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 为师求你别卷了   作者: 岭南佳荔   文案   作为第一仙门凌虚宗门下的弟子,许幻竹从未停止向前的脚步。   她刻苦修炼,心向大道,以为终能走向圆满。   却在无意中勘破天机,才知命运的棋盘早已定下轨迹。   天地无穷,宇宙浩渺,人便如沧海一粟,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挣脱既定的命运。   从此,许幻竹不再嗜剑如命,遁离宗门,找了个小门派,混了个没用的师尊头衔。   终日吃酒养花,潇洒快意,本想着就这么逍遥余生。   后逢仙门大比,莫名其妙收了个徒儿,从此打破了她平静无波的摆烂生活。   那徒弟长得好看,资质绝佳,善解人意,哪哪都好,就是过分勤奋刻苦,像极了当年的她。   她本该高兴,这白捡的徒儿勤勉自觉,不劳她费心。   可……   徒弟日夜颠倒,闻鸡起舞。   她本在房内呼呼大睡,他一个剑风扫进房内,力量分明强悍可怖,却睁着眼示弱。   可怜巴巴一句“师尊教我”,她被迫日日起身与他练剑。   徒弟参加秘境试炼,勇夺第一,她本在院中养花逗鸟,他拿了一箩筐宝物堆到她跟前,兴冲冲一句“师尊快夸我”,许幻竹被迫受邀去宗会发表感言。   年终评比,徒弟带着破落师门生生卷到了仙门榜第一,连带着将她也卷到了仙尊榜榜首,过往瞧不起许幻竹的其他门派纷纷被压在下面,不敢噤声。   许幻竹终于忍无可忍,指着少年的鼻子喊道:“为师求你别卷了!”   *   时霁是仙门四大家之一时家最小的孩子,是家人用心呵护的宝玉明珠。   少时突遭变故,受尽冷眼,一夜之间,一无所有。   留仙坡与许幻竹初见时,时霁受尽九道天罚,伤痕累累,满身泥泞。   一场大雨,冲掉他所有的自尊与骄傲。   泥泞血泊中,许幻竹向他撑起一把伞,也罩住了他整段阴暗逼仄的岁月。   彼时,她是第一仙门座下弟子,前途无量,他是被灭了族的罪人,微如尘泥。   十年后。   时霁咬着牙,一步一步,从荆棘台走向离华天,成为第一个从下九州走上天界的人。   仙界大比,光风霁月的少年所向披靡,剑尖所指,无人能挡。   此时,他是整个仙界风头无两的新起之秀,她是角落里小师门中被嫌弃的废物师尊。   看她高楼起,看她高楼塌。   举世无双的男子指着高台角落里眉眼倦怠,神游云外的女子,吐字如玉:“我要做她的徒弟。”   后来,废物师尊不止一次对时霁说:“你值得更好的人。”   少年眉眼清透,声如朗玉:“你就是最好的人。”   -----------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咸鱼师尊x白切黑卷王徒弟   立意:积极向上,自立自强 第1章   留仙坡的秋雨淅淅沥沥,不见停歇,如伞般擎起的树下渐渐圈出一道雨帘。   雨水溅湿裙角,许幻竹站在树下等人。   秋夜寒凉,雨水气带着泥土腥气传来,这味道透过雨帘送至鼻尖时还藏着股血腥味。   她眉头一皱,寻着那味道回头,只见粗大的树干后面透出一片单薄的衣角,被雨打着蹚在满地的泥泞脏污之中,掩盖了衣裳本来的颜色。   她举着伞上前,绕过树根和地上带着血色的雨水,停在那人跟前。   地上是个孱弱小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此时虚虚地靠在树根上。   顺着他苍白的脸往下看,只看到他的脖颈上、胸膛上、手臂上交错着细密斑驳的伤痕。   整个人横在风雨中,似一张用旧了的纸,仿佛一阵风,一片雨就能将轻易他扯碎。   那人好像感受到有人来,忽如小兽一般警惕地睁开眼。   那双眼睛空洞失焦,目光投在暗夜中,是化不开的苍茫悲凉。   他看不见。   许幻竹斜了斜伞柄,落到少年身上的雨水被伞面挡在了外面,在两人周围倏然拉起一道圆形的雨帘,地面泥泞的水坑里映出一站一坐的两道人影。   有风吹过,叶动婆娑,树上积蓄的水珠扑扑簌簌落下。   许幻竹摸了摸微凉的脖颈,顺着冷风开口:“这时节雨多夜长,秋日寒凉。但耐心等一等,未必不会雨过天晴,春暖花开。”   少年没什么反应,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她偏过头,从她这个方向往下看,能看到他睫毛上挂着的水珠,直挺英气的鼻梁和浸在雨水中的没什么血色的唇瓣。   她忽地心下一颤,这孩子,好像也听不见啊。   冰冷、疼痛、绝望、狼狈,一颗心碾碎在泥里……那时的她大概也是这副模样吧。   许幻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向腰间坠着的一块玉坠,是一片竹叶的形状。   玉坠子冰凉,但捏在手里,又很快生出一份温润的质感。   手覆在玉叶吊坠上,她突然想,若是当年的她没有遇见凌清虚,现在又会在哪里?   雨水渐渐,她一时间忘了离开,就这么替他遮了片刻的雨。   直到树后响起一阵脚步声,许幻竹才回过神来,缓缓松开握着玉坠的手。   她猜想应该是柳山斋来了,许幻竹今夜来此等他,还有十分重要的事。   于是不再逗留,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俯身塞到了少年怀里,便急匆匆地转身走了。   后来原地只剩下少年茫然地捏着药瓶,一只手抚上自己的手背,轻轻摩挲。   刚刚那人凑近的时候,腰间坠着的玉石划过他的手背,温温的,有叶脉的肌理。   他彼时尚不在意,一路崎岖波折过后,回望时才发觉。   就是这一点点的温暖,如暗室逢灯,助他良多。   许幻竹从树后出来时,柳山斋已在一旁站着朝她挥手。   他迎上来,又往树后望了一眼,问道:“时家的那个孩子,你认识?”   柳山斋与许幻竹相识三年有余。   外头都喊她“冰山美人”,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夸赞人的词汇。   毕竟如今的修真界,推崇“互助”,“友爱”,“相亲相爱”等等充满温度的词汇,像许幻竹这样冷冰冰的,最不受人待见。   而自从与她认识以来,柳山斋十分清楚,许幻竹是个嗜剑如命的人,整日里的生活枯燥无聊得很。除了修炼就是修炼,偶尔破天荒时会与他喝上一杯,也就是喝了酒,才能听她聊几句真心话。   是以,柳山斋未见过她有这般多管闲事的时候。毕竟她与凌虚宗门中的师兄弟之流,平时交情也是淡淡,可见她不是个热心热肠,善于与人结交的人,更显得如今这番举动,有些稀奇。   “我不认识,就是觉得看着有些可怜罢了。”   许幻竹等他过来了,两人一同往东边的方向走去。   柳山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忆起许幻竹送药的场景,好像想起了什么,“我看你刚刚给他的药瓶,看着有些眼熟。”   许幻竹:“没错,就是上回在你那儿拿的。”   柳山斋:……   大概是长年同人打交道的缘故,柳山斋一张嘴从来闲不住。一路上,他与许幻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就是没问她去焚山做什么。   许幻竹一直觉得,他这人虽然话多了一些,但有个十分好的优点。   那就是不该问的事情,即便是再好奇,他也不会问。不然以许幻竹这样不爱吭声的闷葫芦性格,是决计没可能与柳山斋成为朋友的。   “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魔域焚山可不是你一拍脑袋说进就进的。不管你是准备去做什么,可千万要想清楚。”   大半夜的,许幻竹突然传信给他,说要去焚山,让他带路。要不是看在许幻竹与他相识颇久,帮过他几次忙的份上,他还真懒得管这闲事。   “啰嗦。”   魔域焚山,在修真界和魔域交界之处,是块位置尴尬的地界。说起来更像是黑白地带,既不由修真界管辖,也不归属于魔域。   焚山神秘,相传其中藏有许多仙丹妙药、法器宝物和功法秘籍,令人向往。   不过这样既特殊又富贵的地方,却鲜有人造访。   只因为焚山有一道奇怪的限制,只有阴年阴月阴时阴刻出生的人才能进去。   “我只能送你到这了,沿着这路口往前走就是。”   柳山斋停在黑底红字的大石块前,与许幻竹告别。   “我知道了,今夜多谢你。”   许幻竹朝他点点头,踏上带着湿热气的土路,往前走去。   “许幻竹。”她才往前走了几步,柳山斋突然叫住她,等她回头后,只看见柳山斋嘴唇微动,发出的声音片刻间被没入风雨中。   大概说的是什么千万保重,万事小心之类的话。   她没在意,点点头后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许幻竹一脚踏入焚山后,外头的雨势渐大起来。   大雨滂沱,同样打在凌虚宗后山的岩洞上。   凌清虚站在抿霞洞的檐下,雨水顺着石柱淌下,落在他脚边,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很快又隐在浩大的雨势中。   大雨如注,下得看不清近处的景色。   君云淮撑着伞,从远处破开雨幕而来,停在凌清虚身边。   “恭迎师尊出关,此处雨大,师尊快随弟子进内室去吧。”   “许幻竹呢?”   凌清虚身形未动,突然掀开眼帘,眼平无波,冷冷扫向君云淮。   外头风雨急乱,却丝毫未能影响这位凌虚宗掌门洞若观火,明如澄镜一样的双眼。   君云淮将伞放在一边,双手交握着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回他:“弟子不知。”   头顶传来一道冷哼,君云淮偷偷抬眼扫了扫,瞧见师尊紧绷的下颌,感受到逼仄的岩壁下涌动着的威压,又低了低头嗫嚅着道:“回师尊,她……去焚山了。”   “你诓她去的?”   君云淮听见背后炸开一道水花,雨水被凌清虚的怒气裹挟着撞到身上,后背湿了一大片。   他放下手,缓缓直起身,似乎是做了一番挣扎:“师尊,我妹妹她等不起了!您救许幻竹回来,教她修行,带她入道,给她寻各种修身固体的丹药,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我要做什么,该做什么,轮不到你指点。”凌清虚一脚踢开君云淮横在身前的伞,提步迈入了雨帘。   “您是不是心软了?许幻竹来凌虚宗三年了,弟子每回提那件事,您总说心中有数,却迟迟没有动静。您不要忘了,我妹妹是为了谁才变成这样的。您亲口答应过我,一定会救醒她的!”   君云淮近乎声嘶力竭地叫喊声终于叫凌清虚顿住了脚步,他这样化神期修为的大能,只消动动手指,雨水根本落不到身上。   但此刻他身上的蓝色宗门长老服被雨水打得湿透。   他在雨中站了足足一刻,一声叹息落入雨中,轻得快要听不见。脚尖终于不着痕迹地从朝着宗门外的方向转了个头,往寝屋走去。   君云淮总算松了口气,忙不迭跟了上去。   最近一段时日,凌清虚闭关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久了。许幻竹只当是他到了要突破的关口,才会如此频繁地闭关修炼。   直到今日大师兄君云淮无意中同她说起,她才知道这是师尊的旧伤,只有焚山的冰芝才治得好,找不到冰芝,就只能硬抗着。   难怪每次见凌清虚闭关出来,脸色都不好看。许幻竹想,冰芝虽难寻,但若是有希望,去看看也无妨。   他们都不知道,她就是阴年阴月阴时阴刻出生的人,别人进不去的焚山,她能进。   师尊救她性命,教她功法,如今他有难,她想要去试一试。   许幻竹沿着小路走进来,抬眼看去,除了色调略灰暗些,树木少一些,焚山看着和普通的山其实差不多。   雨停了,穿过黑砂石铺成的小路,许幻竹走到山脚下。   两边是一字排开的枯树枝丫,正前方是一道两人高的入口。   入口紧窄,四周荒芜凋零,偶有乌鸦啼叫。   许幻竹紧了紧手中的清霜剑,侧着身从洞口往里走。   越往里,里头的温度越是干燥,灼热,仿佛和外面不是一个世界。等穷尽了长长的洞道,便见出口有红光漏下。   红光照着,显得出去的那一小段路,都带着些冷然的,肃静的诡异气氛。   许幻竹一只脚才迈出去,还来不及呼吸一口外头的新鲜空气,迎面便劈来一道厉风。她‘哐’的一声抽出剑来,剑气与那股邪风相撞,漾开一层气波,扩散着往后,停在一棵撑开如巨伞的大树下。   叶片纷纷扬扬,如雪般飘落。   “晚辈前来焚山,只为取药,无意冒犯。”许幻竹收起剑。   前方树下传来古怪的女声,在空谷中带起回响,“从你一只脚踏入焚山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冒犯我了。”   声线清澈柔婉,却压着股莫名低沉的戾气。   许幻竹想看清楚究竟是何人,踩着一地刚落下的新鲜叶子往前走了两步,‘突’的一下被树下的旋涡吸入,甚至还来不及惊呼,倏然落入另一块空间。 第2章   所谓焚山,入口竟是一棵树。   许幻竹站定后,发现自己站在一块龟裂的大地上,裂开的土地里渗出的是橙红色的岩浆,火气燎着她的裙摆,一瞬间就被烧开一道口子。   “你来焚山做什么?”那声音转了个方向,从头顶传来。   许幻竹扯了扯裙角,后退半步,“我师傅受伤了,我来替他寻冰芝。”   “哦?焚山这么危险,你师傅还让你来寻药,可见也不怎么在意你嘛。”那人来了兴趣,拉长着声调,十足的阴阳怪气。   许幻竹反驳:“是我自己要来的,他不知情。”   裂缝中还时不时地冒出一些面孔狰狞,奇形怪状的黑石怪,一张嘴就是一道火舌岩浆,许幻竹举着剑躲闪不及,还要与头顶上那个奇怪的声音对话,不一会儿手臂上就挂了几道彩。   “他不知情?”,那声音化作一道气流绕着许幻竹游走了一圈,忽又变作一道冷笑,“你怎知他不知情?我最是见不得你这般被人三言两语就哄骗去的蠢笨女子。你为你师傅赴汤蹈火,你可知需要冰芝的根本不是他,他就是利用你阴时出生的特质来替他取药。”   “这样啊,那前辈知道这么多,一定知道冰芝在哪里吧?”   许幻竹听了这话好像有些失落,脚下的一个石怪喷出一道火舌燎在裙裾上,她也没躲,裙子又被烧了一块大口子。   整个人显得惨兮兮的。   大概是看她有些可怜,那人大发慈悲道:“往前五百米的岩壁上。”   “多谢前辈!”许幻竹一剑蓄足了力,剑光大射,往四周扫了一圈,解决掉死缠着的一圈石怪后马不停蹄地往前面的岩壁赶去。   “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你还反过来套我的话,真是没良心。”   许幻竹脚下不停,停在岩壁下。   岩壁上除了有石怪和岩浆,还有布满火红色瘴气的荆棘丛,一靠近,就灼得人心口燎火。   荆棘丛缠绕着的洞口,长着一颗通体晶亮的冰蓝色灵芝,正是许幻竹要的东西。   树里那人大概是在这山中太久,没什么乐子,今日逮住了许幻竹就开始喋喋不休地与她说话。   “你可真傻,你知道你师傅当初为什么要救你吗?   就是为了今日,让你去替他找冰芝,给他的弟子治伤。   你呀,就是个取药的工具人。”   许幻竹没有功夫再搭理她,从袖中拿了两道匕首,插在岩壁上,已经一步步准备往上爬。   “是不是不信我?那我就说点让你相信的东西。   我知道,你是渔阳村人。三年前,村子有魔潮来袭,你爹娘带着弟弟跑了。   你一个人被丢下,是凌清虚救的你。他将你带去了凌虚宗,后来通过仙门大比,你正式拜入他门下,成了他的徒弟。”   许幻竹一声不吭地已经爬上去了一半的路,只是岩壁上的荆棘瘴气刺得她已经有些睁不开眼,她一面往上爬,一面还要抽剑去削岩壁上的石怪,此刻一步步往上爬得,已然十分艰难。   “倒还有几分毅力。   你还是不信?”   许幻竹仍没理她,自顾自往上攀爬。   那人顿了顿,拔高了声调:“你,许幻竹,自从来了凌虚宗以后,日夜修炼,冬夏不辍。你以为你刻苦修炼,就不会被丢下了?殊不知从一开始,你就没被选择过。”   她叹一口气,好像在可怜许幻竹,但这声音落到许幻竹耳朵里,只有讽刺。   许幻竹被荆棘刺划了一道大口子,血水顺着伤口汩汩往外冒。   见许幻竹停下了,她哄骗着继续道:“何必为这样的人花费心思,不如把你的身体给我,你带我出去,我替你杀光这些人。”   许幻竹擦了擦血水,又用力往上甩了一道,爬上去一段距离。   “要我带你出去,这就是你的目的?   师傅说,有些魔物妖怪,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千方百计地蛊惑人心,是千万不能相信的。”   “真是油盐不进,你往下看看。”   随着话音落下,底下的铅黑色地面上聚起光影,慢慢呈现出许幻竹的脸来。   画面里的许幻竹,负着一身伤,终于取到了冰芝,离开了焚山。她回凌虚宗时,长阶空楼,无人相迎。   她攥着冰芝,来到了清虚屋门外,房门打开,君云淮上前拿走她手里的东西,送到清虚面前。而清虚从始至终一眼也没看她,将冰芝炼化后送到了冰棺中躺着的一个姑娘嘴里。   姑娘吃完冰芝慢慢醒了,她睁开眼,攥紧了清虚的手,喊他‘师尊’,姑娘又看向许幻竹,指着许幻竹问道:“那是谁?”   君云淮说:“妹妹,那是师尊找来替你取药的人。”   姑娘看向凌清虚。   画面中的凌清虚未发一言,已是默认。   画面很真实,甚至看不出什么问题。若是一般人,此刻心神只怕早被动摇。   但许幻竹从小就是一根筋,她认准的事,她决定相信的人,从不会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而动摇。   就如她的名字一样,笔直、倔强、从不服输。   许幻竹手里的一把匕首脱了力落下,岩壁底下的画面瞬间被击碎。   “许幻竹,别挣扎了,这就是你的命数。你再努力也没法改变自己的炮灰宿命。”   “不过没关系,你可以把你的身体给我,带我出去。   我会给你力量,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强的人。”   吵死了。   许幻竹干脆也丢了另一把匕首,脚尖抵在滚烫的岩壁上,一跃而起,清霜剑入壁,剑光一凛,冰蓝色的冰芝从洞口飞出。   “谢谢,您既然看得真么清楚,不如自己想办法出来。”   许幻竹挥袖接住了冰芝,纵身下跃,一柄剑插入岩底中心,山内瞬间狂风大作,滚热的风打在身上,许幻竹麻木的身躯终于有了一丝知觉。   一日一夜,再次睁眼,已出焚山。许幻竹低头看了看,满身的血色伤口,狼狈不堪。   不知怎么,让她想起昨日靠在树下的少年,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不过好在总算拿到了冰芝,也再没力气御剑,她撑着剑尖,一步一步地,从焚山走回了凌虚宗。   如墨的夜色里,黑底红字的石块边,站着个青衣男子,一声失望的叹息从他喉间溢出,渐渐隐在了夜色中。   夜里寅时,凌虚宗没掌灯,长阶上还带着未干的雨水,许幻竹白色的长靴迈过时,地上染上一抹浅红色。   “你看,高台长阶,空无一人,与画面里的情景一模一样。”   焚山里的那个怪人,不知怎么附了一缕残魂到许幻竹身上,一路上还未放弃游说她回去将她带出来。   “你师傅昨日就出关了。你听我的去他房间找他。”   凌清虚出关的日子,本该在今夜,她算好了时间去的焚山。   许幻竹没听那人的,往抿霞洞的脚步未停,直到君云淮将她喊住,“师尊在房里,师妹跟我来。”   “我早就说了,你还不信我。君云淮马上要找你拿冰芝了,你不要给他。”   “师妹可是取到冰芝了,你给我吧,我拿去给师尊。”   君云淮伸手要拿许幻竹包在袖子里的冰芝,许幻竹倏地将手负在了身后,缓缓开口:“不必了,我自己给他。”   说着继续往清虚房中走去。   快到门口时,君云淮停了半步,落在许幻竹身后,随即趁她不备,反手抢了冰芝,一掌推开房门,闪身进了屋。   许幻竹被关在外面。她突然心口一凉,倒不是因为被抢了东西,而是刚刚君云淮关门的那一瞬,房内的的确确有一副冰棺,清虚就守在冰棺前,和那画面里一样,从始至终未抬头看她一眼。   许是意识到许幻竹此刻心情不好,刚刚还叫嚣个不停的残魂识相地闭了嘴。   “师尊,许幻竹真的拿到了,你快炼化它救醒沉碧。”   君云淮的声音简直称得上是兴奋,关着门都听得一清二楚。   凌清虚没说话,但许幻竹知道,他接过了冰芝,且一句也没过问她。   原来在焚山中,那人不是在骗她。   也是,她伤成这样,他们没人问过一句,只关心药取到了没有。   但她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   许幻竹推开门,此时凌清虚正在运气炼化那朵冰芝,并一点点地往冰棺中的姑娘嘴里送去。   一路跋山涉水送来的冰芝还一如刚采摘下来一般,充沛、挺立,发着淡淡的水蓝色的光晕。那颜色很好看,好看到有些刺眼。   许幻竹是个死脑筋的人。   往往手上做了十分,嘴上却只说一分。   别人对她好一分,她便要还十分。   可若有人欺她,骗她,利用她,那也不会再有分毫转圜的余地。   这一点,凌清虚是知道的。   许幻竹成为凌虚宗的弟子后,有一日,她那抛弃了她的爹娘找来,哭着认错,要将她寻回。   那日宗中许多弟子都在,许幻竹脸色冷的不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   剑风一扫就将人赶了出去。   也是因为这件事,许多人背地里斥责她冷血无情,自私自利。   凌清虚那时曾与君云淮说,她的心肠太硬了。   不过既然心肠都这么硬了,怎么还是会被伤到?   许幻竹觉得真是好笑,她费了半条命取来的东西,他们倒是用得心安理得。   最后一丝妄想也被击碎。   她提剑蓄起力,一道青光袭向清虚手中的冰芝。   “师尊当心冰芝!”君云淮大叫道。   凌清虚左手托着冰芝,往后移了半寸,右手凝起一道掌风,与许幻竹的剑光对上。   这掌不算重,放在平日里,许幻竹接个三掌也是没有问题的。   但今日不一样,焚山那样凶险的地方,她一个刚结丹不久的修士,在里头呆了一天一夜,已然去了半条命,强撑着走到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   清虚这一掌打下来,许幻竹手中的清霜剑应声而落,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洒在剑身上,细细密密,满屋血气。 第3章   凌清虚修道多年,世人皆赞他心有大义,正直凛然,得这样一位修者,是修真界之福。   许幻竹第一次见他时也这样觉得。   渔阳村被魔潮入侵的那一晚,村子里火光漫天。   哭喊声、血腥气、腥红色组成许幻竹脑海里对于渔阳村最后的记忆。   仙者一袭蓝衣,从天而降,剑光所扫,黑影兽潮褪散。   黑夜如墨,耳边还远远地传来其他人劫后余生的叫喊。   凌清虚在这一片纷乱荒杂中走向她,“你叫什么名字?”   他生的好看,眉目如画,萧萧肃肃,飘然不群。行走时,衣衫飘动如流云,与许幻竹见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她强撑着站起,回他:“我叫许……幻竹。”   他微垂着眼眸,看向许幻竹被魔潮啃噬得体无完肤的手臂和腿骨,一副慈悲相,“幻缘何处是,竹屋白云边。不识桃源路,山寒少雪天。”   他的声音也好听,好像积淀了岁月的玉石器相撞,低沉入耳,叫人心生安定。   许幻竹呆呆地望着他。   凌清虚向她伸手,“你可愿跟着我?”   那时月光洒在他身上,就好像无端坠入凡尘的九天仙人。   许幻竹痛得发抖,用着最后一丝力气,气若游丝地开口:“愿……意。”   那时的凌清虚于她而言,便如暗室逢灯,绝渡逢舟,是她入道的初心。此时灯灭舟绝,叫她知道,对他人,凡有所望,皆是虚妄。   世间事,纷繁乱杂,世间人,虚晃莫测。   她突然觉得疲累,那一口血吐出去,反倒松快不少。   凌清虚这才看到,许幻竹一身都是伤,走过来的那一条路上,都染满了她的血。   他这一掌下去,她今后的修炼之路,只怕是要止步于此。   他心中蓦地一沉,但手中的冰芝光华渐褪,眼看就快要消散,凌清虚不敢再浪费时间,只能继续为君沉碧炼化。   然而手中运着灵力,内里却像燃了一簇火苗,心口烧得火燎燎的。   脑子里都是许幻竹苍白孱弱的脸色和破败如草的身躯。   凌清虚从小修剑,于剑道一术,颇有所悟。即便是那次受伤叫他修为大减,不如从前。但凌清虚的灵府内里,始终充盈磅礴,浩然大气。   却是在这一瞬,清明空净的灵气开始滞涩,郁在体内不得疏解。   许幻竹缓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袖中的传音符传来柳山斋的消息,“许幻竹,听说你平安回来了,休息好了记得来找我喝酒。”   许幻竹拢了拢衣袖,沉气下坠,只觉体内灵气四散,身体破败空虚,怕是再无法继续修炼。   原来那残魂之前在焚山说的“不跟我合作,你一辈子只能是个金丹,再也无法突破”是这个意思。   “你究竟是什么人?”许幻竹问她。   “你看到了,我在焚山和你说的,都是真的。这就是你的命数,你认命吧,许幻竹。”   “我若不认呢?”   “不认也不是不行,你去焚山把我放出来,把你的身体给我。我可以给你力量,杀光这群伪君子。”她好像很兴奋。   许幻竹轻轻耸了耸肩,缓缓道:“我认。”   “!什么?”那人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到失语。   许幻竹缓了口气,摸索着倚在门框上,深吸一口气开口:“师尊,三年前,你在渔阳救我一命。三年来你教我法术,给我庇护。如今,我还你一朵冰芝,又受你一掌,从今往后,我与你,与凌虚宗,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那两人一个护着法,一个炼着冰芝,凌清虚显然有话要说,但此刻已到了冰芝炼化的关键时刻,他不敢让自己的波动再影响了冰芝,只能紧紧抿着唇,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来。   许幻竹有种自己在自言自语了的感觉,那两人并无人搭理她。   她顿时觉得有些好笑,说完后径自上前给了君云淮一巴掌,才一步一趔趄地往外走了。   这一掌不仅把君云淮打蒙了,焚山来的那个也傻眼了,“你打他干嘛?”   许幻竹算是想明白了,人活这一辈子,亲人朋友,修为灵力,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既然这样,与其畏手畏脚活着,不如顺着自己心意。   她与清虚是无瓜无葛了,但君云淮骗她去焚山,回来又抢她的药。   她必然要打他。   许幻竹心情颇好道:“看他不顺眼。”   焚山残魂:“……”   许幻竹走到门口,今夜月色正好,圆月如盘,清辉乍泄。以前只顾着练剑,都没发现凌虚宗还是个赏月的好去处。   三年前来凌虚宗时,孑然一人,还以为自己总算有了一个家。没想到如今离开,依然一无所有。   许幻竹伸手,掌心的血渍已经干涸,一捧月光拢在手心,轻轻松开又散落在地面上,漏下一个影子。   脚踩一地清辉,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凌虚宗。   白衣染满红血,背影倔强决绝如青竹,就好像她的名字一样。   那一刻,心中蓦地一痛,凌清虚知道,他大概是要永远失去这个徒弟了。   终于喂君沉碧吃下了冰芝,凌清虚运气恢复,胸中却气滞凝结,淤塞不通,闭眼吐出一口淤血。   “师尊!”随着君云淮一声叫喊,凌清虚倒地不起。   凌虚宗的山脚下,有一家酒馆,名叫‘听风等雪’。   许幻竹初次路过这个酒馆时,也是个寂寂无人的深夜。酒馆着了火,火舌吞吐着将‘听风等雪’的招牌都烧红了一个角。   柳山斋就是这时候出来的,他护着那块招牌,好像比眼珠子还看得重要。烧红的横梁木塌下来,差点要砸到他肩上,许幻竹拉了他一把,两个人这么认识了。   酒馆开在人来人往的路口,从凌虚宗下来,天还未亮,许幻竹等在门口,望着那块招牌出了神。   “不是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喝酒?你不想报仇吗?”   那人简直锲而不舍,却在酒馆门开后突然闭了嘴。   柳山斋点了灯开了门,便见许幻竹矗在门口。衣裳上全是火燎的口子,手臂露出一截来,也挂满了伤口,更不要说背上,腿上,已经被血色染得看不清本来的颜色了。   见他开了门,许幻竹轻车熟路地进了门坐下,“柳掌柜,给我来一壶‘不觉晓’。”   “怎么不在凌虚宗好好养伤,伤成这样喝什么酒?”   “你昨日不是喊我来喝酒么?”   “我昨日是叫你来喝酒,也没让你这样来啊。”   柳山斋走到柜台后边,翻箱倒柜地找着药箱子。   许幻竹自己站了起来,跟着走到柜台边上端了一壶酒,顶开酒盖,抓着就灌了一口。   一口烈酒入喉,身上的痛感终于缓解不少。   “柳掌柜,别找了,我皮糙肉厚的,过两天就好了。”许幻竹才说了两句,额角上的伤口突然又裂开,一股鲜血顺着脸颊淌下。   “对了,我记得你在青云山,还是个小掌门来着。我如今不在凌虚宗了,能否让我去你们门派,匀我一口饭吃?”   ‘啪嗒’,‘啪嗒’几滴血落到柜台上,柳山斋从下面抬起头,许幻竹脸上纵横着伤口,只有一双眼睛还清亮有神,声音一改往日的冰冷无波,甚至算得上是好声好气。   这画面诡异至极。   大概是怕她抓起酒瓶砸在自己脑门上,柳山斋二话不说,慌忙点头,“问题不大,我们山鹤门正好缺人得紧,我明日就去青云天宗给你正式入山鹤门籍。”   话音刚落,只听‘嘭’的一声,许幻竹直直栽倒在了地上。   酒瓶子骨碌碌地滚到他脚边,清亮的酒水洒了一地。   山鹤门是柳山斋的师傅留下来的,曾几何时,门中也有过百十号来人,虽比不上凌虚宗这样的大门大派,但也算拿得出手。   只是不知柳山斋怎么打理的,到现在,师傅徒弟都走光了,只剩下个光秃秃的空壳子,凋敝破败,荒凉不堪。   许幻竹在这养伤的这段时日,一直在想,难怪那日柳山斋答应得这么痛快,没两日就给她办好了入门手续,这山鹤门好像就是个坑。   算上门口看门的小童,整个门派加起来就三个人。平日里青云天宗还总有些乱七八糟的大会,许幻竹来了之后就自然落到了她头上。   不过自己反正是无处可去,就这么混着吧。   自那日从听风等雪离开之后,焚山来的那缕残魂沉寂了许久,在她躺了半月后又突然冒出来。   那人叫裴照雪,除了继续锲而不舍地劝说她之外,裴照雪还如个大漏勺一般往外倒了许多自己的事情。   比如她其实来自另一个时空,因为攻略某个人物未果,任务失败后被困在焚山。   她之所以能预知那日在凌虚宗发生的一切,是因为许幻竹所处的世界是一本书,而裴照雪正是看过这本书的人。   书里的许幻竹是个边缘人物,存在的意义就是替君沉碧取药,按裴照雪的话来讲,那就是妥妥的‘工具人’。书里的许幻竹知道自己被骗后,继续修炼,想要杀回凌虚宗,可奈何凌清虚的一掌让她止步金丹期,再无法突破。   于是她汲汲营营,寻求一切修炼突破之法而不得,最后郁郁而终。   “这么惨?”许幻竹前几日在后山捡了一只鹦鹉,此时手里拿着几颗谷子喂鸟,在裴照雪费劲讲了近半个时辰后终于点评了一句。   “不不不,你现在可以选择跟我合作,我一定能让你突破。到时候你去报仇,我继续完成我的任务,成功之后我就可以回家了!这简直是双赢!”裴照雪显然已经开始做梦了。   许幻竹又拿了个铲子蹲下松起土来,前不久种的花种子,已经开始冒出点点尖尖的嫩芽了,暖阳照着,煞是可爱。   “别倒腾这些了,你看看我吧,许幻竹!”   “裴照雪,那你的任务是怎么失败的?等于说,你是因为没搞定某个男人,最后才被关在焚山的?”   裴照雪一听这话顿时狂怒:“你别跟我提这个!我活这么久真是没见过这样死板、无趣、一根筋的男人!”   最后的对话在裴照雪骂骂咧咧声结束。   许幻竹往地里浇着水,唇角勾起,看来让裴照雪闭嘴这件事,她已经找到了方法。 第4章   十年后。   小春日,三月天,春风拂面,细柳绵绵。   伴着‘喳喳’的燕雀啼声,修真界三年一度的宗门招生大比在青云天宗拉开序幕。   青云天宗的广场上,刀剑相交的清冷碰撞之音不绝于耳,与此同时人群之中也隐隐爆发出阵阵惊叹声。   今次的比试采用的车轮战的形式,没什么特别的讲究,战到最后的便是赢家。一个时辰过去了,场上的一个玄衣少年还没下过台。   青云天宗的宗主储殷在主座上正襟危坐着,此时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场下,而他的左右两边排开往下分别坐着各宗门掌门。   比试已经进行了许久,两个着青衫的小弟子在座下悄悄议论着什么。只见他们拿着手上的名单和座上的人来回比对,面上露出纳罕的神色,左右来回看了看,好似在查验有谁没来。   他们应当是头一次负责这事,没什么经验的样子。要是熟悉的弟子,一眼便知道缺的肯定是山鹤门的许幻竹。   两人一晃神的功夫,便见一个绿衫女子从边侧绕过人群,匆匆往座上最末的位置去了。   两个弟子正要拦人,见那女子撩了裙摆坐在了山鹤门的位置,低头看了一眼名单,这人数终于对上了,便也没再动作,继续盯着场下去了。   许幻竹到青云山之时,大比已经接近尾声,众人忙着观看最终的结果,没人注意到她,她便寻着往上找了位置,自顾自坐下。   今日天还未亮柳山斋便将她喊起来,让她记得去参加青云天宗的大比,他再三强调若是这次再不去,那么他们山鹤门的年终评比便是板上钉钉的倒数第一。   要知道今年本就过得紧紧巴巴的,若再拿个倒数,明年便连这最低的补助也是没了的,全靠着柳山斋的卖酒钱撑着也不是个事。她被他提溜起来,人在屋檐下,没什么办法,也就磨磨蹭蹭地来了。   按照以往的情况,是没有哪个不长眼的要来山鹤门的。所以今日这一场比试和拜师,她许幻竹纯粹就是来打酱油的。   才坐下,许幻竹如往常一样,从腰间取下一个酒囊,将酒水倒到面前的茶盏里,颇有兴致地喝了起来。   她今日穿得随意,一件淡绿色的宽袖长裙,腰上系了一根玉色的丝质长带,一头长发随意挽起。这时候懒懒地靠在竹椅上,风一吹,宽袖柔柔地垂落在脚尖,任谁看了都是一副洒脱不羁的风流姿态。   隐在这犄角旮旯,没人注意她,她也自得其乐。   上座处若有若无地投来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许幻竹有所感应,偏头望过去,又见众人聚精会神地望着台下,于是转过头来也跟着往台下看了两眼。   场下的比试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停下了,猝不及防就进入了拜师的环节。   心有自知之明,这绝对与他们山鹤门没什么关系。   于是许幻竹手里端着一杯酒,刚送到嘴边,这时下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那声音清朗盈耳,掷地有声,一字一句说的是:“我要做她的徒弟”。   许幻竹寻着声音,跟着抬眼往下看,入目是一道颀长的身影,一身倜傥利落的玄色长袍,袖口紧窄,衣摆飒然。   隔着人群,隐约能看出是个风姿如玉的翩翩少年。   那少年一手执着长剑,另一只手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而缓缓抬起,不偏不倚正指着许幻竹的方向。   许幻竹执着杯盏的手一抖,没忍住将杯子里的酒洒了出来,酒水落在手背上,冰冰凉凉。   场上的人齐刷刷地朝她望了过来。   与这眼神一道的,还有一阵阵低语。许幻竹虽眼神不太好,耳朵却灵敏。   她听得真真切切,那些人七嘴八舌,但总结起来就是一个意思,无非就是替那少年惋惜。   好不容易比试拿了第一,怎么就想不开要拜入山鹤门这样的草包门派。   也不怪他们这么想。   修真界共有九大修仙门派,均归属于青云天宗管辖。其中,凌清虚负责的凌虚宗是最负盛名的剑修之宗。   而好巧不巧,许幻竹所在的山鹤门也是修剑的。但与凌虚宗这样的正统大宗不同,就算加上门中看门的,山鹤门的编内人员也不超过三个人。   不过于修真人士而言,宗门内人多人少倒不是最紧要的,只要师傅水平高,对徒弟上心,那倒也没什么。   但台下这个少年显然是不知道山鹤门的实际情况。   这山鹤门掌门柳山斋主业开酒馆,副业开宗门。一月三十日,二十九日泡在馆里。   而十年前因为无处可去而加入山鹤门的便宜师尊许幻竹也好不到哪里去,整日养花逗鸟,吃酒睡觉。十年来,更是一个徒弟也没带过。   所以整个门派目前就是一个濒临倒闭的状态,只能依靠着青云天宗发的最低补助和柳山斋的卖酒钱勉强度日。   这少年一把剑使得出神入化,储殷本以为他自然要选凌虚宗,如今冷不丁地选了个不入流的山鹤门,好似在打凌清虚的脸,于是他好言开口询问:“时霁,你可想清楚了?”   时霁?时家那个被打去荆棘台的孩子?   许幻竹转了转手中的酒杯,正犹豫要不要提醒他。   提醒他好不容易从荆棘台出了头,可不要从一个火坑又跳到另一个火坑,谁料上座凌清虚身边的君云淮先开了口:“储宗主,不是说这次比试来的都是身世清白的世家子弟,怎么连那勾结魔物的时家人也能来了?”   “凌虚宗不是自诩宗纪严明,谦卑自牧,什么时候一个弟子也能绕过师尊说话了?”   许幻竹将杯盏掷在案上,发出了不小的声响,脸上却带着笑,那笑容落在君云淮眼里,分明是挑衅。   十年前那一巴掌,君云淮可还没忘,于是被踩了尾巴一样弹起:“许幻竹,你别以为自己当了个什么不知所谓的破落师尊,就目中无人了,别忘了之前在凌虚宗”   “云淮!”清虚眼沉如冰,冷冷将他喝住。   他又将视线落到许幻竹身上,自许幻竹那日离开凌虚宗之后,凌清虚又闭了一道关,前不久才出来。   十年未见,今日再看她,只觉得她如今的性子好似变了许多。   许幻竹浑不在意地擦了擦手背上粘上的酒水,轻笑一声:“君云淮,我看你从前现今分得很是清楚明白嘛,那按照礼法,你合该喊我一声许仙长。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这么没大没小,我可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你。”   “你-”清虚又拦着不让他说话,嘴上功夫落了下乘,君云淮一张脸憋得通红。   而风暴的中心,君云淮口中的罪人之后,见两人停了争吵,提着剑往前走了两步,许幻竹这才看清他的样子。   长眉如画,目若朗星,抿唇不语的样子透着些生人勿近的冷气。   而那一双眼睛清朗透彻,好似带着笑意,又叫他整个人鲜活起来。   春日晴好,阳光洒在时霁身上,端的是一副玉山朗朗的美少年形象。便是在今日这样各路人才聚集的大会上,也足够惹眼。   许幻竹能猜想到,这样的少年郎,只要他笑一笑,就会有无数姑娘愿意为他飞蛾扑火。   “长得挺好看的,就是眼神不太好。”是裴照雪的声音。   实在是说得有道理,许幻竹罕见地没有反驳她。   “十年前的事情,天帝和宗主早已做了裁决,君师兄若有不服,可与宗主辩。而我从荆棘台来,参加今日的比试,车轮战上胜了四十九场,每一步既合乎荆棘台法规,更遵循离华境的管制。若还还有人不服,可与天帝辩。”   落落大方,有理有据,连呵斥君云淮时都岿然不动的凌清虚也往这边看了一眼。   君云淮被怼得哑口无言,只紧了紧袖侧的剑,被清虚一个眼风压得又垂下手来,只是面上仍是一副不甚服气的模样。   听时霁说的这番话,想来应当是个十分有主见,有想法的人。   许幻竹心里开始打起了小算盘:功夫不错,样貌不错,口才也不错,若是非要收个徒弟,眼前这个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最主要的是,他今次拿得是大比第一,按照往年的规矩,储殷除了要给他发一笔可观的灵石,保证他的修炼花费之外,还会额外再给宗门发一笔钱。这样一来,她也不必再过得如此捉襟见肘,还要日日看柳山斋脸色。   这么想着,她又抬眼打量起人来,好似有所感应一般,台下那人也望了过来。两人目光相接,倒是大大方方,无一人避躲。   “储宗主,您方才问我是否想清楚了,我想得很清楚”,这暗处的一场交锋悄无声息,时霁仍望着许幻竹,一字一句道:“我要去山鹤门。”   就如同方才指着许幻竹说“我要做她的徒弟”一样,许幻竹忽然觉得这话听在耳里,有些舒服,一时觉得这人也有些意思。   毕竟,就如同裴照雪说的,到现在为止,她好像也从未被谁选择过……   “好,你是这次比试的第一,你既然想好了,那便没什么问题。”储殷语气里虽流露出些叹惋,但也打着圆场,他向许幻竹招招手,“幻竹,那这个孩子就交给你们山鹤门了,你可要仔细教导好,不要浪费了他这么好的天分。”   许幻竹双手交握,额头微扣,淡声道:“知道了,宗主。”   三言两语的,这事就被敲定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许幻竹看着身边高过自己小半个头的少年,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什么要来山鹤门?”   那人看向天边渐斜的日光,眉眼柔和清亮,答得坦荡:“为了一个雨夜,一瓶药,一份恩情。” 第5章   从前柳山斋的师傅还在时,山鹤门一共有三间阁楼,七八个大院子,还有一块练剑用的场地。后来门中的人渐渐少了,地也被青云天宗回收去养了灵草。   许幻竹带着时霁停在山鹤门的大牌匾前,“鹤”字的左边褪了颜色,只剩一个“鸟”字。   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和掌门都不是重物欲的人,过得比较简单质朴,你刚来可能不适应,习惯几天就好了。”   时霁盯着那牌匾,状似无意道:“师尊似乎与掌门很是相熟,莫非师尊来山鹤门之前便与掌门相识?”   许幻竹其实不大乐意与人讲以前的事。她怕同时霁说她与柳山斋早早就认识之后,他又要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或是她为何来山鹤门。   于是信口胡诌了句:“我和他从前不认识,后来我来了山鹤门之后才慢慢熟了起来。”   她这般说完,时霁果然没有再问什么,只是点头跟着许幻竹进了她住的院子。   院子不大,只有四间木屋子,正中的场地上种着一棵桃树,树上结了些桃子,压着桃枝往下坠。树下是一架竹床,地上围着竹床种了许多月季,这个时节开得正热闹。   许幻竹门口的檐梁下挂着一只鸟笼,里头住着只翠色的鹦鹉,两人一进门就不停地叫着“许幻竹、许幻竹”。   “翠翠,饿了吧。”许幻竹朝着鹦鹉抬了抬下巴。   “时霁,你随便看看,你可还满意?”   我就是随口一问,不满意也没办法。   许幻竹脚步往前,裙衫飘飘,显然没打算等他的回话。   “多谢师尊,这里挺好的,我很喜欢。”   时霁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抓了一把谷子,撒在鸟笼里。   翠翠低着头一戳一停地吃起来。   许幻竹拍了拍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往前指了指,“你喜欢就好,你就住我对面那间屋子。今日忙了一天,收拾收拾去休息吧。   我也去睡一会,有事就叫我”,她将门推到一半,又停下纠正自己,“有事也不要叫我,自己看着办。”   说罢,“吱呀”一声,房门被合上。   十分干脆。   时霁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晚照,落日余晖,照得整个院子暖融融的。花草树木随风微摇,站在这里,好像能暂时洗涤掉疲累,人都松快下来。   他伸手将鸟笼边上的一颗谷子推进去,透过鸟笼子的空隙往里望去。   许幻竹的作息,还真是健康。   小院的日光往后一寸寸偏移着,夜幕笼上屋檐。   屋外有风漏进来,许幻竹紧了紧被子。   真奇怪,她明明记得进来之前把门关好了的。   又是一道冷风,直直迎着面门劈过来。房门大开,门扇四下晃荡。   许幻竹‘腾’地一下坐起,抓起桌上的长剑闪身跃入了小院。   刚站定,一道剑锋闪着寒光,从耳侧刺穿气流,横扑而来。许幻竹举剑去挡,哐哐当当的剑器相撞的声音在小院里响起。   “师尊,弟子钻研了一下午,有几招剑式不太明白。”   时霁的剑招,野蛮冲撞,带着年轻人身上特有的血气方刚的莽劲儿。   许幻竹生平,最恨人扰她睡觉。几个招式对下来,她已然从防守状打成了进攻状。   又是一剑,时霁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中了墙下新开的一株月季。月季被他一脚踩得按在地上,许幻竹脸色不太好,他见状飞快松开了脚。   “师尊抱歉,弟子不是故意的。”   踩她的花?   许幻竹眉头一跳,这倒霉徒弟,这才刚来,就屡屡触她眉头,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她后退半步,斜着身子,剑尖点地,横空转了半圈,借力猛地刺了过来。   时霁怕再踩到院子里的花,这一回没敢放开了接,连连躲避退闪,几个来回的功夫便被许幻竹压在了墙角,“你出招太浮躁,心不静,意不纯,剑不精。好好练练心法吧。”   许幻竹半张脸隐在夜色里,离得近了,只看见她一对唇瓣上下翕动,她一字一句地警告:“还有,下次不要在我院子里练剑。我睡觉的时候,也不要叫我。”   刚打了一场,两人都微微喘着气,时霁被许幻竹一把剑压着,浑身不自在,微微往后错开了些距离,耳尖微红,顺敛着眉眼回道:“师尊教训的是,弟子知道了。”   认错的态度还算良好,许幻竹收回手来,正要离开,却突然感觉胸中一闷,脑袋发昏,直直往后栽去。   时霁甩了剑伸手去接,手还未碰到她,后头突然冒出个青衫男子,一把将许幻竹揽住。   “去将她房里柜子上的白色药瓶拿来。”   那人说话时冷静沉稳,波澜不惊,倒是和俊逸风流的外表有些出入。   时霁收回打量的目光,点了点头就去房里拿药。   柳山斋扶着许幻竹在树下的竹床上坐下,许幻竹缓了口气后在后头添了一句:“时霁,桌上的酒也拿来。”   时霁脚步一顿,一瞬间觉得今日自己对许幻竹的试探有些多余。   懒怠、嗜酒、不求上进。   这人似乎和传闻中没什么差别。   许幻竹吃了药,才终于顺过一口气来,又举着酒瓶子仰头灌了一口,胸口那股滞涩酸胀也被带下去不少。   “说说吧,你今日又干什么了?”柳山斋拿过她手里的酒瓶,摆到一边。   “我徒弟”,许幻竹指了指站在一边的时霁,“非要我给他指点剑法,一下没注意,就这样了。”   说完,许幻竹又去捞一边的酒瓶,柳山斋见状干脆拿着酒瓶站了起来,走到时霁面前,笑得十分慈祥:“这就是今日青云山上拿了第一的那个孩子吧。怎么想要来我们山鹤门的?”   许幻竹见状也撑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看向时霁。   翠色的袖子垂下一截来,堆在肘间,露出一段白如新雪的手臂。   时霁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从袖中摸出一个玉色的药瓶,药瓶的底端写着个‘柳’字,他将那一头对着柳山斋,递了过去,“十年前,在留仙坡,多谢前辈赠药之情,时霁一直铭记于心。”   山鹤门一穷二白,柳掌门把门中所有财产都刻上了字,这样万一丢了还能找回来。   这个事情,整个修真界都知道。   柳山斋拿着那药瓶子,在手中转着看了半晌,才恍然大悟,挑眉看向许幻竹。   许幻竹耸了耸肩,偏过头去开始理腰带上的褶皱。   柳山斋笑呵呵地将药瓶递还给时霁:“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许仙长,外头有人找。”看门的小童双双从院门探出头来。   “谁啊?”许幻竹下了竹床,往外走。   双双往后退了半步,指着大门口的人影道:“一个穿蓝衣的道长,长得很好看,不过不太爱说话的样子。”   “我出去看看。”许幻竹对着两人喊了一声,便揽着双双的肩膀一道往外走了。   许幻竹来了山鹤门十来年,除了去青云山就没出过门,还能有谁找她?   柳山斋也想跟出去看看,但顾及时霁在这,于是故作正经地提醒了几句:“你师尊有旧伤,修炼上不懂的,以后让她口头上指点你就行,不要劳烦她动手。还有那酒,你看着她些,不要让她多喝,她身体一难受啊,不爱吃药,就喜欢用酒来麻痹自己。可这酒喝多了也伤身啊,哪能像她这般当做水喝。”   时霁望向竹床上的白瓷酒瓶,不知怎么想起方才许幻竹举瓶豪饮的样子。   她那时急急从他手中将酒瓶拿去,仰头喝下一口,透亮的酒水顺着唇角流下来,淌了几滴到她的衣襟上。   他只道她是个急酒之人,如今看来,当时自己害得她旧伤复发,她应当是十分难受。   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若是磕着碰着伤着了,巴不得把伤口扬着,告诉全天下,好叫所有人都对其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许幻竹倒好,宁愿叫人以为她是个急好酒色,不求上进的懒怠之徒,也要将伤口捂着、藏着。   他突然有些好奇,许幻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时霁将视线收回,点头道是,又看向柳山斋的腰间。   那一处空荡荡,什么东西也没有。   “弟子见青云天宗的人都爱佩玉,不过师尊和掌门好像没有这个习惯。”   柳山斋望着门口,答了他一句:“我从不戴这些,你师尊从前倒是戴,如今也不戴了。时候不早了,我也不打扰你了,你早些休息。”   时霁点点头,柳山斋便也离开了院子。   望着柳山斋离开的背影,时霁眉心动了动,一双眼睛忽地暗下来。   那人不是柳山斋,但他方才说答谢之时,柳山斋确然已经应下了,可见真正救他的人与柳山斋相识,且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   时霁将目光投像墙角,那株红色的月季扑到在地,随风瑟缩。   难道是许幻竹?   可许幻竹分明说,她是来了山鹤门之后才与柳山斋相识的,而许幻竹到山鹤门的日子,是在他去荆棘台的第二日……   许幻竹今日曾问他,为何来山鹤门,他说是为了那份恩情。那时的许幻竹,情绪好像也未见几分波澜。时霁走到墙角,将那株倒了的月季扶起加固。   反正,还恩情的说辞,是讲给许幻竹和柳山斋听的,若是实在找不到那人,那便算了吧……   月光打在花枝上,两只修长的手指细细摩挲着深绿色的叶片。   月色中有人轻叹。   柳山斋走后,时霁沿着小路去了大门。   于是远远看见山鹤门牌匾下面的景象,一男一女,蓝衫绿影。   正是许幻竹和……凌清虚。 第6章   许幻竹当时年少成名,又是凌虚宗座下的弟子,颇得凌清虚看重。本该前途无量,如今却窝在一个破落小仙门中。   是以,她与凌虚宗的渊源,在修真界传了诸多版本。   有的说她急于求成,伤了根骨后不得重视。   也有的说,凌虚宗前些年昏迷着的弟子君沉碧醒后,许幻竹嫉妒宗门之中对她的关注爱护,生了心魔,修为上停滞不前,还将凌清虚气得闭关,这才被赶出凌虚宗的。   传言版本繁多,许幻竹是怎么离开凌虚宗的时霁不得而知,但她十年前离开凌虚宗之后,便与凌虚宗没了来往。   可见许幻竹与凌虚宗的关系恶劣,未得缓和。   可怎么凌清虚闭关十年,刚出关就找来了这里,这两人的关系真如外界传得那般糟糕?   他正想再上前两步瞧仔细些,发现前方树下藏着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时霁悄无声息地凑上来,“掌门在找什么?”   柳山斋大惊:“你怎么在此?”   “师尊说门口那匾要修葺一番,弟子过来瞧瞧。”他说这话时面不改色。   “知道了,你别站着,快蹲下。”柳山斋一把将时霁拉下来同他一块蹲着。   他才不关心时霁的打杂活计,但千万不能让许幻竹发现他在这偷看。   树下长着一丛半人高的草,两人蹲在其中,倒是隐蔽。   时霁拨开眼前的杂草,从空隙中望向那边的两道人影,“师尊与凌虚宗,似乎渊源颇深。”   “是挺深的,可惜都是孽缘。记得以后在你师尊面前,少提凌虚宗的人。”   “掌门与师尊应当十分相熟,不知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那当然,我和你师尊的交情,那可是有得说。”柳山斋刚起了个话头,见前方的两道人影似有动静,便竖起耳朵噤了声。   时霁透过余光重新打量着柳山斋,这人虽看着落拓不羁、大大咧咧,可实则心思细腻,为人处世,既周到又圆滑。   他方才打探的话语被他三言两语就搪塞过去,好似与他说了许多,但实际上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按理说,像他这样的人,在青云天宗这样的地方,应当十分混得开。   可却守着这么一个破落小门派,不知在筹算些什么。   说起来,柳山斋与许幻竹,可真是一对怪人。两人一个装聋作哑,一个装疯卖傻,过得倒是逍遥自在。   前边那两人好似在交谈,时霁也抬头看过去,他倒是有几分好奇,许幻竹与凌虚宗,究竟是什么孽缘。   只见那两人远远地站着,中间的距离宽得还能再塞下一块门匾。   许幻竹看了看头顶上山鹤门的牌子,那个掉了色的‘鹤’字十分显眼,心想着改天得让时霁去添点颜色上去才好,不然看着颇为寒酸。   这么想着,许幻竹回过头来,看向凌清虚,语气轻松:“凌掌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话毕,也不等他回话,她又立马添了一句:“若是又想骗我去焚山,大概不能如您的愿了,我如今废人一个,是再也取不来第二朵冰芝了。”   许幻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也不见几分愤恨积怨。   她一直都是这样,对任何事好似都反应淡淡。就连当年在渔阳村将她救回后,她对他也算不上十分亲近。   更遑论之后在凌虚宗中对这些师兄弟们的态度,更是冷淡。   凌清虚一直以为,她是天生的冷心冷情,可君云淮骗她去替自己取药时,她居然义无反顾地去了。   他那时才知道,有的人嘴上不说,但艰难险急的时刻,却愿意剖出自己的一颗心来,只是他那时对君云淮的默认和准许,配不上许幻竹的真心。   许幻竹走后,凌清虚在抿霞洞中一呆就是十年,十年之中,他并非全然耳目闭塞。   他知道她离开了凌虚宗,知道她去了山鹤门,知道她在山鹤门避世不出,不再修炼。他一面痛心惋惜,一面自责愧疚。   如今出关,即便不能挽回她,他也不愿见她缩在这见不到天日的偏僻地方。   “幻竹,你天资过人,勤恳踏实,不该为了与我赌气在此处荒废余生。”   “凌清虚真是好大一张脸,怎么在我山鹤门就是荒废了,全修真界只有他们凌虚宗是正经地方是吧?”   柳山斋躲在树后,扒拉着眼前的茅草,忿忿不平。   时霁与柳山斋关注的重点不一样,凌清虚在修真界的名声向来很好。   但听他们的意思,他倒好像是对许幻竹做了什么令人不齿的事情一般。   所以许幻竹离开凌虚宗,并不是被赶出去的,反而现在还被凌清虚哄着回去。   许幻竹觉得有些好笑,十年未见,凌清虚还是和当年一样,一副大家长的姿态,酷爱说教。   放在从前,许幻竹定然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只是如今再看他,他沉着眉眼,语气严肃认真,字字句句,好像真是为她好一般。   她看了只觉得虚伪。   许幻竹笑了笑,远远望去,只看见月下的女子绿影纤纤,眼角弯弯,话风却讽刺扎人:“凌掌门,你是不是发现,凌虚宗再也没有比我更傻更好骗的人了,现在又想起我的好来,想再诓我回去,继续替你做事?”   “当年的事情,非我本愿。那日过后,我闭关至今,是以今日才来寻你。你同我回去可好?”   以凌清虚的身份,这般好声好气地对一个如今是废物前弟子说这番话,别人见了只怕又要说他如何宅心仁厚,胸襟宽广,说她许幻竹如何不识好歹,狂妄无知。   可如今的许幻竹,偏就是不识好歹。   她脸上笑意未褪,眉间一挑,重复了他口中的那半句:“非我本愿?”   接着语调上扬,“若我今夜在这杀了你,再对你也说一句非我本愿,你可会原谅我?”   “你就非得如此……你又喝酒了?你的伤不能喝酒,为何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凌清虚水蓝色的宗门长老服随风曳动,腰间挂着的玉牌被带着和腰带上的环扣相撞,发出一道脆响。   他三两步上前,扣住许幻竹的手腕:“我替你找了许多药,你跟我回去,我一定能治好你,让你重新修炼。”   ‘哗啦’一声,许幻竹空着的手抵开剑鞘,寒剑出鞘,剑锋搭在凌清虚的领口上。   夜风猎猎,许幻竹不带感情的声音在凌清虚耳边响起:“松开。”   “师尊!”随着许幻竹的动作落下的,还有一道紧绷的女声,从凌清虚身后传来。   许幻竹收了剑,两人齐齐往后望去。   来人黄衫粉面,身段窈窕,行走似弱柳,怯生生地停在离两人四五步远的地方。   “精彩,真是精彩!”柳山斋无声地拍了拍手。   时霁看了一眼他现下的状态,觉得他大概还缺一盘瓜子。   君沉碧跟来了,许幻竹默默往后退了两步,与凌清虚拉开一段距离来。   接着越过他,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君沉碧。   这就是裴照雪说的,这本书的主角?   这样瘦弱单薄,不知能否举得起剑来。   那一边,君沉碧本来大大方方任她看着,只是一想到是许幻竹替她取的冰芝,又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好像低了半头,便错了错身子,往凌清虚那边躲了躲。   一时之间,气氛变得更加奇怪。   三人默不作声地互相看着,凌清虚最后终于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青云天宗的人方才来找您,说是给您送过两日上课用的书本,我见您没在宗里,便出来找找。”   “那个,你们慢慢聊,我先进去了。”   外面风挺大的。   另外,许幻竹觉得,趁着裴照雪还没出来,她得赶紧溜。不然一会她见了这两人,又要开始在她耳边念叨个不停了。   “幻竹!”凌清虚喊住她。   君沉碧见状立马出声提醒道:“师尊,那边的来人还在等着。”   一句话的功夫,再回头时,许幻竹早跑了。   她停在通往阁楼的小道旁,树丛里蹲着两个人。这两人一身黑衣,一个青衫迤地,隐在夜色草木之中,倒的确是不太明显。   但她闻到了柳山斋身上从酒馆里沾染上的酒气。   许幻竹的影子笼上来,柳山斋听见她的声音一寸寸拔高:“姓柳的,你缩在这看什么呢,别把我徒弟带坏了!”   接着身侧一空,时霁被她拉走了,只剩自己一个人有些尴尬地蹲在原地。   “时霁,门口那块匾委实有些磕碜,你明日抽空去把那牌匾上的颜色上过一遍。”   许幻竹将他拉起后便松了手,时霁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侧。许幻竹说话时,他看看自己落空的手腕,接着又望向地上一前一后移动的影子,点头道好。   两人往小院走着,许幻竹身上传来若有若无的酒香。   “师尊,今日的事情,是我不知轻重,害您旧伤复发,还请您责罚。”   她大方地摆摆手,那模样好像真是个十分良善又好说话的长辈:“没事,不知者无罪嘛。”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柳山斋突然恍然大悟,这时霁方才根本不是来修牌匾的。   他就是存了和他一样的心思,想要看看许幻竹的热闹。如今两人一同躲在这,许幻竹见了,却只骂他一人。   他顿时觉得有些不痛快,甩了甩袖子站起身来,摇着脑袋跟着往回走,嘴里念叨着:“许幻竹哟,你这徒弟根本用不着我带坏,这心本来就是黑的。”   不过许幻竹也不吃亏,她的心也是黑的。   这一对黑心的师徒俩凑到一块,可有好戏看喽。   柳山斋想到这里,心情颇好,一路哼着小调回了屋子。 第7章   “许幻竹、许幻竹。”   翠翠在屋檐下叫唤个不停。   许幻竹从被子里伸出头来,阳光落满了小屋,正是日晒三竿的时辰。   空气里传来一阵阵剑声破空的凛冽清响。   许幻竹推了窗子往外看,屋外日光如金,浮光跃尘,院子里的玄衣少年腕随风动,身如矫燕。   前院花草多,这人昨日踩了她的花,今日还知道要去后院练剑,也算是省心。   不过时霁这样子倒是让她想起以前在凌虚宗的日子,那时候的自己,也是天不亮就起来练剑,寒冬酷暑,从未有怠。   如今想来,还是睡觉快活。   许幻竹伸着懒腰开始出门喂鸟,这家伙不似以往那般热情,她走近一看,原来翠翠笼子里还剩了些谷子,再想起它刚刚喊自己时中气十足的鸟音,想来是吃饱了。   她又提了水壶去浇花,走到昨日和时霁交手的墙根下,只见那一株被他踩塌了的月季如今竟好端端地挺立着,沐浴在晨光中,鲜艳娇嫩。   许幻竹伸手点了点花苞,纤细的花枝被拨弄得左右摇摆,她笑着擦了擦叶片上的水珠,对着月季开口:“倒是还挺懂事。不过——”,她挑了挑眉,拉长了声调:“我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你说是吧?”   月季花摇摇摆摆,似是回应。   “咚咚咚”,院门上传来规规矩矩的几道敲门声。   许幻竹回头应道:“请进。”   “榆林,是你呀。怎么,青云天宗又要举办什么大会,又遣你来跑腿了?”   许幻竹从花丛里回过头,东边的日光正盛,她抬起袖子挡了挡,眯起一只眼睛望着走进门的小弟子。   榆林手上捧着一本书和一叠明黄色的符纸,一抬眼见了许幻竹,立刻又低下头来,脖子后边不知是不是日头晒得,红了一片。   榆林是储殷前两年游历凡间时,捡来的孤儿,如今十四五岁的年纪,跟在宗门之中,日常帮着储殷跑跑腿什么的。   这孩子有些腼腆慢热,许幻竹这里,他也前后来了好几回了,这次来,还是十分拘谨。   他慢吞吞地走到许幻竹跟前,红着脸开口道:“许仙长,宗主说您这次收了新徒弟,按道理今年是要去青云天宗给新弟子们上课的。他知道您没什么经验,给您选了一门符术课,说是这个简单些,让您先准备起来。”   什么?让她去青云天宗给那群新弟子上课?   “可以拒绝吗?”许幻竹后退半步,满脸抗拒。   “宗主说,若是不完成教学任务,您今年在山鹤门的酬金只能领一半。”   许幻竹闻言眼珠子一转,那还有带时霁的费用呢,加起来也够用了。   “宗主说,要是不上课,带徒弟的奖金也没有。”榆林补充道。   许幻竹闻言拿铲子猛地一下铲了一把杂草,咬牙切齿,“很好,很好。”   “许仙长,我还有其他人要通知,就把东西先放这了。”   许幻竹摆摆手,她此时没什么心情再招呼他。   只能在心中无声哀叹:储殷这个人啊,不愧是青云天宗的宗主,面上和颜悦色,温柔可亲,实际上心里九曲十八弯,对手下每个人的脾性都摸得一清二楚。三言两语地就能将人拿捏住。   简直是奸诈狡猾。   榆林把书和符纸放在一边,还十分贴心地拿了个石块压在符纸上,这才离开了山鹤门。   风一吹,那一叠明黄的符纸哗啦啦地被翻开,反射着太阳光,晃得许幻竹眼睛疼。   在每一个能给许幻竹添堵的时刻,裴照雪从不缺席。   “许幻竹,你改行贩符了?早知道自己过得这么潦倒,是不是后悔没有听我的?不过没关系,我呢,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呵呵,谢谢你啊。”   “你徒弟呢?”   “后院练剑。”   “不是吧,这么刻苦?我跟你说,你知道他这种行为在我们那叫什么吗?‘内卷’!这可是要受人唾弃的。”   裴照雪的世界很奇怪,奋斗有罪,摆烂万岁。   听起来还挺让人向往的,也难怪她那么想回去。   不过过几日就要开课了,这符术一道,还是从前刚来青云天宗的时候学的,如今早已忘得差不多了。   许幻竹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起榆林送的符箓书,翻开了第一页。   耳边又响起裴照雪的声音:“我没看错吧,你在看书?你是不是疯了?”   大惊小怪,山里关久了,没见过世面,说的就是裴照雪。   许幻竹不想理她。   翻开第二页,许幻竹觉得,这个符的画法还挺有意思。   感觉像是倒着画的,这样画功效是更强些么?   “师尊,你书拿倒了。”   时霁负手站在桃树下,树影交错斑驳,落到他俊秀的脸上,少年眉眼含着清浅的笑意,像春风一样怡人。   只是顶着这样一张清俊疏朗的面容,怎么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   “我知道。”许幻竹把书合上,清了清嗓子,“时霁啊,你刚来,不必如此刻苦,要注意劳逸结合。”   许幻竹试图扯开话题。   时霁的视线还停在许幻竹手中合上的书页上,眼中笑意更甚,“师尊说得是,那我进屋休息一会。”   “去吧去吧。”许幻竹摆摆手,等人走后,才又把书翻过来打开。   这么看,这正着倒着好像也差不多嘛。   “你书拿倒了,你书拿倒了。”   屋檐下的绿鸟没眼色的叫起来,许幻竹捡起一块石子丢了过去,喝道:“闭嘴!”   翠翠扑了扑翅膀,从铁丝线的一头踱到另一头,低头吃起谷子来。   *   近些年,修真界重剑道,刀术这样有立竿见影效果的道术,所以符术、丹术之流就落了下乘,成了十分冷门的小科。   但再怎么冷门,也不至于一个人都没有吧。   三日后,许幻竹站在青云山空无一人的学堂里,房门大开,左右的屋子里热热闹闹的,时不时还传来些欢声笑语,只她这一间,鸦雀无声。   她偏头往门口看了一眼,这一间屋子尤其新,门窗上的漆好似都未干透,但屋子里又没有新漆的味道。   许幻竹觉得怪异,于是从里头退出来,门扇抵在墙上,她伸手拨开,便见门缝里露出一小块明黄色。   两只捏着那明黄色的一角,果然抽出一张符纸,纸上用朱砂歪七扭八地画着一道符迹。   随着整张符纸被抽出,许幻竹足下的土地突然四下翻转,须臾之间,翻出另一块一模一样的学堂空间。   屋子里叽叽喳喳的人声在许幻竹出现之后瞬间停住,空气里漫布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许幻竹捏着符纸,若无其事的走到正中的长方桌上。   她抬头往下扫了一眼,屋子里坐着七个人,四男三女。   时霁坐在后排靠窗的角落,旁边坐着个眉目端正的少年,前头坐着两个女修,那两人时不时地回头望一眼,然后又红着脸紧张兮兮地转回来。   再就是另一边角落里坐着个斯斯文文的女修,低着脑袋,目光闪躲。   女修前边大大剌剌地坐着两个吊儿郎当的青年,衣着华丽,一个闭着眼假寐,一个装模作样地将书翻得哗哗作响,俨然就是两个刺头。   许幻竹收回视线,往下走了两步,停在那两个刺头面前,面上带上微笑:“大家把书拿起来,我看看。”   虽与许幻竹相识不过几日,但时霁看向许幻竹那个称得上诡异的笑容,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人要遭殃。   众人依言照做,那两个少年也不情不愿地半抬着手。   这手一抬,两人手掌右侧上印上的红色朱砂便一览无余。   许幻竹从袖中抽出一张名单,又慢条斯理地掏出两张符纸,随手贴在两人后背上。   “杨文楠,翟永,下课前你们如果找不过来,这门课的考核就不通过。”   许幻竹话音刚落,两人背后散出一道亮光,伴着一声“什么鬼东西!”,那两人被瞬间吸入另一块空间,消失在课堂上。   许幻竹抬着手指,轻轻扣在桌面上,声音沉静:“不要试图在我的课上搞小动作。我虽然会的不多,但拿住你们,绰绰有余。”   她虽带着笑,但语气里威胁的意味清晰可闻。   宋辰用手肘戳了戳时霁,压低了声音:“你师尊好凶。”   时霁唇角勾了勾,眼中晦暗不明,“所以你们不要惹她,她很记仇的。”   没了那两个刺头,按裴照雪的话来说,这一屋子就剩两个花痴:童锦芝和姜颂、一个社恐:范玉珍、两个学霸:时霁和宋辰,所以这第一堂课上得还颇为安稳。   临着要下课的当口,那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还假模假式儿地同她道歉,拜托许幻竹不要找到他们家里去。   像他们这样的世家纨绔,在青云山本就是混日子来的。但混归混,若是课程挂了,倒时传出去,名声难听得很。他们这种世家又极重名望,这以后回去了少不得几顿打。   且这种刺头儿,你越软,他就越硬,你硬起来,他反倒怂了。所以对付这样的人,第一次就得让他们知道,你不好惹。   许幻竹这威严形象树立得差不多了,终于抬手放人走了。   等人都走了,许幻竹开始收起桌上的符纸和书本,这时时霁也从下面走了上来,“师尊,我来收拾吧。”   “那你帮我把那张符纸收一下,写废了。”   许幻竹头也未抬,指了指长桌角落里躺着的一张符纸,上头的朱砂好似都还未干。   时霁从许幻竹后面侧身而过,依言拿起那张符纸。   在他手指落到符纸上的瞬间,符身破开一道金光,须臾又聚成一个带着吸力的旋涡,时霁被拖着拉到了符阵里。   许幻竹双手叉腰,正看着好戏,此时腕上一紧,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抓了上来   那边带来一阵强劲的力道,她也被拉着带进了旋涡里。 第8章   许幻竹想不到这符术才刚上手,一天之内就甩出去两张空间符。   时霁前几日扰她清梦,踩她月季,今日还跟着看戏,她本来想小小地捉弄他一下。   如今跌坐在自己绘制的符阵空间里,她突然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   两人所处的地方,是一块广袤空旷的草地,中心长着棵四五人都抱不住的大榕树,榕树的须子垂下,落到许幻竹的肩上。   她有些嫌弃地往外走了半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情不愿地往后退了几步,撞到时霁的身上。   他伸手扶住她,拨开落在两人中间的树须,眉尾微挑,带上些兴师问罪的意味,“师尊,您方才不是说这是一张废符?”   明知故问。显然是想坑你没坑成啊!   还被他一把带进坑里,许幻竹心里骂骂咧咧,面上还要维持形象,于是试图耐心解释并暗示:“可能是哪里出问题了。这其实就是个空间阵,一会儿地上会冒出些小怪物来,你顺着这条路打出去,打到出口,就能出去了。”   正如许幻竹所言,不一会儿,草地上接二连三地窜出一些半人形的枯藤怪,吐着木须,往两人的方向移动。   许幻竹见状后退半步,拍了拍时霁的肩膀,示意他快上。   他只垂眸瞥了瞥落在肩头的手,像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时霁慢悠悠开口:“它们好像不会到树下来。”   小怪物们的确是绕着榕树左右地晃荡。   就是不敢进来。   许幻竹不置可否,“你早些打出去,我们不是能早些出去嘛。”   起初她设这空间阵也不过是想要他在里头打上半夜的怪物,磨磨性子。   她以为按照时霁的性格,应该二话不说就杀出去了。   这样一来等他破了符阵,她便也能跟着出去了。   不过他这样站着不动算怎么回事?   时霁问:“那这符阵什么时候会消散?”   “明日。”   许幻竹话音刚落,只见他撩了衣袍直接靠坐在了树下,气定神闲道:“既然明日就消散了,那不如在这等一等,省的浪费力气。”   无视许幻竹疑惑不解的目光,时霁放松了肩背,慢悠悠靠到背后的树干上。   余晖落在他肩头眉梢,镀上一层好看的颜色,他此时看上去暖融融的眸子望过来,笑道:“师尊不是教导弟子,要注意‘劳逸结合’吗?”   真有你的。   活学活用哈。   “呵呵”,许幻竹有些气结,伸手打了一把榕树的须子,径自往前靠在树根的另一边,闭上双眼不愿再与他说话。   那须子被她扬起老高,又迅速落下,晃晃荡荡。   两人都缩在树下没出去,那一群土木怪找不到攻击对象,左右晃荡了一会又渐渐隐在了地里。   后来夕阳余光翻转着褪去,夜幕爬上穹顶,大树的枝桠如伞盖一样撑开,漏下一地银白色的月光。   夜风送着寒气吹过来,许幻竹打了个寒颤。   时霁往后瞧了一眼,只看见半片裙角从树根下漏出来,风卷着那裙角上上下下,那裙角的主人好似烦得很,又往里站了站。   再往上,还瞧见许幻竹的一边瘦削的肩,靠在树干上,发着微不可闻的轻颤。   这般瞧着,他这师尊还有几分孩子心性。   居然莫名觉得有些可爱。   脑子里闪过这个认知的时候,时霁觉得自己大概也是被这寒气浸傻了。   他摇摇头,起身在周边捡了几根树枝,堆在一旁生了个火堆。又撕扯下一片衣角,铺在旁边的土地上,朝着树后喊道:“夜里凉,我生了火,师尊过来坐着吧。”   确实挺冷的。   台阶递过来,差不多就该下去了。   许幻竹清了清嗓子,嗯了一声,慢悠悠绕过来坐下。   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声。   她伸手在火面上烤了烤,身体渐渐回暖。   许幻竹望向一边添着柴的时霁,终于问出了心底疑惑已久的那个问题:“时霁,你来山鹤门,只是为了报恩?或者说,十年前时家的事,你都放下了?”   两人中间的距离不过隔着一掌,时霁闻言转头看向她,视线相交间,暗流涌动。   他没有表情的时候,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凛然冷冽的肃气,十个八个火堆都暖不起来的那种。   以前在凌虚宗被称为“冰山美人”的许幻竹也不甘示弱,直直迎上他沉肃的视线。   火堆里的火舌吞吐飞舞着,似是在为目前尴尬的沉寂的气氛造势。   “小心。”一块极大的炭火星子突然蹦出来,看这轨迹似乎是要崩到许幻竹脸上。   她彼时尚还沉浸在那场对峙之中,在等着时霁的说辞,一时间反应不及,只能僵着身子直直地往后仰。   这会儿耳边突然响起时霁的声音,接着被人一把拉过。   许幻竹感受到自己落入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的同时,视线一黑,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罩在脸上。   ‘啪嗒’,什么东西弹了上来。   那一瞬,总感觉还有什么比那火堆发出的哔剥声更大的声音,极有节律地一下下拍在耳边。   她一时忘了动作。   直到火堆里又拨拉一下炸开一道轻响,许幻竹才拉开时霁的手坐起,只见白如冷玉的手背上烙下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色烫痕。   这要是崩她脸上,那还得了。   许幻竹这时又觉得,时霁有时候虽总惹她不快,但紧急的时刻,他还算是有几分良心。   想到这里,她从袖子里摸索着掏出一个装着膏药的小玉瓶来。   和山鹤门其他的东西一样,瓶子底端印着一个‘柳’字。   怀里倏然一空,时霁垂眸望了望自己的手背,“师尊,不必麻烦了,反正出去之后也会恢复原样。”   再说了,这伤口在他眼里简直算不上是伤口。   空间阵中的一切,在符阵消散后都会复原,包括时霁被烫伤的手。   这一点,许幻竹在第一堂课上,与他们讲过。   他觉得这般没有结果的事,做来也没什么意义。   许幻竹拧药瓶子的手一顿,抬头看向他,认真道:“伤口会复原,可那一刻的疼痛是真实的啊。既然有减轻疼痛的方法,为什么不用呢?”   他本可以回她自己怕麻烦、懒得折腾,又或是干脆让许幻竹给他把药上了,直接将这事揭过去。   可这一刻,面对她这样诚挚的发问,他突然也想认认真真回她。   他将手收回,月光从指缝中漏下,修长的几根手指缓缓收紧,他说:“只有疼痛的时候才能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说的什么胡话”,许幻竹‘啪’地将药瓶子搁在地上,拉过时霁手按在他自己的心口上,“你摸摸自己的心口。”   心跳声隔着胸膛,隔着时霁的手,传到许幻竹手上。   一声一声,稳健有力,许幻竹伴着那心脏跳动的节律开口,“只有心跳才能证明你还活着,疼痛不能。”   起了一阵风。   一树的叶子婆娑刮擦,像浪潮一样。   心跳声,他好像感受到了。   又不止是那心跳,还有许幻竹覆在手上的温度,她身上淡淡的酒香气,她开口的一字一句……   “还上药吗?”   他点点头。   那一刻的疼痛是真实的,而这一时半刻的温暖,好像也是真实的。   许幻竹这才松开他,从瓶子里沾了一点药膏出来,“我从前也和你一样,受了伤,吃了苦就死命忍着。只要没有痛得发出声来,没有叫人看出端倪,我就还是那个‘冰山美人’。   不过现在看来,修者的一世,也不见得有多长,更应当活得真实些,不能委屈了自己。”   她将手指上的膏药点在时霁的伤口上时,听见头顶传来一道轻笑。   许幻竹有些莫名:“你在笑什么?”   她分明很认真地在与他传授一些人生的道理,他居然觉得好笑?   朽木不可雕。   时霁替她接过药瓶子,一双眼罕见地带上几分揶揄,“我只是没听过,有谁自称自己是美人的。”   “哼”,许幻竹鄙夷地冷哼了一声,开始比划起来,“你当年年纪小,没听过你师尊的事迹。那会啊,追你师尊我的人,都能从这儿排到那儿。”   时霁眼中的笑意更盛了,映着碎月光的眼睛柔和清亮,“可我听说师尊当年人缘差得很,好像没什么人愿意同您亲近。”   许幻竹闻言面色一凛,用力地抹开那膏药,咬牙切齿:“你自己涂吧!”   说罢十分嫌弃地将指尖最后一点药擦在他衣袖上,转到一边去不再搭理他。   时霁空着的那只手正捏着那药瓶子在手中来回翻转,药瓶子落回掌心,他突然开口:“师尊去过留仙坡吗?”   “去过。”许幻竹捡起边上的一根枯枝,戳了戳火堆,火舌上扬,面上一暖。   留仙坡也不是什么荒山野迹,没去过才奇怪吧。   “我从前在留仙坡遇见过一个人”,时霁盯着手背上的伤口,药涂上去,清清凉凉的。   “嗯。”许幻竹扒拉着柴火,敷衍地回应。   时霁的视线从手背上移开,落到许幻竹的后颈上。她往前拨弄着枯枝时,耳间的一对白玉坠子随着动作摇摇晃晃,像乱颤的枝头,叫人想伸手按住。   他控制住自己想伸手的动作,双眼微微眯起,“那人同我说了一句话。” 第9章   留仙坡是修真界往下九州通行时要经过的一座关口。许幻竹被凌清虚从人间带来修真界的时候,就是从留仙坡过来的。再加上后来去焚山时路过那里,遇见时霁,取完冰芝后回凌虚宗,她一共去过三次。   她不知道时霁如今说的,在留仙坡遇见的人,是不是她。   是以,她也不知道那人对他说的话究竟是什么。   许幻竹原先想让时霁落入这空间阵之后,快些打出去,所以将这地方弄得十分冷,且四周空旷无垠,也没什么能躲避的地方。   此时夜风阵阵,两人只能靠坐在火堆前,是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了。   她双手抱着膝头,下巴搁在上面,偏过小半个脑袋来看向时霁,“什么话?”   他摇摇头,“我当时没有听清。”   许幻竹拿着那烧黑了一头的木枝,一下一下敲在时霁脚边,好笑道:“年纪轻轻的,怎么还耳背呢。”   他纠正道:“师尊,不是耳背,是受伤了。那时我伤得太重,听不见,也看不见。”   许幻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那这说的是她啊。   那时在留仙坡与时霁遇见,他的确伤得很重,与他说话也没反应。   只是她当时说的什么来着,许幻竹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最后只能含糊地说上一句:“那她大概是叫你好好振作,不要放弃之类的吧。”   他点点头,“大概是吧。”   时霁又喊她:“师尊。”   “又怎么了?”   “想问您一个问题。”   许幻竹大方道:“你问吧。”   看在你刚刚替我挡了一下的份上,可以勉强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简言之,当做你替我挡火的报答。   至于嘲笑她人缘差的事情,那便出去再说。   许幻竹扬起一个人畜无害且充满期待的笑容。   如果这会时霁问她,那天在留仙坡给他药的那个人是不是她,她大概会说是。之前怕惹麻烦,让柳山斋替她应了下来,但若他真正问起,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毕竟这年头,做好事不留名的,那都是傻子。   可这家伙开口问的居然是:“听闻师尊从前在凌虚宗的时候,十分刻苦,才花了几年的时间就成功结丹。为何……”   许幻竹接过他的话:“为何如今浑浑噩噩,得过且过,不思进取?”   不得不说,许幻竹用的这三个词,实在是精辟。他怕从他嘴里说出来,她又要生气,如今她自己把话说了,他便点了点头。   “从前有盼头,现在没有了。”   许幻竹顶了顶火堆,火光映着她的一边脸,映得暖融融的。   但那句话分明冷清无奈。   无端让人联想到海夜生残月,山风落松岗,一派无言的苦寂凄凉。   他不经意地问道:“‘盼头’,是指喜欢的人?”   许幻竹摇摇头:“不算吧,应该是想保护,想要留在身边的人。”   时霁悄悄看她,突然好奇,被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并且不思进取的许幻竹挂在心上,会是什么感觉。   他好似安慰一般,言语轻柔,说道:“以后会有的。”   “不要咒我。”   许幻竹笑笑,嘴角向上,眼角弯起,抬头看向月亮。   她平日里没有表情的时候,看着总是冷冷的,给人一种不太好接近的感觉。   但很矛盾的是,许幻竹笑起来的时候,很甜。   大概就像她院子里种的桃子那般。   虽然他没吃过,但那桃子个个饱满红艳,想来味道也该十分香甜。   他顺着许幻竹的目光往上看,唇角舒展,眉眼也不自觉松散下来。   今夜的月亮,如玉盘一样,很圆满。   翌日清晨,初阳破晓的那一瞬,光晕洒下,时霁突然睁眼。   远山轮廓朦胧,山谷中散着薄雾。   脚边的火堆早成了一堆灰烬,空气里传来冷冽的带着水汽的草木香。   他吸了口冷冽的空气,只觉神清气爽,昨夜难得睡得十分安稳。   许幻竹本来靠着树根睡着,一夜过去,这会脑袋偏了一小半落到他肩上。   他低头便瞧见,她发髻里别着的一支桃花簪,如今斜斜散散地落了一小半出来。   连带着几缕头发也垂散了下来,落在耳边。   这人睡着的时候,倒是安静乖恬。   鬼使神差的,时霁伸手将那簪子扶了上去。   桃花簪没入发间的那一瞬,他又突地收回手来,眼中瞬时一片清明。   许幻竹被他的动作吵醒,“怎么了?”   “师尊,天亮了。”   随着许幻竹慢慢睁眼的瞬间,符阵也开始消散,两人又重新落回学堂的长桌前。   今日第一节 是凌清虚的剑道课,时霁还要继续上课,便将许幻竹送到大门口。   许幻竹行至门口正要离开时,迎面碰上君沉碧。   “许仙长,来上课吗?”   君沉碧手里拿着一本书,是青云天宗发的剑道书,她在时霁那里见过。   看样子应该是给凌清虚送书来的。   许幻竹和她没什么话说,也不太想搭理她,敷衍地点点头就往外走。   君沉碧停在原地,站了许久,翻了翻手里的纸张,嘴里嘀咕着:“真奇怪。”   “怎么了?”凌清虚这时从里头出来,接过她手里的书和名册。   凌清虚昨日在青云山办了点事,弄完已经夜深了,便让君沉碧给他送书来,自己直接来了学堂。   “方才碰见许仙长和她徒弟,弟子还以为她今日有课,就顺手翻了翻课单,发现她今日没课。想来,应该是送时霁来学堂的吧。”   凌清虚拿着书的手明显顿了顿,有几个弟子路过向他问好,他点点头示意。   打发了君沉碧回去,便进了练剑室。   君沉碧走出去几步后又回过头来,望向凌清虚离开的方向。   他一步一步,走得稳健踏实,水蓝色的道袍随风翻转,一派飘然若仙的天人模样,好像没什么异样。   但……她上前两步,弯腰捡起凌清虚落在地上的名册,抖了抖纸张上尘土。   她总觉得,凌清虚不太对劲。   *   许幻竹回了山鹤门,第一件事就是回了房间躺着。   日光正好,鸟语花香,正是适合睡觉的好时光。   只是脸还没沾床呢,院门口便传来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   这个节奏,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又是榆林。   许幻竹跻着鞋子,从房里出来,果然见到榆林颇为拘谨地站在院子里。   “许仙长。”他恭恭敬敬地问了个好。   “又要干什么?”许幻竹抓了一把谷子撒在翠翠碗里。   榆林上前两步,不好意思地开口:“宗主说,大后日是休息日,不用上课,宗里准备组织新弟子们去温家的藏宝阁观赏兵器。”   许幻竹又往鸟笼里添了点水,“然后呢?”   “宗主说,那会人多,怕到时候混乱。您带的那个符术班,班上的七个弟子明日便跟着您,让您千万看好了。”   她十分无语:“我带着时霁也就算了,其他几个关我什么事?”   她就知道榆林每次来找她,一准没什么好事。   榆林咽了咽口水,紧张道:“您知道的,那几个弟子情况比较特殊。童锦芝和姜颂的师尊曲长老整日不着门,连宗主一年也见不到她几次。   