,噬骨锥心,如此想来,自千年前林清听和他决裂起,你这漂亮姐姐这么多年过得应该都不大快活。”   “林清听原本打算这几年与他相安无事,可惜,那一位在秘境里盯上了你。”   “他已然将你放在他的性命之上了,”林守揉揉蔺绮的脑袋,“你当然可以怨恨他,但……”   林守顿了一下:“你的漂亮姐姐这些年过的也不大容易,倘若可以,他又何尝不想像少年时那样活着。”   “他少年时,师尊还是他仰慕的师尊,天下也还是他喜欢的天下,他可以无所顾忌钻研他喜欢的剑道,可以做苍生也可以做英雄,也不曾被算计背上一城人命,总好过现在连剑都不敢拿,他堂堂剑尊,不敢拿剑岂不是荒唐可笑吗?”林守说着说着,觉得讽刺。   他不自觉笑出声,又觉得自己不该跟小孩子说这种肮脏的东西。   主要是容涯不让他说。   在这位仙尊的设想里,他的袖袖最好什么都不知道,远离仙门远离危险,干干净净活在青要山上,受他庇佑教导,直到飞升。   林守看蔺绮都要哭出来了,话音一转,乐观道:“虽然半死不活,但他现在能活着也挺好。”   林守戳戳袖袖小猫柔软的侧脸。   她像是震惊,一直怔怔睁大眼睛,眸中水汪汪的,看着很难过。   林守心说完了完了,这些话容涯不让说。   他拧拧蔺绮脸上软肉,难得有良心同情同情容涯:“别这么疏离喊他仙尊,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他这么说完,又觉得自己下贱。   喊他仙尊怎么了。   祖宗成日连名带姓喊他呢。   林守,真下贱啊。   同情容涯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林守按着铜钱。   “这些话你听了便忘了,别跟你家漂亮姐姐提,他不让我跟你说。”林守揉揉蔺绮的长发。   蔺绮没应话,又拿薄被把自己埋了。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轻飘飘落在地上,风吹过大片大片的山茶花丛,送来幽静暗香,林守感受着拂面而来的清风,心想梅花开了。   他回想刚刚自己说的话,又觉得自己话多,忍不住懊恼,他胡乱缠了缠手上的线,最后成功把自己两根手指绑在一起了。   林守:“……”报应,这是报应。   他垂眸看蔺绮。   蔺绮藏在被子里,不知道在干什么,看着还是不高兴。   林守皱眉,发愁,他抬头往外望望,林清听还没来,林守想了想,又说:“你若还埋怨他,就想想有他的好处。你看,他虽然隐瞒你许多,但他的身份做不了假,你的漂亮姐姐确确实实是仙门至尊。”   “你在他的羽翼下,受他庇佑,世人所求之物,所求而不可得之物,你向他撒个娇就能轻易得到,他甚至还能送你飞升,多划算,只要你乖乖听他的话。”   “你如此疏离喊他仙尊,他若是生气就难办了,他罚你怎么办,你若是气不过,拿他当个小狗逗一逗哄一哄也行……”   蔺绮心里乱得很,满脑子都在想姐姐年少时到底经历了什么,听林守啰嗦一大堆,欲觉心烦,她有点后悔来莲光峰了,早知道就待在采荷宫睡觉。   林守絮絮叨叨说一堆,说到最后险些把蔺绮逗笑了。   林守跟她说了一会儿话,哄不出来她,又从芥子袋里拿了一堆法器给她玩儿。   蔺绮一直回想林守的话,思绪纷乱嘈杂,没有搭理他。   恍惚间,她听见林守如释重负一声长叹,招呼的声音落下来:“站那儿干什么,进来进来,你家小孩儿快把自己憋死了。”   林守把这辈子的耐心都用上了,还是哄不好这个混账。   看见容涯仙尊来了,他果断放弃,摆烂道:“领走领走。”   蔺绮眼睫扑闪,掀开薄被。   屋外白雪杂沓而落。   病弱青年一身素白麻衣,静立雪中,檐下长灯中灯火橙黄,是轻柔的暖调,将飘扬大雪映得流光溢彩,也将青年眼眸衬得愈发温柔清润,端艳不似真人。   他在雪中走得久了,肩上落了碎雪,乌黑发丝之间也沾了些许白,眉眼间病气愈浓,有一种冷淡破碎的美感。   他站在院中,隔着风雪遥望过来,身姿清贵,泠泠如月。   蔺绮抹了抹自己红肿的眼角,她其实也没有那么怨姐姐,尤其听了林守的话之后。   她知道自己是迁怒,知道姐姐不容易,可她就是放不下。   她控制不住地埋怨自己。   或许是因为少年姐姐消散了,她需要找一个发泄的出口,发泄之后又愧疚;又或许是猛然察觉到一丝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而为此心慌意乱。   她垂首攥着被角,长睫覆下,她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薄被,不敢看院中的青年。   林守在一边诧异:“你怕什么,他又不罚你。”   蔺绮紧紧抿唇。   “松开。”冰凉的指尖抚了抚蔺绮的唇,青年身上带着风雪气,清清冷冷的。   蔺绮心尖一颤,这时才注意到刚刚不经意间把自己的唇咬出血了,她下意识舔了舔唇上的血珠,舌尖掠过青年的手指,冰冰的。   “轰——”   蔺绮大脑空白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耳尖瞬间烧起来。   屋子里,光晕是温和的暖调,空气中暗香幽静。   容涯眼帘轻垂,也怔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说,收回自己的手,他拿了一块干净的锦帕,沾了点水,把蔺绮唇上的血迹擦干净了。   他给她擦净鲜血的时候,漂亮袖袖就乖乖跪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任由他动作,没有冷漠地喊他仙尊,也没有避开他,容涯松了一口气。   青年俯身,揉了揉蔺绮毛茸茸的长发,语气温柔,轻声问:“跟姐姐走吧?”   蔺绮口中还有鲜血微咸的味道,她讷讷问:“干什么。”   容涯垂眸笑着:“我想法子哄你。”   林守站在一侧,本来想学学林清听哄小孩子的法子,但林清听还没开始哄呢,这个小混账好像已经不生气了啊。   他刚刚说了那么多话都没用,林清听一来,这小混账就消气了。   呵。   他啧了一声,为蔺绮的区别对待感到不公平,他在心里骂了句晦气,抬脚出了这间屋子。   他出门,在雪地里晃悠了几圈,横竖睡不着,大手一挥,把林掌门召来:“我在望月派还放了几个徒弟吧,去,把他们都喊来,我闲得无聊,给他们上课。”   他需要乖乖学生来安抚一下他千疮百孔的心。   **   深夜,临云宗山城已然喧嚷热闹,集市上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夜里食铺还没打烊,空气中氤氲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花灯古巷,人流纷乱。   大雪纷纷而下,往前望是参差错落的纸伞,抬头是叮叮当当作响的各色花灯,暖黄的灯火一路绵延,一眼望不见尽头。   青年单手撑着一把素白纸伞,一只手隔鲜红薄纱牵着蔺绮的手,他不经意摸到蔺绮的脉搏,微微皱眉,偏头垂眼看过来,停了一会儿,又认真给她把了把脉,道:“你吃什么了。”   他想起刚刚屋子里的一堆丹药,猜测:“林守让你吃的?”   青年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漂亮,蔺绮垂睫看姐姐的手,轻轻戳了戳。   青年反叩住袖袖小猫的手,蔺绮睁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望他,仙尊想训斥两句,又想起袖袖现在还生他的气,哑然半晌,不满道:“丹药都有丹毒,林守怎么乱给你喂药。”   他捏了个医道仙诀,往蔺绮经络中送了些鲜红灵气,把她经脉中凝滞的丹毒都消了才放心,他问:“刚刚病了?”   他不说不要紧。   仙尊一提起这个,蔺绮又不可控制地想起刚刚自己脸上滚烫的场面。   好不容易压下的心思又随风而起,心中好似有烈火灼烧,蔺绮觉得难受。   她并不能完全看清自己的想法,却尤觉得冒犯了姐姐。   蔺绮声音轻轻的:“没有。”   容涯安静看了她一会儿,嗯了一声,说那就好。   这里明明是集市,却被仙尊衬得犹如仙境一般。   上一次容涯带蔺绮上街上玩儿,披的是林家小公子的壳子,林家小公子也很好看,却不如仙尊万一,他的气质明明十分清静温和,却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蔺绮走在姐姐身边,只觉得他走过的地方,大家似乎都会自觉退几步给他让道,集市上人很多,却挤不到蔺绮这里,但仙尊好看,蔺绮也好看,集市上不少视线都聚集在他们身上。   蔺绮停在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前,站着不动,等着姐姐给她买。   容涯拿出一块灵石递给小贩,挑了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给蔺绮。   糖葫芦上糖衣鲜艳,冰莹剔透。   蔺绮接过舔了一口,觉得太甜了,有点发腻,咬了一口山楂,山楂也酸。   她不想吃,下意识想把糖葫芦往她的漂亮姐姐手里放,却忽然想起自己还在生姐姐的气。   手悬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蔺绮抿着唇,目光落在糖葫芦的小牙印上,一动不动。   青年站在一边,莞尔笑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再不做点什么,袖袖就自己把自己憋死了,他看着漂亮祖宗闷闷自闭的样子,心里一软,又觉得袖袖可爱得要命。   他伸手接过蔺绮手中的糖葫芦:“给我吧。”   “不好吃吗。”他语气清温。   蔺绮往前走,声音轻软:“姐姐挑的不好。”   集市上人声鼎沸,前面是各式食铺,烟火气氤氲,他走进烟火气,慢条斯理咬掉一颗糖葫芦,微微一哂,笑道:“挑的是不好。”   蔺绮心跳漏了一拍。   她回头,暖黄的花灯下,青年一身素白,眉眼带笑望过来,薄蓝瞳仁似冰似玉,有一种摄人心魂的神采,蔺绮拢在红袖里的手指微微颤了颤。   他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他的手清颧瘦白,很是好看,蔺绮又觉得,这一串糖葫芦也挺好看的,那么好看的话,或许也没有那么难吃。   她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等到青年跟上她的脚步,伸手要糖葫芦,容涯无奈:“不是不好吃吗。”   漂亮祖宗于是露出一副你不要管我的叛逆表情。   容涯把糖葫芦递给她。   蔺绮没接。   她站在仙尊眼前,和仙尊的距离极近。她俯身低头,咬下一颗糖葫芦叼在嘴里,少女乌发垂下,一小捋柔软黑发搭在青年指间,她咬下糖葫芦后立刻站直,轻盈地转了个身往前小步走了几步。   周围闹嚷嚷的,灯影错落。   容涯站在原地,望她的背影,红衣少女脚步轻巧,长发微甩,如山间无忧无虑的小鹿一般。   倒是很好哄。   蔺绮背对着容涯,走在集市上,甜腻的糖衣在唇齿间化开。   蔺绮眨了眨眼睛,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又垂头丧气,懊恼起来,她在心里谴责自己,袖袖,鬼迷心窍鬼迷心窍,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少顷又觉得自己刚刚做的是很正常的事,没必要多想,蔺绮心中情绪天人交织,杂乱无章,索性甩了甩脑袋,什么都不想。   她站在一个小摊子前,等着姐姐跟上来。   蔺绮不知道姐姐为什么带她来这儿,但在集市上逛了逛,她的心情确实好了不少。   街上碎雪洒落,容涯倾伞给她挡雪,他的身体仍旧不好,时不时偏头咳嗽,身上病气不减,蔺绮想起秘境破碎时,甘灯给她的鹿角,打算找个时间去找工匠,用鹿角打个配饰给姐姐佩上。   蔺绮望着他清隽的眉眼,又想起林守说的一番话,一下子又蔫儿了。   噬骨锥心是怎么个噬骨锥心法,姐姐身体不好是因为这个吗,这样的疼痛是定期来一回,还是时时刻刻都疼,蔺绮想问问他,又知道姐姐肯定不会告诉自己,贸然问了还连累林守,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下去。   她的眉眼不自觉绞起。   容涯偏头看她,点了点她眉心。   他思忖了一会儿,轻声问:“方才不是好了,怎么又不开心,还生我的气?”   蔺绮:“嗯。”   容涯仙尊愣了下。   “好吧,”他轻声笑了一下,语气轻缓,目光落在雪地上,说:“那我再努力一点。”   蔺绮偏过头不看他,又想起蓝衣少年背着她,走在回琉璃台的路上,压压她身上盖着的披衣,小声跟她保证,说我会努力的。   蔺绮这时,才终于有了他们是同一个人的实感,姐姐历尽千帆变成如今的模样,身上却仍然保留着那个意气风发骄傲坦荡的少年的影子。   今夜大雪,无星无月,   蔺绮站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容涯喊了两声袖袖,才把蔺绮的魂叫回来。   集市上,蔺绮遇到蔺浮玉和江梅引。   江梅引皱着眉跟蔺浮玉抱怨,说卦圣是不是疯了,大半夜的召亲传弟子过去,不用睡觉吗。   蔺浮玉知道他的愤愤不平完全是容仪章被叫走,蔺浮玉觉得,就自己大半夜被他喊起来听他埋怨这件事而言,江梅引也挺晦气的,他一句话都懒得说。   蔺浮玉看见蔺绮。   他白天找蔺绮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在这儿遇见实属意外之喜。   “袖袖是你小字吗。”蔺浮玉问。   蔺绮点头。   “很好听,”蔺浮玉语气温和,笑着夸奖,他忽然发现蔺绮自从上了临云宗,就一直叫蔺绮,心中忍不住生出好奇,问,“你先前知道自己姓蔺?”   “卜卦卜出来的。”蔺绮说。   “蔺”这个姓是林守卜出来的,“绮”是姐姐起的,“袖袖”也是姐姐起的。   江梅引对卦术有些了解,感慨道:“能准确卜出姓氏,应当是位卜术高超的卦修前辈。”   蔺绮心道当然啦,就是你刚刚骂的那个呀。   蔺浮玉跟她交代了点第二试的内容后,便很有眼力见地离开了。   第二试是传统的擂台比武,第二试结束,仙门大比就结束了。   但根据历届仙门大比的规律,第二试后的排名和秘境大比后的排名其实不会有什么差别,只会有微妙调整。   蔺绮在秘境大比中独占鳌头,由于杀了合道主将,分数一骑绝尘,第二试哪怕每一场输了,也稳稳占着榜首。   不过蔺绮想的不是仙门大比,想的是自己的姓,蔺绮眼睛眨眨,忽而想到一种可能,问:“如果林守不卜那一卦,我是不是就不姓蔺了。”   容涯问:“那你姓什么。”   “跟姐姐姓林呀。”蔺绮说。   青年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指尖摩梭穿糖葫芦的竹签,暖黄灯光投在他纤细的鸦睫上,流着一种温和而柔软的光。   他嗓音清冷,眉眼温柔,道:“你就姓蔺。”   蔺绮觉得姐姐没听懂她的话,她又想解释自己的话。这时,容涯仙尊漫不经心开口:“临云宗山城沿袭千年,一直都是这样,不曾遭过什么大的变革。你现在看见的它是什么模样,千年前就是什么模样。”   参差楼阁之上,飞檐之下,花灯轻晃,灯影连绵成河,青年说:“我年少时若是不开心,就喜欢来山城闲逛。”   蔺绮抬眸看他,问:“所以姐姐带我来这儿?”   容涯笑说:“是。”   白衣青年牵着蔺绮的手,走在集市上,薄蓝瞳仁映着碎雪,他语气清温,笑道:“我从前喜欢从街头走到街尾,一路走下来,看见我守护的人平安喜乐,安居乐业,我就会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是圣人,可以拯救苍生,由此便会开心许多。”   年少时的宏愿终归只是一句笑谈,如今想想,觉得以前的自己多少有些虚荣幼稚。   他能拯救谁呢,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还连累袖袖难过。   大雪倾洒而下,在花灯的暖黄光芒中闪烁翻飞,容涯微抬头,望街上错落的楼阁。   雪落之时,离年关便很近,过不了多久,人间又是新的一年。   可惜,山中无甲子,他对人间的纪年没有什么概念。若是他知道,便明白自他背弃师恩,离开临云宗之日起,直到如今,人间已经走过了多少漫长岁月。   蔺绮摇摇头:“我和少年时的姐姐不一样,我不想拯救苍生。”   蔺绮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   ——她是一个坏人,在姐姐面前会装装好人。   容涯语气轻柔,笑着跟她说:“你若有此等宏愿,才真正让我担惊受怕。”   蔺绮眨了眨眼睛。   蔺绮说:“那现在呢。”   “什么。”容涯问。   “姐姐少年时,不开心喜欢逛山城,现在呢,现在姐姐在不开心的时候会做什么。”蔺绮好奇问。   其实,她压根没见过自己漂亮姐姐有不开心的时候。   自蔺绮有记忆起,姐姐一直都清冷温和的样子,不会伤心不会难过,若不是会笑,完完全全就是没情绪的圣人。   容涯撑着伞,指节垂下,按着竹制伞柄。   蔺绮好像忘记了,她还在跟姐姐生气,现在好奇心满满,睁着乌黑晶莹的漂亮眼睛望他。   容涯莞尔笑了下,长睫微垂。   养袖袖。他心里说。   他这样想着,不自觉觉得好笑,想到最后连自己都笑起来。   他揉揉蔺绮的长发,牵着她往前走。   袖袖小猫的求知欲极其旺盛,容涯没说,她就一直问,容涯只好跟她说:“自从把你领回家开始,我鲜少觉得不开心。”   蔺绮哦了一声,又想起自己还在跟他生气了,偏过头不理人,耳尖悄悄泛红,看起来有点害羞。   容涯看着她的背影,又笑。   鲜少觉得不开心自然是哄她的。   他这几百年一直不大快活,却也零零碎碎地感到幸福。   **   容涯和蔺绮在临云宗山城里逛到半夜。   后半夜,仙尊带自家祖宗回采荷宫睡觉,在蔺绮睡着前跟她说,他要回青要山一趟,很快回来,有事撕符喊他。   蔺绮点头,软软说知道了。   第二日,蔺绮醒来时,采荷宫里已经没有仙尊的痕迹了。   姐姐不在采荷宫,采荷宫里也没有什么好待的。   蔺绮走出屋门,薄山上新雪初霁,天光泻下,昼光中飘散着细小的金色微尘。   清晨时分,蔺绮看见了少年姐姐口中那棵流苏神树,古树参天,流苏如盖,像纯白的巨伞,大概是容涯仙尊提前敲打的缘故,流苏神树对蔺绮的态度十分和气,甚至愿意把她托到自己的树冠上。   蔺绮坐在流苏神树最高处的枝干上,阳光轻柔淌下来,蔺绮沐浴着暖洋洋的阳光,微微眯起眼睛,像一只慵懒的猫儿。   她向下俯瞰薄山山脉。   透过浩渺烟雾,蔺绮隐约看见主峰上几座巍峨大殿,殿顶的碧玉瓦反射着泠泠青光;镇云峰,试剑台下一群弟子在雪地上练剑,动作整齐,刚劲有力;连接各峰之间的山道上,来来往往的弟子怀抱书简,往不同的目的地去;天上仙鹤齐飞,零零散散的弟子御剑而过。   蔺绮倚着树干,抬手遮住阳光,轻柔和暖的光晕透过指缝,流到蔺绮眼睛上。   蔺绮感到松弛舒缓,她怔怔看着自己莹白的手指,看着清光在指尖流转,恍然间,只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场大梦,而今梦醒,一切都浩浩荡荡往前奔去。   蔺绮拍拍流苏神树的枝干,和它聊天:“我姐姐说,你以前总是欺负他,和他吵架。”   流苏神树嗐了一声,嘟囔道:“那是以前,现在谁敢冒犯仙尊啊。”   蔺绮的云镜亮了。 第104章   给蔺绮发云镜的是蔺轻梨。   虽然云镜传不了声音, 但看聊天框里密密麻麻的传讯,蔺绮的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蔺轻梨叽叽喳喳的样子。   蔺绮一条一条往下翻。   蔺轻梨:“昨天怎么一直没见你,你出秘境了吗?”   蔺轻梨:“你昨晚没回霜雪天?你现在在哪儿?你要来主殿看看吗。”   蔺轻梨:“父亲和林掌门在主殿商量你未来的婚事。”   蔺绮:?   蔺岐山又想干什么。他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   蔺绮微微皱起眉头, 轻眯起眼眺望远山主殿方向, 冬日上午轻柔的凉风拂面而来, 带着湿润水汽。   云镜又闪。   蔺轻梨的话如竹筒倒豆一般,接连不断。   蔺轻梨:“笨!商量的当然是你和那个小傻子的婚事啊!”   蔺轻梨:“你是不是忘了,父亲把你找回来的时候,想让你嫁给那个小傻子当未来道侣呢。呵, 算望月派那些人有点自知之明,还知道他们家小傻子配不上你,一大早就自觉来退婚了, 过段时间估计就会昭告全仙门, 你也不必和那个小傻子纠缠了。”   蔺轻梨:“……等等。”   云镜上, 喋喋不休的传信忽然卡壳。   蔺轻梨想起之前见到的场面, 应当是过生辰那天, 蔺绮和林家小傻子待在一起。   跟在蔺绮身边的林家小傻子可一点都不像傻子, 看着怪神秘的。   而且,蔺绮和他的关系看起来还不错。   过了很久,云镜上才响起蔺轻梨迟疑的问话。   蔺轻梨:“你跟小傻子是不是关系很好?”   蔺绮的目光落在“小傻子”三个字上,下意识想起林家小少爷那张清艳的脸。   脑海中一浮起那张脸, 蔺绮又在顷刻间记起,她刚到临云宗时,姐姐披着林家小少爷的壳子, 满身霜白、手拿一枝梨花出现在霜雪天里, 他懒散撑在栏杆上, 垂眸望下来, 眸中带着些许轻柔笑意。   蔺绮怔了一下。   她由心而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写了几个字:“他很漂亮。”   尤其是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   蔺绮眼睫轻眨,呼吸顿了一会儿。   那边又沉默了一会儿,半晌,蔺轻梨回复:“那倒是。”   蔺轻梨:“不过你也别被他哄了,林家那个小傻子要脑子没脑子,要实力没实力,除了一个掌门爹什么都没有,很没用的!”   蔺轻梨下定论:“你们的婚事还是退了好。”   蔺绮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和望月派林家小少爷还有一桩婚事。   不过,她下意识把蔺轻梨口中的“小傻子”代替成姐姐,蔺绮拧起眉。   蔺轻梨又传信:“我今天还看见小傻子了,他一直跟在林掌门边上,看着就傻傻的,不是很聪明,林掌门让他说话,他还一直红着脸,磕磕巴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怪拧巴的,哪有这样的宗门继承人……哦,他当不上望月派继承人……你怎么会跟他认识?你别是被他哄了吧。”   这样的描述,明显跟她的漂亮姐姐不沾边。   蔺绮目光慵懒,扫过这一段话,她倚着流苏神树的树干,抬眸往远处望,温和的昼光洒在脸上,轻暖而柔和。   蔺绮姿态放松,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枝干,眉头不自觉舒展,漫不经心回道:“不认识。”   蔺轻梨给她打了个问号,稍后又说:那再好不过了。   照蔺轻梨的话来说,现在的林家小少爷应该是真正的林家小少爷。   蔺绮抬起手,细腻莹白的手腕上,一串梨花手串在昼光下熠熠生辉,浓郁的青绿如浩瀚幽深的密林,绿藤上星星点点坠着几颗细碎白花,还串了几颗梨木珠。   这是她早上醒来时,在室内桌上发现的,和它一起的还有一张字条,字条上简简单单两行字   ——霜雪天中梨枝所化,不值什么,可以戴着玩玩。   梨枝,应该就是她刚到临云宗向容涯仙尊许愿后,姐姐到霜雪天时带着的那一枝。   她起初太傻,还真把那一枝梨花当普通梨花。   谁能想到一个剑修会让本命剑化形,拿来哄人开心。   青宫神剑不值什么,这种话估计只有姐姐说得出来。   姐姐的本命剑……蔺绮在心中反复咀嚼这几个字。   “青宫?”她拇指叩上梨木珠转了转,随口问,“我记得你会说话,你知道仙尊为什么要回青要山吗。”   青宫听见蔺绮的称呼,很快反应了一会儿,它顿时明白,祖宗什么都知道了,仙尊也不打算瞒着她,于是,青宫乖乖道:“分神下山,行事不便。”   蔺绮微微愣神,很快反应过来。   **   主殿里,蔺岐山、林掌门,还要两派几位长老都在,殿内只有宗门长辈们攀谈商量的声音。   蔺轻梨杵在蔺浮玉后面,悄悄倚在殿内石柱上。   身穿白金长裙的少女懒洋洋抬起头,目光轻慢,随意瞥了一眼林净。   ——小少爷生得清俊无双,端立殿中,也是明月清风的好模样。可惜目光低垂不敢看人,脸色发红,说话时声音极轻,如蚊虫嗡响,看起来怯生生的。   蔺轻梨看着他,只觉得小傻子唧唧歪歪小家子气,很不体面,连临云宗外门的杂役弟子都比不上。   蔺轻梨低头,在云镜上简单敲了几个字:花瓶而已,丢死人了。   蔺绮很久没回消息,不知道在想什么。蔺轻梨抚了抚长发,将目光从云镜上移开。   虽然她嘲讽望月派有自知之明,但蔺轻梨觉得他们没有。   林掌门和掌门夫人脑子不清醒,为了一个小傻子,连冲喜这种荒唐事都做得出来,还能指望他们什么。   蔺绮在秘境大比里一骑绝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日后前途无量,秘境刚结束,望月派就跟鬼撵一样,赶着上来退婚,好像蔺绮是什么沾不得的人一样。   在蔺轻梨看来,其中必有古怪。   她轻眯起眼睛,望向林掌门的方向,林掌门没注意她,站在林掌门背后的林净对上她的目光。   林家小少爷的瞳仁是偏浅的黑,水汪汪的,像干净的泉。   此时,他正愣愣看着她,蔺轻梨歪了一下头,林净慌乱低下头,看起来很不聪明。   现在的小傻子怎么那么呆、那么钝呢。   他之前跟在蔺绮身边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总不能是被夺舍了吧。蔺轻梨胡思乱想,看向林净的目光不自觉带了几分审视。   尽管几位望月派长老看起来非常肉疼,掌门夫人看起来也十分不舍,但退婚还是退得十分顺利。   林家小少爷痴傻十几年,今早终于恢复正常。   蔺轻梨不知道的是,让林掌门来退婚是容涯仙尊下的令,卦圣亲自传的话,仙尊原话是   ——袖袖年纪太小,谈这些为时过早,让望月掌门去临云宗退婚,两家如有异议,请他们直接来青要山,与本尊详谈。   望月派当然不敢有异议。   单单林净恢复正常这一件事,就足以让林掌门和掌门夫人欣喜若狂,他们但凡还有脑子,就不敢贪求太多。   蔺岐山就更不会有异议了。   他可舍不得把临云宗第二个仙门第一推给望月派。   林掌门此次前来,对他来说,堪称瞌睡了送枕头,送得他神清气爽。   主殿中,这场谈话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他们才终于散了。   临云宗大小姐和林家小少爷的婚事,初初订下来的时候秘而不宣,传出去的只有残缺不全、模棱两可的信息;婚事作废后,一宗一派的态度却十分明显,在短短几日内接连否定了先前的流言。   **   仙门大比一共有两场比试,第一场是秘境大比,第二场就是正常的一对一比武。   第二试的时间定在三天后。   比试前,蔺绮出了一趟霜雪天,根据蔺浮玉的举荐,去望月派暂住的峰头找到江梅引。   江梅引穿着一件青金弟子长袍,慢吞吞来开门,看见蔺绮的瞬间,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奇,扬眉笑道:“稀客。”   他往侧边让了让,请蔺绮进去。   蔺绮踏进屋子时,才注意到这里不止江梅引一个人。   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窗边,冬日清凉的昼光柔和洒下,一束光穿过树叶射进窗子,光束中有微金光粒浮游飘动,林净坐在昼光中,手拿一卷书,垂首低眉,面容清俊端艳,身上带着点干净稚嫩的书生气。   蔺绮恍惚了一会儿,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走到林净正前方,和他就一步距离。   林净错愕地抬头看她,眼睛睁得滚圆,蔺绮对上他那双微微发灰的浅色黑瞳,猛然惊醒,她踉跄了下,接连往后退了两步,动作有些狼狈。   姐姐已经把身体还给林小少爷了。   她差点忘了。   蔺绮靠着墙体,讪讪捏了捏自己的耳尖,道:“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林净耳尖腾地一下红了,他很怕生,像是应激的小动物一样,憋着一口气。   林净唇角嗫嚅了两下,良久才混着鼻音,发出一个几近于无的音调:“嗯……”   他看见蔺绮,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关于他们之前的婚约,也关于占了他身体的那个人,但他一句话都不敢说,求助性地将目光投向江梅引。   江梅引注意到两人之间生疏的状态,轻轻挑眉,若有所思,他看了林净一眼,笑着说:“掌门回来了,少主先出去吧。”   林净连忙跑了。   江梅引给蔺绮倒了一杯茶,请蔺绮坐下,蔺绮整理了下复杂情绪,抿了口茶水。   江梅引不动声色揭过这件事,问:“秘境破了之后,一直没看见你。”   蔺绮点头:“我待在霜雪天没出来。”   “我有件事想麻烦江师兄。”蔺绮拿出鹿角。   江梅引垂眸,目光掠过桌上莹润如玉的鹿角时,眸中闪过一丝惊艳。   他把鹿角拿在手中,对着昼光仔细观察,光芒刺眼,他眯起眼睛,说:“真是好材料,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妹妹想做什么,符笔吗?”   蔺绮说:“做个坠饰。”   江梅引诧异,侧眸看她:“只做坠饰?”   “若是加点其他材料,将它熔炼制成符笔,一定能制出堪比神器的符笔,或镶在剑上,也能大大提高本命剑的品质,单单做吊坠有些得不偿失了。”江梅引有些惋惜。   “制成吊坠可以一直带在身上,单单拿来温养魂魄也很值得。”蔺绮说。   她其实也想过,对于一个剑修来说,把鹿角加工熔炼,镶在剑上是性价比最高的做法,但姐姐连他自己的本命青宫都给她做首饰了,估计也没什么这方面的需求。   还不如简简单单做个配饰。   至少姐姐把它佩在身上时,看着好看。   江梅引仍旧觉得可惜,但鹿角是蔺绮的,她想做什么做什么,他也没有置喙的权利,江梅引叹了口气,说好吧,他看向蔺绮,问:“妹妹想做成什么样子。   蔺绮给他一张图纸。   她画这个画了两天。   蔺绮的画工是容涯手把手教的,构思新奇,画的惟妙惟肖。   江梅引卷开符纸认认真真看了一会儿,眼眸浮出笑意:“看着不是女儿家式样。”   “难怪望月派和临云宗之间会退亲,原来有其他人得了大小姐眷顾,”图纸上的吊坠纹样画的栩栩如生、精致端雅,江梅引卷起图纸,情不自禁笑了一下,“就是不知道,何等神姿高彻的人物才能得到大小姐的芳心。”   江梅引语带调笑,蔺绮听他的话,愣了一下,心跳不自觉加快,明明是冬日,她却觉得室内热气蒸腾,连呼吸都变得滚烫起来。   又来了。   又是那种大逆不道的心虚。   蔺绮难得控住不住自己的情绪,眸中洇出些许气恼,又怔然笑了下,她压抑住自己胡思乱想的心思,说:“江师兄误会了,这是送给长辈的。”   蔺绮捧着茶盏,吹散茶面上的浮叶,不知在告诫谁,轻声道:“那位是不能冒犯的人。”   江梅引漫不经心耸了耸肩:“这有什么。”   “仙门里年纪辈分又算不上什么,单看自己喜不喜欢了,若是喜欢,什么人都能拐成道侣,仙门里这样的事还少吗,”江梅引觉得好玩,笑着反问,“天底下有什么人是不能冒犯的。”   “如卦圣,容涯仙尊那一类人……”蔺绮不同意,举例反驳他。   江梅引头一回被卡得哑口无言,心道蔺绮可太敢想了。   他很识时务:“那确实太大胆了,这样的人冒犯了会死。”   “哦,你说的是。”蔺绮附和。   她眼睫覆下,咽了一口茶水,心中忽觉堵闷。   “磕嗒——”   蔺绮放下杯盏,茶杯底盘触碰桌案,发出一声脆响。   江梅引语带不解,好奇又问:“谁和他们是一类?这一类不就他们两个人?”   蔺绮垂睫:“我随口一说,当不得真。”   “这件事就麻烦师兄了。”蔺绮站起来,江梅引点头,笑说自然。   蔺绮没在这里多待,开门出了屋子,她走在院中,就像将要渴死的鱼翻身一跃跳回湖泊,新鲜空气大股大股灌入肺里,她平复了一会儿,才觉得好受了些,情绪却依旧杂乱。   江梅引送了她一段路,就在山道上停了下来,他站在台阶上,遥看她背影,总觉得蔺绮气呼呼的。   他私心猜测蔺绮肯定有了喜欢的人,八卦地拿出云镜,想看看蔺浮玉什么反应。   云镜一打开,就看见蔺绮给他发的一条传信:“江师兄说,什么人都能拐成道侣,公主殿下怎么还没变成师兄的道侣,师兄是不愿意吗。”   江梅引:“……”   他顿感头疼,手握成拳,痛苦地砸了砸自己脑袋。   他觉得妹妹多半在针对他。   **   蔺绮心神不宁,在山道上走着走着,不自觉走到莲光峰。   莲光峰驻守的弟子早就认识她了,蔺绮畅通无阻地上了山,顺利找到林守。   她在林守跟前自闭了一会儿。   “小可怜,怎么又不开心。”   “祖宗,吃点东西,甜的。”   ……   “你娇不娇气?”   “仙门哪有跟你一样的小姑娘?”   “说话……说不说话,不说话我把你扔出去了。”   “你生什么气?”   “蔺袖袖!”   “你怎么比千年前的林清听还要喜怒无常。”   “你就是被林清听惯坏了!”   ……   林守哄不好她,也渐渐自闭,放了几句恼怒的话,整个人的态度却蔫儿了吧唧的。   他转转骨扇,冰凉的玉扇骨戳戳袖袖小猫的脸,林守觉得哄袖袖可太难了,比破境成圣还难,他有气无力道:“祖宗,你是我真祖宗。”   怪可怜的。   蔺绮心软了,不忍心再折磨他。   她揉揉眼睛,说自己要回去睡觉。   蔺绮明显地感觉到,林守眼中的光又亮了,她对卦圣表示同情。   蔺绮想了想,嘱托林守:“我要回去睡觉了,不要把我不开心的事告诉姐姐。”   林守一脸解脱,笑着颔首:“自然自然。”   蔺绮满意了,她顺莲光峰的山道而下,往霜雪天所在的山峰去。   时已尽黄昏,天上霞光满天,璀璨的华光洒下来,宛若金粉。蔺绮踏着满地金粉,走在回程路上,她的云镜忽而闪烁两下。   蔺绮打了个哈欠,拿出云镜。   给她发云镜的是姐姐。   林清听:袖袖,怎么不开心。   蔺绮眨了眨眼睛,心想,林守,好样的。   ……   目光落在这简简单单一行字上,不想移开。   她盯得太紧,眼神失焦涣散,端正的字迹也变得模糊起来。   蔺绮没有立刻回复。   她站在莲光峰的一棵山茶花树下,倚着茶树犹豫了好一会儿,直到月光流过一枝一枝鲜红的山茶,洒在蔺绮乌黑柔软的发丝上,她才终于鼓起勇气写下回信。   ——姐姐,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她有些迟疑,心跳如擂鼓。   蔺绮发出传信之后,云镜镜面很久没有再显示新消息。   蔺绮心生懊恼,闷闷抓了抓自己的长发,目光愈发慌乱,连握云镜的手都生出虚汗,她指尖颤抖,想写几句解释的话。   ——姐姐,我是瞎说的,其实谈不上喜欢,我只是弄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也可能是我醉了,姐姐,我……   聊天框里的字一个一个写出来,还没来得及发出去。   云镜上,不咸不淡浮出三个字。   ——是吗。   ——谁。 第105章   星月满天, 花树下叶影婆娑,清寒的冷风中,浮着鲜红山茶的清静暗香。   蔺绮握着云镜, 垂手远望, 夜色中雾气氤氲, 远山朦胧,似有轻烟雾拢。   蔺绮的心境也变得朦胧含糊。   她想起蓝衣少年眉眼弯弯跟她招手告别,笑着说“山遥水迢,袖袖, 我们以后再见”,想起他小心翼翼低头吻他,想起秘境里的星河和明月。   其实那一幕容涯仙尊也看见了, 彼时他刚刚突破幻境出来, 隔着破碎蓝光, 隔着瑰奇绚丽的琉璃台, 安静站在巷道一端,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没人知道他是什么心情,反正,结局是容涯仙尊没有阻止少年分神亲近蔺绮。   说得明白一点,他在纵容。   但蔺绮不知道这件事, 她只是突然想知道,分神回归本体之后,两者之间感情互通, 记忆互通, 如果姐姐想起了这一段记忆, 他会想什么呢。   现在的姐姐和少年时的分神终归是不一样的。   姐姐会怎么想呢。   她又在想什么。   蔺绮有些迷茫。   山道上有行人提灯走过, 蔺绮望着一团橙黄的灯火自远即近,焰火在油纸灯笼里闪烁跳跃,在夜色中氤氲出轻暖和光。   蔺绮恍惚出神,握着云镜的手都有些颤抖,一阵凉风吹过,她倏地惊醒,点开填字框把之前写的所有字都删了。   她的心思就像风中震颤的薄油纸一样,轻而易举就能戳破,可她敢去戳吗。   她历来喜欢冒险,也深深迷恋于突如其来的各种变故,心思大胆疯狂到近乎赌徒,只有这件事,她一点险都不敢冒。   心中情绪百转千回,兜兜转转,终究落成两个词,不清不楚,不敢坦白。   蔺绮搓了搓冰凉的手,呼出一口热气,胡思乱想太多,她现在反而冷静下来。   蔺绮含糊言辞:姐姐不认识。   不知道仙尊现在在干什么,云镜静了一会儿,没有回音,蔺绮独自在山道上走着,压下心中泛滥的情绪,暗示自己袖袖不要瞎想不要瞎想。   对于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蔺绮姑且将其归咎于今晚夜色诡异。   过了半刻钟,云镜亮起。   ——那就让姐姐认识认识。   蔺绮没敢回。   她在心中默念了三遍清静咒,低头看青石板,踏过七千八百二十七块后,她终于到了霜雪天的传送阵法外。   她走进传送阵法,金光浮起又散去,短暂的眩晕感后,蔺绮又看见熟悉的霜雪天。   漫天飞雪,遍地银白,高楼外,有一个清颧瘦白的背影,他半蹲在雪地上,漫不经心喂鸟,手心微微倾斜,小而圆润的丹药不要钱一样被他倒到地上,灰扑扑的雀鸟围了一群,鸟喙争先恐后伸进雪地里啄食。   蔺绮有些错愕。   倒到雪地上的丹药是雪莲丹,每一颗都价值连城,却被青年随意喂给鸟雀。   用神识去看,吃了丹药的鸟儿身上氤氲着淡淡白光,俨然有化形的征兆。   蔺绮一看见雪地上的青年,就杵在原地愣愣出神,心中又是讶异又是慌乱。   自蔺绮踏进霜雪天的传送阵法起,容涯就察觉到她的靠近,手心一翻,雪莲丹全部被洒在地上,青年拍干净自己的手站起来,转身面对蔺绮,眸光清润,笑意温和:“愣着做什么。”   容涯已经把林净的身体还给望月派了,现在出现在这儿的,只可能是他的本体。   不同于分神或随意借的躯壳,仙尊本体更接近天道而非人,举止间都带着一种温和而神秘难测的气质,薄蓝色眼眸愈发绮丽也愈发清冷。   蔺绮上一次见他的本体还是三年前。如今再见,熟悉感顿时涌上心头。   蔺绮回神,她软软喊了声姐姐,快步小跑着过去,却没有和以前一样,一见到容涯就贴到他怀里,而是和仙尊隔了一步距离。   “姐姐,你现在不是应该在青要山吗。”蔺绮问。   容涯和她并肩走进高楼,注意到蔺绮和往常不一样的举动,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的眼睛像冬日泛着冰汛的湖泊,神色有些冷寂,然而在蔺绮抬眸望向他的时候,青年眼中的冷色则被掩饰得很好。   他轻柔笑了下,随口道:“从青要山到这里要不了多久。”   蔺绮想问的其实是他为什么会从青要山来这儿。   仙尊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却没有回答。   他递给蔺绮一袋油纸包的鲜花饼。   蔺绮接过油纸包,她晚上没吃饭,正好饿了,但凡姐姐不在她身边,她吃饭似乎从来没规律过。   蔺绮拿了一块饼子,轻轻一咬,绵软饼皮上留下一个小口,里面的馅料绵密饱满,淡淡的花香氤氲在空气中。   她腮帮子鼓鼓,像只刨食的小仓鼠。   “喝点茶。”   容涯给她温了一杯咸酥茶解腻。   蔺绮喝一盏茶,又吃了两块饼子就暂时饱了,睁着一双乌黑明亮的星眸望容涯。   青年单手支额,神色懒散,薄蓝瞳仁中浮起些许蔺绮从未见过的陌生神情,浅浅的,摸不到底,让人心慌。   蔺绮眨了眨眼睛,避开他的目光。   “好吃吗。”他开口问。   蔺绮点点头,问:“姐姐做的吗。”   容涯嗯了一声,语义不明:“本尊亲自做的吃食,应当能拿出手,或许可以给你喜欢的那个人送一些。”   蔺绮眼睛睁得圆圆的,愣了一下。   半晌,她低下头,齿尖磨了磨下唇,声音小小的:“太晚了,明日再说吧。”   她飞快给容涯拿了一块鲜花饼,像是想岔开话题一样:“姐姐用一些吧。”   楼外大雪纷飞,楼内安宁静谧。   容涯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眸中情绪很浅,他哑然半晌,扯出一个笑:“那就等明日,去睡觉吧。”   “哦……哦好。”蔺绮乖乖应了。   她站在台阶上,停下脚步,转身看青年,语气糯糯,问:“姐姐,我的梨树移到青要山上了吗。”   “嗯,”容涯仙尊应了一声,“移到了南面山腰,你回去就能看见。”   蔺绮便知道少年姐姐的分神已经回归本体了,她看着自家漂亮姐姐,有点想问,他记不记得秘境破时发生的事,唇角嗫嚅两下,不敢问。   有些心思,单单想一想就是冒犯。   “袖袖,”容涯喊住她,语气温和,“怎么不回云镜,不方便跟姐姐说?”   “……”   长夜幽深静谧,橙黄的灯火在高楼里招摇跳跃,蔺绮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蔺绮站在楼梯上,垂首望下来,长睫覆下,在眸中投下一层阴翳。   “不是不方便。”   她目光挣扎,有些犹豫,闷闷的话落在高楼里:“姐姐,我说不清,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有点喜欢他,又不敢喜欢。”   “……”   容涯安静看了她一会儿,微哂,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垂首抿了一口,明明是浓香的酥茶,喝起来却苦涩得哽喉。   容涯看见自家漂亮祖宗纠结痛苦的模样,忽然觉得荒唐又可笑。   他无需再问她什么,单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真心喜欢那个不知名的人。   他本来想问袖袖那个人是谁,然而此刻,连询问的欲望都散了,无论那个人与袖袖是否堪配,他都不能接受。   他曾经问自己,如果蔺绮喜欢上别人怎么办,为此他想过无数种答案,也想过安慰自己的法子。   然而真正面对这个问题,他曾经假设过的无数种可能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他不能和袖袖表白心意,不代表他想看见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和别人结为道侣。   ——她是他养大的。   月色入户,容涯仙尊眸中映着清白月光,语气轻柔,劝哄道:“袖袖,何必自苦呢。” 第106章   冷风顺着窗子吹进来, 吹散窗檐上一层厚厚的雪,檐铃唱响,声音空灵清脆。   自苦?   蔺绮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 索性拽住被角往上拉, 把自己整个人罩在软被里。   她睁着眼睛,绵软的锦被料子盖在眼角,软软的,有点痒, 很快,她感觉到一丝闷热。   黑暗中,响起很轻很轻的推门声。   脚步声也很轻, 几近于无。   蔺绮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阖上眼睛。   没一会儿, 有人走近, 清苦的草药气息淡淡氤氲在空气中, 混着些风雪的寒凉。   被角被来人往下扯了一点, 新鲜空气混着草药气灌入鼻腔,蔺绮感到一阵松快。   即使阖着眼睛,但眼前的黑暗明显亮了一些,窗子被推开一个小缝, 月光入户,窗外星月漫天。   蔺绮忽然想起曾经的无数个夜晚,在青要山上, 姐姐也会半夜来看看她有没有乖乖睡觉, 有没有好好盖被子, 有没有被冻到。   她那时要是睡着就罢了, 她要是醒着,就会编各种理由,缠着姐姐陪她一整夜,姐姐也从来没有拒绝过,他坐在木床边的椅子上,有时候借着月光看书,有时候轻轻拍她的背哄她睡觉,夏夜悠游漫长,山上有萤光。   那是她可以肆无忌惮说喜欢姐姐的时候。   月光流下来,是温柔的银白色,晚风略显清凉,送来高楼外梨花的清香,蔺绮睁开眼,偏头压住青年伸过来的手,容涯笑了一下:“吵醒你了。”   “嗯?”柔软的发丝散在他瘦白的手背上,她的声音有些含糊,尾音软软的,小奶猫一样,模糊问,“姐姐,你喜欢我吗。”   容涯怔了怔,轻轻把挂在她眼尾的碎发拨开:“我当然喜欢袖袖。”   蔺绮心中酸软,拿小脸蹭蹭他冰凉的手背,借着睡意的掩护,语义不明,小声说:“那我也喜欢姐姐。”   容涯又笑。   蔺绮看他笑起来的样子,感到一阵目眩神迷,垂下眼睫,悄悄啄啄青年的手背,心想他真好看呀。   林守总说她被姐姐惯坏了,说她娇气。   但她也不畏苦。   容涯走后,蔺绮又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点开云镜翻了翻。   **   是夜,临云宗外门。   “这两把剑拿山下修好了再给我;这些雪都扫干净,院外也得扫,明天教习来检查;还有,半个月前在宗内打架斗殴的惩罚下来了,你明天去帮我们领了……”一个外门师兄漫不经心命令道。   “咚——”石头带着灵气,砸上树干,树上残叶簌簌而下,把好不容易扫干净的方寸之地又弄得凌乱不堪。   应鹊河被吓了一跳,手中云镜咣当坠地。   “记下了没有?”张佑明懒洋洋抛起一颗石头,目光轻蔑看着应鹊河,“哑巴了?”   应鹊河连忙道:“张师兄我记住了。”   他俯身去捡掉在地上的云镜。   张佑明扫了云镜亮着的屏幕一眼,悠悠笑道:“大小姐?哪家大小姐啊?你在人间的相好?”   应鹊河瞬间涨红了脸:“是蔺姑娘。”   “蔺姑娘?”张佑明斜眼看他,“不会是宗门两位小姐吧。”   “……”应鹊河听出他语气中的轻慢,握云镜的手不自觉收紧。   还没给他回答的机会,张佑明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你要真认识他们两个,你早去内门了,还用在这儿待着?”张佑明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不慎踢到装雪的箩筐,他鼻腔中发出一个模糊的鼻音,浑不在意移开视线,他抬手指了指院角雪地里的枯枝败叶,理所当然吩咐道,“教习辰时来,辰时前把院里院外都打理干净,哦对了,别忘了买朝食带来,多买几只桂花酱鸭。”   “别聊天了,睡了睡了,”闻衷打了个哈欠,勾上张佑明的肩,对应鹊河说,“师弟,今晚就麻烦你了,我们明天还要去试剑台,就先去睡了,你弄完也早点睡。”   第二试取秘境大比前两百,应鹊河在两百名之外,没有参加第二试的资格。   应鹊河弯腰把跌倒的罗筐扶起来,点点头:“好。”   张佑明和闻衷进了屋子,小院里安静下来,应鹊河攥着袖角,细心地擦了擦云镜上沾的碎雪,靠着树干坐下来。   院子里外的雪估计得扫到早上,这件事不着急。夜里幽深静谧,天上星斗如盖。应鹊河喜欢这样的安静。   他打开云镜,点开那个备注为大小姐的聊天框。   蔺绮:“能帮我个忙吗。”   应鹊河挠了挠头发,不知道自己会干什么,他字斟句酌发传信:“好,大小姐,我能干什么。”   蔺绮:“明早你有空吗。”   应鹊河想了想:“巳时之后可以吗。”   他明早还得赶去山城里买桂花酱鸭,那家铺子得排很长时间的队。   蔺绮:“补觉吗。”   应鹊河:“买朝食。”   蔺绮缩在被子里,看着应鹊河发的传信,犹豫了一会儿,传信道:“你可以来霜雪天吃,我让姐姐多做一份,我姐姐做的吃食味道很好的。”   应鹊河解释:“给师兄买,我不吃。”   他又问:“城南铺子的桂花酱鸭味道很好,大小姐你吃吗,我多买两只。”   蔺绮眨了眨眼睛,直觉这其中有故事,但这是应鹊河自己的事,她没什么可置喙的。   “不吃,”蔺绮想都没想,直接传信,“你要买什么?我去帮你买,明早我去接你,我有事想麻烦你,路上跟你说。”   蔺绮好不容易捞到一个傻傻的冤大头,不想让他就这么跑了,还没等应鹊河回信,又发出一条消息:“就这么定了,明日辰时我去找你。”   次日一早,蔺绮早早起身,赶着晨时的露水下山。   应鹊河给的单子上的东西都不大好买,蔺绮废了一番力气,排了好长时间的队才买的。   以前她想要什么,跟姐姐或者林守说一句就能轻易得到,现在她自己下山才知道:想要得到很多东西也没有那么容易。   这件事破坏了袖袖小猫一大早的好心情,她提着食盒在临云宗外门摸索,一边在心里吐槽,什么人那么金贵,吃个朝食还那么麻烦;一边整理自己在早市上顺手买来的小东西,心想,这个给姐姐,这个也给姐姐……   临云宗外门接近山城,离临云宗的核心区域很远,也远没有内门庄严肃穆,弟子院也比内门简单很多,和人间的小院没什么区别,蔺绮走过弯弯绕绕的巷道,敲响一间院群中一间小院的门。   **   张佑明早上醒来,整理完毕,和闻衷一起推门出去,看见往常放食盒的地方空空荡荡,他有些不满,蹙起眉头,四下张望了一下,目光似隼,阴沉道:“应鹊河呢。”   “他找打是不是……”张佑明去推应鹊河的屋子的门,“叩叩叩”,三声叩门声从院门处传来。   应鹊河一下子从屋子里窜出来,看见站在自己门口的张佑明,他愣愣喊了声张师兄,还没来得及跟他行礼,应鹊河一下子蹿到门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才打开院门。   “大小姐。”   三人的目光落在院门处。   一个红衣少女提着食盒,安安静静站在门口。   清晨时的柔软阳光洒在她身上,少女精致无暇的面庞也被衬得愈发柔软,乌黑长发被风吹起,发尾银铃轻轻作响。   蔺绮微微抬手,压了压被风吹起的碎发,红袖滑下,露出一截雪白手腕,青绿带白的手环微微下移,反射出泠泠清光。   蔺绮眉眼弯起:“早上好。”   即使已经见过蔺绮很多次了,但每次见蔺绮,应鹊河心中都会涌出一层羞赧的局促,他总觉得自己和蔺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面对蔺绮时,也一直是仰望的态度。   “早上好,大小姐。”应鹊河说。   蔺绮扫了傻住的张佑明和闻衷一眼,点点手中食盒:“他们要的吗。”   应鹊河点头:“是。”   蔺绮抬脚跨过门槛,把食盒递到张佑明手里。   “这是我第一次下山买朝食,不知道有没有买全,倘若有缺漏……”她轻言软语说着,有些苦恼地顿住。   张佑明抱着食盒,好似大梦初醒:“没有缺漏,没有缺漏,多谢大小姐!”   眼前的少女看起来柔软单纯,但张佑明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不是很开心,但蔺绮还是笑起来,她点点头,“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偏头看应鹊河,轻歪了下头:“走吗。”   “……哦哦,好。”应鹊河连忙应。   他感受到院子里古怪氛围,明明是大早上,阳光柔软,他却觉得凉飕飕的。   应鹊河注意到闻衷和张佑明的眼神,心中下意识生出一丝扬眉吐气的快意,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种想法似乎不大健康,很快将这种情绪压下去。   他小跑着跟上蔺绮,错开一步跟在她身后,阳光洒在身上,他鲜少有这么开心的时候,不自觉笑起来,小郎君生得鲜眉亮眼,笑得也十分腼腆斯文,他诚心说:“谢谢大小姐。”   “他们平日里会欺负你吗。”蔺绮问他。   刚刚在院外,蔺绮就听出他们言语间对应鹊河的轻蔑态度。   “算不上欺负吧,”应鹊河摸了摸耳朵,“师兄们忙着修行,很多事情都没时间做,我多做一点也没关系,同门之间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   但他们总是像使唤下人一样使唤自己,应鹊河还是有些不开心。   蔺绮侧眸看他,心想这是什么大善人啊,她摩梭着刚刚在集市上买的一件玉雕小兔,开口道:“应鹊河,我们也是同门吧。”   应鹊河重重点头:“自然。”   蔺绮转过身,微微前倾,一小捋乌黑长发自肩前散下,她眼睛弯弯如月牙儿,语气又甜又软:“应大善人,你也帮我一个忙吧。”   她笑起来实在好看,应鹊河被晃了一下,眼神有片刻涣散,耳尖泛红,他踉跄往后退了两步,站稳之后朝蔺绮拱手,语气坚定,一副把性命卖给蔺绮的样子,义气十足:“大小姐救了我两次,您有什么话直说,我万死不辞。”   蔺绮站在一级台阶之上,垂首向下,语气软软,道:“我想请你假扮我的心上人,跟我一起去找我姐姐坦白,请他同意你与我合籍。”   应鹊河大脑卡壳,满脸迷茫:“啊?”   “啊!” 第107章   对于少年仙尊消散前的那个吻, 蔺绮始终有些介意。   少年姐姐是不是有一点喜欢她。   如果主体与分神情感互通,是不是代表着,姐姐可能也有一点喜欢她。   她所求的并不多, 有一点点就可以了。   晴冬的早晨阳光朗照, 蔺绮走在山道上, 感受着清寒而柔软的昼光,思绪翻飞无处着落。   应鹊河缀在她身后,结结巴巴的,隔一段时间就喊一声大小姐, 似乎很紧张,蔺绮语气轻软,捡了几句安抚他, 应鹊河才冷静下来。   但他还是有些慌神, 以至于问问题都有些口无遮拦。   “大小姐是想前辈同意还是不同意。”   蔺绮轻轻眨了眨眼睛, 没回答。   “要先见宗主吗。”应鹊河见蔺绮没说话, 又问。   不知道为什么, 他明明很畏惧宗主, 但是在他心里,见大小姐那位“姐姐”,远比见宗主更恐怖更让他抗拒,可是若想和大小姐合籍, 见宗主分明才是最难的一关。   蔺绮奇怪地看他一眼:“为什么要见他?”   因为他是您父亲啊,先见宗主真实一点……   应鹊河心中默默回答,但看见蔺绮疑惑的目光, 也被她感染, 意识到自己提出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果断把话咽回去。   “我只有练气境, 实力低微,又无家世背景,实在是最下等的选择,我与大小姐天壤之别,大小姐选我,正常人都不会同意。”应鹊河弱弱开口。   他自然不会愚蠢自大到以为自己真得是大小姐的心上人,他猜测大小姐想靠他试探点什么,但他条件太差了,估计试探不出什么。   “大小姐要是想试探前辈,可以挑那些与大小姐堪配的人,主峰苏云苏师兄,金丹七重,承庆王之子,卦圣亲传;丹静峰夏颂师兄,金丹一重,出身皇商,是家中唯一的子嗣,二十岁继承家产,如今富可敌国;丹静峰文良师兄,金丹二重,入仙门前是西曲侯世子,年少英才,十二岁获封郡王……”应鹊河给她推荐人选,“他们都十分好相处,大小姐若是去找他们,他们绝不会拒绝。”   “你对他们怎么那么了解。”蔺绮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应鹊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摸了摸鼻翼,支吾一声:“见过,小时候见过。”   蔺绮无意深究应鹊河的家世背景。   他又开口:“大小姐,无论在仙门还是人间,他们都是数一数二的天之骄子,他们……”   蔺绮回头,伸出一根葱白食指竖在唇前,示意应鹊河噤声,她眉眼弯起,眼眸清亮,声音软绵绵的,笑道:“无论是练气还是金丹,是升斗小民还是王公贵胄,对姐姐来说应当没什么区别。”   “姐姐脾气很好的,不要怕。”蔺绮轻言细语道。   她的眼神平和安静,似乎有操纵万物蛊惑人心的力量,应鹊河长呼一口气,给自己打气:“嗯!”   蔺绮转过头,扑哧一下笑出声,见一见姐姐而已,又不是去赴死。   应鹊河听见大小姐的笑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   霜雪天传送阵法外,蔺绮停住脚步,开阵的空挡里,她心中也浮起一丝惴惴的情绪。   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她一丝一毫都猜不到,她也很迷茫。   “大小姐?”应鹊河看她一直不动,试探性喊了她一声。   蔺绮对上他的眼睛,回过神,点点头,说:“走吧。”   **   今早,蔺绮是瞒着姐姐偷偷出去的,但蔺绮也没什么负罪感,堂堂容涯仙尊,不至于连霜雪天里少了个人都察觉不到,所以她回去的时候,是和应鹊河一起,大大方方走进高楼的。   容涯看见他们两个的时候,并没有多说什么。   彼时他坐在一楼桌边,面前是一只机关雀,和从机关雀身上掉下的青色羽毛。   “姐姐。”蔺绮喊。   “前辈。”应鹊河对他作揖行礼。   容涯嗯了一声,抬眸笑着看蔺绮:“这是袖袖的朋友吗。”   蔺绮垂着眼,避开容涯的目光,嗓音轻软:“姐姐,他就是我喜欢的人。”   “……”   青年清瘦修长的指节一下一下点着青绿尾羽,眸中情绪不明,语气带笑:“袖袖,你年纪还太小。”   “前辈!”应鹊河抬脚往前走了一步,对上仙尊的目光,俯身打了个长揖。   眼前这个人容色昳丽,有一种搜魂摄魄的漂亮,但依然能看出是个男子,不知道大小姐为什么叫他姐姐,应鹊河最初有些诧异,但无论如何,自己完成大小姐吩咐的任务就好了。   容涯垂眸,点了点桌上的机关雀:“去人间皇都看看。”   应鹊河长睫颤了一颤,机关雀顺窗沿飞出,容涯又将目光投向他,语气温和:“你说。”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人看起来明明很年轻,比他大不了几岁,但陡然看见他,应鹊河就有一种想逃的冲动。他舔了下干涩从唇角,竭力遏制自己的颤抖。   又平复了好一会儿,应鹊河才直起身子,双手始终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语气恭敬,压住颤音,很有担当地开口,直奔主题:“前辈,我心悦大小姐已久,想和大小姐合籍成婚,结为道侣,还望前辈成全。”   空气沉默了一会儿。   雪地上冷风清寒,卷起碎雪,在空中乱飞。   容涯一直安静看他,不说话,薄蓝瞳仁冷寂如冰。   应鹊河攥着衣角,蔺绮往前走了一步挡住他,她想的是好不容易捞到一个大善人不能让他被吓跑了,然而她的动作落到仙尊眼里,却是不一样的含义。   容涯看着蔺绮,眸中冰化,反而笑起来,轻轻重复:“道侣?”   