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锦鲤小皇后/大龄皇后 作者:故筝 文案:   杨家有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她生而心智稚嫩,引得十里八乡嘲讽讥笑,   直到有一天,京里来了贵人,说要接她去给有钱人家作妾冲喜去。   这一年,先帝唯一的皇子登基,却被诊出怪病。   钦天监卜卦,曰南方岷泽县有一女子,若为新后,必使新帝绵延益寿,国运昌隆。   后来,岷泽县的乡民们,方才知晓那杨家的老姑娘,是给新皇冲喜去了。        【阴鸷狠戾占有欲强到变态男主X小傻子长得跟天仙似的女主】   原文名《大龄皇后》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爽文 主角:杨月窈(幺儿),萧弋 ┃ 配角: ┃ 其它:甜宠,爽文 =================   ☆、杨家呆女   第一章   岷泽县上来了一家富户,姓李。   “这么大的珍珠,人家就用来镶鞋面。见过吗?没见过吧?”   “那家的丫头走出来都不一样,满头钗环,一身绫罗绸缎,不像是丫鬟,倒像是大小姐!”   “那排场就不必说了,听闻县衙上下更特地摆了酒宴,为那家老爷接风洗尘……那筵席上吃的都是什么,嘿,说出来保准你见都没见过!”   岷泽县的乡民们津津有味地议论着这户人家。   “要是能到这家去做丫鬟,那可不就跟去做小姐差不多吗?”   “昨个儿不就说了吗?要找几个长得漂亮的小丫头进府做丫鬟呢。王大家的,你可以把你女儿送去啊!”   “什么做丫鬟啊?我听说是要选长得好看的姑娘,送到京里去给人作妾呢!”   杨氏恍恍惚惚地走在路上,旁边的妇人撞了撞她的肩,道:“方才那些话你听见了吗?如果这李家真是来选姑娘送京里去给人作妾的,你不如把你家幺儿送去!这种大户人家选姬妾通房的,就瞧好看不好看,别的都不瞧……你家幺儿年岁也不小了,嫁是定然嫁不出去的。正经人家不乐意娶这么个傻子,那庄稼汉都不乐意娶这么个担不起家里家外活计的!”   杨氏低着头,脸色发白,一言不发,只缩紧了手指,将手里的药包捏得更紧了。   妇人再接再厉地劝道:“你家成子年纪也不小了,且不说这将来成亲的钱打哪儿来,就说说现在……这李家要在咱们这儿修私塾了,说是不拘高低贵贱,交了束脩,就可进私塾跟着读书……你就不动心?趁这个大好机会!你不如将你家幺儿送去,换一笔钱,也好叫你家成子能上学,说不定将来成亲的钱也有了!”   旁边有人嘻笑道:“我瞧成子同他姐一样傻,送去读书,恐怕也没什么大用!留着钱将来成亲才是正事!”   妇人也跟着道:“是啊!这些钱你们都掏不出来,现如今你男人还得吃药,这以后哪儿还有钱啊?早些把人送走,兴许你家幺儿凭那么一张好脸,下半辈子也就不愁吃喝了……”   杨氏的手抖了抖,面上流露出了一丝犹疑之色,像是经过这一番劝说,终于动摇了。   妇人见她半晌都不开口,撇撇嘴,也懒得与她再说,便扭头与其他人又说起这李家排场如何大,丫鬟如何漂亮如何金贵,那出行的马车上头缀了多少金银珠宝……   杨氏不动声色地听着,面上的犹豫之色渐渐转为了坚定。   她捏紧了药包,加快了步子,回到了家。   杨家的院门口是锁着的。   不锁不成。   杨家姑娘是个傻子,整日里呆呆的,杨氏怕女儿跑出去,跌死在哪道沟里,于是每日出门,哪怕只是一会儿,也要将门锁得死死的。   这会儿开了门,迈进院子里,便见一个年过十九,却仍旧生得如十五六岁少女一般的姑娘,乖乖坐在小板凳上。   这姑娘没人梳头,披散着头发。   但她与那些村姑不同。正是因为她傻,所以她平日里都不折腾,往一个地方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起床时头发什么模样,后来便依旧什么模样,半点也不显邋遢凌乱,反倒说不出的乖巧静美。   杨氏先拿药煎了,服侍着自家男人起身喝了药。   又去做了吃食,端给小儿子吃了。   之后她才端着一碗糊糊来到了杨幺儿的面前。   杨氏放下糊糊,捧住杨幺儿的脸,理了理她脸颊两旁的发丝。   杨幺儿恍惚回过神,盯住的杨氏的脸,她粲然一笑,喊了声:“娘。”   声音又娇又软,直往人心里戳。   那笑也好看得紧,那仿佛一笔一划描绘出来的眉眼,乍然灵动了起来,瞧着哪里还像是个傻子?倒像是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小仙女。   杨氏捧着她的脸,都不由微微出神。   但那笑也只有那么一瞬。   等笑收起来之后,杨幺儿便又是那个傻子了。   她呆呆地盯着杨氏,一副不知渴饥冷暖的模样。   杨氏掐紧了指尖,她轻轻拂过杨幺儿的脸,哑声道:“幺儿想不想吃鸡鸭鱼肉呀?幺儿想不想穿绫罗绸缎呀?娘送你去过好日子……好不好?”   杨幺儿目光懵懂地盯着她,呆呆地问:“爹娘和弟弟也一起么?”   “不,只有幺儿去。幺儿先去,以后好了,再接爹娘和弟弟去。”   对于杨幺儿来说,这样一句话消化起来似乎都很困难。所以她脸上也没有旁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杨氏这才端起碗,给了杨幺儿,盯着她一口一口慢慢吃光了。   随后杨氏便仔细为杨幺儿梳了梳头,还给她别了朵花。又将自己出嫁时那身好衣裳拣出来,给杨幺儿换上。又拣了块木炭,给杨幺儿描了描眉。这才牵着她,慢慢地走了出去。   ……   李天吉在岷泽县待了已有一月有余。   他打着来此选婢妾的名头,实则是为挑选给当今冲喜的人选。   今岁惠帝驾崩,年十六的太子登基,登基后便染上了怪病,连朝都上不得。   朝中老臣心急不已,请钦天监占卜。   随后钦天监卜卦,曰南方岷泽县有一女子,若为新后,必使新帝绵延益寿,国运昌隆。   李天吉乃是淑妃的远房侄子。   如今太子登基,淑妃便一跃成了皇太后。   挑选冲喜女子的任务,皇太后便交给了他。   可这个活计,看着风光。   实则……实则要命得很!   如今新帝初登基,朝政把持在几位重臣和几位王爷手中。   多方势力拉锯,谁也不愿瞧见新帝当真病体转好,羽翼渐丰,待长成时,自然没了这些人继续把持权势的机会。   所以这选什么样的人来冲喜便成了重中之重。   乡野村妇为新后,必然成为笑柄。   可这还不够。   不仅得乡野村妇,这乡野村妇还得够埋汰!   得冲不了喜,还会丢新帝脸面的那种……   可是吧。   这种行径又不能做得太过明显。   若是弄个貌丑无盐、邋遢粗鲁的去,其他人未必如何,他李天吉必然要先被那些装模作样为皇上好的人给一口水喷死。   为着这个,李天吉已经半个月不曾睡好了。   他坐在厅中,喝着凉透了的茶,眉间的皱纹几乎能夹死苍蝇。   这时,一个丫鬟奔进门来,屈身道:“老爷,今个儿还选吗?外头又送了个新的来。”   “昨天送来的瞧了吗?”李天吉皱着眉问。   “没呢。”   “那便一并带过来吧。”   “是。”   不多时,便见几个年轻姑娘畏手畏脚地被带进了门来。   不,倒也不都畏手畏脚。   至少有一个身量小的,坠在后头那个,她走起路大大方方。   待人在李天吉跟前站定,李天吉一眼便被最后那个小姑娘给吸引去了目光。   待瞧清对方长得如何模样时,李天吉轻吸了口气。   这穷乡僻壤的!   还有如此标致的姑娘!   不,不止是标致。   哪怕她穿着粗布衣裳,头发披散没有形状,那眉毛也不知是谁画的,总归画得不大好……但却依旧掩不住她的模样。   琼鼻樱唇,黛眉桃腮。   实在俏丽若三春之桃。   李天吉脑子里轰轰作响,一瞬间甚至动了点把人留为己用的心思。   但他到底还是按捺住了这种冲动。   他扫视过其他的姑娘,却遗憾地发现,这些姑娘里头,包括前些天他见过的那些姑娘里头,没有一个人及得上这小姑娘的相貌!   李天吉吐出一口气,招招手,示意对方到自己跟前来。   旁边的小厮躬身忙道:“她叫杨幺儿。”   李天吉听岔了,以为是叫“瑶儿”,心说名字也好。   他便露了个笑容,道:“瑶儿,过来。”   杨幺儿眨眨眼,没动。   这里对于她来说,太陌生了。   陌生的地方,许许多多陌生的人……   这让她一时间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   李天吉见她呆呆不动,心底有些惊疑,他扭头问那小厮:“她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个聋子?”   那小厮笑了笑,道:“不是,她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傻子。心智不全,呆得很呢。”   “傻子?”李天吉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兴致,再望着杨幺儿那张脸,浓浓的遗憾涌上了心头。   小厮又道:“不过方才她娘送她来的时候,就说她傻是傻,却乖顺得很,让她做什么,便做什么。和那些傻起来,便鼻涕口水混作一团的大不同。”   李天吉怀疑地将杨幺儿从头打量到了脚。   杨幺儿还乖乖站在那里没动。   的确乖顺得很。   再瞧她从头到脚都没有乡野村妇的粗鄙畏缩之气。   李天吉心底渐渐涌现了一丝喜意。   傻子?   傻子不是正好么?   足够漂亮,行事大方。   实际却是个小傻子。   这不正好全了京里头那些人的要求么?   李天吉终于一拍桌案,手边的茶盏都跟着一抖。   他道:“就她了,速速带她去洗漱打扮一番,换了干净衣裳。明日,不……今日!今日便动身送她进京!”   李天吉笑了笑,露出颇为新帝分忧的神色来,道:“皇上病体可耽误不得!如今全天下的人都心系皇上龙体呢……”   不过半个时辰后。   杨幺儿便被换上了一身俏丽的粉裳,两三个丫鬟将她拥上了马车。   那马车从李家驶了出去。   守在墙角的杨氏,抬眼怔忡地盯着那马车远去,脚下一绊,摔在了地上,头都磕得青紫了也不觉。   马车内。   杨幺儿拉了拉身上触手细腻的衣裳,她将头从帘子伸出去,往后瞧去,隐约瞧见了杨氏跪伏在地上的身影。   她呆呆地望着那个方向。   一串眼泪滑落了下来,她脸上却没旁的表情。   两旁的丫鬟叫她吓了一跳,盯着她落泪的样子,暗暗抽气。   这村姑长得也着实太好看了些……   落起泪来,倒像是那仙子落泪直落下珍珠水晶似的,哭得又漂亮又戳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  偷偷摸摸半夜开新坑~谢谢支持! 评论随机发红包。   ☆、少年皇帝   第二章   紫酱色篷顶的马车缓缓驶进了京城,径直朝着永宁巷去了。   “可算是回来了。”丫鬟望着前方不远的李家大宅,狠狠松了口气。   “这姑娘果真是个傻的,一路上只顾吃喝睡觉,倒也省事。”另一个丫鬟笑出了声。   转眼马车到了李家大门外,丫鬟们朝外一瞧,便见老夫人带了几个媳妇,携着婆子丫头,在门前站定了。   几个丫鬟忙收起了打趣的心思。   她们险些忘了,这马车内的傻姑娘,可是要送进宫里去做娘娘的。   就连老夫人都摆出了这等恭迎的架势,她们这些打趣姑娘的玩笑话,若是叫主子听见了,扒掉一层皮那都是轻的。   马车轱辘咯吱咯吱地转着,最后在李家门外停住。   老夫人慈和地笑着走上前来,随即两个大丫鬟打起了车帷,将里头呆坐着的姑娘扶了出来。   杨幺儿抬起头,懵懂地打量着面前的宅邸。   那门真高呀。   两边蹲坐的石像也好大呀。   旁边围着的人也真多呀。   还不待她从懵懂中回过神来,老夫人便扶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笑着道:“真是个标致姑娘,一路上想必累了。先沐浴解个乏,再换身干净衣裳。”   杨幺儿不做声。   李老夫人见她荣辱不惊,莫说脸色了,就连目光都未有一丝变化,顿时更觉这小姑娘不可慢待。   李家几个媳妇,簇拥着杨幺儿往平日里贵客住的秋香院去了。   几个丫鬟婆子伺候着她洗去了一身泥灰,又换上了崭新的衣裳,而后又为她仔细梳了头,梳成双环髻,又给她戴了钗环,描了眉,画了唇。   杨幺儿便坐在那里,任由他们摆弄。   “姑娘怎么没有耳眼?倒是没法子戴耳饰了。”丫鬟惊讶地说着。   一旁的婆子闻言便要去取针。   杨幺儿瞥见那针尖,想也不想就抬手捂住了头。   “成了,都下去吧。”李家的大媳妇当先推门进来,斥退了婆子丫鬟,然后她走到杨幺儿的身边,亲热地扶住杨幺儿的手臂,将她扶将起来,道:“姑娘饿不饿?不如先用些吃食?”   杨幺儿点了下头。   李家几个媳妇,便又陪着杨幺儿一并用了饭。   杨幺儿傻归傻,但自己吃喝是会的,只是动作比旁人要慢些。   她捏着筷子,慢吞吞地用着食物。   满屋子的主子、仆妇盯着她的模样,心下不由暗暗嘀咕,这倒不大像是从山野乡村里头出来的,难怪挑了这么个人。   “太太,老夫人那边差人来问了,问姑娘可吃好了,好了便即刻送进宫去罢,太后娘娘还等着见人呢。”丫鬟在门外行了礼,出声催道。   杨幺儿听见声音,便也歪着头朝那边瞧了瞧。   那丫鬟被瞧得脸颊一红,几乎不敢与杨幺儿对视,直觉得这位姑娘实在清丽逼人,让人看上一眼都不自觉屏息。   “那便收拾一番,送杨姑娘进宫罢。”   “是。”   杨幺儿不知道皇宫是哪里,但她知道,这些人要送她去另一个地方了。   她瞧了瞧面前摆满的盘碟杯盏,忍住了舔唇的欲.望。   她还没吃饱呢。   她抿了下唇,到底还是乖乖跟着起身,往外走去。   之后便又是坐上了马车,马车摇啊摇,也不知摇了多久,一直摇到了那高高的宫墙外。   那墙,高得仰脖子瞧都费劲儿。   杨幺儿只抬头瞧了两眼,便不再瞧了。   丫鬟为她戴好帷帽,扶着她下了马车,之后便又将她转交给了皇太后宫中特来接人的宫女太监。   杨幺儿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们往里走,倒也不计较身边的人又换了一拨陌生面孔。   这于她来说,甚至还算得上是有趣的事。   她从前在院子里,一坐便是好久好久,见得最多的,便是从院墙东面飞到西面去的鸟儿,哪有见过这样多的人……   ……   淑妃是惠帝在时,宫中位分最高的妃嫔,当时的太子早早便失了母亲,一直由惠帝亲自抚养。惠帝去后,新帝便在众臣谏言下,奉了淑妃为皇太后,赵妃为太妃,秦昭仪为太嫔。余下的妃嫔,便移居南沿别宫了。   如今皇太后、赵太妃与秦太嫔便居于东六宫□□宫中。   宫人们引着杨幺儿到了□□宫。   年老的嬷嬷冷着脸将她从头摸到了脚,而后又命人脱下她的鞋履,让她就着单薄的袜子迈入了殿中。   杨幺儿触地觉得凉得很,她本能地缩了缩脚,身后的嬷嬷却是推了她一把,冷声道:“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快进去?岂能让娘娘等你?”   杨幺儿也听不大懂她的话,只觉得进了这里,周围的人个个都变得凶恶了起来。   她心底是有那么一分怕的。   尤其仰头一望,这儿的门也高得很,有股令人觉得怕的气势,直直往头上压。   杨幺儿收起目光,顺从地进了殿内。   只见中间的座上坐了个年过四十,却打扮光华非常的妇人,杨幺儿一眼便瞧见她纤长的手指上,戴着尖尖的甲套。   尖得让人瞧一眼便觉得难受。   “一个村姑……嗤。”座上人冷笑了一声,似乎连拿正眼瞧杨幺儿都觉不屑。   旁边陪坐着的安阳侯夫人笑了笑,道:“臣妇瞧这位杨姑娘模样倒是标致,想来皇上定是会喜欢的。”   皇太后眼底闪过了一丝讥讽之色,她左手扶住杯盏,道:“自然会喜欢的。”   “行了,哀家也不必瞧了。送到养心殿去罢。”皇太后没什么耐心地挥了挥手。   一旁的嬷嬷躬身道:“娘娘,这还未举行大典呢,便将杨姑娘送到养心殿去,只怕多有不妥。”   皇太后眼底讥讽未消,她挥手道:“哀家也是为皇上考量,皇上仍在病中,早些将这杨姑娘送过去,兴许便立即就有了起色呢。”   嬷嬷欲言又止,但最后她还是将皇太后的话传达了下去,命人将这杨姑娘尽快送到皇上那儿去。   杨幺儿稀里糊涂地又被带了出去。   她心下还有些高兴。   可算是穿上鞋子了,不用再冻着了。   待杨幺儿走了,皇太后才道:“李家递了信儿,说这送来的是个傻子。平白放个傻子在跟前,碍眼也就罢了,坏了哀家这□□宫的风水,那便实在不美了。”   那安阳侯夫人露出惊讶之色:“是个傻子?”   “是啊。”皇太后嘴角微微一翘,却是吐出一句刻薄的话来:“一个傻子,一个病鬼。倒也天生一对了。”   安阳侯夫人听了这话,登时冷汗便下来了,低头不敢言语。   杨幺儿又被带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这儿的老嬷嬷脸色更要冷硬阴沉些,连话都不怎么说。她对杨幺儿道:“在门外头给皇上磕个头就是了。”   杨幺儿晓得磕头是什么,但却不明白,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给人磕头呢?   她便杵在那里,没有动。   那老嬷嬷脸色一沉,冷声道:“来时李家没有教过你规矩吗?”   杨幺儿歪头瞧她。   老嬷嬷更觉怒火升腾,抬手便要掌掴杨幺儿。   此时门前挂着的帷帘叫人从内掀了起来,一个年轻的小公公迈步走出来,盯着那老嬷嬷,道:“闹什么呢?搅着皇上休息,莫是不想要脑袋了?”   那老嬷嬷这才收敛了些,弯腰躬身道:“赵公公,李大人已从岷泽县寻得人了,方才太后娘娘做主,便将姑娘送过来了。老奴正叫姑娘在外头给皇上磕头呢……”   那帷帘被掀开时,露了条缝儿。   杨幺儿好奇地往里瞧了瞧。黑黑的。   自是什么也没瞧见。   但却有股香飘了出来,好闻得紧。   里头一定是个好地方,杨幺儿心想。   外头老嬷嬷和赵公公说着话,里头跪地的宫人起身,将龙榻上的少年扶了起来。   其余宫人忙去多点了几盏灯,室内这才明亮堂皇起来。   那榻上人的面目也在烛光之下变得清晰了起来。   便见如墨挥就斜飞入鬓的眉,如点漆般狭长深沉的眼,还有淡而无色抿紧的薄唇。   那是一张俊美却又锐利的面庞。   烛光晃了晃。   这人的眸色又有了变化。   他眼底的阴鸷多了两分,面上的锐利倒是退了个干净,看上去仅仅只像是个苦于病体,因而性子阴沉,但实则却又软和无力的少年。   “外头是谁?”他问。   赵公公返身进来,在他跟前躬身,恭敬地道:“回皇上的话,那位……岷泽县的姑娘,送来了。”   少年面上辨不出喜怒,他命人卷起帷帐,撤走屏风,而后歪头朝门外看去。他一偏转了头,那眼角似乎跟着泄出了点点光华,端的俊美勾人。   旁边的宫女暗自红了脸,不敢再看,于是便死死低下了头。   少年盯着那门瞧了瞧。   那门上挂着薄薄的帷帘。   光影之下,帷帘上便映出了少女的影子。   少女身形削瘦,独自立在那里。   只有道影子,少年也瞧不见别的,他只瞧得见她梳着双环髻,双环立在在她的头上,似乎伸手拽住轻轻一提,就能将她整个儿都提起来了。   像什么呢?   少年想起来七八岁时,父皇让人拎了只兔子到他面前来。   大大高高的兔子耳朵,直愣愣地立在脑袋上,说不出的呆。   “不用磕头了,让她回去吧。”少年说。   他的嗓音嘶哑冷淡,带着一股让人彻骨透心的寒。 作者有话要说:  【阴鸷狠戾占有欲强到变态男主X小傻子长得跟天仙似的女主】 ↑这样的配对↑ 上章评论都发了红包,这章随机发红包~   ☆、送上床去   第三章   杨幺儿被安置在了养心殿后寝宫的西耳房,燕喜堂。   老嬷嬷分了两个宫女并一个小太监给她。两个宫女,一个□□纱,一个叫夏月。小太监没全名,老嬷嬷管他叫“小全子”。   “你们服侍着杨姑娘,莫要让她乱跑。”那老嬷嬷拉长了脸,道。   说是服侍,但听这个口气,倒像是监视管教了。   春纱三人忙应了,送着老嬷嬷离开了这里。   室内很快归于静寂。   杨幺儿坐在那把鸡翅木雕竹椅上,不动作,也不出声,瞧着与木头人也没什么分别。   夏月转头瞥了她一眼,便扯了扯春纱的袖子,道:“咱们到外间去说话罢。”   春纱有些犹豫:“姑娘跟前可不能少人。”   “没瞧见她坐在那儿动也不动么?”夏月掩去眼底的三分嫉色和两分讥讽之色,道:“她不会叫人的。咱们也正好趁这个功夫,松快些不是么?”   春纱挪了挪步,最后还是摇头拒绝了:“还得留个人才是,总归,总归咱们来这儿,是伺候主子的……”   “她算哪门子的主子?”夏月再遮掩不住心思,满腹怨气地道。   如今后宫事务虽然尽掌于太后之手,皇上也在病中,可这些宫女,面对年轻俊美的新帝,依旧难免起上些旁的心思。   若是宫里进几位年轻漂亮、家世好的娘娘也就罢了,如今后宫空虚,打头一个送进来要做皇后的姑娘,却是个乡野里来的傻子。   夏月自然意难平,哪里乐意去伺候杨幺儿。   夏月泄了胸中的愤懑,这会儿倒是舒坦了。   春纱却是吓得连忙抬手去捂她的嘴,还厉声斥道:“你胡说什么呢?这位将来定然是做主子的。如今只是还未举行大典罢了。你胡言乱语害了自己不要紧,别带累了咱们。”   小全子闻言,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夏月叫她这样一番教训,脸色转白。   却不是吓的,而是气的。   她压下喉中那口怨气,点了下头,道:“我以后不说就是了,今日那便你在这儿看着罢。”   说完,夏月就急急地走了。   春纱也不去追她,只自个儿叹了口气。   这位姑娘接进宫来,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便被打发到这西耳房来了。想来是不受重视的。连那秦嬷嬷都敢横眉冷对,怪声怪气。她们到了这儿来伺候杨姑娘,将来又有什么前途可言?   ……   不管这宫里头的人如何想,杨幺儿到底是在宫里住下了。   她天生对周遭的人和物感知迟钝,因而离了岷泽县,千里迢迢来到这京城,住进这高墙围立的皇宫,周边来往都是陌生又凶恶的人……杨幺儿也不觉难过。   她每日里的食物都是由御膳房一并做的,比起在岷泽县时吃的饭食,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有食物果腹,有衣裳御寒,又有那柔软的被子和床榻,杨幺儿倍觉满足。   唯一点不好。   她每日坐的那把椅子太硬了。   硌得难受。   窗外鸟儿掠过,发出清脆的啼叫声。   杨幺儿的兴致便又被鸟儿勾了过去,隔着一层窗纱,只呆呆盯着外头。   这时候小全子提着食盒跨过门槛,与夏月一块儿将食物摆上了桌案。   春纱扭头瞧了瞧杨幺儿,心越发地沉了。   这位杨姑娘模样生得甚是漂亮,又因不常走动,皮肤细腻白皙,身娇体软。坐在那儿,便好似一尊美玉雕成的娃娃。可这不会动不会说的娃娃,生得再好看又能如何?   春纱忍不住出声道:“小全子,你整日在宫中走动,可听说了大典何时举行?”   夏月嗤笑道:“他哪里知道这些?这大典还会不会举行,都说不准呢。”   小全子小心地收拾起食盒,忙道:“我还真听说了……如今仪制司已经在准备着了。只是皇上大婚,到底与旁人不同,少说也要两三月方才能备好。”   春纱闻言,面露失望之色:“两三月啊……”   想来这两三月内,杨姑娘是没机会见着皇上了。   夏月倒全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她瞧向那桌案上的食物,露出了垂涎之色。   这些日子,那傻子都少有开口的时候,想来被欺负到头上,也说不出半句抱怨的话。   夏月便大胆伸出了手去。   春纱一声厉喝:“夏月!你做什么?”   “左右她一个人也吃不完,我们怎么不能分食了?”夏月满不在乎地道,说罢,更直接坐了下来,取了杨幺儿的碗筷来自己用。   春纱吓坏了,但又喝止不住夏月。她转头去看杨幺儿,见杨幺儿还盯着窗外的鸟儿瞧呢,一副全然不知身边事的模样。春纱更觉得难受了。   小全子也不敢劝夏月,夏月脾气泼辣,在贵人面前谨小慎微,在其他宫女太监面前,却是凶得很。   他便只好也缩着头,结结巴巴地劝了一句:“这是主子的……你,你总不好饿着主子吧?”   “我又不会吃光了她的。”夏月得意地笑了下,道。   吃了杨幺儿的食物,就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要当皇后的人一样,个中滋味儿真是好得不得了!   等她自个儿吃饱了,夏月才笑着去扶了杨幺儿。   “姑娘快用饭吧。”夏月脸上的笑容越发刺眼。   对于杨幺儿来说,食物都是一样的。没有凉与热、好与坏的分别。她乖乖坐在那里,吃了饭菜。   夏月见状,忍不住笑得更开心了。   之后接连几日,夏月都这般行径。   每回瞧着杨幺儿乖乖坐在那里,真如木偶一般任人摆布的时候,夏月便忍不住大笑出声。   只是今个儿——   “笑什么?”秦嬷嬷如拉锯子一般吱呀难听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她板着脸跨进门内,盯住了夏月。   夏月的笑声戛然而止,忙规矩地喊了声:“嬷嬷。”   秦嬷嬷年纪不小了,眼皮耷拉着,眼睛只留出一条缝,那条缝里偏还迸射出寒光来,看了便叫人无端害怕。   她道:“太后娘娘宫里的徐嬷嬷刚来传了话,让你们服侍着姑娘梳洗打扮,待到酉时,便将人送到皇上的寝殿去。”   春纱惊愕地看着秦嬷嬷:“这,这是……”   如今还未举行大典,无名无分的……   这……   秦嬷嬷掩去眼底的嘲弄之色,道:“皇上龙体为重,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杨姑娘之所以进宫来,为的不正是冲喜么。除了这番作用……”   秦嬷嬷没将话说完,但旁人也都听出来了她的意思。   除了这番作用,还有什么用呢?   想来,在太后娘娘看来,这位杨姑娘连封后大典都不配举行了。   若真是这样……   连大典都未举行的皇后,恐怕连史书都载不进去。   更恐怕,还要成个笑话。   春纱满脑子杂乱的思绪,她讷讷地问:“那,那皇上那里……”   “今日皇上龙体更加不适了,御医方才瞧过。太后娘娘心下担忧,这才命徐嬷嬷来传了话。”秦嬷嬷道。   想来是要赶紧把人送到床上去冲喜了。   春纱也不敢再问旁的了,只好点着头,道:“奴婢这就服侍姑娘去梳洗。”   夏月也跟着应声,随春纱一块儿去了。   她素来欺软怕硬,到了这秦嬷嬷跟前,便怕得不敢吱声。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杨幺儿第三回作打扮。   夏月巴不得她入了皇上的寝殿,却将皇上得罪了个彻底。所以这会儿哪里肯仔细为杨幺儿打扮。春纱也不擅梳妆,便只好又学着那日杨幺儿刚进宫的模样,给她堪堪梳了个双环髻,旁的钗环也不敢插,就拴了丝带,垂在脸颊两旁。随后又给她换上了太后命人送来的檀色袄裙。   那浅淡的红色在两个宫女眼底晃了晃,春纱咽了下口水,莫名觉得,仿佛待会儿是要送去拜堂一般。   待一切收拾完,已近酉时。   秦嬷嬷催促着她们扶起杨幺儿,往皇上的寝殿去了。   此时养心殿的后殿中。   赵公公跪在地上,小声劝道:“皇上换身衣裳罢。”   萧弋垂下眼眸,掩去眸中阴冷的光芒,嘴角却又挂着与之相违的笑,他道:“太后倒是迫不及待,想要将朕同这乡野丫头绑到一处了。”   赵公公劝道:“那日钦天监占卜,皇上是亲眼见的。兴许这姑娘,真能为皇上冲一冲喜也说不准……”   “举国上下盛行道术,就连宫中都推崇观天占卜……朕却不信这些。朕活得好不好,从来不由这些人说了算。”萧弋淡淡道。   赵公公叩地磕头,道:“皇上说的是。”   “取衣裳来。”萧弋却话风一转,突然松了口。   这戏,总是要演的。   钦天监卜卦,卜出最后的卦象。旁人以为这是羞辱掌控新帝的手段。却不知,正是新帝推波助澜方才有了这一卦。   先帝在时,后宫之中多有阴私,莫说宫妃,就连皇子皇女,都中过毒。   萧弋便是因此而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小心调养已然大好。但总有人是盼着他不好的。   所以先帝一驾崩,他一登基,他生过的病,便成了旁人阻拦他掌朝政的藉口。   病体孱弱。   又未立后。   于是新帝不得亲政。   如今有了冲喜的新后,他们又上哪儿去寻藉口呢?   萧弋张开双臂,让宫女伺候他换衣裳。   眼底掠过一丝锋芒。   不急,慢慢来。   这些个心怀叵测的人,他会一一拿他们的鲜血、头颅,来作他攀上顶峰的台阶。 作者有话要说:   幺儿什么都不懂,但小皇帝会为她出气。:) ***** 这章评论也随机发红包。   ☆、你更好看   第四章   春纱一行人拥着杨幺儿抵达养心殿后寝宫的时候,刚刚好是酉时。   门外的大宫女板着脸挡住了春纱等人:“杨姑娘留下,你们可以回去了。”   夏月乐得清闲,当即便福了福身,拉着春纱走了,只留下茫然的杨幺儿。   大宫女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头些许妒意:“姑娘随我来。”   杨幺儿跟着她往里走,那天闻见的那股香气又钻进了鼻子里。和从前家里的味道很像……好像是药的香……   杨幺儿抽了抽鼻子,感觉到了一股别样的亲切。   大宫女突然顿住了脚步,她抬头小心地朝榻上望去,柔声道:“皇上,杨姑娘到了。”   杨幺儿便也顺着方向,朝那榻上望去。   那儿坐了个人,身形修长挺拔。   比她要高!   只是室内灯火摇晃,这人的面容瞧不大真切。只隐约觉得他好像很白。   像她睡的那间屋子里,帷帐上挂着的玉的颜色。   杨幺儿有些怕他,就好像从骨子里,见到天敌一样的怕。   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还往后退了半步。   只是还没等她再退上两步,身后一股力道袭来,大宫女将她往地面一按,道:“杨姑娘见了皇上,怎么不懂得行礼?”   杨幺儿毫无防备,就这么被她推搡在了地上,膝盖磕出清脆一声响,眼泪登时便涌了出来,嘴里也跟着发出了低低的抽气声。   大宫女也吓了一跳,没想到杨幺儿一推就跌下去了。她面色尴尬,局促地伸手便要去扶杨幺儿:“姑娘行过礼了,便快起来罢。”   杨幺儿跌跌撞撞地被扶起来,立在那里却一副站不稳的模样,于是衬得她更像个小可怜了。   大宫女额上渗出了冷汗。她有些后悔自己过于轻慢,不将杨姑娘放在眼里了。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莽撞推搡那一把。   这时,萧弋终于出了声:“扶她过来。”   “是。”大宫女额上冷汗更多,她死死低着头,扶住杨幺儿的手,将她往前带。   这一触手,大宫女脑中便不自觉地掠过了一个念头——她的手腕真细!   越走越近。   杨幺儿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她再度看向那榻上的人,目光怯怯。   榻上人的相貌,这才完整无遗漏地落入了杨幺儿的眼底。   这是个好看的人。   他年纪比我小。   杨幺儿懵懵懂懂地想,随后目光便紧紧黏在了萧弋的面庞上,挪也挪不开,像是看得入了神似的。   杨幺儿在瞧萧弋的时候,萧弋也在打量她。   她穿了身檀色袄裙,浅淡的红将她整个裹起来,像朵含苞待放的花。   漂亮又稚气。   她怎么又梳了双环髻?   梳得还没那日好。   这一路走过来,发髻都散了,发丝耷拉下来,落在她的两颊旁,显得狼狈又可怜。   啊,她还哭了,一双眸子浸得水汪汪的,亮得像是两颗黑宝石。   她脸上的妆都被眼泪晕开了,也不知是谁给她上的妆,这会儿糊作一团,像个唱戏的小童。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就和那天看见的影子一样,显得单薄极了。   她和萧弋想象中的模样全然不同。   他以为自己见到的,会是一个锦衣华服上身,也无法掩住粗鄙乡野之气的女子。那女子也许长得还算漂亮,但上过妆后,怕也只是艳俗不堪的。更不要说还是个痴傻儿,也许流了鼻涕涎水都不晓得擦去……   可面前的少女,形容虽狼狈,却掩不住清丽动人。   她看上去太可怜了。   可怜得让人都几乎忍不住心生怜惜。   “坐。”萧弋开口道。   那大宫女忙扶着杨幺儿道:“姑娘请坐吧。”   榻边就放了一只锦凳。   但还不等小太监将凳子取来,杨幺儿便模样乖顺地就这么坐在了地上。   她仰起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萧弋。   这个人好看。   真好看。   比窗外飞过的鸟儿要有趣多得多得多……   一时间,室内静寂,众人都不敢发一言。   这杨姑娘不仅傻,还是个胆大的啊。   往常,谁人敢盯着皇上这样打量?这位虽是少年皇帝,但这养心殿中的人,没有一人是不畏其威严的。   就在这时候,萧弋突然伸出了手,他勾住了杨幺儿脑袋上顶着的双环髻,拽了下。   自然是拽不起来的。   杨幺儿似乎也不觉疼,只是她眨了眨眼,又一颗泪珠从眼底滚落,可怜巴巴,又楚楚动人。   “起来坐,坐这里。”萧弋收回手,指了指榻旁的脚踏。   这张紫檀木雕花漆心榻很是宽阔,光脚踏都能竖着躺下一个人,要容下一个杨幺儿自然轻松得很。   但旁边的宫人们却颇为惊讶。   他们都以为皇上会不喜这位杨姑娘,亲近是必然不会有的,能赏她一个位子,让她在这室内坐上一晚,都是恩典了。   谁晓得……皇上竟然邀她在身边坐下。   而更令他们惊讶的是——   这杨姑娘动也不动,只盯着皇上出神。   果然是个傻子。   萧弋也没有要强求的意思,他淡淡道:“取水来,给她擦擦脸。”   “是。”两个小宫女忙退了下去。   之后杨幺儿便一直没开口,她盯着萧弋,像是在瞧什么宝藏一般,津津有味极了,一双黑眸越发明亮。   萧弋便也坐在那里,任由她打量。   他见过无数的目光,或畏惧或鄙夷,或贪婪或悲悯……但独独没见过这样的。干净纯粹,像是雨后洗过的天穹,不含一丝杂质。   “皇上,水来了。”小宫女在一丈远的地方站定,手中托举着铜盆,并不敢擅自往前行。   “去吧。”   “是。”小宫女这才走到了杨幺儿的身边,将铜盆放下,而后跪在地上,仔细为杨幺儿擦脸。   杨幺儿便也乖乖由她擦,只是依旧仰着头瞧萧弋,目光都不带挪一下的。   萧弋便也瞧着她,道:“倒如稚子一般。”   “是啊,杨姑娘的心性实在单纯天真如稚子一般。但又不似稚子那样,随意啼哭吵闹。”赵公公在旁附和道。这养心殿中,也只有他敢接上萧弋的话了。   “如此说来,倒是比旁人都要省事些。”萧弋道。   这话赵公公就不敢接了,于是室内又归于了寂静,只剩下那小宫女拧帕子过水的哗啦声。   “皇上,擦好了。”小宫女起身,端着铜盆退开了。   洗去了那糊作一团的妆面,杨幺儿的模样才真正显露了出来。   室内众人小心地瞥了一眼,这一瞥,呼吸便跟着窒了窒,满脑子只想得到一句话——粉黛远不及其颜色。   “是个漂亮姑娘。”萧弋淡淡道。   众人闻言,忙低下头,不敢再瞧。   再漂亮,那都是皇上的人,哪里轮得到他们肆意去打量?   可不是个漂亮姑娘么?   过去惠帝在时,后宫中揽入了不少美人,有端庄秀丽的,有妩媚温柔的,甚至还有异域风情的……   但都不及她蛾眉曼睩,仙姿佚貌。   “皇上,可要安置了?”赵公公躬身问。   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寒意也渐渐笼上了身。   萧弋应了一声,道:“扶她起身。”   “是。”大宫女紧张地将杨幺儿扶了起来,便将人扶进了内室里去。   萧弋这才起身,缓缓走进去。   宫人们忙动作起来,燃烛、点香,不一会儿的功夫,内室便热了起来。   杨幺儿两颊都因为热意笼身,而泛起了两团红。   她乖乖坐在床沿上,望着萧弋的方向,还真像是新婚的小娘子一般。   萧弋走上前去,在她跟前站定。   杨幺儿的脸颊更红了,她眨巴着双眼,巴巴地盯着萧弋,像是要从萧弋身上盯出一朵花来才肯罢休。   “瞧什么?”萧弋问。   “好看。”   “谁好看?”   “你呀。”   萧弋面上神色淡淡,他顿了顿,道:“你更好看些。”   杨幺儿闻言,却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大抵是对自己的美丽,全然不了解。   茫然、懵懂。   她大概也不知道她的命运掌握在谁的手里吧?   萧弋的目光闪了闪,挨着杨幺儿坐了下来。   宫人们正待退出内室,萧弋突然转头盯住了那大宫女道:“你叫什么?”   大宫女咬了咬唇,心下又难过又兴奋。她伺候皇上快半年了,皇上却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   她低下头,道:“奴婢曼荷。”   “哦。”萧弋依旧神色淡淡,他道:“拖出去杖毙吧。”   曼荷仓皇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萧弋:“皇、皇上……奴婢,奴婢做错了什么?”   两个小太监快步上前,挟制住她的手臂,便将她往外拖去。   曼荷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这才是真的怕了。她连缘由也不敢问了,颤抖着喊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婢错了,皇上饶命……”   曼荷哭得眼泪鼻涕都混作一团了。   钗发也都散了。   可皇上连回头看她一眼也无。   她没能等到皇上松口饶过她的命。   小太监力气极大,拉着她快步出了养心殿。   几个粗使太监用麻布将她整个儿裹在了里头,然后狠狠用刑杖敲下去,第一杖便见了血,却被麻布裹着,只渗了些许出来,连那地面上的青砖都没弄脏。   曼荷疼得哭都哭不出来。   在她失去意识前,她才隐约想起来……是因为她推搡那傻儿那一把,推得太用力了么……   ……   萧弋扭头去打量杨幺儿神色。   她会怕么?   杨幺儿却还盯着他发呆呢。   她的眸子依旧澄澈,面上表情也依旧沉静。   让人无端生出一分暖洋洋的感觉。   只是突然间,一声“咕叽”响起。   打破了室内战栗紧绷又融合着异样温馨的气氛。   萧弋目光下移,落在了杨幺儿的腰腹位置:“……饿了?”   杨幺儿鼓了鼓脸颊,猛地吸了一大口气进去,似乎这样就能填饱空空的肚子,不会发出咕叽声了。   但这显然是徒劳的。   一口气吸进去,不仅没饱腹,反倒还又接二连三地响起了“咕叽”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杨幺儿眉间流露出些许丧气之色,这时候她才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应声道:“嗯,饿了。”   萧弋将她可爱的情态收入眼底,又问:“今日来时没用膳吗?”   杨幺儿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细声道:“吃了,可是,可是吃不饱。”   萧弋转头去看赵公公,赵公公忙躬身道:“皇上,杨姑娘的膳食,是在御膳房一并做的。按的是妃嫔例。”   “命御膳房做些易克化的食物,亟刻送来。”萧弋下令。   “是。”   转瞬室内宫人便都退下了。   杨幺儿小声说:“脖子疼了。”   萧弋比她高,哪怕是坐在一块儿,杨幺儿也得抬头瞧,脖子能不疼吗?   萧弋眸光一动,他伸出手,捏住杨幺儿的下巴,帮着她抬高了脑袋。   杨幺儿也就顺从地靠着他的手了,眼底还跟着流露出了三分感激和开心。   这样可真省力呀!   杨幺儿心想。   还真是个小傻子。   萧弋瞥见她眼底的欢欣之色,问:“平日里谁同你一起吃饭?”   杨幺儿蹙眉,认真回忆了一会儿:“唔,夏月。”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表面看起来没掌权,其实超凶der。 “瞧什么?”萧弋问。 “好看。” “谁好看?” “你呀。” ↑因为幺儿这么拍了马屁,所以小皇帝很是心动,并且开启了护犊子模式【不 **** 作者君一章要写几个小时,_(:зゝ∠)_不是故意更这么晚的,晚上12点还有一更。 这章评论也随机发红包吧。   ☆、问罪夏月   第五章   不到半个时辰,御膳房便将食物都呈来了,御膳房那边不知是杨幺儿饿了,只当是皇上要用膳,于是便做了好生丰盛的一顿。   什么燕窝鸭丝、口蘑肥鸡热锅、苹果软烩、肉糜羹、豆腐八仙汤……一一呈上了桌,再配以精美的食具。   杨幺儿盯着看得目不转睛,一时间倒是将萧弋抛到脑后去了,不再只顾着瞧他了。   两名宫女上前布菜。   萧弋道:“都布在她面前就是了。”   宫女应了声,便不再往皇上跟前布食物。   待布好了菜,杨幺儿倒也没急着吃,她先转头瞧了瞧萧弋,问:“你不吃吗?”   “我不吃,你吃吧。”   杨幺儿这才如同得了令,捏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萧弋将赵公公唤到跟前,问:“伺候她的几个宫女里头,有个叫夏月的?”   赵公公哪里记得这些个小宫女的名字,但皇上既然问起,那必然是有了。赵公公点了头,道:“是有这么个人。皇上,她可是犯了错?”   “将她传唤过来。”   “是,奴婢这就差人去传她。”   那厢,夏月、春纱、小全子都已经回到了燕喜堂。   夏月抱怨道:“这样走一遭,倒是白吃了那一顿了,这会儿子都消化得差不多了。”   春纱皱起眉,劝道:“如今杨姑娘已经送到养心殿去了,将来哪里还容得下你这样欺辱?你且收敛些,莫要胡来!”   夏月轻笑起来,道:“莫说是送到养心殿去了,就算她当真做了皇后,举行了封后大典,就算是我叫她去吃剩饭剩菜,去吃泔水,她也未必知晓我这是在欺辱她呢!春纱,她是个傻子,傻子哪里知晓这些事呢?你若不信,等她回来,叫她给你当凳子骑,她也就那么受了。连告状都不晓得怎么告!”   说罢,她也不去瞧春纱的脸色,自个儿又乐呵地笑了起来。   像是被自己想象出的那一幕幕给逗笑了。   小全子脸色难看地道:“她是主子,咱们是奴婢,无论如何,夏月姐姐都不该这样对主子!主子不会告状,可我们长了脑子,长了嘴!夏月姐姐再这样猖狂行事,我们便要去告状了!”   “你敢!”夏月怒目相视。   “夏月何在?”门外突地传来一声厉喝。   夏月吓得浑身一抖,她朝门外看去,只见一个老嬷嬷站在外头,面容冷厉,一瞧便知不是好相与的。   哦对,她见过这个老嬷嬷。   这个老嬷嬷人称“刘嬷嬷”,常年伺候在养心殿里,秦嬷嬷见了她,都要挤个笑出来。更莫提她这样的小宫女了……   夏月忙换上了笑容,蹭上前去,行了礼,道:“刘嬷嬷好,奴婢便是夏月。”   “就是你?”刘嬷嬷那双眼睛像是长在头顶似的,她斜着眼拿不屑与冷漠来瞧夏月。   夏月被她瞧得浑身冒寒意,但却怎么也想不到,刘嬷嬷为何这样待自己。   她只得赔笑,道:“是奴婢。刘嬷嬷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婢去做?”   哪怕她都快将自己笑成一朵花了,刘嬷嬷冷硬的神色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随我去养心殿。”刘嬷嬷说完便当先转身走了,也不管夏月能不能跟得上。   夏月心跳快了快。   难道是那傻儿一进门,便将皇上得罪了?所以皇上要拿她们问罪?   夏月脚下顿了顿,正想转身叫上春纱去替自己。挨打挨罚这种事自然是能躲就躲的。   但转瞬,她又冒出了另一个念头。   她虽然在皇宫中当差,如今又被分到了燕喜堂来伺候。可她却不曾面见过天颜……唯一那么一回,还是远远的瞧见了。   新帝年少,却风姿卓绝,俊美非常。   只远远见的那一回,就叫她不敢忘了。   夏月理了理耳畔的发,嘴角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笑意。   她模样长得也不差,自然比那傻儿聪明会来事。   如今后宫空虚,一位得封的妃嫔也无。若是……若是面见皇上时,能得皇上的青睐,那岂不是从此飞黄腾达,从奴婢摇身一变做了贵人?   要知道,养心殿里常伺候的宫人就那么些,寻常人可是见不着皇上的。若是没这个机会,兴许她一辈子也无法面见圣颜。   夏月心下百转千回,最终她一咬牙,快步跟上了那刘嬷嬷,像是生怕谁来同她抢一样。   春纱在后头倒是露出了惶惶之色,她掐着帕子,小声道:“恐怕是杨姑娘出事了,不然不会叫夏月去……那些个贵人只管将人带进宫来,别的也不管。却不想想,这样一个乡野出身的傻姑娘,又哪里懂得皇宫里的规矩……”   说完,春纱便忍不住哭了出来。   杨姑娘出事,说不好便是要殃及他们的!   ……   夏月被刘嬷嬷领着,一路进了养心殿。   她早先被秦嬷嬷教训过,知道在这样的地方是不能随意抬头的,所以一路上都死死低着头,生怕冒犯了皇上。   “皇上,人已带到。”刘嬷嬷跪地道。   夏月便也跟着跪了地,掐着嗓子,努力用柔媚的嗓音叩首道:“奴婢夏月,见过皇上。”   同时,一股饭菜的香气钻入了夏月的鼻中。   勾得人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刘嬷嬷起身退到了一边,此时座上人仍未发话,夏月便也不敢起身,她按捺不住地小心抬起头,朝前方望去。   殿中寂静,只有用饭食时箸匙碰撞的脆响声。   终于,声音和眼前的情景结合在了一块儿。   夏月错愕地发现,那杨幺儿竟然端坐在桌案左边,左手拿着筷子,右手捏着勺子,正对着满桌的食物吃得津津有味。   而俊美无匹的少年,端坐在中间的紫檀圈椅上,神色冷漠,眉眼阴沉锐利。让人只看上那么一眼,就打从心底里觉得害怕。   那是皇上。   是夏月曾经远远见过一面的皇上。   此时皇上把玩着手边的银箸,就这么瞧着杨幺儿用饭。   难不成……难不成这一桌的食物,都是特地备给这个傻儿的不成?   夏月咬了咬唇,心底涌起了些许的嫉妒之情。   这杨幺儿长得好看又如何?   这可是个傻子!只知道吃睡二事!   皇上如何能忍得下她?   夏月心下又酸,膝盖又痛。   她忍不住小心地挪了挪腿,想要缓解一下膝盖的酸麻刺痛。   旁边的刘嬷嬷突然疾步走上前,双手一用力,将她重重地按在了地上。   刘嬷嬷板着脸道:“奴婢向皇上请罪,如今宫中新进的宫女,未得到好的调.教,在御前竟敢如此无礼!”   夏月颤了颤,张嘴欲为自己辩解。   但刘嬷嬷又再度开口了,她转头对一旁的小太监道:“取针毡来。”   针毡……是什么?   夏月心头突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她不由再度抬头朝皇上看了过去。   皇上还在把玩那双银箸。   而杨幺儿也认认真真地吃着自己的食物,连看也没有往她这个方向看一眼。   难道传她过来,就是为了罚她吗?   为什么要罚她?那个傻儿向皇上告状了?   不!不可能……她只是个傻子!一个傻子知道什么?她连哭笑都不会,与人生气吵嘴都不会!   夏月正心乱如麻的时候,那小太监已经取来了针毡。   夏月转头一瞥,登时冷汗就下来了。   那针毡,原来是在毛毡上头竖了密密麻麻、细小短尖的……针。   刘嬷嬷力气极大,她扣住夏月的肩膀,将她往上一提。小太监便极为配合地将针毡摆好了,刘嬷嬷再将她重新按下去。   夏月早就跪得腿软了,这会儿哪里有挣扎反抗的力气。   她吓得惊叫出声:“嬷嬷!”   话音落下,她已经被生生按在了那针毡上。   尖锐的疼痛瞬间传遍了她的整个膝盖。   “啊!疼……”夏月一边哭叫出声,一边抬头去看皇上:“皇上,奴婢做错了什么?皇上,奴婢好疼啊……”   到了这份儿上,夏月倒也还没忘记,将嗓子掐得柔弱些。   当然,她突然受了这样的罪,那嗓子不用掐,听起来也够惨的了。   杨幺儿总算被这边的动静给惊住了。   她略茫然地放下手中银箸,转头朝夏月看去。   皇上仍旧没有发话,刘嬷嬷的手还按在夏月的肩膀上。   夏月只得颤抖着道:“姑娘救我,姑娘救我啊!”   杨幺儿歪了歪头,不大明白,夏月为什么要她去救?   萧弋也放下了手中把玩的银箸。   他这才分了点目光给夏月,淡淡道:“每日与杨姑娘一并用饭的,就是你?”   夏月此时整个背都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是痛的,二是被吓的。   她嘴唇发白,脑子里万般思绪挤在一处。   告状了!   这个傻儿竟然真的告状了!   认?还是不认?   “没规矩的东西!皇上问话,你不晓得回答吗?”刘嬷嬷朝她腰上踹了一脚。   一股锐痛袭上她的腰,夏月冷汗如雨下,她咬着唇,忍住了痛呼声。她眼底很快有了泪水,她可怜地看向萧弋,道:“是,是奴婢。”   萧弋转头问杨幺儿:“吃饱了吗?”   “嗯,饱了。”杨幺儿摸着肚皮,十分满足地道。说话的时候,她还享受地眯起了眼,眉梢眼角都流露出了欢欣之色,使得这张面庞看上去更为灵巧动人了。   萧弋便指了指桌案上剩下的食物,看向夏月,道:“既你喜欢分食杨姑娘的东西,这些你便都吃了罢……”   御膳房送来满满一桌的食物。   杨幺儿一个人只吃去了一小部分,如今还剩下大多半的美味佳肴。   夏月盯着那桌案上的食物瞧了瞧,浑身都发冷起来。   这于她来说,又哪里还是什么美味佳肴?   若是都吃了,岂不要活活撑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也随机发红包呀,挨个啾啾你们。   ☆、膝上有伤   第六章   小太监伸手便要将桌上的食物都端给夏月。杨幺儿想也不想便站起来,拍开了小太监的手。   众人不由都看向了杨幺儿,不知她这是要做什么。   夏月满眼都是期待之色,以为杨幺儿这是要为她求情了。   萧弋的目光也落到了杨幺儿的身上。他盯着她,面上神色难辨喜怒。   杨幺儿却回头盯着萧弋,歪头问:“不吃吗?好吃的,很好吃的。”   萧弋一怔,没说话。   “会饿。”杨幺儿小声说。   饿的滋味儿是很难受的,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有时候饿了,也只能巴巴地望着墙外的鸟儿。肚子里会像是吞了一团火进去,难受极了。   “朕不会饿。”   杨幺儿闻言瞪圆了眼,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他不会饿。   室内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杨姑娘之所以拦下了小太监,是还惦念着皇上没有用饭食呢。   “将她带出去用饭。”萧弋下令道。   刘嬷嬷会意点头,这杨姑娘出身乡野,瞧见满桌饭食浪费给了一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想必是会心疼的。刘嬷嬷与另一个嬷嬷便要将夏月往外拖。   夏月吓得剧烈挣扎了起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杨幺儿。   原来这傻儿并不是要为她求情!   这怎么成呢?   不成的,不成的!   这傻儿难道就没有怜悯之心吗?   夏月惊慌地开了口,这回叫得更凄惨了:“皇上……”只是方才吐出两个字,便被堵住了嘴,而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拖出去了。   小太监这才小心地收拾起了桌上的饭菜。   杨幺儿中途还恋恋不舍地瞧上了好几眼。   “明日还会有。”萧弋道。   杨幺儿这才点了点下巴。   旁边的宫女顺势送上了一杯消食茶,笑着道:“请姑娘用。”   杨幺儿接过来,慢吞吞地一口接一口都喝光了。竟是半点也不肯浪费。   众人瞧见她这般行径,倒是不敢暗暗讥讽她小家子气、傻得很。   有曼荷、夏月在前,他们倒也明白过来了。不管这杨姑娘是个愚笨的,还是个聪明的。如今她既已送进宫来,便是皇上的人。她为主子,他们为奴仆,哪有奴仆去轻视、欺辱主子的道理?   不一会儿刘嬷嬷回来了,她瞧了瞧皇上的脸色,便大着胆子,笑道:“姑娘膝盖疼不疼?可要上药?”哪里还有方才那凶恶冰冷的样子。   杨幺儿从椅子上起身,弯腰自个儿揉了揉膝盖,说:“不疼了。”   萧弋蓦地想起,她被曼荷推搡到地上,哭得妆都花了的模样。他道:“给她瞧瞧。”   刘嬷嬷忙蹲下身去,撩起了杨幺儿的袄裙裙摆,又慢慢卷起裤腿。   杨幺儿的腿很细,裤腿轻易便卷到了膝盖以上去。   没了衣物的覆盖,杨幺儿觉得有些凉,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腿。   刘嬷嬷惊讶地道:“怎么伤得这样厉害?”同时握住了她的脚腕,不让她缩回去。   “快!快取药来!”刘嬷嬷高声道。   萧弋不由顺着看了过去。   便见杨幺儿圆圆的膝盖上头,好大一片淤青,中间还泛着紫,大抵是积了些淤血。再仔细瞧,还能瞧见膝盖上头轻微的挫伤,表皮翻卷,带出了点点血丝。她皮肤本就白,唯独膝盖上那么一块儿伤青紫带红,这样一瞧,自然触目惊心!   其余宫人都暗暗吸了口气。   曼荷落得这个下场,倒也不冤枉了。   “取麝香紫金膏来。”萧弋的声音响起。   刘嬷嬷惊讶了一瞬,而后才起身应了,忙去取了。   这麝香紫金膏不易得,只有皇上、太后方才得以取用。   待取了膏药来,两个小宫女便接了过去,跪在地上仔细为杨幺儿擦药,如此细致地擦了一炷香的功夫。   萧弋倒也耐心地坐在那椅子上,瞧着小宫女给她上药。   只是这一来二去的,窗外夜色沉沉,已是戌时了。   “服侍姑娘洗漱,歇在外面的榻上罢。”   “是。”   刚用了饭食,腿又受了伤,今日必然是不会有什么了。   宫人们领着杨幺儿去拆发髻、换衣裳。   萧弋便命人掌灯,自个儿坐在桌案前,拿了本古籍翻看。烛光之下,他身形乍看削瘦,却全无病弱之态。他的身影投射在身后的画屏上,倒更像是某种蛰伏的凶兽。   ……   翌日,永安宫中。   太后倚着芙蓉迎枕,脸上挂着几丝讥讽笑意,问:“昨儿那个傻子送到养心殿去了?”   “回太后娘娘,送去了。”底下的徐嬷嬷应声。   “那后头又如何了?皇帝有没有恼羞成怒将人赶出来?”   “从昨日送去,到今儿天明,都没见送出来。不过……养心殿里罚了两个宫女。”   太后闻言,顿时笑出了声:“拖着一身病体,送上门的傻儿不敢推,他也就只能如此了!让他去罢。爱打杀谁都好。先帝在时,不也是如此么?抗不过朝臣,管不住后宫,顶多拿宫人出出气罢了。”   徐嬷嬷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厢杨幺儿打了个喷嚏,她拥着被子,茫然地坐起身,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姑娘可醒了。”小宫女笑着上前,扯走了她怀中的被子,然后拿着帕子仔细给她擦了擦手,又擦了擦脸。   “姑娘起身用饭么?”小宫女问。   吃是当然要吃的。   杨幺儿想也不想便点了头。   “那奴婢这就服侍姑娘起身。”小宫女道。   刘嬷嬷却是走进来,道:“先擦了药再下地吧。”   小宫女点头,从刘嬷嬷手里接过了麝香紫金膏,然后挽起杨幺儿的裤腿,先用热帕子将之前残留的膏药擦干净,再慢慢上药。   这会儿室内暖和得很,杨幺儿又方才睡醒,毫无防备,所以她大方地伸直了腿,不再往后拼命缩了。小宫女擦药的时候,她便低头认真地盯着自己的脚趾头,摇摇摆摆。   萧弋一早便用了膳,他从内室出来,便正好瞥见杨幺儿坐在榻上的模样。   过了一晚上,她腿上的伤痕反而变得更明显了。   她膝盖微微肿起,紫色淤血覆盖了大半的面积,看着好不凄惨。   小宫女生怕弄疼了她,便下手极轻。但就算是这样,光看着也觉得疼了。   偏她自个儿不觉。   她还摇晃着脚趾头,自己盯着看得出神。   兴许正因为她心智不全,所以虽然出身乡野,但应当是没有做过多少活儿走过多少路的。萧弋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脚上。   她的脚不大,脚趾头比常人要更好看、皮肤更细嫩些,脚弓的弧度也更漂亮。   她裸在外的腿也很好看。   纤细,但却并不枯瘦,应该是不常行走的缘故,所以养了些肉出来。   但也正是因为她的腿这样好看。膝盖上的伤才更叫人觉得难以容忍。   ……   小宫女擦完药起身,回头一瞧,才发现皇上立在后头呢。   她吓得忙跪地行礼:“奴婢不知皇上在身后,请皇上赎罪。”   刘嬷嬷等人也才注意到了萧弋的存在,跟着跪地行礼。   萧弋摆了摆手,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小宫女见状,顿时松了口气。她忙扭头去看杨姑娘,却见杨姑娘还端坐在榻上,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呢。   萧弋神色淡淡,道:“裤腿。”   杨幺儿的裤腿还挽着没有放下来呢。   小宫女慌忙低头,伸手给杨幺儿理好了裤腿。   “她既不便行走,就将饭食端进来吧。”萧弋又道。   “是。”   萧弋脑子里却还是她那青紫的膝盖。他看向刘嬷嬷,问:“这药不起效?”   刘嬷嬷笑了下,道:“皇上,是这样的。寻常受了伤,那伤处第二日才是看起来最可怖的时候。到了晚些时候,就该消一些了。”   萧弋点头,遂不再问。   刘嬷嬷迟疑了一下,问:“只是姑娘受了伤,今儿个还送姑娘回燕喜堂么?”   “养两日再送回去吧。”   “是。”   于是杨幺儿便这么在养心殿涵春室的那张紫檀木雕花漆心榻上住下了。   每日都有好吃的食物送到她的跟前,梳洗等事,也有宫女们忙活。杨幺儿自然闲适得很。只是住在这里头,连个鸟儿都瞧不见。   一时间,杨幺儿也不知晓从哪儿寻乐趣了。   也唯有见着萧弋的时候,她方才双眼一亮,盯着萧弋看得目不转睛。   几个宫人私底下都笑,说,姑娘喜欢皇上喜欢得紧呢。   只是这话,他们不敢当了面儿说,怕触怒了主子,落个曼荷的下场。   这边养心殿内气氛大好。   那边燕喜堂内,春纱与小全子急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怎么还不见姑娘回来呢?夏月也不见回来。总不会是……”春纱脸色发白,哆嗦着道:“都被发落了吧?”   小全子苦着脸,道:“那日就不该让夏月姐姐去,她那张嘴,指不准什么时候便触怒了圣上。”   春纱实在忍不住了,便去寻了秦嬷嬷探问。   “姑娘何时回来?咱们也备着些,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秦嬷嬷冷着脸,阴阳怪气地道:“且等着吧!”   春纱得不到确切的话,走路都恍惚了起来。   ……   如此过了四日。   杨幺儿的膝盖已经大好了,紫色淤血退了个干净,唯有点点青痕和还未长好皮肉的痕迹留着。   到底是能走路了。   这日,萧弋回到涵春室内,便见两个小宫女搀扶着杨幺儿走路。   萧弋惊讶道:“能走路了?”   “回皇上,姑娘能走了。”小宫女应声。   “那便送回去吧。”他一人习惯已久,有这么个姑娘家在,总归不适应。 作者有话要说:  幺儿走了还会回来的。 现在小皇帝还没那么快喜欢上幺儿。 **** 突然降温,作者君冻得发烧头疼,写这一章可真不容易。_(:зゝ∠)_ 我琢磨琢磨,存存稿子,以后定个时间更新。   ☆、赏一碗药   第七章   怕杨幺儿路上再摔着了,于是刘嬷嬷带了两个宫女,陪着杨幺儿一并回的燕喜堂。   春纱与小全子坐在那门槛上,望着天边的亮光,脸上失了神采。   春纱叹了口气,起身道:“虽说姑娘还没回来,但床上的被子总是要换的。”说罢,她便转身往里走。   这时候一阵脚步声近了。   春纱抬头望去,便见杨幺儿被拥在中间,身边跟着嬷嬷宫女,跨过一道石阶,朝这边走来了。   杨姑娘今日梳的还是双环髻,只是比起夏月梳的要精巧细致许多。发髻上还簪了蝴蝶,那蝴蝶随着杨姑娘的走动,翅膀轻轻翕动,纯金打制的翅膀,在日光下绽放着耀眼的光芒。   她也不似他们想象中的那样,在养心殿被折磨得消瘦苍白。   相反,养将几日,她似乎变得更好看了,脸颊丰润了些,更显得模样娇嫩年纪小了。   春纱和小全子傻傻地看着杨幺儿,等人都到了跟前了,他们才终于反应过来,齐齐躬身行礼。   “姑娘回来了。”   “刘嬷嬷好。”   春纱是怕刘嬷嬷的,先不提往日刘嬷嬷的威名,光那日她来叫走夏月的场景,便足够叫人觉得畏惧了。   但这会儿,刘嬷嬷却突然敛起面上肃容,慈和一笑,道:“皇上命我等将姑娘送回来。”   “劳烦嬷嬷走一趟了。”春纱和小全子忙低头道。   刘嬷嬷脸上笑容不改,接着道:“姑娘前两日膝盖不慎受了伤,已经接连上了好几日药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你们须得小心伺候,每日用热水为姑娘敷一敷,活血化瘀。”   春纱惊了一跳。   姑娘受伤了?伤的还是膝盖?难不成是罚跪了?   可……可若是罚跪的话,刘嬷嬷又何必亲自跑一趟,还嘱咐了这样的话呢?   春纱忙点点头,道:“嬷嬷说的话,奴婢都记下了。”   刘嬷嬷这才看着她满意地道:“嗯,是个聪明姑娘。”   说罢,刘嬷嬷示意身后两个宫女:“先扶姑娘进门歇息。”   “是。”   杨幺儿由她们扶着进了门,也一言不发。   此时刘嬷嬷方才环视一圈,问:“燕喜堂伺候的便只有你二人?”   春纱摇头:“还有个夏月呢。”   因着杨幺儿已经被扶进门去的缘故,刘嬷嬷和蔼的脸色变又转回了肃穆冷淡的样子,她道:“以后没有什么夏月了。”   春纱心头一跳:“没,没有了?”   “再拨几个宫女太监过来罢,只有两个人伺候,像什么样子。”刘嬷嬷道。   “是,是。”春纱连声应。但她却忍不住开始想,为什么没有夏月了?夏月去哪里了?还是说……她已经死了?   “仔细照顾姑娘。”   “是。”   “嗯,进去伺候吧。”   “是。”   刘嬷嬷自觉吩咐周全了,这才领着宫人回去复命。   萧弋坐在桌案前,正在练字。   他缓缓挥动手中的笔,写出了一行行劲瘦风骨的字。   宫女太监们都站在一丈远的距离,并不敢轻易上前,更不敢窥探皇上的墨宝了。   此时宫女打起帘子进来,躬身道:“皇上,刘嬷嬷来回话。”   “让她进来。”   刘嬷嬷小步走进来,在萧弋跟前跪地,回话道:“皇上,杨姑娘已经送回燕喜堂去了。”   萧弋怔了一下:“……嗯,朕知道了。”   他那日说过送她回去的话,转头便忘了。   “皇上,奴婢瞧杨姑娘那里伺候的人,只有一个宫女,一个太监,也太少了些,着实不成样子。奴婢便做主拨了几个宫人到燕喜堂。”   “可。”萧弋说罢,低头手腕一移,再度挥动,这回却见那纸面上跃然一行凌厉张狂的草书。   刘嬷嬷抬头瞧了瞧皇上,也着实辨不出皇上这是将杨姑娘放在了心上,还是没放在心上。不过左右都是要好生照顾那位杨姑娘的。   刘嬷嬷心下有了数,便告退了。   萧弋放下笔,又将那纸张折起来,在蜡烛上一点,烧了个干净。   他转头问赵公公:“杨姑娘叫什么?”   赵公公躬身道:“说是叫杨瑶儿。”   “嗯。”   过于简单普通。   倒是不衬她这个人。   萧弋出声:“收拾桌案,摆膳罢。”   “是。”   今日摆上桌案的膳食,苹果软烩、燕窝鸭丝、豆腐八仙汤……其中几道,竟是和那日摆给那杨姑娘的一模一样的。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从萧弋脑中转瞬即逝。   他执箸仔细品尝。   不自觉地先后用过了那几道一样的菜,就这么陪着用完了饭。   ……是如她所说,好吃的。   萧弋脑中又掠过了一个念头。   “皇上,可是饭菜不合意?”见萧弋半晌不再动筷,赵公公出声询问。   萧弋摇摇头:“撤了吧。”   合心意,但不能贪多。人不能被欲.望所控制,无论口腹之欲、权势名利之欲。所以点到即止就好。   另一厢。   新的宫女太监已经被拨到了燕喜堂,因着春纱、小全子是先去的缘故,几个宫人都规规矩矩喊上了一声“春纱姐姐”“全公公”。   春纱和小全子都实在受宠若惊。   待背过身去,小全子才小声说:“咱们这算不算是鸡犬升天了?”   “算、算吧。”春纱一脸仿佛仍在梦中的表情。   小全子倒是陡然来了不少力气,他道:“咱们得好好伺候杨姑娘。”   “是啊……”春纱还是一脸仍在梦中的表情,“瞧刘嬷嬷的模样,杨姑娘似乎是得皇上看重的。”   小全子笑了:“以姑娘的模样,是迟早的事!”   春纱跟着点头:“是啊,是啊。”   到这时止,春纱、小全子对杨幺儿的信任和佩服,已经升到了顶点。   至于夏月……   已经没人再记得了。   回到燕喜堂,杨幺儿知道自己又换了个地方。   她也没旁的感觉,只是心底偶尔浮现那么一点点的失望。那个人,比鸟儿要好看,要有趣。可是现在,见不着了。   燕喜堂的食物自然不比皇上那儿的膳食。   等摆上桌来,杨幺儿用了几口,难得露出了丧气的表情。   春纱瞥见她眼底水光浮动,当即便慌了,忙出声问:“姑娘,今日的饭食不好吃么?”   杨幺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把水光憋回去,捏着筷子和勺子,接着乖乖吃饭了。   连个撤饭的功夫都没留给春纱,她便转瞬用完了大半的食物。   春纱这下也分不出,这桌饭菜究竟是好吃还是不好吃了。   “用过饭,姑娘可要四下走走?消消食也好。”小全子大着胆子道。   春纱却有些犹豫:“那日秦嬷嬷不是吩咐过,要我们看着姑娘,不让她四下乱走吗?”   小全子道:“这么多人跟着姑娘,怎么算是四下乱走呢?也不至于会冲撞了贵人。姑娘还指不准要在燕喜堂住上多久呢,总不能除了皇上传召,便一辈子也不踏出屋门吧?”   春纱想想倒也是。长久不走动,身子也会不好的。   春纱想着便伸了手去扶杨幺儿。   “姑娘,咱们出门走走吧?”   杨幺儿没应声,但春纱还是大胆地将她扶起来,牵着她往外走,杨幺儿没有抗拒,跟着走出去,目光很快就锁定在了门槛前的青石台阶下。   杨幺儿丢开春纱,自个儿小心地迈着台阶下去。   然后就这么蹲在了台阶边上。   那台阶缝里竟然斜斜长出了朵野花。   一个小太监瞧见,吓得就要上去拔了那花。   台阶里长出野花,那还了得?叫贵人看见,岂不是要发落他们打扫不仔细?   等小太监一个箭步上前,他才瞧见杨幺儿蹲在台阶前,伸出指尖,轻轻地碰了碰那花朵,像是颇为新奇的模样。   这位杨姑娘的指尖生得粉□□白的,与那野花凑作一堆,也不知谁粉得更好看些。   小太监便见着杨幺儿用手指头去摸那花儿,从花蕊摸到花茎,自得其乐。   小太监哪里还敢再伸手去拔?   能讨主子的欢心,那是这朵花之幸!   于是他忙退在了一边。   春纱很快去取了个垫子来,垫在杨幺儿的身下,好叫她能坐着慢慢玩儿。   一干宫人立在旁边,就这么盯着杨幺儿玩花。   兴许是人比花娇的缘故,这么盯着久了,竟也不觉得乏味。他们立在台阶下,忆起从前在其它地方干活儿的时候,更倍觉轻松。心道,谁说来伺候杨姑娘实在是倒大霉的?   杨幺儿如此足足玩了两日。   到了第二日的时候,太后宫里来人,进到燕喜堂内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宫女连翘皱了皱鼻子,心生嫌恶。   这杨姑娘蹲地玩泥巴,果然是个傻子,恐怕玩得一身臭烘烘的也不自觉!一堆宫人竟然也就这么看着,不知制止!   连翘清了清嗓子,冷声道:“杨姑娘。”   她这一声惊得众人都看了过来。   唯有杨幺儿不理不睬。   连翘在太后宫中也是极有头脸的宫女,她今儿亲自前来传话,是给足了这杨姑娘的面子,可这傻子呢?却连转头看她一眼都没有。   连翘越是沐浴着周围人敬畏的目光,便越是对杨幺儿的漠视有所不满。   她声音更冷,道:“太后娘娘传你过去问话,还不快随我前去!”   她本是要让这傻子梳洗一番再前往的,可如今这傻子既然得罪了她,她便干脆让傻子顶着这副模样前往永安宫,触怒了太后才好!   春纱几人哪里敢拦连翘,便只好看着连翘与几个永安宫宫人,将杨幺儿带走了。   很快,到了永安宫。   连翘冷声道:“在这儿等着,不许动!”   杨幺儿依旧不理不睬,她还惦念着自己的花儿呢。她低下头,瞧了瞧手上的泥,从袖子里抽出一块帕子,自己慢条斯理擦起了手指。   连翘见她一个傻儿,竟还能如此淡定,半点不惧,心下自然更为不快,于是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帕子,吩咐旁边的宫人道:“盯着她!”   而后连翘去向太后回话,她便生动描绘了自己在燕喜堂见着的那一幕。   太后听了,顿被取悦,笑道:“这傻子只会玩儿泥巴?那小皇帝如何亲得下去?岂不是一身的泥土味儿?”   连翘捏着鼻子道:“娘娘,可不是么。”   “罢了,哀家也不见她了,免得污了哀家的眼。”太后转头看向徐嬷嬷,“徐嬷嬷,你将汤药端出去,盯着她喝下再回来。”   “是,老奴这就去。”   永安宫中的举动,并没能瞒得过养心殿。   “太后命徐嬷嬷端了一碗汤药给杨姑娘。”   萧弋手中的笔“啪嚓”一声折断了,笔杆折断的部分,尖锐得可以杀人。   他平静地道:“她既盼着朕和人圆房,但又怕朕血脉延续。这世上,哪有事事都如她意的。”   这厢,徐嬷嬷将汤药端给杨幺儿。   “娘娘赏的。”   杨幺儿懵懵懂懂地端起来,喝了下去。   徐嬷嬷突地笑了笑,问:“甜么?”   “甜。”杨幺儿点头。   旁边的宫人都暗暗发笑。   他们都知晓那是避子汤,常服用对身子不好。   也就这傻儿不知道,真当甜水喝了个干净。   徐嬷嬷收起碗,转身回去复命。   能不甜么?   一碗的红糖水呢。 作者有话要说:  能看懂吗这里_(:зゝ∠)_ 幺儿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嘻嘻。 ***** 还有【2更】【3更】。 评论随机发红包。   ☆、可怜姑娘   第八章   杨幺儿连太后的面都没见着,就这么被送回了燕喜堂。   等永安宫的人走了,春纱等人慌忙地围上来,问:“姑娘可有受伤?”   “受罚没有?”   “可挨骂了?”   杨幺儿摇了摇头,张嘴打了个饱嗝。   那一碗甜水太多了,喝下去,转瞬就将她撑饱了。   “难道是逼着姑娘吃什么东西了?”春纱面露惊恐之色。   “喝汤了。”杨幺儿顺了顺气,才开口说。   “汤?”众人一听,便呆住了。大家都是宫里头混迹的,那些个阴私手段,也略懂得一二。长了眼睛的,也都知晓如今太后与皇上并不亲近……前两日杨姑娘方才从养心殿出来,今儿就被传过去赏了汤喝。   这哪里是汤!   这是药!   避子的药!   只是他们心底再清楚,却也不敢说出来。毕竟这话一说出来,便成了编排太后了。   他们哪儿有这个小命去编排太后呢?   “姑娘泡个热水澡,换身衣裳吧。”春纱忍着眼泪说道。   其他人纷纷点头,然后便忍着胸中不平,转身烧热水,备浴桶去了。   若是这位杨姑娘是个折腾人的,他们也不至如此。   偏生这杨姑娘,刚得了皇上的看重,本身又是个生得天仙模样,还性子软和乖巧,不爱支使人的。他们从前本也都是些小宫人,在主子跟前露不了多少脸的。如今能伺候上这样的主子,心底自然欢喜。   见主子受了委屈,他们便也觉得好比自己受了委屈。   “你哭了。”杨幺儿眨眨眼,无措地盯着春纱。   春纱擦了擦泪水,道:“奴婢没哭。”   “我喝汤,你哭了吗?”杨幺儿笨拙地组织着语句,问。   春纱咬着唇摇头。   “你也要喝?”杨幺儿歪着头问。   春纱瞥见姑娘脸上天真的神情,又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又哭又笑地道:“奴婢不喝,那……那不是好东西,不能多喝的。”   “可是甜。”杨幺儿回忆了一下方才舌尖漫过的滋味儿。   真的好甜好甜呀。   比娘给的蒸饼要甜。   杨幺儿一心记挂着那个甜味儿,面上不由带出一丝笑意。   春纱瞧见她的笑,却觉得心下更酸了。   宫里头的人,个个都只愿做聪明人,做人上人。他们做了人上人,便来欺压别人。姑娘这样心思单纯,将来又该怎么办?净给人做上位的垫脚石么?   杨幺儿腹中暖暖,由宫女们伺候着沐过浴,便更是浑身都暖和了。   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说:“困。”   “那奴婢伺候姑娘歇下吧。”   “唔。”   杨幺儿洗得香香软软,就上.床裹着被子,一闭眼,很快就睡过去了。   春纱在床边盯着瞧了会儿,低声道:“姑娘无忧无虑的,倒也好。”   “是啊。”   否则换个人,只怕刚进宫就要被活活吓死了。   养心殿后寝宫内,也方才有太医院的小童送了药来。   那药味儿直往鼻子里钻,难闻得紧。   萧弋漠然抬手,便悉数都倒进了香炉中,一会儿的功夫,那药味儿便散得整个屋子都是了。   他知晓吃药之苦,吃药之毒,便格外厌憎那些使药害人的东西!   太后算不得聪明,但却性情刻薄,手段狠辣。看先帝只余他一子,就知道了。   萧弋脑中闪过那日,杨瑶儿来见他时的画面。她傻呆呆的,神情天真又怯怯,曼荷将她推搡得狠了,磕了膝盖,她也不觉得疼。   刘嬷嬷上前收拾香炉,萧弋盯着她的背影,道:“你去燕喜堂瞧瞧,今日她可吓着了。”   “是,老奴这就去。”刘嬷嬷自然知道这个“她”是谁。刘嬷嬷忙擦了手,起身就往外走。   春纱几个宫女在外间守着,蓦地听见脚步声近了。   春纱迎出去,惊讶道:“刘嬷嬷怎么来了?”   “我来瞧瞧姑娘膝上的伤可大好了。”   “姑娘已经睡下了……”   “无妨,我在旁边瞧一瞧就是了。”刘嬷嬷在这样的时候,显得格外的好说话。   “那,那请嬷嬷随我来。”春纱转身在前头领路。   刘嬷嬷放轻脚步,跟了上去。   进了内室,春纱走到床边,卷起了帷帐。   刘嬷嬷这才跟着走过去,她小心地掀开被子一角,挽起杨幺儿的裤腿瞧了瞧。   膝盖上的青紫痕迹还未完全消散,挫伤的皮肤倒是长好了,没以前瞧着那样可怖了,只是依旧叫人看了心疼。   刘嬷嬷放下裤腿,又重新给杨幺儿盖好被子。   然后她便盯着杨幺儿的睡颜瞧了起来。   这杨姑娘是真睡着了,这样折腾也没醒。   瞧睡颜,静谧得很,什么烦心事都没缠上。哪有半点被吓住的样子。   刘嬷嬷忍不住笑了下,然后放心地转身走了。   “好生伺候着姑娘。”   “是,嬷嬷慢走。”   刘嬷嬷回到养心殿时,萧弋还在看书,刘嬷嬷便不敢打搅,在屏风外头站了好一会儿工夫。   桌案旁点的烛火发出细小的噼啪声。那是烛芯太长了的缘故。   萧弋倒是被这细小的声音勾回了注意力,他放下书,抬起头,问:“刘嬷嬷可回来了?”   “老奴在。”刘嬷嬷从屏风后走出来。   “如何?”萧弋自己捏着小剪刀,剪起了烛芯。   “老奴去时,姑娘已经睡下了。老奴斗胆进屋瞧了瞧,姑娘睡得可香呢,面上不见一丝忧色。想来今日并未受什么苦楚。”   萧弋捏着剪刀的手顿了顿。   他脑中又不自觉闪过了那日的画面。   那两名宫女嘶声求饶,她也乖巧地坐在那里,不惧也不喜,好像天生被抽去了那么几窍,因而感知比旁人要更迟钝。   这样一想,他脑中倒是能自觉联想出,她躺在床上闭眼安睡的模样了。   萧弋放下剪刀:“朕知晓了,嬷嬷下去歇着罢。”   “是。”   刘嬷嬷低下头,心说,日后还须得多关注燕喜堂才是。   ****   因着那日去了永安宫,之后几日,燕喜堂的宫人们都小心呵护着杨幺儿,生怕她再吃了苦。   幸而后头太后似乎也忘了她,没再传她去永安宫。   只是平静的日子虽然来了,宫人们又忧虑旁的事了。   春纱难以启齿地道:“怎么、怎么不再见皇上传召了……”   小全子做了个“嘘”的手势:“你我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能让别人听见了咱们的议论。”   春纱点点头,但神色却更为忧虑了,她压低了声音,道:“难不成,那日皇上传召,只是因太后有令,所以这才请了姑娘去?如今太后不管了,皇上也就冷落了姑娘了……”   “不至于,刘嬷嬷亲自将姑娘送回来的,后头还万分叮嘱我们要小心伺候姑娘。姑娘在皇上心里……兴许多少,多少是有点地位的吧。”   正说话间,便听见外间宫女道:“刘嬷嬷好。”   刘嬷嬷又来了?   春纱与小全子对视一眼,二人皆是兴奋得很,自以为是有好事来了。   春纱迎出去,躬身道:“嬷嬷。”   “我来瞧瞧姑娘。”   原来只是来瞧一瞧啊。春纱心下失望,但也还是面上欢欣地将人迎进去了:“嬷嬷请。”   待跨进门内,刘嬷嬷便见着了杨幺儿。   杨幺儿又有了新的玩具,她坐在椅子上,用手指去描桌案边上雕刻的花纹,慢吞吞的,像是能描个天荒地老似的。   之前在养心殿时,那是因为膝盖伤了,才不下地。   刘嬷嬷皱了皱眉,问春纱:“姑娘就这样坐着,别的事也不做么?”   春纱黯然地摇摇头:“姑娘喜欢这样玩儿,有时候一坐便是一整天。”   刘嬷嬷眉头皱得更紧:“这样可不成。”   春纱欲言又止。   小全子见状,在一旁道:“先前姑娘住进燕喜堂的时候,秦嬷嬷吩咐了奴婢们,要看着姑娘,不能让她四下乱走。”   刘嬷嬷沉默片刻:“我知晓了。”   说罢,她就转身走了。   留下春纱和小全子面面相觑,也不知这话说出口,是会招来好事,还是会招来坏事。   杨幺儿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有些懒怠地趴在桌上,感觉到了无趣。   她不自觉地舔了舔唇。   还想喝甜水呀。   甜水真好喝。   刘嬷嬷出了燕喜堂,便径直回了养心殿。   萧弋坐在座上,正拉着手中的弓,似乎想瞧瞧,这张弓最大能撑到什么地步,连手指被弦线勒出痕迹了也全然不顾。   “取箭来。”   赵公公忙递上箭矢。   只见对面竖了根木桩,约有七八丈远。   萧弋就那么信手一搭弓,再信手一放箭,尖锐的箭羽便穿透了那根木桩,卡在中间,进不得退不得。   太无趣了。   萧弋丢开弓箭。   “那几个老狐狸还没动静?”他问。   “安阳侯夫人今儿进宫了。”赵公公答道。   “那看来是按捺不住了。”   “谁也不想背这个骂名。”赵公公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文人,要清高之名的。”   刘嬷嬷此时端着水盆上前,供萧弋净手。   萧弋扫了她一眼,道:“去燕喜堂了?”   刘嬷嬷点头:“老奴放心不下,想着今日再去瞧瞧,若是无事,便可放心了。”   “嬷嬷神色是有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日去时,瞧见杨姑娘呆呆坐在椅子上,也不玩别的,也不到处走走。老奴想着莫要将她憋坏了。她身边伺候的宫女才说,原是秦嬷嬷吩咐的,让宫人们看着她,不让她四下走。”   “的确不是大事,让她在养心殿前后走动就是,每回都得带上宫人。”   “是。”   萧弋顿了顿,道:“以后这等小事,你自行拿捏即可,不必再报于朕。”   “是。”刘嬷嬷大方应下了。她从皇上出生,便在身边伺候,自然担得起这样的活儿。   永安宫内。   太后砸了手边的茶盏。   “休要再说!”她冷声道:“此女不过乡野村妇,又粗鄙蠢笨,如何能举行封后大典?难道要让我皇家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吗?哀家为皇帝身体考量,这才让李天吉去接了人进宫,又将人送到了养心殿!如此,已是哀家宽宏了!”   “娘娘……”   太后冷睨着她,道:“封后大典,她也配?”   她当年为妃嫔时,都未能坐上皇后的位置,行封后大典呢。   这么一个傻儿,还想越过她去?   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啦。 评论随机发红包~   ☆、太后义子   第九章   安阳侯夫人弯腰躬身,不卑不亢地道:“娘娘,这话并非是臣妇说来劝娘娘的。”   “你这是何意?”太后眯起眼,冷声质问。   “娘娘,这是满朝勋贵们的意思。”   “可笑!”太后轻嗤出声,“皇家的事,何时轮到他们来管了?哀家才是皇帝名正言顺的母亲!皇帝封后不封后,该是哀家说了算!”   她好不容易从淑妃坐到今日的位置,掌得后宫大权,还未从中享受尽情,又哪里肯让旁人来分权?   尽管她心中知晓,满朝勋贵文武干涉皇帝后宫的事,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从前惠帝便是如此,今儿听了这个的话,纳了位贵人,明儿听了那个的话,纳了位昭仪……   那时她也只是个妃嫔,自然没有话语权。   可如今她都是太后了!   又岂有尽听他们之理?   安阳侯夫人垂下头,低声道:“娘娘,今日是勋贵们,明日便是朝中文武了。”   “哀家岂会怕了他们?”   “太后娘娘,您得为您的娘家考虑。”   一句话,太后便泄了火气。   她面有不甘,抬手抚了抚歪了的钗环,冷声道:“就算如此,那也是他们亲自来同哀家说。安阳侯夫人,你回去吧。”   说罢,太后皱了皱眉,那眉间的皱纹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   她原以为这安阳侯夫人是个聪明的,原来却是个说话不中听的!既如此,那还让她进宫来陪着说什么话?赶紧滚了,免得瞧了心烦。   安阳侯夫人也不生气,起身便告退,带着丫鬟款款行出了永安宫。   只是她前脚刚出去,后脚便有宫女进门来,躬身道:“娘娘,越王殿下前来向娘娘请安。”   太后面上火气刹那消失无踪,反倒多了几分柔色。   她轻嗤道:“他还知道来向本宫请安?让他进来吧。”   “是。”   先帝在时,当时的淑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正得宠,却始终诞不下皇子。偌大皇宫,竟只有萧弋一位皇子。惠帝见血脉凋敝,心下也焦灼不已。之后便请了一位声名赫赫的道士到宫中。   那道士说,萧弋生下来体弱多病,因而体内阴寒之气颇重,于是他让惠帝过继一个孩子,认作皇子,让这个孩子为皇宫带来阳气,冲走阴寒气,自然便可子嗣丰盈。   于是惠帝便挑选了藩王之子,萧正廷,认作皇子。   萧正廷便也称先帝为父皇,淑妃为母妃。   只是皇子是认了,但到惠帝死时,他都再无血脉诞生。   而惠帝去后,萧正廷便也得封越王,照样出入皇宫,隔三差五来向太后请安。   比较起皇上与太后的关系,萧正廷与太后倒如一对亲母子。   宫女引着越王跨进门来。   便见一个穿着紫色衣袍,头戴玉冠,身形高大的英俊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人还未至,他便先拱手拜了拜,口中道:“儿臣见过母后。”   男子走到近前,抬起头来,便见生得英眉挺鼻,一双桃花眼,流露出点点真切之情。   永安宫中的宫女们瞧见他的模样,都悄悄红了脸。   越王比皇上更年长,身形也更康健。越王又常出入永安宫,宫女们常常在旁边瞧着,自然免不了心动。   “免礼,起身吧。”太后嘴上虽然是如此说,但面上却不见一丝温和之色,她道:“这些日子越王殿下在忙什么?倒是将哀家抛到脑后去了。”   “儿臣哪里敢,儿臣也想着为母后分忧,因而前些日子,便跟着一并去寻那岷泽县的女子去了……只是叫李大人先了一步。儿臣帮不上母后的忙,这才无奈而返。谁成想回到宫中,还遭母后如此斥责。”   太后面上这才有了丝笑意:“这趟浑水,左右也轮不到你去趟。”   “知道母后心疼儿臣。”萧正廷又拜了拜。   “罢了,不说此事。”太后敛起笑容,正色道:“你可知如今京中是个什么情景?今日安阳侯夫人进宫来,竟然劝哀家松口,早日为皇帝和那个傻儿,举行封后大典!”   “傻儿?”萧正廷却是被这两个字勾走了心思。   太后露出厌烦的表情,道:“不错,李天吉从岷泽县带回来的那个女子,是个傻子。”   萧正廷点了下头,正色道:“儿臣也有听说京中传闻……”   “他们都说什么了?”太后迫不及待地问道。   她身在深宫,纵使手中握权,到底及不到前堂去。前头是个什么情景,她便只能靠萧正廷来获知。   萧正廷满身的钱权地位,都是她一手给的,自然,比较起旁人,她也更为信任萧正廷。   “儿臣便不学给母后听了。”萧正廷摊手一笑,随即却是肃色道:“不过儿臣也想劝母后,早日为皇上举行封后大典。”   太后如今听见“封后大典”四字,便觉得气血上涌。   她厉声斥道:“你莫不是疯了?竟也来劝哀家?那是个什么女人?那是个傻子!一个傻子行了大典,叫哀家如何自处?”   萧正廷无奈地道:“母后重的是面子,可如今真正重要的是权利。”   “那就更不能举行了。”太后道,“一旦举行,他便有了亲政的藉口。”   萧正廷摇头道:“大臣们也是这么想的。”   “什么意思?”   “他们都是这样想的,但他们之中,读书人居多,更有世家出身的贵族。他们要脸面,要清高之名。他们盼着皇上不亲政,但他们不会去说,不会去做。他们选择……让您来说您来做。您不拦,那本就理所应当,他们虽然心下失望,但也不会如何。”   太后总算转过了那道弯儿,她喃喃道:“但哀家若是去说了,去做了,拦下了封后大典。那他们在前朝享尽权利地位,黑锅却得哀家来背。历史会如何写哀家?写哀家乱了朝纲?……”   太后越念叨越火起,她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顺势更扫掉了茶壶和桌案上的摆件。   “一群混账东西!财狼虎豹!他们想得倒美!”   萧正廷这才露出了笑容,他抬头望着太后,问:“如今,母后还不愿举行封后吗?”   太后面上尴尬、愤怒、不甘纠结在一起,她低头理了理手上的甲套,半晌之后,才抬起头道:“你说的是,哀家不该只想着这点面子,而要考虑得更长远。”   萧正廷点头,脸上笑容更大,道:“正是这个理。就算皇上如愿亲政,届时先头疼的是满朝的大臣,他们自会互相牵制,皇上要夺权,还远得很呢……”   太后受他感染,面上神色总算轻松了些,她道:“也是。何况……以萧弋的身子骨,又能活多久呢?冲喜?一个傻儿来冲喜。哀家是不信的。”   “今日来向母后请安,便不谈这些扫兴的事了。”   “嗯,你陪哀家玩玩牌罢。”   “是。”   永安宫中这才褪去了暴怒的气息,转而多了几分快活气。   宫女们跪地收拾了地上的狼藉。   她们低着头,却不时悄悄抬头朝越王打量过去。   越王殿下真是厉害,三言两语便熄灭了太后的怒火,还能将太后逗得重新高兴起来。她们这些宫人倒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萧正廷在永安宫中陪着待了一个时辰,便以“不便久留宫中”为藉口,退下了。   他常在宫中出入,对宫中路线颇为熟悉,自然不必永安宫的人送他出去。   萧正廷带着一个小厮独自走在道上。   他问小厮:“太后将那个岷泽县的女子,已经送到皇上身边去了?”   小厮点头:“是送去了,都是前些时候的事了。”   萧正廷面上的温和笑容退了个干净,他淡淡道:“走吧,咱们去向皇上请个安,也好瞧瞧皇上的病体,可有好转。”   “毕竟,挂念龙体,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他说着说着,露出了一点极淡的笑容,转瞬便没了。   这厢燕喜堂上下得了令,说是可以陪着杨姑娘在外行走了。   春纱和小全子狠狠松了一口气。   小全子笑道:“瞧我说了什么,我就说皇上心中应当是有姑娘一个位置的。那日刘嬷嬷回去,必然就报给了皇上听,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恩典。”   春纱也一改了之前的郁气,神清气爽起来,她笑着道:“不如今儿便带着姑娘出去走走吧,总憋在屋子里,姑娘会憋坏的。”   燕喜堂中的宫人一合计,便决定由春纱、小全子,还有另外一名宫女、一名太监,陪着杨幺儿在养心殿附近走一走。   杨幺儿这会儿还靠在榻上,懒洋洋地盯着榻上的画儿昏昏欲睡呢。   春纱等人将她扶将起来,换了身月白衣裙。因为不必去见什么人的缘故,便没有为杨幺儿梳起发髻,钗环首饰也都没有戴。   春纱跪地为杨幺儿穿好了鞋,那鞋面上绣着月宫玉兔的图案,漂亮得很。   春纱站起身,打量着杨幺儿的模样,道:“姑娘脚下踩的鞋子,应该画月亮。将月亮踩在脚底下,便是仙子下凡了。”   “应当踩桂枝才是。”   “踩玉兔也是一样的……”   几人叽叽喳喳说了几句,然后才满眼惊叹地送着杨幺儿出门去了。   春纱在宫中呆的时间久些,她便在前头领路。   他们怕累坏了姑娘,便都刻意放慢了脚步。   上回杨幺儿入宫的时候,身边跟着的都是永安宫的人,他们面孔陌生不说,且俱都神色冷漠,也不管杨幺儿能不能跟得上。那时杨幺儿自然也没兴致去瞧旁边的景物。   这回就不同了,这回她同宫人们慢悠悠地走在路上,因着步子走得实在太慢,杨幺儿便扭头随意打量起周围了。   越是往前走,杨幺儿便不自觉张开了嘴。   这里真大啊……   比家里要大很多很多……   “那儿有花。”春纱突然出声,“奴婢去摘给姑娘吧。”   他们见过上回杨幺儿玩小野花的模样,便以为杨幺儿十分喜欢花儿。   “唔。”杨幺儿可有可无地点着头,视线却是被那高墙外的天穹牵走了。   那边的光,是金色的。   真好看。   这会儿正当夕阳西下的时候,余晖在天穹处移动,披落下来,落到了杨幺儿的身上。   春纱摘了枝粉白的花儿,走回到杨幺儿的身边。   “姑娘这样真好看。”她盯着杨幺儿如披金光的模样,呆呆地道。   杨幺儿可不管什么好看不好看,她只伸出手,接过了那枝花儿。   春纱笑道:“姑娘,该插在发间才好看呢。”   但杨幺儿却只是举着那枝花,仰头瞧对着光瞧。   这样金光也就跟着洒在那花儿上了。   真好看。   杨幺儿舔了舔唇,觉得肚子饿了。   昨日她吃的那个白白的团子,尖尖上缀着一点粉、一点金,就像现在的颜色一样。   春纱哪里知道杨幺儿在想什么,她望着杨幺儿,喃喃道:“这样也好看……姑娘拿着花儿,插着花儿,都好看。”   萧正廷带着小厮拐过一条路来,落入眼中的便恰好是这样一幕。   ——如有神女,堕入凡尘。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红包随机。   ☆、给朕的吗   第十章   “这是哪家姑娘,怎么到养心殿附近来了?”小厮望着前方,喃喃出声。   这条道上安静得很,小厮的声音响起,自然格外清晰,一下子就惊动了春纱等人。他们朝萧正廷的方向扫了一眼,然后纷纷变了脸色。   “姑娘,咱们走吧。”春纱说完,便同旁人一块儿,拥着杨幺儿匆匆往回走了。   杨幺儿不明所以,只紧紧攥着那枝花,春纱带着她往哪儿走,她就往哪儿迈腿。   也不过转眼的功夫,这条道上便只剩下萧正廷主仆二人了。   小厮纳闷地道:“将咱们当做洪水猛兽了?连向王爷行个礼都忘了。”   萧正廷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   夕阳西下,余晖笼身,带着耀眼金光。   ……自然,方才站在夹道间的姑娘,也并非什么仙子神女。   只是稍一回忆刚才的情景。   少女穿着月白衣衫,立在墙下,手中攥着一枝粉白色花,她高举着花枝,抬头迎着日光而视……还是会觉得她如神女一般。   容貌像,气质也像。   萧正廷甚至还能记起,她的领口处,扣着一枚圆溜溜的玉石。   见萧正廷久不出声,小厮不由转头瞧了瞧:“王爷?”   “走吧。”萧正廷全然没有要追究刚才那几个宫人的意思。   “是。”小厮点点头,跟着萧正廷拐上了另一条道。   春纱等人疾步走了好一会儿,她扭头回去瞧了瞧,再没见着方才那两道身影,春纱这才松了口气,道:“咱们要是带着姑娘见了外男,虽说是意外,但传出去到底不好听,万一惹了皇上,便更不美了。”   其他小宫女跟着点头,满口道:“春纱姐姐说的是。”   春纱扭头去瞧杨幺儿,紧张地问:“姑娘方才没吓着吧?”   杨幺儿摇了摇头,然后低头看向了手里的花儿。   春纱也跟着去瞧,这一瞧,才发现那花儿掉了几瓣。   “奴婢再去摘一枝吧?”春纱心疼地道。   杨幺儿还是摇了摇头,将那花枝攥得紧紧的,缓缓出声,问:“还走吗?”   “姑娘累不累?”   杨幺儿摇头。   春纱笑着扶住她的手腕,道:“那再走会儿吧,姑娘难得出来走走。”   杨幺儿点了点头,还张嘴软软地说:“好呀。”她语气轻,语速又慢,但声音实在好听,脆生生的,哪怕就吐上那么两个字,也直直往人心窝子里扎。   宫人们都不由笑了起来,说:“姑娘脾气真好。”   杨幺儿懵懂地看着他们,不明白什么叫做脾气好。   这回依旧是春纱领路,她不想姑娘再撞上刚才那二人,便换了条道走。   “这边是去涵春室的。”春纱说,也不管杨幺儿能不能听懂。她又道:“姑娘还记得这条路吗?去见皇上的时候,走的就是这边。这边是皇上的寝居。往东走是体顺堂,再那边是西暖阁,皇上召见的地方,寻常人等不得擅入……”   杨幺儿盯着涵春室的方向,一时间那花儿也忘到脑后去了。   她记得这里,来过,住过。   里头那张榻好大好大,被子好软好软,躺上去很暖和,很舒服。   杨幺儿不知不觉便丢开了春纱的手,自己迈腿朝着涵春室的方向去了。   春纱等人自然牢牢跟上,不一会儿,他们便到了门前。   门外把守着的人是认得杨幺儿的,一个小太监当先躬了躬身,道:“杨姑娘。”竟十分规矩敬重的样子。   春纱等人不免惊讶。   也就太后宫里,不拿养心殿这边当回事。但他们这些常在宫中当差的,实则怕养心殿怕得很。总觉得打养心殿走出来的一个太监宫女,都是沾了皇帝威势,让人畏惧的。事实上,养心殿的人,也的确地位崇高。   如今见这些人,对杨姑娘毕恭毕敬的样子,他们反倒觉得惊异奇怪。   恰巧这时刘嬷嬷打里头出来了。   她见了杨幺儿一行人,也觉得惊讶:“姑娘怎么来了?”   燕喜堂在养心殿后寝宫的西边,就修在涵春室旁,挨得很近。   若非如此,杨幺儿恐怕还没走到涵春室来,就被侍卫宫人拦下了。   杨幺儿说:“瞧瞧。”   刘嬷嬷忍不住笑了:“姑娘来瞧什么呀?”   兴许是皇上亲口说了杨姑娘如稚子一般的缘故,刘嬷嬷与她说起话来,便也不自觉真将她当小孩子哄了。   “瞧……”杨幺儿顿了顿,却怎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措辞形容,于是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个字:“他。”   刘嬷嬷脸上笑容更多了些,她笑着问:“姑娘是来见皇上的罢?”   杨幺儿回忆了一下。   那日,那些人好像就是管他叫“皇上”。   她点点头:“嗯。”   “姑娘来得不巧,皇上不在。”   “啊。”杨幺儿倒也不失望,她的目光转来转去,最后被一处石阶吸引走了。   原来那儿也斜斜长出了一朵小野花。   杨幺儿低头瞧了瞧自己手里的,又看了看石缝里的,犹豫不决起来。   刘嬷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又见杨幺儿手里攥着花,笑道:“姑娘喜欢花?”   杨幺儿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盯着那小野花。这会儿吹着和煦的风,那花朵就随着风摇摇摆摆。好玩儿。   “姑娘要在这里等皇上吗?”刘嬷嬷又问。   杨幺儿想了想,这才点了头。紧跟着她就走到那石阶前,坐了下来。   春纱等人早习惯了她这样,只是没想到杨姑娘在这儿也敢如此随性,便慌忙上前,道:“姑娘垫着再坐。”   刘嬷嬷招手叫来一个小宫女:“去拿个垫子来,莫让杨姑娘受了凉。”   “是,嬷嬷。”小宫女忙转身去取垫子了。   还不等小宫女将垫子取回来,皇上倒是先回来了。   萧弋慢步走过来。   他俊美的面庞被阴沉之色所笼罩,眉眼处都泄出几分锐意,如笼煞气,显然心情不大好。   但等他走到近前,萧弋眼底掠过了一丝诧异。   “皇上。”宫人们回过神来,纷纷下跪行礼。   唯独杨幺儿还坐在石阶上,听见旁人“口呼”皇上,她才蓦地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萧弋,眼底迸射出惊人的亮光,就好像……   就好像她坐在这里,等了他很久才终于等到了他回来。   萧弋不自觉地拔腿走上前。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在杨幺儿跟前站定了。   杨幺儿盯着萧弋,一抬手,把那皱巴巴、掉得七零八落的花枝,就这么塞到了萧弋的手里:“给。”   萧弋:“给朕的?”   杨幺儿也不说话,只是她的手指还扣在他的掌心。   萧弋低头一瞥。   那花是粉白色的,开得粉嫩、漂亮,也许来的路上,叫她揉坏了些,但依旧掩不住本身的美丽。就像她一样。   萧弋收紧了手掌,连带也将杨幺儿的手指握住了。   她的手指细细软软。   萧弋从来没有摸过这样一双手。   但杨幺儿很快就抽回了自己的手,她撑着台阶站了起来,像是想要跟着萧弋往里走。   萧弋也没拦,只是攥着那花枝,当先走在了前头。   一边往里走,他一边道:“取那个黄花梨山水纹细颈瓶来。”他将那花枝递给一旁的小太监,道:“插上,摆着。”   小太监起身,双手接过那枝花。   但杨幺儿却急了,她迈着小步快步上前,将那枝花抢了回来,还不等那小太监反应过来,便又塞入了萧弋的掌中。   萧弋:“要朕拿着?”   杨幺儿只歪头看他,依旧不说话。瞧着倒像是委屈了。   萧弋收紧了手指,将那花枝攥在手中:“那便朕拿着吧。”   春纱早从皇上吩咐插入黄花梨山水纹细颈瓶,那小太监双手去接花,就开始脑袋发昏了。   天啊!   那只是她随手折下来的啊!   她怎么也万万没想到,这么枝残损不堪的花儿,还能得这样的待遇!   而当皇上重新攥住那花儿,春纱更要晕过去了。   天啊!   那枝花被这么一折腾,花瓣更少了啊!   怎么能让皇上亲自拿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一枝三生有幸能被皇帝攥在手里的花儿。 - 宫殿都参考了明朝故宫,涵春室是小皇帝住的地方,是养心殿的后寝宫,燕喜堂是养心殿的西耳房。 - 作者君昨晚没睡好,今天又发烧了,所以12点才更上。从明天开始就定点晚上九点更新啦!   ☆、一起用膳   第十一章   也不须人招呼,杨幺儿便跟着萧弋往里走了。   萧弋低头嗅了嗅身上的味道,似是不喜,便张开手臂,让宫人取了新的衣裳来换。   春纱等人自然退避到了门外,唯有杨幺儿还直勾勾地盯着萧弋的背。刘嬷嬷倒也不提醒她,就让她立在那儿,那呆呆的神情,瞧着还十分有趣呢。   萧弋很快换好了衣服。   他身着玄衣纁裳,背后布着星辰山纹,落在杨幺儿的眼底,便只有四字可形容——“好看极了”。   杨幺儿自然瞧得目不转睛。   只是没一会儿,萧弋就转过了身,正撞上杨幺儿打量的目光。   “一直在这儿站着瞧什么呢?”他问。   “瞧。”杨幺儿顿了顿,“好看。”   这段对话何其熟悉!   前头杨幺儿就说过瞧他,他好看。   这回还是在瞧他?   萧弋盯着杨幺儿的面容看了看,她神色自然,一双漂亮的眼眸里承载着真诚的色彩,自是没有撒谎。当然,一个小傻子,也是不会撒谎的。   萧弋眼底的阴沉渐渐退去。   “今日怎么到这儿来了?”   门外春纱闻言,不由抖了抖,生怕皇上怪罪。   门内杨幺儿道:“走一走。”   萧弋想起刘嬷嬷说的话,她总是呆在燕喜堂里,一坐就是一天。   他又问:“都走去哪儿了?”   杨幺儿自然是不认得路的,但她却记得春纱说的话,她想了想说:“涵春室。”还有一条路,可春纱没说那条路叫什么。   萧弋只以为她径直来了涵春室。   他问:“还走吗?”   杨幺儿摇摇头,提起裙摆,露出底下穿着绣着蟾宫玉兔的鞋,说:“累,痛。”   刘嬷嬷闻言,忙让小宫女去取了绣墩来,放在了杨幺儿的身后:“姑娘快坐下歇歇。”   “几时了?”萧弋突然问赵公公。   赵公公规矩地答道:“皇上,申时三刻。”   萧弋点了下头:“让她在这里玩会儿罢。”说完,萧弋才转身走了。   门外春纱可算松了一口气,心说这傻姑娘也是有傻福的。   刘嬷嬷得了令,便主动问杨幺儿:“姑娘想玩什么?”   杨幺儿长到十九,在来京城之前,所接触到的就那么一亩三分地,院子里除了花草鸟儿,就是家禽,和她一坐就是一天的木墩子。   她没见过什么玩具,也不知道有什么玩具。   杨幺儿便只茫然地看着刘嬷嬷。   刘嬷嬷年纪不小了,她自十三入宫,到如今,从前亲人俱都不在了。她又没有自己的子女。如今见了杨幺儿的模样,顿觉心软怜爱。   她便慈和道:“姑娘等一等,老奴去取给姑娘。”   说罢,刘嬷嬷便带了个小宫女,亲自去取了。   只是先帝在时,宫中便子嗣单薄,而今新皇年纪不大,又未娶妻纳妃,宫中就更没什么孩子可言了。那玩具……自然也不多。   刘嬷嬷好生搜罗了一遍,才勉勉强强搜罗满了一个匣子。   她捧着匣子到了杨幺儿的跟前,盖子一开,便见里头摆着竹蜻蜓、琉璃珠子、细细的红绳、刻着画儿的木牌……五颜六色,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杨幺儿的目光。   “姑娘挑了自个儿玩吧。”刘嬷嬷见那匣子不好摆,还让人挪了张小桌案过来。   然后杨幺儿便靠着那张桌案,翻着匣子玩儿了。   一个在外头玩珠子、红绳。   一个在里头看书。   转眼便到了酉时三刻。   春纱在外头等得都有些心焦了。姑娘进去那么久,里头连个声音也没有,也不知是什么情景。姑娘不会惹怒皇上吧?   就在春纱胡思乱想的时候,听得里面渐渐有了动静。   萧弋走到了外头来,他低头一瞥,便见杨幺儿趴伏在桌案上,乖乖玩着珠子呢。那珠子是琉璃做的,透明,泛着莹莹的光。杨幺儿伸出细细的手指,推着珠子撞来撞去,玩得不亦乐乎。   萧弋垂眸扫了一眼她的手指头,便挪开了目光:“摆膳吧。”   “是。”赵公公从旁应声。   因是往常固定用膳的时辰,所以御膳房的动作极快,不一会儿饭菜便送来了。   春纱在外头看得瞠目结舌。   难不成今日姑娘要留在这儿,与皇上一并用膳?   “脚还痛吗?”萧弋伸手捞走了杨幺儿面前的琉璃珠子,问。   杨幺儿这才仰头朝他看去,然后死死地盯住了他掌心的珠子,嘴上倒是乖乖道:“痛。”   萧弋想了想,少走路的人,今日走上一阵,痛也难免。   他道:“今日晚膳便摆在这儿吧。”   赵公公面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点头道:“是。”   太监宫女们很快就在涵春室内摆起了膳,随着一道道菜摆好,那香气直直往杨幺儿鼻子里钻。   杨幺儿很快就忘记了那些琉璃珠子,她站了起来,巴巴地望着摆膳的地方。   果然如稚子一般,一会儿被这个吸引,一会儿被那个吸引。   宫女扶着杨幺儿去桌边坐下,而萧弋也已经落了座。   “用吧。”萧弋抬了抬下巴道。   杨幺儿捏着筷子,乖乖吃了起来。吃的时候,两眼似乎都在放光。   又吃到这么好吃的食物了!   杨幺儿舔了舔唇,分外满足。   萧弋原本还认真用着自己的食物,但没吃多少,他就失了胃口。   他不由转头看向杨幺儿。   她倒是吃得很是认真,咀嚼的时候两颊微微鼓起,嘴边并没有食物残渣,吃相好看得很,看上去也香得很。就好像她在吃什么龙髓凤肉一般。   萧弋复又拿起筷子,也跟着认真吃了起来。   原本一炷□□夫就能结束的晚膳,今日却生生吃了半个时辰。   杨幺儿用完饭,照样接过宫女递来的消食茶,小口小口喝了个干净。   萧弋脑子里蓦地冒出一句话来,她不像兔子。   兔子比她娇气多了,吃草都挑挑拣拣三两口。   萧弋的目光落到杨幺儿的身上,她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吃得饱了,就会有困意。   这也是萧弋用膳时不会用太多的原因之一。他不习惯那种出自本能的困意袭来,那会让人的头脑变得不清醒。   “送她回燕喜堂。”萧弋道。   刘嬷嬷便扶着杨幺儿起身,将她往外送。   杨幺儿自然不懂得行礼,萧弋也不与她计较,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便起身走了。   刘嬷嬷将杨幺儿送出门,便交给了春纱等人。   春纱见姑娘满面困意,心下也急着将人送回去歇息,便只匆匆与刘嬷嬷说了两句,拥着杨幺儿就要走。   等出了涵春室,眼瞧着下台阶的时候,杨幺儿突然顿住脚步,然后弯下腰,将石缝间的那朵小野花摘了下来。   春纱脑子里念头百转。   ——她怎么觉得,今日姑娘送花给皇上,是为着用那枝七零八落的花,换涵春室外这朵完好的小野花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她从燕喜堂直接来了涵春室看朕。 幺儿:这里的饭菜真好吃。 小皇帝:她送花给朕。 春纱:_(:зゝ∠)_真相不能说。   ☆、岷泽来人   第十二章   经由萧正廷的劝说,太后总算将思路扳回到了正道上,于是下了懿旨,还装作分外大方地,贡献了些许的私库,责令礼部等务必好好筹备封后大典。   朝堂上原本紧绷的风气,骤然一变。   太后松了口,礼部也就变得更忙碌、更小心了。   一时之间,仿佛全国上下都热切地盼着封后大典到来一般。   此时李天吉才慢悠悠地回了京城,只是他的家眷仍旧留在岷泽县,这是太后的吩咐,责令他看住了杨幺儿的家人,将来兴许用得上。   李天吉能有今日,全沾了太后的光,自然不敢拒绝。   李天吉到了李府门外,众人都已经在等候了。   他的母亲、兄长一并迎上来,却见李天吉转身挥了挥手,于是便有丫鬟掀起了后头两辆马车的帷帘。   再定睛一瞧,上头下来了两个年轻姑娘,年纪十五六岁,神情怯怯。前头一个模样端正,眉眼温柔。后头一个柔柔弱弱,眉间带有几点风流之态。   李天吉的几个嫂嫂当即拉了下脸。   “小叔去一趟岷泽县,怎么还带了几个年轻丫头回来?”   李家可不缺丫鬟,年轻貌美的更比比皆是,因而李家几个兄弟没少纳通房,玩丫头。光这府里头的就够头疼了,李天吉还带人回来!   却见李天吉微微一笑,道:“这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几个嫂嫂这才敛了神色。   待进了门,李老夫人低声问:“太后交代的?”   李天吉点了头。   “那前头那个……”   李天吉摇了摇头,面露三分可惜之色:“前头那个到底是个傻儿,听闻她入宫后便没了动静,想来无法取悦皇上。如今封后大典板上钉钉、势不可挡,既已如此,那不如主动些,借着钦天监的卜卦作掩盖,多送几个岷泽县的姑娘进去。总有那么三两个聪明伶俐得了宠的为娘娘所用。”   李老夫人声音压得更低,道:“前头那个生得那般模样,都不行。那后头的……”   依她的目光来看,都知道前头那个如日月之光,这后头的漂亮倒也漂亮,却不过萤虫之辉罢了。   “生得再美,不懂争宠又有何用?”李天吉笑了,道:“皇上年纪轻,从前未经人事,这些个丫头只要稍经调.教,自然能迷住小皇帝。”   见李老夫人不信,李天吉再度笑道:“同为男子,儿子最清楚不过这些事了。”   出身皇室,经人事都极早,历史上的皇帝,多少个十二三岁便开了荤,后头自然而然就沉溺于美色,荒于国事,不消几年折腾下来,身子就被掏空了。   要他说,现如今才送人到新帝身边,都太迟了些。若是他,他便一早趁着新帝尚懵懂时,派了通晓人事的宫女去伺候。什么下毒咒术,都不如这样的软刀子杀人厉害。   当然,这些话,李天吉是断不敢说出口的。   又为太后办了一桩事,李天吉自然高兴得很,当晚便歇在了最宠爱的小妾房中。   只是临睡前,他难免又想起了那个杨家姑娘。   模样生得是真让人心痒痒。   这样一个傻子,想必是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可惜送进了宫,小皇帝哪里懂得这些,自然不宠爱她了。真是实在可惜啊……   李天吉带回来的两个丫头,一个叫芳草,一个叫蕊儿。   她们都是因家穷,被爹娘卖过来的。   这算是岷泽县难得出挑的两个人了,李天吉便赐了她们新名字,带进京了。府里的老嬷嬷教了她们两天规矩。这两人哪里来过这样的地方?她们心下惊惶极了,于是入了夜便哭哭啼啼,叫嬷嬷知道后,好生整治了一番。   如此捱了四五日,才被领进了宫。   比较起当初一无所觉的杨幺儿,她们知道这里是皇宫。   皇宫啊……   那可是天子居住的地方!   两个丫头跟着人一边往里走,还一边哆嗦。   永安宫的人看得直皱眉。   尤其连翘骂道:“还不如一个傻子呢。”   蕊儿这时才小心抬起头,问:“傻、傻子?是,是那个杨、杨家的吗?”   连翘不耐烦地道:“是。”   杨幺儿可是岷泽县十里八乡的笑话,这两人心下虽然畏惧得很,但一听这傻子也在这儿,当即便忍下了恐惧。   总不能叫那傻子比下去了……   知道这回来的不是傻子,太后方才大发慈悲地将她们叫到跟前,仔细打量了一番。   太后皱起眉,指着芳草道:“穿的什么东西?李家没给她梳洗打扮吗?一副乡野村姑模样!粗鄙不堪!”   说罢,又指着蕊儿:“这是农家出来的?瞧着倒像是青.楼妓.馆里的!装得这样柔弱作什么?”   徐嬷嬷这才上前一步,劝道:“娘娘,李大人正是特地挑了这样两个人呢。这男人,最喜欢的不正是这两样的女子吗?”   太后这才压下了心头的鄙夷。   “嬷嬷说的也有道理,总归比那傻子强的。”太后顿了顿,顺手从桌上取了一粒银锭,扔了下去。   那银锭咕噜噜滚到了芳草的脚边。   “拿着罢,哀家赏你的。”   芳草眼睛都看直了。   她艰难地咽着口水,激动得浑身颤抖。   她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要知晓她们这些姑娘家,就算是卖了,顶了天也就一二两银子。   芳草趴在地上,飞快地将那银锭揣在了怀里。   这模样可算是取悦了太后,她笑了起来,道:“真是个乖孩子,日后按照哀家说的做,这玩意儿自然也会多起来。”   说完,她又扔了个东西下去,叫蕊儿拾起来。   那是颗珍珠。   蕊儿比芳草还要激动。   她见识比芳草要多些,她曾听人谈论,京里头的珍珠一颗成百上千两,那都是贵人才用得起的……   太后如此这般将二人敲打一番,顿时满意了不少,便如之前一样,让人领着她们去养心殿。   徐嬷嬷领着人到了养心殿的后寝宫。   这两个丫头一路上都在打量四周,这是她们穷其一生也不可能见到的景象。她们瞪大了眼,满脸惊叹和羡慕。   等见到那些把守的侍卫、宫人,她们又缩起了肩膀,充满了畏惧。   这回接人的还是秦嬷嬷,秦嬷嬷前些日子挨了骂,心气不顺。   她不敢撒杨幺儿的气,如今听闻岷泽县又来了两个姑娘,便将气撒在了这新人的头上。   “畏畏缩缩的!站直了!”秦嬷嬷厉声道。   芳草和蕊儿吓得浑身一抖,在台阶外就跪了下去。   “嬷嬷饶命。”她们很是乖觉地说,眼泪都快涌出来了。   徐嬷嬷扫了她们一眼。   畏手畏脚,心性薄弱。   恰巧此时刘嬷嬷听见声音,便打起帘子,走了出来,见外头莫名跪了两个丫头,她皱眉冷声道:“吵闹什么?怎么送了两个丫头过来?”   “太后娘娘命我等送来的,这二人也是李大人从岷泽县寻来的。”   刘嬷嬷不快地道:“前头不是已经送来了吗?”   “皇上龙体为重,李大人为谨慎起见,便又寻了两人前来。”   不一会儿,皇上差了小太监来问。   就如那日杨幺儿第一回来面见皇上一样。   秦嬷嬷正要叫这两个丫头给皇上磕头,便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近了。   刘嬷嬷转头一瞧,便见杨幺儿站在外头,微微歪着头,朝里探望呢。这涵春室伺候的宫人,也已习惯了这位杨姑娘,因而神色自然,并未喝止她。   再一瞧。   杨幺儿手里还举着朵花儿呢,和上回的一样,也不知是从哪儿摘的。   小太监转身去回了皇上,很快,他又出来了,道:“皇上说,进来吧。”   秦嬷嬷面上一喜,对芳草、蕊儿道:“还愣着作什么?叫你们进去呢。”   小太监忙打断她:“不是。皇上是说,杨姑娘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有对比,才知道幺儿的珍贵。:) - 今天卡文更得比较晚,给大家发红包吧,对不起呀,挨个啾啾。   ☆、羡慕嫉妒   第十三章   所有人都是一呆。   请杨姑娘?   芳草、蕊儿听见这么三个字,也一下子联想到了那个傻子,她们一时间倒是忘记了礼节规矩,和这里带给人的压迫感,她们迫切地想要去那个傻子,如今过得什么模样。   于是她们匆匆回了头,这一回头,她们就呆住了。   不是打着布丁、灰扑扑的粗布麻衣,更没有土里土气的麻花辫。   她穿着干净,并且看上去十分昂贵的衣裳,上衣翠色,下裙水绿,她的眉眼像是细细勾勒过一样,说不出的清丽动人。   她年纪比她们还要大些,可她瞧着却像足了少女,光站在那里就惹人疼。   这是杨家的那个傻儿?   这是杨幺儿?   不可能!   芳草、蕊儿眼底先是一瞬的眩晕之色,似是被杨幺儿的模样看得迷了眼,但紧跟着便转为了震惊、嫉妒之色,最后定格在了向往的表情上。   她们向往这个样子的杨幺儿。   她们心想,一个傻子都能这样,何况是她们呢?她们可比她聪明多了!   那么傻子能得到的东西,她们也能得到吗?   芳草、蕊儿巴巴地看了看杨幺儿身后跟着的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有宫女有太监,他们都是伺候杨幺儿一个人的。多稀奇啊,从前在岷泽县杨幺儿整日被锁在院子里,连门都出不来呢。私底下还有人讥讽,说她在家自个儿尿了裤子都不知道收拾呢……可她摇身一变,就有这么多人伺候了。这些人穿得都比她们金贵,脸上洋溢着的那是属于京城、属于皇宫的傲气。   这让芳草两人又畏缩,又觉得嫉妒向往。   她们也想要这样多的仆人,也想要有漂亮的衣裳首饰……也希望能见到真龙天子,传说一般的人物,穷极岷泽县乡民一生也见不上的皇上!   这会儿气氛有些尴尬。   秦嬷嬷僵着脸,拍了芳草、蕊儿两巴掌,斥道:“扭头瞧什么瞧?贵人岂是你们能瞧的?”   这杨姑娘在皇上的寝居内宿过一晚,之后还接连留了几日,尽管秦嬷嬷心中不快,但她也知道,按照宫中规矩,这承了宠的和没承宠的乃是天壤之别。后头的杨姑娘已经是贵人,跟前跪着的这俩丫头就只是路边的野草野花,她都随意拿捏掐弄。   芳草二人闻言,低下了头,但心底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贵人?   杨幺儿也能做贵人?   芳草咬了咬唇,心下显然觉得屈辱。   她同蕊儿跪着,杨幺儿却立在那里,好像她就是这里所有人的主子,大家都成了她的奴仆。   过去杨幺儿都是他们茶余饭后的笑话,谁能想到才过去多久的功夫,地位关系就掉了个个儿!   不管这二人心下如何不甘,那小太监无奈地又重复一遍,道:“皇上说了,请杨姑娘进去,只杨姑娘一人进去。”   刘嬷嬷反应过来,走到了杨幺儿的跟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道:“姑娘,随我进门。”   杨幺儿便呆呆由她牵着进去了。   芳草二人也只能眼瞧着杨幺儿越过她们,一旁的小太监还为其打起了帘子,然后杨幺儿便跨进了帘子里头去。   她们原本还抬着头瞧,瞧见杨幺儿依旧呆呆的样子,心头想着果然还是那个傻子,并不曾变过。   只是还不等开心上一会儿,身后的嬷嬷又打了她们的头,厉声道:“贵人是你们能抬头瞧的吗?还不快低下头!磕了头快走!”   芳草咬着牙,规规矩矩地磕了头。   她这一下用了猛劲儿,在青石阶上磕了个响声出来,疼得她眼泪都飙出来了,但里头一点动静也无,也没有什么小太监掀了帘子出来传话。   蕊儿眼泪也出来了,不过她不是磕头磕的,只是吓的。若是没有杨幺儿在前,也不至于如此,偏偏有个傻子在前头作对比,后头再有嬷嬷一口一个贵人,一巴掌一巴掌打下来毫不留情,蕊儿就感觉到了屈辱。   见她们磕了头,里头也半点表示没有,秦嬷嬷也知道不必再留了。   她问门外头守着的宫女,道:“皇上可有说将她们安置在何处?”   宫女摇了摇头道:“奴婢不知。”   秦嬷嬷这就为难了。   也放燕喜堂去?   可已经有了一个杨幺儿,再放两个人过去,杨幺儿会不会一怒之下,对着皇上告状?秦嬷嬷可不敢小瞧了这杨幺儿。这人傻归傻,可你瞧她进宫来吃过一点亏吗?   要不是这人是个傻子,秦嬷嬷都得怀疑她身上是不是揣了什么符咒,比如吸走别人福运那一类的……   见秦嬷嬷不出声,芳草和蕊儿心下窃喜。   她们不怕跪,但怕讨好不了人。   她们跪在那里动也不动,恨不得把耳朵扯长些,好听听里头都说了什么。当然,她们更恨不得钻进去。   皇上长什么模样呢?   是不是和李老爷一般模样,穿得雍容华贵,身上的料子都是成百上千两呢?不不,兴许是上万两呢。   这两个丫头,因着见了杨幺儿一面,便脑子里畅想起来之后的生活了。   这跪个地都成了令人愉悦的事。   而隔着一道帘子,在她们瞧不见的地方,杨幺儿轻手轻脚地往前走去。   刘嬷嬷见她做贼似的,忍不住笑了:“皇上并未睡下,只是闭目小憩呢,皇上既然叫你进来,便是不怕打搅的。”   杨幺儿却丝毫不觉,她将那枝花攥得紧紧的,转过了屏风,然后便见着了屏风后的少年皇帝。   萧弋在翻看一本书。   杨幺儿知道那是书,但她却不识得字,她只是崇拜地看着那本书,然后又崇拜地看着萧弋。   杨氏曾总在她耳边念叨,读书多么多么的厉害,邻县的夫子是什么什么厉害人……杨幺儿记不全杨氏的话,但“厉害”两个字是记下来了。   现在在她眼底,“皇上”就很厉害。   杨幺儿是个傻儿,自然不懂得收敛目光的道理,她盯着萧弋瞧得目不转睛,萧弋又怎么会注意不到她?   萧弋放下书,命人开窗通一通风。   再一转头,便见杨幺儿又带着花来了。   萧弋无端想起前几日让小太监插进花瓶里的花。似乎是摆在了左边的柜子上。   他朝左看去。   那花瓶里放着的花,已经枯萎了。   宫人们大抵以为他很是喜欢,所以没敢擅做主张换下来,就还留在那儿。   所以这杨瑶儿是特地来给他送新花的?   杨幺儿慢吞吞地走上前去,用惊讶的目光扫了扫那本书,然后才把手里的花递给了萧弋。   今儿倒是没有直接往手里塞了。   萧弋低头看了看。白花、黄蕊,模样清丽,香气淡淡。   比上回的花要显得高雅多了。   她还知道挑花的好坏?   萧弋从善如流地接过了那枝花,想了想去也不知说什么好。   这位少年帝王的生活实则也匮乏得很,少有和人这样来往的时候,他顿了顿,问:“留这儿一并用膳吗?”   杨幺儿用力点头,满面真诚烂漫。   这厢外头的芳草在思量一件事。   那傻儿捏了枝花进门……   难不成她用花来讨好天子?   这样随意的玩意儿,能成吗? 作者有话要说:  芳草:要不我也试试? - _(:зゝ∠)_这本书数据不好,养养数据,希望数据赶紧好起来,这样我就可以愉快地加更加更加更了!   ☆、起了龃龉   第十四章   芳草、蕊儿最终被安置在了涵春室,涵春室的屋间不多,她们便与另外两个宫女挤在了一处。   她二人虽然出自乡野,但也有些小聪明。她们懂得,谁能离天子更近,自然也就更容易承宠。来时永安宫的嬷嬷们已经仔细教过了,要她们竭尽所能地留在皇上身边……   如今可不算是留在了身边吗?   她们心道,倒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难,当然那杨幺儿兴许是办不到的。   杨幺儿与这边不知隔着几道墙,有着多远的距离呢。   萧弋无暇顾及新送来的两个人,能起到效用的,一个则够。再多来两个,那就是别人的助力了。   他前往了养心殿西暖阁。   那两个丫头跪在地上,与其他宫人一块儿恭送皇上。她们不敢抬头肆意打量,于是只能瞥见萧弋走过时,那摇晃的衣摆,衣摆上像是绣了细密的金线,晃眼得很……   萧弋在西暖阁召见了文华殿大学士孔凤成,此人出身贫寒,在民间积有声望,在朝堂间也有着孤直之名。但能坐到这个位置的人,又哪里真会靠着孤直过活。   孔凤成上来先说了一番“皇上龙体可安好”“臣近来读了一书”诸如此类的口水话,而后这个老头儿才一改话锋,批驳起朝中官员不遵祖制、别有用心等等数条罪状……   萧弋年幼时,内阁大学士都曾做过他的老师,因而他对孔凤成的了解甚为深入。这是他的优势。在别人因他无外家可倚靠,又年纪小,就连后宫都操纵在太后手里,而轻视于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这些人都摸透了。   孔凤成说了这么多话,最后要抓的不过是“不遵祖制”一点。   他想在萧弋跟前拿个头功。左右新帝亲政拦不住,那不如先众人一步卖个好。只是卖好的时候,都得打着国家大义的名头,作出愤慨激昂的模样。   惠帝在时,就被臣子诸如此般的种种手段耍得团团转。萧弋看得透彻,如今再来瞧大学士的表演,便难免觉得没意思透了……   甚至还有一丝厌烦。   萧弋不耐,但却将这丝不耐藏得很好。   他只是挪开目光,落在了桌案前的那个半人高的花瓶上头。   花瓶里头插的尽是些画轴,倒是不见花草的痕迹。毕竟难寻这样高的花儿……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送花的只怕又要上门了……今日摘的该是什么花?见不着人,莫不是又要坐在外头的台阶上一味傻等?是不是该叫她莫要来送花了,那花没两日便焉了、枯了,丑得再不复之前的样子,她总这样折腾,倒也麻烦……   萧弋这边神思都飞了百丈远了。   那厢孔凤成终于表演到了义愤填膺、跪地磕头,“砰砰”响。   萧弋这才起身绕到桌案前,跟着满面愤色、忧色相夹杂,再将孔凤成伸手扶起来:“朕知晓老师一心为朕考量……”   “此乃臣之本分……”   二人又一番真情实意地表演。   直到孔凤成开口,拿出了接下来的谋划。   “过两日,臣便会提出请皇上亲政一事……”   这计划自然是孔凤成一早便准备好了的,他不会主动讲出来,而是等着萧弋面色焦灼、又怒又忧,主动请教“老师可有法子”,他再一脸为难,仿佛做了大贡献地讲出来。   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一个时辰。   萧弋实在懒得再听孔凤成啰嗦下去,他便唤来赵公公问:“什么时辰了?”   赵公公道:“回皇上,如今已经是酉时一刻了。”   时辰不早了。   她兴许这会儿正坐在台阶上,等了大半个时辰了。   赵公公此时又道:“方才永安宫差人来问了。”   萧弋拧起眉,再恰到好处地露出悲愤、忍耐之色。孔凤成将他的模样收入眼底,便主动出声道:“臣告退。”   萧弋点头,露出几分不舍,道:“今日辛苦老师了。”   孔凤成连道“不敢”,而后才退下。   等出了西暖阁,孔凤成回头瞧了一眼,隐约瞥见外头立着的宫人,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的确是永安宫中的人,他这才皱了下眉。   后宫不得干政。   从封后一事,到今日之事,太后的手伸得着实太长了。不成不成,得砍一砍,得砍一砍。   萧弋深知权利之重,所以他也深知没有人是乐意同别人分享权利的。   太后困于深宫,目光短浅,但她都抢着来做他的主,何况是那些手握实权的大臣们?谁都想来做皇帝的主,那就必然得分出一个胜负了。   轻松借势给太后埋了道坑,萧弋也并不觉得如何快活。   大抵从他懂事时起,他就很难再快活起来了。   “命御膳房摆膳。”萧弋道。   赵公公屈身问:“摆在暖阁内?”   “不,摆在涵春室罢。”说完,萧弋顿了下:“今儿杨姑娘去了?”   赵公公哪里清楚这个,但作为皇上身边唯一得头脸的人物,总不好张嘴说“奴婢不知”,于是他扭头,立马派了个小太监去瞧。   