范玉珍的师尊蔺阳长醉心丹道,这样的活动他向来是不参加的。   更不要说杨文楠和翟永了,他们两人成日惹祸闹事,刘仙长也是刚来青云山,根本管不住他们。   听说上次您给他们上符术课,他们就没闹事,可见您的本事非同一般。宗主说,只要你将他们管得服服帖帖的,到时候宗里有什么好事都会想着您的。”   “许幻竹,他在给你画大饼。”   裴照雪气势凛然,十分谴责。   许幻竹踮起脚从桃树上摘了个桃子递过去,“渴了吧,吃个桃。”   一副送客的气势。   没再管他,自己走到花丛边修剪起枝叶来。   榆林接过道了声谢,还没忘记自己的任务,紧紧跟着她,继续输出:“宗主说了,您明日带他们去,年底奖励您十块灵石。”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哈。”   许幻竹修剪花叶的动作顿时停下来,笑眯眯地看着榆林。   榆林揣着桃子,见状喜笑颜开,连忙往外边走边说:“那就这么说定了!”   那模样是生怕她反悔。   榆林离开山鹤门时,终于长吁一口气。   说起来,宗主总喜欢派他来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还好许仙长好说话,还送他桃子吃,真是人美心善。   裴照雪有些无语:“许幻竹,我鄙视你。你要那么多灵石做什么?”   “攒钱啊,攒够了我就离开山鹤门,离开青云山,让他们谁也烦不到我。”   许幻竹的远大理想树立了十余年,一直没能实现。   “何必这么麻烦,你只要跟我松口,什么没有?或者你实在不想报仇也行,你就把身体借给我,等我完成任务还你,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很多很多灵石,让你一辈子花不完。”   “我觉得,你才是在给我画大饼。”   “糟糕,被你发现了。”·   许幻竹如今当了师长,说起话来也带着一番说教意味:“我劝你现在呀,少在我面前动这些歪心思,咱们相处也有十年了,你想的什么,我都知道。”   裴照雪十分悲痛:“十年了,你也知道十年了,千年寒冰都该被我捂化了,你怎么就这么硬的心肠呢?”   并试图装可怜:“最近感觉到自己的气息越来越弱,离开焚山太久,我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消散了。”   许幻竹:“打住,不吃这套。”   “铁石心肠的女人,幸好我当初攻略的不是你!”   榆林揣着桃子回了青云山,正碰见时霁从储殷房里出来。   榆林向他问了声好,时霁忽然叫住他:“榆林,你这桃子是哪来的?”   榆林十分开心,笑容满面:“这是方才去山鹤门时,许仙长给我的。”   许幻竹给的?   许幻竹是真的会做人,他来山鹤门这么久了,又是替她修牌匾,又是替她喂鸟浇花的,待遇还不如青云天宗跑腿的小弟子。   “我师傅最近在练习符箓术法,这桃子上可能有咒术。”   榆林捧着桃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那可如何是好?”   “你给我吧,别吃坏了肚子。”   榆林眉头打架,纠结了一会,最后还是将桃子给了时霁。   时霁颠着桃子,心情颇好地继续回去上课。   翌日早晨,许幻竹有早课,踩着时间上了学堂。她站在上头往下一瞧。   “一、二、三、四、五、六……”很好,少了一个。   时霁不在。   宋辰看了看身边空着的座位,又看了看上次见面还不苟言笑的许幻竹,她此时正盯着墙上计时的刻漏,笑得十分开怀。   这是怎么了?时霁从不迟到的啊,还有许仙长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太奇怪了。   外头的钟声落下的一瞬,许幻竹的笑意更真切了。   她清了清嗓子正要上课,这时时霁才从外头进来。   她拍了拍桌子,一脸痛惜:“时霁啊,一日之计在于晨,你怎么能因为睡懒觉而迟到呢?你可不能仗着为师宠你,就无法无天的,这让其他同学怎么想?”   出门前给他弄了点小法阵,绊住了他一会。   许幻竹此时笑容和煦。   那今日就让为师看看你的人缘怎么样吧。   时霁不慌不忙地走近,将许幻竹的符箓书放到长桌上,开口道:“师尊,您的书没带,弟子回去给您拿书了。”   一时之间学堂内弥漫着几丝尴尬的气息。   宋辰见状对着时霁招手,又开口求情:“许仙长,他这次迟到是情有可原,您就原谅他吧。”   “是啊是啊。”童锦芝和姜颂也帮着附和。   没人看见的角落里,时霁朝着许幻竹挑了挑眉,手上暗自使着力,“师尊,那我下去坐着了?”   许幻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把抽过时霁手中的书,假装无事发生。   “事出有因,那是为师错怪你了,你赶快下去吧。” 第10章   修真界的格局就好像一块八卦盘,以凌虚宗为首的几大宗门代表着着修真界的名望,辉煌亮丽的前路和小辈们的未来,而与之持衡的世家则源源不断地为其提供资源、宝物、法器和人脉,两派相互依存,互为平衡。   十年前,时家,曲家,温家和陶家是世家一派的中坚力量。   时家地理位置优越,掌控着数条灵脉,家主乐善好施,颇得人心,因此位列四大家之首。   时家曾风头极盛,家族发展如日中天,后因一场魔潮侵蚀,全族百余口人一夜入魔,伤了许多无辜修士和凡人。   青云天宗宗主储殷及时赶到,用温家的鉴魔镜一一验了人,发现众人魔气深入骨髓,已无力回天。为防更多人受害,只能将所有人送往诛魔崖诛杀。   那时时霁年纪不大且事发那一日不在家中,又有人求情,于是不在送往诛魔崖的那一批人中。但那一次的事情,牵连甚大,除了伤了许多人之外,还毁了另外几家的地脉灵宝。   为消积怨,唯一活着的时家人时霁受了九道天罚,后来侥幸活了下来,又被送去了荆棘台。   时家遭难后,温家取而代之,成为世家之首。   温家靠法器宝物发家,温家临水阁内存放着许多珍贵法器。   其中,最得温家看重的,便是鉴魔镜。   青云天宗每次招收一批新弟子,都会找个时间带着来温家的临水阁观览一遍,让他们长长见识。而自从上一次时家的事情过后,温家借口鉴魔镜需要灵气养护,便再也没在临水阁展示。这一次听说储殷特意与温家商量妥当,温家会重新展示鉴魔镜。   *   温家,临水阁。   阁内灵气弥漫,温家家主温崖正在亲自给鉴魔镜布下法阵。   温明寒跟在身后,“父亲,明日来的不过是些乳臭未干的年轻弟子,何必如此谨慎?”   温崖手上动作不停,对于鉴魔镜的事情,他向来十分谨慎。   “可不止几个小弟子,那八大宗门都派了人来,鉴魔镜干系重大,绝不能让他们看出什么端倪。”   温明寒又说:“儿子听闻,时家那个小子在仙门大比上入了山鹤门,明日应当也要来。”   “哼”,温崖冷哼一声,落下最后一道法阵,轻蔑道:“大比第一又如何,他若是跟在凌清虚手下倒还值得我们几分忌惮。如今去了这样一个门派,他还以为自己能翻出什么风浪不成?再说了,当年那事发生时,他不过是个小娃娃,哪里能找得到我们头上来。”   话虽是这么说,他绕着镜子走了一圈,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仔细检查了几个阵眼才又嘱咐道:“不过你注意些,多派些人手盯着,也是值当的。”   “儿子知道了。”   *   一早起来,外头春风拂面,暖阳熏人。   今日要去的地方,正是温家的藏宝阁。   为人师表,不好再过分懒怠,许幻竹收拾妥当后便急忙赶到了青云山。   大堂里都是人,远远瞧见宋辰、童锦芝、姜颂和范玉珍四人站在一处,她朝着宋辰等人招了招手,将几人叫了过来。   “那是刘仙长?怎么感觉沧桑了许多。”   许幻竹看向隔着自己三五人远的刘玉海,此人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鬓边却已有些见白。她恍惚记得上次大比时,他还不长这样啊。   宋辰神秘兮兮地凑上来:“那还不是被杨文楠和翟永气的。”   “啊。”许幻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两人确实是个两个大麻烦,刘玉海那般温吞斯文的性格,估计受气了也只能自己忍着,难怪愁成这样。   这么看起来,时霁有时候虽嘴臭了一些,但比起那两个可好太多。   上次在课上虽下了她的面子,但事后还知道从山下买好酒来孝敬讨好她,她一时喝得开怀,便也不打算再与他计较了。   想到这里,她踮脚朝门口望了望,也不知道时霁能不能把他们找回来。   这张望的一会功夫,对上门口凌清虚的视线。   许幻竹立马别过头去。   他们作为第一队人,理应往外走了,凌清虚还站在那处不动。   被弟子提醒了一句,恍然回过神来往外走,这么一来,前头的人也跟着散开了。   许幻竹招呼宋辰和三个姑娘跟上,她看向宋辰问道:“宋辰,你怎么不和你们凌虚宗的人一块儿走?”   他挠挠头,笑得带上几分憨傻气,转头对另外三人说:“他们太优秀了,跟他们呆在一块压力特别大,我觉得还是和你们待在一块舒服。”   童锦芝:“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姜颂:“哈?”   范玉珍:“……”   许幻竹心道:上回将他归为‘学霸’似乎有些不妥,这模样充其量就是个傻大个。   不过出于师长对弟子的关怀,她还是好心出言提醒道:“你以后少说话,不然你这样的,容易找不着道侣。”   几人说话间,被推挤着出了门,许幻竹继续踮起脚四下张望,于是老远瞧见时霁一手抓着一人,正等在树下。   “时霁,我们在这。”许幻竹朝他招手。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一眼就看见了许幻竹。   碧色的袖口在风中扬曳,好似一只振翅而飞的蝶。   他拽着杨文楠和翟永快步走了过去。   许幻竹见状在两人肩膀上用力拍了两下,警告道:“你们俩,今日好好跟着,不要给我惹事!”   这师徒俩一个比一个暴力,两掌下来打得两人龇牙咧嘴,只能连连道知道了知道了。   一行人这才跟上大部队往温家走。   临水阁外流水潺潺,鸟鸣悠悠。   阁楼呈圆盘状,阁顶高耸入云,临水而立。阁内空间开阔,里头别有洞天。   一层层围绕排布着各类法器,剑器、刀器、丹药炉、琴具、长鞭……一圈圈排开,叫人目不暇接。   温明寒一路介绍着各式法器的来历。   跟着来的新弟子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一声声的惊叹在人群里散开。   储殷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满意地笑笑,提着一口气预备开口。   许幻竹盯着储殷,无声地跟着他开口,一字一句:“你们不必羡慕,今日晚间青云秘境开启,若是在秘境中取得了好成绩,便可上临水阁挑一把中意的法器。”   一字不差,十年了,储殷连词儿都不带改的。   时霁站在许幻竹身后,漫不经心问道:“师尊十年前拿的什么法器?”   十年前那次秘境试炼,许幻竹是第一。   说起这个,她像是在回忆什么十分遥远的记忆,眼神飘忽,最后下巴抬了抬,指着凌清虚的方向:“喏,凌清虚手上那把无念剑。”   她又长叹一声:“早知道自己拿着了,现在拿去卖了应该还能卖不少钱。”   真是很心痛啊。   她刚入凌虚宗的时候,凌清虚给她打了一把清霜剑,后来温家那次,礼尚往来,许幻竹也替他要了一把剑。   只是那次从凌虚宗离开,清霜剑也没拿,无念剑也没讨。   血亏。   时霁双手负在胸前,视线往前。   凌清虚手里那把无念剑,的确是好东西,他语气有些酸溜溜,“师尊以前还挺大方的。”   只是许幻竹大方的时候人在凌虚宗,抠门的时候倒叫他赶上了,身为嫡传首任开山大弟子,连桃子都不配吃一个。   许幻竹回过头,“你这话听着不太像是夸人。你是觉得我亏待你了?”   这时候温明寒突然领着人转了个方向,弟子们往这边涌了过来。   时霁伸手挡了挡左右挤过来的人,一只手虚虚地隔在许幻竹肩后,声音压着点点笑意,“师尊想多了。”   许幻竹甩了甩袖子,“你最好没这个意思。”   “诸位小心台阶。”   走马观花一般将几层的兵器粗粗看了一遍,一群人跟着上了最顶层。   这一层四周空旷,左右来风,说话时都带着回响。   黑漆木的地面上,隐隐泛着浅金色的光。   许幻竹近日苦修符术,对这些东西十分敏感。   这是防御阵,一层又一层,足足加了三层。   阵心凌空升着一面古铜色的镜子,两掌大小,镜面光洁透亮。镜周镌刻着繁复细密的纹路,远看似云纹,又似水波纹。   古镜无波,而花纹有路,这便是传闻中的‘鉴魔镜’了。   仙魔两族,生来水火不容,所隔鸿沟如天堑。魔族生性暴虐,嗜血嗜杀,又善于伪装。在修真界,人人闻之色变。   不过,无论修为如何强大的妖魔,在鉴魔镜面前,也无处遁形。   温家这面镜子,不知帮着鉴出了多少魔怪,所以他们宝贝得紧。   温明寒走入阵中,介绍起镜子的历史来。   “温家祖上的一位族长,在外出游历时,误入一处山水桃源之境。此间人互助友爱,邻里和睦,让人钦羡向往。   这位族长本想长居于此,一日却在水塘边发现,水中所照景象与他所见,截然相反。那里并不是繁花似锦的世外桃源,反而是一片黑焦废墟,水塘边上钓鱼的老者也不是他原先所见的慈眉善目的模样,反而长着獠牙鬼面。   他连夜逃出了这处桃源,而他进入桃源的那个洞口,在他走后化成了一面镜子,便是鉴魔镜。他将鉴魔镜带了回来,作为温家的族中圣物,传承至今。   说起来,这鉴魔镜帮着鉴出过不少魔怪。最近的一次,大家应该有所耳闻,便是十年前因魔潮入侵而全族入魔的时家。”   说到这里,有些人便看热闹一般地往许幻竹这边看。   许幻竹也往身后看,后边站着的是宋辰和范玉珍,时霁不知去了哪里。   宋辰忿忿不平:“什么时候的事了,还要拿出来说。”   许幻竹有些担心,时霁这人心思颇沉,让他听见了只怕要乱想。   最要紧的是,他别在这里给她搞出什么事情来才好。   “让让,我出去下。”许幻竹往前两步,挤着到了出口。   她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下面几层稀稀拉拉站着几个弟子,还在那观赏兵器,并不见时霁的人影。   她于是又下了阁楼,往门外走。   山泉泠泠,潭水幽幽,阁边种着几株桃花。   温家这儿位置较高,这个时节,山鹤门的桃花早就开败了,桃子都结了不少,这里的桃花倒是开得正盛。   山风一吹,洋洋洒洒地落起桃花雨来。   找了一路都不见人,早知道方才就不该让他上去跟着看的。   温明寒这人也真是不会说话,明知道时霁在那,还捡那陈年旧事出来膈应人。   许幻竹沿着来路往外走,到了温家大门处,问了门童是否瞧见人出来了,那门童只摇头说未见着。   难道还在楼里?许幻竹又折返回去。   靠近临水阁时,只听得里面熙熙攘攘的人声逼近了。   这些人已经看完下来了。   “师尊,怎么出来了?”   许幻竹站在树下,听见门口传来时霁的声音。   那声音渐渐靠近,她便停了脚步,等着时霁过来,没再往里走。   靛色的长靴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时霁走了进来,揽开一支桃枝,袖子上蹭上几片花瓣。   他轻轻拍了拍,花瓣被他拂开,飘飘扬扬地落下。   眼见这人面色清朗,语调松快,并无半点异样。   许幻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多管闲事了,“我方才回头没看见你,以为你出来了,正好我也想出来透透气,就来看看。”   她才不会说自己是特意出来找他的。   此时又扬起一阵风,抖落一片桃花雨。许幻竹站在纷纷扬扬的桃花里,好像一开口就能闻到桃花香,叫人想起一句诗“桃花烂熳春风里,枝头花容人面红。”   时霁突然伸手,捻开她发间、肩头落上的几片花瓣,“我一直在里面。”   这距离稍微有些近了,近得能看见少年人喉间的骨节,随着他说话的频率一上一下地滑动,还能看见他下巴上的一颗小痣和日光里透着薄红的耳垂。   她不自在地偏过头,双手拍了拍,身上的花瓣被带着抖落下来。   花瓣攥在手里,他双眼含笑:“师尊是不是担心我?”   许幻竹飞快抬头:“你想多了。”   碧色玄色的两道人影藏在桃花树下,下边的人出了阁楼,纷纷往外走,没什么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倒是临水阁二层的窗台边,一片蓝色的衣角搭在朱色的窗棂上,无念剑反扣着压着窗棂,捏着剑柄的手悄然收紧,在暖色的阳光下泛着点点冷意。 第11章   “诸位留步!鉴魔镜丢了!”   温明寒突然从顶层的轩窗口探出头来,一声喝住下头陆陆续续往外走的人群。   这一声如在油锅里倒了水,一众温家人二话不说纷纷围了上来。   刚下楼的弟子和仙长们闻言止住了脚步,许幻竹和时霁也从树下走了出来。   阁楼前的场地上,一群人拥着温崖从临水阁后的书房里急匆匆赶来。   温明寒已经从临水阁顶层下来了,围成一圈的温家人见状给他们父子俩让出一条路来。   “父亲,方才他们走后,儿子不放心,又上去看了一眼。   谁料那法阵一碰就灭,鉴魔镜也不翼而飞。”   温明寒此时额上都是汗,只能用袖子胡乱揩了揩。   温崖面色如铁,十分难看,但此时也顾不得朝温明寒发火,当务之急是快些找回镜子。   他朝众人拱手,抱歉道:“实在是不好意思,鉴魔镜是温家圣物,事关重大,可能要耽误诸位长老一些时间。”   众人一时间被围得水泄不通,如同审犯人一般。   这情形自然有人不太乐意,眼见着人群中涌起阵阵骚动,储殷偏头嘱咐榆林将不在场的弟子召集起来,接着笑着上来打圆场,“不碍事,鉴魔镜要紧,我们全力配合调查。”   “储宗主深明大义,一会若有得罪,还望海涵。”   温崖一面安抚着这边躁动的人群,一面朝温明寒使了个眼色,温明寒见状立刻领了两个人往临水阁走去。   温家这么宝贝那镜子,防御阵都下了三道,又安排那么多人看着,这还能丢。   是哪位神人,众目睽睽,顺手牵羊,真令人佩服。   许幻竹还在那里啧啧称奇,只见温明寒已经快步从屋里出来了,他此时手里拿着端着一个黑檀木的小盒子,脚下生风。   温明寒:“这是我们温家的追踪蝶,它们能顺着气味寻着鉴魔镜的踪迹。还请各位长老清点一下,看看弟子们是否都在这了。”   温崖小心地接过盒子,温明寒从袖中拿出一份今日来参观的名单,帮着清点起人数来。   “许仙长,杨文楠和翟永不知道去哪了。”宋辰气喘吁吁地找过来。   与此同时,温明寒收起名单,附在温崖耳边道:“父亲,少了两人。”   “我们到齐了。”   “我们也是。”   “这边也到齐了。”   前头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报声,很快转到许幻竹的位置。   听了宋辰的话,童锦芝和姜颂都有些着急,“许仙长,他们跑去哪了啊?”   许幻竹摆摆手示意莫慌,早知道这是两个惹事精,还好她留了个心眼。   早晨时霁领那两人来时,她拍他们那两掌的功夫,在两人身上分别下了两道追踪符。   此刻众人盯着,她掌心聚力,急急催动起符纸来。   只听得远处传来两声惊叫,惊叫声由远及近,接着便见两个衣着华丽的弟子被灵力拉动着往众人面前滚落。   高个瘦长一些的是杨文楠,他一把推开压在腿上的翟永,骂骂咧咧:“是哪个不长眼的暗算老子?”   “我这边也到齐了。”   许幻竹指尖翻转,利落地给这两人下了禁言术,耳根子瞬间清净下来。   杨文楠口不能言,一骨碌爬起来凑到许幻竹面前指着自己的嘴要她解开。   许幻竹十分嫌弃地一把将人推开。   “许仙长,你这两个弟子形迹可疑,我们需要搜查一下。”   温明寒点了两个人上前就要押着人离开。   杨文楠和翟永即便不能说话,也不是会让自己白受委屈的人,两人手脚灵活,一人一脚将上前来的两个温家人踢到在地。   温崖面色一黑。   储殷:“你们俩干什么呢!”   场面开始骚动混乱。   许幻竹赶紧拨开面前的几个弟子,大步一迈,挡在温家人和翟、杨二人面前。   “大家稍安勿躁”,她从袖中抽出两张追踪符,递到温崖面前,解释道:“温家主,两个弟子性子跳脱了些,但没什么坏心眼,也不敢去打贵族宝物的主意。这是我今日在两人身上下的追踪符,他们今日没去过顶层。”   杨文楠和翟永一人一边凑上来,许幻竹顺手解了两人的禁言。   右边的杨文楠破口大骂:“什么破镜子,老子见都没见过!”   左边的翟永大声嚷嚷:“我们去后山看灵兽了。”   许幻竹耳朵一疼,上前半步与二人错开。   符纸上闪着行动轨迹,两人的确未去过临水阁顶层。   “既是如此,那是我们误会了。”   温崖脸上不见几分歉意,他左右环视了一圈,这下所有人都在了。   于是手中的黑檀木盒子被他打开,三只蝴蝶翩翩然从盒中蹁跹而出,他将盒子递给温明寒后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蝴蝶。   白色的纤薄翅翼忽闪忽闪,蝴蝶围着场地上空绕了一圈。   时霁站在原地,伸出手,远远顺着蝴蝶舞动的轨迹轻描着。   三只追踪蝶最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回落,一一停在许幻竹的肩头。   时霁的手指也跟着停下来,远远地虚点着前方的人影。   阳光洒落,给人镀上一层融融的暖光,蝶儿的翅膀轻轻闪动。   许幻竹偏过头望向自己的肩头,纤长的眼睫拉下一小块暗影,落在眼下。   四周寂静无声。   春风拂面,美人如画,如果不是在这个场合下,画面倒是算得上美好静谧。   杨文楠一掌拍在许幻竹肩头,几只蝴蝶被惊起,瞬间飞回了盒子里。   “糊弄鬼呢!”   温明寒目露寒光:“我温家的追踪蝶,从未出过差错。”   大门处看门的小童此时也上来指认:“这位仙长方才独自出来过,好像在找人。”   温崖眯了眯眼:“这么说来,许仙长在一起去了顶层后又独自出来了,你出来做什么?”   众人看着许幻竹,无数道视线落到她身上。   凌清虚紧了紧手中的剑,正要上前。   “她出来找我。”少年清亮的声音在人群后响起,众人纷纷回头望过去,时霁步履从容,从前方众人闪开的一条小道走了进来。   他停在许幻竹身侧,伸手拉过她挡在身后:“方才在临水阁,温少主讲起鉴魔镜的来历时,我突然有些头疼,便去窗口透了会气。师尊大概是担心我出什么事,才出了临水阁寻我。”   时霁挡在身前,许幻竹抬起头,看见他微抬着的下巴,侧脸的线条流畅凌厉。视线往下,少年肩背开阔,握着她的手温暖有力,一如那晚在空间阵,火堆前,炭火星子崩射,他伸手挡上来时一样,让人觉得安稳可靠。   许幻竹点头:“我是出来找他。”   温明寒:“你们是师徒,互相说的证词本就不可信。”   “寒儿”,温崖装模作样喝他一声,见他不再说话,又转头看向储殷,“储宗主,这两个弟子我们可以不追究。但追踪蝶指向明晰,又有门童证言,许仙长须得跟我们走一趟。”   储殷看向许幻竹,许幻竹满不在意地耸耸肩。   凌清虚开了口:“方才展示鉴魔镜时,大家都在,她必然没有那般神通,能在众目睽睽下取了东西还全身而退。我看不如查查负责照看鉴魔镜的人。”   这里所有的人,温崖只给凌清虚和储殷几分面子。   他开口替许幻竹说话,场面顿时又陷入尴尬。   许幻竹不领他的情,看着温崖道:“行啊,那现在就走吧,早开始,早结束。”   她又没拿过,还能凭空从她身上搜出来不成?   话头一转,她又说:“不过,如若不是我拿的,我平白被你们冤枉一场,那也不成。”   温明寒:“那你想如何?”   许幻竹从时霁手中抽出手来,满不在意地理了理袖口,“我若是冤枉的,你们温家的宝物,随我选一件。”   那对父子半晌没接话。   当务之急,是找到鉴魔镜。   不过看许幻竹那副过分自信的模样,好像镜子真不在她身上。   两人心中弯弯绕绕,一时忘了回话。   “怎么,温家主不愿意?”   温崖最终妥协:“只要仙长配合,一切都好说。”   许幻竹这才跟上温家派来的几个温氏女族,往临水阁去了。   许幻竹进去之后,宋辰那几人等得惶惶不安。   大约一刻钟过后,才看见阁楼里的人慢悠悠地晃荡着出来了。   跟着进去搜查的温家人向温崖汇报道:“回家主,没找到。”   温崖脸色一凛,十分难看。   但此时许幻竹已经依他所言配合了搜查。且众人也在太阳底下等了许久,颇有怨言。他心中虽焦急,却也不能将所有人都留下搜查一遍。   温崖上前赔着笑脸:“许仙长,多有误会,还望海涵。”   许幻竹没搭理他,突然朝着一旁的温明寒笑了笑,那笑容十分好看,一如霜雪化开,千树万树梨花开。   温明寒忽地被晃了一下。   时霁心道:许幻竹笑成这样,准没安好心。   宋辰疑惑:许仙长上次这样笑,遭殃的是时霁,不知道这一回是谁。   杨文楠和翟永:许幻竹上两回往他们身上拍东西的时候,好像也是这副表情。   果然,许幻竹的袖子从温明寒手中扫过。   手心一空,温明寒再低头,手上的黑盒子已被许幻竹抽走。   “欸,温家主,我都理解”,许幻竹捏着装有追踪蝶的小匣子,故作深明大义状:“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和气生财。贵族的歉礼我就收下了,这件事呢,就到此为止,我也不会再追究的。”   温明寒此时才恍然回过神,突然为自己那一时半刻的恍神而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上前:“阁中的宝物随你挑,许仙长能否换一件。”   许幻竹将盒子塞进袖子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不---换。”   这一次的临水阁之行,温家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众人走后,两人才又回到临水阁的顶层。   顶层护着鉴魔镜的阵法还在,空气里有淡金色的光影流动,只是原来放镜子的地方,空空如也。   凌清虚说得有道理,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破坏防御阵而盗走鉴魔镜,此人定然身手非凡,不可能是许幻竹那个草包。   “父亲,现在怎么办?”   “今次来临水阁的所有人,一个一个查,我就不信,这镜子还能长了翅膀,自己飞了不成。”   *   晚上是青云秘境开启的时辰,下午回了山鹤门后,时霁在房中呆了一阵,临近天黑才出来与许幻竹道别。   秘境一开,就是三日。   连着三日不用上课,许幻竹觉得这种秘境试炼,可以多来几次。   目送着时霁离开后,许幻竹也离开屋子,悄悄进了时霁房中。   回了山鹤门之后,许幻竹越想越不对。她与温家无冤无仇,他们犯不着冤枉她拿了鉴魔镜。可追踪蝶她以前就听说过,这种蝴蝶长在天山,以雪莲为食,气息纯净。只要是它们接触过的气味,无论过多久,再让它们去寻,也一定能寻到。   追踪蝶也不可能有问题。   那她身上怎么会有鉴魔镜的气息?今日,只有时霁和杨文楠碰过她。   杨文楠……他没去过顶层,追踪符上明明白白写了的。   她蓦地拍了拍桌子,时霁有问题!   往日回了小院,就算再晚,他也会去后院练一会剑。   但他今日没有,他今日罕见地在房中呆了许久,直到秘境要开了才离开。   许幻竹在他房中环视了一圈。   里头漆黑一片,为了谨慎起见,她不敢点灯。   里里外外摸查了一番,却没发现什么东西。   她走到床榻边,掀开枕头,手指点着枕头芯子,有股淡淡的松木香气。   是不是随身带着了,她想。   起身正要离开,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许幻竹提起一口气。   接着便听见那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第12章   今夜是青云秘境开启之时,宋辰与时霁约好一起过去,于是早早便在山鹤门外头等他。   时霁前脚刚出了山鹤门,正欲与宋辰一块出发,临走前发现自己忘了带剑,只能叫宋辰先去,自己又折返回去。   他停在门口,往四周看了一眼,许幻竹不在外头。   他没多想,接着推开门进去,只见屋子里昏昏暗暗的,他的剑被他落在了桌上,此时正散着幽幽冷光。   时霁上前两步,取了剑转身出去。   一只手搭在门框上时,他又陡然停住了脚步。   屋子里好像有些异样。   方才拿剑时,余光瞧见床上有些古怪。   时霁慢慢转过身来,瞥见床榻上的枕头,被翻到了另一边。   他于是一只手按了按剑柄,悄然无声地往床榻边走去。   床边有一扇小窗,窗子没关严实,此时从窗口漏进来一缕月色,霜白的光打到床角。   只见一只绿色的鹦鹉梗着脖子,好似提着一口气,一动不动地立在角落。   眼珠子滴溜溜地四下打转。   “翠翠,你怎么在这?”   许幻竹脖子一紧,后脖颈被时霁一把拎起。   她极力挣扎着扑腾着翅膀,仍没逃过那只魔爪。   “我送你去师尊那。”   时霁抓着许幻竹提步就往她的房间走去。   许幻竹房里漆黑一片,没什么响动,十分安静。   时霁走到门口时,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怀里的通讯符亮起。   是宋辰,他还没走,在催他出来。   许幻竹一颗鸟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能在心中默念: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时霁结束了传音,停在原处薅了薅鸟头,自言自语:“算了,师尊大概已经睡了,要不然你这两日就跟着我?”   说实话,时霁不大想在这个时候打扰许幻竹。   要知道来山鹤门的第一日,他将她弄醒了一次之后,在许幻竹手下,他便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   许幻竹在他手心挣扎扑腾,强烈表示:“我不愿意!放我回去!”   哪知道开口却是一把破锣般的鸟嗓,咿呀吱呀的,敲锣一般。   “这么开心?你声音可小点,师尊起床气大得很。”   时霁抓着许幻竹的鸟头,一把塞进袖子里,又抬手在门扇上给屋里的许幻竹留了个信,这才带着袖子里的‘翠翠’转身出了门。   许幻竹在心中骂骂咧咧:你给我等着!   时霁和宋辰一起到青云山时,已有许多弟子等在入口。   青云秘境这一轮的试炼,主要是为了增强弟子们的应急能力和团队合作能力。规则比较简单,大家自由组队,五到八人一组,结队进入。三日后,秘境出口便会按时开启,届时,最早出来的队伍就是第一。   反之,最晚出来的便是最末,最末的这一堆队,将要承包未来半年青云天宗千余级台阶的洒扫。   而队内的名次便由队内弟子在秘境中消灭的低等精怪的数量决定。   储殷又将一些规则和注意的事项,与众人强调了几遍,然后挂起了一个计时的法器,这才让他们开始组队进入秘境。   听说要组队,符术班上的这几个,倒是十分自觉地聚在了一起。   准确地来说,是紧密团结在了以时霁为中心的队伍周围。   毕竟青云天宗的台阶,又高又多,还都在极醒目的入口以及门口处,扫起来费劲不说,还丢人。   便只能抱一抱时霁的大腿了。   储殷开始组队的号令才落下,时霁便望见那黑压压一片人,十分默契地挤了过来。   “时霁,我们一起吧!”   “带上我。”   “还有我!”   就连那平日里没与几人说过话的范玉珍也捏着衣角,浑水摸鱼地挤了过来。   被几人团团围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时霁额角一跳,只得应了声:“快走吧。”   接着便如老母鸡带了一群小鸡仔一般,一群人往秘境的入口走去。   不对,这情景,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揽了许幻竹的活。   按理说这种时候,大家应该忙着快些组队进入秘境。早些进去,也好早些出来。可总有那么些人,吃饱了撑的一般,一双眼睛愣是放在别人身上。   “宋辰,你这人真是奇怪,明明是我凌虚宗的弟子,却整日和这帮不入流的混在一处,简直有损我凌虚宗的名声。”   一人横在几人面前,拦住了几人的去路。   见他这般,他后面跟着的几个凌虚宗的弟子也跟着附和:子恒,你与他们废话什么,一群歪瓜裂枣,去了这秘境定然也是倒数第一。   宋辰上前两步:“刘子恒,你嘴巴放干净点!”   那人是大比的第二,虽如愿入了凌虚宗成了第一宗门的座下弟子,但他心中始终不服。   刘子恒是正经修仙路子出来的,从小便样样出类拔萃,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从未吃过什么苦头。   青云天宗的这一场大比,他等了许久,若不是时霁,他便是板上钉钉的第一。   不过时霁虽赢了他,却去了山鹤门这样一个破落门派,想来也难成什么气候。   见那几人都横眉冷瞪着他,刘子恒突然冷笑一声:“我说是什么缘分将你们这一群奇葩凑在一处,我突然想起来,你们不正是那个废物许幻竹的符术班上的么,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什么?   现在什么人都能管她许幻竹喊‘废物’了?   许幻竹在时霁袖子里猛地扑腾起来,张着嘴发出一阵阵示威的嚎叫。   时霁猛地冲她的脑袋弹了一下,她瞬间被弹晕了。   软趴趴地倒了下去,终于不再吵嚷。   这几个凌虚宗的真是没有眼色。   要知道在青云天宗,论纨绔不讲道理,杨文楠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如今有不长眼的舞到他面前来,他哪里忍得住,一把拨开前面的时霁和宋辰,抽出背后的长刀对着那群人的面门直直劈了过去。   “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来老子面前放屁?”   他的刀锋倒是不如他说的话有气势,看着凶猛,实则软绵无力。   一整套耍下来,只卷起一阵子落叶。   那叶子也跟上了年纪一般,慢悠悠地飘转回落。   四周先是一片寂静,紧接着传来一阵哄堂大笑。   翟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果然是废物。大废物教出来的小废物。”   “谁敢嘲笑老子!”杨文楠拖着刀又要上前。   凌虚宗的那几人也抽出剑来,霎时间剑吟阵阵,将他们围在中间。   范玉珍站在边侧,见状犹豫了片刻后上前将人拉住,“别……别冲动。”   童锦芝和姜颂齐齐看向时霁道:“时霁,怎么办啊!”   翟永也推了推他:“都这样了你还稳得住?”   时霁抬眼看了看储殷布下的计时法器。   还有十息,秘境入口便要关闭。   这种场合下,他突然勾唇笑了笑,朝着杨文楠和范玉珍的方向,“你们俩过来。”   杨文楠拿着刀,不明所以地走近:“你最好是准备替老子出气!”   他们前脚刚走到几人跟前,便见眼前一亮,时霁在原地施了个转移法术。   七人瞬间从外边迈进了秘境中。   而随着一行人刚刚落地,秘境的入口也应声而关。   “诸位不如抓紧时间,去将青云天宗的那几千级台阶扫了吧。”   时霁抛下这一句,便消失在刘子恒等人眼前。   那一伙人才反应过来秘境入口已关,飞快地跑去那入口处,却再也没机会进去。   “时霁!”刘子恒一手握着剑柄,一手紧捏成拳,眼中闪过几分怨毒,“我定要你好看!”   -   许幻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进了秘境的,被时霁弹了个脑瓜崩后又藏在衣袖里颠簸了一路。   最后他终于想起自己来了,把她从衣袖里掏了出来放在自己的肩头。   许幻竹陡然被掏出来,两只爪子只顾着紧紧攀着他的衣服。   站在他肩上再睁眼,眼前便见一片雾气弥漫的森林。   夜色四合,枯树高木迥然耸立,阴风阵阵,吹着薄雾推远又拢近。   时霁和宋辰走在前头,童锦芝和姜颂瑟缩着躲在两人身后。   平日里‘老子’长,‘老子’短的杨文楠也有些犯怂,紧紧拉着翟永,一步一步走得小心谨慎。   “范玉珍,你跟紧点。”翟永回头拉了一把落在后面的姑娘,范玉珍打着趔趄往前走了几步。   密林深不见底,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   而这薄雾更像是生不尽似的,一片接着一片漫上来。   “这雾气有古怪。”时霁拿起长剑,往后递过去,“大家凝神闭气,跟着我走。”   宋辰抓上时霁的剑,又掏出自己的往后递过去,于是几人握着剑柄,首尾相接地连在了一块。   这雾气有几分扰人心神的作用,但大概是因为许幻竹是鸟态,她觉得这东西对她影响不大。   不过时霁个子太高,许幻竹站在他肩头不敢往下看,更不敢随意动弹,所以也只能乖乖站着。   耳边传来凄厉的鸟叫和呜咽的野兽哀鸣声,几人紧张地加快了步子,一人贴着一人往前赶,常常压得时霁迈不开腿。 第13章   林中寒风阵阵,吹在身上,有些诡异的阴森感。   真是有点冷。   许幻竹捋了捋羽毛,心想着这林子怎么这么长,走了这么许久都走不出去。   宋辰紧紧贴着时霁走。   一路上踩了他约莫有百十来下,每每被踩一脚,时霁的脸色就黑一分。   许幻竹幸灾乐祸地看他一眼,眼见着四周的雾气薄一些了,她又转了转鸟头往后边看了过去。   只见这几个人畏畏缩缩地聚成一团,就像串了一串的七彩糖葫芦,葫芦脑袋们脸上的表情都精彩纷呈,那鼻子眉毛齐齐聚成一团,十分滑稽。   再看首端的这个更是神色紧绷,脸色难看。   许是当他们的老师当久了,这样的时候,她还不自觉地耸动着鸟头,清点人数。   一、二、三、四、五、六……队伍里少了一个人。   她记得,挂在队尾的,似乎是范玉珍。   范玉珍是蔺阳长老的弟子,她平日里不爱说话,独来独往。符术班上七个人,其余人都两两成对,只有她一个,每回上课便一个人缩在角落里。   起先还没给他们上课时,蔺阳长老便与她提过。   他说范玉珍这孩子胆子小,性格怯懦,劳烦许幻竹多为关照。   许幻竹突然有些担心,她一个人落在后面会不会出问题啊。   她看了时霁一眼,他还在专心地给几人带路。   而剩下的那几人神经也颇为紧张,她不敢再发出什么动静惊扰他们,于是轻轻跃起,掠过众人,独自往后面寻过去。   飞出去百余米远的距离,她看见地上印着一连串向前的脚印。   这一串脚印从这里开始,分发出一串来,往边上散去。   大概是从这里开始走丢的。   沿着那一串落单的脚印,许幻竹找到一个荒草丛生的山洞口。   她绕着洞口飞了两圈,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突然鸟眼一亮。   她在荒草丛里发现了一枚簪子。   是一支非常简单朴素的白玉簪,范玉珍日日戴着。   许幻竹立刻变了回来,俯身捡起簪子就往洞里走。   洞里阴暗逼仄,带着股梅雨天久久闷着的阴馊霉味儿。   岩洞上的水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这声音在安静空旷的洞内异常清晰。   绕过曲折回绕的洞身,再往里走,便听见细弱的呜咽。   许幻竹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颗夜明珠,举在前边。   顺着微弱的光,她瞧见岩洞边角里,躺倒在地上的一片鸦青色人影。   瑟缩颤抖着,口中一时念着“不要过来”,一时念着“娘亲,娘亲”。   “玉珍,醒醒。”许幻竹三两步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脸。   范玉珍眉头紧锁,像是被梦魇住了一般,怎么也叫不醒。   许幻竹给她喂了颗清心丹,又用灵气为她疏通了一番,她嘴里呢喃的梦语终于停了下来。   大概是被雾气迷了心智,再加上心里本就藏着什么事,所以分外容易被影响。   许幻竹将人背起,把夜明珠卡在范玉珍怀里,起身沿着来路往外走。   一路走着,担心范玉珍再被魇住,于是嘴上也不停歇,东一句西一句没头没尾地与她说着话:“玉珍,你是不是想你娘亲了?”   “你是个大姑娘了,生离死别,悲欢离合,日后少不了要经历的。凡事看开一些,你娘亲要是在天上看见你过得不开心,也会难受的。”   “你师傅同我说你性格内向,不爱说话,托我多照顾你。我当时还想,蔺阳长老那般终日醉心丹道,不问外事的人,对你这个徒弟倒是还挺上心。所以你看,还是有许多人陪在你身边的。”   “每个人都有过去,若是幸福的美好的,那便当做记忆珍藏。若是不幸的灰暗的,就把它忘了。人心只一拳大,舍掉那些不好的,才有空间接纳那些好的,你说是不是?”   背上的人始终没有回应,若不是感受到范玉珍微弱的呼吸声,许幻竹都要以为她昏死过去了。   许幻竹喃喃道:“唉,我忘了你还昏着。”   许幻竹衣角微动。   前方有风,终于走到了出口。   “许仙长。”   后头传来细弱的喊声。   许幻竹眼前一亮,是范玉珍将夜明珠举了起来。   许幻竹偏过头来,“你醒了啊。”   她靠着墙将人放下,“怎么样了?”   “我……没事,仙长怎么在这里?”   她不习惯与人离得如此近,颇有些不自在地低着头。   “这个不重要,你没事就好”,许幻竹拉过她,指着洞口往前的小路道:“你赶快沿着这路去追他们,不然一会发现你不在了,他们该着急了。”   “对了,别跟别人说见过我。”许幻竹将入洞时捡的簪子插进范玉珍的发间,拍了拍她的肩膀叮嘱道。   头上突然一紧,范玉珍愣愣地往上摸了摸,又被许幻竹推着出了洞。   站在洞外,她抓了抓衣角,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一句话说得小心翼翼:“许仙长,谢……谢你。”   说完,便依许幻竹所言,沿着来路一路小跑着往回走了。   许幻竹等她走远了,才变回翠翠的样子,猛地振翅而起,追了上去。   时霁领着几人走了大半夜,一路上,时不时冒出些箭矢一般破空而来的飞叶,又或者是钢针铜钉一般扎来的藤蔓。除了宋辰帮着他挡了几下,其余的人果真十分听他的话,凝神闭气,全然不管不顾。   他一只手把着剑鞘领着那几人,另一只手抽出剑来左右抵挡,这一路走得缓慢艰难。   穿过一片片枯树高林,又转过几条冷泉溪涧,雾气才渐渐消散,隐约可见东方旭日渐升,四周慢慢亮起来。   “好了。”时霁将剑鞘从宋辰手里抽出来,铮然一声清响,将剑插回了鞘中。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杨文楠:“就这样,这秘境也没什么厉害的嘛。”   翟永看他一眼,又看了看自己被抓了一路的手臂,衣裳都快要被杨文楠抓破了。   他十分无语地抚了抚袖子,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模样。   提心吊胆了一夜终于能歇下来休息一会了,那几人脸上都是松了口气的轻快模样。   宋辰闻揉了揉肩,相问问时霁要不要停下来歇一会,却见他提着剑侧身站在一边,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脸色不太好看的样子。   宋辰只当他是累着了,便没去打扰他,往杨文楠他们那边走了过去。   童锦芝和姜颂此时靠着路边的石头坐着休息,杨文楠还在自顾自地吹牛,他一会用脚踢了踢路边的石块,一会用手拽了拽一旁的树皮,竭力表示自己好像在这秘境中十分如鱼得水一般。   翟永看杨文楠一眼,真是有些嫌弃,最后一只手挡在眼皮上,表示没眼看。   宋辰看向几人,忽地一声大吼:“怎么少了一个人,范玉珍呢?”   几人闻言纷纷转过头来,一阵面面相觑后果然发现少了一人。   翟永这才踢了杨文楠一脚,“她方才不是跟在你后面?你后头人没了你不知道啊。”   “老子拿了刀让她握着啊,这都能跟丢。这个范玉珍怕不是个傻的。”   童锦芝指着杨文楠手上的匕首,满脸震惊:“你要不要看看你拿的是什么?”   杨文楠手中的匕首只有一掌长,他手掌又宽大,握着那一柄匕首后再没有可供旁人下手的位置。   “那现在怎么办?”姜颂看向时霁。   “你们看到一只鹦鹉了吗?”   时霁站在一边,捏了捏肩上被许幻竹的爪子抓破的两个小洞,表情茫然。   昨夜一路顾着打斗,竟忘了将它好好收着,这时候想起它来,却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明明把它放在肩上了,它分明怕得很,还用爪子抓得那么紧。   究竟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时霁摸着肩上的那几处小洞,手指无意识地捏紧。   虽然十分不愿承认,但时霁有自知之明,他在许幻竹心里的地位大概根本比不过她屋子里的酒,院子里的花,檐下的鹦鹉……   他若是将许幻竹的鸟弄丢了,照许幻竹的脾气,当场与他断绝师徒关系的事她也是做得出的。   宋辰见他眉头蹙起,神色也罕见地有几分错乱,以为他也是担心范玉珍不见的事,于是一个箭步冲上来,抓着他的手道:“时霁,范玉珍不见了,我们回去找她吧。”   这两人是各说各的。   杨文楠看着手里的匕首,表情纠结,最终下了决心一般,“人是老子弄丢的,老子回去找!。”   他说着便一边将匕首塞进怀里,一边抽出身后的大刀,吸了口气就准备转身离开。   翟永拉住他,回头去喊时霁,“时霁,给句话啊!”   一行人僵持之际,身后密林的方向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不用……不用找了,我回来了。”   范玉珍一路跑着过来,气都没喘匀。   一听说几人要回去寻她,她生怕自己拖了大家的后腿,连忙飞快跑了过来。   “我……我方才没跟上你们,迷路了。让大家担心了,实在是对不住。”   范玉珍红着脸,喘着气,才停稳便朝着几人连连鞠躬。   杨文楠有些心虚地收了手上的大刀,冲她喊道:“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老子就在你前面,跟不上不会喊?”   “我……我喊了的。”   “那你是说老子故意不理你?”   范玉珍吓得立马摆手:“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别吓她了,人没事就好。”   宋辰松开时霁,两步上来,朝范玉珍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紧张。   童锦芝和姜颂跟着上来问她有没有事。   见大家并不责怪自己,反而细心关照问候,范玉珍更加不好意思了,低着头将方才自己走丢的经过,略去许幻竹的事情讲了一遍。   众人纷纷叹道:这秘境还真是奇怪,竟然还有这种摄人心魂的地方,这若是有个心魔梦魇之类的,只怕要被困在里头出不来了。   “范玉珍”,时霁突然喊住她。   时霁从没和她说过话,冷不丁喊她,范玉珍突然有些紧张。   大概也是和其他人一样,想要关心劝慰她几句吧,符术班的同学们真是心地善良,范玉珍心想。   于是抬起头看向时霁的方向,小声应道:“我没”   一个‘事’字还卡在嘴边,那人提着剑往她这边走近两步。   只见他语气郑重,表情认真,截断她的话头道:“你有没有看见一只鹦鹉,绿色的。”   众人闻言突然噤声。   长风划过气流,空气中有片刻的凝滞。   范玉珍嘴张着,半天发不出声。   鹦鹉?   她低下头极仔细地回想了一番,又极认真地回复道:“……没……没有,我没见到什么鹦鹉。”   童锦芝记得他方才就问了一遍,只是那时几人急着要去找范玉珍,没注意他说的。   他此时又提一遍,想来应该是十分要紧的东西,于是也出声问道:“时霁,是什么鹦鹉呀,很重要吗。”   他却看向范玉珍发间的玉钗,玉钗沐在点点晨光的碎金之中,发着莹润的亮光。   钗子的钗头处,与发髻相连的那一块位置,空出来一段空隙。   那空隙处夹着一小片尾指大小的绿羽。   清风吹过,范玉珍发间的绿羽毛前后摆动,似乎快要从上头跳出来一般。   他伸出手,掌心带起一阵风,柔软细腻的小片羽毛瞬间被灵气带着落在他手心,传来一阵轻微的痒意。   他缓缓将手收拢,手心的羽毛突然在指尖渐渐弥散。   再次张开,只剩一根青丝,挂在他尾指上,随风轻摆。   过了许久,童锦芝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耳边突然又传来时霁的声音。   他的声音隐在晨风里,顺着风送到耳边,像坠入溪涧的飞泉,清澈盈耳。   “很重要”。   他说。 第14章   林中传来鸟雀的啾鸣声,带着回响,清亮透彻。   再回望过去,几人走出来的那一片密林,在初阳的照耀下,显得没有昨日那般阴森恐怖。   有翅羽划过空气的破风声。   宋辰指着几人身后摇翅而来的许幻竹,大喊:“时霁,快看看是不是这只?”   许幻竹应声而停,稳稳地落在时霁肩头。   耳侧一凉,肩上陡然落下一个重物。   时霁伸手抓过停在肩上的许幻竹。   一只手弹了一把它的鸟头,威胁道:“翠翠,你要是再乱跑,我就把你绑起来。”   许幻竹被他囚在手中,身子动弹不得,只能伸长了脖子左右四方地转着。   模样可怜极了。   “还跑不跑了?”   许幻竹无力摇头。   时霁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笑意,这才把它放开,重新搭在肩头,叫上其他人继续上路。   有人问:“这是哪里来的鸟?”   时霁走在前面开路,十分安稳可靠的样子。   他难得耐心解释:“这是师尊养的鹦鹉,名唤翠翠,昨日我入秘境之时不小心将它带进来了。”   “许仙长还养鸟呢!”   “模样倒是挺可爱,会说话么?”   “绿油油的,看着真精神。”   “你们瞎呀,分明这么丑。”   杨文楠适时地破坏了众人这一番没有底线的捧鸟行为,他觉得这鸟实在丑得很。   许幻竹:杨文楠你别再落到我手里!   没人搭理他,他们纷纷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   更有甚者还对着许幻竹上下其手,揉头拈翅。   杨文楠也伸手戳了戳。   “你们别薅它,它会疼的。”范玉珍轻轻拽了拽杨文楠的袖子,被他斜眼睇了一眼,吓得立马收回了手。   他还要继续上手,时霁往一边侧了侧身子,一只手挡在鹦鹉的边侧,冷声道:“滚。”   “不就是只绿鸟么,有什么稀奇的。”   杨文楠虽不太服气但认得清形势,默默收回手。   宋辰挤到两人中间来,“时霁,许仙长对你真好,亲手养的宠物也让你带着。”   时霁垂眸与那鹦鹉对视了一眼,目光罕见地带上几分温柔,缓缓开口:“师尊的确对我很好。”   绿毛鹦鹉不知怎么有些心虚,脑袋僵硬着转到了别出去。   “许仙长虽然有时候凶了一些,但人长得好看,又没有架子,如果是我师尊就好了。”   “是啊,听说山鹤门悠闲自在,许仙长和柳掌门又好相处,比我们清音宫好多了。”   童锦芝和姜颂是音修,拜在清音宫长老曲荣荣的门下。   曲荣荣此人,从不勤于修炼,最大的爱好便是结识各路相貌俊美的男修,与之交往结侣。两人拜在曲荣荣门下还不足一月,已见她换了七八个道侣。   这样的时间管理大师,是没有功夫管她们两个小弟子的。   是以两人入门以来,一直处于被放养的状态。   还有人喜欢被管?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说到这个,宋辰可是很有发言权的。   他虽拜在凌虚宗,按说前途一片大好。只是宋辰的师尊季晋华,卷起来简直不要命。   做他的徒弟,简直没有丝毫的个人时间。   宋辰是半路出家修的剑,刚来凌虚宗时根本跟不上季晋华的节奏。而且十几个同门上进起来,简直一个比一个恐怖,跟他们呆在一块,宋辰觉得自己快要焦虑死了。   而且凌虚宗的人,总是自视甚高,看不起其他门派的。   就拿昨日秘境外碰到的刘子恒来说,那真是十足的眼高于顶。   宋辰觉得实在是很难与他们相处。   想到这里,宋辰长叹了一声,“这么说起来,我也挺羡慕你的。许仙长就你一个徒弟,上次在温家,温少主说起以前的事情,她怕你听了心里不舒服,还特意出去寻你。这般的关照体贴,哪里像我,十几个弟子站成一排,我师尊只怕都还认不出来我。”   许幻竹被几人吹得飘飘欲仙,低头用弯钩似的鸟嘴不断捋着自己的羽毛,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神气一些。   接着便听见头顶传来时霁的声音,他转头看了几人一眼,语气轻缓,“修炼一途,漫长艰难,想清楚自己要什么,比旁的东西要重要得多。”   许幻竹一顿,时霁年纪轻轻,说话做事倒是十分老成。   看他如今这番冷心寡情,超然物外的模样,想来还是与当年时家的事情脱不开关系。   许幻竹一直好奇,放弃凌虚宗那样的地方来到山鹤门,时霁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想要报仇,还是想要重新给当年的事情一个说法?   不过无论是哪一件,对如今的他来讲,都是天方夜谭。   她正想的出神,身侧蓦地打来一道掌风,惊得许幻竹扑腾着往里钻。   只见宋辰朝时霁肩头猛地用力一拍,面露崇拜之色,“不愧是大比第一,不论是修为还是思想境界,都让我自叹不如。”   时霁错开肩膀,宋辰搭在他肩上的一只手突地落空,往前扑了一个趔趄。   他飞快地原地跃起,差一点就跌了个狗吃屎。   童锦芝小声与姜颂说道:“阿颂,你看宋辰他像不像只猴?”   “还真挺像的!”两人旁若无人地憋笑起来。   宋辰无奈:“我听得见。”   童锦芝拉拉姜颂:“他听得见,那咱们可以笑出声来。”   宋辰:“……”   方才许幻竹一双爪子紧紧地勾着时霁肩上的衣料,才没被宋辰拍下去,若不是现在只有一对翅膀,她真想跳起来给他一掌。   她内心不住狂叹:这一班子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这倒霉的秘境试炼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她真想快点出去,离这群家伙们远远的!   等等,什么东西,好凉。   一片鹅毛般大小的雪花打着转儿落到她头上,她抖了抖翅膀摇落,紧接着又落下一片,两片,三片,纷纷扬扬,簌簌而落。   一行人面面相觑,“怎么回事,刚才还出着太阳呢?”   还没等他们弄明白这古怪的雪是怎么来的,地上倏忽又卷起一阵狂风,带着渐渐变大的雪花朝着众人席卷而来。   风雪来势汹汹,几人反应不及,被搅得手足无措。   许幻竹紧紧抓着时霁,却还是被狂风卷走。   再次落到地上时,只觉头晕目眩。她抖了抖身子,变回自己的样子,这时松开紧抓的手心,只见里头抓着一小块衣料,是时霁肩上的。   许幻竹扶着身旁的石块站起身来,发现自己被卷到了一块浮岛上。   岛上空旷,四周无人,只听见海水起伏的水浪声,更显得这岛荒芜空寂。   此时天色昏暗,海面泛着冷灰色,像是大雨将至之前的片刻安宁。   这青云秘境真是一年一个样。记得她之前进来的时候,哪有这么些花里胡哨的环节,全程打着妖兽魔怪,打够了就出去了,哪像现在这么复杂。   还带场景转换的?   许幻竹朝着四周环顾了一圈,不知道其他人都被带到哪里去了。   这浮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是找一圈下来,那还是要费不少功夫的。   不过……她看向手里的那一小块玄色的布料,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她还有追踪蝶啊。   岛上闷热潮湿的空气和愈渐沉暗的天色让人心里有些发堵。   空气里传来咸湿的海风味,刚从盒子里放出来的蝴蝶逆着风,费力地扇动着翅膀。   许幻竹跟在后面。   路上的茅草疯长,长到了道上,许幻竹从中穿过,草料和衣角摩挲,发出浅浅的刮擦声。绕过两条小路,便看见那几只蝶越飞越快,许幻竹加快了脚步跟上,最终跟着追踪蝶停在一棵巨树下。   追踪蝶牵引着许幻竹,绕过那树庞大的树根,走到另一面去,然后飘转着往下,停在树下玄衣少年的肩头。   时霁靠在树下,双目紧闭,眉头蹙起,走近时甚至能感受到他沉重的喘息。   尽管带着十分的压抑和隐忍,那细碎的、痛苦的只言片语还是从喉间溢出,被腥苦的海风吹散在空气里。   天幕闪过一阵刺目的光亮,紧接着,雨点似石块落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这样的场景,不禁让许幻竹想起十年前路过留仙坡那个夜晚。   那时与他初见,他也是这副样子。   怎么就倒下了呢?   她跟着蹲下,往他身上探去。   轻薄柔软的衣袖垂在时霁颈窝,隐约可闻见淡淡的果酒香气。   这熟悉的味道让他紧蹙着的眉头终于缓开一些。   许幻竹伸手覆在时霁的额头上,他体内气息混沌,像是经历了什么刺激,灵府中一片狼藉,晦暗不堪。   这个状态,倒是有些像方才范玉珍被困在山洞中的模样。   这显然是被魇住了。   不过时霁的样子,好像比范玉珍要糟糕许多。   脚下的土地渐渐被雨水浸湿,许幻竹的裙角洇在泥泞的泥水中,这粘湿闷热的感觉让她心里憋闷的慌。   本来这个时候,她应该躺在屋里睡大觉,却莫名其妙被时霁带来这个鬼地方。   说到底,这都是时霁坑的,想到这里,她缓缓起身。   心里冒出个恶劣的念头,要不直接丢下眼前这个人离开好了。   这青云秘境,本来也是要靠他们自己去闯的。   自己应该趁着这个时候赶紧离开,等在出口处,等出口一开就马上出去。   只是转身才走出去一步,她又想到,在山鹤门的这段时日,时霁替她修牌匾,替她浇花喂鸟,替她买酒,替她写符箓,其实也还挺懂事的。   许幻竹脚步顿住,莫名开始自我开解起来:自己身为他的师尊,好像是该大度一些。   想到这里,她于是又蹲下身来,朝他缓缓伸出手,两指轻轻抵在他的额间。   海风呼啸,倏然一道青光掠过,许幻竹闪身入了时霁的梦魇。   少时若是过得不幸的人,成人之后,无论变得多么强大独立,那些残破的记忆也会像仙人掌的刺一般,深深地扎进肉里。在你得意忘形之时,或是以为自己能抓住什么温暖光亮时,隐隐作痛,提醒你,你不配。   这些过往在每一个深夜都会化作无穷无尽的梦魇,缠绕在眼前,挥之不去。   和许幻竹所想无差,困住时霁的记忆,便是十年前时家被灭门的那一晚。   那时时霁年少贪玩,正是被家里盯着上学堂的年纪,性子跳脱无度,为了少上几天学堂,偷摸着溜出去好几天。   在外头玩累了,他还纳闷怎么没人来寻他,于是半夜摸索着偷偷回了家。   他每回这样玩闹,时家主发现了总要罚他,罚他去禁地跪着,或者是关起来抄经书,找人看着叫他不敢再胡乱瞎跑,所以这一回,他等着天黑透了才敢悄悄回来。   只是这一次和往常似乎有些不一样,看门的护卫,守着院子的侍从皆不知所踪。   偌大的时家,没有一点人气。   秋夜的冷气无孔不入,寒风卷沙,肆虐而起,父母的房门被大风卷着一下下开合,发出残破老旧的吱呀声。   那破碎的喑哑的木门开合的声音让他心中莫名地笼上一层慌乱。他踩着满地的枯枝败叶和狼藉一片,一间间房屋翻找着人,可除了飒飒冷风,再无人应他。   “这里还有一个。”仙者冷硬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他昏昏然被人押着带往诛魔台。   押着他来的那两个仙者用一面古怪的镜子在他身上照了又照,只见那镜子始终没什么反应,他们这才稍微松了松绑着他的锁链。   他站在离那诛魔台的高台十几米远的地方,台面太高,看不见上面的情景,只听见台上仙者宣读金令的声音。   诛魔台空旷开阔的高台上,离华天来的仙者拿着天帝的金令,一字一句,冰冷如石,“经鉴魔镜查验,时家一百零五口全部入魔,按《离华天令》,就地诛杀。念时谦之子尚年幼,经查后并未入魔,领七道天罚,送往荆棘台服役十年。”   时家人被层层铁链锁着,挣扎一下,便会被这锁魔链的雷击打得抽搐不停,只能匍匐横陈在冰冷的地上,如待宰的猪羊一般,发出痛苦零碎的哀鸣嘶吼之声。   尚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时霁心中一空,挣开了锁链就要往高台上跑。没跑出去几步,又被人钳制住,三人停在高台的阶梯上。   诛魔台上布着繁密的法阵,随着那仙者的一声“诛”字,法阵锵然作响,台上金光四射。   耳边传来阵阵凄厉惨叫,离得不远的几个族人的鲜血喷射到时霁脸上,温热的,血腥气浓郁的粘稠的液体,顺着他的左脸往下流淌。   有人遮住了他的眼睛,可在那双手覆上来之前,他清清楚楚看到母亲睁着双眼,带着锁链,重重倒下的样子。   温润的紫玉珠子顺着台阶往下,骨碌碌地滚到脚边。   那是他送给父亲的紫玉手串。   紫玉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滑透清润,是他一颗颗精心选的。   他听声音就知道。   雨是在这个时候下的,漆黑的天幕像是破开了一般,瓢泼大雨倾泻着往下,冰冷寒凉,带走了刚刚那股血落在身上的温热触感。   他张了张嘴,雨水渗进嘴里,喉中苦腥,想要再喊一声爹娘,却只涌出一口血来。   身后的铁链动了动,他又被拉着去了其他地方。   时霁幼时曾听人说过,在修真界,雷刑已是极刑。但比雷刑还要让人痛不欲生的,是天罚。   与之相比,剜心断骨之痛,不过如此。   然而这几道天罚打在时霁身上,他却觉得好像没有传闻中那般可怖。   不过是感受着自己体内的灵气一点点地消散流逝。   不过是感受到极冷,极热,极麻,极酸的痛感。   不过是最后连五感渐渐弥散,连那一丝的感受也没有了,但这算不了什么,这远远比不上诛魔台上那一眼看到的场景,让人心碎,痛苦,如坠地狱。   时霁靠在留仙坡的大树下,昔日骄傲如初阳的时家少主,泥泞满身,破败如尘。   伴他躺在这里的,只有满身的血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对有些人来讲,有时候,长大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而那一瞬间,往往猝不及防,毫无预警。   那时候有人走到他身前,斜着一把伞为他隔出一小片天际。   那人的衣角柔软,放在他手里的药瓶染上她淡淡的温度。   只是她后来又离开了。   那人离开时,她腰间坠着的玉叶子划过手背,玉片温润,肌理纵横。   他的五感是在那一刻渐渐恢复的。   于是也慢慢感觉到,感觉到那装着丹药的玉瓶有着和这秋寒雨夜不符的温润质感。   后来,在荆棘台的十年,漫长苦寂看不到头的岁月里,便是那一点点的温度,叫他记到了现在。 第15章   天边云雾消散,夜色渐浓,雨水如旧。   时霁的这一场陈年旧忆,已在许幻竹眼前来回循环重复九次了。他却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样子,而是在这方小天地里不断重复着这一段血色的过往。   梦境里的天,一次比一次昏暗,像拘在砚台里的干墨。   梦境里的雨水,一次比一次寒凉,落在身上像冰刀子一般。   再这样下去,这人怕是要被生生困在这里了。   于是,在梦境里的许幻竹第十次给药离开后,真正的许幻竹走到了时霁跟前。   可真正到了他面前,看见他这副孱弱倾颓的样子,她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那日去焚山,途径留仙坡,是许幻竹第一次见时霁。   但认真说起来,却不是她第一次帮他。   那晚过留仙坡,平日里只顾修炼,从不多管闲事的许幻竹为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年停下了脚步。   她承认,她那颗罕见的恻隐之心在那一刻重新跳了出来。   那时透过时霁,她看到了那个同样无依无靠,一无所有的自己。   村子里的魔潮席卷而来,父母带着弟弟早早离开,她被撇在那里。   她从未见过魔物鬼怪,当那一张张诡异错位的兽头马脸将她围住时,她被吓得说不出话。   它们尖利的牙齿咬在手臂上,肩颈上,腿上,一口一口啃噬着她。   痛到麻木,她抬头望着落满浮尘的梁木,在那一刻清楚地意识到,她在这一晚失去了所有。   皮肉的伤虽直接锐利,让人疼痛,但迟早会有愈合的一天。   但心里的伤不同,它麻木沉钝,像影子一样,不动声色,一跟就是一辈子。   雨水透过繁密的树叶一滴一滴往下渗落,打在时霁的眉骨上,隐约可见他的眉头轻轻一皱。   那水滴便又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许幻竹伸手虚虚笼在他的头上,后来的雨水都越不过许幻竹的手背,再没打到时霁身上。   那晚在空间阵中,时霁说不记得帮他的那个恩人在留仙坡与他说过的话。   那时许幻竹也未曾想起来,她究竟与时霁说了什么?   只是今日这冷雨一浇,阴风一吹,倒是唤起了她久违的记忆。   于是和初见那次一样,许幻竹的声音顺着冷风传来,“这时节雨多夜长,秋日寒凉。   但耐心等一等,未必不会雨过天晴。”   她未料到时霁会有什么动作,毕竟上一次他伤得极重,失了五感,并没有反应。她以为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所以此时陡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握紧时,她惊得往后抽了抽。   “你是谁?”时霁带着沙哑虚弱的声音开口,只是这时候的声音还听得出一稚嫩青涩之气,与后来的他很不相同。   许幻竹轻轻往后挣开,他却抓得更紧,另一只手往她腰上摸索着来去。   修长的冰冷的染着血迹的手覆在她腰侧,从下至上传来一股麻意,她猛地起身喝道:“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地上的人被她猛地一推,后背撞在树干上,发出一声闷哼。   她腰上没有玉叶子,她不是刚刚给他遮雨,送他药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时霁无力地靠在树干上,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散了。   那种生气一点点消散的状态让许幻竹顿时有些慌张,她又蹲下身来,放轻了声音:“时霁,你快醒醒。我是许幻竹,我是你师尊!”   “这里是困住你的幻境,外面有很多人在等着你,你不能就这样睡在这。”   许幻竹抓着他的手摇了摇,还在继续与他说话,可眼前的时霁却再没有了反应。   她忽然想到刚才他伸手去摸她,莫非是想他爹娘了,想要抱一抱?   于是心下一横,干脆倾身揽过他单薄瘦削的肩头,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时霁,你看,雨也停了。你快醒来吧,我可就你这么一个徒弟,你若是折在这儿,你师尊我以后只怕除了要背个废物的名头还要再加个‘克徒’的名头。你叫为师日后在青云山怎么混?”   少年的肩背清瘦,浸满了血水和冷雨的胸膛里,微弱的心跳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师尊”,许幻竹的耳边响起他的声音,时霁的下巴稳稳地搁在她的肩头,两人相拥着,他说话时带起浅浅的震动,传到许幻竹这边,酥麻酸痒。   他问:“你有没有一块……叶子形状的玉佩?”   他用着气音在说话,声音极缓极轻,许幻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她只知道,她抱着十年前的还只是个半大小少年的时霁时,十年后的那个黑心徒弟醒了。   他甚至将手环在她的腰上,轻点着往里移动。   在风雨里浸得久了,他的手分明冷得跟冰块似的,她却觉得腰间跟着升腾起一股热意。   那微微发烫的热意熏染着上了脸,有那么一丝极短暂的晕眩袭来。   但她很快又恢复冷静。   于是也管不得时霁现在就是个伤得半死的伤患,许幻竹扬起手掌对着他的后颈就是一下。   随着他渐渐躺倒,两人脚下的土地瞬间翻转变幻。   须臾间,黑夜白昼轮换,雨水停住,山谷间冷涩的晚风带上咸湿的海水气。   这是从时霁的梦境里出来了。   再睁眼时,许幻竹已回到了海岛上。   天将将大亮,一轮旭日顺着海平线露出一小片橙红色的光晕,洒在海面上,只见粼粼波光,金影跃动。   一夜过去,时霁还维持着一开始许幻竹找到他的样子,静静地靠坐在树下,还紧闭着眼。   许幻竹叉着腰站在一边,脸上的热意还未褪散。   她冷眼看着他,想起方才在里头连着被这小子占了两次便宜,心里着实有些愤懑,于是朝着他的脚踝重重踢了一脚。   时霁还是没什么反应,一动不动地半靠在那儿。   真是奇怪,他方才在里头不是已经醒了么,怎么还没出来?   许幻竹凑近瞧了瞧,注意到他颈间的一道伤痕,从下巴挂到喉结上,细长的一条,渗着血珠,不知是上哪蹭上的。   一张俊脸上带上这么一道伤口,可怜兮兮的。   许幻竹骂骂咧咧地拿出一瓶子药膏来,“要不是师徒一场,我才懒得理你。”   她哈着气,顺着下巴轻轻将药膏点在他的伤口上。   咦,好像抹多了。   最后还剩了一小块,她干脆直接蹭到了时霁喉结上。   合上药膏盖子,许幻竹突然又想到,这么一块白色的膏体挂在脖子上,他这人脑子又灵光得很,到时候等他醒了,那不就该发现她跟着进来了么。   这可不行,她于是又凑上去,顺着那圆圆的骨节轻轻摸了一圈,试图把那块多余的药膏抹下来。   可摸着摸着,那药膏竟直接化开了,倒是从她指尖传来汩汩的脉搏跳动的频率。   许幻竹指尖一烫,有些心虚地抬头。   于是看见他交错着的眼睫轻颤,高挺的鼻梁隐在阴影里,唇上带着健康红润的颜色,就这么静静地呆着时,下颌锋利的线条也柔和起来。   和梦境里那个好像一碰就碎的时霁不一样,现在的时霁,虽然也闭着双眼,但许幻竹能感受到,他气息温热,血脉跳动,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许幻竹脸上忽地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接着蹑手蹑脚地往下,两指夹着他的衣襟,轻轻掀开。   另一只手从松着的衣襟口往下探。   重点是,鉴魔镜肯定在他身上。   方才在时霁的梦境里,许幻竹注意到,被带往诛魔台之时,那两个押着他的人用鉴魔镜鉴别了他的身份。   也就是说,那时候,他是见过这镜子的。   更遑论那一日在温家,突然落到她身上的追踪蝶。   她早就知道,时霁心里憋着坏呢,拿着这镜子,指不定要捅出什么篓子来。   他年纪轻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容易出岔子。到时候殃及她这条池鱼,那可就太冤了。   只是她摸了半天,别说镜子了,时霁身上什么也没有。倒还叫她发现,他看着清瘦,实则胸腹硬实,肩背宽阔,身上还有好闻的香气。   那味道很特别,怎么形容呢?   就像是阳光落在草地青松上,漫山翠海碧涛,风吹着送到鼻尖的味道。   许幻竹抬手在空中挥了挥,试图扫开这股影响她干正事的气味。   接着又拉起他垂在地上的手,左右翻了翻,袖口内侧有几处指甲盖大小的磨损。   又顺着他的腰封摸索了一圈,连个储物袋都没见着。   她不禁自我怀疑,自己平日里对他有这么不上心么,竟叫他过得如此拮据。   要不出去之后给他购置几件衣裳好了,再怎么说,这家伙这样出去,被人发现了影响的可是她的形象。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多小气呢。   许幻竹正思忖间,腕上一紧,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被拖入那个带着淡淡的清爽气的怀抱。   接着肩上忽地一重,时霁竟径直靠了过来。   她挣扎着往外退开,却被抓得更紧。   海风猎猎,吹得四周的茅草叶子刮擦,呼呼作响。   刚刚在时霁的梦境中,她尚且还能安慰自己,那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就是作为长辈,安慰地抱一抱,也是没有什么的。   可现在的这个怀抱,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阳刚气,又热又紧,压得她喘不过气。   许幻竹用力推了两把,那人纹丝不动,只是把脸蹭着埋到了她颈窝里。   颈间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她突然僵住,梗着脖子,好似那里横着一把刀,叫她轻易不敢动弹。   什么情况?   这逆徒,他到底是醒着还是昏着?   她又往后抽了抽,他实在抱得太紧,根本抽不开身。   于是两人就这么僵在那里。   后头的太阳已升了老高,阳光射在许幻竹的后背上,照着久了,有些烫。   许幻竹往前倾了倾,想借着树影当着一些。怀里那人感应到她的动作,覆在她肩背上的一双手又落回她腰间,埋在脖颈处的下巴也跟着往里点了点。   于是什么柔软的东西擦过耳侧,简直如一道惊雷在许幻竹脑中炸开。   “时霁,你在哪?”   “时霁!”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发作,不远处传来一阵阵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这是那几个冤家找过来了。 第16章   众人找到时霁之时,他一个人昏靠在树下,脚边还跟着许幻竹养的那只绿毛鹦鹉。   宋辰喊了时霁许久,又给他喂了些乱七八糟的丹药,几人守了半日,时霁这才怔怔然睁开双眼。   他往四周望了一圈,只见符术班的六人将他团团围住,一个个大眼小眼地瞪着他。   他下意识地伸手往前探,低头看着空落落的双手,只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于是眼神绕过众人往外扫过去,直到看见许幻竹安安分分地呆在一边,这才抬起头来。   “怎么回事,你怎么昏了这么久?”宋辰将他扶起,递给他一个装着灵泉水的水囊。   时霁接过那水囊,仰头灌了一口,那股口干舌燥又火气燎燎的感觉终于被带下去一些。   他又偏头看向一旁的许幻竹,朝着她伸了伸手,对众人道:“我被卷入了一场幻境,险些被困住了。”   许幻竹抖了抖翅膀,什么叫‘险些’,若不是她,他哪能出得来。   再说了,中个魇而已,这人就跟失了智似的,仗着昏迷对她胡作非为,简直可恶!   还招她过去?许幻竹现在只想啄爆他的狗头。   时霁见那鸟对自己怒目圆瞪,一双眼看着许幻竹,也跟着微微眯起,不禁开始思索自己方才是哪里惹到她了。   于是脑中闪过几个模糊的片段,紧接着一双手和唇畔都莫名燥热起来。   他眼睫轻颤,故作镇定地往前倾身,长臂一揽,轻轻松松地就将许幻竹捞进了手里。   “幻境?是不是和玉珍的情况差不多?”,童锦芝若有所思,“难怪没见着你。”   翟永跟着开口:“我们几个被那风扫到了一处断崖下,里头有好多花妖石怪,费了许多力气才出来。”   宋辰忍不住,脸上闪过许多奇怪的表情,凑近压了压声音埋怨:“你不在,全靠我一个人,我都快累死了。”   “你说什么呢,我和阿颂也帮了忙的好不好。”童锦芝抄起一块石头就往宋辰身上砸。   宋辰站起来躲过,连声喊着‘姑奶奶我错了’。   范玉珍盯着时霁手里的鹦鹉,手里递过去几颗野果子。   时霁一只手托着许幻竹,一只手摸着鸟头,看了一眼,拒绝道:“她不吃。”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范玉珍悻悻地收回手,把那几颗果子往回收。   杨文楠半路拦了一把,抓了两个到手里。他一把将果子高高抛起,用嘴去接,接着酸得眉头一跳,直往外呸呸呸,“你拿的都是什么东西啊?”   范玉珍尴尬地笑笑,“我尝的那颗还挺甜的。”   一日晴好,这会的太阳正慢慢下坠,天边霞色染开,映在海面上,美如幻境。   翟永伸了个懒腰,在树下靠着坐下,去应范玉珍的话,“秘境出口不是后日才开么,反正现在天也快黑了。依我看呐,我们不如先在此处休整休整,明日再说。”   在崖底打了一夜,大家都累了。   姜颂连忙附和:“我同意。”   众人看向时霁。   夕阳西下,霞光映在树下,风也轻,天光也柔和。   只见躺了一日的少年神清气朗,眼里罕见地蓄起笑意。   他忙着逗鸟,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朝几人点了点头。   童锦芝收拾完宋辰后在姜颂身边蹲下,轻轻捏了捏姜颂的衣袖,小声道:“我没看错吧,他刚刚笑了。”   “可真好看。”姜颂捧着脸,一脸沉醉。   范玉珍顺着两人的视线往那边看,于是也痴痴望了半天。   “怎么样,时霁是不是很很好看。”童锦芝撞了撞她的胳膊问道。   范玉珍回过头来,语气认真,“你们说,鹦鹉到底喜欢吃什么?”   童锦芝:“……”   姜颂:“……”   几人说话间,天色渐渐黑下来,晚风卷着海水拍打在岸石上的声音,在岛上散开。   简单支起的柴火堆烧得正旺,火苗如舌一般灵活地四处吞吐。   宋辰一手拿着一只烤兔子,举在火苗上烤得油水滋啦,香气四溢。   童锦芝咽了咽口水,催道:“你放近些。”   “一个人干活,七张嘴等着吃。”   宋辰一边埋怨着,一边手下不停,又是往火里放近了,又是不停地打着圈儿,好叫它受热均匀。   “行了行了,差不多了。”杨文楠急缭缭地伸手接过一只,麻利地扯着兔子前腿。   他烫得龇牙咧嘴,捏着一只前腿大发慈悲地递到范玉珍面前。   范玉珍双手盖在火面上烤火,见状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你们吃吧。”   杨文楠长眉横立,“你再说一遍?”   那气势吓了范玉珍一跳,他每次要收拾人之前,就是这副表情。   于是她只得道了声谢谢,接过那只散着热气的兔腿。   翟永扯了另一只腿,举过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真香!”   他咬了一口兔肉,又对着范玉珍说:“玉珍,你别怕他,他就是欺软怕硬,我们这几个人里啊,他只敢欺负你。”   那一边,宋辰也是举着一只前腿递到时霁面前。   时霁拒绝:“我不要。”   “我烤了好久,你给个面子呗?”   许幻竹从地上跳起来,啄了啄时霁的袖角。   时霁看了眼兔腿,低头问她:“你想吃?”   废话,她又不是真的鸟。   许幻竹连忙点点鸟头。   “给我吧。”时霁接过兔腿,抓着许幻竹放到了腿上。   他掰开鲜嫩的烤肉,一片一片地递过来。许幻竹迅速地衔着叼进嘴里,鸟腮鼓起,三两下的功夫,吃下了半只。   时霁点了点她的肚子,声音带着戏谑:“别忘了你可是只鸟。”   许幻竹后退半步,警惕地看向时霁。   话里有话,他不会是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了吧。   她垂了垂鸟头,有些心虚。发现时霁不再逗她,反而低头继续吃着那只许幻竹没吃完的兔腿。她又抖抖翅膀,瞬间精神起来,昂首挺胸地退到一边去,自己玩了起来。   “原来翠翠喜欢吃肉啊。”   范玉珍远远地看了一眼,了然地点点头,并暗暗在心里记下。   杨文楠看她目光温柔,眼波潋滟的样子,心中对范玉珍的鄙视更深了。   这傻子居然会喜欢那种傻鸟,和许幻竹一样没品味。   时霁低头吃肉的时候,闻见油香气之中,隐约夹着淡淡的草药味道。他移开那半只兔腿,又低头闻了闻,发觉那味道好像是从自己的颈间传来的。   于是一只手缓缓摸了上来,摸到一丝黏腻的膏体。   原来脖子上的伤口上,擦了些药膏。   他敛着眉眼,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药膏的味道,很熟悉。   一阵海风吹来,吹得几人头顶的树叶哗哗作响。   吹得跟前的火焰四下摇曳。   吹散指尖淡淡的药草香气。   吹得许幻竹一个趔趄又滚回时霁脚下。   兔肉香嫩,的确可口,时霁吃了一口,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来。   月色火光相交映,他笑的时候,好像橙红的火焰褪了色,翻覆的浪潮海水失了声,只能看见他眼里的细碎的光华,比星星还亮。   童锦芝和姜颂肉也顾不上吃,双双捧着脸,痴痴地望着。   不得不说,就算是以一只鸟的视角去看,时霁这样子也极好看。   所以如今许幻竹和那两个花痴弟子一样,多看他两眼,也没什么问题。   她自我开解。   “翠翠,站那么近,你的鸟毛不要了?”   时霁这一声出来,总感觉好像击碎了什么东西。   其他人也跟着打趣:“翠翠,当心烧秃了,许仙长就不要你了。”   一阵阵哄笑声传开。   许幻竹翻了个白眼,内心哀嚎:翠翠不想理你们,翠翠想回家。   范玉珍认真道:“你们不要笑它,小鸟也是有自尊的。”   许幻竹闻言用力地点点鸟头。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   几息过后,又爆发出更为夸张猛烈的笑声。   杨文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范玉珍,你是傻子吧?”   时霁偏过头去,许幻竹注意到,他脖子上的青筋扯得很紧,肩膀发出细微的不连续的抖动,好像在竭力忍着什么。   许幻竹放弃了挣扎,在一阵阵笑声中,她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只鸟。   流落海岛的一个普通的深夜,此刻一只小鸟的自尊心正放在地上被碾碎。   终于笑闹得累了,宋辰倒在时霁脚边,童锦芝和姜颂相互靠着,范玉珍抱着双腿坐在角落,杨文楠和翟永四仰八叉地躺倒在一边,发出悠长的呼吸声以及……雷鸣一般的鼾声。   时霁把许幻竹捧在手里,修长的手指落在她脖颈上,顺着往后轻轻摸着她的羽毛。   “是不是很吵,我们去别处睡。”   许幻竹抖了抖脑袋避开,时霁不理会她抗拒的动作,环着她起身,往另一边的大石块下走去。   走出去十几米远,没了那恼人的打鼾声,这边果然清净许多。   时霁靠着那石块坐下,将衣襟扯散了,抓着许幻竹的头把她放了进去。   她起先挣扎了几下,后来累了,折腾不动了。   于是干脆不动了,安心地躺在里头,毕竟时霁的嘴虽然很冷,常常不讲人话,但身子还挺暖和的。   怀里的绿毛鹦鹉终于消停了。   时霁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头发来,长长的一根,乌黑亮泽。   是女子的头发。   他将那发丝缠在尾指上,又松开手指,于是风一吹,那一根头发丝便打着转儿往后退。   然后轻飘飘地,随着风吹向看不见的地方。   黑夜中,抬着手的少年随风呢喃:许幻竹,是你吗?   还是鹦鹉的许幻竹埋在时霁怀里,无意识地回了一句啾鸣。   于是那人抬着的手慢慢放下,轻轻覆在胸口,感受到那只鸟隔着衣料传来的温度,他缓缓开口:“好,翠翠,我知道。” 第17章   翌日,天色渐亮,岛上传来鸟鸣声,声声悠远清脆,和翠翠那破絮般的叫声不一样。   时霁还未睁眼,一只手便就摸着往怀里探,直到触到那小小的软软的一团,才转了转脖子,起身离开。   走到昨夜其余六人休息的大树下,地上的火堆烧得只剩黑色的炭块和白灰,风一吹,朝着四周撒去,沾了一些他的衣角上。   他面无表情地抖开,朝着周边望去,树下空无一人。   时霁昨夜休息的地方离那几人也不算远,按他们咋呼响亮的嗓门,若是离开了,他应当能注意得到。   时霁身高腿长,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这几步路走下来,许幻竹早在他怀里被颠得够呛。她哆嗦着从他衣襟口探出脑袋来,一双黑黢黢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见了眼前这景象,十分疑惑,这群人怎么还能凭空消失了?   四下安静无声,忽有一阵风来,吹着树叶扑簌垂响。明明天色大亮,满地晨间的暖阳金光,许幻竹却总觉得哪里阴仄仄的。   她抬头去看时霁,时霁一只手抚在树干上,下颌紧收,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树上了年岁,树干干燥磨喇,手覆在上面时,传来细细的、尖锐的刺痛感,像是极弱的电击一样。   时霁皱起了眉头,下一刻,脚下的土地陡然变软。一瞬之间,时霁站着的那处轰然塌陷,一阵强烈的失重感袭来,许幻竹抓紧了时霁,一人一鸟双双下坠,落底的一瞬,许幻竹从时霁怀里一头飞了出来。   树底下这风光,倒是华美隽秀。   四面环水,从青石色的台阶顺着往上,是一间朱红立柱,碧色琉璃瓦搭建而成的亭台。亭子四面笼上轻纱,纱幔随着微风起而轻轻拂动,富丽中又带着清新雅致。   纱幔扬起,隐约可见亭中有人抚琴,琴音潺潺,洒然落拓。