应鹊河咽下一口口水,打直双腿,垂眸不敢看仙尊,心中疯狂默念我欠大小姐两条命死在这里也可以,他语气坚定,斩钉截铁说:“是!”   “此等要事,令尊令堂同意吗。”容涯问应鹊河,目光却落在蔺绮身上。   容涯朝她招手,让她到他身边去,蔺绮犹豫了一会儿,容涯不轻不重喊了句袖袖。   蔺绮鼓起勇气,一双乌黑星眸含光带水,声音软软的:“姐姐,我已经及笄了,我可以自由选择我的道侣。”   容涯静默看了她一会儿,沉声道:“过来。”   蔺绮走过去,容涯拉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目光才又温柔下来,他伸手给蔺绮理了理额角碎发,青年指尖冰凉,身上气息也清冷,薄蓝眼瞳中似有冬日清早云霭氤氲,又似蒙了一层雾,这种目光让蔺绮感觉陌生,一时间,蔺绮也揣摩不清姐姐的心思,她扯了扯容涯的衣角,软软开口刺激他:“应师兄还站着呢。”   容涯捉住她在衣料上乱划的小手,紧紧握住。   蔺绮眼睫一颤。   “请坐吧。”青年淡淡开口。   他吩咐阿稚把灶台上温着的朝食都拿出来,摆在桌上,抬眸对应鹊河说:“你们赶得那么早,你应当还没用过饭吧。”   阿稚站在一边会意,给应鹊河也盛了一碗粥,应鹊河讷讷:“没、没……”   “用一些吧,”容涯说,“此等大事不应草率决定,你且问问令尊令堂的意见。”   “他们从不管我,不会过问我合籍的事。”应鹊河巴巴开口。   容涯:“他们会过问的。”   说完,还没给应鹊河反应的机会,起身拂袖而去。   蔺绮眼睛轻眨望着姐姐的背影。   容涯仙尊立于台阶上,回身垂眸望下来,语气清淡,似带薄怒:“袖袖。”   蔺绮咬着一块糕点,捏捏自己温软的手,青年握她的手握得太用力,她的手都红了一层,她听出仙尊语气中的愠怒,心中一阵轻快,起身想跟上姐姐,对上应鹊河迷茫的眼神,她给应鹊河夹了一条小银弦鱼,眉眼轻弯,语气甜软:“多吃点。”   容涯侧倚栏杆,目光清冷,催促道:“蔺袖袖。”   不敢再耽搁,蔺绮乖乖跟上去。   **   蔺绮倚着窗沿,檐下悬着的松绿石檐铃,一阵风过,石片相碰,发出清脆的响音,浅蓝色灵气漫上来,霜雪天里风止云歇,檐铃声消匿于空气中。   蔺绮拨拨石片,一只苍白清瘦的手伸过来,止住她的动作。   蔺绮抽出手,忽视容涯不虞的目光,声音轻轻的,问:“姐姐在生气吗。”   容涯反问她:“我不能生气吗。”   蔺绮抬眸看他,眼眸乌黑明亮,不解问:“可是应鹊河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清正直率,勤奋刻苦,生得也好看,我很喜欢,我以为姐姐会满意我的眼光。”   “清正直率?勤奋刻苦?世上这样的人数万万,你每遇上一个,都要喜欢一次吗。”容涯握着一盏天青色瓷杯,眼神平静,看起来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不断收紧的指节,和手背突起的青筋,暴露了他的愠怒和不安。   “可是我只遇上了他。”蔺绮说。   “姐姐,”蔺绮垂首不敢看他,留给容涯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阳光打下来,漂亮祖宗就像一只温软小猫一样,看起来乖得要命,软糯得让容涯想抱抱她,说出来的话却气得人肝疼,“我真得很喜欢他,我已经长大了,有能力自己选择未来道侣,我以为姐姐会尊重我的决定,才敢带他来见姐姐的,但姐姐既然不满意,我们就走了,不在这儿惹姐姐生气。”   蔺绮说完,自己也心虚,她没给容涯回答的机会,抬脚离开,想去推门。   灵气浩荡,如滔滔江水般滚滚打来,蔺绮感受到威胁,心中一凉,下意识闭上眼睛,试着睁眼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拢进耀眼的蓝光之中。   这光芒极盛极冰冷,若是冲着攻击人去的,那人想必已经被剥皮削骨,但仙尊的灵气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她只觉得有点冷。   灵气封锁了整个屋子,蔺绮尝试推门,无论如何都推不开。   蔺绮回头。   容涯仙尊历来活得像圣人一样,难得发这么大火,对上那双冷寂的眼睛,蔺绮悚然一惊,有点害怕这样的姐姐。   青年注意到她看过来,眼神又变得柔软,他轻轻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袖袖,我也不是没有脾气。”   蔺绮眨了眨眼睛:“姐姐,我……”   她眼前一黑,口中未完的话变成软绵绵的叫唤,眼前的一桌一椅,花束瓷瓶似乎都在顷刻间拔高了几丈。   阳光柔软,蓝光也温柔起来,瑰丽的清光散去,蔺绮通过地上碎裂的瓷片的倒影,看见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小奶猫,小奶猫鼻尖湿润,轻轻往瓷片上蹭了蹭。   蔺绮心中一惊,觉得自己遇上了十足诡异的事,下意识想喊姐姐,一句话刚滚出舌尖,就换了个音调。   “喵——”奶声奶气的。   窗边的青年眉眼微弯,浅浅笑了一下,他笑的时候,薄蓝的绮丽眼眸中,便似春水吹过泛着碎冰的湖泊,很是温柔好看,蔺绮有些羞恼,第一次那么讨厌姐姐。   青年走过来,蹲下把小奶猫抱在怀里。   他嗓音清温:“你今日说话很让本尊生气,从现在开始,你就不要再说话了。”   蔺绮:“!”   青年身上很冷,怀里却温热。   袖袖小猫把自己盘成小小一只,张口重重咬上青年指尖,尖尖的小牙嵌入肉中不肯松口,以表示她的恼怒。   修长漂亮的手上溢出点点血迹,容涯浑不在意,用另一只手轻轻摸摸小奶猫毛茸茸的脑袋。   他的手清颧瘦白,实在很漂亮,现在指尖全是血。   袖袖小猫趴在他怀里,觉得事情似乎脱离了控制,有点蔫儿。   她看见姐姐手上的血,又劝自己,把姐姐咬成这样不大好,不好看,于是伸爪子抓住青年身上一块衣料,囫囵擦了擦青年手上的血,半晌还是气不过,又恼火地把沾血的衣料甩开。   同情姐姐?   狗才同情!   气死了。   青年垂眸,很轻很轻地笑了下,动作轻柔,一下一下给她顺毛。   **   应鹊河一个人在一楼待了一会儿,手中握着云镜,指尖颤抖。   他以为自己只是帮大小姐试探试探她的长辈,但事情好像忽然变得诡异起来。   一切都向着他始料未及的方向奔去。   一刻钟后,清瘦病弱的青年走下来,怀里还抱着一只软软糯糯的白色小奶猫,小猫蔫儿巴巴扒着他的一捋长发,全然一副放弃挣扎的样子。   看见容涯仙尊的瞬间,应鹊河立刻站起来,又朝他行了个礼。   他没看见大小姐,有点茫然,问:“前辈,大小姐呢。”   容涯抱着袖袖小猫,在应鹊河对面坐下,嗓音温沉:“她刚刚吃的糕点里加了酒酿,袖袖遇酒就醉,在屋里睡着。”   小奶猫软软叫唤了一声。   应鹊河讪讪摸了摸鼻尖,知道这位前辈没看上他,单纯不想让大小姐见他而已,他很有自知之明,没再追问。   应鹊河攥着袖角,有些局促,把云镜收起来,磕磕巴巴的,不知道说什么。   眼前青年笑着看他,薄蓝瞳仁温和清润,“我在秘境里见过你。”   应鹊河愣愣点头:“是,侥幸见过前辈尊颜。”   “您比秘境里更……”应鹊河第一次见仙尊本体,觉得和先前几次大不相同,绞尽脑汁想了个词,是发自内心,也是刻意讨好,“神圣。”   说完,似乎觉得自己说了十分愚蠢的话,脸腾地一下涨红。   容涯仙尊笑容浅浅,动作温柔,轻轻抚摸袖袖小猫茸茸的背脊,小猫一直叫唤,容涯舀了一勺杏仁酪,喂到她嘴边,袖袖小猫眨着湿漉漉的眼睛,一派气恼的小模样,青年目光温柔似水,很能蛊惑人心,“你若是乖一些,我便不为难他。”   袖袖小猫迟疑了一会儿,嗅嗅瓷勺中的杏仁酪,舔了一口,甜香软糯,很合她的口味。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宽容大度决定给彼此一个台阶下,青年眉眼稍弯,喂袖袖小猫用朝食。   “这是前辈养的灵宠吗?”应鹊河找话道。   “不是灵宠,家里的祖宗,养了很多年了。”容涯说。   他看着袖袖小猫吃了一点东西,不至于饿着,才抬眸,对应鹊河说:“令尊想必已经联系你了。”   应鹊河微微睁大眼睛。   “是。”他傻了一下,手腕颤抖,险些把瓷盏摔出去。   他阿娘早在他出生那年就被处死了,他父亲子嗣众多,并不把他一个出身低微的儿子放在心上。   他独自一人,偷渡上了开往仙门的云舟,背井离乡,没有人找他,他的家乡也没有人在乎他的消失,他就这样,默默无闻,在临云宗外门待了将近二十年。   然而就在刚刚,他一个人待在这里的时候,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似乎终于想起还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他的云镜密匙,利用云镜给他发了一大段传信。   ——应河?   ——你疯了?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你在找死!   ——朕不同意!你别做傻事!!!   这还是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第一次跟他说话,虽然连他的名字都叫错了。   正是云镜上的几条传信,让应鹊河觉得这件事愈发诡异。他似乎陷入了一个漆黑漩涡,被狂风裹挟着向前,至于前面是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他此时明明坐在这里,阳光干净,天气轻暖,他却感到割裂。   容涯接着说:“人间的小皇子,做临云宗外门弟子实在可怜。”   “我实力低微,进不了内门。”应鹊河大脑空白,诚实回答。   青年给袖袖小猫拿了一块豌豆黄,掰成小块喂给她吃,他一边喂祖宗,一边说:“你不长于剑道,改修阵吧,望月派太上长老江云酌,阵道十三重,只差一步便可破境成圣,本尊让他收你为徒,如何。”   应鹊河瞳孔一缩,唇角嗫嚅两下,巨大的信息量砸下来,让他近乎失声。   “你不是想给你母亲争一口气吗,”容涯温和看他,“若是能拜江云酌为师,你在人间皇族的地位便可扶摇直上。”   “前辈……仙尊……”应鹊河哑了很久,攥紧拳头,目光挣扎。   袖袖小猫软乎乎叫唤两声,在青年腿上翻了一圈,想要跳起来,瞬间被青年按下去。   容涯目光带笑,清温笑意却只流于表面,他接着说:“你并不需要付出什么,就可以得到你曾经苦苦追寻的一切。”   “只要你离袖袖远一些。”   “本尊不大喜欢你们待在一起。”容涯说。   袖袖小猫眼睛水汪汪,她扒着青年的长发,生气地往下一拽,青年莞尔,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袖袖小猫避开他的注视,垂下脑袋,摆弄被自己拽下的几捋黑发。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他是想让应鹊河当着她的面放弃她啊。   若她真心喜欢应鹊河,现在估计都绝望了。   她看起来气呼呼的。   容涯收回目光,眼神黯淡,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抚了抚小奶猫的脊背,指尖微蜷,终究不敢触碰,又收回手。   应鹊河嘴唇半张,沉默了很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对着容涯长长行了一礼:“承蒙仙尊抬举,晚辈不敢……”   袖袖小猫耳朵抖抖。   应鹊河是不是傻了?这么好的条件,她都快心动了。   蔺绮连忙给他传音。   【你喜欢就接受,不必顾及我,这些条件权当报酬,今日多谢你。】   【姐姐让你修阵你就乖乖修阵,别不信他。】   应鹊河心中一震,四处找蔺绮踪迹。   容涯注意到传音痕迹,没有刻意窥伺,又给漂亮祖宗喂了一口酥酪。   应鹊河话头一转,感激道:“多谢仙尊。”   容涯嗯了一声,让阿稚送应鹊河出去。   应鹊河走出高楼,袖袖小猫跳到桌上打了两个滚,想让姐姐把她变回去。   然而,她的动作落到仙尊眼里,却是在表示对他的恼怒和厌烦。   容涯把小猫抱在怀里,垂首对上她湿漉漉的漂亮眼瞳,他迟疑了一下,语气很轻,低低问:“真得那么喜欢他吗。”   袖袖小猫尝试说人话,可惜只能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幸而容涯仙尊神通广大,她喵呜喵呜他也听得懂。   蔺绮还没忘记演戏要演全套,从容涯怀里挣脱开,蔫儿了吧唧趴在桌子上,望着正门不看他,只留给仙尊一个软乎乎的后脑勺。   “喵呜——”   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不同意。   “他配不上你。”提起应鹊河,容涯的语气流出几分清冷。   虽然知道难以避免,但他很害怕袖袖因为这件事跟他生气,青年言语间退了一步,放软语气,道:“我不觉得世上有什么人配得上你,等以后你长大了、有人与你堪配的时候,我们再商量这件事。”   小奶猫目光不满,一下子蹿出去,跑到门口,高楼的门却瞬间关上,她回头看着青年。   ——姐姐要把我关起来吗?   青年眼睫微垂,避开她的目光,没有说话。 第108章   蔺绮绝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小奶猫停在门口, 恼怒地胡乱蹦跶,尾巴尖朝天竖起,一副炸毛生气的小模样, 从喉中溢出来的愤怒谴责, 听起来奶声奶气的。   “喵!”   那我就没有道侣了!   容涯一拂袖, 蓝光自袖中漫出,轻柔的光晕将小猫托举起来,送到青年怀里。   容涯抱着她,轻轻抚摸小猫的脊背。   阳光顺着窗子打下来, 一阵暖流顺着脊背漫入五脏六腑。   蔺绮陡然感觉心中酥软,好像踏上柔软白云,脚下是轻的, 身LJ体也是轻的,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羽化登仙。   被顺毛的舒服让她情不自禁眯起眼睛。小猫两只爪爪扒着容涯的衣裳, 在他身上来回翻滚。   青年身上的草药气清淡而苦涩, 隐隐约约的, 好似又有几分薄荷的清爽。   小奶猫扒着他胸前的衣料,挂在他身上,小小一只,温温软软的。   他低头看她的时候, 袖袖又把头扭开,刻意不跟他对视,好像很讨厌他。   容涯心中酸涩, 语气很轻, 几乎是情难自抑, 低低问:“有姐姐还不够吗。”   空气中有梨花清而干净的浅香, 一束天光自窗沿滑下,瓷瓶里,几枝梨花下映出空明疏斜的影子。空气静了一瞬。   蔺绮耳尖抖了抖,一头扎进青年松散的衣料里,小猫湿漉漉的鼻尖蹭蹭青年的黑发。   她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确定,在心里问自己:姐姐应该也喜欢她吧。   应该吧。   “砰——”   甫一察觉到这一点,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   欢喜的情绪像装在陶碗里的糖浆,砰地一下,陶碗裂了个口子,满溢出来的糖浆就黏黏糊糊往下流,流到桌上,流到地上,甜滋滋,粘腻浓稠。   她就像一只逃不掉的小虫,被牢牢粘在糖浆里,终其一生,死都逃不开了。   太糟糕了。   袖袖小猫蹭蹭青年的衣裳,软软倒在他怀里,轻轻眯起眼睛,眼睫眨了一下又一下,小猫琉璃般清透的乌黑瞳孔里,映着松绿石片反射出的清和光晕,看着格外干净单纯,甚至有些傻傻的。   小猫在容涯怀里翻了翻,又故作不经意,蹭蹭青年冰凉的手指。   她在心里跟容涯说,太糟糕啦,姐姐。   **   接下来的几日,蔺绮一直是小猫的模样,不管她怎么生气,容涯都没有把她变回来的意思。   蔺绮跟他抗议他也不理,好像打定主意要以这样的方式把蔺绮关上一段时间。   蔺绮也一直记得做戏要做全的道理,这几天都不大搭理他,哪怕她心里一直盘算着以下犯上。   她这几日的日常,就是吃,喝,睡觉,被姐姐搂搂抱抱,象征性反抗两下、咬他几口,继续被姐姐搂搂抱抱,清醒的时候听姐姐讲心法,或者在他讲心法的时候,神游天外,在心里列几条大逆不道的计划,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这一日,外面下了雪,容涯怕她冷,用灵气裹住整座高楼。   屋子里暖洋洋的,青年临窗坐着,手里拿着一卷符道心诀旧考,仙尊从没有开坛讲过课,唯一耐下性子教导的学生是蔺绮,可是她听课的时候总是不认真。   袖袖小猫屈着两条前爪,趴在青年腿上,懒洋洋望窗外纷飞的大雪。   “袖袖。”容涯垂眸,警告性地点点她的脑袋。   蔺绮伸了伸懒腰,尾巴尖轻轻甩甩,翻身在青年身上打了个滚。   “喵——”   小猫是不用念书的。   容涯莞尔:“你想干什么。”   “喵。”放我出去。   “哦,找应鹊河吗。”容涯不咸不淡翻了一页书。   蔺绮弯起眉眼有点想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立刻收敛笑意。   半晌又想起自己现在是只猫,喜怒哀乐都不明显,于是不再克制自己,眼眸盈盈带笑,翘翘尾巴尖,脚步轻快蹿到书卷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起来。   容涯安静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把书卷上的小小一只往旁边拨了拨。   小猫伸爪子抱住青年清瘦修长的手,这样的动作在仙尊眼里,好像是小猫在表示不满一样。   他低头,嗓音温沉,不轻不重问:“不高兴?”   小猫睁着水盈盈的漂亮眼睛看他,想要姐姐哄哄,重重点了点头。   可是姐姐并没有来哄她。   他把小猫拎起来,放在书上,让她看书上的心法,说:“你不高兴,我也不会让你去见他,不高兴就睡觉吧。”   蔺绮:“……”   我都要忘记应鹊河了,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提起他。   “喵。”奶声奶气的叫唤。   睡不着。   她言语间没有提及那个讨人厌的晚辈,这极大地取悦了仙尊,他眉眼稍弯,拍拍她的头:“此等佶屈聱牙的文章,看一会儿就困了。”   “罢了,我念给你听吧。”   青年眉眼间带着点病恹恹的倦意,他似乎是累了,想先把袖袖哄睡着。外面风急雪骤,洋洋洒洒的雪花顺着窗子飘进来,幸而有灵气御寒,屋子里不至于寒冷,浅蓝色粒子上下沉浮。日子似乎慢了下来。   青年坐在窗前,肩上也沾了碎雪,他声音很好听,倘若世上真有仙乐,应当就如这般舒心悦耳。   袖袖小猫卧在书上,听他一字一句念着书上晦涩难懂的心诀,忽然不讨厌这些拗口的句子了,她睁着乌黑明亮的眼眸,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书上的字,没看一会儿就眼皮子打架,不知不觉间阖上眼睛。   蔺绮醒来时,发现自己卧在软软的被子里,青年侧躺在身边,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把她环在怀里,自蔺绮有记忆起,他就很少有真正睡着的时候。   现在的他不如醒着的时候那么难以接近。   因他病弱,身上一直带着浓郁病气,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现在的仙尊看起来人尽可欺,与传说中一剑平山海的剑尊形象很不合。   青年阖着眼,睡颜安静,侧脸冷白如玉,纤细长睫浓而密,呼吸几近于无,像一尊漂亮的傀儡。   袖袖小猫拨拨他的长发。   他没有醒。   大约是被关得久了,她精神不大正常,胆子也大得通天,小奶猫往前蹭蹭,眨了眨眼睛,然后,探出头,悄悄地亲了一下青年的唇。   凉凉的,像薄荷。   窗外雪还没有停。   “扑通——”   安静的屋子里,蔺绮明显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大脑空白,不敢相信自己干了什么。   小奶猫卧在软被里,茫然地摸摸自己的唇,湿湿的。   她软趴趴倒在青年怀里,脑袋蹭蹭青年下颌。   青年脸色苍白,唇色很淡,有一种微醺的绯色。   小奶猫盯着自己冒犯的地方,盯了一会儿,心里又酥又软,她踩在软榻上,闭上眼睛又亲上去。   大逆不道就大逆不道吧。   难道姐姐会把她扔掉吗。 第109章   就像突然发现了一种很好吃的糖, 贪婪的小孩子总要啃啃舔舔,尝够这种甜才肯罢休。   她过足了瘾,又低下头, 亲亲青年冰冷苍白的指尖。   “袖袖……”慵懒的声音。   青年睁开眼睛, 声音微哑略带睡意。   蔺绮一下子懵了, 卧在青年手边局促起来。   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当场被抓包又是另一回事。   蔺绮大脑飞速运转,在乖乖坦白承认“错误”、和破罐子破摔直接亲上去之间选择了闭嘴。   她无辜地看着容涯,好像在说你醒了呀, 不再睡会儿吗。   他似乎还没清醒,靠在床头,单手支起额, 安静看了她一会儿。   他的眼睛非常漂亮, 有一种不顾别人死活的温柔。   蔺绮每次回忆起他, 都会想起这双眼睛, 薄蓝色, 氤氲带雾, 朦胧不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他什么都没想。   反正这样的目光看得蔺绮心虚。   小奶猫软塌塌卧下去,推推青年的手。   容涯抬手把小奶猫捞到自己怀里, 长睫覆下,在瞳仁上映出淡淡的阴翳,眸中情绪不明。   他莞尔笑了下, 动作轻柔, 捏了捏小猫粉粉的耳朵, 声音轻轻的, 带着点调笑的意思:“心虚什么,犯错了?”   蔺绮摇摇头。   这算什么错。   她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有点庆幸,又非常沮丧。   容涯拍拍她的脑袋,问她冷不冷,要不要喝点热酪浆暖暖,蔺绮心道还不如把我变回去,她提出诉求,被仙尊拒绝了。   蔺绮不知道他要把自己关到什么时候,但她可以确定的是,最多三天,她就能重新变成人恢复自由了,因为仙门大比第二试正在进行,由于排名太高,她和其他排名前几的人被安排最后上试剑台,时间正巧就在三天后。她好不容易拿了秘境第一,只差一步就能拿到大比第一了,姐姐应该不至于那么畜生不放她出去。   但蔺绮估计得还是太保守了。   一天后的正午,人间出了大动荡,容涯不得不亲自去人间。   以前在青要山上的时候,他也常常下山,去解决仙门解决不了的麻烦。蔺绮早就习惯了,她在山上的时候就时常痛骂仙门是废物,下了山一看,她骂的确实有点道理。   仙尊离开的时候,把蔺绮身上的禁制解了。她当了几天的小猫,忽然变成人,还适应了好一会儿。   人的本性大概就是永远缅怀自己所失去的,她有点遗憾,不能像小猫一样蹿到姐姐怀里了。   自从她长大之后,姐姐鲜少像以前那样抱过她。   当小猫的时候,可以毫无顾忌被姐姐抱在怀里,开心就蹭蹭他,不高兴就扯他长长的黑发,看他被扯疼了皱眉又不舍得发脾气的样子解气。   日子慢慢地走,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蔺绮长长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容涯哑然失笑,“不是一直想变回来吗。”   蔺绮说:“不开心才叹气啊。”   容涯垂首,温声问:“为什么不开心。”   蔺绮没回答。   这时候有一片梨花顺着风飘过来,落在青年肩上,蔺绮忽然想起阿稚在高楼后种的大片梨林,原来在雪天那些白花也不会败,她觉得惊奇。   看到青年站在雪地上,疏疏日光温柔洒下,蔺绮又想起秘境里蓝衣少年身上沾花的样子,她情不自禁想笑。   不管是少年时还是现在,姐姐似乎都很招花草喜欢。   蔺绮踮脚微微往前倾,下巴蹭在青年肩窝,轻轻抱了他一下,他最开始没反应过来,晃了下神,回神后摸了摸她头顶柔软的长发,蔺绮又蹭蹭他干净的衣裳,小声说:“姐姐,霜雪天里都是雪,白得让人孤单。”   其实这句话本身没什么因果关系,蔺绮或许也只是突然想埋怨霜雪天的空旷清冷。   容涯轻轻嗯了一声。   “确实空乏单调,”他的目光越过昼光下厚厚的积雪,落在高楼檐下的松绿石风铃和淡紫色玉片上,他抬起手,浅蓝色灵气从指尖流出来,“闻振建霜雪天的目的就是为了帮自己静心破道,所以建的简单。”   “可是霜雪天是圣地。”蔺绮说。   浅蓝色灵气顺着风飘,飘过雪地时,积雪融化草木生芽,土地青翠一片,生机盎然。   仙尊的灵气拂过地面时,地上生河道,地下泉水冲破地面,清澈的水流自高处往下,哗啦啦的水流声混着清脆鸟鸣,在霜雪天里回响。   素雅的高楼外,紫藤自下而上爬上木墙,大片大片紫藤花盘踞在墙上,茎叶青翠,繁花簇簇喷涌而出,在阳光下招摇伸展。   蔺绮眼睛睁圆,愣了一下,呆呆看着霜雪天的变化,一颗心脏鼓鼓跳动,瞬间溢满惊喜的情绪,容涯看见她的样子,心里不自觉软下来。   “闻振飞升了,跟他有关的一切自然都被美化了,”容涯语气温和,“唔,传说这里风水很好。”   “风水?”蔺绮四下望了望,迟疑道,“那这里的形制可以随便改吗。”   容涯说:“可以找林守帮你算一卦。”   “姐姐怎么管杀不管埋啊,”蔺绮眉眼弯弯,眸中盈着浅浅笑意,软软抱怨,“耽误我飞升怎么办啊。”   “耽误不了你飞升,”容涯莞尔,“不然我把修为都赔给你。”   “可是姐姐也没有飞升呀。”蔺绮说。   “飞升不算什么,这些修为足够你飞升百遍了。”容涯摸摸她的头,又叮嘱她不要在仙门久留,早点回青要山。   蔺绮本来打算仙门大比结束就回去的,只是霜雪天变成这样,她又决定在霜雪天多待一些日子,但还是乖乖点头。   “知道了。”   时隔几日,蔺绮终于走出霜雪天的传送阵法,主峰山道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轻柔昼光透过枝叶间的空隙,疏疏而落。   蔺绮得知应鹊河离开临云宗的消息。   应鹊河在临云宗待了那么久,一直籍籍无名,离开时反而名声大噪,据说是望月派太上长老江云酌亲自来接的。三大派看在江长老的面子上,接连给应鹊河送了不少贺礼。   当天晚上,蔺绮在云镜上收到了应鹊河给她发的消息,一句话就能说清的感谢,他写了一篇几千个字的小作文,一半写给她,一半写给仙尊,非常诚恳。   蔺绮问他江长老怎么样,应鹊河又喋喋不休写了几千个字夸江云酌,大概写了师尊待他很好,可惜他天赋不行,常常不能让师尊满意,日后要更勤勉努力等等内容。   蔺绮也给他发了几句道谢的话,末尾加了两个字——加油。   此时凉月漫天,前往望月派的云舟上,应鹊河双手拿云镜,趴在汉白玉栏杆上。   他简直不敢相信,就在短短几天内,他的人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喜悦之余,心中更多的还是惶恐和茫然。   他深知自己并非天骄,得此机遇纯属天上掉馅饼,故而不敢承担其他人对他一丝一毫的期待,又害怕自己辜负师尊的精心雕琢。   看见蔺绮发的传信,心中顿时生出十足的勇气。   “怎么这么开心?你捡钱了?”林守提着一个酒壶,懒洋洋拍了拍他的肩。   应鹊河被吓了一跳,连忙道:“卦圣前辈。”   “师尊。”他对着林守身后的一个男人行礼。   男人一身青色袍子,气质很儒雅,神色清浅冲他点点头。   **   次日夜。   蔺绮跟应鹊河发完消息,沿着山道往霜雪天走,天色很黑,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静谧夜色中,晚风微凉,青枫簌簌。   稀疏树影里,闪过几道黑色的影子,诡秘的气息悄然降临。   蔺绮在原地站定,淡定地拿出云镜,给蔺浮玉发了条传信。   蔺绮:哥哥,睡了吗。   蔺浮玉:没有,怎么了。   蔺绮:有人跟踪我,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戒律堂执法队可以帮忙调查吗。   蔺浮玉的消息回得很快:你现在在哪儿?往前走,别让他们知道你发现他们了……   蔺绮抬眸,看着山道两侧隐匿的黑影,刀剑已然开鞘,在月光下闪着泠泠寒光。   ——不用查了,我自己看吧,哥哥晚安。   蔺绮收起云镜。   她抬手拔下发间的梨花簪,柔顺黑发如瀑垂下。 第110章   夜间, 星月漫天。   一只山雀扑簌簌飞出幽林。   “唰——”剑气破空。   长剑虚影如鹰隼般,刺破黑暗,直奔山道上的红衣少女而去。   与此同时, 几道黑影自幽林中迅速蹿出, 气息如鬼魅般降落到山道上。   这些人都披着黑色兜袍, 以黑布遮面。   蔺绮侧身闪过横冲直撞的剑气。   “乌山神祠?”她出声问。   没有人回答她。黑影迅速逼近,蔺绮收紧手中剑。   “砰——”   收光剑锋和剑气相撞,迸发出强大的气流。   蔺绮被震得虎口发麻,来不及调整, 侧身一闪避开刺来的长剑。为了避开接连不断的剑气,她在地上翻了几圈而后迅速站起,鲜红裙纱上沾了尘灰。   蔺绮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手腕, 如幽灵般出现在右侧一个黑衣人身后。   