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罪案调查组》作者:九滴水 特殊罪案调查组 作者: 九滴水 出版社: 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出品方: 博集天卷 出版年: 2020-12 定价: 4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13930987 内容简介 畅销悬疑作家九滴水全新推理系列,聚焦横跨多年悬而未破的旧案。 证据虽一时失声,但不会永久沉默。 每起悬案背后,都是赤裸的人性与欲望。 【数字凶手】 近日,刑侦局在梳理悬案的过程中,发现十五年前发生在两个省市的两起悬案作案手段相似,凶手在现场都留有“0617”字样。由于当年办案条件落后,信息不畅,且事发地相隔较远,并没有进行串并侦查。为确保没有疏漏,刑侦局再次以作案手段为前提,在海量案件中,又发现一起类似悬案。至此,三起案件串并侦查。 【灵魂祭祀】 自然保护区内发生一起坠亡事件。技术员用云梯登上了旁边的一棵银杏树,树顶 Y 型树枝上架着一个长方体木箱。箱体呈朱红色,箱体宽面上,刻有形似甲骨文的对称图案,两个窄面各有一小拇指粗细的圆孔,箱子内部发现大量人骨。经检测,被害人死亡时间超过十年。这是一种残忍的古代祭祀方法…… 914专案组主要侦办全国范围内久侦未破的悬案及现发的疑难案件,中心内部称之为“特殊罪案”。 鉴于案件时间跨度长,侦破难度较大,特移交至914专案组侦办。 作者简介 九滴水,刑事科学技术室痕迹检验师。 习于凶案现场调查,他人见血腥凶杀,我们解死亡密码。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坚信罪恶触物留痕,秋毫之末即是正义所在。 自序   从2014年写作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年头。在这五年里,我用空余时间,写了一整套《尸案调查科》,外加一本《迷心罪》。从一个连开头都要改上十几遍的新手,到文笔逐渐成熟的作者,我十分感谢大家的一路支持,若是没有你们的鼓励,我很难在繁忙的工作中找到动力坚持下来。   在动笔之前,我并没有想到《尸案调查科》这种颇为纪实的犯罪小说,会受到那么多人的追捧,说受宠若惊,也一点都不为过。   我的职业是一名刑事技术警察,书中所描写的大多是我们的实际工作。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读者的留言,他说:“看了你的书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们国家的警察如此优秀,一点也不比国外的差。”倍感欣慰的同时,我也深知作为一名“体制内作家”的重任。   无良自媒体的长期抹黑,让很多人戴着有色眼镜看待警察队伍。他们看到了警察在巷尾抽烟,却看不到连续多日的不眠不休,已让我们不得不用尼古丁来打起精神;他们看到了暴力执法,但他们却不知道,那些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妇女,转眼就能变成拐卖儿童的嫌犯;他们责怪警察办案不力,却不清楚,为了能让目击者配合调查,我们付出了多少努力。   因为不了解,所以谩骂;因为不理解,所以指责;因为不懂法,所以不畏惧。   而我作为“体制内作家”,绝不能为了追求销量而博人眼球,我希望我的读者在看完我的故事后,能对警察有所理解,对法律存有敬畏,对社会心怀感恩。   《尸案调查科》整个系列都在介绍现发案件,详细记录了接警、勘查、侦破、抓捕、审讯的全部过程,对我来说,这个系列写再多本,也只能代表一个面。   其实几年前,我就有了写新系列的打算,而这个系列的内容我也早就了然于心了。不知大家对“白银连环凶杀案”是否还有印象,凶手从1988年—2002年14年间疯狂作案11起,入室强奸杀死11人。凶手高承勇于2016年3月被抓获,2019年1月被执行死刑。   本案的破获在全国引起了轰动,而这起案件,其实只是诸多类似案件里的一个典型。也就在前一个月(2019年7月),我们局也成功破获了一起发生在1995年的灭门惨案,凶手残忍地杀害了一家三口,连7岁的儿童也未放过。   在十几二十年前,甚至更久之前,因为特殊的时代背景、落后的经济条件、不发达的科学技术、参差不齐的教育水平等诸多主客观原因,导致一起起“悬案”的发生,然而很多人并不知道,在各地,市公安局刑侦部门专门有一支力量队伍常年不眠不休,不惜一切代价攻克“悬案”,以弥补当年的不足。   我曾听一位退休的老刑侦专家说过,当年没有指纹比对系统时,他曾拿着现场采集的嫌疑人指纹,跑遍了全国公安局的指纹档案室,在数以万计的指纹档案中,用肉眼找到了凶手。   在网上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正义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有不少好事的网友指出,“迟到的正义并非正义”。从字面上理解,说不出这句话的对与错,但我总是有一种被凉水浇过后的心寒。   深思熟虑后,我开始了《特殊罪案调查组》这个新系列的创作,为的就是让读者从书中了解到“悬案”及“疑难杂症”被侦破的全过程。   声明:因本系列为小说创作,为了增加人物与故事的可读性,书中所描述的案件及人物,都做了深度的艺术加工,地点、姓名均为虚构,切勿对号入座。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九滴水   2019年8月22日 第一章 第一案 数字凶手   “王沐被杀时,数字书写并不明显;而吕月被杀后,数字就写在尸体旁边;等到第三起案件,数字几乎占据了炮楼的半面墙。”   一   又是这个味道……   一股刺鼻的塑料燃烧气味唤醒了展峰的意识,他像个浑身无力的病号,手掌紧贴潮湿的地面,奋力将上半身撑起。   神志仿佛从醉酒中清醒,他努力摇了摇头,目视前方。目所能及之处都是浓稠似墨的黑暗,唯独在目光的尽头,有一扇老旧的古铜色金属门。   从那道门的门缝中闪现出一丝微光,如同灯塔,给他指明了方向。他跌跌撞撞地向它走去,在他即将碰触到门把时,那扇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门轴挤压发出的吱呀声,直刺他的耳膜。门口炸开的夺目光亮,让展峰本能地举起右手遮住眼睛。   “峰子,你来了?”有人在他面前说话,声音熟悉而低哑沉闷。   展峰放下手臂,他发现那道门已经消失了,眼前是一片城市街巷。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的眼睛下方有条如弯刀似的弧形刀疤,神色疲惫地望向他。关于这条刀疤的故事,他再熟悉不过,对这个男人也是。   他好奇地打量着对方:“老胡,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个地方?”   男人指向远处一间破旧的木质厂房:“那里,嫌疑人在那里!”说着,他提起脚边印有“犯罪现场勘查”字样的金属箱。   “嫌疑人?什么嫌疑人?”展峰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在他眼中,除去遍地的泥泞,就只剩下那间用木条胡乱搭建的厂房。一切都如此陌生,就连最为熟络的老伙计都笼罩着诡异的气息。   男人已经迈开步子,展峰冲着对方的背影嘶喊:“老胡,你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露出侧脸的刀疤:“嫌疑人找到了,就在那间厂房里,大家都在里面,我也得进去了。”   展峰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朝男人大声喊道:“不要,不要,不要进去!”   男人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峰子,回去吧!”说完他便朝那间厂房直奔而去。   展峰想要迈腿追上对方,可不论他如何努力,身体都仿佛陷入泥潭一般无法动弹……   站在原地的展峰声嘶力竭地呼唤着:“老胡!你回来啊,不要……”   在他的吼声中,男人一步步靠近厂房,终于走了进去。就在他的身影消失之后,嘭的一声巨响,厂房被燃起的烈焰完全包裹——   …………   剧烈的失重感袭满全身,展峰感到灵魂被重重摔进躯体,大脑瞬间恢复了意识,可四肢还是像灌铅般沉重。   他缓缓睁开双眼,卧室里粗麻混纺的格子窗帘遮住了户外的阳光,周围如梦境般漆黑,一时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   他抓起枕边那部没有品牌logo(标志)的直板手机。手机看上去很新,没有一点划痕,但滑盖加按键的设计,又把这部手机的款式往前推了十年。   按动绿色的“*”号键,液晶屏上“17:35”几个数字清晰地显示在屏幕中央,从分辨率看,这部手机竟比市面上最新的iPhone还要更胜一筹。很显然,这部手机的价值已不能单纯用金钱去衡量了。   输入密码,备注为“道九”的短信息在屏幕上疯狂弹出,展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他没有心思去关心短信的内容,他还陷在刚才的那个梦里——火焰将梦中的场景一条条撕成碎片,当然,也包括他记忆中的那些人。   他愣神般地盯着墙角,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冒了出来。“要是那天我也死在那场爆炸里,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他摇摇头,起身打开了房门。   客厅射入的亮光在他身后的地面上裁剪出他的身影。梦与现实在此刻交融,那些痛苦的回忆就像这道影子,被他带进了当下的生活中。   门厅里,展峰将门口衣架上的机车夹克顺势搭在肩头。屋内突然响起了几声骚动声,展峰并未去查看,只是轻咳了一声。细微的嘈杂声似乎捕获了什么命令,室内再度变得异常安静。他走了出去,锁死了那道厚重的防盗门。   初春将至,室外依旧有些凉意。展峰披上外套,面对眼前拆迁留下的残垣断壁深吸一口气,带有土腥味的空气在他的肺中无限循环。   这里是康安家园,本是一个人口密集的城中村。五年前,这里被全国知名的地产商帝铂集团整体收购,大多数拆迁户在拿到一笔可观的补偿款后都搬离了这里。康安家园的破拆工程基本完成,只留下一家钉子户,那就是展峰所住的这栋自建楼。   楼共两层,是层高约4米的挑高建筑,两层叠加比普通楼房三层还高,水泥灰的外墙显得其貌不扬。小楼唯一的亮点就是那个上百平方米的大院子,展峰走向院子的正北方,上了那辆绰号“小钢炮”的黑色吉姆尼。   门口的泥巴路高低不平,排气管喷出的黑烟顶着吉姆尼吃力地爬上爬下。要不是这车经过多次改装,底盘早就被这条路给废了,就算如此,展峰也不敢掉以轻心。   颠簸半晌,终于上了平地,展峰紧握方向盘的双手,也有了一丝喘气的空当。   二   正值下班高峰期,数不清的车辆拥堵在各个路口,排成长队,车与车挨得很近。   从远处望去,一盏盏车灯仿佛串在了一起,拧成一条发光的链条。展峰的吉姆尼在车流中不停地穿梭。终于,距离目的地只剩最后一个路口了,但红灯上的数字“99”犹如静止,半天不动分毫。   “为什么不换个大号显示三位数呢?”每天途经这里,他都有同样的疑问。   不知过了多久,“99”终于跳成“98”,时间有了确切的计量。透过车窗,他望见不远处“峰味海鲜小炒”的LED灯牌,只要过了路口,最多两分钟就能到达。   道九的电话仍在不停呼入。他没有接听,直到再次变成未接来电。   经过红绿灯靠右,就进了一条人流并不密集的商业街。街道呈S形,有东西两个入口,在每个街口都修建了一个小型停车场。当其他商区都在为车位焦头烂额时,这里却压根儿不需要为此担心。   展峰找了个车位停稳,推开车门便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泔水味。   垃圾站设在街口,谁想出来的天才方案?展峰也抱怨过,可物业就是不搭腔,拍在桌面上的“乌龟屁股”(规定),让所有商户有苦难言。   忍着呛鼻的气味,迈进雕刻着“围城街”的仿古牌坊,峰味海鲜小炒已然近在咫尺。   店里有人,不速之客。   …………   “二位,能不能别打搅我做生意?你们一个星期来三趟,谁吃得消啊?”声音来自店内一位消瘦的男子,他不到30岁,留着中分头,八字胡,因经常需要赔笑,眼角堆起的鱼尾纹就像半开的菊花。   “想我们不来也行,告诉我,展峰在哪儿?”来者人高马大,身高一米八五左右,虽说穿着外套,但也能清楚地看见六块腹肌。   他冷着脸,说话间一脚踩在木凳上,态度咄咄逼人。   “哎,我说嬴亮,你今儿是故意来找不快活的?我这都当你面打了十几个电话了,他不接,我又有什么办法?”   嬴亮嘴角一扬:“我怎么知道你打的就是展队的电话?要是我高兴,我还能把名字改成10086呢!”   男子眉头一挑,显然被嬴亮门缝里瞧人的态度激怒了。可围观的展峰知道,这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家伙绝不会轻易出手。见那人目光对准了嬴亮脚下的那张木椅,他无声地轻笑起来,看来这是打算出奇制胜了。   海鲜小炒的门脸很小,也就十来平方米,去掉公摊面积,只能摆放冰柜、烟酒柜之类的基础配件。   跟路边烧烤摊类似,门口的人行横道才是店里桌椅的归宿。像这种店要想经营下去,只能和城管打游击战,夜间营业。   不过就算摸黑干活,也难免会遇到城管突查,谁能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完桌椅板凳,谁就能躲过一劫。   大多数商家遇到城管突查,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桌椅扔进店内。只要是打游击的餐馆,桌椅的损坏率总是居高不下,看着好好的,其实都快散架了。   “道九,怎么不说话了?被我猜中了吧!”嬴亮见男子不吭声,再度出言挑衅起来。   “嗯?你怎么知道我的绰号,我好像没告诉过你啊!”   嬴亮不屑。“我还知道你的大名叫吕瀚海,常年混迹江湖,摆过摊,算过命,做过倒爷,拉过皮条,总之但凡坑蒙拐骗的事,你都没少做。”   被揭了老底,道九怒气横生,“呸”地吐口唾沫:“你姥姥的,我看你今儿就不是来找人的,是他妈故意来找碴的!”   “就是找碴,你又能怎么着吧……”嬴亮双手往胸前一抱,亮出肌肉。   道九飞起一脚踹在嬴亮脚下那条板凳腿上,就听咔嚓一声,板凳立马折成两节。   嬴亮哪里想到道九那瘦骨嶙峋的样子也能把板凳踢散,毫无防备的他一下失去重心,直挺挺地朝前桌的桌角磕了上去。   道九对付嬴亮,也就这一招制敌,用完了就得赶紧脚底抹油。   正当他快要钻出门时,嬴亮单手一个后空翻,接着向后一抓,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   道九早就看出对方是个练家子,可他并没想到自己能在这么一瞬间就被抓住,他连忙大喊:“怎么着?煌煌天日,你一个警察还想动手打人?”   嬴亮把道九一推,从脖子上扯下一个东西摊在手里。   “谁打你?给我看清楚,这是你弄的,告诉你,今天这事我跟你没完!”   道九定睛一看,嬴亮手里的是个酒瓶盖挂件,而且由于刚才的撞击,挂件上出现了大片裂纹,一看就不值钱。   道九不以为意。“嗨!我当是什么玩意儿呢,不就是一个破酒瓶盖子加点滴胶,店里多的是,垃圾桶里随便捡!”   嬴亮顿时怒不可遏。“你说什么?”   道九嗤笑:“我说,我们店里有的是雪花瓶盖,别说加滴胶了,我回头给你攒个帽子都成!”(雪花瓶盖是绿色的。)   嬴亮咬牙切齿,猛地冲他提起胳膊,怒道:“你给我闭嘴——”   “不怕我喊警察打人你就打——”道九也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   店外早已聚满了看热闹的人,展峰迅速拨开人群来到店里,抬手握住了嬴亮粗壮的手臂。   “都给我住手!”   瞥见来人,道九连忙冲他喊叫起来:“你个王八羔子,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了?这两个主儿天天来找你,老这样,这破生意到底还做不做了?”   嬴亮本想暗暗挣脱,但展峰的手就像老虎钳子一样一动不动,被掐住血管的胳膊渐渐麻木,很明显,在这场暗自较量中,他已经落了下风。   要是今天只有他一人,遇到高手他也不打算继续纠缠,可今天嬴亮身边还有他师姐司徒蓝嫣。   但凡男人,都爱在女人面前表现一把,嬴亮只能硬着头皮握紧拳头,打算用胀起的肌群与对方拼消耗,直到对方力竭。   掌心传来挣扎感,嬴亮的盘算,展峰心知肚明,他可不会给对方打持久战的机会。只见他拇指扣住肌腱,稍一用力,嬴亮便如触电般把手缩了回去。   败下阵来的嬴亮,气恼地甩了甩酸麻的胳膊。   展峰顺势提起坏掉的木凳扔到角落。“找我什么事?”   “周局叫你回去,”嬴亮皱眉道,“展队,你给句话吧!”   展峰随口敷衍了一句:“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嬴亮与司徒蓝嫣对视一眼,抬腿绕到展峰面前,语气急促地说:“周局给你的停薪留职期限很快就到了,到底回不回去,你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答复!”   展峰抬头,眼神犀利地瞥了一眼嬴亮,很快又看向了那位始终默不作声的女警。   司徒蓝嫣长相清秀,神似女星殷桃,都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比起嬴亮,司徒蓝嫣显得要沉稳得多。   注意到展峰在看自己,司徒蓝嫣丝毫没有躲闪,反而直接迎上他的目光:“展队,我们也不想总来打扰小店的生意,可是希望这次,你能慎重考虑!”   “再给我两天时间,两天之内,我亲自给周局一个答复!”   说完,展峰不再理会二人,自顾自地把桌椅重新折起,一张张搬进了店里。嬴亮面露不满,但在司徒蓝嫣的劝阻下,两人一起离开了这里。   回过神来的道九走到展峰身边打量起来,“我说展护卫,你不是来真的吧?难不成,你真要走?”   展峰又收回一张木凳,道九一把将凳子摁在地上,“别搬这些木头疙瘩了,你告诉我,真打算回去当警察?”   展峰站直了身子,没有作声。道九一看立马坐不住了,拦着他急声道:“你别忘了,一年前是你亲自动手惹了这里的大哥,当然,事最初是出在我身上,可就因为你下手太狠,我跟你一起被他们列进了黑名单!”   “我可是逼不得已变卖家产,入伙投资你这个海鲜大排档,这是我保命的生意。你是店里的大厨,你要是撤资了,这个店还怎么开?而且人家是看在你的分儿上才不找我的碴子,你上头有人,你要走了,我指不定哪天就被人家给做了。反正我不管,我告诉你,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这全副身家都压在你身上了,你可不能把我给甩喽!”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展峰依旧一声不吭。   道九急了眼,硬的不行就用软的攻,他换了副笑脸:“你放心,我跟在你后面,也不白吃白喝。哥们儿虽然学历不高,但能考的证我可是一应俱全,主事可能差点火候,随便给你打个杂跑个腿什么的,还是绰绰有余的!”   道九说着,展峰冷不丁冒出了一句题外话:“你袖口上哪儿来的狗毛?”   “狗毛?”道九一时间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抬手看看袖子,随口回道:“哦!那是邻居养的吉娃娃,这狗看见我就往我身上蹭,缠人!”   “吉娃娃?”展峰问。   “对啊!”道九点点头。   展峰似笑非笑,伸手推开道九朝门外走去。“剩下的事交给你了,对了,我有事,今天咱们不开张了。”   道九在他身后嘟囔起来:“又不开张?我真是上辈子倒了血霉,怎么就认识了你这么个不靠谱的主儿!你这是做生意的样子吗你……”   三   伴着抱怨声,展峰穿过马路,来到一家名为“紫上云间咖啡与书”的饮品店。   店的面积不大,只有五六个座位,玻璃门上垂落一排风铃,只要有人进出,悦耳的风铃声便会随着门的开关响起。   这个时间,店内一位顾客也没有,女老板唐紫倩端着一杯咖啡倚在吧台里,仿古留声机播放着她最喜欢的英文歌曲Yesterday Once More(《昨日重现》)。   也许是听得太入神,展峰站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   “那个……咳……能不能给我来一杯咖啡?”作为店里的老顾客,展峰跟唐紫倩早就互通过姓名,但是长久以来,该如何称呼对方,他一直无法精确拿捏。   叫“老板”略显俗气,叫“小姐”或者“美女”又有些不太尊重,可要是真让他直呼其名,好像又莫名觉得有些生分。   展峰很清楚,自己绝对没有什么社交障碍,唯独见了唐紫倩,他心里总会有些局促,甚至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心跳加快。   “你来了?抱歉,我没注意。”唐紫倩说了声“稍等”,转身打开了挂在墙面上的储物格,这种充分利用空间的设计,在任何一家小店都随处可见。   “卡布奇诺,可以吗?别的花式咖啡已经做不了了。”   展峰对咖啡没有研究,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店对面原本破旧不堪的杂货店,被装修成了带有文艺范的咖啡屋。   步入而立之年的他,对这种小清新的风格并不感冒,直到他看见了唐紫倩——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初见似曾相识,细想又很陌生。   最为神奇的是,在这间小小的咖啡屋里,他竟能找到难得的宁静与放松,所以喝什么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展峰回了句“可以”,选了一个靠窗的沙发坐下来。   在这个位置上,透过玻璃幕墙刚好能看见自家的小店,他静静地将目光放在了正在收摊的道九身上。   …………   店门口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道九拎起抹布,打算把放在路边的招牌擦一擦,这也是收摊前的最后一道工序。   “吱——”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十分刺耳,急刹车溅起的水花喷在了道九刚擦好的招牌上。   “你……”道九抬起头来,摔掉毛巾。   就在此时,一辆厢式小货车,挡住了展峰的视线,他微微皱起眉头。   车厢一侧,道九直起了身子。   “九爷,别来无恙!”   本打算破口大骂的道九,在看清对方的长相之后,把就要骂出口的脏字硬是咽了下去。   “今儿打烊了,要吃,您换别的地儿!”道九说完,双手一抬,亮了个抱拳的手势,混社会的都明白,这是跟人服软的意思。   摩托车上一脸横肉的男子嘴里叼着牙签,笑眯眯地拧动油门把手,轰鸣声顿起:“得嘞,改天就改天!不过九爷,我丑话说在前面,您可别让我等太久。”   说完男子驱车而去,道九沉默地看着那辆摩托车好一会儿,这才转身继续收拾起来。   …………   咖啡店里,展峰的指节在桌上轻叩了两下。那辆碍事的小货车已经离开,前后不到一分钟,道九已在卷闸门上挂上了打烊的灯牌。   “你的卡布奇诺!”唐紫倩来到展峰身边。他收回视线,看到她把咖啡放下,顺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她每次在说“卡布奇诺”时,都带着一股英式英语的味道。她会不会曾经在国外待过?他忍不住想。   “仇人又来找你了?”唐紫倩露出好奇的目光。   “仇人?”展峰不解地反问。   唐紫倩灿烂一笑,手指向窗外:“我都看见了,就最近老来找你的那两位,他俩每次见你,你好像都不太开心。”   展峰有些无奈地拎起勺子搅拌着咖啡,“不是仇人,倒像冤家。”   “你不是刚到?今天店里就打烊了?”唐紫倩捋了捋耳边的乱发,“你这生意做得可真随意。”   “不是今天,是今后都会一直打烊。”不知为何,面对唐紫倩时,这句实话还是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唐紫倩愣了一下,好像没想到展峰会这样回答。她思索片刻,琢磨着他放弃经营的原因。没多久她舒展眉头道:“也对,这条街人流量一直很少,很多店都因为入不敷出关张了。”   展峰点了点头,虽然关门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这个,但他也不能真的什么都告诉她。就这么敷衍过去,也未尝不可。只是他心里却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换成其他人,他不会有这种感觉,但偏偏面对唐紫倩时,这种理所当然的掩饰令他心中产生了一缕负罪感,就像他打从内心深处想对唐紫倩坦白一样,这让展峰有些困惑。倘若是朝夕相处的亲人或战友,他还可以理解这种不愿欺骗的缘由,但唐紫倩跟他,分明不过是点头之交。   可能有的人生来就气质独特吧!   展峰默不作声地想着,见他没有回应,唐紫倩微微尴尬地捏着自己的手指:“要不……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收拾一下?”   展峰“哦”了一声,抬头看见墙上的挂钟,“8点了,是不是该关门了?”   “我平时7点就打烊了,不过没关系,你是顾客嘛!顾客就是上帝。”唐紫倩语气轻松。   “抱歉,我没注意……那,我还是不打搅了。”展峰掏出20元纸币置于杯边,在唐紫倩的注视里起身离开。   咖啡店的门打开又关上,门口的风铃声叮叮当当。   唐紫倩悄然跟在展峰身后,踩着他的脚印来到门口。隔着玻璃幕墙,她长久地站在那里,望着展峰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人群中。   良久之后,她回到展峰的位置,坐下来,那杯还有余温的卡布奇诺,轻触了她的芳唇。   四   远看夜里的康安家园就像一个狰狞的黑洞,四处遍布拆迁后的断瓦残垣。   开发商帝铂集团已有五年没有管过这里,就连展峰对此也很是不解。当年因为母亲不愿搬迁,他拒绝在拆迁合同上签字。原本以为母亲是为了争取更多的赔偿在欲迎还拒,谁知开发商没来谈新的条件,母亲也毫不介意的样子,从来不问进度如何。   在长达五年多的时间里,双方似乎都干脆忘掉了这件事。倒是有些从这里迁走的好事者,或许出于种种原因看不惯,干脆把展峰家的自建楼挂在网上,标上“最牛钉子户”的字样,揣测他有什么不得了的背景,才让帝铂集团无法破土动工!   帝铂集团作为全国排名第一的地产商,不建自然有不建的道理,对此展峰无意过多揣测。对网上那些风言风语,展峰也不以为意,唯一让他有些糟心的,就是门口那条被挖断的水泥路。   全因这条路,吉姆尼的底盘才被狠狠加高了一截。勉强穿过鼓起的土堆,在距家还有3米远时,展峰按下了院子大门的遥控器。   就在铁门刚刚打开一条缝隙时,房子窗口处的灯光一闪即逝。展峰眯起双眼——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家里的灯的确亮着。   他眼里燃起怒火,一脚油门把车轰进院里,等到大门重新关闭,他迅速拔下车钥匙下了车,然后拧动钥匙,打开屋门。   关闭车灯后,展峰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他微微仰起头,一股怪异的刺鼻香味从某个方向传来,他冷着脸,朝冰箱方向迅速冲去。他一把拽住躲在冰箱后的那个人,接着一个过肩摔,把那人撂倒在地。   展峰并没就此放松,他在警校接受过系统的格斗训练,他知道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摔之后,展峰迅速站起退回到客厅中央,抬起胳膊做出防备姿势。   那人果然忍着剧痛,猛然从地上跃起,快速绕到了展峰身后。   黑暗中,展峰纹丝不动,唯有捏紧的拳关节发出咯咯脆响。在他后面,那人甩了甩臂肘,缓解方才撞击带来的疼痛。   “哼!”他毫不介意暴露自己的位置,刻意地发出一个轻蔑的鼻音。   “故意的是吧!”展峰冷声道。   “你说呢?”话音未落,那人已经出手。   展峰早已注意到了对方的动作,趁其不备扔出手中的夹克,那人果真朝右方躲开。   猜中了对方的套路,展峰毫不犹豫一个箭步上前,但就在他准备出拳击打时,那人的左手中露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顶在了展峰的脖颈上。   战斗已然结束。   “你忘了,我双手的灵活度接近100%。”   “久不动了,非得这样解解闷是吧!”面对那片时刻要切开大动脉的刀片,展峰心中并没感到丝毫恐惧,“你说得没错,那种连自己挚爱都不放过的精细玩意儿,也只有你的手能做出来。”   “闭嘴!”那人的声音顿时失去平静,“不准你提那件事,信不信我割开你的喉咙?”   展峰冷笑一声:“要割你早就割了,你现在想动手也行,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没了我,你关心的那些人怎么办?”   那人似乎被这句话给噎住了,半天没有动静。身后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展峰轻轻抬起右手,触到刀片后缓缓推开:“是螺丝刀吧,磨得这么薄,下了不少功夫。”   那人闷哼一声,冰冷的刀片从展峰指尖迅速滑过。   心知武器已被那人贴身收了起来,展峰捡起地上的夹克拍了拍:“高天宇,我警告过你,我不在的时候禁止开灯,绝不能让人知道这间屋子有第二个人存在。”他转过身,面对那人,“要是再有下次,你我之间的交易就此终止!”   高天宇终于打破沉默:“冰箱里除了挂面什么都没有,我真的受够了。”   展峰抬手,越过高天宇的肩,按下了客厅吊灯的开关。屋内暖调的光线打在高天宇身上。   他的身高大约一米七八,有一张五官分明如雕刻般的脸,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身上原本笔挺的西装因为刚才的袭击牵出一点皱痕。展峰知道,在合体的西装下隐藏着一副爆发力极强的健美身体,而且这也是一个极端细致的男人,证据就是他那双擦得比头发还要光亮的尖头皮鞋。从穿着打扮上看,高天宇完全是一副彬彬有礼的英伦绅士模样,但靠近他时,那股浓烈到可怕的香水味,还是让展峰忍不住皱起眉头。   在这个大他5岁的男人面前,展峰毫无敬意地用手指搓揉着鼻头:“哦?这么快就吃够了?那麻烦了,你得做好长期过这种生活的准备才行!”   “你什么意思?”高天宇敏锐地盯着他。   “没什么意思,我准备两天后回归专案组。”   高天宇一把抓住展峰的衣领,逼到他面前:“你不能这么做,在搞清楚幕后那些人的动机之前,这么贸然回去,你会有生命危险!”   “哦?听起来你还挺担心我?”展峰一把拍掉对方的手,“咱俩是这样的关系吗?”   高天宇的脸冷了下来,玻璃镜片后的目光变得狠戾。   展峰摊开双手,坦然地道:“不回去,我要怎么查?只要两年前那件事的真相没有水落石出,不管是你、我,还是那些人,没有谁是安全的。”   “总之,你现在回专案组,绝对不是时候!”高天宇握紧拳头,“你会死的!你死了,他们怎么办?你答应我的事怎么办?”   “两年前我就该死了。”展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在这里窝了两年,就为了一个真相。再说,作为门萨高级成员的你,难道猜不出那件事的幕后主谋在想什么?”   “可你首先得活着!”高天宇怒吼。   “那又怎么样?”展峰额角暴起青筋,“我可以不查,可他们会放手吗?”   高天宇再度沉默下来,两个男人斗鸡一般在客厅吊灯下对峙起来。   “你决定了?”高天宇的声音像有人卡住了他的喉咙。   “我决定了。”展峰轻轻地点了点头,“想赢的话,只能主动出击,不能坐以待毙。”   “况且……”展峰抬头看向散发着暖光的吊灯,忽略了眼中浮起的酸涩,“这件事迟早得有个了断!而你我之间,也一样有账要算。”   高天宇牢牢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他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吐出,宛若叹息,“好!展峰,你好自为之!”   五   但凡看过动画片《中华小当家》的朋友,对菊下楼这个名字,多半一点也不会陌生。   距展峰的海鲜排档大约过三个红绿灯的地方,就有这么一家依照动画片仿制的菊下楼餐馆。饭馆纸质菜单上用青红椒拼出的“川”字,明显地昭告食客,这里主营的正是口味浓烈、令人上头的川菜。   二楼卡座上,嬴亮夹起一筷子火红的水煮牛肉塞进嘴里,用力扒了几口饭,口齿不清地埋怨:“师姐,你说周局干吗非得要展峰这家伙归队?他就这么厉害?”   吃相优雅的司徒蓝嫣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红唇,这才说道:“一个全国公安队伍中最年轻的物证鉴定高级工程师,还参与过很多大要案。你对他的能力有什么疑问?”   “可他态度不行啊!”嬴亮用力咽下嘴里的饭,用筷子敲敲菜碗,“非得找个没心思的?难不成离了他,咱们这个专案组还真搞不下去了?”   “我在刑警学院听过他的课,就他对物证的敏感性,最少能排在全国前三位。以咱们组面对的案件难度,没有他确实不行。”   嬴亮咚的一声放下饭碗,“不就是解剖尸体,找找痕迹,做做检验,这事多的是人能做,我真没发现有什么了不起。”   “那是你不了解他,艺术家对艺术的理解存在多样性,厉害的人可以从多方面去解读一个艺术品。可以说,他这个人对犯罪现场的读取掌控能力,已达到了无人可比的高度。”   司徒蓝嫣慢条斯理地解释:“他不允许现场有任何一个细微的痕迹被忽略。咱们专案组性质特殊,主办悬案,哪一个案子都是疑难杂症,说白了,我们是对原有现场补缺补漏,从最细微处寻找线索。这事,没有足够的经验,真干不了。”   “师姐你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嬴亮又端起饭碗,“哎,师姐,那你觉得,展峰这次会不会归队?毕竟他都在那个海鲜大排档干了两年厨子了,炒扇贝没问题,可查案的功夫不会都丢了吧?”   “我觉得问题不大。”司徒蓝嫣果断给出答案。   “何以见得?”   “咱们找他好几次了,每次都有对话。我已掌握了展峰的基线行为,他这次是认真的。”   “基线行为?”陌生的词让嬴亮竖起耳朵。   司徒蓝嫣抬手平平举起一根筷子:“基线行为指在正常情况下当事人的行为习惯,比如说你放松的时候,坐姿、站姿、面部表情和跟人对话的语气,这些细微的举动都能构成一条基线。”   司徒蓝嫣把筷子放在桌上,从茶杯里倒出一点水,画了一条起伏的弧线。“当人的情感产生变化的时候,就会做出跟基线行为不同的举动,这时候就可以用来准确判断对方的情感状态。”   “举个例子,一般人眨眼的正常时间是1/10秒。当人面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时,愉悦的情绪就会刺激大脑神经向眼部肌肉发出指令,让瞳孔放大来集中精神观看,而眨眼是一种视觉阻断行为,所以这时人的眨眼次数会比平时要少。与之相反,如果感觉受到威胁,就会通过眨眼来暂时阻止威胁进入视线。所以眨眼睛的时间如果远超出1/10秒这一正常时间时,这个人就在表达厌烦或是不屑情绪了。”   司徒蓝嫣放下手指,看向听得一脸雾水的嬴亮:“我们第一次去找他的时候,我就从他的表情和眼神里看出了不耐烦,多看几次,他这个不耐烦的基线行为就被我掌握了。可这次,他并没有出现类似情绪,而他说话的语气,也比前几次要平和得多,我感觉,他已经做好了归队的准备。”   “是吗?可我还是感觉有点悬。”司徒蓝嫣的分析固然让嬴亮觉得有理有据,可他心里还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要是他放我们鸽子怎么办?我可是真的等不了了……”   正当嬴亮要继续诉苦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喂,二位,麻烦你们告诉周局,我明天去他办公室。”   嬴亮一转身,就看见展峰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什么鬼?你怎么在这儿?你跟踪我们?”嬴亮惊讶极了。   展峰抛了一下手里的车钥匙,失笑道:“你们俩没车吧?好几次都是走路到我店里,喘着气就问我回不回去,所以你们那‘11路公交车’走不了太远。”   “再说了,”展峰的拇指示意了一下餐馆墙壁上贴着的菜谱,“二位总归是从刑警学院毕业的,那儿的大厨是个北方人,多年来也没换过。你们饭点儿来的,偏偏我这破店旁边没有北方菜馆子,你们要是不知道吃什么的话,第一时间应该会选川菜。”   “那也未必就是这家……”嬴亮狐疑地说道。   “《中华小当家》80后差不多都看过,附近吃川菜的也就这家有些噱头。可惜这家的菜虽不难吃,但得买会员卡,没记错的话,1000元起充,菜品五折,两个人的消费约在200元。如果你们办了会员卡,最少要在这里吃五顿。他家的店员很会忽悠,第一次来的食客,很少能拒绝。”   听到这里,嬴亮忍不住看了一眼司徒蓝嫣。他的师姐正望着展峰,明显有些兴奋。   “今天你们来找我,比平时表现更激动,看来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不管我给出什么样的答复,你们以后都打算不再来了。那卡上的钱要想不浪费,就得全部花完,从概率上猜,你们在这家饭馆吃最后一顿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我就直接过来了。”   嬴亮看着展峰,心情复杂。这个人能把毫无关联的东西,顺理成章地串联在一起得到真相,的确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事情。   然而展峰并没打算浪费更多口舌,他转身朝店外走去:“不打搅二位用餐了,就明天早上9点吧!请周局给我腾出一点时间。”   六   公安部刑侦局局长办公室内,一把手周礼亲自把沏好的茶水放到展峰面前后,这才坐了下来,他目光慈和地端详着对面的展峰。   “两年了,我还以为你小子要当一辈子厨子呢!”   展峰品了一口茶,放下杯子:“专案组现在有哪些人?”   “你小子还是个急脾气,你等等啊!”周局起身到办公桌前打开密码箱,拿出两份档案,直接递到了展峰手中。   “嬴亮,男,1992年3月出生,毕业于刑警学院,刑事侦查专业,就职于G省刑侦总队重案科,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   展峰一边翻阅,周局一边随口复述着早已看得滚瓜烂熟的资料。   “司徒蓝嫣,女,1990年1月出生,刑警学院犯罪心理学硕士,主攻犯罪心理行为侧写及犯罪人格分析,曾代表BJ市公安局出国留学三年。这两位,可都是按照你的要求精挑细选出来的尖子。”   展峰的手停了下来:“司徒蓝嫣……是关荣老师的学生?”   周局长叹一口气,脸上露出一抹悲痛:“是,要是两年前没发生那件事,关荣还在,可能我们已经知道了真相……可惜……”   展峰合上资料,打断了周局的话头:“刑事相貌学专家是哪一位?”   这个突转把周局给拉回了现实,他揉揉眼眶:“你这个问题很棘手啊!在陆闫……他们牺牲之后,全国犯罪画像领域最出类拔萃的人才,就是G省的隗国安。可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我邀请他进组很多次了,他到现在也没给明确答复。”   这次展峰没有打断,静静地听着。   周局继续说:“对这种为公安事业奋斗了一辈子的老同志,我们也着实不好强求,实话实说吧!我到现在还没有物色到更合适的人选。”   “隗国安的事,交给我解决。”   “你?”周局有些讶然。   “嗯!我有几分把握。这次来,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说着,展峰从兜里掏出另一张履历表,递了过去。   周局摸出老花镜戴上,仔细地翻阅那张表格:“这位是……”   “吕瀚海,男,1988年3月出生,无违法犯罪前科,入股了我的海鲜小炒,在店里负责采购。”   “你什么意思?我没搞明白。”周局从老花镜后看着展峰。   “我想让他加入专案组!”   “胡闹!”周局将履历表拍在茶几上,怒道,“他可是编外人员,人民警察的保密纪律你都忘记了?”   “当然没有忘!”展峰心平气和地拿出一份东西交给周局,“专案组还缺个司机,他是A1照,从我对他这两年的观察,我觉得他可以胜任。”   周局仔细看了看合同条款,“雇佣合同?内容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专案组经常要出外勤,确实也需要个司机。”   周局的语气柔软下来,“我本想给你派个武警同志的,既然你有了人选,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可你必须要保证,他不能接触案件核心,司机就是司机,不能有一点出格。”   “我可以保证!”   “行,你做事,我放心。不过他的身份还是改成辅警妥当些。除了他们,专案组还需要补充哪些人手?”   “要是隗国安愿意加入,四个人就行。”   “好,那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周局起身,拍拍展峰的肩膀,“还有,你家里那个……”   “他没问题,都在掌握之中。”展峰起身,抬手利落地行了个礼,目光坚毅地望向自己的老领导,“请问周局,专案组的代号是……”   “仍是914!”   七   马路边,一辆黑色帕萨特安静地停在这里。   展峰走向车的位置,他刚抬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吕瀚海的脑袋就伸了过来:“展护卫,你们老大同意了没有?”   打从两年前吕瀚海被社会大哥围殴,展峰出手相救后,“展护卫”这个外号,就被他一直挂在嘴边。抬手系好安全带,展峰看向面露焦灼的吕瀚海,说道:“同意了,你现在的身份是专案组合同制辅警司机,五险一金,月薪2500元,没有提成。”   “2500?有没有搞错?你们这是无情压榨,剥削无产阶级劳动者,我送快递一个月都不止5000!”吕瀚海的脸皱成一朵菊花,张嘴吐槽起来。   展峰也不做解释,伸手把刚插入的安全带卡扣重新按开。   “你干啥?”   “我去找局长把合同要回来啊!就说你反悔了,嫌钱少,要去送快递。”   “我擦,你有没有意思?我又没说不干!”吕瀚海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还是有些不死心,“不过能不能跟你们老大讲讲,再加个500?”   展峰推门就要下车。   “哎得得得!干了!干了!2500干了!回来,你快给我回来!你再不回来,我就喊你始乱终弃了啊!”吕瀚海玩命一样地把他往里拽。   展峰嘴角一扬,重新坐了回去。   吕瀚海一边拧动点火钥匙,一边嘴里叨叨个不停:“我堂堂的A照,居然找了个月薪2500的活儿,真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   两人每天在一起的时间足有十个小时,除了吃喝拉撒,吕瀚海的嘴皮子就从没歇下来过,展峰早已习惯成自然,根本不予理睬。车上了道,吕瀚海总算想起了正经事:“哎,我这嘚啵嘚啵说了半天,你还没跟我说去哪里呢?”   “金瑞红旗楼,去接司徒蓝嫣和嬴亮。”   吕瀚海说了句“得嘞!”,一脚踩下了油门。   红旗楼,位于BJ市市郊,看上去就是一栋毫不起眼的六层洋楼,偏欧式风格,墙壁上爬满的藤蔓说明这楼已有些年头。据说,此楼得名自民国时期,具体为什么叫这名字,有什么寓意,早已无人知晓。   半小时之前,司徒蓝嫣和嬴亮接到局里的电话。顶着日头,两人已在停车场的石凳上坐了好一会儿了。   红旗楼的大门设有路障,只有加密的蓝牙卡才可以打开。在专案组解散的两年里,这里几乎没有人来。当大门前的金属杆翘起时,二人心照不宣地走过去——来的肯定是那位“必要人士”。   车刚停稳,吕瀚海率先推开车门,他一脸得意地抬手,不伦不类地行了个礼:“哈喽,艾瑞巴蒂(你们好,各位),我们又见面了。”   “怎么是你?你在这儿干吗?”嬴亮反感地说道。   吕瀚海不以为意地痞笑着:“自我介绍一下啊!我叫吕瀚海,祖上呢,以算卦、看相、测风水为生,不过到了我这一代吧,迷信什么的早就日暮途穷了。我呢,绰号茅山道九,江湖上都尊称我一声道九。哎,看得起我的人呢,也喊我一声九爷。今后咱们就都是自己人,至于你们怎么想怎么叫,那就都随意。随意啊!”   嬴亮在这一堆话里抓住了重点。“你刚才说什么?今后?”   “哦,光顾着自我介绍,倒把正经事给忘了。那什么,我现在是你们专案组御用的辅警司机,你们想到哪儿去,告诉我就成!”   “专案组的辅警司机?”嬴亮一脸复杂地看向展峰,“展队,你疯了吧?你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聘谁不好,聘这么个混混来当司机?我们是专案组,不是收容所。”   “哎,嬴亮兄弟,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是大大的良民,你就是往我祖上翻三代,那也没干过违法乱纪的事。”   “你是没干过,可馊主意却出了不少。”嬴亮上前一步,逼近吕瀚海,手指着他的鼻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当地的小混混提到你,都恨得牙痒痒。什么投机倒把、拉皮条的事你可没少做。”   “哟呵,能耐啊大兄弟,查我的底?信不信我告你侵犯我个人隐私?”吕瀚海一听之下,也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起来。   “有种你去告啊!我还能怕你一个混混?”   嬴亮面色紧绷,眼看战火就要升级,没想到吕瀚海竟然秒。   只见吕瀚海硬是挤出一丝微笑来。“哎!这么认真干吗?咱们以后都是同事,我怎么会去告你呢?查!该查!没错,我以前是干过一些投机倒把的事,但你也得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不是?这俗话说得好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这不是好不容易找到了组织,不在一起适应适应,你咋就知道我不能改邪归正呢?你说是吧?”   嬴亮哪里能想到这个小混混翻脸如翻书?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对方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他若是再咄咄逼人,反倒显得他不够大度。   见嬴亮悻悻然的模样,展峰开口给了两人一个台阶:“道九是A1照,咱们专案组有一辆只有A1照才能驾驶的外勤车,而且周局已签署了用人合同,你们找我这么多次,无非想尽快把专案组运作起来,我看,就相互退一步吧!我们先去专案中心。”   吕瀚海笑意盈盈,嬴亮一脸不爽地拉开距离,两人都上了车。旁边的司徒蓝嫣仍是无声地以第三者的角度观察着二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不发。   展峰来到她的面前,司徒蓝嫣与他对视一眼,似乎瞬息间就洞悉出他心中所想。   “熟悉我的人都叫我蓝嫣,展队你以后也可以这么称呼我。”司徒蓝嫣主动介绍自己。   展峰挑了挑眉,“关荣……是你的老师,对吗?”   “是。”司徒蓝嫣目光微微垂落。   “名师出高徒……”展峰目光微痛,但旋即便被掩去,他朝她点了点头。   “蓝嫣,咱们先去专案中心,周局应该过会儿就到。”   八   从红旗楼到专案中心,实则要横穿整个BJ市。   这城市复杂的一环、二环等各种环路,就算是本地的老司机也得摸索半天,而吕瀚海只是吹着口哨瞄了一眼电子地图,就规划出了最近的行车路线。吕瀚海的A1照在考试时着实掺了不少水分,但实际操作中,他的确有两把刷子可以盘道盘道。   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里,他要是只会摸骨算命,保不齐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吕瀚海干过很多职业,其中来钱最快的,莫过于给煤老板拉煤了。为了躲避交警,煤车一般都是在夜里开。但凡有些社会常识的人都知道,只要是煤车,就没有不超载的。驾驶着这样的车,不光要有极高的操纵能力,还得眼疾手快,毕竟A1照要是被交警拿下,可就不是扣分罚款那么简单了。   诸多考验之下,栽了的司机数不胜数,可吕瀚海硬是一直干到煤窑关停都没被抓到过一次。有近两年的磨炼,就算驾驶技术没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他也堪称十足的高手。不过没人知道的是,这活儿虽说在外人看来很难做,但对他吕瀚海来说,却要比摸骨算命简单太多,毕竟路边硕大的指示牌,总比人脸上的麻子来得醒目!   只用了三十分钟,吕瀚海就把车稳稳地停在了专案中心的停车场上,就这一手,刚才有些不爽的嬴亮也忍不住赞了句“好快!”。   等下了车,吕瀚海才注意到这里是一个“回”字形结构的封闭场地。   外围用高约3米的铁栅栏围成了一个圈,中间的“口”字是南北走向的,唯一的进出通道在西南角。方形土地仿佛被裁剪过般规整,如果抠掉顶端两角的绿化带,北侧的小型停车场与南侧的专案中心大楼,刚好又凑成了个“凸”字。   中心建筑物是由一栋老旧礼堂改建而成的,高约10米,从外面看,估不准内部共有几层,有点做旧版人民大会堂的意思。踩着六级台阶到了门前,有一排用红色油漆喷涂的双开木门,共九扇,其中八扇上了明锁,只留正中一扇供人进出。中心外围驻扎着一支部队,吕瀚海从没有和军人打过交道,压根儿弄不清楚部队番号。   跟着三个警察一路过来,他也就知道,不管什么时间进出这里,都得接受严格的全身检查,就算长期在此上班的行政人员也不例外。缀在四人一行的尾巴上,吕瀚海跟着队伍鱼贯而入,穿过木门后,这才发现原来里面另有乾坤。   常逛商场的人,可能都有一个印象:商家为了隔绝冷热空气,会在入口处设置两道门。专案中心也采用了这种设计理念,外侧的木门为一道,进来之后还有另外一道。   “展峰,人脸识别通过!”当生硬的机器语言响起时,吕瀚海才意识到,眼前貌似普通的玻璃门竟然还蕴含着高新科技。   他好奇地看着前面三个人走了进去,轮到自己时,他下意识地捋了捋衣领,兴奋地站在门前。声音果然再次响起:“吕瀚海,人脸识别通过!”   玻璃门已自动打开,吕瀚海用手在前方划拉了几下,百分之百确定可以通过后,这才放心地一脚跨了进来:“太神奇了吧!我才第一次来,机器也能认识我?”   嬴亮回头瞥了他一眼,语气嘲讽地说:“你办身份证的时候,系统就采集了人像信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原来如此,牛呀!”   过了两道门禁,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中心的前厅,这里除了一间用玻璃板隔成的接待室外,其余地方犹如闲置的展馆,十分空旷,以至于吕瀚海那句怪腔怪调的“牛呀!”在前厅反复撞击出回声,听起来和这里严肃的办公环境格格不入。   嬴亮没好气地说道:“你能不能小声点?”   吕瀚海连忙双手合十表示歉意。   众人沿着前厅往里走,迎面看见了第三道门禁,展峰停在了门前。刚才在红旗楼,他说周局要来,显然,他打算在这儿与周局先碰个面。   吕瀚海也站在一旁,可他的眼睛却一直不闲着。他上上下下瞅了一圈,发现这专案中心的建筑风格与一线城市的电影院很像,总的来说分为两个部分:前厅就是售票处,第三道门禁后的办公区则类似于放映厅。   但与影院稍微有些差别的是,放映厅的入口是开放式结构,这里则被一道道磨砂玻璃门遮挡得密不通风。玻璃门上拦腰印着一条“POLICE(警察)”字样的蓝色胶带,把单调的玻璃隔板点缀得恰到好处。   而东西两个方位上,有两块玻璃与众不同,东边的那块印着“ENTRANCE(入口)”,而西边则是“EXIT(出口)”。吕瀚海的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EXIT”这种公共场所逃生用语,他还是能看懂是“出口”的意思。   “一个是出口,那另一个肯定是入口咯。”   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断,吕瀚海试探性地向前挪动了几步,见展峰和嬴亮都没有言语,他的胆子就大了起来。   这时候的吕瀚海,像个参观画展的游客,大步流星地来到印着“ENTRANCE”的门前。   这不来不知道,一来可把他给吓了一跳,原来在玻璃门的一侧,悬挂了一个古铜色的金属指示牌,从上到下地写着:   914专案组   主管领导:公安部刑侦局局长周礼   专案组组长:展峰   专案组组员:司徒蓝嫣、嬴亮、隗国安(待定)   内勤组:莫思琪   往下还有科技研发组、警用设备保障组、物证检验组、数据分析组等一大堆成员。   “我滴(的)个乖乖,展峰这家伙,居然是专案组组长,我这算不算瞎猫撞到死耗子,抱上了根粗腿啊!”   就在吕瀚海咂吧着嘴感叹之际,一位秃顶大叔拎着旅行包朝他们走了过来。   这人五十来岁,一米七左右,留着络腮胡子,大圆脸,身材臃肿,脸上冒着些油汗,五官虽显随和,但似乎情绪不高的样子。   人脸识别的语音提示响起,聪明如斯的吕瀚海一下就对上了号——这位就是那个名字后面写着“待定”的隗国安了。   嬴亮有些不可思议地迎了上去:“鬼叔?你怎么来了?”   隗国安和嬴亮来自同一个地方,两人曾多次搭伙办过案件,隗国安习惯叫嬴亮为“亮子”,而嬴亮则喜欢喊他“鬼叔”。因为这个,周局也托嬴亮去做过隗国安的工作,哪怕他俩关系极好,却还是被这位鬼叔给婉言谢绝了。谁知道这次他却来了,能在专案中心相遇,嬴亮心中不免讶然。   然而,展峰对隗国安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等他到了跟前,两人礼貌性地握了握手,展峰便问:“怎么?周局没有和你一起?”   隗国安掏出张皱巴巴的手纸擦了把汗,“部里临时有会,他派司机送我过来的。周局让我转告你,一切按计划进行。”   展峰点了点头,嬴亮却口无遮拦地问:“鬼叔,你之前不是说不来的吗,怎么今天又来了?”   一旁的吕瀚海不忍直视地歪了歪头,就连他都能看出隗国安有难言之隐,嬴亮居然还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情商堪忧。   隗国安干笑两声,不知该如何接话。展峰在一旁帮他解了围:“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是人民警察的天职。鬼叔当然也铭记于心,他愿意来,一点也不奇怪。”   “呃……”隗国安连忙顺坡下驴,“展队说得没错,我就是想通了。”   展峰点点头。“行,既然都到齐了,那就抓紧时间。”   吕瀚海一听要抓紧时间,慌忙一路小跑,照例跟在队列最后,准备过第三道门禁。   “展峰,人脸识别验证通过。”   “隗国安,人脸识别验证通过。”   “……”   好不容易排到吕瀚海,第三道门禁却显示出了一个红色的大叉:“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   “这是什么意思?”吕瀚海目瞪口呆。   “什么意思?”嬴亮的声音从内侧传来,“再往里就是专案组办案的地方,你一个编外人员,还想进去怎么的?”   吕瀚海有些挂不住面子,冲着里面喊:“展护卫,你出来给我解释清楚,搞什么名堂?大家都是人,凭什么区别对待!”   展峰不回头地向前走去:“嬴亮说得没错,你的身份是合同制司机,按照上级要求,必须遵守保密原则,你无权进入办案中心。”   展峰的话冷得厉害,可谓句句伤人。吕瀚海虽有不爽,还是清楚这是个纪律问题,他很快服了软,嘟囔着朝外走去:“行吧!你是这里的老大,你想怎样就怎样,不进去就不进去,反正前厅也不错,地方大,沙发软,还有电视机,九爷我一个人乐得自在。”   他刚在入口处接待室的沙发上躺下,展峰却又走了出来:“停车场有一辆大巴车,是我们的外勤车,你先熟悉一下车况,最多两天,我们就得出外勤。”   常年混迹社会的吕瀚海当然明白一个道理——“无钱莫入众,言轻莫劝人”,既然跟着展峰进入了这个组,那他的话就跟圣旨也没什么两样,不得不听。   吕瀚海接过钥匙:“跑长途还是短途?”   “基本都是长途!”   “得嘞,需要用车,随时call(叫)我!”   吕瀚海手一晃,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就把车钥匙甩出朵花来。   九   展峰跟吕瀚海交代时,隗国安已向办公区深处走去。   他在一个三线城市的派出所任职,五层小楼带个院子,所内的办案中心也是按照标准化建设的,什么审讯的、醒酒的、搜身的、信息采集之类的功能房一应俱全。   临来前,隗国安还在想,公安部的专案中心会不会与派出所差不多,可等他过了三道门的人脸识别和四道门的虹膜识别后,科技感爆棚的中心内部,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专案组办公区没有沿用地方公安局蓝白相间的色调,金属加白色灯带的设计在这里占了主导。大量采用金属设计,不只是增加质感,还可以起到屏蔽辐射与信号的作用。中心内部,只要过了四道门,便可进入所有功能间,至于其中是否还设有更高权限的感应门,隗国安暂时不得而知。类似太空舱的设计,让隗国安感觉有点像在走迷宫,好在展峰三人轻车熟路,穿过几道门后,四人一起走进了会议室。   屋里面积不大,也就30平方米左右,四面墙全贴着隔音软包。人全部进来后,感应门便严丝合缝地插进门框的凹槽里,哪怕是一只臭虫也别想从外面钻进来。空间狭小,摆设自然也很简洁: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六把办公椅。如果非得找出点不同,就是那台价值六位数的索尼F630HZ激光投影仪了。   众人落座后,一位身穿制服,扎着马尾,跟司徒蓝嫣年纪相仿的女警,端着金属盒走了进来。   “各位好,我是莫思琪,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毕业,现在是专案组的内勤。”女警笑容温和,落落大方。   “鬼叔,这是咱们整个中心的大内总管莫姐!小到发票报账,大到协调案卷,都由她经手。”嬴亮连忙补充。   “思琪,开始吧!”展峰对她说。   “是,刑侦局的密码刚刚发过来,迟了一点,我很抱歉。”   隗国安很是好奇,“密码是什么意思?”   “密码……啊,不好意思,我忘了,除了展队,各位都是第一次参与专案……”莫思琪对“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几人投来歉意的目光,迅速解释起来。   “我们专案组,主要侦办的是全国范围内久侦未破的悬案及现发的疑难案件,中心内部称之为‘特殊罪案’。每一起案件的推送,都要报请公安部刑侦局审批。待审批同意后,刑侦局就会给我们发来一串密码。”   说着,她把金属盒放在众人面前:“这个盒子看起来简单,其实是用特殊金属制成的,没有密码的情况下,就算使用暴力,也很难打开。盒内装的是一块加密硬盘,同样需要刑侦局的密码才可以读取。硬盘里保存的,就是待破案件的卷宗扫描件。”   “为什么搞那么复杂?”隗国安露出奇怪的表情,“有必要吗?”   莫思琪说:“很有必要,因为咱们接手的案件来自全国各地。很多是长达十几二十几年的悬案,这些案件的纸质卷宗已入库封存,非常脆弱。如果取出查阅,可能会造成二次破坏。与此同时,数码影印卷宗又很容易被拷贝,为了安全考量,必须要进行多重加密。”   经这么一解释,隗国安也频频点头:“还是上面考虑得周到!”   展峰却问:“思琪,局里给的是现存案件,还是指令案件?”   “有什么区别?”开口的是嬴亮。   莫思琪耐心地解释道:“现存案件,是由刑侦局梳理出的,因种种原因久侦未破的陈年旧案;而指令案件,大多是刚发现的疑难案件。回展队,刑侦局这次给新专案组下发的是现存案件!”   很多人并不清楚,按照公安部的要求,各省市公安局每年都会开展悬案再侦行动,比如大众熟知的“白银连环凶杀案”就是在类似的行动中告破的。   能层层上报至刑侦局的悬案,侦破难度绝不会小,而在刑侦局再度梳理后,认为需要由专案组重点攻克的,更是难上加难。在眼下这支队伍中,只有经历过的展峰清楚,侦破现存案件,绝对是一项极限挑战。   “思琪,介绍案情!”   “好的,展队。”莫思琪连续输入两次密码,取出硬盘插入电脑,并打开了投影仪,“大家看到了,本案有两个文件夹。第一个文件夹,存放的是简要案情,第二个文件夹存放的则是卷宗的全部影印件。我只有打开第一个文件夹的权限。另外一个文件夹的密码,周局会在专案组确定接手案件后,直接发到展队的内网手机上。”   “明白,会后我来联系周局!”   “好的!”莫思琪关闭照明设备,此刻,室内如电影院转场般漆黑,再次亮起时,一串醒目的红色字出现在屏幕上:   0617系列杀人案   十   莫思琪拿起激光笔,对着屏幕上显出的字迹介绍起来。   “0617系列杀人案,一共发案三起,按照时间顺序,咱们先从第二起,也是最先被发现的这起开始介绍。”   “2004年9月6日晚23时许,一名叫吕月的女子在AH省冰安江市通达小区7号楼3单元楼门前被人杀害,死者颈部有两道勒痕,为机械性窒息[1]死亡,作案工具,推测是钢丝绳。凶手杀完人后,在地面上留下了‘0617’的字样。”   莫思琪手里的激光笔摇晃了一下,投影上的画面随之更换为新的案发现场。   “时隔三个月之后,也就是同年12月15日晚21时许,被害人李红然在HB省洪宇市刘桥区炮楼站被人杀害,颈部也有两道勒痕,死于机械性窒息。其被害的地点,同样留下了‘0617’的字样。”   众人屏息凝神,看向随案情变动的投影画面。莫思琪原本温柔的声音在描述罪案时似乎也带上了一种冷冽的气息。   “由于两起案件发生在两个省市,相隔近700公里,且那时办案条件落后,信息不畅,所以这两起案件,并没有被串并侦查。之后刑侦局在梳理悬案的过程中,两起案件才首次并案。为了确保没有疏漏,刑侦局再次以作案手段为前提,在海量案件中,又发现一起类似悬案。”   说着,投影画面中出现了新的受害者。   “这起案件发生在SX省古明市郊区花街巷南端,被害人名叫王沐,尸体是在2004年6月2日晚23时许被路人发现的。死者颈部有两道勒痕,死于机械性窒息。”   “如何确定该起案件与前两起有关?”展峰问。   “2004年数码相机没有普及,多数地市公安局拍摄现场时使用的还是胶卷相机,所以冲洗出的照片分辨率很低。负责梳理悬案的警官,感觉本案与前两起相似度较大,就对现场照片进行了翻拍处理。”   投影画面上,一张照片被迅速拉大。   “经比对,王沐被杀时,凶手也在现场附近的墙面上留下了‘0617’的字样。只不过,当时这面墙贴有大量牛皮癣广告,办案民警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莫思琪放下手中的激光笔,看向众人。   “至此,三起案件被串并侦查。鉴于案件已时隔十五年,侦破难度较大,所以移交至我们914专案组。”   简要案情终于介绍完毕,会议室的冷光灯也适时地重新亮起。   “案子过了十五年,尸体被火化[2],是‘一没物证,二没目击者,三没现场’的无头案啊!”隗国安抓了抓“地中海”,“这种没有任何物证的案子,我还是第一次接触。”   “鬼叔,你是刑事相貌学的专家,接触的大案可不少,怎么连你都这么说?”   隗国安看看面露烦色的嬴亮,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有种上了贼船下不去的苦恼。   司徒蓝嫣却一言不发,只是看向了沉吟中的展峰,等待着他的判断。   片刻后,展峰抬起头来对莫思琪说道:“好,确定接手!思琪,你把信号屏蔽器关掉,我现在就联系周局下发卷宗密码。”   嬴亮与隗国安瞬间向他投去诧异的目光,眼神仿佛在询问:“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可莫思琪并没有给展峰反悔的机会,因为连她也很想知道,这种难之又难的无头案,展峰会采用什么手段去侦破。她迅速走到屏蔽仪前,输入了关机密码。   “展队,可以了。”   展峰会意,刚要掏出手机,便听见嘀嘀嘀的短信提示音从莫思琪的口袋中传来。   司徒蓝嫣从她脸上一闪即逝的尴尬中看出了端倪:“莫姐,男友打来的?”   莫思琪掏出手机,确认来电者是韩阳时,脸颊瞬间变得通红,“抱歉各位,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说完不等展峰应答一声,她便疾步走出门去。   “真是男友?莫姐那么淡定的人,居然像个害羞的小媳妇。”嬴亮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就在此时,展峰已从周局那儿要来了二级密码,卷宗很快被复制成四份,分别传输到了每人面前的平板电脑上。影印件并没有多少页,四人通读起来也不过一个小时,刨去程序性文件,此案果真没有可以拿得出手的线索。   “大家怎么看?”展峰问。   “……”隗国安眼神躲闪,并不打算率先开口。   展峰知道老鬼此次前来并非情愿,他没有逼迫,接着看向了司徒蓝嫣。后者正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察觉展峰的目光,她抬起头,“暂时没有头绪。”   “我有点想法,算是个侦查方向吧!”嬴亮说,“我建议把三名死者的背景关系、人际交往、矛盾纠葛全部查清楚,看是否能找到突破口。”   展峰回道:“要是条件允许,这方法行得通。但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案件发生在十五年前,那时计算机并没有在三四线城市普及,各部门的信息载体多是纸质档案,要想在短时间内完全捋清所有信息,难度不小。”   “那要怎么办?”嬴亮眉头紧锁,“总要有个入手的地方吧!”   “办理无头案我有一些经验,这种案件,浮于表面的线索,往往都不可能是破案的关键。”展峰说,“不管是现发案件,还是陈年旧案,侦破的开端,还应该是在犯罪现场。”   展峰的经验告诉他,只有切身实地地去感受,才可以把自己完全融入案件中。这就像吃糖果,别人说得再甜,也不如亲自尝一口的感受来得深切。   “只要案发现场还在,无论过去多少年,都必须走一趟。”司徒蓝嫣首先赞同,“我想,我们应该过去看看。”   嬴亮始终以师姐马首是瞻。隗国安没有方向,习惯随波逐流,四人中三人同意,他自然也不会反对。提议得到认可后,出勤时间定在了两日后。   十一   英国Channel 5(第5频道)播出过一部名为In Solitary(《在孤独中》)的纪录片。在十平方米的密闭空间内,只有椅子、床、洗手池、厕所,以及一盏可以关上的灯。志愿者只要能在没有任何娱乐设施、手机、电脑、网络的空间内度过五天五夜,就可获得一笔丰厚的奖金。   看似简单的挑战,却在开始后的第四个小时,直接让一名志愿者精神崩溃。   然而,展峰离家的四天,独自待在小楼里的高天宇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站在客厅里,借着照进屋内的阳光,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了客厅的那幅水墨画上。   高天宇对画作并没有什么研究,他只是在观察这幅画的细节。从很早开始,他便习惯于把眼前的事物无限放大,以此来找出其中微妙的错漏。这件事他做得非常投入,以至于展峰进来时,他依旧舍不得挪目半寸。   “新专案组怎么样?”高天宇背对着展峰,把没塞烟丝的烟斗戳进嘴角,这是他放松身体前的标志性动作。   展峰把手中的黑色塑料袋扔在茶几上:“两天后出外勤,你要的东西都在这儿,最好省着点用。这次案件难度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展队,劳你用心了。”高天宇眼角的余光抛了过来,“我的人怎么样?”   “一切都好!”   高天宇微微朝他欠欠身,显得很有礼貌:“谢谢!”   展峰走上阁楼台阶,高天宇在身后喊住了他:“对了!”   “什么事?”   高天宇漫步到台阶下,仰着头,仔细地看着展峰那张还算年轻却显得莫名沧桑的脸:“你得保护好自己,记住,对我来说,你活着最重要!”   展峰的眼神顿时冷了下去。“哦?像你这样活着的话,那我情愿给自己一个了断。”   “你总是这样,很不友好。我们明明有共同的目标,就算是暂时的,那也是志同道合,不是吗?”高天宇温文尔雅地笑着,看起来毫无威胁感。   展峰端详着他,从他的笑容里察觉不到任何戾气,就像他真的只是一位体面的绅士。然而展峰很清楚,这个笑容之下的高天宇,有着对自我情绪的极端克制,他已远远超越了正常人能够做到的范围。面前的这个男人,一直在用他的谈吐、见识,还有优雅的言行举止掩饰着他邪恶的本质。而那种普通人无法想象,也永远不会看见的内心,正在对楼梯上的展峰施加着某种无形的压力。   展峰冷笑一声,没再理会,朝楼上走去。   没有得到回应的高天宇并不介意对方的无礼,他回过头,继续望向那幅已被他看到极致的水墨画。   他总能找出错来,对于某种精巧的小玩意儿是这样,对于眼前的画是这样,而对于展峰,也是这样……   十二   行动之前,展峰递给了吕瀚海一张公务卡。卡里存着刑侦局下拨的办案经费。按照要求,专案组的每笔花费都要有凭有据,办案期间,发票暂由司徒蓝嫣保管。   此时,吕瀚海用力拉开车门,把一箱红牛丢进驾驶室,接着票据被塞到了司徒蓝嫣手里。车刚启动,司徒蓝嫣便把头伸出窗外:“喂,道九!”   吕瀚海比司徒蓝嫣大了好几岁,因为她的名字太过拗口,他就给她取了一个雅称:蓝妹妹。   “咋的了?蓝妹妹!”   “你到底买什么了?账不对吧?”   吕瀚海对着后视镜扯着嗓子喊:“红牛啊!”   “一箱红牛400元?”   “精装红牛哇!喝一罐顶五罐,当然贵一点。”   “那为什么发票开的是办公用品?”   “我听别人说,开办公用品好报销啊!”   “你……”在吕瀚海这种混混作风面前,司徒蓝嫣顿时语塞。   “蓝妹妹,马上要上高速了啊!你可千万别再把头伸出去了,太危险了,你晓不晓得!”   “服了你了!”司徒蓝嫣给了吕瀚海一个终极评价。   …………   车上,隗国安闲来无事便打开了手机导航。   按照显示的最优路线,本次行程共480公里,预计行车时间十小时。大巴车驶出专案中心是上午7点,这样算下来,到第一站SX省古明市公安局,少说也得中午12点左右。   隗国安调整坐姿,打算睡个回笼觉,可吕瀚海却没有给他过多与周公下棋的机会。不到11点,外勤车就驶进了古明市局的地下车库。   通常跨省办案都需要当地公安机关配合,偏偏展峰习惯独来独往。也不是因为他多有个性,而是他觉得有些时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尤其是侦办陈年旧案,一旦当地警方介入,难免产生“先入为主”式的影响。   悬案的侦破必须另辟蹊径,只有当展峰认为确实有必要让当地警方配合时,他才会提出要求,否则案件的主要调查工作,还是由914专案组全权负责到底。   为了节省时间,展峰把几人分成了两个组。吕瀚海从市局交接了一辆民用车,先载其他人前往王沐被杀的现场——古明市花街巷。他自己则留在专案组的车内。途中,嬴亮查阅过关于古明市的相关介绍。   依据城市等级划分,这里只能勉强算得上四线城市,经济体系单一,几乎全是靠化工业支撑整个城市的发展。按照国家要求,高污染的化工企业不能建在人流密集区,因此,城郊的商业街也就有了它的市场。   花街巷位于古明市的西南端,隶属花街社区。社区虽然不大,但辖区内建有两家大型的化工厂,人口也较为稠密。社区因何得名,无人知晓。有人曾端望地图大开脑洞,会不会是因为,它的造型太像一片脉络清晰的花瓣?不过还有人觉得,与其说像花瓣,倒不如说像叶片更为准确。   生物课上都学过关于植物的基本常识:一片叶子上,把茎与叶片连接起来的地方叫叶柄;叶片上布满的粗细不等的脉络就是叶脉。按此类比,花街巷就应该是叶子上,叶柄到叶尖那条最粗的叶脉,社区内其他纵横交错的胡同入口,都汇集在了巷子两端。   因花街巷是进入社区的交通要道,为了不造成拥堵,这里绝对不允许占道经营。这么一来,胡同里的门面房,倒成了商家的必争之地。   社区南北相临有两条主干道,北边的广怀路是国道,如今改建成了绕城高速;南边的顺兴路是省道,它是连接市区的交通枢纽。因为高速公路在施工时将全路段封闭,花街巷北端就算是在白天,行人也是寥若晨星。   相比起来,南段要热闹许多。巷子南口有很多商业胡同,其中绝大多数为死胡同,当地人形象地称呼它们为“尾巴巷”。   以花街巷东西为界,左边是单数,标注为1号、3号、5号、7号……67号尾巴巷;而右边则为双数,标注2号、4号、6号……68号尾巴巷。   据卷宗记录,15年前,王沐居住在花街巷北区225号,而她经营的服装店则位于6号尾巴巷的第8号商铺,名为韩流衣舍。店面不到20平方米,主营外贸订单。   做服装生意的人都知道,说好听点叫外贸,说不好听的也就是杂牌货。外贸单通常每种款式最多备货一到两件,都是小本经营,自负盈亏,因为收入太微薄,王沐也只能靠延长经营时间来增加收益。   附近的兴隆化工厂施行两班倒,早晚班交接点定在每天晚上的9点。为了赶上这拨人流,王沐的服装店到晚上10点以后才会打烊。   她的男友沈军是个空想主义者,老幻想着靠打网游发家致富。早年《传奇》兴起之时,他靠卖装备赚了些钱,可是到了2004年,各种游戏百花齐放,导致《传奇》进入低谷,不太精通其他游戏的沈军渐渐开始资不抵债。   两人的开销全靠王沐的服装店勉强维持,经济拮据的她,连买辆自行车的钱都余不下,这些年都是靠双脚在花街巷里来回奔波。   韩流衣舍开在6号尾巴巷北面,由店面向西步行62米便来到了主巷,朝北再走727米,有一条东西向小路,以小路为界,北端为北区,南面是南区。   越过小路继续前行,当看到68号尾巴巷时,向右拐入,径直走97米,就到了她的住处。15年前,她的尸体就躺在距离家门口不到60米的地方,而那一晚,她的男友却正在指挥“家族”攻占“沙巴克”!   “道九,我就在这里下车!”   吕瀚海借助后视镜与隗国安对视了一眼:“喂!老鬼,导航显示还有527米才到花街巷,你在这里下干啥?”   隗国安生得心宽体胖,是个比较随性的人,不讲那么多规矩,而吕瀚海又相当健谈,两人这一路上可谓相谈甚欢。   吕瀚海直呼他的绰号,隗国安也欣然接受了。他指了指窗外电线杆子上的监控,说:“当年办案民警调取了大量的视频监控,光看地标我摸不清位置,得一个一个核对才行。”只要是和图像沾边的活儿,在专案组内都由隗国安负责,这里就包含了视频分析。   “得嘞!没毛病!”吕瀚海打开双闪,靠边停了车。   下车后,隗国安比了个“6”的手势放在耳边,“等你们结束,电话联系!”   嬴亮摇下车窗,“好的鬼叔,注意安全!”   待车窗重新关严,吕瀚海随口问了句:“你和老鬼关系不错啊?”   “闭嘴吧!事儿这么多呢?开你的车!”嬴亮靠在车座上,双目紧闭,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明知对方毫无善意,吕瀚海还是一副嬉笑的模样。他学着范伟的口吻说:“乖乖,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耍嘴皮子,嬴亮自知不是吕瀚海的对手,也就不再说话。在他心里,案件永远被放在第一位,他懒得在一个编外人员身上多费口舌。   社会人有句话:“不理你,比打你都丑。”吕瀚海既然加入了专案组,当然想融入这个群体。从后视镜里瞥一眼嬴亮,吕瀚海有些牙痒。   展峰和他是生意伙伴,算是知根知底;隗国安和他勾肩搭背,成了忘年交;司徒蓝嫣虽不怎么爱说话,但偶尔开开玩笑,她也会回应两句;唯独嬴亮这个刺头,从头到尾就是跟他对着干,要说两人有什么矛盾,其实也没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顶多就是之前在摊位上闹了点别扭,但这也不能全怪他,要不是嬴亮三番两次来找碴,他也不会裹不住火不是?   吕瀚海觉得吧,是男人就应该拿得起放得下,不至于因一件小事耿耿于怀,所以为了缓和关系,他总是见缝插针地和嬴亮聊上几句,可每次都碰一鼻子灰!   社会人还有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注定是冤家,那就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于是吕瀚海也不再凑趣,一声不吭地驾车朝目的地驶去。   剩下的500多米,车内安静得出奇。司徒蓝嫣坐在副驾驶座上,身体倚着靠背,头偏向窗外,若有所思。嬴亮睁开眼,噼里啪啦地摆弄起笔记本电脑,也不知道到底在忙活些啥。   关了导航,把车停入车位,吕瀚海的任务便已达成。他掏出手机,翻出昨天缓存的电视剧,说了声“到了”,便不再过问剩下的事。司徒蓝嫣回过神来,礼貌性地说了句“辛苦”便推门下车。嬴亮合上笔记本,一脸惆怅,宛若一个学渣拿到了一道奥数题,找不出任何头绪的样子。   十三   从路边到巷口,尚且有一段隆起的坡度,沥青铺设的路面踩上去很柔软。司徒蓝嫣顺着斑斑锈迹的路牌找到了6号尾巴巷。可能是为了加以区分,巷子里蓝底白字的铁质指示牌,到了胡同里边,却换成了红底。红色代表红红火火,挂在商铺门口,也算是图个好兆头。   十五年后的韩流衣舍已变成了一家奶茶店,店名是两个大写的字母“SH”,看不出的寓意,估计只有店里的那对小夫妻才会知晓。   司徒蓝嫣点了一杯丝袜奶茶,顺便仔细观察着店内的布局。   去掉公摊面积,铺面比她想象的还要小,木质吧台把店一分为二。吧台里,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简单快乐地忙碌着。   听不懂方言的她并不知道夫妻俩的聊天内容,只是看着两人时不时窃窃私语的模样,她想,那应该是属于他俩的悄悄话吧。   吧台外侧留给客人的空间并不富裕,步子稍微跨大点就能走出门外,也许是考虑到依旧会有客人坐下来歇歇脚,店老板在那不富余的空间里,硬是添了三把转椅。这种红色的高脚金属椅,在酒吧很常见。为防止跌倒,转椅的底座被固定在了地上,椅子间隙里刚好可容下一位成年人,这样可以保证坐客与站客互不干涉,硬是把空间利用到了极致。   放下奶茶,司徒蓝嫣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   王沐拿着马扎坐在挂满衣物的店铺门口,渴望穿梭的人群能到店里看上一眼。每当有人进来,她都会迅速收起马扎,好给客人腾出更多的行走空间。   这种遍地开花的小店,来的都是回头客,一旦回头客不回头,距离关门歇业也就不远了。王沐知道,要想留住本就不富裕的客人,她只能一再压榨自己的利润空间,哪怕辛苦一天,可能也刚够维持生计而已。   王沐每天关门后,会到自家巷口对面的煎饼摊买个煎饼。卖煎饼的姓王,是位五十多岁的阿婆,附近的邻里都习惯称她“王婆”。   王婆有个儿子,在化肥厂上班,是国企正式工,他也是王婆的骄傲。稍微与她熟悉的食客,都曾听过她喋喋不休地介绍自己的儿子。虽说聊天的气氛偶尔有些尴尬,食客好像也并不想关心她的儿子怎样怎样,但她的习惯就是把儿子挂在嘴边。时间一久,不管熟悉不熟悉的人,都对他的儿子有些了解了。   她儿子上的是晚班,下班要到晚上10点,有时甚至会更晚。王婆出来做生意,也全可着他儿子的作息时间。上班时,她儿子会蹬着三轮车,把摊位出好;下班后,又是娘儿俩结伴回家。   花街巷南口摊位较多,竞争激烈。小本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效率,年过半百的王婆,自然无法与年轻人匹敌,所以她只能挪步于北端,见缝插针拦两个食客,以图糊口。   王沐和王婆都姓王,又经常照顾生意,所以两人的关系还算熟络。王沐每天起早贪黑,在备孕期间,她也很想调理调理身体。   她在一本书上看过,鸡蛋是最廉价的补品,每个成年人,一天可以吸收一颗鸡蛋。也许是心理作用,她一直坚信,不管白天有多劳累,晚上吃个蛋饼,就能补全营养。   然而不管她如何尽心竭力地生活,这一切,还是终止在了那个晚上……   喝完奶茶,沿着斑驳的路面,司徒蓝嫣和嬴亮来到了王沐被杀的那条尾巴巷。巷口的铁牌用洋钉沿四角钉在了红砖墙面上,如今,右上和右下的洋钉因腐蚀而完全脱落,风一吹过,薄薄的铁牌就会翘起,再落下时敲击着墙面,发出吧嗒一声响。   要是夜晚遇到强风,那连续的啪啪声,听起来多少会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嬴亮抬手擦去了铁牌上的浮灰,油漆书写的68号早被氧化成了红棕色,这里就是当时命案现场的入口。   向东直走70多米,有一根紧贴围墙的电线杆。   水泥圆柱体与墙面刚好形成了一个躲避区。嬴亮上前试了试,以他1.83米,80公斤的身材,躲在电线杆后,刚好可以被完全遮挡。他拿出平板电脑比照,当年王沐的尸体就躺在电线杆东侧10米的地方。   司徒蓝嫣站在尸体所在位置朝四周看了看。她的南边是高约2米的围墙,东边是一条可以一眼望到头的死胡同,北面是零星的几排楼房,墙面上,贴满了包治性病、代开发票、征婚代孕之类的牛皮癣广告。   当年凶手作案后,就是在其中一面墙上用粉笔写下了“0617”四个数字。尾巴巷里没有路灯,楼间距也很窄,四处都是遮挡物,除非头顶月亮够亮,否则到了夜里,胡同内绝对暗如泼墨。   十四   在这次行动之前,司徒蓝嫣多以理论见长,她的老师关荣是国内顶级的犯罪心理侧写专家,遗憾的是,多年求学研究理论,让她错失了很多跟老师一起侦破大案的机会。直到老师故去之后,司徒蓝嫣才有了如今的志向,她要把自己所知的理论尽快地运用到实际当中,就像老师一样。   纯粹从理论上讲,要想完成一起凶杀案必须具备作案时间、作案地点、作案动机、作案方式、作案能力五大要素。可由于犯罪人的自身条件不同,这五大要素又无规可循。   如何将理论用于实际,司徒蓝嫣也一直在办案中不停摸索。   她回头看向嬴亮,说:“卷宗上说,王沐每天为了招揽生意,并没有固定的关门时间。”   嬴亮操作平板电脑双击一个统计软件,“是的,师姐。她每天收工,都会给男友打个电话,我分析了她一个月内的通话记录。在三十天中,有十五天是在10点钟前后关门,八天是在9点半左右关门,还有七天极不规律。而案发那天,她是晚上10点半关的门,比平时都要晚。”   “被害人无固定作息,凶手要想选准最佳时机,那他必须要有大量的空余时间。由此推论,他大概率没有固定职业及经济来源。”   嬴亮附和道:“一年之内横跨三省,多次作案,流动性较强,不太可能有稳定工作。”   司徒蓝嫣看向巷子深处,“凶手的作案时间,还要取决于下手的地点。68号尾巴巷仅有三栋自建楼,楼房高四层,每层四户,就算全部住满,也没几个人。”   整个社区外来务工者很少,常住户都是化工厂职工。除了夜班,多数人都要遵循“早七晚六”的时间表。嬴亮来到司徒蓝嫣身边,向她展示口供扫描件:“王婆说,王沐来买了她收摊前的最后一份煎饼。”   嬴亮手指一行文字:“法医解剖,死者胃部充盈,煎饼尚未消化。口供和检验结论吻合,凶手的作案时间,可精确到晚上10点30分左右。”   “这个点,早班的已睡去,夜班的还在忙碌,巷子里不会有多少行人。刚才一路走来,我发现,途经的多条尾巴巷其实都有作案的条件,凶手为什么要选在王沐家楼下?”司徒蓝嫣提出不解之处,“这个位置看起来有些特别。”   “难道是这里有电线杆阻挡?不会被发现?”   “不全是。国外的很多连环杀人案凶手,他们在选择作案目标时,往往会远离被害人的居住地,究其原因有两点:在陌生的环境中,受害人的反抗情绪会大打折扣;另外,目击者见义勇为的概率也会降低。”司徒蓝嫣摇头道,“这个凶手极有自信,所以才放弃优势,选择在死者熟悉的环境中作案。我推测凶手可能具有成就型人格特征,这种人会在某个擅长的领域里表现出极度的自信。”   “王沐是第一名受害者,照你这么说,凶手那么自信,难不成他之前还杀过人?”嬴亮顿时紧张起来,“莫非还有未串并的案子?”   “犯罪不代表就要杀人!他自信的应该是犯罪手法。”司徒蓝嫣的否定让嬴亮放松了一些。   “照你的意思,凶手有犯罪前科?”作为高级情报分析专员,他立即跟上了司徒蓝嫣的思路。   “只是推测。另外,凶手做完每起案子后,都会在现场留下‘0617’的字样。类似案例在国外倒很常见,往往嫌犯具有表演型人格障碍,这类人渴望得到关注,甚至不惜用杀人的方式来展示自己。他们在现场留下标记,就是为了让警方把所有案件串在一起,扩大事态的严重性,以此造成民众的恐慌,来获得精神上的满足!”   “难不成本案的凶手也是这样?”   “不!”司徒蓝嫣斩钉截铁地说道,“此类凶手,他们的主要犯罪动机还是挑衅警方,造成影响。他们会选择在某个区域集中作案,只要警察抓不到他,案件就会一直发生,选择目标也具有随机性。本案横跨三省,仅作案三起,对象都是年轻女性,很规律,不符合表演型人格特征。凶手应该没有这种心理障碍,那他为什么又会在现场留下标记?”   “对啊,为什么?”嬴亮愣头愣脑地回问。   “这就是本案的难点,凶手很可能具有交织型作案动机!”   “交织?什么意思?”   “它是犯罪心理学的一个专属名词。在我们国家发生的案例中,大部分凶手的动机都属于直观型犯罪动机,可以概括为三个字:仇,钱,情。但也有极少数的案件,犯罪动机存在交织。常见的,如雇凶杀人,雇主用钱买通杀手,作为雇主,他与被害人之间存在凶杀动机,而杀手与被害人之间也存在凶杀动机。被害人的死,实际上是由两种犯罪动机交织所导致的。不过这是最简单的情况。复杂一点的还有涉及种族、宗教等动机的,不过在我们国家,类似的案例较少。”   嬴亮思索片刻,恍然看向司徒蓝嫣,“师姐,照你这么分析,本案还存在雇凶杀人的可能?”   司徒蓝嫣皱起眉头,没有立即回答。   “难道没有?唉,我都糊涂了!”   “不是没有,是不好确定!王沐被害时,她随身的挎包中携带了一个账本,上面记录了当天的盈利是62元5角。买煎饼花了2元,剩下的钱,全部被凶手拿走,甚至连一角硬币都没放过。这就很奇怪了。从行为可以反衬心理,要不是经济极度拮据,是不可能对一角硬币产生欲望的。要知道,这5角钱可是散落在包里的,光是翻找就需要很长时间。我还没见过哪个雇凶案例中的凶手会穷成这个样子!”   “说到钱,我也想起了一个细节。”嬴亮若有所思,“在案发当晚,被抢走的只有现金,可王沐身上的金戒指、金项链、手机都留在了现场,他有时间找一角硬币,为什么不拿走这些值钱的东西?”   “这说明他有反侦察能力,金银首饰需要销赃,一旦处理不好就会留下线索,只有惯犯才会考虑如此周全!单就这一点看来,凶手十有八九是前科人员。”   嬴亮把分析结论保存下来后又问:“师姐,你还有没有什么补充的?”   “作案五要素已分析了三个,还剩下作案方式和能力。”司徒蓝嫣考虑片刻后接着说,“王沐是被人从身后用绳索活活勒死的,尸检结论是机械性窒息死亡。我看过很多同类型疑犯的供述,用绳索勒死一个人,最少要三至五分钟。这种杀人方法,多用在密闭的环境中,在公开场合连续作案的,是我见过的首例。”   嬴亮设身处地假想了一下,“如果我是凶手,我可能会选择用刀,快捷便利,还能降低作案难度。”   “用刀也有弊端,如果下刀不准,大量喷溅鲜血难免会沾到身上。他连五角钱都要,我认为他可能连买套新衣服的钱都没有。”   “那为何不选择锤头这样的钝器?”   “王沐被害时正值夏季,气温较高,钝器携带不方便。”   “不能使用锐器,也不能使用钝器,难道选择绳索,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一定。王沐身高1.57米,体重55公斤。如果两人有绝对的力量悬殊,用什么工具都能将其置于死地。从作案能力上看,凶手应该是男性,且身体强壮。”   有了司徒蓝嫣打样,嬴亮也摸到了一点头绪:“能把作案五要素考虑得如此周全,他肯定不止一次来过现场。花街社区外来人口较少,68号尾巴巷又是条死胡同,不会没有人看到情况。”   “你也怀疑王婆是目击者?”   “对!她的煎饼摊就在巷口,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司徒蓝嫣神色有些失望。“可她的笔录你也看了,她确实什么都没说,时隔十五年,她是否健在都不好说!”   “也许当年有难言之隐呢?我觉得既然来了,还是去找一趟比较好!”   “你有办法?”司徒蓝嫣有几分好奇地看着这个莽莽撞撞的小师弟。   “别忘了,我可是公安部高级情报分析专员,难不倒我!”   司徒蓝嫣掏出卡片相机,对着现场拍了几张,“行,那我们先回车里再说!”   十五   回到车内,嬴亮翻出笔录:王婆名叫王荣,女,52岁,住刘集社区自建房。联系辖区派出所,片警称,刘集社区已拆迁。   模糊成这个德行的条件,给嬴亮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他检索出全市67岁并叫王荣的有300多人,而且他并不确定,王婆当年自报的是周岁还是虚岁,要是恰好是正月出生,还得虚两岁。所以王婆的年龄要放宽到65~67岁。以此作为条件,又多出了100多人。   看着电脑上400多张人像照片,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要想找到王婆,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得联系当年负责走访的民警,让他对着照片回忆下,到底哪位是王婆。”   吕瀚海坐在车上听了半天,终于憋不住话了:“大哥!都十五年了!别说一个陌生人,就算是你爹十五年不见你,也不可能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说谁爹,你再说一遍?”嬴亮说着就朝前面一蹿。   吕瀚海立马鬼叫起来:“呦呦呦,蓝妹妹,你瞧瞧,这么大个人了,一点都不稳重。”   明眼人都能看出司徒蓝嫣是嬴亮的软肋,但凡把她给拎出来,嬴亮一般都不会闹腾。   见对方不吱声地坐了回去,吕瀚海又说:“蓝妹妹,你给评评理,你觉得我说的是不是人之常情?你要说十五天还有可能,咱这可是十五年!”   司徒兰嫣看他嘚瑟的模样,会心一笑:“九爷说得有些道理,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哎哎哎,肌肉亮,你听听,你听听,咱蓝妹妹嘴巴多甜,得嘞,不就是一个卖鸡蛋饼的王婆嘛,我这就给你问去,给我十分钟啊!”说完吕瀚海推门下车,晃晃悠悠地朝花街巷走去。   嬴亮没爆发完全是因为师姐给他使了个眼色,看到吕瀚海消失在人群中,他不解地问:“师姐,你没搞错吧,咱们都不行,你觉得他能问到情况?”   “我们心理学领域有一门学科,叫‘微表情心理学’。”司徒蓝嫣露出笑意,“人在情绪达到喜悦之时,就会不自觉地微笑。微笑是人表达快乐情绪的一个象征。我刚才注意到道九说话时,眉毛自然松弛,眼睛微微眯起,眼角略有皱纹,这些都是自信的外在表象,说不定,他真能有什么好办法!”   两人话音未落,吕瀚海双手插兜走回了副驾驶座的位置,他弯腰敲了敲玻璃,示意司徒蓝嫣摇下车窗。   “问到了?”   吕瀚海点点头,递进去一张发票,龇牙一笑。   “这是什么?”   “打听事儿的时候,买了两包烟,开的还是办公用品!”   对于他的作风,司徒蓝嫣已见怪不怪。她收起发票,“希望这钱没有白花!”   “瞧您说的,怎么可能白花,咱这是‘坛子里捉王八——手到擒来’的事!”吕瀚海上了车,压低声音,“王荣,1953年8月出生,现在跟女儿邵麟住在一起,邵是邵氏电影的邵,麟是麒麟的麟。1976年的,她在自来水厂工作。肌肉亮你查查,有没有这个人?”   嬴亮敲了几下键盘。“有了,王荣,目前还健在,她女儿就住在江瓷小区3号楼403室!”   司徒蓝嫣笑问:“九爷,你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问到情况的?”   “你这是想问我消息可不可靠吧!”吕瀚海那是老江湖,早年靠摸骨看相混银子,他当然明白司徒蓝嫣在担心什么。他指了指窗外,“呐,瞧见那个蹬三轮的没?”   嬴亮第一个回头。“看见了,怎么了?”   “怎么了?这里面学问可大了去了!刚才趁你俩查案的空当,我也进去转了转。好家伙!真没想到这个郊区的巷子里头,居然有这么多店铺。”   吕瀚海撑着身子往后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商家的地方,就存在竞争!只要有竞争,就要有人来撑场面。举个例子说吧,这李四卖鸡蛋饼,王五也卖鸡蛋饼,如果李四家的鸡蛋是自己养的鸡下的,是不是成本就低了一点?而王五的鸡蛋是从别人家买的,成本就相对高一些。进货渠道不同,价格上就有悬殊,这就叫恶性竞争。”   提及这种市井经验,吕瀚海侃侃而谈:“你们不知道,对于这种商户密集的场所,经营户所需品,都会有专人提供,比如饭店的啤酒饮料、蛋糕店的鸡蛋面粉、超市的各种小商品。还拿鸡蛋举例,如果这里的经营户统一从老A那里进货,那么这个老A是不是就能从养鸡场大量购买?买卖就是量大从优,这样一来,既可以消除恶性竞争,又能节省开支。”   嬴亮连连摇头,“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别人把强买强卖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吕瀚海嗤笑一声,“这怎么能是强买强卖呢?人家卖得比市场价便宜,还送货到家,对商户来说是百利无一害。说白了,人家的宗旨其实和你们警察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   论歪理邪说,吕瀚海就是祖宗,嬴亮哪里是他的对手。见对方无力反驳,他继续说:“我呢,就是从一家蛋糕店打听到,这一片的供货渠道都属于一个绰号叫‘龟田’的老板。负责送鸡蛋的就是那个蹬三轮车的方老哥,他是‘龟田’的远房亲戚,平时靠出苦力赚点零花钱。他在这一片送了二十多年,所有用鸡蛋的经营户他都熟,包括王婆。”   “王婆在这里卖了十多年蛋饼,直到花街巷出了命案,他儿子担心王婆的安危,才不让她在这儿干了。就算搬了地方,王婆用鸡蛋时还是习惯给方老哥打电话。哦,对了!”吕瀚海翻开掌心,“我还要来了王婆的手机号,152××××××××。”   嬴亮把号码输入系统,马上有了结果:“机主就是王荣,注册时间是……2002年?”   司徒蓝嫣呵笑一声:“案发前两年她就有了手机,但她却没有在调查时提供号码。案发后,她马上就搬到了别的地方,真有这么巧合的事吗?还是……她在回避这个地方?”   十六   车上三人商议一番,决定一定要找王婆刨根问底。本该一起行动,可是隗国安的手机眼下却无法接通。   吕瀚海挂了忙音的电话,问道:“联系不上老鬼。怎么办?要不要等他?”   司徒蓝嫣道:“不等了,直接去王婆的住处。”   吕瀚海回了句“得嘞”,打开导航驶向江瓷小区。   小区是自来水厂的家属房,始建于20世纪80年代,基础设施较为陈旧。要不是门口的老大爷被吕瀚海的两包香烟收买了,指望挨家挨户自寻,还要花费好些时间。   为了防止人多眼杂引起王婆不适,三人决定由司徒蓝嫣打头阵,嬴亮姑且充当护花使者,吕瀚海嘛,就窝在车里打他的手游。   小区楼层本就比较低矮,却不知规划者为何还要种植那么多的法国梧桐,不过仔细想来,七八十年代好像很流行这种设计。   孤楼外虽是阳光明媚,可刚进楼道口,就能感觉到一阵潮湿、阴冷。顺着狭窄的楼梯一路上行,两人很快找到了403室。司徒蓝嫣轻轻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女子,面貌和王婆有几分相像,想来她应该就是王婆的小女儿邵麟了。   邵麟将门打开一条缝隙,有些警惕地望着司徒蓝嫣,“什么事?”   司徒蓝嫣注意到,邵麟说话时音调很高,眉头也不自然地紧锁,是极不耐烦的情绪表现。由此判断,邵麟的性格较为泼辣。   “喂,你看什么?你到底找谁啊?”   对方的嗓门太大,嬴亮误以为是吵了起来,听到动静不对,他慌忙从楼梯拐角冲了上去,“师姐,什么情况?”   一个大男人突然出现,邵麟感受到了威胁,本能地把木门往前一推,训练有素的嬴亮自然不会给她关门的机会,他一拳打在门框上,木门就这样硬生生地被他震了开来。   “麟子,谁呀,搞那么大动静?”   司徒蓝嫣朝门内望去,一眼就认出了系着围裙的王荣。   “王婆,你好,我们是公安局的,有件事想问你!”   当听到“公安局”三个字时,王婆手中的陶瓷饭勺竟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母亲受了惊吓,邵麟暴跳如雷:“公安局的了不起,十几年了,天天来找,天天来找,你们到底有完没完?”   虽说配合警方办案是公民应尽的义务,可实际上,一旦发案,能主动配合的人真是少之又少。毕竟大多数人还是会担心,万一说出线索,难免会有人进行报复。   司徒蓝嫣让嬴亮退后一些,温声道:“我们是调查十五年前王沐被杀案的专案组。希望您能抽点时间,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您!”   “行了,我管你是什么组的!”王婆颇有些失控地大喊道,“别说是你们,就算是皇帝老子来了,我也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司徒蓝嫣明白,对这种固执的老太太,跟她讲政策、说法规,不会有任何效果。   于是她表情严肃,换了个口吻:“王荣,也许你不知道,当年凶手在花街巷杀完人后,又跑到别的地方连杀两人。时至今日,他还逍遥法外。如果当年,你站出来说出真相,或许那两条人命就不会死。”   “什么?他……他还杀了两个?”王婆脸上暴躁的神色被震惊取代。邵麟见母亲似有震动,便不停给母亲使着眼色。   司徒蓝嫣知道不便太过强迫,便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名片扔进屋内:“你好好想想,凶手潜逃在外的后果。要是想通了的话,随时给我们打电话。”   十七   古明市公安局,安静的地下车库内,一根拇指粗的黑色电缆插入了电表箱。接通电源的外勤车,像将要变形的擎天柱,开始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距离大巴车10米开外的地方,四名特警一字排开。   展峰走下车,在车尾不起眼的地方用力按了下去。受力弹起后,一块闪烁着悠悠红光的触摸屏露了出来。   他的右手覆在屏幕上,红光突然变得强烈,语音系统提示,掌静脉识别[3]通过。   待屏幕完全变绿后,大巴车的隐藏门以底边为轴自上而下缓缓落地,展峰踩上七级台阶,走进车舱内。   舱门边有一个指纹识别按钮,轻触之后,舱门关闭,外面又恢复了大巴车原有的模样。   舱内经过彻底改造,长5.1米,宽2.2米,高2.3米,实用面积可达到10平方米。舱内配有各种临时性检验设备,虽然品种繁多,但都收纳得恰到好处。   在启动设备前,整个车舱空荡得如未装货的集装箱。   临来的路上,展峰就开始用电脑编辑尸检报告。整整花费了五个小时,他才把三具尸体的解剖数据转换成了立体数字模型。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把模型成像——学术上称这种技术为“虚拟解剖”。   打开舱内的中控屏,展峰输入代码后,一块正方形金属台从地板上缓缓升起。与此同时,舱顶原本折叠的透明介质也随之徐徐降落,大约半支烟的工夫,两者完美衔接。   一台类似金字塔状的虚拟解剖仪就此组合完成。   虚拟解剖听起来很高端,实际上就是利用了无介质浮空投影技术,将编辑好的尸体数据模型还原成全息影像。这种技术始于欧美国家,多被运用在陈年旧案及无尸案中。   本案中的尸体已然焚化,但依办案程序,发现死者后,需立即进行法医解剖。而在此过程中,要全程拍摄影像资料,记录与尸体有关的数据,测量数值必须精确到毫米。   解剖结束后,法医中心会将所有资料罗列,出具一沓厚厚的尸检报告。有了这份报告,展峰只需把相关数值按照固定模式一条一条输入系统,接着再进行自动建模,系统就会根据转换好的数据模版,快速还原出一个人体模型。   通过“金字塔”顶端的投影口,“尸体”的全息影像会投射到金属台上,如果在解剖中需要重点观察哪个部位,只要用鼠标在电脑上双击即可。   该系统基本是傻瓜操作,就算是门外汉,捯饬两下,也可以用得有模有样。   展峰将平板电脑连接完毕后,对着系统输入了声纹口令:“波波你好!”   “波波”是仪器自带的人机语音交互系统,有些类似于“小爱音箱”。   说类似,主要是因为两者仍有本质的区别。举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把它们比成人类发展进程,“小爱”与“波波”之间最少要隔个上下五千年!毕竟,两者间有着七位数的身价悬殊。   至于为何叫“波波”,负责研发系统的技术员也给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这位技术员是位80后死肥宅,沉迷于二次元动漫无法自拔。他说,“波波”是动画片《七龙珠》天神的神侍,连神龙都能粘起来。他认为这与“虚拟解剖”重组人体是一个道理——神龙复活后可以满足愿望,人体拼凑好能够找到真相。   虽说技术员的脑洞很清奇,但解释得也算天衣无缝,展峰也就没想过要改掉这个粗听有些幼稚的名字。   “在的,展队!”被唤醒的波波发出温柔的机械女声。   “虚拟解剖开始,介绍死者基本情况!”   话音一落,舱内光源全部熄灭,飘浮在半空中的“王沐”,变得越发清晰起来。与此同时,波波开始进行尸体描述。   “尸长157厘米,体重55公斤,黑色短发,衣着完整,无撕扯及性侵害痕迹,尸斑暗红,沉积于腰背部;颜面部淤血,双眼睑、球结膜斑点状出血,有玫瑰齿[4]。可判断为机械性窒息死亡。”   展峰挥手把尸体翻了过来,背部情况一览无余,“尸斑沉积于背部,说明她曾平躺在地上一段时间。作用力来自后方,凶手是尾随作案!波波。”   “在!”   “把伤口位置放大!”   “好的!”   “描述数据!”   “好的!死者颈项部中段皮肤可见深浅两条索沟(勒痕),螺旋状勒纹。其中,浅状索沟宽0.5厘米,深0.3厘米,倾斜向上,与水平方向呈31°夹角,索沟及索沟两侧皮肤可见皮内出血;深状索沟,宽0.5厘米,深0.6厘米,也是倾斜向上,与水平方向呈47°夹角,该索沟两侧皮肤未见明显皮内出血。”   展峰轻抚着略有些刮手的胡楂,“螺旋状勒纹,宽0.5厘米,与市面上常见的钢丝绳规格相符;索沟无闭合口,凶手在作案时,并没有打结,全凭蛮力把人勒死,说明是男性作案,体力劳动者;颈部有两条索沟,第二条索沟的两侧没有发现皮下出血,说明此时血液循环已停止,也就是说,凶手第一次就把人勒死了,而第二次完全是一个加固行为;两条索沟交叉,呈锐角形,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凶手用的是死人背!”   展峰说话期间,波波不停地将语音转化成文字,并记录在虚拟解剖报告上。当他说出“死人背”时,波波停顿了一下,它问:“展队,死人背如何标注?”   “二战时,美国特战队员配备了一种杀人工具,叫绞颈丝,它的构造有些像现在的钢卷尺,不过要小很多。绞颈丝外侧设计有一个拉环,拉环内部卷有一根细长的钛合金丝。作战时,特战队员会悄悄地走到敌人身后,快速勒住对方脖子,在敌人即将失去反抗能力时,偷袭者迅速背过身去,双手拉紧绞颈丝,将敌人背起,致其窒息死亡。民间把这种杀人方法叫死人背,因为手法太残忍,绞颈丝现在已不允许在战场上使用了。”   波波:“了解,已经记录完毕。”   展峰:“加固行为,反映出了凶手的作案动机就是害命!波波!”   “在!”   “测量两条索沟的长度以及水平角度。”   “好的!”   展峰注视着那具虚拟尸体,想着那曾经也是一条有血有肉的鲜活生命,他按了按隆起的眉心,控制住有些浮动的情绪——   凶手、受害者、悬案……他到底还是回到了这个战场,那就只能继续这样不停歇地战斗下去了。   他迅速把思维导回案件本身。对波波下这样一条指令,其实是为了计算凶手的大致身高。   这在外行人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其实原理很简单:凶手从背后偷袭时,他与死者都处于水平站立状态,所以只要测量出一道勒痕的长度以及水平夹角,就可以画一个直角三角形。   在勒人时,凶手通常紧贴死者,直角三角形,已知一个斜边和一个夹角,便可轻易算出底边长度,该长度可反映出“最小勒人位移”。   不同性别、不同年龄段、不同身高的成年人,臂长均有一个平均值,如果把“臂长值”代入公式反推,就能大致分析出凶手的身高范围及年龄段。   依据这个方法,波波很快计算出了答案,经过展峰的速算,结果呼之欲出:“25岁~30岁之间,身高一米八左右。”   展峰沉吟道:“索沟两侧存在少量抓痕,说明王沐被杀时曾试图挣扎。只是由于双方力量悬殊较大,她失去了反抗能力。”   “甲垢里,只含有死者本人的皮肤样本。我怀疑他作案时戴着手套。手套种类很多,要是纤维面料,定会留下纤维物证。但除此之外,还有乳胶手套与皮手套。前者容易被钢丝划破,后者可能性较大。案件发生在夏季,气温较高,他戴着一件反季节装备,说明在犯罪预备阶段,就有了周密的计划。”   展峰已然得到结论:“凶手具有很强的作案能力及反侦查能力,符合前科人员特征。”   王沐的“尸体”就此分析完毕。展峰又将另外两具“尸体”调出,依次开始了第二轮和第三轮的虚拟解剖。   三小时后,展峰关闭系统,又启动了文检检验设备。三起现场出现的数字“0617”,就是他接下来分析的重点。   他拿出电子笔,依照笔迹检验的步骤,在平板电脑上分别写出了“线条”“结构”“字阵”“章法”四个标题。   线条,是构成文字的最基本单位,在汉字书写中被称为笔画,在字母文字中则是曲线线段,它是组成数字和抽象符号的基本元素。人在频繁的书写练习中,会形成独具特点的笔画线条。这种个性化触觉一旦形成,就很难轻易改变。   结构,是字体在书写过程中的布置安排。如字的大小、长短、正斜、曲直等。   字阵,简单来说,就是字的排列和布阵。如正常篇幅书写多从左至右;而毛笔字,则从右至左,自上而下。   章法,则是一个宏观的概念。它是由线条组成字体,字体布成字阵,字阵排成篇幅,再从篇幅中看出笔迹规律的一个过程。也就是传统意义上说的积画成字,积字成行,积行成幅。   理论其实不难懂,可要想把笔迹痕迹分析得精准到位,个人经验要占据相当大的主导地位。   展峰观察了一会儿几个被放大的数字,脑海中却意外有片刻的恍惚,回想起盯着水墨画的高天宇来。他甩甩头,挥去那个西装笔挺的身影,唤出波波进行记录。   “放大十倍可观,凶手并没有养成个性的书写习惯,受教育程度很低。数字0~9的书写特征,一般在小学三年级之前即可形成,凶手从小所处的生活环境,并没有让他完成小学教育。”   展峰停下来,大脑却仍在快速运转。   2004年发案,凶手估算年龄在25岁~30岁,出生日期介于1974—1979年,小学就读时间大约在1980年后。那时全国已实施教育改革,越来越多的人重视读书。   摸底调查显示,在20世纪80年代仍不接受小学教育的,可分为三种情况:一、当地教育资源落后。二、家庭成分不全且经济困难。三、个人缺陷导致无法完成学业。   “0617”四个数字,出现了反复描红痕迹。表明凶手主观上,很希望让人注意到它。在首案中,数字标记离尸体太远,并未引起警方的重视。此后凶手在做第二、第三起案件时,都把数字写在了尸体旁边。   在杀人时,仅用两招就能毙命,可见凶手手法干净利落,心理素质极高,不排除存在试杀[5]的可能。   把思绪尽数进行转化记录后,展峰关闭大屏幕,两份语音文字被打印出来。   展峰执笔在记录上勾勾画画,最终得到一个阶段性的总结:“男性,身高一米八左右,作案年龄在25岁~30岁,体力劳动者,文盲或半文盲,经济拮据,有犯罪前科。”   写完这段话,他用红色记号笔在报告上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叹号。   十八   时值周末,古明市会展中心人头攒动。   中心被分为五个区域,分别用字母ABCDE标识。每到节假日,这里都会举办各种展览来丰富市民的业余生活。展会多由政府牵头举办,普通市民可通过扫码领票的方式,进入会馆随意参观。   E区2号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内,失联的隗国安止步于一幅人体油画前,他从油画选择画框的尺寸猜测,作者的目标可能是国际舞台。   国际油画,按照画面的高宽比例分为人物、风景、海景三大类型,每类按尺寸大小,又可从0号、120号至500号细分二十余种。   目前国内画框通用尺寸是以法国为参照标准的。要是想画作得到国际的认可,那么画框就得完全依照其指定的比例,并非你想画多大就画多大。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懂行的人看构图和尺寸,便可推断出画家属于哪个层级。   隗国安一路走来,已经在百余幅画作前走马观花,就在他准备败兴而归时,突然瞄到这么一幅画还算对他胃口,于是他放慢脚步,细细品味起来。他好像已完全把自己“正在办案”的事抛之脑后了。   这是一幅半裸女性油画。画的是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少女,手持绣花扇,半掩玉面,露出青莲点水般娇羞的神情;上身的绸缎肚兜不经意间滑落,丰盈、圆润的乳房若隐若现;宛若青葱的细腿,高挑修长。画作风格颇为写实,写实到可以在“情色”与“艺术”之间随意切换。   有句话说得好,当你在欣赏风景时,你也就成了风景。隗国安刚想挪步,旁边关注他半天的中年男子却迎了上来。   “老兄也喜欢油画?”   隗国安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是个温文尔雅、文质彬彬,颇有文化底蕴的人。他颇为谦虚地回了句:“只是略懂一二。”   男子微微一笑:“不知老兄对这幅作品有什么看法?”   “画得还行!”   隗国安平时总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这名男子看他像个行家,才过来搭讪。男子哪里会料到,对方竟然会给自己的佳作如此粗鄙不堪的评价。   话不投机半句多,男子拉下脸转身就要走,隗国安却在他身后反问:“你是不是觉得画得还不错?”   男子就算涵养再高,也有些裹不住脾气了,他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看着隗国安,“那我今儿就要听听看,这幅画哪里不行?”   隗国安仰头看着那幅画,负手道:“很多人认为,绘画是熟能生巧的,其实不然。它需要抓住真实的感受。脱离个人真实感受而进行的绘画是空洞的。作者要从动心之处落笔,从真情所在入手,只有当鲜活的感受引领作者技法的时候,才能表现出作品的感染力。实际上,艺术的差距是在精神层面上的。”   男子渐渐听来,知道这人对画确实了解,于是神色也慢慢平和下来,只听隗国安继续说:“真正完美的画作,并非视觉上的享受,而是需要用心体会。只有当作者的感受升华在画作里的时候,才不会轻易与他人雷同,更不会被别人复制。”   此言一出,男子的目光突然变了。隗国安这话委实是说到了他的心里:很多写实派画家,都倾心于对细节的描绘,但他们却忘记了用心感受作品。   一个橘子,静态下无论画得多完美,它只是一种水果。但如果将橘子扒开,渗出汁水来,就会是另外一种感觉。运用得当,把这种感觉呈现出来,则可以形成独一无二的“画”。   男子显然听懂了隗国安的意思,他这幅油画中的女子,虽婀娜多姿,眉目传情,但缺乏一种情感的升华,无法传递出作者的感受。   男子还在思索,隗国安已然走远。他的小徒弟瞥着那个胖胖的背影走了过去,“老师,刚才这位大叔挺能吹的啊!”   男子摇了摇头。“你错了,他才是真正的高手……”   …………   画廊门外的风很大,让隗国安本就不“富余”的脑袋,也感到了丝丝凉意,他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心中暗叫:“不好!都三个小时了。”   他手忙脚乱地关闭飞行模式,一瞬间十几条提示短信响个不停。等手机停止振动,隗国安赶紧给吕瀚海回了电话:“喂,你们在哪儿呢?忙完了吗?我这也忙得差不多了,就是外围现场监控太多,看得我眼睛都发胀。什么?打不通?不能够啊!哦,可能是信号不好。什么?我在哪儿?你等等。”   他举着电话,快步跑到公交站牌前看了看。“我在市府广场南站,你开微信,我发个位置给你,哎,好嘞。”   放下电话,隗国安松了口气——到底这一天又是应付过去了。   十九   高强度的工作,让众人都有些困意绵绵。宾馆走廊中,吕瀚海断气式的呼噜声甚至可以透过门板直刺管理员的耳蜗。   展峰的房间位于最靠近楼梯的位置,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可以第一时间察觉到。   晚上10点,休息了不到两个小时的他从睡梦中醒来。他走出宾馆,上了车,拧动点火钥匙,打算在案发时间顺着凶手的轨迹,亲自走一趟花街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各地政府已把治理环境作为政务工作的头等大事来抓了,那些高污染企业要么被强制关停,要么就被列入黑名单。花街巷南端的化肥厂也没能幸免。经多次去产能,厂里的员工锐减了五分之三。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下岗的技术职工要想养家糊口,只能搬离花街巷,去外地另寻出路。   没有了人气的花街巷更加荒凉,十五年前没安上的路灯,十五年后仍保持原样,巷里还是一片漆黑。   展峰双手插兜从巷子南端踱到了68号尾巴巷。他站在现场,勉强能看到那根笔录中描述的水泥电线杆。他干脆将身子藏进了那个三角区域,猫了大概五分钟,适应黑暗的双眼里一切依旧模糊不清。   凶杀案发生那天是阴天,没有月光,如果凶手尾行作案,必然会引起王沐的注意,但若是蹲点,他又是怎么在夜幕中准确判断作案目标的呢?   带着疑问,展峰从现场又走回了花街巷南端。这次,他的步子放得很慢,沿途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一时间想不通的他,只能使用最原始的排除法。   常人了解外界事物全靠五感,即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本案中味觉、触觉可以排除,经过展峰实测,出行在没有路灯的花街巷,也就等于间接丧失了视觉。那么凶手要锁定目标,能靠的只有嗅觉和听觉。   王沐身上没喷香水,想从嗅觉上锁定被害人难度很大。这样一来,听觉才是重点。她每天关店都有购买煎饼的习惯。从煎饼摊到凶杀现场,有足足125米的距离。在能见度极为有限的案发现场,凶手是用何种声源来锁定目标的?   想到这里,展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弯腰捡起一个易拉罐丢进了尾巴巷,“当啷,当啷,当啷”,聒噪的金属撞击声,在巷子里久久不能散去。   “果然是这样!”   他打开手机电筒,向四周望去,轻声自语:“尾巴巷是条死胡同,自建楼跟围墙形成闭合,当声纹传播遇到阻碍时,会发生反射,产生回声。王沐脚上穿着一双高跟鞋,为了防止磨损,鞋跟处加固了一块金属垫片,当鞋跟踩向地面时,会发出金属撞击声。”   展峰抬头看去,黑暗中似乎出现了王沐的身影,这个身高不到1.6米的女子,步长大约30厘米,从巷口到案发位置,她最少要走120步。   在这个步数范围内,可以形成稳定的行走特征。特征一旦成型,那么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也会有一定的规律可循。   可人耳要能准确地识别声纹,必须经过长时间的刺激,也就是说,凶手至少要来现场三次以上,才可能达到听声辨人的效果。花街巷的常住户都是熟面孔,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不可能没有人注意。   展峰猛然回头,望向了十五年前,煎饼摊的方向。   “王婆,她看到了!我们已经找过王婆了,她拒绝配合!”巷口,传来了司徒蓝嫣的声音。   展峰看着来到自己跟前的她说:“这么晚了,你来这儿做什么?”   “跟你一样睡不着,就想着晚上来现场走一趟,看看能不能发现些线索。”   展峰不赞同地看向她,“你一个女孩子,晚上最好还是不要单独出门。”   司徒蓝嫣从身后掏出一瓶罐装液体摇了摇。“高纯度辣椒水!三秒就能放倒一个健身教练!”   面对她俏皮的举动,展峰的眉头却越聚越拢。两年了,那件事让他对队员的安危格外敏感。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了司徒蓝嫣手中的辣椒水,低头看了看,又扔给她。   “一瓶辣椒水,保护不了你的安全,下次在办案期间,没有我的同意,绝对不允许私自外出,否则你就离开这个团队。”   “这……”本就是一件小事,司徒蓝嫣没想到展峰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但精通心理学的她,敏锐地察觉到展峰此时的怒气,很可能是源于对她的关心。   毕竟,只有当一个人太过在意对方,才会在对方冒险时形成如此尖锐的情绪对冲。   看着展峰从身边掠过,司徒蓝嫣禁不住想:“他是对每位组员都这样,还是特别在意我呢?”   她纠结了一小会儿,冲着展峰认真地回了句:“好,我知道了,以后一定注意!”   “行,时候也不早了,先回宾馆休息。”见她有自省的意思,展峰的话语也不再那么僵硬,“你怎么来的?”   “打车啊!”   “那走吧,我开车来的!”   说话间两人肩并肩走出了花街巷,这一幕,却被追来的嬴亮看了个真真切切。   二十   次日,展峰在市局会议室里,召开了第一次案件碰头会。   隗国安和嬴亮没有发言,司徒蓝嫣与展峰互相公布了调查结果,两人虽从不同领域展开分析,但结论却是出奇一致的,这也从侧面互相验证了,他们现在调查的方向跟事实之间没有太大偏差。   按照案发顺序,6月王沐被杀案复勘结束,剩下的还有9月吕月被杀案和12月李红然被杀案。   卷宗记录,第二起现场并没有提取到有价值的物证,唯一有用的是李红然被杀时,警方发现了大量鞋印。可是究竟哪一枚是嫌疑人所留,以当时的条件无法辨别。   为节省时间,展峰决定仍兵分两路,这次司徒蓝嫣与嬴亮一组,前往第二案发现场,他跟隗国安、吕瀚海则赶去第三现场。   因为距离较近,一组率先到达。   (案情如下:被害人吕月于2004年9月6日晚11时许,被人勒死在AH省冰安江市通达小区7号楼3单元楼门前,死者颈部有两道勒痕,机械性窒息死亡。凶手在杀完人后,用粉笔在地面留下了“0617”字样。)   通达小区多年前就被列进了旧城改造项目,小区内随处可见喷有“拆”字的无人旧楼。可让开发商始料未及的是,该小区在准备拆迁时,产权所属偏偏出了问题。由于行政区重新规划,小区由原先所辖的朝海区整体移交给了临近的洛水区。行政区划上的改变,直接导致土地性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朝海区是冰安江市的主城区,拥有最好的教育资源。洛水区虽然与朝海区接壤,但两者的学区却相差十万八千里。   对城市整体规划,政府有政府的苦衷;由于学区的改变,住户也有住户的需求。当两者间的利益无法平衡时,开发商只能静观其变。   这一等,就是三年。但抛开其他问题,单从案件上来说,却戏剧性地使长达十五年的案发现场得以保留下来。   通达小区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绝对的四通八达。小区呈田形布局,两条十字交叉的主路,将40栋楼房分割成四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拉有院墙,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分别开了一个正门。可能是后期为了方便出行,每两栋楼间的院墙上又打了一扇拱形门,门洞不宽,只能容下两位成年人并肩而过。   小区没有物业,也谈不上什么基础设施。从院墙上“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的标语看,通达小区是妥妥的80后。   7号楼位于小区东北侧,是一栋坐北朝南、砖混式结构的五层楼房,由西至东,分别是1单元、2单元、3单元。案发现场就位于该楼的最东侧。   7号楼与8号楼间是一堵封死的院墙,高约2米,成年人可轻松翻越,院墙另一侧,是一条与其他小区共用的单行道。   司徒蓝嫣站在单元楼门前观望了一会儿,“小区设施陈旧,没有路灯。夜间作案,最适合隐藏的位置就在楼道口的花池旁!”   今天的嬴亮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要是在以前,他肯定会跟在师姐身后问这问那,互相拆解,可今天,他却有些提不起精神头来。   司徒蓝嫣只顾着分析案件,并没留意到嬴亮的情况。她指着花池内有胳膊粗细的孔洞说道:“这里曾种植有大型植物,凶手可以利用它充当掩体。被害人吕月是一名化妆品业务员,社会关系复杂,据调查,她最少与十余名男性有密切来往。”   司徒蓝嫣在iPad上翻到吕月的照片,一个颇为时尚的女子微笑地看着镜头,因为化了妆,看起来的确有几分姿色。   她把iPad递给嬴亮,他却久久不接。   “嬴亮?”她喊了一声,嬴亮总算回过神来,接过iPad。   “不好意思师姐,我昨天没睡好。”嬴亮草草带过,注意力回到了案件上,“案发当晚,她和一名叫杨德六的小老板厮混在一起,两人在吕月的住处发生了性关系,尸体解剖时,法医在她的阴道内取到了杨德六的精液样本,警方初步怀疑本案与杨德六有关。”   “可我记得,深入调查后发现杨某没有作案动机,也不具备杀人条件。”   “对,他的嫌疑很快被排除了,而且不光是杨某,和吕月有染的其他人,也都被排除在外。”嬴亮翻找到了当时的记录,边看边说:“据杨德六的口供,他与吕月发生关系之后,吕月执意要将其送至小区大门口。他说,吕月这个女人水性杨花,跟客户睡觉是她推销产品的一种手段。她亲自把男人送出小区,实际上就是想确定对方走了没有,如果时间空余,她还会继续约下一个目标。”   司徒蓝嫣踩过六级水泥台阶,站在一楼西户的门口,“吕月被害时,身穿水粉色丝绸睡衣,尸体仰面倒在了这个过户梯上,也就是说,她刚上楼便遭遇不测了。对了,亮子,你查看一下卷宗,看看当年一楼东西户住的都是什么人。”   嬴亮反应迟钝地“啊”了一声,这才连忙点头。“哦,好的师姐,我现在就查。”   回过神的他回避着司徒蓝嫣探寻的目光,慌忙搜索起来。“那个……师姐,查到了,走访材料说,一楼东西户都是闲置房,并没有住人。”   “别的楼层呢?”   “只有一层没有人住,其余楼层都有住户。”   司徒兰嫣想了想,“在吕月返回的途中,有多个地方可以动手。不过,若是在楼外作案,万一失手,极有可能会被附近的住户发现。而在楼内下手,也不能选择有人的楼层。夜深人静,易躲藏,也易暴露。所以说,一楼的楼梯口,是最佳选择。如果不是多次踩点,再经过周密计划,绝对不可能选在这里。”   嬴亮捧哏一样地回了句:“是的!”   司徒兰嫣无语,只得继续分析下去:“吕月住四楼,房门未关,屋内有少量现金及首饰,室内地面未发现可疑脚印,说明他杀完人后,没有入室侵财。尸体被发现时,随身的铂金项链及钻戒也未丢失。从本案就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动机就是杀人。”   感觉现场分析得差不多了,司徒蓝嫣奇怪地打量着嬴亮:“亮子,你今天好像不在状态啊!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真的没有,就是昨天晚上没睡好。”嬴亮苦着脸说。   “哦!”   见她不再说话,嬴亮考虑再三,还是问出了口:“对了,师姐!”   “怎么了?”   “那个……你……你昨天睡得怎么样?”   “还行啊。”   “我……昨晚本想喊你去趟花街巷,再实地勘查一遍现场,后来想想太晚了,就没提这事。”嬴亮挠挠头,到底还是把话挤了出来。   “没事,我自己去了。”司徒蓝嫣下了楼梯,嬴亮瞪大眼睛看着她。   “你……你一个人去的?”   “对啊!”司徒蓝嫣继续朝前走去。   “你确定是你一个人去的?我是说,你有没有跟谁……”   “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   她确实是自己去的,不过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而已,司徒蓝嫣这样想。   二十一   古明市距离第三起案发地HB省洪宇市足足有十个小时的车程。一番舟车劳顿后,展峰决定先休整一夜,第二天再赶赴案发现场。   司徒蓝嫣打来电话,告诉他第二案的全部资料已采集完毕。两组人约定三天后直接在专案中心碰面。   次日清晨,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一行人就直奔了目的地——刘桥区炮楼站。   置身于现场中央,展峰调出了十五年前的照片。在岁月中,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早年的站牌比较简陋,是用一根铁管焊接铁皮制成的,“炮楼站”三个楷体油漆字,写得也是歪歪扭扭。   站牌南端临靠一条东西走向的柏油马路,北侧是一亩香樟地,林中树木枝繁叶茂,种了有些年头。林地往北,有一圆柱形炮楼,墙壁上被人工挖出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孔洞,仔细观察还能发现,每个孔洞的下沿均留有端枪痕迹。也许是为了铭记历史,当地政府并没有把这栋炮楼拆除,“炮楼站”也因此得名。   如今的炮楼站已被改造成了一个地标性的公交停靠点,站内由两块遮阳展示窗组成,窗内投放了“永远跟党走 共筑中国梦”的宣传标语,自动报站系统则设在了站牌的西侧。   十五年前那条柏油路也从双向两车道拓宽成了四车道,但无论站点如何改造,那栋发现尸体的炮楼,依旧是原来的模样。   外部概貌比对记录完毕,展峰独自走进了北侧的香樟地。   隗国安看站里空无一人,便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吕瀚海把车停稳,也跟了上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他伸着懒腰活动活动脖子,“哎,我说老鬼,这案子到底还要跑多少个地方?我一个月才2500元,你们专案组也不能拿我当牲口用啊!”   隗国安笑了笑,“你放心,这是最后一站地了,等展队结束,咱们就回,到时候就没你啥事了。”   吕瀚海兴奋起来,凑到跟前,“回去是不是就破案了?”   隗国安哈哈一乐,“哪儿有这么简单,到目前为止,暂时还没有一点头绪。”   “我去,折腾了这么老些天,还没有一点头绪?”   隗国安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十五年了,依我看,这案子悬。”   两人正说着,不知从哪儿来了位衣衫褴褛的阿婆,她掂着茶缸弓腰走了过来,“行行好,能给两个吗?”   隗国安见状把抽了半截的烟卷叼在口中,双手在口袋里不停摸索,“这年头都用微信、支付宝了,哪儿有零钱。对了,哎,你有二维码吗?我扫你啊!”   阿婆抬起昏花老眼,“啥是二维码?”   “一点都不专业,回头问问你们的乞丐头儿,他应该会知道。”隗国安摸了半天,总算将一枚硬币丢进茶缸,摔得咣当脆响,“只有这么多了,都给你。”   阿婆把本来就很弯的腰,又努力地弯了弯,没口子地道:“谢谢,谢谢。”   隗国安不耐烦地摆摆手,阿婆又掂着茶缸走到吕瀚海身边:“小伙子,能行行好吗?”   吕瀚海却二话没说,从兜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放进了搪瓷茶缸。   “小伙子,你这是……”阿婆难以置信地盯着茶缸里的两张粉红大票。   “就是给你的,没错。你赶快回去吧!这大清早的天,还怪冷的!回去烤烤火。”   “真是给我的?”阿婆还在问。   “是的,快回去吧!”吕瀚海摆摆手,姿态潇洒。   阿婆激动得双手颤抖,嘴里喊着“好人”就要双膝跪地。好在吕瀚海反应迅速,一把给她拽了起来:“你可不能这样,你这是折我阳寿啊!快回吧!啊!快回吧!”   阿婆只得朝着他深鞠一躬,转身颤巍巍朝路对面走去。   隗国安在一旁看着始终一声不吭,等阿婆走远,他才不解地问道:“哎,我说道九,看你平时挺机灵的一个人,怎么今天犯起浑来了?他们都是职业乞讨人,我在派出所见得多了,后面都是有组织的。”   “也就200元,这年月撮顿饭也都这个价了。她都这把年纪了,歇一天是一天呗!我无所谓。”   隗国安半开玩笑地道:“没看出来啊,你平时连10元的烟都不舍得抽,天天蹭我的,瞧着你也不是个大方的人啊!”   这两句话一说,吕瀚海那股泼皮无赖的劲儿又来了,他诡秘地眯眼一笑:“我也没说这钱由我出啊。”   “那谁出?”   吕瀚海打个哈哈。“走专案经费呗!回头搞张发票,开个办公用品,不就完事了?咱这么大的专案组,还缺这一百两百的?”   作为正式组员,见吕瀚海这么糟蹋专案经费,隗国安多少有些火气,不由得正色道:“道九,经费是国家拨给我们办案用的,可不能这么花。”   吕瀚海瞥他一眼,似笑非笑:“新闻里不天天说,你们警察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我这200元是不是给了人民?我觉得没毛病啊!”   隗国安叹了口气,劝道:“要真是穷苦老百姓,别说200元,就算是2000元,我觉得都值。可对方多半就是职业乞讨者啊!你这行为就是在鼓励这帮人不劳而获。你知不知道,有些万恶的乞讨者,私下里还干着拐卖妇女儿童的勾当?”   “老鬼,你先别激动。我道九在社会上混这么多年,职业乞讨者我又不是没见过,我跟你说,刚才那位阿婆她就绝对不是。”   “不是?你凭什么说不是?”   吕瀚海突然正经起来:“你看啊,真正的职业乞讨者,那都是细皮嫩肉的,就算化妆也能看出来,只要你细心一点。可刚才那位阿婆,她牙齿脱落,双手皲裂,手掌上有很厚的老茧,走路时腰都直不起来。一看就是长期吃糠咽菜、干农活的庄稼人。庄稼人靠天吃饭,哪天老天爷耍性子,收的粮食都不够化肥钱。这种六七十岁干不动农活又不富裕的农村人,我可是见得多了。他们没有文化,没有生存技能,儿女也在外打工,不会有人去关心他们的死活。一旦收成不好,出来要个饭那都是常事。”   “这样……”隗国安心下信了几分,又听吕瀚海说:“你刚才注意到没,阿婆拿完钱就慌忙离开。如果是职业乞讨者,他们都有各自的地盘,除非是收工,否则没人会轻易离开自己的片区,还得创收呢不是?”   他这么一分析,隗国安对他也有些刮目相看:“我说道九,行啊,你这观察能力,都赶上福尔摩斯了,是我看走了眼,你这200元给得没毛病。”   虽然得到了隗国安的认可,但刚才的一幕却似乎勾起了吕瀚海的什么回忆,他双目凝视远方,嘴里却喃喃自语起来:“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感觉,又有谁能体会。”   二十二   “道九!”一个声音从站牌北边传来。   “谁喊我?”吕瀚海一个激灵,倒是回了魂。   隗国安指了指树林,“是展队!”   “他喊我干吗?”吕瀚海一脸狐疑地寻着声音走了进去。   就在他刚刚踏进樟树林的那一刻,展峰却突然站在他身后,抽出皮带绕住了他的脖颈。   “我……”一个“操”字卡在嗓子眼里,吕瀚海拼命挥动着双手,挣扎起来。   感觉有些不对劲的隗国安一路小跑着也跟着钻了进去。   可眼前的一幕,顿时让他有些发蒙,只见展峰将吕瀚海背起,接着快步朝炮楼的方向跑去。而快要窒息的吕瀚海,则在拼命地呼喊反抗。   “展队,你这玩的是哪一出?你不能因为他浪费了200元,就要杀人灭口啊!”隗国安一路跑一路劝,上气不接下气。   虽然说展峰提前了十几秒,但隗国安没有负重,两人几乎是同时跑到了炮楼墙根下。   展峰终于松开了皮带,颜面青紫的吕瀚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半天才缓过劲,立马破口大骂:“你大爷的!你干什么?老子差点被你勒死!”   展峰却不理会,也不解释,只是转身又回到了树林里。   隗国安参与过多起大要案的侦破,他很快看出,展峰不是失心疯,多半是找到了什么关键线索。“别骂了,他多半是有招了!”   “有招?有招就能杀人啊?”吕瀚海心有余悸地摸着脖子,但也的确不再骂娘,喘着粗气眼瞧着两人消失在了树林中。   隗国安沿着展峰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林子深处:“展队,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展峰拿出平板电脑,瞥了一眼简要案情:“2004年12月15日晚21时25分许,被害人李红然在炮楼站被人杀害,颈部有两道勒痕,死于机械性窒息。其尸体在三天后才被发现。侦查员是根据其乘车票据,调出公交车的随车录像,才有了如此精确的时间。”   隗国安点头如捣蒜:“对,那天晚上一对情侣在树林中幽会,闻到了一股恶臭,两人穿过树林,才发现了李红然的尸体。”   “炮楼站地理位置偏僻,平时没什么人来,但到了夜里,偏有不少情侣喜欢到树林中寻求刺激。洪宇市的空气湿度很大,而植物根系可提供分泌物,增加土壤黏性。人走在这种成规模的林地里,很容易留下脚印。”   隗国安闻言一低头,这才发现他的两只皮鞋上都裹满了黑褐色的泥土。   展峰继续说:“理论上说,凶手作案后,一定会在树林中留下脚印。可是让办案民警头疼的是,在尸体未发现的三天内,已有很多人对现场进行了毁灭性的破坏。树林里光带有精子的安全套就有近20个。在没有明确案件性质的前提下,如此多的干扰物证,绝对会影响办案人员的判断。”   隗国安苦笑道:“来炮楼站打炮,还真是应景。”   展峰似乎没有get(接收)到笑点,他指着地上自己的一串脚印:“地面土壤不光黏性大,还很湿滑,我刚才拿道九做了个实验,在他反抗的情况下,我所留的脚印都出现了打滑痕迹。可在当年提取的海量鞋印中,并没有一枚出现类似特征,也就是说,凶手是在树林外将李红然杀害,接着移尸到炮楼附近的。移尸方式有三种,肩扛、手抱和腰背。肩扛,重力集中在一点,那么在地面上会留下一深一浅两种鞋印。手抱,前端重力增加,身体为了保持平衡,必须要挺腰直行,这时踩出的鞋印,跟部会有明显的凹陷。腰背,后端重力增加,行走时需要弯腰保持重心,前脚掌受力,鞋印会向脚尖倾斜。”   展峰看向审视脚印的隗国安:“昨晚我通过足迹系统,对当年提取的107枚鞋印进行了逐一测算,排除了肩扛的情况。实地观察后,我发现,从站牌到炮楼的林地路段,存在缓坡。”   隗国安蹲下捏了块泥巴搓成球,扔在地上做了测试,泥球果然徐徐滚动。“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到,确实有点坡度,就是肉眼看不明显。”   “坡度决定了凶手在调节平衡时,会采用何种姿势走路。行走姿态又决定鞋印的形成,少许坡度都会对鞋底花纹造成极大的影响。我们把坡度因素考虑进去后,常规鞋印就可以排除在外了。”   “虽说林地都是黏土,但植物根系有稳固土壤的作用。就算是负重,也不可能踩出多深的立体鞋印。”   “道九有70公斤,我背着他踩出的鞋印深度为1.86厘米;死者裸重59公斤,加上棉衣,与道九体重差距不大,而我与凶手的身材相当,那么嫌疑鞋印的深度也会在1.86厘米左右。过浅、过深都可排除。”   隗国安抬起一只手。“展队,我打断一下。”   “你说。”   “过浅,我可以理解,就是没负重,可是过深的鞋印是如何形成的?”   “性交姿势中,有一种女上悬空站立式体位,具体过程我就不描述了,你可以自行脑补一下。”展峰挑了挑眉头。   隗国安也算是个老司机了,自然一点就透。“啊哈!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展峰没打算将这个问题拓展下去,他拿出电容笔,在平板电脑上选中了多枚鞋印:“从数值看,采用这种姿势的情侣还不少!不过想想也能理解,没点真功夫,也不会来野外寻刺激。”   这年头,最致命的“车”就是明明印着“公务用车”,却开着开着没了“方向盘”。隗国安也是过来人,什么闷骚的人他都接触过,像展峰这样站在科学角度上一本正经瞎咧咧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所幸话题就此打住,隗国安伸头看了一眼平板电脑问:“有没有什么头绪呢?”   展峰道:“前两案,凶手均做了周密的计划,本案也不例外。这片树林,他肯定不止一次来过,这样会在现场留下多枚陈旧性脚印。”   “他经济拮据,又是流窜作案,换鞋的可能性并不大,所以多次出现的重复鞋印,都有很大嫌疑。”   “随着负重不断增加,会步长逐渐变短,步宽逐渐变宽,步角逐渐变大,再把深度和地面坡度因素考虑进去,这种格子形鞋底花纹,目前来看,可能性最大。”   “哪种?”   展峰用红圈画出了二十多枚花纹类似的残缺鞋印:“就这种。”   “这都不完整,有啥用?”   “可以重组。”   “重组?”   展峰圈出一个鞋印的前半截,又圈出另一个的后半截:“对!鞋印大小是一定的,我们测算出前掌、中宽、后跟的数值,再将所有残缺鞋印切割成小块,最后进行拼接,如此一来,就能重新获得完整的鞋印。原理与拼图类似。”   隗国安听懂了一些,但也不是全懂,不过他的专业并不在此,只要能有结果就行。   展峰说完便开始用电容笔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操作起来,也就不到一支烟的工夫,花纹就被他勾勒了出来。   “这么快?”隗国安有些不可思议。   “数据昨晚就做好了,系统可以根据条件智能拼凑。”展峰手指向上一滑,内容被拉到了底端,“是安踏板鞋,具体型号不详,从工艺判断,售价在100元以内,鞋底磨损特征明显,说明经常穿。从成趟足迹还可计算出,他身高在一米八五左右,比之前分析的高出5厘米!”   二十三   对展峰拿他当小白鼠差点勒死他这件事,吕瀚海过了一下午仍是耿耿于怀。隗国安好说歹说,他还是一副要和展峰拼命的模样,隗国安只得提出带他出去散散心。   两人绕城区开了一圈车,人生地不熟的也实在是没处去,就找了个茶馆坐了下来。由于可以免费续杯,吕瀚海一连干了三壶,心里这才舒坦了些。   “为了一个月2500元,差点把老子的命都搭进去,这活儿不能干了,回中心我就辞职!”   隗国安哪里听不出这是气话,劝道:“工资是少了点,可福利好啊,管吃管住,走哪儿都能刷卡,这2500元可都是净赚的。”   “话虽这么说,可这活儿干得糟心。展护卫我就不说了,你再看看肌肉亮,处处针对我,我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   “亮子这孩子,人不坏,就是性子直了些。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能和他父亲有关。”   “他父亲?他父亲怎么了?”   “在我们市局,这也算是公开的秘密,和你说说也无妨。”隗国安放下水杯,“亮子的父亲叫嬴川,比我大几岁,曾是我们重案大队最年轻的大队长,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破过不少大案。据说有一次,他在办理一起贩毒案时,被人出卖,毒贩把他关进狗笼子里,不光挑断了脚筋,还戳瞎了他的右眼,好在当时解救及时,才保住一命。”   “那年,亮子刚满6岁。再后来毒贩落网,供出出卖嬴队的人,就是与他合作了多年的线人——飞镖。我听人说,飞镖从小没有父母,吃百家饭长大,整日游手好闲。一次他与人起怨,被人堵在巷道里,差点被人打死,是嬴队自己掏腰包把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没想到这家伙是条白眼狼,为了区区一万元,恩将仇报。”   “出了这事以后,嬴队很长时间生活不能自理。我曾跟政治部的领导去他家慰问过,他右眼失明,左眼弱视,时至今日,还经常发炎流脓。”   “多亏国家政策好,他离岗这些年,工资福利一毛没少过,公安部还特批了一个保送刑警学院的机会给亮子,否则这一家子,真被飞镖给害惨了!”   吕瀚海义愤填膺地说:“这狗日的飞镖,太不是玩意儿了,一点江湖道义都不讲!”   “是他妈的有点不厚道!”   “对了,飞镖后来去哪里了?”   “因为参与贩毒,被判了无期,至于现在在哪儿,我也不清楚。”   “哎,不对呀!”吕瀚海还是有些发蒙,“说来说去,都是飞镖惹的怨,跟我有啥关系?嬴亮这家伙拿我出什么气?”   “因为你的情况和飞镖很像!”   听言,吕瀚海心中一凉。“情况?什么情况?我有什么情况?”   “你紧张什么!”隗国安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怪我没表达清楚。我是说,你的生活背景和飞镖很像,我猜,嬴亮有可能恶其余胥,把你类比成飞镖了。”   吕瀚海如释重负:“哦,原来是这样啊!”   “你啊,别和亮子一般见识,小孩子脾气,没有坏心眼。”   “也对!犯不着!”   两人举杯相碰,以茶代酒,满饮了一口。   二十四   晚上8点10分,安和铺公交站内,展峰登上了最后一班323路公交车。   十五年转瞬即逝,市里的大多数公交车,都已改成了新能源车,唯独这班323,还是原汁原味的汽油车。   展峰从前门上车,投币之后径直走到后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由于是始发站,车上并没有几个乘客,伴着扑哧一声关门响,喇叭中开始播放语音提示:“欢迎乘坐323路无人售票车,前门上车请主动投币,关门请当心,车辆起步请拉好扶手,方向胡家堡,下一站小剧院。”   他抬头看了一眼路线图,这辆车自东向西,全程共32站,终点站胡家堡是李红然的租住地。   他拍下路线图,在此站上标注了数字32;而在始发站安和铺上标注了数字1;按顺序,李红然的工作地则标注14;案发现场炮楼站,标注为26。   翻开卷宗,他找到了关于李红然的记录。她大学毕业后,通过公务员考试考进了刘桥区区政府,与她热恋的男友沈海在大学毕业后选择继续读研。那个年月单位座机打长途不要钱,李红然每天会等到沈海下课后,与沈海通话至8点30分。   紧接着,她会在8点50分乘最后一班323路回到住所,中途并不下车。末班车乘客稀少,她习惯坐在售票台后方那个靠窗的位置。   当年办案民警调取了车内一个月的监控视频,通过观察发现,工作日期间,李红然的作息极有规律。唯独让人想不通的是,被害当天,她突然从炮楼站下了车,完全没有任何征兆。