被那琴音一拂,好像都要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又为何在此处。   许幻竹稳了稳心神,顺着往左右看了一番。亭子虽临水而立,可风动时,纱幔扬洒摇曳,那一片水面却无波无澜。   古怪的很。   许幻竹扇了扇翅膀,想提醒时霁赶快离开这儿,他却不做理会,反而顺着那台阶一节节往上走。   她绕到他身后去叼他的衣领,他反手伸到脖子后面将她薅在了手里,用极轻的声音说:“别担心,我去看看。”   走完最后一层台阶,时霁停在亭子口,亭中弹琴的女子素手一掀,烟罗紫的纱幔随即往两边散开。   印入眼帘的是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那人什么动作也无,眼风淡淡扫过,却如钩子般,让人晃了心神。   那女子拢了拢琴弦,水袖盈盈,从上至下打量了时霁一眼,好似心情颇好,轻启朱唇:“原以为捉了那六个已是运气极好了,没想到这儿还有一个。”   她干脆站起身来,走到时霁跟前,葱白的指头在他的手臂上点了点,指尖传来的硬实感叫她眼前一亮,她捏着嗓子问道:“长得白白净净,不知道力气大不大?”   时霁眼睑垂着,乖顺点头。   她见状扬着长袖轻轻甩到时霁肩上,袖子顺着他的手臂缓缓落下,流连着扫过许幻竹的脑袋。   许幻竹似乎闻道一股浓烈的香气,就这么浅浅吸了一口,便有短暂的晕眩感袭来。   她头脑有些发昏,听见那人轻飘飘开口:“春荣,把人带到老地方去。”   接着便从一边冒出来一个穿着黄绿色衣裳的小精怪,小精怪应了声是,连忙领着时霁往女子口中的‘老地方’走去。   一路上,许幻竹的鸟头里闪过许多东西。   风情万种的貌美女子,有着某种魅惑人心的能力,藏匿在秘境古树之下,掳了年轻力壮的俊秀修士来,还问他力气大不大?   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春荣将时霁带着,绕过环绕着亭台的水潭,往深林处走去。   许幻竹偷偷去瞧那小精怪,他身量不高,还有些干瘦,步子走得也不踏实,仿佛风一吹就要伏倒似的。   这形态模样,像是……茅草精,还是没成年的那种。   “你要带我去哪?”时霁问那疑似是茅草精的春荣。   春荣回过头来,目露惊诧,“你清醒着?戚葭的琴音居然对你没用吗?”   “戚葭?”时霁重复了一边这个名字。   春荣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立马噤声,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时霁被春荣带到了一块空旷平坦的空地上,空地中心插着一片红布料绑成的小旗帜,边上放着一把铁锹。春荣指着那一小块被标记的土地,声音响亮却中气不足,仰着脖子道:“你就顺着这里往下挖,如果挖到了什么东西,再叫我过来。”   说罢拍拍手就要离开。   时霁叫住他:“茅草精,你知不知道被抓过来的另外六个人在哪?”   春荣急的跳脚,“我不是茅草精!我不知道!”   “你告诉我,我给你灵泉水。”时霁不知从哪摸出一个水囊,放在春荣耳边摇了摇,里头哗啦啦的水响十分诱人。   春荣舔了舔干得卷着皮的嘴唇,左右望了望,眼神犹疑。   不远处有铁锹落地的声音,时霁又摇了摇那水囊。   春荣终是忍不住,踮着脚一把抢过,抱在怀里。   他警惕地四下望了一眼,然后凑近了悄声道:“他们就在你附近,你沿着记号往里走就能看见。”   “千万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末了,他十分郑重地强调。   时霁又问:“戚葭在找什么?”   “那你还有灵泉水?”春荣年纪不大,人倒是精明,还知道一码事算一码事的报酬。   “我没有灵泉水了,但你如果告诉我,我可以带你出去。”   “当真?”春荣干瘦的脸上突现一抹亮色。   时霁忽地抬手,脚边的铁锹随着他的动作被扬起,然后猛地插到地上,发出一道闷响,“你不妨试试,也不吃亏。”   春荣见状上前了两步,凑到时霁面前,“戚葭是一只狐狸精,法力高深。她一月前到了这里来,说是地面上那棵大树底下有什么东西,用她那把琴迷惑了一众地面上的精怪随她下地里来。来了地下之后呢,她就天天让我们挖地,说是要找一颗彩色的石头,等找到了就放我们出去。你刚刚问的那六人,就在离此处不远的地方挖地。”   原来是干苦力啊,难怪问时霁力气大不大。   不知为何,许幻竹突然就松了一口气。   “她要石头做什么?”   时霁往腰间摸了摸,那一处正有一块彩色的石头,是他出了梦魇之后平白无故出现在身上的。   可见这石头不是挖出来的,而是要通过某种机缘试炼,才能得到。   这蠢狐狸精在这儿挖,怕是挖到天荒地老去也挖不倒。   春荣面露难色:“这我也不清楚,她平时除了吩咐我们干活,就是窝在自己的阁楼里不出来。不过……”,他顿了顿,回忆道:“我有一回晚上从她门前经过,好像听见她在里头说话。”   “她一个人住?”   春荣十分肯定:“对,我前月来的,没见过其他人。”   见时霁往前边有铁锹声的方向望了望,没回应他,春荣又急急强调:“仙君,我可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若是出去,一定得带上我。”   时霁只道了声知道了,微不可闻地摸了摸怀里的东西,神色如常,这一副端方君子,风姿澹澹的模样,看着十分安稳可靠。   “行,那我不打扰你干活了,你可千万要仔细点。她晚点会亲自来检查,若是发现你偷懒,你可是要挨罚的。”春荣得了他的应诺,这才离开。   春荣走后,时霁顺着声音往里头走去。穿过几道小路和高树,远远便见一个一个小半人高的小土堆,坑里有人一铲一铲地往外倒土,十分卖力。   时霁站在坑口,捏了一颗清心丹化开,灵气覆在那吭哧吭哧干着活的宋辰脑袋上。过了片刻,终于没人再往土堆里加土了。   宋辰灰头土脸地爬出坑来。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他看着自己挖的快到他腰上的土堆,简直不敢置信。   时霁掏出一瓶丹药丢到他怀里,“你去喂其他人吃下,一会没人了,就去林子的出口那等着。”   “替我看着翠翠。”他将许幻竹捧着递过去。   许幻竹扇了扇翅膀,想跟上去。谁料时霁直接在她后颈上一点,她便躺倒在时霁手心里。   宋辰缓过些劲来,接过许幻竹对他叮嘱道:“你可千万小心些。”   戚葭今日白得了七个劳动力,这修士的力气和精气神比那些精怪要充沛许多。她呆在阁楼里,盘算着,不出几日,她标记的那些点应该都能挖完。她就不信,她挖穿了这老树的老穴,还找不到玄璃石。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余光照进屋子里来,显得一切都带上几分温柔的暖意。   她心情好起来,推了门往外走。   踩着一地黄昏影,戚葭步履轻快,不如就去看看今日那几个修士活干得怎么样了。   还没走出回廊,春荣急匆匆地跑来传信。   “主人,后来的那个修士好像挖到您要的东西了。”   “当真?快带进来!” 第18章   时霁到戚葭的房间时,她正倚在窗前,一双素手如飞燕般在空中流转穿梭,神色认真地编着一条七彩的手绳。   绳子编了大半,还剩最后的一个尾结。   听了动静,她放下手绳,款款走来。   戚葭伸出手,眼睛仍是笑盈盈的,可语气冰冷,不带波澜,只简单四个字:“东西拿来。”   来这青云秘境之中,在这棵大树下窝了许久,她为的就是这个东西。   房里门窗紧闭,没有一丝风进来,空气中隐隐散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时霁后退半步,“你将你抓来的修士精怪都放了,我便将东西给你。”   戚葭闻言突然笑了笑,又换上晨间那一副柔情似水的情态,“能逃过我的琴音,看来你还有几分本事”,她故作思量,缓缓开口:“这样吧,你先把东西给我看看,如果是我在找的东西,我立马放了你们,绝无二话。”   “先放人。”戚葭哄了半天,时霁仍如一尊镌刻了眉目,无甚表情的玉石,语气冷漠,不容商量。   带着闷热温湿气的房内忽地闪过一阵风,一只冰凉的手掐上时霁的脖子,长长的指甲抵着他的一根血管,似要嵌进肉里。   桌子上的东西瞬间被扫落,一只茶盏骨碌碌地滚到时霁脚边,发出一阵叮当脆响。   戚葭欺身而近,笑声里带着蔑视,“年轻人,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你是在跟我谈条件?”   时霁拨开她禁锢在颈间的手,视线若有若无地朝屋子里隔着的一面桃花屏风的后面望去,“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毕竟我年轻力壮,无病无痛”,他忽然顿住,沉吟了几息才道:“我等得起,可有人不一定等得起。”   接着伸出手,把玩似的摩挲着手里的东西,从他指缝中透出一点点流光溢彩的颜色,和窗纸里射下的昏黄暖光映照在一起,叫人一瞬挪不开眼。   戚葭好似被兜头朝她泼了一盆冷水,身上那股凌人的嚣张气焰倏地落下来。   她往前一步,时霁握着那石头的手就越紧一分,他若再用上几分力气,只怕石头要被他捏个粉碎。   她好似被踩了尾巴,面上虽气急败坏,但最后仍然妥协:“好,好,可若我放了人,到时候你不给东西怎么办?”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外头似有霞光,落在屋里的光影带上些橙红色,透过那面桃花屏风,描摹出一道孱弱的人影。时霁望着那人影,有商有量地开口:“那不如这样,你把你的狐铃给我,我把石头给你。”   每一只狐狸成年后都会结出一只狐铃,狐狸的修为越高,狐铃的铃声便越清越。   狐族重恩,狐狸若是受了他人的恩惠,便会将这狐铃赠与他。   而持有狐铃的人,便是狐狸的恩人,狐狸不得伤害他,不得欺骗他,不得使他陷入险境。每一只狐铃可摇响三次,每一次铃声响起,狐狸便要出现,实现恩人的一个愿望。   戚葭意识到,这个外表看着清风朗月,一身正气的年轻修士,实则黑心黑肝,剑戟深深。连她这只千年狐狸精都在他面前败下阵来。   屏风后的人影微不可闻地轻颤着,戚葭紧着一颗心,终于顾不得再与时霁周旋。缓缓伏在地上,裙角处渐渐被七只尾巴撑开。   一道银光一闪而过,一只七尾银狐抖了抖尾巴站起身。   狐狸走到他跟前,蹭了蹭他的衣摆。   时霁蹲下,他伸出手,狐狸张嘴吐出一枚小小的银铃铛。   接着两只软乎乎的狐狸爪子伸出来,十分费劲地举到他眼下。   时霁见状轻笑一声,将手里握着的玄璃石高高抛下,砸到狐狸的软爪上。   狐狸抱着石头,被砸地往后退了几步,又很快稳住了身形,紧紧抱着那块玄璃石。   时霁拿了铃铛,也不再与她废话,利落地转身离开。   屋门打开,玄衣少年背负一地金光,衣角猎猎,往更明亮的地方走去。   戚葭缓缓站起来,她突然在想,他这样冷心冷情,城府深沉的人,日后遇见喜欢的女子,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只要那人平安康健,便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   屋外涌进一股冷风。   阿玉吹不得风。   戚葭攥着石头,上前两步正要把门关上。那少年去而复返,一只手横在门上。   他推了门,自顾自走到窗前。   戚葭敢怒不敢言,默默跟在他身后。   “这是什么?”时霁手指扣了扣桌面,指着妆台上那只未编完的手绳问道。   “这是七彩缕,是用我们的狐狸毛搓成的长线编织而成的。戴上它便能驱秽避祟,长安长宁。”   时霁屋主人一般开口:“你坐下,把它编完。”   戚葭只得坐下继续去编那手绳。   那人负着手,站在窗前,玉像大佛一般。   “这么长可以了,直接收尾吧。   对了,后头这个穗结,用翠色的。”   “您看这样成不成?”戚葭将最后的结打上,拉紧,双手举过递了过去。   时霁捏着那手绳的一角,轻飘飘回道:“辛苦。”   接着便大步一迈,又出了门去。   戚葭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拿着玄璃石往屏风后边走去。   时霁如约来林子出口处找另外的几人时,天色已大黑。   林中风吹树动,冷冷肃肃。   “时霁,你可算来了。”宋辰远远地朝他招手。   其余人也跟着迎上来,纷纷问他有没有受伤。   他其实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场景,只是淡淡摇头,越过宋辰伸出的想要拥抱的双手,从他肩头一把将许幻竹拔起,搭在自己肩上。   这逆徒今日狗胆包天,还将自己敲晕了,许幻竹一想到这儿就浑身不痛快,此时站在时霁肩上,也高扬着鸟头,不肯看他一眼。   “我们往前走,秘境的马上就要开了。”   月光照着一丛细长的人影,悄然落在地面上。风吹草动,人影也跟着晃动。   “跟你们说,我今日挖的那个地洞啊,都快到我的腰了。”   “这有什么,我挖的那个还到我的肩了呢。”   “你也不看看你多高,我多高。”   “你也不看看你力气多大,我力气多大。”   一行人往林子外走去,有人争论着微不足道的小事,有人发着欢笑。热闹欢腾的声音像影子一样,渐渐被拉远。   时霁肩上顶着一只十分神气的鸟,静静走在前面,冷硬的眉目也罕见地沾染上几分鲜活的生气。   路途虽暗,时不时有冷风吹袭而来,但少年人聚在一起,好像比较容易等得到天明。   青云秘境的出口甫一打开,许幻竹就找机会溜了。   这几日跟着他们在秘境里四下奔波,简直没睡过一个好觉。   此时躺在房里的大床上,她满意地抱着枕头四下翻滚,最终发出长长的一声喟叹。   “许幻竹、许幻竹。”翠翠在笼子里扑腾着翅膀,有些激动。   也是,毕竟好几日没见了,肯定饿坏了。   许幻竹跻拉着鞋子走到鸟笼前,往它的鸟笼里放了些谷子。   翠翠低头啄起谷子来,鸟喙钉在托子上,打桩似的,‘登登登’敲个不停。   许幻竹嫌弃道:“能不能有点吃相?我昨日吃兔肉的时候,可比你斯文多了。”   回应她的只有又一阵‘登登登’的敲击声。   “许仙长,你在吗?”   外头传来榆林的一声叫喊。   许幻竹额角一跳,捏着眉心应了一声,拉开了门。   “榆林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榆林站在门口,笑着道:“时霁师兄他们在秘境里拿了第一,宗主特意让我来恭喜您。”   “嗯,真好。”许幻竹兴致不高,十分敷衍:“还有事吗?”   榆林还笑着,只是同一个表情维持久了,这会的笑意有些僵硬,“是这样的,过几日清虚仙长要在凌虚宗讲一堂公开的剑术课,宗主说您此次教导有方,特邀您一同去清虚宗。等清虚仙长上完课,您再讲一讲您是如何教导培养徒弟的。”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不耽误您多长时间,稿子提前准备一下,一千字就好。”   “好、好、好。”翠翠吃完了谷子,这会正扯着嗓子高喊。   榆林恭维道:“仙长的鸟养的真好,通人性。”   许幻竹瞪了翠翠一眼,也没立马拒绝,只是低着头盘算。   鉴魔镜那档子事还没个着落。时霁这个家伙,一天到晚就知道给她惹事。她得快些攒够灵石,早日离开山鹤门才好。   许幻竹很快就想好了,她抬起头看向榆林,神情认真,“这次给多少?”   榆林也是个敞亮人,朝她伸了三个手指。   许幻竹爽快道:“行,没问题。”   有她这话,榆林终于松快下来。   “对了,时霁怎么还没回来?”   “杨文楠师兄家里听说他们一队在此次的秘境中得了第一,高兴得不得了,准备了接风宴为他们接风。时霁师兄也被拉过去了。”   还有人能拉得动他?许幻竹道了声知道了,心下却想着,他跟着去杨家,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榆林见没什么事了,便与许幻竹道了别准备离开。   等他走出去几步,许幻竹又喊住他:“榆林,你还吃桃子吗?”   榆林看了眼院中的桃树,脚下不停,加快了速度往外走,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仙长早点休息。”   说完便一溜烟似的跑了。   许幻竹抬眼看了看树上压得沉甸甸的桃子,心下疑惑。   奇怪,上一回给他的时候,他明明还很开心来着。 第19章   榆林走后,许幻竹关了门坐下,从妆台抽屉里摸出一串碧色的吊坠。   吊坠放在手心,莹莹润润,有种历经了年岁的温润质感。   她轻轻摩挲着玉坠,眼神忽地蒙上一层阴翳,心想着去凌虚宗也行,正好有东西要还给他。   “咚咚咚”,门外传来轻缓又节律的敲门声。   许幻竹缓缓叹出一口气,随手将手中的坠子拍在桌面上,一边往门口走,嘴里一边不甚耐烦地念着:“又怎么了?”   门扇拉开,高她半个头的影子兜头照了下来。   背着光影的方向上,时霁一整张脸隐在阴影中,这阴影还带上些雾气,显得他过盛的五官都柔和下来。   许幻竹一抬头,便撞进他一双氤着水汽的眸子里。   晶晶亮,像月光落进深泉,水面泛起微光。   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酒香,眼前人摇了摇手中的酒瓶,望着她轻轻开口:“师尊,要一起喝酒吗?”   许幻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他。   按理说,从温家、青云秘境里走了一遭,她现今看时霁,只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坑货。   但大概是他从杨家拿来的酒太香醇,又或许是他今夜这样,染上几分酒气的模样与以往不同寻常,带着些可怜劲儿。   无端地让她想起,想起她在时霁那个迟迟醒不过来的梦境之中所窥见的一切。   只因这一时的恻隐,她同时霁坐在了院子里的竹床上,喝起酒来。   时霁望向她,许幻竹心里分明对他还有意见,却也应了他出来喝酒。   还真是,斤斤计较,又嘴硬心软。   许幻竹举杯呷了一口。   这酒既香又醇,丝丝缕缕的桃花香气漫散在唇齿间,久久不散。   她满足叹道:“早就听说杨家好藏美酒,今日沾你的光了。”   她很快喝下去一杯,又斟了一杯,就要往唇边送。   “这酒后劲颇大,师尊莫要喝急了。”   时霁拉住许幻竹的手腕,出声提醒。   许幻竹忍不住蹙眉。   她以为现如今的自己心境已然十分平和,能叫她生气的大概只有三件事。   一是打扰她睡觉,二是毁坏她的花儿,三是阻她喝酒。   她本仰靠在竹床后的桃树树干上,此时借着时霁抓着她腕子的力道坐起来。   一只手轻轻敲着酒盏,发出清灵的脆响,“时霁,你向来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场合,今日同他们去接风宴,是想借杨家的好酒来讨好我?”   丝丝缕缕的桃花酒香从许幻竹的唇齿间溢出。   时霁望向许幻竹,只见她身后的月季开得如火如荼,她置身花丛之中,一张嘴上下开合,唇瓣柔软妍丽,就如同她身后开得正盛的月季。   他一时忘了松手,然后看着许幻竹一点一点欺近。   她另一只手忽地点到他肩头,随着那对唇瓣开合的频率,那一根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在他肩上轻轻戳着。   她说:“你讨好我也没用,你干的那些事儿,我都知道。我警告你,日后给我安安分分地呆着,若是惹出什么祸事,我可保不了你。”   时霁盯着她,耳尖上泛起些异样的红色。   许幻竹摇了摇被他紧握着的那只手腕,语气不悦:“松手。”   他好像听不懂人话,非但没有松,反而还暗暗加了几分力气。   这动作简直像是在挑衅,许幻竹可不惯着他,一只手抓着后头竹床的边缘,兀自往后使着力。   就这么你拉我扯的,酒盏里的酒水洒了大半。   许幻竹心疼地看了一眼,就是这一下的恍神,时霁微微一使劲儿,她整个人便被拉着跌到时霁怀里,而时霁那一边显然也没坐稳,两人双双向后扑倒,滚落在花丛里。   许幻竹养的月季,一株株开得极好。   开得越是好的月季,茎秆上的刺儿也就越是坚硬、密集。   毕竟,好看的东西都是危险的。   滚下去的那一瞬,许幻竹心想着,完了,要被这刺扎成仙人掌了。   没有预料中的花刺上身的刺痛感,许幻竹被时霁安安稳稳地抱在怀里。   “怎么办,师尊你这花大概没救了。”   他此时倒还有功夫玩笑,压着笑意的声音顺着胸腔发出来,传到许幻竹耳边。   夜色中的两人气息温热,酒香与花香交错,唇瓣和耳尖,好似下一瞬便会碰上似的。   许幻竹想起在秘境中,那个偶然擦上耳畔的吻,耳尖不受控制地发着烫,陡然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十分怪异的感觉。   她连忙从时霁怀里抽身准备起来,动作间,听见他从喉间发出的几道轻弱的抽气声。   于是又抬头去看时霁,借着院子里微弱的月光,她瞧见他颈后挂着的几道血痕,大喇着交错到前边,上头还零零落落地插着几根棕绿色的花刺。   许幻竹颤颤地开口:“你没事吧?”   “可能……有事。”   许幻竹连忙起身,将他扶起。   脚下的花丛倒了一大片,花叶交错着落到土里,还有些粘在他们身上。   这一片月季她养了许久,如今被糟蹋成这个样子,许幻竹很是心疼。   她蹲在花丛边,一只手颤抖着将伏倒在地的花枝拢起,却无济于事。   都怪这逆徒!   许幻竹回身一把拉过他,指着地下的花丛,“时霁!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许幻竹动作粗鲁,那人被她拉着转过身来,轻轻嘶了一声。   “师尊,好痛。”   她看向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扎着的花刺,强迫着自己挪开视线,接着错身往后走去。   “跟进来。”她咬牙切齿道。   时霁很快应下,脸上那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被收起。   他踩着许幻竹的影子同她进了屋子。   许幻竹的屋子不大,室内陈设与他那间差不对,里头的东西也简单。   一张梨花木雕花的方桌,桌子上放着吃饱喝足了正闭着眼休息的翠翠。靠墙处是一张拔步床,上头罩着烟青色的帐幔,隐隐约约可见床上的枕头被撇在角落里,四仰八叉地横着。   床边临窗处放着一张小小的妆台,台面上是一面菱花青铜镜。   镜子里的许幻竹指尖翻转,正施着燃火术点灯。   时霁就在这妆台边安安静静坐下。   许幻竹一手举着灯烛,一手拿着把铜镊子走了过来。   “伸手。”   许幻竹将灯烛放在妆台上,拉了一把凳子坐在他旁边。   时霁乖乖将手伸出来,只见他那一双手背上,插着五六根花刺。   许幻竹拿着镊子,一根一根地替他取出来。   烛火光摇曳舞动。   烛光下的许幻竹,表情认真仔细,两指夹着镊子,又缓缓松开,像是怕弄疼他,动作轻缓细腻。   她处理完了手上的刺,拉着凳子往前进了一步,抬头去挑他脖子上的刺。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那烛台上的烛火芯子烧得滋啦滋啦的声响。   时霁被迫仰着头,许幻竹微凉的手指扣在他后颈上,他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   “别动!”许幻竹可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每每要夹住那花刺了,时霁就缩着往后退,又叫她捏了个空。   时霁闻言不再往后退,那一边的烛火烧得他左耳有些热得慌,他眼神流转,看看那烛台,又看看翠翠,最后垂眸看着许幻竹头顶。   许幻竹乌黑的发髻上插了一支碧色的绒花步摇,花样是常见那种四瓣小野花,紧紧实实的五六朵压在一处,显得热闹旺盛。   她往他脖颈间靠近一分,那步摇追着几缕流苏跟着左右轻颤。   他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句:“翠翠。”   许幻竹也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烛台上的火光好似抽搐了一下。   许幻竹的动作陡然顿住,室内突然间静谧无声,落针可闻。   时霁拨开许幻竹头上的一片花叶,戏谑道:“我喊翠翠,师尊应什么?”   “难不成,师尊的小名也叫翠翠?”   翠翠翠翠,翠你个头!   许幻竹将镊子重重地拍在桌面上,拉开抽屉,从里头翻出一瓶膏药来,用力地搁在时霁眼前,语气十分不悦:“刺都取出来了,你自己把药上了。”   许幻竹站起身,突然被拉住。   那人抬着头望着她,脖子上的伤口还往外渗着细密的血珠。   “可我看不见。”他神色坦然,理直气壮。   许幻竹一脚踢开凳子,俯身将妆台上的镜子拖了出来,摆到他眼前。   她指着那镜子介绍道,“这儿有镜子。”   话音刚落,什么东西从镜子后面的角落里掉出来,落到时霁脚边,发出一道清凌凌的脆响。   时霁弯腰拾起那东西,掏出来在烛光下张开手,只见手心躺着一枚玉坠。   长丝绦上只缀着一片玉块,雕刻成竹叶的形状,他轻轻抚上那枚玉竹叶,上面肌理纵横,薄薄的叶脉凸起从指尖传来。   “师尊的坠子掉了。”   带着凉意的袖角扫过时霁摊开在火光下的手,许幻竹从他手心里拿过玉坠,走到梨木桌上拎起鸟笼,回头叮嘱了一句:“你自己收拾收拾,我去外头看看花。”   接着脚下不停,开了门往外走去。   许幻竹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屋门半开着,涌进来丝丝缕缕的夜风,夹着满院的花香,轻轻送进屋子里。   妆台上的烛火一下被吹得伏倒,一下又翻起。   于是照得时霁的脸,明明暗暗,光影交错,看不出表情。   他还维持着张开手掌给许幻竹递坠子的动作,一只手摊开,摆在烛台下,掌心纹路交错,倒是像那叶脉。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将手收回,眼中一股莫名的情绪流转,唇角难以自抑地勾起。   他转头看向在花丛里忙碌的人影,月光照着,那人蹲在那处,月白色的裙角迤在红花绿叶中。   风一吹,那片衣角就被掀起,风停后又落下,反反复复。   他就这么盯着良久,最后缓缓地抬起手,隔着空气一点点地描摹着那片身影,唇角微微勾起,溢出一缕笑意,随风自语:“许幻竹,这便是,‘雨过天晴,春暖花开’么?” 第20章   昨日青云秘境的出口开启,时霁一行人得了第一。   储殷做为宗主向来赏罚分明,一早便亲自领着时霁去了温家选法器。   温崖与储殷相识久了,他这笑面虎一样的脾气性格他十分清楚。这样大张旗鼓迫不及待地来选法器,无非是因为上次鉴魔镜失踪,他强留下一群新弟子的事情。   他此时还为找不到鉴魔镜而急得焦头烂额,也懒得与他虚与委蛇,直接叫上温明寒带着几人去了临水阁。   温家临水阁的法器样样珍贵,千金难求。   而他们之所以与青云天宗做这样的约定,答应秘境试炼第一的人能来温家选法器,主要是想多做人情,广结人缘。   毕竟秘境试炼能拿第一的人,未来定然前途无量,不同凡响,用一件死物来换个人物,不亏。   只是没想到这次拿了第一的人,又是时霁。   温明寒涉世未深,处事不及他爹圆滑妥当。   引着两人进来时,面色不快,态度敷衍,直直往里指了指,说了句“自己挑吧”,便不再搭理人。   时霁上了二层,里头陈列的是一圈刀剑,一把把挂在温家特制的横木上。   他从楼梯口沿着楼层的圆弧往里走,走到二层的最里,停在了一把剑器前。   天青色的剑柄,剑身长约三尺七寸,看着比一般的长剑要轻薄灵活些。   时霁握住那剑柄,稍一用力,便有一声剑吟,清透悠长,听了只让人觉得畅快过瘾。   他将剑缓缓插入鞘中,对温明寒道:“就要这个。”   这里分明有一堆上等的剑器,时霁选了半天却拿了把女子用的剑。   果然是没见过世面。   温明寒本想叫他直接拿走,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态度也缓和下来,“行,这剑还未开刃,过两日我叫人送到山鹤门去。”   见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储殷与温明寒寒暄了两句,便带着时霁回了学堂。   一日过去,到了傍晚,今日学堂的课也都结束了。储殷又遣着榆林拿上一堆灵石、丹药之物送往那七人的宗门处给他们的师尊,以资奖励。   于是榆林拿着一堆东西先去了一趟两仪门。   找到刘玉海时,他正在送走几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弟子。   榆林一瞧刘玉海愁眉苦脸的模样,便知道他又是在为那两个惹祸精徒弟擦屁股了。   “刘仙长。”榆林拿着东西走近与他打招呼。   刘玉海擦擦额上的汗,将他迎了进去,“榆林,可是那两个家伙又欺负了哪个新弟子,叫你来知会我?”   榆林将一袋灵石递过去,恭喜道:“您今日没课,大概不知道,昨日杨师兄和翟师兄他们那一队在秘境试炼中得了第一,这是宗主给您的奖励。”   “当真?”刘玉海满脸不可置信,在得到榆林肯定的回答后眼眶都湿润起来,连连拍手自语:“好啊,好啊。”   等榆林都走出去好远了,回头望一眼,见刘玉海还捧着一袋灵石傻傻地在那站着。   时不时还用袖子擦一擦眼角。   这模样看着着实可怜。   榆林接着去了清音宫。   曲荣荣果然不在。说实话,榆林到现在还没见过她长什么样子。   听童锦芝和姜颂的意思,曲荣荣这次的道侣是个凡人,她跟着去了人间,她们俩也许久都未与她联系上。   然后是妙丹阁。   是范玉珍开的门,“榆林,你找我师尊吗?”   榆林:“昨日范师姐一行得了秘境第一,宗主高兴,说诸位师尊教导有方,让我给蔺阳长老送些东西来。”   “那你等着,我去知会师尊一声。”范玉珍正要进去,榆林又喊住她:“也……不必麻烦,这东西您收着也行,我就不打扰了。”   范玉珍手上一重,再抬头时,榆林已经脚步匆匆地走远了。   “玉珍,进来。”   “来了。”范玉珍抱着东西往丹房走。   榆林有一回找蔺阳长老,他正在丹房炼丹。榆林见四周没人,便在门外喊了他一句,结果被蔺阳长老一声呵斥,吓得他再也不敢来妙丹阁。   这一晚上连着跑好几处,他真是累得没了话讲。   到凌虚宗时,大晚上的,季晋华还带着一堆弟子们在后山练剑。   榆林与季晋华说到宋辰这个名字的时候,见他面露疑惑地往人群中扫视一眼,他便十分贴心地指了指那个虚举着一把剑在队伍里头划水摸鱼的大个,季晋华这才连连点头,认出宋辰来。   最后是山鹤门。   一圈跑下来,天都黑了。   完了,这个时间,许幻竹不会已经上床睡觉了吧。   想到这里,榆林连忙加快了脚步。   运气颇好,他来小院时,许幻竹正抱膝蹲在地上,盯着竹床边上的一丛月见草发呆。   “许仙长,您换花啦?”   粉色的花朵摇摇摆摆,像是在与人打招呼。   许幻竹敷衍点头。   她昨日本想把着一处的压坏了的月季拔了,再寻个好日子种些别的花。   结果那会才蹲着清理了一株,便觉得竹床上的酒香得很。   想着喝几杯再来弄。   于是一杯又一杯,好像给自己喝倒了。   方才不知怎么在房里的床上醒来,再走到院子里,便看见这处的残花都被拔除了,栽了一片粉嘟嘟的月见草。   脑子里闪过些昨日的片段。   花前、月下、两人、对饮……滚花丛……   她有些难堪地低头,接着伸手按住一颗摇摇摆摆的花脑袋。   眼神带着警告,好像在对那小花朵说:你最好给我安分守己。   “许仙长?”榆林见她一个人玩得出神,忍不住提醒,还有一个人在这儿。   许幻竹继续看着花,往榆林的方向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前几次来山鹤门,又是让许幻竹去上课,又是让她去发表感言,他总觉得自己当的是恶人,因此也格外不好意思。   但今日他是来送钱的,所以格外理直气壮。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宏亮地重复了一便刚刚在前几处讲的话,并递过去一大袋子灵石和丹药。   储殷特意嘱咐过,许幻竹的分量要多给,她最辛苦。   因此她的袋子是最大的。   “放竹床上吧。”许幻竹懒懒地应道。   ?   这不对啊。   许仙长不是最爱灵石了吗?   榆林觉得自己受到了打击,呆呆站着。   许幻竹问:“怎么,你还想吃桃子?”   榆林抬头望了一眼桃树,那桃子还是剩了许多,看来压根没人敢吃。   他连连摇头,将东西放好后便快步走了。   榆林走后,柳山斋传来通讯符。   “许幻竹,你和时霁说了没,你们什么时候来?”   “他不知道在干什么,还没回来。”   “那你给他传个信,你先来。”   许幻竹有些不情不愿,看了一眼眼前的花丛,才勉强道:“行吧。”   许幻竹点亮时霁的通讯符,那边等了一会之后才有人接起。   “师尊,我马上就回去了。”时霁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许幻竹蹲得有些腿麻,稍微动了动才回他:“你一会直接去柳山斋的酒馆,柳山斋说为了庆祝你秘境试炼得了第一,今夜请我俩喝酒。”   “好,我马上去。”   直到通讯符灭了,时霁还盯着看了一会儿。   直到榆林从外头办完事回学堂,见他这处还亮着灯,喊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他慢悠悠地将桌上的笔砚收到一边,又拿起写了满满两页的纸张,揣进了怀里。   去听风等雪的路上,他心情很好。   大概是因为那句“请我俩喝酒”而不是“我俩请你喝酒”。   可这好心情在打开酒馆后堂隔间的门时,陡然破裂。   许幻竹和柳山斋两人,勾肩搭背,早就喝得不亦乐乎了。   “柳山斋,你说储殷是不是盯上我了?三天两头给我找事儿。一会让我带着我班上那几个孩子去温家看藏宝,一会让我去凌虚宗分享经验,你说我哪有什么经验可说的。   不就是区区一个秘境试炼,我当年也是第一,怎么就没叫我师尊”   许幻竹说到这里,忽地又顿住,自己倒是没忍住笑了一声,接着拿起酒仰头灌了一口。   柳山斋拍拍她的肩道:“你呀,每一次说起来,嘴上是一百个不情不愿,到最后还不是颠颠地跑去?作为老朋友,我送你六个字‘少说话,多做事’。”   “你说得倒是好听,干事的不还是我?”许幻竹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我当年也是瞎了眼,说是要找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好好做个废物,谁知道一脚跳进你这火坑里。”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俗话说的好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许幻竹一盏酒直直送进他嘴里,“你快闭嘴吧,我告诉你,如今的姑娘们都喜欢那种温文尔雅,谦谦如玉的翩翩仙君。像你这样油嘴滑舌,嬉皮笑脸的可最不受待见,也难怪你那个心心念念了等了许多年的姑娘不回来找你。”   “欸,你不能这样戳人痛处啊。再说了,我从前也不是这样的。从前的我,形象高冷,寡言少语,一身正气,曾经上过修真界梦中情人榜男榜前十呢。”   “那不就是死板、无趣、一根筋?”   许幻竹说到这几个词的时候,柳山斋手里的酒杯忽地晃了一下,落在桌子上洒了一桌。 第21章   “没拿稳,你继续。”   柳山斋拿了一旁的桌布若无其事地擦拭起来。   许幻竹倒是没在意这一段小插曲,继续道:“还有那梦中情人榜是个什么东西,我只知道咱们山鹤门是青云天宗仙门考核榜的垫底,本人呢是青云天宗仙尊榜的垫底,倒是没见过你说的这个榜。”   她说这话时也不见半分不好意思,颇为理直气壮,可见让她连拿两个倒数第一,并不冤枉。   柳山斋擦完了桌子,瞥了许幻竹一眼,对她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十分不齿。   “那就让你看看。”于是柳山斋大袖一甩,两人面前凭空出现一道光影,光影汇聚变成文字,写着‘修真界梦中情人榜(男榜)’几个大字。   他难得认真介绍道:“这是青云天宗那群人弄的排名术法,原来只是为了方便年底的考核评比,所以正经的排名只有你刚刚说的那两个。但咱们修真界人才众多,又弄出了许多野榜。”   他指了指眼前这个。   许幻竹往前凑了凑,名单冗长,上头是密密麻麻的名字。   从第十位往上看,找了半晌,许幻竹道:“没有你的名字啊,倒是第五个有个叫柳晔的。”   柳山斋强调:“我说的是曾经,曾经上过。”   “切”,许幻竹继续往上看,手指越往上,动作越慢。   蝉联梦中情人榜一二位的都是老熟人。   凌清虚和时霁。   柳山斋看到那两个名字也顿时僵住,他本想将这榜拿出来吹吹牛,谁料现如今真叫他认识了一件十分残酷的事情。   那就是现如今的女修们,的确不喜欢他这种类型。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破榜收了回来,清了清嗓子,试图扯开话题:“说起来,时霁怎么还没来?”   许幻竹慢慢附和道:“是啊,他怎么还没来。”   总算是想起他了。   也不知道是给谁庆祝,主人公都没来,他们倒是喝得挺开心。   时霁面色黑如锅底,跟个雕像似的在门口站了许久。   “诶,你徒弟来了。”   柳山斋一回头猛地被吓一跳,一边用肩膀挤挤许幻竹,又抬手招呼门口那雕像进来。   许幻竹闻言抱着酒瓶回头,冲他甜甜一笑:“时霁啊,你干什么去了。”   她好像喝得上了头,面上升起两块胭脂色,眼睛也亮晶晶的,和昨夜栽倒在竹床上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拿了个凳子,生生挤在在两人中间,抢过许幻竹手里的酒瓶,解释道:“在学堂办了点事,耽误了。”   时霁举起那酒瓶与柳山斋相碰,“多谢掌门记挂,特意请弟子与师尊来此饮酒。”   柳山斋顺道揽过他的肩膀,笑眯眯道:“客气什么,还要恭喜你在秘境试炼里拿了第一,为我们山鹤门挣了脸面。这几日来我酒馆的人见我就夸,我们山鹤门收了个好弟子。”   许幻竹被抢了酒瓶,软塌塌地扑在桌面上,就这么看着这二位你来我往,旁若无人地喝了起来。   看不出来,时霁酒量还不错,在柳山斋的手下,既然还能与他打个平手。   不过话说现如今的修真界的女修们都是什么眼光,竟叫他们二人排了个第一第二。   但若是真正计较起来,许幻竹觉得,时霁比凌清虚还是要强上些。   凌清虚这个第一,拿得也太名不副实了一些。   这么想着,眼皮子越来越重,她渐渐听不清楚那两人在讲些什么,睡了过去。   许幻竹闭眼睡去的那一瞬,时霁执着酒杯的手也跟着停住。   “怎么不喝了?”柳山斋抬手按在他手腕上,推着时霁的手往前送。   时霁放下杯盏,余光扫向许幻竹一眼,状似无意问道:“掌门,弟子刚到山鹤门之时,掌门曾说过,师尊与凌虚宗渊源颇深。弟子在青云天宗这段时日,也听过不少传言,弟子能否问问,师尊从前在凌虚宗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事啊,也该让你知晓,好叫你知道他们凌虚宗一个个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柳山斋冷哼一声,借着酒气,十分激愤地讲起当年许幻竹被骗去焚山采药的事情来。   时霁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听着。   柳山斋讲到后头,醉意渐浓,伸手揽过时霁的肩膀,断断续续道:“   你别看许幻竹成日里一副浑噩的模样,好似对什么事都不在意,但她其实倔得很,真是应了……她的名字。   你既来了山鹤门,那许幻竹便是你一辈子的师尊。他凌虚宗的人安安分分的也就罢了,若是再惹到许幻竹面前来,你一定……要义无反顾站在她身边……”   柳山斋的声音渐弱,最后慢慢从时霁肩上滑落,倒在桌子上。雷鸣一般的鼾声从他鼻腔里传出来,桌子上酒盏里的酒水好似都被震起波纹。   许幻竹眉头蹙起,将脑袋往自己的臂弯里拱了拱,额上留下了一道红色的衣服印子。   时霁伸出手按在她额头上,轻轻揉了揉。   她此时乖顺得不像话,鼻尖呼出均匀温热的气息,轻轻浅浅地落在他手掌心。   他眼中明明灭灭,视线忽地软下来,“真是个傻子。”   等浅薄的意识再一次回笼时,许幻竹只感受到耳边轻轻掠过的风响,下巴搁在一处温热的地方,闭着眼轻轻挪动时,还寻到一处坚硬的骨骼。   她缓缓拉开一丝眼帘,只看到眼前人的一小边侧脸,皮肤冷白,眉如墨描,月色下的耳尖透着冷光。   时霁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山鹤门的方向走去。   她开口喊道:“时霁?”   此时迷迷瞪瞪地开口,声音有些哑,好似在撒娇。   那人脚步放的极缓,语气还带着些哄人的意味:“师尊醒了?马上就到山鹤门了。”   “嗯,柳山斋呢?”   “掌门说他就在酒馆里歇了,叫我带你回去。”   “哦。”她说完又闭上了眼。   半晌,许幻竹头还埋在他背上,突然冒出一句:“你栽的那花还挺好看的。”   这是说他栽种的那片月见草,他笑笑:“那师尊可知道它们有什么寓意?”   “纯洁?”   时霁摇头。   “可爱?”   时霁又摇头。   许幻竹懒得猜了,放弃道:“师尊没文化,师尊不知道。”   时霁压着笑意开口:“对了,我怀里有件东西,师尊后日用得上。”   许幻竹闻言攀着他的肩膀缓缓往上爬了爬,伸出手去往他怀里够。   最后摸摸索索地,掏出两张写满了字的纸张来。   字迹清秀隽永,分条列出,清晰明朗。   写的是许幻竹后日去凌虚宗要讲的经验感言。   师尊没文化,千字的经验分享,只能由他这个唯一的弟子来代劳了。   许幻竹这会的酒还没大醒,但她能分辨出,这对她来说,是极好极好的东西,于是十分郑重地将纸张塞进怀里。   这时两人正好走进了小院,停在桃树下。   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随即伸手摘下一个桃子,递到时霁眼前,“你吃桃子吗?”   时霁其实也不大爱做这些舞文弄墨的事情,他今日写那一千字,其实也颇为费劲,熬了许久才写出来。   但此时桃子的清甜香气扩散在鼻尖,他突然觉得,好像写那东西也没什么麻烦的。   他看了看那白里透粉的大桃子,语气松快:“多谢师尊。”   将许幻竹送回房里之后,时霁坐在许幻竹床前,手里拿着桃子,还一动不动地盯了半晌。   虽说是她醉酒的时候送的,但好歹也算是吃上许幻竹种的桃子了。   他起身正准备离开,许幻竹恰好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怀里漏出一根靛蓝色的长绦,是昨日在房中,她掉落的那枚玉叶坠子。   时霁有些无聊,伸手去扯了扯那坠子。   哪知道那坠子才被扯了一半出来,许幻竹的一双手忽然猛地攥了上来。   “不许拿我的东西!”   他本来只想再看看这玉坠子,见许幻竹这般认真的模样,顿时又来了兴趣。   于是指尖一挑,那长绦被力道带着从许幻竹的衣服里抽出来,被时霁稳稳地抓在手里。   时霁冲她挑挑眉,“拿了又怎样?”   只是他这般神气的状态还没维持多久,手上忽地一疼。   下一瞬,不由分说地,许幻竹直接张嘴咬在了他虎口上。   他只能松了手,另一只手抓着许幻竹的后颈,将她往后扯,这才从她嘴里逃脱出来。   “属狗的么?”时霁盯着虎口上的齿痕,血珠子细细密密地往外渗。   昨日刚被花刺扎了一手,今日又被她咬上一口。   再看看那个始作俑者,此时紧紧攥着自己的玉坠子又继续躺倒,闭眼开睡,好似无事发生一般。   方才在外头背着她时,外边有凉风,吹得她泛红的脸色正常许多。   如今进了屋子里,床幔围着,刚刚又与他折腾一番,她这时的脸上又升起酡色。   看她这副不省人事的样子,他才懒得和她计较。   时霁拾起许幻竹的袖子,往自己的伤口上擦了擦,他好声好气开口:“师尊,你那东西哪里得来的?”   “凌清虚给的。”   她话音刚落,感觉自己的袖子连带着手被人一把甩了过去。   ‘咚’地撞在了床榻上,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第22章   手背撞在床榻上, 许幻竹有些吃痛,皱着眉嘟囔了一句:“干嘛呀!”   过了片刻,迷迷糊糊间又听见头顶传来一道声音, “这玉坠子已经过了时,没什么好的, 我拿好东西跟你换好不好?”   好似带着些蛊惑意味。   听见清凌凌的铃铛音,她缓缓扯开一丝眼皮, 眼前是一根彩色的手绳。   编织手绳的绳子看着细腻柔软, 颜色鲜亮, 中间缀着一枚小巧的银铃铛。   底下那个穗子, 是翠色的。   看着许幻竹盯着手绳的亮晶晶的双眼,时霁眼中也蒙上一层笑意。   他就知道, 许幻竹肯定会喜欢。   他拨了拨那手绳上的铃铛, 低声喊她:“翠翠?”   “嗯?”许幻竹茫然抬眼。   “换不换?”他又欺近几分。   虽然这手绳很好看, 但坠子她是要还给凌清虚的。   许幻竹一把推开, 拒绝道:“不换。”   “不换?”   “不换!”   这两个字再一次落下, 时霁眼中的笑意瞬间暗下来。   烟青色的床幔子突然动了动, 从他耳侧扫过,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那瞬间的安宁祥和宛如雪崩前的大山。   而雪崩之前, 没有任何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这时候,桌子上的绿毛鸟也跟着添堵,扑了扑翅膀冲着时霁喊道:“不换、不换!”   时霁摘下许幻竹耳间的一只白玉坠子,朝着那绿毛鸟的方向砸了过去。   它被吓得哗啦一下往上飞起,撞到笼子顶上, 发出一道撞击声,又晕乎乎地落下。   房中瞬时又恢复了安静。   不换?   许幻竹这样记仇的人, 凌清虚那般欺她骗她,她还这般宝贝着他送的东西。   仔细收起来放在妆台上不说,连醉成这样也死死护着。   呵。   真是好样的。   时霁将手绳塞回了怀里,铁青着脸猛地起身往外走。   屋子里没点灯,他才走出两步,一下撞在妆台上,又一下撞在凳子上,发出一阵叮儿咣当的响声。   他面不改色地走到了门口,打开门一脚迈了出去。   时霁走后,桌子上的翠翠才敢慢悠悠地站起来,正想喝口水压压惊,却看见笼子里装水的碗被打翻了,它还没来得及去啄那最后几滴,外头那人又折返回来,它吓得又立马倒下。   时霁走进屋子里,走到那方桌前,借着门外的月光,他捡起落在地上的耳坠,这才关上门离开。   听风等雪酒馆里,柳山斋一人仰躺在椅子上,桌前酒杯倒散,一片狼藉。   山里的夜都凉,这时候屋子里门扇大开,外头的夜风吹进来,柳山斋生生被冻醒。   他晃晃悠悠抬起头,只见左右都无人,许幻竹和时霁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自己一个。   “这两人怎么回去也不喊我,真是没良心。”   他继续倒在椅子上,末了抬头又喊了一句:“好歹给我把门关上啊。”   -   许幻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日下午了。   嗓子里又干又苦,她掀开被子下了床,拿着桌上的水猛灌了两口。   翠翠在笼子里蔫蔫地盯着她。   许幻竹扶起翠翠的水碗,往里倒了些水,好笑道:“你怎么把自己喝水的家伙都打翻了?”   翠翠嚎了一声表示不是它干的,然而许幻竹只是十分鄙夷地看了它一眼,那表情似乎在喊它‘傻鸟’。   “这都是我干的?”看了看乱糟糟的屋子,许幻竹满脸疑惑。   于是扶正被撞歪的妆台,顺手拉起脚下倒了的凳子,往外面走去。   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于是换了个地方坐着,坐在了院子里的竹床上。   昨日从秘境里出来,她一路顾着早些回来,不能被那几个弟子看出端倪,反倒忘了件事。   她从怀里摸出一张通讯符,指尖微动,符咒亮起。   不一会儿,那边传来一道细小的女声:“许仙长?”   许幻竹捏着通讯符清了清嗓子:“玉珍啊,是我。你身边可有旁人?”   那一头回道:“就我一人,仙长可是有什么事?”   “在青云秘境的第一日,你在那洞里被梦魇困住的事情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若不是仙长,玉珍可能就要困在那洞里了。仙长现在找我,可是那秘境中有什么古怪?”   “是,我的确觉得这一次的青云秘境不同寻常。”   且不说范玉珍那一次,后来时霁在那树下被困住的那一次更是古怪。   青云秘境中的试炼,从来都是以提升弟子们的法术修为,应变能力而设。就拿她从前参加的那一次来说,入秘境的弟子从来都是各凭本事,去打通一路设下的机关阻碍,或是埋伏的沙石精怪就好。从前打架是她的强项,这也是她当年能那么快走出秘境的原因。   但如今这秘境的设置倒是有些奇怪,像这般几次三番窥探人心,以心魔梦魇做试炼的,倒是闻所未闻。   这一群弟子里,心思最重,经历得最多的,也只有时霁了。   只怕是有什么人从中作梗,想要接着这一次的秘境试炼,做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许幻竹继续道:“这事情我不方便出面,玉珍,麻烦你将你在秘境中被梦境困住的事情告知你师尊,他会告诉储殷。”   “好,玉珍一定将话带到。”   放下这传音符,许幻竹瞥见袖子口上沾上点点红色,似是血迹,极小的一块。   奇怪,从哪儿沾上的?   许幻竹甩甩袖子,顺手施了个清洁咒,施法时,袖子里忽地飘出两张纸来。   她拾起看了看,上面写的是她明日去凌虚宗要讲的东西。   这……好像是昨夜时霁给她的。   宿醉过后的脑子不太清醒,只隐隐记得时霁背着她回来的路上给了她这两张纸,后头回了屋子,好像还发生了些什么。   她揉揉脑袋,竟全然想不起来了。   于是干脆不再想那些,翻开那两张纸仔细看了起来。   这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人觉得舒适非常,暖和的春风吹着,也十分惬意。   后来也不知才看了几行字,许幻竹这上下眼皮子又张不开了。   她又想到,这这时候,裴照雪应当该出来嘲笑她了,怎么如此安静。   不过说起来她的确是好久没出现了,她还以为之前是因为她变作了翠翠的样子去了青云秘境,才没有听见裴照雪在耳边念叨。   可她现在她回来了两日,按理来说,她也该出来一回了。   难不成真如裴照雪说的那般,她离开焚山太久了,气息越来越弱了?   管她呢,这人没了才好,叫她耳根子都要清净许多。   她巴不得她再也别出来。   ‘咚’的一声,许幻竹终于坚持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躺下的那一瞬她还在心里念叨:就眯一会儿,半柱香就起来。   于是手里的那两张纸被风吹开,一张落在竹床下,一张翻在花丛里。   许幻竹此时并不知道,她睡得正香甜。   后来日头渐渐西斜,满院子的月见草随风轻摇。   粉色的一朵朵在光影里探着脑袋,许幻竹的衣角从竹床上落下来,搭在花丛里,也跟着一起摇摇晃晃。   因着明日要去凌虚宗,所以今日的课业早早地就结束了。   时霁从青云天宗回来的时候,便只看见这么一副情景。   许幻竹仰头睡在竹床上,长长的头发顺着后颈垂下,散在腰侧。   她一只手搭着竹床边缘,袖子被勾住,垂下来一只小臂,指尖都快要落到了地面上。   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腰上,大拇指与食指捻在一起,保持着奇怪的姿势。   桃树漏下斑驳交错的影子,落在她身上,波光粼粼。   他看见草丛里被微风吹着卷起的纸张,叹了口气走近,捡起那两张纸,拿了个石块压着,放在她脚边。   本来应该离开的。   这时候正是他练剑的时辰。   自他开始修炼之日起,练剑于他而言便如呼吸一般寻常。   无论是在荆棘台还是青云天宗,或是山鹤门,他每日都要修炼。   晨起一次,傍晚一次,夜间一次。   一日三次从未有怠。   况且他昨夜送她回来,她却那般护着凌清虚送她的东西……   他更应该拔腿就走,不再搭理她的。   他低头瞧向自己的腕上,上头的一道牙印还十分醒目。   是了,许幻竹还咬了他一口。   时霁凝着眉,神色晦暗,便该让她就在这躺着。   躺到天黑去。   躺到着了风,受了凉,他也不会再去管她。   但不知怎么,此刻却不太能挪的动脚。   他只是突然想起她的一只耳坠子还在自己这里,现下应该是要还给她的。   如若不然,等许幻竹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丢了东西,还不是要使唤他去寻。   反正现在时辰还早,便把耳坠还给她再去修炼也不迟。   这般想着,他干脆蹲在了竹床边。   他将怀里的耳坠掏出来,轻轻挂在她的耳垂上。   白玉坠子随着微风轻摇,莹润可爱。   手指离开时,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脸颊。   滑滑软软的。   甫一触上,他便立马抽回了手。   又做贼心虚一般低头瞧她。   她紧合着双眼,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几道浅浅的影子。   睡得又深又沉。   真是不知道,许幻竹成日里为何总有这么多觉睡。   风轻轻吹着,树影摇曳,他就这么撑着脑袋看起许幻竹来。   许幻竹的五官细长且骨骼感强,鼻梁很高,显得有几分疏离淡漠。   给人的感觉清清冷冷的。   但嘴唇柔软殷红,下巴小巧,又添了几分柔和。   特别是一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弯弯,微微下置。   他很喜欢看许幻竹笑起来的样子。   好像一百只蝴蝶在心底煽动翅膀,风都轻柔起来。 第23章   翌日一早, 许幻竹同时霁一同赶去了凌虚宗。   今日是凌虚宗公开讲剑道课的日子,来凌虚宗的,除了各宗门的弟子, 还有各大世家的人。   凌虚宗将这场课设在了夷正堂,这地方空间大, 能容纳近千人。   夷正堂前方是一处半圆形的高台,那台子占了堂中十分之一的面积, 开阔宏伟。   往下是弟子来客们坐着的席位, 呈现阶梯状, 往后排开。   今日来人颇多, 弟子们陆陆续续地往座位上走。   许幻竹和时霁他们早就来了,许幻竹被储殷叫出去叮嘱了一番, 再进来时, 正赶上人多的时候。   她才往里走两步, 后头有人往反方向拉她。   这一拉一扯的, 她根本没办法进去。   也不知是哪个二百五。   许幻竹干脆停了脚步, 顺着那拉她的力道往外退。   她倒要看看这人是谁。   那人把她拉到了夷正堂后门外才停下, 她猛地甩开手,“君云淮?”   君云淮双手抱着胸,冷笑一声:“许-幻-竹, 许仙长?”   许幻竹发现,不管什么见君云淮,他都是一份十分讨打的模样。   今日是在他的地盘,一会儿自己还要上台去讲话,可不能冲动。   许幻竹控制住自己又想甩到他脸上去的手, 微笑道:“有事?”   “我不跟你兜圈子,十年前你打我那一巴掌, 我咽不下这口气。在凌虚宗师尊看得紧,不许我去找你麻烦,但今日是你自己送上门来,就怪不得我不客气了。”   君云淮一步一步逼近,许幻竹往自己的腰上摸了摸,才发现今日出门得急,剑也没拿。虽说拿了剑她也不一定打得过……   “怎么,你离了凌虚宗去了那么个破地方,如今出门是剑也不带了是么?不过也是,你如今是废人一个,拿着剑又能如何?”   君云淮说着扬起手来,一个掌风直直扫下。   裴照雪震惊:“他他他……要打女人?”   许幻竹:“别慌,我有救兵。”   君云淮其实没打算真的打她,他就是看不惯许幻竹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想要吓一吓她。所以见她被惊得闭上了双眼时,他觉得差不多了,正准备收手,手掌却迎面撞上一个凹凸不平的硬物。   随着他一掌拍下,那东西应声裂开,窜出许多小拇指粗的马蜂来。   他哪里料得到眼下这副场景,根本来不及躲避,被一群马蜂围着蛰。   而许幻竹早已跑得没了影。   这会再进去时,走得颇为畅通,她一路哼着小调,心情愉悦。   许幻竹的位置在第一排的师尊席,因为她一会要上去发言,所以她直接坐在了最边上。   前几日连着喝了两日酒,连日里脑袋昏昏涨涨的,昨日睡到下午才起。   本想起来之后看一会儿时霁给她写的稿子,晒了会太阳又困了。   于是临到要上台的当口,她才拿着那两张纸临时抱起佛脚来。   许幻竹一目十行地略过去,首先保证不能有不认识的字,不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个糗,她大概不用在青云山继续混了。   接着还要一边注意台上的凌清虚讲到哪里了,什么时候到她,不然若是他猝不及防地结束了,她又没准备好,那也是要出丑的。   终于在许幻竹第十八次看向凌清虚的时候,时霁将凌虚宗送的灵果捏成了两半。   宋辰一脸痛惜:“时霁,你不吃给我啊。”   童锦芝:“他单手捏果子的样子好潇洒。”   姜颂附和:“我也觉得。”   杨文楠和翟永:“……”   凌清虚今日本来只准备讲三炷香的时间,但在台上时注意到许幻竹神色颇为紧张。想到她好似的确没有参与过这样的场合,便又拖了两炷香的时间才下来。   凌清虚的剑道课虽珍贵难得,但他今日讲得实在太久了,再加上底下除了各宗门的弟子,还有许多世家子,又遇上这样的春困时节,大家精神也不太好。   是以到最后,大家神情恹恹,都有些困顿。   许幻竹上台时,便看到底下一张张面无表情,生无可恋的脸。   这样也好,她也不愿讲,他们也不愿听。   于是许幻竹飞快地念着了自己一千字的稿子。   没有感情,全是文字。   她还时不时地瞄了一眼储殷,见他满意点头,便知这稿子合他心意。毕竟时霁可是在里头把青云天宗好好夸了一番,这种话他向来是爱听的。   储殷连连点头,还是凌清虚想的这注意果然不错,原先还以为许幻竹不会配合,如今看来,她收了个徒弟之后,人倒是稳重端庄不少。   稿子飞快念完了,底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倒不是因为许幻竹讲的多好。   实在是她讲得太快了,他们终于可以解放了。   许幻竹讲完后下去继续坐着。   季晋华上了台去,给大家介绍了下午的安排。下午会带着弟子们在凌虚宗游览一番,事后各位师尊还得留下商议一些事情。   凌清虚没落座,就站在台下。   许幻竹想到一会人多,找凌清虚不方便,于是她直接扔了个纸团在凌清虚脚下,手往外指了指,示意他同她出去,然后猫着腰从侧门走了。   凌清虚捡起地上的纸团,不动声色地跟了出去。   夷正堂很大,若是不一直关注着一个地方,那么一些细微的动静其实很容易被忽略。   不过在许幻竹和凌清虚出去之后,很快也有人跟了出来。   许幻竹停在夷正堂门后的小道上,转头时凌清虚正好追上来。   他脚步匆匆,停下时袖摆衣角都还晃荡着。   在许幻竹往怀里找玉坠子时,他也往袖间摸出一瓶丹药来。   “幻竹,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但这药对你的旧伤有帮助,你把它收下好不好?”   许幻竹头也不抬,拒绝道:“我上次和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不要你的东西。”   “我叫你出来,是把这个还给你。”   她拿着那枚玉质竹叶,绳子垂下,随风飘荡,往凌清虚手里递过去。   回想那时在凌虚宗与他相处的时光,许幻竹突然觉得恍如隔日。   她刚开始练剑时,腕上没力,宗门里的剑都是男子用的,她一整日一整日地举着,拿久了胳膊好几天都缓不过来。   凌清虚特意为她打了一把清霜剑,那把剑用的铁料特殊,拿起来比一般的剑要轻,也更适合她用。而为了答谢这把清霜剑,许幻竹在秘境试炼取得第一后,上温家挑了无念剑送他。   凌虚宗的人爱佩玉,凌清虚收了这把无念剑后,又在她结丹破境后送了她这枚竹叶形的玉坠子。   如今东西都还在,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凌清虚拿着那药瓶缓缓将手垂下,古井无波一般的五官终于有了一丝表情,“这个就不能留下吗?就非得……算得这么清楚?”   “你若不想看我把事情闹大,就快把东西收回去。”   许幻竹将东西往前又递了递。   他知道她的性子,倔起来不要命,于是只好伸手将东西接过。   他们两人出来得隐蔽,这条小道上素日也没什么人来,但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有人在看他们。   凌清虚不动声色地往四周看去,于是在距离两人不远的夷正堂朱红色的墙角下发现一小片玄色的衣角。   是时霁。   许幻竹将东西还给凌清虚之后没有再与他多话,提步就要离开。   她今日穿的一身蓝色长裙,腰上系着一条月白色的腰带,上头绣着银色的鸟雀纹,她一转身时,裙角散开,像一树盛放的蓝楹花。   他突然想,若是许幻竹的腰间继续别着他送的玉坠,一定更好看。   明知道这样于理不合,但动作比脑子更快。   他突然伸手拉住许幻竹的手腕。   许幻竹的体温透过衣料传到手心,他冷冽的眉眼开始出现松动。   人人都说,凌虚宗掌门,端正自持,道德仁义,光明磊落,心胸宽广,是青山松柏一般的如玉君子。   他也以为,自己能一直守着初心,守着从前和师兄立下的誓言,早日得道,庇护一方。   可自从十年前那一次违背道心的欺骗之后,他好像再也找不回当初的自己了。   明知会被她推开,被她用刀子一样的言语刺痛,他仍不受控制,不顾身份地拉着许幻竹,只因突然想到那日在温家的临水阁前,时霁替她拈花的场景。   那一日惠风和畅,春日晴好,桃花树下的男女看着如画上去的一般。   也是在那时,他那颗修炼百年才沉冷寂然的心突然流淌过欲念,嫉恨和怨愤。   那是他第一次失态,那一刻,凌清虚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他完了。   他从前以为,自己对许幻竹的在意,只是单纯的欣赏。他欣赏她的努力,上进,欣赏她的天资,欣赏她的赤诚,也在她为他只身闯入焚山取药时产生过莫名的心悸。   有些细枝末节的情愫早已深深种下,他以为不去管顾,闭目锁心,便可得一时安宁。哪知如今春风一吹,心底那棵小树苗便无可抑制地抽芽生长。   许幻竹不肯原谅自己,不要他费心为她炼制的丹药,不愿回到他身边继续做他的徒弟,甚至还了玉叶坠不愿与他再有牵扯,却让那个一无所有的罪人之后跟在她身边。   日日相伴,形影不离……   可他却见不到许幻竹,于是拐弯抹角地同储殷讲自己要开什么剑术课,费尽心思将她弄来,可她仍是记恨着他,连这玉坠也要还他。   他面上突然露出奇怪表情。   这表情在这样端正持重的一张脸上显得十分割裂。   却在许幻竹不明所以地回过头来时又恢复原样。   他曾经也是许幻竹的师傅,若那人可以,他为什么不行?   凌清虚一只手无意识地捏得更紧了。 第24章   “你做什么?”许幻竹不明所以地回头。   “你既然要与我算清楚, 就把这个也拿回去。本来想把无念剑还你,但那把剑我日日带着,许多人都见过, 给了你恐遭人误会。我想了想,还是把清霜剑给你。”   凌清虚取下腰间的清霜剑递到许幻竹手里。   这时候, 时霁从墙根里往外走了大半步。   树叶的阴影打在他半边脸上,看不清表情。   他一只手攀上青灰色的墙皮, 指节在微微曲起, 阳光下手背上青色的脉络清晰, 似是暗暗绞着力。   时霁觉得, 凌清虚或许还是不太了解许幻竹,以她上次对他的态度, 是不大可能再收他的东西的。   不过饶是如此想, 但他还是不受控制地上前, 想要瞧个究竟。   只是这一脚迈出来后, 原本还明朗无虞的脸色倏地暗了下来。   许幻竹居然将剑接了!   她只是觉得他说得十分有理, 本来上回在温家时她就惋惜自己走时没能把清霜剑拿走, 如今兜兜转转,这剑又回到了她手里。   说起来,她与这剑, 也算有缘。   总而言之,她不想欠凌清虚的,更不想吃亏。   于是顺手接过清霜剑,喊了句:“不用送,我认得路”, 说罢便大步迈着往前走了。   直到那抹背影消失在转角,凌清虚才收回视线。   他低头, 缓缓取了腰间原本挂着的佩玉,换上许幻竹刚刚还回来的那一条,慢条斯理的系上……   储殷说等晚间的时候有事要和大家商量,只是不知出了什么事,突然又提前了。   于是急匆匆地喊季晋华帮忙安排了一间书房。   这会人都到齐了,只见储殷坐在桌前一手抚额,愁眉不展。   大家齐齐望着他,等他发话。   他抿了一口茶水,颇为艰难地开口:“是这样,天帝前些年游历归来,带回一只白鹤,那白鹤颇有灵气,讨得天帝欢心。我刚收到消息,就在这几日,那白鹤带着离华天的宝物玲珑塔失踪了。据离华天的仙者来报,白鹤带着塔跑去了我们青云天宗管辖的几个区域,所以天帝托了人传话,叫我们帮忙将塔和白鹤寻回来。   我是这样想的,正好我们每一年夏季的时候,要带弟子们下凡间去历练,不如这一次就将历练提前,各位师长们带着自己的弟子分别去一个辖区,以历练之名去寻回玲珑塔。”   储殷与天帝,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本来按照储殷的资质,他也该在离华天当个神君战神之类的威风角色。只是几百年前的仙魔大战中,他受了重伤,修为大损,便不愿再留在离华天,转而下了修真界。   所以对天帝的事情,他向来都看得十分紧要。   许幻竹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清霜剑的剑柄。   她两指夹着从剑柄的头滑到银色的剑鞘上,如此反复,玩得不亦乐乎。   每一次储殷讲话,落在在她耳朵里就是“吧啦吧啦吧啦吧啦……好,今天就到这里。”所以她只需要敏锐地捕捉他的结束语便好。   但这一次不太一样,没等来结束的话语,却听见储殷突然喊住她:“许幻竹,你带那七个弟子,去泗阳。”   “啊?”许幻竹抬起头来,这还有她的事儿?   储殷就知道她没认真听,拍了拍桌子又强调了一便:“啊什么啊,你带那七人,以历练之名,去泗阳暗中寻回玲珑塔。你带着两个混世魔王,切记,一定要低调行事。”   许幻竹算是知道方才刘玉海为何要用那般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了……   感情刘玉海这个师尊全然是挂名的啊,怎么什么事都能揽到她头上来?   许幻竹是左推右阻,但储殷不给她拒绝的机会,飞快地就将事情定了下来。   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只是突然被通知要带着这几个家伙下凡去,许幻竹这会真是一个头两个大,顿时没了继续在凌虚宗呆着的心思。   等储殷吩咐完了,便带着时霁匆匆回去。   回去的路上,不知出了什么事,时霁也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往她手里的剑上,那脸色瞧着比她还黑。   两人一路无言,各怀心事地回了山鹤门。   许幻竹进了屋子,瞥见桌子上放着的一箩筐宝物,心情又好了些。   昨日榆林送这些东西来的时候,她倒是还没来得及看。这会突然又来了兴致,抱着那一筐东西走到院子里。   时霁还没进去,他站在竹床边给昨日新栽的花儿浇水。   许幻竹将东西‘啪’的一声放在竹床上。   时霁闻声回过头来,“师尊,这是什么?”   他手上动作未停,花壶里的水如细线一般洒下,在夕阳下折射出一道暖色的光影。   明知故问,许幻竹轻嗤一声。   但看在这一筐子灵丹宝物的份上,她还是十分给面子地回他:“昨日榆林送来的,说是为师的好徒弟在秘境里得了第一,送些东西来犒劳犒劳我这个当师尊的。”   时霁将花壶放下,跟着坐下来替她整理分类,眸色微动,“好像是听榆林提了一句,没想到送了这么多东西来。”   啧啧啧,话里话外,就差把‘快夸我’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许幻竹拢了拢袖口,斜靠在树干上,看着他将丹药一样一样地摆进药匣子里,将灵石装进袋子里,又替她将这些东西搬进了屋子里。   最后再出来时,东西已被他收拾地十分妥当了。   他正要拿起那花壶继续浇花,许幻竹突然朝他招招手。   时霁走近,许幻竹的袖子忽地柔柔落在他颈间。   她踮起脚,将手覆在他脑袋上,轻轻揉了揉,“你真棒。”   他低头,垂眸,落进许幻竹清清亮亮的微微弯起的眼底,心头好似有阵春风吹过,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一瞬间抚平层层褶皱。   这夕阳照在身上,分明早就没什么温度了,可为何耳后却烫得惊人……   “许仙长,有人来了。”双双的声音从院门处传了进来,接着便见他一路小跑着跑了过来。   许幻竹很快收回手,往前走过去,“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有个特别凶的男的,说是来送东西的,我说我先来通报一声,他不理我,非得闯进来。”双双控诉道。   “许仙长,我是来给令徒送秘境第一的奖品的,我这人心急了些,你不要见怪。”温明寒抱着个剑匣子,场面话说得十分漂亮,一双眼睛却在进了院子以后暗暗地左右张望。   许幻竹离开后,时霁还独自在树下愣了半晌,在许幻竹与双双说话时,他一只手悄悄抬起,学着许幻竹的样子虚拢在头上,又不敢抚上去,又莫名其妙地自己从嘴角扯出一抹笑来。   等温明寒进来了院子他才回过神来。   他两步走到许幻竹身前,正要去接那剑匣子。   温明寒往后闪了闪,“这是时道君的屋子吧,我给你送进去。”   说着便往时霁屋子里走。   时霁也不拦他,就这么跟在温明寒身后进了屋子。   许幻竹一脸狐疑,她就说这么一件东西,温家随便派个人来送也就行了,偏偏温明寒还亲自来一趟。   他这一趟的目的简直不言而喻。   不过他莫不是以为这么一趟突击检查就能找到鉴魔镜了?   许幻竹笑着摇摇头,年轻人,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啊。   果然,温明寒在时霁房里呆了许久,最终还是黑着脸出来了。他这一次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也懒得再与他们俩虚与委蛇,袖子一甩便直接出了门。   许幻竹让双双跟着送一送,自己提步进了时霁的屋子。   时霁站在桌子前,打开了温明寒送来的剑匣子。   里头躺着一柄长剑,玉质的剑柄,剑鞘精致轻薄,刻着云纹,如流水般轻灵飘逸。   许幻竹凑到他跟前,“这就是你去临水阁挑的宝物?”   时霁将剑取出来,递到许幻竹面前,“我替师尊挑的,师尊看看喜不喜欢?”   “给我的?”许幻竹指了指自己,在得到时霁肯定的答复后接过剑比划了几下。   剑身轻盈,剑吟清澈,拿着十分衬手。   她有点喜欢。   但这家伙无事献殷勤,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许幻竹犹疑了片刻,最终缓缓将剑放下,“你的好意为师心领了,不过我今日去凌虚宗时,凌清虚已经把我的清虚剑还给我了。我也用不上这么多,你留着自己用吧。”   “清虚剑?可弟子今日未曾见到师尊佩剑啊。”时霁将目光落到许幻竹腰间,那处空空如也。   许幻竹闻言双手跟着往腰间一捞,确实没有东西,于是又开口:“肯定是我刚才进屋放在屋子里了。”   说着正要回屋去找。   时霁拉住她,“方才弟子送药盒子进去,也未曾看见师尊房里有剑,想来师尊应该是将剑落在凌虚宗了。”   许幻竹扼腕:“啊,可我记得我明明带回来了啊。”   “我们过几日就要下凡去历练,师尊没一把像样的武器也不像话,不如就拿着这把流云剑。”时霁又把剑往前递了递。   许幻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时霁推回房里的。   此时夜已深了,她独自站在窗前,怔怔然看向手里的流云剑。   剑身比一般的剑还要短些,拿在手里也十分轻盈,甚至比清霜剑还要轻。   她有旧伤,不大能动武,这剑的确很适合她。   她心中突然感慨万千,时霁自己的剑也不过是把普通的下等兵器,有这样的机会,他不替自己寻一把好兵器,反倒浪费在她这个半废的人身上。 第25章   许幻竹拿着剑看了半晌, 要说内心没有丝毫触到,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许幻竹脑中不禁浮现起与时霁相处的种种,突然意识到, 她作为他的师尊,好像的确当得不太称职。而反观时霁, 除了那日鉴魔镜的事情,他这徒弟, 可以说是做的挑不出错处。   想到这些, 拿在手中的流云剑忽地有些烫手。   许幻竹竟难得生出些类似羞愧的情绪来。   用剑鞘顶开窗子, 许幻竹悄悄往外望了一眼。   时霁房中的灯已经熄了。   “罢了, 大不了以后对他好点就是了。”她收回手,将剑扣在一旁, 喃喃自语。   时霁屋子里的灯的确熄了, 但人却还没休息。   他手里不知从哪拿着一把银色的长剑, ‘哐当’一声丢进了床底, 银色的剑柄漏了一小截, 从床沿边上探出来。   不往里走, 压根瞧不见。   办完这事,他才躺在床上,又摸了摸怀里的东西。   直听见轻微的铃铛声响, 这才满意地闭上眼。   -   是夜,凌虚宗中寂静无声,书房中的灯还燃着。   凌清虚在书房案头展开一张人界地图,手指轻点着边角上的一个图标,是泗阳的位置。   泗阳处西南方向, 高原、低山、河谷纵横交错,地势多变, 民风彪悍。   凌清虚开始担心,许幻竹带着一堆不甚省心的弟子,不知是否吃得消。   屋外传来敲门声,凌清虚道了一句请进,便继续低头看起地图来。   君沉碧进屋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番景象。   凌清虚洗浴过,穿着一件灰白色长袍,头发仍然一丝不苟地束起,端坐在案头,聚精会神地看向桌面上的东西。   仿佛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端方君子一般的凌虚宗掌门。   君沉碧的目光落到他腰间的玉叶子上,又飞快地别开眼,温声道:“师尊,这是季师叔让我给您送来的这次下凡历练的弟子名单。”   凌清虚伸手接过,打开名单看了一眼,转手又递了回去,“人数似乎对不上,少了一个?”   君沉碧解释:“少了一个叫宋辰的弟子,储宗主特地吩咐过,这一次历练,宋辰便跟着许仙长她们去泗阳。”   听到许幻竹的名字,凌清虚眼皮动了动,语气无波无澜:“好,我知道了,你无事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君沉碧好似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沉吟了片刻好似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弟子还以为,师尊闭关十年才出来,这一次的下山历练,会由师尊带着弟子们去。”   “晋华办事可靠稳妥,他去还是为师去,并无什么差别。”   君沉碧显然是话里有话,见凌清虚没有正面回她,她看向桌案上的地图,又添了一句:“泗阳在西南,丰宁在东北,隔着十万八千里,且此行又不知归期,难怪师尊不愿去。”   凌清虚此时终于抬起头来,向来温顺乖巧的徒弟今日却屡屡语含冒犯,甚至有些阴阳怪气,他面色不悦,“你究竟想说什么?”   “弟子想说,师尊不愿去丰宁,是舍不得许仙长?”   “你在胡说些什么?”   凌清虚忽然站起,桌案上的书本纸张洒落一地,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几息,他此时看着君沉碧暗沉沉的眸子,眉头重重一跳。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对君沉碧,不太了解。   只见那素来如白兔一般温软无害的弟子缓缓开口:“今日在夷正堂的小道上,弟子都瞧见了。”   “该瞧见的,不该瞧见的,弟子都瞧见了。”   君沉碧的话音在他脑海中炸开,仿若伪装被戳穿一样,他此时有些羞恼,却还是碍着自己多年的身份教养死死压着那股试图喷薄而出的情绪。   他下颌紧绷,“你想干什么?”   君沉碧笑笑,一副纯然无害的模样,“弟子能干什么,不过是想劝师尊一句,许仙长是什么样的人,师尊应当清楚,您莫不是还以为,发生了十年前那样的事情,你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能?弟子不过是想劝师尊,断了这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好好修炼,早日得道,也不枉我父亲舍命救您一场。”   君沉碧走后,凌清虚还维持着方才与她对峙的姿势,僵硬挺直地站着。   “好好修炼,早日得道。”当年许幻竹初入修炼一途时,怀的便是这样的愿望啊。   他何尝不知道,他与许幻竹之间弄到今日这一步,哪里还有什么可挽回的余地呢。他不过是想让许幻竹回来,让她实现早日得道的心愿罢了。   残灯一豆,燃至天明。   几近午时,修真界繁市的四条街道上,已是人来人往,热闹喧嚣的景象。   许幻竹在西街的成衣店里逗留了好一阵。   她想给时霁挑件衣裳,不过店里的衣服总是花哨有余,实用不足,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合适的。   店里坐着个衣着华丽的大娘,十分亲热地走到许幻竹跟前:“姑娘,你若挑不中,不如说说你的要求,我给你定制一件。”   “定制一件要多久?”   还有五日就要下山去了,许幻竹想着离开山鹤门之前若是能做好,那还不如定制一件。   “四日就够了,你把尺码报给我,我马上找人去做!”   尺码?   许幻竹面露难色,“我给你比划行吗。”   “也成。”老板娘拿了个本子在一旁记着。   许幻竹于是开始了表演。   她把手举到自己脑袋往上再高大半个脑袋的距离,“大概这么高。”   然后划了划自己的腰侧:“腿在这个位置。”   “腰很细,比一般的男修都要细点。”   接着又比划了一番肩宽和臂围,“看着瘦瘦的,但还是有些壮实的。”   老板娘面露笑意,在本子上记下几个数字。   “对了,他平日里要练剑,衣服最好做得利落方便些,布料不用太华丽的,扎实耐用的就好,款式也不要太花哨,简单些。”   “姑娘这是给道侣做的吧,真是有心了。这年头都是男子上店里买衣服给女子,像姑娘这样的不多见了。”老板娘不知是在夸她还是在损她,麻利地拿出几块布料,让许幻竹挑个颜色。   许幻竹一边翻着那布匹,一边回道:“不是道侣,是给一个小辈做的。”   “做两件吧,一件茶白色,一件蓝灰色。我四日后叫人来取。”   “好嘞,姑娘这边结账。”   四日后,储殷在青云天宗给他们一行即将要下凡去的弟子们强调了一些注意事项,再准备回去时,天已经黑了。   许幻竹给时霁传了音,叫他去繁市西街的成衣店里替她取个东西,所以出了学堂,他便马上去了成衣店。   “老板娘,我是来取衣服的。”   时霁报了许幻竹的名字。   今日生意不好,那老板娘正寻思着这会要不要关门,见了时霁,连忙起身。她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个包裹,正要递过去,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又笑眯眯道:“这衣裳是给公子做的吧。”   时霁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许幻竹只是叫他来取衣服,别的倒是什么也没说。   “这么看起来,那姑娘那日冲我比划的身高和胖瘦与公子的体量一般无二。”   老板娘将包裹拆开,抖开一件茶百色的长衫,十分热情地递过去,“公子快试试,看合不合身。”   时霁缓缓伸手,轻轻摩挲着衣衫的袖口,布料柔软扎实,袖口还加了布,应当很耐穿。   他此时被那老板娘说得心动,也想拿了衣服换上,看许幻竹给他定的衣服究竟合不合身。   “她可有说过,是给谁做的?”   “姑娘说是给一个小辈做的,不过我看你们瞧着年纪也差不多,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给自己道侣做的呢。”老板娘将衣服举了半天,见时霁迟迟不接,不免有些疑惑,朝面前那人看去。   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见眼前这公子原先还一派晴朗的面容突然暗淡下来。   他闷闷开口:“不试了,替我包好吧。”   她不明所以,依言照做。   时霁拿着包裹回来时,许幻竹还没歇下。   她在门口拨弄着鸟笼,一脸纠结。   “师尊,衣服取回来了。”时霁拿着包裹走近。   许幻竹随手指了指竹床道:“放那吧。”   再没多的话。   时霁忽地有些愤懑,分明许幻竹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平日里倒是总爱端一副长辈的态势。今日那老板娘说那衣裳是给他做的,他当时便有些飘飘然,以为许幻竹终于良心发现了。   结果一句‘小辈’倒是将他心里激荡的些微微漾漾的情绪一扫而空。   他只得一路上不住地开解自己,许幻竹那般一毛不拔的人,花钱给他做衣裳,待他已是极大的不同了,想来凌清虚和柳山斋应当是没有这种待遇的。   想到这里,他心情又好了一些。   只是为何叫他把东西放着,而不是叫他拿进屋子里去,莫非这衣裳不是给他做的?   他实在有些好奇,又不敢问出口。   便借着放衣服的空挡,抬手将竹床上浇花的花壶推了下来。   “嘭”的一声,花壶滚落在地上,里头的水花溅起,一大半落在时霁身上。   许幻竹被这一番动静吸引,三两步走了过来。   “怎么了?”   时霁甩了甩手上的水,捡起地上的花壶,面带歉意,“弟子不小心把花壶打翻了。”   许幻竹接过他手里的花壶,十分善解人意道:“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快进去换件衣裳吧。”   “好。”时霁缓缓转过身,往屋里走去。   果然不是给他的,他在期待什么。   他捏紧了身侧湿湿凉凉的衣摆,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缓慢沉重。 第26章   许幻竹看向时霁的背影, 总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   一步一步走得又缓又慢,像是在等她叫住他似的。   况且花壶放在竹床角,衣服放在竹床头, 他是怎么顺手打到那边去的?   诶,不对, 衣服。   许幻竹终于想起什么,连忙喊住他:“时霁, 那个包裹里是两件新衣服, 是给你做的, 你把衣服也拿进去。”   时霁才走出去两步, 闻言即刻转回身来。   “给我的?”他不确定地问了一遍。   “对,给你的。”许幻竹拿起那包裹递过去。   时霁小心地接过, 周身萦绕的那股紧绷和沉重终于散开。   他勾了勾唇角, 声音含笑:“谢谢师尊。”   “不必客气, 早些休息。”许幻竹拍拍他的肩道。   “好。”   两人道别后各自回屋休息, 这一夜好似过得很快, 时霁只觉得自己才熄了灯, 天便转了明。   今日是下凡去找玲珑塔的日子,他们一行人约在青云山的山脚碰头,然后一起出发。   那几个弟子未曾出过远门, 对于这一次的历练,都十分期待,所以早早地就等在了山脚。   远处从山上下来一双人影。   时霁身着一件白色的长衫,玄色的腰带束在腰间,衣衫飘扬落拓, 走起路来便如玉山朗朗,青松巍巍, 让人挪不开眼。   许幻竹走在他身侧,因着要下山赶路,她也穿得利落干净,天水碧色的群衫飞扬,走过时卷起地面上落满的杏花。   两人脸上均挂着浅浅的笑意,低头浅语,亲昵融洽,远远看去,说是师徒,倒更像是一对佳侣。   两人走近,原本等在一处的几个人突然涌上来。   “许仙长。”   “时霁。”   “翠翠也来了啊。”范玉珍朝翠翠招了招手,翠翠振翅飞了过去。   “许仙长,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呀。”