萧弋见状这才按下了人:“走罢,回去。”   “是。”赵公公忙跟了上去,心说,这日后是不是得仔细盯着那位杨姑娘?至少要在皇上问起的时候,有话可答。   杨幺儿的确是又去了趟涵春室,手里也真掐了花,今天还比往日的都多。因为春纱想着,左右都是送皇上的,一朵两朵一枝两枝总是不成样子的,搁进花瓶里都显得寡淡。于是她狠狠心,掐了一把给杨幺儿,就盼着杨幺儿送给皇上讨皇上欢心了。   虽然送一把原本就属于皇上的花给皇上来争宠,哪里怪怪的……   今日涵春室的石阶上没有野花了,墙外头连飞过的鸟儿都没有,就连皇上也不在。   杨幺儿东张西望一阵,觉得没甚意思,便抓着一把花准备往回走。只是还不等她走,芳草和蕊儿撞见了她。见杨幺儿手里又握着花,芳草心思一动,走上前去,笑道:“幺儿还记得我么?”   没有什么老嬷嬷在旁边,芳草的胆子这会儿大了起来。   杨幺儿微微抬头,瞧了瞧芳草,又瞧了瞧她身边的蕊儿,很是果断利落地摇了头。   芳草脸上的笑僵了一瞬,但她也知道不能同一个傻子计较的道理,便又往下道:“我们是同乡呀,从前我路过你家,见过你几次。你不记得我,我却是记得你的。”   说着,她便伸手要去摸杨幺儿手里的花:“这是你从哪里采的?真好看。我出不了这里,没机会去采花呢。”   “不知道。”杨幺儿说。她不知道在哪里采的。   但芳草却觉得这是托词。   这小傻子倒是聪明,知道采花哄人,今儿还一口气采了这么多。   她和蕊儿得了令,要接近讨好皇上,可怎么接近讨好?若是能循杨幺儿的法子,那便好了!   她眼珠转了转,道:“这花我也喜欢得紧,不如你换给我吧。”说着,她就要真动作起来,直接要从杨幺儿手里拿花,也不管人愿不愿意。   傻子多好哄呀,就拿吃剩的食物去换,都能换到手的。   杨幺儿却觉得,听这人说话好累。   她环视一圈,确定没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东西了后,杨幺儿当即转身走了。   芳草哪里会想到她有这一出?   伸手便要去拉杨幺儿,一下子却捞了个空。芳草急了,心说我在这里怕别人也就算了,难不成我还怕你杨幺儿吗?   她疾步走上去,一把抓住了杨幺儿的胳膊。   杨幺儿漂亮的五官皱作了一团,她喊:“啊!”   门外的春纱等人听见声音,忙扭过身子来,疾步跨进门内:“这是做什么?”说着,她们便齐齐去拉芳草。   芳草也没想到这些人反应这样大,她讪讪笑道:“我只是拉了一下她,想同她说话呢。”说着同时松了手,只是眼底分明还带着不甘。   这傻子进了宫难道也开了窍?知道手里的花何其重要。便不肯随意给人了?   春纱咬着唇,将杨幺儿挡在了身后。   这里是涵春室,皇上的地方,春纱也不好指责,何况这人是永安宫新送来的,据说也是岷泽县来的,谁晓得皇上会不会瞧上呢……   杨幺儿看也不看芳草,她快步往外走了。   她倒不是怕芳草,甚至芳草那一下掐得狠了,她也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她单纯地觉得,这里没什么可玩的了,所以可以回去了。要是下次来的时候,又能玩嬷嬷给的东西就好了……杨幺儿这样想着,走得更快了。   燕喜堂的宫人们便匆匆跟了上去,只是心下都觉得愤怒。   新送来的人,没名没分,比之杨姑娘差得远呢,怎么敢这样欺负人呢?也就欺姑娘好脾性,什么都忍在心底了。   刘嬷嬷回来时,正撞上杨幺儿一行人离开。   她笑了笑,心道,想必是见皇上不在,这就走了。于是她也没拦人。   等回到涵春室,见新送来的那个芳草还怔怔站在院子里,面色像是隐有不满,她便出声道:“芳草姑娘怎么不进屋?站在这里作什么?”   芳草收起满心的尴尬和埋怨,点了点头,正要转身回去。   这时候却传来了声音。   皇上回来了。   芳草身子晃了晃,顿时如同脚下安了钉子,怎么也挪不动步了。   她悄悄给自己打着气,心说待会儿总要看清楚皇上长得什么模样才行……她惦念着太后赏赐她的银锭,恨不得一口气将永安宫嬷嬷教的事办好了,换一匣子的银锭才好呢!她还得压蕊儿一头……   芳草乱七八糟地想着,就听见脚步声近了。   萧弋没能见着杨幺儿的身影。   他不确定地盯着那青石阶看了好几眼,空荡荡,依旧空荡荡。   “今日杨姑娘没有来?”他问门外把守的宫人。   一个小侍卫躬身道:“来了,又走了。”   一瞬间,萧弋也说不清心下是什么滋味儿。   大抵是习惯她带着花儿来,哪怕见不着他,也会乖乖坐在那石阶上等……现下反倒不大习惯了。   这样不好。   萧弋心说。   他从前就没有过特别喜欢的东西,今后也不该有。他不想做先帝那样昏庸无能之辈,自然不愿意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不过是来了几回,怎么还值得他惦记上了?   只是还不等萧弋将这份不习惯按下去,那小太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跪地的芳草二人,道:“杨姑娘与芳草姑娘起了些龃龉,便走了。”   “芳草?谁?”   芳草脸上登时如火烧。   小太监指了指芳草,又道:“刚才芳草姑娘说了几句话,杨姑娘转身要走,芳草姑娘不让走,就用力抓了杨姑娘的胳膊。”他犹豫一下,自个儿添了句:“兴许伤着了。”   这下,芳草脸上如被冷水浇过了。   她上牙磕下牙,发了个抖。   “说了什么话?”萧弋问。   他的嗓音冷淡,带着几分天生的矜贵味道。   落在芳草耳朵里,无端让她觉得害怕。兴许贵人都是这样让人觉得害怕的……   小太监道:“要花。杨姑娘今日采了很多花,芳草姑娘瞧见了,就说和杨姑娘换,杨姑娘不肯。”   花自然不重要的,宫里遍地都是。   但意义却是不一样的。   因为是要给他的花?所以谁要都不肯给?   萧弋心底又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倒是从未有人这样维护过他的东西,哪怕只是那么些不起眼的花。她却胆子大,又执拗,执拗得可爱。   萧弋隐藏在骨子里的性情是极为强势的。他的占有欲极强,不许任何人插手他的东西。她这样一番动作,倒是恰好戳中他心下隐秘的那个点。   萧弋目光垂下,扫了扫那个芳草。   永安宫便是送了这么个玩意儿,来污他的眼?   他想起孔凤成走时义愤的样子。   永安宫送来的这个女人,是正送来把柄递到孔凤成手里,让他借机发作“牝鸡司晨”一罪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幺儿软绵绵的,唯一一次姿态这么强硬,是要维护送我的花。:) - 昨天约了几个作者大大吃饭,很晚才回家,现在终于更上啦~这章字数有多更哦~ 对不起大家,这章给大家发红包~ 我虽然说数据不好,但还是会日更的,大家不用担心。_(:зゝ∠)_我也可好哄啦,每天夸我两句,我码起字就会如同打了鸡血。   ☆、这样闻闻   第十五章   萧弋没有再细问下去,他朝室内走去,全然将那芳草抛在了身后。   小太监见没了下文,一时讷讷,便也只好先跟上去。   芳草原本已经瑟瑟发抖了,她悄然目送着萧弋进屋,待确认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后,芳草骤然松了口气,跌坐在了地上。   吓死了!   芳草嘴角抿了抿,露出一点笑意。   她就说,那个傻儿怎么可能得贵人的宠呢?不过问那傻儿换把花,不肯便不肯罢,当然是不值得皇上这样贵重的人物来发落的。   刘嬷嬷斜睨一眼,道:“两位姑娘回房去歇着罢,日后若无传召,便不要轻易出门了。”   芳草知道,越是金贵的人家,越讲究这些规矩。何况是在天子的地盘呢?想来更重规矩。于是芳草笑了笑,竟是分外配合,道:“嬷嬷说的是。”   说着她便去拉蕊儿的手,蕊儿却不动声色地挣脱了,落后半步,走在芳草后头,这才一块儿回了屋。   打发了两个丫头,刘嬷嬷才转身跟进了屋。   她搓了搓手指,抬头看向萧弋,开口道:“老奴……”   还不等她将话说完,萧弋就先开口了:“去瞧瞧她吧,也许被捏得狠了,她都不知道抱怨喊疼。”萧弋想起那次膝盖磕得青紫充血,她却弯腰自个儿揉揉,便乖乖地说“没事了”。若是没人去看看,也许她就那么疼着了。   刘嬷嬷面露笑容,躬腰应声:“老奴这就去。”   萧弋突然又出声:“将人一并带过来,今日让她在涵春室用晚膳。”   刘嬷嬷掩去眼底的惊讶,点头道:“是。”   刘嬷嬷到燕喜堂的时候,一屋子的宫人正在生闷气。春纱一边给杨幺儿梳头,一边抚过她的头发,低声道:“日后姑娘见了那位芳草姑娘,避着些,莫要和她说话了。免得叫她欺负了。”   只听得一声笑,道:“谁欺负杨姑娘了?”话音落下,刘嬷嬷便转进了屋内。   众人见了刘嬷嬷,皆是一惊,赶紧见礼:“嬷嬷好。”   他们无一不是紧张地抠住了手指头,生怕刘嬷嬷将这话学给皇上听,让皇上觉得姑娘心眼小,爱和人置气……   正忐忑不安的时候。   杨幺儿却目光澄澈地朝刘嬷嬷看去,软软地喊了声:“嬷嬷。”   刘嬷嬷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更软和了,她道:“老奴奉了皇上的令,过来请姑娘到涵春室去用膳。”   “用膳?”杨幺儿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了一遍。   刘嬷嬷点头:“姑娘不是爱吃樱桃肉,绉纱馄饨吗?今儿御膳房正好做了这两个菜呢。”   杨幺儿舔了舔唇,唇面被舔得粉嫩水润,倒比刘嬷嬷报的那两个菜要勾人多了。但她自个儿是全然未觉的,她点了点头,起身便要跟着刘嬷嬷走。   刘嬷嬷忙哭笑不得地将人按了回去,道:“头发还没梳好吧?”   春纱慌忙将梳子拿回到手中,点头道:“是呢,奴婢正为姑娘梳着呢。”   刘嬷嬷问:“今日姑娘梳什么头啊?”   杨幺儿摇摇头,不知道。   刘嬷嬷便道:“从前老奴给不少贵主儿梳过头,今日给姑娘梳个单螺髻好不好?”显然是在嫌弃春纱的手艺了。   春纱面皮泛红,自然是不敢反驳的。   她也知晓自己梳头梳得不好,只是宫里头也没几个梳得好的,姑娘也与她更亲近些,她便一手揽过来了。   刘嬷嬷年纪虽然大了,手却依旧巧得很,转瞬便给杨幺儿梳好了头,又取了把蝶形点金梳篦,插入发髻间。   “走罢。”刘嬷嬷扶住了杨幺儿。   杨幺儿便乖乖跟着她往外走。   春纱几人先后跟上,心底的惶恐担忧倒是消散了不少。   刘嬷嬷既然待姑娘这样慈和,那必然是不会将刚才他们议论的话,传到皇上耳中去的。   芳草与蕊儿窝在屋子里,多少有些提不上劲儿,幸而摩挲着银锭和珍珠,多少才高兴起来。   芳草倚着枕头,问蕊儿:“咱们连面都没见上几回,可怎么办好啊?”   蕊儿却不作声,只低头也不知在做什么。   芳草凑近瞧了瞧,道:“绣花?你从哪儿来的针线?”   一个宫女踏进门来,笑道:“蕊儿姑娘问奴婢拿的。”   芳草还待说些什么,却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像是有谁从正门进来了,朝着涵春室的正间去了。来见皇上的?   芳草走到门边,悄悄朝外看去。   便见那个刘嬷嬷扶着杨幺儿进门了。芳草脸色骤变,心底有些不服气。杨幺儿怎么又来了?哦,这傻子原来也会做戏!先头装作被她欺负跑了,瞧吧,现下就有人去又将她请来了!   芳草忍不住低低骂了句土话。   一时间倒也没人理会她。   杨幺儿对涵春室熟门熟路,很是自然地进了门。   萧弋刚换了身衣裳出来,他瞧了瞧杨幺儿,目光一下子定住了。她换了个发髻,是单螺髻吧?发髻梳起来,像是脑袋顶上多了个揪揪。   清丽漂亮,但又说不出的可爱好笑。   杨幺儿知道皇上在看她,于是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发髻间梳篦上头缀着的点金蝶跟着颤了颤,翅膀点啊点,一下又一下,像是要点在人的心上。   萧弋将她从头打量到了脚,然后才问刘嬷嬷:“可瞧了伤了?”   刘嬷嬷道:“还未呢,老奴去的时候,姑娘散着头发不成样子,老奴先给姑娘梳了头,不敢让皇上久等,便亟刻带过来了。”   萧弋点了点下巴:“那就现在瞧吧。”   “是。”刘嬷嬷说着,轻轻握住了杨幺儿的手腕,免得她乱动。然后又掀起杨幺儿的袖子来。室内宫人纷纷低下了头,不敢看。也只有萧弋还盯着了。   袖子卷起来,果然,只见她的手肘处,一片绯红。   也不知那芳草抓她的时候,使了多大的劲儿。   萧弋眸光冷了冷。果真乡野村妇,满手都是种地的力气!   杨幺儿后知后觉,发现萧弋在看她的手臂,她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又跟上回一样,说:“没事了。”   萧弋无奈。   这人真是半点不记仇,也不记得痛。   “不疼。”杨幺儿盯着萧弋说。   像是怕他担心一样。   “擦了药,去用膳。”萧弋下令。   于是才转瞬的功夫,杨幺儿就又带了股药味儿在身上了。萧弋带着她去用膳,杨幺儿也不懂得什么规矩,她落后半步走在萧弋身边,走着走着,她拉了拉萧弋的袖子。   萧弋回头看她。   杨幺儿伸出白嫩的指尖,点了点他,又点了点自己,说:“一样的味儿,一样的。”大概正是因为找到了这一点相同,所以杨幺儿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得双眼都微微眯起了,像是弯弯的月牙,透着蜜糖一样的甜。   萧弋再度无奈了。   她也是记得东西的。   她只记得那些令她欢喜的事情,哪怕那么微不足道,她也只要想一想便会露出笑容。   “什么味儿?”萧弋突然问。   杨幺儿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眼看着他们都走到用膳的地方了,她才憋出来一个形容词:“苦。”   是苦的。   药味儿当然是苦的。   “香。”杨幺儿紧跟着又说。   她对“香”没有明确的概念,只知道牢牢记住了过去娘亲煎药的时候,飘满整个院子的味儿。她那时候整日都吃糊糊,很容易饿的,闻在鼻子里,便觉得这个味儿也是香的,会让她咽口水的那种香。   萧弋一直紧绷,显得锐利又充满戾气的嘴角,这时候有了点不经意的弧度:“朕身上香?”   “嗯。”杨幺儿认真点头。   “那便走近些闻。”萧弋突然伸出手,勾住她细细的手腕,将人往前带了带。   杨幺儿没做好准备,叫他一勾,便仓促地往前一蹦,这才和萧弋站在一处了。这一蹦,她脑袋上的点金蝶又颤了颤。引得萧弋多看了两眼。   萧弋抬手勾住蝴蝶翅膀,屈指弹了弹。   那蝴蝶就又抖了抖。   就跟她似的,偶尔害怕起来,也要抖一抖。   萧弋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大约是有趣吧……做完这个动作,他就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   “还好闻吗?”萧弋问。   他为了避开吃药,但又要塑造常年靠药石过活的模样,于是身上穿戴的衣物都会染点药汁,这样就带上浓厚的药味儿了,任谁都瞧不出毛病。   凑近了闻,只怕只会觉得苦、熏,难闻得紧。   杨幺儿却还是道:“苦的,香的。”   萧弋实在忍不住了,他嘴角的弧度弯得更狠了,他道:“那日后就多闻闻。”   “这样闻。”他说着,将她勾得更近了些,杨幺儿又一次措手不及,几乎要撞到他的肩上去。   为避免她摔跤,他原本是虚虚勾着她的手腕,这下却变成了紧紧攥住。   杨幺儿踮了踮脚,点头,说:“嗯。”   然后她就左顾右盼起来,被菜香气吸引了,肚皮底下也应景地发出了咕叽声。   她倒是全然没注意,萧弋还握着她的手腕呢,落在宫人们的眼底,已经亲昵得叫人惊叹,眼珠子都快脱眶的地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是一个很难快活的人。 幺儿是一个每天都很快活的人。 ↑所谓的“你没有的我就补全给你”。↑ - 还有一章加更,晚上12点以前更上。然后就不会加更啦,因为准备开始存入v的稿子啦!爱你们啾啾=3=   ☆、喂食之乐   第十六章   杨幺儿觉得这个“皇上”有一点点的变化,但让她说哪里变了,她是说不出来的。杨幺儿咬着筷子头,盯着萧弋瞧了会儿。   萧弋早吩咐了,让宫人将她爱吃的,都布在她的面前。那绉纱馄饨却才吃了两个便停住了,热气都飘走了不少。   “别咬筷子。”萧弋道。   杨幺儿忙放下了筷子。其实还硌得她牙疼呢。   “不吃了?”萧弋又问。   杨幺儿眼巴巴地盯着他,不,准确地说,是盯着他面前的那道鹿茸汤。这道菜,杨幺儿从前是没见过的。确切地说,以前萧弋也没吃过,这是新近才添上的。手笔来源于永安宫。   鹿茸,有壮.阳之效。   送了三名女子到养心殿,太后便惦念着赶紧给萧弋补身体了,生怕他因为“身体”之故,连荒.淫都不荒.淫一下。   萧弋如今身体康健,正当年少气血旺盛之时,不需要这劳什子鹿茸汤,他也够气血沸腾了。因而汤摆上来就一直没动过。谁知道反吸引了她。   “这个不能吃。”萧弋说。   杨幺儿却不懂得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她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鼻尖还抽了抽,像是在嗅汤的味道。   萧弋便取了一只干净的勺子,盛了一只绉纱馄饨,送到了杨幺儿的唇边。“吃这个。”他说。   杨幺儿依言张嘴吃了,慢吞吞地咀嚼起来,但目光还钉在那道鹿茸汤上。萧弋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他便不嫌烦地又盛了只馄饨,送到杨幺儿的嘴边。杨幺儿视线还缠着鹿茸汤,但出自习惯,她还是张嘴吃了馄饨。   萧弋哪里这样给人喂过吃食?   但一来二去的,他竟然从中摸出了点儿喂食的乐趣。   大概是因着杨幺儿太乖了,勺子伸到她唇边,她就张嘴吃下去了,还吃得分外的香,只消这么看一眼,就令人无端食欲大增。   刘嬷嬷见皇上来了兴致,不得不上前一步,提醒道:“皇上,姑娘今日吃了不少东西了,当心积食。”   萧弋收回了手,搁下勺子。他不自觉地摩挲了下手指,总还有种意犹未尽的滋味儿。   难怪大部分人都爱养个什么在身边。   养兔子、鹰、犬、虎……还有养人的,趣味大抵就在这儿了。   杨幺儿端坐在位置上,抬手捂住唇,慢慢地打了个嗝。   这是春纱教她的,说在皇上跟前,就得这样。不然是不规矩的,会挨罚。   萧弋瞧着她“斯文”的样子,问:“明日想吃什么?”   一旁的刘嬷嬷心中大惊。听皇上的口吻,难不成日后都让杨姑娘到这儿来一并用膳吗?   萧弋问完,又立即改了口,道:“让御膳房挑些新奇的菜式做。”问她定然是没结果的,她哪里能报出爱吃的菜的名字呢?   “是。”   宫女这时候捧了茶来。   杨幺儿端着茶,一仰头,喝干净了,然后又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嗝。她忙捂了捂唇。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袖口顺着往后滑了下去,露出了一截手腕。   她的手腕红得厉害,隐约还能瞥见指印。   萧弋眸光动了动,瞬间反应过来,这应当是他攥住她的时候,过于用力了。   待宫女将空了的茶碗接过去,萧弋便又抓住了杨幺儿的手。   他微眯起眼,低头盯着她如皓雪般的腕部,伸出指腹摩挲了一下。他的手指冰凉,她不自觉地缩了缩,但没能缩走。   刘嬷嬷见状,便要上前给杨幺儿涂药。   但萧弋却一改之前的作风,他夺走了刘嬷嬷手里的药膏,道:“朕来就是了。”   刘嬷嬷敏锐地察觉到,萧弋眼底含着几丝阴沉沉的光,她便立刻退开到几步外了。   萧弋盯着杨幺儿的手腕,像是在看什么极有意思的东西。   他打开膏药的盖子,用食指沾取,然后一点点抹开在了她的手腕上。随着揉开,她的手腕连带他的指尖都热了起来。   杨幺儿的注意力被手腕的温热拽了回来。   她低头看了看,说:“热热的,舒服。”   萧弋收回手,将盖好的药膏扔回给了刘嬷嬷。   “时辰不早了,回去罢。”   刘嬷嬷将药膏放好,出门去将春纱叫了进来。春纱低头不敢看皇上,她小心地扶住杨幺儿,等走到了门外,便加快了脚步。   刘嬷嬷却跟出来,叫住了春纱:“明日用膳的时分,记得将姑娘送过来。”   春纱愣愣地看着刘嬷嬷:“明日?”   刘嬷嬷顿了下,改了措辞,道:“以后每日都如此。”   春纱却更愣神了。   每日!   每日都送姑娘来陪皇上用膳?   今儿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间,皇上待姑娘的好就又上了一层?难道是因为芳草那一番凶恶的纠缠?   想到这里,春纱嘴角不受控地露出了点笑意。太好了!芳草存了心地欺负姑娘,她又哪里会想到,阴差阳错,反倒让姑娘更得皇上看重了呢!   “谢谢嬷嬷,奴婢知道了。”春纱规矩地应完,这才和杨幺儿一块儿离开了涵春室。   而这次的步履倒不是沉重的匆匆了,而是轻快的匆匆。   室内,萧弋抬起手掌,对着光,盯着看了一会儿。   她的手掌比他的小,手腕也比他的细,脆弱得似乎一捏就会折断。他只要那么一握,她就轻易地被他掌控在手中了。   这让他有种极其充盈的满足感。   萧弋目光垂落回桌面:“都撤了吧。”   “是。”   自从杨幺儿进了门,芳草便一直心神不宁,她紧紧盯着那道垂下的帷帘,盼着它被人揭起。她没有等上太久,杨幺儿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只是她身边还陪着一个容貌俊美的少年,年纪不过十六七的样子……少年身上的衣服极为华美贵气,是芳草一番搜肠刮肚之后,也无法形容的华美贵气。   那少年眉眼间带着阴沉狠戾之色,但却很好地被俊美的五官所中和了,因而虽然叫人看了心生畏惧,但同样也忍不住心生爱慕。   这是她这辈子所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人!   然后芳草便听见旁人唤:“皇上。”   那就是皇上!   那就是她一直想要窥探,却始终不敢去看的皇上!   芳草一颗心剧烈蹦跶了起来。   她想到了嬷嬷交代的那些话……她面颊微微羞红,这一刻便恨不得扑到对方身上去。自然,她是不敢的。便也只能隔着一道门,这么悄悄地看着了。   到她看着杨幺儿与皇上一块儿离去,她便无法抑制地生出了嫉妒之心。   讨好了皇上,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可凭什么是她杨幺儿去讨好?去得荣华富贵呢?   芳草回转身去,将蕊儿从座位上揪了起来:“你知道我刚才瞧见什么了吗?”   “什么?”   “皇上……”芳草压低了声音,小声道:“皇上,好俊美。”   蕊儿眸光闪了闪,怯怯笑道:“啊。我不敢看。”   芳草撇嘴:“这会儿也瞧不见了。皇上走了,还带上了杨幺儿,真不知皇上为何要带她?”   同屋的宫女冷声道:“芳草姑娘勿要妄议皇上。”   芳草这才闭了嘴,还忙冲那宫女露出了讨好的笑。   那宫女淡淡道:“杨姑娘总来这里,与皇上一并用膳的。此时应当是去用膳了。”   听见这句话,芳草毫不掩饰地露出了眼馋之色。   与皇上一并用膳?那该是什么样的滋味儿啊?杨幺儿什么都不懂得,让她去陪着皇上,岂不是浪费可惜?   怀着这个念头,当晚芳草入睡时,满脑子都还是如何哄住皇上,让皇上也带她尝一尝御膳才好……   杨幺儿回了燕喜堂。   春纱将刘嬷嬷的话,传与其他宫人听了。   宫人们面面相觑,道:“也就是说,日后咱们燕喜堂就不必再跑御膳房取饭食了?”   春纱点头。   小全子道:“你们怎么就光记得取不取饭食!这哪里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众人问。   小全子道:“这份恩宠独一份!自然说明了……姑娘在皇上那里的地位,又高了些了!”   其余宫人们恍然大悟,点头道:“正是,正是。”   一开始,他们都做好了主子不受宠,甚至是遭嫌弃的准备。谁又能想到,真实情况竟是如此呢?所以一时间真没往那些方面去想。   宫人们都欢喜极了,这下也不将那芳草记在脑子里了。   她不配!   春纱高兴地给杨幺儿拆了头发,又伺候着洗漱了,才哄着杨幺儿上床歇息,口中道:“姑娘,明日咱们再去涵春室玩。”   杨幺儿听见“涵春室”三个字,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她高兴地点点头,然后才抓紧了怀中的被子,重新闭眼准备入睡。   芳草还做着她的美梦呢,满心以为抢花之争就这么过去了。   她又哪里知道,本来只是抢花的争端,但从养心殿流出的时候,已然演变成永安宫送了女子到皇上身边,女子以太后为依仗,大闹养心殿,伤了即将册封的新后不说,更意图主宰皇上的后宫。   对于需要这个消息的人来说,他们不会去管消息真假,假的到了他们的手里,也总能成真。   于是第二日。   便有几名直臣上谏,递到了内阁,言明太后之举,再顺便加上了从前永安宫人不敬皇上,肆意打探养心殿等等罪名……瞧着是要一块儿算账了。   孔凤成坐在屋檐下,抬手为自己和对面的人都添了盏茶,他叹了口气道:“世人都知晓太后并非皇上生母,皇上尊敬太后,太后却因着皇上年纪小,便多有苛待。那日我与皇上西暖阁议事,才不过短短一个多时辰,永安宫便来了人催问。瞧着,倒像是不愿皇上与大臣们接触……如今太后又送了这么个人到皇上宫中,这女子有样学样,竟也不将皇上放在眼里……”   对面的人眉间满是怒色,道:“岂有此理!匡扶正道!便看我等了!”   三言两语间,芳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乡野村姑,便成了两派拉锯争斗的凭据。无论何方输赢,都逃不过一个下场,只不过是比比哪个更惨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是这样的→未必有多喜欢一件东西,但这件东西如果被纳入他的属权范围,他就会掌控欲和占有欲爆棚。 大臣和太后是这样的→都希望自己才是掌控皇帝的那个人,所以一旦哪方掌控过了线,另一方就会立刻发难。 - 第二更~\(≧▽≦)/~ 账户没有余额发红包了哈哈哈哈,之前的应该都有收到吧?14章都发了红包哒!   ☆、智囊越王(修)   第十七章   萧正廷不得不再进宫了。   他赶到永安宫时,太后正气得摔打手边的瓷碗,上好的祭红瓷飞撞在桌角,碎裂的瓷片弹起来反倒划伤了她的手指。   她疼得喊叫起来,永安宫内一时间变得更乱了。   萧正廷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但等迈进门后,他面上表情又趋于柔和了,若仔细看,还能发现其中夹杂着点点忧色。   “母后。”萧正廷疾步走上前,深深拜了一拜。   太后坐在椅子上,看也不看他,只满眼怒气地盯着跟前的宫女。那宫女跪在太后脚边,正颤抖着给太后的伤口上药。   萧正廷倒也耐心,又唤了一声:“母后。”   太后这才冷声道:“越王来做什么?”   太后已顺风顺水太久,早忘记了上次吃憋闷是什么时候了。近来发生的事,偏偏又件件桩桩都不合她的意。让她退一步尚可,让她退两步三步,她就忍不了了。萧正廷一张嘴,想必又是劝她的话……不听也罢!   萧正廷又上前几步,盯着太后划伤的手看了会儿,道:“母后生气,怎么反折腾起自己了?儿臣最近恰巧得了一盒药膏,购自句丽国,涂抹于患处,待修复后不留一点疤痕。”萧正廷叹了口气,道:“待回府后,儿臣便让人送进宫来。”   见萧正廷并未提起满朝争论的事,太后方才觉得胸口那股气顺了。她转头正眼瞧了瞧萧正廷,见他眼底含着担忧之色,不似作伪,太后那口气彻底地顺了。   左右还有个萧正廷与她站在一块儿呢。她拿捏着他的权势地位,再如何,他都不会背叛她。   太后脸上终于见了点温和之色,她道:“越王有心了。”   “儿臣本分。”萧正廷躬身道,并不邀功。   太后挥退了面前的宫女,将萧正廷叫到跟前来,先恨恨发泄了一通,将那群大臣从头到脚骂了一遍。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会儿倒是会来教训哀家了……想在小皇帝跟前卖好吗?早些时候做什么去了?”她骂完了大臣,又接着骂那个送去养心殿的女人:“果然是乡下丫头,行为粗鄙,面丑心恶!竟然为哀家招来这样大的麻烦,反倒让这些狗东西将罪责都算在哀家的头上了!”   萧正廷口吻平静地道:“此事并非母后之过,不管那丫头聪明还是蠢笨,讨喜还是引人厌恶,若有人要借题发挥,最后还是这样的结果。”   太后眉心皱紧,问:“哀家这就让人去将那丫头带回来……”说到这里,太后紧紧咬了咬牙:“没本事的东西!死了都是便宜她!”   萧正廷道:“得有个藉口。”   太后皱眉道:“还要什么藉口?就以冒犯皇上为名,处死即可。一个乡下丫头,难道还有人为她鸣冤不成?”   “那母后也得向祖宗请罪。”   太后眉毛一扬,不满道:“哀家请什么罪?你不也说了,这并非哀家的过错,不过是别有用心的人,刻意利用此事来指责哀家吗?”   “这是个明亏,您得吃。”萧正廷说到这里,话又一转,道:“不然,就得改个藉口。”   “改成什么?”   “将她传到永安宫,以她举止粗鄙、恶形恶状、不尊太后为藉口,再行处死。”   太后虽然对朝堂局势看不分明,又因手握后宫大权过分自负,不过经由萧正廷这样一提醒,她倒也明白过来二者的区别了。   拿冒犯皇上作藉口,便是将这条人命算在了小皇帝的头上。不仅不能解决麻烦,反成仇怨。到了那些大臣的嘴里,兴许还要说她急于撇清关系呢。   但若是换成因冒犯她而被处死,便是将人命揽在自个儿身上了,只要处理得干净果断些。旁人倒也无从置噱。大臣们也不好再大肆宣扬,说一个丫头冒犯了皇权,将皇上的脸面踩在底下……只能就此息事宁人了。   太后是不怕背人命的。想来想去这个法子对她都是没妨碍的。   太后这才终于露出了笑来,她看着萧正廷,低声道:“越王实在宫里贴心第一人,真乃哀家的智囊也。”   萧正廷忙又笑起来,道:“儿臣说过了,这是儿臣的本分,儿臣还想着对母后关系不够呢。”   一番话说下来,解了麻烦的太后已是眉开眼笑。   等萧正廷离去时,太后自然又赏了他不少东西。   瞧着萧正廷的背影,太后还道了一句:“哀家的娘家……倒是比不上一个越王。出了事,只会让哀家收敛、忍着,规矩行事!除此外,别的办法都拿不出来……要来何用?”   一旁的大宫女笑了笑,附和起来夸道:“倒也不是娘娘的娘家不好,只是越王殿下太过出色,有他关心娘娘,为娘娘出主意,别的自然都靠边站了。”   太后闻言,心下更觉高兴。   大宫女一番话,又夸了越王,又奉承了她。   几个小宫女也跟着道:“是呀娘娘,越王聪颖,年少有为,比旁的人强多了。这样的人,对娘娘关心得紧,娘娘该高兴才是,何必为那些小人生气。”   “是啊,越王英姿,宫里宫外不少人羡慕嫉妒呢……”   太后脸上的笑容却突然收了起来,她转头盯着那几个宫女扫了一圈儿,问:“你们也觉得越王好?”   几个宫女心下忐忑,拿不准太后的意思,但还是小心地点头,道:“越王是很好的……”   太后面色一沉,掐住了手上长长的甲套,冷笑道:“你们这些小蹄子,难不成还春.心荡漾,惦念着攀上越王?”   几个小宫女这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跪地求饶,口呼:“奴婢不敢……”   “奴婢身份卑贱,怎敢肖想越王殿下……”   “太后娘娘饶命……”   太后冷嗤道:“收起你们那些心思,别做什么攀龙附凤的美梦!”   “若再让哀家听见这些话……”太后冷冷一勾唇,道:“就将你们都发配去给那些个太监对食去!”   宫女们脸色发白,战战兢兢,满口道:“不敢,奴婢再也不敢了。”   太后方才舒心了。   她对这种操控他人性命、地位的感觉,甚为着迷。只要萧正廷与她站在一处,她就不怕那些人使绊子……   且说这厢萧正廷出了永安宫,待走出了老远,他突然驻足,朝着养心殿的方向看了过去,道:“既进了宫,总该向皇上问个安。”   小厮点头:“殿下说的是。”   说罢,二人便朝着养心殿去了。   眼瞧着越走越近,萧正廷再次驻足,他朝一条巷道看去,那条巷道空空荡荡,别说人了,连个影子都没有。仿佛上次所见,不过是他一时幻觉罢了。   想到这里,萧正廷自己也忍不住发笑。   难不成其实自己真见着了个仙女?   “殿下?”小厮见他不动,不由疑惑出声。   “无事,走吧。”   二人一路到了养心殿。   皇上身体病弱,养在养心殿的后寝宫涵春室,萧正廷求见后,便直接由太监带着到了涵春室。   跨进门时,萧正廷便见着了两个打扮与宫女截然不同的女子。这两名女子,一个五官生得温柔大方,一个五官生得柔弱娇怯,有几分扬州瘦马之态。萧正廷心下了然,应当就是太后后头送来的那两个女人了。   到底是乡野出身,这二人陡然撞见他,仓皇之下,连行礼都出了错漏,更不要提抬起头后,面上还泛起了红,竟像是害羞了。萧正廷看得心下好笑,飞快地收回目光,大步走进了室内。   芳草低声问宫女:“那是谁?”   “越王殿下。”   原来还是个王爷。芳草拍了拍胸口,暗道,京里头的贵人真是一个长得比一个好看,气势也厉害。岷泽县里头就是找遍了,也找不出这样的人物来……   她与蕊儿来了这里,真是上辈子修得的福分!芳草兴奋地想。   萧正廷进了室内,一股药味儿当先扑鼻而来。   这涵春室,与他从前来时没有什么分别,并没有因着钦天监那一卦而有所改变。屋子里门窗紧闭,帷帐垂下,仿佛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单单是走进来,便让人觉得憋闷、阴郁,以及说不出的沉沉暮气。   “臣见过皇上。”萧正廷在床榻前站定,行了大礼。   萧弋嘶哑阴郁的声音自帷帐后传出:“……起来吧。”   萧正廷站直了身子,口吻不冷不热地问起了萧弋的身体如何:“还请皇上保重龙体,臣前些日子前往句丽国一游,听闻句丽有名医,若有机会,改日臣定将那位名医请到京城来……”   萧正廷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因为他发现屋中的多宝格内,竟然放了一只红斑长颈瓶,瓶中插了几枝长短不一的花,通体白色,未经修剪,但在一片黑沉之中,已经足够扎眼,足够美丽动人了。仿佛那晨间破开黑暗的曙光……显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但又莫名契合,为整个屋子添了一抹令人心情愉悦的亮色。   萧正廷甚至觉得自己能嗅见那花的清香气,大约还带着晨露的味道。   皇上何时有这样的雅兴了?   萧弋疾病缠身多年,长久的压抑下,早被磨去了性情,变得阴郁暴躁、性子多变。   这样人,哪有兴致爱什么花草?   该是瞧天底下万物都觉得丑恶厌憎才对! 作者有话要说:  幺儿的花,涵春室里唯一的亮色。 萧正廷也是个聪明人。 - 今天没有加更,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夸夸我。:)   ☆、叫来听听   第十八章   萧正廷拜别皇上,转身出了涵春室。   他并没有急着离开,而叫住了一个小太监,问:“皇上近来喜欢花?本王最近恰巧得了盆墨菊,不如改日送进宫来,献给皇上。”   小太监脸色有一瞬的怪异,但这丝怪异很快被他压下去了。   他笑道:“越王有心了,皇上不喜欢花。”   “是吗。”萧正廷只淡淡笑了下,倒也不再追问那红斑长颈瓶里放的是什么。   他带着小厮慢步离开了涵春室,离开时,他还转头扫了眼这儿的宫女。里头没有一个像她的。想来那日她的打扮,应当也是位贵主儿。他已经弄清楚,宫中除却三个自岷泽县来的人,便再无旁的新进宫的女子。来时,他见了两个。   就剩下那一个……   最早送来的女子,那个傻儿。   可想到这里,萧正廷又觉得未免可笑。   傻儿会是她吗?不可能。   兴许是小皇帝私底下养了什么女子也说不准,毕竟年纪到了。   萧正廷舒了口气,这才大步离去。   萧正廷前脚才离开,后脚杨幺儿便到了涵春室。   她走到帷帘外,隐约觉得里头的药味儿更浓了些。不等旁边的宫女伸手,她便先一步伸手打起了帘子,然后跨了进去。   屋内一片昏暗,显得空间分外逼仄。像是她年幼时听的故事里,有野兽出没的怪奇森林。   杨幺儿小心咽了咽口水。   她身后的春纱都跟着心肝颤了颤,心说今日涵春室的气氛实在吓人得紧,但她又不好攥住杨姑娘的袖子,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杨姑娘往深处走去。   杨幺儿低声探问:“皇上?”她的声音低软,穿透帷帐,递到了萧弋的耳中。   萧弋还仰躺在床榻上,没成想杨幺儿今日来得这样早。   杨幺儿加快了步子,她走到了床榻边,然后大着胆子去撩帷帐,嘴里还低低软软地继续唤着:“皇上……皇上……”乍一听,和撒娇似的。   萧弋知道她不是在撒娇,而是在害怕。   她怯得声音都抖了,但还是在固执地喊他。   当帷帐完完全全掀起来之后,杨幺儿俯身要去摸床上的人,却被床边的脚踏绊住了,一个趔趄摔了下去,她措不及防之下,攥住了帷帐的带子,便又将帷帐带得落了下来,刚好挡住床榻。   而她趴平在萧弋的身上,有一瞬的茫然,连爬起来都不记得。   萧弋伸出手,碰到了她的头发,她的发丝也是细软的,正如她这个人一般。然后萧弋收回了手,淡淡道:“一头扎下来,是朕身上有豆腐吃吗?”   杨幺儿分外实诚地摇着头,说:“没有的。”   她屈指戳了戳萧弋的手臂,又戳了戳他的胸膛:“硬的。”然后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头,摸了摸自己的胸,说:“疼。”   显然是方才撞疼了。   萧弋飞快地抓住了她的手指:“今晚吃金银鸭子,吃不吃?”   光听这个菜名,杨幺儿就露出垂涎的目光,她点了点头,但又反应过来室内烛光昏暗,皇上兴许是瞧不见的。于是她忙攥着萧弋胸前的衣襟,道:“吃的。”说完,她才撒开了手,然后自己艰难地爬了起来。   “走吧,我们。”她催促说。   显然那道金银鸭子,比萧弋的吸引力大多了。   萧弋这才慢吞吞地坐起身,让宫女们点了灯。   不过转瞬的功夫,室内便灯火通明了起来,杨幺儿的目光惊愕地转了个圈儿,她发现原来屋子里站了好多的宫人。这些人正盯着她,露出奇怪的笑。   杨幺儿自是不觉害羞的,她只是拽了拽裙摆,立在床榻边上,乖乖等着萧弋换衣裳。   萧弋也习惯了她这样大胆,便并未出声斥责。   他很快换好了衣裳,道:“走罢。”   杨幺儿点头,乖乖走在了他的身边,小声说:“多点些,多点些。”   “什么多点些?”   杨幺儿指了指蜡烛,比划了一个大圈儿:“要多点一些。”   萧弋的声音有些冷:“为何?”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问:“进来时觉得怕?”   杨幺儿点头又摇头:“不点,会怕的。我怕的,你也怕的。”   他自是不怕的,相伴多年,又怎会怕?   萧弋沉默了。   过了会儿,他方才抿了下唇,道:“瑶儿说的是。”   杨幺儿皱起鼻子:“不是,不是瑶儿。不这样讲。”   “那怎样讲?”   杨幺儿指着自己:“幺,幺儿。”她一字一句咬得清晰,像是在教萧弋认字一样。   萧弋这才知道,底下人将她的名字传错了。   她该是叫杨幺儿,而不是杨瑶儿。幺,取幼、小之意。萧弋曾听闻,民间习惯给孩子用排行起名,这样便省却了麻烦。想来也是她的家人不会起名,便就这样叫她了。   幸而……不是叫什么杨大妞……   想到这里,萧弋嘴角的弧度软了软。   他反问杨幺儿:“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杨幺儿一脸茫然,自是不会的。   萧弋顿了下,道:“明日早些过来,朕教你。”   杨幺儿满面欢欣地点了头。   她咂咂嘴,巴巴地想,写字啊……弟弟都不会写字的……学写字是很好很好的事。她不笨,她记得的,娘总在耳边说呢。   萧弋突然回转身来,攥住杨幺儿的手捏了捏。   近来她好吃好喝,养得有肉了些,手掌捏着都是软乎乎的。萧弋捏了下,便飞快地放开了。   惠帝后宫极乱,妃嫔姬妾们个个都如披着皮的美女蛇。   后头太后一手掌握大权,便更叫他觉得厌恶。他厌恶先帝的妃嫔,到如今,便厌恶世上的女子。容貌越姣好者,他越觉得心生厌憎。   因而宫女为他穿衣时,都万分小心,不敢轻易碰了他的身体。如此倒也大好,压下了那些人的攀附勾引之心……他自也不会再走上惠帝的老路。   他目光一沉,盯着杨幺儿多看了几眼。   倒只有这个傻儿扎在怀里,方才叫他头一回觉得女子原是香软的。   他道:“叫声老师来听听。”   杨幺儿不明其意,但却会鹦鹉学舌,她乖乖学着喊:“老师。”   萧弋看向她脑袋上的钗环,抬手勾了勾,状似抚摸。他低声道:“真乖。” 作者有话要说:  幺儿年长。但小皇帝很早就“成熟”啦! 所以其实是小皇帝养成了幺儿。 - 好困揉眼睛。大家晚安。明晚九点再见。   ☆、教导幺儿   第十九章   芳草被传到了永安宫,她心中惴惴不安,但因着在涵春室住了一段时日,倒是没刚进宫时那样的胆小无措了。   她心下甚至还有一点期待……   太后娘娘单单传了她,而没有传蕊儿,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交给她去办?   这次还会有银锭吗?   想到这里,芳草心下激动更甚。   连翘却斜眼瞧了瞧她,道:“跪着吧。”   芳草愣了愣,问:“娘娘呢?不是娘娘传我来吗?”   “娘娘还未起身呢。”连翘说罢,伸手就将芳草按了下去。这点苦头芳草当然是吃得的,她只当是宫中规矩本就如此,于是心下再有不满,也还是乖乖跪在了永安宫外。   这一跪,就没个头似的。   芳草渐渐跪得膝盖都发麻了,她忍不住抬头问连翘:“娘娘还未起身吗?”   连翘冷声斥道:“太后娘娘如何,也是你能打听的吗?”   芳草张了张嘴,心下也憋着气,只是到底不敢撒,她弱弱地道:“可我已经跪了很久了,腿都麻了。”   连翘嗤笑:“这算什么?方才一炷香的功夫呢。且好好跪着,跪满两个时辰再说。”   芳草一听两个时辰就头皮发麻。   她忍不住仰头看着连翘,问:“你是不是故意为难我?”   “你什么人,我什么人?我来为难你干什么?”连翘不屑地一笑,转身往永安宫里头走,走前还没忘记吩咐两边的宫人:“看着她,别让她起身。”   这不过是宫里头拿来罚人最常用的手段,低级得很呢。但芳草不知道,就这么个低级的手段,就已经要将她整死了。   随着时间推移,她的膝盖开始蔓延开强烈的刺痛感。   刺痛感最后又变成尖锐的疼,像是拿了锤子狠狠凿上去一样……   这会儿太阳已经出来了,日光披洒在她的身上,晒得让人心烦意乱。   她慢慢觉得口干舌燥,头晕眼花,四肢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她转头看向两旁的宫人,哑声道:“姐姐,我能起来了么?我跪不住了。”   却没一人理会她。   芳草又疼又怕,她慢慢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如果太后真的是传她前来有事交代,绝不会这样待她的。要么是太后想整治她……可她做错了什么?要么便是连翘看不惯她,擅作主张欺负了她!   芳草也就只能想到这儿了,因为她脑子里已经成了一团浆糊,连视线都叫汗水和泪水模糊了。   连翘这时才又走出来,她看了看芳草,似乎还觉得不够,便笑了下,道:“芳草姑娘渴得很,你们没瞧见么?还不快去取水来!”   芳草心中一松,心说可算能结束这一切了,永安宫的人到底还是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一个小太监转身去取水,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提了个木桶回来。   他在芳草身边站定,高声道:“请芳草姑娘用水!”   说罢,竟是一桶水从芳草的头顶浇下,芳草被浇得措手不及,水从她脸上滑落,让她感觉到了窒息,又感觉到了冰冷。   芳草的脑子混沌得更厉害了。   这些人就是在故意欺负她!欺负她……他们欺负她!如今的她已经不是过去的村姑了,她是芳草,对,他们还叫她芳草姑娘!她是伺候皇上的人!   芳草猛地爬了起来,她的腿脚发软,还疼得厉害,于是她摇晃两下,一下子扑倒在了连翘的脚边。连翘叫她吓了一跳,骂道:“作什么?谁让你起来的?”   芳草抱住了她的腿,死死不让她脱身:“连翘姐姐为什么为难我?我做错了什么?我要见太后娘娘!我要见太后娘娘!”   连翘一脚踹在她的背上,冷哼道:“见太后?太后娘娘却是不想见你呢。你倒是好本事,从永安宫出去才多久,便在养心殿招了事儿。如今后宫前朝议的都是你这桩事!你知道你办了多大的蠢事吗?大臣们都要拿你问罪呢!”   芳草半晌才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后宫前朝都在议她?要拿她问罪?为什么?   芳草当然知晓那些当官儿的多可怕。   从前在岷泽县时,县令大人动动手指,都能将她全家摁死。何况是满朝的官员……   芳草的心狂跳起来,脑子里眩晕的症状更厉害了,她几乎呼吸不过来,她颤声道:“我没有,我没做错事……我小心得很……”   连翘冷哼:“谁管你做了什么,错了就是错了……”   芳草脸上的表情突然卡住了,连声音也都停顿住了。   她想起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那日……那日她要和杨幺儿换花,还掐伤了她。后来皇上问了几句就没了下文,她以为没事了,她以为没事了啊……怎么会这样呢?   太后娘娘不是讨厌那个傻子吗?怎么还要为她出头?那些官员大臣又为什么?   以芳草的眼界和脑子,当然想不明白个中的曲折。   连翘将她数落完了,这才高声道:“芳草姑娘不遵宫规,冒犯太后,大闹永安宫。太后娘娘仁慈,罚其禁食三日,送往掖庭。”像是说给旁人听的。   芳草不知道厉害,一时还有些茫然,又有些害怕。   但连翘却很清楚她的将来了。   先是罚跪,浇水,再禁食三日,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再送去掖庭,折磨死也就不过几日的功夫。   这也是怕这农女皮糙肉厚的,一时弄不死,因而才费心了些。   连翘话音落下,便有人上前,架住芳草,将她拖走。   她的衣裳往下滴着水,留下了道道痕迹。   连翘厌恶地皱了皱眉:“真是个蠢人,只盼剩下那个聪明些,莫要再给咱们主子招祸患!”   被提及的蕊儿,这时迈出了门槛。   她在涵春室见到了杨幺儿。   蕊儿脸上带着怯怯的笑,她走到杨幺儿的跟前,低声问:“杨姑娘今日来得怎么这样早啊?”   杨幺儿理也不理她,只盯着脚下的路。   蕊儿想抓她的手臂,又不敢抓,怕犯了那日芳草一样的错误。   她只得匆匆跟上,在杨幺儿身后道:“你知道芳草去哪里了吗?她今日被传到太后那里去了,之后就没见回来了。”   杨幺儿还是不理她。   蕊儿再要往前,便被拦下了。   刘嬷嬷不冷不热地道:“蕊儿姑娘,里头不是该你踏足的地方。”   蕊儿脸颊微红,忙道:“嬷嬷,是我不懂规矩了。”说罢,她忙后退了两步,倒也不再追问杨幺儿了,她只是在杨幺儿身后道:“谢谢,我回去了。”   杨幺儿还是没说话。   跟前的小太监已经打起了帘子,杨幺儿乖乖走了进去。   蕊儿看着她的背影,心底泛起了酸酸的滋味儿,不过等转过身,她心底就被更多的恐惧所填满了。   皇宫,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本就是至高的存在。她向往又羡慕这个地方,但又怕这个地方。永安宫的嬷嬷性子古怪,与她们说起宫里的规矩,总要冷笑两声,说:“别问不该问的,这宫里突然少个人,也是常事。”   芳草……是不是就成了那个少了的人?   蕊儿掐了掐胸前的衣服,赶紧回了自己的屋子。   杨幺儿进了门。   萧弋坐在紫檀红木灵芝纹画桌前,他手边摆了纸笔还有一块墨条。   杨幺儿从没见过这些东西,她好奇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摸摸纸、摸摸笔,再摸摸墨条,还拿手指头伸进砚台里头,用清水洗了洗手指。   萧弋便指着那些玩意儿,一个一个讲给她听。   “这是笔,写字用的。”他说着,拽出了一张宣纸给杨幺儿看。   那宣纸上用小楷摘抄着半篇游记,字密密麻麻排列在一块儿,杨幺儿看得眼晕晕,但又觉得这些像是小虫子一样。好玩儿极了。   她伸出湿湿的手指,戳着上面的字,还用力地摸了摸。   萧弋也不计较她手指湿湿的问题,淡淡道:“这就是朕用笔写的。”   杨幺儿半懂半不懂地点着头,说:“好看。”   她连上头写的什么都不懂,但就觉得字排在一块儿,好看的,像花纹一样。   萧弋便抓过了一张锦帕,给杨幺儿擦了擦手。   他又指着下一样东西:“这是纸,用来装字的东西。”   “白的。”杨幺儿说。   “嗯。”萧弋又指了指墨条:“这是墨,要放进这里面研磨,这样打圈儿……”他说着捏起墨条,放入了砚台中。   “黑的。”杨幺儿说。   萧弋顿了顿,憋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句:“真聪明。”   杨幺儿知道这是夸她的意思,于是她点了点头:“嗯!”   “取笔,蘸墨,才能写出黑色的字。”   这下杨幺儿没出声了。   萧弋也不计较,她本来开口的时候就少,大半时间都呆呆的,像块木头一样。   他不由想起底下人报来的讯息,原来她自幼时便总被关在院子里,只坐在一处地方,动也不动。白日里没人与她说话玩笑,只有入夜了,那杨氏回到了家中,捧着碗给她送吃食时,才会说上那么两句。若非如此,恐怕生憋到今日,她已经成哑巴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看,你的名字这样写。”萧弋提笔写下“幺儿”两个字,字形方正。   杨幺儿这才动了,她用手指蘸了墨汁,跟着在宣纸上画。但手指却不大听话,歪歪扭扭,画不好。   萧弋见状,便将笔塞入她的指间。   可杨幺儿连握笔也不会,她就像是握着一根棒子似的,就这么胡乱抓着笔。   萧弋勾住了她细细软软的手指,一根一根地纠正。   “这样放。”   如此忙活了好一会儿,杨幺儿会不会握笔萧弋不知道。   但萧弋的手上全是墨汁的痕迹了。   掖庭幽冷,涵春室却是暖如春日。 作者有话要说:  幺儿和小皇帝是互相治愈哒~ - 明天呀我的小宝贝们=3=   ☆、月窈月窈   第二十章   杨幺儿会画自己的名字了。   对,是画,不是写。   掌握了“画”的诀窍之后,杨幺儿手肘压着萧弋之前写过的那篇游记,就开始学着上面的字画了。   萧弋不得不按住了她的手背:“不急。”   他意识到她欠缺了太多的东西,不单单是不会写字的问题。幼年时的特殊经历,以致她对大部分的人和事都缺乏正确的认知,要教会她显然不是一日就能完成的事。   萧弋的手掌宽大,他按在杨幺儿的手背上,就几乎将她的手整个都包裹了起来。   他另一只手抵在宣纸上,指尖直指“幺”字,问:“懂得什么意思吗?”   杨幺儿摇摇头。   “幼、小的意思。幺儿,连起来念,就是……”他顿了顿,说:“带有亲昵的意思。”   “幺儿”两个字越是念起来,就越有种柔软的感觉。原本应当显得土气的名字,反而被赋予了别样的味道。一叫起来,心似乎都跟着软了。   但杨幺儿显然连“亲昵”是何意都不懂,她乖乖让萧弋按着,面上却有一丝茫然。   萧弋瞧了瞧她的模样,又想起不久后将要举行的封后大典,他突然道:“这样的名字,适合在闺阁中唤起。但却登不得大雅之堂。朕给你起个名字,将来也好载于史册。”   想一想,若是史书里写,晋朝皇后杨幺儿……那画面似乎有些喜感。   “名字?”杨幺儿复述一遍,愣愣地看着萧弋的手指头。   萧弋左手提笔,蘸墨写下:“月窈。月,嫦娥月兔居住的地方。窈,文静美好、婀娜窈窕。”他并未细想,只是这两个字像是早就钉在他脑海里了似的。说到起名,便一下子蹦了出来。   杨幺儿点着头,其实不懂这两个字有何深意,但她认真地盯着那两个漂亮的字,手指头蠢蠢欲动。偏偏萧弋又按着她,她手指一动,就像是在挠萧弋的掌心一样。   萧弋的手心一阵酥麻,他瞥了一眼,然后更用力地抓住了杨幺儿的手:“别乱动,朕让动才能动。”   杨幺儿乖乖点头,马上蜷缩起了手指头,她一蜷,就像是反抓住了萧弋的手指一样,有种说不出的亲昵感。   萧弋指着那两个字,一遍遍念给杨幺儿听,好叫她记得,下次见了也会认。而后又将“杨”字教给她,让她多学着写了几遍,方才撒了手。   加起来总共学了五个字。   很了不得的开头了。   萧弋将纸笔推给杨幺儿,将这张紫檀红木灵芝纹画桌分了个角落给她,让她自己玩儿去。   嬷嬷搬了凳子来,杨幺儿坐着凳子,上半身趴伏在画桌上,下巴也搁在宣纸上,就这么握着笔笨拙地缓慢地,开始往上头画字。   “幺儿”两个字简单,她画得最多。“杨”字画得斗大一团,丑得透着怪异的可爱。“月窈”二字,就完全不会写了。   但她丝毫不觉气馁,更不会觉得丢脸。   杨幺儿甚至是兴致勃勃的。   她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有带着香气的墨,带着香气的纸……一切都是香的。她恨不得将自己的脸都贴到纸上去,以示亲近和喜爱。   萧弋盯着她看了会儿,确认她玩得兴起,便去办自己的事了。   他去了西暖阁召见大臣,而这次再不止是孔凤成一人了,还有另外两位大学士。萧弋虽贵为皇帝,但要一齐见到他们也很难。他未亲政,如今政务都是经的内阁的手,内阁的各位大人都成了忙人,自然没工夫日日来探望、面见圣上了。   萧弋在西暖阁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   大臣们表完了忠心,又批驳了朝中、宫中不好的现象,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这是一次暗地里的交锋,大臣们在试探这位少年帝王,而萧弋也在默不作声地从他们身上摄取讯息。   等大臣们退下,西暖阁中很快恢复了宁静。   今日太后倒是聪明多了,没再派人前来养心殿打探。萧弋要的就是这个结果。等太后反应过来,她已经一步步失去对养心殿的掌控时,应该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越王萧正廷是个聪明人,但越王也犯了大多数人一样的错误,他们都轻视了他。   萧弋心情不错,结果一起身,才发觉自己按在桌案上的手掌,竟是印出了浅淡墨迹印。   是了,他来时忘记擦擦手了,杨幺儿留给他的墨迹竟然还在手上呢。萧弋倒也不生气,他只是想着,也不知刚才露出来手上的痕迹没有,若是露出来,只怕那些大臣心底更看轻他,以为他在宫中生活得狼狈……   萧弋嘴角弯了下,但转瞬又消失不见了。   “走罢,回去了。”   “是。”   萧弋回到涵春室的时候,杨幺儿还趴在画桌上,位置始终没有挪动过。哪怕萧弋走了,她也只占着那么一块小小的地方。   她还握着笔,继续画着字。宣纸已经换了好几张了。   萧弋走近一瞧,那笔尖都没有墨汁流出来了,但她恍然未觉似的,还认认真真地画着字。她的脸蛋蹭上了墨汁,鼻尖也渗出点点汗水。……她写了有多久?   萧弋转头问刘嬷嬷:“朕走后,她写了多久?中途可有偷懒?”   刘嬷嬷摇头:“姑娘是个实心眼儿的,哪里会偷懒。皇上走后,她便一直写写画画不曾停过。”   萧弋怔了下,转念又觉得真是个小傻子。   他走了,没人开口叫她停下,她就一直往下写了。   萧弋伸出手,抓住了杨幺儿的笔。   杨幺儿似乎有些困倦了,她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睫毛抖了抖,然后才缓慢地抬头看萧弋。看见萧弋的时候,她似乎有些高兴,是高兴吧?萧弋也不知。但她眼巴巴地盯着他,然后——   她指了指笔尖,又指了指砚台,一张脸几乎要皱出包子褶儿了。   原来是等着他回来给研墨呢!   萧弋没好气地勾住她的下巴掐了一把,杨幺儿还傻傻盯着他,冲他粲然一笑。萧弋掐着她的手松了松力道,改为了大力的摩挲。   他看着她的下巴被摩挲出浅浅的红印,仿佛被盖了章似的,萧弋便有种说不出的愉悦感。   “明日再练。”他说:“今日吃蟹黄汤包好不好?”   他盯着她的目光,就好像她就是一只蟹黄汤包。 作者有话要说:  幺儿有新名字啦! 杨氏夫妻起不了好的名字,小皇帝给她起啦!寄托一切美好寓意的新名字! - 今天更新迟了,给大家发红包。   ☆、惊鸿一面   第二十一章   新送来的蕊儿姑娘病了,她柔弱无力地靠在床头,攥着小宫女的袖子,忍着羞耻怯怯地道:“从前长在乡野,并未过过这样好的日子,身子竟是受不住病了。不敢将病气过给贵人,请姐姐向嬷嬷说说,让我也出去住罢。我与杨姑娘同出岷泽,不如将我迁去燕喜堂吧……”   小宫女听了她的话,心下多有轻视,但蕊儿都这般示弱了,又一口一个“姐姐”,反倒叫她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想了想,便道:“那我去与嬷嬷说说,姑娘是主子,怎敢当姑娘一声‘姐姐’?”   蕊儿面色动容,她攀住小宫女的手腕,低声道:“自是当得的,姐姐入宫几何,我方才入宫几何?又哪里分什么主子下人呢?我也就只是个乡下丫头罢了。”   听她言辞恳切,俨然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小宫女倒也放软了语气,道:“蕊儿姑娘好些歇息吧,我先去了。”   蕊儿点头,目送她离去。   待到小宫女走远,蕊儿方才狠狠松了口气。她知道,芳草已经不可能回来了,也许是发配到别处去了,也许是已经死了,更惨的也许是她还仍在受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管是哪样的结果,蕊儿都不敢往下想。   她仔细想了想,芳草落罪,一是因那日推搡欺负了杨幺儿,二恐怕是她忘了这是什么地方,竟在天子居所闹出这样的麻烦来,岂不是藐视了皇权?   所以她便迫不及待想着要搬离这儿了。   能接近皇上固然好。那样天下第一尊贵的人,又生得极其俊美,谁不想亲近讨好他呢?可那也得有命才行!   在涵春室待得越久,触怒皇上的时候也就越多。蕊儿不比芳草自满,她心中清楚,她的那些手段搁在这个地方,挠痒痒的力道都没有。这宫里的规矩森严,说不准她什么时候便违了规矩。   倒不如以退为进,搬去和杨幺儿一块儿住。这个傻儿,傻归傻,但她既然能得皇上另眼相看,想必有她的本事在。不说旁的,学习一二都是好的。待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再去献殷勤不也来得及?   至少……至少住在杨幺儿的身边,命是能保住的。   想到这里,蕊儿的身子抖了抖。   她忙拽了拽被子,盖住发寒的身体,面色苍白地闭上了眼歇息。她病是真病了,只是她昨日故意碰了冷水,入夜又踢了被子,方才有这一病……   刘嬷嬷听了小宫女来报的话,认真思虑一番。   “杨姑娘一人住在燕喜堂,平日里难免觉得无趣,若有人陪伴倒也是好事。但也不好叫她将病气过给了杨姑娘,你等陪着收拾了包袱,暂且安置在燕喜堂的梢间,待病愈再与杨姑娘走动。”   小宫女应了声,忙去回蕊儿了。   蕊儿得了话,到底是松了口气,赶紧收拾了东西,便往燕喜堂搬了过去。她来时本也没什么东西,衣裳也就三两件,首饰更不消提,只有那么些简单式样。唯一贵重的,便是那日太后赏的珍珠了。   她将珍珠深深埋在包袱里,莫说是簪在头上,绣在衣间了,她连取出来都不敢,生怕叫人误会了去。   ……   杨幺儿舒坦睡了一觉起身,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仰头望着天光。   太阳刚出来不久,日光正暖和又不刺眼,晒着舒服极了。几个宫女便在后头给她梳头,一个说这样梳好,一个说那样梳才漂亮。杨幺儿也不计较这些,她将自己的头发交给别人便全然不顾了,只管着抬头去瞧那有趣的景致。   蕊儿进到燕喜堂内,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她心中有下有着说不出的微妙、别扭。   不过她家穷时,连将她卖进李家都舍得,如今让她去讨好一个傻子,倒也没什么不能忍受。   蕊儿便扬起了笑容,缓步朝杨幺儿的方向走去。   只是还不等她走近,便有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扶住她的手,道:“姑娘先去住处瞧瞧吧。”   蕊儿皱起眉,迟疑道:“若是不同杨姑娘见礼,岂不是无礼了些?”   宫女笑道:“姑娘病着呢,等病好了再去见礼,岂不更好?”   蕊儿这才明白过来,见不见礼不重要,倒是决不能让她将病气染给杨幺儿的。   从前杨幺儿是岷泽县十里八香的笑话,如今却已是越过他们的贵人了,她和芳草的性命为轻,杨幺儿的性命才为重呢。   一时间,蕊儿心下更觉复杂,旁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好点点头,闷声跟着宫女去认门。   蕊儿搬进燕喜堂,杨幺儿是全然没注意的,于她来说,大抵也就和一只蚂蚁从眼前爬过了没什么区别。   反倒是宫人们面面相觑,私底下嘀咕,这蕊儿姑娘怎么也搬来了?   春纱是最先沉不住气的,她放下了梳子,旁敲侧击地问:“姑娘这些日子,去涵春室都做了什么呀?姑娘可有触怒过皇上?或是挨过两句训斥?”   这段话太长,也太难理解了些,杨幺儿便没出声。   春纱又道:“姑娘今日什么时候去涵春室啊?”   杨幺儿抬头望着天:“不去的。”   昨日皇上就和她说了,今日不必去,旁的还说了些话,但杨幺儿记不大清了,就将“不必去”三个字记得牢牢的。   春纱更紧张了。   原本燕喜堂只住着姑娘一人,满屋子的宫人都伺候着姑娘,这在宫中便是独一份儿的待遇了。可如今蕊儿姑娘也进来了,这独一份的待遇,自然就被打破了。   那蕊儿姑娘她是见过几面的,比芳草长得更柔弱些,这样的女子最易唤起男子的保护欲了。且她又比芳草懂分寸,应当是个聪明的人物。若是她寻着机会得了宠,姑娘又怎么办呢?   杨幺儿自己未觉不妥,待午间用过饭了,她便趴在屋子里,用手指头在桌上画,画她的名字。   一边画,她一边忍不住想,她叫“幺儿”。“幺儿”两个字是这样写的。那他叫“皇上”,“皇上”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杨幺儿将疑问攒在了心底。   下次一定要记得问的,不能忘的……她在心头如此念叨了好几遍。   ……   蕊儿搬进燕喜堂,不止宫人们紧张,永安宫里头那位,气得更狠。   “派人去问了,如何说?”太后冷着脸道。   跟前的人答道:“说是病了,真的病了,怕将病气传给皇上,便赶紧收拾东西去了燕喜堂。”   “没本事的东西。”太后咬牙骂,“她倒是缩得快!若她真有那个本事,敢叫皇上过了病气,哀家还要赏她呢!”   徐嬷嬷在下首不疾不徐地道了声:“太后。”   太后这才换了句话说:“先前倒是会说话,满口答应。如今见芳草挨了处置,倒是跑得比谁都快……”   这时候,身边的大宫女才迟疑着出声,道:“其实这个蕊儿姑娘,这样做倒也是桩好事。”   “哪里好了?”太后皱眉。   “正当风口浪尖,她知难而退,也是一出以退为进的棋啊!左右燕喜堂也是在养心殿,还愁没有见着皇上的机会?反倒是就那么杵在皇上的跟前,反而容易招来皇上的不喜。”   太后倒也明白了过来。连她都不得不将芳草处置了,这时候与皇上硬来,显然不是什么好事。蕊儿聪明,知道退远些,倒也利于她永安宫的名声。日后总归没人敢说,她送人去挟弄新帝了。   “那哀家还得赏她了?”太后嗤笑。   大宫女笑着给太后捶了捶肩:“为太后娘娘做事,这就是她的本分,何谈赏赐呢?”   太后心胸狭隘,不过在赏赐上倒是大方得很。她冷哼一声,道:“过两日,给她送些首饰衣裳,别叫她整日头上光秃秃的,还亲近皇上呢,恐怕谁瞧了都不喜欢!”   大宫女笑道:“太后娘娘仁慈宽和!”   过了会儿,越王照旧进宫请安,陪着太后玩了会儿纸牌,而后同她说起了另一件事:“内阁大臣近来常出入养心殿……”   太后拈着纸牌,漫不经心地道:“这些个老东西,一准儿没安好心。就算去见皇帝,也未必是为了他好。他们把持着朝政,哪里肯交权?”   说罢,太后怨念起来:“可恨哀家没有儿子,不然哪里轮得他们和小皇帝来作祟?”   萧正廷笑了笑,道:“儿臣不就是您的儿子吗?”   太后看着纸牌,淡淡道:“到底是不同的。”   萧正廷闻言,依旧只是笑了笑。   等时辰晚些,萧正廷便告退了。   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养心殿外,只是这回他没有去拜见皇上。他只是多走了几步路,绕到了上回那条巷道。   人的记忆是分外奇妙的玩意,越是只见过一面的,便越容易念念不忘。好似所有的记忆里头,就只有那惊鸿一面才是鲜亮的。   他就站在巷道口,往着那个方向瞧了瞧,都莫名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小厮一脸摸不着头脑,刚出声唤了句:“王爷……”   却听得一阵脚步声,夹杂着些许女子笑声近了,正是从那条道过来的……萧正廷想也不想便返身走了两步,隐在了拐角处。   从此地看过去,他能望见那头走来的人。   但那头的人却是瞧不见他的。   宫女太监们拥着极为年轻的姑娘,款款朝这边行来。   她穿着杏红的短衫,浅色月华裙,行动间如月华笼身。她梳着单髻,眉间缀着一抹花胜,色彩明亮,如她熠熠生辉的眉眼一般,令人见之不忘。   比较起那日,她今日的打扮更有人气儿了。   但也还是像那月宫下来的仙女。   萧正廷抿了下唇。   脑中那惊鸿一面的记忆,又陡然被添了一抹光华,在脑子里打了个转儿,然后往更深的地方钻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3= 就不加更啦,因为准备周四v啦!要攒稿子的!   ☆、一桩小事   第二十二章   杨幺儿有几日没到涵春室去了,燕喜堂的宫人便陪着她四下走走,今个儿往东边走,明个儿往西边走。每日有御膳房精心烹制的食物作调养,又有宫人陪着走动,几日的功夫,杨幺儿面上的气色都好了许多。   如含了桃花在面上一般。   待走到一条巷道中,春纱突地想起那日撞见外臣的事。   她与杨幺儿低声道:“姑娘还记得那日见着的男子吗?那是越王殿下。”   杨幺儿自是一派茫然。   春纱笑道:“幸而今日没再撞上了,不然倒是麻烦。”   越王与永安宫亲近,永安宫待养心殿这边又冷漠得很,宫人们也都是长了眼的,嘴上不说,但心头却明白得很。   春纱想了想,还道:“若是哪日奴婢没陪在姑娘的身边,姑娘见了他,也要掉头走才好,撞上就不美了。”   杨幺儿却是慢吞吞地打了个呵欠。   春纱见状,忙扶住了她:“姑娘累了?那我们回去歇着罢。”   杨幺儿却瞥了眼前方拐角的地方。   那儿有道影子,露了一点点出来,但是其他人好像都看不见……杨幺儿困惑地收起目光,转身慢慢走远了。   萧正廷还立在那里。   其实只要他们稍往前再行上几步,就能撞上了。但他们没有再往前走了,就像是上回一样,他们又转身打道回去了。   萧正廷一时倒也说不清心下是失望,还是好笑。   那宫女说的话,叫他听了个分明。萧正廷不由转头问贴身小厮:“本王看起来,十分吓人?”   小厮摇头如拨浪鼓:“自然英俊非常!英武过人!风度翩翩!”   萧正廷轻笑一声,突然道:“封后大典该要近了吧?”   小厮哪里懂得这些事,便闭嘴不出声了。而事实上,萧正廷也并不是在询问他,只是感慨一句,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得仔细挑选大礼才是,皇上大婚、封后、束冠亲政……都是大事。总该献上拿得出手的大礼。”萧正廷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他道:“去捉几个句丽国人来问问,有什么宝物……”   小厮挽起袖子:“哎!”   杨幺儿回去的路上,春纱还在嘀嘀咕咕地同她说话。   春纱道:“姑娘怎么近日都不去涵春室了?可是皇上特地吩咐了,让姑娘不用去了?”   杨幺儿点了下头。   春纱心一沉,道:“这可怎生是好?”   杨幺儿就听见个“好”字,她便接着点头,说:“好的。”   春纱哭笑不得:“哪儿好了?如今皇上都冷落姑娘了,这样还叫好吗?”   这会儿杨幺儿又敏锐地捕捉到了“皇上”两个字,她便再度点头:“好的。”   皇上是好的。   教她写字呢。   想到这里,杨幺儿还有些怕怕。她不记得那两个字是怎么写的了,皇上好像念那两个字念作“月窈”。这字长得太弯弯绕绕了,画都画不好,记也记不住。可怎么办呀?   杨幺儿听惯了旁人说她笨的话。   他大抵也会觉得她笨的。   杨幺儿想着想着,便垂下了头。   春纱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是被吓住了,便又只好改口抚慰道:“姑娘也不必担忧,左右如今宫中的人不多……”   杨幺儿抬手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春纱见状,更有些慌乱了,忙道:“姑娘别怕,别哭。兴许待会儿刘嬷嬷就来请姑娘了……”   话说完,他们已经回到了燕喜堂中。   燕喜堂中不见刘嬷嬷的身影,倒是见着了蕊儿。她由一个小宫女陪着,站在院子里晒着太阳,见杨幺儿回来,便连忙露出讨好的笑,还主动朝杨幺儿走来,嘴上道:“我病已痊愈,便想着今日来和杨姑娘见个礼,说会儿话,谁晓得杨姑娘出门去了……”   她说了一长串的话,然后静静等着杨幺儿理她。   杨幺儿盯着她瞧了瞧:“哦。”   其实换做往常,杨幺儿连声都不会出的。只是这个人好像总在院子里头晃荡,可能得和她说话,她才会停下来。   蕊儿等了会儿,却没等到下文。   她只好又张嘴道:“我和杨姑娘从一个地方出来的,日后若是想念家乡的时候,凑在一起说说话,也不觉得孤单。”   春纱闻言,暗暗点头。   这蕊儿姑娘这句话说得倒是不错,杨姑娘从千里外来到皇宫,若真有想家的时候,能有个人在旁边陪着解解乡愁倒也是好事。   但杨幺儿却如木头人一般站在那里,没有半点表示。   蕊儿一早做好了哄住杨幺儿、讨好杨幺儿的打算,但无论她说什么,人家都不接招,这便难了。   蕊儿想了想,只好道:“我从前见过杨家婶娘的……”   杨幺儿睫毛动了动,但还是没说话。   蕊儿又道:“我从岷泽县走的时候,还见着你娘她站在李家附近的那座大牌坊底下,应当是在念你呢……你弟弟也交了束脩读书去了……”   蕊儿想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家里穷苦,没有半点法子,所以拿我们去换了钱,他们过上了好的生活,咱们一块儿住在了这个地方。我们不如亲近些,互帮互助?   那话到了嗓子眼儿里,蕊儿不敢说,她怕叫周围的人听见了,对她心生嘲讽。   蕊儿咬了咬唇,便干脆伸出手去,要拉杨幺儿。   这时候却听见一道声音响起:“都杵在这里作什么?怎么好叫姑娘久站在这儿?不扶着进门坐下说话吗?”   这一串问话,将众人都敲醒了过来。他们朝门边看去,就见刘嬷嬷走进来,步履匆匆,像是有什么急事。   刘嬷嬷在杨幺儿跟前站定,抬手给杨幺儿理了理头发,道:“姑娘可别站这儿发呆了,快快随老奴走一趟,都等着呢……”   谁等着?   为什么等她去?   众人脑中都冒出了这样的疑惑。   刘嬷嬷自然是不会同他们解释的,只是抓了杨幺儿的手腕,便带着她往外走。杨幺儿似乎也不愿意同蕊儿站在一处,便抬脚跟着走了。   春纱等人都未来及跟上,便只好瞧着刘嬷嬷将人带走了。   蕊儿立在那里,周边还拥着宫人呢,但她却觉得自个儿孤零零得很,还羞耻得很……她都忍着从前的轻视、笑话,做好了打算,可谁晓得杨幺儿这么快便走了,她别说将人哄住了,人家连和她说话都爱答不理的。   这傻儿,怎么这样难哄!   刘嬷嬷带着杨幺儿一路匆匆,行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杨幺儿懵懂打量着四周,随即便见刘嬷嬷跨进门去,朝里头的人微笑道:“姑娘来了。”   那些个人拥上来,抓起杨幺儿的手腕,按住她的腰,摸着她的脖子……   杨幺儿忙往后躲了躲。   刘嬷嬷见状,暗道自己糊涂,这些人定是将她吓住了!   刘嬷嬷忙道:“姑娘,这些乃是尚衣监和仪制清吏司的女官……她们是奉命来给姑娘量体裁衣,好做新衣裳的。”   说罢,刘嬷嬷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道:“姑娘先量了尺寸,再随老奴一起,去选些首饰。”   杨幺儿愣愣地立在那里。   她僵硬地抬着手,仰着脖子,像是可怜的小树苗,风一吹就得折了。   刘嬷嬷看得哭笑不得,忙又道:“姑娘莫要紧张,待会儿老奴取些古物玩具来给姑娘玩。”   杨幺儿却张嘴道:“皇上?”   刘嬷嬷更哭笑不得了,忙道:“皇上不是玩具……”   杨幺儿歪了歪头,似是精力被分散的缘故,她没刚才那样僵硬了。   刘嬷嬷又无奈又觉得好笑。   这杨姑娘也实在胆大,在她心底,怎能将皇上同玩具相提并论呢?   刘嬷嬷再对上杨幺儿目光,顿时又觉头大得很。   莫说大婚、封后的仪式了,这宫里寻常的规矩,杨姑娘都不懂得。若是一条一条教起来,能教会么?杨姑娘若觉得枯燥无味,撒手不肯学又如何是好?   刘嬷嬷的烦恼,杨幺儿是不懂得的。   她盯着前方垂下的帷帘,盯得入了神。   等这边的女官在宫女的辅助下量完尺寸,那边帷帘也掀了起来,随即便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慢步行了出来。   杨幺儿微微瞪圆了眼。   是皇上。   萧弋方才就在帷帘后,之所以隔了道帘子,是想着也许会有要杨幺儿脱衣裳的时候。等量完,他方才走出来。   杨幺儿瞥见萧弋的那张脸,忙掐了掐手指头,垂下了目光,开始回忆,“月窈”两个字怎么写的……一点也记不住了……   他会打她吗?   弟弟说过老师都有戒尺的,愚笨的人就会挨打。   杨幺儿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视线模糊了。   李家旁的大牌坊,她在马车上瞧见了,很大很大……   读书……   娘……   零碎的词挤在她的脑子里。杨幺儿揪了揪身上的衣裳。   萧弋走到她跟前,见她半天不抬头,不由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强制她抬起了头来。   这一瞧,便见杨幺儿眼底被泪水浸透了,放着黑亮的光,她的泪珠就挂在睫羽上,要落不落。   “谁欺负你了?”   杨幺儿乖乖说:“不记得名字怎么写了。”   说完,“啪嗒”,那颗泪珠就掉下来了,正砸在萧弋的手背上。   萧弋:“……”   “不记得便不记得罢,改日重新教就是了。”萧弋唇角向下轻撇,嘴角弧度冷锐,手上却是顺势揉了下杨幺儿眼角:“一桩小事也值得哭么。”   刘嬷嬷站在不远处松了口气。   心说,还以为姑娘因为她反驳说皇上不是玩具,难过得哭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你的小皇帝已被萌到心抖肝颤,失血过多……↑ - 因为天生缺乏正确的教育引导,幺儿对很多东西是没有准确认知的,她不知道什么是痛,什么是哭,什么是难过,什么是开心。她很难把一件事串联起来,所以真觉得自己哭,是因为不记得字怎么写了。 不过小皇帝会教她啦。 - 更上了,松一口气,今天有点卡文。 爱你们=3=   ☆、不日大婚   第二十三章   量完了尺寸,刘嬷嬷便领着杨幺儿挑首饰去了。   “姑娘若有喜欢的,只管取用。”刘嬷嬷面上笑容加深,道:“永安宫特地送来,怎好浪费?”   萧弋却是在一旁淡淡道:“都给她送到燕喜堂去吧。”   刘嬷嬷听了这话,点头应了。心道,那位蕊儿姑娘,自然是无缘了。   杨幺儿在一匣子的首饰跟前站定,伸手摸了摸,她微微瞪大了眼,眼底盛满了光华。   刘嬷嬷不由笑道:“姑娘应当是都喜欢了。”   此时尚衣监的人躬身走到萧弋面前,道:“皇上,尺寸正合,无须更改。”   “嗯。”   尚衣监的人同仪制清吏司的人都齐齐松了口气。   如今都盯着皇上的婚事呢,但凡中间出了差错,首当其冲的便该是他们这些筹备大婚的……   尚衣监等人告退离去。   萧弋道:“过来罢,朕再教你那两个字是如何写的。”   杨幺儿转头打量四周,却是觉得分外陌生。涵春室的主屋内,总遮着光不见天日,室内还遍布药香。于杨幺儿来说,却是比这里要好的。这里更大些,里头摆的东西也多些,抬头一望,屋檐也是高高的……这里头也没有了药香气,失去了熟悉的味道,让杨幺儿觉得有些孤冷。   她茫然四顾,而后才挪动着步子,跟着萧弋走到了那道帘子里去。   一走进去,便能见着里头摆了张桌案。   那桌案很是宽大,杨幺儿对着自己比划一阵。   ……她都能躺上去呢。   萧弋在桌案前站定,回转过身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做什么?饿了?”萧弋问。   杨幺儿没应声,只是走到了萧弋的面前,伸长了脖子,去瞧桌案上摆着的东西。萧弋见状,便道:“握笔。”   杨幺儿没动。   萧弋只好抓起了她的手,再将那毛笔塞到她的掌心:“握住了。还记得怎么握的吗?”   杨幺儿一紧张,又四指张开,用一个滑稽的姿势握住了笔。   想到自己先前说的,一桩小事,再教就是了,哭什么。萧弋后悔也来不及了。他抽出杨幺儿掌心的毛笔,掰开她的手指头,又接着一点一点教她怎么握笔。   杨幺儿渐渐找回了熟悉的感觉,总算是握得像模像样了。   只是她手臂无力,非得抵着桌子,才能竖起手中的笔。   “这样写,还记得吗?”   “这两个字还认得出吗?”   萧弋接连问了两个问题,却没得到杨幺儿回应,他不由低头去瞧抵着桌子的杨幺儿。杨幺儿软趴趴地抵着手臂,眉心微微蹙起,小嘴一张,竟是吐了口气出来,像是有什么事在为难她一般。   杨幺儿抬起头,对上萧弋的目光,道:“好硬啊。”   萧弋:“……”   抵着桌子写字,还怪桌子太硬。   刘嬷嬷忍不住笑了,道:“姑娘细皮嫩肉,经不得磨的,老奴去取个软垫子来……”   萧弋倒是没说什么,刘嬷嬷便当皇上默许了,于是飞快转身去拿了。   那软垫子缝成蒲团大小,应当是冬天垫着坐用的,其体积显然是不能挤上桌的。刘嬷嬷拿着一个垫子左右比划,五官都忧愁得皱一起了。她道:“这可怎么好?”   萧弋抓住杨幺儿的手腕,往上一带,杨幺儿的手臂便腾空了。随即他再将另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肘下,掌心恰好托住。十分稳当。   “现在写罢。”萧弋的语气略带危险的味道:“认真写。”   杨幺儿忙点头,借着他托住的力,乖乖在宣纸的空白处写字。   刘嬷嬷见状,道:“改日老奴特制一个巴掌大的垫子,给姑娘垫手用。”   杨幺儿点头,但目光还定在那宣纸上头,显然是听了萧弋的话得“认真写”,分神是不敢分的。   待重复写了几行,杨幺儿才开口说:“还有。”   萧弋:“嗯?”   杨幺儿指着名字:“另一个。”   另一个?   另一个名字?   萧弋取了支更细的笔,写了“月窈”两个字,问:“这个?”   “嗯啊。”   他起的名字,她倒是还记着。   难怪说了忘了字怎么写了,后头那个“窈”字弯弯拐拐,可不是难写得紧么?不记得倒也不要紧了。   “写给朕瞧瞧。”萧弋道。   杨幺儿捏着笔,还不等她动手,有宫人打起帘子来,躬身道:“皇上,永安宫差人来了。”   “何事?”萧弋看也不看那宫人,反倒是盯着那“月窈”二字,似是觉得自己起得极好。   “回皇上的话,来了个嬷嬷,可要放她进来说话?”   “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便有个老嬷嬷进来了。   而萧弋已经收回了手,正从宫女那里取了热帕子擦手呢。杨幺儿没了手臂的支撑,便抓着笔呆呆站在那儿,盯着进门来的老嬷嬷瞧。   那老嬷嬷躬身道:“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不日便要大婚,届时要行纳彩大征之礼,姑娘留在宫中,便无法成礼了。原先是李大人将姑娘接来的,如今将姑娘送到李府上,等待行过礼后,大婚之日再从午门入,是最最好的。奴婢这便是奉了太后的命,前来接姑娘随李家老夫人回去小住几日。”   萧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李天吉?虽是他寻得的人,但他当得起朕的岳丈?他算什么东西?纳彩大征之礼,礼部若是送去了,他李天吉敢收吗?”   老嬷嬷原以为这一趟应当是极为顺畅的,谁晓得却撞上这样的局面,一时间她连口都不敢开了,汗水也顺着滑进了衣服里。   “可,可……可这祖制总是要遵循的,大礼不可废。”   “李大人既如此热情,不如请他在京中买下一座宅子,上挂杨姓匾额,如此,纳彩大征之礼自然有了去处。”   “这……”老嬷嬷自然不敢应,可也不敢说这样不好,总之左右都不是人。   “既做不了主,便回去问你的主子罢。”萧弋道。   老嬷嬷抬头瞧了一眼,无端觉得皇上今日极有威慑之力,也不敢辩驳,忙告退了。   萧弋突然转头问:“你想出宫吗?”   杨幺儿眨了眨眼,等发觉萧弋正看着她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问她。但她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出宫?出哪里去?出宫有什么意思吗?去了会怎么样?杨幺儿一概不知。“出宫”这个词在她心头的含义,甚至都是模糊的。   萧弋见状,便知道杨幺儿压根没听懂。   他又道:“若是出宫,赐你宅院、黄金。你可过上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生活。”   杨幺儿还是只看着他,不说话。   “你觉得不好吗?”萧弋的身体微微前倾,他弯下腰,凑近了杨幺儿的面庞,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有了黄金,你一样可以请十个八个丫鬟照顾你,可以再请几个小厮看家护院。你便是杨宅里的千金小姐了。”萧弋又道。   杨幺儿又眨了眨眼:“唔。”   她想,他说了那样一长串一长串的话,总得应上他一声的。   “你这乡野丫头,恐怕不知晓一座宅子价值几何,万两黄金又是何等富贵。”萧弋直起腰,似是轻嗤了一声。   杨幺儿说:“唔。”   萧弋这下知道,同她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她兴许是不懂的。   又或许是懂了,可她当真会懂吗?她是不懂的……   萧弋又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跟前。   “还写字吗”他问。   “唔。”   “那便写罢。”萧弋托住了她的手肘,还接过她手中的笔,放入清水洗了洗,而后换了支新的蘸了墨,再交于她手。   她背靠着他在他跟前站定,萧弋的目光微微一垂,便能瞥见她脑袋顶上的发旋儿,还有耳畔那几根不□□分地翘起的头发丝。   萧弋的另一只手抬起,勾住那几根头发丝绕了绕,道:“这可是你自己不走的。”   “唔?”杨幺儿茫然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揉了揉头发,揉得乱糟糟。   萧弋见状,舒展开手指,顺了顺她耳边的发。   杨幺儿如同被顺了毛的猫儿,立刻放下了手,她认认真真盯着那宣纸,生怕瞧错了一点细节,画,啊不,写错了字。便将萧弋玩儿她头发的事忘到了脑后。   他瞧着她专注的模样,突地笑了下:“也是,一个小傻子,纵有宅田千亩黄金万两又如何?无朕相护,尸骨无存。”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这可是你自己不走的。o(* ̄︶ ̄*)o - 下章就v啦,明晚九点连更三章~v后日更,爱你们! ☆、备下大礼 第二十四章 那老嬷嬷回到永安宫,到底不敢将皇上的话就这么学给太后听, 若是当真学了, 太后定然是要大怒的, 她岂不是成了中间那个挑拨是非的人, 两宫若斗法, 顶事儿的便是她了。 于是老嬷嬷一琢磨,便将皇上那番话, 掐头去尾, 变个语意,道:“皇上说,不若请李大人在宫外置一座杨宅,这样大礼便有了去处。不然,那礼部真将东西送到李府上, 反倒是为难了李大人, 想必大人是断不敢收的。” 李老夫人就坐在太后的下首,闻言面皮抽了抽, 冷汗登时便下来了。 老嬷嬷话说得委婉,可到底是浸淫内宅多年的人物, 又怎会不懂其中含意?今日前来, 倒是她李家莽撞了,恐怕从永安宫派人去传话时起, 便是将皇上得罪了。 此时却听得座上的太后讥讽一笑,道:“有何收不得?李家乃是哀家的亲人,哀家又是皇上的母后, 抚养皇上之人。那杨姑娘从接过来,便是住在李家。如此亲上加亲的美事,便将那杨姑娘的娘家定在李家有何不可?又哪里需要李天吉另置宅院,还要挂上杨宅的名!那杨家人都是些村妇农夫,当不得大礼的便是他们吧!” 老嬷嬷熟知太后的性子,闻言倒也不觉惊讶。 这也正是她不敢当场回了皇上的话的缘故。 老嬷嬷唯唯诺诺地道:“太后娘娘息怒,皇上的话也是有道理的……” 这边李老夫人却是心头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好。 太后的性子,便是旁人越不让她做,她越要做。这个性子,打她做了太后以来,便愈加的厉害了。 她口中称李家乃是她的亲人,实际李老夫人心头清楚,李家不过远亲矣,李家之所以有今日地位,只是因着太后娘娘的一些事,她的娘家不肯办,便交到了李家的手里办,这才得了太后的青睐。如今太后这样拉近关系,不过就是想让皇上不顺心罢了。到最后这恶果却是要她李家来吃的。 这是李老夫人断然不愿见到的。 得想个法子。 李老夫人心道。 太后此时转头看向李老夫人,道:“你也不用担心皇上驳了你李家的面子,回去等着罢,这新后总不能在宫中出嫁的,不符祖制。届时一样会到你李家去。” 李老夫人叩头谢过,道了声:“不敢。新后凤体尊贵,李家确实当不得新后的娘家。” 太后斜睨她一眼:“有什么当不得的?” 李老夫人忙又磕头,笑道:“是老身莽撞,竟是叫娘娘为难了。” 太后心说,哀家哪里为难了,哀家并不觉得为难,让那傻儿住进李家挺好。这不正是叫小皇帝清楚,他的皇后都是由永安宫掌控着的吗?也好叫他瞧瞧清楚自个儿的境况,莫再生出什么与永安宫抗衡的妄想来。 但李老夫人却是满口认定叫她为难了,跪地又磕头道:“老身怎敢坏了娘娘与皇上的母子情谊,老身羞愧!老身这便回去,申斥老身那不懂事的儿子,怎敢提出这样的妄想!……” 说罢,李老夫人便站起了身,一副欲告退的模样。 太后:“……” 哀家与那小皇帝哪来的母子情谊?有什么可叫你破坏的? “老身告退。”李老夫人说着,还面露焦灼之色,像是真心实意为太后着想一般。 太后皱了下眉,道:“回去罢。” 她越发觉得与李老夫人说不到一处去了。这老太太如今也是年纪大了,脑子都糊涂了,说话如鸡同鸭讲。 李老夫人又谢过了太后,这才作出几分不舍之情,佝偻着身子缓缓退出了永安宫去。 老嬷嬷忐忑出声:“那奴婢还去养心殿回话吗?” “回什么话。”太后眉头皱得更紧,“这李家都退缩了,还有什么可说,便让他自行操心去吧。总是要在大典之前,定下一个地儿给那傻子的!没有李家伸手,那皇上就得从私库出钱买宅子了。他那私库……”太后说到这里,一撇嘴:“还不如哀家的多。” 且说这李老夫人回到府中,李天吉正在家中同妻妾作乐,听闻母亲回来,才匆匆抛下人,来到了李老夫人跟前。 先前,李天吉以为芳草、蕊儿二人应当比那傻儿得宠的机会大些。 可谁晓得人送进宫去,便掀起了轩然大波。芳草引起了斗争,被太后处死。蕊儿之后更没了音讯。反倒是那傻子,因着是头一个送进宫的,到底是沾了钦天监的光,又在如今朝臣的力主下,真要做皇后了。 谁能想到呢?一个傻儿真要做皇后了! 李天吉这才动了心思,在举行大婚前,将人接回到家里来,一则在太后面前卖个好,明面上在皇上那里也过得去,二则也哄住了这傻子,人家傻归傻,日后到底是要做一国之母的,拉拢了她也是桩好事,倒也不枉费他当初接了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千里迢迢跑到岷泽县去选人,中途还吃了不少苦呢…… 李天吉一动心思,就让李老夫人进宫去与太后提了。 可如今…… 李天吉跨过那道门,进到花厅中,便见李老夫人面色微沉,手里端着茶碗也不喝,像是打宫里受了什么气。 李天吉不由颤声道:“拜见母亲,母亲今日莫非遭了斥责?” 李老夫人放下茶碗,脸色更见肃穆。她摇头道:“并未遭斥责,可事情比遭了斥责还要严重……” 说完,李老夫人便将今日宫中的事,都同李天吉说了。 李天吉倒是神色轻松,他在李老夫人下首落座,叫丫鬟给自己端了茶点来,这才道:“倒也不必畏惧,咱们家攀附的一直都是太后,若要说得罪,岂不是早从儿子去岷泽县领了个傻子村姑回来,便将皇上得罪到底了?做了事就没有回头路了。儿子是不怕的。” 李老夫人却是拍了拍桌子,将花厅中的下人都斥退,于是骂道:“糊涂!两桩事怎能混为一谈?前者,乃是大势所趋,你去寻女子回来,那是上天所示,怎成了你的错?咱们原本都以为,这封后大典是举行不成的,可瞧如今的势头,不仅这大婚要办,封后大典要举行,这新皇亲政也不远了……若是如此,那你寻了这个丫头回京,反倒是桩好事!皇上又怎会迁怒于你?这后者就不同了……李家冲上前头,要给新后当娘家,皇上定是瞧不上咱们的,便会以为咱们是得了太后娘娘的吩咐,故意不将皇上放在眼里,以为自个儿能做皇上的岳家了。这两者带来的后果是全然不同的……” 李天吉闻言,渐渐也回过味儿来了。 “新皇亲政,便不可同日而语了。”他道。 李老夫人点头:“正是,皇上再体弱多病,到底是皇上。只要他亲政,握了实权,哪怕……哪怕只有几年过活,也是不可得罪的。太后在后宫纵有大权在握,但终究困于后宫之中。咱们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只管为太后办事,别的一概不顾了。得换个法子,徐徐图之。” 李天吉当即低头深思起来:“……皇上既然发了话,那咱们便置一座宅子作杨宅。再送些仆人到那宅子上去。日后也不弃用这座宅邸,就这么一直小心看管着。咱们还可以再补些东西给新后。银子、首饰,都是不可少的。” 李老夫人点头:“今日太后已经面露不喜,我不适合再去永安宫。你便直接去皇上跟前,哭着求他收下宅子,务必表了忠心,还要道出之前的过错,便称,不敢坏了皇上与太后的情谊。如此才可两边不得罪。不然太后该要记恨咱们了。” 李天吉连忙点头。 之后二人又仔细聊了会儿,将方方面面都讲到了,以求不出疏漏,没办好事,反得罪了人…… 与李老夫人聊过后,李天吉便求爷爷告奶奶去寻好宅子了,他相中的一处,乃是一位惠帝在时便告老归乡的官员的宅子,这官员后人无能,未能再入仕,家中无可依仗、捉襟见肘,却有莫名的坚持,口口声声说什么祖宅不可卖。 为了弄下这座宅子李天吉花费了不少的功夫。 而后他又亲自去了京中有名的首饰斋,交了钱,买了一些现成的,又定了些样式叫匠人打制。等回了府,还从老夫人和自己的私库里,挑挑拣拣选了些东西出来,凑满了一匣子,瞧着也像模像样了。 这还不算完。 李天吉想着,若是真将人迎进了杨宅,李家的几个女人定然是要去杨宅来往,拉拢拉拢关系的。 于是他又仔细嘱咐了妻子…… 如此一番之后,李天吉便收拾着进了宫拜见皇上。 李家因与太后关系密切,李天吉也因而得了些便利,很是顺利地进了宫中。守卫早禀报到了养心殿,李天吉到了养心殿,便有太监引着他往涵春室走去。 往常萧弋召见大臣都是在西暖阁,不过李天吉的官都是捐的,朝未上过,只一心借太后的势做生意赚钱,当然配不得这般待遇。李天吉倒也浑然不在意,甚至还觉得,去涵春室,那不更显亲近嘛,好事好事…… 这厢涵春室内。 杨幺儿正在试刘嬷嬷给她做的袖套。 刘嬷嬷小心绑在她的手上,道:“瞧着是不大好看,不过垫着手也就不疼了。姑娘多练些时日,手臂有了力道,可悬空写字了,自然也就用不着这东西了。” 杨幺儿点着头,伸出手指拨弄了两下袖套。 萧弋见她动作,道:“既戴好了,便去写字吧。前两日刚教过你一遍,不曾忘记罢?” 杨幺儿点头,又摇头。 点头是冲他前半句话,摇头是冲他后半句话。 萧弋渐渐摸透了她的行为举止,倒也明白她的意思,便下巴轻点:“嗯,去坐着吧。” 杨幺儿去了桌案前坐下,萧弋却是坐在了隔着一道珠帘的榻上。 那张榻正是杨幺儿头回来拜见萧弋的时候,见到的那张。她忍不住伸长了脖子,隔着珠帘,去瞧萧弋。手里的笔也就握不好了,把袖子都染上了墨点。 旁边的宫人见状倒也不制止她。左右之后换件衣裳就是了。 这瞧着瞧着,便有人来了。 宫人们将室内灯火点得更加明亮,一个穿着青布直身的男子微微弓着背进来了。他低着头到了榻前,跪地行礼。 “臣李天吉,参见皇上。” 李天吉? 杨幺儿恍惚一阵,总觉得这个人瞧着眼熟,但仔细想却又想不起来了。 她伸脖子伸得久了,也觉得累,便坐了回去,不远不近地盯着那名男子。 李天吉倒是察觉到了打量的目光,但他没敢抬头,还以为是皇上在瞧他呢。 他想起母亲交代的话,当即便哭出声来,一边哭喊一边认错,就差没抱着皇上的大腿嚎了。 “实乃臣之错,若是叫臣破坏了皇上同太后的母子情谊,便是臣万死也难恕其罪……” “盼望皇上给臣一个赎罪的机会……” “臣在静宁巷购得一处宅子,此宅风水极好,宅内亭台楼阁、轩榭斋辕都是花了大心思的,求杨姑娘收下以作杨家之宅……” “当初是臣接了杨姑娘进京,如今不敢怠慢,另备下黄金白银、珠宝首饰,凑个礼……” 李天吉一边说一边哭,语气诚恳,像是恨不能将李家都整个献上。 萧弋早料到他会如此,因而也不觉惊讶,便始终坐在榻上,目光冷淡地瞧着他。 这李家是太后的走狗,也是一群真小人。 何为真小人?便是做起小人的勾当来,坦荡大方。要他们剥下脸皮,屈身谄媚,是很容易的事。这样的人,说白了便是奔着有利可图的地方去。 可这样的人也极好。 因为但凡你身上有利,他们便会心甘情愿化作你手中的利剑,指哪儿便向哪儿而去。 这李天吉也实在是个人才,一番话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哭,竟是哭足了两炷香的功夫。 里头的杨幺儿都觉得这人真吵了。 外头的萧弋这才启唇,道:“李大人的诚心,朕已经知晓。” 李天吉这才敢抬起头来,睁着一双哭肿的眼,殷切地看着萧弋:“皇上是原谅臣的过错了?” 萧弋却没接他这句话,而是道:“宅子可收拾出来了?” 李天吉忙点头:“已收拾出来了,仆役皆已备好。” 萧弋道:“明日巳时五刻,你等在杨宅前等候就是。” “是,是!”李天吉叩头拜谢:“多谢皇上。” 等李天吉再抬起头,他方才注意到,旁边隔着一道珠帘不远的地方,摆了一张桌案,而那桌案后还坐着人,竟是个熟面孔! 叫人见之忘俗! 李天吉心头一震,忙又低头弓腰乖乖退下,不敢再多瞧一眼。 待出了涵春室老远,李天吉方才抬手抚胸,暗道,原来先前见她时,仍不算最美。如今在皇宫中将养了些时日,染得贵气,兼又面上气色大好,再换一身贵人打扮,哪怕不是钗环满头,也美得令人目眩神迷,只一眼就仿佛要醉了去。 …… 李天吉吁出一口气。 是他看走眼了,这般女子,纵使天生痴傻,不善讨好哄诱人的事,却也比其他人强过百倍。想必皇上也是这样想的,才真准备起了大婚。 也是。 若他身边有这般模样的人,哪管心智深浅,只恨不得一切都给了她才好。 李天吉悄悄地想。 而后他加快了步子,速速离开了这里,像是生怕被别人看破了他那点心思。 萧弋起身,撩起珠帘,绕到了杨幺儿的身边,问:“方才好看吗?” 杨幺儿摇头。 不好看的,那个男人。 “那盯着瞧了那么久做什么?字都写完了?”萧弋的语气沉了沉。仿佛又回到了杨幺儿初见他的那个时候,面容阴翳、冷漠。 但杨幺儿是瞧不出这些的,她只当自己偷懒,惹得老师生气了。便忙低下头,抓着笔开始写。她也不敢答萧弋的话,实在又软又怂。仿佛要多写两个字,才敢开口似的。 萧弋盯着她动作,那宣纸上早染了墨迹,她袖子上也是,但她浑然未觉,还一本正经地写着字—— 先歪歪扭扭画个月,再歪歪扭扭画了那么大一个“窈”字。有多大呢,大抵有她的掌心那么大了。画起来她自个儿还觉得累得紧。毕竟字大么,费的力气也多呢。 萧弋:“……” 他夺了杨幺儿手中的笔。 杨幺儿呆呆抬头望他。 这下好了,脸颊上也蹭着墨迹了,要是再添两笔就成猫儿了。 萧弋吩咐宫人:“打水来,给姑娘擦脸洗手。” 宫人应声退下。 杨幺儿这才终于察觉到,自己好像是沾了点墨。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指,又扯着袖子看了看,顿时坐直了身子,抿着花瓣似的唇,继续不吭声。 “方才瞧什么?”萧弋问。 显然这个问题还没翻篇呢。 杨幺儿眨了下眼,慢吞吞地措着辞,道:“他,李,很久,很久之前,见过。” 她少有说长句子的时候,一则是没养成开口说话的习惯,二则措辞对于她来说太难了。难得说了这么长串,还是因为说起了李天吉这么个东西。 萧弋眼底微冷。 杨幺儿:“嗯?” 好像更生气了? 她四顾茫然。 萧弋伸手拿走了面上的那张纸,上头全是杨幺儿那难看的字,混着一些墨迹。一眼看去,实在乱糟糟得不忍直视。 萧弋居高临下地看着杨幺儿,道:“明日送你出宫,字先不必练了。” “练的,练的。”杨幺儿乖乖地说。 “出了宫没有朕教你,如何练?”萧弋口气略缓,又道:“只管吃喝养着身体就是。那宅子大得很,倒方便你四下走走,好好玩乐。” 杨幺儿仍旧面露茫然。 萧弋话音一转,却是道:“不过再大,又如何与皇宫比?” 杨幺儿这句倒是听明白了,这儿更大的意思罢? 于是她点头:“嗯。” 他的目光突地定在了她的面庞上,她坐在椅子上,脸微微仰着,眼底天真澄澈,面容却姣好如花。 萧弋突然问:“见过京城什么模样吗?” 杨幺儿摇头。 京城什么地方,她都不知道。 “待出宫住进了新宅子里,你可以叫李家人陪着你在京中走一走,日后未必见得到市井的景象了。他们盼着与你交好,定会悉心对待你。如此你也可好好玩上几日。”萧弋道。 这句话实在太长了些,杨幺儿听得脑袋昏昏。 又是新宅子,又是李家……挤在一堆,倒叫她分辨提炼不出里头重要的词句了。 刘嬷嬷在旁边见状,上前笑了下,道:“皇上,姑娘哪里懂得这些?去了新宅,想必是一句话也不晓得提的。” 萧弋道:“你同她一并去,她燕喜堂中伺候的人,也挑上两三个。你亲去挑。她什么都不懂,想来也不知晓自己身边的哪些人可靠。” “是。”刘嬷嬷躬了躬身,道:“那老奴这就去?” “去罢。” 刘嬷嬷看向杨幺儿:“那姑娘……” 萧弋却道:“虽是听不大懂,但该教的总是要教的。” 刘嬷嬷笑着点头:“皇上说的是。” 说罢,刘嬷嬷就退了出去,往燕喜堂去了。 萧弋再度看向杨幺儿,道:“若是李家给你东西,你就悉数收下,叫刘嬷嬷替你收着。多贵重都不必怕。” 他顿了下道:“他敢给,你就得敢收。” 杨幺儿点头。 这句明白的,收东西,伸手就是了。 “举一场大婚,倒是你比朕更有钱了。”萧弋摸了摸她头顶的发旋儿。 礼部抬纳彩、大征之礼前往杨宅,可都是从国库出的。这小东西,从山野乡村出来,先是分了永安宫的首饰,又得了李家的讨好,眼下还要再得一笔,倒是摇身一变,成了最有钱的人。 杨幺儿听见了有钱两个字,又想到了前头收东西的话,只当他说的都是李家要给的东西,想了想,唇一动:“分你,分你。” 萧弋:“……” 他勾住她的下巴,细长有力的手指按在了她的唇上:“话是不能乱说的。懂得吗?” 杨幺儿:“?”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听了李天吉夸那宅子,就嗜之以鼻:宅内亭台楼阁、轩榭斋辕再如何好,又怎及朕的皇宫?:) 今天正好赶上姨妈痛,床上躺了一天,浑身无力。本来还想多更点给大家一个惊喜的,但是磕了止疼片也做不到啦tvt。这章更了六千,是双更合并,我晚点还要更一章,大家可以早点睡明天起床看。明天一定争取多更一点吧。爱你们! 我去充钱给大家发红包。 ☆、出宫入宅 第二十五章 她的唇软得很。 萧弋捏了一把,但随即便飞快地收回手, 叫宫女赶紧端着水上前, 先给她擦擦脸。 “蹭了朕一手的墨。”萧弋低头, 从宫女手中接过另一张湿了水的帕子, 仔细擦了擦。 那头宫女也蹲下身, 开始给杨幺儿擦脸、擦手。 “姑娘不如沐个浴罢?将身上的衣裳也都换了。” “去罢。”萧弋道。 宫女听了令,便带着杨幺儿去沐浴了。 那厢刘嬷嬷也来到了燕喜堂。 她已然是燕喜堂的常客, 燕喜堂的宫人们从原先的战战兢兢, 到了如今,已经能力求心态平稳了。她们哪里知道,一会儿又要稳不住了。 春纱和另一个小宫女,笑着迎上了刘嬷嬷,口中亲近地喊着:“姑娘不是在皇上那里吗?嬷嬷怎么来了?” 刘嬷嬷扫过他们, 道:“将伺候姑娘的宫人都集中到这里来。” 春纱浑身一紧:“嬷嬷, 可是出了什么事?” “自是好事。”刘嬷嬷脸上有了点笑模样。 她板起脸来时,比秦嬷嬷的威力可大多了, 见她这样,春纱才觉得心又落回去了。她心道, 自己果然还是太胆小了些, 总得想想法子,练得大胆才好, 不然以后在姑娘身边,岂不是个拖后腿的? 没一会儿的功夫,宫人们便被集中到了刘嬷嬷的面前。 刘嬷嬷问:“常伺候的是谁?” 春纱便点了几个人出来。 “姑娘更喜欢谁?”刘嬷嬷又问。 这个问题, 却把春纱难住了。她瞪大了眼,心说,这是要挑姑娘喜欢的宫人出来,赏赐啊还是挨罚啊! “要选几个随姑娘出宫小住几日,既是贴身伺候的,总得挑姑娘愿意亲近的才行,除此外,也须得手脚勤快,有几分能干才行。” 春纱恍然大悟:“奴婢和小全子是最早跟在姑娘身边,想来是能跟着姑娘去的,除此外,还有两个宫女平日里总伺候姑娘,手脚俱都勤快。有一个,进宫前还念过几本书呢,比奴婢要聪明。” 刘嬷嬷将春纱说的几个人都叫了出来,仔细问过了话,方才道:“那就你们四个了,走时,皇上必然是要拨两个侍卫的,这样便齐全了。过去了还有仆役等着呢。” 春纱忍不住问:“好好的,怎么要出宫住?” 她脑中倒是已经联想到了,有人要迫害姑娘,于是不得不将姑娘暂且迁往宫外等等情景…… 刘嬷嬷摇头:“真是个傻丫头,姑娘住在宫里,如何举行大婚?” 春纱先是一愣,而后狂喜不已,面上的笑容掩也掩不住:“多谢嬷嬷指点,奴婢知晓了,奴婢知晓了!” 燕喜堂这边折腾出这样大的动静,住在燕喜堂次间的蕊儿自然也知道了。 她从门内出来,便瞧见刘嬷嬷正同春纱说这话,宫人们站了一圈儿。蕊儿心中一动,莫不是在挨罚?今日也迟迟不见杨幺儿回来。是她犯错了? 蕊儿一时间直觉松了口气。 幸而她搬走得快,她就知道,与皇上挨得越近,便越容易触怒皇上。 那头刘嬷嬷说完了话,便带着春纱几个走了。 蕊儿一时间有些茫然惶恐,生怕自己也遭了罪,但一面又忍不住生出些欢欣来。杨幺儿纵使傻,可她好看啊,比自己同芳草都要好看。如今芳草没了,杨幺儿若是也挨了罚,岂不只剩下她一个? 她又想起之前刚进宫时,永安宫里的嬷嬷同她说:“皇上年少,还未立后纳妃,加上你们,才不过三名女子,一旦承宠,便能得名分……” 蕊儿舔了舔唇,喉头有股蠢蠢欲动的欲。望在叫嚣。 因着这一出,蕊儿搬到燕喜堂来,怎么也同杨幺儿说不上话,就连其他宫人都待她分外冷漠的失落感,已经从心头消散掉了。 她关在屋子里,甚至开始琢磨下一步怎么办才好…… 还不等她琢磨出个结果来,只听得一阵嘈杂声近。 蕊儿起身朝外看去,便见起先随刘嬷嬷离去的宫人们,这会儿竟是拥着杨幺儿回来了。 杨幺儿立在中间,半点损伤也无,反倒更显熠熠生辉。 她身上还有什么变化…… 是,是了……她身上的衣裳换了。 蕊儿记得清清楚楚,她走时身上穿的明明是琥珀色的短衫,象牙白的长裙,待回来时,却变成了藕色短衫、火红长裙,那裙子红得扎眼,实在漂亮极了。 蕊儿不由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打扮。 颜色都是偏白、偏灰,因为她尚没有资格穿这样漂亮、颜色鲜艳的衣裳。 这下只要长了眼的,都能瞧出来这杨幺儿不仅没挨罚,恐怕还是受了宠了。 蕊儿顿觉喉咙里又干又哑,那些蠢蠢欲动又生生被她咽了回去。 她定然是承宠了! 不然为何去时一套衣裳,回来时一套衣裳! 一定是这样…… 蕊儿满心的野望,就被这么一条火红的裙子给戳破了。 这厢春纱也在问呢:“姑娘去时穿的不是这个衣裳,怎么换了一身?” “脏了。”杨幺儿细声说。 “脏、脏了?”春纱面皮一红。 “墨汁,沾了。”杨幺儿指了指袖子。 春纱:“……原来是这样啊。”她面皮更红了,有些羞愧,自己对着姑娘这样一张天真无邪的脸,怎么能满脑子都是龌蹉? “明日得早起,奴婢们伺候姑娘歇息吧。” 杨幺儿点头。 因杨幺儿早睡,这边也早早灭了灯火。 蕊儿正悄悄盯着呢,见灯火都灭了,显然今日是累坏了。蕊儿拢起眉,心下觉得遗憾,又觉得嫉妒。如此这般不服气地盯着杨幺儿那厢,盯着盯着,蕊儿便支着桌子睡着了。 等她第二日醒来,便又想瞧杨幺儿今日还出不出门,若是不出门,她就上门讨教一下接近皇上的法子,若是出门了……那,那也只有等着了…… 蕊儿这一等,便等了当日黄昏。 她哪里晓得,杨幺儿一早便带上宫人,到了宫门口,而萧弋分给她的两个侍卫,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这一行人缓缓出了宫,朝着静宁巷而去。 杨幺儿乘坐的马车,乃是宫中制造的,外头挂了朱红色帷帘,上刺“晋”字,马车顶镶以明珠,马车旁垂以金穗子。 但凡脑子和眼睛没有出问题的,瞧上一眼便知道这是打宫里出来的,是贵人,不可招惹! 这驾马车便顶着旁人惊讶、艳羡的目光,一路行过,终于入了静宁巷,这里距离李家所在的永宁巷也就不过两条街。 而此时静宁巷前已经等满了人,有男有女,仆妇成群。 春纱打起帘子朝外瞧了瞧,当先跳了下去,然后才转身扶住杨幺儿,扶着她下马车。杨幺儿带了帷帽,慢步走下来,旁人倒是瞧不起她的面容。只是李家人是最早见到杨幺儿的,那时相见,这杨姑娘还的确和傻子一样,身上透着浓重的呆气,虽是美人,但到底如木头一样。可如今再见,总觉得不一样了些…… 若仔细说哪里不一样,倒也说不出来,只能道,大抵是气质更胜从前了。 李老夫人颤巍巍地迎上来,扶住了杨幺儿的另一只手,倒是全然不顾她自个儿都是要人扶的呢。 李家媳妇们也熟门熟路地围了上来,原本不过寥寥几人的队伍,一下子就壮大了好几圈,进大门的时候,都得小心着些,免得一块儿挤门上了。 李老夫人先问了杨幺儿累不累,一路上可觉得无趣,杨幺儿一句也没答。 李老夫人当然也不在意,面上笑容依旧慈和。 春纱闻言,出声道:“正是怕姑娘觉得无趣,来时皇上命人备了些小玩意儿在马车上,供姑娘玩耍。这玩了一路,无趣倒是没有的,累也不觉得,但饿是肯定的了。” 李老夫人忙道:“饭食已然备好,就等姑娘呢。今儿的厨子是从咱们府上挪过来的,那厨子很是会做淮扬菜,岷泽县与淮安近得很,想来姑娘会喜欢,老身便先做主了。之后的日子里,都让这个厨子给姑娘做饭吃。若是不合心意,就差人来李府说一声,其他的厨子也能寻得到……各地的都有呢。这京里头的酒楼最不缺的就是厨子。” 李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似乎是为了显示,他们李家是当真待姑娘好呢,恨不得将姑娘供起来似的。 春纱看在眼里,心下也觉感慨。 这李家她是听说过的,说是与太后极为亲近。换做从前,人家哪会这样殷切,连待她一个宫女,都是满眼的笑意。 李老夫人又笑,道:“还未说呢,这位便是杨姑娘身边伺候的春纱姑娘了吧?” “不敢。”春纱不自觉地挺直了背,开口不卑不亢。心想着总不能给姑娘丢脸。 其他人便又热情地与春纱说话,想从她口中问出杨幺儿的喜好,春纱捡了能说的说了,不能说的自然死也不开口。 这一路说着话,总算是过了三道门,进了内院。 丫鬟们迎着他们进厅,食物已经摆好,杨幺儿便这样被送上了上桌,居东位。李老夫人都陪在她的手边。 其他媳妇倒也恨不得与杨幺儿坐在一处似的,像是她身边的位置成了极抢手的地方,她本人更成了个香饽饽! 杨幺儿哪里经历过这样的阵仗? 她呆呆地想。 这些人拿我当能吃的肉汤圆看吗? ***** 新后出宫,入住新宅。 消息很快在京中达官显贵间传开了。 便有相近的人问萧正廷:“越王殿下时常出入宫廷,可瞧见那傻子什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幺儿光环笼身,一切野心勃勃、聪明心机的人,在幺儿面前都发挥不出自己的本事手段_(:3ゝ第三更来啦~ 明天见。 ☆、梦里见的 第二十六章 问这话的乃是钧定侯府上的二公子,萧光和。 袭爵封世子的乃是他长兄, 于是他便整日里不学无术, 一心做着他的纨绔公子哥儿。钧定侯素来与皇室不亲近, 萧光和对新皇自然也没什么情谊可言。因而一开口, 便显得过分轻佻了。 萧光和与萧正廷乃是酒友, 常相约在一处饮酒寻欢。 只是二人从不议朝事,如今乍然提起新后, 倒也可见新帝大婚, 引得多少人关心。 萧正廷此时推开萧光和面前的酒杯,略带三分肃穆地道:“二公子说的什么话,我虽出入宫廷,却不过是时常去向皇上、太后问安罢了。又哪里会见到新后?” “我还不曾见过皇上大婚的大典呢,那日新后会如寻常女子出嫁一样, 披上红盖头吗?”萧光和又问。 “我也不曾见过, 我又怎会知晓?” 萧光和闻言,咂了咂嘴, 顿觉无趣。 他又问:“听闻她住进了李家,李天吉这回岂不是高兴得要晕死过去?” 萧正廷道:“不是李家。前些日子, 李天吉费了大工夫在京中置下一座新宅, 便是供给新后用的。此事你不知晓?” “李天吉这样的抠门精,竟也舍得?” “他是聪明人。” “那如今搬往何处了?” “静宁巷原本的柳家, 如今已换做杨宅了。” “换得好!换得好哈哈!我道前些时候,静宁巷里头怎么吵吵囔囔。原是搬家呢。”萧光和当即大笑起来。 那柳家老太爷还在朝为官时,与钧定侯做了邻居。两家曾为一堵墙的事儿打了起来。这一文一武, 谁也瞧不惯谁。之后柳家少夫人有喜,钧定侯夫人也怀上了第二胎。他们都欲同东陵李家定个娃娃亲。最后叫柳家抢了先,这仇结得就更大了…… 如今柳家已然败落,钧定侯府早已换了更大的宅子,萧光和却还会道:“若非这柳家当年从中作梗,我一早便有订了亲的媳妇了!” 萧正廷转头朝窗外看去,突然目光一凝,道:“底下不正是李家的马车吗?” 萧光和闻言,当即扑到了窗沿上,伸长了脖子朝下望去。果然见几辆马车先后行驶而过,马车帷帘上绣一个金色的“李”字,再一瞧,马车旁跟了不少仆妇,阵势着实不小。萧光和见状一笑:“这是李天吉家的马车,与那个李家却是不同的。” 东陵李家,与李天吉乃是出自同宗,但却是两个全然不同的李氏家族。这东陵李家正是先淑妃今太后的娘家,行事低调,不主张铺奢之风。若是他家里的人出行,定然不会这样大的阵势。 萧光和兴趣缺缺地盯着瞧了会儿,突地出声道:“虽说李天吉家里排场一向大,却也不至像今日这样。是家中女眷都乘了马车,要去郊外道观上香吗?还是说,他们不过是陪人出行罢了?是新后?” 萧正廷听见他的推测,一时也有些疑惑,他跟着朝窗下看去,马车却已经朝前行去了。 他只在刹那间隐约瞧见,有谁掀起了窗帷,掀的那只手五指纤纤,一截儿手腕在阳光底下像是玉一般,放着莹润光泽。这时,有仆妇帮着打起窗帷,里头的人似乎好奇地往外探了探头。但她戴着帷帽,只模糊瞧见底下的人,当是个纤纤美人。 萧光和喊道:“那是不是新后?是不是?李家没有这样的姑娘!” 萧正廷收起目光,笑道:“隔着帷帽瞧一眼,你就知道那不是李家的姑娘了?” “李天吉脸皮厚,从前还与我父亲说,既然咱们家与东陵李家结不成亲,与他们李家结亲也是一样的。后头,我娘还真让我去瞧了李家的姑娘。一个个的,跟那李家老太太长得一模一样……这个明显是个美人……” 萧正廷一向不大反驳他的话,毕竟萧正廷年长,萧光和年纪轻。 但这会儿萧正廷却是嗤笑道:“二公子到底年纪轻,不曾见过几个美人。” 萧光和回身落座,看向他道:“正廷兄常在外游历,见的美人自然比我多。不过我倒也是见过一两个的……东陵李家的四姑娘,常大学士家的长女,还有去年来朝的乌孙国王女……” 萧光和说的这几人,萧正廷都是见过的。 那李家四姑娘,也正是同柳家订了亲的李家女儿。 萧正廷摇头笑道:“她们加在一起,也不如我瞧见的一个好看。” 萧光和皱眉:“胡说八道,哪有这样的人?难不成你要说是在梦里头见到的仙女?” “倒真像是梦里见的。”萧正廷轻笑。 摸不透身份来历,每回都只有短暂相见,匆匆掠过一面就不见了踪影。可不真像是在梦里头才能见到的人一样吗的? 萧光和哈哈大笑:“就知道你在编谎话骗我。” 萧正廷微微笑道,口气平静:“并未骗你,我岂是会撒谎的人。”但他声音极低,萧光和听在耳朵里,也并不放在心上。 他道:“今日城东诗会,正廷兄去吗?烟水阁的乐伎要去弹琴奏乐呢。” “不了,你去吧。” 萧光和也不同他客气,喝光了杯中酒,当即起身往楼下走,还甩了一锭银子给小二,他一边走,一边回头道:“改日正廷兄请我去吃醉蟹啊!” 萧正廷举杯点头。 他也是有事要做的…… 李天吉另置宅子安置杨氏女,太后定然心有不满,他总得去做灭火的那个。否则下回,太后便要责怪他不够贴心了。 这过继的,到底是不同的。 萧正廷在心头默念数遍,似是提醒自己,随后方才也起身离去。 …… 那坐在李家马车内的的确是杨幺儿。 她左边坐着李家大夫人,右边坐着春纱。 李家大夫人颇有几分李老夫人的真传,面带慈和温柔,一路上不停地和杨幺儿说外头的景象,实在卖力得很。只是她太过多话,杨幺儿一时间反倒听得头昏脑涨,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等坐着马车绕到了城东,杨幺儿已然靠着春纱睡过去了。 大夫人怕她着凉,面色尴尬之下,忙唤醒了她,而后便打发了自己的两个女儿,陪着杨幺儿下车走走。 “姑娘家爱去什么地方,你们就陪着杨姑娘一并去就是了。纵有仆妇们跟着,你们也得小心些。莫让那些不长眼的,冲撞了姑娘,凡事挡在杨姑娘前头,知道吗?” “知道的。”李家这两个姑娘乃是一对双生,答话时都是一块儿出声。 春纱扶着杨幺儿下了马车,低声在她耳边问:“姑娘要四下走走吗?” 她也是希望姑娘能走一走的,不然等回了皇宫,恐怕终其一生,也难有这样在外行走的机会了。 京中繁华,自然不是岷泽县可比的。 杨幺儿来时,马车行得飞快,径直行入了永宁巷,旁的她也没瞧见什么。如今瞧见街道两旁,行人来往,这对于杨幺儿来说,有趣之处实在太多了……她看得眼花缭乱,当即便点了头。 李家大姑娘上前,主动扶住了杨幺儿另一只手,生生将杨幺儿衬得如老太太一般,需要人左右搀扶。 二姑娘快步走在前头,将他们引进了一家水粉铺子。 “宫里的东西自然是不一样的,不过瞧一瞧这些玩意儿,顺手买上几盒,总是会让人开心的。”二姑娘说。 大姑娘也跟着点头,道:“杨姑娘选就是,我们付钱。” 杨幺儿的耳朵动了动。 选。 付钱。 她们是要给她东西吗? 杨幺儿一下子想起了皇上说的话,给,她就收着。 于是杨幺儿点了下头。 二姑娘熟门熟路地叫了掌柜的来,让他将铺子里上好的胭脂水粉,都摆在跟前。 几个伙计忙活起来,一一摆好了。 杨幺儿定睛瞧了瞧,个个都花花绿绿的,吸睛得很。她伸手摸了一个又一个。二姑娘问:“姑娘都喜欢么?” 杨幺儿点了下头,心底琢磨着,一共几个呢?要分给皇上的。要够够的才可以。 二姑娘道:“那就都送到姑娘那儿去吧。” 杨幺儿点头,丢开了手。 谁知她刚丢开,后头一阵脚步声近,一只细瘦的手,抓起了一个盒子,打开来瞧了瞧,道:“熊掌柜,这是新做的胭脂吗?” 大姑娘怒目以视:“这些我们都买下了,孟萱!你这是何意?” 那叫孟萱的姑娘方才慢慢转过身来,装作刚见着李家两位姑娘似的,惊讶道:“我自是来买东西的,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孟萱视线一转,陡然落到了杨幺儿的身上。 她笑道:“我府上兄长来城东参与诗会,我这个做妹妹的,便带了几个府上豢养的乐伎前来。正巧路过这里,为她们选些胭脂水粉。” 她顿了顿,道:“难道你们也是带了乐伎来?你们李家那位小公子,也要来诗会玩儿?” 大晋盛行豢养舞姬乐伎之风。 比起听戏看戏,他们更爱看舞姬跳舞,乐伎奏乐唱歌。 越是高门府邸,便越爱养这样的……如此方才显其地位与财力。 先长公主在时,府中豢养三千舞姬,比男子还会享受。孟萱本就性情乖张,如今带了几个乐伎出门,倒也不稀奇。只糟糕的是…… 她口口声声讥讽李家带了乐伎来。 这还能指谁? 这不是指着杨幺儿骂么? 春纱眼前一黑,气得恨不能撕了这人的嘴。 若皇上在此,这个什么孟萱,九条命都不够挨的!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都是在皇宫里打转,现在才开辟一点点新地图,多交代一点点新设定。 放个下篇文的预收文案: 《奸恶之徒》 荀锐异族长大,天生反骨, 是个十足奸恶凶残之徒, 可这个奸恶之徒,瞧上了大魏第一贵女,那个美名动天下的元檀郡主。 而她半月前,刚定了亲。 步步谋划,强制爱。 ↑最近比较好这一口,??w?)?。完结幺儿就开这个。↑ ☆、她是谁人 第二十七章 孟萱同李家大房两个姑娘积怨已久,这会儿见她们面色难看, 自然是心下得意的, 当即便伸出了手, 想要再去够胭脂盒。 她笑着道:“也不是头一回了, 老规矩, 谁出的价高……” 她话还未说完,身边一道阴影笼上, 兵器出鞘声骤然响起, 孟萱的手背被一把剑的剑柄按住了。那剑柄出得飞快,将她的手背按按得死死的,疼得孟萱痛呼了一声。 “谁?”她沉着脸回头去看。 却见两个穿着侍卫服饰的人,已将她围将起来,她带的仆妇、下人们早已吓到, 不敢上前维护。 这两人着灰色衣衫, 上绣青花青鱼,是不可仿冒的是侍卫服! 他们若不是某个王爷的侍卫, 便该是来自宫中了…… 孟萱到底没蠢到那等地步,等她发觉这二人个子高得很, 身上气势压人, 在京城这样的地方,手中刀剑说出鞘便出鞘, 丝毫不怕招惹上什么了不得的达官贵人…… 她终于发觉不对了! 李家两个姑娘之所以变了脸,并未是被她孟萱打了脸、呛了声,而是惊于没护住身后的贵人。 不错, 那女子绝不是什么乐伎,而应当是什么贵人…… 孟萱的手仍旧被按在那里,她维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身形僵硬。 她的后背渐渐覆上了冷汗。 她开始悄悄打量这女子的模样。 戴帷帽,定是出自重规矩的人家,容貌轻易不得示人,且未婚。 穿緗色短衫,月白翠纹裙。 只寻常打扮。 不,不对。 她腰间悬挂美玉、荷包。玉是一块龙形白籽玉,白籽玉本就难做这样的雕刻,又何况是雕成龙形?一个女子何敢用龙形?再瞧荷包,上用金线,以盘金绣绣芙蓉。芙蓉象征富贵。 她这般打扮,不正是不动声色地说明,她该是个又有权势地位,又手握富贵的人吗? 可这京中哪有这样的女子! 孟萱越是猜不透对方的身份,就越觉得背后冷汗淋漓。 万般思绪飞快从她脑中回转而过。 她动了动唇,看向杨幺儿,倒也不怕丢人,道:“这是姑娘先选的?”说完,也不等杨幺儿回答,她便欲抽回手,接着道:“这李家人的东西我是敢抢的,姑娘的倒不好抢了。敢问姑娘是哪家的?方才戏言,是我一时意气,冒犯了,望姑娘莫要怪罪。” 孟萱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仆妇们都蠢蠢欲动,想着去给公子报信了,结果这会儿自家姑娘自个儿往后退了……倒是破天荒头一回! 孟萱却知道没这样简单。 哪怕她这时往后退了,但话已出口,哪里是说收就能收的。 孟萱在杨幺儿眼底就是个极陌生的人,说起话又长得很,语气也怪得很,她连与这人说话都不愿意,于是便抿住了唇,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而她越是这般,孟萱便越觉紧张。 果真来头不小,一言不发,姿态高高,反倒叫人心头畏惧不已。 那帷帽之下,女子恐怕正用冰冷淡漠的目光瞧她呢…… 孟萱攥紧了另一只手,忙道:“姑娘今日瞧上什么,不如由我来付账罢?” 李家两个姑娘这才出声道:“我李家还缺钱么?姑娘花费,自然是记在我李家账上的。孟萱,纵然你兄长疼你,但你可支使的银钱又有多少?何必自讨没趣。” 孟萱脸色登时一阵红一阵白。 不错,闺阁女儿能使的银子都是有定例的。唯独李家不同,这一家子身上都带足了银子。谁叫李天吉是个会钻营的小人呢?他总想着,这贵人什么时候都可能出现,自然要带着钱,便于随时献殷勤。那谁身上钱少,谁就输了呗。 这熊掌柜也快哭了。 李家姑娘与孟家姑娘惯来爱斗法,但没见过争着要给别人付账的。这争也就争罢,瞧着气氛却是不大对了,像是谁输了就得完蛋似的。 “今儿倒是热闹,孟家姑娘也是来诗会玩的?”一道带笑的男声,打破了铺子里凝滞的气氛。 说罢,他大步走进门内,扫过孟萱带着的几个乐伎,又扫过对面的人,这一瞧,他便呆了下,这不是李天吉的两个女儿么?旁边还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再瞧还有侍卫从旁制住孟萱。 他顿觉不对。 莫非这陌生女子就是……新后? “二公子。”孟萱回头来勉强笑了笑。 萧光和又上前几步,走得更近,他扫过面前那些胭脂盒水粉盒,再一瞧孟萱的模样,就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了。他当即便笑道:“这铺子里的乃是上等货色,我却知晓一处,乃是上上等货色。何必执着于此处?” 李家两个姑娘对视一眼,道:“二公子说的可是点妆阁?那儿的胭脂水粉都是一早定下来的……” “这有何难?若是这位姑娘要买,我去说一声,保管那掌柜献上铺子里头不卖于人的上上等货。”萧光和微微笑道。 萧光和是个纨绔。 这纨绔自然有自己的圈子与手段。 他常混迹各色场所,要应付一个点妆阁,还真比这些女孩子要容易。 李家两个姑娘当即动了心。 家中有过教诲,若存了心地讨好人,便该想尽办法拿最最好的东西去讨好人,而不是拿半吊子去充数。如此这般,反倒更容易得罪人。不如不拿。 她们与萧光和虽有龃龉,但她们良好地继承了见风使舵的家风。眼下与萧光和、孟萱争口恶气,都不如讨好杨姑娘来得重要。 “那就有劳二公子了。”她们道。 说罢,她们便转头看向杨幺儿,低声道:“姑娘,咱们去个更好的地方吧。” 萧光和笑道:“若是姑娘买了胭脂,仍有余力。还可到诗会上走一走,诗会上有文人作诗朗歌,还有舞姬跳舞,乐伎奏乐……再搭船湖上一游,等到入夜时分,流觞曲水,饮一两杯,抬头可赏月,低头可观湖光水色,岂不美哉?” 这人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复杂的句式又叫他拆成简短的来说,杨幺儿隐约听明白了几点。 大抵就是有好玩的罢。 杨幺儿舔了舔唇,难得起了一丝好奇与期待。 会比嬷嬷给的玩具还要好玩么? 美哉是多美? 比皇上美的么? 春纱都听得心动了,她道:“咱们都跟着呢,姑娘若想去,去就是了。” 那两个侍卫也才终于收回剑柄,随后护在杨幺儿左右,俨然一副时刻跟随,决不让杨幺儿有后顾之忧的模样。 杨幺儿终于点了头。 众人都跟着松了口气。 尤其孟萱和两个李家姑娘,前者怕得罪了贵人,后者怕辜负了祖母的交代,不仅没能让杨姑娘尽兴,反让杨姑娘落了个不愉。 有了萧光和这一番插科打诨,众人才退出去,往那点妆阁去了。 孟萱心里是有些数的,她家与钧定侯府并无交情,她也并非什么绝色美人,萧光和出声相助,未必是为了她。恐怕是萧光和已经看透女子身份了。