而案发时,车厢内除了司机、售票员,只有她一名乘客,也就是说,不存在尾行作案的可能。   当班司机回忆过,那天驾车他开的是远光灯,车快要行驶到炮楼站时,他隐约发现路边有人招手,他就放慢了车速并习惯性地靠站停车。但他打开车门时,并没发现乘客,就在他重新挂挡起步时,李红然突然起身说要下车。   据售票员说,李红然在要下车时,她还问了一句,说:“天这么黑,你下车了,回头要怎么回家?”李红然似乎有什么心事,并没有搭理她,直接从后门走出去了。   从口供上看,无论是司机还是售票员,都没有在炮楼站发现第二人,也就是说,被害人为何下车,至今是个谜。   晚上9点20分,车停在了炮楼站。展峰下车后关闭秒表,计算了一下平均时间。他发现末班车只有在站内有人等候时,司机才会靠站停车。去掉等红灯的时间,每站路平均用时两分半。   据司机描述,当晚他看到有人招手,才本能地靠了站。   展峰看着周遭环境,越发觉得,凶手可能就是那个招手停车的人。   在323路的车头,并没有LED显示灯,站在远处,根本无法辨别来车的班次,要想精确判断,只有一种情况:凶手也估算过行车时间。以凶手能在暗巷记下脚步声的行事作风,此人绝对不止一次乘坐过这班车,那么在车内的监控录像里,就一定存有他的影像。   当年之所以没有查出来,是因为根本无法判断他是在什么时间段乘坐的323路。要是在白天混入人群,企图找出嫌疑对象,难度必然极大。   展峰矗立在站牌前,苦苦地思考另一个问题:“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让被害人突然下车?”   售票员与李红然对话期间,还特意望了一眼窗外,她发现没有人,才让司机关的车门。既然没有人,那李红然莫非是看见了什么东西?   展峰抬起头看了一眼站牌,就在这时,他脑海中骤然灵光一现。   他打开平板电脑,把王沐与李红然的尸检照片翻出对比。   “两人的身高差不多,都是在平地上被勒死的。从勒痕位置上看,李红然的勒痕更靠近下巴的位置。也就是说,她在被害时,正抬头望向上方。难道说……是凶手在站牌上挂了一件能引起被害人注意的东西?”   展峰凝视着已经不存在的老旧站牌方向。   要是该物品很昂贵扎眼,那么售票员不会没有印象。也就是说,这恐怕是一件对普通人来说没有价值,但对李红然却极有吸引力的东西,确切地说,应该是某种情感的寄托物。   如果是这样,那么凶手与被害人之间,恐怕有一番令人意想不到的纠葛。   二十五   专案组用足足一星期的时间结束了三起案件的现场勘查工作。   回到中心,众人聚集到会议室内,展峰将现有的分析结论投上大屏幕。“大家还有什么补充点?”   隗国安摇摇头不说话,嬴亮按着粗大的指节。“以目前整合的信息而言,当下的分析已经很合理了。”   司徒蓝嫣合上手中的钢笔盖,轻声但坚定地道:“从笔迹心理学上,我有一点看法。”   展峰示意她用投影仪进行解说,她调整片刻,投影上便显出了数字。   “三起案件凶手都留下了‘0617’这几个字。在书写的过程中,他用的是手绘广告体。这种字体醒目,且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从犯罪心理上分析,他这么做存在两种可能。”   说到这里,司徒蓝嫣双手撑着会议桌,姣好的面目呈现出一种无形的自信:“一、他想挑衅警方,具有某种表演型人格,但之前我综合考虑过,可能性不大。二、另有其他目的,并不是针对警方而来的。例如,在某些雇凶杀人的案例中,凶手也经常会留下标记,为的是将来作为证明,好向雇主交差。只是杀手做事多小心谨慎,不会留下如此显眼的记号。”   “既然两种情况都不完全符合,就是说,还存在第三种情形?”嬴亮困惑地问。   “也不然。”司徒蓝嫣摇头,以案发顺序指向三个数字,“本案虽然跟一般的雇凶杀人有不小的差异,但仔细分析仍有共性。王沐被杀时,数字书写并不明显;而吕月被杀后,数字就写在尸体旁边;等到第三起案件,数字几乎占据了炮楼的半面墙。”   嬴亮揣测道:“这是不是……表示凶手越来越有信心?”   “不是信心,而是放松。”司徒蓝嫣看向投影仪,“越大的字,需要的书写时间越长。很明显,他在做完最后一起案件后,心理上是一种放松的状态。”   “大仇得报,所以感觉到放松?”隗国安也忍不住插了一嘴。   “复仇杀人通常伴随不同程度的折磨,如果他们之间存在仇恨,凶手不可能会用如此干净利落的方式杀人。”这个假设很快被司徒蓝嫣推翻。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作案动机到底是什么?”嬴亮烦躁地抓抓头发,见他如此,司徒蓝嫣似乎想劝两句,但终究还是欲言又止。   “任务。”一直没出声的展峰终于抬起头来,“执行任务,也可能和金钱无关,毕竟这个凶手一直很穷。”   司徒蓝嫣双眼一亮。“对!既然跟受害者之间没有仇恨,那么凶手精心准备作案工具,细致踩点,周密计划,在一年内连杀三人,符合完成雇主交办的任务的情形。于是第三案后,他就有了达成任务后的释然和放松。这些细节都告诉我们,本案符合雇凶杀人的特征。”   捕捉到灵感的司徒蓝嫣有些兴奋,“而且雇凶不一定都与金钱相关,有很大可能性是因为感情。常见的婚外情杀人就是最好的例子。比如,丈夫出轨,利用小三杀妻,或利用备胎复仇,这些都是以情感为基础的。”   “确实是这样……”联系到身边常见的情杀案例,嬴亮和隗国安很快便理解了因情杀人的动机。   正当突破出现时,展峰又问了一个比较刁钻的问题:“三起案件,作案难度几乎相等,那么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凶手是按照什么来确定杀人顺序的?”   司徒蓝嫣微微一笑:“他每次作案都考虑得如此周全,也就不太可能随机选择作案顺序。”   展峰点头,把一张电子地图投在了大屏幕上,图上三个代表地理位置的光点不停闪烁。   “首起案发地为A,第二起、第三起分别为B和C,将三点连接,可以得到一个锐角三角形。AB、BC是三角形的两条短边,AC则为三角形的一条长边。我的看法是,凶手在经济拮据的情况下,决定其作案顺序的,只能是距离的远近。”   展峰在地图上点亮第四个点,它闪烁在三角形之外,但位置却飘忽不定。“乘车地为D,D点绝不可能在三角形的内部,因为这样一来,它到B点、C点就有更多的选择。他用这种顺序杀人,一定是因为,他住的地方距离A点最近,我刚才说D不在三角形内部,那么它只能与A在同一纬度,或在A的北方。凶手横跨三省,必须乘坐交通工具。2004年高铁没普及,出远门首选是火车,而我们都知道,火车进站要安检,这就解释了,他为何要用钢丝绳作为杀人工具,而不是用刀。”   嬴亮有些费解。“除了火车,长途汽车也是上上之选啊,况且汽车站安检相对还更加宽松,他为什么情愿冒风险坐火车,也不愿选择汽车呢?”   “答案很简单,”展峰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长途旅行,火车票最便宜。”   “对啊!他很穷……”嬴亮思索道,“距离越远,汽车票与火车票价格悬殊越大,我看这个凶手的乘车位置,与A点最少隔着一个地级市,也就是说,他是北方人。”   嬴亮双手抱胸,缓缓摇头。“还是太模糊了,A点北方何止一个地级市啊?这要怎么确定D点的具体位置?”   展峰把三份笔录截图调出,发送到每个人的iPad上。   “这是王沐的男友、吕月的情人、李红然的同事的口供,他们都提到了一件事:三名死者,均操有北方口音。”   “都是?”三人异口同声。   “这就是受害者之间的交集。”展峰看向其他人,“所以,接下来我们必须得解决三个关键问题:一、凶手为何选择她们作为目标,她们之间有什么联系?二、‘0617’四个数字到底代表什么?三、李红然被杀时,凶手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让她突然下车?”   此言一出,静寂无声。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覆盖在这桩悬案上的迷雾看似仍在,但它背后的某些东西也正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   二十六   中心大厅里,吕瀚海跷着二郎腿,观看着最近比较火爆的电视剧《大江大河》。   正当他对剧情里轰轰烈烈的改革开放心潮澎湃时,出口处传来了开门声。机灵的吕瀚海一转头,见隗国安正朝他这边走来。   “哎,老鬼,怎么你一个人出来了,其他人呢?”   “展队在实验室整理死者的遗物,你的蓝妹妹在写报告,亮子在忙其他的事。”   “我去,敢情就你一闲人啊!”   “到了这儿,哪儿能闲得住,我也有事要做的。”隗国安这话有几分无奈。   “有啥事?用得上我这个司机不?”   “还真得麻烦你,我准备寻个安静的地方给凶手画像,你有啥好去处没?”   吕瀚海闻言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拽着隗国安就往外走,“这你可问对人了。走走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隗国安将信将疑地上了车,两人在市里兜了快一个小时,眼看路上行人越来越少,他实在憋不住地问:“再跑就要上高速了,你这是要到哪儿?”   吕瀚海指了指前方:“就那儿,一脚油门就到。”   隗国安抻长脖子瞅了瞅建筑物上的大字:“金域蓝湾温泉SPA?”   “对对对,就这儿!”   “这……这就是你说的安静的地方?”   “可不是,走走走,我请客。咱俩先泡个温泉,然后汗蒸一下,放松完了,我再给你开个私人包间,甭提多安静了。”   “你中彩票了?这要花不少钱吧?不行咱俩AA!”隗国安可不敢占吕瀚海的便宜,谁知道他会不会转头又开张票去司徒蓝嫣那儿报销公款。   “嗨,A个毛线啊A,老鬼,就咱俩这关系,甭跟我提钱,今天全都算我头上。”吕瀚海停好车,见隗国安也下来了,极亲密地揽住他的肩。   “咳,道九,我丑话先说前面,绝对不能用专案经费。”隗国安该说则说,都要退休的人了,他可不想这个时候犯错误。   “公务卡都被展峰那孙子收走了,我花个屁呀!你放心,这里的老板是我朋友,我来这儿消费,都是最低折扣,花不了几个钱。”吕瀚海拍拍胸脯说。   听他这么一说,隗国安也就打消了顾虑,跟着他一路走进这个温泉度假村。   “金域蓝湾”全称叫“金域蓝湾温泉度假村”。依山而建,占地数十亩,有多个天然温泉池,据说池中泉水来自地下363米的深处,水温常年保持在41℃左右。   隗国安换上了浴袍,他发现这座度假村装修极为奢华,于是他偷偷拿出手机在美团上搜了下人均消费,等看到团购价还要1699元时,他一把将路过的吕瀚海拽到身边。   “消费怎么这么高?”隗国安给他看了看手机,压低了嗓子问道。   “哎呀你就别问了,这就是我哥们儿的地盘,我给他打过电话了,今天的全部消费都记在他头上。咱俩现在去泡温泉,等身体放松了,你安心画你的画就行。”   今儿的他跟平时抠抠唆唆的样子完全两个人,简直豪气万千。   听到不要钱,隗国安那嘴巴咧得跟裤腰带似的,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虽然他老说吕瀚海小气,但其实他也是个一毛钱掰两半花的主儿,不然也不会给老婆婆一块钱都摸索半天。   隗国安咋舌道:“乖乖,你这朋友真敞亮,哪天也介绍我认识认识。”   “没问题!咱俩谁跟谁!”   闲言碎语不提,只说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这二位一个池子接着一个池子地泡,什么药浴、泥浴、醋浴,只要度假村里有的,全都来了个遍。两人那副德行,就跟出门吃自助餐似的,不把自己往死里泡,就跟吃了多大亏一样。不过还别说,一分钱一分货,洗干净的隗国安确实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   吕瀚海裹着浴巾惬意地靠在竹椅上哼哼:“老鬼,这里咋样?安静不安静?”   “确实是个好地方!”   “那你是现在把画像画了,还是等吃完饭再搞?”   “时候不早了,先把正事干了!”隗国安从屋里随便找了张酒水单,提笔就画。   吕瀚海凑过来一看,瞪大了眼珠子,“我去,你也太随意了。”   “初步画像不需要那么正式,后期还要多次修改。”   打进了专案组,吕瀚海还没见识过隗国安的本事。他好奇地在一旁盯着,想瞅瞅这犯罪画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隗国安把笔尖置于纸上,做好动笔的准备。在画像时,他习惯按照从头到脚、自上而下的顺序进行。为了能把人像画得尽量精准,隗国安微微闭眼,放空大脑,开始回忆关于嫌疑人的细枝末节。边回忆,边轻声说出口来,从思到辩,也是一个整理想法的绝佳方式。   “一、他有犯罪前科。这种人出狱后不习惯留长发,大概率是寸头。二、他是北方人。由于地理环境以及饮食结构的差异,北方人鼻梁高,鼻孔内翻,颧骨向前方突起,脸部立体,内眼角狭长;北方少雨,这使得北方人的眼睛不需要具备防晒、防雨的功能,所以北方人并不会像南方人那样眼眶内陷、额眉突起、眉毛乌黑。”   旁边的吕瀚海见他喃喃自语,嘀咕道:“咋还说上了呢!整得跟鬼上身似的……”   隗国安的思绪还在进行:“三、带着一股杀气去作案,那么他看人的目光应该很锐利。监狱是个大学堂,什么都能学到,加上不是初次作案,那么他应该给人很沉稳的感觉。”   “四、经济条件不允许他去健身房。那么他之所以体力异于常人,应该和他从事体力劳动有关。泡健身房的人,长时间训练某一个部位,则肌肉块头大。而体力劳动者,在劳作的过程中,没有固定的动作模式,肌群看起来虽不强壮,但耐力极强,给人一种健康的美感。”   “五、因地球公转,北方日照时间较长,体力劳动者,皮肤长期暴露在外,会使黑色素聚集。再加之北方天气干燥,人容易感到口干舌燥、肌肉发紧。另外,干燥还会使皮肤的肌纤维快速失水、收缩,出现皱纹。”   “六、能从身后勒死一个人,说明其具有一定的爆发力。这种爆发力与年龄有关,参照现有结论:他年龄在25岁~30岁,身高一米八五上下。”   “七、兜里不富裕,穿着应该很大众化。首案发生在6月份,当地的平均气温在18℃左右,他长时间蹲点,多半会选择长裤、外套,颜色以深色最佳。”   隗国安把这七条在脑子里快速地过了一遍后,睁开了眼睛。   屋里极为安静,只有铅笔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跟隗国安偶尔的自言自语声。   “2004年电商还未兴起,那个时候,只要某个地方的人觉得穿喇叭裤流行,那么很快周围的同龄人都会争相模仿,因此衣服款式存在地域流行特征。”   “以当年北方的流行趋势,年轻人多喜欢穿牛仔裤、运动鞋、运动衫。第二起案件发生在9月份,气温二十多摄氏度,穿T恤、短袖、运动裤都有可能。第三起发生在12月份,温度和第一案差不多,那么衣着特征不会有太大变化。”   一小时之内,隗国安就绘出了三幅画像。虽然他只是用铅笔随意勾勒,但人像的写实性,几乎可以媲美当代画家冷军。   隗国安吹掉纸上的橡皮屑,双手举起仔细端详,在确定不需要修改后,他说了句:“差不多了!”   再一回头,吕瀚海在旁边已睡得四脚朝天了。隗国安不由得一笑,伸手推了推吕瀚海。   “哎?怎么,完活儿啦?”他揉揉眼睛,隗国安递给他三张纸。   “老鬼,就你叨叨那些就能画出凶手的脸来?这,这,这,这就是嫌疑人?哎等一下……怎么会有三个?”   吕瀚海不解地抬起头。   “犯罪画像要随着案件调查的深入不断修改,这只是草稿图。凶手作案三起,也不可能每次都穿同样的衣服,我是根据不同季节的着装习惯,画了三幅。”   “啥?作案三起?咱这是那外国片里的连环杀人案啊?”   听他这么问,隗国安陡然想起来他只是专案组的司机,并不能接触到案件细节,所以他这时候才会一脸蒙。   不过吕瀚海的情况也有些特殊,他是直接与公安部签署的用人合同,属于警务辅助人员。新修改的《人民警察法》明确规定,警务辅助人员协助人民警察,依法履行职责的行为,是受法律保护的。也就是说,辅警虽没有执法权,但协助办案还是符合法定程序的。对于不触及案件核心的东西,隗国安觉得跟他说两句倒也无妨。   他收起画像。“你猜得没错,就是连环杀人案。”   吕瀚海大惊:“我去,这么刺激,那案子有头绪了没?”   “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搞清楚,现在也就是走一步算一步。”   “那,你进专案组就画这几幅画,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哪儿有这么简单,三起案件,一千多段录像还没看呢,想想我都头大。”隗国安照例露出苦巴巴的笑容。   “看录像好啊!不就跟看电影似的。你看展峰他们几个,忙得都跟孙子一样,你这活儿轻巧。对了,忙不过来尽管开口,咱俩这关系,别不好意思。”   “得,有你这句话就成!”隗国安心中笑得不行,监控录像可比电影难看多了。   正事干完,两人又在度假村里胡吃海喝起来。不拿白不拿的心态,在两人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晚上10点,酒足饭饱的二位扶着墙出了度假村,而一路随行的服务员则把他俩的账单送进了经理办公室。   “庞总,这两位一共消费了7000元。”   被唤作庞总的中年男子闻言一笑,笑容颇有几分邪气:“没事,算我账上。让他宰就是,我倒是想看看,他到底还能蹦跶多久。”   说完,男子提笔在账单上签了两个字:“庞虎!”   二十七   展峰之前提出的三个难题,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解决。   作为最年轻的高级情报分析专员,嬴亮的任务是捋清楚三名死者的关系。可案件横跨三省,时隔十五年,又相互独立存在。在没串并前,这个问题就没有得到过足够的重视。   卷宗内没有记录,他也只能把三人的信息导入系统进行检索。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王沐、吕月、李红然的生活轨迹,基本上就是三条平行线,没有任何交集,也没发现彼此有过来往,这让嬴亮格外地头疼。   情报分析最大的弊端在于,很多地方建库较晚,信息不全,2000年以前,还多以纸质为载体。物理上的信息阻隔,是情报分析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   嬴亮郁闷到揪头发的时候,专案中心痕迹检验室内,展峰却取出了三名死者的遗物。   按命案现场勘查程序,受害人被杀时所穿的衣物、佩戴的首饰等,都要作为原始物证保留下来。要是遇到疑难案件,勘查人员还会尽量多地收集与死者相关的物品,比如说服装、化妆品、装饰品等。   以上林林总总,都被展峰一件件整齐细致地排列在面前。他很清楚,这些暂时关联不到案件的提取物,或许会提供让人意料不到的信息。   以服装为例:伏案工作者袖口磨损较明显,而厨师的衣服上会沾染洗不掉的油渍。通过观察服装特征、配饰特征、妆容特征,可以帮助警方了解被害人的生活习性。倘若受害人平时穿着很朴素,而案发当天却精心打扮,出现这种反差,就有可能找到案件的突破口。因此,只有对被害人有全面的认识,才可能为疑难案件另辟蹊径。而当年,负责“0617”系列杀人案的技术员,也同样严格遵守了这个提取程序。   一天时间很快过去,总算有些眉目的展峰,把嬴亮叫进了实验室。   “展队,你找我?”   “死者间的关系搞清楚了吗?”   “系统资料不全,暂时还不清楚。”嬴亮下意识地又抠了抠头……再这样下去,他怀疑自己不到40岁就能和隗国安媲美了。   展峰看向物证台,“我给你提供条线索。”   “线索?”嬴亮站在旁边,不知道展峰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瞧着物证台上的六只鞋子,心里泛起了嘀咕,不就是三双女鞋,这算什么线索?   展峰手指了一下鞋子,“从左到右,分别是王沐、吕月、李红然所穿的软底运动鞋。我已经把鞋底花纹扫描进了电脑,画红圈的是磨损特征。你仔细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嬴亮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他这个门外汉,好像也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怎么……画圈的部位看起来都差不多?”   “对,三人鞋底的磨损特征在同一位置。也就是说,她们有同样的行走习惯。”   “这能说明什么?”嬴亮说,“走路姿势相似的人很多吧!”   “不,除非故意,否则每个人的行走特征都具有唯一性。”展峰解释说,“人的行走特征会在6岁前后开始形成,16岁前后趋于稳定。行走特征由步长、步角、步宽三个方面决定,一旦形成,除非刻意,否则很难改变。演员张嘉译的社会步,就是个例子。”   嬴亮又看了看那些鞋印。“这样……那她们……”   “6岁到16岁,基本涵盖了一个人的小学和初中阶段。你在上学时有没有留意过这样一件事:关系好的女生,往往会三五成群走在一起,特别亲密时还会手拉手。”   “很常见,每个班级都有。她们还会一起上洗手间。”   展峰目光炯炯地看向嬴亮,“三人并排行走,为了达到步调一致,在行走习惯上也会相互影响。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王沐、吕月、李红然极有可能是小学或初中同学。”   …………   有了方向,情报分析就不会跟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了。嬴亮回到办公室,很快调出了受害人教育方面的相关资料。   三人中,王沐只有初中文化,吕月是大专,但她们两人在哪儿上的学,并无记录。嬴亮准备从学历最高的李红然着手分析。   李红然在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录取公务员要经三个环节:笔试、面试、政治审查。在政审中,要详细填写政审表,表中社会经历一栏的主要内容,就是教育和工作经历。   捋清思路后,嬴亮很快找到了线索:她小学就读于LN省永元市修平区实验小学,初中就读于该区实验中学。   至此,嬴亮迅速地联系了上级情报部门,请求核查王沐、吕月是否也与这所学校有交集。   虽然只是查证受害者的就读学校,但实际核查的过程却很繁复。   公安部相关部门首先要联系当地市局,下发协查函,并派专人去学校调取纸质档案,过程烦琐耗时长。嬴亮焦急地等待了快两天,才有了反馈结果。   事实证明,展峰的推测完全正确,三名死者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   嬴亮拿着资料找到展峰,“我还从中查到,王沐因为从小借住在姑妈家,是非本地户口的走读生。初中毕业后,她没有条件继续学业,直接回到了户籍所在地经商谋生。”   展峰了然。“难怪她的教育经历如此模糊……也跟另外两个受害人关联极小。”   “而吕月读完初中后,进了AH省的一所职业技术学院。上学期间,她把户口迁进了学校集体户。中专毕业后她选择在AH省定居,落户在了当地。三个女孩里,只有李红然继续学业。因此,初中一毕业,她们之间就没了任何交集,要不是展队独辟蹊径的脑洞,单凭情报系统中这些零散信息,我根本无法判断三人的关系。”嬴亮脾气虽然戆,但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况且专业之上强者胜,嬴亮此时的话里自然而然就有了几分对展峰的佩服。   察觉这一点的展峰并未多话,只是吩咐嬴亮:“去把大家叫到会议室,我们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找到受害者间的关系,可谓突破巨大,整个专案组的气氛都变得颇为鼓舞。   司徒蓝嫣对当下的新情况也做出了相应的心理分析。   “三人毕业后,过着各自的生活,很难与同一个人产生仇恨,那么仇怨的根源应该在三人毕业之前就发生了。心理学曾做过一项研究: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愤怒情绪消除时间通常‘男女’小于‘男男’小于‘女女’。也就是说,女人与女人间,一旦产生仇恨,那么这种负面情绪会持续很久,甚至会老死不相往来。她们分道扬镳时只有15岁,23岁被害。仇恨整整持续八年,以至于让那个幕后买凶者念念不忘。我翻看了国外的类似案例,倒是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得通,不过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展峰:“先说来听听。”   司徒蓝嫣整肃表情,“凶手是男性,这点毋庸置疑,但我怀疑幕后操纵者极有可能是女性。分析三人当时还处在学业期间,你们说,动机会不会与校园暴力有关?而‘0617’这个数字,就是事件的发生日期?”   嬴亮一拍桌面叫:“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隗国安听后也频频点头,他很快脑补出一个场景,并唰唰画在面前的稿纸上,展示给大家:画面上,身穿校服的三人围着一个女生殴打,面目虽然年轻,但骇然就是那三个受害者。   “我看过不少校园暴力的报道,说不定就是这个场景,被欺负的女生对她的仇人逐一进行报复。”   “想法虽然很电影桥段,但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大概率就是照着这个剧本在演。”展峰总结道,“我们明天早上7点动身调查,目的地:LN省永元市修平区。”   二十八   会议刚散,吕瀚海就把展峰堵在了中心门口。   “跟你说两件事。第一,我要请半天假,去医院检查前列腺。第二,如果没啥毛病呢,这钱我就自己掏,如果有毛病,那得算工伤,钱要从专案组出。”   展峰还没转过来弯,“前列腺还能算工伤?”   “最近几天我老感觉前列腺不得劲,我怀疑是长时间开车导致的。听说明天又要出外勤,所以我今天必须要去查一查。”   这下平时不苟言笑的展峰都被他给说乐了:“那照你这样讲,出租车司机的前列腺是不是都得废?”   “那能一样吗?身体这玩意儿,因人而异,有的人喝十斤白酒,一点事没有,有的喝二两就要了小命,这怎么解释?”   两人也不是头一天认识,展峰知道如果再聊下去,肯定又是没完没了。他摆摆手,算是应了吕瀚海的要求。隗国安闲着无聊本想陪吕瀚海一起去医院,谁知被他以“检查私密地方”为由直接拒了。   这一次吕瀚海并没有蹭专案组的民用车,而是出了中心门拦了一辆的士。在他的指引下,出租车七拐八拐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友邦家和医院。   国内很多人并没有听说过这家医院,有的人多半还会把它跟“莆田医疗”画上等号。但懂行的人都清楚,这家医院能算得上是全国顶尖的高端私立医院。   它隶属于香港友邦国际集团。该集团主营医疗,产业遍布全球,就连全美排名第一的梅奥诊所,都与该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友邦家和医院,是集团在大陆投资的唯一一所规模堪比三甲的综合性医院,所以来这里就医的门槛很高。患者每年需要购买价格高昂的医疗保险,只有成为集团的保险客户,才有资格到医院就诊。   跟普通公立医院不同,确定就诊后,医院可以根据患者的诉求,定制治疗计划和选择主治医师。总之,只要你能出得起钱,哪怕是全球排上号的医生,都可以任挑任选。   医院的建筑规模不很大,只有三栋呈弧形排列的大楼,每栋30层。C位主楼的楼顶上,写着“家和医院”四个红色楷体字,汉字的下方,还标有英文注解。   就这么个外观,看着还不如县级医院,加上这里并不接待普通病人,院内显得相当冷清。   跟其他看热闹的人一样,吕瀚海刚接触这家医院时,曾认为就是个骗钱的冒牌货,等他真正见识到该院的医疗手段后,才彻底明白什么叫“私人定制的高端医疗。”   做完登记入院,吕瀚海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去看什么前列腺。他绕着院前广场溜达了一圈,确定没人跟踪,一溜烟儿地跑进了住诊楼。   住诊楼与住院部听着类似,但该院住诊楼的每间病房,都配有一整个护士团队。24小时三班倒,每班两人。任何时候,只要患者有需求,值班护士就会在一分钟之内出现在患者面前。   对于长期住诊的病人,护士除了基本的医疗陪护外,还得帮病人解决所有生活上的困难。可以说,只要住进这里,病人的家属就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   服务到位,价格自然也相当感人,住诊楼最普通的病房都要2000元一天。   这个价格粗粗一听还可以接受,但要弄清楚一点,这仅仅只是住诊费,另外治疗、医药、专家出诊等大头开支还没有算上。   有人曾经在网上晒过友邦家和的骨折治疗单,说在普通医院最多千把块钱可以搞定的事,在这里足足花了近5万。不过等网友们看了该院出具的详细单据后,竟有一种物超所值的感觉。很多网友感叹,如果自己有钱,也想在这里体验一把高端医疗,可见服务之周到。   按住诊时间的长短,病房会有不同的区分。25层以上都是长期住诊的患者。吕瀚海进入电梯,直奔29层。   楼层装修偏日式,走到哪里都能闻到一股木材的清香。病房内的软装堪比五星级宾馆,清洁舒适。   吕瀚海双手插兜溜达到了2910门口,透过观察窗看去,一位六十多岁的卧床男子正和身边的小护士相谈甚欢。   吕瀚海顿时气得咬牙切齿:“老不死的,老子在外面吃糠咽菜,他倒好,在这儿逍遥快活。”   这时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女子走了过来,试探地问道:“您好先生,我是这间病房的护士长,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吕瀚海把目光从玻璃窗上挪开,干咳一声掩饰尴尬:“哦,没事,我就随便看看。”   护士长微微欠身,流露出婉拒的意思:“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里是私人病房,不方便随便参观。如果您是访客,请到前台登记。”   “规矩我懂,我就看一眼。对了,问个事,像这间病房一天要花多少钱?”   护士长职业地微笑道:“我们的住诊房从V1到V9,分为9个不同的价位,2910是最高等级的V9病房,每天的住诊费是一万元。”   “我去,这么贵!”吕瀚海早已猜到这里价格不菲,可没想到会贵得这么离谱。   护士长秀眉微抖,唇角抽搐,明显心里“×××”,但脸上还是“笑嘻嘻”,“先生,您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吗?”   “哦,没事了,不耽误您工作,我这就下楼。”吕瀚海人精一个,哪里看不出人家早已不爽。赶紧说完就溜了。   未承想,这位护士长还是不放心,一直把他送进电梯,按下关门键,才撇着嘴回到护士站。   二十九   这趟医院之行,吕瀚海自然没查出什么毛病。虽然嬴亮嘴上说他在偷奸耍滑,展峰却不拘小节并没追问。   到达LN省永元市修平区,已是下午3点多。展峰丁点时间都不肯拖延,一到地方就拉上片警,来到了死者曾经就读的学校。   片警领着一行人步入学校,边走边介绍道:“早年教育局为了解决干部职位问题,就把仅有一墙之隔的实验小学和实验中学分割成了两所学校。现在九年义务教育普及,小学与中学也在2000年前后合并,挂了‘修平中学’的牌匾。”   到了教务处,他们见到了三名死者的初中班主任孙丽老师。   孙老师带过太多届学生,光提姓名,孙老师并没有什么印象。好在学校有个传统,每一届毕业班,学校都会做个毕业纪念簿,纪念簿上会详细记录学生三年来的点点滴滴,比如,学习成绩、获得荣誉、思想动态之类的内容。   有了纪念簿的帮助,孙老师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翻了几页,指着王沐道:“她是走读生,跟她姑姑一起过。”又指着吕月说:“她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她母亲带着她改嫁到我们这儿。只有李红然是我们本地人。”   孙老师放下手里的册子,看向大家伙,“在我印象中,王沐的姑父、吕月的养父,还有李红然的父亲,当年都是我们水泥厂的工人。她们三个都住在水泥厂大院,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个班,关系十分要好,几乎形影不离。”   司徒兰嫣拿过册子看了看,“那她们平时的表现怎么样?”   “王沐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人很老实,内向,不怎么爱说话。”孙老师极力地回忆,“吕月的性格倒是要活泼一些,初二的时候,因为早恋还被我喊过家长。李红然呢,是她们三个中成绩最好的,绝对的品学兼优。不过后来我听同学说她在初三时和隔壁班一个叫沈海的男同学好上了,我担心会影响他们学业,就把两人都喊进办公室,私下问了一下。不过看两人的反应,我觉得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想起当时的情形,孙老师有些感慨:“沈海这孩子的成绩比李红然还要好,当年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了永元一中,李红然也不差,分数超过一中的分数线20多分,可就是不知这丫头哪根筋打结了,竟然报的是永元三中。”   嬴亮很好奇:“有什么差别?”   孙老师撇撇嘴:“嗨!这两所学校的教育质量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好好的学生,去三中都能废了。”   心理学上有句话,任何反常行为,都是内心的不平衡与生理上的障碍共同造就的,司徒兰嫣迅速抓住了这一点,连忙问道:“孙老师,三中和一中相距得远不远?”   “一中就在我们修平区,近得很。三中的位置就偏僻了,在永元市东南角,坐大巴过去得要两个小时。”   展峰听完,又问:“她们三人在就学期间,有没有牵扯进校园暴力事件中?”   “没有啊!”孙老师连连摇头,“她们三人平时表现良好,虽说王沐和吕月成绩差了些,但绝对不是什么坏孩子。”   “那,你对0617这个数字有没有印象?”展峰又补充一句,“可能是某年的6月17日。”   孙老师摇了摇头。“6月……17日?想不起来了。”   “行,那这些我们能不能……”展峰看向那堆册子,孙老师连忙点头应允道:“都拿去吧!她们三个都是我的学生,但愿你们能早日找到凶手。”   “谢谢!”展峰道了谢,嬴亮将册子拿起。一行人跟孙老师告辞,回到了驻地。   毕业纪念簿被来回翻阅了一个小时,众人也没在里面找到什么头绪。   “大家有没有什么要说的?”展峰合上册子问道。   司徒兰嫣大失所望:“看来我推断有误,案件的起因并非校园暴力。”   “我看了一下成绩单。”展峰点点册子,“王沐在全班排中上等,吕月名次稍微靠后。要是王沐想要继续学业,凭她的成绩,回老家考个普通高中应该没什么问题,可她偏偏选择辍学经商。而吕月毕业后,则直接去了AH省上中专,也离开了本地。三人中只有李红然留了下来,但她考了个一流的分数,却上了一所三流的中学。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司徒兰嫣一下反应过来,“展队,你是说她们在回避母校?”   “确切地说,是回避这个地方。永元一中就在家门口,对李红然来说,不管是距离,还是教学质量,都是最佳选择,可是她却去了最远的三中。”   “假设她们是想逃离修平区的话……”司徒蓝嫣若有所思,“‘0617’仍然是日期。我还是认为,在某一年的6月17日,修平区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且这件事与三名死者有关。”   司徒蓝嫣想到这里却突然卡住了,“可是,只知道这个,也没办法查下去啊!”   “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展峰道。   嬴亮惊讶地问:“谁?”   “李红然的男友沈海。”   嬴亮不解。“沈海?十五年前的恋人?他跟这个案子会有关系?”   展峰目光如电。“对。孙老师并不知道,当年两人不只中学期间在谈恋爱,还一直谈到了李红然被杀的前一天。”   司徒蓝嫣有些感悟:“热恋中的情侣,要是其中一方舍近求远选了不怎么样的学校,还导致他们分开了,那另一方肯定会问清缘由,所以展队说得没错,那个沈海一定是知情人。”   展峰点头道:“看来,我们必须得见他一面。”   “案发当年,沈海作为证人做过一份问话笔录,笔录中有他的身份证号码。”嬴亮一边说,一边将号码输入系统,片刻之后,系统就反馈回了搜索信息。   嬴亮一看,惊讶道:“巧了!沈海竟然就在修平区检察院工作!”   三十   公、检、法向来是一家人,接到电话,了解到来由后,年近不惑的沈海直接把展峰一行人约到了家中。   司徒兰嫣进门时四处观察了一下,她发现在沈海的家里并没有任何女性用品。   她拉了一下展峰的衣角,小声道:“难不成,他这个年纪还没有结婚?”这个动作虽小,却落在嬴亮眼里。   嬴亮故意落后一些,跟司徒蓝嫣搭话:“我也这么想,师姐,你不觉得他看着比实际年龄老吗?”   “像郭德纲和林志颖那样吗?”司徒蓝嫣想起微博上曾经流行的同龄人对比图,“这不太正常吧!或许……他心里揣着事?”   四杯上好的龙井摆上茶几,众人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见沈海后退一步,朝四人深鞠一躬。   隗国安赶忙起身扶了一把:“大兄弟,你这是干什么啊?”   也许是压抑了太久,沈海握着隗国安的胳膊就泣不成声了:“十五年了,红然被杀已经整整十五年了,我一个人也足足等了十五年了。我听公安局的兄弟说,案子已移交到了公安部,跟我说肯定能查出个结果。总算到了今天,我终于把你们给盼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的疑惑也得到了答案:这个沈海当真是个深情的男人。在女友死去之后这十五年,愣是把自己当鳏夫,等着李红然的死因真相大白。   这也就难怪他家里没有女性用品,也看起来格外衰老了。在场各人虽然都是破案好手,可面对一个压抑了十余年悲愤的男人,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劝告。   好在隗国安在派出所时就是个万金油,一口一个大兄弟地劝了好一会儿,终于稳住了沈海崩溃的情绪。   展峰不敢再单刀直入地问案,而是旁敲侧击地询问起他这些年的经历,然后慢慢地绕回他如何跟李红然相恋相知上面。   话说从头……   原来沈海的父亲也是修平区水泥厂的工人,他与李红然同住一条胡同,沈海家住南边的胡同口,李红然家住在北边的胡同尾。两人从小就认识,也是青梅竹马。   确定恋爱关系是在初二下半学期。那天沈海外出回家,刚好看见李红然站在胡同口,他上前询问才知道,原来水泥厂今天要加班,李红然的母亲去给父亲送饭还没回来。   上午出门时,她把钥匙落在了家里,沈海见天色已晚,便邀请李红然到自己家中写作业。李红然起先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在沈海的执意要求下,少女还是带着好奇心进了沈海的书房。   沈海成绩好,李红然也一直对他存有仰慕之心。在那个比学赶超的年代,学习成绩就是一道天然的光环。在李红然眼里,沈海除了个子矮了些,其他方面几乎没有缺点。李红然的长相甜美,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少年沈海对她也早有了爱慕之心。   那天晚上,两人在书房里表面上是背对背学习,实际上心里早就开始小鹿乱撞。俗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只要能突破第一次的屏障,后面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确定恋爱关系后,两人当然不敢公开。那个年月敢在学校早恋,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沈海也再三叮嘱李红然,他们两个的事对谁都不能说,包括李红然的闺密王沐和吕月。   转眼到了初三下半学期,两人约好一起报考永元一中,李红然表面答应,可成绩公布后,她却填报了永元三中,这让一心准备着在高中跟女友共同学习的沈海始料未及。可他怎么逼问,李红然就是不肯告诉他缘由。   虽然心里有疙瘩,但好在一双年轻恋人彼此的心并没有变,两人在周末回家时,仍可以短暂相聚,沈海也就渐渐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   又说回李红然身上。虽然说她选的是普通高中,但她学习一直很刻苦,三年后,两人都考进了HB省的一所211大学。在大学里,同学都戏称他俩是模范情侣,还有人说,俩人要是最后走不到一起,就不再相信爱情了。   四年后,两人大学毕业,为了谋求更好的发展,沈海决定继续考研,李红然就在当地报考了区职公务员。沈海见不得李红然工作辛苦,所以他决定等研究生毕业站稳脚跟,就让李红然辞掉工作,跟在自己身后,当一个快乐的小媳妇。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命运刚让他看到幸福的曙光,噩运就陡然来临。   李红然被害后,沈海多次去公安局配合调查,而那时办案条件有限,沈海却不依不饶。这执念深重的等待,一等就等了足足十五年。   在这十五年里,不是没人劝过,但他没有展开任何新的恋情,他就是一心想知道,到底是谁杀害了他的爱人。甚至在研究生毕业后,他还因此试图报考过警察,无奈身高的缺陷,他还是跟这份职业失之交臂。   生离死别的痛楚和无法昭雪的恋人让他疲惫万分,报考警察失败的他选择回到修平,毕竟李红然的墓就在这里。   心里有着十五年无处可去的愤懑和苍凉,沈海比同龄人苍老了很多。   为了能得到第一手消息,沈海考进了跟公安局接触最为密切的检察院。每年他都会麻烦公安局的同僚,帮忙打听案件进展,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他毕生就只剩下一个心愿:在死之前能看到夺走心爱之人的凶手被缉拿归案。   沈海的故事太令人唏嘘,嬴亮长长地吐了口气:“责任重大……”   “你始终不知道李红然为什么选择三中吗?”展峰让司徒蓝嫣拿来毕业纪念簿递给沈海,“看看这个,回忆一下。虽然她没有直接告诉你,但你问起的时候,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   沈海接过那本毕业纪念簿有些疑惑:“警官,这个是?”   司徒蓝嫣解释说:“李红然毕业时,班主任做的纪念册。”   沈海翻到了李红然的那一页,盯住一张照片,他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轻轻地抚摸照片。“这还是我用我姑姑的胶卷相机给她拍的,她当时说,照片要留着学期结束,交给老师做毕业手册,让我给她拍好看些。结果我拍了一整卷,她就选了这一张。我还说她,背书包拍照不好看,她却说,这个书包上有我送给她的护身符,她想一起拍下来。”   展峰似乎在沈海的描述中捕捉到了一点灵光:“护身符?什么护身符?”   沈海起身走进卧室,等他再次返回客厅时,手里多了一张印有刘德华头像的挂卡。“就是这个。”   “护身符?”司徒蓝嫣问道,“就是个明星挂卡啊!”   沈海解释说:“早恋就像做地下工作一样,学校抓得太紧,我们俩在初中就拉过一次手,还被同学告诉给了老师。打从被叫到办公室后,我们就约定,以后就装成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沈海眼神迷蒙,显然又进入了当年的境况。“上学那会儿,条件不好,很多路口都没有路灯,她在前,我在后,就靠看着背影解决相思。有点幼稚是吧,可每天放学就是我们最快活的时候。但晚上天黑了,只要我一走神,就有可能跟丢她。后来我想了一个辙,托人从市区买了一张刘德华的荧光挂卡。这种挂卡白天只要有光照射,里面的荧光粉就能把光储存起来,到了晚上便能看到荧光。”   沈海说着,衰老的脸上竟有了一抹红晕。“有了它,不管晚上多黑,我都能在人群中找到红然。荧光卡是我初二下半学期给她买的,红然一直挂在她的书包上,不过后来曾经被她弄丢过一次。”   展峰问道:“什么时候丢的?”   “刚拍完照片不久,初三下半学期。”沈海回答得很确信,显然,这么多年来,他一定回忆过很多次跟女友间的种种。   “怎么丢的?”   沈海摇头道:“我不清楚,红然也没有说。”   “那……后来又是怎么找到的?”   沈海仍然摇头,“不知道,反正整个高中和大学期间,我都没见她再拿出来过。”   展峰追问:“那这张荧光卡,现在为何会在你手里?”   沈海长叹一声,痛苦地将脸埋进掌心:“案发后我陪红然的父母去公安局认尸,在她的遗物中,我发现了这张荧光卡,这是后来我向公安局的同志申请领取的。”   司徒蓝嫣大吃一惊:“什么?这张卡是警方在李红然身上发现的?”   “对!办案民警告诉我,荧光卡装在红然的左边口袋,因为上面并没有发现可疑指纹,警方考虑再三就还给了我。”   展峰微微闭上眼睛,十五年前案发当天,李红然突如其来地下车,她脖颈靠上的勒痕……这一幕幕场景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他猛地睁开眼:“第三起李红然案,凶手的诱饵,就是这张荧光卡!”   三十一   回到车里,展峰把关于荧光卡的猜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司徒兰嫣赞同道:“首先,李红然形影不离的荧光卡,到头来竟出现在案发现场,本身就很奇怪。其次,荧光卡是沈海送给她的护身符,也算是定情物,她不可能会送给别人,那么这张卡要落到别人手里,只可能是用了暴力或者盗窃手段。她们会不会是受到了什么威胁才选择逃离修平?”   展峰说:“荧光卡是在李红然初三下半学期丢的,要是‘0617’代表日期,那么这件不为人知的事,就一定是发生在1995年6月17日,地点就在修平。”   嬴亮也一起揣测起来。“使用暴力?难道是遭遇了拦路抢劫或抢夺?”   司徒蓝嫣答:“可能性很大,就看怎么确定了。”   展峰对此早有了计划:“1995年前后还都在用纸质卷宗。蓝嫣,你和嬴亮去分局档案室,看看能不能找到相关线索。”   有机会单独跟师姐出任务,嬴亮连忙道:“明白!”   展峰又问:“鬼叔,三起案子的监控看得怎么样了?”   隗国安回避着他的眼神道:“那个……咳咳……看是看了一些,但是还没看完,我这年纪大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节奏,不过展队你放心,会后我马上就看!”   展峰微微眯起眼来。这件事他最少已问过四遍,隗国安每次都是敷衍了事。不过他不是强人所难的个性,更不会当面给人脸色,他冲隗国安点了点头:“案件进展到这里,我们已经大致掌握了凶手的身高体形,人员画像也有了基本的轮廓。如果现在把当年三起案子调取的视频放在一起比对,说不定就可以找到嫌疑人的影像。所以鬼叔,还得麻烦你多辛苦一些。”   “行……行吧!”隗国安叹了口气,答应下来。   对于进专案组这件事,隗国安本身就心不甘,情不愿。而且犯罪画像,必须得对凶手的面部特征有个大概的掌握才能派上用场,在没有任何线索的前提下,他其实就是个打酱油的,而他也一直把自己定位成打酱油的。用他的话来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是我能力不行,你不给我米,我拿什么下锅?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进了专案组,展峰居然把视频分析的活儿也丢到了他头上。虽说视频和画像都是对图像的处理,可隔行如隔山,多少还是有些超出他的专业范围,这就不是他非得磨洋工的问题了。   他也反映过,展峰应该再招个视频分析员进组,效果会好些,可展峰却一口回绝。   隗国安表面不说,但内心还是有些不爽,他拖着不办就是心里不痛快。可如今,展峰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怕混不过这一关。   见前面没了退路,隗国安只得又加了一句:“展队,你放心,查监控这活儿,包在我身上。”   三十二   临时会议结束,成员各自散去,此时车上只剩下展峰一人。   透过车窗,他看着这座陌生的城市,疲惫的感觉终于袭来。这么多天的追根究底,说不累,绝对不可能。   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店铺中商贩忙忙碌碌。远处公园的凉亭内,一位大爷眯着眼睛,惬意地靠在长廊边,他身边的几位票友已拉开了嗓门。   每个人群聚集之地,都承载着许多的故事。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风烛残年,总有感叹物是人非的时候。展峰忍不住地想,要是李红然没有被杀,沈海和她现在又会过着怎样的日子呢?   研究生毕业的沈海或许会在大城市打拼一番事业,而李红然呢?看照片,她应该是一个很文静、内向的女孩,她说不定会在家中相夫教子吧!他能看出,深情执着的沈海是个好爸爸,坚持学业的李红然一定也是个好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只怕没有什么能比家人陪伴更幸福的事了。   可这一切,都在十五年前化为泡影。沈海微微佝偻的身躯总是挥之不去,执着于真相并非不可理解,沈海也绝不会后悔……但旁观者却不能不唏嘘和感慨。   但是,他又有什么立场呢?这两年……不,是许多年来,他也不过是另一个沈海罢了。“真相”这个词一直死死缠绕着他,不管是醒来还是梦里,白天还是黑夜,他无力摆脱,也不想摆脱。   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展峰抬手抚摸着车窗,玻璃另一面,人声鼎沸,而车里则安静得有些凄凉。他没有办法跟任何人分享这种深入骨髓的苦痛和愧疚……   二十二年前,他还是一个初中即将毕业的毛头小子,他爱踢球,也爱交朋友,那时的他对未来抱有很多幻想。然而,其实只需要一件事,一切努力期望就都可以轰然倒塌。他知道自己已经变了很多。可是怎么办呢?他对这种变化无能为力,他变得沉默寡言,变得不苟言笑,变得拒人千里之外。   他总是经不住想,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件事,现在的自己又会是什么样子?他会不会活成她期待的样子?   脑海里编造的“未来”,就像用铅笔在白纸上随意图画,想到哪里,铅笔就画到哪里。当你一遍一遍地构想,又一遍一遍地推翻后,白纸上留下的,就只有看不透也看不懂的迷茫。   说到底,人生从来没有如果。那种假设与现实的落差,会让人陷入绝望,它就像蛀虫一样钻进体内,啃咬你的灵魂,把你变得面目模糊,混乱成一团。   打从20岁穿上警服到今天,整整过去了十六年。那件他不愿回忆的往事,也足足封存了二十二年,事到如今,他似乎也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模样……   展峰有些吃力地掏出了警官证,一张放大后的黑白照片被他从证件套夹缝里取出。   照片上一位明眸皓齿、楚楚动人的少女扎着马尾辫,露出灿烂的笑意。   然而,在照片的下方,一行扎眼的黑体字直刺他的眼底。   “在逃凶犯林婉”。   三十三   司徒蓝嫣调出了1990年—2004年十五年间所有可能与“0617”搭上关系的纸质卷宗,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没有任何新的发现。   嬴亮怀疑地抬起头问:“师姐,展队的推论是不是有偏差,也许‘0617’代表的根本就不是日期。毕竟凶手计划周全,数字的意思真的会这么简单吗?”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折腾,司徒蓝嫣也对之前的分析产生了怀疑,她给展峰发了个信息,询问“0617”会不会是类似摩斯密码,有其他的深意。   为了方便成员间交流,中心技术部专门研发了一种私密的即时聊天工具,除吕瀚海外,四人都在一个名为“914”的群组中。这个即时聊天工具保密性很强,聊天内容会在规定时间内自动清除。   另外,它还能做到超大附件快速传输,就算10G以上的视频,也毫无压力。每位组员的调查情况,都可以及时发送到群内,实时共享。   睡意蒙眬的隗国安,就这样被手机信息提示音给吵醒了。   他枕边放的这部黑色滑盖手机,造型有些像早年的诺基亚N81。这是中心给专案组配备的定制机。   很难想象,手机可以被“定制”到什么程度——隗国安想改个铃声,都是天方夜谭。   手机自带的64和弦吵得要命,揉着惺忪的睡眼,解锁手机,隗国安阅读起嬴亮和司徒蓝嫣反馈来的调查结果——从“0617”入手,没有可用线索。   目前,本案只有两个抓手,一是“0617”这条线,另外就是视频监控。   隗国安本来觉得,司徒蓝嫣如此心细的丫头应该不会让他失望,如果那组查到了情况,那么他就不用再看那些枯燥无味的视频了。   可偏偏事与愿违,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隗国安瞬间感觉到一把无形的枪已顶住了他的太阳穴,他苦笑道:“好吧!要是再跟那小子耍心眼,后果怕是真的不堪设想了!”   麻溜地从床上坐起,知道自己没机会睡觉的隗国安把硬盘插入电脑,从海量视频中随意点开一段,用手机拍了张照片发到群里。“我这边也在进行,视频差不多看了三分之一了。”   众人见隗国安发了消息,立即回复。   展峰:“鬼叔辛苦。”   司徒蓝嫣:“隗老师辛苦!”   嬴亮:“鬼叔,接下来就全靠你了,你可要给力啊!”   看到回复,隗国安心里笑骂:“也就亮子这娃最实在。”他思索片刻,回了句“包在我身上”后,干脆退出了群聊。   “嘿,老鬼,睡醒了没!”门被敲得啪啪响,会这样毫不客气的当然是吕瀚海。   隗国安起身打开门,嘴里连叫:“来了,来了!”   打开房门,吕瀚海拎着啤酒小菜,很不见外地走进房间。   “来,咱爷俩喝点?”   “你不知道专案组的规矩?”隗国安眼馋地看看吕瀚海手里的东西,失落地说道。   “什么规矩?”吕瀚海一愣。   “办案期间,不能饮酒!”   “咳,就几瓶啤酒,不碍事!”   隗国安态度坚决地说:“小菜可以吃,啤酒不成,规矩就是规矩,万一晚上要出外勤,你喝酒了还怎么开车?”   “我这不是看展护卫他们都休息了吗,应该不会出勤了吧?”   “这个可不好说,干咱们这行,说有事就有事!”隗国安始终坚守底线。   “得得得!”吕瀚海把啤酒放在了地上,“不喝了,来,吃点卤菜!香着呢!”   “唉!我现在哪儿还有心情吃东西。”他指着电脑屏幕,“一堆视频没有看呢,估计今晚都别想睡了。”   “依我看你就是活该,早干吗呢,这都几天了,非要等屎憋不住了才想着去厕所。”吕瀚海坐下来,用手拎了片猪头肉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隗国安实打实是个老好人,跟谁都不愿意红脸。加上两人脾气相投,吕瀚海经常出言不逊,他也从不因此生气,这时也不过是笑着说:“去去去,没大没小的。”   吕瀚海笑眯眯地拿起面饼卷了一份卤牛肉卷,塞到他手里,“哎,我说老鬼,你可别跟我见外。要是有什么我能干的,尽管吩咐,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接触得久了,隗国安对吕瀚海的斤两也心里有数。按他看,要是吕瀚海能考上警察,就凭察言观色,从人民群众中获取线索的本事,那绝对是个厉害角色。他身上那股机灵劲儿,真是深得隗国安的欣赏。   观看视频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可言,隗国安想了想:“那这样,我上半夜先把可疑的人给找出来,回头下半夜,你就按图索骥,只要哪段有问题,你就把这段重点标记,剩下的我再甄别。”   “得嘞,你让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第一次正经参与办案,吕瀚海多少有些兴奋。隗国安在查看视频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旁边问这问那,时不时倒也能给出一些新奇的观点。比如说,凶手为何要穿一双板鞋作案?   按正常逻辑,运动鞋会更舒适。吕瀚海给出的解释却是,凶手说不定有犯罪前科,因为在监狱里都是统一穿解放鞋,他的脚可能习惯了大平底,可在作案时,如果还穿解放鞋未免太扎眼,所以他才选了双板鞋。   这个猜测让隗国安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类似的社会经验在外人看来可能一文不值,但对办案人员来说,它往往就能成为侦破的关键。毕竟任何一个触犯法律的人,到底都逃不出社会人的圈。   深夜一点,隗国安睡去,吕瀚海叼着烟卷接了他的班。前两案的视频已看完,留给他的是第三起——323路公交车内的监控。   当年办案民警想得也颇为周全,他们也猜到凶手会上车踩点,所以他们愣是把视频调查的区间给扩展到一个月。吕瀚海看了一眼桌面的统计数据,林林总总有243个文件之多。   隗国安在临睡前,告诉了他浏览视频的技巧:以案发时间为原点向前后扩张,对可疑人员,进行重点标注,然后再把标注视频集中对比查看,多半就能找出嫌疑人。   最初的十几段,吕瀚海均按照这个套路,可等到熟练以后,他似乎又有了新的想法。只见他不走寻常路地一段又一段快进,当播完第89段时,他点下了暂停键。   凌晨5点30分,隗国安刚睡下四个半小时,吕瀚海陡然冲到床头,一巴掌拍在他长满毛刀胡子的脸上:“老鬼,老鬼!快起来!”   人到中年,睡眠轻,被他这么一弄,隗国安一屁股坐了起来:“什么?什么情况?”   “我发现嫌疑人了!”   隗国安瞬间清醒:“啥?你吹牛的吧?你真发现了?”   “可不是!”吕瀚海指着屏幕上的定格画面,“就是他!没错!”   隗国安顾不上穿衣,挂着条红裤衩就坐到了电脑前。他眯着眼瞅了瞅,画面虽有些模糊,但仍可以分辨出是位青年男子:“连脸都看不清楚,你是怎么判断他就是嫌疑人的?看你还挺笃定啊……”   “十几年前的老设备,能看出来是个人就不错了,你还想看清楚脸?”   隗国安在图侦大队(图像侦查部门)干过两年,对于市面上的监控设备也多少了解一些。2000年前后公交车上使用的是传统模拟闭路监控系统,简称CCTV[6]。这玩意儿科技含量不高,因设备内存有限,为了延长存储时间,只能牺牲视频质量。   那么问题来了,对于隗国安这种图侦高手都看不出头绪的视频,吕瀚海是怎么确定模糊人影就是嫌疑人的?   隗国安瞅着吕瀚海,问道:“你也知道模糊啊,那你有什么理由说他是凶手?”   吕瀚海从烟盒中拽出一只烟卷叼在口中,“我猜的!”   “搞了半天你是猜的?”隗国安无语。   他把烟卷点燃,深吸一口得意道:“可我不是乱猜的,我有我的理由。”   “那你说来听听。”直觉告诉他,吕瀚海这猜得恐怕有点意思,于是他换上了正经的表情。   “这个事不蹲号子的人肯定不知道!我认识好几个人,都是社会大学的研究生。我是听他们说的。”   “社会大学的研究生,什么玩意儿?”   “嗨,混社会的,监狱可不就叫社会大学了吗?三年以下的叫学前班,七年以下的是小学生,十年以下的是初中生,十五年以下的叫高中生,二十年以下的叫大学生。”吕瀚海吐个烟圈道。   “大学生都判上二十年了,研究生不得无期啊!”隗国安听得失笑。   “差不多,也有死缓的!”吕瀚海机灵的小眼睛一闪一闪。   隗国安干笑一声:“你这朋友圈可够复杂的!”   “算不上朋友,也就是一饭之交。老鬼,你别看我整天吊儿郎当的,我这人原则性极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咱绝对跟这样人划清界限,你说是不是?”   见他又要扯远,隗国安赶忙打住。“得得得,这都不要紧,你赶紧给我说说,你怎么猜的。”   吕瀚海哈哈一乐:“其实也很简单!你不是告诉我说,凶手有犯罪前科吗?要是这家伙跟我想的一样爱穿板鞋,我估摸着他怎么也该是个三年小学生。不过我起先也就是在心里嘀咕了一下,没多想。直到我看见了这个,才突然眼前一亮。”   顺着指尖隗国安望了过去,画面中,一男子靠在公交车的扶手杆上一动不动,似乎还很惬意。   隗国安不解:“我没看出来有什么异常啊!”   “单看这段是很正常,但多看几段,那就不正常了。”吕瀚海解释说,“2004年以前,在监狱服刑的人都要做体力工作,北方监狱呢,多以种田为主。”   吕瀚海嘬着牙花子:“种田可烦琐了,要揺耧撒种、培秧育苗、放滚扬场、犁地耙地、上肥打药,长时间的弯腰工作,就会让人腰酸背痛,甭提有多难受。”   “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里面道道深了去了。这不是腰酸吗?很多犯人就习惯靠墙挺腰,在监狱,这种偷懒方式叫顶桩儿。监狱的顶桩儿和普通人靠墙不是一回事,姿势是不一样的。”   吕瀚海直接靠墙把动作来了一套,这下隗国安可算看明白了。   原来监狱干活时不配板凳(防止打架),“顶桩儿”一方面要歇腰,另一方面还得歇脚,所以他们是脚后跟顶地,肩胛靠墙,腰部尽量抬起,而不是像“葛优瘫”那样,整个身子都靠在墙上。   在北方有很多吃牢饭的人出狱后,不经意间都会保留这个习惯,而号子蹲的时间越长,顶桩顶得越稳。   说话间,吕瀚海连续调出了十几段视频,“你看,323路公交车,平时乘客并不多,空座位一大片。可唯独这个人不喜欢坐着,偏偏长时间靠着一根棍在那儿顶着。”   吕瀚海伸出一根大拇指:“那可是十五年前,到处都是柏油路,太阳一晒坑坑洼洼,车开得跟碰碰车一样。可你看他,汽车颠簸时,旁边的乘客都快飞起来了,这孙子还稳得跟泰山一样,没蹲过五六年号子,压根儿就练不出这本事。”   隗国安本来也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道道来,可听君一席话,眼下也觉得有八九分真了。   他没口子地夸道:“哎呀!九爷分析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有犯罪前科,还多次乘坐323踩点,不是他还能是谁?!快把这家伙的所有视频调出来看看,只要能看到脸,我就能把他的画像给画出来!”   “哎!得嘞!鬼爷您稍等!”   两人一边商业互吹,一边把关于这人的视频全部重新刷了一遍。   隗国安长出一口气:“我有四点理由可以确定他就是凶手。第一,通过测量323路扶手栏杆的高度,推断出他的身高在一米八五左右;第二,他的鞋子虽看不清品牌,但可以确定是一双板鞋;第三,他从头到尾坐过七次公交车,都是在人最多的时候乘坐,从不放空车,估计是在观察每站的人流量,选择合适的作案地点;第四,他在李红然的上班地、居住地及案发地都下过车。如果说一次巧合是凑巧,那么多次巧合加在一起,恐怕这就是真相。”   “那还等啥?咱们叫上展护卫抓人?”得到专业人士认可,吕瀚海也来了劲。   “抓个毛线!”隗国安懊恼地说,“你看啊,凶手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每次上车前,他都故意遮挡面部。”隗国安抖动画着半张脸的A4纸,“我使尽浑身解数,也只画出了半张脸,至关重要的鼻子和嘴巴都画不出来。”   三十四   视频侦查工作做不下去了,专案组决定破釜沉舟。由对人像极为敏感的隗国安,尝试是否可以只看眼睛和眉毛,找出嫌疑人。   听来有些天方夜谭,但结合目前专案组对凶手的几条刻画,未必做不到。   第一,其户籍可能就在LN省永元市修平区。   第二,在北方监狱服刑。   第三,服刑期在五至十年。   第四,出生年月在1974年—1979年之间。   第五,身高在一米八五左右。   有了以上五点,他们调出了符合条件的所有前科人员照片,隗国安把这些照片放大,用纸挡住鼻子和嘴巴,光看眼睛和眉毛,找到最像的那几个,之后再做更进一步的甄别。虽然这项工作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但目前来看,却是专案组唯一可靠的途径。   正当隗国安计算着需要多久才能把几百张照片分析完时,司徒蓝嫣却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王婆?”司徒蓝嫣惊讶地看向大家,“您要跟我们见个面?”   挂了电话,专案组众人顿时庆幸起来。打来的正是王沐被杀案中在花街巷里卖煎饼的王婆,非但如此,她还承认,自己当初确实隐瞒了一些情况。   地点就约在王婆家附近的派出所,展峰把吕瀚海撇在了修平区,四人坐最近的航班直飞古明市。   三个小时后,专案组见到了神情憔悴的王婆。   “老人家,您身体不舒服吗?”司徒蓝嫣温和地问道。   为了不给她造成太大的压力,询问计划早在飞机上就已确定分两步走。司徒蓝嫣先了解些基本情况,稳定王婆的情绪,然后由隗国安出面,根据她的供述细节,进行犯罪画像。   老太太无力地摆摆手:“老毛病了,也治不好。反正也活够本了,不打紧的,小丫头。你们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吧!”   司徒蓝嫣直奔主题:“老人家,您电话里说的情况是?”   王婆倚着墙根,长叹了一口气:“当初不是我不配合你们公安局,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我老伴脑溢血,常年卧床不起,儿子、女儿工资太低,自己糊口都不够。为了给老伴治病,我只能出摊卖煎饼补贴家用。你说我一个老太婆,天天在外面抛头露脸,如果我把那个杀人犯给供出来,他会不会把我也灭了口?我实在是太害怕了。而且,我把事情跟儿子、女儿说后,他们也不同意我去做证,所以我才……”   王婆捶了捶腿,司徒蓝嫣也不是不理解,毕竟牵扯命案,对老百姓来说忧虑重重在所难免。大多数悬案没有及时告破,与此有很大的关系。   “您也不必太过愧疚,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您现在说也不晚。”   王婆看看司徒蓝嫣,摇头道:“我是真没想到,这家伙后来又杀了两个人,真是造孽啊!造孽啊!”   王婆长吁短叹:“我也是快要入土的人,不想背着这罪孽去阴曹地府,这事憋在心里十五年了,我吃不下,睡不好,老想着。今天我也是豁出去了,不管有谁拦着,我都得说出来,就算到了下面,上刀山下油锅,起码我的良心算是能安了。”   她继续说:“我在花街巷卖了十多年煎饼,像我们干小本生意的人,就要混个脸熟,很多顾客来过一次,我都能记住他们的长相。就在王沐出事的前一个星期,我经常看到一个小伙子,在花街巷里进进出出的。既不像是做生意的,也不像租房子的。我原先以为他是不是来搞传销的,毕竟花街巷也是传销的重灾区嘛!可后来……我又感觉不是,因为做传销的都是成群结队,他却始终一个人。”   “有一次小摊没生意,我还多了句嘴,问他是干什么的,他回答我说,是找朋友的。我问他吃不吃饼,他可能有点不好意思,就让我给他摊了一张,还让我给他多加面,把饼摊厚实一点。”   “他是哪里的口音?”展峰问。   王婆想想答道:“北方口音,看穿衣打扮,不像是有钱人,那天可能是饿了,一个饼他三两口就给吃了!”   “长什么样子,能形容一下吗?”   “个子高,最少有一米八以上,很壮实,平头,单眼皮,嘴唇比较厚,有些龅牙,我就记得这么多。”   “虽然有些可疑,但你怎么确定是他杀了王沐的?”   老太太翻翻眼皮说:“王沐被杀那天晚上,我亲眼见他从巷子里出来,你们说,不是他,还能是谁?”   “确实,没有这么巧的事。”司徒蓝嫣点点头。   “可不是?而且王沐被杀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个人了,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儿子,儿子就让我赶紧搬走,别在花街巷干了,怕凶手想起哪天见过我,要过来报复。我吓得回家歇了半年,愣是没敢出摊。”   王婆话音刚落,本来坐在听审室的隗国安手中拿着一幅人像走了进来。   “是不是他?”他把画递给王婆。   王婆发浑的瞳孔瞬间放大,“对对对!就是他,简直一模一样!”   隗国安胸有成竹地把画像递给展峰:“这下子八九不离十了!我再来一幅全貌画像,跟那三百多张前科照片对比,马上就能挖出那个家伙。”   王婆走后,专案组连夜返回永元市。有了凶手的全貌画像,剩下的甄别工作对隗国安来说,简直就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三百多张图片,隗国安只用了两个小时,就锁定了一名叫陈浩山的男子。   嬴亮光速检索到了陈浩山的详细信息:   陈浩山,男,1978年出生,曾因抢劫、强奸未遂,被判处七年有期徒刑,他还有一个同案犯叫陈星。陈星比陈浩山小5岁,两人是异父异母的兄弟。   三十五   第二天一早,修平区沙塘街派出所所长陈高明接待了展峰一行人,他也是当年“陈浩山抢劫案”的主办民警。   在此期间,市局已派人从法院档案室调出了该案的卷宗[7],陈高明所长用手拍了拍卷宗皮上的尘土,万分感慨地开了口:“展队啊,说实话,这案子早就该结了,可这些年来,我始终对受害人家属心存歉疚啊!”   展峰知道这位老民警必然还有话要说,而且多半与案件本身有关,就没有打断。   陈所长捋清思路,接着说:“事情发生在1993年3月27日,那天正好是我值班。晚上10点,一对父女走进派出所大院。父亲叫莫士亮,是我们修平区印刷厂的工人,他的女儿叫莫汁,还是个初二的学生,单亲家庭。”   随着陈所长娓娓道来的声音,一双单亲父女的身影投入了在场众人的脑海之中。   “我第一眼看过去,就发现莫汁被吓得浑身颤抖,孩子眼圈哭肿了,肯定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我把父女俩请进办公室询问,莫士亮含着眼泪告诉我,他的女儿莫汁,刚刚被人抢劫,且意图强奸。”   时隔多年,陈所长想起这个案子,仍是面有怒意:“我一听就炸了毛,莫汁还只是个初中学生,发生这样的案子,造成的影响岂止恶劣可言?我马上就给我们所的女民警打了电话,让她过来帮助莫汁回忆案件情况。”   “那天晚上8点,是修平区实验中学放夜课(晚自习)的时间,莫汁是课代表,有事耽搁,所以回家晚了些。学生放学都在固定时间涌出学校,一旦过了点,路上就基本见不到几个人影了。莫士亮工作的印刷厂经常加班,所以莫汁从上初中开始,就一直是自己走路上学。”   “晚上9点半,当她走到铜锣胡同时,隐约听见有人在叫救命,莫汁就跟着声音走了进去。进去胡同以后,她发现有两名持刀青年,正劫持三名女学生索要钱财。”   “拿刀的,就是陈浩山、陈星两兄弟?”司徒蓝嫣问。   陈所长递上卷宗,点头道:“就是他俩。情况非常危险,莫汁见状,想都没想上去就是大吼一声。她告诉我们,本来她想着有人出声可以吓走两人,可没想到,莫汁的行为,直接惹怒了陈浩山。”   陈所长咬紧牙关,费了好大力气才能继续说下去:“陈浩山让陈星看着三名女学生,他则把莫汁逼到了墙角,不光对莫汁实施了抢劫,还把她的衣服扒光,准备强奸。”   “他们得手了?”嬴亮听得怒形于色,一个少女见义勇为却遭受坏人侮辱,对他这种自认是铁血汉子的人而言完全不能忍。   “没有,弟弟陈星见哥哥动了真怒,他怕陈浩山惹出大事,于是慌忙上前阻拦,在陈星的劝说下,陈浩山才就此作罢。”   展峰问:“那三名学生呢?”   陈所长冷笑道:“跑了!”   展峰继续追问:“当时有没有核实身份?”   陈所长摇了摇头:“案件发生之后,我们所当夜出动全部警力去抓捕嫌疑人,后来在一个桥洞里发现了两名可疑青年。我们上前询问时,他俩拔腿就跑,我们兵分两路将两人抓获。从他们身上搜到了莫汁被抢的现金和手表,经莫汁辨认,嫌疑人就是陈浩山、陈星兄弟俩。”   “陈星交代,他们不光抢了莫汁,另外三名学生也没能幸免。为了核实该案,我们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全区范围寻找那三名学生,但一无所获。按照法定程序,如果找不到她们,仅有嫌疑人的口供,无法立案。”   司徒蓝嫣秀美的眉头几乎打成一个结,无法立案意味着坏人不可能得到惩处。   陈所长说:“后来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就把附近中学所有符合条件的女学生的信息都调了出来,可莫汁对她们没有任何印象。一直到侦查羁押期限结束,被抢的几人,始终没有找到。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不会让办理此案的我们到现在都如此心寒……后面,又发生了一件让我们极为痛心的事……”   展峰的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陈所长脸上,“什么事?”   陈所长似乎很不想提起,他点了一支烟卷,吸进去一大口,待呛人的烟雾被他全部带入肺中后,他才说道:“案件发生后两个多月,莫汁在家割腕自杀了。”   司徒蓝嫣惊道:“什么?自杀了?难道是调查的过程中泄露了个人隐私?”   陈所长摇头。“办这种案件,肯定要把保护个人隐私放在第一位,况且莫汁还是个学生,那就更不能大意。我们所民警嘴巴都很严,但不知道为何,莫汁被强奸的消息还是被传得全校皆知。”   “莫汁割腕之前,给她的父亲留了一封信,大致内容就是她受不了同学们的以讹传讹,觉得自己不清白了,所以,选择了轻生。”   展峰沉思片刻问:“她的父亲莫士亮,是不是认为这件事是那三名女学生传出去的?”   陈所长微微点头。“对,他因此受了极大的刺激,有段时间,只要学校放学,他就会站在门口拦住女学生,问到底是谁说他女儿被强奸了,整个人……就跟发疯了一样。”   展峰立刻把王沐、吕月、李红然三人的照片调了出来,“当时你们调取的学生信息中,有没有这三个人?”   陈所长翻开卷宗,找到了莫汁的辨认笔录。在辨认照片中,他发现了三张相似的学生照:“展队,你看,是不是这三位?”   展峰马上叫来隗国安。老鬼眼神何其犀利,他只是扫了一眼,就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案件调查至此,一切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案子已经破了。”不知为何,展峰说出这句话时,语气里却毫无半点喜悦之情。   其余人都沉默地看着他。   司徒蓝嫣缓缓地道:“0617系列杀人案中的三名死者,就是当年袖手旁观的那三位女学生,而杀了她们的,是抢劫她们的嫌疑人,陈浩山。”   陈所长抽着烟,一言不发地听着专案组发言。   司徒蓝嫣继续说:“陈浩山跟她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要报复她们的人,是莫汁的父亲莫士亮。”   “他是怎么跟陈浩山勾搭到一起的?陈浩山明明就是导致莫汁死亡的元凶,如果不是他对莫汁……”嬴亮欲言又止,“如果不是他,就不会有这些后续。”   “莫士亮跟陈浩山有什么纠葛,我们暂时不得而知。”展峰道,“不过,找到这对雇主和刽子手,确实是当务之急。”   “可是案发时间,并不是6月17日。”司徒蓝嫣仍有疑惑。   “抢劫案发生在月底,莫汁是在案发后两个月选择轻生的。0617……恐怕是她的忌日。”展峰语气平淡,但一贯有些凉薄的眉宇间却也有了一丝痛意。   年轻又有正义感的少女,竟然就这样无辜早逝……任凭是谁,也不可能毫无所动。   殡仪馆很快提供了火化证明,果然,在莫汁的死亡日期一栏中,填写的正是6月17日。   三十六   专案组成员沉默地坐在车上,连嘴最碎的吕瀚海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和悲痛,一路上不敢随意搭话,只管聚精会神地开车。   展峰闭着眼睛,任凭路灯的光芒和树的阴影交错地投射在他脸上。他没有睡着,在他的脑海里,这桩案件正从头到尾地被整合起来,就像一组被拼凑完整的DNA,又宛若在一张徐徐拉开的荧幕上,次序播放着那早已无法更改的剧情……   …………   1993年3月27日晚。   花茶胡同内,三名豆蔻年华的少女手挽着手亲热交谈着。   “红然,我怎么感觉最近你有些不对劲,都传你和沈海在谈对象,有没有这回事?”说话的,是她们中性格较为活泼的吕月。   听她这么一说,旁边的王沐也跟着起哄:“对啊,对啊,月月谈对象都没瞒着我们,你可别对我们撒谎啊,我们是最好的姐妹。”   前一秒三人还在讨论刘德华的新歌,却没想到后一秒,话锋突然转到了自己身上,李红然没有心理准备,支吾半天没有说话。   吕月见状,好像猜出了一些什么:“看你这表情,难道传言是真的?谈就谈了,没谈就没谈,咱们几个从小一起玩到大,难不成你连我们都不放心?”   李红然性格内向,在社交方面,她比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王沐还要逊色。她和沈海私下里确实谈起了恋爱,但她发过誓,不对任何人说,包括她的好姐妹。对于学校里的传言,李红然都是遮遮掩掩,能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了。可今晚不同,少女们的话题已聊到了最敏感的地方,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此时就像一架天平,左边是王沐和吕月的友情,右边是与沈海的爱情,当两方无法平衡时,必须得有一个取舍。今晚沈海不在身边,李红然的信念已然有了一丝动摇。   她走得很慢,王沐和吕月紧随其后,八卦之心让二人很有耐性。李红然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身旁的学生还是很多,如果在这里承认,难免会被人听了去。   她咬了咬牙,改变方向走进了一条乌漆墨黑的胡同,王沐和吕月相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胡同里没有路灯,只有一盏5瓦的灯泡挂在巷子中段,昏黄的灯光如风中摇曳的蜡烛,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李红然低着头走到灯光下,酝酿着该怎么开口。   性急的吕月已经失去了耐心:“红然,周围都没人了,你倒是说啊!”   “对对对,是沈海追的你,还是你追的沈海?你俩进展到哪一步了?是拉手了,还是亲嘴了?”   李红然本已鼓足了勇气,可被王沐这么一调侃,觉得羞愧不已,顿时泄了气。   吕月双手掐腰:“得,你不说我也猜到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   李红然刚想开口,两名持刀青年却突然出现,一左一右将她们堵在了路中间。   “哟呵,姐们儿几个干吗呢?不是打架呢吧?”   吕月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如母鸡护仔般把王沐、李红然拉到身后:“你们是干吗的?你知不知道实验中学的扛把子是我表哥?”   高个男青年从报纸中抽出砍刀,在手里甩了甩,“不好意思,我小学都没毕业,不知道实验中学门往哪儿开。我不管你表哥是谁,咱兄弟俩今天不劫色,就图个财,识相的,把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不然我可要自己动手搜了。”   “行!”吕月也“混”过一阵,知道江湖有句话,叫好汉不吃眼前亏,既然对方明说是求财,那就好办了。只见吕月带头把身上的钱全部掏了出来,还故意把口袋底翻出来让对方看。   男青年对吕月的做法相当满意,他点了点头:“这位小妹妹的性格我很喜欢,是个识时务的人。”说完,他看向了吕月身后,“你们呢?”   王沐和李红然是头一次碰见这事,两人早就乱了分寸,只知道把头埋在吕月身后,小声呜咽。   吕月焦躁地说:“愣着干吗?快点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只要钱拿出来,他们就不会伤害我们。”   吕月这话既是说给两姐妹听的,也是说给对方听的。她希望对方能信守诺言,只求财就好。吕月可没少听说某某被劫财又劫色这种事情,不过之前都是道听途说,今天亲身经历,要说不害怕,那绝对是自欺欺人。只不过,作为三姐妹中见过最多世面的人,她今晚必须要硬着头皮往前冲。   王沐按照吕月的样子把身上的零花钱都掏了出来了,只有李红然还在哆哆嗦嗦,浑身战栗。   “我来帮你!”恐惧面前,对友情负责的信念,让吕月反而冷静下来。她把李红然的口袋翻了个遍,连书包也没放过。   三人把全部家当,现金3元8角,以及两串假手链,全部递给了持刀青年。   “大哥,就这么多!我们是学生,没有多少钱!”   “行,我看你们也比较配合,就不难为你们了!”青年接过钱,冲几人摆了摆手!   “哥!”一直没有吭声的矮个子青年突然开了口。   “怎么了?”   他指了指李红然书包上的荧光挂卡,“我想要那个!”   “小姑娘玩的东西,你也要!”   “我就是想要!我喜欢刘德华。”   “得得得,我知道了。”高个子青年看向吕月,“实在不好意思,再捎走你们一件东西,荧光挂卡留下,你们三个就可以走了。”   吕月说:“红然,把挂卡取下来。”   “我不要!”李红然弯着腰抱着书包,像是袋鼠护住自己的孩子。那是沈海送的,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吕月蹲下身来,小声劝说:“不就是一张挂卡,给他们!”   李红然噙着眼泪。“我不要,我什么都能给,就是这个不行!”   高个子青年已然失去了耐心,他几步上前,一把将那张挂卡握在手中,“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他一用力,挂卡被拽了下来。   “不要!”由于恐惧,李红然的喊声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救命!救命!还我的挂卡!”   高个子青年暴怒,举刀威胁:“妈的!喊什么喊!给我闭嘴!”   “住手!你们是干什么的!快放开她们!”就在这时,一个女孩的声音从胡同入口传了进来。   “妈的,我今天倒要看看,是谁来多管闲事!”暴怒的青年提着刀循声走了过去,矮个青年则拦住了吕月三人的去路!   “你们是干什么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高个青年看清楚了对方的长相。   目测也就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对她来说根本不构成任何威胁。青年不放心,又踮脚往巷口看了看,当发现只有女孩一个人时,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冲她比画了两下刀子,“我警告你,少管闲事,别吃不了兜着走!”   女孩往后退了退,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稚气的脸蛋上却有着无畏的神色:“我也警告你,刚才抢劫的事我都看见了,你们最好放了她们,否则我就去报警。”   听到“报警”,高个青年顿时来了脾气。“妈的,老子今天连你一起办了,我看你怎么报警!”   女孩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可她一米五的个子,哪里是一米八的对手,十步之内,女孩就被青年拖进了巷子。   他先是把女孩身上的钱财洗劫一空,接着不顾女孩的反抗,撕掉了她的衣服。   矮个青年有些慌乱地拦住他:“哥,你在干什么!”   “妈的,这丫头说要报警抓我们!我今天就把人给办了,我倒要看看她去警察那儿怎么有脸说!”   两青年是异父异母的兄弟,哥哥的脾气弟弟十分清楚。当年就因为哥哥的父亲犯了事,哥哥的母亲才狠心离他而去。在哥哥心里,警察就是让他失去母爱的罪魁祸首。他最痛恨的就是警察,只要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警察抓人”,他绝对会跟人玩命!   弟弟心知对方戳中了哥哥的痛处,可他也怕哥哥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毕竟如今只有他们二人相依为命。于是他顾不上吕月三人,快步地跑到高个青年面前拉扯,“哥,你干什么,你不能这么干!”   “竟然要报警抓我们,你别管,我今天一定要办了她!”高个青年力气很大,三下五除二就把女孩扒得只剩内衣!   “哥!你再搞就出大事了!咱们抢点钱行,别人不会报警,你要真把人给办了!就算她不报警,她家里人也会报警的!哥你不能这么干,哥!我只有你了!”   被弟弟这么一说,青年似乎清醒了许多。他弯下腰把脱掉的裤子提起,重新系好皮带,指着女孩吼道:“告诉你,敢报警老子弄死你!”   青年说完,转身一看,发现三个少女早就没了人影。“她们三个呢?”   “跑了。”   “什么时候跑的?”   “就……就……就在刚才。”   三十七   绝处逢生的三人,飞奔到水泥厂大院的废旧厂房内。   吕月的怒火在胸中燃烧,像一个马上要爆炸的锅炉:“李红然!你是疯了还是学习学傻了!因为一张挂卡,你差点把我们的命都送掉,你知不知道!”   这时候的李红然也感到了一阵后怕,她抽泣着向吕月和王沐鞠躬致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王沐连忙劝道:“月月,你别生气了,我们都吓坏了,也不能全怪红然!”   见她的眼圈都哭红了,吕月也有些心疼,大度地挥手道:“算了算了,能跑出来就好!”   王沐突然想起什么,害怕地问道:“月月,那个女孩怎么办?我们要不要报警?毕竟是她救了我们……”   吕月强行打断了她的话:“王沐,你是不是也疯了!就算现在我们报警,该发生的也发生了,如果警察抓到了他们还好,万一抓不到,我们要怎么办?”   吕月逼近一步,少女青春的容颜显出几分扭曲之意,“敢在这一片抢劫,肯定是对咱们这里非常熟悉,万一我们报警了,对方来个鱼死网破,我们又怎么办?再说了,我们几个又没有什么损失,去多管闲事干什么?”   王沐小声道:“话虽这么说,可我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吕月冷笑一声:“你觉得过意不去,那你应该当场就把那女孩给解救出来。既然我们选择了跑路,现在也只能将错就错。”   王沐本来还想据理力争,可听吕月这么说,也觉得有些道理。一步走错,步步错,如果选择报警,警察肯定要问,当时三个人在场,为什么没人搭救,那她们又要怎么回答?   再说了,倘若这件事被传到了同学耳朵里,同学们又怎么看她们?于是想通了的三人一致认为,“权当这事没发生过”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案子终究闹了出来,一个星期后,两位身穿制服的办案民警,在实验中学的公告栏中贴了一张大字报,他们在寻找3月27日晚在铜锣胡同被抢的三名女学生,上面写着“嫌疑人已被抓获,希望被抢同学能够出来做证!”。   在此之前,吕月已听到学校有人传言,说是铜锣胡同内,有女学生被强奸了。谣言越传越邪乎,有的甚至添油加醋,说那个女学生是被好几个大汉给轮奸的!   吕月四处打听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有的人说是路过的人看见了,而有的人说是某社会大哥的小弟干的!总之,她也没找到一个靠谱的说法。   三人凑在一起,吕月推测是住在胡同里的人听到了李红然的呼喊声才发现了这件事。   吕月越想越觉得事实就是这样。铜锣胡同虽然偏僻,但也有不少学生在那里租房子,光她知道的就有好几个!这事情既然发生了,纸肯定是裹不住火的!现在最让她们头疼的是,到底要不要配合警察的工作。   王沐认为当天晚上灯光昏暗,如果站在远处,根本没人可以看清她们的长相,只要她们不出面,警察是不会找到她们的。而李红然平时除了学习,压根儿没有什么主见,她见王沐表了态,也就跟着说最好不要去找警察!吕月本来还觉得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担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与姐妹俩商议后,她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态度。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派出所民警不死心地一张又一张更换大字报,两个月后,当地警方没有等到线索,却等到了莫汁自杀的噩耗!   莫汁的死,让把独生女儿当成心头肉的莫士亮患上了失心疯。一到晚自习放学,他就会在校门外头拦住女学生,嘴中反复只说着一句话:   “是谁说我女儿被强奸的!”   “是谁说我女儿被强奸的!”   “是谁说我女儿被强奸的!”   这件事终于引起了学校的高度重视,莫士亮影响教学,被派出所强制带离,还进行了行政处罚!   拦人风波再度把此事推向了当地舆论的风口浪尖。有的学生开始公开指责那三名女学生不是玩意儿,如果当时她们能出手相救,那个女孩就不会被强奸,之后自杀的事更不会发生。学校更是专门召开学生大会,希望被抢的学生能勇敢地站出来配合警方调查,不要让罪犯逃脱法律的制裁!   学校这么一折腾,就等于把三人逼进了死胡同:如果她们现在站出来,别的不说,同学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她们淹死;可如果不说,心里难免有些不安。   就连她们自己都认为,女孩的死是她们造成的!   这天,三人来到了一栋废弃的大楼内!   王沐问:“月月,你说,该怎么办?”   吕月仿佛下定了决心。“事情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不管别人怎么评价,坚决不能说半个字!我想好了,我学习成绩也不好,肯定考不上一中,等几个月中考结束,我就去投奔亲戚,到外省上个中专,眼不见,心不烦!”   王沐附和说:“我成绩也不怎么好,而且还是个走读生,毕业后,我就回老家,跟我爸妈做生意去!只要离开这里,时间长了心里就不会感觉愧疚了!书上不是说了吗?时间是抚平伤口的良药!”   见李红然没有说话,吕月问道:“红然,你的成绩在我们之中是最好的,正常发挥,肯定可以考上一中,你是怎么想的?”   李红然毅然决然地说道:“不行,我不能上一中!”   “为什么不上一中?一中可是我们全市最好的高中!”   “一中在修平,修平的警察会找到我的,我不能上一中!”   “那……你去哪里?”王沐问。   李红然考虑片刻答道:“我去最远的三中。毕业后,考外省的大学,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到这里!”   …………   嘎吱一声,车停了下来。   展峰睁开双眼,方才在他脑海中进行的一切,有部分真实案卷的记录,以及部分逻辑推演,这一切都让那剧情似真似幻……   他朝车窗外投去视线,晨光里,街边的店铺招牌被阳光照亮。而莫汁和那三个心怀畏惧的少女,仅余下遗照上的黑白两色。   展峰看向用霓虹灯管弯出的“七月餐馆”招牌,目光微冷。   或许是为了复仇,莫士亮与陈浩山这两个主要嫌疑人多年没有任何生活轨迹,仿佛从世界上消失了一般。如此情况,绝不正常。现在唯一能查到的,只有陈浩山的同案——他的弟弟陈星。   七月餐馆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物美价廉,一贯生意红火,唯独早上备菜这段时间门口才清清静静。而这里,就是陈星出狱后经营的产业。   “走。”展峰推开了车门,一股冰冷的空气迎面而来……   陈星自打出狱后一直表现良好,刑满释放后的第三年,便已经结婚生子。   餐馆敞着门,里面却没有客人。这里面积约有一百多平方米,有两扇门可以进,内有三个包间,剩下的方桌全部摆在大厅里。饭店的装修风格有些偏俄式,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一家外号“老莫”的西餐厅。   “搞成这样,还卖什么当地菜。”嬴亮打量着,觉得颇有些挂着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吕瀚海跟了进来,“照你这么推论,那厕所主题餐厅,难不成就只能卖屎?”   “找碴吧你!”嬴亮呵呵一笑。一位中年妇女提着笤帚出来,看见有人进门,略略一愣,她就是陈星的妻子,付燕。   付燕冲众人指了指门口挂着的吊牌:“对不起,各位,还没到营业时间!”   司徒蓝嫣掏出警官证说:“我们不是来吃饭的,陈星在不在,有件事想问他!”   得知几人的身份后,付燕顿时警觉起来:“对,我家男人年轻时是犯过事,可我们已经改邪归正了。你们警察月月来找,年年谈话,到底还有完没完!”   司徒兰嫣并不生气,“抱歉,但我们不是派出所的,我们来是因为另一起案子!”   此言一出,付燕才发现几人都没穿制服。因为丈夫犯过案子,她也常看刑侦剧,她知道往往破大案的才会着便装。   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她试探地问:“案子?什么案子?我男人每天起早贪黑都在店里,他能犯什么案子?”   嬴亮上前一步道:“应该跟他没关系,我们只是找他了解些情况!”   可嬴亮的话,非但没有起到安慰作用,反而把误会又加深了一些。   付燕吊高了嗓门:“应该?什么叫应该?照你这么说,我丈夫也犯罪了?”   这时候,一位中年男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婆,回来了,快点过来卸货!”   司徒蓝嫣看向付燕,“外面的,是你丈夫陈星吧?”   付燕见警察并没有介意刚才自己的失态,心里多少好过了点,也清楚不能真的搞什么对抗,于是点点头说:“是的,刚买菜回来!”   嬴亮反应迅速,他几步冲出门外站到了陈星身旁。陈星虽已过不惑之年,他的脸上却没留下多少岁月痕迹。短发,古铜色的皮肤,线条优美的肌肉,某些无关特征,竟与隗国安的画像不谋而合。   见从店里陆续走出了四个气势不凡的人,陈星疑惑道:“你们是?”   嬴亮还没来得及掏出警官证,付燕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他们是公安局的,要找你了解什么案子!”   陈星听言,气冲冲地把刚提起的一捆生菜使劲往三轮车上一摔,“案子?什么案子?我这些年都快被你们公安局给烦死了,该说的我都说了,还有什么案子?”   嬴亮冷哼一声,铁塔一般站在他跟前。“那我们就开门见山了,你哥陈浩山呢?”   听到“陈浩山”这个名字,陈星脸一冷。“你们找他干吗?”   司徒蓝嫣道:“找他自然有事,你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陈星说着,扛起一筐白菜就要往店里走!   嬴亮却不动声色地挡在他面前。“怎么说话的?配合公安机关调查案件,是每位公民应尽的义务!”   陈星把白菜往地上一摔。“老子就不配合,怎么的,来,有种把我抓走!来呀!”   展峰抬手挡在两人中间。“陈星,陈浩山已经失踪多年,我想你也很想知道他的下落。”   陈星朝展峰看去,腮帮子鼓了鼓,到底没再说出什么气话来。   “你母亲病逝之后,最疼你的就是这个异父异母的哥哥了。我们查到,陈浩山可能是躲起来了,也有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不管你哥是死是活,你都应该找到他的下落,对他母亲有个交代,你说对不对?”   展峰的话不紧不慢,但对陈星来说,可谓字字诛心!   陈星按捺住心火:“这位警官,你刚才说什么?我哥不在这个世上了,是什么意思?”   嬴亮嘲讽道:“他没有任何生活痕迹被我们查到!知道你搞不懂,就是说陈浩山这么多年没有任何住宿、购物、办卡、买车票之类的记录,换句话说,你哥失踪了!”   陈星顿时面如死灰,眼神呆滞,说道:“我哥失踪了!我哥失踪了!一定是他,一定是莫士亮这个浑蛋,一定是他!”   见丈夫有些失控,路人也投来好奇的眼神,付燕连忙一把将陈星拉进店里,“各位警官,有事咱们屋里说,外面人多眼杂!”   “对对对,去里面说!”隗国安赶紧把众人劝进店里,顺手把锁头提进来,将店门从里边锁死。   三十八   饭店二楼是陈星一家人生活起居的地方,房间虽小,但还算干净。隗国安觉得屋内有些拥挤,便主动回到餐厅抽起了香烟。   因为担心哥哥的安危,陈星的敌对情绪已然消除了很多。   “你刚才说,你哥的失踪与莫士亮有关?”司徒蓝嫣打开录音笔,开口问道。   陈星点头称是:“这些年,我经常会梦到我哥,我感觉,他可能已经被莫士亮给杀了!”   “你为什么怀疑是他?”   陈星的眉毛拧在一起,面部抽搐了片刻,经过一番内心挣扎,他终于长叹一声:“不怕你们笑话,我今天就把该说的都说出来。这事憋在我心里这么多年了,要真是莫士亮杀了我哥,就算我们有错在先,我也要他偿命。”   司徒兰嫣安抚道:“如果是他杀了你哥哥,我们首先就不会放过他!”   陈星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地说起前尘往事。   “我和我哥相差五岁,是异父异母的兄弟。我后爹名叫陈山河,曾是修平区有名的混混。听我哥说,他是后爹跟一个小姐瞎搞时生下的。”   陈星面露恨色,“那时我这个后爹还年轻,不知道什么叫负责任,虽然有了我哥,但还是天天出去打架,帮人罩场子。我哥的亲妈叫雪姨,她知道指望不上这个男人,就一个人带着我哥出去坐台,用卖身钱养活我哥。”   “后来我后爹替人出头,把人砍成了重伤,判了六年。这事寒了雪姨的心,她一狠心就把我哥抛下了,从此没了踪影。那时我哥也就十来岁,为了生存只能在社会上混,我也不知道那些年我哥吃了多少苦,反正他也从来不说。”   “六年以后,我后爹出了狱,也许是浪子回头,他带着我哥做起了小买卖。也是在那一年,他跟我妈重组了家庭,我跟过去的时候还在上小学。”   “我哥说自己不是上学的料,早早就辍学在家,帮那男人打理生意,维持一家生计。有时我在学校被人欺负,我哥会提着木棍帮我出头。我俩虽然是异父异母,可我哥……我哥从来没有把我当外人。”说到这里,陈星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温情。   “上学时,我是走读生,为了能在本地上初中,家里托熟人给我重新办了个户口,帮我改名叫陈星。安稳的日子也就过了两三年,后来发生了一件事,直接改变了我们一家人的命运。”   “那个人绰号叫作毛三,是当地有名的混混。起先我们家和他并没有什么矛盾,再怎么说,后爹也是社会人,他也多少会给些面子。”   “可后来毛三的结拜大哥歪脸出狱,刚回来没几天,就在街上撞见了我后爹。歪脸是因抢劫被抓的,判了整整十四年,和后爹关在一个监狱、一间牢房里。”   “那时进号房都要‘过道’。歪脸是牢头,后爹是新去的犯人,按照规矩,歪脸要给他上上课。后爹对道上的规矩,其实多少也懂一些,如果只是挨顿揍,他也就忍了,可歪脸这个人和别的号头不一样,他是变着法子欺负新人。”   “后爹为人仗义,在修平还算有些名气,进去后有不少熟面孔照顾。可人怕出名猪怕壮,越是夸他的人多,歪脸就越觉得他不顺眼。”   “第一次‘过道’,他被歪脸扇了三十个嘴巴,接着又在墙角站了两天;按理说,只要能做成他那样,这‘道’就算是过了,牢房的其他人也不会再为难他。可让人没想到的是,他的隐忍,换来的是歪脸的第二次‘过道’,这次他被要求,用头顶着尿壶给歪脸接尿。”   陈星哼笑着,眼神冰冷。“听我哥说,后爹是个很大男子主义的人,如果是拳头耳光他不会说什么,可头顶尿壶这事,绝对触碰了他的底线,就连同监室的犯人也觉得有些过了,还有不少人劝过歪脸,可歪脸就是铁了心要他难堪。”   “他就和歪脸在监狱中打了起来,据说那次歪脸被打得很惨,他也因此被关了禁闭。事情过后,他被换到了其他的号房,可两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在服刑期间,两人时不时就会发生一些摩擦。他本以为出狱后,这事就算是过去了,谁曾想,冤家路窄,又遇到了这家伙。”   “我记得那天晚饭后,他把我哥叫到一边,说这几天让他送我上学。我哥问出了什么事,他并没说实话。可能是他太了解歪脸的本性了吧!交代完我哥,他就一个人揣着砍刀去找歪脸了。”   “再见到他,是三天以后。医院下了一张病危通知单,说他肚子上被扎了十几刀,多处内脏破裂,马上要死了。我妈知道了,马上就报了警。从警察那里,我们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他单刀赴会去找歪脸,想把过节给化解了,可歪脸仗着毛三的势力,要跟他死磕到底。歪脸的性格他十分了解,既然谈不拢,那就只能硬干!可是毛三他们人多势众,他就算是再能打,也不可能拼过他们。”   “歪脸被他给当场捅死了。他知道杀人要偿命,为了不给家里添负担,他在抢救的时候,就自己拔了管子,死在了医院。”   陈星说着,眼圈微红,很显然他对后爹并非全无感情。   “他是我哥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换作是谁,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他走后,我哥曾一度想跟毛三同归于尽,都被我妈给拦了下来。”   “那段时间,我哥走到哪里,我妈就跟到哪里。她生怕我哥会出什么闪失。也许是我妈的苦口相劝起了作用,我哥最终放弃了报仇的念头。”   “安葬后爹以后,家里还欠下了不少外债。我妈有类风湿,左手关节早就变形了,平时也只能干点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后爹走后,全家生活的担子就都压在了我哥一个人身上。”   陈星抬起头,忍了忍眼里的水光:“十几岁而已,要负担一家人生活……你们想想,容易吗?小学毕业我就和我哥聊过,不想上学了,我哥却老觉得家里得出个文化人,就让我再试试。怪我不争气,每次成绩都垫底。初一下半学期,我下决心辍学回家,想跟我哥一起做点小买卖。”   “后爹当年做的是炸臭豆腐的生意。我和我哥那时候还小,也不会什么手艺,只能照葫芦画瓢,学着他在街角卖臭豆腐。”陈星抬手比画了一下,做出用筷子薅臭豆腐的样子。   “这种生意,上手简单,哪儿都有人卖,而且那时候,很多人兜里没钱,除了卖给学生,几乎就没有啥人可以卖了。可学生多的地方,早都被人占得满满当当,我和我哥起早贪黑,也就混个糊口。”   “1992年年底我们过得最苦,可雪上加霜的是,母亲的风湿病越来越重,身上多处关节都变形了。母亲嘴上不说,可我们打听过,这种病疼起来根本没办法忍。”   “有天夜里,我哥见母亲疼得在床上打滚,就让我在家里看好母亲,他出去想办法搞钱买止痛药。那段日子,我们真是该想的办法都想了,我不知道我哥到底还有什么路子能搞到钱……”   “那天我哥后半夜回来,从兜里掏出一把5角、1元的零钱,有10多元吧!我问他钱从哪儿来的?他说找朋友借的,我俩天天在一起,他有没有朋友,我能不清楚?可他不肯说,我也就没多问……我心里有数,他铁定干了不好的事。”   “后来我就跟着他,果然,他所谓的‘借钱’,就是去拦路抢劫,可我能怪他吗?”   陈星苦涩地笑着,从他脸上,展峰能看到那个无可奈何的少年的影子。“虽说知道他干的是违法的事,但没办法,我们太穷了,没钱我妈就要疼得死去活来,我们也要饿死。”   陈星自嘲地笑笑,“那时没有110,但凡抢的金额不大,一般人都是自认倒霉,不会报警。我俩一分析,成年人抢不得,万一遇到什么来头大的,可能咱们一家人都得玩完。所以我们决定,抢学生。”   “一来,学生身上都有零花钱;二来,学生胆子小不会报警;三来,初中生都上晚自习,时间点正好。于是我们隔三岔五就找学生下手,运气好,一晚上能抢个二三十元,运气差,那也有十几元。”   “1993年3月底之前,没有一个人报案……可就在那个月底,我俩在铜锣胡同拦了三个女中学生,就在我们刚抢完钱时,一个女孩跑进来想见义勇为。我们起先也没想把她怎么样,可千不该万不该,她在我哥面前说了那句话。”   司徒兰嫣看着陈星问:“哪句话?”   “那女孩说,我们再不住手,就报警让警察来抓我们。”陈星惨笑一声,“要不是警察把我后爹抓进牢里,就不会得罪人,也不会有后面这些事,他就不会死。他不死,我们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警察……我哥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俩字。”   司徒兰嫣叹道:“你哥哥被某些‘假想’控制了思维模式,当他的思维内容出现了障碍,就会出现焦虑、悔恨、愤怒之类的负面情绪。从心理学的角度说,你哥……当年可能患上了轻度的臆想症,而癔症的开关,就是警察。”   “你说得对。”陈星叹了口气,接着道,“女孩说完这话,我哥就突然来了脾气,我怎么都拉不住。我有些近视,到晚上更看不清,我本来以为他只是抢劫,可我听见了衣服被撕碎的声音,我知道大事不妙。可这时候我哥早就红了眼,非要把那女孩给办了!我拿我妈劝他,问他要闹大了,我妈怎么办。他这才清醒过来,放过了那个女孩。”   “但你们还是犯了法。”司徒蓝嫣垂下眼帘。作为一个心理学专家,她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两兄弟当时的绝望情绪,却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惨烈事实。   “总要付出代价的,”陈星苦笑,“别看我这样,我是真的想明白了。犯了法,就得有个交代。”   “当晚,派出所就把我们抓获归案。女孩的爸爸告我们强奸,虽然我拦住了,可不管怎么说,女孩的衣服确实是我哥撕烂的,而且要不是我拦着,我哥说不定真会把她给办了,这个罪我们得认。”   “进了看守所之后,我们本以为会按照两起抢劫、一起强奸合并判刑,可我们没想到,那三个被抢的女学生竟没报案。”   “在看守所待了一段时间,同号房的狱友告诉我,因为我父亲去世,母亲生活不能自理,这种情况,可以申请法律援助。我一寻思,反正是免费的,有总比没有好,于是我就跟管教提出了法律援助申请。没过多久,申请就有了批复。”   “律师告诉我们,如果那起三人抢劫案核实不了,我们最多就是三年以下刑期。可谁能想到呢?那女孩居然在不久之后自杀了。”   “造成严重后果,属加重情节。”说到这里,嬴亮果断地补了句话。   “对,虽然强奸未遂,但我哥还是被判了七年,我被判了六年。”陈星擦拭了一下眼角,“我妈知道以后,就撒手人寰了。”   三十九   时隔多年,陈星想起当年没有给母亲养老送终,心中仍无比愧疚。付燕在一旁安慰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我本想着,进了监狱安安心心服刑,出狱后老老实实做人,可没想到,里面的日子还是那么难熬。”   “监狱那就是一个小社会,它有它的行为规范,每位犯人触犯的罪名,在里面都有一套说法。”   “我和我哥犯下的是强奸罪,在监狱中俗称‘抢果儿’。因为是欺辱妇女,这个罪名在里面被看作下三烂。我和我哥还是共同犯罪,两个男的欺负一个女的,比下三烂还要被人瞧不起。”   “我们兄弟俩在监狱中时常被人欺负,在服刑期间,我基本上没吃过一顿饱饭,隔三岔五身上就会添几道伤疤。”   “我们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就想着能表现好点,争取减刑的机会。”   陈星眼神飘忽地回忆道:“1999年1月,我减刑两个月,提前释放。同年10月,我哥因为检举揭发查证属实,减刑半年,也放了出来。”   “办释放证明的时候,狱警告诉我要去户籍地派出所重新入户,还得定期去管片民警那里报到。我和我哥的户口在沙塘街派出所,我们的案子也是这个派出所办理的。上好户口,片警给我俩每人做了一份笔录。”   “我哥当时问了句,‘那女孩的父亲现在怎么样了,我们想去看看,赔个不是。’”   “片警告诉我们,女孩的爸爸叫莫士亮,很早就夫妻离异了,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打从女孩出事后,莫士亮精神完全崩溃了。”   “当年我和我哥的判决结果,莫士亮不服,他想让我们偿命。因为这件事,他还去法院闹过几次,到了后来……不知怎么的,莫士亮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片警担心他出事,找过他好多次,后来几经打听,才知道他卖了所有家产,彻底离开了修平。”   “他们猜测莫士亮是折腾不动了,接受了这个结果,所以彻底离开了这个伤心地。时隔多年,我们在监狱里反省又反省,很清楚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孽。既然那姑娘的爸爸已经离开了,我们就算心存愧疚,也不能去打扰人家的平静!”   “就这样,出了派出所,我俩就满世界找活儿糊口。你们也知道,那个年代,在小地方找份工作不容易,况且我俩还有前科,也不知道被拒绝了多少次。后来我们总算遇到了贵人——王叔。”   “王叔?”嬴亮问,“他是什么人?”   “王叔大名王汝,这家七月餐馆当年就是他的。”陈星道,“我和我哥到餐厅应聘时,他二话没说就收留了我们两个。我哥负责颠勺,我负责前台。饭店不大,我们三个人基本可以应付下来。”   陈星看看身边的妻子,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有了活儿干,王叔还给我介绍了个对象,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婆!结婚后我没钱买房子,也靠他慷慨解囊,到今天,我还欠着王叔两万元。”   展峰眼中锐芒轻闪:“王汝现在人在哪里?这个店的老板又为什么变成了你?”   “王叔信佛信得厉害,心也极善。等饭店的生意走上正轨后,他就把饭店的所有权转让给了我和我哥,自己上山皈依了佛门。”   司徒蓝嫣不解:“那……他的家人呢?产业难道不留给家里人?”   陈星摇摇头:“没有家里人,他早年离异,后来就再没续房。他膝下没有儿女,我女儿陈莫干脆认他当了干爷爷!”   “那,你哥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说起哥哥的下落,陈星面色苍白起来。“王叔上山两个月之后,我哥把我拉进屋里跟我说,他造的孽,由他一个人承担。他让我好好打理饭店,安心过日子,如果事情能解决好,他就回来。如果解决不了,那就需要点时间,希望我不要去找他。说完这些话,他就离开了。从那天起到现在,我再没见过他一面。”   “没有联络过吗?”嬴亮连忙问。   “他用外地号码往家里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里,他说事情都已解决了,不过还要在外面办些事,要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让我照顾好自己。”   “你打回去过吗?”   “当然,我打过很多次,一直无人接听。我怕号码停机,还充了好几次话费,可隔了一年多再打,号码就被注销了。”   说着陈星从抽屉里取出了几张详单,“这是我去移动公司打印的,一年多,也没几个通话记录。”   展峰将单据收好,司徒蓝嫣又问:“那你为什么怀疑是莫士亮杀了你哥哥?”   “我哥心里有事从不轻易说出来,可那天,我看他神色凝重,就知大事不妙。他脸色这么难看,就像个死人一样。在这个世上,除了莫士亮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要置我俩于死地。”   展峰点点头。“听你刚才说,你出狱后好像没有见过莫士亮?那之前呢?你见过他吗?”   “当庭宣判当事人家属也在场,我和我哥站在被告席上,跟他有一面之缘。可他长什么样子,时间过去太久,我不太能回忆起来了。但他这么恨我们兄弟,只要站在我们面前,肯定能察觉到那种恨意。从这一点看,出狱后,我应该从来没有见过他。”   司徒蓝嫣说:“就是说,你认为莫士亮对你哥哥不利,也只是怀疑而已?”   “不单单是怀疑。”说到这里,陈星看看付燕,让她下去烧壶茶给大家,等到她离开了房间,他才继续说,“当年王叔在介绍对象时,其实是要把我老婆介绍给我哥的,毕竟他年纪比我大很多,也到了成家的年龄。我也能感觉到,他俩相互看上了对方,只要我哥一点头,付燕现在就是我嫂子了。”   “可没想到,我哥一口回绝了。他说他一个人习惯了,不喜欢被人管着。开始我并没有感觉不对,直到他走后,我才越想越不对劲。我哥在监狱服刑时老说,他的愿望就是出狱后,找份工作,成个小家,安稳地过日子,我觉得他口是心非。”   “其实我哥,一直担心莫士亮在试图找机会报复。所以,我始终怀疑,我哥之所以突然离开,就是因为莫士亮威胁到了我们,我哥要跟他做个了断。”   “我知道的都说了,”陈星看着众人,眼中有些期待,“请你们帮我找到我哥哥。”   司徒蓝嫣递给陈星一张警民联系卡。“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如果你想起什么新的线索,也请联系我们,或许会让我们尽快找到他。”   陈星接过卡片,重重地点了点头。   四十   从七月餐馆出来,嬴亮就开始着重分析那几张通话详单。   手机号是不记名太空卡,归属地为HB省洪宇市,而这个地点,正是李红然被杀案的案发地。   结合陈浩山与弟弟的通话时间,司徒蓝嫣推测,他有可能是在作完最后一起案子后,就地办了张电话卡,给弟弟报了个平安。   嬴亮联系移动公司,查到号码停机时间是2005年1月3日,停机地点在修平区——显然,陈浩山在作完案后,回过修平。   就在专案组想继续开展下一步工作时,司徒蓝嫣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对方自称王汝,是七月餐馆的前老板。他说他知道陈浩山与莫士亮的情况,希望和专案组见上一面。   见面地点,就在窑山上的归隐寺。   王汝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然是一副出家人的模样。   他身高与隗国安相当,不到一米七,精瘦而目光有神,已剃度却无戒疤,身着淡蓝色僧服。摘掉覆在脸上的口罩,众人发现他下颌上有一道半指长的刀疤。可能是长期素食的缘故,他的脸色看起来要比其他六十多岁的男子略显得萎黄一些。   “阿弥陀佛。”王汝双手合十,对众人行了个礼。   专案组四人微微欠身,以示还礼。   王汝却不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我接到了陈星的电话,猜到你们在调查什么案子了。那三位女子,就是陈浩山杀的。他在作案之后,把莫士亮约到了窑山上,两人约定从此所有恩怨一并了断。”   “了断?”展峰说,“请问,他们是如何了断的?”   “阿弥陀佛,”王汝捻着手中的念珠,微微闭眼,“莫士亮一心复仇,终究找到了出狱的兄弟俩。而陈浩山为了保住弟弟,答应莫士亮找到当初传谣害死他女儿的凶手,杀了她们。陈浩山最后当着莫士亮的面跳崖自杀了,这就是你们想要知道的一切。”   “莫士亮呢?”司徒蓝嫣问,“他怎么样了?”   “因为这件事,死了太多人。”王汝睁开眼,平静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波动。   “在最后一刻,莫士亮放下了仇恨。他写了一份自白书交给我,希望我可以帮他超度这些亡灵。”王汝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泛黄的信封,递给了展峰。展峰掏出手套戴上,这才接下。   “莫士亮人在哪里?”嬴亮却不吃他这一套,执着地追问。   “写完自白书后,他也跳崖了,是贫僧亲眼所见!他想说的话都在这封信里,其他的情况,贫僧一概不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王汝再度向众人行礼,转身飘然而去。宽阔的僧衣在他身后随脚步轻轻摆荡,似乎当真一切都已经交代清楚,毫无留恋一般。   四十一   展峰并没有着急浏览信的内容。作为本案至关重要的物证,它当然也要经过一番细致的检验。   第一步,就是用笔迹鉴定信的真伪。   莫汁被侵害时,属未成年人,按照规定,询问时需法定代理人在场,并在笔录上签字确认,所以在卷宗内可以找到莫士亮的原始笔迹。   通过比对,展峰确定信确实是由莫士亮亲笔书写。经仪器对字迹的笔痕、色泽、渗透、墨水洇散、干涸显微形态等特征分析得出,信的书写时间已超过十年。   指纹在纸质客体上最长留存时间,仅为一年。换句话说,展峰就算用最尖端的刑事科技,也不可能在这封信上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检验完毕后,信的内容被扫描打印出来:   自白书——告慰已逝的女儿   亲爱的女儿,是爸爸的疏忽,才没有保护好你。   爸爸一直教育你要做个善良的人,要有正义感,可我没想到,到头来偏偏是我教给你的善良害死了你。   你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爸爸一直在想,如果那三个被抢的女孩能上前帮你一把,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结果。   现在想想,比起陈浩山、陈星,她们其实更加可恨。   那天开庭,我去旁听。少了被抢女孩的指证,陈浩山只被判了七年,陈星被判了六年。   要不是他们,你也不会离开这个世界,爸爸心里头当然不服,可不服又有什么用呢?   终审判决之后,爸爸找过主审法官,可他们只是强调,已按罪名顶格处罚。   他们同情我,但也必须要遵循法律。爸爸不懂法,但杀人难道不用偿命吗?既然法律没有办法给我们公正,那爸爸就自己讨个公道吧!   爸爸卖了房子,卖了地,也就没了牵挂。爸爸的胆子也大了,我从黑市买了一把手枪,天天别在腰间,为的就是等他们兄弟俩出狱,让他们给你一个说法。   爸爸等了七年,终于让我找到了陈浩山的下落。那天,我用枪把他堵在墙角,就在我准备开枪时,他跪了下来,他求我,他说他可以一死了之,但希望我放过他的弟弟。   我当然不答应,陈浩山却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他说他认识当年被抢的那三个女孩,他可以亲手杀了她们,换他弟弟一条性命。   爸爸已经没有理智了,那时候的我,希望他们所有人都替你陪葬。我表面上答应了他,实际上还是想着,迟早要把他们所有人都干掉。   之后的一年里,陈浩山履行了他的承诺,他每杀一个人,都会给我邮寄一份报纸,每份报纸上,都有一条死讯。   在收到第一份报纸时,爸爸真的很兴奋,我们报仇了。可越到后来,爸爸越发感到一种失落。在陈浩山把她们都杀掉,自己在我面前纵身跳崖的那一刻,爸爸才意识到,我到底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她们死了,难道我的女儿就能回来吗?   她们死了,她们也有亲人,她们的亲人将会跟爸爸我一样,永远沉浸在失去的痛苦里,无法自拔……   这就是我要的东西吗?这是我善良的女儿想要看到的爸爸吗?他们害死了你,可我呢?我也害死了人,四个人。我又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孩子,爸爸已经不是人了……曾几何时,我已经变成了复仇的恶鬼……   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孩子,对不起,爸爸又走错了,我想……一切是应该要放下了。   女儿,你再等爸爸几天,写完这封信,我们父女马上就能在天堂相聚了。   莫士亮绝笔   2005年1月6日   众人看完这封信,都久久无法言语。   莫士亮的痛苦和挣扎通过文字直接地传递过来,让会议室的气氛变得格外沉闷。莫士亮被仇恨蒙住双眼,虽然最后幡然醒悟,却已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徒,毁灭了四个生命,最后葬送掉了自己……   面对这样的结局,每个人心中都犹如被放了一块大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嬴亮开口打破了沉默:“陈浩山的手机是2005年1月3日在修平停的机。他回来的目的,应该就是见莫士亮。而信的落款是1月6日,只隔了三天。说明陈浩山跳崖不久,莫士亮便幡然悔悟,看来一切都合情合理!”   司徒蓝嫣叹道:“唉!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   嬴亮看向展峰。“展队,侦查至此,也算是破案了吧,咱们什么时候收队?”   展峰眉头紧锁,思虑片刻后,他说出了三个字:“有漏洞。”   他迅速打开了付费版的谷歌地图,一面查看一面道:“窑山山崖最高处有216米,要是跳崖,必死无疑。十多年前崖谷深处无人居住,但现在那里已被开发成了景区。人体躯干骨如果散失,可能不易识别,但头骨还是很容易分辨的。嬴亮,你查一下本市的110报警平台,看看有没有在该区域发现人类尸骨的报案。”   “明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我十分钟。”   嬴亮的笔记本电脑,配备的是茶轴机械键盘,敲击键帽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他口头上说只需十分钟,可实际上,分针跑了二分之一圈,键盘声还没停歇。   百无聊赖的隗国安干脆拿起笔在白纸上随意涂鸦,直到一幅画画完,嬴亮才终于有了结果。   他擦擦额头上浸出的汗水。“展队,时间长了点,为了防止疏漏,我检索了110接警平台从建立至今的所有相关警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窑山每年都有人跳崖,所以多费了些时间。”   “没关系,有没有结果?”   嬴亮摇头。“大部分跳崖者的身份都已核实,也有少部分查不清尸源,其中有没有莫士亮和陈浩山,光从平台上,无法判断。”   展峰思索道:“陈浩山在入狱时会采集血液样本,他的DNA信息可以取到,只要尸骨中有他,能证实他跳了崖,那这封信就有一定的可信度。”   “明白,这事我去办。”嬴亮记录完毕,瞥了一眼身边的隗国安,“鬼叔,你干吗呢?”   隗国安收起画笔,端起茶杯。“闲着无聊,瞎画画。”   嬴亮撇撇嘴,“我看你确实够无聊的,你画莫士亮干啥?”   隗国安扑哧一口把刚喝进嘴的茶水给喷了出来,“亮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画的是谁?”   嬴亮也纳了闷:“鬼叔,你画的谁你自己不知道?还来问我?”   隗国安咳嗽连连,“你们在七月餐馆问话的时候,我在楼下大厅抽烟,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莫士亮长什么样子,我又怎么会画他?”   “难不成是我看错了?不会呀!”嬴亮将信将疑地把莫士亮的户籍照片调出,他左看看,右瞅瞅,看了老一会儿。   随后他又把画像贴到电脑屏幕上,转过电脑给大家看,“你们来看看,这眼睛,这鼻子,还有这脸型,不是莫士亮是谁?”   经过一番比对,隗国安也是心中一惊,这分明就是他画上的人。“亮子,你说得没错,我画的确实是莫士亮。”   “对嘛,我就说我看人很准的嘛!”嬴亮得意道。   然而隗国安却一反常态,表情严肃地看向展峰,“展队,如果我老头子没猜错,那陈浩山和莫士亮恐怕都没有死。”   四十二   噗!这回换成嬴亮喷了水,他诧异万分地道:“鬼叔,你说什么呢?他俩都没死?这怎么可能?”   隗国安神情肃穆。“你们跟王汝谈话时,我一直在注意他的面部肌肉。能够决定一个人长相的也就眉、眼、耳、鼻、口五个部位,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五官。这五官的分布,会基于每个人的颅面骨发育程度。人的颅骨一旦发育成熟,那他的发际、眉间、鼻根、上唇、人中、颏唇沟、颏隆凸、颏下、眉中央、眶缘下点、下颌下缘、颧弓上缘、下颌支及下颌角之类骨骼细节特征,全都保持不变。”   “在这种前提下,面部五官的形体和位置也会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形态。比如说,眉毛形态及走向与眉弓形态方向一致,眼球大小与眼眶形态有关,鼻子形态与鼻骨、梨状孔、鼻前棘有关,牙齿的大小排列及咬合关系决定了嘴部大小与上下唇的位置,耳朵的形态则与外耳道及下颌支有关。”   “以上这些部位,会形成有机统一的整体,在协调面部活动时还会彼此相互影响。一旦我们改变面部的稳定性,那很多部位就会变得极不协调。例如,某人垫了下巴,她在说话时,下巴的肌肉会显得很僵硬,隆鼻也是一个道理。我观察王汝说话时可以确定,他的眼睛、鼻子、牙齿、下颌、颧骨都做过手术。”   隗国安用笔杆子敲了敲手里的画,沉声道:“我闲着没事画的这幅画,其实是我推测出的,王汝没有整容前的相貌。”   嬴亮闻言不由得大惊失色:“鬼叔,你是说,归隐寺的那个和尚王汝,其实就是莫士亮?”   隗国安重重地点了点头。“长期暴晒在日光下,使他皮肤黝黑,一般人不长时间接触,很难发现他整过容。不过要想证明此事,也不太难。他脸上的那道刀疤,应该就是做完削骨手术后留下的。20世纪90年代,我们国家整容行业还未兴起,要想做这种大手术,必须得出国。而出国则要办理护照及签证,我们去市局出入境一查便知。”   事关案件转折,专案组马不停蹄直奔出入境档案室。   永元市在2008年才正式使用电脑办理业务,之前的所有资料全部是纸质档案。   市局只得抽调了十几位内勤,一本接着一本地翻。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找到了莫士亮的出境记录。在1994年5月5日,也就是他女儿莫汁自杀的第二年,莫士亮只身一人去了香港。   说起整容,可能很多人会首选韩国。可隗国安却说,20世纪90年代初,香港还未回归前使用的是英国的医疗体系,整容技术已相当成熟。   猜想得到了证实,那么王汝是莫士亮这件事,也就基本没跑了。为进一步确认,嬴亮从王汝下手开始分析,几经周折,他查出莫士亮失踪后的轨迹与王汝的生活轨迹可以完美延续到一起。   同时司徒蓝嫣也发现,莫汁的生日是在七月份,王汝经营的饭馆叫“七月餐馆”,可见化名王汝之后,莫士亮仍在心中纪念女儿。   至于莫士亮为何改名叫王汝,她从心理学角度也做了分析。她把“汝”字拆开,“王汝”就变成了“王女(亡女)三滴泪”,单看解释虽然有些牵强,但考虑到莫士亮丧女之后的悲痛,也可谓不无道理。   在掌握线索后,专案组再次上山,决定去会一会这个整容后的莫士亮。   四十三   再次站在禅房中时,“王汝”的眼神仍是一片平和,无波无澜。   “我知道你们会再来的。”“王汝”淡淡地道,“那封信,应该骗不了你们太久。”   “出家人不打诳语,”展峰微微欠身,“既然早有预料,您为什么要骗我们?”   “王汝”默默脱下僧服,转身从木柜中取出一张身份证递给隗国安。老鬼接过来一看,发现那正是莫士亮的身份证,这就说明“王汝”已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是你认出我的吧?初次见面,你就盯着我的脸,一定看出了点什么。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们应该就是公安部专门侦破悬案的专案组?”   展峰一惊,一种酥麻感从脊椎末端向上爬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汝”摆摆手。“不必紧张,我知道你们很隐蔽。我也是因为多年前收到过一条新闻短信,上面说公安部成立了专门侦破陈年旧案和重大案件的专案组,短信当时还附带了个链接。我对这类消息比较在意,就点进去随便浏览了一下。”   “你们这次来问的是十几年前的旧案,而且从各位的气质上就能感觉到,你们都是深藏不露,我就姑且猜了一下。”   展峰罕见地神色恍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对莫士亮问道:“短信你还保留着吗?”   “王汝”摇了摇头:“过了太多年,手机都换好几个了。”   展峰本身也没抱太大的希望,接下来他直奔主题:“既然你已猜到了我们的身份,那是否应该说一下你的情况,莫士亮?”   “王汝”面无波澜地坦白道:“没错,我就是莫士亮。不过我已皈依佛门,尘世间的恩怨,我早已经放下。”   司徒蓝嫣好奇地眨眨眼:“既然那封信是假的,那当年,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莫士亮并不遮掩,让众人在房中坐下,这才将一切缓缓道来……   “我出身在修平区一个工人家庭。父母都是印刷厂的工人,我也算是子承父业,中专毕业后,进了印刷厂。上班第二年,经厂里人介绍,我认识了销售科的业务员聂如卉。那时,我俩都到了我要娶、她要嫁的年纪。相处了半年后,彼此感觉还不错,我们就办了酒席结婚。”   “可能是我的性格过于内向,如卉常年跑销售,接触的人比较多,我俩在生活上经常出现分歧。如卉有个非常不好的习惯,只要我们一拌嘴,她就出去几天几夜不回家。时间一长,我们的感情也就淡了许多。大概是婚后的第二年,如卉找到我,说她在外面有人了,希望我能成全。”   “我虽然生气,但也料到这是迟早的事。我从不喜欢为难别人,既然如卉提出离婚,我也就从了她。办完手续,我一直在反思,我这种孤僻的性格是否还需要再找个伴。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一个人过,不再续房。”   说完这段,莫士亮的眼神变得温和了不少。虽然他整过容,表情略微怪异,却让人很明显感觉到他回忆起了什么好的事情。   “那天我刚过完24岁生日,厂里让我去收购原材料,往回赶时。我听到了路边有婴儿的啼哭声。我寻声走过去,发现了个竹筐,框里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婴儿脸上爬满了蚂蚁,哭声也越来越小。”   “我不敢耽搁,抱起女婴就往厂里跑。我们厂女职工很多,刚生产不久的刘姐见女婴可怜,便把她带回家,用自己的母乳喂了十来天,这才把女娃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那会儿,我刚离婚不久,女娃的突然降临,给我带来了不少欢乐。有了感情后,我决定抚养她,给她取名莫汁,谐音墨汁,希望她长大以后能饱读诗书,做个有用的人。我很珍惜与莫汁在一起的每一刻,能看着她成长,对我来说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从小我就教育莫汁,生而为人一定要善良,莫汁很懂事,始终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时间一晃到了1993年,那时莫汁刚上初二,学校为了升学率,开设晚自习。学校建议晚自习放学后,能由家长亲自接送。话是这么说,真正能做到的没有几个。印刷厂为了赶工,晚上加班是常态,为了生计,我根本没有时间。”   “从学校到家,步行也就二十分钟,莫汁一再坚持,她可以跟同学结伴回家,让我不要担心。由于整个初二上半学期,都没有出现问题,我也就放心下来。”   说到这时,莫士亮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他用双手搓了搓脸颊,好让自己从痛苦中振作起来。沉默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3月27日晚上,噩梦一样的日子。当时有一批稿件要紧急加印,厂里的大部分员工都在加班加点,我一直忙到快九点钟。当我回到家时,发现院门还挂着锁。平时这个时候,莫汁早就回来了,我隐约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   “我骑着脚踏车,沿着莫汁上学的路一边骑,一边喊。快走到学校时,我看见莫汁一个人蹲在角落泣不成声,她的上衣被撕开,裤子上也沾满了污垢。眼前的一幕,对我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在我的逼问下,莫汁说出了刚刚发生的事。让我宽心的是,对方只是撕开了她的衣服,并没有对她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我是一个比较固执的人,绝不允许有人伤害我的女儿。当晚,我就带着莫汁去派出所报了案。接警的公安干警非常负责,连夜就把两名嫌疑人抓获归案。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莫汁其实是为了救别人才遭遇不测的。可让我气愤的是,我们的好心并没有换来好报,那三名学生,自始至终也没有站出来。”   “莫汁没有妈妈,她的身世,我从来也没有对她隐瞒。她从小就比较敏感,事发之后,不知道谁在学校里传言说莫汁被强奸了,还越来越离谱。我一开始并不知情,只知道莫汁从那时起就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一回到家,这孩子就把自己关进屋子,无论我怎么敲门,她都不肯开门。”   “我傻乎乎地以为,孩子走出阴影需要时间,我哪里会想到,两个月后她就……就离我而去。在莫汁的遗书中,我才知道事情的经过。”   “派出所在调查时严格保密,两名嫌疑人当晚就被抓获,除了那三名女学生,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事。她们这是恩将仇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们。”   “莫汁死后,我去了庭审,可结果判得太轻了,我怎么也接受不了。我找过法官,闹过事,还被拘留了十天。”   “那封信并不全是假的,我当时的心情,就跟信里写的一样,我要他们所有人都给我女儿偿命。可我不知道那三个女学生到底是谁,那我就只能找陈浩山兄弟俩报仇雪恨。”   “法庭上,他俩见过我。为了不被认出来,我只能去香港整容。手术很成功,从医院出来后,就连我自己都差点认不出自己。回到家,我花钱找人给弄了一个新的身份,我给自己取名王汝。亡女之人,我的生命里,只剩下眼泪。”   “拿到身份证,我冒充兄弟俩的家人去了趟监狱。从狱警那儿问出了他们大概的出狱时间。守株待兔的那几年里,我想过很多种弄死他们的方法,但不管是哪一种,我都觉得太便宜他们了。”   “接近癫狂的我,有了一个变态的想法,我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绝望中死去。我知道,兄弟俩出狱后,肯定会为一件事发愁,那就是填饱肚子。劳改犯,要想找一份工作可够难的。”   “于是,我在距离他们家不远的地方盘了个饭店,掐着他们出狱的时间,在饭店外贴了一张招工启事。事实证明,我的方法很奏效,饭店刚盘下来没多久,俩人就上了钩。”   “签了雇佣合同,我们先是把饭店翻新了一遍,然后我又出钱送陈浩山去学了三个月厨艺。开张以后,我负责收银,陈浩山负责后厨,陈星干干杂活,忙不过来时,我们就相互搭把手。就这么经营了一年多吧!收入还挺不错。这时候,我就想着给兄弟俩张罗一门亲事,让他们成个家。”   “我得让他们完全信任我,对吧?只有信任我,揭穿的时候,才更有效果。”   “因为陈浩山年纪较大,我就先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名叫付燕,父亲是菜农,经常往饭店送菜,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付燕纯朴,要求也低,只要能在一起过日子就行。我安排两人见了面,我感觉他们双方也看对了眼,可让我没想到的是,陈浩山却一口回绝。”   “这下子,连我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就因为这事,我还单独找过他。后来他私下里告诉我,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弟弟,他成不成家无所谓,他希望能用仅有的那点钱,让弟弟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他把所有他们兄弟俩的事情都告诉了我。那个时候我才发现,陈浩山这孩子本质并不坏,要不是生活所迫,他也不会误入歧途。他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我也尊重他,或者说,因为他对弟弟毫无保留的牺牲和爱,让我满心的仇恨,总算消逝了那么一点点。”   “我告诉付燕,陈浩山身体有毛病不想耽误她。弟弟陈星正好对她很有感觉,就这样,在刻意安排之下,他们在一起了。婚后的第二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陈星非得让我给取名,就叫了陈莫,小名小不点。陈莫刚满周岁,就认了我当干爷爷。”   “到这个时候,兄弟俩的幸福生活终于拉开了序幕。按照我的计划,我应该在这个时候动手,夺走他们的一切,让他们在绝望中挣扎。我不需要他们死,我只需要他们永远痛苦,以此告慰我女儿的亡灵。可人到底是感情动物,相处时间长了,复仇的念头也就越来越淡。我能看出,他们兄弟俩早就幡然悔改重新做人了。每年七月过中元节,他们总是不会忘记给我女儿烧上厚厚的纸钱。”   “他们也是人,也会内疚,也会痛苦……这些年里,他们提到我女儿的事,也是无比悔恨。”   “眼看小不点一天天长大,我也会找各种理由拖延计划。为了让自己能在矛盾中求得一丝慰藉,我开始信佛。只是那时我并不虔诚,需要用的时候,就念上两句,不需要时,就丢在一边。”   “就这样,一直到了2002年的秋天。陈浩山突然跑到我的屋里,跪在我面前。我当时没搞懂他的意思,一直到他拿出我珍藏的女儿的日记本,我才知道,陈浩山,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   “说实话,我动了杀心,但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却先我一步用刀抵住了自己的脖颈。他乞求,让我看在我是小不点干爷爷的份儿上,放陈星全家一条生路,他愿意一命抵一命,就此了断自己,让我报仇雪恨。”   “陈浩山是真的要抹脖子,毫不含糊,要不是我反应快,将刀抢了过去,他可能当场就死在我面前。放下刀,我发现我的手掌被割开了很深的一道伤口,手心那一阵阵彻心彻骨的疼痛,让我意识到,他是真的想死。”   “当时的我佛心已固,那么多年了,面对一个无辜的活生生的孩子,我在心里时刻问自己,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就算陈浩山真死在我面前,又能怎样呢?”   “我把刀丢到窗外,告诉他我已放下了。我们之间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可是窗户纸被捅开,我也不可能再和兄弟俩和平共处下去,于是我当机立断,做了个顺水人情,把餐馆转送给了他们。而我自己,就做了皈依佛门的打算。”   “手续办好我就上了山。我以为这件事会就此结束,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多年后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有三份法制日报,每份报纸上都刊登了一则悬赏通告,其中有两起案子的记录明确说出,凶手在作完案后,在现场留下了‘0617’四个数字。”   “别人可能不知道这个数字代表什么意思,可我却不能不知道。1993年6月17日,那是我女儿莫汁的忌日。想到这儿,我赶忙打了餐厅电话,结果陈星告诉我,陈浩山已离店两年多,至今下落不明。”   “三起案件的凶手,毫无疑问,就是陈浩山。死的三个女人,则很有可能是当年被抢的三名女学生。几天后,陈浩山给我打了个电话。电话里陈浩山说:‘王叔,你的仇我帮你报了,莫汁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从那以后,他跟我就永久失去了联系。”   听完莫士亮的经历,展峰问:“也就是说,你并不知道陈浩山的下落?”   莫士亮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你不知他去了哪里,你又为什么在十几年前写下那份自白书?提前这么多年做下准备,你是怎么想的?”   莫士亮看向展峰,眼神微动,“因为我女儿的事,已经死了三个人,我也说了,陈浩山本质并不坏,而且他会去杀人,多少有些我的原因,所以就杜撰了那封信。”   “我每星期都会往餐馆打一个电话,叮嘱陈星,只要有警察来问陈浩山的下落,就让他通知我。这也是为什么我主动联系你们,并且对你们说谎的原因所在。”   莫士亮浅浅一笑,神色寂寥地说道:“明明准备了这么久,可你们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厉害。既然已骗不了人,那我就还是说实话吧……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四十四   “莫士亮不具备作案时间,他雇用陈浩山作案的可能也被排除了。”上了车,司徒蓝嫣说,“既然莫士亮还在,那么陈浩山绝对不会跑远。站在他的角度考虑,莫士亮虽口口声声说放下了,可他并没有完全相信对方的说辞。否则他也不会千里迢迢去作那三起案子。”   “陈浩山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牺牲自己保全弟弟。莫士亮的存在,对他来说始终是个威胁。如果莫士亮反悔,那么陈浩山必须要保证,在关键时刻出现在陈星面前。”嬴亮说,“他多半就在附近。”   “他应该就在修平区。”展峰道,“不管陈浩山如何隐姓埋名,他必须要有最基本的生活保障。”   嬴亮迅速整理几点核心。“想在一个地方这么长时间不用身份证,他首先要有固定住所,工作地和居住地也要离得很近,这样不需要乘坐交通工具,也就不会被巡逻民警发现。再就是生活区域的视频监控不密集。”   “陈浩山还存在伪装成流浪者的可能。”展峰补充说。   永元市十三个行政区里,修平属经济欠发达地区,城中村不在少数,大街小巷,蓬头垢面的流浪者也比比皆是。根据这种泛泛的推测,想找到陈浩山,无异于大海捞针。   