宋辰问道。   许幻竹掏出一张传送符,指尖蓄力,瞬时拉开一道光圈,“大家准备好,我们现在就走。”   话音刚落,光圈逐渐扩大,将他们都罩了进去。   这是储殷发的高阶传送符,许幻竹也是第一次用,她用灵力在符纸尾端写下‘泗阳’二字后便催动了符纸。   光圈中气流瞬时涌动,众人分明站着未动,但四面八方总有凛冽的狂风席卷而来,许幻竹险些站不住,不知谁从边上抓着她的手,扶了她一把,她才站定。   狂风停歇之时,许幻竹再睁开眼,只见四周白茫茫一片,山脉绵长旷远,覆满了白雪。   满目的白色亮得她双眼失焦,她不自在地揉了揉眼睛。   “师尊,你没事吧。”时霁侧身往前,替她挡了挡山风。   “其他人呢?”许幻竹收回视线,发现身边只站着时霁一个人,其他六人,还有翠翠均不知所踪。   “方才快要落地时,传送我们的光圈裂开成两半,他们大概在另一半上,没与我们落在同一处。”   许幻竹埋怨:“这储殷给的什么劣质传送符啊,还会裂开?”   她试着联系了一下那几人,却没什么效果,“山里似乎灵力受限,我发不出传音,也用不了法术。”   “师尊,此处空旷,放眼望去,周围数百米之内并无人迹,我们不如先往山下走,再做打算。”   许幻竹点头,“只能这样了。”   时霁朝许幻竹伸出手,宽大的手掌张开,停在她眼下。   “下山的路滑,师尊可以拉着我。”   许幻竹不客气地抓上去,手才落在上面,时霁手心一合,稳稳地将她托住抓紧,低头转向前方时,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好似是白雪衬得,让他整个人看着神清气朗,熠熠生辉。   -   “好冷啊!”翟永双手环抱,打着冷颤。   杨文楠踢了一脚地上的雪,骂骂咧咧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宋辰:“泗阳如今应该是春天啊,怎么还有雪?”   童锦芝道:“因为这是雪山。”   姜颂点头:“泗阳的地势奇特多样,山下应该就是春天了。”   范玉珍抚了抚手心里的翠翠,左右环顾了一眼,“许仙长和时霁不知去哪了。”   翟永牙关打着颤儿:“大家有没有觉得这场景熟悉的很。”   童锦芝突然出声:“好像是哦,上一回在青云秘境的海岛上,也是我们六个一块。”   姜颂和童锦芝挤在一起,“不过这里应该不用打怪物了吧。”   宋辰说到底还是凌虚宗的人,比起其他人的手足无措,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道:“这儿太冷了,灵力也使不出,我们先往山下走,看能不能碰到许仙长和时霁。”   趁着现在天还亮,赶紧下山去才是要紧的。   众人纷纷上前,跟着宋辰往山下走。   不过这盖满了雪的山景,四处看着都没什么差别,每每感觉自己好像要找着主路,走到山脚了,又突然冒出另一道转角,一个小山峰来。   于是几人顶着寒风,在山上绕了大半日,却还是还没能找到下山的路。眼看着天色渐渐黑了,几人冻得如狗一般,一个个都顾不上说话了,只是埋头往前走。   几人又走了一圈,路过个掩藏在半山腰的山洞,宋辰终于停了脚步。   他沉吟了片刻道:“这山有些古怪,好像怎么都走不出去。”   “那我们不如先在这歇一晚。”   没等宋辰回话,翟永先一步迈进洞里,找了个干燥的地方扶着洞墙坐下。   其余几人也跟着进了洞里。   洞里比外头干燥温暖许多,坐了一会,人才渐渐地缓过来。   宋辰叹了口气:“不知道时霁他们怎么样了。”   另一边,许幻竹和时霁也找了个山洞歇了下来。   洞里黑黢黢的,既施不了法术,两人也没带点火的东西,就这么大眼对小眼地坐着。   “真是不好意思,我方才没站稳,害你也摔了一跤。”   “师尊没伤着便好。”   方才找路时,许幻竹脚下一滑,摔了下去,时霁一只手护着她的脑袋,没留神撞在块大石上,手腕处肿了一大片。   还好她随身带了伤药。   许幻竹掏出那个熟悉的小玉瓶,摸着黑给他上药。   上药这件事,她觉得自己现如今俨然已成了行家里手,于是十分自信地舀出一大块药膏,撩起时霁的袖子就往上抹。   “师尊。”   头顶传来一道声音。   许幻竹以为他要与她客气,头也不抬道:“没事,你毕竟是为了我才伤的,我帮你上个药理所应当。”   继续揉搓。   “不是,你上错手了,是这只。”   黑暗中,许幻竹揉着的那只手忽地翻转过来,拉着她的手腕,引着她往另一个方向去,最后落在另一只手腕上,他才缓缓松开,继续说:“在这里。”   声音里好似压着些戏谑。   许幻竹突然无言以对。   这家伙好像总能让她吃瘪。   她假装无事发生,默默把手上的药膏点在他腕上,继续揉搓。   腕间传来一阵阵热意,时霁看她低头忙碌的样子,不大忍心继续戳穿她,她拿得是止血祛疤的药膏,而他的手腕是肿了,不是破了。   与其上这个药,还不如去外头掬一捧雪来滚一滚。   不知道她这般的自理能力,这些年是怎么过下来的。   许幻竹忙完以后,扫了他一眼,拍了拍手道:“你先休息着,我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路。”   她还未起身,时霁忽地拉住她,“天亮再去吧,师尊。”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这人的这声音里听着竟还有些可怜巴巴的意味。   “我就去看一眼,马上就回来。”   许幻竹觉得自己好像在哄小孩。   时霁还不松手,反倒抓得更紧了。   她这才认真起来,想起之前的种种,譬如在青云秘境之中,那晚他领着其余几个弟子一起在密林里穿行的时候,还有陷入魇境中他一个人躺在树下的时候,他那时的表情就不太正常。   正如如今不由分说地抓着她不让她离开时一样,脸色紧绷,呼吸沉重。   那模样似乎是……许幻竹眼中忽地闪过一丝促狭。   然后顺着他抓着她的力道缓缓地靠近,直到在一片黑暗之中感受到少年缓缓吐出的灼热气息和寂静无声中无比清晰的心跳声时,她才停住。   她盯着时霁的双眼,一字一句开口道:“时霁啊,你-是-不-是-怕-黑?”   她说得极慢,语气笃定,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语调微微上扬,还带着几分兴味。   洞里虽黑,但他能清楚感受到许幻竹目光的注视,感受到她忍着笑的这种类似捉弄的行为,他缓缓闭上了眼,慢慢吐出一口气,也不松手,也不回话,便如一只被猎人牢牢攥住的猎物一般,僵直了脖子,做着最后的抗争。   许幻竹看他这模样,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露出一副‘终于叫我发现你的弱点了’的得意表情,十分肯定道:“你果然是怕黑啊。”   “那既然徒弟这么怕黑,为师自然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在这。”   她往后退了退,缓缓坐下,衣角扫到他突然空落的手掌,声音中的调笑意味十足。   她后来又说了许多。   时霁认命一般地缓缓收拢手掌,便是不去看她,也该想象得到她笑得花枝乱颤的模样。   他的确是有些怕黑,大概是因为从前在时家过于顽劣,所以三不五时地被时谦罚去祠堂或是后山跪着。   那时候整夜整夜地呆在那儿,长夜寂寂,无人说话,他起初只是有些不喜欢那般被落下的烦闷滋味。   真正对这无边暗色生出恐惧与心魔,还是诛魔台上那一晚。   他侧过眼去,许幻竹说得累了,已靠在洞壁上睡了过去,耳边响起她浅浅的呼吸声。   他不动声色地朝着她的方向挪近了一寸,肩膀轻轻挨着,一只手捞起她垂散在地上的袖摆,紧紧地攥在手里……   岩洞外的积了有些高的雪块落在地上,发出轻缓又柔软的声音。   像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前夜。 第27章   新弟子们跟着各自的师尊下了山去历练, 如此一来,青云天宗的学堂里都要安静许多,只剩下几个洒扫弟子偶尔来清扫房间。   榆林将此次下山的人和该给几个带队师尊送的东西都列了清单, 整理好之后给储殷送了过去。   “宗主,传送符、丹药、通讯符等一应的物件, 榆林都已经给各位仙长送去了,这个时辰, 想必他们都已到了要去的地方。”   储殷接过单子, 粗粗瞄了一眼, 突然停住, “这给许幻竹送的传送符是从我的书桌里拿的?”   “是的,到许仙长这里, 正好缺了一份, 宗主说让我去您屋子里找, 我便拿了书桌里的, 可是有什么问题?”   “倒也说不上是问题, 只是那符沾了米汤, 用起来怕是效果没有那么好。不过应当也不妨事,等你手头其他事情都忙完了,便与他们一一联系一番, 确保他们都安全到了。”   “知道了。”榆林点点头,还站在储殷跟前没打算退下。   “还有事?”储殷看他一眼。   “榆林有个问题,为何宗主总让许仙长去带着杨师兄和翟师兄他们,分明这一次刘仙长也带了弟子下凡去历练。”   “你是想说我为何非得给许幻竹找事儿?”   榆林闻言摆摆手道:“榆林不是这意思。”   储殷倒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眯着眼睛说了起来:“许幻竹啊, 从前在凌虚宗的时候我就认识她。那一年的仙门大比和秘境试炼,她也是样样第一, 光是一言不发地提着剑站在人群里,就让人挪不开眼。若不是遭了一场变故,失了半身修为,又损了根基,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榆林,你可知道,我看她如今这样,对人对事都淡漠无所谓的样子,便想起当年在大比场上一把剑大杀四方的女修来。我只是替她可惜,想着若是给她找点事儿做,让她与这些年轻弟子多点交集,沾上点人气儿,即便她不能再重新振作起来,也能活得有温度些。”   储殷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榆林于是想起与许幻竹接触的几次,确然如储殷所言,如今的她,虽日日抱怨着储殷给她找事儿,但比起一开始,是要鲜活明丽不少。   “宗主可真是一番苦心。”   储殷笑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眼神又飘忽起来,“我瞧着如今的时霁,与从前的许幻竹就十分相像,起初大比场上,时霁说要做许幻竹的徒弟,我还担心她教不好他。如今看来,他们成了师徒,也未尝不是一种相互弥补。”   许幻竹从前也觉得时霁如今这股子劲儿与当年的自己有几分相似,不过自从昨夜知道他还怕黑之后,她是完完全全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许幻竹从小到大可没怕过黑。   时霁堂堂一个七尺男儿,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她足足笑了他一晚上,后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到了早晨,天亮以后,许幻竹才和时霁一起离开洞口,准备下山。   才出了洞口,一处幽静的水潭映入眼帘,靠近两人的岸边停着一只小舟。   四周传来清灵的鸟雀啼叫,空中飘浮有淡淡的花香。   昨日入洞之时,四周分明是山脉绵延,白雪皑皑,可不过一夜,这景象竟自己发生了变化。   从冬日到春景,许幻竹不禁怀疑,莫非这雪山其实不是什么寻常的雪山,也是个变幻莫测的秘境,所以她和时霁昨日才迟迟走不出去。   时霁上前解开挂着小舟的绳子,回头对许幻竹道:“师尊,我们上去看看。”   许幻竹跟上。   他提步上舟,坐在前头,拿着一只船桨破开水面。   小舟入河,往外驶去。   沿岸的景色春意弥漫,岸边栽种的杏树桃树纷纷扬扬洒下花瓣来,落入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许幻竹靠在船沿上,伸手去掬河里的水,水流划过指尖,温温软软的。   “师尊,袖子。”时霁透过水面倒影,看许幻竹玩得不亦乐乎,不由出声提醒道。   许幻竹回了声‘知道了’,捞起落在水面的衣袖,换了个姿势。   这时候看着时霁的后脑勺,许幻竹内心生出一股奇怪的想法。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个家伙最近总有股‘爹’味儿。   明明之前三不五时地总要给她找事儿来着,如今还真是安分了不少。   “你累不累,我来划一会儿?”   许幻竹突然想起他昨日伤了手,这会儿应当还没好全。   时霁偏过头望了她一眼,手上动作不停,“师尊不必担心,昨日擦了药,已经好多了。”   许幻竹点点头,“那就好。”   小舟继续往前驶去,没有旁的岔路或是支流,一路往前。   后来沿边的风景渐渐有了变化,近处有农田,田间小路纵横交错,田埂上长着不知名的野花。   远处有一片片的油菜花,花田后面的房屋整整齐齐,屋顶上飘起炊烟。   这里有人迹。   许幻竹叫住时霁,停船靠岸。   两人把船停好,本来准备往有人烟的地方走。才下了地,许幻竹突然看见田埂上伏着个人影,远远看去像是个老妇。于是她又转了方向,往那个老妇身边走去。   老人大概是年纪大了,在地里摔了一跤,摔晕了没能醒来。   许幻竹掐着她的人中将人唤醒。   时霁蹲在她面前,帮着拍了拍老婆婆的背。   “婆婆,你怎么样了?”   老人顺了口气,终于睁开眼来。   她眼皮子本耷拉着,见了时霁,忽地抬起来,双手抓着他的肩,神情激动:“慈儿,你回来了,慈儿!”   时霁被人猛地抱住,手足无措,僵硬着身子,只能向许幻竹投去求救的目光。   许幻竹见状拍拍老人的肩,试图拉开她道:“婆婆,你认错人了。”   “我不是慈儿,我叫时霁。”时霁也跟着开口。   “我们是不小心跑到这儿来的,方才见您倒在地上,怕您出什么意外,才过来看看。”   许幻竹说完,那人才松了手,擦了擦眼角因为过分激动而涌出的热泪,又仔仔细细将时霁打量了一番,末了锤了锤大腿道:“实在是不好意思,老婆子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将小公子认成了我家的孙儿。”   时霁将她扶起,“没事,您住哪里,我们送您回去。”   老妇顺着他的力慢慢站起,方才在地里晕了一阵,突然站起来,还有些腿软,于是也不推拒两人的好意,指着前面的一条小道说:“沿着这小道走,前面那个茅草屋就是。”   老婆婆姓王,与孙儿在村中相依为命。   前些日子村子里说是在隔壁山头发现了座金矿,为了村中的发展,便要一家一户出个人头去开采,于是王婆婆的孙子便被带了去,如今家中只剩下她一人。   孙子走了许久,没什么音信传回,她日日心焦,才把人认错。   往茅草屋去的路上,当王婆婆问及他们二人是什么关系时,一人说是同乡的好友,一人又说是路上认的干姐弟。   王婆婆闻言一双眼中露出些意味不明的笑意,不再纠结两人的关系,只得摆了摆手又问他们:“你们是从外边来的?”   许幻竹:“是的,不知您这两日是否有见过和我们一样的外来人?”   “不曾见过,不过不知村中那边有没有人知道。正好明日我要去村中给村长送菜,送完菜还会在那边摆几个时辰的菜摊,你们若是想找人,不如同明日我一起去看看。”   “真是麻烦您了。”   “别这么说,你二人今日救了我,老婆子我还不知如何答谢呢。还有啊”,王婆婆突然一左一右地拉住两人的手,郑重道:“我们这里啊,对外边来的人十分排斥,你们明日与我出去,千万别说自己是外边来的。我在浦荥山那边有两个远房亲戚,是我的表侄女和侄女婿,名叫黄翠翠和盛时,若是有人问起来,你们只说是我的侄女和侄女婿便好。”   “黄翠翠?”时霁脚下一顿。   许幻竹脸上一黑。   “小时啊,小夫妻没有连名带姓叫对方的,你得喊”王婆婆很快进入了角色,只是她话还未落,时霁很快补上:“翠翠。”   “欸,对了,就是这样。翠翠呢,你得喊他”她又拉起许幻竹的手。   许幻竹迎着她期待的目光,试探性地回了句:“小时?”   王婆婆摇头,时霁也跟着学样。   “小盛?”   王婆婆继续摇头,接着恨铁不成钢道:“哎呀,你自然是要喊相公啦!”   那两个字从王婆婆嘴里冒出来,许幻竹顿时感到头皮发麻,闭上眼摇摇头道:“这不好吧。”   “你们可别以为老婆子在吓唬人,若是不小心让他们知道了你们是外边来的,那可就麻烦大了。”   几人说话间,到了王婆婆家。她这时体力恢复过来不少,暂时顾不上继续调教许幻竹,推开了门迎两人进去。   时霁先一步进了门。   许幻竹站在门口,提起裙摆跟上时霁的步子,一脚迈进去,她忽然拉住时霁的袖子,声音极弱地喊了句:“相……公?”   时霁被她拉着的那只手本随意垂着,她突地来这么一下,他一时竟不知要作何回应,铁板一样站在那儿。   只是悄然捏紧了手,指甲嵌进肉里,才唤得一丝理智回笼。   王婆婆端了茶水出来,许幻竹很快松开他,“你别介意啊,我提前进入一下角色。”   他停在原地,垂眼看了看被扯皱的袖子,微不可闻地回了一声:“嗯。”   也不知是在应她之前说的那句,还是之后说的那句。   “婆婆,你能同我说说为什么村子里的人那么排外,还有我们怎么样才能出去吗?”许幻竹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见时霁还站在那儿,冲他招了招了手,“过来喝茶啊。”   他这才慢慢走过来,坐在她旁边。   也不说话,慢条斯理地拿起茶杯攥在手里,静静看着两人谈话。   “我们这里的人都是土生土长,从小就在这儿生活的。村子里呢,家家户户都认识,知根知底。外头来的人我们不知他的底细,若是藏着害人的心思,那可如可是好。至于你们如何出去,这只怕要去浦荥山找子秋长老。不过你们既然要找人,出去的事情也要等找到人之后再说。”   许幻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只是不知明日是否找得到。”   “你们就在我这儿住下,明日找不到,大不了再找几日。”   “好,多谢婆婆。”   “客气什么!”   三人在院中聊了半晌,用了些简单的饭菜。到了下午,时霁和许幻竹又帮着王婆婆去菜地里忙活了一阵,等回来时,天也黑了。   王婆婆放下家伙事儿,一边往屋里去给他们两人收拾屋子,一边对他们两人说:“我这里就只有两间屋子,我那间屋子太小,可能得麻烦你们俩去慈儿的屋子里挤一挤。我去给你们拿些多的被褥,在地下打个地铺。”   “师尊,咱们睡一间?”   时霁耳根子红了一片,忽然有些扭捏。   但实际上,前几日在山鹤门的院子里和许幻竹喝酒,两人一起滚到花丛里时,他都没觉得有这么不好意思。   “是睡一间房,又不是睡一张床。你看看你脸都脏了,快去洗洗。”许幻竹抬了抬食指,点在他脸上的一片泥渍上,不等他反应过来,又转身连忙追上王婆婆:“我来帮您吧。”   时霁摸了摸自己的脸,去水缸边舀了一瓢水,一只手掬着水往脸上带,冰冰凉凉的终于让他脸上的温度褪散下来。   水缸里的水面微漾,倒映出他的影子。   影子晃晃荡荡,水中人好似缓缓扬起嘴角,笑得和煦温柔。   屋子收拾好了,王婆婆从房里出来,本打算回去休息,见时霁还在水缸前发呆,便转了方向往他这边走。   “小时,怎么还不进去休息?”   时霁往屋子那看了一眼,解释道:“她今日累了一天,我怕现在进去打扰到她,等她睡着了我再进去。”   实际上,他只是忽然有些紧张。   不知道是许幻竹那句恶作剧一般的“相公”,还是方才无意间抚上他脸颊的手指。   这些莫名的情绪倒叫他生出一股怯意。   王婆婆笑笑,面色和蔼,“小时啊,婆婆能问你件事吗?”   “您问。”   她偷偷瞧了时霁一眼,才试探一般地继续开口:“你是不是喜欢屋子里那个姑娘?”   他似是没预料到会被问这样的问题,眼中茫然怔楞了一瞬,又习惯性地看了眼屋子。   里头的人还没睡,透过窗子能看见她的影子,她在烛台前撑着脑袋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风轻柔和缓,夜色中,他的眉眼忽地柔和下来,声音又轻又慢,听在耳里有股子郑重其事的意味,“我……”   房中人好似有所感应一般,在窗子前回过头来。 第28章   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闯入的小村落, 对着一个认识才不到一天的陌生人,他本没有必要袒露心中隐秘。   但也许是这山村中的春意烂漫,漫山遍野都是生机。   也许是这春风温软, 遥送花香,惹人沉醉。   也许是许幻竹今日随口喊的那一句‘相公’, 让他心里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如野草般疯长。   他往前遥遥看去,声音又轻又慢, “我……的确喜欢她。”   他喜欢许幻竹。   爱意从心底里萌芽。   或许始于空间阵里替她扶起桃花簪, 临水阁外替她摘下发间的花叶, 又或是秘境中那个唯一温暖的拥抱和颈间淡淡的药草香……   这感觉起初不过就是有些痒麻, 那时不去管顾,忍一忍, 仿佛也还过得去。   只是后来不起眼的情绪渐渐长成参天大树, 风一吹, 就能落下叶子来。   一发不可收拾。   以至于有人这么不经意地一问, 他就能毫无保留地倾倒出来。   仿佛他讲得多些, 屋子里那个人也能有所感应似的。   “你呀, 我就知道。”王婆婆笑得十分开怀。   时霁说完这一句,低下头来,被她感染着眼底也溢出一丝笑意来, “您是如何看出来的?”   他突然想,外人能看出来,许幻竹会不会也能?   心里莫名又紧张起来。   王婆婆于是又神秘兮兮地凑近:“今日你们二人送我回来,不过半柱香的路,一路上你便瞧了她十几回。”   “是吗?”他自己好像都没有意识到, “那婆婆可注意到她瞧了我几回?”   王婆婆仔细回想了一阵,才含含糊糊地开口:“她也是瞧了你几回的。”   时霁不打算这样被她糊弄过去, 于是继续追问:“几回?”   “一……回。”   王婆婆犹豫着开口,似是怕他伤心,又连忙补充道:“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再说了,感情都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你们在这儿多呆上几天,婆婆从前可帮村子里许多人做过媒,经验相当丰富,一定好好帮你!”   原本王婆婆说许幻竹只看了他一回时,他心里还十分不是滋味。   毕竟那日在夷正堂,他看得清清楚楚,许幻竹可是瞧了凌清虚不少次的。   只是听到那句‘感情都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他心下顿时又明朗起来。   他是许幻竹唯一的徒弟,他们日日相对,形影不离,没有人比他离许幻竹更近。   现在,陪在她身边的是他,以后也不会是别人。   时霁黝黑的瞳孔之中划过一丝涟漪,满院的月色拢在他的肩头,他说:“那就先多谢婆婆了。”   那不过是普通寻常的一句客套,可他说完这句话,却在心底翻起惊涛骇浪。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明白,简简单单的单方向的喜欢已不能满足他。   心底里生出更荒唐的妄念。   “不必说这些谢不谢的,你和慈儿瞧着差不多大,婆婆今日一见你,就觉得心中亲切。这几日你们就安心在这里先住下,你放心,以后你的事情就是婆婆的事情。”   王婆婆再开口说话时,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只看见她的嘴皮子上下开合,眼角的笑意随着皱纹拉开,末了又缓慢落下。   他最后只敷衍地冲她点点头,便提步进了屋子。   许幻竹跟着王婆婆进来收拾好了屋子,想着等时霁进来一块商量商量明日的事情,于是便在窗前坐了一会。   她不过是让时霁把脸洗一洗,应当快得很,可他不知怎么在院子逗留许久。   后来听见隐约的说话声,她顺着窗子往外望。   窗扇关着,她懒得打开。   于是只见到两道朦朦胧胧的影子。   王婆婆不知在与他说些什么,两人聊得好像十分开怀。   她还以为,以时霁那个性子,是不大爱搭理旁人的。   夜色渐渐深了,许幻竹收回了视线,拨了拨烛台上的灯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那几个人怎么样了,但愿明日能将他们找到才好,不然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和他们的师尊们交代了。”   许幻竹这一边,有个安稳的住处,还吃了两顿饱饭,实在称得上岁月静好。   另一边就不是这样的场景了。   另一头的夜色里。   “上次在秘境挖石头,这次又在这儿挖石头,咱们是和石头杠上了吧。”   宋辰推着一车矿石,一步一步走得艰难缓慢。   “别……别让老子看见那只绿毛臭鸟,老子见它一次,揍它一次!指的什么破路!”   杨文楠抬起脸,只见他脸上布满了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嘴巴肿起,说起话来还含糊不清。   “你小子还不服气?”一个壮汉从后头上来,皮鞭子抽在地面上,卷起一块石头,弹在翟永脑门上。   翟永默默后退,与杨文楠拉开一道距离。   杨文楠立马噤了声,推着车子往前走,不敢再说话。   是什么让杨文楠和翟永这两个混世魔王在这儿任劳任怨地搬着石头?   是一顿顿胖揍。   昨日在山洞中休息,天刚亮,几人也是从洞里出来时发现外面变了天。   洞前忽然出了两条路,一条往南,一条往北。   众人犹疑不决时,翠翠叼着范玉珍的衣领往南走。   他们那时候觉得,这是许幻竹养的鸟,或许和许幻竹有着什么天然的感应,于是纷纷跟上了翠翠往南边去。   谁知竟被它带到了一处采石场。   立在乱石嶙峋的荒地上,几人正手足无措之际,几个壮汉二话不说涌上来,将他们几人抓了。   那三个姑娘稍稍好一些,被拉去后厨做活。   而宋辰他们三人就倒霉了,跟着采石运石忙了一天,累得没了脾气。   终于熬到晚上休息的时候了,没人再盯着,于是几人偷摸摸地聚在宿房外的角落里商量对策。   “昨日进山洞之前,外头分明没有这两条路。怎么还自己变出来了。”   “对啊,而且这地方古古怪怪的,不知道要怎么才能逃出去。”   “他们现在看我们看的紧,况且我看他们大概也只是普通的凡人,应该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不如先静观其变,等我们搞清楚了状况再说。”   那几人讨论地热火朝天,杨文楠罕见没有出声,背对着几人,脸也不愿意露出,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踢着石子儿。   范玉珍悄悄戳了戳翟永,问道:“杨文楠怎么了?”   翟永压低了声道:“你知道的,他那个脾气,今日干活的时候被那监工的给揍了,揍得鼻青脸肿的,估计心里难受了。”   “那你们怎么不帮帮他呢?”   宋辰和翟永虽看着疲累,身上倒是没什么外伤。   翟永:“苍天在上,打他的时候我俩被带到其他地方干活了,可不是见死不救啊。”   宋辰:“不过说实在的,他那个脾气,若是不收敛收敛,以后是要吃大亏的。”   翟永跟着点头。   宋辰揽上他的肩继续道:“你们看,小永就不一样,平日里虽也跟着一块作威作福,但遇到打不过的,该认怂还是认怂。”   翟永继续点头,又摇头,随即拍开他的手,纠正道:“你莫要瞎说,我那是审时度势。”   童锦芝:“小永?啧啧啧,这才一日功夫,你们关系就这样要好了?”   姜颂靠近小声道:“这是不是现下修真界正流行的,两个男的在一块的那种爱情?”   “阿颂,你别说还真有点感觉。”   “诶,姜颂,你平日里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俩清清白白!”   “好嘛好嘛,我以后不在你们面前说就是了。”   “你……”   范玉珍悄悄退了出去,回了白日里几人干活的后厨。   今日拣菜时,她发现菜堆里混了几棵三七,随手将它们藏到了后厨的柴堆里。   这会趁着夜色正黑,她悄摸摸地拿出来,用小碗捣碎了藏在怀里,往宿房外的墙角走去。   等她回来时,那几人都已走了,只剩杨文楠一个还抱膝蹲在那儿。   听见脚步声,他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又埋下头去。   “你上哪去了,他们都去睡了,叫老子在这等你。”   范玉珍将碗递过去,“你擦点药吧。”   浓绿色的汁液混着植物的残破的茎秆聚在碗里,发出一阵土腥味。   他抬起头嫌弃地看了一眼,“臭死了,老子不擦。”   “这是活血化瘀的,你擦了好得快些。”范玉珍往前推了推药碗。   范玉珍脸上也溅了药汁,和那碗里的草药一样,沾染上讨人厌的气味。   “为什么给老子送药,你是不是暗恋老子?”   杨文楠的左脸高高肿起,眼角青紫斑驳,好像个肿了一半的发面满头。   此时若是有面镜子,他应当不至于说得出这话。   范玉珍闻言急得连忙摆手,“你……你误会了,我就是想告诉你,翠翠它应该不是故意的,我们出去以后,你能不能不要生它的气?”   “为那臭鸟?范玉珍,老子真想看看你脑子里装的什么!真是活了十几年没见过你这样的二百五。赶紧拿着你的臭药给老子滚!”   宿房里传出人声。   “大半夜的,谁还在那吵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想起白日里被揍的教训,杨文楠立马闭了嘴,不敢说话。   范玉珍本就不善于与人交流,平日里能不说话时也不说话,被他这样一吼,更是不知如何反驳,只得委屈巴巴地上前端起药碗,准备离开。   “喂!老子让你滚你就滚啊?”   “什……么意思?”   杨文楠不耐烦地上前,“拿来吧。”   “那你不生翠翠的气了?”范玉珍双手捧着碗递过去。   真是服了范玉珍了,这种时候还不忘了替那只破鸟求情。   “神经病。”他低声嫌弃,却还是接过药碗。   明月高悬,两人一站一坐。   杨文楠手里抹着药草,嘴上依旧不停骂骂咧咧。   范玉珍安静站在一边等他擦完。   “你怎么还不走?”杨文楠顶着一张黑绿的脸,抬头问她。   下一句“老子就说你暗恋老子”还未说出口,手上一空,药碗被她端走。   范玉珍拿过空碗,强压着突突直跳的额角,朝着那绿脸怪道:“我得把碗拿回去”,接着急急转身,目不斜视,语速飞快:“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杨文楠看着姑娘匆匆逃离的身影,一只手卷起额侧的一缕头发,长长叹出一口气,“这个傻子,定是被老子的魅力所折服,与老子才稍稍单独相处那么一会会,就害羞难耐。若是这日后历练路上日日与老子呆在一处,那岂不是更加无法收拾。”   他似是十分苦恼,“不行,得找个时间跟她说清楚。”   范玉珍拿着碗飞快回了屋子。   方才杨文楠那张脸简直是太恐怖了!   若是再多看一会,晚上怕是要做噩梦。   幸好自己跑得快。   她摸了摸睡着的翠翠的鸟头,小声道:“翠翠,你放心睡吧,他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第29章   时霁与王婆婆简单道了别, 这才回到房里。   进屋时许幻竹还在窗前坐着,见他来了,她从灯火烛影里抬起头看向他, “你们两个在外边说什么呢,说这么久?”   时霁把门扇拉上, 老木门发出一道苍老干涩的吱呀声。   他缓缓走近,房子并不大, 地上铺了个床面便更显得拥挤。   看着两张并排在一起的床铺, 他的心情莫名雀跃起来, 隐隐还夹杂着些许道不明的期待。   心底里这些叫嚣涌动着的奇怪情绪, 在他走向许幻竹的时候被很好地掩藏下来。   他走到许幻竹跟前停下脚步,“也没说什么, 就是王婆婆方才与弟子说, 这里的人大都十分精明, 叫我们明日要小心谨慎些, 不能让人看出端倪。”   许幻竹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演个假夫妻而已, 她才没当回事呢。   “若是被人发现我们的身份, 找宋辰他们的事情,便没那么容易了。”   “那该怎么办?”她终于有几分认真起来。   时霁静默了一会儿,垂着眼睫不敢看她, 那番犹豫纠结的模样真是少见,这倒是吊足了许幻竹的胃口。   她不耐烦催道:“你有话快说。”   “王婆婆说,做戏若要逼真,就得做全套。不仅是在人前,我们私下里也要照着夫妻的样子相处。”   他说这话时, 不知是怎的,眼睫不受控制地轻颤了几下。   许幻竹站起身, 一只手忽地揽上他的肩头,不以为然道:“就这啊,那就照婆婆说的做呗。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她揽着时霁回身,将他带到地铺前边,故意拉长了声调,“相——公,那就委屈你睡地铺啦。”   “不委屈,应该的。”他看着她蹬了鞋子,麻利地爬上了床,于是去桌前熄了烛火,也跟着在地下躺好。   外头静悄悄的,屋子里只听见两人的呼吸声,轻缓绵长,好像羽毛轻轻拂过心间。   在地上躺着,他控制不住去注意床榻上的响动,一些轻微细小的声响都能让他敏感起来。   他听见许幻竹翻了个身,面朝着他。   “时……相公,你觉不觉得,这个地方,和之前温明寒在临水阁讲的那个故事有点像。”   就是那个温家的先祖误入一片桃源外境,后来发现那里的人均是魔物幻化,逃走时偶然得到了鉴魔镜的故事。   “翠翠是想说,这里的人也是魔物变幻的?”   饶是许幻竹早已做好了心理建设,此时听他这么喊她,便又想起青云秘境中作为一只鸟活得十分没有尊严的那几日。   她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只是猜测,至于究竟是不是,你拿鉴魔镜照一下不就知道了。”   拐弯抹角的,在这儿等着呢。   他闭着眼,“那镜子用不了,早就坏了。”   随即听见许幻竹那边传来一阵响动,她赤着脚踩到时霁的被褥上,居高临下,声音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你终于承认了?”   他撑着手缓缓地坐起,“师尊放心,不管以后发生什么,弟子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把师尊和山鹤门拖下水。”   说得好听,不会把她拖下水。   “那上次在临水阁,为何那几只追踪蝶会指向我?”   “我用了师尊的空间阵,将镜子藏在阵里,大概因为那符是师尊所写,所以它们才会落到师尊肩上。”   用她的空间阵藏东西,难怪她到处找不到,温家的人也搜不到。   真是出息了。   她刚要发火,时霁扯了扯她的裙角,“师尊,弟子将这个空间阵藏东西的法术符向储宗主申请了独占,写的师尊的名字,往后只要有人用这个法子,就得给师尊缴使用费,费用相当可观。”   他是懂怎么拿捏许幻竹的。   事实上,他讲到有钱的时候,许幻竹就不受控制地松动下来。   他乘胜追击道:“当务之急,是要早点把他们找到。”   许幻竹冷哼一声,就这么服软的话,显得她很没面子。   于是双手抱着胸,居高临下并且恶狠狠地盯着他,“不准再有下次!”   裙裾下的一双脚未着衣袜,泛着冷白的光。   他双手撑在棉絮上,半个身子支起,朝她身下瞥了一眼后迎着她的目光微微后仰。   这般动作,衣裳的领口都被撑开,漏出一小片白玉一般的肌肤。   活脱脱一个勾人的男妖精。   那妖精挑着眉,眼里的笑意明显:“师尊这样看我,是想要一起睡?”   “你想得美!”隔着棉被,许幻竹朝他膝盖上飞快地踢了一脚,接着一骨碌翻上了床榻,背过身子去不再理他。   时霁拉过自己的被子,朝着许幻竹的方向,状似情意绵长地说了句:“翠翠,好好休息。”   便也躺了下来。   许幻竹从来都是一沾床就睡的,今日不知怎么的,闭眼在床上躺了许久,还是没有几分睡意。   她转过来往地上看了一眼。   底下那人闭着双眼,面容恬静,倒是睡得十分香甜。   别说,刚刚踢他那一脚,她自己还挺疼的……   许幻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知道外头的公鸡扯着嗓子一下接着一下打着鸣时,自己终于被吵得坐了起来。   天色还未全亮,外头像蒙着层灰似的。   再看看地下,时霁并不在,被褥整整齐齐地叠好了被放在一边。   许幻竹下了床,走到院子里。   这时候时霁和王婆婆正好把菜装好,装了约有大半车。   “你们怎么不喊我啊。”   三个人吃,两个人干,她老脸实在有些挂不住。   王婆婆拍拍手,“不是什么重活,用不到那么多人。”   她说着便去厨房里端早晨煮的米粥,路过许幻竹时,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句:“他心疼你,想让你多睡一会儿。现在已经装得差不多了,你若过意不去,便去帮他打打下手吧。”   跟时霁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她只是看见老人家还在干活,有点不好意思罢了。   心里这么想着,许幻竹面上还是冲王婆婆点头道知道了。   “什么时候起来的,我都没发现。”   许幻竹上前顺手捞起一颗滚落的白菜,塞进车里。   时霁拉过麻绳,又缠了一圈,“你睡得太香,没忍心叫你。”   动作间,他额头上有些汗珠渗出来,晨风一吹,凉飕飕的。   “翠翠”,他一手给绳子打着结,一边冲她喊道:“我出汗了。”   王婆婆正巧从厨房里出来,见状忙放下托盘,拿了块方巾塞进许幻竹手里,催道:“快去给擦擦,别受凉了。”   许幻竹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的,拿着方巾走近,时霁随即将脸凑过来,微微垂着头,好让她少费点劲儿。   她拿着方巾从他额角开始擦拭,一路到眉心。   擦完半边脸,她刚想收手,时霁便很识相地转到另一边。   许幻竹真想一帕子丢到他脸上,但王婆婆在后头盯着,再加上昨日又和时霁说好了,为了顺利找到那几个倒霉蛋,没人的时候也要好好地与他扮演假夫妻。   她于是又深吸了一口气,真就老老实实地替他擦汗。   王婆婆心情倒是很好的样子,望着两人,笑意盈盈:“好啦,快来吃点东西,吃完我们就启程去村中。”   时霁松了车上的麻绳,接过许幻竹手里的帕子,顺手拉过她的手腕,往桌子前走去。   “你干嘛!”许幻竹往后抽了抽,愣是没抽得动。   “我们昨日不是说好了。翠翠莫不是以为,夫妻之间,只是改个称呼便够了?”   他转过来,眉心上挑,额前的一小缕碎发浸湿了搭在一边,面上带上些薄红,气息微喘。   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就跟一道旋涡似的,瞧得她有些不自在。   她若无其事地避开,往前推了推他的手,尝试接受目前这番混乱的状态,认命道:“快走了,粥要凉了。”   两人相携着来到桌边,王婆婆把粥盛好推到他们面前,夸赞并鼓励道:“有进步,今日比昨日要像多了,争取明日更像,后日更更像!”   得,照她这意思,他们明日怕是找不到人了。   看着王婆婆一副打了鸡血,甚至比许幻竹这个年轻人还要亢奋得多的精神状态,许幻竹突然感觉自己大概猜到了王婆婆的职业。   她以前肯定是做媒婆的!   不然简直不能解释她这一系列过分热心,热心到令人发指的行为。   许幻竹端过碗,十分敷衍地扒拉了两口,接着起身就要收拾碗筷放到厨房去。   王婆婆拦住她,“放着我来收,我给你们找了几件干净的衣服,你们俩先去房里把衣服换了。”   许幻竹低头看了一眼,他们两人若是穿着自己的衣服去卖菜,那倒确实是有些奇怪。   她很快应下:“好。”   她和时霁到了房里,只见床榻上放着两套麻布衣衫。   一套是浅白色的上衫,配一件碎花裙,一套是靛蓝色的长衫,都洗得干干净净的。   时霁退了出去,“你先换,我在外面等你。”   时霁背对着门扇,王婆婆在院子里收拾碗筷。   两人遥遥望了一眼,王婆婆朝他露出一道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也用嘴型回了声‘多谢’。   背后的门扇被拉开,许幻竹已经换上了王婆婆准备的衣服,只是一只手还提溜着一根白色的带子,一时往腰上带,一时往肩上扯,好似怎么也弄不明白。   “怎么了?”   “这个臂绳我不会绑,我去让王婆婆帮我绑一下。”   许幻竹低着头,一边鼓捣着,一边往外走。   时霁站着不动,一抬手,扯住她的后领,将她拖了回来,“她去洗碗了,我来给你弄。” 第30章   王婆婆收拾完出来, 两个年轻人还没下来。   她朝那边喊了一句,许幻竹应了一声,急急忙忙下来。   给许幻竹的衣服是她年轻时穿过的, 没舍得丢,没想到还派上了用场。   她拉着裙子从木扶梯上下来, 头发随手挽了起来,用一根木钗子插着, 这么一看还真有点像个温婉俏丽的小媳妇。   时霁跟在后头, 怕踩到她, 走得缓慢稳健, 许幻竹时不时回过头喊他快些。   他眼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   这村子名叫阳襄村, 王婆婆家住在村子的边上, 这一块靠近水源田地, 住的人不多。村子里的大部分人, 还是住在村中。   村子不大, 村中这一段是最热闹繁华的地方。酒楼、药馆、书店、一应俱全。村长一家子就住在村中。   听王婆婆说, 村长田清荣是个厚道人。村子里的学堂和药馆都是他出钱办的。   王婆婆的孙子被召去山头做活之后,他可怜王婆婆一人在家,便给了她一些钱, 让她隔一段时日就将菜送一些去村中。   几人推着菜车,从王婆婆家一路到了村中,花了大约半个时辰。   此时天色已亮了大半,路上稀稀拉拉地有出来摆摊的人。   绕过几条主干街道,王婆婆带着两人走到一条小巷子口, 从巷子口进去,里头一户三进的院落便是村长家。   王婆婆敲了敲门, 有个小厮开了门,见是王婆婆,十分熟稔地与她寒暄了几句,便放几人进去卸菜。   村长家的人并不多,每次从王婆婆这儿买的菜他们其实吃不完,他还要送一部分到学堂和药馆去。   几人忙着下菜时,从正厅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衣着简单质朴,眉目间透着股清雅正气。男子身边跟着个妇人,着一身淡紫色的裙衫,好似刚起来,眉眼松松懒懒的。   王婆婆很热情地打着招呼:“村长,夫人,老婆子给你们送菜来了。你们看看这白菜,都是一早起来摘的,新鲜着呢!”   “王婆婆,近日身体还好吧?”   田清荣说话时言语温柔沉静,有股如沐春风之感。   “劳您记挂,身体好着呢!”   旁边的正是田清荣的夫人,秋书榕。   她也笑着走近道:“王婆婆,这两位有些眼生啊。”   “夫人,这是我在浦荥山的表侄女和侄女婿,他们听说慈儿不在,特意来陪陪我。不过他们年轻人,与我这个老人家也没什么多的能聊,村长和夫人若是认识什么与他们一般大的同龄人,尽管介绍给老婆子。”   秋书榕:“您真是说笑了,阳襄哪个人您不认识呀!”   几句话的功夫,时霁和许幻竹已经把车子上的菜都卸了下来。   这会儿天色比方才又是亮了一些,几人不再多做停留,道过别后离开了深巷。   车上还剩了一些菜蔬,王婆婆寻了条街道跟着道上的人一块儿坐下,对着一旁的时霁和许幻竹说道:“听村长他们的意思,这两日应是没见着你们要找的人。若是他们这儿都没有消息,那估计人的确不在这儿。”   许幻竹和时霁对视了一眼,“我们也说不好,但是他们也可能在我们后面才来。”   “左右明后日婆婆都要来摆摊的,你们到时候一起来便是。”   许幻竹点点头。   几人的摊子前传来道响亮的女声:“王婆婆,好久没见你来了,近来可好啊?”   许幻竹抬头,只见一个面容丰腴的妇人挎着菜篮子停在摊子前,“哟,哪来的小娘子小郎君,长得可真俊!”   “是乔家妹子来了”,王婆婆热络地与她介绍:“这是我浦荥山的表侄女和侄女婿,这两日来看看我”,一只手拉了拉许幻竹,“这是乔婶子。”   时霁在一边自顾自理着菜,许幻竹拍了他一掌,接着抬头喊了声婶子。他这才悠悠然地转过头来,也跟着敷衍了一句。   许幻竹闻言瞧着他,今日说起自己来,头头是道,又是让她注意这儿,又是让她注意那儿,免得被人看出来。   如今到了人前,他自己反倒不情不愿起来。   “你怎么了?”许幻竹凑过去,温热的气息停在耳边。   他垂散着的眼眸跟着抬起来,又很快落下,眼皮颤了颤,“没怎么。”   面上不受控制得一热。   他这一路上都没什么话,只因脑子里一直想起早间在房门口给她束带子的那一幕。   长长的一根臂绳,左右系两个结,绕在她手腕上。   她乖乖伸着手,袖子滑到肘间。   接着拉起中间的那一段,挂到她脖颈上。   这个姿势,可以完完全全环抱住许幻竹。   耳边是轻柔的风响,鼻尖传来清清淡淡的发香。   手指触到她脖子上的那一瞬,指尖传来玉脂一般的触感,即便飞快地移走了手指,但那感觉仍堆积在指尖,后来慢慢演变成麻意,痒意。   甚至慢慢渗进心里。   一路心不在焉。   “你的头发松了。”   头上的发带子忽地一紧,他被许幻竹的动作唤回神来。   他头顶上的头发用的同色的布料束起,可能是忙了一早上,此时那带子上绑的结口有些松散,落下来几根碎发。   许幻竹拍拍手,有些鄙夷:“你方才给我扎臂绳不是扎得挺好的,怎么自己的倒是弄得松松散散。”   他轻言浅笑,缓缓道:“麻烦了。”   许幻竹撇撇嘴,“你麻烦我麻烦得还少吗。”   乔婶子看着两人这样,不禁有些触动,“若是我们家山儿没去矿山那边,现下也能说媳妇儿了。对了,您今日去村长那儿送菜,他可有说些什么?”   “夫人在,我不好问。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村长他是个好人,有他在中间担保,孩子们不好有什么事的。”   “我也不是但心这个,只是太久没见孩子了,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去矿山做活的这件事,是村长从中做的担保。矿山那边牵头的赵坡,是村长夫人的亲戚。赵坡那时来阳襄村,与大家说得天花乱坠,再三保证一定将带去的人照顾好,大家这才让家里的男人们跟着去了矿山。   只是两月过去了,也没什么消息传回,更不许去探望,家里留下的妇人们不免有些担心。   “不说这些了,家里这两日正好没菜了,今日得多买一些回去。”   “来来来,随便挑!”   不一会儿,那乔婶子便捡了满满一篮子菜,跨在手间有些吃力,她把篮子拉下来,用两只手拎起来。   “乔婶子,你拿得动吗,要不让我相公送你回去吧。”   某位‘相公’正两指夹起一片菜叶子,叶子烂了一块,他准备扯掉,让这颗白菜看起来卖相更好些。   听了许幻竹这话,他择菜的动作一顿。   虽说在许幻竹面前,他总是用假扮夫妻,不能被拆穿这件事忽悠她,好让她多喊自己两声‘相公’。   但他其实只是嘴上爱说,如纸老虎一般,到了关键要紧的时候,那股子精神头便倏地下去了。   乔婶子:“那可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言外之意,那可真是太好了!   “相公?”许幻竹一把拿走他手里的菜,将他拉起。   他终于站起身来,接过乔婶子的菜篮子,转过头叮嘱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送完菜就马上回来。”   “好,快去快回!”   时霁和乔婶子走后,又来了个李大娘。   李大娘十分热情,也不买菜,挤在许幻竹和王婆婆中间和她们聊了许久的闲天。   许幻竹对李大娘的热情开朗倒是没什么意见,但不得不提一句,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且说到什么激动的事情,就要朝许幻竹肩上拍一掌。   这一会的功夫下来,许幻竹觉得自己的肩都要被她拍肿了。   回去的路上,王婆婆与许幻竹解释:“你李大娘啊,她家里只有个女儿,早几年嫁出去了。前两月男人又跟着去了矿山,估计一个人也是闷了许久,今日才拉着我们说个不停。”   “小时走之前不是叫我们俩等他么,我们就这么走了他到时候找不到怎么办?”   “您不必担心,他又不是不认得路。再说了,都快到中午了,还没回来,说不定人家留他吃饭了呢。”   “也是,乔家妹子也是个热情好客的。”   被许幻竹说服后,王婆婆也不再回头张望,两人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   时霁去乔婶子家送完菜,她果然留了他下来吃饭。   可他只担心许幻竹她们等久了,一刻也没停,放了菜篮子便往她们的摊子上赶。   到了那时只发现菜场里的摊子都已空了七七八八,只剩那么一两个还在那守着。   许幻竹早就跑得没了影。   倒是把推车留了下来……   他虽也猜得到许幻竹是个不靠谱的,不大可能乖乖留在这里等他。   但他想着,王婆婆至少会拉着她吧。   毕竟王婆婆昨日可与他说得好好的,说是一看他就觉得亲切,如亲孙子一般,还说要好好帮他。   经此一遭,他心中有了计较,凡是女人说的话,都不太可信。   不管老的少的。   他推着车子回到王婆婆家时,许幻竹正在院子里喝着茶,晒着太阳。   她脖子上的臂绳已经取了,半仰在一把大椅上,抬起一只袖子半遮着眼,四肢舒展,姿态惬意,好不快活。   若不是她今日穿着布衣,盘着头发,打眼一瞧,这副散漫模样简直与她在山鹤门的小院时一模一样。   “欸,我相公回来啦!”   她听见响动,坐起身来,眼角弯弯,心情很好的样子。 第31章   时霁将板车推进院子里, 走到许幻竹跟前。   一下子给她挡去了大片日光。   许幻竹抬起头问他:“今日去乔婶子家,有发现什么吗?”   听王婆婆说,乔婶子家那一块儿很是热闹, 她今日叫时霁帮着去送菜,也是想让他沿路打听打听宋辰他们的线索。   他端起桌上的茶水, 许幻竹飞快拉住他,“那是我的。”   “我不介意。”他继续往嘴边送着茶盏, 喉结飞速滚动两番, 一盏茶被他一口喝下。   喝得急了, 有几滴茶水顺着唇角往下滑落, 滴到下巴上,又蜿蜒着流到他喉间的骨节上。   有些莫名其妙, 许幻竹耳根子一热, 也跟着咽了咽口水。   一盏茶而已, 喝了就喝了吧, 她错开眼。   “路上问了乔婶子, 她说除了我们俩, 最近没见过面生的人。回来的时候怕你们等久了,就只拉了几个过路人随口问了问,没什么发现。”   他好像有点生气, 但暗戳戳的,也不明说,非绕个大圈子。话里话外,好像都在说,他不敢耽误, 一路往回赶,她们俩倒好, 没等他自己走了。   “我们以为你留下吃饭了,就先回来了。”   她拉了拉他的衣袖,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他背对着日光,整个人笼在阴影里,唇轻抿着,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气。   见他没反应,也不回话,便有些心虚地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你生气了?”   “以后说等我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先走?”他终于开口,只是不同于许幻竹的随意,他一句话说得又轻又慢,郑重其事。   有台阶就赶紧下,见好就马上收,这是许幻竹的人生箴言。   许幻竹飞快点点头,“这次是我的错,我不该说了等你又先走,我保证,下次不会这样了。”   “别生气了。”许幻竹继续摇了摇他的手臂。   “我才没生气。”他转过身去。   许幻竹看到他的脸色终于稍稍缓和了下来,但仍是背着身子不太愿意搭理她的模样,有些无奈地耸耸肩道:“行,你没生气。”   -   “不是,你说这人气性怎么这么大呢!不就是早上起来被他这脸吓一跳,打了他一拳吗,我也不是故意的。”   翟永嘴里塞着个馒头,一手指着蹲在不远处一个人吃饭的杨文楠,一边嘴里还不停念叨。   宋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杨文楠虽背对着他们,但从他坚强不屈的背影也可以看得出来,他完全不想搭理他们俩。   宋辰啃了一口手里的馒头,“他那么好面子的人,你打他就算了,还要大叫一句‘死猪头’,他不生气才怪。”   “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宋辰突然打断他:“诶,你看那儿,那人是不是在哭?”   吃饭的棚子下面,其他人都在桌上吃饭,他们三个被赶到后面的荒地上蹲着啃馒头。   棚子下面的角落里蹲着一个少年,他脚边放着碗饭,伙食看着比他们好太多。   但他却不吃,一个人偷偷抹着眼泪。   “浪费粮食!”   “不如我们去端来分了?”   “好主意!”   两人猫着腰挪到少年后面,翟永偷偷伸出手,刚碰到碗沿,那少年便停止了啜泣,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有苍蝇,我帮你拍拍。”翟永对着空气挥舞了一番,这理由蹩脚得让他自己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宋辰一只手挡着脸,简直没眼看。   “谢谢。”少年揩了揩眼睛,看见他们两人手里只拿着个馒头,又将碗推过去道:“你们要吃吗,这饭我没碰过?”   “你不吃么?”翟永飞快地将碗端起,生怕他反悔。   在这个鬼地方,根本使不出灵力,也没有辟谷的丹药,而且日日还要干这么重的体力活,他们半夜常常饿得睡不着觉。   “我不想吃。”   翟永扒拉了一口饭,将碗递给宋辰,问道:“是不是有人打你了?”   “怎么会?这里人都很好,没有人打我。”   “人都很好???”翟永一口饭差点喷出来,宋辰从碗里抬起头,两人面面相觑,纷纷觉得这少年脑子有点毛病。   宋辰指着不远处的杨文楠,“你没见过那个猪头吗,他是我们的朋友,他这模样就是被那几个大汉打的。”   杨文楠此时难得配合地转过头看了他们俩一眼,真是好肿大的一张脸,宋辰继续说,“你看,打得多惨,这就算了,还不给我们饭吃。”   “是不是你们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赵叔叔才这样对你们的?他对我们一直都很好,村子里挣不上钱,他就带着我们来矿山来。他说,我们只要努力干活,早日挖出金子,就能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我刚刚哭只是因为我想我奶奶了。”   宋辰:“赵叔叔?他不会是在说那个赵扒皮吧?”   翟永:“好像是的。”   “我觉得你被洗脑了。你们挖了这么久的矿石,有见到半点金子的影子吗,他就是想白白占用免费的劳力给自己谋取好处!”   “可你们不是也在这挖矿石吗,难道你们不也是因为相信他才来的?”   “我们是被抓来的!傻子才来这儿!”   前几日揍杨文楠的那个大汉突然走过来,“诶诶诶,你们两个,在这干什么呢?”   翟永见状低头猛地开始干饭。   “快走快走。”宋辰扒拉着的他赶紧往棚子外面走。   “我叫陈慈!”两人离开之际,少年端起地上的碗,冲他们喊道。   “管好你们的嘴!”大汉三两步上前,一手揪着一人的衣领往外丢,言词凶狠。   “大爷,我们就是看他的饭放在一边,想问问他还吃不吃。”   “我们什么也没干。”   “吵死了!”   两人被重重砸在地上。   大汉从他们身边踩过,往后厨走去。   后厨的小房间里,几人蹲在地上。   墙角下有个倒扣的菜篮子,范玉珍手里攥着一小块肉,掀开篮子放了进去。   “翠翠,你吃呀,你不是喜欢吃肉吗?”   翠翠用嘴捋了捋毛,不屑一顾。   “它可能是吃多了,你别管它,饿一饿就好了。”童锦芝让她自己吃饭,别再去看它。   姜颂喝了一口手里的菜汤,叹道:“一想到等会要洗那么多碗,我就头痛。”   “不行,我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我得再去找找老丁,他晚上要去阳襄村里拖菜,我看能不能叫他把我带上!”   童锦芝风风火火,说动就动,立马出了厨房去找丁攀。   只留下两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童锦芝是她们三人中最会来时事儿的,在这儿干活的这两日,她已与后厨管事的丁攀套上了近乎,打听出来一些事情。   她们目前在的这个地方,原来是一座荒山。   两月前,赵坡从阳襄村带着一群劳力在这驻扎了下来,说是要带着大家一起挖金子,带领村子一起过上好日子。   就这么折腾了两月,什么也没挖出来,但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这里的人对他竟都没有丝毫怨言,还兢兢业业地在这儿替他干着活。   丁攀也是阳襄村来的,每隔几日,他都要从矿山去一趟阳襄,带回来一车米菜给这些劳力做饭吃。   童锦芝今日听丁攀提了一嘴,说是晚上要去阳襄拉菜。   于是出了小厨房便又去丁攀跟前开始磨嘴皮子,他大概是被她说得烦了,终于松了口,答应晚上带她去。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童锦芝和两人告别后便与丁攀一同去了阳襄。   一路都是颠簸不平的山路,且晚上光线不好,只能借着月色找方向,所以这段通往阳襄的路走起来颇为费劲。   童锦芝坐在牛车上,问丁攀:“白天来不行吗?”   “白天我要做那么多人的饭,哪里有功夫。”   “那我们还要多久?”   “快了快了。”   “你半个时辰前就是这么说的!”   “今日是你自己求着我带你出来,别嫌东嫌西的,可快给我把你的嘴闭上。”   丁攀四十多的年纪,说话总是气冲冲硬邦邦的,但人还算不错。   这两日看在她们是几个姑娘家的份上,也没让她们干太多活。   童锦芝这才敢求他带自己出来。   只是这矿山往阳襄的路实在复杂,怕是再带她走上十来遍她也记不住。   只能一会儿到了阳襄再打听打听时霁他们在不在那了。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车子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一处巷子里。   丁攀与开门的小厮说了句话,接着便见里头出来一个妇人。   妇人手上带着只成色极好的玉镯,身上披着的也是上好的锦缎,与这简单质朴的小宅子倒是不太匹配。   她让小厮进屋去把菜搬出来,接着抬眼打量着童锦芝。   对着丁攀道:“怎么又来了个面生的?”   “夫人瞧我面生,可我瞧夫人却亲切。”   “哦?怎么说?”   “夫人生的好看,叫人不自觉地就想亲近。”   秋书榕轻笑一声,心情极好,“倒是挺会说话。”   “这是前几日山里头收留下来干杂活的丫头,冒冒失失的,让夫人见笑了。”   丁攀往后拉了拉童锦芝,示意她不要乱说话,接着便跟上小厮进屋去般菜。   “夫人,您方才说‘又见着个面生的’,是什么意思?”   童锦芝做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   那人淡淡回她:“今日见着一对面生的小夫妻。”   她只说到这里,便停住了。   丁攀他们搬着菜出来了。   童锦芝识相地去帮忙接菜,没再多话。   一车子菜很快装好,丁攀和童锦芝驾着车出了巷子。   “丁叔,你能不能等我一下,我好像有个东西掉了,我得回去找找。”   “你说你怎么这么多事?快去快回!”   童锦芝道了声好,连忙跳下了牛车,往巷子里小跑着过去。 第32章   也不知道时霁哪来的那么大的气性。   许幻竹真是费了老大劲, 再三地保证,保证下次不会再丢下他一个人离开,他才稍微松动下来, 不再摆脸色,与她正常交流起来。   用完晚饭, 王婆婆早早地去睡了。   今日去送菜卖菜折腾了一趟,无功而返, 许幻竹只能盼着第二日去能有些消息。   月色当空, 繁星点点, 晚风吹来, 带着丝丝缕缕的桃花香气。   她这一会儿没有睡意,坐在院中, 一时间有些烦躁。   白日里不觉得, 到了晚上, 万籁寂静的时候, 便容易想东想西。   于是想起自己带着七个人出来, 浩浩荡荡一队子人, 可这还没到目的地,便弄丢了六个。   真是颇为郁闷。   她望了望天边的月色,一会捏捏眉心, 一会抚抚额头,从背后看过去,一副愁煞的模样。   时霁洗浴完出来,见她愁眉苦脸地坐着,便从后边拍拍她的肩道:“出去走走吗?”   “也好。”她站起身, 跟在时霁身侧,两人推开院门, 往河边走去。   这地方安静地过分,特别是到了晚上,走在泥土路上,便只听见远处潺潺的流水声,衬得这夜更加静谧。   两人并肩走着,行走间,衣衫略动,偶尔肩臂擦撞,或是手背相碰。   许幻竹往边上侧了侧身,那一边随即又贴上来。   “师尊,你不必太担心,他们若是也入了这村子,应当会想办法与我们联系。明日去村中,我再去打探查找一番。”   许幻竹点点头,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今日与王婆婆卖菜时,来了很多婆婆婶婶。我又听她们讲了些关于矿山的事情,总觉得有些奇怪。”   他放缓了脚步,偏头看向许幻竹,“怎么说?”   “发动大家去矿山做活的人叫陈坡,据说与秋书榕带了点亲戚关系。陈坡两月前带了百余人去矿山,这两月间,既不准村里的人去探望,也没放过他们的假,更没挖到什么金矿。可就是这样,村里的人还眼巴巴等着,也不闹,也不问。”   “听王婆婆的意思,村子里的人十分相信敬重田清荣,而去矿山的事情,又是田清荣的夫人牵的头,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安安分分地等着。”   “说到这个秋夫人,她这人也有点意思。今日去田清荣家时,我看了一圈,他们家简单朴实,院子里也没什么多的装饰,给人的印象很好,田清荣应是常常做善事,贴补村子,家里才弄得简简单单,这些与王婆婆说的也对得上。而这个秋夫人,只穿着件成色一般的紫色衣裙,头上插了根廉价的旧木簪,乍一看也是个作风简朴的人。可我看见她腕上戴了一只上好的玉镯,藏在袖子下面,若不是我弯腰拾菜,我也看不到。”   她若是大大方方戴着,许幻竹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她越是这样遮掩,越显得心虚。这镯子或许来得不干净。这便算了,她担心的是,若是秋书榕与赵坡联合起来欺骗村子里的人,那些婆婆婶子们该怎么办。   时霁瞧她这番认真的模样,生出股莫名的感觉。倒觉得她来了人间之后,比在青云山那边要更真实些了。会关心弟子,担心王婆婆,会发愁,会忧虑,不再像以前那般,好似全然将自己封锁起来,什么人都走不进去。   他说不上这种转变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但她这样顾着别人,他莫名还是有一丝落寞。   私心总是希望,希望她能多看自己两眼。   而不是像今日这样,只顾着自己开心,转头就把他一个人丢在村里。   他一只手不经意地划过她的袖间,袖子软软的,随着风往后扬,贴在她的手臂上。   他控制住自己想要凑上去拉紧的冲动,移开视线,“说到底,我们只是两个外来人,这是他们村子里的事情,即便是有什么问题,也不该由我们来插手。”   许幻竹忽然也觉得她真是有些想多了,自己还有一堆事儿扯不清楚,倒是操起别人的心来了。   她拍拍时霁的肩道:“你说得对,我们还是好好演好小夫妻,不要露出破绽,争取早日将人找到。”   “那师尊觉得我们今日演得如何?”   “我觉得挺好的!”   时霁摇摇头,意味深长:“今日乔婶子说”,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看着她。   “说什么?”许幻竹闻言起了兴趣,伸手拉住他。   昨日两人演练了几番,她真觉得他们俩今日演得挺真实的。   时霁回她:“她说我们看着不太亲密。”   “不太亲密?那要如何才算亲密?”许幻竹眉头微蹙。她今日观察了街上来往的夫妇,相处起来好似也与她和时霁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时霁的视线落在她搭在他小臂上的双手,缓缓道:“把手伸出来。”   许幻竹闻言照做,松开他将手递了出来,她还以为他要给她什么东西。   接着手上一沉,时霁的手便覆了上来。   他将许幻竹的手抓进手里,缓缓抬起,举到她眼前,神情专注认真,“这样才算。”   说完也不顾许幻竹的表情,他又补充道:“明日去村中,也要记得牵着我的手。”   许幻竹发现,自从王婆婆提出假扮夫妻的主意之后,时霁这家伙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她本不想这样顺着他,免得将他惯的无法无天,到时候连管教都管不动了。   只是转念又想到,王婆婆曾说过,乔婶子是阳襄村的大喇叭,什么事只要入了她的耳,那也就是等于告诉了全村人。   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等将那几人找到了再说。   再说了,不就牵个手嘛,也没什么。   她这么想着,便由他拉着,被抓着的手在他手心里捏了一下,“我也有话说。”   时霁盯着两人交握着的手,眸中闪过一丝亮色。   许幻竹居然没挣开。   于是不可自抑地言语轻快轻快起来:“你说。”   “今日卖菜时,李大娘说,她相公常常送她礼物,她问我你送过我什么?”   “师尊想要礼物?可我的钱本来就都在你那里。”   许幻竹甩开他的手,“你能不能入戏一点,现在说的是青云山的事吗?”   现在的问题是,李大娘问她她的相公送过她什么东西,她根本答不出来,这简直让她觉得太没面子了。   “那你把手伸出来。”   又是这句,许幻竹翻了个白眼,“怎么,你不会要说牵手是送我的礼物吧?”   时霁笑笑,拉起许幻竹的手,从怀里拿出一条彩色的手绳。   随着他的动作,绳子上挂着的银铃铛发出清凌凌的声响。   他将手绳绕过她的手腕,轻轻拉紧底下的翠色穗结,神情专注认真。   许幻竹低头看那手绳,绳子是用七彩的线编成的,颜色艳丽明亮,刚刚好缠住她的一只手腕,好像替她量身定制的一般。   她摇了摇手,铃铛也跟着摆动,叮铃作响。   “真好看。你上哪弄来的?”   他见她开心,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上次在青云秘境,碰见一只狐妖,我替她救了她的情郎,她为了感谢我,特意用自己的狐狸毛编的。说是能驱邪祟,保平安。”   “青云秘境?我怎么不知-”许幻竹话说到一半,对上时霁意味深长的目光,立马噤声,指着铃铛道:“那这个呢?”   “这是狐族的狐铃,若你遇到危险,可以施法驱动,那只狐狸感应到便会赶来帮你。”   “这么厉害?   可惜现在施不了法,不然就可以让她来帮我们找人了。”   许幻竹拨了拨小铃铛,“真就送我了?”   “徒弟孝敬师傅,天经地义。”   他这一会没再说什么夫妻的言论,言外之意,这手绳就是完完全全是给她的,就算以后离开了阳襄村,不再需要扮演假夫妻了,那也是她的东西。   许幻竹弯眉浅笑,“那怎么好意思呢?”   话是这么说,可面上倒是没有半分不好意思。   “这个手绳……你喜欢吗?”   毕竟被拒绝过一次,他现下有些担心,怕她只是一时兴起,一时半会儿反应过来了,便不愿再要他的东西。   她这人虽浑,有些时候却十分有边界感。   上一次给她送那把流云剑,她一开始也没收来着。   可许幻竹冲他扬了扬手腕,语气欢欣,“喜欢!”   许幻竹的声音伴着零零碎碎的铃铛音,传到耳朵里,清凌凌的。心间像是涓流抚过,熨帖滋润。   时霁眉尾微扬,许幻竹真是难得的,说话这么中听。   “那与你之前戴的玉叶子相比呢,你更喜欢哪个?”   “玉叶子?”许幻竹抬头。   他对上她的眼神,重复道:“凌清虚送你的玉叶子。”   他问的是凌清虚十年前送给她,又被她还回去的那条缀着玉竹叶的蓝色长绦。   许幻竹眯了眯眼,有些不解,时霁如何知道那是凌清虚送她的?   “我那玉坠是凌清虚送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师尊上回喝多了,自己讲的。”   他说得煞有介事,许幻竹还真认真思索起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跟他说的。   “所以呢,师尊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究竟是这七彩狐铃更得她心意,还是凌清虚的那破玉坠子。   他的视线仿佛暗流一般,涌向许幻竹。   好像一不小心,就会陷入。   见他如此认真,她有理由怀疑,若是她说更喜欢那玉坠子……这个小气鬼只怕要将手绳要回去。   而在他说了这手绳的妙用后,她实在不愿将东西还给他,于是许幻竹略思忖了一瞬后含含糊糊回道:“嗯……你送的这个比较好看。”   他追问:“所以比起凌清虚的玉坠,师尊更喜欢我送的狐铃?”   “嗯。”   时霁听了这话,眼中的深涌暗流忽地化开,散成萤火一般晶亮的光泽。许幻竹一抬眼,就撞进那一片静如春水一般的眼眸中,风一吹,好似有微波漾开,潋滟光华,像坠进湖底的星星,闪得她的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她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又装模作样地抬头看了眼天色,接着颇有些不太自在地理了理衣裳,动作间,腕间的小铃铛‘叮铃叮铃’地响着,听起来就……很可爱。   “好像挺晚了,我们……回去吧。”她说。   “好,我们回去。”   时霁轻车熟路地捞起许幻竹的手,许幻竹微一怔楞,就是这么一瞬的错愣,叫她再也没挣开他。   铃铛就这么被他攥在了手心里,接下来这一路,便只能发出些细微的闷响。   像在人心上挠痒。 第33章   青云山的议事堂中, 榆林向储殷递过去一张通讯符:“宗主,其他人榆林都联系上了,都已平安到了目的地。只是许仙长那一行人, 不知怎么的,迟迟联络不上。”   凌清虚此时恰好从门外进来。   这一次下山历练, 凌虚宗十余名弟子皆由季晋华领着,按照下山前的说法, 领队的师尊每隔一日便要向青云天宗汇报山下的情况。   如今距离他们一行人下山已过去了一段时日。他今日特意放下门中事务过来, 便是想问问季晋华他们的情况。   储殷皱着眉接过榆林手中的通讯符, 听见脚步声, 抬头看向凌清虚。   他神色如常,依旧是一派沉稳深敛, 眉目威严的掌门模样。   但不知怎么的, 储殷总觉得他今日看起来与往常不太一样。   若实在要说哪里不一样, 好似……是眼睛。   凌清虚的眼里, 好似蓄着些什么东西。   若要借点什么类比他之前的眼神, 那之前的凌清虚, 给人的感觉便如一片一望无际的海,辽远、旷阔、平静。   而今日细细一看,他那眼神, 倒更像是座望不见底的深山……   储殷很快从这般审视中抽身出来,视线从凌清虚的脸落到他的腰间。   凌清虚今日未着凌虚宗的长老服,穿了件淡青色的长袍,腰间的玉坠单薄锐利,随着他走路的步子浅浅摆动。   一打眼看上去, 与他的气质不太相称。   他停在储殷面前,袍角还在微微摆动。   他缓声开口:“宗主, 晋华他们下山已有几日了,我今日是来问问他们的情况。”   储殷很快拉他坐下,先是叫他放宽心,“不必担心,季晋华他们前日便已平安到了丰宁。”   后又面露难色,斟酌着开口:“只是我迟迟联络不上许幻竹,不知是出了什么状况。你来得正好,不如用你凌虚宗的传音玉简联系下宋辰,看看他们究竟去了何处?”   联络不上许幻竹?   凌清虚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带着这么多人,自己身上又背着旧伤。   若是遇上什么状况也不知能否应付得了。   “我这便联系宋辰。”他从袖间拿出玉简来,两指画圈落在玉简中心,玉简四周开始聚起月白色的清光。   几人纷纷盯着那光圈,等着另一边的回应。   半晌,光影渐灭,玉简无声。   “若是连凌虚宗的玉简也联系不上,那他们大概并不在人界。”   凌虚宗收回玉简,眸色淡淡,心底却翻起巨浪。   他在清霜剑上布了剑意相连术,若许幻竹有危险,他的无念剑便能有所感应。   而他们离开的这几日里,无念剑并无响动。   也就是说许幻竹目前应该安全,但他并未将这消息告知储殷,只是顺着方才的话继续往下说:“若是不在人界,那情况便有些复杂了。”   本来当时发现自己送错传送符之后,榆林就十分愧疚,心底千盼万盼着他们几人平安抵达才好。如今听凌清虚这样说,便更是紧张,他随即上前两步道:“宗主,说不定他们只是路上耽搁了,不如让榆林去泗阳找找看吧。”   储殷闻言认真打量了榆林两眼,接着缓缓摇头道:“你……你不行。”   不太靠谱。   别到时候人没找着反倒把自己给弄丢了。   “宗主……”榆林还想继续劝说。   “我去吧。”凌清虚一只手摩挲着腰间的玉坠,眼皮子垂着,看不清表情。   “正好泗阳离丰宁也不远,晋华又是第一次带弟子下山,我到时候顺便再去丰宁看看。”   储殷和榆林齐齐看向凌清虚。   两脸疑惑。   储殷心道:上回叫凌清虚带凌虚宗的弟子们去丰宁,他极力推脱说没空,这才让季晋华去的。他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榆林心想:凌掌门是不是糊涂了,泗阳离丰宁可不近,一个南一个北呢。   两人心里犯着嘀咕,嘴上倒是应得飞快。   储殷:“如此也好,那便辛苦你跑一趟。”   榆林:“凌掌门去,那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那我便先回去处理门中事宜,明日启程前往泗阳。若寻到了他们几人的消息,我会及时给您传音。”   “一路小心”,储殷起身送他,到门口时压低声音嘱咐了一句:“清虚,此去途中若是有玲珑塔的消息,记得及时告知与我。”   凌清虚略一沉吟,看向储殷,“宗主,这玲珑塔究竟有何机妙?”   “果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储殷回头看了榆林一眼,见他正低头收拾桌面上的东西,这才拉过凌清虚,往一边走,“玲珑塔是用离华天的四根灵气柱的残料炼化而成的,有聚灵引气之用。这塔之前被天帝置在离华境替众仙者们净化浊气,助其修行。如今塔丢了,离华天那边倒是其次,天帝担心被别有用心的人偷去,引出些什么离经叛道,违背自然之举,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离经叛道,违背自然。   看来这玲珑塔的确不简单,只怕他们几人这一回的寻塔之路,不会太平静。   凌清虚看了眼储殷的神情,的确凝重,便顺着点头,“若是有消息,我会及时往青云山传信。”   这塔可别叫许幻竹碰上才好,还是得快些下界去看看情况。   说完这些,他便与储殷道了别,往凌虚宗的方向返回。   -   阳襄村的日头才升起来,许幻竹一行人便已早早到了老地方继续摆摊。   半日过去了,虽没打听到半点那几人的消息,但她倒是和一群婆婆婶婶处成了好姐妹。于是到了要用午饭的时辰,村中的婶子们开始留他们吃饭。   “哟,王婆婆,你们这儿可真热闹!”秋书榕路过他们的摊子,停下来打招呼。她身后跟着个丫环,丫环手里拿了些布匹,看样子是买了东西要回去。   许幻竹突然用手肘顶顶时霁,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方才突然想到,他们几个有没有可能不在阳襄,而是去了矿山,不然我们为何怎么都打听不到消息?我看这样,你不如送她回去,顺便打听打听矿山的事。”   他点点头,起身走出去一步,又返回。   低下身对许幻竹强调了一遍:“等我。”   “等你!”她飞快地点点头,示意他快去。   他这才去接过那丫环手里的东西,许幻竹同时对着秋书榕道:“夫人,让我相公送您吧。”   秋书榕抬眼看了时霁一眼,浅笑道:“麻烦了。”   两人走后,王婆婆收拾着面前的摊子,看向许幻竹,兴致冲冲:“我们是不是又不用等他了,走吧!”   许幻竹连忙把她拉住,“要等。”   昨日才收了他的东西,若是转头又把他抛下,她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王婆婆朝她投来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现在知道心疼人了?”   许幻竹捏了捏眉心,这都什么跟什么。   再这么与她呆下去,她都要被她炽热的目光灼穿了。   许幻竹于是岔开话题:“方才林婆婆不是邀您去吃饭吗?这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您不如先去她们家吃点东西?吃完了再来寻我们。”   “哎呦,被嫌弃喽。”她拍拍衣裳,站起来,“那好吧,老婆子去找老姐妹了。”   “您说什么呢,我不是那个意思。”许幻竹哭笑不得,伸手拉住她,她反倒有了劲儿,一把挣开,“一会儿你们自己回去,不必等我,老婆子也有段时日没跟老姐妹住了,今日就不回去打搅你们小两口了。”   王婆婆一边扶着腰,一边往后退去,嘴里还念念叨叨:“走喽,走喽。”   许幻竹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那是叫也叫不住,只能叹口气由她去了,自己继续留下来等人。   时霁送完秋书榕再回来时,许幻竹和王婆婆均已不见了踪迹,只剩下一辆空荡荡的推车靠在墙角里。   日光偏着从天上打下,落到地上时,刚好被墙遮了大半。   于是那推车是一点阳光都没沾染上,整个儿落在阴影里,像被丢弃的老物件儿。   他就站在离那推车几步远的地方,背后有来来往往的人走过,他却如脚下灌了铅一般矗在原地。   不知怎的,心底竟莫名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而此时耳边还不断回响着许幻竹的话,她方才分明言辞凿凿地说过等他。   竟然又是骗他么?   她好像总把他当小孩子。   她莫不是觉得回去以后,随便哄哄他就好了?   或者哄也是不必哄的,毕竟她稍一招手,他就过来了。   他这么想着,好似无端陷入一股不断下沉的、看不见底的深渊一般的情绪里,怎么也挣脱不开。   薄唇抿得像线一样紧。   从后侧看过去,只觉得他肩背紧绷,下颌的线条像刀刻的一般凌厉,有股子生人勿近的戾气。   连过路的的蚂蚁都要绕着走的程度。   “干嘛呢?”许幻竹的声音突然从后边传来。   只见她从后方走近,停在他面前。   许幻竹手里举着根糖葫芦,放在他眼下摇了摇。   “想什么?这么入迷。”   她不过是买根糖葫芦的功夫,时霁就回来了。   他这一会儿的神情真是冷得可怕。   该不会是以为她又丢下他自己跑了吧。   真是的,怎么能这么想她呢?   许幻竹见状把糖葫芦递过去,笑眯眯开口:“王婆婆给了我几文零花钱,我记得你爱吃甜的,特意给你买的。”   之前在学堂和他吃过几次饭,许幻竹就注意到,比起一些咸的辣的,他倒是更爱甜口,跟个小姑娘一样。   “呐。”许幻竹一只手举着。   红艳艳的一串糖葫芦停在眼下,时霁眼中的寒冰渐渐化开。   他缓慢笨拙地伸手接过,垂着眼睫,一言不发。   阳光撒在糖面上,看着如晴日的湖面一般,波光粼粼的。   “我以为你又走了。”   半晌,他转了转手里的穿着冰糖葫芦的木棍子,缓缓开口。   “‘又’?你怎么还记着昨日的事呢?”许幻竹尴尬地撩了下额前的一缕的头发,接着清了清嗓子,问起正事来:“方才送秋书榕回去,你可有问到什么?”   他慢慢举起那糖葫芦,极斯文地咬了一口,说话时带上股山楂的酸甜味儿,他说:“秋书榕说的和你了解到的差不多,她的嘴很严,为人颇谨慎,所以没跟我说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我在她家门外的草地上发现了这个。”   许幻竹这闻言往他手里看过去。   是一条白色的碎布。   碎布的料子轻薄,阳光洒在缎面上,流光溢彩。   这是青云山产的衣料。   “除了这个,可还有别的发现?”   许幻竹拾起他手里的半片布料,料子上有细碎的小花,这料子很是眼熟,应该是童锦芝她们留下的。   “衣料上压着一块石头,那石块和草地里的其他石块材质都不一样,且在底下还刻了个字。”   许幻竹问他:“什么字?石头呢?”   “在我怀里。”他一只手举着糖葫芦,一只手托着那白色布条,的确腾不出手来。   于是往许幻竹的方向稍稍倾了倾身子,靠了过去。   许幻竹掀开他领口的衣裳,一只手顺着摸索着往里探去。   “你别动啊。”她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继续往里掏。   “有些痒。”他无奈道。   “找到了!”许幻竹从他怀里掏出一小颗黑褐色的石块,举着送到阳光下,左右看着。   石块底下好像是用簪子刻了个小字。   是‘矿’字。   许幻竹对上时霁的目光,猜测道:“她特意留下这个是想告诉我们……”   两人视线交接,忽然异口同声道:“矿山?”   此前许幻竹就觉得,矿山那边有蹊跷,如今得了这布条,更是验证了她的猜想。   那么当务之急,最好是能去那儿亲自看一眼。   可按村里其他人的说法和秋书榕的态度,想去矿山瞧一瞧,好像还不容易,得想个什么法子混过去才好。   许幻竹捏了捏手里的石块,视线落在不远处朝着她走来,且十分热情地与她打招呼的乔婶子身上……   时霁于是从她脸上看见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容,接着身侧空着的手一紧,许幻竹五指交覆着笼上来,拉起他往乔婶子的方向走去。   原先被他仔细抓着的那白色碎布再也抓不住,就任由它飘飘转转地垂落,如一片飘零的叶子打着小旋儿缓缓落在了地上。   那乔婶子嗓门极大,声音宏亮,之前替她送菜回去那一路,他只觉得这婶子实在聒噪。   可这时候再看她,倒是觉得分外亲切。   他脸上的笑再也藏不住,便悄悄回握住许幻竹的手,一同朝乔婶子走去。 第34章   “翠翠, 这样真的行么?”   乔婶子往日里看着是十分风风火火的一个人,这会儿在往田清荣家去的路上却突然畏缩起来。   许幻竹此时气势十足,二话不说拉住她往前走, “您看看李大娘走得多快,我们快些跟上她。再说了, 您不想去看看孩子?”   听了这话,乔婶子想起与儿子吕山分别的这两月里, 她成日的思念无处诉说, 只能在夜深时一个人悄悄抹着眼泪。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 怎么反倒不如人家小姑娘爽利?   想到这里, 她终于没了顾忌,跟着两人往前走。   许幻竹在大门上敲了敲, 是田清荣开的门。   “几位突然来找我, 是有什么要紧事?”见几人面容焦急, 他将门打开, 正要请她们进去。   李大娘连忙上前, “村长, 我们就不进去了。我们几人今日来是有件麻烦事儿想要找您。”   “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李婶乔婶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我们今日闲来无事做了些吃食, 想给矿山做活的乡亲们送去。您看能否行个方便,让夫人派个人领我们去?”   乔婶子也小心翼翼道:“我们将车子和吃的都准备好了,送完东西就回来,不会耽误他们干活。”   几人是为了矿山的事儿来的。   田清荣心下了然,村子里的人去矿山去了两月, 迟迟没有传回一丝消息。所以近些时日,乡亲们明里暗里地朝他打听矿山的人究竟何时才能回来。   他也问过秋书榕几次, 只是次次都被她绕过去。   她那一边说得十分笃定,说是矿山那一边的事情她十分上心,只叫他不要担心。   秋书榕自十五岁起便跟着他,到今日这光景时,已陪着他吃了许多苦。是以他对这个夫人,是怜爱纵容得很。   再加上作为村长夫人,秋书榕行事一直稳妥有章法,甚少出过问题,他只怕一味地问了秋书榕矿山的事,她又要不高兴,便也不再提。   许幻竹缩在一旁,见田清荣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心道这样下去不行。   于是吸了口气,酝酿了些情绪,眼睫上忽地挂上几颗泪珠,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带着哭腔开口:“村长,我们知道乡亲们在矿山辛苦,本来实在不愿麻烦您和夫人,可表姑这两日夜夜都睡不好,胃口也小了许多,若是这一趟我能去跟着远远看一眼慈儿,回来同她说说那儿的情况,她也就安心了。”   