钧定侯府的二公子都要如此对待,那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孟萱想来想去,终究还是怕给孟家留下祸患,于是忙悄悄派了身边的于妈妈,去给兄长传话去。 很快,他们来到了点妆阁。 期间萧光和多有打量杨幺儿。 他心道,若真是新后,左右他那位皇上堂弟也不在此处,他多瞧几眼,应当是不会被挖了眼珠的。 只是这一番打量一下,越瞧,萧光和越觉好奇。 钧定侯府消息灵通,他们一早就知道这新后是个傻子。可如今瞧来,哪里像是傻子的做派?反倒像是天生贵女,行止间缓慢得很,却都极有礼貌。 她没有大吵大闹,没有口齿不清,更没有涕泗横流,模样邋遢。 相反,她身形婀娜,帷帽底下的面孔隐约透出几分清丽之态。她手腕细,腰肢,脖颈似乎也细。她还生得白,露在袖子外的手,白得像是她腰间挂着的白籽玉。 又正因她戴着帷帽,模样只露了一分,反倒叫人心头痒痒,想要瞧她究竟生得何等风姿…… 莫非原本流传的消息,是假的? 新后并非傻儿,相反,还是个风姿卓绝、行止迷人、聪颖有度的女子? 这样一想,似乎一切都不难理解了。 若真是傻儿,以少年人的骄傲,怎会乐意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呢? 萧光和肯定了自己心中猜测。 他笑了笑,心道,下次见了正廷兄,便可同他说起了。 点妆阁的掌柜见是萧光和前来,后头又是李家姑娘、孟姑娘,还有位陌生姑娘。个个都排场大得很。 在京里头做生意的,自然练就了一副好肝胆,不是哪个人来他都敬畏害怕的。至少这些,除了萧光和,便俱都不值一提。 只是这些人怎么凑到一处了? 掌柜行过礼,听了萧光和的话,便当即取了那些不轻易卖于人的货出来。 他哪里晓得,自个儿招待的是什么样的人物! 比起先前的那些,这些外壳做得更为精巧,更上嵌宝石、玉石等物,相比之下,内里的胭脂水粉本身,反倒不值一提了。 杨幺儿是不懂得这些的,她就觉得满目的流光溢彩。 瞧着就有钱得很。 果然比前头的好! ……拿回去分给皇上,他定会同我一样开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 掌柜: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见过皇后! 今天也是难受的一天,但我终于写出加更了!今天有三章哦!记得往后翻!tvt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上夹子的时候,更这么多拉低千字,反正总算是加更安排上了!感谢大家支持订阅我~ ☆、诗会作乐 第二十八章 李家姑娘做主,让掌柜的全包了起来, 又忍着肉痛, 给了一大笔钱出去。这回倒是没什么不长眼的来打搅了。 待东西包好, 由仆妇们拿着。李家姑娘遣人回去与李老夫人说了一声, 这才陪着杨幺儿往诗会去。 孟萱一步也不敢离, 只盼着能有见缝插针的机会,让她弥补过错。 萧光和正满心好奇, 自然更不会走了, 他更拿出了俨然东道主的气势,一边引路,一边介绍起这出诗会,都有谁前来,诗会上玩儿什么…… 京中贵女少有没读过书的, 不过刚好李家姑娘算两个, 孟萱也算一个。其他的多是闻诗会而动,戴上帷帽前往, 男子与男子混在一块儿作诗,女子与女子混在一块儿作诗。若有才名传出, 将来说亲时, 自然锦上添花。 高门望族都道娶妻娶贤,他们认定这读过书的方才有“贤”。 若是这会儿与别的女子走在一处, 听萧光和说起诗会一事,她们定然会开口卖弄才情了。 只是今个儿,一时间却没人接萧光和的话。 李家姑娘与孟萱都是草包不提。 这新后, 瞧模样气质,当是有几分才学的罢? 萧光和也拿不准那乡野的姑娘读过书与否,但他想着,若是没读过书的,岂能有这般风采?恐怕该是连李家姑娘、孟萱这样的都不及。一身粗鄙之气,怕是冲面而来。 一番推理。 萧光和便认定这位新后当是读过书的,且有几分才情,方才能培育这样的气质风貌。 她不开口,应当是不屑于卖弄。 也是。真正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又怎会急不可耐地展露自己? 到此时,萧光和对这位新后的好奇已经被推到极致了。 若真是这般女子,进宫倒是可惜了。 萧光和暗暗叹道。 不多时,他们来到了诗会之上。 是在那静亭湖的边上,桃林林立,亭岳拥簇的地方。 这里宽敞得很,摆下桌案、酒菜,又陆续进入不少读书人,戴帷帽的姑娘,却都不显拥挤。 杨幺儿懵懵懂懂跟着走到这里时,正值孟萱的兄长高声读诗的时候。 孟萱一时没了求助的对象,便只好继续跟在杨幺儿的身边。 这萧光和一到,倒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只是大多都是纨绔与年轻女子,那些读书人是绝不屑与他为伍的,那些个有才华有抱负的贵公子,也不屑与他玩儿。 “二哥今日怎么带来几位姑娘?”几个年轻公子朝他挤了挤眼,面上神色嘻笑。 萧光和让出一步路,道:“给娇客作陪,过来一块儿玩。” 年轻公子们都是识得李家姑娘和孟萱的。这三个姑娘,他们谁也不大喜欢。想来也不会是萧光和口中的娇客。于是他们的目光便落到了杨幺儿的身上…… 春纱紧张,忙挡在杨幺儿跟前,皱眉道:“怎的这样没规矩?” 年轻公子们心中又道。 哦,还是个家里重规矩的娇客! 他们虽然都是些纨绔,但到底都懂得分寸,这与妓。子调。笑可,与正经姑娘,却是要尊重才行的。 于是纷纷收敛目光,规矩见礼,然后退开几步远,又自寻乐子去了。 孟萱见惯了他们不正经的样子,这会儿乍见他们这么规矩,心下还有些怪异。她不由回头看了看杨幺儿,心道,这位姑娘从头到尾没开过几句口,但却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叫那但凡遇上她的人,都敬畏她、害怕她,什么事都为她办得妥帖了…… 孟萱心下酸酸,却到底不敢表露。 杨幺儿对这些是一概不知的。 这是她头一回见到这样多的人,又见到那样多的食物,那长长的桌案上,摆满了吃喝的东西。仆妇们来往摆着瓜果茶点。 忽闻一丝乐声起,她扭头看去,便见女子们怀抱一些东西,伸手弹来弹去,便有声音发出。实在过于有趣了! 春纱见她看得出神,笑道:“姑娘今日走了不少路了,不如坐下来看罢,这样省力些。” 也不消旁人动手,萧光和当即便拖了把椅子过来,道:“姑娘坐着瞧吧。” 他这样殷勤,顿时引得春纱多看了两眼,心头顿生危机之感。这人不会是对姑娘有什么非分之想罢? 萧光和拿了椅子来也就罢了,他还转身去派了两个小厮去,抬了张桌案过来,又命人摆了食物…… 这一番动作下来。 莫说春纱了,就连孟萱、李家姑娘都侧目了。 萧光和可不是会喜欢向女子献殷勤的人。 杨幺儿的心思已经被勾走了。 这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有人念诗,有人将词编作乐来唱。有女子行过,跟前都带过一阵香风…… 杨幺儿在瞧这儿的景,却不知她也成了别人眼底的景。 几个年轻公子见了礼走开后,难免有人上来问:“今日钧定侯的二公子,怎么带着李家孟家姑娘来了?那戴帷帽的又是谁?” “不知是谁,二公子说是位娇客,他也是来作陪的。” “哈哈,谁家姑娘有这样大的颜面?敢叫他作陪?莫不是东陵李家那位?” “前两年你们不是见过那东陵李家四姑娘?瞧身形是不像的……” “那还能是谁?京中何时出了这般的女子?可惜戴了帷帽,风采竟只能得窥其一。” 美的人和事,大家都是喜欢的。 尤其这些个年轻公子,正当年少慕艾的年纪,偏又还未娶妻。平日里见的姑娘,都是京里头那些打小就熟知的。这一来二去的,瞧得多了,自然也就不觉得新鲜。 难得出个不曾见过的,便如一片灰蒙之中,陡然涌现一抹亮色,实在将众人的眼球抓得稳稳当当,挪也挪不开。 这里有美丽的、身段柔软苗条的舞姬,也有歌喉美妙、纤纤玉手的乐伎。 还有或戴帷帽,又或是不戴,但俱都钗环叮当、服饰美丽的贵女…… 扫来扫去。 却都不及那个稳稳坐着的女子。 众人瞧不出她的年纪,但满目都是她的风姿。尽管不露面容,却已胜过诸人。 于是大家也有了方才萧光和一样的心情。 ——瞧不见面容,总叫人觉得心中痒痒。 春纱察觉到打量过来的目光越来越多,可姑娘看得兴起,她又不好挡在前头,免得挡去了姑娘的视线。只能强忍着,等着姑娘看累了便走。 杨幺儿的确是有些乏了。 可她的心性同孩子相近,既是见着了极为有趣的玩意,又哪里肯轻易离去?她甚至一时连疲累都忘了。 萧光和陪着坐了会儿,便起身去寻他的朋友们玩了。 他们便拽着他问:“二哥大恩大德,告诉我们,那是谁家姑娘?今日二哥陪着她过来,莫不是从前就认识?是不是东陵李家的姑娘?李四的妹妹?还是李四的姐姐?” 萧光和行二。 这些人一狗腿起来,便管他喊“二哥”。 见他们俱都来问,显然好奇极了,萧光和顿生得意。还是他聪明,一眼便瞧出来对方是谁了。只是这话,他可是不会说的,尽管叫他们猜去! 这样的秘密,叫他一个人知晓就够了。看别人绞尽脑汁,岂不有趣? “自然不是东陵李家的,谁家的,却是不好说的。”萧光和故作神秘地道。 说罢,他便在周围游走一圈儿,还去摘了两根草送给乐伎。至于为何不送花,这个时节便是没有花开的。 渐渐天色黑了。 萧光和再回到这边来,便又邀杨幺儿上船游湖。 这次杨幺儿点头点得更快了,帷帽之下,她微微瞪圆了眼,眸底闪着光。她定定地看着湖上停靠的大船,那船可真大呀……上面挂满了灯,亮堂极了。还有各色的彩带点缀,大船看上去就像是个放大版的玩具。鲜艳夺目。 一定好玩的。 杨幺儿心想。 杨幺儿要去,众人自然不好拦。 侍卫也早得了皇上的命令,只管护卫她的安全,其余一概不得过问。 于是他们也不会阻拦。 众人陆续都上了船。 船内飘满了酒香,脂粉香。 再正经的读书人,这时候也跟着上了船。 贵女们只有跟着家中兄弟的,才一块儿也上来玩了。其他没有兄弟的,便不大好跟上去了。 杨幺儿迅速到了画舫的顶层。 这里萧光和命人圈出一块地来,不许旁人接近。 杨幺儿头一次站得这样高,她颤巍巍地走到栏杆边上,向下望去。湖水色深,但当灯光落上去时,便波光粼粼说不出的好看…… 杨幺儿看得目不转睛。 春纱笑道:“姑娘在瞧鱼吗?” 杨幺儿舔了舔唇,竟觉得舌尖乏味,真想吃鱼了。她问:“有吗?” 萧光和走上前来,道:“有鱼的,我上回来还钓过。” “钓鱼。”杨幺儿说。 萧光和难得听见她开口,便转头真让人取了鱼竿和鱼饵来。 “我来钓,姑娘说要几条。”萧光和道。 杨幺儿点头:“嗯嗯,两条,不,四条……”四条。两条分给皇上。一条不够吃的罢?都凑不出几道菜呢。 越想杨幺儿越觉得饿了。 萧光和点头:“好,四条!” 说罢,他挽起袖子,还真不顾形象,自个儿给鱼竿上了饵,甩进湖里。 底下丝乐声声,上头却在放长了线,伸长了胳膊去钓鱼…… 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夫,底下的人就瞅见一会儿一只鱼飞上去,一会儿一只鱼飞上去,足足飞了八回才停下! 那湖水还溅了两个公子哥儿一脸。 气得他们仰头朝上望去,但见着边上隐约一个戴帷帽的身影,倒是又憋回去了。总不好这样粗鲁的唉。 …… 养心殿涵春室内。 萧弋翻着桌上宣纸,骤然翻出来几张写过的,上头的字都歪歪扭扭,毫无字体风骨可言。他随手叠起,与之前那张叫墨染了的一块儿。 “放匣子里罢。”他道。 宫人闻言取走。 萧弋突然问:“今日宫外可有消息传来?杨姑娘在宫外都做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宫人:杨姑娘在宫外玩得开心。 小皇帝:生气。 第二更=3= ☆、别样礼物 第二十九章 船老板用自己的大裙摆兜住了八条鱼,八条鱼在她怀里蹦来蹦去, 将水都扬到她脸上去了。 但船老板却依旧面对笑容, 道:“奴家去寻个木桶来, 给姑娘放好。” “要两个。”杨幺儿说。 “是是。” 但杨幺儿随即又想到, 桶也能送过去么?嬷嬷给她拿东西, 给她分礼物,似都是拿匣子装的。于是杨幺儿想了想, 吩咐她:“一个桶, 两个大匣子。” 船老板也不管杨幺儿为何这样吩咐,总之听了话,乖乖去拿了。 一个桶分四条鱼。 一个匣子分四条鱼。 萧光和:“……” 新后喜好与旁人不同,爱将鱼放置于匣中,作什么?作标本么?只是这死鱼标本……? 想来想去, 萧光和只能归结于, 兴许是这超脱于普通人的,并不觉得拿鱼做标本, 就不如拿花草虫石有闲情逸致了……大抵人家的审美情。趣是高于众人的。 船上的小厮将鱼儿压进匣子里关好,但却还剩了一个匣子。 众人便杨幺儿亲手接过去, 分了些胭脂水粉进去, 外壳上的琉璃、宝石撞得叮里当啷作响,仿佛金钱的声音。杨幺儿装好给了侍卫:“给吧。”说完, 她还指了指一盒子鱼:“还有它。” 侍卫恍恍惚惚地接过去。 “去吧。”杨幺儿又说。 于是侍卫恍恍惚惚地下了船,等船靠近岸边时,他便跳上了岸。 可上了岸, 他又懵住了。 去吧?去哪儿啊?去宫里头么? 侍卫想着应当是如此吧,不然让他去做什么? 于是他便高高托着两个匣子,一路飞奔向皇宫,心想着快一些,那样鱼死得还不会那么彻底。 …… 这厢赵公公打起帘子,进了内室,在萧弋跟前躬身行礼,而后道:“先前有人回来报了一次,说是李家人陪着姑娘出府玩去了,还逛了两家胭脂铺子。” “现在呢?” “现在去城东参加了个诗会。” “现在天色都晚了,她不曾回府?” “说是诗会后还有游船会,兴许姑娘还在玩吧。那李家姑娘陪在一处的,还有宫人侍卫跟随,当是出不了事的。”赵公公忙道。 但萧弋却怎么听都怎么觉得不舒坦。 像是有根刺扎进了心坎儿,疼不疼,但实在令人不悦。 他垂下目光,盯住了手边的笔。那笔身纤细,竟叫他有种想要折断的欲。望。 “她从前住在乡野,后头入了宫,并未去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人。这回出了宫四下玩耍,想必是开心得很,瞧得眼珠子都不想转了……”萧弋沉声道。 赵公公心说,我该说姑娘玩得开心呢,还是玩得不开心呢? 没等他从这个艰难的问题中选出答案,有人在帘子外躬身道:“皇上,派去保护杨姑娘的两个侍卫,回来了一个。手里还拿着东西,想是要呈东西给皇上的。” 萧弋闻言,并未觉得心底舒坦,反倒有种更深的躁郁感。 到底隔着宫墙,隔着距离,不比在眼皮子底下,顺口一问,便知晓她在做什么了。 如今却要这样麻烦。 她在外头做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将他带过来。”萧弋道。 “是。”外间的宫人应了声,忙转身去传话了。 不多时,那侍卫高捧着匣子进来了。 萧弋敏感,先闻见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水的腥气…… 侍卫很快到了面前,他跪地行礼,再将匣子呈上。萧弋见状明白过来,她走时说的什么?她说,分你分你。 他只当她是嘴上一说,哪里真会记得? 如今倒是真分给他了。 萧弋抬手掀了盖子,众人都不由悄悄探头看去,便见里头挤着四条鱼,最上面那条摆了摆尾巴,“啪嗒”跳了出来,落在了桌面上。 众人面露惊恐:“……” 若非是侍卫拿来,他们该要怀疑这是谁故意送来,带有不详之意了! 这这这谁把鱼搁匣子里送的啊! 萧弋反倒神色出奇的平静,若仔细看,他眉间的阴翳躁郁之色,还褪去了些。 他问侍卫:“今日姑娘去钓鱼了?” “姑娘在船上,听人说里头有鱼,就钓了八条上来。” 萧弋眉尾微挑。 八条,还当真是分了一半给他,半点也不藏私。 再低头去瞧那胆大妄为,敢在皇上的桌案上跳跃摆尾的鱼儿,以及那匣子里被挤得要死不活的剩下的鱼,竟是都变得好看可亲了起来。 一屋子的宫人面如菜色。 总觉得那鱼看着惨得很,不管是从样貌还是气味,都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这杨姑娘从前不是还送花的么?怎么一出宫改送鱼了?哪个蠢蛋撺掇的? 萧弋却与他们不同。 他反倒心情愈加愉悦,更甚至飞扬起来。 珠宝银钱他又哪里会缺? 反倒是她,但凡她觉得好的,哪怕只是小玩意儿,也要分给他。就如之前送来的花……宫里不缺花,也不缺鱼。但她若这样的细枝末节也想着他…… 萧弋合上匣子,道:“送去御膳房,今日做了吃了罢。若有还能活的,寻口缸养着。” 宫人们:“???” 他们莫非听岔了话? 皇上说的,当真是,做了吃了,有活的还要寻口缸养着?皇上便不觉生气?不觉荒唐? 萧弋又开了另一个匣子,便见里头的东西,壳子漂亮得很,熠熠生辉,只是瞧着多少有些奇怪。萧弋突地想到赵公公说,姑娘今日去逛了几家脂粉铺子。 这是……胭脂水粉? 萧弋随意拿起一盒,打开来瞧,还真是如此。 她真是实在不藏私。 什么玩意都送了一半来…… 萧弋道:“送燕喜堂去放着罢。” 宫女应声,正要伸手去拿,萧弋却突地又道:“换个匣子装好,搁在多宝格里罢。” 宫女虽然满头雾水,但还是低头应了:“是。” 萧弋方才问那侍卫:“今日姑娘玩得可开心?” 侍卫便老实答:“姑娘今日很是开心。” “很是开心?”萧弋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他嗓音微沉,叫人不自觉地背生寒意。 侍卫一派茫然,不懂得自己是否说错了话。 “回去罢,接着保护杨姑娘。”萧弋转瞬又沉声道。 “是。”侍卫起身告退。 心道,应当没说错话吧?应当是没事的吧?嗯,肯定是。 …… 杨幺儿钓了鱼,看够了湖光水色,又听够了丝竹之乐,困意终于再也挡不住了。 她疲乏地扶住春纱的手。 春纱见状,便问:“姑娘可是累了?咱们回去吧?” 李家姑娘也忙道:“姑娘若是喜欢,明日咱们再陪着姑娘出门玩。” 杨幺儿点点头,下了楼。 他们很快从船上撤离,坐上李家马车,先行离开。 萧光和仍旧留在船上玩,只是杨幺儿走时,他才多盯着背影瞧了两眼。 孟萱没跟上去,她去寻了自己的哥哥,然后还差了身边的人去打听,那个侍卫托着匣子,是往哪里去的。 孟萱在二楼找到了兄长,孟家大公子见她来了,便也不喝酒了,推开杯盏,就与孟萱另去了栏杆边上说话。 “今日都瞧上哪家公子了?”孟大公子问。 孟萱摇摇头,眉头紧蹙,怎么也放松不下来。 “怎么了?” “今日的事,我差人和兄长说了,兄长能猜出那女子的身份吗?” 孟大公子笑道:“我如何猜得出来,不过众人都道,是个十足美人是可肯定的。” 孟萱瞪他一眼。 此时孟萱派出去的人回来,那人战战兢兢,打着哆嗦,道:“姑娘,那个侍卫一路朝着、朝着皇宫去了……” 孟萱脸色一变,冷汗又冒了出来:“真是皇宫里的?” 孟大公子闻言,眉头一皱,神色也有了变化:“皇宫里的人?若真是皇宫里的,我心下倒的确有个猜测。可,可那可能吗?” …… 孟家兄妹仍在猜测。 这厢萧光和提壶倒酒,听人高声道:“越王殿下!” 萧光和心下一喜,提着酒壶迎上前去:“正廷兄!” 萧正廷原本面色平淡,瞧不出喜怒,但在见着萧光和的时候,倒是露了点笑意。萧光和见状,心知他今日定然闹了些不愉快,便也不追问,只将酒壶往他手里一塞,道:“过来过来,可惜你今日走了,什么也不曾见到,如今也只有听我与你说了。” 萧正廷笑道:“你何时成了个说书的?” 萧光和笑得开怀:“这可比说书的故事有意思多了。” “哦?那你说来听听。” 萧正廷将酒壶放下,却并未饮酒。 他这人与旁人不同。 他唯有心情愉悦时才会饮酒,若是不愉时绝不饮酒。因为人若陷于郁郁之态,再饮酒便容易醉了,这一醉了,憋着满腔的不快,便难免有说错话、泄了情绪行迹的时候。所以他但凡有事,便不会饮酒。 萧光和也不管他,只将今日的事慢慢说来。 “那应当就是新后无误了,李家两个姑娘那般殷勤地伺候着。” “如今我也不必问你新后是什么模样了,今儿我自己瞧见了!是个美人!” 萧正廷闻言并不放在心上。 他年轻封王,又过继到了皇室之中,至少从名分上看,是正经的皇室中人。他又容貌出众,性情极好,向他抛出橄榄枝的美人何其多? 是个美人又如何? 哪般美人? 可及她十分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求夸奖=3=   ☆、宫中遇险   第三十章   李家请的厨子是京中酒楼里,数一数二的好厨子, 这些个厨子待上一天, 便要花费不少, 李家都一应承担了。   这民间自有民间菜的厉害, 几个厨子大展身手, 愣是将四条鱼凑出了一桌全鱼宴。李家两个姑娘留下来作陪,陪着杨幺儿用了晚饭, 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回了李家。   临走时, 还不忘记道:“姑娘明日若是想出门,只管同宅子里的周妈妈交代一声。”   杨幺儿应了一声,寻常都是呆愣愣的眸子里,终于见了点点光芒,像是终于得了得道仙人怀中仙露的点化, 多了几分灵动。   显然对第二日的出门, 期待得紧。   春纱见状舒一口气,心道, 这趟出宫倒是好的。   这好好的人进了宫,都憋得厉害。何况是姑娘这样的呢?她若能到开阔自由的地方走一走, 舒展心胸, 见些世面,想必是会有大变化的罢?   春纱等人伺候着杨幺儿洗漱歇下, 杨幺儿躺在床榻上,盯着绣了大朵金边芙蓉的帐顶,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难受地伸了伸胳膊腿儿。   酸酸涨涨的。   杨幺儿又翻了个身, 嘴里似乎还带着一点全鱼宴的余味。皇上也吃鱼了吗?会和这些一样好吃吗?   杨幺儿又又翻了个身。她有记得分他的,他有没有高兴一点点呢?   ……   养心殿。   宫人们刚陆续撤下了晚膳,养心殿内伺候的小太监端着茶上前,萧弋接到手中,掀开茶盖,却闻得里头传来一股奇异的杏仁香气,茶的苦涩清香反被冲淡了。   萧弋手掌一翻,茶盏落地而碎。   殿中灯火明灭,眼前陡然一黑,众人上前,将小太监拿下。   这个夜晚,养心殿内大乱起来,不多时,永安宫也得了消息。   太后自是不想理会的,还是徐嬷嬷服侍着她起了身,道:“无论是做给旁人看也好,还是如何好,娘娘都得起身等着消息。”   太后发了阵脾气。   “他养心殿是个筛子么?谁人都进得去?如今他出了事,还得哀家陪着受罪!”   待发完了火,太后方才起身坐好,等着养心殿那边再传消息来。   很快,宫外的大臣们也纷纷被迫起身。   待醒来,听了宫里传来的消息,个个都呆了呆。   “谁这样大的胆子!竟敢谋害皇上?”   “大典在即,便有人如此按捺不住。大典推行,乃是朝中上下一致所求,如今有人意图毒害皇上,阻拦大典!实在狼子野心!罪当诛也!”   “我等奉先皇命,辅佐新皇,如今却有人胆敢做出这样忤逆之事,岂不是将我等、乃至皇权都不放在眼中……”   且不论他们心头真正如何作想,但如今却个个都愤慨得很。   他们是真气。   气那不知道动了什么心思的狗东西,怎么能犯下如此大错!你在什么时候动手不好,偏在这样的时候动手?岂不留人话柄?岂不让天下人猜测,是他们之中有人不愿见到皇上大婚亲政,便敢动手弑君了吗?谁背得起这样的黑锅?   谁也背不起!   何况事情早就已经成了定局,他们是大臣,只要一日大晋不倒,他们就只能做臣子。这做臣子的,可揽权,但却不可一切代皇帝行事。   他们都已经舍得放手,做出其它谋划了……怎么还有人这样蠢笨,非要踩着天子权威,去谋害天子性命呢?   众人心下愤慨,脑中塞满了猜测。   这想着想着,他们就想到了太后身上。   无他,这位太后行事风格自淑妃时起就不曾变过,偏先皇一心倚重偏宠她,淑妃身后又有东陵李家,是当时身份地位最高的宫妃。先皇走时,一心让她好生教养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新皇。可后头太后究竟如何教养的,大家也都瞧在心里。   这次莫不是……也是她的手笔?   蠢啊!   实在蠢啊!   这东陵李家,个个都是奸猾之辈,怎么教养出这么个蠢笨女儿呢?   大臣们一边抱怨,一边还不得不穿好了衣裳,披星戴月,一路朝皇宫而去,生怕跑慢了,便显得他不关心皇上龙体,引得众人怀疑他就是那个动手的贼子!   丑时三刻。   夜色浓重如泼墨。   大臣们都已经聚集在了宫门外,他们面露焦灼之色,更有性情中人,眼泪顺着脸颊落下,频频问那侍卫宫人:“如今皇上如何了?可安好?可叫御医来瞧过了?”   “皇上可不能出事啊……”   “那动手的可抓起来了!此人实在罪该万死!应当株连九族!”   他们争相比着,谁更忧心皇上龙体,谁对那贼子更为厌憎。   如此方可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朝中大臣,越是位高者,越舍不得自己手中的权利,便越是行事小心,只怕被政敌拿来做了攻讦的把柄。   这会儿又岂能不卖力?   终于,皇上身边的赵公公来到了宫门口,他黑沉着脸,眉头紧皱,将众人引进了养心殿去。   不多时,太后也被请到了养心殿来。   众人难得如此齐聚一堂,只闻得厅中药味儿浓烈,像是要将人活活熏晕过去。再朝前望去,便见那帘子垂下,隐约露出后头皇上的身形。皇上倚靠在紫檀木榻上,似是被吓得够呛,这会儿又病弱无力了起来。   朝臣们见状都忍不住斥骂那贼人。   其实他们比谁都盼着皇上活着……   皇上若是没了,按理就当由越王萧正廷来继任。毕竟他身有皇室血脉,又是正经由先帝做主过继到膝下的。可萧正廷身体康健,身负才名,是个惯会做事的。一个这样的人,背后站着太后同东陵李家,届时他若上位,这朝中大权又哪里轮得到他们来分一杯羹?只怕尽然被李家掌握手中了。   说起来,如今病弱的皇上,是最合他们心意的。   他身子弱,纵然亲政,又能亲自处理多少事务呢?免不得就要继续放权给朝中大臣。大臣们既享尽了权利的美好,又能得个尽心辅佐皇上的美名……实在两全其美也!   因而,如今皇上出事,最不愿见到的就是他们。   文人骂起脏话来,句句钻心。   太后端坐在位置上,原本就没休息好,这会儿听了斥骂的话,更觉得头昏脑涨,更甚至……更甚至她觉得这些人,像是在斥骂她一样。   骂她做什么?   此事与她又没有干系!   太后拉下脸来,沉声道:“够了!此事斥责又有何用?不如将贼人拿上来,审问一番,问出背后是谁主使。”   “娘娘,现下重要的是请御医来为皇上瞧一瞧。”   太后看向了一旁立着的几个御医,几个御医忙跪地道:“臣等已经为皇上诊过脉了,倒没有旁的事,就是受了惊吓,又怒极攻心,现下气喘不停,须得饮上一剂凝神静气的药,再好生歇息……现下恐怕,恐怕是无法张口了。”   大臣们又骂:“歹毒贼人!”   “应当挖心挖肺!”   太后听得没由来的难受,她皱眉道:“那就让皇上歇着罢。贼人呢?”   赵公公一步上前,冷着脸道:“回太后娘娘,诸位大人,那贼人早于三月前潜伏养心殿中,到今日才动手,见动手不成,便立即咬舌自尽,莫说审问了,连旁的蛛丝马迹都寻不出来,想是早有预谋。”   太后听了这话,先是一怔,随即觉得死了便死了,左右受苦的都是皇帝。但她心底却始终有些微妙的不安,像是一脚踏入了什么陷阱里,要落不落,难受得紧。   大臣们闻言,变了脸色:“三月前进的养心殿?”   “三月前那不正是钦天监出了卦象的日子吗?”   “难道跟此事有关?背后的主使者不愿见到皇上身体大好?”   “此事须彻查!查不出也得查!”   “不错!我等还应当更尽心尽力地维护皇上安危,在皇上大婚前,避免有半点差池出现……”   大臣们已然热切议论起来,倒像是将太后排斥在外。   太后不擅朝政,一向也不掺合进他们的话里去。不过这些个人精,为了以示尊重,往往都会问一问太后的意见,毕竟皇上年少体弱,做不得主。而今日,他们却偏偏跳过了这一环,这让太后心下大为不痛快。   今儿皇帝受了罪,这些人难不成也都中邪了?   太后冷着脸,但又不好离去,只好陪坐在这里,等这些人议出了章程,又是戒严,又是仔细审问检查宫中宫人,又是花更大力气好生准备皇上大婚……   一样样听下来,太后觉得心底的不舒服更浓重了。   终于,寅时三刻,众人商讨完毕,恭送太后。   太后这才揣着一肚子的疑问,以及一肚子的气,带着永安宫的宫人们回去了。   大臣们冲着皇上的方向磕了头,也才纷纷散去。只是回去后,他们今夜还能不能睡好,那就不好说了。   第二日。   皇亲国戚们方才闻讯赶来,入宫探望拜见皇上。萧正廷也在其中。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而以萧正廷的脸色为最。   他接到消息时,原本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决不可能!   当下的节骨眼儿上,谁会对皇上动手?   皇上将要大婚亲政,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盯着呢!   除非是太后又动了不满的心思……   等想到这里的时候,萧正廷浑身一僵,终于明白过来。   正是!   连他都会往太后身上想,那别人呢?   别人岂不也会往太后身上想?   大臣们为洗清身上嫌疑,必会更尽心尽力筹办大婚,恨不得皇上明日就亲政。   而太后却要牢牢背着这口锅,叫所有人都疑心她已经按捺不住,要对皇上下手了。   ……   “几位殿下,里边请。”赵公公的声音打断了萧正廷的思绪。   萧正廷抬起头,压下心头翻滚的思绪,迈步走了进去。   此时宫外,杨宅。   一行人走到门外停下,他们敲响了杨宅大门。   下人们将门打开,便见外头为首乃是一男一女,浑身绫罗,当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姑娘。   那为首男子一拱手,笑道:“孟家长子孟泓,携妹妹孟萱,前来拜会贵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啾啾你们=3=   我要给你们发红包! .      ☆、请了大夫   第三十一章   孟泓弯腰躬身,递上拜帖。   门房不明所以地接过, 却见拜帖之下还有一张礼单。原不仅是来拜会, 还是来送礼的。   孟泓哪里知道, 这门房乃是从李家拨过来的, 他一见孟泓穿着不凡、口气傲然, 又备下拜帖、礼单,定然目的不一般!   这是李家铁了心想要哄住的人, 又怎能让别人也巴结攀附上来?   门房脑中念头一转, 假意转身道:“拜帖收下了,待我等呈给主人看过再说。”说罢不提礼单一事,转身进了门,还顺手将门也关上了。   孟萱哪里受过这等气?她面色一变,正待发作, 陡然想到前一日底下人报来的话, 她才生生又忍住了。   若这里头住的,真是宫中贵人……今日撕下脸皮尊严, 也要先将人哄好了。这个节骨眼上,惹不得是非。   孟泓则要沉得住气得多。   他仰头打量着这座宅邸的牌匾, 道:“今日恐是见不到人的……”   “兄长何出此言?”   “若依你所言, 这位贵人当是个聪明人物,你既得罪了她, 便不是那样容易就能讨到饶的。她自宫中出来,又有李家上下百般讨好,钱财富贵自是不缺的。咱们就算再多抬上几担的礼, 她兴许连瞧也懒得瞧一眼。既没有要原谅的心思,又怎会见我们呢?”   孟萱听罢,顿时被说服。   她道:“那咱们回去罢……”   孟泓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我的好妹妹,怎的这样天真?她虽不见我们,但我们也不能当真转身就走啊。人家要瞧的可不是赔上门的礼,而是瞧咱们的诚意呢。咱们多来个几回,在门外站着多等上一阵,每日如此,她自然有所松动……”   孟萱抿唇,压低了声音,道:“这般值得吗?我得罪了她,虽然心下惶恐,可仔细想想,她将来是要回宫里去的,就算心下记着我,总不好给皇上吹枕头风罢……”   她正说得起劲,孟泓不知何时回头看她,孟萱说着说着,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她认错认得极快:“是我嘴碎了……不该这样说。”   孟泓也不斥责她,只是道:“若如你这般认错,恐怕咱们等上十天半月,人家也是懒得见我们的。”   孟泓是孟家学问最好的,又居嫡长,将来孟家免不得要靠他一人撑起来。他从不斥责底下的弟弟妹妹,但孟萱对他却是怕的。   孟萱缩了缩脖子,再不敢提刚才的半句话。   比起道歉一事,孟泓更好奇的却是这位新后。   ……   且说那门房,捏着手中拜帖,立即便着人往李府报信儿去了。   于是一大早的,李家两个姑娘便梳洗一番,带了仆妇丫鬟往杨宅来了。彼时杨幺儿还仍在睡梦中呢。前一晚,她在床榻上辗转难眠,脑子里一会儿盘旋着鱼,一会儿盘旋着要写的字,又一会儿盘旋着那大船上的灯火……总之折腾了许久。   到了晨间,春纱去瞧了两回,都见姑娘睡得沉得很,便干脆守在了外间,不去打搅。   而李家姑娘前脚刚走,后脚李家就得了消息,说是宫中有歹人,竟意图下毒谋害皇上!如今宫里宫外都正在严查!   李天吉听完,当即浑身一凛。   他看不懂这一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他本能地知道,既然宫里宫外都跟着动荡起来,那恐要变天了……   李天吉忙安排了人去将李老夫人唤醒,而后自己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他不过是太后的外戚,还是那种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方亲戚。往日在太后面前再得脸,到了这样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侍卫们冷着脸将他拦在了外头,不许他进宫拜见皇上。   李天吉倒也不失望,他在宫外徘徊一阵,充分体现了自己的忠君爱国、担忧之心,方才慢吞吞地打道回府。   回到府中,李老夫人已经起身。   这二人连早饭也顾不上用了,只坐在一处,皱着眉商讨眼下之事。   “无论如何,太后恐指望不上了。”   “儿子明白。这样一来,这位新后便至关重要了。讨好了她,咱们家也许还能接着兴盛下去……”   “嗯,去吧。”   李家可不以讨好他人来存活为耻。在他们看来,讨好迎合换来利益,简直是天底下最轻松划算的事了。   因而能多维持一日,那便尽力多维持一日。   李家两个姑娘到杨宅外的时候,孟家兄妹仍在原地,身后还跟着抬了赔礼来的下人。孟萱小声嘀咕了一句:“她们倒是来得快。”   李家这对双生子,冲着孟泓的方向笑了笑,然后敲开了面前的门。   门房自然要迎她们进去。   孟萱见状,登时便不肯了。   她上前一步,挡住了李家姐妹的去路,道:“凭什么你们能进去,仿入无人之境?我们却得在外头等着?”   那门房道:“这乃是李家的姑娘,你算什么人?”   孟萱冷笑:“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可不是李家,这里是杨宅,乃是杨姑娘的地方。谁进谁不能进,难道不该等杨姑娘开口吗?你们难不成将自己当做主子了?也敢在这里替杨姑娘拿主意?”   李家两个姑娘闻言,忙往后退了退,道:“我们陪着你一块儿等就是。”   那门房也后背生出冷汗,再不敢多说话。   孟萱虽然嚣张跋扈,但这句话倒是没说错的。   他们都是听了李家的命前来伺候贵人的,又哪里敢替贵人拿主意呢?   孟萱与李家姑娘自来不对付,这会儿见她们也只能站在外头,便讥讽起来。   那李家姑娘则又反讽她:“你是来得迟了,不曾见过我李家送上门的礼物是什么模样,便连这些玩意也敢拿出手来。”   “土财主作风!杨姑娘又怎么会瞧得上你李家的那些玩意儿?”   “土归土,却到底值钱!你家里送来的,莫不又是些字画笔墨之类的玩意吧?”   “这些东西方才最是珍贵!你懂得什么?书都不曾读过两本!”   ……   帷帐之内,杨幺儿疲乏地揉了揉眼眶,这一觉睡了却像是没睡一般。   她又哪里知道,门外有两家人,为争着给她送礼来,又争谁送的礼物更好,竟是大吵了起来。   门外的宫人一早便听见动静,当即敲了敲门,推门入内,低声道:“姑娘可起了?”   一边说着话,那宫人一边走近到了床榻边,她打起帷帐来,探头瞧杨幺儿的模样。原本昏暗的环境,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宫人也瞧见了杨幺儿的模样。   宫人惊叫出声,吓得都变了调:“姑娘身上怎么起疹子了?”   杨幺儿茫然盯着她,毫无所觉,就觉得四肢软绵绵的,依旧疲乏得很。   春纱听见惊叫声,赶紧跟着进来了:“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说话间,春纱已经走到了杨幺儿的面前,她也看清了杨幺儿的模样。春纱心头一跳,忙抓起了杨幺儿的胳膊查看。上头果然都是细小的红点,瞧着便觉触目惊心。   所幸那些红点蔓延到了她的下巴上,便没再往上爬了,不然姑娘这张脸都不知要成什么样。   “怎会如此?难不成是床褥不干净?”春纱沉下脸。   一旁的小宫女也紧张极了:“那李家人分明说是换了新的,都是洗得极干净的。”   “那就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春纱皱眉,“还是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人?”   春纱不敢托大,生怕姑娘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于是忙命人去请大夫来。   杨幺儿对此毫无所觉,她抬手正要揉眼睛,却□□纱一把抓住了:“姑娘且等等,咱们瞧过没事了再揉。”   “唔。”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打了个呵欠。   春纱见状,便知她没睡好呢。   想也是,一身疹子,又如何能睡得好呢?   这边请大夫的动静不小,下人刚一出了杨宅大门,便被李家姑娘叫住了。   “怎么回事?”   “姑娘身体不适,得去请大夫。”   李家姑娘当即变了脸色。   一直不声不响的孟泓,方才出声道:“拿我名号去妙春堂请文大夫。”   那下人惊疑地看了看孟泓。   孟泓顺手甩给他一个木牌:“还不快去!”   那下人低头一瞧,上头刻着“孟”字,当即不敢耽搁,快步走了。   李家姑娘倒也没有与他争。   李家比孟家有钱,孟家却比李家有底蕴。李家有钱也未必能请来好大夫,但孟家却是行的。这京中达官贵人无数,大夫们见得多了,自然眼界也就高了,可不是你多出些银子,便能将人从诊堂上请过来的。   孟泓的名头果然见效,不多时,下人便领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和一个小药童回来了。他们飞快地进了门,留下外头一干皱眉着急的人。   昨日与杨姑娘来往的只有他们几人,若是杨姑娘出事,首当其冲被怀疑的便是他们。   这厢文大夫进了门,隔着一层纱帘给杨幺儿诊脉,又瞧了瞧她身上的红疹。   文大夫细细问了她昨日到现在都做了什么,可有什么是与往常不同的,春纱都一一答了,那文大夫听完,半晌无奈一笑。   “姑娘从前未出过门,心绪平稳。如今乍然去了这样远的地方,走了这样长的路,见了这样多的东西。满心的激动,又满心的挂怀。这一入夜更辗转反侧不得入眠。身体自然有了反应。这红点不痛不痒,休息一日,平稳心绪,自然可褪去。”   文大夫连药方都没开,只让春纱去取杨幺儿平日里熟悉的东西,捏在手里把玩借此平复心绪就好了。   春纱听得愣愣的,她转头看杨幺儿,实在从她面上瞧不出什么激动挂怀之色来,似乎和从前还是一样的。不过大夫的话她还是信的,春纱想了想,便去取了从宫里带出来的纸笔给姑娘。   纸笔一来,杨幺儿注意力便登时被夺去了。   杨幺儿小心调整着握姿,抓住了笔,她的嘴角微微翘起,似是流露出欢欣之色。   春纱见状方才放下了心。   文大夫起身告辞,与孟泓寒暄两句便离去了。   孟泓把握分寸,并没有问文大夫是何病症。眼瞧着文大夫离去,李家两个姑娘与孟萱倒是急得不行,恨不能拎着那文大夫的领子问个清楚。   正焦灼的时候,杨宅外竟是又来了一行人。   这些人身披布甲,手持刀剑,上裳下裙,头戴尖顶盔。   孟泓等人都变了脸色。   今日是怎么一回事?接二连三出变故?   那为首者见到门外众人,也是一愣,但随即他就恢复了常色,拿出腰牌,道:“我乃虎贲军右郎将,奉命看护此地。”   孟泓听他报出名号,眼皮都是一跳,他拱手问:“我乃孟家长子孟泓,敢问大人,这是出了何事?城中家宅竟也需要如此戒严?”   那人掀了掀眼皮,看一眼孟泓,道:“此事不该诸位知晓。”   说罢,他上前几步,敲响了面前的大门,门打开,门房一见他装扮,便先吓得腿软了,磕磕绊绊地道:“敢问大人前来是为……”   “奉命前来护佑。”他面色肃穆,沉声问道:“今日宅中主人可有何不妥之处?”   门房吓得脸色都青了,只结巴道:“没,没……不,也不是。今日姑娘似是病了,刚请了大夫来瞧呢。”   “病了?可有大碍?”那人却面色大变,转瞬就变得铁青起来。   “想来并无大碍吧,那大夫方才走了……”   那人不再问门房,只转头吩咐身边的人:“将宅中情况据实告知几位大人,请他们定夺。”   身边小兵听了令,当即快步离开,显然是报信儿去了。   几位内阁仍陪在养心殿中。   他们年纪俱都不小了,但这会儿却必须得陪在皇上身边,以示忠君之心。   隔着一道帷帐,他们也瞧不清里头的境况,只觉得这时辰都变得难熬了起来。不多时,终于从外头传来了新的消息。   孔凤成高声道:“你等不是奉命去护佑杨宅安危了吗?”   那人先朝帷帐方向拜了拜,而后跪地道:“皇上,几位大人,今日杨宅不知何故也请了大夫前往,所幸没有大碍……”   有小皇帝险被下毒在前,再有新后请大夫在后,众人很难不将两件事联系在一处。   他们浑身一凛,心下也更觉恼怒。   做事做绝!做到这般地步,岂不是在挑衅他们吗?   大晋朝的几位肱股之臣,谁的脸色都不好看。   恰好这时候,帐子内传出了小皇帝轻咳的声音。   “皇上保重龙体!”这句话,他们倒是说得情真意切,就差没流泪了。   转过头来,他们几个又商量起来,口中道:“如今皇上遭难,贼人之狠毒,连在宫外的新后都不曾放过。此人欲害天子与国母,怎么相容?恐是存心谋害皇室中人!永安宫的安危也应当重视起来……”   于是这边杨幺儿捏着笔把玩,又有春纱等人伺候着,用了早饭,还用了点心。   外头还有李家孟家等着给她送礼,陪她玩儿。   与之相对的却是皇宫气氛。   整个皇宫的气氛都紧绷了起来,太后原本觉得不算什么大事。宫里虽然守卫森严,但也不是没出事。先帝在时,也曾遭遇过前朝余孽的刺杀,又或是那些争权夺利的失败者,不甘之下企图杀死先帝。   如今又算得什么?   太后还盼着多起来才好呢,也好叫小皇帝知道,他能坐上这个位置,不过是因他运气好,谁叫先帝就剩下他一个儿子。实则这个位置难坐得很呢……   太后正暗暗发笑的时候,便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齐齐整整,听在耳朵里,叫人一颗心发紧。   “怎么一回事?”太后叫来连翘询问。   连翘脸色都白透了,全然没有平日的嚣张,她道:“外头,外头是虎贲军……说是奉命前来护永安宫的安危……”   太后轻嗤:“又没人对哀家下毒,哀家要什么虎贲军来看着?这些人胆子真大。是皇帝叫他们来的?倒也长本事了,如今连虎贲军都能调动了。”   初时太后虽有不满,但也知道,小皇帝手无缚鸡之力,经历了这样的事,定然暴躁敏感,劝服内阁大臣,再下令调动虎贲军也不奇怪。   但后来太后就发觉不对了。   因为她宫里的人出不去了,旁人也进不来了。   这哪里是护卫?分明是变相的软禁!   太后立即命人去申饬他们,但向来张扬跋扈、恶心恶胆的宫人,才出去没一会儿,便苍白着脸回来了。   没办法,这些人可不管他们是哪一宫的人,以清查贼子为藉口,就能轻易处死他们。这些人手里的刀剑泛着凌厉寒光,可不似作假。   这永安宫里的人,也终于头一回尝到了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反了天了他们!哀家是皇帝的母后,国之太后!哀家背后乃是东陵大姓之家!岂容这些人在哀家面前如此撒野?”   皇帝这次若是想要借机发作,恐怕是要失望了。   那些大臣不会允许她胡来,一样也不会允许皇帝胡来!   皇帝难道敢背上软禁母后的罪名吗?外头的人可不管他们是不是亲生母子。但凡有这个名头,都足以叫天下千万人都来诋毁他了!   太后这样想着走了出去。   她却不知道,从始至终怀疑她的正是那些大臣,当宫外来了消息,说杨幺儿请了大夫后,大臣们更觉恼怒,这才请萧弋下令,调动虎贲军。   这是从先帝到如今,调动虎贲军最为顺畅的一次。   一路畅通无阻,所有人都在此事上达成了默契。   太后哪里知道,从那个小太监端着那碗茶踏入养心殿开始,今日一切便都已写下了。   ……   西暖阁内。   “咳。”萧弋由赵公公扶着坐起来,他哑声道:“几位大人辛苦,不如到次间歇息。”   几位大人早等着这句话呢,闻言先是推拒一番,待萧弋再度提起,言及他们年老,这样陪坐实在损耗心力,他们方才退了下去,在次间歇息去了。   等他们走了,室内方才又恢复了静寂。   萧弋突地面色一沉,挥开赵公公的手,道:“杨宅请大夫是怎么一回事?”   赵公公也满面的焦灼与惊惶:“外头并无消息传来,难道是……真有人浑水摸鱼动了手?”赵公公比谁都更焦灼。他对钦天监那一卦深信不疑,认定那位岷泽县来的杨姑娘乃是皇上的福星,只要有她在,皇上定能身体康健,在这四下诡谲的地方,坐稳身下的位置……   那有人对杨姑娘动手,不就是存了心的害皇上吗?   “奴婢这就去查!去催!”赵公公急忙道。   萧弋面色阴沉,未再开口,但他这副模样看上去比开了口还要可怖十倍。   他嘴角还带着血丝,面容经过涂抹,变得神色灰暗,犹如将死之人。这样一张面孔纵使再过俊美,这会儿看起来也如恶鬼一般。   赵公公此去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   待他回来时,便已经换了个模样,他压着嘴角的笑意,在萧弋跟前躬身道:“回皇上,杨宅盯着的人回来报消息了。姑娘并未中招,只是起了一身的红疹,底下人见了惊慌得很,才请了大夫去。倒也阴差阳错,促使几位大人铁了心,要将永安宫看管起来。”   萧弋面上倒是仍旧不见笑意,他嘴角扯了扯,问:“如何会起红疹?”   赵公公抬头瞧他,便见主子面色依旧阴沉,于是斟酌着词句道:“那大夫说是,姑娘心下挂怀太多,情绪过于激烈,方才起了一身的疹子。”   “她一个傻儿,有什么可挂怀的。”萧弋沉声道。   赵公公便不知道这句话该如何答了。   “她如今在做什么?”萧弋问。   “昨日一夜姑娘都没睡好,方才起来用了饭,这会儿正拿着纸笔写字玩呢。”   “她倒是将自己说过的话记得牢。”说出宫也要练,便真练了。   赵公公小心抬头,这才发觉,不知何时皇上的脸色已经缓和了。   “继续盯着,下一次,朕不希望是旁人先将消息传进朕的耳朵里。”   “是,是。”赵公公连忙应声。   萧弋靠着迎枕,微微合上了眼。   她一夜没睡着。   他也一夜没睡着。   御膳房的厨子做了三条鱼,分别做成了松鼠桂鱼、春笋醋鱼和鱼羹。   御厨头一次接到这样的吩咐,便也使足了力气,恨不得将鱼都做出十个八个花样才好。   萧弋晚膳时并未用多少,之后又打翻茶碗,众臣进宫……他并不曾仔细去听那些大臣说的话,毕竟他们翻来覆去总说的都是那些话。先帝在时不懂,但他却懂。他眯着眼,隔着那帷帐,盯着外头的大臣们,嘴里却还带着那股鲜嫩的鱼肉味儿,萦绕不去。   他又想到赵公公方才禀报的话。   “那大夫说是,姑娘心下挂怀太多,情绪过于激烈,方才起了一身的疹子。”   “傻儿也会挂怀?”   “挂怀谁?”   萧弋的声音低哑,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我觉得她在挂怀我。【小声逼逼   太后:你看我背上的这口锅够不够大,够不够黑。   两更合并-3-   ☆、东陵李家   第三十二章   因有虎贲军把守杨宅,孟家兄妹不好再多留, 便带着一干下人先行离去了。李家两个姑娘缩在屋檐之下, 瞧着虎贲军心底发怵, 但又实在舍不得走。   终于, 有个小宫女出来, 打开了门,让她们进去。   那小宫女四下张望一番, 瞧见虎贲军的身影, 心肝也是一颤,赶紧扭头也进去了。   “春纱姐姐。”小宫女快步走了进去。   厅里摆了一张桌案,案上摆满了食物,春纱正在服侍杨幺儿用饭,见她脸色煞白, 行路匆匆, 便立刻问:“出什么事了?”   “不知何故,宅邸来了许多人, 像是,像是禁军。”那小宫女自是没见过这等阵仗的, 说话都是颤抖的。   闻言, 春纱的手一抖。   她低头,正对上杨幺儿澄澈的双眸, 春纱顿时从中感受到了力量,她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春纱舒出一口气,道:“先去安置了李家两个姑娘, 让她们等上一会儿,姑娘还在用饭呢。”   小宫女们都以春纱为主心骨,见她不露慌忙之色,倒也镇定了不少。   但等她们一走,春纱便叫来了小全子一块儿商量。   小全子比她机灵,他道:“这说不准是件好事。姑娘身份贵重,有禁军护在左右,也正可见皇上的看重啊。”   春纱开口,还待说什么,便见李家拨来的管家快步走过来,在门槛外先是一拜,而后才开口道:“门外来了御医,说是奉命来为姑娘看诊的。”   杨幺儿身上的红疹已经消了些,但春纱仍旧不放心,便亲自出去迎了那位御医。   御医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为杨幺儿看完诊,便匆匆提着药箱走了,像是宫里头有什么人急等着复命一般。   杨幺儿喝完了碗里最后的一口粥。   李家姑娘这时候跨进厅内,笑道:“今日诗会还未散呢,姑娘还要去玩儿吗?”   待走近了,她们便见到了不戴帷帽的杨幺儿,二人皆是一震,然后才注意到了杨幺儿的手腕、脖颈,上头全是细小的红点。   春纱道:“姑娘起疹子了,见不得风,今日不出门了。”   “这样也好,也好。我们便陪着姑娘玩?姑娘爱玩什么?”李家的大姑娘李香蝶出声问。   这倒是难住春纱了。   平时姑娘不声不响的,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到了她的手里,她都能把玩上一天,位置都不会挪一步。可眼下总是不适合这样玩的。   李家的二姑娘李宁燕凑近了杨幺儿,问:“姑娘玩珠子吗?牌呢?牌玩不玩?”   杨幺儿往后退了退,从袖中掏出了一支笔,拍在了桌案上。   春纱见状哭笑不得,这不是用饭前,姑娘用来写字的那支笔么?怎么给藏袖子里了?有这样舍不得放下吗?   恐怕那袖子里都已经沾上墨迹了。   “写字。”杨幺儿说。   李家两个姑娘见状一呆,讪讪道:“原来姑娘喜欢写字读书,我们却是不擅长的。”待说完,她们看向杨幺儿的目光,都有了两分崇敬。   杨幺儿全然不知。   她只是惦念着,得练的,不然会忘的,回去忘了怎么办。   “那,那就不打搅了,待晚些,我们再来陪姑娘。”李家这对姐妹怕了读书写字,连忙说完,就走了。   待她们回到家,正巧李天吉也回来了。   她们便将虎贲军把守一事说给李天吉听了,李天吉听完叹道:“太后行事随性,但也不该随性到这等地步。如今虎贲军都动作了,岂不正是大臣们在提防她吗?”   他又问这两个侄女:“今日杨姑娘过得可开心?”   “当是开心的罢。”她们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今日我们碰上孟家的了。”   “孟家的?他们去作什么?”   “兴许是去赔礼道歉的,孟泓都去了,还抬了礼物去。”李宁燕道。   李天吉闻言冷笑:“这孟家不愿与咱们结亲,瞧不上咱们。这会儿怎么反倒学起咱们来了。赔礼道歉也罢,孟泓亲自前往,又携了重礼,说不是去讨好新后的,谁信?”   李家两个姑娘登时心下一凛。   “万不能叫别人抢了先去。”李天吉想了想,道:“我们李家有自己的画舫,若是那杨姑娘喜欢,你们改日再陪着去画舫上玩一整天。带两个厨子去,烹鱼蟹、赏秋菊,她定会喜欢。”   李家一家人聚在一块儿,絮絮叨叨地商量了半天怎么讨好杨幺儿。   这厢养心殿内,也方才提到了杨幺儿。   御医从地上起来,道:“……杨姑娘的情况便是如此了,并无大碍。”   萧弋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转而叫来赵公公问:“传令下去,也不必拘着她,等她身上的疹子好了,就让她自由出府玩耍去。”   赵公公点头。   萧弋低声哼笑:“真是个聪明姑娘。”   既去了外头,都还记着拿笔练字呢。   又怎好再拘着她?   左右也没剩下多少时日,总要回宫来的。   赵公公应声正要退下,萧弋却突地又叫住了他,道:“萧光和之流,便该拦着不让接近姑娘四周了。”   赵公公愣了下,随即声音响亮地应道:“是!皇上!”   萧弋待在室内,也就只获得了那么一会儿的宁静。没多久,小太监隔着一道帘子,躬身道:“皇上,李少师大人求见。”   皇上遇刺,永安宫被围。   捱到如今,这李家人倒是终于来了。   李家老太爷年纪不小,已有七十好几。他早早便告老辞官,如今头上只挂虚衔。先帝在时,便尊他为从一品少师。   李家来历不小,据传数百年前起,李家便是当时的皇亲,而后历经几朝,都是不可撼动的大家族。   这李家又与旁的高门世家不同,他李家从上一代人起,便开了族学,纳无数学子。又大推孔孟之道,要求族人必要有文人风骨。   李家只唯一败笔。   生了个姑娘,进宫做了淑妃,后来做了太后,却是被教成了又蠢又坏的女人。   但也没法子了。   李家人过去丑,且是又矮又丑。为护家风,上一代的先祖们又不许底下的子孙娶面容姣好的女子,而只许娶没有颜色,但贤良淑德的小脚女人。好不容易,李家才出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自然没得选择,也只能让这么个蠢人进宫做皇妃了。   打这个姑娘入宫做了淑妃,李家才渐渐有了转变,开始求娶美丽与贤名并重的女子,到了现下这一代李家生出来的姑娘,倒是个个都清丽可人,又满腹诗书气,实在难得。   一转眼,东陵李家女,已然成了别人家争相求娶的对象。   萧弋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对这位李家老太爷的印象。   先帝在时,李老太爷曾赴先帝寿宴。   宴上,他斥责了自己的小女儿,也就是当年的淑妃、如今的太后,斥其铺张奢靡,还主动请皇上降她位分。   那日后,单纯的先帝更宠爱淑妃,也更倚重李老太爷。   在先帝眼中,淑妃是唯一一个心思单纯、毫无心机之人,而李老太爷连自己的女儿都斥责,说明该是真正清明忠直的人物。只是他至死大抵也没想明白,他都如此倚重李老太爷了,为何这位忠直的大臣,依旧未能为他拿回朝政大权,还叫他坐在皇帝位置上,却仍然被朝臣勋贵们欺凌呢?   萧弋在心底下了定语。   这李家,不过是一群会做戏的,撕了表面那层皮,内里比太后还要不如。   “请少师进来。”萧弋压下眼底阴郁之色,启唇道。   “是。”   这边李老太爷来求见。   那边李家如今的大夫人,满面肃色,领着女儿缓步朝永安宫行去。   只是到了宫门外,却叫虎贲军拦下了。   李大夫人脸色都不曾变一下,似乎半点也不遗憾。她颔首道:“臣妇便先去求见皇上。”   说罢,她就领着身边的妙龄女子,干脆掉了头,往养心殿去了。   虎贲军的守卫,原还以为她们要纠缠一番,谁晓得走得这样痛快,那还特地到永安宫来一趟做什么?就为了确认进不进得去吗?   这厢李老太爷正在大声斥骂太后。   “若非她的过错,怎会将皇上陷入这样的境地?”   “我李家教女无方啊!”   “她乃是皇上的母亲,便该当起母亲之责……”   李老太爷正趁兴表演的时候,萧弋打断了他:“啊,此事怎会与太后有干系呢?”   李老太爷噎了噎。   心说,这不是你们怀疑的吗。   但李老太爷自然不会说这样的话,他只是满面愧色,道:“未能行到母亲之责,便是她的干系了。”   说话间,刘嬷嬷来了,她候在屏风外,道:“皇上,少师府上的大夫人携李家的四姑娘,欲往永安宫去拜见太后。因入不得永安宫,如今便到养心殿来了。”   萧弋听罢,眸光微冷,只是有帘子遮挡,外头的人才瞧不见。   原来今日李老太爷来拜见、请罪,是有着两重目的的。   一则表李家之态,撇清关系,以求保住太后。   二则……   柳家衰落,宅子都叫李天吉买下给杨幺儿作杨宅了。这李家四姑娘的亲事还和柳家公子拴在一起呢。这是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有提过,萧光和与柳家的恩怨,是因为他和柳家公子同时想和东陵李家定娃娃亲,结果李家把李四许给了柳家。   小皇帝:早许给萧光和不就没这么多屁事了吗:)   卡文,太卡了,我得顺一顺。   先更这么多叭,明天一定加更。 .      ☆、李四姑娘   第三十三章   李老太爷抬头望屋顶,装模作样地道:“前两日她们便递了贴进宫, 说要向太后问安。今日固执前来, 进不得永安宫, 竟是往这边来了。实在无礼!待归去, 老臣定当严加斥责, 绝不纵容这等没规矩的东西!”   萧弋轻咳几声,仿佛体力不支。   他倚在榻上, 不说话了。   李老太爷久等不到萧弋开口, 这便有些尴尬了。   他长叹一口气,跪了下来,他年纪不小了,这样一跪,倒还真有几分可怜味道。只是这养心殿内, 众多宫人, 竟没有一人向他侧目。帷帘之后,小皇帝仍在轻咳, 声音无力。   李老太爷隐隐中觉得哪里不对,可细想又实在想不出来。   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小皇帝了。   小皇帝生性敏感, 因常年患病而阴沉寡言, 他藏戾气于心,但到底年少, 手中无权。   形不成妨碍。   这养心殿伺候的人,见惯了这般模样,因而才分外麻木, 没有旁的情绪罢?   如此想着,李老太爷才觉合理。   此时他瞥见那帘子后的影子动了动,像是从侍从手中接过了一条帕子,擦了擦嘴角。而后李老太爷才听见他道:“少师不必如此。”   他吩咐道:“去请赵氏,李四姑娘进来。”   “是。”刘嬷嬷应声,转身出去了。   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一名中年妇人领着一个妙龄少女,进到了室内。   那妇人作朴素打扮,紧跟在她身后的少女却作了精心的打扮。她梳着飞天髻,结三鬟于顶,其间用莲纹嵌松石的金钏固定。其发髻形松而不散,颇有几分古壁画上,飞天神女的仙逸味道。   少女上身着茜素青色半臂,白色团云纹短衫,下着烟霞色留仙裙,腰系浅色丝绦,长长的穗子垂于脚边,行止间微微晃动。这番打扮,令她纤细婀娜,举手投足都牵动人心。偏还透几分仙逸气,叫人不敢轻易亵渎。   她戴着精心打制过样式的帷帽,帽纱短至颈间,隐约可露出一点白皙的下巴,其容貌在帽纱后若隐若现……   帘外未必能瞧得见里头的景象,但萧弋在里头,却将她的模样瞧得分明。   李家深谙含蓄掩瞒之道,如今他又正遭人下毒。   李家女子自然不敢披红挂绿,浓妆艳抹。于是便做了素净却又精心的打扮。恰巧李家女儿都饱读诗书,多年修炼,气质倒也出众。这样打扮,原本的一分风采也就变为十分了。   但萧弋脑中涌现的,却是另一道身影。   她穿什么样的衣裳都好。   穿火红的裙子,她便明艳如天边的红日。穿上月白的长裙,行动便如桂宫仙子。穿上形式华丽的袄裙,她便似端坐在高台上的精美玉塑。   李家四姑娘行进到跟前,挨在李老太爷身后,跟随大夫人赵氏一并跪地见礼。   “臣妇赵氏拜见皇上,皇上万岁,圣体安康。”   “臣女李妧拜见皇上……”她学着赵氏,一并叩了个头,开口嗓音轻柔,如春风拂面。   这李家能出一个这样的女儿,也不知花费了多少的功夫。   不过李妧依旧继承了来自李家传承多年的缺点,那便是身材矮小。   穿半臂留仙裙,衬她轻盈如乘仙风。   若穿袄裙,怕便是灾难了。   这二人行过礼后,便在等萧弋开口。   萧弋却突然叫住了刘嬷嬷:“嬷嬷进来。”   刘嬷嬷闻言,忙打起帘子,缓步走近萧弋。   帘子打起的时候,李妧微微抬头,朝内瞥了一眼,只不过她未能瞥见新帝的面容。   那一刹,只来得及瞥见对方的靴子。   黑色作底,上绣五爪金龙。   这厢萧弋淡淡道:“杨姑娘出宫时,忘了一样东西,你取去给她。”   刘嬷嬷点头应是。   萧弋敲了敲手边的匣子。   刘嬷嬷便动手将匣子抱了起来,屈身行礼,道:“可有什么话要交代姑娘?”   此时赵氏与李妧已经跪了有一会儿了。   赵氏眉头微动,也察觉出来了。这是威慑之意?   李妧倒是恍然未觉一般,规规矩矩地跪在那里,动也不动。   “交代了她也记不住。”萧弋淡淡道,仔细听,语气里像是还有点笑意。   刘嬷嬷也笑了下,抱着匣子,重新打起帘子出来。   等走出来,她面上的神情便又恢复先前刻板冷漠的样子了。   刹那间,李妧又抬头朝里面飞快地瞥了一眼。   这一次她的动作幅度要大些,但她依旧没能瞥见萧弋的模样,只瞥见了他的手。   他的手靠在膝盖上。   手指苍白而削瘦修长,指甲精心修剪过,那只手好看得像是精雕细琢而成一般。倒是让人不敢让人想象,这是个病弱之人。   新帝常年在涵春室内养病,宫内外少有窥见他面容者。   这也是她一回见到。   帷帘内,萧弋又轻咳两声,方才道:“起身。”   李妧反倒不敢起身了。   老太爷都还跪着呢。   萧弋道:“都起身吧。”   老太爷叩了个头,恳切地道:“谢皇上。”   李妧竟也跟着叩头,柔声道:“谢皇上。”   老太爷作出踌躇之色,似是有话想说,但又难于张口。   萧弋将他神色收入眼底,开口道:“这是李家行四的姑娘,与柳家定了亲的那个?”   李老太爷神色一僵,全然没想到萧弋会主动开口问起,还一提就提到了柳家。他只能点了点头,道:“正是。”   “听闻钧定侯府上二公子,早年也险些与李四姑娘定下亲事?”萧弋又问,仿佛只是单纯的好奇。   李老太爷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这话说的,像是他一女许了二家似的。他沉下脸色,道:“皇上,此乃坊间传闻,污我李家名声!我李家的姑娘,从不曾与钧定侯府定亲。”   “流言杀人……朕也不愿见李家蒙受污名。前些日子,李天吉买下一处宅子。后头朕才得知,原是从前的柳宅。不免叫朕忧心,府上姑娘将来嫁过去,该于何处落脚?”   李老太爷听得心都揪紧了。   他们李家这一代的子孙,无论男女,都是倾全族之力教养。   正是不想将李妧赔进去,他才会有此一行,相比之下,前来做戏骂一骂太后,那都是附带的。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太后纵使荒唐,但到底没做出有损国本、有损皇室颜面的事来,那她的位置便永远也不会动摇,小皇帝还必须得悉心奉养母亲。   李老太爷躬身拜了拜,眼泪流下来,道:“老臣心下也觉得疼惜这个孙女……如今那柳家人都不知去向……”   萧弋道:“他们如今落脚于城南林家,听闻他们意欲返乡,回宗族所在之地,若是少师即刻前往,想必还能寻得人,也不会酿成遗憾。”   李老太爷顿住了。   何意?   小皇帝这是何意!   一边的李妧攥紧了手指。   皇上的意思,不正是催他们去寻那柳家人,免得错过了这桩姻缘吗?   李老太爷这才发觉,皇上的反应和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小皇帝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们李家真心要与柳家结亲?   李老太爷心头“咯噔”一下,他知道自己须得赶紧开口,可如今能说什么呢?什么话都叫皇上先占去说了。难道要说,我们李家心疼女儿,不愿意与柳家结亲了,请皇上下令旨,除了这桩婚约?   这话当然是不能说的。   此时隔着一道帘子,萧弋再度出声。   他的嗓音微冷,带着几分喑哑,让人背脊发寒,偏他还是笑着说:“可惜了李府的四姑娘,只是李家行事素来光明磊落,讲究正直清明、积德善。倒不好因着心疼女儿,便毁了婚约。”   李老太爷心头一震,面上却是不显,他抿了抿唇,正色道:“正是如此,李家重诺重情,又怎能翻脸后悔?那起子小人才会做的事。李家是断不会做的。若那柳家人当真落脚城南林家,我李家必然将人迎回,举婚事、结亲缘。”   李妧握紧的手,骤然松开了。   她隐藏在帷帽下的面孔看不清楚。   但萧弋对她毫无兴趣,也不想看她底下面容如何。   赵氏欲张口说什么,可她到底还是困于李家的规矩,没敢说出口。   李老太爷今日未能达到目的,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心力交瘁之感,他为了体现,自己当真急着去寻柳家人,便终于告退了。   李妧缓缓起身,朝萧弋的方向拜了拜。   她口中道:“臣女告退。”   这下她光明正大地抬头打量着帘子后。   但那帘子后始终只有个影子。   李妧不知为何,心下觉得不对。新帝似乎并不像祖父和父兄们描述的那样,年少体弱、性情诡异无能。他坐在帷帘后,能观得他们的模样、表情。而他们却无从见到他的样子。   就好像……   就好像对方把握住了他们,也高高在上地戏耍着他们,但他们却毫无所觉一般。   李妧心头想了再多也没用了。   李老太爷已转身欲走,她只能匆匆跟上。   要嫁柳家?   李妧垂下眼眸,总还能再想想法子的。   ……   只是那帷帘后的身影,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底,让她陡然生出一股不甘来。   她记得他的手。   记得他的靴子,上印五爪金龙。   龙,权势也。   李家行四的姑娘,在京中负有盛名,却要嫁一个被夺了功名的,家境败落的男人。岂不荒唐?   杨宅。   一辆小马车在门前停住,车内的人打起帷帘,走下车去。   “我乃姑娘身边伺候的刘嬷嬷,烦请通报。”   门房一见她打扮,便吓了一跳,忙口称“嬷嬷稍等”,随即便转身去通报了。   没一会儿工夫,门房又回转身来,将刘嬷嬷几人迎了进去。   刘嬷嬷回头瞧了瞧外头把守的虎贲军,心下大安。   刘嬷嬷快步行至书房,门一开,便见杨幺儿坐在那把高高的椅子上,脚尖点地,上半部□□子倚靠着桌案,像是要倾倒上去。   她微微晃着身子,手里攥着笔。   澄澈的眸光望着窗外枯黄飘落的枝叶,自得其乐。   刘嬷嬷心口攒着的那口气突地消散了,她顿觉轻松,于是便抱紧了怀中的匣子,快步走到了杨幺儿的身边,她露出笑容,柔声道:“姑娘。”   这皇宫里头呆得久了,人的心性会被磨得看似平和麻木、实则尖锐疯狂,压抑之下,人好像都变得不再像是人。   但对上姑娘的面容,便一切都轻松了起来。   难怪世人都喜好天真烂漫之人。   若真瞧上一眼,便能使人忘忧,只恨不能用世间的一切去换她了!   ……   杨幺儿闻言回头,瞧见了刘嬷嬷怀中的匣子。   她呆呆地伸手拿了过去,说着:“嬷嬷。”然后打开了匣子。   便见里头摆满了零碎的小玩意儿,正是她欲带在身边,却没能带在身边的玩具。杨幺儿开心地胡乱拨弄两下,却触到一个硬乎乎的东西。   杨幺儿伸手拿起来。   刘嬷嬷在旁边却看得眼皮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写起来太慢了_(:3 有加更叭,但是我应该半夜才能写完,大家早点睡叭,明早起床可以看到的。   ☆、金玉作符   第三十四章   那是一块金玉制成的玩意,长约二三寸, 身刻铭文, 握在手中, 便觉分量微沉。   杨幺儿好奇地捏在手中, 来回颠了两下。   刘嬷嬷一颗心, 便也跟着来回颠了颠,若是那玩意儿掉地上去, 刘嬷嬷一颗心定也要跟着摔个粉碎。   杨幺儿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它夺去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匣子里剩下的玩具,就这样被她忘到脑后去了。   她伸出手指,绕着它的轮廓描了一圈儿。   平头翘尾,为虎状。   杨幺儿自是认不得这东西面目的, 但刘嬷嬷到底在宫中伺候多年, 耳濡目染之下,便也有两分见识。大晋无论军队大小, 皆由虎符或帅印调遣。   如今握在姑娘手里的,便该是虎符了, 只是, 究竟是那支军队的虎符,刘嬷嬷便是猜不透的了。   她只觉得心惊肉跳。   皇上竟然将这样的东西, 混进了一匣子玩具里头,若是不慎摔了怎好?虽说一两下是摔不坏的。可……可总叫人一颗心都被攥紧了!   刘嬷嬷想来想去,还是指着那金玉做的虎符, 道:“此物贵重,姑娘要收好,不得随意拿出来把玩。”   杨幺儿转头瞧她。   刘嬷嬷只好又强调了几声:“值钱!这个东西值钱得很!”   杨幺儿恍然大悟,她举着虎符上下比划一番,像是在掂量,将它放在哪里才好呢。   如此纠结一番。   杨幺儿将它塞进了随身的绣囊里,那绣囊本就空空,塞了东西进去后,便鼓胀起来,将花纹都撑满了,更显精致非常。   刘嬷嬷张了张嘴,她想说这样恐怕不大稳妥。   但到了最后,她还是闭上了嘴。   皇上既然将东西给了姑娘,那便是任由姑娘处置的,又哪里轮得到她来操心呢?   刘嬷嬷将注意力从中挪开,转而问起了另一桩事:“姑娘身上的红疹可好些了?”   说着她便伸手,去拨杨幺儿的领口。   杨幺儿微微闭眼,张开双臂,竟是十分配合。   刘嬷嬷瞧见她的模样,面上忍不住涌现了笑意。   姑娘这般动作,瞧着倒是眼熟得很。   刘嬷嬷转瞬便想了起来——   这个模样,不正是跟着皇上学的么?好几回皇上换衣裳,姑娘都站在一旁瞧着呢。谁晓得她竟是悄悄记下了这些动作。   “姑娘真聪明。”刘嬷嬷说着,解开了杨幺儿脖颈前的纽扣。   拨开领子,便见底下皮肤泛着浅浅粉色,红疹已然大消。   刘嬷嬷见状,一边放下了心,一边又打趣笑道:“姑娘身子金贵、娇嫩,还是该养在宫里头才好。”   杨幺儿也不知她所言为何,只抓住了“宫里”二字。她如今倒也知晓了,皇上和她之前住的地方,都叫宫里,如今这个地方叫宫外。于是她点了点头,低低地说:“嗯。”   刘嬷嬷瞧见她的样子,又笑道:“姑娘若是将这话说与皇上听,皇上定会心喜的。”   杨幺儿:“嗯?”   刘嬷嬷道:“不急,日后总有一日,姑娘能自己亲口说的。”   杨幺儿:“嗯。”   刘嬷嬷到底比春纱顶用,转眼便将李天吉送来的管家给顶了,如今宅内事宜,一应由她操办主持。   那管家也不敢同她抢,反倒还配合万分。   转眼一日过去,杨宅外把守的虎贲军依旧,但宫内的风波却渐渐得到了平息。大臣勋贵们,不再每日到皇上跟前报道,他们只默默催促起礼部、仪制清吏司。永安宫那头,便如被人遗忘了一般。没人前去找太后的事,但太后也仍旧别想踏出宫门。   太后是个不服输的,她扶住连翘的手,抬脚迈腿便要往外走,却在养心殿的宫门前叫人拦下了。   依旧是以为太后安危着想为藉口,让人挑不出错来。   “他们这是何意?啊?难道是要等到皇帝大婚后,再解了哀家的禁吗?好大的胆子!他们好大的胆子!哀家是什么身份?他们都忘了吗?”太后如困兽一般,来回踱步,面上已经蒙上了一层阴沉沉的色彩。   徐嬷嬷叹了口气,道:“太后,老太爷已经入过一次宫了。”   太后抿紧唇:“父亲如何说?”   “老太爷跪在皇上跟前,一边流泪,一边斥责您未尽到母亲之责,更未尽到太后之责,今日祸患,与您脱不了干系。李家愿自领罚……”   尽管早就习惯了娘家人的作风,但这会儿太后还是抬手捂住了胸口,将那点不甘与气愤往下压了压。   她坐回了位置上,刚才的话再不提起,与那个暴怒之下脾气发作、口不择言的自己,仿佛成了两个人。   经这盆冷水一泼,太后冷静了下来。   李天吉之流,终究只能为她处理一些琐碎的事。她决定着萧正廷的权势地位,娘家又何尝不是决定着她的权势地位?正因为李家身负清名,名下囊括无数学子,方才有她今日做了太后,在永安宫内,肆意拿捏先帝留下的两位太妃。   太后死死咬着牙,她掰着手上的甲套,道:“……那便忍罢。”   忍到他大婚,忍到他亲政。   他以为如了他的愿,以后便能一鼓作气掌得大权了吗?   且看先帝当年,便知小皇帝日后的结局了。   杨宅。   杨幺儿站在帐子前,身上的衣衫都褪去了,刘嬷嬷将她仔细打量一番,便赶紧给她披上了衣裳,道:“姑娘身上的疹子都消了,今日能出门去玩儿了。”   正说话间,李家两个姑娘就来了。   春纱进门来时,还道:“孟家的人也来了,就那日那位孟萱姑娘,像是来寻姑娘赔礼道歉的,还带了礼物来。”   刘嬷嬷闻言,眉梢一挑,看上去有些凶。   她问:“赔礼道歉?那位孟萱姑娘,欺负杨姑娘了?”   春纱口拙,半晌挤出来一句:“倒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孟家姑娘应当与李家的姑娘不合,那日李家的陪着姑娘去脂粉铺子里玩,正巧撞上了。那孟家的,就拿咱们姑娘做筏子嘲讽了李家的。”   刘嬷嬷眉毛一横,神色冷厉:“怎能算是小事?将他们驱走!冒犯了姑娘,哪里是两句道歉告饶的话,便能一笔揭过的?他们若非察觉了姑娘的身份,恐怕也不会上门来道歉。”   春纱闻言点头:“那我这就去派人将他们驱走。”   一直默不作声的杨幺儿突然出声道:“礼物?”   春纱愣了下,转头回道:“是,是带了礼物来,姑娘怎么了?”   “收下。”杨幺儿一脸正色地说。   刘嬷嬷愣了下,也是才想起来,之前皇上交代过姑娘,说宫外的人都等着讨好她,既送了礼物到她面前,她收下就是。   刘嬷嬷顿时心下哭笑不得。   姑娘对这话倒是记得牢。   不过不管什么话,姑娘记牢了,皇上定然都会开心些。   刘嬷嬷点头道:“听姑娘的。”   春纱笑了笑:“这样也好,收了他们的礼,赶走他们的人,也好叫他们吃个憋屈。”   一炷香后,孟萱被驱走,她的确面露不忿之色。   “怎能、怎能这般做派?到底也是新后,心胸倒容不得人了!”   孟泓慢悠悠地看她一眼:“你错在先,倒还有理了。”   孟萱不敢与他争执,只闷声道:“那如今怎生是好?总不能就这样耗着吧?她收了礼,还不原谅咱们……”   孟泓出声提醒她:“我的好妹妹,是不原谅你,不是不原谅咱们。”   孟萱脸颊红了,更不敢与他争执了。   事情由她而起,如今又能说什么?   正僵持头疼的时候,那边杨宅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老嬷嬷走在当先,待跨过门槛后,老嬷嬷便转过身去扶人。想也知道扶的是谁。   孟泓道:“今日她要出门,方才有你上前露脸的机会。”   孟萱扭捏了片刻。   孟泓也不等她扭捏完,便当先大步上前,躬身道:“在下乃孟家长子孟泓,今日文昌山上举秋日宴,若姑娘有兴致,在下愿为向导……”   刘嬷嬷浑身一激灵,盯着这人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来的不是那个叫孟萱的姑娘吗?怎的还多了个男子?   皇上虽不在此,但她却得替皇上将姑娘看好了!   这时,却听杨幺儿道:“好。”   刘嬷嬷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怎么忘了,姑娘满心惦念着的都是玩呢。哪里管这孟家长子是圆是扁,有什么图谋。   左右不管这人做什么,想来都轻易入不了姑娘的眼。   于是刘嬷嬷便也就顺着杨幺儿去了。   孟泓见她应下,还有些诧异。   他还当这有脾气的姑娘,该要再晾他们一晾的。如今瞧来,却是个善良天真、心胸开阔的主儿。   孟泓不由扬起笑来,暗暗打量杨幺儿的模样。   那日在诗会已然见过一面,只是到底不曾仔细瞧。   今日再见,方才觉得那日众人反应并不夸张。   这世上美人多的是,但能美到这般地步的,恐怕屈指也数不出几个来。   这厢众人启程,又有李家姑娘作陪,一并往文昌山去。   另一厢,东陵李家也派出了人,往南城去。   南城林家的门被人敲开,门房问来者何人,一听是李家的人,没一会儿的功夫,里头便窜出了个中年男人,死死揪着来人的衣领,道:“来得好!你们不来,我们迟早也是要去找你们的!我还当你们李家,不讲什么恩义道德了!”   ……   恢复了寂静如一潭死水般的涵春室内。   萧弋问:“今日她出门了?萧光和未再往她跟前凑了罢?”   李家欲与柳家结下那桩亲事,萧光和应当没有心情在外头晃悠了。   只是赵公公擦了擦额上的汗。   没了萧光和,这后头又钻出个孟泓,这不是逼死人呢吗?   作者有话要说:  赵公公:这是一道送命题。   先让幺儿在外头再玩一玩,多认识几个人,好方便醋死小皇帝【不   我终于写完辣哈哈哈哈晚安=3=   ☆、与她作比   第三十五章   文昌山上供文昌星君,乃是主文运功名的星宿。   大晋崇尚道教, 因而文昌山总有读书人来往, 四处可闻作诗对赋、奏乐吟歌之声。   马车一路向山上行去, 春纱帮着卷起窗帷, 好让杨幺儿瞧外面的风景。   越是向上, 目光所及之处便越是辽阔。   这是杨幺儿从未见到过的景象,她瞪大了眼, 唇微张, 随着高山绿水、林立房屋的风景从眼底掠过,杨幺儿觉得脑子里死死闷着的那一块儿,像是骤然被敲开了,迷雾散去,得了一分清明。   刘嬷嬷见她看得出神, 不由笑道:“还是皇上懂得姑娘的心思, 知晓姑娘肯定想出门玩一玩的。”   杨幺儿目光还胶着在外头的景色上,但听见刘嬷嬷的话, 她也跟着点了下头,肯定了皇上的好。   刘嬷嬷见状, 更觉可乐。   像姑娘这样的, 待她好,她便记在心头的。实在没几个。   大约行了小半个时辰, 他们总算抵达了文昌观。   孟泓先行在前。   李家两个姑娘则是先围到了杨幺儿的马车旁,一人伸出一手,将杨幺儿扶了下去。倒是没了孟萱插手的地方。孟萱抿了抿唇, 心道,谁稀罕去抢这个位置!只是抱怨归抱怨,她到底还是跟在了杨幺儿的身边。   这里少有年轻姑娘前来。突然间一下子来了四个,后头还跟了不少仆妇丫鬟,顿时便吸引了观中众人的目光。   而走在当先的孟泓,更成了个中焦点。   有人高喊着他的名字,然后将他拉到了一旁去。   “孟兄今日带着家中姐妹前来吃秋日宴?”那人问。   今日也有别的年轻公子,携家中姊妹来吃秋日宴,只是带来的人少,又大都气质平平,没什么出众颜色。   孟泓点头:“从前不曾来过这样的地方,今日带她们来玩一玩。”   他撒起谎来,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全然不怕将杨幺儿认作自己的妹妹招来麻烦。   那几人一听,果真是孟泓带了家中姊妹来,登时便消了心思。   谁不知道孟泓家中姊妹,个个性情都不好。前头二房嫁出去那个大姑娘,拈酸吃醋乃是一流,后头的二姑娘,还因怪异癖好遭退了亲。大房的独女,也就是孟泓的亲妹妹,更是跋扈,整日如男子一般狎玩伎人……   这孟家上下,仅一个孟泓拿得出手罢了。   见众人散去不再挡路,孟泓方才自如地引着杨幺儿往里走。   他的目光落在杨幺儿身上,发觉这位新后实在少言寡语,不管旁人说什么,她都只管听着,且叫人察觉不出敷衍之意。   面对这样的人物,倒是令张嘴说话的人,产生了更强烈的说话的欲.望,恨不得什么都说给她听才好。   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孟泓心想。   进到道观内,便见道童,还有道姑。   道姑上前来引女眷,道童则走一旁去引孟泓。   “姑娘是来吃秋日宴的吗?”道姑躬身问道。   “是。”应话的是孟萱。   “姑娘若是不愿被人打搅,可以坐在屋子里,开了窗户,瞧着外面风景,一边用食物。”   “若是如此,那有什么意思?吃宴,自然是要多人混在一处的。”孟萱打断了她,说罢,孟萱还有些心虚,她回头望了望杨幺儿。   杨幺儿还是没说话。   孟萱便当她是默认了。   孟萱心中揪着的那口气缓缓疏散开,她心道,这位新后光是站在那里,都叫人生出不敢冒犯的感觉来,真叫人好奇那帷帽之下,她有一张怎样的面容,一双怎样的眼睛……   道姑点头,便引着她们跟上了前头的道童。   转眼便入了一处院子。   这院子占地广阔,院内种了许多树木,树上挂着无数道家符纸,树下有灰衣道姑奏乐鸣钟,瞧着倒像是在进行什么道场法事。   这也是杨幺儿头一回见。   她的目光流转,从场内筵席,瞧到了道姑的身上,又从道姑身上,瞧到了那棵棵大树上。   “姑娘想去瞧瞧?”刘嬷嬷问。   杨幺儿拔腿朝大树走去,她好奇地仰头去看树上挂着的符纸,孟萱在一边道:“这里头的符纸,要么是求功名的,要么是求桃花的。没什么稀奇。”   说话间,杨幺儿已经走近了。   那几个道姑纷纷朝她屈身行礼,原先领路的那个道姑跟上来,笑道:“这棵树与别的都不一样,数百年前山上突降天火,直直落下,点燃了这棵树,当时树下有一位秀才,那秀才以为命要绝矣,仓皇逃窜。谁知道不久,他便做了那一年的状元。放榜那日,枯树又生新芽。众人便道,此处得文昌星君庇佑,奉以为尊。”   道姑话音落下。   忽来一阵大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树上悬挂的符纸、丝带,竟是飞舞起来,杨幺儿站在树下,倒如同被它们裹起来了一样。   众人不由都朝这边看来。   见她赤色长裙被风吹动,连帽纱也跟着飘飘扬扬,隐约露出一点雪白的脖颈。   有人喃喃道:“留仙裙,留仙裙……当留仙。”   院中有主间、次间、梢间,都隔作丹房。   为免打搅,主间丹房内,萧正廷与青一道长对坐。   青一道长突地盯着窗外笑道:“今日道观承辉,来了位贵人,树木有灵,这观中老树竟是活了过来,也知晓去亲近贵人……”   萧正廷原以为他在说自己,但听话中的意思又不大像。   萧正廷转过身子,扭头朝窗外看去。   便见那棵百年老树树叶沙沙,符纸丝带飘舞,绕树下女子而走。   萧正廷原本微眯的眼,刹那睁大了。   不知觉间,手边的酒水都被他打翻了。   青一道长见状,忙叫来道童:“快去取帕子来。”   说罢,青一道长又问:“越王殿下可要换一身衣裳?”   萧正廷低头看了看,衣摆都叫水浸湿了。倒是没什么妨碍。但萧正廷惯于在人前展示好的一面,又哪里能容忍这点脏污?他起身,跟随道童出去。   待他走过屏风,跨过两道门,来到院中,树下已经不见人影了。   萧正廷驻足,盯着那棵树看了会儿。   看着看着,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究竟是缘分太过浅薄,还是过于深厚?回回他都能见着她。从宫里到宫外,都没落下。但每一回,少女都如蜻蜓点水般,从他心上飞快地掠过,在他眼底也就只来得及留下一抹残影。   道童见他不往前走了,不由讷讷出声:“殿下?”   萧正廷问他:“你可知方才树下的是谁?”   道童摇头,但随即他加快了步子,走到院子里,随意问了个人。   不一会儿道童归来,道:“殿下,那是孟家的姑娘。”   孟家?   萧正廷一怔。   孟家养得出这样的人吗?   萧正廷就只记得一个孟萱。   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个孟家姑娘过于胆大。曾不识他身份,竟拦下他,要他做娈宠。   萧正廷又环视一圈周围,并未搜寻到身影,道:“走吧。”   而这会儿,杨幺儿正与刘嬷嬷一并,坐在了梢间里,与萧正廷仅隔着两间丹房。   刘嬷嬷给杨幺儿理了理头发,道:“这些人实在无礼,怎好拿目光肆意打量姑娘,还问姑娘芳名年纪……”   孟萱也觉得有些尴尬。   是她和兄长将人带过来的,结果碰上些胆大的,竟是问新后索要名字。   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吧?   “还是坐在这里瞧吧。”刘嬷嬷道。   姑娘稚子心性,她还真怕有人大着胆子,不识贵人,上前来诓骗诱拐姑娘。   杨幺儿倒是无所谓的,她趴在窗沿边上,从这里瞧出去,她能瞧得见大树,也能瞧得见筵席上的人。   好玩儿。   刘嬷嬷道:“这秋日宴大都一样,姑娘今儿尝个新鲜,日后还能吃着呢。待吃过了,咱们就在山里头走走,吹吹风,看看水。姑娘不是喜欢花吗?这时候正是秋菊盛开的时候呢。”   杨幺儿点头。   将“花”记在了心底。   刘嬷嬷舒了口气。   外头那些不止所谓的东西,竟然口口声声道:“这位与李家四姑娘,谁更胜一筹?”   姑娘是什么人?   怎能拿去与李四作比?   刘嬷嬷压下心头的不痛快,等道姑将食物送上来,她便立即动手伺候起了杨幺儿用食物。   这是杨幺儿头一回吃到蟹膏。   她舔了舔唇,口中味道鲜美、微甜,一下子勾起了杨幺儿的馋虫。   杨幺儿指了指桌上的蟹:“要匣子。”   刘嬷嬷先是一愣,而后笑道:“要装了送进宫去么?”   杨幺儿点头,笨拙地抓起一只蟹脚,然后那只螃蟹就被她四仰八叉地拎了起来。   杨幺儿伸手数了数:“一,二,三,四……”   “分两只。”杨幺儿正色道。   刘嬷嬷当然不会去提醒她,宫中哪里会少了这样的东西,但凡皇上想吃,什么样的都吃得到。   刘嬷嬷点头,慈和地看着杨幺儿道:“好,姑娘等着老奴,老奴这就命人去寻匣子来。”   杨幺儿点了下头,才接着吃起来。   ……   文昌观见了一位仙子似的人物,更有人拿她与李四作比,这消息悄悄发散开去,李妧却是不知。   此时她坐在轿子里,撩起一点缝隙,朝外看去。   便见府中小厮与一中年男子争执不休。   只听那男子高声道:“你来多少次,我都是这样讲!你李家与我柳家乃姻亲,柳家落败,我们也不曾找过你李家索要钱财,妄图攀附。可这亲事是一早便定下的,怎么?如今想要反悔了?”   那男子冷笑一声,丝毫不留脸面,道:“若是如此,当年何不选钧定侯府结亲!不过是嫌弃钧定侯的爵位由长子袭承,二子什么也得不到罢了……”   李妧闻言沉下了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可好哄了。   ☆、我愿助你   第三十六章   李妧招手将小厮叫了回来。   她垂眸看他,目光冷淡:“去同他说, 李家送钱来给他, 只为解柳家燃眉之急, 并非以此胁迫柳家退婚。”   小厮张了张嘴, 陷入为难。   “去。”李妧催促。   小厮不敢再作停顿, 忙转身跑回去,一把揪住那中年男子, 怒声道:“二老爷何故曲解我家主人的意思?我们连送两日的银钱, 只是为解你柳家燃眉之急罢了,并非为退婚!”   小厮这番倒打一耙,反倒叫那中年男子冷静了下来。男子急急喘了两口粗气,狐疑地看着他,道:“并非为退婚?”   “并非为退婚。”   男子渐渐敛了怒容, 随即更笑出了声, 他的眉尾高高挑起,带着胜利后的得意, 他道:“……本该如此,你家四姑娘与我那侄儿早早定下了婚约, 从那一刻起, 她就该是我柳家的人了!不嫁我侄儿,她又能嫁谁?”   小厮绷紧了五官表情, 他的眼角耷拉着,嘴角却高高咧起。   显然极为不满这柳家做派。   但那男子是一概不管的,他大笑道:“既然我那侄媳妇有心, 特地送了银两来供我柳家度日!待她与我侄儿成婚那日,我这个当叔叔的,定然好生操办。”   说罢,男子大摇大摆进了门,“嘭”地反手将门关上,竟是将小厮堵在了外头。   男子轻声哼着坊间歌谣,一边往里走,嘴上一边道:“当我柳家人是傻子吗?李家出了个太后,李老太爷领少师职,李家子孙将来都是要入仕为官的。我柳家已然穷途末路,拿些银两便想打发了去……哪有这样轻松的道理?过去柳家发达时,李家倒是又一番嘴脸了……”   他别的本事没有。   但他却知道,若是李家姑娘真嫁进了他们家,那日后李家便不可能弃柳家于不顾。   这一笔买卖,哪里抵得上长久的生意划算呢?他还指着李家将来势大,兴许能再让他那侄儿读书考功名呢……   这头小厮回转身,走到了李妧的身边,焦灼道:“四姑娘,如今怎么办?”   “我早说过了,明面上来是不行的,父亲偏不信。他柳家已陷绝境,见着救命稻草,哪里肯放手?”李妧抬手放下了窗帷:“回府。”   小厮讷讷应声,命仆从们抬起软轿离去。   李妧坐在轿子里,眉头紧蹙。   那柳老太爷,死便死罢,何不将他那个泼皮儿子一并带走?偏留下这样的大祸害!竟也不怕堕了柳家之名……也是,如今柳家又哪里还有名声可言?若非与她李家有桩婚约,京中人早将柳家遗忘了。   李妧蜷起手指,又想起那日前往养心殿拜见新帝时……   那靴子上绣的五爪金龙,仍在眼前舞动。   心底渐渐浮动起一丝焦灼。   这泼天富贵,怎么就叫一个傻儿得了呢?   ……   轿子向前行去,行不久,突然停下了。   小厮轻扣轿窗,道:“四姑娘,前头……前头遇着钧定侯府的二公子了。”   小厮声音紧张,仿佛那钧定侯府二公子,能够一跃而下,扑进轿子里头来。   轿内李妧一怔,打起了帷帘。   李家规矩严,与那李天吉家全然是两个极端,李妧少有出门的时候,没成想到,一出门便撞上了萧光和。   她皱了下眉,然后抬头朝前方望去。   便见前方年轻的锦衣公子,打马而来。   李妧已有许久不曾见过萧光和。   萧光和年纪小些的时候,曾经扒过李家的墙,后头因着种种缘故,李家与钧定侯府再不来往。外头都盛传,是萧光和心悦她,而她却与旁人定了亲。   李妧却是不信的。   世上男子或有情,可又哪有真将那份情牢牢惦记在心头的。   不过兴许是先见了柳家人的丑恶贪婪,再瞧萧光和,便觉这人也有三分气质了。   至少,萧光和生得面如傅粉,好一副贵公子的模样!   待行近跟前,萧光和原本舒缓的眉目,骤然收紧,他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我当是谁?原是李家的四姑娘?”   “萧二公子。”李妧淡淡出声。   萧光和攥紧手中缰绳,道:“我道今日为何一早便有喜鹊落在我窗外,原是因着李四姑娘出门来了,还凑巧与我撞上了……”   那小厮听了这话,打了个激灵,挡在了李妧的轿门前,道:“二公子请先行罢。”   萧光和轻嗤一声,打马从他们的轿子便行过。   李妧却是突地从窗帷间伸出手去,揪住了萧光和的衣摆,她仰头看他,道:“慢行。”   短短两个字,偏叫她说出不一样的情愫来。   萧光和扭过脸去,用极低的声音道:“柳志此人游手好闲,柳开宏被夺功名后,也整日浑噩不知事……你若真不想嫁……我可助你。”   李妧低笑一声,松开了他的衣摆。   萧光和说完也不再作停留,他飞快地向前行去,渐渐与李妧的轿子拉开了距离。   李妧面带笑容,吩咐轿夫:“走罢。”   ……   杨幺儿吃了秋日宴,分外满足,便又带着刘嬷嬷等人,在山中转来转去,权当饭后消失了。   她还顺手摘了些菊花。   刘嬷嬷见了,总觉得给皇上送菊花,一簇白一簇黄,好像哪里不太对。   她忙道:“不若送些别的?这外头的花儿,到底是不及宫里的花儿。”   杨幺儿打量一番手头的花草,点点头,于是蹲下身去,用手指头刨了个小土坑,又把花给种了回去。   刘嬷嬷看得哭笑不得,但也并未制止她的动作,只是等杨幺儿起身后,她便拿了帕子仔细给杨幺儿擦手。   待擦净了手,杨幺儿便在山林间转悠了一圈儿,捡了满怀的枯叶,里头还混着两个松果。   杨幺儿抱着到了刘嬷嬷的跟前。   刘嬷嬷会意,点头道:“这样好,这样好。”   管它枯枝败叶呢,都好都好。   这会儿李家姑娘还陪在侧,孟家兄妹却只剩下了孟泓。   孟萱听闻越王也来了文昌观,便向杨幺儿告了别,在杨幺儿这里,孟萱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她爱去哪里,杨幺儿都不关心,便让她走了。   原先孟泓也为杨幺儿的外表所迷惑,当这位新后并不似传闻那样,那帷帽之下应当是个翩翩人物,美貌而又不失聪颖,更胜李四。   可如今孟泓在旁边瞧着,瞧得多了,慢慢他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了。   她行动举止,如同稚子一般……   原来传闻是真。   不,也不算是真。   至少在传闻之中,有人竭力丑化这位新后,几乎将其说成是丑陋粗鄙又满脸鼻涕眼泪,行动都极蠢笨的女人……   可眼下,又哪里有与传言切合之处呢?   换了个心思,再去瞧这位新后,孟泓反倒更觉得动人。   这天底下的聪明人何其多,这样一人,实在难得。   于是孟泓见她采花,也觉得有趣。   见她刨了个小坑,将花又种回去也觉得有趣。   连她从林子里捧了枯叶出来,也是有趣。   ……   这会儿刘嬷嬷命人拿了个新的匣子来,于是杨幺儿便小心地将枯叶和松果都拨弄进去,尤其那两个松果,杨幺儿还不舍地摸了好几下。   刘嬷嬷看了不由低声笑,忙将匣子合上。   “姑娘的手又脏了。”她将匣子递给旁人,掏出帕子继续给杨幺儿擦手。   孟泓别开了目光。   但他脑中却还印着,方才她不舍地轻抚松果的画面。   她的手指细长,白皙且没有瑕疵,只沾了点泥灰。她抚摸着圆圆的松果,孟泓几乎能想象得到,她帷帽之下,该是何等不舍的神情……   “姑娘还走吗?”刘嬷嬷问。   “冷。”杨幺儿伸出十根手指头给嬷嬷看。   指尖都冻白了。   刘嬷嬷忙道:“回去,咱们回去了,山里头冷得很。”   杨幺儿便乖乖跟着她往外走。   孟泓默不作声地跟在了后头,比起之前的舌灿莲花,这会儿他倒是沉闷了不少。   众人回到文昌观,孟泓便告辞去寻孟萱了。   李家两个姑娘倒是始终没有挪步,她们亦步亦趋地跟着杨幺儿,说:“等将姑娘送回了宅子,咱们再走也是一样的。”说罢,李宁燕更是道:“明日姑娘去画舫上玩儿罢?我们明早来接姑娘。”   显然不愿再被孟家截了胡。   刘嬷嬷闻言,在杨幺儿跟前低声道:“姑娘,这孟家兄妹,一个心思复杂,一个蛮横乖张,姑娘不能轻易原谅了他们,下次但凡他们开口,姑娘只管拒绝了就是。这李家若相邀,倒是成的……”   杨幺儿有些茫然,眼底还不经意地流露出了一丝苦恼。她小幅度地点了点下巴,想,下次收了礼物再拒绝好了。   这样就听了皇上的话,也听了嬷嬷的话。   “明日,好。”杨幺儿道。   李家姑娘面露笑容:“我们送姑娘回宅子。”说罢,二人扶着杨幺儿上了马车。   这边下山,朝杨宅行去。   而那拿着两只蟹、一匣子枯叶的侍卫,也正往皇宫赶去。   彼时萧弋刚从西暖阁出来。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这样齐的内阁大臣、左右丞相、六部之首……齐聚一堂。   毕竟从前,众人都未将他放在眼中,没事也懒得与他打交道,更何况他又未亲政,底下人便更不会拿着政务来找他了。   大臣们已经散去。   萧弋回转身看了一眼西暖阁的方向,眸光冷厉,再不掩饰威势。   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来到他的跟前,躬身道:“皇上,杨姑娘身边的高侍卫回来了。”   “让他到涵春室等着。”   “是。”   不一会儿的功夫,萧弋回到了涵春室。   那侍卫高举着两个匣子,稳稳当当。   众人都好奇又心惊胆战地朝那匣子看去,心道,这回又是什么?还是鱼?   萧弋命侍卫在桌案上摆好。   他刚要伸手开盖,想了想,也还是手上缠了一块布条。   上回鱼蹦出来,他蹭了一手腥气。   他伸手扣住盖子,往上一掀,便见里面摆着两只大闸蟹,已然凉透了。   再开另一个匣子,却见里头全是枯叶子。   宫人们浑身一紧。   难道这回送虫子了?   萧弋倒是不怕的,他觉得杨幺儿应当没那个胆子捉虫子来玩。   他伸手拨弄开叶子,便见底下藏了两颗松果……像是特地藏了好东西给他似的。或许对于杨幺儿来说,这也的确是她极喜欢极看重的东西了。萧弋嘴角勾起,竟是低笑了一声。   宫人们神色恍惚,当是自己听错了。   ……   翌日,孟泓再到杨宅外,邀杨幺儿出游。   杨幺儿收了他的礼,然后说:“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和幺儿说什么,她就记住什么。   加更我熬夜慢慢写吼,大家明早看-3-   ☆、针锋相对   第三十七章   孟泓没有要强求的意思,他留下礼, 便告辞了。   待行出了静宁巷, 等候在外的孟萱方才迎了上去, 问:“今日她不应邀了?”   孟泓点了下头。   孟萱皱起眉:“这样耗下去, 何时是个头?不如不管她……”   孟泓转头, 看着她,只淡淡道:“正因你如此, 孟家结下的仇家才越来越多。”   两人不再交谈。   不多时, 马车从杨宅驶出,渐渐驶出巷子。   孟泓翻身上马,跟了上去,孟萱不明所以,但她向来依赖这个兄长, 想了想便也跟了上去。   李天吉重金购下的画舫, 已然停靠在岸边,岸边来往的人都朝画舫投去了惊叹的目光。而更令他们惊叹的是, 那悬金挂玉的马车在岸边停下,上头下来了几个姑娘……   “那是谁家的?”   “当是李天吉的一双侄女。”   “今日可有好戏瞧了, 前脚东陵李家的姑娘公子, 方才租下一只画舫,若是湖上碰了面, 也不知会不会对着吐唾沫……”   “哈哈你这老东西,人富贵人家,吵起架起来, 岂会如你一样吐唾沫扯头发打耳光?”   李妧也早察觉到了岸边的动静,但她只扫了一眼,便不再多瞧,今日她的目的,又并非为和人争锋。   她身边的姊妹,倒是发出了嗤笑声,道:“若知晓我们在此,她们便该识趣些,早早退走,不然丢了面子的是她们……”   李妧脑中正在谋划另一桩事,此时听她聒噪,倍觉心烦,便出声道:“心胸狭隘怎能长远?我们出自大宗族,又何必与他一个假货计较?”   李妧在姊妹中威望极高,听她出言,其他人都讷讷闭了嘴,只是看向李妧的目光,却多有不服。   外头的人都知道李妧要嫁到柳家去了,她们又怎会不知?   正因为知道,所以心下就多有轻慢。   再倾李家之力培育又如何?最后到底是便宜了柳家的劣等货色!   李妧并未察觉,她一心向湖面上望去,像是在等待什么。   她的婚事,已经不能指望祖父了。   那日小皇帝随口说了三两句,祖父心下便有了决断,觉得拿她作牺牲,为李家换取更高洁的名声,倒也有所值。   毕竟不论如何,只要李家与柳家结不成亲,背后总会有人念他李家忘恩负义、嫌贫爱富……   可若是真结了亲,那全天下都该知晓,李家是何等有情义的人家!李氏宗族是何等值得依托的一棵大树!   李妧咬了咬唇。   正好啊……   萧光和自个儿送上了门来。   那就让她瞧瞧,他年少时对她生出的那几分情愫,究竟有多重……   李妧这方注意到了李香蝶等人,李香蝶这方却也注意到了他们。   李香蝶皱起眉,埋怨一句:“真是令人厌烦!”   刘嬷嬷仿佛听不见她们的声音,也更为注意到东陵李家的画舫,她只低声和杨幺儿说着话,讲述先帝在时,曾携宫妃搭乘龙船,自运河而下……她当时随侍船上,又见了何等风景,刘嬷嬷一并都说了。   相较之下,这画舫,那外头的东陵李家女,都不值一提了。   原本就站得高,又哪里还看得上那些不入流的人和不入流的手段呢。   杨幺儿的性情更不懂这些,她自然也只乖乖听着刘嬷嬷讲述那些故事,并不理会外头的动静。   李家这对双生姐妹渐渐受了影响,倒也冷静了下来,只安心陪着杨幺儿,心道,那李四定然不知道她们的际遇造化,将来谁比谁强倒还说不准呢……   这时有妇人来敲门,道:“天光正好,姑娘可要到栏杆边上喂鱼儿去……”   刘嬷嬷住了声,将那妇人的话又低声复述给杨幺儿听。   “去。”杨幺儿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刘嬷嬷见她面上鲜活之色越发多起来,心下也甚是欣喜,转头对那妇人道:“准备鱼食。”   妇人点头,转身走了。   刘嬷嬷扶着杨幺儿起身,与春纱一左一右走在她身边,陪同她往栏杆边上走去……   而此时,李妧的画舫之上,东陵李家的几个姊妹正谈及了文昌观。   “那些人打文昌观回来后,便口口声声说山中遇了仙子一般的人物,他们还拿来与四姐相比较……”   “你打哪儿听来的?”   “吕家老三说的,当不会有假,她说那日她也在。说那女子,虽然戴着帷帽,但的确气质出众,站在那里,竟叫人生出不敢亵渎之感,真如见了天上仙子一般。后头还有更诡奇的呢!那观中数百年的老树,上挂符文、祈福丝带,她一走过去,树叶沙沙作响,符文丝带绕她而走……场面甚是壮观美丽!当即便有人夸赞她,一袭留仙裙,当真是留仙了……”   说着,她们悄悄向李妧的方向瞧了一眼。   李妧面上冷淡,手指却是暗暗攥紧了帕子。   她在京中名声,经营多年方才有今日。   从哪里胡乱窜出来一人,便要踩着她上去?   谁不知晓她平日最好仙气十足的打扮,光站在那里,都总得神女下凡的称赞……她与寻常女子不同,又饱读诗书,身上气韵更为复杂动人。   听她们议论得这样夸张,李妧心下是极为不快的。   而此时,一只小船飘摇着近了。   船上几个纨绔公子,一手持钓鱼竿,一手持折扇,端的翩翩风姿。   但若是常在京中走动的,必然能认出,他们是这京里头素来混不吝的一群人物,而那其中最为亮眼的,便是一袭锦衣的萧光和。   李妧目光定于他的面庞之上,倒也顾不上再去理会那文昌观里的神秘女子了。   她缓缓起身,朝身边丫鬟伸出了手:“取鱼食来。”   鱼食一早便备好了,那丫鬟当即伸手,交了一个玉石小钵给李妧,里头放的正是制好的鱼食。   李妧转头,目光落在桌案上。   那桌案上放着一顶帷帽。   只是她犹豫片刻,最终未选择那顶帷帽,而是就这样走了出去……   她走到栏杆外,抬手轻撩过耳畔的发丝,湖上微风习习,吹动她的发丝,还有发髻间垂下的发带,连她的裙摆都跟随而动。   日光洒落在她裙摆之上,她的裙摆便如湖面一样,波光粼粼,令人目不转睛。   她斜倚在栏杆旁,身段婀娜,一举一动都是风姿动人。   她垂眸望向湖水,然后伸手勾动鱼食,向下抛洒……   小舟渐渐行近,却是夹在了两座画舫之间。   有人碰了碰萧光和的手臂,惊声道:“那不是李家四姑娘吗?”说话那人,提到李四时,声音含糊了些许,这是怕惹怒了萧光和。   萧光和闻言,正要抬头望去,便又听得耳边的人惊叫道:“快看!那些水中锦鲤……竟是一尾接一尾地朝那边去了……”   “有什么稀奇?当是有人在喂食罢了。”   “你仔细瞧瞧!”   萧光和闻言,便按捺下心中触动,朝另一边看了过去。   而此时,李妧往水里投了鱼食,却仍不见鱼来。   她眉头微微蹙起,心下隐有躁动。   这算怎么一回事?   难不成是鱼食的问题?   她又扔了些许下去,却见面前的鱼儿都摆着尾,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一条鱼都没有。   又怎么好装作是喂食鱼儿,才走到栏杆边上来的呢?李妧轻咬了下唇,顺着鱼儿游动的方向望去——   李天吉的画舫之上,栏杆边,身着月白色短衫,羊皮金织八幅月华裙的少女,头戴帷帽,帽纱长长坠至脚边。   她的手臂倚着栏杆,姿势比李妧要更放开些。   短衫的袖子向后滑落,便露出了她一截儿玉臂,上戴翡翠,贵气又不失仙韵。   而那些鱼儿,正在她跟前打转。   它们争相抢着她投喂的食物,红色鲤鱼、金色鲤鱼,竟是都竞相跃出水面,天光之下,她的月华裙间水纹漾动,帽纱飘舞,连她的手臂好似都泛着光华……   那些鱼儿也身上泛光,或金或红……   画面如有神迹。   李妧半颗心都冻住了。   她指尖发麻,内心震荡,极度的愤怒和嫉妒,将她包裹其中。   不用往两旁看,她也知道该有无数路人驻足观此神迹了。   她艰难地转动着脖子,便见那小舟之上,纨绔公子哥儿们,都齐齐朝那戴帷帽的少女望去,口中惊叹嘻笑,他们全然忘记了她,连半点目光都不曾分与她。   李妧隐约听见他们道:“二哥,那不是你的那位贵人吗?”   李妧知道,萧光和行二。   “二哥”当是称呼他的。   可什么叫萧光和的那位贵人?   李妧再看萧光和。   萧光和已经从帷帽少女身上撤回视线,转而朝她看来,两人目光相撞。   李妧心下才觉得安稳了一分。   只是她胸腔中燃起的那把火,却怎么也熄不下去了。   她今日不戴帷帽,对方戴帷帽。   她着留仙裙,对方着月华裙。   她喂鱼食,无一条鱼儿上钩,对方随手投掷,却引得锦鲤跃出水面争食……   岂不衬得她处处不如对方?   李妧骤然缩紧手指,一时间心跳加快,脑子发晕,竟是有些站不住……   她从未遭过如此大辱!   李妧忙平稳了心绪,勉强朝萧光和看去。   她眸光微动,像是浸了一点泪光。   而萧光和目光沉沉,他正看着她……   而这一厢。   刘嬷嬷惊呼道:“姑娘果然有福之人!”   杨幺儿认真盯着那跃出湖面的鱼儿,她将手臂伸得更长,她的手臂在日光之下,更是白得发光,晃眼勾人得很。   她无所觉。   这回的鱼儿比上回的好看,好看多多了。   我若伸手,能捞得住一条吗?   杨幺儿暗暗咽了下口水。   作者有话要说:  李妧:好气!   幺儿:我捞哪条好呢?清蒸还是红烧呢?   晚上见辣=3=      ☆、她是锦鲤   第三十八章   李妧脖颈发紧,在栏杆旁盯着对面的帷帽少女, 瞧得出神。直到丫鬟来到她的身边, 才将她从中惊醒。李妧攥住了栏杆, 问身旁的丫鬟:“你知道那是谁吗?”   丫鬟自然是摇头。   “去问表小姐。”   丫鬟惊诧地发现, 自家姑娘的声音里竟然含了一丝急躁的味道。   锦鲤跃动, 湖面泛起金光。   路边行人驻足,议论纷纷。   坐在小舟上的几个纨绔公子, 更是频频惊呼出声:“神了神了!真神了!二公子你这位贵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萧光和也是一惊, 他攥紧手指,神色复杂地道:“……总归是贵人。”想了想,他加了句:“了不得的贵人。”   这厢杨幺儿伸长了手,还真有条鱼蹦得太高,直直落进了她的掌心, 但鱼身滑溜, 杨幺儿没能抓得住。   刘嬷嬷忙道:“姑娘莫难过,这些鱼做来不好吃的, 更适宜养在缸里、池子里作景观,给主人家带福气运势来。”   “福气?福气……”杨幺儿翻来覆去, 将这两个字念了好几遍。   她问刘嬷嬷:“能带好福气吗?”   这世间锦鲤千万, 哪里真有带福气来的?多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刘嬷嬷不忍叫姑娘知道真相,一心想护着她那颗稚子之心, 便点头道:“能带好福气。”   “然后?”杨幺儿问。   “然后……然后自然是所有的事都变好了。”   “都好?”   “都会好。”   杨幺儿从春纱那里抽走一张帕子,她垫在掌心,然后又张开了手去捞鱼。   大抵美人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   即使是捞鱼。   众人见她又伸长了手去捞鱼, 都不由微微屏住了呼吸,盼着她真捞到手。   就连萧光和都不自觉地盯住了她的手。   这时,终于又有鱼儿高高跃起,仿佛要跃龙门一般,正巧就这么落在了杨幺儿的手里,有帕子垫在底下,倒是没再滑落了。   岸边都爆出了阵阵叫好声。   杨幺儿收回手,春纱呆了呆,忙道:“桶!桶!快取木桶来!”   画舫上伺候的仆妇手忙脚乱地用桶取了湖水,然后杨幺儿一松手,鱼儿落进去,随后一摆尾,自如地畅游起来。   仔细瞧,便见这尾锦鲤身上的红比其它的鱼儿更深。   刘嬷嬷笑得合不拢嘴:“真是有灵性的东西。”   李香蝶也在一旁夸赞不已,还亲自端了水给杨幺儿净手。   舟上的人都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道:“我还是头一回瞧见徒手抓鱼的哈哈!”   “岂止是抓鱼,这抓的是锦鲤……”   “二哥这位贵人,简直是贵气逼人啊!”   杨幺儿洗净了手,盯着那尾锦鲤,认真打量了许久。怎样分呢?   分不了呀。   杨幺儿蹙起了眉头。   刘嬷嬷见她不动作了,忙问:“姑娘可是累了?”   杨幺儿摇了摇头。   她朝栏杆边上看去,因她没有再喂食了,鱼儿们便成群结队摆尾离去了。   杨幺儿微微俯下身,盯着那木桶中的锦鲤看了一会儿。   不能吃的,养起来,她回去能看见,就养在涵春室,不不,养在涵春室外头的那口缸里,她每天去看……   杨幺儿张嘴说:“高侍卫。”   高侍卫甚是自觉,闻言便上前两步,提起那桶鱼,不消旁人说,往画舫外走去,健步如飞,等走到了船沿,他才惊觉还没靠岸呢。   杨幺儿眨了眨眼,看了看面前空空如也的位置,倒是没有叫住他。   刘嬷嬷见状笑了:“原来姑娘是要给皇上的。”   此时萧光和他们那小舟,已经飘着飘着,到了杨幺儿的跟前。   萧光和站起身来,朝着杨幺儿的方向,郑重一拜,道:“萧某见过杨姑娘,杨姑娘这两日可好?”   杨幺儿只盯着他并不说话。   萧光和倒也不在意。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朝杨幺儿规规矩矩地一拜:“杨姑娘。”   这群纨绔公子,实在少有这样的时候。   刘嬷嬷站在一旁,没有出声提醒杨幺儿开口说话。这些人,哪里能与姑娘的地位相提并论呢?姑娘就算是高高在上,瞧也不瞧他们一眼,那都是使得的。   李妧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却觉得胸口涨闷,难受得紧。   她今日来湖上,并为游玩,而是有谋划在身,结果到了现在,她原定好的计划一样都未能顺利施行。这少女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杨幺儿喂了鱼,还捉了鱼,自然尽了兴。她转身进了画舫。   几个纨绔公子便又嘻笑着坐回去,接着钓自己的鱼了。一时间,哪里还记得有个李妧?   李妧抿了抿唇,等着萧光和回头看她一眼。   而萧光和也的确回头了,但他的目光飞快地从她身上掠过,然后面色微沉地扭过了头,继续和那些人说笑去了,并不再看她。   李妧咬住了牙:“……”   果然是虚情假意!   丫鬟忙扶住了她:“姑娘……外头晒得很,奴婢取帷帽来?”   李妧推开了她的手,声音微冷:“进去罢。”   今日不成,她得另做谋划了。   待到午间,画舫靠了岸,岸边的酒楼便做了菜送上来。   侍卫倒也终于上了岸,便拎着那只桶,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宫门的守卫早已熟悉了侍卫这番动作,见他过来出示腰牌后,便将人放了进去。侍卫一路行到了养心殿。小太监将他拦下,道:“皇上如今还在西暖阁,高侍卫不若等上一等?”   侍卫犹豫片刻,道:“我倒是等得,可这等不得……”说罢,他将手里的桶往跟前一放。   小太监探头一瞧,傻了眼:“这这这这……”   “这是鱼。”侍卫说,说完他还觉得不够,忙又补了一句:“是锦鲤。”   小太监重重地呼了口气,紧跟着又吸了口气。   心说我知道这是鱼啊!   杨姑娘可真会玩儿啊!   涵春室上下立即忙碌了起来,他们搬了口大缸来,又取了晒过的水,然后才将鱼小心地捧了进去,之后还去请了宫里头惯会养鱼弄花的宫人,生怕这一路颠簸的,撑不到皇上回来鱼就死了。   萧弋已经在西暖阁耽搁了大半天的时间。   他跟前的桌案上摆着奏疏,光看掉其中的一部分,就花了不少的功夫。这是从内阁送来的。他们再没有要遮掩,不肯放权的意思,但也没有要真为新帝助力的意思。   他们只是恭敬地送来了奏疏。   少于接触政事的新帝,兴许将奏疏拿到手都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大抵是这样想的。兴许所有人都在等着瞧他的笑话。   萧弋轻嗤一声,接着看起了剩下的奏疏,而这一次,他的速度要快多了。   之前只不过是他在进行初步的适应而已。   他并非全然未接触过政事的。   先帝过的日子浑噩,奏疏堆叠在桌案之上,少有翻开。而朝中政事有能干的臣子支撑转动,倒也不缺他来发号施令,奏疏送到他的案头,不过是面子功夫罢了。但先帝少有翻开,萧弋却是有悄悄打开来瞧过的。后来先帝发现他的动作,也并不斥责他,反而让他去看……   看得多了,萧弋自然不陌生。也正因为看得多了,他才更是年少阴沉,对旁人的心思洞悉到了极致,而越是洞悉,他就越是觉得憎恶。   不知不觉,日头都似乎都倾斜了。   萧弋合上手中的奏折,问:“几时了?”   赵公公道:“皇上,申时了。”   萧弋又问:“今日她又去了哪里?”   赵公公自然知道这个“她”指谁。从前杨姑娘在宫中时,皇上少有过问,但如今人出了宫,倒是每日都要问一问,且问得事无巨细。   赵公公道:“今日姑娘去了李家的画舫上玩,还碰上了钧定侯府二公子,东陵李家四姑娘。”   听见后头两个人的名字,萧弋面色当即沉了下来,他道:“柳家行事怎如此蠢笨?还叫李四出外放纵。萧光和今日又作何反应?”   “这二公子昔年恋慕李四姑娘,众人都知晓。不过……”赵公公顿了顿,有些不敢说。   而萧弋的目光已经落到他的身上了。   赵公公咽了咽口水,道:“今日那萧二公子多有冷落李四姑娘。”   “为何?”萧弋眯眼问,他的眼底已经涌现了锐利的光。   “姑娘在画舫上兴起喂鱼,那李四姑娘恰好也在对面喂鱼,惊奇的一幕便来了……鱼儿全都跑到姑娘那里去了,这便罢了,鱼儿还争相跃动抢食,反观李四姑娘那里……一条鱼也没有……兴许是这等奇观,吸引住了萧二公子的心神,便无暇顾及李四姑娘了。”   萧弋眉眼笼着的阴沉之色反倒更浓了,眼底也涌现了厌恶之色。   他道:“若当真牵挂喜欢,哪里会因一出奇景,便无暇顾及心上人?”萧弋的手指搁在桌案上,他轻敲击桌案,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又道:“最好他没有别的心思。”   “回涵春室罢。”   “是。”   赵公公忙跟上萧弋,一行人往涵春室回去。   而涵春室里的宫人总算等到了皇上回来。   “皇上,姑娘又送了条鱼来,养在缸里了。”小太监说完,还忙学着高侍卫,又补了一句,强调说:“是一尾锦鲤。”   萧弋转头,朝那缸里一瞥。   便见一尾红,游动来去,占据了所有的目光。   赵公公也跟着探头看去,他想起底下人汇上来说,所有鱼儿只围着姑娘转,又想起来钦天监卜曰,南方岷泽县有一女子,若为新后,必使新帝绵延益寿,国运昌隆。   赵公公笑了笑,两眼眯起,两颊的肉也都鼓了起来,笑得脸都成了一团。   萧弋盯着那尾锦鲤,道:“兴许她真是朕的锦鲤。”   养什么鱼。   他倒是想将她从外头揪回来,养在帐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杨·锦鲤·幺儿   _(:3ゝ甜日常真的很容易卡文的,唉,三千字看上去很短,但不是手指头噼里啪啦一会儿就能写完的。有时候之所以从别的视角来写,是因为幺儿心智未开,从她的心理描写下手又能写什么呢?不如写别人眼中的幺儿更妙。   总之,补昨天的,更上辣!   ☆、不同之处   第三十九章   今日杨宅得了张帖子。   “他们都不知晓这里住的是什么人,缘何送了张请帖来?”刘嬷嬷拧着眉, 拿着帖子返身往回走。她到了杨幺儿的身边, 将手中的帖子摆下、摊开, 细细与杨幺儿说了。   且不论姑娘能否听懂, 她总是要说的。   春纱插声道:“嬷嬷, 难道是外头的人得了什么信儿?”   “本也没有瞒着外头的人,知道也不稀奇。端看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刘嬷嬷说着, 将那帖子翻动两下, 最后定睛于帖子上一个极细小的“李”字。   刘嬷嬷招手,将门外的管家叫了进来。   “这两日可有什么传闻?”   管家知道刘嬷嬷问的是什么,便道:“听闻东陵李家的四姑娘要出阁了,现下便办了个私宴,邀请一些闺阁女儿前往聚会。”   “姑娘去么?”刘嬷嬷并未做主, 而是先问了杨幺儿。   杨幺儿点了下头。   于她来说,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人是新奇的,物是新奇的, 到哪个地方去都是新奇的……她自然是都想去的。   刘嬷嬷通晓她的心思,便应了下来。   她是实在瞧不上那位李四姑娘, 因而去不去, 都只是看姑娘的心情,旁的都无须考虑。   帖子上注明了, 邀她于未时前往。   杨幺儿便在宅子里写了会儿字,又用了厨子新制的点心,然后才准备出门。   刘嬷嬷拉住她, 笑道:“先梳妆、换身衣裳,咱们再出门去。”   刘嬷嬷知道以李四的习惯,必然会刻意做翩然出尘,气质卓绝的打扮。她便给姑娘梳了垂挂髻,换上一身粉白衣裙,发间只缀三两颗珍珠宝饰,打扮利落。   杨幺儿是分不清穿什么衣裳好,梳什么头发好的。等刘嬷嬷捯饬完,她只管跟着往外走就是。   她们坐上马车,便慢吞吞地朝着另一家李府去了。   杨幺儿去的时候,受邀的宾客大部分都已经到了,她们入了席间,见丫鬟引着杨幺儿进门,不由纷纷转头看来,难掩好奇。   京中从前不曾见过这样的面孔啊……   李妧缓缓起身,主动迎上了杨幺儿,她面上带一丝亲近,但又不显过分热络。旁人见她如此,顿时对杨幺儿好生羡慕。   李妧在京中名声极好,但人家心气也极高,寻常的闺阁女孩儿入不得她的眼。瞧这般姿态,莫不是要和这个陌生的姑娘交好?   这时有人低低地惊呼了一声,道:“这不是那日钧定侯的二公子,带来的那位姑娘吗?”虽然打扮不同,但瞧身形是像的,何况众人还识得她身边伺候的丫鬟呢。   这话一出,众人神色便有一分尴尬了,恨不得将刚才说话那人的嘴给缝上。   众人都知晓李家、柳家、钧定侯府的那点儿破事,如今骤然提起难免不令人多想。她们悄悄地再度向那陌生姑娘瞧去,心说,李家姑娘主动起身相迎,又面带一丝亲近,莫不是有意做局?   虽说李家姑娘不喜那萧光和,但未必就乐于见到,萧光和同别的女子扯上关系。   在自己的地盘,李妧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她平稳了心绪,道:“杨姑娘赏光,蓬荜生辉。”   杨幺儿与她不相熟,这里一眼望去,全都是陌生面孔,她也就闭口不言了。   李妧哪里知道杨幺儿本就不爱说话,她只当杨幺儿故意拂了她的面子。李妧心头发笑。她虽心气高,但却从不将这些摆在脸上。   可这位杨姑娘,倒是不怕展露自己的高傲姿态。   李妧忍不住又在心底笑了笑。   这样也正好……   有人高傲,方才衬出她的好性情、好风度。   “姑娘乃是贵人,不如落座在我的身旁如何?”李妧问。   杨幺儿依旧不开口。   刘嬷嬷早习惯了她这样,便配合地,一板一眼地道:“可。”   李妧听这老妇人说话与旁人不同,带着一股子深沉又傲然的味道。对,是傲然。仿佛她一个伺候人的老嬷嬷,都能不将她放在眼里似的。李妧一时间,竟然还觉得有些发怵,不敢对上这老嬷嬷的眼睛。   李妧没有纠结这等细枝末节,今日将人邀过来,她就是为了探明这杨姑娘的身份。毕竟突然冒出这样一号人物,将来若是成了她的阻碍,便不美了。   不急,不急。   李妧安慰过自己,便立即将杨幺儿引到了自己身边去坐。   “姑娘不取帷帽?”李妧盯着她,问。   说罢,李妧忙又道:“这里只有些女孩儿一同玩耍,倒不必这般小心。”说完,李妧心里又有了新的推算。不轻易摘帷帽,身边跟一个规矩刻板的老嬷嬷……当是出自规矩极严的人家。   难不成,她的来头更大?   李妧短暂地皱了下眉。   刘嬷嬷也想着让杨幺儿透透气,这才伸手为杨幺儿解了帷帽的带子,从她头上取了下来。   刘嬷嬷梳的头发好,垂挂髻叫帷帽一压,竟也不见凌乱垮塌,还如刚梳出来的一般漂亮。众人陡然见她真面目,不由都是一怔。   见她身形时,只道是身段好,气质好……   如今却是,连她的眉眼、鼻唇……没有一处是生得不好的。   不过在场的终究都是女子,她们惊讶一瞬后便收敛了起来。   反倒是李妧,一颗心被卡在那里,不上不下。   是了,她戴着帷帽都能引鱼,还能引得众人瞩目……可见底下那张脸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李妧的手指攥紧了帕子,转瞬松开。   李妧淡淡笑道:“姑娘实在生得好模样,难怪出行皆要戴上帷帽。”李妧说这话的时候,几乎不敢回想画舫上她同杨幺儿对立着的时候。   这位杨姑娘帷帽底下的容貌越是漂亮,便越衬得那日她不戴帷帽,姿态可笑,如在卖弄姿色一般。   李妧胸口如有一团火在灼烧。   她压了压眸底的光,低声道:“杨姑娘先尝一尝食物?待用了些吃食,咱们再去花园里赏花闲话。”   杨幺儿这才应了一声:“嗯。”   果然冷淡高傲。   李妧咬了下唇。   可若是将冷淡高傲写在这人的面上,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她已经生得这样美了,又正当妙龄,正是一回眸、一抬手都能迷人的时候。这样的人,当是做什么都让人觉得好的。   李妧理智上承认了这一点,感情上却是不想认的。   怎能容人压她一头呢?李妧心想。   杨幺儿吃了一顿,手艺与杨宅与皇宫都不同的饭。   其他人都已经出声称赞起来,说李妧府中的食物十分美味,李妧只是谦虚地淡淡一笑,并不敢应。李家的脑袋上顶着“清名”二字,于是府中并不敢为着口腹之欲大动干戈。   叫她的祖父说,李家子女,便该着素衣、食简餐,如此才不落人话柄。   杨幺儿早早丢开了筷子。   李妧见她这般,便问:“杨姑娘怎么不吃了?可是不合胃口?”   寻常人听她这样问,必然摆手说:“合胃口的。”   但杨幺儿无比实诚地点了头。   李妧脸上的表情登时僵住了。   杨幺儿却已经指着给她瞧了:“这个不好,这个、这个,不好……”   她的口气听来冷淡又平静,倒真像是顶级的食客在评判一般。   李妧叫她的外表唬住了,登时心头更不痛快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她就不应当将人邀请到李府来。风头叫她夺了也就罢了,还要在她这里频频吃瘪。对方表现出的高高在上,也更让李妧觉得嫉妒难受。   她一定来自某个大的氏族!   李妧紧紧抿唇。   这厢刘嬷嬷垂首问杨幺儿:“姑娘,今日要分东西进宫吗?”   李妧支棱着耳朵,只隐约听见了一个“分”一个“宫”字。什么分什么宫?   杨幺儿扫视过桌案上的食物,摇了摇头,她慢吞吞地组织着语句说:“不好,算了。”   刘嬷嬷笑了出来。   姑娘的意思,应当是,这些食物左右也不好,就不要分给皇上了。   刘嬷嬷赞道:“姑娘真是个会疼人的。”   杨幺儿却满眼茫然。   李妧到底是不怕尴尬的,她面色恢复如常,而后出声与另一边的几个女孩子搭起了话,院中的气氛总算是救了回来。   李妧唇角微微上翘,正待露出一丝浅笑的时候,小厮满头大汗地进来了。   那小厮环视一圈,发觉院中有不少人,他张了张口,想说又不敢说,憋得他额头上的汗更多了。   李妧见他这般扭捏姿态,实在不符李府的家风,便出声道:“有何事?说。”   小厮走到她的跟前,垂着头,道:“柳家上门来送聘礼了。”   李妧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送的什么?”   “就……就一抬,小的们也不敢打开来看。”   李妧看了看身边的杨姑娘,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等了,可如今多了个变故,她也不知道,那萧光和是否移情到这位杨姑娘身上了……   李妧攥了攥手中的帕子,心道,那只有换那个法子了……   李妧以托词起身,将小厮叫到一旁问:“柳家送礼来的是谁?”   “柳家公子。”   也就正是她的未婚夫了。   李妧冷了冷脸色,道:“你去请我三哥,让他在府中摆酒请同窗论诗文,将萧光和也一并请上。”   小厮一愣,不懂得她这是要做什么,便只好讷讷问道:“何时请?”   “就今日。”   “可今日时辰不早了……”   “那些个纨绔子弟最好凑热闹了,自不会理会时辰早晚的。”   李妧吩咐完,不由转头又朝那位杨姑娘的方向看去。   杨幺儿正抬起手。   李妧隐约瞥见她腰间的香囊,里头不知放了什么东西,将香囊撑得鼓鼓,撑得上头的绣纹分外明晰——光一闪,像是金线绣的爪子。   爪趾尖细,向内弯曲,似鹰爪。   但女儿家哪里会在腰间挂鹰爪的纹路呢?   那是什么?   李妧还待细看,可这时杨幺儿已经放下了手,挡住了香囊,怎么也看不见了。   涵春室。   萧弋正盯着那缸里的鱼瞧。   先前留下的那条鱼和后头送来的锦鲤,养在了一块儿,一黑一红,首尾相衔地游动,十分有灵气。   