他眼神错愕, 提剑挡住蔺绮的攻击, 迅速转守为攻, 剑招狠辣, 剑剑对上蔺绮命门, 可是眼前少女如鬼魅一般,神出鬼测,这时,收光砰地坠地, 长剑落到石板上,发出清脆响音,他眼中露出势在必得的轻松。   只听咔哒一声, 骨骼错位, 眼前的红衣少女动作冷静, 趁他放松的瞬间直接卸了他的胳膊。   他的胳膊瞬间脱力, 软软垂下来,一切发生地太快,他眼中的庆幸还没有褪去,手中握的剑哐然坠地。   蔺绮脚尖一抬,把下坠的剑往上踢,伸手抓住黑衣人的剑,“扑哧”一声,剑锋凌厉,像割开一张白纸那样,轻而迅速地割开她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   就在其他人贴近她的瞬间,蔺绮后退拉开距离,干脆利落挥动长剑,鲜红剑气横荡而出。   ——梅山一式·乱雪。   剑气如寒风朔雪般,浩浩荡荡向四周扫开,刀剑声乍起。混乱之中,蔺绮听见一声压抑的低呼。   “梅山!”   蔺绮侧眸,对上一个黑衣人不敢置信的神情,若有所思地移开了目光。   就在黑衣人近身的瞬间,她脚下步法变幻,电光火石之间,单手按住一人的胳膊,动作狠厉,借巧劲拧断他的手臂,轻飘飘把他往前一扔,几把长剑便穿过他的胸膛。   沉闷的钝响——   尸体重重落地。   这些人冷漠得像是冷血的兽,丝毫不在意同伴的死亡,见杀招没落到蔺绮身上,踩着同伴的尸体飞身向前,刹那间,剑气虚影如千军万马般浩荡奔来。   蔺绮躲闪不及。   “刺啦!”一道剑气擦过蔺绮的手臂,鲜红裙纱被割断,鲜血汩汩而流,一滴一滴滴到石板上。   只一瞬间的工夫,接连不断的剑气破空而来,蔺绮微微眯起眼睛,她的黑发已经被鲜血染湿了,发间染上的鲜血顺着发梢往下滑落,她没有拿剑去挡他们的剑气,反而烧了一张梨花生符护体,乘风借力,逆着剑气而上。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蔺绮就已经贴近一个刺客的身体。   收光剑在月光下闪着泠泠寒光,扑哧一声,收光刺破胸膛,即使有黑布遮面看不清脸色,也能看出刺客迅速失焦的眼神。   “铛——”蔺绮发尾的铃铛晃动不止,清脆悦耳的铃铛音落在空气中。   鲜血几乎染红了石板。   **   深夜,林中群鸟飞起,铃铛声如梦魇一般,在密林里回荡不休。   “宗主,里面有动静。”一个临云宗弟子提着灯笼,注意到林中隐隐约约的兵戈相撞声和铃铛脆响。   蔺岐山还没来得及说话,蔺浮玉一个闪身,迅速消失在山道上。   执法队找蔺绮的时候,刚好遇上蔺宗主和云海天州秦掌门一起散步,故而现在来的不止临云宗内门执法队,还有三大派两位掌门,以及三大派几位长老。   拨开密林,就看见怔在原地的蔺浮玉,和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月光下,红衣少女浑身是血,长睫垂下,居高临下踩在一个黑衣人的头上。   收光剑贯穿他的左臂,将黑衣人死死钉在地上,空气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   “滴答——”   鲜血顺着湿哒哒的发尾滑下,在青石板上溅开血花。   她轻轻按了下发尾的铃铛,注意到来人的动静,她微微侧首,将目光投向蔺浮玉,眉眼轻弯,轻巧地笑了一下,软软道:“哥哥,晚上好呀。”   知道蔺绮远非表面单纯乖巧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她杀人又是另一回事。   蔺绮也完全没有要遮掩的意思。   尽管她笑得又甜又软,但现在也没人敢把她当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她丝毫不掩饰眸中深不见底的冷漠。   她就像乍暖还寒时候开出的梨花,安安静静立在落满白雪的枝头,看起来干净又圣洁,可若是走近拨开雪一看,便能看清她烂透了的黑色花芯,和雪下颓败枯朽的虫豸腐尸。   蔺浮玉抿了下唇,不知道怎么回答。   蔺岐山紧随其后而来,看见蔺浮玉的表情,忽然有一种熬到头了的感觉,终于不是只有他要面对蔺绮的真面目了,他扫了一圈地上的尸体,单手握拳干咳了一声,蔺绮将目光投向他。   蔺岐山问:“怎么回事。”   蔺绮给他一个你是不是瞎了的眼神,漫不经心垂眸,理了理长发,指节垂下,鲜血顺着指尖往下滴,“他们要来杀我,被我杀了。”   蔺绮竟然会乖乖回答他的问题,这件事让蔺岐山有种受宠若惊的错觉,但很快他就因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愠怒起来。   他往前走一步,在一具尸体面前蹲下,揭开掩面的黑布,问:“他们为什么杀你?你招惹了什么人?”   “不知道哦,”蔺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凉凉,扫过蔺岐山一侧的秦掌门,而后,又去望密林里的花树,山茶花开得艳,大片大片鲜红沐浴在月光下,有一种颓废凋敝的美感,蔺绮漫不经心说,“没准是他们疯了;可能是看今天月色好看,想杀个人助兴,而我刚好是路过的倒霉蛋;也可能是今晚的饭太难吃,他们想杀人出出气;也有可能是儿子死了不甘心,想让我也去死,当然,那个废物也可能没死。”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蔺岐山皱了下眉,迅速抓住蔺绮话中的深意,眯起眼睛,“你得罪谁了。”   蔺绮懒洋洋看了他一眼,此时,黑衣人剧烈挣扎想要逃脱,蔺绮抽出收光,动作干脆,一剑捅穿黑衣人的喉咙。   蔺岐山瞳孔一缩,她的动作之快,其他人甚至来不及阻止。   她抽出剑,甩了甩剑上的血迹。   一个长老脸色难看:“身为正道弟子,手段竟残忍至此,与邪修何异。”   “蔺宗主……”   蔺岐山额角一阵突突。   蔺浮玉抿了抿唇,一再压下火气,到底忍不下这口气:“章长老,是这些人想来刺杀我妹妹。”   “他金丹早已碎了,现在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为何不留着他的命审问,”章长老皱眉,“身为仙门第一大派的大小姐,理应成为仙门年轻一代的表率,却如此轻视人命,冷血薄凉,当着众人的面胡乱杀人……”   “长老!”蔺浮玉打断他。   “够了!”蔺宗主被吵得头疼,“谁教你忤逆长辈的,滚下去!”   “把这些尸体都带下去仔细检查,务必要查出幕后真凶,”蔺岐山叫了几个弟子,“至于蔺绮……”   他将目光移向蔺绮。   蔺绮眼帘轻垂,动作仔细,拿着锦帕安静擦拭沾血的剑身,目光落在收光剑上时,他眸中很快地闪过一丝错愕,这抹情绪转瞬即逝,他清了清嗓子,道,“蔺绮遇刺,反杀刺客情有可原,然不知止戈,顽劣难驯,轻贱人命,罚寒冰狱禁闭三月,以定道心,仙门大比结束后执行。”   蔺绮擦剑的动作停下,有点不理解,道:“他要杀我,我不能杀他吗。”   “我们岂会任由他伤你?”蔺岐山蹙眉,气得拂袖,“杀人还有理了?哪个教你的?滚下去!”   蔺绮哦了一下,收剑入鞘。   虽然她本来就不喜欢蔺岐山,但今天听蔺岐山的这番话,对他的讨厌又多了一点点。   她认认真真注视蔺岐山一会儿,把蔺岐山看得浑身别扭,蔺绮开口:“我姐姐没教过我,但他应该不会为了这种事责怪我,说不定还会担心我见了血睡不着觉。”   “你现在在临云宗。”蔺岐山对蔺绮一直忘不掉那个散修这件事很不满意,一味沉湎于过去只会让自己停滞不前,蔺绮既然有天赋,就应该抛弃过去向前走,他语带警告,“蔺绮,你不是小孩子,这里也没有人溺爱你。下去。”   蔺绮又轻声哦了一下:“可是我饿了。”   蔺绮丝毫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的态度,让蔺岐山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不管他给蔺绮什么指令,蔺绮丝毫都当耳旁风,他扔给蔺绮一瓶辟谷丹,她吃了一颗说难吃,蔺岐山额角突突,火冒三丈。   “滚下去!”   “这么热闹啊。”慵懒的语调。   山道上,一个穿黑袍束冠的男人懒洋洋走下来。   “老祖。”   “林长老。”   “卦圣……”   一行人纷纷行礼。   林守笑吟吟地看了蔺岐山一眼,说:“蔺宗主,怎么跟小孩子发脾气呢。”   他抽出蔺绮手中握着的瓷瓶看了看,“小孩子长身体,还是应当正常吃饭,正好我要下山,就顺手把她一并带上了,正好给她喂点吃的。”   卦圣发话,自然没人敢反驳。   蔺岐山给了蔺绮一个警醒的眼神,是提醒她在卦圣面前安分一点,蔺绮不看他,蔺岐山眼皮子都闪抽筋了,也没得蔺绮一个眼神,气得他一夜没睡好觉。   临云宗山城,集市灯火通明,喧嚷热闹。   林守喂了她几颗治伤的丹药,就带她找了间铺子坐下来吃饭。   “你总惹他生气干什么,他怎么说也是你亲爹。”林守撑着下巴懒洋洋看她。   蔺绮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乖乖低头舀馄饨吃,鲜嫩多汁的肉馅在唇齿间流连,她一下一下晃着小腿,餍足地眯了眯眼睛,说:“我讨厌他,他顺心我就不开心。”   很孩子气的回答。   林守听得想笑。   蔺绮问:“你不问我今晚来的是什么人吗。”   “这种事不是很正常吗,”林守并不在意,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你以为林清听为什么不想让你进仙门,他仇人那么多,知道你的存在之后来杀你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那怎么办啊。”蔺绮拧眉,装作烦恼的模样,“我要是打不过他们,我不就死了吗。”   林守揉揉她的长发,把蔺绮柔顺的黑发弄得乱糟糟的,被她瞪了一眼,讪讪收回手,蔺绮以手作梳,给自己整理长发。   林守道:“呸,说的什么晦气话,林清听在你身上下的防御阵法比临云宗护山阵法还多,林清听死了你都不会死。”   蔺绮:“呸,你说什么话。”   林守举手投降:“行,不说他。”   蔺绮哼了一声。   这时,林守忽然注意到蔺绮细颈上的伤口。   莹白脖颈上,一道短小的鲜红伤痕在黑发掩映下,若隐若现,林守微微眯起眼睛,心中忽而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他伸手抬起蔺绮的下巴,袖袖小猫唔了一声避开他的接触,偏过头,含糊抗议:“男女授受不亲。”   林守气笑了:“你在我眼里就是一个瓷娃娃。”   “那也不行。”   “这话你怎么不跟容涯说。”林守不满。   “他是姐姐啊!”蔺绮揉揉脖子。   林守猛地扼住她的手。   “实在不行,你叫我姐姐我也不介意,”林守垂眸看她脖颈上的伤口,自夸道,“我长得也挺好看的,不比林清听差吧。”   蔺绮用力抽回手,给他一个你要不要听听你到底在说什么的眼神,问:“你到底在看什么。”   林守摸了摸鼻翼:“有点眼熟,看不出来。”   蔺绮轻轻按了下脖颈上的伤口,说:“他们的剑淬毒了?”   林守含糊道:“嗯,差不多吧,这得让林清听来看看。”   “那等姐姐回来再说。”蔺绮咬开一个馄饨。   林守拈着铜钱,在指尖来回翻转。   他始终有点不好的预感,指尖一挑,铜钱越至空中。集市上暖黄的灯火氤氲弥漫。   隐秘的灰白灵气萦绕在铜钱周围,林守漆黑的瞳仁中映着星火的反光,飘渺的目光似乎了透过苍茫天垣和洪荒宇宙,落到未知的时间上。   临云宗整齐华丽的宫室顷刻间倒塌,熊熊烈火席卷残垣断壁,黑雾漫天。   在黑雾最浓的地方,毁灭与死亡尽头,红衣少女长身玉立,身后是熊熊燃起的诡秘符咒。   仙门无数修士,她认识的、不认识的、名声卓著的、默默无闻的,都对她横剑相向,像看见恶鬼一样,露出惊恐而憎恶的表情。   她站在临云宗最后一片净土上,朝着夜空轻轻抬起手,像抓星星一样收拢手指,眸中落满星光碎影。   “我回不了家了,”轻轻柔柔的声音落在风里,“诸位陪我一同赴死吧。”   “轰——”魔气冲天而起,刹那间黑暗席卷整个临云宗,断壁残垣被吞没,站在黑暗中的人瞬间消失湮灭。   林守猛地闭眼,心脏狂跳。   蔺袖袖毁了临云宗?三大派都在场……不,她毁了整个仙门?   她堕魔了?   容涯呢?怎么没见他?   “怎么了。”软绵绵的声音。   一阵凉风拂过,林守恍惚睁眼,就见蔺绮探着个毛茸茸的脑袋,往空中悬着的铜钱凑去,似乎很好奇。   林守手心翻转向下一盖,铜钱被顺势带下,只听砰地一声,手心重重盖在桌上。   蔺绮皱眉,郁闷道:“没看清呢。”   林守薅了一把她头顶的长发:“有什么好看的,吃你的馄饨。”   “你在占什么?”蔺绮刨根问底。   林守收起铜钱,随口道:“占林清听是不是死了。”   蔺绮呸了一声:“你别说话了。”   林守笑了下:“小孩子家家怎么那么不礼貌,林清听怎么教你的。”   “你去问姐姐啊。”蔺绮不在乎道。   林守又笑。   容涯仙尊的命数他当然占不出来。   当日夜,林守借传讯纸鹤,把自己偶然占出的所有东西都传给了秘境中的林清听,包括他可能死了,蔺绮有可能堕魔毁灭仙门,林清听只给他回了两句话。   ——知道了。   ——别耽误袖袖睡觉。   林守:“……”气死。   他觉得自己像极了皇帝身边狗急跳墙的太监。   此时,望月派火急火燎来报,说望月派辖域里出现一只穷凶极恶的魔物,踪迹难觅,望月派几位掌门长老一齐来请他出山。   林守被迫干活,怨念深重,半点不计较自己偶然占出来的结果。   狗屁仙门,炸就炸了。   但临走前,还是去霜雪天走了一趟,彼时袖袖小猫睡得正香,林守在她身上加了一层静心咒,以预防这祖宗真堕魔了。   预言这等事,虽然不能尽信,但未必全是假的。   次日一早,蔺绮睡醒时,发现桌上有一张字条,字迹飘逸洒脱,是林守留的。   ——早点回青要山,别在外面乱溜达。   蔺绮心道当然了,难道她要留在临云宗受那个什么寒冰狱的破罚吗。   霜雪天里鸟鸣啁啾,推开窗子,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蔺绮撑在窗檐上,看见传送阵法处,蔺轻梨跳起来向她挥手,容仪章站在一侧,笑着朝她颔首。   “走啊,一起去试剑台。”蔺轻梨朝她喊。 第111章   清晨的日光轻暖柔和,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水汽。   霜雪天里梨花满树,遍地青绿,星星点点的白花点缀在草坡上, 像繁密的星。   干净清澈的溪流嵌在草地上, 一只雪白的幼虎在浅溪里胡乱扑腾, 撩起水流往一旁的仙鹤身上浇,哗啦啦的水流声清脆不绝。   蔺绮简单整理一番,推开高楼正门出来。刚出高楼,就和蔺轻梨面对面对上。   “霜雪天怎么变成这样了?”蔺轻梨觉得新奇, 忍不住四下眺望,语气中不掩艳羡,“这样的霜雪天不像仙门圣地, 像世外桃源。”   蔺绮眉眼不自觉弯起:“好看吗。”   蔺轻梨唔了一声, 避开蔺绮的目光, 手放在墙面涌起的紫藤上, 耐不住喜欢, 轻轻摸了好几下, 别扭道:“嗯,还可以吧。”   蔺绮看她扭捏的样子,有点想笑,弯腰摘了一束紫藤花放到蔺轻梨手里, 软声道:“遍地是雪太冷清,姐姐就把它变成这样了,小师姐喜欢就再好不过了, 以后常来玩儿呀。”   “……嗯。”   虽然知道蔺绮只是客套, 但蔺绮给她紫藤花的时候, 蔺轻梨的心跳还是快了。   她惯来知道蔺绮很讨人喜欢。   但每当她多见蔺绮一面, 似乎就会觉得蔺绮比上一次更讨人喜欢一点。   没出息!   蔺轻梨,没出息!   蔺轻梨心中羞恼,扭过头看梨花林。   蔺绮脸上一直挂着清浅笑意,嗓音轻软,和容仪章彼此问候了几句。   蔺轻梨走在绿意盎然的霜雪天里,呼吸着湿润清新的空气,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怎么做到的?”   蔺绮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道,姐姐做的。”   “她是阵修吗?”蔺轻梨握着紫藤花,耐不住好奇心,放出神识去找阵眼,神识刚放出去,便察觉到霜雪天里如山海般飘渺浩然的灵流,心头一悸,快速收回神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是顶级的四时法阵,这里有一座灵石山那么多的灵气,我上次见这样的阵法还是在云海天州的圣地,他们挖空了三条矿脉,才维持圣地里百里桃花不败的盛景,我知道了……”   蔺绮问:“你知道什么了?”   “你姐姐,”蔺轻梨顿了一下,郑重道,“真得很有钱。”   蔺绮不经意笑出声。   蔺轻梨被晃了一下,移开目光,揉了揉发热的耳朵。   **   试剑台位于镇云峰半山腰处,一个空旷巨大的平地上,平地视野开阔,远望可以看见千里之外群山上的浩渺烟云,平地外围围了一圈汉白玉栏杆。   蔺浮玉已然是仙门年轻一辈顶尖的剑道天才,临云宗这位大小姐第一次参加仙门大比,竟然能立刻压他一头,这简直不可思议,仙门上上下下都对这个横空出世的秘境第一充满好奇。   更何况,秘境关闭以后,这位大小姐就再也没出现过,众人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想看见她的欲望愈发高涨。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知道谁嘟囔了一声大小姐,人群就像被狂风搅起的海面,掀起一阵骚动,海面下暗流涌动,无数道有意或是无意的视线落在蔺绮身上。   蔺绮踩着山道走上来。   清晨时橙黄的圆日挂在天上,少女身上披了一层浅金色的柔软日光,她的面容如白玉一般精致莹润,杏眸乌黑,清润明亮,不知和身边人说起了什么,少女的眉眼忽而弯起来,笑盈盈地,朝蔺轻梨那里偏了下头,抬手压了下发尾摇晃的银白铃铛。   柔软,漂亮,不值一提。   在场的许多人看见她,都很难将眼前这个少女和秘境第一联系起来。   她比容仪章更像一个出身尊贵、不谙世事的公主。   她今日甚至穿了一身不便于行动的裙纱,这样的装束使她在一群衣着干练的参赛弟子里格格不入。   “再看剜了你们眼珠子!”蔺轻梨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不少人连忙移开目光。   这里的大部分人都听说过临云宗半年前那桩丑闻,以为临云宗两位小姐的关系必然是一地鸡毛,没想到她们竟然会一起出现,看起来相处得还不差。   这件事不仅让仙门弟子惊讶,连三大派长老们都忍不住朝这边多看了几眼。   蔺绮并不在乎这样的目光,她穿过人流,抬眸注意到试剑台后滚动着排名的水幕。   然后,在水幕上看见了秦显的名字,他的名字还亮着。   显而易见,他没死。   蔺绮轻轻眯了下眼睛。   “蔺师妹在看谁?”容仪章问。   “秦显,”蔺绮轻声说,“这个名字看着眼熟。”   “这个烂人有什么好在意的,”蔺轻梨迅速瞥了水幕一眼,像沾了什么晦气东西一样,立刻移开目光,“他本来都死在秘境里了,可惜运气好,赶上容涯仙尊出世,他老人家慈悲为怀,给了所有死在秘境里的人一次重活的机会,秦显就跟着一起活了,不过有一点好,他重生后金丹破碎,记忆全无,这辈子估计就这样了,真是老天开眼,哈,大快人心!”   容仪章忍俊不禁,拉了拉她的袖子,轻声叮嘱:“你收敛些,秦掌门在这儿。”   蔺轻梨哼了一声。   蔺绮若有所思,抓住关键词:“老人家?”   蔺轻梨一双杏眸睁得圆圆的,疑惑地看着蔺绮,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这个字眼。   蔺绮为她的漂亮“姐姐”正名:“也许仙尊很年轻呢。”   蔺轻梨明显有些不相信,迟疑道:“不能吧。”   “听说修士修到一定境界,都可以青春永驻。”蔺绮说。   “修到化神之后才会停止变老啊,天底下根本没有年轻的化神。”蔺轻梨耸了耸肩。   蔺绮想起十六岁化神的蓝衣少年。   容仪章说:“卦圣看起来就很年轻。”   蔺轻梨哦哦两声:“也是,险些忘了。”   蔺绮又扫了一眼秦显的名字。   姐姐大概知道秦显的死跟她脱不了关系,不然也不会让他失去记忆。   重生的弟子成百上千,金丹破碎失去记忆的只有秦显一个,若说仙尊不是故意的,她绝对不信。   但既然姐姐知道她想让秦显死,为什么又要让他活过来?秦显难道不是死有余辜吗?   蔺绮想知道为什么,莹白指节压在云镜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   她顺着蔺轻梨的话题往下说:“修到化神之后容颜就不会再变了吗?”   蔺轻梨点点头。   “这样的话,若是有人在十分年少时就修到了化神境,岂不是无论如何也长不大?”蔺绮认真提出自己的疑惑。   蔺轻梨语气奇怪,戳了戳她的脸:“这是什么问题?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天才?再者了,修到化神时的容颜不能往前倒,却能往后推啊,单看那些化神愿不愿意,传说卦圣就常常把自己变成老头子去人间算卦。”   “你知道年少时就修到化神的人?”蔺轻梨问她。   蔺绮被蔺轻梨戳得有点痒,抬手揉了揉脸,软绵绵道:“没准是我呢,我提前问一问。”   蔺轻梨怔了一下,心道你开什么玩笑。   然而对上蔺绮乌黑清润的目光,却发现她并没什么开玩笑的意思,她似乎真得觉得自己很快就能修到化神,并认为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这就是传说中无所畏惧的天才吗!   蔺轻梨肃然起敬,点点头,认真道:“你说得对。”   蔺绮眨了眨眼睛,也被她眼中的认真感染,情不自禁跟着点头。   “也有可能是小师姐。”蔺绮软软道。   蔺轻梨被鼓舞:“嗯!”   “也有可能是容师姐。”蔺绮一碗水端平。   容仪章忍不住笑了,她知道蔺绮说的是谁,但是没有出声。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蔺绮收回对秦显的注意力。   同时,意识到远处云舟上一道隐约视线,借着水幕反光,她看见云舟上一身紫色华贵长袍的云海天州掌门——秦道春。   蔺绮漫不经心收回目光。   昨日夜里她遭到刺杀之后,不少人给她送了伤药,但是刺客背后的人是谁,却一直没人告诉她。或许是没查出来,又或许是不能说。   但这其实很好猜。   她很好奇,既然秦显已经失忆了,她算计秦显的事是怎么被秦掌门知道的?   很快,天上云舟悬停静止。秦道春和林掌门一起下了云舟,秦罗衣跟在秦道春身后。   云海天州盛产美人,里面的长老弟子一个赛一个得好看,秦道春作为云海天州掌门,生得自然也不差,一双似笑非笑狐狸眼,面容白净,气质温雅随和,带着点书卷气。   然而当他真正出现在人前时,却很难让人忽略,他身居高位多年,身上积淀着一种极强的压迫感,比他那个废物儿子不知道好了多少。   但蔺绮跟林清听相处久了,看姐姐看多了,再看什么好看的人,或者压迫感强的人,也就觉得一般般。   人群自动往两边散开,给两位掌门让出中间的宽道,蔺绮听见周围隐隐约约的讨论声。   “秦显是云海天州已故掌门夫人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秦掌门对他简直是溺爱,看着自己儿子在自家辖域里杀人放火一概不管,还能笑眯眯地给他递刀,秦显杀了人,他还要心疼那人死在秦显面前吓到自家宝贝儿子了,简直畜生,秦显这次废了金丹真是老天开眼……”   “你别说了我害怕,秦掌门要是找你麻烦你就说咱俩不认识。”   “孬种——不许跪!站起来!”   “……”   两位掌门大概只是兴致起来了,才会忽然下云舟观赛,并没有对今天的比试产生什么实质性地影响。   日头渐渐往上升,待到这里的人越来越多,秘境排名前二十的人都来齐了,长老拿着签筒上台,让今日上场的人来抽签。   蔺绮排名第一,顶着无数人的目光第一个走上试剑台,她随手从签筒里抽出一根竹签,而后下台,翻着自己抽到的竹签来回看。   竹签一面用鎏金写了一个丙字,似乎是缘分使然,她一抬眸,就看见蔺浮玉隔着一道人墙也望着她,蔺绮轻歪了下头,举起竹签给他看,蔺浮玉长长叹了一口气,而后,举起同样印着丙字的竹签,表情有些无奈。   江梅引站在一边,都看笑了:“你们两个什么极品运气。”   秘境第一遇上秘境第二,临云宗对上临云宗。   蔺绮不觉得有什么,她只是感到缘分十分奇妙。   她刚刚走过人群时听见有人说,蔺大小姐踩了狗屎运捡了个秘境第一,真正较量绝对比不上首席师兄,说不定秘境第一还是首席师兄让的。   她脾气不好。   这口气她忍不了。   他们两个互视签文的时候,周围诡异地安静了几瞬,而后,爆发出浪潮般连绵起伏的喧嚷。   蔺浮玉穿过人群,问:“怎么了。”   蔺绮有些烦恼,乖乖说:“有人说我比不过你。”   蔺浮玉轻轻笑了一下。   他知道蔺绮强得诡异,是个值得忌惮的对手,但又常常在不经意间,因为蔺绮不经意间说的某句话,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   蔺浮玉说:“他们不知道你有多厉害。”   **   凉风渐起穿过竹林,竹叶声沙沙作响,连绵不绝。   试剑台下密密麻麻挤得水泄不通,连个落脚地都找不到。一片青绿的竹叶顺着风飘到试剑台上。   台上,蔺浮玉一身霜白,气质清冷,持剑拱手道:“请赐教。” 第112章   蔺浮玉自会走路起就开始握剑, 迄今已二十余年,仙门视其为年轻一代剑术第一。   蔺绮同样执剑拱手,眸中迸出几丝跃跃欲试的战意。   “请。”清泠的声音落到试剑台上。   话音落下的瞬间, 蔺绮抽剑向前, 步法鬼魅, 以极快的速度出现在蔺浮玉身边,剑光一闪,凌冽剑锋擦着蔺浮玉的长发划开。   蔺浮玉不挡反攻,周身气势顷刻间变得凛冽。   “铮——”   台上刀光剑影, 绚烂的灵气如焰火般炸开,一时间让人迷了眼睛。   “收光……”台下一个人揉了揉眼睛,又审视性地眯起眼睛, 忽而大跳起来, 重重一掌拍到隔壁同门的肩膀上, 伴随着哎呦一声呼疼的叫唤, 他激动道, “收光!卧槽收光!神器谱第一, 看见了吗,真的收光!”   “首席师兄的剑也很厉害啊。”   “临云宗有这样的神器就算了,蔺宗主竟然愿意把它给蔺绮,这也太宠了吧……”   秦掌门轻轻眯起眼睛, 盯着蔺绮手上的剑盯了一会儿,招来一个小弟子吩咐了几句,挥挥手让他下去, 又和林掌门一起继续看比试。   临云宗最出名的剑法当属“雪河”。   蔺浮玉挥剑而出, 剑招飒沓干脆, 用出“坠玉寒江”, 剑气茫茫、苍冷浩荡,凛冽剑气转瞬间化作无数碎雪般的光粒直坠而下。   说时迟那时快,剑气迸裂的同时,蔺绮一横剑,捏了个漂亮的剑诀,狂风乍起,嘶吼的风声在试剑台上空哗哗作响,甚至显得有些诡异,“梅山”第三式——“醉风”一出,蔺浮玉的剑气像是不受控一样,被风裹挟着偏离方向。   蔺浮玉将蔺绮视作平等的对手,蔺绮又想领会蔺浮玉的剑法。两人都不遗余力,在台上打的有来有回,不止是两人技法,观赏性也强的让人感叹,委实称得上临云宗难得一见的美景。试剑台下本来还有细细碎碎的私语声,现在却静的只有剑锋碰撞的声音。   “后生可畏啊。”林掌门看见这一幕,忍不住感慨。   “他们都是临云宗的人。”秦掌门冷不丁开口,那双俊美的脸上露出些许冷漠的神情。   “是,是,”林掌门哈哈笑了一下,“要不怎么说是天下第一仙门,临云宗教得好啊。”   秦掌门瞥他一眼,又移开目光,自从蔺绮抽剑开始,他就注意到蔺绮用的剑法。   很杂,还有很多剑招已经被改得和原先大不一样了,但依旧看得出几丝“梅山”的影子。   梅山剑法恰恰是云海天州主峰一脉的主修剑法,云海天州修梅山,靠的是口口相传,剑法原卷已不可考,蔺绮是怎么学会的?   蔺岐山远远地过来。   秦掌门不咸不淡道:“蔺宗主,临云宗果真兼济各家所长。”   蔺绮用的剑法,林掌门身为符修不了解,蔺岐山身为剑修可清楚地很。   他琢磨了一会儿,道:“秦兄有所不知,小女回宗后还没正式入各峰修行,今日见她出息,我这个做爹的也十分惊喜。”   “她先前有个长辈把她从小养大,我之前还以为是散修,现在看多半是云海天州的弟子,”他朝秦掌门拱了拱手,“感谢贵派多年教导之恩,来日我必定登门拜谢。”   往日他不在乎蔺绮,以为蔺绮的最大价值就是联姻换取利益,现在知道是以前看走了眼,自然对蔺绮多了几分重视。   试剑台下,明止撑着栏杆,雪白长发搭在栏杆上,嘟囔道:“我以为小漂亮修剑只是玩玩呢,一个两个都那么变态,还让不让人活了。”   江梅引十分清醒:“你不争第一就耽误不了你。”   明止想了想,也是,瞬间松懈下来,打哈欠的同时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耽误你啊江哥,他们两个你好像谁都打不过哇!”   江梅引耸了耸肩,随手把买给容仪章的小玩意儿抛到半空,不在乎道:“随便,无所谓,都可以。”   就在这时,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晏权穿着一身乌山神祠特有的灰袍,身后跟着一群乌山神祠弟子,也在看蔺绮和蔺浮玉的比试。两人目光相接,江梅引朝他淡淡点了点头,晏权笑着回应。   