嬴亮再次研究了陈浩山的话单,发现在为数不多的通话中,有一个固定电话,他曾经拨打过两次,第一次通话时长为8分24秒,第二次为57秒。   通过电信部门的反馈,该号曾被多家公司使用过,其中有汽车租赁公司、房地产公司、担保公司以及传媒公司。换公司不换电话的情况,说明几家公司可能使用了同一个办公地点。   “陈浩山为何会得知这个号?答案只有一个,他可能看到了招聘广告。那么是什么心理,驱使他拨打的电话?只有一种可能,为了获取经济来源。”司徒蓝嫣如此分析道。   “永元市那么大,招聘广告多如牛毛,在陈浩山为数不多的通话记录中,他为什么要单单拨打这个电话?而且还拨了两次?”嬴亮犹有不解。   司徒蓝嫣道:“人作为生活中的个体,在试图重新融入社会群体时,需要一种归属感。它是个体与所属群体间的一种内在联系,没有归属感的人,会对从事的任何事情缺乏激情。只有归属感得到满足,人才会对其他事情提起兴趣。这就好比一个人到陌生的城市出差,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找宾馆落脚。此时的宾馆,就成了这个人与城市建立归属感的纽带。”   司徒蓝嫣看向不发一言的展峰,“展队,陈浩山能有心思去找工作,说明他找到了落脚点,而这个落脚点一定距离招聘广告不远。”   “他的两次通话:第一次时长为8分24秒,第二次为57秒,两次通话间隔二十二小时。看来,他第一通电话应该是在咨询岗位,考虑了一天后,拨打的第二个电话,就是答应了对方的条件。拒绝的话,完全没有必要再次拨打。”嬴亮的思路跟得很紧,看到展峰微微颔首,嬴亮顿时觉得心情松快了一些。   展峰的确能耐不凡,或许一时之间难以望其项背,可嬴亮也不想老落在师姐后头。   “陈浩山身背命案,不会频繁更换工作,如此一来,只要查到他进了哪家公司,那么之后的事情就会有迹可循。”展峰对嬴亮说,“查一下电信部门,调取几家公司的开户时间。”   嬴亮动作迅速,最终确定,陈浩山呼入时,该号码是一家名为“国洋地产”的公司在使用。当年地产公司刚刚成立,急需招聘劳务人员,提供的岗位主要有:保洁、物业安保、水电维修。   根据规定,安保人员必须至派出所备案,水电维修要掌握一定的技术,需要考取证件,那么,不需要身份证的工作就只剩下保洁了。   保洁员的工作地,主要在该公司开发的小区内,这个工种又细分为:楼道清洁、小区地面清洁及垃圾倾倒。前两个工种多为女性从业者,而垃圾倾倒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只能由男性从事。   陈浩山要是从事垃圾倾倒,可谓好处多多。首先工作环境恶劣,平时不会有人靠近;其次不管春夏秋冬、黑夜白昼,任何时间戴口罩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非常便于隐藏身份。   国洋地产在永元市有多个楼盘,而在修平区只建了一个成规模的小区,名叫“金融祥和苑”。该小区面积不大,负责垃圾倾倒的有三人,其中名为胡浩的48岁男子,立即进入了专案组的视线。   物业经理当然不敢怠慢,一见到专案组就把胡浩的事交代了个底儿。   胡浩从小区建成之初就在这里负责垃圾清理,从业时间足足十四年。他性格古怪不健谈,不管什么时候都戴着一副厚厚的黑色口罩,平时也不跟人来往。   眼下他本人租住在小区对面的塔楼里。塔楼前身是修平职业学院的学生宿舍,楼高33层,因造型如同塔,由此得名。   2002年,学院停止招生。在塔楼建造时,学校拖欠了大量工程款,为了偿还欠款,塔楼的产权被分割成多份用来抵账。塔楼内原本的学生宿舍,被林林总总的业主改得面目全非,楼内的住户,也是鱼龙混杂。   吕瀚海沿着楼层大致数了一下,每一层分为南北两排,每排有十二个房间,也就是说整栋塔楼可供居住的房间有七百多个,如果没有明确的地址,要想在这里找到胡浩只怕也并非易事。   虽说胡浩已是瓮中之鳖,但只抓到他这个人,却并没有什么用。   因为案件发生太久,能够直接定案的证据并不多,最好的结局,就是在他的住处将他抓获,这样说不定还有可能在他销毁证据前,找到一些线索。   四十五   嬴亮首先提出可以守株待兔,等胡浩下班后,尾随跟踪,等他回到出租屋,一举将其抓获。   这种方法固然可行,但风险却很大。专案组对楼内的情况并不了解,一旦有陌生人进入,会不会暴露了行踪,这都不太好说。   正规途径既然走不通,隗国安就想到了吕瀚海,专案组就属他鬼点子最多。本案的好几个难点,都靠他才得以疏通。   隗国安一找吕瀚海,道九当即就给出了一条妙计:既然跟踪风险较大,为啥不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制造一场混乱把这个胡浩引蛇出洞呢?   方法说透了也很简单:贴出告示,说明晚上八点电路检修,十点钟恢复供电。这天气室外平均气温在二十七八摄氏度,一旦停了电,屋内绝对待不住人。   为什么是停电两个小时?因为低于一个小时,闷在屋里玩玩手机也就过去了;高于两个小时,时间又过长,供电局说不定会因此接到投诉。所以两小时是最佳选择。   当然,停电时间也存在灵活性,只要专案组发现胡浩下楼,就可以立即送电,接着趁乱跟在胡浩身后,就能找到他的住所。   吕瀚海的法子虽是反套路,可效果倒是极佳。当晚8点40分,胡浩被专案组堵在了3312的出租房里。   这间屋子面积就十来平方米,门南窗北,长方形结构。进门右边是一张高低床,下床起居,上床堆放杂物。门的左边是一排组合柜,柜面上凌乱地摆放着电磁炉、锅碗瓢盆等厨具。房间里面最值得注意的,莫过于架在窗子上的那台高倍望远镜。司徒蓝嫣心头一动,来到镜头前看去,发现镜头那头,陈星夫妻俩正在饭店门口搬送货物。   司徒蓝嫣转头看向坐在床上的胡浩,心情有些微妙。这个哥哥,倒真是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情真意切。   人已抓到,展峰便立即提取了“胡浩”的血样,经DNA比对,他就是专案组苦苦寻找的陈浩山。因有重大作案嫌疑,他被扭送至永元市公安局接受调查。   展峰随即对其住处进行了全方位勘查。除三份《法制日报》外,室内并没发现更有价值的物证。   不过本案也并不是没有定案的证据:首先,王沐被杀案,专案组拿到了煎饼摊王婆的目击证词。   其次,第三起李红然被杀案,专案组提取到了嫌疑人的成趟足迹,通过比对步幅、步角、步态、磨损痕迹等特征,发现与陈浩山的足迹样本完全吻合。   最后,隗国安在三起案件的监控中,均找到了他的模糊影像。   至此,“0617系列杀人案”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凶手陈浩山,已是在劫难逃!   四十六   讯问室内,已过不惑之年的陈浩山佝偻着身子坐在审讯椅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   椅子为铁质,焊有手环、脚环,坐上之后,手脚均会被卡死,十分不好受。按照规定,为了防止命案嫌疑人撞击头部自残,审讯时还需捆绑扎带使其不能弯腰,但展峰并没有这样做。   常年跟垃圾打交道,陈浩山的衣着跟流浪汉无异。摘下口罩,下巴上的络腮胡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因长时间不洗澡,他露出的皮肤上可见片片垢斑,浑身散发着无法言喻的气味。   展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从进入办案区到现在,已过去了十个小时,检验结论也给你看了,陈浩山,我们能不能聊一聊?”   陈浩山望向展峰,沙哑着嗓子道:“十五年了,我整天夹着尾巴做人,到头来还是这个结局。”   “你应该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些话,其实都是真的。”展峰静静地看着他,十多年的苦日子已经彻底改变了陈浩山,现在的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心狠手辣的凶手。然而,就是眼前这个流浪汉一样的家伙,终结了三条活生生的性命,也间接地害死了一个花样少女。   陈浩山叹息道:“你说得对,打从我收到一条群发短信,说公安部成立了专门侦破旧案、大案的专案组开始,我就有预感,我迟早会被抓住!”   展峰捕捉到熟悉的“短信”二字,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追问。陈浩山刻意隔绝与外界的联络,必然不可能把那条短信留到现在。   “咱们就不绕弯子了,说说你的作案经过吧?”   “你们有没有去找过王汝?”陈浩山抬起脸。   “找过,他整了容,但我们还是有办法查出,他就是当年自杀女孩莫汁的父亲莫士亮。”   陈浩山苦涩地道:“他的整容很成功,要不是我偶然在他的屋子里发现了莫汁的日记,我也不敢相信他就是莫士亮。”   “放心吧!我们肯定,他已经彻底放下了,以后也不会对陈星构成威胁。”   闻言,陈浩山并没有什么欣喜之色,“我知道,我现在也能真切地感觉到,十七年前他出家时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肺腑之言。”   “既然你知道他已经放下,为什么还要做那三起案子?”   “我放不下,”陈浩山的目光与展峰对视到了一起,“你知道吗?有一种关,是自己的关。我和陈星虽然坐了牢,但绝对抵不了莫汁的一条命!”   “所以,你就用三条无辜的性命,去弥补你内心的愧疚?”展峰的声音瞬时降低了温度。   陈浩山露出有些疯狂的目光,“我不管你们怎么看,在我心里,她们三个就是死有余辜。要不是她们在学校里风言风语地传话,莫汁不可能自杀,比起我和陈星,她们三个更加可恨!”   “……”展峰无言地看着陈浩山扭曲的脸。   逝者无声,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能通过线索推理,连专案组也无力还原。虽然在他的冥想中,他觉得当年只有十多岁的三位少女并不像是恩将仇报的传谣者,但将心比心地说,倘若真是陈浩山说的那样,那么三名被害人与莫汁的死,确实有直接关系。就算陈浩山此时言语过激,展峰也不好反驳他。站的角度不同,看待问题的方式也不同,就算争个脸红脖子粗,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展峰只能等他心情平复,再开始问话。   见展峰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陈浩山误以为,连警察都认可了他的想法。人就是这样,你跟他吵,他就来脾气,一旦你顺着他的性子,他反而什么都不避讳。   事已至此,陈浩山也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在要了一杯水喝下之后,他主动开口,把当年的种种全盘托出。   “我爸就是个混子,年轻时在夜场瞎搞,有了我。亲妈千辛万苦把我生下来后,他也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后来他替人出头,蹲了监狱,我妈寒了心,丢下我跟一个老板跑了,我们至今都没见过面。”   “我爸服刑时,我才刚满10周岁。他走时没给我留下一分钱,你说我一个小孩子,指望什么养活自己?那个年代,家家都不富裕,我就是扒垃圾堆,都找不到一口吃的。实在饿得受不了,我晚上就去附近的农村扒田地,田里有什么,我就吃什么。那几年,我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好在我爸出狱后,浪子回头,做起了正经生意,还给我找了一个后妈。她叫叶荣,为人老实本分。我从小到大,从不知道什么叫母爱,直到她带着弟弟来到我家以后,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有个妈疼,真好!”   “那几年,我跟着我爸炸臭豆腐,我妈……虽然不是亲妈,我就把她当我妈了,她就在家料理家务。弟弟上学,日子虽过得紧巴巴的,但很是幸福。”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爸的死对头歪脸出狱后,处处针对我们家,我爸忍不过,就带着一把刀跟人拼了命。这么一搞,他是痛快了,留下我们娘仨抱头痛哭,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为了给他送终,我们欠下了好几万的外债,为了扛下这个重担,我妈起早贪黑打豆腐。她本来就有类风湿,不能沾水,可为了还债,我们也没别的法子。”   “我爸在世时,豆腐都是他做,也怪我学艺不精,他走后,我根本做不出他那个味道。眼看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弟弟也只能辍学在家。这时,我妈因长期浸水做豆腐,类风湿已经彻底让她失去了劳动力。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一瞬间老了10岁,弟弟要吃饭,我妈要吃药,我这个当哥哥的,却根本想不出挣钱的法子。”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两天,我心想,既然老天爷不给我们活路,那我只能剑走偏锋。当晚,我就揣着一把砍刀上了路。在最落魄的那几年,我曾跟小混混劫过几次道,后来我们被派出所团灭,好在我不满10周岁,当晚就给放了出来。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出去抢劫,我也算有些经验了。谁知道呢,弟弟发现了我的秘密,我只好带着他一起干。那时候年纪小,想法也简单,就是觉得多个人多个帮手,可以抢到更多的钱。我完全把我妈交代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交代的什么?”悔恨交加的陈浩山,让展峰有了一问的欲望。   陈浩山摇头道:“我妈告诉我,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堂堂正正做人,还让我照顾好弟弟,不要让他误入歧途。我妈对我恩重如山,可到头来,我还是把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弟弟比我多念了几年书,他建议只抢学生,虽然学生身上的钱不多,但学生胆子小,没人敢报警。就算个别人告诉家长,大人也不会因为那块八毛的大费周章。”   “弟弟的提议很对,我们连做了十几起都手到擒来。随着案子越做越多,犯罪就像吸毒一样,习惯了不劳而获,你就再也戒不掉了。”   “直到那天晚上,我和陈星劫了三名女学生,就在我们准备收手时,莫汁走了过来,她叫嚣着要报警抓我。说实话,我那时候一直认为,如果父亲没被警察抓,就不会得罪歪脸,不得罪歪脸,我们也不可能沦落到以抢劫为生。”   “当年的我,整个人就像是钻进了死胡同,根本走不出来。只要有人在我面前提警察,我立刻爆发。莫汁想吓唬吓唬我们,可她并不知道,她这一喊,立马就激怒了我。我一把就拉住了她,对方要是个男孩,我顶多会揍他一顿,可莫汁是个女孩,我没有打女孩的习惯。也就在那极短的时间里,我竟想到了从小亲妈带我去坐台时的情景。记得有一次,亲妈把我塞进柜子里,她在屋里接客。我透过缝隙,发现那个男的撕碎了她全身的衣服,还把她身上拧得青一块紫一块。那天接完客,亲妈哭得很伤心,那一幕,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也许是我把莫汁当成了发泄对象,我就学着那个嫖客的样子,撕开了莫汁的衣服,就在我脱下裤子的时候,弟弟拦住了我。”   “说到我妈,我总算醒了过来,看着衣衫不整的莫汁,我知道我们完了。几块钱家长不会在意,可任何家长都不可能接受眼前这副场景。我带着弟弟逃离了现场,当跑到了家门口的三岔路时,我让弟弟先去桥洞下躲着,我跑到了刘姨家里。刘姨和我们是邻居,她经常来我们家买豆腐,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我知道这次是凶多吉少,就希望我们被抓后,她能帮忙照看继母,作为条件,我写了一个字据,把宅基地无偿赠送给她。”   “那晚,我刚从刘姨家离开,就被派出所民警抓了个正着。”   “我和陈星被分开审讯,没过多久,便交代了所有犯罪事实。起初,派出所是按照抢劫、强奸未遂两项罪名,把我们关进了看守所,可程序走完,他们还是没有找到被抢的三名学生。后来听律师说,她们三个在学校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导致莫汁在家中自杀,要是这三名学生无法找到,那我和陈星的行为,就会被认定成莫汁死亡的诱因。按法律规定,属加重情节,会被顶格判刑。可找到了三名学生,我们的那起抢劫案件则会被并案处理,到时数罪并罚,判得会更重。案发之后,警察就给我看过一些学生照片,我当场就认出了那三名女生,但我天真地以为,少一桩案子能轻判,结果却……”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恨她们了吗?”陈浩山冲着展峰咧开嘴,难听地笑起来,“她们可不只是害了莫汁一个人,还有我,还有我弟弟,我们在牢里本来不用待那么多年,而莫汁的爸爸,也根本不会那么恨我们,我弟弟一家人也不会活在生命的威胁里。”   “我也清楚,要不是因为我,我妈不会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弟弟也不会时常被打得遍体鳞伤。我当年有手有脚,干什么没饭吃,可我为什么偏偏要去抢劫?可世上哪儿有后悔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遵从我妈的遗愿,照顾好弟弟,不再让他误入歧途罢了!”   “有句话说得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想得倒是美,可天意并不会轻易放过我。从监狱被释放后,我们去派出所上了户口,片警告诉我们,莫汁的父亲莫士亮离奇失踪,让我们多加小心,一旦遇到紧急情况,第一时间选择报警。”   “想起法院宣判时,莫士亮大喊不服,我的神经就紧绷起来。我真的担心哪一天,莫士亮会在我们俩背后捅刀子。所以,我告诉陈星,不管找工作也好,外出也罢,我们两人必须一起,不能落单。”   “陈星对我的话言听计从,我俩找了一个多月的工作,才误打误撞摸到了七月餐馆。”   “老板王叔,你们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想来也知道他都做了什么……现在他皈依了佛门,不会跟你们说谎。总而言之,那个时候我珍惜这份工作,也把他当个厚道人。他还给我介绍亲事,我就觉得什么都应该可着我弟弟,就我们那点钱,一个娶老婆,另一个就得打光棍。我跟王叔说了以后,卖菜老付家的闺女,就那么变成了我的弟媳妇,婚房还是王叔给拿‘大头’置办的……”   “等到我那侄女生下来,我们跟王叔之间,早就不是什么普通的雇佣关系了。他就是我们在这世上的另一个亲人,我们也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疼。”   “可谁知道,报应终究是来了……王叔信佛,每逢星期一上午,他会雷打不动在自己的屋里摆一次沙盘。那天我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莫士亮,由于心里烦躁,我便去找了王叔。在聊天时,我把憋在心里的所有事跟他和盘托出。”   “在谈话间,我明显感觉到,王叔的语气很冰冷,与平时和蔼可亲的面容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我不知是哪句话说得不合适,在我询问王叔缘由时,他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凡事都有因果,比起你兄弟俩,那三位袖手旁观的女学生,更加可恨。’说完,他把辛苦摆了一上午的沙盘,全部扫进了垃圾桶。”   “我有些不解,就问:‘费了那么大劲摆好的,为什么要毁掉?’王叔起身丢下一句话,他说:‘只有在最美好的时刻将其摧毁,才会让人感到真正的绝望。’”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仿佛有一丝刺骨的凉意直戳我的心窝。我看着地上被毁的沙盘,竟有些不知所措。往后的几天,我越看王叔越像一个人,就是莫汁的父亲莫士亮。”   “当年在开庭时,我站在被告席的外侧,公诉人在宣读证词期间,我在悄悄打量着旁听席上的每一个人。其中有一位,我印象很深刻,他习惯时不时用肩膀蹭自己的脸颊。我起初并不知道他是谁,直到他大声喧哗,当庭表示抗议,我才知道他就是莫士亮。”   “莫士亮是印刷厂的工人,站流水线时,双手难免沾上油污,工作只要出汗,就只能用肩膀蹭一蹭,所以很多印厂的员工都有这个习惯。王叔也有,他解释说,他是油性皮肤,毛囊容易堵住,用肩膀蹭比较解痒。”   “王叔是我们的恩人,我一般不会把他跟莫士亮扯上关系。直到我发现他有些不对劲,才越想越后怕。于是,我做了一个假设,如果王叔就是莫士亮,那他说的那句‘在最美好的时刻将其摧毁,才会让人感到真正的绝望’,该怎么理解。”   “弟弟成了家,生了宝宝,还有了稳定的收入,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我也学会了一门手艺,就算离开七月餐馆,也能谋条生路。这个时候的我们,绝对可以算是‘最美好的时刻’。想到这里,我真的怕了。”   “在监狱服刑时,我跟狱友学会了开门溜锁的手段。我趁王叔进货的空当,悄悄进屋,打开了他上了两把锁的柜子。在他的抽屉里,我找到了莫汁的照片,还有一本日记——我的猜测那么离谱,最终还是得到了证实。”   “说实话,我当时想,趁王叔还没动手前,一命抵一命,杀了他再自杀,保住弟弟一家。可思来想去,我还是下不了手。毕竟是我们有错在先,况且王叔待我们不薄。说一千道一万,他这么做的目的,还是为女儿报仇。既然我下不去手,那就以命换命吧!”   “当晚,我举刀跪在他面前,准备以死谢罪,希望他能放过弟弟一家。我是下了必死的决心。可就在我动手的那一刻,他一把夺走了我的刀。他告诉我,他一切都已放下,他不想因此再牵扯出人命。他让我放心,他不会报复任何一个人。他说他是小不点的干爷爷,他不会让小不点失去亲人。他决定把饭店留给我们,自己上山皈依佛门。”   “其实我能感觉到,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肺腑之言,在那个情景下,如果王叔捅我一刀,我心里反倒好受些,他这么做,只会让我更加愧疚。”   “王叔上山后的一个月里,我心里始终不是滋味。虽然他放下了,可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莫汁不能白死,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必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我去找了当年给我辩护的律师,依照法律程序,公安局搜证完毕,报检察院提起公诉时,律师可以复印卷宗。我在这本复印件里,找到了三个女孩的详细信息。”   “因为都是修平人,托熟人摸清她们的底细并不难。找到她们的所在地后,我跟弟弟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带着几百元钱,踏上了复仇之路。”   四十七   审讯至此,展峰终于提出了关乎案件细节的问题:“你选择目标的顺序是什么?”   陈浩山活动了一下胳膊,引起一阵哗啦声。“也没有什么顺序,就是谁离得近就先弄谁。”   “用的什么杀人工具?”   “一根钢丝绳。”   “采用这种工具的理由是什么?”   “方便携带,比刀容易过安检。只要把对方勒住,就不用担心她大喊大叫。如果用刀子,万一捅不死,后面的事情会很麻烦。”   陈浩山道出的作案细节与之前的调查完全吻合,展峰着重记录后,让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找到她们并不难,难的是该怎么下手。我记得杀第一个时,是在一条巷子里,当时黑灯瞎火,根本看不清谁跟谁。实在没有办法,我只能每天晚上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等她回家,接连等了几天,我就找到了规律。那女的喜欢穿高跟鞋,走路一敲一敲的,熟悉脚步声后,我离老远就能听出来是她。”   “头几天她回家时,身后都有人,不好动手。直到那天晚上,我只听见她一个人的脚步声,我知道,动手的最好时机终于来了。这次杀人,我做得很顺利。人杀完后,我就用粉笔在墙上写了‘0617’四个数字。我就是想让警察发现标记,把它给报道出来。可未承想,我字写得太小,并没有引起警方注意。我在那个城市待了一个星期,直到报纸上刊登了这则新闻,我才离开。”   “0617,是什么意思?”展峰再度进行细节确定。   “1993年6月17日,这是莫汁的忌日。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用她们的命,祭奠死去的莫汁。”   “第二个受害者,你是怎么得手的?”   陈浩山嘲讽地哼了一声:“她就是个婊子,天天往家里带男人,比第一个还好下手。我瞅准了机会,在楼道里勒死了她。这次我吸取上次的教训,直接在她的尸体旁边留下了数字。两天后,当地电视台就有了这起杀人案的报道,报纸上也发了消息。”   不等展峰追问,说得兴起的陈浩山主动道:“到了第三起,我有些犯了难。那女孩天天坐公交车上下班,住的地方还是闹市区,没法下手。最后我只能在她上下班的路上想办法。观察她的路线,我觉得在一个叫炮楼站的地方下手最合适,可怎么引她下车,却也让我头疼了好久。后来我想起一件事,当年在抢劫她们时,我从这个女孩身上拽了一张荧光挂卡,感觉她好像很在乎这个,当时要不是陈星好奇,我也不会非得夺人所爱。”   “你是从哪里弄到这张卡的?”展峰有节奏地在桌上轻敲着指关节,以引起沉迷于回忆的陈浩山的注意。   “抢劫案后,警察当天就把我们抓获了,被抢的东西,也被派出所扣押。由于荧光挂卡便宜,陈星又喜欢,我就跟警察撒了个谎,说这东西是我的。坐牢之前,返还个人物品时,这张挂卡连同我们的皮带、挂件等小东西一起打包,交给了邻居刘姨。出狱后我从刘姨那儿领了回去。为了拿到挂卡,我还悄悄回了一趟家。果不其然,这东西对她确实很重要,一勾一个准,她就这么死了。”   “把她干掉后,我就地买了一张电话卡,跟弟弟通了个电话,问到了王叔的号码。后来我把购买的三份《法制日报》邮寄给了他,跟他说了实情。王叔在电话里长吁短叹,我能听出来,他是真心不希望我再杀人了。可事已至此,我自己做错的事,我不想连累任何人,而我又做不到去死,因为我还有牵挂的人。”   “我躲了起来,躲进了一个可以时刻看到弟弟的地方,为此,我不惜蓬头垢面,不惜被误解是精神病,狼狈得如一条丧家之犬!被你们抓到的时候,不得不说……是这十五年来我觉得最轻松的时候。”   陈浩山注视着展峰,脸上渐渐露出笑意。   “这一次,我会被判死刑吧?”他问展峰。   “整整三条人命,你说呢?”展峰用反问回答了他。   “应该的。”陈浩山喃喃道,“应该的……你说,我要是死了,能彻底赎清这辈子的罪孽吗?”   “我不知道。”展峰回答他,“我只知道,我的责任就是抓住你。”   “那……你做得很好。”陈浩山缓缓地低下头。   审讯室里传来一道轻轻的声音:“谢谢……”   四十八   夜晚,屋外宽阔的公路上车流如织,房间里,一线暖灯之下,司徒蓝嫣打开了自己的专属电脑。D盘加密文件夹中,藏着一份Word文档。   首页上,用黑体书写了一个醒目的标题——   犯罪心理行为侧写及犯罪人格分析实践指南   主标题的下方注明了撰稿人:   刑警学院心理学教授关荣(已逝)   刑警学院心理学硕士研究生司徒蓝嫣   旧文档已被编辑到了第163页。司徒蓝嫣单击鼠标右键,新建了空白页,“0617系列杀人案 犯罪人心理行为解析”一行黑体字,被她打在了页首。   这是一篇长达五万字的案例分析,内容包含了基本案情、杀人方式、破案经过、犯罪人生活环境、性格养成、行为动机等所有关于案件始末的方方面面。   等她写完这一切,屋外已经亮起晨曦。她看了看发亮的天空,在文末,打下了这么一句结语:“用犯罪的方式来洗刷罪恶,只能是一种自我欺骗,即便忏悔,灵魂依旧处在黑暗之中。”   关上电脑时,屋外的阳光已经从窗子里钻了进来,金灿灿的。屋内原本单调的陈设,也因这斑驳的光点,变得灵动。司徒蓝嫣来到窗前,望向蔚蓝的天空,看云朵聚了又散,太阳从东方的地平面缓缓升起。远处的窑山之上,身穿僧衣的莫士亮盘坐于崖边,此时此刻的他神色安宁,此生恩怨已结,如今他已是心若止水,心境之中再不会兴起任何波澜。   唯独他口中超度亡灵的《大悲咒》久久念诵不断,慈悲佛音悠然地在空荡的山谷中不息回荡……   * * *   [1]机械性窒息,是指因机械性暴力作用引起的呼吸障碍所导致的窒息。由于机械作用阻碍人体呼吸,致使体内缺氧,二氧化碳蓄积而引起生理功能障碍。引致机械性窒息的方式很多,如缢颈、勒颈、扼颈、闷压口鼻或压迫胸腹部,以及异物或溺液进入呼吸道,等等。   [2]一般发生命案后,尸体会在第一时间被法医解剖,解剖完毕后,如果确定尸体不需要再次复检,那么便可以由家属领回,火化处理。   [3]掌静脉识别系统是通过静脉识别仪取得个人掌静脉分布图,依据专用比对算法提取特征值,通过近红外线CCD摄像头获取手指、手掌、手背静脉的图像,将静脉的数字图像存贮在计算机系统中。掌静脉识别,是目前已知的最高等级的技防系统。   [4]窒息死者的牙齿因牙髓血管破裂出血,在齿颈部表面出现玫瑰色(或淡棕色),经酒精浸泡后其色泽更为明显,这一特点被称为玫瑰齿。它是判断窒息死亡的重要依据。   [5]某些凶犯为了达到作案的目的,会事先选取非作案目标下手,以检测作案的难度及后果。   [6]通过遥控摄像机及其辅助设备,直接观察被监视场所的情况,同时可以把被监视场所的情况进行同步录像的设备。   [7]某案,嫌疑人被抓获,经过法院审判后,案件的卷宗会由法院保存,公安局不留档。若要查阅卷宗,需开具介绍信,至法院调取。 第二章 第二案 灵魂祭祀   “这是一种残忍的古代祭祀方法,名叫死灵祭。”   一   清晨日头刚刚升起,山林中的薄雾尚未散去,远看若有若无,仿佛会舞动的轻纱。   树林里叶片郁郁葱葱,山坡上芳草如茵,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沐浴着阳光慵懒地绽开花瓣。草尖上的露珠在晨光的映照下,闪烁五彩光芒。鸟儿在枝头欢鸣,为静谧的山林带来了勃勃生机。   由七名高矮胖瘦各异的男子组成的小队在林中腹地慢慢地走着,他们脸上戴着印有从“一筒”到“七筒”的面具,灵感来源于电影《让子弹飞》中的麻匪。   这些数字代表着小队内部的长幼尊卑,他们之间交谈并不直呼其名,全部用“老大”至“老七”代替。   既然是小队,必然是人尽其用,他们每个人随身携带的工具也有着很大的差异。身材魁梧的“六筒”,双肩背着一个巨大的储物箱,从他踩出的深坑不难推断,箱子里的货物并不轻巧。显然,他在小队内的工作就是负载辎重。   林地道路不平,“六筒”的身体陡然一斜——   “老六,你走路稳当点,咱们抓的这只洞鱼[1]被定了,钱都打过来了,人家点名要活的,你可悠着点。”说话的是“四筒”,他一边讲话一边瞥着自拍杆上的手机。他在队伍中负责直播,想要直播间的看客掏钱打赏,必须不停提醒这些家伙,所以“四筒”的嘴皮子也是相当溜。   “六筒”本是习武出生,属于几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那种人,一路听着“四筒”嘚啵嘚,到这会儿终于绷不住了:“你能不能别说话,我有分寸。”   “乖乖,现在长能耐了,都敢跟四哥顶嘴了。”“四筒”连忙瞅了一眼弹幕,“黑仔们,老六又跟我顶嘴了,你们说说,我要怎么收拾他?”   “黑仔”是直播App对看客的昵称。所谓蛇有蛇道,做直播跟拍电影一个样,要想留住人气,必须弄点噱头出来。   号称“直播小能手”的“四筒”,很会制造看点,只见他刚一说完,屏幕下方的弹幕肉眼可见地密集起来。   “四筒”连忙趁热打铁:“好棒,黑仔们的热情已经上来,我开五分钟打赏,只要‘黑金’上10万,我就让他给大家表演胸口碎大石。”   “六筒”不满。“10万就让我碎大石?1元能充1000‘黑金’,折下来也就100元,看耍猴也没有这么便宜的吧?”   “四筒”哈哈大笑:“只要黑仔们开心,不给钱你也要碎,大家说是不是啊?”   虽说直播间在线围观的也就几百人,可他们都是挥金如土的主儿。   气氛被“四筒”挑起来后,屏幕上的“黑金”值便不停地往上蹿,不过三两分钟,已直逼七位数。见落袋千元,“四筒”更是来了劲儿,一会儿黄段子,一会儿二人转,不停地撩骚。等到五分钟计时结束,黑金值最终定格在了千万级。   “四筒”把自拍杆举到七兄弟面前,“列位请看,1300万黑金,折合人民币1.3万,老六,说吧!你打算碎多大的石头?”   前行的队伍中有人跟着起哄:“不行就选个百十来斤的石板,练练手。”   “六筒”粗粗的眉毛拧巴成一坨,埋怨说:“三哥,怎么你也笑话我。”   “四筒”笑着拍拍兄弟。“三哥这是劝你别跟人民币过不去……”   “有货!”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筒”突然在一棵古银杏树前停下了脚步。   调笑的轻松气氛一扫而空,众人迅速围了上来,“老大,发现什么了?”   “一筒”拿出折叠望远镜望向树顶的位置,“一路上我发现了好几只蜂王,我看附近可能会有高空蜂巢,巢里的蜂王浆多宝贝,不用我多说了吧?”   “四筒”听到话音,立即对着屏幕转述:“黑仔们,听到了吧!老大发现了极品蜂王浆,各位小主儿准备好现金,一会儿出货,我直接开竞价,老规矩,山珍海味,价高者得。”   此言一出,直播间立即炸了锅。显然这个小队的信誉极好,还没见着货,有人就叫出了2000元的底价。为了抬高竞价,“四筒”免不了口若悬河。他忙得不亦乐乎,其他人乘机卸下工具,准备开始“取货”。   “大哥,发现蜂巢的位置了吗?”   “一筒”收起望远镜,脸色有些凝重地指了指另外一棵古银杏树,“蜂巢的位置倒是不难找,就在我们身后十来米的树顶上。”   “二筒”有些不解:“在身后十来米的位置?那咱们在这棵树下卸什么装备啊?”   “一筒”把望远镜递给了代号军师的“二筒”,“你看看,那树上的是什么!”   满脸疑惑的“二筒”顺着他的指尖望了过去。在镜头的那一面,树冠之上,隐隐约约有一个方形的木箱。山风吹动树叶,木箱也跟着时隐时现。那箱子看起来颇有做工,箱体上还雕着些精美的花纹,似乎在暗示里头装着的是不寻常的玩意儿。   “老大,这是什么?”平时一向沉稳的“二筒”也看得有些眼热,说话时的嗓音都提高了几个八度。   “什么?什么?发现什么了?”小队的成员都凑了上去。   众人轮流看了一圈,都有些咂舌不已。“一筒”看了看队员们,说:“你们觉得里面是什么?”   “会不会是纪录片里头说的树葬?我看箱子够大,能塞下人。”“老三”咂吧咂吧嘴,给出一个猜测。   “一筒”摇摇头道:“树葬用的箱子咱们又不是没见过,跟这个比起来寒酸太多了,这上头的雕花不是寻常物件用的。”   队伍中又有人举起了望远镜。“真的,真有雕花,而且花纹还特精美。”   “四筒”激动万分,为了防止私密聊天被听到,他关闭了直播语音。“大哥,你说,咱们是不是发现宝藏了?”   “一筒”表情严肃地点点头。“我听老人说,战争年代,跑到山里躲难的富商不在少数,把家财藏在树上的也大有人在。”   “那我们这是发财了是吗?”众人顿时欢呼雀跃起来。   “一筒”好笑地说:“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不打开鬼知道里头是什么,等我先上去看看情形再说。”   “一筒”之所以能成为这个小队的带头大哥,经验和能力自然都出类拔萃。眼前这种高二十多米的古银杏树,除了他,其他人还真不一定能爬上去。就算上头真有宝贝,其他人也得眼巴巴瞅着他发功。   只见“一筒”从工具箱中取出一条牛皮带,走上前把自己跟树干捆在一起,立马朝上头攀爬起来。这种爬树动作跟南方人上树摘椰子有些相似之处。不同的是,椰树树干纤细便于环抱,不需要攀爬人有多少技巧,可枝干粗壮的银杏树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技术不够那绝对是上不去的。   正午刺眼的阳光透过叶间缝隙射下来,众人毫不介意,仰着头,热情似火地注视着“一筒”小心翼翼向上挪动的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一筒”已完全消失在视线里。见看不到老大了,众人这才围着树干坐了下来。他们屁股刚落稳当,树顶上突然传来了“一筒”绝望的喊叫声:“啊——闪开!”   众人早听惯了老大的命令,下意识地起身就跑,只听身后嘭的一声闷响,“一筒”像个沙袋一样重重地砸在地上。头部着地的他,脑壳就像个被炸开的椰子,脑浆四射,冰冷地溅进阳光投下的金色光斑里。   二   空中艳阳高照,午后时分,正适合饮茶。展峰也的确正在饮茶,在自己家里。   中国茶的茶道精神,讲究“清、敬、怡、真”。   “清”即清廉、清正;“敬”乃对人尊敬,对己谨慎;“怡”为修身、怡情、养性;“真”是真理之真,真知之真。茶道精神可谓跟展峰的为人之道不谋而合,他对茶道始终存有一种敬意。所以每每静下心来,他都会坐在茶盘前给自己沏一壶好茶,品品其中的甘苦滋味。可与过去任何时候都不同,这早已经做得随心所欲的沏茶工序,今天却让他感觉有些格外漫长且烦琐。   有人正在窥视……不,是正大光明地看他。   茶盘另一侧,拉起的落地窗帘后,身穿蓝色三件式西装马甲的高天宇正注视着展峰。他金丝眼镜下的双眸似笑非笑,仔细关注着对面那位警察的每一个动作。   高天宇语气有些微微担忧,“我发现,只要我跟你单独相处,你的心情似乎就会变得不太好。”   “易地而处,你是我的话,面对你这样的家伙,心情能好吗?”展峰夹起一杯沏好的茶水放在他面前,“窗外阳光明媚,我连窗帘都不能完全拉开,这的确让人不太舒服,你说呢?”   高天宇没有回答,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把目光投到了那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水上。“沏得太满,你的心有点乱。”   “不乱,”展峰说,“满有满的意思。”   “茶满欺人,酒满敬人,展队这意思,是要赶我走吗?”高天宇抬手,倒掉一点茶水,捏起杯,静静地凝视着展峰,“你会舍得?”   展峰冲高天宇笑笑。“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抓不住你?”   “那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高天宇一脸好奇,一副真心很想问这个问题的样子。他仰头一饮而尽,空杯子被放在竹制茶盘中间。   “需要提醒你吗?展队,我是自己走来的。”高天宇慢慢地靠在椅背上,“没有人能抓到我,除非我想。”   “你很会说大话,要不要来赌一下?”展峰拈杯,冷冷地说,“试着从这里走出去,看看先抓到你的是我,还是那些想要你命的人。”   “……”高天宇举起双手摊开,努努嘴,“咱们换个话题吧!”   展峰没有回答,只是喝下了那杯茶。   高天宇双手十指交叉。“新专案组成立,你们马上就成功破获了一起连环杀人案,展队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说什么?我听不懂。”展峰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满上茶水。   “那我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一些,可能你很喜欢找死,但是我偏偏倒霉得必须在乎你的性命。”高天宇伸手敲敲桌子,“基于上一个专案组发生的事,每一个案件都可能有人在试探和设计你……”   “我也可以把话说明白一点,”展峰啜了一口茶,抬眼看着对面貌似闲适的男人,“少看点《沉默的羔羊》,你不是汉尼拔教授那种能用语言操控FBI侦探的人才。所以你想知道什么,最好先定下交易内容,别指望跟我玩操控人心那一套。”   “其实,我也很欣赏你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高天宇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我免费为你分析所有内容,不增加任何需要你配合的条件,你觉得怎么样?”   “既然你觉得合适,我没意见。”展峰也端起水杯同饮一口。   高天宇点点头,“那就麻烦展队说来听听吧!”   果然是个精明的家伙,非常清楚自己的重要性。展峰微微眯眼,心中给了高天宇一个不低的评价。   虽说展峰也不是完全不能拿住这家伙的把柄,但揪住他也绝非易事。再说了,反正高天宇也无法跟自己彻底闹翻,高天宇会到这里来,就是因为他有不得不求展峰的某种理由。   既然两人暂时还得待在一个屋檐下,高天宇的示弱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但这家伙的话术非常有意思,明明是拿展峰没有办法,必须求他保住性命,根本就不敢在这个时候提什么条件,但被高天宇这么一说,先强调了能走就走,现下听起来,倒像是高天宇非常体贴地替他着想,所以没有提出什么条件似的。   时时刻刻都在对人施加感情影响,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在调查高天宇身边的同事和亲友时,从来没有听别人说过高天宇的坏话。   当然,也完全无人知晓这家伙的真面目,除了……   收起思路,展峰开门见山:“0617系列杀人案,嫌疑最大的两个人分别叫莫士亮、陈浩山。案子本身可以说是一场人性悲剧,我估计你也没兴趣从头听到尾。讲重点好了,这两个人曾经都收到过一条新闻短信,内容是关于公安部成立了一个专门针对陈年旧案以及特重大案件的联合专案组,短信里面,还附有详细内容链接。”   “……跟我一样?”高天宇把那盏带有碎裂纹的青瓷水杯握在手中把玩着,眼神中的笑意逐渐冻结。   “来找我之前,你研究了我们很多年。你应该知道,成立专案组的事,就连部里也要严格保密。毕竟我们要解决的都是悬案,嫌疑人大多逍遥法外,如果大肆宣扬,等同于给嫌犯通风报信。所以群发这种新闻短信绝不是公安内部人会做的事。”   “短信里那条链接是一套循环,点进去以后,必须不厌其烦地填写验证码,最后才能跳转到更详细的内容界面。”   “有这种细节?”展峰向前倾身,皱了皱眉。这是他第一次听高天宇描述关于短信的具体情形。在此之前,高天宇一直只是简单地形容了一下链接的用途。   “要想看到最后的网页,最少要填十次问卷和二十三次中文验证码。”高天宇目光中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他下眼睑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俊美的脸上温和不再,平添肃杀。   “只有一次机会输入,你能记得这么清楚?”展峰挑眉。   “我的数字记忆很早就突破了一百位无序数字。”高天宇的表情有些委屈,似乎对自己被小看感到不满意。   “所以,这是一套筛选机制?”展峰提起茶壶,高天宇看看手里的杯子,递了过来。   “跟悬案毫无关系的人最多会把这当作普通新闻,能不厌其烦点进去的,要么有严重强迫症,要么……”   “要么他们心里有鬼,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做问卷和填代码。”展峰给高天宇斟满茶,放下茶壶,“很聪明的做法。”   “只要有人这样操作,那么对方就有足够时间捕获用户信息。而所有的链接都被加密,就算有人想用技术手段追踪来源,找到源头的可能性也不大。”   高天宇看向朝自己丢来疑问表情的展峰,无奈道:“你别这样看我,我早就尝试过了。不得不说,能想出这种办法的也不是一般人。”   展峰点点头,算是接受了高天宇的“无能”。“前两天我已把这件事汇报给了部里,部里做了个小范围内部统计,除了几个非编制合同工反馈好像看到过,正式民警、聘用制辅警都没有收到过类似的短信。”   “合同工怎么会注意到?”高天宇问。   “在我们这种单位,谁敢对自己手机来的消息不上心?”展峰反问。   高天宇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地说:“看来,发送信息的人,还对收信人范围做了限制。可这工作量非常庞大,必须避开正式的办案人员,因为他们可能会比较敏感地深究下去,让设计好的受众范围发生偏差。”   “对方至少能够掌握警方名单……”展峰深深吸了口气,这个认知有些超出他的想象,“全国范围。”   “除非有内鬼,有足够的人力、物力、财力支持,否则不可能完成这种程度的名单,对方到底是什么人?难道只是想阻止专案组破案那么简单?”   高天宇一边说,一边朝展峰靠近,直到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倏地缩回身子,转过头有些愠怒地看向窗外,片刻之后,又慢慢地把自己陷进椅子里。   “小心一点。”展峰眼神怜悯地看向藏在阴影里的高天宇,“有时候我对你的要求的确有点不近人情,可那也是为了让你活下去。”   高天宇转动着眼睛,语气温和地对展峰说:“知道了,多谢!新的专案组,破案能力很强,但你也要记得,枪打出头鸟。我觉得,你最好把握好破案进度,不要太快引起注意……或者说,就算已经引起了注意,也要让他们不要那么快感受到威胁,否则……”   “这个还不用你教。”展峰打断了高天宇,他站起身来,摆明没打算跟这人继续聊下去。   走到卧室门口时,专案组配发的定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来电的是一串六位数字代码。展峰余光扫过,一眼认出这是专案中心内勤室的红机电话。   他走进卧室,甩上了门。   客厅里,高天宇支起身子,两根手指稳稳地挟住窗帘拉动起来,蠕动的窗帘缓慢地把青天白日隔绝在身后……   三   上午10点,还在跟周公下棋的吕瀚海突然接到电话,展峰让他必须在一小时内,赶到康安家园。吕瀚海迷迷糊糊地洗漱完毕,开车出了门。   首案的成功破获,吕瀚海功不可没,因此他也受到了表彰。找到集体归属感的他,平日里也开始很自觉地收起吊儿郎当的脾性。   警察始终是一支纪律部队,讲究的就是令行禁止。他也很清楚,展峰并不忌讳身边的人有个性,要是没有急事,这位爷是不会在休假的时候给他打这个电话的。所以他一丁点也不敢怠慢,只顾着轰足油门赶往目的地。   不过话说回头,两人虽然认识了很长时间,但吕瀚海还是头一次来展峰家,看着周围随处可见的“拆迁”标语,他心里忍不住纳闷起来:“展护卫怎么住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儿?”   坑洼不平的道路,让车每走一段距离,就要与地面亲密接触一下。要不是这车隶属专案组,早就装了底盘护甲,他绝对不敢轻易把车开进巷里。   展峰的时间掐得极准,吕瀚海刚把车停下熄了火,他就提着两个黑色塑料袋朝车的方向走来。   吕瀚海推开车门,冲展峰喊:“要不要我帮你?”   展峰摇头。“不用,就是些生活垃圾,带出去扔掉就行。”   吕瀚海惊得直咂舌:“我去,还用带出去扔?太环保了你!你家就住在垃圾场里,随便找个地方扔了不就得了?”   展峰径直路过他,“少贫嘴,后备厢打开。”   吕瀚海长按遥控钥匙,车尾自动掀开。展峰在后头放东西,他在前头问:“我说展护卫,这一路开进来,除了几个要饭拾荒的,就没见一个人影。没想到你一个公安部最牛×的专案组组长,居然还是个钉子户?”   展峰没回答,拉上后备厢,转身上了车。见他默不作声,吕瀚海瞥瞥后视镜,又道:“怎么?价钱谈不拢?按市里均价算,三层楼带院子,最多也就百十万。要是好几家跟你一起顶着,我觉得还有戏,现在就剩下你一家,你这么扛着也出不了什么名堂。我看差不多得了,别回头偷鸡不成蚀把米,万一开发商把你孤立起来断水断电的,你再后悔就晚了!”   展峰伸手敲敲吕瀚海的椅背。“房子是我妈的名字,她老人家不同意搬,我也只能照她说的去做,还有什么问题吗?”   吕瀚海最擅长察言观色,见展峰有些不耐烦的意思,他笑嘻嘻道:“原来是阿姨她老人家的决定啊!那就没问题了,百善孝为先嘛!尊重长辈那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啊!”   “说完了没有?”   “说完了。”   “可以走了?”   “呃……去哪里?”吕瀚海转头看他。   展峰抬手看了眼手表。“下午3点之前,赶到专案中心!”   “得嘞!坐好了啊——”   吕瀚海一脚油门,车子摇摇晃晃地掉了个头,朝巷外慢慢摆去。   …………   自建房二楼上,两幅窗帘交界中留出微不可见的一线。   高天宇站在窗帘后,注视着那辆车越去越远。他左手捏着的高脚杯在缓慢地摇晃,杯中殷红的液体随着一次次晃动逐渐变得黏稠起来。鼻尖凑到杯边嗅了嗅,扑鼻的浓烈腥味让他沉醉其中。气味分子快速凝聚直刺鼻腔时,他终于舔了舔嘴唇,仰头把红色液体一饮而尽。   放下杯,高天宇意犹未尽地抬起胳膊。白色衬衫衣袖卷到手肘,结实的小臂上还未愈合的伤口正在渗出血水,那点疼痛似乎完全没有让他感到不适。他伸出舌尖舔了舔伤口,阳光穿过那一线空挡,投射在他脸上。   高天宇栗色的瞳孔紧缩起来,脸上露出柔和得可怖的笑意。   四   下午2点,熟门熟路的吕瀚海驱车赶到专案中心时,比展峰要求的时间足足提前了一个钟头。他们虽然早,但其他人也都已经来到了会议室,唯独隗国安不见人影。   “思琪,是不是忘记通知老鬼了?”展峰对正在收拾的莫思琪问道。   “隗老师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莫思琪摇头,“联络他家里人也找不到他。”   “说过要二十四小时开机的……”展峰皱眉吩咐嬴亮,“分析他最后关机的地点。”   嬴亮点点头,把隗国安的手机号导入系统,鼓捣了一下电脑之后,嬴亮报出一个地址。“BJ美术学院。”   “距离有多远?”展峰问。   “距离中心有五十多公里。”嬴亮额头见汗。隗国安之前就跟他明里暗里表示过,来专案组是不得不为之,但是敢故意这么我行我素,胆儿也有些太肥了。   “案子不等人,”展峰拨打手机,“道九,到BJ美术学院把隗国安找回来,他手机关机。找到以后告诉我。”   放下手机,展峰示意莫思琪继续,对方点点头,迅速打开投影,播放了一段录像。   绿树成荫的山林中,镜头扫过一株巨大的银杏树,树下躺着一具脑浆迸裂的男性尸体,几名技术员正在现场固定提取证据。   “昨天下午,GX省兰阳市胡克县公安局接到匿名报警,说是在辖区的自然保护区内,发生了一起坠亡事件。警方赶到现场,在一棵银杏树下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介绍到这里,镜头移向尸体身边的地面,地面上用卡尺标出许多凌乱的脚印。   “刑事技术员在现场提取了多枚脚印,通过对鞋印的种属分析,高坠发生时,还有其他六名男性在场。”   镜头一转,技术员用云梯登上了旁边的一棵银杏树,却停在了中间。镜头切换到这名技术员的视角,看向顶部的Y型树枝。   “可以看到,这根树枝上架着一个长方体木箱。”   镜头开始围绕木箱转动。   “箱体呈朱红色,表面附着少量青苔,剪掉树叶,可看到箱体的三个面:朝北的宽面以及东西两头的窄面。宽面上,刻有形似甲骨文的对称图案,两个窄面各有一小拇指粗细的圆孔。”   “木箱上有缝隙,有没有使用内窥镜探测?”展峰若有所思地问道。   “有!”莫思琪更换了一段录影,正是内窥镜镜头角度。只见镜头进入箱子,里面出现了一片白花花的东西,调整聚焦之后发现是大量的骨骼。   展峰一眼看出骨骼形状。“人骨,数量不少……不会低于一个成年人的骨骼量。”   嬴亮双眸微亮,对这个奇葩木箱来了兴致,“会不会是树葬?”   “树葬的棺木很少见有这样精细的雕刻,通常来说,树葬方式都有死者融于自然的心理诉求,甚至有的只用背篓、竹筐悬挂尸体,好尽快让尸体分解,灵魂升天。现在这个方式更像是在阻碍尸体的腐败……”司徒蓝嫣摇摇头,树葬虽多,但她还没见过这样的棺椁。   展峰没有着急下什么结论,而是问莫思琪:“树下死者DNA对比出来了吗?身份能不能确认?”   “出来了。”莫思琪关闭视频,调出死者资料。   “死者名叫丁成,1990年出生,曾因偷猎野生动物,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能跟他到这种深山老林,那六个人和他一定很熟。”这是嬴亮擅长的领域,他马上就做出了分析,“莫姐,在丁成的生活轨迹和通话记录里有没有找到端倪?”   “有,”莫思琪调出六张照片,“不但有,而且很容易就锁定了六个人,他们经常一起行动,见过的人都说他们好得形影不离。”   “而且……”莫思琪又道,“报警电话,就是他们其中一人拨打的。”   “现在有三个问题,”展峰靠在椅子上,目光扫过在场的三人,“第一,丁成是怎么死的?第二,木箱里的尸骨哪里来的?第三,这里面装的是谁?”   “丁成好说,既然这六个人都在现场,抓回来问他们就好了。”嬴亮似乎觉得没有什么挑战,摇了摇头,“倒是那个木箱看起来有了年头,案发地理位置这么偏僻,条件也落后。这种时过境迁的案子,当地警方办理难度会很大吧?”   “非常大,”莫思琪赞许地点点头,“所以他们才会层层汇报,希望我们914专案组介入指导。”   “遇到这种怪事,民俗专家应该已经咨询过了,他们怎么说?”展峰的问题让嬴亮和司徒蓝嫣一起朝他看来。明显他们在争论是不是树葬的时候,展峰已然知道会有专业人士介入。   “咝……看来还真差点火候。”嬴亮小声说道,显然被展峰的表现激起了竞争心。而司徒蓝嫣却只是盯着展峰,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不错,当地警方已咨询了民俗专家,他们说这个木箱的摆放方式,不符合树葬的仪式程序,可以排除树葬的可能性。”   “一个悬案加一个当下的案子……周局那边有什么指示?”介入刚刚发现的案子,展峰的态度很谨慎。   “周局充分尊重专案组的意见,是否接手,请展队根据咱们的实际情况来定。”   展峰望向坐在对面的嬴亮与司徒蓝嫣,二人一起点了点头——这种案子虽然难免要频密地跟当地公安机关配合,但也挺有新鲜感和挑战性,两个年轻人当然愿意接下来。   “再等鬼叔半个小时,”展峰抬头看了看会议室的电子钟,“行政班打卡还不来的话,就替他定了。”   电子钟一分一秒地过,眼看就要到预定时间,终于在莫思琪临下班前等到了隗国安。   “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来晚了。”一路小跑进来的他双手合十,表示歉意。   嬴亮满脸无奈地说:“鬼叔,你可算来了!这次又跑哪里去了?”   隗国安双手一摊,露出掌心上的颜料。“各位,实在是不好意思,休假期嘛!美术学院的朋友昨天通知我说,约了一个油画模特,问我去不去。我寻思也没啥事,就去练练手了,于是就答应了。可人家画的是人体画,防止外泄,不准带手机……还好道九来找,真是差点耽误大事。”   “嘿!下次要再有这样的事,你倒是提前给组里发个消息啊!至少不用我费老半天劲儿去分析关机坐标。”嬴亮算是给隗国安打了圆场。   展峰默不作声地看了隗国安半晌,看得老鬼的“地中海”直冒汗,他这才道:“没关系,鬼叔。这也是事发突然,不怪你。不过既然你来了,那咱们言归正传,刚才新发了一起案件,专案组准备接手,鬼叔你什么意见?要不要先看一下案件信息?”   隗国安连连摆手,干笑道:“不看了不看了,我没意见,绝对服从上级领导安排。”   “思琪,既然鬼叔也同意,那就麻烦你回复周局,专案组确定接手。”   莫思琪等的就是这句话,“好的,我现在就去办理接案手续。”   展峰站起身朝会议室外走去,边走边道:“如果大家没有急办的事,我们两个小时后出发,现在各自分头准备,具体案件情况到路上再碰。”   五   跟0617系列杀人案不同,前者为现存案件,时效性没有那么强,而本案是刚刚发现的,又叫作指令案件,为了防止现场被二次破坏,必须争分夺秒。   莫思琪早就把外勤车的车牌通报给了沿途交警部门,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任何阻碍。   吕瀚海一口气闷了四罐红牛,一路唱着《探清水河》,朝目的地GX省驶去。   GX省在祖国西南,属亚热带季风气候,植被覆盖面广,素以山水美景闻名全国。案发地的兰阳市胡克县,是该省较偏远的一片自然保护区,那里只要是视线所及的区域,到处群山叠嶂,地形多变,外人要没有熟悉的本地人做向导,很容易被困在山里。因山太多,道路崎岖,交通不便,本土居民历朝历代都是靠山吃山。   新中国成立后,政府的各种政策倾斜,才让当地人摆脱多年看天吃饭,以树皮草果为主食的困境。   近些年依仗电商的飞速发展,胡克县靠出售山货,总算是有了点进项。虽说人均GDP还处在全国较低水平,但解决温饱已是绰绰有余。   兰阳市公安局大楼,说是大楼,其实也就4层。外墙如同患上了白癜风一样这边秃一块,那边露一片,一看就穷得面子都顾不上了。就连一楼用来撑场面的大厅,铺的竟然还是20世纪80年代的粗粒花岗岩,土得掉渣。   吕瀚海刚下车看清情形,就开始了调侃:“展护卫,这还没有你家的钉子楼高端啊!”   隗国安也忍不住感叹:“我现在终于知道,他们市局为啥要层层打报告,想方设法让我们接手案件了。就这条件,还不如我们乡镇派出所呢!”   展峰可没有心思在意这些,因为市局一把手邵局已专门腾出时间,焦急地赶出来接待。   简单地问候了几句,邵局一边往里走一边迫不及待地道:“你们确定接手案件后,部里就下了要求,要我们原封不动地保护好现场,绝对不能造成二次破坏,就连那个高坠者的尸体,我们也一直存放在冷柜中没有解剖。对了,那六个家伙现在还不见人影,全他妈跑了。”   展峰连忙停下脚步,转身吩咐跟在后面的三人:“看来事不宜迟,我们兵分两路,我这就跟市局的法医进行尸检。鬼叔、嬴亮,你们听蓝嫣安排进行调查和追踪工作,现在开始,正式介入本案。”   六   在同行的六人没有被抓获前,确定丁成的死因尤为关键。   作为公安部最年轻的物证鉴定高级工程师,不管是法医解剖,还是痕迹检验,只要刑事技术涵盖的工种,对展峰来说都不在话下。经他手解剖的尸体,绝对不下四位数。别说市局法医,就算到了省厅,大多情况下也都要听展峰指挥。于是,对丁成的解剖,顺理成章地由展峰主刀,市局几位见习法医则作为配手。   按照程序,展峰抬手剪开了死者的衣物。   “上身由外及内:军绿色冲锋衣、黑色保暖内衣。外套双袖袖口有多处擦划痕迹。”   展峰目光移向丁成的下半身。从视觉效果上说,这倒是比上半身那肝脑涂地的状态看起来要令人好受一些。   “下身由外及内:军绿色冲锋裤、黑色保暖内衣、黑色平角内裤。裤脚有大量泥土及花粉附着……”展峰小心地用工具取下泥土和花粉,放进证物袋内,“可推测死者曾在树林中步行穿梭了很长一段距离。”   “穿这么厚实?”市局法医用笔杆戳戳微微流汗的脸——这里的条件着实不咋的,虽然温度也不高,但闷得厉害,“最近我县平原地区的气温在20℃上下,用穿这么多吗?”   “他应该是为了进山才会这样打扮,地形多变的自然保护区里会出现大幅度昼夜气温反差,尤其是深夜,有些地方的温度会陡然下降。”   展峰招招手,二人合力把丁成的衣物扒掉。展峰让法医把衣物放到一旁的证物桌上,自己则开始检验丁成的损伤部位。   “后脑颅骨骨折,脑浆外溢;腰椎骨、四肢骨、躯干骨均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内脏大面积出血。为仰面向上坠落,坠地前仍有生命体征。”   “能否排除他杀?”法医飞速地记录着,随口说道。   “先不着急……”展峰抚触着尸体的肢体,“没发现粉碎性骨折,估测坠落高度距离地面在15米~20米,现场的银杏树全高32米,而发现木箱的位置,距地28米,符合这个预测高度。”   展峰抬起丁成的双手,仔细观察着有淤血痕迹的指甲:“指甲断裂,甲缝中有新鲜树皮细胞,手掌面有多条摩擦出血痕迹……推测丁成在落下来之前,曾经试图抱住树干自救。”   “会不会是因为树干太粗?这银杏树太粗了,应该很难抱住。”法医若有所思地看向几张悬挂在白板上的现场照片。   展峰没有回答,而是凝视着丁成的手掌心。“你看,这是什么?”   “黑色的东西?”法医凑过来,“一下看不出来是什么。”   “取样,用显微镜。”   法医连忙拿来玻片,展峰小心地用刀片刮下一点黏在掌心位置的黑色物质。法医迅速拿到物镜下,聚精会神地看了片刻后,抬起头来。“有动物油脂成分。展队,难道说……”   展峰已经猜到答案。“没错,油脂量很大,且已混入碳化的植物细胞,说明两种物质已经相互作用了很长时间。”   展峰拿起平板电脑,调出木箱图片,拉大特写观察,“这只木箱的两侧被人为挖出了两个圆孔。假设最开始装进去的就是尸块而不是白骨,随着时间的推移,尸块必然会发生腐败,组织液流出时会带有皮下脂肪,而脂肪属大分子结构,不会被植物吸收。”   “这么多年了,难道人体油脂不会被雨水冲走?”   “树顶的银杏叶片,既能阻挡太阳暴晒,又能遮蔽雨水冲刷,形成了一个天然屏障,把死者的油脂残留下来……而这却正好变成了给丁成设计的天然陷阱。”   “天然陷阱?”见习法医年纪比嬴亮还略小一些,长得有点娃娃脸,导致此时重复展峰话头的他看起来莫名的萌。   “丁成攀爬时,使用了牛皮带,我怀疑他爬到木箱高度时,试图用双手抓住树枝借力翻上去,但他并没有料到,树杈上残留着这么多油脂,他只要抓住,就会瞬间打滑掉下树去。”   “那么他的死因就是失足高坠?”   展峰有些感慨地说:“结合现场及损伤分析,可以排除他杀。”   “这些人,冒险去什么山里,结果把命都丢了。”娃娃脸法医摇了摇头,“图啥呢?”   七   整理尸检报告的同时,司徒兰嫣那边的进度也很快——六名潜逃的男子已在住处落网。   令人有些意外,警方从其中一名叫宋熊的精壮男子身上,还找到了穿山甲、眼镜蛇、变色树蜥等十几种野生动物,于是林业公安也共同参与了审讯。   人赃并获,六人很快就交代了组团偷猎野生动物的犯罪事实。等林业公安取证完毕,司徒蓝嫣亲自对团伙二号头目——20岁的李明元进行了审查。   她先给李明元端了杯水,李明元双手接过,咕咚咕咚地一口喝干。接着他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粗鲁地擦了擦嘴,说了声:“谢了!”   年轻,没心机,讲规矩,是个最简单的审讯对象……   司徒蓝嫣微露笑意,问道:“盗猎的事已经板上钉钉,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你们老大丁成死了,你们兄弟感情这么好,为什么报警以后撇下他自己跑了?”   司徒蓝嫣抬手按下电脑按钮,一段报警录音回荡在审讯室内。她不等播放完毕,就按下了暂停。   李明元面露尴尬地扭了扭身体,带起一阵哗啦声,“你不用播了,这警是我报的。至于后来为什么跑,我们队的老四本来就不同意我这么干,说是报了警咱们就有可能被抓,毕竟咱们干的事就是违法的。”   “知道违法,你还报警?”司徒蓝嫣露出好奇的表情,配上她有些纯美的外表,一下子让她看起来倒像是个不解世事的小女孩。   对面的李明元俨然已经放下了戒备,梗着脖子道:“就算是被抓,我也不希望我哥横死在山林里没人收尸。要不是我哥有本事,我们能赚那么多钱?做人得讲道义!你说是不是?”   “嗯,没错!”司徒蓝嫣点点头,“那我告诉你,丁成的尸体已被送到殡仪馆,你大可放心。”   “那就好!”李明元颇感欣慰地点了点头,“我与哥也是经朋友介绍认识的,我俩都进过局子,有共同话题嘛,这就越聊越投机,头一回见面,我俩就借着酒劲儿拜了把子。你说这做兄弟的,是不是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老四那瘪犊子,我就看不惯他那个自私劲儿,不就是再进去一回?我可不怕。”   “你说你哥带着你赚钱,在哪儿赚?靠盗卖野生动物?”司徒蓝嫣仍然好奇地问道。   “嗨!一看警官你就缺乏娱乐。”李明元似乎来了劲儿,眼睛放光地说,“都是网络年代了,那点蝇头小利谁看得上?你知道快手吗?就是一款视频直播软件,我认识我哥的时候我俩都穷,我们就琢磨怎么赚钱……”   “快手能赚钱?”司徒蓝嫣顺着他的话往下带。   “那是啊!直播,打赏,短视频……嗨!我哥那会儿也不知道这是个啥,反正吧就是只要你火了,开直播就有人给你打赏,那个钱比干啥都来得快,而且有部手机就能干,门槛还低。”   “那倒是,所以你们就盗猎了?”司徒蓝嫣敲敲桌子。   “那没办法啊!你说拍段子、露大腿、谈人生、讲理想、卖苦情的,快手上遍地都是。后来老大就说咱们得不走寻常路,他说,要学那什么外国人,叫贝爷那个,搞野外生存。”   司徒蓝嫣恍然大悟:“所以你们盗猎,不是为了卖货,是你们觉得这是野外生存,开直播求打赏是吧?”   “你们文化人就是聪明。”李明元一乐,“我哥不得了,带一把匕首和取火、照明设备,我俩就能在林子里过一个星期。”   “所以你们就红了?”司徒蓝嫣道。   “红了!哪儿能不红?根本没人走咱们这个路数,没多久就攒了十几万粉,后来我又叫了其他人,这才攒了个七人小队。”李明元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面露怅惘地说,“这不是老往山里钻吗?什么毒蛇、山鸡、草药多的是,就有人在直播间要买。有人买当然要卖了,你说是不是?”   “有钱不赚是挺傻的。”司徒蓝嫣有些想笑……经过之前的悬案,这段时间她的心情多少有些沉重,倒是没想到被眼前傻乎乎的李明元给弄得纾解了不少。   “这不是,我就在直播间公开拍卖山货了嘛!”李明元委屈巴巴地说,“可现在这些人,法律意识贼强,我刚卖他们就举报,直接被封了号。”   “噗……”嬴亮低着头,肩头颤了颤。   “那你们怎么办?”司徒蓝嫣连忙引开李明元的注意力,“那不是要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都算了,总不能做了又被封吧!我们就找了个叫‘黑欲’的App,不正规,但上面有钱人多,每次都能赚几万的打赏。”   “可真够多的。”司徒蓝嫣看着李明元得意的脸,问道,“你们多久做一次直播?”   “我们管它叫出勤,做一个星期,休一个星期,行动期不超过一个星期,免得被林业公安盯上。每个月折下来,每人能分它个一两万吧!”   司徒蓝嫣的手机在这时候响起,她看了一眼,发送过来的文档是丁成的尸检报告。   迅速看了看报告,司徒蓝嫣放下手机,“丁成坠树死掉这次出勤,为什么选早上直播?早上一般是上班或者大家睡觉的时候,你们的直播间人不会比较少吗?”   李明元咧嘴笑道:“下午人倒是多,可除了半夜活动的,其他野生动物都起得早啊!”   司徒兰嫣了然,自嘲地笑笑:“原来是这样!你接着往下说,你们既然是野外求生,原本打算追踪的是什么?”   “我们头天就提前找好了地方,那是挂在一棵银杏树上的蜂窝。用野生蜂王浆当噱头,有的是傻帽愿意高价拍下。”   “这个平台有竞价拍卖系统?”司徒蓝嫣给嬴亮递过去一个眼神,嬴亮打开一个内部信息传送软件,立即把这个名叫‘黑欲’的平台信息记录下来,准备通报给网安部门。   “那多新鲜啊!当然有啊!拍货的时候,系统会自动设定时间,价高者得,流拍的钱会秒退到付款账户。这样一来,只要有人在直播间付了款,我们就可以现场取货。”   “蜂窝卖了多少钱?”司徒蓝嫣问。   “炒到快两万了吧!我们觉得差不多了,就关了竞价。”   司徒蓝嫣不解。“难道不是价格越高越好吗?”   李明元摇头。“我们做的是长期生意,拍卖的时候很多买家会有攀比心,要是我们不控价,有的买家花了大钱,买个普通货,心理肯定会不平衡。一次两次就算了,可人家也不傻,这样做那不是杀鸡……杀鸡那什么……”   “杀鸡取卵。”嬴亮听得费劲儿,干脆给他补上。   “哎对,杀鸡取卵,要丢大客户的!”   嬴亮小声对司徒蓝嫣耳语:“还挺懂行啊!”   司徒蓝嫣笑道:“用心理学中的贝勃定律可以解释。”   “什么定律?”   “贝勃定律,一种社会心理学效应。人经历强烈的刺激,再施予的刺激对他来说也就变得微不足道了,所以1元钱的报纸卖10元钱不能接受,但几万的电脑涨1000,你可能觉得没太大关系。拍卖利用的就是这种定律,每次加价看似不多,最后却可能比底价翻上数倍甚至数十倍。但要是客户购买的东西不值那个价,可能会惹来很大的麻烦。”   “警官,你们在说什么?”李明元一脸蒙地抬头看着他俩。   “没什么,你的想法很对,能留住客户。”   “我就说嘛!”李明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接着说,丁成爬上他摔下来的那棵树,是为了什么?树上的箱子?”   “你们发现那个箱子了?”李明元面色有些发白,神色惊慌,“那玩意儿邪乎得很!我哥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东西,所以才想上去看看,要不也不会摔下来。”   “你们也算有野外经验,不怀疑是树葬吗?”嬴亮从电脑后抬头看向李明元,他顺势敲下一个按钮,屏幕上,记载着非法直播平台的信息闪烁着变成一架纸飞机,绕圈飞舞着变小,最后消失不见。   “队里有人觉得是,我哥觉得不是,就拿个皮带爬上去了。他很厉害,绝对不会踩空……可谁承想……”   “他发生了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他就大叫一声掉了下来,掉下来之前还叫我们闪开。最要命的是,现场画面通过平台,都给直播了出去。出了这档子事,黑欲App的主管就把我们踢出了平台,连账号都给我们删了。”   “后来,你们就都知道了,我们商量怎么办。老四不让报警,也不让收尸,山里没有工具……他们也不愿意轮流背着个尸体。我一个人势单力薄,也没办法自己把哥扛走,最后还是报了警。”   “你倒是讲义气。”嬴亮略有一些赞赏。   “再没有义气……那我就真什么都没了。”李明元粗糙的脸抽了抽,表情平静却怅惘地说道,“我也知道,老四说的没错,这么做会被你们抓到,但最起码,我的良心不会感到不安吧!”   关上门,离开审讯室,司徒蓝嫣对提着电脑包的嬴亮道:“展队发来的尸检结论跟李明元的供词能对上,丁成的死是个意外,他抓了一手人油,才会从树上失足落下。”   “这家伙运气可真糟糕。”嬴亮摇头说,“这事情差不多也弄清楚了,再跟进一下其他人的口供就行。可树上那箱子里头装着的,又到底会是什么人呢?”   讯问室内,司徒蓝嫣与嬴亮开始有秩序地审讯余下五人,而走廊里的隗国安却抱着手机,不停地刷新一条快递信息。   看着一直显示为空的“发货状态”,他一脸后悔地念叨起来:“奶奶的,早知道就加十几块钱邮顺丰了,‘三通一达’真不是普通的慢!”   八   跟预想的一样,剩下几人的口供与李明元所说的如出一辙,丁成死于意外已是板上钉钉。   解决了这个问题,两组人再度合二为一。专案组接下来的目标,自然就是那个盛装尸骨的木箱了。为了取到第一手物证,原始现场还处在保护之中,木箱跟里面的尸骨都在原位。   第二天一大早,在辖区民警的带领之下,专案组直奔发案地。两辆警车一前一后,沿着崎岖蜿蜒的山路足足行驶了两个多小时,这才来到自然保护区的入口。   带路的民警老曹给专案组成员每人发了一个帆布包,包里装着四瓶矿泉水,以及面包、饼干等主食。隗国安伸手接过来看了看,问道:“曹警官,这是做什么?”   “接下来,才是力气活,从咱们这儿到案发地还要走四个小时山路,来之前我们领导特别嘱咐,让我给各位多准备些食物。”   隗国安闻言瞪大了双眼,“什么?还要四个小时?步行?”   老曹点点头,苦笑道:“这还是以我的速度计算的,你们路不熟,怕是要五六个小时方能到,所以我才建议,早上五点就出发,否则还没到地儿,天就黑了。”   “……”隗国安顿时无语地看向身边的大包,那可是30斤的绘图装备,如果背着它走五六个小时山路,绝对能要了他的老命。   见隗国安手足无措的模样,嬴亮把司徒蓝嫣的装备包往上提了提,“鬼叔,要不你的也给我吧!”   展峰提着两个分量不轻的勘查箱从他身边走过,老曹背着一个硕大的牛仔包在前面领路,里面是四名干警的干粮。   隗国安眼珠子一转,打上了吕瀚海的主意。只见他来到车前,弯起手指,敲了敲驾驶室的车窗。   吕瀚海摘掉耳机,摇下挡风玻璃,“咋了老鬼?有事?”   隗国安冲他挤眉弄眼,“闲着也是闲着,走,一起去看看呗!”   吕瀚海撇撇嘴,把耳机塞回去,“开什么玩笑,我只是个司机,案件上的事我不参与,得讲规矩。”   隗国安慌忙拉住他的手说:“哎,你小子这话说得可不对,你和部里签了用工合同,属于辅警的范畴,必要时,是可以帮助正式民警办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的。”   吕瀚海摇头连连,“我可没兴趣爬山,爷们儿还是窝车里看电视剧比较舒坦。”   隗国安一拍车门,“道九同志,你这个人怎么一点思想觉悟都没有呢?警察可是纪律部队,要服从命令,听我的指挥。”   吕瀚海哪里吃他这一套,哼笑道:“我说啊,要不您让展队来?他一句话,我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辞。”   隗国安见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他拽着吕瀚海的胳膊道:“九爷,你看我这一把老骨头,哪儿能跟你们年轻人相提并论。让我拎几十斤的装备徒步五六个小时,这不是要我命吗?嬴亮那小子倒是给我扛了,可他自己还带着两个人的装备,我哪儿好意思这样差遣小辈儿。”   “那你差遣我就好意思啊?”吕瀚海直翻白眼。   “亮子一直看你不顺眼,你不是跟我说想改善改善关系吗?”   “万一人家不吃这套呢?我拍他马屁拍马蹄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吕瀚海瞥着隗国安,“要不你给我来点实在的。”   “行!”隗国安满脸肉痛,“九爷,您看这样行不行,一条软中华,干不干?”   吕瀚海点点手机,“哎,你说,《大江大河》这电视剧,我昨儿看到哪一集来着?”   隗国安一脸想死,“得得得,两条!两条软中华!行了吧?”   吕瀚海笑眯眯地推开车门,蹦下了车,“哎呀!你说咱老哥俩这感情哪儿跟哪儿,是吧!鬼叔既然开口了,我哪儿有不帮的道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权当出来透透气了!”   两条软中华换一个脚夫,隗国安怎么算怎么觉得肉疼。   两人立马朝前追去,隗国安道:“道九,咱丑话说在前面,烟你绝对不能转手给我卖了,每开一包,最少也要匀给我几根。”   吕瀚海哈哈一笑:“嗨,我是那种人吗,你说,给你几根?”   隗国安掰着手指:“五根?不行。六根?就咱这感情,七八根也不为过吧?”   吕瀚海觉得好笑:“得得得,瞧你那小气样儿,你还是把钱留着给你儿子买房子吧,我抽七元的红双喜好得很。”   隗国安大喜过望:“哎哟呵,九爷,要不都说江湖中人最讲义气呢!”   “那是,咱哥俩,谁跟谁,那什么,中华我就不要了,你就给我换二十条红双喜吧!”   “你这有区别吗?算下来不是一个价啊?”   隗国安怪叫起来,顿时惊飞一片林中鸟。   九   有了吕瀚海的加入,嬴亮的负重顿时减轻了不少,看他的表情也和悦了几分。而吕瀚海说话风趣幽默,最会侃大山,什么都能说出个一二三,一路时间虽长,但有这么个活宝在,着实给行程增加了不少乐趣。   一行人愣是走了六个钟头,中午1点,专案组终于进入了自然保护区的腹地。   “好清新的空气!”嬴亮忍不住张开臂膀,深吸一口气。   “这儿可没有受任何污染,也没有人为开荒种植,是原始森林。”老曹笑着朝一片银杏树林走去,“走吧,前边就是了。”   众人走向中心现场,放眼望去,一棵棵粗壮的树干排列有致,别有风情。   “桃三李四杏百年,银杏树生长周期漫长,这些树最少有上百年的历史。而且你们看,树跟树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再过几百年,彼此根系也不会受到影响。”展峰的目光在这片银杏树上掠过,“这是古人特意种植的。”   前方两顶印有“POLICE”字样的警用蓝白帐篷在树林里若隐若现,老曹冲那边吹了个口哨,每顶帐篷中分别钻出了两名身穿黑色作训服的民警,他们迅速朝这边走了过来。   “老曹,你可来了,我们昨天下午就断水断粮了。”其中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舔着干裂的嘴唇。   老曹伸手把那重达50多斤的牛仔包从肩膀上卸下,擦了擦头上的汗。“一天不吃饭也饿不死,专案组的领导我给带过来了,咱们干活要紧。”   “就不用兄弟们帮忙了,你们吃,我们自己来就行。”虽然没有什么好排斥的,但现场搜证环节,展峰习惯自己人亲力亲为。   既然是专案组,接手的无不是疑难案件,就算信得过对方的能力,这时候用外人也难免会节外生枝。再说了,偏偏这还是个需要抓紧时间的案子。   小伙子憨厚地冲展峰笑了笑,明显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没事展队,有什么您尽管吩咐,破案要紧,我们只要喝口水就能干活!”   展峰微笑起来,微微欠身:“我先代表专案组向大家表示感谢!这几天辛苦各位了,你们好好休息一下,暂时交给我们。”   说完展峰朝嬴亮使了个眼色,他立马从多功能背包中取出攀岩虎爪开始调试。   攀岩虎爪是反恐特战员配备的装备,全套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手装、腹装以及脚装。手装被设计成一副钢丝手套,倒钩似的金属爪藏在掌心内侧,触动按钮可以使其弹出,不需要时也能自动收回,如同老虎爪子一样可以迅速攀爬。而腹装固定在腰间,能抽出极细的碳纤维安全绳,这种绳索能抵抗巨大的冲力,就算从上千米的空中坠落,也不会拉断绳索。脚装类似鞋套,也设计有金属倒钩。三个部分可以根据实际情况选择佩戴,为了安全起见,展峰让嬴亮直接穿上了全套装备。   这种专业工具一亮相,虎头虎脑的年轻干警就明白自己确实帮不上忙,自觉地让到了一旁。   嬴亮在旁边准备,盘膝在树下的吕瀚海用胳膊肘戳了一下隗国安:“哎,我说老鬼,肌肉亮吃什么长大的?这一路上他可背了上百斤的装备,我背了30斤都快累散架了,他怎么还跟没事人似的?”   隗国安竖起大拇指,一脸骄傲地说:“你知道个屁!亮子当年可是刑警学院的体能冠军,所有警械考核都是满分。负重20公斤跑10公里都不带喘气的,就这点路,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咝——那你是有毛病啊?非得让我给你扛活儿?直接丢给肌肉亮不得了?你还能省上一笔。”吕瀚海有些不解。   “那我不能倚老卖老吧!”隗国安别有深意地说,“欠人情跟做交易比,我宁可给你买20条烟。”   吕瀚海咂吧着嘴:“啧啧啧,你这人就是特别小心,不过也是,天天退休挂嘴上的人了,与人为善也是对的……我说句公道话啊,肌肉亮体力确实不错,就是脑容量小了点。”   隗国安连忙敲打他:“你小声点,被他听到你俩准又干起来。”   吕瀚海努了努嘴:“听得到个屁,你瞧瞧,爬得比猴子还快,都快到树顶了。”   隗国安抬头看去,嬴亮的身影果然已融进树顶的绿荫里,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树叶沙沙摇晃。   树下,展峰调试好笔记本电脑,按下对讲机:“到达木箱所在位置没有?”   “还差最后3米。”嬴亮的声音经过对讲机,有些失真。   “好,停一下,你观察下树干,看看有没有新鲜的抓痕?”   “有!好几处。”   “好!”展峰命令道,“在抓痕旁贴上标签纸,摄像头对准,我用电脑截屏固定。”   “收到!”   这一步在两人配合下很快完成,展峰再度按下对讲机:“截屏已编号!继续向上。”   树冠中又传来阵阵沙沙声,片刻之后嬴亮回报:“报告展队,已到目标位置。”   “树杈附近有没有攀爬痕迹,描述情况。”   “木箱横架于两根手臂粗细的Y形树枝上,外侧树枝可见大块植被脱落痕迹。”   “小心点,注意避开油脂污染区,把镜头对准,我来取证。”展峰快速记下现场情况,又道,“爬到木箱上方,让镜头覆盖整个木箱!”   待嬴亮把无线镜头固定在树顶之后,展峰打开专用软件,开始捕捉箱体数据。利用传回的实时画面,他迅速构建了一个三维模型。数据同时被标注了出来:箱体长72厘米,宽48厘米,高35厘米;两侧小孔直径4厘米。   “碰触一下木箱,看看有没有发生腐败。”展峰抬头看看,也不知道嬴亮能不能看到地上的人。   “没有,棱角分明,手触有质感,未发现腐朽特征,但箱子放置有些年头,上面有苔藓之类的玩意儿。”   “剥开附着物,拍摄图像,然后看一看箱子是怎么架在树干上的,就可以下来了。”   展峰放下对讲机,司徒蓝嫣与隗国安站在他身后,看着电脑上传过来的视频画面。嬴亮用手剥离了箱子上的植被,一幅手工雕刻的对称图案完整地暴露在他们面前。   “图案是由很多特殊符号拼凑而成的,具体是什么意思,一时之间还看不出来。”司徒蓝嫣皱起秀美的眉头。   没过多久,嬴亮像个猴子一样,迅速从树上滑下来。脚刚踩到地面,他便来到展峰面前,神色凝重地说:“箱子很重,木料不一般,放木箱的时候,有人用刀在树枝根部挖了个凹槽,使得木箱刚好卡在树枝中间。天长日久,树枝长得越来越粗,卡得也越来越紧。要想把箱子平稳地取下来,咱们必须借助装卸工具。”   老曹捏着下巴摇头:“想要原封不动地取下来就很难,只怕不好整哪!”   吕瀚海咬着草根在旁边笑着说:“这还不简单,我看电视剧里放的,你们公安不都有直升机吗?调一架过来不就成了!”   老曹苦笑道:“兄弟,你说的是北上广深吧!我们省落后成这样,哪儿来那先进玩意儿。”   吕瀚海把草根一吐,没骨头一样朝树上靠去,“我去,这荒郊野外的,吊车开不进来,人力又搬不动!还不能上飞机,展护卫,你说还能咋整?”   “是个问题……”面对如此难题,展峰也不免陷入思索之中。用直升机当然最直接不过,可目前这个案子情况不明,申请调用这种级别的装备,可不是谁一句话就能行的。   “我有个办法!”嬴亮突然开了口。   隗国安好奇地问:“你有什么办法?”   嬴亮有些眉飞色舞地说:“我昨晚就考虑过了,箱子一定要弄下来,但地理环境我也查了,只怕做不到。所以我联系了我师兄韩阳,他在这边有点关系,可以让他帮忙想想办法。”   “韩阳?他有办法?”展峰似乎有些迷惑。   “韩阳是谁啊?”吕瀚海问。   司徒蓝嫣小声说:“他是思琪姐的男友。”   “还用直升机,不过跟咱们部里不一样,那个是私人的,不用打报告。”   “私人?”隗国安一听,闹起了嘀咕。   “私人归私人,咱们警方不是也可以征用社会车辆吗?道理一样的吧!”嬴亮已然拨通了韩阳的电话。   挂掉电话,嬴亮如释重负地说道:“师兄说他这个忙帮定了,让我们跟空管区申请航线,我一会儿把直升机信息发给你!”   “亮子,你哪个师兄这么有派头,一个电话就能给你整来一架直升机?”隗国安还是有些难以相信。   “他在警校比我大两届,战术全优,毕业后分到刑警总队专搞大要案,干了好几年。后来家里经济紧张,不得不辞职去了帝铂集团。现在吧,算是坐到了集团执法局局长的位置。”   “你说的帝铂集团,是不是全国房地产排名前三的那个?”隗国安倒吸一口凉气。   嬴亮点头:“就是那个,我师兄算是集团里最年轻的高层吧!是人才,到哪儿都一样发光。”   “集团执法局?他在那边主要做什么?还能调动直升机?”对帝铂集团的能量众人都有耳闻,司徒蓝嫣此时好奇的是,这个曾经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韩阳,到底在为这个集团做什么样的工作。   嬴亮耸耸肩。“专门负责调查集团内部贪污、贿赂、做假账之类的违法行为呗!干的也是侦查的活儿,只要被他查实,执法局会把案件移交给我们公安局,做下一步处理。”   隗国安一拍大腿,“我去,那不就是老板的锦衣卫!权力可大了去了!”   “锦衣卫”这个词虽然有点敏感,但嬴亮也没有否认:“我师兄和这个集团的老总关系走得很近,找他给咱们协调一架直升机,算不上是什么难事,不然我也不好开这口。再说了,师兄虽然脱离了公安队伍,但一直对公安还是有很深的感情,更别提莫姐那关系……反正只要案件能帮上忙的,他一般都不会拒绝。”   隗国安频频点头,感慨道:“树挪死,人挪活,你师兄一定很有魄力也很有能力!这么年轻就干到高层,可谓前途无量啊!”   一群人在那儿聊着,吕瀚海却注意到展峰缓缓走开了一些。他起身朝展峰追过去,小声道:“展护卫,怎么……觉得被人出了风头?”   “没有的事。”展峰瞥他一眼,“社会大众愿意配合公安行动,这是好事。”   “你脸上可不是这话的意思。”吕瀚海道,“不乐意欠人情呢?”   展峰也不理他,抬手给市局打了个电话:“喂,是专案组,麻烦你们对接一下空管局,案发现场这边需要一架直升机……”   十   协调稳妥,直升机也得在两个小时后才能飞到这里。见时间还早,老曹便打开干粮包把食物分发给大家。展峰一直在忙,吕瀚海把他的那份送到跟前,顺便看了看显示屏。   “咦?展护卫,这是啥?”吕瀚海手指木箱上雕刻的图案。   “箱子上的图案。”展峰看向吕瀚海,“怎么,眼熟?”   “……你等会儿,我一会儿再来找你。”吕瀚海叼着面包,径直走到距离众人远一些的地方,闪身藏于树后,从贴身的衬衣口袋中掏出了一本蓝色小书。   这本书的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翻开后,每页纸上都印有不太整齐的竖排版文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本做工粗糙的影印盗版书。这种书别说贴身收藏,就算丢进厕所给人擦屁股,只怕也会遭人嫌弃。   可吕瀚海却稀罕得很,他往指尖吐了口唾沫,借着湿滑的劲儿,一页一页地翻找。每翻一页,他都会用指尖压住纸面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   书很薄,从头到尾也就几十页,一会儿就能翻完,而吕瀚海似乎翻得极为吃力,不时地把手停顿在书页上点了又点。   合上书,他窥视着其他人,见他们都没注意,便又折回展峰身边,低语道:“木箱上的符号……我可能知道是什么。”   “你知道?”展峰微微惊讶,他截图之后,就利用通信卫星开始比对纹样,但从浩大的纹样库中并未寻觅出结果。   “不是骗你的。”吕瀚海小心翼翼地说,“可我也不能解出全部,只知道不是什么好兆头。”   见吕瀚海神色委实不似作假,展峰手指纹样问:“既然你知道这些东西的来路,能找到读出全部内容的人吗?”   “我认识一个高人,他可能行,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去咨询他一下。”   展峰盯住吕瀚海的眼睛,“几天来回?你需要多少钱?”   “四天,来回机票加食宿,4000元。”   “没问题,你现在就动身!”面对难能可贵的线索,展峰马上做出了决定。   得了军令,吕瀚海昂首挺胸地朝司徒蓝嫣走去,嘴里大声喊:“蓝妹妹,给我支付宝转4000元,展护卫安排我出趟差!”   司徒蓝嫣还没开口,嬴亮嚼着面包第一个蹦了出来:“你出差?你出什么差?”   吕瀚海嘿嘿笑道:“那你别管,反正是你们展队的意思!”   “我看你……”嬴亮口气一变,正要找吕瀚海麻烦,却被隗国安拉住了衣角,“别吵,又不是只有咱们的人,别平白让外人看笑话!”   关键时刻,嬴亮还是很有大局意识,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隗国安倒是凑了过去,打听道:“道九,展队要安排你到哪里出差?”   吕瀚海诡秘一笑,手指上面木箱方向。“这不是那玩意儿上有花吗?我去找高人问点事。”   隗国安知道吕瀚海那点江湖规矩,当即明白:“是关键,必须得去啊!”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什么,拽着吕瀚海道:“哎!不对啊,你走了,行李谁帮我拿?”说话时,隗国安故意提高了嗓门,朝吕瀚海挤挤眼。   吕瀚海当即会意,大声道:“那怎么办啊?展队安排的是急活儿,要不然你让派出所的兄弟们想想办法呗!”   几位年轻民警光喝水吃东西磨洋工呢!正觉得不恰当,闻言赶忙接茬道:“没事,您去您的,回头出山的时候我们哥几个给叔搭把手!”   吕瀚海双手合十,冲民警连声道谢:“那就拜托各位了,俺这就先走一步!”   说完他转身就走,嬴亮在后头不爽道:“火烧屁股似的,不知道又要干什么坏事。”   “肌肉亮,你就跟后头说我坏话吧!”   吕瀚海的声音远远传来,嬴亮愣了愣,问道:“这么远都能听见?”   司徒蓝嫣忍不住捧腹。“他跟你关系不好,这是江湖门道,蒙你的!你骂不骂他,这话都算他对!”   “靠……这江湖混子……”嬴亮无语,只得狠狠地又说了句。   十一   吕瀚海还没走出林子,直升机就到了现场。   银杏树顶端,被嬴亮提前绑上的红色三角旗迎风飘扬。割草机一般的巨响中,直升机缓缓降到一个高度后,提前准备好的钢丝绳从空中垂下,嬴亮趴在树上,拽着绳索,穿过箱体两侧的圆形洞口。   在彻底扎稳扶牢后,直升机开始缓缓上升,把箱子囫囵拽了起来。   虽然经过了多年风吹日晒,但箱子还是很结实,咯吱乱响一通后,便稳在了半空中。直升机绕远道飞向兰阳市公安局,等到银杏林恢复平静,专案组一行人也火速收拾行囊,往市局大院赶去。   空中飞行节约了大量时间,只用了四十分钟就把东西带到了地点。就算专案组马不停蹄,与韩阳碰面时,也已到了晚饭时间。   韩阳与展峰握了握手,展峰看着面前年轻英挺的前警察说道:“也算久闻大名了,这次多亏了你们,专案组应该向你和公司道谢!”   “应该的!我们跟部里各方面都有合作,小事而已。我们老板非常高兴能帮上忙。”韩阳轻描淡写地说着,似乎只是帮了一点小忙。可在场的人都知道,动用直升机的开支必然不小,韩阳的言下之意是不希望给大家压力,市局警察们看韩阳的目光都难免变得有些与众不同。   按照周局的意思,既然人家帮了忙,总要表示表示。于是这顿晚饭便由专案组做东,韩阳也从善如流,留下一起共进晚餐。饭后,跟韩阳关系最好的嬴亮负责送客。   “师兄,这回可多亏了你!”走在街上,嬴亮笑得很是灿烂,“就是咱们警察那点家底……这顿饭让你吃得随意了点。”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也许是离开公安队伍有些年头了,韩阳私下的谈吐颇有些江湖味道,“跟我客气就是生分了!”   嬴亮竖起大拇指。“那是,我师兄的为人,走到哪里那都是这个!”   韩阳露出一个比之前任何时候都真诚的笑容。“你这愣小子,怎么现在也变得油嘴滑舌了!跟谁学的?”   嬴亮想起吕瀚海,有些腻味地说:“没谁,就是对着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谁让咱哥俩感情好呢?对了,我什么时候能喝你和莫姐的喜酒啊?你俩也谈了挺久了吧!”   韩阳叹口气,叉腰看着路边驶过的车辆,摇头说:“别提了,我有什么办法?思琪刚入警时我就追过她了,可那时候她告诉我她年纪还小,想多照顾照顾家里。好吧!我等着她。可现在她弟弟上大学了,父母也都健康安在,按理说该有时间谈恋爱了吧!结果呢?你们专案组又重新启动了,我说你们就不能不这么巧啊?”   “这……莫姐不是行政岗吗?又不出现场。”   “不出现场也得在你们专案中心蹲着不是?哪儿还能跟中学生一样翻墙出来约会?”韩阳搞笑地看着嬴亮,舌头在嘴里转转,“我也忙,她也忙,打个电话,她手机还在屏蔽状态,就算打通,也都后半夜了,你说……那时候打通了干吗使?谈情说爱给鬼听呢?”   “哈哈哈哈……那看来想喝到你俩的喜酒,确实还得等段时间。不过啊,我这个月老先说好了,婚礼上必须要C位出场。”   韩阳白他一眼,“你想喝喜酒,也就是时间问题,不过她暂时还不想公开太多,你别见人就往外给我秃噜,听到了吗?”   嬴亮一个立正,行礼道:“明白,莫姐心思重,我估计一旦公开了,就有人会说她攀高枝,她肯定要多想。那就等你俩感情稳固了,直接结婚呗!”   “哎,我说,你小子恋爱没谈过,怎么懂得还挺多!”韩阳上手就给他一下。   嬴亮哈哈一笑:“那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得得得,再扯就扯远了,今天找你,是有件正事和你说!”韩阳收起笑脸,盯住了嬴亮的眼睛。   嬴亮正色道:“师兄你尽管说,只要不违反原则,师弟绝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去去去,我又不是让你去玩命!”韩阳好笑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张银行卡,“我现在在集团有绝对的话语权,师兄给你争取到了最高补助,每年6万元,以后钱按月打到卡里!”   嬴亮激动地看着那张银行卡,说话声音都有些发颤:“6……6万,这么多?”   韩阳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我还是那句话,都是自家兄弟,能争取的我一定会争取。记着,初始密码是身份证号后六位。”   嬴亮眼圈微红:“谢谢师兄,谢谢帝铂集团,这大恩我嬴亮没齿难忘!”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嬴亮这话里,愣是带上了几分哽咽。   十二   嬴亮回来时,展峰已召集人手,把木箱抬进了外勤车。   破案就是争分夺秒,除了叫上要休息的隗国安,余下二人鱼贯而入,展峰关上车舱,立即开始对这个让人大伤脑筋的木箱进行检验。   “没发现可以开关的地方,”绕着箱子走了一圈,展峰亲手摸过箱子每一寸,摇头道,“摸不出什么。”   “用X光扫描一下试试!”展峰的语音,唤出了虚拟解剖系统。考虑到该系统仍会运用到实体解剖,所以在研发时,技术员特意增加了X光扫描功能,以用来协助使用者,判断潜在的骨折特征。   箱子被平台上的防辐射板完全包裹,前后也就一分钟的工夫,众人的头顶上便出现了箱子的全息影像。   “两层。”展峰走向投影,“外层参数是72厘米×48厘米×35厘米,有个内胆,参数是56厘米×36厘米×26厘米。榫卯结构……只有很精巧的手艺人还在采用这个手段制作木工,而且,制作的时候还考虑到尸体腐败时,会充气膨胀的问题。”   “这个是怎么看出来的?”嬴亮不解。   “木箱在放置之初,内外卡口很可能并没有完美切合,直到尸体腐败,从内部给它一个均匀的张力,它才会永远卡死。有点像防盗墓贼的墓门设计结构。”展峰简洁地解释,“否则的话,尸体腐败产生的气体肯定会让这个箱子的闭合出现瑕疵。”   “里面的骨骼是成年人尸骨。”展峰对X光扫描的骨骸观察片刻,“骨盆结构显示是男性,是否完整无缺,还得开箱确定。”   “怎么开?”嬴亮问,“我刚才在网上查了一下,没有找到开启办法……”   “波波,电锯。”司徒蓝嫣走到车边,伸手从弹出的架子上拿起电锯塞给嬴亮,“小心点,别切坏了骨头。”   嬴亮低头看看电锯,无奈地拿起,开始沿着缝隙切割。波波早就结合镜像扫描在实体木箱上标注了切口,嬴亮的手劲拿捏极稳,很精准地锯下了外壳。外层取下后,可以发现内胆扭转的方向刚好与之相反,这就证实了展峰的猜测——内外卡口完美无瑕地卡死,果然是做了个精巧的机关设计。   嬴亮再次割开内层,一节节骸骨被取出,整齐地摆放在解剖台上。展峰换上了一次性解剖服,嬴亮与司徒蓝嫣回避到角落,唤出了波波。   “语音记录转换文字。”展峰下达命令,波波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变了个颜色。   展峰拿起颅骨道:“颅骨整体完整,外板土黄色,触摸有滑腻感,枕部有钝器伤,但不致命,伤口长2厘米,宽3厘米,推测应为方形锤敲击所留。”   他看着旁边的一团毛发,这算是人身上最难分解的部分,“死者发长过耳,毛发完整,颜色棕黄,带有发根……”展峰拿起镊子,随机抽取十根做检验样本,“牙齿结构紧密,无缺失,牙结石较厚,饮用水源含钙量高,烟垢明显,有吸烟史,可提取DNA样本。”   展峰的手指抚过锁骨,“骨小梁暴露,双锁骨形态完整……胸骨部分胸骨柄、胸骨体分离,胸锁关节面完整,骨面可见锐器砍切痕迹,看来,分尸时凶手使用的是锐器。”展峰拿起肋骨在无影灯下观察,“胸椎肋骨面较完整,骨性肋骨体完整,肋软骨消失;可见锐器砍切痕迹,肩胛骨基本完整。”然后放下手里的骨骼,双手撑住桌面,低头看排列着的脊椎骨,“脊椎各椎骨分离,后侧各椎体骨性突起,尖端皮质消失,可见小梁;部分椎骨上有明显砍切痕迹。”他又拿起骨盆放在椎骨下方,“骨盆,耻骨联合残留,联合面下端结构清晰,由耻骨联合面数据可推断死者为青壮年,男性……”   “四肢长骨,基本完整,关节软骨消失,关节结节、粗隆等处的营养孔清晰,长骨上有长条锐器砍切痕迹,可能是分尸者在把四肢的皮肉划开时留下的……四肢短骨基本完整,全尸骨骼206块,无一缺失。”   波波记录完信息后,展峰根据现有数据进行计算,随后对死者有了一个初步的结论:“颅骨、骨盆及四肢长骨较粗壮,死者为男性;观察牙齿发育程度及计算耻骨联合面数据,判断死者年龄在35岁左右,青壮年;测量四肢长骨,运用法医人类学理论,得出他的身高在一米七至一米七二之间。”   紧接着,展峰用手工锯在头骨凹陷处取下了一块硬币大小的头盖骨,并迅速打磨成了半透明的骨膜片[2]。   “这制作骨膜片的手法,也太快了。”嬴亮摇摇头,他也不是没见过法医干活,这么稳准狠的却不多见。   “骨膜片上有黑色血液浸染。”展峰从显微镜后抬起头来,对两人道,“死者被钝器击打头部时,仍有生命体征,但伤口不足以致死。”   “……可是,骨骼上分尸的痕迹……”司徒蓝嫣暗示道。   展峰点了点头,肯定了她的揣测。“软组织缺失必然导致死因难以判断,但毫无疑问,这是一起杀人分尸案。”   展峰抬手把骸骨放入电子秤,称出总重量约为14公斤。   “受害人体重和箱子的容积不符。”展峰长长地吐了口气。   “你的意思是……这人不但杀人分尸,还没有把全尸给塞进去?”嬴亮假想了一下,感觉肚子里有点翻江倒海。   他打开电脑,开始迅速运算。刚才已经测出了木箱的相关数值,根据体积公式,箱内容积=56厘米×36厘米×26厘米,得到的结果为52416立方厘米。   由于人体的70%是由水构成的,因此人体密度跟水的密度十分接近。质量公式为M=ρV,水的密度ρ水=1g/cm3,52416立方厘米的箱体内装满水,那么总重量便是52416克,约等于52公斤。而参照骨骼重量,是可以反推受害人体重的。正常人的骨骼,占体重的20%,肌肉组织占35%,用骨骼重量14公斤除以0.2,可得到被害人实际体重约在70公斤左右。就算凶手把箱子塞得不留缝隙,两者间也还有足足18公斤的误差,也就是说,凶手在承装尸块时,肯定做了取舍。   “差18公斤……”努力克制自己的嬴亮,报数的声音都有点虚。   “成年人的心脏重200克~425克,肝脏重1400克~1500克,肺重1000克~1300克,脾脏重140克~180克,肾脏重120克~150克。如果再算上大小肠及其他组织器官,总重量差不多可以达到18公斤。”   展峰眼中精光毕露:“我怀疑,凶手扔掉了受害人的所有内脏。”   十三   夜晚11点,吕瀚海刚下车,就被几个陌生面孔请上了车。   泰然自若地靠在柔软的真皮靠背上,吕瀚海伸了个懒腰,“你们最好别扣着我,我出来是专案组的安排,要去老不死的那里问件事。”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中年男子头也不回,吕瀚海也只能从后视镜里窥视到男子冷漠的双眼。“要问什么事?”   吕瀚海抽出一张照片递了过去,“专案组遇到了些麻烦,让我给解决一下。”   男子接过,看了一眼:“呵,你这角色倒进入得够快的!”   吕瀚海苦笑道:“要跟专案组打成一片,必须互利互惠,这不正好是你们希望看到的吗?”   男子把照片往身后一丢。“你记着,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要不是老板,以你师父的情况,很快就会没命的。”   吕瀚海总算有些畏缩之意,连忙点头,“明白,让老板放心,他安排的事情,我一定办到!”   “算你识相!”男子示意驾驶员,“开车,去友邦家和医院!”   吕瀚海默不作声地闭着眼靠在后座,小心揣摩着这群人的来意。他原本计划着,下了车找个五星级宾馆,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第二天再去办事。被他们截住,可不在他的计划之内。摆过摊,算过命,吕瀚海是个察言观色的行家。从刚才他们说话的语气中不难猜测,“老板”对他这次“无事献殷勤”颇有些不满。   吕瀚海始终想不明白,一路上,他又是打出租,又是坐大巴,坐的全是不记名的交通工具,为的就是不暴露行踪,可这帮人怎么就这么巧,在下车的那一瞬间堵到了自己?那么,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的呢?莫非专案组内部……   吕瀚海眯起眼睛,影影绰绰地注视着前方那位的身影,看来,要是能琢磨出个万全之策,还是早走早好。这潭浑水,只怕比他以为的还要深,他可不想半道跟这儿淹死……   奔驰雷霆车直接停在了医院门口,吕瀚海办完来访手续,直奔住诊楼2910房间。时间已是后半夜,可屋里头依旧灯火通明。男女交谈发出的阵阵笑声从门缝中传出。吕瀚海悄悄推门而入,只见一位漂亮的护士小姐正弯腰观察着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仪器。   “咦?我的儿,你怎么来了?”躺在病床上的老年男子发现是吕瀚海,言语里透着喜悦。   贴在床头的病人卡上写得清楚,老头名叫吕良白,今年大寿六十有七。   “滚一边去,谁是你儿子!”吕瀚海张口就骂,“老不死的,我天天在外面吃苦受罪,你倒好,深更半夜还跟小护士打情骂俏。”   “哎,你怎说话呢?这么难听?”站起身来的护士有些怒意。   吕瀚海用手指着小护士,吊儿郎当地说:“丫住院费可是我付的,注意你的态度!”   私立医院,有钱就是爷,护士脸憋得通红,敢怒不敢言地直瞪着吕瀚海。   “给你一分钟,麻溜地给我出去,我和这老不死的谈点事情!”   女护士脸一转,双眼微红,显然受不了这闲气,很快离开了病房。   吕良白嘴角挂着笑,丝毫没有因为吕瀚海的出言不逊生出怒意。“你干啥发那么大的火,是谁惹我儿子了,说出来给师父听听!”   吕瀚海在床边一屁股坐下,摆摆手说:“滚犊子吧!从小到大,就会用这句话哄我,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都啥样了。我告诉你又能咋样,你难不成扛着担架去给我报仇去?”   吕良白一声叹息,抓抓白头发,“哎!要不是当年我太固执,也不会被人打成终身残疾,害得你都这么大了,到现在也没娶上个媳妇,我真怕啊!哪天我咽了气,留下你一个人在这世上,你可咋办?”   吕瀚海气得发笑:“哈!你还好意思说,从小到大就跟我说做人要讲道义、讲情义、讲仁义,来来来,你告诉我,这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水喝?你进了这里,除了我,谁管过你?有人来看你吗?”   吕良白收起笑容,不快地别过脸,看向夜色,“我不跟你抬这个杠!别说了。”   吕瀚海不依不饶地起身绕到他跟前,“你根本就说不出一二三来,当年要不是你讲什么狗屎原则,你能被人打成残疾?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要不是我天天上街要饭,咱爷俩是不是早就饿死了?打从我8岁开始,你一躺25年啊!你知不知道我这25年是怎么过来的?没了你怎么办?我告诉你,没了你我过得甭提多自在了!反正我生下来就是个孤儿,我一个人过,好得很!”   吕良白凝视着吕瀚海的眼睛,久久才道:“你今天这是咋了,哪儿那么大气性,来来来,坐在床边咱爷俩好好唠唠。”   “我唠你妹啊!”吕瀚海从怀里掏出那只有几十页的蓝色书本扔给老头,“你,把《古藏经》全文借我看看,就复印这几十页能顶个屁用!”   听到《古藏经》三个字,吕良白瞬间变得谨慎起来,“好端端的,你要它做什么?”   吕瀚海白他一眼。“你放一百个心吧!我不是去寻什么宝,盗什么墓。我想查几个符文,看看是什么意思!”   吕良白连连摇头道:“不是我不给你,我是怕你拿到这本书后误入歧途。我给你复印的那几十页,已经够你用了,你不会想变成我这样吧!”   话语里带着凌厉之意,吕良白树皮一般的手抓紧了被面。吕瀚海显然注意到了老头的举动,长叹一声,拿个凳子在床边坐了下来。   “服了你了,心眼贼多!”吕瀚海掏出照片甩到被子上。吕良白刚看清上面的纹样,面色就是一变。   “我现在给公安局做事,不敢作什么妖。知道你不会老实给我,那你帮我认一下总行吧!这个案子有年头了,有个木头箱子里装了一具人骨。箱子外头刻着这个图案。老不死的,你给我的上头有些纹样能对得上,你实话实说,能不能解出来?”   吕良白却充耳未闻一样,他双眼紧盯着照片,面如死灰。   意识到师父不对劲,吕瀚海连忙晃晃他。“喂,老不死的,问你话呢,你到底知不知道?喂,老不死的,喂!”   吕良白伸手推开他。“别晃了,我听得见!小子,我问你,这个木箱子是不是在树上发现的?”   “哎!老不死的,你还真有两把刷子,你怎么知道是在树上发现的?”吕瀚海大喜,看来这下又要立功了。   “那就没错了!”吕良白吐了口长气,“《古藏经》上确实有这种图案的详细记载。不过那都是迷信,在现实生活中,我还从未见过。”   “书上怎么说的?”   吕良白感慨道:“邪啊!邪门得厉害……既邪又恶,就算是在各种传说里,你师父我也没见过比这个更邪门的手段。迷信害死人,害死人啊!”   “你倒是说,别光感慨行不行。”   “哎呀,这是一种残忍的古代祭祀方法,名叫死灵祭。你看这个名字就够倒霉的,那木盒上雕刻的,是镇魂符。为什么看不懂呢?因为始于殷商时期,那么久远的文字,有的早已失传。那盒子是榫卯结构,一旦合上就再也打不开,除非你们把盒子完全毁掉。盒子是大小各一套,树上架一个,装的是肉身,树底埋一个,盛的是内脏。盒子经过特殊处理,风吹日晒都不会腐朽。”   “我靠……内脏还分开装,干吗非得这么恶心?”觉得邪性非常,吕瀚海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这就受不了啦?告诉你,尸身装进去后,树上有蚂蚁、蝇蛆来啃食肉身,而树下则有蚯蚓、甲虫钻入内脏。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吗?这就是为了把死者的灵魂给锁进箱内,让他永世不得超生,借此来献给神明。”   “这也太残忍了一点。”哪怕见多识广,吕瀚海还是忍不住这样评价。   吕良白嫌弃地道:“都说是殷商的文字了,还是用的巫术,那个年代,经常用人祭祀天地,不过因为杀性太重,所以流传得不广泛。对了,做死灵祭必按星宿排列布置木盒,你们……现在找到几个了?”   吕瀚海大惊。“星宿?什么星宿?你是说,还有其他的死人?”   吕良白手指窗外漆黑的天空,摇头晃脑地说:“古人习惯夜观星象,他们认为神明都住于天上,所以祭祀神明,大多参照日月星辰对应的方位。”   “古人为了方便于观测日、月和五大行星(金、木、水、火、土)的运转,便将黄赤道附近的星座选出二十八个作为标志,合称二十八星宿。四方各有七星宿,组成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兽。古人嘛,习惯面向南方观察,就有了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说法[3]。”   “我跟你小子说,这死灵祭分为巫灵、恶灵、神灵三种。巫灵祭祀三人,呈三角星芒排列,对应三个星位。恶灵祭祀五人,呈五角星芒排列,对应五个星位。神灵祭祀七人,呈北斗七星排列,对应七个星位。此外,每年的腊月十三是祭天神的日子,祭祀的过程得要持续三天三夜,这样死灵祭才算完成。”   吕瀚海听完,当下倒吸一口冷气:“老不死的,要是所言不虚,那么这起案子,警方……最少还有两具骸骨没有发现,对不对?”   十四   白骨化无名尸,让专案组接连忙活了好几天,仍没有找到任何破案思路。可这并不表示隗国安就能闲着等退休,他让嬴亮利用3D打印机,为他一比一复刻了整具骸骨。有了这副骨模型,他就可以施展他的另外一项扛鼎技能——“人体泥塑”了。   “颅骨复原”技术,是根据人体头面部软组织、五官特征与颅骨形态间的相互关系,在颅骨或模型上,用橡皮泥、黏土、塑像蜡之类的可塑物或其他方法重建颅骨生前面貌的技术。这个技术在刑侦领域的运用早已广为人知,带头人就是刑事相貌专家赵成文教授,他连千年以前楼兰美女的相貌都能复原。隗国安擅长的“人体泥塑”比之更进一步,不光重建死者相貌,还得根据骨骼的发育程度,完整还原个体形态。最令人称奇的是,他全靠个人经验,在不借助任何辅助器械的前提下完成,这种难度可想而知。好在他是个熟练工,而且最费神费力的制坯环节,嬴亮将帮忙完成,泥塑过程相对还比较轻松。   完活儿后,看着木架上那个活灵活现的男性泥人,嬴亮对隗国安佩服得五体投地再加三叩首。他顾不上满身的泥渍,抱着隗国安激动地道:“鬼叔你也太牛了!你是神笔马良转世吗?”   隗国安无奈地笑了笑:“马不马良我不知道,反正我现在的心比较凉。”   嬴亮有些疑惑:“这有啥可凉的,你不是把死者的泥塑给做出来了吗?”   隗国安摇头。“做出死者管屁用,我现在想知道,那个神经病一样的嫌疑人到底是谁。”说着他撩起上衣,“你瞅瞅,水土不服,我全身都是疙瘩,我看啊,这起案件比‘0617’难度大多了,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破案呢!”   聊到这儿,嬴亮顿时也泄了气。“目前来看,确实还没有任何抓手。”   “得得得,不说那丧气话了,既然我们确定接手,不管难度多大,都是我们的活儿。”隗国安将老花镜架在鼻梁上,仔细观察了半晌,“这头骨前倾,眼窝下凹,面颊稍宽,相貌有明显的本地特色。从遗传学角度分析,死者的基因应该没跟外来人杂交,父母双方也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隗国安绕到泥人背后,上下左右一顿看,“颈椎骨弯曲度还行,走路腰杆儿挺直,肩胛没负重迹象,脚部骨骼未见粗壮特征,说明从小应该生活在平原地区。”   隗国安摘下老花镜,擦拭着镜片。“我们假设死者就是胡克县的居民,这里除了山还是山,也就县城附近的几个地方符合他的生活环境,我看,咱们可以先从这里着手调查。”   嬴亮却不乐观,搂着电脑摇头说:“鬼叔,我刚把泥塑照片导入电脑做了人像比对,你说得没错,胡克县很封闭,几乎没有外来人口,基因纯正的不是一个两个啊!整个县城与死者长相近似的就有好几百人,难不成咱们得一个一个调查?”   隗国安面露苦涩。“要是连查清死者身份都要费那么大的劲儿,依我看来,破案的希望那可是相当渺茫了!”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彼此从眼里看到的都没啥希望可言。   十五   第二天一早,展峰召集专案组开了个会。在会上,他依照检验顺序公布了各个样本的检验结果。   “首先是头发样本,死者头发密集,黑色素分泌旺盛,被害时,正处于细胞活跃期;有染发史,使用的是重金属含量超标的劣质染发剂,推测其经常光顾街边小理发室,经济水平不高。”   仍然是在外勤车上,展峰展示了一下装在证物袋里的头发,身后的巨幕上,投影出了检测报告。   “在死者的头发中,还发现了植物神经毒素。”   “什么毒?”司徒蓝嫣抱着双臂靠在车厢上问道。   “强心苷类毒素,可以从黄夹竹桃树皮及种子中提取。过量服用,会出现急性心源性脑缺血综合征。表现为瞳孔放大,视力模糊,进行性嗜睡,昏迷、抽搐、休克,心跳停止直至死亡。”展峰略做解释。   “我听说,我国古代中医记录中,就有人用黄夹竹桃的毒素制作麻醉剂。”嬴亮举起手来,“只要有这种植物,应该很容易弄到毒素。”   展峰点头说:“不错,检出的样本毒素是纯手工制成的,集中在发根部位,说明死者刚喝下去不久,便被杀害。”   “所以说,凶手是趁受害人中毒后无力抵抗,然后选择钝器打击?”司徒蓝嫣问道。   “正好相反,”展峰手指检测单,“钝器击打不足以致死,如果毒素是先进入体内,在受害人已被麻醉的情况下,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那……凶手的作案过程就是先用钝器将目标击晕,接着再灌进神经毒素麻醉,最后分尸装箱。”司徒蓝嫣面色凝重,“分尸时,受害人已经死亡了吗?”   “木箱空间很小,尸块摆放必须非常有序才能塞进去,凶手的分尸手法干净利落,颅骨、颈椎、股骨、关节区都未发现锐器砍切痕,说明在分尸时,还没有产生尸僵。”   “可能……受害人那时候还活着?”司徒蓝嫣皱紧了眉头,“太残忍了!”   “往好处想,受害人已经中毒陷入深度昏迷,也不太能感受到痛苦。”展峰抬起头:“波波,把牙骨样本调出。”   指着一颗放大的牙齿替换检测单,展峰说:“死者无修牙、补牙特征,烟垢较厚,应该有很重的烟瘾。牙齿排列还算整齐,平时不以粗粮作为主食,经济水平虽然不高,但也可以解决温饱。”   “牙龄鉴定[4]出来了吗?”嬴亮活动了一下肩背,显然刚才“活体分尸”的猜测,让他觉得有些不适。   “嗯!”展峰道,“死者智齿已经全部萌出,结合牙齿磨耗程度、牙髓腔变化以及牙根钙化情况综合看来,死者年龄在35岁左右,和骨龄推测吻合。”   “好像也没有什么帮助,还是不知道这家伙是谁啊!”嬴亮有些焦躁地挠挠脖子,“展队,咱们不能一直这么没进展下去吧?”   “我做了一个非常规检验,”展峰看向嬴亮,淡定地说道,“放射性同位素检验。”   “……至于吗?”嬴亮张口结舌。这项检验技术相对尖端,是通过提取骨骼内DNA、RNA,利用同位素[5]的方法,来确定白骨化的大致时间。   其实在现实医学中,利用同位素进行检验,已是一项相对成熟的技术。针对癌症患者的常规检查中,“骨扫描”[6]便是其中的代表。   同理,即便人已经去世,由于骨骼中放射性同位素的金属阳离子并不受化学因素及外界环境因素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指数衰减也会达到一个长期的平衡状态。所以对于完全白骨化的尸体,利用放射性同位素来推断死亡时间,得到的结果也是相当准确的。   “用这个方法,我确定被害人死亡的时间,”展峰挑眉道,“已经超过了十年。”   十六   隗国安一脸苦相地坐在外勤车里,对照X光成像,画着木箱的结构图。   “靠……十年不朽的木箱,这玩意儿一定经过特殊处理。”在他身边,嬴亮好奇地拿着木片翻来覆去地观看,完全不介意上面浸透了油脂。也不能怪嬴亮如此感兴趣,整个箱体由33片木板组成,相互间凹槽卡得严丝合缝,有点像鲁班机关盒。这绝对不是普通的木匠能够达到的造诣。   展峰用高倍镜将榫卯连接处放大,还原木料切口的锯痕,推测出凶手在制箱过程中,使用了开锯、手锯、断间锯、拼缝刨、清口刨、小锛、平凿、圆凿、斜刃凿、麻花钻等一整套古代木匠的常用工具[7]。   “我们的古人到底都掌握了什么神秘技艺啊?这么高段位的制作技术,为什么用来做一个藏尸的箱子?”嬴亮一边说一边后退,歪着头看着箱子百思不得其解,“这种类型的东西在市面上早绝迹了,就算是掂着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木头是柏木,刺柏。”司徒蓝嫣按照展峰的检索要求,把平板电脑递给他,“树皮褐色,枝条多为直展,树冠可呈塔形,耐寒耐旱,对土质要求极低,能在酸碱土壤上生长。在没人为因素干扰的情况下,刺柏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生长到10米以上。”   展峰接过电脑,将木板的显微结构图放大,观察片刻后,他说道:“从年轮[8]及细胞特征看,33块板材,源自同一棵十年以上树龄的柏树。”说完,他看向嬴亮,“锯下来的木板拿过来我看看。”   嬴亮“哦”了一声,递了过去。展峰戴上手套,小心地翻看。   嬴亮突然眼前一亮,“我知道他用了什么防腐技术。”   在场三人都还是一头雾水。   “众所周知,木材的腐败原因归纳起来,就三种:一是木材表面腐败菌的侵蚀,二是致腐真菌繁殖于原木的心材,三则是钻孔蛀虫由内及外地蛀蚀。中国有句古话,叫柏木从内腐到外,杉木由外腐到内。说的就是这种现象。”   “古时候,简易的木材防腐办法是用赭石(主要成分是氧化铁)、土红、土黄、白圣等无机颜料加动植物胶,分层表涂于外露木构部分,还采用少量朱砂、铅丹、石青、石绿、雄黄等颜料。但这种方法,很难做到十数年不腐,所以大家一直对箱子多年不腐不蛀,甚至被直升机大力拖拽都完好无损非常不解。”   “《齐民要术》记录了一个比较特别的办法,把活的青松砍去枝,在根上凿取大孔,灌入生桐油,等彻底渗透以后,就可以持久不蛀。此法还适用于其他树木。”   “桐油是将采摘的油桐树果实经物理压榨,加工提炼制成的植物油。它是一种有毒性的植物高分子,一旦渗入木质内部,就能阻滞菌虫生长繁殖,由此起到防腐作用。在胡克县自然保护区里,油桐树随处可见,不过桐油渗入很慢,就算这样处理,也需数年方可使用。”   “《齐民要术》还提到,‘凡非时之木,水沤一月,或火蝠取干,虫皆不生。’凶手应该是选出生长中的刺柏,在树根处凿孔,灌入生桐油,待树皮表面渗出桐油时将木材砍伐下来,再放入石灰池里面浸泡数月做成。实际上,光是浸泡就要三个月以上。现在林业机关监管这么严格,没有人敢堂而皇之地这么做。要神不知鬼不觉,那么石灰水池必须修在鲜有人迹的大山深处。”嬴亮对这些杂七杂八的信息很有一套,马上就反馈回有效信息。   “生石灰在水中容易沉淀,所以在浸泡木材时,需每隔一段时间搅拌一次。这个凶手的居住地,不会离石灰池太远。”展峰补充道。   “我查一下……有了。怎么还逼着我用高级权限查啊?”嬴亮语气不爽,“这种防腐技术,早在殷商就有记载,是一门比较古老的技艺了。在古代,多用于打造下葬用的棺椁,只有殡葬匠人才懂。现在火葬推广,这技术基本失传了,我是在历史文化范畴搜索到的。”   “凶手为达成目的,居然可以花费数年来沤制木材,”司徒蓝嫣踱步思索,“凶手目标明确,从来不做无目的的事,而一旦确定目标,他就会不择手段达成目的。这个人应该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原则。思维为直线型,简单说,就是一旦认定了什么,就会忽略了周围环境以及跟他的目标无关的人和事。”   “按性格型态学分析,他具备九型人格[9]中的第三种:成就型性格特征。”说到这里,司徒蓝嫣已经初步得出了结论。   “成就型?有什么特征?”一遇到犯罪心理方面的问题,嬴亮就显得缺脑子。不过他认为犯罪心理学有司徒蓝嫣担纲,对自己当个捧哏角色早就不以为意了。   隗国安已经画好了木箱结构图,瞥见嬴亮那模样,心里头好笑却也是支棱着耳朵听着。   司徒蓝嫣耐心地说:“多数成就型特征的人,在童年时期都曾被赞赏。慢慢地,他们会为了得到更多的赞赏制定每一个目标,久而久之,他们便会在内心形成一种认同关系。而这,很可能帮助我们搞清楚凶手的犯罪动机。”   “掌握性格特征,有没有可能搞清楚凶手的犯罪动机?”展峰对司徒蓝嫣问道。   “可能!凶手在作案过程中,用上了三种古老技艺:神经麻醉毒素的配制技术、木制板材防腐技术、木箱制作的榫卯技术。全部都失传已久,别的不说,单说黄夹竹桃萃取麻醉剂的技术,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哈!这凶手听起来倒像是什么古代技术继承人。”隗国安把结构图递给展峰,笑着评价。   “传承……这些技法如果没有老师教授,普通人是很难接触到的。”   司徒蓝嫣的话让嬴亮不停点头,“可不是,我要不是动用了高级权限,在普通互联网上还查不到相关信息。”   司徒蓝嫣思考片刻后说:“我觉得这个凶手,从小可能生活在某个殡葬行当或者什么古老宗族里,这些技能有点类似电视剧里那种传内不传外的说法。太极拳发源地陈家沟就有这种习俗,为了防止技艺外传,会选择偏僻的地方定居,延续香火。”   “那他为什么要杀人呢?”嬴亮扣下电脑屏幕,“我说师姐,这也只解决了他作案手法从哪儿来,没有解决作案动机这个大问题啊!”   “我刚才说,具备此类人格特征者,小时候的经历一定与众不同。如果他从小学习的技艺,就是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杀人的话……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司徒蓝嫣美眸看向展峰。   “你说。”展峰微微颔首。   “西非很多原始部落有类似的传承,不过他们的风俗一般是猎杀一头猛兽,比如,成年的狮子。他们会以此作为部落青年成年的标志。”   司徒蓝嫣吸了口气,继续说:“凶手的作案动机,会不会也是为了完成宗族或门派某项类似的任务?”   “有道理,咱们可以联系民俗专家考证一下。当地的自然保护区面积也不小,同样人迹罕至,说不定就有类似部落的团体存在。”隗国安最先反应过来。   “会不会太离谱了?什么门派、宗族、部落……是武侠小说吗?”虽然可能会让司徒蓝嫣不舒服,但嬴亮还是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看法。   “离谱?”展峰起身一笑,“要是说离谱的话,专案组遇上的哪一个案子不离谱?不离谱能一直是悬案吗?”   “好像也是……”嬴亮想了想,只能同意展峰的看法。   “行了,这个案子本身也够离奇古怪,常规途径未必能找到思路,剑走偏锋说不定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展峰拍拍嬴亮宽厚的肩,“你到我家店里上门堵我的时候,好像也不怎么合乎规矩吧!”   嬴亮身子一僵,心道:“好嘛!敢情这位还挺记仇的,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查吧!就按你的思路。”展峰吩咐说。司徒蓝嫣微微一笑,在车里冷蓝色调的照明光中,就像一朵盛开的昙花,把愤愤不平的嬴亮看得愣在那里。   十七   接下来的调查中,专案组再度兵分两路。不过跟之前的配制不同,这次隗国安与司徒蓝嫣一组,展峰则把嬴亮留了下来。   习惯了与师姐一队的嬴亮,对展峰的决定有些不满,不过等展峰表明了理由,嬴亮也无话可说了。原来展峰在众人休息之后,又重新检查了一遍木箱,他在观察木箱榫卯接口时发现锯痕均有些类似。要知道,锯痕的形态,需要考虑多重因素,如“锯子种类”“新旧程度”“受力大小及方向”“木匠个人习惯”等,这些变量因人而异,就算使用完全一样的工具,也不可能在木质客体上留下同样的锯痕。而在整个作案过程中,最有难度的,一是制作木箱,二是将木箱架于树顶。   展峰研究了一晚上锯痕,最后判断,首道工序是由一个人独立完成的。那么接下来就必须搞清楚,第二道工序是否也可以凭一己之力顺利实现。而这种类型的侦查实验,离了嬴亮,他一个人还真搞不定。   “关系到是单人作案还是团伙行动,只有确定了嫌疑人数,才好做下一步打算。”展峰对嬴亮说着,对方顿时红了耳根,这倒让疲惫的展峰心情放松了许多——想当年,他也曾看到那个女孩就面颊发烫,只是现在一切都一去不复返。   两人带着辖区派出所民警重新回到了现场。展峰提前找来木匠,用现代工艺做了个木箱仿品,箱内塞入石子,重量约为52公斤。   他们首先要确定一件事:是不是可以靠一个人的蛮力,把这个装满的木箱背到树顶上。   嬴亮在全套虎爪的辅助下,背着木箱只爬到了10米左右的位置就已精疲力竭。   “不行……”回到地面,嬴亮叉腰喘着气,摇头道,“体力只是爬上去的前提条件,捆绑木箱的绳索会对关节活动造成很大影响,用这种办法没有一定的技巧根本办不到。”   展峰抬头看着那棵静静直立如沉思老者的古银杏说:“受过专业训练的你都做不到,那么普通人更是想都别想。”   “存在两人及两人以上共同作案的可能?”嬴亮活动着胳膊散去疲惫。   “未必,再多尝试一下。”展峰拿出一个小巧的装备,绕着古银杏开始进行全景扫描。   这种方法其实是利用激光来探知人眼可能遗漏的痕迹,大部分时候会非常见效。   在嬴亮爬上树顶后,整棵树干的3D扫描图被全部导入了电脑内。   嬴亮落下地来,喝了口水就开始利用专业软件分析。   “有了。”他手指向屏幕上幽蓝的树干,“展队你看,在树干距地5米、11米、14米、19米、24米的地方,各有五个深入木质部的疤痕,因有菌类植物覆盖,肉眼很难发现。”   嬴亮拉出一根辅助线将五点连接,树干上的疤痕竟连缀成一条直线。   “凶手可能是用滑轮组,把木箱送到了树顶。”展峰在平板电脑上用笔稍稍勾勒,绘制出一组由动滑轮和定滑轮构成的滑轮组。   “果然还是借助了省力装置。”嬴亮看了看,马上就明白这是什么原理。   初中物理就学过,固定在一个位置转动而不移动的定滑轮可以改变力的方向,动滑轮则多费一倍距离就能省二分之一的力。由两种滑轮组成滑轮组,就能做到即省力又改变力的方向。   展峰早就有所考虑,携带的装备中就有市面上最常见的塑料滑轮。   嬴亮爬上树,把滑轮固定在那五个点中,接着穿好绳索。“上拉还是下拉?”嬴亮回头问展峰。   依据力的方向不同,“上拉”和“下拉”两种方法都可以将木箱送至树顶。如果采用“下拉”,人只需要站在树底向下拉绳索,木箱拉到高处后固定好绳索,就可爬上树顶放置木箱了,这样既省力,操作难度也小。   可是树干毕竟不像是光秃秃的电线杆,它天然地长着很多枝丫,拽的过程中,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问题。而且最后固定木箱的高度,也必须把握得刚刚好。   “下拉操作的话,高了或低了都要从头来过,一般需要多人配合完成。”展峰思索片刻回答。   “这不是问题吧!这儿根本没人来,凶手如果不着急,爬多少次来调整位置都行。”   “我觉得不会,”展峰摇头,“你抬头往树顶的位置看一眼就知道了。”   蝙蝠一样贴在树干上的嬴亮抬起头,突然觉得有些晕眩,连忙抓得紧了一些。   “从树下仰望树顶时,交错的树枝会让人产生视觉眩晕,就算是白天,只有一个人的情况下,也不太可能把握得这么精准。”   展峰低头看看箱子的结构图。“凶手能力不俗,榫卯结构这么精巧的箱子都能做出来,用‘下拉’法的话,有失他一贯的水准。”   “咝,展队……”嬴亮朝下看看,“怎么听起来你好像挺欣赏这个凶手似的。”   “欣赏?”展峰似乎对嬴亮的说法有些吃惊,他摆摆手,“这家伙的表现过于一丝不苟,偏执得厉害……所以我觉得,他会务求完美地完成这个杀人任务。”   “其实吧!你也挺要求完美的。”嬴亮想了想,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展峰眉头跳了一下,没再接话。嬴亮虽没说是否以展峰的猜测为准,但已经认命地把绳子一端拴在腰间,拉起木箱,朝上方爬去。   树下,展峰看着嬴亮和木箱一同缓缓升起,神色微凝。   他之前在观察树杈的凿痕时,就发现了工具重叠痕迹。也就是说,在放置木箱时,凶手曾做过多次调试。如此一来悬在树顶的木箱,必须处在可以“灵活移动”的状态。要想达到这个效果,只有通过“上拉法”才能实现。这种方法虽然耗费体力,风险也大,但只要操作得当,一次就能成功。   展峰本想跟嬴亮聊聊这些,但刚才那句话却打断了他的思路。   欣赏凶手?也要求完美?   正当他有些分神时,对讲机闪烁着送来了嬴亮的声音:“展队,箱子放上去了,调试了下,一次成功。”   “看来单人就可以完成作案。”展峰按下送话钮,“下来吧!实验可以结束了。”   十八   回到驻地,另一队人马早就翘首以盼。   “民俗专家怎么说?”刚放下东西,展峰就迫不及待地问。   “县城的人往上数三代,都生活在大山里。各村寨间相对封闭,就算有宗族门派,民俗专家也没听过。凶手在案件里使用的古老技艺,专家也不过略有耳闻,都没亲眼见过。”说起进展,一贯精神的司徒兰嫣也有些许丧气。   “我们目前只知道是体能较好的男性,对人体结构有一定了解,生活环境闭塞,掌握多种失传的古代技法。这些条件放在别的案件里,可能成为侦破的关键,但在本案中,压根儿没有指向性,破案真的很难啊!”隗国安在一旁叹息。   “破案?我估计你们还得看我的本事。”   吊儿郎当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众人回头一看,门口站着面露疲惫的吕瀚海。他敲了敲门,手里晃着一摞发票,笑道:“这些发票可得按额报销啊!”   “要能破案,这还能少了你的?”隗国安一马当先地朝吕瀚海走去。   他习惯了吕瀚海整天念念叨叨,突然清净的这些天,反而有些不自在。“道九,你这几天上哪儿浪去了?”   吕瀚海走进来,端起展峰面前的茶水猛灌了几口,放下杯子才反问:“你们先别管我去了哪儿,丑话说在前头,我说的话你们信不信?”   展峰眉毛一挑。“别闹了,先说来听听。”   “我这不是想装吗?”对展峰的不配合,吕瀚海也无奈极了。不过他立马调整好了心情,故作神秘道:“图案的事情搞清楚了,不过箱子是一套,我们发现的只是其中一个,还有一个!”   隗国安大惊失色,差点摔个趔趄:“你说什么?还有一个?在哪儿?”   嬴亮狐疑地打量着风尘仆仆的吕瀚海,“道九,饭可以乱吃,但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的说法?说到底,你不过是个开车的司机而已。”   吕瀚海忍不住白嬴亮一眼,呵呵笑道:“你要是专案组组长,我他妈早就辞职了,爱信不信,不信拉倒!”   隗国安一看又要炸,叹口气隔开两人。“都什么时候了你俩还不消停,道九,究竟是怎么回事?”   吕瀚海点点头,爽利道:“得得得,看老鬼的面子上,我不跟木头疙瘩一般见识。”   司徒蓝嫣给吕瀚海拉把椅子,吕瀚海毫不客气地坐下,冲她一笑,也不管嬴亮甩过来的眼刀,绘声绘色道:“实不相瞒,我头一眼看到木箱上的图案时就觉得有些眼熟了。不过我本事不够,也就能认出一两个符文,拿不稳,所以让展护卫给我批假,找个我认识的高人,看看有没有破解之法。”   “箱子做得这么郑重其事,那些纹样没特别含义才怪。”隗国安微微点头。   “可不是?我也知道,这事这么邪门,多半跟封建迷信有关。不过我先说好啊!我现在已经改邪归正,坚决支持无神论。不过破案的事咱们就不拘小节了,具体怎么找到高人的,你们别问,总之那位高人告诉我啊……”吕瀚海把屋里的人都看了一圈,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嗓子,“咱们发现的那个木箱是古人祭祀用的,最早能到殷商时期,厉害吧?这盒子,它分一大一小两个,树上大盒,装的是肉身,树下还埋了一个小盒,用来放内脏!”   当他提到“内脏”时,专案组成员齐刷刷地盯住了他,所有人都一瞬间想起了那经过测量被证明不翼而飞的18公斤内脏。   吕瀚海被瞅得浑身发毛,战战兢兢问:“你们怎么了?这话又不是我说的,是那位高人说的。对不对,我也没个准儿,不然,咱们费点力气去挖一下呗。”   “挖,现在就挖。”展峰起身朝门口走去,“我去叫几个特警,我们立刻进山。”   “现在?现在不是晚上吗?”这下吕瀚海可蒙了,其他人跟着往外走,嬴亮路过他时,嘲笑了两声。   “你不是爱显摆吗?求仁得仁了不是?走吧,九爷。”   “不是……我刚回来啊……”吕瀚海欲哭无泪,赶紧跟了上去。   半夜进山喂了多少蚊子不提,天蒙蒙亮时,众人终于赶到了案发现场。挖掘了半天之后,在树下两米处,果然找到了另一个木箱。   眼神最毒的隗国安围着挖出来的箱子做出结论:“无论从造型还是花纹雕刻,都与树上的一模一样,两者之间只有大小的区别。”   确认自己带来的信息有用,累得像条狗的道九,回去路上一直在嬴亮面前绕来绕去,左一句又一句地撩拨,一直到嬴亮受不了说了句“九爷厉害”,这才不跟他找事了。   一回来众人就钻进了车里,X光扫描确认小号木箱也为榫卯结构。   “里面是空的,开了吧!”展峰说完,在一旁的嬴亮端着电锯戴上了护目镜。   由于昆虫与微生物的作用,箱体内早已空空如也。在暴力开启之后,展峰在箱底的位置发现了16颗椭圆形石子。   “箱体存在血迹浸染,说明箱中盛放的东西,含有大量血液,人体组织中除了内脏,不会出现此种情况,小箱子确实是用来装内脏的。”展峰用镊子把里面的石头夹起,接着走到显微镜旁仔细观察。“不是普通的石头,像是人体结石。”检验到这里,展峰对大家说道:“具体是什么结石还需要进一步检验,大家先去休息!”   今天一行人跑现场也确实累得够呛,所以都没二话。只留下展峰一人,还在车舱中忙活。   …………   次日,有了结论,16颗石头确认为人体结石。   结石是人体导管腔中形成的固体块状物。常见于胆囊、肾盂及膀胱中,也可见于胰导管、涎腺导管等腔体中。由无机盐或有机物组成。   结石的形成最初,是脱落的异物(上皮细胞、细菌团块、寄生虫卵、虫体等)经无机盐或有机物层层包裹后形成的。结石所在的器官不同,其成分、形状、质地也均不相同[10]。分析结石的相关性状,自然能够判断出死者患有哪类结石疾病。   “死者是原发性尿道结石患者,这种疾病容易反复,而且复发时会非常疼。”展峰推测。   “帮助不大,尿道结石这年月可不罕见。看来还是得走人像复原……我们要不要利用媒体刊登人像来寻找线索?”司徒蓝嫣提议道。   “死者是当地人,凶手也极有可能住在本地,报道出去后,很容易打草惊蛇。”展峰摇摇头,觉得不是万全之策。   正在专案组苦苦思索下一步的侦查思路时,展峰接到了吕瀚海的短信。看了一眼内容后,展峰借口上洗手间,回到了宾馆。吕瀚海在门口候着,看到他来,冲他比画了一个“进去说”的手势。   进了门,展峰挂上门锁,回头问:“什么事要私下说?”   吕瀚海靠在门边笑笑说:“也没什么大事!”   展峰凝视他片刻,平静地说:“事大不大你可比我心里有数。”   “还是你了解我,没错,当着其他人的面,我还有一件事没说。”吕瀚海谄笑两声,“你也别怪我,嬴亮那小子就反感这些神神道道的玩意儿,他们连还有一个箱子都未必信,我要说出来这一茬,保不齐怎么骂我危言耸听呢!”   “所以呢,九爷有什么高见,这儿也没别人,赶紧拿出来吧!”   “这么说,你信我?”吕瀚海有些激动。   “你现在能站在这儿跟我聊案子,你觉得呢?”展峰难得地调侃了一句。   “得……得,你展队这个位置能信着我,我道九这趟也算值了。”吕瀚海嘬着牙花子笑一笑,大大咧咧地道,“九爷就是觉得自己这点出身,你们的人大多跟肌肉亮一样看我不上眼,可人与人之间讲究的就是一个信字,你信得着我,我道九自然心里有数。”   说完吕瀚海也不等展峰开口,伸个懒腰道:“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正当吕瀚海想吐露实情时,展峰的裤子口袋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振动声。   “抱歉!”他起身走进卫生间,关上了门。   宾馆卫生间用半透明的毛玻璃与房间隔开,吕瀚海百无聊赖地看去,发现展峰双手插兜,嘴里说着什么,似乎在用蓝牙耳机通话。看了一阵,吕瀚海来了兴致,对方显然是在纠缠展峰,展峰连续三次要抓住门锁,都被对方接连打来的电话给阻断了下来。   “啊!”展峰突如其来地怒吼一声。   吕瀚海往后一缩——相处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听展峰骂脏话,他差点以为是错觉。   展峰走出卫生间,表情已飞快地恢复平静。吕瀚海投去疑问的眼神,展峰轻描淡写地说:“来借钱的。”   “咝,我最烦的就是借钱的主儿,骂得好!”道九给他个拇指。   “暂时不会打来了,老胡,你接着说吧!”展峰靠在桌边,神情有些疲惫。   “老胡?”吕瀚海奇怪地环视一圈,又看向展峰,“展护卫,你没嗑药吧?谁是老胡?”   “抱歉,最近我没怎么睡……”   展峰抬手捏捏眉心:“老胡就是借钱的那个朋友。”   “咳!我说呢!”吕瀚海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   也不算骗人,展峰放下手,怪案迟迟没有突破,找到的线索竟然都用不上,导致那个噩梦一闭眼就会出现。   爆炸、惨叫、无尽的火焰……被吞噬的战友……   胡立春、陆闫、关荣……   一次又一次,他们在他的梦中、他的眼前灰飞烟灭。   过去的已经过去,而现在必须迈过的坎还摆在面前,这个案子,专案组既然决定接手,就必须拿下来。否则,很可能影响他以后的计划……   “接着讲吧!”展峰道。   回到正题,吕瀚海表情骤然严肃了许多,他点点头,“那我就说了,这案子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你们发现的这具尸体,可能只是个开始。”   展峰眯起眼睛,极速品出了吕瀚海的潜台词:“开始?你的意思是?”   “他一定还杀了其他人!”吕瀚海表情不忍地说。   “你怎么能肯定?”展峰端详着吕瀚海的表情,虽然不比司徒蓝嫣,但展峰对微表情识别也堪称熟悉,吕瀚海在他身边久了,早就建立起了识别基础,但目前从他的脸上还看不到谎言的迹象,“你的依据是什么?”   吕瀚海焦躁地站起身来回走动,伸手揪住头发,“死灵祭,这是一种古人的人牲祭祀,我之前也说过了,把肉身放在树上,内脏放在树下,永镇其魂,以祭天地。邪性又恶毒……”吕瀚海猛地回头看向展峰,“关键在于,这种祭祀绝对不会只有一个祭品。那位高人说,它分为巫灵、恶灵、神灵三种,献祭的人牲各为三、五、七人。”   “照你怎么说,被害人至少是三人以上?”展峰思索片刻道,“或许……这是好事。”   “好事?死的人多了还是好事?”吕瀚海大惊失色,“你脑子给驴踢了?”   “死人怎么可能是好事?”展峰皱了皱眉,“是我们之前得到的结论,正好可以印证你的说法。”   “怎么讲?”   展峰双臂抱起,若有所思地说:“不管是制作木箱的手法,还是吊装木箱的技术,以及木料防腐的手段,都应该是古代传下来的。案子查到现在都没有头绪,与他完美的作案方式有关。而技术要掌握得如此精准,总归需要经验……之前我就怀疑,他应该做过不止一起案子。”   吕瀚海一点就通,大声道:“哦,我知道了,被害人越多,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就越多,是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是祭祀,必然有特别的规矩,从这方面入手的话,你有没有办法找到其他的死者?”   “不愧是展护卫,”吕瀚海夸完展峰,回答却有些支支吾吾起来,“如果凶手完全按照古人的那一套来,结合星象,或许……会……有些……办法。”   展峰哪里听不出这家伙的弦外之音,肯定道:“如果你真有办法,我可以给你申请专项经费作为线索奖励。”   吕瀚海搓了搓手,笑嘻嘻问:“你估估,咱能奖个多少钱?”   展峰伸出一根手指。“普通线索封顶一万元。”   吕瀚海大摇其头。“嘿,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普通线索?人命关天的事情,还至少三起案子打底,区区一万就打发了?我说,你们警察是不是太不尊重死者了?一个死者一万还差不多。你换成别人,还吃不了这个带毛猪呢!你说是不是?展护卫。”   任他说得天花乱坠,展峰却依旧不为所动。“就一万,多了没有!不要拉倒!大不了我们自己想办法,只不过费些时间而已。”   吕瀚海大惊小怪地咋呼起来:“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呢!横竖是公家的钱,你多报点,我到时候再返你点,就咱俩这交情,我返你一成咋样?”   展峰没有说话。   “嫌少?得,我退一步,两成,两成怎么样?”   展峰依旧沉默。   吕瀚海一咬牙一跺脚,伸出三根手指,从牙缝里蹦出一句:“三成,分你三成,不能再多了!”   展峰缓缓道:“再说8000!”   吕瀚海当即傻眼。“你不添就算了,还减。你是人吗?”   “再说就没有了。”展峰笑了笑,“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八十四条,‘国家工作人员利用职务上的便利,挪用公款归个人使用,进行非法活动的,或者挪用公款数额较大、进行营利活动的,或者挪用公款数额较大、超过三个月未还的,是挪用公款罪,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怎么,你还想不想往下听?”   见他软硬不吃,吕瀚海连忙摆手让他打住:“得得得,一万就一万,不过我需要帮手!”   “可以!要谁?”   “嬴亮和老鬼!他俩就行了!”吕瀚海叹气,“太会谈生意了你!”   “没问题,什么时候要人?”   “夜观星象可就没准了。天公作美的话,一两天就成,可老天爷要是想跟咱对着干,十天半个月也不是没可能的。”   展峰抬起手机搜索了一下天气软件,“天气预报说胡克县最近一个星期都是晴天。”   吕瀚海伸头看看,不以为然地撇嘴道:“看这顶个屁用,自然保护区地理环境复杂、气候多变,出着太阳下着雨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我道九向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给我一个星期时间,尽量想法子给你搞定。”   “行,就按你说的办。”   隔天当嬴亮得知他要给吕瀚海打下手时,差点没把外勤车上的小桌板给徒手拆下来。   “吕瀚海就是在信口雌黄,他想公报私仇。”   “公报私仇?他能打过你还是能给你下毒?”展峰调侃道,“分尸手法的确干净利落,凶手不会是初犯。加上木箱制作复杂,而且十年生的刺柏木材量很大,另外又有这种传统多人祭祀习俗,凶手不可能费了这么多功夫,只做一个箱子。”   “好像也是。”嬴亮想了想,郁闷地接受了事实。他虽说打心眼里看不惯吕瀚海的品行,可在大是大非面前,他的个性也实在容不得自己继续搞什么小肚鸡肠。   “没事,有我在,道九不会乱来!”隗国安凑过来安抚了一下,嬴亮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安排好后续工作后,展峰手头暂时没事。于是他赶了班最早的飞机,回到了罗湖市。下了飞机,他没着急回家,而是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唐紫倩的咖啡屋。这个习惯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但只要心里有事,他就会来点上一杯咖啡,小坐一会儿。尤其现在家中还藏了一个人,除了这里,他还真找不到一个能让他清静一点的地方。   门口的风铃响起时,背朝吧台的唐紫倩身子突然一震。他来了吗?是他吗?店铺的门每天要开关很多次,但她似乎有某种第六感,可以毫不犹豫地判断出他的到来。   她转过身,看见男人熟悉的身影,唇角终于绽出笑意。这一次,她又猜对了。   “好久不见!”展峰的笑容有点不自在。两人之间不过是点头之交,他却把这里当避风港,而且离开一段时间,明明是为了工作,他却莫名地因为没有常来而感到些许的内疚。   唐紫倩似无所觉地微微欠欠身:“好久不见。想喝点什么?”   “随便。”他走向那个靠窗的位置,当看清桌上的物件后,他突然一愣。   明媚的阳光穿透玻璃窗照了进来,桌面上摆着一个塑料三角牌,粉底黑字,写着“预定”二字。粉色是唐紫倩最喜欢的颜色,那用黑色签字笔书写的楷书,应该也是出自唐紫倩之手,字体神韵超逸,能感觉出大家闺秀的味道。展峰心想:“有人了?”便挪动脚,打算去隔壁的位置。   唐紫倩端着咖啡走了过来,径直放在木桌上,把那块写着“预定”的三角牌拿起,随手丢在一边。   “这里不是有人预定吗?”   