萧弋瞧了会儿,便见门外探了个人进来,那人身形纤细柔弱,仿佛浑身无骨一般。   她着普通的宫装,相貌娇弱,但却叫萧弋连多看的一眼兴趣也无。   她缓缓迈步进来,呼吸急促,大着胆子朝萧弋弯腰行礼:“蕊儿,见过皇上。”她按捺不住了。在杨幺儿离宫好几日之后,她实在等不下去了,这是最好的机会,不妨搏一搏,她可从未得罪过杨幺儿,想来不会招致祸患……   蕊儿这样想着,便强装出随意的姿态,柔柔弱弱地一笑,同萧弋道:“皇上在瞧什么?”   萧弋转过头,盯着她。   蕊儿身体紧绷,突然觉得后背直冒冷汗。皇上便是这样叫人觉得畏惧的吗?她脑子里胡乱想着。   他的眸光晦暗,他问:“你想瞧?”   蕊儿没想到皇上会同她说话,她一颗心高兴得几乎要飞起来,她小幅度地点了下头,努力摆出最好看的一面来,眼眸里闪动着激动的光亮,她道:“嗯……”   她话音刚落,便被一股极大力道按进了水里。   “那你便瞧个够吧。”萧弋嗓音森寒。   口鼻都陡然涌进了水。   蕊儿奋力挣扎起来,却怎么也挣不开。   她的心跳得飞快,眼前阵阵眩晕,强烈的窒息感笼罩住了她,她冒出了一身冷汗,更几乎吓得要尿出来。   到底是哪里不同……   她浑身颤抖又绝望地想。   她们同那个傻儿,到底是哪里不同?   涵春室内的宫人都吓了一跳,忙跪了下来。   杨姑娘进宫时日久了,他们倒是险些忘记,这位年少登基的皇帝是个什么性子了。   宫人们正战战兢兢,萧弋却又松了手,他看着蕊儿的目光,与看蝼蚁草木没有分别,他从赵公公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手,道:“将她架出来,莫要吓死了杨姑娘的鱼,杨姑娘回来该要伤心了……”   赵公公笑着说:“正是呢,姑娘的鱼不是谁都能瞧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唉,不发一下脾气,你们都忘记我的属性是阴鸷狠戾了。   啊啊啊我终于写出来一章了!卡文卡疯了。tvt这章更了四千字, 还差一章哦,我慢慢写,明早你们一定能看上更新的!      ☆、她的谋划   第四十章   兴许是人多了,众人都开口说着话, 叽叽喳喳, 比鸟儿还要吵。   赏花也没什么可赏的。   杨幺儿盯着那丛妍丽的花, 目光竟是飘远了。春纱见惯了她这般模样, 倒也不觉得哪里不对, 只陪在一旁,一会儿给她斟茶, 一会儿给她摘朵花儿。   李妧看得眉头直抽。   她这花儿摆在那里, 自然是供人看的,可谁晓得,这位杨姑娘身边的丫鬟,胆子大得很,伸手就给拔了去, 只为哄杨姑娘开心。   李妧看着秃了的那盆花, 心底如针扎。   她觉得这位杨姑娘恐怕是有心耍弄她……   旁人都说着话,却没几个来打搅李妧, 也没人贸然与杨幺儿搭话。   刘嬷嬷将这场所谓的出阁前的姐妹聚会收入眼底,心下觉得好笑。刘嬷嬷转念一想, 等到以后举行了大典了, 姑娘想办什么样的宴会都可,保管宴上热热闹闹的, 众人都盼着同她说话。   刘嬷嬷想着,屈身问杨幺儿:“姑娘若是觉得无趣,咱们这就回去。”   手底下的人行事随性, 全然不将他人的感受放在眼中,偏偏有些方面又极重规矩。   她到底是什么人?   李妧眼底的光闪了闪,她立即出声道:“杨姑娘是客人,杨姑娘觉得无趣,那必是我这个做主人的没有做好。杨姑娘喜欢玩什么?我陪姑娘玩。”   旁人听见她这样说,都是一愣,不由多看了杨幺儿两眼,心道,待会儿这俩人不会掐起来吧?   杨幺儿眼神空茫,她回头看了眼李妧,摇头不言。   李妧琢磨不透她的心思,更觉得这人实在不可小觑,也更叫李妧觉得嫉妒。她虽身负盛名,出身也好,但却无法像这位杨姑娘这样行事。可以选择不开口、不动作,真真是全随了自己的性情来。   就在僵持间,李妧身边伺候的大丫鬟,款款走进门来,笑着道:“巧了,前头三爷在摆酒宴同窗呢,来问姑娘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李妧微微笑着,目光从众人身上划过,她问:“你们要同去吗?”   这些女孩儿也正觉得无趣呢,与李妧坐在一处气氛实在干巴巴的,听她这样说,一下便来了兴致,点头道:“去前头走走罢。”   李妧起身,命仆妇们收拾了狼藉的桌案庭院。   随即她转头看向杨幺儿:“杨姑娘,咱们也一并去吧。”   说罢,竟是大有要与杨幺儿并肩同行的意思。   杨幺儿手里还攥着春纱摘给她的花儿,她由刘嬷嬷扶着起身,一块儿往外走。   李妧见她配合,心下顿时松了口气。   等到了前头,萧光和赫然在列。   原本正举杯高唱诗文的男子,声音卡在喉咙里,被他生生咽了下去,那男子倒也不觉羞,马上抬手朝李妧的方向一拱手:“见过李四姑娘,这位是?”   杨幺儿已然戴上了帷帽。   见她戴着帷帽,又不言不语,全然一副超脱世俗的模样,李妧又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她是不愿面对心底的那点畏惧的。她怕被杨姑娘抢了风头。   李妧抿了下唇,淡淡笑着道:“这位是杨姑娘,如今住在静宁巷。”   “静宁巷住的不是柳家人吗?”有人疑惑出声。   “好像被谁买下来了吧。”又有人道。   他们都是知分寸的,没有大肆提起,柳家落魄,连宅子都卖了的事。   随即,众人一一见礼。   萧光和朝这边看了一眼,脸色阴了下来。   而李妧却是缓缓走到了他的跟前,她道:“多谢二公子从前的照拂,今后怕是再没机会了……”   萧光和嘴角往上斜斜勾起,一张俊俏的面孔,无端多了几点冷意:“我哪里有照拂过李四姑娘。”   李妧也不在意,她只是从丫鬟手中接过酒杯,敬了萧光和一杯酒,随即转身走向了杨幺儿。   众人见状,不由暗道:“李四姑娘嫁那柳家公子也的确是可惜了。”   “李四姑娘倒也是个磊落人物……”   旁人的议论都与杨幺儿没关系,杨幺儿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她抬头看天,又低头望脚边载种的花儿。   这时,一阵喧闹声近了。   “不可!不可……柳公子……柳公子且等等!”小厮在后头高声喊,而前头却有个青年疾步行走,转瞬便穿过月洞门,跨进了这间庭院中。   杨幺儿听见大呼小叫的声音,扭头朝那门边看去。   大家这会儿都一样,他们也都在看那门边闯进来的人。那是一个穿着青衫,青衫上东一块污渍西一块污渍,头发凌乱束起,瘦得有些形销骨立的年轻人,他的眼下带着青黑之色,嘴角以一个刻薄的弧度抿起,他冷笑道:“我柳开宏乃是李家的正经亲戚,却进不得门。他萧光和与你李家四姑娘半分关系也无,倒是能来去自如……”   听见这话,众人面上多少都有些尴尬。   萧光和倒是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面色微冷,连看都不看那柳开宏一眼。   刘嬷嬷此时皱起眉,道:“这李四有这样蠢?故意将人招来找麻烦。”   杨幺儿是一概都听不懂的,她只觉得那门口的人看着形容可怖了些,于是她便往刘嬷嬷的方向靠了靠。刘嬷嬷见状,不由笑了笑。   这里人虽多,但却还没一个能让她放在眼里的。   刘嬷嬷便道:“姑娘不怕。该是他们怕你才是。”   杨幺儿懵懂地眨了下眼。   那厢几个小厮上前,只敢围住柳开宏,却并不敢动手。   李府上的三公子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冷声道:“柳公子这是发的什么脾气?若是柳公子愿意,坐下来共饮酒就是,何必说这样的话来气人……”   柳开宏狠狠地盯着萧光和,推开了跟前的小厮。   他随意拿起酒杯倒了杯酒,对萧光和道:“萧二公子可否赏脸啊?”   他这番行径实在粗鲁无礼,如同一个醉酒的疯子。   李妧的指甲掐进了肉里,她隐晦地看了一眼杨幺儿,知道不能再等了。   此时,杨幺儿听见刘嬷嬷说:“一身的酒渍,这柳家公子着实堕落……”   杨幺儿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她知道,大抵是说柳公子不是个好人。   于是她又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拉远了距离。   柳开宏见萧光和不理他,心下更为恼怒,柳家如今败落,他身上也没了功名,家中开销都捉襟见肘了起来。现在再见萧光和,岂止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柳开宏心下的嫉妒,几乎都要将他自己吞下去了。   他一拍桌面,道:“好,萧二公子不肯赏我这个面子。”   说罢,柳开宏居然端着酒杯,到了李妧的跟前,他笑了笑,依稀还能看出点往日风采,他道:“李四姑娘,李四姑娘!你我不如喝一杯……说起来也是许久不曾见了……也不知下回来时,李家的人还不会将我拦在外头。”   柳开宏说到后头,声音都阴沉了起来。   看着着实像是个疯子一般。   李妧的手都在发抖。   她是气的。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幕,但……   这种东西!这种东西岂能配得上她?   柳开宏见她不动,眼底甚至更透出轻蔑憎恶之色,柳开宏心头一火,从旁边的桌案上随意夺了杯酒,就要去拉李妧的手,往她手里塞。   李妧自然奋力挣扎。   周围的仆妇、年轻公子和年轻姑娘们,也都吓得惊声尖叫了起来。   这时候,李妧往旁边倒了倒。   她与杨幺儿挨得近,这一倒,便扑开了春纱,径直将杨幺儿撞了下去。   这一切,不过是在电光石火间进行的,众人都未来得及反应,因为谁也不会想到李妧会在挣扎推拒之间,倒向了杨幺儿。   杨幺儿结结实实地摔倒了下去,头上的帷帽也被撞飞了出去。   发丝散乱,衣裳也脏了。   她呆呆地坐在那儿,眼底带着水光。   众人也是一呆。   好一个美人儿!   他们想起来了……上回文昌观里似乎也曾见过一面。   果然不仅风姿如仙子一般,就连帷帽下的容貌也是……   柳开宏也傻了眼。   他冷嗤道:“李妧,你……”   话还未说完,那头萧光和脸色大变,已经愤怒地冲了上来。   刘嬷嬷和春纱脸色铁青地将杨幺儿扶起来,春纱蹲下身给她拍灰,刘嬷嬷则握着杨幺儿的手腕,一声接一声地道:“姑娘不怕,姑娘不怕,是嬷嬷不好,没有看紧了姑娘……姑娘可伤着了?”   杨幺儿攥紧了刘嬷嬷的袖子,并不出声,她呆呆盯着那柳开宏。   只见萧光和已是怒发冲冠,他将柳开宏骑在身下,揪住他的领子,捏紧拳头就全朝他头脸上招呼,嘴里更是愤声喊道:“柳开宏你个狗东西!”   众人只听得“砰砰”作响,拳拳到肉,忙放了酒杯上前去拉,但萧光和却使足了劲儿,怎么也不肯撒手。   柳开宏也不痛呼,满脸血也不顾,他只是放声大笑,冷冷地盯着李妧。   李妧也已经叫人扶起来了,几个丫鬟妇人将她围在中间,小声说着话。   刘嬷嬷目光都冷透了,她朝李妧看了一眼。   该让李四知道,上一个让姑娘撞了膝盖的,是怎么被活活打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李妧这么算计是有原因的……   感冒发烧了,一觉昏睡到下午,爬起来出门寄出版合同,耽搁了不少的时间,现在码着字,都还头疼,一吸气,就觉得凉意顺着鼻子往脑袋里钻,太难受了,幸好虽然头疼但意识还特别清醒,也不卡文了,不然今晚更新都要开天窗。tvt我也知道我更得慢,等我缓一缓,会想办法多更的。对不起大家。      ☆、花枯人颓   第四十一章   庭院里乱糟糟的,乱作了一团。   李家的三公子忙将同窗好友打发走了, 而后咬着牙回身收拾乱局。   李妧叫丫鬟仆妇们一番安慰, 也像是终于从惊吓中回过了神, 她款款走到杨幺儿的跟前, 屈身道:“方才是我乱了手脚, 竟然牵连了姑娘。不如先请大夫来为姑娘瞧一瞧?姑娘若是受了伤,尽管算在我的账上好了。”   李妧这会儿道歉的姿态倒是做得十足。   说罢, 她的眼睛还红了, 倒像是受了什么大委屈,一切都是柳开宏的过错,她也不过是个无辜受害者的模样。   李妧算盘打得极好。   她想这位杨姑娘纵然吃了亏,但也是无法计较的。且方才柳开宏的恶形恶状,的确众人都看在眼里了, 杨姑娘顶多是给她冷脸罢了。   但这杨姑娘给她的冷脸还少吗?她自然是不惧的。   可世间的事, 并不随李妧的心意而动。   刘嬷嬷拉下了脸,她收敛起脸上神情后, 就显得冷刻又阴沉,她的年纪不小了, 望着她的脸, 难免让人生出暮气沉沉,仿佛半只脚迈入了棺材的感觉。   李妧见过不少的人, 她自个儿便是个心思深沉的,手底下伺候的丫鬟仆妇叫她牢牢把在掌心,都十分敬畏她。   可现下, 竟也有她心头生出惧意的时候……   刘嬷嬷掀了掀眼皮,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的账上?恐怕受不住。”   李妧的呼吸一紧,心道棘手了,那杨姑娘不曾开口说半句话,这个老嬷嬷倒是开口冷厉,丝毫不给她留面子。   但戏已经开演了,李妧便只有演完才好。   她眼眶更红,道:“我知晓姑娘因我受过,但我也并非有意为之,姑娘想要如何才肯消气,此时说与我听,我能办到的,自然都悉数办到。”   她这样一番话,反倒衬得她宽和、深明大义了。   刘嬷嬷却根本不吃她这套。   杨幺儿更不必说。她心思单纯,哪里懂得李妧话里话外什么意思,听不懂便也就不听了。   刘嬷嬷冷笑一声,道:“李四姑娘这点手段,往别处使兴许是有用的,但使到我们姑娘的头上了……还当我们姑娘要忍着受了吗?不过是些龌蹉下流的手段,以为能唬住谁?李四姑娘还是仔细想想,如何才能受得住这后果吧。这会儿还卖乖装好,实在好笑。”   李妧没想到她竟言辞如此犀利,话语间一点余地也不留。   李妧心下恼怒,脸上表情倒是不曾改变,她沉默了片刻,似是一片好心被中伤了般,道:“李妧所言,并非讨好卖乖,只是的确连累杨姑娘,心下愧疚,这才……”   刘嬷嬷打断了她:“李四姑娘不必说了,望来日李四姑娘还能这样神色如常地编谎话。”   刘嬷嬷毫不掩饰面上的鄙夷轻视之色,她扶住了杨幺儿,低声道:“姑娘,咱们回去罢。”   杨幺儿点了点头,面上依旧没有多的表情。   她素来是不知晓疼的,实在难受得紧了,眼圈红一红就算过去了。刘嬷嬷也正因为知晓她的脾性,所以才更觉得心疼。   春纱与刘嬷嬷扶着杨幺儿往外走。   李妧本也不想留她们,虽说仍未探出这位杨姑娘的底,但她更重要的目的已达,当然也就不在意这等细枝末节了。   李妧在后头微微屈身,道:“改日再到府上向姑娘赔礼道歉。”   李家三公子已然皱起眉来,道:“行了,今日的事都是柳开宏闹出来的,何必如此。”   其他人虽然没说话,但分明也是这个意思,看向李妧的眼神充满了同情。李妧松了一口气。极好,她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只是那些同情的目光,难免又令她觉得不快。她是受不了旁人同情。李妧收了收下巴,微微低头,隐去了嘴角的笑意。总有一日,要叫他们看向她时,只满眼的欣羡仰慕。   杨幺儿行过院门口时,被人拉住,冷静多时的萧光和,突然抬头朝她看了一眼。萧光和的神色有些奇怪,他的五官紧紧绷着,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的眼底有痛苦,有悔恨,还有深深印刻的恼怒。   那点恼怒像是在他的身上点了一把火,让他看上去,随时都要和人同归于尽似的。   杨幺儿一脚都迈出去了,萧光和才从喉中艰难地挤出来了一句:“……抱歉。”   杨幺儿渐渐走了出去,很快就转出了李府。   她问刘嬷嬷:“他……道歉?”   刘嬷嬷冷着一张脸,道:“李妧当众人都是傻子,任她愚弄,却不成想到她这一着棋错得离谱。”刘嬷嬷说着说着冷笑起来:“钧定侯府的二公子虽是纨绔,却并非蠢人。今日只是心下怀疑,待明日便要看透李妧的算计了。她这回,倒是丢了个真心仰慕她的人。”   这些话,杨幺儿都是听不懂的,她只堪堪点了下头,表示自己在听。   刘嬷嬷见她这般乖巧,心下更觉得难受,哑声道:“是老奴托大了,没想到李妧竟然如此下作……”   久不曾开口的春纱,这时候却开口了,她咬着唇,面上神色头一回展露出愤恨来,她道:“此事……要说给皇上听吗?”   “自是要的。”刘嬷嬷脸上的冷意与讥讽之色都更重了。   春纱往日总担心皇上不疼姑娘,不看重姑娘,但这会儿她倒是笃定了,也许是胸中憋着一口气,于是她道:“皇上定不会饶过她……”   杨幺儿抬手,摸了摸春纱的眼角。   春纱也跟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气哭了。她的唇动了动,嗫嚅道:“这样的坏人当前,倒是奴婢自个儿先气哭了,实在没用。”   刘嬷嬷斜睨她一眼,兴许是惦念着她倒是个忠心的,便温言道了一句:“且从今日长个心眼儿,多磨砺,不消多久的功夫,自然就聪明坚强起来。”   春纱忙点头。   这二人说完话,忙又朝杨幺儿看去。   却见姑娘手里竟然还攥着春纱给她摘的花儿。   刘嬷嬷又是想笑却又是想哭。   姑娘这颗心,怎的就这样赤诚又天真呢?   刘嬷嬷忽地敛了表情,道:“这花儿也得送进宫里去。”   春纱呆愣愣地看着刘嬷嬷,脸上泪水还未完全干透呢,她咬唇,道:“奴婢摘的时候,也就随意摘的,后头一撞一跌,这花儿都残损成这般模样了……哪里好送进宫里去呢。”   刘嬷嬷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还差得远呢……”   春纱乍然听见这句话,满脑子的懵。   倒是杨幺儿递出了手里的花儿:“走吧,走皇宫。”   像是催这花儿自己长腿进宫去一样。   今日因是赴女眷的宴,便没有带上侍卫。   刘嬷嬷扶着杨幺儿上了马车,道:“咱们回去将东西给高侍卫就是。”   杨幺儿点头。   刘嬷嬷心疼地给她掀起了裤腿,只粗略瞧了瞧,上面几团淤青,格外晃人眼,也不知还有其它地方撞到了没有。   等回了杨宅。   杨幺儿便将花给了高侍卫,虽然有专人自会向皇上禀报,但刘嬷嬷还是与高侍卫说了今日李府发生的事。   高侍卫听罢,脸色也沉了下来。   众人都是负责护佑、伺候杨姑娘的,如今杨姑娘吃了苦,他们心下都是恼恨的。   高侍卫将那花放进匣子里,当即便拔腿朝皇宫去了。   这厢杨幺儿脱下衣衫,由春纱伺候着先沐了浴,而后刘嬷嬷进来给她上药。这样一瞧,才知身上碰伤了五六处,都不严重,但光是瞧着就让人揪心的疼。   刘嬷嬷一边叹气,一边给杨幺儿上药。   杨幺儿眸光动了动,突然问:“我要死了?”   瞧她一副天真不知事的模样,刘嬷嬷又叫她弄得哭笑不得起来。   刘嬷嬷忙道:“叹气只是心疼姑娘受了伤呢,哪里就要死要活的了。”   春纱也忙道:“呸呸呸,哪能说死呢,姑娘将来是要长命百岁的。”   杨幺儿:“哦。”   她慢吞吞地眨着眼,睫毛在灯下落下一片阴影,模样安静又缱绻,好似那死不死的,都影响不了她半分的情绪。   刘嬷嬷抚了抚她耳边的发,道:“姑娘睡吧。”   于是杨幺儿就乖乖闭了眼。   待到第二日,街头巷尾已经传开了,说是钧定侯府的二公子,为了不让李府的四姑娘嫁给柳家公子柳开宏,竟然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将柳开宏按在地上一顿暴打。   有人道萧二公子实在情深义重!也实在是纨绔中的一朵奇葩!   可也有人道,萧二公子此举过于冲动,无论如何,人家是正经定了亲的……   但不管怎么说,最后大家都道,柳家与东陵李家的这门亲,怕是结不成了。   听见下人将街头巷尾的话,都学给他听的时候。   萧光和的面色沉寂,整个人如笼在阴影中。待下人退了出去,合上了门,他方才一边笑一边哑声道:“还真是算计了我……到最后也没忘利用我身上这点价值……不想嫁,光明正大说与我听就是,何必弄出种种手段,反倒连累了别人……”像是说给自己一个人听的。那笑怎么瞧,也像是多了分恨色和悲意。   萧光和再一想到那位杨姑娘,心头更如同压了大石一般。   李妧犯下错事,倒要他想法子去填了。   真是……实在对不住了杨姑娘……   街头巷尾正传得热闹的时候,李妧也被传到了李老太爷的跟前。   李老太爷原本坐在太师椅上小憩,听见脚步声,便睁开了眼。他冷冰冰地审视着李妧,眼底没有半分慈和,他道:“便这样想同柳家退婚?”   李妧先跪了下来,而后才低眉顺目地道:“不退婚,祖父舍得吗?家里花了多少的功夫,方才养出了我。若是,我真嫁到了柳家,岂不是一切功夫都白费了?”   “怎会白费?你以一己之力,换来李家更大的清名,引世人称赞李家情义,也是美事一桩。可如今,你都做了些什么?街头巷尾盛传此事,莫要说不是你的手笔……李家女儿这样遭人议论,家中姊妹都面上无光!”   李妧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哪里会轻易低头,她不仅不会低头,还要拉着李老太爷同她站在一条线上。   她磕了个头,道:“可如今事情已经这样了,箭已上弦,不得不发。如今到底是借了萧光和的手,外人只会道,我盛名太过,引得萧光和与柳开宏打起来。心下到底也是同情我的……祖父,难道您就没想过,我该有条锦绣路来走吗?”   “上回我已破例,令你大伯母领你入宫见圣驾,可你也瞧见了。新帝连多瞧你一眼也无……”   “隔着帘子,能瞧出来什么?祖父不动这个心思,迟早会有旁的人动。祖父,清名固然重要,可能握到手里的,方才是真东西。”   李老太爷没有再说话。   他沉默许久,道:“在这里跪半个时辰再起。”   李妧道:“是,听祖父的。”   李老太爷起身往外走,待行到门槛前,他方才道:“那你须得有配得起野心的本事。”   李妧背着身笑了笑:“谨听祖父教诲。”   李老太爷尚不知她做局的时候,因为锦鲤争跃那桩事而起的些许嫉妒,将那位杨姑娘也牵拉了进去……   他只道,他心下也不舍的。   柳家……   一个破落户。   怎敢配李氏女?   李妧心计尚且稚嫩,不过有句话倒是说得不错。   “箭已上弦,不得不发。”   既然做了,便要将事做干净。左右外头的人都知道萧光和与柳开宏打架了,不如让柳家整个儿都消失,左右帽子都是要扣在萧光和头上的……   养心殿西暖阁。   如今萧弋到西暖阁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见大臣的时候到底还是不多,但在这里翻看奏折、练字、读书的时候多了起来。永安宫仍在“软禁”之中,太后的手伸不出来,自然也就不知晓萧弋在做些什么。   这是他这几年里,最轻松的时候。   可显然有人不愿意他轻松太久。   萧弋阴沉沉地盯着面前的匣子,心中飞快地掠过这个念头。   那匣子里只放了朵花儿,送来的时候,花朵焉焉地挂在根茎上,叶子也少了两片,根茎间也像是被谁用力地攥过。   单看花的模样有多凄惨,萧弋就能想象出当时杨幺儿该被欺负得有多凄惨了。   这匣子晾晒了一晚,里头的花也枯了,整个都泛着黄,看着就是一副令人生厌的模样。   但萧弋盯着它来来回回地看了许多遍,赵公公都觉得皇上几乎要穿过那个匣子,穿过那朵花,将李妧生揪出来,一指头按死了。   萧弋生来就是个极为护短的人。   他看重自己所拥有的每一样东西,动了他的东西,无疑就是踩在他的头上作妖。这会让他恼火至极,只想将对方拆成七八块儿喂狗。   尤其是他长到如今,中间度过的那些压抑的日子,更让他对自己手里的东西,掌控欲和占有欲都到了一个变.态的地步。   “李妧……”他缓缓吐出这两个字。   赵公公觉得时机恰当,便将今日外头议论的那些话,都学给皇上听了。   萧弋脸上不见一丝笑意,他的眉眼阴冷带着戾气,眼底还带着讥讽之色,道:“她算计萧光和,还要拿幺儿作筏子。她好大的胆子……”   “她不想嫁柳家,朕便偏要让她嫁过去。”   “柳开宏也不是蠢蛋,这样闹一出,他自然知道李妧的盘算。朕且瞧一瞧,柳志好赌、柳家家徒四壁、柳开宏更颓废好酒,如今更厌憎她至极……这样的时候,将她娶进门。她那一腔攀附的心思都叫人踩在脚下,又该是什么模样……”   赵公公躬身道:“皇上说的是,这李妧实在可恶,决不能让她轻易死了。”   “该好生折磨才是。”萧弋语气沉沉地道。   “李鹤这老东西,若知晓李妧手笔,必然一不做二不休,将柳家上下灭口,再推到萧光和的身上,左右如今柳家已经失势,无人会追究,也无人会为他们出头。”萧弋轻声道:“柳家可不能死了。”   忙有人躬身应是,随即悄悄退下,似是听了萧弋的话音,忙去保护柳家人去了。   “柳家这回是不想娶也得娶,李家不想嫁,也得嫁。”   ……   柳开宏前脚遭了打,抬回去花了些药费,吃了几服药下去,倒不曾酿成什么后患。   只是等他一醒来,他那叔叔就扑在他的床边哭喊:“那李家太不是东西!那萧光和也不是东西!如今外头都在传,说萧光和瞧不上你,不愿李家姑娘嫁了你,所以忍不住动手打了你……”   柳开宏听得浑噩。   此时他们的屋门被人从外撞开。   几个面容冷厉,相貌平平的男人挎着刀走了进来,他们身穿皂色衣衫,瞧上去如同索命阎罗。   转眼到了跟前,柳志高声喝道:“你们,你们是谁?林老爷呢?林老爷去哪里了?”   男子手中的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上,男子冷笑道:“今日,我们来同柳二爷谈一桩天大的好生意。”   柳志怀疑地看着他们。   那男子越过他,走到了柳开宏的跟前,突然下手狠辣地打断了柳开宏的右胳膊。   柳志惊得跳了起来,柳开宏也痛呼出了声。   只听那男子用阴沉沉仿佛索命般的声音冷笑道:“没用的东西!李妧负你,你便该去找她的罪过。你不仅没找成她的麻烦,还反被她利用了。你这手留着有何用?平白冲撞了贵人!”   柳开宏疼得来回打滚,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   他眼底的恨色更重,满脑子都记着李妧……   该死的李妧!   该死的李妧啊啊啊!   柳志哭得更惨。   他抱着柳开宏,喊:“我的侄儿啊,你这手断了,还怎么握笔啊!”   其余男子纷纷拔刀,刀出鞘的声音,将他们镇住了,连半点杂音都不敢再发出。   男子道:“现在,我们就来谈谈这桩生意……”   杨幺儿睡了一觉起来,发觉自己换了个地方。   她懵懂地看着周围的床帐,只觉得陌生又熟悉。   这时候刘嬷嬷进来了,她见杨幺儿醒了,“呀”了一声,随即满面笑容地走过来坐下了,道:“姑娘怎么醒得这样早?”   杨幺儿摸了摸瘪下去的肚皮。   见她动作,刘嬷嬷恍然大悟:“原是饿了,姑娘先起身洗漱,一会儿便送吃的来了。”   很快春纱也进门来,服侍着杨幺儿起身。   春纱伸手给她脱去了里衣,然后给她换新衣裳。   杨幺儿站在床边上,背对着春纱,却始终觉得怪怪的,像是……像是在瞧她。   杨幺儿猛然回头,便见不远处一把太师椅上,俊挺的少年坐在那里,面色微沉,而目光,则正钉在她的身上呢……   他在看她。   杨幺儿一时分不清是在哪里,只歪过头,喃喃道了声:“皇上。”   萧弋没有与她说话,他道:“果真是碰伤了。”像是在与刘嬷嬷说话。   刘嬷嬷点头,神色黯然:“是老奴疏忽了,本不该让姑娘受这样的罪。”   萧弋没说话。   刘嬷嬷面上的愧疚悔恨之色便更浓了些。   春纱很快给杨幺儿穿好了新衣裳,是宫里头新制好的。   杨幺儿张开手臂,扇了扇宽大的袖子,能兜风似的,顿觉好玩儿……   “姑娘先来用早饭罢。”刘嬷嬷收拾起情绪,在那头道。   杨幺儿嗅见了食物的香气,便放下了手,小跑着过去了。等到了萧弋的近前,她便放慢了脚步,然后微微抬头,悄悄地瞧着萧弋。   那模样,倒像是躲他一般。   萧弋拧起眉,道:“你倒是个没心肝的,见了朕不觉思念,反倒躲着走。”   他倒也没说太重的话,一是担心这小傻子理解不了,二是免得吓住了她。   但杨幺儿既没有满面茫然,也没有眼露惊恐,她只是往后蹭了两步,两颊和唇都是淡淡粉色,她细声说:“你看我。”   萧弋顿了下,才拐过弯儿来明白了她的意思。   “朕方才瞧你,你倒觉得害羞了?”   春纱也觉得惊奇:“姑娘原来还懂得男女大防?”   刘嬷嬷笑道:“这样的事,姑娘的爹娘肯定是有教过的。”   萧弋道:“你看朕换衣裳看了几回?朕才看你一回。看不得了?”   杨幺儿想了半晌,双眼水灵灵地瞅着他,似是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十分坦然地道:“……你看吧。”   萧弋反倒噎住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宝贝!旁人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发低烧的工作效率居然比平时还高,写到现在撑不住了,就这样啦,这章是两更合并,更了六千多字哦~   我有努力加上更新,qaq小可爱们可以原谅我昨天没有按时更新吗?      ☆、哪里更好   第四十二章   杨幺儿的衣裳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哪里还有可看的?   她与萧弋一并在桌旁坐下, 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 与往日在宫中吃的无二。这是哪里?杨幺儿茫然地想。   “今日多了两道新菜, 姑娘且尝一尝?”刘嬷嬷在旁边道。   杨幺儿饿极了, 但她捏着手指头, 等着萧弋先动筷。   萧弋瞥了她一眼,瞥见了她蠢蠢欲动、搅弄在一块儿的手指头。萧弋心下一怔, 好像不知不觉间, 她的小动作变得多起来了。不再是头一回见面时的那样,呆木木的,得人家戳一下,她再动一下。   萧弋当先拿起了筷子,道:“吃罢。”   杨幺儿点了点下巴, 抓起了勺子, 先开始吃面前摆着的丸子。   萧弋胃口不大好,只随意吃了些, 便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杨幺儿倒仍旧埋着头。萧弋盯着她头上的发旋儿,问:“在外头, 都有谁欺负你了?”   杨幺儿想了半天, 呆呆怔怔说不出名字来。   眼瞧着她面前的肉丸子都快凉了,萧弋道:“吃你的丸子, 一边吃着一边说。”   杨幺儿又低头接着吃。   可是丸子咬在嘴里又怎么好讲话呢?何况要杨幺儿一心二用,简直是天底下最难的一桩事。于是她便只慢慢咀嚼着,再不出声了。   萧弋便换了个问题, 又问她:“外头好玩儿么?”   这个倒是好答的。   杨幺儿三两口咽下了丸子,又擦了擦唇边溢出的汁水,然后才规规矩矩地点着头,回答萧弋的话,说:“好玩的。”   萧弋紧紧盯住她,他嘴上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但面上神情分明是不善的。   等到杨幺儿吃完了那碗丸子,舔了舔唇,终于抬起头来,萧弋才道:“那这里与外头,哪里更好?”   杨幺儿环顾四周,鹦鹉学舌一般,喃喃重复:“这里?”   “宫里。”萧弋说。   杨幺儿倒是飞快地指了指脚下:“这里。”这一遍不再是鹦鹉学舌式的重复和疑问,而是肯定。   刘嬷嬷就看着皇上身上的戾气,这么一点点消了下去。   “那这里,有什么好?”萧弋又问。   他盯着杨幺儿的面庞,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一丝一毫也不错过。   杨幺儿伸长了手臂,想要去夹远处的那道制得鲜香、造型别致的蟹包,却怎么也够不着。她只好暂且放弃,然后回答了萧弋的问题,她道:“都好。”   一边说,还一边自个儿点头。像是自己认可了自己说的话一般。   或许就连萧弋自己也不曾注意到,他的眉眼有了些许的舒缓。   他伸出手,轻松取了一只蟹包,搁入了杨幺儿跟前的白玉碟子里,道:“宫里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有算计不尽的人。哪里及外头有趣的人和事,直叫人看花了眼去。”   “是不是?”他问。   杨幺儿满副心神都叫那只蟹包勾走了,脑子里更惦念着文昌观时吃的那两只蟹。   她舔了下唇,并不答话。   见她久久不应,萧弋便也不再问了,只看着她细嚼慢咽地吃下了那只蟹包。她吃得十分专注,一口一口,贝齿慢腾腾地咬上去,连吃饭的动作似乎都成了一幅美景。   萧弋无端又有了些食欲。   他便指着跟前的食物,命人撤下换上热的。   待吩咐完,杨幺儿已经吃完那只蟹包了,她还正抬头盯着他。   等到萧弋也取了蟹包来尝,杨幺儿才又低头继续吃自个儿的了。   真像个孩子。   吃到了好吃的食物,便盼着同伴也一块儿去吃,也同她一样喜欢吃才行。   等到早膳用完,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宫人们陆续撤了食物,萧弋道:“去玩罢。”他的面容虽然依旧带冷意,但比起方才,已经堪称明媚了。   刘嬷嬷应声,轻轻握住了杨幺儿的手腕,将她从座位上带了起来,道:“姑娘可要午睡?”   杨幺儿摇头。   萧弋便命人取来了纸笔,问:“你在宫外可有写字?”   杨幺儿头一回知道心虚是什么滋味儿。   写是写了的,只是依旧写不好。   她想起旁人总说她是个傻儿,兴许真是傻的。杨幺儿自个儿心想。   萧弋不知晓她心头在想什么,只命人铺下纸、研好墨。   杨幺儿并不懂得拒绝为何物,自是乖乖走到了桌案前,提笔画,啊不,写字。萧弋的目光初时还放在那宣纸上头,盯着她的笔尖,后头不知不觉,就顺着那笔尖,看向了她的手,又从她攥紧的手,顺着往上,盯住了她的脖颈……   再然后是下巴、耳朵。   她的耳垂略显圆润,上面没有耳孔,自然也就没有佩戴耳珰。   萧弋盯着看了会儿,不知不觉竟生了一丝困意。   这时候,他听得杨幺儿道:“……好了。”就那么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颇觉柔软。   萧弋思绪被拉回,困意也全消了。   他起身走上前去,看了看那铺在桌案上的宣纸。   只见上头大大小小、歪歪扭扭,挤满了字。   倒像是个练字帖似的,明明是一个字,却硬是被她写出了不同形状。   萧弋转头去看杨幺儿。   杨幺儿正低头,用左手去擦右手手指头上的墨迹,动作笨拙又好笑。   萧弋拉过了她的手:“拿帕子来。”   “是。”小宫女忙递上了一块帕子。   萧弋右手接过帕子,按着杨幺儿的手背,给她擦了擦,连同她另一只手也一块儿擦干净了,然后才将帕子扔回给了宫人。   随后他目光扫过那张被写满了的宣纸,道:“倒是用了功的。”   杨幺儿怔怔地看着他,大抵是没听出来他夸奖的意思。   萧弋没有久留,他也没有再问杨幺儿,谁欺负了你,外头好玩吗,你还想去玩吗。   他走了出去,宫人们便也跟着他离开了。   杨幺儿小声打了个呵欠。   她看了看桌案上的笔墨,正要伸手去洗笔。这个动作,之前皇上教过她。   刘嬷嬷却连忙捧住了她的手,道:“方才皇上给姑娘擦干净了,哪里还能劳动姑娘来洗笔?交给底下人做就是了。”   杨幺儿听着又打了个呵欠。   刘嬷嬷便又问她:“姑娘要睡一会儿午觉吗?”   杨幺儿抬头朝外面望去,太阳挂在当空,日光刺眼,杨幺儿捂着嘴又打了个呵欠,这才点了头。   于是刘嬷嬷便伺候着她,在小榻上睡下,怀里抱着一个枕头,盖着被子,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杨幺儿再醒来的时候,她眨了眨眼,茫然地盯着床帐。   咦?   我又回来了?   杨幺儿从床上坐了起来。   外头的人似乎守了许久,一听见她的动静,便立即撩起了帐子。   “姑娘醒了,起来漱漱口,在外头转两圈儿,不然睡得久了,该要头晕了。”是刘嬷嬷在说话。   杨幺儿由她扶着起身,换好了衣裳,刘嬷嬷便就这样陪着她在院子里走动。   在杨宅里转了一圈儿,杨幺儿方才隐约觉得,从前跟在身边的人,都换了,换成了陌生面孔。新的人不大同她说话了,但一个个瞧上去都是很厉害的模样……   刘嬷嬷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分别。   不多时,管家来报,说李家姑娘来了。   尽管知晓,他口中说的乃是李香蝶与李宁燕,但刘嬷嬷还是面色沉了沉。   杨幺儿正觉无趣,便盯住了院门的方向。   不多时,那二人被引着进门来了。   两个姑娘都是面带笑容,似是经历了什么极有趣的事。   她们对视一眼,走到杨幺儿的跟前,道:“姑娘今日出门玩吗?”   杨幺儿没说话。   二人道:“不出门也好,时辰也不早了,出了门也玩不了多久。”   她们陪着杨幺儿进了花厅,在圆桌旁围着坐下。   宫女取来了点心热茶。   李香蝶笑道:“说个笑话给姑娘听。”   杨幺儿并不出声,李香蝶也不管这些,她往下道:“我听闻姑娘之前受邀,赴了那李妧的宴,宴上她的未婚夫柳开宏大闹了是不是?今日,柳开宏的胳膊就折了,不是从这儿断的……”李香蝶指了指自己手肘的位置。   说完,她的手往下移,摸着小臂的骨头说:“是从这儿……这儿生生让人打断的。”   “他从前不是个读书人么?虽说没了功名。可这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如今这样……是请了大夫来接,也接不好了。日后别说提笔了,还能不能动弹,尚要另说。”   杨幺儿听得懵懵懂懂。   李宁燕道:“如今外头正在猜呢,这是让萧光和打断的,还是让李家人打断的。不过不论是谁下的手,那柳开宏的叔叔,正去了李家门外闹,嚷嚷说是李家,哦,东陵李家,不是我们家。说他们家不讲情义,行事心狠手辣,不愿履行婚事便也罢了,偏要下狠手杀了柳家人,幸得人相助,才只是断了只手……”   “柳开宏的叔叔说了,如今就是抛开命不要,也得要李家履行婚约。”   李香蝶轻笑一声:“这倒哪儿是结亲啊,分明是结仇了。也不知十多年前,李家可曾想过有这样一日。”   杨幺儿打了个呵欠,脑子里晕乎乎的。   是不是再睡一觉醒来,又睁眼瞧见蟹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的几个问题都是在挖坑。   但是幺儿全部免疫。   有新读者问更新时间,一般都是晚九点左右更,如果有事无法更新会请假。   一般第二天早上如果有更新的话,那是我熬夜写的加更,或者是补之前的更新。   ☆、李妧绝路   第四十三章   李家这对姐妹,没有半点夸大。柳志的确是闹到了李府门上, 他双眼猩红, 衣裳穿得七零八落, 脸上、脖子上、手臂上都带着蹭刮伤, 看上去分外凄惨。   幸而没有人敢往这边围, 不然那场面就更叫东陵李家面上无光。   谁也没想到柳志会来闹,李府应对仓皇, 门房、小厮拦在前头, 竟是乱糟糟的一团。他们拉扯着柳志的手臂,却又不敢真下了死手,免得真落下话柄。   李府大门紧紧闭着。   门内,李老太爷脸色冰冷,他盯着李妧, 冷声责问:“你如今知道错在哪里了吗?酿下这等大货, 如今李家嫁了你,照样里外不是人!莫要说贪那点清名, 现有的名声都叫你丢光了!”   李老太爷心下也恼悔极了,只是面上不曾表露。   早知如此, 他就该在那日李妧进宫、讨好不成后, 便当即对柳家下杀手。若是处理干净,未必有人怀疑到他李家的头上……便正是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总想着还有更好的法子,才让底下小辈动了自己去处理的心思,结果倒好, 一捅捅个大篓子。   现在想往萧光和头上扣,那也得外头的人肯信才行!   李妧抿唇,不敢言语。   她的背后已经叫冷汗湿透了。她长到如今,从未吃过这样的大亏。她自幼养在东陵李家的本家,李家重利的本性早已刻入她的骨子里,她几乎自小便开始运用自己学到的东西,来算计旁人。小到算计首饰月银,大到曾让本家的一个姑娘彻底被本家所放弃。   她自如地玩弄着心计,用各式各样的手段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直到今日……   她莫名输了。   李妧是不愿认错的,她连这中间环节究竟错在哪里,都想不明白。   萧光和对她抱有好感。   杨姑娘是误拉入局中来的,她只是冲撞了一下杨姑娘,之后又诚心向杨姑娘道了歉。杨姑娘身边的嬷嬷神态凶恶,不肯原谅她,但那又如何?不过一个嬷嬷,一个伺候人的嬷嬷而已。   柳家究竟为何,突然抛开了前几日与李家的约定?   是,她是算计了柳开宏,可柳志不是个傻子,他若聪明,就该知道现下保住婚事要紧,而不该是上门来大闹,言之凿凿地说她李家害他们……   李老太爷长叹一声:“罢了,你捅出来的篓子,到底还得家里来为你收拾。”说罢,李老太爷也不再看她,大步走出去,叫来几个人,与他们耳语几句。   那几人立即便领了命出去了。   等吩咐完后,李老太爷转过身,隔着一道门问李妧:“如今你欲如何?都说与我听了。免得你再私自做主,玩了手段,惹出麻烦。”   李老太爷言语间是分外失望的,他悉心养出了李妧,不是指望着她为李家找麻烦的。   “祖父……欲如何?”李妧低着头问。   李老太爷怒极反笑,道:“好,好,还有胆子问我是怎么想的。如今摆在面前只有一条路,你嫁给柳开宏。”   李妧咬紧了唇:“便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   “如今已是死路,哪里还有路可走?要论最好的路,便该是你今日一言不发,自己吊颈死了,对外称为清白而死。如此李家的名声保住了,你的名声也保住了,那柳家反要遭人唾骂,遭人排挤,不消动手,柳家自然消亡!可这条路,你肯走吗?祖父心中也是疼你,方才没有说出这条上上策!而是与你说了条下下策!”   李妧从背脊到四肢都一阵阵发软,她脑子里如浆糊一般,怎么也转不动。   半晌,她才嘴唇抖了抖,道:“祖父,我不想死。这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她的声音颤抖着如是说。   她艰难地从喉中挤出一句话,道:“再试一试……”   “试什么?”   “……进宫。”李妧猛地抬起头,盯着李老太爷,一声比一声急地道:“那滔天富贵,难道祖父真忍心这么瞧着,悉数落进一个乡野村妇的手里吗?”   李老太爷一颗心也在滴血,但此时他不得不咬紧了牙说:“不成。”   “怎会不成?怎会不成?祖父向来有许多法子!”话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只喃喃问道:“不是吗?”   “你是李氏宗族所有姑娘里最聪明的一个,你怎会不知道其中关窍?你搭不搭得上小皇帝尚且两说。就算你真得了小皇帝的青睐,小皇帝也给我李氏脸面,要纳你入宫。可眼下柳家的事未解决,到时候我李氏成了什么?为了攀附皇权,便毁了婚约,意图害死柳家上下……这样大的罪名扣上来,李氏是得了富贵,可那清名呢?耗费几世人努力方才得来的清名呢?便要毁个干干净净了!将来那史书上提起我李氏,都会写成是奸贼、是佞臣!那些拥护李氏的读书人更会走得干干净净,还要反过头来斥骂……”   李老太爷越说,身体颤抖得越厉害。   他是气的。   原本不过一桩小事,以李氏之力,可以轻易解决,可闹到如今,已经不是一桩小事了!   这桩原本的小事,已经把他们架在了火上烤!   他们骑虎难下,只能断臂求生了!   李妧心中想不明白,李老太爷又哪里想得明白?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事态是如何演变成这样的?他知晓背后兴许有人动了手。可动手的是谁?靠什么拿下了柳家?他都想不明白。   这也是他头一回,叫人欺上了头,却连对方的身份都猜不透。   李老太爷闭了闭眼,叹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将你嫁给萧光和。萧光和虽然没甚本事,但他大哥是个能干的。钧定侯府一日比一日强,竟是与那柳家完全反着来了。”   李妧听他这样说,心底也难受得紧。   当年她尚且年幼,定下婚事的难道不是长辈吗?此时再来说这些话,又有何用?但凡在当年萧光和对她表露爱慕之情时,家中做主换了婚事,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李妧脑子里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进宫这条路走不通,那钧定侯府呢?”   李老太爷气笑了:“你还指望萧光和?如今都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物。那萧光和就算再拿你当做心尖尖,他想要你,他父母允许吗?钧定侯府上下都不会答应的!兴许今日他已经被拘在府中不得出入了。你要怎么办?难道还要派人给他递信去吗?”   李妧唇舌都在发抖,但她还是勉力道:“不要萧光和,要萧成钧。”   李老太爷更是愤怒:“你知道你在说谁吗?萧成钧,那是钧定侯府最优秀的长子,早已经得了令旨,封了世子。你怎么攀上他?若你真能攀上他,那我倒也不愁了。”   “萧成钧还未娶妻,我的机会很大。”李妧说到这里,反倒冷静下来了,她攥紧了手指,知道这一出不成,她后头几乎就全毁了。一旦她嫁去柳家,按照李氏宗族信奉的条令,绝不会再在她身上多花一分功夫。她嫁过去,只是同那柳家一起吃苦而已,而不会带着整个柳家过上好日子。   李妧又道:“想办法扣住柳志,扣住了他,外头的流言不会少,但至少不会变得更多。再请大夫去给柳开宏看病。每日都请,不管成与不成。争取几日时间,我再想想办法,对……对,萧成钧爱去闲云楼饮酒,我去闲云楼遇他。男子与女子,不就那桩事么?要勾引他,总比勾引皇上要容易的。”   李妧说这话时,姿态坦荡,全然不知羞。   若是叫外头的人看见了,恐怕个个都要眼球脱眶,惊觉李家姑娘原来并非那仙气飘飘又诗书满腹的女子。   李老太爷沉默了半晌,似乎真在思考这个法子可行否。   如今萧光和已经身在局中,不管他乐意还是不乐意,整个钧定侯府都已经被拖下了水。   弟弟痴恋李府四姑娘,动手打了柳家人。   哥哥也倾心李四姑娘,干脆下手欲杀柳家人夺妻。   没什么不对。   但此举必然会得罪钧定侯夫妻,萧成钧也未必肯站着就让他们算计,萧光和求而不得,也会心生逆反。   到那时,李妧便要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钧定侯府。   只不过,到底是结了姻亲的关系,外头人只当是钧定侯府将人强抢去做的媳妇,钧定侯府明面上若是不肯对李氏好,还要遭外人戳脊梁骨。   ……   李老太爷一时竟也陷入了为难,不知哪条路更好。   “你跪在此地,跪上半个时辰再说。”   李妧应声,心底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她说服祖父了。   要在李家行事,很简单,利诱之,自然一切行进顺利。若无利益可寻,那自然也就到了被李家抛弃的时候。她不想成为被抛弃的那个人……   外头流言愈演愈烈的时候,杨幺儿在睡觉,她饱饱地睡了一觉醒来,抬头看,床帐还是那个床帐。再坐起来往外瞧,刘嬷嬷还是那个刘嬷嬷。   一点变化也无。   杨幺儿眨了下眼。   前日,是梦?   不等杨幺儿琢磨清楚是不是梦,刘嬷嬷已经过来服侍她起身了。   李家姐妹已经在等她了。   等她换了衣裳,洗漱完,坐在桌案前。   李香蝶便笑着道:“姑娘要去尝一尝这京里有名的酱鸭和鸳鸯果酒吗?”   刘嬷嬷道:“姑娘不能饮酒。”   李香蝶忙道:“那酒不醉人的,很是香甜。”   刘嬷嬷却依旧没松口,倒不是怕别的,只怕酒水伤了姑娘的身体。   李香蝶只好改口道:“还有那儿的杏仁佛手、桂花鱼,也都是好滋味的!”   李宁燕道:“就在闲云楼里,离咱们这儿倒也不愿,乘马车,行上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坐在楼里,还可瞧下头行人来往、小贩叫卖,岂不有趣?”   “用了饭,姑娘还可在楼下闲逛上一阵,瞧一瞧首饰,还有些宫里头不常见的小玩意儿,什么糖人、糖画、滚石子……还有风筝卖呢,姑娘放过风筝吗?”   这二人一口气说了不少,杨幺儿只堪堪记了两三个在心头,但这样也就够了。   杨幺儿突然转头问刘嬷嬷:“皇上,放过?”   刘嬷嬷道:“皇上不曾放过呢。”   杨幺儿点了点头,道:“那……留着。”说完,她还又特地重复了一遍:“留着。”   刘嬷嬷闻言笑了。   李家姐妹是没听懂她话中意思的,但刘嬷嬷是懂了。   刘嬷嬷笑着道:“那今日咱们去闲云楼吗?”   杨幺儿点头。   临出门的时候,杨幺儿在门边瞧见了个人。   穿着蓝色衣衫的年轻男子,很是眼熟。杨幺儿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硬是想不起对方是谁,遂愉快放弃。   倒是年轻男子主动拱手,道:“杨姑娘,又见面了。”   杨幺儿只盯着他,并不出言。   男子叫她这样一瞧,更不自觉地挺直了背,他道:“近来京中传闻多,听闻姑娘前两日曾去了李四姑娘的宴上,还被撞伤了。如今可好?”   刘嬷嬷一步跨出门外,紧紧盯着那男子,神色戒备。   此时只听得杨幺儿扭头看向刘嬷嬷:“他……”她顿了顿,才冒出了剩下的一个字:“谁?”   联合起来,就可以理解为——他是谁?   刘嬷嬷面色变了变。   李家那对姐妹听见了话,也神色古怪。   年轻男子脸上的表情更是僵了一瞬,不过他很快收拾好了面部神情,笑道:“姑娘贵人,不记得我是正常的。在下孟泓。”他想了想说:“今日也给姑娘带了赔礼的礼物来。”   一说“赔礼的礼物”,杨幺儿的记忆登时被勾了回来。   她点了点下巴。   刘嬷嬷已然熟知她的心思,不由暗暗笑着,吩咐宫女上前,接了礼、再退回。   孟泓见她们的打扮,便问:“姑娘可是要出门游玩?”   李香蝶道:“正是呢孟公子,孟公子可别挡着道了,再晚些要赶不及定闲云楼的位置了。”   “姑娘要去闲云楼?”孟泓又学着上回一样,取下腰间一块牌子。他没有递给杨幺儿,更没有递给刘嬷嬷。因为他知晓她们不会接。所以他递给了李香蝶,道:“如此去,自有好位置留着。”   李香蝶也没推拒,她笑道:“孟公子从前惯爱在闲云楼定包厢,说是那个包厢都成了孟公子一人的地盘。今日倒是便宜了我。”   孟泓道:“杨姑娘能去坐一坐,倒是在下之幸。”   李香蝶撇了撇嘴,遂不再与他说话。不过倒是将那牌子往怀里揣得飞快。   孟泓是个聪明人物,并不多作纠缠,他目送众人上了马车,便也规矩地离开了杨宅。   只是心下却记住了李妧。   他见李妧的次数也不多,倒是听了满耳朵的有关李妧的夸赞。这人好不好,他是不知晓的,但以他的敏锐程度来瞧,那日宴上杨姑娘被撞伤,定然不是意外!   孟泓左右想了想,虽然也知晓人家不消他去献殷勤,但他还是带了三两家丁,也朝着闲云楼去了。   不必上楼,他心想,留在大厅里即可。   难得这样一回,也是趣味。   ……   李妧少现于人前,所幸认得她的人不多,她下了马车,戴着帷帽,款步走进闲云楼,登时便吸引走了大半的目光。   李妧顿觉舒心不少。   她的魅力从来都是在的,只是偏偏摊上了一桩不好的婚事,这不能怪她。   李妧走向前,便问掌柜要包厢。   掌柜却面露难色,道:“今日已经没有空的位置了。”   李妧知道闲云楼生意极好,达官贵人、连带读书人,还有些许胆子大的闺阁千金,都会往这边来。但她也是提前算好了的。她知道吏部侍郎家的长子孟泓,在闲云楼包下了一间包厢,平日里除了他会友时,并没有人去。李妧盯的就是这间厢房。   李妧笑道:“掌柜怎好唬我?孟公子不是包下了一间吗?不若今日让给我可好?左右也没有人去的。”   说罢,李妧拍了拍手掌。   她身边伺候的丫鬟当即取了一块小银锭,摆在了柜上。   掌柜在这里做生意,见银钱哪里会见得少?   那大金锭他都是见过的!   是而他面不改色,淡淡道:“姑娘,倒是不巧,在两息之前,已经有几位贵人,定下了孟公子的那一间。”   李妧暗暗皱眉,心道实在倒霉。但她面上却不变脸色,嘴上道:“那烦请掌柜替我前往,与他们说和一番,请他们将包厢让于我。我自然会赔以重礼,掌柜这份儿也不会少。”   掌柜却连腿都不带动一下的,他摇头道:“不成不成。今日来的贵客,手持孟公子的信物,那便是孟公子的朋友。人家还给了好大一笔钱。无论如何,这间包厢就该属于他们。而不该属于姑娘。”   总被拒绝,李妧心头也起了火。   她道:“那楼上可有位置?”   “尚有一处。”   “可用隔断隔出?”   “可。”   李妧不愿与他再言,便转身往楼上走去。   等走到了拐角处,李妧便转头朝一个方向望去,那边是闲云楼的包厢,接连排布着五六间,其中一间便是孟泓的。   李妧掩下眼底不快,走到了空位处坐下。   她四下扫视,却扫不见萧成钧的身影,她便只好安慰自己,不怕,多来两日,总能遇上。   随即她叫住了个丫鬟:“你去那边瞧瞧,占了孟泓包厢的是谁?”   丫鬟应声去了。   李妧全然不知,在她走后,孟泓也到了掌柜处,掌柜见了他,甚为惊讶,正要叫小二来领他上楼去包厢,孟泓却摆了摆手,道:“我今日不去。”   掌柜点了点头,便与他说起了方才的事。   孟泓惊讶反问:“你说方才有个姑娘要进我那间包厢?”   掌柜道:“是啊,还是个气质很是出众的女子,身后跟了好几个丫鬟仆妇呢,她从头到尾也未表露身份,不过掏钱倒是掏得极为大方哈哈。”   杨姑娘已经上去了,自然不会是她们。那是谁?   孟泓脑中渐渐浮现了一个名字。   他仔细问了掌柜,那女子作什么打扮,掌柜粗略一回忆,便都说给他听了。   孟泓越听越觉得就是李妧。   只有李妧喜好这样的打扮……京中女子多都规避与她相撞。她好好的,又来和杨姑娘抢什么包厢?莫不是存了什么心思?   孟泓皱眉,问掌柜:“她如今去哪儿了?”   “上楼了。”   孟泓问:“楼上还有位置吗?”   掌柜道:“没了,真没了,不过上头有您熟识的几位公子呢,您可以去寻他们。”   “成。”孟泓痛快地应了声,迈动步子上楼行去,小二在他身边领路,等上了楼,小二便极为隐晦地为他指了指李妧的方向。孟泓便也大方地赏了他些钱。   李妧浑然不知,自己打的好算盘里,又掺杂了意外进来。   她只一心盯着楼下,盼着快些见到萧成钧的身影。   只是,萧成钧没等到,丫鬟倒是先回来了,脸上神色还怪异得很。李妧便听得她道:“姑娘,进了那包厢的,原来是那位……杨姑娘。”   李妧眉心一跳。   杨姑娘……怎么又是她?   怎么处处都是她!   想到今日重点不是与她比个输赢,李妧便压下了心头的不快,道:“难怪那日她身边的老妇人敢放那样的狠话,原来她与孟家长子有些首尾。孟家女儿虽然个顶个的不像话,但孟泓倒是不可小觑的人物。他父亲又是吏部侍郎,位高权重……”   说到这里,李妧话音一拐,道:“不过就算如此,也没什么可惧的。她顶多就是与李香蝶、李宁燕交好,从她们身上捞些银钱,拿来装扮自个儿。但以她的身份,恐怕是进不了孟家的。”   帷帽底下,李妧讽刺地笑了笑,心头大安。   原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她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身份来。如今才知晓,不过是如此……   “姑娘……来了……”有丫鬟突地出声道。   李妧朝下一看,竟是先看见了萧光和。   而紧挨着萧光和的,一个锦衣华服、相貌平平且不苟言笑的男子,方才入了她的眼。   “那是萧成钧?”李妧皱眉。   “当是他。”她身边的大丫鬟道。   不过男子皮相到底顶不了用,身份地位才是最重要的。李妧舒缓了眉眼,心底暗暗有了盘算。   这边李妧的丫鬟去打探了杨幺儿那方,杨幺儿身边跟着的人,又哪里会轻易放过她们?于是便有宫女出去转了一圈,回来道:“姑娘,方才来的是李妧的丫鬟。”   刘嬷嬷冷哼一声:“都到这样的地步了,偏还阴魂不散。”   李妧等了会儿,眼瞧着萧光和和萧成钧上了楼。   她暗道了声麻烦!   可不是麻烦吗?她要勾搭萧成钧,结果萧光和也来了!眼下流言正盛,钧定侯府上竟然没有扣住这个二儿子?还放他出来行走?   李妧心下着急,尤其是眼瞧着萧光和同萧成钧进了孟泓包厢的隔壁后,李妧等不住了。   她也得过去!   想办法也得过去!   李妧起了身,道:“去敲那杨姑娘的门。”   丫鬟惊讶道:“姑娘要去那间包厢?”   李妧点头,当先走在了前头,走着走着,她身边的丫鬟突地变了脸色,道:“姑娘,那是孟家大公子,他坐在那桌上与人一块儿吃酒呢。”   李妧扭头去看,就见年轻的蓝衫公子,正笑意盈盈地与人对诗饮酒,一身的文气。   李妧少于出门,自然与孟泓不相熟。   如今先入为主,她便觉得这孟泓是个好对付的。   这样一来,那杨姑娘就更不值一提了。生得好颜色,没有好家世有什么用呢?想到这里,李妧笑了下,继续向前行。   丫鬟想拉她又不敢拉,嘴上只道:“姑娘,若是被孟公子知道了,这恐怕要起冲突……”   “怕什么?孟泓还未娶妻,她没名没分,又没有来头。孟泓是孟家寄予厚望的长子。难道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为这么一个情儿来怪罪我吗?”   李妧现在满心都惦记着萧成钧,已经顾不上其它细枝末节了。   她如今不能再求面面俱到,只求结果!   李妧说罢,快步走向了包厢那头。   她却不知孟泓一直盯着她呢。   她更不知,那位杨姑娘背后站着的哪里是孟家大公子,而是那遥遥深宫之中,她跪地请安,不过只瞥见了人家那双靴子便心潮澎湃,恨不得与之相好的新帝!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打了个喷嚏:谁在cue朕?   幺儿真的是个躺赢型选手,她不做,自然会有人为她去做。   早上偷摸更一更,晚上再放小皇帝出来!   ☆、再见皇上   第四十四章   闲云楼又来了一行人, 这行人身着皂衫,腰间挎刀。   像官爷。还不是普通的官爷。   掌柜心底一凛, 亲自迎了上去, 为首者身形高大,目光如炬。他按住了掌柜的肩膀, 低声问:“今日来了个姑娘,索要孟泓的包厢,如今她人呢?”   掌柜一颗心都哆嗦了。   先是孟泓, 后是这拨人, 那姑娘到底是犯了什么大罪, 好端端的不呆在自己家,跑到他闲云楼来做什么?   掌柜指了指楼上:“您若要寻人,我让小二带您去。”   男子道:“楼上可有空位?”   掌柜很想说没有,但此时硬挤也得挤出来, 于是他道:“有, 您随我来。”   这楼里总有那么几处地方, 如孟泓的包厢一样, 是特地留给一些固定的、出手大方的、地位不低的客人的。   现下便被掌柜供了出去。   这行人便就这样在二楼落了座。   掌柜躬身告退,一抬头,一晃眼,好似瞧见了对方腰间的挎刀,刀柄上好像还沾着血迹呢。掌柜心一颤,埋着头退下了。   等掌柜的走远了。   他们方才出声道:“这李家姑娘的心眼可还真多,一招不成又来一招。”   为首者垂眸盯着腰间的刀, 冷冷道:“管她有什么招数,结局都已经写好了。”   其余人也是冷声笑道:“触怒主子,不知死活。”   这厢杨幺儿刚将桂花鱼的鱼肉咬进嘴里,门便被人敲响了,外头的人道:“杨姑娘。”   杨幺儿自是不予理会,还捏着筷子,继续用自己的食物。   她的筷子一动,转而夹住了一片酱鸭肉。   这时敲门声更剧烈了。   门外的人道:“杨姑娘,相遇即是有缘,不若我们一同用饭?”   杨幺儿手一滑,那酱鸭肉便落了下去,落在了桌面上。杨幺儿想要夹起来,但又不敢夹。是春纱,还是皇上或是嬷嬷,同她说过,掉了的,不能再拣。   杨幺儿眉眼上缀着的光芒,登时便黯淡了下来。   刘嬷嬷见状,眉一扬,起身去打开了门,她冷着脸的模样十分吓人,外头的丫鬟便叫她吓退了几步。   还是李妧上前了一步,她摘下帷帽,微微笑道:“前几日还想着向姑娘道歉,没成想今日便遇着了。”   刘嬷嬷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这样的目光让李妧觉得浑身不适。   她只好越过刘嬷嬷,朝里头端坐着的杨幺儿看去。   她又露出一点笑来,道:“姑娘,我能进来吗?”   杨幺儿尚沉浸在那片酱鸭掉了的不舍之中,哪里会理会李妧,她的唇紧紧抿着,抿成漂亮的形状,但就是不见开口说话。   李妧心下也恼。   心说你不过是仗了孟泓的势,可如今孟泓还未入朝做官呢,说到底也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你倒是拿自己当回事,厉害起来了!   李妧环顾一圈儿。   除了杨姑娘,便是李香蝶姐妹。她与她们谁都不喜谁,与她们搭话也多半是徒劳无功。   李妧便干脆冷了脸,再不作掩饰,道:“我好心要与姑娘道歉,姑娘却将我拒之门外,这便是姑娘家中的礼教吗?”   刘嬷嬷顿时极为恼怒。   姑娘从前养在乡野,关在院子里,没人教养她。   如今一点一点教养她的正是皇上,这话岂不是在说,皇上也没有教养吗?   刘嬷嬷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速速滚开,莫要再来姑娘跟前碍眼。”   话音落下,屋内几个跟随的宫女已经悄悄捏住了袖口。   她们既被换到杨幺儿身边,又哪里是那样简单的?   但李妧哪里会知道这些?这些人落在她眼里,就只是普通的丫鬟罢了。   她扫过他们,道:“我都知晓杨姑娘的身份了,杨姑娘若想借此来压我,那怕是不成的。”   刘嬷嬷神色怪异地看着她。   既知道,还敢胡来?   这李妧莫不是想着鱼死网破?   刘嬷嬷神色一厉,正待下令,却听得李妧淡淡道:“你与孟家长子孟泓关系极为亲近是?他连这间包厢都舍给了你。杨宅里的下人都是他买下的罢?可是杨姑娘,你须得清楚,你无家族倚靠,就算他宠你至此,将来也是不会娶你过门的……姑娘又何必仗着这份宠爱,便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呢?今日姑娘与我方便,来日,我自然记下姑娘恩情……待到那孟公子成婚时,你若没去处,我还能助你。”   这番话,在李妧看来,实在是威逼利诱并行,晓之以情又动之以理,再合适不过了!   可对面的人呢?   那老嬷嬷面色铁青。   李香蝶姐妹面色阴沉。   一圈儿瞧过去,竟只有那位杨姑娘,依旧神色如常。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李妧心底一边佩服,一边又嫉妒。   她正待重新开口,只听得身后有人怒声道:“李四姑娘何必坏人名声?我怎敢攀附杨姑娘?我与杨姑娘不过点头之交,到了你李四的嘴里,怎么就成了关系亲近了?”   李妧面上一惊,转头去看。   孟泓站在那里,面色铁青,反应极为剧烈,说是怒发冲冠也不为过。   刘嬷嬷听了这话,神色方才好看些。   就冲李妧刚才那段话,扒了她和孟泓的皮那都是轻的!   李妧却道:“孟公子何必瞒我?”   孟泓向来讲规矩,与他孟家女孩儿的离经叛道全然不同,他也常持文人之风,并不轻易与人红脸。此刻却是厉声打断了李妧,道:“李四!你莫要欺人太甚!若是再胡言乱语,休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刘嬷嬷也跟着冷嗤出声,道:“李姑娘,你看走了眼了。李姑娘难道不记得我是谁吗?怎好将我说成是孟公子买的下人?”   李妧进宫那日,刘嬷嬷尚在。   只是她为表规规矩矩,便一直低着头说话,后头再出格些,也就只是微微抬头,打量那帘子后头。   她并不曾窥见刘嬷嬷的样貌。   但经刘嬷嬷这样一提醒,她心下也隐约闪过了什么,只是始终抓不住。   她抿唇皱眉。   难道真是她猜错了?   杨姑娘并非是孟泓的相好?那孟泓为何借包厢与她?   正说话间,隔壁的门打开了。   小厮走出来,斥道:“吵囔什么?打扰到我家公子了知道吗?”小厮的声音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他怔怔看着李妧,道:“李、李四姑娘……”显然从前跟着萧光和时,是见过李妧的,并且牢牢记住了这位京城有名的美人。   里头的人听见了小厮的声音,便也跟着走了出来。   萧光和在前,萧成钧在后。   杨幺儿坐在包厢内,眸光微动,瞧向外头的人。   唉。   都不吃了么?   杨幺儿捏起筷子。   那她自个儿吃。   萧光和一见李妧,脸色便沉了下来。等见着了门口的刘嬷嬷,再瞧见里头坐着的杨幺儿,萧光和整个人都几乎被怒意淹没。   他觉得前头恋慕李妧那些年,真好似中了邪一般。   若非中邪,他怎会对这样的女子心心念念,常常挂于嘴边?   不待萧成钧开口,萧光和便已经一步上前,厉声道:“李四姑娘,你又待做些什么?这里没有柳开宏。你就算扭身去撞了杨姑娘,又能换得什么?”   李妧面露愕然,是当真惊住了。   她没想到萧光和会这样说她!   萧光和死死盯住她,气得浑身发抖。   他近日见了李妧多是绕道走,也不主动与她言语。   连那日柳开宏闯上门,他也生生按住了,因为知晓李家三公子在那里,不会让李妧吃亏。   到底众目睽睽之下,他怎敢过分亲近她,反为她惹上污名?可她似乎全然不这样想。她撞了杨姑娘,激得他下了手。   她为何要与杨姑娘过不去呢?   萧光和想起了那日锦鲤盛况。   哦,那日他身边的人都戏言,说杨姑娘是他的贵人……   要想通这一切并不难。   萧光和只是纨绔,但并非蠢人。   从前没看清李妧的面目,那是因为李妧对他无所求。如今李妧对他有了盼望,便设了局,这局一设,又哪里会没有痕迹呢?   可今日为何还来!   因着他在隔壁,故意奔着他来的吗?   此时萧光和,还不知李妧心思之深,上回算计了他,这回却是奔着他大哥来的。   “面容再美,心却臭了。”萧光和咬着牙道。   萧成钧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冷静。   萧光和又冷声道:“你莫要因我而拉杨姑娘下水,她分外无辜,更何况……”萧光和冷笑一声,道:“你拿我做局也就罢了,到底我也奈何不了你。可你拿杨姑娘做局,你可知其后果?”   李妧闭口不言,神色铁青,眼底满是羞恼之色。   她想反驳,想斥责。   可不知不觉间,她竟已是三面遭难。   这些人都围着她,目光或冷漠、或讥讽、或厌憎。   就连李香蝶姐妹也出声道:“杨宅的那些下人,大部分都是我李家买的。与孟公子有何干系?”   嗨,气死她们俩了。   李家辛辛苦苦哄姑娘呢。   你李妧臭不要脸一句话,把功劳全部扣孟泓头上。   呸!   众人都这样说,自然不会是骗她。   毕竟若真如她猜的那样,怎么会有这样多的人来维护这杨姑娘呢?   李妧嘴张了张,背后再度被冷汗浸湿。   怎么办?   她朝萧成钧看去,这位世子爷却一心安慰着弟弟。   她再看孟泓,孟泓脱下了文人外表,眸光微冷。   她又看那里头端坐着的杨姑娘,却见那杨姑娘正手执象牙箸,慢吞吞地吃着食物,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仿佛这外头的一切闹得再凶,在她眼里也不过一场闹剧罢了……   李妧的冷汗登时从额间滑过。   她从未见过如此心思深沉的人物。   她仔细剖析遇见这杨姑娘的前后,惊觉这杨姑娘前后开口的时候甚少,她没有明确的表情,没有长段的话语,就连动作也是极少的……可就是这样,这位杨姑娘不动声色地赢得了一切。   瞧。   她单单只是坐在里头,低眉垂目,头上还罩着帷帽不曾取下。   就这样……已经引得外头这样多的人为她出气了……哦,就连萧光和,就连萧光和都投了她的阵营!   李妧手脚发软,脑子里嗡嗡作响。   完了,她想。   失去这个机会……她还怎么去接近萧成钧。   她转头看了一眼萧成钧,只恨不得就这样投怀送抱,可她很清楚,那不是不成的。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小厮让开了路,就见一行身穿皂色衣衫的人过来了。   为首者微微抬眸,语气冷淡,他道:“李四姑娘。”   不过四个字,从他口中喊出来,硬是叫李妧莫名地肝胆一颤。   “四姑娘今日行为,主子都看在眼里。特命我等前来,请四姑娘去一个地方。”为首者冷声道,他身上竟有种说不出的傲然。   李妧怔怔看着他们:“你们主子是谁?”   但他们已经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了,他们只是上前来,拨开李妧带来的丫鬟、仆从。   他们架住了李妧,将她生往下拖。   李妧又惊又怒,厉声道:“你们干什么?大胆!”   这行人不为所动。   她只能无助地朝萧光和看去:“救我,救我……”   萧光和却神色铁青,站在那里仿佛入定了一般,他哑声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言语间像是已经看穿了皂衣人的身份。   李妧到底顾忌身份形象,便道:“我自己走,我自己走,放开我……”   这行人也不想引来多的关注。   便这才松了手,只将李妧夹在中间带下去。等下了楼,旁人见了也未起疑,以为是哪家小姐私自出门,被逮回去了。   而这时,李妧方才看清,他们腰间有一块腰牌来回晃动。   上书一个字——“禁”。   禁什么?   禁宫?   禁宫卫?   李妧一身冷汗,浑身酸软,脑子里更如浆糊一般,几乎无法正常思考。   她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她浑噩地被他们带到了一个地方。   她上一回来过。   她抬头,望着门匾。   ……西暖阁。   上回她同祖父,在这里见了圣驾。那这回呢?   带她来的,是皇上的人?   李妧怕死,也怕真嫁了柳开宏。   她眼底渐渐涌起一点亮光,还有机会的……是?   她强自镇定下来,然后被送进了西暖阁中。   西暖阁中坐着一位华服少年,他坐在那张檀木案前,身上散发着淡淡药味。今日没有帘帐,也没有祖父在侧。   李妧终于敢于抬起了头。   她贪婪又羞怯地看向了座上的人。   她终于得见了他的全貌。   乌发黑瞳,眉飞入鬓。   真真俊美,十个萧光和也不及他。   可他却面容阴沉,眉眼凶戾。   他看着她,问:“你道杨姑娘与孟泓关系亲近?嗯?”   李妧感觉到了极大的压力。她怕他。她这一刻方才知晓,这位新帝,原是这等可怕人物。面容俊美如神祗,可也神情凶戾如修罗。她低低地喘了一声,娇弱又带惧色。   他似乎并未要从她口中得出一个确切答案。   他更未将她的美丽容貌与娇弱姿态看在眼里。   他又问:“你知晓何为扒皮吗?”   遥隔数里外。   杨幺儿端坐包厢内,扒掉了酱鸭外头那层皮。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头上绿,生气,哄不好。   -   刘嬷嬷(叹气):我都说了,光那番话就得被皇上扒了皮!   -   今天也是隔空发糖护短的一天~      ☆、朕的锦鲤   第四十五章   李妧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端详过自己的手。   身形健壮的宫女将她狠狠摁住, 只拉出了她的左手。她身子前倾匍匐,右手被人攥住。她艰难地抬头,就能看见那只左手,那只被抵在地面上的左手。   她浑身冰凉,如置冰窖之中, 脑子却异常的清醒。   你知晓何为扒皮吗?   不, 不不。   我不想知晓。   一个容貌柔美的宫女在她跟前蹲了下来, 宫女放了一只绣墩,然后抓着她的左手搭了上去。李妧惊恐地想要收回手,但怎么也收不回去。   她盯着自己指尖泛白的部分,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渐渐从背脊窜了起来。   宫女攥住了她的小指, 李妧这才看清,宫女手里捏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刀尖锋利。宫女用刀顶住了她的小指。   感觉到冰凉的触感,李妧满头大汗, 身子发抖,她忍不住喊出了声:“皇上……皇上……”尽管她也不知道这样叫喊有什么用。但恐惧已经压得她控制不了自己了。   室内安静极了, 宫女神色未变,她轻轻地一动, 削去了李妧的指甲盖,那一瞬间,李妧的脑子是麻木而迟缓的。等到宫女轻易从她的指尖,挑开了皮,仿佛在处理一张狐狸皮似的……动作甚至还堪称漂亮, 李妧喉中压抑着惨叫终于爆发了出来。   十指连心,指尖的疼痛如潮水一般向她涌来。   李妧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痛楚。   “皇上,臣女知错了!皇上,臣女愿做一切来偿还……啊……”她又疼又怕,脑子里塞满了求饶和绝望的话,可她不想死,她不想被扒了皮活活疼死,不,若是疼不死,那该要更惨了。   她错在哪里?   是了,杨姑娘。   一切都是从与杨姑娘打了个照面后,有了改变的。   因为她设局把杨姑娘拉了进去……   李妧脑子里混混沌沌无法更细致地思考,但她多年来求利的本能,让她迅速抓住了重点,她嘶声喊:“皇上,我、我愿为杨姑娘做牛做马……做什么都好,什么都好……皇上饶过我罢……李家……李家也好,日后我愿效忠皇上……”   坐在桌案前的萧弋,这才食指一动,敲了敲桌案。   宫女闻声收住了动作。   而那只绣墩上的花纹已经被血染红了,看上去色泽艳丽。   宫人们都松了手。   但李妧力气尽失,只能徒劳地躺在那里。   她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小指,整个指节的皮已经被剥了下来,撕扯的疼痛顺着她的手指,一直钻进了她的脑子里。指节血肉模糊,她不敢再细看,只觉得眼前阵阵发晕。   李妧闭了闭眼,汗水落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也许他不会杀了她。   但他完全可以剥了她的皮,她怎么能变成那副样子呢?   李妧知道她必须得用尽全力,说服皇上。   李妧艰难地从喉中挤出一句话,道:“……皇上,我是李氏女,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李氏宗族种种。我是女子,将来同杨姑娘见的时候,必然还有很多……我可以,我可以为皇上做事,护住杨姑娘……杨姑娘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帮她……”   李妧终于又听见座上人开口了,他口气轻忽,似乎看不上李妧的这个提议,他道:“朕凭什么信你?”   李妧眼泪汗水糊作一团,她道:“我……我可饮绝子汤,嫁去柳家。女人所倚重的,一是家族,二是夫婿,三是子嗣……我若嫁去柳家,李氏自然丢弃我,夫婿也不可作倚靠。若我再无子嗣,便一心只能倚靠杨姑娘,倚靠皇上……求皇上成全。”   李氏上下重利。   她将这一点学得很好。   所以……所以到了这一刻,为了自己,她也能果断抛弃自己的家族。   “早这样聪明不是省了不少事吗?”萧弋淡淡道。   “臣女有眼无珠,先前不识杨姑娘身份,犯下大错……求皇上成全。”李妧整个人都被冷汗浸湿了,她感觉到自己快要晕过去了。这种逼仄的绝望,折磨着她,让她更急切地想要表忠心。   “我愿为姑娘的奴婢仆役,为姑娘驱使。”她喘着气急急地道,随后第三次说:“求皇上成全。”   萧弋这才松了口:“那便按李姑娘所言。”   一旁的宫女躬身行了礼,收起刀,转身便要洗了手去给李妧熬药。   李妧喝了药,又由那宫女堪堪包扎了伤口,还服侍着她换了身衣裳,随后便送她出宫了。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但李妧脑子里却还刻着那剧烈的疼痛感,和几乎濒临死亡时的绝望感。   她的脸色惨白,一路上疼得又出了不少的汗。   马车又回到了闲云楼下。   她的丫鬟还在闲云楼里等候,李妧由宫女扶着跌跌撞撞地上了楼。   那宫女正是捏着刀子给她剥皮那一个。   她道:“我叫莲桂,李四姑娘日后有话,都与我说罢。”说着,莲桂微微一笑。   李妧再不敢随意小看了旁人。   她心头甚至忍不住有一分快意地想,祖父也不曾知道,小皇帝究竟有什么样的本事罢?   从李妧在御前表了忠心后,她便自觉将自己与李家划分开来了。她的祖父是疼她,但那疼爱是建立在她有用的基础之上的。这会儿互相抛弃,倒也不觉难过。   上了楼。   萧光和、萧成钧已经不在此地了,倒是孟泓在看见她上楼后,立刻盯住了她。   孟泓神色惊疑,大概是没想到李妧怎么又回来了。   李妧倒是不再管他,只径直往杨幺儿所在的包厢行去。   隔着一道门,里头也隐约传出了欢言笑语声……丫鬟扶住了李妧的手,面色惨白地唤道:“姑娘。”   李妧看了看莲桂,莲桂正冲她笑。   李妧抬手敲了敲门。   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开门的人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李四姑娘……”   里头的刘嬷嬷也皱了皱眉,心说李妧怎么回来了。   而李妧咬了咬唇,将自己那点骄傲揉成一团,自个儿先踩到了脚底。   要名,还是要利。   她已经选好了。   李妧迈过门槛,绕过挡路的丫鬟,走到了距离杨幺儿一丈远的地方,她屈身跪了下来:“是我糊涂了,总是冒犯杨姑娘,杨姑娘心胸宽和,不愿与我计较,我反得寸进尺……日后不敢盼姑娘的原谅。但姑娘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定为姑娘赴汤蹈火,方才能偿还今日犯下的过错……”   一屋子的人,都震惊地看着她。   尤其是李香蝶姐妹。   她们与李妧打交道的时候最为长久,她们深知李妧的心高气傲,也深知她的心机手段……现下不可能是装的。因为李妧就算要使手段,也绝不会将自己摆在这样一个低声下气的位置。   她难道真转性了?   又或者……是因为见了某位大人物,方才有了现下的表现。   李香蝶姐妹对视一眼,心下顿时生畏。   杨幺儿喝光了手边的汤,肚里暖极了。   她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指,然后才注意到地上还跪了个人。   此时莲桂也款步进来,向杨幺儿见礼,屈身道:“奴婢莲桂,奉主子命,来伺候姑娘几日。”   杨幺儿不明所以地点着头。   李妧倒是不由多看了一眼。谁能想到这个面容柔美的宫女,却极擅剥人皮呢?这人到了杨姑娘的跟前,倒是甚为规矩,连语气都是温柔的,脸上还挂着笑呢。   莲桂又笑了笑,道:“主子知道姑娘挨人欺负了,便将人唤过去,好生斥骂了一番。如今她倒也知错了,这便来姑娘跟前,向姑娘赔罪了。”   好生斥责了一番?   李妧的嘴角僵硬地扯了扯。   明明是将她剥了皮又灌了药,恩威并施、赏罚共用了一番。   杨幺儿怔怔重复了一遍:“主子?”   主子是谁?   刘嬷嬷看出了她的呆愣,忙从旁悄声道:“她是皇上派给姑娘的。”   噢。   杨幺儿恍然大悟。   主子,便等于皇上。   他怎的还有两个名字呢?   杨幺儿这才看向了李妧,而后小幅度地点着头,道:“好。”   李妧知她少言寡语,听她一个“好”字,心已经回落了大半,只有指尖如刀割一样的疼痛,依旧如影随形。   李妧没再久留,又表了一次忠心,她便速速带人回府了。   回到府中,李老太爷将她传过去问了一句:“如何?”   李妧淡淡一笑:“今日有大收获。”   李老太爷知晓她的本事,闻言,便道:“去歇息。”却并未注意到李妧的脸色苍白。   李妧一回到自己的院儿里,便疼得晕了过去。   晕倒前,她特地嘱咐了自己的奶嬷嬷,让她把住院门,不得传出风声,又让嬷嬷去给她缝个手套。   李妧晕了足足两个时辰才醒来。   她将手藏在被子底下,命人去请母亲来说话。   等人到了,李妧便攥着母亲的袖子,道:“从前是女儿愚钝,今日女儿想明白了,既是早定下的婚约,如何好反悔呢?下月有个好日子,便挑了出来,让女儿嫁到柳家去罢。”   ……   杨幺儿在闲云楼底下,由李香蝶姐妹陪着晃荡了一个时辰,便有些站不住了。   于是晚膳也在闲云楼用了。   她在闲云楼用了晚膳,离开时,还又撞见了孟泓。   孟泓拱手向她拜道:“今日给姑娘惹麻烦了,是孟某的不是,改日再赔礼。”   杨幺儿想不明白他惹了什么麻烦,不过他既这样说了,想来下回又要送礼了,于是杨幺儿便随意地一点头,上马车离去了。   等回到了杨宅,一日的疲乏袭上心头,刘嬷嬷便早早伺候着杨幺儿睡下了。   杨幺儿睡得迷迷糊糊,全然不知道自己又换了个地儿。   床榻边上,一道身影修长挺拔。   萧弋伸出手指,轻轻碾过她微微张开的唇。   触手一片柔软。   萧弋似是笑了一声:“倒真是朕的锦鲤。”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扒皮比较害怕的小可爱,我要再提醒一次咳咳,小皇帝的属性是阴鸷狠戾,是真·阴鸷狠戾,不是说着玩玩儿的咳。拿现代的三观去要求他,不太现实的。他就是狠到骨子里的人,在他这里只分三种人,有用的、没用的、幺儿。_(:зゝ   -   李妧为什么没死,这是一早安排好的剧情,其次,小皇帝杀了她不划算。杀了她,明面上受委屈的就是李家。皇上无缘无故杀宗族嫡女算怎么回事呢?不杀她,反倒是李家将来要吃大亏。   其实我觉得李妧我是难得写得比较聪明的反派了【小声逼逼   -   本文其实可以叫《幺儿的护卫团扩大历程》   然后,明天加更叭,今天不加,但也还是要你们的爱=3=      ☆、布置宅子   第四十六章   杨幺儿清晨坐在梳妆台前,宫女捧了一面镜子给她照, 而新来的莲桂则顶替了刘嬷嬷的位置, 站在后头给她梳头。   莲桂有一双十分巧的手, 她的手指飞快地动作着,一转眼, 便给杨幺儿梳好了一个高椎髻。   杨幺儿伸手摸了摸高高的发髻,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唇。   她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的嘴巴肿起来了。   莲桂见状, 柔声问:“姑娘怎么了?”   杨幺儿转过身来, 面向莲桂, 指了指自己的唇, 却并不言语。   莲桂笑了笑, 道:“姑娘的唇形真是好看得紧。”   杨幺儿要问的自不是这个, 但以她的性子,能指给旁人看便已是难得了, 又哪里会往下追溯。   她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靠着梳妆台,脑子里隐隐约约地想。   昨日, 有人,按着她的唇, 来回,来回地摸。   也不叫摸。   可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别的词了。   我得学写字了,得学更多更多更多……   杨幺儿脑子里懵懵懂懂地生出了这个念头。   杨幺儿满脑子都惦记着写字, 待到晨间李家姐妹来寻她玩耍,她都坐在桌案前,乖乖握着笔,一动也不动。   李家姐妹不敢打搅,生怕哪里犯了错,落得跟李妧一样的下场,便自个儿回去了。   杨幺儿平日里盯着再无聊的事物,都能瞧上整整一天呢,这对着纸墨笔,也一样能乖乖待上一天,连刘嬷嬷来唤她吃饭,都全然不顾。   刘嬷嬷无奈,只好走近了去,低声道:“姑娘不饿吗?今日有水晶肘子,焖鱼唇……”   杨幺儿却入了神一般,连她的话都听不到耳朵里去了。   刘嬷嬷低头一瞧,面上惊讶。   杨幺儿手边已经堆了不少写过的宣纸了。底下散乱着的,字体歪扭、笨拙;顶上摆着的,字体笔划流畅了许多,也不再一个字大一个字小了。   杨姑娘似乎已经学会,如何将字体框定在一个大小了。   这样密密麻麻的,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个字。   但姑娘似乎并不觉得累,就如她蹲下身看花儿能看上一天,坐在椅子上描摹桌案花纹也能描上一天……现如今,她便也能将那几个字来来回回写上一天,毫无杂念。   刘嬷嬷小心地伸出手,随意瞧了两张,然后便忍不住笑道:“皇上若是见了,定会开心。”   她话音落下,杨幺儿手里的笔便“啪嗒”掉了。   大团的墨很快就将宣纸晕透了。   刘嬷嬷吓了一跳,忙抓起了笔,收拾了被晕透的纸张。   刘嬷嬷忍不住又笑了笑,道:“姑娘是不是想皇上了?”   杨幺儿并未应和她的话,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腕瞧了会儿。   刘嬷嬷当她害羞,便拉住了杨幺儿的手,意味深长地道:“姑娘先用饭,兴许过不久就见着皇上了。”   杨幺儿并未听出她话里的意味,她乖乖起身,跟着刘嬷嬷去了饭桌旁。   莲桂将食物一一摆好,又取了筷子,塞进杨幺儿的手里。   杨幺儿本能地伸手去握,结果才堪堪一抓住,筷子就掉下去了。刘嬷嬷惊讶地扭头,这才明白过来,方才笔滑落下去,不是因为听见了“皇上”二字,而是因为一动不动写上太久了,手都握不住了,偏她自个儿还毫无所觉……   刘嬷嬷忙吩咐一旁的小宫女:“去打热水来。”她看向杨幺儿,道:“姑娘先敷个手,肯定酸得厉害。”   杨幺儿点了下头,只能巴巴地盯着桌上的饭菜。   等敷了手,杨幺儿才总算恢复了些力气,捏着勺子、筷子,倒是不成问题了。   刘嬷嬷一颗心回落了。   她退到一旁站着,却忍不住琢磨起另一桩事儿。   ……方才她问姑娘,是不是想皇上了,这段话不会被暗卫传回宫里去罢?   ……   “想朕想得笔都握不住了?”萧弋神色古怪,眼底似是含了一丝笑意。   室内寂静,自然没有人敢接皇上的话。   “她知道何为想念吗?”萧弋眼底的笑意更浓了,连带那过分阴沉的眉眼,都好似缀上了点点阳光。   萧弋将跟前的奏疏推开,垂眸低声道:“倒也该让太后从永安宫里头出来了。”   “去问问,礼部准备得如何了。”   说罢,萧弋起身,再不看那堆奏疏。这些日子,他已经全然适应了这些东西。不少人都盼着瞧他的笑话,看他登上天子台、坐于朝堂间,却手足无措,听不懂政事、下不得命令,连大臣们谁是谁,个中牵连关系都记不清,更无从应付。   但,这只是旁人所想。   如今萧弋已经悉数掌握在手。   李妧倒戈,代表着他将来下手,可拿李氏先开刀。   如此整治一番,威势自然而生。   世人多是欺软怕硬,尤其是这些个大臣们,更是只想得利,却不愿受苦。但凡他们吃到半点苦头,日后便会小心起来。不敢再将他视作惠帝一样糊弄。   赵公公领了命,便转身出去了。   萧弋道:“鱼还活着吗?”   “就上回掉了几片鳞,倒没别的伤,如今活得好好的呢。”宫人答道。   萧弋:“嗯,去瞧瞧。”   鱼养在那口大缸里,之后就不曾挪动过,只偶尔换一次晒过的水。   正如宫人说的那样,如今活得好好的呢。   连之前剩下来的那条黑乎乎的,没有宰了吃的鱼,这会儿也都沾了光,一块儿在缸里游得欢腾。   萧弋盯着缸里的鱼看了好一会儿,宫人生怕今日再冒出个蕊儿花儿的,便盯牢了门口,而这时候门外的侍卫也都个个警觉极了,怕有不长眼的来搅了萧弋赏鱼的雅兴。   萧弋看了会儿便走了。   近日他多歇在西暖阁,并不常回涵春室,这边渐渐便更显冷清了。   从前皇宫里也是这样。   尤其他住的地方,窗户闭着,厚重的门帘垂下,里头又点了香。   偶尔是热且闷的,但更多的是阴沉沉的,透着冷气儿。   如今与从前也并无分别。   但萧弋觉得少了些什么,突然一下就变得不适应了,连那日光落在身上,也都察觉不到半分暖意。   大抵是放下了手头的奏疏,这一闲下来,便想得多了。   萧弋嘴角抿了抿,回了西暖阁。   皇上走动,自然是大阵仗的。   燕喜堂那边都得了动静。   蕊儿从察觉到动静开始,便将自个儿裹在了被子里,恨不得将头都跟着埋进去。唯有这样,才能驱走身上如浸水中的寒意。   宫女们瞧见她的模样,心下多有不喜,心道,果真是小家子气。   半晌,等到声音远了。   蕊儿才堪堪抬头,哑声问:“杨姑娘……何时回来?”   “蕊儿姑娘,这不是该你知晓的。”宫女面上是笑着,但话语传递出的意思却是冷的。   蕊儿抠了抠枕头底下。   那儿放着一颗珍珠,从前在永安宫得的。   但这会儿她却只觉得硌手,再也不觉得是富贵是荣华了。   杨幺儿一觉睡醒,发觉宅子里的人多了起来。   她茫然地朝外看去,便见人来人往,往窗户上贴着字,又往屋檐下挂着灯笼。只是人虽多,杨幺儿也并不觉得如何热闹。   她朝刘嬷嬷看去。   刘嬷嬷道:“姑娘,这是布置宅子呢。”   杨幺儿还是满眼懵懂之色。   “姑娘要在这儿接旨呢。”刘嬷嬷道。   她话音落下,便有管家来报,说是李家几个媳妇,带着李香蝶姐妹一并来了。   不一会儿,丫鬟领着她们进了门。   走在前头的大夫人慈和地笑道:“怕宅子里的下人手脚笨,老太太差遣我们来给姑娘瞧一瞧,盯着做好才行。”   刘嬷嬷淡淡笑道:“老夫人有心了。”   “岂敢岂敢。能为姑娘布置宅子,该是我们沾了光。”   正说话间,管家又疾步跑进了门。   而这一回,他跑得更急,更失了风度。待在院中站定,他动了动唇,道:“礼部来人了……”   孟泓携礼到杨宅外的时候,便正撞上礼部的人前来。   那为首者是个穿官服的老头儿,老头儿瞥见他的身影,语气不失恭敬地道:“孟公子。”   孟泓认出他们是谁,明是想露出笑来,但嘴角却向下一拉,只露出了个尴尬又怪异的表情,他道:“走错了。”   老头儿微笑:“不打搅,孟公子请。”   “您请。”   孟泓这便转身,领着几个小厮大步离去。   他掉头去了闲云楼,结果迈步进去,又瞧见了李妧的身影。   孟泓皱了下眉,顿觉胸中那口气怎么样都顺不了了。   这厢李妧坐在楼上,丫鬟满面紧张,不解地道:“姑娘不是……不是说了要嫁柳家了吗?为何还来此地?”   丫鬟被那日的禁卫吓坏了,这会儿自然是心有余悸。   李妧捏住了手边的茶杯,没有说话。   祖父知晓她的性情,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既她前面说了要去勾搭萧成钧,后头便不可半途而废。不然祖父该要疑心,那日她来了闲云楼,究竟撞见了什么,才使得她改变了主意。   正出神间,乍然听邻桌的人议论。   “新帝婚期将近了罢?”   “不知皇家纳彩问名是什么样的哈哈……”   “如今连新后是哪家姑娘都不知呢。”   李妧一怔。   到这一刻,她方才敢全然确定。   杨姑娘,新后,当是同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屋子冷、衣裳冷、床榻也冷。   -   这篇文不是很好写,我晚上慢慢写加更,大家明早起来看。-3-   -   推一个小可爱的文,《小可怜(快穿)》by无牙子   戏精女主,在线扮猪吃虎。   瑟瑟觉着她真可怜,每个世界都要装一遍。   “作为礼物,你要好好去讨他们欢心,最好替你父亲求得一官半职。”   “做好你的替身职责,保护不好她,朕杀了你。”   “区区一个逃妾,直接打死了就是。”   【美人有罪】   【替身皇后】   【异族女奴】   【逃妾难为】   【渔家小娘】   【亡国公主】   【乱世名妓】   瑟瑟:我弱小又无助,信我      ☆、纳采问名   第四十七章   礼部官员上门停留半日, 略作指点, 便退下离去。   刘嬷嬷道:“当是皇上特地安排的。”   李天吉差来的下人, 虽然个个都是机灵人物, 但他们谁又接触过皇上大婚这样的大事呢?莫说他们了。李天吉恐怕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自然,便需要礼部从旁协助了。   杨幺儿仰头望去,便见高挂起的灯笼,底下垂着金黄的穗子, 甚是漂亮。   她是见过这等情景的。   在家的时候,隔壁院子里就挂过这样的灯笼,不过比这样的要丑些,要小些, 也要少些……只有一个,还是两个……杨幺儿是记不大清了。   她从前呆呆坐在院子里, 不能迈出去的时候,瞧见灯笼, 便是除飞过的鸟儿外, 最有意思的东西了……那几乎成了她脑海中牢牢镌刻的一抹亮色。   可现在, 好像灯笼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这里好多呐。   杨幺儿抻长了脖子。   见她瞧得久了, 刘嬷嬷便让人取了个灯笼来给杨幺儿把玩。   可灯笼实在太大了,杨幺儿拎在手里, 灯笼都顶到了她的肚皮上。于是只玩了一会儿,她便回去写字了。   她走到了门槛边上,突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盯着刘嬷嬷道:“留着。”   刘嬷嬷已经熟知她的性情, 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点头道:“好,留着,给姑娘留着。”   杨幺儿便去了书房,接着写字去了。   她也不是日日都爱在外面玩儿的。   ……   皇家纳采问名,需遣告天地宗庙。   此事自然不得假手于人。   待问询过礼部后,萧弋便换了一身衣裳,前往遣告天地宗庙。   萧弋直太庙中殿,拜过了先祖,而后缓缓走到了惠帝的画像前。   惠帝画像是在他壮年时绘下,但纵使是壮年,他发间也多见白,眉眼唇边更多是细纹,他的眼底不见慈和不见威严更不见一丝喜乐。   惠帝是极瘦的,装在画像之中,竟显得与周遭有些格格不入。   萧弋兴许是遗传自他,乍看上去,身形也是分外的单薄。   但他单薄的身影在殿中拉出长长的影子,竟有几分威势。   萧弋屏退了左右,宫人们莫敢不从,转眼殿内便只剩下了他,同那牌位前的袅袅青烟。   他在殿内转了个圈儿,嘴角竟是渐渐牵起了弧度,露出了笑容来。   “父皇,儿臣要大婚了。”   “儿臣与你不同,儿臣的眼光是极好的,不会似你那般,错将鱼目当明珠,错将假情作真意。”   “儿臣更不会似你那般,连争都未曾争过,便认了输……”   他立在画像前,定定看着画像上的人,目光沉沉:“父皇,别过了。”   他绕了个弯儿,走到了左边夹室内,夹室内设神椅、香案,还放有牌位。   萧弋伸手从牌位后头,摸了个匣子出来,他打开匣子,便见里头盛放一颗悬珠,光芒夺目。   这是惠帝生前所留。   他死时,道淑妃李氏死时,让萧弋追封她后位,将其牌位并入太庙,这颗悬珠便随她一同葬下。   这悬珠是有来历的。   大晋朝开国皇帝晋高祖曾出过海,那时晋高祖尚是一介村夫,出海后历经万险,最后从异国族人手中得到一颗悬珠,这是他一生中所见到的最好的东西。   晋高祖将悬珠随身携带,之后更是眼界开阔,渐渐有了大抱负。   等回到中原,不久他便聚集与他同生共死的船员,连同老家健壮的乡民们,造了反,在乱世之中杀出了一片天……   此后这颗悬珠被晋高祖作聘,迎娶了敏恭皇后。   于是从此开始,但凡天子纳后,都会以此为聘。惠帝未立后,但他宠爱淑妃,奈何受制朝臣,彼时李氏宗族势力未到如今的地步,惠帝叛逆心起,一心只拿淑妃当皇后。   待他死时,惠帝一心愤懑,便告诉萧弋,要让悬珠随淑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下葬。   可她……   也配?   萧弋嘴角闪过讥讽笑意,随即将那匣子放回,悬珠却是放在了自己的袖中。然后他才不动声色,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   遣告天地宗庙后,备马、甲胄、妆缎、蟒缎、闪缎等……抬至太和殿丹陛之上,丹墀之下满朝文武陈列,萧弋当廷命正副使,领内务府,抬采礼往杨宅而去。   这一日,队伍浩荡,气势恢弘。   就这么自太和门,一路抵了杨宅大门。   路上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因而并无多少人围观,只是天底下人大都是八卦的。消息飞快地传了开来,众人都在等着瞧,等着瞧那礼停在哪家门前。   “不是说新后乃是岷泽县的一个乡野姑娘吗?”   “是啊,这不是钦天监卜卦所得吗?怎么还如此大行纳采礼?那乡野姑娘何来府邸?中间种种该直接省去才是?”   “你懂什么?若是省去,方才不合规矩。”   “只有将诸多规矩大礼,一一行过,方才以示皇上的重视啊……”   闲云楼内,众人喝着酒,闲谈几句,仿佛自己便身处宫中,自己便极为了解皇帝的心思一般。   孟泓闻言,放下手中酒杯,朝静宁巷的方向望去。   杨宅门内,节案已经设好,只是案前空荡荡,没有人跪迎。   杨幺儿这会儿便站在柱子后头,盯着中门,神色茫然不解。她身旁还陪着李家老夫人,李家媳妇们,还有李家姑娘……若非这里塞不下太多的人,他们恨不得全都来蹭个喜气、蹭个贵气才好。   李家年纪小一些的姑娘,讷讷出声:“……那边不用站人么?”   “不用。”她的娘亲拍了她一下。   “那……那既然没有人,为何还要行这样的礼?”   李老夫人回过头来,冷冷斥责与她:“胡说什么?”说罢,李老夫人动作夸张地一拜道:“纳采、大征,必不可少。如此可见皇上对姑娘的重视。”   说罢,李老夫人便朝杨幺儿的方向,脸上的褶子皮儿一挤,笑道:“正显姑娘的身份贵重呢。”   若是连礼都行不全。   那方才会沦为笑话。   正如李老夫人所言,尽管那案前无人跪迎,但正副使与内务府官员,全然不顾,他们神色肃穆,命人将采礼一一放下,然后正经地授了礼,哪怕他们对面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如此一步一步做完了,他们方才回宫复命。   旁人都心情激荡,唯独杨幺儿仍旧懵懵懂懂,就当看了一场猴把戏似的。   李老夫人凑近前去,低声道:“宫里何时来办纳彩宴?姑娘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使唤咱们府上的人。”   “且等宫中的消息罢。”刘嬷嬷道。   “是,是。”李老夫人应声,心底却已经琢磨开了,想着回去就开始做准备,要让李家上下都跟着动起来才好。   杨幺儿挤在人群中间,觉得有些闷。   莲桂十分会瞧眼色,见状便将杨幺儿扶走了。   其他人也不敢追上去,只在后面道:“姑娘好生歇息,姑娘慢行……”场面倒也十分有趣。   莲桂扶着杨幺儿去了书房。   杨幺儿坐在椅子上,呆坐了会儿,突地转头问莲桂:“那是,什么?”   这还是她头一回主动同莲桂说话,莲桂登时受宠若惊得紧,忙道:“姑娘晓得纳采礼吗?”   杨幺儿摇头。   “便是成婚前要做的一桩事。”   杨幺儿喃喃复述:“成婚?”   莲桂道:“便是姑娘要嫁人了。”   杨幺儿心下隐隐是明白的,她知晓娘将她送到李府,是要让她去嫁人的。可是嫁什么人,怎么嫁人,她是一概不知的。   到了这时,杨幺儿那点记忆才又被勾了出来。   是。   她是来嫁人的。   杨幺儿眨了眨眼,胸口却有些闷闷的。   她瞧了瞧面前的纸、墨,连字也不想写了。   莲桂见她皱着眉,面色微微泛白,似是难受得紧,便赶紧将人扶着在小榻上躺下了。   杨幺儿攥着怀里的薄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着,她便做了个梦。   院子隔壁挂了灯笼。   她听见了敲锣声,娘说那是隔壁娶妻了……   过呀过呀过了几日,隔壁就传来了隐隐的哭声。   杨幺儿是记得一些些的,她坐在板凳上,围墙上爬过了一个女人,女人头发散乱着,她骑在墙上,骂底下的人。   骂的话,杨幺儿只记住了半句,是什么“负心”“骗人”。   然后底下有人把女人拉了下去,紧跟着她就听见了声音,那个人把女人打哭了。   杨氏回来的时候,杨幺儿还磕磕绊绊讲给了杨氏听。   杨氏只道:“庄稼汉子,粗手粗脚,免不了打媳妇的。”   这句话,杨幺儿当时没大听懂,随后便将那一墙之隔的事,抛到了脑后,接着抬头瞧她的鸟儿……   可杨幺儿梦着梦着,梦见一个巴掌又一个巴掌朝她落了下来。   杨幺儿呆呆受住了。   她嘤咛一声,眼泪便滑了下来。   莲桂与刘嬷嬷都守在她的外间,隐约听见了哭声,忙起身点了灯。   刘嬷嬷打起帘子,将杨幺儿一把搂在怀中,低声哄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杨幺儿于迷蒙中睁开了眼,眼角还挂着点泪。   “要嫁、嫁人……”杨幺儿抽噎了一下,磕磕绊绊地组织着语句:“谁、谁?”   刘嬷嬷怔了怔,随即哭笑不得:“……这都纳了彩礼了,姑娘心头原来还不知要嫁谁呢。”   杨幺儿不出声了,只怔怔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就这么瞧着她。   莲桂笑了笑,柔声道:“自是嫁皇上啊。”   杨幺儿顿时舒了老长一口气。   ……那兴许是不会打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朕的优点仅在与此???   -   早呀呀呀=3=   晚上再见辣~      ☆、纳彩宴上   第四十八章   刘嬷嬷与莲桂低声哄了几句, 杨幺儿便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半夜倒是睡了个好觉, 因而一早便醒了。   等到刘嬷嬷来悄悄掀帷帘的时候,便见杨幺儿窝在被子里, 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眸,朝她看了过来。刘嬷嬷吓了一跳, 忙道:“姑娘这是没睡着?”   杨幺儿摇了摇头, 攥着被子的边角, 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似是紧张。   莲桂打了水来, 在一旁道:“莫不是昨个儿说的话, 将姑娘吓着了?”   刘嬷嬷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扶着杨幺儿坐起来, 擦了脸、擦了手、漱过了口。   刘嬷嬷问:“昨个儿姑娘没睡好, 可要再睡上一阵?”   杨幺儿抿紧了唇, 整个人瞧上去更紧张了, 她从床榻上乖乖滑了下来,张开手臂让小宫女给她换了衣裳。   刘嬷嬷见状更觉得惊奇。   难不成真是吓着了?   可仔细想一想, 姑娘兴许连成婚、嫁人是什么,都未必懂得的。   待起了身, 用了早饭, 杨幺儿便径直去了书房。   宅子里比前两日更要忙碌了, 李老夫人不便四下走动, 便将她几个儿媳都派了过来。她们见不着杨幺儿的面,也不觉失望,只一心帮着捯饬宅子里的事, 仿佛那杨姑娘便是她们亲生的女儿一般。   杨幺儿坐在书房里,却并未写字。   桌前的窗户是大大开着的,她就这么托着腮,呆呆看着窗外忙活的下人们,也不知在瞧什么。   莲桂满心记挂着她,从屋里转到屋外,转了好几圈儿莲桂都觉得不得劲儿。她便走近了杨幺儿,试探着低声问:“姑娘在等什么?”   杨幺儿眸光转动,她看向了莲桂,用极低的声音道:“……嫁人啊。”   莲桂先是错愕,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微微弯腰,道:“姑娘,嫁给皇上,与随意嫁个人是大不相同的。并非是前一日说了要嫁,今个儿挂了灯笼贴了喜字,就能拜天地入洞房了。”   “嗯?”杨幺儿迟缓地眨动着眼,眼底流露出更深的茫然之色。   莲桂个子高,她便在杨幺儿跟前蹲下来,道:“姑娘,这后头还有纳彩宴,大征礼,种种讲究……不仅皇宫上下得动起来,还有满朝文武、宗妇公主……都得动起来。这不是一个人的事儿,而是举国上下的事儿。到了那时候,还会张贴公文布告,告以天下属民,姑娘嫁给皇上了。”   杨幺儿听了这样长一串……   光是听着,她便觉得累。   “……那,何时?”   “近了。”莲桂笑着道。   杨幺儿转头回去,盯住了桌案上的宣纸。   又发了好一会儿呆,才重新投入到写字当中去。只是隐隐约约中,她觉得手边的纸好像变薄了。可是仔细瞧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杨幺儿晃了晃头,便不再看。   ……   杨幺儿新写的那几幅字,都被摆在了萧弋的桌案前。   正如刘嬷嬷见到的时候一样,萧弋也有些惊讶。他拿起跟前的纸张,摩挲过上头大小渐渐趋于相同的字,低低地道了一声:“……倒是有长进的。”   他将那几张纸,也叠起来,顺手放入了旁边的匣子中。   便如同老师验收作业一般。   等收好了纸张,萧弋才又问起别的。   杨幺儿清早起来呆愣愣的异状,自然也都由暗卫讲给了他听。   “她还晓得何为嫁人?倒还先催问起来了?”他的声线冷凝中带了一丝笑意。   萧弋眼前甚至渐渐都浮现了那样的画面。   她裹在被子里,模样有些呆,眉梢眼角都泄出一点紧张的味道,手定然是拽着被角的,脚趾兴许都会紧张地蜷起来。   等到刘嬷嬷去唤她起床,她大抵脑子里还在想,不是要嫁人的么,怎么还未嫁呢。   他突地想起了一桩事来,便问赵公公:“纳彩宴定在了哪一日?”   “钦天监择过期了,后日。”   萧弋“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似乎只是单纯地问上那么一句。   ……   待到第二日。   那些礼都抬到了谁家门前的消息,就这么传遍了京城。   茶馆里,众人议论纷纷。   旁的事他们是不敢议的,但若是议起这样的喜事,自然不会有人来作管束。   “是抬到静宁巷了。”有人道。   “那儿不是柳家的宅子吗?”   “你便不知了,这柳家宅子早早被人买下了。听闻那宅子如今外挂一个‘杨’字。恐怕就是那位岷泽县来的姑娘了……”   “我怎么听闻从岷泽县来了好几个姑娘呢?这究竟是哪个?”   众人对新后好奇极了。   而另一边,那些个宗妇千金们,也都得了信儿。   按祖制,她们得赴纳彩宴。   “她算什么人?不是说是个傻儿么?平白搞出这样大的阵仗,我们这样多的人,都得跟着忙活起来。”有人暗暗抱怨。   但随即便被丈夫斥责了回去。   “妇道人家,见识短浅!且不论人家是丑是美,是傻是聪慧,她身上顶着的身份,就已经重于一切了!”   只有蠢人,才会盯着这个人不放。   而聪明的,都知晓立新后的意义何在。   不管旁人如何议论,到底是到了纳彩宴这一日。   这一日,寂静许久的静宁巷,又一次迎来了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一驾马车在门前停住。   那马车外头挂朱红色帷帘,马车顶镶以明珠,马车四角垂以金黄穗子。上刺“晋”字。   作者有话要说:  幺儿懵逼:不是说要嫁人吗?   -   好困,不写了,大家晚安,明天见。      ☆、纳彩宴中   第四十九章   管家见到这驾马车的时候, 愣了一下。   因为宅子里有与这马车一模一样的, 此刻还停在后院里呢。管家恍惚了一瞬,而后才迎了上前。   守在马车前的是个眉眼和气的年轻男子,那年轻男子按住了管家的肩,凑近低声与他耳语几句,不多时的, 管家便变了脸色。   杨宅外来往马车,众人都是头一回到这样的地方来, 这些人四下探望打量,便瞅见了马车这边的情景。   今日前来的都是各家的当家夫人, 又哪里会蠢?她们猜不出马车内人物的身份, 但却一眼就认出了马车, 乃是皇家御造之物!想来里头的人, 来头的自是不会小的。   众人多瞧了几眼, 见里头的人依旧没有要下马车的意思, 她们方才打消念头,先一步往里行去。   柳家当年辉煌时刻,自是十分鼎盛的,不然李氏也不会想要与其结亲。后来柳家落败,但宅子却是保存得极为完好的,又有近来李天吉等出力装扮, 如今再一踏进来,自然是美轮美奂,令人惊叹的。   几人低声议论:“这位姑娘不是打从乡野来的吗?她哪里来的钱?能置下这样的宅子。”   “你忘了李天吉?”   “原来是他的功劳, 倒也不怕那位生气……”   “也不知今日那位新后会露面否?”   “怕是不会的,这才过去多久的时日,礼仪种种怕是都未教会呢。”   而旁边凑作一堆的年轻姑娘,议论的便又是另一桩事了。   “你们可听闻如今京里头出了位锦鲤仙子?”   “什么锦鲤仙子?听着便觉得俗得很。”   “那是你那日未曾见到……”说话的人,便细细与旁人描述了那日盛况,说罢,又压低了声音,道:“横空出世这样一位,偏又正当李四要嫁柳家的时候,李四怕是要气个好歹了。”   李妧在京中负有盛名,又因其故意拿捏姿态,因而并不常与京中贵女来往。大家提起她来,话里自然不会留情。   众人低声议论着,很快便进到了院子中。   酒宴已经摆下,礼部官员也已经到了,李天吉兄弟更是腆着脸前来了。礼部官员也正发愁呢,心说这位新后没有父兄在,他们又能同谁坐同桌,共饮酒呢……李天吉兄弟前来,倒是好歹多了个说话的人,不至于那般尴尬。   外头渐渐热闹了起来,杨幺儿还坐在镜前,莲桂在后头给她梳头,梳得极为细致,细致得杨幺儿都起了一丝倦意。   但她是个极为听话的人。   莲桂与她说:“姑娘莫要乱动。”   她便直挺挺地坐在那里,连头发丝挠过脸颊,带来微痒的感觉,她都没有动弹。   刘嬷嬷陪在一旁,道:“今日来了许多许多的人,都等着瞧姑娘呢。要将姑娘打扮好些,免得叫那别有用心之人笑话了去。”   杨幺儿似懂非懂,正想点头,却又骤然想起头发还在莲桂的手里,便僵在了那里,模样小心翼翼,看了叫人心里发软。   好不容易,莲桂给她梳好了头。   刘嬷嬷道:“姑娘先坐上一会儿……”   “外面……”   “且让他们等着。好让他们知道,今日这宴不是说吃就能吃的,姑娘说见就能见的。叫他们心底也存个高低之分。将来见了姑娘,才会自然而然地恭敬起来。”   杨幺儿便乖乖坐在了椅子上,两只手都并在了一处。   刘嬷嬷不由一笑:“让莲桂给姑娘取些吃食来好不好?”   杨幺儿迟缓地点了下头。   莲桂便净了手出去了。   刘嬷嬷留了个小宫女在门外,然后便到前头去主持大局了。   杨幺儿在那里端坐了一会儿,实在僵坐得腰背都酸了。   她伸出手,抓起了案上未收起的簪子,学着用笔写字的时候一样,用簪子在案上轻轻画……   一笔一划不知疲倦。   再难的字,写上百遍千遍,总能记得住了,也总能将笔划写好了。   杨幺儿便是如此。   如今再堪堪一笔划,隐约都有了点字体秀丽的味道。   “这是什么字?”一道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窈。”杨幺儿乖乖念出声。   念完,她又猛地扭头看了一眼,然后又扭了回去:“……做梦了。”   身后伸来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   那只手白皙少血色,手背上依稀可见青筋的痕迹。手指指节细长,按在杨幺儿的肩上,力道透过了那层薄薄衣衫,传递进了骨头缝儿里。   “是皇上?”杨幺儿喃喃道。   “是朕。”   “不是,是梦。”杨幺儿执拗地道。   萧弋只好拽着她身下的椅子扶手,用力一带,就让杨幺儿转了个圈儿,转向了他。   “哎?”杨幺儿慢吞吞地眨着眼,长长的睫羽抖了抖。   莲桂已经取了吃食回来了,只是她同小宫女一块儿站在门外,且都低着头,不敢踏足进来,更不敢抬头来望。   杨幺儿又眨了眨眼。   萧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眼眸的颜色渐渐变得深沉起来,他紧盯着她的眼,突然抬起手,手指划过了她的眼角,像是在瞧一件漂亮的物件。   “从前这里是灰蒙蒙的。”他说着揉了揉她的眼角,带着点亲昵的味道:“现在变亮了。”   杨幺儿满面懵懂,并不懂灰蒙蒙在哪里,亮在哪里。   萧弋却盯着她的眼睛瞧了好一会儿。   这样的一双眼总是叫人觉得难以抵挡的,她的眼睛像是会化形一般,会化作那天真无邪的剑,往人的心底钻。   “方才在练字么?”他低声问。   杨幺儿犹豫一阵,才小心地点了下头:“……嗯。”   他转头看向门外的宫人:“取纸墨来。”   莲桂应声,将手中的食物塞给了小宫女,然后便转身去取笔墨纸砚了。   等莲桂取回来,杨宅中更加热闹了,前头的声音都隐隐钻进了杨幺儿的耳朵里。   有那样一刹,杨幺儿是真心觉得这是在做梦的。   这是她前半生从未有过的经历。   莲桂将纸墨笔砚在桌上一一摆开,又忙收拾了桌上散落的发饰。   杨幺儿瞧了瞧门外的小宫女,又瞧了瞧她手里托着的食物,这才收起了视线。萧弋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但却没有出声叫她先吃,而是道:“写给朕瞧瞧,朕瞧你有没有偷懒。”   莲桂闻言,嘴角不由往上抿了抿。   皇上这不是欺负姑娘呢吗?姑娘有没有偷懒,皇上明明知道得一清二楚。连姑娘练的字,都到了他那儿呢。   杨幺儿全然不知。   她绷紧了背,然后小心地捏住了笔,蘸取墨汁,平腕竖笔,缓缓开始写名字。   不知不觉写了两行,杨幺儿才恍恍惚惚地抬头来,她指着自己,细声道:“幺儿,我。”   “皇上,你。”她又指着萧弋,“可……可……”   可是皇上怎么写呢。   萧弋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凑近了些,低声道:“贪心,如今便想学写别的字了?嗯?”   贪心?   是骂她吗?   杨幺儿攥着笔,茫然四顾。没有委屈或疑惑,只有茫然。这大抵是她平日里最多的一个表情了。   但她越是这般,越是显得可怜又可爱。   萧弋往前靠了靠,几乎半个身子都贴近了她,他的手掌张开,裹住了她的手:“……朕教你写。”   他的手自然有力多了,相比之下,杨幺儿的骨头都像是绵的一样。   她被他的手带动着,在宣纸上留下了全然陌生的字迹。   萧、弋。   萧弋写完便收了手。   杨幺儿指着那两个好看的字,念:“皇、上?”   “不是。”萧弋也伸手指着上头的字,道:“萧、弋。”   杨幺儿一派茫然。   这是第三个名字了。   她指了指萧弋,一个一个数:“皇上,主子,萧弋……”   萧弋忍不住笑了下,面上的深沉之色登时被驱散。他便也学着杨幺儿的模样,指着她道:“幺儿,月窈,姑娘。”他的嗓音低哑,唤起名字来的时候,带了别样的味道。   杨幺儿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个中差异。   原来不是三个都是名字。   萧弋又扫了一眼那桌案上放着的纸,道:“幺儿没有偷懒,字写得极好。”   杨幺儿这句话是能明白的。   夸她呢。   她少有被夸的时候,眼下那陌生又欢喜的情绪填住了胸口,杨幺儿的嘴角便往上抿了抿。   于是她点了下头,重重的,算作是附和了萧弋的话。   萧弋将她的一举一动、一眨眼一抿唇都收入了眼底。   他道:“朕要赏你。”   杨幺儿马上伸出了手掌,朝萧弋摊开,很是自觉。   萧弋袖中滑落一物,被他捏在掌中。   他拿起来打开了盖子。   杨幺儿便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去瞧。   只见里头放了颗圆溜溜的珠子,光华大盛,漂亮极了。   杨幺儿想摸不敢摸,萧弋便将那珠子取出,塞入了她的掌心。   他的指腹带着一点薄茧,刮弄过杨幺儿的掌心,杨幺儿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脸颊也起了点绯色,眉眼似乎都在那一刹添了妆,更显得美丽娇俏。   萧弋定定地看着她,突地笑道:“竟也知道害羞了?”   杨幺儿没有应萧弋的话,她举着那颗珠子,有些无措,像是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   萧弋见状,便又接了过去,然后拉开了她腰间的绣囊,正要往里塞,却被什么抵住了。“你在里头放了什么?”萧弋说着伸手探进去摸了摸。   有桌案遮掩。   萧弋弯腰去探绣囊的样子,从门外看上去分外的怪异。   那小宫女登时便红了脸。   这边萧弋才从绣囊里头揪出了东西。   一件硬物。   虎形玉符。   萧弋抿紧的唇骤然放松开了,他目光深沉地看着她,语气判不出喜怒,道:“朕的东西要这样贴身放着?”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贴身放。刺激。朕得控制沃自己不能笑出声。   ☆、纳彩宴下   第五十章   杨幺儿并未听出萧弋未尽之语, 她只是点了下头,应声:“嗯。”   萧弋将那玉符塞了回去,系好绣囊口, 道:“除了朕, 不了给旁人看,知晓吗?”   杨幺儿忙点头。   萧弋盯着绣囊看了会儿,道:“……只好再挂一个香囊在腰间了。”   说罢,萧弋取下了腰间的鎏金镂空球形银香囊,他屈指掏空了中间香盂,而后朝内放入了那颗悬珠,契合得正正好。   随即他便弯着腰,将香囊拴在了杨幺儿的腰间。   杨幺儿低头瞧了瞧,指着说:“……两个。”   “嗯,两个。”萧弋应声。   杨幺儿从未见过这样的香囊, 不由伸手拨弄了两下, 那香囊与银链子撞在一块儿, 发出悦耳的声音。杨幺儿喜欢极了,眉眼都染上了欢愉的味道。   萧弋微微一怔,又抬手轻轻划过她的眼角。   她兴许是察觉到了痒意, 便眨了眨眼,开合间,眸底泄出三两点星光。   杨幺儿玩着玩着,便忘记了吃食了。   还是莲桂壮着胆子敲了敲门,低声道:“姑娘, 吃食该要凉了,姑娘还吃吗?”   萧弋转头朝门边看去,问:“宾客都到了?”   莲桂点头道:“回皇上的话,刚刚都已经到齐了,嬷嬷到前头去瞧了。”   萧弋淡淡道:“那便让他们再多等上一会儿吧。”   莲桂应是。   萧弋又道:“取了什么吃食来?端上来罢?”   莲桂这才从小宫女手中接过食物,步履走得稳稳当当地端了上来。   小宫女忙收拾了乱糟糟的桌案,好让莲桂将食物一一摆下。   倒也没别的,只是三两民间小吃,还有一壶花茶,冒着热气,这会儿喝上几口下去,必然十分暖肚。   杨幺儿伸手拿了块点心,塞到嘴边刚咬了一口,她似是想起来,身边还立着一个人,于是犹犹豫豫,她推了推点心:“皇上吃。”   萧弋并不喜好这些点心,但别人送他跟前来的,与那些点心自是不同的。   于是他也极为赏脸,伸手捻了两块儿起来,尝了尝,桂花味儿的。   比较起宫里的,要更粗糙些,但倒也更甜些。   二人便有一口没一口地,将托盘内的食物吃了个干净。   杨幺儿又哪里还记得什么纳彩宴。   等她悄悄抬手,闷住到了嘴边的那个饱嗝以后,萧弋命人撤走了食盘,手中端着一杯热茶。   热气升腾氤氲。   杨幺儿的面庞更显得不谙世事,而又仙气十足。   萧弋挪开了目光,重新落于面前的那沓宣纸上,他问:“朕再教你几个字如何?”   “好。”这时候,杨幺儿总是多话一些的,应答起来,声音都是脆生生的,实在好听得紧。   杨幺儿伸出手,攥着笔,乖乖等着萧弋来握她的手。   但萧弋却没动。   杨幺儿不由回头去看他。   萧弋这才伸手托住了她的腰,将她往上托了托:“起来。”   她的腰肢很是纤细,又极为柔软,并不是只剩下骨头那样的纤瘦。萧弋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杨幺儿察觉到了痒意,一下子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然后转过身,双眼紧紧盯住了萧弋,她的眸光闪动,眼底微微泛红,似是无措似是害羞……   她总会用这双眼去打动人。   萧弋眯了下眼,又抬起手,抹了抹杨幺儿的眼,将她眼底的泪光都抹去了。   然后他才接替杨幺儿,坐上了那把椅子。   他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向自己:“过来。”   杨幺儿无措地被他带着往前迈了一步。   “坐。”他的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于是杨幺儿顺着力道乖乖坐了下来,整个人就这么倚靠在了萧弋的怀中。这是她前半生从未做过的动作,杨幺儿不由微微瞪大了眼,茫然地盯着桌案上的宣纸,脸颊泛着红,眼底又泛起了水光,活像是被欺负偏还束手无策的小兔子。   萧弋的手臂环过了她的身躯,他虽然年纪轻,身形也单薄,但个子却是极为挺拔的,这会儿他能轻松环住杨幺儿,一只手包裹住杨幺儿的手。   但随之不可避免的,萧弋的身体紧紧贴上了她。   杨幺儿的脑子里刹那塞满了各色的思绪,她理了半天也理不出个思绪,只能乱糟糟地想……   药香,真香呀。   皇上还是热的。   像暖手的炉子一样,靠着暖呼呼的。   会让人的心上下晃呀晃,怎么也停不下来……   在她感受到萧弋身躯的温热时,萧弋也嗅见了她身上的香气,一股冷香味儿。甜而不腻,让人忍不住想要埋首在她的脖颈间,贪婪地吸取。   但萧弋到底只是低头扫过了她的脖颈,目光在那雪白的颈子上来回流连了一番,他方才收起了自己的打量,凑在杨幺儿耳边低声道:“朕教你写这个字,这个字念‘皇’。”   杨幺儿耳朵绯红,像是花瓣尖儿上的那一点红,夺目又诱人。   引得人想要咬上去,品一品她的味道。   这会儿,她的声音低低的,鹦鹉学舌式地道:“皇。”   萧弋带动着她的手,在上头留下了“皇”字。   随后他的手又是一动,道:   “这是皇上。”   “这是皇后。”   杨幺儿盯着上头认真看了一会儿,突地说:“不是下?”   萧弋顿了顿,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倒还会思考了,懂得上对下。”   是夸她罢?   杨幺儿眨眨眼,便扭头冲萧弋笑了下。   只是两人原本就挨得极近,杨幺儿一回头,差点撞了萧弋的鼻子。二人气息靠近,纠缠,恍惚间竟生出他们极为亲近的错觉。   萧弋伸手将杨幺儿的脑袋推了回去,他低声道:“会写了么?写给朕瞧瞧。”   杨幺儿便乖乖提笔,自个儿开始写。   有了先前写过成百上千回的经验,这会儿写起来竟是也有一分熟练了。她准确地抓住了字形的架构,做到字体大小一样的同时,那些笔划也流畅了许多。宣纸上倒是难得再见大团大团的墨迹了。   “真乖,真聪明。”萧弋的声线是冷的,但口吻却如同哄孩子一般,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抬手抚了抚杨幺儿的头发。   杨幺儿嘴角又微微抿了起来,她放下笔,便不动了。   萧弋看了她一会儿,才好笑地问出声:“怎么?又等着朕赏你?”   杨幺儿也不说话,只是伸出葱段般的食指,点了点跟前的宣纸。   萧弋的目光微微变了。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杨幺儿比起初到皇宫的时候,如今更放得开些了,她甚至似乎在慢慢开始自己的思考了……还懂得耍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聪明了……   因着眼界开阔?接触的人多了起来?   形形色色的人,便就此打开了她心底的那道阀门。   按理说,这当是一桩好事,但萧弋却忍不住皱了下眉,眼底更带着阴沉之色。   若是旁人的功劳……那有何意义?   萧弋内心有个极为隐.秘的念头——   他盼着她只能随他而喜,她的一切都该是由他来教会。她会成为最贴他心意的人。只属于他,仅属于他。   见萧弋迟迟不开口,杨幺儿便又重新拿起了笔,装作刚才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大抵是想着这样便能蒙混过关,皇上也就不会生气了。   萧弋却突然按住了她的手指。   杨幺儿忙回头看他,见他神色不明,分不清喜怒,但眼底又像是笼着一层阴翳……杨幺儿便不敢开口了。她冲萧弋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萧弋复又按住了她的睫毛,让她不能再眨眼。他低声道:“去吧,你该出去了。”   