许幻竹捻起一小块衣袖,轻轻擦了擦眼角。   她这样说王婆婆,只怕她这会儿在林婆婆家要打上好几个喷嚏。   许幻竹前日跟着王婆婆来送菜,田清荣见过她一次。她有如此孝心,又有两个婶子在一旁说道,田清荣不好不答应。   况且只是去送个吃食,这事情说起来也不是大事,他想了想,最后还是遣了小厮去给秋书榕带话。   说话间,小厮带了话从房里出来,朝田清荣回话道:“老爷,夫人说她身体不舒服,过两日再请人带她们去。”   一听这话,乔、李二人直接直接拉住那小厮。   “就请夫人差遣一句,她指派个人就成。”   “是啊是啊!你再去问一趟成么?”   田清荣听了这话也转头问那小厮,“不舒服?哪里不舒服?早上起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舒服了呢?”   许幻竹看他这样子,突然想起王婆婆说话。   她说村长为人厚道老实,十分为他们着想,做的也都是利村利民的好事。如今开来,田清荣心里的确装了大家,但秋书榕在他心中的地位,只怕也不低。   许幻竹轻轻拉开两个婶子,看向那小厮。   小厮十二三岁的年纪,个子瘦瘦小小,脸也没长开,还聚着一团稚气。   看他此时站在田清荣身后低着头的模样,大概还有些怕生。   “我听表姑说,你是随夫人一块陪嫁来的?”   小厮点点头。   “那……你可去过矿山?”   “去过两次。”   “既然夫人不舒服,我们就不打扰她了,你带我们去怎么样?”   “夫人没开口,我做不了主。”   小厮说完看向田清荣,似是在等他的话。   这边三个人也跟着看向他。   田清荣于是拍了拍那小厮的背道:“没事,你便带她们去罢,夫人那边我来说,只是记得路上一定要小心。”   小厮点头,跟着几人出了巷子。   目送这几人离开后,田清荣才快步进了屋子去看秋书榕。   李大娘架着牛车,载上三人,朝着矿山的方向驶去。   小厮记性还不错,这七拐八绕的山路他虽只走了两遍倒是也没指错路。只是除了指路时,便再也没多说话。   许幻竹想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来,也无从下手。于是一路与两位婶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着,晃晃悠悠两个时辰,才终于到了目的地。   牛车停在随意支撑搭建起来的饭棚子前,棚子里空无一人,这会儿应是去干活了。   几人下了车四下巡视了一眼,棚子搭建在一块小高地上,高地下面是个茅草屋子,屋子口支了一口大锅,像是后厨做饭的地方。   许幻竹正想下去瞧瞧,不远处走过来几个巡视的大汉,三两步上前将几人围住。在乔婶子和李大娘说明了来意后,那几人跑着下去叫了个人出来。   她们喊他‘陈管事’。   这就是与秋书榕沾亲带故的陈坡。   不过这人似乎不像她们说的那般和气近人,在听了几人的来意后,只叫人将车上的饭菜卸下来,却没答应让她们进去瞧瞧人。   “陈管事,我们来得突然,若是打扰您干活了还请您见谅。不过我瞧着你们人手也不够,不如我们几个帮着将饭菜分好了再走?”   大老远来这送了一趟饭菜,什么也没见着,许幻竹可不愿就这么走了。   陈坡看了几人一眼,两个婶子在一旁帮着腔,他指了指眼前的饭棚子道:“把饭菜碗筷布置好就走,一会儿到了休息的时间我会喊他们来吃。”   说完便和那几个汉子离开,留了一人下来看着他们,剩下几人往前边凿开了一小半的矿山走去。   隐隐约约的,好似还听见那边传来铁器敲击石块的撞击声。   “别东张西望的,放完了东西赶紧走!”   那人抽出腰间的鞭子,猛地往地上抽了一下。   乔婶子连忙拉过许幻竹,几人将卸下来的菜盆子一只只往桌子上摆。   饭菜收拾好了,香味顺着菜盆子飘了出来。   许幻竹盛了一碗给那大汉递过去,“大哥,您辛苦了,先吃点。”   那人不客气地接下,斜睥了她一眼,坐下开始吃饭。   “大哥,我想去方便方便。”许幻竹见缝插针道。   许是这饭菜还颇合胃口,他变得好说话起来,朝许幻竹摆摆手,指着不远处长满芦苇的小河沟,那儿搭了个简陋的小茅房,示意她快去快回。   许幻竹得了他的许可,朝那几人使了个眼色,便做出一副很急的模样,往小茅房去了。   去茅房的路上,偏巧经过那后厨。   只是感觉那人在背后盯着,她不敢停留,路过时往里望了一眼。   窗子上缠了布,看不清。   鬼使神差的,她突然卷起舌头,抵着上颚,发出了一道清脆的声响。   以往在山鹤门,她总这样逗弄那只蠢鸟。   眼看着就要走尽这座小屋子了,里头依旧静悄悄的,没半点动静。   她终于收回了视线,继续往前走。   可就在她转过头的那一瞬,她忽地听见里头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接着是那分外熟悉的十分刺耳的鸟叫声。   果然在这儿!   许幻竹回头看了眼高处的饭棚子,那大汉还在吃饭,不过时不时地还要往她这处瞥一眼,她不敢轻举妄动,直接去了河沟边,准备呆一会儿便沿路回来。   芦苇丛长得密集茂盛,她一脚踏进去,便隐在其中。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正准备离开时,许幻竹听见远处有人声。   奇怪?   这地方怎么还有人,会不会是宋辰他们?   许幻竹竖起耳朵,往前走了几步,拨开眼前的草叶,便见离着她不远的草丛里,站着一双男女。   那两人手拉着手,有些眼熟。   再定睛一看。   怎么是他们!   -   今日在村中遇见乔婶子之后,许幻竹说是有办法带她们去一趟矿山,便让时霁先回去等着。   他本来放心不下,想要跟着过去,却见她已有了注意,于是只好听她的先回去。   等到日色西斜,月上高枝,终于听见了点点牛铃声响。   牛脖子上的铃铛音从远到近,渐渐响起时,时霁就寻着那声音一路往前。   明明她才只离开了几个时辰,他却等得心烦。   直到看到她从牛车上一跃而下,脚步轻快地朝他走来,心里那股悬浮着落不下来的失重感才渐渐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股温温软软的填充感。   他真是没救了。   看着她随风轻摆的袖角,裙摆,落满月光的发丝,轻轻勾起的唇角,垂下的手腕上挂着的七彩手绳,和越走近就越清晰的银铃铛的声音……   他不自觉地也迎上去,好像自己真是个在家苦等着媳妇回来的小相公一样。   许幻竹像是有什么话要讲,一回来就拉住他往房里走,才进了门,路过那口水缸时瞥了一眼自己的样子,好似又觉得自己风尘仆仆,灰头土脸,于是丢下一句“去房里等我”,便撇下他又转头去梳洗休整。   时霁早已习惯了她这般毫无章法的行事状态,在一旁默默地替她打好水才回了房里等她。   她洗得很快,半柱香的功夫,便见她拿着一只帕子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往里走,进屋子里来的时候还带着些水汽。   许幻竹坐到床沿上,歪着脑袋,一头长发垂在胸前,她对着地下的人说道:“我们猜得不错,他们的确在矿山。我今日送饭的时候,看见我那傻鸟了。”   时霁和衣坐在地下的床铺上,抬头看她,“如此说来,今日在田家门口的布条,的确是他们留下的。只是你们去了这样久,说明从阳襄去矿山的路并不好走,我们要如何将他们带出来?”   “先不说这个,你不如先猜猜我今日在那边看见谁了?”她眼里染上些兴味,停了擦头的动作,帕子也搁在一边,双手撑着床沿,饶有兴致地看向时霁。   ‘啪嗒’,‘啪嗒’,她头发上的水珠子一滴滴砸在地面上,还有几滴顺着她寝衣的领口洇开,将那一块布料带上不一样的透色,紧紧贴在她锁骨上。 第35章   时霁微垂了垂眼, 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   她这般问他,说明今日见到的是他们俩都认识的人,且语气那般意外, 那应当是个不大可能出现在矿山的人。   他随意猜了个人名,“秋书榕?”   “居然叫你蒙对了!”   许幻竹本想好好卖个关子, 现下好了,只得继续往下说:“你是否还记得陈坡?就是那个带着乡亲们去矿山的, 秋书榕的远方亲戚。”   时霁点点头。   她接着道:“我今日去矿山, 撞见他们两人在一块。他们俩牵着手抱在一起, 关系可不简单。而且今日我们去找田清荣说是要去矿山, 那时秋书榕并不愿给我们带路,说是身体不舒服。却在得知我们几人已经去了以后后脚就跟了上来, 这么看起来应该是想与那陈坡商量叮嘱什么, 不能被我们知道。所以矿山那一边的事情, 绝对没那么简单。”   “那师尊预备如何做?”   “时霁, 我先问问你, 假设你的妻子”, 许幻竹说到这里,忽然觉得这个比方不太妥当,于是又换了个说法, “或者说你喜欢的女子,你们许下了互定终身的诺言,你待她也很好,可她却背着你和别的男子在一起了,你会怎样?”   半晌听不到他的回话, 许幻竹朝他膝盖上踢了一脚,他这才慢悠悠地开口:“我会杀了那个男子, 让那个姑娘眼里只有我,从此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他过分坦然地看向许幻竹,仿佛还认为自己说得极有道理。   “我在和你说认真的呢,你别和我开玩笑。”   许幻竹只觉得头疼,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时霁神色未变,依旧道:“师尊,我没开玩笑。”   看他那一脸认真的模样,许幻竹真是恨铁不成钢。这家伙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死脑筋了?   她从床上起身,踩在他的铺盖上,叉着腰又十分认真地强调了一遍:“你不一定非得杀他,断掉他们两人的往来,让他们没法再见面不就行了。”   她又没穿袜子。   山里的夜都凉,而这地面上的寒气最是盛。   时霁脸上仍然是一副端肃、毫无波澜的样子,但手上的动作却十分诚实,替许幻竹把被子掀开让她坐了进来。   “你看,陈坡和秋书榕有私情,我们把这事捅到田清荣面前,再叫上乔婶子和李大娘她们去闹一闹,田清荣必然不会再让他们二人来往,那么矿山的事情,自然也能解决。”许幻竹说得头头是道。   在某些奇怪的事情上,两人总是有着十分的默契。   比如此刻,许幻竹一脚踏到了他床上,就这么站着俯视着他,叫她莫名有种教导弟子的满足感。只是这姿势有些累,她想顺势坐下来,又觉得少了些威风,有损她此时想要塑造的威严形象。   而时霁只是看了一眼她露在外面的赤着的双脚,明明眼睛还看着她,好像的确还在听她教诲,手下却不停,慢条斯理地把被子掀开一个角,于是许幻竹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坐了进去。   时霁压了压被褥,好让它盖得严实些,“光是叫上两个婶子,把这件事闹到田清荣面前,还不够。不如直接让村子里其他人也知道,到时她们为了自己的孩子丈夫,一定会向田清荣施压,人多起来了,事情才更好解决。”   这事情若是顺利,不仅宋辰他们能回来,村子里其他人也能回来。   “也对,还是你想得周到。”许幻竹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膝盖。   她此时有些兴奋,已经连着卖了好几日的菜了,她都快要习惯在阳襄村收菜卖菜,时不时还与婶子们扯一扯闲话的日子了。   如今总算能做点别的了。   时霁低头瞧了一眼她的动作,眉眼松动下来,提醒道:“只是师尊今日不过是偶然才撞见他们在一起的,又如何确保下一次再撞见?”   许幻竹飞快回他:“他们俩今日抱在一块,十分投入,没有注意到我,我便凑近了些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秋书榕说,明日田清荣要和药馆的人一同去浦荥山采药,大概要三日才回来。所以她与陈坡约好,明夜子时在田家相会。”   “子时?田清荣明日去了浦荥山,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大半夜的,我们更不好叫上其他人一同去田家守着。”   “那自然是不能叫上他们一起去。所以明日我们俩先去田家看看,我看他们俩的关系,应该有一段时间了,明日必然不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我们且慢慢等着,总有能等到个恰好的时机拆穿他们,到时候再让陈坡把人都放回来。”   “好,那便等明夜先去看看。”   说话间,两人越坐越近。   时霁坐在被子上面,许幻竹窝在里头,虽隔了一层被子,但好歹在同一张床上,实在有些奇怪。   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掀开被子慌慌张张上了床。   她背对着时霁,十分生硬地打了个哈欠,开口道:“突然有些困了,我先睡了。”   背后也传来一道低低沉沉的声音:“师尊好好休息。”   接着便听见他脱了外衣,掀开被子,慢慢躺下的声音。   好奇怪,靠着这窸窸窣窣的轻响,她脑中莫名浮现他做这些动作的样子,好像闭着眼或是睁着眼,也没什么很大的区别。   许幻竹揉了揉眉心,这听觉到了夜晚简直灵得过分。   愈深的夜色渐渐笼上小屋,星子点点垂在天幕中,发着细碎的光。   矿山临河那一处的芦苇丛里,漆黑一片,只能借着点月色星光辨清方向。   宋辰童锦芝一行人躲在芦苇丛里你一嘴我一嘴地讨论起来。   几人前日在宿舍的墙根下大声密谋,第二日便又被教训了一顿。这一回只能摸着黑躲到了河边,继续商议逃出矿山的计策。   “你的意思是许仙长和时霁很有可能在阳襄村?”   “我昨日刚跟老丁混出去,今日便有阳襄村的人来送饭,我猜肯定是他们看见了我留在阳襄村的记号,这才来的。”   说到童锦芝昨日单独行动的事情,宋辰就有些后怕。他们几人在这处均使不出法术,若是那姓丁的突然起了什么歹念,她如何应付的了?   “那丁攀看着也不像好人,你一个姑娘家,下次别干这么危险的事。”   杨文楠:“送饭?什么饭?老子怎么没吃到?”   童锦芝有些无语,这两人抓重点的能力,那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厉害,她正想回到正题上来,范玉珍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后面好像有人。”   杨文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背后的芦苇丛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好似有人藏在里头,正往他们这边过来。   于是猛地起身正预备箭步冲过去。   翟永和宋辰见状赶紧将他拉住,两人一左一右地悄声从两边逼近,接着一个生扑将草丛里躲着的人揪了出来。   被翟永和宋辰死死地抓着胳膊,那人动弹不得,慌忙出声:“两位轻点,是我!”   “陈慈?”   “我不是故意要听几位讲话,只是夜里睡不着,恰好路过。”   凑近一瞧,是昨日在棚下哭鼻子的少年,两人当时还吃了他一碗饭。今日在山里头做活的时候,又碰上了一次。   杨文楠走近,脸上的伤还没好全,看上去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你都听见什么了?”   陈慈吓得又哭了出来,“我……我什么也没听见。”   “好了,我们方才也没说什么,而且他胆子小,不会乱说的,我们让他走吧。”宋辰放开陈慈,让他回去。   陈慈慌慌张张道了声谢,往后退了两步准备离开。   忽地撞到了什么硬物,接着便是石块滚落的一声闷响。   他寻着声音望过去,只见后面芦草掩盖的地方,藏着一架推车,车上堆了好些石块。   他刚刚应该是撞上了这推车的架子,掉了一块石头下来。   那石头滚落在翟永脚边,不甚平整的外观,土棕色的颜色,看这样子应是他们这些时日挖出来的石块。   不知放在这里做什么?   他用脚拨了拨,石头翻了个面,那一面是刚刚从车子上滚落时被撞碎的一面,开始显露出里头的模样来。   “这不是一般的石头!”   童锦芝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上来。   “是玉石。”   几人闻言纷纷围过来。   陈慈也顾不上离开了,“这么好的玉石,我只在顺平见过。”   “我知道了!我说他们找这么多人来,说是挖金子,可这么些时日过去了,哪里见到了什么金子?我看他分明就是在挖玉石,挖到了便悄悄藏起来处理掉,然后一边继续骗我们挖金子,让我们没日没夜地给他卖命!”   翟永一番话,众人顿时醍醐灌顶。   陈慈显然大受打击,“不会的,村长对我们这么好,不会害我们的。”   翟永:“若是连你们村长也被骗了呢?”   “不会的,我们辛苦了这么久,怎么会是一场骗局呢?我还没挣到金子呢!”   几人还处在撞破大事的兴奋中,范玉珍从后头挤进来,“有人来了,快躲起来!”   正如范玉珍所言,不远处来了几个人,还架着一辆牛车,正是往这个方向过来。   于是他们又躲进了方才密谋的芦草丛里。   来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人是白日里监督他们干活的陈坡的手下。另外两个架着牛车的人有些面生,好像没在这边见过。   他们轻车熟路地将推车上的石头运到了牛车上。   “这一车的价钱等我们送去顺平估算之后,再把钱算给你们。”   “好说,那三日之后我们再派人去顺平结账。”   等到三人走远了,陈慈才怔怔然自言自语道:“他居然真的是骗子,枉我们这么相信他!”   说罢,他猛地起身,一副要去找人算账的气势。   宋辰连忙将他按住。   “莫要冲动,你细胳膊细腿的,如何打得过他?”   他实在是怕陈慈变成第二个杨文楠。   “你们为何这么想要挖到金子?”   范玉珍觉得有些好奇,他们几人是被强迫留在这儿的。可这些阳襄村人,却是自愿留下的,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   “对啊,我听老丁说,你们阳襄村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地方,但家家户户都有地,自给自足不是问题,为何要背井离乡的到这来吃这些苦呢?”   宋辰打断她,“别整日老丁老丁的,他和那个陈坡混在一起,一看就不是好人。”   童锦芝朝他瞪了一眼,宋辰立刻便噤了声。   “阳襄村的确是个好地方,好山好水,乡亲们之间也十分和睦。我和阿婆原本也过得很快乐。可我阿婆前两年生了病,落下了病根,需要吃很贵的药。我没有钱,如果这一次能挖到金子,拿去卖钱,我就能给阿婆治病了。   我想要金子,是想给阿婆治病。阿山想要金子,是想娶个顺平的媳妇。顺平那边的姑娘又漂亮又温柔,就是彩礼钱有些高。李大叔想要金子,是想送儿子去顺平上学,阳襄虽然也有学堂,可远远比不上顺平。大家不过是想将日子过得好一些罢了。”   他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不知道我阿婆一个人在家怎么样了。过两日到了倒春寒的时日,湿气重,又要下雨,她的老毛病肯定又要犯了。”   “大老爷们,哭哭啼啼真是没出息。”杨文楠有些嫌弃地丢下这一句话,便起身往前边走了。   童锦芝:“你别理他,他说话就是这样。”   姜颂望向其余几人:“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陈慈闻言也突然止住了哭声,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这几个人应该有些办法。   “现在看来,只能这样了。”翟永覆在陈慈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但见他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他又拍拍陈慈的肩膀,“按我说的做,不要轻举妄动。”   杨文楠此时突然折返回来,手里抱着刚刚滚在地上的那块玉石。   那三人来搬运时并未注意到这一块,所以被留了下来。   他一把将石头堆在陈慈脚下,“你把这破石头拿走,不能便宜了那几个天杀的!”   众人见状先是静默了一阵,后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替陈慈做打算后,齐齐笑出声来。   想不到这混世魔王,也有如此有人性的一面。   “多谢公子!”陈慈抱起那石块,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   “不准笑!”杨文楠故作凶狠地盯向那几人。   “我还以为他是去上茅房了,原来是去捡石头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的笑声愈加放肆。 第36章   许幻竹离开凌虚宗后第一次后悔, 后悔平日里过分懒怠,过分懒怠的结果就是,在这个被限制了法力的世外小山村, 她连个墙都翻不上去!   夜半,一弯月牙儿挂在黛蓝色的天幕上, 繁星点点环绕四周,时霁坐在一人多高的墙头, 朝她伸出一只手, “翠翠, 我拉你。”   两人每一次相处中, 只要她稍稍落了一丝下风,时霁就不会放掉每一个可以喊她‘翠翠’的机会。   许幻竹:“……”   有点好心, 但不多。   许幻竹虽看不惯他这番鬼神气的模样, 却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低了头, 她伸手拉住他, 牙关都绞着力, 最后手脚并用的, 才喘着气半挂在了墙上。   她才刚坐稳,时霁一个利落漂亮的翻身,她还没看清他的动作, 只感觉靛色的衣袍在空中翻了个弧度,脸上扫过一丝风儿,就见那人就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翠翠,快下来,秋书榕刚出去。”   这是半点喘气的时间都不给啊。   许幻竹心里骂骂咧咧, 脸上扯出一道勉强的笑意,咬牙切齿道:“来了。”   她双手撑着墙头, 慢慢往下放腿。   下头空荡荡的,双脚找不到受力点,双臂挂着有些难以支撑。   许幻竹稍稍回头看了一眼,脚尖离地不足一米的距离,不如闭眼跳下去算了。这么想着,她松开手跳了下去。   落到地上时,她真是长长地松一口气,于是朝着墙根下站着的人扬了扬下巴,“傻站着干嘛,走啊。”   说罢提步往田家秋书榕的卧房走去。   时霁看着前边匆匆消失在转角的背影,无奈跟上。   本想等着她坚持不住了,逗逗她,再抱她下来。毕竟平日里许幻竹可总爱端着副师尊的架子,便是答应与他假扮夫妻,也时不时地做出长辈的姿态来,也是难得碰上这样需要他的时候。   谁知道就这样过去了。   没人知道,方才他的肩膀都要送上去了,许幻竹直接跳了下来,差点一脚踩他脸上……   两人悄摸着来到秋书榕的房门外,外头陈设简单,也没有什么藏身用的树木植物之类的大物件,躲在外边容易暴露。   “我好像听见脚步声了。”   “我也听见了!你不是说她才出去么?”许幻竹拉着时霁,两人无处可躲,便直接开了门进了屋。   屋子里陈列有一张黄梨木小榻,一顶八宝架子床,床前一面樱草色屏风,屏风外边是一张方桌,另一边是一张梳妆桌台和一个一人高的桃木衣柜。   那衣柜在正对着床的一处墙角,比起其他地方,要稍隐蔽些。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四下环顾了一眼,纷纷提步往墙角的衣柜走去。   柜子本来就不大,里头还放了些衣物,两人甫一进来,便觉得拥挤逼仄,只能勉强将柜门关上。   许幻竹的头顶擦着时霁的下巴,她往前推了他一把,小声道:“你往后边去点儿。”   “我这边已经到底了。”   “我不信!”   时霁拉过她的手绕过腰侧抵在他后面的柜门上,许幻竹的手立马就碰到了那一边的柜子,他的腰背的确已压在了柜门上。   那人幽幽然道:“这下信了吧。”   许幻竹瞬间收回手,十分敷衍地回他一句,“那行吧。”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她停了争论,转过头从柜子的缝隙里往外看。   房门在此时被推开,先踏进来的是一双暗紫色的锦靴,靴子上带上些黑泥。   进门的正是陈坡,秋书榕跟他在后面。   她进门前,还十分谨慎地往外看了一圈,才关好门扇与陈坡进来。   两人在屋内的方桌前坐下。   看陈坡的样子,熟门熟路的,显然不是第一次来。   许幻竹不禁替田清荣惋惜,要说长相、身份、年纪,眼前这人样样都比不上田清荣,秋书榕怎么会看上他呢?   许幻竹一只眼睛贴在门缝上,去瞧外边的动静。   那两人落座后,秋书榕开了口:“昨日去矿山去得匆忙,没来得及和你细说。我问你,你带去的那一批人,究竟准备什么时候放他们回来?”   “你急什么,眼下正是开采的要紧时候,越往下挖,那石头成色越好,我上回拿了一批去顺平,就卖了笔好价钱。”   “不是我急,你要知道村子里这些剩下的妇孺,也都不是好惹的,也就是看在老田的份上,她们才没闹到我面前来。还有最近王婆婆那一家来的一对小夫妻,奇怪得很。那女的昨日煽动着乔家和李家的两个拉着我府里的人直接就去了矿山,还好我赶了快马,先她们一步到了,知会了你一声,不然可要出大事。”   “不过是个妇道人家,也值得你这样在意?榕儿,你这边再拖上一段时日,等眼下这批石头挖完了,我再找个理由让他们回来。”   陈坡一边说着,一边往秋书榕身上凑,且那手也不老实,摸摸索索地往她身上缠去,“榕儿,不说这些了,春宵苦短,正事要紧。”   “一日不见,我瞧着你比昨日又好看些了。”   “你今日用的胭脂可是我上回从顺平给你带来的?我就说这好东西只能是你用。”   “你可不知道,那山里都是些臭男人,还是我们榕儿身上香。”   陈坡三言两语的,将秋书榕哄得晕头转向,她便也顾不得再拿矿山的事情出来说。   两人忽地就缠在了一处,亲着抱着喘着,一路从桌边到床边,发出不可描述的声音。   许幻竹还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半张脸贴在柜门上,从柜子缝里看着那两人的活春宫。   柜子缝太小,那床又离得远,其实看不清什么,只听得见些隐隐约约的声响。不过越是这样半遮半掩的,越是引人遐想。她甚至拉开了一丝儿缝,想看得仔细些。   等那一头的声音逐渐愈演愈烈,逐渐不堪入耳之时,许幻竹才猛然反应过来,时霁还在这儿!   想到这里,许幻竹往后稍稍退了退,抬头去看他。   柜子里一片漆黑,看不清时霁的神情,不过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他此刻应当也是有些尴尬的,不然这柜子里的空气怎会越来越闷,越来越热。   要是在往常,逮到了这样的机会,她定是要好好嘲笑他一番的。   毕竟他这人有些时候实在是没分没寸,惹人不快。   不过今日这样的状况,是断然没有可能拉着徒弟与自己一同在这儿看活春宫的。   许幻竹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她作为他的师尊,就承着一份教导之责,不能将好好的徒弟给养坏了,于是她稍稍踮起脚,伸长了双手,覆在他耳侧,用极轻极低的气音说道:“不要听。”   时霁的耳朵果然很烫,许幻竹心想。   许幻竹的手好凉,甫一覆在耳侧,四周都清净凉快下来。   她右手腕上的小铃铛,膈在他下颌上,也是冰冰凉凉的。   那感觉像是烈日下被喂了一碗冰水,身体里那股不安的躁动和无端的沸腾也跟着渐渐平息下来。   许幻竹踮着脚,抬着手,这样久了,肯定会酸。   他配合着她搭在耳边的手,慢慢低下头来。   只是这样,两人就靠得更近了。   他又闻到了许幻竹身上的味道,那股淡淡的果酒的香气。   真是奇怪,明明都到阳襄村这么久了,她身上怎么还带着这么一股酒香。且这味道漫散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忽地令他有些晕眩。   柜子缝里漏下一小线光,刚刚好落在许幻竹脸上。   她仰头看着他。   长长的细细的一条光线,从她的额心到鼻尖最后落到唇角……   唇角微微张开,红润饱满,像她以前院子里种的那片红色的月季。   这个距离,再往下偏个半寸,他就能……   这般胡思乱想着,耳朵忽然一紧,许幻竹罩在他耳侧的一只手忽地收紧。   他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只见许幻竹吸了吸鼻子,又张了张嘴,一副喷嚏打不出来的表情。   她若在此时发出声音,那今夜必然不好收场。   他自然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好像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   他于是又低头往下移了半寸,朝着许幻竹的方向又压近了些距离。   许幻竹的手本来罩在时霁耳朵上,想替他挡一挡外面那不堪入耳的声音,时霁这么突然往前靠近,她的手自然而然地就搭在了他的肩颈上,再加上她的双脚又微微地踮了起来,于是便显得那模样好像是在等他来亲她一样。   她眨了眨眼,脖子往后仰了仰,极力忍着胸腔中那几欲释放而出的强烈气流。   而在她几乎要忍不住的下一瞬,忽然感觉腕上一空,面前的人俯身而下。   于是恍然之间,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堵在了唇上。   那东西好像有些不得章法,往上蹭了蹭,又往下点了点,最后在一片灼热混乱的气息之中,许幻竹的腰也被紧紧锢住。   唇上传来的热意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她惊得睁大了双眼,只看见时霁凑得极近的眼睫。   他倒是没看她,吻得专注认真。   许幻竹傻了眼,那一声喷嚏化成闷闷的咳嗽。   这一下喷嚏的确是打不出来了,但她怎么觉得眼下这情况好像比打出来了还要糟糕。   黑暗密闭的空间里,两人交颈相拥,唇上的热意顺着蔓延到了脸上,耳朵上,最后手心也开始冒汗。   她几乎喘不过气,最后抽离出一丝理智来,顺手抓住时霁后领将他往后拉扯。   只是此时的时霁却好似一块铁板,推也推不动,拉也拉不动。   一味地、死死地揽着她,跟着她,于是你推我拉的几番拉扯下来,两人扭作一团,力气往一边使去。   最后那柜子再也承受不住,朝着时霁的方向一把栽了下去,发出一声巨响。 第37章   柜子倒地后发出了一声巨响, 那声音透过木板传上来,震得人头皮发麻。   床榻那一边突然停了动作,秋书榕的声音传了出来:“什么声音?”   许幻竹吓得一头栽在时霁怀里, 屏气凝神,不敢动作。   陈坡下了床, 绕过屏风往这边看了一眼,接着又回了床榻上, 只听到他满不在意地对秋书榕道:“倒了个柜子, 不必大惊小怪的。”   那两人倒也真没放在心上, 转头又继续办起事儿来了。   床架子又开始被撞得吱呀乱颤。   许幻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师尊, 你没事吧?”头顶上传来时霁的声音。   这语气听着竟还十分磊落大方,好似丝毫没把刚刚自己做的混账事放在心上。   他一双手轻轻拢在许幻竹肩头, 而许幻竹因为整个人靠在他怀里, 他说话时, 胸腔带起的震动透过衣料传到她耳边, 听起来格外清晰。   她忽然有些气闷, 于是摸着黑从时霁身上半撑着起来, 试图让自己的身体与他隔开一些距离,接着压低了声音质问道:“你方才为何亲我!”   “可方才我若不那样做,只怕师尊早就被当成贼人捉起来了。”   他这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看的许幻竹想给他一拳。   “你可以捂住我的嘴, 或是将我打晕,不必非得……”   两人说话间外头还配着床架子的吱呀声和细细密密的喘气声,许幻竹从来没觉得像现在这么尴尬过,‘亲我’两个极简单的字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非得什么?”他往上抬了抬下巴, 语调轻缓,一句话问得缱绻旖旎, 引人遐思。   许幻竹觉得,时霁这一张嘴,有时候真的是十分讨嫌。   等日后出去了,她非得找个什么高级些的禁言术法,叫他一天到晚没点眼力见儿。   “懒得理你!”许幻竹撇过头去,不愿再与他多话。   只是她这个动作实在有些累人,全身的力气压在两只胳膊上,没一会儿,她便开始觉得有些麻了。   又再坚持了一小会儿,她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头脑发昏,再加上柜子里的空气本就密闭,于是更觉得气闷。   此时,外头两人好似消停了些,她听见他们又开始说起话来。   “榕儿,明日戌时我便要走了,咱们明日再见一面吧。”   “今夜这一夜你还不够么,再说了明日白日里我是不可能带你进来的。”   “与榕儿在一块,一百日,一千日我都不嫌多的!大不了明日我不来府里,我们去老地方碰面可好。   况且我这一趟去了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再出来,你可心疼心疼我吧。榕儿,我的好榕儿。”   “行了行了,明日我再去见你一面总成了吧。”   “成!”   ‘啪嗒’,一滴汗顺着许幻竹的脸颊缓缓地滴下,落到了时霁颈窝里。   他终是看不过眼,伸出双手扣在许幻竹的腰上,稍稍用力往前一带,许幻竹腰下一塌,整个人自然而然的又落回了他怀里。   她很是抗拒地挣扎了一番,时霁将她按住,附在她耳边轻轻说:“师尊平日里,除了吃就是睡,这会儿能坚持这么久,已经很不错了。”   在许幻竹气得跳脚之前,他又指了指外边,继续道:“再说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师尊不如安心休息一会儿。”   算了,算了。   许幻竹深吸两口气,她这双手实在酸得很,懒得与他争口舌之快了。   再说了,在时霁面前,她好像也没什么形象和面子可言。   想通了这一点,她一脑袋扎了下去,像鸵鸟一样,再也没起来。   只是眼睛一闭上,脑子里浮现出方才那个极其荒唐的吻。   唇瓣相交,厮磨缱绻之际还叫她发现,那家伙的嘴唇其实还挺软的……   不过想她许幻竹这一辈子,一直洁身自好,从不招惹是非,在收这个时霁徒弟之前,更是连男修的小手都没拉过。   如今给他当了个劳什子师尊,那是抱也抱了,小手也牵了,小嘴也亲了。   放眼整个修真界,像她这么言传身教带徒弟的,那还是头一个。   越想越亏是怎么回事?   一片黑暗中,时霁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勾起,一只手从她腰间缓缓收回,落到自己的嘴唇上,轻轻点着,似是在回味。   接着又慢慢拢上她的头顶,隔着些距离,像是在仔细勾勒她的轮廓。   他一时愧于方才那个吻 ,实在趁人之危,一时又怀念唇畔柔软的触感,开始后悔没能亲久一些。   是以当许幻竹均匀的呼吸声喷洒在耳边时,他心底里忽然蔓生出个极荒唐的念头。   这一刻觉得,就这么与她在这里呆着,一直呆着,好像也不错。   后半夜,床上那两人终于入了睡,时霁和许幻竹从柜子里偷偷出来时,已是寅时了。   回去的路上,许幻竹踢着石子儿,走在前边。   时霁一言不发地跟在她后头。   “时霁,陈坡方才说,今日几时要离开来着?”   “戌时。”   “那我午后便来这守着,等着一会天亮了,路好走些的时候,你就去浦荥山找田清荣,想办法把他骗下来。”   “好。”   两人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许幻竹又停住,看了时霁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师尊还有什么要交代?”   “就是方才……在柜子里的事情,能不能当做没发生过?”   许幻竹难得局促,这一句话说出来,怕是也做了不小的心理斗争。   时霁往前错开一步,微风扬起他一小块衣角,只给许幻竹留下个背影,他干脆利落地拒绝道:“不行。”   “不行?”   这逆徒在说什么?   许幻竹大惊,两步追上他,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为何不行?”   “弟子从未亲过别的姑娘,今日若不是为了助师尊不露马脚,弟子也不必出此下策,无端失了清白。”   “你师尊我也没被别人亲过啊!我也失了清白啊!所以呢?”许幻竹拉着他袖子的手受了莫大的刺激,直接抓着他的两只胳膊质问道。   “可弟子不像师尊那般没心没肺,所以没办法当做无事发生。”时霁轻轻拂开她的手,说得十分认真。   “我……”许幻竹被他推开的一双手停在空中,紧握成拳。   她没心没肺?   很好。   许幻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开口:“你想怎么样?”   “要么,师尊直接对弟子负责”,他朝她走近一步,眉骨上打上点月色银霜,无端露出股十分危险的气质。   也是,他其实从来就不是什么听话的小羔羊,而是只披着羊皮的豺狼,只不过一贯掩饰得比较好,倒是险些叫她忘了他本来的样子。   于是许幻竹跟着他的动作也后退一步,伸手隔开他要继续往前的步子,“请你直接说第二个‘要么’。”   “要么,师尊答应弟子三个条件,若是师尊做到了,弟子便如师尊所愿,忘了今日发生的一切。”   许幻竹飞快应下:“好,我答应你。”   小兔崽子,什么三个条件,还想威胁你师尊。   等明日戳穿了那陈、秋二人,找回那几个倒霉蛋,出了这阳襄村,姑奶奶就不陪你玩了!   本来还想挣点灵石再跑路,如今看来,还是得早点离开山鹤门这个压榨她十年的美好年华的地方,离眼前这个瘟神离得远远的!   离开这里之后,她便去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带上翠翠,辟一间小屋子,种满花树,夏时在树下乘凉听蝉,冬日在树下温酒赏雪,真是美滋滋。   光是这么想着,许幻竹已然有些飘了,脸上的笑意也盛不住,落在时霁眼里,只觉得十分诡异。   “弟子还没说是哪三个条件。”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许幻竹拍拍他的肩,心情颇好:“天亮之后还有好些事要做呢,我们快些回去休息一会。”   时霁被她拉着往回走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许幻竹不对劲。   鬼知道她又在琢磨什么。   可脚下却不受控制,一步一步的,十分听话地跟在她后面。   夜色温柔,拉着两人的影子,投射在田埂上,小路上。   时霁看着许幻竹的侧脸,微风吹起她鬓边的几缕青丝,露出她尖尖小小的下巴,莹润的耳垂,甚至带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传到他鼻尖。   他心底突然软下来,其实阳襄村也没什么不好的,这里与世无争,没人认识他们,没人打扰他们。   若是,再迟一点找到那几人就好了。   他大概是太贪心了。   私心里企盼着,和许幻竹扮演夫妻的这段日子,再长一点就好了。   这夜,这月色,再长一些,就好了。   凌虚宗通往主殿的百余级台阶顶端,是赏月的好去处。   站在那高阶上,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月亮。   凌清虚腰间的长剑在月色下闪着莹莹冷光。他一只手流连在冰凉的剑柄上,剑柄上的花纹厚润,就这么轻轻触着,好似就能叫人静下心来。   他抬眼往天上看去,不知许幻竹在泗阳,过得怎么样了。   她手下那几个男弟子,都不是什么省心的,也不知她是否应付得过来。   还有那个人,那个日日跟在她身侧的人。   他捏紧了剑柄,手背上的青筋泛起,透露出几分狰狞的意味。   十年前的事情那样惨烈,他从荆棘台出来,又故意接近许幻竹,究竟有什么目的?   既是罪人之后,苟延残喘至今,心中所图所谋必然也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这样的人,绝不能留在她身边。   也许这一次去泗阳,正是个好机会。   君沉碧第一次见到凌清虚脸上露出那样的情绪。   冰冷、陌生、叫人从心底无端生起冷意。   她收起从君云淮那里拿来的宗门事务清单,眼中忽然明朗,她就说,凌清虚为何会把这些东西交给君云淮?   看来,他是准备要去找许幻竹了。 第38章   清晨, 太阳刚刚从天边爬上来,矿山这一边如往常一样,山里的人已经被拉着起来干活了。   算算时间, 陈坡离开矿山已有一日多了,按照他以往的习惯, 要么今日,要么明日便会回来。   而他回来之后第一件事一定是去山里头, 看看他不在的这几日众人有没有偷懒。   所以那几个看管他们的壮汉今日定是要抓着他们赶紧干活的。   不过那几人也是好吃懒做的脾性, 一般也只在那洞口装模作样地大声呵斥着。   所以等一会忙起来, 陈慈就有机会向洞里的其他乡亲们拆穿陈坡的谎言了。   前日翟永叫他不要冲动, 倒是给他出了个稳妥的法子。叫他先不动声色地拉拢其他人,然后趁着陈坡没回来, 群起反抗。   他们人多, 那几个监工的大汉定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陈慈心里牢牢记着今日要干的正事, 一开工就一头扎进了洞里。   按着几人说好的法子, 陈慈在洞里搞定他们阳襄村的乡亲们。童锦芝、姜颂和范玉珍则搞定今日的吃食。   还好范玉珍是个丹修, 弄些祸害人的小草药来并不是难事。   众人各自心里压着事, 做着活等着中午放饭。   日头渐渐往上攀着,到了午后,阳襄村王婆婆家这边, 许幻竹用完午饭,便出了门。   料想秋书榕今日去见陈坡,定然不会大张旗鼓,所以她便等在了离田家后门不远的一处田地的田埂上。田里种满了油菜花,她穿了件浅黄色的上衫, 青草绿的布裙,很好地隐在了花丛里。   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田家的后门终于有了一丝响动。   许幻竹拍了拍身上的花粉,提步跟上。   一路跟着秋书榕到了村尾,见她闪身进了座破庙。没多久,陈坡也跟着进了庙里。   许幻竹见两人都进了破庙,又开始往回走。   “翠翠,这么急急忙忙的,出什么事了?”   许幻竹为了一会的事,借着一起做糕团的名义,早早约了两人在村里等着一块去买食材。   “边走边说。”   许幻竹拉过乔婶子和李大娘,往秋书榕口中的那个‘老地方’赶去。   “我方才去找你们的路上,碰上矿山那个陈管事。我本想请他去坐坐,好问问里头的情况,却看见他偷偷摸摸地去了村尾的破庙。我觉得他神色有些奇怪,便跟着过来了,哪知他进去才不久,秋夫人也来了!”   许幻竹这几日与婶子们待得久了,说起这话来,那叫一个绘声绘色,语调向上拉,眉尾轻扬着,让人听了就浮想联翩。   “竟还有这种事?”乔婶子惊得张大了嘴,引得过路人投来一道异样的目光,于是又用手捂住,“咱们赶紧去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人风风火火又偷偷摸摸地,赶到了村尾的破庙。   这破庙荒废已久,又在村尾,便是大白天,也没什么人往这边来。   破庙的门关着,若是拉开,定会发出不小的声响。于是几人把目光投向了一边的格纹空窗,窗子前有棵老玉兰树,那树生得高,横生出一些枝桠挡在窗口处。   三人凑近,透过玉兰树的枝桠,看见里头相互依偎着的一双人影。   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许幻竹的本意是,让两人与自己躲在此处偷听一会儿。里头的陈坡和秋书榕定然会说到矿山那边的事情,到时候直接叫她们听见那两人的阴谋。   而李大娘和乔婶子,一个力气大,一个嘴碎,等他们三人当场拆穿陈坡与秋书榕之后,不愁矿山那边的人回不来。   可谁知,才刚到这来,一转头,便不见了李大娘。   “李大娘呢!?”   乔婶子还在看里头的情景,听了许幻竹的话,突然伸手戳了戳她,示意她往里头看。   许幻竹抬头,只见那李大娘不知何时已破门而入。   “秋夫人!村长如此待你,你怎么能与别的男人厮混在一起?”   她这一嗓子吼出来,那两人惊得迅速弹开。   秋书榕故作镇定道:“我们不过是路上碰到了,进来叙叙旧而已,李婶子何故这么大惊小怪。”   “方才你们两人抱在一起,我们都看到清清楚楚,你别想狡辩!”   许幻竹捏了捏眉心,这李大娘,真是看不出来她居然这么有正义感。   这下好了,没让她们听到关键的,叫秋书榕遮掩过去了可怎么是好。   也不知时霁那边什么时候过来。   “‘我们’?”陈坡倏地目露凶色,抬眼往窗子这边扫过来。   吓得乔婶子捏紧了许幻竹的胳膊,“翠翠,他不会想要杀人人灭口吧?”   “不会的。”许幻竹安慰道。   还好她还叫了其他人,应该不出片刻,乡亲们都能来了。   大不了到时候再想法子让他们说出矿山的骗局。   许幻竹拉着乔婶子进了破庙。   “又是你们。”陈坡将秋书榕揽在身后,“蓉儿不必害怕,大不了我把她们三人杀了,没人会知道我们的事。”   秋书榕显然不想将事情闹大,她暗中拉了拉陈坡,想叫他冷静下来。   “陈坡,根本没有金子对不对?你伙同秋书榕一起,将阳襄村的人骗去矿山,为的就是让他们替你挖玉石!”   乔婶子和李大娘闻言齐齐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榕儿说的对,你的确不是个省油的灯,我今日就了结了你!”   陈坡甩开秋书榕的手,从胸前掏出一把匕首,狠狠朝着许幻竹的方向刺过来。   李大娘本想上前去擒人,后头从那扇半开着的破门出砸过来一块石子。   石子划破四周紧绷的空气,发出‘唰’的一声,打在陈坡扬着匕首的手腕上。   他顿时吃痛,手下一松,匕首砸在地面上。   许幻竹见状后退了两步,陈坡见自己一击不成,又握着手腕,猛地扑了过来。   什么东西啊?!   许幻竹一路往后退,那人的速度却飞快,眼见着他就要张牙舞爪地扑上来了,许幻竹闭气凝神,准备强冲一冲看能否调出法力来。   她手指蓄力,依旧无果。   完了完了。   许幻竹心惊之际。那半扇掩着的庙门被人一脚踢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接着身旁好似有一阵疾风掠过,有人一脚踢在了陈坡心窝上,他霎时被踢出去半米远,倒在地上,痛苦不堪。   秋书榕连忙上前去扶人。   有人一把拉过她,挡在身后。   许幻竹惊魂未定,抬头望过去,只见一缕夕阳打在时霁肩头,他急急地跑过来,额前的碎发还在扬动,被照着显现出淡金色的光影来。   她第一次发现,时霁的个子真的很高,肩宽背阔的,挡在她身前的时候,她是一点儿也看不见前边的景象。   就忽然让人觉得,这人好像还挺可靠的。   他似乎感受到了许幻竹落在背后的视线,微微偏过头来,上下扫她一眼。   没问她有没有事,没问她是否吓着了,眼里的笑意明显,一张嘴说的是:“师尊今日怎么穿得跟朵油菜花似的?”   许幻竹:“……”   果然不能往他身上用什么美好的词汇,一张嘴就稀碎。   “许仙长!”   后头传来分外熟悉的声音,许幻竹回头望过去,只见宋辰等人从门口蜂拥着进来,突然将她团团围住。   一同进来的,还有许多面生的青壮年。   也正是这时,时霁突然松开了她的手,悄无声息地退到了许幻竹身后。   “你们怎么出来的?”   宋辰解释:“我们说动了乡亲们,趁着那陈扒皮不在,一起逃出来的。路上刚好遇到时霁,他带我们来的这里。”   “慈儿!”   “阿婆!”   王婆婆听了消息,连忙从家中赶过来,在庙里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陈慈,突然老泪纵横,祖孙俩相拥在一起。   乔婶子和吕山,李大娘和李大伯也纷纷抱在一处。   这小小的破庙突然变成了一副热闹的相聚场面。   那一群人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先是捆了秋、陈二人,后又齐齐到许幻竹这边来道谢。   许幻竹不大习惯这样的场面,连连摆手,“说起来我们做得也不太妥当,婆婆婶子们这样淳朴善良,我只想这快些找到自己的同伴,一直对诸位瞒着自己的身份,还假扮夫妻骗了你们,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实在当不得你们的谢。”   “你们别说,我还一直以为许仙长不大会说话,这么一看,原来她为人处事也很妥帖嘛。”宋辰见状感叹道。   童锦芝努努嘴,颇为嫌弃: “这里最不会说话的只有你好吗。”   宋辰反驳:“你们老说我不会说话,我倒是觉得还好。”   翟永拨开二人: “不对,你们不会找重点吗?他们……假扮夫妻?!”   “我想起来了,上回我和老丁来村里,那个村长夫人说见过一对面生的小夫妻,应该说的就是他们!”   讨论到这里,这几人忽然齐刷刷地看向许幻竹和时霁。   许幻竹这时正与那几个婶子推心置腹完,她往后退了半步要拉时霁。   时霁也不躲着,见状往前倾着身子。   那几人眯着眼睛看着,还不时发出些奇怪的声音。这么看,两人举止还真是有些亲密自然。   许幻竹:“你们眼睛怎么了?看什么呢?”   “没有没有。”   “有风,眯眼了。”   “不用管我们,你们继续。”   他们又十分默契地齐齐回过头去,假装在看风景。   神神叨叨的,莫不是挖石头挖傻了。   许幻竹继续对时霁说:“时霁,你不是去找田清荣了么,他人呢?”   她话音才落,时霁冲她扬扬下巴,只见田清荣在门口好似站了许久,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   良久,他才缓缓走近,看向地上被困住的秋书榕,朝着众人鞠了一躬,缓缓道:“诸位乡亲们,今日之事,我田某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但求各位看在多年的情分上,绕过她这一次。”   王婆婆扶起他,“村长,您这些年为我们做的,我们都看在眼里。只要人都平安回来了,那便是好的。”   “您说会给大家一个交代,我们都相信您!”   “是啊,没有您哪有我们的今天呢,我们信您!”   田清荣周正的眉眼下,淌出来两行热泪:“田某实在有负乡亲们的信任!”   许幻竹用手肘戳了戳时霁,“我们现在跟他说让他带我们出村,会不会不太好?”   时霁站在她背后,眸色深深,“所以师尊急着出去,是想见什么人?”   许幻竹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能见什么人?   担心着一会儿众人散了后不好找田清荣,许幻竹没与他继续掰扯,随即寻了个空档绕过人群与田清荣说要出村的事。   反正眼下大家都知道他们不是村里人了,趁着田清荣在这,赶紧问问出村的法子才行。   “出山这件事事情,只能去浦荥山找子秋长老,我可能帮不了你们。诸位于我阳襄村父老乡亲有恩,不如等我两日,我将眼前的事情处理完了,再带你们去浦荥山可好?”   乔婶子此时眉开眼笑地凑上来,“是啊是啊,留下休息几日,这阳襄村还有些好玩的地方你们没去过呢!”,接着又朝着其他人喊道:“再说了,今日高兴,我回去准备准备,一会大家都来我们家吃饭!”   人家都这么说了,哪还有不好的。   许幻竹点点头。   那几个家伙也拍着手叫好。   这地方用不了法术,也没有可供修炼的日月灵气,所以来这里的这些时日,众人与凡人无异,一日三餐是少不了的。   而他们在矿山那几日,日日劳作,更是一顿好饭都没吃过,此时听说有好吃的,一个个高兴得不得了。 第39章   乔婶子家有个大宅子, 宅子后面还有块很大的空地。   晚上在屋子里吃完了饭,他们便在后头的空地上支起了几个火堆。   许幻竹等人吃饱喝足了围坐在火堆边。   三个姑娘左边两个,右边一个地挨着许幻竹坐着, 旁边还跟着一只喳喳乱叫的鹦鹉。   自从离开青云山以来,他们是第一次这么舒适惬意地坐在一处, 还不用担心被揍。   回想起这几日的悲惨经历,一个个便如开了闸似的, 你一句我一句地诉起苦来。   许幻竹这时只能担起大家长的责任, 安抚道:“我后来忆起, 我们当时用的那张传送符似乎有些奇怪, 符纸有些老旧,可能沾了什么东西所以失了效力。大概是这个缘故, 我们才落在了这里。不过好在这一路你们几人有勇有谋, 互相扶持, 成功逃了出来。等过两日出去了, 这历练小册的第一页我给你们都批上甲等。”   翟永:“我们倒是还好, 这一次杨文楠可被揍惨了。一会儿我们去把那几个监工找出来, 在你面前揍一顿,给你出出气怎么样?”   杨文楠拍开他的手,“别碰老子!”   “杨文楠, 出门在外不比在青云山,没人认得你,更没人在意你的身份地位。所以你的脾气该好好收敛些,不要给自己惹些无端的麻烦。”许幻竹递过去一个药瓶,笑道:“不过我看你今日与往常比起来倒是成熟了不少, 可见这一顿打挨得也不亏。”   杨文楠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范玉珍双手接过许幻竹的药瓶, 扯了下他的衣角,“你拿着吧,你的伤还没好全。”   杨文楠回头瞥了她一眼,“要你假好心。”   不情不愿地接下。   “对了玉珍,这几日麻烦你帮我照顾翠翠了。不过这家伙也实在是没良心,与你们呆上了几日,如今见了我都没什么反应。”许幻竹戳了一把鸟尾,翠翠突地一个踉跄,接着又扯着嗓子叫唤起来。   “仙长不必客气,我喜欢它,让它一直跟着我都行。”范玉珍笑笑,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难怪那鸟不愿意搭理许幻竹。   听范玉珍说喜欢那只破鸟,杨文楠气不打一处来。   又想起来第一日到这个鬼地方来的时候,就是那破玩意儿带的路,叫他白遭几顿打。   杨文楠捏紧了拳头,心想着得趁人不注意地时候给这鸟点颜色瞧瞧。   范玉珍微微歪头阻隔了他落在翠翠身上的视线,语气仍是温柔轻缓的,“你上回不是答应我,不找它的麻烦了么。”   “谁稀罕找它麻烦。”杨文楠别过脸去。   “那就好。”那一边传来软软甜甜的声音。   他脸上露出嫌弃的神情,还真是傻鸟配傻人。   时霁从厨房里拿了新酒出来之后,便只剩了个极边角的位置给他。   “你们有没有发现,每次都是我们几个落在一处,时霁落在另一处。上回在青云秘境里是这样,这一回也是这样。”   童锦芝撑着脑袋看向时霁,他朝着几人缓步走来,橙色的火光影子打在他身上的面积越来越大,将他的轮廓描得不似凡人。   大概是长得好看的人,运气也要好一些?   宋辰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叫时霁快来坐下。   “还真是,他上回就在那树下睡了一夜,我们却在崖底与底下的精怪打了一夜。这一回更是过分,我们在那矿山累得半死不活,感觉他在这儿过得倒是惬意。”   时霁刚坐下,便被宋辰揽着脖子扯过去,“这也太不公平了,你这几日得好好补偿我们受伤的□□和心灵。”   时霁‘啪’地把酒放在地上,十分嫌弃地拉开与宋辰的距离,“你身上好臭,离我远些。”   宋辰将人松开,抬起袖子左右闻了闻,“有吗,不臭啊。”   “快看,有流星!”童锦芝突然使劲摇着他的胳膊,指着前方。   翠翠在地面呼啦啦煽动者翅膀。   众人寻声望去。   广阔的天幕之中,一颗星子划破长空,拖拽出长长的光影。   “我要在顺平买大宅子,将爹娘都接去!”   “愿阿婆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希望山儿早日成家,我能快些抱上孙子。”   身后传来阳襄村人的声音。   再看那黑夜长空,接着又投下一颗颗流星,光影流转,场面壮观。   是百年难遇的流星雨。   “你们快许愿呐!”   “老子要成为青云山第一恶霸!”   “我要杨文楠的恶霸梦碎!”   “翟永!滚啊你!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那我要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我希望我的朋友们都平安快乐。”   “希望师尊每一次都能练得满意的丹药。”   “我要做一个快乐的普通人!”   人声鼎沸中,众人皆看向背后的星辰。   许幻竹也在看。   时霁拿起边上空着的酒碗,倒了半碗酒。   酒水聚在碗里,清凌凌的,他端起碗一饮而尽。   时霁与众人的目光背离,望向许幻竹,开口时是浓醇的酒香,“愿她乘风揽月,心想事成。”   宋辰凑过头来,“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手指摩挲着碗沿,笑意清浅。   天地辽阔,星辰陨落,许幻竹从未见过这般壮丽的景象。   身边也从未有过这么多人。   她揉了揉耳朵,就还……挺吵的。   可脸上分明在笑。   风一吹过来,酒气拂面,好像有什么突然氤在了眼里。   时霁轻叹了口气。   许幻竹啊,嘴硬心软。   后来天幕重归于静,一瞬的光华和绚烂消隐褪去,人们还停在那片刻的怔然中久久不能回神。   “童锦芝,你笑什么呢?”   宋辰一脸狐疑,这女人好生奇怪,一个人掩着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刚刚下流星雨的时候,我师尊若是在这,她的愿望肯定是换满一百个道侣!”   姜颂摇摇头,“不对,我们下山前她已经做到了。”   “我记得还差十个呀。”   “锦芝,你的消息已经过时了。按照师尊的速度,她下一个目标得是两百才对。”   许幻竹不禁竖起了大拇指,曲荣荣真乃吾辈楷模。   “那我师尊若是在的话,他肯定不会在这儿和我们许愿,有这功夫,他都能练好一套凌虚剑法了。”   范玉珍认真点头,“我师尊应该也不会来,他得去看着丹药炉子。”   “要是这么说,刘玉海的愿望肯定是没收过杨文楠这个徒弟!”   “滚,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   “许仙长,你刚刚许了什么愿?”   “这你应该问时霁”,宋辰转向时霁,“你也猜猜,你师尊会许什么愿?”   “她没许愿。”   “我没有愿望。”   时霁定定地看向许幻竹,那夜在空间阵中,许幻竹说过,‘没有盼头’。   许幻竹勾了勾唇角,笑得坦然。   真遗憾。   她如今依然还是没有期盼,没有愿望。   这氛围有些莫名,宋辰干笑两声,“他们俩还挺有默契哈。”   接着又转了话头,“对了时霁,你们这几日住哪里,好几日未见了,不如今夜我们一起睡吧!”   “我们住在王婆婆家。”   简言之,不想和你睡。   陈慈和王婆婆此时恰好从后头过来。   陈慈:“住在我家?可我家只有两间屋子,你们……”   那几人也齐齐望向时霁和许幻竹,许幻竹眼皮子猛地一跳,正想说点什么搪塞过去。   王婆婆上来拉住她的手,“她与我一块睡,小时睡在慈儿的房间。”   “正是正是。”许幻竹大松一口气。   “翠翠,时候不早了,这两日你们俩还是和我一起回去休息吧。让慈儿带着你们的朋友去你乔婶子休息。”   陈慈应声道好。   和几人道别后,许幻竹和时霁也起身离开。   三人行至路口,乔婶子从后头喊住许幻竹,“翠翠,你们等等!”   许幻竹又折返几步,“怎么了?”   乔婶子拿着个食盒递过来,“这是我特意给你们做的小糕点,你们带回去路上吃。”   “谢谢婶子。”   “别和我客气!”   童锦芝:“他们为何管许仙长叫‘翠翠’?”   翠翠在地上绕了一圈,抖落了几根羽毛。   范玉珍捡起地上的真翠翠的鸟毛,若有所思道:“大概是化名?”   时霁和王婆婆在路边等着许幻竹,许幻竹拿了食盒正朝着两人这边走过来。   王婆婆突然凑近道:“她今日瞧了你三回”,又拍拍他的肩膀道:“有进步!”   然后无事发生一般笑着问许幻竹,“她给你们拿了什么好东西来?”   “是一些糕点,婆婆尝一块吧。”许幻竹将食盒打开,绿豆糕的清香从盒子里散出来。   王婆婆摆手,“老婆子的牙口不好,吃不了甜的,你们吃吧。”   “时霁,你肯定喜欢吃这个,来一块。”许幻竹将食盒递到时霁眼下,让他吃一块。上一回给他的那串糖葫芦他都吃完了,看来应该是爱吃甜食。   这人在想什么呢。   见时霁半天没反应,许幻竹又将盒子往前递了几分。   他这才伸手去拿。   拿了一块糕点,张嘴咬了一口,唇齿间都流窜着一股清甜的香气。   但细细品来,这糕点外层还带着股与糕点本味有些出入的涩味儿。   他咽了下去,对上许幻竹关注的视线。   许幻竹满眼期待,“好吃吗?”   他此刻十分具备一只小白鼠的自觉,点点头道:“甜甜的。”   听了这话,她这才放心地也伸手去拿一块。   这一块糕点刚递到嘴边,身后传来一道急呼:“不能吃!不能吃!”   乔婶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停在几人面前,气喘吁吁:“有……毒!”   她话音才落,一道黑影从眼前落下,时霁应声栽倒在地,发出一道巨响。 第40章   那一边坐着的人听了响动, 纷纷围过来,“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乔婶子看着倒地不起的时霁慌了神,一边拍手一边跺脚:“天爷呀, 这可如何是好!”   许幻竹将人扶起,宋辰和翟永迎了上来。   “快送去村长那!”王婆婆大喊。   一行人顾不得其他, 一窝蜂地跟着往田家去。   许幻竹一边小跑着追上,一边问乔婶子:“怎么回事?”   “都是我不好, 我光想着给你们做些吃的, 刚刚回去收拾东西才发现秋夫人不知怎么跑出来了!在我厨房门后藏着。我们几人把她捉住才发现她手里拿了包药粉!她定是记恨白日里你们撞破了她和陈坡的事情, 这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许幻竹闻言脸色一沉, 没再说话,继续加快了步子往前边追。   田家, 田清荣正满院子地找秋书榕。   秋书榕今日受了惊吓, 他本想等她缓一些再来处理今日的事, 便给她松了绳子关在屋子里。   哪只她醒来得知陈坡被踢断了肋骨, 半身瘫痪的事, 便趁人不备跑了出来。   这会到处找不着人, 他预感到事情不太好,正要出门去寻她。   才到了门口,听见屋外熙熙攘攘的叫喊声和秋书榕大喊着‘放开我’的声音, 田清荣脚步一顿,只觉大事不妙。   稳了稳心神,田清荣开了门将人放了进来。   秋书榕被困着,鬓发散乱,全然没了平日里端庄大方的模样。见了田清荣, 也不说话了,别着脑袋转向一旁。   田清荣看了她一眼, 此时没时间去处理她的事,只能先让他们把时霁扶回房里。   “村长,快看看他怎么样?”   知晓了秋书榕干的事,田清荣脸色并不好,沉着脸色继续去探时霁的脉。   半晌,他才看了许幻竹一眼,“这是紫勾藤的毒,毒性致命。所幸他吃的不多,我暂时只能为他施针减缓毒性的蔓延,若要完全解毒,只能去浦荥山。”   话毕,他紧接着从药箱子里拿出针灸包来,开始替时霁扎针。   许幻竹不敢打扰他,屏气凝神地站在一边看着。   时霁此时的面色苍白如纸,眉头紧紧蹙起,极难受的模样。   许幻竹心里也难受。   明明都快要出去了,她怎么就非要撺掇着时霁去吃那块糕点呢。   他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田清荣放下针,许幻竹立马开口:“怎么样了?”   “若不出意外,明日应该会醒,只是醒了之后脑子可能会不太清醒。等他明日醒了,我就带你们去浦荥山找子秋长老。”   许幻竹追问:“脑子不清醒?怎么个不清醒法?”   宋辰一脸担忧:“不会变傻吧?”   “你别瞎说话”,童锦芝踢他一脚。   屋子里乱糟糟的。   全是人声。   乌泱泱的大片人影罩过来,许幻竹捏了捏眉心,有些烦躁,“你们都回去吧,我在这看着就行。”   乔婶子见状连忙招呼着一群人都退了出去。   田清荣慢了两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许幻竹的样子,终是没能说出口,于是也跟着出了屋子。   出门后,童锦芝忧心忡忡:“你们刚刚有没有看见许仙长的眼神,好吓人。”   “毕竟时霁是许仙长唯一的徒弟,如今他成了这样,许仙长定是心疼的。”   还有这个什么秋夫人怎么这么坏呢,明明是她做错了事情还想要毒害别人,真是太过分了。   童锦芝一想到这个秋夫人就颇为气愤,“阿颂,你说时霁不会有事吧?”   刚刚看他那样子,情况实在是不太好。   “老天保佑,他可千万要平安无事的,不然我这心里着实是过意不去。”   范玉珍安抚乔婶子,“婶子,我们围在这儿也没用,明日再来看吧。”   “也是。”几人不再说话,闷声不响地跟着乔婶子回去。   房内,许幻竹手里还握着刚刚没来得及放入口的绿豆糕。她摊开手,一路下来,糕点都化开了一些,粘在掌心,有些难受。   床上那人紧闭着眼,睫毛轻颤,没有丝毫要转醒的迹象。许幻竹看了他一眼,接着又轻轻合拢手掌,往屋外走去。   田清荣方才显然是想要替秋书榕求情,最后没好意思开口。   他也真是拎不清,秋书榕干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她那般对他,田清荣难不成以为他们两人还有什么可能?   许幻竹停在秋书榕的房门外,里头传来两人的对话声。   “你我相识相知十余年,你何至于为他把事情弄得如此地步?   你就丝毫没有想过,你这么做,我如何对得起阳襄村的父老乡亲?   你究竟……有没有替我想过?”   “那你又替我想过么?   你我相识相知十二年又三个月,我比你记得清楚”,秋书榕冷笑,“你自从当上这阳襄村的村长之后,一颗心分成十份,九份半装的都是你的乡亲们。一月三十天,十天在药馆,十天在浦荥山,另外十天就是没日没夜地各家各户地跑啊。   你可还记得,三年前村里闹病,我在家里咳得快死过去,你在哪里?   去年秋天,我那可怜的孩子还不足月,我夜里起夜绊着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瞧不上陈坡,但若不是他陪着我,我也撑不到今日。”   “书榕,我是你一个人的丈夫,更是整座村子几百口人的村长,他们各有各的难处,我不搭把手,谁又能来帮忙呢?”   “呵,我不要你这样的丈夫,我只要能陪在身边的知心人。”   “矿山的事情和今日的事情,我会想办法替你求情。你”   秋书榕没等他说完,就打断道:“他怎么样了?”   “他……你还是好好休息吧,别的事情不用你操心。”田清荣的声音突然冷下来,没再说话,提步往屋外走。   在一边目送着田清荣离开之后,许幻竹推了推门,闪身进来。   秋书榕斜靠在塌上,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般,神情恹恹。   不过一见许幻竹,她就挣扎着起身。   “你来干什么!都是你们,要不是你们,他也不会被打成那样!”   她拿起塌上的一个枕头,朝许幻竹砸了过来。   许幻竹抬手挡住,枕头骨碌碌地又滚回秋书榕脚下。   外边突然下起响雷,一道雷劈过长空,将屋子里也霎时照出一道光亮。   而那光亮之后紧跟着的是震耳欲聋的轰鸣雷声。   许幻竹朝塌边走近,“秋夫人,我们相识不久,你应当不知道,我这人有个毛病。”   她欺身压下来,与秋书榕只隔了不到半掌的距离,只见许幻竹嫣红的嘴唇缓缓开合,一字一句道:“我-很-记-仇-的。”   “所以,你不该来招惹我。”   许幻竹将手里的糕点猛地塞进她嘴里,这一刻,外头的雨恰好开始下起来。   打在屋顶上,地面上,又急又乱。嘈杂的雨声渐渐掩盖住秋书榕呼天抢地的喊声。   秋书榕伏在塌上,用手指伸进喉咙里不住地抵压,最后虽呕出来一大半,但还是吃进去了不少。   “刚刚听你和田清荣的对话,还以为你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呢。这么看来,你就是笃定他不会对你怎么样吧?不过没关系,他下不去手,我可以。   自求多福吧,秋夫人。”   许幻竹拍了拍手,将掌心带着的碎屑都拍干净了,这才提步离开。   到了时霁房外时,狂风夹杂着雨水往身后侵袭。   她一把拉开门扇,时霁正急急地往外走。   两人迎面撞上。   “时霁,你醒了?”许幻竹拉住他。   没有等到想象中的回答,一个响雷又在她背后响起。她看见时霁的眼神透着陌生防备,缓缓开口。   于是雷声轰轰中,耳边传来三个字,“你是谁?”   脑海里忽然想起田清荣说的,时霁醒来之后,脑子可能会不大清醒。   她又寻着一丝光亮去看他,只见他似乎有些被雷声吓着了,缩着肩膀往后退。懵懵然睁着一双眼,两只手抬起捂在自己的耳朵上。   那一张俊秀的脸上没有半分往日里的沉着冷静,反倒透着股天然的傻气。   该不会真是傻了吧?   许幻竹故作镇定,指着自己的脸朝他走近。   她极认真地开口询问:“我是许幻竹,我是你师尊。”   “你不认得我了?”   他摇摇头,捂着耳朵的手拉下来半寸,冲着许幻竹眨了眨眼,“师尊是什么?”   又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他的脸。   这一双大眼睛睁着,那是一脸的单纯无害。   完了完了,好像真叫宋辰说中了吧。好好的一个大徒弟,被毒成了个小傻子。   闪电过后带起一道雷,滚滚落下,比刚刚那一道,声势还要浩大许多。   许幻竹还在思索目前这局面要如何与他沟通,面前那人忽然一个弹跳,猛地一头扎进她怀里。   两只手牢牢箍在她后颈上,大叫道:“许幻竹,我害怕!”   她被他撞地连连往后退了两步,这才站稳身形。   许幻竹一时有些无语,这人方才不是还说不认得她么?   不认识还往人怀里钻?   简直轻浮。   又怕黑,又怕打雷,还贪甜,真不愧是你。   许幻竹僵硬着身子往后退。只是她退一步,那人便揽着她进一步,再往前两步,怕不是要生生将她逼到雨里去。   “不打雷了,外面好冷,我们进去好不好?”   已经有几丝雨水洇在她后背了,她将手放在箍在她后颈的那一双手掌上,商量着开口。   时霁终于有了松动,松开手从她身上下来。   许幻竹见状直接推开他自己进了屋。   屋子里黑,外面也黑。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马上又跟着许幻竹进来了。   许幻竹走到桌前将桌上的灯烛点燃,那人也跟着。   点了灯她便往床边走,那人还跟着。   跟条尾巴似。   她终于停下,指了指床榻,有些无奈道:“你先躺下睡觉好不好?”   时霁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拉起她的袖子,“你和我一起睡,好不好?”   桌上的烛火‘噼啪’一声轻响,他听了动静又飞快地甩开许幻竹的袖节,一头扎进她怀里。   许幻竹往后仰着脖子,没好气地开口:“胆小鬼,这是灯烛的声音。”   “可我害怕!”   “好好好,你别害怕,我跟你一起睡。   你先松开我好不好?”   许幻竹拍拍他的肩膀,时霁听她的话松开手来。   松开手的下一瞬他就被许幻竹十分粗鲁地推开,被一把扔到了床上。   他此刻的表情还有些懵,一骨碌坐起来,还往里挪了挪,腾出一大片位置来,抬起头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她,“刚刚说好的,你也要上来,你要和我一起睡的。你是我师尊,你不可以骗人。”   “你先睡,等你睡着了我再上来。”   许幻竹好声好气地开口。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哄个几岁大的孩子。   只是那倒霉孩子不大会看人脸色。   “不行,你现在就要上来,不然我也不睡了。”时霁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许幻竹被他拉着往下倾身。   这脑子是不灵光了,但手劲儿倒是没变哈。   “时霁,你多大了?小孩子才要人陪着睡觉。”她试图讲道理。   “我不管,你上来。”他手上突然开始用力,许幻竹并未设防,被他一把拉了上来。   她双手奋力撑在他身侧,这才没倒下去。   一抬眼,鼻尖对着鼻尖,呼吸倏地交缠在一处。   屋外破下一道电光,就是这一瞬,许幻竹看见他的眼睛。   蒙了水汽一般的湿漉漉的一双眼。   可怜兮兮的。   叫她把想骂他的话一下堵在嘴里。   那傻子还这么直愣愣地看着她。   看着她,喉结往下滚了两滚。   直到身后的响雷再一次落下,小傻子又伸手揽住了她的脖子。   他温热的唇瓣擦过耳间,带着股与这春雨夜极不相符的柔软与温暖。   一瞬间,叫人头皮发麻。   “许幻竹,我害怕,你别走。”   他的声音伴着雷声落下。   甚至发着颤。   算了,跟傻子计较什么呢。   她长叹了口气,轻抚了抚他的后背,“好了,我不走,我陪你。”   兴许是雨夜寒凉,这么一时半刻的温暖,不仅是如今不懂人事的时霁舍不得放开。   许幻竹竟也没推开。   “许幻竹,你不要叫我时霁,听起来很凶。”   他的下巴搁在她肩上,说话是带起一阵微弱的颤动,耳边酥酥麻麻的。   许幻竹十分敷衍地问他:“那叫你什么?”   “叫我小齐。”   “为什么叫小齐?”   好古怪的名字。   “因为我娘说我有点小气。”   “只是有点儿吗?”,许幻竹忍着笑,“你娘挺会起名。”   “你不许笑!”   “好的小齐,我不笑……哈哈哈哈哈。”   时霁:“……”   后半夜,响雷终于停歇的时候,许幻竹终于如他所愿,陪他一起躺在床上。只是他们虽盖着一张被子,但许幻竹在中间划了条线,不许他躺过来。   而这人一开始还算听话,老老实实地躺着。   可没过多久,场面就开始混乱起来。   “你别靠过来啊!”许幻竹在时霁第三次把头伸过来的时候猛地推了他一把,最后恶狠狠地警告道:“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走了。”   “好吧。”小傻子默默地退回去。像是感受到许幻竹对他的不耐烦一样,轻轻翻了个身,用背对着她。   语气可怜巴巴的。   这时候外面的风声雨声又交加着起来,听起来格外凄惶。时霁裹着一角被子缩在床角,发出些瑟缩的抖动。   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冷的。   今夜还是有些冷的,特别是他这样侧着身子,被子都被他拱起来一大块。   好像四面八方的风都漏了进来。   许幻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便只见个黑乎乎的后脑勺在角落里发着抖。   他是多怕她丢下他跑了,还真就听话地自己缩在一角。   这么一看,还怪可怜的。   不过认真说起来,昨日他吃这绿豆糕还是她撺掇的。若这糕点是自己吃的,那今日躺在这里的恐怕就是她自己了。   算了,看在他替自己挡了次无妄之灾的份上,勉强对他好点吧。   许幻竹清了清嗓子,喊道:“小齐。”   那人没回她。   许幻竹有些无奈,这人还真是小气,这名字绝对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她语气软下来,“你可以过来一点,不过只能是……”   话还未说完,身侧好似有阵风窜进来。   那人便生怕她反悔似的,‘嗖’地滚了过来。   一只手被他拉过去抱着,脑袋也要搁在她肩头上。   “……只能是一点。”   许幻竹后半句话生生被卡在喉咙里,认命地闭上了眼。   算了,跟傻子计较什么呢。 第41章   昨夜一场春雨来得又急又猛, 急雨过后便是天晴。   清晨,几缕阳光透过窗缝,射进屋子里。   空中浮动着尘埃, 伴着屋内两道均匀的呼气声一起,起起落落。   “昨夜的雨势好大啊, 阿颂,你听见夜半的惊雷没, 我被吓醒好几次。”   “我听见了, 的确是很大。”   “这么大的响动, 不知道时霁醒了没有。”   “我们快去看看!”   “几位留步。”田清荣叫住一行人。   远远近近的人声从外面传过来, 许幻竹从睡梦之中醒来,恍恍然睁眼。   入目是时霁的下巴, 再往上是他的嘴唇, 鼻子, 闭着的双眼, 轻颤的眼睫, 清朗的长眉。   许幻竹混沌的意识终于渐渐回复。   昨夜她本是想等他睡着之后再离开的, 谁知自己累了一天,一沾上床就睡了过去,这会醒来天都亮了。   她从时霁怀里退身出来, 轻轻拉开被角,蹑手蹑脚地摸下床去。   三两步走到门口。   一只手搭在门框上,正要拉门。   门从外头被推开。   一开门便见着那群鸭子。   “许仙长,你怎么在这?”宋辰推开门,没想到许幻竹也在。   “我”, 许幻竹故作镇定地压了压鬓边的碎发,“我昨夜就在这里看着他, 不小心在桌上睡着了。你们不必担心,他醒了一回,但这里有些问题。”   许幻竹指了指脑袋,“心智好像有所退化,不认得我了。”   翟永:“不是吧,真的变傻了?”   “你们去看看吧。”许幻竹不置可否,退到一边看着几人风风火火地涌了进来。   “时霁。”   “时霁,你怎么样?”   众人七嘴八舌地围在床边,也不顾他现在正睡着。   时霁皱了皱眉,双手捂着耳朵,不耐烦地坐起,“你们是谁啊,好吵啊!”   “我啊,我是宋辰你不认得了?”   时霁有些嫌弃地看他一眼,捂着耳朵摇头。   “我呢,你认得我吗?”童锦芝一脸期待地凑上来。   杨文楠信心满满, “老子你总认得吧?”   “不认识,都不认识!”他被突然出现的这一群人弄得有些烦躁,这一群怪人为什么要问他认不认识他们,他谁都不认识,他只认识许幻竹。   许幻竹呢?   时霁左右看了一眼,没见着人。   于是一骨碌从床上蹬下来,拨开眼前的这几个人,一眼见许幻竹在门口站着,鞋也没来得及穿就跑过来将她拉住,“你要去哪里?”   床边那几人齐齐回过头来看向时霁和许幻竹。   “你把鞋穿上啊。”   许幻竹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拉着他的手把他往回带。   他不依不饶地回过头来,“你要去哪里?”   “我不去哪里,我就在这。”几人给他们让开路,许幻竹便拉着他坐下。   “这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多了,这能治好吗?”   “天呐,老天怎么这么狠心,让这样好看的人承受这些。”   许幻竹叹了一口气,“今日不是要去浦荥山么,只能去了浦荥山再看了。”   “对了,方才在门外,田清荣说他那个下毒的夫人出了点意外,他一会儿要先送她回老家去,叫我们中午用完饭去村口等他。要不是一会要靠他给我们带路,我真想去把那个毒夫人揍一顿!”   童锦芝说到‘下毒的夫人’时,颇为咬牙切齿,捏着拳头为时霁不平。   宋辰站在几人中间,劝慰道:“女孩子家家的,要温柔点。”   “那女人冲我们下毒,就这样放过她?”   杨文楠用了许幻竹的药膏,脸上的伤口今日看上去好很多,只是这样放狠话时都没了气势。   “别担心,这事情我已经处理过了,不会让她好过的。”许幻竹眉眼弯了弯,脸上带上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其他人说话时,时霁就乖乖在一边玩着许幻竹的头发。他将她的头发绕进指尖,一圈一圈地包紧,又松开。反反复复几次,也不觉得无聊。   等许幻竹说话时,他又停下动作,认真地盯着她。虽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就觉得许幻竹在说话,他应该要认真听。   只是这一群人进来之后,她好像一直在同他们说话,没再搭理过他。他有些不开心。   “许幻竹,我饿了。”   时霁拉拉她的衣角,许幻竹被迫回过头来,极缓慢艰难地眨了眨眼,那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你还敢吃?   见许幻竹没反应,于是他又拉着她的衣角使劲地摇晃。许幻竹这会突然觉得自己跟他娘似的。   “你们有钱吗?”她问那几人。   几人回头看向范玉珍,范玉珍随即反应过来,从身上解下一个钱袋子递给许幻竹。   许幻竹把钱袋子颠在手里,里头沉甸甸的,语气震惊:“难不成还真叫你们挖着金子了?”   范玉珍解释:“之前陈坡卖了一车玉石去顺平,被我们偷听到了。所以我们昨日回阳襄的时候就叫人去顺平把钱结算回来给每家都分了一些。之前没料到这么早就要离开,所以乔婶子给了我们一点,让我们这两日拿着花。”   “厉害啊,那我们可以出去吃了”,许幻竹拿着钱袋子起身,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   随着她的动作,时霁手里的衣角倏地滑走,他立刻也跟着起来,一只手追着往前,又牢牢地抓住。   “走,带你去吃好吃的。”许幻竹语调上扬,回头捞过他的手腕。草绿色的裙子随着步子迈开,像一片随风翻动的青草地,好像能闻到雨后阳光的味道。   一行人去了村里最好的酒楼,在酒楼的二层找了个好位置坐下。   这里临着街道,窗子推开往下看,能见着底下人来人往的情景。   “我要吃糖醋鱼!”   “那个炖猪蹄听起来也好吃。”   “磨磨唧唧的,这单子上的菜都上一份不就行了。”   “不要点那么多,我们吃不完的。”   那几个人一进这饭馆便被里头的香味迷得晕头转向,这会叠罗汉似的扒着菜单喋喋不休。   许幻竹倒了杯水放在时霁面前,“小齐,你想吃什么?”   时霁松开许幻竹的衣角,去端面前的水,双手捧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我想吃绿豆糕!”他从水杯里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晶晶亮亮的,还带着点湿气,看向许幻竹时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   “绿……豆糕?”许幻竹额角一跳,她对绿豆糕都快有阴影了,这傻子还想吃绿豆糕,真是不怕死。她   于是又给他倒了一杯水,商量道:“那个不好吃,换一个吧,桃花糕怎么样?”   “可以。”他马上应下。   还好还好,还有的商量。   傻了的时霁其实还挺好说话的,比之前满身反骨,张嘴就怼她的逆徒听话多了。   许幻竹欣慰地笑笑,“真乖。”   等着上菜的功夫,听见下面有不小的议论声,许幻竹便随意往窗下瞥了一眼。   只见几个年轻人抬着一具担架穿街而过,担架上盖了块白布,白布底下显然是个人。   那几人抬着架子从底下走过时,许幻竹看见白布的尾端露出一双沾着黑泥的暗紫色锦靴来。   再看过路人纷纷退到一边,且面露厌恶之色的情态,那架子上的人是陈坡无疑了。   陈坡死了?   昨日时霁替她他那一脚确实是用了劲,秋书榕后来投毒也是因为他这一脚将人踢成了残废,怎么才一夜的功夫,人就死了呢?   她忽地想起,昨夜给秋书榕喂完绿豆糕之后,她担心田清荣因此记恨自己而不带他们去浦荥山,于是没将事情做绝,末了又去找了田清荣。   不过那时他并不在房中,反而是大雨将至的一会儿才从外头回来的。   她只提醒了他一句让他去秋书榕房里看看,便离开了。   如今想来,这事情怕是有些猫腻。   她将目光投向时霁。   他此时吃得正香,下巴上都挂上一片桃花花瓣。   “你喜欢的女子背着你和别的男子在一起了,你会怎样?”   “我会杀了那个男子,让那个姑娘眼里只有我,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那夜在王婆婆家,时霁的话突然涌入脑中。   该不会真的……   “你看着我干嘛?”时霁停了动作。   许幻竹的思绪被拉回来,她伸出手,指腹轻轻擦过时霁的下巴,被粘上的那一片桃花花瓣便在空中打着转儿,飘转着落下。   楼间蓦地刮起一阵风,那风又轻又柔,从两人脸上拂过。   于是花瓣儿又被带着飘向了窗外。   许幻竹收回手,笑道,“没见过这么大的人吃东西还能粘到嘴上的。”   “我……我没有!”,时霁伸手在嘴上抹了一把,耳尖泛红。   “好好好,你没有,你快吃吧,都是你的。”   跟个小孩似的,现在不跟他争论这些,等他好了之后再拿这个来狠狠嘲笑他!   想到这里,许幻竹嘴角开始拉开一道十分诡异的笑容。   