他跟乌山神祠这位圣子交情不深,点头打个招呼已经很过得去了。   江梅引将目光移到试剑台上。   蔺绮修剑应该没修多久,尽管天赋一绝,但很多技法都略显生疏,比起年轻一代剑术第一人还是差了一点,有一瞬间,蔺浮玉的剑几乎贴着蔺绮细白的脖颈过,再进一寸蔺绮就无反手之力。   “唰——”   蔺绮飞身后退,袖中金光一闪。   顷刻间,符纸碎屑在空中翻飞。   借着传送符,她顷刻间出现在蔺浮玉身后,纤细柔软的指节间拈着三张死符,诡秘难测的符文在黄纸上流转,像扭曲细密的蛇,散发出一种让人胆寒的恐怖气息,她的动作连贯而流畅,只在短短一息内,就完成了绕后和甩符的动作,动作快到连看台上的观众都捕捉不住,一刹那的工夫,三张符已然呈包围式悬停在半空,将蔺浮玉围在正中央。   蔺浮玉这时才体会到蔺绮的符术造诣。   “论剑术我比不过哥哥。”蔺绮收回死符,直白道。   她刚开始想试试自己的剑道水平。就在刚刚对剑中,她跟蔺浮玉看似打得有来有回,但她感受得出来,她和蔺浮玉相比还差得远。   蔺浮玉笑着:“符剑双修,没有单算的道理,我输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陷入这种境地翻不了盘。   蔺浮玉单手举剑,朝裁决长老示意。   一声锣响。   “蔺绮胜——”远远的,传来一声拉长的唱音。   蔺浮玉和蔺绮一起并肩下台,蔺浮玉帮蔺绮拍拍她袖子上的灰,说:“今晚一起去山城逛逛庆祝?”   蔺绮问:“庆祝什么?”   蔺浮玉又笑:“庆祝你拿大比第一。”   今晚左右无事,蔺绮想了想,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她下台的时候,蔺轻梨不知道了解到什么,风风火火跑过来,握着蔺绮的手腕让她转了一圈,上上下下扫视良久,往她怀里堆了十几瓶药。   蔺小孔雀滞后的情报网一直不负众望,她直到现在才知道蔺绮昨晚被刺杀的消息。   她拧着眉头,絮絮埋怨:“你被刺杀了怎么还上试剑台?死了怎么办?蔺绮,你弄清楚,你是人,人很容易死的,兄长也真是的……”   蔺绮坐在树下撑着侧脸看她,软软笑了一下,蔺轻梨凶道:“笑什么!不许笑!”   其实林守之前已经给她上过药了,林守的药都很不错,她身上的伤口大多都已经痊愈了,蔺绮把袖口挽上去,露出一截莹白细腻的手腕,说:“已经好啦,不用担心。”   蔺轻梨轻轻哼了一声。   去试剑台外偷偷支的小摊那儿买了一小份甜酒酿,装作自己吃不完的样子,放到蔺绮面前,蔺绮眨了眨眼睛:“给我买的吗?”   “嗯……嗯?!才不是!你在想什么!”蔺轻梨羞恼,握着自己的竹签看台上,扭扭捏捏道,“吃不完才给你而已。”   蔺绮看着崭新干净的一小碗甜酒酿,弯起眉眼笑了一会儿:“哦。”   蔺轻梨恼羞成怒,耳尖涨红。   蔺浮玉站在一边不出声,看着她们闹。   没一会儿就到了蔺轻梨的场次,蔺轻梨落荒而逃逃上试剑台。她抽到的乌山神祠圣子晏权。   晏权穿着乌山神祠特有的灰衣广袖,端端正正站在试剑台上时,有一种斯文明净的秀气。   看见晏权两手空空走上试剑台时,蔺绮有些惊讶。   蔺浮玉看出蔺绮的不解,跟她解释:“晏权修医道。”   蔺绮点点头,表示知道。   她以为晏权会输,看到后面,又觉得他会赢。   医道术法在大多数时候都非常温和,与医者慈悲为怀的形象很吻合,然而真正凌厉起来的时候,却有着不输剑道的威力,更可怕的是,医修对人的身体、灵流的了解最深,单单从试剑台上的情形看,蔺轻梨的每一次灵气流动在晏权眼中似乎都无处遁形,在他面前,五脏六腑好像都直白地袒露在阳光下,可以轻而易举观察清楚。   有点恐怖。   蔺绮垂眸,舀了一小勺甜酒酿喝,胳膊上忽然泛起一点痒意。   蔺绮撩起袖子,眼睫轻轻扑闪,隐隐约约看见伤口处洇出一丝朦胧的黑气,她揉了揉眼睛,那抹黑气又在转瞬间消失不见,好像刚刚只是她眼花了。   她知道自己可能中毒了,但她不知道这会给她带来什么。这种捉摸不透的感觉让蔺绮厌倦。   好在仙门大比快结束了。   拿到榜首之后回家也算有始有终。   蔺绮拢了拢袖摆,双手交叠支着下巴,半眯着眼睛懒懒看湛蓝清空,周遭喧嚷,空气中飘着红山茶的清静花香,树枝被雪压得簌簌颤抖,几滴雪水滴落而下,正落到蔺绮眼角,远远的,传来一声锣响。   蔺绮的目光在空中漫游,随意扫过不远处的看台。   看台上来了不少宗门的掌门长老,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和三大派掌门待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很年轻的清贵公子,他身穿金色袍服,剑眉星目,气质如霜,浑身上下的灵气波动近乎于无,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凡人。   蔺绮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出神了片刻,似乎是察觉到蔺绮的注视,年轻人垂眸望下来,神色有些冷淡。   “那是谁?”蔺绮好奇问。   蔺浮玉往上看了一眼,说:“人间太子。”   “怎么了?”蔺浮玉道。   蔺绮坦诚道:“挺好看的。”   蔺浮玉又往人间太子的方向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你喜欢好看的?”   蔺绮眼睛睁得圆圆的,有些诧异地反问:“你不喜欢?”   蔺浮玉:“……人品端正最重要。”   蔺绮心想不愧是你,蔺浮玉,你竟然不喜欢美人,她撑着下巴,软软道:“没关系,我喜欢的人不仅好看,人品也很端正。”   蔺浮玉茫然且惊讶:“啊?”你还有喜欢的人!   他纠结着想问问蔺绮喜欢上谁了,正踌躇着,蔺绮已经起身溜进人群。   天下的人再好看也好看不过姐姐,论清正就更没人能跟他相提并论,所以她喜欢姐姐是有十分充分且合理的缘由的。蔺绮如是想。   也不知道她回青要山之前,姐姐回不回得来。   之前在秘境里,她偶然得知大比前十到仙尊座下修行这件事似乎是乌山神祠刻意放出来的谣传,未曾得到仙尊首肯,但据她对姐姐的了解,他应该不会让这些苦等了几年的弟子们的期待落空。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安排这件事?是单纯指点还是亲自收徒。   蔺绮很好奇这件事,且不想真地喊他师尊。   蔺绮再回试剑台,就是第二轮开始的时候,蔺绮对上晏权。   “蔺姑娘,又见面了。”晏权冲她点头打招呼,他一身灰袍,脸色如失了血色一般苍白。   蔺绮平等地讨厌乌山神祠所有人,而且晏权给她的感觉很怪。   哪怕他的态度十分友好和善,但她看见晏权时,就诡异地觉得不舒服。   她省去寒暄的环节,执剑拱手,干脆道:“圣子,请。”   蔺绮利落抽剑。   【医道·乾坤】   浩荡剑气被一阵无形的风拨开,晏权双手合拢,又乍然松开,蔺绮和他擦身而过的瞬间,手中的剑像是被控制了一样,悬停空中僵滞不动。   剑只停了刹那的工夫,少年手心翻转,一掌对上她的后背,蔺绮躲闪不及,背后剧痛,自喉中吐出一口腥甜的鲜血。   蔺绮闪身后退,剑尖划地,发出清脆的响音。   她至始至终都不见慌乱,五指一勾,几张符纸如烟火般刹那炸开。   晏权翻身后退,掐诀罩起防御,符纸烧起的火却依旧波及他的袍摆,少年又捏诀引水。   在他分神的瞬间,蔺绮出现在他身后,收光剑寒光泠泠,映出少年寂静的瞳孔。   他抬手,引来的水瞬间撞上收光剑锋,清澈的水流迸发成无数细小水珠,在两人头顶炸开又落下。   一滴水珠顺着蔺绮的眼角滑下,凉凉的。   蔺绮的长发湿了。   【医道·安魂】   试剑台上空,笼罩着难以言说的诡秘气息。雾白的光自试剑台四周升起,隔绝了试剑台上下,晦涩难懂的颂音在试剑台上盘旋不绝,每一个字都是一种相当奇怪的音调,听得蔺绮头疼。   好吵。   蔺绮抬起手,鲜红袖摆垂下,十来张黄符自袖中飞出,黄符上的金色符文浮沉流转。   透过十来条压迫感极强的符文,晏权看见蔺绮那双如琉璃般乌黑清润的眼睛,她的瞳孔在符文的金光的掩映下,也显得绚烂而神秘。   “蔺姑娘有这么厉害的符术,不知师从何门?”晏权语气温良,他避开一张砸来的符纸,一侧胳膊却被另一张符撞击,千斤符力能扛鼎,他受力被迫向后滑行,脊背撞上一根巨大的石柱,尘嚣飞起,扬尘乱飘,晏权闷哼一声,漫不经心地笑了,“容涯仙尊吗?仙尊确实是千年难得一遇的符道圣手。”   雾白尘光中,蔺绮轻轻眯起眼睛,眸中散出危险的神情。   “姑娘的符术愈发精进了,”晏权抬眼和她对视,唇角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倘若姑娘信我,不如将符道修行停下,符道九重已然够用了,再往上恐招灾祸。”   “什么意思。”剑尖抵住晏权的喉管。   “你应该在秘境里见过乌山的粮穗仓,乌山供养他们,让他们修行,我们付出巨大,自然不会无所求,”晏权丝毫不紧张,“化神就意味着成熟,合道次一些,却也不是不能吸收。”   蔺绮冷笑一声。   “别拿你们龌龊的心思去揣测姐……林清听。”剑尖往前一寸,鲜血顺着剑锋滑下。   晏权讥讽道:“你以为他跟我们有什么不同吗。”   “你以为他的修为都是哪儿来的?一个人的修行总有尽头,他凭什么五道皆修,且每一道都足以入圣;他修到现在,又为什么迟迟不飞升?”晏权笑着吐出几个冰冷的字,“他也杀人,他杀了很多很多人。”   “他比世上所有人都要卑鄙龌龊,”晏权看着眼前目光愈发危险的少女,道,“他罪孽如山。”   他静静看蔺绮的反应。   蔺绮忽然笑了,她俯下身,剑尖在他的伤口上来回划动,晏权疼得脸色发白,蔺绮眉舒眼笑,笑容却不达眼底:“他五道皆修,当然因为他是天才,因为他了不起啊,很奇怪吗?你做不到,就觉得世上没人能做到,真可怜呐,晏权。”   晏权对上她的目光:“你自然可以抱着他疼爱你的美梦一直沉沦下去,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蔺绮,我只是可怜你而已。”晏权说。   “你就是他飞升的引子,等你修到符道十三重,就到了收割的时候,你敢试试吗,”晏权神色浅淡,“他屠过一座城,他也不会放过你。”   蔺绮目光冰冷。   试剑台被雾白的尘光包裹,看不清里面的场景。   “乌山神祠这几年势头很猛啊,”一个长老拿着扇子,若有所思看着试剑台,“晏权看着很不错。”   “临云宗也不差,咦,怎么还看不清。”另一个人望着烟尘乱卷的试剑台,疑惑问。   烟尘中,蔺绮垂眸,心中卷起前所未有的厌烦情绪,这个废物懂什么,他甚至没跟姐姐见过几面,他怎么知道姐姐是什么样的人,晏权接着说:“他还活着,他是高高在上的仙尊,所以没人敢质疑他,哪怕他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也没有人敢提及。”   “你不知道吧,清贵无双的容涯仙尊、正道之首,曾经堕魔屠杀锦甘道七千百姓,被流徙千里至域外,”晏权神情有些奇怪,“千年前,仙门提起他都要吐一口唾沫,他是仙门公认的罪人!”   “他卑鄙,无耻,冷血,滥杀。”晏权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又一个字眼,像是要把他说的人贬进尘埃里,“蔺绮,他是败类。”   “你知道千年前流放时候的他是什么样的吗,他浑身上下修为被废,衣衫破烂,带着枷锁,一步一步走去域外,容涯仙尊啊,何等尊贵,你也想不到他曾经经历过人人喊打的时候吧,他会被冻死,会饿死,会被路过的妖魔咬死,没有人会同情他,他们只会吐他一口唾沫,因为这是他应得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是败类!”   “他罪孽深重!”   “他根本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他是装的,他在骗你!”   “他是仙门的罪人!”   “……”   吵死了——   吵死了!   杀了他——   杀!   厌烦、憎恶、疲倦、愤怒,无数种负面情绪交织缠上心头,恶欲如洪水般咆哮滋长,蔺绮攥紧剑柄,手上的动作好像失了控制,剑尖往前进。   晏权又笑起来,像个疯子一样,毫不畏惧地看着她,蔺绮第一次觉得这个养尊处优的清瘦公子恐怖且可憎。   再往前进,只要再往前进一寸——剑尖就可以轻而易举戳破他的喉管,鲜血将尽情喷涌,然后,这个口出狂言的恶徒就会闭上他的嘴,一直安静下去。   鲜血顺着脖颈往下流,染红了晏权的衣襟,他依旧笑着,神色寂静,好像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他指节垂下袖摆中,捏起一个诀,只等蔺绮杀了他,在他湮灭之余,他就会撤下试剑台上模糊人视线的尘光。   蔺绮却忽然停下了。   “你不怕死吗。”蔺绮笑着问他。   就在刚刚,她忽然抓到一丝转瞬即逝的思绪。   没必要。   晏权没必要跟她说这样。   除非他在找死,或者刻意引导她失控。   晏权神色平静。   蔺绮收回剑,捋了捋被风吹起的发尾,软绵绵道:“我之前想不明白姐姐……林清听为什么让秦显复生,现在我知道了,他不想我造杀孽。”   “我这么乖,当然会听话了。”蔺绮眉眼弯弯。   蔺绮俯下身贴近他,眸光清光绚烂,眼睫轻轻闪烁,语气温软,似绵密耳语,却让晏权战栗难休:“晏权,他是兼济天下的仙尊也好,是杀人如麻的恶鬼也罢,我都不在乎,哪怕他想踩着我的命飞升,我也会开开心心把命送给他,因为他是我姐姐,因为我喜欢他,你明白吗。”   空气中洒着雾白尘光,光晕打在少女轻软的长发上,她发尾微湿,搭在晏权满是鲜血的脖颈上。 第113章   晏权指尖一颤。   只在一瞬间, 他神思游离了片刻,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空气中雾白的烟尘灰败了些。   蔺绮欲收剑。   忽而, 晏权双手握住剑锋, 只听扑哧一声, 剑尖贯穿喉管。   眼前的年轻人如一张白纸,轻飘飘地往前跪跌下去,双手无力地靠在蔺绮手腕上。   蔺绮微微睁大了眼睛。   【医道·种骨】   浑身上下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冻住,蔺绮握着剑, 怔怔地看着跪在地上一身死气的晏权。   昨日刺杀事件后,她刚刚恢复好的伤口诡异地渗出一丝丝浓黑雾气,体内, 不间断地响起“嘎吱——嘎吱——”地诡异声响, 奇怪的是她一点儿都不疼, 身体的变化反而刺激了某些被她深深压抑的疯狂情绪。   用神识去看体内的状况。   一截骨头已经完完全全被染黑, 周围弥漫着雾气一般的黑烟, 细细辨识, 那不是黑烟,是一只只蠕动的漆黑蛊虫,正是昨夜被刺杀时,刺客们划开她的皮肉送进去的东西, 她之前以为这是毒,没想到是种魔骨的媒介。   生魔骨者,堕为魔。   “你不是乌山的人吗?你在帮秦显出气?”蔺绮拎起他衣领, 身上的柔软伪装早已散去, 她居高临下看着晏权, 眸中是化不开的冷漠。   晏权跪在地上, 被迫仰起头,咳咳两声,大口大口涌出鲜血,他解脱地笑了起来,脸上露出一种轻松的表情。   他艰难吐出几个无声的字。   “那个废物?谁在乎?”   他的眼中闪着如死鱼般灰败的光。   雾白尘光刷地散开,黑气汹涌滔天。浓稠的黑雾在空气中滋长喧嚣,天地似乎都阴暗下来。   蔺绮安静地站在试剑台上,灵魂仿佛抽离到九天之外,尘光散去的瞬间,试剑台下明显寂静了一瞬,而后是江翻海沸般尖叫声和诅咒声。   蔺绮看着看台上炸开的人群,看他们的惊恐、错愕、惋惜、憎恶、得意洋洋……   “蔺绮她、她她她堕魔了!”   “她就是魔!她是魔啊!”   “魔物杀人了!”   “晏师兄……晏师兄!”   “……”   蔺绮站在黑雾中心,对周围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她迷茫地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眼前翻滚的黑雾,这些雾气亲昵地蹭蹭她的指尖。   她被冻得僵住了,又无比深刻地感通晓它们翻涌不歇的杀欲与恶念,它们是如此地依赖她,好像她和它们才是同类。   “孽障——”   怒斥声如山般压下来。   化神境的恐怖威压排山倒海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蔺绮踉跄了一下,剑尖抵地,才不至于屈膝跪下,她脸色苍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蔺绮抬眸,黑漆漆的瞳仁里映着蔺岐山错愕且惊怒的脸,她唇角蠕动两下,找回自己的声音,声音有些沙,辩白道:“我没杀人。”   “你当所有人都是瞎子吗?”蔺岐山的眼神冷厉如刀。   蔺绮忽然有点想吐,弯下腰干呕两声。   蔺岐山气且急,召出锁链禁锢住她手脚。   蔺绮眼帘轻垂,纤细的长睫轻轻颤抖,她动了动手腕。   “哗啦——”锁链碰撞的声音。   一道灵气轰然打来,正打上蔺绮心口。   蔺绮的脸色苍白如纸,低头吐出一大口鲜血,腥甜的血气在唇齿间流连。   她舔了下干涩的唇角,指节虚虚垂下,捏着一张请神符,犹豫了一会儿,又将符纸收回芥子。   她抬首。   许多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站在试剑台下,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和恐惧。   试剑台四周围了一圈剑修,摆剑阵将她困在台上,几十把剑冷冰冰指着她,剑阵中的剑修有不少是临云宗内门弟子,曾经来霜雪天给她送过灵果伤药,蔺绮眨了眨眼睛;   蔺浮玉站在他们身后,眼神复杂,沉默了一会儿,下令让他们把剑放下。   “首席师兄。”   “放下!”清冷的声音。   “蔺少主也太偏袒你妹妹了,她都堕魔了还护着……”有人嘟囔。   “轮得到你说话了!给本小姐把嘴闭上!”蔺轻梨拔剑对着他,打断他没说完的话。   “别吵……别吵,有话好说。”   “此事尚有疑点,蔺师妹已然坐稳榜首之位了,何必剑走偏锋,没人算计你信吗?”江梅引看着林掌门。   林掌门一个头两个大,他摆摆手:“我知道我知道,你下去。”   “公主把宝押到她身上了,你注意点。”江梅引不满嚷嚷。   林掌门踹他一脚把他踹下去:“怎么说话的,耽误不了你道侣,滚滚滚。”   林掌门看见蔺绮出差错他手脚都哆嗦,你们这些人懂个屁,蔺绮出事大家都别活了!   “听说她刚来临云宗的时候就是废灵根,短短半年修到这个境界,除了堕魔也没有别的路子,”一个云海天州的弟子冷笑一声,“还以为是真天才,没想到是个假货。”   秦掌门看着试剑台上的景象,没有说话,唇角洇着淡淡的笑。   “是乌山和云海天州算计我。”蔺绮对上蔺岐山愠怒的目光,“我不想堕魔。”   “你已经堕魔了。”蔺岐山丝毫不为所动。   他打出一道灵诀,锁链哗哗作响。   蔺绮又踉跄,垂首干呕两下,她忽然笑了,扶着剑柄挺直脊背,长发披散,目光漆黑灼灼,藏星带月。   “宗主大人想杀了我吗?”   蔺岐山怔了一下,吩咐左右:“押下去。”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着人收敛晏权的尸骨。   “杀了魔物!”   “杀了魔物!”   “杀了魔物!”   “……”   试剑台下,密密麻麻的弟子振臂高呼。   混乱的叫嚷声不绝于耳,蔺绮被吵得头疼,她有点晕,思绪又出窍游离。   “他们想杀了你呢。”轻轻软软的声音。   透过神识,蔺绮看见灵池深处,开满梨花的梨树下,坐着另一个她。   是她生魔骨后滋生的心魔。   另一个她穿着黑金色衣裳,长发乌黑如玉,单纯无害地坐在梨树下,然而凑近了看,就能意识到她那副游戏人间的冷漠,以及目光中一直流转的天然的残忍。   她张开手,做出怀抱的姿态,诱哄道:“他们都很讨厌,我可以帮你杀了他们。”   蔺绮有点想笑,她听见自己说:“你想操纵我吗。”   眼前的少女歪了下头:“我只是心疼你啊。”   蔺绮温和说:“没有人可以操纵我。”   少女诡异地笑起来,眼神中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但你现在好可怜哦,像条狗一样。”   “是吗,”蔺绮轻轻拥抱她,“可是我觉得你很漂亮。”   少女奇怪地看她一眼。   “咔嚓——”   蔺绮瞬间扭断她的脖子,漂亮的少女瞬间化成一团黑雾散开。   阴森诡异的诅咒声喋喋不休,滋而哇啦开腔就骂。   蔺绮垂眼笑了笑,有点累了,阖上眼睛站了一会儿。   “你不要吵了,我真得觉得你很漂亮。”   脑子里的骂声顿了顿,没再吵闹。   黄昏时的霞光明明是暖调的,蔺绮披着霞光往前走,无数人注视她,两位执法长老跟在她身后。   蔺绮以手作梳,理了理长发,黧黑发尾湿哒哒的,染了血,蔺绮有点讨厌血的味道,从芥子里拿出一块锦帕,慢条斯理擦着发尾。   她穿着白裙,披着一件红裙纱,洒金衣摆在霞光下熠熠生辉,她步子慢悠悠的,好像不是被押解,而是在自家后花园悠闲散步。   离开时,蔺绮抱了蔺浮玉一下。   蔺浮玉目送她离去的背影,垂睫,握住蔺绮递给他的锦帕,将锦帕收到袖管里,而后隐入人群,转身离去。   **   秘境里外很难取得联系,只能靠传音纸鹤。   然而哪怕送了纸鹤,真正想让人收到传音也很困难,因为路上总有各种各样的麻烦。   林掌门发了三十多只纸鹤,二十只纸鹤傻不拉几自己飞丢了,十只纸鹤半路被精怪一口吞了,三只挂蜘蛛网上了,最后只有一只争气的飞进了秘境。   秘境里是夜晚,星月漫天。   一只纸鹤泛着青绿色的光晕,乘风而飞。   这个秘境是幽深的森林,干枯的树杈在黑暗中张牙舞爪,找不到一片树叶。   可怖的咆哮和嘶鸣在空气中盘旋环绕,粘稠的鲜血染红了溪水里的月亮。   这里遍地魔物,一双双血红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它们焦灼地绕着空地中心的青年吼叫。   容涯捡了一颗石子,他注意到空中飞的纸鹤,抬手把纸鹤收入手中。   青年垂眸,扫了一眼纸鹤上的内容,指节微微收紧,冷笑一声。   几颗石子朝着不同的方向甩出去。   石子触及树干的瞬间,一个大阵顷刻间自地面升起,阵法泛着蓝光,如水面一般干净清明,映出漫天星斗,一圈魔物被笼罩其中,一双双猩红血眼中流出惊恐的情绪,只听咔嚓一声,电闪雷鸣,数十道银蛇般的电光自夜空劈下。   “轰——”   天崩地裂,黑云翻墨,天地万物摧枯拉朽。   阵法中心的青年素袍翻飞,微微抬手,浅蓝色的灵气自指节渗出,灵气细如丝线,铺天盖地以青年为中心甩出。   “唰——”   灵气丝线穿透魔物的身躯,鲜血喷涌而出。   一次性操纵太多灵气,容涯的手指也不受控地洇出鲜血,他掩唇重重咳嗽了两声,整个人愈显清瘦羸弱。   此时此刻,树林里遍地魔物血块,已然化作诡谲阴森的人间炼狱,他一眼都没看,直接化雾离开。 第114章   囚牢阴暗不见天日, 一盏油灯放在几排囚牢中间的廊道上,微弱的烛光闪烁跳跃、奄奄一息,是整层牢狱里唯一的奢侈光源。   烛光映照出对面囚牢里几张不怀好意的脸。   “呦, 来了个美人儿……”鬼头鬼脑的男人隔着竖栏盯视她, 张开一口烂透了的牙, 摇头晃脑吹了个口哨,扭头和他的对门,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胡子对视了一会儿,两人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起来。   “临云宗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男人盯着蔺绮笑,目光下流,地痞流氓一样, “美人坐近点儿, 叔叔疼你。”   大胡子旁边关着一个穿紫衣带金铃的女子, 她目带春波, 魅惑妖艳, 一言不发饶有兴致看热闹;   蔺绮正前方的囚牢里关着满脸皱纹的老头儿, 老头儿抱着一颗头,头的断口凝固着暗稠的血,一直冲着蔺绮的方向怪笑,老头儿闭眼沉沉睡着, 齁声震天响。   蔺绮混在一堆大恶人里,显得极其格格不入。   阴影中的少女穿着鲜红染血的衣裳,安静温顺地坐在角落, 单腿微微曲起, 一只手搭在膝盖上, 目光虚虚落在跳跃的烛火上, 乌黑柔顺的长发披肩垂下。   两条浅金色的细长锁链分别锁住她的手脚,缚魂锁在限制她自由行动的同时,还锁住了她的灵气和修为,收光剑和芥子袋也被收走了。   现在的蔺绮和一个普通凡人没什么区别,开腔的人正是看中这几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还是个小哑巴。”哼笑的声音。   一只脏污的手各着监牢伸过来,指缝里沾满污泥和草根,男人直勾勾盯着蔺绮,往前伸手想拉蔺绮的衣裳。   “小哑巴害羞了。”他冲着大胡子抬下巴。   蔺绮眼帘轻垂,单手覆在右手手腕上,摩梭了下青色手串。   漆黑的指甲将要触碰蔺绮衣裳的瞬间。   “铮——”清脆的剑鸣声。   青宫出鞘,唰地一下斩下男人的胳膊。   手臂掉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音,而后是一声凄厉的嚎叫,男人双眼血红,脸色有一瞬的狰狞,看见青宫乖顺地化作手串又系到少女手上,眼中的愤怒又化作恐惧和怯懦,他捂着手,色厉内荏地吼叫几声。大胡子不做声地移开目光,紫衣女子闭上眼睛装睡,怪笑的脑袋也僵滞了一下。   那些恶心的注视终于消失了。   蔺绮忽然意识到自己堕魔之后的变化。   放在以前,她绝无可能如此干脆地下令斩断一个人的胳膊。   她觉得自己从内到外都变得冷漠起来,哪怕真让她杀人,她可能也会毫不留情抹了目标的脖子。   对现在的她来说,杀人似乎就像切菜一样简单,或许比切菜还简单。   内心总有隐隐约约的声音在诱惑她。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啊。   他们欺负你,他们都该死。   不要怜惜猪狗。   全仙门都该死。   去死啊!   ……   然而这种欲望尚能压制,不至于真得让她沦为魔物。   她听过堕魔后会被魔骨操纵,意识不清,道德尽丧,彻底沦为欲望的奴隶。   比起传言中的说法,堕魔对她的影响微乎其微。蔺绮自然不会自大地这种情况归功于她意志坚定,她沉下心绪,窥探自己的神识。   她又看见识海里的另一个自己。   少女乖顺地待在识海的梨树下,与其说是乖顺,不如说是被困住了,她脚下有一个卦阵,卦阵上的霸道灵气将少女囚于方寸之间。   上次蔺绮看她的时候,卦阵被铺开的黑金色长裙挡住了,所以没看见,这次认真看才窥出一丝端倪。   看这卦阵的形制,应该是林守的手笔。   “你改变主意了吗?把身体的控制权给我,”少女仰头,笑着看她,“我可以把你讨厌的人都杀了。”   蔺绮没理她,从识海中抽离出来。   囚牢里暗得让人发慌,里面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什么时候天亮,每一分每一秒都得靠煎熬。   四下很安静,有男人断臂在前,没人敢发出什么声音打扰她。   蔺绮只听见老头儿均匀而规律的齁声,一下一下在囚牢里回荡。   事到如今,她已然慢慢回味出了事情的全貌。   那些刺客是云海天州的刺客,秦掌门派他们来,一是想给秦显出气,二是想把蛊虫种到她身体里,以便晏权给她种魔骨引她堕魔。这件事固然因云海天州而起,背后真正的操纵者却是乌山神祠。   她让蔺浮玉去查刺客,他很快就会查清楚她堕魔是受人算计,但晏权拿命把她钉死了。   无论她是不是自愿堕魔,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被送到乌山神祠,由乌山神祠处理。   蔺浮玉不查,她自愿堕魔,仙门要么杀了她,要么把她送到乌山剔骨。但仙门大概率不会杀她,蔺岐山想清理门户也不行,因为林掌门应该知道点什么,不会让她死。   蔺浮玉查了,她被算计堕魔,可是她“杀了”晏权,蔺岐山把她交给乌山,给乌山交代,一来平息乌山死了圣子的怒火,二来维持住临云宗的名声。   哪条路都走不通。   顶多云海天州沾点腥,乌山神祠黄雀在后,清清白白。   或许云海天州也可以全身而退。蔺绮又想。   想明白了这一切,蔺绮反而平静下来。   **   接下来的事正如蔺绮猜测的那样,一环一环往下走。   从刺客的剑上,蔺浮玉找到了几只遗落的蛊虫的尸体,上报三大派各位宗主长老,他们认可蔺绮是被算计才堕魔,却不愿意向全仙门宣告她的清白。   蔺浮玉撑着疲惫的身躯,站在大殿中央,他来过主峰大殿无数次,从未像今夜这样心寒过。   好像有凉水浇头,冻得他彻骨寒,蔺浮玉一下子就怔住了:“她是清白的。”   蔺岐山叹了一口气,说:“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她是清白的。”蔺浮玉拔高声音重复,他错愕地看着高高在上的三位掌门宗主,仙门实际上的三位最高掌权人,“你们真得相信她杀了晏权吗?哪怕真是她杀的,也是被魔骨控制,杀晏权有什么好处?她又不是疯了为什么杀晏权?”   “因为她天生坏种!”秦掌门目光冰冷,居高临下看着他,“她杀了显儿!”   “秦显死在魔物手里,而且他该死!他仗着身份无恶不作他该死!然而仙尊仁慈让他重生了,你却要我妹妹去死!”素来清贵端雅的仙门公子终于遏制不住怒火,语气锋利,“哪些闯入临云宗、杀我门人的刺客出自何门何派,秦掌门不知道吗?”   “退下!”蔺岐山斥道。   眼看着殿内吵得一团糟,林掌门一个头两个大,充当和事佬,说和道:“好孩子,你先下去,这件事明日再说。”   蔺浮玉压着火气:“我妹妹还在后山地牢关着。”   “圣子死了,贵宗大小姐连一夜地牢都待不了吗?”乌山一位长老阴阳怪气开口。   “无论谁被魔骨控制对上晏权他都会死,你们不追究造出魔物的人?不如一起下地牢。”蔺浮玉开口。   “够了。”蔺岐山有点喘不过来气,他闭上眼睛,挥挥手示意镇云峰荀青山带他下去。   荀青山抓着蔺浮玉,把他强制带出了大殿。   “这件事闹到最后,差不多就是让她去乌山剔骨。”荀青山安慰他,“等你妹妹剔骨回来,依旧是临云宗大小姐,没人敢欺负她,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长老说出这样的话不心虚吗。”蔺浮玉冷笑一声。   谁知道乌山会怎么对她。谁知道她回不回得来。   父亲大义灭亲把她推出去,大抵没想过让她回来。   然而这件事分明是云海天洲的算计,为了报秦显在秘境里死过一次的仇。可是秦显分明是死在化神魔物手里,他死前还把蔺绮推出去挡刀。   秦显该死却活了,现在要他的妹妹去死。这是什么道理。   晏权死得蹊跷,事情还没查清,他们就要论罪,这又是什么道理。   荀青山像看小孩子一样看了他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件事乱成这样,牵涉乌山、云海天州和临云宗三个宗门,她清不清白根本不重要,如何维持三个宗门的体面才是最要紧的。”   “她若伏罪,云海天州不曾派刺客闯入临云宗,乌山和云海天州没必要反目,临云宗大义灭亲依旧是天下第一正派,仙门也不会因为担心被堕魔而惶惶不可终日。”荀青山一步一步沿着山道往下走,青枫落到他脚下,像是在说服自己,他又一次重复之前的话,“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荀青山失神片刻,不得不承认世间许多事就是这样残忍,世人蝇营狗苟权衡利弊,于是琢磨出一个道理,有的清白给不了也不能给,美其名曰顾全大局,哈哈,这他娘的可真是太烂了。   有风吹来,蔺浮玉脊背发寒。   他忽然觉得悲哀,问:“那我妹妹呢。”   荀青山说:“她运气不好。”   蔺浮玉又问:“若有朝一日,我变成了蔺绮,宗门也会放弃我吗。”   荀青山说:“少主,宗主会保你的。”   蔺浮玉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仙门冷漠。   他站在冷风里,有些茫然:“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   他转身离开。   “你去哪儿!”荀青山连忙跟上他。   **   后山地牢。   蔺绮睡了一会儿,朦朦胧胧的,看见一道乳白的亮光,她揉了揉干涩的眼角,声音含糊不清:“天亮了吗。”   “亮什么?黑灯瞎火的,路都看不清。”娇横的控诉。   蔺绮睁开眼。   蔺轻梨跪坐在她面前,边上放着一盏光芒微弱的灯笼,一个劲摇她。   蔺绮忽然笑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带你出去。”蔺轻梨拉着她就想往外走。   蔺绮拽住她的手,没动,蔺轻梨有些恼怒,“你干什么!”   “我堕魔了,”蔺绮对上她的眼眸,问,“你不怕我失控杀了你吗。”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可见那些流言都是危言耸听,堕魔根本没有传言中说的那么可怕。”蔺轻梨喊她,“快走了。”   其实这些话并不是危言耸听,魔骨真地会在瞬间吞噬人的心性,她能保持清醒单纯是因为林守的卦阵。   蔺绮看了一眼打开的牢门,说:“怎么开的?”   “我偷到钥匙了!”蔺轻梨有些得意,拿着一串钥匙在蔺绮面前晃了两下。   “被人发现怎么办。”蔺绮问。   蔺轻梨说:“看守这一层的人已经被我策反了,才不会过来呢。”   蔺绮忍不住又想笑:“那你怎么那么狼狈啊。”   蔺轻梨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此刻看起来乱糟糟的,还沾了一些泥和草叶,娇贵的小姑娘皱着眉头,低头拍自己衣裳上的灰,扯着蔺绮就想跑:“门口的没策反,我钻狗洞进来的。”   “笑什么,不许笑!”蔺轻梨恼羞成怒,“别磨蹭了,跟我走。”   蔺绮抽出手,在原地安安静静坐着,温和道:“放走魔物和堕魔同罪。”   蔺轻梨一愣:“没关系,没人看见。”   怎么可能不被人看见。   蔺绮都不用转头去看,就知道左右牢狱的几个人一直注意着这里的动静。   蔺轻梨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抿了下唇:“走吧,没事的。”   蔺绮有些无奈:“你不怕死啊。”   蔺轻梨拉着她的手,握得越来越紧。   蔺绮的手腕红了一块,她能明显感受到蔺轻梨的颤抖,蔺轻梨沉默了一会儿,眼眶有点红,说:“我有点怕,但是没到走不了路的地步,蔺绮,你就当是我欠你的,来日种种,我这次连本带利还给你。”   “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属于你,曾经拥有的也是,很多东西本就属于你,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蔺绮给她擦擦眼泪。   “你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蔺轻梨下意识反驳。   “我不是。”你别侮辱我。   蔺绮抽出手:“我很喜欢我长大的地方,也很喜欢把我养大的人,我一点都不想在临云宗长大,你不曾亏欠我任何东西。”   她轻轻推了推蔺轻梨:“回去吧。”   蔺轻梨愣了一会儿。   “你不知道,父亲已经放弃你了,”蔺轻梨凑近她,压抑着声音,着急道,“你现在不走你就要死了,蔺绮我求你了你跟我走吧……”   “你没有亏欠我,不用压上自己的性命。”蔺绮说。   “我舍不得你!”蔺轻梨打断她。   “我舍不得你行了吗?”蔺轻梨跪坐在她面前,眼睛湿漉漉的,她攥着蔺绮的衣裳,自暴自弃,“我从小到大没有姐妹,你是我唯一当作姐妹的人,我舍不得你我不想你死,你懂不懂啊,你怎么那么笨啊。”   蔺绮眨了眨眼睛。   她感觉蔺轻梨要哭出来了。   蔺绮抿了抿唇,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蔺轻梨睁着圆圆的眼睛看她,被她的笑晃了一下。   “我不会死的。”蔺绮说。   “你……”蔺轻梨急得跺地,一个劲骂她笨。   阴森的牢狱里,突然有人嗫嚅了一句:“蔺浮玉。”   后山地牢里不少罪孽满身的修士,都是蔺浮玉抓回来的,故而牢狱里不少人都认识他。   蔺绮抬头去看。   蔺浮玉照旧一身白金长袍,行为举止都带着仙门清贵世家子的风范,不一样的是,他现在看起来很疲惫,对上蔺绮的目光,蔺浮玉朝她笑了笑,笑意却很勉强。   他身后跟着一个蓝袍男人,蔺绮不曾见过,蔺浮玉叫他荀长老。   荀青山跟在蔺浮玉身后,看见蔺轻梨的瞬间,心累得不得了:“宗主下令了,不让任何人进来啊。”   “你们几个不愧是一家的。”他有气无力道。   在这里看到蔺轻梨,蔺浮玉并不意外。   蔺浮玉在蔺绮眼前半跪下来,递给她一瓶回元丹,让她吃掉,眼看着蔺绮乖乖把丹药吃下去,气色好了一些,他眉眼轻弯,心情才舒展些许。   “我可以叫你袖袖吗。”蔺浮玉轻声问。   蔺绮点点头:“可以。”   蔺浮玉又笑,他看着蔺绮的眼睛,认真喊了声袖袖。   蔺绮应嗯。   蔺浮玉往她手里塞了一张舆图,认真道:“图上圈出来的这些地方,都是我在人间买的私宅、田庄、坞壁,我上次拿榜首之后买的,连父亲都不知道在哪儿,这些地方有产业也有仆役,现在都属于你了,袖袖,走吧,去人间,别回来了。”   “蔺浮玉!”荀青山头疼欲裂。   “荀长老不是说父亲会保我吗。”蔺浮玉说。   荀青山第一次知道蔺浮玉也有叛逆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她堕魔了!”   “她能控制自己。”蔺浮玉说。   荀青山看着蔺绮,沉默了很久,摆烂道:“算了,走吧。”   蔺浮玉有些惊讶。   荀青山:“我舍命陪君子,陪你们这些小孩儿玩玩。”   这是什么小人物对抗三大仙门的戏码啊!   可恶,燃起来了。   荀青山握拳抵唇干咳了一下。   “你们已经查清楚了?”蔺绮问。   蔺浮玉垂眸:“嗯。”   他想了想,把主殿里发生的事都说给蔺绮听。   事情的发展和蔺绮的猜测大差不差,她安静听着,说:“我知道了。”   荀青山侧眸看他。   蔺绮平静地让他错愕。   “你不怕吗?”荀青山问。   蔺绮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我又不会死,我怕什么。”   “你这个小丫头是不是有点太狂了。”荀青山嘀咕了一句,他往来处望了一眼,催促道,“要走快走。”   “回去睡觉吧。”蔺绮看着蔺轻梨,话却是对三个人说的。   “蔺绮!”蔺轻梨气急。   蔺绮安抚她:“我不会死的。”   “你的符术是不差,剑术也还行,剑和符纸都被收走了,现在的你就是个废人,”荀青山觉得蔺绮狂得过分了,语气有点丧,“秦掌门和宗主都是化神,你能反抗他们的决定吗。”   “宗主不会保你。”荀青山怜悯地看着蔺绮,以为她还抱着被爹爹呵护的幻想。   可是蔺宗主怎么可能保她。   她牵涉进这件事,已然成了众矢之的。晏权确实死在她剑下,秦掌门也认定秦显的死和她有关。   除非有人力保,她才可能有一点点活路,但是没有人。   她虽然是宗主亲女,可是没有长在宗主膝下;她很有天赋,可是她堕魔了,临云宗不会放任一个魔物待在宗门里。   蔺绮垂眸笑了笑,轻声道:“我知道他会放弃我。”   “我从没奢望他会保护我。”蔺绮看着荀青山。   她坦然的神情让荀青山说不出一句话。   “……”   地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荀青山神色一凛。   “走了。”荀青山招呼。   蔺浮玉皱眉,荀青山随地起阵,把蔺轻梨和蔺浮玉卷进去。   “你们也想被关进去?你们被关进去就真得没人救她了,先走!”荀青山的话彻底断了蔺浮玉想打断阵法的念想。   蔺绮看着一下子空旷下来的囚牢,随手打出一道灵气,把囚牢门关上。   蔺浮玉消失的瞬间,蔺绮感受到几道蠢蠢欲动的目光。   “那个崽种很看重你啊。”粗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后山地牢里的囚徒被蔺浮玉抓进来,恨他恨得牙痒痒,见蔺浮玉走了,勇气暴涨,开始迁怒蔺绮发散怒火。   蔺绮顺了顺长发:“是啊,你想认识我吗,你放心,死之前我一定告诉蔺浮玉我在这里交的新朋友。”   黑暗中,几个方向不约而同响起磨牙声。   没有人敢再说话。   青宫终于忍不住了,给她传音:“你应该立刻联系仙尊。”   蔺绮捏了几下衣角:“我可以应付。”   青宫:“仙尊看见你受伤会生气。”   蔺绮抿唇:“别让他看见就行了。”   青宫:“你有解决方法吗。”   蔺绮摇头:“没有。”   青宫:“那为什么不联系仙尊。”   蔺绮烦了:“就是不要。”   青宫:“……”   好叛逆。   **   次日一早,主殿会审。   由于试剑台上的变故,第二试被迫延期,主殿外聚集了一堆仙门弟子。   蔺绮出现的瞬间,窃窃私语声四起。   她往前走时,前面的人群自动散开,留下中间宽敞的走道,有的人像躲避瘟疫一样,后退了许多步挤入人群,脸上还露着嫌恶的表情。   “呸,自甘堕落的仙门败类。”   “废灵根冲上大比榜首,还得靠走邪魔歪道啊,还不如烂着呢,烂着至少还能当大小姐,被一堆人供着,蔺宗主把这种白眼狼带回来真是倒了血霉……”   唾骂和诅咒声不绝于耳,像蚊虫一样,在人群中嗡嗡作响。   一个人拨开人群,冲到蔺绮面前。   他穿着一身青色袍子,看着有点眼熟,他面色赤红,大声道:“吵什么吵,都给本少爷把嘴闭上!他娘的一个两个蚊子成的精啊!”   他挡在蔺绮眼前。   蔺绮停下来。   执法长老冷声道:“宁谕,退下。”   宁谕涨红了脸,抬眸固执地看蔺绮:“大小姐,你没有堕魔,也没有杀人,是不是,都是小人污蔑你!谁?我帮你出气!”   蔺绮安静了一会儿。   如琉璃一般清润漂亮的眼眸里,映着寂静而旷远的晴空。   “你说啊!”他像是接受不了,又死命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大喊道。   蔺绮嗯了一声,开口:“我没有杀人,我堕魔了。”   宁谕哑了很久,攥紧拳头,重重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你怎么、你怎么能这样,我喜欢了你那么久,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蔺绮有些不解,情不自禁笑了下:“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宁谕的脸色瞬间苍白下来。   蔺绮忽然有点难过。   她在蔺浮玉和蔺轻梨面前,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但她其实不知道怎么办。   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堕魔堕得更彻底一点,借魔骨的威力逃出去。逃到哪里都好,至少不要让姐姐看见这样的她。   她其实想过,哪怕她变成这样,是不是也没什么关系,姐姐还会抱抱她,但看眼前这个人的表情,这样的她似乎不是很讨喜。   不讨喜也没有办法了。   “宁谕,别挡道,她自己都承认了她是败类,是她对不起你的信任,让她去死!”   “带她进来。”主殿里的人开口传音。   蔺绮微微抬头,轻软和光温柔地淌下来,清清凉凉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她抬手,指尖触到一片下落的青枫叶。   她说:“青宫。”   手腕上的青绿手串瞬间化形,一柄霜白带青的长剑出现,唰地一下砍断缚魂锁。   “砰——”锁链落地。   浓稠的黑雾以蔺绮为中心,如浪潮般向四周涌去,阴森诡谲的气息在空气中流动,张牙舞爪盘踞在主殿上空。   主殿里,秦掌门气势一凛。   化神境的灵气腾空压下。   只一息的工夫,蔺绮指节翻转,捏了个漂亮的灵诀,掌心在空中一抹,周遭的气温刹那间变得寒冷,无数人被吓得屏息,黑暗诡异的气氛喧嚣滋长,虚空凭空产生一道符文,符文是深黑色的,如水波般流动,书写着森冷、绝望和死亡,符文前,红衣少女单手抬起,沾血的袖摆垂曳而下,柔顺长发被风吹起轻轻飘扬。 第115章   蔺岐山心里咯噔一下, 怒极:“孽障!你想造反吗?还不停下!”   “都退后——”荀青山大喊道。   蔺绮动作突然,现场的弟子本来都愣了,又在顷刻间沸腾。   荀青山用灵气喊了好几声, 弟子们才如梦初醒往后退, 生怕沾上一点黑气。   没一会儿, 拥挤的广场上出现一块空旷地带。   荀青山站在弟子前,看着黑雾中间的红衣少女,眼神复杂。   秦掌门的灵气自主殿轰出,化作一条浴火而来的火凤, 冲入黑雾直奔蔺绮而去。   深黑的符文和火凤碰撞的瞬间。   “轰——”地一声。   惊雷贯耳。   地崩山摧,电闪雷鸣,无形的威压崩裂开, 主殿外栽的一排排青枫树咔擦被折断, 粗壮的枝干砸到地上, 烟尘滚滚, 黑雾弥漫。   几位长老联手设下大阵, 才得以保全近处仙门弟子的安危。   浓重阴森的魔气在符文上流转, 将火凤蚕食殆尽。   秦掌门瞳孔一缩,乘风而起飞出主殿,掌心一盖,灌入更多的灵气, 火凤顷刻间气势大盛,耀眼如日,他翻转手心, 朝前一轰, 火凤昂首, 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啼鸣, 偌大的身躯径直冲破符文,朝蔺绮刺去。   随着火凤的靠近,温度越来越高。   蔺绮乌黑的眼眸中映着燃烧的破碎星火,额上开始渗出细密汗珠。   “你打不过他哦,让我控制这具身体,我可以帮你杀掉他。”诱哄的语调在蔺绮识海响起,轻轻柔柔的,细听却能听出其苦苦压抑的毁灭欲。   “蔺绮……”   “滚!”蔺绮厉喝一声。   她指节微勾,随手招来一根树枝作剑。   她提着树枝,轻点脚尖,乘风而起,对上冲来的火凤,手中剑招诡谲,动作迅速,行迹难以捉摸。浓稠的黑雾遮蔽了人的视线,天上的状况模糊不清,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打破僵滞的气氛,火凤被迫昂首,细长的脖颈上插着一把并不锋利的树枝。   红衣少女站在火凤下,指节翻动。   【梅山·弃剑决】   “砰!”   狂风乍起,树枝断裂,火凤周围升起一道血红大阵,紫雷横空劈下,没入火凤的躯壳,动静足以撼地摇天。   悲怆的啼鸣声在天际回荡。火凤虚影一点点湮灭,化作星火从半空散落。   秦掌门目光错愕,灵气反噬,他往前呕出一口鲜血。   蔺绮身上的灵气魔气被抽干,脸色苍白,踉跄了一下,险些跪到地上。   林掌门出现在她身边,扶了她一把,她才勉强站稳。   她倚着一根石柱,喉中血气腥甜,鲜血一股一股往上涌,嗓子是刀割一样得疼。   十几个长老形成一个包围圈。这些长老身后,是蔺岐山和秦掌门两个化神。   秦掌门刚刚在她这儿吃了瘪,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憎恶。   他们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原因无他。   ——蔺绮身边有一柄青宫剑。   蔺绮靠青宫砍断锁链后,强制命令青宫又变回手串回到她手腕上,她不想让姐姐跟现在的她扯上关系。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看错了,直到青宫终于受不了,不顾蔺绮的命令出现在众人面前。   霜白长剑悬在蔺绮侧前方,剑尖处泛着莹莹青光,整把剑清冷而孤寒,沉浸着无尽杀伐冷肃之气。   青宫横在蔺绮身侧,做出守护的姿态。   神剑青宫,是容涯仙尊佩剑。   谁也不知道青宫为什么会出现在蔺绮这儿。   就连秦掌门都没有再动作。   “青宫?”   “你跟容涯仙尊是什么关系。”一个长老半眯起眼睛。   蔺绮浑身是血,侧脸冷而苍白,眼睫轻垂,微微掩住冰润的眼睛,她指节颤抖两下,没有说话。   她借用了魔气,心性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从来没有那一刻像现在这样,杀念和恶欲涌向巅峰,像疯狂的野兽撕扯她的心肺。   仅存的理智和对鲜血的渴望来回拉扯,她被折磨地疯了,紧紧攥手,指甲嵌入肉里,鲜血顺着指节垂下,滴答滴答落到石板上。   “说话。”   “长辈问话不回是谁教的?”蔺岐山皱眉,“青宫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他没告诉我谁是长辈。”蔺绮声音有点哑。   蔺岐山说:“谁?”   蔺绮垂睫,汗珠顺长睫往下流到眼睛里,她有点难受,没说话。   “诸位忘了吗,蔺绮曾经说过,她姐姐在容涯仙尊殿中种花,仙尊仁慈,把剑借给手下也不是不可能,”一位乌山长老抢先答,他看着蔺绮,冷冷笑道,“你以为你拿了一把青宫,我们就不敢动你?且不说这剑可能是你那个姐姐转借你的,仙尊不一定知道,哪怕他真得知道,又岂会为了区区一个你改变仙门规则。”   “诸位,若有人能活捉蔺绮,乌山神祠必倾全门之力报答。”乌山长老精神矍铄,拄着拐点了点地。   【医道·安魂】   医者灵气铺天盖地涌来,却并没有济世救人的温和,而是杀伐果断的冰冷。   林掌门头皮发麻,袖摆一挥甩出几张符对上乌山长老。   乌山长老的话听得他几欲呕血,细细一想,却从这些语句中琢磨出一丝算计。   还来不及多想,秦掌门那边不知听见了什么,失魂落魄了一瞬,亲身抽剑上前。   一眨眼的工夫,几位同僚长老已然结阵,做出攻击的姿态。   蔺绮握上青宫剑柄。   蔺岐山只想让蔺绮去乌山剔骨,没想真得让她死,警告道:“蔺绮,把剑放下。”   蔺绮压下喉中的血气,有些讽刺地笑了笑。   她抬眸看蔺岐山,眉眼稍弯,眼中是化不开的雾气,她声音轻轻的,有些失落似的:“爹爹好像从来没有选择过我。”   “从来没有。”她目光失神,像是在慨叹。   “……”   蔺岐山一怔,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蔺绮的话过分刺耳了,手上的剑似乎都重了几分。   蔺岐山唇角蠕动两下,下意识想说句话训斥,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等喉咙挤出一个音调,蔺绮已经被逼至半空。   蔺浮玉终于忍无可忍,不顾荀青山的阻挡,出现在蔺绮身边。   蔺岐山点了点剑柄,没有阻止。   蔺绮以符化风,乘风站在半空,握着青宫的手虚虚垂下去,手腕处的伤口血流不止。   几位长老站在她面前不远处,合力结阵。   剑阵落成。   “唰——”   金光迸裂,几百道长剑虚影接连不断刺来,带着让人胆寒的破空声。   剑身冷若寒光,快如银蛇,空气似乎都被抽干了,天地万物摧枯拉朽,沉闷而窒息的氛围如大山一般,轰地压到蔺绮身上。   秦掌门放出通身灵气使出一道咒诀。   刺啦刺啦的声音。   这一刻,方圆百里的土地上空,天色都漆黑一片,乌云翻墨,云层中时而亮起紫电,剑气凝成巨龙在翻涌黑云间来回穿行。   蔺浮玉望了眼天上的景象,脸色难看:“秦掌门做的是不是太过了。”   秦掌门没搭理他。   “轰!”   只在刹那,黑云间翻涌的巨龙露出它的真面目。   一条紫色的,泛着雷光的巨龙虚影,身躯长得足以盘住整个博山山脉,低沉而庄重的龙吟声盘旋在每个人耳边。这明明是很气派的场面,然而,此时此刻,巨龙虚影却如黑云般,闷闷盖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地上观战的弟子都止不住战栗。   如山的威压压下来,几乎要让人窒息。   蔺绮浑身都是血,有些恍惚。   她揉了揉眼睛,眼睛也沾了血,很难受,她眨着眼睛,眼角不断涌出生理性的泪水,两个声音在识海里吵闹。   “放我出去,我帮你杀了他!”   “杀了他啊!”   青宫:“我知道你死不了,但还是应该找仙尊。”   “找什么?直接杀!”   “这种事应该交给仙尊处理。”   “……”   “别吵,头疼。”蔺绮喉咙干涩,头疼欲裂。   “咻——”   一道剑气虚影险些刺入蔺绮的眼睛,蔺浮玉心里一惊,一把将她拉开。   剑气擦过鲜红发带。   长发如瀑垂下,发尾铃铛断裂,叮叮当当的清脆响音在耳边响起,铃铛里竟藏了一道深厚的浅蓝灵气,灵气悉数涌出,没入蔺绮的身体。   蔺绮愣了一下,心头的窒息感似乎在瞬间散了。   浅蓝色灵气流入经络,温温热热,很舒服。蔺绮顿感舒展畅怀,身上的伤口恢复,消耗殆尽的灵池重新涌出源源不断的灵气,渐渐的,身上粘腻的鲜血也被清干净。   秦掌门眯了下眼睛,掌心重重压下。   黑云中翻涌的巨龙虚影往蔺绮的方向冲去,带着浓重的死气。   秦掌门志在必得,眼眸中露出点点笑意。   “掌、掌门……”一个声音在他侧方响起。   秦掌门侧眸看他,淡淡道:“怎么了。”   那个长老指了指前面。   ——黑雾里出现一个陌生青年。   青年容色清艳,一身霜白素衣,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病气,他站在蔺绮身侧,微微垂首,咳嗽了两声,不知道跟蔺绮说了什么话,蔺绮目光向下,避开他的注视,青年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笑意却很浅。   青年的手瘦白而修长,隔着蔺绮的手握住青宫剑柄。   他比蔺绮要高上许多,握住青宫时,就像把蔺绮抱在怀里一样。   青宫剑兴奋震动、发出鸣音,活像一条见了主人开心摇尾巴的小狗。   秦掌门心头忽而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青年握着蔺绮的手,动作从容,操纵青宫使出一招再普通不过的剑招。   浅蓝色剑气自青宫挥出的瞬间。   锋利的破空声宛如在空气中炸开一样,所有人心头一震,抬头望着天上那道剑光。   那道剑气是极纯粹的浅蓝,好似雪后除霁的万里晴空。   剑气所到之处,草木衰扬、山石倾颓、长风静止,天地似乎都安静下来,只有剑气穿透迷障的破空声。浅蓝色光束耀眼却不刺目,破开浓黑的雾气和翻涌乌云。   ——天光乍泄。   剑气刺向身躯庞大的巨龙虚影,威风凛凛的紫电巨龙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一点点化作灵气消弭于空中,就像被火舌燎起的脆弱纸张。   剑气周围的蓝光漫过几百道剑气虚影,虚影瞬间被吞噬,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浅蓝色剑气如一支锋利箭矢,穿破空气,穿过几位长老之间的空隙,一击钉入秦掌门胸膛,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猝不及防,只听一声沉闷的巨响,秦掌门重重撞上主殿石柱,他闷哼一声,胸口巨痛,脊背乌青。   秦掌门狼狈地吐出一口鲜血。   主殿上下都安静了。   天光温柔洒下,黑暗被剥离,露出干净晴朗的湛蓝晴空,青年站在半空,素衣霜白,身后是一轮温凉的圆日,和连绵起伏的罩着雾气的群山。   看到刚刚那一剑,所有人心里都浮出一个想法。   传说剑修可以一剑平山海、破万道,大抵是真的。   这也是蔺绮第一次看他用剑。   青宫到了他手里,兴奋的剑鸣声连绵不绝。它的主人却不大在乎它。   青年随手把青宫扔开,抬起微凉手指,轻轻捏住蔺绮的下巴,让她抬头。   “抬头,我看看。”   青年指尖微凉,抹去蔺绮眼尾挂着的血滴。   “怎么不撕符。”他语气温和。   蔺绮知道他说的是变种请神符,请容涯仙尊的那一种。   蔺绮垂下目光,抿了下唇,在青年面前,积攒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她有点想哭,闷闷道:“不想撕,不想让你来,是你自己要来的,来晚了还怪我。”   “是我的错?”   蔺绮嗯了一下:“怪你。”   容涯情不自禁笑了一下,轻声斥道:“没规没矩。” 第116章   这时, 钉住秦掌门的剑气突然散开。   秦掌门像个沙包一样,擦着石柱径直往下坠去。   “砰!”   沉闷而压抑的钝响。   “掌门!”   云海天州的弟子大惊失色。   一堆人连忙围过去,把他扶起来, 秦掌门早已没了先前风度翩翩的模样, 浑身狼狈, 胸口破开一个洞,衣衫褴褛,袍子上挂满粘稠的血液。   他脸色苍白,嗬嗬地喘着粗气, 艰难抬起眼皮,嗓音嘶哑:“你是谁?”   蔺岐山眯着眼睛,望天上踏空静立的青年, 冥冥之中感到几分熟悉, 这个人他似乎见过……   一缕思绪闪过脑海, 蔺岐山骇然一惊。   能控制青宫, 剑道臻至化境, 一剑险些把化神钉死, 除了那一位,还有谁能做到这样。   ……蔺绮怎么会认识这一位?   “宗主?”荀青山看他走神,喊了一声。   蔺岐山心情复杂,怔立原地, 不知该喜该忧,他看着荀青山,唇角动了动,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沉默地拍了拍荀青山的肩。   青年垂眸, 淡淡扫了秦掌门一眼, 丝毫不收敛厌烦的情绪。   “不如问问本尊是袖袖的什么人。”他语气很淡。   轻飘飘的几个字落下来,似有千钧重,空气安静得吓人。   秦掌门脸色惨白。   青年身后的山峰上,还立着一块容涯仙尊亲书的石碑,每个临云宗弟子都恭恭敬敬拜过的那一种。   仙门弟子对容涯仙尊的态度跟供神已经没什么两样了,鲜少有剑修不曾憧憬过目睹仙尊真颜,但当他真正出现了,尤其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多少有点让人胆战心惊。   一刻钟前还群情激愤的弟子们现在都杵在人堆里,脑袋空白,傻住了一样,不敢说话。   一开始,青宫出现的时候,还没有人相信蔺绮真得和容涯仙尊有关系。   毕竟仙尊离仙门太远了,活得像个杜撰的传说。   谁能想到仙尊真得会和什么人扯上关系,更何况亲自出现了。   青年眼睫微垂,望着地上三两成群聚在一起的弟子,目光薄而清冷。   “本尊把袖袖养大也很不容易,诸位要发落她,总该给本尊一个交代,”他收回目光,轻轻捏了捏袖袖小猫的后颈,语气温和,眼神却有点冷,说,“本尊给你们一个时辰。”   他握住蔺绮的手,化雾带她进了主殿。   压在弟子心头的压力陡然泻下,窸窸窣窣的私语声接连不断响起。三三两两的人聚集在一起往外走。   开玩笑,现在不走,杵这儿等仙尊发落吗?   主殿外,掌门长老们彼此对视一眼,犹豫半晌,才敢跟着进去。   人群深处,一个穿灰色长袍的弟子对上乌山长老的目光,对他略使了个眼神,而后,默不作声混入人流,埋没在无数个普通弟子中,抬脚想要离开这里。   倏尔,一道蓝光贴地而来,在离开主殿的瞬间,迸裂化作数百条纤细的蓝丝,以主殿大门为中心迅速向外贴地扩散。   主殿里的青年微微抬了抬手指。   ——狂风乍起。   蓝丝接近平地边缘的刹那,纯粹的蓝光向上迸出,光束凝结成冰柱,十几根霜蓝冰柱拔地而起,直插云霄,带着冰块挤压破碎的清脆响音。   冰柱之间漫着深厚的灵气,这些灵气淡如春烟却冷如霜雪,单单靠近,便足以让人战栗不休,更别说走过去。   青年站在高位,不轻不重道:“都留下。”   他的话十分轻描淡写,却把不少人吓得脸色发白。   容涯仙尊发话,自然没人敢走。   霜蓝光柱不仅挡住了里面的人出来,同样挡住了外面的人进去。   蔺轻梨在年幼时有幸得过望月派太上长老江云酌一个承诺,昨日连夜赶去望月派,就是为了求他救蔺绮。   她好不容易说动江云酌出山,却被挡在主峰山腰下,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她脸色苍白,扯着江云酌的袖摆,哀求:“江长老……”   江云酌眯着眼睛,望了会儿这十几道高可接天的冰柱。   他年少时承恩于仙尊,有幸得过仙尊指点,对容涯的灵气并不陌生,思忖道:“这件事怎么惊动了仙尊?”   “仙尊?”蔺轻梨有点懵,“我不知道。但蔺绮并非故意堕魔,也从没想过挑衅仙门权威,她修行修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江云酌挥手打断她,忽而想到什么,道:“她叫什么?”   “她也姓蔺?”江云酌问。   这问题简直莫名其妙,蔺轻梨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乖乖说:“自然,她是父亲的亲生女儿,自然姓蔺。”   “我先前听说,仙尊家里的小孩子也姓蔺,这个姓还是卦圣占出来的。她很小的时候我见过她一回,很粘仙尊,一直拿仙尊当姐姐亲近。”   “什么?”蔺轻梨怔住。   江梅引也同他们一道,听着江云酌的话,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前些天秘境里的场面,病弱青年临窗坐着,指尖蘸水,耐心仔细地给蔺绮讲符术变种,讲问星阵,蔺绮喊他喊的正是姐姐。   江梅引说:“蔺大小姐口中的姐姐应当就是容涯仙尊。”   江云酌松了一口气:“那就无需担心了,仙尊很是疼爱他家小孩,一贯当祖宗供着的,断不会让她受委屈。”   蔺轻梨一直是懵的。   “谁?你们说谁?”   “她姐姐是谁?”   “容涯仙尊不是男子吗?”   “仙尊纵容,自然随便她喊。”江云酌并不在意称呼。   他对着霜蓝冰柱拜了一拜,道:“望月派江云酌,求见容涯仙尊。”   **   主殿内,容涯坐在高座上,手里拿着一卷简牍翻看。   蔺浮玉昨夜就把蔺绮入魔的真相查清了,在一个时辰里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汇总成卷并不难,难的是查清晏权的死因。   哪怕是蔺浮玉,心中其实也相信晏权的死是因为蔺绮堕魔失控。   鲜少有人可以对抗魔骨对心性的腐蚀,蔺绮现在能保持清醒已然十分可贵。   但仙尊不相信蔺绮真得杀了他。   仙尊不相信的原因也十分简单。   ——他问了,蔺绮说没有。   仙尊放出一只机关雀,让它去天机阁拿旧生塔。   旧生塔的运行原理十分简单,人在旧生塔前,只能说真话。   林掌门想的和蔺浮玉大差不差,道:“蔺姑娘既然说没有,就是没有,不必再查了,堕魔后意识不清,出了任何事也情有可原。”   容涯阖上案牍,淡声道:“若晏权当真是袖袖杀的,本尊自然会罚;若她无辜,也应有证据以昭告天下。”   他素来温和有礼,语气如此疏离,已然动怒了。   青年起身,单手掐了个灵诀,蓝光浮动间,拘来晏权未散的魂魄。   半透明的虚影飘在主殿里,有一瞬的茫然,他远没有活着的时候那般优雅贵气,反而有些颓丧。   单单听说远没有亲眼看见来得震撼。   直到晏权的魂魄半死不活出现在主殿里,仙门这些掌门长老才真正相信,原来容涯仙尊真得有操纵生死的能力。   主殿里一片安静。   没人敢说话。   “诸位不必如此紧张,本尊只清算与此事有关的人。”青年眉眼稍弯,笑了一下。   他在任何时候都是温温柔柔的样子。   很快,机关雀带着旧生塔飞来。   容涯在旧生塔面前,又问了蔺绮一遍晏权是不是她杀的。   蔺绮:“不是。”   说得出来,就是真话。   容涯垂首,把机关雀给她,揉了揉袖袖小猫的头发,语气清温,说:“你先回去睡一觉,我待会儿去找你。”   蔺绮有点茫然,怎么就让她走了?   她睁着水润的眼睛看容涯,糯糯问:“回哪儿?”   容涯说:“霜雪天也可以,采荷宫也可以。”   蔺绮不大想走,停了一会儿,容涯也没有留她,蔺绮无奈,带着机关雀出了主殿。   主殿的门缓缓关上。   容涯随手扔下竹制简牍,简牍掉到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响音,如一盆凉水,浇得人彻骨寒。   他淡淡扫了眼跪在地上的掌门长老们,指节间流出灵气,只刹那的工夫,蓝光如箭矢般飞出,在靠近乌山长老时,又如活水般流动起来,攀上乌山长老的脖颈,往内一扣,猛地扼住他的咽喉。   伴随着一声闷哼,乌山长老被掐得窒息,脸色涨红,青筋暴露,狼狈地扒拉脖颈上的灵气。   “你们似乎学不会长记性。”   青年眼帘轻垂,居高临下看着他,薄蓝瞳仁如淬了冰霜:“每个人都要本尊亲自教吗?”   死寂。   空气中,断断续续回响着乌山长老挣扎的声音。   “仙尊……”   “仙……”   “你……”   艰难的喘息声。   主殿里的其余人大气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久,挣扎的动静浅了。   青年长身鹤立,平静地看着他,垂首轻轻咳嗽两声,病恹恹的,道:“诸位既然当袖袖没有靠山随意欺负,也理当承受她有靠山带来的代价才是。” 第117章   人间常说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其实放在仙门也同样适用。   更何况,容涯仙尊的能力和权柄远比人间皇帝大得多。   他许多年不曾过问仙门事,全仙门竟当真将其视作温良无害, 在与仙尊有关的事上也放松了放松了警惕, 哪怕先前青宫神剑出现在蔺绮身边也不甚上心。如今看来, 真是铸了滔天大祸。   乌山长老的尸体躺在地上。   蔺岐山的脸色白了又白。   他第一次见蔺绮,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山村里,村前是河,河内是一望无际的莲叶。   穿红衣裳的小姑娘坐在船头, 神情舒展,懒洋洋伸了个懒腰,下巴微抬, 夏日的阳光落在她精致无暇的侧脸上, 少女纤细的长睫微微扑闪, 眼眸清润带星, 她看起来像是一只午后贪睡的慵懒小猫, 在船上享受着夏日懒散的惬意时光。   她身后是一个正在剥莲子的肤色黝黑的少年, 他似乎遇到了什么让人发愁的困难,皱着眉头苦哈哈埋怨,小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慰他。   那时,蔺岐山理所当然地以为蔺绮是小山村里的一个普通人, 由一个普通人养大。后来蔺绮来了临云宗,他见识到她的符道修为,又以为把蔺绮养大的是个隐居散修。   谁能想到蔺绮口中的姐姐就是容涯仙尊呢。   现在回想, 又觉得一切都十分合理。   除了容涯仙尊, 还有谁能教出那么年轻的符道九重;若非有容涯仙尊, 她又怎么养出这种肆意妄为的性子。能做出那么多不要命的事, 不过是知道哪怕天塌了也有人给她顶着,有恃无恐而已。   青年沿着台阶走下来,他身上的草药气霜冷清苦,闻来有种让人清静的味道。   蔺岐山回过神,见青年在晏权的魂魄前停下,微微垂首,语气中颇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意思,道:“好不容易做的大戏,看不到结果岂不可惜,你出去,给你们大祭司通个有无。”   晏权脸色难看,咬牙:“仙尊这是什么意思,这件事跟大祭司没有……”   旧生塔面前说不出假话。   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死去的魂魄还会气得脸红。   晏权的话被堵在嘴里,脸色涨红发紫,把自己憋得够呛。   他说不说得了话对容涯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指节微抬,随意画了道符文打出去。   殿内轰地开了。   轻飘飘的魂魄被符文抻出殿外,重重撞到一个身穿灰袍的年轻人身上。   那个年轻人微微睁大眼睛,猝不及防,和晏权的灵魂一起倒地滚了几圈。   还没等周围人反应,浅蓝色灵气便如细丝一般,灌入年轻人的身体。   年轻人趴在地上,姿势扭曲,唇角颤抖,不断发出痛苦的哼叫声,鲜血外渗和骨骼错位的声音接连不断响起。   “唰——”   灵气抽出。   绞杀。   生机消弭的瞬间,年轻人的身体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晏权有些茫然,傻了一会儿,低头望自己的魂魄。   将近透明的魂魄上,打着浅蓝带光的符文印记,他的魂魄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晏权刚意识到这一点,脸色骤变感到绝望的同时,便如风一般消散在空气中。   现在明明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却比刚刚乌云滚滚的时候还有冷。   青年高站在主殿里,目光越过殿内冰冷的汉白玉石板,落在年轻人消失的地方,那里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人敢凑近,冬日的阳光洒下来,将那方土地照得苍白。   与此同时,苦牢里。   苦牢没有白天,甚至称不上正常的黑夜,无星无月,无光无影,有的只是旷远得无边无际的黑,殷无相和他在外界的“眼睛”的联系猛地被切断,他体内魔气翻涌,险些被反噬,狼狈地吐出一口鲜血,慌乱之间,单手撑着泥泞黑土地,手上沾了一手泥,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殷无相坐在苦牢里,眼睛半眯起,他回想刚刚利用“眼睛”看到的青年,随手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心想,生气了啊,真稀罕。   一会儿的工夫,江云酌一行人也到了主殿,江云酌朝殿中的青年躬身施礼,容涯嗯了一声,却没有回头看他,单手掐了个诀,浅蓝色灵气没入秦掌门的丹田,秦掌门脸色惨白,脸冒虚汗,体内的灵气如洪水一般泻出,顷刻间,他的化神修为悉数废了。   蔺轻梨站在江云酌身后,浑身上下都僵住了。   秦掌门废了?废了!   三大派掌门之一,容涯仙尊竟然能说废就废?   秦掌门还连句话都不敢说。   蔺轻梨头皮发麻,不经意间抬眸,对上青年那双薄蓝的清冷眼眸。   她怔了一下,忽然想起之前见到的林净。   她在蔺绮身边见到的林净,和现在的林净大不一样。   以前的清冷又温和,神仙下凡一样;现在的笨笨的,说几句话就脸红,完完全全是一条笨狗。   她还为此诧异过,现在想想,或许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人!   之前她看到的林净,大抵是分神降落的林净躯体里的仙尊。仙尊可能单纯不放心自家小孩出来,所以披了个假身份跟着。   短短几息的时间跨度里,蔺轻梨的脑袋好像要烧起来了。   江梅引扯了下她的袖子,示意她目光别太放肆,蔺轻梨有些茫然,恍惚着小声道:“怎么办啊我之前让蔺绮别跟他走太近,我还骂过他……”   江梅引心里一紧,连忙给她下了禁言令。   蔺轻梨似乎也意识到主殿里所有人的修为都比她高,哪怕她压低了声音,也可以轻而易举听清她说的话。   蔺轻梨脸色一白,心虚低头,却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容涯嗓音温沉,开口道:“蔺宗主似乎不大喜欢袖袖。”   蔺岐山的心紧了起来。   蔺浮玉站在一侧,指节微微蜷起。   他知道父亲对不起蔺绮,却不愿生他养他的人落得乌山长老和秦掌门一样的下场。   “既然不喜欢,为何要让她来这里?”青年垂眸看他,“你当不知,袖袖来临云宗这件事,时常让本尊觉得困扰。”   蔺岐山讷住了。   为什么?他同时也在心里问自己。   起先是因为血脉,他不想让蔺绮待在一个与世隔绝的落后村庄,所以把她带回来,或许是出于补偿心理,他把霜雪天给了蔺绮;后来知道了望月派掌门和掌门夫人的打算,又决定把蔺绮嫁到望月派……血脉亲情也有,算计也有,可惜血脉亲情淡薄,算计更多。   后来他也想过和蔺绮好好相处,可是蔺绮总是非常冷漠抗拒,他就以为蔺绮生来冷血、野性难驯,她若能像蔺浮玉一般温顺懂事,他也不至于放弃她。   蔺绮堕魔一事他早看出是算计,却觉得没必要因为区区一个弟子和云海天州上纲上线,更何况秦掌门很疼爱秦显,而他对蔺绮并不十分喜欢。故而,当他面对秦掌门的咄咄逼问时,他只争取了让蔺绮活着,并不在乎她日后的活法。   只是,他看见蔺绮满身是血,对他说“宗主似乎从来不会选择我”的时候,他确实愧怍。   后来又看见蔺绮在容涯仙尊面前的样子,才知道原来蔺绮的冷漠只针对他一个人。   他出神片刻,又想起第一次见蔺绮的时候。   小姑娘眉眼稍弯,眼睛里藏星带月,有些惊讶地指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真的吗?可是我没有爹爹啊,姐姐也不曾跟我提起过。”   他说:“我确实是你父亲,你愿意跟我回临云宗吗。”   她撑着下巴,笑吟吟点头:“好呀,爹爹。”   他从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往日记忆已模糊不清,只记得他见到蔺绮的时候,她确实乖得让人心软,而他似乎又一步步把她推远。   蔺岐山目光挣扎,有些失声,过了很久才拱手,道:“我愧怍。”   容涯并不在乎他想了什么。于仙尊而言,蔺岐山确实是袖袖的亲生父亲,他也确实没有把袖袖养开心,反而让她多了许多烦恼。   青年道:“袖袖与你断绝关系,烦请蔺宗主于今日昭告仙门。”   他的措辞十分温和雅驯,语气却相当冷漠。   蔺浮玉松了一口气。   蔺岐山犹豫一会儿,心里打鼓,说:“仙尊,这件事是否应过问蔺绮的意见。”   青年扫他一眼,目光冷然,不轻不重问:“你是说她有可能违逆本尊,强认下你这个父亲?”   自然不可能。   蔺岐山讪讪,他给自己脸上贴再多的金,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   **   霜雪天。   蔺绮回霜雪天后,紧绷的神经乍然放松下来。她沐浴之后,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睡不着,又坐起来念清心咒。   容涯推开门,就看见蔺绮临窗坐着。   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里面是一件乳白色裙裳,外面是鲜红披衣,乌黑长发垂下,发尾微微带了点湿意,她提笔在纸上写字,写几个字扔一张,颇有些烦闷,看起来像是自己把自己写生气了。   地上全是她扔的纸团。   容涯俯身,拾起一张纸团打开看,墨迹已干,她写的是清心咒的口诀。   堕魔之后心境本就十分混乱,她静不下心觉得烦闷也是正常事。   蔺绮对魔气的操纵还很不成熟,时常有黑雾渗出来。   容涯走近,微微俯身,握住她拿笔的那只手。   清苦的草药气萦绕在空气中,青年的手很冷,如霜如雪,蔺绮眼睫轻轻颤抖。   她软软喊:“姐姐?”   “嗯。”清和温柔的语气。 第118章   他俯着身子, 一捋黑发垂下,落在蔺绮微微湿润的衣襟上,青年握着蔺绮的手, 写下几个因为心烦而被她写岔的字。   ——“人能常清静, 天地悉皆归。”   常说字如其人, 放在仙尊身上并不大适用。   他性情温和安静,字体却十分洒脱肆意,有一种挣扎而生的自由。   霜雪天里没有刀剑也没有鲜血,柔和的阳光自窗子打进来, 像破碎的金粉。   蔺绮垂着眼睫,看纸上缓缓写出的经文,神情认真, 看起来很是乖巧。   堕魔之后, 这样的经文对她来说没有任何作用, 但容涯的出现依然让她安心。   尽管现在的她是正道最厌恶的的魔物, 而身后站着的是正道仙门最负盛名的仙尊。   这时, 魔气不受控制自指尖溢出。   蔺绮眼睫微颤, 有些懊恼。   她动了动指节,想把洇出的魔气盖住,可是这魔气狡猾得让蔺绮生气,止不住地往外洇, 甚至漫上青年的指缝。   蔺绮脸色一白,紧紧抿着唇。   容涯仙尊像是没看见一样,轻轻捏了下她的指尖, 说:“昨晚我在秘境里, 那个秘境有点麻烦, 我花了点工夫才破阵出来, 耽误那么久实在是不得已。”   是在跟她解释。   整个仙门都解决不了,被迫请仙尊出世的秘境自然是麻烦的。   浅蓝色灵气自指尖溢出,如冰霜般,冻住泛滥的魔气。   “抬头,我看看委屈了没有。”容涯点了点蔺绮的手背,让她抬头。   蔺绮眨了眨眼睛,紧绷的神经乍然放松下来,积攒已久的委屈又如潮水般泛滥,之前被那么多人苛责的时候,她不曾有过任何脆弱情绪,现在安全了,难过的情绪反而接连涌上来,情不自禁红了眼角。   容涯拿冰凉的指尖抹了下她的眼睛,有些无奈地笑道:“怎么委屈成这样。”   “委屈了还不撕符,”他拿湿润的帕子给她敷眼睛,语气温凉,不咸不淡道,“不撞南墙不知道害怕,谁惯的毛病。”   蔺绮偏了下头,不看他,闷闷说:“别凶,谁把我养大的你去怪谁,他的问题。”   容涯怔了半晌,笑了一会儿:“你倒是很知道追本溯源。”   蔺绮说:“不对吗。”   青年哑然,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说:“也有几分道理,我检讨。”   蔺绮忍不住笑了。   她笑的时候,目光糯糯,看得容涯心软。   他放下湿帕子,看蔺绮的眼角不再红肿,又放出灵气把她的发尾弄干,让她补一会儿觉,自己则拿了一册书,临窗坐着陪她。   短短两日内发生了那么多变故,蔺绮早已心神俱疲,躺上床后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仙门识趣地没有来霜雪天打扰他们。   唯一来的是蔺浮玉,还是仙尊叫他来的。   蔺浮玉依从仙尊的吩咐,带来一束从镇山神树上摘下来的流苏花。   他走进霜雪天时,望见霜雪天里落英缤纷、生机盎然的景象时吃了一惊,后又想起容涯仙尊,思绪才定了定,如此大规模的四时阵法在他看来恍若神迹,在仙尊眼里大约不算什么。   蔺浮玉走进高楼时,青年正在灶房里熬粥。   霜雪天里的灶房和人间的一样,这还是蔺浮玉第一次在临云宗里看见这么接地气的东西。   乳白色的薄雾在空中蔓延,青年半倚着灶台,拿着錾子在铃铛型银球上刻刻画画,动作认真细致。注意到蔺浮玉,青年停下手中的动作,抹去银球表面的银屑,抬眸看了蔺浮玉一眼,颔首示意他进来。   蔺浮玉躬身行礼:“仙尊。”   “有劳你,”容涯语气温和,“会煮花茶吗。”   蔺浮玉不明深意,点头道:“会。”   容涯点了点流苏花叶,说:“劳烦。”   蔺浮玉本来是来送东西的,稀里糊涂留在这里煮茶。   传说镇山神树的花叶有一种极其玄妙的功效,可以静心安魂,涤净灵气中的杂质,不过这只是蔺浮玉听说的而已,毕竟没人敢真去薅镇山神树的花叶,这一次还是他跟神树说容涯仙尊要,神树主动给他的。   霜雪天里的仙尊远没有主殿里那般清冷压人,青年慵懒倚着灶台,垂首雕刻银白铃铛,看起来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清贵书生。   他不经意抬眼时,意识到蔺浮玉的疑惑,说:“不必拘束,本尊又不会吃人,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   “弟子听说,神树的花叶可以安魂静心,纯洁灵气,”蔺浮玉心有不解,“可是弟子没有任何安魂静心的感觉。”   蔺浮玉说完,又猜测:“或许泡茶饮用之后才有如此效用。”   容涯莞尔笑了会儿,垂眸在铃铛上刻花,语气清温:“你喝一口就知道了。”   蔺浮玉问:“可以吗。”   青年点头。他看着蔺浮玉,眼中没有白日里的冰冷和高高在上,反而是带着笑的,就像一个脾气很好的同龄人,耐心等着蔺浮玉的反应。   蔺浮玉捧起茶盏抿了一口花茶,这茶还没来得及放糖,入口还带着茶坯的清苦。   茶水入喉,蔺浮玉尝试着运转灵气。   体内灵气没有任何变化。   这和传言中很不一样。蔺浮玉迟疑着,容涯略偏了下头,将一袋冰糖递给他,道:“本就没有你说的那些作用,这些花叶的用处在驱魔除祟,你若是堕魔了,喝了这个可以清醒一些。”   “加三块糖。”他说。   “这是给袖袖的吗?”蔺浮玉意会,他顿了一下,一颗心提起来,问,“仙尊,除了乌山剔骨,还有别的法子拔除魔骨吗。”   “袖袖?”容涯琢磨了下她的称呼,安静看了蔺浮玉一会儿。   心想,袖袖的亲哥哥啊,这样喊也并非不能接受。   青年垂眸,目光虚虚落在乳白色水雾里,说:“没有别的法子,但会剔骨的并非只有乌山。”   他说着,轻哂:“多少年了只会这一招,真是不长进。”   蔺浮玉不明所以,却隐约意识到仙尊的愠怒。   他离开前,问容涯主殿外的弟子们该如何处置。冰柱还没有撤下,至今没人敢走。   容涯摩梭了下铃铛,漫不经心道:“寒冰狱里跪三天吧。”   别说在临云宗,就算是全仙门,都很难找出比寒冰狱更难熬的地方,寒冰狱里跪三天,降一个境界都是轻的。   ……   夜里,月上中天,缀满白花的树枝擦着窗子伸进来,花枝上盈满月光。   蔺绮睡得并不安宁。   她像是跌进一场迷茫大雾。   烟雾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阴森的气息像一座囚牢,死死罩着她,无数冷枪暗箭射向她,鲜血滴答滴答落下来,轻而缓慢的声音冰冷得让人发疯。   长久以来积压的恶念如疯长的枝桠,一下一下抽打她的心脏,脑中无数个嘈杂的声音交错在一起,斥骂、诅咒、蛊惑……   蔺绮的情绪近乎崩溃了,她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往前跑,刺骨的冷风呼啸而过,忽而,她脚下踉跄,跌入一个清冷的怀抱。   蔺绮睁开眼。   青年坐在床头,伸出指尖轻抚她的眼睛,他照旧一身素白,身上有月光的清冷味道。   蔺绮眼睫微眨,觉得眼睛有点干涩,迷糊问:“我在哭吗?”   容涯嗯了一声,把蔺绮扶起来,揽在怀里。   蔺绮趴在他肩头,说:“姐姐,你刚刚是不是走了。”   青年眼帘轻垂,应了声是:“我疏忽了。”   袖袖小猫蹭蹭他的肩窝,她刚做了噩梦,现在没什么安全感,声音闷闷的:“姐姐,不要走,我害怕。”   “不走。”容涯喂了她一点流苏花茶,蔺绮才清醒了些。   他端来熬好的莲子粥,一勺一勺喂到蔺绮唇边。   粥被熬得烂稠,还带着莲子的清香。   她吃饭的时候素来是乖巧的,哪怕堕魔了,看起来也十分温良无害。   她自认为伪装得很好,乖巧温顺,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到底是一手养大的,容涯还是能轻而易举看出她的不安。堕魔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但袖袖年岁太浅,害怕也在情理之中。   蔺绮喝了一碗粥,胃里舒服了些。   青年揉揉她的长发,说:“我帮你剔骨,不会很疼,只是催动魔骨时,你的意识可能会不清醒,不用害怕,我在这儿。”   蔺绮一怔:“现在吗。”   “嗯。”   他握住蔺绮的手。   浅蓝色灵气自指尖流出,没入蔺绮的身体,青年的灵气和他的人一样,温柔且纯粹,没有一丝杂质,流入躯壳时,蔺绮只感到灵池清净,舒展畅怀,就像于炽热盛夏接触到了阴凉井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享受。   蔺绮懒洋洋眯了眯眼睛。   他似乎不知道林守在她灵池上加了卦阵,可以让她保持清醒。   蔺绮眼睫覆下,目光落在青年的手上,有些出神。   清瘦修长的指节,苍白的手背,借着月光,隐约可以看清手背青蓝色的血管。   很漂亮的手,手心、手背、手指,哪里都漂亮,很适合拿来亲吻,如果这双手的主人不生气的话。   蔺绮正胡思乱想着。   忽而,容涯指节一紧。   蔺绮的手被攥得生疼,青年像是意识到了,克制地松了力道,再看,刚刚被他握住的地方,已然一片通红。   “对不住。”他的声音有点哑。   青年脸色苍白,呼吸愈发地轻,额上也渗出冷汗。   蔺绮觉得古怪,忽而想起刚刚喝的流苏花茶,她第一次喝流苏花泡的茶,这茶水的味道和之前喝的都不一样,细细一想,似乎还有花茶之外的味道。她望了望桌上还没喝完的茶水,茶水里飘着符纸的碎屑。   蔺绮自己就是符师,耐下心来仔细辨认,自然知道那里面加了什么符。   ——换生符。   作用只有一个,就是疼痛转移。   难怪她不疼。   认真想想,魔骨早已成了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剔骨怎么可能不疼。   蔺绮倚在青年怀里,指节微动,画了一个符文打在自己身上。   青年惊且怒,斥道:“闹什么。”   蔺绮所有的符术都是他教的,想要阻止她的符文只是抬抬手指的事。   他分出一缕心神,驱散蔺绮的符文。   剔骨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   浅蓝色灵气一点一点削离骨头上的黑雾,其痛苦不亚于凌迟。   剧烈的疼痛如狂风骤雨打来,青年脸上一点血色都无,险些坐不稳,踉跄了下撞上床头,玉冠落地,乌黑长发如瀑垂下,碎发半遮住青年的眼睛,发尾被冷汗打湿。   蔺绮又想些做什么。   容涯把她圈在怀里,声音轻而模糊,低低道:“别闹,再闹你就没姐姐了。”   他嗓子微哑:“袖袖。”   蔺绮抿了下唇。   银白的月光在空气中浮沉流转,一阵风送来梨林清静而素雅的花香。花枝探进窗子轻轻摇晃,抖落一桌的白花。   天地静谧,星月无声。   蔺绮反叩住容涯的手,微微抬首,吻上他的唇。   她学着在书上看到的渡灵气的法子,生疏地把灵气送出去。   容涯怔住。   她又慌乱又紧张,亲吻很不得章法,小猫挠人一样,对着青年的唇又啃又咬,她闭着眼睛,纤细的长睫一颤一颤,伸手抱住他的脖颈,温软指尖在青年冰冷的脖颈上来回游移。容涯垂眸,还能看清她唇上沾的水渍,这水渍还带着流苏花叶的清淡香气。   青年指节收紧,似是不能忍受,阖了阖眼睛。   真要命。 第119章   自千年前背誓之日起, 无止境的疼痛便如流脓腐烂的毒疮,长久以来折磨他的精神和躯体,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痛苦, 如同习惯他的血肉那样。   在这样的痛苦面前, 给蔺绮削骨时转移来的疼痛其实不算什么, 只是疼痛起得突然,让他难以适应,故而才失态。然而,他素日里尝到的一切痛苦, 似乎都不如这一刻令他不堪消受。   心里绷紧的弦乍然断裂。   青年阖着眼睛,酥麻、雀跃、愧怍、不安的情绪交叠着翻涌而上,按常理他该训斥她一顿, 可是舍不得, 舍不得指责, 也舍不得推开她。   从前耐心克制, 不敢寸进;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明白, 他以为将那些难以言说的瞋痴妄念遮掩得很好, 到头来,不过都是掩耳盗铃,自以为是。   蔺绮渡过来的灵气很浅,对他来说只是聊胜于无, 起不来什么作用,他的痛苦也没有轻几分。   可是这些灵气却如鸩酒一般,而他正是沙漠里行将渴死的旅人, 惴惴不安渴求赐予。   他第一次对自己感到绝望。   青年安静了一会儿, 按住蔺绮, 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哑声道:“别闹。”   蔺绮小声说:“没闹。”   她和青年离得很近,微微往外偏了下头,下巴枕在青年肩上。   他害怕剔骨失败,始终不敢松开她的手。   清辉自窗外淌进来,盈满梨林清而冷淡的花香,恰如青年身上干净疏冷的草药味道。   青年脸色苍白,垂着眼睫,眸中清光细碎,朦朦胧胧的,又似有薄雾倾盖,很难让人窥伺他真实的想法。   