门外的莲桂闻声,屈身进来:“姑娘,随奴婢过去吧。”   杨幺儿愣愣地站起身,由莲桂扶住了手腕。   “你生气?”她没有立刻走出去,而是盯住了萧弋的面庞,声音柔软地问,几乎要软到人的心里去。   萧弋道:“你与旁人玩得好,朕自然生气。”   他的眸光沉沉,叫人生畏。   其实一旁的莲桂,都想不明白为何突然跳到这上面来了。   但杨幺儿不是常人,她不会觉得萧弋骤然说这样的话甚是奇怪。她只一个萝卜一个坑地认真回答道:“没有旁人。”   这小傻子就算开了些窍,但也不至于一下子连撒谎也学会了。   萧弋原本有些不痛快的心情,顿时得到了平复。   但他嘴上仍旧道:“孟泓、萧光和……这二人不是与你玩得好吗?”   杨幺儿一派茫然:“……谁?”   萧弋眉尾一挑:“不记得了?”   杨幺儿还傻傻盯着他:“?”   萧弋哪里知道,若是他换个说辞,问杨幺儿,“那个总来给你送礼的云云”,杨幺儿定然是记得的。   萧弋这会儿不怒反笑,口吻让人分不清是喜是怒,他道:“你这小傻子,人家冲你献殷勤,你却连人家是谁都不记得……”   杨幺儿眨眨眼,眼底带出了点点水光,似是对萧弋唤她“小傻子”不高兴了。   萧弋还头一回见她这样表露情绪,便抬手掐了下她光滑的脸颊,道:“不是小傻子。”   他指着幺儿道:“幺儿,月窈,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还有自己的小脾气了……ㄟ( ▔, ▔ )ㄏ以后偷偷叫小傻子。   -   还记得吗?上章幺儿分不清名字的区别。   幺儿说:“皇上,主子,萧弋……”   小皇帝就教她:“幺儿,月窈,姑娘。”   -   本来打算请假的,因为这两天太忙太忙太忙了。忙到回家很晚,赶不及写,结果还是更上了。=3=   ☆、日有所思   第五十一章   宴上宾客久等不到主人, 自然心浮气躁,只是众人望着礼部官员落座的方向,便又生生将心浮气躁压了下去。   半晌, 他们才终于得见三两作宫女太监打扮的人,拥簇着一位妙龄女子前来, 那女子身材窈窕, 上身着雪青色竹纹上裳,下身着烟灰色撒花长裙, 只可惜戴着帷帽, 令人看不清面容,便也无从评判她的模样,该是丑陋还是美貌,是否当得起这大晋国母的位置了。   有人盯着她的方向,暗道一声:“瞧打扮, 倒有东陵李家那位李四姑娘的味道。”   话音落,身边有人忙抬手撞了撞她。   这人一怔,才瞥见李四姑娘也随母亲前来,正落座席间。   而李四姑娘面容微微紧绷,似乎那垂在桌案旁的指尖都绷紧了。   她只听得李妧道:“岂敢?不过是我东施效颦, 效仿了新后一分罢了。又怎敢与新后作比?”   那人听闻李妧此言,不由露出了惊奇之色。   这倒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李妧心高气傲, 口中却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是故意为之?还是李妧先前见过新后,方才有此言?   不过到底席间女眷,都不再随意看轻了这位新后。   转眼, 他们拥簇着新后落了座。   然而那位新后至始至终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众人更觉惊讶。   若说这新后不言不语,是因着从乡野来,见了这般阵仗,自然稳不住脚,连口都不敢开了……可人家步履走得稳稳当当,行动举止都是无比自然,哪有半点畏畏缩缩的痕迹?   可若并非是怯了场,那就该是人家想要镇住场了。   不是说,是个傻儿么?   众人恍恍惚惚地想。   心底先前的轻忽与鄙夷,正一点点被抹去。   杨幺儿先前已经吃了个饱,这会儿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这坐了满庭院的人,个个都着盛装打扮,瞧得她眼花缭乱,更失了搭理他们的兴趣。她便斜斜倚住了桌案,如此借力才不会打瞌睡打得一头栽下去。   但落在众人眼中,她不过随意地一倚,都是说不出的肆意随性、仙气逼人。   还是刘嬷嬷瞧出了杨幺儿的倦意。   她是早得了皇上令的。   皇上说了,让杨姑娘走个过场便可,连脸都不必露。他们越是不将这些个王侯将臣的夫人放在眼中,这些妇人便会越加打心底里尊敬杨姑娘。   人都是贱皮子么。   刘嬷嬷掀了掀眼皮,便凑在了杨幺儿的身边,低声耳语道:“姑娘若是累了,咱们便回去休息罢。”   “他们……”   “自然有人上赶着为姑娘去招呼呢,谁也不敢心生不满。”刘嬷嬷笑道。   杨幺儿的确是困了,嘴里回味着方才那些食物的味道,杨幺儿更觉得困意上涌。   刘嬷嬷便扶着她起身。   众人见此动作,不由纷纷停了筷,一致朝杨幺儿的方向看去。   杨幺儿是不怕被人瞧的。   兴许是幼年时听过太多人管她叫傻子,后头又一直锁在院子里,对外界的感知便一年比一年地弱了。   这会儿,就算是他们拿针尖般的目光盯着杨幺儿瞧,杨幺儿都是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的。   她扶住刘嬷嬷的手臂,转身离开。   众人心想,她才坐了多久?虽说即将出嫁的女子,的确不当肆意在外作停留,可眼下这样的时候,竟也如此利落不留面子……好吧,众人便也只能眼睁睁瞧着她走,半晌,连半句议论都不敢。   还是过了一会儿,方才有人斟酌着道了一句:“新后倒是与想象中大不相同的……”   岂止是大不相同,其余人纷纷心道。   这新后实在神秘,叫人摸不准其脉络,而越是摸不准,就越让人忌惮敬畏……   杨幺儿走后,院中气氛渐渐重新恢复起来。   他们重新拾起了筷子。   而杨幺儿这会儿又回到了之前的院子里,她慢吞吞地踏进屋子里去,探头一瞧——空荡荡。   杨幺儿:“是梦呀。”   莲桂笑了笑,道:“姑娘,皇上方才先行走了。哪里是梦呢?”   “前头……”   “前几回也都不是梦。”刘嬷嬷接口道。   “啊。”那是谁摸她的嘴了?杨幺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软软的。他一定是把她当做面坨坨了,捏来软软。   刘嬷嬷扶着杨幺儿进屋休息,一边走,她一边悄悄打量着姑娘的神色。只是打量来,打量去,刘嬷嬷也难从中寻觅出一丝失落的味道来。   刘嬷嬷暗暗叹气,心道,要等姑娘开窍,倒不知是何时了……   但随即刘嬷嬷便又换了个心情。   她心道,姑娘性情好,总归是不会给皇上添堵,而只会给皇上添趣的……这样便够了。   此时天色未晚,杨幺儿这会吃饱喝足、无忧无虑,等换了衣裳,听着外头的声音,拥着被子便睡过去了。   杨幺儿是极少做梦的。   但今个儿迷迷糊糊间,她觉得自己像是飘起来了,但才飘了没那么一会儿,便有手将她重重按了下去,那只手的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意味。   她的背都硌着疼。   杨幺儿隐约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了硬硬的床榻之上……   那只手按着她的肩,传递出炙热的触感,随后便有另一只手按着她的唇,来回地摩挲揉捏,真像是在把玩面坨坨一般……   杨幺儿想要抬手护住嘴巴。   但她实在困极了,思绪摇摇晃晃、飘飘荡荡便没了下文……   萧弋回到宫中,便难得歇在了涵春室。   他翻看了几沓奏疏后,又取了一本游记来看,也不知看了多久,他抬头瞧了瞧外头的夜色,便问赵公公:“纳彩宴结束了?”   赵公公颔首道:“方才来信儿说,刚刚结束了。”   “宴上可有什么事发生?”   “回皇上,无事发生。”   萧弋这时不冷不热地道:“果真都是聪明人。”   他合上手中游记,起身道:“就寝罢。”   “是。”   宫人忙拥上前来,伺候着萧弋沐浴就寝。   室内点了香,萧弋只着单薄的里衣睡下,夜色渐深,萧弋闭上眼,转瞬便睡了过去。   萧弋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这一点在梦中也有所体现。   他做梦,便必然是清清楚楚地做着梦。他会冷眼瞧着梦中走向,醒来后还能自如地剖析自己……   只是今日,他的梦境中如堕黑暗,目光可及处,都是空茫茫一片的黑……他仿佛于黯淡星夜行走在山林间,周遭都是可以将人吞噬的黑。不知过去了多久,才隐约点亮了那么两盏灯。   蜡烛的烛光微弱,叫风一吹,便摇晃起来。   紧挨着的一物也跟着摇晃了起来。   萧弋定睛一瞧,原是门边挂着的帷帘。   这哪里是在什么山林间。   而是在涵春室。   这时候帷帘似是被一只手掀了起来,有人推搡着一个少女跨了进来。   那是杨幺儿。   梦境中似乎还原了初见时的一幕,可又似乎有着细微的不同。   周围一片黑暗模糊,旁人的脸都瞧不清楚。   便只有她跌跌撞撞地朝他走来。   她的眼神空茫,望着他的时候,似是生出了一点怯意。可她还是乖乖到了他的跟前。她被狠狠推搡在地,膝盖在地面磕出了重重的声响。   萧弋拧眉,一把捞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是那样细,又滑,用肤如凝脂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忍不住重重捏了一把她的手腕,她却不觉疼痛,还那么呆呆抬头望着他,只是眼角渗出了点泪水,带了点绯色。原本显得仙气十足、不可亵玩的面庞上,多了一丝丝旁的味道。   正如之前一样。   他让她到自己的脚踏边坐下。   于是她就真的跌撞着,到了他的脚边坐下,她攥住了他的衣摆,小半个身子都倚在了他的腿边上。   她依赖地靠着他,抬起头来,眼里装的也只有一个他。   他微微俯身,勾住了她的下巴。   她的下巴也是细滑的,似乎故意勾引着人去摩挲抚摸。   于是他便真的用力了些,瞧着自己用指腹在她的下巴尖上留下一点红痕。   她仍旧不躲不闪,仿佛全身心地依赖着他。   于是与初见时不相同。   这一次,他弯下腰,勾住了她的腰身,用力一带,就将她带到了自己的怀中。   单薄的衣衫紧贴,彼此传递着温热。   他的手指把玩着她领口处钉的那粒珍珠,她茫然无措地软在他的怀中,便就这样任由他把玩。   兴许是不慎用了力,那粒珍珠从衣襟掉落,咕噜噜地滚入了黑暗中。   她的衣领便开了个口子。   他将她抱在怀中,就能轻而易举地瞥见她雪白泛着粉的脖颈,还有那形状漂亮的锁骨……   一阵火压抑不住地“腾”地蹿起,以不可挡之势卷住了他。   他的目光依旧冷静自持,但下一刻,他却将人反摁在了身下的那张榻上。   榻上宽敞柔软。   室内点的香,混着她身上的味道,往萧弋鼻子里钻去。   他剥开她的领口,露出了一截儿雪白的臂膀。   积蓄的欲.望似乎都在这一刻喷薄而出。   他生生撕开了她的裙摆。   他想要将她染上另一种的,只属于他的味道……   ……   室内的脚步声放得极轻,但也还是将萧弋惊醒了。   萧弋霎地睁开了双眼。   重叠的帷帐之后,依稀可见几道身影。   他的鼻间仍旧是梦中的那股香。   他拧起眉,低头看去。裤间粘腻。   他从前有意避开与女子行房.事,因而至今仍未经人事,一入春.梦竟然便反应这样大,纵使是梦中有了发泄,如今身下却反倒更精神了。   此时只听得帐外赵公公压低了嗓子,道:“皇上……”   “说。”   “皇上,敬事斋送了两名宫女来。”   按制,皇室成员大婚前,都是会送调.教好了的宫女前来,教会主子行人事。   萧弋的眉眼陡然笼上冷色,方才还残存的点点欲.色,反倒消失了个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在飞机上写完了这章,写的时候跟做贼似的_(:з」∠)_   然后近凌晨一点才下飞机,刚到酒店,连上wife就赶紧发啦~久等了啾   ☆、老脸一红   第五十二章   室内静寂,赵公公不由出声轻唤:“皇上?”   萧弋这才出声, 声线冷漠:“让她们进来。”   “是。”   赵公公转身出去, 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带着两个身上裹着大氅的女子进了门。那两名女子低着头不敢抬, 举止畏缩。   萧弋盯着她们的头发看了一眼, 就移开了目光。   “奴婢见过皇上。”两名女子跪地行礼。   萧弋没出声。   那两名女子似乎就有些害怕了, 其中一个更身子抖了抖,从怀里掉了本册子下来,发出“哗啦”一声响。那名女子怕极了, 脸色一白, 哆哆嗦嗦地弯下腰就要去捡。   萧弋却突地出声打断了她的动作:“拿的什么?呈上来。”   女子松了口气, 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 她的耳朵甚至烧红了起来。   她小心地捡起地上的册子,双手呈上。   赵公公走过去取走,转身掀起帷帐走到了萧弋的身边, 然后将册子递交给了萧弋。   萧弋将册子在腿上摊开,低头一瞧,上绘数幅男女交.欢的图画, 正是宫中一贯使用的避火图。   从前, 太后便不动声色地命人在他宫中放置了这样的图册,萧弋只打开来看上一眼,便觉得甚是恶心,于是纷纷动手焚毁。这还是他头一回,这样认真仔细、毫不避讳地翻看避火图册。   安静的室内, 只有翻动书页的声音。   两名宫女听见这样的声音,都紧张又羞涩地缩起了肩膀。   萧弋迟迟没有翻看完,他盯着上面的各色姿势,仔细看了好一会儿。   只是时间一久,那两名宫女便感觉不到害羞了,只觉得膝盖隐隐发疼,双腿发软,恨不得一头栽下去靠着歇一歇……   很快,她们的脸颊顺着滑下了汗。   而萧弋仍在不紧不慢地翻看。   帷帐内。   萧弋用被子覆盖住的部位,越发精神,丝毫没有要颓下去的意思。   但他始终面色冷淡,只不动声色地翻看着图册,没有表露出半点的焦躁难忍。   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图册,还问赵公公:“宫中便只有这个?”   赵公公先是一愣,但随即他马上道:“回皇上的话,敬事斋备了好几本册子呢。”还有从民间搜罗来的呢。赵公公心道。   “令她二人去取过来。”萧弋道。   赵公公点了头,转身问那两名宫女:“都听见了吗?”   宫女神色怔怔,没明白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操作。   但她们还是点了头,又乖乖裹紧身上的大氅,跟着赵公公走了出去。   宫女转身回到敬事斋取图册,敬事斋的领事太监冲她们隐晦地笑了笑,随后又取了几本图册交予她们。   两名宫女便红着脸,一人在怀里揣了两本,就这么又往涵春室行去。   萧弋收起了图册,就丢在了枕头之下,随后他便闭眼小憩起来。   等到两名宫女又进了门,双手呈上了新的避火图册,萧弋这才睁开了眼,淡淡出声道:“收起来罢。”   赵公公一怔,道:“是。”   萧弋没有再翻看。   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自身的身体状况,他正当年轻气血旺的时候,先前又从未有过纾解。若是当真捧着剩下的避火图册看起来,只怕下.身反应该要更为激烈了。   到时候麻烦的还是他。   等到赵公公将图册都收起来放好,那两名宫女这时候便有些蠢蠢欲动了,她们抬手搭在了大氅的领口前,只要抽去上头的丝带,大氅便会自然滑落下来。   但萧弋这时候扫了她们一眼,问:“身上带了什么?”   宫女怔怔道:“图册……”   “还带了什么?”   宫女怔怔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着帷帐的方向:“……奴婢,奴婢没带什么了。”   赵公公明白了萧弋的意思,他一步上前,微微躬腰,从上而下地俯视着她们,嗓音阴沉地道:“二位需要我来动手吗?”   其中一个宫女当即就吓破了胆子,她哆哆嗦嗦地从腰间解下了一个荷包,递交给了赵公公。   旁边那个见她都主动交了,顿时面色惨白,也只好跟着解下了荷包。   赵公公将两个荷包拿到手里,正要送去给皇上,便听得皇上道:“拆开,瞧瞧。”   赵公公便没再往前走,他从小宫人的手里接过了一把剪刀,直接将那两个荷包剪碎了。赵公公低头一扫,顿时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   他道:“皇上,一个里头放的是一撮催.情香熏过的干花。一个放的是……得春丹。”   得春丹,说得通俗些,便是壮.阳.药。   宫里此药是有禁制的,每次取用都有数量限制,且还会被记入册中。   那荷包里头却小小一粒放了那么五六颗。   萧弋淡淡道:“她若贪心些,往里放上十来粒,明日朕便可暴毙而亡了。”   赵公公闻言,吓得一下子跪了下来,道:“呸呸呸,皇上洪福齐天,如今又有杨姑娘带来福运,哪里会……哪里会……”赵公公说了两遍,都没能将“暴毙而亡”四字说出口。   而跪在塌边的两名宫女已经吓坏了。   宫女脸色惨白,她们如木偶一样手脚发僵,僵直地磕着头,口中求饶道:“奴婢不知,奴婢什么都不知晓啊……求皇上饶命……”   “让她们跪到外头去。”萧弋皱眉道。   这二人身上应当也熏了香,香气入鼻,让萧弋觉得难闻作呕。   若是她们在此,他应当睡都是睡不好的。   赵公公点了头,忙命人将她们拽拉了出去。   室内转眼又恢复了宁静。   萧弋起身沐了个浴。   宫女从旁伺候,等瞥见皇上下.身的时候,不自觉地便红了脸。   只是前头敬事斋送来的宫女都没能讨得了好,她们再有想法,也都只得按回到心底里去。   等到沐浴后,萧弋方才又重新躺下去。   他一向警觉、少眠,今日躺下后,倒是又接着熟睡了过去。   后半夜,萧弋又做了个梦。   这回的梦里,他包裹着杨幺儿的手,杨幺儿端坐在他的腿上,身体紧绷、似是紧张极了。他一低头,便能埋首在她的脖颈间。   但他没有低头,他就只是带动着她,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又一个字。   到了后头,已经密密麻麻上书“萧弋”、“幺儿”……   部分墨迹晕开。   将名字沾连到了一处,像是一笔写出来的似的。   ……   等他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萧弋缓慢地眨了下眼,才确认自己从梦中醒过来了。   他缓缓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张开、微曲,仿佛只要想去抓,那就什么都能被他所抓住……   从纳彩宴过后,再递到杨宅的拜帖与请帖便多了起来。   其中就不乏孟家、钧定侯府家的,只不过都是以当家夫人的名头写出去的。而不是小辈们的名义。   杨幺儿起床用了饭,坐在桌案前写字,刘嬷嬷就坐在那里慢慢分帖子,将有用的捡出来,无用的便丢出去。   刘嬷嬷不知不觉分了足足一个时辰,莲桂便来接替了她。   她起身走到了杨幺儿近前,低声问:“姑娘要用些茶点吗?”话一出,刘嬷嬷才发觉杨姑娘坐在那儿,竟是呆坐着呢,手里的笔都搁下了。   刘嬷嬷心头咯噔一下,忙问:“姑娘怎么发起呆了?可是昨日做了噩梦了?”   杨幺儿犹豫着点了下头,缓缓道:“做梦,吃我。”   刘嬷嬷微微傻眼:“姑娘梦见有人吃你?”   杨幺儿又点点头,竟是难得叹了口气,一时间刘嬷嬷倒也顾不上其它了,她转忧为喜,道:“姑娘从前连叹气都不叹,如今倒是学会这个了……”   杨幺儿茫然地盯着她,并不知晓叹个气有什么了不得的。   杨幺儿自己是没有知觉的。   她并不知晓,从前她对外界的一切感知迟钝,好与坏,都不会表达。如今有了喜,也有了担忧,这才说明她对外界的感知正在渐渐变得深起来。   刘嬷嬷脸上笑容浮现,她道:“姑娘先用茶点吧,一边吃,姑娘再一边与老奴说,都梦见什么了。”   杨幺儿正要点头,管家来到了门外,神色惶恐地道:“杨姑娘,嬷嬷,宫里头来了位姑姑,说是给姑娘送了些东西来。”   刘嬷嬷直起腰,道:“让她过来罢。”   “是。”   没一会儿,一个小宫女跟随那管家一块儿,领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进了门。   那女子朝杨幺儿的方向屈了屈身。   刘嬷嬷盯着她道:“从前怎么不曾见过你?”   那女子笑道:“嬷嬷没见过我,我却是见过嬷嬷许多回的。我是在敬事斋办事,今日奉命前来,为姑娘送东西。”   说着,那女子双手呈上一个小匣子。   刘嬷嬷接了过去,掂量一下,然后才递交给了杨幺儿。   杨幺儿好奇地盯着看了看,却并没有伸手去接。   刘嬷嬷便将匣子在她面前放下了。   杨幺儿这才伸出指尖尖,拨开了外头堪堪挂着并未锁住的小锁,那小锁啪嗒掉了下来,杨幺儿掀开盖子一瞧,便见里头放着如书一样的册子,还有两个小荷包……   杨幺儿没有碰荷包。   因为她腰间挂着更好看的,自然便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   她只翻开了册子,手指拨一拨翻页……   转瞬间,杨幺儿便微微瞪大了眼。   有趣的画。   杨幺儿想着,拿手指头戳了戳上头的画。   这样的,她从前没有见过呐。   刘嬷嬷转头一瞧,观.音.坐.莲。   顿时老脸一红。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看图伤身体(?﹏?)   -   作者君和基友在俄罗斯玩儿,现在是俄罗斯的傍晚六点多钟。我今天都没去景点,坐着一直码字,午饭都还没吃。QAQ总算是更上了!现在估计就是去吃午饭+晚饭了TVT   ☆、耗费心力   第五十三章   刘嬷嬷在宫中自是见得多了, 但就算是这样, 见到杨幺儿认真翻看避火图上的画儿, 还要拿手指头戳一戳、描一描, 刘嬷嬷都不自觉地脸红。杨幺儿面上的神色越是天真无邪,她就越觉脸红。   刘嬷嬷挪开目光, 便干脆将匣子里剩下的两个荷包, 也都取了出来。   “给姑娘放起来?还是佩戴起来?”刘嬷嬷问。   杨幺儿正觉手里的图册新奇,瞧得入神,又哪里听得清刘嬷嬷在说什么。刘嬷嬷无奈一笑, 只好先伸手解下了杨幺儿腰间原本挂着的绣囊。杨幺儿似有所觉, 腰往后扭了扭,躲开了刘嬷嬷的手。她一手合上图册, 忙低头去看腰间。   “不换。”杨幺儿道。   说着,她还伸手摸了摸腰间剩下的那个球形香囊。   她隐约记得, 上回皇上同她说过, 不能叫旁人看见她的绣囊的。   刘嬷嬷便将那两个荷包捏在掌心, 道:“那老奴给姑娘放起来吧。”   说着,刘嬷嬷却陡地摸到里头的硬物,圆溜溜的,像是什么药丸。刘嬷嬷皱了下眉, 揣着小心的心思,将那荷包打开了瞧。便见里头还真放了药丸。   刘嬷嬷脸色骤然变了,忙将里头的药丸都倒了出来。   她将药丸捧到近前闻了闻,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但再瞧形状却有几分眼熟。   她放下药丸,转而又拆开了另一个荷包,从里头倒出了一撮干花,那上头的味道香极了,刘嬷嬷一嗅便知道是什么味儿了。   她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那不是皇上派来的人。”   刘嬷嬷哪里还敢让杨幺儿继续捧着那画册瞧。   这宫里的手段,防不胜防,用药熏,又或是将毒掺入墨汁之中……实在太多了。   刘嬷嬷忙取走了避火图。   杨幺儿自然流露出点点不舍之色。   她还没看够呢。   刘嬷嬷见状,道:“今日这个不好,改日姑娘再从皇上那里拿更好的。”   杨幺儿点点头,算是信了刘嬷嬷的话。   正说话间,莲桂推门从外头进来了。她朝杨幺儿躬身屈膝行了礼,随后直起腰道:“方才那个送东西来的姑姑,叫我扣住了。”   刘嬷嬷先是惊讶,随后大喜:“莲桂姑娘果然厉害。”   莲桂倒是不居功,她摇摇头道:“这算不得厉害。”   刘嬷嬷笑了下,语气温和,但说出来的话却叫人觉得发冷,她道:“走罢,如今才是到看本事的时候,势必要从她嘴里问出个结果来。”   莲桂点头。   刘嬷嬷留了小宫女在屋中,便与莲桂出去了。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刘嬷嬷方才回来,莲桂原本跟在她的身后,只是走着走着,突然顿住了脚步。   刘嬷嬷问她:“怎么不走了?”   莲桂温柔地笑了笑,道:“一身的气味儿,怎么好去冲撞了姑娘?还是沐浴换身衣裳才好。”   刘嬷嬷笑道:“正是正是,还是莲桂姑娘想得周到,该去换一身衣裳才是。”   说罢,这二人相携去换了衣裳,才又回到了杨幺儿的跟前伺候。杨幺儿凑近了,鼻子动了动。   刘嬷嬷顿时紧张起来,问:“姑娘都闻见什么了?”   杨幺儿道:“香,香气。”   刘嬷嬷这才笑了:“是檀香熏的衣裳,姑娘若是喜欢,下回也给姑娘熏一熏。”   杨幺儿点头。   刘嬷嬷与莲桂对视一眼,都不再提那个姑姑了,也更未再说起那荷包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   若是见过洁白的美。   又哪里愿意看见别的颜色,将其污染了呢?   这边杨宅里发生的事,不多时便传进了宫里。   萧弋闭着眼听完了底下人的禀报。   宫人们都以为皇上要发火了,谁知道他只是慢慢睁开了双眼,问:“大征礼可备好了?”   赵公公道:“礼部正要来报,在外头等着呢。”   “不必报了,催促他们携礼前往静宁巷。现在,朕要去一趟永安宫。太后休养多日,朕还未曾前往探望,岂不叫旁人说朕不孝?”   赵公公忙点头,吩咐了下去。   不一会儿,皇帝的御辇便往永安宫行去了。   永安宫外仍旧严加把守着。   门外禁军看见皇上的身影,当即跪地行礼。   永安宫的宫人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阵仗,那些佩刀剑的士兵看了叫人心底发怵,连带的皇上看上去都有些威势压人了。   这段时日里,永安宫里的人不得肆意进出,初时他们还心生怨愤,但到了后来,怨愤都已然被悉数磨去,而只剩下隐约的惶恐了,那一点惶恐深埋在心底,一点点扩大……直到这一刻,他们都不自觉地跪地行礼。面上不再是永安宫宫人的趾高气昂,而是带着些许惶惶之色。   萧弋看也不看他们,他径直走上台阶,迈入殿中。   他问跪在门边的宫人:“近来太后可安好?”   那宫人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大概是因着情绪波动极大,这便生生扭曲出了一个诡异的表情,她答道:“太后娘娘近来……总惦念着皇上。”   与其说是惦念着皇上。   倒不如说是每日总要咒骂皇上。   只是这话却不是她能说的。   萧弋也并不在意这句话。   那宫人既然这样说,那就说明太后这些日子过得着实不太好了。   他径直进了门,淡淡道:“都愣着做什么?朕既然到了,还不去请太后?”   一屋子宫人这才惊得作鸟兽散。   他们去请了太后,但一面又惊恐又小心地抬脸,打量着皇上的方向。   新帝继位以来,大都只留在养心殿左右,并不离开养心殿。他们中曾经有人到养心殿的涵春室去探望过一回,回来都还觉得一颗心晃不停呢。无他,因为那涵春室内气不通畅,连带的让人觉得里头的主人,也都像是随时都要死去一样。   而且大晋朝上下都知晓,新帝的身体不好,时常重病,因而才有了钦天监卜卦……   可如今呢?   如今皇上就站在永安宫的殿中,身形修长挺拔,他的眼如点漆,眉如炭描,又生得面容极白。如此一张苍白的脸,黝黑的眼眸,绯色的唇……俊美中又透着一丝阴骛的妖异。   让人不敢直视。   终于,这时候有人出来。   那是永安宫里一向得用的连翘姑娘。   连翘道:“皇上,太后娘娘身体不适,恐无法起身。”   连翘说着话,倒还大着胆子去瞧皇上。这宫里头,除了侍卫、太监,还有那宫门外令人厌憎的虎贲军外,便只有时常前来的越王萧正廷了。可如今虎贲军把守,越王已有许久不曾进得门了。这时候乍然见了皇上,连翘不由多看了两眼,甚至还不自觉地红了脸。   萧弋却连看都不看她,他依旧口吻淡淡道:“那便朕去瞧太后吧。”   说罢,他拔腿朝里间行去。   连翘一怔,方才赶紧跟了上去,只是跟上去时,她的背后都不自觉地发了汗。她自个儿忍不住纳闷。这新帝年纪比她还轻,又是个病秧子,难道自己见了他,还会觉得害怕?   萧弋走过插屏,来到了里间。   里头的人听见脚步声,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太后自然是没有睡着的,她就坐在那张贵妃榻上,斜斜地倚靠着,姿态高傲。等见到萧弋进来,她也不因谎言被戳穿而脸红。   她只是皱了皱眉,而后沉下脸,道:“皇上病好了?”   萧弋没回答她的话,而是道:“太后命人送了东西到静宁巷去?外面虎贲军把守,太后都还能递出话去……”萧弋点了下头,用评判的口吻道:“果真是有一分本事的。”   太后极为厌憎他这样的语气。   他若是气急败坏,她心里还觉得爽快些,偏偏萧弋口气平淡,言语间更像是瞧不上她的种种行径似的。   这下憋闷的便是太后自己了。   她道:“怎么?有何不妥吗?皇上将要大婚。哀家身为皇上的母后,自然该要为皇上着想,命敬事斋上下不得怠慢。”   萧弋道:“太后这样神通,那可知晓如今外头李家是个什么情状?”   太后狐疑地问:“哪个李家?”   “自是东陵李家。”   太后冷冷道:“皇上这是何意?”   萧弋踹了一脚身边的小太监:“去,同太后说。”   那小太监面露惊惶之色,跪地,磕磕绊绊地学给太后听,就拣了李家与柳家的风波来说,说外头都道李家乃是道貌岸然之大家!   太后自然气得要命。   她冷笑道:“那又如何?不过是些小虫子罢了,如何能撼动大树呢?”   小太监又低着头道:“如今……如今李家四姑娘就要嫁到柳家去了。”   太后高声打断他:“不可能!那柳家已然败落……又能拿李家如何?”   萧弋不紧不慢地道:“可是从一开始,将李家拉入局的,就不是柳家啊。柳家那两个废物,焉能有这样的本事?”   太后盯住了他,咬了咬牙道:“……难不成是皇上?”   萧弋却再次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又道:“李家一旦有了第一个嫁到柳家去的姑娘,剩下的,便都不如从前值价了。”   太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知道,萧弋的话说得不错。   谁都会说,李家与柳家联姻大义,可若是真嫁去了,基本也就断绝了后头的李家姑娘的路子。   家里有一个高嫁的,那么剩下的自然都嫁得好。   若是最好的那个姑娘低嫁了,剩下的便也就嫁不了高门了。   太后何其好面子,尤其说入主永安宫后,她就更好面子了。   叫萧弋这样□□裸地一挑开,太后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她定定地看着萧弋,道:“皇上龙体虚弱,却还舍得这样为一个山野乡村来的傻子费心力,倒也不怕损了身体……”   萧弋却打断了她:“不是傻子。是皇后。”   他的脸色冰冷,语气阴沉沉:“那是朕的皇后,大晋的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只有朕能管她叫小傻子。   -   作者君27号回国,这几天里更新大概就是这样了,无法固定在一个时间点。大家想看的话就看,不想看的话养肥也行。   ☆、他的用心   第五十四章   这时有小太监抬来了一把椅子, 萧弋在太后的对面坐下, 缓声问道:“太后送避火图和荷包到杨宅去,是想做什么?是用里头的药害死朕?还是想着, 朕最为讨厌用药媚上的人,便谋划着让朕厌弃了新后,闹出帝后不合, 引得天下人耻笑?”   太后自然不会承认。   她平日在永安宫里, 口无遮拦的时候虽多,但真到了萧弋的面前,她是决计不会说的。   只是方才的怒火都还堆积在她的胸口呢,太后胸脯上下起伏, 气得她抬手抚了抚胸,这才冷声道:“皇上说的这是什么话?这样的事何须哀家出手?皇上立一个村妇、一个傻儿为后, 就已经令天下人耻笑了。”   萧弋看着她, 露出了一个笑,那笑容里带着点点邪戾与讥讽的味道, 他道:“十多年前,道人一句话,就让你去寻了萧正廷来认作儿子。举国上下都无异议。如今有钦天监卜卦, 天下人又岂会耻笑?只反会将她奉作贵人, 盼着她为大晋带来昌隆国运!”   太后听了这话, 更觉一口血憋在喉头。   他们弄了个杨姑娘到宫里来,本意是想要羞辱萧弋,让他再受制掣。可如今, 他不仅不受制掣,反倒还像是将其变成了一桩好事。   早知如此,她就该早些从中阻拦……也不至到了现在,只能沦作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只是到了此刻,太后都想不明白,萧弋何来的这样的本事。   他怎么说动了朝臣?   怎么派遣了虎贲军?难道虎贲军的兵符在他手中?可先帝在时不就已经丢了许久了吗?那时先帝还满心愤懑,认为是朝中奸臣所为,于是此后更加丢了志气,连指挥禁卫都失了底气。   就因为他莫名被人刺杀了一遭?   所以他就达成了这些目的?   这一刻,太后心底一面恨得咬牙切齿,一面又甚为想念萧正廷。   萧正廷没旁的本事,揣摩人心倒是一等一的!他若在此,自然能将小皇帝的那些算盘都看个清清楚楚!   太后心下更为烦躁,她嘴虽硬,但她心头也知道,现下能不能出永安宫,还得看萧弋。若是今日就让萧弋这样走了,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太后便出声道:“近来皇上没有再遇刺罢?依哀家看。此女恐怕并非皇上的福星,而是皇上的灾星。否则从前都好好的,如今怎么就惹出什么刺杀的事了?谁有那样大的胆子敢来刺杀皇上呢?”   她就等着萧弋为了给那个傻儿正名,说什么近来身体大安,没有再遇见那样的事。   这样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要求,让萧弋撤回虎贲军,恢复永安宫的安宁。   可萧弋又怎么会按她的套路出牌?   他淡淡道:“正是因为有了新后,朕才未有妨碍。若非是她在,朕只怕就要死在那次投毒之中了……”   太后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萧弋有这样的口才,左右都是他说的有理。   “那依皇上的意思,何时才会撤走虎贲军?如今哀家身边并无危险。”太后强忍着不快,问道。   “宫中突然流散开得春丹与催.情花,显然是有贼人在背后图谋不轨,为了太后的安危,自然是要继续留着的,等到朕大婚后,也不可轻易撤去。明日朕就会告知诸位朝臣,也让他们多加注意。那贼人在暗处,谁知晓贼人打的什么主意呢。”萧弋淡淡道。   太后:“……”   说来说去,最后还是绕到了那两个荷包上去!   他就是在逼着她认错……   可她是太后,她为母,她又怎能在他跟前认错?他又怎敢以此为藉口,将永安宫上下软禁的时间拉得更长?   什么“等到朕大婚后,也不可轻易撤去”……太后觉得自己喉中哽着的那口血,就快要憋不住吐出来了。   “哀家已经说过了,哀家送避火图与荷包前往,是为皇上着想……”   萧弋打断了她:“那想必是有人在太后跟前,说了些蛊惑人心的话,这才骗得太后做下了这样的事。那是谁出言蛊惑的呢?”萧弋转头,先盯住了连翘:“是此人吗?”说罢,他又看向了另外几个老嬷嬷,这些都是在太后身边伺候了许久的人,他问:“是她们吗?”   太后气得脸上都没有了血色,她原本是闲适地靠在那里,但这会儿已经变成无力地靠在那儿了。   她沉下脸,道:“皇上何必来打杀哀家身边伺候的人?”   萧弋缓缓摇头,动作说不出的优雅,但他口中却是道:“太后这般维护他们,可他们却是些心怀叵测的人,朕怎敢留他们在太后身边……”   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想起了几年前,那时惠帝病重,萧弋宫中伺候的宫人不尽心,她便大张旗鼓,做足了慈母姿态,将萧弋宫中的人悉数换去。   那时萧弋体弱,又无法同惠帝告状。   自然后宫上下都是她来做主。   她将人都换了后,再走出去都是趾高气昂的,当晚还饮了两杯酒。她膝下只有女儿,而无皇子,心头都快要憋疯了,后头她还笑着同伺候萧弋生母的宫人道:“她生下了皇上唯一的皇子又如何?可惜福薄,如今死得宫里头还有谁记得住她?就连她的儿子,将来也都是要受本宫制掣的。”   那时她何其风光。   哪怕是后来小皇帝登基。   小皇帝手中无权,她也是随时派人前往养心殿,插手养心殿事宜。   她肆意地将萧弋玩弄于鼓掌间。   可眼下呢……   眼下他们仿佛掉了个个儿。   她成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就算再如何反抗呼喊,都没有谁来听的人。   太后咬了咬唇,道:“皇上今日威风,日后可要将你的小皇后护住了。”   萧弋面上哪有一丝畏惧,只是他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霾,他反问:“太后又要用当年一模一样的手段吗?”   太后自然不怕被他戳破这些。   当年她害死宫妃,谋害她们肚子里的孩子,那时惠帝在,都未处置她。如今惠帝都没了,唯一能据此处置她的人已经没了,又还有何可畏惧的呢?   萧弋从椅子上坐直了起来。   他的身形依旧单薄,这是年幼时长年累月经受算计留下的后果,只是他的身高早已不知不觉拔高了,他坐在那里,赫然也有了几分高大威严的味道。他不像是惠帝……   太后怔怔地想。   他像是文帝。   文帝是萧弋的叔祖父,惠帝的叔叔。   文帝虽称号是“文”,但实际却是个手段极为强悍的皇帝。他早年行事,遭了不少诟病。后因四处征战,到了中年,便得了重病,只能躺在床榻上。而那时的皇后因难孕,而未有所出。文帝没有听从朝臣的意见,赶紧多纳一些宫妃,留下血脉。   他只挑了自己的侄子入宫,作为太子培养。   可惜到底不是自幼养在膝下的,到底少了气魄与心智。年幼的惠帝曾畅想做出一番大事,只是那时朝臣刚从文帝的重压下喘了口气,这会儿触底反弹,便想着挟持住年纪轻的皇帝,将大权尽揽于手。   ……   ……而如今坐在那里的萧弋,身形面容似惠帝,气势与神情却似文帝。   似那个太后年幼时只见过一面,便吓得她瑟瑟发抖的文帝。   太后心底的记忆被勾起,顿时更觉羞恼。   萧弋与文帝差得何其远?   就算他真能如文帝一般,以他单薄的身体,只怕比文帝死得更早……那傻儿做了皇后,又未必能生出什么好的子嗣来……   太后抿了抿唇,脑中飞快地掠过种种,她这才不甘不愿地道:“以皇上之见,应当如何?”   她劝服自己,罢了,不急在这一时,这时与萧弋为难,岂不是正给了萧弋发作的藉口?   萧弋早就算到太后会松口。   这时候他才不紧不慢地道:“婚期已经定下,不久,还有十来日。等到大婚日时,太后应当知晓怎么做。”   太后瞪了瞪眼,但还是咬着牙根,道:“哀家乃是皇上的母后,一心都为皇上着想。皇上欲如何,只管与哀家说就是。”   萧弋面上没有表露出满意的神色,他又道:“这期间,太后若是想要出永安宫,便还须得同朕同心协力揪出那暗中贼人才行。”   其实言下之意便是,若想要早些出来,就要看她的表现了。   太后揪住了手边的帕子,露出笑来,道:“……皇上放心,如今哀家身在永安宫中,分身乏术,但哀家会让李家上下鼎力相助的。”   “如此甚好。”萧弋起身,然后眉头皱了皱,似是极为厌恶地拍了拍衣摆,他点了下连翘:“便让此人送朕出去罢。”   太后眸光阴沉地看了一眼连翘,道:“去吧连翘,这可是你的福分。”   连翘茫然又惊慌地点着头:“……是,是。”   连翘低着头,跟随着往外走。   萧弋的身影渐渐远去。   太后这才撕烂了手里的帕子,她猛地撑着坐起来,脸色阴晴不定地问身边的徐嬷嬷:“哀家先前不曾见过那个姓杨的傻子,这傻子生得什么模样?竟值得皇上这样为她打算?”   今日种种,到了最后,原是特意来敲打她,让她在大婚日不要出了差池,还要给足那位新后的面子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在一家中餐厅里闻着饭菜味儿写的,隔壁还着火了,但我和同行的作者太太沉迷码字,听见警报声还在哈哈哈哈心想这个声音像断气了一样好好笑哦_(:з」∠)_   ☆、亲力亲为   第五十五章   大征礼, 须得备下金银万两,金银茶筩, 数百匹妆缎、蟒缎、大缎等, 还有全副鞍辔的文马、闲马数十匹,驮甲数十副,再备以冬夏朝服、貂裘各一。   就连府中上下, 都要赏银百余两。   这厢礼部备礼送往杨宅。   而另一厢皇宫中, 朝廷命妇与其余皇室女眷,再领几位女官,往坤宁宫去布置殿宇屋舍,以备洞房。   萧弋从养心殿西暖阁出来,骤然想起了这桩事。   他转头问赵公公:“今日都有谁来了?”   赵公公便与他报了几个人名。   萧弋突地哼笑一声, 声音里都带着冷意:“想来定是意难平的。”   赵公公笑得两眼都眯了起来, 他道:“意难平又如何?大局到底是定下了。”说罢,赵公公朝着萧弋一躬身,道:“该为皇上贺喜。”   萧弋淡淡道:“留着吧,等到大婚那日也不迟。”   “是。”   萧弋的步子顿了顿, 拐了个方向:“走罢,去坤宁宫瞧一瞧。”   “是。”   若是从前,萧弋也不会惦记那行洞房礼的屋舍殿宇如何布置妆点,左右他对此事都没有半分兴致。   但如今念及杨幺儿, 萧弋到底还是想着,去瞧一瞧。   立后大婚,也不过此一回。此后纳妃, 又或是废后再立,又或是续娶继后,都是不如这一回的。   萧弋下了令,于是众人便往坤宁宫去了。   坤宁宫外的小太监高声唱道:“皇上驾到——”   里头满屋子的人,立刻便屈膝跪地,连头都低了下去。   这里头的大都不是蠢笨人,这些日子以来,京中的局势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已经足够她们看个清楚了,且不论皇上以后是否长久,如今只要满朝文武要与太后争个高低输赢,那就必然会有一方想尽办法地抬高皇上……也就是说,如今的皇上,手中已经握有四两拨千斤之力了,他只消动一动手,就可以随意按死她们。   她们又哪敢不尊重呢?   何况,她们对皇权的屈从,是生来便刻入骨子里的。   于是众人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行了礼。   萧弋没看她们,径直走了进去。   他环视一圈儿,里头的墙壁都饰以红色,连门也漆成了红色,上头贴着鎏金“囍”字,再往里行进,便能瞧见龙凤喜床,百子被等物……   但萧弋再环视一圈儿,始终觉得有些空荡荡。   是少了什么?   萧弋突地指着一处道:“取一张桌案来,摆在此处。”   女官战战兢兢地低头问:“皇上要什么样的桌案?”   萧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眉梢边上突然泄出了一点笑意,他道:“这样高的,红木桌案。”   “此处再置下屏风。”他又指了一处。   “是。”女官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都应了。   毕竟皇上这样的要求,实在太不值得一提了。   如今太后在永安宫中不得随意出入,她们自然都是一心听从皇上的吩咐。莫说是桌案了,就算皇上再荒唐些,要备一张大床、一床大被,再多携几名貌美的宫人一并洞房,她们都不会说半句话。   左右这些都不是她们能管的。   萧弋又检视一遍,道:“屋中须得铺上厚厚的地毯,从殿门,一路铺至龙凤床边。”   “是。”   随后他又零碎挑了些毛病,这才离去。   等他离去后,殿内众人方才敢大口喘气。   几位命妇与皇室女眷都忍不住低声道:“不是……不是听闻皇上重病身子弱吗?今日怎么还得了空到此处来走走?”   “可见钦天监那一卦倒还真是有些名堂的!那从岷泽县来的杨姑娘,才在宫中住了多少时日,皇上身体便见大好了……”   “真这样灵,倒巴不得钦天监也为咱们算一卦才好。”   “去请一繁真人啊!”   众人细碎地说了几句话,扯到了拜哪家道观上头去。   而后才压低了声音,道:“到底是皇上呢,虽说病容仍有留存,但到底龙威赫赫,叫人不敢直视。”   “皇上也着实好相貌,瞧着有几分肖似文帝……”   她们也只敢这样不痛不痒地说上几句,旁的便不敢说了。   毕竟说得多了,一则失了身份,二则担心祸从口出。   而这厢萧弋从坤宁宫出来,走出了老远,他方才心下怔怔,不自觉地放缓了步子。   他方才在坤宁宫中一番挑拣,那将来洞房布置得,岂不是尽按他的心意来?   萧弋从未这样想过。   但这一刻,他竟是觉着,原来大婚的滋味儿也不坏。而自己亲力亲为地去布置行洞房礼的暖阁,原也是叫人觉得心下满足的,而不是心下抵触的。   从前他看书中写,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他已立在金顶上,坐在常人永远也不可能坐的一个位置上,他衣食无忧,只是身边群狼环伺,要权利而不得。   于他来说,“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都是不可能有的三大喜事。   而“洞房花烛夜”,也因钦天监那一卦,彻底断绝了他对婚事上的期许。当然,他本也没有什么期许。在他看来,耽于情爱、沉迷女色而昏了头,是极为可悲的。   他早已做好了献祭身边一切的准备。   就连自己的婚事也是如此。   到了此刻,他的脑中方才不自觉地划过一个念头。   ——他之所喜,大抵是车到山前而有路,峰回路转而有了一个小傻子。   罢了。   不妨再待她更好些,让她就这样一辈子依附在他的羽翼之下。   他终于有了不用担心被其背叛的人。   她也得一安身立命之所……不,还不止安身立命。左右他的后位都由她坐着,他可以给她权势与富贵,让她立在金座旁,受万人朝拜。   萧弋攥紧了手指。   仿佛就这么攥紧了杨幺儿。   他转头对赵公公道:“派人去杨宅,等到大征礼送到后,便接管过去,存于库中。那可是杨姑娘的聘礼,得紧紧盯着,不容旁人贪去。”   赵公公连连点头:“是,皇上放心。”   瞧过了坤宁宫的布置,他便又回到了涵春室。   只是今日走入到涵春室中,他突地又改了主意。   “皇上?”旁边的小太监愣愣地瞧着他。   “回西暖阁。”   “……是。”   萧弋前一日歇在涵春室,又做了个梦。   他还是做了个春.梦。   只是这一回比前一回要更激烈些,梦中情景,萧弋都不愿再回想起来,他便皱了下眉,道:“走罢。”   “是。”   萧弋转身往外走。   默不作声地想,只盼着她要一直像这样乖才好。   杨幺儿坐在杨宅里,突地打了个喷嚏。   吓得刘嬷嬷赶紧给她加了衣裳:“姑娘是不是受了凉?不如叫御医来瞧瞧?”   杨幺儿摆了摆手,指着外头树上飘下来的丝絮,又指了指鼻子:“痒。”说着,她还皱了皱鼻子。   刘嬷嬷笑了:“老奴正想着呢,礼部送了大征礼来,该是一桩大喜事,姑娘怎么打起喷嚏了?”   莲桂也笑,道:“奴婢去打盆水来给姑娘洗一洗,洗洗便好了。”   杨幺儿盯着她的背影瞧了瞧,问:“今日,不出门?”   刘嬷嬷道:“姑娘可是又想出门转一转了?”   杨幺儿点头。   大婚在即,哪里还能再出门?若是磕了碰了,岂不是要闹出大事来?   但刘嬷嬷不能这样讲,她便只是笑着拉住了杨幺儿的手腕,拉着杨幺儿起身道:“姑娘过来,咱们去瞧瞧那个,那个可比出门要好玩儿……”   杨幺儿便跟着乖乖起身,跨出门去,就见摆了满院子的大征礼。   管家手里捏着礼单正发憷呢,见她们可算出来了,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将礼单递了上前,请刘嬷嬷定夺。   刘嬷嬷接过来,便按着礼单,一个一个点给杨幺儿瞧。   管家在一旁看得咋舌。心说这宫里头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这杨姑娘心智稚嫩,哪里晓得这里都摆了些什么,那嬷嬷偏细心得很,还要一样一样数给她。   摆在最前面的便是金银之物。   杨幺儿伸着脖子往箱子里瞧了瞧,满眼都闪着光呢,一下子她就不记得要出门这回事了。   再后头,杨幺儿瞧见了送来的马。   她见过拉马车的马,也见过街上骑马的……但这是头一回,她跟前有了这样的马。杨幺儿扭头问刘嬷嬷:“我的?”   “姑娘的。”刘嬷嬷用力点头。   杨幺儿像模像样地攥住了缰绳:“……我骑。”   “不不不,不能骑!”刘嬷嬷赶紧捞住了她的小细腰:“姑娘可不能自己骑。”   杨幺儿睫毛扑扇,盯着她看。   莲桂正打了水回来,见着这一幕,她柔柔一笑:“姑娘下回要骑,得同皇上说。姑娘只要同皇上说了,自然就能骑了。”   杨幺儿点头。   她知道了。   可是什么时候才回皇宫呢?   这下子,杨幺儿连杨宅都不惦记了,那对总来陪她玩的李家姐妹花她也不惦记了,什么旁的人更不惦记了。   那连醉蟹、鱼宴,也都不惦记了。   她就记着,等回了宫,她便要同皇上说:“我们一同骑。”她记着了,记得牢牢的!   作者有话要说:  幺儿:我们一同骑。   小皇帝:……乘?   -   年少气血旺的小皇帝天天做梦_(:з」∠)_好惨。这回还做了个更过分的。   ☆、私会之上   第五十六章   杨幺儿心里悄悄记挂着骑马的事, 刘嬷嬷又同她说,外头没什么玩的了, 连李香蝶姐妹都不来寻她玩了,杨幺儿便只好整日里在宅子里走动、吃喝,闲暇时就写写字。如此下来,写字的本领倒是进步神速。   一转眼,刘嬷嬷就发现, 她竟能堪堪描摹从前皇上留下的墨宝了。   只是姑娘的手腕力道不足, 握笔时难免摇晃,下笔又有轻重不一,于是留在纸上的字稍显稚嫩,与皇上的字凑在一处, 竟有几分相映成趣的味道。一个像是大人写的, 一个像是稚童写的。   刘嬷嬷掩下眼底的情绪, 伸手给杨幺儿揉了揉腕部:“姑娘歇一歇罢。”   杨幺儿这才放了笔, 懒怠地靠着桌案,也不知在想什么。   刘嬷嬷瞧着她的模样, 心头暗暗笑了。   原先还想着要不要特地教一教姑娘宫中的规矩,再教一教她的言行举止, 还想着若是教不会又怎么是好?但如今这样的烦恼倒是省却了。这人,得到精心的伺候与娇养,从精神到气质,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今杨姑娘便是如此。   她的脸颊丰腴稍许,不似从前那样单薄, 穿着袄裙,都好似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裳一样。   再瞧她,身上都多了一丝不可冒犯的贵气,竟是与皇上有些相似。   思及此,刘嬷嬷都感觉到了一丝愉悦。   眼瞧着姑娘一日比一日养得好,他们都倍觉满足。   莲桂此时进门来,打断了刘嬷嬷的思绪。   “得再试一回衣裳,若是有不妥的地方,还可及时更正,不然之后就没机会了。”莲桂道。   刘嬷嬷点头,便与她一左一右地扶住杨幺儿,将杨幺儿扶起来出了书房。   杨幺儿茫然四顾,不多时,便见一群女官模样打扮的人,恨不得手脚并用似的,小心捧着一物朝她行来。   那是一件极为宽大的衣袍,通体正红色,上用金线绣龙凤合体,飞龙走凤,模样华贵,而又说不出的威严与大气。   那凤尾曳地,又好似将要扑扇着翅膀飞入神宫一般,只留下满满的流光溢彩。   漂亮极了。   杨幺儿怔怔地想。   女官们走近,宫女们忙上前从旁辅助,那件花耗不菲的袍子,才终于被穿上了杨幺儿的身。   杨幺儿只觉得身上沉了沉,她呆呆来回踱步两下,周围的人怔怔盯着她,连伸手为她整理袖口衣角都忘记了,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刘嬷嬷等人原以为,先前在道观树下见过祈福丝带与香包环绕飞舞,再有后头的锦鲤争跃波光粼粼,已经是天下难得一见,也足以将人震撼至极的景象了。   直到此刻,他们方才知晓,原来还有更震撼人心的一幕。   女官都不太抬头直视杨幺儿,她嗓子发紧地道:“姑娘觉得……合适吗?紧不紧?”   杨幺儿惯是不会说的。   刘嬷嬷便伸手去探了探,四下都仔细摸寻一番,这才道:“可。”   女官松了口气。   为新帝的大婚礼,他们筹备一月有余,如此紧锣密鼓,生怕有什么地方不合了心意,惹得新帝大怒,还要惹得顶头上司怪罪斥责。   待试过了衣裳,女官们便匆匆收了起来,回去复命了。   杨幺儿盯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还惦念着那件衣裳,金光闪闪、纹饰秀美……   刘嬷嬷知晓杨幺儿这样的心性,定然是极为喜欢那金光闪闪、模样夺目的玩意。   她笑着与莲桂陪杨幺儿在院中走了走,等到用了晚膳,她便将玩具塞了两三个在杨幺儿的手里,哄着她去睡了。   转眼入夜,皇城灯火通明,似乎较于往日要更显得热闹繁华。   孟府上。   孟萱刚拿鞭子抽了不知轻重竟然妄想勾引孟父的乐伎,随后她便提了壶酒去了兄长的院子里。   到了这个时辰,孟泓仍在对着灯下读书。   孟萱便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她讪讪到了孟泓的跟前,将酒壶往身后藏了藏,但孟泓仍旧是闻见了酒味儿。   孟泓放下书:“怎么又饮酒?”   孟萱眉间苦恼,道:“帝后大婚在即,我实在怕了那位杨姑娘,若是将来,若是将来还记恨咱们孟家可怎么是好……”   孟泓淡淡摇头:“她恐怕连我们是何人都已经记不大清了。”   孟泓说着,便想起了那日在杨宅门口,她问身边的嬷嬷“是谁”。心底一时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儿。他倒也是京城中的天子骄子,虽然被孟家女眷声名带累,可从来不缺要在他跟前献殷勤的人……   孟萱却并不信孟泓的话。   她先前是不怕的,可如今瞧着种种局势,她心底难免有些发憷,可这时候再往杨宅凑,已经是不大现实的事了。她便只有闷头喝酒,来压下心底的惊惶了。   她喃喃道:“兄长还有送礼到杨宅去吗?”   “去了,但不曾收,连人也不曾见到。”孟泓道。   孟萱皱眉问:“为何?”   “我是男子,日日上门赠礼,算哪门子事?岂不是平白污了她的名声?”孟泓责备地看了孟萱一眼。孟萱实在是被教养得,连这样的道理都明白不过来。   孟萱道:“我们哪里污得了她的名声?”人家已经是将要登上大殿的新后了。   只是话到了嘴边,孟萱突地一顿,敏锐地瞧了瞧孟泓。   好端端的,怎么还顾念到了人家的名声?   难不成兄长是真怕自己污了对方的名声?   孟萱心头一跳,讷讷不敢再想,拿着酒壶便要转身。   “跑什么?过来坐下吧,我陪你喝一壶。你年纪也不小了,日后不可再莽撞。”孟泓淡淡道,还将丫鬟叫进来将烛芯拨得更亮些,又让他们去命厨房备下下酒小菜。   孟萱愣愣提着酒壶上了前。   这会儿喝酒的倒也不止他们两人。   萧正廷与萧光和也在酒楼中喝酒,萧光和心绪不平,沉着脸一杯接一杯地喝。萧正廷反倒不怎么动杯。他心底憋的事越多,他便越不会碰酒。他冷冷盯着窗外辉煌。楼下无数街坊楼阁都挂上红灯笼,贴上了“囍”字。   天子之喜,自是天下同喜。   自今日起,这京城里便要灯火通明、日夜不休,如此足足九九日,方才停歇。   而他却同这些欢喜热闹分割开来,那些闪闪红光都照不进他的心底去了。   ……如今他进不得永安宫,自然也无法与太后说上话。   也不知何时,永安宫方才会解禁。   萧正廷皱了下眉。这回他与众人都勘错了局势,那位新帝如今分明是解了禁制、初初苏醒的雄狮……   养心殿西暖阁。   萧弋盯着床边垂下的红色丝绦瞧了一会儿,突然问:“近日杨姑娘都未再出门?”   赵公公道:“回皇上,未有。”   萧弋的神色顿时放松了不少,他收起手臂,屏退了伺候他换衣的宫人。   “……大婚那日,她何时要起身?”萧弋问。   赵公公道:“怕是没得睡的,待到寅时一刻便要起身了……中间要梳洗、换衣,受命妇拜,再发册奉迎,行大典……要好生折腾一番呢。”   萧弋拧了下眉:“她又无父母亲人告别……何须起得那样早。”   大晋朝的新娘子都是要哭嫁的。   出门那日,所有族人都要挤在一处,众人一一与新嫁娘交代三两句话,再哭号一番,哭完妆都花了,还要补妆再上花轿。   赵公公却是一怔,道:“……皇上,此事倒还有些麻烦。杨姑娘何来的兄弟?到时候谁背杨姑娘出府门上花轿?”   萧弋拧起眉。   赵公公道:“越王殿下乃是皇上的兄长,日后便也是皇后娘娘的兄长,不若……”   还不等他说完,萧弋便眉眼一沉,打断了他:“不成。”   赵公公讪讪一笑,道:“奴婢出的尽是馊主意。”   萧弋皱眉,陷入了深思中。   他是不愿任何人来背她的。   李天吉献出宅子给她住,尚可。   但萧弋是瞧不上李天吉那一家子的,自然也不可能从他家中挑个人出来。何况并非亲生兄弟,若是要此人背着杨幺儿出府上轿!这绝无可能!   莫说这般了。   就算是杨幺儿的亲弟弟身在此地,他也是不允的。   半晌,萧弋出声道:“出宫。”   赵公公一惊,但他没有任何异议,随即便低下头道:“奴婢这就去吩咐准备。”   宫中上下已经大约都在萧弋掌控之中了。   太后的阴私手段极多,但在掌权一事上却着实是个废物。当然,她若不是废物,恐怕便早早要效仿前朝女帝了。   如今萧弋要出宫,自然不会半个人发现。   就算说出去,旁人都只会觉得不可能。   皇上身体孱弱,又怎会行出宫去?   ……   此时当是丑时三刻。   杨幺儿觉得身下一轻,她慌乱地挥了挥手。   屋中,立在床榻边的挺拔身影淡淡道:“实在笨手笨脚,退下罢。”   几个宫女忙低下头,神色惊惧地收起了手。   萧弋走上前,将杨幺儿一把抱了起来,轻松迈步上了马车。   杨幺儿迷迷糊糊地撑开眼皮。   ……咦?又做梦了?   马车缓缓行驶,朝着皇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行去。   那里挂满了红色灯笼,波光流转,极是美妙。   城门口,有人进不得城门。   他们是一男一女,二人仰头望了望城内的灯火,女子喃喃道:“……这便是大晋的京城,果真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甚是繁华也。”   ☆、私会之下   第五十七章   马车缓缓行驰在街道上,杨幺儿迷迷糊糊地想, 今日这个梦怎么这样的长, 也没有别的, 就只有摇摇晃晃的马车,她就不能做点别的梦吗?   杨幺儿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眼底的困倦之色渐渐退去,换上了清明之色。杨幺儿又眨了眨眼。咦?   咦!   杨幺儿撑着手边的靠枕坐了起来。   几乎紧挨着她的地方, 少年挺拔的身影正挡在那里, 他伸出手, 袖子往下滑了一些,露出一截如白玉般的手腕。他打着帘子, 正往马车外瞧。   杨幺儿就只能这么瞥见他宽大而又挺直的背,和那一截削瘦有力的手腕。   “皇上?”杨幺儿呆呆地道。   萧弋闻声, 扭过了头。   他神色平静,默不作声地捡起滑下去的披风,给杨幺儿罩上。他道:“你在外头玩了几日?”   杨幺儿怔怔掰着手指数, 但数着数着便不大记得起,她在外头玩了多少日了。   萧弋倒也不是真要从她口中问出结果,他道:“今日由你带路。”   “我?”杨幺儿抬起白白嫩嫩的手指头, 指了指自己。   “嗯。”   杨幺儿眨了两下眼,又用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因为马车内是暖和的,于是她的耳垂都是微微发烫的。她又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戳了戳萧弋的胸口。萧弋闭了下眼,眸色变得深沉起来, 好像她的指尖一点,就轻轻在他的胸口点了把火。   杨幺儿感受着手指尖传来的触感。   硬的。   “……不是梦。”杨幺儿乖乖说道。   萧弋这才知晓,原来她还以为自己一直在做梦呢。   那前两回,她不是也以为自己在做梦?   萧弋将她天真又无辜的神色收入眼底,实在想要将她狠狠□□一番才觉得舒坦。大抵就同见着了那毛绒绒的兔子,总想着把一身的毛都给揉乱是一样的。   但萧弋到底没有真下手。   在人前他从来都是极为克制的,并不轻易暴露自己的性情。   他伸手揽住杨幺儿的腰,将她带到了自己的怀中。   杨幺儿僵直地坐在他的腿上,有些手足无措,又像是怕将他压坏了似的。她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带出点点水光。   萧弋再度打起帘子,指着外头行过的街道,问:“这是哪里?”   面对他时,杨幺儿大多些时候都是有问必答的。她始终都惦记着,他要教她写字的。杨幺儿便记着要做个乖些讨喜些的人了。   于是萧弋这样一问,尽管这对于杨幺儿来说极为艰难,但她也真的开始尝试回溯记忆,努力找出答案。   “……街、街上。”杨幺儿从狭小的窗口伸出手去,她的手几乎与萧弋打着帘子的手紧紧贴在了一块儿,她紧跟着道:“卖糖,那里。”   说完,杨幺儿努力思考了一下,还从腰包里掏出了一小块碎银子,那是刘嬷嬷先前给她放小兜儿里的。   她往萧弋的方向推了推,道:“给皇上买。”   萧弋松开了抓着帘子的手,反手抓住了杨幺儿的手指,他的手指探到她掌心的碎银。萧弋极少见到这样的碎银,触手不规则,握在掌心并不舒服。但他还是摩挲了两下,方才又放回了杨幺儿的掌中。   “停住。”萧弋道。   外头驱赶马车的马夫立刻就停住了。   萧弋拿起帷帽,扣在了杨幺儿的头上,又微微低头,仔细给她系好了帽绳。   “下去。”萧弋道。   杨幺儿不明所以攥紧手掌,把那块碎银攥紧了,然后就下马车。   “等等。”萧弋突然又叫住她。   杨幺儿:“唔?”   萧弋先行打起帷帘,长腿一迈下了马车,然后他才转过身,朝杨幺儿伸出手。杨幺儿这下倒是明白了。先前她见过别人这样做。于是她走出去,蹲在马车的边沿上,张开了手臂。   萧弋一怔。   刘嬷嬷见状,笑道:“前些日子,姑娘见着别家夫妻出行……”   萧弋顿时明了。   原是有样学样,张开手臂等着他抱呢?   萧弋伸出手,将她轻松抱了下来。   只是等将人抱下来扶住站好,杨幺儿的帷帽都歪了,萧弋忙又抬手给她端正戴好,这才抓住了她的手,牵着她往那个卖糖的小摊子走过去。   小摊子边上挂了个红彤彤的大灯笼。   灯笼底下就是插满了糖葫芦的稻草棍。糖葫芦在红灯笼底下被照映得更漂亮了,一颗颗圆溜溜、红透了,那甜味儿似乎都飘到鼻尖了。   “买罢。”萧弋道。   杨幺儿愣了下。   “不要给我买?”   杨幺儿:“啊。”她忙掏出碎银递过去,又指了指糖葫芦。   小摊主见他们穿着不凡,当即脸上笑得恨不得笑出一朵花儿来,他殷切地问:“要几个?”   杨幺儿回头看了看萧弋,萧弋没有任何的表示,只是盯着她。于是杨幺儿只好头一回自己拿了主意,她抿了抿唇,道:“一个。”   摊主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要几个?”   “一个。”杨幺儿细声细气地说。   摊主都不敢接碎银,哭笑不得地道:“一串花不了这样多。”   杨幺儿只好又回头看萧弋,但萧弋还是动也不动,于是她只好看刘嬷嬷,但没有皇上的吩咐,刘嬷嬷又哪敢动呢?   杨幺儿便又将碎银往前递了递:“这个,换一个。”   摊主瞧了瞧两边站着的人,见他们都没有动作,这才战战兢兢地接过了那块碎银,然后取下一串糖葫芦,递给了杨幺儿。   杨幺儿接过来,心底大大地松了口气。   她抓住了萧弋另一只手,然后掰开他的手指头,把糖葫芦塞了进去:“走。”   萧弋握住糖葫芦,这才问:“给我?那你呢?”   杨幺儿摇了摇头,没说话。   她都吃了好多回了。   萧弋这才觉得那串糖葫芦看着顺眼了许多,连外头那层劣质糖浆看着都是漂亮的。   但他并没有立刻低头去吃。他早已经习惯了警惕面前的一切食物。尤其是外头的,更得倍加小心。   他便抬着手往前走。   等走了几步,杨幺儿也发觉了他没有要吃的意思。   她便停下脚步盯住了他。   萧弋淡淡道:“这是朕的,你不能吃。”   杨幺儿便道:“你吃。”   “朕也不吃,这样珍贵的东西,须得好生保存下来。一口吃了,岂不可惜?”   杨幺儿似懂非懂地点了头,瞧她神色像是记住了。   萧弋看向了前方,问:“那是什么地方?”   杨幺儿的注意力果真全然被转移走了,她看了看,道:“卖风筝。”   说完,她被萧弋握住的手不安分地动了动。萧弋见她这般,便知道她应当很是喜欢这东西。   萧弋问:“好玩?”   杨幺儿先是用力点点头,但随即又默默摇头。   刘嬷嬷这时候才插声道:“先前姑娘见着了就想玩了,便问老奴,您玩过吗。老奴答没有,姑娘便不玩了。”   萧弋之前听手底下人报了,说杨姑娘到了一处风筝铺子,风筝挑了挑,但最后没玩。杨幺儿稚子心性,心思变化快,叫人捉摸不透,但左右都不算什么奇怪的大事,萧弋听过后也就将此事忘到脑后去了,此时刘嬷嬷提起来,方才勾起他这段记忆。   ……原来是这么个缘故。   萧弋问她:“想玩儿?”   杨幺儿只看着他,不说话。   萧弋又道:“要等朕一起?”   杨幺儿才听了他方才说什么“此物珍贵”的话,在她心中,风筝与糖葫芦的地位差不多,甚至因着没有玩过,还要高些。   她便道:“也是珍贵的。”   萧弋一怔。   他盯着她看了会儿,偏她端端正正戴着帷帽呢,又哪里看得清她此刻的神情呢?   良久,萧弋才道:“是。”   于是他便同她一起进了那间铺子。   因为兴许也就这么一次了,日后少有她在外放风筝的时候了。   铺子掌柜仍旧记得杨幺儿,因为当时杨幺儿身边跟着李香蝶姐妹,她们在京中是惯会花钱的大主顾,哪有掌柜不识得?何况掌柜的深深记得这位姑娘身上的气质,实在叫人难忘。   掌柜小心打量了一眼旁边的萧弋,见这人身形挺拔、气质清贵,又端的容貌俊美、打扮不俗,当即便起了敬畏的心思。   他见二人两手交握,便忙露出笑来道:“原来不该是姑娘,是夫人。夫人的夫君果然也是人中龙凤啊!”   刘嬷嬷闻言,差点笑出声来。   可不是人中龙凤么?   站在他跟前的,正是龙凤呢!再货真价实不过了!   萧弋却是瞧不上他的恭维的,他只道:“将店里好看的风筝取来。”   掌柜忙点头,命手底下的伙计搬了不少风筝出来。   有镶花的,刺绣的,有画了鸟雀的,有画了虎鹰的,有青色的,有紫色的……   杨幺儿看得眼花缭乱。   “挑吧,我给你买。”萧弋道。   杨幺儿便低头认真挑了半天,最后竟是拿了个绘了老虎的。   她抓着老虎风筝便不放手了。   萧弋却是一挑眉,道:“我的呢?”   周围宫人侍卫闻言,都是瞪大了眼。   他们没想到皇上竟然真的要一块儿放风筝!   杨幺儿抿了下唇,将自己手里的递了出去。   萧弋扫了一眼,道:“罢了。”然后伸手一捞,抓起来一个画了兔子的。   那兔子画得惟妙惟肖,红嘴儿,大耳朵,一脸茫然四顾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大声告诉我,甜不甜!   -   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写的,颠得想吐TVT   ☆、大婚前夕   第五十八章   这会儿正当寒冬时,二人却罩着披风, 兜里揣着一个手炉, 然后便抓着风筝, 在空旷地带放飞了起来。   杨幺儿但凡什么玩得入迷,就会不顾疲倦,更不顾了时辰。   她的手指冻得通红,也全然无所觉。   她抓着那个老虎风筝,哒哒哒地一路跑过,冬风呼啸, 裹住风筝的羽翼吹动起来, 风筝摇曳着飞上了天, 呼啦啦在空中很是漂亮。   萧弋却在此事上,比那三岁孩童好不到哪里去。   他怎么也放不飞风筝。   大抵是因为, 要他奔跑起来, 实在太过失了体统,萧弋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只是风筝迟迟放不飞, 萧弋的脸色便也不大好看了。他什么样的事, 都总能处置干净。偏偏放个风筝, 倒好似难住了他。   杨幺儿难得有这样放松又欢快的时候, 她来来回回跑了四五圈儿,抬头盯着风筝, 看得脖子都酸了,结果一晃神,那风筝就卡在了大树的枝丫间。   杨幺儿还牵着线, 她舍不得放手,便揉了揉脖颈,扭头去看萧弋。   “皇上。”她喊。   结果却见皇上也如她一般,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拿手里的风筝没有法子。   杨幺儿看了看枝丫间的风筝,又看了看萧弋那个,最后便盯住了萧弋的兔子风筝。她果断地松了手里的线,转悠到了萧弋的身边去。   “我来。”她说,脸上竟然带出了一分跃跃欲试的味道。   萧弋看着她的模样,微微一怔,随后他回过神,眼瞧着杨幺儿就要把风筝从他手里拽拉过去了。   萧弋手一按,杨幺儿就动不得了。   他的手臂将杨幺儿圈在怀中,自己一只手捏着风筝线,另一只手却是握住了杨幺儿握线的手。   “放罢。”他淡淡道。丝毫没有脸红的意思。   杨幺儿心满意足地继续放起了风筝,她倒也是真把握了几分技巧的,叫她讲她定是讲不出来的,可她牵引着那细细的风筝线,到底是让风筝飞上去了。   只是她每每想跑出去的时候,就又被萧弋一把捞回了怀里。   杨幺儿觉得自己像是背了一块大石头,怎么迈也迈不开脚,遂只得放弃。   围在周围的宫人侍卫们,瞥见这样一幕,都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去。   两人就这么折腾了足足大半个夜晚,杨幺儿实在累极了,手脚发软,几乎站都站不住。不容得她反抗,萧弋将人打横抱起,直接就这么塞进了马车之中。   他拿起披风将她裹住,紧跟着自己才上了马车。   “回罢。”   “是。”   “风筝……”杨幺儿脑袋上的帷帽歪落下来,露出了底下那张漂亮的面容。   “珍贵之物。”萧弋道:“朕收着。”   杨幺儿:“好……吧。”   萧弋说到做到,他还真将那兔子风筝给了身边随侍的宫人,命他放好。随即又命侍卫去将那卡在枝丫间的老虎风筝,也都一并取走放好。   杨幺儿多看了两眼,方才乖乖坐好。   她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再等到萧弋开口,杨幺儿眨眨眼看向萧弋,问:“下面,去哪儿?”   萧弋淡淡道:“回家,睡觉。”   杨幺儿掩去了眼底的失落之色。   萧弋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没有说话。   如此倒是可见,她并非天生痴傻,对外界感知愚钝。只是她如今,方才一点点复苏,原本应当属于正常人的情绪与情感。   等马车在杨宅大门外停下。   杨幺儿还端坐在里头,没有动。   刘嬷嬷在外头道:“姑娘,咱们该下马车了。”   杨幺儿却看向了萧弋。   萧弋顿时想起了点什么,他走过去打起帷帘,自己当先下了马车,而后便转身朝杨幺儿伸出手,将她抱了下来,这才自己又回到了马车中。   刘嬷嬷瞧得哭笑不得,心说,这杨姑娘原来也学会“恃宠而骄”了。   待刘嬷嬷与莲桂扶着杨幺儿进了门,那马车便疾驰向另一个方向去了,很快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这厢刘嬷嬷突地吐出了一口气。   杨幺儿不由疑惑地看着她。   刘嬷嬷忙笑道:“老奴心中倍觉欢喜呢。”   谁能想得到,在大婚前夕,皇上特地出宫来,同杨姑娘在夜幕之下,放了一晚上的风筝。身上的披风都给冻得凉了。   这样的行径,实在显得奇怪又好笑。   可这样的行径又叫人打心底里觉得欢喜。   因为这才说明,皇上身上终于有了那么一丝丝人气儿了啊……   许是累极了,杨幺儿也顾不上去听刘嬷嬷与莲桂说的话,她眼底泛着晕,匆匆忙忙地沐浴洗漱,换了身干净又柔软的衣裳,然后便躺入了被子里。   刘嬷嬷等人怕她沾了寒气,还点了碳,又堆了床被子在她脚边,给她暖暖脚,免得寒气从那里起。   杨幺儿闭上眼,很快便睡了过去。   ……   马车驶进皇宫,皇宫中静悄悄的,哪怕有草丛树木间万千虫鸣,也并不叫人觉得吵嚷热闹。   萧弋打起帷帘来,往外看了一眼。   宫殿的影子在地面映得长长的,又极为高大,像是潜伏在深夜中的怪兽,那高墙、红瓦都成了龇咧开的爪牙。   萧弋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放下了帷帘。   回到西暖阁,萧弋才觉得身上有些粘腻,原来方才与杨幺儿一并玩闹,瞧着是不大走动的,但实际却热出了一身的汗。   他少有这样的时候。   哪怕是搭弓射箭,又或是练其它功夫来强身健体,都少有出汗的时候。那时御医便总说,他这样是极为不好的。   萧弋微微愣了下,随即才吩咐了宫人去准备热水沐浴。   等沐浴后,萧弋就拥着单薄的里衣,睡在了床榻上。因着今日吹了不少冷风的缘故,萧弋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来作践,便命人加了床薄被。   被子加身,身体很快便又暖和了起来。萧弋闭上眼,渐渐睡了过去。只是睡得久了,就觉得身上的被子有些过分的暖和了。   他的额上渐渐渗出一些汗来。   萧弋的眼珠微微转动,眼皮不见掀开。   他竟是又做梦了。   那被子似乎都化作了压在他身上的佳人。   佳人身影纤瘦,她软软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却不知为何,总撑住了他的手臂,那又细又白的手指按在他手臂的那层肌肉上,然后挣扎着像是要坐起来,又像是要从他的怀里挣脱。   萧弋便做了那个当晚做了无数次的动作。   他伸手去抱揽——   他触到了她软软的腰。   可她却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猛地往外躲开,她撑着他的手臂,更激烈地想要逃开他的怀抱。   萧弋的眉间笼上了一层阴翳之色,他的嘴角更往后抿起,显得有些薄情寡义,甚至是极其冷刻的。   他猛地睁开眼。   伸手死死扣住了对方的腰和手腕。   他的手掌力道极大,他隐约从她的面庞上窥出了一分惊惧和吃疼的情绪。不……她从不露出这样的神色来。她就算是真疼了,也只会两眼水汪汪,眼底却带不出一点的控诉。她还会说:“不疼了。”   但萧弋还是牢牢扣着对方,像是自我强迫一般地,将对方的每一点神情的变化都深深刻入了脑中。   他重重地吻住了她。   他的牙齿磕破了她的唇,他尝到了腥甜的味道,可这样的味道更让他着迷。   他用力□□着她的唇,吻过她的下巴和脖颈。   他冷静地将她的情绪变化一一刻入脑中。   她脸上但凡惧色更重,他的动作也会变得更加的粗暴,像是要将她整个都撕碎开来。   ……萧弋又睁开了眼。   他听见赵公公在耳边唤:“皇上,皇上……”   萧弋猛地坐了起来。   是梦。   所有的都是梦。   但他却觉得这回的梦实在如真的一般,他依稀都还能记得手掌底下,残留着的属于杨幺儿的细滑的触感。   萧弋坐在那里,面容冷厉而阴郁。   赵公公打起帷帐的手一僵,便又默默地放了下去。   “朕昨日让你们收着的风筝呢?”萧弋的嗓音极其的沙哑冷硬,像是被砂纸打磨了无数次一般。   赵公公道:“奴婢这就去取给皇上。”   他没有问,为何皇上一觉醒来突然问了这东西。他不必问,只管做好皇上吩咐的事就是了。   没一会儿,赵公公捧着个匣子回来了。   萧弋伸手接过匣子,掀开盖。   里面风筝摆得好好的,一个画黑虎,一个画白兔。   萧弋面无表情地盯着风筝瞧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伸出削瘦苍白的手指,将那两个风筝的风筝线打了个结。   兴许是打结的时候多用了些力,他的手指便立时被勒出了一道血痕。   血滴落了两滴到风筝上,萧弋倒也跟瞧不见似的。   他合上匣子,交还给了赵公公。   赵公公借着烛光,看清了萧弋滴血的手,吓了一跳。   萧弋却倚着床头,淡淡道:“怕什么?见红,当是吉利之象。”   不知为何,赵公公觉得这会儿的皇上看上去似乎姿态要放松些了,连那嗓音都透出了一丝舒缓的味道。   赵公公舒了口气,低低地应道:“是。”   萧弋闭上眼。   不再回想那个梦。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第二个梦没写,其实跟这个差不多,就是春.梦,但又格外的粗暴,小皇帝之所以没有回想,是觉得那种梦里的滋味儿不好。   他以前不觉得,但现在觉得自己过于锐利了,伤人又伤己,所以潜意识会做这种梦。   -   回国了,但是今天舟车劳顿,有点发烧,晚上要好好睡一觉倒个时差=3=过两天休息好了应该能加个更我jio得。   ☆、大婚礼上   第五十九章   玩风筝玩得久了, 后遗症迟了半日方才席卷上来, 杨幺儿便懒懒躺在被子里不肯起床了。   刘嬷嬷也不催她,伺候她洗漱完, 就让莲桂将食物都端到床榻边来喂她。   就这么着用了饭, 她给杨幺儿揉了揉胳膊腿儿, 便将人塞回被子里去了。   “姑娘再睡会儿吧。”刘嬷嬷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哄她入睡一般。   杨幺儿缓缓地打了个呵欠, 手指揪着被子角,又闭上了眼。隐隐约约间,她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院子里。   那院子里静寂极了,只偶尔能听见低低的咳嗽声, 咳嗽声有时候是沉闷的,有时候像是有一双手拉扯般,是嘶哑的。   天色渐渐晚了。   她实在饿极了, 便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抚着肚皮, 好像这样就会饱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 挂在门上的锁方才动了动,院门被人从外头打开。娘亲的面容是苍白而疲倦的, 她匆匆进了厨房。   杨幺儿抽了抽鼻子尖。   她盯着娘的身影来来去去,一会儿端着碗进了爹爹的屋子,一会儿端着碗给了弟弟。弟弟手里捏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她隐约记得, 他同她说,那是外头捡的。那上面画着画儿,在微弱的光下, 画儿好像活了起来。   她看了看画儿,又摸了摸肚皮。   她实在饿极了。   这时候要是有鱼肉吃真好呀。   她一怔。   可我没有鱼肉呀,她想。   她饿极了,只有地上的草可以扯下来,塞进嘴里,咬着咬着,苦苦的草汁味儿钻进嘴里,她就觉得不大饿了。   我没有鱼肉的。   她想着,呆呆伸手去够那草。   娘却来到了她的面前。   娘捧了糊糊给她喝,然后娘捧着她的脸,给她描眉画唇,对她说:“幺儿想不想吃鸡鸭鱼肉呀?幺儿想不想穿绫罗绸缎呀?娘送你去过好日子……好不好?”   她的眼前黑了黑。   娘的声音渐渐远了,黑漆漆的院子都好似化作了一个黑黝黝的洞。   她抬手挥舞一下,却发现自己掀起了一处帘子。   身后突然有人用力推了她一把,冷声道:“杨姑娘见了皇上,怎么不懂得行礼?”   杨幺儿懵懂地爬起来,眼角挂着点点泪。   “姑娘。”   “姑娘!”   “姑娘快醒醒了。”   杨幺儿慢吞吞地眨了下眼,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从躺变成了趴伏的动作。原来是这样呀。杨幺儿捏起拳头,捶了捶胸口。   所以才闷呢。   她心想。   刘嬷嬷扶着她坐了起来。   杨幺儿这才发觉屋中灯火都点亮了。不止屋中,屋外也是。四下竟都是灯火通明的,隐约可以从窗户纸上,看见外头来往的人影。   “饿了。”杨幺儿说。   刘嬷嬷笑着道:“姑娘吃什么?现下还能吃上一些。”   “鸡、鸭、鱼、肉……”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好,老奴这就去命人呈上来。”   杨幺儿眸光有一丝的茫然:“……我有鸡鸭鱼肉了。”   刘嬷嬷闻言,笑道:“别说鸡鸭鱼肉了,姑娘想吃什么龙肝凤髓不成?”   莲桂也在一边笑,她指挥着别的小宫女,道:“服侍姑娘起身洗漱,将衣服捧出来。”   屋子的门大开。   几个女官小心翼翼地捧着礼服进来了。   是前两日杨幺儿才见过的那件衣裳,上头金光闪闪,漂亮极了。   杨幺儿盯着那衣裳,呆呆一个字一个字地问:“绫、罗、绸、缎,也有?”   “有。”   女官指着那衣裳道:“姑娘,这上头的纹绣,是上百女织工,一并织出来的。花费了足足一月的功夫呢。又哪里止是绫罗绸缎这样简单?”   杨幺儿:“啊。”   原来她都有了呀。   她有鱼肉了。   也有漂亮的衣裳了。   她许久许久没有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儿了。   草汁的味道都快要想不起来了。   杨幺儿舔了下唇,这时候下人已经将食物呈上来了。他们将食物在桌案上一一排开,莲桂扶着杨幺儿过去,低声与她道:“姑娘不能吃多了,一会儿说不准是没机会出恭的,该要憋坏了。”   杨幺儿懂得她的意思,于是犹犹豫豫地放下了筷子。   从前她也是这样的,她一日只能吃一顿。因为娘说,她太笨了,早晨吃了饭食,会拉到裤子里的,没有人给她收拾,会臭。   刘嬷嬷道:“倒也不必忌讳这些,姑娘现下多吃些,待出门前去如厕,便好了。”   莲桂想了想也是。   旁人大婚这日,定是一口饭不敢吃的,一口水也不敢喝的,就怕闹出了什么滑稽的事来。   但皇上早便说过了,带足吃食,别让她饿了肚子。   他们自然也就不拘着姑娘了。   他们伺候着杨幺儿坐下用饭,杨幺儿到底还是没吃上几口。   她捧着茶杯,一边饮热茶,一边低声问:“出门吗?”   “是呀,姑娘今日要出门了。”   “出门……做什么?”   刘嬷嬷与莲桂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道:“出门成亲啊!”   杨幺儿骤然瞪大了眼。   她迷迷糊糊的,还全不知道今日要做什么呢。   “姑娘不是一早便等着了吗?”刘嬷嬷笑着道。   杨幺儿捧着茶杯的手登时就收紧了,她僵硬地坐在那里,正像那日,刘嬷嬷一打起帷帐,就见她躺在床榻上,直挺挺的。   “姑娘用好了?”莲桂问。   杨幺儿还处在受惊的状态中,连点头也不顾了。   莲桂也不再多问,只捧了漱口的茶来,还让杨幺儿含了两颗花做的糖块,含了会儿,如此之后再叫她吐出来。   刘嬷嬷轻柔地抚了抚杨幺儿的背:“姑娘不怕。是我们吓着姑娘了。成亲是桩好事,姑娘不怕……”   杨幺儿脑子里一时间闪过了许多个念头,可她一个也抓不住。   她只茫然地盯着那满桌的饭菜,然后由小宫女扶着起身,坐到了梳妆台前。   梳妆台上已经摆满了胭脂水粉、各色首饰。   这时候一个妇人进门来,躬身行礼,道:“姑娘,奴家来为姑娘开脸。”   那妇人说罢,便走到了梳妆台旁,取了些丝线出来。   她小心地抬起杨幺儿的脸,然后轻轻吸了口气,屏住呼吸,随后更加小心地将那丝线绞缠。   杨幺儿便仰脸这么受着。   刘嬷嬷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开了脸,方才能算做出嫁的妇人。这一会儿便好了,姑娘若是怕疼,就掐老奴和莲桂,掐着就不觉得疼了。”   杨幺儿浑身僵硬极了,只呆呆这么受着了。   那妇人的动作也的确是极快的,她收了丝线,用浸了凉水的帕子擦过杨幺儿的脸。她动作轻柔,生怕损了这张脸。   等擦干净了。   杨幺儿才睁开眼。   众人一瞧,顿时吓了一跳。   杨幺儿两眼水盈盈的,泪珠欲落不落,在场众人一颗心都叫这么一幕给揪紧了。   没一会儿的功夫,她的脸颊更泛起了红,一大片接一大片的。   刘嬷嬷和莲桂都被吓坏了,那妇人更是吓得脸色都白了。   “这……姑娘的脸可是疼得厉害?”妇人结巴着问道。   刘嬷嬷探手一摸,杨幺儿的面颊都微微发着烫。于是她忙让人去取镇着的冰来。   这不给敷一敷,成什么样子?姑娘难受不说,顶着一张大红脸去,皇上也是要发怒的。   小宫女给杨幺儿将头发都梳起来,莲桂便用帕子垫住,捧着冰给杨幺儿敷,这样避免将她冻伤。   因着头发都梳了起来,这厢妇人才瞧见杨幺儿没有耳眼。   这又怎么戴耳饰呢?   妇人犹豫一番,到底没敢说,给姑娘穿耳眼的话。她怕再出了差错,她这条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了。   等手忙脚乱地给杨幺儿敷完了脸。   杨幺儿再端正坐好,一瞧镜子里头,她的脸更加的肤若凝脂了。   众人不敢再耽搁,忙伺候她一层层换好了衣裳,然后开始给她梳妆。   妇人一边给她梳着发,一边口中吟唱。   杨幺儿听不太懂,但她觉得是极为好听的。   成亲都要这样的吗?   梳了发,再高高盘起,梳成妇人髻。   然后再一点点往上佩发饰。   等人将凤冠捧出来,杨幺儿已经快要趴倒在桌案上了。   她要被压得直不起腰了。   杨幺儿重重吁了口气。   身后的人还苦恼地盯着她的耳朵:“怎么是好呢?姑娘没有耳眼,总不能不戴耳饰罢?那不成样子的。”   “是啊,这对耳饰是礼部特地打制的。”   “嬷嬷,不能再耽搁了。”莲桂皱眉道。   刘嬷嬷也皱着眉,她拿起那对耳饰,在杨幺儿耳边比划了一下。到底没舍得下手,怕又瞧见杨幺儿泪眼盈盈的样子。   若真是这样,她一颗心都要被瞧得碎了。   刘嬷嬷将耳饰放回了桌上。   杨幺儿却被那对耳饰吸引了目光,她伸手拨弄了两下,于是刘嬷嬷干脆将那耳饰塞进她的掌心,叫她握住,随后道:“扶姑娘起身!”   宫女们忙扶着人起身。   杨幺儿纤细的身形走得跌跌撞撞,几乎软软地靠到了刘嬷嬷的身上。   女官们吃力地给她戴凤冠。   刘嬷嬷着急地道:“可定下那背姑娘出门的人了?”   ☆、大婚礼下   第六十章   他们扶着杨幺儿往外走的时候, 院子里头突然爆出了一阵阵哭声, 将杨幺儿吓得晃了晃,差点一个跟头摔下去。   刘嬷嬷忙扶住她, 臭着脸道:“谁出的馊主意?让他们跟这儿一块儿号?”   莲桂笑道:“谁叫咱们讲究一个哭嫁呢?哭得响亮些,才说明姑娘在家里时如何受宠、如何珍贵。别人家姑娘都有的待遇, 怎能叫咱们姑娘没有?”   刘嬷嬷倒也顾不上,与那些个哭起来震天响的下人们置气了。   她扫视一圈儿院子, 道:“这可怎么是好?谁背咱们姑娘出门呢?这个才是最最紧要的!若是没了这个, 那才要叫姑娘丢脸了。”   杨幺儿这会儿被凤冠压得眼晕晕,哪里知晓什么丢脸不丢脸。   那点子紧张与僵硬,都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众人就这么扶着她,听着一路哭声, 出了院子。   刘嬷嬷先前怕她摔跤, 直到此时才捧着盖头给她罩上。   那盖头上绣龙凤交缠的纹路,材质厚重,四角又坠着穗子, 一盖到杨幺儿的头上,她便失了视线。   视线一失, 其他五感也跟着关闭了。那些声音似乎都离她远去了, 她跌跌撞撞地走着,哪怕有人扶着她,她也走得极为艰难,好似一条路上,就剩下她一个人在走似的。   “先等一等, 不能再往前走了。”杨幺儿隐约听见刘嬷嬷道。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一阵暖风袭来,有什么贴着了她,一双手反过来揽住了她的腰背,将她往那个方向带去。   杨幺儿这才觉得,消失的触感渐渐回来了一些。   她本能地攀住对方,稀里糊涂地想……这是背……于是她俯身趴了上去。   她觉得自己格外的沉,但对方的手揽住她的腰,轻松将她背了起来。周围人都屏息没有出声,她只隐约听见有人喊了两句什么话。她乖乖趴伏在对方的背上,动也不敢动,更不敢伸长了脖子去听旁人在说什么话。   她怕自己动来动去,将人压趴下了。   这样就没有人背她了,她又得自己走,好像自己独自走在见不到边际的地方一样。   她失了五感,这会儿瞧不见、听不清,也嗅不出味道。   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对方温热的脖颈。她的指尖不慎触到的时候,对方的身体便明显僵硬了一瞬。   杨幺儿想收回手。   可她觉得这样挨着舒服些,一颗心都不再跟着晃了,慢吞吞地就归了位。   对方到底是没说什么的。   他背着她走过长长的回廊、亭台,走过三道门。如此方才到了杨宅的正厅内。   正厅内使者早已站立多时,厅内已摆下香案。见杨幺儿出来,女官取出册文,准备宣读。   “姑娘得跪下行礼。”刘嬷嬷低声道。   但背着她的人却没有要放手的意思,杨幺儿便只好木呆呆地继续待着了。   厅中女官低垂下目光,轻咳一声,便立即宣读了册文,而后再宣读宝文,再授宝予杨幺儿。   待宣读完,那女官便一躬身,十分尊敬地道:“娘娘请。”   杨幺儿遮着盖头,勉勉强强地抬起了手臂,接了过来。众人瞧见她还尚在人的背上,如此姿势怪异。但谁也没有发笑。   身下人这时便背着她,再往外行去。   又走过了好似长长的一段路,才行至了杨宅大门前。   杨宅外,此时已停下车舆,林立太监宫女、宫廷乐人、礼官与羽林军等。李家早早出了大血,给杨幺儿添的妆,这会儿便也跟在了长长的队伍之后。   倒真可延出十里外去。   他将她放入了车舆之中,似乎还顺手给她理了理歪了的盖头。   随即便奏起大乐。   车舆动,车帷上绣着的五只金色凤凰,便也随风而舞动。   厢内除却她便再无旁人。   刘嬷嬷等人是绝无可能与她同乘的,她们都只能行在车驾旁。   杨幺儿便忍不住悄悄掀起了盖头的一角,她攥着盖头上的穗儿,从厚重的窗帷往外看去,杨宅门外原来跪满了人,他们恭送着她离去,口中低声哭泣,与乐声混杂在一起。好似一面是珍重不舍,一面是欢天喜地。   杨幺儿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便只怔怔瞧着。   她又再瞧。   却怎么也寻不到那个像是背了她出门的人。   好似刚才那人是从她梦里出来的一般。   她又扭头朝后看去,便见队伍绵延,一眼怎么也望不到头。   杨幺儿便不再看了。   她抠着掌心的耳坠,开始打量车舆之中的摆设。   有靠枕,有毯子,有手炉,还有一张小桌案,桌案上放了一只香炉,炉中燃着淡淡的香,好闻极了。   角落里更摆了一个模样怪异的壶,外头雕着漂亮的纹路,把手处更镶着一颗宝石。   车里还有什么?   杨幺儿忍不住伸手四下摸了摸,从桌案底下摸出来了一个小匣子。   她翻开匣子盖儿,就见底下摆着五色点心,还有葵花籽。她再蹲下身,往里头摸摸,又摸出来一个匣子,打开一瞧,里头放着两只玉碗,上头用盖子扣住,扣得紧紧的。杨幺儿掀开扣儿,再拿开盖子,便见里头盛的是两碗清水,还冒着一点温热的气儿。   够她这样吃上一路了。   杨幺儿这会儿却只觉得累,哪里还觉得饿。   她打了两个呵欠,便靠着枕头,伸长了胳膊腿儿,小憩起来。   车是行得极慢的,她不知不觉便真睡了过去。这样也是舒服的,嫁人原来不难受的,杨幺儿迷迷糊糊地想。   而这时候,三品以下官员都已经等在午门外,二品以上官员则候于长信门外,准备着奉迎皇后。   不管他们往日心头如何作想,今日都得行足了礼,见着皇后,毕恭毕敬行大礼方可。   车舆不知行了有多久,终于至午门。   此时众臣奉迎,鸣鼓敲钟,再入长信门。换凤辇。   睡得迷迷糊糊的杨幺儿,这才叫人扶了下去,转而坐上了凤辇。凤辇无加盖,如此众臣都可瞧见她的身形,以此彰显皇后威仪。   杨幺儿身形纤细,但俗话说,人靠衣装,那凤袍上身,层叠几件,倒是将她的身形撑了起来。兼之她素来少言,行止都有仙宫遗风,倒还真有些唬人。   众臣望见,心中都不由划过一丝疑惑。   不是说是个傻儿吗?   还是打那山野来的傻儿。   怎么倒有这般气质?全程竟是不慌也不乱。   难不成是皇上为避免出差错,坏了大婚典礼,于是便悄悄地换了个人,替新后举行大典,左右盖上盖头,谁也是瞧不出来的。   他们哪里知晓,那样厚的盖头遮住了脸,杨幺儿连路都看不清,又哪里会知道面前有多少人奉迎她,而这些人身上穿的官服,又代表着几品,他们比岷泽县的官员要厉害多少,随意拿一个放到岷泽县去,都足够岷泽县的县官吓得跪地匍匐了。   而这些人这会儿还得冲她行礼呢。   因为无知自然便无畏。   于是杨幺儿懵懵懂懂地,被牵引入了太庙中。   这时斜里伸出来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杨幺儿惊得僵住了,连收回手都忘记了。   “跟着朕。”他道。也许是见了她懵懂又僵硬的模样,他的声音还带了丝笑意。   是皇上。   惊色褪去,杨幺儿乖乖任由他抓住了,跟着他往里走。   萧弋抓着她的手腕没有松开。   满朝文武此时俱都留在殿外,不敢行进门来,自然也没瞧见这般动作。   主婚官高声唱礼,杨幺儿一句也没听清。   于是萧弋抓着她行礼作揖,她便跟着呆呆行礼作揖。   待行完礼,萧弋突地低声问她:“你知道这是做什么吗?”   “唔?”杨幺儿抬头去瞧他,但抬到一半,又发觉自己盖着盖头呢,哪里瞧得见呢。   “拜见祖先,告诉他们,你做了朕的妻子,做了大晋的皇后。如此祖先便会护佑你,便再无人可撼动你的位置了。懂吗?”   杨幺儿只听了个大概,便摇了摇头。   萧弋瞧不见她盖头底下的样子,只瞧得见她裹着盖头摇头的样子,实在有些好笑。   他忽然有些迫切想要掀开来,瞧瞧底下她是个什么表情了。   但他还是没有掀。   他并非恪守规矩的人,只是此时,总觉得先掀开来,似乎便少了些什么。   既是大婚,便该一步一步都做到最好才是。   “走罢。”他道。   出了太庙,二人同乘龙辇,朝坤宁宫而去。   满朝文武在其后行拜礼,恭送。   杨幺儿与萧弋挨在一处坐下了。   她少有这样的时候,一时间还不大适应。   萧弋还抓着她的手腕,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低声道:“来时的路上吃东西了吗?”   杨幺儿摇头。   “怎么不吃?”   “怕……要出恭,嬷嬷说,不好。”   萧弋攥着她手腕的手指紧了紧,他无奈道:“车舆上不是备了一只壶吗?你若要方便,寻它就是了。”   杨幺儿微微瞪大眼。   “……上头,宝石。”   萧弋无奈。   早知如此,便该挑个丑些的,她便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了。   “那你做什么了?莫不是枯坐过来的?”   “睡了……”杨幺儿语气里倒是不见半分羞赧,她顺便还道了一句:“睡着,舒服。”   萧弋:“……”   行吧。   萧弋突然触到她掌心一硬物。   “这又是什么?”   “嬷嬷说,要戴。”   萧弋勾开她的手指,瞥见了里头躺着的耳饰。耳饰漂亮。   但更漂亮的是她的手……   白皙中带着一点绯色。   像是在引人亲吻。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行叭。一路睡过来也阔以。   -   大婚礼,有根据史实写的部分,也有瞎编的部分。   掐指一算下章要开车,下章注意看我作话~   ☆、洞房之夜   第六十一章   婚房被布置得要比燕喜堂漂亮多了, 只是杨幺儿仍旧罩着盖头,此时什么也瞧不见。倒是萧弋踏足进去的时候, 被那满眼的红晃了晃眼。   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杨幺儿的手腕。   旁边等候的宫人迎上前来, 正要去扶住杨幺儿, 却听得皇上道:“都退下罢。”   众人不敢反驳,依声退下,且合上了门。   室内红烛燃烧, 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但紧跟着响起的,还有杨幺儿腹中空空的饥鸣声。   萧弋拉着她走到了床榻边上, 杨幺儿脚下一绊,差点径直摔倒在床上, 萧弋眼疾手快, 一把搂住了她的腰, 几乎将她整个都捞到了怀中来。   他抱着她放好。   门外有女官焦灼地来回踱步,这时候已是黄昏,女官的身影投在门窗上, 里头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萧弋扫了眼窗户上映出的人影。   他知道她们为何而焦灼。   按理,她们应当要进门来, 说祝词、念规矩……个中环节,实在繁琐。   但既然已经入到婚房中,萧弋又哪里乐意有那么多人杵在这里。倒酒、掀盖头,这些不用旁人来念叨,他自然会做。   萧弋起身将烛火拨得更亮了一些, 然后他方才回过身。   杨幺儿饿得都快要坐不住了,萧弋伸手来揭盖头的时候,她正好往后仰了仰,结果一下子就撞翻了床榻中央摆着的花瓶,花瓶倒下去,里头的宝石珍珠金银等物,都发出了叮里当啷的声音。   门外的宫人与女官都是心一跳。   心道,难不成亟刻便开始圆房了?这该是何等的激烈?   众人都悄悄地红了脸。   里头的杨幺儿却是惊了一跳,她茫然无措地举着手,这时候,萧弋握住了她的手,按住了她的腿。   “往后躲什么?”萧弋淡淡道。   杨幺儿这才道了一声:“饿。”   “那得先掀了盖头,才有吃的。”   杨幺儿闻言,便立马端正坐好了,等着萧弋给她掀盖头。   这会儿萧弋反倒又不急了。   他盯着杨幺儿仔细瞧起来,他瞧她穿着凤袍,一身穿得鼓囊囊的模样,瞧她乖乖安放在膝上的,手指纤细、指甲圆润,又瞧她垂落在床榻边的腿,连脚尖都是绷直的。   杨幺儿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动静,可她又不是会抱怨的性子,便忍着腹中饥饿,继续往下等。   半晌,萧弋敛起目光,道:“饿极了?”   杨幺儿这才点了下头。   萧弋动手勾住盖头的一角,缓缓掀动起来,而杨幺儿被遮盖在其下的脸,也终于一点点展露了出来。   先是被红裳衬得更见白皙娇嫩的脖颈,再是小巧的下巴,抹过口脂形状漂亮的唇,再是那挺直的鼻和如黛的眉……   红烛为她披上一层柔和的光,刹那眉目如画。   她就像是桂宫仙子,终于踏入了凡尘。   等到盖头落下,她头上的凤冠才露出了全貌。   凤冠上缀明珠、宝石,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但却怎么都抵不过她那张面容一眼瞧过去时,来得更让人目眩神迷。   凤冠硕大。   更衬得她纤细极了,像是随时要被压折了似的。   萧弋不得不说,礼部打制出这样的凤冠,完全就是脑袋一拍,净想馊主意。   一路上,她没有被压出个好歹,都算是走了运了。   此时杨幺儿的腹中又发出了一声饥鸣。   “吃罢。”萧弋道。   杨幺儿这才扭头朝桌案上看去,便见桌案上摆了些食物,还摆了酒。   杨幺儿抬手扶了扶脖颈,然后笨拙地从床上挪下去,这才一步一步,如同脚软似的走到了桌案边。   萧弋瞧见她的模样,便觉得心下好笑,他走上前去,微凉的手掌贴上了杨幺儿的脖颈。杨幺儿打了个寒战,忙回头去瞧他。他的手掌在她脖颈后状似亲昵地摩挲一下,这才低声缓缓道:“朕帮你扶着。”   杨幺儿眼底一亮,便真倚靠住了他的手掌,然后在桌案边坐下。   萧弋就这么立在她的身后,他道:“便让朕站着瞧你吃?”   那自然是不大好的。   杨幺儿便伸手去拉他的衣摆,道:“一同、一同。”   萧弋这才挨着她坐下。   好似只要杨幺儿张了口,他方才会去做似的。   杨幺儿捏住筷子,一低头,就觉得凤冠要掉下去了,她忙顿住了动作,转头看萧弋。   萧弋明知何故,这会儿却淡淡反问:“怎么了?”   杨幺儿抓住了他贴在她脖颈后的手指,她笨拙地掰弄着他的手指,想将他的手拉到她头上那顶凤冠上去。   萧弋问:“让朕接着给你扶住?”   杨幺儿:“嗯。”   萧弋脸上的神情顿时破冰,他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果真是个小傻子,叫朕给你取下来,不就是了吗?”   杨幺儿盯着他,不说话了,眼底透出一点疑惑,又透出一点明悟,像是被萧弋教懂了点什么。   萧弋便又站起身来,撤回手,走到杨幺儿的身后,两手并用,解开她的部分发髻,然后将凤冠取了下来。   取下来后,他便随意摆在了脚边,仿佛这玩意儿一旦实现过了它的作用,就不过是个破铜烂铁罢了。   这厢杨幺儿长长出了口气,顿时连背脊都挺得直了些。   只是接下来她一用食物,便发觉食物全都是凉的。   “要先饮酒。”萧弋伸手,将那桌上的酒壶拿了起来,然后亲手倒了两杯酒。那酒器是连着的,银铸,作葫状。   杨幺儿是没喝过这样的酒的,之前在外头,刘嬷嬷更是万分小心这样的事,绝不让杨幺儿沾酒。   现在她忍不住凑近了萧弋的指尖,嗅了嗅萧弋手中的酒。   她的呼吸微微喷洒,扫过萧弋的指尖。这样的动作,一下子唤醒了萧弋心底那点埋藏起来的鼓噪。   他不自觉地将杯子攥得更紧,手指尖都泛着白。   他道:“闻你的去。”   杨幺儿茫然去瞧:“我的?”   “嗯。”萧弋抬手点了点,那连着的另一边酒器。   杨幺儿嘴角往上翘了翘,眼底如纳入了世间所有的灯火光华,她欢喜地端着酒器就要往唇边送。   “等等。”萧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极有耐心地教着她:“……这样。”“知晓这叫什么吗?”他问。   杨幺儿摇头。   萧弋道:“合卺酒。”   “唔。”   “便是要这样饮的。”萧弋低声道,说着他一手揽住了杨幺儿的腰,另一手托住酒器的左边,又让杨幺儿托住右边。   “要一并饮下,是为连体、合卺。”   杨幺儿这下明白了,她点点头,便用一双眸子盯住了萧弋,等萧弋动,她才跟着动。因为酒器两个是铸在一处的,两人要一并饮用,便几乎要贴到一块儿。   他们托住酒器一仰。   脸颊都凑在了一处,彼此气息交缠,哪里还像是在饮酒?倒更像是在亲吻。   酒水涩又刺,但又带着股香气。   杨幺儿砸吧着嘴,全喝光了去。喝完她也没有立刻挪开,而是用余光瞥了瞥萧弋,见他也喝光了,她才松开了手。   “吃。”杨幺儿舔了舔唇,捏住了筷子。   她的唇面上漾动着一层水光,引人去吻。尤其舔唇的时候,粉舌滑动而过,带出点点酒香,使得她变得诱.人极了。   “换些热的吃罢。”萧弋按住了她的手。   杨幺儿便放下筷子,乖乖坐直,双手搭在膝上,“嗯”了一声不动了。   萧弋起身去传菜。   外头的女官松了口气,低头不敢看萧弋,问:“皇上与皇后娘娘,可行过礼了?”   “嗯。”萧弋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女官不敢再问,只好住了嘴。   宫人们得了吩咐,倒是飞快地转身去准备热的饭菜了。   等萧弋转身回去的时候,杨幺儿已经如小鼠一样,窸窸窣窣剥了不少花生了,她雪白的指尖捻着红皮花生一颗又一颗地往嘴里塞。   “别吃这个,等等吃别的。”萧弋抓住了她的手。   杨幺儿手里的花生球咕噜噜滚了出去。   她歪头看萧弋。   灯光下,她面色酡红,眉眼都蒙上了一层微醺的纱。   她醉了……   还醉得极厉害。   但就算是这样,她那左手里还攥着耳饰呢。   瞧这般模样,待会儿菜上来也都没力气吃了,倒不如将这点儿力气攒着。   萧弋眸光一动,伸手将杨幺儿拦腰抱了起来。   他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床榻边,将人放了上去。   杨幺儿是真的醉了,她一挨着床榻,便要往下躺,萧弋怕她被那花瓶硌住,赶紧将花瓶取走了。   杨幺儿这才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萧弋无法,只好亲自来做了这个更衣人。   他削瘦有力的手指搭在杨幺儿的襟前,缓缓解开了她的纽扣、衣带,动作之缓,像是在剥一件最好的礼物。   等脱下外衣。   杨幺儿长长的睫毛抖了抖,脸上已经出现了睡意。   萧弋看得好笑,便转身去取了银针,用酒淋过,再用火炙烤过。他这才回到了杨幺儿的身边。   他微微俯下身,轻轻捏住杨幺儿的耳垂,银针穿耳而过。   杨幺儿霎地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懵色。   萧弋面上瞧不出表情,动作却是堪称温柔的,他揉了揉她的耳垂。   一点血迹透出来,染红了他的指尖。   他定定地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附身舔了舔她耳垂上的血迹……杨幺儿被舔得微微一抖,眼底的懵色更浓了。   而萧弋的手却早已放好了银针,他转而用手揽住了杨幺儿的腰,缓缓摩挲。   他的眼底终于涌出了更为强烈的情绪。   那是微微迷醉,霸道且带着强烈占有欲的色彩。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亲自扎耳洞!   -   上车微博@故筝头上绿   微博首页自寻。   -   车还是值得一看的【小声逼逼   因为小皇帝要教幺儿东西(不是那方面的教),也是幺儿成长的一个重要过程了   ☆、折腾几时   第六十二章   被翻红浪, 一夜方消。   萧弋盯着她的腰腹,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又艰难地把心底那只猛兽给锁了回去。   杨幺儿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抓着他的手臂,便缓缓睡了过去。   萧弋:“……”   屋外, 端着饭菜的宫人们,个个面红耳赤, 僵硬地立在那里, 动也不敢动, 脑子里只隐约有一个念头闪过。   原来皇上年纪虽少, 但却极是凶猛的。   第二日清晨。   杨幺儿腹中的饥鸣声先一步响起, 她难耐地低吟一声, 抬手揉了揉肚皮,然后慢半拍地睁开了眼。   她盯着帐顶, 恍惚间还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萧弋被她的动静惊醒, 他的面色微沉, 猛地坐了起来。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隐约反应过来, 身边多了个人。   他侧过头去看杨幺儿,见她揪着被子,肚子里不停发出咕叽的声音。萧弋顿觉自己禽.兽了些, 她昨日醉了酒,本就想用饭却没能用上,昨夜一番折腾, 这会儿必然饿得更难受了。   这会儿,杨幺儿见萧弋坐起来,便也跟着想要一块儿坐起来。   只是她软绵绵地撑住了床榻,怎么也使不上劲儿。   她便微微呆住了,不大明白为何会这样……   萧弋一手托住了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又给她披好衣裳,顺势揉了揉她的腰腹。他取过两只龙凤纹迎枕垫在她的腰后和脑后,好让她倚着床柱,不会滑下去。   如此他方才起身,穿好了自己的衣裳,走到门边去。门一开,外面几乎守了一夜的宫人们,纷纷低头转身:“皇上。”   “备浴桶,打热水来。”   “是。”   “再命御膳房备下早膳。”   赵公公插声道:“皇上,永安宫那里……”   萧弋面上展露了一丝冷意:“太后那里便不必去了,今日还要颁诏,皇后自要随同朕前往。”   赵公公应道:“是。”   不多时,几个强壮的粗使宫女抬着浴桶进了门,再往里倾倒热水。   她们嗅着室内残留的气息,脸颊泛着红,都不敢朝床榻的方向看去。门外传来莲桂的声音,她低声问:“皇上,可要奴婢在此伺候皇后娘娘?”   萧弋顿了顿,道:“不必。”   “是。”于是莲桂带着其余宫人退下,还将门重新合上了。   萧弋知晓这会儿杨幺儿应当浑身脱力,他便走过去,将人抱起来,又扒去了衣裳,放入了浴桶之中。   杨幺儿还未从那种饥饿与困倦的状态中挣离出来,一时仍是呆呆的。她两只手搭住了桶沿,然后身子软绵绵地靠着桶壁,露出了脖颈上啃咬亲吻过后的痕迹。她肤白,往日撞上一下,看上去都极为可怖。现下自然也是……那一身痕迹,看着像是被谁用力掐过了一般,看着惊心,可又说不出的情.色味道。   萧弋开口,嗓音便自觉地哑了,他问:“要朕给你擦一擦背吗?”   杨幺儿晕乎乎的,只出自本能地“唔”了一声。   萧弋便真取过了一旁的澡巾,只着里衣走到了杨幺儿的身后,他的手挟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抓住澡巾,轻轻给她搓揉起来。   杨幺儿靠着桶壁,浑身被热水包裹,身后又有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按压着,实在舒服极了,她不知不觉便又闭上了眼。   “抬胳膊。”   “……”   “幺儿?”   “……”   萧弋绕到了她的前面去,这才发觉她又睡过去了。   幸而浴桶足够大,萧弋便只好自己也跟着进去,这才好给她擦一擦其它的部位。   她睡得极香,鼻子微微翕动着,睫毛也跟着一颤一颤的,整个身子都被热水烘得粉粉的。萧弋的呼吸不自觉地重了重,他垂下眼眸,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   他更快地给她擦洗好了身体,然后抱着她出了浴桶,换上了新的里衣。   杨幺儿被这样一番折腾,总算是又醒了过来,她懵懵懂懂地看向萧弋,道:“……用饭了?”   萧弋给她擦了擦头发,等擦干后,将帕子随手扔到地上,他才淡淡道:“还要等一阵,朕还未沐浴,方才光顾着帮你了。”   杨幺儿点了下头,遂乖乖等待起来。   一身粘腻洗去,这会儿她正舒服得紧,浑身都是暖洋洋的,自然不会有什么挑剔的地方。   等二人都沐浴完,宫人进门来撤下浴桶,又送上新的礼服。   萧弋瞥了一眼,道:“先用饭。”   宫人应“是”,忙呈上了膳食。萧弋粗略一扫,最后目光定格在了一碗粥上,粥里煮的是莲子、花生等物。大抵是取喜庆的寓意。萧弋便也就端起了那碗粥,就这么坐在床榻边上的,他问杨幺儿:“要朕喂你吗?”   杨幺儿习惯了自己吃,便伸手去抓勺子。   只是她的胳膊才抬起来,便又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萧弋如此才不容拒绝地道:“朕喂你。”   室内宫人闻言,都抿了抿嘴角,悄悄垂下了头。   也许是因为室内点了香的缘故,这会儿连气氛都是带着暖香味儿的。   杨幺儿慢吞吞地张嘴、吞咽,一口接一口,倒还真配合着萧弋,将一碗粥吃了个精光。   终于吃了东西,杨幺儿的两颊方也恢复了气色,力气也恢复了些,只是该酸痛的部位,到底还是酸痛的。   她不由凑近了萧弋,似是想问点什么,可凑近了,又觉得不大好,便又要乖乖坐回去。萧弋见状,一手托在了她的背后,然后仿佛漫不经心地将那粥碗交与旁边的宫人,低声道:“要同朕说什么?”   杨幺儿低声抱怨道:“昨日舒服的。今日,难受。”   萧弋也不大了解此事,只隐约知晓,女子初次承欢后,定然会有种种不适。尤其他昨夜尤为过火,她难受也不奇怪。   他想了想,便道:“朕给你揉揉。”   杨幺儿闻言,便自个儿撤去了背后的迎枕,往那床榻上一躺,躺得可平整了。   就差没自个儿把衣裳扒了,对萧弋说上一句“快来”了。   萧弋盯着她看了会儿,突地觉得她这样娇憨一面,也是戳人心的。他眸光动了动,随后也顾不上自己用膳了。他往杨幺儿的方向坐了坐,微微躬着身子,托过粥碗的手掌带着一点炙热的温度,按上了她的腰。   萧弋也不大懂得怎么揉按,便只好来回打圈儿式地按。   她身上仅着里衣,隔着一层薄薄里衣,昨日的记忆好像又被勾动了起来。   萧弋不自觉地加了些力道。   杨幺儿被揉得“啊”了一声,尾音跟带了钩子一样。   萧弋缓缓喘了口气,他的手掌挪动,放在了她的腿根:“这里疼吗?”他哑声问。   杨幺儿自然是点头了。   点完头,她还将腿分得更开些,好让萧弋给她揉揉。   萧弋的眼珠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赤色。   他缓缓加力,给她揉按起腿根。   不一会儿的功夫,杨幺儿的耳根就染上了一层薄红,连目光都变得迷醉恍惚起来。   她大概并不懂得,这是什么样的反应,于是她依旧只是乖乖躺在那里,而没有别的动作。   萧弋吐出一口气,收了手:“还困不困?”   杨幺儿摇头。   他也精神了。   只是精神的位置不大相同。   萧弋直起腰,站起身,这才发觉后背又被汗水浸湿了。   无法,他只得留下杨幺儿继续自个儿用早膳,而他便换了个屋子用水沐浴,随后便让宫女伺候着换上了新的礼服。   萧弋堪堪用了些食物。   等他再回到殿中时,杨幺儿身上的衣裳也换了一件。   “走罢。”   “嗯。”杨幺儿没有问去哪里,她只是默默跟在了他的后头,这样总是叫她觉得心安有所依的。   萧弋先一步跨出了殿门,但他突地想到了什么,然后便顿了顿脚步,回过头去,等杨幺儿走上前来。   他神色淡淡地攥住了杨幺儿的手,道:“若是累了,便靠着朕走。”   杨幺儿大大松了一口气,于是还真歪倒在了他的身上,就差没整个儿都趴在他的身上了。   一时间,萧弋倒也说不出是好笑还是生气。   她比从前要强了,总算展露出点点主动的味道了,倒也懂得恃宠而骄了。   二人出了殿,乘上了龙辇,朝着太和殿而去。   此时文武百官已经等候在殿中。   其中不乏皇室宗亲,萧正廷、萧光和等,自然也赫然在列。   这厢杨幺儿上了龙辇,便又觉困顿地眯了眯眼,她心下大约也觉得这样不好,困一会儿,便费力地瞪大了眼。   一双眸子瞪得如同两颗黑黝黝的宝石。   萧弋忽地有一种十分安宁,又十分惬意的滋味儿,连她的那双眸子,瞧起来都是那样的令人心下静谧。   ……   永安宫。   太后从昨日等到了今日。   按理说,昨日新后便要来拜见她了。   而有了皇上前头交代她的话,她也以为皇上是在敲打她,莫要在这样的时候为难新后。可谁晓得,这都日上三竿了,还没见着人影?   她咬牙。   莫不是耍着她玩儿么?   太后忙叫了个宫女到身边来问:“昨日大婚洞房,皇上到几时才歇下?”   她冷冷一撇嘴。   想说这位新后,莫不是刚册立,便要蛊惑皇上缠绵床榻吧?可想想,又觉得这傻儿哪有这样本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完车就发高烧了,惨得一比。没上车的请尽快上,之后会删除的。=3=   ☆、原来是她   第六十三章   龙椅旁终于多设了一个座位, 而不再是孤零零地摆在中央。   只是众臣抬头, 远远望去,瞧龙椅附近扫上那么一圈儿目光,心里一时间有些不大适应。毕竟从前别说旁边多了张座椅了, 就算是龙椅上,其实也少见皇帝落座。   这代表着什么呢?   代表着今后他们手中的权力势必要被分走了, 从今以后朝中是何境况, 也都变作了未知。   萧正廷早知有这一日的到来。   他也无法去怪责太后的愚蠢, 致使一步步走到今天。   大抵只能怪,天时人和地利之下,于是便有了新帝翻盘这一出……   正微微出神间,只听得太监唱道:“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一怔,一时间仍旧不大适应, 但他们还是反应极快地跪地、低头行礼。随后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近, 然后只见华丽的衣摆从他们跟前掠过。一绣五爪金龙, 一绣五爪锦凤。   恍惚间, 好像还有一阵香风裹着淡淡药味儿飘过,竟也说不出的好闻。   待帝后从他们跟前行过,行入太和殿内,登上宝座,他们方才从丹墀上起身,自丹陛而上,入到殿内。   这时候, 他们也才终于敢抬起头了。   这一抬头,众人都是一怔。   昨日方才见过新帝,自然不至于何等惊讶。   但那位传说中的自岷泽县来的傻儿新后,倒是真真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原来撤去盖头下的模样是这样的——众人那一瞬,脑中划过的都是这个念头。   琼鼻樱唇,黛眉桃腮。   俏丽若三春之桃。   她一垂眸、一颔首,都带着说不出的仙气,真真神仙般的面容。   偏她又一身锦衣华服,于是为她整个人又添了三分气度与威严。这样一瞧,倒算不得是仙女了,该当是天上那列了班的神仙,方才有如此模样。   他们的呼吸滞了滞,一时间都不知是该先反驳,这新后哪里是乡野来的好,还是先反驳这哪里是个傻儿好!   左右带给他们的震惊太多,竟是一气推翻了他们原本的所有预料。   但这些都不及越王萧正廷感受到的震惊来得多。   他立在那里,一时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那条狭小的巷子里相遇的场景,赫然历历在目,一转眼,她便已经立在汉白玉石基上,与台下众人遥遥相望。而与她并肩而立的,是新帝。   什么傻儿?   什么乡野来的女子?   太后口中,她万般粗鄙蠢笨、十分不堪,他便也先入为主,想着新后该是个会让新帝丢尽颜面的存在。   结果到了头,方才知晓,使他惊鸿一瞥,便总不能忘的神仙女子,原来就是这“粗鄙蠢笨、十分不堪”的傻儿。   萧正廷脑子里乱作了一团浆糊。   他这前半生,还从未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候。   也是头一回,有事情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他还全然不自知。   旁的声音他都听不见了,倒是自己低低的呼吸声听得一清二楚。   他抬手按了按额头,这才回过了神,勉强重新又抬起头。   这厢。   萧弋捏了下杨幺儿的手,微微侧过头,与她耳语:“自己一个人坐,能成吗?”   杨幺儿:“嗯。”   她少言寡语,这会儿看上去实在唬人得很,一瞧就气势十足似的。   于是萧弋这才松了手。   他将众人神色收入眼底,心下不由也觉得讥讽。   多少人都在暗地里等着嘲讽他,堂堂皇帝,却碍于钦天监卜卦,碍于自己的病体,不得不娶一个山野村妇为妻。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无一人阻他大婚。都想着,大婚也不过是给皇上自己添污名。皇上年少,娶了这样的妻子,将来还不知如何难受呢。   现下见了人,他们心下可否又觉得后悔?   萧弋不知他们心情如何。   但他这会儿却是十分快意的!   再没有比这更快意的时候了!   萧弋掩去眼底的阴霾之色,嘴角微微勾起,道:“宣读诏书。”   “是。”赵公公忙取过诏书宣读。   众人心头一凌,一下子被这道声音从震惊中扯回到了现实,然后不得不面对起另一桩严峻的事。   ——小皇帝终于要真正亲政了。   “取凤印。”殿中再响起了萧弋的声音。   小太监忙捧着装凤印的匣子,在萧弋与杨幺儿中间跪了下来。   萧弋亲自伸手拿过了凤印,然后起身,交到了杨幺儿的掌中。随即他微微俯身,几乎是凑在了杨幺儿的耳边说话:“抓紧了。”   杨幺儿便下意识地抓紧了,抓得可紧可紧了,硌疼了掌心也不放手。   随即众臣再度跪地,口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颇有些排山倒海之势。   杨幺儿眼底显露一丝迷茫,扫过众人,她这才知晓,原来取下盖头后,跪了这么多的人,是这般情景……   好像她很厉害似的……   所有人都得给她叩头行礼了。   杨幺儿眨巴了下眼,心想。   待到颁完诏、交了凤印后,众臣便得先后上表,行庆贺礼。   只是萧正廷盯着自己写的那份儿,心底的滋味儿便又变得复杂了起来。   他惯来在人前做个谦和、温雅的人物,哪怕他心下也忌惮皇帝大婚、从而获得亲政机会,但他绝不会表露半分。   他洋洋洒洒写下了一份表书,上面尽是溢美之词、祝贺之语,恨不能将新帝新后说成是天下仅此一双人相配!   如此恳切语句,反倒更显得他赤诚……   哦,那时他是这样想的。   但这时,萧正廷便有了点心尖都跟着发颤的感觉。   要说他如何喜欢只见过寥寥数面的新后,倒也……倒也并非如此。但人总是怪异的。一丝爱慕而不得,便会飞快地拔成参天大树。他脑中镌刻下的那点回忆,便就此来来回回从他脑子里碾过去,提醒着他往日见的那几面,又提醒着他,眼前的这一幕,有多令人不甘。   真是不甘。   萧弋生来是太子,年少便登基,纵使病榻缠绵,但只要一日不死,便一日是皇帝。   而他,原本出生倒也不差,只是好巧不巧被选入宫中,亲生父母当是天大的际遇,忙不迭将他送走。他却成了宫中最尴尬的那个人。   萧弋得帝位,又得美人。   他却一样也得不着。   “越王殿下?”太监的声音在他跟前响起。   萧正廷面露笑容,忙将手中表书交与跟前的太监。   待交过去后,方才不经意地将手藏于袖中,掐紧起来。   颁诏是为宣告天下。   上表是为行贺礼。   待做完这一切,便算作结束了,可以散去了。   杨幺儿全程至始至终都乖乖坐在那里,仙气十足,也威严十足,叫人忍不住想瞧,又叫人不敢瞧。   等到众人再度叩头,她方才由宫人扶着起身。   只是到底休息不够,身体还酸软着呢,身上又压着沉沉的礼服,头上也梳着高高的发髻,满是钗环,她的身形不由晃了晃。   萧弋长腿一迈,便立即走到了她的身边,他伸手扶住她,道:“累了?”   杨幺儿:“唔。”   她都不点头了。   怕像昨日那样一点头凤冠就要滑下来,她也怕待会儿一点头,把钗环都甩飞了。   “这便回去歇着了。”萧弋嗓音低低地道。   说着,他抬手抚了抚下她的耳垂,她的耳垂上已经挂上了漂亮的耳饰,正是她先前牢牢攥在手里的那对。   “疼不疼?”   杨幺儿一脸茫然地盯着他,像是在思考,这样叫疼吗?原来这样会疼吗?什么样的算疼呢?   萧弋见她这般,便知晓是白问了。   他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耳垂,道:“待回去了,朕命人取冰来与你敷一敷便好了。”   “……”   “怎么不说话?”   杨幺儿这才道:“嗯。”   萧弋沉声道:“日后要多说话,但凡朕同你说话,朕只要说了一句,你就也得说一句。当然,你说一个字也好。”   杨幺儿便巴巴地又应了一声:“嗯。”   听来实在单调。   不过倒也是进步了,待到养成习惯了,总有一日,她会摆脱前半生困囿在一处小院子里而养出来的种种反应。   “走罢。”萧弋拉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行下台阶,往殿门外走去。   众臣一直低着头,又因为距离他们太远,并不晓得他们方才在上头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只有萧正廷,他微微抬着头,瞧了个一清二楚。   很快,帝后的身影消散在门外。   众人这才起身。   萧正廷自然也站了起来,他回过身去,朝殿门外看。   便见皇上一伸手,托住了新后的腰,将她先一步托上了龙辇。   随后他便也跟着上了龙辇。   龙辇渐行渐远。   但因为没有加盖的缘故,从后头隐约能看见里头的情形。   里头的情形是什么样的呢?   大约……大约是二人靠在一处的吧?   萧正廷失笑。   也是,得到如此美人,皇帝又正当年少,哪有不喜欢不恩爱的道理?   这时,身边传来萧光和的声音:“正廷兄今日可是身体不大舒服?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   萧正廷叫他这样一说,方才是真僵住了。   是吗?原来僵住了吗?   他抬手抚了下唇。