姜颂坐在许幻竹和时霁的对面,一抬头就能看到窗边那两人的动作。   是以她吃饱了休息的空档,一抬眼便看见这么一幅场景。   她看见许幻竹笑意融融地看着时霁,时霁清朗如玉的脸上泛起红晕,他好像被什么噎着了,极为艰难地吞咽。   许幻竹见了,又拎着茶壶给他倒水。   许幻竹倒水的时候,眼睛是盯着那茶盏的。   一线茶水从壶口缓缓泻出,最终落到杯子里。   就是这一会,时霁的视线投过来,落在许幻竹脸上。   那视线怎么形容呢。   又轻又柔,像两人背后的暖和的日光,像楼间缓缓流窜的穿堂风。   就好像他从未中过毒一样。   “阿颂,瞧什么呢,这么出神?”童锦芝伸手在她眼前晃晃,她这才回过神来,“我在看窗外的风景,天很蓝,阳光很和煦,很好看。”   “哦。”   姜颂的功课比她好,念的书也比她多,所以说话做事带着股温温吞吞的书生气。而童锦芝就是风风火火的一个人,所以有时候与姜颂在一块,她总有种自己有点没文化没内涵的感觉。   就刚刚随口一问,问姜颂在瞧什么,她都能给她说出朵花来。童锦芝越来越觉得接不过她的话头了,于是只能把姜颂爱吃的炖猪蹄推到她面前来。   “你不吃了么,再吃点呀!”   姜颂摇摇头,“我吃饱了,你吃吧。”   宋辰伸出来一筷子,夹起碗里的一大块猪蹄肉,“如果都不吃的话,我就代劳了。”   说罢一口咬下去,叹道:“真香!”   “宋辰!”   “你要吃吗,怎么不早说呢。我已经咬过了,你要是不嫌弃……啊!我又怎么你了,好端端的干嘛掐我?” 第42章   温家临水阁内光影流动, 这已经是温明寒第六次在温崖面前使用寻路阵搜寻许幻竹一行人等的下落了。   “温明寒,你不是说你已在那把流云剑上布下阵法”,温崖站在死寂如灰的法阵前, 法阵没有半分指向。   “为何他们离开青云山都六日了,还没有消息?”   温明寒还在继续施法, “父亲,你让我再试试。”   鉴魔镜丢失后, 温崖心中一直惴惴不安。   上一次让温明寒借着给时霁送剑的机会做下手脚, 本以为趁着这一次他们下界的时候能有所收获。谁料那几人已离开好些时日了, 这阵法却迟迟没有反应。   温家日日堆着一摊子事情需要他这个家主处理, 他没时间再陪温明寒在这儿耗着,交代了他一句便往外走去。   “父亲, 有消息了!”温明寒忽然叫住他, 他闻言回过头来, 果然见地上的法阵开始显现出光晕, 指着西南向的一座小城镇。   “妙哉!”温崖折返回来, 这时候语气也柔和下来, “寒儿,他们一行有八人,这许幻竹和时霁是两块铁板, 又硬又直,你找机会去接近其余几个女修,想办法找到鉴魔镜的下落。”   “儿子定不辱命!”温明寒并没注意到他语气里的态度转变,飞快应下来。   -   阳襄村的酒楼里,许幻竹一行人吃完了饭, 一起往外走。   今日去往浦荥山,除了要解除时霁身上的余毒, 还要问询出去的方法。若是这一行顺利,那么众人与阳襄村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说起来,村子里的几个婶子和王婆婆帮了他们许多,离开前理应去与她们道声别的。   只是乔婶子一直为昨夜绿豆糕的事情耿耿于怀,这会再带着时霁过去恐怕又要惹她自责,再加上许幻竹其实也不大喜欢这种悲悲戚戚的离别场景,所以用完饭后,许幻竹本想就带着几人悄悄离开。   谁知刚出了酒楼,便见王婆婆领着两个婶子等在外头。   “翠翠,这是要走了?”王婆婆上前拉住许幻竹的手,又看了她身后的时霁一眼,只见他并不与几人对视,只是自顾自地抓着许幻竹的衣角,看样子的确是不认得她们了。   许幻竹点点头,“麻烦了你们许久,也该走了。”   见乔婶子在一旁抹眼睛,许幻竹宽慰道:“不必担心,今日去浦荥山肯定有办法。”   两人说话间,王婆婆轻轻拉了拉时霁,在他耳边叮嘱一般小声说道:“婆婆本来答应要好好帮你的,到头来也没帮上你什么。今日你们就要离开了,婆婆就送你个小礼物,你好好收着。”   王婆婆从怀里掏出个灰布包,里头装了一枚小铜镜,镜子边圈镂着一圈花纹,手柄上镶着颗粉色的石头,一看就是女子用的小镜。   她将镜子塞进时霁怀里,“这镜子是我老伴亲手为我打的,陪了我许多年,婆婆今日将这镜子送给你,也希望你那个早日得偿所愿。”   时霁摸了摸怀里的铜镜,抬头去看了许幻竹一眼,似乎不知该怎么办。只是许幻竹忙着和乔婶子她们说话,没功夫往他这边看。   他这才回过头来,朝王婆婆点点头。   王婆婆欣慰地笑了笑。   几人又寒暄了几句,眼看着与田清荣约定的时间快到了,许幻竹才与她们告别,带着众人往村中走去。   田清荣将秋书榕送回秋家之后,没做停留,又立刻回了村中,等在与几人约定的路口。   “田村长,你久等了。”   许幻竹带着一群人从姗姗来迟。   她说出这句时,却没去看田清荣的反应,仿佛连句寒暄都算不上。   “我也才到不久,诸位随我一起来吧。”田清荣带着一行人往浦荥山的方向去。   一路上,换了牛车,驴车又走了一长段的山路,众人终于到了阳襄村人口中经常提及的浦荥山。   那位子秋长老的住处就在山中。   石桥流水边,桃李花树下,一座木屋子静静立在那儿。   从外头看过去,还真是像那世外高人住的屋子。   田清荣上前去叩门,‘笃笃’敲门声淹没在潺潺水声中,无人应答。   “今日怎么如此热闹?”   众人都对着那木门出翘首以盼之时,一老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子秋长老。”田清荣朝他遥遥一拜。   老者背上背着一个药篓,脚步轻快,三两步走近,拔了门下的插栓,“进来吧。”   几人跟着进了门。   老者卸下背篓,在地上摘选药材时,田清荣与他说了此行的目的。   他这才从药草堆里抬起头来,两道白眉下的眼珠子清明,看了几人一眼,“原来都是外界来的,难怪面生。”   “送他们出去没问题,给他解毒也是小事,只是我今日这药材得及时挑拣好,不然闷在这儿要坏的。”他两手一挑,等着人接话。   “我……”田清荣正要开口,“我来!”范玉珍飞快上前,接过地上的药草,“这些我认得,我来挑拣。”   “那我便先来给这个小伙子看看吧。”老者起身,朝着许幻竹和时霁走来。   许幻竹:“把手伸出来。”   时霁照做,子秋伸手按向时霁的手腕,不到片刻又收回来。   “长老,怎么样了?”   众人屏气凝神地等着他的回复。   “好说,这毒剂量并不大,清荣诊治得及时,毒性也没有扩散。我给他施一套针,再辅以几颗丹药,三两日便可痊愈。至于你们出去的事情”,他指着屋外的小水流,“去里头掏八颗石子出来,一人一颗拿好,等给他施完针,我再带你们出去。”   “太好了。”   “多谢长老!”   宋辰:“我们去拿石头吧。”   他们兴致冲冲地往屋外走。   杨文楠没和他们一起,他走到药草堆边上,范玉珍还在仔仔细细地挑拣。   这会的日头还有些晒,范玉珍一张小脸被晒得发红。   他满脸嫌弃,“慢死了,老子帮你,省的到时候耽误我们出去。”   范玉珍从药草堆里抬起头,冲他笑笑,“谢谢。”   “呵,矫情。”他随意扯了一把衣袍蹲在她身前,他蹲下身后,照在范玉珍身上的阳光霎时少了许多,她觉得突然凉快不少。   两人忙活了一会,喘口气的空档,范玉珍抬头看他。阳光从小院的围墙上洒落下来,照着杨文楠的后背,奇怪,范玉珍嘟囔了一句。   怎么突然觉得这人的耳朵好像有些红?   子秋带着时霁进屋去施针时,许幻竹因为一直被时霁攥着衣角,所以也跟进了屋里。   站在一边看子秋施针,许幻竹心里犯着嘀咕,这出去的法子,听起来真的好草率。   各自忙活了一阵,终于药材也挑拣完了,石头也掏完了,针也施完了,子秋这时候递给许幻竹一个药瓶,瓶子里有三日的药丸。   “出去之后服用三日便可痊愈。”   许幻竹接过药瓶,带着时霁跟着子秋往外走。   子秋将几人带到两棵桃李树下,让几人拿着石子,嘴里喃喃地念起咒语来。   许幻竹看向站在远处的田清荣一眼,举了举手中的瓶子,高喊道:“多谢。”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随着她这句话音落下,四周便开始天地旋转。浦荥山的流水声响,幽谷中的花香,带着温度的清风,都渐渐被隔绝在身后。   双脚再一次落到地面上时几人睁开眼,便见漫天晚霞下高高矗立的一块石牌坊,牌坊上几个大字‘泗阳抚南城’。   终于出来了。   众人齐齐欢呼了一声。   一只脚才落到泗阳的地面上,许幻竹身上的通讯符就亮个不停。   不只是她的,其他几人的也没好到哪里去,几人胸口的金光聚在一起,大概能与日月争辉。   “柳山斋?”   “姑奶奶,你终于搭理我了!”   许幻竹有些不好意思,“出了点意外,这几日收不到你的传音。”   她与柳山斋简单说了下这几日的过往,其他几人也纷纷拿出讯符来对话。   在此起彼伏的“师尊”中,好像有人拿起讯符后喊了声“掌门”。   好不容易报完平安,许幻竹带着几人穿过抚南城的牌匾,往里头走去。   天边霞色转浓,天光渐渐收拢,抚南城在几人的来访中缓缓入了夜。   在阳襄村中的那一袋银子还剩了大半,在此处刚好用得上。   几人就近找了间客栈住下。   这一路上,时霁本来表现还算良好,安分守己地跟在许幻竹身边。   可到了分房间的时候,他突然犟脾气上来,非得和许幻竹一起睡。   于是几人僵在厅堂里。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许幻竹让他们回去,自己带着时霁去了本来分给他的屋子。   “小齐,今天有没有下雨?”   两人一人站着,一人坐着,许幻竹插着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又抬起一双湿漉漉的双眼,摇头道:“没有。”   “那有没有打雷?”   “也没有。”   她满意地点点头,指着房间里的烛台,“也不黑,对不对?”   “对。”   “那你可以一个人睡的,是吗?”   许幻竹弯腰,眉眼弯起,里头盛满烛火光,珊珊可爱。   时霁险些要将头点下,又迅速地反应过来,一把抓住许幻竹的手,“不可以!”   要不是看在他是个傻子的份上,许幻竹真是想给他一拳。   “那你先放开我,我有个东西要给宋辰,等会我再回来找你。”   许幻竹好声好气。   时霁固执如牛:“一起去。”   许幻竹终是拗不过,带着时霁去了宋辰的房间。   “你在外面等我总行吧,我马上出来。”   没等他答应,许幻竹已飞快把他关在了门外。   “许仙长,你找我?”宋辰坐在桌前,神色恍然,颇有些心不在焉。   “你怎么了?”许幻竹问他。   宋辰拿起桌上的茶碗,给许幻竹倒水,“我没事啊,时霁安顿好了吗,若是在不行,让他来和我睡吧。”   “安顿好了,我来是有事要交代你。”   “仙长请说。”   “其实我们这一行,名为带你们下山历练,实则是去寻一样重要的东西。我今日入城之时,好像有了些线索,所以这几日我会离开一段时日,这期间,你们便在这城中随意逛逛,不要去危险的地方。等历练期满,若我还没回来,你便带着大家回青云山。”   宋辰听得懵懵然,“仙长一人去不会有危险吗,带上我们一起吧。”   “不必,你把药拿着,这几日记得给时霁吃药。他们若是问起来,就说我去处理要紧事了。”许幻竹将药瓶,储殷给的一些传送符和法器之类的东西齐齐塞给宋辰,“等时霁好了,你便把这些东西都给他。到时候你们若是想提前回来,或是去其他地方,商量着来就行。”   见许幻竹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好像已经确定不会回来了似的。   宋辰只得将东西接下。   送走许幻竹后,他本以为她是他今日接待的最后一个人了,哪知道许幻竹前脚刚离开,他这屋子里后脚又来了人。   “君……君师姐,你怎么也来了?”   -   许幻竹拉着时霁回屋以后,心情颇好,此时也不再说什么分开睡的事情了。一路笑眯眯地给他倒水,喂糕点,终于将人哄得睡了去。   许幻竹撑在床边,看向已经睡熟的小傻子,轻轻拍拍他的脸,摇着头轻叹:“时霁啊,以后的路,为师怕是不能继续陪你了,只能靠你一个人走下去了。”   月黑风高夜,正是跑路的好时候。   事不宜迟,安顿好时霁后,许幻竹便蹑手蹑脚地离开屋子,往外走去。   这时候夜已经深了,白日里还十分热闹的城镇此时静悄悄的。   街道两旁挂着几盏灯笼,让这段离开的路看起来稍微没那么凄惶。   离开那几人虽有几分不舍,但许幻竹深知这一路走来,成为时霁的师尊,给那几个孩子授课,带他们下界历练,桩桩件件,都不是她的本意。   明明最初来山鹤门,她就是为了避世自洽的。   既然这一处已不是净土,那便换个地方。   许幻竹脚下生风,背影飒立,独自朝着前方无尽黑暗走去。   等到了空旷的地方,才从袖间摸出一张传送符阵来。   储殷给的符都给了宋辰,她便自己拿着符纸写了几张。   奈何这材料有些粗糙,要想用着这个传送阵回山鹤门,她只能一段一段地用。   她两指夹着符纸,抛在空中,地面上赫然出现一道银色光圈。   许幻竹没有犹豫地迈步走了进去。   还没等光圈将自己完全吞没,背后突然冒出一只手来。   那人捏着她的后领想阻她离开,却也被这光圈带了进去。   这人谁啊!   这传送阵带不了两个人啊! 第43章   一张传送符带的人越少, 能量就越大,许幻竹画下这符咒的时候预备的就是自己一人用。   这样估摸着这一下大概就能带她跑出泗阳。   如今冷不丁被人横插一脚,这符咒还没坚持几息她就被甩了出来。   再抬眼一看, 瞧瞧四周的景致风物,只见房子一排排并排站着, 檐角翘起,梁上挂着旗子, 上头还写着‘泗阳’两个大字。   许幻竹顿时两眼一黑, 折腾了半天, 她还在泗阳。   她从地上爬起, 骂骂咧咧喊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坏我好事?”   一片黑暗中,有人从后拉过她的手, 于是猝不及防间, 冷风划过耳侧, 她被带着转身。   “师尊, 这么晚了, 你一个人要去哪里?”   那道清澈纯朗的熟悉声音被风送至耳边时, 许幻竹一抬眼便撞进时霁的眼睛里。   准确来说,是撞进他兴师问罪的眼神里。   他此时正抿着唇等她回话。   许幻竹上下打量他一眼,虽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莫名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他这是……好了?   这下好了,时霁回来了,她那么大一个小傻子没了。   突然还有些舍不得是怎么回事。   他就这么静静瞧着她,一动不动,一副‘我有的是时间等你开口’的架势。   许幻竹完全能想到, 若她将自己准备离开的事情如实相告,眼前这人大概会追回山鹤门把她所有的灵石宝物抬出去丢了。   先混过去再说。   “你体内的毒好了?太好了!”许幻竹面上眉飞色舞, 手里暗暗较着劲,想将手抽出来。   可他却抓得更紧了,甚至还上前半步,不依不饶,“师尊要去哪里?”   走近了这半步,倒是叫许幻竹看清他眼中带着笑意。若是与他不相熟的人见了,还真以为这只是句普通的问候,可这表情落在许幻竹眼里,却十分不寻常。   许幻竹被抓着的那只手瞬时攀上他的左肩,另一只手也随即搭了上来。   他被她这的动作搞得有些莫名,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就松开了她。   许幻竹双手压着他的肩轻轻往下带,他就这么看着她的动作。   看着她一寸寸贴近的脸,映着月光的流转的眼波,和染上些笑意的唇角。   忽然又忆起阳襄村中那个不太磊落的吻,忆起流连唇畔的柔软和清香,他清明的眼神蓦地闪了闪。   明知她预备耍些什么小动作,但还是心甘情愿地恍了神。   最后只能在被她一指按在颈窝,失力倒下时无声自嘲:果然啊,他在期待什么。   许幻竹接过倒下的时霁,终于松下一口气。   “时霁啊,你不要怪我,你突然追过来,我也是没办法。”   她一只手把着时霁的肩,将他安置在树下。   他垂着脑袋,另一只搭在身侧的手还维持着刚刚抓着她的姿势。   许幻竹有时候觉得,时霁对自己的依赖度,好像有点高。   换句话说,比起自己对他的需要,他对自己的需要反而更多。   可明明从她这里,他好像并未得到什么。   微风掠过树叶,发出一阵细碎的婆娑声响。   许幻竹轻轻扶着他的脑袋靠在树干上,于是月光透过树叶照下斑驳的影子,影子落在时霁脸上时,像春风吹动湖水泛起的粼粼微澜。   她伸手拂开落在他头顶的一片枯叶,枯叶落在地上,许幻竹的思绪开始飘摇。   作为青云山仙尊榜的倒数第一,许幻竹的自我认知十分清晰。   与风评颇为糟糕的她相反,青云山的年轻弟子中,时霁的资质和心性都是出类拔萃的。   所以将他分到她门下来,委实是屈才了。   许幻竹盯着他,难得温柔周到,“到青云山这么久,每日不是修炼就是上课,趁着这几日在泗阳好好转转吧。等你回去之后,你想继续跟着谁修习,便和柳山斋说,我会和他说好。”   末了,她低头点了点手腕上的小铃铛,只在风里搁下了一句“总之,跟着谁都比跟着我好。”   戚葭感受到狐铃的传唤而赶来时,并不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事。   直到她看见戴着狐铃的女子抱着剑立在树下,冲她挑眉。   那姑娘红唇轻启:“狐狸姑娘,能否搭把手,替我把他送回去?”   戚葭顿住,如此难得的狐铃,是谁教她这么用的?   “送去哪里?”她实在有些无语。   之前只觉得时霁是个疯子,如今看来,眼前这女子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如意客栈”,许幻竹扬起唇,一边说着一边后退,“二层靠右第一间。”   夜风往前撩起她的裙摆,她随即转了个向,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记得替他把灯点上”。   说完这一句,许幻竹便消失在前路。   许幻竹继续往前走。   有了刚才这么一遭,她是不敢再在这儿用传送阵了。   于是沿着路往外走了一阵,等绕开了房屋林立的街道,走到僻静空旷的地方了,她才预备继续使用传送符。   这一次,她十分谨慎地四下望了一眼。   四周没人,只有一条来时的小路,几棵高大的杉树,长满青草的草地和……一座高塔?   那座塔约有十余层高,塔身精美,塔檐微翘,制塔的材质也应当是十分稀罕珍贵的,这才会在月光下显得如此通透玲珑。   只是这荒郊野外,哪里来的塔?   许幻竹提步走近,塔下有一处入口,门扇轻掩着,两旁各挂了一只琉璃灯。   灯下缀着几片白羽,风一吹,灯盏便随着清风悠悠转转,投下粼粼清冷的影子。   她停在门口时,琉璃灯上缀着的白羽从她头顶拂过,带着股诡异的安抚的力量。腕间的铃铛清零作响,许幻竹伸手拉过了一片羽毛。   她将那白羽放在手中端详,羽子洁白细长,像是大型鸟类身上留下的。   白羽,高塔……她脑中忽地闪过一片清明,储殷让他们下届来的目的,不就是寻找仙鹤和玲珑塔么。   她随即丢了羽毛,伸手按在塔门上预备推门进去。   直到门环的冰冷触感传回她掌心时她突然停下动作。   不对啊,她今夜出来的目的可不是眼前的这个玩意儿。不若将此处的消息传给储殷,让他另外派人来此。   这么想着,她将手撤回来往怀里掏通讯符,动作间,一颗圆滚滚的石子从怀里滚落出来,停在门下。   许幻竹弯腰拾起,还没等她站起来,右手触及石块的一瞬,塔门便被突然打开,一道霸道的光影四散,连带着她也被莫名其妙地拉了进去。   只是进去之前,脸侧掠过一阵风。   耳边好似传来一阵翅翼扇动的声音。   这声音忽然叫她想起翠翠来。   于是变故横生的这一瞬,许幻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回又忘了将那只鸟给带出来,本来从阳襄村出来时已不太爱搭理她了,这下好了,怕是以后要彻底跟着范玉珍了,不再搭理她了。   而后双眼一沉,便失去了知觉。   -   除了主城抚南,泗阳一带还有五六个城镇,几十座村落,高山低谷,山河溪流,一路绵延。   凌清虚到泗阳这两日,沿着入口的小村落往主城走,一路上并未打听到许幻竹这一行人的消息。   直到今夜他们从阳襄村中出来,联系上了宋辰,他才即时赶到了抚南城。   夜里分完房间,宋辰推门进门时,便见一片漆黑的屋子里赫然站了个人。   那人背对对着他,蓝衣长剑,负手而立。   宋辰此时还算的上镇定,毕竟方才传音玉简亮起,他接起时凌清虚问他身在何处,他便知道他很快就会找过来。   只是没料到竟有这么快。   宋辰朝他行了个礼,毕恭毕敬道:“掌门找我可有什么要紧事?”   凌清虚转过来时,指尖聚起一小团火焰,火焰一跳,便点亮了桌上的烛台。   屋里霎时亮起来,他将手里的剑轻轻放在桌上,声音沉稳无波,“我今日无事,正好来看看你。”   “多谢掌门关心,弟子最近都挺好的。”   宋辰与凌清虚私下接触并不多,只知道作为掌门的凌清虚威严沉肃,看着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于是说话时罕见地过了脑子。   “这几日宗里一直联系不上你,是何缘故?”   “这……这是因为……”宋辰有些犹豫,在阳襄村中的那一段能不能随便说,再者,凌清虚越过许幻竹来问他的话,他若什么都与他讲了,总觉得自己有些做亏心事的感觉。   “宋辰,你是凌虚宗的弟子。”凌清虚淡声提醒道。   “是,掌门,这事情说来话长,我是在考虑怎么和您说。”   宋辰搞不清凌清虚的目的,但他知道自己在他面前耍心眼也是白费,只得一五一十地将这几日的事情与他说了。   “掌门,就是这些了。”他终于松一口气。   “你刚刚说的石头,拿给我看看。”凌清虚指节轻点着桌面,发出有节律的清响。   宋辰从怀里掏出石头,递过去。   他悄悄掀着眼皮看凌清虚的表情,只见他捏着石头端详了几息便十分自然攥进了手里。   好像没有要还给他的意思。   宋辰也不好意思开口讨回来。   最后凌清虚都已经走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凌清虚堂堂一个掌门,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拿了他的东西?   怎会如此?   当然这还不是最离谱的,最离谱的是,凌清虚走后,许幻竹又来找他交代后事,许幻竹走后,君沉碧又来了!   宋辰这一晚上,可真是没消停过。   好不容易送走了君沉碧,他正预备上床休息休息,又来了个人一脚踢开了他的房门。   “谁啊,这大半夜的,能不能换个人折腾?”   “宋辰,我师尊来找你时,说了什么?”   听见时霁的声音,他又从床上猛地弹起:“你好了啊!”   宋辰三两步跑到时霁面前,又是捏捏他的胳膊,又是拍拍他的脸,“不是说还要吃几天药吗,你好得可真快!”   时霁错开眼,看了眼他搁在桌角的一块玉牌,十分粗暴地拍开他的手。   他这会的脸色有些难看,压着声音问:“她跟你说了什么?”   “许仙长说她去办正事了,让我记得给你吃药。然后她说等你好了把这些给你。”宋辰将许幻竹拿来的符咒丹药一并还给时霁,“她这事可能要办许久,若她一直没回来,她说让我们自己回青云山。”   宋辰话还没说完,时霁只听见他说‘若她一直没回来’,再联想到许幻竹今夜的动作,心里便已猜了个大概,于是眼底陡然翻涌出暗色,一眼也未瞧宋辰递来的物件,拔步就往屋外走。   “这么晚了,你去哪?”   宋辰追上去,人影早已消失,只得自己回了屋子。 第44章   泗阳远郊的一块空旷大地上, 矗立着一座高塔。   塔身灵秀,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白光。   凌清虚沿着许幻竹刚刚走来的小路,停在塔前。   许幻竹就是在这个位置突然消失的。   他犹疑着将手虚拢在塔门的门环上。   这便是储殷上回说的, 玲珑塔?   那次在青云山听储殷说了玲珑塔的事情后,他总觉得储殷未对他吐露完全。于是离了青云山又去了离华天, 这才知道储殷口中的‘离经叛道,违背自然’究竟指的是什么。   玲珑塔确有聚灵引气之用, 但它最玄妙的地方并不在此。   塔内灵气充沛, 又有塔身作为天然防御屏障, 最宜下阵。若在玲珑塔中布下聚灵阵, 便有能令人起死回生之功效。   只是若死的人能活了,那便必然要有人替他死去, 这是天地万物守恒之道, 也是储殷口中离经叛道, 违背自然之所在。   若他猜得不错, 许幻竹应当是被吸入了这聚灵阵之中。   聚灵阵是为已故亡灵所布, 阵中当依照亡灵生前过往重演, 直至为亡灵聚满灵气为止。   许幻竹作为入阵者,便是这已故亡灵的吸食之源,在阵中, 她大概会以阵中亡灵的身份,走完亡灵的一生。   若她醒不过来,便要活活祭阵了。   凌清虚下一瞬便要将手收紧,推开塔门了,一柄剑忽地横在他身前, 他未设防,被剑气逼着往后退了两步。   “师尊这是要做什么?”   君沉碧挡在他面前, 声音冰冷。   君沉碧并不知道玲珑塔的隐秘,先将她糊弄过去,进去找许幻竹要紧。   凌清虚伸手将她的剑压下,耐心解释:“凌虚宗此行下界为的便是你身后的这座玲珑塔,我今日在此遇见,没有不去看看的道理。”   君沉碧闻言终于缓缓将剑放下,却在瞥见他腰间挂着的那玉坠时脸色陡然又僵冷起来,“师尊,你从不会说谎,你方才说那话时,你可知道,你的眼神飘忽了一瞬?”   凌清虚闻言微不可闻地身形一颤,便不打算与她多话,袖中的指尖聚起灵力,预备将君沉碧推至一边。   “看来弟子上回与您说的话,您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明明提醒他做好凌虚宗的掌门,提醒他记得百年前与父亲的约定,好好修炼,早日飞升,也算不枉费父亲舍命救他一场。   可他好似全然忘了。   不只是他,连君云淮好像也忘了,他们为什么能那么快走出来,然后像无事发生一样只叫她向前看,别活在过去。   父亲的死,父亲的心愿,如今只她一人记得。   她不甘心。   “既然师尊听不进去弟子说的话,那弟子便毁了这门。若许仙长再也出不来,您便能好好做好凌虚宗的掌门,做好弟子的师尊了吧。”   君沉碧抽出剑来,朝着塔门上的门环处奋力一击。   凌清虚提剑去拦,两人剑气相撞,剑光扫到檐角的琉璃灯上。   灯盏从檐边落下,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风吹动着,灯上的白羽随风扬起,漫天飞舞。   只是那塔门却波澜未动。   直到凌清虚袖口的一块石头应声落下,凌清虚弯腰去捡,君沉碧见状阻拦,两人却在触及石块的那一瞬被一起带入塔中。   凌清虚失去意识前,心中百感交集。   一面庆幸没有真叫君沉碧毁了这塔门,一面又愧疚,本就欠君家良多,如今为了救许幻竹,又将君沉碧扯进来,实在不知后路又该如何。   凌清虚的师傅名叫君遥,凌清虚拜入君遥门下之时,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后来君遥见他为人正直本分,又天资过人,便开始对他寄予厚望,将他当做门派继承人来培养。   即便他后来有了一双儿女,也未曾轻怠过凌清虚半分。   君遥此人,最大的愿望便是修炼得到,早日飞升。可他一生勤奋刻苦,渴求大道,但天资上总是差了些,辛苦半生求而不得,以至于最后将这份希望寄托在了凌清虚身上。   他隐居退位后,不仅将宗门交给凌清虚打理,给门派改名为‘凌虚宗’,还将一双儿女拜在他门下,可见他对凌清虚的重视。   知遇之恩,一生难还。   所以这么多年来,凌清虚也将君遥的心愿视作自己的道心,一心求道,发扬宗门,最终也算不负众望,带着凌虚宗成了第一仙门。若按照他的资质这般继续修炼下去,飞升得道指日可待。凌清虚也想替君遥看一看那大道,替君遥带着凌虚宗走得更远。   只是百年前离华天的一场仙魔大战之中,事情的走向开始转变。   作为修真界的佼佼之辈,凌清虚带着凌虚宗上离华天支援,可那一次的魔界攻势也不容小觑,凌清虚本该死在那场战祸之中。   最后的致命的一击,是君遥赶到,替他挡了下来。   也是那一次,君沉碧目睹了父亲的生死,气绝魂断,君云淮与凌清虚耗了许多修为,才将将吊着她一口气。   这也便有了后来欺骗许幻竹去取冰芝的事。   凌清虚这一辈子,好似总在亏欠,欠得太多了,所以怎么还也还不够。   他有时甚至想,若是自己死在一百年前,会不会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事了……   他痛苦缓慢地闭上双眼,在感受到强烈的光影渐渐退散后,他右手食指轻轻收紧,却在那一瞬仿若有了知觉。   可那次大战受伤之后,他的右手食指明明就早该没有了知觉才对。   -   夜色暗透,空气里浮动着凉意。   连房里也是。   这一拨一拨的人来个没完没了,宋辰早已没了睡意。   于是干脆坐起来,把许幻竹送来的符咒丹药一样一样地分好。   手里摸到一个木盒子,看着有些眼熟,正准备打开瞧瞧里头是什么,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股冷风涌着进来。   他打了个喷嚏,看着来人道:“怎么又回来了?找到许仙长了?”   那人并未说话,只一把夺了他手中的黑木盒子,又一阵风儿似的就往外去了。   宋辰用力拍了拍桌子:“我要换个房间,下次让杨文楠住这儿!”   时霁拿着追踪蝶来到方才许幻竹将他敲晕的地方,从怀里掏出一张她画的符纸,放在追踪蝶面前让它们闻了一圈,接着便跟着几只蝴蝶往前边走去,于是最后也停在了那玲珑塔前面。   塔前的一块空地上,还有那琉璃灯盏的残骸。   片片碎块露在月光下,折射出清冷的光晕。   许幻竹究竟跑去哪儿了?   这场面不会是与人打了一架?   真是要被她气死。   他来不及多想,冷着脸蹲下检查地上的碎片和翻飞的白羽。   那几只蝴蝶并未往这边飞,反而是停在了塔门的琉璃碧色的门环上。   时霁起身朝着那处走去,伸出手搭在门环上,几只蝴蝶受了惊,振翅翻飞,落回了盒子中。   这门并不能推动。   他从怀里翻找着符纸,想利用空间转环换的术法入塔。   连带着摸出来一颗石头。   玉白色的石块圆润光滑,是在溪涧里被水流长时间冲刷打磨所致。   这是从阳襄村出来时,浦荥山的那个老者给他们的。   他捏着那石块,正预备将它放回去,也正是这时候,眼前的塔门突地被打开,里头漾出一道光影,下一瞬就恰恰好将他完全吞没。   而时霁消失后,那门扇又变成原来的样子,紧紧关着。   第二日清晨,初阳升起,点点淡金色的眼光透过密林散射而来,照在通透的塔身上,发出流光溢彩的斑斓。   塔檐上依旧挂着两盏琉璃灯,纤长的白色鹤羽垂坠着,随风缓缓转动。   仿佛昨夜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范玉珍早晨起来,如往常一般,先是沏了干净的水和食物,接着来到翠翠的鸟笼前,预备将吃的喝的给它换进去。   只是走到这笼子前面,她这才看清笼门不知被谁顶开了,里头并没有什么东西,翠翠不知所踪。   她顿时惊慌起来,于是在房中着急地四处喊着‘翠翠’。   没一会儿,其余房间的几人就被范玉珍的声音引得聚了过来。   问了他们也并未见着那鸟,范玉珍顿时有些急:“我去找许仙长,看看它是不是去了她那里。”   宋辰将她拦住,将手里收拾好的一堆子符纸丹药堆在桌上,“别去了,正要和你们说,许仙长和时霁好像是要办什么要紧事,昨夜都走了。许仙长说,让我们在这城中随意逛逛,不要去危险的地方。等历练期满,若她还没回来,大家便自己回青云山。我估摸着许仙长是不是把翠翠带走了,没得及跟我们说。”   “啊,他们俩又单独行动了啊。”童锦芝坐在桌边,扒拉着桌上的法器,表情恹恹。   范玉珍这才又看看那笼子,昨夜入睡前鸟还在的。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人打一只鹦鹉的注意,那大概真是被许仙长带走了,于是这才稍微放下心来问道:“是什么要紧的事?就他们两人去,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昨晚一个走得比一个急,我根本来不及细问。”   翟永伸着懒腰:“依我看呐,他们不在也好。我们这两日就在这城中逛上一逛,等玉珍那儿的银钱花完了,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姜颂:“听起来也不错,昨夜我翻了翻房里的地志本,发现这泗阳城中还是有许多好玩的地方的。”   后来几人讨论了一番这几日的安排,便又齐齐回了屋子睡大觉去了。 第45章   青泸郡, 裴家。   裴家的小女儿前几日失足落了水,被救起后便一直昏睡不起。   裴父裴母接连在裴照雪床前守了三日。   “裴启明,小雪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何都三日了,还迟迟不醒啊!”   “夫人别慌, 方才白先生说了没问题,只需要静养就好。我已经让人给烟儿传了信, 她们姐妹俩从小感情就好, 等烟儿来了, 小雪肯定就能醒过来。”   许幻竹听着耳边响起抽抽搭搭的声音, 混沌的意识开始慢慢回复过来。   她浅浅拉开一丝儿眼皮,只见一对夫妇相携着坐在她床头, 那妇人更是将她的手攥得死死的, 她险些被捏麻了。   “夫人, 你快看, 小雪她醒了!”   “小雪, 你可算醒了,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快让娘看看。”   许幻竹被那两人捞起,一左一右地把她抱在中间,一声声‘心肝儿’, ‘宝贝儿’,震得她脑子都有些疼。   不是,这什么情况?   她犹疑着开口:“娘?爹?”   那两人便抱得更紧了。   许幻竹缓缓吸了两口气,差点被勒死。她真是满脸疑惑,她刚刚只是在疑问, 不是陈述啊。   这夫妇俩大概认错孩子了。   不过……她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刚刚发出的这道声音,娇软甜糯, 与她本来的声音截然不同。   许幻竹又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左手手腕。   空空的,狐铃也不在。   那对热心的夫妇在注意到她的懵然怔楞后,以为她是没恢复好,又将她按在床上叫她好好休息,然后说是要给她去煮药,接着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等人走了,许幻竹一骨碌地爬下了床,急匆匆走到妆台前的菱花镜前。   只见镜中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身量娇小纤细,圆脸杏眼,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里头写满了震惊。   妆台的镜子旁放着一把精致的桃木梳,木梳上刻着鸟雀祥云纹,繁密的花纹下,刻着一行小字。   许幻竹拿起那梳子,凑近了看上头的字。   只见梳子上写着“平安喜乐,健康如意。”   翻过来是梳子主人的名字。   “裴-照-雪”许幻竹面带疑惑地念着这个人名。   是她认识的那个裴照雪?   怎会如此?   她依稀记得,自己不过是在那座塔前捡起了掉落的石头,塔门跟着被打开,她接着便失去了意识,然后挣开眼睛便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她环视着四周陌生的环境,和镜中陌生的少女,心里闪过道不可思议的念头。   她该不会是像裴照雪说的那样,魂魄错位,穿越时空,跑到了别人的身上?而这个别人还正好是那个寄居在她身上十余年的裴照雪?   许幻竹记得裴照雪曾说过,她是一百年前被关在焚山的,若照这么说,那现如今她所在的这个时空,大概是在一百年前裴照雪还未被关进焚山的时候?   许幻竹将梳子拍在桌面上,这事情着实诡异,一定是玲珑塔的问题!   她就说储殷为何将历练提前,就为了找这座玲珑塔,这里头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只是她初来乍到,对许多事情还不甚了解,更不能轻举妄动,叫人发现端倪。暂时只能边走边看,找找出去的法子了。   她这时忽然庆幸,好在走之前跟宋辰把事情都交待清楚了。   只是不知道时霁醒了没有,他若是醒了,大概要在心里骂上她百十个来回吧。不过没关系,他现下只是太年轻了,等以后就知道她许幻竹的良苦用心了。   许幻竹拍拍手,很快就将青云山那一群人抛在脑后,开始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翻找着,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东翻西找下来,她在书架底下找到一个紫檀木的匣子,于是想也没想就将匣子端了出来。   木匣子上也刻着鸟雀祥云的花纹,和刚刚那把木梳子一样。   上头上着锁,应是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这反倒更加激起了她的好奇。   她将梳子拿在手里,比对了一番,只觉得这锁孔与梳子尾端漏出来的一小段形状似乎吻合。   鬼使神差地便将梳子插了进去。   ‘啪嗒’一声,居然打开了。   有点意思。   许幻竹眉尖一挑,脸上带上明显的得意神气。   便是换了一张脸,这带着强烈‘许幻竹’特征的表情,还是能叫人看出端倪。   匣子里装的是一沓子纸张,上头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   许幻竹拿起细细地翻看起来。   不知不觉,等她看完里头的东西,天色已经渐渐暗了。   这时外头传来阵阵脚步声,她赶忙把匣子重新锁好放回原地,继续回床上躺着。   来人是白天的那个妇人,裴照雪的母亲,冉清怡。   许幻竹假装虚弱,倚在床头,喊道:“娘。”   “哟,心肝儿,你好些了没?”她三两步上前,亲热地抓着许幻竹的手。   “嗯。”许幻竹从善如流地点头。   “连着昏了三日,可把娘吓坏了!你小时候就差点落水淹死,往后可千万不要往那水边去挤了。”冉清怡拢了拢许幻竹的头发,往一边侧开身子,现出她后头跟着的一个姑娘来,“快看看是谁来了。”   那姑娘脸上噙着笑,目光沉静,那眉眼与裴照雪有三分像。   “妹妹。”她也跟着坐在床榻边,唤了许幻竹一声。   “姐姐回来了。”许幻竹与她对视,两人目光相交,倒是不见几分姐妹久别重逢的欣喜,反倒透着股子尴尬。   还好方才找到了那个木匣子。   匣子里是裴照雪写的日记,从她幼时落水,来到这个世界开始的记录,事无巨细都记在了上面。   眼前这姑娘叫裴照烟,是裴照雪的姐姐,两年前被送去姚新道修习仙法,已经许久未回了。   不知是不是许幻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姐姐待她仿佛不是十分热络亲昵的样子。   这与裴照雪在信纸上写的,‘她们姐妹俩从小感情就十分要好,好到穿一条裤子’的情形有些出入。   “小雪醒了,烟儿也回来了”,冉清怡拍着她们姐妹俩的手,“正好明日是青泸郡的圆月节,你们父亲说,郡王在宫中设了酒席,特意叫我们把你们姐妹俩带上,热闹热闹。”   据裴照雪的信纸上所写,青泸郡地处西南向,属下九州通往修真界的边缘地界,放在后头来讲,这地方还归青云天宗管辖。只是在百年前还没有那么清楚的权责划分,是以这地方更像块自成一派的地界。   相传千年前,白鹤一族来此定居,后来又引来一些鸟族旁支,青泸郡才渐渐壮大,成为如今这样的一派安居之所。   白鹤族的白桂言是青泸郡的郡王。   许幻竹脑中飞快地理着目前的关系,却在听到‘圆月节’三字时忽然顿住。她记得裴照雪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圆月节时,他会出现。   她暗自思索着,明日去参加宴席,十有八九会碰见裴照雪所说的这个‘他’。她虽然有些想要弄清楚裴照雪说的人是谁,这人和她出去又是否有什么关系,但又想到明日人多,只怕她露馅的风险也大,便有些犯了愁。   许幻竹抬眼,再看裴照烟,怎么此时的表情比她还凝重?   两人不约而同想拒绝,冉清怡却直接起了身,“娘先去准备准备,你们姐妹俩好久没见了,便也早些休息。”   “娘,我还没好全,姐姐还是回去睡吧。”   “娘,我来的路上有些吹了点风,怕将凉气过给妹妹,我还是自己睡吧。”   冉清怡闻言拉起裴照烟,“也好,那烟儿便回自己房间休息,你的房间娘也收拾出来了。”   等那两人走远了,许幻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   有些累,先睡一觉。   许幻竹慢慢往后滑着倒下,拉起被子就睡了过去。   本以为能好好睡个好觉,结果这具身体倒是醒的早,天还没亮,许幻竹便睁了眼看着床顶,再也睡不着,只能等人来喊她。   没过多久,裴照烟来了,许幻竹便利落地起身和裴照烟一块儿出了房门。   早饭是家里四个人一块吃的,一顿饭下来,裴启明和冉清怡不住地往她碗中夹菜,裴照烟也噙着笑给她添水,几人说着今日吃完宴席后的安排,又说到晚上街上有表演,裴照雪爱凑热闹,一定要带她去瞧瞧。   清晨的小院里带着些凉,但那几人十分开怀,小小的饭桌气氛热闹祥和,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于是许幻竹也被感染着也多吃了几口。   用完饭收拾了一会东西,几人又梳妆打扮一番,等到了王宫之时,便见陆陆续续的人来往就席。   宫中设席的地方很大,裴家的席位,就在白桂言左侧,可见位置之珍贵。许幻竹和裴照烟入座后,便感觉许多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两人十分默契地没有多话,端坐在座上。   直到殿中熙熙攘攘的声音渐渐停了,许幻竹才抬头往中间望去。   那穿着紫色华服的男子应是白桂言,他右手携着的是他的夫人宋桢。   他们身后还跟着个年轻男子,那男子身形高大,气质沉敛,着一身茶白色的长袍,走动时,衣角微微翻动,在空中划出落拓锋利的弧度。   许幻竹两指轻轻摩挲着酒杯,目光遥遥看向他。   这便是白桂言的儿子,裴照雪的未婚夫,白-月-宴。   裴家是双尾鸟一族,本是青泸郡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族,族中人丁凋敝,到了裴照雪这里,便只剩她们两个姐妹。   这样的小族,如今之所以成了郡中的大红人,吃个酒席还劳郡王特意邀请,并且席位还设在了郡王手边,这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白桂言的儿子白月晏是下一任郡王的即位人选,白家对这个孩子看得极重。   三年前,白月晏偷偷跑出青泸郡,遇上懂些术法的猎户,用着淬了符的箭矢刺了他一箭。   是裴照雪自断一尾,救了他一命。   回来之后,为表答谢,白桂言亲自定下白裴两家的婚事。   所以白月晏,便是她素未谋面的未-婚-夫。   那人好似注意到许幻竹的目光,突然也抬眼往这边看过来。   分明是第一次见面,两人视线相交之时,许幻竹却从这般微不可闻的拉扯中,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让她不自觉地眯起双眼。   没道理啊,她怎么可能会见过白月晏。   习惯性地,她捏了捏酒杯,送至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下一瞬,耳边立刻响起冉清怡一惊一乍的声音,“小雪啊,你刚刚喝了什么?!” 第46章   许幻竹和裴照烟齐齐回过头来一脸莫名地望着冉清怡。   许幻竹还满不在意地冲她摇了摇杯子, “酒啊。”   这不明显吗?   接着手上一空,酒杯被冉清怡一把抢过,“落个水把脑子浸糊涂了, 你喝不得酒你忘了!”   “烟儿你也是,你就这么由着她胡来?!”   裴照烟好似也有些无措, 解释道:“我没注意。”   许幻竹凝住,喝不得酒是什么意思?   这裴照雪也没写啊。   裴启明递过来一杯清水, “还好喝得不多, 快喝点水。你呀, 就是嘴馋, 以后可千万不能胡闹了。”   脖子有些痒,许幻竹伸手摸了摸。   真可惜, 这身体居然喝不了酒, 还睡不了懒觉, 那人生的乐趣可谓是少了大半。   许幻竹接过水喝了下去。   得赶紧出去才好, 她想着。   宴席已开, 他们这边的一小段插曲好似无人注意。   白桂言望向这边, 朝着许幻竹道:“照雪,身子可好些了?”   许幻竹点点头,“多谢郡王关心, 好多了。”   “你没事就好,今日是圆月节,你不必拘束。一会儿啊,让月宴陪你四处去转转。”   “好。”本着低调行事的原则,许幻竹十分乖巧地应下。   注意到白桂言与她说这话时, 好像有许多意味不明的目光投射过来。   她记得裴照雪写过,自从她与白月晏定亲后, 青泸郡中许多人看她不过。认为她不过是个两尾鸟小族之后,如今攀上了白家,便是想着依靠她对白月晏的救命之恩飞上枝头变凤凰。   看来她如今这个身份是不大受待见的,还是得小心行事才好。   许幻竹又抬起头,看向白月晏。   他正慢条斯理地吃着果盘上的葡萄。   她忽然想起裴照雪留下的最后一句:圆月节时,他会出现。   她知道了!   这个‘他’,八成就是裴照雪那个攻略失败的对象,也是她离开青泸郡的方式。   该不会就是眼前这个未婚夫吧。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丝灵光,虽不知自己是如何到此处来的。   但依照裴照雪所说,她是因为没能叫那个男子爱上她,任务失败,才被囚在了焚山。   那若是如今叫那男子爱上她,任务成功,她是不是就能从这百年前的青泸郡出去,回到她原本的生活中呢?   那人好似并不知道有人正看着他,伸手往果盘里又摘下一颗葡萄,剥皮吃了下去。   许幻竹微微眯起眼,这葡萄看起来挺好吃的。   不过裴照雪说的‘死板、无趣、一根筋’……与眼前这人看着似乎有些出入。   她又仔细观察了一圈,发现这宴席上适龄的男子本就不多,再加上还要与裴照雪沾上些关系的,那就只有眼前这个未婚夫了。   绝对是他!   许幻竹十分自信。   “妹妹,不要盯着人看,女孩子家要矜持些。”   一天多了,裴照烟终于主动同她说了一句话。   许幻竹抓了抓脖子,“我就是看他在那吃葡萄,感觉吃得挺香的。”   裴照烟看她一眼,有些无奈,便也剥了几颗放在盘子里递过来,“吃吧。”   四五颗水润饱满的葡萄堆在白瓷盘里,停在许幻竹眼下,许幻竹笑了笑,“多谢姐姐。”   她拿起一颗送到嘴里,果然很甜。   怪不得时霁爱吃甜的,这般清爽甜软的滋味,的确很容易让人陷入。   不是,怎么突然想起那家伙了。   她又捏了一颗塞进嘴里,试图压一压从心底里窜出来的那一丝莫名的心虚。   “小雪,别吃了,少君在等你。”   冉清怡拍拍她的手,指着不远处站在过道边的白月晏,示意她快过去。   还以为白桂言是与她客气,没想到还真让白月晏来陪她了。   不过这样也好,先多与他相处相处,若他真是她出去的法子,那……牺牲些色相也没什么。   许幻竹用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与裴照烟道了句别,便提起裙子往白月晏的方向走去。   此时殿中已起了歌舞,舞女们的彩袖飞扬,丝竹乐声不绝于耳。   许幻竹悄悄穿过人群,停在白月晏跟前。   “少君。”   他双手抱着胸,倚在门栏上,像是已经等了一会儿。   见她过来,抬眼淡淡扫她一眼,“裴姑娘,殿里的歌舞没什么新鲜的,去年圆月节时你都看过,我带你出去转转。”   这里头确实是没多大意思,许幻竹点点头,表示同意。   殿中半边的光影打在白月晏的侧脸上,他纤长的眼睫微不可闻地颤了颤,“走吧。”   他站起身,侧身等了她一步,这才往殿外走。   许幻竹跟在他身侧,两人并肩出了殿门。   “前两日姑娘落水之时,我便该赶回来看看你,只是下泸那边恰好碰上些棘手的事,没能及时回来,实在抱歉。”   青泸郡分上泸和下泸,白月晏自十六岁起便被送去下泸治理事务,锻炼能力,所以他并不经常回来。   而裴照雪的记录中,关于白月晏的事情很少。   两人虽已定下亲事,但裴照雪除了在纸上写了三年前救他的那一次之外,便再没有别的记录。   两人根本不熟,他应当只是在客套。   许幻竹也笑得十分客气,“我如今已经没事了,劳烦少君记挂。”   “应该的。”   两人一路往外走着,守着殿门的小鸟雀们像是认得他们,纷纷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出了殿门,走到热闹熙攘的街道。   街道上人来人往,嘈杂的人声里还带着些悠远的曲乐声,又有着烟火气,又有着雅致气儿,很奇怪又很切合的感觉。   “少君,我们去哪里?”   迎面来的男男女女摩肩接踵,许幻竹往一边侧着身子。   白月晏伸手将她拉过来,隔在身后,“去百悦楼,今夜有好听的曲子。”   又是听曲儿。   许幻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撇了撇嘴。   “还有上好的美酒,等闲时候不会拿出来的。”他捏着许幻竹的手腕,补充了一句。   许幻竹闻言飞快地抬头,眼中如掬了月光一般,亮晶晶的。   但很快又被一小片失落取代,“我不喝酒的。”   她声音闷闷的。   刚刚就抿了一小口,脖子到现在还痒呢。   白月晏似是奇怪,微顿了片刻,才继续往前走。   “不要紧,楼里的茶水也不错。”   许幻竹在心底嫌弃:茶有什么好喝的,寡淡无味。   面上却笑着,点头道好。   百悦楼是青泸郡最为繁华热闹的酒楼。本来只是做些酒菜生意,后来百悦楼的经营权移交给了百灵鸟一族,便也会选些重要的日子演奏些乐曲。   百灵一族有着一把天然的好嗓子,每到要演奏乐曲的日子时,百悦楼的位置更是千金难求。   白月晏拉着许幻竹来到主街边的护城河,河边泊着几艘游船,一有人来,船夫便吆喝着问要不要坐船。   “少君,不是去听曲儿么,来河边做什么?”   白月晏招呼船夫拉了一艘船来,“街上人多,坐船去快些。”   游船拉近时撞在岸边的石壁上,发出一阵声响。   船夫一脚跨到岸上,正要伸手拉两人上船。   白月晏托着许幻竹的手肘,虚虚扶着将人送了上去,而后紧跟着她也一脚迈了上去。   船夫扶了个空,尴尬地收回手,心道如今的小情侣真是腻歪,在两人站稳后也跟了上去。   船桨点在岸上撑开,许幻竹和白月晏在船里坐下。   船里头罩了乌篷顶,油灯点在船头船夫的脚下,甫一坐进来,许幻竹便觉得里头幽静昏暗,就还……挺有情调。   不过话说这个白月晏是怎么回事,明明对面也有位置,非绕到她旁边坐下。   “少君,你过去些,压到我衣裳了。”许幻竹望着他,用力抽了抽袖角。   “抱歉。”他闻言往边侧挪了挪,许幻竹这才将衣服抽出来。   衣裳才拉出来,那人又坐了过来。   偏那眼神还十分清澈无辜,叫她无言以对。   昏暗中,许幻竹扬了扬眉,好整以暇地看向他,“少君,你要不然坐到对面去,我怕这船不稳。”   似是应证她的话一般,船夫在船头与路过的船只打了个招呼,许是过于激动,没有站稳,连带着将船身都跟着猛烈地晃了一晃。   许幻竹猝不及防地栽进白月晏怀里。   下巴磕在他胸口上,许幻竹倒吸了口气,正想坐起身来,那人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扶住,悠悠然开口:“多亏我坐在了裴姑娘身边,不然姑娘这一磕,怕是要破相了。”   呵,他还挺开心。   许幻竹一把将他推开,“真是谢谢少君了。”   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白月晏空落的双手缓缓落下,歪头看向她,眼里有笑意,“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不必如此客气。”   那船夫稳住了船只,朝里头喊道:“两位客官,不好意思啊,方才出了点状况,现在已经快到百悦楼了。”   的确有飘扬的乐声传进船舱里。   许幻竹掀开船篷上的竹帘子,探着头往外看去。   十余米的距离外,有座辉煌亮丽的楼台。   高檐翘角,楼顶尖尖,远看着像是座塔的形状。   檐下挂着彩色的灯笼,灯笼下点缀的也是七彩的羽毛,风一吹,便四散着打着转儿。   灯光映在水里,被船桨一字扫开。   船头撞在岸上,船夫一脚跳下船,熟练地拉着绳子,挂在岸边。   许幻竹站起身来,向前一脚跨过去,裙角从白月晏身前扫过,悠悠然提醒道:“下船了,未婚夫。”   白月晏这时才得空伸手揉了揉胸口,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他也跟着站起,一双手护在她身后,两人先后脚上了岸。 第47章   百悦楼门口果然人来人往, 热闹非凡。   两人进了楼,里头的小二见了白月晏,热情地将人迎了进去, 给两人在三楼处找了间厢房。   那屋子正面的窗扇打开,恰巧能看见底下台面上的表演, 视野极好。   接着便有个一身彩衣的姑娘端着托盘进来。   那人见了许幻竹,还微微一愣, 一边将酒水放在桌面上, 一边与白月晏热络地打着招呼, “自从少君去了下泸, 喜鹊便极少见您来我们这儿了,今日也是赶巧, 楼里准备了好些曲子, 定能叫少君一饱耳福。”   白月晏点点头, 指着桌上的酒问道:“上的是什么酒?”   “是桂花酿, 您每次来都点的, 您忘了?”   喜鹊说着斟了两盏桂花酿, 一左一右地摆在两人跟前。   “我自然知道,你给她介绍一下。”白月晏指指许幻竹。   “这位是?”喜鹊端起酒盏问道。   “我未婚妻。”白月晏说这话时,微靠在椅背上, 遥遥望向许幻竹,无端透出股子风流气。   裴照雪同白月晏未曾如今日这般一起出游过,是以她这‘白少君未婚妻’的身份,其实都快要被人淡忘了。   喜鹊将酒盏送到许幻竹手里,笑容亲切, “原来是裴姑娘,这桂花酿是百悦楼的招牌, 取得是百年的桂花树结成的桂花,再加上寒山的灵泉水酿制九九八十一天而成,香醇馥郁,入喉回甘,寻常时候可是买不到的。”   许幻竹神色动容,接过喜鹊的递来的酒。   白月晏朝她摆摆手,喜鹊收了盘子悄然退下。   这时候,台下已有人开了嗓。   唱曲儿的是个声音婉转清丽的姑娘,弹琴的是个青衣长衫的文秀琴师。   乐声飘扬婉转,交相应和,有种抚慰人心的奇特力量。   百悦楼里本也吵吵嚷嚷的,竟在这乐音的安抚下安静下来。   白月晏两指执着一只白瓷盏,盏中清亮的酒水泛起涟漪,散着馥郁的桂花香,这对许幻竹而言,可是致命的诱惑。   她咽了咽口水,终是没忍住。   捧着酒盏轻轻啜了一口,浅浅尝了口这酒味儿,胸中便长长呼出一口喟然之气。   她自我开解,就尝一小口,应该没关系。   喝了一口之后,又有些后悔,裴照雪应是不会在外面喝酒的。   不过好在白月晏与她不熟,问题不大。   这么想着,她悄悄放下酒盏,假装去看台上的表演。   只是才看了几息,便开始打起了哈欠。   白月晏见她那样,没忍住,唇角勾了勾,“姑娘今日什么时辰起的,若是没休息好,一会儿我便早些送你回去。”   许幻竹点点头,“卯时过便醒了,是有些累。”   “宫里的席面晚上才开,怎么不多睡会?”   “我从来不睡懒觉,习惯了。”   许幻竹说得和真的一样,她自己都要信了。   说话间,下头的曲子换了一首。   换了首缠绵悱恻的情歌,女声男生一声声应和着,听着柔情缱绻,如细语呢喃。   许幻竹怎么觉得热得慌,她伸手抓了抓脖子,更痒了。   “怎么了?”   白月晏拉着凳子坐过来,拉住许幻竹的手。   许幻竹脖子上起了点点红疹子。   他捏着她的下巴,低着头去瞧。   她不自在地往后退,那人一把扣住她的后脑勺,“别动!”   “这是喝酒喝的?”白月晏抬起头来,满眼写着震惊。   “分明喝不得酒,为何如此馋嘴?”   许幻竹略带心虚地伸手,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盖贴紧又张开一小丝儿,“就喝了一点点,我以为没事的。”   她听见白月晏叹了口气,起身出了门,只留下她一个人在这。   那曲子还在唱,听起来惨惨的。   她端起桌上那杯没喝完的桂花酿,放在鼻尖细细闻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推开。正准备起身离开,门口袍角翻动,跨进来一只黑靴。   他又回来了。   “少君去哪了?我还以为你走了。”许幻竹继续坐下,她看见他走过来时,脸上带上些奇怪的情绪,好似有些嫌弃她。   白月晏将手中的一支白玉瓶子放在桌面上,撩了衣袍坐在她旁边。   “去给你拿药。”他将瓶子打开,从里头倒出些冰凉的液体来,   “我可不像某些人,会一言不发地走掉。”   许幻竹皱皱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抬头”,他继续朝许幻竹道。   “我自己来吧”,她尴尬地笑笑。   白月晏反问:“你看得见吗?”   “好吧好吧。”她只好乖乖抬起头,漏出脖颈处那一块白皙的肌肤来。   那模样像一只等着投喂的小兔子。   白月晏的手指上沾着药水,一点点涂在她脖颈上泛着红点的地方。   清凉舒缓的感受代替难忍的痒意。   还有他浅浅的吐息,喷洒在擦了药的地方,叫她无端生出股异样的酥麻感。   她垂下眼看他,他此时神情认真仔细,温柔得不像话。   耳边那曲子似是到了高潮,唱得愈加缠绵。   这场景莫名熟悉。   许幻竹梗着脖子,耳根子一热,只觉得哪哪儿都不太对。   于是双手抓着侧边的裙摆,错开眼神去看楼下的情景。   偏巧碰见喜鹊站在舞台边,她也抬起眼往这边看,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极短地相撞了一瞬,喜鹊很快又别开,往人多的地方走去,一瞬便不见了身影。   许幻竹若没看错的话,她方才那眼神,透着股莫名的敌意。   耳边传来药瓶子落盖的清脆声响,她回过神来。   “麻烦少君了。”   他难得不阴阳怪气,抬眸看她一眼,缓缓道:“不麻烦。”   “我看你晚上好像没吃什么东西,饿不饿?我让人送点吃的上来。”   方才擦药时,他将椅子拉得离她很近,这会儿药擦完了,他也没把椅子拉回去。许幻竹一抬头就能看到他那一张脸,她状似无意地瞟了一眼,这么看就……还挺好看的。   她就想不通了,为什么现如今长得有几分姿色的男子,那一张嘴都不太会说话呢。   时霁是这样,白月晏也是这样。   想到这里,许幻竹往后退了退回道:“我不饿,我有些累了。”   “那我送你回去。”   两人从楼上的包房里下来,因为前门人多,白月晏带着她走了后门。   小门开设得隐蔽,要从楼里绕过一条长长的狭窄过道才能抵达。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过道里。   “少君怎么连这么隐蔽的地方都知道?”   “方才下来拿药时,看见小二走过一回。”   哈?感情不是经了人家同意的啊。别到时候丢了什么东西赖在他们头上。许幻竹加快了脚步往外走。   临近快要到门口时,她似乎听见左边的隔板里传来什么细弱的喘气声。   那声音虽极轻极浅,但在这陌生逼仄的楼道里,响在耳边,叫人无端起一身鸡皮疙瘩。   许幻竹上前两步拉住了他的衣角,“少君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他耐心回她,“楼里有时会养一些受了伤的走兽,等它们伤好之后再放出去,你不必害怕。”   许幻竹这才放下心来。   几步路的功夫,两人终于走到了出口,离开了百悦楼。   天幕中一轮圆月高悬,月洒清辉,与街上的灯火相照映,显得冷清又热闹。   这一会儿出来,街上的人少了许多。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许幻竹瞧见街边蹲坐着个小姑娘,那姑娘见了她,挎起一旁的竹篮迎面追上来。   “哥哥,姐姐,买束花吧。今日圆月节,祝你们年年日日,团团圆圆,永不分离。”   小姑娘长得喜庆,嘴也甜,听她说话,好像心情都不自觉好起来。   白月晏停下,看向许幻竹,“裴姑娘喜欢什么花?”   许幻竹原来喜欢月季,这花颜色亮丽,还带着刺,生机勃勃的,看了便觉得心里舒畅。后来时霁弄坏了她的月季,给她栽了月见草,她又觉得,那月见草也不错,粉嘟嘟的一片,风一吹就摇摇摆摆不停歇,还挺可爱的。   许幻竹问小女孩:“月见草有吗?”   小女孩往前递了递篮子,为难道:“月见草不好养活,我这只有这个了。”   许幻竹闻言去瞧她那竹篮子,只见里头还剩了两三把栀子。她往前送篮子的时候,就闻见了一股馥郁的花香。   “没事,那就要这个。”   “都给我吧。”白月晏给那姑娘付了银钱,接过篮子里的花,扎成一小捧送到许幻竹手里,“为什么喜欢月见草?”他问。   许幻竹接过花束的时候,尾指不经意间擦过白月晏的指腹,白月晏一双眼看着她,手里还抓着那栀子花。   你倒是松手啊?   许幻竹暗自用力,无奈回他:“因为看着挺可爱的。”   他这才松开,眉眼间染上一层笑意,“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评价月见草。”   许幻竹捧起那束栀子,新鲜的花叶上还带着水汽。   她随口问道:“这么听起来,少君对花草还颇有研究呢?”   “是有一些了解。”他倒也不谦虚。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裴家门外,许幻竹正要进去,白月晏突然喊住她。   她于是捧着花站在台阶上看向他。   月光打在白月晏眉骨上,照得他眼里一片温柔缱绻。   他说:“裴姑娘,我们的亲事已定下有一段时日,但从前我忙着下泸的事情,没能好好陪你。我知道你与我其实不太相熟,正好最近一段时日我都不必再去下泸,你可否愿意同我好好培养感情?”   再过两个时辰,圆月节便过了。   她马上就要回屋了,不可能再见到其他男子。   那么如此说来,白月晏一定就是那个人。   既然如此,好好与他培养感情?   她求之不得。   许幻竹于是三两步又走下台阶,停在他面前,顺着他的话应下,眉眼弯弯道:“好啊,未婚夫。”   这笑容虽是顶着裴照雪的脸,但弯弯的眼角,亮晶晶的双眼,带着些兴味的上扬的语调,仍是十足的许幻竹的影子。   白月晏看着她,也不自觉地笑起来。   他拉起她垂在身侧的一只手,从袖子里拿出在百悦楼给她擦的药水来,摊开她的手放上去,“晚上若还是难受,便自己将药水倒出来擦在发痒的地方。”   “好”,许幻竹接了东西,点头道谢。   白月晏还抓着她的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此时两人身后传来几阵人声,裴家人正巧也从外边回来。   他们一行人中还有个陌生的男子,那人着一身青衣,个子清瘦,眉眼周正严朗,走路时一步一步,迈得稳健有力。   那人走近时,视线越过白月晏,直直落到许幻竹身上,里头带着几分审视观察。   许幻竹与他对视一眼,忽地甩开白月晏的手,直愣愣地望着来人。   此时只听见脑中忽地闪过一道冰冷的声音:宿主,你的攻略对象已出现。完成攻略任务即可开启离开通道。 第48章   裴父裴母带着裴照烟和那个青衣男子停在两人跟前。   “小雪, 少君,你们回来了。”   “我年少时在外学艺,结识了个要好的朋友, 这是我那朋友的孩子,名叫柳晔。”说完这一句, 她悄悄附在许幻竹耳边道:“这孩子的父母在仙魔大战中皆已身殒,我见他一人实在可怜, 便让人将他带了过来。往后你们可要好好与他相处。”   许幻竹点点头。   她此时脑子里全是方才那道莫名出现的奇怪声音, 那声音分明是在柳晔出现之后才有的。   也就是说, 她找错人了!   她颇为艰难地望向眼前的人, 青衣肃立,眉目冷沉。   一副内敛沉静, 不苟言笑的模样, 的确是比较符合裴照雪说的特征。   这时候裴启明也对着柳晔介绍起许幻竹和白月晏来。   几人微微颔首, 算是打过招呼。   接着许幻竹便准备同他们几人一起回去。   一旁的白月晏却始终维持着刚才被她一把甩开的姿势, 横在她面前, 也不知让一下。   “少君?”   许幻竹往边侧绕开, 他也跟着迎上来。   “小雪,这几日云溪的花开得正好,明日我来接你一同去赏花。”   白月晏瞧了瞧她捧在手中的花束, 一句话说得十分亲昵。   许幻竹抬头,有些莫名。   怎么突然喊上小雪了?   还是说她突然丢失了什么关键记忆?   发现自己弄错了人后,她即刻便想拒绝,但冉清怡眉开眼笑,飞快地替她应下, “赏花好啊,这时节云溪的花开得正好呢, 明日还要劳烦少君多看顾了。”   白月晏这才往一边闪开,让出一条路来。   他此时的眼神望向一旁还未发一言的柳晔,像是在打量,接着又缓缓道:“夫人说笑了,小雪是我的未婚妻,哪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那不如叫上姐姐和柳公子一起,人多也热闹。”   既然冉清怡已替她应下,再推脱便说不过去了,于是许幻竹转头又拉上裴照烟和柳晔。   正好趁着明日看看,眼前这个柳晔,究竟是什么来头。   白月晏走后,一家人进了屋,柳晔的屋子被冉清怡安排在了西边靠里的一处幽静院子,与许幻竹的住处隔了一些距离。   进屋的这一小段路,许幻竹偷偷打量着他。   除了一开始与她和白月晏点头示意之外,这人便再也没说过话。   联想起方才冉清怡说的,柳晔的父母都不在了,再看他如今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表现,也算是情理之中。   不过刚刚他看自己的那一眼,那眼神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   像是在透过她,看什么别的人。   到了许幻竹的寝屋前,几人该分开走了。   裴启明便带着柳晔往他的新住处去,柳晔与几人道了别后就随裴启明离开了。   “这孩子也是个命苦的”,冉清怡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希望自己将他接过到青泸郡来的决定没有错,让他多结识一些朋友,也好叫他早日走出伤痛,回归到自己的生活里来。   说完,她又像是想起什么,转头问起许幻竹来,“小雪,今夜少君带你去哪里了?”   “去了百悦楼,听了两首曲子,吃了点茶。”许幻竹心不在焉的。   冉清怡倒是很满意,“今日在百悦楼唱曲的,应该是百灵一族的人。她们倒是不轻易开嗓,所以百悦楼的位置都得提前几日才能订上。少君还算是有心,怕你看宫中的歌舞烦闷,特意带你出去。”   说到这里,许幻竹好似又来了点兴趣,于是状似无意道:“百悦楼的曲子的确不错,不过今日宫中的歌舞我看着也有些趣味,倒是不觉得烦闷。”   “这圆月节的歌舞啊,从前年起便是这几曲,也不知换些花样。不过前两年圆月节时,你恰好都病了,是我和你爹还有你姐姐一起去看的,你第一次看,觉得新鲜也正常。”   冉清怡说到这里,许幻竹的身形微不可闻地颤了颤。   她前两年竟然没去过么?   许幻竹抬眼看向一旁的裴照烟,裴照烟见她眼神疑惑,于是也跟着点头,“的确是没怎么变过,妹妹明年再看大概就不会觉得有趣了。”   白月晏在诈她?   许幻竹与裴照雪相处过那么一长段时日,深知她的脾气性格。   裴照雪这人,话多且密,人活泼,鬼主意也多,一整天乐呵呵的。   那时候为了忽悠她,一张嘴也甜的很。   不过净是些鬼话。   在这青泸郡中,她便学着裴照雪的样子过活。   再加上有裴照雪留在屋子里的诸多信息,许幻竹自认为自己隐藏得极好。   便是连最亲近的父母和姐姐都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可怎么就叫这个没见过几回的便宜未婚夫发现了端倪呢?   见她神色不对,冉清怡以为她是累着了,便让姐妹俩各自回去休息。   许幻竹和裴照烟各自回了房。   半倚在床榻上,手里的栀子花被她搁在一边,发出些恼人的香气。   许幻竹只觉得现下的情况混乱得紧。   方才白月晏说宫里的歌舞她去年都看过时,她只是对他点了点头,也没否认,也没承认。应当不算露了马脚。   不过他这股蔫坏蔫坏的劲儿,怎么和某人那么像。   还有这个裴照雪,脑子里有声怎么也不和她说一声,搞得她还找错对象了。   若早知道她要找的那人不是白月晏,她方才便不会答应与他好好相处,培养感情的提议。   本还以为与白月晏增进感情的事情应当不太困难。   毕竟他们本就有婚约在身,再加上今晚看白月晏的态度,也并不排斥她,这事应当是成了大半的。   谁曾想竟是个乌龙。   眼下这情形,莫不是要她去脚踩两条船?   她如何拉的下老脸,做得出这样的事?   许幻竹现在突然觉得带着那几个倒霉玩意儿在泗阳好好历练的日子还挺美好的,或者是把她揪回青云山继续给他们上符术课,也不是不能接受。   至少还有好酒喝,有好觉睡。   况且有时霁在,根本也不劳她做什么。   唉,如果时霁在就好了,她突然叹了口气。   落入玲珑塔的第二夜,许幻竹抱着枕头睡不着觉,突然怀念起那个日日跟在她身后,替她妥帖收拾好一切的便宜徒弟来。   他现在只怕还生着她的气吧。   上次在阳襄村卖菜的时候没等他自己先回去了,光这件事他就记了好久。   这次自己悄摸着跑了,他肯定能记更久。   他可真小气啊。   大概是白日里确实累着了,这么想着,许幻竹渐渐睡了过去。   是夜,街灯如缎,溢彩流光。   泗阳如意客栈的那一边,那一行六人穿梭在热闹繁华的街头。   不止是青泸郡,在泗阳,也是要过圆月节的。   相传在西南地界的边缘,生活着白鹤一族。有一年泗阳发了洪灾,风雨滂杂之际,许多百姓落入流水之中。那时,从西南向飞来许多白鹤,白鹤展开翅翼在低空穿行,救起了许多落水之人。而后又向西南飞去,消失不见。   后来不知是谁说,白鹤族在每年年中圆月之时,会举办圆月节。   圆月节当日,月色笼罩,万家灯火。与之相交映的是曲乐,舞蹈,美酒,鲜花……   于是为了纪念曾救过泗阳百姓性命的西南鹤族,从那之后,泗阳也过起了圆月节。   “这便是小二说的圆月节么,可真是热闹!”童锦芝随手拿起摊子边上的一只小彩灯,拉起姜颂,又蹦蹦跳跳着往前边墙角下弹琴的女子跟前凑。   “人多,你们俩慢点!”宋辰手里拿着许多吃的玩的,十分无奈地跟在两人身后。   范玉珍见状从钱袋子里掏出一小枚钱币来,递给卖灯的摊贩,接着才跟上几人的步子。   杨文楠和翟永则晃晃悠悠地落在后面。   “老子怎么就那么不愿意同女人逛街,真是事儿多。”   “方才吃东西时,我看你也没少吃。”   “那姓童的买了那么多,老子不吃岂不是浪费!”   “杨文楠,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心疼范玉珍跟着掏钱收拾,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翟永与杨文楠从小一起长大,可以说除了杨爹杨娘,他绝对是这世上最了解杨文楠的人。   那家伙屁股一撅,他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观察他好几日了,每次范玉珍去哪里,他骂骂咧咧也要跟去。   今夜童锦芝提议来逛街,他先是十分鄙夷地说不去,后来又在范玉珍要加入之后即刻便改了主意。今夜这一路下来,他更是磨磨赖赖地走在后边,说是懒得凑热闹,其实那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范玉珍,生怕她丢了似的。   翟永这话说得小声,又是凑在他耳边说的,再加上这街上吵吵嚷嚷的,完全不必担心被旁人听去。   可尽管如此,杨文楠还是急得立马捂住了他的嘴,只见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恶狠狠道:“你再给老子胡说八道,信不信老子掐死你!”   这番恼羞成怒的模样,他绝对是被戳中心事了!   翟永一边求饶,一边挣开,嘴上说着再也不开他玩笑了。   下一瞬,在挣开杨文楠的束缚后立刻撒了腿就往前跑。   一边跑,一边大喊:“玉珍,范玉珍!杨文楠他——”   话还未说出口,杨文楠猛身一跃,将他扑倒在地。   “你给老子住嘴!”   两人登时扭做一团,滚在地上。   这一处本就人多,他们俩倒下后还莫名挨了几脚。   “好痛!”   “你压着我,我都没叫,你叫什么?”翟永将他推开,好不容易坐起来。   “老子也没叫!”杨文楠一骨碌爬起来。   “是我叫的,两位大哥,你们压着我了。”   两人这才发现底下还压着个人。   走在前面看热闹的那几人这时也折返回来。   宋辰拎着东西往这边挤,“麻烦让让,让让。”   童锦芝和姜颂到了几人面前,见状扶起被杨文楠和翟永压在地上的少年,关切道:“公子没事吧?”   那人瞧着与他们差不多大的年纪,此时形容可谓狼狈。   一双鞋被踩得没了踪影,站起来时,脚也一跛一跛的,好像是被那两人压的。   宋辰:“你们俩干什么呢?”   “叫你给老子瞎说。”杨文楠抬手还要去掐翟永,两人又扭做一团。   “别闹了。”范玉珍上前拉了他一把,他这才悻悻地将手收回来。   “别杵在这儿了,我们先回客栈吧。”   托杨文楠和翟永的福,圆月节这晚众人玩得并不尽兴,于是一行人又扶着那少年回了如意客栈。 第49章   被撞倒在地的那男子叫孙明泽, 是来泗阳寻亲的。   方才被他们一折腾,钱也丢了,腿也伤了。   众人过意不去, 便替他在客栈里也安置了住处,且答应这几日帮着他找找亲人。   等安置得差不多时, 夜已深了,客栈中里其他人都休息了, 只剩下店小二坐在柜台前打着盹儿。   本来玩了一整天, 众人都疲累, 说好要各回各屋早些休息的。   可总有几个不安生的。   童锦芝把几人叫到她屋里, 接着便从房里的桌子上拿出一个蓝灰布包裹来。   包裹圆鼓鼓的,看不出来里头藏了什么。   只见她故作神秘地举着包裹在众人眼前晃了一圈。   “这到底是什么啊?”宋辰凑近。   白日里天气好, 几人去城郊的山里玩了一番。   那时就见童锦芝手里捂着个布包, 怎么也不愿给他看。   童锦芝冲几人一笑, 接着便见她翻开那包裹, 里头露出一把把圆嘟嘟、水灵灵的菌子来。   “今日在山上, 我见到好多婶子结队采这菌子, 想来应当是非常美味,便悄悄跟在她们后面捡了些。再说今夜逛了一夜,你们难道不饿么?我们不如去将这菌子煮了吃, 吃饱了再去休息,怎么样?”   泗阳的菌子,的确有名。先前刚来客栈的时候,几人便想一饱口福,只是那时小二说没到时候, 还吃不了,他们便只能作罢。   “可以呀!”翟永朝她使了个眼神, “正好之前在阳襄村时,还没机会能尝一尝你们的手艺,今日可有口福了。”   这话要是宋辰来说,那便是“你们愣着干什么,快去做呀!”   可翟永转着弯儿地夸她们,这倒是十分令人受用。   姜颂:“可我们上哪去做啊?”   “这儿不是有现成的厨房吗?小二睡着了,正好没人管我们。”童锦芝抄起包裹,拉上姜颂和范玉珍便兴致勃勃地来了如意客栈的后厨。   厨房里没人,几人熟练地生火、烧水、洗菜,没多久,就捧了一碗热腾腾的菌菇汤出来。   新鲜刚采的菇子,带着那么一股天然的鲜嫩香气。   她们端着碗出来时飘出来的那股子味道便已叫人垂涎了。   那一边等着的几个拿着碗猴急地涌上来。   这菌子的确鲜美,入口时更是口感香滑鲜纯,回味无穷。   便是方才嗤之以鼻的杨文楠都连着喝了两碗。   “每次我买些什么吃的,就属他意见最多。这就算了,临了他还吃得最香,你说他这人讨不讨嫌?”童锦芝悄悄附在姜颂耳边埋怨道。   范玉珍离得近,听了这话,也抬头去看杨文楠。   只见他此时正伸手去盛第三碗。   突然发现自己被几个姑娘盯着,他去拿勺的手突然一个急转,往空中装模作样地拍了拍,“好大的蚊子。”   童锦芝:“……”   孙明泽的屋子就在童锦芝隔壁,半夜辗转未眠之时,闻见隔壁屋子传来的阵阵香气,肚子也不受控制地叫了起来。   也不知青云山今年招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的如此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若不是为了寻找鉴魔镜,他才懒得与这群废物打交道。   奇怪,分明早已辟谷,为何才来了人界一日,就开始对这些五谷俗物生出想法了。看来还是要静心修行,早些找到鉴魔镜的下落,才能回去与父亲交差。   这么想着,他坐起身来开始打坐。   夜尽天明,不知坐了多久,好不容易感觉到灵台终于恢复清明,孙明泽正准备躺下休息一会时,面前传来一声巨响,客栈的房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   ---   许幻竹这一天,居然又是自然醒来的。   本以为昨夜心事重重睡得晚,今日也该醒的得晚一些,哪曾想裴照雪的生活习惯竟然如此规律。   她坐起身来,望着窗外还不大亮的天色,头一次感觉到无可奈何。   再瞥一眼随意搁在床头的栀子花花束,完了,头更疼了。   不过既然醒了,再继续躺着也睡不着,她便想起来转转,于是稍作梳洗休整便出了房门。   这时候实在是早,家里没什么人声,估计都还睡着。   许幻竹闲庭信步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这么走到了柳晔的院子外。   院门虚掩着,人好像出去过。   她心里怀着好奇,犹疑了片刻,也没多想便伸手推了门往里走。   木门被缓缓拉开,在安静的小院里发出陈旧的吱呀声。   这会儿的天色渐渐亮起,一点点晨光笼在院落里。   院中的老桂树下站了个人。   那人寻着她开门的声音慢慢回过头来。   “裴姑娘。”柳晔朝她颔首。   许幻竹卡在门边,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早啊,柳公子。抱歉,我忘了你住在这儿,打扰到你休息了。”   “不打扰,我早就醒了。”   柳晔转过身来,手里还拿着把扫把,他将东西搁在树下,看向许幻竹,“外头有些凉,姑娘要不要进屋坐坐。”   许幻竹今日绕到这里其实就是想看看,再靠近柳晔时,这脑子里的声音会否再次出现,好给她提点一二。所以这会柳晔邀请她时,她便十分爽快地应下,跟着他进了屋。   冉清怡应当还没来得及仔细收拾这院子和屋子,里头只有些陈旧简单的物件。   里头还温着一壶茶,茶香袅袅。   看来这人起得比她还早。   跟裴照雪的作息倒是相配。   许幻竹跟着在桌前坐下,柳晔递过来一杯刚沏好的茶水,“姑娘日日都起得这般早?”   谁大早上喝茶啊。   她接过茶杯,双手捧着,敷衍笑笑。   昨夜她想了许久,白月晏这人心思深沉,糊弄不得,两人才刚刚说好要培养感情的事,她若直接将他甩开,只怕不太好。   那便只能先这样与他相处着。   但柳晔这边她也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若真按脑子里那声音所说,她还得花些功夫好好博取他的好感,才有出去的可能。   氤氲的热气里,她抬了抬眉,睁眼说瞎话道:“我们两尾鸟一族向来勤勉,白日起得早些,更能吸收些日月精华,有助修行。”   实际上,他们这一家子,除了裴照烟去姚新道学过两年法术,其余的,均是些绣花枕头,便只会些三脚猫的术法。   好在柳晔才刚来,对他们了解不太深,是以许幻竹便开始胡说八道,以期在他心里树立起一个良好的形象。   她想着,他这样的人,看上去应该会对努力上进的姑娘比较有好感吧。   柳晔闻言点点头:“姑娘说得不错,一日之计在于晨。”   许幻竹看向柳晔,他的年岁看着与裴照雪差不多大,但谈话间莫名觉得此人身上带了股老成持重的端肃威严之感。   不太好接近的样子。   不过冉清怡昨日同她说过,柳晔的父母才身陨不久。   方才进来时又看他在树下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这么一想,又觉得他这般性情也算的上合乎情理。   这么说起来,他应当是不大乐意同他们一起出去的。   于是许幻竹颇为善解人意地开口:“柳公子,我起先想着你初来青泸郡,应当四处去看看。所以昨夜便也没问过你的意见,便贸然邀你同我们一起去看花,若你觉得不舒服,那便不去好了。”   “劳烦姑娘替柳某考虑,昨夜初来青泸郡时,便觉此处风光秀美,今日托姑娘的福,有机会去看看,柳某乐意之至。”   许幻竹这才放下心来,这个柳公子整个人就……很有礼貌。   “那就好,我自从落水生病了以后,也好久没出去了,正好今日天气也不错,是个适宜出行的好日子。”   “姑娘的病可好些了?”   昨日听冉清怡提过,裴照雪前几日落水生了病,才醒来没两日。而裴照烟也是因为妹妹落了水,才从姚新道赶回家来的。   只是裴照雪落水转醒的日子,与他来到这地方的日子似乎是同一天。   他不由地留了几分心思。   “早就好了。”许幻竹朝着他摇了摇脑袋,发髻间的一只青雀簪子随着她的动作上下轻摆。   这般雀跃灵动的模样,的确不像有病的样子。   也不像她。   他从未见她有过这般情态。   柳晔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那便好。”   “裴姑娘。”   “嗯?”许幻竹看向他。   他见她捧着茶杯却不喝又问她:“你很喜欢看花?”   “还行吧。就是看着它们努力生长的样子,觉得还挺美好的。”   裴照雪觉得养花麻烦,院子里光秃秃的。   但许幻竹的确喜欢。   毕竟人长了嘴,会欺骗,会说谎,但花不会,它只会默默地长着,春夏秋冬的,长长久久地陪着她。   “对了,柳公子,你可有什么喜好,或者有什么讨厌的东西?还有这院里是否需要再给你添置些什么?你尽管告诉我,我娘说了,叫你在这里不要拘束,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这姑娘当真热情。   柳晔周正的眉眼渐渐舒缓下来,“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或是讨厌的,院里的东西也很齐备,不必再添置什么。”   “那行,你有什么事儿一定要和我说啊。”   许幻竹站起身,“谢谢你的茶,我就不打扰你了,一会儿要出门的时候我再来喊你。”   “好,姑娘慢走。”柳晔将她送至门口,见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路口,这才回屋在桌前继续坐着。   桌子上,她用过的茶盏还盛满了茶水。   她一口都未曾喝过。   柳晔将桌上凉透的茶水泼在地上,杯子被他反扣在桌面上。   他又望向院子里的老树,嘴里喃喃:“许幻竹,你究竟在哪里?” 第50章   如意客栈, 孙明泽的客房里。   传来一阵阵哭天抢地的叫喊声。   小二还以为客栈里进了贼人,找了个伙计一块上楼查看。   一进屋,只见屋子里一片狼藉。   客房里唯一的一张桌子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 房中的一应摆设全被丢得七零八落,无处下脚。   再看那床榻上, 杨文楠和宋辰一个站在床头,一个蹲在床尾, 嘴里念念有词。   杨文楠:“老子是青云山第一恶霸, 何人敢在我面前撒野!”   “刘子恒是吧, 那便让你尝一尝老子的千秋煞气至尊金刀!”   “哼, 老子还没开始呢,你求饶也没用!”   他手中拿了个枕头朝着空中胡乱飞舞, 接着在床榻上原地起跳, 震得床上的木架吱呀作响, 好似下一秒就要塌下来。   宋辰在另一边抱着双膝:“师尊, 昨日才练完剑, 为何今日又要练?”   “学不会, 根本学不会啊!”   “我实在是太累了。”   小二看向一边唯一清醒着的孙明泽,“客官,这是怎么回事?”   孙明泽错身避开床上砸来的一个枕头, 跛着一只脚从房间的角落慢慢走过来。   “你快想想办法,今日一早突然就这样了。一个个的,跟得了失心疯一样。”   那小二问:“可是吃了什么东西?”   孙明泽即刻点头,带他去隔壁童锦芝的房里。   这一边的景象比孙明泽那边也没有好太多。   三个姑娘歪七扭八地躺倒在床上,面色苍白羸弱, 不省人事。   小二端起桌上几人用过的饭碗,只见里头还飘着一些菌菇的残渣。   “坏了, 这是中毒了!”   他赶忙让跟着上来的伙计去请大夫过来,“这菌子可不能瞎吃呀!每年泗阳城里因为乱吃菌子中毒的可太多了。”   孙明泽往那桌上看一眼,心中更加鄙夷,甚至想拔腿离开这一群不甚着调的家伙。但父亲虽表面未表现出什么,其实对他已经颇有微词,若如此两手空空回去,免不了又要对他失望。   算了,等他们醒了,先问清楚许幻竹和时霁的下落再说。   他这么想着,见小二又被人喊了出去,以为是大夫来了,于是也跟在他身后出了屋子。   