唐紫倩俏皮地吐了一下舌,“对啊!不过他已经来了。”   唐紫倩话里的“他”,显然说的是自己。展峰愣了一下,觉得耳朵有些微热,他赶紧在位置上坐了下来。唐紫倩照例在对面落座,或许因为刚才的话着实有些暧昧之意,两人不约而同地把头偏向窗外。   马路对面的峰味海鲜小炒,打从展峰进了专案组就再没开过门,卷闸门上已经积满了浮灰。   “关着不亏吗?”她问。   “铺面是自家的,没有租金。”展峰简单地解释。   唐紫倩转回头,好奇地问:“还准备开张吗?”   展峰把目光移到她的唇边,错开她灵动的双眸,她浅豆沙色的唇膏显得嘴唇的纹路温柔柔软,跟身上的白色连衣裙很是般配。“也许会,也许不会。”   “这回答可真没意思,”唐紫倩秀美的手指点了点桌子,“你是不是有心事?”   展峰端起咖啡饮了一大口,舌尖的苦涩让他暂时清醒了一些。诚然如她所言,只要走出咖啡馆,他还有一大堆难题需要面对,于是他朝她无声地点了点头。   “方不方便透露一些?就当朋友间的聊天。”   “心事当然只适合藏在心底,用来打扰朋友,似乎不太好。”展峰有些小心地揣摩着说法。她明显想要更进一步,但现在的他根本不敢,也没有资格做出这种尝试。   可是,让她生气的话,他也是不愿意的。对这个谈不上熟悉的女人,他总有一种希望她永远快乐的想法,也不知想法打哪儿来,却有些根深蒂固地徘徊在他心底。   “那不如……咱们做个交易怎样?”唐紫倩也不生气,换了个提议。   “什么交易?”   唐紫倩指了指咖啡杯。“很久没吃你做的东西了,店里还有没有存货?帮我弄一份,交换咖啡免单,怎么样?”   展峰想了想,笑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冰箱冷冻室倒是还有些海灵菇。”   唐紫倩打了个响指。“是我的最爱了,记住,一定要多放点甜面酱。”   “那就如你所愿!”展峰抬头将咖啡一口干掉。   …………   穿过街道走到店旁,展峰将钥匙插入布满锈迹的门锁中,有些艰难地把浸入油污的锁芯拧开。   店里的物品依然摆放有序。展峰打开冰柜,除了海灵菇之外果真没找到其他东西。挑出生产日期最近的那一袋丢进水盆里融化,他又跟隔壁烧烤店的老李借了些生姜、洋葱、青红椒之类的配料,转身回来时,关了店的唐紫倩正好到了门口。   唐紫倩刚才就说要来帮忙,两人也不说话,一个掌勺调料,一个洗菜,倒是很快忙到了一起。   展峰看着仔细清洗海灵菇的唐紫倩,心情有些复杂。除了最初的那个人,他从没对第二个异性有任何情感上的越界,可明显的是,唐紫倩的确对他而言有所不同。   他收回视线,仔细地切着调味料,青椒在他的刀下被切成小块——这种关系不说斩断也不能再靠近了,展峰这样想着,在找到林婉的下落之前,他绝不能对其他女孩有任何非分之想。   唐紫倩把控干水的海灵菇放到他眼前,擦了擦手,“展大厨,菜已洗好,您可以开始了!”   展峰微微一笑,熟练地拧开煤气灶,只见锅勺翻飞,没过多久,一道热腾腾的辣炒海灵菇就出锅了。   唐紫倩双手捧着瓷碗闻着味儿,不停地咽着口水。她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闭起双眸,似乎已沉醉在美食的世界中无法自拔。   看着毫无吃相可言的唐紫倩,展峰眼中有了笑意。看来她对这道菜绝对是发自内心喜欢,那么这个交易显然是出于真心,而不是找个借口跟他亲近了。这样想的话,他似乎也多少能洒脱一些。   十九   唐紫倩吃得满意,展峰却已没了时间。他赶往远郊的一家生活超市,走到日用品货柜前,他对导购说了句“老样子”,大妈便转身进了仓库。再次出来时,导购手里多出了两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展峰上前,一把接住,快步走到收营台前结账离开,前后不过一分钟,正好接上展峰用软件叫来的出租车。   夜间的康安家园仍是死一般寂静。在巷口下了车,他没有理会口袋中那疯狂振动——只有声纹才可以解锁的一对一通话装置。展峰迈着大步,走到了自建楼前。还没开门,屋内的骚臭味就顺着门缝飘了出来——人类尿液的味道。   防盗门刚打开,高天宇发疯似的从黑暗中扑了出来,怒吼道:“你这个浑蛋!”   展峰把手中的塑料袋一扔,紧接着一记勾拳朝对方的腹部掏了过去。高天宇反应迅速,完美地避开,展峰抬手按亮了灯。   灯光中的高天宇仍然西装革履,但他的脸上完全没有了平时的绅士风度,他涨红着脸,表情扭曲地低声咆哮着:“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你明明知道我讨厌这种味道!我讨厌这种味道——”   展峰毫无迟疑地一拳砸向高天宇的脸,他立即后撤,但墙角挡住了他的退路,眼看重拳即将打在他的左脸上,高天宇蹲身下潜,使了一招抱腿顶摔。展峰同样下蹲降低重心不被动摇,他双手抓住对方的皮带,一个后空摔,将其压倒在地。展峰随即骑到他身上,用胳膊将对方牢牢锁死。高天宇嘶吼着奋力挣扎,但被反关节掐住后,他越是用力,疼痛感越发强烈。   展峰冷笑一声,提起拳头就要揍他的脸,高天宇连忙双手抱头,此时,他的裆部毫无征兆地流出了一股液体。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窸窸窣窣的排泄声轻微地响着。   展峰的拳头没有挥下去,他缓缓放开高天宇站起身来,看着前一刻还状若疯虎的男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高天宇一动不动,但胯下的尿液却越来越多,一直流淌成一摊水洼才停了下来。而他就躺在里面,格子西装裤被弄得完全湿漉,他眼神呆滞地凝视着天花板。   展峰拿起黑色塑料袋,从里面掏出了一片成人纸尿裤放在高天宇起伏的胸口。   “我不是故意的。”即便高天宇跟“好人”两个字沾不上任何关系,但一个成年人在另一个成年人面前排泄,这种堪称耻辱的场景,就算展峰只是看客,他心里也绝谈不上好受。   “一个月的量,够你用了。”没有打算解释更多,展峰转身走进了地下室。   “我要杀了你。”高天宇缓慢地拧过头,看向展峰的背影。   “你可能早就应该这么做了。”展峰的脚步停了停,又继续下去,坚定不移,“既然当时没做到,相信我,以后你不会有任何机会。”   就在展峰身影消失的那一刻,高天宇一把将尿不湿撕得粉碎,塞进嘴里咀嚼起来。他的表情平静无波,眼底深处却翻滚着阴郁与狰狞。   二十   唐紫倩驾驶着粉色的MINI COOPER(迷你库珀)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中穿梭。这是唐紫倩众多代步工具中最不喜欢的一辆,它的配置满满都是槽点。她的最爱还是那辆蓝色的阿斯顿·马丁,还有那辆极具科技感的保时捷911也不错。之所以选择MINI COOPER,一是因为它比较大众不会过于扎眼,二是唐紫倩知道,保持一个始终如一的人设,更容易让那个来喝咖啡的男人对她印象深刻。毕竟,他可不是什么寻常人……   虽然不够奔放,但小车也有小车的好处,它可以在川流不息的车群中活动自如,节省不少时间。唐紫倩叹口气,有几分怀念国外马路的空旷。好不容易挤出城区,她终于拐入了一条鲜有车辆的双向八车道,这条路为帝铂集团所建,有一个十分文艺的名字——白鹭行。   道路穿越了自然生态景区,路上常常会有几只白鹭结伴而行。曾经一幅名为《白鹭行》的摄影作品还获得了影展的金奖,这条路也由此得名。   白鹭行呈南北向,分三段。最北边连接公路,来往车辆均可以通行,中段是一座横跨水域的高架桥,桥下方的白鹭湾,是罗湖市最秀丽的景区之一。   景区内无特殊情况,并不允许机动车停留。穿过高架,有一个护栏岗亭,亭子上方用醒目的红色字体标注着“未经允许禁止入内”,它是通往另一区域的门禁。   这里是一座名为“白鹭洲”的小区。在罗湖市,白鹭洲可不仅仅只代表住房那么简单,它俨然已是身份的象征。   唐紫倩的车到来时,横在路中的栏杆缓缓翘起,粉色的MINI COOPER长驱直入的同时,语音系统也发出了“欢迎回家”的柔美女声。头戴贝雷帽的保安站得笔直,宛若军队中人,一直目送唐紫倩进入小区内部。   二三十年前,这里还只是一座鲜有人住的沿湖山坡,帝铂集团以极低的价钱,将所有地皮全部拿下。当多数人还沉浸在集体分房的喜悦中时,帝铂集团便已开始了白鹭洲项目的初步筹划。现如今,这里已被完全打造成了依山傍水、风景如画的别墅群。   档次由低到高,分为叠拼、联排、双拼、独栋。这其中有大部分联排和双拼,为帝铂集团半卖半送,成全了达官显贵和商界精英。这么一来,原本普普通通的小区,就成了尖端人群的聚集地,这看似亏本的生意,却给集团带来了无尽的人脉。帝铂集团后来的一帆风顺,与此有着很大的关系。   白鹭洲有四栋独栋,分别位于四座小岛上。其中最大的一栋中式建筑名为唐府。面积约3000平方米,有四层。站在楼顶平台,可以把整个白鹭湾的美景尽收眼底。若按照如今的房价折算,唐府的估值,最少要一亿人民币。   穿过一座私人石拱桥,MINI COOPER停在了唐府门前。唐紫倩刚推开车门,一位身穿唐装的中年男子便一路小跑迎了上来。男子身高一米八左右,前胸宽阔,行走时下盘极稳,明显是一个练家子。他虽已年过半百,可就算嬴亮这种受过专业训练的年轻人,都未必会是他的对手。   他姓袁,单名一个超字,唐紫倩喜欢称呼他为袁叔。他现在的身份,是唐府的管家。   “袁叔,陈姨今晚有没有做饭?”   袁超接过车钥匙,毕恭毕敬地回了句:“陈姨不知道小姐要吃什么,所以在等你回来,反正现做也不用多久。早上集团空运了些上好的松露和鱼子酱,要不小姐试试看?”   “不用了,”唐紫倩从后备厢取出两个一次性饭盒,“我晚上吃这个就行。”   袁超看着饭盒边缘的黑色油污,瞬间皱起眉头。“这是什么东西?”   “辣炒海灵菇!”唐紫倩看着手里的饭盒,眼神温柔。   袁超有些为难,“小姐,你知道的,老爷不让你在外面乱吃东西。”   唐紫倩轻咬芳唇微微一笑,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提着东西就往里走,“别人炒的我当然不会吃,可他炒的不一样啊!”   二十一   深夜,阴云遮蔽了大部分月光。保护区腹地里,坐在帐篷里的吕瀚海拿着对讲机不停发号施令:“在你9点钟的位置,拿强光手电看一看,有没有发现?”   3公里之外的嬴亮回了句“收到”后,继续摸黑一棵树一棵树小心查看。   隗国安端起水杯,颇有些不冷不热地说:“我说道九,你也差不多得了,亮子这孩子性格直来直去又没啥坏心眼子,你就别瞎折腾他了。”   “我哪儿就折腾他了,这不是展护卫的意思吗?”   “少扯着虎皮当大旗,你一直往天上看什么呢?盗墓小说我也摸过几本,说吧,是不是夜观星象,玩分金定穴那套呢?”   “哟!这您老也知道?”吕瀚海也将水杯端起和他碰了碰,呲牙笑道,“今天阴天,看不到星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让他锻炼身体了。”   隗国安有些心疼地说:“你也让他歇歇,我知道你有气要撒,但也别太过分不是?”   吕瀚海摇摇头,颇有几分无奈地说:“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小子精力过人,但凡让他停下来,他一准又跟我掐架。您要是想落个清静就听我的,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真累着他。”   隗国安仔细一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摇头说:“那行,这事你掌握分寸就好。”   吕瀚海掐指一算,估摸着嬴亮还要找一会儿,就往隗国安的身边凑了凑。   “哎,我说老鬼,帐篷里就咱两个人,聊点私密的事呗。”   “还私密的事?说呗!”   吕瀚海贼眉鼠眼地盯着他。“上个星期,你手机关机以后到底去哪儿了?”   隗国安一愣,随即语无伦次起来:“什……什么关机去了哪儿,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吕瀚海用肩膀顶了他一下,坏笑道:“你紧张什么,我也就是随便问问。那啥,你不是说你去美术学院画画了吗?我到了地方找不到你,结果在大门口遇上了。”   隗国安“哦”了一声,露出了然的神情。“你说那次啊!没错,我是在美术学院写生。怎么了?你对画画也感兴趣?”   “老鬼啊老鬼,你可真够鬼的,我拿你当兄弟,你跟我跑题干吗!”   隗国安笑意一收。“怎么?你想听什么实话?”   吕瀚海见他这样,指定是有什么不能说的。他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就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你既然不说,我也不想知道,就权当我没看见吧!”   隗国安的心猛然一沉,心道,这小子到底看见什么了?   …………   那一天,早上7点。   睡梦中的隗国安被短信提示音吵醒。铃声是诺基亚自带轰鸣声,有很强的穿透力,这是隗国安为那张不记名手机卡专门设定的。机号归属地在内蒙古,他从不用这部手机主动与外界联系,号码属于他的另一个身份:画手阿道夫。   法国画家威廉·阿道夫·布格罗画风唯美,擅长创造美好理想化的境界。这也是隗国安在绘画领域想要达到的境界。   拿起手机,他点开了短信。   “你的画卖不卖,我出10万一幅。”   劲爆的内容赶走了不少困意,他光着膀子用力按着屏幕。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预付2万订金,画邮到后再付余款。觉得合适就打这个号码联系我。”   隗国安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灼热的疼痛让他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10万一幅,我现在的身价有这么高了?”压住内心喜悦,他马上给对方回拨过去。   电话那边是一名男子。“阿道夫是吗?我在画家网上留意到你的作品。这个价格可以接受吗?我想要那幅《小丽》。”   画家网是隗国安经常登录的网站,他注册账号的动机很单纯,就是想跟全国画家一起交流学习。可当浏览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什么样的人都敢以“画家”自居,那些在他看来不入流的技法还有粉丝趋之若鹜,这让他有些技痒。   虚荣心作祟,他想知道把自己的画挂出来会是什么情况,于是他拍了几张画作上传。结果好几天过去只收到几句评论,直到有人私信他需不需要花钱打榜时,他才明白其中套路。觉得没意思,他就联系版主想删除画作,版主却迟迟没有回复。打那以后,他就再没上传过任何作品。然而他没想到,随着时间的发酵,画作下的留言却越来越多,有人注意到了他独特的画风。俗话说得好,是金子总会发光,画作上传四个月后,他被数十万人围观了。   虽然网站里充斥着混子,但也混迹着不少艺术猎头,各种中介、拍卖行开始联系他,想帮他炒作身价。   隗国安作为一名警察,手头谈不上富裕。他儿子也到了年纪,面临着结婚和买房的压力。他很迫切想把作品变现,但公职人员毕竟有些不合适做生意,所以为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从淘宝上买了一张不记名手机卡,专门用来对外联系。办好卡后,隗国安对网站私信内容进行了整理,他给一些有购买意向的人发送了联系方式,等接了几通电话后他发现,99%的人都是中介,还有1%则完全是出于好奇的骚扰。   一段时间后他失去了耐心,对陌生号码,他干脆一概不接。此时对方能点出《小丽》这幅画,隗国安立马认真起来。看来这人是个行家啊!   要知道,从多年前提笔画画那一刻,他最擅长的就是画人体,而人体画中,最具表现力的便是“人体油画”。名为《小丽》的画作,是他一套系列画的其中一幅,在这个系列里,他一共画了六名女子。   “可以是可以,但是这些画有现实模特,不能用来进行恶意传播……”隗国安犹豫道。   人体模特的工作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社会虽然进步,但有的人总是会用有色眼光去看待,也是令人无可奈何。   “没问题,这画我仅限于收藏,就算是转手,也都是在熟客圈里。”   “行,那……就在美术学院交易,要现金,时间短信联系。”隗国安挂上电话,直奔自己单独租住的,专门用来绘画的小屋。   为保证交易不被人打搅,隗国安在美术学院门口将其他手机关机,只留下那部不记名卡的手机用来联系买家。   地点在一栋空旷的教学楼里,来的人是一位30多岁的青年男子,身穿卫衣、牛仔裤,头戴棒球帽。看到这副打扮,隗国安知道,电话里的男人应该是没有亲自露面的意思,派了别人过来交易。   男子上来看过画,把2万元订金交给隗国安。隗国安有一分是一分,并不在意之后的8万能否到账。他接过订金点好数,放心大胆地将画交给了对方。   没想到的是,男子竟然提出喊顺丰上门,当面装画,防止掉包。隗国安觉得,对方既然连这个细节都能想到,更不至于玩下三烂的那一套,于是他欣然选择了学院门口的“三通一达”——穷病发作,能省则省。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隗国安不停地刷新快递信息。说,不在乎那8万,有钱谁会嫌少呢?   可让他恼火的是,不知为何接连三天,快递都处于发货状态,没有任何追踪记录。他本人又在专案组分身乏术,只能对着手机干瞪眼。好在几天后,买家主动联系了他,说画已收到,希望他能提供一个收款卡号。   隗国安思来想去,把一张非本人名下的银行卡发了过去。买家倒也信守承诺,将余款8万元打入指定账户,这单在忐忑中的交易总算顺利完成。   …………   隗国安在脑海里不停地回忆着每一个细节。   他在拿到快递单据后,就把订金贴身装好,这才在美院门口撞见了吕瀚海。按理说,吕瀚海不可能看到什么,除非他提前赶到了美院。不过就算提前赶到,美院这么大,他也不一定能找到那栋废弃的教学楼。反复之后,隗国安觉得吕瀚海是在故意诈唬自己,笑眯眯地说:“九爷,套我话就没意思了吧!你说说,你看到啥了?”   吕瀚海也只是见隗国安经常失联,所以顺口套了他一下,见被他戳穿,也就笑笑:“没啥,我只是看你在美院门口鬼鬼祟祟不像去画画的样子,还以为你打算勾搭哪个女学生呢!”   隗国安彻底放下心来,哭笑不得:“我都一把年纪了,还勾搭女学生,亏你想得出来。”   吕瀚海大笑。“哎,老鬼,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有魅力的大叔,我看你画画很牛,在美院绝对有市场。”   “得得得,不跟你掰扯了,我出去上个厕所!”隗国安借故溜出帐篷,他向树林深处走去。确定吕瀚海不可能看见之后,他从口袋中掏出那张快递单,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倒不是隗国安信不过吕瀚海,而是卖画的事抖搂出来,无疑是个麻烦。他可不想被任何人知道详情,尤其是那幅画背后的秘密。   二十二   嬴亮被折腾了整整三天,吕瀚海终于等到了晴空万里。   他把师父吕良白给的那两页《古藏经》看了又看,等入夜,确定好星宿位置后,从怀里掏出罗盘,开始观测方位。   这时嬴亮已觉察出这家伙在拿自己开涮,但在隗国安的安抚下,嬴亮知道,这家伙可能是破案的捷径。若是没有他,也不是没有办法找到其他死者,只是要动用相当大的人力物力。大是大非面前,他也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认账了事。当然,以后要不要报复回来,那可难讲,得看吕瀚海会不会落在他手里了。   把嬴亮整治一番,吕瀚海也弄得心情舒畅。在无人机、远红外高倍望远镜等高科技的辅助下,吕瀚海那半吊子的观星法,也总算没给祖上丢人,折腾了大半夜,第一个藏尸地点总算有了眉目。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有了经验,之后的工作就顺畅了许多。由于两具尸体间的间隔较远,在确定位置时,吕瀚海直接排除了“三星”与“五星”的可能。在吕瀚海的半猜半蒙中,嬴亮用两天时间,连续确定了剩下的五个藏尸地点。   “妈的……居然真杀了七个人!”放下对讲机,吕瀚海端着茶杯的手不停地在颤抖。   这把坐在一旁的隗国安给看乐了。“九爷,你哆嗦什么啊,你不是一早就猜到这个结果了吗?”   吕瀚海强装镇定,因为他自己心里清楚,若不是展峰早就看出,只有粗枝叶茂,且高于20米的不便攀爬的树木才适合藏尸,光凭所谓的“星宿风水”迷信这一套,根本行不通。所以,到底能发现几具尸体,他心里也没谱。好在稳如泰山的展峰并不在,为了挣面儿,吕瀚海理所应当地把功劳都归在了自己头上:“那是,老鬼,你也不看九爷我是靠啥吃饭的!”   正说着,嬴亮突然一把掀开帐篷,拽着他就往外拉。   “你干吗?”吕瀚海大惊失色。嬴亮狞笑着回头道:“跟展队汇报了,他说最多七具尸体,现在全部找齐了,你手里已经没有护身符了,我倒要看看荒山野岭谁能救你。”   吕瀚海悚然一惊,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   “救命啊——警察打人了——”   …………   得到消息后,展峰乘飞机火速返回专案组。   鼻青脸肿的吕瀚海第一个凑上来想告状,却被展峰转账的一万元人民币直接堵了嘴,并当场保证,不再就此事找嬴亮的麻烦。见吕瀚海钱赚得如此轻松,嬴亮有些不满,嘴里一直念叨:“就会搞封建迷信。”   吕瀚海还未反驳,展峰率先道:“我们国家地大物博,利用封建迷信杀人的案例举不胜举。作为警察,从主观上,我始终坚持无神论,但这不代表凶手不信。咱们专案组,面对的是一些特殊罪案,某些案件之所以难以侦破,有的是因为缺少物证,而有的却是由于凶手的思维异于常人,只有摸清嫌疑人的作案思路,才能抓到破案的关键。所以,过程如何,不必计较,我们要看的是结果!”   “我……”嬴亮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无话可说。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对展峰有了一些基本的了解。这位展队平时不吭不哈,尤其是收了道九这样的人在身边,看起来好像手段很灵活,实际上,底线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硬得多,很多事,一旦决策,就不会更改。   吕瀚海也不说话,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嬴亮没好气地飞了他一眼,也只能就此作罢。   “道九,”展峰把吕瀚海叫到身边,“钱都拿了,交个实底吧。”   吕瀚海嘿嘿一笑,手指地图上的七处案发地,开始照本宣科:“古人很重视风水。对龙、砂、水、穴、相、明堂、近案都有讲究,跟自然山川浑然一体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是古人追求的极致。这方面啊,凶手只是学了个皮毛而已。”   “这你都知道?”嬴亮忍不住插嘴。   “那必须的,术业有专攻,你们不是说,这人生活环境封闭吗?我看他学的,不过是一点口耳相传的东西,瞧风水的真本事,是一丁点都没有的。”   “够他完成祭祀不就完了。”隗国安赶紧来松松气氛。   “确实,”吕瀚海手指移到其中一点,“祭祀按北斗七星排布,分别对应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方位。第一个被发现的木盒,对应的是天权方向,既然是祭祀,就不可能打乱星宿的顺序,所以,他应该是七人中第四个被杀的。”   二十三   等到一大一小六套木箱整齐地摆放在市局解剖室时,在场所有人,都被这诡秘壮观的景象给弄得震惊异常。   刑侦局局长周礼也到了这里,不光是因为案件死亡人数众多,也因此案过于离奇诡异。再则,他还要协调各方面工作,毕竟公家的事,总不能老用私人的直升机。   “经兰阳市局党委研究决定,本案的细节列为绝密,不得向外界透露一丝一毫。”   周局这话算是通知到位,可天下哪儿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用直升机来回数趟运送木箱,围观的吃瓜群众都在谣传,说政府在胡克县的深山里发现了宝藏。网络时代的谣言根本禁不住,专案组也无能为力,最终的解决办法,只能是破掉这个谜团一般的案子。   “再诡异的案子也有突破点,要解开疑惑,尸骨是关键。”展峰这样评价之后,通过周局联系省厅,调集了全省数十位技艺精湛的法医前来支援。   一时间,市局的解剖室内人满为患。从四面八方过来的法医不敢怠慢,使尽浑身解数对骸骨逐一拼接、分析、检验。   终于,一切尘埃落定,七具尸骨并排摆放在冰冷的解剖台上,呈现在专案组面前。   按照死亡的时间顺序,身份未明的死者们,被用数字重新命名。面对如此众多的死者,房间里,除了展峰的叙述声,其他人都保持着沉默。   “1号尸骨,男,35岁左右,身高1.7米,死前头发被染成了棕红色;左腿有骨折愈合伤,从骨骼愈合程度分析,其行走时会略微跛脚;头部有大量钝器叠加伤,足以致死,发根处未发现神经毒素;推测为钝器击打头部致死;死于15年前。”   “2号尸骨,男,30岁左右,身高1.73米,牙齿稀疏,有镶牙特征,牙石较厚,推测生前患有胃食管反流;死于14年前。”   “3号尸骨,男,30岁左右,身高1.68米,头发中铅含量较高,怀疑其生活或工作环境含有大量铅元素,可能从事冶金、焊接、汽修等工作;死于13年前。”   “4号尸骨,也就是首次被发现的那具,男,35岁左右,身高1.7米,患有原发性尿道结石;死于12年前。”   “5号尸骨,男,40岁左右,身高1.8米,头发中镉含量较高。烟瘾较重,木箱内检出烟焦油成分,推测吸烟史在15年以上;其肺部患有严重疾病,常年咳嗽;死于11年前。”   “6号尸骨,女,55岁左右,身高1.55米,患有遗传性多趾症,左脚长有6根脚趾;装内脏的木箱中,发现了T型节育环,这是我国20世纪80年代普遍采用的一种避孕装置,最长使用年限为15年;死于10年前。”   “7号尸骨,女,53岁左右,身高1.56米,也患有遗传性多趾症,左右脚均有6根脚趾;内脏木箱中,同样发现了T型节育环;由于6号与7号骨骼形态相似,经DNA比对,发现两人为亲姐妹;妹妹与姐姐在同一年被害。”   “真他妈是个疯子。”嬴亮喃喃道,“绝对是个疯子……”   司徒蓝嫣面色微白地看向展峰,隗国安有些不忍地回过头,而展峰理解地望向嬴亮,眼神微暗地低下头,看着那些曾经属于鲜活生命的骸骨。   “七具尸骨有一定的共性:其中1~5号是本地面孔,6~7号则偏外地长相;另外,除1号尸骨为钝器直接致死分尸外,其余六人都是被击晕后,服下同一种神经毒素,然后进行活体肢解……”   “呕……”司徒蓝嫣身边的嬴亮捂住了嘴。显然“活体肢解”四个字对他来说实在难以忍受。   “你坚强点啊!”隗国安拍拍嬴亮的背给他顺气,“亮子你又不是没有见过碎尸案。”   “那活剐能一样吗?”嬴亮眼睛红红的。   “唉,年轻人气性大,”隗国安冲展峰道,“展队,这货作案时间跨越得有点长啊!”   “对。骨放射性同位素金属阳离子检测可以准确推断出,凶手前五年是每年作案一起,到了第六年,他一次性杀死了两个人。”   展峰抬手让波波调出一把斧头的全息影像。   “结合颅骨骨折面分析,作案工具都是方形锤。法医组一致认为,凶手要么经济拮据,要么就是有使斧的习惯。”   “而且,”展峰神色凝重地说道,“1号受害人,头部曾被多次击打,最终造成颅内出血死亡。肢解时,尸体已产生尸僵,为了放进木箱,他敲碎了受害人的长骨,就算这样,还是额外用了一个大号的箱子。”展峰用全息影像展示了1号木箱内的骨骼,摆放凌乱并有骨碎裂痕迹。“之后凶手掌握了杀人技巧,从2号受害人开始,他学会了用神经毒素活体分尸的方法,手段也是越来越简洁。”   “不管凶手的手段是否进化,想顺利完成杀人分尸,必须要有单独的空间。”司徒蓝嫣调整了一下情绪,开口说道,“其次小号木箱的血迹浸染严重,说明在内脏取出后,并没有用水清洗。可是沤制防腐板材,又必须在水源附近才能完成,看来凶手应该是认为,没有清洗的必要,才会这样做。至少,他不担心被人发现。”   “那么多血,绝对要在人迹罕至、与世隔绝的地方进行。”隗国安顺着推理下去,“不过,在胡克县,这种地方到处都是。”   “我有一个问题。”嬴亮举起手。   “你说。”展峰首肯。   “从现场回来以后,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凶手是用了什么方法在保护区内穿梭自如的?”   此言一出,众人都陷入思索之中。   确定抛尸位置,必须要夜观星象。在森林腹地全是参天大树,站在树下根本看不到星空,必须选择高的地方可眺望。可就算定位准确,一旦下到林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自然保护区内,也分不清哪儿跟哪儿。就算凶手有辅助工具,一个人也很难摸到准确位置。   “我也得找人配合,还用了GPS和无人机……”嬴亮又说,“道九这人虽然很烦,但他也说了,除非凶手是人猿泰山,否则凭一己之力,难如登天。”   “或许,凶手可以识别树皮纹。”展峰沉吟道。   “树皮纹?”司徒蓝嫣听到从未听过的词,连忙追问,“那是什么?”   嬴亮恍然大悟:“师姐,树皮纹说白了就是树皮的纹路,它与人的指纹类似,每棵树各不相同。”   “对,很久以前有不少人常年深居在山里。这些人对古木存有敬畏之心,除非逼不得已,他们绝对不会滥砍滥伐,也不会轻易做标记,就靠识别树皮纹来分辨树木。”   展峰道:“既然会那么古老的技法,这个凶手具备这种能力也不足为奇。”   二十四   尸骨检验完毕,下一步工作便是人体泥塑。这项工作,放眼全国,也是“蝎子拉屎——毒(独)一份儿”,除了隗国安,还真没有人能帮上忙。但凡事都有个侧重,按照隗国安的想法,那五具本地人骸骨姑且可以搁下,他把剩下的两具女性尸骨率先搬进了实验室。   在完成颅骨复原后,隗国安把专案组成员喊了进来。   “骨架较大,推测可能来自华北地区。”隗国安指着姐妹俩的塑像,“不过华北距离这儿几千公里,胡克县又几乎没有外来人口,她俩来这儿干吗?”   嬴亮一看这长相就乐了。“凸龅牙,凹眼窝,倒是像山顶洞人。这种长相突出的人,在系统内应该很好比对,给我点时间。”   嬴亮说着,将二人的面部照片扫描进内网电脑的人像比对系统。   “我去,什么情况!”嬴亮惊讶地把电脑转过来,屏幕上竟然是公安下发的通缉令。“这姐妹俩是公安部悬赏的B级逃犯!”   隗国安有些诧异地凑过来。“什么?B级逃犯?没搞错吧?”   嬴亮快手快脚地将两人的基本信息打印出来,分发到每个人手上。   田梅花,女,1954年3月2日出生,因涉嫌拐卖儿童罪被列为网上逃犯。特征:左脚有六个脚趾。   田桃花,女,1957年10月2日出生,因涉嫌拐卖儿童罪被列为网上逃犯。特征:左右脚各有六个脚趾。   隗国安将A4纸往桌子上一摔。“这下出生地、生理特征都对上了,绝对是她俩没错。”   展峰捏着打印件端详好一会儿。“她俩体内都发现了节育环,在安全套还没普及的年代,只有超生才会被强制戴上。还有,多趾症为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病,遗传给子女的概率为50%,姐妹俩都患有该病,那么她们母亲患该病的概率为100%。”   “要找她们的子女做DNA比对?”司徒蓝嫣第一个反应过来。   “我需要科学角度的证据,100%的那种。人命关天,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展峰按照程序,将具体情况汇报到了部里,要求外地公安配合。   本着“重罪吸收轻罪”的原则,公安部发函至“拐卖案”的侦办机关,要求主办侦查员在三日内,采集相关人员血样,带上卷宗与专案组汇合。   由于案情重大,两位侦查员不敢耽搁,一应完成,就直飞兰阳市公安局。   DNA比对很快完成,她俩的身份也最终被核实。   二十五   室内,专案组成员与两位侦查员围坐在椭圆形的会议桌前。   远道而来的侦查员郭峰环视身边笑道:“唉,都这么多年了,这地儿还是没有一点变化!我还说我们那儿经费紧张,看来全国都一样。”   隗国安给对方递了根烟,“老弟之前来过?”   郭峰笑着双手接过,别在耳后,“可不咋的,俺俩都来过!”   隗国安喝口茶道:“公干还是私差?”   郭峰拍了拍手里那本有些发黄的卷宗。“还不都是因为它!”   隗国安看看封面。“拐卖案?”   郭峰点点头。“嗯!”   “能不能跟我们具体说说?”   郭峰翻开卷宗,“事情发生在2004年。报案人是我们辖区的一名农村妇女,名叫赵翠。那天她抱着一个女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到我们派出所。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慌忙上前接待。”   “怎么?娃丢了?”   “那哪儿能!她是买娃的!”郭峰苦笑,“在我面前磕磕巴巴说了半个多小时才说明白,她不能生育,多年没有子嗣,她便私下里打听,想花钱讨个娃,女的也行。”   “2004年,那年计划生育抓得紧,家家只有一个娃,想讨一个哪儿有那么容易。”隗国安摇头。   “那必须是啊,她花了3万,一听这个价格,田氏姐妹就送上门来——她俩收了2000元定金,承诺一个星期内给她抱来一个女娃。”   “这娃还能说有就有?”嬴亮没怎么接触过拐卖案,在一旁好奇地问道。   “这些人都有自己的门路……说了也别觉得奇怪,有的贫困山区没有计划生育束缚,极少数负担较重的家庭生了孩子养不起,也愿意抱给别人。”郭峰叹道,“一个星期后,交易就成了,钱也到了两姐妹手里,可这时候赵翠却变了卦。她听信了邻居赵寡妇的谗言,说是3万足可以买一个男娃,女娃连1万都不值。”   “那怎么办?她这是……”司徒蓝嫣精通心理学,略略一想就有了答案,“她不会是去派出所报案,说她被诈骗了吧!”   郭峰点点头,表情复杂。   隗国安无奈地干笑一声:“还真应了那句话,没文化不知道怕,没知识不知道羞。”   “可不是!我们也觉得哭笑不得!赵翠触犯了《刑法》第二百四十一条,涉嫌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   郭峰翻阅案卷道:“不过处理赵翠是次要的,找到孩子的亲生父母才是当务之急。我们从她嘴里套出了一点线索。原来田氏姐妹实在受不了她的纠缠,就把孩子的出生地告诉了她,并甩下狠话,孩子不想养,可以送回去,但钱一分不会退。”   郭峰把案卷递过去。“兰阳市巴葛区罗柳村,孩子父亲姓‘查’,母亲姓‘乌’。她用拼音写的,很久才确定。”   “两个姓氏都不常见,你们应该很快能锁定了目标吧?”嬴亮道。   “对,找到了,但是孩子的亲生父母以为只是被抱养,没有收钱,并不涉嫌犯罪。随后我们市局打拐办成立了联合专案组,通过分析田氏姐妹的通话详单以及活动轨迹,专案组确定,有二十余起拐卖儿童案与她们有关。”   郭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这才继续道:“她俩早就跑回了兰阳市,专案组派出了十多名警力前往她们的落脚地,但奇怪的是,技侦明明研判出她俩就在胡克县大马安置区内,可当我们到实地去抓捕时,她俩却凭空消失了。”   “消失……”展峰若有所思,“你们是不是以为,她俩潜逃进深山了?”   “这里四处都是山,往山里面一躲,那还真是难找。”郭峰摇摇头,“可是林业公安说,她俩没有野外生存经验,进了山躲不了太久。我们死磕了一个月,迟迟没有消息,不知道她俩去哪儿了,最后只能层层上报,将她俩列为公安部B级逃犯,挂网追逃。”   郭峰长叹一口气,继续说:“这些年,局里从没放弃过对田氏姐妹的抓捕,只要逢过年过节,局里都会组织专人,蹲点守候。十来年过去了,她俩还是一点音讯都没有,没想到,在你们这里得到了答案……”   嬴亮突然起身,激动地探向郭峰:“当年技侦研判的结果,是否准确?”   郭峰想了想,“据技侦的同事说,他们清晰地捕捉到了信号点。”   众人熟知公安局对外保密的技术侦查手段,有些问题不需要说透,只要点到即可。听到“信号点”三个字时,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知道这个结果精确度必然毋庸置疑。   二十六   如果把胡克县的地图放大,会发现它的形状很像一辆汽车的简笔画。“车身”是连绵不绝的原始森林,“左轮”是县城,“右轮”便是大马安置区。   辖区派出所片警小王在前头领着路,嘴里说道:“往前数三四十年,胡克县不少山民还住在原始森林里呢!后来经济发展了,人都出来打工了,回来的人,就图谋起了大山的生意,滥砍滥伐的事情屡屡发生。我们这儿偏偏还是地震带,后来出了不少事……为了保证山民的安全,也为了还森林一片净土,市政府决定,从周边区县划拨一块地皮,建起了这大马安置区。”   大概是片警当久了,小王早就习惯了边走边说,专案组也不打扰,听着他絮絮叨叨。   “这块儿能安置三万户,可不止胡克县,全市生活在山区的居民,都集中安置到这里了。这块儿的住户分三种:本地还原户,就是占地拆迁又搬回来的;购房安置户,产权是集体的,他们要交月租,不过很便宜,后来开发商还是用市场最低价把房子卖给他们了;第三种是永租户,没钱,只能一直交房租。这块儿也根据住户的不同,分了三大块,命名为A、B、C三个小区:A区配套完善,住的都是拆迁户;B区呢,少点绿化;C区在最北端,依山修建,常年见不到阳光,有时候还有蛇鼠蚊蝇之类的玩意儿跑进屋子。”   目的地就在C区,他们路过一个圆形的露天广场,发现里面有乌泱乌泱的人,他们有的打扑克,有的玩小牌,有的聊家常,有的眯着眼睛打盹儿,更有无聊者瞧着云彩发呆。   “这些人干吗呢?这也不是周末啊!”发现人群里有不少年轻人,最见不得人吊儿郎当的嬴亮皱起眉头。   “嗨!他们就是在坐吃等死。”小王露出无奈的笑意,“这些人就是从山里出来的,山里东西贫乏,他们也很容易满足。只要饿不死,就能傻乐呵一整天。”   “饿不死?就这样天天玩?”嬴亮无语了。   “房子说是租的,其实政府怎么会要钱,他们一个月有200元救助金,米面粮油,也都有好心人捐。看见那边的围墙没?”小王手指远处一条长龙似的围墙,“怕他们无事生非,AB两区的住户要求修了这堵墙,跟他们彻底隔开。”   “他们居然愿意?”司徒蓝嫣也惊了,这不是赤裸裸地把人分三六九等吗?   “他们才懒得问呢!”小王苦笑,“倒是物业也开心了,正好把这当三不管地带,反正他们也给不起物业费。”   二十七   正当专案组一行现场调查C区时,吕瀚海却在宾馆里“吃着火锅唱着歌”。因为身份的限制,他不得参与案件,也就是说,不管专案组忙成什么样,只要展峰不给他打电话,就都与他无关。   傍晚时分,吕瀚海趁着给房卡加磁的空当又新认识了前台。常年混迹江湖的他,早就掌握了一套泡妞技巧,总结下来就十个字:幽默、健谈、细心、热情、大方。可惜就算有十字真言傍身,他至今还是光棍一条,用他的话来讲,就是被最后两个字绊了腿。   马克思说得好,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兜里没钱不谈感情。不过虽然知道自己穷,但见到美女,吕瀚海还是想撩一撩。又不怎么样,撩一下总没罪过吧!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房卡的磁还没加上,前台陈芳芳的老底已被他套了个七七八八。   吕瀚海趴在前台上,笑眯眯道:“哎!我说芳芳,是不是有男友了?”   前台把续好费用的房卡双手递到吕瀚海手里,闻言吓一跳道:“你怎么知道?”   吕瀚海故作神秘:“你猜猜……”   他在姑娘衣领发现一根短粗黑的头发,那头发实实在在地扎在布料里,可不像偶然落上去的,多半是跟男友亲密的时候……   “道九!”隗国安突如其来的一声吼,打扰了吕瀚海的雅兴。他很不高兴地回头顶了句,“喊那么大声干吗!”   隗国安掐着腰气喘吁吁地走过来,“你呀你,打你手机也不接!”   吕瀚海心知没了消遣,拿着房卡朝他走去,“手机扔房里了,我又没跑远,不就下来续个房卡吗!”   隗国安转身与吕瀚海并肩。“续卡续这么老半天,展队打了你十几个电话,赶紧换身衣服,有活儿!”   吕瀚海瞥一眼窗外,“这都没日头了,你们还要往哪儿去?”   隗国安摇头道:“具体是啥活儿我也不清楚,反正展队让你十五分钟内赶到市局大院,迟到一分钟,扣发100元奖金!”   一听到要扣钱,吕瀚海“嗷”的一声冲上电梯:“展护卫你个王八犊子,你要敢扣我一毛钱,看我不跟你玩命!”   不过这种硬气话他也只能在背地里说说,在专案组做事,他可不敢真跟展峰对着干。吕瀚海嘴上骂骂咧咧,车轱辘却一刻都没停,连抄了好几条近路之后,他掐在十五分钟内赶到了市局大院。此时,片警小王也跟到了市局,正在配合专案组,对C区住户进行摸排。   “A、B区因为有物业介入,住户资料登记相对完善一些。而C区,完全就是个空白。”小王摇头,“搞不清楚里面到底有什么人呢。”   嬴亮脸都皱了。“看规模C区少说也住了好几千人,难不成都没登记住户资料?”   小王有些无奈地回答道:“C区一共安置了3600多人。他们中绝大多数祖祖辈辈生活在深山老林中,这些人有自己的交流生活方式,有问题也都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他们对外界十分抵触。”   “怎么都到了城里还这么封闭?”司徒蓝嫣沉吟道,“这不合情理。”   “你们也看到了,墙都建了,外面也排斥他们,所以他们就跟铁桶一样自成体系。”小王叹了口气,“我接管C区快五年了,那里几乎没有一起报案。局里也曾组织过大规模的入户采集,可让我们头疼的是,只要执法力度一加大,他们就收拾东西往山林里跑,拦都拦不住。不过住户资料也不是没有登记,只是相对比较少。”   “C区最初总要分配房屋吧!难道没有相关登记?”司徒蓝嫣合上笔记本,“而且住户每月可以领到200元的安置金,没有名单,这个钱是怎么发放到位的?”   “大马安置区规划时,开发商就清楚要照顾无经济收入的山民。C区全是筒子楼,楼与楼之间最多几米的间距,每间房说有20平方米,其实去掉公摊,摆张双人床都困难。山民都习惯了又大又宽敞的木屋,谁愿意住这里?所以政府按照人头分房,一人一间,只要是成年人都有份。要是夫妻携子女入住,还可以把两间房打通。因为这个,安置办只登记了姓名、性别、区属、山寨等基本信息。”   司徒蓝嫣举手示意:“我能不能打断一下?”   “您说。”小王点头。   “如果只是简单登记,会不会存在冒名顶替的情况?”   “您不清楚,我们这儿的条件还不如四线城市,基本没有什么外来人口。如今县城的房价也没超过3000元一平方米,而且现在C区安置房还没住满,您说的情况虽不能排除,但可能性挺小的。”   “明白了,您接着说。”   小王苦笑道:“入住时既然没登记,之后的情况就更办不到了。至于您说的安置金问题,也都按照人头发放,每月一发。来多少人,发多少钱。不来就不给了。”   展峰露出了然的神色,然后他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有没有常年不领安置金的住户?”   小王思索片刻,回道:“这要问当地的民政部门,我不是很清楚。”   嬴亮从电脑中调出其他五名死者的面部复原照片:“王警官,你对这几个人有没有印象?”   小王眯着眼睛瞅了半天,摇了摇头。“C区人太多,这些人长相都挺像,我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认不出其实也在意料之中。C区的居民来自不同的山区,性格迥异,语言不通,要想做到底数清、账目明,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最重要的是,他们头上还挂着“弱势群体”的免死金牌,导致有些法律法规在这里就是一纸空文。   送走了小王,展峰对众人说:“两姐妹最后采集到的信号点就在C区,我有理由怀疑,剩下五人,也可能是在同一区域遇害,更有甚者,他们说不定就生活在C区里。”   嬴亮赞同地说:“凭空不见了五个人,谁也不吭声,多半还真是这儿的人。”   展峰想了想,给众人分配了任务:“蓝嫣、嬴亮,你们从民政局着手调查。鬼叔你带着道九,先去C区打探一下情况。”   二十八   去这种鬼地方,吕瀚海那是一万个不愿意。可无奈展峰承诺给他一笔额外的奖金,他又很急需用钱,现在吕瀚海是“七尺汉子六尺门——该低头时不得不低头”,只能随展峰搓圆捏扁。   出发时已临近傍晚,赶到后刚好日落西山。得益于光线昏暗,他们的到来并没引起太多人注意。   走到小区门前,吕瀚海看着那片筒子楼感叹:“我滴个乖乖,没对比就没伤害啊!这哪儿是安置区,分明是猪笼寨。”   隗国安将烟头踩灭,随口问:“猪笼寨是什么?”   吕瀚海瞥他,嫌弃道:“周星驰拍的《功夫》看过没?”   “看过一点。”   “电影里,包租婆的房子就叫猪笼寨,说白了,就是比筒子楼还不如。”   隗国安的视线由下往上一层一层地爬上去,当他心中默数到六时,目光又从右至左扫了一遍。“这楼都是六层,每层30间房,要是按照人头分,那么一栋楼就塞了180人。”   吕瀚海挠头道:“我去,整个C区最少有30多栋,展护卫这孙子给我们挖了个大坑啊!这人生地不熟的,语言还不通,我俩得去哪里打探消息?”   隗国安拍拍他说:“没事,我觉得展队就是看你闲得慌,让你出来溜达溜达,也没真指望你能打探出啥来。”   吕瀚海头一抬,颇为不爽,“哎,老鬼,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道九出来混这么多年,这点屁事还能难倒我?”   隗国安见吕瀚海这样,心里偷偷一乐。常言道,热闹的马路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中年谢顶的隗国安也算是个聪明绝顶的主儿,他早就摸清楚了吕瀚海的脾气。这位绝对是无利不起早的主儿,如果好好跟他掰扯,他一定会漫天要价。但是吕瀚海最讨厌被人看不起,只有用激将法,才是既省钱又能搞定这位九爷的套路。   隗国安心头暗喜,可说话语气还是半信半疑:“你可别吹了吧!C区乱成这样,派出所都没办法,就凭你能搞定?”   吕瀚海吹胡子瞪眼起来,“哎,我说老鬼,我九爷的本事你又不是没领教过,我说行就行。”   隗国安哈哈一笑,“那老规矩,赌条中华?”   吕瀚海看着广场上那三五成群的中年妇女,嘴角一扬,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行,这可是你说的!愿赌服输!”   二十九   二人在C区折腾的当口,司徒蓝嫣已经从民政局得到了反馈。   C区住户,每人有一张红色的“安置证”,他们向来是见证发钱,民政局人手有限,不能做到每月一发。他们通常的做法是年底在小区张贴通知,看到通知的居民拿着“安置证”自行到民政局领取补助。当被问起是否存在冒领、错领的情况时,工作人员回答得那叫一个含糊。在她提出要查询发放记录的时候,他们更是以“需要请示领导”为由,婉言拒绝。   “我觉得他们就是故意的,不想咱们查,是因为不想承认他们的失察。”嬴亮气鼓鼓地跟司徒蓝嫣走向市局大楼。   “小地方常见这样的事情,犯错了不想补救,倒是尽量装没事。补丁摞补丁……一直到补不了为止。”司徒蓝嫣这么好的性子,在被拒绝之后也难免有点埋怨。   无功而返的两人,冷不丁在大门口撞见挂着大金链子小金表的吕瀚海和隗国安。   嬴亮惊讶地说道:“鬼叔,你这是玩的是哪一出?”   吕瀚海把蛤蟆镜压低,露出一双滴溜圆的小眼睛,他朝两人跷起大拇指:“跟各位隆重介绍一下,我们现在的身份是《真功夫之胡克豪侠传》剧组的工作人员。老鬼是制片人,我是制片主任,展护卫是导演,兰妹妹你呢,就凑合当个剧务吧!”说着,他看向嬴亮,“至于你,长得跟傻大个似的,你就当个场务得了。”   嬴亮提起拳头,恶狠狠地道:“道九,你是不是一天不挨揍心里就不舒坦,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隗国安赶忙上前说:“是这样的,我跟道九去C区实地看过了,那里的居民确实比较难沟通,要想从他们口中找到线索,咱们只能另辟蹊径。”   嬴亮冷笑道:“不用猜了,这馊点子肯定是道九想的。”   见嬴亮这么不待见自己,吕瀚海怒从心头起,走到他跟前,“电影《盲山》看过没有?”   嬴亮双手一抱,胳膊上的青筋直跳。“看过怎样,没看过又怎样?”   吕瀚海呵呵笑着指向嬴亮。“你知不知道妇女被拐进山村,为什么跑不出来?”   嬴亮皱了皱眉。“这跟咱们的案子有关系?”   “当然有了。当年拐卖案的侦查员也在C区待了好几个月,为什么没找到什么线索?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在封闭的环境里,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谁都不愿意第一个张嘴当叛徒。”   吕瀚海冷哼连连:“这个C区人口不流动,抬头不见低头见,谁都怕张嘴后会落下口舌,以后没法子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你要想打探出消息,必须对这些人逐个击破。”   旁听的司徒蓝嫣已然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她拉住嬴亮的胳膊,跟着解释起来:“道九说的,其实就是社会心理学中的‘违心从众心理’,是有科学依据的。群体成员的行为有跟从群体的倾向,一旦他发现自己的行为跟群体产生分歧,就会感受到一种压力,这种压力会逼迫他们做出跟自己意愿相反的行为,最终跟群体表现一致。你要想打破心理壁垒,必须让成员置身在毫无压力的状态下。至于这方面……九爷,您有什么高见?”   见司徒蓝嫣拿出科学依据赞成自己,吕瀚海笑得见牙不见眼,抬手一拱,“高见呢不敢当,就是有个馊主意。”   司徒蓝嫣也学他拱手,“小女子愿闻其详。”   吕瀚海开心地道:“蓝妹妹都说了,我也不藏着掖着。在这个C区,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里的男人都不怎么干活,全是女人在忙里忙外,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很多山民似乎都有这种‘优良传统’。”   吕瀚海负手踱步。“这些女人一定知道得比男人多得多,想要打探出消息,女人就是关键。不过人员不能集中,否则她们绝对不会开口。所以我想了个办法,以剧组招募演员的方式,挨个儿面试。”   “你从哪儿想出来的办法?倒是有些靠谱。”嬴亮倒也直爽,觉得法子可行,也没再损吕瀚海的意思。   吕瀚海嘿嘿笑道:“说来丢脸,我当年就被别人用这种方法套路过。人家给我张名片说是星探,套路我网贷了5000元。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这不就轮到咱套路别人了吗?”   “准备怎么做?”   吕瀚海绘声绘色地道:“我们先在C区人最多的地方贴出招募女演员的海报,然后再选出几间空房当面试间。先来一轮海选,把那些呆若木鸡、口齿不清的筛掉;再来二轮精选,把善于表达的全部留下来;等到第三轮,她们已完全接受了这个设定,这个时候咱们再见缝插针地问一些问题,那可不就是事半功倍?”   “她们会信你们吗?”嬴亮觉得奇怪,“这些女人主事的话,应该都挺精明。”   “所以啊!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建议从海选开始,只要参加面试就给每人10元好处费。有了钱做铺垫,才好彼此建立信任嘛!”   “算你狠,一个月他们只有200元,10元能套出不少话了。”嬴亮点头道,“场务就场务吧,不过你要是敢真差遣我,回来有你好看的。”   连平时跟他对着干的嬴亮,竟然也投了赞同票,这让吕瀚海颇感欣慰。为了看起来像样,专案组用来伪装的电影海报都找了专业的设计团队,一贴出来,就在C区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连蹲坑都有人谈这件事。   经过三天的酝酿,“演员招募”终于正式拉开序幕。   七名死者中未被核实的五人,要么患有结石病,要么就走路跛脚,每人都有自己的专属特征。这种人只要知情人愿意透露,稍微旁敲侧击一下,就能问出结果。   吕瀚海的方法果真取得了奇效。从他们得到的汇总消息得知,五名受害人居然真是C区的常住户。   三十   回到市局之后,嬴亮把收集来的零散信息做了详细的整理。   “1号受害人,真名叫吴毅,之后四个受害人分别叫邵文志、刘伟毅、代翔飞、王鸿振,均为汉族;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全是来自‘边外’。”隗国安换掉了那身用来伪装的衣服,又变回地中海大叔了。   “边外,是对这些山中原住民的分类说法。生活在山区腹地的叫‘边内’,处于中段的叫‘边中’,最外侧的叫‘边外’。这些人常年跟外界接触,‘边外’的居民相对来说性格要更加精明。”嬴亮总结道。   “C区,由吴毅所在的边外帮掌控。有意思的是,另外四人,也是边外帮的帮众。”吕瀚海也算全程参与C区调查,所以这个时候也没必要将他彻底排除在外。   “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收保护费的地头蛇,有二三十号人,居民补偿金的40%被边外帮收走,外人闹事的时候他们会主动帮忙解决。”嬴亮摇头,“这群人生于斯长于斯,派出所都不知道这个团体的存在。”   “主事人是谁?”展峰问。   “帮主叫廖飞良,绰号飞狼,70大寿都过了,还不服老,熟悉他的人喊他狼叔。”吕瀚海早就摸得一清二楚,连忙给出答案。   “传唤这个飞狼……客气一点,道九,想办法‘请’他来一趟,这种事情没必要惊动居民。”   “了解!”吕瀚海知道展峰的意思,公安机关不便直接传唤,毕竟山民桀骜不驯,要是产生误会的话就麻烦大了,“这事简单,我就说,我们剧组要确定拍戏的人选,想盘盘跟脚,要干净的人,找他咨询一下。”   这种人情面上的事情吕瀚海果然拿捏精准,廖飞良当天下午就走进了询问室。   他通体上下身着中山装,看起来精神矍铄,倒像是只有60岁的人。在识破了是警察在找他时,他神情自若地说:“明人不说暗话,全国都在‘扫黑除恶’,我之前就觉得你们来头不寻常,看着不是普通人,就一直在家里候着。”   廖飞良浅浅几句话一聊,嬴亮也忍不住挑眉凝视这个相貌粗犷的老头。本来以为这些山民毫无上进心,里面带头的也眼界小,谁知倒是被人家一直看在眼里。   “廖飞良,我知道你们边外帮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咱们今天一码归一码,只要你肯给个面子,今天咱们特事特办。”展峰话里藏锋,飞狼眼角猛烈地抽动了一下,心知这就是威胁上了,有一句谎话,自己那个小帮会就要被扫个清澈见底。   “一码归一码”,摆明了以后警察还要跟他们明算账。想明白了后,这位叹了一口气,气势一软。“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说,不过先声明,帮里的那些事,都是我一人做主,跟其他人无关。”   展峰走到廖飞良面前,给了他一根“树松”。廖飞良眼神一愣,缓缓接过去插进嘴里,展峰抬手用打火机给他点上。   “树松”是一种手工卷烟,因烟丝内含有松胶,所以抽起来有一股松枝的清香。这种卷烟只在C区流通,货源牢牢地控制在边外帮的手中。   当看到对方掏出树松时,廖飞良便知道,自家老底只怕早就落在了人家手里。   询问室内万籁俱寂,展峰很有耐心地站在他面前,看着烟卷一点点地燃烧。直到飞狼用指尖掐着烟屁股,用力抽完最后一口后,压抑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展峰回到位置上坐下,直奔主题:“吴毅、邵文志、刘伟毅、代翔飞、王鸿振五个人的具体情况,说说看吧!”   廖飞良唰地抬起头来,眼神闪烁地说:“这位领导,你说的这几个人之前是边外帮的没错,可他们坏了规矩早就被逐出了帮派,我差不多有二十年没见过他们了。咱事先声明,如果他们犯了事,那绝对跟边外帮没有任何关系。”   展峰心中有数,安抚道:“他们做什么坏了规矩的事?你不要隐瞒实情,我们自然会酌情处理。”   “能再来一根吗?”廖飞良的眼神落在桌上那包“树松”上。   展峰一个眼神,嬴亮起身把烟递了过去,廖飞良眯着眼睛吸了一大口,开始回忆。“吴毅是我同村亲戚,当年我们搬来安置区,有人将他引荐给我。那时我在筹建帮派,最缺人手,就同意他入伙了。你们说的另外四个人,其实都是吴毅带进帮的。”   “他们五个人是一起的?”嬴亮问。   “是,是一起的。我们这个帮也就收点摊位费、介绍费什么的,再或者,就是我们自己卷点烟草,卖些生活副食品。规矩我们立了,不管你信不信,我们帮的帮规就是,只要有人敢做违法的事情,一律逐出帮派,绝不手软。”   展峰心知廖飞良经验老到,想乘机给自己的帮会求情,也不点破,而是问道:“他们五人到底犯了什么事被你们赶出去的?”   “我记不清是几几年的事情,说起来,最少有十多年了。当时来了两个外地口音的妇女,说是想在C区做些买卖,我起初也没当回事,就派吴毅去对接。后来吴毅给我的回复是,她俩卖的是牙膏、牙刷这些小日用品,按照规矩,我们抽三成利润。在这块地方,像她们这种来做买卖的人很多。住户身上没有多少现金,可山民从不缺好东西,比如皮毛、古董、饰品等,可以以货换货。她们这种打着幌子做买卖的外来骗子也多,所以我们会派人走一步盯一步。吴毅跟了几天后,交了几十块钱,就把两人送走了。”   “听起来,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嬴亮狐疑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两人隔三岔五就会来一趟,每次吴毅都会抢着接待,这可不是他的寻常做派。”廖飞良冷笑一声,颇有几分人老成精的味道,“于是我就派人暗中观察,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勾当。探子跟了三天,才闹明白,原来那两个女的是来抱孩子的。”   廖飞良咬牙切齿地抬眼看着面前的警察:“你们可能不清楚,咱这里没有计划生育,民风又很淳朴,哪儿经得起外面人的忽悠。吴毅和他的几个兄弟都被那对妇女收买了,专找那些穷得养不活孩子的家庭下手。吴毅出面做担保,许诺给孩子找个更好的归宿,哄着他们把孩子交出去领养。”   “就是他们五个?”   “对。”廖飞良说,“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一次每人才分1000元。我发现以后,把他们打了五十杖,赶了出去。”   “打一顿就算了?”展峰挑眉,“你们帮众规矩,处罚不应该这么轻吧?”   “吴毅当时告诉我,他们也不想这么做,只是几个人身上都有病,要钱医治,所以就干了这种事。看着他们有的瘸腿,有的开过刀,我也不是不理解,但是他们做出这种事,我这儿是容不下了,就把他们赶走了事。”   听到这里,展峰觉得此案越来越蹊跷。   他没想到七名死者,竟然是同属一个拐卖团伙。这么一来,“祭祀”可能就是一个幌子,凶手真正的动机,反而跟“拐卖”有关,最有可能的,就是被拐家庭的报复行为。   展峰也觉得必须查探清楚这个疑问,连忙问道:“C区的居民有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廖飞良摇摇头,“这事不光彩,传出去会影响帮里的声誉,我明令禁止把这件事说出去。不过这年头人心隔肚皮,到底有没有传出去,其实我也不清楚。”   “边外帮的帮众有多少人?”   廖飞良数数手指。“建帮时候就三四十个,后来走的走,散的散,目前只有12个人。”   展峰说:“他们都还住在C区?”   廖飞良点头。“都在!只要外出的帮众,都被我除了名。”   “行了,如果你们帮会按你说的,没有涉嫌犯罪,那么你们也不怕查。这件事,就让市局扫黑办做进一步跟进。”   展峰起身递过去一份保密协议。“签了吧!政府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廖飞良低头签字,抬眼看着展峰,表情有些复杂,但最终到离开,他也没再说一个字。   “……真的没有犯罪吗?怎么说都搞了个帮会……”嬴亮看着廖飞良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回头问展峰。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做过的事,不会没有一点痕迹。如果真的没做过,倒也不用担心。”展峰微微一笑,心中想起的却是那个坐在阴影中,西装革履,打扮得一丝不苟的男人。   要想完美隐藏犯罪痕迹,难度可比管理一个区区帮会大太多了。   三十一   会议室里,展峰品了口茶,抬眼问道:“对七名死者都跟拐卖有关,大家有什么看法?”   嬴亮靠在椅子上,雄壮的胳膊抱着胸口。“田氏姐妹在C区做了几单生意,我觉得凶手大概率就是其中一位孩子的父母。”   隗国安摇头道:“普通的小孩爹妈操作起这种事情来难度太大了。飞狼离开时,我在门口私下问了这件事。他也不清楚吴毅团伙到底干了几起。”   隗国安又道:“再说了,送孩子这事,本就不光彩,搁谁也不可能承认。事情过去十几年,大部分人都会得过且过,不愿提起。”   三人一起看向还未开口的司徒兰嫣,她点头道:“从心理学上,我有几点发现。首先,凶手掌握古代技艺,环境封闭,又有识别树皮纹的能力,他本人多半来自边内,也就是深山腹地。”   “这点毋庸置疑。”展峰对此表示赞同,“你继续。”   “其次,这个凶手木工活非比寻常,但我们却从来没听过有类似的木匠,说明他没用这个赚钱,钱在他的生活中恐怕不占什么位置。这个人,可能从小就处在一个自给自足的生活环境中。”   “封闭环境,需求的物质比较少,可以理解。”隗国安点点头。   “再次,从作案手法上看,我还是认为他的动机是某种‘信仰’。”司徒蓝嫣把玩着手里的笔,转得飞快,“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而孤独是人类的自然属性,国外心理学家研究表明,人们读书、娱乐、交友、恋爱、结婚、工作、加入宗教、获取权力与金钱的欲望,归根结底其实都是为了分心。简单说,就是怕无事可干而感到孤独,更害怕孤独感引发的焦虑、恐慌与不安。”   “处于良性的社交活动中,凶手不可能还会时刻想着祭祀山神。师姐,你是这个意思吗?”嬴亮对司徒蓝嫣的话总是比较敏感,不过司徒蓝嫣已经习惯了师弟的反馈,当下点头道:“我觉得,凶手可能患有社交心理障碍综合征。这种症状的外在表现,便是与生活圈格格不入,无法融入新的环境。在性格上表现为内向、老实、忠厚。”   “这种个性表现不出奇,也不能用这点来确定凶手身份。”展峰犀利地点出问题。   “那就要看最后一点了,”司徒蓝嫣自信地对展峰笑笑,嬴亮却有些不是滋味,“我看过很多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例,‘拐卖’产生的仇恨,会因孩子的‘解救’而消失。除非被拐儿童遇害,仇恨心理才会爆发。”   司徒蓝嫣把发黄的卷宗放到桌上,大大的眼眸显得格外明亮。“我把田氏姐妹的卷宗仔细地翻阅了一遍,她俩很有意思,从不强买强卖,倒是显得很‘温情’。每次交易,她们都会找本地人担保,没有任何强迫。既然手段温和,受害者就很难用残忍的方法去报复,所以就算事后反悔,受害者的第一个念头,也不过是把孩子找回来,而不是杀人。”   “本案的凶手,用六年时间连杀七人,行为与动机的确不符合孩子家长的诉求。”展峰微微点头,“这说明其中另有隐情,蓝嫣,你是不是有什么推测?”   “对,我认为……凶手可能是边外帮的帮众。”司徒蓝嫣笃定地说道。   嬴亮讶然。“帮众?怎么会是帮众?”   司徒蓝嫣一笑,有些俏皮味道地摊开双手。“很简单啊,用排除法!拐卖这个事情只有被拐家庭和边外帮帮众知道,如果前者被排除,那只剩后者了不是吗?”   嬴亮恍然大悟,一拍桌子。“那问题就简单了,现在就联系飞狼,让他提供从建帮以来,所有帮众的人员名单,咱们一个一个地核查,我就不信了,这家伙还能飞了不成。”   三十二   等到再度跟飞狼廖飞良碰面时,嬴亮才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边外帮到底有多少帮众,姓甚名谁,其实飞狼也是一本糊涂账。   时间漫长,虽都做了登记,但既然有人离开,有人逝去,名单也在不断更改。廖飞良在生活上不是个很有条理的人,他也没必要留着十几年前的名单,况且70多岁的人了,更没有那么好的记忆力了。   眼看凶手近在咫尺,却不能定位到具体是谁,大家难免都有点泄气,就连吕瀚海都提不起精神。唯独展峰倒是没什么失望的样子,他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找到人,不过是迟早的事,咱们当务之急不是分析谁有嫌疑,再精妙的推理,最终还要有证据支撑。”展峰这话算是旁敲侧击地给大家打气。众人虽然有些郁闷,倒也明白,证据不拿稳,就算知道凶手是谁,也没办法把他给怎么样。   可是一时间要从什么地方下手寻找证据,又成了摆在专案组面前的大难题。   “不如从分尸的地点找起,”展峰建议道,“蓝嫣曾提过一种假设,她认为在分尸时会产生浓烈的血腥味,而凶手靠近水源,但没有用水冲洗,分尸地应该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那又怎么样?”嬴亮听得一头雾水。   “血液在不冲洗的情况下,血腥味可以波及多广的范围?”展峰浅笑道,“我已经计算过了,根据木箱血迹浸染情况,还原出血量,10米范围内,绝对可以闻到。”   “……这也行?”这下轮到隗国安震惊了。他本来因被强迫加入专案组心中不爽,但这位展队却切切实实地证明了自己是个奇才,这种计算气味扩散范围的事,隗国安根本就没去想,更不知道是如何计算的了。   “气相色谱—质谱—嗅觉测定分析法听过吗?”展峰倒也没有藏私的意思,“哺乳动物血液里有一种名为反式-4,5-环氧基-2-癸烯醛的醛类物质,简称E2D,它会散发一种特殊的金属气味,人闻到就会察觉是血液。有研究证实,人类对E2D发出的血腥味极其敏感,实验得出的最低检出临界值为0.078—0.33ppt(单位,万亿分之一)。”   展峰说完,抬头发现组员都一脸愣怔,有些好笑地说:“总之,E2D的扩散范围可以计算,结合沤制木料、制作木箱的情节,分尸地必定在荒无人烟的山林之中。而且这个凶手要长时间待在森林里,必然还会有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   “咱们这个凶手,还是个贝爷不成?”嬴亮有些难以置信地眨眨眼,“野外的食物可是长着腿的,那他岂不是居无定所?”   “抛尸的七棵古银杏相距很远,这家伙可能不止有一处分尸地,否则会增加运尸难度。如果是我,杀了人后,一定会把死者带至抛尸点现场肢解。”   “也就是说,有七个分尸地点……”嬴亮的脸色更加郁闷了,怎么越推理案件侦办难度越升级了呢?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展峰拿出七片木板,一看就是从箱子上取下的。   带上护目镜,他拧开了特种光源。当奇妙的光线照射在每一片木板上时,平常用肉眼很难发现的细节特征就变得清晰异常了。   “你们看,在同样的生长周期内,凶手所选的刺柏,无论从粗壮程度还是年轮分布,都要比当地植物学家给出的平均数据高出很多。也就是说,这些刺柏种植在最适宜生长的环境里,才能长势良好。”   “植物生长有三个必要条件:空气湿度、水质和光照。”嬴亮灵机大动,激动地一拍桌子,“县内原始森林水质和光照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起决定性作用的应该是空气湿度。”   “空气湿度来源于土壤水分的蒸发,越是靠近水源,土壤的水分含量越大。”展峰说道,“凶手选用的刺柏,可能生长在水源附近。”   “湿度就算会影响植物的生长,但对十年生的刺柏来说,绝对可以忽略不计。1米粗的树干和0.95米粗的树干,从外表看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吧!他没必要非得选在水源附近的树啊!”司徒蓝嫣疑问道。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展峰胸有成竹地微笑起来,“这个凶手,他就住在水源附近。”   三十三   晚饭时分,隗国安端着一盘卤菜,笑眯眯地走进吕瀚海的房间。“九爷,忙着呢?”   吕瀚海挠了挠鸡窝似的头发,打着哈欠。“怎么样了?破案了没有?啥时候能回去?”   隗国安哈哈一乐,把卤菜放到吕瀚海面前,“没有九爷的帮忙哪儿能这么快破案!你说是不是!”   吕瀚海蹲在床头,用他那上厕所从来不洗的手捏了一段肥肠扔进嘴里,然后咂吧着嘴,斜眼看着隗国安道:“别跟我来这套,说吧,又有啥情况要我九爷出马?”   隗国安比个大拇指,表示吕瀚海猜中了自己的心思。“展队说分尸地点在山林里,而且靠近水源。制作木箱的刺柏就长在水源附近,沤制木头时,还得建个石灰池……九爷既然能夜观星象,想必这点风水手段也很擅长,对不对?”   “我这分金定穴的本事,你们就让我找水源啊?”吕瀚海嚼着肥肠,没好气地说道,“想得美,你们就算是开直升机绕空一圈,也不可能看得周全,我一个江湖混子,哪儿来这等本事?”   “对对对,九爷说得没错,难度是大了些,不过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想得出办法,你开个价!我去找展队申请。”   吕瀚海顺手在身上擦擦油腻腻的手,摇头道:“老鬼啊!这不是钱的事,我是真的无能为力。”   隗国安也郁闷了,随后却眼睛一亮。“那你认识的那位高人呢?他能不能想想办法?”   吕瀚海白眼连翻。“找他顶个毛用,他都差一点就成植物人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你指望他上山?”   “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隗国安也犯了愁,在床边坐下来。   吕瀚海窥视着隗国安的表情,突然问:“老鬼我问你,到底是不是展护卫让你来找我的,你跟我说实话?”   “这个嘛……”隗国安支支吾吾起来。   吕瀚海冷笑:“我就说嘛,以展护卫那性格,绝对不会把宝押在我身上的。”   隗国安叹气道:“唉,你猜对了,是我自作主张。我们出来这么久,案件一点进展都没有,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他们一个个没家没院的小年轻倒是无所谓,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我这不是还指着赶紧破案回家给儿子选婚房呢!”   说着隗国安转头认真地看着吕瀚海。“九爷,虽说你在专案组只是个司机,但说实话,有些时候你的能力可不容小视。咱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老鬼绝对是把你当个宝,他们有他们的思路,可关键时刻,那还得咱九爷出马!”   隗国安这糖衣炮弹把吕瀚海轰得是晕头转向,一拍胸脯:“老鬼,就冲你说的这番掏心窝子的话,我道九免费给你们提供一条线索!”   隗国安连忙支棱起耳朵,“当真?什么线索?”   吕瀚海哈哈一笑。“你们这守着宝贝当废物点心呢!还记得最先发现木箱的猎杀者小队吗?他们天天在原始森林里转悠,山里的地形他们肯定熟悉啊!”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句话惊醒梦中人。隗国安一拍大腿,连声哎呀,当即掏出电话联系展峰。   “鬼叔,你说晚一步,我已让蓝嫣摸过这群人的底细了。”展峰看着眼前的司徒蓝嫣说道,“猎杀者小队平均年龄还不到20岁,没有那种本事进深山,他们也不清楚地形。”   “那可怎么办?”隗国安伤脑筋地抓抓没几根的头发,“展队,再没个路数,我可真的要绝顶了啊!”   “虽然他们用不上,但也不是没有收获。据猎杀小队交代,在兰阳市猎杀圈里,有一组大神级别的队伍,代号‘黑狐’。他们的二当家号称活地图,听说整个兰阳市山脉,就没有他们不敢去的地方。”   展峰对电话那头的隗国安道:“抓到黑狐,水源地应该就会有眉目了。”   三十四   挂断电话,展峰联系上了林业公安的陈局长,一问之下,原来黑狐已被他们列为头号目标。   “黑狐团伙一共5人,都是男性,身份不详。2015年—2019年四年间,我们一共梳理出十一起盗猎案与这个团伙有关。”打开视频通话,会议室内回荡着主办侦查员牛磊的声音。   “这帮人主要的猎杀对象都是国家级保护动物,其中穿山甲最常见。在我们查获的多家餐馆中,有近四成的货源是由该团伙提供的。”   “五年时间,这个团伙的人都没有被抓到过?”嬴亮很是吃惊,“反侦察能力那么强?”   “这帮人很狡猾,采用订单式销售,低于10万的单子他们不做。我们从买家那里得到了对方的手机号码,但也没有查到任何线索。”牛磊马上证实了嬴亮心中的揣测。   “买家在列好订单后,先支付两成订金。这群家伙依照订单内容,在五至十天内完成猎杀,双方通过手机彩信确定订单内容,买家打进余款,团伙查收款项,给买家发一个取货地址。交易完成后,团伙使用的通信设备,会在第一时间进行销毁。”   “够精的!”嬴亮听得连连点头,虽然是违法分子,但这种手段的确有几分厉害。   “陈局已派人把卷宗送到你们那儿了,请问有没有收到?”牛磊问。   “三本纸质卷宗,加一个物证箱。”展峰说着,把东西举到了镜头前。   “没错,就是这些。”   展峰翻开卷宗,勘查笔录里的一串鞋印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足迹是在什么情况下提取的?”   “为了引出团伙,我们安排线人下了张订单,可惜的是,就在时机成熟准备收网时,团伙成员说了句暗语,线人没对上来,发现苗头不对,团伙成员全逃进了深山。我们循着团伙逃跑的方向,提取到了这几串足迹。”   展峰打开那个完全密封的物证箱,从箱内取出了一个散发着恶臭味的黄色包裹。虽然包裹仅有沙包那么大,但气味却足以让全场人窒息。   隗国安捏住鼻子嫌恶地看着那个玩意儿。“我靠,这是什么东西。”   牛磊在那边发出笑声:“那是从团伙逃跑的路上捡到的,暂时还不清楚用途。”   展峰拿着物证盒,仔细闻了闻。“是化学工业常用的苯基二氯化磷。这东西常温无色透明,是液体,有一种刺鼻臭味,大量吸入会让人感到头痛、恶心,能让动物产生不适,所以还有另外一种用处,可以充当气味标记。”   展峰收起证物盒,嬴亮忍住恶心问道:“他们用这个做什么?”   “在环境较为复杂的地方,沿途投放这种气味标,可以在夜间循着气味判断路线。苯基二氯化磷具有吸水性,在加入某些物质后可以延缓分解时间,不过这种拳头大小的气味标,使用寿命最多也就一个星期而已。”   “市面上能买到吗?”司徒蓝嫣仍然捏着鼻子,显然这个味道对女性的冲击力要大得多。   “化工零售店有,大概是5公斤的样品装,售价400元左右。不过制作气味标的话,5公斤可以用很长时间。”   牛磊突然被挤出了视频画面,取代他的,是一位肩扛两杠三星的中年男子:“展队,不知您有什么高见?”   展峰从对方说话的声音判断出,他应该就是林业公安的一把手——陈局。展峰想了想,才道:“我觉得要找到团伙的下落,目前有几项重要的工作需要开展,不过……”   “办案你们是行家,展队但说无妨。”画面那头的陈局显然知道展峰在忌讳什么。   “那我就直言不讳了!”展峰说,“第一,先排查兰阳市的所有化工零售店,调取销售记录,让店主回忆是否有人冒充厂家,来购买苯基二氯化磷的样品。第二,从卷宗内拍摄的三组鞋印看,团伙成员穿的是军用特战靴,鞋底磨损特征不明显,可能是新鞋。”   “他们入林之后会遇到各种不可预测的天气。水、泥、石、沙都会影响鞋子的二次穿着。黑狐团伙既然做的都是大订单,身上一定不缺钱。几百元一双的特战靴也不是什么大开支。”   “我怀疑团伙在接单前,会集中采购一批新的装备,特战靴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接下来,还要派人核查全市的军用劳保店,看有没有人频繁购买黑色皮质防水特战靴。”   说到这里,展峰停了停,留出记录时间,当听到对面的陈局说出“请继续”时,他这才说:“另外,记得派一组人协调网安部门,电商的购买记录也要逐条查询。第三,从成趟足迹特征看,团伙成员身高在一米七以下,年龄介于35岁~40岁,行动灵活,身手敏捷,加之会调制气味标,我怀疑团队中不少人都有参军经历。”   “不对吧?我国男性征兵最低入伍身高是一米七啊!”嬴亮疑惑道。   “说明他们不是普通兵种,警觉度这么高,反侦能力特强,恐怕只有侦察兵符合条件。”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陈局才感慨道:“我们可以联系人武部,把符合年龄段的侦察兵信息全部梳理出来,逐个分析。”   “从打电话到给出明确的办案思路,展队不过用了一个小时。专案组真是卧虎藏龙啊!”陈局说完这句,才挂上了电话。   然而有此感慨的又何止是林业公安的人?专案组其他人看向展峰的目光,也都带上了微微的崇拜。   三十五   当天下午,陈局调集了全局130名警力,分为五组开展工作。俗话说得好,众人一条心,石山变成金,临近傍晚,每个调查组的结果就反馈过来了。   一组为化工店核查组。他们查实,一年前,有人在兰阳市塔温县“吉成化工店”买走了两瓶苯基二氯化磷,因为购买这个的人很少,所以店主回忆出了一些情况。购买者操本地口音,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穿着一身迷彩服。   二组为劳保店核查组。调查结果与展峰猜测相符,有一名男子曾频繁在克伊县各大劳保店内购买特战靴、尼龙绳、纺布手套等物品。男子戴着帽子、口罩,不以真面目示人。调查组在一家店内,拷贝了一段模糊的视频资料。   三组为网安协调组。经查,黑狐团伙无网上购买记录。   四组负责对接人武部。全市符合条件的退伍侦察兵有将近200人,名单已调回,待下一步跟进。   “名单交给你。”展峰吩咐嬴亮,“从里面剔除三类人。第一类,转业后有固定工作的。第二类,本人不在兰阳市的。第三类,转业后经济水平高的。”   “为什么?”嬴亮一边筛选一边问。   展峰伸展了一下身体。“有固定工作犯不着冒险;人不在兰阳市,不熟悉地理,没必要千里迢迢跑过来;至于转业之后有钱的……”   展峰露出一个你懂的眼神。   “按你的要求,表格上只剩下这些人。”嬴亮已意识到展峰的能力不容小觑,所以有了点从他身上学点本事的心思。   EXCEL表上最终还留有二十几人,展峰瞥了一眼。“把消费水平较高且长期活跃在兰阳市的一批人挑出来。”   随后,嬴亮调出了银行卡的消费记录逐个分析。很快,胡中其、邵亮、葛胜龙、陈雪志、蔡广利五人进入了专案组的视线。   展峰让嬴亮将五人的照片打印出来,由林业公安分发给店老板,其中化工店老板认出,前来购买苯基二氯化磷的人就是葛胜龙。   为了防止老板的记忆存在偏差,隗国安更是把从劳保店调取的视频放大,利用美人尖头发特征,确定购买作战靴、尼龙绳的也是葛胜龙。只要盯住了一个嫌疑目标,专案组就能够顺利地核实黑狐团伙其他四人的身份了。果然,胡中其、邵亮、陈雪志均涉案,而蔡广利在某次猎杀负伤以后,弟弟蔡广胜加入了这个团伙。自从上次虎口脱险,黑狐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眼看着形势开始好转,他们正准备再大干一场。   林业公安掌握了这群家伙的身份信息,出动了一百余名警力,按图索骥一路追踪,将五人团团围在了山上的木屋中。抓到人的时候,木屋冰箱里还有几十条穿山甲没有出手。   “林业公安警应该有人跟你说过了,现在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协助我们专案组找个地方。”展峰走进审讯室,看着那位号称“活地图”的二当家葛胜龙,他就是专案组费尽周折要找的人。   “能立功减刑吗?”当过兵的葛胜龙知道这回栽得不轻,眼里露出渴望的神色。   “古银杏林,记得吗?附近有没有水源地?最重要的是,你们有没有发现过有人居住的痕迹?对了,水源附近还有刺柏,树龄十年以上的那种。”   葛胜龙表情有些迷茫,慢慢地眼神却锐利起来。“我想起来了,在盆口山的最深处,有一个山洞,洞口摆放着生活用品。”   “山洞?里面是什么情况?”   “生活在大山最深处的人不好惹,那些家伙跟原始人也差不多了,所以洞里面是个什么样子我也不清楚。”葛胜龙仰头看着展峰,却不看他身边肌肉强劲的嬴亮,因为从展峰走进这个房间,他就看出这个警察身上的气势不简单,绝对是一个主事人。   “这点内容,够不上减刑。”展峰平静地说。   “我的脑子能带你们去。”葛胜龙吸了吸鼻子,手指太阳穴,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这下够得上了吧!”   三十六   “GPS可以定位到那个区域……”车里,嬴亮看着手里的9毫米口径的转轮手枪说道,“但是凶手肯定有强悍的野外生存能力,用枪的事就交给我了。”   这是他从市局申请的配枪,身为全省“大比武”[11]冠军,对嬴亮的大包大揽,专案组内完全没有意见,尤其展峰,似乎有额外给嬴亮表现空间的意思。警保提出要不要增派人手时,嬴亮也直接一口回绝了,凶手对大山过于熟悉,万一人多了打草惊蛇,再想找到他,只怕又要费一番工夫。   “活地图”葛胜龙全面配合,他给专案组制定了入山攻略,一路上会遇到什么地形,哪些药品可抵御毒虫攻击,在哪里适合安营扎寨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有了这份攻略,进山就变得容易了很多。   第二天一早,冒充户外探险队的专案组沿着导航路线,开始朝盆口山腹地前行。   隗国安私下跟吕瀚海达成了协议,以每天300元的价格雇他当脚夫,帮他负重勘查器材。   两天后的傍晚,专案组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附近。众人站在高处往下俯瞰,盆口山的地形与洗脸盆有些相似,最中间是一片平地,周围群山环绕,一条溪流自西向东将平地一切两半。溪流的北侧能看到一处天然洞穴,洞口呈开放式,高约一米,洞里光线昏暗,用军事望远镜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模样。   洞口外侧人为地拉出许多藤蔓,几件褴褛衣衫在藤蔓上随风摇曳。西边燃烧着一堆篝火,袅袅轻烟时而盘旋向上,在达到某个高度时被风吹散。   溪流附近长满高大挺拔的刺柏,泛黄的树桩上能看到零星漏白的鱼骨。溪流往下是一处被人工挖掘的池塘,长方形,有十四五平方米,周围有青苔。东西两侧挖有一进一出两个引流口,溪水顺流而下穿过池塘,可以净化池塘内的水质。   展峰最后一个放下望远镜,对旁边的嬴亮点点头。后者从山坡上一跃而下,穿着迷彩服的身影宛若矫健的猎豹,迅速地穿进山林。   吕瀚海坐在隗国安耳边低语:“篝火没灭,人肯定没走远,这家伙中午吃的鱼,腥味重啊!估计晚餐要打点野果回来清清口,咱们猫在这里守株待兔不就行了,肌肉亮他急个毛线啊!”   隗国安觉得好笑,“你这一路嘴就没闲着,咱们就五个人进山,要是凶手发现了,他不回来,那咱们就这样傻等?总得有人探探路吧!”   吕瀚海想了想,不服气地反驳:“那我就搞不明白了,既然知道可能打草惊蛇,干吗不多调些人过来?肌肉亮的师兄不是有直升机吗?直接飞过来多省事,我这一来一回,顶多赚你1200元,走这么远,差点要了我半条命!”   隗国安心疼地说:“1200不少了,你一个月才开多少工资?”   吕瀚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欠条,在他面前甩了甩。“我呸,钱在哪儿呢?你这白条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隗国安哈哈一笑,“最近不是手头有些紧吗,你放心,这个账我绝对认!”   吕瀚海无趣地收起欠条。“我说啊!咱俩一码归一码,我就是个司机,你把我薅过来,这可属于加班,加班工资你也得付!亲兄弟明算账!”   隗国安哭笑不得地捶他一下,“我看你呀,就是钻进钱眼里了!”   “你还说我,你哪回不是蹭我的烟抽,你自己算算,都蹭我几包了!”吕瀚海故作生气。   “打住,”展峰端着望远镜,指了指前方,“嬴亮让我们过去。”   吕瀚海拿起望远镜,镜头那边的嬴亮挥舞着手臂在空中画圆,这是之前约定好的手势。一旦确定洞内安全,不管凶手是否在场,都要率先提取物证。   人跑了还可以再找,物证要是灭失了,就有可能再也无法复原,那这一趟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吕瀚海心中有些忐忑,拽着隗国安的衣袖说:“哎,我说老鬼,到底是左眼跳财,还是右眼跳财来着?这凶手……我想着就不得劲儿。”   隗国安把东西拿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问这个!你哪只眼跳,就哪只眼跳财,这总行了吧!”   吕瀚海咂吧咂吧嘴。“谁有时间跟你开玩笑,我这眼皮老跳,心里挺硌硬会不会有什么事要发生?”   “要发生早就发生了,也不会等到现在!瞧你那胆子,再说,嬴亮身上可有枪,怕啥!”   吕瀚海翻着白眼朝他竖起大拇指。“得得得,你们厉害行了吧!有枪了不起。”   从望远镜里看去,埋伏地与山洞间几乎近在咫尺,可走起来却要了吕瀚海的老命!尤其有一段路还是一条狭长的陡坡,倾斜角75°以上,他背着东西差点从山顶上滚下来。   到山脚时,嬴亮冲上来,一个个把专案组成员搀到平地上,唯独到了吕瀚海这里,吕瀚海都伸手等着了,嬴亮却根本撒手不管。   吕瀚海气得牙痒痒,冲着隗国安大喊:“老鬼,背的可是你的东西,摔坏了我可不管!”   正在听汇报的隗国安连忙转身。“嘘!别说话,凶手可能就在附近!”   吕瀚海也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鲁莽,他猫下身子跨过沟壑,一步步挪到了平地上。还没等他歇口气,隗国安一脸严肃地朝他走了过来说:“洞里边发现了大量的血衣,这里就是分尸地。”   吕瀚海一阵恶寒,缩着脑袋四处看看:“有没有发现凶手?”   隗国安摇头。“不在洞里。篝火余温不足,看来他离开有段时间了。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展队吩咐你和嬴亮在洞口看守,我们其他人进洞提取物证!你把勘查器材放下来,我背进去!”   吕瀚海下巴都掉了。“什么,让我和肌肉亮一组?有没有搞错?他这么牛还有枪,让他一个人守着不行吗?我陪你们进洞!”   “不行,你没有现场勘查的经验,进去后会破坏物证。你就在洞口好好守着,我们很快出来!”   吕瀚海做出吐血的样子,“哎!真是烦什么来什么!”   吕瀚海跟嬴亮在洞口互翻白眼,其他人则朝洞里走去。   山洞入口形同一张张开的鲶鱼嘴,洞里边还有两个弯头,不是直来直去,洞壁上可见大量人工雕凿痕迹。   “是人工改造后的天然洞穴。”展峰说完回头,把嬴亮与吕瀚海叫进来,一人占据一个“嘴角”的位置!   吕瀚海看看走进深处的三人,有些毛骨悚然,对嬴亮硬挤出个笑容,“哎,我说肌肉亮,你到底看清楚了没有?凶手真不在洞里?”   嬴亮警惕地看着周围,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关你屁事。”   吕瀚海指了指头顶,气哼哼地说:“这里到处都是树,你可别忘了,凶手能把百十斤的木箱放到几十米的树上,攀爬能力可比猴子还厉害,树上边你瞧了没?”   他只是随口一说,可却把嬴亮吓得立马抬头。   在本案侦破过程里,嬴亮一直处在一个可有可无的尴尬境地,争论起功过,他还比不上吕瀚海。现在好不容易等到了一次表现的机会,他当然想好好在师姐面前露个脸。可过分的自信就是自负,刚才勘察地形时他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了地面,树上头的情况,他还真没怎么在意。   见嬴亮小心翼翼地朝洞外探出头,吕瀚海立马知道自己说中了。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压低嗓音说:“肌肉亮,你不是吧,难道你真没注意树……”   话还没说完,吕瀚海忽然感觉脖颈上一阵刺痛,当他想伸手去摸时,突然脚一软,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他看见自己的老对头嬴亮也扑通一下倒在了面前。两人互看一眼,吕瀚海心道:“完蛋了。”旋即眼前一黑,就此晕了过去。   三十七   哗啦一声,一盆冷水泼在了吕瀚海的脸上。睡梦中的他,微微张开嘴巴,舌尖传来的清冽味道让他逐渐清醒过来。四周传来轻微的呻吟声,吕瀚海使劲摇了摇头,努力睁开双眼。   在他正前方的四棵刺柏树上,展峰、司徒蓝嫣、嬴亮、隗国安被藤蔓牢牢捆住,三人已醒来,只有隗国安还在一无所知地打着呼噜!   远处一位身穿黑色粗布夹克的中年男子赤脚站在池塘边,他撸起的裤管下,是硬如铁块的小腿。他的皮肤黝黑,脸上皱纹层层堆砌,极容易让人联想到沙皮狗。   高颧骨、尖鼻梁的长相很有地域代表性,吕瀚海早就眼熟得不行,这家伙一定是当地人。此时,这人正瞪着幽蓝的双眼,警惕地转头扫视着专案组的成员。   “肌肉亮,你大爷的,这都是你干的好事!”吕瀚海回过神来,这他妈不是那个杀人分尸的凶手才怪了,他忍不住朝嬴亮破口大骂起来!   嬴亮朝他狠狠瞪了一眼,没有说话。   吕瀚海继续大骂:“你还有脸看!这下我们五个人的小命全都搭在你手里了,你这个脑子里面长肌肉的家伙……”   “阿巴!阿巴!……”男子走了过来,目露凶光,提起一把砍刀朝着吕瀚海咆哮!   心想这货杀戮成性,落他手里横竖都是一死,吕瀚海胆子也大了起来,朝凶手喊道:“你个小哑巴,喊个鸡毛!九爷变成了厉鬼看我怎么收拾你!”   “没用的,他听不见!”展峰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吕瀚海一愣,“还是个聋哑人?”   展峰抬抬眉毛,“你注意到他那双蓝色眼睛没有?这是瓦登伯革氏症候群最典型的外在表现。”   吕瀚海傻了眼,“什么鬼症候群?”   “又叫作内眦皱裂耳聋综合征,是由2号染色体畸变导致的。患者眼睛发蓝,但视觉没问题,只是听觉会完全丧失。你喊破喉咙他也听不见。”   “我现在可没心情听你科普……”吕瀚海抽抽鼻子,带着哭腔,“你们几个都是正规公务员,牺牲了还能追加烈士啥的,我一个合同工,最多算个‘二狗子’,一个月赚2000多陪你们玩命!我想想都觉得亏到家了!”   展峰却很有耐心地宽慰道:“不用担心,你是跟公安部直接签署的用工合同,属辅警范畴,牺牲了也可以参考公务赔偿,不会让你亏本。”   吕瀚海听得整个人都爆炸了。“你大爷的展峰!我要是挂掉了,死的可不是一条命!爱当烈士你自己当!”   “阿巴,阿巴……”也许是男子觉得恶形恶状的吕瀚海把自己当成了摆设,他直接走到了吕瀚海跟前提起了砍刀。   吕瀚海吓得闭眼缩脖,嘴上却依旧不:“来来来,给爷一个痛快!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展峰却在旁边说:“你着急干什么?就算是要杀,他也不会现在杀。”   吕瀚海慢慢睁开眼睛,正如展峰说的一样,男子只是举刀吓唬了他一下,见吕瀚海认,他就又回到了池塘边。   吕瀚海不解地看向展峰。“这孙子到底想对咱们干什么?”   被绑在另一棵树上的司徒蓝嫣回答道:“我们动了他的箱子,他可能会把我们也活活肢解装进箱子里!就像那七名死者一样……而且我们有五个人,三、五、七都能作为祭祀数量。”   吕瀚海被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胡言乱语道:“我的妈呀!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要被活活分尸,不带有这样的酷刑的啊……”   “阿巴,阿巴……”男子看吕瀚海不老实,动了真怒。他举起磨得锃亮的片刀,一刀砍在了吕瀚海侧脸的树桩上!就在男子准备再挥出另一刀时,嬴亮却突然挣脱,迅若雷霆的一拳正击中对方后脑。   只听咕咚一声,男子瞬间倒在地上!   嬴亮操起绳索,将男子捆住,上前给司徒蓝嫣、展峰、隗国安相继松绑。被绑在树上的吕瀚海,使劲扭动着身子,半天不见嬴亮过来,着急大叫道:“肌肉亮,你什么意思?快给我松开啊!”   嬴亮冷笑道:“哼!你刚才不是骂得怪欢的吗?接着骂啊!”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要不是我舍命吸引对方注意力,你能有时间割绳子?还全省大比武冠军呢,我呸!我要是袖子里藏个刀片,一分钟内逃不出来,我吕字倒过来写!”   此言一出,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四人表情严肃,齐刷刷地看向吕瀚海。   嬴亮面露危险神色,朝他一步步走去:“你怎么知道我袖口藏着刀片的?”   “我怎么知道的?咱俩在海鲜店干过一架,你这么快就忘了?没吃过猪肉,我九爷还没见过猪跑?你袖子里藏的什么,我早就摸过了!”吕瀚海也不怕,反正他爱摸摸搞搞这些人也不是不知道。   嬴亮藏刀片是特战警员的看家本事,如今被个江湖混子看破了,难免有些面色难看。他挥起拳头,威胁说:“有种你再说一遍?谁是猪?信不信我对你不客气。”   吕瀚海无赖地笑笑,“信,我怎么能不信,反正我现在还被绑在树上。你嬴大少就是想现在要了我的贞操,我也没得啥子办法!”   “扑……”司徒蓝嫣笑出声来。   “谁要你的贞操?你还有贞操?”嬴亮脸色铁青。隗国安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拦住嬴亮,“好了好了,你俩别吵了!办案要紧,洞里的物证还没处理呢,咱们抓紧点时间行吗?”   三十八   隗国安一语惊醒梦中人,嬴亮差点把整个专案组都折了,自然不敢再耽搁工作。很快,专案组便进入状态,完成了抓捕与取证工作。在此期间,当地警方已乘直升机前来汇合。回到驻地,众人迅速进入查证状态。通过DNA检验,他们确定在洞内草席下发现的多件血衣,就是七名死者生前所穿!   “洞里用于起居的生活用品上,只发现了男子一人的DNA样本。偷袭我们的人,就是制造了七条人命案的罪魁祸首!”展峰此言一出,在场专案组成员的神色都是一松。   凶手到案,一切辛苦就都有了价值。   边外帮的老帮主飞狼再度到来。由于凶手行为表现过于异常,专案组只能找他来协助调查。   当廖飞良看到凶手时,露出了吃惊无比的神色。“怎么是沐洪远?”   “他与沐少龙都是沐牢山寨的。”廖飞良回忆说,“他们的寨子被泥石流天灾淹没了,就活了他俩,沐洪远是个聋哑人,我对他的事情也不清楚,你们得找他的同村问问。”   “沐少龙现在在哪儿?”   “打工去了。沐洪远天生聋哑,我让他在帮里卷卷烟叶,干些杂活,他不算我们的帮众。但他经常犯病,一消失就是个把月。本来同村的沐少龙跟他一起住,后来受不了他,就去了外地。”   有了廖飞良提供的信息,专案组很快查到了沐少龙的身份证号码。在沐洪远入院检查身体期间,沐少龙乘飞机从福建赶回了胡克县。   虽然都是从深山中走出来的山民,但此时的沐少龙跟沐洪远相比,像是隔了好几个时代。如今的沐少龙年近40岁,一身日系潮流大叔打扮,卷起的袖口下是色彩艳丽的花臂,后脑上绑起的小辫儿,衬托出十足的潮范儿。   嬴亮说:“多谢你回来配合调查,请问,你目前从事什么工作?”   沐少龙笑笑,“在酒吧驻唱!”   展峰点头道:“我们正在办理一起案件。沐洪远是嫌疑人,当年听说沐牢山寨只有你两个人活了下来,所以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沐少龙重重叹口气,“我就猜到他迟早会出事!果不其然啊!”   展峰皱了皱眉,“哦?怎么说?”   沐少龙沉思了几秒,抬头看向展峰,“我也说不清楚,就是一种感觉,第六感你们听过吧!”   “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说来听听吧!”   “行,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沐少龙爽快道,“沐牢山寨在大山深处,几百年前,这里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我们寨子的祖宗就是几千个给皇家修建陵墓的死囚,后来祖宗们反了,杀死了官兵。官兵打不下我们寨子,就派重兵把守,不允许有任何人逃出来。”   “竟然还有这样的村寨?”嬴亮有些不可思议。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离开寨子才明白,原来我们的生活根本就是畸形的。”沐少龙的笑容有些苦涩,“我们沐牢山寨是沐姓的老祖所建,均为汉人。除此以外,还有唐牢山寨、白牢山寨、胡牢山寨,就是死囚各分一个山头,总之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山林之中。”   “你们寨子有多少人?”展峰问。   “百十口人吧!不跟外人往来,结婚的话,按照外头人的说法,都是近亲。”沐少龙手指自己,“我的爹妈就是表亲,生下来的小孩子动不动就夭折,你们比我更清楚原因。”   “你们有某种奇怪的信仰,是吗?”   “有,当然有。”沐少龙摇头道,“寨子里有位老祖(男)。村寨只要有婚丧嫁娶、头疼脑热的事都是由他出面。那些夭折后的孩子,老祖会给他们做一个木盒,然后把尸体装入盒中挂在树上。老祖说,这样可以得到树神的保佑,让孩子顺利投胎。”   嬴亮跟展峰对视一眼,很显然,这跟凶手把尸体放在树上有异曲同工之处,看来他们很快就能找到凶手作案的因由了。   “沐洪远是什么情况,你知道吗?”嬴亮问。   “怎么能不知道?”沐少龙反问,“他那双眼睛,像普通人吗?”   沐少龙说完沉默了片刻,这才继续说:“洪远出生时就有一双蓝眼睛,而且生下来很长时间不会哭闹。他的父母将他抱给老祖,想让老祖给医治,可老祖也从没有见过这种病。”   “山里人,穷得很,他的父母害怕他突然夭折,就想送给老祖,算是求个平安。”   “所以,老祖养大了他?”展峰试探地问。   “不错,如果老祖不要,他们就会把洪远送出山寨!其实就等于扔了他。深山老林,他死定了。”沐少龙摇摇头,“老祖心肠一软,就把洪远给收养了。可是洪远天生聋哑,村里同龄的儿童都不跟他玩。我跟洪远差不了几岁。他整天就跟在老祖身后,要么上山采药,要么就是砍树做木箱。”   “我14岁的时候,父亲上山砍柴被毒蛇咬了一口,老祖让我跟着洪远去40公里外的山上割些草药。我俩在山林里走了好几天……”   沐少龙眼神缥缈,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表情也随之变得痛苦起来。   “突然天上乌云压顶、电闪雷鸣,我活了十多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可怕的景象。洪远一路走一路比画,好像在说:‘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尽量往平坦的地方走!’洪远从小跟着老祖上山,不管走多远的路他都不需要做路标。他进山的经验比我丰富得多,虽然我们不熟,但他怎么说,我就跟着怎么做。”   “就在出山寨的第三天中午,突然地动山摇,碎石疯狂滚落,要不是我们反应迅速爬到了树上,估计我俩就会被当场砸死!爬到树顶的时候,我看见寨子方向的山在整个滑落,等我和洪远急匆匆跑回家,发现我们整个寨子都被埋进了山石堆里。”   沐少龙抬手擦了擦眼睛,40多岁的中年人,似乎突然回到了那个恐怖的日子,变成了一位手足无措的少年。   “村寨没了,对我们来说天都塌了。那天我俩跪在地上放声痛哭,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走,只能守在寨子边,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你们怎么被救助的?”   “几天以后,从山外来了一支几十人的救援队伍。带队的老伯在详细询问了一些情况后,一边让人清理山石,一边让人把我和洪远送到了救援基地。”   “后来你们就出来了吗?”   “嗯,被送到了靠城的寨子,没成年嘛,政府管吃管喝。”沐少龙点头道,“洪远心思比较细腻,整天动不动就流眼泪。他又不会说话,我不知道他到底在伤心什么。我猜,他可能在想老祖。又过了几年,人都迁出来了,我们到了大马安置区,在那里过着平淡的生活。洪远偶尔发病会失踪几星期。有一年快过年了,星期天晚上,洪远突然找到我,给我比画了一通,说是有什么大事要做,想我帮他,还做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沐少龙说起这段事情,神色变得有些不安。“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就没当回事。可后来的几天,他一直缠着我,我觉得大事不妙。问他为什么要杀人?他也没有告诉我原因。我也不傻,杀人那是要偿命的。他从小脑子不好,我可不能跟他一样犯浑。”   嬴亮了然道:“这就是你出去打工的原因?”   “洪远救过我的命,我不好一口回绝,也不能因为他嘴上说要杀人就去检举不是?我就假装答应,背地里却准备好行囊。可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那天我俩见面后,洪远就又消失了,直到我出门打工,都没有再见过他。”   沐少龙说到这里,有些惆怅地说:“你们给我电话,我就猜到洪远出事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在医院,”展峰回答说,“我们怀疑他有精神疾病。”   三十九   兰阳市第四人民医院,几名荷枪实弹的特警守在影像科门外。   厚重的防辐射门内,沐洪远平躺在机器里,具有多年临床经验的精神科赵主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数值。   见检验结论已被打印出来,一旁的司徒蓝嫣迫不及待地问道:“医生,有结果了吗?”   赵主任摘掉口罩看向她。“一个人是否患有精神类疾病,可以从五个方面进行判断。分别是感知觉障碍、思维障碍、情感障碍、意志行为障碍、认知功能障碍,五项中如果有三项以上出现问题,就可以确诊。通过我对沐洪远的临床诊断,他有精神分裂症。”   “精神分裂症?”司徒蓝嫣的脸皱成一团。凶手有精神类疾病,虽然她不是没有感觉,但这也意味着不能按普通的连环杀手对其进行处置。   赵主任指着仪器上的数值解释道:“很多人对精神类疾病存在误解,他们以为是病人思想上出了问题,其实根本不是。就拿精神分裂症来说,它是大脑受到物理伤害造成的,这种病可以夺去一个人最基本的人性特征。”   “物理伤害?怎么伤害?”司徒蓝嫣虽然精通心理学,但这显然超过了她的知识范畴。   “患者脑部组织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变化。当患者出现妄想症状时,标志着一些脑组织开始逐渐死亡。精神分裂症患者,一年之内死亡的脑细胞约在5%。在随后的时间里,脑组织的慢性死亡就像森林大火一样会不断蔓延。”   赵主任拿起脑扫描片插进灯箱,指着上面的瘢痕道:“如果没有药物干预,病史达到五年时,组织损伤就能扩散到大脑前庭,这时脑细胞死亡数会达到25%左右,患者由于脑部受到了极深的物理伤害,会产生妄想和命令式幻觉。通过核磁共振扫描的结果显示,沐洪远的脑细胞死亡数达到了30%以上,他的病史可能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我知道了……”   怀着沉重的心情,司徒蓝嫣回到了专案组。   “精神分裂,而且这么严重,按照法律规定,如果沐洪远在作案期间患有精神分裂症,那么就算他杀了人,也不用负刑事责任。”嬴亮愤怒地一拳捶在桌上,桌子震动了好一会儿。   “……抓了白抓啊这是!按照病史长达二十年推算,也就是说,他在杀第一个人时,就已患病五年了。有了精神病院下的病理诊断,沐洪远最多只会被强制医疗[12]。”隗国安也有些无语,他虽然怕麻烦,但是费尽心力破获的奇案是这个结果,却真的在预料之外。   “没办法了吗?这个疯子杀了七个人啊!”嬴亮生气地站起来走了两圈,“难道就这样放过他?让他在精神病院颐养天年?”   “不,还有办法。”展峰的话吸引了所有视线,“现场重新复勘,我要查明所有案件的线索,这样我们或许能够证明凶手在作案时并未丧失‘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   展峰深吸一口气:“精神病患者犯罪,并不是免死令。如果报告得到了检法的采信,那么,沐洪远必须承担本案的刑事责任[13]。”   众人互相对视,严肃地点了点头,随即,专案组再度奔赴案发现场。   不久之后,展峰独自坐在会议室里,上传着复勘报告。报告里着重标注出:放置尸体的三维坐标、树干的打眼位置(安装滑轮)、复杂的木盒工艺及烦琐的防腐处理……   按下上传键,展峰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对法律负责,我们竭尽全力了,但愿能够有一个公平正义的结果。”   就在专案组回到中心后不久,最高检和最高法方面就传来了消息。   沐洪远涉嫌故意杀人罪成立,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四十   终审宣判之后,沐洪远被送到了兰阳市林场监狱服刑。这是一所修建在深山内的重刑犯监狱,高墙周围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山崖陡坡,整个监狱也只有一条戒备森严的山路可以进出。监狱建成至今,这里从未发生过一起越狱案,天然形成的地理环境,可以确保就算是迈克尔·斯科菲尔德(美剧《越狱》的男主角)也绝对无能为力。   监狱分为A、B两个监区,分别代表生、死两种处境;到了A区,就意味着可能要吃一辈子牢饭,而在B区的人,还有出去的可能。   沐洪远被判处死缓,只要他两年里没发生情节恶劣的故意犯罪,就可以自动转为无期徒刑。他今年才40岁出头,运气好的话,或许在70岁前就能离开监狱。所以他被分在了B区6号监室。   这是一间仅有六张床位的病房号。在他来之前,房里关押了三名囚犯。其中两人没几天被转去了A区,从此,这间潮湿、低矮的水泥房内,就只剩下他和另外一位常年卧床的偏瘫。6号监室很矮,比普通楼房最少要低70厘米。在水泥墙的顶端,有一个长宽约10厘米的方形透气孔,孔洞的那边是连绵不绝的山脉。   沐洪远服刑时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所有时间都踩在木凳上,凝视大山的方向。他不会说话,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甚至很少用手比画交流,“精神分裂”和诡异的杀人祭天行为早就在监狱传开了,这让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就连同号的偏瘫都嚷嚷了好几次,让管教给他更换号房。   这个世界除了他的养父老祖,也许再没人能真正懂得他的内心。没有人知道,他每天凝视的,正是沐牢山寨的方向,因为有老祖,那里承载着他所有温馨的记忆。   …………   从2岁开始,沐洪远就记住了那张黝黑苍老的脸庞。他的世界里没有声音,周围的一切都安静得可怕。那时候,老祖经常用手指拉开嘴角,做出一副副可笑的鬼脸来逗弄这个孩子。沐洪远起先并不明白鬼脸所表达的意义,他只是忽闪着大眼睛呆呆地观望,一直到老祖那双温暖的手掌轻轻触摸他的脸颊时,透过人体的温度,他才明白这是一种善意的碰触。从那以后,只要老祖摆出动作,他便会不由自主地张开小嘴,虽然听不到自己的笑声,但他的心里还是感觉无比幸福。   老祖很忙,隔三岔五就有人摇动门口的铜铃。铃铛是老祖专门给他定制的,铃铛的一端系有很长很长的绳索,绳头绑在他的床边,只要他摇动铃铛,老祖就会迈着碎步跑到他的面前。当外人摇起铃铛时,老祖却会假装听不见,直到他亲自去叫醒装睡的老祖,老祖才会起身摸摸他的头,朝屋外走去。时间一长,大家都知道,要想请出老祖,必须先通知洪远。久而久之,洪远渐渐开始和其他人有了沟通,也建立起了某种奇怪的权威。   老祖的工作很烦琐,婚礼需要他主持,丧事需要他送葬,就连生孩子也需要他接生。从刚会蹒跚学步开始,洪远就一直跟在老祖身后。   也许是为了后继有人,老祖从不吝啬他的本领,只要洪远肯学,他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他。洪远10岁时就已掌握了百十余种药方的配置,连极为复杂的麻醉药都不在话下。有句话说得好,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定会给你留出一扇窗。洪远虽听不见,但领悟能力和记忆力均异于常人。   山寨相对封闭,近亲结婚非常普遍,老祖在治病救人的同时,还有一个工作——挂灵箱。老祖本来觉得没个一二十年的磨练,洪远都不可能掌握灵箱的制作要领,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前后只学了三年,便完全掌握了一灵箱的制作工艺。   关于灵箱的传说,也不知从何源起,只知道是老一辈人的口口相传。   祖上说,夭折的孩子,带有怨气,他们的尸体不能埋入土中,只有将他们装入特制的灵箱中乞求树神保佑,才可以顺利转世投胎。而想得到保佑,需死者家人长期朝拜。这样一来,灵箱必须要经得起风吹雨淋。   按照死者的年纪大小,1周岁以内用的叫一灵箱,2周岁用的叫二灵箱,3周岁以上用的叫巨灵箱。   箱子体积越大,制作过程也就越烦琐。它不光要考虑榫卯结构的设计,还要能精确掌握尸体膨胀所带来的张力。灵箱最后能否严丝合缝,靠的就是死者最后这股力道。因此,制作灵箱不光要有高超的工匠手艺,还要对尸体腐败的过程颇有研究。就在老祖好奇洪远是如何掌握这些知识的时候,老祖发现了其中的秘密。   每月的头几天,老祖都会背着竹篓上山采药,洪远儿时的那几年,老祖会将他放在竹篓中,一起背上山。等到洪远能熟练掌握草药的药性后,老祖就让他留在家中,烘焙药材。   屋子中有一个上锁的木箱,他明令禁止洪远打开。小时候,洪远对老祖的话是言听计从,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少年难免会出现叛逆之心。最终洪远还是没有忍住,他自制了一个开锁工具,在尝试了无数次之后,终于有一天,他打开了那把黄铜挂锁。然而,箱子内除了一些羊皮古籍外,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听觉丧失,导致洪远的语言功能也受到了严重的影响,为了能适应环境,老祖从小就教他手语和认字,因此阅读这些古籍,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古籍中那些奇奇怪怪的理论、技法,勾起了洪远的无数幻想,可以说,在如此枯燥的生活环境中,这些古籍无疑已成了他的精神食粮。   他不明白老祖为什么不肯给他看这些书,如果真能像书中说的那样,可以配制长生不老药,那岂不是能救下很多人?不过,想法还没有付诸行动时,洪远就被老祖抓了个正着。长这么大,老祖从未跟他发过火,那天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老祖一怒之下,把所有古籍烧个精光。洪远很想知道为什么,老祖告诉他,这些都是皇家的陪葬,被老祖们称为禁书。如果在几百年前就让官兵知道书在老祖手里,整个山寨都会被官兵灭门。   老祖也曾尝试过书上的技法,每次都给寨子带来了灭顶之灾。老祖之所以没有把书销毁,是因为他舍不得那些羊皮。洪远当然不认为自己闯了祸,他只记得老祖让他发誓,不能使用古籍上的技法,这件事才算是过去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老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他那佝偻的身躯,需要拐杖的支撑才可以蹒跚前行。从那时起,洪远肩负起了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的重任。虽说日子过得很艰辛,但只要有老祖的陪伴,洪远仍觉得内心并不孤单,可让他出于意料的是,这一切将在他17岁时永远定格。   那天,沐少龙的父亲中了蛇毒,需要一种叫幽冥蓝的草药做药引。这种药喜阴耐旱,生长在悬崖峭壁的夹缝中。距离山寨最近的生长地,也要翻越四五座山头。   为了救人,洪远带着少龙急忙上路。不知为何,在出发前洪远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因为少龙的父亲是一名山老伙[14],以他的身手,是不可能被一条铁头蛇咬到的。这种蛇个头很大,离很远就会被发现,连三四岁的孩子都能辨识,何况是在山林中活了好几十年的老手!   洪远搞不清楚,少龙也觉得奇怪,一路上两人各有猜测。当他们走进山洼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在他们视线内,足足有上百条蛇盘在一起,时不时吐出的蛇信子,让人不寒而栗。   少龙慌不择路地爬到树上,洪远则淡定地点燃火把朝蛇堆扔了过去。当冷血遭遇炙热,百十条蛇像快速抽去的丝带,瞬间消失不见了。经验丰富的洪远,捡起火把,冲少龙勾了勾手。少龙像只灵活的猴子,从一棵树跳到了另一棵树上,直到跳出危险区,他才敢爬下来。   此行如同冒险游戏,好不容易过了第一个险关,可接踵而来却是更大的挑战。   乌云压顶、暴风骤雨,这一切来得毫无征兆。走投无路的两人,在巨石下猫了一整天,饥寒交迫让他们差点虚脱过去。好不容易等到雨水散去,终于能去找些野果了。突然,震天的响雷仿佛劈开天地一般,随之而来的便是地动山摇。两人见大事不妙,本能地爬上了一棵古银杏。   为了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洪远爬到树顶,望向了山寨的方向。他看见沿途的山脉像是被炸裂一般,原本凹陷的山谷,转瞬间就被倾倒的山石填满。他心中一寒,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归于平静,顾不上采药的洪远一路朝山寨的方向狂奔。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声音,无论少龙在身后如何叫喊,他始终没有停下脚步,可就算他的速度再快,也无力挽回这一切。   沐牢山寨,那个他赖以生存的家园,被整个埋在了山石之下。   洪远的大脑一片空白。从小到大,没有人跟他说过什么叫自然灾害,他认为,这一切都源自山神的愤怒!   “究竟是谁惹恼了山神?”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追问。直到两个月后,他搬进新居,他才突然意识到,会不会是因为他翻看了那几本能带来灾害的羊皮古籍?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在他心里挥之不去,极度的内疚、自责、懊悔充斥着他的内心,它就像魔咒一样无法消散。洪远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听见许多人在他耳边嘈杂,他听不清这些人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可能是那些含冤而死的村民在向他诉说苦难。他对不起整个村寨,更对不起将他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老祖。每当精神濒临崩溃时,他都会一个人跑进山林,面向山寨的方向长跪不起。   每月的月中,本是祭拜灵箱的日子,通常洪远会背上药酒、香果跟在老祖身后,一个挨着一个地祭拜。村寨没了,老祖也没了,坚持祭拜灵箱,这是他能为寨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那天,洪远口渴难耐,坐在灵树下,他将最后一点药酒灌入口中。酒精的刺激,使他耳边的嘈杂声似乎变得清晰了许多。他赶忙扔掉酒瓶,将手掌弯起放在耳边,突然,他内心仿佛听到一个声音,是老祖!   他很奇怪,自己从小就听不见任何东西,可为何在这一刻他却听到了老祖的呼喊?老祖究竟想对自己说什么?就在他竖起耳朵要进一步分辨时,声音却彻底消失了。   洪远抬头仰望,他看见头顶的鸟儿在枝头雀跃,巴掌大的叶片在微风中左右摇曳。虽然丧失了听觉,但视觉告诉他,室外的环境可能影响到了这一切。于是他收起行囊,返回住处,开始变得足不出户。   他想来想去,觉得是药酒起了作用。从那天起,他将所有现金全部用来购买高度烈酒。跟外界断了联系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患了病。为了搞清楚老祖到底要对他说些什么,他不计后果地将一瓶又一瓶药酒灌下肚,有时他感觉头疼得要裂开,可他还是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做法。   又过了一年,洪远在半睡半醒中终于看见了他日思夜想的老祖。老祖站在床头,手拿一本羊皮古籍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洪远的视线从老祖布满皱纹的脸颊上不舍地挪开,当他看到古籍的封面时,他的大脑像是还原后的回收站,瞬间想起了书中的内容。   他记得这是一本关于祭祀的礼书,书中记载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祭祀方法,其中有很大的篇幅都在介绍一种神灵祭。书中写到,人死后埋入阴阳之地,需祭祀神灵来祈福免祸。低则以金、银、器为物祭,中则以牛、羊、马为畜祭,高则以人为活祭。   重症之下的洪远回忆起了古籍中最高规格的祭祀方法,它需要将七人活活肢解并装入特制的镇魂箱中,以七星为参照,对应星宿方位组成法阵,以此将死者灵魂锁在箱内,献给神灵。   洪远坚信,老祖的出现必有暗示。如果他可以完成祭祀,或许真的可以解救被压在石头下的村民的灵魂。   祭祀,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除去大量烦琐的准备,重中之重还是“人”!他所能接触到的,只有自己的生活圈,苦难的山民并不是他选择的目标,只有被他认定为“恶人”的那些人,才会让他做得心安理得!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会蹲在角落,用他那深蓝色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过往的每个人。终于有一天,他身边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五个人被处以杖刑。   他通过同村沐少龙了解到,这五人与外人勾结,从安置区拐走了孩童。   老祖曾给洪远看过一本《律法古卷》,书中将该行称为“略卖”,乃十恶不赦之重罪,要处以极刑。   洪远10岁起便跟在老祖身后制作灵箱,每每将夭折孩童放入箱中,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时至今日,他仍对孩童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当他知道有人私下里干这种勾当时,他已给这些人宣判了死刑。有了目标,祭祀被提上了日程。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很希望同村沐少龙能帮助自己,因为他始终觉得,这是在为山寨做事,可少龙的反应却让他很失望。直到有一天,少龙消失在了安置区,他才明白,这件事最终只能靠他一个人去完成。   一年后的祭灵日(农历三月),准备就绪的洪远干掉了第一个目标。接下来的几年,他像个猎手,将他锁定的目标,一个又一个地除掉。让他感到欣喜的是,当祭祀完成七分之五时,拐卖儿童的两名妇女竟然同时出现在了安置区。洪远更加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原本计划七年完成的祭祀,竟整整提前了一年!   将箱子全部架在树上后,洪远感觉一切恢复了平静。他知道,山神接受了他的供奉,保佑了冤死的山民。在睡梦中,他又看见了老祖久违的笑容。往后的每一年,洪远还会沿着老祖的脚步,背着药酒、野果祭拜每一口灵箱。可是十多年后,平静被一帮人彻底打破,他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人,将他辛苦完成的镇魂箱,一个又一个地取下。   死灵祭被打破,他再次听到了“山民”的咒怨!就在他准备拿这群人开刀时,沐洪远被戴上手铐脚镣,送进了这座铁打铜铸的牢房中。他本以为,死后会跟老祖有个交代,没想到,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很想再见老祖一面,可无论他以什么样的方式呼唤,始终感觉不到老祖的存在!   在这个地方,他必须不断地接受着锥心刺骨的痛苦,在这里的时间是那么漫长,漫长得他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他终于想起,老祖曾经那样严厉地让他保证,绝对不碰那羊皮上记录的术。   他不但碰了,还用了……   或许这就是老祖不再见他的原因,老祖终究抛弃了他。透过砖墙上的孔洞,他望向家的方向,泪如雨下……   …………   司徒蓝嫣在电脑上写完这段故事,抬头看向窗外。   太阳再度出现在远方的天际线上。案件结束之后,她利用休息时间,多次带着手语专家探访沐洪远。毫无疑问,洪远就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在刑事罪案领域,精神病连环杀手早已驰名于世。因为大脑结构的变化,这些杀手对于自己犯下的罪孽似乎并无内疚悔改之意。司徒蓝嫣想通过研究近在咫尺的精神病杀手沐洪远,获取第一手心理分析资料。   功夫不负有心人,沐洪远在他用小篆写下老祖两个字之后,终于愿意与手语专家进行沟通。   这个故事就是她离开之后,手语专家不断探访沐洪远后整理出的记叙结果。   她并不知道自己留下的这些资料,将来能在犯罪学上起到什么具体作用,但无论如何,或许有一天,它能让后来者,从心理侧写的角度对“精神病”犯罪进行预防……   “愚昧与迷信是悲剧的肇因……”   她静静地看着窗外,回忆着那双早已苍老绝望的深蓝眼眸,轻声感慨。   …………   与此同时,康安家园的独栋小楼里,赤裸身体,坐在一片黑暗中的男人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变态?”   他说道,似乎在跟什么人交谈,但他身边却空无一人。   “不,是天才。”   (未完待续……)   * * *   [1]即穿山甲,又名鲮鲤。因为穿山甲会打洞,黑市称之为洞鱼。   [2]骨膜片,是提取受伤骨骼附近的骨样本,经打磨后,形成的半透明薄片。由于在骨细胞间会存在大量肉眼很难发现的毛细血管,一旦骨骼受到外力击打,细小的毛细血管便会因此破裂,血管中的血液也会随之流出,形成血液浸染。在显微镜下,如果可以观察到此现象,可说明死者被击打时仍有生命体征,反之亦然。   [3]角、亢、氐、房、心、尾、箕,这七个星宿组成一个龙的形象,春分时在东部天空,故称东方青龙;斗、牛、女、虚、危、室、壁,这七个星宿形成一组龟蛇互缠的形象,春分时在北部天空,故称北方玄武;奎、娄、胃、昴、毕、觜、参,这七星宿形成一个虎的形象,春分时在西部天空,故称西方白虎;井、鬼、柳、星、张、翼、轸,这七个星宿形成一个鸟的形象,春分时在南部天空,故称南方朱雀。由以上七宿组成的四个动物的形象,合称四兽。   [4]牙龄鉴定,全称叫牙齿年龄鉴定。它是利用牙齿的生长规律以及牙齿质硬不易腐败等特性,来推断年龄的一种方法。牙龄鉴定通常利用牙齿随年龄增长的四个规律:1.牙齿萌出顺序。乳牙于出生后6个月开始萌出,2~2.5岁出全,共20颗;恒牙于6岁左右开始萌出,到14岁出满28颗,18~20岁才生出智齿。2.牙齿磨耗程度。牙齿的磨耗往往随年龄而增加,但有时受个体因素的影响。常按年龄组将下颌切牙咬耗举度分为6级,将第一、第二磨牙咬合面磨耗程度分6种。3.牙髓腔变化。随年龄的增长,牙髓腔逐渐变小,这是由于牙本质不断沉积于腔壁之故。4.牙根钙化情况。牙骨质形成后可逐渐钙化,其程度与年龄有关,常用以推断少年的年龄。   [5]同位素是具有相同质子序数而质量数不同的核素,在元素周期表上占有同一位置,化学性质几乎相同。而由于原子质量或质量数不同,其质谱性质、物理性质及放射性转变均有差异。在自然界中,天然存在的同位素被称为天然同位素,人工合成的同位素则被称为人造同位素。如果该同位素有放射性的话,又会被称为放射性同位素。   [6]骨扫描是一种全身性骨骼的核医学影像检查。它与局部骨骼的X线影像检查不同之处是,该检查前先要注射放射性药物(骨显像剂),等骨骼充分吸收后,再用探测放射性的显像仪器(如γ照相机、ECT)探测全身骨骼放射性分布情况。若某处骨骼对放射性的吸收异常增加或减退,即有放射性异常浓聚或稀疏现象,而骨扫描中骨放射性吸收异常正是骨代谢异常的反映。因此,骨扫描比X线检查发现的病灶要早3~6个月。成人骨转移多见于乳腺癌、肺癌、肝癌、前列腺癌等,骨扫描应为此类病人的常规检查项目之一。恶性肿瘤患者如主诉有固定的骨骼疼痛,也应做骨扫描以便早期发现转移病灶。   [7]由于工具不同,在客体上遗留的细微痕迹也会不同。将痕迹细节放大后,截取具有个体特征的图片,进入痕迹系统进行比对,便可得知大致的工具种类。   [8]年轮是树木内的细胞和导管,每年重复一次由大到小,材质由松到密的变化,从而就形成了色泽、质地不同的一圈圈环纹。年轮在生长时,并非规整的圆形,它会根据植物细胞养分、发育程度显现出不同粗细、不同弧度、不同曲度等个体特征。在判断某块木板是否源自一棵树时,可以将年轮特征放大,观察每块木板上的年轮线条是否有延续性,另外植物细胞的发育程度也是重要的参考。   [9]九型人格,又名性格型态学、九种性格。它包括活跃程度、规律性、感兴趣的范围、反应的强度、心理的素质、分心程度、专注力范围和持久性。分别是1号完美型、2号助人型、3号成就型、4号自我型、5号理智型、6号忠诚型、7号活跃型、8号领袖型、9号和平型。   [10]以胆囊结石为例,正常情况下,人体胆汁中的胆汁酸、磷脂及胆固醇保持在一定的比例,同时胆汁中还存在晶体聚合抑制因子,可保证胆囊中没有结石形成。一旦某种因素破坏了这种平衡,就会使胆固醇形成结晶,最终导致胆囊结石。   [11]大比武,也叫公安警务技能大比武,是公安内部考核警务技能战术的一次专业性比拼,规格高,要求严,得冠军者,无一不是警队的佼佼者。   [12]强制医疗,顾名思义即非自愿的强制治疗。广义的强制医疗,是指国家为避免公共健康危机,通过对患者疾病的治疗,以达到治愈疾病、防止疾病传播、维护公众健康利益的目的,具有强制性、非自愿性、公益性的特点,主要包括性病、吸毒、精神病、传染性公共疾病等。较为常见的是对精神病人的强制医疗,以及有关部门对吸毒人员采取的强制戒毒措施。《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三百零二条规定:实施暴力行为,危害公共安全或者严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经法定程序鉴定依法不负刑事责任的精神病人,有继续危害社会可能的,可以予以强制医疗。强制医疗的决定机关为人民法院,执行机关为公安机关。具体而言,人民法院负责给出强制医疗决定书,公安机关负责强制执行。   [13]我国刑法对完全刑事责任能力、限制刑事责任能力、无刑事责任能力这三种刑事责任能力规定了不同的责任承担。其中限制刑事责任能力的精神病人,是指尚未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即轻度精神病人,包括那些患有轻度精神病、精神发育不全、神经官能症及病态人格的精神障碍者。我国《刑法》第十八条第三款规定:“尚未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但是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从上述刑法规定可以看出,对限制责任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进行刑事处罚,既不同于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的犯罪人,又不同于完全没有刑事责任能力的精神病人。   [14]常年生活在山中,对山林十分熟悉的人。 《特殊罪案调查组2》作者:九滴水 特殊罪案调查组2 作者: 九滴水 出版社: 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出品方: 博集天卷 出版年: 2020-12-1 定价: 4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13930970 内容简介 畅销悬疑作家九滴水全新推理系列第2季,聚焦横跨多年悬而未破的旧案。 证据虽一时失声,但不会永久沉默。 每起悬案背后,都是赤裸的人性与欲望。 【油桶封尸】 数年前,有位老伯放羊时在草地里发现了一个铁皮柴油桶,桶上到处是凹陷。掀开桶盖,发现里面有一男性被害人,赶紧报案。但由于当年条件落后,被害人身份始终未能核实。此后五年,多地均有相似案件发生,但由于消息闭塞,未能并案侦查。 【灭顶贼帮】 2000年前后,贼帮大执事的儿子失踪,起先并没有引起注意。此后三年,贼帮共失踪六名扒手,都是消失得毫无痕迹。这些人失踪的时间、地点、目击同伙,全部是未知数,且找不到报案人。为了找到案件突破口,专案组决定启用线人卧底调查。 914专案组主要侦办全国范围内久侦未破的悬案及现发的疑难案件,中心内部称之为“特殊罪案”。 鉴于案件时间跨度长,侦破难度较大,特移交至914专案组侦办。 作者简介 九滴水,刑事科学技术室痕迹检验师。 习于凶案现场调查,他人见血腥凶杀,我们解死亡密码。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坚信罪恶触物留痕,秋毫之末即是正义所在。 第一章 第一案 灭顶贼帮   “算上狗五,贼帮连续三年总共失踪了六名扒手,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   傍晚,TS市滨河路步行街。   谁也不会想到,在车水马龙、人群熙攘,看似一片祥和的街道内,马上就要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警匪剧。   街道中段,那栋高层建筑物的顶楼上,一名男子拿着高倍望远镜俯视脚下的一切,他约莫四十出头,浑身肌肉遒劲,颇为孔武有力。虽然望远镜挡住了他的相貌,但仍能感到一股浩然正气凝聚其身。   这个男人,就是那种在警匪片中一眼就能辨出的正派角色。他右耳洞内的米粒耳机,正传来对话声:“头儿,1号崽子已经得手。”“头儿,2号崽子也已得手。”   男子按住耳机。“报告片儿隼的位置。”   “回头儿,在华西大厦的星巴克咖啡厅里。”男子转过身去,调整目镜的方位对准目标,从他熟练的动作不难看出,这条街的建筑物布局他早已了然于胸。   镜头那端,一名身穿休闲西装,手持公文包的中年男子正动作优雅地品着咖啡,单从外表上,你丝毫看不出这位文质彬彬的男子会跟“犯罪”之类的字眼扯上任何关系。   “各小组注意,马上到饭点了,小崽子们估计很快就要回巢,盯了他们这么长时间,今天争取把他们一锅给烩了。”   “收到!”“明白!”“……”   静默开始了……没过多久,耳机里又传来信息。   “头儿,片儿隼买单了。”   “这边一直盯着呢,飞不掉他!对了,小崽子们都收工了吗?”   “1号收了。”“2号也收了。”“3号在奶茶店门口排队,估计还得拿一手。”“4号刚收工,正在去往星巴克的路上。”   “还有没有发现其他的崽?”   “头儿,今天出来拿托儿的好像就他们四个,没发现其他人。”   “收到,大头在不在?”男子的声音万分冷静。   “在呢,头儿,你说!”   “你负责盯住受害人,别回头像上次一样,人抓住了,取不到材料。”他唇边溜出一丝笑意。   “明白,人都安排下去了。”   “好!万事俱备,坐等崽子们回巢。”   “头儿,片儿隼没有结账,他买了四杯咖啡打包。”   “看来今天确实只有四个崽子,不过也够了,老子有的是时间陪他们玩。”他这样想着,举起望远镜分别观察了四个方位。在镜头中,四名学生模样的青年,正大步流星地朝星巴克后门走去。   “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崽子已回巢,崽子已回巢。听我命令,随时准备抓捕!”   “收到。”   男子再度调整视线,朝向咖啡店的四个方位看了看,镜头原本已经晃过一片区域,又被他突然地拉了回来。   他发现了一条被垃圾桶堵住的小路。   “星巴克后门8点钟方向,有条路,有没有人去过?”   “头儿,还没有。要紧吗?”   “没关系,我过去。”男子说着,快步跑下楼。   “头儿,你大概多久能到?崽子们快回窝了。”   男子捂着胸口加快了脚步。“一分钟内,不管我到没到,你们直接收网。”   “收到!”   剧烈的运动,让男子嘴唇有些发紫,他的身体已感觉到了极度的不适,但是他并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意思。这拨人他们连续盯了半个多月,今天就是最佳的收网时间,这种游鱼一样的家伙,一旦漏网就宛若进了海洋,再难逮到手里了。一路上他在脑海里不停给自己打气:“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胜败在此一举!”   就在男子快要下到一楼时,耳机传来讯息:“头儿,崽子已回窝。”   男子咬紧牙关,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收网!”   “警察,别动,警察!”   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很嘈杂,男子已经顾不上那么多,径直朝那条小路跑去。多年反扒让他有很强的职业敏感性,他的直觉告诉他,那条被堵住的小路,是有人故意制造的,一旦情况有变,大鱼就可能会从这条路溜走。果不其然,前后也就十秒钟的工夫,耳机里传来新的通报。   “头儿,片儿隼包里装的辣椒水,有两个兄弟中招了,他现在往你说的那条小路跑了。”   “小路一定有人接应,我马上就到!”男子甩掉望远镜轻装上阵,不得不说,他的时间掐算得刚刚好,他跟目标几乎同时到达巷口。两人相视一眼,互相认出了对方。   “冯大眼儿!我他妈就知道是你!当年没把你捅死算你命大!”文雅的男人凶相毕露地痛骂。   “金三儿,别着急,我马上就带你去牢里见你哥!”男人小心地调整呼吸,目光并没有退缩。   “等你能追上我再说吧!”喘匀了的金三儿一脚踢开垃圾桶,朝巷子里跑去。   被叫作冯大眼儿的男子名叫冯磊,是TS市公安局反扒大队的大队长,入警时就从事反扒工作,从警二十三载以来他屡获战功,也是全市扒手的克星。   今晚的目标金三儿极其善于伪装,曾多次从冯磊的眼皮底下溜走,这次为了顺利抓捕,冯磊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他今天晚上必须要把金三儿拿下。   虽说冯磊身上曾有多处刀伤,但受过专业训练的他体力丝毫不输金三儿。滨河路步行街就是他的战场,只要看清金三儿下一步的逃跑方向,冯磊就能及时调集人手在路口围追堵截。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盯了半个多月的大鱼却倒过来给他上了个饵。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只脚已悄然踏进了鬼门关。   沿着巷子一路向北,有一左一右两条岔道,左行可直接上主干道,而右行则是一条死胡同。冯磊已经咬死了金三儿,两人始终保持3米左右的距离。就在跑出巷口时,金三儿毫不犹豫地拐向了右边。   冯磊见状眉毛一挑,放慢了脚步。“金三儿,看来你业务不熟啊!别跑了,前面没路了!”   金三儿背对着他露出狰狞的笑容。“冯大眼儿,算你狠,我今天是栽在你手里了。”   冯磊掏出手铐,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的人:“猫捉老鼠的游戏我玩了二十多年,还没有我冯磊抓不到的老鼠!”   金三儿龇着牙:“哦,是吗?看过《黑猫警长》吗?”   冯磊不解:“什么意思?”   金三儿恶狠狠地一个字一个字道:“那你听说过吃猫鼠吗?”   听到这句话,冯磊突然意识到了危险,金三儿话音刚落,从窨井内突然蹿出两个黑影,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把三棱匕首已捅入了他的小腹。他本来就有旧伤在身,这一刀使得新伤老伤瞬间起了连锁反应,疼痛让他的意识迅速变得模糊。   金三儿笑眯眯地走到冯磊身旁蹲下,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颊。“冯大眼儿,没有办法,既然你把我们逼得没有活路,那大家就同归于尽呗!我金三儿是荣行养大的,如果牺牲我一个能造福一个行,我金三儿义不容辞。”   冯磊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就算……我……死了,我们……公安局……还会……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我,贼……永远……是贼,你们……跑……跑……”话没说完,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三哥,接下来怎么办?”一个黑衣人问。   金三儿一咬牙:“来,把刀给我,今晚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回头警察找上门我来扛,你们现在赶紧走,我今晚必须要把冯大眼儿解决掉,以除后患。”   “三哥,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们荣行,这事不能你一个人扛!”另一个黑衣人抓住他的手。   金三儿横着脸推开他:“滚一边去,你上有老下有小,跟着瞎掺和什么,赶紧给老子滚,一会儿警察可就来了!”   见金三儿发怒,两人也只能按照他说的去办,可就在他举起匕首,正准备朝冯磊的心脏扎下去时,一声厉吼从巷子里传来:“给我住手!”   金三儿举起的手僵在半空中,他起身望去,发现一个身着唐装的男子正朝这边快速跑来。他神色一惊:“大执事,你怎么过来了?”   男子已过花甲,但身体依旧硬朗,他用浑厚的嗓音呵斥:“你还知道叫我大执事,是不是把我的话当成放屁了,不管是谁都不能伤了冯磊性命,你是不是都忘了!”   金三儿虽不敢顶撞,但他还是勉力说出自己的道理:“冯磊这些年抓了我们多少兄弟!这家伙一天不除,我们荣行就没有一天好日子!大执事你放心,这是我跟他的私人恩怨,事情我金三儿一个人来扛,绝对不会给行里添麻烦。”   男子额头的青筋怒起,暴跳如雷地一巴掌打掉了他手里的匕首。“混账,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你个小小的片儿隼懂个屁,赶紧给我从窨井里滚蛋,冯磊的手下马上就来了!”   金三儿双手抱拳,很不情愿地行了一礼,接着他捡起匕首,不甘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冯磊,迅速从窨井离开了。   二   第一人民医院大楼前,几位挂着证件的便衣焦急地把冯磊从救护车上抱了下来。“医生,医生,救命啊!人快不行了!”有人大喊。   闻言,大厅内等待的病人主动让开一条道,急诊主任听到喊叫,也快步冲出了诊室。   “怎么了?什么事?”   “我们是公安局的,我们队长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被嫌疑人给捅了,快不行了。求求您了医生,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救我们队长一命。”   主任连忙掰开冯磊的双眼:“双侧瞳孔散大,不好,赶紧送手术室。”说完,他又告诉身边的其他医生:“马上通知科里没有紧急病例的医生全部停诊,全部到手术室。”   “明白!”众人点头。   “另外,联系药房和血库,我们手术期间一定要确保供应,今晚这台手术我来主刀,一定要把我们的人民卫士从鬼门关拉回来!”   冯磊对手下的兄弟一直都肝胆相照,把他推进手术室后,所有队员都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着,仍然记得朝赶来的医生们深深鞠躬,拜托他们一定要把冯队救回来。   手术室里——   监测仪上的心跳时快时慢,极不规律。助理护士每隔几秒,就必须报送一遍数据变化。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但或许是冯磊命不该绝,当晚负责主刀的单主任是全省医学界排名前三的大拿。今晚要不是遇到他当值,冯磊估计很难挺过这一关。金三儿这一刀,直接把他的大肠刺穿了,粪便外溢造成腹腔污染,给手术增加了极大的难度。   急诊手术灯,从深夜1点一直亮到上午10点。经过整整九个小时的抢救,冯磊的心跳终于重新平稳下来。   因为他是在执行任务中受伤的,辖区刑警队很快就介入抓捕金三儿的工作,接下来的事情转由刑警队跟进。   冯磊在市局可是有名的拼命三郎,各级领导在得知他受伤后也都前来慰问。在市卫计委的协调下,在手术后的第七天,他被安排到了单人病房养伤。   …………   这天中午,刚输完液的冯磊又在盯着钱包里的黑白照片发呆——那是一张两人的合影,站在左侧的是身穿军装的冯磊,依偎在他身边的是一位身穿长裙的年轻女子。两人笑容灿烂,光从表情上看,就知道他们正沐浴在无比的幸福之中。照片的左下角,有一行黄得发亮的数字:“1990-2-3 14:07”,按照时间推算,这张照片已经足有二十九个年头。   冯磊试图坐起身来,但伤口的疼痛又让他躺了下去。他合上钱包,小心地放在枕边,然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虽然他还是心有万般不甘,但这催人老的岁月,很明显已不允许他再继续这样任性下去。就在他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不能自拔时,木门被人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   “谁?”