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发烧比较严重,反复高烧不退。检查是急性呼吸道感染,因为血检出来,白细胞低,医生也不让用抗生素,熬到今天才好多了。久等了我的小宝贝们~=3=   ☆、皇上说丑   第六十四章   这是李老太爷第三次问起李妧, 如何了, 可有进展。   而这一回,李妧脸色泛着白,连目光都微微涣散开了, 她低下头,只露出一截儿下巴。“……没机会了。”她哑声道。   李老太爷脸色骤然沉下:“当时你如何同我说的?罢了, 那你便收拾东西, 等着嫁到柳家吧。”   李老太爷气急。   但心下也埋怨自己, 当时怎么下手不够果敢。   若是早早料理了柳家上下,又岂会有后来的闹大?可那时谁又能想得到,柳家落魄至此,却还不知进退好歹呢!   李妧咬了咬唇:“众人都知晓柳家公子是个什么货色, 纵使我嫁过去,也未必就真失了身上的价值……”   “你是何意?”李老太爷眯眼问她。   “孙女儿不敢再放大话, 将来若真有眉目, 定然说与祖父听。”   李老太爷轻哼一声, 不再说什么, 转身出去。   如此,他倒半点不曾怀疑,李妧已经被萧弋吓服了。   府中上下彼时也都知晓李家与柳家这桩亲是结定了,一时间瞧李妧的目光都变了,李妧便冷冷在府中来回踱步。   有人告她的状,她便与李老太爷哭,道:“将来要走了, 还不许孙女儿多瞧上两眼么?”   李老太爷也知道她心高气傲,这会儿定是不甘的,看着这满院子的,指不准心里怎么想着将来要回来呢……他便也不多说了。   李妧又以不舍父母为藉口,总跟在李父左右,随他出入书房。   李父骨子里更似文人,带着文人的优柔寡断,脾气也更温和些,因而倒也不推拒李妧的请求,心下到底也觉得这个女儿可惜。   如此一番下来。   她手里便得了不少的东西。   李妧从来都是个胆大的,她先前敢诓这个敢诓那个,敢拉这个下水,敢拉那个下水,现下倒也一样,坑害起自个儿家里,倒也是不手软的。   李家女儿为了打出才名去,是教过读书认字的,尤其李妧,还跟着老师学过些时日。   于是李父书房里的东西,于她来说,倒也不是很难弄到手的,她可以全都记下来……   又是一日,李妧方从李父那里奉茶出来。   她遥遥望向皇宫的方向,似乎还披挂着亮眼的红……   “今儿是什么日子?”   “帝后大婚第三日,宫中该要行大宴了。”   “啊。”李妧垂下目光,哪里再敢回想那位新帝模样。是,是俊美不错,是威势加身,实在人中龙凤不错。可他也的确可怖,令人畏惧,不不,应当是令人胆寒。   富贵荣华,也得有命才行。   李妧道:“那我们不是也要进宫去?”   “是。”   李妧笑了下:“那便赶紧换身衣裳吧,免得一身愁气,冲撞了贵人。”   她这话不是作假。   她撞了新后那么一回,她可就差点少了全身的皮。   真真是,当心扒了你的皮。   李妧想着不由微微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手。   ……   宫中备着大宴的时候,皇帝的诏书也已宣告天下。   诏中写皇后杨氏月窈云云……   那诏书与先前传布下去的告示,都已经在岷泽县传开了。   自京中开始备大婚典礼时起,岷泽县上下便也得了令,一样家家户户都要张灯结彩,城门上也要挂上红披,如此才算作是皇上大婚,普天同庆。   杨家门前自是也不例外。   杨家的小院儿外,也挂起了红灯笼,就一个。多的自然是没有的,哪有那样多的余钱呢?   杨幺儿之前倒是没记错的。   这岷泽县里头,农户人家若是要嫁娶,多挂两盏灯笼、多贴些福字喜字,那都是极为看重新娘了。   毕竟他们嫁娶,可不重仪式,有时候,也就不过是从这个院儿,辗转嫁到了对门的院儿里。从今往后一并帮着操持家里,早日生个大胖儿子,方才是要紧事,谁又管那成亲当日,布置得好不好。前来凑个热闹的乡亲,也都巴巴地瞧那席面呢。有钱捯饬这些,不如多在桌上添一碗菜呢。   这会儿杨家的院门敞开着,上头的锁都已经被收起来了。   杨成子紧紧抱着怀里两三本书,迎风流着鼻涕,进了门。   杨氏正从灶上下来,手忙在衣摆上擦了擦,扯出张粗糙的帕子,给杨成子擦了擦脸:“去你爹那儿暖会手,娘去拿饭菜。”   “好!”他应着声,一头扎进了旁边的屋子。   屋子里,削瘦的男子坐在自个儿做的矮脚凳上,手里捏着竹条在编什么东西。   两人坐在一处,不一会儿杨氏便端着饭菜过来了。   他们就这么窝在这儿吃,这样暖和,省柴火钱。   杨成子吸了一大口汤,捧着碗同杨氏道:“回来又听见他们讲外头的事儿了……”   “什么?”   “说皇上大婚了!”   杨氏掀了掀眼皮,显然兴趣缺缺,道:“前些日子不是便说了吗?”   “那时候是准备,还不叫大婚。如今才叫、才叫大婚。”   杨氏叹了口气:“……别管人家了,你赶紧吃了,去外头地里练练字去。就那么两个字,怎么就学不会了,赶明儿被逐出学堂怎么办?哪儿还有银子再送你去一次?”   杨成子讪讪闭了嘴。   杨氏捧着汤碗喝了两口,神色郁郁。   杨父便出来打了两句圆场,屋中这才又恢复了方才的气氛。   待吃了饭,杨氏洗了碗,又干了院子里的活计,便拿了两件衣裳出去了。这是帮人家洗的。洗了,换人家一点儿菜拿回家。   路上她便碰见了三两相熟的妇人。   这些个妇人家里比她好些,因而平时里也爱闲话,嘴里聊的也正是什么“皇上大婚”云云的话……   “你们说,皇上成亲该是什么模样啊?灯笼是不是得挂老多?席面都得排这么长吧?”   “席面上肯定有扣肉!才不会像你们家那么抠……”   “呸!就知道扣肉!人家金银财宝那么多,才不稀罕这东西呢……”   “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你们方才听见没,诏书里写,皇后杨氏月窈。也姓杨呢……”说着,那人就朝杨氏看了过来,笑了笑:“让你们家白沾个光……”   杨氏只嘴角扯了扯,到底是笑不出来。   那当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姑娘了,方才能嫁皇上。   哪里轮得到他们来沾光?   杨氏的脸色越加难看。   什么皇上大婚啊。   莫说这个了,就这些日子,旁边院儿里结个亲,有时候一阵喜乐奏那么两三声,她都觉得心里紧得慌。   人家还能成亲呢。   幺儿呢?   哦,送去作妾。那便是死了都入不得坟的。兴许大户人家,给摆一桌席面,便算是慷慨了。也兴许人家连席面都不给摆呢。到底是个傻子呢。   杨氏不敢再往下想。   她把满腔心思都压了下去,脑子里渐渐想到别的东西去……成子那么笨,可怎么办好呢?难道正中了旁人说的话,也同他姐姐一样,天生是个傻的吗?可,可说话倒是好的啊!   杨氏满脑子被这些填满,倒也无暇再去想其它了。   而遥远的京城皇宫里。   杨幺儿坐在镜子前,宫人站在她的身后,给她梳高高的发髻,又给她披上沉沉的礼服。   今日又换了一套新的,上头的花纹漂亮得紧,但她却无暇去瞧了,只想着今日也是让人不喜欢的……   “怎么叹起气来了?”一道人影走到了她的身旁。   人影几乎挡去了她身边所有的光。   杨幺儿便艰难地转了转头,去瞧他:“叹气?”   她叹气了吗?   杨幺儿自己是没知觉的。   而且她大都时候都不会有这样的表现。   “知欢喜愁忧了……是好事。”萧弋淡淡道,说着还伸手捋了捋她耳边的头发丝。   宫人敢怒不敢言。   这方才才梳上去的,又得再梳了。   杨幺儿这时候却不再看他了。   她扭头回去,盯着梳妆镜里的自己,镜子里头还多映出了一个人。两个人影靠在一处,影子重重叠叠、缠缠绕绕,瞧着有些好玩儿。   她一时便被吸引走了目光,倒也忘记了身上的重担。   萧弋倒是盯着她,在想着身子骨是不是仍旧单薄了些,免得叫衣裳都生压垮了去。   这么盯了一会儿,萧弋便发觉到,杨幺儿心思都在镜子上了。   萧弋拧了下眉。   镜子?   镜子又有何好瞧的?   难道他立在一旁,还不如一面镜子?   等宫人梳好了头,终于长舒一口气,道:“娘娘,好了。”   杨幺儿却还不知在叫她呢,仍旧发呆盯着镜子呢。   萧弋便干脆走得更近些,几乎都贴到了她的背上,他一伸手,将她整个抱了起来:“……方才唤你,怎么不应?”   杨幺儿视线里骤然没了镜子,又猛地身形腾空,自然无法再去管镜子里的人影了。她便只好茫然地看向了萧弋:“唤……我?”   “她唤你娘娘。”   “娘娘?”   “娘娘是你。”   “是我?”   “嗯。”   萧弋就这么抱着人,走了出去。   宫人在后头再一次欲哭无泪,这好好的头发,不是又要乱了么?   萧弋将人放入了龙辇之中,方才回头道:“换面新的镜子罢。”   赵公公:“啊?”   “那面镜子瞧着便丑陋得紧。”   赵公公:“……是。”   这镜子能丑到哪儿去呢?   赵公公左右是想不通的。但皇上既然说是丑,那便定然是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3=   ☆、宫中大宴   第六十五章   这是大婚的第三日, 太和殿摆下大宴, 殿内设九奏乐歌,殿外设大乐,又设酒亭、膳亭、筵席等于御座之下。   这一日, 文武百官、朝廷命妇、皇亲国戚,携自家小辈, 一并入宫来。   众人上殿来, 男女分坐, 倒是并未将女眷都分到偏殿去。   众女眷只知跟着宫人走,此时倒也不敢有异议。   文武百官见状,张了张嘴,最后也闭了嘴。   此等情景也并不少见, 大宴时也常有,便不必多这句嘴了。   不多时, 只听得太监唱道:“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然后转头瞧去。   便见众宫人的拥簇之下, 着朱红色礼服的二人款款行来。左边行动者,身形削瘦颀长、面容苍白,但却眉如刀裁、眸如点漆,甚是俊美矣,只是眉间阴沉威势,多少叫人觉得敬畏恐惧。右边那一位,身上礼服宽大, 便更衬得她身形纤瘦,不盈一握,一眼见之,令人忘俗。   女眷们都不由恍惚了一瞬,一时间甚至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些许的声响。   那是谁?   那便是新帝同新后?   可谁也不曾知晓,原来新帝生得这般俊美、贵气十足!   多少女儿家这时候都不自觉地悄悄红了脸,一时间倒是谁都不再记得,这位新帝传在外的病名了。   毕竟如今单单见人,便已经给了人极大的冲击,再一想到他的身份,天底下独一份儿的尊贵,谁又还能保持镇静呢?   而目光挪动,再落到新后的身上。   众人的神色就更怪异了。   这是打哪里来的神仙?瞧着实在美如桂宫仙子!这还是传闻中的傻儿吗?   女孩儿们心下的惊疑一浪高过了一浪。   但此时帝后已经携手落座,她们便也不得再打量了。   众人一并从筵席的位置走出来,跪地叩拜,口中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妧便也是其中跪地叩呼的一个。   除了她,还有孟萱等……   而这厢,杨幺儿看也没看地上跪着的人,她低声与萧弋道:“是……叫我。”   萧弋便也低声与她道:“是,是在叫你。”   杨幺儿:“啊唔。”   萧弋也有些漫不经心。   他心想,啊什么唔呢。两个字凑一块儿,竟是显得可爱起来。   台下众人等了会儿,方才终于等到萧弋一声:“平身。”   他们压根没觉得萧弋走神了,只想着小皇帝定然是要给他们下马威的,早给晚给都要给,多跪一会儿都不算什么了。   待到众人重新落座,殿内便起了乐声。   舞者也翩翩入到殿中。   众人举起了酒杯,遥敬皇上与皇后。   萧弋却在等。   他在等杨幺儿再次主动开口。   毕竟先前杨幺儿都是人家问一句,她方才答一句。哦,答一句都算好的了。有时候连答都不记得答呢。   只是萧弋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再等到杨幺儿开口。   杨幺儿又盯着那些舞姬看得入了迷。   宫中豢养的舞姬,又哪里是外头的青楼画舫可比的?自然是舞姿更为精妙。那旁边伴奏的乐声都要更美妙。   何其美轮美奂!   她又哪里还有心思去顾旁的?   等萧弋注意到这点,是因为他发觉杨幺儿迟迟没有动筷。   按照她的性子,当不该是如此。   于是他一转头,顺着杨幺儿的目光一瞧,方才知晓她又被别的东西勾走了心魂。   “好看?”萧弋问。   杨幺儿没出声。   这下是看出神看得,连理会他都顾不上了。   萧弋垂下眼眸,用筷子夹住了一块冷盘点心,放入了杨幺儿面前的碟子里。   她仍旧不动。   萧弋便伸手捏住点心,送到了她的唇边。   如此,杨幺儿总算是有了反应,她低头瞧了一眼,然后顺势咬了一口:“……皇上。”   “嗯?”   “吃。”   萧弋便反手将那剩下的点心喂进了自己的嘴里。   换做从前,萧弋是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的。   但这会儿他也不知道为何,好像就是那么刹那间,便极为自然地捏住喂入了自己的口中……旁的一概没有思虑。   大抵是想着,左右杨幺儿先前吃了一口,他再吃一口,若是有毒,那也是两个一块儿死了。   想到这里,萧弋才发觉自己的思绪跑得远了些。   他如今怎么总是这样?   难不成是叫这小傻子影响了?   这厢帝后相处和睦,而御座之下,有不少人都望见了这一幕。   莫说是还未嫁人的女孩儿了,就是那些刚嫁了人不久的,瞧见这样一幕,都觉得又惊讶又艳羡。   当即便有人借着乐声掩盖,忍不住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不是说新后是个傻儿吗?”后面还有半句她没敢说。不是说新帝总总缠绵病榻,模样瘦弱诡怪得很吗?   如今哪个都对不上啊!   “瞧这模样,恐怕并非傻儿。流言总是不可信的。”说话的人叹了口气,道:“要是早知晓皇上是这般模样,我也是愿意给皇上冲喜去的。”   旁人掐了她一把,笑道:“二姐又胡说了,见天儿的发什么梦呢?你有新后长得好看么?方才皇上还亲手喂她吃东西呢。可见恩爱。”   那人又笑,道:“那又如何?新婚夫妻,总是恩爱的。可后头就未必了。将来皇上总要纳妃的。像我虽不及新后模样好,倒也不差呀。也是别有味道的嘛。”   而与这些女眷们议论的内容大不相同的,是文武百官那一头。   当然,他们不会摆在嘴上来说,而是放在心里想。   他们见着这样一幕,顿时放下了心。   皇后的模样生得极好,皇上想来是极为喜欢的,否则便不会有方才的举动。   帝后和睦好!   帝后恩爱好!   一旦如此,难免就此沉醉情爱与床笫之间……那岂不是极好的?   那时候,他们倒也不必头疼,谁要被小皇帝削权了。   这自古以来,但凡千古一帝者,或许有敬重的皇后,疼宠的妃子,但大都只是浮于表面的爱意。   真正沉进去的,那便势必做不好皇帝。   太后给皇帝那儿不断送人,也正是这个道理。   只不过他们可与太后不同,他们才没她那样坏的心肠。   他们将来顶多送三两个自家女儿进宫去,却不会放纵那些下流胚.子坏了皇上的身体。皇上无子嗣,若是出了意外,将来继位者便是越王萧正廷。一个少年皇帝,总是要比一个成年已久的正当青年的皇帝要好对付拿捏的。   ……   众人心思各异不表。   这边一支舞终了,舞姬们退下,要换新的舞姬来。   杨幺儿却是不知的,她便恋恋不舍地盯着那些舞姬离去的身影,满眼都是她们。   萧弋从桌案底下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摩挲、勾弄。   杨幺儿仍旧没反应,还盯着那殿中央呢。   她今日描了很浓的妆,瞧着自然威严非常,哪怕是发呆、盯着一个地方瞧,那也是一种威严的表现。   因而倒是始终没有被人瞧出不对劲的地方来。   萧弋见她没反应,突地觉得一桌饭食、底下的人,都无趣极了。   那乐舞尤其无趣。   左右有桌案遮挡,且他们坐的位置是极高的,又离众人较远,他们只能瞧见这边的大幅度的动作,更细节些的却是看不清的。   萧弋眸光微动。   他垂下眼眸,面色沉静淡漠,令人望之发怵。   而他悄悄地伸出手,探到了杨幺儿的腰间。   他的手轻易便从外衣探了进去,摩挲着里头的绳结。   杨幺儿依旧没反应。   萧弋的手便往下滑去,落在了她的大腿根处。   她仍旧没有动作,似是衣服穿得太厚了些,这般动作也引不起她的警醒。   萧弋便曲起手指,捏了捏她大腿内侧的嫩肉,只轻轻地那么捏了一下,捏过后,又轻重兼具地揉了好几下,好像是摁揉,又好像带着某种情.色的意味。   萧弋蓦地想起了,避火图册上似有那么一幅图。   男子将女子抱坐于座椅之上,座椅宽大,可容纳下二人肆意尽欢。   ……   杨幺儿终于回了神。   她转头看向萧弋,眼微微睁大。   忽略过她那描得过浓的眼妆,可见她的眼底带了点水光,像是方才有的。   萧弋一瞧。   她的脖颈微微红了,只是被衣服的领子遮挡得极好,这才没有轻易暴.露出来。   “做、做什么?”杨幺儿问。   “你该吃些东西,不然一会儿要饿肚子。”   “唔。”皇上说的是。   杨幺儿眼底的水光仍在,但脸颊上却有了淡淡一丝笑意。   她终于自己伸手拿起了筷子,开始慢吞吞地,在外人看起来,就像是十分文雅高贵的样子,吃了起来。   瞧她这般模样,竟是忘记了刚才为什么转过头来了,自然,她也就不会再盘问萧弋在做什么了。   萧弋一时心下说不出的滋味儿。   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大抵……大抵让她做个一辈子的小傻子也是极好的。   叫他这样那样欺负,她兴许都是一味受了,全然不知晓要同他计较。   萧弋收回了手。   杨幺儿却蓦地转头又瞧他,呆呆道:“手炉呢?”   萧弋:“…………”   感情拿他当手炉呢!   作者有话要说:  几天前的车不断有人来问我要,我真以为是错过的读者,就补发了,结果后来发现多数都是盗文读者,连卖盗文的都来找我要!觉得我好欺负吗,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   我他妈生病都在写,全他妈让人拿去卖盗文,卖得比我正版还贵!   生病的时候码字不想哭,现在写着写着真是想哭。气死了。写个文容易吗。   ☆、头等学生   第六十六章   萧弋本不该只与杨幺儿交谈, 但幸而众人都还惦记着他病体, 所以也并不指望这位少年皇帝,能亲切地同他们谈天说地。因此,就这么瞧着新帝与新后, 来往喂食、举止亲密,倒也不觉得如何失体统。   就是中间自然免不了那么两三个羡妒的罢了。   一场宫宴便这样在一片帝后和睦的氛围中结束了。   众人散去。   萧正廷待走到太和殿门口时, 一个宫人来到他的跟前, 若是仔细瞧, 还能发觉他神情间有一丝慌张。   另一厢,也有人走到了萧弋身边,躬身道:“皇上,永安宫里跑出了个小宫人。”   “多半是去找越王的, 让他去吧。”   “是。”   萧正廷跟前躬着身子的宫人道:“越王殿下,您有些时日不曾到永安宫请安了。”   那宫人并未压抑声音, 因而一时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大家先是讶异, 而后便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了。先前永安宫外把守虎贲军, 越王自然也是进不去的。大臣们面上未有表露, 但心下想的却是,拦住了好……要是没拦住,谁知晓会发生什么事。   幸而如今已然大婚,倒也不足惧了。   旁边的大臣便眼观鼻鼻观心地走远了。   萧正廷眸光微动,也明白过来。   这是解了禁了。   按规矩,今日太和殿中行大宴,太后宫中也该摆宴, 邀新后的娘家亲眷与宴,但如今新后无亲眷,永安宫中自然冷清非常。   太后气急,这便按捺不下,命人来寻他了。   那满腔的怒火无法喷泄,总得要寻个人去发一发火的。   萧正廷心底有了数,便抚了抚衣摆,跟那宫人离去。   他这一回,没有再扭头去瞧龙辇。   瞧了……就能有吗?   只会让心底的不甘扩大,一步步吞噬自己的理智罢了。   萧正廷大步走远。   身后飘来几句女孩儿家的议论声,像是在赞他风流倜傥。   萧正廷听罢,眉头也未动一下。到底是没了往日觉得好笑的心思,这会儿只余下一片空茫。   ……   整个大宴下来,最省力的便是杨幺儿了。   她就坐在那儿,看够了舞,听足了乐声,又有皇上亲手从旁伺候,吃也是吃得极为满足的。待到与萧弋一并出了太和殿,旁人都觉疲累,偏她精神极好,恨不能自个儿走回去似的。   “今日觉得舒服了?”待坐上了龙辇,萧弋问她。   杨幺儿点了下头。   萧弋便不再多问,只是眼底飞快地掠过了一点若有所思的色彩。   待回到宫中。   赵公公躬身问:“今日可携娘娘到永安宫拜见?”   萧弋淡淡道:“晚些时候再去罢。”   赵公公应声退下。   萧弋的目光定在了室内摆放的那张红木桌案上,他道:“写字吗?”   “写。”杨幺儿忙不迭地道,还点了下头。   萧弋便吩咐宫人,先给她拆了发髻,取了钗环,换了身轻便的衣裳,这才让她坐到桌案前。   她换上了一身袄裙,上袄是红色,下裙是更深些的赤朱色,看上去她整个都像一团火似的,平添几分明艳气,眉眼都多了一丝勾人的味道。   想来今后,她穿粉裳的时候是极少了。   萧弋没由来地觉得有些可惜。   他走上近前,在她身边立定,二人贴得之近,他的衣摆便总是擦过她的手背去。   “今日教你读书识字。”   杨幺儿忙点头,坐得更直。   不多时,赵公公取了两本书来。   这都是从宫外头寻来的,说是外头寻常人家启蒙用的读本。   萧弋便摊开在她跟前,指着一个一个字给她瞧,又教她念。   “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他的声音虽有些喑哑,但却说不出的好听,那丝喑哑都成了独特的韵味。   杨幺儿便磕磕绊绊地跟着他念。   杨幺儿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学生,哪怕课本再枯燥无味,她也断然不会走神。   她跟着萧弋念了两页。   萧弋便返回去,指着上头的字问她:“知道怎么念吗?”   杨幺儿未必认得那个字,但方才萧弋怎么读的,她都记下来了,因而答得飞快。   “……原来还是个极聪明的。”萧弋淡淡道。   实则写字读书都是共通的。   初时半点也不曾接触过,入门自然艰难。可后头写字写得多了,跟萧弋一块儿待得久了,一来二去,脑子里那道阀门便被打开了。   杨幺儿便这么跟着学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她是不知疲倦的,倒是萧弋先有些累了,他先前便一直立在旁边,连坐下也忘了。他躬下身,一手揽住杨幺儿的腰肢,便要将人抱起来,换自己坐上去。   杨幺儿不知他要做什么,一时间愣愣的,不知道挪位置。   萧弋脑中念头一转,他把人抱起来,扣坐在了桌案上。   宫人们见此情景,忙低下头去,并悄悄退出去,拉上了帷帘。   “……皇上?”杨幺儿疑惑地唤他。   “你今日不是十分精神么?你与朕连着两晚不同被。今日可觉得舒服些了?今日也不许同被吗?”萧弋淡淡问道。他的口吻如同在评判一件极为郑重的大事,而并非是床笫间的私事。   杨幺儿终于觉得不大好意思起来。   她旁的不懂,但这点倒是懂得的。   知晓男女成亲后,做妻子的便应当要给夫君暖被窝的。   “……好呀。”杨幺儿说着还又点了下头。   萧弋面不改色地挑开她身上的衣结,道:“朕瞧瞧。”   杨幺儿便不设防,真乖乖坐在桌案上,张开双臂,分开腿来,让他脱衣裳瞧。   他勾开她身上的衣裳,露出底下的模样。   脖颈、锁骨周围的红痕已然淡得快要寻不着痕迹了,萧弋的呼吸微微一重,眸色沉沉。他扣住了杨幺儿的手腕,欺身上去,又将先前的印子加得重了些。   随后直起身来,这才觉得瞧着顺眼多了,连带心情都顺多了。   杨幺儿见他不再动作了,便十分好心地难得主动问他:“裙子,也脱么?”   萧弋:“……”   他呼吸一窒,再度变得不正常起来。   他扶住了杨幺儿的腰,将人放倒了下去。   杨幺儿也真乖乖顺着倒下去,躺在了桌案上,一副躺在砧板上任由宰割的姿态。   “凉。”她说。   萧弋便脱了自己的外裳,然后弯腰俯身,将杨幺儿上半身抱在怀中,二人几乎紧贴到了一块儿,她的脸便贴在他的耳边。   他将自己的衣裳给她垫在身下。   杨幺儿的鼻尖动了动,突地攥紧了萧弋的手,然后仰面打了个喷嚏。   萧弋:“……”   无法,他只好又将人抱起来,重新一件件将衣裳穿好。   这样做了,他还得又返身出去,唤来宫人:“去熬一碗姜汤。”   宫人心下疑惑。   这样快便好了?   兴许是还未来得及做罢。   宫人压下心头那些纷乱的思绪,赶紧转身去熬汤了。   萧弋转身回去,便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他的外裳是黑色,如今还垫在杨幺儿的身下,上头像是渐渐晕开了什么水色……萧弋走近了,俯身一摸,一手血色。   萧弋惊了一跳,淡漠的面孔上陡然多了几丝阴沉。   他道:“你疼不疼?”   杨幺儿茫然摇头。   还未行那事,又怎会疼呢?   萧弋脸色更沉,厉声道:“来人,传唐御医。”   “是。”外头的宫人也吓了一跳,赶紧飞奔了出去,顾不得稳重。   刘嬷嬷闻声也来了,她打起帘子,行过礼,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萧弋单手将杨幺儿抱了下来,随后他一手扯过那外裳扔在了地上,他眉间微微拢起,眼底更见阴沉之色,道:“……流血了。”   刘嬷嬷也吓坏了,盯着瞧了半天,艰难地从杨幺儿那条红裙上头,辨出了点鲜血的痕迹,这才哭笑不得地道:“……皇上,娘娘这是来葵水了。”   “啊。”萧弋抱着杨幺儿的手臂僵硬了一瞬。   刘嬷嬷忙道:“让御医来给娘娘瞧一瞧也好,娘娘哪儿不舒服,是不懂得讲出来的。”   “嗯。”萧弋敛去了脸上所有神色。   心道,幸而刚才没有真将人扒了衣裳做到最后去。   半个时辰后。   杨幺儿终于又喝到了上回的糖水,甜滋滋,美味极了。   而后宫人伺候着她换了身厚厚的衣裳,又塞了个手炉到她怀中,便要往永安宫去。   杨幺儿走在萧弋身边,低头盯着脚边,不知在思虑些什么。   他微微一低头,就能瞥见她梳起来的发髻,拱簇成一团,上头簪一朵颤巍巍的花,抖来抖去。同她无二。   萧弋敛住目光,却是声音微冷道:“抬起头来,低着头走路,摔傻了可怎么是好?”   她本来就傻的呀,是不怕摔傻的。   杨幺儿自个儿在心里嘀嘀咕咕了两句。但还是乖乖抬起头来,似乎是终于思虑出了个结果,她道:“……手炉,先前的好。”   何意?   这个手炉不如先前的好?   先前的?哪个先前……   萧弋一滞。   哦,说的当是大宴时,他那只手了。   萧弋到底不好怪罪她,便伸出手牵住了她,凑在她耳边,声音低哑道:“要先前那个有何难?待晚间你便见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挠头,婚后日常,你们爱看么?   有的妹砸可能没看车,我就讲一下,车里面,小皇帝教了幺儿有想要的东西,就得主动讲出来。现在幺儿已经比之前要懂得主动一丢丢了。   ☆、折磨人的   第六十七章   永安宫。   太后刚歇了心头的火气, 她抬头瞧了瞧萧正廷, 面上总算见了点笑意,道:“如今这样见一面倒也不易,今日越王不如便留在永安宫用晚膳吧。”   萧正廷颔首应下。   太后捋了捋甲套上的那个尖儿, 盯着萧正廷,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正廷便好似未觉一般, 只目光平视前方, 半晌, 才听得他道:“太后身边总伺候的那个连翘,怎么不见了?莫不是虎贲军把守期间,闹出了什么乱子?”   太后顿了下,反问道:“好好的, 怎么问起这么个丫头了?难不成越王对这个丫头……”   萧正廷笑出声,道:“儿臣没有别的意思。”   太后见他神色坦荡, 的确没有其它意思, 这才道:“前两日犯了些错, 哀家将她打发到外头伺候了。”   萧正廷点了点头。   这时候, 有宫人战战兢兢地来到门外,躬身道:“太后,皇上与皇后娘娘来了。”   太后的脸色沉了沉,倒也顾不上与萧正廷说话,她勉力地咬住牙,才没有发出冷笑声,她道:“那还不请进来?愣着做什么?一个个都等着被换掉吗?”   宫人们瑟缩地低下头去, 前来报消息的那人,更是立马扭头去请皇上进门了。   倒是萧正廷听见这话,心底紧了紧,面上也闪过了一点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背对着门口。   直到脚步声渐渐近了,宫人们也都纷纷跪地叩拜:“见过皇上,皇后娘娘。”   萧正廷闭了闭眼,这才跟着转过身去,躬身拜道:“皇上,皇后娘娘。”   说罢,萧正廷站起身来,微微一怔。   原来挨得近了,便也更好看了。   她穿着色彩明艳的袄裙,整个人都添了一丝明艳与灵动,她头上只簪了花,并未佩钗环,耳边缀着两粒圆润的珠子,水灵灵的。那丝丝仙气好像都与她融作一体了,不会叫人觉得高高在上,只会叫人更心生仰慕。   萧正廷飞快地挪开了目光,他突然连听她说话都不大敢。   “按规矩,总是要来向太后见个礼的。”萧弋淡淡说着,拍了下杨幺儿的手臂:“去给太后奉个茶。”   说着,他从善如流地接过了杨幺儿怀里的手炉。   旁边的莲桂便顶替上去,扶住了杨幺儿的手腕,陪着她往太后的方向行去。   太后一下便坐直了身子,她盯着杨幺儿,差点变了脸。   这就是那个傻儿?   这是那个傻儿!   好好好!   难怪呢,难怪皇上这么护着一个山野村妇!原来那山野之间也能养出这样的女孩儿!若早知如此,又何须什么花儿蕊儿的!她只管敲打操控一个傻子就是了……不不,这傻子瞧着,也没那样的傻。   这样一想,更叫她觉得后悔了。   转眼,杨幺儿便走到了她的跟前。   太后紧紧盯着她的面容,更说不出话来了。   所幸她早已不是当年需要争夺帝宠的宫妃了,但就算是这样,同为女子,她也感觉到了莫大的嫉妒。   李妧便是她眼中难得的好相貌了。   可眼前的又算什么呢?   这京中独一份儿的美人?   太后按下心中的不悦与妒忌,道:“奉茶就不必了。”她拍了拍手掌,让人取来几个匣子:“这是给皇后的,皇后日后……”太后嘴角勾起,道:“务必要贤良大度,懂得为皇上多纳几个可人的妃嫔,为皇室开枝散叶才是。”   奈何杨幺儿一句也听不懂,只知道那些个匣子都是要给她的,她便浅浅地“嗯”了一声。   太后心底暗骂“没规矩”,但想到先前皇上的警告,她还是闭了嘴,没出声斥责。   几个宫人上前取走匣子,萧弋便道:“过来。”   于是杨幺儿乖乖转身,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去。   太后见状,心下更是暗自生气。这才多久的时间,这傻儿便对他服服帖帖了。   萧弋转头看向了萧正廷,慢条斯理地笑了下,他的皮肤白皙,甚至是偏向于苍白的,他笑起来的时候,只会令人觉得阴沉,从而心生畏惧。他道:“越王想必是要留在永安宫,陪太后用晚膳的。朕便不打搅二位母子情深了。”   说罢,他牵住了杨幺儿的手,带着人转身往外走。   其余人便也呼啦啦地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的功夫,永安宫便空了大半。   太后这才冷笑一声,道:“这是做给外头的人看呢,好叫人挑不出他的把柄。不过他也无须得意,先前虎贲军把守,哀家方才没了法子。如今他没了借口再困住永安宫,便是哀家反过来对付他的时候到了……”   萧正廷却没应声。   这样折腾,他都觉得累了。   从前觉得尚能应付太后一二,如今却觉得,每日要将她的蠢念头安抚下去,实在太累了些。   等到太后说了个痛快,萧正廷方才一躬身,道:“方得从长计议。”   太后起身,从榻上下来,竟是缓缓走到了萧正廷的跟前,她盯着他,笑骂了一句:“你又有什么好的法子?”   萧正廷对上她的目光,觉得不太对劲,但他还是按着心下的怀疑,微微笑道:“目前是没有的,但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   太后收了目光,失望道:“罢了,摆膳吧。”   萧正廷陪着太后用了膳,便从永安宫离开了。   出来时,他在门口撞见了连翘。   昔日永安宫高用鼻孔看人、不可一世的大宫女,这会儿正端住了身边的桶,冻得通红的手里抓着抹布,正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擦洗地面。   待萧正廷那双绣着星月纹的靴子踩上去时,连翘抬起头来,冲萧正廷眨了下眼,眼泪便掉了出来。   “王爷。”   萧正廷取出帕子递给她,仿佛一个心地慈和的多情王爷,他问:“是你何处办得不妥,方才触怒了母后?怎么这样不懂事?”   连翘哭着道:“前些日子,皇上到了一趟永安宫,也没说旁的,就,就突然同太后娘娘夸了奴婢一句,夸奴婢是个好的,又点了名,让奴婢去恭送皇上……那之后,太后娘娘便瞧奴婢不喜了。”   萧正廷笑了下,道:“想必不是因着这个原因,定是你哪里侍奉得不够尽心,好好反省,将来说不定还有再在母后跟前侍奉的机会。”   说罢,萧正廷就毫不留恋地走远了。   这桩事很简单。   小皇帝看似一句不经意的话,特地点到连翘的头上,太后自然不快,觉得这个丫头是不是得了皇上的看重。太后是个疑心病重的人,纵使只是那么一点不快,也足够她在一日一日的反复怀疑中,将连翘驱走。   但萧正廷在意的不是这个事儿,他在想……小皇帝突然出言,不至于和一个宫女过不去。那他便是另有目的了。   联想到太后所说,先前小皇帝来警告她,说要换了她一屋子的宫人。所以说,小皇帝知道连翘是他的人,这便故意说给太后听?挑拨他们关系?只可惜,太后只懂得粗浅层面上的意义,只顾着生小皇帝的气了,哪里还会去推敲别的用意……   萧正廷低低叹了口气。   不论如何,都可见所有人都看低了这位尚年少的新帝。   萧正廷这会儿甚至想得更远。   若小皇帝真是个聪明的,那么这会儿太后的种种想法就显得更可笑了。经过了虎贲军围困,如今她还能好好地坐在这儿,不是因为小皇帝畏惧李家。而是因为他需要太后好好地坐在宫中。   他口中说的换掉永安宫的宫人,恐怕也当真只是为了恐吓。   因为他要继续营造太后势大的假象……如此,才能引得朝臣继续警戒太后,而全然不顾其它。   那瞬间,萧正廷甚至动了点念头。   不如让太后死了更好……   想到这里,他的眼底透出了一丝丝锐利的冷意。   左右这个老妇,一日日过去,竟是对他生出了点儿不该有的心思。   不知何时,天空中慢慢飘下了雨丝。   萧正廷顶着雨丝大步往前行去。   待行出皇宫,他抓住马的缰绳,他身边的小厮方才惊觉,越王竟是将腰间挂着的玉珏生生掰成了两半,用力之大,手指都勒出了血珠。   他顺手将碎裂的玉珏扔给了小厮,道:“回府。”   ……   这厢杨幺儿趴在窗前,盯着连绵的雨丝瞧了起来。   刘嬷嬷笑着道:“冬日里少见这样的雨,可见是娘娘的福气带来的。”   “下雨,也是福气?”   “有水方才滋长万物。”萧弋淡淡道,说罢,他走上前去,一手毫不留情地关上了窗户,另一只手则将杨幺儿拦腰抱了起来。   杨幺儿骤然腾空,微微张着嘴,只能任由萧弋将她抱到了床榻上去。   “睡。”萧弋道。就那么一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乍一听还显得十分不近人情。   杨幺儿精神是极好的,只是周围的人都惦念着她来了葵水,身体虚弱。   刘嬷嬷说了好几回,该让娘娘歇下。   这会儿萧弋便亲自出手,将她摁在了床上。   杨幺儿从来不大敢违抗萧弋的意思,她便只好躺平了,张开手臂:“我的,手炉。”   床面凉的,难受。   萧弋顿了下,掀开被子,他宽大的手掌伸入了被子里,钻过她的衣摆,最后停留在了她的腹部。   她的肚皮滑溜溜的,萧弋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   然后他便见杨幺儿夹紧了腿,又扭了扭肚皮,她的眸子刹那亮得惊人,她小声说:“想要。”   萧弋:“……”   她当真不是故意来气他的吗?   他纵使再禽.兽,这会儿也是不好下手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连翘,就是幺儿去永安宫喝药那一回,那个特别凶的宫女。   小皇帝:进入记仇模式.jpg   ☆、初见端倪   第六十八章   杨幺儿再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 萧弋已经上朝去了, 一双手斜里伸出来,温柔地扶着杨幺儿起了身。   她打了个呵欠,视线慢慢清明起来, 这才看清跪伏在床榻边上,给她理着衣裳的是……   “春纱。”杨幺儿一下便想起了这个名字。   春纱身上好像有了一点变化, 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她冲杨幺儿笑了笑, 道:“姑娘……不不, 瞧奴婢这张嘴。如今该是娘娘了。前些日子,奴婢都跟着宫里几位姑姑学规矩,如今总算回到娘娘的身边了。”   她想起来赵公公同她说,若非瞧你是个忠心护主的, 便想也别想回姑娘身边了。   待知晓姑娘身边多了个莲桂时,她心下还是焦灼的。她是见过莲桂的, 似是皇上跟前伺候的大宫女, 性情温柔稳重、行事妥帖, 她是万不能比的。有了这样好的, 姑娘若是忘了她怎么办……   春纱扶着杨幺儿起身,嘴里细碎地道:“姑娘还记得奴婢,奴婢一时高兴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杨幺儿穿上了外裳,她转过身,盯住了春纱的面庞,然后抬起手指,擦过了春纱的眼角, 她的动作很轻,痒痒的,春纱摒了摒呼吸,眼圈儿红了。   杨幺儿收回手,轻轻应了声:“嗯。”   春纱吸了下鼻子,将鼻间的那股酸气又憋了回去。   刘嬷嬷打起帘子,在外间问:“娘娘起了吗?”   “起了。”春纱应声。   “娘娘可要传膳?”   春纱正待开口,却听得杨幺儿道:“要。”口齿甚是清晰的一个字。   春纱惊讶发现,原来这些时日,不止她在变化,姑娘也是在变化的。   变得愈来愈好了。   待穿好了衣裳,便有擅梳头的宫女来给杨幺儿梳发髻,妆倒是不必上的,春纱只揣了一盒口脂在兜里,等到娘娘唇上干燥时,便能用上了。   杨幺儿由宫人们伺候着用了早膳。   如今的早膳比过往要更为丰盛。   她懵懵懂懂地想,难道嫁人还有这样的好处吗?   待用了膳,刘嬷嬷便捧了一本书到她的跟前来。   “皇上吩咐了,说让娘娘早晨起来,先读一会儿书,若是遇见不识得的字句,便用这个,书叶子,别在那一页上。”   杨幺儿是不懂得厌学为何物的,既然皇上说了,她便按照做了。   她双手接过那本书,在屋子里打了个转儿:“……书房?”   刘嬷嬷这便为难了起来。   这坤宁宫内倒是有设书房的,只是近日都作皇上处理事务的地方了,到底不好让姑娘到那儿去读书。   杨幺儿倒是不挑的,她又在屋中晃悠了一圈儿,最后就靠在了榻上,手边摆着一盒子书叶子。   刘嬷嬷见她坐下来,松了口气,便转身准备点心茶水去了。   杨幺儿在这厢,一边扫过书本,一边往里放书叶子,一张一张地放,一转眼,她书翻了几页,书叶子就塞了几页。   杨幺儿这会儿倒也会动脑了。   她觉得这样是不成的,于是她拿了纸墨笔,自个儿坐在地上,身子趴伏在榻上,将贵妃榻当做了桌案,就这么着在上头,照着书本,一个字一个字地摹下来。   摹出来的,都是里头最最最最最难的字。   就这么着不知不觉趴上了好一会儿,连脚步声近了,她都全然未觉。   “怎么趴在这里?”   “……”   萧弋知晓她必是又入了神,便只好弯腰躬身,将人拦腰抱起,杨幺儿手里的笔登时跌落了下去,滚落到地上,将地上铺着的毯子都染黑了。   杨幺儿被人抱起倒也不慌,只是她往萧弋的身上一按,萧弋的衣裳上头便多了道指印。   萧弋赶紧把人从墨汁附近抱走,到了椅子边上坐下。   冬日里,又正是葵水来的时候,杨幺儿身上穿得很是厚实,他抱着杨幺儿坐进椅子里,难免有些挤,这样一来,倒好像二人紧贴着彼此似的。   “方才在做什么?”   “读书。”   “怎么弄起墨了?”   “……记下来呀。”   萧弋这才将她从怀中放开,去瞧瞧她究竟记了个什么东西。   这一瞧才发现,好好一本书里,满满当当塞的都是书叶子,再一瞧旁边的纸,纸拉得极长,上面也排满了字。唯一叫萧弋觉得惊奇的是,这些摹下来的字,都有下意识地控制大小和形状,如此密密麻麻排在一处,略掉那些散落的墨迹不看,竟也渐渐有赏心悦目之感了。   再仔细瞧,甚至还能发现,她的字有那么一些向他的字靠拢的意思。   萧弋嘴角不经意地翘了翘,倒也不去计较,原来她读了半天的书,原来什么也不认识了。   他抓起那本书,又命人将那写满字的纸叠好,收入匣子中。   “同朕过来。”他道。   杨幺儿便跟了上去,只是方才跪坐的时候太久了一些,便走得摇摇晃晃,像只小软脚蟹,歪歪扭扭。   萧弋引着她到了桌案前,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连每个字都拆分了,同她说:“黄帝画野,始分都邑;夏禹治水,初奠山川。黄帝同夏禹,都是古时的帝王……”   杨幺儿难得打断了他的话:“那皇上,皇上呢?”   “朕?”   “嗯。”杨幺儿点了下头,还又重复了一遍:“萧弋。”   这是她头一回念出这个名字,因为是头一次念,所以她的声音听上去还有些生涩。   但萧弋却没由来地心底一动。   极少有人喊他的名字。当然,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是不敢。   他挪开目光,淡淡道:“他们乃是史上有大功绩的皇帝,朕自是什么都没有的。”   杨幺儿想了想,便道:“我也,都没有。”   萧弋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头发:“嗯。”   杨幺儿拿起手指头点了点面前的书本,示意萧弋继续。   萧弋便又如教初学语的孩童一般,接着往下教她。   等到不知不觉翻过去两页,刘嬷嬷便隔着帘子在外头道:“皇上,娘娘,该用膳了。”   放下书,二人到了桌案前。   萧弋突地出声问:“你何时才会说更长一些的句子?”   杨幺儿便跟着重复:“何时?”   萧弋指着面前那道杏仁豆腐,道:“这是什么?”   杨幺儿摇头。   萧弋便教她:“杏仁豆腐。”说罢,他又取了勺子,亲自盛取,放入了杨幺儿碗中。杨幺儿饿了,倒也不客气,抓住自个儿碗里的勺子便吃了个干净。   萧弋问她:“方才吃的是什么?”   杨幺儿活学活用:“杏仁豆腐。”说罢,她还拿一双漂亮的眼眸盯着萧弋瞧,似乎是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夸赞。   萧弋却道:“不能这样说,你应当说,我方才吃的是杏仁豆腐。你甚至可以告诉朕说,杏仁豆腐的味道是微甜的,香的,好吃的。”   杨幺儿便闭嘴不说了。   说话是极累的。   从想到说,要花很长的功夫。   于杨幺儿来说,闭嘴坐上一日最好了,那样省力呀,不容易饿。   萧弋倒也不急。   他这辈子顶顶好的耐心,似乎都用在这儿了。   一顿饭吃下来,磕磕绊绊,竟是吃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萧弋前往养心殿西暖阁处理政务,便留下了杨幺儿在宫里头温书。   她盯着看得久了,刘嬷嬷怕她看花了眼,便来问:“娘娘可要走走?”   如今杨幺儿能去的地方那便多了!   皇宫上下,除却前廷外,便没有一处是她所不能去的。   杨幺儿坐在那儿思量了一会儿,才放下书:“……之前住的。”   “娘娘想去燕喜堂走走?”   杨幺儿:“嗯。”   刘嬷嬷等人便应了声,立即准备起来。   因着距离不短,便备了凤辇。   凤辇起,杨幺儿就这么一路极省力地过去了。   因搬走了的缘故,燕喜堂周围都显得冷清了下来,似乎失了人气儿。   杨幺儿盯着瞧了好一会儿。   刘嬷嬷问:“娘娘要进去瞧吗?”   杨幺儿没有应声,她只是迈腿朝前行去,身后的宫人忙给她提了提裙摆。   燕喜堂内似是有人低语,带着懒懒散散的语调。   这头小太监高声道:“皇后娘娘驾到。”   里头的人便惊得跳了起来。   次间内。   蕊儿惊得从床榻上掉了下来。   她惊又急地喘了两口气,连滚带爬地起身,躲在了门后。   终于,她见着了。   那锦衣华服更胜从前的杨家老姑娘。   不不,如今已不是杨家老姑娘了,也不是杨家傻儿了。   她梳着高髻,簪着钗环步摇,金坠子在她脑后摇摇晃晃。   身边太监宫女拥簇,侍卫见了她须得跪地。   不,不止。   蕊儿听宫中宫女议论了,他们说大婚那日,百官都到宫门口相迎皇后,之后还要行拜礼,众人都得上书庆贺……   她是皇后了。   皇后。   天底下除却皇上,最最尊贵的一人。   蕊儿咽了咽口水,眼底刚浮现一点艳羡与妒忌,便又死死地按了回去。   她想起了那日被按在水里的恐惧。   这厢萧弋处理完手边的公务,更与孔凤成闲谈几句。   他想着刘嬷嬷说的,女子葵水期间,体弱且易多愁,身体也多有不适。便将那些分出来的,请安的折子扔到了一边儿去,然后便起身往坤宁宫去了。   只是等进了门,却不见其身影。   萧弋的脸色霎地沉了下来。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但刹那间,便好似有人趁他不在,将他心上那一块肉偷偷剜走了。令人生怒。   作者有话要说:  专业气人选手·幺儿   该学得快的时候,不学。该学得慢的时候,都会举一反三了。   好多了,明天加更=3=   ☆、皇帝说书   第六十九章   燕喜堂自然要小上许多。   路好像已经印在了杨幺儿的脑子里, 她跨过门槛, 入到了院子内,然后又一路进到了之前居住的屋子。   她在屋子里转了个圈儿,最后停在了一面柜子前。   春纱跟上来:“娘娘要开柜子?”   杨幺儿伸出手碰了碰外头挂上的锁。   春纱忙命人去取了钥匙来, 打开了柜子。柜门向外打开,露出了里面的模样。孤零零地放置着一个漆盘, 漆盘里有干枯的一簇花, 有一个小核桃, 还有一截儿断了的穗子……零零碎碎,竟是些小玩意儿,大都是杨幺儿往日里捏着把玩,一玩就是一整天的东西。   春纱见状, 不由笑了:“原来姑娘还惦记着这些小玩意儿。”   杨幺儿指了指脚下的地:“以后,回来吗?”   刘嬷嬷站在不远处, 闻言忙笑道:“自是不会回来了, 您已经是皇后了, 哪有再回到这里来住的道理?坤宁, 坤宁,取自道德经的‘地得一以宁’,正是历代皇后的居所。您日后是要长住于那里的。那里更大更气派,娘娘应当也是更喜欢的。”   春纱伸手将那漆盘托了起来,问:“娘娘,这个咱们带走么?”   杨幺儿呆呆站了会儿:“……嗯。”   “娘娘仔细回忆一下,还有什么落下的, 今儿一并带走。”刘嬷嬷温声道。   杨幺儿不言不语,似是真在认真思考。   屋外。   蕊儿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面前那扇门。   小宫女喊住了她:“蕊儿姑娘……”   蕊儿忙露出一个柔弱的笑,低声道:“我,我只同皇后娘娘说两句话。”“到底,到底是同乡呢。”她更低声地道。这句话也不知是说给旁人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壮胆的。   蕊儿方才迈出去两步,心底念头迭起,就听得院门外有一阵脚步声近了。   她扭头一瞧,便见一抹扬起的衣角,赤朱色,上绣金纹,蕊儿脑子里如被谁重重敲了一记,麻得厉害,她几乎是依靠本能,一扭身,回到门内,然后身子一顶,便又将门顶了上去,紧紧闭住了。   先前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设,这会儿都崩塌了个干干净净。   她缩在门内,做贼似的瞧向那院门外,一行人迈过门槛走了进来。为首者,身形挺拔,黑发束以金冠,眉眼俊美,却覆着一丝丝阴翳之色。   这厢杨幺儿仔细回忆半晌:“……没有了。”   刘嬷嬷笑道:“那便好,那咱们便回去吧?娘娘身子还虚着呢,此地没有点炭火,恐怕冷着了娘娘。”   杨幺儿点了下头,由刘嬷嬷陪着往外走,春纱则在后头端住了漆盘。   这边一踏出屋门,便和萧弋迎面撞上。   刘嬷嬷最先发觉皇上神色不对,她当即便低下头,往旁边退开了两步。   萧弋走上前来,在杨幺儿跟前站定,他淡淡出声问:“怎么来这儿了?”   杨幺儿便扭过身子,从春纱手里拿走了漆盘。   她倒是不紧不慢地,道:“这个,拿过去。”   “拿到坤宁宫去?”   杨幺儿点了下头。   萧弋面上瞧不出神情变化。   他盯着杨幺儿打量起来,见她这会儿模样,跟蚂蚁搬家似的,把自个儿收藏起来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往新家搬……   他的神情骤然缓和了。   “回去了?”萧弋问。   杨幺儿又点头,等点完头,她还又添了一句:“嗯。”   “那便回去罢。”萧弋这才牵住了她的手。   杨幺儿忙又点头:“嗯。”   萧弋带着她走在了前头,宫人们呼啦啦地跟了上去。   “下午温过书了?”萧弋问。   “嗯。”杨幺儿应完,又似是觉得这样不大好,便又从唇边多吐出了三个字出来:“温过了。”   “怎么突然想到了回燕喜堂?”   “嬷嬷问,去哪里。就过来了。”她说。   萧弋攥着她的手紧了紧,他道:“那嬷嬷同你讲过这个宫里的故事吗?”   “宫里?故事?”杨幺儿喃喃重复,显然不大理解他的意思。   他用平淡的口吻道:“便是身后的燕喜堂,在东华十三年的时候,曾经吊死过一个宫女。那宫女死时,面色发青肿胀,舌头长长地吐了出来。第二日是如何被发现的呢?是燕喜堂里的宫人,推门进去,发觉有一双脚正踹在自己的肩上,一抬头,这才瞧见了……这样的故事,嬷嬷同你讲过吗?”   支棱起耳朵,在后面偷听的刘嬷嬷:“……”   老奴根本没听过这样的故事!   这厢杨幺儿摇头:“没有。”   萧弋又道:“瞧见那堵墙吗?承惠八年的时候,有个小太监从下头走过,那堵墙无辜坍塌下去,正将他砸中。待塌下来的墙体清走后,方才露出底下的人,血肉模糊。后来有人打那儿走过,总觉得路边有什么绊脚……”   杨幺儿另一只手抓紧了萧弋的袖子。   “这宫里,死的人不止一两个,有上吊的、服毒的、蒙冤被害死的……”   杨幺儿听得愣愣的。   刘嬷嬷:“…………”   老奴可从不讲这样的故事。   萧弋猛地打住了话头,他弯腰凑在杨幺儿的耳边,盯住了她圆润,上头缀着一点珍珠的耳垂,低声问:“……怕不怕?”   杨幺儿更用力地揪住了他的袖子,她的手指纤细如葱段,揪着他的袖子,模样十分无助而依赖,萧弋心下一动,眼底的冷色彻底退了个干净。她道:“还想听。”   萧弋:“……”   他伸手掐住杨幺儿的下巴,抬起她的小脸,脸上哪有半分惧色,反倒像是听得入了神似的,拿他当说书人使唤了。   “若你走在路上,见着他们……”萧弋道。   杨幺儿一怔,思绪被他带着跑偏了,她认认真真地琢磨了一会儿,道:“皇上,怎么办?”   思索不出结果的,便立时来求助他。   萧弋嘴角的弧度柔和下来,他道:“朕有法子。”   杨幺儿点点头,指着自己道:“也有法子。”   “你有什么法子?”萧弋眯起眼问。   杨幺儿几乎快把他的袖子抓皱了,她压低了声音,极小声地道:“带皇上。”   皇上有法子,所以把皇上带上,那就是她的法子了。   刘嬷嬷差点在后头笑出声来。   萧弋哑声道:“是,你说的不错。幺儿真是极聪明的。”   说罢,他勾了下杨幺儿的下巴。   杨幺儿点了下头,似是认同他这句话。   “那日后再出门……”   “带皇上。”   刘嬷嬷:“………………”   杨幺儿舔了舔唇,几乎整个儿都挨到了萧弋的身上去,她问:“讲故事吗?”   萧弋:“想听断头的贵妃,还是缺胳膊少鼻子的丽贵人?”   “都听。”杨幺儿的步履明显慢了下来。她自己未觉得累,但她的身体已经作出了反应。   萧弋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这下是真正将杨幺儿整个贴到自己身上了,他淡淡道:“今日读的书,还记得几句?”   杨幺儿一懵,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又将思绪拐向了书本的内容。   她颠颠倒倒地背了两句:“……以术愚人,曰朝三暮四,为学求益,曰日就月将……”   “还记得其释义吗?”   “求进益,要……”   “学习若要求进益,要日就月将。你今日方才读书多久?便四下跑了。怎会有所成?”萧弋淡淡道。   杨幺儿便不好再要他讲故事了,只抬眼盯着他。   “劳逸结合,倒也并非不可。但须得有人陪在你的身边。”萧弋一句话,便将今个儿陪在杨幺儿身后的一干宫人,都划入了“不是人”的行列。   他淡淡道:“明日若是想去哪里玩,须得先差人来报与朕。”   似是怕杨幺儿有逆反心,他便又道:“一则,你独自行走,不大安全。二则,你应当将更多的功夫都花在读书上。”   杨幺儿点头:“唔。”   萧弋的手掌在她腰间摩挲两下,似是安抚,他道:“晚膳吃八珍宴如何?”   杨幺儿叫他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已然糊涂了,这会儿只晓得点头。   萧弋这才转头,盯着春纱手中的漆盘道:“寻个柜子给娘娘锁起来。”   春纱屈身应是。   等回到了坤宁宫,晚上又用了八珍宴。   萧弋便又命人将未处理完的奏折搬到了殿中,于灯下慢慢处置。   杨幺儿坐在镜子前,春纱和另外一个小宫女,在后头给她取首饰,梳头发。   杨幺儿单手撑着脸颊,歪头陷入了深思中。   也不知她想了多久,等到刘嬷嬷来到了身边,给她放下了一盅燕窝,她才突地出声道:“这里,死过人?很多人?”   刘嬷嬷抿唇淡淡一笑:“是呀。”   杨幺儿问:“宫外的地方也死人?”   “娘娘说杨宅?”   杨幺儿点头。   “杨宅不曾死过什么人。”刘嬷嬷道。   这世上,除了战场、匪窝,便数皇宫里悄无声息死的人最多了。   杨幺儿道:“带皇上一起,去杨宅住。”   她想了想,说:“他怕鬼。”   刘嬷嬷先是一愣,随即哭笑不得起来。   那分明是皇上想唬娘娘您,让您别再出门玩儿了。   可笑着笑着,刘嬷嬷又敛了笑容,她声音低柔地道:“娘娘说的是,老奴一定同皇上说。”   杨幺儿点了下头,放下撑着脸颊的那只手,她歪头问:“嬷嬷,讲故事吗?”   刘嬷嬷忙摆手:“老奴没有故事讲。”   杨幺儿舔舔唇。   却听得身后的人跪地道了一声:“皇上。”   她扭头去瞧,发觉半掀起的帘子后头,萧弋正站在那儿,不知站了有多久。   萧弋淡淡道:“解了头发了?解了便过来。”   他一只手束在背后,手指紧攥。   ……他有一种大约无法治愈的病症。   从未想过要抓住的东西,他连侧目也不会有。但一旦抓在手里的东西,他便定要时时刻刻都盯在眼皮子底下,才会觉得舒坦。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花式讲鬼故事。   卡文,写得特别慢,看来加更要熬夜写了。大家早点睡,明早起床看叭。   ☆、一同读书   第七十章   萧弋那日讲的故事, 兴许是给杨幺儿打开了新的大门, 之后她便总惦念着听故事了。于她来说,这是比看鸟儿、把玩什么花儿草儿珠子穗子,都要来得有意思的事。   宫中上下也俱都是人精, 他们哪敢同皇上抢夺这等活计,便每当皇后问起, 都是定要摆手说“不会”的。   这一来二去的, 杨幺儿便知道, 宫里头原来只有一个皇上是有学问的,旁人都是没学问的,连故事也不会讲。   清晨起身,杨幺儿捧着糖水喝了个干净, 春纱等人伺候着她沐浴、换衣。   葵水可算是干净了。   “姑娘不是问书房么,皇上吩咐了, 说姑娘醒了要读书练字, 便差人去养心殿报一声。”刘嬷嬷一边伺候着杨幺儿用早膳, 一边出声道。   杨幺儿咽下了嘴里的食物, 这才点了下头。   这边差人去报。   春纱便将杨幺儿的书、笔都收拾起来。   等杨幺儿用完饭的时候,去养心殿报信儿的人也回来了。小太监在杨幺儿的跟前躬了躬身,道:“娘娘,请您移驾养心殿。”   杨幺儿点了下头,然后端了一碟子金丝糕:“走。”   刘嬷嬷问:“这个也带着走?”   杨幺儿点头。   刘嬷嬷倒也没提醒她,到了养心殿,想吃什么样的点心一样能有。   左右都是娘娘高兴便好。   众人离了坤宁宫, 便往养心殿而去。   这时候时辰尚早,太阳还未升到当空,寒风迎面吹来,难免有些刮脸。   杨幺儿先是端正坐在凤辇内,但过了会儿,她陡然想起了什么,便忙抬手,宽大的袖子挡去了风,好叫碟子里的金丝糕也都立得端端正正,还散发着些微的热气。   一路上并未遇见什么旁的人。   越是走过宽阔的路,经过巍峨的殿宇,就越显得这个地方空旷冷寂。   杨幺儿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草叶树丛间的一只小蚂蚁。   待到了地方。   杨幺儿这才终于见到养心殿全貌是个什么模样。   殿宇拥簇、环绕,组成了一小片的宫殿群,高高的宫门外,把守着身形高大的士兵,也有身着侍卫服的男子来去,待见到凤辇时,便跪下行礼。   凤辇在西暖阁外停住。   杨幺儿一只手扶着春纱的肩,走了下去,另一只手里还稳稳当当地端着那碟子金丝糕。   门外也把守着侍卫,他们都佩刀,手腕上贴着一圈儿银甲,光落上去,顿时带给人又冷又利的感觉。   但这些人见杨幺儿行到跟前,便纷纷低下头去,退开两步,为她让出了路来,连他们手腕上银甲的光,都暗淡了下去。不再那样令人无端生寒意了。   想来早先皇上便已经吩咐好了。   春纱见状心道。   杨幺儿倒是对这些细枝末节毫无所觉,她径直入内,便见桌案后,萧弋身形挺拔地坐在那里,靠枕都被挪到了一边去。   他的周围没有了迎枕、手枕等物拥簇着,便显得四遭都空荡起来。   他的身形被拉得更长,更见削瘦。   萧弋正紧盯着面前的折子,手里的御笔已经被搁置下来,他的脸色微冷,眉梢都沉了下去。   赵公公低声道:“皇上,娘娘到了。”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小心维持着室内的气氛。   萧弋并未抬头。   但杨幺儿却自发地往他的方向走了过去。   端得手酸了。   她便将那碟子金丝糕摆在了萧弋的手边,然后张了张嘴:“……书房?”   萧弋的视线内乍然出现了一碟子金丝糕,他自然便将目光从折子上移开了。   他微一扭头,就瞥见了旁边的紫檀色衣裙。   他伸手一捞,猝不及防的杨幺儿,就这样被他生生按在了怀中。她脑后的步摇晃了晃,拍打在了他的面上,他的脸上留了一点红痕,不过倒是刹那清醒了过来。   他放松了扣住她的力道,低声道:“这是什么?”   杨幺儿答:“吃的,怕饿。”   萧弋抬起手扣住了碟子的边缘,碟子是白色作底,镶了道金边儿,里头摆着的金丝糕本该与碟子衬在一起,十分赏心悦目的。只是这会儿糕点都冷透了,上头的油便微微凝住了,看起来着实不大好看。   特地拿来给他的?   萧弋淡淡道:“正巧,朕有些饿了。”   说罢,他屈指拿了一块儿,送入了口中。   所幸金丝糕虽然凉了,但到底是宫中御厨的手笔,依旧不会难吃。   ……就是太甜了些。萧弋心想。   甜得像是要往人的心底里钻。   杨幺儿微张着嘴,微瞪圆了眼,她盯着碟子里缺了一块糕点的那一角……   萧弋的手指再度伸过去,又捏了一块儿起来。   杨幺儿忙扒拉住了他的手腕。   吃的,没啦?   那待会儿她饿了怎么办呀?   写字要写好久的,读书也要读好久才能记下来的。   饿了怎么办?   “早晨起来喝糖水了吗?”萧弋问。   几日下来,他也摸清楚她的喜好了。   她实在是个再纯粹又简单不过的人,一碗糖水便能叫她欢喜极了。   杨幺儿正憋闷呢,听他开口,竟是有些生气起来,便摇了摇头。   刘嬷嬷在旁边呆了下。   春纱也跟着呆了下。   娘娘都学会撒谎了?   不过杨幺儿到底不大擅长这样的事,她摇完头,便又还是点了点头,道:“喝了。”   萧弋从小宫女手中扯过一张帕子来,单手在上头擦了擦,将指间残留的糕点渣都擦了个干净。而后他便就着这个姿势,探入了杨幺儿的衣裳内。他的手掌顿在她的腰腹上,低声道:“让朕摸摸,是不是喝过便暖起来了。”   宫人们见状,忙都低下了头。   她穿得厚实,肚皮一片温软触感。   可不是正暖和么?   萧弋摩挲两下,方才又凑在她耳边低声问:“幺儿的葵水可干净了?”   杨幺儿叫他摸得有些痒,便匆匆点了头。   萧弋轻拍了下她的腰,道:“去罢,到后头去读书去,朕就在前头。若你不认真,朕都是知晓的。”   他松了桎梏。   杨幺儿才终于从他身上起来。   她瞧了瞧那碟子点心。   萧弋大手一拉,便将点心拉到了奏折旁边去。   杨幺儿便只好打消了拿走的念头,乖乖走到赵公公面前,问:“后面?哪里?”   赵公公忙笑道:“娘娘随奴婢来。”   春纱等人便也跟了上去。   原来里头还有一间屋子,屋子里摆了一张起居榻,还有一张桌案。   桌案瞧着与这儿有些格格不入,想来当是后头才摆进来的。   里外两间,是大大的石屏隔开,还垂下了珠帘和纱帐,这样重叠之下,便叫人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模样了。   春纱几人便伺候在了里间,赵公公等人自然是退了出去。   春纱将书、笔等物在桌案上一一摆好。   杨幺儿走近了,却盯住了桌上的一只花瓶,那花瓶如何华贵不必说,瓶颈中却是插了一朵小花。   小花是鹅黄.色的,中间一点绿蕊。   摆在屋子里,显得有些滑稽,可又说不出的可爱。   杨幺儿盯着花儿瞧了好久,然后才在桌案前落座。   春纱倒是惊奇地出声:“……说起来,娘娘有些日子没采花了。”   杨幺儿点头。   有比花更有意思的东西了呀。   春纱依依不舍地多看了两眼那朵花,然后才开始给杨幺儿研墨。   杨幺儿翻开书,盯着上头方块似的字有些眼晕,不过晕着晕着倒也就好了,慢慢就接着往下看了。   外间倒是渐渐热闹了起来。   随着时辰的推移,渐渐有大臣到了西暖阁来。   先后来了两个。   他们说话,杨幺儿都是不大听得懂的,只知晓前头那个声音年纪轻,后头那个年纪老。   听了一会儿,听得她都昏昏欲睡起来。   直到那个年老的道:“皇上,大月、天淄、新罗诸国……已陆续抵京,携礼前来恭贺皇上大婚。请皇上下明旨……”   杨幺儿按了按晕乎乎的头。   又盯着书上的内容仔细瞧了一会儿。   外头又说了些什么,隐约像是说到选秀女云云……   杨幺儿困得,一头栽下去,额头磕在了桌面上,发出一声响。   外头的人惊了一跳,顿时住了声。   萧弋勾动着手边的御笔,淡淡道:“养了只兔子,兴许是太矮了,跳下来磕着头了。”   那人点点头,便不再追问。   哪管皇上养什么呢?   是养兔子还是鹰呢?   这些都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那人又说了不少话,方才依依不舍地退去,似是还憋了满肚子的话,想要同皇上说,只是他头一回与少年皇帝打交道,便也不愿触怒了皇帝,让皇帝先拿他作下马威。   待人都走了,室内重新归于宁静,萧弋方才缓缓起身。   宫人打起帘子,他转进了里间。   杨幺儿额头一点红印,双眸恢复了清明之色。   她自个儿抬手揉了下,又扶了扶脑袋上的步摇钗环。她见着萧弋,便低低地道了一声:“有认真看。”   她满面都写着“真的”两个大字。   萧弋走上前去,却没计较她打瞌睡的事。   他瞥了眼桌上的花瓶。   ……她瞧见了吗?   都摆得这样显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疯狂暗示。   婚前还有花收,婚后怎么没了??????   卡文,写一章日常。   ☆、如何亲近   第七十一章   杨幺儿究竟有没有瞧见那瓶子里的花儿, 萧弋是不知道了。   赵公公站在珠帘外, 低声道:“皇上,那边传了信儿来。”   萧弋抽出一张帕子扔到杨幺儿面前的桌案上:“……待会儿再磕着头,就绑在头上?嗯?”   说罢, 他方才转身出去了。   杨幺儿抓起那张帕子,捏了捏。   春纱生怕她真绑到头上, 忙道:“娘娘, 帕子太薄了, 垫不住的。”   杨幺儿忙将帕子叠好放到一边,道:“不困了,不困了。”   赵公公似是引了什么人进门,外头隐约响起了说话的声音, 极低又极细,还微微颤抖着。   是女子的声音。   杨幺儿倒是丝毫没留心。   左右不是先前那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了, 她便能认真盯着书往下看了, 也不管看不看得明白, 总归是能背下两句的。   倒是春纱暗暗拧眉, 对外头说话的女声极为在意。   她知晓娘娘是个天真烂漫的,对这些事不上心,也不大明白。便须得她仔细留意着才是。   于是杨幺儿正仔细背书的时候,春纱便悄悄挪动了位置,挪到了珠帘后头去。   她艰难地透过层叠的纱帐与珠帘,朝外看去,隐约窥见了外头那人的身形。   窈窕婀娜。   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 只是个头稍矮,不过倒是显得娇小玲珑,当是男子最喜好的那一类女子。   春纱不由屏住气,看得更仔细了。   莲桂便面带微笑,从后头看春纱在那儿艰难地“偷窥”。   这样盯了一会儿,连耳朵都恨不得竖起来,春纱总算知晓外头的人是谁了。   ……是李妧,李家那位名满京城的四姑娘。   她曾听过不少有关这位四姑娘的传言,大都是夸赞之言。   而她早先也曾见过一面这位四姑娘,仅那一面,她见着了这位李四姑娘是如何打发永安宫大宫女的。那时,她便觉得这位李四姑娘不是好相与的。   她乃是外臣之女。   突然间进了宫里来,还面见皇上,身边又并无别的长辈亲眷陪同……   春纱心底“咯噔”一下,顿时起了警觉心。   而外间。   李妧虽是立在那里,但她却觉得自己像是跪着。   她开始还能镇定自若地说话,而在这里待得越久,她的声音就越带上了颤抖的味道。她不敢看桌案后的皇上,便刻意别开了自己的目光。   于是这时候,她注意到了那层叠的纱帐珠帘,将里间掩盖得让人瞧不清里头的景象。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从那帘帐后传出,让李妧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里头是什么?   不,里头是谁?   难不成还是上回那个宫女?   李妧盯着帘帐的动作着实过于明显,萧弋便开了口:“李四姑娘对帘帐后的景象很好奇?”   李妧忙低下了头:“臣女不敢,是臣女无状,冒犯了。”   萧弋难得不生气,他淡淡道:“你想知道也无妨……你先前犯下错,还不曾同她道歉呢。”   李妧心尖一颤,登时明白过来……原来,原来里头是那位杨姑娘。她抿了下唇,攥紧了手指。难道帝后新婚,便恩爱至此吗?这样的时候,皇上都要将人带在身边?   李妧在闲云楼的时候,还冲杨幺儿下了跪,便算作是致过歉意了。   但这会儿她却不敢与皇上争辩,她压下心底那点妒忌,忙躬身道:“臣女这便去向娘娘请罪。”   萧弋一手捏着李妧呈上来的书信,凑近了蜡烛,火苗飞窜,舔舐了纸张。他一边不紧不慢地焚毁,一边方才道:“赵敬,领她去。”   赵公公躬身应了。   李妧面皮有些发烧。   先前在闲云楼那一回,便已经是她将脸皮撕个干净,方才狠下心来道的歉,这一回,满屋子的宫人,外头还坐着一个皇上……   赵公公上前,打起帘子,低声道:“娘娘,有个姑娘要向您请罪呢。”   杨幺儿却连头也没抬。   她盯着书本,像是恨不得将自己都塞进去,这样便能记得住了。   赵公公便又唤了一声:“娘娘……”   杨幺儿依旧没动。   春纱等人也没有出声去叫杨幺儿。   她这会儿正看李妧不顺眼呢,又哪里肯为她打搅了娘娘读书呢。   赵公公便回转身来,道:“娘娘正看书呢,不喜人打搅。”   李妧自己做了半晌的心理建设,这会儿听见赵公公说,娘娘正看书没空搭理她呢,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到底是不同的……   李妧咬了咬唇,低声道:“不敢叨扰娘娘,改日若有机会,再来向娘娘问安。”   赵公公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领着她回去了。   只是回去后,皇上也没有与她多说什么。不多时,便有个宫女来引她出宫。   李妧忍不住道了一声:“皇上,柳家……”   萧弋抬眼,只瞥了她一眼,李妧便闭了嘴,哪里还敢同他讨价还价。   等李妧走后。   春纱便无端焦灼了起来,她双手交握,立在杨幺儿的身边,成了个桩子。   萧弋批了会儿折子,不知不觉,天色便晚了下来。   萧弋忙起来时,素来是不记得吃些东西的,不过今儿好歹多了两块金丝糕。等他将剩下两块吃个干净,萧弋一瞧,外头天色都暗了。   “皇后呢?”   赵公公面上似有无奈之色,他道:“娘娘正专心读书呢,方才谁去唤都不理。”   萧弋抬手揉了揉额角。   他也觉得今个儿太投入了些,不仅忘记了吃食,连时辰都忘了。   他起身入到里间,果然便见杨幺儿仍在读书。   只或许是累了,她便不知不觉趴到了桌案上。萧弋已有一番心得,能极快地将杨幺儿唤过神儿来。   他走到近前,一只手勾走她的书,一只手便捞住了她的腰。   杨幺儿迷迷茫茫地抬起眼,萧弋一瞧,她眼圈儿都看红了,大抵是少有盯着书看上这样久的时候。   萧弋便将人抱到了腿上,抬手捂住了她的眼。   初时他的手是较凉的,但捂了一会儿,她的眼眶热了起来,他的手掌倒也热了起来。   杨幺儿看得昏了头,软绵绵地靠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地问:“天黑了?”   萧弋揉了揉她的眼眶,放开手来,道:“哪儿黑了?”   杨幺儿攀住了他的手,提拎着他的手指掰扯了两下,这才松了口气:“没黑呀。”   “饿不饿?”萧弋问。   不问便罢了,这一问,自然就勾起了杨幺儿的痛处。   她的金丝糕呢……   “金丝糕……”她开了口。   萧弋道:“朕都吃了。”   杨幺儿的睫毛颤了颤。都……吃……了……   “味道极好。”萧弋又道。   夸她带来的金丝糕味道好,她应当会高兴罢?   杨幺儿已经饿得不想听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肚皮:“用饭,再背书。”   “好。”萧弋松开手,让她从自己的膝上下去,然后两人这才去用了饭。   幸而晚膳是极为美味的,杨幺儿吃完便不记得那劳什子金丝糕了。   萧弋仍有政务要处理,便在坤宁宫里设下的那张桌案前,接着翻看书籍,时而又翻动奏折。   杨幺儿坐在与他相隔不远的梳妆镜前,一个小宫女正欲为她拆了发髻,这时候春纱却神神秘秘地低下头来,揪着杨幺儿的袖口,低声道:“娘娘,奴婢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幺儿便转头盯住了她,意思是等着她往下说。   春纱将声音压得更低,道:“娘娘,如今您与皇上方才新婚,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蜜里调油为何意?   不懂。   杨幺儿暗暗道,要记下来,好问皇上。   春纱又道:“可这往后宫里难免要进新人的,尤其如李妧之流,若是进宫,娘娘性情单纯,那时娘娘又该如何呢?”   杨幺儿便学着她那句话反问:“该如何?”   春纱见她主动问了,心底松了好大一口气,她忙道:“您得与皇上更亲近些。世人都道,为国母应当庄重自持。尽都是胡话。若是没了皇上的宠爱,日后的日子才叫难过呢。”   “亲近?”杨幺儿挑了个重点词出来。   春纱几乎凑到了她的耳朵边,只听得春纱道:“您要懂得同皇上撒娇。”   “撒娇?”   “譬如……同皇上说些好话听。”   “唔。”   “您也要懂得些情.趣。”   “情.趣?”   “譬如……”春纱话没说完便红了脸,她道:“您……您穿上一身更薄些的衣裳……”   杨幺儿是个好学的,她便问:“哪里有?”   春纱悄悄去取了一件来,那是寻常衣裳外头的罩衣,薄薄一层,纱状。   杨幺儿便收下了,还压在了枕头底下,见春纱满面担忧,她想了想,道:“一定记得。”   她一定会记得的。   春纱点点头,松了口气。   等到萧弋忙完手边的事,他起身走动了几步,问赵公公:“什么时辰了?”   赵公公答:“亥时了。”   已是亥时,杨幺儿多半已经睡下,今日倒也抽不了她背书了。   萧弋面色放松下来,缓缓转身朝寝殿的方向走。   待入到寝殿内,他便瞧见一道人影坐在帐子里,似是困了,身形都摇晃起来,却还强自忍着没有倒下去。   萧弋打起帷帐,走近床榻。   便见杨幺儿只着肚兜,外头薄薄披了一层纱,露出一截儿雪白的手臂。旁人若是这样穿,难免显得轻佻。   但她却全然不是这般。   萧弋呼吸一沉。   走上前去。   他盯着她的目光已经渐次灼热起来。   杨幺儿却还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撒娇?   说好听的?   什么样叫好听的?   “皇上……”她的唇轻启:“讲故事吗?皇上的故事,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基友都在扫双十一的货了,而我还在码字哈哈。贫穷令人掉泪。   ☆、意外撞见   第七十二章   杨幺儿早早地便醒了过来, 她伸手一摸, 便摸到了纱状的外衣,只是拿起来一瞧,都被撕烂了, 再不复之前的样子。   她呆呆坐了会儿。   萧弋察觉到动静,也跟着醒了过来, 他没有立刻坐起身, 只是盯着杨幺儿光.裸的背, 嗓音低沉地问:“……还听故事吗?”   杨幺儿想也不想便摇了头。   萧弋从背后就只能看见她摇头的动作,她的头发叫她睡得乱糟糟的,摇起头来,像是毛绒绒的栗子在摇来摇去。   他这才伸手勾住掉落在床榻边上的外衫, 坐起身来,从后头将杨幺儿罩在了其中。   杨幺儿抽了抽鼻子, 当即攥紧了身上的衣衫, 这样才觉得更暖和些。   萧弋注意到她的动作, 不由眯了下眼。   他纵使身形削瘦, 但到底骨架更为高大,他的外衫拢在她的身上,便显得有些空荡,于是衬得她的脖颈更细了,手腕也更细了,整个人都更纤细娇弱了……让人本能地生出了点儿,想要欺负她的欲.望。   萧弋压下心底的躁动, 先起身下了床。   外头的人闻声而动,小心来到了帷帐外,宫女们微微一抬头,隐约瞥见了皇上踩在地毯上的身影,登时脸红起来,忙将头埋得更低。   “准备衣裳。”   宫人应是,忙去取了新的衣裳,捧到帷帐外的椅子上放下,随后便很是乖觉地退了出去。   他们都知晓,但凡皇上只说了“准备衣裳”四个字,那便是无须他们伺候的意思。娘娘的衣裳,定是皇上要亲手来穿的。   宫中服饰繁复,若无宫人伺候,事实上,也只能倚靠萧弋来穿。   他将人从床上抱下来,扶着她站好,然后才一件一件地往她身上套,等到穿好时,倒也是十分有成就感的。   如此忙完,方才是自个儿穿衣裳。   等到二人都整装完,萧弋才一拍手,宫人们便鱼贯而入,捧着水与帕子,将帷帐挂起来。   洗漱、用膳。   待用完早膳后,萧弋才让她拿了前一日的书出来,杨幺儿背两句,他便教她其中释义,如此慢慢吞吞,也不过才教完了两页。   随后萧弋便不再作耽搁,他起身往养心殿去。   只是等走到门口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回头道:“今日不必领着娘娘过去了,陪着娘娘玩耍便是。”   说罢,一掀门帘,外头一股冬风灌了进来,还夹杂着片片白雪。   竟是下雪了。   宫人撑起伞,又为萧弋系上大氅,他的身形便远了。   刘嬷嬷笑道:“皇上定是惦念娘娘辛苦了,便想着今日不必读书练字了,好生休息就是。”   杨幺儿揉了揉腰,晃了晃头,的确觉得身子软软的,使不上劲儿。若是坐在桌案前捧起书,恐怕是又要拿额头撞桌的。   比较起读书,现下她已经被更有趣的玩意儿给吸引走了。   她紧盯着门帘,想要出去的意思已经甚为明显了。   刘嬷嬷便问:“娘娘想玩儿雪?”   杨幺儿用力点了下头。   岷泽县是没有雪的。   她没见过这样的玩意儿。   之所以知道它叫雪,都还是这两日从书里知道的。   刘嬷嬷见状,便命人去取了大氅和手炉,先给她披上大氅,又将手炉塞到她的掌中。   她到底年纪大了,这样的时节不好冒着雪出去。所幸有莲桂与春纱一并跟在左右,刘嬷嬷方才松了口气。   待出了门,也不必用凤辇,只一行人撑着伞,个个都穿得鼓鼓囊囊的,在雪地里行走。   雪渐渐下得大了,地面扫了又扫,因而并不会将人陷下去。   杨幺儿环顾四周,除了抬手接雪,地上便没什么雪玩儿了。   莲桂见状,道:“不如往前走走,咱们寻个亭子坐下来,点上炉子。娘娘玩儿得累了,也好有地方歇息御寒。一直在雪地里站着,若是冻着了可怎么是好?”   春纱听她考量周全,便点着头,问:“娘娘觉得如何?”   杨幺儿满心惦念着雪,无论去哪里都好,自然是也点了头。   于是一行人便又往前行。   只是宫中宫人着实过分勤快了些,道上的雪竟是都被扫得干干净净,刚落下去的又不会这么快便堆起来。   这一路走着,便走到了御花园。   这园子修得极为漂亮,哪怕是入了冬,也并不见颓象,里头抗寒的花草树木依旧被仔细修剪过。园内一座亭子矗立,四周的雪竟是不曾被清扫过,早已经厚厚地堆了起来。   杨幺儿一眼便瞧见了!   春纱笑了笑:“总算是找着了。”   莲桂也笑:“找雪都找得这样费力,改日娘娘不如命这些宫人不必如此大力清扫,好歹留下雪来,堆个雪人。”   说话间,众人便朝亭子靠拢。   只是还不等到近前,便听得一道尖利的声音:“大胆!来者何人?怎敢惊扰太后?”   春纱先是一惊,但随即便冷静下来,且怒意上涌,她冷声道:“大胆!皇后娘娘驾临御花园,尔等还不跪地相迎?”   若是从前听见太后两个字,春纱定是腿都要哆嗦起来。可如今再听见,便实在没什么旁的情绪了。   她不能丢了娘娘的脸面。   娘娘贵为皇后,她自然也要拿出架势才好!   那人显然并不将“皇后”名头放在心中,冷笑一声,便还要与春纱争辩。   莲桂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道:“这样冷的天,太后娘娘怎么到此地来了?你还站在这里作什么?不去通传?”   那人头上登时闪过了冷汗。   他认出了莲桂,从前跟在皇上身边的……   小太监这才转身一溜烟儿地跑了。   那亭子瞧着就在眼前,实际却还有一段距离,因为雪洒落四周有些过分亮眼的缘故,盯着瞧得久了,就判断不大准具体的距离了。   小太监噔噔噔跑上了亭子,与里头的人说了几句话。   不多时,那小太监便回来了。   他道:“请皇后娘娘移驾别处……”说完,他便缩了缩脖子,十分畏惧的样子。   他怕莲桂,怕莲桂身后所代表着的皇帝。   但他也怕太后,太后有令,他便不得不遵从。   而杨幺儿这会儿并未理会那小太监,她一直微微仰着头,在瞧那个小亭子。   “有人。”她说。   “娘娘?”   “……有个人,男人。”   那小太监登时变了脸色,但他还是挂上了一点笑容,道:“越王殿下孝心,陪着太后娘娘在此地赏雪呢。”   莲桂轻声道:“是吗?”   小太监便不敢说话了。   莲桂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杨幺儿,低声问:“娘娘还玩儿雪吗?”   “玩儿。”   “那咱们还去亭子吗?”   “有人了。”   莲桂柔柔地笑了笑:“怕什么。娘娘身份金贵,管那亭子里是什么样的人物,都该要给娘娘让位置的……”   小太监听罢,登时脸上涌现怒色:“你……那可是太后……”   莲桂伸手拂开了他。   小太监知道今日完了……   完了……   而那厢,亭子中。   萧正廷脸上温和之色褪去,他盯着地上趴伏在脚边的那个男子,道:“母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太后满面的羞恼之色,她道:“哀家有什么法子呢?这又怎能怪哀家?”   萧正廷正视她的双眼,淡淡道:“那便该怪我了?”   太后不言语了。   “那傻儿来了,哀家不好露面,你快去拦下她。”太后催促道。   到了这时,她还理直气壮,凶恶逼人。   萧正廷面上神色不变,只是心底暗暗道了一句,着实扶不起来了。   他站起身,缓缓走下了阶梯。   而越是往下走,他那颗原本平静,甚至是死寂的心,一点一点跳动得剧烈了起来。   他倒是再见她一面的。   只是到底不应该在这样的时候。   而杨幺儿等人也正在往这边接近,一转眼,两边便正正撞上了。   萧正廷躬身行礼:“皇后娘娘。”   他说着还退了半步。   杨幺儿只扫了他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他哪怕是长着再好的皮囊,在她眼底也到底是不如萧弋的,更不如地上那堆雪了。   萧正廷被她这一眼扫过,却觉得被扫过的地方都烧了起来。   他微微抬头,终于敢直视她了。   她今日穿的是袄裙,胭脂朱色,在雪地里甚是明艳。她的黑发都拢在了帽子里,只一点头发丝在耳畔飘动,不时亲吻着她的面庞。   倒是让人恨不能化作她的头发丝。   “娘娘要进亭子?”萧正廷问。   杨幺儿这才终于回应了他一声:“嗯。”   萧正廷一颗心像是被慢慢攥紧,又被陡然松开。   他笑了笑,道:“娘娘是来玩儿雪的?这里的雪不够厚,我知晓一处,那儿的雪,可以高高堆出好几个雪人来玩。”   杨幺儿便也终于分了点目光给他:“哪里?”   萧正廷指了一个方向:“那边殿宇少有人去清扫,如今雪应该堆得极高了。”   杨幺儿便顺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那走吧。”杨幺儿道。   她执着的是雪,又并非是亭子,更并非是太后。   她也不想同太后见面说话的。   那个太后的目光叫人觉得难受。   莲桂却不由多看了一眼萧正廷。   萧正廷像是对这样的目光全然未觉似的,他笑了下,道:“今日乍然得见皇后娘娘,便也亲口道一声,恭贺娘娘。”   他顿了下,又道:“没两日,恐怕异国使臣也要抵宫中来恭贺皇上与皇后娘娘大婚之喜了。”   杨幺儿茫然地盯着他。   那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莲桂与萧正廷对视了一眼, 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随即她便也微微笑道:“娘娘若是想去,那咱们便过去吧。”   杨幺儿从来都是爽快的。   去则去,不去则不去。   于是她这会儿利落地点了头, 便扭头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众人自然跟了上去。   只是等再路过那个小太监的时候, 莲桂冲那小太监轻笑了一声。   小太监的腿当即便软了。   他知晓, 今日虽然是过去了, 但以后指不准儿是要秋后算账的。   俗话说,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这得罪了新后,后头还能从皇上那里讨得了好?   莲桂等人拥簇着杨幺儿远去。   萧正廷便定定地站在那里,悄然攥紧了手。   他倒是想同她一并去的。   但他自然是不能去的。   越是走得近了, 他才越是想要更深地同她接触,知晓她是什么样的性情, 有什么样的喜好。   萧正廷慢慢敛起了目光, 转身往亭子回去。   他与太后打交道的时候极多, 自幼时, 他便知晓太后是个什么性情了。   太后性情刻薄善妒,旁的本事没有,下作手段却是有一大堆的,令人防不胜防。今日若是萧弋一并来,他自然不会拦她。但今日是她独自前来,他便要考量太后的手段。   她是这样不沾惹世事尘埃。   又怎能叫她见到那般情景呢?   萧正廷迈入亭子中。   兴许是方才太后已经瞧见,皇后转身移驾别处了, 她便又松了一口气,端坐回之前的位置上。   那着侍卫服的男子仍旧跪伏在地上,见萧正廷踏进亭子来,侍卫身子便抖了抖。   萧正廷淡淡道:“母后,此人得处死。”   太后冷哼一声,道:“什么时候要你来教哀家如何做事了?外头的人,未必个个都如你这般了解哀家。他们自然便不会发觉何处不妥。如今你既见着了人,有功夫说这些风凉话,倒不如为哀家好生看着他,这样自然就不会出差错……”   萧正廷没有再开口说话。   他抬眸盯住了太后。   素来温和的面孔,笼上一层平静之色后,瞧着便似乎生出了点点冷意,叫人觉得背脊发麻。   他打量着她的面容。到底年纪不大,当年容貌犹存三分,精细描绘过的眉眼底下,是掩不住的趾高气昂。   若是杀了她……   萧弋便没了制掣朝臣的依仗。   但她若死了,他同样少了一道助力。太后虽蠢,但正因为蠢,方才正是那个好控制的人,能随他心意而动作。   到底是有利有弊……   罢了。   萧正廷平静地想,那便让她服药,长年累月之下,死不死便看她的造化了。   太后见他不说话了,只当他是生气了。   她这才缓和了脸色,也缓和了口气,屏退身边宫人。   “越王,你与哀家素来亲近,你当懂得哀家的心思……”说罢,太后竟是眼波一转,眼底传递出一分女儿家的哀怨来,她道:“深宫如何,你也是知晓的,哀家如今遭小皇帝欺压,正气闷得很,你叫哀家又怎么办是好呢?”   她年纪方过四十,整日守在深宫。从前手握大权,还要压新帝一头,自然满心舒畅得意,一时间也顾不上别的。可在永安宫困顿的这段日子,便叫她磨得脾性更坏了,也更想要随心所欲了。   这时偏偏又见永安宫中的宫女,对越王多有爱慕之意,一想到越王乃是养在她的身边,素来只同她亲近。太后心下自然不快,这心思一转,便将主意打到了越王的头上。   她甚至心道。   让她也来做做那武则天!   萧正廷突然低笑了一声,面孔更显俊美,他道:“……您高看我了,这样的烂摊子,我怎么收拾得了呢?”   太后一滞,总觉得萧正廷看上去哪里不太一样了。   她皱了皱眉,但又说不出什么指摘的话。   她自是想要说服萧正廷的,正是因为见他不肯,她方才刻意弄了个侍卫出来,谁晓得不仅没刺激到萧正廷,反倒叫他变了副面孔。   萧正廷躬身道:“办法已经说了,做不做便是您的事了。今日我已在宫中耽搁太久,不便再留,便改日再来向您请安了。”   说罢,萧正廷就欲退走。   太后连忙出声道:“且慢!今日皇后过来,也不知她都瞧见了什么,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萧正廷淡淡道:“太后欲如何?”   太后轻笑了下,道:“哀家本也瞧不惯这傻儿,如今她又正得皇上的宠爱,眼瞧着皇上便身体转好,都入朝亲政了,正应了钦天监的卦象。现下她又自个儿撞上来,倒不如……叫她从此永远闭了口。岂不两全其美的事?她一个傻儿,能坐到今日的位置上,还得谢谢哀家呢。这样没了,也不冤枉。”   萧正廷从来都只有微笑或者大笑的时候。   但这会儿他却难得嗤笑了一声,嘲讽之意几乎掩盖不住,他道:“太后,您也说了,她正得皇上的宠爱。”   说罢,萧正廷便一步步拾级而下,再不回头应付她。   太后没听明白他这句话。   那又如何?   正得宠爱,方才要拿她开刀不是吗?   想从前,她手底下沾过的宠妃的血,难道还少了吗?   ……   经由萧正廷那一番指引,杨幺儿倒是的确找了一片雪地,厚厚的雪踩上去,腿都得陷下去一小截儿,走起路来,分外艰难。   但杨幺儿是不管不顾的。   她蹲下身来,纤纤的十指团住雪,堆砌起来,一开始堆了个四不像出来。   莲桂见状,便笑了,道:“娘娘该先想好,要堆个什么出来。”   “堆什么?”杨幺儿喃喃重复,像是在问自己。   春纱想了想,道:“堆个石头出来吧。”   莲桂忍不住笑了:“你脑子里净想什么呢?石头有什么可堆的?”   杨幺儿这厢倒是已经堆起来了。   如此歪歪扭扭地往上砌,一砌就是足足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莲桂怕她着凉,便将人扶了起来,道:“明日还有雪给娘娘玩儿呢,今日可不能再玩儿了。”   春纱也围上去,握住了杨幺儿的手,道:“娘娘的手都冰了。”说着,便要拿手炉来。   莲桂忙拦下她:“这会儿正冻着呢,拿手炉一贴,手该要撕不下来了。”   春纱变了脸色:“是奴婢欠考量了。”   杨幺儿转头瞧了瞧宫人手里托着的手炉,手炉沉甸甸的,她也不想要。   她想了想,道:“去找皇上。”‘   皇上那儿有更好的手炉。   春纱闻言,脸上便立即有了笑意。   娘娘原来也学聪明了,知晓这样的时候去找皇上撒娇了。   众人拥着她正要走,杨幺儿却顿住了脚步,她指了下那堆雪:“装起来。”   这倒也不难。   有宫人去取了个大箱子来,将那个堆叠起来看不出形状的雪人,挪入了箱子里。这会儿正是天寒地冻的,也不见化,就是挪进去的时候,形状晃了晃,险些散架。   “走。”杨幺儿道。   莲桂与春纱笑道:“听娘娘的,走。”   这一行人便抬着个不伦不类的大箱子,往养心殿去了。   这厢养心殿内,萧弋面容紧绷,神色阴沉,众人都不敢抬头,怕同皇上对上,吓得腿软。   赵公公的呼吸也都变得细了起来。   就在这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近了。   有小太监叩门,低声道:“皇后娘娘来了。”   萧弋这会儿瞧着浑身戾气,面容阴沉,赵公公犹豫了一瞬,正犹豫的时候,便听得皇上道:“让她进来。”   小太监应了声。   随即门帘便被掀开了,外头的冬风裹着点点雪花灌了进来,屋内的人都冻得打了个哆嗦。   杨幺儿走在前头,只是那门帘仍没有放下。   原来后头还跟了两个太监,他们抬了个箱子进了门。   赵公公伸长脖子瞧了一眼,惊诧道:“这是何物?”   杨幺儿想了想,道:“狮子,石狮子。”   赵公公盯着那团雪瞧了半天。   个头倒是极大,接近了石狮子的体型。可这模样……这模样……倒像是让挠掉了毛的母鸡。   杨幺儿渐渐往前行去。   室内光线明暗变化。   待她行到萧弋跟前时,萧弋面容仍旧紧绷不见松缓,但阴沉之色已经渐渐从他眉眼边褪去了。   “那是何物?”他问。   “给皇上。”杨幺儿道。   萧弋当即便起了身,走到那口箱子前,这才瞧见里头是个什么情景。   “你玩儿雪去了?”   杨幺儿点头:“堆了一个,石狮子。”   说罢,她又强调了一遍:“石狮子。”   似乎是不想萧弋当她堆了个石头出来。   萧弋盯着那所谓的“石狮子”瞧了半天。   石狮子,镇宅辟邪、彰显威势之用。   没有花。   倒是有更好的玩意儿了。   他道:“便放在门口罢。”   宫人应声,随即便有养心殿的小太监抬着箱子转移到了门口去。   但他随即又道:“莫让它化了。”   宫人们这便为难起来了。   这雪总有化的时候啊……这可怎生是好?不然每日都在周围加上冰?又或者干脆砌个冰箱子?   杨幺儿给了雪人,却还未听到夸赞,心下便觉得不大高兴。   她凑上前去,几乎贴到了萧弋的身上,她低声道:“石狮子,好不好?”   萧弋:“好。”   “我给皇上,皇上给我什么?”   萧弋低头对上她的眼眸:“你要什么?”   这一刹,就算她口中索要的东西再夸张离奇,他也会应下。   杨幺儿便将双手伸入了他的衣裳里,眼圈红红,鼻尖红红,脸颊也红红地道:“冻,要暖暖。”   作者有话要说:  起不出章节名了,抓头,先这样吧,要是起出来了我就加上去。   ☆、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萧弋盯住了她的面庞。   她的眉眼是那样的漂亮, 不沾染一点尘埃与污浊。   她眼底所承载的亮色, 一日比一日更多。   到此刻,她已经能用晶亮的眸子望着他了。   萧弋抬手,将她钻入他衣裳内的那双手, 按得更紧了些,她的手掌便紧紧贴住了他的身躯, 带来了一点衣裳都隔不住的凉意, 当然, 同时他身上的热意也就传递到了她的掌心。   萧弋低声道:“……好。”   室内众人慢慢低下了头。   他们只当接下来该要上演不能瞧的一幕幕了,谁知晓皇上只是搂住了皇后娘娘的腰,将她整个儿都抱了起来,一路抱到了桌案后的椅子边上。   皇上落座, 皇后娘娘便自然也就倚在了他的身旁。   他们这才听得皇上道:“让御膳房送一碗糖水来。”   “是。”   等萧弋再低头去瞧杨幺儿时,她果然嘴角弧度软了下来, 面上像是含了一丝甜笑。   杨幺儿也当真是累着了, 搁雪地里蹲了一个多时辰, 又冻又累。   她自个儿是不晓得喊累的, 身体倒是分外实诚地倚靠着萧弋,就这样休息了起来。待到半晌,她才慢悠悠地开了口:“明日,也堆雪。”   萧弋应声:“嗯。”   便算作是默许了她的动作。   若是每日都如今日这般,倒也不是不行。   杨幺儿道:“可是没雪。”   “嗯?”   莲桂这才抬头出声,道:“今儿娘娘走了不少地方,方才找着雪呢。宫里头的人都太勤快了些, 雪一落下来,便扫得干干净净了。”   萧弋淡淡道:“那便让人不必清扫养心殿的雪,明日娘娘若要玩雪,将她引过来就是。”   “是。”赵公公在一边应声,随即招手叫来一个小太监,让他将皇上的话传了下去。   待话一说完,萧弋再低头去瞧,便见杨幺儿已经靠着他,闭上眼,轻又缓地呼吸着,竟是睡着了。   面前奏折还散乱地堆着。   萧弋扫了一眼奏折,又扫了一眼杨幺儿,道:“取条毯子来。”   “是。”   小宫女拿了毯子过来,萧弋伸手将毯子抖开,再将杨幺儿整个都裹在里头,然后托着她的脖颈,一手托住她的腰,将她放平下来,好叫她枕着他的腿睡觉。   待做完这些动作,萧弋才又重新拿起了那两封奏折。   再拿起时,他已经收敛起了自己一身的戾气。   若是再发一次火,膝上枕着的人,恐怕要吓得一个翻身滚到桌案底下去……   待到处理完手边的折子,又有大臣来求见。   萧弋垂下眼眸,淡淡道:“便说朕身体不适,请他回去罢。”   赵公公应声,转身便出去了。   西暖阁外杵着三个老头儿,这三个老头儿听了赵公公传来的话,彼此对视一眼,只好转身离去。   待到走得远了,他们方才低声道:“程家方才出了事,皇上便称病了,莫不是以示不满?”   “皇上到底年纪轻,气性大倒也难免。”   “可谁来背这个锅?程家干出来的好事儿,总不好叫咱们来担这个将皇上气病的罪责……”   三人叹了口气。   心道,新帝比之惠帝,性情更难捉摸,偏偏又体弱多病。   反倒更难相与了。   谁都没有谋朝篡位的心思,于是谁也都不想担上气死新帝的大罪啊!   萧家祖上手腕强悍、性情凶戾,方才在乱世战场之中,杀出一片天地,谋得后来的权势富贵。   萧弋骨子里流淌的,也是这样的血。   他不见这几人,是不想将他们一个个都宰了。   杨幺儿仍旧没有醒来。   萧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见她并无风寒发热的症状,这才命人取了书来,就在一旁捧着书慢慢读,等着她醒来。   莲桂这时候躬了躬身,上前来,便将今日在御花园的事儿,都仔细与皇上说了。她记性是极好的,旁人作何表情,都说了什么话,有什么样的反应动作,俱都一五一十地描述了出来。   萧弋淡淡道:“朕知晓了。”   太后能活到现在,还真得得益于她出身李家。   正是因为李家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方才衬托出了她身上的价值。也正是因为她的蠢,才能接着往下活……   等杨幺儿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宫人们将她扶起来,换了衣裳。她同萧弋坐在一处,用了晚膳。因着白日里睡了太久,这会儿她便精神极了,全然没了困意。又因食物下肚,更觉得浑身力气充盈。   萧弋突然出声道:“可想出门走走?”   杨幺儿摸了摸肚皮,点了头。   “那便走罢。”   宫人们忙备下了伞。   宫人在其后撑着伞,萧弋拉着杨幺儿走在了前头。   晚间的雪小了许多,在皇宫的烛火灯光照耀下,闪烁着隐隐的银光,好像是在下一场银雨似的。   杨幺儿从未见过这般景色,走在萧弋的身边,难免东张西望。   她抬手抓了抓,仿佛抓了一片银光在手里。   萧弋攥着她的手紧了紧。   杨幺儿想了想,便将那抹冰凉的雪塞给了萧弋。   其实一到了萧弋的掌中,便都化干净了,只留下一片冰凉湿润的触感。   但萧弋摩挲了下手指。   竟觉得这样的滋味儿都是美妙的。   大抵是因为从前涵春室内,总是一片干燥裹着过分的热意,只会让人觉得说不出的烦躁抑郁。   一路慢吞吞地走着。   他们竟然又转回到了涵春室去。   涵春室的门檐下,摆了一口不伦不类的大缸。   杨幺儿一眼便瞧见了。   “回这里?”杨幺儿扭头看他。   萧弋摇了下头。   转眼,他们便走到了大缸旁。   “你送回宫的鱼,都养在里头了。”萧弋道。   杨幺儿费力地回忆了半天,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是有送鱼给皇上。   她想着想着,便伸长了脖子去瞧那口缸。   萧弋便盯着她,等着瞧她面上的神色。   自从上回蕊儿姑娘,冒犯了这缸鱼后,险些被溺死在水里头,宫中的宫人们便知晓这缸鱼的重要了,每日都小心养着,势必要等到皇后回宫……   萧弋想着,鱼应当大了两圈儿不止了。   却听得耳边传来杨幺儿的声音:“不动了。”   什么不动了?   萧弋这才也探头去瞧。   这一瞧。   里头的鱼都给冻住了。   旁边的宫人见皇上脸色不对,也忙伸长了脖子去瞧,这一瞧,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这、这……奴婢早晨瞧的时候,都还好好的……”   萧弋面色微沉,攥着杨幺儿的手紧了紧。   他正待开口。   杨幺儿却是更先一步地开口了,她舔了下唇:“明日,吃鱼?”   她想了想,又道:“吃蒸的。”   说罢,她又道:“金色的,嬷嬷说,不能吃。”听着语气里,似是还有一丝可惜的味道。   萧弋原本要出口的话,一时间全部堵了回去。   他自然说不上有如何喜欢这两条鱼。   但到底是不同的……   死了拿来做成蒸鱼,倒也没什么不妥。   但萧弋就是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压着,不太愉悦。   他原本是想叫杨幺儿瞧一瞧,他将鱼养得好好的……   萧弋拧了下眉,到底还是点了头:“嗯,吃鱼。”   没了鱼瞧。   萧弋自然也就失了大半的兴致。   二人便又往回走。   杨幺儿如今渐渐也能瞧出来人的情绪了,高兴与不高兴,她是懂得一些的。   走在路上,见萧弋始终不曾再开口。   她抿了抿唇,犹豫着道:“金色的,真的,不能吃……下回,再去湖上,捉鱼。捉两条黑色。能吃。”   萧弋顿了顿。   她以为他是因为金色的鱼不能吃,所以不高兴?   萧弋应了声:“嗯。”   杨幺儿不自觉地皱了下眉。   嗨呀。   怎么办呢?   他想吃金鱼?   ……   待到第二日起床,杨幺儿都还怔怔的。   刘嬷嬷见状,心下觉得有些好笑。   娘娘如今也知道愁苦了?   杨幺儿突地出声喊住她:“嬷嬷。”   刘嬷嬷忙走到了她的身边:“娘娘有什么吩咐?”   杨幺儿凑在她的耳边,磕磕绊绊嘀咕了两句话。   刘嬷嬷的脸色顿时一凌。   还不等她说话,外头来了两个宫人,压低声音道:“娘娘,永安宫那边出事了。”   刘嬷嬷直起腰,拧眉看向那两个宫人:“可报到皇上那里去了?”   “报过去了。只是按规矩,娘娘当要过去瞧一瞧的……”   “出什么事了?”刘嬷嬷冷声问。   两个宫人对视一眼,斟酌着道:“是件不大不小的事。永安宫里死了一个侍卫……”   而此时永安宫内。   太后的头发散乱着,还未梳起,她由宫人扶着坐在了贵妃榻边上。   那侍卫的尸体已经叫人抬走了,但她盯着地上那摊血,还是感觉了一股寒意,从背脊直窜上了头顶……   她觉得哪里不对的那点猜测,终于成了现实。   她咬住牙,气得一手打碎了茶杯。   “好……好一个越王!”   她养了他十几年,如今方才知晓,养的哪里是一条狗!   原是一条豺狼!   他的手伸得可比她长多了!   “哀家倒要看看,他这是何意?”   警告?   亦或是……他欲对永安宫动手?   太后气得脑子都快烧糊了,偏偏这时候又听人道:“太后娘娘,养心殿那边来人了,还有……还有坤宁宫那边也来人了……”   皇上与皇后一个没来?   太后气得又挥落了两个茶杯下去,发出“啪”的脆响。   作者有话要说:  得了狮子,没了鱼。   小皇帝:扎心。   幺儿还想吃鱼。   小皇帝:……更扎心。   ☆、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刘嬷嬷再三思量, 都没有让杨幺儿前往永安宫。   正如那宫人来报时所说, 这宫里死个人,可大可小的事。死人没什么稀奇,但只怕死的这人背后有什么隐情。   太后的手段下作起来, 素来是不要脸不要皮的,刘嬷嬷又哪里舍得, 瞧着皇后娘娘这样的, 去碰她这么个没脸没皮手段下作的呢?沾上零星半点的污迹, 都是要叫人心疼的。   “娘娘今个儿不去玩雪了吗?”   刘嬷嬷一句话,便勾走了杨幺儿的注意。   她点了头,道:“去。”   刘嬷嬷笑道:“养心殿外这会儿应当积起厚厚的雪了,娘娘今日定能玩个痛快了。”   杨幺儿点头, 眼底闪烁着零星的点点光华。   莲桂、春纱服侍着她换了一身厚衣裳,又披上大氅, 然后便一块儿朝着养心殿去了。   而此时养心殿外, 也的确堆砌起了厚厚一层雪, 积雪几乎将养心殿四周都铺上了, 走上去,便如同陷入了柔软的雪白毯子里。   几个大臣相扶到养心殿面圣时,还险些摔了跤。   “这养心殿内外竟无宫人扫去积雪,宫中内务素来由永安宫掌于手,却连这等事都不曾上心!这,这都是何意?传出去成何体统!”   话说完,那大臣又摔了一跤, 正面朝下,吃了一嘴的雪。   “永安宫着实荒唐……”   “宫中勿议……”   “怎能不议?我等便应当直言陈谏!”   “永安宫身为皇上的母亲,应当有慈母的姿态。如今却连这样的小事,都懒于管理,致使养心殿上下积雪满布……这让皇上焉能面上有光?”   “唉,只怕正是自那头来的下马威呢。皇上方才登基,永安宫便如此……实是欺人太甚也!”   几个大臣一路说着,一路摔跤,等摔到西暖阁门外的时候,腿脚都不利索了,心底对永安宫的怨愤不满也更是升到了顶点。   他们几个与孔凤成那等老狐狸又有不同。   他们都是朝中言官,有那声名远播的,也有两个并不大出名的。今日前来,本就是为就程家之事,向新帝陈谏言。靠着这时候表忠心,以博个好名声。   这下见了满处积雪,自然更是满腹怨愤,恨不能立即写书上奏斥责,再告知以满朝大臣……   他们不能直接骂皇帝的母亲,于是便在进门痛斥了程家后,便拐弯儿骂上了李家。   李家如今因着与柳家的纠纷,声名到底是有了损伤。众人也就是此时方才知晓,李家的名声倒也并非无懈可击,若是寻迹而上,未必没有推倒李家这棵大树的可能。   谁不想做这个豪情万丈,撕下李家真面目,来推倒李家的人呢?   从前是李家名盛,无人敢轻易动,怕一举扳不倒东陵李家,反倒为自己惹来祸患。如今他们倒是不怕了。   等将李家骂了个痛快,这些人便也不多留了。   什么谏言皇上选秀纳妃的话都顾不上说了。   他们急着回家陈书,一一录下永安宫不端行为,再报到上头,让朝廷的几位肱骨老臣,去做这个先锋。   而太后此时,还且不知自个儿又背了一口黑锅上身。   她胸口微微起伏着,难压心头的怒气。   “皇上同皇后都不便前来?”她问。   这会儿她更气的是萧正廷,倒还盼着萧弋过来了。   可谁知道,皇上皇后,谁都不给她脸面。永安宫出了事,他们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丝毫没有为永安宫担忧的意思。   一个小太监笑道:“太后娘娘,皇上身体不大好,您是知晓的。就怕过来冲了血气,若是害得皇上又病一场,那个侍卫就算是拖出来鞭尸,那也难抵罪责啊!”   旁边的宫女也笑着道:“今儿也着实不巧,永安宫的消息传过去时,娘娘便到养心殿去侍奉皇上了。不过到底是放心不下太后娘娘这边,便派了奴婢几个前来,瞧一瞧是怎么回事,安一安太后娘娘的心。”   个个都是牙尖嘴利!   嘴巴里说得倒是漂亮!   太后一口血哽在了喉头,心说,这哪儿安她的心呢?   这分明是让她不得安心!   “既然瞧过了,哀家这里倒也没什么大碍,尔等便回去复命吧。”   小太监却没动步子,他道:“这死了个侍卫,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皇上与太后贵体受不得这样的惊。到底还是要先将人抓住了,奴婢再回去复命才好。”   “这哪有眼下便能揪出结果的?”太后怒道。她气得手指都微微颤抖了。先是萧正廷,而后是萧弋……她慢慢发觉,这永安宫似乎隐隐不受她的掌控了。一股寒意,钉在了她的背后。她怎能不颤抖?   她现在就想赶紧打发了这些人,然后关起门来,好好将永安宫内的内鬼,捉个干净!   不然,她恐怕寝食都难安!   小太监叹了口气,道:“敢问太后,尸首何在?是因何故而亡?”   太后又气又急,脑子里更不知不觉笼上了一层恐惧,平日里她就全靠威势来震慑人,这会儿小太监不惧她威势,开口又有条有理,太后一下子竟是失了方寸,勉勉强强才将人应付过去。   等送走了养心殿与坤宁宫的人,太后背后已经出了一层冷汗,更觉得精疲力竭,头昏脑涨。   她转头问:“越王呢?”   “越王抱恙,说是前日进宫碰上大雪,正巧染了风寒……不便进宫。”   太后冷笑一声:“他倒好,做下事来,便躲着了。如今他都敢拿哀家的主意了!好,好,好!”她环视一圈儿殿内众人。如今永安宫的所有宫人、侍卫,都已经在殿中了。   往日这般阵势,太后只会觉得说不出的得意。   这些人都是她的耳目喉舌,向来听她的话,连小皇帝也丝毫不畏惧。有了这个底子,太后自然也过得随心所欲,想要责罚谁便责罚谁,想要扣下皇帝的什么东西,便能扣下。   可现如今,这些人只叫她觉得背后发寒……因为她一眼望过去,竟分不清谁是有二心的……   这些个人在她的眼底,似乎都变得有了嫌疑。   太后捏着茶杯的手再度微微颤抖起来。   她厉声道:“说!你们中谁是越王安插在宫中的眼线?”   一时间,殿中人皆面露惶色,谁都没有开口。   “今日不说,来日若是让哀家发现了,必然要扒皮拆骨!死无全尸!还要连累家人!”太后又是一声厉喝。   “……”殿中却依旧一片静寂。   “你们不说,便以为哀家查不到了吗?”   一个宫女当先跪了下来,她凄声道:“奴婢对太后绝无二心。”   于是其他人也才跟着跪了一地,同声说了这样一句话:“奴婢对太后绝无二心。”   太后并不觉得感动,反而只觉得头皮发麻。   她一直以来,顺风顺水。   那些个宫妃不及她受宠,她只消使些防不胜防的手段,便可轻易将她们除去。可眼下……她竟无从下手。   皇宫大半已经都被小皇帝拿在手里了,她要想像从前一样,随意打杀宫人,再挑选换上更忠心的宫人,是极难做到了。   如今这些人,便是她从前依仗的底子。眼下又如何下手?   太后觉得喉头疼得厉害。   脑子也晕得厉害。   她感觉到了极浓重的惶恐。   越王……他待如何?   萧正廷说是养病,便当真在府中养病,闭门不出。   他倚靠在床榻边,手里捏着一本书。但他没有看书,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竟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畅痛快。   他私底下做了再多的事,都是从不会放到明面上来的。   可那也代表着,他要一直装下去,旁人的轻视羞辱,都要吞进去。   方到如今……   到底是不愿再忍了。   也好。   如此一招,让太后不再着眼于新后,也让她能学聪明些,日后别再做些犯蠢拖后腿的事。   ……   养心殿。   赵公公这会儿正躬着腰,低声与萧弋说着一桩事。   “这李天吉倒也是个伶俐人物,李家在那边置了座新宅,说是受人所托,便将杨家三人迁入进去了。临了,又给了他们一匣子金银珠宝……杨家小子蠢笨愚钝,正险险要被赶出学堂了。有了这笔钱,倒也可以再请老师了。”   萧弋淡淡应了声:“嗯。”   赵公公迟疑地顿了顿,道:“此事可要说与娘娘听?一会儿娘娘也该要过来了。”   萧弋收笔:“不必了。”   赵公公揣摩不透皇上的用意,但还是应了声:“是。”   这厢方才刚说完话,莲桂便来求见了。   “奴婢见过皇上。”莲桂先请了安,而后才道:“娘娘已经在外头玩儿雪了,一时顾不得进门来了。”   萧弋看着她,没开口。   莲桂又往下道:“不过娘娘倒是有话要奴婢讲给皇上听的。”   萧弋合起了面前的奏折。   莲桂上前两步,将临出门前,刘嬷嬷同她说的话,都传与了皇上听。   “她想出宫?”萧弋面上神色淡漠,倒是让人瞧不出喜怒变化。   莲桂点了下头。   萧弋没说话。   莲桂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萧弋勾动手边的御笔,这才道:“去备车马。”   他想起了先前听见的那寥寥几句话。   “这里,死过人?很多人?”   “是呀。”   “宫外的地方也死人?”   “娘娘说杨宅?”   “杨宅不曾死过什么人。”   “带皇上一起,去杨宅住。”   “他怕鬼。”   她不是想出宫吗?   那便一同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越王不知道小皇帝究竟有多宠幺儿,他下手搞侍卫,一是展露锋芒,让太后知道他并不是让她拿捏使唤的狗,   二是,他想着那天幺儿撞见了亭子里的事,所以他主动冒出头来拉走太后的仇恨……   ☆、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杨幺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便发觉身边换了个地方。正如从前, 她在杨宅里,每次睡上一觉,再睁开眼, 便见着皇上了。   她伸手按了按身下柔软的被子,坐了起来。   屋中静悄悄的, 没有旁人。   她掀开被子, 裹上了外衫, 然后慢吞吞地走到了门边,推门朝外望去——   灯笼高挂,灯火通明之下,满地银白的雪, 够她堆数不清的雪人了……   院子里也没什么人,她只隐约听得见院门外传来低低交谈的声音。   杨幺儿紧了紧身上的衣衫, 跨了出去。   冬风呼啸吹来, 她不自觉地缩了缩指尖, 然后就见着旁边的围墙上, 挂了一张怪异的面具。   然后她就听见面具突然说话了。   “……原是有人的宅子。”那声音瓮声瓮气地道。   杨幺儿便歪头盯住了它。   面具抖了抖,突然从墙上消失了。   杨幺儿隐约听见它嘀咕了一句:“……又要重新置宅子了。”   说罢,那声音便远了。   杨幺儿眨了眨眼。   正好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一见她立在檐下,对方一惊,忙迎了上来:“娘娘原来起身了。”   杨幺儿扫了她一眼。   宫人道:“皇上朝这边过来了,奴婢先伺候娘娘换身衣裳吧。”   身上的衣裳薄, 穿着正冷。   杨幺儿便点了头。   宫人服侍着她回到门内,换了衣裳,又仔细梳了头,将头发都盘成发髻。   不多时,院子里便热闹了起来,有更多的人走进了院子里。   而走在前的,便正是萧弋。   他走进门,杨幺儿便从化妆镜前扭头过去看他。   “这里?”杨幺儿眨了眨眼,眼底透出一点疑惑之色。   “这里是杨宅,你不是想要回杨宅住吗?”   萧弋走得更近些,按住了杨幺儿肩,而后他微微躬身,从镜中去瞧杨幺儿的身影面容。   他问:“饿不饿?”   杨幺儿忙点头。   萧弋的手才从她的肩上,滑到了她的手腕处,他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从位置上拉了起来。   “那便出门去用膳。”   杨幺儿自个儿掰手指头数了数,她已经有许久许久不曾出过门了,听萧弋这样讲,自然心动,便立时点了头。   二人便都披上大氅,缓缓行出府去,乘上了府门外停靠着的马车。   马车车轮转动,渐渐驶出了静宁巷。   时辰还不算晚,这时候京城中正热闹,满街灯火通明。   湖上画舫停靠,传来丝竹之音,隐约还可见船头上立着的窈窕女子。   马车行到半途停住,萧弋伸手打起车帘,朝旁边看去。   旁边是一处酒楼。   他道:“就此处罢。”   外头的人应声:“是。”   随即便有小太监卷起帷帘,请二人下马车。   萧弋自是当先下了马车。   酒楼外人来人往,少见女客。不过也还是有人忍不住回头,多看了萧弋两眼,直觉这人气度好生压人!   萧弋并不理会四周目光,他朝杨幺儿伸出了手。   待将杨幺儿扶着下了马车。   周围人的反应这才更强烈了些。   “原是携夫人出门。”   “都是好气度!”   他们自然不会当着人夫婿的面,肆意议论女客的相貌与身段,便也只敢夸一夸气度了。   只是他们打量的目光到底是出卖了他们。   他们忍不住多往杨幺儿的身上瞧了几眼,目光中流露出的惊叹、好奇之色,是掩不住的。   萧弋攥着杨幺儿手腕的手紧了紧,他眉眼一沉,朝四周瞥去。   旁人见他面容俊美,却眉眼凌厉,心底一凌,忙挪开了目光,再不敢与之对视。   等到二人走远,他们方才低声道:“这作夫君的生得这样俊美,那位夫人想来更是美丽!只可惜戴着帷帽,到底瞧不清面容……”   这时,萧光和等人趁夜色到了酒楼。   旁人都认得他们这些公子哥儿,知晓他们的身份来历,便都朝两旁退开,给他们让出了路来。   萧光和没走几步,便与一人打了个照面。   他笑了笑,道:“这不是孟公子吗?”   孟泓抬眼,淡淡扫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眸,抬脚朝楼上走去。   萧光和讨了个没趣,便摸了摸鼻子,扭头问:“这孟公子从来是个好脾气的,这近日瞧着,脸怎么有些臭?”   其他人纷纷摇头:“谁知道呢?兴许是孟家姑娘又作妖了吧?”   萧光和轻嗤一声,跟着也上了楼。   萧弋与杨幺儿将位置选在了二楼靠窗的桌边。   从这里正巧可将夜色都纳入眼底,冬日里的风吹着是冷些,不过点了一道暖锅上来,便不觉得冷了,只觉得说不出的满足。   萧弋问她:“待用完饭,你要去做什么?”   杨幺儿摇摇头,不说话。   “明日便回宫了……”萧弋道。   在外自然是不可久留的。   天底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留得久了,泄露到旁人耳朵里去的可能性也就多了。   杨幺儿抿了抿唇,道:“我见着了,一张脸。”   “什么?”萧弋一怔。这话与方才他说的话,八竿子都打不着。   “不,不对。当是,面具。一张面具。”她说。   好好的,她自然不会无故提起脸和面具。萧弋便问:“在哪儿见着的?”   “宅子里,睡醒出来,就见着了。”   萧弋皱眉。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宅子里恐怕有危险。   该让人仔细搜寻宅子内外,务必抓住这个所谓的脸或者说是面具。   想也知道,不会是真有一张脸或者面具浮在空中,定是有人戴了它,才会有这般效果。   萧弋的眉头皱得更紧,面色更冷。   也不知那时,幺儿是否被吓住。   正想着……   这厢杨幺儿突地道:“原来这里,也有鬼。”   说罢,她竟是学着平日里刘嬷嬷的口气,道了一声:“唉。”   那尾音被她拉得长长的,方才落下。   难怪他说回宫。   她面色都不改。   是因为想着杨宅也有鬼,便觉得杨宅也没什么可稀奇的了。   萧弋抿了下唇,到底没有同她说,那应当是一个人。   他心下比所有人都清楚,皇宫并非一个好地方。   可他想要将她留在那里。   除了皇宫,他不希望她再有半个想去的地方。   他可以陪着她时而到杨宅小住。   但他却不愿她一颗心都牵挂在宫外……   如此不是正好吗?   萧弋默不作声地捏起筷子,低声道:“今日吓着了。”   紧接着萧弋声音响起的,却是另一道男声:“杨、杨姑娘?”   萧弋不悦地抬头看去,便见萧光和与他那帮纨绔好友,站在不远处,呆呆盯着杨幺儿,满面不可置信。   萧光和骤然回神,这才瞥见了旁边还坐着一个人。   他辨认了一阵,方才敢认,坐在杨幺儿身边的,乃是皇上……   要知道从前他见到新帝的机会也并不多,还是近来帝后大婚,他方才见了那么两面。   于是一时间愣是没发现旁边是谁。   “皇……”他张了张嘴,忙又意识到不对,于是改了口:“萧公子。”   但萧弋的脸色依旧沉了下去。   他盯着萧光和,目光冰冷阴沉,如针一样扎在了萧光和的身上。   萧光和哪里还敢多留,他忙躬身道:“不敢打搅贵人……”说罢,他便自觉地退开了。   可萧弋冰冷的目光始终伴随着他,直到他退到了一楼去,那目光都追不上他了,萧光和才舒了一口气。   新帝果然心思诡谲难测。   他想破了头,都想不出方才哪里得罪了皇上。   这时候身边有人拽了他一把,骂道:“你平日里聪明,今儿怎么成了猪脑子?”这几个不如萧光和的家世好,当然之前也无缘得见皇上皇后。   但他们这会儿却是道:“那二人瞧着分明便是一对儿!你一口一个姑娘、公子,人家自然不高兴了!那目光实在令人头皮发麻,我都受不住……”   萧光和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是啊!   他怎么忘了!   如今哪里还是什么杨姑娘?该、该叫萧夫人才是啊!   可想一想,又觉得不对。   他自己就是个姓萧的,若是张嘴叫萧夫人,恐怕皇上一样要拿冰冷的目光扫他。   萧光和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还是当个傻子吧。   萧光和那番攀谈的动作,当然也落入了别人的眼中。   就在其余人猜测这桌客人身份的时候,不远的桌上的孟泓,一怔,一眼认出了他们是谁。   孟泓不自觉地盯住了杨幺儿。   他想……   没了他再整日往杨宅送礼,她可会有忆起他的短暂时刻?   又兴许,她连他身上半点也记不住了……   这厢萧弋猛地拍下了手边的筷子。   他冷冷追溯着一道目光看了过去。   萧弋与孟泓的目光对上了。   “此人是谁?”萧弋冷声问。   赵公公盯着仔细看了半天:“孟家公子,孟泓。”   新仇旧恨一下子全都被勾了起来。   “就是之前总往杨宅送礼去的人?”   “是他。”   萧弋转头去看杨幺儿。   杨幺儿显然并未发觉那道目光,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孟泓这个人。她正自个儿捏着勺子,一口接一口地吃着豆腐羹。   她自是不喜这个孟泓的。   她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   但萧弋仍旧觉得胸口闷堵,比吃了十碗的药都苦。   她只懂得同他示好。   可除此外呢?   她不爱旁人。   却倒也不懂得爱他。   作者有话要说:  萧光和:新帝真难讨好!   ☆、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萧弋的静默, 到底是引起了杨幺儿的注意, 她放下勺子,朝前方看去。   透过帷帽,她看清了端坐在角落里的孟泓。   “他……”   杨幺儿一开口, 萧弋便垂下了目光,手指不自觉地抚上了杯壁, 将杯壁牢牢捏在了指间。   “他是……是……”杨幺儿仔细回忆了一会儿:“送礼的。”   萧弋刹那松了手指。   杨幺儿歪了歪头, 盯着那人多瞧了两眼。   到底是个眼熟的人。   于她来说, 能叫她觉得眼熟的,已经是少之又少了。   孟泓感觉敏锐。   哪怕杨幺儿戴着帷帽,但他也依稀能瞥见帷帽底下,那双漂亮的眼眸, 能感受到其中投出来的光。   孟泓放下了手中的酒壶,一颗心竟是跳得快了许多。   喉头被酒水浇得火辣辣的, 那股辣意似乎都从喉头蔓延到舌尖上了。   他忍不住站了起来, 缓缓朝那边桌子走近。   侍卫们自是懂得瞧脸色, 方才萧光和没拦, 眼下孟泓走过来,他们便往前迈了一步,将人拦住了。   孟泓抬手一拜:“萧爷,萧夫人……不成想在此地巧遇,便斗胆上前问个安!”   萧弋面色也刹那舒缓了下来。   这人倒是比萧光和聪明的。   孟泓手指不自然地蜷紧,他从腰间取下一物,双手奉上, 微微低头,避开了前方来的目光,道:“先前舍妹不懂事,冒犯过夫人。现下夫人新婚,还不曾献上贺礼。便以此为礼。”   他手中托着的是一把弯刀,刀鞘上镶了宝石,外形瑰丽非常。   倒是十分适合作女子配饰的。   新婚也确有送刀的习俗。   如此算不得什么。   萧弋抿了下唇,还不等开口,这厢杨幺儿起身,走上前去,抽走了他掌中的弯刀,微微颔首,道:“嗯,谢谢。”   孟泓的手颤了颤,随后便立即收回去背在了身后。   他微微一笑,道:“不敢打搅,这便告退。”   说罢,他倒甚是潇洒地转身走回到了之前的座位上,唤来小二,结账下楼。   萧弋的唇抿得更紧了。   他扭头去看杨幺儿:“还不回来?”   杨幺儿将那弯刀攥在手中,乖乖走回到桌边坐下。只是她的注意力已然被这把刀给勾走了,她伸手不断摆弄,指尖勾过上面的宝石,相映成辉。   “吃饱了?”萧弋问。   杨幺儿点头。   方才她便只顾着埋头吃呢。   萧弋再扫向面前的食物,顿时失去了所有的胃口。   果然是该将人扣在宫中,再不踏出一步的。   杨幺儿小心翼翼地握住刀把,将刀从里头抽了出来。   萧弋骤然回身攥住了她的手:“……小心。”   刀刃的确锋利,光是□□一瞧,都让人本能地觉得遍体生寒。   杨幺儿将刀与刀鞘一块儿摆在了桌面上,扭头问萧弋:“这样分?”   萧弋一怔,没明白她的意思。   杨幺儿伸出指尖尖,点了点刀,又点了点刀鞘:“皇上,要哪个?”   萧弋骤然反应过来。   她是要分作两半,一个给他的。   堵在胸口的那股气,刹那烟消云散。   他攥住了她的指尖,低声道:“朕不缺此物,都是幺儿的。”   杨幺儿嘴角翘了翘,用力点了下头,随即便毫不客气地,将那刀放入刀鞘中,放好,再挂上腰。   她挂了半天,自个儿都挂不好。   萧弋无法,只得微微躬身,从她手中夺过弯刀,然后再慢慢往她腰上挂。   折腾一阵儿,总算是挂好了。   杨幺儿满足地伸手拍了拍腰间的刀,道:“漂亮。”   萧弋伸手勾起她腰间的球形香囊,问:“此物漂亮吗?”   那是他送的。   杨幺儿道:“漂亮的。”   萧弋方才收回手,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道:“幺儿还想吃什么?”   杨幺儿舔了舔唇:“酒。”   萧弋蓦地想起大婚洞房那日,她方才一杯酒下肚,便立即变得懵懵懂懂、晕晕乎乎起来。   “……好。”   萧弋敲了敲桌面:“让小二取酒来。”   “是。”   不多时,便有小二送了两壶酒上来。   一壶是烈酒,一壶却是桂花酿的酒。   小太监在一旁试了酒,便呈到了他们的面前。   萧弋的手指从上头掠过,到底还是只将桂花酿的,推到了杨幺儿的面前去。   