他们一行人的房间均在二层。   这个高度,正好与客栈旁边的一棵大树差不多高。   于是站在二层的走廊上,便恰好能瞧见那树上的光景。   翟永正挂在那树杈枝头,一边伸手往鸟窝里掏着鸟蛋,一边与啄他头发的鸟雀做着斗争,摇摇晃晃地一阵下来,落下许多叶子和小枝丫。   “一会大夫来了,会给几位客官将药开好。到时候可劳烦客官将这几位照料好,千万别再放出来。”小二朝他投去一道同情的目光。   孙明泽:“……”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还跛着脚呢!   ---   青泸郡,裴家门外停了两架白鹤拉着的轿子。   许幻竹、裴照烟与柳晔三人才出门,便见轿边的两只白鹤引着脖子,发出一阵长鸣。   白月晏从前头的鹤车上下来。   他今日好似细心装扮了一番,穿了件月白色的袍子,里头的内衬是烟青色的,领口用淡金色的线绣上了半只鹤翼。   走动时外袍被风吹着往后轻轻掠去,露出里头的鹤纹花样来,与他头上那支羊脂玉发簪一起,衬的整个人都添上几分仙气。   走近时,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像是花香。   这味道熟悉,像是月季的气味。   他径直朝着许幻竹走来,许幻竹也笑容得体地停在他跟前,“少君来了,让你久等了。”   谁知他竟看着她轻笑一声,接着直接拉过许幻竹的手,“是我想见你,来得早了。”   裴照烟见状停在一边,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只得和柳晔一起并肩等着两人。   许幻竹低头瞧着自己被白月晏拉住的手,莫名有些心虚地看了柳晔一眼。见他没往两人这边看,而是与裴照烟说起话来,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于是脸上挂着些尴尬的笑意,手里悄悄用着力,想将手抽出来。   她昨日是答应他好好培养感情,但他今日这模样,是否直接跳过了‘培养’的那一步?   还是说是她对‘培养感情’这四个字有什么误解?   她往外抽了抽,没能挣开。   那人眼里蓄着笑,悄然望着她,似是对她这般动作有些不解。   在这僵着也不是事儿,许幻竹便往前指了指,“我们快出发吧。”   “好。”白月晏拉着她往前走。   那意思大概是想和她坐一辆车。   许幻竹转头望向裴照烟,“姐姐,我们坐后面这辆吧。”   说罢也不等白月晏回话,“那少君和柳公子一起。”   说完这一句,她便甩开白月晏的手,拉起裴照烟往后面的车架走去。   白月晏忽地被她甩开,好似早有预料一般。也不气恼,眉尾微微上挑,望向柳晔,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与柳晔一前一后上了车。   许幻竹和裴照烟上了车之后,她靠着车架,如释重负一般,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   “妹妹,你与少君吵架了?”   昨夜见他们回来的时候,还拉着小手,挺亲密的。怎么才过了一天,感觉裴照雪好像开始有点躲着他了。   “啊”,许幻竹捏捏眉心,有些苦恼,“他追得太紧了,我有些不习惯。”   “哦”,裴照烟若有所思地拉长一声,“妹妹是喜欢沉稳些、冷淡些、话少些的?”   “对对对”,许幻竹连连点头,那姓白的心眼子多,话也多,在他面前多说多错,容易漏马脚。她又不好直说,就这么先对付两天再说吧。   “好,姐姐明白了。”   她明白什么?许幻竹有些莫名。   怎么感觉裴照烟今日看着怪怪的。   白鹤拉着车架,往前振翅而飞。   车子在空中被拉着移动时,不只是许幻竹,裴照烟也不太习惯。   两人一路无话,紧紧地抓着车壁。   云溪是上下泸交界之地,虽同在青泸郡,但上下泸的气温和环境都有着较大差别。上泸温度较低,空气干燥,而下泸的气温又偏高,时不时地有暴雨天气。中间的云溪算是中和了两地的特质,温度、水土都适宜,所以这一块的植物长得很好。   鹤车稳稳落在地面上,四人到了云溪。   外头传来婉转的鸟鸣声,潺潺的水流声,还有一两丝暖和的风,顺着车架拂进来。   白月晏和柳晔已下了车。   许幻竹和裴照雪也跟着下来。   鹤车停落的地方,是一处雅致的亭子,亭子后边一片一望无际的花海。   红的、粉的、白的花交织在一块,随风轻轻摇摆,美不胜收。   连空气里都是淡淡的甜味儿。   别说,白月晏挑的这地方还真不错。   许幻竹拉着裴照烟往亭子里走。   白月晏和柳晔慢慢跟在两人后面。   亭子里一张石桌,石桌旁恰好摆了四个石凳。   裴照烟手里拿了个食盒,她将食盒放在石桌上,然后便跟着许幻竹坐下。   白月晏撩了衣摆在许幻竹左边坐下,指了指桌上的食盒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娘做的一些小点心,少君尝尝。”裴照烟见状将食盒打开,把里头的东西一一端出来。   是一些糕饼茶点之类的小玩意儿,一盘盘的,做得十分精致。   柳晔走进来时,便只剩了一个座位。   许幻竹见他来了,十分热情地招呼:“柳公子,你快坐下。今早用早饭时你都没吃多少,现在肯定饿了吧。”   她分明与柳晔隔得最远,但此时这距离倒是并不不能阻挡她的殷勤。   许幻竹从位置上站起来,将一盘盘小糕点往柳晔的方向挪了挪,然后拍了拍手,这才心满意足道:“你快尝尝!”   柳晔拿起最近盘子里的一块桂花糕,“多谢。”   白月晏一只手搭在石桌上,食指指尖一下一下轻点着桌面,发出突兀奇怪的声响。   许幻竹还笑嘻嘻地往柳晔跟前推着盘子。   裴照烟见状轻轻拉了她一把,她这才坐下来,“怎么了?”   “少君应当也饿了,你问问他要不要吃。”   许幻竹转头看向白月晏,“少君喜欢吃哪个?我给你拿。”   他避开许幻竹的眼神,往一边的花丛望过去。   许幻竹好像听见他冷哼了一声。   这人还挺有意思。   “绿豆糕?桃花糕?桂花糕?”许幻竹身子往中间压了压,挡住他的视线,逗弄小孩一般地开口问他。   白月晏看了柳晔一眼,他手里的桂花糕已吃了大半。柳晔见他看着自己,于是举了举手里的桂花糕道:“少君可以尝尝桂花糕,馥郁香甜,很是可口。”   “那我给你拿桂花糕?”   许幻竹一边说一边朝着桌子上伸手。   一只手眼看着就要落到那桂花糕上了,白月晏拉住她,拒绝道:“我不要。”   他才不要和别人吃一样的味道。   “嗯,那绿豆糕?”她手指点着往边上的盘子移过去。   绿豆糕?   她还好意思提?   他可不想再变成傻子。   白月晏还拉着他,加大了手中的力度,继续拒绝:“我不要。”   “你轻点”,许幻竹挣开他,端起那盘桃花糕重重地搁在他面前,“你吃不吃?”   那架势,若是他再说一个‘不’字,许幻竹只怕要把那一盘糕点盖在他脑门上。   “就这个吧。”他松开手,拿起一块桃花糕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一边吃着,他还不忘上下打量一旁的柳晔。   昨夜都还好好的,这家伙一出现,许幻竹就突然变了。   能叫许幻竹有此转变,要么那人身上有这世间难寻的佳酿,要么有取之不尽能叫她带着跑路的灵石,要么……他身上藏着能让许幻竹离开的方法。   总之,不可能是真的看上这人了吧。   毕竟这家伙怎么看都不如他,许幻竹的品味应当不至于此。 第51章   冉清怡给他们准备的食盒里有许多糕点, 还有一壶茶。   许幻竹笑眯眯地看着柳晔吃完了糕点,便将食盒里的茶壶也拎了出来给他倒茶。   柳晔接过茶盏,拇指和中指环着那杯盏, 食指虚虚拢着。   许幻竹这个角度看着他倒是和常人无异,不过柳晔这姿势落在旁边那两人的眼里, 倒是有些别的意思。   “少君,我脸上有东西?”   白月晏略带深意的眼神丝丝缕缕地投射过来, 柳晔想不注意都难。   “柳公子喝茶的样子, 有些像我的一个故人。”白月晏将那吃了一大半的糕饼放进嘴里, 也去拿了一杯许幻竹刚倒好的茶水。   故人?   据她所知, 白月晏好像没出过青泸郡吧。柳晔也是第一次来。   但看白月晏的表情,倒还有几分认真。   许幻竹沉了沉眼, 不动声色地倒好一盏茶递给裴照烟。   身旁人迟迟未动, 许幻竹唤了一声:“姐姐?”   她这才回过神来, 接过茶盏, 看向许幻竹道:“方才突然想到些事情, 过两日便是母亲的生辰了, 她素来喜欢杜鹃花,不如我们一会去采一些带回去吧。”   “好啊,我看对面那个山坡上就挺多的。”   看着裴照烟将茶喝了, 许幻竹来了些兴趣,继续道:“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吧。”   说这话的时候,许幻竹往外看了一眼,外边的亭子的檐角下正好盘着几只麻雀。   “也好。”裴照烟点头,两人起身, 相携着离开。   白月晏见状也准备跟上,许幻竹走到亭子口, 似是早就料到一般,回过头对两人道:“白少君和柳公子就在这里等我们吧,这些吃食若没人看着,该要被鸟雀儿啄去了。”   这话说的,她自己可不就是鸟雀么。   说话间,檐角的那几只麻雀扑着翅膀落下,停了两只在桌脚下。   许幻竹看了那几只麻雀一眼,冲他扬扬眉,白月晏只好又坐下。   小麻雀在空地上点着头啄来啄去,倒是十分有眼色地没上桌来。   有一只停在了白月晏脚边,他于是掰了一小块糕点丢在麻雀身后。   那几只麻雀听了动静,一股脑儿地涌过去。   耳根子终于清净了些。   “凌掌门如今虽换了副身躯,可这握杯的习惯倒是没变。”   他缓缓捻了捻手指,指尖的残屑落到地面上。   柳晔执着杯盏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他倏地抬眸望向眼前的人,“你是谁?”   之前仙魔大战之时,凌清虚伤过手。   说起来,倒也不大严重,只是右手这食指再也使不上力气。   是以握杯接盏时,他那一根手指都只是虚虚罩着,并未使力。   如今虽换了副身子,但这习惯倒是一直都没改过来。   只是这事情应当很少有人知道。   眼前这人究竟是谁?   眼前的白月晏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又问了一句,“你跟到这里来,是为了我师尊?”   地上的糕团被啄得不剩多少,那几只鸟开始扇着翅膀争抢起来。   白月晏捏着手里的酒盏砸了过去。   ‘呼’的一声,麻雀四散而飞。   只剩了一只好似被吓着了,一跳一跳地蹦到了边角藏着,不敢乱动。   “你是时霁?”凌清虚站起身来,杯子骨碌碌地又从前边滚回,落在他脚下,“你是如何知道我不是柳晔的?”   时霁扯了扯嘴角,“那夜在如意客栈,你来找过宋辰。”   那晚许幻竹不声不响得离开之后,时霁去寻她。   那时为了找许幻竹的下落,他去找了宋辰一次。   就是那一回,他看见宋辰在桌前理着许幻竹留下的物件,左手边的凳子上,放着他们凌虚宗的传音玉简。   宋辰这人虽日日与他们待在一处,但对凌虚宗也并非全无感情。   传音玉简这样的东西可是鲜少见他拿出来这样随意放着。   八成是有人找了他,但他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不过那日忙着找许幻竹,时霁倒是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后来追到琉璃塔前,发现地上碎了个灯盏。   他起初以为是许幻竹与人打斗弄碎的,不过仔细想来,那日追踪蝶并未往地上的碎灯盏上去,而是直接停在了塔门上。   可见琉璃塔前,来了另一波人。   今日见到柳晔握杯时的动作,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凌清虚看向时霁,刚刚那一句并非是在问他,而是陈述。   回想起在青云山,他与时霁的交集实在屈指可数,可这人却连他握杯的动作都琢磨清楚了。   小小年纪,倒是比他想象的,还要心思深沉。   “还有一个人是谁?”时霁抬头问他,“与你在玲珑塔前打斗的那个人是谁?”   凌清虚神色微顿,自从进入玲珑塔之后,他先是被冉清怡接道青泸郡,后又莫名其妙被带到这儿来赏花。他压根没有时间去找君沉碧和许幻竹,也不知道她们俩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同他和时霁一样,被装进某个人的躯壳里。   不过时霁出现在这里,应当也是为了许幻竹。   凌清虚忽地转过视线,望向远处花丛中那一双人影,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时霁不紧不慢地坐在这里质问他,定然是已经知道了许幻竹的下落。   难道是……裴照雪?   许是看到了他眼里探究的神色,时霁点点头道:“是她。”   “现在凌掌门能告诉我,与你一起进来的人究竟是谁了?”   “君沉碧。”凌清虚回他。   “奥,这么说起来,凌掌门的徒弟也跟进来了。”   还挺有意思。   “你早知裴照雪就是她,为何不与她相认?”   看这样子,许幻竹是第一个进来的人,接着便是他和君沉碧,最后才是时霁。许幻竹并不知道她后边还跟着来了这么多人,看他们两人的相处,时霁应当也没与她挑明,所以她应当没认出他们来。   时霁也望向那花丛,眼睛忽然眯了眯。   是啊,早在宴席上看她那格格不入的模样,他就知道是她了。   在他面前,许幻竹就算是化成灰他也认得。   “哼”,坐下那人忽然冷哼一声。   “我才懒得与她说。”   与她说什么?   难不成要拉着许幻竹说,他就是那个被她丢在外头的,被她抛在脑后的可怜徒弟,怕她出事,如今又巴巴地追到这塔里来,跟她说了难不成到时候好叫她再跑一回。   他倒是要看看,这个没良心的家伙究竟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认出他来。   “掌门可有出去的法子?”时霁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这地方透着股古怪,如若不早些出去,不知会扯出什么事来。   凌清虚这人讨厌归讨厌,但胜在年纪大,知道的应当比他要多些。   凌清虚其实还想问问时霁,他留在许幻竹身边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不过不知为何,凌清虚心里也明白,他大概不会做出伤害许幻竹的事情。当务之急,是要早日找到出塔的法子。   “这是聚灵阵。”凌清虚将玲珑塔的渊源一一告知,时霁听得眉头直跳。   “所以你也不知道怎么出去?”   许幻竹对凌清虚那样热络,他还以为凌清虚有什么法子呢。   不对,准确来讲,她这般态度对的应当是‘柳晔’。   “关于聚灵阵的说法,我也只是在下山前听储殷讲过一二,未曾想竟真的会碰上。”凌清虚缓缓坐下,之前二人只见剑拔弩张的氛围好似消退下来,两个人难得地坐在一处好好商讨起来。   “我师尊既然是第一个入塔的,那依你所言,她应当是这聚灵阵的中心。我们便顺着裴照雪,查一查与她有关系的人,看看是谁想要用聚灵阵复活她。”   “如此说来,白月晏是她的未婚夫,且他的真身便是白鹤,那盗走玲珑塔的也是白鹤,此事与他应当也有些关系。”   “白月晏这边,我会好好查,只是凌掌门”,时霁忽然顿了顿,“你那徒弟跟着来了青泸郡,她想要干什么?我建议你赶快将人找出来看好了,别到时候整出什么事来。”   “我还未找到她,不过你放心,沉碧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   时霁撇过头,“最好如此。”   凌清虚看了他一眼,斟酌了几息后终于开口道:“时霁,能不能先不要把我的身份告诉她。”   虽说这玲珑塔中神秘莫测,风险难料,但撇开凌清虚的身份,许幻竹难得这般和颜悦色地与他相处。只怕她知晓实情后,便再不能如这两日这般了。   时霁闻言朗声一笑,“凌清虚,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午后的日光渐渐往西去,正是照在时霁那个方向。   十足少年气的一张脸就这么迎着那一片日光,缓缓抬头。   凌清虚仿佛看见他眼里跃动的淡金色的光晕。   不得不说,白月晏的模样,和时霁本来的样子还有几分相似。   特别是眼角那一抹倔强执拗的气质,他在许幻竹身上也见过。   “你想打什么赌?”   “在这青泸郡中,你就是柳晔,我就是白月晏。   在我们出去之前,不妨看看许幻竹最后会选谁。”   亭外有风拂过,吹动两人的衣摆。   角落里那只藏着的麻雀慢慢往外挪动着步子,亭中两人说话时它才走动,静默时它又停下。   好像生怕谁发现它似的。   凌清虚声音微沉,“你想赌什么?”   “很简单,若我赢了,你便不要再出现在许幻竹跟前。”   时霁轻轻敲着石桌的桌面,发出轻缓又有节律的敲击声。   落在凌清虚耳朵里,却好似在挑衅。   “那若我赢了呢?”凌清虚右手食指用着力,紧紧地按在茶杯上。 第52章   “你赢了, 我便离开山鹤门。”   时霁大大方方地迎上他的视线,从他眼里凌清虚仿佛看到了股莫名的自信。   还真是,透着股少年人的莽气。   “一言为定。”   “嗯。”   两人谈话间, 那两个去摘花的人影倒是越走越远了。   也真是奇怪,这边一个山头的花还不够他们采么。   “她们怎么还没回来?”   凌清虚有些看向她们离开的方向, 粉色白色的花海之中,并不见两人身影。   “走, 去看看。”时霁撩了衣袍, 一脚跨了出去。   墙角那只小麻雀被惊得呼啦一声飞起, 往花海的方向飞去。   凌清虚随手将桌子上的东西收进了食盒里, 拿起食盒跟了上去。   时霁和凌清虚寻着两人离开的方向找过去,山谷里静悄悄的, 除了些鸟雀的鸣叫, 便只有他们两人的步子踏在沙土上的声音。   许幻竹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大概上山上去了, 我们进去看看吧。”   凌清虚指了指前面的通往小山包的小路。   这儿就这么一条路, 还要你说。   时霁面无表情地点头, 先一步从他面前提步迈过去。   凌清虚看他脚下生风往里走的样子, 反倒是松了口气。   方才在亭中那一番对峙,时霁自信满满的模样,好似丝毫不把他放在心上。他那时便疑虑, 是否是许幻竹同时霁说过什么,才叫时霁认为他在他面前没有什么威胁。   如今看来,他还是有些忌惮他的。   方才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凌清虚缓缓收回手,也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沿着小路往上走,没走多久便听见许幻竹同裴照烟说话的声音。   “姐姐, 你看那一串结了好多果子啊。”   许幻竹的声音从树上传下来。   “你小心些。”   裴照烟在树底下脚步不停,掀了外层的裙布兜着去接她从树上扯下来的青枣子。   许幻竹一扯树枝, 又叮儿当啷掉下来一大把果子。   “姐姐快接着!”   “过来点姐姐。”   裴照烟平日里挺文秀的一个姑娘,如今在许幻竹一声声‘姐姐’中迷失了自我,恨不得长上三头六臂去兜那些果子。   “裴照雪,你方才是没吃饱么,爬那么高也不怕摔着。”   时霁停在树下,抬头去喊她。   那人挂在树枝上玩得不亦乐乎,朝他砸下一颗枣子,“少君尝尝,可甜了。”   时霁伸手接住,正准备叫她下来,裴照烟兜着一堆果子走过来。   “少君别凶她,是我说想吃她才上去的。”   时霁白她一眼。   不是,你们俩的真身不是两尾鸟么,想吃果子飞上去不就行了。   没见过哪只鸟上树是用爬的。   凌清虚这时候也跑来凑热闹。   “白少君,姑娘家活泼好动些罢了,你虽是照雪的未婚夫,也不好让她太拘束。”   “就是”,许幻竹在人在树上,可耳朵在下面,时不时还要与他们扯上一两句。她换了个姿势,又丢下一颗枣子来,“柳公子也尝尝。”   呵,给凌清虚丢枣子时,笑得倒是灿烂。   “你们采的杜鹃花呢?”   他往四周看了一眼,四下并没有她们两人采的花。   树上树下两人齐齐愣住。   许幻竹与裴照烟对视一眼,随即干笑了两声:“我们想着花要趁着新鲜送才好,就特意等了一会。”   她扒开两茬树枝,装模作样看了眼天色,“现在这会去正好。”   许幻竹一边说着,一边收拾起来,开始下树。   “对,我们方才就是这么商量的。”裴照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时霁上前两步,就停在许幻竹下边。   他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颇为狼狈的下树姿势。   在阳襄村翻个墙也翻不动的人,到这儿来还学会上树了。   等掉下来就知道疼了。   只是他面上看着一副不关我事的模样,脚下却不停。   许幻竹往下一步,他也跟着往前一步。   最后停在离地面半米远的位置,她正准备跳下来。   眼前一左一右伸出了两双手。   凌清虚:“裴姑娘,我拉你。”   时霁:“过来。”   裴照烟刚将怀里的枣子一颗颗放进凌清虚带来的食盒里,这会见了眼前这景象,也不上前,抱着食盒,默默从里头拿出一颗青枣来。   她拿着枣子在衣袖上蹭了蹭,接着咬了一口。   极清脆的声响,汁水也甘甜。   她有些满足地弯弯了唇。   真甜呐。   有个妹妹好像还挺不错的。   若是在凌虚宗,她说想吃枣子,君云淮大概只会说‘这俗物有什么好吃的’,然后又拿出那寡淡无味的灵果来。   她一点也不喜欢吃灵果。   她只喜欢父亲还在时,为她摘野果,为她捧野花,让她好好长大的日子。   许幻竹像裴照烟投去求救的目光,却不被搭理。   不是,裴照烟怎么还吃起来了。   看来这枣儿是真好吃啊。   许幻竹的视线终于拉回来,落回到眼前一左一右的两只手上。   她往左边瞧了一眼,柳晔眉目清正,笑容和煦。   又往右边看了一眼,白月晏抿着唇,眉头也蹙着,真凶。   许幻竹摇摇头,难得柳晔如此主动,还是要趁此机会好好和他拉近感情。于是一手抱着树干,一只手伸出来,往左边搭过去,“麻烦柳公子了。”   没曾想这一搭手搭了个空,许幻竹整个人往后仰倒,直直栽了下去。   最后落地的那一瞬,时霁还十分好心地伸了一只脚出去,垫在她后脑勺上,免得将人摔傻了。   凌清虚正准备去接人,忽地被时霁推了一把,趔趄着往后退出去好几步,后背砸在裴照烟抱着的食盒上,把盒子里枣子都撞掉了几颗。   “哎呦”,许幻竹揉着后背,从地上爬起来,便见时霁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悠悠然道:“抱歉,方才一时没站稳,推了柳公子一把”,他接着又蹲下身来,一只手覆在她后脑上,轻轻揉着,语气温柔,眼中却带着志得意满的笑意,“疼不疼,我给你揉揉。”   许幻竹真是气得头疼,一把推开他,“你走开。”   她自己爬起来,拍拍裙裾上的灰土,气呼呼地沿着来路往外走。   “小雪,等等我啊。”时霁脚下生风,追着她的步子,两步跟上。   路过蹲在地上捡枣子的两人时,他还不忘出声提醒道:“柳公子,我陪小雪去前边摘花,裴姑娘便麻烦你照看着了。”   凌清虚站起身来,时霁早已追着许幻竹往前走了。   “柳公子,你要是不放心也一块儿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们。”   裴照烟静静看着他,眼里浮现了些探究,又飞快地被隐去。   凌清虚将手里最后的一个枣子丢进食盒里,收回视线,颇有些无奈道:“裴姑娘,我陪你去摘杜鹃花吧。”   “好。”   “生气了?”时霁快步追上去,许幻竹脚下生风一般,裙角都快要扬起了火星子,抓都抓不住。   许幻竹冷冷道:“不敢生少君的气。”   这还是在青泸郡中,看在他是青泸郡的少君,未来的接班人的份上,她许幻竹才才给他几分面子,还愿意搭理他。   若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指不定要怎么收拾他。   不能玩得太过火了,他心想。   于是两人走到这小山坡的出口处,时霁指了指山脚下的几丛野杜鹃,软下声来,“是我不对,是我小心眼,我去给你采杜鹃花赔罪好不好?”   许幻竹一个‘不’字卡在喉咙里还没冒出来,时霁已经转了方向绕到一边去采花。   她不由地看向那人离去的背影,暗暗思索,这人身上这股子鬼心眼儿劲儿怎么那么熟悉呢?   算了,人家好歹是青泸郡的少君,虽然他方才干得那都不是人事儿,但自己迟早都是要出去的,实在犯不着在这与他怄气。   想到这里,许幻竹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日色西斜,夕阳余晖浅浅地洒照在这山头花海之中,像镀了层淡金的光。不知不觉,几人已经出来大半天了。   山花烂漫,山景动人,时霁蹲在花丛边,手脚利落地折花,没几下功夫,已经采了大把。   时霁背后是粉色橙色的漫天霞光,又有点点夕阳的暖光落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都衬的安静平和了许多。   许幻竹捧着他摘好的第一把花坐在山脚下的一块大石头上,夕阳正好的时候,她从粉色的花枝里抬起头来,看向时霁。这时突然又觉得,其实他不说话,不干糟心事的时候看着也还挺好的。   说来奇怪,这人有时候明明很讨厌,但又带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熟悉到分明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去博得柳晔的好感,可还是不由自主地靠近他。就连刚刚在树上,也是下意识地想要去握他的手……   她其实有些讨厌,讨厌这种心绪不受控制,被人左右的感觉。   所以中途转了向,去搭柳晔的手。谁知道这人如此心黑,宁愿叫她摔一跤也不愿跌这个面子。   真是把她摔得好惨。   “在想什么?”时霁走近,蹲在她身前,将手里刚采下的几只杜鹃一支一支地插进许幻竹手里的花束里。   “唔”,许幻竹忽地闷哼一声,伸手去揉眼睛。   有几朵花斜着进来时擦过她的眼睫,好似有什么东西落进了眼睛里。   时霁一边膝盖跪在地上,倾身上来,“怎么了?”   “我好像眼睛里进东西了。”许幻竹闭着一只眼,里头哗啦啦地流出眼泪来,她捏着袖子抹了一把。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许幻竹总觉得他说完那句‘怎么了’之后,好像还想顺口说什么,却被他半路生生堵了回去。   那个嘴型,微微张着,好像有点像……吹?催?翠?! 第53章   这时候眯着眼睛, 看他的视线都有些不真切。   她还来不及细想方才的事情,揉眼睛的那只手便被人拉下,接着便看见他放大的五官, 慢慢靠过来。   许幻竹习惯性地往后退,那人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勺, 一只手撑开她的眼睛,然后便有几道轻缓的气流吹进了眼睛里。   她不受控制地眨着眼, 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   “我大概是把花粉扫进你眼睛里了, 现在好点了么?”   许幻竹点点头, 他见状松开她, 拇指指腹轻轻扫过她的脸颊,替她揩去泪水。   他正要起身, 手腕蓦地被许幻竹拉住。   她一只眼睛还水濛濛的, 脸上泪痕未干, 点点淡金色的霞光打在她脸上, 像件易碎的瓷器, 让人莫名心疼。   许幻竹一寸一寸靠近, 嘴唇上下开合,“你刚刚想叫我什么?”   时霁抿唇,未发一言。   许幻竹得寸进尺, 扬着眉继续道:“你是不是想叫我翠-”   话还未说完,肩脖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刺痛。   她吸了口气往脖颈间摸去,好似摸到个什么毛茸茸的活物。   许幻竹顿时头皮发麻,哪里还顾得上探究时霁方才说了什么,手里的花被她一把撒开, 一连蹿起来扑到时霁身上,“我脖子!虫子!快帮我弄下来。”   时霁稳了稳身形。   好险, 差点被她认出来了。   心里有些奇怪的情绪,一面有些期待她认出他来,一面又不想她这么快就认出他来。   他伸手揽住许幻竹的腰,一只手扯开她的衣领。   那虫子就卡在右肩的衣衫的夹层处,时霁提溜着虫子丢出去好远,接着看向她颈间被咬的那处红肿,指腹按住,轻轻揉了会。   许幻竹一头埋在他怀里,声音闷在他衣领间,“弄下来了没有啊?”   看她这样子,他一时又起了些逗弄的心思,手指若有若无地划过她罩着单薄衣衫的后背,缓缓道:“好像掉进去了。”   怀里的人顿时僵住,死死揽着他,一动也不敢动。   “快帮我弄出来!”许幻竹咬牙切齿。   “我帮你弄出来,方才的事情便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他还有功夫在她耳边与她瞎聊天,许幻竹真是气得够呛,“好好好!你快点!”   许幻竹一面说着一面埋头去解自己的腰带。   时霁按住她的手,惊道:“你干什么?”   “不是掉进去了么,我不解开你怎么拿出来?”她这会声音都哆哆嗦嗦的,显然是吓坏了。   “不……不用,就这样,我也能拿出来。”他装模作样伸手进去在她后颈往下半寸的位置轻点了点,“我找到了”,然后又做了个往外丢的假动作。   “好了,没有了。”   许幻竹这才缓缓抬起头,只见时霁突然不自然地别过去,耳廓泛着红,“把衣服穿好。”   声音有些僵硬。   许幻竹低头又将腰带扎紧,这才从他身上起来。   她摸了摸脖间的红肿,有些痒,便伸手按了按。   见她伸手往脖子上抓,他又不放心地去拉她,“别碰,回去上药。”   许幻竹尴尬地往后退了半步,点头道好。   刚采好的花被她撒了一地,她又蹲下去一支一支地捡起花来。   “这些应该够了,我们等姐姐他们下来就回去吧。”   “嗯。”   许幻竹捡完花后继续坐在了石块上,时霁也站在了一边。   两人间的氛围莫名有些尴尬,再也没人说话。   好在裴照烟和柳晔下来的及时,不然许幻竹手里的花都要被她薅秃了。   “妹妹,你这把花怎么看着不太新鲜?”裴照烟走近,用手点了点许幻竹手里的花朵,一朵朵耷拉着脑袋,蔫蔫的。   “刚刚不小心撒地上了”,许幻竹尴尬地笑笑。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裴照烟拉过她,两人往前走,“方才娘传了信来,说在百悦楼备了酒菜,一会儿我们直接百悦楼吧。”   青泸郡传信的方式十分原始,像她们这般法力修为一般的普通鸟类,都是雇一只小麻雀飞过来传信的。   许幻竹也有自己的小麻雀,她回头看了一眼停在路边的麻雀,那麻雀便立刻跟着飞了过来。   “为什么不去家里吃?”许幻竹随口问道。   裴照烟拉了拉她,悄声道:“娘说人太多了,她懒得做饭,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花爹的钱去吃酒楼,不能错过。”   这家人真有意思。   许幻竹点点头,姐妹俩说说笑笑地便走出去好远。   时霁和凌清虚跟在后头,凌清虚望了时霁一眼,似是忍了很久,终于开口:“你方才是故意推我?”   若不是被他那么生扑了一把,他本来能扶着许幻竹下来的。   “是。”他倒也不反驳,耸耸肩,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样子。   凌清虚被他这番动作弄得哭笑不得。说起来,他以往交往的都是些磊落正派的人,突然遇见他这般理直气壮使坏的还真是不知怎么应对。   罢了,再怎么说,他也比时霁多活百余年,若真与他计较起来,也是有失身份。他按了按袖角,暗自思酌,这次就罢了,不过时霁下一回想再从他这里占到什么便宜,他怕是不会再让他如意。   几人赶到百悦楼之时,天光正转暗,蓝色的天幕上一轮圆月渐渐显露出来。   百悦楼前,风拂细柳,灯火摇曳。   许幻竹和裴照烟一人捧着一把杜鹃花进来时,冉清怡和裴启明已等了几人许久。   冉清怡看着朝他们走近的四人,不由得感叹道:“你说说,不仅是小雪和少君看着般配,烟儿和小晔看着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裴启明闻言也往门口处看了一眼,他很快又收回视线,他倒是觉得这两个少年比照他当年的风采还是差了点,但又不敢在这儿直接反驳冉清怡,于是十分敷衍地应了句:“孩子们的事情他们自有分寸,你就不用跟着瞎操心了。”   说话间,许幻竹和裴照烟拿着花束递过来。   “娘,你生辰快到了,我和姐姐提前祝您生辰快乐。”   冉清怡笑着收下两人的花,欣慰道:“还是养女儿好,不像某人,怕是早都不记得我的生辰了。”   裴启明本来正朝白月晏和柳晔招手,招呼他们坐下。听了这话立马反驳道:“谁说我不记得了,夫人可别冤枉我,我可是早就给夫人准备了礼物,就等着夫人生辰的时候给你一个惊喜呢。”   冉清怡闻了闻手里的花,不再搭理他,但是脸上的笑意不止,“你们玩了一日,饿坏了吧。听说少君喜欢吃百悦楼的酒菜,我和启明就商量着定在这儿吃饭了。桌子上这些都是楼里的招牌菜,你们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再让他们上。”   时霁对上冉清怡那种丈母娘看女婿般的无比慈爱的目光,有些僵硬地笑着点点头道:“让夫人费心了。”   “都是一家人,不费心!”冉清怡笑眯眯地放下手里的花,又看向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凌清虚,朝他碗里夹了一筷子丸子,招呼道:“小晔,你也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冉清怡还要往他碗里夹,凌清虚捧着碗连连后退道:“多谢夫人,我自己来便好。”   “好好好,千万别客气”,冉清怡生怕他们见外,又看了几人一眼,只见裴照烟坐在桌尾,吃得也较为拘谨,不由得有些疑惑:“烟儿,你不是最爱吃这清蒸鱼的么,怎么不吃了,是不是今日累着了?”   那盘鱼就摆在裴照烟面前,但她一筷子都未夹,反而夹了点一旁的青菜。   “烟儿,自从小雪出事,你从姚新道回来之后,就一直心不在焉的,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裴启明也注意到了裴照烟的异常,裴照烟以往与自己十分亲近,去姚新道的那两年,更是时不时送信回来。但这一次回来,他却感觉她与他们生分了不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其余三人听了裴启明夫妇的话,不约而同停了筷子,齐齐望向正夹着一筷子青菜往嘴里送的裴照烟。   裴照烟手上动作陡然停住,她强装镇定道:“没什么事,父亲母亲不必担心,我只是今日想吃些清淡的。”   许幻竹:这鱼看着其实挺清淡的。   时霁:这是前师姐师妹穿成姐妹?   凌清虚:终于找到她们了。   “那便好”,冉清怡这才放下心来。   几人低下头各怀心事地吃起饭来。   吃饭间,许幻竹时不时地看一眼时霁,终于在看到他吃了三块糖藕,四块糖醋里脊和两个豆沙丸子之后,嘴角扯出了一道诡异的微笑。   等吃得差不多了,冉清怡又叫了几盘水果上来。   沉重的母爱下,四人没人好意思拒绝,只得继续吃起来。   终于,裴启明好像遇见个老朋友,那架势好似要再来一桌。冉清怡担心自己不在,裴启明喝起酒来没有节制,便和他一块去了。   临走前,她嘱咐几人道:“你们吃完逛一逛便早些回家去。”   四人难得默契,动作整齐划一,齐齐点头。   冉清怡和裴启明走后,许幻竹歪头看向时霁,正准备好好和他掰扯掰扯。   “少君,饭菜可还合胃口?”她突然挑挑眉。   那人慢条斯理地剥着石榴,盘子里累起了座透红色的石榴籽小山包,“丈母娘准备的,自然合胃口。”   他似乎是不想再与她谈论这个问题,于是推着眼前装了石榴籽的盘子送到许幻竹面前,“把这些吃了。”   与此同时左右方向忽然也递过来三个盘子,里头分别装了剥好的葡萄和枇杷。   “妹妹,吃葡萄。”   “裴姑娘,吃枇杷。”   许幻竹:“……” 第54章   大约一炷香后。   “我去趟茅房!”   许幻竹终于推开面前的三个空盘子, ‘嗖’地起身离开。   生怕他们还要再给她剥什么,跑得那叫一个脚步利落。   许幻竹才起身离开,凌清虚也站起来, 他走到时霁身后,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少君,我也去透透气, 你留下陪着裴姑娘, 我一会儿便回来。”   说完, 也不等时霁回话, 提步就追上了许幻竹,往外边去了。   裴照烟抬头看了时霁一眼, 他此时正皱着眉头, 十分嫌弃地拍着肩膀上方才被凌清虚碰过的地方。   凌清虚好赖比他要大一百来岁了, 玩得还不是他剩下的, 学人精!   他鄙夷地看向凌清虚离开的背影, 又慢慢收回视线, 反正凌清虚追上去也没用,随他去折腾。   “少君,你若也想出去便自管去吧, 我可以一个人在这里等你们。”   君沉碧此时不知自己的身份早已被看穿,还十分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裴照雪姐姐的角色。   “我不想出去”,时霁一口回绝,“正好又事想要问问裴姑娘。”   “少君请问。”   “小雪今日与我不太亲近,反倒与柳公子聊得颇为开怀。你是她的姐姐, 可知这是为何?”时霁倒是不认为君沉碧能答出什么来,毕竟与他这个假未婚夫比起来, 她这个假姐姐也好不到哪里去。许幻竹大概也不会同她说什么。   只是闲着也是闲着,便就问问吧。   他心里虽这么想着,但看向君沉碧的眼神,还是藏了些期待。   君沉碧摸了摸眼前的果盘,将落在桌面上的葡萄皮捡起放进了盘子里,犹豫了几息才开口:“妹妹她……”   时霁接着问:“她怎么了?”   “她说,少君追得太紧了,她有些烦。”君沉碧说完这一句,不敢去看时霁的表情,又补充了句:“少君勿怪,妹妹心直口快,大概不是这个意思。”   他追得太紧了?   有些烦?   别告诉他她就是单纯喜欢凌清虚那般端着的。   “我不怪她”,时霁黑着脸站起,“我也去院里透透气。”   接着便长腿一迈,往外走了。   许幻竹上完茅房并未马上回去,而是停在百悦楼后院的一处小角落里,朝着天上轻声吹了道口哨。   伴着她那道口哨声,一只小麻雀从屋檐上飞下,落在她肩上。   这就是她的专属传信小麻雀,她从裴家醒来时,这麻雀便跟在身边,小东西看着虽呆了些,但也凑合能用。   她轻轻点着麻雀的脑袋,“今日在云溪的亭子里,他们两人说了什么?”   许幻竹脚下随意踢着石子儿,眼睛看向她从酒楼里出来的过道口,她是从后门出来的,这条道还是时霁带着她走的。   小麻雀攀着她的肩膀朝里走了几步,靠在她耳朵边,叽叽喳喳了半晌。   许幻竹认真地听着,她眉间忽地一挑,她猜得没错,那人果然时霁。搞了半天,加上她们师徒俩,误入这玲珑塔的居然有四个人。   许幻竹正想着,一会进去了要不要直接摊牌商量出去的法子。   毕竟认真说起来,她是真的不想攻略凌清虚啊。   “裴姑娘。”有人叫她。   许幻竹看向来人,是百悦楼中的那个喜鹊姑娘,   她提着个水壶,来后院浇花。   许幻竹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后的墙角下,种了一片月见草。   她给喜鹊让出一条路来,“喜鹊姑娘,这花是你种的?”   “是的”,喜鹊往花丛里浇着水,继续道:“少君也喜欢这些花草,闲着无事,我便种了一些,这样他来楼里时见了,心情也能好一些。”   许幻竹蹲下轻轻摸了摸粉色的花苞,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喜鹊:“那姑娘可知道,月见草的花语是什么?”   院落中扫过一阵清风,清风掠过墙角的一丛花,拂开许幻竹额前的碎发。许幻竹看见喜鹊停下动作,她一手托着水壶,另一只手弯腰折下一支月见草,递到许幻竹手里。   许幻竹伸手接过,便听见喜鹊接着开口:“月见草,又名待宵草,一次播种,开花不绝”,许幻竹将花朵轻放在鼻尖上,痒痒的,头顶又传来喜鹊的声音,“月见草的花语便是,默默的爱。”   街道上有人放烟花,就在这时候,一朵彩色的烟花绽放在百悦楼的天幕上,巨大的轰鸣声响环绕在耳边。   一声又一声。   “你栽的那花还挺好看的。”   “那师尊可知它们有什么寓意?”   许幻竹顾不得抬头去欣赏漫天繁华,只静静地盯着手里的粉色花朵。   “默默的……爱。”她忽然觉得手里这花,无端有些灼热烫手。   烟花渐渐停了,喜鹊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许幻竹揉了揉发麻的腿,正准备站起来,头顶忽然罩下一个阴影。   她还来不及抬头,那人忽地将她扑倒,天旋地转间,耳边传来一句:“小心!”   许幻竹猛地睁大双眼,只见上空忽地蹿出来一道黑影。   那黑影,她不可谓不熟悉。   影子动作十分快,起初是朝着许幻竹的方向冲过来的,后来凌清虚将她扑倒后,那黑影便直冲冲地朝着凌清虚了。   许幻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扣着凌清虚的肩膀猛地从地上翻身而起……   时霁到后院之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一只长着牛头马面猴身的怪物从树上一跃而下,朝着凌清虚生生扑过来。而在那怪物要张嘴咬上凌清虚的下一瞬,许幻竹从地上一跃而起,将他挡在身后,于是这两道獠牙便破进了她的脖颈。   “裴照雪!”   “裴姑娘!”   时霁和凌清虚飞身上前,两人一左一右圈在那怪物两侧。时霁蓄力往它身上砸下一道白羽飞箭,凌清虚吸起地面上的沙块石砾聚成一道网朝它打来。只是那东西身手敏捷又皮糙肉厚,实在是不好对付。   君沉碧听见打斗的声音赶过来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正要上前去帮忙,时霁冲她喊道:“快带她回去!”   分神间,时霁被拿东西的爪子抓了一把,右肩的衣裳破了个洞。   “你怎么样了?”许幻竹被君沉碧揽着往外走,她捂着脖子,不知是流了血的缘故还是怎的,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也没力气答话,便干脆就让君沉碧拖着走。   百悦楼里一片混乱。   两人出了百悦楼大门正要往裴家赶,有人忽然拦在她们俩跟前。   君沉碧抬头,只见那女子一袭彩衣,身后跟着宫城中巡逻的白羽卫。   她正要开口求救,却见那人出声喝道:“裴照雪被妖物咬伤,这妖毒霸道蛮横,恐怕会传播,为了城中百姓的安全,请诸位快将这两人捉了送去宫里处置。”   于是君沉碧和许幻竹被团团围住,那一群白羽卫个个严肃平整,不容她们多说半句便押着她们去了宫里。   许幻竹开始有意识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关进了地牢里。   牢里阴冷潮湿,透着股死老鼠味儿。   她抬手摸向自己脖间的伤口,只摸到一块白布,应是被人包好了。   许幻竹走到牢房的门边,摇了摇牢门上的锁链,一个穿着黑衣的牢头走到她跟前不耐烦道:“干什么?”   “为什么把我关进来?”   那牢头看了一眼许幻竹,不屑道:“还以为自己是少君的未婚妻呢?你如今中了妖毒,不将你关起来,难道留在外头害我们不成?”   许幻竹又摸了摸脖子,这不是妖毒。今日那怪物的模样,她见过的,与十年前渔阳村子里袭来的那群魔潮一样。她之前就被魔潮咬过,伤好之后并没有什么事。怎么听着人的意思,这毒好像还会传染似的。   “我不会害你们,大哥能不能替我跟郡王说说,将我放出去?”许幻竹两只手抓在牢门上,但又立刻被弹了回来。   “你离这出口远些,这可是青泸郡中特意用来关人的地方,你碰一下都要皮开肉绽的。实话和你说了吧,咬你的那妖物还咬了百悦楼中的一个伙计,那伙计比你伤得厉害些,已经长出了獠牙和长甲,变成妖物了!”   “依我看呐,你的下场估计也差不多。郡王看在你之前救过少君的份上,还叫我们好好关照你,你可消停地在里头呆着吧。”   “那白月晏呢?”许幻竹手心裂开几道伤痕,有血丝一点点地往外冒,她不敢再碰那牢门,远远站着问他。   “少君和白羽卫还在捉那只妖物……诶刚叫你消停呆着,你问这些有什么用呢?郡王连夜取消了你和少君的婚事,少君便是回来了,也不会来救你的。”   许幻竹闻言默默退回了角落,蹲在了地上。   那牢头见她不再折腾,便也离开了。   牙有些痒。   许幻竹伸手摸了摸,嘴角的两颗牙齿好像变得长了,尖了。   不是吧。   她怎么这么倒霉?   无缘无故被拉到这玲珑塔中出不去也就算了,裴照雪这身体让她喝不了酒,睡不了好觉也就算了,如今还被这不知是哪冒出来的魔潮咬了一口,随时还有魔变的可能。   越想越气,许幻竹捏紧了拳头又痛得立马松开。   脑子里那股眩晕感又袭来,于是她只能靠在牢壁上,慢慢睡了过去。   再一次睁眼时,她是被人掐着脸弄醒的。   耳边传来那牢头的声音,“少君,你别这样,我不好交待啊。”   时霁头也不回,“谁若有什么意见,让他来找我。”   “少君?”许幻竹睁开眼,便见时霁面无表情地蹲在她跟前,一只手捏着她的脸,十分粗暴地把她掐醒。 第55章   时霁和柳晔处理完那只妖物, 再去找许幻竹和君沉碧之时,才知道她们经被关了起来,两人一刻不敢停下, 又分头去救人。   那会刚听到许幻竹被关进地牢的消息时,时霁顿时心下一空, 她本就受了伤,如何能忍受得了牢中的阴冷潮湿, 也怕她受什么委屈苛待, 于是不管不顾地往这边赶。   谁知她这人倒是心大, 他这一边是急疯了, 一路赶过来,一步都不敢停, 可她居然还能睡得着。   时霁停在她跟前, 伸手缓缓覆上她缠了白布的脖子, 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可转念想起她刚刚不要命一样去救凌清虚的样子, 心里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脸也跟着黑下来。   他有时觉得自己算是了解她了, 有时又觉得这其实根本算不上是了解。比如这会火急火燎赶过来,停在她面前,看她睡得这么香, 他真想打开她的脑袋看看,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到底为什么要豁出命去护着凌清虚?   可若真叫她说出来,他却又不敢真的去听这答案。   便只能冷着脸生着闷气,从她脖颈往上,用力掐住她的一边脸。   许幻竹伸手推了推缠在脸上的那几根手指, 却是怎么也推不开。   于是恍恍然睁开眼,看着眼前来人, 这才如梦初醒。   其实被关进牢中时,她并不担心自己会一直被关着。   至于为什么能心大到大大咧咧靠在这儿睡过去,除了因为太累之外,还因为她心里大概清楚。   青泸郡的白月晏不一定会救她,但时霁一定会。   只是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许幻竹看向他肩侧被爪子撩开的伤口,下巴上的血痕,微微喘着的不平的气息,和簇雪堆霜的一双眼睛,顿时有些心虚。   分明早知他的身份,但她开口叫的还是少君。   乌七八糟的事情堆起来,将她的思绪团得如乱麻一般。   她不知若此刻与他坦白她已知晓他身份的事,事后又该如何与他相处,还不如先将错就错。   时霁此时已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冷冷道:“上来。”   许幻竹难得不好意思,红了红脸道:“这样不好吧。”   “哪里不好?我背你,让你少走两步,是对你不好?还是对地不好?”   许幻竹:“……”   她磨磨蹭蹭地攀着时霁的肩爬了上去,时霁双手揽着她的腿,托着她起身,牢头见状识相地闪至一边,等两人走出去好远,他才忙不迭地也出了牢门去报信。   折腾了一晚上,这会天都有些蒙蒙发亮了。   时霁背着许幻竹去了他的寝殿,两人一路上各怀心事,都没开口说话。许幻竹就静静地伏在他背上,这时候掀开眼皮悄悄去看他,看见一点点朦胧的天光笼在他侧脸上,竟难得心安。   她不自然地错开眼去看远处的景色,薄雾渐渐散开,淡金色的晨光一点点透过天幕洒向大地。   这一会儿的清风吹过来,也是难得的舒适清爽。   只是心口传来不知是谁的汩汩心跳,在这寂静的路上吵闹个不停,简直恼人得很。许幻竹伸出一只手,悄悄摸向自己的胸口。   那清晰的节律的跳动透过手心传过来。   小麻雀从她肩侧飞过,翅膀扇动着带起一阵风,撩着她耳后的一缕碎发往前拨。   贴在脸上,痒痒的。   她僵硬地收回捂在胸口的手,刚刚那分明是自己的心跳啊。   直到时霁到了寝殿,开门将她放在床边的小塌上后她才恍恍然回过神来,见他又起身往外走,动作快过脑子,许幻竹伸手拉住他,“你要去哪里?”   “去给你备洗浴的水。”   她这才缓缓松开,不自在地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慢吞吞回了句:“哦,你去吧。”   寝殿里有一架屏风,等她在小塌上坐了一会后,时霁已经在屏风后的浴桶里给她把水备好了。   最后一桶水倒下,他从后面出来,走到小塌前。   许幻竹抬头看他,他忙了一晚上,又是打妖兽,又是赶去救她,又是给她准备洗澡水的,其实自己这身上也有些狼狈了。   “要不然你先去去洗洗?”   话还未说完,他已倾身而下,一手揽着她的腰侧,一手揽着她的腿,将她一把抱起,突然被抱起来,许幻竹有些不知所措,便伸手去揽他的脖子,好叫自己稳稳当当地挂在他身上,不至于走路间掉下去。   许幻竹其实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抱她,明明她的脚又没事。   只是他从牢里回来之后一直怪怪的,脸臭的很,也不怎么说话,她便也懒得在这种小事上说什么,由他去折腾好了。   他将人抱到了浴桶前放下,伸手试了试水温,嘱咐道:“洗的时候小心些,不要碰到伤口,我就在门外,有事叫我。”   许幻竹点头,“那衣服呢?”   “衣服在架子上,先穿我的。”他说这话时,眼睛往许幻竹背后的架子上看过去,那里挂着他的一件寝衣。   他的衣服,不知她穿着会不会太大。   想到这里,时霁忽地觉得这屋子里有些闷,大概是浴桶里的水汽弥散开了,憋闷的慌。   他状似无意地擦了擦额上的汗,便提步出了门,在外面守着。   等他走了,许幻竹才开始解衣带,动作间,袖口掉出来什么东西。   她俯身捡起,是昨夜在百悦楼的后院里,喜鹊摘给她的那支月见草。   花朵如今已不大精神,蔫头耷脑的。许幻竹找了个小瓶子将它插进去,又找了些水倒进去,接着将花瓶放在桌子上不容易被碰到的安全位置,这才满意点头,回到屏风后继续宽衣解带,然后一脚迈进浴桶里。   水汽氤氲着起来,许幻竹的意识渐渐混沌。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大概是进水了,不然为何一闭上眼,就是时霁抿着唇不说话的样子。   她控制不住地去想,他一整晚都没怎么搭理她。   他是不是有些生气?   可是好端端的,他在气什么?   许幻竹有些苦恼地将头埋进水里。   她是真的很讨厌这种心绪不受控制的感觉,好像整个人都被困住了一般。   屋子外隐隐传来人声,许幻竹回过了神,很快从水里出来,简单洗了两下便起身出来。她裹着白月晏那件宽大的寝衣,提着衣摆,慢慢踱步到门口,覆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月宴,此女身中妖毒,你将她留在身边太危险了!”   “万一她毒性发作后来咬你,你若出了点什么意外,你让我们怎么办?让青泸郡怎么办?”   许幻竹拉开一丝门缝,是白桂言他们夫妻俩。   “爹知道你重情义,她救过你的命,我们本该把她接近宫里来好好照顾。只是昨夜这事情发生得突然,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若她在你寝殿的事情传出去,你让青泸郡的子民们如何看你?我们先把她送进牢里,再想办法替她解毒,好不好?”   “不好。”   那人拒绝得干脆利落,“牢里阴暗湿冷,她在里面会睡不好。”   “父亲母亲大可放心,我会日日夜夜,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绝不会发生你们担心的事情。若我不幸也被她咬了,到时候你们再把我们一起关进牢里也不迟。”   “月宴!”   时霁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往屋里走。许幻竹见状忙往后退两步,等到他开门进来时,一副自己刚洗好,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   时霁关了门,看她一眼便直直朝她走来,许幻竹莫名心虚地往后退,最后退到床榻上,被他扣着肩膀一把按在床边。   背抵着床边的木块,颈侧一凉,沾了水的白布被时霁拉开。   只听到他冷得过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是不是说过伤口不要碰到水,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我一时忘了。”许幻竹下意识伸手想摸摸脖子上的伤口,被他一掌拍开。   她抬头去看他,“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你究竟在气什么?”   他在气什么?   他捏着白布,指尖都泛着白。   也对,他不过是个可以被许幻竹一次又一次抛下的可有可无的人罢了,许幻竹想救谁,为了谁连命都不要,这些都和他没关系,他更没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生她的气。   “我没生气。”他这一句回得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眼见着许幻竹又伸手往伤口上摸,他直接抓住她的手,“别摸了。”   “有点痒。”她无意识地往右边侧了侧脑袋。   好像听见时霁轻轻叹了口气,接着便见他终于坐在她身边,从一旁的柜子里掏出个药匣子。   他从里头翻出几瓶药膏来,然后撩开落在许幻竹脖颈的几缕头发,揽着她另一侧的肩膀往这边带。   许幻竹暗暗静静地坐着,等着他给自己上药。可脖子上半天没有动静,反倒有几丝轻缓的气流轻轻从伤口上流窜而过。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缩,肩侧传来更大的力道,那人有些不耐烦道:“你能不能别动?”   许幻竹满脸无辜,“痒!我都说了我痒!”   还在那吹。   时霁动作一僵,“知道了。”   接着才继续给她上药。   刚刚的问题被轻轻揭过去,两人谁也没再提。   “对了,我姐姐和柳晔怎么样了?”   时霁将指腹上最后一点膏药揉在两道牙印边,“你们被带走后,我和柳晔分头去找的人。现在你姐姐应当已经与他一起回了裴府。”   “那你怎么样了?”   “嗯?”他一只手还扣在许幻竹的肩上,另一只手搭在她的颈间,这时候许幻竹突然回过头来,两人面对着面,鼻尖只隔了半寸。   他闻见她身上刚刚沐浴过后的清香,真是叫人有些心猿意马。   “你和那怪物打斗,可有受伤?”许幻竹瞧见他眼皮子颤了颤,耳廓闪过一丝可疑的红晕。   他回她:“小伤,没什么事。”   “那便好。”许幻竹觉得这姿势却是有些怪异,便转着头试图后退。   谁知那人突然又将她的脸掰过来,“你干……嘛!”   许幻竹话还未说完,两颊便被他挤压,她的唇瓣被挤着嘟起来,漏出里面的牙齿。   时霁看着她嘴里两道尖尖的齿牙,顿时陷入了沉思。   长獠牙了。   这事情还有些棘手,得快些想办法给她把毒解了才行。   他立刻松开她,“你先好好休息,我有点事情出去一趟。”   他将人拉着往床上带,掀开被子将许幻竹裹进去,叮嘱道:“不要出去,有人来也不要开门。”   许幻竹点点头,突然乖顺起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   时霁离开前,还是不大放心,在门上落了道屏障术,这才往外走。   白月晏在下泸有个师傅名为于邺,此人颇通岐黄之术,为今之计,只能先去找他问问看。   到了下泸,于邺拿着时霁递过来的瓶子,里面装了从那妖物牙尖萃出来的毒液。   他将里头的液体倒出来,用器皿盛着,仔细观察了半晌才道:“这是红砂青蟒的毒,里头还掺了些别的烈性药,所以被这毒液沾上容易丧失神志,且具有攻击传染性。”   “照这么说,是有人特意调了这毒药,注进那只马面怪的身体里,好让它发狂去攻击旁人?”   这情形,不是和魔潮差不多,一样的极具传染性,一样的无差别攻击。只是魔潮会让人彻底堕魔,无法可解,而眼前这毒,应当有法可解。   于邺点点头,“依我的经验,这毒并不是没办法解。需得找到红砂青蟒,从它的尖牙里挤出毒液来,我再对那毒液炼化处理,取少量给裴照雪服下,若她能撑过去,应当就无大碍了。”   “红砂青蟒?”   “在云溪,不过这家伙个头大,脾气暴,你想要他的毒液,怕是要吃点苦头。对了,你可以把这个带上。”   他从院子的篱笆里拎起一只小兔子搁在时霁手里,“你就这么去找,怕是找不到,带上这个去。那青蟒啊,最喜欢这样的小白兔了。”   兔子好像听得懂人话一般,一听他这么说,便四处蹬脚,试图逃脱。   时霁牢牢地抓着它的两只耳朵,让它动弹不得。   “你还有事?”于邺将毒液瓶子装好放在一边,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开口问道。   他缓缓开口:“我有个朋友,早年受过重伤,此后通身灵气郁结,不仅无法再修炼,有时运气也会头疼难忍,不知可有办法?”   “灵气郁结……这是伤了根本,你修习的正是鹤族的火系术法,此功法练至十阶,有舒缓疗愈之效,届时你再替这个朋友运气疗愈,应当能有所缓解。”   “多谢师傅!”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第56章   叫许幻竹一个人呆在那儿, 时霁其实有些不放心。为了防止他去找红砂青蟒时,白桂言他们趁机将许幻竹带走,他只能去找了自己最不愿见的人。   “我跟你一道去取毒液吧。”凌清虚听了时霁的来意, 有些担心就凭他一个人,能否顺利取得青蟒的毒液给许幻竹解毒。   “不必, 劳烦你替我将人看好,取毒液的事情, 你徒弟和我一起去。”   时霁指了指屋外, 君沉碧正站在外头等着, 此时见他看过来, 也冲他们点点头。   凌清虚昨夜赶去将君沉碧带回时,已向她袒露了几人的身份, 她此前虽有猜测, 却不敢确定, 直到凌清虚给了准话才大概搞明白四个人的处境。   她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接受这件事, 倒不是因为别的, 只是莫名其妙跟许幻竹做了几天好姐妹, 她差点忘了自己跟着进来的目的是什么。   陡然回过神来后发现不仅她这姐姐是假的,她那妹妹也是假的,这感觉还真是诡异。   她跟着凌清虚还有裴父裴母等了一夜, 天亮之后,迟迟没有许幻竹的消息传回,裴父裴母担忧不止,君沉碧思酌再三,便准备自己先出门去问问。   才往外走出几步, 见时霁匆匆赶来,知晓他的来意后, 君沉碧便提出一起去云溪。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时霁也应了下来。   凌清虚看向两人,只得说:“那我马上动身去宫里,你们两人千万小心。”   时霁点点头,便和君沉碧一起往云溪赶去。   才一日功夫,没想到又故地重游。   两人站在昨日许幻竹爬过的那棵枣树之下。   君沉碧突然说:“时霁,昨日你和许幻竹离开后,为了采杜鹃花,我与师尊还往里走了一段”,她指着前边的小路,“越往里走越僻静,沿路跟着一起的鸟雀也没再跟着我们往里飞,我和师尊觉得奇怪,便去了另一头采花。”   若是在那青蟒的居所附近,鸟雀不敢靠近也是正常的。毕竟比起人对危险的感知,动物应该要灵敏许多。而且照于邺说的,青蟒喜静,越是深山老林、荒无人迹的地方,越有可能被它当做栖息地。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便齐齐提步往前走。   “君沉碧,你为何愿意与我同来寻药?我以为,你应该并不大喜欢她。”   时霁记得,第一次见到君沉碧还是那次和柳山斋在草丛里躲着偷看许幻竹的时候,那时许幻竹与凌清虚不知在争论什么,她忽然出现,跟在凌清虚的身后。   那时他便注意到君沉碧看向凌清虚的眼神有些奇怪,不像是一般弟子看向师尊的眼神。里头有些说不清的情绪,他那时尚且不能辨别,如今想来,大概透着些‘占有’和‘控制’的意味,只是她生的楚楚可怜,气质羸弱,叫人一时无法将这样的情绪联系到她身上。   君沉碧的确不喜欢许幻竹。   从莫名其妙承了许幻竹那一朵冰芝的人情开始,她便不喜欢她。   从小养在君遥跟前,君沉碧其实被教养得很好。她善良,慈悲,锄强扶弱,正气凛然。年少不知愁时,她也曾梦想过,要做济世的英雄,要成为让爹爹和师尊骄傲的人。   可后来爹爹走了,本来就让她这么一直无知无觉地睡着也好。   可他们偏偏要救醒她,用的还是这样的方式。   爹爹若是知晓,他素来引以为傲的弟子和疼爱的儿子用这样的方式为她求得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定然也会不齿。   靠欺骗和谎言骗来的冰芝,她其实也并不愿意用。因为而后靠这棵冰芝活下来的每一天,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她。看啊,他们费劲心机为你求得的一线生机,你该好好承情的。   于是这条命救回来,倒好像不属于自己了。   她何尝不知道,这样没有理由地讨厌着许幻竹,许幻竹其实也无辜。   所以她总是很好地掩藏着这一份情绪,直到凌清虚为了许幻竹不管不顾地要冲进玲珑塔来,她才忍无可忍。   只是谁知命运弄人,在塔里做了短短的几日姐妹后,她竟开始担心起许幻竹的安危了。   半晌,君沉碧才回应时霁的问题:“就当是偿还她当年取来的冰芝吧,尽管不是为我。”   时霁闻言没再接话,两人默默往里走,只剩下他背后包袱里背着的兔子时不时地传出几声踢腿翻腾的声音。   越往里走,山谷中高林树木越多,阳光被遮挡着也射不进来,便更显得山林之中阴森清冷。   时霁找了个视野空旷的高地,解下背上的包裹,将里头闹腾了许久的兔子放出来。那兔子得了自由,便立刻撒了腿往往跑。   两人蹲下身来,藏在树后,悄悄去瞧那只兔子的运动轨迹。   兔子从两人面前跑出去,朝着前边长满了藤蔓的密林跑去。   眼见着兔子要跑远了,时霁和君沉碧各自化成白月晏与裴照烟的原身,也朝着前面飞去。   一路上,两人远远地跟着,最后飞至一处泉水边时,兔子才停下,依靠在泉边伸着舌头喝了几口水。   时霁和君沉碧一上一下地停在树上。   兔子还在全神贯注地喝着水,但四周似乎有不一样的声音。   直至兔子落在泉水边的倒影渐渐被什么黑影遮盖,兔子才呆呆地转过头,一回头便见一只十年老树那么粗的青蟒在它身后吐着信子。   兔子拔腿就想逃跑,却被那只莽蛇一口含住。   就是这一瞬,时霁和君沉碧扑腾着翅膀一左一右袭来,靠近青蟒时凝聚成一道白光一道青光,直劈青蟒的脑门。青蟒身形笨重,只往一侧偏了偏脑袋,但还是中了一击。   这一击将它惹怒,它瞬时松开了嘴,摆着巨尾朝时霁扑来。   林中尾动地摇,落叶纷纷,时霁一路往前,飞到水面上。巨蟒腾空而起,张开血盆大口朝他奔来,他不但不避退,反而迎着上前,蓄力打向巨蟒的两道獠牙,青蟒吃痛,随即合下嘴来。但时霁还未取到毒液,便顾不得许多,直接跃进了它嘴里。   跳进去的那一瞬,他脑中闪过许多。   比如自己费尽力气走到今日,时家妖魔之名还未除,家人魂魄还无归处,当年魔潮侵袭的真相还未明,若他今日有去无回,来日九泉之下与亲人相见,他是否还有颜面?   可这是救许幻竹唯一的办法了,青蟒合嘴之前,他身形一凝,利箭一般冲了进去。   “时霁!”君沉碧急得大喊,但那青蟒被两人折腾下来,已有些疲累,只转头看了她一眼,便不打算再继续纠缠,反而往回退着准备回窝。   她见状立刻追上去,又化作人形。   裴照烟在姚新道两年,学了不少法术,只是她作为一个半路附身的魂魄,并不能十分融会贯通地使用,所以只能凭着危急时刻的本能伸手施诀,拖拽起地面上厚厚一层的落叶,聚成一道道利箭的形状,朝着青蟒的尾端打去。   红砂青蟒的尾巴末端,有一块极小的红色皮肤。这便是它名字的由来。只是没人知道,这地方是它的命门。   君沉碧误打误撞地击上去,下一瞬,便听见那巨蟒‘腾’地直起身,一张合上的巨嘴又张开来,发出排山倒海的咆哮。   时霁便是在这一刻从它嘴里滚出来的,君沉碧见到他时,他简直不可谓不狼狈。   一身白衣上粘的不知是口水还是别的什么,手臂上也蹭上了几道伤口,他走近时,君沉碧还能闻到一股霸道的土腥味儿。   “东西取到了吗?”她闭着气开口。   时霁点点头,裴照烟终于松了口气,两人十分默契地又化作鸟身,往密林外飞去。   飞出山谷,两人才落地喘了口气。   “你刚刚不要命了?”君沉碧被他方才勇跃蛇口的行径吓得心有余悸。   她原以为许幻竹已经是个十足的疯子了,如今见了时霁,只道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家伙疯起来比许幻竹好不了多少。   “那时是取毒液的最好时机。”他看了看手中的药瓶,眼底漏出满意的笑意,“好在终于拿到了,比我想象中的要快许多,多亏你方才击中了它的命门。”   “多亏你师尊命大才是,我也是误打误撞。”   两人是午时抵达的云溪,进入林中一场争夺下来,这时再出来,天都黑了。   君沉碧缓了口气,看着时霁死死捏着药瓶,视若珍宝的样子,不禁开口:“时霁,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他已起身准备赶往下泸,将毒液送给于邺。   今日若不是君沉碧帮忙,他没有那么容易取到毒液,于是停了动作,“你问。”   “若异地处之,你觉得许幻竹她能为你做到这个份上吗?”   能为他不要性命,不顾后果,放弃一切么?   山谷中传来虫鸣,还有风过时树叶婆娑舞动的清响,这些声音算不得大,却伴着君沉碧话音的落下,沙沙地在他心头磨动。   他就这么静静站着半晌,月光将他的影子拉成一道孤独的高墙。   他说:“我不知道。”   那声音有些失落低迷,很快又散在风里。   -   时霁和君沉碧走后不久,凌清虚便与裴父裴母知会了一声后赶去许幻竹那里。   时霁走之前,除了嘱咐许幻竹不要随意外出之外,还屏退了寝殿四周的看守的人,所以凌清虚一路上畅通无阻地便到了许幻竹门外。   他立在门口轻轻叫了她一声,她大概还在休息,里头无声无响的。凌清虚见状便也没再动作,在屋檐下寻了一角,静静在那儿守着。等到月上中天,宫中四处开始掌灯之时,他才隐约听见里头传来些许动静。   “谁在外面?”   许幻竹隔着门扇,能看到外边立着的人影。   凌清虚闻言回过头来,“是我。”   许幻竹三两步赶到门口,正准备开门,才发现门上被时霁下了屏蔽的法术,她根本拉不开,于是只好抱歉道:“抱歉啊,柳公子,这门我开不了。”   凌清虚这才注意到门扇上隐隐闪着的白色云印,他就说,时霁为何这么放心地将许幻竹交给他,原来是留了后手。他走到许幻竹跟前,“无事,我便在外面守着就好。裴姑娘……”   “嗯?”许幻竹等着他的下文。   “那只妖物昨夜袭来之时,你为何要替我挡?”   其实在青泸郡中这么一遭走下来,虽只经历了短短几天,但她反倒看开了许多事情。比如从前从未享受过的父母的疼爱,姐姐的关照,在这个地方好像都感受到了。再比如,这几日与时霁、凌清虚还有君沉碧相处下来,她好像也更加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   其实对于一些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和感情,她好像也没有那么抗拒,若有机会出去,那以后便像裴照雪一样,做一个乐观开朗,积极向上的人吧。   许幻竹看不见凌清虚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问出这话时的忐忑和不安,于是她也放轻了声音,“那只妖物本来就是奔着我来的,你是我的朋友,哪有让你替我挡灾的道理。”   “朋友?”   许幻竹点点头,“再说了,我不想欠你什么。”   若话说到这里,凌清虚还不明白,那也算是白白长到这个岁数了。他唇角扯出一丝笑,不知是为她的这句‘朋友’,还是为她的这句‘不想亏欠’。他就知道,许幻竹那样聪明的人,昨夜不顾生死也要把他拦下,她定是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知晓了他的身份,所以不愿承他的情。   若昨夜挡在她身前的是时霁,那样危难的关头,她可还会与他分得这样清? 第57章   已是子时了, 青泸郡的宫殿里只零星点着几盏灯,到了白月晏的寝殿外时,外头已是昏昏暗暗的一片, 只见殿中的屋子里燃着一片明黄色的暖光。   时霁拿着于邺调好的药回来时,还去隔壁稍稍洗漱休整了一番, 才往这边赶。他换了件黑衣,脚步掠动时衣袍随着起起落落, 很快就翻过殿前的高阶, 停在凌清虚跟前。   “怎么样?”凌清虚看向他手中的药瓶, 心下已有了猜测, 只是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才能放心。   时霁一边伸手解开门上的封印,一边朝他点头, “拿到了, 今日辛苦你。”   里头的人听见外边的声音, 一路小跑着到了门口, 气都未喘匀, 一把拉开门扇, 探出头来,“你可算回来了!”   说着便拉着时霁往里走,时霁回过头看了凌清虚一眼道:“你也早些回去吧”, 便与许幻竹一同进去了。   房门被关上之后,凌清虚远远看向屋里的一对人影,终于拢了拢袖子,往回走去。   看来昨日在云溪的赌局,已有了结果。   夜风吹过, 照着满城寂落月色和一道人影,渐渐消失在宫门口。   屋内, 许幻竹正准备问问他究竟去哪了,到这时候才回来,才往里走了几步,一只手被人反握住,时霁突然拉着她往床榻上带。   她才坐下,他也跟着坐在她边侧,“今日有没有哪里难受,嘴张开给我看看。”   许幻竹先是转过脸去伸手悄悄摸了一下两侧的尖牙,接着转过来冲他摆手道:“就是感觉脑袋昏昏的,今日睡了大半天,现在感觉好多了。”   他没再要看她的牙齿,低头拧开手里的瓶子,里头很快便传出来一股奇怪的味道。   时霁抬头看向她,“过来。”   这味道怎么形容呢,有点腥味,还有点臭味,不经意瞥见瓶子里的液体,还带着点青绿色。   许幻竹摇摇头往后退,她退一寸,时霁便捏着瓶子近一寸,最后手上一紧,被他一把拉了过来。   “傻子,这是解药。”还当他会害她不成么。   “早说啊”,许幻竹这才接过瓶子,深吸了一口气后抱着药瓶一饮而尽。这东西喝起来果然和它闻起来一样恶心,她忍着想吐的冲动将瓶子塞回时霁手里,接着三两步跑到桌子跟前抱着茶壶猛灌。   她听见身后的人传来了一道轻笑,于是放下茶壶,擦擦嘴又走过去,叉着腰问道:“你笑什么,有本事你喝一个试试,这味儿太恶心了。”   他忽然想到方才在云溪时,君沉碧说的那句话。   “若异地处之,她可会为你做到这份上?”   于是声音不自觉地冷下来,“我才不用喝,我可不像某人一样,为了救别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说话间,他给手里的瓶子盖上盖子后放在一边,整个过程也没再看她一眼。   许幻竹觉得他这语气听着酸溜溜的。   她好像知道,他昨夜究竟为什么生气了。   他该不会以为自己是为了救凌清虚才中的毒吧。   许幻竹觉得有必要和他解释一下。   于是又坐回他身侧,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昨天那个事情是这样的。我只是在院子里看花,然后和那个叫喜鹊的姑娘聊了两句。接着便不知从哪里蹿出来那么一个马面怪,朝着我扑过来。柳晔是为了救我才上前来的。你说,那家伙本来就是冲着我来的,我若是让他救了我一命,救命之恩,你让我今后怎么偿还?”   她说话的时候,似乎是想认真与他解释,所以不停地拉着他转过来听她讲话。这时候嘴边的两个小尖牙时不时地还要冒出来,真是又傻气又可爱。   他终于败下阵来,“危急关头,你倒是想得多。”   见他神色舒缓下来,许幻竹拍拍他的肩道:“人聪明嘛,脑子就是转得快,没办法。”   还真是没见过这样顺着杆就往上爬的。   他无奈起身,拉起她,准备叫她去休息。一覆上她的手却发现,她此时冷的可怕。明明拉了她的手放在手里,却好像拉了块冰。   “手怎么这么凉?”   他顿时松开她的手,又去摸她的脸和脖子,结果发现许幻竹浑身上下都又冷又冰。   许幻竹本来不觉得多冷,这时候被时霁一摸,倒是突然打了个寒颤。   “好像是有点……冷。”   时霁想,大概是那药的副作用,于邺说挺过今晚就好了。   于是叫许幻竹上床去,自己也跟着上来,“我们鹤族修习的火系术法,你靠着我睡,我给你运气舒缓,这样能舒服些。”   许幻竹慢慢吞吞地钻进被窝里,露出一个脑袋看向他,“这样不好吧?”   “我给你驱寒,是对你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你进来吧。”   她双腿一蹬,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时霁熄了桌上的烛火,接着靠着许幻竹的身侧躺下来。   他心中忽然闪过一道不太磊落的想法,幸好许幻竹发的是冷症,这样他便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和她睡在一起。   再加上,不知是不是她方才认真和他解释了的缘故,他此时的心情可谓是十分畅快。他上了床,状似无意地贴着她的肩,往她身上蹭了蹭。   他进来时沐浴过,身上带着一股清香,和她身上的一样。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两个人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有股说不出来的暧昧旖旎。   许幻竹不知怎么,身上冷的很,脸上却发着烫,此时便如一只硬挺的死鱼,直直地躺在里侧,一动也不动。   时霁偏头看她一眼,有些无奈,终于往里移了几寸,将人一把捞过来,抱在怀里。她起初还不自在地折腾了几下,后来大概是他怀里实在太暖和,她便也安安静静地不再动弹了。   白日里睡了太久,许幻竹这会一丝睡意也无。   她轻轻仰着头,只看见时霁的下巴,她不安分地伸手点了点,“你今日这么晚回来,是替我取药去了么?”   “嗯。”他大概是今日累极了,闭着眼睛回她。   一只手还轻抚着她的后背,从掌心传来源源不断的热量,叫她整个人都暖烘烘的。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头一次这么认真地发问。   “对我未过门的妻子好一些,不是理所应当的事么?”   那人却答得十分没诚意。   “除了这个呢?”   大概是这黑夜的暗色给了她保护色,心底里一些奇奇怪怪的情绪被放大,一些忽高忽低的思潮涨起又落下,她的呼吸无意识地加紧。   浅浅的吐息喷洒在某人下巴上,像微风带着片羽毛拂过,痒痒的。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一只手,抚上他的半边脸,尾指划过他的耳廓,带起一阵异样的酥麻。   从许幻竹喉咙里发出了道难得温柔的声音,“小齐?”   脸上传来温腻的触感,时霁忽地睁开双眼,不期然对上她一双蒙着雾气的眼睛。   霎时,脑中好似有弦断之声,于是本揽着她肩侧的那一只手慢慢收回来,轻轻搭在她摸在他脸上的那只手上。他指骨轻移,拢着她的手腕,动作轻缓又温柔,珍视又认真。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好似山谷里两道幽泉忽地撞见,越缠越远,最后从崖上落下,聚成磅礴的瀑布川流。   “许幻竹。”他轻轻唤她。   “嗯。”许幻竹的指头落在他眉尾上,轻点着后移。   似是鼓励。   但更像是诱惑。   诱他开口,诱他深陷,诱他沉沦。   他偏偏抵挡不住。   于是抓着她的那只手缓缓收紧,将她的手牢牢地罩在手心。另一手也从背上游移下来,落在她腰上,他只使了那了一点点力,怀里的人便被他带着又往前一寸,呼吸交缠间,他抵着她的额头,缓缓开口:“我喜欢你,很久以前便喜欢,很久以后也喜欢。”   回应他的,是唇瓣上如风掠过一般的温热触感。   那凑过来的唇带着试探,小心翼翼,蜻蜓点水。   他先是一瞬的怔楞,等反应过来,便直直追着那要离开的唇瓣,又扣了回来。   他分明也生涩,也笨拙,毫无技巧,可偏偏要揽着许幻竹,去尝她的温,她的软,她的润,最后不知餍足地分开时,只剩下各自胸膛里两颗心不停跳动着的声音。   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下,控制不住的,唇角扬起,从胸膛里带起阵阵细碎的笑意,那笑意透过胸膛传递过去,震得许幻竹心口发麻。   “时霁,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她张嘴时,气息还不匀,好似声音都蒙上水汽,软软甜甜的。   “圆月节上,你喝酒的时候。”   “那你为什么不早和我说你认出我了?”   感情这么久了,她都在白演?   他倾身下来,开始翻起了旧账,“你不如先告诉我,当夜为何从泗阳离开,是不是想抛下我?”   许幻竹陡然被压迫得有些心虚,“我的确是想离开,你知道的,我毕生的梦想便是想去个没人的地方自由自在地过活。那时乱七八糟是事情搅得我不太安宁,我便想一走了之。”   他反问:“那地方也不能我?”   “我只是觉得你跟着我太浪费了,我又没有志向,也没有本事,你若是换个师尊跟着,应当能有一番不一样的前程。你其实值得更好的人。”   “那你有没有问过我,问我想要什么样的前程?”他眼神幽深,像一汪望不见底的潭水。   许幻竹摇头。   他缓缓落下一个吻,落在她额心,郑重其事,“你不是没有本事的人,在我眼里,你是最好的人,我只想要一个有你的前程。”   他真是很难得这么认真地和她说话,一字一句落下来,像砸在心窝上,叫人熨帖又舒畅。   这家伙也太会说话了吧。   许幻竹老脸一红,好像丝毫忘了他之前将她怼得七窍生烟的场景。   “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这药又起什么副作用了?哪里难受吗?”时霁双手捧着她的脸,左右看看,手心里传来的灼热温度叫他感觉,许幻竹的冷症应当好了,现在发的大概是热症。   什么副作用,你才是最大的副作用!   许幻竹拍开他的手,那股子羞涩这才慢慢爬上来,她丢下一句,“快睡觉!”   接着又转过身去。   那人却跟上来,压着笑意,恍然大悟道:“翠翠,你是不是害羞了?”   许幻竹捂着耳朵,忍无可忍,“不要叫我翠翠!”   他这会子像是被人开了任督二脉,不再把她的话当回事,自顾自道:“翠翠,你睡过来些,我有些冷。”   一边说着一般往里挤。   热得跟火炉子一样,哪里冷了,许幻竹才懒得搭理他。   他又说,“翠翠,今日去取药时,君沉碧也去了。”   “哦,那她人还怪好的。”   许幻竹有些惊异,虽说在这青泸郡中做了几日姐妹,可之前在青云山之时,她们俩其实连话也没说过几句。时霁说君沉碧也去替她取药了,许幻竹还真是有些受宠若惊。   不过,她不是喜欢吃枣子么,等日后回了青云山,再给她挑几棵上好的枣树苗送去好了。也不知她那人养不养得活,要不还是栽在自己院子里,等结了果子的时候,叫时霁送过去好了。   话说回来,也不知能否顺利从这里出去。   “你想什么呢?”见她半天没回应,时霁扯了扯她的头发。   许幻竹转过身来,有些嫌弃地抓住他的手,“我在想我们究竟要怎么才能出去。刚来这里的时候,我以为,只要叫柳晔爱上我,我就能出去了,可是最近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你的意思是,他爱上你了?”   她这话不就是在说,她以为出去的法子是向柳晔示好,让他爱上她。所以她之前一个劲地往他跟前凑。   可如今发现这法子行不通,至于是怎么发现的,那只能是柳晔已经爱上了她,但她人却还在青泸郡,并未成功出去。   时霁回握住许幻竹的手,一片昏黑光影中,许幻竹看见他的眉头蓦地往上挑了挑,兴师问罪的意味。   他可不想再让许幻竹和凌清虚扯上什么关系了。   那日在云溪的那个赌约,明明是他赢了才是。   许幻竹往后退了退。   尝试将被攥着的手抽出来,抽了两下,没能成功,只得放弃。   其实昨夜在百悦楼,许幻竹将凌清虚推开后,被妖兽咬中只是,脑子里那道声音的确又蹦出来了。   那声音说:恭喜您已完成攻略任务,离开通道已开启。   这还没完,它又接着说:检测到您并非宿主本人,通道已关闭。   简言之,她成功取得了凌清虚的欢心,却还是不能离开青泸郡。   简直是坑货!   “嗯?”   那人还在较着劲。   许幻竹想到一个对付他的好办法。   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   于是又凑着贴上去,在他下巴上轻轻啄了一口,接着无比自然地缩进他怀里,“晚安!”   那人愣着不动,果然没再来烦她。   时霁摸摸下巴,心道,这次便算了,下回可不能再让她这样打着马虎眼过去。于是又伸手轻轻揽在她后背上,缓缓地给她输着灵气。 第58章   翌日一早, 些许淡金色的晨光透过窗纸撒了进来,耳边传来屋外鸟雀的婉转低鸣之声。   时霁慢慢睁开双眼,看着躺在身侧的人。   她双手捏成拳, 抵在胸口,鼻尖喷洒出均匀柔缓的气息, 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安分地呆在自己身边。   竟有种分外不真实的感觉。   于邺昨日曾说许幻竹服药过后的第一日可能会有些难熬。   但实际上,她虽在白日里睡了一天, 但丝毫不影响她昨夜晚上的睡眠质量, 时霁有一瞬甚至怀疑她喝的是什么安眠药。   一张脸还睡得红扑扑的。   时霁从床上缓缓坐起身来, 掀开被子低头看了看她的脖子, 伤口已经在慢慢结痂了,又捏开她的脸颊看她的牙齿, 两颗尖牙也渐渐消了。   终于放下心来。   这毒虽解了, 不过就这么在青泸郡呆着也不是回事。记得凌清虚说过这个聚灵阵会消耗入阵之人的精血, 若迟迟找不到出去的方法, 许幻竹只怕也凶多吉少。   既然四人已坦诚身份, 不如叫上他们师徒俩一起商讨商讨出去的法子。   他忽然捞起许幻竹的一只手, 轻轻掰开,十指交扣着握进手里。   眉尖轻挑,脸上扯起道意味不明的表情。   顺便也好叫凌清虚看看, 那日的赌约,究竟是谁赢了。   想到这里,他偏头看向床上的人,嘴角缓缓勾起,又像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得意, 于是又抿起嘴角,恢复成那副冰冰冷冷的样子。   但大概是这事情实在是忍不住, 他扣紧了许幻竹的手,又笑了起来。   许幻竹被他这动作惊醒,懵懵然爬起来,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她好似用了一会才回忆起来昨夜两人的剖白交心,不过那会大概是吃了药,思绪飘飘,脑袋昏沉,做起事情来,也没个章法,全凭着兴致。这时候清醒了,不知怎么的,竟还觉得有些尴尬。   她想回去冷静冷静。   她往外抽了抽手,起身下床说要先回去。   那人脸上前一瞬还阳光灿烂,下一瞬便乌云密布。   “许幻竹,你不会是想要反悔吧?”   时霁抓着她的手往前一带,她猝不及防间便扑到了他身上。   许幻竹缓缓抬头,之前看他,只觉得他板着脸的样子冷漠疏离,让人难以接近,但现在看他这样,莫名还有些心疼。于是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师尊我是这种人吗?”   他偏过头去,“你是。”   分明是控诉的话语,但许幻竹明显感受到,他的语气瞬间又软了下来。   他这人啊,虽然爱生气,但是好哄。   “回去做什么?”   