冯磊有所警觉。   那人小声回了句:“是我,屋里有人吗?”   “老烟枪?你怎么来了?”   那人听出屋内再无别人,快速闪进屋内把门反锁上。“我怎么来了,要不是我去通知大执事,你小子早就被金三儿给做掉了!”   冯磊还没说话,老烟枪又开始埋怨起来:“跟你说过多少遍,金三儿这家伙不好惹,你偏不听。他哥被你亲手送进了号子判了十四年,他一直记恨这事你忘啦?”   冯磊梗着脖子。“我一个警察,还能怕了他?”   老烟枪恼怒起来:“你怎么就听不明白?金三儿不是一般的片儿隼,他从小就喜欢看兵法,你们警察的套路他摸得比谁都清楚。”   冯磊眼睛一瞪。“就是因为难搞,我才要弄他,否则这人以后绝对要祸害一方。”   老烟枪吐口唾沫:“我呸,你也不掰着手指算算你多大了,眼看奔五的人了,还学年轻人逞能,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凤娟就白死了。”说着,他瞟见了冯磊枕边的钱包,顺口骂道,“天天翻照片管个屁用,有那时间,还不琢磨琢磨怎么找到串子!”   面对老烟枪的数落,冯磊却只是一声叹息,放低了声音:“算一算,狗五那帮人失踪也快十九年了,你说到底是不是串子这小子干的?”   “荣行这么多年,就没出过什么大事,除了串子,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会干这事。”   冯磊有些无奈:“唉!你也看到了,要是有一丝希望我都能追下去,可六个大活人接连失踪,我却一点线索都找不到。刑警队那边我也联系过,压根儿就没人报案,你叫人家怎么去查?难道要热脸贴你们荣行的冷屁股?”   老烟枪咳嗽两声,正色道:“别扯那么多。我记得好几年前收到过一条短信,说公安部成立了一个贼牛的专案组,你打听到这个专案组没?”   冯磊招呼老烟枪到跟前,声音更小了:“打听到了,是公安部垂直领导的914专案组,我也是听外省的同僚说的,他们的办案能力确实很强!”   老烟枪面露诡谲。“你们都是同行,咱们把线索提供给他们,让他们帮着查一查不行吗?非得自己豁出老命?”   冯磊摇了摇头。“你不了解我们公安局的办案程序,他们办的要么是全国范围内久侦不破的悬案,要么就是有重大影响的恶性案件。别说我们一个小小的市局,就算是公安厅出面,没有部里的指定管辖,他们也不可能接手。”   老烟枪一乐。“这还不简单,你就说狗五他们被害了,一共六条人命,这还不是重大案件?”   冯磊皱眉。“凡事都要讲个证据,狗五他们失踪多年,也没见荣行出来报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狗五他们遇害了?”   老烟枪冷哼:“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就问你,以你现在这个身体状况,你还能不能抓到串子?凤娟的仇还报不报?你他妈打了一辈子光棍,你说你图什么?”   见冯磊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老烟枪放软了态度:“你现在就不要去管你们公安局的那些条条框框了,实在不行你就亲自跑一趟,就算部里的专案组不接手,你也努力过了,也不留遗憾了不是?就算到了下面,凤娟也不会怪你,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三   对展峰而言,最让他舒心的莫过于清晨照入屋内的那一缕阳光。   他的屋子里有一扇高达3米的落地窗,这是他母亲为了不让他在阴暗潮湿的城中村里缺钙而做的特别设计。   小时候只要展峰吃完早、午饭,母亲总会让他站在窗边晒晒太阳,执拗的母亲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偏方,说是喝不起牛奶的孩子晒晒太阳也能长个大高个儿。久而久之,他也就逐渐养成了这个习惯。   早上8点,展峰已经坐在窗下摆起了茶盘,客厅的茶几上还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那是同屋高天宇的早餐。两人明明在同一个屋檐下,但绝不会同时出现在阳光下。他们是一对特殊的同居人,展峰看着碗里半明半暗的米粒,动作停了下来。   跟高天宇的每一次相处都很艰难,作为一个警察,他当然有着行为的坚固底线。但是如果不是一个警察呢?他不止一次这样假设过。倘若没有法律的约束,那么,他会让高天宇永远失去看到太阳的机会。   展峰喝完早茶要半个小时,过了这个时间,高天宇再不露面,他会二话不说把那碗米粥倒进垃圾桶,只要他在家,就会这样安排。大部分时候,高天宇也似乎没有心情在他面前露脸,两人之间能谈的着实不多,彼此也防备得厉害,加上各有心事,更是能不碰面就不碰面。然而今天是个例外,他刚洗好茶具,一身笔挺西装的高天宇就从一楼的卧室走了出来。   展峰的嗅觉一贯灵敏,所以他很头疼对方身上的那股浓烈过头的香水味,但也正是因为这个,他很容易察觉高天宇的行动。   高天宇坐在展峰对面,拽了拽未拉起的半扇窗帘,挡住了他的身影。“除了粥,今天还要借你一杯茶。”   “借茶可以,原因?”展峰通常不会主动询问高天宇任何事情,在谈判学上,急切可能会把主动权交给对方,他知道高天宇的控制欲绝不弱于他,所以他不会轻易让这种事情发生。但抓到机会的时候,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从高天宇嘴里挖出料的可能。   “祭一个人。”   高天宇慢悠悠地从茶盘中取了三只茶盏摆在面前,接着他又拿起茶壶一一斟满。“闫兄,咱俩素未谋面,但我也敬你是条汉子,今日就以茶代酒,为你送行!”说完,他把三盏茶举起,逐一倒在地面上。   “闫兄?”   高天宇把茶盏摞起,扶着金丝镜框,微笑着看向展峰道:“今天是闫建龙执行死刑的日子。”   展峰目光如刀。“闫建龙杀了人,杀人偿命是法律给他的惩罚,不值得我这三杯茶。”   高天宇无害地微笑着,甚至有些腼腆道:“那是在你们司法体系考量下的判决,可在我的体系内,我觉得他是正确的。”   “以暴制暴就是你眼里的正义,是吗?”展峰露出轻蔑的笑容,“我该怎么说呢,不愧是你?高天宇,你以暴制暴得到你想要的效果了吗?如果你得到了,你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为什么窗帘都不拉开?怎么,阳光会烫伤你吗?”   展峰朝后靠进椅子里,双手交叉在腹部,凝视着高天宇变得冷漠的英俊面容:“还是说,你已经意识到了,你正在为你的复仇付出代价?”   “不是代价,是我自己的选择。”高天宇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有些恶狠狠,“这个世界上的法律根本奈何不了我,要不是我自己选择,你以为这里能锁住我吗?”   展峰张开双手,嫌弃地反驳:“我锁过你吗?”   他从来不会从外面反锁大门,高天宇显然意识到了他话中的陷阱,用力地皱起了眉头:“以暴制暴,在某些时候就是可以代表正义。法律不可能面面俱到,站在闫建龙的立场,要想彻底清除这些油耗子,杀死他们是最好的方法。”   展峰微笑着,眼里没有丝毫笑意。“就像当年你炸死那些人一样?”   “你不了解我的过去,你理解不了我的仇恨,如果炸死他们能让更多人生活得更好,那我情愿背负这个罪恶。”高天宇直勾勾地盯住展峰,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你不是审判人,你不能取代法律。所以你才会躲在这里求着我帮你,用你的自由作为代价……”展峰徐徐说着,似乎完全不在意对面高天宇流露的杀意,“你很聪明,你也很清楚法律意味着什么,你只是装作不知道它是公平的,因为你是一个只会杀戮而不懂得守护的懦夫,一个无能的家伙——”   高天宇脸上已经完全没有笑容了,他目光闪烁,满眼仇恨,但展峰似乎根本不打算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起身走向了一面墙。墙上挂着一张合影,相片内八人并排站立,头顶还印有一行镏金宋体,写着“公安部刑侦局914专案组合影留念”,落款日期为“二〇一四年元旦”。   展峰指着照片,冷漠地说:“你和他们无冤无仇,却炸死了他们。”展峰转过头看着高天宇,眼神深邃而冷漠,“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需要在你死前了解你的人。”他突然快步走到高天宇面前,抓住他的衬衫领子,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他们的脸几乎贴在一起,展峰的眼神就像冰冷的猎刀一样直刺高天宇的眼底,令他感到一种诡异的疼痛。“我只想看你死,如今天的闫建龙,还有你,有一天你们彻底伏法就是我的心愿。”   “你可以现在就杀死我,展峰。”高天宇突然发出疯狂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你可以的,在你的房子里,只有我和你。你是最擅长搜索证据的人,你也最适合湮灭证据,你办得到的……”   高天宇凑到他耳边:“杀了我,把我的尸体分开,藏起来……不,你恨不得把我剥皮拆骨,挫骨扬灰,对吧……你绝对能做到的!这对你来说易如反掌,来,不想试试看吗?你忍我很久了不是吗?”   “……”展峰把高天宇扔回椅子上,冷冷地俯视他。   “哈哈哈哈哈哈……”高天宇仰头狂笑,“别装了,说我喜欢杀戮,是懦夫,连杀我都办不到的你又是什么东西?”   “说出你杀死他们的原因,我会很乐于送你一发子弹,执行死刑的时候。”   “我不会说的,我们有交易。”高天宇说着又笑起来,“你现在还不能让我死,哪怕你已经在梦里杀我一千回一万回……”   椅子上的恶魔快活地说:“你以为你睡觉的时候真的那么老实吗?你跟我一样,展峰,法律满足不了你,迟到的正义,真的是正义吗?你最清楚了不是吗?我就在这里,他们不会活过来了。对闫建龙而言,那些油耗子都死了,他养父也不可能活过来。迟到的正义没有意义,及时的复仇才是真正的正义……”   展峰无言地凝视着那个家伙,在他说话的好几分钟的时间里,展峰都一动不动,安静地听着那种得意的笑声。   “你漏尿了。”   终于,展峰轻描淡写的声音令那笑声戛然而止。   四   三天后,专案中心内。   早上9点,吃完早餐的吕瀚海,正躺在大厅的皮沙发上追剧,如果今天没有出勤任务,他能在沙发上保持这个姿势一直躺到下班。然而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陌生的脚步声。   吕瀚海坐起身子,朝门口望去。一位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正在入口处东张西望,吕瀚海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当看到男子的蓝色衬衣上印着“POLICE”的标志时,他基本可以断定,这个人应该是个同行。平时专案中心也会有前来投送材料的外单位警员,只要能提供警官证,站岗的武警一般都会放行。   吕瀚海起身迎了上去,贼眉鼠眼地瞥着人。“这位同志,有什么事吗?”   男子见状双脚并拢立马给他敬了个礼:“领导好,我是TS市公安局反扒大队大队长冯磊,警员编号021883。今天冒昧前来,是有一件事想向专案中心的各位领导汇报!”   吕瀚海被这声“领导”叫得心里甭提多舒坦了,他笑吟吟地把冯磊领进了大厅。“天下公安是一家,甭这么客气,来来来,我先带你去接待室坐会儿。”   冯磊见此人亲切,心里一松。“是,谢谢领导!”   大厅西南角设有一间玻璃房,专门用来接待外单位警员,吕瀚海闲来无事时会主动担任传话员的角色,倒也不是他多有责任心,主要还是因为他头一次就尝到了甜头。   中国人讲究礼尚往来,能来专案中心汇报工作的一般都不是小案子。专案组门口挂着公安部的招牌,无形中所有工作人员身上都跟着贴了金,就算是厅级干部过来,对吕瀚海那也都是客客气气的。记得他第一次传话时,一位身穿白衬衫的领导直接给了他一包当地香烟表示谢意,从那往后,每一次传话他多少都能得到些小恩小惠,向来无利不起早的他,自然觉得这是件美差。   进入接待室后,吕瀚海搓着手掌问:“冯队长,你要找中心的哪位领导?”   冯磊现如今只是个副科级,这种级别在公安部也就是一抓一大把的小兵张嘎,身经百战的他被这么一问,脸上竟有了紧张神色。914专案组是一个相对保密的存在,他也是山路十八弯才打听到专案中心的大致位置,至于偌大的中心里头谁是领导,他是一点都不清楚。   见对方半天不作声,狐疑的吕瀚海又换了一种问话方式:“你是有东西要交到咱们专案中心吗?”   冯磊点点头,从包里接连取出了红蓝两色的八个方盒。   吕瀚海心中窃喜,说:“来就来呗,还带什么礼物!”   冯磊愣了一下:“礼物?什么礼物?”   吕瀚海指着桌面。“那这些东西是?”   冯磊“哦”了一声,把方盒全部打开,盒中装的并不是他物,而是一枚枚勋章,蓝色是个人三等功,红色则是个人一等功和二等功。   吕瀚海一时间没闹明白对方的意思,他试探着问:“冯队长,您,您,不是来应聘的吧?”   冯磊手摆得跟雨刮器似的:“不不不,我可没那资历进专案组。”   “那您是?”   如果把警察分为文臣和武将,那冯磊妥妥属于后者,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实在不咋的,也不知该怎么跟吕瀚海解释。   扭捏良久后,他只能说出他认为最恰当的词:“报告领导,我是来报案的!”   吕瀚海被他彻底给整蒙了:“嘿,这倒新鲜,一个警察找警察报案!”   话从口出之后冯磊好似也觉得有些不妥,可他又不知该怎么表述更为合适。   就在两人谈话时,结束负重10公里训练的嬴亮擦着汗走了进来道:“道九,你跟这儿干吗呢?又跟人满嘴胡话了?”   吕瀚海最讨厌他用这种逼供式的口吻,“你说我干吗呢,我在接待你们公安系统的功臣。”   两人刚见面就掐了起来,这让原本就毫不知情的冯磊更加看不透了。   “功臣?”嬴亮推开玻璃门,当他看到桌面上整齐摆放的各种勋章时,他立马对冯磊肃然起敬。   “大哥,这些都是您的?”嬴亮眼睛闪闪发光,那叫一个崇拜。   冯磊点点头,老老实实地说:“是的,两个一等功,四个二等功,两个三等功。对了,领导您贵姓?”他说得轻松,可嬴亮心里一本清账,和平年代在公安局要拿到这么多勋章,不死也要废掉半条命。嬴亮的性格一向直来直去,先不管冯磊为人到底怎样,光这些勋章就绝对足以让嬴亮对他刮目相看。嬴亮客气地回应:“领导不敢当,免贵姓嬴,嬴政的嬴,我是914专案组的组员,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冯磊眼前一亮:“您是说,您在914专案组参与办案?”   “是!我是专案组的高级情报专员,偶尔也会兼外勤任务。”   冯磊上下打量一下,颇为感慨:“居然这么年轻!”   嬴亮哈哈一笑:“我们组除了刑事相貌学专家隗国安年纪大些,其他人的年龄都跟我差不多!”   冯磊有些难以置信,他原本以为专案组里都是些刑侦老前辈,他哪里会想到,这里已然成了年轻人的天下。   嬴亮见他吃惊,也不耽搁,“冒昧问一句,您是从哪个部门过来的?”   吕瀚海早就看出,冯磊不太会说话,见嬴亮一看奖章就客气上了,哪儿能不知道这位也是个能人?连忙抢着介绍:“他是TS市公安局反扒大队的大队长冯磊,是来报案的!”   听到“报案”,嬴亮也是一惊。“冯队,我再确定一下,您真的是来报案的?”   冯磊用力点点头:“是!”   “冯队,您上专案组报什么案?咱们914接的大多是旧案、悬案啊!”   “我打听过了,这些我都知道。我盯的六个扒手已经失踪多年,我怀疑他们已遭遇不测,所以这次我恳请专案组介入,帮忙调查这事。”   嬴亮一听就笑了:“那您这不叫报案,充其量算是移交案件线索。”   “对对对,您说得没错,就是移交线索。”   嬴亮听了却有些为难地说:“冯队,您应该知道办案程序,我们中心是公安部刑侦局垂直管辖,您提供的线索要形成文字材料,按照流程逐级上报,如果部里觉得案件侦办难度确实很大,上级会下达指定管辖通知书,指定我们专案组介入,这样我们才可以接手。否则……”   冯磊面露苦笑:“我知道流程,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想着来碰碰运气。”说着,他默默把勋章收起装进包里。   嬴亮满怀歉意,他也知道要不是别无办法,冯磊也不会找到这里来,于是忍不住安慰:“冯队,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所以……”   临来前冯磊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要不是老烟枪执意让他走一趟,他也不会在住院期间溜号,只身前来。其实他心里完全没奢望专案组会介入,正如他刚才的回答一样,他就是来试试水的,如果行不通,他也就彻底死了这条心。忍着剧痛奔波多日,也没有换来奇迹,但对早有心理准备的老警察而言,除了有些失落,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太多的情感波动。   “唉!可能这个谜团再也无法解开了吧!”   冯磊临走时,又看了一眼专案中心,纵有千般惆怅,但做人也还是要接受现实,他伸出右手朝嬴亮二人敬了礼,就转身朝门口走去。   五   “冯队长,留步。”   声音从大厅西北角的头顶上传来,冯磊疑惑着寻声望去,那是一个悬挂在墙面上的圆柱形音箱。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在监控室盯了半晌的展峰。   冯磊在门口停下来,他下意识地打开皮包数了数勋章。对移交线索没抱希望的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是不是落下了东西。   展峰今天穿的是一双软底布鞋,朝着冯磊走去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在冯磊想转身问明情况时,展峰已来到了他身后不到20厘米处。   身后悄然无声地出现了一位陌生人,这让冯磊冷不丁吓了一跳,身体本能的应激反应,让尚未愈合的刀口再次传来阵痛。他抬手按住下腹,好让疼痛有所缓解。然而久拖不治的伤口,绝对不是简单的物理刺激就能解决问题的。已到承受极限的身体丝毫没有再给冯磊面子,他脸色苍白,额头渐渐渗出雨露般的汗珠。   展峰看了看,一把搀起他。“你受了伤?”   冯磊尴尬地笑笑:“前些日子,被个扒手捅了一刀。”   展峰也不客气,撩起他的衬衫查看。冯磊肚子上那块巴掌大的纱布已经浸出了花瓣似的血晕,展峰说:“多次间断性出血,你的伤口已经感染了,要马上处理。”   冯磊更加尴尬了,连连道:“不用,我回去找医生给我换个药就行。”   展峰皱起眉头,认真地看向冯磊。“不行,你这样出去会有生命危险,你跟我进来,我帮你处理一下。”   一想到自己是偷偷出院,万一在回去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也确实没有办法跟组织交代,冯磊只得在展峰的搀扶下朝中心内部走去。   这里不是医院,中心里也只有无菌解剖室是最适合疗伤的场所。为了防止伤口加剧感染,展峰只能让他暂时平躺在解剖床上。一路跟来的嬴亮和司徒蓝嫣站在一旁打起了下手。   工作台前,展峰把一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瓶瓶罐罐全部打开。此时的他,像一个优雅的调酒师,用刻度吸管吸取了好几种液体,按照比例在一个烧杯里混合。   “刀口要清创,并重新缝合,我这里没有麻醉药,现给你调了一杯镇定剂,可以缓解你的疼痛,把它喝了吧!”   在进入中心内部的时候,细心的冯磊就注意到了墙上悬挂的专案组成员照片,虽说没通姓名,但他早就认出了给他喂药的正是组长展峰。出于对专案组的信任,冯磊对展峰也没有半点怀疑。他端起烧杯,几口把苦涩的药水吞下了肚。把烧杯递回去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感觉到头脑昏沉、视线模糊。前后不到一分钟时间他就睡了过去。   司徒蓝嫣觉得还好,可目睹这一切的嬴亮却莫名感到了一丝凉意,他不由得偷偷跟司徒蓝嫣耳语:“就这一手露得……还好展队当了警察,否则他要想整死谁,恐怕全国的刑侦专家都会束手无策。”   “胡说什么呢!展队不是警察还能是什么?”司徒蓝嫣说完,嬴亮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用手抓抓脸,赶紧把这个念头丢到一边。   解剖跟外科手术的区别就在于,床上躺的是不是活人。清创这种小手术,展峰自然不在话下,他把消毒后的解剖箱打开,从里头选了几样称手的工具。嬴亮跟司徒蓝嫣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扮演起男女护士的角色。他先用剪刀把快要被崩开的缝合线剪断,接着再用柳叶刀小心翼翼地清理掉发脓溃烂的组织表层,最后再均匀涂抹上他配制的消炎药水,重新缝合包扎后,整个手术就顺利完成了。   毕竟不是在医院,而且操作对象又不是他已经习惯的尸体,看起来简单的过程,展峰这个老手做了一个多小时。   …………   冯磊再次醒来时,他已躺在了专案中心的休息室里。展峰就坐在他视线可及的地方。   “冯队,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见他醒来,展峰先开口问候。   冯磊面带笑容地摸摸肚子:“好多了,谢谢领导。”   “不用这么称呼,叫展峰就行。”   冯磊想了想。“那我还是喊你展组长吧。”   展峰这次没有拒绝:“我同事出去给你买了鸡汤,马上就回来。”   冯磊本来就不善言辞,一看人家这么照顾自己,也只能一个劲儿地道谢。   “我之前对您并不了解,出于安全考虑,我让同事对您的情况做了个详细的调查,希望您不要见怪才好。”等冯磊安静下来了,展峰便打开天窗说亮话。   冯磊憨笑道:“不会,不会,我们警察是纪律部队,不管是谁,都要经得起组织检验。”   展峰指了指他的右腹部。“我看您身上,好像还有五处旧伤。”   “对,都是让扒手给捅的。”   展峰一贯冷冽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冯大队您这样的人,才是和平时代的英雄!”   “英雄不敢当,我的想法很简单,既然穿了这身衣服,咱就要凭良心给老百姓干点实事。”   “您说得对!”   冯磊却面露难色道:“唉!不过……医生这次给我下了病危,我们局领导前些日子也跟我通了气,这次伤好我就要退居二线了。其实我心里也知道,就这么突然跑过来有些冒昧,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就是想来专案组碰碰运气,还希望展组长不要见怪。”   展峰思索片刻:“这样,您能不能把线索再详细地和我说一遍?”   展峰的突然关心,冯磊也没有抱什么希望,作为一个老警察,他深知内部程序的严苛性,要是没有实质的证据,就算是说破嘴皮子也不可能会引起重视。毕竟老百姓不清楚,但警察很明白,办案其实需要高额的成本,稍微明理一些的领导,都不会因为几句胡乱推测就决定展开调查。   冯磊抱着必然失败的想法把线索跟展峰复述了一遍:“我是1994年参加公安工作的,最早的身份是一名协警,做了几年后,我通过公务员考试,成了一名正式的反扒民警。从1994年至今,我一直在从事反扒工作。长期熬夜嘛,眼袋也比较重,远远一看跟大熊猫眼睛一样,所以那些扒手都在背地里喊我冯大眼儿。   “大约在千禧年前后,我的线人老烟枪告诉我,贼帮大执事的儿子狗五不见了,问是不是被我们抓起来了。这个贼帮是在我们当地盘踞多年的帮派,组织成员全都是扒手。据说这个帮派往上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帮内等级森严,帮派骨干成员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我们反扒大队打探了很多年,都没摸清里面的道道。   “狗五这个人我见过几次,为人非常狡猾,稍有风吹草动就立马收手不干,所以相当令人头疼。你们知道,扒窃案件不像其他刑事案件,它讲究的就是人赃并获,没有受害人、找不到赃物,就算抓到他,也不能给他定罪。   “狗五平时很少出来扒窃,他并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目标。他的下落不明,起先并没有引起注意,毕竟一个扒手出去避避风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我们没想到的是,算上狗五,贼帮连续三年总共失踪了六名扒手,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查清这些人的身份后,我们联系了全国的反扒部门,都称没有抓过这些人。   “跟贼帮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我们也知道他们的规矩,贼帮多以市一级区分地盘,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他们绝对不会到其他帮派的地盘行窃。如此一来,狗五等六人的失踪,就很值得推敲。”   展峰问:“有没有查过这些人后来的生活轨迹?”   冯磊摇头,“我几乎隔段时间就会去一趟情报部门,他们的一点痕迹都没查到。”   展峰几乎没有思考,马上继续问:“那这些人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这个我也托线人打听了,因为他只是个底层的扒手,打听到的消息有限,狗五几人有没有和谁发生过矛盾暂时还不清楚,但贼帮早年发生过一件事,绝大多数帮众都有所耳闻。”   “什么事?”   冯磊想了想,说:“据说贼帮大执事刚上任那会儿需要立威,对一男一女两个扒手施行了帮规。这俩人中,男的绰号叫‘串子’,女的绰号叫‘小白’。最后小白被当场打死,串子逃脱了。在逃走的时候,串子扬言要让荣行血债血偿。后来大执事的儿子狗五失踪,其实马上就有人把这件事跟串子联系在了一起。可因为从小白被打死到狗五失踪,中间相隔了很多年,不少帮众觉得可能只是巧合。直到又接连失踪五人,贼帮这才坚信串子可能真的来复仇了。”   展峰听完,又问:“线人的话可信度有多少?”   冯磊垂下眼帘。“我跟老烟枪有过命的交情,这些年他从没向我撒过谎。”   “串子这个人,我们目前掌握多少?”展峰换了个方向探寻。   “他本人,我和老烟枪都没见过,但是我们局物证室有他的指纹、鞋印和生物组织样本。”   展峰挑眉,有些好奇。“哦?样本是从哪里取的?”   “是一起入室盗窃案的现场弄到的。”   “盗窃案,能确定就是串子干的?”   冯磊重重地点了点头。“可以确定。毕竟传闻里就是因为串子和小白在现场留下了痕迹,贼帮的大执事才要施行帮规收拾他们。”   六   跟冯磊猜测的一样,展峰陪了他一天一夜,该唠的情况都唠了个遍,就是只字未提接手案件的事情。   确定伤口已经没有大碍之后,展峰亲自把冯磊送到了中心门口。当吕瀚海提出是不是派车把他送到高铁站时,展峰却以“公车不能私用”拒绝了他的提议。这个理由给得未免太过生硬了一点,展峰平时对车向来当用即用。吕瀚海完全搞不明白,展峰来这一出到底是针对他,还是针对冯磊了。   不过看着展峰送走冯磊时惜别的场景,吕瀚海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冯磊和展峰间似乎出现了什么猫腻,可是吕瀚海根本找不到问的机会。因为在冯磊走后,展峰第一时间通知专案组开会,会议的主题就是讨论狗五失踪这条线索。在他把事情原委详细复述一遍后,所有人都倾向于狗五等六人大概率已经遇害。那么接下来是不是决定接手案子,就成了本次会议的关键问题。   在对冯磊的从警生涯有了详细了解后,嬴亮对他简直是推崇备至,在根本还没弄清线索是不是明确的情况下,他就已经率先表态愿意接手。全组四票,到这里已有一票投给了赞成。   隗国安在专案组始终扮演老好人的角色,基本上风往哪里吹,他就往哪里倒。虽然他还没开口,但也可以算投了半票。   四人中司徒蓝嫣遇事一向冷静,她在听完线索通报后,提出了三个侦办难点。   “第一,狗五等人失踪,冯磊并没有亲眼所见,失踪的时间、地点、目击同伙,全部是未知数。第二,串子跟小白之间的事,以及串子跟贼帮的矛盾,都是道听途说,没有实质性的证据。第三,跟上起油桶抛尸案类似,我们根本不可能找到报案人。虽说两者都涉及类似的小帮派,但彼此间还有着本质的区别,上一案的凶手闫建龙并不是油帮帮众,作案之后在抛尸时无所顾忌,我们至少还有尸体以及油桶物证作为抓手。   “可再看本案,即便我们假设狗五等六人已经遇害了,凶手也正如推测的一样,是前来复仇的串子,这矛盾点看起来清晰,可有一点是无法攻克的,因为不管是受害人还是凶手,都是贼帮的帮众,我们作为外人,想要打开突破口,必须进入贼帮内部进行调查,这个十分关键。如果这一步走不通,本案没有任何侦破的希望。”   嬴亮想了想,看向司徒蓝嫣,“师姐,你的意思,还必须安排个卧底进入贼帮?”   “没错。”   嬴亮挠了挠头。“听你这么说,还确实有些棘手。”   隗国安一拍桌子。“可冯磊不是有个在贼帮的线人吗?绰号老烟枪那个!”   嬴亮眼睛一亮。“对啊,直接让老烟枪来配合我们调查不就完了。”   展峰伸手一按,大家顿时安静下来,他目光炯炯地说:“我完全同意蓝嫣的说法。跟大家一样,我很同情冯磊的遭遇。可作为专案组组长,我虽然在接手案件上有一定的话语权,接案子还是要对上级领导有个交代的。本案性质特殊,贼帮跟很多社会帮派一样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规则,在既没报案人,又没发现尸体的前提下,我们确实不好直接介入。不过本着对线索负责的态度,我决定先去和冯磊的线人聊一聊,看看咱们这潭水到底有多深,然后再做决定。”   展峰这个提议可谓有建设性又游刃有余,得到了专案组全票通过,相关会议记录也在第一时间交给内勤莫思琪备案。   征得部里领导同意后,莫思琪很快按照展峰的要求订了四张后天飞往TS市的机票。而御用司机吕瀚海却全程被隔绝在外,一直到从他那位好友隗国安说漏嘴的话里,他才得知这事。   出勤不带司机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妥的,可这种能明显感受到反常的举动,却让吕瀚海一股寒意从脚心一直冲上了天灵盖。他用了一整天时间反复琢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不是在展峰面前暴露了什么。然而无论他怎么推敲过往细节,死活也找不出答案。   在煎熬中度过一宿后,憋不住的他直接找到了展峰:“听说专案组这次出勤订的是机票?”   展峰看他一眼,“没错。”   吕瀚海谄媚地凑过去,“难不成又要赶时间?”   展峰淡淡地说:“不,时间很充裕。”   吕瀚海顿时瞪大眼睛。“展护卫,你到底什么意思?”   展峰唇角一勾。“也没什么意思。”   展峰越是这种态度,吕瀚海心里越是没底,他故意提高嗓门:“展护卫,我又不是夜壶,你尿急了就拿来用一下,不用时就扔一边,你用我总得让我可以派上用场吧!”   展峰颇有深意地冲他笑笑。“九爷,这不是您的风格啊,按理说不用出勤,你应该高兴才是吧!”   吕瀚海心头咯噔一下:“话不是这么说,既然加入了专案组,就算作为司机,我也要有集体归属感,你赤裸裸地撇开我单飞,是不信任我的车技呢,还是说……你就不信任我这个人呢?”   展峰总算收敛笑意,拍拍他的肩膀,“都不是,因为这个案子,你暂时还不好出面。”   吕瀚海警觉起来,“案子?什么案子?”   “等我们回来,我会告诉你的。”   虽然感觉心情好了点,吕瀚海还是有些担心,“我不好出面,难不成会跟我有关?”   展峰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回了句:“听我的就是,最近这几天,你哪儿也别去,在专案中心随时等我电话。”他说完,转身就走进了中心。   这孙子,说半句留半句。回答得也是遮遮掩掩的,让我在专案中心别走?难不成是想变个法把我软禁起来?不对,应该不会啊!要是我真出了什么问题,就算猴精的老鬼不说,嬴亮也会沉不住气。从他们的反应看,案子应该不会跟我有关……那么展峰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难不成这孙子在诈我?吕瀚海站在原地,脑子里头胡思乱想起来……   七   TS市有一条远近闻名的胡同,名叫姐妹巷。相传在清末民初时有一对青楼名妓衣锦还乡,在这里修建宅邸打算落叶归根。可不巧的是,宅子刚建好,就遇到了军阀混战,姐妹俩半辈子的积蓄连同房屋一起充了公。   据说这中间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风尘往事,有位天桥说书人,把姐妹俩的故事编成了快板,口口相传。虽说快板内容的真实性已经无从考证,但那条破败的姐妹巷依旧可以充当历史的见证。   往前的几十年,姐妹巷是因为它的历史背景而出名,可后来,这里却因为皮肉生意被许多人熟知。尤其是在20世纪90年代末,当地年轻人喝完酒,最喜欢的一句口头禅就是“去姐妹巷找姐妹,品尝姐妹的滋味”,可见这里乱得多么出名。   虽说现在姐妹巷早已完全没了当年的模样,但嫖客们的习惯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明面上的站街女几乎绝迹,可私下里的招嫖行为,还时隐时现。   午夜过后的姐妹巷万籁俱寂,老烟枪站在巷口,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确定安全后,他一溜烟儿地跑进了巷里。   姐妹巷里边有十多条岔道,哪条岔道通往哪儿,哪条岔道里的妹子长得白净,他比谁都门儿清。路上偶尔遇到三两青年,他还会主动打声招呼。年轻时,他曾自诩可以“逆风千丈”,可如今却到了“顺风湿鞋”的年纪。他来姐妹巷可不是为了找小姐,两小时前他托人给二傻打了个电话,说需要一包“粉”,二傻告诉他,12点以后把600元现金装进塑料袋扔到姐妹巷的旱厕里,然后再跟他联系。   二傻有21-三体综合征,生下来就是一副憨傻的模样,因为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得了一个二傻的绰号。好在并不是得这病的人后天都会往痴傻的方向发展,二傻就是个例外。他那一副愚钝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不安分的心。   二傻顶着先天智障的保护壳,一直游走在灰色地带。可以这么说,姐妹巷70%的海洛因,都是从二傻手里流出的,他也不知从谁那儿学的经验,严格遵照着人货分离的方法跟人交易。   他从不贪心,不管买家要得多紧,他一晚上也就做那么几单,而且只针对熟客,陌生人要从他手里买到货相当困难。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交易失败有人把他供出来,对他的影响也不是很大,因为他手里还有一张屡试不爽的免死金牌,就是由精神病鉴定所办理的精神障碍证。   二傻在禁毒大队也算是挂上了号的人物,可依照现行法律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多次进宫又被放出后,二傻干脆坐稳了姐妹巷毒老大这把交椅。   老烟枪是二傻的熟客,因为大家都是道上混的,所以彼此间根本没有猜忌,二傻的小弟把钱从旱厕另一边捞起来以后,老烟枪就收到了毒品藏匿地点的信息——87号门口电线杆。姐妹巷他不知来过多少次了,虽说挨家挨户的门牌早就被破坏,但凭着记忆,他还是可以准确无误地摸到87号的位置。   这就是二傻的聪明所在,要不是真的对姐妹巷熟门熟路,就算联系到了他,也不一定可以顺利完成交易。对第一次买毒的陌生人,二傻还会辗转更换更多接货地点,一直到确定对方没有问题,才会进行交易。   而陌生人的行踪,从其踏进姐妹巷的那一刻起,二傻就已经安插了人在附近时刻注视。前段时间,电视上热播过一部禁毒题材的电视剧《破冰行动》,要是拿这种剧类比,姐妹巷就像是个缩小版的塔寨,除了嫖客和瘾君子,这里不欢迎任何人。   二傻对老烟枪也不提防,一来他是荣行的帮众,也靠捞偏门过活;二来老烟枪身患顽疾,看守所不收、拘留所不要,就算是真被抓进局子,24小时内交个罚款就能放人。   然而事实证明,二傻的破嘴确实“开了光”,老烟枪刚走出姐妹巷,就被街边的巡逻民警逮个正着,这一切被坐在露台上的二傻看了个真真切切。不过他并没有担心,只是笑着对小弟调侃道:“这个老烟枪,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好不容易攒俩钱来买货,还被请去喝茶,衰,真是太衰了。”   八   挂着警灯的巡逻车一路把老烟枪带到了TS市公安局的办案区,此时冯磊跟展峰一行人,已在询问室等候多时。   “来了?”冯磊连忙来到门口迎接。   老烟枪把一小袋白粉交给冯磊。“二傻的货。”   “行,我回头交给禁毒支队。”   从简洁的对话跟默契程度不难看出,两人平日就经常用这种方法见面。   交接完毕,老烟枪四处张望,“专案组人呢?”   冯磊指着3号询问室的房门。“里面呢。”   老烟枪欣喜若狂地抓住冯磊的衣袖。“这是决定接手我们的案子了?”   冯磊摇摇头。“暂时还没有,别太期待,就是有些问题想单独问你。”   老烟枪顿时露出失望神色。“不会接吗?”   冯磊的眉毛皱成了八字,有点丧丧地说:“我估计接的可能性不大,他们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吧。”   老烟枪还没闹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他们要是不接,还搞这么大动静干吗啊?”   冯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一个劲儿地让老烟枪配合工作。   说一千道一万,老烟枪没倒戈前也是个捞偏门的,除了冯磊,他对其他警察的态度,并没有那么信任。混江湖的人最讲究个义和利,要是两个字都沾不上边,那也就没有了谈下去的必要。   和老烟枪相处了这么久,冯磊当然知道他的脾性,“你别着急,可能是我太悲观了,其实你没来之前,我和专案组的人聊了一会儿。”   老烟枪竖起耳朵。“说的什么?”   冯磊转身看看里边。“要是这起案子是串子做的,那么嫌疑人和受害人都是帮派内部成员,要想打开突破口,必须要安插个人进去。”   老烟枪愣了愣。“那还不简单,这不是有我呢吗?”   冯磊摆手拒绝。“不行,你在帮里这么多年,狗五的事也没见解决,假如专案组接手,案子突然有了进展,你会很容易暴露。帮里的规矩,你应该比我懂。”   老烟枪冷笑:“大不了一死,那能有啥。要不是当年你搭了一手,我坟头草都一人多高了。”   冯磊有些气急败坏:“咱能不能不说赌气话?就算你不怕死,我也不能拿你的性命开玩笑吧!”   老烟枪双手一摊。“那就没辙了,帮里组织严密,陌生人要想进这个圈子绝对不可能。那些老资格年轻时都混过江湖,一般人玩不过他们。”   冯磊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觉得,咱俩把事情考虑得太简单,要是没有合适的人里应外合,想把这起案件弄明白几乎是不可能的。”   老烟枪眼睛一瞪:“那就真没其他的办法了?”   “我也不知道。你先进去和专案组聊聊,倒不如都跟他们说了,回头听听他们的意见,万一他们能有办法也是好事。”   老烟枪原本觉得专案组可能是在甩包袱,可听了冯磊的一番话后,他也觉得事情确实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他自己就是混江湖的,江湖人的那一套法则他比谁都清楚。尤其是帮里的几个掌舵人,他们把江湖声誉看得比命都重,就算狗五是大执事的儿子,他们也不可能把这件事交给警察处理。   思来想去,连老烟枪都认为,这事好像钻进了一个死胡同,除非能在“江湖”和“法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否则确实是难办。   怀着忐忑的心情,老烟枪还是推开了询问室的隔音木门。方桌内坐着两名男子。一位看似平静的黑眸下,暗藏着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神;另一位脸部紧绷,斜斜的目光正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他。可能是二人自带公安部尖刀专案组的光环,身经百战的老烟枪竟也有些不寒而栗。   …………   老烟枪原名聂宝路,1966年生,现年53岁,曾因盗窃、吸毒多次入狱。   据冯磊的介绍,老烟枪多年前就查出Ⅰ型糖尿病、肝硬化等不可逆转的重疾,目前正处在保守治疗期间。   他的毒瘾也早就在冯磊的帮助下戒除多年,不过毒品好戒,心瘾难解,只要毒瘾一犯,他就会烟不离嘴,最高峰时,他曾半天抽完了一整条哈德门。帮里的人问起,他总以“没钱买毒”作为回应,久而久之,就得了一个老烟枪的绰号。   老烟枪长了一张国字脸,剪着瓜皮短发,面相给人一种老实忠厚的感觉,是那种典型的扎进人堆里就找不见人的类型,还没开始问话,他就先掐掉过滤嘴,给自己点了一支。   “你这个外号,果然名不虚传。”展峰一笑。   听展峰语气轻松,老烟枪使劲嘬了一口闷进肺里,过了烟瘾后赶忙接腔:“孬烟,冲鼻子,怕各位领导抽不习惯,我就不散了。”   “你的情况,我从冯队那里了解了一些,排气扇提前开好了,你抽你的,不用管我们。”   隗国安也跟着附和:“对对对,怎么放松怎么来就行。”   老烟枪左顾顾右盼盼,发现这些公安部来的人好像也没什么架子,他干脆轻车熟路地走到储物柜前,从柜子底下掏出一个用可乐瓶做的简易烟灰缸,第一支刚摁熄,他又迅速抽出第二支续上,返回座位时,这一支也过肺大半了。   屋里缭绕起刺鼻辛辣的烟草味道,让展峰有些皱眉,虽然头顶上的抽风机嗡嗡嗡响个不停,可就算是开到了最大挡,面对老烟枪的吞云吐雾也无济于事。   一连四支下去,老烟枪的脸上稍稍有了些红晕道:“对不起,二位领导,我年纪大了熬不住夜,不多来几根,我马上就得打瞌睡。”   展峰从烟雾里看他,“那咱们可以开始了吗?”   老烟枪连连点头,“可以了,可以了。”   “能不能跟我们说一下贼帮内部的具体情况?”   老烟枪刚要抬起的右手突然顿了一下,从他瞬间拉下的脸不难看出,他似乎很不喜欢贼帮这个称呼,不过他的不悦也是转瞬即逝,既然有求于人,他也不敢迁怒,反倒用心平气和的语气道:“领导,江湖人称我们荣行,不是贼帮。”   隗国安常年扎根基层,所谓的江湖中人他也接触过,这些人都有一套自己的称呼和规矩。于是他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我和展队都不是江湖中人,有什么不合适的,还请见谅。”   出来混要的就是一个面儿,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自己再端着难免太过矫情,老烟枪满脸堆起了笑:“领导,您这是说哪里话,不知者无罪,你们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能说的不能说的,在这儿都会说。”   见局面已打开,展峰开始提问了:“那好,我们就不耽误时间了,还是刚才那个问题,本市的荣行有多大规模,组织架构什么样?成员有多少?”   老烟枪吞了口烟。“TS市是较大的市,跟周边地市相比应该算最大的一个。咱们这一派的荣行,从民国初就已成形,到现在有百余年的历史了。   “各地市荣行只设一个总揽全局的管事人,我们称之为‘老荣’。荣行的二把手是掌管行内戒律的大执事,除执行死戒外,其他所有戒律都是他一人说了算。跟大执事平齐的是财佬,专门分管行内财务,没有实权。大执事会根据本地荣行的实际情况设分堂。我们行只有两个堂口,分别是功夫堂和行走堂。   “我们荣行出的贼和一般的毛贼不同,讲究的就是一个传承,功夫堂就是为了训练盗术弄出来的,成员大多数是帮众子女,还有一些遗孤。盗术的高低以‘铃’计算,最高为七十二铃。功夫堂会按照学员的具体表现,把他分为金、银、铜、铁四个等级,铁级差不多相当于六铃,金级接近十八铃。   “训练一段时间后,行走堂就会带着他们出去行窃,刚开始都是老带新,等盗术成熟了,会形成稳定的男女搭配,一起干活。盗术是循序渐进的,通常功夫堂训练一段时间,行走堂就带出去玩真的,来回反复。帮众家的小孩,从6岁起就会被送进功夫堂,快的五年出师,慢的也有七八年、十来年的。只要不满16岁,扒窃就不需要负刑事责任。也就是说16岁之前,允许犯错,16岁之后要是盗术还没达到铁级,那么这个人就会被逐出荣行,一辈子也不得以行窃为生。   “这些出师的底层帮众,我们称为‘绺子’,按照功夫堂的评分,绺子也分为金绺、银绺、铜绺、铁绺四个等级。按片区不同,每个地方会选出一个‘瓢把子’,县一级有总瓢把子,市里头大辖区(行政区内部划分,如东区、西区等)有区瓢把子,具体到小片儿,还有小瓢把子。这种分管具体片区的小瓢把子咱叫作‘片儿隼’,隼是鹰隼的隼。他们平常不偷,只管盯着片内的绺子干活。   “片儿隼人数不固定,小的地方一两个,有些大的商业区,也会有四五个。片儿隼是从绺子里选拔而来的。具体选拔标准有两个道:一个是绺子的等级,另外就是上交的贡钱。在荣行,出门做活最基础的搭配,是一个片儿隼带四个绺子。   “俗话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绺子得了拖儿(财物),会第一时间转移给片儿隼,由片儿隼藏匿在隐蔽的地方,等完活收工,这些东西才会被安全转移。这样,就算是折了拖儿(被抓),警察也不能拿绺子怎么样。要是在做活的时候被人发现,绺子通常会赔笑放回原处,大多失主嫌麻烦,也不会声张。   “在出师前,功夫堂会根据每个人的实际情况,给绺子确定今后的行窃方向。大致可以分为五类。第一类是专门在火车、汽车、公交车上做旅客活儿的,我们叫‘吃轮子钱’。第二类是在夜里入室盗窃,我们叫‘吃黑宫’。第三类是在商业区、集市、庙会、演唱会等人群密集的地方干活的,我们叫‘吃白攒’。第四类,是拣那些熟面孔下手,绺子多是女的,她们衣着暴露,常活跃在酒吧、夜总会,有男人上钩她们就开始下手,我们叫‘吃友钱’。第五类,也算是咱荣行最与时俱进的一类,他们从功夫堂出师后,会被送到学校深造,绺子们得手的手机都会转交给他们,他们就会在第一时间把银联卡、支付宝、微信中的现金全部洗劫一空,具体用什么方法,我也不太清楚,听他们说也不是每回都能成功,要看概率。我们把他们叫‘吃计活’。   “荣行的绺子要想晋升,分到更多的红利,就要按行规,每天交贡数,片儿隼的贡数是由片区内的绺子们凑。贡数按月计,如果到了月末,交不出贡数就只能自己掏腰包,连续三个月漏贡,就会被扫地出门。   “除此之外,我们荣行还有几种特殊情况:一是年纪超过50岁的,称为‘老绺’;二是身患重疾的,叫‘病绺’;三是正在怀孕或哺乳未满1岁的婴儿的,我们叫‘宠绺’;这三类人不但不用交贡,行里每月还会发些补贴。”   趁着老烟枪点烟之际,展峰已迅速在纸上画出了一个金字塔图。   塔的顶端是帮主老荣,第二行则为大执事跟财佬;第三行为两个堂口:功夫堂跟行走堂;再往下的第四行,是行政区县的总瓢把子;第五行是片区的区瓢把子;第六行是具体辖区的片儿隼;金字塔最底层,自然是负责行窃的绺子。   展峰也曾参办过结构严密的黑社会组织性质犯罪,类似的金字塔图他也看过不少,可这幅图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有问题,于是他把图交给老烟枪:“荣行的架构是不是这样?”   老烟枪瞅了瞅说:“嗯,差不多。”   展峰问:“你确定没有疏漏?”   老烟枪很肯定地回答:“就是这个,没有了。”   展峰伸手指着图上某个点,“从图上看,荣行看起来组织严密,实际上管理层却太过单一。举个不恰当的比方,市政府还设有市委书记和市长两个权力职位,如果一个组织每个层级都是一言堂,很容易出现内部矛盾。要真是这个图上这样,那么我搞不明白,荣行是怎么能做到百年屹立不倒的。”   老烟枪瞥着展峰沉默片刻,终于苦笑:“领导就是领导,一眼就看出了症结。荣行本就只是个江湖帮派,早年江湖中人讲究的是个义字,荣行之所以能挺这么长时间,其实靠的就是江湖道义,不过这些年行里出现了许多不正之风,那些老家伙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我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病绺,也不好说什么。”   “出了什么不正之风?”   老烟枪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去年,我发现一伙吃黑宫的绺子,压根儿不按规矩办事,能偷则偷,不能偷就明抢,这帮人都进过功夫堂,就算受害人报了警,警察也很难抓到他们,后来我实在看不过去,就给冯磊点了眼。这只是一小撮人,可我觉得荣行这么做的,绝对不止他们几个。”   “为什么是你觉得?难道你对荣行内部情况也不了解?”   “是的,荣行的层级架构十分严密,由下向上都是单线联系,绺子最多只能接触到片儿隼,没到一定级别谁都不知道上面的人是谁,长什么样子。就连行走堂和功夫堂教学时都会带着人皮面具,就是胶做的那种。这样就算绺子被抓,最多也只能挖到片儿隼这一层。你们办案的应该知道,人赃并获,案子才能算数,从片儿隼往上都不直接接触财物,你们就算知道是谁,也不可能定他的罪。   “荣行有个规矩,一人入行全家吃享,可以说,绺子们的老婆、孩子、双方父母,都是行里出钱供养,就算绺子被抓也不敢咬出其他人,否则就是坏了行规。冯大眼儿玩命干了一辈子反扒,也还只停留在片儿隼这一层,再往上根本查不清。”   展峰听完想了想,又问:“失踪人里,有一个人叫狗五,是大执事的儿子?”   “没错。据说大执事是咱们行除老荣外的第二个于黑。狗五是当年他行走江湖跟一个做皮肉生意的女人生的。孩子一生下来,女的就不见踪影了。江湖人都觉得取个赖名好养活,他就给儿子选了个狗五的小名。”   展峰又听到个陌生词,“于黑是什么?”   老烟枪解释说:“在荣行,有一种绺子,技术高超、衣着阔绰、谈吐文雅,交际圈也都是些达官贵人,他们要么不做,一出手就是大活儿。目光短浅的小绺,得拖儿(财物)后只管自己享受,很少顾及别人。唯有于黑轻财重义,凡是同行有难他必搭手相救。江湖上的盗术,于黑无一不精。有高超的盗术,但于黑也并不都是独行侠。我们行的老荣跟大执事早年就是一搭。听人说,老荣的盗术极高,可以甩大执事好几条街,他有一个外人怎么都学不来的招数,叫‘苏秦背剑’。”   隗国安向来都是把自己当成打酱油的,老烟枪嘚啵嘚啵半天,他也只是过耳不过心,权当在听故事,只有听到有意思的地方,他才刨根问底道:“你说的苏秦背剑是什么招数?”   老烟枪拿起身边的笤帚比画,“习武之人习惯在过招中把剑置于背部,用来格挡对手从背后的袭击。古人背剑,皆是剑柄在上,剑尖朝下。而苏秦背剑时却与之相反,剑柄在下,剑尖朝上,斜挎于背。虽说只是把剑尖改变了方向,其实却是掌握了反击的主动。盗术里头的苏秦背剑,并不是真的拿剑,它是指行窃时站于目标正前方,双手背后,从目标的眼皮底下取拖儿,整个过程在一瞬间完成,难度极高。实不相瞒,这么多年,苏秦背剑也只存在于传说中,我还真没见谁使过。”   插曲结束,展峰问了个关键问题:“听冯磊说,那晚金三儿要取他性命时,是你提前通知的大执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你和大执事是什么关系?”   老烟枪叹道:“冯磊抓了金三儿的哥哥,这梁子早就结下了。而且这些年除了不入流的毛贼,冯磊抓了荣行不下两百个绺子。不少年轻冲动的绺子扬言要一命抵一命,搞死他。金三儿就是他们中最激进的一个。   “金三儿那晚带着四个绺子出门时,我就感觉不对。他平时行事很谨慎,不会大摇大摆地出去做活。就算是做,他也会提前部署。最重要的是,金三儿手下的绺子,最擅长吃轮子钱,他们去滨河路步行街吃白攒,这不摆明了有问题吗?我知道这消息时,已经晚上10点多了,听其他绺子说,金三儿放过话,最近要干一件大事,我一猜,就知道他有可能要给冯磊下套。   “咱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在市区混时间长了,绺子们也能处到不少朋友,很多时候冯磊这边人刚抓到,那边讲情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为了不分心,冯磊抓人时对外联系的手机都会提前关机。我给他打电话没人接,于是我笃定他一定在干活。情急之下,我只能打电话给大执事,说金三儿在步行街设局要弄死冯磊。”   展峰观察着老烟枪的表情,“你见过大执事?”   “见过。他儿子狗五失踪时,大执事曾把片儿隼一级的人召在一起开了个会,他说如果谁能找到狗五的下落,就赏金200万,并且还当众公布了一个可以联系到他的手机号码。我虽说没有达到片儿隼的级别,但在荣行也算是老资格,就纯属好奇地进去听了听。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执事,他的脸很僵硬,应该也带了人皮面具。狗五失踪后的第四年,大执事在行里传话,说不论是谁,都不能伤及冯磊的性命,否则戒律伺候。”   贼帮首领要留着警察的性命,可谓怪事。展峰问:“大执事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老烟枪龇着黄牙笑道:“因为那时候,算上狗五,荣行不见了六个人,这已不是单纯的失踪,傻子都知道这是在报复。我们都怀疑,这事就是串子做的。大执事之所以不伤冯磊性命,是因为他知道,只有冯磊还在调查这事,要是冯磊死了,他儿子狗五的事,就再也不会有人过问了。”   展峰摩挲着桌板,思索着道:“你的意思是说,冯队一旦失去价值,荣行就会对他下手?”   老烟枪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只要他还在反扒大队干,保不齐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甚至第四个金三儿,但姑且能保他没事。”   展峰心里一沉:“可冯队这次受了刀伤,返回原岗位的可能性不大。”   老烟枪也跟着叹气:“这些年他得罪了太多人,荣行想要他命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人心隔肚皮,别人想不想搞死他我也不知道。不过好在他这些年一直单身,否则他妻儿绝对躲不过这一劫。”   “一直单身?”   “唉!他心里那个人已经死了,这辈子迈不过这个坎。”   对于别人的私生活展峰也不好细问,他很快换了一个话题道:“荣行这些年有没有调查过狗五失踪的事?”   “这年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绺子们都在忙着赚钱潇洒,谁会去管上层的恩怨。好在大执事还在,如果哪天他归西了,我估计连狗五是谁都不一定有人知道。唉!仁义道德能当饭吃?一直抱着那些江湖规矩,顶个屁用!”   展峰在笔记本上圈圈画画,临近结束时,他还留下了一个画上了星标的重点问题。   看着窗外朝霞漫天,坐在一旁的隗国安开始不停地打着哈欠。就连一直用烟提神的老烟枪,也如瘟鸡似的,趁间隙打起了盹儿。然而展峰把这个问题留在最后,本就是为了不引起注意,现在所有人都恹恹欲睡,正是询问的最佳时机。   “听冯大队说,你曾接到过一条短信?”   老烟枪先是“嗯”了一声,接着用袖子擦了擦口水,迷茫地问:“短信,什么短信?”   展峰特意提醒。“关于公安部成立专案组的短信。”   老烟枪总算稍稍恢复了些神志。“哦,对,是一条带新闻链接的短信,我是点进链接才知道的。”   “短信呢?”   “那都多久的事了,早就删除了。”   “记得接收短信的手机号码吗?”   老烟枪对自己的电话倒是很熟悉,道:“136××××1564。”   展峰问话时,一旁疲惫的隗国安已是鼾声四起,他并没看到,最后的这几句,展峰记录在了另一个文档中。   九   询问结束,是不是接手案件,展峰还要征求组员的意见。   嬴亮第一个发言道:“狗五等六名帮众的真实身份都已查实,其中一个家伙因为涉嫌盗窃,现在还在网上挂着(通缉)。六人失踪后,都没有任何生活轨迹,遇害的可能性的确较大。我觉得可以接。”   司徒蓝嫣说:“狗五是大执事的儿子,而串子逃脱时扬言要报复贼帮。如果这个是犯罪动机,那咱们就得分析它的合理性。我注意到,贼帮帮众会有意安排成男女搭配的组合。一来这样不会引起注意,二来要是两人搭档久了,情投意合,就可结成夫妻,也算促进帮派良性发展。据冯队说,这种男女搭档最后成家生子的,不在少数。小白被打死时差不多16岁,串子在18~20岁之间。这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两人如果早已确定恋爱关系或私订终身,看着自己的爱人被活活打死,我看完全可以转化为报复杀人的动机。也就是说,串子把狗五等人杀害,动机假设是可以成立的。”   见展峰微微颔首,司徒蓝嫣似乎得到了鼓励,继续道:“确定好这一点,我们再接着分析。本案六名受害人都是贼帮的帮众,且都受过专业训练。这种人反侦查意识较强,一般人很难近身。他们出去行窃时,幕后还有片儿隼盯梢,不熟悉贼帮的人不可能连做六起都未被发觉。因为这个,不管从内因还是外因,除了串子,凶手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司徒蓝嫣说完,展峰看向了嬴亮。“串子作的那起入室盗窃案查清楚了吗?”   嬴亮回答道:“我把卷宗调了过来。案情很简单:1997年7月11日夜,集美花园小区8栋3单元102室的防盗窗被剪开,屋内现金被盗6万元。警方到达现场后,在防盗窗附近发现了大量的血迹,疑似嫌疑人在逃离现场时,被防盗栏杆刮伤所留。随后,警方还在室内提取到了鞋印、指纹。因为涉案金额较大,接警单位使用了低温冷藏的方式将血液样本保存。直到2005年,当地省厅出资建造了DNA检验系统,血液样本也是在那个时候做了DNA检验,但至今没有比中信息。”   展峰听完后说:“本案可能就是一起简单的复仇杀人,我们找到串子后,问题就可迎刃而解。至于接不接这起案子,我想听听大家的决定。”   嬴亮之前就表过态,这时候举起了手。隗国安最擅长察言观色、随波逐流,他何尝看不出展峰这样提出,就已做好了接手的准备,见嬴亮举手赞成,他也耸耸肩,表示没有任何意见。四票已经通过了两票。   司徒蓝嫣想了想,说:“我还是持中立态度。展队这次没有带道九过来,想必早就做好了要接案的准备,所以才需要让道九不轻易露面。不过,我觉得贼帮的内部结构比我们想象的复杂,道九虽说混过江湖,但他能不能胜任这个里应外合的角色,还需从长计议。另外,我们专案组代表的是公安部,一旦介入,其实就等于部里在间接出面接手此案。如果站在部领导的角度上看,他们是不可能让这个盘踞百年的贼帮还存在下去。也就是说,我们要解决的,可不单单是狗五等六人的失踪案,而是要一并把贼帮连根拔起。如果以上问题不能妥善解决,那我投弃权票。”   司徒蓝嫣的意思完全在展峰的意料之中,换成是他,在摸清道九几斤几两前,他也不会主张意气用事。司徒蓝嫣投弃权票,倒不是说赞成专案组对此不闻不问。俗语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反扒并不是他们的强项。再则就算专案组不接手,展峰也不可能就此撒手不管,而是会把线索呈交到上级,由公安部组织更为精专的力量进行打击。   临离开之前,展峰整理了一份会议记录交给冯磊,专案组的坦诚让他很是感动。尤其是看了司徒蓝嫣的那段话后,冯磊才意识到,自己考虑问题太过片面。有句话说得好,所处的地位决定眼界,这些年他一直停留在斩草的阶段,而专案组却在思考怎么除根。他此时才意识到,就算是找到串子查清狗五的事情,他又能怎么样呢,贼帮还在,类似的悲剧在未来的某一天可能还会上演。不把贼帮连根铲除,始终不能解决问题。怎么拔掉祸根,确实需要从长计议。   这一次面对专案组的离去,冯磊已不再那么郁闷了,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十   展峰的办公室位于专案中心的西南角,与之相连的是三间只有拥有最高级权限才可以进入的软包房。几间房共通的走廊被一道厚约2厘米的磨砂玻璃门阻隔,专案中心除展峰外其他人都无权进入。   嬴亮一直想弄清楚展峰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他找了许多理由,一有空就猫在玻璃门前东张西望,就连内勤莫思琪都察觉到了异样。   “嬴亮,你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哪儿有,我是想找展队汇报些情况,来了好几次,人都不在。”   “展队?他上午就走了。”   “走了?从哪里走的?”嬴亮一听大为惊讶。   莫思琪指着他身后的磨砂玻璃门解释说:“后面有个通道,只有有高级权限的人才可以进入。展队上午10点钟就从内部通道离开了。”   “通道另一端在哪里?”   “没进去过,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曾问过一次展队,他告诉我说,从这里可以进入驻军的某个秘密基地。整个中心只有他有权限进入。”   “搞这么神秘?还秘密基地?”嬴亮满脸郁结。   “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些事还是少问的好。”见他一副小孩样儿,莫思琪不由得端起架子。   “对对对,莫姐教训得是,既然展队不在,那我就不等了,下班了,回见。”嬴亮可不想吃这位的教训,赶紧找个理由溜掉。   “回见。”   对在大是大非上可以信任的人,嬴亮倒不会过分地去追究某些隐秘。专案中心为什么只有展峰一人有权限进入秘密基地?他进入秘密基地到底要干些什么?嬴亮想不通也不会去问,或者说,不敢去问——毕竟在警察队伍里,上下级之间的界限还是很分明的。   …………   嬴亮并不知道,此时的展峰早已驾车回到了康安家园的住处。才短短几日,上次闹得颇为难看的两人竟又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商议起来。展峰把老烟枪的笔录节选递给对面的男人。“你怎么看?”   高天宇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没过多久就用指节敲了敲笔录道:“截至目前,你们办理的案件中,有三人接到了类似的短信,对我来说样本已经够了,我现在已经可以开始下一步的分析工作。”   “你要怎么突破?”   高天宇把笔录放在桌上。“你把我需要的东西准备好,我会告诉你结果,你不需要知道过程。”   展峰从包内取出一台没有任何标识的笔记本电脑。“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高天宇刚想伸手去接,展峰把手一抬,让对方扑了个空。   高天宇眯起眼,目光危险。“什么意思?”   展峰微笑着说:“别以为我不清楚,你可是门萨会员,计算机专业的高才生,我就这么把电脑交给你,说不定你就会拿去做坏事。”   高天宇眉毛一挑。“你知道得还不少。”   展峰坐直了身体,双目直视前方。“别忘了,你是鼠,我是猫,想查你,并不困难。”   高天宇突然被这句话给逗乐了,“哈哈,好吧!除了我公开的身份,你还查到了什么?”   展峰并没有说话,对这个家伙展开的全面盘查,结果就是他理所当然地没有查到任何其他有用的东西。   高天宇温和地笑着,再次把手伸到展峰面前,“给我,你可以说说你的条件。”   展峰缓缓地把电脑交到了他手里。“电脑已加密,你的每一步操作,后台都会有记录,如果有情况不及时告诉我,你我的交易即刻终止。”   高天宇抓住电脑一端。“我不喜欢你对我说话的态度,但你得清楚,我还是希望你我的交易可以顺利进行。”   他凝视着展峰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毕竟,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像我一样想要抓住他的人。”   十一   第二天下午,专案中心会议室,五人落了座,吕瀚海完全没想到自己能够在这里“C位出道”。给专案组开了大半年车,他还是第一次特许进入中心内部,虽然他一直都对门内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可这次他却无心欣赏。因为展峰带他进来之前什么也没有告诉他,这导致他此刻的心情就像是被抓进派出所一样复杂。他左瞅瞅右瞧瞧,有些坐立不安。“这都进来老半天了,你们究竟要干啥,倒是说话啊?”   嬴亮跟他向来是水火不容,司徒蓝嫣这时候绝不会多话,隗国安倒是想讲两句,也不知从何说起,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展峰,见他一直盯着吕瀚海,沉默不语。   吕瀚海心里头毛毛地说:“展护卫,你又在搞什么鬼?”   展峰终于开口:“问你一件事。”   吕瀚海声音都颤了:“什么事?”   “我记得你当年摆摊算命时,好像跟我说过不少江湖行当,你还记不记得这事?”   吕瀚海一愣:“就这事?”   展峰点头。“就这事。”   吕瀚海长舒一口气,得意爬上脸庞。“咳,我以为什么事呢,搞得我心慌意乱的。如果你们是问这事可就问对人了,江湖儿女,吃百家饭长大,不瞒各位,还没有我不知道的江湖行当。”   展峰眉毛一挑。“哦?真的假的?”   吕瀚海颇有些不服气:“咱俩在一起搭档这么久,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你就问吧。”   展峰敲敲桌子。“这可是个偏门。”   “偏门?”   “对。”   “说来听听。”   “荣行。”   吕瀚海一惊:“荣行?你是说绺子门?”   “没错,因为牵扯到一个案件,我们需要知道关于荣行的所有细节,越细越好。”   吕瀚海嘿嘿一笑,笑得别提多赖皮了。“展护卫,我也不瞒你,当年我混江湖时认识不少绺子门的朋友,他们的底细我是一清二楚,想知道也可以,不过这咨询费……”   吕瀚海搓搓手指。   展峰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最多1000,多了没有,你要不说我们自己去网上查。”   吕瀚海一拍桌子。“得,给你打个五折,1000就1000。你们让我从哪儿说起?”   “这么贵,当然从头说起了,有多细,就说多细。”   “得嘞!知道了。”   吕瀚海不假思索,张口就来:“要介绍绺子门,我要先给各位免费普及一下江湖常识。从年代算起,咱们认知的江湖可分为三个阶段:古江湖、近江湖及现江湖。清末之前的江湖门派,我称为古江湖。从清末到20世纪90年代初,为近江湖。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就叫作现江湖。   “古江湖年代久远,规矩繁多,暂且按下不表。现江湖无规无矩,也可以一笔带过。要想彻底搞清绺子门,那必须要在近江湖上费些笔墨。咱们把时间往前拉上一百多年,那个时候没有商业区、没有电影院,商人为了聚拢人气,只有唯一一条途径,跟长春会合作。最早的长春会是济南的说书艺人组织,光绪三十年(1905年)就有了,会长为杜泰海、石玉泉二位长者。后来经过发展,长春会逐渐演变成一个艺人管理的互助组织,说白了,就是一个行会协调组织。举个例子,几个商家看中一片地,要想把这里盘活聚拢人气,他们就会联系长春会,由他们出面邀请各类行当进驻。   “那个时候,江湖上共有八大门。分别是:惊、疲、飘、册、风、火、爵、要。惊门,是江湖八大门之首,主要是研究吉凶祸福,为人指点迷津。如今看相算命的都算惊门中人。惊门始祖是伏羲跟周文王,传说伏羲画八卦、文王演周易。惊门典籍为《易经》,江湖八大门以惊门为首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它研究的是天道变化。惊门一旦精通,则其他七门皆可触类旁通。我自己就是惊门中人。   “疲门,讲究的是行医济世之道。这里的行医不只包括江湖游医,也包括坐堂医生,甚至还包括古代的巫祝等,只要是给人看病,皆归疲门。疲门的祖师爷有两位,医圣张仲景跟药王孙思邈。飘门,讲究的是云游求学之道。飘门的祖师爷是孔子孔圣人。而时至今日,江湖杂耍卖艺、登台现演的,甚至烟花妓女,都自称飘门中人。册门,讲究的是考证今古之学。册门的祖师爷是司马迁。那些倒腾真假古董的、卖春宫的、经营字画的,甚至盗墓的都自称是册门中人。风门,研究的是天下地理山川。风门的祖师爷据说是郭璞,如今的风水先生、阴阳宅地师,皆是风门中人。火门,讲究的是各种养生之术。火门的祖师爷是葛洪葛天师,经典包括《抱朴子》《参同契》等。什么炼丹术、炼金术、房中术都是火门江湖人的把戏。爵门,讲究的是为官之道。传说爵门的祖师爷是鬼谷先生,传统爵门其实讲的是纵横之术。自近代以来,买官卖官的把戏,包括打着官方名号诈骗,也算是爵门的江湖术。要门,讲究的是落魄之道。近代以来,打莲花落要饭的,吃大户打秋风的,装作僧尼化缘骗人的,甚至下蒙汗药的,都可算要门中人。说书人在故事结尾会向听众要润喉钱,在古人看来,这般开口要赏的跟叫花子无异,所以说书人也是要门子弟。   “由此八门演变而来的还有江湖生意八门,分别为:金、皮、彩、挂、平、团、调、柳。金门做的是相面、算卦、八字命理等占卜生意,分为哑金、嘴子金、戗金、袋子金等很多门类。皮门是卖药的总称,很多人又管这行叫‘挑汉儿的’。主要卖的是一些日常药,像咳嗽药、膏药、牙疼药、大力丸、仁丹等。彩门做的是变戏法的行当。就像常见的吞剑、喷火、踩高跷,都属这一门。挂门是和武术有关的行当,常见的有武师、镖师。平门是指评书,那些当街唱大鼓的、打竹板的、敲醒木的归这一门。团门是相声。江湖艺人调侃叫‘团春’,也叫‘臭春’。个人说的相声叫‘单春’,两个人对逗叫‘双春’。用幔帐围起,看不见人,隔着幔帐听的叫‘暗春’。调门是指那些看花柳病兼卖大烟的野大夫。柳门从事的是曲艺、戏曲行当。   “除此之外,江湖八门为总纲,生意八门则为‘明当[1]’。想当年明当中人,不亚于现在的明星大腕,只要从事一门就有了吃饭的本事,就算是点黑痣、卖狗皮膏药的,都有严格的师承。   “常言道,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人就是江湖。既然有正经做买卖的,那也少不了捞偏门的行当。随之形成的被称为‘小八门’,有的地方也叫‘暗八门’。他们分别是:蜂、麻、燕、雀、花、兰、葛、荣。蜂道,指的是那种有组织的多人骗子集团。麻道指的是单枪匹马的骗子手,多装扮成和尚、道士、隐逸高人,凭一己之力骗取他人钱财。燕道指的是利用女色行骗的女性。行骗者多为年轻貌美的女性,有的是一个人,有的扮成姐妹,有的扮成母女,不一而足。雀道指的是专业的犯罪团伙,往往是一个家庭的整体成员,长期在某个地区或者某个领域行骗。花道指的是耍钱的职业赌徒,专以赌钱谋生,有师承,有传授,会使腥儿(出老千)。兰道指的是绿林响马。响马和土匪略有不同。一群穷人聚啸山林就是土匪。绿林响马也有师承、有传授、有武艺,还要有江湖经验。用现在的话说,职业化的程度要比土匪高一些。葛道是凭借武功从事非法营生的,也叫‘吃葛念的’。过去江湖杀手、打手,打家劫舍的独行强盗,甚至到挑把汉(卖壮阳药)的,都可以归入葛家门。荣道指的是以行窃为生的行当,也叫绺子门或镊子把,不过他们还是最喜欢称自己为荣行。”   隗国安最喜欢这些八卦,听得如痴如醉,上赶子问道:“荣行有什么讲究?”   吕瀚海手在桌上写了写:“荣的繁体字是‘榮’,上面是两个火,中间一宝盖,下面是一木,木旺火,意为火中取宝。玩的就是技术。荣行的老大,称为老荣,行窃的帮众叫作绺子,分管绺子的叫瓢把子。根据行窃的方式不同,绺子门还有分工,比如,在车马轮船上行窃的叫‘吃飞轮’;偷熟人钱的叫‘吃朋友钱’;白天不做活,专在夜里偷的叫‘吃黑钱’;专在白天偷,晚上睡觉的,叫‘吃白钱’;在集市、庙会人员密集区干活的,叫‘吃攒子钱’;早年还有专吃珠宝店、绸缎店、银行银号的高级绺子,叫‘吃高买’。”   隗国安见缝插针地问:“于黑你知不知道?”   吕瀚海有些意外。“哟呵,老鬼,你还知道于黑?”   隗国安嘿嘿一笑:“也就随口一问。”   吕瀚海正色一笑:“于黑是绺子门技术最高的侠盗,具有极高的江湖威望,举个不恰当的比方,在绺子门里,到了于黑一级,基本上就摸到了这行的天花板。”   隗国安又问:“苏秦背剑的技术你听过没?”   吕瀚海摆摆手。“听过是听过,但那东西都是传言,我至今还没见谁使过。”   展峰却问:“除此之外,关于荣行,你还知道什么?”   吕瀚海用手指了指展峰。“还是你最鸡贼。我刚才说的那些,百度上都能查到,另外,我还知道一些百度上查不到的。”   嬴亮感到好奇。“查不到的?那是什么?”   吕瀚海一笑:“荣行的春点。”   已经听着迷的隗国安,赶忙问:“啥是春点?难不成是绝活?”   吕瀚海神秘一笑:“比绝活还绝活。江湖有这么一句话,能给十吊钱,不把艺来传;宁给一锭金,不舍一句春。电影《林海雪原》估计你们都看过,杨子荣口里说的‘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就是东北土匪行的春点,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每个行当的黑话。旧社会混江湖,不论哪行,必须要先学会春点,春点分为两种,一种是江湖间通用的,名叫‘总春’,另外还有各行不外传的‘行春’。   “行走江湖,熟记春点是必备技能。打比方说,A地的绺子到B地行窃,不懂春点,极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要是懂得荣行的行春,那就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假如遇到难处,荣行之人或许还会慷慨解囊。如果说总春是基础,那么行春更像是撒手锏。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要不是行内之内,切不可把行春外传,否则会引来全行的追杀。”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吕瀚海一拍胸脯。“九爷我本是惊门中人,论江湖排名,忝列首席,小小一个荣行,不敢造次,他们的行春就是捧到我面前,我都不带看的!要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再说两个小时也说不完。简单点讲,就是当年我和荣行的一个老荣有些交情,我帮他解开了心结,他就跟我聊了聊他们的行规。”   隗国安跟听相声似的追上了:“九爷,快说说荣行的行春。”   吕瀚海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摇头晃脑地说起来:“各行的行春其实都是从总春演变而来,懂得总春,行春记起来就很容易。荣行的行春只有一篇,共1454个词。举几个简单点的例子,他们管钱财叫‘拖儿’;偷窃成功,叫”得拖儿“;没得手叫‘折拖儿’;行窃时被发现,叫‘掏响’;管便衣警察叫‘老便’;管被逮了叫‘掉脚’;管百叫‘杵’,千叫‘槽’,万叫‘坎’。要是遇到荣行之人,我跟他对上几句行春,多少都会给些薄面。”   了解了荣行的大致情况后,隗国安又找到了一个兴趣点:“九爷,盗术七十二铃是啥,跟我们讲讲呗。”   吕瀚海给他个拇指。“单说七十二铃并不准确,它的全称叫‘二十四响、七十二铃’。各地荣行都会设行走堂和功夫堂两个堂口,功夫堂教人盗术,行走堂带人行窃。功夫堂在教学时,会摆上一个穿衣的木人桩,木人桩全身共钉七十二点,每一点会拴一个铃铛。初级学员,要从‘一响三铃’开始训练。这一响三铃就是在木人桩的衣服口袋里,放入一个拖儿,并拴三个铃铛,学员在取拖儿时,要保证三个铃铛不能出声,才算过关。通常荣行最低级的绺子,都要达到‘两响六铃’才能行窃。历史上比较出名的义盗,河北省沧州‘燕子李三’,也不过‘十八响、五十四铃’。能达到‘二十四响、七十二铃’的,估计也只存在于天桥说书人的故事里。我反正是没见过。”   吕瀚海说得口干舌燥,他看向展峰。“荣行在小八门里,都只排最末,能说的我都说了,差不多就这些,待会儿咨询费是支付宝,还是微信转账?”   展峰微微一笑,瞅向了其他人。“你们觉得怎么样?”   司徒蓝嫣第一个表态道:“我觉得九爷可以胜任,我现在没有一点意见。”   展峰看向嬴亮。“你呢?”   嬴亮摊开手。“从头到尾我也没有反对过吧!”   他又侧头瞟了隗国安一眼。“鬼叔,你觉得呢?”   隗国安抿着嘴点头。“如鱼得水,九爷出手,那就如虎添翼啊!”   四人中数老鬼最鸡贼,见他乐得跟菊花似的一准没有好事,吕瀚海已觉察到自己被套路了,可他暂时还没看明白这套拴在哪里。   吕瀚海大急,拍桌子就起了身。“展护卫,你又要搞什么鬼?我可告诉你,1000元最低了,你可别黑我的咨询费!”   他三句不离钱的本性展峰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俗话说,是人都有弱点,就看给的价码够不够,对吕瀚海来说,政策、法律那一套根本行不通,要想请他出山,除了钱别无他物。   展峰伸出五根手指。“九爷,我这有5万元,你想不想赚?”   吕瀚海傻了眼。“多少?”   展峰重复一遍:“5万!”   吕瀚海看看展峰。“确定不是日元、韩元、越南盾!”   “人民币!”   吕瀚海吞了口唾沫:“什么活儿能给5万!”   展峰让他坐下,才继续说:“除此之外,你出勤时我还会给你做补助,餐费100元,交通费80元,住宿费350元,加班费240元,合计每天770元。”   吕瀚海听得哈喇子乱淌。“得,展护卫,开这么优厚的条件,你准备让我干啥,给个痛快话吧!”   展峰伸手拍拍他。“去荣行,做个卧底。”   * * *   [1]可以明目张胆摆摊做生意的意思。   十二   两星期后,TS市第一看守所。   戴着手铐的吕瀚海,被两名干警从门外一直架到门内的收押室。   看守所的值班民警年纪不大,最多三十岁出头,见吕瀚海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猛地一拍桌子。“搞什么,给我严肃点!”   吕瀚海满脸堆笑。“警官,您消消气,不是我嬉皮笑脸,是我爹妈就给我生了这副容貌!”   值班民警寒着脸道:“呦呵,嘴还挺贫,行!可以!你放心,晚上我给你安排个舒服点的号房,好好治治你这毛病!”   吕瀚海也不示弱,不爽道:“警官,怕让你失望了,今晚我还真不能陪您。”   值班民警把笔一摔,怒视着吕瀚海。“怎么个意思?”   吕瀚海指了指肚子。“一不小心,吞了个刀片。”   民警被这句话弄得猝不及防,他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负责投送的两位办案人。   让吕瀚海卧底入监这件事,只有极少的人知道,办案人并不知情,其中一名反扒民警气呼呼地说:“这家伙扒窃时被我们捉了个现行,他没有前科,没想到还是个老手,我都没发现他是怎么把刀片吞进肚子的。”   值班民警上下打量吕瀚海。“吞了刀片,还讪皮讪脸的,会不会是诓你们的?”   办案人头疼地从包里掏出一张X光片。“去医院查了,确实有!”   吕瀚海颇感得意地对民警说:“劳烦您给开个不适合关押的证明。回去,还要麻烦他们给变个保(取保候审)。”   值班民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哟呵,业务挺熟啊!”   吕瀚海揉了揉肚子,故作不舒服。“您还真得快点,回头我还要去趟医院,这万一刀片把肠子给划了,麻烦的不还是你们?我这人一人做事一人当,绝对不给政府添麻烦,毕竟花的都是纳税人的钱嘛!”   值班民警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乖乖地拿着体检单去找领导汇报。   按照看守所的收押程序,嫌疑人在被抓获后,24小时内就要投送到看守所。投送前,还要对嫌疑人的身体状况进行检查,对于一些重大疾病或不适宜关押的情况,看守所在确诊后,会出具一个不适宜关押的证明。   办案人拿着这个证明回到单位,则会变更强制措施。[1]   在实际的办案中,有些犯罪分子为了逃避打击,不想被限制人身自由,选择吞食异物来躲避拘留的不在少数。   目前一些经济发达地区,为了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纷纷出资建立公安医院。不过遗憾的是,TS市并没有建立配套机构,吕瀚海最终还是需要由办案单位带回。   因为他无犯罪前科,且有看守所的证明,符合取保候审条件,经反扒大队大队长冯磊审批,吕瀚海在交纳了5000元保证金后,被立刻释放。   * * *   [1]《刑事诉讼法》中规定的强制措施有五种,分别是拘传、取保候审、监视居住、拘留、逮捕。拘传,是指侦查机关对未被羁押的犯罪嫌疑人强制到案接受讯问的一种强制措施;取保候审,是指侦查机关责令犯罪嫌疑人提供担保人或交纳保证金后,保证他不逃避或妨碍侦查,并随传随到的一种强制措施;监视居住,是指侦查机关责令犯罪嫌疑人不得擅自离开指定的住所,并对其行动加以监视的一种强制措施;逮捕,需证据确凿,经人民检察院批准方可执行。在某些影视剧中,办案人动不动就要逮捕谁谁谁,绝对是一种错误的说法。对于查实的现行犯罪,首用的刑事强制措施就是拘留,而当犯罪嫌疑人不适合关押时,办案机关会根据情况变更取保候审或监视居住。因为取保候审期限为一年,而监视居住只有六个月,所以前者使用的频率较高。   十三   临近深夜,位于市郊的德馨茶楼依旧灯火通明。门口候车的出租车司机,把唯一一条用来进出的水泥小道围堵得水泄不通。大厅内的木质舞台上,一位民间艺人正在表演京东大鼓《罗成算卦》,台下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嗑着瓜子、品着大碗茶,听得津津有味。   茶楼老板名叫刘天昊,眼下已是年过花甲,因为性格凶狠好斗,年轻时被人戳瞎了右眼,后得了一个“独眼”的绰号。德馨茶楼是他从父辈手中接掌,通体木质结构,真正的百年老店。   茶馆分三层,一楼为戏台,供客人品茶看戏。二楼为包间,正对戏台,视线开阔,早前用来接待达官贵人,现如今则成了男女青年幽会的最佳场所,虽然包间的最低消费水涨船高,可这里仍旧是一屋难求。三层是客房,始建之初是给江湖艺人歇脚之用,并不对外营业。独眼接手后,规矩保留至今,只要前来的客人,能对上几句春点就可上三楼议事,其他闲杂人等一律不给入内。   茶馆每天都会网罗江湖艺人在这里献艺,相声、评书、大鼓、木偶戏、皮影之类,只要有人捧,德馨楼会毫不吝啬地给艺人提供平台。早年,茶馆、戏园那都是江湖艺人最为密集的地方,就好比现如今的明星剧院,能张罗这种场所的,无一不是江湖中人。   独眼的祖辈出生柳门,从事的是曲艺、戏曲行当。漂泊大半辈子才积攒了德馨楼这份家业。到了独眼这一代,依旧把江湖规矩奉为做人之根本,可独眼的下一代,几乎没人再关心什么规矩、章法了。   往前推个十年,德馨楼的生意用惨不忍睹形容也不为过。要不是父亲临终前有过交代,独眼真想舍掉这份家业干点别的。从蚀本经营到盆满钵溢,独眼万分感激一个团体——德云社。可以说,是这个相声团体让全国的年轻人重新接受传统艺术。那些十年前等米下锅的名角儿、名腕儿,如今又在德馨楼找回了当年的风采。戏台上的艺人通常只有上台钟,并无下台点,要是观众捧,老艺人可以返场十余次。独眼喜欢热闹,只要观众不散,后厨的茶壶会始终冒着烟。   今儿周五,独眼特意请了团(相声)、平(评书)、柳(戏曲)的三大名角儿镇场子,有好些人驱车几百公里,就是为了听几句原汁原味的老腔调。照今儿这情况发展下去,估计又是凌晨才会打烊。   独眼命伙计在炉里又加了几块煤糊,自己则坐在门口惬意地哼着《穆桂英挂帅》。   老烟枪带着吕瀚海摸黑走了过来。“今儿生意不错啊!”   独眼寻声望去,见是老烟枪,他满脸堆笑。“还行,凑合吃饭!”   老烟枪形容诡谲。“豹头到了没?”   独眼指了指三楼亮灯的房间。   就在这时,默不作声的吕瀚海也走出了黑暗,茶楼门口的灯箱照清了他的脸。   独眼见了陌生人有些警惕。“他是谁?”   老烟枪冷哼一声:“圈(juàn)外的绺子,借瓢饮水。”   独眼知道老烟枪是荣行中人,按理说,做正经生意的正八门,和这些捞偏门的外八门应该不会有什么交集,然而事实绝非如此。试想,你经营一家茶馆,前来光顾的客人三天两头被偷,生意能不能经营下去?要想避免这种情况,不管是正八门还是外八门,都要寻一个相处之道。这就是独眼明知老烟枪做的是荣行,还要以礼相待的原因。   自古以来,偏门议事从来都是闹中取静,茶馆、戏园都为上选,要是遇到官府查办,嘈杂的人群可谓天然的屏障。德馨茶楼的三层,每天都有人群上上下下,和荣行打交道时间长了,独眼也听得懂几句行春。   “圈外”代表外地,“借瓢饮水”则是来找口饭吃。老烟枪大致的意思是,吕瀚海是外地荣行的帮众,想在这里寻条谋生的路子。   正八门和外八门不同,前者干的是正当生意,天下之大全凭本事吃饭。而后者则对地域界限划分相当明确。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讲究,虽说都是荣行,但里头规矩仍有差异。只要越了界,这口饭也不是谁想吃就能吃得上的。往深了说,要是吕瀚海是警方派来的卧底,一旦出现纰漏,整个荣行都要受牵连。所以,一般圈外的绺子,几乎融不进当地的荣行。   独眼也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要是没的商量,老烟枪不会把人带到茶楼,从他愤恨的表情不难看出,这事定有别的隐情。   豹头是这一片荣行的瓢把子,除老烟枪这种老绺可以相见,一般人还真难请得动他。荣行内部的事,他从不多问,但没搞清楚吕瀚海是何方神圣之前,他也不敢轻易得罪。见老烟枪掐着烟卷拂袖登楼,独眼走到吕瀚海跟前,微微欠身。“爷,要不里面雅座喝口茶?我请您!”   吕瀚海从小就跟着养父行走江湖,这规矩自然是烂熟于胸,只见他左手搭于右手之上,掌心向内,掌面横立,右脚后撤,行了一个拜礼。别看这细微的动作,却让独眼很是受用。早年,江湖中人两两相迎都会行礼。普通照面,行拱手礼;表示尊重,行作揖礼;只有晚辈遇见长辈或德高望重者,才会行拜礼。   吕瀚海今年三十出头,独眼六十有二,虽说从年纪上独眼足以称得上长辈,但在江湖中并不是年纪大就一定辈分长。独眼师从的柳门,在生意八门中,也只是个小行当,相比之下,荣行要比他们吃得开。举个例子,荣行有个规矩,得拖儿后,三日内不能出手。要是被盗者为达官贵人或商户宗亲,只要托中间人找来,绺子都要把财物如数奉还。因为这个,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给荣行三分薄面。   放在早前,不管独眼年纪多大,见到吕瀚海这种荣行的绺子,他其实都要绕道而行。现如今对方竟给他行此大礼,独眼当然受宠若惊。   “哎呀,礼重了,礼重了!”独眼慌忙把吕瀚海搀起,“兄弟要是不嫌弃,到我屋里,我给你泡一杯上好的碧螺春。”   吕瀚海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客气地回了句:“谢您了!”   德馨楼虽是木质结构,但木头跟木头还是有较大的差别的。别看茶楼外表有些破败,仿似山中禅庙,可它里面用的却是地地道道的红木。   红木作为家具首选材质,具有纹理细、香味浓、韧性好、油性高、保存时间长的特点。生意不景气的那几年,就有不少人找到独眼,想把这里买回去拆珠串儿卖,给出的价格也是令人咂舌,可他愣是熬住了没下手。   老烟枪上楼时的步子有些急切,但脚掌挤压布鞋底传来的敦实感,让他觉得,登楼的木梯竟比水泥台阶还要坚固。   一层、二层不时有伙计来来往往,可到了三层上头,周围就突然没了喧嚣。茶楼的建筑式样呈塔状,底层面积最大,到了顶层,只有四个包间。为了区分,独眼在每间房门口,分别悬挂了“东”“南”“西”“北”四个木牌。   长期受尼古丁的残害,老烟枪蹬了几十级台阶,就累得气喘吁吁,他抱着楼梯拐角的球形扶手歇了好一会儿,才朝北间走去。   推门一看,屋里头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八仙椅前沿边溜唇品着花盖大碗茶,可能是茶水温度过高,那人品茶时嘴里不停地发出“呲溜,呲溜”的声响。男人身穿一套颇具中国风的蓝灰色亚麻唐装,左手两颗品相上好的“狮子头[1]”,如卫星绕轨道般毫无阻力地交替旋转。   老烟枪习惯性地把头伸向门外,左右望了望。   “四哥,不用那么小心,快把茶给饮了,都凉了。”男人撸起袖子,把茶碗推到八仙桌的正北角。   老烟枪瞥了一眼那人手腕上的豹子文身,顿了几秒后,他又把茶碗挪到了正南的位置。“好汉不提当年勇,江湖再无聂老四,你还是跟其他人一样,喊我老烟枪吧。”   豹头似乎极不喜欢他这种说话态度,但也只是微微皱眉,就很快恢复了亲切。“四哥,到底怎么个情况?说说看?”   老烟枪把一碗茶灌个通透,抹了一把嘴角的水渍。“十多天前咱们那片来了个三十多岁的男的,绰号道九,圈外荣行中人。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取了拖儿。都是出生于绺子门,我也知道他这么做是在叫拖[2],于是我就上前打探了下情况。他说他原本是HN市荣行的片儿隼,这些年城市发展迅速,当地公安局在全市范围安装了人脸识别监控,反扒大队还花高价购进了无人机进行巡查。荣行的老荣、大执事、堂主们年事已高,毫无威望,底下的瓢把子各自为政,他们那里的荣行早已名存实亡,所以就想着来我们这四线城市寻条出路。”   豹头闻言长叹一声:“咱这行也算是夕阳产业,别的不说,现在老人小孩都会用微信、支付宝。搞来搞去弄的都是手机,更要命的,现在手机还都带定位系统,稍有不慎就会被追踪,咱们本行的兄弟都快没得饭吃了,万一咱放了这个口,圈外的绺子都来投奔,又怎么办?”   老烟枪也很发愁。“我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当时就没答应。可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加了锁[3]。”   豹头把茶碗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拍,动了杀念。“什么意思?是吃定我们了?!”   老烟枪摇了摇头。“不一定,我倒是觉得,他似乎真是走投无路。”   “哦?何以见得。”   老烟枪把头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你知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式加的锁?”   “什么方式?”   老烟枪咂舌:“他吞了个刀片!现在还没排出来呢!”   豹头一听,也是眉心一紧。“这么有牙口?”   “可不是!所以我觉得他这么做,并不是对我们荣行不敬,应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豹头在屋里绕了两圈。“不过仔细想想也有可能,现在大城市的荣行灭的灭、散的散,也只有四五线城市还勉强有条活路,别的不说,就咱们行也是岌岌可危。”   “是啊,年轻的绺子太浮躁,根本静不下来心,有的连六铃的功夫都没有,就开始想着靠这行发财。”   豹头停下来看着老烟枪道:“四哥,那你是什么意思?”   “以冯大眼儿的作风,这人能离开我们市的可能性不大,我看他有两把刷子,不就想把他喊上来,咱们实测一下到底功夫怎么样,再做决定?”   豹头考虑片刻。“也好,再怎么说,都干一个行当,要是真有两把刷子,当朋友总比当敌人要强。”   老烟枪手指下面。“人就在楼下,要不现在就带上来?”   豹头道了句“可以”,接着从包中取出一副仿真硅胶面具贴于脸部,前后不到一分钟,他已换了一副模样。   这是早年江湖中人惯用的伎俩,名叫易容。江湖中精于此道的为疲门,美其名曰,专为脸部有胎记、烧伤、烫伤的病人定制,以修整其容貌。实际上,作为从事正行的疲门已把它当成了吸金的手段。正所谓,名门正派也不保有伪君子,邪魔外道也并不是都为恶人。   据坊间传闻,人皮面具并不是真用人皮,而是选自未出栏的猪崽取皮制坯,然后再根据定制人的肤色染色,最终再依脸形轮廓剪裁成模,一副易容面具,需要经几十道工序方可完成,绝不是普通老百姓可以消费的物件。   如今电商飞速发展,影视、医疗、娱乐行业对易容面具的需求量很大,这也催生了相关产业的发展。普通人花个千把元,就能网购到一副极为逼真的硅胶面具,只要不近距离观察,绝对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几分钟后,门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豹头把茶碗挪到正北,坐上了主位。推开厚重的木门,老烟枪迈着大步走了进去,吕瀚海则主动立于门前,微微欠身,并没有挪动半步。豹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觉得对方有些江湖风范,现在的年轻人,还能如此懂规矩,并不多见,这一点,也让豹头颇感欣慰。   豹头开口道:“你叫道九?”   吕瀚海回答得字正腔圆:“正是!”   豹头又问:“师从何门?”   吕瀚海冲天一抱拳。“恩师乃荣行大执事,绰号‘千手佛’,十七响、五十一铃。”   豹头有些诧异。“你恩师居然有五十一铃?此话当真?”   老烟枪对吕瀚海的真实情况并不了解,他只是听冯磊说,对方对荣行的情况了如指掌,具体“指掌”到什么程度,他并没细问。   他和吕瀚海只是私下里见了一面,对了几句行春,他自称可以达到六铃的级别。   老烟枪也觉得,能找到熟悉规矩的人已着实不易,如果再要求苛刻些,这活儿就没人再能胜任,所以他也就没在意太多。上楼前,老烟枪曾叮嘱过吕瀚海,让他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要说,只要他的盗术能勉强达到六铃,这关就能顺顺利利地闯过去。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吕瀚海竟然张口就来了个十七响、五十一铃。什么概念?比传说中的燕子李三也就低一个级别,这牛吹的,老烟枪都不知道该怎么圆。   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豹头听得是真真切切,而且从他的表情看,豹头已把兴趣点放在了这个上面。老烟枪气得牙根紧咬,盯着吕瀚海暗自埋怨:“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吕瀚海没时间关心老烟枪心中到底有何想法,他把头略微抬起,直视豹头的双目,很肯定地回了一个字:“是!”   在语言表达中,越是简洁,越有杀伤力,在这一瞬间,就连老烟枪似乎都觉得吕瀚海绝没有打什么诳语。他心头泛起了嘀咕道:“莫非还真有两把刷子?”   豹头客气了许多。“那,敢问小兄弟,你是什么级别?”   吕瀚海不假思索回道:“十珠!”   老烟枪被惊得手一哆嗦。在荣行,绺子们行窃常用的工具就是镊子,为了训练夹功,除拿铃外,荣行还有另一种考核,名叫“取珠”。做法是把20颗直径2毫米的圆珠放在一个平盘中,随着平盘的匀速摇晃,圆珠会顺着盘边滚落,训练者要在圆珠全部滚落之前,用镊子在空中尽可能多地把珠子夹住。如果说,把传统的拿铃比作高考,那么取珠就相当于考研。前者类似于海选,后者更偏向专业。要想练好取珠,拿铃是基础,只有手法快而稳,才可以在取珠时做到精而准。   如果只有六铃的基础,别说十珠,就是连一珠都很难办到。以此类推,若吕瀚海所言非虚,那他最少也是三十铃以上。能在三十多岁练到三十铃,就好比上了清华少年班,绝非一般人可以做到。这要是放在师承极严的早年,兴许会有那么一个两个可以办到,但放到现在,绝没有年轻人吃得了这个苦。别说是老烟枪了,就算换成任何一个稍微懂行的人,都不可能相信。   老烟枪点了一支烟,稍微定了定心神,他望着吕瀚海,语气严厉:“十珠!你能达到十珠?兄弟,你可想好了再说!”   吕瀚海面露谦逊。“发挥不好是十珠。”   “咳咳咳!”豹头被刚喝进的一口茶水呛得半天缓不过劲来,“你,你,你说什么?发挥不好是十珠,那你发挥好是多少?”   吕瀚海腼腆一笑。“最好成绩,十六珠!”   老烟枪已有些听不下去了,要不是看在冯磊的面子上,他早就没有了耐心:“喂,小伙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别人不知情,作为在荣行待了几十年的老绺,老烟枪自然晓得里头的利害关系。豹头虽只是片区瓢把子,但他跟狗五是拜把兄弟,也是大执事的嫡系。当下老荣卧病在床,整个行都是大执事在掌管,这也是老烟枪把豹头请来的原因,只要他拍板,吕瀚海打入荣行这事基本上是铁板钉钉。可江湖中人有个忌讳:你可以没有能力,但绝不能乱打诳语!按照老烟枪的构想,只要吕瀚海能勉强到六铃,豹头这边他再游说游说,任务就可圆满完成。他哪里料到,吕瀚海这么节外生枝,整出一大堆有的没的。因为之前两人并没有对过头,所以接下来怎么演,他也一下子没了章法。   其实吕瀚海这么做,绝不是什么疯狂之举。临来前,他跟展峰曾私下里密谋过,当展峰告诉他来龙去脉后,吕瀚海觉得不能只单单做个底层的绺子,否则工作会很被动。   荣行的层级跟层级间都是单线联系,想要面对面见到高层,入伙前的考验,是唯一一次机会,如果这次把握不住,就算他后期再怎么努力,也只是个跟在片儿隼后面行窃、按月交贡数的绺子。作为卧底,必须要把握正邪之间的平衡,虽说展峰给他安排了数十个生面孔,作为他行窃的对象,可万一目标用完依旧没能吸引高层的注意,接下来的戏又该怎么演?   所以吕瀚海这次只能破釜沉舟,必须抓住机会,一鸣惊人。   吕瀚海不是荣行之人,可他打小并没有少听关于荣行的种种,尤其是拿铃和取珠两种考核方法,他也是颇感新奇。因为拿铃需要木人桩,道具极为复杂,所以他闲来无事时,曾悄悄尝试过取珠。   他的养父师从惊门,靠云游算命、为人指点迷津谋生。他打小就跟在养父身后,举旗行脚(卖脚力)。惊门作为正八门之首,规矩相当讲究,无论室外风力怎样,举旗时绝不能有任何偏斜。   这是一件极为考验腕力的活儿,尤其是开张做买卖时,吕瀚海要站在一旁,举旗到收摊。潜移默化中,他其实已掌握了取珠里头的一门技法——控力。   手稳、力匀,是取珠的基础,而此法要想成功,最难的一点就是细微观察及反应速度。   惊门中人在指点迷津前,第一步就要通体打量对方的衣着、长相、言谈、举止,在相面时,甚至连对方脸上的一颗麻点,都要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以说,细微观察是惊门谋生的重要手段,吕瀚海打小就精通于此。而说起反应速度,这还要归因于他养父卧病的那几十年……   年少时的吕瀚海,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为了能填饱肚子,给养父攒钱买药,他是什么苦活累活都做过。眼看正道混不下去,他脑子里打起了歪主意。每当养父睡下,他就悄悄用筷子、绿豆当道具,在隔壁练习取珠。他深知养父是个刚正不阿之人,所以这事只能背着他悄悄进行。夜晚,他不敢开灯,只借着窗外的月光勉强练习。他没见过荣行的人怎么取珠,只是在照葫芦画瓢,殊不知,简陋的环境,已把取珠的难度呈几何式增加。   当他的成绩稳定在十珠时,吕瀚海觉得时机成熟,就在他满心欢喜,想着要出去捞偏门时,这事被他养父知晓,养父以死相逼并命他发下毒誓,才使得他没走上歪路。   后来逐渐长大的吕瀚海,回忆起这件事时,仍心有余悸。如果年少时,他真的去行窃,就等于上了一条永不靠岸的贼船,锋芒正露的他,最终下场无外乎两种:被荣行的人清理,或被公安局请去吃牢饭。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这都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打消了念头的吕瀚海,后来只是把取珠当成一种消遣的把戏,一个人无聊时就拿出来戏玩一会儿,解解闷。正是有了这个筹码,他在展峰那儿又多混了2万元佣金。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要想赚到钱,这活儿必须要干得漂漂亮亮。   为了防止被人看出破绽,吕瀚海故意把这事隐瞒,以求达到逼真的效果,老烟枪的震怒以及豹头的惊讶,其实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其实里面的利害关系,他也是一清二楚。   面对老烟枪的质疑,他丝毫没有退让,语气强硬地说:“要是二位不信,可当场测试。”   豹头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马加重了语气:“行,你说怎么测。”   “取筷子、绿豆即可。”   面具下的豹头,早已激动得无以复加。“什么?你要用绿豆?”   吕瀚海点头道:“正是。”   豹头之所以吃惊,是因为荣行在训练取珠时,用的都是打磨过的珍珠球,这种球无论是质量、体积几乎都大差不差。   当盘子匀速转动时,珍珠球抛出的时间间隔、落地速度也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如果把球换成不规整的绿豆,谁都无法预测,绿豆是何时坠落,一次抛出几颗。如此一来,难度又将增加。然而豹头不知道的是,吕瀚海从小玩取珠时,就没按套路出过牌。他是把铁盘钻孔,粘在一个电池马达上完成的道具。机器跟人工不同,它会因为电量的多少改变旋转速度,所以他早就习惯了这种非常规状态。   当年豹头未出师时,也曾在功夫堂练过取珠,遗憾的是就连行走堂的堂主都在五珠以下,他教的学员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90%的绺子出师时也未能拿到一珠。吕瀚海自诩可以拿十珠,豹头怎能不惊讶,他慌忙招呼老烟枪到后厨取筷子、绿豆。为了真切地感受吕瀚海到底有几把刷子,豹头今晚亲自上阵托盘,老烟枪则在一旁盯珠。   取珠的过程很简单,只要在圆珠飞出盘边时,用筷子夹住再快速松开即可。待盘中圆珠全部飞离,共夹住几颗,就是几珠。来时,展峰给吕瀚海做过测试,平均成绩都在十二珠上下。所以面对豹头的考验,吕瀚海显得相当从容不迫。   准备就绪后,豹头把绿豆放入盘中,五指托举盘底,大喊一声“来了”,他手中的平盘开始很有规律地转动起来。   吕瀚海集中精力,把目光对准盘中蓄势待发的绿豆,很快,在离心力的作用下,第一颗绿豆快速飞出。   说时迟、那时快,他反转手腕,第一颗被他稳稳夹住。间隔大约五秒,第二颗受力飞出,依旧没有逃脱。   在这个过程中,托盘者和取珠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存在体力上的消耗,所以越往后,难度越大。不过好在吕瀚海事先灌了一打红牛,当晚发挥稳定,取珠成绩最后定位在了十三颗。   * * *   [1]极品文玩核桃。   [2]外地绺子到本地行窃,先偷一件东西,等本地的荣行上前询问,名叫“叫拖”。   [3]“加了锁”是近代荣行的一句行春。根据《刑事诉讼法》的相关规定,办理过取保候审的犯罪嫌疑人,未经执行机关批准不得离开所居住的市、县。取保候审的期限为一年,也就是说,在这一年内,只要没有征得反扒大队同意,吕瀚海都要留在TS市,不得离开半步。   十四   吕瀚海的剑走偏锋,成功吸引了荣行高层的注意。离开德馨茶楼没几日,老烟枪就接到传话,让他带着吕瀚海到菩提庙参拜。   菩提庙只是建筑结构跟庙相似,并不是真正的庙宇,它是荣行在牛家山的一处秘密据点。面积不大,只有200多平方米,高达3米的院墙,把三间嵌有琉璃瓦的挑高建筑包围在里头。红色铁门的两侧,一左一右分别用黑色草书写着“菩”“提”二字。菩提庙藏于竹林深处,只有一条狭窄的石板路可以通行,倘若对牛家山不够熟悉,要想摸到这里还要费些工夫。要不是当年狗五失踪,荣行很多人压根儿就不知道菩提庙的存在。老烟枪来过这里两次,都是由大执事召集,讨论怎么找寻狗五等六人的下落。这回前来,他只能猜到是和吕瀚海有关,但具体商议什么事,他心里也没个谱。   牛家山地处偏僻,位于两市交界处,山阴的部分属TS市,再翻个山头就到了别市的地盘。沿着人工石阶上到第四层盘山公路,竹林深处的小道就探出头来。两人一前一后,刚踩到第三级石板,一位手持扫把的老者就自上而下迎了过来。   老者问:“脚力何方?”   老烟枪答:“面菩提。”   老者又问:“谁跟之言?”   老烟枪答:“亲普堂。”   两人对的是行春,吕瀚海大致明白里头的意思,翻译成白话就是说:“准备去哪里?”“准备去菩提庙。”“谁让你们上来的?”“荣行的堂主邀我们前来。”老者见老烟枪答上了暗语,就拿着扫把站在一边让出了大半石板路。   来到庙门,跨过半米高的青石门槛,院里三人早已等候多时了。里头的一人,吕瀚海前两日已交过手,他正是老烟枪的顶头上司,片区瓢把子豹头。另外两人他不熟悉,但从豹头颇为恭敬的态度分析,他们应该是行走堂跟功夫堂的堂主。来到几人面前,不等说话,里头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面带笑容地说:“老四来了。”   老烟枪微微点头站到一边。“人我带过来了。”   吕瀚海先是对几人行了拜礼,接着开始用余光上下打量。刚才开口的那位,身高不到一米七,说话时脸部僵硬,明显也没有以真面目示人,他右手的拇指跟食指可见多处泛黄老茧,这是长时间持镊子所留下的职业特征。   绺子门里,身材越是高大越容易被人盯梢,相反那些身材矮小身手灵活者,却容易得手,因为这个,他推断这人应该是功夫堂的堂主。而站在此人身边的另一名男子,从他进门时就一直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盯他不放,想要把他看穿一般。带人外出行窃,最重要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用猜,这人应是出自行走堂。   吕瀚海礼毕,三人也抱拳回礼。   站在主位的男子客气地开了口道:“你的情况我已听说,自我介绍下,我叫金手,身边这位绰号双鹰,我们的身份想必你已知晓。目前有几个问题,还希望九兄弟解答。”   当对方称呼他为“九兄弟”时,吕瀚海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江湖之中,越是客气,就越暗藏杀机。好在吕瀚海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面不改色微微欠身。“请堂主明示。”   “你是用什么方法加的锁(取保候审)?”   吕瀚海一笑。“刀片。”   “什么刀片?”   吕瀚海道:“特制刀片。”   “怎么特制?”   “以蜡为原料,加入几味特殊药剂熬制成液,把刀片放入,静置化膜,就可吞入腹中。X光机看不出任何异常,但刀片封口,不会对胃肠造成伤害,吞进后嚼入韭菜,就能在一天之内排出来。”   金手挑眉。“你会熬制?”   吕瀚海点点头。“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金手神色微微严肃。“你师从何人?”   吕瀚海一拱手。“已仙逝,只留得‘千手佛’的名号在世。”   金手又说:“听豹头说,你可取得十三珠。”   吕瀚海摇头。“不准确,十到十六珠之间,视情况而定。”   金手面露狐疑。“既然技法如此炉火纯青,为什么屈居我们这个四线城市?”   不得不说吕瀚海押题绝对是一把好手,金手所问的问题都在他的考虑范围内,所以他回答得从容不迫,丝毫没有停顿:“恩师虽曾一再叮嘱不可外传,但既然来到贵地,我认为还是要坦诚相待,实不相瞒,我来这儿,是为了帮助恩师完成遗愿。”   金手犹豫了一会儿,转而问道:“不知能不能透露是什么遗愿?”   “是帮恩师寻一位亲人,目前只知住在本市,其他信息暂且不详。”   听到吕瀚海这么一说,金手终于打消了心头的疑虑。   江湖中人多以四海为家,若到情深之处,总会控制不住。影视剧中常有一个梗,“我是××失散多年的骨肉”,这在江湖中确实普遍存在,绝非一句玩笑话。临终前托付弟子寻亲,也是合情合理。   有句话说得好,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见吕瀚海说半句留半句,金手也不好再往深了问。而就在这时,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双鹰开了口:“不知几人拜于恩师门下?”   吕瀚海又一拱手。“恩师一生共收徒十余人。”   “老人家只把这事嘱托于你一人?”   “正是!”   双鹰眼前一亮。“难道说九兄弟别有过人之处?”   吕瀚海又一抱拳。“既然话已说开,我也不瞒各位,恩师仙逝前,我曾是行内法堂的堂主!”   众人面面相觑。“你们行还设有法堂?”   几人如此惊讶也在吕瀚海意料之中,按照普通荣行的架构,通常不会分设法堂。   因为法堂主要职责有两个:一是研究相关法律,为帮众规避风险;二是监督帮众,看是不是存在违反帮规的行为。前者需要学识,后者需要胆识。法堂的堂主,必须能文能武,且刚正不阿。   法堂在正八门,其实是普遍存在的堂口,然而在外八门,却是一个争议的存在。凡是靠捞偏门过活的人,没有几个能真正守得住规矩。如果设立法堂,就等于制造了一个矛盾机构。所以,绝大多数荣行并不设立此堂。但只要哪地的荣行设立了法堂,足以说明一点,该行在当地一定颇具实力。如果说,这次行动中,吕瀚海是一名实力派演员,那么在他幕后的展峰,就是一个神机妙算的编剧,其实这些天他所表演的一切,全都在按展峰构想的剧本进行,能把如此大的一盘棋下得滴水不漏,就连吕瀚海都觉得他着实有点深不可测。   关于法堂的故事,展峰也早已编好,面对疑问,吕瀚海解释说:“我们HN市临江,地理环境复杂,旧社会时,有几位瓢把子就在局子里当差,为了方便对接,就加设法堂,一直保留到今。”   金手竖起大拇指,羡慕道:“贵行真是齐聚能人异士,竟把买卖做到了衙门里,佩服,佩服!”   吕瀚海苦笑:“再精明的老鼠,也斗不过猫,不,确切地说,是机器猫。我们HN市所有闹市区,都安装了人脸识别摄像头,挂上号的兄弟只要进入视线范围就会报警,根本没办法下手。就算带上面具也没用,街边到处是警察,只要发现可疑人员就会上前盘查,内外夹击,简直把我们逼上了绝路。”   金手长叹一口气:“是啊,咱们这夕阳行业,也只能在夹缝里求生存。”   吕瀚海借此机会,连续三次抱拳。“二位堂主,今日在下已把全部实情相告,为了完成恩师遗愿,还请列位容我逗留此地,我会按本行的规矩行事。”   金手表示理解地扶他一把。“我这儿没有问题,豹头,双鹰,老四,你们呢?”   豹头点头道:“既然堂主都已发话,那就留在我的盘口。”   老烟枪笑道:“我没话语权,但我有个要求,让道九跟着我,说不定还能学上两招。”   豹头收了一员猛将,心中自然欢喜,笑着应了下来:“也好,四哥是老江湖,你俩搭档,肯定把冯大眼儿给逼疯!”   气氛好不容易有些活跃,不苟言笑的双鹰又问了句题外话:“道九,你告诉我,进门前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这一点展峰的剧本并没有进行设计,但处处留心的吕瀚海却早就看了个真切。“门口房梁上设有机关,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应是三把弓弩!”   双鹰大惊。“自打进门我就一直盯着你,你没有抬头是怎么发现暗器的?”   吕瀚海微微侧身,45°指向地面,三个反光点刚好钉在门前。“是光线让你露出了破绽!”   十五   吕瀚海这步棋,走得是有惊无险。一天后,在TS市的安全屋里,他跟展峰碰了面。他的身上藏了一颗高清米粒摄像头,因为内存有限,隔一段时间就要备份一次。展峰在拷贝视频时,吕瀚海又习惯性地抱怨起来。   “这活儿真没法干,你回头看看在菩提庙的那段,一进门就有三把弓弩对着我,要不是九爷我脑子灵光,估计这回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展峰微微一笑。“怎么,又想加钱?”   吕瀚海觍着脸说:“这么危险的活儿,我觉得加点钱,一点也不过分。”   展峰也不拒绝:“你想加多少?”   吕瀚海眼珠一转:“我觉得,怎么也要2万吧。”   展峰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吕瀚海自知理亏:“得得得,看在长期合作的分儿上,给你打个对折,1万,1万怎么样?”   展峰只顾摆弄电脑,依旧沉默不语。   吕瀚海绕到他面前蹲下:“你堂堂的专案组组长,不会这么小气吧,1万元都拿不出来?那这么的,整个吉利数,6000,6000总该行了吧!”   见视频已拷贝100%,展峰把内存空间格式化后道:“看过《水浒传》吗?”   吕瀚海不解,“单田芳的评书倒是听完了。”   展峰看看他,“梁山一百单八将,上山前都能称霸一方,你可见谁敢反宋江?”   吕瀚海醒悟过来,叫道:“哎,我说展护卫,你什么意思?准备过河拆桥了是不是?”   展峰把米粒摄像机交还到他手中,“再加2000,我私人掏腰包,权当给九爷一点精神损失费行吗?”   吕瀚海大翻白眼,“去你的吧,给公家办事,你自己掏钱算怎么回事,得得得,算老子倒霉,我不要了!”   展峰平静地说:“其实我也就这么一说。”   吕瀚海一愣,旋即大怒:“哎,你妹的,撩我呢是吧!”   “不扯别的了,你觉得双鹰最后问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吕瀚海随手拿起一个苹果,瘫坐在沙发上,“还能什么意思,试探我呗!”   展峰盯着显示屏,“没有那么简单。从视频上能看出,双鹰极具观察力,当你说出凭反光看到暗器时,他的眼神突然一惊,显然他也没有想到。”   吕瀚海把苹果啃出一个iPhone的logo,慢悠悠说:“那又怎么样?”   “贼帮帮主卧床,手握大权的是大执事,豹头是大执事的嫡系,你刚一出现豹头就把金手、双鹰两位堂主请出,显然,他们应该站在同一条权力链上。从两名堂主的言谈举止分析,金手是理论派,而双鹰更像是实践派。现实情况,实践派可以给贼帮带来收益,想必双鹰的话,在帮里更有分量。能看出他对你很有兴趣,我觉得接下来的故事会按照B计划进行!”   吕瀚海边听边琢磨细节,遇到切合之处,他还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哎,我说展护卫,有一点我还是想不通。”   “哪一点?”   “为什么咱干的事,不能向那个冯队长公开,他可是报案者,连他也要防着?”   展峰想了想,解释说:“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们作为执行者,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十六   二人分开之后,展峰马不停蹄赶回了专案组中心,吕瀚海提供的视频,必须进行更多的处理。展峰要做的是把视频中的声纹抽离,给视频中的帮派成员建立声纹样本。人的容貌再怎么遮盖,他的声纹也会始终保持不变。   在未来的抓捕中,只要比对声纹就可以把每个人对号入座,做到绝对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而隗国安要做的,是把视频放大,观察面部特征,用他的话来说,这些人虽都戴着面具,但并不怎么影响他画像。   第一,识别长相靠的是五官,就算对方戴着面具,他耳朵、眼睛、鼻子、嘴巴,都裸露在外。   第二,他们的面具,都是依照自己的脸形定制,不可能国字脸用一个瓜子脸的面具。所以面具的轮廓,实际上就是他们脸形的轮廓。   第三,人在对话、做出神态、拟出表情时,需要整个面部肌肉共同协调才可完成,只要视频足够清晰,把人像放大仔细观察,足可以找到肌肉发力点,尤其是眉毛的位置最显而易见。   综上所述,知道了脸的轮廓、五官的位置,要画出大致容貌,对隗国安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   等画像定稿后,会录入人脸识别系统。接下来就是嬴亮要做的——找出跟画像相似度较高的常住人口逐一分析。对于那些没有正经工作,又不乏收入来源的人重点跟进。如果可以直接锁定目标,则由展峰调度,指派异地公安暗中前往调查。   司徒蓝嫣作为犯罪心理行为分析专家,她的任务就是通过观察神态、动作、语气,来分门别类地给每人做一个心理行为侧写。例如豹头,他喜欢文玩,不管跟谁说话时,都惯用赐教、奉陪、劳驾、高见等客套用语。性格温和,不毛不躁。符合长期经商者的特征。   豹头在整个交谈中,左手的两颗核桃一直在不停交替旋转,不难看出,他已养成了这种习惯,也就是说,他所做的生意不需要他亲力亲为。   几段视频中,他的衣着未变,皮鞋跟裤脚上尘土并不明显。说明他的经商地不在人流密集区。老烟枪给他打电话不久,豹头就赶到了德馨茶楼,而且没有驾车。   所以,司徒蓝嫣给出的结论是,豹头可能在距离茶楼不远的郊区开了一家商铺做掩护。   十七   接下来的几天里,剧情并没有按照展峰料想的那样发展,吕瀚海每天不是跟在老烟枪身后干活,就是偶尔走个街、串个巷,寻找一下恩师的后裔。眼看提前准备的群演(被盗目标)就要被洗劫一空,主演开始有些坐不住了。不过编剧倒是稳坐钓鱼台,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当六十名群演消耗掉五十二人时,吕瀚海果真收到了豹头的传话。   这次约见的地方名叫孔宗祠。早前是某村孔姓家族的宗族祠堂,后来因为政府规划,村子集体搬迁,这里就被废弃了。再建工程则因为相关领导落马,也烂了尾。村子的主干道,是一条残破不堪的石渣路,汽车底盘不高到一定程度,都不敢轻易在这里行驶,老烟枪跟吕瀚海是被一辆柴油三轮车接到村里的。   祠堂面积看上去比菩提庙大上一圈,整体结构类似于《破冰行动》中的林氏祠堂。一路上,老烟枪介绍起这个烂尾村,这里就是功夫堂训练学员的地方。   来到祠堂门前,豹头已在门口等候。吕瀚海用询问的目光望去,豹头会意地说了一句“大执事要见你”,随后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吕瀚海先是有些兴奋,而后又有些恐慌。他兴奋的是,这一切竟然都没有逃过展峰的预测。可转念一想,这么大一盘棋,都被展峰下得稳稳当当,要是他那点隐秘被展峰看出些破绽的话,也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他虽嘴上不,可心里跟明镜似的,论破案能力,专案组四人是各有千秋,可论城府,最没脑子的是嬴亮,接着是他的师姐司徒蓝嫣,隗国安看似整天无所事事,但吕瀚海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小瞧他,把这个很有经验的老鬼头排在了第二。不过这些人在展峰面前,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别的不说,就拿案件分析来举例,有好多次,吕瀚海都发现展峰其实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但他就是闷不出声,很有耐心地等其他人说完。这说明什么?说明就算他已经知道结果的事情,他还要再求证一遍,争取做到细节上无任何瑕疵。吕瀚海在这样的人眼皮底下捞食吃,不恐慌就见了鬼了。   老烟枪见他神态有些不自然,用手拍了拍吕瀚海的肩膀。“不用担心,大执事找你有其他的事。”   吕瀚海回过神来,假装轻松。“我还以为我坏了行里的规矩,大执事要拿我是问呢。”   豹头搭腔:“你一个星期,完成了普通绺子三个月的贡数,这效率不得不服。”   吕瀚海说:“瓢把子,实不相瞒,我那是为了早点完成任务,好腾出时间去找恩师的亲人。”   豹头笑道:“四哥跟我说了,理解,理解。”   吕瀚海有些歉意。“是不是因为我频繁得拖儿,报案的太多,大执事这次要怪罪下来?”   豹头思索了一会儿,摇头说:“我们区最近报案的是不少,但九兄弟每次得拖儿,选的位置都不错,基本上没给冯大眼儿留下什么证据,你放心,大执事不会因为这个而怪罪。”   三人正说着,一位身穿工装服的男子从祠堂的石碑后走出,那人也戴着一副面具,发质乌黑油光,身高不足一米七五,但行步如风,一看就是练家子。那人一抱拳道:“刚干完活儿,还没来得及换身行头,请九兄弟见谅。”   按照江湖规矩,在不知对方名号前,只需以礼还礼。四人中,老烟枪职位最低,待吕瀚海行礼结束后他介绍道:“这位是我们行的大执事,江湖雅号‘浪得龙’。”   吕瀚海再次抱拳。“小弟道九,见过大执事。”   “不用这么客气,我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九兄弟的情况,我也听他们说了,尤其是行走堂的堂主双鹰,对你是赞赏有加啊。”   “各位荣行的兄弟过奖了。”   “听说九兄弟是受恩师之托,来我市寻亲?”   吕瀚海连忙正色道:“正是!”   浪得龙不客气地问:“按理说这种小事,跟我们言语一声,我们一般不会拒绝,干吗要去局子里加了个锁(取保候审)?”   吕瀚海叹了口气:“回大执事,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线索有限也不知要在贵地耽搁多久,我又行踪不定,找不了固定工作谋生,只能借瓢饮水。为了不跟贵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才出此下策。”   浪得龙了然地点点头。“可你加了锁,在局子里就等于上了榜,说不定哪天就会收进号子,这事你怎么解决?”   吕瀚海早就对这个问题胸有成竹。“不打紧,我事先已考虑周全,我那天取的拖儿,是一部老款华为手机,就算送到物价局估价也不会超过500元,达不到量刑标准。另外我没有犯罪前科,正常情况下案子走不到检法部门。最多一年后脱了锁(解除取保候审),就不再有人追究。”   俗话说不怕流氓胆子大,就怕流氓有文化,扒窃作为盗窃罪的一种,在定罪量刑上,仍是以物品价值为准。除有价证券外,被盗物品的价值高低,都要参照物价局给出的价格认定报告。别说老款手机,就算是刚出的新款,只要使用过,就会存在折旧费。正如买车的人都喜欢说这样一句话“新车开出4S店,总价就要少一半”,一部旧手机的估值会远低于市场价。要是估出的价值,达不到量刑的标准,取保候审到期解除后,案件的刑事程序就圆满结束了。   浪得龙作为荣行的大执事,相关法律自然也懂一些,不过用这招下套,他也是想都未曾想过,见吕瀚海能如此从容应对,浪得龙心里对他又增加了几分信任。“不愧是法堂堂主,能想到这种方法,在下也是佩服。”   吕瀚海连称不敢。“大执事言重了,我是逼不得已使出的小手段。”   浪得龙捋着下巴上的短须,正纠结着该怎么开口,吕瀚海主动迎了句:“不知大执事今日召我来所为何事?”   浪得龙喜得无可不可,连忙说:“哦,是这样的,九兄弟初来乍到,可能对我们行的情况尚不了解,我想劳烦兄弟帮个忙,事成之后,必重金酬谢。”   吕瀚海脸色微变。“能劳烦大执事出面,怕不是什么简单的活儿吧?”   浪得龙重重地一声叹息:“鄙人膝下有一独子,名叫狗五,于多年前失踪,至今杳无音信,跟他一同失踪的,还有行里的另外五名绺子,我想劳请九兄弟帮个忙,找寻一下他们的下落。”   吕瀚海沉默良久,然后问:“失踪了多久?”   “2000年前后,算起来,已十九年有余。”   “这么久没有下落,难不成是得罪了什么人?”   浪得龙面色沉痛。“实不相瞒,二十多年前我刚当大执事那会儿,行里有一男一女两个绺子不守规矩,被我执行了行规,里头叫小白的女绺子被失手打死,另外一个叫串子的绺子逃了。听行里的其他兄弟说,串子走时留下一句话,要报复我们整个荣行。起先我也没当一回事,直到狗五和其他五人失踪,我们才感觉串子可能真的回来了。”   “最后一个人失踪,是在什么时候?”   浪得龙想了想。“2003年前后。”   吕瀚海皱起眉来。“那也过去了将近十六年,如果是报复,串子为什么这些年都没有再动手?”   “自从接连几人出事,行里也多次强调了行规,兴许是跟这个有关。”   吕瀚海又问:“咱们行,有没有人在局子里当差?”   “没有。”   “就是说,这么久也没有公家介入?”   “不是没有,据老烟枪说,市局反扒大队的大队长冯磊这些年都在调查这事,可至今也没有什么头绪。”   “他们都没办法,你们为什么要找我?”   浪得龙目露无奈。“一来,考虑到串子是荣行出身,行事方法多少还会依照些江湖规矩,让不懂规矩的差官(警察)去查,可能一辈子都查不到头绪。这二来,九兄弟是生面孔,又是荣行不可多得的青年英杰,查起来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我思来想去,九兄弟是当之无二的人选。”   吕瀚海又抱了拳。“大执事,您真是高看我了,事隔这么久,我怕是难以胜任啊!”   浪得龙貌似早就料到他会拒绝,一再解释:“我也知道这事的难处,我不求九兄弟能查个水落石出,我只求能把我儿的尸骨找回,待我老死之年把我爷俩葬在一起,了却我一个心愿。”   “大执事,我……”   浪得龙举手打断。“九兄弟,你不用这么早拒绝我,你回去仔细想想,如果想通了,就告诉老烟枪,我不勉强。”   吕瀚海抱拳目送浪得龙离开了祠堂。   临走前,豹头补了一句话:“劳烦九兄弟,一定要好好考虑这事。”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吕瀚海竟在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威胁的味道。   …………   回到住处,憋了半天的吕瀚海急忙问:“老烟枪,豹头刚才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老烟枪龇牙说:“九爷,你可能不知道大执事的手段。”   吕瀚海眉毛一挑。“哦?怎么说?”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笑面虎,只要你想在本地混,这件事你必须答应,没有商量的余地。”   吕瀚海眯着眼说:“假如我不答应,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老烟枪笑得很有深意道:“九爷,姜还是老的辣,聊个题外话,你知道我们行养了多少要死不活的病绺吗?”   “这是行内机密,我怎么可能知道?”   老烟枪伸出一把手。“不下五十个!”   吕瀚海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我去,你们是做荣行的,还是开慈善会的!”   老烟枪感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行里白养这么多病绺,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拿出去当炮灰的。如果荣行想除掉谁,会直接派出病绺,就算是被警察抓到,病绺也不敢把荣行给供出来,只能独自扛包,这就是咱们行病绺的最终归宿!”   吕瀚海一惊。“难不成,我不答应,还会性命不保?”   老烟枪摇头。“也不一定,不管怎么说,病绺也是咱行里的人,谁还没个老弱病残的那一天,如果总拿病绺开刀,会引起行里人的不满。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最近干活干这么勤,我敢打赌,你得的拖儿估计全在大执事那里,只要你不答应,靠这些赃物把你送进局子蹲个十年八年的,不费吹灰之力!”   吕瀚海心里一惊,老子可真是百密一疏了。还好老烟枪并不知道,他偷的那些人,都是展峰事先安排好的群演,不过回头想想,这招釜底抽薪确实狠,难怪他的养父说,偏门是条不归路,一旦着了道,不死也残废。   吕瀚海庆幸当年迷途知返,否则自个儿能不能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都很难说。   见他不说话,老烟枪掐灭烟卷。“瞧你那担心的样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本来就在欲拒还迎,既然大执事已上了钩,是时候做个顺水人情了!”   吕瀚海表情严肃地说:“还不行!”   “还不行?你可别挑战他们的耐心!否则,他们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你误会了,我不是不答应,是还需要谈个条件!”   “条件?什么条件?”   “你给我带个话,我要50坎(坎是数词,代表万的意思。50万元)!”   “50坎,会不会太多了?”   “你就说这些钱不用直接给我,待我找到恩师亲人下落,荣行出面,把钱转到亲人账面上就行!”   “果然是老江湖,打得一手重情重义的好牌。这样大执事肯定会对你更加放心!”   十八   按照展峰的计划,本案一共分为四个阶段。   万事开头难,这第一个阶段,也是最难的一个阶段,稍有差池,就会满盘皆输。为此,展峰以不变应万变,共准备了A、B、C三套方案。A方案是失败后怎么撤回,C方案是遇到意外后怎么应急,只有B方案,才是最顺的剧本大纲。好在有惊无险,故事暂时还没有偏离轨道。   迈过第一道坎,就等于彻底地拉开了这出戏的序幕,算上被打死的小白,已知剧情中就涉及了七条人命,至于贼帮里还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展峰是铁了心要一竿子捅到底。阶段性的胜利让展峰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在吕瀚海准备介入狗五失踪案期间,他应高天宇的要求,回了一趟罗湖市为他增补物资。算一算,自从上次那顿晚饭后,展峰已有很长时间未跟唐紫倩碰面了。安顿好高天宇,他就有些迫不及待地驱车前往古城街。   下午3点,头顶的日头像个高瓦数的灯泡,烤得行人四处躲藏,他坐在车中,望着对面那副LED拼成的招牌。受内外光线的影响,他只能勉强看到紧靠玻璃幕墙的方桌上,依旧摆放着那张预定三角牌。展峰下意识地打开手机,他又一次意识到,他并没有唐紫倩的号码,这种错觉,在他的脑海里,已不知出现了多少次。明明感觉一见如故,却硬处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他打定主意,这次就算是被印上撩妹的标签,他也必须要留个联系方式了。   把吉姆尼熄了火,展峰径直朝咖啡屋走了过去。虽说他一再放慢脚步,可不到10米的距离,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想出索要号码的理由。   “不行就一边喝咖啡一边找机会。”他在心里嘀咕起来。   咖啡屋的进口,是一扇配有球形锁的玻璃门,因为玻璃上贴了许多卡通图案的贴纸,所以展峰并没有注意到屋内的情况。直到他试图转动门锁,锁舌发出咔咔咔的响声时,他才意识到咖啡屋今天打烊了。他后退一步,看到门锁上挂了一个长方形小黑板,上面写着:今日暂停营业。6月13日。   展峰一眼就认出了唐紫倩的字体,然而让他疑惑的是,今天是6月20日,也就是说,咖啡屋已停业了八天。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些担心,本能地拿起手机,拨通了嬴亮的电话。   嬴亮道:“展队,什么情况?”   直到听到嬴亮的声音,他才觉得这个电话打得有些唐突,“我想……”   私查公民个人信息,是违反原则的事,展峰“我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嬴亮是个急性子。“你想啥,你倒是说啊!”   短短一句话工夫,展峰已经恢复了以往的镇定。“没什么,就这样吧!”   挂断电话,他恋恋不舍地朝屋内又望了望,确定没人后,他略带遗憾地朝吉姆尼走去。然而展峰并不知晓,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屋后的摄像头突然改变了方向。跟此连接的线路一直通到咖啡屋的二楼。   唐紫倩坐在几块大屏幕前,仔细观察着展峰的一举一动。她身旁一副萝莉装扮的年轻女子,正叼着棒棒糖不停地敲击键盘。在输入了几段执行代码后,萝莉把口中的糖取出,半开玩笑地说道:“唐总,你的男朋友终于来找你了!我还以为他把你给忘了呢!”   唐紫倩微微一笑:“我很了解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萝莉连连点头。“确实,我们唐总看上的人,怎么可能是一般人。”   不得不说,这个马屁拍得唐紫倩心里相当舒坦。“就冲你这句话,这个月给你加10万元奖金。”   萝莉比画了一个“耶”的手势。“最近刚好看中了一套Gothic Lolita(哥特萝莉,某少女装品牌),9.8万。”   唐紫倩敲了一下电脑屏。“别整天想着买买买,坐标分析出来了吗?”   萝莉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执行结果,“3553,2877,6645”,数字代码又被复制粘贴到另外一个软件中,敲击回车,“康安家园”四个字,显示在了结果栏中。   十九   三日后,吕瀚海总算接受委托,开始介入绺子失踪事件的调查。   大执事为此还专门召集全市的瓢把子、片儿隼在一起开了个会,要求无论吕瀚海到哪个片区,都要全力配合。如此大的阵势,吕瀚海当然不能放过,他很谦卑地走到每位瓢把子跟前,一一抱拳行礼。之后这段视频,又被他加价2000,传给了展峰。   打进荣行内部后,调查起来就顺畅了很多。六人具体的失踪时间和地点在极短的时间内有了反馈。   “狗五”大名闪阳成,于2000年3月7日晚7点左右,在塔山区人民公园附近失踪。   “卡子门”大名陈果,于2000年10月4日晚8点左右,在塔山区洞泉美食街附近失踪。   “二蛤蟆”大名文雨泽,于2001年4月5日晚7点左右,在果山区第三人民医院附近失踪。   “水猴子”大名刁学民,于2001年11月3日晚10点左右,在牛家山区步行街附近失踪。   “丑娃”大名贺超,于2002年8月5日晚8点左右,在田边区坡子街附近失踪。   “癞麻”大名达伟,于2003年4月8日晚7点左右,在塔山区体育馆附近失踪。   中心会议室里,专案组成员正在仔细地浏览吕瀚海拍回的现场视频。展峰在投影上把TS市的地图放大,六个不停闪烁的红色光点被标注在地图上。   “TS市共有九区三县,六人失踪的地点都位于市中心的四个行政区。”说着,他用激光笔把四块区域沿着土地界限框在一起,画出的图形,刚好是一个不规整的田字!论面积,这四块地方的总和还不足该市的一个县。   嬴亮把几人的信息输入系统进行检索,他发现除了狗五和水猴子,其他四人都有盗窃前科,有的甚至是多次进宫。   司徒蓝嫣端详了一会儿,接着开口说:“田字区域的左上角是塔山区,右上角是果山区,左下角是牛家山区,右下角是田边区。一般来说凶手通常会选择自己熟悉的区域作案,那么可以间接说明,他可能就生活在这一片。我们按时间顺序再捋一下。2000年,在塔山区作案两次,接着在果山区、牛家山区、田边区各作案一次,最后2003年又回到塔山区作案一次。连起来,刚好是一个顺时针的路线。六次作案,三次都在塔山区,看来,他对这个区最为熟悉。我怀疑,凶手落脚点会不会就在这个区。”   展峰肯定她的猜想。“确实存在可能性。”   司徒蓝嫣又说:“失踪者都是贼帮的底层帮众,平时并没有跟人结怨,凶手在选择作案目标时,具有随机性。贼帮的帮众众多,他能准确地认出,说明相互间有一定的熟识度。尤其是狗五,他是大执事的儿子,通常不出来行窃,凶手把他作为第一个目标,可能跟猜测的一样,是内部人作案。还有,作案时间。他基本是选在晚7点到8点下手,挑选的路段还都在闹市区,该时段的人流最为密集,也是贼最忙碌的时刻。当一个人高度集中干某事时,就会不自主地忽略外部环境。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危险的地方,恰巧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嬴亮若有所思。“师姐,这么看,凶手是串子无疑了!”   “我个人偏向这个结论。”   展峰追问:“还有没有?”   她摇了摇头算作回答,展峰又望向嬴亮跟隗国安,得到的答案依旧是没办法下手。   展峰沉吟了一会儿,“看完视频后,我觉得本案还有几处疑点。”   嬴亮有些迷惑,“什么疑点?”   “我们都有些先入为主。我认可蓝嫣的部分推断,凶手居住在塔山区的可能性较大。然而疑点就此产生。我看过反扒大队从2000年至今的打击战果。其中有80%的扒手,都是在这四个区内被抓。作为主城区所在地,贼帮的帮众较为集中。如果串子一直生活在塔山区,为什么这么久没被发现。”   嬴亮觉得他考虑得过分细致,反驳道:“这帮人都会易容,戴个面具不就完事了。”   一旁的隗国安却摇摇头。“正是因为贼帮有戴面具的习惯,所以串子才不可能戴,否则一定会被识破。况且认出一个人,不一定要看面相,身高、体态、声音、走路姿势,都能作为甄别的依据。”   嬴亮挑眉道:“展队,那您的意思,不是串子作的案?”   “暂不能排除他的嫌疑,可能还有同伙也说不定。”   “对对对,同谋在明,他在暗,一样可以把案子做了!”   展峰继续说:“按贼帮的规矩,不管在何时行窃,都有片儿隼在外围把风,稍有风吹草动,都会被发现,凶手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个活人带离现场的?”   众人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有司徒蓝嫣意识到了什么。“在扒手行窃时,片儿隼的主要职责就是在第一时间转移赃物,所以每个扒手的所在位置、是不是得手,其实都在片儿隼的严密监控之下,凶手就算是行内之人,也不可能傻到在这个时候下手。要是扒窃结束则另当别论。”   展峰说:“在复杂的外界环境中,要不被人发觉,除非自投罗网!”   司徒蓝嫣道:“如果凶手真是在守株待兔,那被害人的失踪时间也很值得探讨。”   展峰点点头。“没错,六人的失踪时间,分别是2000年3月7日晚7点左右、2000年10月4日晚8点左右、2001年4月5日晚7点左右、2001年11月3日晚10点左右、2002年8月5日晚8点左右、2003年4月8日晚7点左右。按照季节划分,春季、冬季都在晚7点案发,夏季是在8点,只有秋季那天是10点。我认为,那天应该是个特例。”   二十   孔宗祠议事厅内,吕瀚海把六名失踪者的顶头片儿隼全部召集了过来。老烟枪按照他的指示,还专门抱了一块黑板,用来解析案情。   跟专案组寥寥几人相比,祠堂里可就热闹了许多。坐于首位的是大执事浪得龙,紧挨在他身边的则是行走堂堂主双鹰、功夫堂堂主金手。位于第二排的是瓢把子豹头,第三排则是各辖区的总区瓢把子和片儿隼,围在一边没有位置的,还有前来看热闹的片区瓢把子。吕瀚海粗略地数了一下,有近20人围观他今晚的表演。   等大执事发话后,祠堂内终于安静下来。吕瀚海命老烟枪站于黑板旁,他自己则按照展峰发来的会议纪要侃侃而谈。要知道,荣行这帮人可都是没有文化的大老粗,当听到什么犯罪心理、作案动机这些高大上的名词时,一个个都快把耳朵给竖直了!   “高人!”   “牛×!”   “这他妈是狄仁杰转世啊!”   类似的赞誉声时不时地传入他的耳朵,吕瀚海心里那叫一个美。不过他并没有得意忘形,作为一名实力派演员,接下来的故事还要跟着剧本走。   老烟枪按照指示,打开了城市地图。吕瀚海则用红色粉笔,把四块区域画在了黑板上。当分析到塔山区可能是串子的落脚点时,浪得龙把当区的瓢把子喊了出来。   吕瀚海问:“你是不是知道串子长什么样?”   瓢把子大叫:“我知道!”   “那这些年,你有没有见过串子?”   “我们区每个角落都有行里的兄弟,串子要是在我们区落脚,不可能没有发现。”   吕瀚海想了想:“那只有一种可能,串子有同伙。”   此言一出,祠堂中顿时骚乱起来:“这家伙还有同伙?”   吕瀚海甩开剧本,自作主张地发散了一下:“你们想,串子在荣行待这么长时间,认识他的人有多少?他怎么可能自己出来作案?再者,要是案子都是他干的,那为什么只做六起?显而易见,估计是他同伙出事了。”   这话一出,祠堂里又是一阵骚乱。   “太对了!”   “九兄弟分析得在理!”   “高,实在是高!”   当祠堂重新安静下来后,吕瀚海又对展峰比较关心的问题做了提问。   “六人中,有三人在7点失踪、两人8点失踪,一人在10点失踪,咱们行交头(交接班)的时间是不是在七八点钟?”   里头有人回答:“没错。春冬时是在晚7点,夏秋是在晚8点。”   吕瀚海追问:“能不能说得具体一些?”   “还是我来说吧!”豹头自告奋勇,“咱们市是一个劳务输出型城市,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靠各种代工。因为很多工厂中午不下班,工人为了解决一天所需,一定会带些现金在身上。荣行做活儿的最佳时间,就是在工人上下班的路上。所以,在工厂区取拖儿的绺子,都分早晚班。早班是在6点到8点之间;晚班则在下午5点到7点。因为工厂会根据季节调整上下班时间。夏秋季,白天较长,容易犯困,中午就会推迟一小时上班,咱们行也会与时俱进,跟着推迟一小时。只要到了点,不管今晚得不得拖儿,都会收工。”   “那贵行跟我们行还有些区别,我们是不得拖儿,不撒手。”   “要细水长流啊,不能杀鸡取卵。”   吕瀚海奉承了几句,然后又问:“咱们行的绺子收工后都是怎么离开?有没有统一的脚力(交通工具)?”   豹头哈哈一笑:“原地解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呗!”   吕瀚海只得把目光扫向人群:“水猴子是2001年11月3日晚10点左右,在牛家山区步行街附近失踪的,这个消息是谁提供的?”   一个片儿隼举起手。“是我!”   “时间是不是准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就是这个点,至于他什么时候失踪的,我不清楚。”   “你把当时的情况说一下。”   片儿隼回忆道:“当年我和水猴子是兄弟档。那天晚上,我俩取了一个大拖儿,那人的皮夹子里足足有八个槽(槽是数词,代表千的意思),上了贡数,我俩每人分得两槽。水猴子好酒,有了钱就要往酒吧里钻。我俩在步行街MIX酒吧从晚上七点半一直喝到半夜。因为我不胜酒力,被陪酒小姐抬到包间里睡着了,起来时她还非说我干了她,让我掏200元,才让我走的人。我以为是水猴子安排的,就没当回事。付完钱,我问小姐我兄弟去哪儿了。她说,水猴子晚上10点就走了,具体去哪里没说。只是让她陪好我,钱不会少她一分。”   吕瀚海问:“水猴子是怎么走的?和谁一起走的?”   片儿隼想了想,“当晚去喝酒时,就我和水猴子。他是怎么走的,和谁一起走的,我不知情。”   吕瀚海又问:“陪酒小姐现在还能联系得到吗?”   片儿隼左右看看,干笑道:“这么久了,早他妈回家找老实人接盘去了。”   