他唇色很淡,现下比刚刚好一些,至少带了点血色,他的唇不像仙尊本人这样清冷,是温热的,很能撩拨人心。   蔺绮心里酥痒,只觉得青年身上上上下下,不管哪一寸地方都生得清艳独绝,很让人心动,令她难以自持,这样一想,连月光都不再纯粹。   她秉持着姐姐交给她的良好教养,发自内心地谴责了一下自己,又仗着催化魔骨意识不清醒的借口,愈发放纵自身。   她侧枕在青年颈窝,诸事凭心,轻轻咬上他冷白的脖颈,青年呼吸一顿,而后急促了几分,蔺绮低着头,不曾看见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晦暗。   她只是忽然得了趣味,而现在的仙尊看起来又过于病弱易推倒。   常说趁人病要人命。   她也没有那么坏,她只是想亲亲姐姐而已。   无伤大雅。   细白贝齿在青年颈上轻轻摩梭,她咬得很轻,不像发泄,更像毫无章法的撩拨。   容涯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耐心终于告罄,忽而拎着她的衣襟把她拎开。   蔺绮像是无辜的小动物一样,睁着水润的眼睛看他,眼中有一瞬的茫然。   容涯避开她的目光,声音低哑,警告道:“现在停下,我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蔺绮指尖蜷了蜷,姐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态度让她恐惧,可她起初是为了给他渡气啊,她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个自认为很站得住脚的理由,握紧青年的手,又想去亲他的唇。   青年沉默看她,薄蓝瞳仁如霜如雪,带着些许蔺绮看不清的情绪。   这样的目光让蔺绮无端觉得心慌,握着青年的那只手不自觉松了几分,容涯反叩住她的手,蔺绮只感觉到一阵霜冷的寒凉,她大脑空了一瞬,青年把她揽到怀里,俯身垂首吻了上来。   蔺绮的眼睛湿蒙蒙的,脑子有点愣。她靠在青年怀里,指节微缩,弄皱了他的衣裳。   青年的吻细致且绵长,蔺绮有点喘不过气,偏了下脸软软喊姐姐,容涯嗯了一声,单手抬起她的下巴,又一次靠近她,他们两个贴得极近,蔺绮甚至能感知到青年纤长的振颤的睫毛。他的脸也冰凉,如覆在雪地里的冷玉,蔺绮下意识摸摸他的侧脸,青年又吻了吻她指尖。   蔺绮目光湿润,一直是懵的,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青年垂首,轻轻抚了下她眼角悬着的清泪。   四野阒然,万籁俱静。   窗头花枝微微颤抖,零星只挂着几朵素白小花,浅蓝色的灵气自青年指尖渗出,漫入空气里。   桌上放着的茶盏还剩半杯花茶,水面晃荡,倒映着浅蓝色的,恍若被灵气灼烧的月亮。   青年松开她的手,说:“我给过你机会了。”   你没有要。   那就怨不得他卑劣。   蔺绮抓着他的袍角,眼尾带着点微醺般的红晕,有点出神又有点迷糊,她讷讷,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她忽然意识到,灵池里的黑气已悉数散去。   她用神识去探魔骨,原本泛着黑气的一截骨头已经被干净的白骨代替,堕魔好似一场噩梦,如今梦醒,一切恢复如初。   她久久不说话,容涯有点不敢琢磨她的想法。   青年低下头看她,他在蔺绮面前素来没什么高高在上的架子,单论此时姿态,甚至称得上卑微。   他压下心中酸涩,垂着眼帘,目光清和,声音轻轻的,温和问:“喜欢姐姐吗。”   蔺绮眨了眨眼睛,难以想象世上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她伸手环住青年的腰,下巴蹭在他颈窝,眉眼弯着,亲了亲他冷白的下颌。   蔺绮的亲吻浅尝辄止,却如美梦一般让人陷落。   容涯静了一瞬。   霜雪天里只有风声,一簇一簇藤萝挂在高墙上,风过时,花叶沙沙作响,月色清静,花叶翻卷如潮。   容涯垂首,轻轻亲了亲她眼尾,吻去湿润的清泪。   他从未如此清醒地沉沦过,绝望和愉悦的情绪如礁石和海浪,明明是相隔的两端,却在某个时间相互碰撞,只在顷刻间,礁石破碎,浪潮泛滥。   他深知世人情性难免,欲望泛滥,多年来一直冷眼旁观,兜兜转转,才知他也不清白。   ……   次日。   此次仙门大比似乎命运多舛,总被各种事打断,第二试往后拖了一日,终于在这个晴暖的冬日结束,按照程序,待会儿应是公布排名的时候。   试剑台下早已人声鼎沸。   本着善始善终的原则,蔺绮还是去了试剑台,耐心看完了最后一场比试。   她参加仙门大比,一是想要榜首可以得到的那条灵石矿脉,这是每一届大比榜首都会拥有的东西,二是想昭告仙门,姐姐把她教得很好,她并不比仙门里正常修行的弟子差。   但是在容涯仙尊出现的时候,第二个目的似乎就没必要存在了,毕竟没有人会狂妄到看不起仙尊。   蔺绮待在试剑台四周的看台上,很明显地感觉到周围人对她态度的变化。   先前看不起她的长辈们见了她,一个两个都十分和蔼可亲,好像蔺绮是他们素未谋面的亲孙女一样。蔺绮不喜欢他们,对他们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他们见蔺绮抗拒,讪讪远离,不敢再来打扰。   “你口中的姐姐就是容涯仙尊,你怎么不早说,你要是早点告诉仙门,便不会有后面的事了,谁还敢算计你,”蔺轻梨看见她,又惊又气,绕着她转了一圈,惊讶地发现她身上一点魔气都没有,傻了一会儿,咋舌,“不会吧,这都可以,仙尊他不是剑尊吗?怎么还会这个?”   蔺绮撑着下巴,软声道:“我的符术就是姐姐教的啊。”   而且,哪怕她真得告知所有人,这件事大概还是会发生。   她不相信这件事完全出自云海天州的手笔,至少单从晏权的死来看,乌山肯定参与了,蔺绮甚至怀疑,他们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   殷无相想控制她,以此来威胁姐姐,所以才会费那么大工夫,甚至不惜牺牲一个圣子。除此之外,蔺绮想不到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蔺绮懒洋洋眯了眯眼睛,望远处连绵不绝、云盖雾罩的山峦。   蔺轻梨反应两秒,点点头,顿悟道:“也是。”   连符术都那么精通,会点其他的也不奇怪。   她在蔺绮身边坐下,郁闷谴责:“你怎么不早说。”   蔺绮知道她问的是姐姐的身份,眼睛眨眨,漫不经心道:“没必要呀。”   “而且,哪怕我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   昨日青宫都出现了,也没有人相信容涯仙尊会出手救她。   蔺轻梨似乎也想到这一茬,诡异地沉默下来。倘若有一天,蔺绮突然告诉自己,她口中一直说的姐姐就是容涯仙尊,自己也不会相信。传说就是传说,很难落地。   这时,嘈杂的喧闹声自东面而起,高台一侧似乎出了点动静,人头涌动。   “哪怕容涯仙尊出现我都能理解,毕竟蔺大小姐在这儿,但是卦圣为什么会来啊,他不是一点都不在乎仙门大比吗。”   “他那么多亲传弟子参加了那么多届仙门大比,也没见卦圣他老人家出来看一眼,他这次怎么突然就来了。”   “……”   蔺轻梨也觉得奇怪。   她抬眸往前望。   一个青年模样的人穿着黑衣,兜帽拉得很低,盖住了眼睛,微微蜷起的发尾自肩头垂下落在胸前,他站在高台上,双手瘦净苍白,手上缠线,两指拈着一枚古旧铜钱。   林守的目光在人群里来回扫动,落在蔺绮这里。   他拈了下铜钱,顷刻间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蔺轻梨眯起眼睛,心生疑惑,一转头,对上林守那双漆黑的眼眸,被吓了一跳。   “你吓到小师姐了。”蔺绮说。   林守对着蔺轻梨,说了声对不住。   言罢,转头看向蔺绮,对她发表免责声明:“我发誓我不是故意出去的,我算到了,但我真得不知道这件事会发生得那么快,而且我把我算到的东西都跟容涯说了,他说知道了,他肯定也没想到。倘若知道这件事第二天就会发生,我也不会连夜进秘境。”   蔺绮觉得古怪,哦了一声,睁着乌黑漂亮的眼眸看他,问:“你那么害怕干什么。”   林守心酸:“你不知道,你每次出事,容涯找不到人发脾气就会迁怒我,祖宗,我活得很艰难啊。”   蔺绮忍不住笑出声,抬手轻轻拨了拨被风吹乱的长发。   这时,林守似乎注意到什么,一下子怔住了。   “……”   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到她细颈上一点嫣红的痕迹上,心中似有惊雷炸开。   他一向以为自己是个开明的长辈,曾经也想过蔺绮有可能喜欢上什么人,和仙门中的许多人一样,寻个道侣共度此生,但真正看见这些证据,内心还是不可控制地掀起滚滚波涛。   他顿了顿,指节微抬把铜钱抛至半空,铜钱中央的孔洞里泛出诡秘灵气,一下子将蔺绮裹住,带她去了望月派暂歇的台面。   高台上的长老和弟子们看见忽然出现的人,惊了一下,林守摆手让所有人都下去。   他欲言又止,望了蔺绮好几眼。   蔺绮觉得他莫名其妙,问:“你怎么了。”   林守犹豫了一会儿,斟酌措辞,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蔺绮意识到他的目光,有些别扭地拉了拉衣领,含糊应:“嗯。”   林守心梗,想了想,道:“这件事还是先别告诉容涯吧。”   蔺绮心知他误会了,没有解释,哦了一下,使坏道:“为什么。”   林守心道这有什么为什么,说:“他素来觉得天下所有人都配不上你,若是让他知道你有喜欢的人,绝不可能同意,你说了也白说。”   “我同意。”清温的嗓音在高台上响起来。   林守顿觉毛骨悚然,他抬眼,望化雾出现的青年,空中的蓝色粒子还没有散去,青年长身鹤立,目光温和,朝林守颔首:“谁说本尊不同意。”   林守给他一个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的眼神。   他惊惧:“你被夺舍了?” 第120章   淡淡的云翳遮住日头, 空气渐渐凉了下来。没一会儿,天上开始飘雪。   林守出了望月派的看台,有些出神, 一头往树上撞, 彼时林掌门正好路过, 慌忙拉了他一把。   “老祖。”林掌门对他行礼。   林守却十分浑噩,意识模糊,好似经历了什么巨大变故,他盯着林掌门, 眼神涣散,久久没有动静。   林掌门被他看得额冒虚汗,心里发慌, 不知过了多久, 眼前的青年才终于回过神一样, 拍拍林掌门的肩, 止不住地叹气。   “老祖, 发生何事了, 是晚辈……”林掌门惴惴开口。   林守抬手止住他的话茬,摇摇头,又长叹了一口气,心思怅然:“畜生。”   “畜生啊!”   林掌门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敢说话。   “何至于此,”林守捏着铜钱,似是十分不解, “我怎么算不到呢。”   “我堂堂卦圣, 怎么连这个都算不出, 若是算出来了, 又何必去自取其辱。我单知道他轻易不可能同意,我就不该问,是我活该,是我自取其辱,”他语气幽幽,“我活该啊。”   “我当真觉得他清高,那么多年,我敬佩他公正慈悲、清贵雅正,他背后给我一闷棍,他还是人吗。”林守眉心紧皱,很是惆怅。   林掌门第一次见他这么多话,有点被吓到了。   “老祖。”   “别喊我,你当我死了。”   林守摇头叹气,惨然一笑,略一拂袖,于顷刻间化雾离开,兀自寻了个清静地方自闭去了。   林掌门在原地杵着,想不明白自家老祖宗发的什么疯。   **   洋洋洒洒的雪飘落下来,碎玉一般。   容涯站在高台上,微微拂袖,浅蓝色灵气没入云霄,天空乍然放晴,柔和天光倾斜而下,空气中弥漫着细碎金光。   很快,试剑台上,长老开始宣告排名。   排名自后向前揭告,但其实没什么悬念,大比进行到现在,鲜少有人不知道自己的位次。   “甲等第三,秦罗衣。”   云海天州的席位上,秦罗衣一身华贵裙裳,姿容绝色,起身往试剑台去。   容涯仙尊素来宽待仙门,这次竟如此干脆废了秦掌门的修为,足见其愠怒之深。   云海天州不敢再让秦掌门出现在仙尊眼前,以养伤之名向仙门众人解释。秦显金丹破碎之后,再没有人跟秦罗衣争云海天州继承人的位子,这次掌门又出了变故,她在云海天州内的地位一下子水涨船高,席位也在云海天州最前面。秦罗衣这几日心情一直很好,给霜雪天送了不少东西。   “甲等第二,蔺浮玉。”   蔺浮玉依旧穿着一身白金长袍,做往常装束,他从临云宗的席位上站起来,对身边长辈行了一礼,却没有上去,站在原地安静等蔺绮。   “甲等第一,蔺绮。”   伴随着一声唱和,无数目光投过来。   临云宗最前面的席位上,蔺浮玉伸出手,红衣少女眨了眨眼睛,软软说了声谢谢哥哥,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她的性情一如往日温软,众人见她,好似又看见半年前,那个初至临云宗的少女。   彼时所有人当她单纯无害,好似林间小兽,带着仙门养不出的单纯和稚气。   谁能想到,那个他们以为在小山村里长大,从未接触过仙法的凡人会超越仙门所有天之骄子,一跃成为仙门大比的榜首?   谁能想到,那个传说中的小山村,竟然在仙尊隐居的仙山下。而临云宗弟子口口相传的,养大蔺绮的那个散修,竟然是仙门供奉千年的存在。   蔺绮出现在临云宗的半年,整个仙门好似都陷入一场大梦。   此时阳光普照,所有人都有一种恍惚之感。   蔺绮和蔺浮玉并肩,往试剑台上走。   她今日依旧一身鲜红衣裳,和她来临云宗时穿的一样。   乌黑长发柔顺垂下,发尾结红绳,绳上系着银白铃铛,清风吹来,铃铛轻轻作响,清脆的响音落下来,好似唤醒梦境的仙音。   蔺绮站在人群中央,微微抬头,目光越过稠密人流,落在高台上。   青年浑身素白,身姿挺拔,注意到她的目光,眉眼轻弯,含笑望下来。   青枫叶飘落而下,树上鸟鸣啁啾。   蔺绮朝他挥挥手。   她站在试剑台上,长老将矿脉契书给她。   她往下望,台下有仙门弟子无数,山下烟雾迷蒙,隐约可见炊烟人间。林间古钟撞了三下,浑厚钟声如月下潮汐,一浪一浪涌出树林。   蔺绮抬眼,对上青年温和的眸子。   他站在高台上,日光疏疏落在他发间,光晕带了点细碎的金,将青年身上的清冷气也衬得柔和了几分。   他背后是云遮雾绕的薄山山系,山石连绵,光辉灿烂。   蔺绮拿了矿脉,很开心,下了试剑台之后就往容涯仙尊身边跑。   她抓住青年的袖子,撕了一张传送符,将仙尊带到罕有人至的幽林里,炫耀一样,拿着契书在仙尊面前晃晃。   青年背靠着树干,安静笑了会儿,蔺绮踮脚,动作轻柔,贴了贴青年冷白的侧脸,小声问:“姐姐,你会为我骄傲吗。” 第121章   这对仙尊而言, 甚至称不上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他微微偏了下脸,回应蔺绮的触碰,额头轻轻扫过她乌黑的长发。   蔺绮发间带着皂荚和山茶花的疏浅味道, 恰似雨水冲刷后明净的山林, 给人一种清静之感。容涯认真说:“我从来都为你骄傲。”   仙门大比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他年少时也得过大比榜首,那时将其视作稀松平常,并不觉得有什么,然而, 这个头衔一旦跟蔺绮有了牵连,在他心里的形象便顿时变得贵重耀眼。   蔺绮没说话,眉眼却弯起来, 睁着清润明亮的眼睛看他。   青年从来都知道她好看, 可是曦光洒下落在她身上, 他还是晃了神。   **   大比彻底结束后, 仙门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平静。   乌山神祠为了引诱更多年轻弟子参加仙门大比, 借此次大比由乌山筹办的便利, 伪造证据,四处散布天行榜前十可以到容涯仙尊座下修行的谣言,他们原本想的是容涯在青要山闭关,不可能出来, 却想不到他会因为不放心蔺绮独自待在仙门而出关,甚至亲自进了秘境。   这件事本就是谎言,自然难以兑现。   眼见事情败露兜不住地, 乌山神祠仅剩的几个掌事长老不得不将真相告知三大派, 三大派管事的掌门或长老们审查不力, 不得已, 一起来向仙尊请罪。   他们在主殿见识了仙尊愠怒的样子,这次来也是满心惶恐。   让他们惊喜的是,容涯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   这一天,蔺绮忽然来了兴致,想自己给自己泡花茶,仙尊在给她摘流苏花叶。   说是摘,其实就是仙尊站在镇山神树下,看神树颤颤巍巍揪自己的花和叶子。   他们一齐出现在仙尊面前,跟他解释这桩谣言。   容涯仙尊神色不变,似乎只是听说了一件等闲小事,温和说:“他们既然相信了,还期待了那么久,这件事就是真的。承蒙不弃,让他们来采荷宫吧。”   仙乐灌耳,喜从天降。常说仙尊宽仁,众人今日才知传言不虚。   长老们走后,容涯去了一趟苦牢。   **   苦牢。   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这里的日月永远升不起来,无声的黑暗充斥着整个空间,牢狱里平静得像一滩死水。   殷无相坐在一处凸起的石块上,当然,也可能不是石块,而是哪个倒霉蛋枯朽的骨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很难真正确认这是什么,也没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   起初,他还能将自己的灵魂附到他精心准备的躯体上,代替他们在苦牢外正常生活,但最近他忽然发现,这种方法失效了。   他知道这其中必然有林清听的手笔,林清听或许杀了他们,或许没有,但殷无相知道,林清听很快就会来找他,然后拖着他一起死。   这时,苦牢里开了一道无形的门,黑暗中出现一抹光亮,那光是乳白的,自然的,带着外界湿润的青草气息,苦牢里关押的恶徒骚动起来,在看清来人后,又心照不宣地静默下去。   殷无相眯起眼睛,望光亮处的青年。   他披了一件简朴的素白袍子,单手拿着一盏正在燃烧的白烛灯。   光芒陡然照进眼里,殷无相有点不适应,摸摸干涩的眼睛。   他知道林清听的来意,也坦然接受自己的死局,但事到如今,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语气疲惫:“林清听,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一定会杀了你,锦甘道七千条人命足够你死千百回了。”   千年前林清听堕魔,杀锦甘道七千百姓,在仙门掀起轩然大波,无数人恨不得抽其筋骨啖其血肉,那一年殷无相任临云宗主,下的判决是废除修为、流徙千里。   容涯看了他一会儿,烛火微晃,映着青年清冷而寂静的眼睛,他的目光让殷无相无端发慌,半晌,青年开口,似是在提醒他:“你杀不了我。”   彼时仙门上下,只有林清听一个化神。   那年他十七岁,修为早已超越了他师尊,甚至可以睥睨仙门任何一个人。连流徙时的枷锁都是他自愿戴上的。   殷无相也想到这一点,这句提醒就像一个巴掌,破空甩到他脸上,他脸色难看,讥讽道:“是,你是天才,全仙门所有人都不如你,可是你这样天才,为什么会沦落到那种境地?”   “你去锦甘道救人的时候,怎么想不到临行前的酒里下了魔蛊;你跪在主殿外想自证清白的时候,怎么没人愿意听你说话;你押上一半魂魄和通身灵气,求我送锦甘道七千人进轮回的时候,怎么想不明白魂魄既散则灰飞烟灭的道理……林清听,你所有的痛苦都是你自找的!你谁都怨不了。”   一千年太长了,一件事任从前如何惊心动魄,在这漫长的时间跨度上,都足以湮灭无痕。   现在,全仙门都知道容涯仙尊,知道他的传奇,知道他的功绩,视其作昭昭日月,将其奉作神灵。鲜少有人知道林清听这个名字,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很多年前,那个在千夫所指万民唾骂之下,沉默着自废修为的少年。   下了魔蛊的酒是他给林清听的。   他在林清听身上用的手段,和近日用在蔺绮身上的差不多。   堕魔后,林清听经历的和蔺绮经历的差不多,不一样的是,林清听运气不大好,蔺绮背后至少有林清听,林清听背后空无一人。   殷无相时常记起那一天。   那时下了雪,天色是灰的,地上铺着惨淡的银白。   林清听去锦甘道前穿的是霜蓝衣袍,堕魔后接连受审三个月,也没有工夫换,依旧一身蓝,可惜身上沾满了血和灰,很不体面。他站在雪地上,形销骨立,脸色苍白,看起来就像一个即将消逝的惨淡生命。   “小师叔好可怜。”   有人嗤笑:“锦甘道死了七千多百姓,他们可不可怜?他们活该去死?”   “小师叔以前不是这样的。”   “堕魔了都一个样,你跟魔物讲什么人性?”   “执剑者应有浩然正气,护天下,守苍生,这样的人不配拿剑。”   “……”   无数私语声在主殿外响起,林清听始终没说话。一个外门小仙童御剑御得还不熟练,不慎撞到他,锋利剑尖擦着他的侧脸一闪而过,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鲜红的血液留下来,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小仙童在雪地上滚了几圈,白着小脸看他,被吓哭了,浑身哆嗦说对不起。   蓝衣少年摸了摸血痕,怔了一会儿,轻声说没关系。   一堆执法长老围住他,面色戒备,所有人都害怕他发狂后杀人。   化神堕魔,一旦失去意识被魔骨操控,仙门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死路一条,围上来的执法长老每一个都带着壮士割腕般的悲壮。   少年看出他们的害怕,没说话,也没劳他们动手,自己废掉了化神修为。   他被押解着走下山道,离开前回头望了一眼山门,发现了隐匿气息的殷无相,少年清澈的薄蓝瞳仁中闪过一丝光亮,很快又黯淡下去。   殷无相知道,林清听期待着他敬仰的师尊会相信他。   但林清听不知道,锦甘道是他尝试着将人变成魔物的试验场。所以,自林清听和他大吵一架、决定去锦甘道救那些愚蠢百姓的时候起,他就没打算再让少年在仙门待下去。   他需要和他一起操纵仙门的同谋者,而不是清正固执的傻子。   少年走后,殷无相陆续收了几个徒弟,珠玉在前,他看谁都觉得没有天赋且十分愚蠢,虽然不想承认,但少年时的林清听确实是他见过最灿烂耀眼的人。   少年没有修为,独自一人待在魔物遍地的域外荒野,过得很艰难,他动了恻隐之心,去域外找到他,说可以带他回宗。   少年沉默了很久,放弃回临云宗的机会,求他让锦甘道七千百姓重入轮回。   直到现在,殷无相仍清晰记得他的愠怒。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他气极了,痛骂他没出息。   那一刻,殷无相彻底放弃他,那时他控制不住自己造出来的魔物,他假意答应,以百姓残魂需要温养为由,骗林清听交出一半魂魄,拿去供养魔物。   此后很多年,乌山神祠造出来的魔物都靠林清听的魂魄和灵气供养。   再后来,林清听发现锦甘道的真相,和他决裂,杀了他一次,林清听受誓言反噬,千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痛苦。   三年前,林清听发现天地间许多魔物都受他那一半魂魄供养,查到了乌山,自然而然知道了乌山大祭司就是他的转世。   现在,林清听又要来杀他一次。   殷无相知道林清听不怕死。   太过理想的人,接受不了自己身上带着一点罪孽,灵魂有一点瑕疵。   林清听就是这样的人。   ——锦甘道的杀孽分明不是他刻意造的,他也知道,但他为那些低贱的百姓痛苦了那么多年,千年来素衣服丧,让殷无相十分不能理解。   他眯着眼睛,被烛光照得恍惚。   他问出困惑自己千年的疑问:“林清听,我是你师尊,你为什么要为了那些低贱的凡人杀我?”   容涯仙尊望着殷无相,他们有上千年没有这样温和地聊过天,听见他的问题,有些陌生,又觉得奇怪,“命在苍生”分明是殷无相带他进山门时、告诉他的第一句话,但殷无相已经忘记了,一条路从头走到尾并不容易,有的人似乎在路的半程就走丢了。   白色蜡油滴到他指上,仙尊薄蓝的瞳仁中映着清和烛光,他道:“入仙门之前,我也是低贱的凡人。”   烛火摇晃,殷无相没说话。   “而且这次我不杀你,”他对殷无相说,“你会待在苦牢里,永远也不会死去。”   殷无相的眼神中顿时生出一丝快意,他仰天笑了几声,像是忽然抓住他的把柄一样:“你也怕死吗?哈,你也会怕死?”   “林清听,你不是很清楚怎么让我彻底去死吗,拿你的灵魂来镇压我,让我永世不得翻身,和我一起去死,否则你永远困不住我,等这个躯体死去的那一刻,我会转世,然后获得新生,你拿什么困住我?”他盯着林清听,想从青年平静的脸上找出一丝慌乱,但是没有,那双清冷的蓝色眼睛他看了很多年,从明亮到温和,从来没有出现过慌乱的情绪,殷无相厌烦这样的林清听,他心里忽而涌起无限的怒火,他眼睛里满是血丝,暴喝道,“林清听,你怕什么?!和我一起去死啊——”   青年站在他面前,至始至终都十分平静。   他甩出一张符,流畅漂亮的符文打在殷无相身上,这符文似乎藏有无尽的生机。   殷无相感知到符文的力量,顿时愣住,待意识到这张符的意义,他心中不可抑制地涌出慌乱,手心直冒虚汗。   容涯看着他,语气平静,说:“三年前,我确实想过和你一起去死,现在我放弃了。”   他自以为这一生过得十分失败。   多年来,深恩负尽,罪孽满身,倘若真有弥补的机会,腐朽骨相尽可凭之作古。   现在却不敢死,也舍不得。   青年垂眸,乳白色烛光疏疏落在他眉间,他轻轻咳嗽两声,忽然笑起来,说:“这符不是我画的,你应该能猜出它的主人。”   殷无相始终沉默,脸色是惨淡的灰白。   “我以后不会再来了,”容涯不需要他的回答,最后看了他一眼,说,“师尊,后会无期。”   烛灯熄灭。   黑暗中,只有一阵空茫。   **   容涯离开苦牢时,外面正在下雨,山间雨雾朦胧,他站在山道上,忽而听见一阵清脆响音。   容涯抬眸朝前望。   蔺绮一身红衣裳,穿过烟雨朦胧的青石板路。   她看见树下的青年,清润漂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蹦蹦跳跳往这里跑来,红豆耳铛轻晃唱响。   容涯有些恍惚,朦胧细雨打在身上,他伸手拦住刹不住车的漂亮袖袖,把她揽到怀里,蔺绮唔了一声,蹭蹭青年素白的衣裳。   “姐姐,我刚刚找不到你。”蔺绮有点郁闷。   “我刚刚去见了个人。”容涯温和的声音落在花树下,纷纷扬扬的雨丝洒下来,微微打湿青年的长发,他抬手帮蔺绮挡住雨,还想说什么,忽而顿住了。   蔺绮轻轻推了推他:“然后呢。”   仙尊不想跟她提起殷无相,说:“然后多谢袖袖的梨花生符。”   “然后呢。“蔺绮又问。   青年没继续这个话题,垂首笑了下,轻声说:“没有然后了。”   他省略的细节过分得多,蔺绮不是很满意,又控诉他说话说不清。   她声音软绵绵的,听来十分让人心动,他并不想让这种鄙陋杂事占据她的心神。   在他心里,始终有一些别的话想说给她听。   比如,从前霜雪天其实很少下雪,我常常让它落雪,实则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而不想让你离开,望在生命尽头多看看你;   比如,每个清早,躲在山茶树里叽喳乱叫的是一只蓝尾山雀,它吵你安眠很让我烦心,然而它总在我面前夸你好看,我便不好意思再为难它;   比如,青要山的春天快到了,春日里的青要山远比冬天的漂亮,什么时候一起回家;   再比如,我很喜欢你,我们有没有可能结为道侣。   容涯情不自禁,吻上她的眼角。   蔺绮还没说出的话卡在喉咙里,她杏眸睁大,耳尖泛起醉醺般的红,唔了一声,嘟囔道:“怎么、怎么这样啊,不正经。”   “哪里不正经,”容涯拨弄她长发,说,“仙门规矩都是我定的,我做什么,什么就是正经事。”   不讲道理。   蔺绮捂住耳朵。   容涯拨开她的手,清瘦修长的指节插入她指缝。   他扳过蔺绮的脸让她看自己,薄蓝瞳仁一如往日温和,说出的话却十分不合仙尊清贵斯文的身份:“怎么不让亲?”   蔺绮的声音软绵绵的,控诉:“你不提前跟我说,我都没有心理准备。”   “有什么值得准备的。”微凉指尖触到蔺绮发烫的耳朵上,她这样的反应似乎愉悦了仙尊,容涯轻轻垂首,敛眸笑了会儿。   蔺绮忽然从他的眼睛里,找到几分仙尊少年时肆意张扬的影子,然而他非但不反省,还将刚刚的行为视作理所当然,很是可恶。蔺绮决定不跟他说话。   这时,青年贴近她,似是在恪守她的要求,温声问:“可以亲吗。”   “……”   蔺绮心里泛起一阵酥麻,抿了下唇,移开目光不看他,语气含糊:“一下下。”   她又听见容涯清而温沉的笑。   清苦的草药气拢下来,树叶交错归拢,微光疏疏穿叶而下,山雾潮湿泛滥。   青要山很快就是春天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