许幻竹解释:“我突然想到一些事情,想和君沉碧求证一下。”   “不必回去了,今夜我约了他们去百悦楼。”   “百悦楼还能开呐?这样也好,我想求证的就是百悦楼的事。”许幻竹坐在他腿上,并不舒服,于是一边说着,一边从他身上下来。   他又拉住她,“你又要去哪里?”   许幻竹简直哭笑不得,“我不去哪里,我就在这。”   “我才发现”,许幻竹扯了扯衣摆,在他旁边坐下,凑到他耳边缓缓道:“你好粘人。”   她以为她这样调笑戏弄他,他定然会即刻反驳,谁知这人竟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我的确很粘人,所以许幻竹”,他轻轻托起她落在边侧的一只手腕,一句话说得又轻又慢,“以后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许幻竹其实是个很别扭的人,她甚至没学过怎么去好好表达爱意,她只知道,她若看重一个人,便愿意无条件相信他,愿意为他做许多许多,若他想要天上的月亮,她也愿意去摘给他。   可她嘴上从不会说,于是这些情感落到嘴边,就只成了一句,“那你以后在我心里可以排第四位,我尽量不丢下你。”   “四位?前面三位有哪些?”   “我屋里的酒,檐下的鸟,院里的花。”   “可你屋里的酒是我买的,檐下的鸟是我喂的,院里的花也是我种的。”   “好像也是。”   “所以我该排在第一位,有我在,才有后面那些东西。”   “也有一定道理。”   “所以不是‘尽量’不丢下我,而是‘一定’不能丢下我。”   “好吧,一定不丢下你。”   两人掰扯完这些后,时霁去了白桂言那儿一趟,说了下许幻竹的情况。许幻竹的妖毒虽解,但经此一事,白桂言已对她有了些意见,只是怕时霁又做出什么混账事来,这才轻轻揭过,也没再谈论两人的婚事。   到了几人约定的时间,许幻竹和时霁离宫去了百悦楼。   有了前日的事情,这两日的百悦楼清清冷冷,再没了往日的热闹。   君沉碧和凌清虚先一步到了,已在桌前坐了一会。时霁和许幻竹推开门进来,桌前的两人听了动静,齐齐抬起头来看向他们。   时霁一只手牵着许幻竹,一只手将门扇拉紧。   只是他这关门的动作实在有些慢,许幻竹只能站在一边等着,这也便让座下那两人更加清楚地看见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君沉碧露出一道了然的微笑,甚至也没来得及去看凌清虚的表情,拉开一旁的两个凳子让他们坐下。   四人摊开了身份这样面对面坐着,还是头一遭。   有些许冷场。   许幻竹先开了腔,她看向君沉碧道:“昨日多谢你为我取药。”   君沉碧摇摇头,“不必谢我,认真说起来,你也救过我,就当是我不想欠你的。”   可能是做了两日姐妹,许幻竹忽然觉得,她和君沉碧其实还有些相似,若不是阴差阳错,若她一直在凌虚宗,两人说不准还能成为好朋友。   许幻竹这模样看着总觉得还有些虚弱,凌清虚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你身上的毒可完全解了?”   许幻竹接过水道谢,“好的差不多了。”   她轻轻抿了一口,才放下水杯道:“对了,我有个事情想问你。”   凌清虚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许幻竹接着继续道:“前日的那只怪物的模样,与十年前渔阳村中来的那场魔潮好似一般无二,明明那时我也被咬了,为何却没有中毒或是魔化?”   凌清虚沉吟了片刻,“我早就想与你说这件事,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渔阳那一次其实是有人引我去的。那人在凌虚宗留下一封书信,信上说,渔阳村有一个孩子,是阴年阴月阴时生的。我得了消息便赶去渔阳,碰上那群妖兽,之后将你带回了凌虚宗。在百悦楼与那只伤你的妖兽交手后,我昨日又仔细回想过那日在渔阳与那些兽类交手时的情景。渔阳村那一次,它们嘴里没有长起獠牙,咬伤人后也没有毒,应当并不是魔潮,只能算得上是普通的妖兽。”   原来是这样。   那袭击时家的魔潮,又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可我被咬后,也只是中毒,昨夜服下解药后今日便好了。那为何那些传闻又说被魔潮咬噬后必定堕魔,无药可救?”   “其实说起来,被咬入魔的情形,只有时家那一次动静最大。只是最后他们用鉴魔镜下了定论,应当是入魔无误了。”   “这鉴魔镜就一定没有问题?”许幻竹不知他们为何如此相信这枚镜子。若当初时家人也同她一样,只是中毒,而非入魔,那岂不是因着鉴魔镜的缘故害死许多人?   思及此,许幻竹转头看向时霁,只见他此时仿佛还在状态外,沉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一双手抓着她,无意识中加大了力度。   “还有前日,带着白羽卫来抓我们的是不是那个叫喜鹊的女子?”   君沉碧点点头,“是她,穿着一身彩色的衣裳,个子高高的,我听见店小二叫她喜鹊。”   “我总觉得她有些奇怪,我在后院被那只妖兽袭击的时候,她也在。”   君沉碧:“那不如将她捉来问问,时霁不是青泸郡的少君么,去拿人应该也合情合理。”   “好”,时霁依言起身,昨日忙着给许幻竹找解药,其他的事情都没来得及处理。是该去将这个叫喜鹊的捉来问问。   许幻竹见状正准备跟上,又被他一把按下,“你的毒才解,安心在这儿呆着。”   于是时霁便一个人去了。   剩下三人坐在屋里,又有些冷场。   君沉碧看了凌清虚一眼,见他远远望着许幻竹,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便也起身往外走,“我想起些关于喜鹊的事情,去交代一下。”   君沉碧走后。   “幻竹”,凌清虚欲言又止。   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柳晔的时候也挺好的,至少用那个身份与她相处,不会叫她这么尴尬。   许幻竹也觉得,两个人的确缺了个机会好好说两句。从前在青云山,她是懒得与凌虚宗再扯上关系,每次见到凌清虚也躲得远远的。后来下凡间走了一趟,生死一线历了一遭,她又觉得自己的心境开阔不少,忽然也有些能理解凌清虚的纠结,别扭和身不由己。   “你有话就说,不必这样。我如今想起来,之前对你说的几次话,也有些重了,若能顺利从这里出去,便忘掉过去那些不愉快吧。”许幻竹端起方才还没喝完的那一盏水,里头的水已有些凉了,她将杯盏轻轻磕在桌角上,接着一口喝了下去。   凌清虚点点头,“好。”   说着也拿起自己的杯盏喝了一杯。   这几杯白开水,被两人喝出了一副陈年佳酿的气势。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许幻竹看向他,“你为什么想要修道?”   当他徒弟的那几年,外人都说凌清虚一心想道,虚怀若谷,可许幻竹却觉得,他修道的时候,与其说是在追求某种境界,不如说是在完成某种责任。她觉得他长年累月的,都好似提着一口气。   凌清虚也不知自己为何想修道。他只知道,自从跟着君遥开始,修道这件事便和呼吸一样,成了他的本能。他甚至从未想过为什么。   他苦涩地摇头,诚实答道:“我自己也说不清。”   许幻竹笑笑,“你不妨尝试慢下来,看看天,看看云,看看花草虫鸟,这样心境也许会开阔许多。”   有时候,没有目的地往前其实还不如停下来。   凌清虚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到现在才看清许幻竹,甚至到现在也没有看清。她身上有股子执拗,有时候又有股子洒脱,这两样东西交织在一起,又意外地和谐。   他或许该向她学学。   时霁进来的时候,便见凌清虚和许幻竹隔着一张桌子,一个浅笑着开口,另一个轻点着头回应,两人之间的气氛莫名和谐融洽,许幻竹也并不像与他在一起时的模样,反而变得温婉娴静许多。   两人之前每次见面,分明还剑拔弩张的模样。   明知他们之间没什么,但还是控制不住地黑了脸。   刚刚去追那只喜鹊,叫她跑了。本打算放过她的,如今看来,还是得把她捉了回来。   不然自己这一肚子无名之气实在无处可施。   他随即又转身离开。 第59章   妖兽一事的确是喜鹊所为。   在青泸郡, 喜鹊一族善用药。而她从一开始养着这只妖兽,就是冲着裴照雪来的。   “你是说,她一直喜欢白月晏, 所以弄这些手段想要除掉我?”   难怪没听裴照雪讲过这事,想来是因为那是裴照雪日日追着柳晔, 并未给喜鹊带来威胁,所以也没整出这档子事来。   许幻竹看向君沉碧, 见她点点头, 又问, “那时霁呢, 他抓了人自己怎么跑了?”   “他在外边,说是透透气。”   “那我去看看。”   许幻竹对喜鹊的事情其实没多大兴趣, 今日几人聚在一块也还没讨论出什么好的法子出去, 所以还是先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百悦楼中今日只有他们四人, 连往常忙得叫不沾地的小二如今都靠坐在桌子上打着盹。   许幻竹出了包间往外走, 一路畅通。   到了后院, 便见时霁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的墙角下, 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从门侧闪身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道:“想什么呢。”   时霁的视线落到许幻竹脸上, 盯着她看了几息,直到她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他这才开口道:“在想一些以前的事情。”   “以前?”许幻竹不明所以。   他抬脚踩上墙角的月见草花丛,一朵开得正好的花朵被他碾在脚下。他忽地抚上许幻竹的脸颊,拇指的指腹在她眼下细细摩挲, “我第一次出青泸郡,你断尾救我的那次。你不记得了么?”   许幻竹看见他眼底忽然翻涌起暗色, 接着又俯身靠近,在她耳边轻轻唤道:“照雪。”   如春日大雨前滚过的一个闷雷,许幻竹的表情瞬时凝住。   “白月晏?”   她即刻推开那人,“时霁呢?你把他弄哪去了?”   白月晏此时还维持着靠近许幻竹的姿势,这时候慢慢把手收回来,朝她走近两步,又猝不及防地将她揽进怀里。   “别动”,他有些不耐烦地提醒怀里的人,一只手顺着她的后背往上,落在许幻竹的后颈上。   姑娘的脖颈纤细,手覆在上面有温腻的触感。   仿佛那么轻轻一捏,她就能碎掉。   白月晏就这么静静揽着她,许幻竹亦不敢动弹。   直到院里的老树枝头传来一声突兀的麻雀叫声,他才有了动作。   “你们四个,坏了我的聚灵阵,那便都来给她陪葬吧。”   聚灵阵是他为复活裴照雪耗尽力气所成,如今许幻竹入了阵,还带进来三个人,将这聚灵阵搅弄得乱七八糟,根本无法实现它的效力。   这让他百年来的辛苦筹谋落成空。   他松开许幻竹,眼角眉梢皆是恨意,在她拔腿就要跑的那一瞬,伸手扬起院落中的一阵狂风,然后如戏弄宠物一般捏住她的脖子。   “我先送你走,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很快你的小徒弟就能来陪你了。”   许幻竹的脚尖被迫离开地面,越升越高,她不住地抓着白月晏的手,却被他越捏越紧。   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   许幻竹咬着牙关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裴……照雪……没……死”   “你说什么?”   “咳咳……咳”,脖间瞬时一空,她顿时跌落在地上。   白月晏双手抓着她的肩,语气狠厉,“你若是骗我,我只会让你死得更难看。”   “我没骗你”,许幻竹抚着胸口顺着气,“她的魂魄被困在焚山。”   “我怎么知道你没骗我?”   “裴照雪曾和我说过,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许幻竹抬头看向白月晏,她只能用这个来证明,证明她和裴照雪的联系,而只要裴照雪与他吐露过这件事,他就一定会信自己。   果然,白月晏眼中的凶狠暴戾瞬间褪散,许幻竹甚至从他身上看见了抑制不住的笑意。   “你带我去焚山。”   而就在许幻竹思酌着怎么和他开口让他放过他们的时候,白月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这一次开口,好像并不容许幻竹拒绝。   “今夜,我会烧掉我所有的灵羽,燃尽聚灵阵,送你们出去。等我恢复后,我会来找你,你——带我去焚山。”他重复道。   许幻竹在心中飞快做着盘算,白月晏既不问她是如何与裴照雪相识的,也不问焚山如何去,而是指明了要她送他去。   那他究竟是否知道,这个地方只有许幻竹才能进去。   要么眼下先答应下来,先出去再说,到时候她便说她进不去,白月晏又能那她怎么办。   白月晏看了她一眼,出声提醒道:“你是阴年阴月阴时人,方才你们在楼内谈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许幻竹陡然顿住。   “我近来新学了道秘术,名唤追魂令,你可知它的作用?”   追魂令?许幻竹抬头,他们四人皆是魂魄入阵,这秘术听起来很是邪乎的样子。   “你想做什么?”   白月晏缓缓起身,“为防你出去后反悔,我会用在你那小徒弟身上,届时无论他在哪里,只要我催动灵力,他是生是死,便由我说了算。”   “何必那么麻烦,你直接下在我身上不就行了。”许幻竹上前扯住他的衣摆不让他走。   那人缓缓低头,居高临下,动作温柔地扯出被许幻竹拉着的衣摆,“看来,我这个决定做的很对。”   手心倏地一空,凉风扫过,许幻竹怔怔然看着白月晏离开的身影,最后只缓缓叹了口气。   时霁让人把喜鹊送回宫中发落后再回来,许幻竹已不在楼内。他便照君沉碧说的去楼外找她,找到后院里,才见她一个人抱膝坐在檐角下,身边停着一只小麻雀。   他走近时,麻雀呼啦一声飞起,又隐在了树里。   此时天际上忽然绽开烟花,爆破的巨响在耳边炸开。   许幻竹抬头便看见白月晏又走了回来,于是从地面上站起,脸上表情还不太自然。   可那人走近后第一句问得却是,“脖子怎么了?”   许幻竹忽然感受到一种陌生的,委屈的情绪,于是往前两步伸手扑进了他怀里。   此刻耳边的心跳和脑后的烟花声都无比真实,她忽然想要时间停在这一刻。   他缓缓回抱住她。   可时间不会停在这一刻。   烟花燃尽后,许幻竹眼前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下一瞬,怀中温暖的怀抱突然消失,好像从悬崖边跌下,身体传来一道猛烈的失重感。   白月晏依言照做,送他们出去了。   在青泸郡中的这几日,好似做梦一样,所以当有人的裙裾扫过许幻竹的手腕,她睁眼又看到裴照烟时,一时竟晃了神,习惯性地喊了句,“姐姐。”   裴照烟似有一瞬怔楞,认真打量了她几眼,伸手将许幻竹扶起,“姑娘怎么会晕在这里?”   许幻竹这才清醒过来,她环视四周,空旷的山地上只有几条小路,还有几棵高大的杉树,再往前,是一小块空地,那处无花无草,正是之前放置玲珑塔的地方。   她出来了。   只是玲珑塔为何不见了?   他们三人又在哪?   许幻竹抬手揉了揉额心,从袖子里滚落出来一座琉璃透色的小塔。裴照烟捡起来递过去,“东西收好。”   “谢谢。”   许幻竹接过小塔,在手中仔细端详了片刻,这正是玲珑塔。   白月晏把塔给她了。   而于此同时,另外三人也从树后冒出来,他们都是被裴照烟扶起安置在树下的,此时见了裴照烟,君沉碧脸上也闪过惊异之色。   “我就住在附近,诸位不如去我家休息一会。”裴照烟提议道。   许幻竹一口答应下来,“多谢姑娘。”   一路上,因为裴照烟在,几人并未多谈论什么,只互相问了有没有事。   直到到了裴照烟的住处,她去给几人沏茶倒水时,时霁才看向许幻竹,“昨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总觉得许幻竹一路心不在焉,又联想起昨夜她的异常和几人突然成功从青泸郡离开的事,好像有些古怪,只是不知道这古怪是否与她有关。   凌清虚和君沉碧闻言也齐齐望过来。   君沉碧说:“我和师尊在楼上等你们,后来忽然听见了一场烟花,烟花过后,便有道强光射来,然后就没了知觉。”   许幻竹无意识地摸着手里的玲珑塔,“我昨夜见到了白月晏,真的白月晏。”   时霁忽然站起来,房中的气氛突然低沉下来,“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别激动别激动”,许幻竹将他拉下,拉着凳子坐在他边侧,拍着他的手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他本来是准备搞点事情,后来我告诉了他裴照雪的下落后,他便没再难为我,并且把我们放了出来。”   “你怎会认识裴照雪?”君沉碧问道。   “说来话长,总之,裴照雪那边的情况很复杂,白月晏没工夫管我们,便撤了聚灵阵。”   说话间,裴照烟端上来几杯茶,“大家喝点水吧。”   许幻竹这时候才仔细去看裴照烟,于是发现,她的面容虽未大变,但这眼神却好似要沉稳了不少,与百年前青泸郡中的那个裴照烟,还是有些差别的。   “多谢姑娘。”   裴照烟性子很好,与几人闲坐时,也是有问必答。   说起为什么一个人待在这里,她说妹妹在这里离开了人世,父母都不愿在这伤心地待着,离开了青泸郡,但她不愿走,她说,“妹妹从前很喜欢青泸郡,所以哪怕这里只有一户人家,我也会替她守在这里,若是哪天她又回来了呢。”   许幻竹还从她口中得知了真正发生在裴照雪、白月晏和柳晔身上的事。   结合几人进入青泸郡后所知道的信息来看,裴照雪应当是很小的时候便进入了她口中所说的这个故事里。因为救了白月晏,两人定下婚约。裴照烟说,对婚姻之事,裴照雪一直不甚在意,得知要嫁给白月晏时,既没什么欣喜,也没什么意见。   她一直以为裴照雪只是年纪小,还未开窍,等她再大些便该有这些少女情思了,到了那时,她和白月晏应当也会是一对佳侣。   只是柳晔来后,一切都变了。   那时柳晔父母新丧,他虽来了青泸郡,可裴照烟明显能感受到,他还沉浸在过去的痛苦里,所以话也不多,整日冷冰冰的。他这模样,没人愿意接近他。   但裴照雪却日日跟在他身后,带他解闷,哄他开心,便是受了冷脸也不在意。后来裴照雪说要解除与白月晏的婚约,这事自然没人同意,她便将自己关在房里,瘦了一大圈。   裴父裴母心疼女儿,就连白月晏也心疼她,就这样,婚事也解除了。   本以为她喜欢柳晔,想要跟柳晔在一起,那就让他们在一块,只要她开心幸福就好。   只是两人婚礼的那一日,有个姑娘忽然出现,柳晔便留下一句自己配不上裴照雪,让她另寻他人,跟着那姑娘匆匆离去。   那日过后,裴照雪大病一场,再也没能醒来。   许是青泸郡中走过一遭,再听到这个故事,总有些唏嘘叹惋。   但既然已出了青泸郡,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于是几人稍作休整后拜别裴照烟,出发前往如意客栈。 第60章   如意客栈中最近都传着这么一件趣事儿。   几位外地来的客人因为馋嘴误食了有毒的菌子, 在床上躺了好几日,一个个都出了幻症。这事儿引了好些人来看热闹。   许幻竹等人抵达如意客栈时,那小二竟还认得他们。   “哎呦客官, 您是来找那六位吃了毒菌子的客官的吧?他们这几日都还在屋里养着,我领您去。”   小二招呼着许幻竹四人就往楼上走去, 上楼梯的功夫,三两句话便给几人讲了那六人乱吃菌子中毒的事情。   许幻竹听了眉心突突直跳, 转向凌清虚和君沉碧二人道:“见笑了。”   凌清虚:“人没事就好。”   到了宋辰门外, 小二退了下去, 许幻竹敲了敲门, 没听见声音,便直接推了门进去。   房门甫一拉开, 门外人和门内人面面相觑, 齐齐愣住。   只见宋辰, 杨文楠和翟永三人打着赤膊围着桌子吃着一锅子红油辣物, 一个二个正辣的面红耳赤, 这时候突然见了许幻竹和时霁几人, 宋辰用着一把子烟熏一般的嗓子开口:“许仙长,时霁,掌门, 君师姐”,他停下喝了口水,又继续道:“早上……中午好。”   这几人形象实在不雅,君沉碧默默往外退了退。   时霁也一把拉过许幻竹,挡住她的视线。   那几人这才反应过来, 齐齐起身准备找衣服穿。   这时候范玉珍和童锦芝她们也来了,童锦芝姜颂二人在前, “许仙长,时霁,你们回来啦!”   范玉珍拎着鸟,跟在身后,“翠翠它自己回来了——许仙长,你也回来了。”   话还未说完,三人只往屋内瞄了一眼,许幻竹便听见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头更痛了,许幻竹朝时霁投过去一道求救的眼神,他反手轻轻握住她,“刚刚小二说我们的房间都没退,先去我房里吧。”   许幻竹点点头,冲着剩下的几人道:“你们弄好了就一起过来。”   等她说完,时霁便拉着她,二人大摇大摆地往右边的房间走去。   “阿颂,你怎么了?”童锦芝被屋里辣眼睛的场景惊得往后退了两步,见姜颂楞在原地,忍不住问道。   只见她望着许幻竹和时霁离开的方向,伸手揉了揉眼睛,“没事,我可能是看错了。”   翠翠趴在范玉珍肩上,拉着嗓子叫了一声。   它若会说人话,应当会回姜颂一句:不,你没看错。   等众人终于又聚齐在时霁房内时,许幻竹三两句交待下这几日两人的经历,接着便说道:“我们出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大家今日收拾收拾,晚些时候我们便回去吧。”   许幻竹觉得,手里揣着个玲珑塔,也不好过分招摇地在路上跑。   况且,他们这一番,也算是寻塔有功,到时候不知能不能向储殷讨点奖赏。   “走得这么急啊。”   “许仙长,这边的夜市特别热闹,不如我们今夜带你们逛一逛,逛完了我们再回去。”童锦芝提议道。   许幻竹见状便点点头,“也行,那就逛一逛再回去。只是你们可不要再乱吃什么东西了。”   这几人才来几日,已成了这泗阳抚南城的大名人。若再多呆一会儿,只怕是要把城给掀了。   “翠翠,想不想我?”   许幻竹终于得空想起它来了。但翠翠却十分不给面子,高抬起鸟头,从范玉珍肩上飞到童锦芝肩上,又飞回去,就是不理她。   小气鸟。   “许仙长,翠翠不是跟着你们一块离开的么?”   范玉珍也是不久之前见到它停在自己屋的窗前,才出门与他们几人说这个消息的。接着便看见了许幻竹他们,她还以为翠翠是跟着许幻竹回来的。   许幻竹闻言看向翠翠,“不是,可能是自己跑出去玩了。”   嘴上虽这么说,可脑子里却想起在青泸郡中的那只小麻雀来。或许那日入塔,这鸟也跟着进去了。再看翠翠一眼,它虽不理她,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瞧她,她唇角微微勾了勾,小家伙还是有几分良心的嘛。   确定好离开的时间,几人各自回屋去休整了一番,便到了晚上。去夜市的路上,凌清虚和君沉碧也跟着一起去了。   与他们一路的还有孙明泽,养了这几日,孙明泽的腿也好的差不多了。今日几人就要离开,为了答谢他们中毒后他在一旁看顾照顾,便也拉着他一块出来了。   他们这一行人,队伍颇为庞大,于是拆开了三三两两跟着往前逛。   时霁自然跟着许幻竹,君沉碧和凌清虚一处,童锦芝和姜颂范玉珍一起,宋辰与孙明泽一块,翟永与杨文楠跟在后面。   泗阳这会儿正是十分舒适的季节,空气中流淌着的都是温温软软的风,风中带着花香,耳边还有街边的乐人弹奏的声音,再配以那几个嘴上闲不住的弟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许幻竹忽然觉得心中暖暖的。   其实下凡的这几次经历,都还不错。不论是在阳襄村中,结识的王婆婆、乔婶子、李大娘,还是在青泸郡中,感受到的父母的疼爱,姐姐的关怀,这一切都比前十几年在青云山的感受要丰富得多。   最重要的是……她突然看向时霁,夜市里灯火迷离,四周吵吵嚷嚷,时霁停在个卖首饰的铺面前,仔仔细细挑选起来。这时候一只手被他握着,便生出无比安心的感觉。   他举着一支仿竹节的木簪,比在她发髻上。   “公子好眼光,这木簪和姑娘的气质很是相配。”   时霁问她,“喜欢吗?”   许幻竹点点头,“喜欢。”   他便轻轻攥着簪子插进了她头发里,动作间,许幻竹轻轻踮脚,在他脸颊上落下个比风还轻柔的吻。   明明簪子都插进去了,但他一只手还搁在她发髻上。   背着月光,许幻竹看见,他的耳廓泛着一层醒目的红。   这人使起坏来,有时候叫人恨不得把他的嘴缝上。可到底还是只纸老虎,轻轻一戳,便倒了。   许幻竹心情很好,唇角上扬,伸手拉过他还扶着簪子的手,“怎么傻了。”   他跟着低下头来,可脸上的笑意也是再也盛不住。   “许幻竹”,他往前凑近了一些。   “嗯?”   时霁指了指右边的脸颊,理直气壮道:“这边也要。”   许幻竹笑着后仰,“你知不知道‘得寸进尺’这几个字怎么写?”   他摇摇头,捏了捏许幻竹的手心,“不知道。”   “那我教你?”许幻竹挑眉。   他还没点头,右脸便传来一阵痛意。许幻竹捏着他的脸,“现在知道了?”   翟永本来想着今夜要回去,便拉着杨文楠多买些小玩意儿带着。杨文楠挑东西的空档,他猛然瞥见许幻竹和时霁手牵着手停在首饰摊前,于是一个猛地挑起,拉着杨文楠道:“我没看错吧,他们居然在牵手!”   “谁牵手啊,有什么……”   大惊小怪四个字被咽了进去,杨文楠睁大了眼,“你跟老子说这叫牵手?”   小嘴都亲上了好吗。   这两人的进展怎么跟开了传送阵一般,一个不留神,就从地上到天上了。   杨文楠和翟永有了这一重大发现后,自然不甘心再继续买东西。于是一左一右地绕上去,非要将所有人都通知一遍。   只除了凌清虚和君沉碧他们不敢去跟前多嘴。   最后演变成许幻竹和时霁在前边慢悠悠地晃着逛着,那六个人成群结队地在后面跟着。他们两人走他们六人也走,他们两人停,他们六人也停。   童锦芝:“我早在阳襄村中就看出他们有猫腻了!”   杨文楠:“你个马后炮!”   “那不如大家都来说说,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童锦芝顿时来了兴趣,“最迟发现的那个,便任最早发现的那个人的差遣,怎么样?”   “我先说,我是在阳襄村里,那天围着火堆许愿的时候。那天晚上,放烟花该许愿的时候,时霁全程一直盯着许仙长。”童锦芝说得言辞凿凿,她已经在想如何要差遣那个最晚发现的人了。   姜颂:“我也是在阳襄村,时霁变傻之后。那天我们在酒楼吃饭,许仙长给他倒水,就算是傻了,他也没忘记盯着许仙长看。”   童锦芝笑道:“那你比我晚一点”,接着又看向宋辰,“该你了。”   宋辰做出一番认真思考的表情,“我应该是许仙长离开那日,时霁来找我问她去哪里了的时候。他什么都来不及说,知道她走了,便立刻追了出去。”   翟永和杨文楠是刚刚才发现的,没什么好问的。   这时众人又望向范玉珍。   范玉珍揉了揉手里翠翠的脑袋,朝着杨文楠露出一道抱歉的笑,接着说:“那我应该是最早的。我是在青云秘境之中,时霁找翠翠的时候发现的。”   翟永摇头,“你这理由有些牵强啊。”   范玉珍早在秘境中答应了许幻竹,不会把她来秘境的事情说出去。所以此时也的确无法说服他们,于是正准备重新说一个。   这时候杨文楠倒是替她说了话,“怎么牵强了?如果不是喜欢鸟的主人,谁在意这臭鸟?”   “我觉得有道理。”   “我也觉得。”   “那就愿赌服输,回了青云山之后,杨文楠任玉珍差遣!”   青云恶霸杨文楠往后便要听命于一个温温柔柔的小姑娘。   童锦芝光是想想就觉得刺激。   范玉珍以为他肯定会拒绝,于是本想说算了。可杨文楠倒是大方起来,“差遣就差遣,有什么大不了的。”   几人开始聚在一块讨论许幻竹和时霁的事情后,孙明泽便没再跟着他们,反而朝着许幻竹和时霁的方向走过去。   快要追上两人时,他那只受了伤的脚忽地又一崴,于是半边身子往时霁身上栽过去。时霁抬手扶了他一把,“孙公子,没事吧?”   孙明泽忙站起来,抱歉道:“方才看见一个人和我家人的身形很像,便追了上来,谢谢时公子扶我一把。”   “需要我们帮你追上去看看吗?”毕竟是那几人干的混账事,许幻竹看他这模样也有些不好意思。   “不了,不了,我一路走上去找一找。几位今夜不是还有事吗,就不耽误你们了。”孙明泽说完朝两人点头致谢,而后便往前边走了。   凌清虚和君沉碧走在另一边。   “沉碧,回凌虚宗后,你也和你哥哥一起,学着打理打理宗门事务吧。”   两人从青泸郡中回来之后,好似之前几番争执都已被遗忘了,又恢复成之前相敬如宾的师徒关系。   君沉碧点点头,“好的,师尊。”   月上中天之时,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   到了几人该回去的时候,最后望着泗阳一眼,一行人便踏上了回青云山的路。 第61章   许幻竹和时霁回到山鹤门时, 难得见柳山斋有空,竟在门口等着他们。   两人走近时他也迎了出来,“看到你们俩平安回来, 我可真是欣慰”,说着一把揽过许幻竹, “你可不知道,就前两天, 我这眼皮子突突跳个不停, 总担心你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来。”   “你能念我点好么?”许幻竹冲他白了一眼。   柳山斋这个老光棍是从来没什么分寸感的。   时霁本来和许幻竹肩并肩走着, 如今被柳山斋这么一拉, 他便一个人被挤在了后面,看着前面两人勾肩搭背的模样, 属实是有些不爽。   “师尊”, 时霁停了脚步, 立在原地喊她。   许幻竹回过头来, 见他脸色早些不太好看, 于是推开柳山斋折返回来。   她旁若无人地伸手抚在时霁脸上, 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不能是那个姓白的搞了什么吧?   他们才从青泸郡出来,那人说是要休整一番应该也没这么快呀。   柳山斋这时候也回过头来,见两人这副模样, 不由瞪大了眼,指着许幻竹和时霁半天说不出话,“你……你们……你们居然……!”   时霁也伸手托着许幻竹的手腕,还一边往她手心里蹭了蹭,眼睛却往柳山斋那边看了一眼, 接着向许幻竹示弱,“有些累, 想早点回去休息。”   许幻竹见状稍松了口气,又去扶着他带着他往屋里走。   “柳山斋,我们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不是吧,这么久没见,我在这等了你一晚上,你就这么回去了?”   许幻竹下界去了这么些时日,他还想好好和她聊聊天呢。   许幻竹回过头来,十分敷衍道:“他不舒服,明日再说,明日再说哈。”   说着便和时霁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你就宠他吧你!”柳山斋跺了跺脚,想起时霁方才那道透着些许得意示威的眼神,真是对这两个祖宗有些无语。   “明日还要去青云天宗上交玲珑塔,你可别忘了!”柳山斋大喊着又追上去两步。   那两人早就消失在了路上。   哼,就这还不舒服,走得比他还快。   柳山斋忿忿然回了自己屋子。   许幻竹和时霁也回了小院,院子里和两人离开时的光景差不太多。花草也有人打理过,一进院子便又是熟悉的感觉。   许幻竹搀着时霁在竹床上坐下,两人背后是那棵桃树,他顺势靠在树上,肩膀却紧紧贴着她。   山鹤门夜晚的天空很漂亮,月亮悬着,好像一伸手就能触到。   许幻竹抬头静静地望着月亮,纤长的睫毛在她脸上投下暗影。   她不笑的时候,看着真是冷冰冰的,让他恍然觉得这几日与她发生的一切,就好像一场梦一样,仿佛梦一醒,她说走便又走了。   “许幻竹,你在想什么?”他伸手捻起耳侧的一缕头发,用手指缠绕着又缓缓松开,乐此不疲。   她回过头,按住他作乱的手,“没想什么,就是觉得什么事也没有,就这么安安静静坐着,挺难得的。”   “你不是不舒服么,进屋去歇着吧”,她忽然想起什么,皱了皱眉,“刚刚扶你回来的时候,你走路的脚步明明很稳,可一点也不像不舒服的样子。”   时霁挪开眼,也去看天,“这里的月亮比其他地方的,是要更美一些。”   许幻竹怎么会放过这个捉弄他的机会,“不得了啊,你现在会骗人了”,她朝着时霁凑近,眼神犀利,“还有,你从什么时候起都开始不喊我‘师尊’了?”   一口一个许幻竹,简直没大没小。   时霁起先是往后仰了仰脖子,试图避开她。后来是许幻竹撑着双手按在他身侧,避无可避,他只能回过头来。眼见着那人一张嘴还不住地开合,一桩桩一件件地数落着他的事,大有一副不把他说得下不来台就绝不收场的气势。   他终是忍不不住了,下巴往前扬了半寸,直直堵上她的嘴。压着她的后颈将人拉进怀里,便是后背重重砸在竹床上,也不觉得疼。只想要一个劲往前,往里,去纠缠她,去惹她喘着气,最好是惹得她眼泪也掉出来,好让这个不知轻重的家伙好好明白,平白无故地招惹他,是个什么后果。   可就算是这样,好像也不够,还想要更多。   他终于松开她,额头抵着,听见她喘着的气声和自己急促的呼吸,与院落后山林间的虫鸣声伴在一起,心里头是止不住的痒意。   许幻竹才缓两口气,又要开口去骂他。   没等她说出半个字,他轻轻笑了声,轻车熟路地又覆了上去。   床畔的月见草花丛在脑袋旁边轻轻拂过,竹床也被两人闹出些吱呀的旧木声。许幻竹只觉得热得慌,哪里都热。自己好像落入湖面的一片小舟,湖面水波荡漾,她也跟着被漾起又落下,没有办法,只能牢牢抓住眼前这一道浮木,跟着他一起失重,一起喘息,最后拥在一起,竟累得说不出话。   时霁伸手覆在许幻竹后背上,她的背上都被薄汗浸湿,他运力将她的衣服烘干,又用术法去疏通她的内里。   许幻竹本来想骂他色胆包天,如今都敢强吻她了。但是实在累得很,便懒懒地开口:“这功法不是白月晏修习的么?”   这与那晚在青泸郡的时候,他用着白月晏的身体给自己疏解时的气息一样。   许幻竹这么抬眼去看他,突然盯着他的眉毛,“还有我发觉你和白月晏其实长得还有几分相似。你们的眉眼有些像,不过,你的眉毛比他的还浓一些。”   “像么?我不觉得”,他覆在她后背上的手往下移了两寸,掌心缓缓流淌出让人身体安定舒适的灵力来,“这是鹤族的法术,想着对你有用,在青泸郡的时候便花了些时间学下来了。”   腰间传来的热流游走全身,许幻竹赞道:“你的学习能力可真强。”   “不只是这个,我还学了其他的。”   “什么?”若是知道这小子一会要说什么,许幻竹绝对后悔问出这句话。   “在阳襄村时也学了个好东西,只是我一人不行,可能还得请师尊同我一起实践。说起来那日师尊也在,不如我们找个时间一起探讨一番?”他的声音透着哑,说话间越凑越近,最后将鼻尖凑进来,丝丝缕缕的热气冲到她脸上来。   许幻竹的脸‘蹭’地一下通红,“你想得美!”   说着便一把将人推开,从竹床坐起,下了床脚步匆匆往房里去了。   再继续跟他呆下去,怕是要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我还没说是什么呢!”   “滚!”   许幻竹走后,时霁摸着身边竹床上她躺过的区域,直到上面的余温散去,他又伸手摸上自己的唇瓣,鼻尖传来花香,忆起方才的混乱的交缠,眼中盛着盛不尽的笑意,肩膀也控制不住地发着轻颤。   月光下看着,他这从耳廓红到脖颈的模样,其实并不比许幻竹好多少。   进了屋子,躺倒在床榻上滚了一圈后,想到什么,许幻竹又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回来这一路被那家伙迷了眼,险些以为便可这么安生过日子了。这会陡然冷静下来,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好大的难题没有解决。   她下了床摸到了桌边,从里头找出个空白的册子来。灯也懒得点,她就这么接着窗前的一点点月色,提笔在册子上记起东西来。   一边写着,她一边还要停下来仔细想想,这么着才能下笔记上去,颇为谨慎细致,不大像她的风格。   动笔写了一会儿,册子便不知不觉被她写了大半,她翻了翻,颇为满意,拿起来正准备接着上床去躺着,抬头从窗缝里瞥见院子里的竹床上,还撒落着一片玄色的衣角。   衣角一直坠到地上去,和地里的花翻在一起,摇摇晃晃的。   这家伙怎么还不进去。   这么想着,脸又不受控制地热起来。   ‘腾’的一下,她利落地将窗子合上,翻上了床。   眼不见为净。   可看是看不见了,怎么一颗心还跳个不停,让人每每想要安静地闭上眼来,都会被那恼人的声音吵醒。   夜风轻轻拂过许幻竹的小院,这一夜,好些人都无眠。   翌日巳时,青云天宗的议事堂中,储殷将几位下凡寻塔的师尊们一同召集在一处。因为这次进入青泸郡,还有时霁和君沉碧的份,所以他们两人也被叫来了。   可能是为了方便交塔,许幻竹、柳山斋与时霁第一次做了个上位,就在储殷的左手边。许幻竹等人才落座,便见温崖和温明寒父子俩也来了,就坐在他们对面。   “玲珑塔落入凡间多日,还需要劳烦温家施法祛除浊气再送往离华天。”储殷对温崖道。   温崖也十分客气,“宗主哪里的话,分内之事。”   许幻竹将这次找到玲珑塔的过程略去细节大概讲述了一番,而后便拿出玲珑塔让时霁递上去。   时霁起身,走到中间的空地上,不紧不慢地上前将塔呈给了储殷。储殷接过玲珑塔,连声赞道:“好,这一次你们山鹤门和凌虚宗功不可没,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   时霁送完塔后往回走,路过温明寒时,温明寒忽然定定地盯着他,接着便见他袖中的双手翻转,朝着时霁打去一道金光。   时霁躲也没躲,实实在在挨了一下,于是从他袖中落出来一张空间符,接着那符纸破开,空旷的议事堂内响起硬物坠落的声音。   “是鉴魔镜!果然是你小子偷的!”温明寒越过桌子,一把捡起地上的鉴魔镜递给温崖。   温崖拿着镜子在手中端详片刻,接着拱手道:“宗主,的确是我温家的鉴魔镜,还望宗主给我们温家一个交代。”   许幻竹被这一番变故弄得晕头转向,这温明寒是怎么知道鉴魔镜被他藏在空间阵里的。她正要起身去时霁那儿,时霁朝她使了个眼色,叫她稍安勿躁。她便又继续坐下。   储殷此时面露难色,刚准备奖励他们山鹤门,又弄出这么个大篓子来,真是打脸。   “时霁,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时霁问道:“温家主,这鉴魔镜是否如传闻中所言,这世上就没有它鉴不出的魔物?”   “那时自然。”   “那你不妨将镜子翻过来看看。”   温崖顺手翻过鉴魔镜,却在看见镜中的画面时忽然将镜子扣下。   储殷见状叫人把镜子拿上来,于是镜子被翻开的那一瞬,众人便看见,它照着温崖的时候,里头显现出来的是魔物的模样。   议事堂中的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温崖顿时慌了神,“这镜子有问题!”   “你方才还说它没有问题,怎么把自己照出来,它就又有问题了?”   储殷立即召人来预备将温崖拿下。   温明寒见状挡在他身前,大喊:“镜子是假的,根本没有鉴魔镜!”   温崖喝道:“温明寒!”   温明寒顾不得许多,他能让温崖就这么被带走。   于是走到储殷面前,“温家的鉴魔镜根本没有鉴别魔物的功能,是我们为了巩固温家的地位,才传出的这个噱头。只是后来名声越来越大,已然是不能收场了。”   “荒唐!”   “若是不能鉴魔,那你们之前鉴的那些又是什么?”   储殷惊得从座上起来。   许幻竹:“那十年前你们时家的判定,也是假的?”   眼见事情已无法转圜,温崖卸了力跌坐在地上。   “十年前,时家被魔潮袭击后,满门都变了样,长了尖牙,变了瞳色,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即便是不用鉴魔镜,他们一家入了魔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宗主,我方才与你说过,在青泸郡中,我见过所谓的魔潮。那根本不是魔,是妖兽,妖毒可解,而堕魔却是一辈子的事。把这两者混为一谈的人,究竟存的是什么心思?”   “仅凭你一面之词,你就说魔潮不是魔,我们如何相信?”温明寒反问。   凌清虚和君沉碧上前,“我们可以作证。”   “倘若这还不够,我也可以作证。”   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众人齐齐往门口望去,只见个穿着白衣的年轻男子入了议事堂。   “来者何人?”储殷问道。   “我便是盗走玲珑塔的白鹤,白月晏。”   白月晏缓缓走近,停在时霁身旁。   “这是从青泸郡逃走的妖兽的尖牙,上面淬的是红砂青蟒的蛇毒,且有药可解,并不是什么魔物。”   储殷接过白月晏递过来的东西,放在手里仔细看了半晌。   今日这局面,他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先把温家人带下去,我会把今日的事情上报给天帝,届时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话显然是对时霁说的。   许幻竹对他使了个口型‘过来’。   时霁便又坐回了许幻竹身侧。   “你是不是早知道温明寒就是孙明泽?”许幻竹方才才把事情串起来,他们父子俩今日来这议事堂,一开始就存了别的心思。   他点点头,“昨夜夜市里,他忽然撞到我身上,便觉得不对。于是在那镜子上做了些手脚。”   储殷不知如何处置白月晏,只好亲自出马,将塔和人都带走。   白月晏离开前,却往许幻竹的方向看了一眼。   许幻竹莫名不安,于是戳了戳柳山斋,“问你个事儿,如果一只鸟,他的羽毛都被烧光了,然后化成人形之后,你怎么看他的毛长到什么程度了?”   柳山斋竟也有些心不在焉,愣了片刻才回她:“看他的眉毛,眉毛越淡,长得越少,眉毛越浓,就说明长得差不多了。”   许幻竹伸长了脖子去看白月晏的眉毛,才一夜功夫,已经长了个七七八八,看着这样子,再过两三日,他就该来找她了。   储殷和白月晏离开后,议事堂里的其他人也往外走了。   她又转头去看时霁,他这会手里拿着那面鉴魔镜,不知在想什么。   许幻竹伸手摸摸他的头,“走吧,我们回去。”   他收起镜子,两人拉着手,从柳山斋身前大摇大摆地走过。   柳山斋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一脸震惊。   “许幻竹,昨日我还没发现,你是这样带徒弟的吗?简直是老牛吃嫩草啊!”   许幻竹随手抄起桌面上的酒杯,朝着柳山斋的膝盖砸过去,他这才一边躲一边喊道:“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两人走后,堂中便只剩了柳山斋一人。   他捡起地上掉落的酒盏,目光忽然变得深沉难测,接着又将那酒盏放回了原地,这才缓缓起身往外走。 第62章   从议事堂回来, 时霁便去上课了。昨夜没休息好,许幻竹喂了会鸟,准备去床上再休息一会。躺在床上, 想到储殷带着白月晏去离华天,不知道时家的事情会怎么处理。不过即便杀了温崖, 时家人也都已经去了,再怎么样也回不来了。   今日在议事堂, 再提起这些事时, 他应该很难受吧。   话都少了许多。   许幻竹在床上翻了一会, 终于掏出了通讯符, 联系储殷。   那边过了许久才接起,“许幻竹, 你找我是想问今日的事情怎么处置?”   “我想问, 您今日说的, 我们找到玲珑塔有奖赏, 这事还算不算数?”   “当然算数, 你想要什么奖赏?是灵石还是假期?”   “我都不要, 我要您在天帝面前替时霁说说话,还时家一个公道。”   那边听了这话,显然愣了一会, 这才说道:“这你不用担心,天帝从不偏私,已经处置了温家。是温崖之过害了时家百余口性命,三日后他便会被带去荆棘台处以雷刑。至于时家的事情,自然也会还时霁一个公道。”   许幻竹这才稍稍放了心, “那便好。”   储殷应该是刚回青云天宗,她还听见他那边隐约有弟子说话的声音。   “想不到啊, 下凡一趟,你如今对时霁还颇为关心。看见你们相处得这么好,我也十分欣慰。你看,我之前让你来青云天宗带弟子的注意没出错吧,你比起之前可谓是开怀不少。”   “对对对,还是您英明。”   “那是自然。”   许幻竹捏着通讯符,犹疑了片刻,才继续道:“宗主,符术课我不打算再带了,若您还想继续开下去,剩下的东西可以让刘玉海来,反正他对那几个学生也十分熟悉。”   许幻竹突然提这个,储殷自然疑惑,“好端端的,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就是下凡这段时日,有些累着了,想好好休息一阵。”许幻竹干脆坐起身来。   听她这样说,储殷也不好再问些什么,于是点点头道:“你想好了变行,那不打扰你休息,这边有了结果,我会直接告诉时霁。”   “好。”许幻竹掐断通讯符。   她坐了一会,又想起什么事,于是两指执着通讯符,联系起柳山斋来。   这人这会儿大概还在酒馆,她想着这个时辰应该没什么客人,正好还有件事想问问他。   柳山斋很快接起,“哟,许幻竹呀,你不是忙着和你那徒弟牵小手么,找我做什么?”   她都不用看,便能想象柳山斋坐在桌子前,翘着二郎腿,嘚嘚瑟瑟的样子。   “有个事想问你。我记得之前你给我看过一个什么修真界的梦中情人榜,里头有个人姓柳,叫柳晔。”   柳山斋听了这话,按着通讯符的动作忽地一顿,但又很快反应过来,笑道:“怎么,这才几日,你就想另寻新欢了?”   许幻竹叹一口气,“我想问问这人的背景,你若知道的话,便跟我简单说说。”   那一头传来酒客的声音,柳山斋忙忙起身,“不跟你多说了,我这边有人来了。”   说着便一把掐断了通讯。   许幻竹‘啪’的将符纸拍在床头,她就知道柳山斋这个人,关键时刻派不上一点用场。关键是她又没什么人脉资源,这柳晔应当也不是和她一个辈分的人,若想查他她还真不知从哪里查起。   只能问问凌清虚了。   许幻竹又把通讯符捡起来。   不知许幻竹为何关心起柳晔的事情,凌清虚叫人去查了查,半天后才给她回信。   这个排行榜上的柳晔与青泸郡中的柳晔是同一个人。他是留仙坡黑狐一支的后代,黑狐一族到他一带时,已所剩无几,后逢仙魔大战时,父母因战身陨,而后柳晔便也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许幻竹她们知道,他是去了青泸郡。只是从青泸郡离开后,他又去了何处,这就没有人知道了。   算了,便是找到了柳晔又如何。若他也还挂念着裴照雪,那到时候岂不是一个白月晏,一个柳晔,一左一右架着她去焚山救裴照雪出来。   许幻竹躺在床上,右手无意识地摸着腕间的悬铃,这一回,只怕凶多吉少。白月晏那人,为了救裴照雪不惜偷走玲珑塔,布下聚灵阵,又怎会放过这个可以救裴照雪的机会。   她若将裴照雪平安救出来,那到时候从焚山出来的许幻竹就不是真的许幻竹了。   “许幻竹,你在睡么?”   外头响起敲门声,许幻竹回过神来,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她拉开门,时霁站在门口,手里拿了壶酒,冲她摇了摇,“喝酒么?”   这情形莫名让她想起从秘境出来的那一晚,他也是这样,拿着个酒壶挡在她门口。   许幻竹这才发现,天都黑了。   方才想了很多事情,她有些心不在焉的,都没注意到,时霁的一张脸红得过分。   她把人放进来,从床头的柜子里摸出两个小杯盏来码在床边。   “来,倒酒吧。”   许幻竹听见酒坛子被‘啪’地搁在柜面上的声音,正想回头,却被他从背后死死揽住。   时霁的双手扣在她腰上,下巴也轻点着搁在她颈窝里。   滚烫炙热,他整个人都是。   鼻尖传来阵酒味。   “你都喝完了,才来找我。”许幻竹有些无语。   “我今日,太开心了。”   许幻竹的耳坠子冰冰凉凉的,落在他唇侧,很舒服。他又往里挪了一寸,轻轻蹭了蹭,像一只小狗在讨主人欢心,“你再也不会丢下我了,对吗?”   许幻竹有些僵硬,不仅是因为他这样亲密的动作,还有他带着醉意问出口的这一句,她有些不知怎么去回应。   便问他:“今日的事,有处置的结果了是吗?”   他点点头,许幻竹耳边泛起一阵痒意。   “天帝说,会为时家正名,我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回我的家,在家里立上每一个族人的排位。”   许幻竹拉开他的手,转过身来,有些心疼:“你想要的就只有这些?”   他点点头,眼睛湿润,“一直都只有这些。”   “我娘从小就对我说,我长大以后,不需要做一个多厉害的人,只要我平安快乐,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她便觉得是最幸福的事了。我不愿让她在天上看见我一直活在仇恨和痛苦里。你从前一直问我,来山鹤门的目的是什么,我没什么目的,如今这样,便很好了。”   “你再也不会丢下我了,对吗?”   他把所有的自己剖开,小心翼翼又问了一遍。   许幻竹不知怎么回应他,她怕自己当下做出了承诺,事后又无法兑现。   便干脆什么也不说,缓缓伸手抚上他的耳侧,踮起脚吻在他下巴上,唇瓣上,鼻尖上,紧接着,他灼热的气息拂过颈间,他往前一步,她后退一步。   再往后就是床榻了。   ‘嘭’的一声,檐下的翠翠惊得跳了起来。   他揽着她的腰,两人滚落到床榻上。   柜面上的酒坛酒盏也被扫着带到了地上,发出一阵叮儿咣当的声响。   一地碎响中,许幻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大过一声,震耳欲聋。   许是叫这声音拉回了几分理智,时霁撑起身,有些无措地望着她,正准备要起来。身下那人居然伸手揽上他的脖子,又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你疯了,许幻竹?”他喘着气,这样的距离,明明没喝酒,许幻竹觉得自己也醉了,不然怎么会又抬头吻在他上下滑动的喉结上,还好奇地伸出舌头添了一口。   脖颈间传来那一道湿热的触感后,好像脑子里绷着的一根弦突然断了。   他再也懒得忍耐,任由身体被那股莫名的情潮支配,俯身而下,从眉心,到眼下,到唇瓣,再一路往下。   再不似前几次那样的浅尝辄止,而是有多深就去多深,有多久就缠多久。   最后她应该是累极了,还在里面时,便闭眼睡了过去。临了只对他说了句让他滚下她的床。只是他舍不得下床,更舍不得出来。   于是第二日一早,许幻竹甫一睁眼,便看见他的睡颜。   他倒是睡得香甜,许幻竹稍动了动,便感觉全身的骨头要散了一般。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再动作,腿心一热,一股热意在脑子里炸开。   “时霁!”   他懵懵然挣开双眼,一脸无辜,“怎么了?”   “你能不能先出去?”许幻竹错开眼,往他肩后看过去,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一些。   这会子酒意褪了,他一张脸也‘唰’的一下红了。   两人扭扭捏捏地背过身去。   许幻竹听见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闭着眼睛在心里默念赶紧走,赶紧走。   那人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在她额上落下一道吻,“晚上见。”   人走后,她这才捂着被子坐起来。   许幻竹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只是揉着揉着,自己倒是忍不住笑出来。最后只能拉起被子将自己罩住,在床上扭成一团。   大概是太累了,她这么一躺下,便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天又黑了。   摸了摸枕头下面的小册子,拿起来翻了两页,她便收拾收拾起身,准备去洗浴一番,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许幻竹动作一顿,往常青云山的课到现在应当还没结束才对,这家伙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她走到门口,把门拉开,“怎么这么早?”   “不早了,足足有两日了”,门口那人背着月色,长眉轻挑,浓密乌黑,他唇角一勾,喊她:“许姑娘。” 第63章   许幻竹按在门扇上的手忽地僵住, 她抬起头,只见白月晏正笑着望着她,神情居然还算得上温和有礼。   她于是往外看了一眼, 又收回视线,商量道:“能不能让我留个信?”   白月晏眼中笑意更甚, 甚至搭着许幻竹拢着门扇的手,轻轻拉下来。   许幻竹也跟着给了个笑, 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接着便见他缓缓张开嘴, 冷漠地吐出来两个字:“不行。”   “给了你两日的时间了, 还舍不得说么?”   “就一会儿也不行吗?”许幻竹又把手覆到了门沿上。   他再一次将她的手掰下来,拉着她径直往外走, “我片刻也等不了了。”   许幻竹没想到, 这辈子, 自己还能再来一次焚山。   被白月晏拽着停在这入口处之时, 一时忘了要怎么动作。   “你现在进去把她带出来, 我就解了下在你徒弟身上的追魂令。”   裴照雪是以魂魄的形态被困在焚山里, 若自己去将她带出来,那岂不是真要把身体让给她了?   她自然不愿,可目前这情况, 似乎由不得她选择。   “当年我尚在鼎盛之期时,入这焚山都去了半条命。如今我只剩一半修为,稍稍运力就遭阻塞反噬,倒时候只怕不一定能平安出来。”   白月晏闻言从身上解下一个药瓶,“早知你要这么说, 这是我在离华天向天帝求来的丹药,你把它服下, 便能恢复如初。”   许幻竹有些好奇,这人盗了宝物,不但能全身而退,还能找来此等贵重的丹药,可见他在离华天还颇为如鱼得水。   她慢吞吞地接过药吃下,又问:“若到时候她出来了,你不解那追魂令,我岂不是冤死?”   白月晏拢了拢衣袖,态度风雅自然,全然不顾她的死活,慢悠悠道:“这你大可放心,我只要小雪回来。至于你徒弟,我可没工夫去找他。”   夜风吹着许幻竹的衣摆,她突然打了个哆嗦,“你最好说到做到,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白月晏拉着她推了一把,“早去早回。”   许幻竹趔趄着一脚迈了进去,回头看了白月晏一眼,她深吸了口气,终于转过头来,慢慢抬头望向前方,一步步往里走去。   往里走着,方才服下的那丹药的确有用,渐渐在丹田化开,周身灵力都在慢慢汇聚。   她一边暗自运气调整,一边回忆起在入口处回头看白月晏时,余光仿佛看见远处的一片青色衣角,很熟悉的感觉,等她再想仔细回忆些什么的时候,脚步已经停在了洞道口。   依着第一次的记忆,她提步迈了进去。   ——-   今日散学时,宋辰邀时霁去杨文楠家喝酒,他理也没理,转身就去了青云山的后山采了些灵果,又找范玉珍要了些调理补气的丹药,拎着一堆东西,脚步匆匆地往回赶。   到了小院门前,他正伸手要推门,却又在触到门扇的那一瞬慢慢收回来。   月光照着他,拉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他忍不住去想,许幻竹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在等他,有没有好好休息?   他昨夜那般……她是否会生气?   不知怎么的,走到这里,却有些不敢进去了。   手里包着的一个灵果滚落下来,卡在门槛边上,他俯身捡起,终于顺势退了门,往院子里走去。   许幻竹房里没点灯,但是门被拉开了一小块。   他走到门口敲了敲,里头也没声。   这时候翠翠在屋檐下扇了扇翅膀,飞下来用嘴叼着他的袖角将他往里拉。他这才推了门进去,只是许幻竹并不在,里头空无一人。   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走到床前。   床榻上还有一丝浅浅的余温,人应当刚走不久。   他怔楞着坐在床头,许幻竹该不会是真的生他的气,特意躲开他了吧?   又等了一会儿,夜色渐深,还不见人回来。终是坐不住了,他掏出通讯符找人,只是符咒使了半天,那边也没人回应。他又找了柳山斋,柳山斋那一边也无人应答。   时霁捏着通讯符,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明日有许幻竹的符术课,若她今夜不回,明日也该回了。本打算直接翻了她房里的追踪蝶去寻她,又想起在青泸郡中从裴照烟口中所听到的,许幻竹说她不喜欢他追得太紧,于是又硬生生坐了回去,准备数着时间捱到天亮。   几个时辰过去了,屋外渐渐透出一些光亮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   应当是不会回来了,也罢,直接去学堂吧。   时霁从床榻上起身,正准备出门去,眼角余光却偏见枕头后漏出来的一小块纸皮。动作比脑子快,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样随意拿她的东西并不太好,他已然将册子拿在了手里。   翻开第一页,是白月晏的画像。   接着往后翻,事无巨细,都是关于白月晏的事。   他的喜好,他的习惯,他的生平……   心里的疑团渐渐扩散,片刻后又好似慢慢水落石出。   “我发觉你和白月晏长得还有几分相似。”   “你们的眉眼有些像,不过,你的眉毛比他的浓一些。”   好像被陡然间被丢进了冰窟一样。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从未说过喜欢,不论是在青泸郡还是在昨夜。   甚至他昨夜那样问她,问她能不能不再丢下他时,她也未曾给过答复……   手里的册子再也握不住,便是后面还有些内容没翻过去,他也没那个往后探究的精神了。   或许是有什么误会,抱着这样一丁点的念想,强撑着到了青云天宗的学堂里。   却见宋辰他们一群人围在前头,前头被他们围着的那人是刘玉海。   “刘仙长,今日怎么是你来,许仙长呢?”   “是啊是啊,许仙长怎么了?”   刘玉海着急忙慌地理着今日上课要用的符纸,“听宗主说她后头有些事,剩下的课便由我来带。”   后头有人推他,“时霁,站在门口做什么,快进去呀!”   他却好似听不见一样,转头撞了人就往外走。   “诶,怎么了这是?”翟永柔柔肩膀,一回头看见自己师尊站在学堂里头,也止步转了头,拉着还在门外正要进来的杨文楠逃课去了。   时霁从学堂里出来,径直去了找了储殷。   储殷从一堆宗门事务里抬起头,疑惑道:“时霁啊,你不该去上课么,怎么跑这儿来了?”   “宗主,我师尊是什么时候与你说往后不来上符术课了的?”   “大概是昨日吧。”他有些记不清了。   话音刚落,时霁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怎么了这是?”储殷抬眼看了看,没在意,又继续低头忙起来。   ——-   白月晏在焚山外等了一晚上,直到天边泛起薄雾,浅浅的初阳的光从雾气里漫射着出来。   他伸出手,拢了一束金光在手心里,那光又顺着指缝漫散。   望着那光影,白月晏脸上却露出难得平和的神情。   一百年了,裴照雪死后,他无数次后悔,若是当年没有同意与她退婚,没有答应她同柳晔在一起,没有心软,她便不会遭遇那样的事情。以前他只觉得,若她开心幸福,即便是与旁人在一起,他也会好好祝福。   可偏偏那人不懂珍惜。他视若珍宝,想要好好对待的姑娘,却被他伤成那样。白月晏缓缓地收紧双手,长眉凛冽,他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等裴照雪回来,他便要去把柳晔找出来,杀了他,让他永远也不能出现在她面前。   背后传来轻缓的脚步,那声音落在松软的土地上,叫他忽地震了震。   “阿宴。”后头那人声音轻缓,简简单单两个字从身后响起时,竟叫他一时忘了动作。   白月晏缓缓回过头,裴照雪停在他身后,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睫轻轻颤动,像蝴蝶闪动翅膀。   的确有蝴蝶。   白色的翅翼缓缓闪动,三只蝴蝶落在她肩头。   她侧过脸去看,落在阴影里的那一小半脸忽地温柔下来。   下一瞬,肩头的蝴蝶被惊开,白月晏一把将她拉过。   蝴蝶飞走的一瞬,裴照雪眼中闪过一瞬的失落,很快又恢复原样。   “小雪,你真的回来了。”他声音发着颤,紧紧地将人抱进怀里。   怀里的人回抱住他,两只手慢慢抚上他的脊背。   素白的手腕上,缠着一根彩色的绳子,绳子中心的铃铛在阳光下闪着光。   裴照雪点点头,“我回来了。”   “我带你回青泸郡好不好,你姐姐还在那里。裴伯父和裴伯母去了北边,我明日便让人去找他们。”他是兴奋得有些不知所措,一张嘴竟就一直说个不停,生怕她走了似的。   “阿宴,你知道柳晔在哪里吗?”   白月晏的笑意僵在脸上,他其实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只是这时候突然又不想了。   “我们先回去。”白月晏拉起她的手。   裴照雪往焚山的方向望了望,又说:“许幻竹说,叫我出来之后千万嘱咐你,不要忘了解时霁身上的追魂令。”   白月晏静静地看着她,“不着急,等我们成婚之后,我就替他解。”   裴照雪将手抽出来,“成婚?”   他眉眼未动,又缓缓拉住,“从一开始,我们便该成婚的,不是么?”   “我才出来,能不能过些时日再说。我想先见见姐姐和爹娘。”   “好,那我先带你回去。”   裴照雪点头,他拉着她离开。   两人走后,白色的蝴蝶翅翼还在空中闪动,最后绕了几圈,缓缓又落回黑木的盒子里。   盒子被轻轻盖上,在寂静的山谷里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小道的角落里,一个穿着茶灰色长衫的年轻人捏着只黑木盒子,指节绞着力气,泛着白,盒子都要被捏出印来。 第64章   青泸郡, 裴家。   往日里静谧无人的宅子突然在这时候响起了阵阵敲门声。   又突兀又醒目。   这么久以来,这屋子也就是从前几日接待了四个晕在路边的年轻人,便再也无人光顾。   裴照烟拉开门, 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再见到白月晏。   “姐姐。”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眼睛里都盛着笑意。   白月晏很久以前就开始学着裴照雪,喊她‘姐姐’。   那时候两人跟在她身后, 一左一右喊姐姐的日子, 再也没有了。   再一次听到这称呼, 裴照烟只觉得恍如隔世。   白月宴背后还跟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此时侧过半个身子探出头来,竟是上次晕在路边的那一个。   裴照烟正想问他们怎么一起来了, 那姑娘直接扑到了她身上, “姐姐, 姐姐, 姐姐”, 叫个不停。   她双手僵着, 楞在了原地。   白月晏摸了摸那姑娘的后脑勺,语气温柔,“姐姐, 是小雪回来了。”   “小……雪?这是怎么回事?”裴照烟还有些发懵,小雪不是早就死了么,她的尸体如今还好端端地在地宫里放着,怎么会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回来。   偏偏这人她不久前还见过。   “进屋说吧,伯父伯母在哪里, 我去将人找回来。”   “他们去了北边,我也很久没有联系上他们了。”   “没事, 我明日去找找。”   三人进了屋。   大概是重来一次的机会十分难得,裴照雪将过往的许多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包括她为何突然缠着柳晔,又为何突然离世,最后被缚在焚山。   以及她从很小的时候,就不是裴家的那个裴照雪了,而是来自异世的一个孤魂。   但那裴照烟听了这个,却没什么波澜,好似他们早就知道了一般。   裴照雪回头看向白月宴。   “阿宴,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在焚山被囚着多年,孤苦无依,形单影只的生活我再也不想过了。如今我大概也回不去我原来的地方,往后的日子,若能和你们在一起,我便也知足了。”   “我愿意和你成婚,阿宴。我们一家人以后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白月晏闻言回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   “我明日便亲自去北边把伯父伯母找回来,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裴照雪抬头,似乎看见他眼里有泪光。   “只是阿宴,我亏欠许幻竹,我们成婚后,便解了时霁的追魂令,好不好?”   “好。”他答应得飞快。   ——-   三日后,凌虚宗弟子院角落的屋子外,传来一道诡异的叩门声。   这是宋辰的屋子,凌虚宗不许外人随意入内,所以平日里几乎没什么人来这里找他。   这大半夜的,是谁呢?   宋辰穿了衣服匆匆下了床来开门。   门一打开便见着个熟人。   “时霁,你怎么来了?这几日你都去哪了,学堂也不去,去山鹤门找你也不在。”   好大一股酒气。   宋辰上前半步将人扶住,“这是喝了多少啊。”   这家伙平日里不贪酒的啊。   时霁只顾在门口杵着,睁着眼睛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他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扶着他从边侧的小路往外走。   “我带你回山鹤门,凌虚宗不让外人留宿,若被发现了我们就完了。对了,许仙长去哪里了,前几日找不见你人,想去找许仙长问问,结果你们山鹤门看门的小门童说她也好几日未回了。我还当是你们俩一块儿去办什么事了呢。”   小道上黑黢黢一片,宋辰只顾扶着时霁,也注意不到他在说到许幻竹的时候,边上那人的脸色简直比锅底还黑。   “她不会回来了。”   两人走了许久,已离开了凌虚宗到了山鹤门的山脚下,这时候他才听见时霁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   “为何?”宋辰转过头去看他,他嘴角缓缓扯出来一丝苦笑,指着前面山鹤门的牌匾道:“那牌匾还是我第一次来这儿时,师尊叫我去修的。你看,才过了多少时日,那上头的字又有些褪色了。她若是在这,只怕又要埋怨我敷衍了事了。”   “不就是个牌匾么,明日天亮了我来帮你修。”宋辰扛着他又往上走去几步,经过入口处的小屋子时,双双从里头探出头来。   “时霁,今日有人送了份喜帖来,说是要给柳晔的。可我们这里没有叫柳晔的人。”   宋辰接过双双递来的喜帖,一只手捻开,念出声来:“新郎-白月晏,新娘-裴照雪,地点-青泸郡裴家”,他还要往下念,手里的喜帖被时霁一把夺过来。   “裴照雪”,他怔楞楞地看向那个名字,不是许幻竹。   不是许幻竹。   上头写的日期正是今日。   他忽地一把推开宋辰,两手交替结印,落下一个传送阵,接着一脚踏进阵里,即刻便消失不见。   宋辰将落在地上的喜帖塞进双双手里,正想去追人,却连个衣角也没摸到。此时听见后头有响动,回过头去,柳山斋恰好回来,身后还跟着只狐狸。   那狐狸一蹦一跳,两只尾巴随着动作左右摆动。   “柳掌门。”宋辰与他打了个招呼。   双双又把那请帖递出来,柳山斋接过后凝眉看了看,最终收了帖子,原地落下一个传送阵,也去了青泸郡。   连那狐狸也跟上了。   宋辰一个人留在原地,跟上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只得又沿着来路回了凌虚宗。   一脚迈出了传送阵,时霁停在青泸郡裴府门外。   大门开着,上头缠了红色的喜布,两边贴了双喜字。   但堂里没有什么过分热闹的声音,只隐约听见冉清怡和裴启明的嘱咐声。   “月宴,我们真是没想到,还能等到这么一天。往后啊,只要你和小雪好好的,便什么都好。”   “父亲母亲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爱护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许幻竹并不在大堂中。   他又打开了装着追踪蝶的盒子,夜色中,蝴蝶的白色翅翼翻动,领着他往许幻竹的方向走去。   时霁前脚离开,柳山斋后脚从门外提步迈了进来。   一人一狐,停在喜气洋洋的大堂下。   那一边的人于是都停了动作,往这边望过来。   白月晏缓缓起身,虽穿着一身红衣,可一张脸上的表情却冷的可怕,他盯着柳山斋,半晌,才终于开口,“你终于来了,柳晔。”   柳山斋身后的小狐狸绕到了他衣角下,往前走了两步,似是想去白月晏那里,又犹豫着停在了原地,发出了阵‘嗷呜’声音。 第65章   许幻竹在洞房里等了许久, 还不见白月晏来。   她不免有些忐忑,该不会是他发现了什么端倪,识破了她的伪装, 所以离开了吧。   入焚山前,她一直试着找个两全的法子, 既能解了时霁身上的追魂令,又能让自己全身而退。   她起先根本就没有真的想要救裴照雪出来。   所以在山鹤门的那几日, 她不断地回忆在青泸郡中, 有关于白月晏的一切。她想伪装成裴照雪的样子出山, 等白月晏解了时霁身上的追魂令后, 再伺机逃走。   如此一来,便不能让他看出端倪。是以她便用了个册子, 记下关于白月晏的一切。   只是后来进了焚山后, 她无意中触动狐铃, 发现戚葭竟可以忽略焚山的禁制, 在狐铃的传送下来去自如后, 便让她帮了个忙。   戚葭的尾巴, 除了能救命,还能造命。   她舍了一只尾巴,那尾巴化成一只双尾小狐, 两人救下裴照雪,那双尾小狐盛着裴照雪的魂魄,通过狐铃离开了焚山。   只是裴照雪这人实在没良心,她好心好意救她,一开始商量着等她出去后, 叫她找白月晏好好说道说道,解了时霁的追魂令, 她便也不用再去伪装成她的样子骗他。   可裴照雪却拍拍屁股说不关她的事,她要去找柳晔。   许幻竹真是要被她气死。   只是她与戚葭最后离开前,还算良心发现,她告诉许幻竹,“出去后不要一上来就说追魂令的事,他这人心细得很,你这样容易暴露。”   “那该如何?”   “出来后,先问他知不知道柳晔在哪里。再说追魂令的事。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你问完柳晔后,他大概不会那么轻易就给你徒弟解开追魂令,你需要自己想办法。不过好处是,他不会怀疑你的身份。”   便是这么的,稀里糊涂跟着他来了青泸郡,又莫名其妙成了婚。   今夜一定得想办法让他把时霁的追魂令解了,不然还真就这么嫁给他不成?   这要是让时霁那个小心眼的知道了,不知道又要生多久的气。   许幻竹抚了抚衣服,正襟危坐,又耐心等了一会儿。   门终于被轻轻推开,她稍稍仰着头,这样透过盖头,就能看得更远一些。   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双玄色的黑靴,接着是同色的衣角,那衣角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微微翻开,漏出里头茶百色的底。   不对,那衣服的颜色,好眼熟……   怎么那么像她以前在店里给时霁做的那件。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盖头被人轻轻掀开。   一片烛影光亮兜头罩下。   她蓦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冷静下来。   许幻竹捏着床榻上的被角,故作镇定:“你是何人?”   他靠在她身边缓缓坐下,拉过她的手放在手心里,“你要嫁给他?”   他身上带着浓烈的酒气,一双手也热得过分。   竟学会这么酗酒了。   许幻竹往后抽了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拉得更紧,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   “你快走,阿宴就要来了。”许幻竹还在垂死挣扎。   先将他糊弄过去,晚些等白月宴解了他身上的追魂令,再好好与他解释吧。   本以为根本说不动,可旁边那人‘腾’地站起来,她都被吓了一跳。   时霁一边往外走,一边从嘴里冒出一句:“我去杀了他!”   她真是没想到,那时在阳襄村随口问的一句。   “若你心爱的姑娘和别人在一块了,你要怎么办?”   “我会把那人杀了。”   到今日竟还有了应用的背景。   “我真服了”,许幻竹三两步追上去,“别走别走。”   那人疯了似的,根本拉不住。   她实在没办法,双臂张开横在前面,等他停下后凑近了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   他的脸色先是转红,而后又继续变得更冷。   “你为了他能做到这份上?”也不知几夜没睡,眼底都熬出了血丝。   她又踮起脚,在他眼下亲了一口,见他终于缓和下来那么一丝,接着又扯了扯他的袖子。   “你别生气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我一句两句说不清,你听我的,别捣乱好不好?”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那就三句,四句,五句,总能说清楚。”   他站得直直的,一副她但凡不说清楚就要推开她继续出去杀人的架势。   许幻竹捏了捏眉心,这人犯起倔来真是……   门外传来脚步,两人齐齐警惕着望过去。   是裴照烟。   她看了时霁一眼,没多问,只说了句,“快去前厅,白月晏和柳晔打起来了。”   便又匆匆跑了。   柳晔?许幻竹一头雾水。   这时候时霁才跟她解释,柳晔大概就是柳山斋。   许幻竹这次想起来,难怪上回问他柳晔的事,那人却顾左右而言其他。   难怪他开了这么个酒馆却始终等不到爱人。   是了,‘听风等雪’!裴照雪!   她脑子里开始有些丝丝缕缕的细节串起来。   “走,路上说。”   外头此时也传来打斗的声音,再顾不得其他,许幻竹拉着时霁,两人往屋外走。   一路上,许幻竹便只好将这几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你一会好好藏着,别坏事。”   说完后这两步路倒是怎么也拉不动人,她不禁回过头去,“怎么了?”   夜色下,那人眼圈泛着红,靠近时还能看见他微微颤着的眼睫,这委屈模样谁受得了。   “你房里的册子,还有那日焚山下白月晏抱着你……我以为”   册子?是她用来记录白月宴信息的册子么?   “以为什么?以为我移情别恋了?”   许幻竹无奈停下,“在青泸郡,在小院里,我们不是都已经说得很清楚明白了么?便是我没留下什么话就走了,你就不能相信我,等等我,我会回来的啊。”   “哪里清楚明白了?你未曾说过喜欢我,也并未答应不再离开。”   他看着许幻竹,下颌咬得紧紧的,一股子执拗劲儿。   一声不响地就走了,这事她之前也不是没干过,叫他如何信她。   “我为你去焚山,又跑到青泸郡来,还不明不白拜了个堂,哪里不清楚不明白?你还要多清楚,多明白?”   他还先委屈上了。   不识好歹。   两人这边争执着,正厅那两个已打到了院外。   许幻竹未设防,白月晏那边忽然一道掌风穿过回廊,打到她这边来。   她忙伸手去挡,腕上一紧,又被他拉进怀里。   于是稳稳地站定,那掌风并未落到她身上。   他白白受一掌,只眉头一皱,竟是一声未吭。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去看他,“我长这么大,从未喜欢过别人。我只喜欢你,不会离开你。明白了?”   “现在明白了”,他紧绷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眼中闪着些亮光。   将人紧紧抱着,一丝也舍不得松开。   许幻竹摸摸他的背,“没事吧?”   他摇摇头,“没事。还有这个追魂令,我一点也不在乎,你以后不许再这样。”   说到这个追魂令,许幻竹才如梦初醒。拉开时霁,想去看看院里的情景,弄明白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两人往前走了两步,白月晏一路追着柳山斋打,一招招不遗余力,打得整个院子都一片狼藉。   柳山斋只是往边上躲,也不真的回击。   裴照烟护着父母躲在偏厅里。   终于到最后,他像是躲也懒得躲了,在白月晏又一次蓄力打来时,直直迎了上去。   电光火石间,角落里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飞了出来。   挡在柳山斋身前。   “裴照雪!”   那替柳山斋抵挡的小狐狸直愣愣掉下来。   许幻竹从边侧三两步绕过来,停在它身边。   “你叫她什么?”柳山斋将裴照雪捞起。   小狐狸还未化形,躺在他怀里,慢慢睁开眼。   “柳晔,我们又见面了。”   和戚葭离开后,裴照雪知晓她狐族的身份,便软磨硬泡向她打听了黑狐一族的过往,以及百年前的柳晔的下落。   黑狐一族十分神秘,因着毛色的差异,与其他的狐族交往也不密切,独来独往,被视作异类。据传黑狐族中有一种秘术,他们可以用寿数来做交易。   所以这一族,很少有活得长久的。   黑狐族血统难得,所以戚葭并未花多大力气便找到了柳晔,也就是柳山斋。裴照雪知晓了他的身份后,便没再继续与戚葭待在一块,而是去找了柳山斋。   只是没想到今日会跟着他又一次来到青泸郡。   其实这一次根本没有系统的力量,她也早知自己再也回不去。   方才白月晏朝他攻击的时候,她还是想也没想就挡了上来。   “为何要替我挡?你好不容易出来,好好活着不好么?”   柳山斋换了容貌,甚至伪装了性格,但在裴照雪心里,他依旧还是那个呆板无趣,却心地善良,会护在她身前的大木头。   “我在焚山中困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想明白,明明那时我们那么要好,你说要娶我,和我永远在一起,为何要在婚礼那日离开?”   裴照雪伤得有些重,说话时费着大力气。   许幻竹往旁边看了一眼,时霁守在她身后,白月晏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满脸怔愣,没再上前,而裴照烟扶着冉清怡和裴启明,远远地抹着眼泪。   柳山斋未去探究今日的具体情况,如今被知晓了身份也不再伪装,脸上露出一道如释重负的表情,接着轻轻地把裴照雪拢进怀里,“我幼时生过一场大病,父母费了许多力气才将我救回来。那时我年纪小,并不知道他们为了救我做了什么。后来在青泸郡遇见你,和你相知相许,再后来决定成婚都是真心实意。只是成婚那日,有人来告诉我。我之所以能活下来,是我父母用了黑狐一族的秘术。他们用了别的东西交换我的性命。而那东西,便是我未来妻子的寿数。所以我不得不离开。我以为我离开后,你会好好地活下去……可你死了。你死后,我追来青泸郡,没有人愿意让我看看你,我便不信你就这样死了。又用我自己的寿数,换来了你在焚山的消息。”   后头的事情,他没再多说,但许幻竹却颇受冲击。   这桩桩件件联系起来,他柳山斋莫不是从认识她开始就开始布局。   又或许更早。   “凌清虚去渔阳救我,是你放出的消息?”许幻竹抬头看向柳山斋。   相识十余年,她好像今日才是第一日认识他。   自己第一次去焚山,没能让裴照雪顺利出来,只怕是后面下界去阳襄,又去青泸郡的事情,也与他脱不开干系。   所以听风等雪等的不是裴照雪,等的是她许幻竹啊。   柳山斋缓缓点头,“我的确是对不起你,为了让你去焚山,我引了一群妖兽去渔阳,并将消息放给凌清虚。我知道,他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去焚山。只是我没想到你第一次进去,还能在取了冰芝后全身而退。”   “你何必如此拐弯抹角,为何不自己救了我,再让我去带她出来?”   她带了几分怒气。   时霁俯身下来,蹲在她身后,轻轻环住她的手,似在安抚。   柳山斋看了怀里的小狐狸一眼,眼中温柔,“我寿数已尽,不该再耽误她,我不想她再和我扯上关系。今日来也本只是想看看她最后一眼。”   他又看向白月宴,“往后,就劳烦你好好照顾她了。”   寿数已尽,如今不是活得好好的。   许幻竹冷着脸起身,时霁跟在后面,两人退到院角,远远看着这几人。   等他们处理完了,她定要给柳山斋点颜色瞧瞧。   还没等她想好要怎么收拾他,柳山斋忽然没了声,身形也渐渐消散,最后汇成一抹光亮,融入裴照雪的身体里。   “我其实早已命尽,如今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到今日。往事已矣,有对不住诸位的地方,还请见谅。小雪,好好活下去。”   “柳晔!”裴照雪追着光影消散的地方追出去几步,却只剩一片空荡。   她的狐狸尾巴倏地耷拉下来,蜷在原地。   白月晏这才从原地走上来,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怀里。   裴照烟也扶着裴启明和冉清怡上来,几个人围在一起,终于是缓缓松了口气。   有一道漏去的光影飘到许幻竹耳边。   “许幻竹,在山鹤门的这些年月,和你一起的日子很畅快。若有下辈子,我会将世间的美酒都寻来,向你赔罪。”   她缓缓摸着被夜风掠过的耳尖,喃喃道:“等你有下辈子再说吧。”   许幻竹盯着柳山斋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这山鹤门,又只剩两个人了。   时霁缓缓牵住她的手,许幻竹回握住。   “打扰一下,白少君,那个追魂令,能不能先给我们解了。”两人走上前来。   白月晏回头看了两人一眼,藏在袖中的手微微转了转,时霁额上也跟着显出一道光影,接着光影覆灭,便听见白月晏淡淡说道:“好了。”   好了。   许幻竹转头去拉住他,语调也跟着轻快起来,“走吧,我们回家。”   “好,我们回家。”他偏头笑着看她,眼里好像融了无尽的星光。   回了小院,两人静静坐在院子里,相互依偎着。   “许幻竹,你以后想去哪里?”   “就在山鹤门啊,哪里也不去”,她牵着他的手摇摇,手上的铃铛跟着发出清澈的响声。   “可你以前不是总想离开吗?”   “现在有你了,不离开。”她偏头凑近了,冲他甜甜一笑。   时霁也跟着笑起来,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你最好说到做到,如若不然,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找回来。”   “你轻点,疼!”   “那我给你吹吹。”他凑了过来,倒也没真的给她吹,反而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口。   许幻竹捂着脸,不敢置信:“你……你变了。”   他轻笑一声,拉下她的手,又亲了一口。   然后鼻尖抵着,一只手护着她的腰,带着她往后仰。   脑袋轻轻磕在竹床上时,他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   “那夜尝试,我并未尝到各种滋味,师尊可愿再陪我一回?”   许幻竹错开眼看了看天上的圆月,呼吸陡然也热了起来。   她缓缓环住他的脖颈,目不斜视又一本正经道:“去里面。”   “好。”   下一瞬,裙摆被扬起,她整个人被横抱起,落进他怀里。   一步一步的,跟着他的步子被带进了屋子里。   月亮被丢在身后,地面上拖出长长的人影,人影相拥在一起,好像生来就该如此亲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