这句调侃惹得众贼哄堂大笑,却又断了线索。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吕瀚海又遵照展峰的要求,对每一位提供线索的帮众进行单独询问,这场跟贼同聚的案情分析会一直进行到后半夜,帮众才纷纷散去。   二十一   深夜,相关视频通过加密的方式传回了专案中心。   专案组成员浏览完毕,展峰说:“跟我们的猜测差不多。除水猴子外,其他五人都是在收工后失踪的。我认为,就算是脱离了片儿隼的视线,要想在闹市区把一个活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走,也是难度很大的一件事。”   嬴亮边翻看上次的会议纪要边小声琢磨:“被害人自投罗网,凶手守株待兔。怎么能做到呢?”   隗国安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还用琢磨,小偷下班也要回家啊!”   嬴亮终于转过了弯。“出租车,鬼叔,你是说凶手是出租车驾驶员?”   隗国安心思多,他不想喧宾夺主,转脸看向了展峰。展峰会意地从电脑中调出了一份2000年的《市场星报》电子版:“狗五失踪时,TS市的出租车行业并不发达,拼车现象严重。你们说,一个贼会不会选择跟几个人拼车?万一被认出,岂不是难逃一劫?”   嬴亮怪道:“不是出租车,那还能是什么?”   展峰把报纸上的黑白照片放大,一辆用三轮摩托车改造的出行工具隐约露出,报纸的标题赫然写着:“城市地鳖虫[1]肇事逃逸,致一死两伤!”   展峰道:“我咨询过冯大队,从1996年到2005年,这种不挂牌照的地鳖虫,是市民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一车只拉一到两个人,按距离长短喊价,到地付钱。因为造价较低,又可以在街头巷尾穿梭,在很长一段时间,它几乎抢走了市内短途的全部客源。而出租车大多聚集在火车站、汽车站,靠拉长途赚钱。两者间分工明确,互不干涉。六名失踪者的住处离他们行窃的地方都在5公里之内,选择地鳖虫出行的可能性很大。”   司徒蓝嫣补充说:“我小时候也坐过这种地鳖虫,我们那儿叫拐的(dī),它的随意性很强,有些司机遇到老人不拉,遇到拿重物的不拉,遇到三人以上的不拉。凶手要是可以认出荣行帮众,那么他对作案目标就有主观选择权。”   “没错。先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再剖析作案手段。”展峰把六人的常住地用蓝色光点标注在地图上。随后,他又用线条把失踪地跟居住地相连。   画出六根黄线后,他说:“贼帮有个规矩,在扒窃结束后,一定要返回住处换身行头,再出门消费。多数帮众,都是按帮规行事,只有少数人不以为意。水猴子就是个代表。我怀疑,除水猴子外,其他五人可能都是在回家的途中遭遇不测。   “我用专业版的Google Earth(谷歌地图),调出了2000年到2003年期间四个行政区的卫星地图。作为主城区,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这里就非常繁华。去掉水猴子这个特例,其他人回家的线路都要经过闹市,途中作案的可能性不大。那么,留给凶手唯一的作案机会,就是在他们下车付款时。   “无独有偶,几人都住在城中村的出租屋内。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的巷道,是最佳的作案地。而付钱的过程不会超过一分钟,凶手究竟使用了什么方法,可以把被害人瞬间制服?锐器的话,会在现场留下大量血迹,增加报案的风险。钝器击打不准,会遭到剧烈反抗。都不是上上之选,究竟他使用的是什么工具,还有待咱们进一步查明。”   “这桩案子凶手是为了复仇,选择目标存在随机性质。由于个体差异,在作案难度上也会有高低之分。所以,他不可能每一次都会成功,必定有失手的时候。”司徒蓝嫣说,“我看,可以试着让道九召集帮众,让他们回忆一下,是不是存在类似的情况。”   * * *   [1]地鳖虫,是在三轮摩托车上焊上金属厢体,改造而成,有的地方也叫三蹦子。   二十二   孔宗祠内,贼帮的第二次内部分析会,依旧是人山人海,甚至因为吕瀚海的“专业”,这次比上次来的人又多了不少。   吕瀚海拿着十几张《市场星报》装模作样地开始分析。当说到“得拖儿后,要回去换身行头”这条帮规时,就有不少人当场应和。   甚至有人还以身献法,说自己当年就是没有注意,让被害人认出衣着,后来老就(便衣警察)在拉面馆把他抓了个正着。好在他及时把拖儿给转移了,否则当天准要进宫喝凉茶。   吕瀚海随口哇啦了些“行走江湖,讲的就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之类的场面话。见大执事频频点头,他又连忙顺便奉承了一番。   插曲之后,就是本晚的压轴戏了。   吕瀚海先是在脑子里把专案组的推论形成了画面,然后再声情并茂地用江湖粗语描述出来。毕竟这帮捞偏门的,都是大老粗,三句不离生殖器,要是跟他们咬文嚼字,反而会引起猜忌。和刚才不同的是,当他把凶手的作案时间、地点、大致手段说出来时,祠堂内居然鸦雀无声,没有一人搭腔。   出现这种情况,也在吕瀚海意料之中。毕竟出来混的,都讲究个面子,谁都不会主动承认自己栽过跟头。不过这都不是最主要的。要知道失踪的帮众里,还有一位是大执事的独子。稍微对狗五有所了解的人,心里都清楚,他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帮二代。这位从行走堂毕业时,只勉强到五铃。狗五平时虽然极少行窃,但他却有一个爱好,每当绺子们收工时,他就会随机选一个片区,找片儿隼敲诈些钱财,片儿隼看在大执事的面子上,还不能不给。   这钱来得容易,花得也比较随意。狗五好赌,平时在街边玩个掷硬币的老虎机都能输掉上千块。只要哪个片儿隼被他盯上,少则大几百,多则上千。如果碰上当天出活不景气,片儿隼和绺子们白忙活不说,还要自掏腰包驱走瘟神。   当得知狗五失踪时,其实贼帮的大多数人,心里都在暗自庆幸,甚至有几个长期被敲诈、敢怒不敢言的绺子还去酒店包了个包厢,庆祝了一番。现在大执事寻了个高人重新调查狗五失踪之事,就算有人知道些情况,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坦言相告,也有可能压根儿就不想相告。   浪得龙作为贼帮最高的权力领袖,他当然知道手下的弟兄在想什么,狗五平时的所作所为,他也不是不清楚。当初狗五失踪时,他就曾怀疑是不是帮内起了内鬼。好在经过一番调查,基本排除了这种可能。狗五是他行走江湖时,跟一名风月女子所生,当年孩子呱呱坠地时,他还没有抚养能力,于是他就把孩子托付给了一位亲友。再次把狗五领回时,他已年满6周岁。他虽知狗五生性顽劣,但出于父亲对儿子的愧疚,他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可他哪儿会料到,现在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工夫,祠堂内依旧肃然无声。浪得龙把手中折扇置于一边,接着缓缓起身面朝众贼。他长叹一口气,目光从右到左,从左到右扫视一圈,见人群中有几位不敢正视,他心里已有了答案。   浪得龙突然双手一抱拳,朝诸位深鞠一躬。此举惹得身旁的两位堂主唰地起了身。“大执事,您这是?”   浪得龙压了压手,示意众人不要慌乱,待两位堂主重新坐下后,浪得龙才道:“这些年,我也知道我这个儿子是个什么货色,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归一句话,是我浪得龙教子无方。至于那些年被他敲诈过的兄弟,我深表歉意。你们背地里的议论,其实我多少都有听说,但我并不怪罪各位,毕竟那都是狗五咎由自取。   “只是犬子失踪这么多年,生还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了。我呢,也到了入土的年纪。不瞒各位,鄙人后半生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找到狗五的尸骨,好让我们爷俩在下面团聚。我知道大家有些担心,但念在人已失踪近二十年的分儿上,请大家不计前嫌帮我一把,浪得龙在这里给大家鞠躬致谢了。”   见了这一幕,就算再铁石心肠,也会被父子情深所感化。   就在浪得龙鞠躬礼毕,还要再次鞠躬时,人群中有人大喊:“我知道些情况!”   浪得龙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他就是刚才那位眼神飘忽不定,现如今塔山区的瓢把子,绰号“鬼挠人”。   浪得龙冲他一抱拳:“谢谢兄弟,还要劳请兄弟把当时的具体情况仔细回忆回忆。”   鬼挠人抱拳回礼:“大执事放心,我知道的一定一个字不落地说出来。”   浪得龙侧目看了一眼吕瀚海,示意把鬼挠人请出人群,来到吕瀚海跟前坐了下来。   吕瀚海看着多少有些不自在的鬼挠人,问道:“你先笼统地把情况说一遍如何,我之后再问细节。”   鬼挠人点头道:“你不说地鳖虫,其实我还想不起这事。我之所以对此记忆犹新,是因为那名司机在巷子里给我下了套。”   “哦?什么时候?”   鬼挠人伸出手指数了数:“2000年的夏天,具体几月份我记不清了。我记得那天我在袜厂附近的美食街取拖儿,八点钟收工时,附近只有一辆地鳖虫在等活儿……”   …………   2000年的袜厂美食街,晚8点15分。鬼挠人把最后一件拖儿交给片儿隼后,来到一辆红色地鳖虫前,准备上车走人。   TS市位于南方,气候炎热,夏季可从5月份一直持续到11月底,要是哪年老天爷耍耍性子,12月穿短褂,也不足为奇。然而让鬼挠人有些警惕的是,在气候如此炎热之际,看来不到30岁的男司机竟还穿着长袖长裤,戴着口罩。   “您这是,有病?”鬼挠人上下一打眼,嘴里问道。   那司机倒也没什么犹豫地回答:“穿长衫是为了防晒,戴口罩防风沙。跑活儿,伤不起。”   鬼挠人靠捞偏门吃饭,这些说辞虽能勉强说过去,但他还是起了疑心。不过想想他本人就住在闹市区,这一路人来人往,就算对方是个走邪道的,也未必拿自己下手。   他上了车,谈好4元把他送到6公里外的耙子巷。   耙子巷是TS市有名的城中村,由一条主巷带九条岔巷构成,因为它形状像猪八戒的九齿钉耙,所以得名耙子巷。这里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它是本市最大的古玩跳蚤市场,每天下午3点到6点,这里都聚集着大量前来捡漏的市民。6点以后,巷里头就如同清空后的大肠,瞬间疏通起来。   本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态度,鬼挠人从不在自家门口行窃,这里认识他的人也不多。那天夜里鬼挠人本想在巷口下车,然而“热心”的司机却把人一直送到了巷子中段。   那时候没有微信、支付宝,买卖交易还都靠现金,临下车前,鬼挠人从车厢通风孔递过去10元纸币,司机在兜里不停地翻零钱找补。   他不是第一次坐地鳖虫,这种车市里叫价基本都在4元左右,司机们为了赶时间,都会提前备好零钱,手脚麻利的人找零只要几秒。今晚的司机却前后磨叽了一分多钟还没找出钱来。   一路上鬼挠人多次试探过司机,比如,聊一些他之前是做什么的、现在住在哪儿、家里有几个孩子之类的家常。可是这个司机却对此很是反感,要么不说,要么就随口应付两句。   鬼挠人见巷内乌漆麻黑又没几个人影,心里自然越发起疑,但他仗着胆大心细,却没有撒腿就跑。就在这时,他突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再抬头时对方已捂住了他的口鼻。鬼挠人奋力反抗,引得路人跑了过来。   对方见事不妙上车就逃,鬼挠人本想追,可扶墙走了没几步,就瘫软在地不省人事了。   等路人照顾着他清醒过来,鬼挠人很肯定自己是遭了麻抢(麻醉抢劫),因为是荣行中人,中了别人的招会令人耻笑,所以他一直没有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在鬼挠人说完后,还有两人跳出来说有类似的遭遇。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得到几人的回忆,交叉对比之后,吕瀚海捋清了对方的一些信息。   凶手是个男人,作案时应该不到30岁,本地口音、短发,习惯穿长袖、长褂,带一副白色棉纱口罩。麻抢时手上还戴一副很厚的乳胶手套,颜色不详。他驾驶的地鳖虫通体红色,跟大多数地鳖虫造型无异,看不出什么区别。   二十三   “带有刺激性气味”“能在瞬间把人迷晕”,在常见的吸入式迷药中,只有乙醚可以办到。也正是因为乙醚的麻醉性较强,所以无论何时,使用上都受国家严格管控。   乙醚是无色透明的液体,有特殊刺激气味,极易挥发,它的蒸气重于空气,在空气的作用下,能氧化成过氧化物、醛和乙酸。一旦暴露于光线下,氧化速度会急剧增加。   通过三名亲历者的说辞,不难推断出凶手作案时,必然随身带着乙醚。但是在高温条件下就算把盖子拧死,乙醚也会快速散失。如果他手里头没有大量的乙醚,是不可能选择这种作案方式的。   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在2000年到2003年这四年间,凶手又是通过什么方式搞到了如此巨量的乙醚的呢?   很多人都看过一部关于小偷的电影,叫《天下无贼》。剧中有一句经典台词:“我最烦你们这些打劫的,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虽说有些五十步笑百步,但事实情况的确是这样。不管是正八门还是外八门,都以明目劫财为不齿。什么是明目劫财?也就是常见的抢夺、拦路抢劫、持械抢劫、灌药抢劫之类的犯罪。这些方式被列为江湖下三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所以就算在乱世,也很难自成体系,更不会有师传。顶多就是几个臭味相投的人结为团伙占个山头,也没啥规矩可言。   既然抢劫者没有固定组织,那就不可能有相应的行当为他提供资源。吕瀚海把乙醚来源之事讲给浪得龙后,这位就几乎倾尽了全行之力,在市内打探起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贼帮作为本地偏门最大的帮派,其实力不容小觑,平时那些跟贼帮井水不犯河水的抢劫团伙只要被贼帮撞见,免不了一顿严刑拷打。就连经常在厕所门板上张贴出售枪支、迷药广告的小瘪三也被抓得干干净净。由于贼帮倾巢出动,一时间竟搞得全市治安环境一片大好起来。   穷尽一切办法,吕瀚海总算收到了大执事的反馈。   首先,乙醚这个玩意儿是违禁品,一般的化工店都是订单式销售,没有购买资质,没人敢卖。   其次,市场上也有人用冒用他人资质的方法购买,但价格很高,通常都被一些私立医院买去做麻药。尤其是一些专门靠堕胎发家的妇产科医院,用量很大。不过但凡懂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乙醚的麻醉性强,万一流出,后果不堪设想。那些本身就踩红线的私立医院不敢再生是非,他们对乙醚的监管甚至比公立医院还要严格。   再次,车站码头张贴的小广告,80%为诈骗电话,只要打过去对方会以先打保证金,再打邮寄费的方式逐步给你下套,直到你发觉被骗为止。被害人本身买的就是违禁品,所以只能自认倒霉。   这帮人玩的就是一招黑吃黑。还有20%确实可以搞到迷药,但只是三唑仑这种饮入式迷药。乙醚这类具有刺激性气味,又不好保存的吸入式迷药,几乎没有销售渠道。   源头无法查清,专案组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下手。不过每到关键时刻,展峰总能找到常人无法发现的突破口。在详细分析受害人的资料时,他发现六人中有三人是在塔山区直接失踪,另外三人在塔山区有扒窃前科。无独有偶,那三名幸免于难者也都是在塔山区被抢。九人都跟塔山区有关,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或许凶手选择的目标看似随机,其实不然。   吕瀚海带着展峰的问题,来到塔山区总瓢把子跟前。   据瓢把子介绍,为了避免常在一个地区扒窃被人认出,每隔一段时间各片区的帮众会交换扒窃场所,这个事由片儿隼和区瓢把子自行商议决定,只要按时上交每月的贡数,上层很少会去在意这些细节。因为塔山、果山、田边、牛家山四个区挨在一起,所以帮众间经常“交流”。失踪的那六人,除狗五外,其他几人最早都是塔山区的绺子。   展峰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可是贼帮那么大,他为什么只选择塔山区的帮众下手呢?只有一种可能,凶手只对塔山区的绺子面熟。也就是说,凶手的活动范围其实就在塔山区之内。   有人难免要问,这一点之前早有推测了不是吗?然而“推测”和“确定”在办案中,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没有切实的证据前的一切推论都只是推论,不能作为着手调查的依据。尤其本案还比较特殊,稍有差池就会满盘皆输,所以就算是展峰,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那么定下塔山区的意义又在哪儿?   塔山区并不是TS市的商业中心,甚至说它是个次中心都很勉强。行政区的经济来源,其实都是靠厂区贡献的税收。和其他城市一样,2010年后,塔山区的全称被更改为经济技术开发区,简称经开区。因为该区只是多数人的工作地,并不是生活起居地,所以医院、学校这种配套设施并不完善。   搞清这一点,专案组有了一个猜想。既然乙醚无法购买,凶手会不会通过非常规手段取得,比如说盗窃?   嬴亮翻阅了从1990年到2000年十年内的报警记录,尤其是医院、化工企业这种可能接触到乙醚的单位。吕瀚海这边也把重心放在了塔山区。为了鼓励帮众勇于提供线索,大执事还开出了20万的悬红。有首歌唱得好:“都说钱是王八蛋,可它长得是真好看。”没有悬红时,多数帮众也只是例行去下祠堂,装装样子走走过场,可一听有20万,有不少人私下里联系吕瀚海提供情报。可让他感到头疼的是,很多情报都带上了听说、传言之类的模糊字眼,这么一来99%的情报要么查而不实,要么就没办法可查。   一轮“海选”,吕瀚海这边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而嬴亮那边也是同样的结果,别说是塔山区,就是全市十年时间里也没有任何关于乙醚失窃的报案。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展峰的判断可能有所失误时,他依旧固执地把目标对准了塔山区唯一一家公立医院——塔山第二人民医院。   2000年前后,乙醚作为吸入式麻醉剂,仍被广泛地运用在医学手术上。而吸入式麻醉剂,是针对学龄前儿童使用的一种辅助小、风险低的麻醉方式。除配有专业麻醉师的公立医院外,社区诊所可不敢轻易尝试。谈到公立,就不得不说到另外一个名词——内部消化。因为公立医院存在编制体系、主要责任、次要责任、领导责任等一系列奖惩措施,所以,出了事情只要没造成严重后果,个别领导会极力消除影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进行内部消化。   这种情况是不是存在?展峰看来这个可能性很大,而他又为什么可以这么确定呢?因为他调阅了该医院在1998年到2003年,院长郝振兴执政时的医闹卷宗。这位郝院长的处事理念就是“控制事态、规避责任、消除影响”。在那段时间发生在医院的四起医闹事件中,明明有一起过错并不在医院,可他最终还是选择赔钱了事。   “我看可以把医院的资料档案调取,核对乙醚的用量。”得知展峰的看法,嬴亮迅速提出了方案。   “不成,这是无用功。”隗国安反对道,“医院属卫生局管辖,内部设有专门对医院监管的执法大队。就算乙醚当真是从医院流出,该销毁的证据,绝对不会保留。往小了说,这是关乎医院声誉,往大了说,这可是直接决定了领导的乌纱帽还能不能戴下去。”   “那要怎么办?”嬴亮有些暴躁地反问,“就这么算了?”   “倒也未必,医院这条路走不通,可以从供货商那里找找突破口。要是医院乙醚的平均用量是每月十瓶,某段时间用量突然增加的话,这就很能说明问题。”   隗国安的思路虽然没错,但嬴亮还是担心:“事情过去了近二十年,这些资料是不是保存,我看很难吧!”   隗国安鸡贼一笑,信心满满:“只要医院分管后勤的领导还健在,这些资料就一定能找得到。”   二十四   展峰这边暂时断了线,吕瀚海那边却是一刻都不能停。在没有剧本的前提下,他只能顺着自己的思路边走边看了。既然专案组已笃定问题就出在塔山区第二人民医院,那他也只能把宝全部押在这里。   在展峰着手调查的日子里,他跟老烟枪没事就在医院溜达。不知大家发现没有,在中国凡是带个“二”字的,好像实力都不尽如人意。比如教育系统,“××第一中学”可能就要比“××第二中学”更受人待见,中国人骨子里,似乎有凡事都要争第一的情结。当然,也会有例外的情况。然而,塔山区第二人民医院并不是这个例外。别的不说,光那几栋年久失修的大楼就能看出些端倪。   据常在那里扒窃的绺子说,平时来这里治病的多是周边郊区的农民,真有了大病还要转到第一人民医院救治。从乡下来的病人一般身上都没多少钱财,平时能整个千儿八百的就是运气很好了。   吕瀚海貌似随口问起,有没有谁破过纪录时,其中一名年纪稍大的绺子,满脸自豪地说他曾在一天晚上扒过足足一坎(一万元)。吕瀚海是打心眼里恶心这些医院的扒手,他们偷的都是救命钱,干的也是伤天害理的事。通过这些天的接触他看清了一个现实,狗永远改不了吃屎,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绺子用江湖侠士包装自己,其实私下里干的都是一些生儿子没屁眼的缺德事。不过,作为一名优秀的实力派演员,心里头反感也不能表现出来。   吕瀚海故作兴趣盎然地起哄:“快,给我们说说。”   绺子也不避讳,张口就来:“说起来,这还是一九九几年的事。”   吕瀚海惊道:“一九九几年?那时候的钱可是钱!”   绺子一脸自傲。“那可不,那时候的一万元,都能买一套像样的三居室了。”   见对方如此絮叨,吕瀚海没有了耐心,他敷衍了一句:“对对对,您快说说。”   绺子突然一拍大腿,着实把吕瀚海惊了一跳。   “我想起来了,是澳门回归,1999年底的事。”   绺子点了支烟,猛嘬一口:“我记得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当月的贡数还没交够,于是我就跟片儿隼商量晚上出来干几次夜活。片儿隼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我本想着去住院部溜几个包,把钱填平就得了,可没承想住院大楼太小,哪儿哪儿睡的都是人,根本没法下手。折腾了好几天没得一个拖儿。   “就在我心灰意冷之际,一天夜里药房门口排起了长龙,我假装病人问怎么回事,排队的人告诉我,拿药的大夫溜号了联系不到人。病人嘴里说的那个大夫我认识,常年上晚班酒鬼一个。每天清早交班后,都会去门口的馆子干掉半斤二锅头,然后晕晕乎乎地骑车离开。他能溜号我一点都不稀奇。我还知道他犯过很多错误,光拿错药就不知道多少次,不过听说院长是他亲戚,只要没闹出人命人家都能捂得下来。   “我在药房大厅转悠了二十分钟,里面的人也越挤越多。就在这时,一哥们儿夹着皮包走了进来,我见他胳膊挤得通红就知道包里有货。在医院跟了他半天,终于让我得了一把拖儿,牛皮纸里头可是严严实实包了整整一万元。”   吕瀚海对绺子的“丰功伟绩”丝毫不感兴趣,他更加关心那名值夜班的药房大夫。   “您刚才说的那名大夫,现在还在医院吗?”   “早不在了。我还打听过,听人说值班离岗是原则性问题,没人敢保他就给开了。”   “现在药房的值班大夫是谁?”   “一个老女人,我曾被她逮过一次,不过有惊无险,对方没有报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吕瀚海茅塞顿开,他想既然医院曾经有一名如此不靠谱的药房大夫,那么乙醚会不会是从他手里弄丢的呢?这问题吕瀚海找了大执事,在贼帮,只有底层的绺子才会去盗窃,熬出头的高层,都有各自的职业伪装,对大执事来说,动用人际关系打听一个人,不是多大难事。就在当天下午,那名被辞退的医生信息就有了着落。与此同时,专案组成员也联系上了至今还给医院供货的医药代表,巧合的是,两拨人都把矛头对准了一个人,郝院长的小舅子,绺子们口中的酒鬼医生——翟国庆。   翟国庆生于1970年10月1日,被医院辞退后在牛家山区开了一家药房,靠着他姐夫这棵大树,生意做得是如鱼得水。   虽说案件有了新的进展,但一个问题却摆在了专案组面前。翟国庆到底是吕瀚海出面询问,还是通过警方途径来解决。在这个问题上,专案组成员的态度又产生了分歧。嬴亮坚持依法办事,但是这样吕瀚海必定暴露。可让贼帮出面,难免会做一些出格的行为。思来想去,猴精的隗国安给了一条折中策略,他让吕瀚海派贼帮成员轮番到翟国庆经营的药房购买药品,然后随便找个理由进行举报。   出了事,翟国庆一定会找他姐夫商议对策,以他姐夫的性格,肯定又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时让吕瀚海出面跟他谈条件,只要不说出乙醚的事就继续举报,直到对方认为止。   二十五   要不吕瀚海怎么把隗国安排在专案组城府榜第二位呢?这种阴招,就连自诩一肚子坏水的他,也是一时半会儿琢磨不出来的。   不得不说,在法治逐步健全的中国,这招有奇效,接连投诉了几次,翟国庆也隐约感觉到有人在做他的结子。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翟国庆是个直性子,喜欢开门见山。他托人带话给吕瀚海,如果是恶意竞争,怕是找错了对手。如果只是求财,那就开个价。吕瀚海觉得时机已成熟,就在茶楼摆了龙门阵,等着翟国庆上钩。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翟国庆如此够种,居然单刀赴会。相比之下,他带了四个“保镖”,倒是显得有些太小心翼翼了。   翟国庆一米八五左右,光头,戴一副椭圆形金丝眼镜,浑身上下都是一线品牌,尤其是他那条硕大的LV皮带,晃得吕瀚海差点睁不开眼。再看看吕瀚海等人身上的地摊货,没等开口,从气势上就已输了一半。   翟国庆把他鼓鼓囊囊的LV手包往茶桌上一拍,跷起二郎腿,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吕瀚海。   “这都是跟着你混的?”   吕瀚海微微一笑,也不回答。社会上流行一句顺口溜,叫“软的怕硬的,硬的怕穷的,穷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不要钱的”。而吕瀚海素来是既不要脸也不要钱,翟国庆自然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硬骨头。   翟国庆是个急性子,见吕瀚海皮笑肉不笑,直接从包里取出2万元现金,扔在桌子上道:“瞧哥几个也不像是同行,只要你们觉得这事可以到此为止,我也不废话,钱你们收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吕瀚海双手压着桌角,俯身探过头去威胁道:“翟老板,要是放在旧社会,你最多是个疲门的伙计,按行规,你连和我平起平坐的资格都没有。”   翟国庆眼角猛地一抽,能道出“疲门”,足以说明对方并不是为钱而来。他做药品生意这么多年,时常也跟一些老中医唠唠家常,关于江湖八大门的传言他也没少听说。再次扫视对方时,他居然从吕瀚海身上察觉到了一丝杀气。   “你,你,你们什么意思?”   吕瀚海直起身子。“没有什么意思!”   翟国庆眼珠子转了转,突然认了:“我翟某开门做的是正经生意,并没有得罪各位的地方吧?”   吕瀚海眼睛微闭,优哉游哉地也跷起二郎腿:“你是没有,可你二十年前干的一件事,可是让我们损失惨重啊!”   此言一出,翟国庆傻了眼:“二十年前?什么事?我怎么没有印象?”   吕瀚海拿起锉刀,漫不经心地磨着指甲盖:“哎呀,翟老板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好,在下就给翟总提个醒,当年你在塔山区第二人民医院当大夫时,是不是弄丢了几大瓶乙醚啊!”   听到“乙醚”俩字,翟国庆竟吓得浑身颤抖,当年要不是他疏忽大意,绝对不可能犯下这么要命的错误。乙醚是什么东西他比谁都清楚,拿走这个,除了作奸犯科别无他用。虽说他姐夫当年为了自保把他开除了事,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事在他这里可是一直如鲠在喉。   吕瀚海的一番话,就像是引线点燃了他心中那颗定时炸弹,要是他到今天还是一事无成,也不会表现得这么害怕。可现在的他已身价千万,他姐夫也当上了第一人民医院的院长。要是因为他的闪失造成严重后果,不光他要吃不完兜着走,就连他姐夫也难辞其咎。   到这会儿翟国庆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架子,他起身抱拳连连作揖,哀求道:“各位好汉,你们要多少钱尽管开口,只要不把这件事捅出去,我翟某都认了!”   吕瀚海摆摆手,故作大度:“翟老板多虑了,我们江湖中人有江湖中人的规矩,冤有头,债有主,我们绝对不会为难翟老板。”   翟国庆突然愣了几秒,在确定自己没听错后,他的腰完全弓成了90°:“谢谢各位好汉,谢谢各位好汉!”   吕瀚海把刚沏好的茶推到他的面前:“你的疏忽我们可以既往不咎,但那几瓶乙醚被谁拿了去,我想翟老板不会完全不知情吧。”   翟国庆盯着面前的茶水,半天没有动静。他也是个明白人,只要端起这茶碗,就等于默认了这事,可他担心的是一旦说出来,多半会拔出萝卜带出什么别的泥。纠结之中,吕瀚海却给他吃了颗定心丸:“翟老板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今儿收了你这2万元,就当交个朋友,只要你肯说,我保证你和你姐夫没有后顾之忧。”   一听对方要收钱,翟国庆心里立马顺畅了很多。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只要收了钱,其实就等于给他递了个话把子,彼此都能安心。其实他也明白,今天这阵势,说也要说,不说也要说,对方拿了钱,就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当然他也不敢保证对方不会出尔反尔,不过也算有个心理安慰了。   翟国庆终于端起水杯,一饮而尽:“我不敢保证,只是怀疑,可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了。”   吕瀚海来了精神。“谁?”   “我以前在县医院认识的保安,吴培根。”   “为什么觉得是他?”   “我刚参加工作时,是在华强县人民医院,吴培根在医院当保安,因为投缘,我俩关系处得一直不错。他当年还是我们医院的明星保安。”   “明星保安?”   “对。他抓贼不要命,有一次在抓贼的时候还把对方给砸死了,公安局经调查,发现他是正当防卫,他也因为这个名声大噪,还上了报纸的头版头条。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后来也正是因为抓贼,他吃了两年牢饭。”   “这又是为什么?”   “捉贼要捉赃。他只是怀疑对方是贼,并没有搜到东西,结果还把人打伤了,对方反咬一口,警察就把他给抓了。”   “后来呢?”   “再后来,他出狱后来找我,我那时通过姐夫的关系,调到了市里的塔山区二院。因为他有案底也不好找工作,于是我就建议他买个地鳖虫糊个口,等手头宽裕了再想想办法。那时他兜里没钱,还是我给他拿的车钱。吴培根打小从农村出来,很能吃苦,出狱后没到一年的时间,就把我的账给还清了,他还在塔山区买了间老房子落脚。   “二院就诊病人不多,一到晚上十一二点,吴培根收班时,就会到我那儿喝两口。他没事就跟我唠唠今天发生的趣事,我没事就跟他讲讲医院里发生的种种。反正就是在一起吹吹牛。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医院有位病人从住院部大楼跳了下来,当场摔成了烂泥。警察调查,说是因为救命钱被小偷给摸了去。   “我和吴培根聊到这事时,他情绪相当激动,当场就把酒菜桌给掀了,还说什么这些小偷都该死!我知道他的过去,只当是戳到了他的痛处借酒发疯。好在第二天,他就跟个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我也就没在意。   “约莫过了半个月,我发现药房的乙醚少了四大瓶。我想来想去,只有可能是吴培根干的。我的酒量没他好,喝多了喜欢躺一会儿,每回都是他把餐桌收拾干净悄悄离开。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干这事。乙醚是违禁药,丢了可是大事故,发现东西没了,我跑到他家里询问,可不管我怎么逼问他就是不承认,而且他还对天发誓不是他偷的。   “我一想也对,他偷这玩意儿干吗,一不能吃二不能喝的。从他家回来时,我就把这事告诉了姐夫,姐夫大发雷霆,担心迟早有一天纸包不住火,于是找了个理由把我开了,就算以后有人找后手,也不能算他不作为。   “从我被辞退后,我和吴培根就几乎断了联系,其间我还去他家找过他几次,可他就是找各种理由不想跟我见面。事后我越想越不对劲,如果这事不是他干的,那他干啥躲着我?可本就是死无对证的事,我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吕瀚海听完,心中可谓五味杂陈,他身后的绺子表情也是相当精彩,大约了解了情况,他又追问:“吴培根住在哪里?”   “塔山区明祥街山猫胡同8号。”   二十六   如果今天来的就只有吕瀚海一人,剩下的事倒是好办,可闹心的是,他后头还有四个跟屁虫,刚才翟国庆所说的一切,他们几人也听了个一字不落。   吕瀚海并没有想到翟国庆能交代得这么彻底,他本想第一次先拿下对方的态度,第二次攻他心计。可现在完全跟预料不一样了。浪得龙思子心切,有了吴培根这条线索,他一定会紧咬不放。况且翟国庆交代的都比较重要。   首先,吴培根曾因为贼坐过牢,对贼有恨。其次,他就是一个地鳖虫司机。   不难看出,吴培根跟狗五等人的失踪绝脱不了干系。可是现在必须要搞清楚一点,吴培根到底是自己单干,还是跟串子暗中勾结作案。可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以贼帮一贯的做事手段,只要抓到了吴培根,他不死也会被搞成残废。如果说展峰订制的剧本演的是《无间道》,那么再这样发展下去,很快就要变成《古惑仔之只手遮天》了。   吕瀚海借着尿遁的机会给展峰拨了个电话。电话那边,展峰也有些进退两难。   从开始就是一道命题作文,不管是冯磊还是贼帮,都提前设定了一个串子复仇的情景。而调查中,展峰也在反复推敲该假设是不是成立。他原本的计划只要确定凶手是串子,冯磊就以吕瀚海在取保候审期间需要询问为由,把他传唤到反扒大队,来个金蝉脱壳,可意想不到的是半路又杀出了个吴培根。情急之下展峰决定走一步险棋。由吕瀚海先拖住大执事,最好能游说报案处理这事;而他则带着专案组成员,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吴培根住处,看是不是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在旧社会,要是江湖之事让官差插手,绝对会让人笑掉大牙,可现在跟以往不同,借力打力的事,贼帮也干过不止一次,用举报的方法逼出翟国庆,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所以展峰让吕瀚海去游说,倒也并不算有多离谱。   …………   当天夜里,大执事浪得龙,金手、双鹰两位堂主,以及各行政区的总瓢把子,都因为这事坐在了一起。在此之前,老烟枪和吕瀚海已悄没声儿地去打探了一头,明祥街山猫胡同8号并无人居住,越过墙头,只有一辆锈迹斑斑的地鳖虫停于院中,墙角的杂草已一人多高,完全一副破败模样。狗五失踪这么多年,这是浪得龙第一次锁定凶手,为了替儿报仇,他每走一步都必须小心谨慎,他心里清楚成败在此一举。议事开始之前,吕瀚海以退为进,并没对接下来怎么查发表任何观点。虽说在本案上,他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他并不是贼帮中人。按江湖规矩,涉及他帮内部重大决策,外人最好不要指手画脚。   为了避嫌,吕瀚海很识趣地蹲在院中,惬意地抽着老烟枪自己卷的无嘴纸烟。在外人看来,他的好心情可能是得益于给大执事挖出了凶手,只有他本人知道,这份愉悦,其实是来自他预测的会议结果。这段日子相处,吕瀚海切身体会到,贼帮成员看似众多,其实就是一盘散沙。尤其是在大规模去寻找乙醚源头之后,吕瀚海顺便听到了许多风言风语。   贼取的是不义之财,花起来肆无忌惮,尤其是年轻帮众最讲究及时行乐,他们心里清楚,就算有再多的存款,万一哪天进了号子也得全部充公。所以绝大多数的贼都是吃了今天,不讲明天。浪得龙为了他儿子的事,多次动用全帮的力量,很多人长时间没有开工。别的片区不说,就连吕瀚海自己的片区,都有不少人带话过来,让他做做表面工作得了,别耽误他们养家糊口。现如今狗五的事已有了眉目,接下来无外两条路:第一,再次动用贼帮的力量,去寻吴培根的下落;第二,特事特办,交给专门的人去做。   以40岁为分水岭,40岁以上的人比较重视江湖规矩,40岁以下的后辈,则以利字当先。祠堂里的两拨人一定会因为这个吵得不可开交。鹬蚌相争必有一伤,贼帮讲规矩的那些老古董都是靠年轻人养活,之所以两拨人还能坐在一起,其实就因为抹不开面儿。   吕瀚海觉得,就算展峰不把贼帮一锅端了,他们也撑不了几年。据说,现在就有总瓢把子不按时交贡、独占山头的情况。总之,吕瀚海觉得年轻的帮众一定会胜出。浪得龙要想不把矛盾激化,最终也会选择妥协。   报警,就是眼下要抓到凶手的唯一出路。   二十七   第六支烟抽完,老烟枪从祠堂中走了出来,吕瀚海把剩下的两支往兜里一揣,起身迎了上去。他关切地问道:“商议出结果没有?”   老烟枪情绪低落地摇摇头。“没有。”   从他的反应,吕瀚海马上看出他绝对也是守旧的江湖派。   “哎呀,这可就难办了,眼下要确定是不是串子在捣鬼,就必须找到吴培根。”   “是这么个理。对了,大执事让我请你进去。”老烟枪抬起头。   吕瀚海佯装不解。“让我进去做什么?”   “吴培根这条线索,是你查出来的,大伙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吕瀚海摆摆手:“这可使不得。你们行内部讨论半天也没个结果,我一外人说什么都容易得罪人,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说话时他故意提高嗓门,祠堂内的众人只要耳不聋,应该都听到了这头的动静。   老烟枪被说得哑口无言,里边的大执事浪得龙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按理说,吕瀚海已帮了大忙,再把黑锅甩给他未免有些太不讲究。不过理虽是这么个理,可浪得龙还是想听听他的建议。为了打消顾虑,浪得龙干脆走出来,把他带进了隔壁的空房。   刚一踏进门,浪得龙就双手抱拳致歉:“道九兄弟,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因为思儿心切,刚才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吕瀚海也不敢端着,连忙抱拳还礼:“我理解大执事的心情,只不过有些事我确实不适合掺和。”   浪得龙眼中失望之情一闪而过:“道九兄弟说得对,只不过行里都是些粗人,接下来该怎么办都没个准信,我还是想听听兄弟的意见,你放心,一定不让你难做。”   话说开了,吕瀚海不能再欲擒故纵,他在屋内来回踱步,一副摇摆不定的模样。   浪得龙看出些端倪来。“道九兄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吕瀚海时而点头,时而又摇头。   浪得龙看不明白了。“你这是?”   吕瀚海清咳一声:“就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就你我二人,什么都当讲,但说无妨。”   吕瀚海咬牙跺脚。“行,既然大执事没拿我当外人,那我就实话实说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还是不想掺和到这件事里来。”   浪得龙有些不悦,“都到这个份儿上了,道九兄弟还瞒着就不对了吧!”   吕瀚海解释:“其实是说出来我怕伤了和气,但眼下大执事都这么说了,我也只好不吐不快。实不相瞒,我在调查狗五这件事时,就有不少行内的兄弟带话给我,意思是让我消停消停。”   浪得龙闻言并没如何诧异,显然他一定也知道了些什么。他拍了拍吕瀚海的肩膀说:“我理解兄弟的难处,是我做事不周了。”   吕瀚海不以为意地摇头道:“大执事,现在吴培根这条线已经摸出,我怀疑他可能就是串子的帮手,只要能找到他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把吴培根给找出来。”   吕瀚海却说:“大执事,事可不能这么做。”   “怎么,难不成到嘴边的肉,还要让他给飞了?”   “作为父亲替儿寻仇,当然是天经地义。可您作为一行之主,也要照顾到兄弟们的利益。我觉得,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才是上上之选。”   浪得龙想了想,却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点子,连忙问:“道九兄弟,有何高见?”   吕瀚海摸摸下巴道:“我听老烟枪说,市局反扒大队的冯大眼儿这些年也在查这事?”   “没错。不过他就是个废物,这么多年也没查出一点头绪。”   吕瀚海神秘一笑:“有时候……废物也是可以利用的。”   “兄弟,你的意思?”   “我们可以报警!”   浪得龙一下瞪大了眼。“你说什么?报警?”   “对。现在警察的破案手段很先进,我们完全可以把接下来的烂摊子甩给警察。如果是吴培根和串子把行里的六个兄弟灭了口,那他们两个绝对够枪毙一百回的。反正他俩横竖都是死,为什么要脏了咱们的手?”   浪得龙有些犹豫,吕瀚海继续说:“我知道大执事在顾忌什么,你完全不必担心有损荣行的声誉。这件事可以由我去操作。”   浪得龙又是一惊。“你去?你并不是我行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吕瀚海微微一笑。“走报警这条路,其实是一石二鸟,不光是荣行,最重要的是,还可以帮我自己解个围。”   浪得龙迷惑了。“帮你解围?此话怎讲?”   “大执事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小弟现在可不是清白之身,我把这条线索检举给冯大眼儿,好歹立个头功,也能换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   听吕瀚海这么说,浪得龙一下醒悟过来,释怀地大笑:“哈哈哈,道九兄弟所言极是啊,那咱们客套话也不必多说,就麻烦兄弟你亲自走一趟,事成之后,鄙人必定会有重谢!”   二十八   老烟枪得知大执事同意报警时,着实一惊,这位大执事到底有多固执,老烟枪可是深有体会,要不是当年他执意要对小白和串子执行行规,也不可能出现串子寻仇这档子糟心事了。老烟枪当然知道,把锅甩给警察是最省时省力的结果,可之前任凭帮里百十号弟兄出言相劝,大执事就是执意不从。没想到僵局居然被吕瀚海给打破了。   老烟枪自然是询问了详细经过,吕瀚海也一五一十坦诚相告,为了显摆自己的能耐,他还把欲擒故纵的一套想法和盘托出。老烟枪听后佩服得那叫一个五体投地再加三叩首。   展峰等人刚准备摸黑上吴培根住处探查一番,吕瀚海那边就带着线索前来报案了。在一番假模假样的受理后,专案组换上了刑警队的制服,光明正大地出勘到了现场。   吴培根的住处,是一座坐南朝北的小型四合院。面积不大,拢共也就百十平方米。院子呈长方形,用红砖围砌而成。   一条30厘米宽的砖石小路把院子一分为二,左边打有水泥地平,专供停车用。右边则种植少许青椒、茄子,俨然一个小型菜园。不过长时间无人打理,园地里早已经是杂草丛生。砖石路正对着一间瓦房。屋内被砖墙分成三个区域,中间是待客的堂屋,左手边是卧室,而右手边则堆砌着少量杂物。烧锅做饭的厨房建在菜园东侧。拉屎撒尿的茅房则在停车位的西方。   嬴亮对吴培根做了详细的研判,关于他的最后一条记录还是出狱后的落户(上户口)信息。换言之,其间有十多年他都是处于人间蒸发的状态。带着疑问,展峰仔细观察着院里的一草一木,试图在里面找到答案。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世界上任何坚固的东西都经不起时间的磋磨。暴露在风雨中的地鳖虫,就如同受热熔化的泥塑,轮胎、车斗和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副垂死的模样。展峰手持高倍放大镜,像个研究壁画的考古专家,不放过车上的任何一个细节。   “手刹车未拉,墙面有被撞痕迹,看来走时很匆忙。”   司徒蓝嫣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她用金属锤敲了几下墙面,发出当啷当啷的脆响。   “砖石很坚硬,能把墙面撞碎,说明他的大脑当时正处于失控的状态,如此伴随内心的多为恐惧、紧张。他之后再未作案,难不成是事情败露了?”   “可能性很大。”说着展峰掀开坐垫内仓,在里面找到了盛装乙醚的空瓶、口罩、手套、方形锤。   乙醚已完全挥发,标签纸被撕毁。口罩是市面常见的厚制棉纱款,可见少量褐色喷溅血点散落分布。手套分为三种:黄色乳胶手套、白色棉布手套以及掌心粘有蓝色硅胶的粗线手套。三副手套上肉眼都能发现大量血液残留。这些物品中最值得注意的,还是那把木柄方形锤。它比木工砸钉用的锤头要大,但手柄却短上许多。展峰推测,凶手应是在打铁锤的基础上做过改动。据杠杆原理,木柄越长,越发省力,凶手反其道而行之,只有一种可能,他在挥舞锤子时受到了空间限制。无独有偶,展峰在锤面上除了发现血痕,还找到了少量骨片。   凶手显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作案过程,整个过程基本已经可以重建了:凶手先用乙醚把对方迷晕,然后把被害人带离现场,接着在地鳖虫狭小的空间内,用锤子把对方杀害并抛尸。从座位仓找到的带血物证不难推测,凶手是在作完第六起案子后发生了变故,才会仓皇逃离。而这么一来,车厢其实就是一个尘封二十年的原始现场。   经测量,车厢高122厘米,长143厘米,宽97厘米,铁皮材质,外表涂有红色油漆,靠近驾驶室的位置,有一正方形透气孔,尾部被割成一道双开门,门的正上方有一拉绳暗锁,轻推可自动上锁,到站后下拉锁环,就可打开。车厢左右两边安装有两块供人乘坐的木板,为了提高舒适度,每块木板上都包有软包。因为地鳖虫是自掏腰包改装而成,所以并没有统一的规格。吴培根这辆车,明显属低配版。所谓的软包,只不过是一块裁剪而成的海绵而已。因为长时间被人乘坐,海绵上布满了黑乎乎的污垢。用刀沿海绵层横向切断,红褐色的血液浸染霍然现出原形。   专案组用了四个小时才把现场清理完毕,接下来展峰还要对所提物证进行分类检验。在确定嫌疑人之前,吕瀚海这位实力派影帝也只能先回贼帮等待消息了。   二十九   本案目前已经处在半公开的阶段,市局抽调不少精兵强将,好协助展峰完成物证检验工作。   案件碰头会在24小时后就开始了,除了914专案组成员,展峰没有邀请任何人参加。展峰习惯先听取他人意见,而第一个发言的大多是嬴亮。   “我在屋内找到了吴培根的身份证,到期时间为2008年,也就是说,在他作案期间,该身份证仍在有效期范围。查询关于此证的所有轨迹,并没有发现他曾跟谁结伴住过酒店或乘坐过火车。如果他真和串子结伙作案,为什么两人无一点交集?”   司徒蓝嫣本对此也有疑问,既然嬴亮开了个头,她就顺带发表了自己的观点:“我观察了吴培根的日常家居摆设。厨房落满油污,只有一人的碗筷;室内物品摆放凌乱;杂物间墙根下,堆砌有近百个白酒瓶;尤其是卧室床头前,还有半箱未打开的瓶装白酒。种种细节可以看出,他是长期处在一个靠酒精麻痹自己的颓废状态。颓废是一种意志消沉、精神萎靡的内心反映。形成条件因人而异。心理学上做过一项调查,男性颓废的根源多来自婚姻家庭和生存压力。前者暂且不说,我们重点来分析后者。   “常见的生存压力多表现为生理疾病压力、经济压力、精神状态压力。在面对压力时,能够自我控制,有条不紊,即所谓的因势利导,只有少数人可以做到,绝大多数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压力,并不能做到合理调整心态。   “我看了吴培根的资料,他只有小学文化,应聘到县医院当保安,因为跟窃贼殊死搏斗,上了报纸的头版头条,所以才被医院评为明星保安。在众人的关注下,他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从而在认知上会本能地给自己套上一层光环效应。他内心情感也会因为这个达到一个顶点。为了使光环永远保持亮度,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抓贼。   “在没有正确引导的情况下,他其实是进入了一个急功近利的阶段。不巧的是,悲剧突然发生,他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入狱两年。因为抓贼这同一件事,走了两个极端,这种心理落差是造成他颓废、逃避现实的主要原因。吴培根刑满释放后,好友翟国庆慷慨解囊,他找到了一丝慰藉,这也是他不管多晚收工,都要去医院找翟国庆喝两杯的缘由。   “事实上他内心的主导情绪还是悲观跟落寞。离开翟国庆回到家中,他还是只能靠酒精才能睡着。友情作为调和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起到了安抚作用。但随后发生的医院坠楼事件,是他情绪突然爆发的诱因。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是极大的心理刺激,以至于他可以放弃友情,去药房偷乙醚。   “在翟国庆发现乙醚失窃后,两人因为这个闹僵,悲观情绪唯一的调和剂也荡然无存。在心理暗示逐渐加重后,他把所有的消极情绪全部施加在了窃贼身上,以致发展到需要杀死对方才可以解恨的程度。从以上心理活动看,吴培根有充足的作案动机和作案条件。那么我们再接着分析下本案的作案人到底有几个。串子是贼,而吴培根的杀人动机,是源于对贼的恨!两人水火不容,我看他俩不可能在一起合作。”   嬴亮假设说:“如果串子隐瞒自己的身份呢?”   司徒蓝嫣道:“任何合作都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如果吴培根对串子不了解,他怎么敢跟对方联合起来干杀人的勾当?串子是江湖中人,必定会保留一些江湖人的作风,接触时间长了,吴培根不会发现不了猫腻。我认为这是一个矛盾命题,假设并不成立。另外,吴培根的作案诱因就是心理落差跟负面情绪无法宣泄,如果他有一个能要好到‘一起杀人’的朋友,那么他作案的可能性反而会大大降低。所以我认为,本案是吴培根一人作案,串子并没有参与。”   展峰连连点头。“凶手驾车随机等候目标,然后用乙醚迷晕,在车厢内把对方杀死,最后抛尸。整个过程一人足以完成。另外,我在杂物间内发现了一把铁锹,锹面附着大量泥土,锹把残留血痕。吴培根作完案后,应该是把尸体掩埋在了某个地方。这种处理方式,需要大量体力,要是有帮手他不可能一人完成。所以,我也认为本案没有第二人参与。”   嬴亮为难地说:“本以为串子和狗五是一起案子,没想到到头来,还八竿子打不到一边!”   展峰却说:“也不能就这么肯定。”   嬴亮有些好奇,“哦?难道真有关系?”   “暂时还不清楚,但我始终感觉事有蹊跷。”   “什么蹊跷,展队你快说说看。”嬴亮急不可耐地问。   展峰把铁锹的照片打到投影上:“这是一把专门用来挖坑的尖头铁锹,锹柄加锹面总长155厘米,比地鳖虫的厢体还要长12厘米;为了不让铁锹露出,在携带时,只能把铁锹沿长方体对角线斜放,车厢要处于空厢状态。也就是说,凶手在把目标迷晕后,会先回趟家,带走挖坑工具,然后再进行埋尸。既然要回家,那在院中杀人要比在室外稳妥,因为这个,再次重建作案过程就是:等候目标——迷晕——带回家中杀死——取铁锹埋尸。从院子中留下的物证不难看出,他是在做完最后一起案子后,仓皇而逃。问题可能是出在了埋尸环节。”   司徒蓝嫣秀眉一挑:“难道说,凶手埋尸时被发现了?”   “对!而且发现尸体的并不是警察,否则他会直接弃车逃逸。他敢把车骑回家,说明他清楚,就算被发现,仍有一段缓冲时间。可让我感到奇怪的是,2003年以来,本市无一起命案积案,也就是说,那个人并没有报案。   “还有,在检验铁锹上的泥土样本时,我发现了大量草木灰成分。巧合的是,最后一案发生在2003年4月8日,是清明节过后的第三天。清明祭祖焚烧的黄纸,是草木灰主要的来源方式。我怀疑,凶手把尸体埋在了墓地附近。   “2003年,本市墓地还没什么规划,只要是个山头,都能葬人。但考虑到地鳖虫的最大行驶公里数,主城区范围内牛家山是凶手的唯一选择。牛家山位于塔山区的正南方,处在两市的交界处,距吴培根住处直线距离约50公里。地鳖虫满速前进四十分钟才能到达。墓地白天都看不见几个人影,到了晚上更是人迹罕至。   “那么我们的问题就来了。凶手在夜晚埋尸的时候,会被什么样的人发现?退一万步说,在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就算是凶手被发现,他的反应也未免太强烈了些,不是吗?”   司徒蓝嫣表示赞同,“展队说得没错。凶手杀人时戴了口罩,那他在埋尸时不会不戴。就算被发现,对方也不可能看清凶手的长相。另外,他驾驶的地鳖虫并没有特殊标记,属于扎进人堆就无法辨认的那种。他应该完全不用担心自己会暴露。凶手仓皇逃离的恐惧并不是源于警方,否则他首先要做的是清理作案工具,逃避打击。如果把警方排除,那么能威胁他生命的,就只剩下贼帮了!”   三十   随着专案会的深入,本案的细节也逐渐清晰起来。   展峰又陆续出示了几份DNA报告。经比对,在吴培根家中提取的生物样本,跟贼帮最后一名被害人癞麻完全吻合。这至少证明了狗五等六人的失踪,跟他绝对脱不了干系。有了实质性的证据,抓捕吴培根就显得迫在眉睫。可让嬴亮头疼的是,吴培根这人已销声匿迹十六年,要想找到下落何其困难。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打破僵局的却是会上一直没有开口的隗国安。在现场勘查时,就他没有什么实际的工作,出于好奇,他从里屋跑到外屋来回看了看,这让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堂屋里,有一张长约一米五的长条桌紧靠北墙。本来这种摆设并没有什么稀奇,可是受吕瀚海影响,每当遇到老式家具,隗国安都习惯近距离观察观察,倒不是为了查案,纯粹就是看看是不是红木或黄花梨。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在研究木料材质的过程中,他竟无意间发现桌面上有星星点点火烧痕迹,痕迹附近散落有一小撮稻米。再往白墙上看,又能发现泛黄的烟痕。痕迹呈大写的V字形,中间有大片留白。从留白的面积可以判断,这里明显曾悬挂过一个相框。按照当地风俗,只有拜祭有养育之恩的长辈才会在香炉中放入稻米。凶手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还不忘带走香炉和遗照,那么这个人到底和凶手是什么关系?   为了搞清这一点,展峰找到了吴培根曾经的好友,那位弄丢乙醚的药房老板翟国庆。据他的说法,吴培根很少提及他的家世,从认识他那天起他就一个人。吴培根的住处他曾去过几次,也留意到了堂屋的香炉。他只能回忆起照片上是位老妇,但他并没有询问吴培根跟逝者的关系。他隐约记得,有一次在上香时,吴培根喃喃自语,称逝者为“陶奶”。   “他在逃跑时,没有带走身份证,说明证件对他的用处不大。虽说那时候火车、汽车还没有实名制,但外出务工,必须出示证件。既然不带,表明他有一个可以给他提供生活来源的地方。”司徒蓝嫣说道。   “20世纪初,跑路的人有两种选择:要么去大城市,要么就选择偏远农村。吴培根自知大城市贼帮活跃,选择前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农村多为同姓宗族关系,外人很难长住,除非有亲戚投靠。”隗国安也补充了自己的看法。   为了溯源,专案组干脆把吴培根的户籍档案全部找了出来,在翻阅纸质档案时,司徒蓝嫣发现了一张手写的火化证。该证是吴培根迁户时提供的,内容为证实原户主已死亡,无法到派出所办理分户手续。火化证上的逝者信息,终于让专案组发现了端倪。   死者名叫陶华芝,1929年8月1日生,病逝,火化日期为1993年3月6日,享年65岁,在落款的位置,隐约可以看到一行小字:大桥县殡仪馆。   …………   TS市九区三县,这个面积较小的大桥县最为偏僻,被一条柳平河隔绝,早年县里的居民进趟城,要摆渡四十分钟,时至今日,那里车辆通行还要依靠渡船运载过河。因为出行不就,为了方便居民,县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医院、学校、火葬场等公共基础设施十分完善。   1993年陶华芝去世时,计算机还没普及,对于早年销户的居民,户籍系统查不到任何信息。好在大桥县殡仪馆每年火化的逝者并不多,档案室内保存着建馆以来的所有资料,专案组从这里得到了一个模糊的地址——大桥县陶圩村。   一波三折后,该村的老村长陶士德总算给专案组提供了些线索。   陶士德说:“陶华芝和我平辈,比我大10岁。她丈夫死得早,两人一直没有孩子。当年有人劝她改嫁,可她就是不肯,守了大半辈子寡。培根是从十里开外的吴家庄讨来的。据说,孩子生父从外地拐了个女子当媳妇,女子给她生下一子后,卷了家里所有的钱跑了。孩子生父因为这个犯了神经,把孩子一丢也跑了。那个年代没有计划生育,家家户户都五六个,负担都不轻。这个孩子只能先寄住在村长家里。当年,我去乡里开会时,村长见人就问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好给孩子讨条生路。我回村后就找了陶华芝,她满口答应要养这个孩子。抱回来时孩子已上了户口,所以名字这些年就没有改,一直叫吴培根。”   展峰问道:“陶华芝去世后,吴培根有没有回过村子?尤其是在2003年前后。”   陶士德想了想,说:“回来过,还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就再没见过。”   嬴亮问:“去哪里了知不知道?”   “不是很清楚。”   “他外地还有没有亲戚可以投奔?”   “他哪儿来的亲戚……哦,对了,我想起一件事。”   嬴亮忙问:“什么事?”   陶士德回忆说:“俺们村有一位跟培根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出车祸去世了,户口一直没注销。他们家跟陶华芝是亲戚,按辈分培根跟小伙还是表兄弟,培根临走时,说他准备外出打工,可他的身份证弄丢了,补办需要很长时间,就拿走了小伙的身份证。我是听人闲聊时说的,我当时还怀疑培根会不会犯事了。”   嬴亮心中一紧,“小伙叫什么?”   “陶鑫,他父亲叫陶启运,按辈分还得管我叫叔。”   结束问话,嬴亮迅速核实了陶鑫的身份信息,不出他们所料,直到上个月,这个“已死之人”竟然还能查到相关物流信息。   “这下可算找到你了。”嬴亮一乐——地址俱在,这家伙就是瓮中之鳖。   三十一   冒用身份的吴培根在睡梦中被带回了刑警支队。他生于1975年,虽说只有四十多岁,但看上去比药房老板翟国庆还苍老许多。据说这些年,他全靠在建筑工地出苦力谋生。因为酗酒的恶习,他有钱就买酒,无钱才出工,过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日子。当民警冲进他的住所,把他抓获时,他还在醉生梦死,稍微清醒后才恍然若失起来,明显知道警察找他是为了什么事。   这桩案子的线索明面上是由反扒大队挖出,实际却是914专案组掌握的。跟刑警支队办理好交接手续之后,第一次审讯由专案组进行。这些年展峰可谓阅人无数,对吴培根这种作案手法并不高明的嫌疑人,根本不用大费周章,只需要开门见山就可攻破他的心理防线。   在出示了相关物证后,吴培根基本默认了这事。   展峰看着低头不语的吴培根道:“跑了这么多年,你也算是够本了,那就说说吧。”   吴培根挺了挺佝偻的身子,冷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帮贼这么没出息,折腾了十多年,到头来居然选择了报警。”   “果然是你,”展峰道,“你当年仓皇逃回老家,是不是因为贼帮的人发现了你?”   “我怀疑是,但也不敢确定。”   “为什么是怀疑?”   “因为那人见着面生。”   “你对贼帮的了解有多少?”   吴培根呵呵一笑:“自从陶奶的救命钱被偷后,我这辈子就跟贼杠上了,这些年他们折了这么多人在我手里,你说呢?”   “好好回答,你说的救命钱的事情,到底发生在哪一年?”   吴培根想都没想便答:“1993年3月。”   说完他就面露恨色,显然对他来说,这件事的发生,在他的人生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   展峰让他缓了口气,这才问:“仔细说说具体情况。”   回忆起当年,吴培根仍有些无法压抑哀伤:“你们去找过村长,从他那里应该了解到了我的身世。我从小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要不是陶奶收养我,说不定我根本就活不到现在。   “陶奶为人和善,从不跟人争执,可是这年头好人没好报啊。陶奶五十多岁时,就隐约感觉身体不舒服,可那时我还小,带着我这个拖油瓶,她只能吃点廉价的药片死撑。每回陶奶捂着肚子疼得死去活来时,我都会请乡里的赤脚医生,可医生问起她的病情时,她老是敷衍了事。最后一次给陶奶医治时,医生丢下一句话,我到现在也忘不了。医生说,有病不瞒医,瞒医害自己。医生早就看出了陶奶病情在加重,可她自己又何尝不知。她要是在医院住下,我这张嘴要去哪儿吃饭?   “1993年2月底,我刚满18岁,当天我正在喂猪,陶奶的老毛病又犯了,我见她这回有些不对劲,就坚持带她去县医院。她怕花钱执意不去,可那时我长大了,她拗不过我,就只好去了。那天,冰天雪地,河面结了厚冰,没有渡船,我推着架子车从河上硬是蹚了过去。经华强县医院诊断,陶奶患的是慢性胰腺炎,不过因为久拖不治病情加重,必须抓紧凑钱做手术,没有钱就只能保守治疗,那就是等死。   “我从小和陶奶相依为命,粮食只够糊口,在我16岁时,我们祖孙俩才咬着牙,用多年的存款买了两头猪崽。陶奶还盼着猪生猪、崽生崽,等我到了娶妻的年纪把它们给卖了,给我成个家。陶奶在病床上疼得快说不出话,我临走前还拉着我的手叮嘱我说,她救不过来就不救了,让我一定不要把猪崽卖了。   “陶奶对我有养育之恩,做人要知恩图报,我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罪,我嘴上答应了她,回村里,就把猪全卖给了邻村的屠夫。因为等钱救命,几头猪才卖了1500元,刚够手术费。   “得了钱后,我就急忙往医院跑,可紧赶慢赶还是晚上才到。我是直奔收费窗口,收费处的人告诉我,需要医生开单据才可以收费。于是我又掉头去找医生。跑到医务室,医生又告诉我值班主任正在上手术,让我等一等。就这样,我从上到下把医院跑了个遍,后来实在跑不动了,我干脆就坐在手术室门前硬等。   “这时,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孩,走到我跟前问这问那,我本就是个热心肠,没怎么多考虑,就帮她一一解答。可能是我说话太投入,等我回过神来,一位跟她年纪相仿的男孩,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这男孩刚走不久,跟我搭话的女孩也借故离开了。   “起先我并没想那么多,就盼着医生从手术室里赶快出来,可后来一琢磨有些不对劲。手术室在三楼,一楼大厅就有坐班医生,这个女孩为什么要在手术室门口问这问那?想到这儿,我突然感觉全身的寒毛都奓开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一摸口袋,果不其然,装钱的信封没了。那可是陶奶的救命钱,我跟疯子似的满大楼找那一男一女,可嗓子喊哑了眼泪哭干了,也没见到对方的人影。没钱手术,陶奶被我接回家保守治疗,半个多月她就咽了气。   “把陶奶安葬后,我心里实在过不去这个坎,于是那段时间我跟着了魔一样,天天在华强县医院门口守着,我心里暗自发誓,只要让我发现那两个小偷,我一定要把他俩碎尸万段。蹲了有个把星期,医院里有位年纪大的领导注意到了我,就上前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在抓小偷。那人觉得新鲜,就问了我缘故,我一个农村娃没经历过社会,那人问什么我就说什么。聊完后,他问我愿不愿意留在医院当保安,包吃住,一个月100。这样就能天天留在医院里抓贼。我起先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那人告诉我,他是医院里的领导,注意我很长时间了,只要我愿意就能留下来。   “那时我已做好跟小偷死磕的准备,就算不给钱我也愿意干,何况还有工资。就这样,我成了县医院的一名保安。医院里算上我,只有三名保安,我年纪最小,其他两人都已五十多岁,他俩平时只负责巡巡逻,抓贼的事,就基本落在了我头上。在医院上班不到一个月,我抓了五个小偷,到后来发展到只要我当班,就没有小偷敢在医院行窃的地步。”   展峰听完这些,又问:“你和翟国庆是怎么认识的?”   吴培根抬起的头有些颤抖,明显是长期酗酒引起的中毒症状:“我在医院当保安时,他也在医院上班,我当年还救过他的命。”   展峰讶异道:“救过他的命?”   吴培根肯定地说:“对!这事也跟一个小偷有关。我记得那时他刚分到县医院不久,他母亲来医院看病,钱被扒手给扒了,他发现了那个扒手,紧跟着就追了出去。翟国庆年轻气盛,把小偷逼进了一个死胡同。就在这时,对方掏出了一把刀要跟翟国庆死磕,还好我及时赶到,否则他可能就性命不保了。   “我们当时手无寸铁,虽然占了上风,我也只能先放对方一马,在小偷跑出巷子后,我从路边抓了一块砖头,又追了上去。对方体力不支,没跑几步就停了下来。我告诉他只要把钱留下,我不会为难他,可他死活不同意,拿刀就朝我捅了过来。   “既然对方要跟我玩命,我当然不能心软了,我就把手里的砖头扔了过去,正好砸中了他的脑前门。看他踉踉跄跄还没倒,我又搬了块更大的石头。我从小干农活,手劲本身就大,那个小偷就被我当场砸死了。附近的围观群众看见杀人,就报了警,警察经调查,判我是正当防卫,没有追究我的责任。医院知道这事后奖励了我1000元。事情传开来,我还上了报纸。从那以后,我和翟国庆就成了铁哥们儿。”吴培根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向往当时的春风得意,咧嘴露出了笑容。   “后来你因为故意伤害罪入狱,又是怎么回事?”   “唉!”吴培根闻言长叹一声,“因为那次受关注后,我有些膨胀,抓起贼来更不要命。那天,我在医院值班,看见有个人在大楼里鬼鬼祟祟。此人我很面熟,他绝对来过不止一次。我一眼就判定,他是个扒手。于是在他准备下手时,我喝止住了他。他见到我拔腿就跑,我跟在后面追,跑出医院后,对方被我逼得停了下来。我让他把东西交出来,他却矢口否认,说自己没有行窃。我觉得他在我值班时偷东西是完全不给我面子,一拳就抡了过去。对方毫无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两颗门牙被我打掉了。那小偷疼得在地上打滚,我也没管这么多,上去搜了身,确实也没搜到东西。见他那样,我就又给了他一拳,好让他长长记性。可我没料到,晚上辖区派出所的刘所长就让我去配合调查。   “因为抓贼的事,我跟刘所长有些交情,到了所里我才知道那小偷把我给告了,说我是故意伤害。捉贼捉赃,我抓他时他还没有下手,从法律上讲不构成犯罪。倒霉的是我打他时,有不少人在场。所长说牙齿打掉构成轻伤害。要是对方不同意调解,我只能进去吃牢饭。   “我是华强县的反扒之星,就算让我牢底坐穿,我也不会跟一个贼和解。刘所长苦口婆心劝我半天,他甚至都说到要自掏腰包赔给对方去解决这事了,我还是油盐不进,死活不同意调解。再说了,对方的态度也很坚决,不管给多少钱这事都没完,除非我进去吃牢饭。我起初觉得,小毛贼还挺有骨气,后来刘所长告诉我,这可能就是扒手专门给我下的套。我仔细一琢磨也后悔了,要不是太冲动,也不会这样被人揪住把柄。刘所长对我是仁至义尽了,他也得按法律程序办事,我不怪他。后来那小偷被鉴定为轻伤二级,我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   “在监狱服刑期间,我遇到了好几个扒手,他们都是被我亲手送进来的。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他们怎么可能放过我,我在牢里的日子可不好过啊!出狱后这帮人还扬言要报复我,说实话,我不进号子还不知道,我们市的扒手远比我想得多太多,而且他们组织严密,就凭我一个人,抓到老死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出狱后,我是真怕了这帮贼人对我打击报复,所以我也就不敢在华强县再待下去了。走投无路,我只能去投奔翟国庆,他当时调到了塔山区第二人民医院,他的姐夫还是那个医院的院长。我想着能不能托他的关系,在医院当一名保安。可塔山二院是公立医院,我有犯罪前科不符合规定。实在没有办法,翟国庆借给我些钱,改了个地鳖虫在市区载客。   “虽说华强县跟塔山区有近百公里的距离,但我也不敢保证,那边的贼和这边的贼不是属于同一个团伙。于是不管是白天黑夜,我都戴着口罩,生怕被那些贼认出来。在监狱那两年,贼帮的人合伙折磨我,不让我睡觉,只要狱警不在就对我拳脚相加,确实把我给搞怕了,甚至都有了心理阴影。我为什么爱喝酒?一到了晚上不喝醉根本睡不着。好在每天晚上收车后,我都能和翟国庆喝几盅、聊两句,否则我感觉撑不了多久就会崩溃的。   “这样的日子约莫过了一年。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去找翟国庆喝酒,喝酒时,我看到有几位警察提着箱子在医院大楼里上上下下。我问翟国庆发生了什么事,他告诉我,白天有一名病人,因为救命钱被扒手给扒了去,想不开从楼上跳下来摔死了。死的是个女人,膝下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据说这笔钱也是东拼西凑才借到的,现在钱没了,她也不想再拖累家人,就选择了轻生。   “听翟国庆说完,我就像是发了疯一样。陶奶的遭遇、那两年在监狱受过的虐待,还有出狱后饱受的折磨,一股脑地都涌了上来。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无论翟国庆怎么劝我都听不进去,回家后我只有一个念头,与其这么苟且偷生,倒不如跟这群贼鱼死网破算了。杀念挥之不去,我琢磨过很多杀贼的方法,我还知道药房中存有乙醚。后来我趁翟国庆酒醉时把乙醚全给偷了去。我清楚这样做会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可我没有回头路。后来听说,翟国庆因为这事被单位开除,我也很自责,但我只能把这份愧疚转化为我杀贼的力量。   “在塔山区的这段时间,我在各种场合见过不少扒手,凭我暗中观察,他们行窃有一定的规律。夏天只要到晚上8点,扒手们就会收工,冬天提前一个小时。摸清门道,我就开着车守株待兔,只要有扒手上钩我就先用乙醚把他们迷晕,然后回家里用锤子砸死他们,最后拿着铁锹去牛家山山沟里埋尸。   “杀第一个人时,我还很紧张,之后隔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下手。我也在观察这帮贼会不会报案。可前后等了大半年,他们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我用了两年多的时间连杀了五个贼,可就在处理最后一具尸体时,我被发现了。那天夜里我把人敲死后,像往常一样把尸体运到牛家山,刚把土封上时,我突然听到树林里有动静。动静虽小,但我100%可以确定那是人的脚步声。”   展峰有些好奇,“你是依据什么判断的?”   吴培根说:“还不是在监狱服刑时,被那帮贼给逼出来的毛病,要想不被打,耳朵就要灵光。尤其是脚步声,我分得最清楚。”   吴培根又说:“我当时假装没听见,悄悄地在树林里躲了起来。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我看见一个男人扛着锹在挖尸体。我被吓得毛骨悚然,那么黑的天我连他的长相都看不清,他却能准确地找到埋尸位置,这人绝对在暗中观察了我很久。我憋着气不敢发出动静,直到那人把尸体扛走后,我慌忙用锹挖开了另外五处埋尸点,这不挖不要紧,一挖我的心瞬间掉进了冰窟窿,之前我埋的所有尸体都不翼而飞了。事情败露,我知道塔山区不能再待了,在不确定对方是不是跟踪我的前提下,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家,取了些钱先逃回老家避难。我还以为贼帮这么多年没找我,这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这帮孙子居然会报警抓人。”   吴培根说到这里,抬起脸目光炯炯地看向展峰。   “我知道我死定了,为了报仇干了这种事,法律不会放过我的,可是警官你知道吗?我现在一点都不后悔。”   说完,吴培根低下头,手脚继续轻轻地颤抖起来。   “反正没有陶奶……我早就死了……”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彻底融在了空气里。   三十二   审讯结束了,但仍然有几个问题需要专案组尽快搞清楚:一、当年在华强县医院,偷走吴培根财物那一男一女俩小偷是谁?二、被吴培根打死的小偷跟贼帮有无关联?三、贼帮里到底有没有人去挖过狗五等人的尸体?   孔氏宗祠里,吕瀚海受命把疑问扔给了大执事和贼帮的所有帮众。   得知杀人凶手被抓获,浪得龙的态度却有些诡异起来。他双手插兜,背对吕瀚海。“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当年在华强县医院扒窃吴培根救命钱的,正是我们行的小白和串子。第二个问题,吴培根打死的扒手,并不是我行中人。第三个问题,我现在已不奢求找到我儿的尸体。所以是谁挖走的,我也不想再追究。我这么说,你满不满意,吕警官?”   当听到“警官”二字,吕瀚海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他故作镇定道:“大执事,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什么吕警官?大家把话说开好不好?”   浪得龙回头一笑,摆手道:“来人呀,把他的衣服给我扒开!”   几人上前把吕瀚海给控制住,从吕瀚海靠里背心中搜出了微摄装置。看见这个玩意儿,浪得龙怒不可遏,一巴掌甩在吕瀚海的脸上,打得他嘴角渗出血水:“妈拉个巴子的,还好我们都戴着面具,不然这次真要被你们警察给一锅端了。”   见大执事动了手,旁边的帮众也不客气地朝着吕瀚海就招呼过去。吕瀚海被打得无力反击,他只能趴在地上蜷缩着,用力吸出了早就藏在牙缝中的玻璃管。   “啪嗒”一声,玻璃管被咬碎,几十公里外,展峰面前的信号器发出刺耳的轰鸣声。   …………   一个半月前,专案中心内。   展峰用手掌筋脉网打开了那扇嬴亮一直好奇的玻璃门。此时,戴着头套的吕瀚海在展峰“直行”“左拐”“直行”的指令下,走到了尽头。“咚”的一声撞到了金属板后,他才往后退了几步。因为事先约定不能发出任何声响,他揉了揉脑门,心里把展峰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伴着嘀嘀嘀密码输入声,金属门吐着气压,缓缓打开了来。   吕瀚海早有灵性地判断出,这里绝不是一般人可以进入的区域。摘掉头套,还未来得及观察周围,他身边那个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就已做好了准备。吕瀚海有些慌张:“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接下来,我们要在你的牙齿中钻孔,并植入一个微型玻璃管,一旦有生命危险,把玻璃管咬碎,我们就能收到你发出的消息。”   吕瀚海一听要在牙齿中打洞,脑海中瞬间浮现了“以后会不会蛀牙”“老了能不能啃骨头”之类的疑问。就在他想趁机再敲展峰一笔时,工作人员已经麻溜地把针头刺入了他的颈动脉。   吕瀚海只来得及说了句“你……大……爷……的……”,就一头栽倒在地。   麻药瞬间就起了作用,在展峰的帮助下,工作人员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把事情搞定了。   吕瀚海醒来时生米已煮成熟饭,他就是再想敲竹杠也没什么筹码,这个救命装置,也就成了他俩不对外公开的秘密。   三十三   这些天的辛苦,专案组总算是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可找到杀人凶手吴培根后,他们还有一个更为艰巨的任务——铲除贼帮。   展峰让隗国安把贼帮画像交给冯磊,由他联系刑警支队,利用天眼监控系统进行布控,只要确定某人跟贼帮有联络就马上记录在案。嬴亮和司徒蓝嫣则根据刑警支队反馈的信息,对疑似人员展开更为细致的分析研判,划分人员层级,为最后全盘收网做准备。   要不是跟吴培根周旋了一天一夜,展峰此时一定会跟联合专案组奋战在一起,可他刚回到宾馆准备休息,就收到了吕瀚海的求救信号。展峰先是拨打了对方的手机,响了几次却无人接听。当他准备再次拨打时,电话回了过来。说话的不是吕瀚海,而是冯磊的线人,老烟枪。   电话中老烟枪告诉他,吕瀚海并无大碍,只是和别人拌了几句嘴,现在正在孔宗祠里发飙。   展峰对老烟枪的话并没有怀疑。当展峰提出是不是方便跟吕瀚海见面时,老烟枪却说宗祠附近眼线多,要见面等回到住处再说。如果说老烟枪顺口就答应了展峰的要求,他或许会觉得事有蹊跷,但老烟枪所说的似乎跟平时无异,他也就放下了心来。   吴培根虽被抓获,但挖走尸体的是谁?串子又在哪里?这些事情都还没有着落,也就是说,吕瀚海目前暂时还不可以轻易暴露。   在安装求救信号器时,工作人员就曾告诉过吕瀚海,绝对不能用左边的后槽牙咀嚼硬物,否则很容易触发报警。在还没有判明是不是意外触发前,展峰决定先见到人再说。他跟老烟枪约定,半个小时后和吕瀚海在住处见。   宗祠里头,吕瀚海被绑在柱子上,从额头滴下的血液把他的视线染成一片殷红。他努力睁开双眼,看向平时跟他嬉笑怒骂的老烟枪,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位警方线人会把他往死里整。   老烟枪跟展峰的对话,吕瀚海听得一清二楚,他试图喊出声音,可他伤势太重,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老烟枪挂断电话,跟大执事耳语几句。堂主双鹰冲祠堂内黑压压的人群使了个眼色,几名精壮男子立马走出人群。老烟枪回头看了一眼吕瀚海,语气冰冷地说:“别着急,我们马上就把你的主子给带过来。”   三十四   展峰赶到吕瀚海的住处时,屋里头亮着灯,见老烟枪在门口,展峰连忙问:“道九呢?”   老烟枪指指屋内。“跟人拌了几句嘴,晚上不痛快,喝大了,躺着呢!”   展峰一晚上没睡,但他的警觉性比普通人还是强许多,他微微眯眼反问:“道九晚上喝酒了?”   老烟枪也是老江湖,意识到展峰必然察觉了什么,他不给展峰反应机会,从兜里掏出高压电枪就朝他戳了过去。展峰被瞬间击倒,埋伏在院中的帮众一股脑上前摁住了他。   再次清醒时,展峰发现自己被绑在了祠堂的一根木桩上。浪得龙使了个眼色,帮众举起一盆冷水朝他泼了过去。水里加有冰块,激得展峰打了个哆嗦。他看见绑在对面的吕瀚海已被打得奄奄一息,身上加装的高清微摄装置被踩得稀烂,扔在脚边。明明已经身在危境,展峰的头脑却冷静得可怕。他历来如此,越是危险的时候越是镇定……   高天宇曾经说过,倘若展峰像他一样想要杀人的话,必然能够因为这种镇定而不留下丝毫痕迹。当时展峰只觉得是无稽之谈,然而现在,道九和他的生命正在遭遇最大危机,他才意识到,或许高天宇的看法,从来都是对的。   数十名帮众齐刷刷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杀意。展峰却视若无睹,目光都集中在气息奄奄的吕瀚海身上。“道九!”他冷不丁地大喊了一声。   吕瀚海的胸腔被勒得太紧,只能吃力地回了句:“展……护……卫,咱俩……今天……算是……栽……在……这儿了。”   几年前,吕瀚海因为惹怒了当地的社会大哥被多人围殴,还好展峰路过帮他解围,才保住了一条小命。事后,展峰打算把他送到大医院医治,但为了省钱,吕瀚海坚持要去小诊所。就在展峰怀疑伤势严重的他能不能保住一命时,他居然在一星期不到的时间里又变得活蹦乱跳起来。原来,吕瀚海在混社会时经常受伤,因为没钱医治只能硬扛,长年累月反复,他的自我恢复能力早已变得有些异于常人。看吕瀚海还能开口说话,展峰也就稍稍地放下了心。   浪得龙把老烟枪喊到一边,指着展峰问:“搜身了没有?”   “里外全都翻遍了,只有三部手机。”   浪得龙挥挥手,老烟枪识趣地退到一边。“你就是这次行动的指挥?怎么的,还想把我们荣行一网打尽?”   展峰没有接腔,而是突然蹦出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密语。   就在浪得龙纳闷之际,展峰竟然双目微闭,低头不语。   “这家伙是不是被吓傻了啊?”一位帮众的调侃顿时引来哄堂大笑。   然而,谁也不知道,展峰的耳蜗里还放置了一个需要声纹才能开启的通话设备,他说的那句密语,就是开启通话的声纹解锁码。   这个装置只能定向接听,电话那头不是别人,就是一直寄宿在他家中的高天宇。   高天宇这个人,有着出色的电脑技术,而两人虽说是不折不扣的死对头,恨不得对方马上在自己面前咽气,可与此同时,在某个时间节点到来之前,他们也不得不保证对方能够好好活下去,所以彼此身上都有某种装置,专门用来作为彼此生命危急时的最后一道防线。身陷桎梏,展峰也只能把生的希望押在这位“房客”的身上了。   出于谨慎,高天宇有个习惯,在接听电话时,只要对方不开口,他会永远保持沉默。当展峰听到了“嘀”的一声响,就知道那边高天宇已按下了接听键。   就在众贼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处置二人时,展峰突然抬头,大声说:“你们把我关在宗祠里头,就不怕市局反扒大队的冯磊大队长找过来吗?”   众贼一听,笑得更是前仰后合。   堂主双鹰一脸不屑地说:“你放心,把你们两个处理掉,就轮到冯大眼儿的死期了。”   听到这里,展峰耳中“嘀”的一声,高天宇终止了通话。展峰外出办案期间,回过康安家园两次,对于案件细节展峰没有吐露半个字,但对高天宇这种高智商的人而言,刚才展峰那句话的信息已经足够了。   一分钟后,高天宇已经用网络电话联系上了冯磊匿名报案。得知展峰被绑架,冯磊难以置信,就在他想联系老烟枪询问情况时,司徒蓝嫣一把将他拦了下来。来不及跟冯磊解释太多,司徒蓝嫣让嬴亮先打头阵迅速展开追踪,她随后联系市局调集特警前去增援,反扒大队民警全部留在楼里不准参加这次行动……   此时的展峰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望向浪得龙,淡定地说:“这位,能不能做个交易?”   浪得龙轻蔑地看了展峰一眼。“都死到临头了,还要跟我谈条件?”   展峰凝视着他,“十分钟前,我已查出了一些关于你的信息,你要不要听听?”   浪得龙目露寒光,意识到这个警察是在指他的社会身份:“你在威胁我?”   展峰笑了笑,笑容看起来很自信:“我现在是一条死鱼,能有什么威胁?”   浪得龙双手一拍:“那好,我倒要听听,你想跟我做什么交易!”   “放了吕瀚海,我的命留在这里。他不是警察,只是我花钱雇来的外人,念在他跟你们同道,又帮你找到了杀害狗五凶手的分儿上,放他一条生路。”   浪得龙看看吕瀚海,皱眉道:“这就是你的条件?”   展峰点点头。“对!”   浪得龙眯起眼睛:“也不是不行,但你拿什么来跟我交换?”   展峰凝视这人的双眼,不忙不乱地说:“这次行动是异地用警,我在这里有一个安全屋,里面放置了本案的所有资料,现在这份资料还没有上交,只要你放了吕瀚海,我就把地址告诉你们,资料拿走,我死了,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你的真面目。如果你不放了他,你猜这个安全屋里的东西,警方会不会拿到手。”   浪得龙闻言眼角一抽,“我凭什么相信你?”   展峰看向老烟枪,“有他在,他知道得最清楚。”   浪得龙目光一聚,瞪得老烟枪打了个冷战:“聂老四,有安全屋这事,你怎么没说?”   老烟枪慌忙解释:“我就听冯大眼儿提过一次,没有确定的事,我也不能随便说啊。”   浪得龙转过身看向展峰:“都这个时候,还不忘保护手下,我很欣赏你的为人。要不是你是警,我是贼,我觉得咱俩兴许还能成为朋友,不过很遗憾,你偏偏给自己寻了条死路。你说得没错,道九确实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但身为江湖中人不讲江湖道义,死罪可免,活罪却是难逃。我可以答应你不伤他性命,但为了防止他日后乱说,我要留下他的双手和舌头。”   展峰见最后一个筹码也没能起到效果,只能歉意地看向吕瀚海,“道九,对不住了!这次,是我害了你!”   其实展峰能说出刚才那些话,吕瀚海很是感激涕零,他也知道展峰尽了力,甚至都打算替他一死,更知道今天这个坎自己很难迈得过去。彻底的绝望,却让吕瀚海有些轻松起来,他勉强扯出个似哭非哭的笑容:“展护卫,我道九浑浑噩噩过了一辈子,也没干过啥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今儿命数到这儿,怪不得任何人。你也犯不着替我求情,这帮人嘴里说什么江湖道义,实际上都是些不择手段的虎豹豺狼。浪得龙,有种就给我个痛快,等到了下面,我兄弟也好有个伴。”   浪得龙冷哼一声:“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硬骨头。道九,你以为这是在拍电视剧?行,既然你嘴不,那我今天谁的面子都不给,保证让你死个痛快!”   “吕瀚海!”展峰终于有些生气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犯什么浑!”   吕瀚海也不理他,闭上眼睛挺起胸膛:“来啊老烟枪,看在相处的情分上,往心脏上扎,千万别来第二刀,老子怕疼!”   浪得龙把半臂长的三棱刺刀递给老烟枪:“今儿这两个人就交给你了!”   可能是因为吕瀚海刚才那句话对老烟枪有些触动,他看看吕瀚海,却手握刺刀,走到了展峰面前。   祠堂外院落寂静无声,沉默带着某种死亡的意味。   “或许,终于可以就此解脱了……”这样想着,展峰嘴角竟然有了一抹笑意。   老烟枪的刺刀高高举起,望着展峰诡异的笑容,他手一哆嗦,刀尖竟从心脏滑向下方。   “噗!”刀柄刺入腹部的那一刻发出了一声闷响。   身后的吕瀚海挣扎着嘶喊:“展峰!展峰!展峰!”   老烟枪微微一惊,拔出刺刀,帮众们屏息凝视,等待着老烟枪那致命的第二刀。   生死存亡之时,房檐上射出的一发子弹,穿透了老烟枪持刀的右手。刺刀应声落地,老烟枪抱着手大叫着缩成了一团。功夫堂的金手反应最为迅速,手持双刀刹那间挡在了浪得龙身前。   见展峰的腹部血流如注,房檐上的嬴亮已然红了眼,他手握微冲对着祠堂地面就是一顿扫射,子弹溅起的火花,逼得众人连连后退。   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条例》,在嫌疑人没有武力升级的情况下,嬴亮不得持枪伤害对方性命。我国对枪械管理非常严格,帮众使用的是冷兵器,因为这个,就算嬴亮恨不得杀死这些人,他也不能违反原则。所幸在火力完全压制住的情况下,帮众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态度,开始抱头鼠窜起来。   嬴亮端着枪,朝展峰和吕瀚海的方向快速移动,众帮众跟嬴亮就像是磁极相斥,他走到哪里,这帮人就反方向退到哪里。大部队没有赶来前,嬴亮必须时刻保持警惕,确定人群中无人持械,他掏出匕首割开了捆绑吕瀚海的绳索。挣脱后的吕瀚海连滚带爬地跑到展峰身边,嬴亮端着枪给他打起掩护,展峰脱离束缚的一瞬间,便直挺挺地栽倒在地,这猛烈的撞击让他腹部的伤口又喷出了一股鲜血。   吕瀚海使劲打了他两耳光:“展峰,你醒醒,千万不能睡!展峰!”   嬴亮的目光始终不离准心缺口,大喊道:“道九,这里有我,你快把展队带走!快点!再迟展队就没命了!”   吕瀚海长这么大,从没这么惊慌,他神经质地重复道:“不会没命的,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嬴亮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他现在手里只有一个弹夹,刚才那一通扫射已用光了大半子弹,这个祠堂中有上百号人,万一对方以死相搏,只怕还没等大部队赶来,他们三个就要交待在这里。   嬴亮怒吼:“道九,你听我说。”   吕瀚海猛地看向他,醒过神来:“听,听你说,我在听你说,你说,你快说!”   “你先给展队止血,然后把他平着抱出去!快点!”   吕瀚海连忙把上衣撕扯成条绑在展峰的伤口上,接着他抱起展峰,吃力地往院外走去。   “展护卫,你听我说,你可不能睡!”吕瀚海喃喃地说着。   因为失血过多,展峰面色苍白,他只能强忍着不适挤出一丝笑容。   “王八蛋,还有脸笑,今天九死一生,你他妈得给我加钱!”吕瀚海气得恨不得咬他一口。   看吕瀚海快要走出院子,嬴亮放下枪口,转身就朝门口的方向跑去。宗祠建在破旧村庄里头,只有一条狭窄的泥巴路供人进出,就算大部队赶来,所有车辆也只能停在一公里外的“村村通”上。此时已是深夜,没有路灯,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宗祠作为贼帮议事地,众贼进这里不带枪械理所应当,可出了祠堂,谁也不敢保证他们不会拿出什么凶器来。虽说制式枪支不好买,可仿制枪在国内也有它自己的销路。村子里横七竖八地停放着多辆摩托车,这些车上有没有枪,嬴亮完全不能预测。这种敌暗我明的危机情况下,只要对方有一把枪,他们三个人就是必死无疑之局。   吕瀚海早就受了重伤,喘气时都带着一股血腥味。他双手死命地拽着展峰的衣物,奋力抱着他往前挪。可是泥巴路足足有一公里远,就算是不负重的情况下,普通人也要走上十多分钟。   在排除危险之前,嬴亮也不敢把枪交给吕瀚海,万一交接的一瞬间被灵活的贼帮人偷袭,结果不堪设想,所以只能是吕瀚海往前挪一步,嬴亮持枪往后退一步。   从踏出祠堂到现在,已过去了五分多钟,除了微弱的呼吸声,吕瀚海已感觉不到展峰的任何反应。他的手腕一直顶着展峰腹部的伤口,时不时涌出的一股温热告诉他,展峰的五脏六腑可能都已被戳穿流血,他能不能活下来,就得看他的命到底硬不硬了。   “展护卫,你大爷的,瞧把你舒服的,不能睡,给老子醒过来!”   从战术上讲,嬴亮希望吕瀚海赶紧闭嘴,可望着看不到头的泥巴路,他知道再这么磨蹭下去,展峰必死无疑。嬴亮顾不上这么多,终于把微冲递给吕瀚海:“展队给我,你来断后!”   吕瀚海接过枪。“肌肉亮,不管咱们平时有什么恩怨,今天一定要把展峰从鬼门关给拉回来!我求你了!”   嬴亮双眼微红地说:“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吕瀚海看过一部叫《战狼2》的电影,他记得里面有这么一段独白:在战场上,一旦战友把枪交给你,那就意味着他们把身家性命全押在了你的身上。   在贼帮潜伏了这么长时间,吕瀚海心里清楚,瓢把子身上都有枪。在祠堂中无人反击,是因为浪得龙规定议事时不得携带枪支。毕竟荣行都是些不守规矩的贼人,万一擦枪走火后果不堪设想。现在众贼早就出了祠堂,要是有人伏击,他们三个人没有一个能走出这个村子。吕瀚海不懂战术,但舍生忘死的江湖故事他倒听说过不少。为了给展峰争取活命的机会,他只能视死若归,把自己变成肉盾遮住二人了。   见嬴亮已抱起展峰朝前方跑去,他站在原地扣动扳机,打出了第一梭子弹。   “砰砰砰”,身后三声短促的回击,惊出嬴亮一身冷汗。他从声音就可以听出,对方使用的是仿五四式手枪,他不知道吕瀚海有没有中弹,此时的他只能抱起展峰拼命地离吕瀚海远一些,再远一些。   “笃笃笃笃笃……”没过多久,吕瀚海又开枪了。   他刚刚暴露位置不久,又来一波无疑是在玩命了。跟嬴亮推测的一样,吕瀚海第二次开枪后,反击的枪声明显比之前密集了许多。泥巴路上没有掩体,要想躲避子弹,就只能趴在田埂上。从贼帮的火力判断,他们是想限制吕瀚海的行动,等众贼把吕瀚海团团围住时,再一举拿下。这也就是说,如果在这之前大部队还没赶来,吕瀚海必死无疑!   虽说专案组属公安部直属,但调用大批警力仍然需要层层汇报,在得到指令后,还要集结调度。这也是司徒蓝嫣要让嬴亮先赶过来的缘故。嬴亮受过严格的特战训练,反应迅速身手敏捷。他从市局出发到把展峰救出,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要知道这是单兵作战的极限时间,等群体集结不知要慢上多久。   司徒蓝嫣和隗国安都经历过大场面,嬴亮刚走没多久,他们就第一时间把值班特警拉上了车,为了预防有人受伤,隗国安未雨绸缪,在出发前还拨打了急救电话。   就在嬴亮还差50米就要到达村村通主干道时,他的耳机里传来嘈杂的响声。   “喂,嬴亮!喂,嬴亮!”   嬴亮顿时大喜:“师姐,沿着水泥路往前开,你马上就能看到我!”   “情况怎么样!”   “展队快不行了,吕瀚海在后面,有人持枪围他!”   通话内容,隗国安听得是清清楚楚,情急之中坐在副驾驶的他对着司机骂道:“还磨叽什么,快加油门!快加油门啊!”   特警司机反应迅速,油门踏板被一脚踩死,轮胎快速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声响。   “师姐,师姐!”   “我在!”   “我还有20米,你们加快点速度,展队快撑不住了!”   司徒蓝嫣难得地骂道:“说什么破嘴话,一定能撑得住!”   四周一片黑暗,隗国安的脸快贴在了挡风玻璃上,用他灵敏的视觉观察着周遭。   “笃笃笃笃笃……”   “前面有枪声!”隗国安大叫起来。   特警把近光改成了远光,高瓦数的汽车大灯,把水泥路照成了一片白昼。   嬴亮终于跑到了路边,隗国安第一时间发现了他:“快停车!”   刺耳的刹车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嬴亮来不及解释,拉开车门把展峰塞了进去:“师姐,鬼叔,听我说,快把展队送到医院,吕瀚海还在里面,给我一把枪我要回去救他!”   特警从车上拿了一把微冲扔过去:“兄弟快去,增援马上就到!”   嬴亮单手接过:“兄弟,这里危险,你们赶紧掉头,救人要紧,这里交给我!”嬴亮说完不管其他人有什么反应,转身冲进了村庄!   此时子弹已经打完,吕瀚海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趴在地上等死。他耳朵贴近地面,听到了逐渐清晰的脚步声。孤立无援的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被贼帮的子弹射死。   “笃笃笃笃笃……”   突然射来一梭子弹,让形成包围之势的众贼慌乱起来。   嬴亮大喊:“贼帮的人你们听着,我们是特警支队,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赶紧缴械投降!”   “笃笃笃笃笃……”说完又是一梭子弹。   嬴亮说话时虽故意改变了嗓音,但吕瀚海还是能听出来他是在唱空城计。本来只有一把微冲,现在又多出一把,此刻众贼不得不考虑起一个哲学问题:“是生存,还是毁灭!”   嬴亮打完第一枪,又快速地闪到另一边,开了第二枪。因为两次开枪之间间隔较短,这样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集体开火的假象。不得不说这招有奇效,原本距离吕瀚海不到10米的众贼在听到多次枪响后,发动摩托车四处逃窜起来——毕竟谁也不敢挑战还有子弹的微冲和特警。   展峰被抬上了救护车,大部队终于在这一刻集结,因为抓捕条件不成熟,90%的贼帮帮众,还是在当晚逃脱了追捕。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老烟枪那一刀并没捅到要害,经过近十个小时的手术,展峰总算挺过了这一关。而吕瀚海果真是个打不死的小强,才住院三天就满血复活了。公安部直属专案组组长差点被江湖帮派捅死,这不管放在哪里都不是一件小事。刑侦局局长亲自下发密电,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把贼帮连根铲除。   在时机成熟的前提下,省厅联合市局异地调用千余名警力,对贼帮成员展开地毯式的抓捕。冯磊的线人,一手造成这个结果的老烟枪被定为头号人物,列在了抓捕名单首位。   三十五   针对贼帮,当地市局也开展过大大小小十余次行动,但每回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效果不佳。况且贼帮高层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他们也从不担心自己会暴露。   狼来了的故事听多了,贼帮成员早已麻木。他们并不知道,这次警方做了充分的准备,多数贼帮高层都在这次行动中落网……   当得知老烟枪也一起被抓获,冯磊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直接跑到了办案区。   “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告诉我!”   他的咆哮声引来了不少民警围观,愤怒中他一脚踢在审讯室的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他从里面反锁,任凭支队长怎么拍打他就是不开门。   审讯室里,只剩下冯磊跟老烟枪两个人。   “说话!你他妈的给我说话,为什么要这么做?”冯磊双眼充血地盯紧了老烟枪。   老烟枪猛地一抬头。“好,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为了救你一命!”   冯磊抓起他的衣领。“动手杀人是为了救我?我看你是救你自己还差不多!”   老烟枪呵呵一笑:“有些话,我不说,你永远不会明白!”   冯磊把他往后一推,用手指着他。“好,我今天给你机会,你要不给我说清楚,我冯磊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老烟枪眼神中掠过一丝悲哀。“小白是我杀的!”   冯磊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老烟枪一字一顿:“我说,当年,小白是我杀的!”   冯磊惊讶道:“你杀的?那这些年你……”   “没错,这些年我骗了你,也骗了贼帮!”   “骗了贼帮?你到底在说什么?”   “现在荣行被一锅端,总算也了却了我一个心愿,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大半辈子了,今天就是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   冯磊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得站在他面前,沉默地听他把话说完。   “我姓聂,江湖绰号聂老四。年轻时是老荣手下的绺子,行里功夫堂的金手、行走堂的双鹰,都是我的晚辈。   “我们行的老荣和大执事是师兄弟,他们是从师父手里接掌的荣行。两人同处一门,但面和心不合。老荣讲究江湖道义,而大执事不择手段。双方明争暗斗多年后,老荣突发疾病卧床不起。明眼人都知道,肯定是大执事搞的鬼,可顾忌大执事的身份,没人敢指手画脚,包括我在内。   “就在大执事独揽大权的关键时刻,小白和串子两个绺子坏了规矩,大执事为了立威,要对两个人执行行规。他知道我是老荣的嫡系,为了拖我下水,就命我把二人打死埋在牛家山。大执事一向心狠手辣,我胆敢不从,下一个死的肯定就是我!我没的选,只能照做。那天夜里,我在后山挖好土坑,四个绺子把小白和串子带了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用铁锹打死了小白。   “串子见小白已死,拼命反抗,情急之下我一锹铲向了他的脚掌。当天陪我去的,都是些刚入行的绺子,没见过这种血腥场面。当我抡起铁锹准备把串子拍死时,四个绺子因为害怕躲到了一边。就在这时,串子突然挣脱,跑进了山林中。围观绺子不敢去追,我也就放弃了赶尽杀绝的念头,毕竟在我眼里他们都是晚辈,我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于是我对着山林喊了一句:‘跑了就别再回来,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回来后,大执事也没怪罪,毕竟跑了一个绺子对贼帮也构不成威胁。况且他的目的就是握住我一个把柄,好让我乖乖给他当条狗。那天以后,我整日做噩梦,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小白披头散发过来索命。为了寻一丝安宁,我悄悄上山给小白修了座坟,只要有空,我都会给她烧些元宝纸钱。   “大执事上任后,把我从瓢把子贬成了绺子。墙倒众人推,当年行里处得不错的兄弟都开始疏远我。巨大的心理落差,加上小白的死,让我染上了毒品。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吸毒才可以让我忘掉那些烦心事。我先是口服,后来发展到注射,因为吸毒,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为了交足贡数,我还要继续行窃,在夹包时经常手抖,后来才会被你抓了好几次。   “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所以我就有了另外一个打算。荣行有个规矩,只要查出绝症,就可以成为病绺,不需要按月交贡。为了苟且偷生,我决定作贱自己,加大毒品剂量。也就在那天晚上,犯了毒瘾的我在路边的角落给自己来了一针。我并不知道增加剂量会带来什么后果,当毒品注入血管的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心脏都要爆开了。当时我身旁还有几个行里的绺子在看热闹,不管我怎么呼救,他们就是对我不闻不问,甚至还有人说风凉话。好在你那天发现了我,把我送到医院,还垫付了几千元的医药费,才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荣行的绺子最恨的就是你,我也一样。可我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能把我当个人看的,也只有你冯大眼儿。江湖人,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你救了我的命。虽然后来出院后,你把我送到了强戒所,可那也是为了我好。戒毒期间,你来看过我六回,当然,我也知道你带有目的,可不管怎么说也是真心实意,总比行里的那些伪君子强上百倍。在出所前的一个月,你说要发展我当线人,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毕竟我也盼着有一天,荣行能彻底完蛋。   “接着没过多久,狗五失踪,大执事为了找到儿子的下落,把荣行搅得鸡犬不宁,然而更为严重的是,荣行几年里又接连失踪了五个绺子。这时有人传言,是串子前来复仇,大执事听了风言风语后本想干掉我。可我告诉他,小白是我打死的,串子真来复仇我刚好可以当个诱饵。大执事一听有道理,就放了我一马。   “死里逃生,我对荣行厌恶到了极致,我开始疯狂给你提供消息,行里经常出去干活的绺子,那段时间被你抓了个光。很多瓢把子对你产生了极度的不满,有的人甚至提出找个病绺把你杀了,以绝后患。事实上,他们也付诸了行动,要不是你命大压根儿活不到现在。   “我感觉照这么下去,绝对不是个办法,大执事做事不择手段,要是我不做点什么,哪天他脑子一热,绝对会有一帮人把你撕成碎片。所以我就设计让你把我抓进去蹲两天,出来后我就跑去找大执事,说你们反扒大队正在调查狗五失踪的事,而且还将其列为市局一号案。没过多久,你也在绺子最多的地方贴出了告示,悬赏一万元征求线索。大执事信以为真,就下令不准动你。   “后来,你告诉了我关于凤娟那些事,我见缝插针地又转到了大执事耳朵里。在得知你找串子也是掺杂私情时,大执事就如同吃了颗定心丸,很有耐心地等你这边的消息。其实只有你我知道,要想找到串子何其困难。   “大执事年事已高,也逐渐没了耐心。你不知道,他已放出话,要是在今年年底,你还没有查到关于狗五的消息,那么他们就会选一名病绺把你除掉。而这个被选出的病绺就是我!只剩下最后一年,到时候要么你死,要么咱俩一起死。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苦口婆心逼着你去找公安部的专案组,希望他们能够介入调查。   “也是百费周折,你终于把专案组给请了来。不得不说,他们确实有两把刷子,前后也就一两个月,就把这个案子查得水落石出。杀害狗五的凶手被找到,尸体下落不明。大执事虽有不甘,但考虑到荣行的发展,他也不得不就此作罢。   “这时金三儿提出要把你干掉,斩草除根。这个提议所有人都赞成,大执事命我在这个月的月底,找机会把你杀了,如果我搞不定他就派别人前往。虽说到现在也没查清串子到底在哪儿,不过就算他活着,也不可能对你造成什么威胁。眼看只有二十天的时间,要想把贼帮给灭了,保住你的命,我只能把专案组拖下水,把事情闹大!我的想法很简单,杀掉展峰和吕瀚海,这样公安部一定会把板子打在荣行身上,有了公安部的力度,就算荣行不死也得残废。到时他们自顾不暇,就不会有人再找你的麻烦。我知道这件事要追查起来,我肯定难免一死,不过,要是能用我的命换你的命,我没有怨言!你是个警察,但这世上也只有你是真心对我!就算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   彻底说完,老烟枪笑着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看着怅然若失的冯磊。“大眼儿,我很高兴能让你继续活下去,还有,看到贼帮彻底完蛋。”他说,“别纠结,以后就让你信奉的法律来收拾我吧!”   三十六   TS市第一人民医院单人病房内。公安部刑侦局局长周礼前脚刚离开,冯磊就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房门。   见来的人是他,第一个跳脚的就是恢复没多久的吕瀚海:“冯大眼儿,你他妈还好意思来!就是因为你,我和展护卫差点死在那里!”   冯磊被这么一骂,提着的水果篮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躺在病床上的展峰连忙给了冯磊一个台阶下。“道九!这事不全怪冯大队!”   吕瀚海怒道:“怎么能不怪他?我问你,冯大眼儿,你是不是眼瞎,找了个白眼狼当线人!”   冯磊本就不善言辞,他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一个劲儿给人鞠躬道歉。   就连一向善解人意的隗国安对这事也颇有看法,不过看着冯磊如此低声下气,他又有些于心不忍,他起身把吕瀚海拉到一边劝道:“行了,道九,少说两句,只要大家都没事就好!”   吕瀚海还想多骂几声,展峰制止了他,还让其他人一起退出了病房。   展峰的气色恢复了不少,他拍了拍床边的板凳让冯磊坐下。“冯大队,你不用太自责,这件事跟你无关。”   展峰越是这么说,冯磊越是感觉有些无地自容。   展峰笑笑。“实不相瞒,其实我们早就看出老烟枪有问题了。”   冯磊大吃一惊:“什么?早就看出来了?我怎么没有发现?”   展峰说:“我们专案组的司徒蓝嫣是心理行为侧写的专家,从道九拍摄的第一条视频中她就分析出,老烟枪看人的眼神有问题,她怀疑老烟枪会倒戈。我也同意她的看法,不过我认为,贼帮的最终目的是找到串子,在发现这个人之前,老烟枪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动作。可人算不如天算,这次的事情是我判断失误,用道九的话来说,可能我命中该有此劫,怪不得别人。”   冯磊充满愧疚地搓着大手:“我也是刚知道,老烟枪这么做,实际上是为了保我一命!”   展峰奇怪道:“哦?这又从何说起?”   冯磊从包里取出笔录递给他道:“你看完就知道了!”   展峰双手接过笔录迅速地看了一遍,然后抬眼看向冯磊:“凤娟?串子?私事?这些是……”   冯磊局促地说:“对不起展队,关于串子,我还向你隐瞒了一件事。”   展峰放下笔录,已猜到了大概。“冯队,你至今未婚,难不成凤娟是你的……”   冯磊点头。“没错,她是我的未婚妻!”   “她跟串子有什么关系?”   冯磊沉默片刻,选择了又一次揭开心底的伤疤。病房里,冯磊轻声说:“凤娟住在我隔壁村。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算得上青梅竹马。在懵懂的年纪,我们就私订了终身。我俩都出生在农村,经济条件并不是很好,长大以后我父亲托熟人送我去参了军,凤娟则跟着她表姐去城里打工。我俩约定等我退伍回来,就娶她过门。   “我参军的地方在新疆建设兵团,因为距离太远,参军的那几年,我就没回过家。那几年发生的事情,直到凤娟死后,我才知道。凤娟的表姐叫祁美玉,在城里最大的星光饭店当领班。她为人八面玲珑,很会来事儿,凤娟的很多亲戚都是靠她在城里找到了活计。为了能在城里找份工作,凤娟在父母的劝说下,去城里投奔了她。祁美玉见凤娟有些姿色,就把她留在饭店里当了个服务员。   “当年,星光饭店是我们市消费最高的场所,能去那里吃饭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很多客人,就算是饭店老板也得罪不起。为了能留住回头客,饭店老板会选一些年轻漂亮的服务员站包间。凤娟就是其中之一。别说以前,就算是现在,客人喝多了调戏服务员的事也屡见不鲜。凤娟被一名叫刘鹏喜的煤老板看中,只要来饭店吃饭他都会点名让凤娟在一旁伺候……”   说着,冯磊眼中浮起一层雾气……   三十七   1990年,星光饭店,888包间。   “来来来,都给我满上!”   “我说刘总,今儿什么事这么高兴,说出来让大伙也沾沾喜气!”   刘鹏喜举起手中的茅台,给自己斟了一杯:“刚拿了一个矿,今晚准备见见血光!”说话间,他还时不时地朝正在换骨碟的凤娟瞟上几眼。刚踏入社会的凤娟不知刘鹏喜什么意思,她还在饭桌前傻傻地忙活着布菜。聚餐的人却都看懂了里头的深意,一个个发出淫邪的笑声。   20世纪90年代初,挖矿还都要依靠人力,当时科技并不发达,大小矿难时有发生,那时的煤老板都迷信一件事,在开矿前破个处见见血光,就能消灾避难。明眼人都已看出,刘鹏喜今晚的目标就是这位包间里的小服务员,凤娟。   酒足饭饱后,聚餐的食客们很识趣地离开,整个包间就只剩下刘鹏喜和凤娟两人。按照规定,只要包间里还有人,不管等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撤台。凤娟住的是员工宿舍,就在饭店的楼后,所以只要刘鹏喜不吱声,她绝不会主动催促。已经喝得五迷三道的刘鹏喜动了邪念。他趁凤娟不注意,起身把包间门反锁,接着一把把凤娟推进了厕所。她哪里会想到,对方敢在饭店里做出这种事情,当她想反抗时裤子已被扒了下来。   “救命,救命!”凤娟绝望呼喊,可无论她怎么挣扎,力量的悬殊让她没有一点还手的余地。得手后的刘鹏喜,从兜里掏出1000元甩在了凤娟脸上:“钱你拿着,不要耍花招,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刘鹏喜提上裤子,在水池边冲了冲手,哼着小曲儿惬意地拉开了包间门。   随着门“砰”的一声被关上,魂不附体的凤娟才回过神来。惊惧、愤怒在这一刻突然爆发,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屈辱,“啊”的一声尖叫起来!刺耳的喊叫,惊动了在走廊中迎来送往的祁美玉。她快步冲向包间,看见表妹凤娟衣不遮体,坐在卫生间的地面上。祁美玉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事情了。她镇定地反手把包间门锁好,假装关心地问道:“凤娟,这是……”   受尽委屈的凤娟一下扑进了她怀里:“姐,我刚才被刘鹏喜那个王八蛋给糟蹋了!”   刘鹏喜是什么人,市长的亲外甥,当地有名的煤老板,腰缠万贯。别说祁美玉一个小小的领班,就是饭店老板来了,也要对他点头哈腰。从星光饭店开业至今,他就是这里的常客,当然,被他糟蹋的服务员也不在少数。当刘鹏喜点名要凤娟站包时,祁美玉就感觉迟早会出事,可她人微言轻只能任他乱来。事情已出,后悔也无济于事,目前解决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报警,二是私了。报警刘鹏喜免不了牢狱之灾,到时候不光她要下岗,就连这饭店也得关门大吉。思来想去,祁美玉还是觉得与其跟他鱼死网破,还不如去给表妹争取些实惠的好。她知道表妹的软肋就是远在新疆当兵的未婚夫冯磊,于是祁美玉把凤娟的衣服整理干净,开始了一场宫心计式的说服。   “凤娟,表姐给你做主,你觉得这件事该怎么处理你才满意!”   凤娟吓得浑身哆嗦,她显然还没有从刚才发生的可怕经历中走出来。   祁美玉主动把她搂入怀中,安抚了几句。“不用担心,一会儿表姐就带你去派出所,报警抓这个王八蛋!”   听表姐这么说,凤娟反而有些担忧起来。“去派出所?”   祁美玉假装咬牙切齿。“对,敢欺负我表妹咱们必须报警!”   凤娟更犹豫了,“表姐,我……”   祁美玉说:“你不用担心,有我在,姐给你做主!就算守一辈子寡,咱也要跟这个王八蛋死磕到底,你放心,没男人要你,姐养你!”说完就要拉着凤娟往门外走。   祁美玉说得痛快,可落在凤娟心里却是字字诛心,她跟冯磊已私订终身,假如报了警让冯磊知道这事,到时又该怎么收场。想到这儿,凤娟打起了退堂鼓。   祁美玉佯装用力拉了几下,凤娟坐在板凳上就是纹丝不动。“坐着干吗,走,姐带你去派出所!”   凤娟已不知该怎么是好,哀哀道:“表姐,我……”   “你是不是在担心,如果报警了,冯磊会知道这件事?”   凤娟点了点头。   祁美玉皱起眉头,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如果报警,就会有人来饭店调查,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人知道,派出所那边也会有案底。看热闹的人都不嫌事大,万一传出个风言风语,确实不好办!”   此言一出,凤娟彻底心灰意冷。   “要么这么的吧,考虑到你和冯磊还有婚约,这警我们就暂时不报了,不过你放心,姐一定给你讨个说法。”   来城里打工,表姐就是她的主心骨,既然表姐拿了主意,凤娟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三十八   下班后,祁美玉直奔刘鹏喜的住处——集美花园小区8栋3单元102室。她之所以能摸得这么清楚,主要还是因为她已不止一次为这种事讨要说法了。   刘鹏喜打开房门,见来的是她,嘁了一声,没好气地让祁美玉进来。“怎么又是你!”   祁美玉双手掐腰。“刘总,你这次过分了,凤娟可是我亲表妹,她还不到20岁,你就这么把她糟蹋了?”   祁美玉是星光饭店的领班,这些年她也没少帮刘鹏喜在类似的事上擦屁股。刘鹏喜多少也念她些情分,见她这次动了真怒,刘鹏喜也觉得事情做得有些过了。“美玉,你可别骗我,凤娟真是你的表妹?”   祁美玉怒气横生:“我要是骗人,我他妈出门被车撞死!我是带她来城里打工的,你这么搞,我怎么向她家里人交代!”   酒醒了七七八八,刘鹏喜把祁美玉请进客厅,自己点了支烟抽了起来。“那你说怎么办?难不成要报警抓我?”   “这点你放心,有我在,绝对不会让她去报警。我现在头疼的是,怎么向我未来的妹夫交代!”   “凤娟结婚了?”   “还没有,但有了婚约。”   刘鹏喜有些担心地说:“你妹夫也在城里?”   “那倒没有,他在外地当兵。”   “那不就结了,你不说,我不说,她不说,谁知道这事!”   “你不知道,我那个妹夫脾气大得很,万一要让他知道,他绝对会跟你拼命!”   刘鹏喜脸一横。“当我是吓大的,跟我拼命?我倒看看他有没有这个种!”   “有没有种,这都是后话,现在要从根本上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   “那你说说看,该怎么解决?”   祁美玉翘起兰花指,往刘鹏喜身边坐了坐:“刘总,我问你,你觉得我表妹怎么样?”   刘鹏喜淫笑了一声:“不错,是我喜欢的类型!”   祁美玉柔声说道:“既然你喜欢,我做个主,你就把她给包了呗!反正你这么大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刘鹏喜嘿嘿一笑:“你这个表姐真有意思,把自己表妹往火坑里推!”   “我这活儿当然不能白干,我亲弟弟现在还没个正经事儿干,刘总能不能托托关系,给他找份像样的工作。你可不知道,现在年轻女孩都势利眼,男的要没有一份好工作,连个对象都找不到!”   刘鹏喜左手不停地在祁美玉身上游走:“那,你想给你弟弟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祁美玉把头靠在了对方肩膀上,“刘总出马,那怎么也得是国企正式工吧!”   祁美玉的长相并不出众,可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刘鹏喜那颗放荡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这样,我给他安排到矿务局怎么样?我哥在那里当局长,暗箱操作个编制也不是什么难事!”   祁美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矿务局是个好单位,那就麻烦刘总了。”   刘鹏喜起身把门锁死,猴急地搓了搓手,“你看这天也不早了,不如你就别回去了!”   祁美玉心领神会,抛了个媚眼,走向洗手间。“等着,我先去洗个澡!”   三十九   当天夜里,凤娟把自己闷在被窝中哭成了泪人,她哪里会料到,她最信赖的表姐竟然把她当成了交换的筹码。   第二天一早,彻夜未眠的她,被祁美玉喊到了办公室。   “表姐,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祁美玉见她双眼红肿,从包里拿出了2000元。“这是我找那个王八蛋给你要的,你拿着!”   凤娟双手缩进怀中。“不,我不要钱!”   不管她怎么抗拒,祁美玉还是执意把钱塞进了她的口袋:“你是不是傻!你一不报警,二不要钱,难不成就白便宜那个王八蛋了?你听姐一句劝!等冯磊当兵回来,你俩还要回到那鸟不拉屎的农村?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俩将来的孩子考虑考虑。现在受点委屈,那是为将来打基础。这年头,只要有了钱腰杆就能挺得直直的!孩子就不会重蹈咱们的覆辙。”   祁美玉这番话,不光是就事论事,还有些有感而发。想起多年前,独自一人背井离乡,到现如今在城里站稳脚跟,很难想象没权势、没背景、没长相的她经历了多少磨难。前来投奔她的亲戚,开窍的都在城里谋了份不错的差事,不开窍的骂骂咧咧打道回府,又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凤娟跟祁美玉是没出五服的亲戚,逢年过节都要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有这份亲缘关系在,凤娟自然不会对表姐有任何戒心,见她真情流露,凤娟似乎也认可了这番话。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烦恼,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活法。风波过后,凤娟依旧在表姐的安排下穿梭于各个包间。刘鹏喜则隔三岔五带些狐朋狗友前来消遣。跟以往不同的是,刘鹏喜对凤娟的态度有了极大的改观,他不像以前那样趁着凤娟倒酒的机会动手动脚,也不会当着众人说那些不堪入耳的荤段子。反而要是有食客出言不逊,刘鹏喜还会当众制止,完全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这些日子,祁美玉只要有空,就会带着凤娟穿梭于各大商场,甚至还会见机行事给她灌输金钱至上的价值观。没有经受过物质诱惑的凤娟,在心态上,比刚出村时有了很大的改观。随着刘鹏喜点包次数的增加,凤娟对他的恨意,也在每月攀升的奖金中逐渐冲淡。   刘鹏喜之前习惯了霸王硬上弓,当他首次尝试姜太公钓鱼时,竟尝到了另一番风味。   见时机成熟,祁美玉在凤娟生日那天,让刘鹏喜订下包房,买了99朵玫瑰花给她一个惊喜。凤娟不是一个物质的女孩,或者说,还没有成为一个物质的女孩,一个别人吃饭,她站桌角的农村丫头,从未想过会有哪个人能花如此重金,给自己办一场生日晚宴。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凤娟不知所措,就在她准备夺门而出时,被恰好赶来的祁美玉一把又推了进去。   祁美玉说:“不开心的事,咱就不提了。刘总那天酒喝多了,做了些出格的事情,他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两个月刘总的变化,你也看在眼里。今晚,趁着你过生日,刘总专门腾出时间给你赔个不是,你今晚无论怎么,也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   凤娟涨红着脸,不知该怎么搭话:“表姐,我……”   “你什么你,我要是跟你一样年轻漂亮,我还天天钻包间,陪这个陪那个?别的不说,刘总能如此用心,也是给足了咱姐俩的面子,你可不能不懂事!”   这段时间,凤娟可没少听表姐吹嘘刘总,尤其是当听到他有军方的人脉时,凤娟竟暗自庆幸当时没有跟他闹翻,否则冯磊转业都会是个问题。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凤娟没有退路,只得按照表姐的要求,战战兢兢地坐在了位子上。   见表妹落座,祁美玉像煞有介事地坐在两人中间当起了红娘,她端起酒杯,先是敬刘鹏喜一杯,接着又和凤娟一饮而尽。   凤娟虽不胜酒力,可她架不住表姐一句又一句的客套话,什么“不会喝酒,前途没有,一喝九两,重点培养”,什么“酒逢知己千杯少,能喝多少是多少”,什么“相聚都是知心友,必须喝俩舒心酒”。   来星光饭店这么久,凤娟还是第一次见表姐这么放得开,为了不扫她的兴,三人推杯换盏,两斤白酒被喝得七七八八。不省人事的凤娟终于羊入虎口,和上次在饭店不同的是,这次的战场转移到了刘鹏喜的住处。   凤娟醒来后的歇斯底里,也完全在祁美玉的意料之中。按照计划,她早早地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她制胜的砝码是:冯磊和人民币。祁美玉拍着胸脯向凤娟保证,只要冯磊退伍,她跟刘鹏喜的关系就一刀两断,而在这期间,刘鹏喜每月会给她3000元作为补偿。在那个鸡蛋只卖两分钱的年代,3000元足够普通家庭一年的开销。况且刘鹏喜整日奔波于大小矿井之间,也并不是天天在家。凤娟经不起表姐的蛊惑,也就半推半就应了下来。   那天之后,凤娟就搬出宿舍住进了集美花园,祁美玉的弟弟也如愿进入了矿务局工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凤娟搞到手后,刘鹏喜很快就没有了新鲜感,每每从矿上回来他都要在凤娟身上使劲发泄一番,那种心态,就像是要把花出去的钱再挣回来一样。   起初的几个月,刘鹏喜还比较信守承诺,到了月底就把3000元现金交到凤娟手上。可没过多久,他就换了一种方式,他给凤娟办了张存折,以工作忙没时间取款为由,把钱直接转到存折中。这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可当凤娟取款时才知道,这张存折必须刘鹏喜到场确认,才可以把钱提走。凤娟有些担心,只得求表姐帮忙。在解决了弟弟的大事后,祁美玉似乎对表妹已没有了热情,当听说了表妹的担忧后,祁美玉竟觉得她有些小肚鸡肠:“刘总每年花在星光饭店里的钱最少有十来万,他怎么会克扣你那点小钱,这要是传出去他的脸往哪里搁,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他要是敢赖账姐去帮你要!”听表姐这么一说,凤娟也只能作罢。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直到两年后的一封来信终于在水面上掀起了波澜。信是冯磊所寄,内容很短,除了表达思念还传递了一个信息,半年后他就要转业回家。回想着这些年经受的种种,凤娟对冯磊除了愧疚还是愧疚,她虽在肉体上背叛了冯磊,但在情感上她始终如一。她做好了打算,只要冯磊转业,她就带着钱和冯磊远走高飞,永远不再回这个伤心地。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连她自己都不会想到,几月后她就要跟冯磊彻底阴阳相隔。   1993年,元宵节刚过没一个月,凤娟拿着存折要求刘鹏喜取钱,并约定双方从此一刀两断。要是一千两千,刘鹏喜连眼都不会眨一下,可这积少成多,一下拿出6万元,他多少还是有些肉疼。   那段日子,刘鹏喜不是借故去矿井,就是想方设法出差,凤娟看出对方想要耍赖,就以死相逼,写下诉状用报警威胁。刘鹏喜没想到凤娟如此难缠,只得作罢,乖乖地把钱取出,放在了家中的保险箱内。平时习惯了大额现金交易的他,并没有想到会被贼给盯上。当他大摇大摆地把一摞现金拎在手上时,一男一女两个小偷悄悄尾随,来到了集美花园的住处。现金锁入保险箱后,刘鹏喜驱车赶到星光饭店,他把余额为零的存折及保险箱钥匙交到凤娟手上,并要求凤娟在三天内搬离集美花园,两人从此分道扬镳。   凤娟本想立刻把钱取出,可不巧的是那晚饭店被人包了一场喜宴,没有同事可以替她。她只能耐着性子等客人散去,才急匆匆往回赶。   打开房门时,屋内的场景让她彻底傻了眼:卧室的保险柜被撬开,各种文件、合同散落一地,客厅的防盗窗也被剪断了两根,窗沿下的几滴血迹一直延伸到小区的水泥路上。她的第一个反应并不是家中被盗,她觉得这是刘鹏喜为了不给钱设下的一个局。   凤娟一气之下冲到刘鹏喜另一个情人家中,把正在鱼水之欢的他拽回住处。见各种重要文件被撕扯一地,恼羞成怒的刘鹏喜非但没有同情,反而把凤娟按在屋内暴打了一顿。在撕扯中,刘鹏喜未满足的兽欲瞬间燃起,像第一次一样,他又把凤娟拖进卫生间,强行跟她发生了关系。   辖区派出所赶到集美花园时,现场已被完全破坏,因为条件限制,负责勘查的技术员,除了提取到残缺的指纹、鞋印和血迹外,并没有其他发现。   失窃的几万元,对刘鹏喜来说并不算什么,可那却是凤娟最后的希望。在刘鹏喜逼迫她搬离的最后一天,凤娟写了一份报案材料交到派出所,绝望的她则带着屈辱、懊悔跟不甘,选择在刘鹏喜的住处上吊自杀。   一星期后,刘鹏喜因为涉嫌强奸罪,被依法刑事拘留。然而,刘鹏喜的伏法,并没办法让凤娟再回到这个人世间。   四十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病房中,冯磊拿出那张跟凤娟的合影,泪如泉涌。   展峰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他坐在病床上看着冯磊,却突然想起了林婉,那个他做梦都想见到的姑娘。十几年过去,他却连对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如果她死了,自己也会像现在的冯磊一样吗?会哭得如此伤心欲绝吗?或者会,又或者不会。在见到林婉之前,一切都只有假设,没有答案。   良久之后,冯磊终于停止了哭泣,展峰也从回忆中醒来。冯磊继续说:“我刚转业回来,就得知了凤娟的死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现实,我发疯似的去找寻真相,在我的逼问下,祁美玉告诉了我实情。刘鹏喜虽然可恨,但要不是那个小偷,凤娟绝对不会白白葬送性命。我不能让她含冤而死,我一定要亲手抓到那个窃贼。转业时我本可以去工厂上班,但我毅然决然去派出所当了一名协警,后来通过考试我顺利进入了反扒大队。我在凤娟的坟前发过誓,只要那个贼一天没有抓到,我冯磊这辈子就要和所有的贼死磕到底。   “当年,我拿着现场的那半枚指纹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没有一枚可以比中[1],送到公安部的血液样本,过去多年,也没有任何信息。直到我发展老烟枪为我的线人后,我才得知,去集美花园盗窃的是一男一女两个窃贼,女的叫小白,男的叫串子。他们都是贼帮帮众,因为触犯了帮规,小白被打死,串子在逃。要不是因为凤娟,狗五失不失踪我压根儿不会关心,把你害成这样都是我的私心,我也想开了,串子找不找到对我来说不重要,只要展队你能没事,让我死也愿意。”   冯磊说着就要双膝跪地,展峰慌忙从床上起身,一把把他搀起来:“冯大队,言重了,我真的受不起!”   冯磊红了眼眶道:“要不是嬴亮反应快,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展队,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可我心里始终过不去这个坎。”   展峰笑道:“可能吉人自有天相,要不是命硬我都死好几回了,冯大队,您真不用太过自责。”   冯磊被重新扶到座位上坐稳,他双手来回搓着膝盖,仍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展峰考虑片刻后说:“冯队,这些天我躺在病床上,一直在考虑这个案子,我觉得事还没有完。”   冯磊知道展峰想说什么。半夜偷走尸体的到底是谁,至今还没有着落,可事情过去这么久,一没现场,二没旁证,要查清难比登天。因为这起案子差点搭进去半个专案组,别说没有线索,就算是有,也不可能再让展峰参与了。   “展队!你身体都这样了,可千万不能再跟进了,你要信得过我,剩下的事我来查!”冯磊紧张道。   展峰微微一笑:“你的身体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从我们专案组确定接手此案那天,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 * *   [1]早年还没有指纹比对系统,嫌疑人到派出所后,只会用指纹卡采集油墨指纹档案。要是发生重大案件,需要比对指纹,警方只能拿着现场指纹胶片,到各个地市的指纹档案库,一张一张地用肉眼比对。   四十一   离展峰拆线还剩下不到一星期。专案组在病房内开了个小型会议,主要还是围绕老烟枪的口供,解决本案的最后几个疑问。   首先,小白是怎么被打死的,还需开棺验尸,确定致伤位置,看是不是跟老烟枪描述得一致;其次,找到当年在场的帮众,取得口供,完成整条证据链;最后,对贼帮成员彻底摸排,确定挖出六具尸体的是不是内部人员。   为防止现场被破坏,展峰再三叮嘱他未出院前,小白的坟墓暂时不得挖掘。另外两条线索,要在四天内见底。   贼帮覆灭后,唯一得空的就是吕瀚海,闲来无事的他和展峰请了几天假,他本想找个合适的借口,但展峰居然没有追问他的去向。要是放在以前,他绝对会率先选择小巴车,辗转多次,去到目的地。可这回他没了这个心思,一张机票直飞友邦家和医院。跟上回的飞扬跋扈相比,吕瀚海这次低调了许多,在办理会见手续时,病房的专属护士认出了他。因为曾经被吕瀚海骂出了病房,护士至今心有余悸。   见对方表情十分不自然,吕瀚海想起了数月前的那一幕。   “不好意思啊!上次!”   护士并没有想到吕瀚海的态度会如此谦逊,她撩起耳边的头发,礼貌性地回了一句:“没关系!”   吕瀚海长吁短叹,不舍地看向四周。护士也不知道,这位财大气粗的家属情绪为什么如此低落,手续办妥后,护士微微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病房的木门被推开,那张贴着“高护”标签的病床上,一位老者正呼吸均匀地躺在那里。吕瀚海怔怔地站在原地,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相反,他无论做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可此时此刻,他却变得那样犹豫不决。望着病床上日渐苍老的养父,他再次陷入了痛苦的回忆里。   吕瀚海打小不知道父母是谁,1岁到4岁间,他跟在一群乞丐身后到处讨饭,乞丐头子说,是他们从黄鼠狼嘴里把他救下,否则他早就被黄大仙拖进坟里,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乞丐头子还说他的父母真是心狠,把一个孩子活生生地扔进桥洞,要不是听到哭声估计撑不了两天。乞丐头子每说一句,周围的乞丐就跟着附和一句。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天真地认为,这帮乞丐就是他的再生父母。直到四年后,乞丐头子说大家都要吃不上饭了,必须选一个人出来卖惨,否则都要饿死。其他人明白他的意思,自打四年前,他们把吕瀚海从别家院子里偷出来,就做好了这个打算。   那天晚上,众乞丐把吕瀚海拖进巷子,准备敲断手脚,算命收摊的吕良白刚好从此路过。师从惊门的他,上前对了几句春点。了解到这些人是要门的下三流,专门打着乞丐的旗号,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吕良白心里清楚,今天要是走开,年幼的吕瀚海绝对躲不过此劫。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拿出全部家底,把吕瀚海给买了下来。   吕良白本想把孩子送回家,可那帮乞丐也忘了吕瀚海是从哪儿拐带来的,没得办法,他只能把孩子留在身边,保他有口饭吃。吕良白给孩子算了一卦,命中五行缺水,于是给他取名瀚海,平时唤作大海。因为受了惊,大海对吕良白始终保持警惕,直到一年后,他才改口叫他白爹。大海从5岁起正式拜入惊门,随养父摆摊算卦。吕良白的算卦跟街上半仙儿有着本质的区别。惊门作为八大门之首,要是只干些骗人的勾当,绝对坐不上老大的位置。现在那些推命理、测吉凶的算命人,完全是仗着惊门骗吃骗喝。这就和某企业产品畅销后,跟着就会出现一堆仿品的道理相同。像吕良白这种正统的惊门中人,其实就干两样事:帮活人解惑,让死人安眠。什么是解惑?何为安眠?要从头说起。   在旧社会,人们的受教育水平极低,很多人遇事后常不知所措,要是在街口、集市遇到摆摊算卦的,就会上前询问旦夕祸福。真正的惊门中人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会察言观色,懂指点迷津。不需对方开口,只观他面相、看他状态,心中就知他为什么人、为什么事而来。有人会怀疑哪儿有这么神,可里头的道道也不难理解。有两把刷子的惊门中人,就是个大侦探福尔摩斯,他可以根据人的长相、气质、衣着、细节特征,推断出你的职业、身份、经济条件之类的信息。   比如铁匠,他们在打铁时,高温铁珠会迸溅一身,那么在衣服上就会留下麻点状灼烧痕迹。再比如车夫,平时靠脚力吃饭,他们的小腿肌肉发达且虎口有较厚的老茧。达官贵人、庄稼汉,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特征;不同的阶级,也有不同的烦恼。寻常老百姓,多关心一天三餐、家庭琐事;有头有脸的人则喜欢追逐名利、询问前程。吕良白要做的,就是解决疑惑,疏导内心,使其精神愉悦,防止这些人误入歧途。   中国人,最看重的就是“生死”二字。解决了“生”的疑惑,还要让“死”的安眠。   古人认为,祖先要是葬在风水福地,可让子孙后代财丁两旺,世代昌盛。相反,若风水不佳,则会影响后人运势,断送子孙前程。所以自古以来,葬礼跟婚礼等同,被很多人视为人生大事。书中记载的风水术也叫堪舆术,它是对宅地、墓地的地脉、山形、水流、坐向的统称。术家认为,不论阳宅阴宅,风水的好坏,都关乎生人的吉凶休咎。   最早出现“风水”一词的文献,为旧题晋郭璞撰的《葬书》:“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后世术家兼作“堪舆”的代称。   早期的相地术,以观察地形为主,占卜吉凶为辅,到了汉代,受盛行的阴阳五行学说影响,把兴工动土的人事跟天体运行相联系,产生了黄道、太岁、月建等宜忌。中国古人很重视丧葬,从商王大墓就可窥视端倪,既然帝王将相都深信不疑,那普通百姓自然也照猫画虎。经几千年的传承,丧葬风水就形成了完整的理论体系。风水是不是就等于迷信,其实也不能一棍子打死。传统流传下来的东西,有很多都带有一定的唯心主义,风水有部分是迷信,但不能说全是迷信,仍要区别对待。   其实针对风水一说,近代科学家已给出了准确的定论。所谓风水,是人们认识自然、利用自然、顺乎自然、研究人跟自然间关系的一门学问。它的理论体系,实际上是追求人跟自然的和谐、融洽。往小了说,它是一门触类旁通的学问;往大了说,则可以上升到哲学层面。要想把这门手艺完全掌握,不下一番苦功夫,绝不会有什么成效。单从以上两点不难看出,惊门所研究的,其实就是生死轮回之道,它可排在八门之首。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水若深了,乌龟王八俱全。惊门中也有不择手段,坑蒙拐骗之辈。像吕良白这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老顽固,比大熊猫还要金贵。殊不知,他的正直却差点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事情发生在吕瀚海8岁那年,当天爷俩刚把摊子支上,就来了一位老者,他们想让吕良白给寻一块墓地。在付了订金后,爷俩跟随老者来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地界。吕良白拿出罗盘,开始分金定穴,老者却在一旁指指点点,时不时还提醒两句:哪儿哪儿在几百年前曾经有河,又哪儿哪儿在几百年前曾经有山。吕良白一听,就知此人动机不纯。就在他准备把订金退还,取消交易时,四名壮年男子,不知打哪儿蹿出来,把爷俩围了起来。吕良白一看几人打扮,就知道是江湖中人,对上春点后,他才晓得,这几人知道他精通堪舆之术,想让他帮忙寻个古墓。   挖坟掘墓,是极损阴德的一件事,吕良白曾在师父面前发过毒誓一辈子不会沾手偏门,否则以他的本事,随便倒个斗也吃穿不尽、享受不完。得知对方目的,吕良白自然是严词拒绝,几人见敬酒不吃就上了罚酒。他们当着吕瀚海的面,先是对吕良白拳脚相加,见他宁死不从后,有一人从路边的田埂上取出了洛阳铲。   在最后一次逼问遭到拒绝后,几人怒不可遏,举起洛阳铲,对着吕良白的后腰就是一顿猛铲。要不是吕瀚海哭喊着扑倒在养父身上,估计吕良白会被当场戳死。   那天下午,吕瀚海用他幼小的身躯,把奄奄一息的养父在地上拖行了好几公里,可能是命不该绝,有人顺着血迹发现了爷俩,在路人的帮助下吕良白才得以送医救治。医生告诉吕瀚海,他的养父腰椎受伤严重,不及时手术可能会终身瘫痪。虽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可让一个8岁的孩子到哪里去弄几千元手术费。爷俩摆摊算卦,时常青黄不接,吃了上顿没下顿,手头的余钱也就够买几粒药片。要不是医生可怜他们爷俩,吕良白连条裹伤口的纱布都用不起。了解了吕瀚海的情况,几位医生凑钱给吕良白做了保守治疗,脱离了生命危险之后,吕瀚海只得把养父拉回家中慢慢调养。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吕瀚海虽只有8岁,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为了凑到手术费,他多次要求养父交出那本视如珍宝的《古藏经》。这本书之所以珍贵,是因为上面记载了大量失传已久的奇门秘要,尤其是分金定穴、闻山辨龙之术,只要窥视一二就可断墓穴、寻龙脉。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养父非但不给,反而以死相逼,强迫他发下毒誓,永远不得步入偏门。   长时间以来,吕瀚海每每想起当年之事,就会心生怨恨,他觉得只要养父稍微开窍,日子也不至于落到这番田地。可话又说回来,若非养父一身浩然正气,他也不可能活到今天。吕瀚海觉得这辈子最难以释怀的,就是面对养父的病情无能为力。看着养父一天天命数将近,他心急如焚,所以只要有一丝希望能让养父重新站起,他都会不计后果不择手段。这也是他钻窟窿打洞,非得进入专案组的原因。然而多日前的一幕,又把他推向了抉择的深渊,和养父一样,他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展峰的舍命相救让他无以为报。面对两个愿为他豁出性命的人,他不愿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在后果没有来临前,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   伫立许久,吕良白从睡梦中醒来,当看清面前的人是吕瀚海时,他面带微笑,言语中透着慈爱:“大海来了。”   见养父正吃力地把自己撑起来,他慌忙上前阻止。“白爹,你别动,躺着就好。”   可能是吕瀚海很久没有这么称呼他,当听到“白爹”时,老人既惊又喜:“大海,你刚才喊我什么?”   “白爹,我这次来,想和你商量件事。”   “咱爷俩还商量啥,有什么你就直说。”   吕瀚海沉默片刻,开口道:“假如有一天,我把你从这里接出去,你会不会怪我?”   吕良白紧紧拉着他的手,“我在哪儿并不重要,要是没我儿的地方,对我来说,都不叫家。”   四十二   三天后,在展峰的一再要求下,主治医师同意为他办理出院手续。而在这段时间里,展峰提出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两个。   因为大执事浪得龙的粗暴掌权,贼帮上下都以他马首是瞻,没有人也不会有人敢背地里做偷尸藏尸的勾当,否则小白和串子就是前车之鉴。在老烟枪的帮助下,嬴亮找到打死小白时在场的其他帮众,基本还原了当时的情况,过程跟老烟枪的描述完全一致。   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只有口供并不能作为定案的依据,还必须要找到相关物证形成证据链。   刑事拘留有期限限制,老烟枪被关进看守所已有大半月,展峰要在提请逮捕前办完第三件事——开棺验尸[1]。据老烟枪交代,小白的坟就在牛家山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没有立碑,只是在土堆前放了个黄盆。头几年的初一、十五,他还去烧烧黄纸,祭拜祭拜,可近些年因为时常进看守所、戒毒所,他也就忘了这事。不过好在坟包附近有棵歪脖子松,找到地方并不是难事。在办理了派出所指认手续后,老烟枪带着专案组来到了后山。然而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他口中描述的土堆,现在竟被彻头彻尾地修缮过,坟包前不光立了无字碑,周边还建起了一圈水泥矮墙。   嬴亮有些疑惑。“是不是这里?会不会你记错了?”   被这么一问,老烟枪也有些拿捏不准,他径直走到那棵盘旋而生的松树前,看到当年刻下的标记还在时,他十分肯定地回答:“没错,就是这里。不过……奇了怪了,是谁来修的坟?”   嬴亮不懂丧葬风俗,随口道:“立的是无字碑,说明对方也不知道里面埋的是谁,会不会是护林员干的?”   吕瀚海摇头。“绝不可能。”   鉴于两人在村庄里并肩玩命,嬴亮对他的态度也客气了许多:“道九,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首先,从经济角度上说,立个碑,修一圈矮墙,最少要花大几千元,除非有财政拨款,否则不会有人干这事。其次,这里可是埋人的坟包,活人本身就忌讳,不是熟人,可能连来都不会来。第三,你刚才有一点说得恰恰相反,立无字碑的人,绝对知道坟包里埋的是谁。”   吕瀚海在专案组待久了,说话都感染上了专案组的风格,遇到什么推断就上一二三。   喜欢野史的隗国安抢着问:“道九,快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咱们中国历史上有一位女皇帝叫武则天,她死后立的就是无字碑。民间有些人得知这事后争相效仿,时至今日有些地方的女子去世后还会立无字碑。所以我推断,立碑的人,至少知道坟包里埋的是名女子。”   老烟枪心里一沉:“难不成串子真回来了?”   嬴亮却是一乐:“最好是他,也省得我们跟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找。”   …………   再三确认后,展峰指挥专案组成员开始了今天的重头戏——挖坟。他之所以不让当地警方帮忙,主要是因为开棺验尸跟刨坟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土埋,是一种常见的抛尸方式,过程可分解为挖坑、放尸、掩埋三个步骤。因为需要耗费大量的体力,所以通常用此方式抛尸的以男性居多。   其实从三个步骤中,我们可以获得很多讯息。挖坑的深度,取决于作案时间的长短及嫌疑人对周围环境的熟悉程度。如果凶手对埋尸地很陌生,作案时又很匆忙,那么势必会出现浅坑浅埋的情况。反之又会是另外一种情形。再则根据尸体放置的方式,有时可推断出是不是熟人作案。比如,凶手跟死者若有情感关联,那么在摆放尸体时就不会那么随意,甚至有些人,还会在坑中撒些元宝纸钱等陪葬品。最后再说说掩埋。有的人就要问了,掩埋不就是用土给盖上,这有什么好分析的?其实不然,因为埋尸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防止别人发现,埋得越平整,越不起眼,实为最佳。而在这个过程中会有很多附加动作,如拍土、踩坑等。被翻上来的软土,一旦经过踩踏,很容易留下脚印。那些不讲究的嫌疑人,甚至有一边干活一边吐唾沫的习惯,如果观察足够仔细,类似现场还能提取到DNA样本。所以在展峰这位物证鉴定高级工程师面前,开棺验尸是一项细致、耐心的工作,尤其是这种经历了十多年风吹日晒的现场,更要谨慎对待。   在他的指挥下,嬴亮、隗国安、吕瀚海三人配合度极高,要是换成旁人还真不能保证可以准确理解他的意思。   就在土堆刚刚清理一半时,专案组就有了重大发现。   在坟包的一圈,竟埋有六个陶罐。从陶罐的颜色、器型、釉面可判断为现代工艺,并不是陪葬。老烟枪也很迷惑,这些陶罐从何而来,为什么要埋在坟里,他也是一概不知。   展峰命专案组把陶罐取出,当他打开里头一个封盖时,多根未粉碎完全的指骨及长骨,让他眉头一紧。随后另外五个罐子也被全部打开,经确认,六个陶罐中盛装的,是未燃烧完全的人骨骨灰。每一罐内,都有个体特征较为明显的舌骨、尾椎骨、骶骨,甚至头盖骨。也就是说,每个陶罐,实际上装的是一个人的完整骨灰,六个陶罐,就是六条人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展峰把骨灰样本固定后,继续指挥挖掘工作,直到一副完整的人体骨架被取出,开棺验尸才算是告一段落。经老烟枪对死者衣着的辨认,确定这就是当年被他杀死的小白。“一具白骨,六个骨灰罐”,这种诡异的丧葬方式实属罕见。   吕瀚海在仔细观察了陶罐的埋藏方位后,给出了解释:“早在殷商时期,古人有一种相当残忍的丧葬制度,叫人殉人祭。西汉中期以后,人殉人祭作为一种社会制度被废除。但‘奴仆殉主、妻妾殉夫’被视为最高美德而长期残存,表彰烈女殉夫的事迹也是史不绝书。明代皇室甚至公开推行人殉制。尤其是少数民族,如汉时的匈奴、唐时的吐蕃,及入主中原前后的女真、蒙古族、满族之类。   “这种事情一直持续到康熙年间才得以彻底禁止。为什么这种愚昧的制度,会持续这么长时间?主要原因是各个阶层对人殉制度都有不同的理解。权高位重者希望死后仍能富贵荣华,所以需要大量奴仆随他而去。寻常百姓虽没人殉的条件,但也有自己的期望,由此演变出了杀鸡、宰羊等用牲畜陪葬的方法。在流传至今的各种说法中,有一种主流的迷信,认为有人含冤而死,魂魄不能转世投胎,如此一来,就需要用特殊方法镇魂,防止他魂飞魄散。这些方法千奇百怪,有配阴婚的,有用黑狗殉葬的,还有用胎死腹中的婴灵合葬的。我怀疑把陶罐埋进坟里的主要目的,可能就是镇魂。”   司徒蓝嫣频频点头:“道九的推测是正确的话,那么这个人完全知道小白的死因。当年在场的所有人,除了串子我们都取了口供。贼帮对这事也是严格保密。狗五等六人尸体被盗后,至今没有下落。我们刚好又发现了六人的骨灰,哪儿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师姐你是说,这一切都是串子干的?”   “不排除这个可能。”   * * *   [1]警方对犯罪嫌疑人可采取刑事拘留的强制措施。刑事拘留的适用有严格的期限限制,但是对于一些特殊的案件,可以延长刑事拘留期限。刑事拘留一般都是3天,当案件需要继续侦查时可以申请延迟1~4日,当案情调查特殊或者重大嫌疑的还可以延长到30日。也就是说刑事拘留的最长期限为30日,期限一到就要报请同级人民检察院提请逮捕,而提捕时要有充足的证据,否则会直接影响后期诉讼。   四十三   为了不打草惊蛇,展峰把尸骨连同骨灰取出,又命专案组把坟包复原。接下来就是紧张的检验分析工作。   首先要做的,就是验明小白的正身。在判断出尸骨的年龄、性别、身高、死因等种种结论后,小白被杀案,基本可以判断是老烟枪当年所为。重头戏则是要对六个陶罐中未焚烧完全的尸骨做DNA检验。在实际的案例研究中,如火灾、爆炸、焚尸、交通事故、空难等现场,都会出现骨头被焚烧的情况,所以它一直是国内外法医学专家研究的重要课题。骨骼是组成脊椎动物内骨骼的坚硬器官,功能是运动、支撑和保护身体,它有良好的抗腐蚀作用,除非是经过高温煅烧导致完全炭化,否则仍可以检出DNA结构。   而一旦尸体经过焚烧,高温会使得骨骼中的天然蛋白质受到影响,分子内部原有的特定构象发生改变,导致其性质和功能发生部分或全部丧失,从而导致DNA的变性及大量聚合酶反应,进而影响到DNA检验。骨骼被焚烧的程度越重,DNA降解越加剧,大片段等位基因会因焚烧产生断裂,极易出现因为大片段等位基因丢失所造成的假纯合子[1]现象。而在对焚烧后的骨骼进行检验之前,首先要了解其物理和化学特性。骨骼的主要成分是矿物质化的骨骼组织,其内部是坚硬的蜂巢状立体结构,有大量的钙盐沉积于细胞外基质,多以羟基磷灰石形式存在。   人体骨骼在经高温焚烧后,骨骼中的碳酸钙物质和磷酸钙物质会转化为氧化钙。此过程会使骨骼颜色发生改变。经法医学专家证实,骨骼的颜色与焚烧温度有一定的关联。一般情况下,当焚烧温度从100℃增加至700℃时,骨骼会由褐色逐渐变为深褐色、灰白色以及白色。   而随着焚烧温度的升高,骨细胞逐渐失去原有的多边形直到消失;在外界温度为400℃时,细胞急剧减少,仅见少量细胞残骸;600℃~1000℃时,完全观察不到细胞结构。当温度升高到1000℃~1200℃时,骨骼会出现瓷化现象。   在检验骨灰样本前,展峰要先通过观察烧骨的外观颜色,判断灼烧温度,把那些受热不均匀,有可能残留骨细胞的样本取出,供DNA检验之用。通过骨细胞DNA检验证实了专案组的猜想,陶罐中被焚烧的六具尸体,正是失踪的狗五等六人。在检验的过程中,展峰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六具尸骨受热不均,有的骨骼出现了瓷化特征,而有的却只是略微变了些颜色。也就是说,这些尸体曾被分段焚烧。   什么是分段焚烧?也就是字面意思。殡仪馆在火化时,会把整具尸体推进焚尸炉中。这样尸骨受热均匀,骨灰的外观颜色接近。而不能一次性把尸体装入,需要多次加热的,被称为分段焚烧,过程多伴有分尸行为。   展峰判断,嫌疑人先是把死者的头部及四肢全部砍下,在火势最旺时,把最难处理的躯干塞入炉中,待内脏完全炭化后,再把剩余部位进行焚烧。样本中躯干骨都出现了瓷化及无机质熔化的情况。由此分析炉内最高温,接近1600℃。一般殡仪馆火化尸体,仅需要八九百摄氏度即可,嫌疑人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把温度提高一倍呢?要知道,能达到如此高温,可不是光加燃料这么简单,必须要有相应的设备。到底是什么设备?展峰在检验陶罐前,并无准确答案。   接下来,就得说说第三件物证——陶罐。   陶罐是由土壤烧制形成。而土壤是地面岩石长期分化形成的产物,是一种复杂的微粒混合物,包括矿物质和有机质,具有一定的形态和理化生物性质。土壤的矿物质占土壤固体物质重量的95%~99%,以氧、硅、铝、铁、钙、镁、钠、钾、钛、碳等十几种元素为主。土壤中的有机物主要来源于动植物残体和分解物。这些有机物中碳、氧、氢占92%,而另外8%则是由硼、氮、硅、铝、磷、铜、锌、锰、钾、钙、镁等元素组成。因为每个地方的环境不同、动植物生长种类不同,所以土壤中所含元素的成分也明显不同。陶罐的主要成分为黏土,它是由长类岩石,经长期风化跟地质作用所形成的,一般取自土壤的心土层。心土层是指表土层以下50厘米深度的土层。含有的物质多来自表层土的淋溶跟淀积,矿物质和有机质含量相对稳定。在选取黏土后,陶罐要经过制坯、速烧、上釉、烧制等一系列工艺流程。在这个过程中,因为火窑的高温灼烧,水分和有机质会迅速分解,各组成部分发生化合、结晶、扩散、熔融等一系列的转变,最后成为具有一定颜色、致密坚硬、机械强度较高的陶罐。因为焙烧过程发生的主要是物理化学转变,黏土中的矿物质含量不会因为这个而发生变化。所以,只要把陶罐取样检验,就可得出矿物质含量表,以此为参照找当地地质部门协助,不难判断取土位置。   在取样时展峰发现,六个陶罐的抗压度极强,查阅资料后他才知道,在焙烧的过程中,1000℃下,陶罐的抗压强度会比900℃高出50%,也就是说温度跟抗压度呈正比。展峰买来市面上常见的陶罐做对比实验,经压力测试,他发现现场陶罐的焙烧温度要远远高于1200℃。温度跟焚尸温度接近,展峰很自然地把两者联系在了一起。   “难道装骨灰的陶罐,是嫌疑人自己烧制的?”   带着这个疑问,他在比对显微镜上仔细观察罐底痕迹,不出所料,六个陶罐在制坯过程中,使用的是同一种模具。   要是咸菜坛,某人一次性买六个还好解释,骨灰坛批量购买的可能性较小。结合骨灰的焚烧特征,展峰断定嫌疑人有烧制骨灰坛的手艺,并可能以此为生。   * * *   [1]纯合子又称纯合体、同型结合体。指二倍体中同源染色体上相同位点等位基因,为相同点等位基因相同的基因型个体。由于二倍体携带的每个基因都有两因型的个拷贝,如果它们携带的同一个基因的两个等位基因相同,这样的二倍体生物或细胞就是纯合子。纯合子不会因为自交而分离出具有不同遗传因子的个体,因此,育种材料总是纯合的,保持其性状不变。杂合子自交可以得到纯合子。纯合子分为两类:显性纯合子和隐性纯合子。   四十四   专案组在地质部门的帮助下,发现取土位置在市郊的平顶山上。此地距市区百十公里,地理位置偏僻。偏到什么程度?早些年你要是拿着电话来回走动,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是长途加漫游。   平顶山的得名,完全是因为当地人对石材的过度开采,要不是十多年前政府紧急干预,这山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改名叫凹顶山了。山下有个小镇,因为谢姓家族在这里比较集中,所以名叫谢家集。集镇不大,常住户不足五万,外来人口较少,相对封闭。这里在工商部门备案的殡葬品经营户只有20家,且都分布在镇医院北侧的巷子内。   专案组几人分别冒充买家,从商户手中购得近十个骨灰坛,经罐底痕迹的比对,跟小白坟包内所埋的六个,出自同一模具。在购买的过程中,专案组还问到了一个细节,如今丧葬多使用骨灰盒,陶制的骨灰坛几乎没有什么市场,所以他们备货不多,每家商户最多一两个,还有部分商户压根儿连卖都不卖。在询问购货渠道时,众商户都说出了一个名:拐子六。   拐子六身高不到一米七,四十岁出头,左脚残疾,走路时一瘸一拐,又住六号巷,所以熟悉他的人都称他拐子六。很快,在当地警方的帮助下,拐子六在家中被警方擒获。通过DNA比对,确定他就是十几年前集美花园入室盗窃案的嫌犯,死去小白的搭档,贼帮多年寻找的仇敌——串子。   …………   冯磊得知串子落网后,他执意要参加审讯,展峰也很理解他的心情,就没有反对他加入。   这么大的专案,串子一直是个神秘的存在。在抓捕之前,每个人对他都有神化的一面。让众人大跌眼镜的是,眼前的串子狼狈得像个刚出煤窑的矿工,蓬头垢面衣不遮体,站在大街上,绝对会被误认是拾荒者。   串子没落户口,认了一个叫谢公磊的当地人为干爹,这些年,串子一直跟在干爹身后扎纸人、烧陶罐,靠吃死人饭过活。对于自己被抓,他好像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当展峰把证据一一拿出之后,串子相当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爽快到冯磊想要发难,都找不到任何理由。   “不绕弯子,你仔细说一下事情经过?”   串子端起水杯,猛灌了一大口:“我打小无父无母,从我记事起,我就在荣行,他们供我吃供我穿,到了年纪就开始训练盗术,学得差不多就要上街偷窃,按月上交贡钱。我和小白因为身世相同,就被分到了一起。按照荣行的规矩,不出意外小白以后就是我的媳妇,所以我们俩很快也就有了感情。   “到现在我都觉得,荣行的活儿,就算经过系统训练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我和小白就属于绺子中最拖后腿的那一对。因为技术不精,我俩时常交不上贡数,而且小白心肠太软,老的不偷小的不偷,慈眉善目的不偷,生活不易的不偷。时间一长,带我们的片儿隼意见很大。他说如果再交不齐贡数,就报到上面行规处置。我们这种情况会被剁去手指,逐出荣行。没有退路,我们只能硬着头皮不择手段。   “我记得,刚过完年不久,片儿隼带我们来医院行窃,是他给我们寻的目标。对方是一位十八九岁的青年,看起来应是家人患了重病,很着急。我和小白是打心眼里不想对他下手,可片儿隼一直盯着我俩,我们是偷也得偷,不偷也得偷。后来我们硬着头皮,在手术室门口得了拖儿。钱装在牛皮纸信封里,一共1500元。青年在发现救命钱被盗后,哭得伤心欲绝。我和小白于心不忍,就想着把钱给还回去。就在小白揣着钱准备返回手术室时,我们行的另一位绺子从小白身上把钱给盗了去。片儿隼知道这事后大发雷霆,说我们坏了规矩必须报告上面。我和小白苦苦哀求,希望能放我们一马,并发誓一定在一个月内,交齐所有贡数。说一千道一万,片儿隼看中的还是钱,我们交不齐他就要自掏腰包,在保证多交30%的贡数后,片儿隼暂且饶了我们一次。荣行底层的绺子,出门行窃都有各自的片区,要是越过界,也是违反行规。可片儿隼给我们下了最后通牒,我琢磨着只要能把钱弄到手,高层也不会说什么。可我哪里会想到,因为这事会把小白的命给送了。”   有人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可过了这么久,仍能感觉到串子的那份悲伤,只不过他把这份情感隐藏得恰到好处,外人无法窥探罢了。   他很快又点了一支烟,辛辣的尼古丁被带入肺中,串子继续开口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和小白躲在储蓄银行门口物色目标。发现有人取钱后,就跟在身后伺机下手。可接连蹲了好几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在我心灰意冷之时,一中年男子进入了我们的视线。我记得很清楚,那人手里拿着大哥大,胳肢窝夹着一捆钱,而且他就住在储蓄所不远的小区里。我们跟上去后发现,那人把钱放在家里后,直接出了门。确定屋内没人,我让小白望风,我进屋行窃。我记得房门是阴阳两道,外面是加明锁的栏杆门,内侧是一扇铁板防盗门。   “要想从门进去必须花些工夫,为了抓紧得拖儿,我绕到后窗,用小型液压钳把防盗网剪断,翻窗入室。在屋内找了一圈,我在衣柜中发现了一个老式保险柜。这种柜子看起来敦实,其实并不难打开。只要能透开第一道锁眼,剩下的只要一根铁丝。在行里我学过开锁,虽学艺不精,但开一般的锁还是绰绰有余。让我惊喜的是,那人只是随手把柜门关上,压根儿就没用钥匙上锁。我没费多大力气就给打开了。   “可就在我刚把钱取出时,小白就吹了求救口哨。听到哨声,我赶忙从窗子钻了出去,慌乱中我的右手被划伤,流了一地血。见到小白后,我才知道,抓我们的不是别人,是自己行里的绺子。这个区的片儿隼说我坏了规矩,盗的是他们的拖儿,而且还在现场留下了物证,到时候警察追查下来,他们担当不起,所以必须上报。   “大执事知道此事后,把我们的片儿隼也给叫了去,这时候没人再敢保我们,大执事给我们列了四宗罪名:一罪,不按时交贡数;二罪,得拖儿后反悔;三罪,跨片区行窃;四罪,给警察留了尾巴。大执事见我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命聂老四几人,把我俩带到后山。大执事当场并没有说怎么处置我们,我以为最多就打断胳膊腿儿,可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聂老四上来一锹,就把小白给活活打死了。   “见小白满头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直接被吓得尿了裤子,当我还在浑身哆嗦时,聂老四一锹铲在了我的脚面上。钻心的疼痛让我回过神来,我知道如果不跑,也会命丧黄泉,于是我忍着剧痛,跑进了山林。   “没跑几步,我就没有了行动能力,我本以为聂老四会追来,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冲山林里喊了句话,让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永远不要再回来。听他这么说,我知道他想放我一马,疼得快要昏厥的我,只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看着他们埋小白的尸体。聂老四走后,我在小白的坟前跪了一夜,我恨透了荣行,可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力回天。为了活下去,我只能远离城区,最后在谢家集遇到了干爹,跟在他身后讨口饭吃。”   冯磊听到这儿,主动起身给串子点了支烟卷。他跟串子的多年恩怨,也在这一刻完全化解。说白了,归根结底,一切的源头都在贼帮。要不是贼帮,串子和小白不会被迫跨区行窃,凤娟也不会想不开。   冯磊没有了凤娟,串子没有了小白。一正一邪的两位中年人,在这一刻竟是同命相怜。已然解开心结的冯磊默默走出审讯室,隗国安被换进来以后,讯问才继续进行了下去。   展峰问:“小白坟里埋的六个陶罐是怎么回事?”   串子说:“我干爹做的是死人生意,因为买卖,我经常半夜去牛家山偷偷帮人土葬。山里的哪块地风水好,哪块地适合埋人,我都摸得一清二楚。我是在一个十分偶然的机会,发现有人在后山预挖了个土坑。   “我以为是荣行又要执行行规,于是我猫在土坑附近想一探究竟。左等右等,一直等到晚上九十点钟,才发现有一男子把一具尸体扔进了土坑。尸体满头是血,一看就是被人害死的。男子看起来很面生,不像是贼帮中人,出于好奇,等那人走后,我就扒开了土堆。   “我这一看不要紧,没想到冤家路窄,坑里埋的竟是大执事的儿子狗五。我当时那叫一个痛快,要不是那人走得快,我真想给他磕几个响头以示谢意。不过高兴之余,我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土坑挖得太浅,一旦尸体腐败就很容易被发现。我寻思,既然那人帮我出了口恶气,那我也帮他一把。所以我把狗五的尸体挖出,带到了干爹的火窑。   “丧葬用的骨灰坛、灯油碗、过门盆[1]都要烧制,干爹有这门手艺,就打了个火窑。我心里认为毁尸灭迹最好的方法,就是一把火烧成灰。为了帮人帮到底,我把狗五的尸体塞进了火窑,烧成的骨灰被我装到坛子中藏了起来。   “我原以为,这事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我再次去牛家山时,又在后山闻到了一股腐臭味。我上前查看,好家伙,那人又干死一个,还是贼帮的人。这时我可算明白了,那人是跟贼帮杠上了。我本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态度,把这具尸体也给烧了。   “从那天以后,我隔三岔五就会去牛家山看看,那人用了不到三年时间连杀六人,都是我帮着处理的尸体。不过后来不知怎的,很长时间那人都没有再犯案。我想,他可能是被抓了。   “我担心警察会找上门来,于是就琢磨怎么把六坛骨灰给处理掉,想来想去最一箭双雕的办法,就是给小白镇魂。我听干爹说过,含冤而死的人魂魄不能转世投胎,要是能跟他人合葬,方可镇住魂魄,防止魂飞魄散。   “我也曾想过,从诊所弄具未见光的婴灵给小白陪葬,可让我犯难的是,我本身就是个黑户,万一不小心诊所出了纰漏,警察顺藤摸瓜找到我,有些得不偿失。而手头的六坛骨灰,是镇魂的最佳器具,于是,我就把坛子埋进了小白的坟里。为了防止雨水把坛子给冲刷出来,我又在坟包周围修了一圈矮墙,并给小白立了一个无字碑。”   随着记录员敲下最后一行字,这起横跨二十余年,涉及一个帮派、七条人命的惊天大案,总算是成功告破,一切隐秘彻底大白于天下。   * * *   [1]人去世后,要在家内停尸三天,这三天里,要在泥制的黄盆中烧黄纸,待出殡时,家人要把黄盆在门口摔碎,棺材才能抬出大门,此盆叫作过门盆。 第二章 第二案 油桶封尸   “本案是一起系列杀人案,每个点,代表一个案发地!凶手杀完人后,将尸体装入油桶中抛尸路边,作案对象均为男性。从1991年6月至1996年7月,凶手横跨九个省市作案九起。”   一   天刚蒙蒙亮,面色憔悴的隗国安已经蹲坐在售楼部前,一口一口地抽着闷烟。他右手紧紧地攥着一张圆形纸片,手心流出的汗渍把纸片上的数字浸染得无法辨认。好在他前面的妇女一直念叨着8号,他才知晓手里的顺序是9号。   隗国安今年五十有四,老婆祁梅小他4岁,没有稳定工作,在他们结婚的头十年,家里所有开销,全靠他一人勉强支撑。雪上加霜的是,两人的父母陆续患上了重病,打从他改行当了警察,便开始不断地连轴值班,可以说,在家里头几乎见不到他的影子。而妻子祁梅为了在医院照顾四老,也时常有家不归,说是家,其实对夫妻俩来说,更像个摆设。聚少离多的生活,导致隗国安三十多岁才有了儿子隗阳。   在派出所做了一辈子民警,隗国安经常嘲笑自己碌碌无为,唯独这个儿子是他人生的骄傲。   六年前,隗阳以绝对的高分考进了一所名列前茅的985院校,四年后,他回到省城,在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工作,随他而来的还有他的大学同学兼女友林晓晓。大学期间,两人已经有了四年的感情基础,工作稳定后,隗阳自然而然地就有了先成家再立业的打算。   既然父母健在,那么儿子成家的前提必须要有个自己的小窝,但省城动辄几万元一平方米的房价让隗国安无力承担,他也劝过儿子,希望儿子能趁年轻多打拼一番事业,感情稳定的情况下,婚姻大事也不急于一时。   隗阳生在这个家庭,怎么会不知道父母的难处?之后也就没听他提起,直到有一天,隗国安发现妻子在卧室独自抹泪,他这才知道儿子的处境……   大年二十八,隗阳打来电话,说大年三十加班,要初六以后才能回家团聚。   祁梅寻思距离省城也不过百十公里,为了让儿子在年关吃到“家的味道”,她精心准备了最拿手的豆圆和炸鱼,亲自给儿子送了过去。可刚走到儿子租住的小区,她就撞见了这辈子永远无法释怀的一幕——   单元楼前,隗阳卑躬屈膝,林晓晓站在他身边不停安慰着,另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妇女则双手掐腰地说道:“隗阳,我也知道你是个上进的孩子,但也希望你能理解作为母亲的苦衷。我含辛茹苦将晓晓养大,付出毕生心血,她本来可以在北京有一份体面的生活,但为了你,她毅然决然来到这座毫无发展的城市。阿姨也不阻止你们谈恋爱,可作为过来人,阿姨还是要把丑话说在前面。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没有经济基础的婚姻不会长久,阿姨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不会拿晓晓的青春去赌你的未来是否成功,如果你真爱晓晓,就要想尽一切办法给她一个家,而不是让她一辈子租住在这堆满垃圾的破小区里!还有一句话,阿姨不知道说出来到底对不对,近的咱不说,就算百万年前的远古社会,也只有强者才配有交配权!”   祁梅认出她就是林晓晓的母亲楚丽,在儿子的手机里,祁梅见过未来亲家的照片,也听说过这位女强人的种种事迹。   楚丽早年离异,独自一人把林晓晓带大。虽说家里没男人,但她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给女儿撑起了一个未来。两人素未谋面,但祁梅却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女人,她也曾多次想拜访一下亲家母,但都被儿子以各种理由拒绝。   此情此景就在眼前,祁梅哪儿能猜不出?儿子的闪烁其词,无非因为没有房子,女友的母亲对他万分不满,所以不敢让两方家长碰面,怕引发矛盾罢了。   都是为人父母,换位思考,祁梅完全能体会楚丽的心情。可看着脸憋得通红的隗阳,她也感到万分难堪!她低头,看着竹筐中摞得整整齐齐的豆圆和炸鱼,突然觉得,这些精心烹饪的食材是那么廉价,虽然用尽心思,可在亲家母面前,房子才是儿子抬起头的底气。   她曾在书上看过这么一句话:“父母的高度决定子女的高度!”偏偏她和丈夫都是平凡家庭出身,可怜儿子虽然优秀,但对于儿子的未来,他们却帮不上任何忙。祁梅也没办法责怪隗国安,她没有收入,赡养四老已挤干了丈夫的全部收入。若不是为了多拿点加班工资,隗国安也不会一辈子趴在派出所不挪窝了。可几百万的房价,每天都在以惊人的速度上涨,他俩就算不吃不喝,也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这样下去,儿子永远不会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靠着一个月仅一万元的薪水,就算儿子再省吃俭用,没个几十年,也攒不到首付。   祁梅没敢走过去,带着东西回了家。可是她却不停地想着儿子无能为力的表情,大年三十的晚上,她对着满桌残羹冷炙泣不成声……   隗国安逼着祁梅道出实情,他这才知道,儿子要买房,并不是想给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为了留住爱人,儿子已无路可走,他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到父母身上。   屋外爆竹连连,到处充满喜庆的节日气氛,可隗国安却把自己关在屋中,彻夜未眠。   回头看看这些年,不管在谁面前,儿子都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他下定了决心,房子一定要买,不管怎样,他也要让儿子抬头挺胸一次!   早上7点,在售楼部门前蹲了一夜的隗国安,拨通了儿子的手机,电话那边声音嘈杂,时不时还会传来公交车报站的声响,他看了下时间,推算儿子应该刚上早班车。   隗阳有些惊讶,父亲最近被调进了什么专案组,从那以后,就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个时间来电,很是少见。“爸,你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你在八里庙站下,然后来滟澜山售楼部一趟。”   隗阳狐疑。“爸,我这着急上班呢,去那儿干什么?”   隗国安不快地命令道:“臭小子别废话,我手机快没电了,你抓紧点时间,9点钟就开盘,赶紧过来!”   话还没说完,隗国安那部充话费送的手机就自动熄了屏。他捏了捏手中的号牌,像个参加面试的学生,紧张又兴奋地向前张望。   晟地滟澜山是帝铂集团旗下的楼盘,地理位置优越,还是重点学区,房源十分抢手。他翻遍了所有楼盘信息,也只有这个盘可以打出五星好评。要是按正常渠道,他绝对拿不到号头,好在有嬴亮的师兄韩阳出面协调,他才能如愿以偿,可以说隗国安对韩阳是感恩戴德也不为过了!   半小时后,隗阳背着单肩包一路小跑着挤进人群。隗国安站在台阶上踮起脚四处张望,当望见一身黑色运动装的儿子时,他卖力地挥动起双手。   “这里,这里!”   隗阳寻声跑了过来,喘着气说:“爸,你在这儿干什么?”   隗国安把手一背,故意把号牌藏在身后。“嗯!我儿子最近瞧着精神了不少!是不是又加薪了?”   父子俩感情一直很好,隗阳笑着挠头。“还行,手头的项目做完,估计会升一级!不过薪水也加不了多少!”   隗国安眼神柔和了许多。“晓晓……最近怎么样?”   “也还行。爸,你和妈照顾好自己身体就行,不用担心我们,其实结婚的事,我俩准备再往后放一放!”隗阳搓搓手,脸上有几分尴尬。   隗国安立马打断:“不能放,绝对不能放!咱不能让人丫头等太久不是?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他把那张已褪色的号牌塞进儿子手里。   “这个是?”卡片做得有些粗糙,隗阳似乎猜到了是什么,但又不敢确定。   隗国安竖起大拇哥朝着身后指了指:“滟澜山小区的号头,第9号!”   隗阳大惊失色:“不是,爸!你手里拿的真是滟澜山的号头?这可是……可是有钱都搞不到啊!这还很靠前呢!”   隗国安左右看看,附在儿子耳边小声说:“千真万确,我可是专门托人从总公司找的关系,要不然以这个盘的位置,我就是排一年也排不到!”   看着父亲一脸认真,隗阳依旧将信将疑:“爸,你没拿我寻开心吧?咱家哪儿来的首付钱?”   隗国安咂了一下舌:“这你就别管了,我好不容易从专案组请几天假,特意回来给你办这个事,我哪儿有工夫瞎扯,我问你,爸给你选的楼盘满意不?”   隗阳连连点头。“满意,能不满意吗?省城的黄金地段,我和晓晓都来看过好几次了!”   隗国安笑嘻嘻道:“那就行了,我那个熟人还给我们打了个折!总价便宜了十多万呢!我相中了一套90平方米的,三楼东户,采光极佳,以后我的胖孙子啊,绝对不会缺钙!”   听着父亲滔滔不绝,隗阳把他拉到一边:“爸,我和晓晓现在手头还没有多少余钱,这首付怎么也得八九十万吧……”   隗国安拍拍儿子的肩,“这个不用你操心,咱先把房子定下来。一个月后我就把首付给你补齐。剩下的房款用你和晓晓的公积金也差不多能应付,这房产证就写你和晓晓的名字,就这么定了。”   隗阳有些不可思议:“爸,你从哪儿弄这么多钱?那是八九十万,不是八九十元,你一个公务员哪儿来那么多钱……”   “你放心,你老爸是警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老爸也不瞒你了,最近有个大买主看上了老爸的画,他准备把我的画都包圆了,钱的事不是问题,你就放心地花吧!”   听到这里,隗阳瞬间卸下了心理负担,他一把抱住父亲,兴奋地喊道:“谢谢老爸!谢谢老爸!”   开了后门的结果就是万事顺利,隗阳如愿选到了心仪的楼层。可就在售楼小姐打印合同的间隙,吕瀚海扶着门框,气喘吁吁走进了售楼部。   “老鬼,我可算找到你了!你手机怎么又关机了?”   隗国安一脸不悦地说:“当着孩子的面,能不能不要喊我外号?”   隗阳很识大体,发现是父亲的同事,他主动伸出了右手:“叔,您好!”   吕瀚海笑眯眯地迎了上去,握着手就胡诌上了。“乖乖,大侄子真是一表人才,跟他爸比,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别扯那些没用的!”隗国安一把将他薅到一边,小声道,“找我干吗?又来活儿了?”   吕瀚海有些无奈。“不然呢?我用这么着急吗?人都到齐了,就差您老先生一个人了!”   隗国安有些烦躁地问:“又是什么案子?”   吕瀚海两手一摊,“我就一司机,你问我就是问错了人了。不过展护卫可是下了口谕,让你立刻回专案组,估计吧,怎么也得是个大案子!”   隗国安捶了吕瀚海一记,不爽道:“再大的案子也要等我把这桩事办完!我昨天在这儿猫了一整夜,就是为了给孩子买套房!总得让我看着事情办成吧!”   吕瀚海怎么会不知道给儿子买房是头等大事?他也是一乐。“老鬼爷们儿,我精神上支持你,什么案子不案子的,大侄子的事最重要,我就权当展护卫在放屁,你忙你的,不碍事,我在一边候着,一会儿车开快点就行。”   “隗先生,您的手续办好了,请这边刷卡!”售楼人员朝他们走了过来。   吕瀚海戳了一下身边闷闷不乐的隗国安。“老鬼,是不是找你的!”   他一抬头,对方已把无线POS机拿到了跟前。“先刷10万定金,麻烦一下,您的卡。”   隗国安从贴身口袋中取出银行卡,递给对方。售楼小姐操作娴熟,三下两下,就打出两张POS单。其中一张由购房者留存,另外一张签名后交给房产公司入账。   手续办妥,隗国安把缠得严严实实的资料袋递给儿子,这才出门上了吕瀚海的帕萨特。   他把座椅调到最低,一个“葛优躺”靠在了椅背上,舒坦地伸直腰板:“唉!终于了结了一桩心事!”   吕瀚海把着方向盘,笑道:“你们搞艺术的是不是都喜欢给自己起个艺名!”   隗国安突然有些紧张。“艺名?什么艺名?”   “我刚刚看你在POS单上签的是隗磊!傀儡,这个名字不错!”   隗国安哈哈一笑:“你的眼还真尖!”   吕瀚海瞥他一眼:“我说老鬼,我可没有故意窥探你的隐私!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不算啥隐私,你的字写那么大,眼不瞎的都能看到!”   相处了这么久,隗国安完全相信吕瀚海不是故意的,于是拿出早就掰好的说辞:“隗磊是我远方堂兄,你大侄子要买房,我就从他那儿借了点!”   吕瀚海笑着说:“稀罕了,借钱我见的多了,能把银行卡都借出去的,我还是头一回见!你们这亲戚感情够好啊!”   隗国安说:“这年头关系好,除了老婆不能借,就没啥不能借的!”   吕瀚海一乐,来了劲儿。“哎,你别说,我还真听说过借老婆的!”   “快说来听听,怎么个借法!”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我记得最少该有十多年了,要说那也真是一桩奇谈……”   二   长达三小时的车程,在吕瀚海胡吹乱嗙中很快结束。   帕萨特刚停稳,隗国安就一路小跑直奔会议室。推开厚重的隔音门,一股热浪袭面而来,他看向投影仪……看来这玩意儿已运行了很长时间。   “展队,我这手机突然没电了,不是故意关机的……”隗国安满脸赔笑。   展峰举手打断他,“没关系,这次是现存案件,没那么强的时效性。鬼叔你坐下,我们开始吧!”   隗国安歉意地冲大家点点头,找了个靠桌角的位置坐了下来!   “鬼叔,你不在的时候,我和思琪办理了交接手续,专案组已确定接手这起案件,你有没有问题?”展峰又看看隗国安。   隗国安心事已了,现在做什么都爽快,当即笑道:“没问题,我绝对服从组织安排!”   “行,那我们现在开始。”展峰让莫思琪把全国地图打在投影幕布上。   地图被放大后,九个蓝色光点在上面不停地闪烁。   “本案是一起系列杀人案,每个点,代表一个案发地!凶手杀完人后,将尸体装入油桶中抛尸路边,作案对象均为男性。从1991年6月至1996年7月,凶手横跨九个省市作案九起。”   莫思琪介绍说:“本案案发后没有及时并案侦查,原因有二:一是由于当年条件落后,消息闭塞;二是受害人的身份迟迟无法核实。而且当年案发后,无人报警,派出所也未收到任何失踪人口的消息,尸体被发现后,警方用尽千方百计,都核实不了死者的身份。”   “后期是通过全国Y库比对上的吗?”展峰已有了答案。   “没错。起先,办案单位只能将死者面部照片、生物检材逐级报送至公安部物证中心,后来DNA技术与人脸识别技术趋于成熟,大部分死者的身份才依靠Y基因[1]得以核实,就算是这样,至今还有一人的尸源仍未查清。”   隗国安很是迷惑:“我有点闹不明白,如果一起两起没有报案还能理解,怎么可能发生了九起都没有报警记录?”   司徒蓝嫣举手说:“这个案子我提前看过卷宗,因为死者身份都很特殊!”   “身份?什么身份?”   “被核实的八个人,均有盗窃前科!”   隗国安皱眉沉吟起来:“专杀小偷?有意思,难不成凶手看武侠小说看多了,在替天行道?”   司徒蓝嫣点点头:“对系列杀人案,国外有很多可以参照的案例。国外专家研究认为,系列杀人可分四种类型,本案嫌疑人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使用相同的作案手段,侵害明确的作案目标,属于典型的使命型。这类凶犯坚信,在他们的一生中,担负着消灭某类人群的使命。”   “还有这种科学解释?”隗国安有些惊讶,心理学不是他的领域,这个概念多少让他觉得新鲜。   “犯罪行为是犯罪心理的外化,每种犯罪心理都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形成,它或多或少都与社会、家庭、学校、人格创伤等因素有关。凶手专门针对有盗窃前科的人员下手,具有很明显的报复性。我推测,他的动机有可能来自某种社会矛盾,而这种矛盾并未得到公正地解决,长期压抑的心理积怨是导致案件发生的关键!”   司徒蓝嫣说话期间,隗国安也迅速翻完了卷宗,他小声嘀咕了句:“原来这群货都是油耗子!”   “鬼叔,您刚才说什么?”司徒蓝嫣看向他。   隗国安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啊!蓝嫣,我不是故意打断的,只是刚才翻看卷宗时,发现死者的前科都是盗窃柴油,一不小心说秃噜了嘴,你继续,我都听着呢!”   司徒蓝嫣灿烂一笑。“没关系的鬼叔,我说的都是理论性的,实践经验还是您最丰富。这么说,您是不是以前接触过油耗子?扫一眼就知道他们怎么回事了?”   隗国安放下卷宗,喝了口茶,这才老神在在地说道:“我当片警那会儿,辖区有个停车场,曾经接到过货车柴油被盗的报警。这帮人吧,一到晚上就开着小轿车悄悄接近目标,趁司机熟睡,他们就撬开油箱盖,用便携式抽油机将油箱抽干!要是熟练工下手,几分钟就能抽走好几百升!因他们都是在夜间作案,所以司机都戏称他们为油耗子。”   司徒蓝嫣想了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倒是挺贴切的。”   隗国安突然想起什么:“哎?刚才你不是说,作案动机来自某种社会矛盾吗?你们说,这事,会不会是货车司机干的?”   “可能性很大!案发地分布多个省市,凶手必须驾车才可完成如此远距离的抛尸行为。装尸油桶尺寸较大,轿车无法承载,符合条件的只有货车!”展峰展示了一下装尸的油桶,看向隗国安,“鬼叔真是一语中的,看来廉颇未老啊!”   进组这么久,隗国安还是第一次主动分析案情,展峰这话里有话,隗国安哪里会不明白,立马笑着打起哈哈。   “哈哈哈,好说好说,光看卷宗就有了眉目,看来是个好兆头啊!”   * * *   [1]性染色体包括X、Y,男性是XY,女性是XX,Y-DNA是父系遗传基因。Y-DNA鉴定只是亲子鉴定技术中的一种,通过这一检测,可以确定留在犯罪现场的人类遗传物质是来自男性还是女性;如果是来自男性,可以进一步确定其家族姓氏。   三   每月8号是乐购超市雷打不动的折扣日,到这一天,超市会被挤得水泄不通。展峰最不喜欢凑热闹,他之所以此时来购物,完全是因为距离出勤的时间就剩下不到24小时,他逼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挤进人群!   展峰走到货柜前,把货架上仅剩的六大包成人纸尿布放进购物车。他还想买些熟食当晚餐,可当看到人头攒动的情形,他立刻放弃了这个念头。等待结账的人群把他远远甩在后面,排队的他只能掏出耳机,无限循环一首李宗盛的《爱的代价》。   展峰记得,第一次听这首歌时,还是在十五年前某个雨夜。那时刚从警校毕业的他,独自一人走在幽深的弄堂里,长期对尼古丁的依赖,让他不自主地走到了一家小店旁边,想要买一包烟。   货柜里侧的,是一位身穿校服的高中生。做生意的家庭都是这样,他上学时也常为母亲搭把手炒炒海鲜。   玻璃柜中整齐摆放着各式烟卷,他扫视一眼,用手指在柜面上戳了戳:“来包红双喜。”他的动作幅度很大,可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伸头瞧了瞧,他发现男孩正沉醉在磁带随身听里。   他用手在男孩面前挥了挥,示意要买一包香烟。男孩迅速拔掉耳机:“不好意思老板,您要哪一种?”   “红双喜,一包。”   弄堂内人迹寥寥,随身听歌声微弱,传出的那几句歌词却瞬间戳中了他的心……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都难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永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她……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她/偶尔难免会惦记着她/就当她是个老朋友吧/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   “您好,7元!   “老板,7元!   “老板?”   展峰发了呆,男孩一再呼唤,他才回过神。付完钱,他指了指随身听:“麻烦问下,什么歌?”   “李宗盛的《爱的代价》,”少年说,“挺好听的。”   从那天开始,这首歌便陪着展峰无限循环了十五年。   …………   也不知听了多久,排在他前面的顾客相继走出了超市,直到收银员开口叫人,他才意识到,已经排到他了……   走出感应区,饥肠辘辘的展峰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来到电梯门前,他突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展峰回过头,看见身穿百褶裙,一副青春靓丽模样的唐紫倩走了过来。她好奇地盯着那几包成人尿不湿:“买这么多,家里有老人要照顾?”   展峰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气氛很是尴尬,唐紫倩识趣地岔开话题:“买这么多不好拿,我来帮你!”说着她把手包甩上肩,很自然地拿过两包,“还挺沉,你的车停在哪里?”   展峰硬着头皮道:“地下车库!”   唐紫倩立马往前走。“走,我帮你拎过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唐紫倩都走远了好几米,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站着干吗?走?!”   “哦,来了!”展峰只好定了定神,一路把她带到了自己的吉姆尼前。   “好漂亮的小越野!”唐紫倩看见车子眼睛一亮,“咦?改过?”   “自己改的,”展峰打开后备厢,“来,把东西给我就行。”   “我说……你这后备厢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都是些什么?”在展峰面前,唐紫倩侧头看了一下敞开口的塑料袋,立刻眉头皱成个川字,“怎么都是挂面和方便面,你天天就吃这个?”   “咕咕咕……”一提到吃,展峰的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唐紫倩忽闪着眼睛,扑哧一笑:“你是不是饿了?”   展峰正好转移话题,老实地回答:“嗯,中午没来得及吃饭。”   “刚好,我也没吃,我请客!想吃啥?”唐紫倩笑容满面地看着他关上后备厢。   展峰觉得总算逃过一番解释,心情放松下来,微微笑道:“看在你帮我拿东西的分儿上,这顿饭应该我请才对,你想吃啥?”   谁请客对唐紫倩来说都无所谓,关键是和展峰单独在一起,这才是她最想要的结果。生怕展峰反悔似的,她拉开车门一头钻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对窗外的展峰说:“我随便啊,你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唐紫倩说完,目光闪烁地盯着展峰的脸,似乎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   展峰沉思片刻:“我知道有家苍蝇馆子味道很不错,就是卫生条件差了点,你介意吗?”   唐紫倩摇摇头:“不介意,你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我都听你的!”   展峰可不是个木头疙瘩,他心里对唐紫倩最多只有些好感,距离男女朋友还差十万八千里,虽然能感觉到唐紫倩的目光有些灼热,但展峰并没有打算给多余的回应。   吉姆尼的越野性能很棒,在高低不平的柏油路上行驶,丝毫感觉不到丁点颠簸。   车窗外路灯逐渐变得稀少,展峰瞥了一眼还在听广播的唐紫倩,看她好奇地望着路边,展峰微微一笑,心道:“看来心思倒是挺单纯的……”   望着远处闪烁的LED灯牌,唐紫倩问道:“是那家许氏餐馆吗?”   展峰放慢了车速。“对,就是那家!”   “真偏僻,可门口停了这么多车!看来味道一定很好!”唐紫倩评价道。   “没错,通常这个点很难订到位置。”   “没关系,我们可以等一会儿!”唐紫倩看看展峰,她不介意在车里多待会儿。   展峰把车停稳,解开安全带。“不用等,餐馆有个不对外的包间,我们可以在那儿吃。”   “你和老板很熟?”   “几十年的老交情了。”   推开车门,一股浓重的油烟味就扑鼻而来,展峰有些担心唐紫倩无法适应这种环境,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对方一眼。出乎他意料的是,唐紫倩的脸上竟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愉悦表情。   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的男子发现了他们,笑着迎上来。“峰子!”   “许叔!”展峰挥手示意。   “你可好久没来了!”   “最近有些忙!”两人快速地拥抱了一下。   “上次和你妈通了个电话,说你又回去上班了?”   “是,回去好几个月了。”   “就是,早该回去了,你瞧瞧我,自从你婶去世后,我都忙得跟孙子似的,你有那么好的工作,不上班可惜了。”   两人寒暄时,唐紫倩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出声,直到展峰拍拍肚子道明来意时,许叔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人。   他朝唐紫倩瞅了一眼,小声问:“这是……女朋友?”   “不,普通朋友。”展峰有些无奈地笑笑。   许叔颇有深意地“哦”了一声。展峰生怕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连忙问:“后堂还有什么菜?”   “吃辣吗?”   “可以!”   “我又没问你,我说人家小姑娘!”   唐紫倩是展峰的常客,她的口味展峰当然知晓。“她也吃辣,正常放就行!”   许叔神秘一笑。“人家的口味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普通朋友呢!行,那我就看着安排了,去楼上等着吧,一会儿就好!”   有些事着实是越描越黑,尤其像他这种大龄未婚青年,很难一两句话解释清楚,展峰放弃解释,招呼唐紫倩上了二楼,许叔动作麻利地端了三个热菜和一碗清汤挂面。唐紫倩看着那碗没有油花的清水面:“你口味这么清淡?”   展峰解释说:“也不是,我晚上习惯吃这个。睡觉会舒服一点。”   “这面除了清汤什么都没有,难不成是秘制的?不行,我要尝尝!”唐紫倩舀了一勺面汤送进口中,“咦——就是白水煮面!连盐都没放!这怎么吃?”   展峰从口袋中掏出个纸包,打开后,是一小撮盐巴,他捏了些放入碗中。“要等盐化开,面才可以吃。”他说。   “为什么要这样?”唐紫倩无语地问。   唐紫倩的问话在展峰脑海里不停地重复。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   …………   这句话仿佛是打开时光机的钥匙,让展峰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幕。   盛夏夜晚虫鸣四起,微弱的烛光在四合院中摇摇曳曳,展峰聚拢双手护住烛光,稍有微风就可能吹灭脆弱的光芒。就算是根火柴,对眼前这个破败不堪的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开支。   烛光下,他把书提前翻到了今天刚学的位置,他的对面,还有一本课本,牛皮纸封皮上,用楷书工整地写着“代数”“林婉”。为了省时间,展峰拿出红笔,在课本上画出了需要讲解的知识点,不一会儿,他身后的脚步声逐渐清晰,生得十分俊俏的女孩从黑暗中走出,她把一碗清水面放在展峰面前:“家里就这个,你凑合吃一点吧。”   那天下午有一节体育课,由于运动过量,晚上他刚翻开书本,便饥饿难耐。林婉听到了展峰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声,她连忙去厨房给他下了一碗清水面。在林婉的一再坚持下,展峰不好推辞,夹起一撮面条送入口中。而就在此时,展峰突然如时间静止般停住了动作。   “怎么了?”林婉问。   “你好像忘记放盐了。”   “哦对,我们家都是先煮面,后放盐!”林婉说完从围裙中掏出一小袋盐巴,接着她捏了几粒粗盐,撒在碗中。   “等盐化开,面才可以吃。”她说。   “为什么要这样?”他不解地问……   回忆与现实在此刻突然重合,又回到了唐紫倩刚提出的那个问题……   “林婉”和展峰异口同声地说:“因为这样可以省盐!”   四   晚饭过后,餐馆里已没有几个食客。许叔点了支烟,靠在门口小憩,展峰从他身后走了过来。   “吃完了?”许叔挥去面前的烟雾。   “吃完了。”展峰点点头。   “你朋友呢?”   “在楼上喝茶。”   许叔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把烟扔在地上,踩灭了。展峰见他这样,心里有数,果然,许叔指了指饭店旁边的弄堂。“那边没人,咱们去那里说。”   展峰跟在他身后,到了弄堂里,许叔停下脚步。“林婉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   “这都二十多年了,她一个小丫头,能躲到哪里去?”许叔回过头看他。   一听到“林婉”,展峰的心情就无比沉重:“从我开始做警察到现在,我就一直在找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杳无音信。”   许叔的眼神黯淡下来,“你说……我是说假如……林婉会不会已经……”   展峰明白他的意思,“就算死了,最起码也要有具尸首吧!”   许叔叹口气道:“唉!你婶在世的时候,最惦记的就是她。”   “我知道,当年要不是你和婶子帮忙,林婉可能连学费都交不起。”   许叔扔掉烟头,狠狠地啐了口唾沫:“话又说回来,就算林婉杀了人,我觉得也情有可原,那个王八蛋简直畜生不如!”   展峰的目光在夜色里闪闪发亮。“其实我也很想搞清楚,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叔不是滋味地缓缓抬头看看展峰,“峰子,你现在是警察,叔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觉得恶人就是罪该万死!林婉虽然杀了人,可她也是被逼无奈的,你说,这件事她到底错在哪里?那个人不该死吗?落到你们警察手里,林婉到头来还是要判死刑。”   这个问题也让展峰手足无措,他的内心同样焦灼。如果纯粹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考虑,他是很想知道林婉的下落的,可面对现实,他更希望林婉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也许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看着食客三三两两结伴而出,许叔又折回店里忙了起来。想起唐紫倩还在二楼,展峰上了楼,可是让他感到疑惑的是,包间里并没有人。只是餐桌上有一张铺开的餐巾纸,上面写着:“有事先走,谢谢款待!”展峰怎么琢磨怎么觉得这句话说得有些过于生分,本想打个电话问一问,是否是自己招待不周,可翻开通讯录,他才恍然意识到,他压根儿就没有唐紫倩的号码。由于那些悲伤的过去,展峰的社交面很窄,工作以外,他一般不会主动索要别人的联系方式。他站在那里盯着手机,有些愣怔。他为什么会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有她的号码?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错觉,似乎已不止一次发生在他与唐紫倩之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与人完全陌生,却似曾相识的情况吗?   吉姆尼在康安家园的小路上颠簸,回到住处一打开房门,展峰又闻到一股难以忍受的骚臭味。   打开灯,一楼卧室的门虚掩着,屋内传来微弱的呼吸声。展峰走到门口,弯腰将大包的东西放在门外,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一只手突然从门缝中伸出,包裹被用力拽了进去。   门内响起愤怒如野兽一般的咆哮,夹杂着一点哭泣的声音。   “我讨厌这种味道,为什么,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他们,是他们害了我,我杀了他们,有什么不对?你说,到底有什么不对?”   屋里,浸满尿液的西装裤扔在地上。高天宇舔着干裂的嘴唇在屋内来回踱步,此时的他,下身只包裹着一条尿不湿。   展峰皱起眉头,“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安静一点,有人听见对你不好。”   高天宇一拳打在木门上,“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为什么你们要逼我,我现在像条狗一样被拴在这栋房子里,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清除那些人渣有什么错?法律?呵呵呵,我知道你又要说这两个字了……”   高天宇背对着门缝站在漏进来的光芒里,微微侧头,眼里露出狼一般的凶光。   “展峰,别跟我说什么法律!法律永远做不到真正的公平,在我的世界里,公平就是以牙还牙!”   听了这番话,展峰又想起了林婉,他没有反驳高天宇的话,而是在门口安静地站了片刻。   “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对的,你随时可以离开。你清楚,我手里现在还没有可以定你罪的证据。如果你告诉我的那些经历是真的,那些人曾经那样对待你,我不会逼你留下……”   “可我要你抓到那个站在幕后的人。”高天宇恶狠狠地说,“我要抓住他,杀了他。就像他害死了那些警察一样,我要撕裂他。”   “……前提是,我能抓到他。”展峰冷冷地提醒。   “是我跟你,没有我,你抓不到他。”门缝里的高天宇强调。   “没错,是我们。”展峰迟疑片刻,最后还是附和了高天宇。   展峰抬起眼,发现高天宇突然把脸贴在门缝,他朝他伸出猩红的舌头,沙哑地对他说:“展峰,我发现,你开始变了……”   五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让吕瀚海起大早赶到专案中心,除了钱,那就只剩下食堂的免费早餐了。   二十个鸡蛋加一碗卤煮,这是他每天的必点“曲目”。酒足饭饱后,吕瀚海揉着肚子,站在门口等他的老搭档隗国安。闲来无事,他四处瞅了瞅,围墙上“公平正义”四个大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道九,想什么呢?”隗国安走了过来。   “我能想什么。”   “嘿!我可都注意你老半天了。”   吕瀚海本想打个哈哈,可转念一想,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个把小时,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他问:“哎,我说老鬼,你年纪大,走的路比我过的桥都多,你觉得这世上有没有绝对的公平正义?”   隗国安被问得语塞,他哪儿能想到,平时嬉皮笑脸的吕瀚海,能问出这么有深度的问题。一时之间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反而几天前的那一幕,在他脑海中突然被再度勾起。   …………   深夜里,美术学院的教学楼内隗国安拨通了那个电话。   “类似的十几幅画都微信发给你了,你不是想要其中的六幅吗?我想好了,我可以把它们都卖给你,但是我急需用钱,要加价!”   “哦?你要加多少?”对方的声音听起来颇有兴趣。   “每张加5万,一共90万。我也不是想狮子大开口,就是孩子要结婚,买房就得这个价。”   对方沉吟片刻,“可以,怎么交易?”   “先付10万订金,验完货后再付余款。钱还是打到隗磊的那张卡上!”   “没问题!”   挂断电话,隗国安却感觉有些忐忑,他知道这是一步险棋,如果这些画里的秘密被发现,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可他别无选择,为了儿子跟女友不劳燕分飞,他也只能铤而走险。   …………   “喂,老鬼,想什么呢?”吕瀚海的嚷嚷声惊醒了他。   “没,没什么!”他表情不自然地随口敷衍。   “得得得,不难为你了,就你那学历,解释这么深奥的问题,确实有些难度!”吕瀚海说着,从他手里抢走烟卷,“抠门,两个人才掏一支!”   隗国安无语。“说我抠,你哪回买过烟?”   吕瀚海已经美滋滋地点上了。“谁让你是正规编制,干一样的活儿,你一个月的工资是我的两倍还拐弯,你不买谁买?”   隗国安好笑道:“少跟我哭穷,你额外的奖金也不少。”   吕瀚海不以为然。“我这是辛苦钱,你那可是旱涝保收!”   两人叼着烟卷,你一言我一语走到外勤车前,才发现其他人早已坐在车上了。吕瀚海连忙丢掉烟卷,提前半小时把车开出了专案中心。   按照案发时间顺序,他们的第一站是ZJ省的闪洲市。   出发前一天,展峰通过公安部与当地市局取得了联系,本案由分管刑侦的大队长古军负责接待,案件相关的物证,都已准备就绪。   碰面后,古军把专案组领进物证室,在一个专门的保管柜中,展峰取到了油桶、衣物、绳索、柴油等一系列物证。办理完交接手续,展峰说:“能不能请古队给带个路,我们想去案发现场实地看一看。”   “咱们可是心有灵犀了。”古军笑道,“我都升到了大队长,这心里却始终放不下这起没破的案子,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提出一起去现场再看一次。”   吕瀚海被丢在了市局的营房里休息,古军亲自驾车,载着专案组四人驶往案发现场。   古大队一边开车一边说:“我们市地处南方,是国内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大部分货物都走水运,除非外来车辆,否则很少会有人走公路。咱们要去的那条省道,一天也跑不了几辆车。”   专案组除了吕瀚海外,最喜欢唠嗑的人莫过于隗国安了,其他人还没开口,他主动接过了话:“古队,能不能说一下当年案发时的情况?”   古军叹气道:“唉!我上班三十多年了,经手了无数个案子,唯独这起案子成了我的心病啊!”   车厢内,大家安静地倾听着古军的讲述。   “1991年6月16日,早上7点我刚到单位,就看到有位放羊老伯蹲在派出所门口。我看他脸色发青,急忙上前询问,他告诉我,早上放羊时,在草地里发现了一个铁皮柴油桶,桶上到处是凹陷,像被撞过很多次。   “他猜油桶可能是从公路上滚落到这儿的。看没人要,他就准备拉回家卖点钱。铁桶很沉,老伯以为里面还装着油,就欣喜若狂,用尽力气把油桶翻了个个。他说桶盖上拧了很多铁丝,老伯砸断铁丝,掀开桶盖,发现里面居然是一具男性尸体,吓个半死,就赶紧过来报案了。   “赶到现场以后,我们搜遍了死者全身,可没找到任何可以查明尸源的线索。那时条件有限,报纸、广播、电视台,一切能利用的手段我们都用了,可忙活了大半年,也没找到线索。”   隗国安说:“确实,哪儿像现在到处都是监控。当年查线索,全靠群众,只要有一个知情人不愿配合,就有可能改变整个侦查方向。”   古军感慨道:“可不是嘛!本案一没目击证人,二连死者是谁都搞不清楚。以那时的条件,根本连个抓手都没有。”   他说着把车停在了应急车道上:“我们到了!”   展峰下了车,站在中心现场环视四周。   “南北走向的双向四车道,水泥路面,可见少许坑洼及柏油补丁痕迹。跟高速公路不同的是,省道限速,车辆行驶缓慢,路中没有修建护栏。省道以西为庄稼地,东侧是一片树林。”展峰走向东边,对比平板电脑上当时的照片,“1991年案发时,公路两旁除了杂草什么都看不见。装尸的油桶是在东侧被发现的。”展峰继续来到路边,“二十八年前,两侧都是荒地,抛尸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凶手只会根据行车方向决定抛尸方位。所以,他应该是由南向北行驶。”   展峰让嬴亮测量了一下,路边防撞护栏高约80厘米,对比当年方位照,护栏材质有所变化,但高度差不多保持不变。   “护栏的顶部并没有脱漆痕迹,”展峰注意到原始现场局部照[1]上的细节,“抛尸时,装尸的油桶未与护栏发生接触。”   “死者重78公斤,空桶重21公斤,两者加在一起,接近200斤,能把这么重的东西,抓举到80厘米的高度,没有一定的体力,绝对做不到。”司徒蓝嫣说着来到展峰身边。   走到护栏跟前,展峰仔细观察了一下东侧的地形,坡度很陡,几乎垂直于地面,这或许也是要将护栏修得如此之高的原因。   “假设以抛尸处为A点,垂直于地面处为B点,发现尸体处为C点,将三点相连,可画出一个模糊的直角三角形。”展峰迅速用手在现场照片上画出三角形,“参照当年测量的数值:AB高约为3.1米,BC长约为6.7米。”   展峰回头对嬴亮招招手。“你从车上找一件重物,用全力扔出去。”   嬴亮二话没说,举起5公斤的车载灭火器,扔出近8米远。要知道,嬴亮除了吃饭睡觉,所有时间都泡在健身房里,连吕瀚海给他起的外号都叫“肌肉亮”,他上肢肌群的爆发力非一般人可以比拟,然而与柴油桶重量相差二十倍的灭火器也只能丢出这么远。   展峰沉吟片刻问:“100公斤的东西能举起来这样扔吗?”   “恐怕办不到。”嬴亮坦言。   展峰在平板电脑上列出了一个物理学模型。他把凶手的抛尸动作,拟化成一个类似于标枪的抛射体运动。这样就可以引用力学、空气动力学以及运动生理学的理论进行分析。据抛物线方程,可以推导出抛射体(柴油桶)的射程(BC长)。即。公式中重力加速度(g)是一个常数,所以柴油桶飞行的距离(BC)主要取决于油桶出手时的初速度(V)和出手角度(a)。   从公式中可以得知,如果抛射角度不变,初速度V越大,BC就越远。人体肌肉发力时,必须作用在柴油桶的运动方向上,只有使力作用的距离长、时间短,才能提升油桶的出手速度。这就要求,凶手的体力不光要好,还要有一定的臂长,而臂长又和身高成正比,相同条件下,出手点越高,投掷距离也就越远。   已知本案的抛掷距离(直角三角形BC边的边长),展峰只要再测出地斜角的角度(直角三角形底角),就可以算出油桶的出手高度H,用H减去公路至地面的垂直距离3.1米,算出的结果便是凶手的大致身高。   分析完出手速度V,再看出手角度a。   公式带入的是sin2a。那么角度a是不是越大就越好?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参照sin值对照表[2],从表中可以很容易地看出,sin2a要想为最大值,那么角2a的度数以接近90°最佳,这样一来,出手角度要保持在45°左右,才能得到最远的抛距。   为了求证物理模型的准确性,展峰决定做一次侦查实验。他从市局特警支队抽调身高在一米八五至一米九零、身体素质过硬的特战民警参与其中。经多番抛掷实验,展峰摇头。“助跑投掷不太可能实现。”   “这是怎么确定的?”古军好奇地问。   “理由有三:一是抛尸点发生在公路旁,并未安装路灯,助跑存在一定的危险性;二是在助跑的过程中,会在地面留下堆土痕迹,现场并未发现;三是助跑时,可增加出手速度,这样抛掷距离,会远大于实际测算距离。”   展峰继续讲解说:“排除了这个重要干扰因素,得出的结论与实际就不会有太大偏差,可以算出凶手的身高范围……”   又是一番计算,最终展峰给出凶手的身高范围在一米八五至一米九零之间,最多不会超过一米九五。   古军作为当年的办案民警,也曾提出过嫌疑人身高可能在一米八以上,但那都是经验之谈,像展峰这样又是列公式又是做实验,完全科学地得到结果,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厉害啊!”古军忍不住说。   随着科技发展及民警个人学识提高,公安局的执法办案部门,正迎来一场颠覆性的变革,以古军为代表的老一辈经验派,正在逐步被年轻的实力派所取代。技侦、网侦、大数据、物联网,已成为侦查办案的核心手段,而熟练运用这些技术的,正是展峰、嬴亮这个年龄段的新生力量。   * * *   [1]如今,拍摄犯罪现场照片时,必须包含四种:方位照、概貌照、重点照、细目照。方位照,要反映出现场的具体方位,即中心现场与外围建筑物的方位关系;概貌照,要能从照片中反映出现场的全部概貌,而且要求照片放大后,可看清每一个物证;重点照,就是对现场重点部位,如凶器放置地、尸体发现地、血迹流淌地等,这些部位都需要重点拍照记录;细目照,对于现场细节、肉眼难辨别的细小痕迹、微量物证,需要使用特制的细目镜头拍照取证。在20世纪90年代初,勘查现场使用的多为胶卷相机,不具备拍摄细目的条件。那时候对重点部位拍摄的照片,也被称为“局部照”。   [2]sin0°=0;sin30°=1/2;sin45°=/2;sin60°=/2;sin90°=1;sin120°=/2;sin135°=/2;sin150°=1/2;sin180°=0;sin210°=-1/2;sin225°=-/2;sin240°=-/2;sin270°=-1;sin300°=-/2;sin315°=-/2;sin330°=-1/2;sin360°=0。   六   返回市局,展峰开始了第一步工作:虚拟解剖。   外部电源连接完毕,他将尸检报告上的数据输入系统,在调整好相应的“尸体模版”后,“解剖”正式开始。   AI波波的语声记录也在同步进行。   第一名死者叫邢旭,男,1970年6月出生,被害时21岁。尸长168厘米,短发,面部完好,上身穿白色T恤,下身着黑色短裤,内有蓝色四角内裤,赤脚,未见鞋帽。口袋中无随身财物及身份证件。   尸体被发现时,面部朝下,轻度腐败,有少量蛆虫附着,尸斑[1]沉于下肢部位,暗紫红色,指压轻度褪色,从尸体状态来看,死者被装入油桶时,关节弯曲度尚可,未产生尸僵[2]。怀疑刚死不久后,就被塞进了油桶中。   颅骨完好,硬脑膜及蛛网膜下腔也未发现出血点,可排除钝器击打致死的可能,喉腔声门未见水肿,舌骨、甲状软骨均完整,亦可以排除扼死可能。   眼球、眼睑有点状出血;气管、支气管见内有血性泡沫[3],无异物;心包液体清亮,心脏大小外观未见异常,心脏瓣膜见出血点,心腔内血液呈流动状。   肝脏、肾脏呈淤血状;腹腔内各器官未见异常;胃内有少许食糜,黏膜完整无充血。肺叶间胸膜下有溺死斑[4]。常规毒物检验未检出一氧化碳、酒精、氢化物、安眠药、毒鼠强。   综合判断,为机械性窒息死亡[5]。   分析尸温,得出准确死亡时间为当日凌晨1时许[6]。   尸体发现之初,是被凶手从腰部对折强行塞入桶内。取出尸体。可见尸表及衣物附着大量橘黄色油状物,经检测为柴油,该样本标记为1号,已提取保存。   柴油桶为300升非标准规格,外沿高1100毫米,内沿高1060毫米,直径600毫米,为方便搬运,上下盖周围各有20毫米高的棱边;油桶上盖边缘被人为剪开,凶手在高出的棱边上,钻出十个直径为4毫米的小孔;孔间距极为精准,长60毫米;每个孔内都被穿入了内径2毫米的钢丝。抛尸时,凶手会用管钳将钢丝拧紧,封紧桶盖。   解剖完毕,展峰抬起头来,缓步向后靠去。他倚在冰冷的车壁上,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沉思……   * * *   [1]由于人死后血液循环停止,心血管内的血液缺乏动力而沿着血管网坠积于尸体低下部位,出现尸体高位血管空虚、尸体低下位血管充血的结果。尸体低下部位的毛细血管及小静脉内充满血液,透过皮肤呈现出暗红色到暗紫红色斑痕,这些斑痕开始是云雾状、条块状,最后逐渐形成片状,即为尸斑。   [2]尸僵是死亡经过一段时间,肌肉逐渐变得强硬僵直,轻度收缩,而使各关节固定的现象。如口不能开,颈不能弯,四肢不能屈等。尸僵在死后10分钟至7小时开始出现。其发展顺序有下行次序(下降型)和上行次序(上升型),前者由咬肌、颈肌开始,其次为颜面肌,以后为躯干、上下肢;后者由下肢开始,逐渐向上发展。尸僵经过24~48小时或更长时间开始缓解,到3~7天完全缓解。消失的顺序常与发生的顺序相同。它的出现、消失和强度,受温度、肌肉发达程度和死因等各种因素的影响。尸僵是早期尸体现象之一,虽只在一处(如下颌)出现,即能确定死亡。   [3]溺亡时不自主呼吸、呛咳,溺液进入呼吸系统,刺激呼吸道黏膜分泌大量黏液,加上肺泡腔内压力增大,血管破裂,溺液、黏液、血液混合,从而形成泡沫。   [4]溺死者肺部往往呈浅灰色夹杂着淡红色斑块,即溺死斑。浅灰色是肺泡缺血区,淡红色则为出血区。溺死斑是由肺内压突然增高,肺泡壁破裂出血并溶血所形成,多见于肺叶内及肺下叶。由于死后入水无肺内压突然增高这一过程,所以不会形成溺死斑。由此可见,溺死斑仅见于新鲜溺死尸体,死亡时间较长则不明显。   [5]机械性窒息,是指因机械性暴力作用引起的呼吸障碍所导致的窒息。由于机械作用阻碍人体呼吸,致使体内缺氧,二氧化碳蓄积而引起的生理功能障碍。引致机械性窒息的方式很多,如缢颈、勒颈、扼颈、闷压口鼻或压迫胸腹部,以及异物或溺液进入呼吸道等。机械性窒息死亡最明显的表象是:尸斑出现早而显著,呈暗紫红色;尸冷缓慢;颜面发绀,肿胀;面部皮肤和眼结合膜点状出血;口唇、指(趾)甲紫绀;流涎,大小便和精液排出。内部征象的主要特点是:血液呈暗红色流动状;右心及肝、肾等内脏淤血;肺淤血和肺气肿;内脏器官的浆膜和黏膜下点状出血。   [6]死亡时间的推断是法医学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死亡时间的推断可以根据尸体温度、尸斑、尸僵、眼部变化、血液肌肉超生反应等进行。目前应用最广泛和最可靠的方法仍是尸温推断法,尤其是死亡时间在24小时以内的尸体。测量尸温的常用方法有测肛温、肝温和耳温等,经过大量的研究证明,死亡时间在0~4小时内以肛温的测量比较准确,在4~24小时内以肝温的测量比较准确。   七   市局招待所内。   吕瀚海正坐在床头嗑着瓜子,隗国安则倚在沙发上摆弄工夫茶。吕瀚海对自己的定位相当准确,他的本职工作就是一司机,让他干额外的工作也行,必须给钱,不给钱坚决不多做一点事情。而习惯了碌碌无为的隗国安,则无论发生什么案件,都是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作为半路出家的刑事相貌学专家,也着实不是案件的所有环节都需要他出场。考虑到他一把年纪,他还是喜欢抽空享受“佛系”生活。   墙壁上的液晶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档综艺节目叫《××有新人》。上半场,吕瀚海还看得津津有味,可到了下半场,一对自称××大学的博士夫妻上场后,他大骂了一声就再没看下去的欲望。   隗国安将紫砂壶中的茶水倒入杯中,好奇道:“怎么看个电视都那么大气性!”   “没办法,傻子太多。”说着吕瀚海把瓜子壳一丢,毫不见外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嗯,不错!好茶!”   “你个小兔崽子,我泡了半天的茶呢!”隗国安生气地说。   “哎哎哎,我说老鬼,注意说话的态度,还说我,我看你气性也不小!不就一杯茶吗?再泡一壶就是!”   “小罐茶,贵得很,我就带了一罐!”   “你呀你,真是抠门到家了!”   隗国安愤愤地拿起木勺把茶渣归拢归拢,准备再用一泡。脾气相投的两人闲来无事最喜欢打打嘴仗,就在吕瀚海刚想把战斗升级找找乐子时,一个电话打破了他所有的好心情。   号码呼入时,手机已自动识别出对方是友邦家和医院的固定电话。通话内容总结起来就两个字:续费。吕瀚海脸上古井无波,可心里却掀起了滔天狂澜。   隗国安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他还没来得及问明缘由,六神无主的吕瀚海已经冲出了门外。他还是第一次见吕瀚海如此紧张,就在他左思右想要不要追出门时,展峰打来电话,让他在十分钟内到市局会议室集合。隗国安转念一想:“道九是展队的人,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展队不会不知情,既然他还能通知开会,就说明不是大事。”   想通了的隗国安折回卫生间,用发胶将仅剩的几根头发理了理,走出了房间。   该案的第一次专案会就在市局的秘密会议室召开,展峰把“虚拟解剖”的情况分五点做了简单的介绍。   “第一点,当年的法医在邢旭的口鼻内提取到大量柴油,而气管腔溺液量较少,解剖至胃部,没有发现溺液,死者溺亡时应该是头部向下,受重力的影响,柴油无法进入气管腔及胃内,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展峰出示了尸体照片,青灰色的尸体躺在解剖台上,尸表的痕迹清晰可见。   “第二点与第一点相互印证,死者脚踝、双手手腕有三道勒痕并伴有皮下出血,他曾被人拴住脚踝倒吊过,从测量勒痕的宽度得出,凶手使用的是5毫米规格的尼龙绳。   “第三点,死者的气管腔内没见异物,可能是吸入柴油后,因为重力又倒流了出来。装尸油桶里,只提取到少量柴油,杀人跟抛尸使用的可能不是同一个油桶。”   “第四点,”展峰放大尸斑部分,“暗紫红色尸斑,跟机械性窒息死亡相同,体内氧利用不足,血液中含有较多的氧合血红蛋白,透过皮肤就呈现出鲜红色尸斑,死亡时间久一些以后,就会变成比较深的暗紫红色,准确的死因是干性溺死。   “第五点,大家可以注意到,尸体无明显体外伤,在溺死过程中,死者没进行反抗。与此同时,又伴有表皮出血、血性泡沫等生前反应。他很可能是在昏迷的状态下被杀的。常规毒物检验,没有发现其体内含有致昏、致迷类药物,排除这类原因的话,他之所以昏迷只可能是外力作用。常见的做法,就是击打脑干和颈椎。”   “综上所述,我用动画重建了作案过程。”说完展峰把一段模拟动画打在了投影仪上。   画面中,被标注成“凶手”的模型人正在用绳索捆住另一个标注为“邢旭”的模型人。当“邢旭”手脚被完全捆绑后,“凶手”将其倒吊起来。   “邢旭”的上半身很快没入油桶之中,待“邢旭”完全没有了生命体征,“凶手”又将尸体装入事先准备好的“钢丝油桶”,桶盖被管钳拧紧后,油桶连同尸体被扔到了公路边。   动画播完,嬴亮第一个举手示意:“在格斗术中,击打脑干和颈椎是可以使人昏迷,但力道稍微把握不稳,就有可能一击致命。以我多年的实战经验,这种力道极难掌控,若不经过专业训练,也就两个结果,要么下手轻,被害人呼叫反抗,要么下手重,直接就劈死了对方。”   隗国安意会:“亮子,你的意思是说,凶手还练过格斗?”   嬴亮摇摇头:“现如今的格斗技术还是以健体强身为主,实战性很弱,不管多系统的训练,都不会用到这一招的。”   “那你的意思是?”   嬴亮想了想,笃定道:“凶手会功夫!”   “功夫?”   “对,我的格斗教练告诉我,功夫创立之初,练习的就是杀人技,既分高下也决生死,凶手能把力道拿捏得如此精准,这人绝对有习武的经历!”   隗国安缓缓点头。“习武之人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没有一定的毅力,很难坚持下来。难怪他能把油桶扔那么远!”   司徒蓝嫣轻咳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鬼叔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从心理学上分析,一个人的外在行为,其实是内在心理的展现。每个人在做任何事之前都有他的动机。单就习武这件事来看,我觉得他的动机可能有两种,第一是被动性,来自父母或外界的引导;第二是主动性,为了达成自身的某种诉求。凶手专门为了作案去习武的可能性很小,而且临时学习不能保证起效。那么他习武的真正诱因应该是来自外界。本案发生在1991年,若是刚成年就作案,那他可能生于20世纪70年代,甚至更早。”   “20世纪70年代?这能推断出什么?”嬴亮越听越糊涂,不过也不怪他,心理学相关的知识比较庞杂,往往跟社会学、历史学、人类学交叉,不是嬴亮这样单线条的人能够搞得清楚的。   “1966~1976年这十年间,全国正在经历一场变革。在那个历史背景下,他还能一门心思地习武,说明他的生活环境较为封闭,与外界交流存在屏障。”司徒蓝嫣起身,摊开九张油桶照片,油桶均被打开,里面露出受害人的尸体,“我翻看了九起案件的卷宗,凶手把尸体装入油桶后进行抛尸,作案手段干净利落,极少在现场留下物证,可见他有典型的反社会人格障碍。这个类型的心理障碍是一种持续的行为模式,主要表现为:对他人权利的蔑视和侵害,具有高度攻击性,相对缺乏羞惭感与道德感。这种人不会把杀人行为看成罪恶,他们心里反而会认为,所有被害者其实才是罪恶的化身。”   “处刑人……”爱看欧美剧的嬴亮喃喃地说出一个时髦的词。   “不错,他应该是觉得自己在对坏人处刑。九个人都被吊起活活溺死,作案手段有强烈的仪式感。仪式感是人表达内心情感最直接的方式,它会让看似普通的事情变得不寻常。他杀人时的仪式感,其实就是内心犯罪动机的一种固化和升华。固化,来自他内心对这些人做的坏事的仇恨;而升华,则是他给杀人行为套上的一层华丽外衣。”司徒蓝嫣俏丽的脸上似乎笼罩了一层浅浅的阴霾,双眸中闪烁着兴味盎然的光。   “他在狩猎这个类型的人?”展峰问道。   “对,一旦有了犯罪冲动,凶手所针对的就是某个特定群体中的不特定人。也就是说,被害的九人,极有可能在生活中跟凶手无任何交集,杀他们,完全是凶手的一种情感宣泄。这个人,应该是个性格孤僻内向的人。”   “可以做出侧写吗?”展峰看向司徒蓝嫣,后者点了点头。   “孤僻、内向的性格,又与童年的经历有很大关系。20世纪70年代之前,计划生育尚未实行,按照中国人多生孩子多条出路的传统观念,那时的家庭几乎都会要三四个孩子。如果他在童年有兄弟姐妹的陪伴,绝对不会出现孤僻的性格。我怀疑,他可能是家中的独子。”   “那可真少见。”隗国安说,“一般至少生两个吧!”   “可能是穷,也可能缺少再次生育的条件。比如说,父母无生育能力、单亲、被寄养、失去双亲……结合凶手的性格特征,我更偏向于他可能生活在一个不健全的家庭中。”   八   自从进了组,司徒蓝嫣的侧写能力就有了质的飞越,她这番分析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展峰调出现场照片,投影后说道:“尸体被整个塞入油桶中。完成这一步的前提是,关节灵活,还没有产生尸僵;尸斑沉积于下肢部位,这是由于油桶滚落时,倾斜于地面,使下肢处于低位,血管中的血液因重力向下渗透所形成。结合这两点,不难看出,凶手这边杀完人,那边就选择抛尸。”   “展队,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在现场附近作案?”嬴亮问。   “要满足公路杀人的条件,那他必须要有一辆车。”司徒蓝嫣很快接上。   嬴亮看向师姐,目光有些仰慕之意:“能吊起死者,这个车还要足够大!”   隗国安摸摸光头,“光大还不行,为了不引起来往车辆的注意,还要有一定的封闭性。”   突然,三人互相看看,异口同声地说道:“厢式货车!”   “没错,我查询了相关资料,1991年前后,常见的厢式货车主要有四种。”展峰用投影展示出四种不同规格的车辆:一、载重量为1.5吨的。车厢尺寸为长4.2米,宽1.8米,高1.75米。二、载重量为2吨的。车厢尺寸为长4.2米,宽1.8米,高1.85米。三、载重量为3吨的。车厢尺寸为长5.8米,宽2.1米,高2.2米。四、载重量为5吨的。车厢尺寸为长7.4米,宽2.2米,高2.2米。   “死者身高一米六八,算上吊绳的放余量,那么货车的厢体高度最少要在2米以上,也就是说,凶手驾驶的厢式货车最低载重为3吨。”   画面上,四辆车去掉两辆,放大其中载重量为3吨和5吨的。   嬴亮看着两辆车:“能横跨九省作案,不用猜都知道,这家伙是个司机。”   隗国安补充道:“能跑这么多地方,说明还是个长途司机。据我所知,为了增加运输利润,保证24小时营运,一辆货车通常都要配备两个或两个以上驾驶员,难不成,本案凶手还不止一个?”   “单看一起,还不好下结论,只有把全部现场勘查完,或许才会有定论。”展峰做出结语。   九   专案会持续了两个多小时,隗国安返回宾馆时,吕瀚海的房间仍是冷烟冒凉气,鬼都没有一个。他掏出手机拨打对方的电话,出乎意料的是,听筒中传出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道九今天有些不对劲啊!不好,出大事了!”有些不祥的预感,隗国安收起房卡转头走向电梯间。   就在他焦急地按着向下按钮时,吕瀚海竟从对面电梯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哎,老鬼,你去哪里?”吕瀚海抬头打了个招呼。   隗国安猛地一转身,惊讶道:“道九?你一下午去哪儿了?”   吕瀚海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仍有些湿漉漉的头发:“出市局大门往右拐,有家中医馆,好像叫什么宝芝林,那里的老师傅手法真不错!”   “什么?敢情这老半天,你理疗去了?”隗国安嘴角抽搐。   “还顺便做了中医推拿,松松骨!”吕瀚海伸了个懒腰。   隗国安有些不悦起来。“哎,我说道九,你可真不够意思,出去潇洒也不带着我!”   吕瀚海掏出棉签塞入耳朵,边走边搅,时不时还露出享受的表情:“你这个抠门鬼,现在说我不够意思,下午泡茶只泡一杯你咋不说?”   “哎,道九,你要说这事,咱还真得说道说道,泡茶前,我是不是问你喝不喝?你说不喝。泡完后你二话不说,端起来就给一口闷了,我说啥了?是不是啥都没说?咱要讲道理嘛,对不对!”   出去浪了一圈的吕瀚海似乎心情不错,他一把搂过隗国安。“你瞧瞧,你瞧瞧,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咱俩谁跟谁,走,晚上啤酒小龙虾我请,你敞开了吃,敞开了喝,咱俩干他个不醉不归!”   隗国安太了解吕瀚海的性格了,在吕瀚海那里,请客和买单是两码事。   “还不醉不归,我看你就是欠展队收拾,不去。”   “实不相瞒,你们的老大展峰,对我来说,最多就是个五品带刀护卫,我收拾他还差不多!”   隗国安见他又要开始满嘴跑火车,没好气地摆摆手。“得得得,不跟你瞎掰扯了。下午刚开完专案会,展队让我通知你明早8点准时出发去第二个现场,你赶紧回房休息去吧!”说完,隗国安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掏出房卡,刷开了自己的房门。   咣当一声,关门声把吕瀚海吓了个激灵。他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刚才的谈笑风生,早已经换成了肃穆的表情,他捏捏手,渗出的汗早就把手心打湿了。   吕瀚海看了一眼走廊上的视频监控。在监控传输的另一头,一位中年男子正与他隔屏对视,看着一分为九的液晶显示器上吕瀚海难看的脸色,男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十   第二天一早,吕瀚海把一箱红牛扔进了驾驶室。见展峰从大楼内走出,他掏出发票几步迎了上去。“来,给我签个字。”   展峰并不关心发票的内容,他大致看了一眼金额,提笔在空白处签上了“同意”。   发票被转到司徒蓝嫣手里。嬴亮伸头一看,顿时奓了毛。   “买一箱红牛,你开400元的票?我给你按零售价6元一瓶,一箱24瓶,最多144元,剩下的200多元去哪里了?”   吕瀚海阴阳怪气地回道:“哟哟哟,你们瞅瞅,皇上不急,太监还急了嘿!”   嬴亮暴跳如雷。“有种你再说一遍?”   吕瀚海把车钥匙往地上一扔,脖子抻得老长:“来,肌肉亮,有种就往头上干,最好把我打住院,我看这大巴车谁开!”   “你……王八蛋。”   “哎呀,好了好了,都自家兄弟,吵什么吵!”隗国安走向前劝道,“道九,不是我说你,不就200的事嘛,你和亮子解释一下不就完了!再说了,咱这专案经费也要花得明明白白不是!”   吕瀚海哪里看不出,隗国安看似在拉架,实际上他也很关心这钱的去向,他在心里暗骂一句“老狐狸”,提高嗓门道:“老鬼,我问你,昨天在宾馆走廊,是谁怪我没带他去洗桑拿来着?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你?”   “我问经费的事,你和我掰扯这个干吗?”隗国安心道,好家伙,怎么这锅就变成我的了?这小子真精得跟猴似的。   “当然要掰扯,专案组就我一个司机,一路上给你们当牛做马,骨头都快散架了,我趁你们开会的工夫,去做个中医推拿,这不过分吧?再说了,我要是休息好,咱这办案进度也能快马加鞭不是?说白了我这也是为了组织服务,这钱就是算到专案经费上,也能说得过去吧?”   就在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之际,展峰开了口:“这张发票算在我个人头上,不走专案经费。”   司徒蓝嫣也笑了,补了一句:“不光是这张,之前九爷你开的所有发票,其实都是展队个人掏的腰包。”   吕瀚海听后大吃一惊,有些恨铁不成钢地一把把展峰拉到旁边,小声嘀咕:“你个木头疙瘩,有便宜不占是浑蛋,专案组账面上不有的是钱?你自己掏什么钱啊?”   展峰淡淡地瞥着他。“要不要我再给你背一遍法条?”   “背你个头啊!我看你这辈子就是朽木不可雕也!”见他油盐不进,吕瀚海摆摆手,“唉,算了算了,钱从我工资里扣!”   被隗国安提前拉上车的嬴亮,透过车窗愤愤地看着,咬牙道:“你看道九贼眉鼠眼那样儿,展队为什么非得用这么个人,他俩绝对有事!”   隗国安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瞎说什么,道九不说,展队的为人你还不放心?”   嬴亮冷笑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事怕是说不定。”   十一   接下来的十多天,吕瀚海几乎就没下过车,他不是去案发现场,就是在去案发现场的路上。八个现场跑完,他觉得自己简直像刚渡完劫一般痛苦。在他的以死相逼之下,展峰也觉得好像有点过分操劳,有必要放两天假,让大家适当调整一下。   接近半个月的高强度工作确实让人吃不消,尤其是整日倚老卖老的隗国安,似乎拿定主意要跟工作保持距离,这不,好容易有了两天假期,隗国安的手机又习惯性进入了关机状态。   换了自己的车,离开专案中心的司徒蓝嫣并未着急回家,她怀着急切的心情来到了院墙外的菜鸟驿站,她的几个巨型包裹已在这里寄存了好几天,电话都快被驿站工作人员给打爆了。   她的座驾是一辆新款的途昂,巨型SUV!不到一米七的她开这么大的车,总是会引起好奇,然而并没有人知道,她买车的真实目的,是为了满足她某个不为人知的癖好。   她十分熟悉驿站的收费程序,在扫码支付了寄存费后,司徒蓝嫣站在一旁犯了难:“怎么把四个快递塞进车里呢?对了,还得从车里弄回家,要不要找人搬进去……”   “老板,取个快递!”正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转身看到嬴亮,司徒蓝嫣才想起专案中心是军事禁区,快递小哥根本送不进去,所有人的包裹都只能暂存到驿站中。平时为了不撞见熟人,有了大件,她都是天擦黑才来取。   “哎,师姐,你也在这儿?”   司徒蓝嫣有些尴尬地把刚举起的包裹缓缓放下。“嗯,是,好巧啊,好巧!”   “我看你的车停在门外,就猜到你可能在这里了,要不要帮忙?”嬴亮热情地走过来。   “不,不,不用了,我也没什么东西要搬!”司徒蓝嫣干笑,她倒是需要人手,但也不想让嬴亮发现她的秘密。   “喂,司徒蓝嫣,你的件要抓紧时间搬走,我们一会儿有货要进来!”快递小妹一句吆喝,让她瞬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嬴亮歪着头,逐一扫过贴在包裹上的单据:“师姐,这几个大件都是你的,你能搬得动吗?”   她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表情复杂地说:“我想……应该……”   “嘿,你跟我甭客气,我来帮你!”嬴亮说着,扛起一个方形包裹就往外走,“我都觉得沉,你一个女生,怎么可能搬得动!”   “谢……谢谢啊师弟!”司徒蓝嫣立马跟了上去。   “跟我别说谢,以后这种事,直接给我打电话就成!”   “唉,好。注意,注意,轻拿轻放,轻拿轻放!”司徒蓝嫣伸手护着包裹。   嬴亮擦了把汗,看着放上车的包裹。“我说师姐,你这买的都是啥?家具吗?怎么这么沉啊?”   司徒蓝嫣只好顺着说:“对,对,对,家具!”   “还是个金属制品,什么家具这么新潮?”   “嗯……那个……”   “不方便就别说,我就不问了,反正女生都喜欢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们男生搞不懂。”   “呃……也对……”司徒蓝嫣哭笑不得,不过她这堆东西的确“奇奇怪怪”,嬴亮说的也没什么错。   五分钟不到,几个包裹被整齐地塞入了后备厢,嬴亮很自来熟地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司徒蓝嫣顿时一阵无语,她吞吞吐吐地问道:“师弟……你没有别的事了吗?”   嬴亮很热情地回道:“不忙不忙!这么多东西,我弄上去都费劲,我要是不跟着,凭你一个人,根本就弄不下车!”   “那……那好吧……就麻烦你了。”她硬着头皮拉上车门,脚踩离合器发动了汽车!   一路上,嬴亮总是见缝插针地寻找话题,看着司徒蓝嫣的眼睛雪亮,他显然很希望跟她有点什么发展。不过事实证明,这小子确实很不会聊天,光会跟女孩子说他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完全没啥情商可言。司徒蓝嫣尬笑着听他从足球聊到篮球,又从篮球聊到搏击,最后从搏击直接过渡到了“吃鸡”!对于这些认知为零的领域,司徒蓝嫣是想聊也没办法聊,除了“嗯”“对”“不错”“厉害”,再也搜刮不出任何能搭上腔的词了。   把车停进家门口的车位,司徒蓝嫣的耳边终于有了一丝清静,她指着前方没有几步远的独栋公寓说道:“我就住在一楼,很近,你要有事你先去忙,我自己能行!”   “没事,反正我除了健身房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嬴亮一把将最大的包裹扛起,“师姐,前面带路,我帮你把东西送进屋!”   “唉!师弟可真是个实在人。”她心里这样想,却笑眯眯地回道:“好嘞,那就辛苦师弟了!”行吧……这家伙,壮劳力一个,不用白不用。可她却没想到,别看嬴亮是个肌肉男,他心里的弯弯绕可多得很,精通追踪技术的他,想搞明白自己心仪的师姐什么情况,简直不要太轻而易举。   展峰宣布放假时,他就跟着司徒蓝嫣一前一后走出大院,出门时他看见司徒蓝嫣并没有把车开上主干道,于是就多留了个心眼跟了上去。站在远处,他瞅见司徒蓝嫣把车停在菜鸟驿站门口,就猜出对方在取快递。可就在他准备步行去健身时,他又看见司徒蓝嫣两手空空从驿站走了出来,这次她把后备厢打开,接着,又放倒了第二排座位。要知道,司徒蓝嫣驾驶的可是车长5.03米,素有小坦克之称的大众途昂,要是把第二排放倒,拉个双人床都绰绰有余。   看来师姐买的是个大件!嬴亮顿时跃跃欲试,平时师姐人美心灵,他老有一种跟不上的感觉,这下可算等到了他表现的机会。   就在他加快脚步准备上前帮忙时,他转念一想,又停了下来。因为他想看看,司徒蓝嫣会不会打电话喊人,倘若这个时候还没有人英雄救美,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身边并没有亲近的护花使者,换句话说,她绝对还是单身。   嬴亮可不喜欢夺人之美,他对司徒蓝嫣有好感是一码事,从人家男朋友手里抢女人又是另外一码事,他喜欢一个人,可是半点都舍不得人家难受的,所以他绝对不会在司徒蓝嫣面前上演什么爱慕者跟男朋友的修罗场。想到这儿,嬴亮悄悄地躲进墙角,观察了好一会儿,看着驿站里束手无策的司徒蓝嫣,他心里暗自窃喜,这下他终于知道师姐是名花无主的状态了。   嬴亮借故去驿站寻找包裹,实际就是执行故意搭讪!接着他又以“好人做到底”的名义,就这么摸到了司徒蓝嫣的住处!当然他这么做,并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他不过是要进一步确定,师姐的住处是否有异性逗留的痕迹。毕竟年代开放了,女性现在都习惯独立自主,刚才不找人帮忙,可能是因为司徒蓝嫣不习惯求人,但谁能保证她真的没有男朋友呢?还得多方确认才行。   放下第一件包裹,他假借喘气的工夫,仔细观望着屋内的各种摆设。这是一间约50平方米的两室一厅,房门朝南,靠门的位置有一个木制鞋柜,他注意到鞋架上整齐摆放着几双女鞋,让他欣慰的是入户的拖鞋就一双,是女款。进门往北是客餐厅,餐桌上也只有一人的碗筷。室内的东北角是一间开放式厨房,而西北、西南则是两间卧室,环视一周,他并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生活轨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下来!   搬完最后一件,他还想磨蹭一会儿,“师姐,我有些口渴,你家有水吗?”   “没有!”司徒蓝嫣一口回绝!   “自来水也行啊……”他话还没说完,司徒蓝嫣就把他推出门去,“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师弟,我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谢谢你,改天请你吃饭!”话音从门的那边传了过来。   好歹有了个台阶下,嬴亮连忙回应:“好嘞!师姐,那我就先走了啊!”   满肚子算盘的他当然看出了师姐的异样,为了一探究竟,他并没有着急离开。   没过多久,他发现司徒蓝嫣从屋内拉上了所有的窗帘。   “大白天的这是做什么?”回想着刚才师姐过激的举动,他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为了搞清楚状况,他干脆走近了一些,透过没有完全拉实的窗帘缝隙,他总算看清了屋内的情况。跟他想象中的完全相反,屋内并没有第二个人,只不过让他难以想象的是,平常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师姐,这个时候竟头戴鬼头面罩,手握伐木锯,完全一副变态杀人狂的模样!   十二   假期结束,专案组“众神”纷纷归位。只有展峰一直在坚守岗位,倒不是他不愿休息,只是一想到家里的高天宇一会儿神鬼莫测,一会儿暴走的状态,他就难免觉得,还是蹲在中心比较清静。跟高天宇待在一起,本身就过于危险。   两天内,展峰把另外七具尸体全部进行了虚拟解剖,当其他组员赶到时,他还在用激光尺测量装尸油桶的各种数据。   专案组的工作模式,是由展峰分发任务、组员完成任务,所以几人上班第一件事就要与展峰碰面。然而中心里边弯弯绕绕,多数地方又屏蔽手机信号,要想找人,只能先去内勤室寻求莫思琪帮忙。   中心里的工作人员必须持证上岗,每张证件内都安装了一个绑定身份的芯片,莫思琪可以通过后台电脑,看到每个人的实时位置及行走轨迹,当然,保密区除外。   莫思琪笑道:“找到了,在6号物证室!”说着把视频巡查系统打开,画面里,九个柴油桶依次排开,展峰手持平板电脑正在记录。   得知展峰的位置,司徒蓝嫣率先走出内勤室,隗国安道了声谢,紧接着也走了出去,倒是嬴亮跟没了魂似的,站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隗国安发现嬴亮没跟上,回头道:“亮子,你还在发什么愣,干活了。”   “哦,来了鬼叔!”   “你小子放假这两天干什么呢,怎么魂不守舍的?”隗国安看看嬴亮,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嬴亮面色难看地摇摇头。   “没什么?你就是属显示器的,心里有没有事都挂在脸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跟叔说说。”   嬴亮有些吞吞吐吐,不知该从何说起。   “乖乖,长本事了,咱俩可有过命的交情,连我都不信了?”   两人来自同一个省,一起侦办过多起大案,嬴亮对隗国安的为人也相当信任,只是这涉及男女间的事,他确实不知该从哪儿开口。可是他转念一想,隗国安跟自己父亲年纪相当,又常年扎根基层,有些怪事说不定还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嬴亮是那种心里搁不住事的人,要不找个人好好聊聊,他都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师姐,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决定还是向隗国安透露点内容,只不过这个故事的主角绝对不能是她。   嬴亮小声说:“鬼叔,我告诉你,你可千万要替我保密。”   “我,你还不相信,放心,打死也不说。”隗国安用手在嘴上一划拉。   嬴亮郁闷道:“我认识了一个女孩,从外表看还挺正常的,不过这几天我发现,她好像有些变态的癖好!”   “你小子咋这么花心,你师姐不是挺好的吗,你怎么又去勾搭别的丫头了?”隗国安难以置信地看着嬴亮,工作忙成这样,没想到这小子还能喜欢上别人!   “这不重要,你给我分析分析,要不然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隗国安有些头疼。“实话告诉我,你俩是不是滚床单了?”   嬴亮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绝对没有!”   “那,你所谓变态的癖好是指什么?”   “我不小心看到她一个人在家里,又是戴鬼头面具,又是拉电锯的,那造型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嘿,我当什么事呢!”隗国安乐了。   “难不成你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嬴亮蒙头蒙脑地问。   “你叔我在派出所干了一辈子,什么奇葩事没经历过。”   “快跟我说说!”嬴亮有些激动。   隗国安捋了捋胡子:“五年前我当班接了一起报警,有人从五楼高坠死亡,到了现场一看,那人居然穿着一身盔甲,我当时就很纳闷,这是玩的哪一出?后来经技术队勘查后得知,这个高坠者十分迷恋钢铁侠,花重金给自己打造了一身盔甲,他自己以为能飞,就呼哧一下跳了下去!”   “鬼叔,我好像明白了你的意思!”嬴亮心里头顿时一松。   “明白就行,有首歌唱得好,女孩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也许人家只是好奇,自己在家闲着没事玩玩呢?我觉得只要不做违法的事,都可以接受嘛!”   嬴亮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那天师姐模仿的是《得州电锯杀人狂》托马斯·休威特的模样,她本身就有出国留学的经历,痴迷于国外的影视剧,也能解释得过去。   喜欢某个角色,cosplay(角色扮演)一下也无可非议。只不过多数人都偏向于正义一方,但也不能说喜欢反派有多另类,况且,人为了解压,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十三   “师弟,你和鬼叔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过来?”已经找到展峰的司徒蓝嫣奇怪地问。   经一番疏导,嬴亮再次面对司徒蓝嫣,心里已经确定她就是在玩cosplay了。“和鬼叔闲聊了两句,别的没啥!展队,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展峰把平板电脑上的数值导入数据库:“九个现场的装尸油桶我都做了详细的测量,不管是从外观、尺寸,还是从工艺上看,油桶均出自同一厂家!抛尸前,凶手对油桶进行了改造,每个桶的棱边都被打上了孔洞,间隔正好是60毫米,甚至连铁丝的拧向都完全一致。之前我们认为,本案存在多人协作的可能,就目前来看,大量烦琐、复杂的准备工作,均由一人完成,符合单人作案的特点。”   司徒蓝嫣看着数值沉吟道:“柴油桶新旧不一,不是在同一时期购入,而九个桶的孔洞间距竟然完全一致。此外,凶手每次在封盖时,都会把铁丝顺时针拧动九圈。从这个细节不难看出,他做事格外细致,我怀疑他可能还患有焦虑性障碍,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强迫症。”   “这个强迫症对找出凶手有用吗?”嬴亮觉得自己误会了师姐,又开始他的捧哏大业,没话找话了。   “它是一种反复的心理暗示,科学证明,此症状的形成与患者的生活环境有很大关系。凶手从小习武,居住环境较为封闭,如果出现错误引导,很容易引起后天疾病。”   司徒蓝嫣继续说:“习武都讲究师承,我怀疑他师父的性格也很内向。”   “你这么说,我好像已经get(接收)到了画面。武侠小说里常有这种桥段,师父教你一个招式,然后让徒弟自己去悟,悟对了,师父就会觉得徒弟有慧根,悟不出来,就直接pass(开除)走人,师姐你说的是不是这种?”说到功夫嬴亮就有话了,他很喜欢功夫片和武侠小说,自然懂得很多。   司徒蓝嫣比个拇指。“解释得通俗易懂!”   “我认同你的观点,凶手确实有严重的强迫症。”说着,展峰把九个油桶全部放倒,在桶的底部,众人发现了几处爬满铁锈的打磨痕迹。   嬴亮好奇地问:“这个是什么?”   “那个年代,因技术、设备落后,民营小作坊并不常见,柴油桶大多产自国营企业。我查了资料,这种铁皮桶除装柴油外,还可以盛装其他化工原料,属于特殊商品范畴。铁皮桶在出厂时,需要打下生产码,类似现在的车架号。只要有编码,就能按图索骥找到生产厂家。”   “好一招反侦查手段。”嬴亮感慨道。   “不错,凶手为了切断这条线索,特意把桶底的编码给打磨掉了。他是用四寸平口细齿锉刀,沿着号码边缘进行打磨。我测量了九个打磨痕迹的长宽,数据几乎一模一样。”   “这强迫症看来很厉害。”司徒蓝嫣说。   隗国安问:“被锉的编码有没有办法恢复?”   展峰摇头。“如果是刚锉不久,可以利用金属面对化学试剂反应速率的不同,来显现号码,可是本案年代太过久远,打磨痕迹已完全锈死,处理出来的可能性为零[1]。”   隗国安咝咝吸气:“难不成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有,不过只能得出一个范围,并不能直接确定厂家。”展峰又给了大家一线希望。   隗国安忙说:“有总比没有强,展队,什么方法?快说来听听!”   “两天前,我联系了一位痕迹学老前辈,他对此颇有研究,他告诉我,过去的油桶编码,与身份证号码有些类似,有一定的规律可循[2]。   “油桶在生产的过程中,因厂家不同,编号的位置、长短也均各异。但有一点,正规厂家都是按照同一个编码规律进行打码,和身份证号有些类似,油桶编码没有位数限制,通常前八位是生产日期,遇单日需加‘0’补齐,如某桶是1991年1月1日生产,那么前八位数就要写成‘19910101’,中间三位或者四位是行政区号,最后几位是厂家代码。因各地区号与厂家代码均不相同,所以不同产地的油桶,编号也是长短不一。早年打码机种类稀少,同一领域使用的型号几乎相同,如此一来,数字编码的间距基本保持一致。”   “凶手有强迫症,在打磨编号时,几乎贴着数字,那么,我们就可以利用痕迹的长度,反推编号是由几位数字构成。”司徒蓝嫣眼睛一亮。   嬴亮不解:“可我觉得,就算知道了位数,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处!”   “我起初也是这么觉得。但我在测量时,出现了一个特殊情况!”说完展峰打开电脑,把九条打磨痕迹整齐地排列在一起,随着图片的一次次叠加,痕迹几乎完全重合,紧接着,在痕迹上方的对应位置,从右至左不停地有数字出现,当第十三个数字跳出时,间距刚好在痕迹长度覆盖之内。   “大家也看见了,打磨痕迹只能容纳十三位数字。按照打码规律,去掉前八位生产日期,那么只剩下五个数字,如果中间行政区号是四位,那么厂家代码就只剩下一位数。据我所知,全国上下都没有用一位数做代码的厂家。   “既然区号不是四位,二选一,那就一定是三位。因此编码也仅有一种排列方式:前八位是生产日期,中间三位为行政区号,后两位是厂家代码。我们国家行政区号是三位的,只有十个城市,分别是010、020、021、022、023、024、025、027、028、029,如果放在1991年,还可以排除几个[3]。”   说到这里,展峰笑了笑:“那时候,一个市生产柴油桶的厂家没有几个,而代码为两位数的会更少,虽筛选起来要费些工夫,但也算是有个抓手了!”   * * *   [1]以汽车车辆识别号码为例。车辆识别号码,简称VIN,是一组由17个英数组成,用于汽车上的一组独一无二的号码,可以识别汽车的生产商、引擎、底盘序号及其他性能等资料。为避免与数字的1、0混淆,英文字母I、O、Q、Z、U均不会被使用。车架号在锉的过程中,会改变金属内部结构的物理特性,因此,在利用化学试剂进行腐蚀时,会与其他未锉号的地方产生不同的腐蚀速率,在腐蚀的过程中,可以显示出被打磨掉的号码。但此方法有一定的时效性,对于时间较长,锈迹严重的打磨痕迹,使用该方法并无效果。   [2]身份证号码由18位数字构成,固定位置上的数字都有它固定的含义,如1~2位为省级行政区代码,3~6位为市、县级行政区代码,7~10位为出生年份,11~12位为出生月份,13~14位为出生日,15~16位为派出所辖区分派代码,17位为性别代码,而第18位为校验码。   [3]如重庆市是在1997年才启用“023”的区号。   十四   油桶分析完毕,展峰告诉大家,本案的九名受害人,其中八人已进行了虚拟解剖,至今仍有一名死者身份不详。依照《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未查明尸源的遗体,可根据侦办情况先行解剖,在无人认领的前提下,暂时不适宜火化。也就是说,不出意外,这具尸体还在当地殡仪馆冷藏。经再三思量,展峰觉得有必要对这具冻了几十年的尸体重新检验。   前几天在跑现场时,展峰就跟当地市局有过一次对接,之所以没有顺带尸检,完全是因为时间紧、任务太重。常年冷藏的尸体必须化冻后才可检验,这个过程中,稍有不慎就会造成二次损害。因此,展峰必须根据尸体保存的情况,制订解冻方案。如果在解冻时,发现有明显损伤,需紧急降温,重新冷冻。这种反复操作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少则一两日,多则四五日都有可能。在跑完现场前,他不可能把时间全耗在这个上面。况且现在交通很便利,单程也不过区区四个小时,有吕瀚海在,他并不担心。   对待尸体,展峰一直都很谨慎,他很担心提前电话沟通,市局反而会好心办坏事。毕竟专案组是公安部垂直领导,各地市局都极为重视。可有些时候,太过重视反而不是好事。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再次来到这里与当年的办案民警孙明对接时,孙明竟脱下警帽长叹了一声。   展峰眼皮直跳:“孙警官,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   孙明摇头说:“这事还要从头说起。案发时,咱们技术科的法医第一时间对尸体进行了解剖。主刀的是一位老前辈,有丰富的经验。他前后做了四次尸检,只要尸体上能找到的线索,几乎无一遗漏。可遗憾的是,我们试遍了所有办法,都没能查出尸源。于是尸体只能暂存在殡仪馆。但后来,发生了一件让我们意想不到的事。”   展峰迷惑道:“什么事?”   “殡仪馆报警,尸体被盗了。”   隗国安难以置信地大声道:“什么?尸体被盗?谁要一具尸体做什么?”   孙明无奈地摇摇头。“我们到现在也没整明白。解剖过的尸体偷去有什么意思?”   司徒蓝嫣迅速推理。“盗尸者绝对是位重要知情人。”   “我们也是这样怀疑。”   嬴亮问道:“那盗尸案有头绪没有?”   “不是我们办案不力,当年殡仪馆没装监控,负责看夜的只有一个人,就连殡仪馆自己都说不清尸体是何时被盗的。”孙明摊手,无奈地摇头。   展峰想了想,问道:“那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尸体被解剖后,暂存在14号柜中,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柜子都没有被打开过。柜门上的标签纸不知何时脱落。没过多久,工作人员就淡忘了这件事。   “报案人叫刘敏,刚上班不久。她看14号柜内没有尸体,以为是个空柜,就把新运来的尸体放了进去。那时没有电脑,台账都是手写,殡仪馆年底核对台账时,发现14号柜有一具尸体没有火化信息。后来查询火化证存根,他们才知道有一具尸体被盗。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所有证据也都灭失了。”   隗国安一拍大腿。“这是殡仪馆的失职啊!”   “没错。因为是命案受害人,民政局的领导十分重视,当年与此事有关联的所有工作人员都被解聘了。我们查过记录,短短五个月,一共有47具尸体曾存入过14号柜。”   隗国安一声叹息:“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证人,现场又被破坏得如此严重,别说是二十年前,就算是放到现在也很难侦破啊!看来这事麻烦了。”   十五   听完孙明的复述,展峰把盗尸案的卷宗调出,仔细翻阅了一遍。   事发殡仪馆就建在龙阳山脚下,开放式,无围墙,自北向南共三排六栋建筑:第一排为东西走向的焚尸间;第二排是一栋三层行政楼,尸体登记、办理火化证、人员办公都在此处;第三排为南北排列的遗体告别厅,按面积从大至小,分别命名为松鹤堂、怀远堂、告思堂;厅西侧是一间厂房式建筑,这里就是失窃地——尸体冷藏间。   尸体冷藏间南北长,东西窄,面积约300平方米,内置冷柜八组,每组可冷藏尸体16具,有东、西、南三个进出口。   东口,为双开铁门,与遗体告别厅相连。通常殡仪馆火化都是在早上,所以该出口过了中午,就会被锁死。   南口,为铁皮防盗门,从该门进入是遗体化妆间。化妆间与冷藏室相通,参加遗体告别的尸体,从冷柜取出后,需经化妆师美容,才会推入告别大厅。因此,这扇门只有化妆师可以打开,与东口一样,只要没有出殡事宜,门也会被锁死。   西口,安装的是双开大铁门,高4.5米,宽3.2米,是三个门中最大的一扇。门口有一条宽约3米,呈南北走向的水泥路,路旁就是龙阳山。这个口之所以留在山脚的背阴处,是因为它是运送尸体的唯一进出口。每天收尸车拉到尸体,会直接开到西门口,值班人员在做完登记后,把尸体卸下,送入冷藏柜中。按照中国人的习俗,人死后三日才会出殡,所以通常每具尸体都会在冷柜中暂存2~3天。   展峰在查阅收尸记录时发现,该殡仪馆每日的收尸量约在6~10具,最多的一天,共收了15具。   工作人员陈军(已解聘)的口供上说:殡仪馆从早到晚都有收尸车进进出出,冷藏间的后门(西门)很重,不费大力气根本推不开,门上装的是老式插销锁,因室内环境潮湿,经常被锈死,为了运尸方便,后门几乎不锁。   中国人对死亡有着莫名的恐惧,别说在夜里,就算是在白天,也不会有人想着去殡仪馆瞎溜达。出于经费考虑,殡仪馆从建馆之初就只有一人守夜。守夜人名叫曹大毛,三十出头,SD省和阳市苗牙子村人,早年随母讨饭流浪至此,后走投无路,经人介绍在馆内当起了守夜人。案发时,警方推断,尸体是在夜间被盗。因此,曹大毛负主要责任,事发后该人已被辞退。   展峰翻阅曹大毛的口供,其中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当民警问起最近一段时间有没有发生异常情况时,曹大毛回答:“好像,没有什么印象。”展峰把笔录递给司徒蓝嫣。“你读一下,我觉得这个曹大毛有问题。”   司徒蓝嫣通读几遍笔录后,看向展峰。“在回答关键问题时,曹大毛用了‘好像’‘可能’‘也许’等模糊字眼,这是一种内心不确定的表现。”   “他是不是有可能知道某些情况,只是没有如实告知?”   “有很大的可能,当时这件事直接影响到他的工作,但现在过去了几十年,该放下的思想包袱或许早已放下了。”司徒蓝嫣建议道,“我看,我们有必要再见一见这位守夜人。”   曹大毛被辞退后,回到了户籍地SD省和阳市,在当地县殡仪馆工作至今。如今他已年过花甲,在顾台县殡仪馆从事的是保安兼守夜人的工作,也算是重操旧业了。   从他那件已洗得褪色的保安制服不难看出,他还在贫困线上挣扎。专案组没给他任何心理准备,直接把他堵在了保安室里面。专案组说明来意之后,没想到这个曹大毛竟吓得浑身颤抖,不知所措。   展峰掏出1000元现金放在他的面前。“不用害怕,我们此次前来,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如果你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这些钱就归你!”   自打钱被掏出的那一刻,曹大毛的目光就一直在上面打转,他的喉结不停地蠕动,半天才说道:“各位领导,你们想知道什么?”   “关于二十多年前的盗尸案!”   “二十多年前?盗尸案?”曹大毛浑身一抖。   嬴亮上前一步。“你就是因为这件事被解聘的,你不会不记得吧?”   曹大毛哼了一声:“我怎么可能不记得,我就是死,都不会忘记这件事。”   “实不相瞒,我们正在查这起案子,有些情况找你核实。”展峰说道,示意曹大毛坐下说话。   曹大毛掏出一支渡江点燃,情绪安定下来:“你们想知道什么?”   展峰问:“那天尸体是怎么丢的?”   曹大毛沉吟片刻,摇头道:“实话实说,我真不确定。”   嬴亮不快地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什么叫不确定?”   曹大毛把烟屁股塞进半截易拉罐中,长舒一口气:“既然都到了这份儿上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年我确实没说实话。”   展峰平心静气地说:“现在说也不晚!”   曹大毛点点头,开始讲述起他的故事……   “我父亲死得早。家里兄弟姊妹虽然多,但中用的没有几个。俗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三个姐出嫁后,就剩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由于家中没有顶事的男丁,村里的老光棍闲来没事就欺负我们娘儿俩,母亲一气之下,就带着我外出谋生路。   “想想那十来年,过得是真苦。全国经济都不好,很多人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给人扛麻包时,认识了一个工友,他告诉我,有个来钱快的活儿,问我愿不愿意去。我一打听才知道,是帮殡仪馆扛尸。   “起先我还比较瘆得慌,可回头一想,饭都快吃不上了,哪儿还能管那么多。20世纪80年代末,正好赶上殡葬改革,殡仪馆急缺人手,我报到的第一天,就被拉上了灵车。   “早前没有水泥路,收尸全靠两条腿,体力不行,干不来这个活儿。可那时候人都比较迷信,就算开再高的价,也没几个年轻人愿意去吃死人饭。像我这种傻乎乎自投罗网的,掰着指头数,也就我一个。   “带我的师傅叫管建军,我喜欢喊他老管。他五十多岁,当过兵,也打过仗,他告诉我没事,他身上阳气重,就算发生了啥,他也能给我扛过去。我从小就崇拜当兵的,跟他干,我心里踏实。   “回到家,我手里握着3元钱(大约相当于现在200元钱的购买力),心里想着这十多年在外漂泊的心酸。这时,恰巧母亲挎着竹筐从门外走来,筐里除了干粪什么都没有。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快30岁了,一无所成,成家立业不敢想,可给母亲养老送终是我的责任。我觉得老管有一句话说得对,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神仙都难过。与其被饿死,还不如做个饱死鬼。想通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殡仪馆找老管趴活(扛尸体)。   “和老管搭伙干了四年,我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会亲自给他收尸。他家里人说他是突发脑溢血,没抢救过来,他老说他命硬,可最终还是没逃过一劫。   “他们说干我们这行短命,会损了阳寿。他们还说,自古至今中国人都讲究入土为安,我们把人家的尸体给烧了,定会惹来灾祸。   “有老管在,我还对此嗤之以鼻,可后来他都被克死了,我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做收尸的活儿。跟殡仪馆领导软磨硬泡后,就让我当了一名守夜人。   “咱中国人始终还是觉得殡仪馆是个不祥之地,除非逼不得已,不然谁愿意来啊。白天都看不到一个人,更别说晚上。我强烈要求招两个守夜人,馆长告诉我,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蛋。因为这事,我和馆长闹得很不愉快,说真的,要不是我母亲生病,每天都要花钱,我真就拍拍屁股不干了,可后来一想,我是拉屎拉到裤裆里——跟狗赌气呢,一个人就一个人,工资虽不高,那也比起早贪黑的工人强。   “殡仪馆建在山脚下,一盏路灯都没有,到了晚上一片漆黑,扔棍子都打不到人,我值班的屋就给装了一盏50瓦的灯泡,干了段时间,我自己都觉得心里瘆得慌。   “值班规章要求晚上必须巡视。头几个月,我还拎着煤油灯出去转悠转悠,可后来一琢磨,殡仪馆里除了花圈、纸钱,啥也没有,就算有小偷晚上敢来这里,他又能偷啥?难不成偷个死人回去?   “自打那以后,只要馆长他们下班,我就去墓地拎两瓶供酒,喝晕了就睡。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也没出过啥事。直到有天晚上我从墓地回来,看到一个男的在殡仪馆里鬼鬼祟祟,我悄悄走到他身后,一把把他摁住,问他是做什么的。   “他告诉我说,他是外地人,跟别人干架,被人追到了山里,见这边亮着光,就跑了过来。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他身上有刀伤,我看他样子狼狈,就把他带进小屋,用孝布帮他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他告诉我他姓黄,叫黄虎,北方人,家里兄弟姊妹多,吃不上饭,很小就出来闯社会,闯了很多年,也没混出个名堂。今晚被砍是因为他老大让他去顶个锅,他不肯,于是就和他老大闹翻,干了起来。   “我一听,他的经历比我还惨,于是就动了恻隐之心,留他住下来躲几天。白天我把他锁屋里,晚上值班时,我俩就一起去墓地拎供酒,天天喝得昏天暗地。黄虎酒量很好,每次都是我喝得晕头转向,他还跟没事人似的。人都说酒品如人品,从他喝酒从不耍赖这一点来说,我觉得他是个相当够意思的人。   “他在我那儿待了快一个星期,身上的伤痊愈后,我俩喝了最后一顿酒。那晚我喝得五迷三道,黄虎告诉我,他要趁着天黑跑路,他怕时间长了他老大会找过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虽说有他,我晚上不再无聊,可我也不能把人家圈在这里不是?想着以后晚上又是孤家寡人,心情郁闷的我又闷了一瓶。一觉睡到天亮,睁眼时,黄虎已没了人影。   “半年后,殡仪馆来了很多警察,说是冷柜里丢了一具尸体,而这具尸体还是一起命案的被害人。   “我当时就有点蒙,谁没事偷尸体做什么,当警察找我问话时,我心里也在怀疑是不是黄虎干的,可一想黄虎为人不错,如果真是他干的,那天晚上就能下手,干吗要等一个星期。况且他没事偷一具尸体干啥,这不闲的吗?因为太多不确定,警察给我做笔录时,我就没说这事。我认为尸体没了,有可能和馆长有关系。”   听到这里,展峰奇怪道:“为什么会怀疑馆长?”   曹大毛咧开黄牙笑了:“你们不知道,当年虽施行了殡改,可还有人钻窟窿打洞想土葬,平头老百姓,偷埋也就埋了,可有正经工作的,需要火化证办各种手续。据说只要认识馆长,就能找尸体顶包开个火化证出来。   “殡仪馆经常会收到一些被遗弃的、拾荒的、要饭的,常年找不到下家的尸体。按规定,此类尸体在冷藏一段时间后,就要集体火化,只留存骨灰。如果有谁需要火化证就可以操作。我一度怀疑,被盗尸体就是被顶包了。而且没有馆长点头,谁都不敢干这个事。   “怀疑归怀疑,我也没把事给捅出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我没想到的是,馆长恩将仇报,把屎盆子都扣到了我的头上。   “我就一守夜的,冷藏室的大门钥匙我又没有,常年不锁也是历史遗留问题,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无论我怎么解释,馆长就一口咬定,这个黑锅必须让我背。我心想,既然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临走前我跑到民政局,实名举报馆长倒卖火化证。举报完了,我就带老母亲回到了老家。到了今天,我还是觉得,尸体被盗要么跟黄虎有关,要么就是馆长捣的鬼。”   展峰跟隗国安说了两句话,隗国安拿出了绘画工具,问曹大毛:“黄虎长什么样子,你还能回忆起来吗?”   “他跟我在一起住了七天,他的长相我还有些印象。”   侦办陈年旧案与侦办现发案件,最重要的区别就在于能否挖掘出更多的细节。黄虎这条线索是首次浮现,说不定,它就能成为破案的关键。   隗国安不敢怠慢,把曹大毛带进了一个房间,经过足足两个小时的询问、回忆、修改,他终于画出了一幅黄虎的肖像画。   虽说曹大毛一口咬定,这幅画与黄虎几乎一模一样,可隗国安心里还是没有底,因为人的长相会随着年龄的增加而改变,时隔这么多年,谁也不好说黄虎最终会是个什么样子。而这幅画究竟能起到什么作用他也不清楚。可他觉得,既然是展峰让他画的,那就一定有画的道理。   大伙让曹大毛去休息,专案组众人聚在房间里,面对那张肖像画。   展峰看着肖像画。“馆长用尸体顶包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毕竟是关乎命案,作为一馆之长,不会不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   “黄虎的一些说辞根本站不住脚。他说是被人逼进了山里,可曹大毛后来并没有看到有谁追过来。殡仪馆建在深山老林里,距离市区还有段距离,不管有多大的仇怨,都不可能在那里约架,除非另有目的。”司徒蓝嫣对展峰的说法进行补充推论。   “他为什么没有马上下手?我的看法是冷藏室有一百多口冰棺,逐个拉开确认,需要大把时间。找到尸体后,如何顺利地运出去,也需要考虑周全。”展峰道,“黄虎应该就是那个盗尸者。”   “偷尸体图什么呢?莫非是嫌疑人?”嬴亮灵机一动。   “绝对不是。按时间顺序,该死者是第六个被害,如果是为了掩盖罪行,也不至于等到案发后好几年才下手,九起案件仅有一起的尸体被盗,纯属个例。”展峰马上否定了这个猜想。   “莫非是受害人家属亲朋?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报案?他们在担心什么?”司徒蓝嫣也陷入沉思。   “是不是知情人?这个人必然也是个油耗子,干的都是偷鸡摸狗的勾当,为了防止揪出萝卜带出泥,自吃哑巴亏,把尸体偷走安葬,好像也能说得通。”嬴亮又有了一个猜测。   “黄虎这条线索,暂时放上一放。我们先回中心。”一时寻不出头绪,展峰很快做出了决定。   十六   在返回中心的路上,展峰用笔又画掉了一条工作计划。看着本就不多的线索,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作为组长的他可以说是整个专案组的核心,他的情绪直接影响着每一位组员,他虽在刻意控制,但他偶尔肃穆的表情,还是让其他人觉察到这桩看似明朗的案件,真正要破获的难度绝非一般。   车厢内四人相视无语,司徒蓝嫣停下笔,最终放弃了对盗尸者的心理侧写,目前而言,这些侧写对凶手侦破并没有直接的指引作用。她托着下巴望向窗外,路旁的指示牌写着距离最近的服务区还有10公里。百无聊赖的她把目光挪向隗国安。“鬼叔?能不能跟我说说,油耗子到底都是些什么样子的人?”   隗国安最为健谈,一路上他本想讲几个段子,活跃活跃气氛,可看大家都绷着脸,他只能很识趣地闭口无言,终于等到司徒蓝嫣主动起了个话头,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解闷的机会,笑眯眯地说:“你们年纪都小,没有经历过那个资源短缺的年代。20世纪80年代初到90年代末,煤炭、柴油这些都是极为稀罕的东西。那时候无论工业、运输、农耕都离不开柴油,像你们小时候见过的拖拉机、收割机,还有河里的货船,都是柴油驱动。市场有了需求,那么就会有人铤而走险,那些专门以盗窃柴油为生的人,就被戏称为油耗子。我也是办理过类似的案子,才摸清了里面的道道。”   隗国安手指一闪而过的服务区指示牌:“油耗子最活跃的地方,是省道服务区,到了夜里,货车司机们停车歇脚,油耗子会趁着这个时机撬开油箱盖,把柴油抽走。他们还会拉帮结派,按照路段划分地盘,一些经常跑长途的司机都会备几个小号油桶,到了某个油帮的势力范围,司机要主动上交几十升柴油买个平安,只要油耗子收了油,那么在这个路段,就不会有人再为难你,否则油箱就有被抽干的风险。”   嬴亮咂舌道:“油耗子们这么猖狂,难道当地警方不管吗?”   隗国安有些无奈。“怎么可能不管,别的地方我不清楚,我们派出所就曾多次出警围剿过,可根本没什么用。司机们担心油耗子会报复,不愿意配合公安机关取证,这是其一。   “其二,做长途买卖的老板最讲究的是效率,多跑一趟车就能多赚一趟钱,他们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油耗子身上。通常司机出车前都会事先打听好,行程会途经几个油帮,交出的贡油也会算在成本之内。   “其三,绝大多数服务区的老板都会与油帮勾结,形成利益共同体。油耗子收入高,会常年拉动服务区的消费,相对于货车司机,油耗子们的出手更为阔绰。对无良商家来说,油耗子是铁打的营盘,而货车司机只是流水的兵。服务区不配合,司机忙着跑货,运输老板觉得无所谓,只有警察是一厢情愿,你们说恶不恶心?”   司徒蓝嫣的思维比较跳跃,她立刻联想到本案情节:“鬼叔,有一点我弄不明白,既然你说三者之间达成了利益平衡,那为何凶手还要杀人?”   隗国安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研究犯罪心理的就是不一样!”   两人一唱一和,彻底把嬴亮给整蒙了。“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没想到?”   隗国安安抚道:“亮子别急,我慢慢跟你解释。不知你们是不是清楚,长途货车司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给老板送货,司机与老板为雇佣关系,贡油的成本是老板掏腰包;另一类是自己买车拉货,自负盈亏,每多出一笔费用,利润就会减少一些。不管油耗子的胃口有多大,第一类司机的收入基本不受影响,而矛盾相对突出的就是后者。”   嬴亮大悟。“哦!我明白了,鬼叔,你的意思是说,凶手可能是用自己的车跑运输,由于油耗子剥夺了他的利润空间,所以才产生了杀人动机?”   “恰恰相反。”几人刚得出的推论,被展峰冷不丁的一句话直接推翻。   隗国安蒙了。“恰恰相反?展队你的意思是?”   展峰胸有成竹地说:“20世纪90年代因技术原因,柴油提纯受限,所以加油站经常断货,为了保证货运需求,那时的司机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在车上多准备一些柴油以备不时之需。可以肯定的是,凶手杀人用的柴油,就是备用油。”   说着,他从平板电脑内调出了一份报告:“这是九起案件中柴油样本的检测结论,经成分分析,是轮胎油。”   嬴亮问:“轮胎油?那是什么油?”   “一种以废旧轮胎为原料制成的柴油。”   展峰简单解释说:“把轮胎投到高温常压裂解釜中,加入催化剂,对轮胎进行催化裂解和净化提取,在此过程中可以蒸馏油蒸气并分解出油分,当油分冷凝成混合油后,再经沉淀、过滤等一系列化学处理,就可得到粗油,把这种油按照比例兑入柴油中,得到的就是轮胎油。”   “旧轮胎还能这么用啊!长知识了!”   “这种柴油价格较低,燃烧时容易积碳,会对发动机造成很大的伤害。如果货车属于私人财产,他不可能傻到自己坑自己。只有那种给老板开车的司机,才会为了吃回扣去加轮胎油。”   展峰把报告放大,直到看清数字:“九份柴油样本,成分基本相同,杂质率高达11.3%,为小作坊生产。凶手这么多年都从一个地方买油,也算是老客户,如果咱们能找到这个作坊,兴许就能发现破案的捷径!”   嬴亮试探性地问了句:“展队,咱现在还能找到吗?”   “暂时还不行!”   隗国安挠了挠发亮的头皮,有些想不通:“既然是给老板开车,那他犯得上跟油耗子较那么大的劲吗?一下子杀九人!”   展峰朝窗外飞速后掠的行道树看去:“也许,凶手杀人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十七   按照展峰的经验,如果一起陈年旧案,能在尸体上发现新的线索,那么侦办难度会大大降低。这也是他要重新检验那具冷藏尸体的原因。在见到尸体前,他曾想过无数种可能,诸如保存不当、发生损毁或高度腐败之类的问题,可他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尸体竟然会被盗,一条极为有利的线索,就这样被切断了。   外勤车驶入专案中心时已是下午6点,中心的行政人员都聚在出口处排队打卡,而对专案组来说,“只有上班,没有下班”已是常态。   下了车,一行人跟在展峰身后,来到了足迹检验室。   展峰操作电脑,把多枚残缺鞋印一一调出:“这是在3、4、5、6、8、9号现场提取的,鞋印均不完整,我用软件把鞋底花纹剪切后,进行重组,得到了一枚相对完整的鞋印,通过花纹可以看出,凶手对一种鞋子情有独钟。   “连做九起案子,他穿的都是一双42码高帮牛筋底劳保鞋,这种鞋价格不高,耐磨,防水,一双鞋可以穿很久,然而它却有个弊端。”   嬴亮问:“什么弊端?”   展峰说:“牛筋底的学名苯乙烯-丁二烯-苯乙烯嵌段共聚物,俗称热塑弹性橡胶底。我们如今在市面上销售的品种,都是经过多次改良后的优质品。但20世纪90年代工艺不成熟,制作出的牛筋底僵硬、厚重,不利于长时间行走。”   展峰展示了一下这种鞋子的模样:“穿这种鞋子,很难把控离合、刹车与油门的力度,长时间驾驶,还会产生严重的疲劳感。另外,凶手集中在六、七、八三个月作案,按时间看正好是夏季,气温较高,正常人都不会选择这种捂脚的鞋子,何况他还是货车司机。”   隗国安思索道:“按年龄推算,他差不多与我是同龄人。我们那会儿衣服款式不多,小青年穿衣审美都来自电影、电视,哪部影视剧火了,你就瞧好吧,大街小巷尽是一模一样的打扮。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有一部电影我印象最深刻,叫《第一滴血》,主演史泰龙的那身穿搭,大头皮鞋、迷彩长裤、无袖背心,在当时相当风靡,你们说凶手会不会是在模仿他?”   “纽约的心理学家查坦德和巴奇曾写过一篇名为《变色龙效应:感知——行为联系与社交互动》的论文,整篇文章都在研究一种无意识模仿他人的心理现象,名为变色龙效应。”司徒蓝嫣抬手调出史泰龙在《第一滴血》中的装扮,“通常,人们都是对自己喜欢或崇拜的人进行模仿。前期的模仿是有意识的,而后期的模仿才是无意识的。它是一个递增的心理变化。纵观整个案件,有几个地方可以从心理学上做进一步剖析。   “首先是穿着。九起案子,有六起现场留下了牛筋底鞋印。在完全不利于驾驶的前提下,穿这种鞋子,说明凶手有执念。我同意鬼叔的看法,穿着模仿是有意识的初级心态,为的是从外表上取得内心的认可。在信息相对不开放的20世纪90年代,影视剧确实是与外界文化交流的唯一途径。   “其次是作案时间。凶手作案前先把被害人击晕,后驾车带离,将其杀害。从作案难度看,夏天穿着较少,更易得手。但我认为,这绝不是他选择夏季作案的主要原因。凡事都有两面性,万一被害人反抗,穿衣少更不利于控制。另外,凶手会功夫,在春季、秋季作案难度其实都差不多。我觉得,他之所以选择夏季,其实是从有意识模仿到无意识模仿的一种心理过渡加深,因为只有在夏季,才可以从衣着上更加接近被模仿对象。   “第三,潜意识。《第一滴血》这部电影我也看过,讲述的是越战退役军人约翰·兰博的故事。电影中,他居住在俄勒冈州的小镇里,其间他不但饱受警长的欺凌,后来还被诬告陷害,结果他逃入荒野丛林,以游击战术对付警方及国民警卫队。整部电影,其实想表达的是一种降维式的压迫反抗。约翰·兰博是一名退伍的陆战队员,熟悉各种格斗技巧,电影中的反派警察,被手无寸铁的史泰龙诱入丛林,一个个干掉,它的最大看点就是,让观众体验了一把降维攻击的恐怖。   “本案中凶手会功夫,他也是赤手空拳把被害人带到公路旁杀害,这么看,其实两者之间有很强的相似性。如果说,鬼叔把其类比电影只是猜测,可经过我的心理剖析,我觉得,凶手确实存在模仿约翰·兰博的可能。”   “师姐好厉害啊!”嬴亮抬起手,正想鼓掌,突然发现屋里别人都没有这个意思,又尴尬地放下了手。   有了理论支撑,隗国安执笔画出了他想象中的凶手着装,嬴亮歪头一看,分明就是电影海报的素描版。就在嬴亮准备夸赞一番时,隗国安却放下笔,面露疑色。司徒蓝嫣注意到隗国安的表情。“鬼叔,有什么问题吗?”   “我突然又想到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   隗国安抬起脸。“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凶手的驾驶技术是跟谁学的?”   嬴亮不解:“鬼叔,你纠结这个干吗?这与案件有什么关系?”   “不一定没有关系。那个年代,学车可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我年轻时,全市也就一所驾校,还常年被国企垄断。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能报上名,也不一定能交得起学费,那会儿普通工人月工资也就几十元,可学次车要花一两千,大货车会更贵。平头老百姓想学驾驶,一般要先找个师父跟班练手,等技术熟练后才会去考驾照。有了这门技术,就等于捧了个铁饭碗。非亲非故,没人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带徒弟上。当然,还有一种学驾驶的捷径。”   “什么捷径?”   “参军。”隗国安道。   嬴亮一惊:“鬼叔,你是怀疑凶手当过兵?”   隗国安摇摇头。“那个年代当兵都会给安置工作,他不会闲到去给老板跑车。”   “那鬼叔的意思是?”   隗国安看向司徒蓝嫣。“你之前不是说,凶手出生在一个不健全的家庭,且童年无人陪伴吗?”   “我是这样说过,没错。”   隗国安把手一背,在屋内来回踱步,许久回头看着众人:“你们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他的父亲是当兵的,由于入伍,家庭没有了继续生育的条件,等其退伍后,妻子又过了生育年龄。而他的驾驶技术,其实就是从父亲那里学的?”   十八   天际已看不到余晖,薄薄的黑纱渐渐笼罩大地,四周的景物开始变得混浊。吕瀚海三步一回头,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在一条鱼肠小路上。他的身上除了几十元零钱,没带手机,以至于路该往哪里走,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小路两旁到处是空无一人的破旧房屋,吕瀚海每经过一扇大门,都会伸头往里面望一望,有时他还会试探性地问一句:“有没有人?”直到屋内没有回应,他才会再迈开步子走向下一家。   他接到会面的消息时,专案组还没有散会,他试图解释见面时机不成熟,但对方仍坚持立刻见面。无奈之下,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只身前往。   一路上他一直掐算着时间,从中心到这里,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一来一回,最少需要三个小时。如果其间专案组不用车,他还好糊弄过去,可一旦展峰联系不到他,这三个小时,他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著名恐怖小说作家洛夫克拉夫特曾说过,人类最古老又强烈的情感就是恐惧,而恐惧根源来自未知。   对吕瀚海来说,他此刻无疑正经受着专案组与“那边”带来的双重未知恐惧。   终于站在道路尽头,望着丁字路口南北两条截然相反的路,吕瀚海已彻底摸不清方向。就在这时,远处河面上突然传出了三短一长的汽笛声,久经沙场的他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再次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尾随后,快步跑向了路口南边的第三间瓦房。   “你这速度可够慢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堂屋里,有人开了口。   对方的声音很陌生,吕瀚海确定再没有第三个人,才谨慎地问:“你是谁?”   “呵呵,看来老大并没有选错人,从进门那一刻开始你就一直在观察,不愧是常年混迹江湖的九爷。”   虽说对方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但吕瀚海已经知道了,他也是“那边”的人。   “我不知道你到底懂不懂规矩,我跟你们老大有过约定,专案期间不会面,我已经出来快两个小时,万一行踪暴露,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九爷息怒,我知道这件事我做得鲁莽,但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有些话我必须跟你当面讲清,这也是老大的意思。”   吕瀚海怒形于色:“既然是合作,就别拿我当傻子耍,几星期前你们故意断了我师父的医药费,现在又搞这一出,我不知道你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也不想搞清楚。不过有一点,我必须在此说明,我的命可以随时不要,但我师父若有个三长两短,别怪我道九翻脸不认人!”   “我知道九爷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不过既然你是花我们的钱续你师父的命,那我觉得,咱们还是有谈判的基础的,不是吗?”   对方语气已然变得冰冷,吕瀚海也不想再纠缠下去,双方都是各怀鬼胎,只是还没到撕破脸的那一步。“行,不扯这么多了,抓紧时间,你们想知道什么?”   “我们不想知道什么,我来只是告诉你,老板很关心现在这起案件,如果专案组遇到困难,我们会全力以赴提供帮助。”   吕瀚海难以置信。“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你没有听错!”对方一字一顿,“这起案件如果需要,我们会全力提供帮助!”   “你们老板是不是精神分裂了,这到底要玩哪一出?”   “我不知道,这是老板的意思!”对方的声音听起来也真的有点迷惑之意。   “得得得,这年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让你们是金主!”吕瀚海知道不是跟专案组为难,当即答应下来。   “九爷是聪明人,我很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那人呵呵一笑。   “别给我扣高帽子,我是什么人,你们比我还了解。”   “那好,咱废话不多说,老板派我来对接这起案子,就是不想节外生枝。”   “明白,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你老板的其他手下!”吕瀚海点点头。   “就是这个意思。”   “我怎么联系你?”   “随后九爷的手机会收到一笔话费……”   “不用说了,我懂,又是代码,中国移动要是知道你们天天这么玩,估计肺都能气炸!”   吕瀚海说完见对方不说话,他又问:“还有其他的事没?”   “暂时没了!”   就在吕瀚海要转身离开时,对方突然补了一句:“九爷,记住了,我叫刀疤!”   十九   鞋印分析完毕,本案还有一条最直接的线索没有跟进,那就是油桶编码。虽然展峰根据痕迹推测出了油桶的产地范围,可近十座城市逐一排查,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时隔那么多年,工厂倒闭,人员变迁,到底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全是未知数。   嬴亮向公安部申请了最高级别的协查函,他在函中明确表示,希望各地情报部门能不惜一切代价,找到相关线索。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协查函发出后,他又逐一跟进。为了能第一时间得到反馈,他甚至做好了在办公室打持久战的准备。   第二天傍晚,中心人去楼空,一宿没睡的嬴亮搓了搓脸颊,已经有些吃不消。给展峰发了条请假短信后,他背起双肩包离开了大院。站在围墙外,嬴亮朝左望去,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视线尽头竟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见对方神色慌张,嬴亮突然没了困意。他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尾随其后。可不巧的是,接连堵了几个红绿灯,对方的车已消失在了公路上。司机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小哥,跟丢了,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嬴亮从背包掏出电脑:“您先往前开,我一会儿告诉你路线。”   司机透过后视镜,见嬴亮在不停地敲击键盘,那熟练的动作,像极了电影里的詹姆斯·邦德。“这小哥不会是特工吧?”司机顺嘴嘀咕道。   此时的嬴亮已进入了交管系统,检索车牌轨迹,很快锁定了对方的行车路线。“师傅,麻烦下立交桥往大坪坝方向走!”   “大坪坝?那可是在市郊,距离咱们这有五十多公里呢!”司机惊讶道。   “只要把我送到地方,钱不是问题!”   “小哥,跟您说实话吧,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大坪坝那地方,扔棍子都打不到人。眼瞅着天就要黑了,你这又是追人,又是追车的,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家老小咋办?实在不行,我给您带到路口,您再想想别的办法?”   “师傅,合着您是把我当坏人了!您看这是什么?”嬴亮从兜里掏出了警官证。   司机反复确认之后,心里更没谱了:“警察小哥,你不会是去追坏人的吧,你一个人太危险了,要不要跟上面联系联系,多派几个人手?”   嬴亮被搞得有些不耐烦:“师傅,您就放心大胆地开,回来的钱我都给您报了,我可以向您保证,此行绝对安全,而且我也不是追击嫌犯!”   司机总算点了头。“您要是这么说,我可就把心放肚子里了。”   费了半天口舌,有些乏力的嬴亮靠在椅背上泛起了嘀咕:“她跑这么远,到底要干什么?”   二十   沿着大坪坝指示牌正北行驶5公里,是一处名为高皇的村庄,因为临近大都市,这里的青年一到务工年龄,都会选择外出闯荡。这不,夕阳还未完全落下,村里已见不到半个人影了。   被嬴亮追踪的车子停在了村东头的院子前,从围墙上隐约现出的“严禁烟火”几个油漆字推测,这里早年是个小型工厂。布满锈迹的铁门被对方推开,门轴并未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显然,那人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车行驶到了院中,大门重新锁死,四周的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嬴亮猫着腰走到门前,透过门缝,他发现对方正从后备厢中扛出一个麻袋。见对方没有发现自己,他把门略微推开了一指宽的缝隙,就在他想一探究竟时,突然,一双人脚从编织袋里露了出来。   他是好奇跟了过来,可哪里会想到眼前竟然出现了这么一幕,他的心跳陡然加快,几乎能听到扑通的跳动声。   “难道袋子里装的是个人,怎么可能?”受过专业训练的他,只用了几次呼吸就调整了状态,他把身体贴近围墙,一边向前挪动,一边寻找攀登点。   没过多久,院内传来了金属门的撞击声,看来对方已进入室内,此刻是侵入的最佳时机。只见他后撤3米,一个健步冲上,双手轻松扒住了院墙边缘。嬴亮深吸一口气,气运丹田,随着他的双臂缓缓用力,视线也逐渐越过了院墙。   院内布局很简单,只有一间厂房,高约4米,砖混结构,平顶,目测不到200平方米,其造型有如方盒,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最为流行的建筑风格。   嬴亮仔细观察,在确定院内并未饲养犬类后,他一个纵身跳了进去。   厂房南北墙上分别留有两扇玻璃窗,虽已关严,但屋内的动静,他还是隐约可以听到一些。   …………   十分钟前,那人扛着编织袋进了厂房,这里曾是一间小型的食品加工厂,废弃之后就被低价购置了产权。屋子呈东西走向,房门朝东,产权证上注明的总建筑面积为198平方米。进门是占地100平方米的厂区,最西边有南北两个并排房间,北间占地30平方米,曾是会计室,南间经理室被改造后,比北间足足大了一倍。   此时会计室的门锁已锈死,而隔壁的经理室却焕然一新。拧开门锁,和门外空无一物的萧条景象相比,屋内可就丰富多彩太多了。抬头望去,首先引起注意的就是挂在墙上的一排肖像画。这种排列,在学校图书馆随处可见,然而不同的是,图书馆里挂的都是牛顿、爱因斯坦,可这里挂的头像却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好在每幅头像下方,都标注了中文,由左至右分别是:艾德·盖恩(美国人皮杀人狂)、杰夫瑞·莱昂内尔·达莫(同性恋食人狂魔)、查尔斯·曼森(曼森家族头目)、约翰·韦恩·盖西(杀人小丑)、泰德·邦迪(优等生杀手)、理查德·拉米雷斯(恶魔的信徒)、谢尔盖·特卡奇(乌克兰野兽杀人狂)。   一个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头衔,不论谁看见都会倒吸一口冷气,除非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否则绝对不会有人把这些头像堂而皇之地挂在屋内。最要命的是,诡异的还不只如此,在这间60多平方米的经理室里,竟挂满了各种刑具,有常见的皮鞭、脚镣、指夹锁、锁骨链、绞刑绳,还有不常见的老虎凳、木驴椅、开颅锯等等。   很难想象,现代文明发展至今,竟然还有如此堪称人间炼狱的地方。   天色逐渐昏暗,屋顶悬挂的灯泡被“啪嗒”一声拉亮,嬴亮眯起眼睛,透过黄豆大小的孔洞看了进去。被那人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他只能勉强看到有个人被高高挂起,就在嬴亮还在揣测对方的意图时,挂起的那人突然间就被按进了水桶。职业敏感性让他根本顾不上那么多,慌乱中,他直接用身体把窗户撞开。碎裂的玻璃,把他的右臂划开了半指长的伤口,他没有时间感受疼痛,直接跳上窗沿冲着屋内喊道:“师姐,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是在杀人!”   没错,嬴亮一路跟踪的并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师姐司徒蓝嫣!   受到惊吓的司徒蓝嫣提起一把铁锤,瞬间退到墙角,当看清对方是嬴亮时,她疑惑地问:“你……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嬴亮没有理会,几步跨到水桶前,一把拽住了那人的双脚,想把这人拽出来。可就在接触的一瞬间,他从触觉上察觉到了异样:“哎,怎么会这么软呢?”不管三七二十一,他用蛮力一把把那人从桶中拽出,这时他才看清,桶里装的原来不是人,而是一具等比例的男性硅胶娃娃。   他一脸蒙地朝司徒蓝嫣抬起头:“师姐,这是什么鬼?”   “既然被你发现了,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这里其实是我的犯罪心理实验室,你手里拿的,是我刚从情趣用品店……花一万元买来的硅胶娃娃。”   司徒蓝嫣叹口气,走到一旁拿出医药箱,取出绷带,无奈地看着嬴亮:“你的伤口还在流血,赶紧把它放下。”   嬴亮“哦”了一声,慌忙把娃娃扔到一边,可不巧的是,娃娃正面落地,那个明显大了一号的假丁丁因剧烈撞击掉落到一边。场面顿时陷入令人抓狂的尴尬……   “那个……师姐……这个……对不起!”   司徒蓝嫣瞥了一眼,心里有些抓狂:“没关系,反正也用不到,掉了就掉了吧。”   嬴亮面颊绯红,这算是跟师姐有不能说的秘密了吗?他说:“我还是捡起来扔垃圾桶吧,看着怪别扭的!”   “不用,一会儿我来处理,把手伸过来,给你包扎伤口。”司徒蓝嫣顿时感觉无语,假的丁丁也是丁丁,干吗非得跟女生在这上面打转说话啊?直男真的没救。   “唉,谢谢师姐!”嬴亮连忙跑到她身边。   趁司徒蓝嫣给自己包扎伤口的工夫,嬴亮用眼角余光扫视了一眼室内陈列,当他看到木桌上的鬼头面罩和柴油伐木锯时,心中的疑惑顿时被解开了。   “师姐,对不起啊,我可不是故意跟踪你!”嬴亮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司徒蓝嫣把纱布使劲打了个蝴蝶结,疼得嬴亮龇牙咧嘴:“不是故意的?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别看嬴亮外表五大三粗,像个憨人,其实他也受过系统的心理训练,在关键问题上,他完全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哪儿敢说“我喜欢你所以盯着你”,只怕要被这位心理学专家归类成跟踪狂。他连忙正色道:“我下午从专案中心出来,看见你神色慌张地上了车,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就拦了一辆出租车跟了过来,然后就跟到了这里!”   “这么说,你是因为担心我才到这里的?”司徒蓝嫣白了嬴亮一眼,却有些娇嗔的意思。   嬴亮与师姐近在咫尺,他甚至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从她身上传来,看着对方投来的目光,嬴亮这次没有闪躲,他定了定心神。“对,很担心,整个专案组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他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如果按照电影剧情发展,只要双方郎有情妾有意,马上一个淡幕出镜,第二天就得是手拉手的小两口了不是?可司徒蓝嫣根本没有按常理出牌,她一把把嬴亮拉到窗口,训斥道:“你下次能不能不要这么冲动,你说这一屋子刑具,我怎么去找人来修理,我不管,今天晚上无论如何,咱俩也要把玻璃给重新装上。”   嬴亮掀开窗帘看了一眼:“嘿,这都不碍事,小问题,拿卷尺量个尺寸,去五金店划块玻璃换上就成!包在我身上。”   不知是司徒蓝嫣故意而为之,还是她确实没有get到嬴亮的意思,原本还有些小暧昧,可被她三言两语就给搞得没了那个意思。现在两人的精力,全部集中在如何修好窗子上了。嬴亮折腾到半夜才把一切恢复原貌,原本就一天没有休息的他,就算大脑再有心思跟师姐亲近亲近,身体也已吃不消了。司徒蓝嫣打开会计室的门,把一张落满浮灰的沙发掸了掸,嬴亮也顾不上这么多,拱在沙发上就睡了过去。   二十一   司徒蓝嫣其实一直有个习惯,在分析某个嫌疑人的犯罪心理前,她会试着进入对方的角色,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她会按照凶手的作案步骤,模拟凶杀现场。这就是她建立犯罪心理实验室的主要原因。   对人类的大脑而言,做永远比说体会得更深刻,这就好比你面前放了一根朝天椒,别人说破天,也比不上亲自尝一口来得“刻骨铭心”。   虽然实验并不能100%地还原案发现场,但在某些时刻,它的确能给凶手的性格分析打开突破口。正是因为案件遇到了瓶颈,司徒蓝嫣才如此焦急地赶回实验室,此次模拟现场有两个目的:一是验证之前的心理侧写是否准确;二是想要寻找新的突破点。按原先的计划,她可以在9点前做完这一切,然后回公寓花两个小时,续写恩师关荣未完结的《犯罪心理行为侧写以及犯罪人格分析实践指南》,可谁知道,半路竟冒出个嬴亮来。   做实验的道具司徒蓝嫣足足准备了一星期,凶杀场景也完全搭建好,所以就算时间再晚,她也要抓紧完成。   实验的第一个步骤,就是复刻现场。   凶手驾驶的是厢式货车,厢顶最高距离为2.2米;九名死者平均身高一米七二。她把硅胶人吊起,头部到地面的距离不足0.45米,溺人所用的油桶高1.1米。   还原场景得到了一个信息。在作案时,凶手会以死者身高为筛选条件。不过,按理说,在有限的空间内,挑选越矮的人,操作性就越强。而奇怪的是,他选择的区间却只在一米七至一米七五。   也就是说,作案的针对性更强!存在一定的报复心理。在此种心理驱使下,如果凶手有明确的目标,那么目标被杀后,其犯罪冲动会直线下降,再次作案的可能性很小。而事实并非如此。   在心理学中,此现象可归结于,客观事物认识上的意识倾向性。简而言之,当某种刺激条件失去后,在头脑中留下的记忆起着反复持续的刺激作用,引起量到质的变化,使其在认识上产生倾向性意识,从而驱动犯罪行为。   它可以通俗地理解为:作案动机源于最开始的刺激条件。本案的刺激可能是在一米七左右的油耗子身上产生。当刺激刚产生时,并未驱动犯罪行为,这种易引起冲动的记忆,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反复、持续刺激着凶手,直到刺激形成足够的犯罪冲动,从而促使犯罪行为的发生。由于刺激条件与冲动产生存在较长的时间间隔,在模糊的记忆中,每次犯罪,凶手均无法从内心得到真正的排解,相隔一段时间后,大脑的反复激发,又会产生新的犯罪欲望。   连续作案的次数,其实与凶手欲望消散的条件有关。这种条件,分为内外两个方面:内因就是犯罪心理得到满足,而外因,可以简单地概括为不再具备作案条件。   油桶封尸案共发生九起,导致凶手停手的究竟是哪种因素,目前她还不明了。   二十二   不知过了多久,室外响起了嘈杂的鸡鸣狗吠,司徒蓝嫣把窗帘拉开,屋外温暖而不刺目的阳光铺满了小院,围墙的拐拐角角也变得清晰可见。   如此充足的光线,意味着太阳早已高高升起,她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与分针快接近直角。她暗叫一声“糟糕”,接着拿起被调成静音的手机,液晶屏上果然有四个未接来电,分别是展峰一次、隗国安一次、内勤莫思琪两次。她清楚若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展峰绝对不会亲自打电话来。来不及收拾,她直奔会计室把还在熟睡中的嬴亮拉了起来。嬴亮的手机上果然也同样出现了多个未接来电。两人顾不上洗漱,驱车赶往专案中心。   一个小时后,等待多时的隗国安,把蓬头垢面的嬴亮截住了。   “哎,我说亮子,可以啊!生米都煮成熟饭了?”隗国安用力挤挤眼睛。   嬴亮打着哈欠。“鬼叔,你说什么啊,什么就成熟饭了?”   隗国安神秘一笑。“少跟我来这一套,鬼叔可是过来人,你俩手机同时调成静音,早上一起迟到,还都弄得衣装不整,你说你俩昨晚干啥去了?”   “鬼叔,昨晚我和师姐是在一起没错,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隗国安乐了。“你小子真不实诚。孤男寡女相处一室,衣冠不整又同时迟到。来来来,我让你现编,我看你能给我编出什么故事?”   嬴亮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昨天师姐再三强调不能暴露她的实验室,他敢说出来,估计他那点小暧昧就要彻底玩完。   见嬴亮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隗国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情到深处控制不住,很正常,别看我一把年纪,你们年轻人的那些事,我可知道不少!我刚才也注意到了。”   “注意到了什么?”   “蓝嫣这小丫头有些不高兴,哎,你是不是霸王硬上弓了?”   嬴亮一想到昨晚那扇窗户,气就不打一处来:“我上个大头鬼啊!”   “淡定,淡定,年轻人有冲动,完全可以理解,我觉得你和蓝嫣的速度发展得有些快了,一定要注重精神上的交流,回头相互多沟通沟通,别天天跟个木头疙瘩似的!”   嬴亮双手合十道:“鬼叔,我求您了,放过我吧,好不好,能不能谈点正事?”   “得得得,好心当成驴肝肺!要谈正事,那走吧,去思琪办公室!”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嬴亮总算回神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么着急喊我们过来。”   “你不是让思琪通过部里发了个协查函吗,昨天晚上有反馈了。”   “真的?”嬴亮兴奋起来。   “早上打你电话你不接,我和展队已经碰过了,代码为两位数的油桶厂家有四个,其中三家只生产220升标准油桶,只有一家生产300升非标桶。”隗国安一字不漏地复述道。   “是哪一家?”   “QX市郎平县大庆柴油桶厂。”   二十三   新反馈的这条线索极具侦查价值,专案组决定乘最早的一班飞机赶往目的地。这么一来,按常理来说,一贯作为御用司机的吕瀚海这次又能放飞自我去浪一波了。然而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一向投机耍滑的吕瀚海竟然主动要求前往。   “闲着也是闲着,兴许可以帮上一点忙也说不定。”吕瀚海觍着脸搓搓手,满眼祈求地看着展峰。   不熟悉吕瀚海的人,多半会觉得他想假公济私跑出去玩玩,可熟悉他的人就不会这么看了。隗国安就觉得万分奇怪,订票时干脆跟他坐在了一起:“实话实说吧!你干吗跟过来?”   “我想看看×航的空姐到底有多漂亮。”吕瀚海斜着眼睛窥视着推餐车的空姐,眼神在人家腰身上打转。   “咳!收敛一点,你也不觉得丢人……”隗国安转了一下身,挡住吕瀚海的贼忒忒的模样。   隗国安不会轻易相信这就是吕瀚海死皮赖脸跟过来的真正缘由,不过他也明白,这位要不想说的话,除非是展峰,否则谁也撬不开他的嘴。   三个小时之后,飞机准时抵达QX市北江国际机场,因为上机前内勤莫思琪已经与当地警方取得联系,一下飞机五人就通过贵宾通道直接上了一辆广汽传祺商务车。副驾驶位置上那位是摸出线索的情报专员,也是QX市公安局情报信息处副处长王伟。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王处对本城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车辆发动,他向专案组介绍说:“咱们市里主要交通运输都走水运,货船大多靠柴油驱动。船和汽车还不一样,汽车没油了能去加油站,轮船要半路没油了,麻烦可就大了。早些年监管不严,跑长途的都会在船上自备柴油。要装油肯定少不了油桶。我们这里以前有大大小小几十家油桶厂,代码为两位数的也有13家。”   “我们要找的是300升非标油桶,应该可以缩小范围吧!”嬴亮听着有些忐忑。   “嘿!好就好在你们说清楚了要找什么。”王处说话很直爽,“我专门找了个老师傅,他告诉我,铁皮油桶有两种,对内销售的是200升规格,用于出口的是220升规格。每种规格需要不同的生产线,一般厂家也只会生产这两种型号,你们要找的那种桶很不常见。”   “不常见,就好找多了吧!”隗国安递了根烟过去,“看来已经找到了?”   “我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一家一家地排查,第六家大庆油桶厂原来的厂长告诉我,他们厂曾建过一条300升的生产线。订单式生产,成品多供给一些小企业,说是经他们厂卖出的300升非标油桶有好几万个。”   展峰问:“销售记录还能查到吗?”   “他们是国企,销售科有账目,厂子倒闭后相关资料都被送到了县档案局封存。”王处抬手看看手表,“从机场到郎平县有两百多公里,还都是山路。现在是下午2点,如果快的话能在5点之前赶到。我马上和县局郝局长再联系下,让档案馆的同志再多等我们一会儿。”   “那就麻烦王处长了!”展峰也不过多客气,道了声谢,叮嘱大家乘机养养神。   司机知道要赶路,立马拿了一盏警灯贴在车顶,伴着警笛的一路呼啸,车子以120迈的时速在高速公路上穿梭而去……   下午5点,郝局长带着前销售科长马新强在档案局与专案组碰了面。与此同时,大庆油桶厂的相关资料也已经被调了出来。   “怎么还要让马科长过来?”见此情形,王处也有些惊讶。郝局长苦笑道:“那时候都是手写记录,我们调资料的时候发现字迹已经不清楚了,就找马科长过来亲自辨认一下。”   看着厚厚的销售记录,马科长问:“警察同志,你们需要哪些资料?”   “我们暂时还没有明确的方向。不过有件事想问一下,你们厂为什么要生产300升的非标油桶?”展峰见马科长有些紧张,选择慢慢打开话题。   马科长扶了扶老花镜,回忆说:“我们厂建得有些偏僻,所以效益一直不温不火。当年我和厂长建议修改下生产线,做一些容量大的油桶。我从小生长在农村,见过很多家里把废旧的油桶改成炉灶,我的意思是既然纯粹装油的油桶卖不出去,倒不如跟小企业合作,用油桶做些别的玩意儿,也算开了条路。”   “还有这种改造?”嬴亮是年轻人,从来没听过这种用油桶改灶台的事情,好奇地问了一句。   “不少见,”马科长放松了许多,“我用半年时间与几家灶具、炉具厂建立了供货关系,这些厂生产的产品都是供应给政府企业的大型食堂,他们要求油桶的规格必须要大,我们就加装了一条300升的油桶生产线。”   “非标油桶全部都供应给这些小企业?”展峰问。   “也不全是,小企业抗风险能力很弱,前后没几年,跟我们合作的厂家就相继倒闭,从那以后厂子就彻底没了销路,剩下的压箱货让我给低价处理了。”   “也就是说,油桶绝大多数都卖给了小企业,只有少量的库存是零售出去的。”   马科长点点头。“就是这样。”   “还有零售记录吗?”展峰看看那堆记录。   “有的,厂子里的每一笔账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马科长拍拍账本。   展峰客气地说:“那就劳烦您受累帮我们找一找了。”   “厂子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停产的,剩下的库存也是当年处理掉的。看1990年的就行了。”马科长蘸着唾沫一页一页翻看,遇到相关记录,嬴亮就会用手机拍照记录下来。   过程用了半个多小时,上百条涉及十多个地市的销售记录呈现在面前。   令专案组苦恼的是,那个电话并未普及的年代,所谓销售记录也只是记下了时间、数量、地市、货款结算之类的模糊信息,连购买者的姓名都没有。   就这样的玩意儿,连嬴亮这种擅长追踪搜索线索的专家也实在想不出该从何查起。   二十四   一夜之后,专案组乘最早的一班飞机返回了中心。   会议室内,按展峰的要求,嬴亮已经把零售的14个地市,设置成红点标注在电子地图上。展峰神情专注地望着不停闪烁的9个蓝色的案发地点和新加入的14个红色油桶销售地。嬴亮也盯着电子地图,想从中找到线索,可他们已经盯了快两小时了,这23个点的分布太过分散,他怎么都找不到规律。   看着目不转睛的展峰,嬴亮暗自嘀咕起来:“这位要是能从这里找到线索,我情愿抱着老母猪睡一宿!”   “你说什么?”展峰没回头地问。   这都能听见!嬴亮连忙摇头。“没,没说什么,就是看不出什么来,这案子看来要推进很难。”   “难也得做。”展峰起身拿起平板电脑,调出九个蓝点的经纬度坐标,在谷歌地图上找出九处案发现场的实景地图。   嬴亮凑过去看,发现每张地图上,都被用激光笔标注了“作案车辆行驶方向”。当九个点再次在地图上汇聚时,展峰用激光笔把所有点连接,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14个红点有8个被圈在多边形之内。展峰的每个动作,嬴亮都一丝不苟地认真观察,但他依旧没搞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不知道展峰用了什么运算方法,得出了一个1200~1500的区间数值,在此范围内,他又勾掉了三个红点。展峰眉头紧锁,盯着三个红点似乎在思索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快到中午时,展峰拿起手机给吕瀚海打了通电话……   专案组成员全部来到停车场集合。   远处一辆厢式货车已经通过哨兵的盘查,缓缓朝众人驶来,吕瀚海摇开车窗朝众人挥了挥手,展峰指着一片空地,示意他把车停在那里。众人一眼认出这是一辆载重5吨的厢式货车,厢体上喷涂着“顺丰快递”的字样,不用问,这肯定是展峰通过某种关系暂时借用的。   之前展峰跟吕瀚海打电话时特意避开了嬴亮,现在他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颇有些质问意味地对展峰说:“展队,到底要做什么,应该先跟大家打个招呼吧!每次都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像嬴亮这种出身特警的人,最不喜欢展峰这种独断独行的方式。既然大家是一个团队,谁都离不开谁,那么在做任何决定前,最起码要相互沟通表示尊重。这种闷声搞个大动作的情况,在专案组已发生了不止一次。   往小了说这是一言堂的专断举动,往大了说,就是完全没把其他组员放在眼里。而且更让他不舒服的是,展峰还特喜欢胳膊肘往外拐,对待吕瀚海这种他看不上的人全心信任,总让嬴亮有一种他们俩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的感觉。因为这个感觉,嬴亮私下里早就把吕瀚海的情况扒了个底朝天,不过让他奇怪的是,这家伙除了犯过些鸡毛蒜皮的小错误,底子还真是干净到出奇的地步。不过也对,要是这货身上存在严重问题,也根本不可能通过审核加入专案组,毕竟就算是个协警,专案组也不是什么寻常的警务机构,保密性还是很重要的。偏偏在嬴亮这种高级情报专员看来,这货底子越是干净,问题说不定就越大。做情报的谁不知道,如果一定要用人,某些问题是可以进行掩盖的。试想吕瀚海在社会上混这么多年,一直以来都是以打擦边球度日,按理说不可能没踩过红线。那么唯一能解释通的就是有人故意帮他隐瞒了一些事情,这个人会不会是展峰呢?职业敏感性告诉他,有些事情肯定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车刚停稳,吕瀚海就下来把厢门打开了。车厢里已经放了一个300升的铁皮油桶,桶的正上方焊接有金属钩,加上一捆5毫米规格的尼龙绳,车厢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展护卫,你让我准备的东西我都弄好了!要没什么事,我先去大厅泡壶茶!”说完也不管展峰同不同意,吕瀚海抬脚就往大楼方向晃悠着走去了。   展峰对着他的背影,缓缓说:“为证明一些想法,我需要做个侦查实验,我已经向上级领导申请了5000元经费。”   一听有钱赚,吕瀚海倒退着从原路走了回来,觍着脸凑到展峰面前:“那个,喝不喝茶反正也不着急这一会儿,我也算半个专案组成员,我还是留下看看有啥我能帮上忙的!”   展峰指着盛满水的油桶:“留下也行,你扮演被害人被倒吊进桶里,做完实验,这5000元就是你的。”   吕瀚海一听就牙疼起来:“展护卫,这可是拿生命在破案,现在物价这么高,5000元是不是少了点,反正专案经费那么多,再加点呗!”   “他不来,我来,我不要钱!”嬴亮向前几步,对展峰说道,“干什么非得用这么个货?展队,你别是让他变着法子从公家弄钱吧!”   展峰看着嬴亮却没有回答,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吕瀚海一听却暴跳如雷,蹦起来骂道:“哎,我说肌肉亮,你是不是故意找碴,你说你一个正式工,跟我这个临时工抢什么生意。”   嬴亮冷笑:“哼!临时工可比我这个正式工不差了吧!”   “我说肌肉亮,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话什么意思?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咱们专案组破的哪一起案件我不是尽心尽力,临时工咋的,临时工就活该被你们这些正式工欺负?再说了,我又没贪污受贿,赚的钱都是合理合法的,你要有本事,找领导把我开掉就是!”   论耍嘴皮子,嬴亮哪里是吕瀚海的对手,当下就脸红筋涨无话可说。   眼看嬴亮拳头都握紧了,和事佬隗国安站了出来:“你们两个一天不吵心里就不快活是吧!实在不行,我来。反正我一把老骨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直接给我送烈士陵园,我也认了!”   吕瀚海一看这个架势,马上就坡下驴:“得得得,常言道,和聪明人打场架,也不和糊涂人吵一句话,我闭嘴还不行吗,展护卫让谁上就谁上!”   展峰这时候才淡淡开口:“被害人的平均身高在一米七五,组里只有道九符合条件。”   对这时候的吕瀚海而言,这场风波已不是关乎钱这么简单,它已经上升到了他的面子问题,当展峰决定让他上时,他得意地朝嬴亮嘎嘎一笑:“听见没,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干不了这活儿。”   看着他小人得志的样儿,嬴亮双拳紧握,发出咯咯的脆响,心道:走着瞧,别让我揪住你们之间的小辫子!   二十五   然而吕瀚海还没高兴太久,就已经觉得自己是误上了贼船。   被倒吊起来的感觉可不好,浑身血液倒流的压迫感让他脸颊涨得通红。嬴亮把吕瀚海的身体抱起,当摄像机开始录像以后,展峰高举的右手做了一个下切的动作。   嬴亮拍了拍吕瀚海的后背:“闭气,要丢了!”吕瀚海心道:臭小子,虽然平时跟我不对付,但还是有他自己的原则,没突如其来地把我扔水里,倒还算个君子。   第一次实验,吕瀚海坚持了一分钟,刚被捞起来大喘气,就听展峰说:“被害人被填入油桶时处于昏迷状态,呼吸并没停止。”   吕瀚海郁闷地说:“啥意思?听不懂。”   嬴亮好笑道:“就是叫你不能憋气,必须得呛水才行。”   “我靠,杀人啊?”吕瀚海话音未落,嬴亮又拍拍背,把他扔了进去。   他在水中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至于骂的什么,没有人能听到。求生的本能使他的身体剧烈晃动,从桶中溅起的水花,洒满了半个车厢。   隗国安手持秒表,忧心忡忡地看着,15秒一到,他赶忙上前帮着把吕瀚海捞起来。   出水时吕瀚海一边咳嗽一边破口大骂:“嬴亮你这个龟孙子,你他妈要弄死我是不是?”他刚对嬴亮建立起的一些好感被这一下弄得是荡然无存。   展峰拉起他的右手把了把脉。“还好,以你的身体素质,再撑个15秒都不是问题!”   隗国安惊呆了。“展队,不会还要再来一次吧!”   吕瀚海一听,像条蚯蚓一样扭起来。“你大爷的,你要玩死我就给我个痛快,不带这么零敲碎打的!”   展峰似笑非笑地摆摆手。“算了,今天就这样吧!嬴亮,把道九解开,我们其他人去会议室开会!”   跟司徒蓝嫣的心理实验相比,展峰的实验更加真实地反映了凶手的作案经过。对侦查破案来说,如果只停留在理论上,难免千虑一失,很多情况下侦查实验就显得尤为重要。显然,现在他已经弄到了想要的答案,也就没必要继续折磨吕瀚海了。   会议一开始,展峰就让嬴亮在电子地图上删去干扰信息,只留下九个蓝点和五个红点。他对司徒蓝嫣和隗国安解释说:“蓝点代表案发地,而红点则是300升非标桶的零售地。用箭头标注行车方向后,再把九处现场相连,这样就能得到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   展峰用手沿着行车方向比画了一下,继续说:“从箭头指向可以看出,货车始终是向多边形的内部行驶,也就是说,内部的某个点,要么是凶手的目的地,要么就是他生活起居的地方。单凭这一条,在多边形外的六个油桶零售点就可以直接排除了。”   “展队,”嬴亮举手提问,“这个多边形范围里的点你是怎么得到的?之前你好像删掉了三个。”   “抛尸地在省道旁,载重货车的行驶速度不会很快,一般大型厢式货车的平均车速,要控制在每小时100公里以内,否则容易出车祸。单人驾车精力有限,不可能跑得太远,我安排道九去快递公司,问过一些常年跑厢货的老司机,他们说就算技术再好,单趟极限距离最多1200~1500公里。我参考这个里程数,去掉了三个零售点。”   “原来如此。”嬴亮点点头,算是服了气,“那剩下五个又怎么做排除?”   展峰没有着急回答,而是按动控制笔,地图上瞬间又多出了九个黄色光点,它与蓝点的距离很近,且都在一条公路网上。   “黄点是被害人(油耗子)活动的服务区,从黄、蓝两点的位置关系,可以很直观地看出,凶手是在服务区把目标带离,行驶一段距离后在蓝点位置杀人抛尸!”   “他是在返程途中作的案?”司徒蓝嫣问。   “没错,不过这个推论还可以更精确。”   展峰把刚才的实验录像投影在大屏幕上,尤其是吕瀚海挣扎的那十多秒,被他来回放了三遍。视频暂停后,他指着一片狼藉的车厢:“人从活着到溺死肯定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求生的本能会让他拼命挣扎。为保证油桶不会被弄倒,桶里必须装有足够重量的柴油。   “刚才在试验时,我装入了四分之三的量,可就算如此,道九也还是差点把油桶撞翻。水的密度是1g/cm3,而柴油的密度为0.83~0.855g/ml,也就是说,相同的重量,柴油的体积要大于水的体积,而现场的实际柴油装量,远不止四分之三。可油装得越多,车厢内被溅起的柴油也会越多。真正的现场,肯定比我们实验的结果更狼藉一些。”   展峰做出结论:“货车车厢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如果是载货作案,无论是什么货物,都会被污染,所以我更偏向于空厢作案!”   “可是,空不空厢有什么关系吗?”嬴亮问。   隗国安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向展峰:“各行各业都需要考虑成本和利润,20世纪90年代没有高速公路,跑一趟车的成本比现在要大得多,如果一次空车倒还好,次次空车,岂不是亏大了。”   嬴亮终于明白过来。“对啊,是这么个理,每次都空车回,他赚什么钱?”   展峰说:“除非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货物利润很高,只需要跑单程的情况。”   “那是什么类型的东西?”嬴亮问。   隗国安挑眉。“看来,是高危物品。”   展峰点头。“鬼叔说得没错,我们假设凶手从A地驶发,运货到B、C、D、E等不同的地方,货物要在一日内抵达,那么单人驾驶就完全没有问题。卸货后凶手在返程的途中作案,再次回到A点。这个假设行程,刚好就跟我们掌握的情况完全吻合。凶手只有运送高危品,才可以保证空车回程还有利润。常见的高危品分固体、气体和液体三种,后两种使用的是罐车,只有固体才会用厢式货车!”   说着,展峰拿出了一份检验报告。“在进行微量物证提取时,我发现九个装尸油桶中都有少量的槟榔残渣!我国有两个地方的人最爱吃槟榔,一个是Q省,另外一个是HN省。不同的是,前者是吃鲜槟榔,而后者吃的是加工过的干槟榔!提取到的槟榔纤维样本中含有食品添加剂,所以凶手吃的是干槟榔。”   “……这凶手,杀人的时候还嚼这玩意儿?”嬴亮有些难以置信。   “槟榔是成瘾性的植物果实,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很多HN人从小有嚼槟榔的习惯。干槟榔会产生少量的残渣,不讲究的人会边嚼边吐!夜间作案,加上长时间驾驶,很容易产生疲劳感,凶手有嚼槟榔的习惯也不奇怪,桶里面的少量槟榔渣,多半是他在作案时,无意间吐进去的!”   展峰又补充道:“当然,不一定只有HN人才嚼槟榔,单凭这一点认定他来自HN太过武断了。所以我后面是按照概率从大到小进行分析。从油桶的销售记录中能看到,位于HN境内有三个地方,而这其中就有LY市。”   “LY……”嬴亮迅速调出LY市的资料,“HN省的一个县级市,地处湘赣边界,古为‘吴楚咽喉’,是省会CS副中心。它还有一个身份是世界花炮之乡。”   隗国安茅塞顿开,“对啊,花炮!凶手运的可能是花炮!”   花炮是易燃易爆品,只能使用厢式货车运输。如果凶手的工作是给花炮厂送货的话,那么一切都可以完美解释。   “如果说,刚才的推测只是大概率事件,那么所有巧合加在一起,就能得到真相。”   展峰把另外两个红点熄灭,只留下了最后一个。   “我断定,凶手要么是LY市人,要么就长期在该市生活或工作。”   二十六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本案终于有了新的突破口。   不了解花炮运输业的人可能并不清楚,花炮在法律上属于危险物质的范畴,在运输时必须办理《烟花爆竹道路运输许可证》,甚至送货司机还必须要有从事危险货物运输的资质。   虽说20世纪90年代的监管不像现在这么严格,但交警在路查时遇到这种情况,还是会要求驾驶员出具驾驶证、行车证、危险品运输从业资格证的。   前两种属常规证件,后一种办理起来就麻烦许多。它要满足五个条件:一、取得相应机动车驾驶证;二、年龄不超过60周岁;三、三年内无重大交通责任事故;四、取得道路货运从业资格证两年以上;五、接受相关法规、安全知识、专业技术培训。   以上条件都满足,还得附一份医院的体检证明,才能申请办证。这种体检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年龄、身高、体重、血压等常规检查,还是必不可少的。在之前对抛尸现场进行模拟实验时,专案组已算出凶手身高在一米八五至一米九零之间,年龄处在20~35岁,有了这两个条件,再把该市从事危险品运输人员的信息全部调出来逐一筛选,说不定就能发现那个神秘的凶手。   看起来好像已距离凶手很近,但普遍撒网,重点捉鱼的战略却并没给专案组带来惊喜——LY市作为世界花炮之乡,吃这碗饭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算上吕瀚海,专案组五个人在档案馆扒拉了三天三夜,竟然筛选出整整153人符合条件。   扔掉最后一个档案盒,吕瀚海瘫坐在沙发椅上:“展护卫,这么干下去不是个事啊,你要想想其他的法子!”   展峰望着一张张贴着黑白照片的表格,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在一旁叼着烟卷的隗国安皱着眉头。“道九说得没错,搞出来这么多人,根本没有办法往下查,我记得凶手加的是轮胎油,要不咱从这条线索挖挖看?”   吕瀚海来了劲头,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子:“对,有线索就挖,往死里挖!老鬼,你说,咱们从哪里挖?”   隗国安笑道:“哎,我说今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这么积极,完全不符合九爷的做事风格啊!”   “你这话说的,我要是不多卖点力气,还不被人说成吃闲饭的了!”   隗国安瞥一眼嬴亮:“道九,这指桑骂槐的功夫见长不少啊!”   吕瀚海又躺下去:“不管查不查,我得出去溜达溜达,要不然非给我憋出个好歹来!”   隗国安也是爱偷懒的,他早就想溜号了,现在吕瀚海把话都挑明了,他自然也想出去透透气,他连忙把未抽完的烟卷摁灭,剩下的那小半支被他小心地装进了上衣兜。“展队,要不然我和道九一起出去摸摸线索?”   展峰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两人就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大楼。   到了停车场,吕瀚海上车就点起发动机,隗国安三步并成两步跳上车:“哎,我说九爷,你倒是等等我啊!”   吕瀚海笑道:“我说老鬼,食堂免费的饭你也少吃些,瞧你那肚子,跟怀了八个月似的!马上都快走不动路了!”   “去你的,还好意思说我,每顿20个鸡蛋也不怕吃出胆囊炎啊你。”   “我这不还在长身体吗?”吕瀚海打个哈哈。   “你咋不说你还没断奶呢?”   歇匀了的隗国安看着后视镜里的吕瀚海道:“九爷,一会儿有啥节目?”   “屁来的节目,去查案。”吕瀚海脸皱成一坨,他可没忘记,某人对这个案子可是万分关注。   “真查案啊?”隗国安有些难以置信,“你告诉我,你是在哪个医院吃错的药,我去找他去!你放心,我给你做主!”   “我吃你个大头鬼,喝茶还是中医推拿?你选!”吕瀚海服了这人。   隗国安嘿嘿一笑。“就该坦白从宽嘛!我说,能不能两个都选?”   “哎,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钱了。”吕瀚海回头瞪他一眼。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仔细回忆回忆,做实验时,你都快呛死过去了,是不是我第一个冲上去把你从水桶里捞了出来?你赚了5000元经费,喝杯茶泡个脚才花多少。”   “你个铁公鸡,搞了半天,还惦记着我那5000元呢!”   “那可不,都快顶我一个月工资了。哎,咱先说好,今天你请,我可没钱!”隗国安死猪一样朝座位上一瘫。   吕瀚海摇摇头。“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想当年只有我九爷坑别人,现在却被你这个老鬼头咬得死死的,算你狠!”   吕瀚海在手机上打开团购App,找一家既能喝茶又能推拿的地方。   当他在“158元泡脚70分钟”与“188元泡脚90分钟”两个项目间犹豫不决时,隗国安伸手帮他点了最下方的“238元泡脚120分钟”。   “老鬼,你是不想要下一次了吧!”吕瀚海眼神危险。   隗国安笑嘻嘻道:“我吃重,一会儿半会儿根本试不到感觉!整两小时再休息一会儿,回来刚好吃晚饭!”   “行行行,都依你,但我有个要求,你那呼噜震天,咱俩必须分房!”   “那敢情好,我一个人多自在!”   付了款,吕瀚海开启导航朝邵氏中医理疗驶去。   “老鬼,你刚才说的轮胎油是怎么回事?”   隗国安也没想那么多,他觉得吕瀚海的社会经验丰富,说不定会有什么好办法,于是他一五一十,把案件中关于轮胎油的部分说了出来。在听的过程中吕瀚海还顺带问了几个问题,隗国安也投桃报李地一一解答。   到了地方验过二维码,他们一个被带到了三楼305室,一个被领进了四楼426室。两人约了6点钟准时电话联系,并一致对好口径,就说是在外面摸排线索了。   下午两点半,吕瀚海上卫生间给刀疤打了个电话。没人知道,这位作为“老板”派下来的接头人,吕瀚海到哪里他就跟到了哪里。拨通电话,吧唧两下嘴,吕瀚海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位神秘的老板这次提出要尽全力帮助专案组破案。“难不成是看我在专案组不受待见,专门给我加油助威来了?”他想来想去,好像只有这个说法能解释得通。   和刀疤表明要调查轮胎油的事格外顺利,那边一口答应下来就挂了电话。吕瀚海蹲在马桶上咕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老板把我的身份提高了,那么自然也就能打听出他想要的东西,这高手就是高手,思路果然不同寻常。”   门外的老中医准备好了药膏,过来催人。吕瀚海扒了一下冲水开关,伴着哗啦啦的水流声,他走出来揉了揉肚子,躺在了沙发椅上。   下午4点30分,理疗完毕。距离见隗国安的时间还有一会儿,吕瀚海伸了个懒腰就睡了过去,一直到刀疤的电话打过来。   “你让我查的事,我给你问清楚了!”   吕瀚海还没完全睡醒,他小声重复:“什么问清楚了?”   刀疤提高了嗓门:“轮胎油的事,我查清楚了!”   一听到轮胎油,吕瀚海嗷一声从床上跃起:“什么?你说什么?这么快就查清楚了?”   “你那边说话方不方便?”   “方便,当然方便。屋里就我一个人,你说,你查到什么了?”   “20世纪90年代,本市大型花炮厂在全国都有直销点,这些厂出货量大,一般都是用车队运货,很少一车一车地走量。照你说的,凶手单独跑了这么多地方,应该是给小厂送货的人。大的花炮厂都是自己养运输队,只有小厂才会找人拉散活,这么看,他应该是个散活司机。”   “嗯,这分析在理!”吕瀚海连忙拍马屁。   “拉散活的货车有固定的聚集点,当地人称为‘炮圈儿’。有三个大型的炮圈儿,每天扎堆在一起等活儿的货车有好几百辆。虽说车多,但活儿也不少。有路子的车主天天都有运单。早年柴油紧俏,本市用量巨大,就有人打起了柴油的主意。有个团伙,他们专门用废旧轮胎炼油。据说几个炮圈儿都是他们在控制!”   “这些人查清楚了没有?”吕瀚海着急套出消息,把发烫的手机换了个手拿。   “查清了,带头的名叫黄牢,1972年生的,绰号黄大仙,本地人,他手下还有几十个小弟。”   “他们人现在在哪儿?”   “七年前,这帮人因为涉黑,被警方异地用警给一锅烩了,你把这条线索交给专案组,他们应该能查出来!”   “那三个炮圈儿还在不在?”吕瀚海追问。   “在。不过如今,全国都在禁燃禁放,小型炮厂几乎全部倒闭,看不到几辆货车了。”   “只要还在就行,你把地址发给我,回头我还是跑一趟,要不然我连地方都没有去过,哇拉哇拉就说这么多,容易引起怀疑。”吕瀚海解释了一下原因。   “行,一会儿发你,看完记得删!”刀疤说完立马挂了电话。   二十七   收到缴费成功的短信后,吕瀚海绕着中医馆一口气跑了两圈,直到累得大汗淋漓,他才拨通了隗国安的电话。   “干啥,是要退房了吗?”电话那边,隗国安打着哈欠问道。   “我看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您老还没醒呢?”   隗国安咕咚咕咚把杯里的茶水喝得一滴不剩,慢吞吞道:“我说九爷,你又哪根筋搭错了,咱不都事先说好的吗,6点准时走,现在不才五点半吗?”   “你是正式工无所谓,我这临时工,可不想被某些人看不起,所以得勤快些!”   “得得得,又来了,咱俩别扯那没用的,你在哪儿呢?”   “后院停车场!”   “我马上下去!”挂断电话,隗国安起身把房内的瓜子、花生一股脑地揣在怀里。   来到停车场时,吕瀚海正靠在车门上抽着闷烟。“你这是干啥去了,搞一身汗?”隗国安一脸惊讶。   “还能干啥去,查案去了呗!”吕瀚海眯眼瞅着隗国安。   “真的假的,咱俩不是一起做的推拿吗?”   “四点半就下钟了,你能睡得着,我可没心思。”吕瀚海扔了烟头上了车。   “你呀你,别卖关子了,瞧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你查到啥了?”隗国安跟上车去,关上车门。   “走,带你去几个地方!”   “这马上就到饭点了,还去哪里?”   “饿一顿死不了,咱要是把这件事搞清楚了,估计又能从展护卫那儿敲5000元来!”   隗国安一听瞬间来了精神。“九爷,听您这么说,是发现了重大线索啊!快快快!说来听听。”   “瞧瞧你,黄土都埋半截深了,别回头把心脏病再给整犯了,你把安全带系上,听我慢慢跟你说!”   “好嘞,悉听九爷吩咐!”   磨了半天嘴皮子,吕瀚海这才把车发动,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直线距离不到10公里的一个炮圈儿。   路上,吕瀚海把刀疤所说的生动形象地描述了一遍,只不过这调查的男主角变成了他。如果说,把转述内容比成一部40集的电视连续剧,那么前39集,几乎都在铺天盖地地介绍他九爷的主角光环。隗国安总算耐着性子听到了40集,好在结局出了个boss(老板)黄大仙,不然老鬼非得被气死不可。   等他俩跑完三个炮圈儿,已是晚上9点了。两人来不及吃东西,直奔宾馆与展峰会合。原本吕瀚海还想卖个关子,用这条线索敲诈点特勤费,可没想到展峰也从轮胎油上查到了线索。   跟吕瀚海的野路子不同,他咨询的是市局治安支队负责审批《烟花爆竹道路运输许可证》的副支队长。通过他,展峰又联系到了经营大型运输车队的老板童钦。在运输行当摸爬滚打了数十年,这位深知其中的道道。展峰从童钦口中得知,轮胎油的实际控制权掌握在黄大仙手里。但黄大仙具体叫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很多年前,他就被警察抓了。   展峰又咨询了副支队长,问有没有听说过黄大仙这个人,对方想起来,这伙人是被省厅异地用警给端掉的,由于行动涉密,具体案情别说是他,就是整个市局也没几个人知道。   由于天色已晚,展峰本来准备第二天一早出差去省厅,他还没来及通知吕瀚海,两人就自己找了回来。听展峰这么一说,两人面面相觑,原本价值5000元的线索瞬间只值一根冰糕。吕瀚海大为郁闷,但他琢磨着与其藏着掖着,还不如说出来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毕竟那位想要的就是破案,钱不钱的倒也不是那么重要。打定主意,他就把刚才那一套,一五一十地又告诉了展峰。展峰听完道了声“辛苦”,便把黄大仙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嬴亮。   有了真实姓名加上绰号,嬴亮查询起来并不用费太大周折。很快,嬴亮就查到,黄牢因为涉嫌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的犯罪行为,被CS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了无期徒刑,他人至今仍在HN省监狱服刑,本案的主办单位为HN省公安厅刑警总队,案件负责人名叫刘海峰。   二十八   第二天中午,专案组在省厅跟扫黑办的刘海峰大队长碰了面。   “黄牢这帮人,在LY市是宗族势力,关系错综复杂,当地警方很难把其连根拔掉,省厅为此事多次召开调度会,最终由厅党委拍板决定,由刑警总队牵头,采取异地用警的方式才彻底进行了查处。”   刘海峰大队长直率地介绍了一下情况:“这群人不但违法炼制轮胎油,还把这些劣质油在当地各个停车场强行兜售,只要司机稍有反抗,就会棍棒相加。”   展峰跟着刘队翻阅了全部纸质卷宗,发现其中没有他想要的线索——轮胎油卖到什么地方,必然是油厂工人才知道。可这些人是黄牢花钱雇用的,没有参与违法犯罪,案卷中根本找不到具体的人。   “看来,只能麻烦刘队了,我们要去监狱提审黄牢。”展峰对刘队提出了要求,“我们要查的事情,跟黄牢集团的案子没关系,希望不要给他太大压力,让他好好配合。”   “行,我来安排。”刘海峰点了点头。   询问被安排在了会见区,这里并不像提审区那样安装有金属栏杆和审讯椅,它的布局倒是跟港片中的场景有些类似:一张椭圆形木桌、几把皮椅。天气炎热时还有中央空调可以降温,没特殊安排,普通囚犯是不会到这里进行问话的。   办完手续,戴着手镣、脚镣的黄牢在两名狱警的严密监视下,走进了会见区。展峰指着面前尚有余温的茶水,口气温和地说:“刚倒的,先喝口茶我们再聊。”   临来前,嬴亮查过了黄牢的档案,他今年五十有八,16岁时因涉嫌殴打他人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释放后又因为故意伤害多次入狱,他的一生用“罪行累累”来总结也不为过。可见了真人,嬴亮才发现,黄牢的面相跟泼皮无赖八竿子打不着边,相对而言,他的气质更像一位成功的商人。   黄牢已从狱警那里得知了展峰一行人的身份,坐在椅子上的他泰然自若地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用他那沙哑的嗓音夸赞:“不错,是好茶。”   展峰又让嬴亮给他续了一杯:“先给你吃颗定心丸,我们这次来,是想咨询你几个问题,但这些问题跟你的案件无关,希望你能如实回答。还有,我跟监狱的相关领导做了沟通,如果你提供的线索查证属实,可以立功减刑。”   听到“减刑”,黄牢微微一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减刑就算了,我待在这里也挺好的。”   对服刑犯来说,减刑应该是极具诱惑的一件事,这也是展峰谈判寻求案犯配合的撒手锏,可黄牢却有如此反常表现,让展峰感到有些意外。   展峰微微一笑。“是吗?那如果还有什么需求,在情理之中的,我都可以满足你。”   黄牢身子往后一仰,五根手指很有节奏地敲击桌面,良久之后,他才端坐起来,双眼紧紧地盯着展峰,咧嘴笑了笑。“哎呀,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需求。警官,你说这该怎么办?”   展峰脸上仍然带着笑意,这种时候,案犯就是在跟警方比气势,即便只是神色变得严肃,也会被对方占了上风。   黄牢所谓的无欲无求,其实就是一个下马威,专案组代表的是公安部,是全国公安最高的权力机关,他现在落到这步田地都是拜公安所赐,有这么强烈的抵抗情绪,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但鸟都进了笼子,再扑腾也没有用。展峰知道,黄牢这种行为,更多的是因为他心理上的情绪问题,还谈不上真有反抗警方的意图。   “我觉得摆政策、讲道理,有些多此一举。既然这样,咱们就聊点实际的。”说着,展峰拿出平板电脑,逐一调取九处抛尸现场的照片,展示给黄牢看。   黄牢固然是黑社会组织头目,但他也只谋财并不害命,活了五十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残忍的连环杀人现场。   几十张照片被展峰在他面前翻完,黄牢已经翻江倒海,他抬眼盯住展峰,话语里面有了些怒意:“给我看这些干什么?我黄大仙虽然作恶多端,但也是为了带着全村人活下去,杀人放火的事我从来不干!”   展峰收回平板电脑,平静地说:“九起命案是一个人所为,时隔二十八年,至今未破,作案的是一名货车司机,他就是用你炼制的轮胎油把这些人一个一个淹死的。”   “又不是我做的,关我屁事。”黄牢扫视着展峰的脸,目光恶狠狠的。   “抛开别的不提,咱中国人最讲究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是本案的专案组组长,要是这起案件破不掉,我是没法子跟这九具冤魂交代,不知道你黄大仙,又能不能跟他们交代得过去呢?”   展峰的话字字诛心,黄牢舔舔嘴,欠起身子压低了嗓子:“你确定,这个货车司机是我们市的?”   “你没资格问这个,我只问你,你的炼油厂是不是购买过一批300升的非标油桶?”   黄牢有些诧异了,“这你们都知道?”   “那就是有了?”   黄牢郁闷地说:“是有,不过不是买的,是厂家跟我们有债务往来,抵账抵过来的。”   “那行,你再看看装尸的油桶,是不是有些眼熟?”   黄牢深吸一口气,朝翻过来的平板电脑又看了一眼,“是……”   随后他苦笑道:“警官,我是小看了你,公安部的专案组组长水平确实不一般,我今天如果不说,可能到死的那天,都会惦记着这事。”   展峰乘胜追击。“既然黄大仙愿意说,那就麻烦帮我们回忆回忆吧!”   黄牢摇摇头。“看在九条人命的分儿上,这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年,承蒙村里的叔叔大伯看得起,我被选成了我们村的管事人[1]。既然当了领头羊,那就必须给村里干点事。可我们村穷乡僻壤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要想带着老少爷们发家致富可不容易。   “年轻时我就吃过几年牢饭,知道要想从正道赚钱是不可能了。于是我就想着捞点偏门。在我没做轮胎油生意前我们市已有好几个作坊,他们把厂子建在人烟稀少的村庄里。我一琢磨,我们村倒是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做这个利润也不错。我就找村里的人一合计,在村广场上搭了个小窝棚。炼油的技术是我们跟人学来的,可油炼出来了,却找不到销路。   “一打听才知道,干这个,玩的都是垄断,谁都有地盘,外人很难打开局面。那时候我就想,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俗话说生死看淡,不服就干!拳头才是硬道理,我就带着十来个弟兄,靠干仗杀出了一条渠道。   “当年柴油紧俏啊!只要销路打开,根本不愁卖。有了资金,我接连吞并了整个市的轮胎油市场。渠道通了,油厂就交给了村里的‘眼镜’打理,他嘛,是乡里读书的状元,本来可以上个中专、大学啥的,可他无权无势,连续几年被人顶了包,我看他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为人也实在,厂子的事情,我就交给他了,没想到,倒是把他给害了。”   说到这里,黄牢停了下来,似乎回忆着什么,一会儿才继续道:“你们说的那300升的大油桶,就是经他手弄回来的。具体细节,他知道得最清楚。可厂子被你们警察抄掉以后,他就在家喝农药自杀了。眼镜其实真是个好人,我们干的那些坏事,他一点都没参与,他把毕生的心血都放在了油厂,村里的老少爷们都指着他吃饭。可到头来,我们这帮恶人都还死皮赖脸地活着,他个善人却先走一步。”   一直安静听着的展峰问道:“还有谁知道情况吗?”   黄牢叹了口气:“你们这个案子,或许真的应了天道缘法,眼镜他心善,雇了七八个聋哑人负责装油、送货、干干杂活,眼镜虽说不在了,你们去找他们几个,兴许还能问出点情况。”   “你知道他们的详细信息?”展峰有些惊讶。   “这帮人最先是在路边乞讨,眼镜觉得他们可怜,就想给他们条谋生路。我担心他这个书呆子被人给骗了,就派人去查过他们的底。好在他们和眼镜想的一样,都是苦命人。我记得他们中为首的哑巴叫纪天,XT市人,我经常拿他的名字开玩笑,所以记得很清楚。他们几个,我只对他有印象。”   嬴亮打开电脑,开始查询纪天的相关信息。经检索,XT市叫纪天的共有十人,黄牢对户籍照片逐一辨认,最终锁定了本尊。   纪天,男,1966年1月3日出生,XT市泉临县人,户口目前仍在正常使用中。   这条线索,总算是被续上了。   * * *   [1]管事人并非村长,早些年很多村子,为了在出事时有人带头撑场面,会选举类似的管事人,性质有些类似于保镖。在村子里,管事人与村长一样,很有威望。   二十九   离开监狱后,嬴亮开始着手对纪天现在的状态进行追踪。   “晕,黄牢团伙被连根拔起的第二年,这个纪天就因为多次抢劫,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目前在XT市农场监狱服刑。”嬴亮向来疾恶如仇,说起话来也直来直去,“刚才还有些可怜他们,看来这帮人真没有一个好鸟!”   吕瀚海抬手掏掏耳朵,慢条斯理地说:“也不能这么说,万一人家有苦衷呢?”   嬴亮冷冷地顶回去:“再有苦衷也不能犯罪,有手有脚干什么不能混口饭吃?”   吕瀚海呵呵一笑:“您说这话,说明根本就没接触过社会阴暗面,刚好相反,但凡能混口安稳饭吃,根本没几个人想去犯罪。大部分走邪路的,都是因为无路可走……咱专案组第一个案子还记得吗?那两兄弟不就是这样?”   “那照你这么说,犯罪还有理了?”   “从法律层面上看,当然都是犯罪。可像你这种一棍子打死一票人的说法,鄙人可不敢苟同!”   嬴亮透过后视镜看向吕瀚海,一字一顿地说道:“在我这里,不管是谁,不管有多少苦衷,只要他敢犯罪我绝对饶不了他!就算把玉皇大帝请来也没用,我说的!”   坐在驾驶位后方的隗国安出言相劝:“好了,好了,怎么没说两句你俩又吵起来了?道九,别跟亮子一般见识,他就这倔脾气!”   两人明里暗里针锋相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最让吕瀚海无语的是,每次除了隗国安出来打圆场,其他人好像对嬴亮找他麻烦完全没意见似的。司徒蓝嫣一个女生不说话也算情有可原,可展峰这位带头大哥见小弟们吵成这样,还视而不见,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吧!   莫非这家伙已看出了我心术不正,故意拿嬴亮来给我敲警钟?吕瀚海这么一想,突然脊背发凉,汗毛孔都要炸开了。   “道九,哪里不舒服?”发现车速放缓,展峰看向吕瀚海,丢去询问的眼神。   嬴亮嘲讽道:“是不是又要用经费去买药啊,反正有人给你签字,生多大的病都无所谓!”   原本有些紧张的吕瀚海,被这么一调侃,反而放松了许多。   嬴亮是个直脾气,从不会拐弯抹角,对谁不爽绝对会说出来,从他的语气中倒是不难发现他对展峰也是一肚子意见。这倒是间接证明了他俩的关系也不咋的,嬴亮不太像是受命于展峰来试探他的样子。   哼,看来展峰也懒得理这个愣头青!吕瀚海心道,顿时又爽了不少。   黑色帕萨特在高速公路上驰骋,途中展峰跟纪天的办案民警邓辉取得了联系,双方约在分局三楼会议室见面。   邓辉看着比展峰大不了几岁,同龄人交流起来非常顺畅,专案组一边翻阅卷宗,一边听邓辉介绍案情。   “咱们办这起系列抢劫案,其实没什么难度,纪天团伙作案手段低劣,他们专抢背包客,好在并不伤人,当真没有钱,他们也不会为难受害人,单从这一点看,倒也不是什么特别坏的家伙。”   司徒蓝嫣问:“除纪天外,其他三人都是聋哑人?”   邓辉好笑地摇头。“没错,他们但凡有一个耳朵灵光的,都不至于当着便衣警察的面抢劫吧!”   展峰摇了摇手里的案卷。“我看案卷上说,纪天抢劫的目的是为了买药?”   邓辉点头说:“对,其实也挺可怜的,他们本来在LY市的一家炼油厂工作,后来厂子涉黑被警方给端掉了。他们五个都是聋哑人,找不到其他谋生的手段。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叫殷达,1949年生,是纪天几人的养父,要不是殷达养活,纪天他们活不到这么大。”   邓辉又说:“他们一路乞讨从LY市回到了我们这里,途中殷达生了病,眼看就要死了,纪天为了搞钱给养父续命,这才带着其他几个人拦路抢劫。说实话吧,我其实挺同情他们的,可法律无情,我们作为执法者,也要对老百姓负责任不是!”   司徒蓝嫣试探地问:“那个殷达现在还在不在?”   “纪天团伙被抓后,我就把殷达送到了救助站,可没过多久就不行了。据救助站的人说,他本来身体就虚弱,知道纪天犯了法,直到死的那天,老头子也没吃过一口饭,是给活活气死的。”   三十   邓辉从局里给开了张介绍信,带着专案组到监狱提审了纪天。涉及聋哑人,分局还专门从当地聘了一位手语老师过来。   五十多岁的纪天看起来心事重重,在手语老师的帮助下,展峰开始了讯问。   展峰:“不用紧张,我们来,就是想问一问关于你在油厂的一些事情。”   纪天用手比画了几下:“可以,警官想知道什么,我都会配合。”   展峰拿出一张油桶照片递给了他:“认不认识?”   纪天回答:“认识,怎么了?”   “这种桶你们厂子用过,从哪里来的?”   纪天回答:“桶是眼镜叔抵账抵来的,一共有两千多个。用这种桶,出货量快,我还建议多买一些,可他告诉我,厂子倒闭了,就剩下这么多。”   展峰又问:“你当年在炼油厂主要负责什么?”   纪天回答:“就干两样,接单,送油!”   “接单?”   “对。有司机需要用油,会主动联系我,确定用量后,我会让其他几个兄弟去送。”   听到这件事,展峰感到有些诧异,在那个IC卡电话都还是稀罕物的20世纪90年代初,手机更是没有普及,他实在想不出,聋哑人纪天要怎么完成接单的全过程。   展峰示意手语老师继续:“你和司机间是通过什么方式联系的?”   纪天想了想,飞快地比画起来:“眼镜叔给我买了一个带汉显的BP机,司机会通过寻呼台打给我。”   说起BP机,只有70后、80后才会对它有一些残存的记忆了。BP机又叫传呼机,有三个火柴盒那么大,外置一长条屏幕和几个简单按键,靠无线电进行通信,能接收信息并显示文字。收到消息后,就会发出哔哔哔的响声,人们都习惯称它为BP机。在20世纪90年代,一台摩托罗拉汉显要卖到5000元,而那时工薪阶层每月的工资不过200元上下,要买一台最少也要不吃不喝攒上两年。能用BP机接单,可想而知当年炼油厂的规模有多大。可是BP机在2007年就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就算知道呼机号,现在也不可能查到任何线索。   展峰转变了一下思路,又问:“你们厂的大油桶,对不对外销售?”   纪天摇头道:“大桶可以减少送货次数,厂子自己用都还不够,怎么可能会对外卖,况且,一个油桶才能卖多少钱。”   展峰皱眉。“那你平时送完货,油桶怎么处理?”   “如果司机自己有油桶,我们就当场卸油。司机要是想用我们的桶,就按桶交押金,油桶丢失或损坏,我们要收折旧费的。”   展峰追问:“丢失、损坏的情况多不多?”   纪天想了想,“也有,但是不多。毕竟一个桶我们要收50元押金。”   展峰提示了一下:“你再仔细回忆一下,有没有人曾从厂里前后拿了好几个桶?”   纪天面露迷惑,“好几个是多少?”   “九个以上。”   看了手语老师的比画,纪天陷入沉思,突然他一拍桌子,似乎想起了什么:“还真有!”   “谁?”   纪天飞快地比画起来:“大名我不知道叫什么,我只知道他的小名叫大龙,个子很高,也很壮,喜欢穿迷彩服,不怎么爱说话。我对大龙的印象很好。有一次我带几个弟弟去送油,被人拦在了炮圈儿,就是大龙给我们解的围。有了这次交情,后来我们也就熟络了起来,记得有一次,大龙让我给他搞几个油桶,他回去给家人做炉子,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第一次我给他弄了三个,没有收钱。后来他又说,还要给其他亲戚做,又从我这儿弄了三个,我收的是成本价20元一个。我平时有记账的习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龙从我这儿一共拿走了十二个桶。”   展峰感觉已经摸到了眉目,连忙追问:“除了他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就他一个!”   展峰拿过平板电脑,把筛选出的一百多名危险品运输从业人员的照片显示出来。“来,你仔细看看,这些人中谁是大龙?”   纪天眯起眼睛,聚精会神地浏览起来。然而让专案组大惑不解的是,直到把照片全部翻完,他也没能认出谁是大龙。   嬴亮有些沉不住气了。“你仔细看了没有?你确定照片上的人没有大龙?”   纪天用力点头。“我和他关系很好,平时私下里也有来往,我认得他的长相,我可以百分百地肯定,你们给我看的照片里确实没有他。”   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嬴亮的心算是凉了半截,没有主意的他看向了展峰。“是不是我们哪里搞错了!”   纪天这样的聋哑人很擅长观察人的表情变化,他赶紧打着手语问道:“警官,你们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照片?”   展峰没有隐瞒:“我们是从档案馆调来的,他们都是具有危险品运输从业资质的人员。”   纪天露出了然神色,比画道:“那就对了,这里面不可能有他,大龙的证是他老板花钱给他做的,他压根儿就没考过试!”   嬴亮瞪大眼睛。“什么?假的?”   “那是当然,能考上谁去跑散活?当年考个驾驶证都难如登天,别说危险品运输证。有本事考上的都被大厂家招去当正式工了,跑散活的十个有九个用的都是假证。”   嬴亮无法想象。“难道就没人查吗?”   “当然有!不过那时候又没有电脑,都是纸质档案,交警也只能凭肉眼分辨真假。LY市有专门干这个的行当,他们做的证完全可以以假乱真。只要把咱们当地的交警给糊弄过去,外地的交警就更看不出猫腻了。”   隗国安插了句嘴:“大龙的驾驶证是不是假的?”   纪天头摇如拨浪鼓:“危险品运输证是运管局办的,交警看不出个所以然,可驾驶证就是交警发的,没人敢作假。”   隗国安又问:“我要是给你些提示,你能不能回忆起大龙长什么样子?”   纪天拍拍胸脯。“不用提示,我最擅长记人的长相,只要有照片,我肯定能认识。”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别看隗国安一向以打酱油自居,可要是真正办起案来,他的思路却非常清晰。既然纪天能回忆起大龙的长相,那就多半可以配合画出他的画像来。而且大龙持有驾驶证,那么在交管系统中,绝对有他的照片,只要把两条线索并在一起查,就一定会有结果。   隔音窗外,邓辉打量着正在用铅笔绘画的隗国安。犯罪画像技术在普通案件中很难见到,这一幕勾起了邓辉的好奇心。   “展队,隗警官这是在干吗?”   展峰看了看里面不断比画的纪天和埋头苦干的隗国安。“他在通过纪天的描述给目标人物画像。”   邓辉有些崇拜地张望:“嘿,看不出来,隗警官还有这撒手锏!”   只要是夸隗国安,嬴亮就乐意听了,他在一旁帮腔道:“鬼叔算得上全国数一数二的刑事相貌学专家,只要对方有一丁点印象,他都能把画像给画出来,绝对不掺半点水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管嬴亮如何吹嘘,邓辉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他嘴上赞叹不已,其实心里还是打了个问号。   大约两小时后,画像总算成形了。隗国安走出提审区,把嬴亮叫到了一边:“纪天说大龙是LY市人,不是1970年生就是1972年的,你把符合条件的驾驶员信息都调出来,我要对着画像一个一个排查。”   嬴亮做了个“OK”的手势,接着在电脑上熟练地操作起来。   “行了,鬼叔,模版最大的容纳率是50张照片一个版面,一共432页,共计21600人。”   隗国安也没觉得这是个天文数字,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先别把纪天带回牢房,给我两个小时。”说完,他就坐在电脑前一页一页地翻看。   在他翻页的同时,邓辉时不时瞟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区,心算出了隗国安翻阅的速度,一分钟翻六页,差不多十秒一页,我的妈,照这个速度,他压根儿用不了两个小时吧!   跟他预测的结果相同,隗国安只用了一小时二十五分钟就确定了目标。   “亮子!”他大声喊道。   声音从审讯区传来。“在呢,鬼叔!”   隗国安指着电脑屏幕。“应该就是他了,把照片拿给纪天看看。”   “好的!明白!”嬴亮兴奋地捧起笔记本电脑,一路小跑进了审讯室。   “你仔细看看,他是不是大龙?”   纪天想都没想,用力点头。“没错,就是他!”   嬴亮又走出审讯室,一边走一边念着大龙的信息:“大龙真名闫建龙,男,1972年2月生,住LY市田丰县山王村。”   “咦,怪了!”嬴亮抬头看着展峰,“记录显示,这个闫建龙已很多年没有出行、住店、购物之类的生活轨迹了。”   “看来,想问清他的具体情况,必须先找到知情人。”展峰此时也抬起了手,捏了捏发胀的太阳穴。   人存活在世界上就会留下痕迹,类似大龙这样没有生活轨迹的人,要么藏匿得深,要么……死了都有可能。   “嬴亮,联系交警部门,让他们查询关于闫建龙的所有违章信息。”展峰一声令下,嬴亮迅速在闫建龙的罚单存档中,发现了一个车牌号。检索车号,他们又确定了车主。   经纪天辨认,这人就是大龙的老板,聂意智。   三十一   2000公里外,文秋山上阴寒寺中,木鱼声有节奏地回响着。   这是一座设在深山中的私人佛堂,面积不大,但景美如画。远看,山重山水复水,风追风云层云。近观,曲径通幽鸟语花香,一副神佛隐现、仙人做伴的景象。   沿着石板小路直上,穿过庙门就到了占地百十平方米的大雄宝殿。此时,一位老者正盘坐在金色的蒲团上诵念经文,站在一旁的小和尚如同伴奏般,极有规律地敲击着木鱼。和殿内清静优雅的气氛相比,殿外的人却丝毫没有闲情雅致。   木鱼声依旧很有节奏,那人时不时起身朝殿内望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老者却安如磐石,外界的一切似乎都无法对他造成影响。   那人最终还是放弃了,随后他拿起电话,走出庙门,一切安排妥当后,他又折了回来,表情似乎放松了许多。   良久之后,小和尚端着木鱼从殿内走出来,那人赶忙走了进去,老者却依旧背对着他。   “虎子,发生了什么事情?”   被叫作虎子的中年男子微微欠身,恭敬地说道:“号子里负责盯梢的兄弟传话,展峰他们去提审纪天了。”   “哦?”老者说话的语气有了波动,“他们这么快就找到纪天了?”   “不是您想的那样,展峰就只是询问了一些关于油桶抛尸案的情况,暂时还没涉及那件事。”   老者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腹,他长叹一声:“既然没有涉及那件事,你就先回了吧!有情况跟我汇报就行了。”   虎子没有走,反而叫了一声:“当家的。”   老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回头,愠怒道:“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   虎子弯下了腰。“对不起,当家的,事态紧急,所以我……”   老者眯眼,上位者的气势顿时在佛堂里蔓延开来。“所以什么?说。”   虎子脸颊涨得通红,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我已通知下去,不能让纪天再有开口的机会,否则……我担心那件事迟早会暴露的。”   老者猛地怒睁双目,大声呵斥起来:“难不成你把纪天给杀了?”   虎子连连摆手,面色惊慌。“当家的慈悲为怀,我万万不敢这么做啊!”   听他这么说,老者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些,他端详着面前的中年人,缓声道:“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但有一点我警告你,不管你用什么手段,绝对不能伤人性命,这是我的底线。”   虎子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老者挥挥手,算是下了逐客令。“我累了,你先回了吧!”   虎子没有再说话,他缓缓直起腰杆,转身离开了寺庙。   三十二   清晨,就在专案组准备动身去找车主聂意智时,邓辉带着另外一名警官急匆匆地赶到了宾馆。   邓辉摘下警帽,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把抓住展峰的胳膊。“展队!可算把你们堵到了!”   “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邓辉指着身边与他年龄相仿的警官介绍道:“贾明杰,我俩都是纪天抢劫案的主办侦查员,前几天他在出差,昨晚刚回来。我俩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展队能答应我们。”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尽管说。”   两人相视一眼,最后由邓辉开口说道:“我们……想请隗警官帮我们画张像。”   “是什么案子?”   邓辉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狱侦卷宗[1]递给展峰。   见展峰开始翻阅案卷,邓辉解释道:“这是监狱转来的狱侦线索,据纪天交代,他曾于1980年5月4日在罗湖市白鹭湾山脚下抢劫了一名行人,那时他只有14岁。我们猜测,他可能觉得自己作案时未满16周岁不用被处罚,所以才把这起案件说了出来,可事实上,抢劫属重罪,年满14岁就达到了刑事责任年龄。时隔那么久,如果是一般的抢劫案,我们不会在意,可纪天说,对方反抗激烈,他用匕首捅了对方左腹好几刀。”   “罗湖市?”展峰猛地抬起头,事发地点竟然是他的老家。   “对,纪天小时候曾被人拐卖到那里,因为是聋哑人,被人嫌弃,所以又被放了出来。”   “我家就住在罗湖市,倒是方便帮忙查一下。”   邓辉面露惊喜。“那真是太巧了。我们别的不担心,就怕万一被害人被捅死了,那这事可就闹大了。”   “可是在我的印象中,罗湖市公安局应该没有类似的命案尚未侦破。”   邓辉叹息道:“我也知道!为了查清这条线索,我们还专门去过罗湖市,也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案子。我跟明杰寻思,要么受害人被捅伤后没有报案,要么就是他已死亡,只是尸体至今未被发现。我们也委托罗湖市公安局下发了一条线索协查通报,希望当年的被害人能配合我们公安机关调查。可事情过去好多年了,一直没有回应。我们就是担心,会不会是发生了第二种情况。”   展峰思索片刻,问道:“有没有第三种可能?”   邓辉迷惑地看看展峰。“怎么说?”   “纪天会不会在说谎?”   “这个我们也考虑过。可他把过程描述得十分细致,包括被害人长什么样,多大年纪,体貌特征之类的细节,多次询问并不自相矛盾,不像是编的,我和明杰都认为,他绝对没有说谎。”   展峰翻开卷宗看了一眼笔录。“纪天供述,他是在晚上10点独自一人至白鹭湾实施抢劫,抢走现金400余元及一块上海牌手表。1980年白鹭湾还没有开发,交通不便,别说是在夜里,就算白天也没几个人,他怎么会一个人跑到那里去抢劫?”   邓辉回忆说:“我们去提审纪天也问到了这个问题,他告诉我们说,他并没有什么目的性,只是好几天没有吃饭,又刚好走到了那里,见迎面来个人就拿刀把对方给抢了。”   “没有路灯,又在深夜,他是怎么看清对方长相的?”   邓辉一笑,摇头道:“也是巧合,那个被害人身上有个手电筒,把人捅倒在地后,纪天曾用手电筒照过对方的脸。”   邓辉说完,贾明杰又补充道:“展队,你可能不知道,纪天对人的长相特别敏感,几乎可以做到过目不忘。为这件事,我还专门去咨询过医生,医生告诉我,很多人视觉丧失后,听觉就会变得相当灵敏。他是个聋哑人,眼神却非常好。据纪天自己说,他到现在还记得对方的模样。你们没来之前,我们对刑事相貌学也不了解,可昨天我听邓辉说了以后,才知道隗警官有这种本事。所以才想到请他帮个忙。”   对于兄弟单位的求助,展峰自然是不会推辞的,不过作为专案组组长的他,虽有行动的指挥权,但也不是他想怎样就一定可以怎样。按部里规定,专案工作的每个环节及进度,都要随时向上级报备。今天的行程已在昨晚报给了内勤莫思琪,如果改变计划,他还得履行一下程序。   展峰示意两人坐下。“抱歉,请二位容我打个电话。”   邓辉却好像曲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要拒绝,急忙说:“展队,我知道你们公务在身,我们也不想给专案组添麻烦,你们昨天提审纪天时也发现了,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我担心哪天他一个不小心就离开人世了,这事只怕就真成了无头案。我们想着,趁他还有表达能力,先把被害人的画像画出来,有备无患嘛!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当年被害人真被捅死,不管尸骨发现没有,我们作为办案民警,也必须要给死者个交代吧!”   展峰笑着安抚道:“邓警官放心,画像的事绝对没有问题,我只是按规定给中心报个备而已。”   吃了定心丸的二人闻言喜出望外,连连道谢起来。   由于对纪天已提审过一次,所以邓辉没有提前跟监狱沟通。这么做,其实有一层深意在,他是想借着专案组调查他案的名义打纪天一个措手不及。然而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一行人刚办完手续就接到通知,说纪天于昨晚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了,他的管教得知专案组又来提审,带着一股子怨气就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邓辉见状,连忙挡在了他前面。“到底怎么回事?”   管教气急败坏地说道:“你还问我?平时都好好的,自从你们提审以后,就出了这事。”   邓辉察觉有疑点,连忙问道:“纪天是因为什么病住的院?”   管教定了定神,郁闷地道:“就在你们提审结束的第二天,他外出干活时,从仓库里偷了把镰刀,把右手的五根手指给斩断了!”   邓辉大惊失色。“怎么会出这种事?”   管教双手一摊。“我们狱警最怕你们办案单位来提审。你们是当问的问,不当问的也问。问完了你们拍拍屁股走了,犯人一旦有情绪波动,倒霉的就是我们。我可是在监狱熬了十多年,累得跟老黄牛一样,才换来一个‘全省优秀人民警察’,眼看就要评下来,这下倒好,奖状没等来,却要面临责任倒查。还好纪天只是把手指给切掉了,他万一想不开,把自己给了结了,我这身衣服也就算穿到头了!”   邓辉连连道歉:“老兄,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确实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管教丝毫不肯领情,把人往外头推。“要是道歉管用,还要我们警察干吗!算我倒霉,就这样吧!”   见管教把人撵出来,作为搭档的贾明杰上来安慰:“辉子,算了,你也别跟人家置气,这事出在谁身上,都不可能心平气和的。”   邓辉义愤填膺地看看后面。“都是同行,我肯定理解他的心情。只不过我没想到纪天这孙子能这么有牙口。为了不打手语居然自切手指。明杰啊!我现在严重怀疑,纪天跟我们说了假话!”   贾明杰也是一愣,意识到了蹊跷之处。“你是说……”   邓辉寒着脸重重地点了点头。“没错,我看这个纪天当年可能真把对方给杀了!”   * * *   [1]对在押犯人来说,除了要面对现行案件的主办侦查员,到了监狱之后,还要与狱侦科的干警斗智斗勇。前者是为了查清现行犯罪,而后者则是为了深挖余罪。所谓狱侦卷宗,就是狱侦科所掌握的犯罪嫌疑人的其他犯罪事实,包括检举、揭发、自供等。   三十三   中国有句老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从某方面来说,邓辉的推测不无道理,可尴尬的是,活人没报案,死人也没有尸骨,如果只是停留在猜想上,这事就毫无意义。   两人商量以后,就把此事汇报给了上级领导,加派精兵强将组成联合调查组再次前往罗湖市彻查此案。确定不需要这边的帮忙,专案组也马不停蹄地赶往了车主聂意智的辖区派出所。途中,嬴亮照例对聂意智的情况进行了系统核查。年近古稀的聂意智,早年就是靠跑运输赚到的第一桶金,时至今日,他仍靠着经营危化品,做着日进斗金的生意。   他干的这个行当,经常要跟公安局打交道,他的公司还是优秀警民共建单位。既然有这层关系在,展峰也懒得绕弯子,见了聂意智就直截了当地问道:“闫建龙,绰号大龙,九几年给你开过车,还有没有印象?”   聂意智习惯性地转了转无名指上的玉扳指,略带伤感地道:“唉,算起来也有很多年没有联系了。”   看来还关系不一般,展峰眯起眼睛。“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聂意智叹息道:“他的养父闫刚曾是我的战友,我战友死前把他托付给了我,就是这么认识的。”   展峰瞬间对上了之前司徒蓝嫣的推测,凶手学过功夫……那会不会是从当过兵的养父那继承来的呢?“能不能跟我们详细说说闫建龙这个人。”展峰趁热打铁道。   “行啊!”聂意智慢条斯理地靠在大老板椅上,缓缓揭开了一段封存许久的回忆。   “我和他养父闫刚是20世纪60年代初当的兵,那会儿国家经济落后,百废待兴,全国上下到处需要人去建设。我们参军那会儿有一句口号‘到祖国最需要我们的地方去’。我们修公路、架天线、填山沟,哪里苦我们就去哪里,哪里没人我们就往哪里钻。虽说日子过得相当艰辛,但那也是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段经历。   “当年我们的部队就驻扎在HN省湘西笔架山,我的祖籍在LN省,闫刚的祖籍在JL省,同属东三省。闫刚就比我大两岁,我俩关系走得也很亲近。我呢,家里几代从军,在部队有些熟人,下连队时给我分了一个相对轻松的活儿——负责采购。连队只有一辆解放牌卡车,我学会了驾驶,这辆车就成了我的座驾。   “第二年,负责带我的汽车兵退伍了,我就跟连长建议把闫刚调过来给我当副手。连长跟我的关系不错,只要我说,他一般都不会拒绝。因为这事,闫刚一直对我心存感激。他是个实在人,脑子灵光还能吃苦,什么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那么难学的驾驶技术,他上手不到俩月,就完全掌握了要领。一晃到了转业,我俩都选择留在了本地,当时想法也很简单,寻思这里是主席的家乡,以后会有很好的发展前景,于是就留了下来。   “不过闫刚的命确实不好,刚进企业没多久,企业就面临倒闭。他一个外地人,无人、无钱、无权,打了好几年光棍才找到了一个带孩子的寡妇,总算是成了家。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所在的企业效益还不错,就是没什么意思。我从爹妈那里搞了些钱,辞职下海经商。离开时,我给闫刚丢了个地址,从那之后,我俩就很长时间没见过面。   “直到十多年后,我回到LY市发展,当我去找他时,他已重病在身,更让我痛心的是,他老婆早在两年前先他而去。临死前,他把养子大龙托付给我,希望能给他谋条生路。我回来是为了投资运输行业,得知大龙会驾驶后,我就把他留在了自己的手底下。”   “说说这个大龙,”展峰道,“他也算是故人之子,得你不少照顾吧!”   “大龙这孩子,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喜欢看电影,尤其是战争片,一开工资,就去买录像带。我怕他把钱给败光了,于是每月只给些零花钱,剩下的我帮他攒起来,留着日后娶妻生子用。”聂意智回忆起往日时光,苍老的面孔上露出些微笑意。   “大龙对我这个叔也很尊重,基本上我说什么他就干什么。他养父闫刚去世没几年,我就给他买了套房,地址在惠明区坡子街66号6室。”   展峰问:“现在这个地方还在吗?”   聂意智点点头。“在!”   “大龙现在还住在那里吗?”   聂意智又摇摇头。“自从发生那件事后,我俩就断了联系,他住不住那儿,我也不清楚。”   “发生了什么事?”   聂意智叹道:“香港回归那年,快到回归日了,响应国家号召,各地政府部门的监管也变得越来越严格。我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晚上跑货、白天回来,这样才可以躲避交警的检查。可谁知道,这孩子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根本不听我的。   “不过,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被交警抓了,大不了罚点款、扣点分,这些又不需要他来处理。可不知道这小子哪根筋搭错了,遇到交警路查,他竟然冲卡,连车带货翻到了路边的水塘里,警察追了他十几里路,最后还是让他跑了。   “车坏了,货没了,其实都好说,可最让我扛不住的是,我的车队因为这个被交警列为重点整治对象。那个年代干生意,多少都会打点擦边球,一旦政府跟你较真,就等于没有一点活路了。我辛辛苦苦了二十年,被他一下给整到了‘解放前’。事情发生以后我一直在找他,可他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消息都没有。”   说到这里,聂意智仍有几分恨意。“那些年,我待他也不薄,就算到下面见了闫刚,我也能说得过去。既然爷俩没有缘分,那就不必再强求。损失我自己认,但大龙这孩子,我是一辈子也不会再见了。”   听着聂意智的话,展峰回头看向窗外。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聚散果然难以捉摸,明明宛若父子,却因为一桩事情就此再也没有联络。展峰垂下眼帘,想起了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他身边的几位战友……   三十四   第二天清晨5点,一辆印着“大自然地板”字样的五菱宏光驶入了惠明区坡子街。   三十年前,惠明区还是绝对的市中心,随着时代的发展,这里已变成了一副破败模样。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红砖绿瓦的筒子楼在别处早就没了影子,没想到在这儿,却是随处可见。   坡子街当年扮演的角色就相当于现在的商业步行街,那时候,如果哪位年轻人能在坡子街买套房,那绝对是倍儿有面子的一件事。单从这一点看,聂意智对闫建龙确实是掏心掏肺了。   坡子街呈南北走向,双向四车道,主街两旁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一栋栋四层洋楼,每栋楼前都钉着铁皮门牌,顺着号码,面包车开到了街道中段66号。   身穿破旧工装服的嬴亮最先下了车。6室是三楼东户,他故意跑到四层,由上至下先进行了外围观察:绿漆木板门、老式铜心锁,他很有信心在二十秒内就把门打开。   清晨5点,人们大多还在睡梦中,但有商贩出摊叫卖,四周环境不会像深夜那样寂静,发出一点声音也未必能让屋里的人警觉,所以这个点是动手的最好时机。嬴亮掏出插片、钩锁之类的专业工具,在确定一分钟内楼道不会有人出现后,他迅速行动起来。   果然,前后没到二十秒,房门就被他推开了一条缝隙。他把鼻子凑上前闻了闻[1],失望地发现屋里并没有任何生活的气息。他断定这间屋子已长时间无人居住。   为了不破坏现场,他把门重新关严,按原路返回车内。   听了嬴亮的判断,展峰带人下了车。“走,立即对此屋进行勘查。”   推开门,专案组众人悄然而入。这是一间面积约70平方米的两室一厅小户型,房门朝北,进门为客餐厅,客厅南侧是一大一小两居室,其中较小的那间被改成了储藏室。餐厅北侧则是厨房和卫生间。   屋内浮灰层很厚,扫取灰尘样本后放在高倍放大镜下观察,展峰皱眉:“出现花粉层叠现象[2],这间屋子已经很多年没人居住了。”   跟展峰不同,司徒蓝嫣更关心家居摆设。她打开厨柜,看着一摞摞分类整齐的餐具,若有所思地说:“屋里不管是家具还是日用品都摆放得井然有序,连卧室内的被子都被叠成了豆腐块。看来闫建龙受军人养父的影响很大。”   嬴亮探头道:“你们说,闫刚的死会不会和油耗子有关?不然闫建龙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恨意?”   隗国安四处看着,嘴里回答:“爷俩都会驾驶,要以此谋生就一定会和油耗子打交道,你说的完全有可能。但是让我想不通的是,这些年他到底去哪儿了,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做到一点生活轨迹都没有。”   嬴亮说:“他的户籍地在田丰县山王村,咱们要不要去那个地方看看?”   司徒蓝嫣摇头说:“不会在那里,我上网搜索过这个地方,与市区接壤,不算偏僻,现在电子支付发达,要在那种地方生活,不可能没有一点轨迹。想做到完全与世隔绝,必须要满足自给自足的条件。”   嬴亮挠头:“难不成他也躲进了深山里?跟咱们前一个案子那个精神病一样?”   “不会,他从小生活在平原地区,进山的可能性不大。”   “那他会在哪儿?”   司徒蓝嫣走到嬴亮身边:“作案,其实是为了满足他内心欲望。一旦失去了作案条件,他会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为了平复心情,他需要找到新的情感寄托。在父母相继去世后,只有家才是他最好的避风港。”   “这里不就是他家,他也没有回来过。”嬴亮转着头看看空寂的房屋。   “对他来说,能称为家的地方其实有三个:坡子街66号的新房、户籍地田丰县山王村,还有一个,就是他母亲的户籍地,也就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嬴亮猛地一击掌。“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司徒蓝嫣也跟着惊喜。“怎么?能查到吗?”   嬴亮自信地说道:“这个简单,我先打个电话给聂意智,他要是不知道,我就联系户籍地派出所,只要能说清大致方位,就一定可以把他给揪出来。”   两人相谈甚欢时,展峰在屋里取了五双鞋子装进物证袋。嬴亮以为是发现了重要证据,赶忙上前东瞅瞅、西瞧瞧地问:“有凶手作案时穿的鞋子没?”   “没发现。”   “那你拿这些回去做什么?”   展峰给他看看鞋底:“这五双鞋的磨损特征与现场鞋印完全一致,其中两双的发票上签的就是闫建龙的名字。”   展峰嘴上轻描淡写,事实上他已经把闫建龙从“怀疑”完全变成了“嫌疑”。串联至今为止的所有线索,基本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条。眼下他手中的网已经可以撒出,就等大鱼上钩了。   * * *   [1]嗅觉侦查,是专业技能训练的必修课。我们在日常生活起居中,会产生很多种味道,如体味、香水味、烟味、蔬菜瓜果味等。这些味道混合之后,就是所谓的“生活气味”。如果一个地方长时间无人居住,那么取而代之的就是霉菌及腐败的味道。一些特战队员,确实只需要这么一嗅,就可以判断室内情况。   [2]植物在开花季节会产生大量花粉,风媒植物的花粉会随着人的行走、汽车排气等外界因素上浮至空气层中,当随着浮灰落下时,就会形成浮灰层。年复一年,浮灰层中就会出现花粉叠加,也叫作花粉层叠现象。   三十五   有了上个案子差点把专案组全赔上的抓捕经历,这次展峰不敢掉以轻心,在查清闫建龙母亲的户籍地后,他就马上联系了当地警方,派出百余名特警潜入村中实施抓捕。好在那边的抓捕过程十分顺利,验明正身之后,闫建龙就被五花大绑送到了市局的地下审讯区。   年近半百的闫建龙,完全是一副老实忠厚的庄稼人模样,要不是专案组已经有确凿的证据,很难把这人跟连环杀人案扯上任何关系,别的不说了,就连押解他归来的特警都是一脸的狐疑。   在审讯前展峰发现了一个细节,他注意到闫建龙的牙齿还很有光泽,他出其不意地问:“怎么?你很久没嚼槟榔了?”   闫建龙面无表情地回答:“年轻时喜欢嚼,进村没了条件,也就不嚼了。”   展峰微微一笑。“人年轻时会有很多回忆,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跟我们讲讲?”   闫建龙抬起眼,冷冷地看着展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展峰了然地点点头。“确实,时隔太久,你恐怕没想到警察还是会找到你!”   闫建龙冷笑。“哼,我可从来不相信你们警察的本事。”   展峰露出好奇的表情。“那你当年跑什么?”   闫建龙的眼神瞬间锋利起来。“什么跑?我说过,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聂意智拿你当亲儿子一样看待,可你都做了什么?冲卡,连车带货全都开进了水塘里,毁了车折了货不说,你还差点断了人家的活路。”   闫建龙一声不吭,但表情随着展峰的话变得紧绷起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警察。   “你为什么冲卡,你聂叔到现在都不清楚,但是我清楚。因为当年交警设卡的地方,就是你做下第三起杀人案的现场。你以为警察在这里拦你,是因为你杀了人,所以你才不计一切后果狼狈逃窜,我说得对不对!”展峰微笑着,声音不急不缓。   一滴冷汗,顺着闫建龙的额头缓缓滑落,他看着展峰,眼神中充满诧异。   展峰抬起头,轻蔑地瞥着闫建龙。“你聂叔对你恩重如山,你躲在村子里吃糠咽菜这么多年,半步也不敢离开,甚至不敢跟他打个电话道个歉,你在害怕什么?不就是担心被警方抓到,查出你杀了人?”   区区几句话的工夫,闫建龙已经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他死死盯住展峰,抿紧了嘴唇。   展峰陡然拍案而起,巨大的声音让闫建龙浑身一震。展峰严厉呵斥道:“闫建龙我告诉你,人在做,天在看,被你杀死的那九个人也在看。自从你犯下第一起案件时,我们警方就从没想过放弃。这个世道上,正义或许有时会迟到,但它永远不会缺席!”   闫建龙常年压抑的情绪,被展峰的几句话瞬间引爆了,他直着脖子嘶吼:“正义!你跟我说正义!那好,你告诉我,我杀了那些油耗子有什么错?他们本来就是社会的渣滓,是人间的败类,你们警察管不了,还不允许别人去管吗?别说是九个人,只要有机会,我就是豁出性命,也会把他们杀光!全部杀光!”说到最后,闫建龙已经歇斯底里起来。   在场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展峰的嘴角正微微地扬起。但这个细小的表情,却并没有逃过司徒蓝嫣的眼睛。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熟读心理学的她早就看出,展峰在开口之前就已经完全猜透了对方。闫建龙这种反社会报复型罪犯,最爱给自己披上一件“正义”的外衣,在他的内心里,始终会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坏事。当展峰用“正义”去充当“诱饵”,勾起其内心的欲望时,对方便很容易上钩,以至于被情绪所控制,推动他心底深处的欲望,无法自控地吐露出犯罪真相。   然而,一个照面,就瞬间制定出言语攻击的方案,用一段短短的话,加上语气动作促使对方入网,这绝对不是谁都能够轻易做到的事情。   心理操控者……观察窗外,司徒蓝嫣注视着展峰,心中有些微妙的感觉,真是个谜一样的男人……   …………   等闫建龙冷静了一些,他顿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望着墙角挂着的两个摄像头,他知道自己再想反悔也为时已晚,不由得露出了惨淡的笑意。   “你够狠……”闫建龙看向展峰,眼神中却没有了之前那种针锋相对的意思,只是这么短暂的交锋,他已经意识到,这个能纯粹以交谈让他主动露馅的男人,和自己过去认为“没用”的警察,绝对不是一个层面上的对手。   “压抑了这么多年,不妨给自己个痛快,聂意智年事已高,临走之前你还可以给他个说法,也不枉他跟你养父对你的恩深义重。”展峰的话音又变得平静下来,他已经没必要刺激闫建龙,而是到了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导他说出一切真相的时候。   闫建龙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   “你说得对,我是该给聂叔一个说法,毕竟这些年里,我最愧对的人就是他。”   “我是本案的专案组组长,笔录做完,我可以安排你和聂意智单独见一面,了你一个心愿。”   闫建龙略为感激:“问吧!”   展峰知道大堤已经破口,他思索片刻,由浅入深地找了一个切入点:“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   闫建龙说:“我的生父。”   “他是在你几岁时离开的?”展峰观察着闫建龙的神色,确定他的表情平静,没有说谎的表现。   “记不清了,我只知道是我很小的时候,他说要去给大老板当保镖,赚了钱就回来,结果他一走了之,我再没见过他。母亲说他死了,我也权当他死了。”   “你既然改姓闫,你和养父之间的感情很深,是吗?”   闫建龙似乎想起什么好事,露出一点笑意。   “没错。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妈经人介绍认识了闫刚,他是军人出身,因为退伍时年纪大,又是外地人,举目无亲,把婚事给耽搁了。我觉得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确实不容易,既然她想再成个家,我也就没有反对。我这个养父做人很勤快,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渐渐地,我就拿他当亲人看了。   “和他相处,不像父子,更像朋友。我教他功夫,他跟我讲部队的故事。他说的那些事情,真的很有意思。不知不觉地,我就产生了浓烈的军人情结,耳濡目染,我也用一名军人的身份要求自己,我给自己定的人生目标,也是成为他一样的军人。   “可安稳日子没过几年,养父工作的企业就倒闭了,工厂发不出工钱,只能以物抵资。他觉得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另寻个谋生的手段。他跟我妈商议,从亲朋那儿借些钱,把厂里的老解放接下来,自己跑运输。后来七拼八凑,总算把货车给盘了下来。车提回来,从练车到修理前后花了小一个月的时间,养父就去炮圈儿等活儿。咱们市里头厂子多,会驾驶的人又少,只要勤快,靠跑运输养家一点问题没有。   “我从小讨厌上学,养父为了我长大能有口饭吃,从刚开始出车时就带我一起。我们接的第一个订单是市内短途,我印象里头是把一车黏土送到一家小型花炮厂。这一趟去掉成本,大概可以赚十多元。虽然装车、卸货有些累,但如果保证天天有活儿,收入还是不错的。我算了一下,我们一个月干满三十天,差不多有个三四百的收入,去掉每月100元的家庭开销,一年还能剩个三四千。照这么发展,欠的外债两三年能还清。   “炮圈儿的短活确实不少,可我们的货车油耗大,很多时候都在赔本赚吆喝,要想有盈利,就必须跑长途。眼看就要入不敷出,我们不得不从长计议。他也不是不愿跑长途,而是另有隐情。我们市的长活都是往外地运一些花炮,拉这种活儿需要办危险品运输证,走正规途径,他根本不符合条件。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花钱做个假的,其实也能糊弄过去,大多数司机都是这么操作的。就算被抓到,最多也就是进拘留所蹲两天。养父犹豫这么久没有弄假证,倒不是因为他怕被处罚,而是在为了我考虑。   “他知道我长大后想去参军,他也很支持我的想法。他常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保家卫国。可参军必须经过政审,养父担心一旦用假证被抓,我的参军梦就会化为泡影。后来还是母亲果断了一回,去民政局跟养父打个证,离婚不离人,这样就算被抓也不会对我造成影响。后来闲聊,他说他其实早有这个想法,只是不知该如何跟我妈开口而已。拿到假运输证后,我跟他从别人手里买到了第一个长途货单:把一车花炮送到1500公里外的批发商手里。”   展峰不解地问:“为什么是买的货单?”   闫建龙解释说:“我们市做花炮运输活计分三类。第一类就是加入大厂的运输队,他们走单量大,收入也很高,但大厂不会承担风险,必须要提供正规的危险品运输证才行。第二类加入私人车队,跑一些小厂的散活。私人车队分工也很明确,有专门的人去花炮厂接单,所有货单会由调度员统一分配。车都是老板私有,驾驶员按趟结算酬劳。第三类,就是我们这样的。自己有车、有驾驶员,但没有关系,很难接到活儿。想带车加入私人车队吧,老板嫌麻烦不愿接收。”   展峰奇怪地问:“你们带车其实是给他们节约成本,为什么不愿接收?”   闫建龙摇摇头。“养父买的是老解放,为了送花炮,我们自己花钱加了个封闭车斗,用这种车上路其实不符合规定,很多老板担心万一被查到会影响整个车队。所以我和养父的处境很尴尬,为了能保证源源不断地接到活儿,我们只能从单仔手里买货单。”   “单仔?”   “在炮圈儿有一群脑子比较灵光的南方人。跑活的司机都叫他们单仔,他们里边有男有女,男的每天三三两两扎堆在炮圈儿卖单,女的就整天陪各个厂的负责人喝酒、吃饭。哪个厂需要运货,他们第一个就能得到消息。这些单他们先接下来,再转卖给私人车队或散车司机。单仔的货单量很大,一些关系不到位的私人车队,全靠跟单仔合作才能保证运营。   “像我家这种,在单仔眼里又叫凑货车。举个例子,要是一个厂今天有二十车货要出,私人车队只有十九辆车,那么剩下这一趟货,单仔就会在炮圈儿吆喝‘凑车,一单50’。意思是说,有一车凑单的,谁接谁就给他们50元,由他们来安排。   “凑单的价格按照距离远近、装货量多少来定。要是跟单仔混熟了,还可以讨价还价,不过南方人算得鬼精,就算往死里砍,也就5元左右了。我和养父的第一单花了50元,算是个长途大单了。要求也简单,1500公里,两天内送到,每车运送费600元,中途一切费用我们自理。   “跑运输,最大的开销就是油,我们的老解放载重量不大,装满货百公里耗油也就17个左右,那时柴油价格4毛多一升,跑100公里的成本也就8元。返程时还是空车,油耗更低。我们算过一笔账,油费、过路费、吃喝拉撒睡,一趟货下来最少可以赚300元,是干短活一个月的收入。   “就在我们爷俩后悔为什么不早点跑长活时,服务区的油耗子却给我们上了一课。那天我和养父一直忙到下午才把货全部装完。接连开了十几个小时,养父有些疲惫,我们就在临近的SF市谭家院服务区停车休息。凌晨4点,我听到车附近有些动静,我就把养父叫起来查看,养父绕车一圈,发现油箱盖被打开,百十升的柴油被抽了个一干二净。养父怒气横生,在服务区喊叫起来。附近的司机纷纷下车询问缘由。养父说柴油被盗,他要找服务区的老板理论。旁边的司机问我们是不是刚跑运输。养父点头称是。那位司机把我们拉到一边,告诉了我们其中的隐情。”   随着闫建龙的徐徐说来,当年发生的一切,似乎就在展峰眼前上演——   “你俩别声张,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长途司机低声劝道。   闫刚愤怒地挥舞胳膊。“我的油被偷了,还让我不要声张,凭什么?”   司机连忙抓住他。“老哥,你没跑过长途,你不知道里面的道道,不用问,你的油肯定是被油耗子给抽走了。”   闫刚茫然地重复了一遍:“油耗子?”   司机叹口气,知道这是个长途新手,不免耐心解释:“就是在服务区专门偷油的一帮人,跑长途的司机,没有一个不被他们祸害过,他们都是成帮结派的,每个服务区都有,你躲都躲不掉。”   闫刚生气地说:“如此猖狂,难道警察就不管?”   司机苦笑起来:“管是肯定管,但要是能管得住就不叫油耗子了。这帮人跟服务区都是狼狈为奸,警察一来撤得比耗子都快,而且我们跑长途的,东家都给限定了时间,平时在路上连睡觉的空都没有,哪儿有时间去配合警方调查。他们就是抓住我们司机的这种心态,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闫刚瞪着牛眼:“兄弟,那你的意思,我就得自认倒霉了?”   司机也是无奈:“按照油耗子的规矩,头一次上路的货车必须要‘开杀戒’,无论你油箱里有多少油,都会给你抽完,只要你不声张,他们也就不会为难你了。”   闫刚闻言也只能自认倒霉。“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就算我认栽了。”   司机好心地拍拍他。“老兄,你跑哪条线?”   “往GJ市,送车花炮,还有大几百公里的路要赶。”   “LY市来的?”   “对!”   “听口音,不是当地人啊。”   “祖籍在东北,现在定居在那里。”   司机看看他的车:“我也是LY市人,咱俩还算半个老乡,实话告诉你,你这一路,还要经过三个油帮的地盘,你在这个服务区被开了杀戒,车牌号油耗子们已给你登记上了。你车上带油桶了吗?”   闫刚点头道:“带了,加油站经常没油,不多备些,就跑歇在路上。”   司机道:“咱们跑长途的都这么干。你这样,回头你去服务区的小店里,买几个30升的小油桶灌满,到了下一个服务区,你把油桶挂在车尾,然后就能安安稳稳地睡觉了。”   闫刚不解了:“这又是干什么?”   司机冷哼:“还是油帮的规矩,货车到了谁的地盘他们都要雁过拔毛,小型货车20升,中型货车30升,大型货车50升。他们管这个叫贡油。你的车属于第二类,我估计30升差不多。”   闫刚气急了,“那我要是不交呢?”   司机又叹息起来:“除非你不在服务区停车。不过停在路边,万一要被交警抓到,罚的款远比贡油价格高。而且不管哪里的服务区,都一个鸟样,你说你怎么躲?”   闫刚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唉,真是不给我们一点活路。”   “这年头,什么钱都不好挣。”   闫刚又问:“那我怎么知道下一个服务区是哪个油帮的地盘?”   司机手指指示牌:“你下次进服务区时注意一下指示牌,牌子下面都有符号,不同的油帮符号也不同。一天里头你要是停在同一个油帮的服务区,那只要上交一次贡油即可,要是进了两个不同的地盘,那就要交两次。”   三十六   闫建龙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展峰似乎从这番长途上的黑色交易中醒来,目光聚焦在面前这位凶残杀戮九人的连环杀手脸上。   他平静地跟展峰要了杯水,喝完以后继续说:“问清了里头的道道,又算了下成本,按照来回停四个服务区计算,支出又要多出60元,单趟300元的利润,去掉杂七杂八的费用,拢共只能赚190元。虽说比在企业上班要强,可我们承担的风险也很大。花炮是易燃易爆品,万一在运输过程中出现差池,货没了不说,运气不好的话,可能连人都没了。我们每一次运货,精神都要高度集中,生怕出现问题。   “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跑了几次长途后,我们发现,无论哪个地市的油帮,绝对都不是善茬。养父虽说当过兵,但要带着我们娘儿俩求生,早就没了什么脾气。头几年,我们一直是逢庙必拜,倒也都相安无事。可没想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直接断了我们的活路。”   闫建龙抬起头,目光看向苍白的天花板,回忆着造成自己生命转折的事件。   “那是在YS市境内的山桥服务区。我们经常停靠在那里,油耗子也都认识我们的车。那天凌晨,养父按照规矩把30升油放在车尾,接着就上车睡觉了。可没想到,我们早上起来时,油箱里的油还是被抽得一滴不剩,放在车尾的油桶也被人倒空了。养父再老实也有些裹不住火了,他就跑去跟服务区老板理论。   “老板告诉我们,当地油帮刚换了老大,为什么油箱被抽干他也不知道。后来见养父不依不饶,老板只能联系了一个中间人出来调停。那个中间人年纪不大,气焰却很嚣张,他告诉我们,油帮的规矩改了,载重超过10吨的货车,每次贡油为50升。养父解释我们的车虽然看起来大,但年限已经很久,拉不了多少东西,再加20升成本上实在是吃不消。那人很不耐烦,没说两句就开始带脏字骂上了。我年轻气盛又会功夫,哪儿能见他受这样的委屈,我就出手打了人。养父见大事不好,连忙带着我跑了。可跑得了和尚,哪儿能跑得了庙,油帮的帮主刚上任需要立威,我们爷俩刚好撞到枪口上。他们几十个人追了几个地市,终于在返程时把我们拦下。他们分成两拨,一拨砸车,一拨对我们爷俩棍棒相加。养父为了保护我被人用铁棍打中了后脑勺,要不是抢救及时,连命都保不住。”   听到这里,展峰问:“你有没有看见,打你养父的人长什么样?”   闫建龙摇头:“场面太混乱,我没有看清。我只知道这个人不胖,身高在一米七到一米七五的样子。”   “你们被打后,有没有报警?”   “没有,因为我也撂倒了对方几个。养父担心如果报警,就会把我也抓进去。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想着就算他死了,也不能给我留下污点,影响我参军。”   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闫建龙红着眼睛沉默片刻,这才说:“我和养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他对我绝对比亲儿子还要亲,我当时就在心里下了决心,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不管是谁,我绝对要让他偿命!”   展峰缓缓道:“你养父既然没有死,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让你恨到要动手杀人?”   闫建龙一声冷笑:“出了这事以后,油帮扬言,只要我们父子敢出车,见一次砸一次。常年跑长活的司机都心知肚明,全国油帮其实都有联系,也就是说,我们得罪了一个地市的油帮,其实就等于得罪了全国的油帮。养父说,胳膊拗不过大腿,这次能把命保住算是走了运气。考虑到我的安全,他就把车给卖了。   “退一步来说,他会驾驶,我也会驾驶,实在不行,我们爷俩去给人开小车也有口饭吃,没必要冒那个风险。可祸不单行啊,我妈积劳成疾,被查出了肿瘤,确诊时,医生就告诉我们没有再治的必要了。我们从医院把我妈接回了家,前后不到一年,人就走了。   “我妈走了以后,养父悲痛欲绝,本来旧伤还没恢复,又突发脑溢血,要不是送医及时,他可能会随母亲一道西去。在养父卧床不起的那段日子里,他的战友聂叔来看他了,养父觉得自己活不了了,就把我托付给了聂叔。如果说,这世上有两个男人对我恩深义重:一个是我养父,另外一个就是聂叔。我妈和养父接连入院,家里欠下了不少外债,这些债,都是聂叔慷慨解囊才还上的。聂叔没有儿子,养父死后,我也就把他当父亲看待。”   “既然事情已过去了,是什么缘由让你开始杀人?”展峰端详着闫建龙,这人面相憨厚,着实很难让人把他跟连环杀人犯关联到一起。然而,他也非常清楚,闫建龙的确心狠手辣,从人的外表去判断一个人是否会犯罪,多半会得到极不严谨的答案。   “事情是这样的。聂叔组建了一个私人车队,他雇我当司机。为了不让我太辛苦,他只给我安排一天往返的活儿。1990年的劳动节,我拉了一车货途经GD市林苑服务区。就在我准备休息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小孩的啼哭声。干我们这行,有很多都是拖家带口的,他们平时吃住在车里,比我们辛苦太多。   “出门在外不容易,我就下车查看。我赶到的时候,已有好几个司机围在那里。我挤进人群,看见一位三十多岁的大哥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一个小年轻。大哥的老婆抱着孩子就在他身旁,两人哭得跟什么似的。   “那个青年我认识,他是服务区的油耗子,我听了一会儿,原来那个大哥晚上停车时,放了一桶油在车尾,可不知被谁给收了,油耗子认为大哥不懂规矩,就把他的油箱给抽得一滴不剩。大哥对天赌咒,说贡油就放在车尾,可青年死活也不承认收了。   “我听旁边的司机窃窃私语,说这种事不止发生过一次。他们都说,这个小年轻好赌,不守规矩,明明收了贡油,还去抽油箱。虽说大家心知肚明,但也都敢怒不敢言。堂堂一米八几的中年大哥跪在地上毫无尊严地哀求,他说他已经没钱再加油,剩下的一箱油,也只够跑回家,如果把这一箱油抽走,他的老婆孩子就要睡公路了。油耗子怎么可能良心发现,他指着大哥的鼻子警告他,如果还敢这样纠缠下去,就把车列进黑名单,以后永远都别想再干了!我他妈就是被这句话勾起了怒火,油耗子走后,我给大哥掏了300元,帮他们渡过了难关。   “但这事就像打开了闸门一样,想起那些年我经历的一切,我心里头那个恨啊,恨不得当场把那个油耗子撕成碎片。可吃一堑长一智,我开的毕竟是聂叔的车,我不能给他找麻烦……”   说到这里,闫建龙憨厚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意,似乎已然沉静在某种快感里,他原本清明的眼神也渐渐变得扭曲而疯狂。   “明里我干不过他们,暗里我还不能把他们赶尽杀绝吗?”   他陡然看向展峰,咧开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我想过很多种方法,但都不能解我的心头之恨,既然油耗子这么喜欢柴油,行!那我就让他们喝个够!   “我跟炮圈儿送柴油的哑巴关系不错,从他那里,我弄了几个大号油桶。为了能多杀几个油耗子,相同的路线,我只作案一次,而且中间间隔最少半年,就这样,我用五年多的时间,连杀了九只油耗子。   “警官,你刚才说得没错。我当初冲卡,确实是以为事情败露了,可我避而不见,不是因为我担心自己被抓,我其实是担心这件事与聂叔扯上关系,毕竟我是用他的货车作的案。我知道,我很对不起聂叔,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受着良心的谴责,但我不敢冒这个险。杀人的事,我也一点都不后悔。”   展峰无言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仍然在笑着,眼眶通红,从他脸上已经找不到之前那个憨厚的模样,他现在看起来宛若一头来自地狱的恶鬼。   “我告诉你……如果还能重来一次,我还会杀了他们,我不管你们警察怎么认为,在我看来,有些事,光讲法律根本没有用,要是不给这些社会渣滓一点血的教训,他们永远会骑在老实人头上拉屎撒尿!永远——”   展峰缓缓站起,俯视着闫建龙,眼神悲悯。   “为什么那么看我?”闫建龙凶狠地瞪着展峰,“为什么?我不需要同情,我杀了人,我觉得值得。”   “你跟他们没有什么不同。”展峰说,“油耗子用见不得人的手段欺负老实人,让他们家破人亡,而你亲手杀人,从结果看来,这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该死!他们根本不是人,他们只是一群生活在阴暗处的老鼠。”闫建龙愤怒地咆哮。   “你不也在阴暗处活到现在吗?”展峰反问,“你还记得你养父的心愿吗?让你清清白白地成为一个军人。”   闫建龙的整张脸都抽搐了起来……许久之后,他抬起手,捂住了自己不断颤抖的脸。   三十七   罗湖市摩尔庄园内,一名中年男子伫立在墓碑前沉默良久。   这里是私人庄园,他并不担心会有外人前来打搅。在他的授意下,身边着黑西装的小弟把一瓶茅台酒打开,递到了他的手里。男子俯下身去,用手掌仔细擦拭着墓碑上的浮灰,看着碑面上“先弟庞鹰”四个字,男子不禁双目微红。   “鹰子,二十六年了,杀你的那个人终于被抓了,你可以瞑目了!”男子把手中的茅台酒举起,“哥给你带来了你做梦都想喝的酒,咱哥俩今天不醉不归。”男子饮完一口,就在墓碑前倒上一些,动作如此反复,一瓶酒很快见了底。“再给我拿一瓶!”   也许他想用酒精来麻痹自己,平时千杯不醉的他,已有了微醺之意。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在他的视线中逐渐模糊。深处的记忆,在酒精的刺激下,慢慢地被唤醒。   …………   1990年3月15日夜,北方某个小村。   两个青年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泥路上狂奔。其中年纪较小的那个青年没跑多久,就力气耗尽,瘫软在了地上。“哥……哥……我……我……我跑不动了!”   与他甩开几十米距离的兄长停下脚步转身跑了回来,用力拽着弟弟。“鹰子,你再坚持一下,我知道前面有个涵洞,咱俩钻到那里去。”   “哥……我真跑不动了!”   鹰子脸色苍白,哥哥能看得出他的体力已到了极限。看着远处的火光正在急速靠近,他顾不上那么多,蹲下身子急切地说:“快,鹰子,爬到我背上来,那帮人快追上来了。”   鹰子艰难地撑起身来,哥哥一把背起他就朝麦田深处跑去。   哥哥口中的涵洞,其实就是一个堵满淤泥的下水管,为了不被人发现,两人不得不把身子全部埋在骚臭难闻的淤泥中。就算是习惯了恶劣环境的庄稼人也不会想到,谁会钻进这堆满屎尿屁的涵洞里。就这样,他俩总算躲过了追赶的人群。燃过几支烟的工夫,四周已没了响动,哥哥把头从污泥中抬起,警觉地望向路面。   “鹰子,你先别动,我上去看看!”他说完,双手撑地一点一点地把身体从涵洞中拽出。从身上散发出的臭味,吸引了无数的蠓虫围着他盘旋。再三确定安全之后,他返回洞口一把抓住鹰子的手:“他们走了,哥拉你出来。”   得到休息的鹰子,脸上恢复了些血色,两人精疲力竭地靠在田埂上,鹰子带着哭腔问:“哥,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哥哥抬头仰望苍穹,长叹道:“这村子是容不下咱兄弟俩了,要是被他们抓到,不被打死,也要被打残。”   鹰子啐了一口唾沫:“这帮人,真是不给我们兄弟俩一点活路。村里修路,凭什么要占我们的耕地?”   哥哥无奈地摇了摇头,陷入沉思。   说一千道一万,两人与村民的矛盾,主要还是源自宗族势力。兄弟俩,大哥名叫庞虎,弟弟唤作庞鹰,两人的父亲庞云杰英年早逝,母亲徐翠改嫁至此,独自把两人带大。他们的养父刘田汉在村里排在下三门,辈分极低,村子里头无论发生什么大小琐事,他也只有蹲在那里旁听的份儿,压根儿就没话语权。   在那个物资极为匮乏的年代,很多地方把“人情如纸薄,人心狠如狼”这句话演绎得淋漓尽致。刘田汉最终被当成炮灰,死在一场村与村之间的械斗中。   当年,邻村间为了争夺仅有的一处灌溉渠大打出手,村长要求村里的男丁必须全上,在争斗的过程中,刘田汉被人用钉耙戳中了大腿。为了给他医治,村医几乎用尽了所有存药。按理说,刘田汉帮村子出头,应该享受特殊待遇,可令人寒心的是,村里没有几个帮他说话的人。   “打不过还逞能,害得我家小宝生病都没药。”   “就是,水渠没争来,还落个病秧子。”   “我看他腿都溃脓了,八成也没几天活头。”   “死了更好,少了个负担。”   风言风语很快传到徐翠耳中,俗话说,狗急了还跳墙呢!何况是个人。徐翠不顾刘田汉的劝阻找村长理论,她威胁村长如果丈夫有什么三长两短,她绝对会到乡里找公安局报警。   那个年代,交通不便信息不畅,一些乡村里头的矛盾几乎都是由村长出面解决,不管在哪个村子,村长的权威容不得任何人挑衅,要是徐翠是本地人,还有些说法,她一个外乡寡妇敢恐吓村长,那就绝对是踩了猫尾巴。   不出所料,村长把徐翠轰出了家门,打从那以后,无论她走到哪里,准有几个村妇寸步不离地跟着。   一个月后,因为没有药,刘田汉死于七日风(也就是现在常见的破伤风),丈夫死后,徐翠开始变得歇斯底里,可她一人之力哪儿能与全村人抗衡。见生活无望,徐翠准备带着两个孩子喝药自杀,但是当举起药瓶时,她又于心不忍起来。在内外压力的无尽折磨中,徐翠精神完全崩溃,她疯了。   村子里再没有徐翠,只有一个“傻翠”被人嘲弄着。   庞虎、庞鹰逐渐懂事了,每当看见母亲被人像狗一样捉弄时,兄弟俩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动手就干!两人的脾气完全不像刘田汉那么,他俩打小就不服管教,在傻翠熬死了以后,性格刚烈的兄弟俩跟全村人站在了对立面上,日子过得无比煎熬。   积怨已久的兄弟俩,终于因为一件事爆发了。   村里修路,村民一致表决,征用刘田汉的田,他们给的理由倒也“合情合理”,刘田汉的土地是村里集体分配的,既然人已去世多年,村里自然要收回。按村民的说法,庞虎兄弟俩白吃白住这么多年,不但不能拒绝,还应该对村民感恩戴德。   明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年轻气盛的庞鹰趁着夜色一把火点着了村里的庄稼地。眼看大半个村子的庄稼颗粒无收,愤怒的村民第一个怀疑的纵火犯就是庞虎兄弟俩。   好在两人反应快,亡命脱逃,这才总算是逃过一劫。   三十八   庞鹰干的事虽说解气,可这也断送了兄弟俩的后路。走投无路的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远房表舅徐克军的身上。   徐克军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兄弟俩的母亲在世时,他在庞虎家待过一段时间,问起缘由他也没有隐瞒,就说是在外地犯了事,警察正在满世界找他,直系亲戚家都不能待,所以才跑到远房表姐家暂避风头。   临走时,徐克军丢下了一个联系地址,说是以后兄弟俩想出去闯,就去找他!   徐克军躲难的那段时间,经常给兄弟俩讲外面的快活日子。庞鹰倒是很向往,但庞虎一直对这个表舅心存提防。可现如今没有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投靠徐克军是眼下唯一的希望。   庞鹰得知哥哥要南下找表舅时,兴奋得手舞足蹈。一路上庞虎一直在琢磨弟弟为何放火。记忆中,弟弟好像曾不止一次提出要南下。他本是拒绝的,可后来他敌不过弟弟的软磨硬泡,只能搪塞了一句:“要是咱们在村里过不下去,我就答应你去找表舅。”想通了这茬儿,庞虎一巴掌扇在了弟弟头上。“你小子是不是早就计划好的?”   庞鹰嘿嘿一笑,算是默认了哥哥的揣测。“村里那些王八蛋,我早就想收拾他们了!表舅说得对,心不狠,江山不稳,心不黑,必要吃亏!与其在村里憋屈地活,还不如出来闯荡闯荡。说不定过两年,咱就能喝上茅台了!”   庞虎头疼道:“你见过茅台长啥样吗?别听表舅瞎咧咧,我看你就是个蹲茅房的料!”   庞鹰不以为然。“那可不一定,万一哪天咱真能喝上呢?”   庞虎一脚踹在弟弟屁股上。“滚一边去,睡你的觉吧!”   运煤的火车一路南下,兄弟俩躺在煤堆里,各自幻想着未来。经过多日奔波,他俩终于在SF市的一个破旧村庄里见到了表舅徐克军。   初次见面,徐克军显得颇为狼狈,一身粘满油污的粗布衣,让他的形象瞬间跌落神坛。不过徐克军还是把兄弟俩收留下来,他们的住地是一间不到50平方米的瓦房,徐克军取了块三合板,往地上一铺,就算是给兄弟俩置办了一个睡觉的地方。   俗话说,吹牛一时爽,被打脸时啪啪响。徐克军也没料到,当年只是随口一说,兄弟俩就真会来投靠。他自己都是跟别人混饭吃的小弟而已,现在又平白无故多了两张嘴,怎么解决三个人的生计问题,很快成了他最大的烦恼。思来想去,他也只能去求大哥,看看能不能收了两兄弟。   那个年代,工厂、企业基本都是国营垄断,私企发展是步履维艰。没有出路的年轻人,都希望能跟个大哥混口饭吃,所以只要有点名气的社会帮派,几乎不缺小弟。那大哥一听,直接甩出一句话来:“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帮派不愿收留,最后的希望也就完全破灭了。不过作为亲戚,他也不能看着兄弟俩活活饿死。三人一番商量,就决定由兄弟俩分担他的活计,帮里发了月供,三人平分。等他们在这儿站稳脚跟,再想其他的法子。   相处了一段时间,庞虎发现徐克军是拜在一个名叫“豺狼”的油帮门下。帮派由当地十几个社会大哥联合建立,管辖三个服务区和四个停车场。作为小弟的徐克军,每天的任务就是骑着三轮车去固定的几个服务区收贡油。收来的油,要在天亮之前汇集到帮派的油库,每天早上7点,会有油罐车把头天晚上收来的油运走,再逐一售卖给私人加油站。它也是油帮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服务区一般距离较远,所以没几个帮众愿意去,这种苦力活就落在了徐克军这种外地马仔身上。   油帮干的都是夜活,晚上12点到凌晨5点是取油的黄金时间。按帮里排的值班表,徐克军每星期出勤六次,周日能轮休一天。兄弟俩加入以后,他又把值班表做了细分,庞虎与庞鹰每晚轮流跟他出勤,到了地点以后,他就把三轮车往服务区一停,收油的力气活,全都摊派给了两兄弟。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生地不熟的兄弟俩也只能听从他的安排。如果只是卖点力气,兄弟俩也不会多说什么,可最让他们感到气愤的是,每每与司机发生摩擦,徐克军就开始装孙子,根本屁都不敢放一个。   直到很久以后,兄弟俩才知晓缘由,他为了中饱私囊,给一些看起来好欺负的司机任意增加贡油,要是对方不吭声,多出来的油就成了他的利润,可一旦发生矛盾,就让兄弟俩去扛雷。   他装孙子,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怕事态闹大,要是让帮里人知道很难交代。按照帮规,这种干私活的行为,最轻也要剁掉手指并逐出帮派。他不出面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他早就做好了甩锅的准备。   跟在徐克军身后干了好几年,两兄弟也只能勉强混个温饱,庞虎觉得潜在风险太大,就和弟弟商议另起炉灶找份正经工作。庞鹰的性格虽桀骜不驯,但对哥哥还是言听计从的。两人私下决定,做到7月底拿到分红,兄弟俩就跟徐克军分道扬镳。然而让庞虎万万没想到的是,也就在这个月,他与弟弟竟永远地阴阳相隔了。   三十九   1993年7月4日,夜。   徐克军像往常一样,骑车带着庞鹰去服务区收贡油。到了地儿,他就往服务区的休息室一躺,接着睡他的回笼觉。他不用定闹铃,也不用把控休息时间。凌晨5点贡油装车,庞鹰自然会叫醒他。   在和周公大战三百六十个回合后,徐克军突然感觉身上异常暖和,他躺在椅子上极为享受地伸了个懒腰,窗外的艳阳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坐起身,服务区外的早餐店冒着阵阵香味,墙上的挂钟已是早上8点25分。   “鹰子!”他跑出休息区四处找寻,可无论他怎么喊叫就是无人应答。到了三轮车旁,看着还没装满三分之一的油桶,他破口大骂起来:“狗日的,想阴老子。”   徐克军混社会多年,他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看出了两兄弟越来越不对路子,他也猜到三人会有散伙的那一天,可他没料到兄弟俩会采用这样不告而别的方式。   没收够贡油,又没按时交油,这在帮里是要受严厉的处罚的,像他这种小喽啰,绝对吃不了兜着走。就在他头疼该如何交差时,察觉到异样的庞虎找了过来:“小舅,今天怎么搞这么长时间?鹰子呢?”   这回轮到徐克军蒙了,平时兄弟俩形影不离,如果庞鹰脚底抹油,庞虎绝对不会独自一人留下。徐克军反问:“鹰子没和你一起?”   庞虎疑惑不解。“昨晚不是你带他收贡的吗,怎么会和我在一起?”   徐克军恼火道:“你兄弟俩在玩什么套路,我怎么看不懂了呢?”   “什么玩什么套路?刚才帮里的兄弟来住处找你,问咱们为什么今天没交贡油,我也感觉纳闷,所以才找了过来!”   徐克军暗叫不好:“糟了,虎子快上车,我们去找老大,鹰子可能是出事了。”   庞虎心中咯噔一声,惊慌地拽住徐克军的衣袖:“什么?鹰子出事了?”   徐克军发动了三轮摩托车:“你先别问这么多,赶紧上车。”   庞虎不敢耽搁,一个跃身跳进了车斗。徐克军加足马力,一路朝油帮的老巢驶去。   油帮的帮主也是兄弟俩,大当家绰号豺狗,二当家绰号毒狼,两人组在一起,名为“豺狼帮”。在帮里,豺狗主事,毒狼扮演军师的角色。两人一唱一和,从没出过差错。事到如今,徐克军也不敢隐瞒,他把如何收留兄弟俩,加上昨晚庞鹰失踪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看在徐克军兢兢业业这些年的分儿上,毒狼也没有怪罪什么,他把徐克军的话仔仔细细地推敲了一遍,然后问:“你最后一次见到鹰子是什么时候?”   “我们是晚上12点到的服务区,我夜里1点起床小便的时候还看到鹰子在收贡油。”   毒狼想了想。“也就是说,鹰子是在深夜1点后失联的。”   徐克军不敢确定地点点头:“我也觉得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这个点不会是其他帮派干的。要是他自己离开,也不会不和他哥哥打招呼,排除这两种可能,那么只剩下一种情况。”   庞虎急忙问:“什么情况?”   毒狼捏着下巴,思索良久后说:“虎子,我告诉你,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庞虎不敢怠慢。“大哥您明说。”   毒狼神色有些难看。“我听说最近几年,有人一直针对我们油帮,其他省市已折了好几个兄弟,我怀疑,鹰子被这个人带走了。”   庞虎平时只顾埋头干活,对帮里的其他事几乎一无所知,他急忙追问:“大哥,鹰子是被谁带走了?”   毒狼摇摇头。“听说这人专杀我们油帮的人,他把人杀死以后会装在油桶里抛尸,这案子已经发生了好几起了。”   庞虎一听之下,灵魂仿佛瞬间被抽离了身体,他无助地看向对方,哭道:“大哥,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弟弟。”   毒狼无奈道:“这个凶手很不得了,至今没失过手,现在已过去了七八个小时,如果真是他干的,你弟弟可能已经……”   庞虎跪地哀求:“不会的,不会的,我们现在报警,说不定警察有办法能找到他。”   “不行,绝对不能报警!”毒狼突然变了一副模样,凶狠地抽出匕首,对庞虎警告道,“我不管你弟弟是死是活,只要你敢报警,我们豺狼帮绝对不会轻饶你!”   徐克军连忙拉开庞虎:“狼哥息怒,我这个小亲戚不懂规矩,你放心,有我在他绝对不会报警。”   毒狼寒着脸对徐克军说:“克军,他们不懂事你不会不懂,既然端了油帮这碗饭,就不能坏了规矩,否则就是和全帮的人为敌。”   毒狼外号中的毒字,绝不是随口一叫,他的手段徐克军早有耳闻,今天帮里没有追究漏交贡油的事,已是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他哪儿还敢说一个不字。连声道歉了一阵,他拉着庞虎就离开了帮派。路上他一直做庞虎的思想工作,反复强调报警后的利害关系,庞虎虽说不是正式帮众,可这些年他也目睹了帮派里的明争暗斗。他心里也很清楚,以他个人的能力,绝不是整个帮派的对手。   在徐克军的劝说下,庞虎终于打消了报警的念头,不过庞虎是个直性子,就算弟弟惨遭不测,他也要活着见人,死后见尸,他决定要找到自己的弟弟。   徐克军这时候也良心发现,他把身上的全部家当交给庞虎,并嘱咐道:“不管鹰子有没有消息,扛不住时记得回来。”   之后的庞虎像只没头苍蝇,见路就走见人就问。他前后用了近一年的时间,跑完了整条公路网,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时,他终于在GY市找到了弟弟的下落。那是一张贴在公安局门口的尸源协查通报,形同乞丐的庞虎只看了一眼就认出,那装在油桶中的无名尸体,铁定就是自己的弟弟庞鹰。在找弟弟的这段时间里,他还一直对弟弟的生还抱有幻想,可当他真真切切地看到照片时,他终于彻底崩溃了。   为了不让警察发现异样,他强忍着泪水冲进附近一条弄堂中。他很想放声痛哭,可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哭不出来,原来他早就有了弟弟丧生的判断,只是一直没有承认。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肯定,他已彻底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   人死不能复生,悲伤过后,庞虎不得不考虑现实情况,亲生弟弟客死他乡,尸骨未寒,要怎么在不报警的前提下把尸体带走,就成了他眼下必须要考虑的一件事。长达一年的奔波已让他捉襟见肘,就算他能把尸体盗出,怎么带走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无奈之下,他只能跟表舅求助。   捞偏门的徐克军经常要对付警察,他倒是熟知警方的办案套路,他让庞虎冒充热心市民用IC卡电话联系警方,问清尸体的下落。案发以后,公安局接到了无数的电话,有提供线索的,有询问进展的,还有没事瞎扯淡的,对于一年后庞虎打来的这通电话,警方的回答很是官方。   “请问那个油桶杀人案的凶手找到了吗?”   “我们还在积极侦查,暂时还未告破。”   “那被害人的尸体还在市殡仪馆吗?”   “是的。”   达到目的,庞虎立马挂断了电话。   当年整个公安局大楼也没几部电话,接线员从早到晚不知要接听多少报警电话,只有发现重要线索,接线员才会马上传达,这种无意义的咨询一般不会有人在意。   确定了尸体存放地,徐克军开了一辆厢式货车前来会合。两人在车里商议,接下来该如何动手。徐克军回忆道:“帮里曾有一位兄弟跟人干架被砍死,狼哥下令不让报警,警方没查清身份,尸体就会一直冻在殡仪馆里。要想把尸体偷出来,必须在晚上动手。咱们现在有两个问题,怎么进到殡仪馆的冷库里,还得确定尸体到底在哪个冷柜里头。”   庞虎摇头。“冷库白天并不锁门,就是不清楚晚上锁不锁。”   “你去过殡仪馆了?”   “是,我这几天都在。”   “晚上什么情况?”   “就一个守夜人。”   徐克军双手一拍。“那就简单了,想个法子把他搞定。”   两人计划好几个方案,最终庞虎还是选择了苦肉计,他化名黄虎,扮演一个被人追杀的小弟,成功取得了守夜人的信任。   在殡仪馆潜伏多日之后,徐克军觉得时机已成熟,当晚庞虎把守夜人灌醉,成功地把弟弟的尸体盗出,逃离了现场。   四十   沉浸在伤痛中的庞虎,被一声“虎哥”拉回了现实。他寻声望去,一位气宇不凡的西装男子正朝他的方向走来。临近墓碑时,那人放下手中的鲜花,恭敬地鞠了三个躬。“鹰哥,您终于可以安息了!”   私人庄园,能进来的只会是自己人,庞虎感激地回了一礼:“韩阳,谢谢了!”   没错,来的那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专案中心内勤莫思琪的神秘男友,嬴亮的师兄,曾经的警队有为青年——韩阳。   韩阳摘掉了墨镜,露出颇为俊朗的脸。“你我之间不存在谢不谢。你要谢,也应该谢展峰那帮人。”   庞虎叹道:“鹰子的案子,我本来不抱希望了,没想到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专案组还能破案,看来我确实低估了他们的实力。不过你放心,我虽说欠他们一个人情,但要是他们摸到那件事,我绝对不会手软。”   韩阳微微一笑:“你不用跟我表决心,我可不敢当你虎哥的顶头上司,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咱们那位当家的,到底是什么态度?”   “他?还是那个态度。”   “从纪天这件事我就能看出,他已经老了。”韩阳轻声道,“不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当家的毕竟还是当家的。”   庞虎挑挑粗浓的眉头:“当家的有当家的考虑,这种事情,轮不到你我操心。”   韩阳微微一笑,从口袋中取出手巾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了墨镜:“虎哥,这个社会已经不是你们过去那一套可以行得通的时候了,要不想被人吃,就要先学会吃人。”韩阳转身走开,颇有几分潇洒的意味。   “还是以德服人吧!”庞虎对他的背影喊道,“当家的说,要以和为贵啊——”   韩阳没有回答,抬手挥了挥,就当示意自己听见了。   墓地里,两道身影终究是越分越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