杨幺儿少有喝酒的时候,眼下自然兴奋。   她伸手要去拿酒杯,萧弋却先一步拿了过来,塞到了她的掌心。他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擦过了她的指尖,弄得她痒痒的,不自觉地蜷起了手指头,将酒杯攥得紧紧的。   看上去有些笨拙,却又可爱。   萧弋提起酒壶给她倒了半杯。   杨幺儿便匆匆送到了唇边,抿一口,又一口,也不顾旁人,自个儿就抿干净了。   “香。”她咂了下嘴,道。   萧弋突地燥热起来,他无比地想要看她帷帽之下,该是什么神情。   她喝醉了,双眼该是晶亮得出奇吧?   他便又给她倒了一杯,随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端着酒杯慢吞吞地抿,他却是一口灌入了喉中。紧跟着喉咙便烧了起来,那股灼烧感,从喉头一路蔓延到了心底,五脏六腑间似乎都点上了火。   他想要亲亲她。   从她唇上尝到一点儿柔软的凉意,来缓解那股灼烧的烈感。   待到杨幺儿接连喝下三杯桂花酿,他已经喝去了大半盅的酒。   他凑在她的耳边,连喷洒出的气息,都带着热意。   他问:“幺儿还吃什么?”   他兴许是有了一分微醺,所以连出口的话,都难得变得温柔了起来。   “不吃,饱了。”杨幺儿说着,抬起手捂住了唇,低低地打了个嗝。   一股酒香气纠缠在两人的身上,一时间竟有些分不出你我。   “那便回去罢。”萧弋伸手扶在她的腰间,将她从位置上托了起来。   杨幺儿抬眼冲他笑了下,随即又意识到自己戴着帷帽呢,于是便伸手按在了他的掌心,挠了挠他的掌心。   这等下意识的动作做出来,她自己是没觉得哪里不对的。   但萧弋却猛地反握住了她的手,哑声道:“幺儿别闹。”   杨幺儿慢吞吞地眨了下眼:“嗯?”   侍卫宫人等护佑在侧,他们一块儿往楼下走去。   待行到门外,马车已经停好了。   杨幺儿先走到了马车边,正犹豫着要怎么上去,萧弋从她身后将她一托,便极为轻巧地将她托了上去。   杨幺儿乖乖坐进马车内,萧弋紧跟着上了马车。   夜色下,来往行人都不由得朝这驾马车多看了一眼。   既叹那少年公子俊美,又叹那戴帷帽的少女气质出众。   萧弋是不管这些的。   他放下帷帘,转过身,挨着杨幺儿坐好。   “晕不晕?”他问。   杨幺儿从手指尖到头发丝儿都变得慵懒了起来,哪里还有力气来应声呢?她便只往萧弋面前钻了钻。   萧弋一把托住了她的腰背,另一只手摘去她的帷帽,然后扣住她的下巴,倾身吻了上去。   “解酒。”他低声道:“这样便能将幺儿的酒气,都吸到朕的身上来了。”   她的帷帽歪倒在了一边,她的双眼微醺地盯着他,眼眸都仿佛化作了吸引人的漩涡,引人陷入进去……   酒气交缠。   她尝到了他口中的烈与辣。   他也尝到了她口中的香与微甜。   她被亲得七荤八素,整个人软绵绵的,假使他这会儿做什么,她恐怕都是记不起来要拒绝的。   待到她脸都快要憋红了,萧弋方才松了劲儿。   “怎么是个傻子,连呼吸也不会了……”萧弋抬手拨弄了一下她额前的发丝。   杨幺儿晕乎乎地点了下头,如小鸡啄米。   她娇声娇气地道:“就是……傻子呀……”   萧弋忍不住又亲了亲她泛红的鼻尖。   大抵是刚才冻的。   杨幺儿却伸手推了推他:“热,烫,要吹风……”   说罢,她晃了晃头,半个身子朝车窗的方向歪倒过去。她一只手臂扒拉住窗沿,然后头靠了上去,另一只手便勉勉强强抬起来,掀起了帘子。   帘子外的五光十色便都映在了她的面庞上。   万千瑰丽都融于了这一张面孔。   凉风吹拂。   杨幺儿舒服地眯起了眼。   马车向前行着。   她的目光掠过道路两边。   那些小摊,那些行人……还有一张面具?   那张面具和她先前在院子里瞧见的极为相似,很是漂亮。   戴着面具的原来是个人。   杨幺儿眨了眨眼,视线清明了些。   原来还是个男人。   肩那样宽,身形那样高大。   他走入了夜色里。   杨幺儿又眨了眨眼。   这厢萧弋盯着她瞧了一会儿,他瞧见她的五官染上瑰丽色彩,也瞥见她眨眼间,流转光华万千……他的眸色沉了沉,将人捞回来,按在了怀里,再度俯身亲吻。   待亲了好一会儿,他才如哄稚子一般,低声问她:“幺儿今日要不要?”   杨幺儿眨了下眼,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她便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猛地一头栽倒在了萧弋的怀里,一条腿还搭上了萧弋的腰,十分郑重地道:“……要。”   “但是……”杨幺儿突地想起来那个面具。   “我方才……”她话还没说完,便叫萧弋堵了回去。   他道:“即刻回府。”   角落里。   戴着面具的男人,将另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那人低声抱怨道:“没去处了,又得另寻地方了。”   听嗓音,娇娇俏俏,当是个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幺儿每次都能规避掉小皇帝的火气。摊手   ☆、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杨幺儿第二日醒来时, 头疼得几乎要裂开。   她按着脑袋, 晕乎乎地爬了起来。   守在帷帐边的春纱,赶紧起身卷起了帷帐:“娘娘醒了?”说罢,她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到了杨幺儿的脖颈间, 上面红痕点点。春纱脸一红,不敢再打量。   杨幺儿扶住她的手腕, 借力从床上下来, 茫然四顾:“皇上?”   “皇上今日上朝去了。”   杨幺儿环视一圈儿周围。   原来又回来了。   何时回来的她也不知, 只隐隐约约记得,皇上好像抱着她,洗了澡。   待换了衣裳、梳了妆,她朝外看去, 才发现雪停了。   如此便也没雪可玩儿了。   她便自己窝在屋子里,接着读书、练字, 一转眼到了下午, 刘嬷嬷轻手轻脚地走到近前, 道:“娘娘若是得了空, 便过来选一选首饰、衣裳……”   杨幺儿放下书,跟着刘嬷嬷走过去,便见宫女们捧着不少的衣裳和首饰,俱都华丽无比。   她哪里懂得挑首饰与衣裳呢?便只随意指了两样,一瞧便觉得极有钱的。   刘嬷嬷拣出来,笑道:“娘娘真是好眼光!”   杨幺儿眨了眨眼。   她挑出来的是凤头钗,赤金色凤袍。   胜在用料精细, 打制精巧,若是杨幺儿穿上身,便也不显得俗气了。   刘嬷嬷伺候着她换了这身衣裳,又给她佩上了首饰,随后便扶着她到桌案边坐下,道:“娘娘想吃什么?”   “嗯?不等皇上?”   往常她用膳都是同萧弋一块儿的。   “今日不等。”刘嬷嬷道。   杨幺儿想了想,便随口报了个记得比较深的菜名,刘嬷嬷点了头,命小宫女端来茶点,然后就去吩咐膳房了。   坤宁宫内单独给皇后设了膳房,吃用倒是方便。   待她细嚼慢咽地吃过了点心,又吃过了后头盛上来的食物,刘嬷嬷便扶着她到了主殿落座。   刘嬷嬷拍了拍手掌,不多时,便有宫女引着两个穿着华贵的妇人进了门。   妇人向杨幺儿行了礼,口中道:“臣妇安阳侯夫人李氏。”   “臣妇临阳侯夫人蒙氏。”   杨幺儿端坐在凤椅上,转头去瞧刘嬷嬷,刘嬷嬷便也只回望着她,并不出声。   杨幺儿只好学着萧弋的模样,道:“平身。”   她脱口的声音好听,但又叫人听不出什么情绪来,倒还真有点威势在。   安阳侯夫人与临阳侯夫人起身,方才敢直视杨幺儿,她们看着杨幺儿的面庞,微微怔了怔,然后才收住了情绪。   先前虽然已经见过,但到底没有这样近距离地见到。   越是走得近了,方才越是得以窥见新后的美貌动人,也才越是从她身上感受到那么一丝威严气势。   临阳侯夫人正暗自嘀咕,新后这般,哪里还需要她来教呢?   那头安阳侯夫人倒是柔柔一笑,主动上前两步道:“臣妇今日前来,是为同娘娘讲一讲这宫里头宫外头的事……今日宫中要举行大宴,提前与娘娘说了,也免去娘娘的烦恼。”   杨幺儿实则没太大听懂,但她还是矜持地点了下下巴。   安阳侯夫人年纪轻些,从前常伴在太后身边,只不过后来少往永安宫去了。   她在京中是有名的将家宅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的主母夫人,她膝下的女儿,年纪虽小,倒也因而早早便有人家求亲了。   她会教事务如何打理。   而临阳侯夫人,性情辣,行事果决。她常与王公贵族打交道,身上气度倒也不可小觑,如此便可叫她来教一教新后,何时该狠一些……   刘嬷嬷让人搬了椅子给她们二人赐了座,而后她们便一边闲聊,一边仔细同杨幺儿讲种种的经验。   只是杨幺儿哪里一下子便能全吸收了去?   她方才听了前头的,后头的便听不进去了。   比读书还要难。   杨幺儿端正坐在那里,一手扶着扶手,这才没有昏昏欲睡地倒下去。   时间不知不觉地便过去了。   安阳侯夫人抿了口茶,道:“时辰不早了,不敢耽误娘娘。一会儿怕是要开宴了。”   临阳侯夫人便也起身告退。   杨幺儿只“嗯”了一声。   待她们一走,她便倚靠在了身后的大迎枕上。   刘嬷嬷忙上前给她按了按额角:“娘娘,休息一阵儿,咱们便要去太和殿了。”   “唔。”   杨幺儿缓声问:“我要,学这些?”   刘嬷嬷点头:“娘娘贵为一国之母,当然是要学这些的。”   “日后还要学?”   “娘娘若是学会了,自然便不必再学了。”   杨幺儿神色恹恹,连那金坠子落在她的额间,金光四射,都无法衬得她的眼底生出光亮来了。   刘嬷嬷只当她因着昨日饮酒而头疼呢,便忙又给她揉了揉。   “娘娘,不能再歇了,咱们得走了。”   莲桂与春纱一并上前来,扶住了杨幺儿,将她扶起身,朝外走去。   待一起身,她身上的气势便有了变化。   再瞧不出半分的娇软,与半分的恹恹了。   杨幺儿抵达太和殿时,萧弋已经落座在太和殿的龙椅之上了。   “皇后娘娘驾到。”太监高声唱道。   杨幺儿慢慢走到了萧弋的身旁。   凤椅紧挨着摆在皇上的下首位置,但萧弋朝她伸出了手,杨幺儿便也不顾旁的了,将自己的手搭上去,便乖乖跟着过去,挨着萧弋坐下了。   阶下众人立即跪地叩拜。   杨幺儿眨了眨眼,仔细一瞧,便见里头有不少的奇怪的面孔,鼻梁高高,额头高高,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看上去有些滑稽。   但也有些穿着五颜六色衣裳的女子,是漂亮的。   她们跪坐在席间,等到乐声起,便转到了中间,宽大的裙摆紧跟着飞扬起来,转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圈儿。   萧弋凑在她的耳边,低声道:“那是大月国人。”   杨幺儿点点头,瞧得目不转睛。   大月国人跳完了舞。   紧跟着便又有一群赤着脚,无论男女,都穿着露腰露臂膀服饰的人,转入了场中。   他们依旧随乐声跳动。   只不过这一回奏的乐,叮叮铃铃,听着说不出的怪异。   他们跳过几圈儿后,突然从背后扣下一物,然后猛地罩到了面上。   “面具。”杨幺儿眨眨眼,出声道。   他们脸上戴的都是面具,她先前见过的面具。   萧弋淡淡道:“那是天淄国人……你先前见到的面具,就是这样的面具?”   杨幺儿点头。   萧弋微微皱眉,将此事记下了。   乐声弹奏越来越急。   这些人慢慢地,倒也不太像是在跳舞了。   萧弋又道:“天淄国,举国推行巫术。他们的舞乐,其实都是巫术作法时才会用上的……不过因着乐声有其美,舞姿也有其曼妙之处,这才渐渐引到王公贵族的宴会上。若能有巫女在席间奏乐、起舞,便是极大的脸面了。”   杨幺儿听罢,便微微转过头,盯着他。   她的目光天真而又炙热。   萧弋一时间被瞧得有些喉头发紧,他忍不住将手又扣在了她的腿间,便如先前给她做“手炉”时一样。   杨幺儿道:“皇上,懂得多。”   萧弋往她碗碟里放了块点心,道:“从前生病时,起不来身,旁的事都做不了,便只能拿书来读。初时是读四书,到了后头因着缠绵病榻的时间太长久了,便什么闲书杂书都读了。不过都是书上写的罢了。”   杨幺儿一面要听他讲话,一面又要瞧天淄国人,便分不开神,也就忘了面前的点心。   萧弋见状,便只好捏起点心,送到了她的唇边,这才又道:“幺儿若是读书读得多了,自然也一样什么都能明白。”   杨幺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最后来到殿上的是新罗国人。   新罗国人穿着更为宽大的裙摆,一根绑带从胸口处将裙子系住,一旋转起来,那裙摆便如同鼓了风,鼓成了一个又一个球。   他们无论男女,也都是作这样的打扮。   他们头发高高扎成发髻,发髻间同样束一根绑带,绑带长长地垂落下来,一转起来的时候,绑带也就会跟着转。   杨幺儿盯着认真瞧了许久,总觉得他们会踩着那根绑带,然后狠狠摔下去。   待到各国都献完了舞乐,众人便一同举杯欢迎各国使臣。   而各国使臣在饮过这杯酒后,便先后来到了殿中央,跪地向皇上献上贺礼。   大月国献上的是夜光珠、夜光杯、珊瑚珠等物……   为首使臣乃是大月国的大公主与二王子,二王子双手捧着一个匣子,跪地朗声,用蹩脚的大晋官话道:“将神所留下的神迹,献与大晋最美丽的皇后!”   萧弋的脸色腾地就沉了下来。   这也便罢了。   待等到天淄国。   天淄国使臣跪地,捧着匣子的手微微颤抖。   他同样也朗声道:“愿将大巫女的珍贵之物,献与大晋最美丽的皇后!大晋皇后仙姿佚貌,唯有大晋皇后当得起天淄国的神物……”   一时间,众臣都屏住了呼吸。   萧弋眉目阴沉,面色冰冷。   他没有同幺儿说。   这番邦异国,大都性情直爽,时常将溢美之词挂在嘴边,从不惧于夸赞旁人。   ……   杨幺儿此时,还津津有味地盯着他们身上挂着的面具。   咦,原来每人都有一张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大婚过后就没多少人看了,写起来有点没劲。古言大环境冷,盗文满天飞,大家都是六七十万字地写,像我这样想写短文的,上榜单排得慢,啊,真的写得人抑郁。   ☆、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待到大宴过后, 众人俱都散去, 萧弋凑在杨幺儿的耳边,低声问:“想瞧他们身上的面具?”   杨幺儿抿着唇,点了下头。   新奇玩意儿, 总是能吸引她的目光。   萧弋攥住她的手腕,将她从位置上带起来。   他没有开口。   她便也不多问, 只乖乖跟在他的身侧, 二人并肩而行。   转眼行至一处廊下, 十来个天淄国人穿着单薄的衣衫,仰头大胆朝帝后打量过来,然后才躬身屈膝:“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   萧弋没有走上前, 他看向他们的目光淡漠至极,唯有微微转向杨幺儿的时候, 他的眼角才会泄露出一点笑意。   他凑在杨幺儿的耳边, 歪着头与她道:“你还记得, 先前见过的面具, 是哪个吗?”   杨幺儿便挣开了他的手,缓缓朝那几个天淄国人走了过去。   待走了一圈儿。   她也未能从中瞥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不过此时天淄国的使臣倒是带了两名女子,缓缓行来,朝杨幺儿、萧弋二人行叩拜大礼。那两名女子倒是不曾叩拜,只是微微屈身行礼。   使臣笑道:“皇帝陛下,皇后娘娘,这是天淄国的巫女殿下, 与六公主殿下。”   他口中的巫女,个头更高,穿着黑色的纱裙,纱巾裹面,肩后挂着一只面具。六公主殿下年纪更小,个头也要矮些,她穿着金色的纱裙,头上缀着纱花,背后同样挂着面具。   等到使臣话音落下。   天淄国的六公主便将目光悉数都落在了杨幺儿的身上。   六公主不曾裹面,便露出了一张娇俏的面庞。她的双眼是水蓝色的,嘴唇小巧,仿佛用血染透过,真真唇红齿白。   令人联想到精雕细琢后造就的玉塑娃娃。   六公主突然开了口,道:“久闻大晋京城,四下金碧辉煌,繁华之盛,叫人目不暇接,今日得见果真如此。不过待见到了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方才知晓大晋更厉害的不是京中繁华,而是这里当真是个出美人儿的好地方!”   她一开口,一时间便没人敢接口了。   番邦异国人,大都性情直率,敢于吐露真言。   谁知道她这句话是在夸皇上,还是在夸皇后,又或者是二者都夸了呢?不管是夸了谁,放在大晋的环境中,便显得轻佻了。   杨幺儿倒没仔细听她说什么,她只盯住了六公主微微张合的唇。   ……是她呀。   趴在围墙上的面具,开口说话,就是这个声音。   兴许是杨幺儿盯着她瞧得久了,六公主的目光便又落回到了杨幺儿的身上。   她道:“今日使臣献上了贺礼,我却还不曾献上。”   说罢,她从腰间解下来了一个香囊,递给了杨幺儿。   那香囊上头绣的花纹,与面具上的纹理是一般无二的,充满了天淄国风情。   漂亮倒是漂亮的。   不过兴许因着天淄国举国推行巫术的缘故,这香囊上的花纹都叫人觉得有两分邪气。   萧弋微微低头,冷冷扫过了六公主,他一手按在了杨幺儿的手背上,淡淡道:“不必了,六公主便收起来罢。”   六公主娇娇俏俏地一笑,真是十六岁少女的天真烂漫,她道:“天淄国若是送人香囊,便不是私下许情意。此物乃是大巫女做法后的香囊,可镇宅护体,是一件顶顶好的玩意儿呢。”   赵公公听罢这话,在一旁倒是颇为意动。   如今他们阖宫上下盼着的,便是什么镇宅、带运,总归能让皇上好好的,那便都是好的。   使臣在一边笑道:“启禀皇帝陛下,六公主所言非虚。大巫女一年做法加持过的物品不过两件。这件香囊,便正是去岁大巫女赠与六公主的。佩之凝神静气,护体安身。”   萧弋眸光微冷,口风骤然松了。   他道:“莲桂。”   莲桂会意,便笑着上前,接过了六公主手中的香囊。   六公主攥着那香囊,见是莲桂来接,便十分不舍似的。   她盯着杨幺儿,又道:“父王有令,我们都要在大晋京城停留数日,方才还朝。改日我能来见皇后娘娘吗?”   萧弋拧了下眉,觉得不大对劲,也觉得不大舒坦。   今日怎么一个二个都冲着幺儿来了?   开口闭口,都是皇后娘娘。   这几个番邦异国,纵使性情再为直爽,难道当真一点不懂得大晋的诸多礼节吗?   萧弋将目光落在了六公主的身上,眸色沉沉,道:“但凡宫外的人,要想见皇后,都不是那样容易的。”   六公主笑了笑,左边脸颊浮现了一个梨涡,她道:“那娘娘岂不是该要不开心了?整日在宫中,连宫外的人见一面都极难。那与囚牢何异?”   使臣连连告罪:“请皇帝陛下恕罪!六公主生性单纯率直,绝无存心冒犯之意……”   六公主抿了抿唇,低声道:“皇帝陛下莫要生气,我也只是想要同皇后娘娘一块儿玩一玩罢了。”   萧弋嘴角向下抿了抿,带出了浅浅的纹路,里头刻着点点冷意。   这六公主表现出的心性天真,而幺儿本又是一颗稚嫩之心。   寻常人陪幺儿玩,自然少了些乐趣。   让她陪幺儿玩耍,倒也不无不可。   他教幺儿读书写字,并非是真要她将来做个聪明的大人……   萧弋的目光轻飘飘地从六公主身上掠过。   她若是包藏祸心,那便将她斩去手脚便是……   “若要进宫来陪伴娘娘,须得先问过娘娘的意见。”萧弋淡淡道。   六公主便转头看向了杨幺儿。   杨幺儿朝她伸出手,指着她腰后的面具:“瞧瞧?”   六公主的动作滞了滞,但随即她便笑着取下了面具,递给了杨幺儿,道:“天淄国人,自幼便佩此物。”   杨幺儿歪头:“为何?”   “这样便有两条命了,它是一条命。”六公主指了指那面具。   杨幺儿捏了捏面具,还给了六公主。   六公主这会儿倒显得十分大方,她笑道:“娘娘可以多玩一会儿,再还给我的。”说话间,她左边脸颊上的梨涡更深了。   杨幺儿摇了摇头。   六公主笑得眯起了眼,像两弯月牙:“娘娘若是喜欢,改日可以请巫女大人给娘娘也画一个面具……”   杨幺儿没说话。   她是不会张口说要还是不要的,尤其是对面立着的乃是陌生人。   那裹着黑纱的巫女始终没有开口,她立在那里,安安静静,便如同一个柱子。   萧弋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再度攥住了杨幺儿的手腕,带着她离去。   众人忙在身后跪拜送他们离开。   “瞧见是谁了?”萧弋低声问。   他本也只是想着,刚巧有面具出现,应当不会那样巧合。   谁晓得杨幺儿还真点了下头。   “六公主。”   萧弋听罢,皱了下眉。   六公主又怎么会扒在墙头呢?   无论如何都是说不通的。   他抬手揉了揉杨幺儿的发髻,便不再提起此事了。   如此,便暗地里让暗卫去查便是了。   等到了第二日。   六公主还当真进宫来了,只是她身边还跟着黑纱裹面的巫女,除此外,便仅带了一个侍女。   而这厢朝堂之上。   大月、天淄、新罗等国,皆是向新帝献上了美人。   这其中美人,有献上的舞姬乐伎,还有精心调.教出来的专作宠物的女子……   最后便是表示同大晋和亲联姻之意。   至于谁同谁结亲,他们倒是没有异议的。有些胆儿肥的,甚至巴不得又送人到皇帝后宫,又送人给越王。   毕竟如今谁都知晓,若是新帝的身体扛不住去了,那将来登大宝的,便必然是越王!   这其中提及的便有六公主。   自然还有大月国的大公主,新罗国的乌山郡主等等……   杨幺儿对此一概不知。   她拢着厚厚的大氅,坐在小亭子里。   外头又下起了大雪,若非碍于面前还有两个人,她便要自个儿去雪地里了。   六公主见她打量雪景,便凑上前道:“天淄国总下雪,这样的景致便不稀奇了。”   巫女一把按住了她的肩。   六公主这才堪堪往回坐了坐,但她却又趴在了桌面上,面朝杨幺儿,低声道:“昨日我送娘娘的香囊,娘娘戴了吗?”   杨幺儿素来实诚,便摇了摇头。   那香囊她连摸都没摸着,莲桂就收起来了。   想一想,杨幺儿还觉得有些遗憾呢。   “与娘娘在一处是极好的……”六公主笑了笑,道:“我想要天长地久地陪着娘娘。”   杨幺儿懵懵懂懂,便只回给了她一个淡淡的眼神。   “天淄国不是这样的,没有这样多的规矩,要见什么人,便是能见得着的……宫里头的人,也都能自由出入……比这里好……”   六公主伸出手指,似是想要伸到杨幺儿的面前去。   她道:“若是娘娘是天淄国人便好了……”   巫女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臂,哑声道:“莫胡来。”   莲桂此时倒也冲那巫女笑了笑,神色微冷:“是呀,两位殿下可莫要胡来。”   六公主这才乖乖坐了回去。   杨幺儿却陡然间福至心灵,她抬头多看了巫女一眼。   这是那个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说古言大环境不好,是指现在古言流量真的没之前好。不是在甩锅。我入v以来就一直在古言金榜more上没有掉下去过,金榜more一共二十四个位置,就是全古言频道,收益排前二十四名的。不用和别的对比,和我自己另一篇连载文对比,我心里就有结果啦。   您要说我写得烂,我也承认呀,我是和大神的水平还差得远得远呢。反省一下,自己日更三千太少也是个问题!   其实之所以难受,是因为在写自己喜欢的东西,付出了很多心力,然而达不到预期的目标,所以才会丧,觉得自己很糟糕。   丧完我就好了,会努力多更新的。爱你们,挨个啾啾=3= 以后作话不会这么逼逼了,还是多码正文字数吧!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萧弋下朝后, 便问起了杨幺儿的行踪, 于是便有小太监到了亭子里头来,伞也没撑,落得一身大雪, 想这一路走来,应当是急匆匆的。   小太监先行了礼, 方才出声道:“娘娘, 皇上已在坤宁宫了。娘娘何时回宫用膳?”   六公主歪头看了他一眼, 疑惑地道:“大晋还有这样的规矩?帝后必须一同用膳吗?”   小太监没说话。   巫女拍了拍她的头,示意她闭嘴。   六公主却拍了下手掌,笑道:“我明白了!民间都道新婚夫妻格外甜蜜,皇上便应当是一刻也离不得娘娘……”   说着, 她叹了口气:“可这样长久下去,娘娘不会觉得闷吗?”   “斛兰。”巫女哑声道, 喊的像是六公主的名字。   六公主便露出可怜的神情来, 道:“今日方才与娘娘说了一会儿的话, 心下实在不舍。娘娘去罢, 我改日再来同娘娘说话,指不准便要留上好久的。”   杨幺儿眨眨眼,没说半句话。   于是看上去,便像是六公主在自说自话一般。   这六公主性情也非常人所及,哪怕杨幺儿并不搭理她,她也不觉难堪沮丧。   莲桂上前来,扶住了杨幺儿的手臂。等扶着杨幺儿站起身, 她方才看向了六公主,不紧不慢地道:“六公主,大晋有大晋的规矩礼节,若是六公主不能遵守,再三口出不逊之言。”她的目光在六公主的唇上打了个圈儿:“万望六公主小心些。”   六公主像是丝毫没察觉到她身上展露出的寒意,依旧只是微微笑着。   杨幺儿走到了台阶边上了,骤然想起了什么,她扭头指了下巫女,盯着六公主问:“她……叫什么?”   巫女垂下目光,黑纱将她的脸遮得更严实了。   风呼啸吹过,卷起亭子里的落叶,再疾飞出去。   只听得她哑声道:“……凤亭。”   杨幺儿道:“斛兰、凤亭。”   她念完这二人的名字,便转身随着莲桂离去了。   六公主盯着她的背影走远,脸上依旧挂着笑,嘴上还道:“恭送皇后娘娘。”   巫女倒是始终没动,如一根石头柱子似的。   等到身影从视线中淡去了。   六公主方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我先前见着她了。就是她。那个宅子里……”   巫女皱起眉:“她认出你了?”   六公主摇摇头,低声道:“她在瞧你呀。”   说完,六公主还撅了撅嘴,似是十分不满。   二人不再多言,便也带了侍女缓缓行出宫去。   杨幺儿回到宫中,同萧弋坐在一处,慢吞吞地用了晚膳。   萧弋面色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但若是仔细瞧,便能瞧见他眉心微微皱起,眼底刻着冷色。   他问:“今日天淄国的六公主都同你说什么了?”   杨幺儿想了想。   那个天淄国的六公主实在太能说了,说了老长老长的一串话……要她讲一遍给皇上听……好累的呀。   于是她选择了最省力的途径。不吱声了。   半晌听不见声音,萧弋不由放下了手中的银箸。   他看向了杨幺儿,他的眼眸里,刹那交织过了无数的情绪,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冷。   他低声问:“今日愉快吗?”   杨幺儿想了想,点了下头。   她从未见过什么天淄国的人,自然都是有趣的。   刹那间,萧弋竟然想问,那是她好,还是朕好。但话到了嘴边,萧弋又觉得有些不像样,于是干脆将话都吞了回去。   杨幺儿舔了舔勺子上头残留的汤汁,等尝到了里头的甜味儿,她才想了想,开口道:“巫女,戴面具。六公主,戴面具。分不清。”   六公主的声音,是在杨宅里,墙上的面具发出的声音。   巫女的身形,好高好高,是她在街边看见的,戴面具的男人的样子。   有两个。   发愁。   萧弋并未能听明白杨幺儿的话,但他淡淡道:“今日有大臣与朕说起天淄国的面具。他们的面具也并非个个都一般模样。他们的面具是有细微不同的。”   杨幺儿最爱听这样的故事,她便也放下了勺子,盯住了萧弋。   萧弋心下陡然软了软,他也极为享受这样同杨幺儿低低叙来的时刻,他道:“男子与女子有不同,平民与贵族不同。男子的面具上多三道金色纹,女子面具上多三道红色纹。平民面具上一半是山河纹,贵族面具上一半是星月纹。”   杨幺儿眨了眨眼。   萧弋见她面上不显,但这样认真地盯着他,便定然是好奇极了。他便也干脆讲了更多天淄国的事给她听。   天淄国极具传奇色彩,有许多诡奇,令人匪夷所思之事。   杨幺儿听得认真,没有开口说话,但脑子里却不断往外冒着念头……   天淄国,一定有许多鬼。   皇上是不能去的。   等到讲完了故事,饭菜也都凉了。   所幸二人早就用得差不多了,这时候便也就干脆起身,在宫中散起步来。   杨幺儿慢吞吞地走了一会儿,骤然想起了什么。   她抬手扯了下萧弋的袖子。   萧弋便立即低头看她:“嗯?”   杨幺儿细声细气地道:“我不想,做皇后。”   萧弋的步子猛地顿住。   杨幺儿又接着道:“好多事要做,我都不会。”   萧弋的步子这才又恢复了方才的节奏,他张开手掌,轻轻将她的手包裹在掌中,他低声道:“不会便不会。”   “可,可……”   可那个什么侯夫人,什么什么侯夫人,说她一定要做才行。   萧弋淡淡道:“你手握凤印,便只管接受他人朝拜、尊崇。旁的,朕来管。”   杨幺儿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   于她来说,光是听临阳侯夫人、安阳侯夫人讲一讲那些事,便已经昏昏欲睡,觉得实在累极了,有人将这样的麻烦事拿走,自然是好的呀。   她并不懂得,除却那日所说的那些,宫务之杂多繁重,远非如此。   如今再一并都压在皇帝的肩头,萧弋只怕要更忙了。   萧弋渐渐收紧了力道,他将她攥得更紧,低声道:“朕也有话同你说。”   “嗯?”杨幺儿便也学着他的语调反问。   萧弋道:“幺儿可知大月、天淄、新罗等国前来朝贺,还有什么事要做?”   杨幺儿摇头。   “联姻、结盟,以求世代稳固。”   杨幺儿仍旧是不大懂的,但她十分虚心地听着皇上往下讲。   倒是杨幺儿身后的春纱,心下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身为宫中的人,尽管心下早就已有准备,但当这一日真正到来时,春纱还是心下一紧,整个人都高高悬了起来。   “你愿意瞧见宫中有旁的女人吗?”萧弋问。   杨幺儿点点头。   她甚至暗暗掰了掰手指头。宫里好大好大,好空好空。添一个人不够。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可以添一百个。   想到这里,杨幺儿还喜滋滋了一下。   她能数到这么远了。   萧弋转而握住了她的手腕,神色复杂,似又有一丝哭笑不得。   他早该知道,无论问她什么,都是得不出结果的。   可他心下偏又有那么一丝的不甘,偏想要从她的口中得到一句拒绝或是表达不快的话,以此倒也可说明,她当是对着他有那么一丝占有欲的。   “你愿意瞧见朕娶别的女人?”萧弋又问。   其实哪里还有再娶呢?   除却皇后外,再没有人当得起这个字了。   纵使入宫为妃,说到底都不过是作妾罢了。妾又如何与妻相比呢?   杨幺儿这下倒是稍作犹豫了。   娶亲要花很多钱的……   她想了想说:“皇上,钱不够。”   萧弋失笑。   他眸光沉沉,忍不住一把将杨幺儿拥入了怀中,他在她耳边哑声道:“幺儿说的是,钱会不够的。朕养一个幺儿便好了,哪里能再养别的人?”   他亲了亲她的耳廓,又嗓音低哑地道:“朕便当幺儿是不喜此事了。”   杨幺儿点点头:“嗯。”   “走罢。”萧弋拥着她便要往寝宫的方向带。   春纱一脚轻一脚重地踩在雪地里,心下不是滋味儿。   方才皇上与皇后凑近了说话,她旁的也没听清,满脑子就记得皇上说联姻结盟的事了。   春纱满心都是担忧,生怕娘娘什么也不明白,便错失了为自己争取的机会。   杨幺儿倒是从来都无忧无虑的。   等回到了坤宁宫中,她换下衣裳,迷迷糊糊地数着自己现有的钱,便睡过去了。   待白日里,六公主同那个巫女又来了。   六公主又同杨幺儿坐在一处,与她讲天淄国的种种事。   杨幺儿突然想起来皇上与她说的面具。   她便伸出手:“瞧瞧面具。”   六公主先前便给她瞧过,这时候自然不会遮掩,于是便当即递给了她,嘴上还道:“下次给娘娘也画一张吧。”   杨幺儿抓着面具翻来覆去一瞧。   红色纹。   山河纹。   咦。   她又冲巫女伸出了手:“瞧面具。”   她抬眼望着巫女,巫女也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巫女方才一声不吭地从背后取下了面具给杨幺儿。   杨幺儿接过来,又是翻来覆去地瞧。   金色纹。   山河纹。   咦!   杨幺儿放下了面具,指着巫女的说:“这个好看。”   六公主笑道:“都是一样的,哪里有更好看的?”   杨幺儿没说话。   她实在太少言寡语了,六公主也并未觉得哪里不对。   一直到时辰晚些,杨幺儿走了。   巫女方才一手按在了六公主的头上,哑声道:“她发现了。”   “她眼睛真漂亮。”六公主答非所问。   巫女:“…………”   作者有话要说:  熬夜写加更叭,挠头,我白天实在写不出来。大家早点睡,明早应该就能看见加更啦~   ☆、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与纳大晋女子为妃不同。   众人考量到新帝的身体为先, 他们自然不会催促。   但若是番邦异国前来联姻结盟, 便是两说了。   惠帝时,大晋曾丢失丹州三座城池。丹州近邻木木翰,木木翰乃是游牧民族所居之处。木木翰的大王骁勇善战, 亲率军拿下了丹州三城。   而大月、天淄两国正将木木翰夹在中间。   如今两国肯主动伸手交好,那不正是利用起他们, 来拿回丹州三城的好时机吗?   在先帝手中丢了城池, 在当今新帝手中拿回来, 传出去也该当是一段佳话啊!   可他们的皇帝并不这样想。   尚且年少的皇帝坐在龙椅上,黑色的发用冠束起,他的面容俊美,五官却紧紧绷着, 让人分辨不了他的表情,更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禀皇上, 大月国的大公主, 与天淄国的六公主, 都是极好的人选。这二人, 一个姿容美丽,熟知大晋文化;一个天真烂漫性情好,年纪与皇上正相当……实是绝佳的人选。”   “皇上,大月国与天淄国都曾表露其意,愿与我大晋联姻结盟,但却并不曾说要将公主嫁给谁人。依臣看,越王殿下便是极为合适的人选。”   “皇上, 林大人说得有几分道理。越王殿下已加冠,按理该当成亲了。不如便让大月国的大公主嫁入越王殿下府邸……天淄国公主便纳入后宫。如今皇上后宫空虚,再添一人倒是极美的事!”   “皇上跟前怎敢胡言乱语!异国公主,怎能当越王正妃?何况一个收入宫中,一个却嫁入王府。到头来,总有一国不满意。这哪里是结盟,该是结仇了!”   ……   朝堂上为着这么点儿结不结亲的事,几乎吵作了一团,众人都急着发表自己的见解。他们有的是为了跟随前头遮阴的大树,有的是为了在新帝跟前博得一个熟脸,也有的是盼着后宫纳了妃,这有了一个便会有第二个,将来便更好将家族女儿塞进去了……   总归没几个是真心为皇上考量的。   萧弋早先便见过更乱糟糟的场景,因而一时并无慌乱。   他的目光冷静甚至堪称冷漠地扫过了阶下众人,淡淡道:“此事搁后再议。”   众臣察觉到他的目光投射到了自己的身上,一瞬便静默了。   萧弋没留给他们反应过来的机会,道:“今日议程正和之事。”   比较起谈论给皇上纳哪国公主为妃的事,在程正和贪腐案上,众人更有激.情些,更方便他们一展口舌之才。   于是殿上的话题便生生拐向了另一个方向。   坤宁宫。   六公主趴伏在窗前,顺着杨幺儿的视线望出去,她扭头道:“娘娘在瞧什么?是在瞧巫女吗?”   巫女凤亭站在窗户外,身边陪着那名他们从天淄国带来的侍女。   杨幺儿摇了摇头,道:“花好看。”   “花?”六公主伸长了脖子,大半个身子都快要探出窗外了。   一片皑皑白雪之中,好像是隐隐约约有那么一抹绿粉色。六公主不由惊诧:“这样远,娘娘也能看得见?”   杨幺儿没出声。   但六公主直起身子,一提裙摆,便疾步跑了出去。   春纱在后头出了口气,低声道:“这番邦异国来的,果然是少了些规矩。”说起这话时,她还老大一股怨气。总觉得这六公主便是来同娘娘分宠的。   想着想着春纱就觉得心底跟针扎似的。   而杨幺儿正通过窗户,继续往外看。   六公主从雪地里飞奔而过,提起的裙摆在雪地里开出了一朵紫色的花儿。她很快便入了杨幺儿的视线内。   她三两下钻进披着雪的树木间,她苟着腰,从雪地里摸摸索索出来一朵花,一朵真花,花瓣淡粉,花茎带着浅淡的绿,活像是营养不足发育不良的花。   六公主捏着那朵花,走到巫女身边,与巫女低声交谈了两句,然后她便径直朝窗户边走来。   等走到了窗户边上,她的上半身就又趴伏在了窗上,然后她伸出胳膊,将那朵花递到了杨幺儿的跟前。   “娘娘瞧的是这朵么?不如便这样更近些瞧,岂不是极好的!”   春纱瞪大了眼。   这,这天淄国公主好生有手段!   这一手竟是比娘娘当初给皇上送花时,来得还要高明!   六公主将那花儿塞入了杨幺儿的掌中,然后便撑着窗沿,艰难地爬了进去。   然后她又摊开了左手掌,盈盈笑道:“咦,我怎么摸着这个东西了?娘娘不如现在佩上吧?”   她的手掌上躺着一只香囊,和她先前送的那只一模一样。   刘嬷嬷负责收起了那个拿回宫的香囊,后来皇上还分外不悦,令人加锁,锁起来。   眼下这个香囊必然不是先前那个了。   但六公主却好似未觉一般,硬要塞一个给娘娘……   刘嬷嬷正要迈出去,杨幺儿便伸手将那个香囊勾走了。   她自然不知原本的香囊已经由刘嬷嬷收起来了,便还真信了。她点了下头,就将香囊佩在腰间了。   不多时,有宫人来求见,与杨幺儿道:“大月国的大公主,今日入了宫,听闻六公主在娘娘处,便打发人来请六公主前往一叙。”   六公主灰头土脸的,倒也不大在意,她抬手拍去了脖颈间的雪水,便极为光明正大地借用了坤宁宫的宫人,去见大月国的那位大公主了。   巫女倒是没跟上,他依旧站在门外等着,冬风吹过来,吹得他身上的黑裙都飘扬了起来。   巫女突然回转过身,问杨幺儿:“我能进来吗?”   杨幺儿迟疑着点了下头。   眼前的男人,很凶。   是她见过最凶的。   巫女踏进殿门内。   相比起六公主,坤宁宫众人对他的接纳度要更高些。   宫人们怕打搅娘娘的兴致,便自觉地退远了些。   杨幺儿此时慢吞吞地扭头盯住了他,声音低低的,仿佛说悄悄话一般地道:“你是男人。”   “你不是贵族。”   “谁同你说的?”巫女的声音不再是刻意压抑后的沙哑,转而变得低沉起来,里头糅杂着一点儿磁性,尾音是柔的,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魅力。   “我说的。”杨幺儿说完,又觉得不太对劲。她又忘记了,上回刘嬷嬷和她说,该自称“本宫”才像样子。其实她也不懂得什么叫像样子,但嬷嬷说了,便当是有道理的吧。   天淄国少有这样的自称,巫女倒也并不在意,他黑纱下的嘴角向后勾起,扯动了略显得僵硬的右边面颊,他声音更沉地道:“原来你这样聪明啊……”   杨幺儿没接他的话。   巫女走得更近些,然后蹲下身来,看着好像是他在对着皇后行大礼。但实际他却只是为了更贴近她的视线。   杨幺儿望入了他的眼眸里。   他的眼瞳是金黄.色的,像蛇的眼睛。   他的气息喷洒出来,带着凉意。   若是换个人坐在这里,早就觉得背后发凉了。   但杨幺儿倒是没什么知觉的。   巫女见她没有丝毫变化,这才道:“原本的六公主死透了,天淄国为回国免罪祸,便寻了斛兰来假扮。我便想,左右死了一个,那便再死一个,由我替上,想来也不会有人发现。”   他陡然压低了声音,声音里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寒意:“这样的秘密,你会说给大晋的皇帝听吗?”   杨幺儿摇了下头。   说话十分累人的,这样长这样长的话,她是不想说的。   但这人真傻。   在这里,怎么有事瞒得过皇帝的耳朵呢?   见她这般冷静自若,巫女便拧了下眉,仔细盯着杨幺儿瞧了瞧:“……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连他这样的威胁,半句也没听出来。   杨幺儿没应他的问题,她突然出声:“凤亭。”   她的嗓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软与甜滋味儿,陡然一声叫起来,直往人的耳朵里钻。   巫女一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杨幺儿还盯着他:“纱。”   巫女一抬手,这才摸到自己脸上的黑纱滑落下去了。   黑纱遮掩之下,他的睡凤眼瞧着美丽又显寡情。   然后是挺直的鼻与苍白的唇。   生如冷艳女子一般的相貌。   杨幺儿的目光素来直白。   尽管已经拉起黑纱重新遮挡严实了,但巫女仍有种她的目光能穿透了面纱,将他整个包裹起来的错觉。   他抿了下唇,脸上竟觉得有些热。   她突然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自是为了来杀人。”他的嗓音里带上了一点血气。可惜杨幺儿听不出来。   她点头:“哦。”   应完声,她才又慢慢想起来一个问题:“杀我?”   “杀皇上?”   他扯了扯嘴角,右边脸依旧显得有些僵硬:“自然不是。我要杀的是数万之众……非一个两个能抵消得了。”   杨幺儿对此没有太大的概念,便就此沉默了。   殿门外只听得太监唱道:“皇上驾到。”   巫女便立刻站起了身。   只是杨幺儿坐着,他站着,原本男子高大的身形,这下便显得更为高大了。   巫女皱了下眉,然后又跪坐了下来,猛地抓住了杨幺儿的手,似是装作给她展示天淄国巫术一般。   萧弋知晓六公主被大月国的大公主寻去了。   他踏入殿中,却见一个穿着黑色衣裙的女子,像是跪在杨幺儿的跟前。   乍然一瞧,倒像是在将杨幺儿奉若神明,顶礼膜拜一般。   萧弋也知晓自己占有欲和控制欲都早已越过了界,但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沉声道:“幺儿。”   杨幺儿便立即扭头朝他看了过来。   目光落下来的那一刹,萧弋身上的戾气便被抚平了去。   这厢巫女凤亭抬眼。   哦,她叫幺儿。   作者有话要说:  巫女凤亭大概是比越王殿下戏份更重一点的男配吧,咂嘴。   晚上正常更新,我们晚上再见~   ☆、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凤亭起身, 朝萧弋行了礼。   “原来是天淄国的巫女。”萧弋嘴角往上扯了扯, 笑容不抵眼底。   凤亭微微低下头,杵在一边并不出声,又变回了之前石柱子的模样。他脸上的黑纱, 也因为之前滑落过一次的缘故,这次绑得更紧了, 也多绕了一圈儿, 于是一张脸隐匿在黑纱之下, 不仅让人看不清长相,他面上作何神情,也都一概看不清。   “送天淄国的巫女回使馆。”萧弋的目光从他身上飞快地掠过,便再没将他看在眼里了。   他伸手, 攥住了杨幺儿的手,将杨幺儿从位置上拉了起来。   凤亭多看了一眼, 并不作声, 只默默躬身行礼, 随即便跟着赵公公走了出去。   杨幺儿好奇地盯住了他的背影。   这人原来还会变脸!   一转眼, 就变得像是另一个人了!   “幺儿。”萧弋勾住了杨幺儿的下巴,将她的视线从那个方向扭了过来。   杨幺儿微微仰头看着他。   目光相接,萧弋定定地盯着她的眼,恨不得看到她的眼底去。   他知晓。   她从前只识得一方天地,出了那方天地后,周遭的一切于她来说,都是新奇又美丽的。   一朵花儿会让她视若珍宝。   蚂蚁搬家她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如今……无论是宴上的舞姬乐伎, 还是戴了面具的天淄国人,裹着一身黑纱分外神秘的巫女……都会吸引走她的目光。   若是等到她的眼里越装越多,也不知还能不能装得下一个他了?   “今日读书了吗?”他问。   杨幺儿点头:“读了。”   “随朕过来。”萧弋转身走在前。   杨幺儿便提了下裙摆,忙跟了上去。   萧弋脑子里无数念头翻滚,刻入骨子里的占有欲和控制欲,骤然翻涌而起,将他整个都吞没了进去。   他嘴角绷紧,步伐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但等走了几步,他突地又顿住了动作,然后转过身来,朝杨幺儿伸出了手:“怎么走得这样慢。”   杨幺儿眨了眨眼,没说话。   她走到了他的近前,将手搭在了他的掌心。   萧弋用力攥紧,放慢了步子与她同行。   萧弋考校了一下杨幺儿的功课,有了前头艰难打下的基础,现下她的进步倒是一日比一日多且快了。   只是书中到底不会教她人情世故,因而哪怕如今张嘴能说那么两句有文采的话了,眸子里却也依旧透着天真与懵懂。   她与之前有了分别,分别在于,她的世界里一点点变得丰富起来了,再不止他一人了。   但也没有分别。   她看向他的目光,总都是柔软的,不等她开口撒娇,他心下已经先软成一片了。   萧弋觉得自己就像是养花人。   花了无数的功夫心血,培育出了极稀有的品种,一面欣喜骄傲,一面却又不愿被人瞧见她的稀有美丽,惴惴不安于她会被人偷走。   杨幺儿突然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皇上坐。”   萧弋思绪回笼,紧挨着她在美人榻上坐下。   杨幺儿抬起手,学着萧弋勾她下巴的时候一样,笨拙地捧住了萧弋的下巴。   萧弋心尖像是被她的指尖轻轻挠过,痒又麻。   他一把反扣住杨幺儿的腰,将人推倒在了榻上,然后他咬住了她纤细的手指,轻轻啃咬,他的气息便都喷洒在了她的指尖上。   杨幺儿从来都是忠于身体反应的。   她微微眯起眼,一抹红从脖颈蔓延向了她的面颊。   宫人们分外自觉地落下了帷帘,纷纷退了出去。   另一厢。   六公主由宫人引着到了宫门口,然后便见着了坐在马车内,打起帘子正在等她的凤亭。   六公主爬进了马车里,笑笑说:“大月国的公主,说要嫁给大晋的皇帝。我便同她说,我能嫁,她不能嫁。她年纪比我大,却还叫我气得哭鼻子了。”   凤亭扫了她一眼。   他知晓她的性情脾气,以她的本事,自然不会是只说了那么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大月国的公主应当是实在接不下她的话了,才会生生气哭了。   六公主忙收敛了笑容,正经地问:“你问大晋的皇后娘娘了?”   “嗯。”   六公主捧着下巴叹了口气:“她的脸真好看呀,如此,倒也可原谅她了。若是将来她死了,能将脸皮给我多好呀。”   凤亭淡淡道:“她如今不仅知晓我是男子,还知晓你我二人都是假扮而来。”   “原来她这样聪明!”六公主惊讶道。   凤亭脑中骤然浮现了一个词。   大智若愚。   待马车行到一半,凤亭便打起帘子跳了下去,朝着一处客栈走去。   半个时辰后,一个身材修长挺拔的年轻男子,穿着紫色衣衫,款款从客栈走了出来。男子生得极其俊美,只不过半边脸不知何故涂黑了去,于是一面白一面黑,瞧着甚是奇怪。   他走到了一处宅邸外,绕着那石狮子走上了一圈儿。门房见他行迹怪异,便主动上前来问他:“你是何人?”   凤亭反问他:“这里可是东陵李家?”   ……   两日后再行朝会,大月国使臣前来求见萧弋。   此时方知,前几日还坚持要将公主嫁给皇上的使臣,今日便道,大月国的大公主想要嫁给越王萧正廷。   原来,大公主见皇上始终不肯松口,她便自作聪明,想要另辟蹊径,先去讨好太后,等入了永安宫,她便见着了越王,这一面,便令大公主念念不忘了。   大晋的这位少年皇帝,容貌虽俊美,但眉眼阴鸷,让人见之就觉得心底打颤。   越王便不同了,模样英俊,性情温和。   大月国公主便一心想要嫁越王了。   在使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萧弋便朝萧正廷的方向看了一眼。   萧正廷立在那里,神色平静,看不出欢喜的意思,但也没有丝毫要抗拒的意思。   萧弋刹那想到了,先前莲桂报与他的事。   既然太后心中有意萧正廷……   萧弋嘴角勾了下,显得有些凉薄,他看向底下的使臣,道:“朕允了。”   萧正廷依旧没开口。   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小皇帝纵使年纪再小,到底也有高于他的权利。   等到使臣叩地谢恩后。   萧正廷也方才缓缓上前,谢过了恩。   见皇上终于松了口,底下大臣便也活跃起来,重提天淄国六公主。   萧弋扫过他们,淡淡道:“天淄国与大晋习俗礼节大相径庭,六公主恐无法适应,不若先留天淄国使臣于京中暂住些时日再议。”   这位天淄国的六公主有没有命留在这里,还是两说呢。   萧弋十分小气地心想。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再见啦,今天出门太累了,回来困成狗,强撑着写完的。晚安大家=3=   ☆、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凤亭起身, 朝萧弋行了礼。   “原来是天淄国的巫女。”萧弋嘴角往上扯了扯, 笑容不抵眼底。   凤亭微微低下头,杵在一边并不出声,又变回了之前石柱子的模样。他脸上的黑纱, 也因为之前滑落过一次的缘故,这次绑得更紧了, 也多绕了一圈儿, 于是一张脸隐匿在黑纱之下, 不仅让人看不清长相,他面上作何神情,也都一概看不清。   “送天淄国的巫女回使馆。”萧弋的目光从他身上飞快地掠过,便再没将他看在眼里了。   他伸手, 攥住了杨幺儿的手,将杨幺儿从位置上拉了起来。   凤亭多看了一眼, 并不作声, 只默默躬身行礼, 随即便跟着赵公公走了出去。   杨幺儿好奇地盯住了他的背影。   这人原来还会变脸!   一转眼, 就变得像是另一个人了!   “幺儿。”萧弋勾住了杨幺儿的下巴,将她的视线从那个方向扭了过来。   杨幺儿微微仰头看着他。   目光相接,萧弋定定地盯着她的眼,恨不得看到她的眼底去。   他知晓。   她从前只识得一方天地,出了那方天地后,周遭的一切于她来说,都是新奇又美丽的。   一朵花儿会让她视若珍宝。   蚂蚁搬家她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如今……无论是宴上的舞姬乐伎, 还是戴了面具的天淄国人,裹着一身黑纱分外神秘的巫女……都会吸引走她的目光。   若是等到她的眼里越装越多,也不知还能不能装得下一个他了?   “今日读书了吗?”他问。   杨幺儿点头:“读了。”   “随朕过来。”萧弋转身走在前。   杨幺儿便提了下裙摆,忙跟了上去。   萧弋脑子里无数念头翻滚,刻入骨子里的占有欲和控制欲,骤然翻涌而起,将他整个都吞没了进去。   他嘴角绷紧,步伐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但等走了几步,他突地又顿住了动作,然后转过身来,朝杨幺儿伸出了手:“怎么走得这样慢。”   杨幺儿眨了眨眼,没说话。   她走到了他的近前,将手搭在了他的掌心。   萧弋用力攥紧,放慢了步子与她同行。   萧弋考校了一下杨幺儿的功课,有了前头艰难打下的基础,现下她的进步倒是一日比一日多且快了。   只是书中到底不会教她人情世故,因而哪怕如今张嘴能说那么两句有文采的话了,眸子里却也依旧透着天真与懵懂。   她与之前有了分别,分别在于,她的世界里一点点变得丰富起来了,再不止他一人了。   但也没有分别。   她看向他的目光,总都是柔软的,不等她开口撒娇,他心下已经先软成一片了。   萧弋觉得自己就像是养花人。   花了无数的功夫心血,培育出了极稀有的品种,一面欣喜骄傲,一面却又不愿被人瞧见她的稀有美丽,惴惴不安于她会被人偷走。   杨幺儿突然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皇上坐。”   萧弋思绪回笼,紧挨着她在美人榻上坐下。   杨幺儿抬起手,学着萧弋勾她下巴的时候一样,笨拙地捧住了萧弋的下巴。   萧弋心尖像是被她的指尖轻轻挠过,痒又麻。   他一把反扣住杨幺儿的腰,将人推倒在了榻上,然后他咬住了她纤细的手指,轻轻啃咬,他的气息便都喷洒在了她的指尖上。   杨幺儿从来都是忠于身体反应的。   她微微眯起眼,一抹红从脖颈蔓延向了她的面颊。   宫人们分外自觉地落下了帷帘,纷纷退了出去。   另一厢。   六公主由宫人引着到了宫门口,然后便见着了坐在马车内,打起帘子正在等她的凤亭。   六公主爬进了马车里,笑笑说:“大月国的公主,说要嫁给大晋的皇帝。我便同她说,我能嫁,她不能嫁。她年纪比我大,却还叫我气得哭鼻子了。”   凤亭扫了她一眼。   他知晓她的性情脾气,以她的本事,自然不会是只说了那么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大月国的公主应当是实在接不下她的话了,才会生生气哭了。   六公主忙收敛了笑容,正经地问:“你问大晋的皇后娘娘了?”   “嗯。”   六公主捧着下巴叹了口气:“她的脸真好看呀,如此,倒也可原谅她了。若是将来她死了,能将脸皮给我多好呀。”   凤亭淡淡道:“她如今不仅知晓我是男子,还知晓你我二人都是假扮而来。”   “原来她这样聪明!”六公主惊讶道。   凤亭脑中骤然浮现了一个词。   大智若愚。   待马车行到一半,凤亭便打起帘子跳了下去,朝着一处客栈走去。   半个时辰后,一个身材修长挺拔的年轻男子,穿着紫色衣衫,款款从客栈走了出来。男子生得极其俊美,只不过半边脸不知何故涂黑了去,于是一面白一面黑,瞧着甚是奇怪。   他走到了一处宅邸外,绕着那石狮子走上了一圈儿。门房见他行迹怪异,便主动上前来问他:“你是何人?”   凤亭反问他:“这里可是东陵李家?”   ……   两日后再行朝会,大月国使臣前来求见萧弋。   此时方知,前几日还坚持要将公主嫁给皇上的使臣,今日便道,大月国的大公主想要嫁给越王萧正廷。   原来,大公主见皇上始终不肯松口,她便自作聪明,想要另辟蹊径,先去讨好太后,等入了永安宫,她便见着了越王,这一面,便令大公主念念不忘了。   大晋的这位少年皇帝,容貌虽俊美,但眉眼阴鸷,让人见之就觉得心底打颤。   越王便不同了,模样英俊,性情温和。   大月国公主便一心想要嫁越王了。   在使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萧弋便朝萧正廷的方向看了一眼。   萧正廷立在那里,神色平静,看不出欢喜的意思,但也没有丝毫要抗拒的意思。   萧弋刹那想到了,先前莲桂报与他的事。   既然太后心中有意萧正廷……   萧弋嘴角勾了下,显得有些凉薄,他看向底下的使臣,道:“朕允了。”   萧正廷依旧没开口。   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小皇帝纵使年纪再小,到底也有高于他的权利。   等到使臣叩地谢恩后。   萧正廷也方才缓缓上前,谢过了恩。   见皇上终于松了口,底下大臣便也活跃起来,重提天淄国六公主。   萧弋扫过他们,淡淡道:“天淄国与大晋习俗礼节大相径庭,六公主恐无法适应,不若先留天淄国使臣于京中暂住些时日再议。”   这位天淄国的六公主有没有命留在这里,还是两说呢。   萧弋十分小气地心想。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再见啦,今天出门太累了,回来困成狗,强撑着写完的。晚安大家=3=   ☆、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众人散去, 萧弋迈出了殿门, 却见石阶之下站着一个着月白色衣裙的女子,头上落了雪,看上去模样秀美, 又有些楚楚可怜。   是大月国的大公主。   她穿的乃是大晋制式的衣裙,倒还真有几分大晋人的味道。   大公主见到萧弋, 便当即拎住衣裙, 朝他微微屈身, 行了个大晋礼。   “绮云见过皇上。”   萧弋这才又扫了她一眼,便见她生了一双杏眼,眼底流露出一点怯意,显然有些惧怕他。但见萧弋没有动作, 绮云公主就又往上走了一步。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皇上……”话音落下, 她的眼泪便也跟着落了下来。   萧弋神色淡淡地看着她, 便瞧她还有什么招数。   绮云公主嗫喏道:“此事, 此事并非我心中所求, 盼望皇上收回成命……我心中,我心中所倾慕的人……”她抬眼向他看去,泪眼朦胧之下,似乎传递出一丝情意:“是您。”   但她到底生得不够美,连杨幺儿一分也不及。   萧弋轻易窥见了她眼底掩藏的退缩与惊惧之意。   萧弋淡淡道:“哦?”   绮云公主还当他信了,便接着往下道:“我身边跟随的使臣,得了父王的指令, 欲让我嫁入越王府中。可我早在那日大宴上,便……”   说罢,她抿住唇,低下头去。她身上系着的大氅往下滑了滑,如此再一瞧,她里头的衣裳哪里算是大晋制式的衣裙?分明是用大晋的衣裙,裁去领口、腰部,于是便这样露出了一小片的胸脯,同纤细的腰……   到底还是大月国服饰的款式模样。   萧弋的目光落上去。   绮云公主的呼吸微微一滞,面颊上倒还真浮现了一丝羞色。说到底站在她对面的,始终是一个俊美男子,叫对方这样一打量,绮云公主便觉得浑身都烧了起来。   这时候,她却只听得大晋的皇帝淡淡道:“是吗。”   绮云公主倒也并不气馁,事实上她也没得选择。她知晓大晋的人都重礼教,喜欢做表面君子,面上自然会表现得不屑一顾,内里怎么想便不好说了……   她张了张嘴,正欲再开口。   萧弋出声道:“原来绮云公主心中爱慕朕,偏又迫于无奈,只得嫁给越王……”   绮云公主点了下头,眼底承载的眼泪顺着掉落了一两滴,挂在脸颊上欲落不落。   “可令旨已下,自是不能收回的。”萧弋露出些许思索的神情,随即道:“既如此,瞧见那儿了吗?”他抬手一指。绮云公主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心道,他的手指倒是十分好看的,可惜气势太过压人,让人受不住。   绮云公主压下脑中念头,便看见那方是石阶、栏杆,与空旷的地面……   她疑惑地看着萧弋。   萧弋道:“不若触柱而亡,守下这份坚贞不屈的情意?”   绮云公主怔住了,一时间连做什么表情都忘记了,只愣愣道:“皇上?”   此时小太监快步行来,他走近萧弋身边,俯身低声道:“皇上,娘娘醒了。”   萧弋当即转身便走,连半个眼神没分给绮云公主。   绮云公主望着他走开的身影,心底没由来地一阵紧张,双腿也跟着发软。   一边的侍女忙扶住了她,低声唤:“公主?”   绮云公主环顾四周,都是身披盔甲的士兵,还有那佩刀、神色冷峻的侍卫。   她将想要说的话全都吞回了肚子里,扶着侍女的手腕便往外走。   她眉头皱着,心下惴惴,又有些怨怼。   她自然不是真心倾慕大晋的皇帝,她怕他还来不及。何况她早就听闻了,那大晋的新帝自幼体弱,不一定能活得过壮年。相比之下,倒不如嫁给越王。   奈何父亲命她,先嫁越王,再假意与新帝相好,若不能将二人操纵于手,便挑拨他们也好……   可眼下,她方才一示好,便遭遇了麻烦。   难道大晋男子便当真不喜,女子这样直白示爱吗?   早知如此,她便该再含蓄些。谁能知晓,世间还有这样男子,送上门的也不要呢?   萧弋迈入坤宁宫中,杨幺儿已经梳洗过后,坐在镜子前,手里捧着一本书,磕磕绊绊地读了两句,便没声音了。   室内燃着炭火,十分暖和,她身上的衣衫便难免显得单薄了些。薄薄透透两层裹在身上,萧弋一走近,便瞥见了她的脖颈、手腕上,都带着一点红痕。   大抵是前一日太用力了些。   萧弋挪开目光,便挨着她在桌案前坐下。   众人自觉退下,帷帘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萧弋伸手去抓她手里的书,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眯上了眼,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她微微歪着头,额边的头发丝轻轻挠着她的脸颊,她便皱了下鼻子。于是萧弋伸手勾开了头发丝,顺带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   随着他摩挲的动作,她的面颊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浅浅的红。   一点香气缓缓飘荡而起,钻入他的鼻间。   萧弋一手将她揽住,轻咬了咬她的耳垂。她的耳垂小巧圆润,耳垂尖还透着一点粉,分外柔软。   他的动作放得极轻,因而一时间她并未被惊醒,只是本能地往旁边躲了躲。他的手恰好放在她的衣带上,她往旁边一躲,衣带就松了,衣裳滑开了来。   杨幺儿霎地睁开了眼,茫然四顾。   萧弋将她环抱在怀中,慢条斯理给她重新系好衣带,低声道:“今日读的什么?”   杨幺儿晃了晃头,才清醒了些。   她指了指桌案上的书。   萧弋一瞧,却是一本《诗经》,倒也不知她从何处翻出来的。   杨幺儿伸手翻动了两下那本书,低声道:“架子上拿的。”说罢,她还又补了一句:“皇上的架子。”   萧弋听罢,一顿。   她还会自个儿取东西了。   果真是越发长进了!   萧弋拿起那本书,随意翻过几页,道:“都背下来了?”   杨幺儿点了点头,张嘴便背了两三句:“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复杂些的字,她已经能认得不少了,只是写还是要难上一些。   萧弋眸光闪了闪,他压住了杨幺儿搭在桌案上的手,嗓音低哑地缓缓道来,往日嗓音中的冷漠戾气都退了个干净:“文静的姑娘十分美丽,邀我于城角相会,却故意躲藏起来,叫我踟蹰……幺儿知晓这是讲什么的吗?”   杨幺儿满面茫然,只好扭头盯着萧弋。   却在扭头的时候,不小心擦过了萧弋的唇。她不自觉地舔了下唇瓣,然后微微拉开了和萧弋间的距离。   萧弋抬手揉了揉她的唇,将她的唇都揉得红了,这才淡淡道:“述男女之情。”   杨幺儿喃喃复述:“男女之情?”   萧弋将她的模样收入眼中,心底陡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渴望。他知晓自己是贪心的。可世间谁人不贪心?他越是有情动时候,便也就盼着她同他一样。   他低声道:“男女之情,便是见着对方时,会为她的或喜或悲、举手投足所牵动。会心跳快,会情难自已,会想要同她有更亲密的接触……”   杨幺儿依旧懵懂地望着他,显然要她理解这样的事,是极为困难的。   “便如这样……”萧弋忍不住狠狠吻住了她的唇,还咬住了她的唇瓣,用牙齿研磨啃弄。   杨幺儿懵懵懂懂地想。   男女之情,便是想要咬他?   萧弋单手托住了她的后脑,另一只手便又将先前系得好好的衣带给扯开了。   他将她压倒在了榻上。   他松开她的唇,仔细打量着她的眉眼。   她的眉眼依旧精致美丽,眼底承载着澄净的光。他用目光细细描绘过她的五官每一处,越是瞧,便越是有更多的温柔从心头涌出来。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是男女之情。”   “博陵崔护,游都城南,见绛娘,写下人面桃花相映红。是男女之情。”   他勾走她眼前挡了视线的发丝,嗓音沉沉道:“朕见幺儿,仙姿佚貌,玉骨香肌……”他的手指顿在了她的眼角边,道:“眸若稚子,天真烂漫。欲藏之。便也是男女之情。”   杨幺儿呆呆对上他的双眸。   他的眼底糅杂万千,都融作黑黝黝的深沉之色,只要对上,就好像会将人卷进去……   她感觉到了一点怪异。   指尖麻麻的,那股麻意从指尖更渐渐蔓延至了全身,她觉得头也是麻的。还热。热意将她裹在里头,让她不自觉地蜷了蜷脚趾头,来缓解那种酥麻怪异的感觉。   见她始终不曾开口,萧弋一颗心往下沉了沉。   他眼底的色彩聚在一处,比夜色来得还要深沉厚重。   他抬手蒙住了她的眼,而后更用力地吻住了她的唇,手也跟着探入了她的衣间。   她既然不懂得情爱,那便想法子让她一辈子,也无法对旁人生出半分情爱好了……   杨幺儿隐约知晓他这会儿心情沉闷,她便笨拙地舔了舔他的唇,算作回吻。   这个动作却如撩火,萧弋将她扣得更紧。   不多时,宫人低垂的视线从帷帘下的缝隙瞥见了地上滑落的衣衫,宫人便立时又退到了更外头去了。   ……   杨幺儿一觉睡到了第二日的下午。   她懒洋洋地趴在梳妆镜前,由春纱给她理着头发丝,她伸手拨弄着桌上的珠花,道:“你知道,男女之情吗?”   春纱一惊,忙道:“娘娘,奴婢,奴婢怎么会懂得呢!”   她又并未与宫中侍卫、太监私.通。娘娘这句话,实在是吓得她魂都差点飞出去了。   倒是一旁的莲桂笑了下,道:“娘娘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奴婢倒是从书中知晓了一些。”   杨幺儿便扭头看她,等着她往下说。   莲桂道:“男女生出爱意,便是男女之情了。”   “爱意?”   “便是见了他心下动荡……”   心下动荡?   杨幺儿眨了下眼,记在了心底。   春纱这也才反应过来,多半是皇上同娘娘提到了这桩事,娘娘方才有这样的发问。她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忙在一边找补道:“莲桂姑娘说的是,见之心动,便是生出爱意了。”   杨幺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在动呀。   一直都在动呀。   莲桂见她动作,便又道:“何为心动,便是要心跳得非常快,鼓噪如擂鼓一般,这才叫心动。”   杨幺儿露出点点恍然的神色,暗自点了下头。   等到用了午膳,杨幺儿扭头问:“皇上?”   春纱小声道:“听说这两日大月国与天淄国的使臣,日日前往纠缠皇上……”   杨幺儿:“嗯?”   春纱咬了咬唇,道:“还不是那大月国同天淄国,想要将公主嫁到大晋来!咱们大晋,又何须他们的公主呢?嫁过来,想嫁给谁?还不都是想要嫁给皇上?娘娘方才同皇上新婚,正是甜蜜的时候,怎好叫他们来打搅?”   莲桂闻言,不由看了一眼春纱,但她到底没有出声阻拦春纱这番话。   左右都是在坤宁宫中,有她盯着,便不会传出去。   若是这番话,能引得娘娘开了情窍,也懂得主动同皇上好,知晓留住皇上,只怕皇上该是要高兴的。   她又何必出声拦呢?   这厢杨幺儿安安静静地听春纱说完了,方才开口:“大月公主?”   她话音方才落下,刘嬷嬷便进门来了,刘嬷嬷躬身请安,随后道:“娘娘,安阳侯夫人、临阳侯夫人与大月国大公主前来向娘娘问安。”   杨幺儿“唔”了一声。   刘嬷嬷便转身出去,将人引进了殿内。   她们在前殿内等了一会儿,方才等到了杨幺儿。   杨幺儿由春纱与莲桂一并扶着,坐上了主位。阶下,安阳侯夫人等一并行礼。   绮云公主心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大晋皇帝那样难讨好,她便不如从那位新后身上学一些东西,总有能勾得住大晋皇帝的。   那日宴上,她可瞧得分明,那大晋皇帝与新后十分亲近,可见其恩宠,实在难得。这新后必是有什么手段的。   绮云公主行过礼,走到近前,抬起头。   这样一瞧,便顿住了。   先前在宴上时,她离得远,只隐约瞥见帝后身形,心道大晋皇帝身形挺拔,当是个俊美人物,又道新后身影窈窕,当也是个美人罢。   可眼下……   绮云公主抿住唇,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哪有什么手段?   她心中不由酸酸地想,便是这般容貌,也就够了。世间哪有男子能抵得住这样一张脸,冲着你示好呢?   “赐坐。”刘嬷嬷板着脸,站在杨幺儿的身边道。   刘嬷嬷看上去十分吓人,于是相应的,便也叫人觉得皇后娘娘威势十足,该是个惹不得的心思深沉的人物。   绮云公主心上顿时又多落了一块大石。   她原本想着,大晋的皇后纵使漂亮,但也不至胜过她。她在大月国,素有美名,因而父王才遣她前来。   她又想着,听闻这新后来历颇为奇异,无法与贵族女子相比,气质、威势等种种都该要不及她天生皇族。   ……却竟都成了空想。如今再想来,跟笑话一般。   绮云公主还未开口,便先被打击了个彻底,莫说是厚着脸皮与皇后讨教了,她连坐都坐不下去。   总觉得自己这样的容貌,一旦与皇后坐在一个屋子里,便被衬作了月亮旁边的黯淡星子。哪里还能再忍下去?   她只堪堪与杨幺儿说了会儿话,便自己寻了个借口,先一步离去了。   等出了皇宫。   绮云公主便忍不住咬紧了牙,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巍峨宫殿,又想起方才坤宁宫中摆设,宫人伺候皇后的场景……到底是大月国不能比的。   这样的权势地位、富贵荣华,实在叫人欣羡妒忌。   哪个女子不喜受人宠爱、追捧?   她倒也想,一边有越王心悦她,一边又有大晋皇帝心悦她,如此……想来她便也能过一样的日子了。   绮云公主皱紧了眉,道:“倒是失策,眼下又不知该怎么办才是好了。”   “这有何发愁的?”她身边的侍女凑近了,低语道:“世上男子纵使装得再如何正人君子,可又哪有不好女色的?公主模样生得好,身段也极好……”   “你是让我以色.诱之?”   这个色.诱指的自然是,大胆以身体去诱了。   否则光靠一张脸上的美色,又哪里及那新后呢?   大月国民风开放,更有兄死弟承的风俗。这个承,承的可不仅是兄长的地位权势与家产,还有他的妻妾儿女。   一女嫁二男,并非什么稀奇事。   能以美色打动人,那便是女子的本事。   绮云公主初时的犹豫过后,便当即选定了这个法子。   可她少出入宫中,就算是进宫,也很难见到皇上……   绮云公主脑中渐渐成形了一个念头。   大晋皇帝宠爱皇后,若是日日都往坤宁宫去问安,岂不就能见到皇上了?   难怪那六公主前两日总去寻皇后,多半打的也是这样的主意!   不过那六公主到底年纪小,现下都还没得手,便可见她也未施展出什么有用的本事来。她便不同了……   男子心中哪有什么坚守的底线?   他们便天生喜好刺激的事。   若她在坤宁宫中,隔着屋门、帘帐,勾引大晋皇帝,岂不是极为刺激的一桩事?她若真解下衣衫,她便不信大晋皇帝有拒绝的道理!   她咬了下唇,低声与侍女笑道:“天淄国的六公主那日肆意嘲笑我,来日便要她知晓,我不止要嫁越王,还要夺走她的机会,也好博大晋皇帝的青睐,眼底再装不下她六公主!”   ……   大月国大公主要嫁入越王府的消息,自然传入了永安宫中。   越王前头将侍卫弄死,后脚自个儿却要娶亲去了,太后一颗心哪里平得下来?   她本以为,越王受她扶持,越王便就该知晓,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她招手要他,他怎能有不从之理?可如今,事情朝着她最不愿的方向发展而去。   偌大永安宫中,她已倍觉凄冷,又因寻不出谁是越王的眼线,而日日难以安眠。   现下她自然更觉得胸中怒火升腾,恨不得撕碎了那什么大月国大公主……也恨不得撕了小皇帝。   可小皇帝如今已不是她轻易能下手的了。   太后闭了闭眼,叫来了一个小太监,同他说了几句话,便将他打发走了。   第二日。   绮云公主入宫又来向皇后问安,待进了门,却撞见了天淄国的六公主。   “原来六公主也在此处。”绮云公主勉强笑了下,眼底却差点掩不住厌憎之色。   六公主瞥了她一眼,撇嘴道:“我要陪娘娘去看雪了。”   绮云公主当然是想留在这儿,她本意是来等皇上的,又不是真来陪皇后的。可皇后都要出门去,她显然不能再留在宫中,她便只好道:“我也一并去吧。”   话说完,绮云公主突然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如针扎一般,惊得她差点跳起来。   她循着目光看过去,便见立在六公主身边的,裹着黑纱的高个女子。   绮云公主心底一紧。   这是天淄国的巫女,还是避开些好。   杨幺儿是不管有谁跟上的,她只管自己看了雪、玩了雪便好了。   她先行起身,带了春纱、莲桂往外走。   六公主等人方才跟了上去。   众人都拥簇在她身边,一路往前行去。眼看着便要到御花园了,杨幺儿拢了拢兜帽,看向了旁边结冰的湖面。   湖面光滑,还反着银光。   真漂亮。   杨幺儿舔了舔唇,眼底似乎也跟着映出了点银光。   这时候,那厢斜飞出一个人来,直直往这边撞。   绮云公主一慌,往旁边退了两步,将杨幺儿撞到了湖边上。   杨幺儿眨了下眼,一颗心刹那间跳如擂鼓,像是要蹦到嗓子眼儿里去。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她的身子朝后仰去,一股强烈的失重感袭来,似乎拉着她的裙子将她往下坠。   但还不等她砸入结冰的湖面,一只手已经一收劲,勾住她的腰,将她堪堪捞住了,并且还将她往旁边一推,稳住了她的身体。   众人魂都快飞出去了。   忙挤上前,将杨幺儿围在了中间,他们甚至差点跪到了地上去:“娘娘,娘娘没事吧?”   “拿下此人!”那是莲桂的声音。   杨幺儿却愣愣抬手揉了揉胸口。   心跳,快。   这是,心动之意?男女之情?   咦?   她抬头朝前看去。   便见巫女凤亭立在人群之外,正低下头,整理着撕裂了的袖口,眉眼都带着冷色。   六公主正在他身边低声询问。   是他抓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回到家连隐形眼镜都忘记取了,坐在电脑前就一直埋头写,终于写完了,不容易,每次写到小皇帝就卡文,头发都快抓秃了。   这章是两章合并,一共更了六千字,不要再说我更得少呀~明天再见啦!   ☆、水性杨花   第八十四章   春纱等人又是给杨幺儿抚胸口, 又是给她抚后背, 好容易将面色煞白的杨幺儿哄住了。   绮云公主等人都噤了声,分外乖觉地站在了一边。   莫说是大晋朝,换在他们国内, 若是王后出了意外,其他人一样是要被牵连的……沉塘、点天灯的都不稀奇!   此时刘嬷嬷方才眼皮掀了掀, 指着那被揪住的小太监, 道:“将他吊在冰湖里头再审。”   小太监本是不怕事的。   他是来教训那大月国公主的, 可谁想到好死不死,大月国公主往旁边闪了闪,他便撞上了皇后……   撞了别国公主,大不了便是拿他这条命去, 他的家人自然有荣华富贵可享。可撞了皇后……他还记得上回在御花园拦下了皇后的那个太监,后头便再也没见过他的身影。越是不知道那个太监遭遇了什么, 他就越觉得心下惶惶。   三两个手臂粗壮有力的太监上前来, 揪住了他的衣领, 将他拎上了冰湖。   先拿他撞破了湖面上结的冰, 再将他下半身浸在了湖水里头。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那小太监整张脸都白了。   然而越是见他如此,刘嬷嬷等人便越是觉得怒火冲天。   他一个男子,落入冰湖中都尚且这般情状……若是换做了娘娘,叫他一撞,撞进了湖里,那还不知要受多少罪呢!   刘嬷嬷上前一步, 盯住了大月国公主,道:“今日娘娘身体不适,便不前往御花园了。大公主与六公主若是想要在宫中行走……”   说罢,刘嬷嬷一扬手,便有两个小宫女站出来:“便带上她们就是。”   大月国公主被刘嬷嬷盯得头皮发麻,只敢在心底喊,又并非是她请娘娘出门赏雪的,要怪也该怪那天淄国六公主才是!   她哪里知道,今日她在石阶之下,蓄意同皇上搭话的一幕,已经印进了不少人的眼底。   刘嬷嬷看多了宫里的勾心斗角,又哪里会不知道这大月国公主的心思?正因为清楚,她便愈加看不上。   这等女子,焉能与皇后相比呢?   六公主道:“娘娘方才受了惊吓,不如我们随娘娘一并回宫,陪娘娘说会儿话也是好的。”   绮云公主见状,当下便急了,连忙也跟着道:“我也随娘娘一并回宫吧。”   刘嬷嬷没做声,她走在杨幺儿的身侧,众人便这么一齐往坤宁宫回去。   等回到了坤宁宫,宫中上下忙个不停,为杨幺儿打来热水,给她泡一泡,缓去心头的惊悸。   绮云公主与六公主便只能干巴巴地坐在外头等着。   杨幺儿坐进浴桶里,褪去衣衫。   春纱正拎着瓢往她身上浇热水的时候,杨幺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扭头,扒着木桶的边缘,道:“给巫女……钱。”   莲桂在一边点头道:“奴婢这就去。”   天淄国巫女救下了娘娘,本是该得到奖赏。   莲桂从杨幺儿的私库里,取出了一匣子女子爱用的首饰,大都金银打制。   随后她便来到了前殿,走到巫女近前。   巫女似是有些惊讶。   莲桂柔柔笑道:“这是娘娘赏给巫女殿下的,以谢巫女殿下方才相救之恩。”   巫女没有伸手。   莲桂便放在了她的跟前,方才转身离去。   绮云公主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心下又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当时她便该也伸手的!   总归给皇后留下一个好印象,说不准便要在皇上跟前提起她,如此皇上便也不好同她冷脸了。   她倒是不曾想过,那一瞬间,要抓住杨幺儿,须得用上多大的力气。   转眼便过了小半个时辰。   六公主自个儿玩得开心,巫女始终平静。   唯独绮云公主满心都是焦躁。   等杨幺儿沐浴完,披上衣衫缓缓走出来。   绮云公主便匆匆瞥了她一眼,只一眼,就叫她忍不住嫉妒地咬紧了牙。   方才叫水气那样一蒸,如今皇后瞧着更是肤如凝脂一般。   而此时,又听得外头的太监唱道:“皇上驾到。”   绮云公主一颗心往下坠了坠。   正是皇后美丽动人的时刻,皇上的目光未必会往旁人的身上分……今日皇后又差点遇险,皇上说不准更没心思去在意旁的人了。   绮云公主脑子里思绪挤作一团的时候,一道挺拔的身影便迈入了殿中,众人都跟着跪地请安,绮云公主自然也慌忙跟着跪地。   但她悄悄抬了下脸,便见杨幺儿并未跪地。   满室仅她一人没有跪地!   到底是最特殊的那个……   绮云公主越是这样仰望,心下便越是忍不住羡妒。   原来做大晋的皇后,是这样好。   比做大月国的王后更要好。   这厢萧弋沉着脸,待目光落到杨幺儿的身上,确认她没有大碍后,他便不急不缓地走了过去。   只是等扣住杨幺儿的手腕,他还是忍不住用上了些劲儿,本能地想要将她牢牢扣在身边。   “改日还得跟在朕身边才是。”萧弋沉声道。   “要上朝。”杨幺儿说。   萧弋皱眉。   这倒的确是个麻烦,他上朝时,自然便不能带上她。   萧弋抓着她没有松开,先将刘嬷嬷等人叫到面前,问了当时都有哪些人,现场如何情景。   等问完后,萧弋便命赵公公赏了天淄国的巫女。   等处理完这一切,他的目光才分到了绮云公主的身上。   绮云公主呼吸一重,立即与萧弋对上目光,她眼底满含情意,带着一丝哀怨。   萧弋道:“将他们送回使馆。”   绮云公主:“……”   这回听令而动的却并非宫人,而是带刀的侍卫,几个侍卫跨过殿门,来到跟前,请他们起身离宫。   绮云公主咬了咬唇,忍不住又朝萧弋抛了个秋波。   萧弋不仅没有接收到,反而还淡淡道:“大公主的眼睛怎么抽动起来了?莫不是有什么难言的病症?如此便请大公主好生歇在使馆内。若是染给皇后,贵国当如何担此罪责!”   绮云公主脸色一白。   当着这样多的人……尤其还有天淄国的人,她被这样一番数落……她脸上顿时烧得厉害,又羞又气。   她心下恨恨道,大晋是大国不错!可谁人不知晓,从晋文帝去后,国力便不如从前,惠帝在时,也只战过一次,那一战,还反叫大晋丢了城池。如今再看大晋,荣华富贵是不假,可也算不得如何厉害!   她起身福了身,便匆匆出去了。   她听闻近来大晋欲拿回先前丢的城池,到了那时自然需要大月国相助!   她主动献上大月助力,再使出身上解数去勾引,大晋皇帝若是个聪明人,便该应下!   ……   众人纷纷退下。   萧弋这才挨着杨幺儿坐下,再不去瞧那些离开的人。   巫女凤亭与六公主一并出了宫。   六公主叹道:“大晋的皇帝皇后太过亲近了,要我入宫只怕还难得很。”   凤亭没有开口。   六公主便忍不住拽了下他的袖子,一拽,便将扣子扯得更大了些。她叹气道:“天淄国纺织出的布料,不如大晋。若是能得大晋的方子就好了……”   “将来总会有。”巫女这才淡淡道了一声。   六公主道:“兄长今日那样快便拉住了皇后,手不曾脱臼吧?”   凤亭口吻依旧淡淡:“脱了。”   “啊?”六公主惊叫了一声,忙要去脱他身上的衣衫,要给他瞧一瞧。   凤亭按住了她的手:“不必。”   六公主叹了口气道:“兄长难得受一回伤,着实不大值得。”   凤亭道:“如此,有威逼在,又有恩情在,她自然不会往外说你我的事。”   六公主点点头,伸手去够那两个匣子。   一个是皇上赏的,一个是皇后赏的。   六公主开了一个,惊喜道:“是银子,大晋的银子!”   说罢,她忙又开了另一个,登时垮下脸来,道:“怎么是女子用的首饰?兄长又用不上。”   凤亭刚想说:“你用便是。”   但话到了唇边,他蓦地想起来,他一手将人从湖边捞住,再扶她站稳,她身边很快便围上了许多人,他们都同她柔声说话,她却像是呆住了,便拿一双澄澈的眸子,就这么盯着他。   她的眼眸过于漂亮。   若非亲眼所见,他便也不会知晓,原来世上有这样美丽,偏还又一尘不染的女子。   她的眼如含着漩涡,会将人抽入进去。   凤亭面无表情地拉下面纱,便将方才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   等马车行至一半,他照旧跳了车。   六公主在其后目送他远去。   坤宁宫内,宫人都悉数退下,便只余下两道人影,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下,影子拉得长长的,几乎重到了一处。   萧弋一手捏着点心,往杨幺儿的嘴边喂。   他低声与杨幺儿讲了,过去惠帝在时,木木翰如何夺走了大晋的城池,他不自觉地便讲了许多。   杨幺儿呆呆道:“他抢了我们的东西?”   萧弋闻言失笑:“是,木木翰抢了我们的东西。”在说到“我们”二字时,他的语气明显变得不一样了。   只是杨幺儿是听不出这样的细枝末节的。   她只舔了舔唇,道:“要抢回来?”   “是,要抢回来。”   “如何抢?”杨幺儿歪头问。   萧弋神色骤然一肃:“朕想要清朝中奸佞贪官,但都无法成事。盖因他们心下仍旧觉得,朕是他们可拿捏的……如此便要让他们见识到朕的铁拳,他们心下方才懂得畏惧。朕不能指望,用祖宗规矩来约束他们一辈子。这群人是从来没有良心可言的。”   惠帝便是浑浑噩噩等了一辈子,可又怎会等到他们良心发现呢?   杨幺儿听得懵懵懂懂,便只好盯着他发呆。   萧弋垂眸,触及到她面上神情,他便抬手轻柔地抚过她的头顶,道:“没有旁的法子,唯有一途。借木木翰之事,御驾亲征。从军中立威望,重掌军权……有了闸刀悬于颈边,他们方才知晓害怕,知晓敬畏。”   “御驾亲征?”杨幺儿重复着反问。   “便是朕要去往战场上,杀木木翰大王。”萧弋简化了讲给她听。   “战场?”杨幺儿却仍旧不大懂。   因为这两个字,与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都太过遥远了。   萧弋道:“便是要横刀拼杀,你死我活之地。”   杨幺儿的心骤然快了起来,连带的指尖发麻,脑子里也变得难受了起来。   她不自觉地揪住了胸前的衣衫,呆呆盯着他,重复了一遍:“你死我活?”   她脑子里乱糟糟地塞了许多东西。   一边想着战场可怕,会死。   一边又想着,我怎么心又跳得这样快,还发晕……   我又对巫女有男女之情?   又对皇上有男女之情?   杨幺儿紧张又仓皇地想,我岂不是戏文里写的,水性杨花的女子!   念头堆杂,不知不觉,她便流下了眼泪。   萧弋怔住了:“幺儿?”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应该看得懂幺儿为什么哭叭_(:3ゝ∠)_   ☆、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她每回哭起来的时候, 都没有半点的声音。她只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 眼泪默默地往下滑落,眼底被泪水浸得晶亮,绽放着宝石一般的光泽。   没有人能抵挡得住她这样的眼眸。   萧弋心下最柔嫩的位置, 就这么轻易被她的眼泪腐蚀透了。   他抬手轻轻抹过杨幺儿的眼角,低声问:“为什么哭?”   杨幺儿抿着唇, 并不言语。   可她越是这样, 越叫人觉得可怜又可爱。   若是往常, 萧弋兴许问过,见她不答便也就算了。但今日,他却不太想轻易放过她。他便凑近了去,几乎与杨幺儿贴到一处, 二人气息交裹,有种亲密相拥的错觉。   他身上的温热气息连带的传递到了她的身上, 她眨了下眼, 将眼底浸着的泪水又挤出了眼眶, 然后她方才盯住了萧弋的面庞。   “皇上……”她一开口, 就又掉了泪。   她不知该怎么样去表达内心所想,脑子里繁杂的思绪挤在一块儿,她就更不知道怎么开口讲了。   萧弋的声线微微喑哑,还带着平日里的冷漠味道,可这时候却掺杂了一丝奇异的温柔,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颊,道:“幺儿是不愿朕上战场?”   杨幺儿不知是点头好, 还是摇头好。   她倒也听得懂那么一两句话。   大意是,他是一定要去做这件事的……她自然是想不出好法子的,便只能这样巴巴瞧着他了。   萧弋抬手遮住她的眼眸,将人就这样推倒在了厚厚的地毡之上。   他蜻蜓点水地吻了吻她的唇,低声道:“幺儿现在是什么样的感觉?告诉朕。”   他的声音如诱哄低龄孩童一般,杨幺儿倒是极吃这一套,她紧张僵硬的身体这才慢慢放松下来,她在他的身下几乎软作了一滩水。   因为视线被完全挡住,其他感官自然就变得敏锐了起来。   哭得累了,她的脑子便有些晕乎。   殿内暖和的气将她裹住,让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渐次发烫了起来。她的心跳得更乱糟糟了……像是要从胸口破开一个洞跳出来。那股眩晕感也更加强烈了,她不由得抬手按了按胸口。   这才断断续续地开口:“这里……难受……”   “如何难受?”他亲了亲她的下巴:“乖幺儿,告诉朕。”   她又想要伸出手指去揉,却被他按住了。   他的手掌覆住了她的。   杨幺儿觉得他偷偷放了一团火,压在她的胸口,烧得她口舌都干了。   她舔了下唇,唇面覆上了一层水光,如此她才用同样微微哑了的嗓音道:“闷,酸……还麻……难受……”   随着她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往下描述,萧弋的目光也就越发亮得惊人,里头不经意地泄出一点情意,都承载着强烈的占有欲。   但她蒙着双眼,并不曾看见。   “幺儿也懂得酸楚甜苦、心疼难当的滋味儿了。”他说着又亲了亲她的耳朵尖。   她的耳朵是最容易发红的位置,一热,一害羞,一激动,她的耳朵永远比她的脸颊要红得更快。   杨幺儿感觉到被亲吻的时候,本能地想要躲开,可她被蒙着双眼,好像所有的一切都由对方来操纵着,她便咬了咬唇瓣,乖乖在那里让他亲了。   可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不仅指尖发麻,胸口发麻,现在连唇,连脑子,浑身上下也都发麻了……   她觉得像是要死过去了一样。   她的眼泪便又滑落了下来,她堪堪伸出手,想要去抓萧弋的衣襟。   萧弋低头盯着她无措的手指看了会儿,然后用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手指。   手掌贴合上的那一刹,杨幺儿才觉得高悬的自己终于落了地。   她开口,还带着一丝哽咽的哭腔,又好像还带着一丝撒娇的味道:“我要死了。”   “胡说什么。”他沉声道,然后推开了她放在胸口的手,转而用自己的手给她轻轻揉起来。   他的手掌宽大又炙热,力道不轻不重地揉在她的胸口。   杨幺儿张开嘴,喘了两口气,这才觉得死不了了。   这下舒坦多了,脑子里繁杂的思绪也都被清空了,一时间她便也想不起“水性杨花”这回事了。   她只忍不住用力眨了眨眼,睫毛扫过他的掌心。   她哑声道:“再揉揉……”   萧弋任劳任怨地给她揉着胸口。   杨幺儿软绵绵地躺在那里,连视线被阻也觉得是舒坦的。她又催促了两声:“再揉揉……再揉揉……”   换做从前,她是绝不会开这样的口的。   也大抵是在逐步的试探中,终于一点点明白过来,她可以再任性妄为些,可以主动提出要求,都不会有人来责怪她……   萧弋紧绷而淡漠的五官,刹那间松缓下来,面上似乎还多了一点温柔笑意。   他凑在她的耳边低声问:“将朕当做什么了?”   杨幺儿张了张嘴,因为暖和温热的缘故,她的唇也都染上了一层红,诱人亲吻。萧弋的目光便落了上去,带着灼热的温度。   杨幺儿毫无所觉,她认真想了想:“……皇上,好皇上。”   他眼底晃动着火光,他喟叹一声,道:“幺儿的唇是刚尝过蜜吗?”   “唔?”   既是他看不见她的眼眸,也知晓这会儿她的眼底全然承载着天真又懵懂。   他原本揉按着胸口的那只手,陡然加大了力气,将她紧紧按住,然后附身吻上去。   是甜的。   他心想。   那只手挪了挪位置,轻揉过她的胸脯。   杨幺儿紧紧反握住他的手,茫然但又顺从地接受了他的亲吻。   室内的香氤氲而起,在半空中纠缠、升腾,荡开一股淡淡的又醉人的味儿来。   隔着一道门,门内暖如春,门外,春纱仰头瞧了瞧漫天的大雪,倒也不觉得冷,她缩住手,脸上不自觉露出了点笑。   一边莲桂往她怀里塞了个手炉,道:“别冻死了。”   春纱嘟了嘟嘴,倒也没说什么,乖乖抱住了手炉,继续等在了门外。许是要等上一两个时辰罢,她心想。   ……   正值隆冬时节,李家的四姑娘便是在这样的时候出嫁了。   李家为示仁义,以洗清前头传开的嫌贫爱富恶名,便只好捏着鼻子给柳家置了座新宅,不过倒是置得远远的,置在了城南,别的下人仆役也并不配备,左右是不愿再在这家子身上付出更多了。   与之相对的便是李天吉家中,那对每日揣着银钱上街俨然暴发户做派的双生花,她们竟也开始说亲了,只是说亲的人家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但也不是柳家这样的破落户。   一时间,京中便难免有人拿了此事来作闲谈。   李老太爷未必有多疼这个孙女,但听了这样的传言,还是气得一个倒仰。   此时,东陵李家府门内。   “扶持此人可信吗?”李家长子迟疑着出声道。   李家二房老爷,也正是李妧的父亲,神色多少有些为难,他道:“父亲,任用这等人,实在并非君子做派。”   李老太爷这才出声,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为父是如何教导你的?眼下并我等怀有不臣之心。而是新帝上位后,行事种种,着实叫人寒心。先帝是何等温厚一人,如今的新帝却手段狠辣残酷。大晋怎能有这样不仁不慈的帝王?若有这样的君主,将来受苦的便是文武百官与举国百姓……我李家心中牢记,君为轻民为贵。又焉能畏惧帝王之权势,便放下为百姓谋福祉的大事呢?”   李二老爷初初听了这话,觉得是有道理的。父亲的教训是不错,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李老太爷一摆手,道:“罢了,你今日当值也累了,便回去歇息吧。”   李二老爷素来听从父亲的话,便当即鞠躬退下了。   待他走出去后,李老太爷方才叹了口气:“老二读书天分是最高的,却读成了死书。满心都是妇人之仁。柳家那一事,若非他优柔行事,又怎会落下这样大的隐患?逼得李家上下被动!”   如今李家坏了名声,虽说拥簇李家的读书人仍旧多如过江之鲫,但李老太爷并不敢小瞧这样的疏漏。   尤其如今新帝上位,一转手便将李家、太后与满朝文武都打成了对立面。   李家只能被迫承受。   满朝官员看不清,他却看得很清楚,太后如今在宫中,恐怕行事远不如从前那样自由了。她手中权利十中去九,还能剩下一成都是大善。   李家被逼到这等份儿上,眼下瞧着还仍旧坐拥荣华富贵,可若是没有半点应对的法子,照这样下去,叫那小皇帝拆个干净也说不准。   李老太爷牙痒痒地恨恨想。   这小皇帝披着一层病弱的皮,骨子里可不似惠帝,倒更似文帝一般!   不下手则已,下手便如雷霆!   李老太爷整了整心绪,道:“日后便不必与你二弟说起此事了。”   “是。”   “那人……”   “此人自天淄国来,因大巫女一道预言,他同她的双生妹妹便被家族献上,险叫活活烧死熬了油来给大巫女点招魂灯。他千里迢迢来到大晋,只为躲避保命。他哪有选择可言?”李老太爷冷嗤一声,言语间满是将对方视作一件上不得台面,但却锋锐称手的利器一般。   “到底是异族人……”大房老爷皱起眉。如今他再忆起那日,下人将那人从角门引入,他刚好打那里行过,便与人撞了个正面,便见对方面容如鬼魅,神情如恶鬼,他被那一个照面惊得心狂跳不已,好几日方才缓过劲儿来。   这样的人,当真是能掌控的吗?   李老太爷低低笑一声:“你不知晓此人为何到了大晋躲避。他从天淄国逃走前,与他妹妹一并,屠尽了他家族中人……正因为如此,天淄国方才丝毫都容不得他,更传信与大月国、新罗国、木木翰等……令他们见之格杀勿论,大巫女更言及,要拿他的骨头炼成摆花的架子!”   李老太爷面露厌憎不屑之色,接着道:“他如今便如丧家之犬,除却我之外,无人收留他。他若敢反水,便要先瞧他承不承得起,身体化作灯油、花架子的后果。天淄国人素来看重人死后的身体,认为尸身有残缺,死后便不得轮回转世……他所有的路都已经堵死,便也只有为我所用了。”   李老太爷心下是有几分自得的。   他与那些整日咬文嚼字的文臣不同,他敢用人,而不会拘泥于形式规矩。   文人若是只靠笔杆子与嘴皮子来行事,迟早是要叫小皇帝拆了骨头死无全尸的。可若是能将旁的东西掌于手中,那便不同了……   “我已令他去接触越王。”李老太爷面上露出一点笑意来,道:“皇室中人,到底不止这么一个。往下排在第一顺位的,便是越王。他年幼时便被你妹妹养在膝下,如此相伴数年,所有的一切都乃是我李家所给。他但凡有一点野心,便会为之心动。”   先前,他们所有人想的都是,越王已成年,这些年四下游历,不仅更增长了学识,身体倒也愈加强健,总归是个不好掌控的对象。   可如今瞧着,小皇帝因病体,性情不定,如今满朝文武也都受他蛊惑,认定他身体病弱,李家霸道。   相比之下,越王反倒成了好的人选了。   李老太爷剩下的两个儿子,便又陪着他交谈一阵,提及那程家之事,转而又说到了木木翰之事。   大房老爷道:“听闻皇上欲御驾亲征,一举夺回先前惠帝丢失的城池。孔凤成等人,今日才从养心殿出来,想必是去打消皇上的念头去了。几个勋贵皇亲,便想着劝皇上纳了天淄国的六公主为妃……”   李老太爷笑了笑,道:“惠帝在时,也同他想的一样。不过那时,惠帝好歹一样强过了如今的皇上。那时惠帝身体康健,正当壮年。可皇上如今年少体弱,只怕到时候又丢两座城池……”   大老爷目光闪了闪,将声音压得极低道:“那岂不是……正好?”   “此事不能是我等来出头,朝中可安排人,暗中附和皇上的意思。至于这六公主……若能入宫倒是一桩好事。那人极为厌憎天淄国人,如今六公主嫁与皇上作妃子,他憎恨六公主之余,必然……”李老太爷话未说完,但未尽之语,另外二人都懂得。   “去罢。”李老太爷道。   大老爷起身,问:“柳家……”   李老太爷显然不愿再提起这两个字,他皱眉道:“一帮子废物……总要备礼的,你让你二弟去便是了,你们就道,公务繁忙,无法前往。”   “是。”   而李妧新婚这晚,待柳家公子一走近,她便先行掀了盖头,冷声道:“如今柳家有了宅子,有了钱,还有了我花钱买下的美婢仆人相伺候。我劝柳公子也莫要贪图太多……今后你我作个表面夫妻便可。”   柳开宏当然知晓李妧在京中的美名,乍见李妧时,他心中倒也一阵动荡,一时便都不记得李家的恶形恶状了。可听完这番话,柳开宏一颗心便沉了下去,他冷笑一声,倒也不敢与李妧胡来。他早失了志气,如今便也只有倚靠李家救济。李家若愿意给银钱,他自然还能过逍遥日子!李家若是不肯了,他便又只有病倒无人理,喝酒吃饭,也只能拣便宜的……   柳开宏骂了两句脏话,退了出去。   李妧却没立即入睡,她点了灯,研了墨,开始在窗前作画。   府上都来了些什么人,她俱都记得清楚。自然的,那日戴着面具,身形高大的男子,便也印入了她的眼中。   现下要她原样画出来,并不困难。   她花了足足三个时辰,方才将那男子的模样画出来。   她抬手揉了揉脖颈,盯着桌案上的画,心底都不自觉感觉到了一丝寒意。这人瞧着实在诡谲得很。   李妧吐出一口气,起身一瞧,红烛都已经燃尽了,窗外更是天光大亮。   她选择在这时候,将画献到皇上的跟前,便就是想着在成婚后,莫要被遗忘了才好。正好借此作提醒暗示。   毕竟如今她能指望的,便真只有皇上了,盼望皇上看得见她身上还那么一些价值……好叫她将来还有翻身之日……   翌日。   那张画,便被呈到了萧弋的案头。   萧弋此时方才听人汇报起了那小太监的事,他问跟前的宫人:“太后原本是想要整治大月国的公主?”   “是……”   萧弋面色却冰冷不见缓和。   不管她存的害人之心是冲着谁去的,到底是差点祸害了幺儿。   他总要叫她知道,日后但凡知晓幺儿在的地方,都不是她能碰的地方……   他与底下人交代两句,方才返身去拿起了那张画。   “天淄国人?”萧弋一眼就认出了那张面具。   跪在他跟前的人,低声道:“她说此人近来频频出入李府,她只知,他们口中曾提到过皇后娘娘……”   萧弋面色一沉:“李家打的什么算盘?”   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萧弋也并不需要有人回答他。他低头再扫过那张画,拿起来,撕碎烧作了灰。   他记性极好,见过一面便极难忘记,那画像留在他脑中,改日若有用时,便可随时调用脑中的记忆,自然不必再留着画纸。   等到两日后上朝,再提木木翰之事,竟有人主动出列来,请萧弋御驾亲征。   萧弋扫过台下众人,将他们各色表情收入眼底,心下顿时明了。   李家这是眼瞧太后权势不保,又无法将女儿送入宫,便一狠心,恨不能让他死快些了?   这厢坤宁宫中。   安阳侯夫人与钧定侯夫人,又来到了杨幺儿跟前。   刘嬷嬷见了她们,心下诧异,不由道:“今日二位侯夫人怎么又来了?”   安阳侯夫人抿唇笑道:“还未将剩下的都教与娘娘呢。”   刘嬷嬷忙道:“底下人该打,这样的话竟然未能及时传给侯夫人。皇上已经下令,日后便不必教授娘娘宫务了。”   安阳侯夫人笑道:“先前便得了信儿,那时还不敢信呢,便想着进宫来多给娘娘请安,有空时便提上两句,总归不能忘了我们的本务。”   刘嬷嬷满意地点了下头。   可见这二位侯夫人都没有怠慢之意。   刘嬷嬷道:“夫人陪着娘娘说话便是了,旁的便不必提了。”   安阳侯夫人应声,与钧定侯夫人一并入到室内。见皇后正在读书,二人便到了跟前请安落座,与杨幺儿谈论起书籍来。   杨幺儿听不大懂,但她却不会打断。   她们说的话,她渐渐都记在了脑子里,至于懂不懂是另一回事,左右之后能问皇上的。   不知不觉天色晚了些。   左右宫人早就退下了,留给她们安静的一隅空间闲谈。   钧定侯夫人此时方才道:“娘娘总该将宫务操持起来的,如何能袖手不理?那日前来,便撞见了大月国公主与天淄国公主,她们的心思昭然若揭。若是等她们乃是将来更多的女子入宫,岂不要分薄娘娘的宠爱?娘娘还该是将宫务掌在手中才好。”   安阳侯夫人不由惊诧地看了一眼她,似乎是没想到,钧定侯夫人竟敢这样直白地提醒皇后。   安阳侯夫人笑了下,道:“正是这个理。若单单倚靠宠爱,自是不行的。”   杨幺儿眨了下眼,点了头。   她不知何为分薄宠爱,也不知为何有人要入宫,她就必须得把握住宫务。   但她们定定地看着她,似是对她好的样子,她便先出声应了。   正说话间,只听得外头宫人纷纷跪地道:“参见皇上。”   两位侯夫人立马便住了声。   萧弋进了门。   侯夫人立即跪地见礼。   “起身罢。”萧弋连看也没有看她们一眼。   “赵公公怎么说今日御膳房备了全鱼宴?”   杨幺儿眨巴着眼点头:“嗯,吃鱼呀。”   萧弋道:“吃鱼便吃鱼罢。”   萧弋走上前,将她从位置上拉了起来,道:“换身厚些的衣裳去。”   杨幺儿点头,便带着春纱、莲桂进了里间。   外间两位侯夫人如坐针毡,便准备行礼告退。   萧弋这才扫过了她们,安阳侯夫人心下一动,突然出声道:“皇上令臣妇二人,不必再教授娘娘。可……可宫中宫务又由谁接管呢?传出去,怕是有碍娘娘的名声。”   萧弋淡淡道:“自有朕来管。”   “皇上事务繁忙……”   赵公公在一边笑道:“还有莲桂姑娘来帮着娘娘操持呢。”   安阳侯夫人道:“臣妇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那臣妇便斗胆说了,这掌了宫务大权的人,掌得久了,难免生出些旁的心思,若是将来妨害了娘娘,可怎么是好?”   听她言辞,似是真为杨幺儿着想一般,萧弋这才多看了她一眼。   萧弋的口吻漫不经心,道:“杀了便是。能扶得起一个,自然便能扶得起第二个。”   安阳侯夫人心下一激灵,她拜道:“皇上说的是,是臣妇浅见了。”   “你倒也是个聪明人,来日娘娘若有闲来无聊时,你便进宫来陪伴娘娘说话罢。”   安阳侯夫人笑着再度拜倒:“谢皇上隆恩。”   说罢,她这才与钧定侯夫人一并往外行去。   走在路上,安阳侯夫人面上神情有了变化。   她原先刚得了信儿的时候,还心道,皇上待新后恐怕也并不似这样亲近宠爱。毕竟这后宅妇人都知晓,若是丈夫不曾将管家权交予自己,那便必然没有爱重之意。没了管家权,将来便难免要处处受气。若是疼惜妻子的,自然会给得痛快。   不过现下她方才知道,哪里是不够亲近宠爱呢?又哪里是不爱重呢?   倒正是因为过分疼惜了,方才不舍皇后娘娘费半点心力,受半点累,一心只想将她放在皇后位置上,只管受万人臣服朝拜、侍奉尊崇便罢了。   到底是天子。   宠起人的手段都是与旁人不同的。   ……   杨幺儿穿得厚厚的,从里间出来。   萧弋面色淡漠,但手上却是从莲桂那里拿过了一件大氅,然后将大氅抖开,再给杨幺儿披上,慢条斯理地给她系好了带子。   等穿好了大氅,他便攥住了她的手:“今日更冷了。”   杨幺儿点头,一边将另一只手也往萧弋的大氅里钻,她道:“凉。”   萧弋带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杨幺儿的一只手由他拉着,一只手钻进了他的大氅底下,时不时地贴上他的腰。她对自己这等撩火行为向来是不自知的。   萧弋侧过脸,看了看她,到底是没有制止。   他们行出门,缓缓朝前行去。   他们的一件大氅尾巴上绣着龙,一件大氅尾巴上绣着凤,走动间,大氅衣摆抖动起来,好似龙凤相接到了一处。   待入到另一偏殿中落座,只见桌案上膳食竟都已经摆好。   萧弋凑近了一瞧,便见上头每一条鱼都是橙红色,像锦鲤的颜色,可仔细瞧,又不像是锦鲤的模样。身形都不大对得上。   他落座,取筷子取了些鱼肉品尝,一股菜汁味儿……   原来是染出来的色。   萧弋哭笑不得。   偏杨幺儿还像模像样地指着,睁眼说瞎话道:“锦鲤,给皇上的哦。”   她原来还记得冻死的锦鲤呢。   萧弋放下筷子,抬眸目光沉沉地看向杨幺儿,方才被她撩起来的火,似乎这时候才以汹涌的姿态袭了上来。   他哑声道:“幺儿也学会说瞎话了。”   杨幺儿一脸呆色。   他起身绕到她的身后,俯下身凑在她的耳畔,低声道:“朕得罚你。”   杨幺儿眉头刹那皱成了一团。   嗨呀,皇上怎么这样难讨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前面冻死的锦鲤吗?这就是幺儿跟嬷嬷说的事。   然后前面把钧定侯夫人写成临阳侯夫人了,等之后返回去改改。_(:3ゝ∠)_钧定侯府就是萧光和他们家。   这章信息量还比较多叭,本来还想努力写个一万字的,但是坐在电脑面前写了五个小时才写出来七千多字,加上又特别困,就只更这么多辣~明天再努力试试挑战一万~   ☆、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太后已经接连几日都不曾睡好觉了。   自从那日有人来报, 说那小太监撞上的不是大月国公主, 反而是皇后之后,太后就难得安眠了。只要一闭眼,她脑子里便是萧弋站在跟前, 眉眼阴郁,盯着她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似的目光……   太后数次从梦中惊醒, 每回惊醒, 她都要砸了手边所有能砸的东西。   她气愤于自己下意识地对萧弋感觉到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   小皇帝如今都还未能将朝堂玩转呢, 还不知道要看多少人的脸色,她有什么好怕的?   但再三的自我安抚,都起不到作用。   太后始终忍不住去想……那小太监如今人已经失踪了,那便说明没有瞒过皇帝的耳目。皇帝迟早会找到永安宫来……可会是何时找上门来?   越是心下没有确切的结果, 才越叫人难安。   ……   太后又一次从梦中惊醒过来,浑身发冷。   她睁开眼, 砸了玉枕。   殿中众人被她惊醒过来, 哪里还敢再打瞌睡, 连忙就到了她的床榻边上, 跪地扶住了太后:“太后娘娘,不如请林御医来吧……”   太后咬着牙,冷声道:“不。”   若是请了御医,哪岂不是正说明她因着小皇帝,生生自己将自己吓病了吗?   若是传出去,岂不正叫小皇帝心头快活?   宫女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太后的模样。   她身上的里衣都叫冷汗湿透了,她的脸色发着白, 从脖根子一直白到了脸上,连唇边一圈儿都是白的。可她的眼下又是青黑的,眼珠子在黑夜里瞧着也让人有种惊悚的感觉。   这些日子,太后瘦了太多了,两颊微微凹陷下去,看着实在如恶鬼一般。   宫女想再提御医之事,可看着太后的模样,又不敢提。   昨日便是有个小太监无意中说错了话,太后喘了口气,便生气地将手边的茶盏砸了上去,当即叫那小太监头破血流。   如今连瞧病都不敢瞧,只能生生受着。   宫女正心神恍惚,想着太后娘娘近日着实改变良多,突地便听见太后冷声道:“人都死了吗?哀家起身,怎么还不点灯?”   宫女呆在了那里。   其他人也纷纷屏住了呼吸,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太后。   室内的静寂实在过于明显了,太后一顿:“怎么不说话?当哀家死了吗?”   周围安静极了,安静得太后心头也有点发颤,好似偌大的空间里,就只剩下她一人了似的。   她心底渐渐爬过了毛毛的感觉。   “徐嬷嬷!”她高声道。   徐嬷嬷是个稳重人,太后向来倚重她。只是前些时候,殿内的赵嬷嬷更得了太后的心,徐嬷嬷方才不大守在身边了。   可这时候,太后满脑子想起来的,还是徐嬷嬷。   徐嬷嬷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她在太后跟前跪倒,扶住了太后的手,哑声道:“太后娘娘,殿内点了灯的……”   太后陡然失了声。   徐嬷嬷口吻带着心疼的味道,她道:“奴婢这就去请御医……太后娘娘莫要担心,定然只是一时的毛病……”   太后抬起手,声音陡然变了调:“哀家瞎了?”   她当然也没看见,徐嬷嬷望着她的目光,冷冷淡淡,并不含一丝焦灼、心疼之意。   殿门外。   连翘一手捏着抹布,一手拎着木桶,目光冷冷又带着怨憎地看向殿内。   看不见了?   这方才只是个开始呢。   想到这里,连翘又禁不住嘴角弯了弯,带上了一丝甜蜜味道。   她将事情办得这样好,越王殿下该是要夸她的罢?待她来日出了这永安宫,太后便该知道她也不是任她拿捏欺负的!   ……   西暖阁内。   赵公公微微躬身,附在萧弋的耳边道:“那边请御医了。”   萧弋头也不抬,淡淡道:“朕还当她还要再扛上一阵子。”   “当是扛不住了……一早醒来,连眼睛都瞎了。那边的人回来说,还有一拨人也下了手,而且还要早上一阵儿,就开始给她下药了,一副接一副的,死也不过是个早晚的事儿。如今叫咱们这边一加药,身体立时便不行了。”   萧弋放下了手中的御笔,神色微冷:“是越王。”   赵公公想不明白:“越王不是素来与太后关系极好吗?他若是个聪明人,便该知道,如今他只有太后、李家可倚靠。”   萧弋淡淡道:“正因为是聪明有野心的人,所以才容不得太后继续给他拖后腿了。”   赵公公皱眉,担忧地道:“现下恐怕不太适合叫她死了……”   “是不能死。”   萧弋垂下眸光,心中暗有盘算。   至少得等到他御驾亲征回来,再死。   既然那个女人坐在了太后的位置上,便总要将她身上的剩余价值都榨干,方才能死。   “叫徐嬷嬷盯着罢。”   “是。”   萧弋合上了奏折,转而取了一本书,仔细瞧,上面写的竟然尽是丹州风土人情……   他起身道:“摆驾坤宁宫。”   他该回去给幺儿讲故事了。   赵公公笑得两眼眯起,应了声:“是。”   萧弋回到坤宁宫中时,杨幺儿仍在床榻上熟睡。   正因为心智稚嫩,她才总能天真又坦荡,在房.事上丝毫不见扭捏之态。累了便是累了,舒服了便是舒服了,若是想要时,她便也毫不避讳张口便来。   就算是柳下惠,也难抵挡这样的天真风情。   何况是他,心尖尖上承载着,早就满满都是一个幺儿了。   于是自然免不了床榻之间,如此上下反复……杨幺儿累得狠了,自然便一睡就睡了这样久……   一边的刘嬷嬷低声道:“今日两位公主又到坤宁宫来了,不过叫老奴拦下了。”   “嗯。”萧弋突地想起了那个天淄国巫女,他淡淡道:“少让娘娘同那天淄国巫女接触。”   那巫女救了幺儿。   幺儿心善,难免因此对她生出感谢亲近之意。   且不论天淄国巫女的诡异莫测。   单单只是想到幺儿会同她亲近,萧弋便觉得有人在他心尖上划了一道口子,令他倍觉难受。   刘嬷嬷应了声,眉间却有一丝忧色。   那天淄国六公主来得越勤,自然就越是说明她的心思。   若是真进了宫,又不知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麻烦……   萧弋伸手卷起帷帐,随即在床榻边上坐下。   等坐下后,他愣了下,又突地想起来自己一身的寒气。   于是他便又站起来,让宫人拿了新的衣裳来换上。如此,他方才又重新坐了回去。   杨幺儿睡得极熟,面颊上带着点点绯红之色。   萧弋伸出手指,贴在了她的唇上。   她不自觉地舔了一下。   她的舌头柔软、温热,萧弋登时便眯起了眼,眸中闪动着某种危险的光。   只不过他的手却是凉的,哪怕换下了衣服,手也还带着外头的冰雪气息。杨幺儿一个激灵,便立时睁开了双眼。   “皇上?”   “嗯。”   萧弋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指,泛着冷白的光。   到底是他考虑不周,将她惊醒了来。   帷帐外,刘嬷嬷悄然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连皇上面上的细微神色,她都一一看在了眼里。   刘嬷嬷暗暗叹气。   从前,皇上的眼底从来瞧不见别的东西。   与其说他有多想要改变先帝留下来的王朝,让百姓换一种日子过……倒不如说,他骨子里原本就只是要权利。   那时,皇上心性漠然,日子也过得如苦行僧一般,毫无半点色彩可言。   一转眼,皇上竟也会去注意这样的细枝末节了。   衣裳寒不寒,手冷不冷……   都同那些奏折、争权夺利,一并放在皇上的心尖上了。   那厢,杨幺儿撑着坐了起来。   萧弋便也站起身,道:“莲桂,伺候娘娘穿衣。”   说罢,他便先行出去了,没有再往杨幺儿的方向看去。他怕瞧得多了,便又记起那锦鲤,记起她拿手偷偷挨在他的腰间,记起她泪眼朦胧,浑身都泛着粉的模样……   若是这般。   她怕是真也下不了床了。   她该要生闷气的。   ……   宫外。   绮云公主仰头打量面前的建筑,道:“这便是大晋的酒楼?”   一边的使臣点了头。   绮云公主迈步朝里走去,却见行过的女子大都戴着帷帽。   “大晋的规矩果然多。”她一边道,一边往楼上行去。等到了楼上,绮云公主一眼便见着了,坐在一处的两个男子,一个模样俊朗气质温和,另一个则更要年轻俊俏些。   使臣在她耳边低声道:“那便是越王殿下了,旁边那个乃是钧定侯府的二公子萧光和。”   绮云公主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脸上都打了个转儿,道:“两个都是好模样的。”   使臣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阴沉沉地道:“大晋皇帝倒是更好看,倒也不见你得手。今日可要记得你的本分!”   绮云公主也有些气恼,她道:“我怎么会想到大晋的皇后生得那样美丽……大晋皇帝满眼都是她,我又有什么法子。”   使臣不欲与她多言,抬手便将她往前推了推。   于是绮云公主就这样俏生生地出现在了萧正廷和萧光和的跟前。   萧光和一愣,道:“敢问姑娘是?”   萧正廷却垂着目光,连一分也不分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  挠头,今天字数不多,明天再多更~很长一段时间睡不好觉了,今天老觉得浑身没劲儿。失眠睡不着太痛苦了,准备试试喝酒,看看能不能让我一觉倒头睡到天亮。   ☆、他的私心   第八十七章   “丹州天压得极低, 好像一伸手便能碰到。天是蓝的, 云一团挨着一团。下雨时便是黑沉沉的一片,乌云滚动,风会吹得铃铛响起来……”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被赋予了奇特的柔色,听在耳朵里带上了三分暖意, 但也叫人昏昏欲睡。   杨幺儿舒舒服服地躺在床榻上, 听着听着便闭上了眼, 迷迷糊糊地,她甚至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到了丹城。   皇上的声音渐渐便离她远了:“……若能抵木木翰,朕可猎鹰、羊给幺儿尝一尝。”   她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点了下头:“唔。”   萧弋低头看了看, 伸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将她遮盖得更加严实。   随后方才一并躺了下来。   只是他并未立时入眠, 而是盯住了帐顶。   如此盯着瞧了好一会儿, 方才合上了酸涩的双眼。   宫外。   萧正廷起身道:“你今日若是不早些回府, 你大哥便又要教训你了。”   萧光和叹了口气:“管他如何呢。”   萧正廷将他神色收入眼底, 淡淡道:“何必将自己困囿于情爱中……下回若再是寻我喝酒,我便不应了。”这话像是说与他听的,也像是说与自己听的。   萧光和撇嘴道:“倒并非为她……只是惦念着另一桩事罢了……”   说罢,他起身欲往外走。   萧正廷自然便也一同起了身。   绮云公主在一旁,便被视作了无物。   她便柔柔地笑了下,道:“越王殿下不识得我么?”   “识得。”萧正廷的口吻淡淡,全然不似那日她所见的翩翩公子模样。   绮云公主呆了下, 道:“王爷何故如此冷淡?”   萧正廷这才看向她,似笑非笑道:“公主心大,既想装下一个越王府,还想要装下一个皇宫……”   绮云公主心下“咯噔”一声,她忙压下心头的不可置信,不解道:“王爷何出此言?”   但一边她心下却掀起了滔天骇浪。   他如何会知道皇宫里发生的事?   难不成大晋皇帝同这个没有血缘的哥哥,关系很是亲近,并不似外界传言那般?便将这些都同他说了?   萧正廷却突然敛起了笑意,他眉眼微冷,道:“公主以为自己是何许人也?公主心下莫不是拿自己同皇后相比?否则,公主怎敢有这样大胆的谋划?”   说罢,他嘴角微微向下撇,眼底这才泄出点点厌憎冷色。   绮云公主心下一激灵,她当即放软了声音,眼角掉出一点泪水来,道:“那日永安宫中得见王爷风采,我这才腆着脸同大晋皇帝求来了这桩婚事,王爷焉能疑心我有别的谋划?”   “若是如此那便好了,公主祸害我一人便够了,又何必上蹿下跳,还要去祸害第二人呢?   绮云公主差点绷不住脸上的表情。   而萧正廷已经并不理会她,带着一旁噤若寒蝉的萧光和往楼下去了。   绮云公主僵在那儿,立了一会儿。   她朝楼下看去,便见萧正廷与萧光和头也不回地融入夜色之中。   绮云公主抿唇,同使臣道:“哪里是个温和君子?却不过披着一层皮罢了。你们还道大晋女子多重礼教,死板得很,大晋男子若是见了大月国的女儿,定然觉得新鲜。哪里新鲜了?”   说罢,她喘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脖颈:“方才我还当他要杀了我。”   她叹了口气,道:“不知大晋皇后喜不喜欢女子。”   使臣:“……”   绮云公主咬了咬唇,愤愤道:“瞧我作什么?左右都是挑起大晋内乱。越王将来势必是要做我的夫婿了。可皇上勾不到手,那便去勾搭皇后也是成的。”   使臣:“…………”   一转眼,京城便进入了更寒冷的时节。   使臣们不敢再留,纷纷欲告辞归国。   其中天淄国走得最快,第二日六公主便与巫女一并进了宫来,拜见皇上,道:“使臣走得急了,便将我同巫女留在了京中。”   谁都瞧得出天淄国是何意了,但这样做派,实在叫众大臣皱眉。   着实没规矩了些!   萧弋目光扫过了这位六公主,他淡淡道:“便将天淄国的六公主与巫女,安置在宫中罢。”   大臣们松了口气。   幸而皇上没有直接给天淄国没脸。   于是这回便也有更多的人,再提起征战木木翰的事了。   皇上若是愿意与天淄国结亲,再有越王娶大月国公主为妃,两国相助,岂有拿不回丹城之理?   丹城若是能拿回,他们这一朝臣子,将来在史书中说不得也要得一笔赞誉。   萧弋虽有亲征之意,这会儿却并未急着表露出来,而是沉吟再三,表示此事挪后再议。   现下更急的是李家,李家自然会想办法,用李家的势力与朝中反对派相较量,他只管坐收渔翁之利便可。   如此,还可将哪些人属李家,瞧个清楚明白。   待到散朝后,萧弋便径直往坤宁宫去了。   什么六公主与巫女,都叫他暂且抛到了脑后去。   待进到殿中,萧弋便听见了杨幺儿读书的声音。   他走到杨幺儿的近前,将人拉了起来:“同朕一并出门走走?”   杨幺儿正坐得累了,听他这样讲,自然心下欢喜。   他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往殿外去。   春纱在后头低声道:“皇上,娘娘,该披上大氅、拿上手炉……”   萧弋道:“手炉取来。”   春纱双手递上。   “走罢。”他一手将杨幺儿拢在了怀中,便如此带着她往外行去。   外头寒风吹拂而来,杨幺儿不自觉地抖了下,然后便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   萧弋嘴角噙了一点淡淡笑意。   如此倒也是好的。   她倒知道往他怀里躲了。   待走上了一阵,萧弋低声问她:“幺儿还记得朕同你讲的丹城,冬日里是什么模样吗?”   “许多雪。”   “人很少。”   “冷。”   “吃的少,很少。”杨幺儿一个一个数了过来。   “等到春日赶往木木翰,那时丹城还未完全化雪,比这时还要冷,要足足等上半月,方才天气回暖些。可丹城纵然白日里暖,晚上……”   “晚上冷。”杨幺儿补充道。   “不错。”萧弋顿了顿,道:“幸而大晋京城便在寒冷之地,将士们自古习惯了寒天冻地的滋味儿,待到春日开拨抵丹城,却也能御寒了……”   杨幺儿点头:“唔。”   “幺儿怕冷吗?”他突然问。   她想了想,便又往他怀里钻了钻:“怕。”   边塞的寒,是裹着棉袄锦裘都挡不住的湿寒。   那股冷意直往骨子里钻。   萧弋眸光闪了闪,他低声似哄孩童一般,道:“从今日起,朕带幺儿每日在外间走走,一两月后,幺儿自然便不怕了。可好?”   杨幺儿想了想,竟是反问他:“皇上,与我玩雪?”   “是,朕同你一并。”   杨幺儿走着走着,便停住了脚步,她倚靠在他怀中,仰头、眯眼,道:“那便好的。”   萧弋方才觉得堵在喉咙处的那口气松了。   “还记得昨日朕同你讲的故事吗?”   杨幺儿点头。   萧弋嘴角微微弯了弯,道:“那便接着昨日的讲……木木翰的黑水湖,并非是黑的,只是后头填了无数人的血肉进去,这便染成了红,血色日渐厚重,堆积得多了,方才从红,变成了黑……”   她抬着脸,一直盯着他,听他讲一万士兵葬身黑水湖,化作鬼魂的故事……   又听他讲,丹城外有个贼人,爱拿女子的皮囊来做灯笼的故事。   “他便指着那檐上挂着的灯笼,怪笑道,难怪这个灯笼不比上回的好,这回扒的原来是个六十老妪的皮……下回该寻个年轻姑娘的来,揭皮拆骨作灯笼,在上头挽两朵花,该更是漂亮……”   杨幺儿似是天生少了那根筋,听来并不觉得畏惧,相反还津津有味。   她也不会问,那贼子最后如何了。   她当真只是在听故事,别人只管往下讲,她便只管听着就是,实在天底下一等一等的好听众。   不知不觉,二人便从坤宁宫走出了老长的一段距离。   她紧盯着萧弋。   萧弋便也低头紧盯着她柔软的面容,眸底有什么情绪沉沉又浮浮。   他嘴里还在讲着那些奇异的故事。   心下却浪涛翻滚。   他到底是自私的。   若当真往丹州去征伐木木翰,他势必是要将杨幺儿也带在身边的,绝不会留她在宫中。   他单单只离她几个时辰,便觉得难以忍受,又遑论相隔数月?   从他伸手将她扣在宫中开始,便注定他只能一直这样抓住了她,一旦松开半分,后果都不可想象。   ……   这厢。   六公主与凤亭,随着皇宫宫人缓缓往前行去。   宫人们推着他们的行李,拉成了长长的队伍。   除此外,他们身边便再无半个天淄国人了。   六公主白日间在朝上说,使臣归国而去,眼看天气越发地冷,焦急慌乱之下留下了他们。   可哪有使臣归国,慌乱到留下公主与巫女的道理?   她的话一半是真一半却是假。   天淄国的使臣队伍的确归国去了……   只是里头,但凡同她与凤亭接触过的人,都叫他们二人亲手剁了,自然无法与大晋皇帝告辞。   六公主面容冷漠地行在雪地里,待行至一半,她突地扭头道:“那是皇上舆驾。”   凤亭便也跟着扭头看去:“嗯。”   他的目光却是飘飘扬扬,最后落入了那道更不易被发觉的人影之上。   六公主低声道:“大晋皇帝还当真将皇后时刻带在身边啊。”   她想说,岂不是叫皇后太没了自由?   可周围都是大晋宫人,她到底是闭了嘴。   凤亭突地哑声道:“他们要去丹城。”   “什么?”六公主一头雾水,心说,你是从哪里瞧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打仗也必须要带老婆才能活下去这样子。:)   今天也是讲故事的小皇帝。   脑壳痛。觉得这两章剧情有点胶着住了,自己都不满意,我得熬夜理一理剧情大纲。   ☆、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六公主与凤亭被安置在了元和殿。   元和殿距离养心殿、坤宁宫都有老长的一段距离, 六公主在宫中待了两三日, 每当她要转出门时,便会被宫人拦下。   宫人面容平静,道:“外头风大, 公主还是在室内歇歇罢。”   六公主气闷,转身回去, 在凤亭的对面坐下:“你便不急?”   凤亭动手冲了一壶茶出来, 哑声道:“书中诚不欺我, 大晋的茶果真要更香冽些。”   六公主见状,更觉得气闷:“你倒是有兴致……”   “急有什么用。”   六公主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儿,便又走到了门边去,巴巴地盯着那宫人, 道:“我不能去见皇后娘娘吗?我想同她说话。”   宫人掀了掀眼皮,道:“娘娘这两日病了。”   六公主惊讶道:“病了?什么病?严不严重?”   宫人便闭口不言了。   六公主转身又回到了凤亭的身边坐下, 她哑声道:“莫不是那物……”   凤亭淡淡道:“不是。当是风寒罢。”   “你又知道了。”   “那日见她行走在雪地里, 没有披大氅, 当是受了寒。”   六公主抿了下唇, 叹气道:“大晋人的身体果真是要娇弱些的。”   凤亭没有说话。   到底还是天淄国的人命更硬,百炼不死。   这厢坤宁宫内,碳火燃得极旺,室内撤去了香炉,只余下点点药香味儿。   帷帐落下,透过层层帷帐,隐约能瞥见床榻上侧卧着一个人影, 人影修长。这时候一阵脚步声近了,带来一阵淡淡檀香气,那是衣裳上熏的香。   纤纤玉手勾住帷帐,高高卷起,动作稍显一丝笨拙。   紧跟着她方才在床榻边上坐下了,宽大的裙摆便就此拉拽到了地面上。   她的身子微微前倾,几乎挡去了床帐内的光线。   “皇上……皇上……吃药……”她细声细气地道。   床榻上的人,方才堪堪睁开了眼,泄出点点冷厉的光,他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不吃。”   这病的,并非是杨幺儿,而是萧弋。   杨幺儿从前居在农家小院里,缺衣少食是常有的事,打从来了京城,便又是锦衣玉食地好生养着,身体愈发好了起来。   于是冬风吹来,冰雪拂面……虽冷,但却不会叫她受凉。   萧弋便恰恰不同了,他年少时体弱多病,后来身体日渐转好,但为了装作仍在病中,便也总居在光线晦暗的地方,如此长久下来,身体自然有所影响。   于是一阵风吹来。   杨幺儿躲在了萧弋的怀中,萧弋便染了风寒,猝不及防地病倒了。   如今与从前不同。   从前皇帝若是不病,那才叫奇怪。   可现下,皇帝若是病了,便反倒叫大臣们失去了那份小心敬畏之心,想着左右皇上也是要病的,一场冬风都能叫皇帝病下来,若是改日再病倒,那便不能算作是他们气倒了的。   因而对外都是道:皇后娘娘病了,皇上忧心皇后身体,便暂居坤宁宫,不见大臣,朝务只管送往坤宁宫。   大臣们也并不疑心。   他们都见过皇后娘娘是何等绝色,小皇帝年纪小,因而心下多有不舍,恨不得住在床榻边陪伴,那都是正常的事。   何况他们心底下,原本就盼着皇帝耽于美色才好呢。   皇后病了,问安的折子倒是往宫中递了不少,杨幺儿自是不会翻的,她只管等着煎药,药煎好了,刘嬷嬷便亲自捧到她的手边,道:“劳烦娘娘了。”   杨幺儿眨眨眼,便又听刘嬷嬷道:“皇上不喜吃药,要娘娘花些心思。”   如今,杨幺儿坐在床榻边上,便有些茫然无措了。   他不喜吃药。   她便替他吃罢……   这样,药味儿就都进她的嘴里了。   杨幺儿想着便挣开了萧弋的手。   萧弋察觉到她的动作,便又闭上眼,有气无力地道了一声:“幺儿,朕不吃药。”   杨幺儿也不出声,她只捧起了药碗,凑到唇边,自个儿灌了一口。   是极苦的。   但还是香的。   她一个人便能喝干净的。   萧弋隐约听见了吞咽声,他霎地睁开眼,一瞧,便见着杨幺儿在他的床榻边上,捧着他的药碗喝。   萧弋眉心一跳,他四肢陡然来了力气,立马翻身而起,然后重重地扣住了杨幺儿的手腕,夺过了她手中的药碗。他将药碗放旁边的矮柜上随手一放,随即便捏住了她的下巴,倾身吻了上去:“张嘴。”   杨幺儿便当真呆呆张嘴。   药太苦了。   亲上去的那一刹,苦味儿就往萧弋的嘴里钻。   他撬开了她的唇齿,长驱直入。   她却早已经将药汁都吞下去了。   萧弋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他哪里见过像她这样劝人喝药的,你不喝,那我便替你喝……实在是又呆又傻。   他将她口中剩余的药汁卷走,如此方才松开了她的胳膊。他开口,声音沙哑,道:“喝朕的药做什么?”   “嬷嬷让喝,你不喝,我就喝了。”杨幺儿乖乖地道。   她的唇瓣带着一点被药汁染过后的褐色,但又带着一点被吻过后的淡淡粉色,唇瓣饱满,鲜艳欲滴似的,引人想要去啃咬。   萧弋头还有些昏沉沉的,他抬手撑住额角,低声道:“下回莫要喝朕的药了。”   “你……”   萧弋放下手,端起那碗药,道:“朕自己喝便是了。”   杨幺儿点点头,便定定盯着他的唇,似是非要看着他喝干净才罢休。   萧弋便只好一口气喝了下去。   等喝完,他脑子里似乎有什么埋藏在深处的东西,鼓噪而动,连带他的太阳穴都跳了起来。   但他面上没有露出一点异色,他靠住了身后的枕头,看向杨幺儿,道:“朕方才不该亲你。”   “嗯?”   “会将病气过给你。”说罢,他眉间便浅浅地皱了下。   “不会。”杨幺儿道。   她抬起手,捧住了他的脸,低声道:“暖的。”   说罢,她还踢掉了脚上的鞋子,一个翻身上了床,跨坐在了萧弋的身上,她道:“好好的。”   萧弋脑子里有把火在烧,这会儿身体里也有把火在烧了,不,倒也不止一把,像是三把火在一块架着烧。   他想笑,但又觉得有些无奈。   她这样,叫他又怎么是好?   萧弋堪堪抬手扶住了她的腰,将人放倒在了自己的身边。   杨幺儿便就这么乖乖陪着一块儿躺了下来。   萧弋再一抬手,便将帷帐都拉了下来,于是将床榻上的情景遮挡了个严严实实。   “朕不喝药已经有好几年了。”他的嗓音嘶哑,像是被什么撕裂过了一般,无端让人有种一颗心跟着揪起来的感觉:“不管是染了风寒,又或是头疼难当,又或是身体其它处有所不适。”   “药,有时是治病的良药,有时是掺毒的绝命散。朕自幼年时,那时尚未有自保之力,便总免不了吃到□□。有些药,是想要将你变作傻子的,有些是想要一日日挖空你的身体,使你不知不觉身亡的,还有些便是使你日日呕血,一日比一日难受,最后死状如骷髅的……”   说罢,萧弋咬了咬牙根,嗓音微冷:“朕曾经吃过一碗药,是朕前日染了风寒,第二日先帝将朕从床榻上抱起来,端着一碗药,亲手喂朕吃下。却不想,连这样的一碗药都着了旁人的道,那药吃进腹内,五脏六腑都搅作一团,口鼻流血,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与整个人世都分隔开来,已经一脚迈入了鬼门关中……”   杨幺儿怔怔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便不了了之了。朕虽痊愈,但背后歹人也未能抓出来。先帝仁慈,又或者该当说是懦弱,连亲子性命都无法护佑……”   杨幺儿突然将手掌钻入了被子里,又钻入了他的衣裳里头。   她的手是温软的,一滑进去,萧弋的动作便猛地顿住了。   而她却只是将手掌贴在了他的胸口,问:“搅一团?”   萧弋抬手按住了她的手,哑声道:“没有搅一团。”   杨幺儿便想抽回手,萧弋却按着不让她走了。   他微眯起眼,道:“那时,朕便想,朕来日是绝不会做仁君的。朕宁愿做一暴君。纵使杀无数人,但到底对得起自己,和自己想要护佑的人。”   杨幺儿懵懵懂懂地抬脸看他。   萧弋被她的神情逗得心下一软,他伸出削瘦的手指勾住了她的下巴尖,低声道:“若是朕做了暴君,你知晓日后史书里要如何写你吗?”   杨幺儿摇头。   “撰写史书者多为男子,他们惯于将亡国不幸、政.变之灾,都归结于女子身上。他们兴许要写,岷泽县杨氏,媚君惑上,以致朝政大乱,大晋皇帝行事残暴荒.淫、百姓民不聊生……”   杨幺儿忙抬手摆了摆:“不不,不是,我不是。”   萧弋亲了下她的面颊,声音更见喑哑:“嗯,幺儿不是。”   他顿了下,道:“于是……朕便觉得,朕无法做个暴君了。”说罢,他便觉得头更沉了,于是就此歪倒仰躺下去,双眼合上。   脑子里鼓噪、敲击的疼痛感这才渐渐散去了。   杨幺儿松了一口气:“好,好。”   说罢,她便又掀了掀被子,跟着钻了进去。   萧弋连眼皮都睁不开,只好哑声催她:“莫要进来,过了病气。”   杨幺儿却实在懒得动了,便觉得拿现下动也动不了的皇上做枕头是极好的。   萧弋一把攥住了她纤纤的手指,捂在了自己的掌中,声音喑哑又带着点点火气:“……幺儿再不出去,朕不做暴君了,但荒.淫却是能做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  重新理了理大纲,觉得自己的主基调还是在男女主感情日常的大背景之下,推动剧情的。   挠头,如果有大妹砸觉得我节奏太慢,日常也不好看的话,要么选择养肥要么弃文好啦。   作者最近情绪也不是太稳定,时好时坏,很不希望自己被评论所影响然后把文写崩草草烂尾。=3=就这样叭,我会继续按照自己的步调写下去。你骂我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辣。   ☆、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萧弋病了的消息没有传出去, 太后病了的消息倒是传到了宫外, 只是众人并不知她如今已经双目失明,只知御医总往永安宫去。   众人早已熟知太后的性情,心下不仅不觉担忧, 相反,还警惕起了太后一个不爽快, 便也要弄得旁人都不爽快。   唯有李老太爷脸色大变, 与儿子怒声骂道:“小皇帝便这么按捺不住, 要卸磨杀驴了?”   正说话间,只听得外间的丫鬟骤然拔高了声音:“四姑娘?”   李老太爷忙收了声。   大老爷走上去拉开了门,冷着脸问那丫鬟:“怎么回事?”   一扭头,他便见李妧冲他言笑晏晏, 道:“伯父,我今日回门, 特来向祖父请安。”   大老爷这才敛住了面上神色, 淡淡一笑, 道:“哦, 倒是有孝心,进来罢。下回先遣丫鬟来说一声。”   李妧进门,缠着李老太爷说了好一会儿话,李老太爷丝毫不作怀疑。   只是等李妧离开了李府,回到了柳家后,她便立时将消息传递出去了。   萧弋的风寒已经好了大半,其中多数功劳, 都有赖于杨幺儿喂给他的药。上朝自然是要接着上的。他身着赤色作底、玄色作纹的衣裳,衣裳反将他更衬得眉眼阴沉,面上泛着冷白的光。   众臣见状,都不由低下了头。   暗暗道,想必是太后又在宫中折腾了……   如此一来,倒也不好再与皇上添堵,否则便叫太后自个儿高兴去了。   一个朝会下来,君臣之间倒也勉强算得上是其乐融融。   于是,御驾亲征一事,到底还是提上了议程。   天越发地冷了,风迎面吹来,刺骨得很。   萧弋每日晨间要起身上朝,又或是往养心殿西暖阁去处理政务,杨幺儿都会懒懒散散、眯着眼,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挡开床榻边上的帷帐,然后勾住旁边架子上大氅的衣摆,勾一勾底下的绒毛。   而后她便翻个身,又拥着被子沉沉睡去。   萧弋便懂得了她的意思。   这是要他穿上身,莫要再如之前一样,受了风寒。   他原是担心幺儿身体不适应寒冷的气候,谁晓得更不适合的那个是他。萧弋抬手,捻了捻大氅上的绒毛。他垂下眼眸,今个儿却是忍不住将杨幺儿从被窝里抓了出来。   如今后宫空虚,大晋朝臣便并不管皇上今日宿在哪里,皇后今日睡了多久。   随着天气转冷,杨幺儿扎在被窝里不出来的日子也就渐渐长了,这样睡得多了,难免手脚酸软,自是不能纵容的。   杨幺儿从被窝中起身,倒也是脾气极好的,半分也不发作,只陪着用完了早膳,便带上自个儿的书,跟随在萧弋的身后,一并往西暖阁去了。   还是同先前一样,萧弋在西暖阁外间,杨幺儿便坐在里间,捧着书低低地读了一会儿,等到大臣进门来时,方才打住了声音……   只是这样到底不比坤宁宫中自在。   如今她见得多了,玩得多了,尝过了自由肆意的味道,再这样规矩又沉闷地坐在那里,连出声都要小心翼翼,杨幺儿便觉得不大适应了。   春纱便在一边瞧着她,看了一会儿书,就愣愣放下,似是陷入了发呆中。   她便压低了声音问:“娘娘可要在附近走走?”   杨幺儿点了下头。   宫人们打起帘子,杨幺儿走到了外间。   萧弋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倒没有出声拦她。   他将她从那个农家小院儿里的姑娘,变作今日他藏在坤宁宫内的皇后,并非是叫她学从前一样,依旧乖觉坐在位置上,一闷便是闷一天的。   若是如此,他悉心教她,又有何作用?   等到杨幺儿的身影跨出门去,萧弋方才淡淡道:“同娘娘说,莫要走远了。”   他愿意给她一定范围内的自由,但若是要让她从他眼皮子底下走开,那到底还是不行的。   这厢,杨幺儿慢吞吞地行出了养心殿的范围。   春纱怕她走远了,忙领着她绕起了养心殿。   “好大一圈儿呢,娘娘慢慢走。”   春纱一面陪着走,一面打量着四周,心下有些惊疑不定。   ……养心殿附近,似乎有些面孔变了。   从前见过的几个,都不见了踪影。   春纱正胡思乱想着,便听得前方有人道了一声:“皇后娘娘。”   声音脆生生的。   春纱抬眸看过去,便见天淄国的六公主与巫女一并站在那里,二人肩上都落了雪,六公主顶着满脸的雪花,笑得天真烂漫。   杨幺儿慢吞吞地挪动脚步,走到了他们近前。   六公主便拽着她的袖子,拉着她蹲下去,道:“你瞧。”   杨幺儿微微瞪圆了眼。   雪地里竟然藏了一条蛇!   只是宫人们都站在后头,只当六公主指蚂蚁给皇后瞧呢,因而并不知晓那头是什么,于是一个个还安静地站在那儿。   六公主笑眯眯地指着道:“蛇身艳丽,尾巴短而细。这是毒蛇。”   杨幺儿眨了下眼,下一刻便见六公主将那蛇身按住,蛇扭了两下便僵住不动了。六公主道:“这是假死。”   说罢,六公主笑眯眯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玉瓶,拧开塞子,倾倒下去,那蛇登时便被灼烧出了两个血洞,这下彻底不动了。   六公主做完,便扭头瞧杨幺儿的脸色。   杨幺儿面上自然不会有多的表情,她只伸手碰了下瓶身,道:“厉害。”   六公主眨了下眼,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瓶子,她并住两个瓶子,一块儿塞到了杨幺儿的掌心。   杨幺儿握住了两只玉瓶。   “外面雪大风大,娘娘回去吧。”六公主冲她抬眸一笑。   “唔。”   杨幺儿扭头看了眼巫女,巫女一言不发地立在那里,看向她的目光冷淡,但又带着一点天生的凶戾味道。   杨幺儿皱了下鼻子,捏着瓶子,从头上拔下来一支步摇,给了六公主:“同你,换。”   说罢,她这才同春纱走了。   六公主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她倒是当真不怕的。她当是真天真。”   凤亭哑声道:“你将药给她?”   六公主叹气道:“不过是怕您死在外头罢了……”   杨幺儿揣着瓶子回去,便与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儿,一并锁在了小柜子里。   六公主给时,动作十分隐秘,旁人只瞧见杨幺儿递步摇的动作,而并非瞧见给瓶子的动作。   自然便也没有报到萧弋那里。   萧弋只知步摇给了人,但仅这一点,便足以叫他觉得不快了。   等到考校了杨幺儿今日的功课,哄了她入睡,萧弋便登时面色一沉,道:“日后盯住天淄国的六公主,若是靠近了娘娘一丈之内,便要将其拦下。”   “是。”   只是那日后,六公主与巫女便都闭门不出了。   时间过得飞快。   太后瞎眼已足足过去两月,大晋也已经熬过了最酷寒的时候。   眼瞧着要入春了,木木翰人便要发起最后一次冲锋,从边境掠走物资,再回到族地内。   大晋粮草辎重已然备好。   这时候钧定侯府的长子萧成钧,请求领兵随军出征,余下便没旁的人了。   有了先前惠帝的教训,如今谁还想再去呢?小皇帝年纪小,到了战场上必然一窍不通,若是再丢城池,这罪过自然不会算在小皇帝的头上,而是算在领兵的将帅头上。若是情况再坏些,小皇帝丢了命……那领兵之人多半是以死谢天下的。   李家知道这着实不像样子,便让与自己素来有私交,受过李家的恩惠几个将军,主动请了缨。   李家之所以这样做,便是怕小皇帝半途打了退堂鼓,见没几个靠谱的人,便不敢去了。   那可怎么成?   李老太爷冷冷地想,如今既然太后已经失去了作用,那能辖制皇帝的便少了,自然不能让他好好归来。   几方拉锯,最后到底是凑出了一支军队。   开春。   萧弋祭了天地,便准备往丹城去。   坤宁宫中自然也忙碌了起来。   萧弋回到宫中,将杨幺儿从桌案前抱了起来,扯走了她手中的书。   “幺儿将自己的包袱收拾好。”   “嗯?”杨幺儿眨眨眼,满眼都还带着茫然。   “带上你想带的东西,朕带你去丹城,烤了鸟鱼走兽给幺儿吃。”他自然不会再提战场之事。   他倒也是怕她畏缩的。   那日他同她提起战场,她便吓得哭了。   若是今日再提起,怕是腿也要软了。   他便只想她永远能陪在他的身边,同他一并一往无前。   哪怕只是她懵懂无知之下,方才作出的选择也好。   待到小半个时辰后,杨幺儿便抱着自己的包袱出来了。   刘嬷嬷拿过去,将那包袱仔细缝了缝,又将里头小的玩意儿挑出来,装进布兜子里,如此她便可挂在身边。   待转过身,杨幺儿便见不着萧弋的身影了。   萧弋突然从后头伸了手过来,勒住杨幺儿的腰,将她单手抱起,扣在面前。他低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朕摸一摸,幺儿今个儿都偷吃了些什么,肚皮软不软……”   说罢,他便将人按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帘帐垂下,宫人退下。   他年少便懂得了无数的道理。   知晓要对敌人狠,也知晓要对自己狠。   他想要权势,却也明晰权势之上伴随的刀光剑影。   他心下一面渴望征战,立下自己的威严,但一面也会想,惠帝便是那般下场,他又待如何?   战胜,自然一切可得。   战败……今日便好似成了最后的狂欢。   而另一厢。   巫女在六公主的陪伴借故出了宫。   他脱下身上的黑纱,换上玄色衣衫,拿着李家与他的牙牌,上头写着一个新的名字——屈然。   李家长子盯着他的模样,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一笑,道:“便先祝君,夺功夺名,成就你我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生日_(:3ゝ∠)_在海底捞跟基友一块儿过完生日,就赶紧回家码字了哈哈,可惜没时间去看电影了。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御驾亲征, 自当是大阵势。   在这一项上, 朝臣们可不会苛待了皇上,只恨不得将一切最好的都让皇上带上,如此以彰显自己对皇上的忠心。   反倒是萧弋自己拒了大阵仗, 虽备有龙辇凤舆,但绣有龙纹悬挂有明珠的车行在前, 他同杨幺儿却是坐在了后头的茶色马车之内。   杨幺儿戴着帷帽, 萧弋坐在她的身边, 一手捏着书,一手却是帮她勾着帷帽的帽纱,好让她朝车窗外看去,观两旁街景。   她先前入京, 一路上都处在懵懂呆怔之中,两边又有丫鬟看守着, 她连车帘子都从不曾掀起来过, 又哪里看得了外头沿途风景呢?   这会儿, 她便瞧得微微入了神, 连仍旧挟裹着凉意的风,直钻入帷帽底下,钻进她的衣裳,叫人忍不住打寒战,她也舍不得关上窗。   于是她便眼瞧着,自己行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在百姓拱卫之间, 热闹嘈杂的声音中,渐渐出了一道又一道门,行到了京城的城郊。   待出门后,他们的行进便快了起来。   兵贵神速,若是拖延一日,粮草等物的消耗便会更多,士兵的士气也会多有折折,尽管如今士兵们也算不得如何有士气,到底是几十年不曾这样打仗了。   这些个中隐忧,杨幺儿是一概不懂得的,萧弋懂得,但面上却不会表露分毫退缩担忧之意。   他放下手中的书,伸手一勾,将杨幺儿从窗边轻松抱起来,随后将她摁在了自己的身边坐下。   “昨日读的书,今日还记得几分?”   杨幺儿便只好暂且收了心,乖乖背书给他听。   这样一番背下来,萧弋都略觉得惊奇。她如今的记性越来越好了,昨日背下来的书,今日还能全部背出来,可见她脑子里那点儿聪明,正是用到了该用的地方。   杨幺儿伸手拿过了桌案上的书,翻了翻。   上头的文字更艰涩些,她不大看得明白,便又讪讪放了回去。   萧弋将她面上神情收入眼底,心下突地觉得一片宁静。她如今也会惊讶,也会好奇,只是波动更大些的情绪,到底还是被她深深敛在心底,要从她嘴里挖出来话来,实在是难又难。   杨幺儿并未察觉到他的目光,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腰,她腰上缠了一圈儿的布袋,虽说做工精美,但到底有些滑稽,垫在外裳之下,看起来便好似小腹微凸一般。   那是刘嬷嬷特地给她做的,便怕她在外丢了东西。   杨幺儿自己也觉得奇异又好玩,便时不时低头去弄两下。   萧弋望着她的动作,倒是骤然想起了另一桩事。   ……若她有身孕时,便也当是这般模样吧?   萧弋眸光闪了闪。   且再等几年罢。   这般情势之下,若她有孕,于她来说方才是灾难。   多的是人并不希望他有子嗣,他们无法挑他下手,便难免要挑她下手。   何况如今局势未定,若是当真产子,也不过是多了一个跟着忧愁的人罢了。   杨幺儿哪里知晓,在皇上的脑子里,便已经连有孕、生下子嗣、如何教养,都过了一圈儿了。   等摸了腰包,她便拽了拽萧弋的手,将萧弋的手拽入了自己的腰间,她低声道:“暖的。”   有布袋垫了一圈儿,那儿的确是暖的。   萧弋揉了揉她的肚皮,杨幺儿又痒又麻,不由怔在了那里,眼底露出三分茫然。   倒又是一处长进,萧弋心道。   放在从前,她哪里会这样主动拽过他的手呢?   她如牙牙学语的婴童,无论是主动开口,还是主动伸手,都要花极大的力气方才能学会。兴许孩童都是比她强的,他们若是饿了累了还晓得哭呢。   杨幺儿大抵是感觉到了无趣。   这里不如坤宁宫的宽敞,没有宫外的雪,又没有鱼让她捉,连外头的风景萧弋都不让她瞧了。   杨幺儿坐在那里,自个儿捏了会儿手指头,然后才艰难地开口:“不坐那个?”   她问的是前头那辆车舆。   萧弋点头:“嗯,不坐。”   杨幺儿眨眨眼。   “前头的太过扎眼,旁人一瞧,便知晓皇帝在里头。若要下手害你我,便很容易了。”   杨幺儿点头。   萧弋轻抚着她的发丝,不再开口。   若是没有带上幺儿,他便会坐了。难怪《妙色王求法偈》中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书上也都会道,帝王该做冷酷无情的孤家寡人。   杨幺儿盯着马车内挂着的摇来晃去的坠子,问:“木木翰,好打吗?”   “不好打。”   “哦。”杨幺儿茫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当是没什么力气的,她呆呆地想。   “朝臣中无人看好此事,钧定侯府主动请缨,都是为了夺立军威。将来钧定侯是要将位置传给长子的,他的长子便要向众人彰显自己的本事,方才服众。”   杨幺儿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道:“皇上一样。”   “是,朕也一样。”萧弋眸光暗了暗,口吻微冷。   “古时有人言,文人造反,三年不成。”   “唔?”   “光靠着笔杆子与一张嘴,或许能制得住一个人,两个人,但却制不住所有人。”萧弋冷静地道。他比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处境。从太后手中夺过皇宫大权,再与满朝大臣虚与委蛇,看似厉害,但实则不过空中楼阁,随时都有可能塌下来。   一旦中间失了衡,朝臣反噬,太后扑咬,便是极为可能的事。   所谓权利,便要真真握在自己手中的,方才为权利。   指望旁人秉持祖宗的规矩,怀揣一颗忠君之心,又或是生出可怜、维护之心……都是不成的。   杨幺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又什么也没说。   她有了锦衣有了玉食,可并不如娘亲说的那样好。   有钱也并不是一切便能好的。   还着实费劲呢。   她想来想去,便只好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正学着他平日做的动作一样。   如安抚一般。   萧弋突地出声问:“若是丹州凶险,朕让人送你回家,你回吗?”   杨幺儿沉默了一刹。   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那个困住她的小院儿了,连做梦梦见的时候都极少极少了。但她如今聪明些了,便也知晓,她娘得了银子,所以她要被送走,这是交换。   她若回去,娘的银子会少吗?   不不。   杨幺儿骤然想起来,曾经娘亲同她说起过的话。   她满脸疲累,盯着对面的院儿,说:“芝姐儿到底是做错了,她家中这副境况,谁都咬着牙,受着苦。又哪里止她一人呢?她到底是嫁了人了,负气回家,不过是叫她家中雪上加霜罢了……”   杨幺儿将那声音从脑中甩了出去,摇着头,她想说“我嫁人了。”   萧弋却已经拧起眉,眉间痕迹深深,他扣住了杨幺儿腰间的布袋,沉声道:“你难不成还真想回去?”   你死便也是要同朕死在一块儿的。   可话到了嘴边,他到底还是没能说出来。   她虽懵懂无知,但定然也是怕死的。   若是当真说出来,也许她便真铁了心想回家了。   当皇后有什么好呢?于她来说,也许不过是困囿于高墙之内,如此付出一生。若是命不好,指不准还要陪着他一并死呢。   杨幺儿这才慢吞吞地摇了摇头:“不能回去的。”   萧弋面色稍霁,亲了亲她的下巴。   若是她哪一日能如开口说“要吃藕粉丸子”一样,便也自然地同他说:“我喜欢皇上,要同皇上一起。”他大抵便不会总忍不住这般试探她了。   可转念又一想。   以她的性情,若是会这样说话。   那便不是她了。   萧弋面色冷淡,手下却是拉过了小毯子,将杨幺儿裹在其中,随后便将人往自个儿怀中一按,道:“幺儿睡会儿。”   杨幺儿挣扎不得,只好闭眼睡觉。   萧弋便这样低头凝视着她的面容,瞧得越久,他便越觉得一身无畏。   ……   行军行到中途,众人才发觉,钧定侯府上的二公子竟然也混了进来。   钧定侯府的大公子自然气急,将他狠狠揍了一遍。毕竟若是萧成钧死在外头,那钧定侯便只剩下萧光和一子了。他现在跟上来,若是两个都死了,可怎么好?   只是这时候再将人赶回去,也不大现实了。萧弋将人叫到跟前,说了两句话,便将萧光和编入了军中。   于萧弋来说,谁死都不过是一样。   但钧定侯府两个儿子若是都在,自然是有利的,钧定侯府必然不愿大军出半点事。朝中若有人使绊子,钧定侯自然会是最先跳脚的那一个。   一转眼。   大军便行进了丹州。   大晋近年风平浪静,一路上倒也并无危险。   随后大军驻扎于城外,其余人却是拱卫着帝后进入了城中。   知州在城门下相迎。   众人只见马车车帘一打起,俊美少年当先走下来,随后却是转过身去,又牵了个戴着帷帽的少女。   若非瞧模样,似作妇人打扮,便如牵了个小丫头似的。   众人心头不由都浮现一个念头。   小皇帝到底是年轻了,新婚便这样舍不得人,打仗都要将人打在身边,实在……胡闹。   作者有话要说:  萧弋便这样低头凝视着她的面容,瞧得越久,他便越觉得一身无畏。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也有由爱故生勇呀。   ☆、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丹州并无皇帝行宫, 众人便一并入到了知州府中, 只是待甫一进门,便见四名打扮艳丽、身着胡裙的舞姬,朝萧弋的方向一躬身, 声音柔媚迷人,像是用什么特殊的秘药喂出来的。   跟随进门的众人, 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 不由纷纷看向了杨幺儿。知州这般动作, 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瞧得出来其中用意了。   大晋朝允许官员豢养乐伎舞姬,甚至还可从教坊司领了官妓,放到宅中养起来。   他们将乐伎舞姬视作可随手转送的赠礼, 更将这等行为视作是一种风雅。   眼下这丹州知州,便是想要用府中养着的年轻貌美的女子, 来取悦皇上。众人心道, 这怕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心中是不愿跟随去边城的。   气氛刹那凝滞。   知州脸上的神色也有些僵硬。   谁能想得到, 皇上是带着皇后来的呢?   从未有过这等先例啊!   朝中也无人来报这样重要的事啊!   这时候,倒唯有杨幺儿大大方方、认认真真盯着她们瞧了会儿,扭过头,正要同萧弋说话。可她又不惯于说给旁人听见。偏生萧弋又比她高一截儿,杨幺儿想凑在他耳边说。于是想了想,便只好拽了下萧弋的袖子。   始终不曾开口的萧弋,这才敛了敛眼底的冷色, 转过头看她:“嗯?”   旁人见着这一幕,便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更低下头去,愈发觉得那几个乐伎舞姬瞧着令人心生尴尬了。   这厢,杨幺儿凑在萧弋的耳边,低声问:“她们也跳舞?”   “嗯,还会奏乐而歌。”   萧弋说完,便看向了那几个女子,淡淡道:“便留下罢。”   知州紧绷的神情顿时舒缓开来,他忙躬身笑道:“是,臣遵旨。”   他这番动作,并未引得旁人面露喜色,反倒气氛更有些怪异了。更有人暗暗抬头,朝皇上的方向瞧了一眼,心下似是有了什么想法。   萧弋的目光从知州身上转了一圈儿,淡淡道:“带路。”   “是。”   知州忙躬身走在了前头,这样更显得獐头鼠目了。   他又哪儿知道,方才萧弋打量他那一眼,他那颗脑袋便已经是挨上了铡刀,就差那么一点儿了。   知州让出了主院给帝后入住。   那几个年轻女子,便也跟着低眉顺目地进了门,便住在了一旁的东梢间。   杨幺儿还扭头多瞧了两眼,方才同萧弋进了屋子。   屋子里已经点了炭,燃了香,萦绕在鼻间的便是一股子奇异的香气,勾得人心尖都跟着颤悠悠起来。   杨幺儿不由得抬手捂了捂胸口,随即便自个儿走到椅子旁坐下。   萧弋抬头瞧了她一眼,问:“累了?”   杨幺儿这才点了下头。   “伺候娘娘歇息。”萧弋道。   春纱与莲桂便立即上了前,不多时,杨幺儿便已经洗漱完,换了衣裳,一身暖洋洋地便窝进了被子里。   春纱望着杨幺儿餍足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   偏偏娘娘也不问问她为何叹气!春纱想跺脚,又忍住了。她憋在嗓子眼儿里的话,都快要将她自个儿生憋死了。   她便只好俯身,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娘娘歇息罢。”   萧弋实则也有些倦意上头,但他还是命人取出了舆图。   舆图摆于桌案上,萧弋在桌前落座,与身后的床榻便只隔了一扇屏风,屏风呈透明纱状,一面绣山河,一面绣花草鸟石。   一瞧便知是临时搬出来作样子的。   从前摆在这儿的屏风,上头还不知镶嵌了多少玉石翡翠。   萧弋只扫了一眼,随即便神色淡淡地垂眸去看舆图了。   他们只在丹州府歇息一日,收粮草,扩辎重,随后便要赶往边城。   这便是最后一日的舒适生活了。   屋中静寂,中途知州来到门外,轻声叩门,说为恭迎皇上,备下了一场宴。萧弋将他斥了回去,知州便不敢再提了。   知州其实也并不想多与这位新帝交谈。   他瞧新帝,觉得这分明是个手腕心智尚稚嫩的少年,因而才会做出将皇后都带上战场的事来!   可有时候,他又无端觉得背脊发寒,皇上只消朝他不轻不重地瞥上一眼,他便本能地生出逃避之心。   知州是深信自己直觉的。   皇上出宫以来种种行径,兴许是做给旁人看的也说不准呢。   知州不敢往下深挖,便只管缩着头低调行事就是了。毕竟他也没有什么后台可言,若有后台,又怎会发配丹州这样的地方呢?   知州走后,便再无旁人闯入小院儿中了。   一时间,院中静寂,隐约间倒还有点惬意味道。   这时候只听得一道人声响起,那是把守门边的侍卫冷冰冰的声音:“可是有事?”   紧跟着一道女声响起,柔柔道:“……奴家还不曾拜见贵人。”   ……   结束了马车上颠簸的日子,杨幺儿紧紧攥着被子,不知不觉睡了许久。   窸窸窣窣的声音,隐约地传递进她的耳中,像是有谁在低语……长长的睫羽扑腾两下,她到底是睁开了眼。   她慢吞吞地坐起身,屋子里依旧是暖的,也是静的,可那静里头掺了一点子的杂音。   杨幺儿茫然环顾了一圈儿。   室内没有旁的人。   她自个儿挂起了帷帐,披上了外裳,光着脚踩着地毡上,往前走了两步。   隔着半掩半遮、朦朦胧胧的屏风,她瞥见了身影。   三道。   一道着玄色衣衫,在屏风上印下了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另外两道身形瞧着不大明晰,只瞧得见脑后垂下青丝,似是女子……   是鬼?   她便从屏风后探出了头去,小心翼翼,唇瓣都抿住了。   这样一瞧,她方才瞧见,原来有两个女子,一左一右立在萧弋身侧,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胡裙,露出一截儿雪白的腰肢,身子微微弓着,朝他的方向靠近,似是要贴到他的身上去,要亲他一般。   她们正低低地说着话,声音低柔,叫人听不大真切。   可纵使是听不大真切,杨幺儿也觉得里头像是掺了什么味道,带着一丝丝甜媚,不轻不重往人的心上挠。   这并不让她觉得悦耳。   反而像是书本里大圣被念了紧箍咒一般。   难受……   杨幺儿茫然了一瞬,便想要凑近些去听。   她一手扶着屏风,身子便要往前。   那屏风轰然便倒了下去,将桌案旁的女子惊得跳了起来,连忙拍着胸口,往后退去,旁的旖旎心思都被那屏风给挥散去了。   门外侍卫同时也是一惊,叩门道:“皇上?”   “无事。”萧弋道。   他转头看向了杨幺儿。   “过来。”他冲她伸出手。   杨幺儿没动。   “方才吓着了?”萧弋问。   她还是没动,甚至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连“啊唔”一声都没有了。   萧弋瞧了瞧她的模样,单薄的里衣外头只披了一件外裳,瞧着便叫人觉得冷,她又肤白如雪,青丝这样懒散地垂在颊边,看着像是从冰天雪地里走出来的雪女一般。   萧弋一滞。   他竟然从她身上看出了点点冷意?   “幺儿。”萧弋仍旧抬着手没有放下来。   可杨幺儿偏是动也不动,眉眼还是那样的眉眼,不见一丝旁的情绪……   两名女子便怔怔看着这一幕,似是没想到天子原也有这样纵容而又温和的一面。   “皇上。”一边的女子低低出声:“方才着实吓死奴家了。”   杨幺儿这才往前走了一步,她那从来没有过分外露表情的眉眼、唇都渐渐有了变化……   她的眉梢向下趴了趴,眼眸底承载着水光之色,嘴角不自觉地抿住了,鼻子也皱了起来。   等走到了萧弋近前。   她抬起手,搭在他的掌心。   落下时却是“啪”的一声,似是带了怒意。   连杨幺儿自己都惊了一跳。   她的眼底还水光潋潋,但她的身体却僵在了那儿,唇微张,似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可她也不知此时该说什么好,从前也没谁教过她呀。   她便呆愣愣的,不出声了。   萧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抹暗色,他反手攥住了她的手掌,牢牢攥着。   他不再看那两个女子,转而脱下自己的外衫,又为杨幺儿披上了一层,如此将她裹了个严实。   杨幺儿便似木头一样站在那儿。   唉。   皇上的衣裳带着暖暖的气息。   她被暖意熏得酸酸的,头酸酸的,眼睛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   萧弋隐约瞧出了她的症结所在,可他又不大敢信。   她从来无忧无虑,对旁人感知微弱,又哪管旁人做什么呢?她只记挂着吃喝玩乐与睡觉。   但他还是一指那两名女子,道:“这二人要来献舞,幺儿要看吗?”   他手指着女子,目光却紧紧钉在了杨幺儿的面庞之上,他恨不得望进她的眼底里去,将她的心思一点一点都挖出来……   杨幺儿突然面颊一鼓,像是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瞧着便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萧弋抬手戳了戳她的面颊,声音低缓地道:“幺儿,要,不要?你得亲口说与朕听。否则,朕又如何知晓?”   杨幺儿露出了一点贝齿。   她将唇咬了咬。   两名女子原本还满脑子的欣喜,以为当真要完成知州大人的交代,勾搭上这天下独一位的贵人了……待到这会儿,她们那脑子终于渐渐转过了弯儿来。   原来……   原来她们是给人家充当情.趣玩意儿的。   杨幺儿觉得脑子里有些晕得厉害。   像是遇见了一件她无法处理,也从未处理过的事儿,这让她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她觉得胸口一麻,便歪过头去,一口咬住了萧弋的手指。   萧弋指尖一疼。   当是出血了。   他垂眸看去,却没有挣开。   只觉得一刹那,伴随着疼痛的,还有别的刻入心间的东西。   萧弋突地低低地笑出了声,他的眉眼还是笼着冷漠阴鸷之色,但嘴角却挑得高高的:“……幺儿好大的醋意。”   ☆、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杨幺儿尝到了一点甜腥味儿, 唇边湿润。   她呆了下, 才松开了牙。   她咬他了。   她怎么会做这样的动作呢?   杨幺儿这才缓缓抬了抬眸子,小心地对上了萧弋的面容,对上了他的目光。   她掐住了自己发麻的指尖, 胸口好像被谁塞了一团会动的活物进去,搅着又闷又疼, 她觉得自己都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眼前一阵阵地眩晕。   她张了下嘴, 想说话,可最后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说什么,她不知道。   “幺儿。”萧弋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再度有耐心地托住了她的腰, 将她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道:“你同朕说, 要还是不要?”   他受伤的那只手垂落在身边, 指上的血蹭了一点到衣裳上, 所幸衣裳是玄色, 蹭上去倒也看不大清。   反倒是一边的两名女子看得心惊胆战。   今日争执,岂不是因她们而起,若是,若是闹得不好……那她们岂不是要被捉去砍头了事?   女子忍不住出声道:“皇上,奴家……”   奴家想走。   萧弋叫她这样一番打断,心下不快,便立时转过头, 目光森寒地扫了她们一眼。两名女子只好闭了嘴,再不敢出声。   到这会儿,她们便已经有些后悔了。   早知便不该踏入这道门。   “幺儿。”   杨幺儿这才艰难地从喉中挤出来两个字:“……不要。”   可这是不对的。   从她学会表达之后,便常会说“要”,“我要这个”“我要那个”“我想要这样”……因为她骨子里明白,不能说“不要”。   甜的、令人欢愉的,要。   苦的、疼的,也得要。   “人要知足。”娘常同她说。   她不大懂得何为知足,但她知晓,饿了不能说,困了不能说,冷了不能说……若是说了,便是……便是……   杨幺儿努力从书中拽出了四个字:恃宠而骄。   于是她说完便紧紧闭上了唇,但她又梗着脖子,抬头紧紧盯着萧弋,心跳如雷也不想要往后退。   她不能这样做。   可她想要这样做。   她的唇微微泛着白,面容也泛着白,好像呼吸不过来了。   萧弋一把掐住了她的下巴:“张嘴。”   杨幺儿盯着他,一双漂亮的眼眸归于一片沉寂的黑。   “幺儿要将自己活活憋死,然后来气朕吗?”萧弋无奈地道。   杨幺儿这才张嘴喘了口气,她想了想,艰难地从喉中挤出来一句话:“我不说。”   她伸出手去拽萧弋托在她腰间的手掌,她又抿了下唇,道:“我不同你说,不同你说话。”   这于她来说,大抵就是很了不得的发脾气了。   萧弋却将她扣得更紧,他俯下身凑近了她的面容,他的声音传递出一丝强硬的味道:“幺儿今日不同朕说清楚,便走不了了。”   杨幺儿眼底染上点点怒意。   萧弋便将她打横抱起来,这才抛下一句话,同那两名女子道:“出去。”   两名女子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出去了,还顺手将门紧紧关好了,方才赶紧迈着步子走远。   萧弋将杨幺儿抱进去,搁在了床榻上。   杨幺儿觉得自己气坏了。   她原本不知道生气是什么样的滋味儿,可现下她就觉得,自己气坏了,气急了,气得要没法子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坏脾气了。   她便只好大声又说:“我不同你说话!”   “可朕想同你说话。”萧弋站在床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杨幺儿眼底“啪”地掉下了两滴眼泪,然后很快就变成了一串的泪。   他抬手抚过了她的脸颊,擦过了她的脖颈,哑声道:“错的是那二人,是朕,你将自己气哭作什么?”   杨幺儿茫然又难受地想。   我怎么知道呀。   萧弋便只好又自个儿往下说:“你是朕的妻子,朕的皇后,又有什么话是你不能说的?你若要,那便留着,你若不要,那所有人都会为你驱走你不要的东西。你不说,朕怎会知晓你的心意是如何?”   杨幺儿抬头看了看他:“能说?”她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哽咽的味道。   “能。”   杨幺儿咬了咬唇。   萧弋的话,同她天生形成的行为方式,有了冲突。   她便想了想,摇头,道:“不能。”   萧弋的手指收紧,他压着心头翻涌的心绪,低声问:“为何不能?”   “……会不喜欢。”   “谁会不喜欢?”   “皇上。”她想了想,又道:“所有人。”   乖巧,不做声,坐在那里就是。   这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的。   “若因为这样,便不喜欢你的人,那可见他们从一开始,便喜欢你不够深。喜欢本当是恒固不变的。”他低声在她耳边道。   她神色恍惚了一瞬。   这会儿泄了劲儿,她便觉得疲累极了。   她喃喃道:“这样?”   “是这样。”   萧弋便趁热打铁地问她:“朕喜欢幺儿,幺儿喜欢朕吗?”   杨幺儿茫然地盯着他。   萧弋便只好换了句话,又道:“朕喜欢幺儿,便容得幺儿说任何话,做任何事。”   杨幺儿沉默一霎,道:“不是的,骗人的。”   她是傻。   可她的脑子里记得许许多多的记忆。   这样说的人,都是骗人的。   她离家的时候,坐上马车的时候,娘就拉着她的手说:“你要乖乖的,旁人说什么你都要听,不要同人提你的家,不许哭,不许闹,少说话才受人疼。你知道街口的芸娘吗?她本是嫁了户好人家。可她每日里的要求着实太多了。她要从丈夫的手中拿钱,取衣食。可她又不许丈夫纳小。她总哭闹,不尊她的丈夫。后头,她的婆婆就将她赶了出来,她娘家不肯要她,她便只有窝在草棚里……”   杨幺儿只消理个头,那段话便跃入了她的脑子里。   “幺儿前些日子,不是在书上瞧见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是还瞧见了,金口玉言?”   杨幺儿叫他唬得一愣一愣:“是,是……”   书上总是没有错的。   她陷入了为难中,掐着自己的手指头,想着想着又掉了两颗眼泪。   “那,那我说了……”   “你说罢。”萧弋沉声道。   无论她是说,不想再见那两名女子也好,还是说他不应当放她们进门来也好……都是好的。   杨幺儿又咬了咬唇,慢慢抬头,胸口被心敲得咚咚响。   她鼓足了勇气,道:“我睡觉。”   萧弋愣了下。   她却接着又道:“你走!”   她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似是根据这样来判断,她能不能继续说下去。   萧弋便只好僵住了表情,让她打量。   杨幺儿看了看他,浅浅松了口气,便又憋足了一口气,大声道:“我不同皇上睡!”   萧弋脸上的表情这下是真僵住了。   杨幺儿一说完,却是飞快地一扭身子,脱下身上的外衫甩下了床,然后便钻进了被子里。   萧弋愣在了那里。   他一时不知该感叹,她的醋劲是否过大了些,一开口便也懂得这样狠地发脾气了。   杨幺儿见他不动,便战战兢兢地抓住被子边缘,探出头来,看向他,道:“怎么不走?”   她拧起眉,将被子又往上拉了拉:“皇上骗我……”   萧弋道:“好,朕走……但你得说清楚,为何要朕走?”说罢,他语带诱哄,问:“莫非是因为瞧见了那两个女人?因为她们方才进了门同朕说话?你瞧了不高兴?”   杨幺儿攥着被子边的手都泛了点白,她大声道:“我……我……我喘不了气!好难受!我不喜欢皇上!”   萧弋知道,她是因今日突然遭受了冲击,方才说出这句话。   他心下一面又觉得酸疼,可一面又有种欢喜。   像是他悉心养了一盆名贵又娇气的花,那盆花历经了春夏秋冬,熬过了四季,方才终于结出一朵花骨朵。   杨幺儿定定盯着他的神情,似是不愿他生气,也不愿他反悔。   她想了想,便又添了一句道:“今日不喜欢皇上,你走!”   “好,那朕走。”萧弋倒是极为干脆地转了身。   杨幺儿盯着他的身影,却又觉得难受。   她是病了吗?   为何这样也难受,那样也难受?   杨幺儿咬了下唇,我真坏。让人家这样也不行,让人家那样也不行。   这厢萧弋走到门边,方才回头道:“幺儿,下回说话不必这样大声。”   杨幺儿一口气憋在了喉咙里。   嗨呀。   更气了。   萧弋为了履行他说过的话,让杨幺儿知道,他说话是算数的,她的要求都是有用的,便只好当真住在了一旁的次间,将主间留给了杨幺儿。   杨幺儿哭着哭着累了,便蒙着被子睡过去了。   等到第二日,因为要启程往边城去。春纱早早服侍着她起了身,见她眼圈红红,心下胆战心惊,连问也不敢问,忙给她梳了头,就扶着她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低声道:“娘娘是同皇上置气吗?娘娘整治那两个舞姬便是了,何必同皇上生气呢?皇上若是也生气了,对娘娘无益。”   杨幺儿睡得头昏脑涨,春纱一句话也没能听进去。   待出了门,到了摆下饭食的次间。   她一抬头便瞧见了萧弋。   杨幺儿本能地瞧了一圈儿,没有腰细细、声软软的胡裙女子。   只有一个坐在那里的皇上。   难得如此分床一日,萧弋近乎贪婪地打量着杨幺儿的模样,将她的模样引入脑中,随即眸色深沉地低声道:“幺儿过来。”   杨幺儿却如同炸了毛的兔子,她说:“今日也不同你一起!”   说罢,她匆匆又补了一句:“我没有大声。”   萧弋顿生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错觉:“…………”   这个醋劲儿,着实有些绵长了。   可她的面容如画布活过来了一样。   趋于灵动,鲜活。   眉梢眼角都带上了世间所有普通人都会有的悲欢苦乐。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自己挖的坑, 自己得管埋。   自己搬起的石头, 砸脚了也得忍着。   萧弋到底还是听了杨幺儿的话,一手攥着筷子,毫无食欲地开口道:“给娘娘另备一驾马车。”   “是……是。”   春纱僵在了一边, 额上都渗出了冷汗,她的唇都跟着抖了抖, 心下道, 这是出了什么事, 竟然闹得这样厉害?   从前娘娘时刻都是要跟在皇上身边的,突然分了马车,娘娘岂不是要难过?   春纱忙扭头去看杨幺儿,却见杨幺儿这才磨磨蹭蹭地走到桌边坐下, 拿起筷子与勺子,慢吞吞吃起来, 神情略有放松。   春纱:“……”   唉。   怎么瞎着急的净是她呢?   等到用完早膳, 众人便纷纷起身跨出门去, 准备上了马车, 往边城去。   知州就守在一边,躬着身子,等着皇上发话,让他留守此地。他听闻前一日,有两个舞姬进了皇上的屋子,想必皇上是满意的……   知州正想着呢,突见皇上回过了头, 嗓音微冷地道:“邵知州还在等什么?”   知州愣了下:“臣,臣……”   赵公公上前一步,道:“大人莫非不愿往边城去?”   知州一颗心猛地一跳,忙道:“不不,臣自然是甘愿随皇上左右,为皇上护驾的。”   赵公公笑了下,道:“大人果真是忠义肝胆之人。”说罢,赵公公看了一眼旁边的侍卫,侍卫便立即牵了匹马来。   “大人请。”侍卫道。   知州骑虎难下,心里一边暗暗焦灼,不知道那两个舞姬究竟起到了作用没有,一边颤巍巍地爬上了马背。   这时候皇上又突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冷冷:“知州在丹州几年了?”   “十、十三年了……”十三年不曾挪过位置,所以知州说来都觉得心酸。   他以为自己在卖惨,兴许能博得皇上一分同情,谁知晓又听得皇上道:“在丹州十余年,却疏于弓马……难怪木木翰视丹城如无人之境。”   这句话指责下来,罪名便大了。   知州两腿一软,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他忙匍匐着身子,努力在萧弋跟前做出躬身弯腰的姿态来,道:“这两年此地平和无灾,臣这才、这才显得生疏了些……”   那厢萧弋突然压低了声音,问赵公公:“娘娘上马车了?”   “上了。”   “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萧弋抿了下唇,神色显然更为不悦。   他便又转头朝那邵知州看过去,淡淡道:“岂不是上不了战场了?”   萧弋的目光着实太冷,直直往人骨头里刺,知州忙脱口而出:“不不,臣愿为皇上抛头颅洒热血,肝脑涂地!”   侍卫笑了下,便拉着知州的马走到了萧弋的马车边上,道:“知州便再次护卫皇上吧。”   知州一颗心顿时凉了大半截。   这是个什么位置?   敌人射箭,肯定先往这儿射。   而他就是顶在前头挡箭的那个。   知州恨不得撕了自己这张嘴。   刚才胡乱说什么?怂些岂不是更好?   一面他又忍不住想,皇上为何瞧他不顺眼?送乐伎舞姬不当是一桩好事吗?就连皇后娘娘都应下了啊!   另一厢的马车内。   杨幺儿与春纱、莲桂一并坐在了里头,二人伺候着她喝了点热茶,又吃了点葵花子等坚果炒货。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独自与旁人坐在马车之中了。   杨幺儿放下手中捧着的杯子,自个儿仰躺下去。   没了皇上,宽又大。   杨幺儿抻直了胳膊腿儿。   觉得这样真是极好的。   待躺了一会儿,她突地出声问:“舞姬呢?”   莲桂一愣,道:“娘娘要宣见她们?”   杨幺儿想了想:“一个吧。”   莲桂笑着问:“娘娘是要瞧她们跳舞吗?”   “唔。”   莲桂便立即跳下了马车去。   这时候才刚刚启程,行路慢,莲桂没一会儿便带了个舞姬过来。那舞姬并非昨日在房里的那两个之一,但她却听另外两个说了发生的事,心下正忐忑不安,只当皇后怕是要将她宣去砍头了。   远远的,萧弋见着了这样一幕。   他看着舞姬一提色彩艳丽的裙摆,躬身钻进了马车里。   萧弋差点气个倒仰。   这让幺儿觉得不痛快的是舞姬,也是他。   于是他不得同她合床而睡,如今连搭乘同一驾马车也不成……   可那舞姬倒好,反还得了入她马车的机会。   这是什么道理?   见皇上始终盯着后头的马车,赵公公不由轻咳一声,道:“皇上若是惦念娘娘,不若奴婢这就去将娘娘请过来……”   萧弋抿了下唇,淡淡道:“不成,朕同她说了,她说什么,朕便做什么。若是这样,岂不违反了朕前头的话?她心思单纯,日后在她跟前,朕便没有信誉可言了。”   赵公公并不知道个中发生了什么事,待听见萧弋口中那句“她说什么,朕便做什么”时,一颗心还是猛地往上窜了窜,惊讶至极!   待压下了心头的惊讶,赵公公方才又接着道:“若是奴婢去请,那便是奴婢的意思,又怎么是皇上的意思呢?”   萧弋这才抬眸看了看赵公公,半晌,他显得冷漠疏离的眼眸里浮现了一丝笑意,他道:“公公真是朕的左膀右臂。”   赵公公听了这话,当即笑得嘴都咧开了。   他道:“那奴婢这便去了。”   “去罢。”   赵公公往后走去。   萧弋坐在马车内,想了想,便先从隔板底下抽出了手炉,又抽出了食盒,还有一壶果酒。   她喜好果酒的味道,只是实在不经醉,因而萧弋并不常允许她喝。   这会儿拿出来,她该是会高兴罢?   做完这些,萧弋又取出靠枕、毯子等物,铺好,便只等着杨幺儿软绵绵地靠上来、窝进去。   吃吃喝喝,睡一会儿,她定然喜欢。   ……   这厢,杨幺儿在仔细打量面前的舞姬。   她抬手勾了勾人家腰间挂着的珠穗,一松手,珠子碰撞,叮里当啷地响了起来,清脆悦耳。   舞姬怕极了,瑟瑟发抖。   待见到了杨幺儿伸过去的手,她方才敢大着胆子抬头瞧了瞧杨幺儿。   “这是?”杨幺儿盯着她问。   她的眸光实在澄澈又漂亮,舞姬都禁不住脸红了下,道:“回娘娘的话,将这个串在腰间,跳舞的时候,更动听些,珠子扬摆起来,模样也好看,好似玉石迸溅一般。”   杨幺儿盯住了她的腰:“这里?”   舞姬道:“回娘娘的话,做舞姬的大都腰肢柔软,便是要露出来,才更能衬得好看……”   杨幺儿便想到了那日的舞姬,腰间一截雪白,肚皮上还缀了一点宝石。   她一回想便觉得扎眼。   她问:“此物,你还有?”   舞姬愣了下,道:“有,自是有的。娘娘要?”   “唔。”   舞姬便立即躬身叩道:“奴家这就去取给娘娘……”   说罢,舞姬手脚并用地爬下了马车。   而这时候,赵公公也正来到了马车边,他笑着道:“娘娘,是奴婢。”   杨幺儿没吱声。   春纱倒是急得很。   唯有莲桂瞧得分明,因而并不出声,眉间也不见焦灼。   赵公公道:“这个马车小,里头待着又凉,还是请娘娘移步,与皇上共乘。”   杨幺儿连帘子都不掀,隔着一道门帘,她的声音还有一些嗡气,她道:“不小。皇上大,与他一处,才小。”   言下之意,便是嫌弃萧弋手长腿长,更占地方,与这样大型的皇上搁一块儿,那空间才小呢。   赵公公在外面却老脸一红,心说,您这话对着皇上说,皇上多高兴啊。   “娘娘,您便移驾过去吧。若是您受了凉,那叫奴婢可如何是好?”   杨幺儿想了想,道:“皇上容易,我不会。”   赵公公心想还真是。大雪天里走一走,先冻坏的是皇上。但他轻咳一声,仍旧往下道:“正是因为皇上容易着凉,才得娘娘过去啊……”   杨幺儿不出声。   赵公公盯着帘帐里头的影子,又道:“娘娘,皇上的车舆之中,除了娘娘您,便无旁人敢往。那车舆之内宽敞空荡,风一来,就将整个人都裹在里头,实在冻得很。还是得娘娘去了,里头坐着两个人,自然便没那么冷了……”   春纱心说,这不是歪理呢么。   娘娘可别信了。   可转念一想,不对啊,我应当盼着娘娘和皇上重归于好才是!对对,万不能这样僵持下去……   春纱正要出声。   马车外,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道:“娘娘,奴家来给娘娘送东西。”   “上来。”杨幺儿道。   赵公公便只好眼瞧着那舞姬又钻进了马车里。   舞姬抖开怀中的包袱,因穿得单薄的缘故,她哑着嗓子道:“娘娘,这是先前知州大人特地给奴家几个新置的衣裳和配饰……”   杨幺儿拿了过去,她道了一声:“漂亮。”   说罢,她便又抽出一个珠钗,递给了舞姬。   莲桂见状,心下哭笑不得。   上回娘娘送步摇给那六公主,皇上心下便多有不快了。   莲桂忙出声道:“娘娘,这个给了她,她怕是守不住的。这东西招人眼,若是惹旁人觊觎上了,反倒给她招去祸患。”   杨幺儿眨了下眼:“那……”   莲桂忙从自己袖中取出一个小荷包,里头净是碎银子,但如此足足凑了一包,也是不少了。她递给了那舞姬,道:“赏你的。”   舞姬登时欢欣不已,拿着小荷包便退下了。   事后舞姬归去,同旁人说起此事,另外两名舞姬还都不敢相信。怎么前一日她们得的就是冷脸,被吓得还病了一场。这后头的,怎么还得了赏赐呢?   见舞姬都下来了,赵公公在外头有些焦灼起来,便又出声道:“娘娘……”   杨幺儿盯着包袱看了一眼,道:“待会儿过去。”   赵公公乍然听见这句话,顿松了口气,道:“奴婢就在这儿等着娘娘,好将娘娘护送过去。”   车厢内,杨幺儿一指那包袱:“我穿这个。”   春纱惊呆了。   莲桂也呆了一瞬。   但她们谁也没有出声反驳,只是默默地将里头的衣物配饰都取了出来。   这一等,便是一盏茶的功夫。   杨幺儿拢上了大氅,下了马车,朝前方走去。   她的肚皮也是白的。   她的腰也是细的呀。   作者有话要说:  熬夜写补更。大家早点睡,明早一定能看见。   ☆、明媚之色   第九十四章   帘子前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萧弋面不改色, 手指却悄然地攥了下。   赵公公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道:“皇上,娘娘来了。”   说罢, 那帘子一打,春纱与莲桂在后头扶着杨幺儿, 将她推着上了马车。杨幺儿一钻进马车, 外头的莲桂便将帘子扣住, 顺手还将马车门也扣上了。   马车内的风声登时减弱了,转而变得更明晰的是二人彼此的呼吸声。   萧弋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然后一用力, 就将她轻松带到了身边。   她身上原本紧裹着的大氅朝两边分开,露出底下一截晃眼的雪白肌肤……萧弋顿了顿, 一手解下了大氅, 这才看清了她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她的头发梳成双刀髻, 发髻间插.入金色步摇, 作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的打扮。   可目光向下——   她的脖颈间围了一圈儿的金色项圈,一共围了三圈,华美非常,金色与锁骨凑在一块儿,又带出了点别样的诱.惑。   她的胳膊和胸脯被布料紧紧裹住,勾勒出漂亮的弧线。   腰间一截儿都没有布料包裹,露出平坦而雪白的腰腹, 肚脐间点缀一点红宝石,似火焰,似水滴,晶莹的色泽映衬着她的皮肤,让她看上去更加的可口动人。   下面是五颜六色的胡裙,胡裙边上缀着长长的珠穗。   她从未穿过这样的服饰。   穿在旁人身上或许该是俗.艳,可穿在她的身上,便是十足异域风情,勾人而又不失天真。   她便这样微微向后仰倒,用一双干净澄澈,不含一丝勾引或情.欲味道的眼眸望着她。可她越是这样显得干净又天真,就越是勾动人心。   他好似整个人都腾地在刹那间炸开了。   “……幺儿。”他的声音微微沙哑。   杨幺儿却只瞧着他,并不出声。   萧弋伸手按压在她的腰间。   触手细滑。   他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低声道:“幺儿怎么扮成了这个样子?难不成是要跳舞给朕瞧?”   杨幺儿抿了下唇:“不会。”   跳舞是不会跳的。   萧弋俯在了她的肩旁,亲了亲她的锁骨,低声道:“那是为了什么?”   杨幺儿这才伸出一根手指头,顶住了他的肩,道:“我,好看?”   “幺儿好看。”   “舞姬?”   “丑。”萧弋不带丝毫停顿地道,说罢,似是还觉得这样显得不够虔诚,便还接着道:“难及幺儿的万分之一。”   杨幺儿却是觉得不大满足的,她便伸出纤纤手指,攥住了他的手,拉着他放在了自己的肚皮上。   “滑?”   “……滑。”萧弋的喉头不自觉地动了下。   “白?”   “……白。”   “细?”   “……自是细的。”   “软?”   “……软的,幺儿从头到脚都是柔软的。”   杨幺儿便推开了他的手,自个儿撑着想要坐起来,只是方才躺得舒服,一时间手脚无力,还爬不起来。   萧弋便在后头撑了她一把,这才扶着她坐好。   杨幺儿坐好,抓起大氅,低头仔仔细细地给自己围好。   萧弋:“幺儿?”   杨幺儿并不理会他。   “幺儿?”   杨幺儿系好了带子,这才抬头道:“赵公公说,皇上会受冻。”   言下之意便是,这样她才来的。   “幺儿扮成这样……”   “我不同皇上说话。”   萧弋感觉到了头疼。   说出去的话,如何才能收回来?   他伸出手扣住了杨幺儿的腰肢,将人重新压倒下去,他凑在她的耳边,哑声道:“幺儿,是你先过来的,先前的规矩便不作数了。”   杨幺儿便呆呆望着他,似是在想,还有这样的歪理?   萧弋倒不管歪理与否,左右能行得通就是好的。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唇,手掌扣压着她的腰,轻轻揉捏。随后他松开她的唇,低声道:“乖幺儿,一会儿一定要记得,将唇咬紧了。”   杨幺儿茫然地看着他。   萧弋反手,将车帘与车门,从里头反扣上了。   ……   这一路行至了天色渐晚,方才停住。   赵公公抬手敲了敲马车车壁:“皇上?娘娘?”   车厢内,萧弋将杨幺儿裹得更严实,又在她颈下垫住了枕头。   杨幺儿睁了睁眼,懒声道:“今日,明日,都不同皇上一起……”   萧弋这会儿哪里还会生气?他便低声道:“好。”   他抬手给杨幺儿梳了梳发丝,而后才打开了扣紧的车帘与门:“帐子搭起来了?”   “回皇上的话,搭起来了。”   “待帐中暖了,朕再带娘娘过去。”   “是。”   “烧些热水来。”   “是。”   待吩咐完,萧弋便重新扣上了车帘。   而那厢有两个自请随军的,见此情景,忍不住暗暗摇头,心道,果真与先帝出征时没什么两样。到底是在宫里头养出来的贵人,哪里吃得了这样的苦呢?   等真要上战场的时候,还不知是什么模样。   那二人对视一眼,念及李大人的交代,便都低下头,掩去了面上的神色。   那边烧了热水来,萧弋慢条斯理地给杨幺儿擦了身,这才又让她接着睡了过去。   而等帐中暖了,便有人打起帘子,萧弋便抱着杨幺儿下了马车。   众人见之,不由都是一怔。   众人心头暗暗想的都是,新帝难道是个脱不开儿女情长的人?   士兵们倒是未曾有这样的想法。   他们自幼得到的教育,便是要忠君。他们那里懂得分辨什么样的皇帝是好是坏,左右怎么样都是好的!他们唯一担心的便是,新帝若是不会带兵,可怎么是好?   在帐中休整一晚,第二日便接着启程。   杨幺儿睁着一双迷蒙的眼,道:“不同皇上一起……”   萧弋却是不由分说地抱着她上了马车,他沉声道:“一回两回,朕都是从的,可不能回回都从。”   “为何?”杨幺儿纳闷地看他。   “总该有那么一两日,幺儿也听听朕的。”   杨幺儿抿了抿唇,这才道:“皇上说罢。”   “从今日起,将来三日内,幺儿都要同朕形影不离。”   “形影不离?”   “便是将你时刻带在朕身边的意思。”   杨幺儿没应声,却也没拒绝。   萧弋抬手抚了抚她额边的发丝,知晓她这时候是极为不满的。   但瞧着她面上神情,他又忍不住嘴角弯了弯。   她自己当是没发觉的,她的眉梢眼角都带出了微小的情绪,仔细瞧便能瞧见。   那些情绪里头,有一点的发愁,有一点的恼怒,还有一点的甜糅杂着媚。   她自己也当是没发觉的,她说话渐渐地越发有条理了,也能顺着别人的逻辑往下回话了。   她开口的时候越来越多,时而语气里,也会带上点情绪。   他却也当是没发觉的,他的眉眼日渐有了点明媚之色,唇角不再是僵硬地板住,十年如一日了。   ……   三日后,大军抵达了边城。   与边城紧挨着的宁城,已经沦为木木翰的地盘。   下了马车,大风刮得人脸疼,萧弋便取过帷帽,给杨幺儿戴上,如此淡淡道:“安营扎寨,众臣随朕到厅中议事。”   “臣遵命!”   杨幺儿是极听话的,说了三日形影不离,便真要同萧弋形影不离。   她抬脚正要同萧弋一并向前,萧弋却返过身来,按住了她的肩,他微微垂下目光,道:“三日到了,幺儿今日便先歇息罢。”   一旁的莲桂忙上前扶住了杨幺儿的手腕,道:“娘娘,随奴婢来。”   杨幺儿茫然了一瞬:“唔。”   萧弋低头整了整袖口,等到再抬起头来时,神色便冷厉了许多。   之后的日子里,他都未必敢带她了。   他从来都是不畏死的,他对旁人狠,更舍得对自己狠。   待真要开了战,他会毫不犹豫地踏上战场。   冬日里,木木翰方才来骚.扰了边城城民,当地守军多有麻木,鲜少抵抗。因为这都过去数年了,京中依旧繁华,边城依旧艰苦,从不曾见有朝廷派军队来收缴城池,赶退木木翰……   这并不奇怪。   于掌握朝中权利的文臣们来说,打仗与否,怎是他们该关心的事呢?   那边城好与不好,还不如抢夺一块肥沃之地,想法子将它弄给自己门下的官员来得有意义!   萧弋正是因为知晓这一点,所以他才更打定主意,要挑这样的时候,将木木翰打退。   厅中。   王参将出声道:“此时出击恐不合时宜,不若等待大月国与天淄国回信,若他两方肯出兵援助……”   萧弋掀了掀眼皮,冷淡道:“大月国国力弱,天淄国性情难以捉摸。与其等待他们,不如先行出兵。大晋已经数年不曾与木木翰交战,你们自认打不过木木翰,木木翰那方想必也是这样认为,不正是奇袭的好时候?”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有些面颊泛红。   倒也不是自认打不过木木翰,只是久未这样打仗,一时间谁不愿去做那个出头的。   倒是萧成钧低声道:“臣附议。”   萧光和见状,便也有样学样,跟着学了兄长的样子,道:“臣附议。”   李家派遣的那二人,本就是要推波助澜让萧弋亲征上战场的,于是这时候便也出声道:“臣附议。”   随后又有两个怀了别的心思的,开口道:“臣附议。”   此时,又一道陌生而又嘶哑的嗓音,道:“小人附议。”   萧弋抬眸扫了一眼。   那人身形挺拔高大,相貌平平,但隐约带着点异族人的模样。   “你叫什么?”   “小人屈然。”   萧弋收回目光,淡淡道:“站岗小卒尚且知晓其中道理,诸位还不懂得吗?”   其余人也有些惊诧,没想到支持皇上的人竟然这么多,他们这时候纵使心下再不愿意,为了表忠心,为了不落后于他人,便也纷纷道:“臣附议!”   “臣附议……”   他们之中,有人是当真想要送萧弋去吃个教训,待回京后便安分做个傀儡皇帝。   但却也有人,当真怀揣着建功立业的心思,欲助萧弋一臂之力……   众人怀万千心思,各有不同。   于他们来说,是一次绝佳的好机会,可于萧弋来说,同样。   ……   纵使此地的饭食不大合胃口,但杨幺儿也还是乖乖吃干净了,如此才洗漱完,换了衣裳,自己先躺倒在了床榻上歇息。   她从未走到这样远过,这样一回忆沿途,倒也十分有趣的。   她舔了下唇,突地想起来一事,便抬手撩了撩帘帐:“皇上呢?”   莲桂隔着帘帐道:“娘娘,要打仗呢。”   她的声音隔着帘帐传递过去,无端有些闷,有些压。   杨幺儿呆了一刻,腾地坐了起来。   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了抚自己的肚皮,那里缀着的红宝石早就取下来了,可依稀间,好像还残留着皇上轻抚过的触感。   作者有话要说:  高兴得炸成烟花的小皇帝。   ☆、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莲桂从后头扶住了杨幺儿, 低声道:“娘娘冷不冷?”   杨幺儿蜷了蜷脚趾。   是凉的。   被子像是硬的, 怎么也暖不起来。   她放下了搁在肚皮上的手。   莲桂贴了贴她的手背,道:“不如奴婢叫人送碗汤来罢?姑娘喝了一碗再睡下,身子便暖和了。待到睡醒, 皇上便该要回来了。”   杨幺儿顿了顿,点了下头, 伸手将被子往上拽了拽。   不多时, 莲桂便端着汤碗回来了。   熬的是红枣枸杞汤, 她扶着杨幺儿坐起来,将一碗汤喝去了小半,杨幺儿眨了眨朦胧的眼,困意上了头。   她软绵绵地躺倒下去, 莲桂将汤碗交与旁人,叫他们拿下去收拾了, 她便坐在了床边的脚踏上, 抬手扯下了帷帐, 听着里头的呼吸声逐渐均匀起来。   娘娘睡着了。   “在此地守城的是乌力罕, 他是木木翰大王胡思勒的叔叔。在此地驻扎已有十余年,每年给木木翰当先锋,骚扰大晋和大月国的边城……”萧弋淡淡道。   一人沉声道:“臣听闻过此人,十年前是木木翰有名的勇士,又因为是胡思勒的叔叔,所以才被派遣到越城,顶替掉了原先的将军乌日达。他手下的兵不好打。”   萧弋道:“无妨。”   那人便道:“与此人作战, 臣心下着实没有底……倒也不怪大晋士兵,只怪木木翰人从来都是骁勇善战之辈,那乌力罕还声名在外,少有不怕他的人……”他一边表明退意,一边还没忘记给自己挽回一下面子。   萧弋扫了他一眼。   那人绷住面容,作出一脸诚挚忧虑之色,对上萧弋的目光,都还敢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在朝中,他自然乐得听皇上的,可到了这儿,谁想去送死呢?   这一路行来,萧弋也早就将这些人,究竟是个什么货色,摸了一清二楚。   他带了大军二十万,其中有号称“天子亲军”的二十六卫,有曾经在名震寰宇的晋阳军,还有钧定侯手底下的定军……   其中二十六卫由萧弋直接掌军,其余无人能号令,也无人敢号令。定军则自然由萧成钧兄弟掌领。   而晋阳军分四大营,方才开口那人,便是其中一营的参将,其人姓董。   文帝在时,晋阳军最多时曾扩充到六十万兵士。   六十万人在他手中化作了利器,征战四方,以至于至今,大月、天淄、新罗等国,都仍旧以大晋为尊。   只是木木翰到底野性难驯,惠帝继位始,便一反反到了今天。   萧弋不紧不慢地出声道:“既如此,董参将率晋阳军西大营,留守边城。王参将、冯参将、萧世子,分别率晋阳军东大营、定军上下,随朕与二十六卫一并,攻越城。”   董参将松了口气,忙道:“臣便在此地恭候皇上大胜归来!”   王参将的脸色便不大好看了,便是他说要等大月国、天淄国的人出手相助,再行出兵。现下自然满心以为,这一去怕是要去送死的。   冯参将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他是李家人,听从李家的指使,自请上了战场,可真要他付出性命,那可是不行的。   萧弋却不再瞧他们的脸色,只看了一眼萧光和。   “尔等都歇息吧,待夜间子时行军奔赴越城,不得有误。“   “臣遵旨!”   萧弋转身走了出去。   王参将叹了口气道:“如何攻城,连个章程也没有。”   冯参将低声道:“皇上到底是不善兵事。”说罢,冯参将看向了萧成钧,笑道:“先前世子在缅甸、石城都平过乱吧?怕是要仰仗世子了。”   萧成钧并不理会他笑脸,冷淡道:“不敢当。”   说完,萧成钧便也跟着走了。   萧光和自然也跟上了自己的兄长。   冯参将忍不住冷嗤道:“倒是同他爹是两个性子。”   萧光和快步跟上了萧弋。   萧成钧伸手去抓,没能抓住。   “皇上。”萧光和先朝萧弋躬身行礼,随即才直起身来,道:“娘娘……娘娘留于边城?”   萧弋回过头,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你领腾骧卫留守边城。”   萧光和张了张嘴:“我,我不敢……”   萧弋看了一眼从后头跟上来的萧成钧,道:“那便让你兄长教你。”   萧光和又张了张嘴,最后到底是闭上了。   他心中始终耿耿于怀,李妧做戏要拉他入局,让他去退柳家亲时,却反牵连了那时仍是姑娘的皇后娘娘。   也正因为这样的牵挂,他才总不自觉地去想对方如何如何。   他心道,若是皇上要带兵去打越城,至少,至少他留在边城,倒是个可信的,他总会想法子保护皇后的,也好解了心下的那点愧对。   萧光和转头,正对上兄长的目光,他结巴了一下:“皇、皇上说要将腾骧卫交给我,让我领着驻守边城。”   “要你护卫皇后?”萧成钧问。   “是、是吧。”   “随我过来罢。”   “是、是。”   萧弋缓步走进了院子里,宫人们朝他屈身行礼,只是都并不出声,一时间院子里静悄悄的,似是怕惊醒了皇后娘娘。   萧弋跨过门槛,进入到门内。   屏风后,依稀可见床榻上的身影。   萧弋走上前去,莲桂这才立时站起身来,躬身道:“皇上,娘娘已经睡熟了。”   “嗯。”萧弋抬手揭起帷帐:“出去吧。”   “是。”   室内转瞬间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萧弋伸出手勾在了杨幺儿的腰间,只听得物件与物件相撞的声音,她腰间的什么东西被取了下来。   萧弋将其托在掌心。   那是一只精巧绣囊,常年被她佩在腰间。   萧弋抽开绣囊的绳子,取出了其中的东西。   平头翘尾,为虎状。   金玉制成,长约二三寸,身刻铭文,分量微微沉手。   是虎符。   这是文帝留下来的虎符。   在他的手记之中有记载,晋阳军中曾单独分出一营,是为龙虎营,其中尽选军中凶猛忠勇之士。正是这一群人,方才是文帝麾下真正的虎狼之师。   后来文帝身死,晋阳军三次易手、重组,龙虎营被打乱分散。就算有人听见“龙虎营”三字,也往往会联想到二十六卫的龙虎卫上去。   大晋士兵入籍,记为军户,世代相传。   文帝时的龙虎营士兵虽已经死去了,但他们的后人仍旧将这个编制传了下来,至今日,龙虎营仍在,依然听从这枚虎符调动。   文帝将手记、虎符封于一处。   只是惠帝在时,因与木木翰一仗,彻底心灰意冷,整日浑噩度日起来。反倒是萧弋后来无意中发现了此物,他翻看手记后,还寻得了文帝曾写的兵书。   萧弋将虎符握在掌中,那只绣囊也顺便放入了袖中。   他抬手摩挲了两下杨幺儿面颊。   她的确睡得极熟,这样也没有醒来。   萧弋目光深沉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方才起身,走到门外问:“几时了?”   “将要子时了。”赵公公答。   “走罢。”   “是。”   萧弋换下了身上的常服,披上了盔甲,他的头发束成冠,露出锐利的眉眼。   他面色冰冷地走出去,翻身上马。   萧成钧等人跟随他左右。   “启程!”萧成钧高喝一声。   只听得兵甲武器碰撞之声,随即便是脚步声响起,众人一并朝着城门迈去。   萧弋带走了十五万大军,一路急行军,行到了越城附近。   他虽身在深宫,但却从未遮蔽双眼,对外界一切俱都不理不睬。   乌力罕是厉害。   但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   比起木木翰族内的领地,越城是大晋的地盘,这里有田地有粮食,有金银财宝,有大晋的美人……人在艰苦的地方,自然便会磨砺出凶悍坚毅的性格,因为磨不出的早就死在那样的环境下了。可人若是在温柔乡、富足地,自然就会磨去雄心,磨去强悍……   木木翰之所以数年来只骚扰大晋边境,不止是大晋无力与他反抗的缘故,实际上,乌力罕也早没了打仗的心思。   一个是心已迟暮的老将,一个是正当壮年的帝王。   萧弋还当真不畏他。   只是冯参将此时望着前方原本属于大晋的城池,顿住了步子,道:“皇上,不如在此地安营扎寨,再议如何攻城?”   萧弋并不看他,只道:“听朕号令,重弩、撞车行在前……”   “皇上!此时不宜攻城……我们尚且不知城内情况……”   “越城城内安宁数年,能是什么情况。”萧成钧淡淡道。   “可木木翰人,全民皆兵,纵使我们来得突然,可他们早先应该也得了皇上御驾亲征的消息,这会儿应当也有准备了。只要他们的人拿起武器,便……”   萧弋突地高声道:“龙虎营何在?”   军中陡然一片静寂。   冯参将更是狐疑地道:“皇上在说什么?军中何来龙虎营?皇上可是说龙虎卫?”   王参将也道:“皇上,冯参将说得不错……”   倒是那头萧成钧脸色微变,想来从他父亲口中听闻过“龙虎营”三字。   这时,晋阳军中一阵兵甲碰撞之声,只见不少人从其中迈步出来,其中更还有骑兵,他们聚到面前空地之处,这些人面上也有犹疑和不敢置信之色,但其中也不乏面上神色激动的。   冯参将脸色一沉:“周指挥使这是何意?”   “宁千总为何站出来?”   “曾千总?”   萧弋慢条斯理取出一物,高举起来。   虎符。   那是王参将与冯参将从未见过的一枚虎符。   一眼望去,竟是黑压压一片。他们朝萧弋一拱手,齐声道:“龙虎营在!”   随即紧盯着那道虎符,目光灼灼。   “龙虎营,昔日虎狼之师。今日临越城城下,可会退缩?”   “不会!”   “听朕号令,待再行三里,两炷香后!以攻城车为掩护,龙虎营左营为先锋,上城楼,杀木木翰守城士兵。右营随萧将军所率定军,攻城门,待到城门开,盾牌手、长枪手、刀斧手、弓箭手在前,步兵在后结二龙出水阵,骑兵随朕冲杀!”   “是!”   除却他口中叫到的龙虎营、定军外,其余晋阳军都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王参将心下隐有不好的预感,他抬头朝萧弋看去。   他既然不调用,那便说明他已经不需要他们了……   就在王参将抬头时。   萧弋抽出长剑,与方才的高声不同,这时他只是淡淡道:“参将王余,冯成涛,临阵脱逃,畏死不敢护主……杀之。”   剑光一闪。   王参将当先喉头一道血线划过,从马上摔了下去。   冯参将浑身皮一紧,当即叫道:“皇上便能保此战定胜吗?”   萧成钧抽出他惯用的弯刀,一刀劈砍。   冯参将震惊地盯着他,便也一头栽倒下去,没了气息。   与皇帝未领军,威严便不足相同。   将军不打仗,同样也收服不了军心,上下士兵,无一人会为其抛头颅洒热血。这二人多年未征战,比之萧成钧尚且远远不如。他二人一倒地,晋阳军中竟一时无人敢发声。   萧弋眉眼更见冷厉,他道:“离文帝征木木翰,已过去四十余年。昔日,大晋龙虎营,结三才阵,木木翰何其骁勇凶猛,也依旧被斩于马下,木木翰大王布屯尸首曾悬挂于城门上足足半月,威慑木木翰长达三年!如今文帝不在,可龙虎营未亡!大晋男儿本也是忠肝义胆、悍不畏死之辈,今日便当随朕,再征木木翰,建功立业,一雪前耻!”   “建功立业!一雪前耻!”   “一雪前耻!!!”   众士兵随他身影稳步向前,朝越城走得更近。   他们踩过王参将、冯参将的尸首,望向前方城楼。   当第一道飞爪勒住城楼,龙虎营士兵手脚并用飞快地爬上去时,城墙上不只何时睡着的木木翰士兵,方才睁开了眼,便被捂住口鼻,一刀封喉。   乌力罕此时,还尚且睡在大晋舞姬的床上,手中还拎着酒壶。   里头装的,也是大晋的美酒。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前文,小皇帝混在一匣子玩具里,送给幺儿的虎符吗?   觉得略过打仗不写太敷衍了,所以还是要好好写一写的_(:3ゝ∠)_就是写起来真慢。还有一章,我慢慢熬夜写,大家明早起来看。这是欠的还没还完的那一章啊啊啊。作者君最近失眠太严重。希望今晚能顺利还完债!   ☆、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大火映亮了半边天。   木木翰将此地当做他们的游乐之所, 自然不会如何心疼, 眼见不敌晋军,便干脆放下大火,想要令晋军只顾着救火, 便顾不上去追他们。   萧弋带着大晋的骑兵,将木木翰人追入绝境。   他面上漠然, 不见丝毫慌乱焦灼之色。   木木翰族人少, 久未与大晋打仗, 便也就忘了大晋一支军队里,士兵何其多也?   晋阳军那些没被皇上点到的士兵,这时候便也不甘落后,在刀剑声中、拼杀声中, 终于也激起了一腔的热血。   萧成钧便当即点了他们去灭火。   有其余晋阳军善后,龙虎营同萧成钧所率的定军便冲在了前。   曾将惠帝打退, 从此再不敢生亲征心思的乌力罕, 此时仓皇地披着盔甲, 骑马向前逃。   萧弋望着他的背影, 淡淡与萧成钧道:“木木翰的马倒是好马……”   萧成钧道:“所以方才有出了好骑兵!”   萧弋不再出声,他突然勒住了缰绳,从马背上挂着的箭袋里,抽出了三支长箭,箭头铁铸,尖锐锋利。   萧成钧和无数士兵,都不自觉地朝皇上的方向瞧了一眼。   他们这才发觉, 原来皇上一直都带着一弯大弓。   一切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三支箭一并搭于弓弦上,看似削瘦的身躯,在陡然间爆发出了极大的力道。他的眉眼一沉,将弓弦拉到了极致。   眉眼间的锋锐和冷厉相融,他微眯起眼,狭长凤眼泄出点点光华。   不见分毫吃力之色。   “咻——”   那是破空声。   “噗嗤——”   那是乌力罕被三支箭牢牢钉住的声音,他身下的马儿已经因为惊吓飞速向前窜去,但他自个儿却留在了面前的那根木桩子上。   他嘶声怒吼,随即便没了声息。   那三支箭,两支钉住了他的肩,一支从他的后颈横贯而过,想必是将整个喉咙都撕开了一个大洞。   血汨汨而下,很快汇集成一滩的血水。   三两个木木翰士兵都吓得一头从马上栽倒下来。   大晋士兵先是一个哆嗦,但随即便被一股力气充盈了四肢,他们高喝一声:“皇上威武!”稍作一顿,便再度打马上前:“杀!杀了木木翰士兵!夺回越城!”   “夺回越城!”   众人高喊着口号,更得到鼓舞,齐齐打马从乌力罕的尸首边跑过,追向剩下逃窜的木木翰士兵。   打仗,讲究士气。   先帝优柔,不够魄力,旁人说如何,他抗拒几回最后总要顺从,一来二去,莫说打仗,便是要抓军心、立威望都是万万不够。   萧弋不畏死。   身后大晋数万士兵便更不畏死。   如此一鼓作气,方才胜利!   木木翰的骑兵被冲作散沙,大晋士兵以人多势众,轻易将他们绞杀于包围圈中。   刀光起,血光落。   这一仗,打了足足两个时辰。   越城大火已经熄灭,只是难免烧去小半房屋,一眼望去,一边完好,一边是乌黑残垣,还有几分悲怆之感。   他们押解着俘虏,望着面前的房屋、城墙,一边忍不住流泪,一边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凡是当了兵的,又有几个不想建功立业的?   大晋疏于军务,他们这些士兵方才也养得一日比一日生疏、懒散,幸而今日唤起了骨子里的勇猛,方才叫他们觉得,先前受的那些轻视侮辱,都洗干净了。   尤其龙虎营,蛰伏四十余年,方才再有今日,又如何能叫人不喜极而泣哈哈大笑呢?   “皇上。”萧成钧来到萧弋身后:“那些俘虏……”   “先审问,待问出有效的讯息后,便杀了罢。”   “都杀?”   “一个不留。”   萧弋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比任何人都要坚定他所要做的事。   他不会做第二个惠帝。   他要让朝臣,让大晋士兵,让他国的君王都知晓,他是敢杀之人,与其日后徐徐图之,不若一战便众人心生敬畏惶恐!   萧成钧拜道:“臣遵命!”   说罢,他也并不劝说,返身便下了令。   军中有专门负责审讯的士兵,待问完一个,便会拖出去杀死一个。剩下的人,只当是因为前头的人不肯说真话,才遭了这样的劫难,待后头的进了帐篷,便个个都张嘴抖落得飞快,恨不能将大王胡思勒爱同哪个小妾睡觉,都倒个干干净净。   至此,越城内留下的木木翰人都被杀尽。   越城仅存的大晋子民,畏畏缩缩地来到街道上,怔怔盯着木木翰人的尸首良久,似是花了很久的功夫,才敢确认他们真的死了,随后才上前踩踏、殴打、辱骂,他们并不大哭出声,只默默流泪。好似这些年里,已经耗干了眼泪。   萧弋骑马缓缓走出来,众人都抬头朝他望去。   从他召集龙虎营,下令攻城,到他骑马追击在乌力罕身后,再到那惊艳又狠绝的三支飞箭,已经足够叫军队上下,对皇上心服口服,满心激荡,恨不能立即为皇上抛头颅洒热血了。   因而这时候众人看向他的目光,便都充满了敬服与激动的情绪。   萧弋道:“丹州当年被夺三城,其一越城,另外还有象城、保城。本是我大晋国土,叫他们霸占数年,如今便该拿回来,再问木木翰收取十分利才是。”   众人方才打了胜仗,正是激动之时,闻言便纷纷道:“拿回丹州三城!”   “拿回丹州三城!”   “休整一日,明日赶往象城。”   “是!”士兵们齐声应道。   这一回,他们面上只有无穷无尽的喜色和冲劲儿。   众人将原先的城主府收拾出来,勉强让皇上住了进去。   他们目送着皇上踏进门内,几个士兵忍不住揉了揉眼。咦,可是他们看花了眼?怎么觉着,觉着皇上披着银盔甲的腰间,像是悬挂了只粉紫颜色的绣囊?   他们再揉了揉眼,面前的门已经合上了。   当,当是看错了罢?   皇上又怎么会将这样的玩意儿佩在腰间?   这厢萧弋在屋中坐下,环顾四周,微微皱起眉道:“仍觉得这屋子里,透着木木翰人身上的一股臭气?”   赵公公笑道:“奴婢唤两个人进来再洒扫一遍。”   “不必,备下热水食物便是。”   “是,奴婢这就去。”   赵公公返身出门,又顺手将门合上。   门内,萧弋这才微微低下头,取下腰间悬挂的绣囊,摩挲一阵,倒是又挂了回去。   到底是幺儿的东西,总不好弄丢了。   还是挂在腰间,方才稳妥。   边城。   日上三竿,杨幺儿脑中隐隐约约记得好似有什么事,她勉力撑开眼皮。   床边的莲桂立即惊醒过来,躬着身子轻抚杨幺儿的背,道:“娘娘,尚早呢,再睡一会儿。”   叫她这样一讲,好似困意又浮了上来,杨幺儿合上沉重的眼皮,便又接着睡了过去。   小院儿外。   萧光和领着腾骧卫,在院门外来回转悠。   他一夜没敢睡,现下便顶着两个乌青的眼眶,瞧着甚是滑稽,哪里还有皇城贵公子的模样?   他一颗心都悬紧了,时刻攥紧着腰边的剑柄,生怕有歹人趁虚而入。   正想着的时候,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了。   他抬头一瞧:“董参将。”   “萧公子。”董参将冲他笑了笑:“萧公子怎么守在娘娘的居所?”   萧光和硬邦邦地道:“奉皇上令。”   董参将抿了抿唇,便只巴巴说了一句:“皇上原来还记着钦天监那一卦,将娘娘带来了边城。只是……”他顿了顿,皱起眉道:“这此去越城,不知吉凶,只怕该将娘娘一并带上才是。”   萧光和狐疑地瞧了瞧他:“参将欲如何?”   “臣留守边城,心下始终难安,牵挂皇上安危。便忍不住来了这里,想请教娘娘可有良策,若是实在不成,不如将娘娘送到越城……”   萧光和攥紧了剑柄,顿时有了底气,于是厉喝道:“皇上早已吩咐好的事,岂轮得到你来擅自更改做主?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院内。   杨幺儿又慢吞吞地撑开了眼皮,不仅如此,她还缓缓坐了起来。   莲桂忙扶住她,道:“娘娘?”   杨幺儿看向她:“皇上?”   “皇上在议事呢娘娘。”   杨幺儿极其缓慢地摇了下头,像是还未睡醒,因而有些迟钝,她抿了下唇,道:“他去战场了。”   莲桂一颗心猛地一跳,她面上却还是笑道:“娘娘怎么这样说?”   “梦见了。”杨幺儿掀开了被子,面上显露出一丝茫然,道:“一个人,同他说话。”   莲桂抿了抿唇,现下便也是想到了当初钦天监那一卦。皇宫中,最信卦象的是赵公公,其次是刘嬷嬷。她原本是不大信的,可心底总难免惦记着。   莲桂想了想,便大着胆子问:“说了什么?”   “说……你当死的。”杨幺儿说罢,又学着梦中的口吻,道了一句:“你当死的。”这一遍却说不出的森寒味道,好似真将梦中那人活灵活现学出来了。   莲桂张着嘴,半晌道:“……娘娘。”唤完这一声,她便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正巧此时院外声音更大了。   杨幺儿眨了下眼:“外头……”   莲桂想了想,唤来春纱,二人一并服侍着杨幺儿换了衣裳,梳起发髻,然后便一左一右,伴着她软绵绵地走了出去。   董参将骤然听见脚步声近,本能抬头望去。   太阳当空,日光烈烈,落在面庞上,却更衬得漂亮脱俗,如沐神光。   他一滞,讷讷道:“臣……臣拜见皇后娘娘,臣欲送娘娘往越城去与皇上汇合,娘娘……”   杨幺儿略作停顿,似是认真思考过了一般:“好。”   另一厢,越城。   萧弋推门而出。   千总等与萧成钧一并等候在了院中。   他们抬头一瞧,便见阳光底下,与银色盔甲相衬的,还真是一个粉紫色绣囊!一瞧便是女儿家用的东西!   与带着锐气与煞气的盔甲凑在一处,有些格格不入。   可若是多瞧两眼,又好似变得和谐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如果是盔甲,幺儿就是绣囊。   其实小皇帝到底还是没舍得让幺儿跟他一起上前线:)   早鸭大家-3-   ☆、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萧光和到底是年轻了, 哪里是董参将的对手, 他唯一所比旁人更好的一点,便是他脑中扔牢牢记着“忠义”两个字,更惦念着要保护皇后这桩事。   于是他一咬牙, 将腾骧卫也一并带上,将杨幺儿、莲桂、春纱还有与董参将一并围在了里头。   萧光和这才装作看不见董参将的脸色, 道:“那我便随参将一并, 将娘娘送过去罢。到底是领了皇上的令, 我是不敢违背的。”   董参将手底下掌的士兵,就在外头等着,偏偏叫腾骧卫这样一围,他被生生卡在了里头, 出也出不去,想要同手底下的兵吩咐几句都不行。   不过到底是达成了目的, 董参将便忍着不快闭了嘴。   他在一边守着, 等杨幺儿用过了饭食, 众人这才一行启程, 往越城去。   待上了路途,杨幺儿靠在马车里,摇摇晃晃的又生出了点困意。   她少有这样的时候,便想了想,抬起手来,自个儿扒住了眼皮,这样坚持了一会儿, 才渐渐恢复了一丝清明。   而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他们也已经隐约可见越城的城池轮廓了。   “城头上挂的是晋字旗。”董参将沉声道,随即挤出了一点笑意,紧跟着又道:“皇上英武!想必已经打下越城!”   然而接他话的,只有萧光和一人,萧光和惯不会说这些漂亮话,便只干巴巴地接了两句:“是,不错!”   董参将便被迫中止了表演,只好也闭了嘴。   杨幺儿突地掀起了马车车帘,朝董参将定定看了一会儿。   那董参将似有所觉,脑中骤然浮现方才所见的皇后娘娘的风姿,一时间还真有点心晃晃,连头也不敢回。   春纱在一边皱起眉,略有些焦心地问:“娘娘?娘娘瞧什么呢?”   莲桂没有出声,她若有所思地跟着望了一眼董参将。   她想起来之前赵公公同她说的话:“越是心思纯粹干净的人,才更能透过表象,去瞧见里头掩藏的东西。”   杨幺儿放下了车帘,抬手抚了抚胸口。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好似有什么拉扯着她的脏腑……包裹在里头的心,也跟着往外坠呀,坠呀。   难受。   莲桂往她掌心塞了只手炉,这才柔声问道:“娘娘看出什么了?娘娘这样聪颖,一定瞧出什么了。”   春纱张了张嘴,一派茫然。   杨幺儿早在萧弋那里,多听了两回夸赞肯定的话语,便也就对这样的话有了更丰富更深刻的反应,心下懂得欢喜满足了。   现下听莲桂这样一讲,她便努努力措辞了一下语句,慢吞吞地道:“他骗人……”   “嗯?”   “看不清的……”   莲桂一怔,掀起车帘,重新朝外看去。   城墙上挂的大纛,上头印的的确是“晋”字,但那是在她已经听过董参将那句话后,才毫不怀疑,越瞧越觉得那字分明、的确就是晋字!   可这时候听了娘娘的话再瞧,她才发觉,这个距离尚远,那字只隐约能瞧见轮廓,可以说是“晋”,也可以说是“勇”,“勇”字旗可是乌力罕惯用的。   为何董参将一眼比所有人都先认出?   说明他一直都盯着越城的动静,比所有人都先知晓大捷的喜讯!   于是他紧跟着来请了皇后娘娘……   其中又有何图谋?   莲桂转过头,将目光落到了杨幺儿的身上。   杨幺儿还微微皱着鼻子,白皙的鼻尖上渗出了一点汗。   莲桂一愣,娘娘原来也……会紧张么?   莲桂顿了顿,骤然就明白了个中用意。   这一路上,皇上从未掩饰半分对皇后娘娘的宠爱。而先前大婚时,众人便也都见过了皇上与娘娘何其亲近恩爱……眼下皇上方才打下一座城池,便有人按捺不住,不愿见到皇上再赢下去了,便企图以娘娘作要挟……   莲桂垂下目光,摸了摸腰间贴身放着那把薄如蝉翼的刀。   这刀倒也不是只会剥人皮的,若是用来割开喉咙,倒也是极锋利的。   “娘娘饮口水罢?”莲桂说着,将存了热水的水壶捧到杨幺儿跟前。   杨幺儿捧着喝了两口,便将水壶带子攥在掌中了。   一行人越来越近,转眼就入了城中。   城中留下来的守军当然识得董参将,便将他们迎进了城。   守城的指挥使同他打了个招呼,笑道:“参将怎么来了?”说罢,那千总盯着董参将的目光便掺了一丝寒意。   董参将心下咯噔一声,不知道这守城的杨指挥使为何这样敏锐。   他知晓越城大胜,但却不知如何大胜的,更不知王、冯两位参将已经丢了性命,更不知晋阳军里头还有个龙虎营,更更不知有真龙天子这道身份在,只消一仗下来,小皇帝便足以叫士兵都对他信服敬畏……   而越是敬服于萧弋的士兵,自然对于违反皇命,擅自来到越城的董参将有所不满了。   董参将忙道:“我等忧心皇上,到底不敢独守边城,苟活性命。这才赶到了越城。还有皇后娘娘,挂心皇上,便也一并过来了……”   杨指挥使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他道:“那便请娘娘暂且歇在城中,待我等报与皇上,再等下一步定夺。”   杨指挥使面露笑容:“好。”   好……   只要离了边城,一切都好办。   管它扣给大月国、天淄国又或者是木木翰的人呢……   这厢莲桂问杨幺儿:“娘娘想不想见皇上?”   杨幺儿顿了顿,迟疑着点了下头。   莲桂便马上掀起车帘,道:“皇后娘娘有令,继续前行,直到追上皇上的队伍。”   杨指挥使对董参将抱有疑心,但对皇后娘娘的命令倒是听从的,他只稍作迟疑,便道:“皇上往象城去了……”   莲桂点了下头,道:“那便继续前行!”   董参将心下一喜,道:“那咱们便接着走吧……”   而另一厢。   萧弋行至象城,迎接他的却是一座空城。   又或者,当说是一座死城。   整座城被烧去了大半,大晋百姓或是被烧死在屋中,或是被砍杀在街道之上,一眼望去,一片死寂之中,只有黑黝黝的乌鸦发出三两声啼鸣。   萧弋面色冰冷。   待士兵们搜寻过整座城池,确认无一活口后,萧弋与十来万士兵都满心挟裹着怒火,继续往前行,去往下一座城池——保城。   他们得杀了那些木木翰人!   便如他们屠杀大晋百姓一般,将他们也杀个片甲不留。   “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攻过来了……”萧成钧皱眉沉声道。   萧弋的嗓音略有一丝嘶哑,开口还带着说不出的深沉阴冷味道:“死了一个乌力罕,他们若得悉消息,必然会惊动胡思勒,胡思勒奸猾狡诈,仅是烧城杀人不是他的作风……若朕没有猜错,到了保城,想必还会是一样的情景。他一面不费一兵一卒,抢完烧光就跑,一面又可激怒朕与大晋士兵。朕哪怕明知他或有埋伏、诡计,但也绝不会停下。”   萧弋攥紧缰绳,削瘦的指骨因为过分用力而泛着白。   他的眼神更见锐利森寒,他道:“谁能容忍这般行径?”   萧成钧嗓音也跟着冷了,道:“谁也不能。”   大晋士兵不敢歇息,也根本不愿歇息。   原先在京中时,没有谁会整日惦记着丹州的百姓。他们记着丹州,更不如说是记着丹州丢了城池的耻辱!   可等到了此时,方才无法将自己从这等惨状中剥离出去。   他们的胸腔里烧着一把烈火,眼底的血丝绵延成了一块网,他们紧紧抓住了手中的武器,终于,在几个时辰后,赶到了保城……   大火,残垣。   死寂,尸首。   落日沉在天边,余晖裹上整座城池,给保城添上了一层血红色。   士兵们先是哑然失声,但随即便怒火冲天。   “攻下木木翰!杀了胡思勒!”   “攻下木木翰!杀了胡思勒!……”   他们愤怒的声音震天响。   阳谋,便是明明白白将诡诈献给你看,你却仍旧不得不一脚踏进去。   胡思勒到底也是做了数年木木翰大王的人,他同样清楚萧弋来此的目的。所以他也就算准了,大晋士兵的士气与怒气升到极致时,大晋的皇帝也会顺着这股气势往下征战不停。因为大晋的皇帝,要威严,要臣服。   可鼎盛的气焰能让一场战争胜利。   同样,也能让一场战争一败涂地。   胡思勒想要做的,便是激怒大晋士兵,激怒那大晋的小皇帝。   激怒到理智全失那便是最最好!   保城点起灯火。   士兵们默默无言,埋了大晋惨死的百姓。   他们休整一夜,不知多少人辗转未眠,但等到第二日太阳升起,他们便要赶往下一个地方——河谷。   那是木木翰的外围防线,一旦冲破,就可长驱直入,攻入木木翰族内。   萧弋坐在灯下,垂下目光,慢条斯理地在虎口、手肘处上了药,血却很快就透过白色的药粉蔓延了出来。   他也不再看,伸手便抓起了一边的绣囊。   那绣囊用色浅淡,一捏在手掌间,便有点血色蹭了上去。萧弋顿了顿动作,将绣囊放下,又重新洒了层药粉上去。   那药粉会腐蚀去表面一层血肉再结成块,如此才能防止战场上频繁崩裂的伤口沾染不干净的东西、化脓。一洒上去,倒是比原本的伤口还要疼一些。   不过这下再抓起绣囊,便不会蹭了血上去了。   他挂在腰间,淡淡道:“走罢。”   待行出门,他翻身上马,面容越发锐利冷峻,渐渐越接近成年男子的模样。   那一片刀光剑影、兵戈铁甲之中,挂在腰间摇摇晃晃的绣囊好似成了其中唯一一片柔色。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今天陪朋友出门找房子去辣~昨晚又因为失眠一晚没睡,回到家苟了两个小时,就爬起来码字了,所以更得比较晚,对不起大家,挨个啾啾,明天争取早一点更=3=   ☆、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大军在象城、保城耽搁的时间很短, 于是杨幺儿一行人就始终慢了他们一步, 落在后头怎么追也追不上。   董参将渐渐展露出了点焦灼的姿态。   萧光和时刻都注意着他的动向,一见他皱眉,萧光和就要问:“董参将可是忧心皇上?”   “是, 是啊!这一路行来,残垣断壁, 叫人触目惊心, 如何能不担心?木木翰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手段狠辣, 与豺狼无二!皇上与他们战个不休,叫我如何不担心?”董参将叹了口气。   说罢,他一抬手,道:“便在此地歇一歇, 免得累坏了娘娘。”   萧光和没有说话。   迟迟看不透这董参将想干什么,他自然也就变得被动了。   莲桂等人是不愿歇的, 他们心下是当真挂念着皇上的安危。   只是董参将这话倒也没说错, 总不能将娘娘累坏了。   莲桂扶着杨幺儿下了马车, 四下走走、活动四肢, 还解了蜷在马车里的乏意。   董参将眯眼,望着杨幺儿在四周走动的身影,他突地高声道:“那是什么?”   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纷纷朝着草丛的方向望去,然后就见一个人影从那里窜了出来。不,不止一个……还有两个、三个、四五个……   是木木翰的士兵……   董参将高声道:“保护皇后娘娘!”   士兵不明所以,便也跟着齐声道:“保护皇后娘娘!”   莲桂一把将杨幺儿护在身后, 冷下脸道:“这姓董的果然没安好心!”一嗓子喊出来,不正是提醒了那些木木翰人,这支队伍里头,有大晋的皇后,若是抓住,能有极大的好处吗?   “萧世子!”莲桂一把抓住了萧光和的衣摆:“你领腾骧卫,带娘娘走……”   萧光和讷讷道:“这成吗?”   “不,你一人带娘娘走。”   “这、这……”他一个纨绔子弟,哪儿经过这样的时候。   “只有你能行,快点!”   “好,好……”萧光和翻身下马。   “让腾骧卫护卫我……”莲桂冷声道,同时她扭头去看春纱:“你过来。”   春纱这时候也不笨,忙走到了莲桂身边去。   木木翰人一早便瞧见了萧光和与旁边的腾骧卫。   这些士兵穿着与别的不同,定然身份不同,那马上的年轻将军瞧着就是世家公子的模样,显然没什么大用处……   于是他们将目光落在了腾骧卫中间护卫的人身上。   那女子模样高挑,面容是大晋女子特有的柔美,身上套着美丽的大晋衣裳,好像是大晋的宫装样式……   那便是皇后没错了!   木木翰人一窝蜂地冲了上去,董参将打马就跑,他手底下的兵到底没有经过战场洗礼,这会儿也一个跑得比一个快。   早听闻木木翰士兵骁勇善战,爱削人头,残忍至极,谁又愿意和他们对上呢?   等到人冲上来,彻底乱作一团的时候,萧光和才用自己的披风,将杨幺儿整个一裹,混在乱糟糟的逃散群中,朝四周跑去。   董参将打马跑远,却还没忘记回头去瞧。   等瞧见木木翰人直直朝着那两个宫女冲过去时,董参将一愣,骂了声“猪脑子”。这群木木翰人就是一群猪脑子!这样轻易就被骗过去了……   董参将想到自己此次前来的使命,咬咬牙打马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跑,一边跑一边搜寻皇后的身影。   如果今日,这些人活了下来。   不凑巧,皇上也活了下来。   那么活不下来的人,就该是他了。   董参将一路往前跑,一路找。   还真让他瞥见了萧光和的身影,他与旁人的穿着都不大相同,因为一眼便能瞧见。   但他不死心地仔细搜寻一遍,发觉到……没人了……   逃散的士兵群中,已经不见皇后的身影了……   董参将一颗心顿时坠到了底。   他不敢再深想,当即提着剑就冲了上去。   至少,他得杀了萧光和。   萧光和听见马蹄声近了,就忍不住回了头,一回头,就见董参将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他一紧张,便转身,迎了上去。   娘娘身上穿的是他的披风。   披风是玄色,混在士兵中间并不如何显眼……   但若是他不迎上去,给董参将留了凑近打量的机会,那就总会被瞧出来。   萧光和拔出随身的长剑,仔细回忆了一下兄长同他说的话,拔剑上前,与之拼杀在一处。   “铮——”   剑身碰撞,当即震得他的手一麻,虎口流血。   杨幺儿没有回头去瞧。   方才莲桂与她说的话,她都记在心头了,她便埋头往前行,渐渐与士兵们拉远开,最后走入了一处小林子。   这片林子的树木粗壮,她身影纤细,挡在后头,还真就不大能瞧见了。   ……   河谷。   大晋城池里的美好生活,磨去了乌力罕的斗志与壮心,也磨去了他的锋锐与凶悍。   但常年呆在木木翰族内的胡思勒,可从未被磨去。   他的年纪在增长,体力在下降,但他的脑子却比以前更为灵活,他摸清楚了大晋这个老朋友,他毫不掩藏地展露出了自己狡诈的一面。   大晋士兵在堪堪逃过一早就埋伏下的陷阱后,与胡思勒的大军正面对上了。   这才是一场血战。   有了先前的经历,这时候士兵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带着冲天的怒气和杀气,迎面而上。   大晋骑兵与木木翰骑兵正面相接,转而去冲对方的军队。   步兵则结阵去拦下木木翰的骑兵。   乌压压的人群挤在战场上,一眼望去,甚至会让人眼前发麻。   这一战,打了足足两个多时辰,状态胶着。   大晋士兵胜在士气,但到底多年不用兵,不能与木木翰相比。   一而再,再而竭,三而衰。   靠士气是不能长久撑下去的,何况胶着越久,士气就会被消磨得更加厉害。萧弋砍到身边的木木翰士兵,对萧成钧厉声道:“你护卫朕!”   萧成钧丝毫不犹豫,他高声应和,随即拼命砍杀面前阻拦的木木翰士兵,然后与其余二十六卫围到了萧弋的身边。   “胡思勒!缩头乌龟!可敢与朕一战?”萧弋拔高声音,嗓音里还掺了嘶哑的味道。同时一股血腥味儿在他的嘴里蔓延开,他的眉眼冷厉,嘴角微微往下抿着,形成一个更见锐利的弧度。   如刀锋一般。   胡思勒哈哈大笑,留着胡子的他骑在马山,在木木翰士兵拥簇下,道:“大晋的小皇帝,你敢与我战吗?”   萧弋摸到了旁边的箭囊。   那是他幼年时最常接触的一件物事。   从自己用一双手做的小弓,再到后来一点点变大,放在他的寝宫之中,成为他唯一可宣泄的工具。   他闭上眼,脑中都能清晰描摹出弓弦被拉开时的弧度,那箭矢飞出去的轨迹,和箭微微颤抖的尾羽……   他少有射箭杀人的时候。   因为皇宫之中,别人更像是刽子手。   他面无表情地抽出长箭,同样是三支。   箭头铁铸抹毒,被打磨得极为锋利。   他勾住弓箭,拉开弓弦。   修长的手指被勒得发白,指节间、虎口处,还有手掌上那些无数的细小伤口,都崩出了血。   夜幕之下,胡思勒的面容模糊不清。   身下的马儿动着蹄子,以至于视线好像变得更加的模糊不清了。   胡思勒当然是瞧见了他的动作。   胡思勒哈哈大笑道:“弯弓射箭这回事,我做得比你熟练!”说罢,他也抬手弯弓,将那大弓的弦生生拉满。   萧弋面色丝毫不改。   他紧盯着胡思勒,眸子化作了夜色底下一抹星子的光亮。   “我便瞧瞧,大晋的皇帝,可还有哪个是有种的?”胡思勒大声道。   萧弋将弓弦抓得极紧,他眼底的红血丝都在这一刻被夜色所隐去,只剩下满满的杀气。   “咻”,那是清晰的破空声。   箭矢如流星,朝对方迎面扑去。   两人谁也没有往后躲。   一切都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萧弋三支箭,其中一支破开了胡思勒的箭,力道仍不减,扎在了他的心窝间,另外两支,便直直钉进了他的肩膀。   胡思勒也射了三支箭。   被破开的那支跌落地上,一支只擦过了他的脖颈,一支却是穿透了他的右肩。   萧弋身形连晃也不曾晃一下,面上也仍旧没有一丝表情。   疼吗?   这如何算疼呢?   把握不住自己命运的时候,才叫疼。   倒是一边的萧成钧与二十六卫吓得不轻,当即厉声道:“皇上!”   而再看那头,胡思勒突然睁大眼,死死盯住了萧弋的方向:“……不可能。”   大晋的小皇帝明明自幼多病,还曾被道士断言活不过加冠之年。何况那养在宫中的少年皇帝,纵使会射箭,可这一来便挑了三支箭,谁都知晓,挑的箭只越多,下手精准与力道便要越弱……   胡思勒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突地吐出一口黑血来。   当即摔落下马。   木木翰士兵登时大乱起来。   他长在木木翰,自幼射箭、骑马。   可萧弋又何尝不是如此?   木木翰人为何骁勇,为了活命。人为了活,什么事都可以做。   而萧弋不仅要活命,他还想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他要掌大权于手。   他要堂堂正正拿着他的大弓与利箭,悬于众人头上,叫他们知晓,他们的性命与地位,从今日起,便都由他来掌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建议养肥了一起看叭。   ☆、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大晋士兵一鼓作气, 攻入木木翰。   所有人心中都明了, 若是在这时候停下脚步,之后再想要攻入,势必再要经历一番波折。   萧成钧的步子稍作停顿, 原本想要伸手去扶住萧弋,但等手伸出去了, 却又蓦地觉得不合时宜, 于是收了回来。   “皇上……”   萧弋的目光仍旧平视前方, 哑声道:“暂且死不了,你作先锋。”   “臣遵旨!”听罢萧弋的话,萧成钧也不迟疑,立即打马冲在前, 带领定军一马当先地冲散了木木翰军队,并将他们一一斩于马下。   萧弋这会儿已经感觉到了一丝眩晕, 但他的手仍旧牢牢攥着缰绳, 身形也依旧稳固。   他咬了咬舌尖。   嘴里蔓延开的血腥味儿与先前的混合在一处, 反倒连味觉都渐渐和痛觉一块儿麻痹了。   “杀!”萧弋的嗓音森寒。   四面八方也都紧跟着响起了声音:“杀!”   木木翰士兵被围在其中, 已是无路可逃。   另一厢。   不知道过去了有多久,杨幺儿拢着身上的大氅和披风,仰头望去,天边飞过几只鸟儿,发出清脆的啼鸣声。   四周一片静寂,除此外,便再没有旁的声音了。   杨幺儿旁的是没有, 但耐心却从来是十足的。   她便乖乖站在那里,等了好一会儿,方才挪动了步子,缓缓转身,朝外看去。   空无一人。   这样周遭死寂的环境,并未叫她觉得害怕,反倒让她四肢都舒缓了下来,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同样只有自己一人,面对四面高墙的时候……   她的手腕上还套着水壶。   刘嬷嬷给她做的腰包,也还好好地套在腰间。   肚子里骤然发出“咕叽”一声。   杨幺儿舔了舔唇,自己对自己小声道:“我是,经饿的。”   说罢,她抬手拍了拍肚皮,这才又往前行去。   她的脑子里牢牢印着,先前从萧弋那里见到的舆图,上头画的那些线,还有那些标记下地名的黑点,都一并深深印在她的脑子里。   杨幺儿认真地回忆了好一会儿,然后摸索着往前行。   莲桂说了,方才那些人是极坏的。   同皇上是敌人。   她便不能回去。   她只能去寻皇上,然后带着皇上回头去抓住那些极坏的人。   杨幺儿心下有了小盘算,也不觉得畏惧或是慌乱。她从来都懂得坚定自己的目标,一旦瞧准了什么,便如何也不会挪开目光,也如何都不会觉得疲累。   她一路前行。   发觉到偏离了舆图上的路,便又及时纠正回去,就这么一路向前,偶尔也有见到路边丢弃的盔甲。   她也不怕,想了想,便捡起来一个盔甲,还又捡了一杆长枪。   她把盔甲戴在脑袋上,压垮了发髻也不管。   不过叫她这样一番不伦不类的打扮,倒还真叫人难以认出来,她本是个什么身份了。   只是拖着长枪走了一路,杨幺儿觉得实在沉手,累得很,便又扔在一边,捡了一把匕首,捡了一把大刀。   刀也沉,但比枪好拖着走。   她就跟准备过冬的松鼠似的,走一路捡一路。   还真让她隐约瞧见了几个大帐篷,还有高低起伏的山丘,帐篷就聚拢在山丘底下,有人围着来来去去……   杨幺儿眨了眨眼,没有贸然上前。   他们是坏人。   同先前遇见的那些坏人,穿的是一样的衣裳。   她哪里知道,因为萧弋的大军杀死了胡思勒,冲散了木木翰军队,导致木木翰外围的防线全部崩溃。   于是她便轻而易举地从另一条道上,比萧弋等人更先一步地,光靠着一双腿走到了人家的大本营。   到底她个头小,身形纤细,身上又披着玄色的披风,那披风上还裹了不少的泥。她只消往土坡下一蹲,便没过顶,与整片大地融为一色,连个影儿都瞧不见了……   这一等,杨幺儿方才察觉到了疲累。   她不大懂何为累,何为疼。   但就是觉得想坐下来,想躺下去。   她也就真那么做了,乖乖在土坡后头躺好了,更自个儿伸出手扒拉了一点土放在身上。   虫子躲起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躲的。   她想着,睡一觉吧。   睡一觉醒来,再接着找皇上,下一次去哪里呢?要去……要去一个叫河谷的地方……   杨幺儿缓缓闭上了眼。   一阵马蹄声近,士兵的喊杀声也近了。   但杨幺儿却裹着披风,闭着眼睡得极熟……连大地在铁骑之下微微颤抖起来,她都毫无所觉。   ……   喊杀声震天。   木木翰士兵骁勇凶悍,但却到底不敌大晋士兵人数众多,更何况,大晋士兵先是一路杀到河谷,又见到皇上三箭齐发射死木木翰大王,士气高涨到顶点的同时,又见一路大晋百姓惨死,再见皇上受了重伤,他们的脑中充斥着怒气,胸膛中却填满了悍不畏死的勇猛之气……   双方交战迎面。   木木翰士兵慌了阵脚,大晋士兵却越挫越勇。   被绞杀的木木翰士兵越来越多。   萧弋刀下也再斩了一个木木翰的将军。   他的脑子里如点了一把火,烧得他的脑子又晕又沉,但他的视线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所有人都忘记了疲倦。   只要他们稍一回头,瞥见皇上面色威严而锐利,如神祗又如修罗般的面容,他们便会感觉到一股极大的力气从四肢百骸涌来。   “大晋的小皇帝!”有人厉声喝着,打马冲入了二十六卫的护卫群。他手中牢牢攥着一条铁链,铁链的那一头却连着一把大刀,他甩动铁链蓄力,高声道:“吃我一刀!”   说罢,他甩出了手中的大刀。   这人浑身肌肉,身形高壮如熊,那马儿都被他压得跑不了太快。   这一手想来也不知练了多久。   萧弋哪里会同他硬抗。   左右胡思勒都已经身死,旁人都不足为惧。   于是他当即抓住缰绳,翻身下马,同时厉喝道:“都下马后退!”   “是!”   但战场之上到底还是排布密集了些,那人一刀下来,当即切去了一个大晋士兵的半边身子,连带还削掉了前头木木翰士兵的脑袋。   众人见此情状,都是面色一紧。   萧弋的反应却比谁都要快。   他当即再拿出弓箭,又拔出箭矢。他知晓自己的体力在流失,力道恐怕大不如前。他沉声道:“弓箭手,准备!”   话音落下,他已经飞快地搭弓射箭,他先射死了那男子身下的大马。   男子当即滚落马下。   那男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立马爬了起来,然后收回了他的大刀,随即立在木木翰士兵中,以士兵作掩护的肉盾,便又高抬起手臂,再度甩动铁链蓄力。   萧成钧翻身下马,当即与萧弋换了披风与兵器。   “请皇上暂避。”   此时弓箭连发,将男子身前士兵扫去一大片。   而那男子的大刀也再度甩了出来。   箭矢好像随着动作扎入得更深了,萧弋垂眸瞥了一眼,淡淡道:“萧将军小心。”   萧成钧点了头,攥紧手中的大刀,生生与那男子甩过来的刀,抵在一处。但听得一声脆响,那应当是他手指错位的声音。   但萧成钧却仍旧握着刀柄,仿佛感觉不到痛楚一般。   有了这番缓冲,萧弋便顺利退出了圈子。   大晋士兵也都堪堪躲过了那一刀,反倒是木木翰士兵又有两个被带倒了。   萧弋一手抓着萧成钧换给他的武器,那是一把弯刀,模样比大刀小些,但却锋锐非常。   他攥得极紧,指骨都泛起了白。   “皇上……”一边的赵公公战战兢兢地扶住了他。   众人暂且退避到一处土丘旁。   那厢男子将萧成钧当做了萧弋,当即与萧成钧纠缠起来,再不去瞧别的。   “取朕弓箭。”萧弋眯起眼。   “皇上?”赵公公瞪大眼。   “萧成钧力气再大,再如何悍勇,也拿不下那个人。”   “您的肩……”   “换个手便是了。”   “可,可这射箭,是要两手并用……”   萧弋晃了下头,甩去了脑子里越加沉闷的感觉。他放下弯刀,手指碰到了腰间晃悠不停的绣囊。萧弋顿了下,从一旁的士兵手中接过了弓箭。   赵公公便只好闭了嘴。   他再度搭弓。   而这一回将弓拉满的是左手。   他会右手舞剑、写字、拉满弓。   他的左手却也同样。   甚至力气更大一筹。   “咻——”   这一回只有一支箭。   那唯一的一支箭,挟裹着极大的力道,破空而去。   男子满心都在那方的萧成钧身上,战场上又本就是喊杀声震天,着实吵闹得很,一时间他根本不知晓箭矢破空声从哪方而来……   等他刚将甩出去的大刀收回时,那一箭已经从他的头颅直直穿透而过,箭羽卡在了他的耳边,但巨大的力道,却将他整个人带得歪倒下去,血肉飞溅,脖颈都跟着歪向左边,折了——   萧弋肩上的伤口当即被崩得更开。   他手中的弓弦发出嗡嗡震颤的时候,他肩上留着的尾羽也跟着颤了颤。   赵公公一把扶住了他。   而他们的身后突地一阵窸窣声,像是什么人抖落泥沙坐了起来。   众人背后一冷,纷纷拔刀回头。   却见不远处,一道纤细的身影坐了起来,脑袋上顶着不伦不类的头盔,身边摆着刀与匕首。   她的脸上蒙了灰尘。   可到底还是能瞧见原来的模样……   琼鼻樱唇,黛眉粉腮。   仙姿佚貌。   赵公公失声道:“皇后娘娘?”   萧弋也有一瞬恍惚,还当自己做了大梦,又或是自己好像回到了边城。   他的目光贪婪而又深沉地盯住了面容。   这一刹,他忘记了问她,为何在这里,边城是不是出事了,她怎么这样狼狈……   他只陡然一滞,然后猛地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泥土与血污。   再将身上的披风裹到前头来,挡个严实。   萧弋也不知晓,他这样,看起来凶吗?   可会吓到她?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姨妈来了,生理上又丧又难受。还好还是挣扎着写完了呜呜呜。   ☆、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杨幺儿慢吞吞地眨了下眼, 又听得一边的赵公公惊声道:“娘娘怎么这副模样?莲桂呢?春纱呢?萧世子呢?”   杨幺儿这才恍然大悟。   不是梦啊。   萧弋朝她伸出了手:“过来。”   杨幺儿眨眨眼, 又盯着萧弋瞧了瞧。   他脸上仍带着泥点、干了擦不去的血痕,比往日看起来要凶些,眉眼透着像刀锋一样的锐利。   杨幺儿抬起手指头戳了戳他的面颊, 柔软,还带着一点凉意。   “皇上?”   “幺儿, 过来。”萧弋点了下头。   杨幺儿这才抖掉了身上的土, 缓缓挪动着靠近了他, 手也顺势搭在了他的掌心。   萧弋的右手攥住了她,左手却抬起来,揭下了她脑袋上的头盔,扶了扶她脑袋上塌下去的发髻, 低声问:“怕不怕?”   杨幺儿摇了下头。   萧弋堵在胸口的那口气,这才松了。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抬头望着不远处的方向, 萧成钧已经在进行最后的收尾了, 木木翰士兵彻底没有反抗之力……   他也就安心与杨幺儿低声说起话:“谁同你来的这里?”   “莲桂, 春纱,萧光和,和其他人。”她记得名字的,便都说了名字。其余的,在她脑子里就都是“其他人”。   萧弋差不多也能猜到其中的波折。   “是一个参将,说要同你来寻朕,是不是?”   “唔。”   “路上遇见穿这样衣服的人?”萧弋抬手指了指木木翰士兵。   杨幺儿点头, 想了想,自己又添了一句:“莲桂、春纱留下了,幺儿、萧光和走了。参将追,萧光和也留下了。”   “幺儿一个人走过来的?”   “记得,图。”杨幺儿磕磕绊绊地说着话,又伸出手指在萧弋跟前画出了线条和原点,她细声细气地道:“皇上,这儿。我知道的。”   萧弋也明白过来,多半是她无意中记下了他摆在桌案上的舆图。   这已经足以让人觉得惊叹了。   她总是能在人不经意的时候,表现出她聪明的一面。   “嗯,幺儿是极聪明的,这样也能记得。”萧弋声音低哑地道。   他越是扫过她纤细的手指,看着她从地面上划过,他心底就越好像是被投入了一团炙热的火球。   她渐渐能记得的事越来越多。   会记得字是如何写的,这个词是如何念的,会记得宫中的路线,也会记得如何从边城通向他所在的地方。   “路上还遇见什么了?”萧弋又问。   “长长的东西,沉,扔掉了。”   “那是长.枪。”   杨幺儿顿了下,跟着念了一遍:“嗯,长.枪。”   “还有呢?”   杨幺儿便指了指那个头盔。   萧弋抬手取下了自己的头盔,罩在了她的头上,登时将她的脸衬得更小了,他低声道:“这是头盔。”   “嗯,头盔。”杨幺儿抬手摸了摸,然后才放下手,从土坑里刨出了刀和匕首:“还有这个……”   “这是刀和匕首。”萧弋伸手拿过,交给了一边的赵公公。   赵公公看得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   娘娘这着实也太厉害了!   一路上自个儿走了过来,还晓得一路捡防护的东西和兵器,难不成是要带给皇上用的?   赵公公想着想着,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忙又捂住了嘴,那种滋味儿就好像跟自己也吃了一百斤蜜糖似的。   “没遇见什么人了?”   杨幺儿摇了下头。   众人都不由感叹,皇后娘娘着实是个有福气的,换了旁人,在这路途上就不知晓要出多少麻烦呢。   能走到这儿来,那不知是得了多少上天眷顾的运气了。   “走了多久?”   杨幺儿摇头,这回便是不知道的意思。   “累不累?”   杨幺儿点头,点完又摇了摇头,道:“不累了,睡了。”   萧弋又抬手帮她抚了抚身上的沙土,低声道:“还知晓自己藏起来……”这句话倒是终于透出了点又气又笑的味道来。他盯着她,倒恨不得将人扣在怀中狠狠亲吻。   她怎么这样大的胆子,一路走到了陌生的地方,累了倒头便睡下……   他该将她看得更紧些。   她若是能变小些更好,他便能将她装在那个绣囊里头,每日都带着……   萧弋的呼吸骤然沉了沉。   杨幺儿突然道:“皇上脸红了。”   萧弋一怔,心道,怕该是被气红的。   倒是一边的赵公公变了脸色,忙从后头扶住了萧弋,抬手探了探皇上的额头。赵公公这下可笑不出来了,他脸色煞白,声音微颤道:“皇上发起高热了……须得立即安营扎寨,寻随行军医!”   其余人这会儿也有些慌了。   为何大晋只出了一个文帝?   因为不是哪个皇帝都愿意,都敢,都有足够的本事,去上战场的?更何况是常年征战。   十个征战的皇帝,就有九个是死在途中的。   水土不服、伤势重,纵使有药可医,但到底在外,环境哪里抵得上在宫中?更何况,受了伤再发高热,本就是易死亡的。   所以李家方才那样笃定,萧弋纵使上了战场,战败与受重伤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其次便是直接身死,几乎不可能的是他毫发无损且又大胜归来。   这一去,便毫无疑问是在更进一步地削弱新帝。   杨幺儿呆呆坐在那里,一时还不知晓其中的严重性。   她只伸出手抓了一下萧弋,喃喃道了一声:“皇上?”   萧弋叫人一提醒,此时方才觉得四肢百骸都酸疼极了,精力也在刹那间被抽干了一般,头沉得更加厉害,可他的视线依旧清晰。疼痛越是贯穿脑子,脑子里反倒越觉得清明。   这便是高热的症状。   他年幼时,常有这样的时候。   他想了想,便只道出来了一声:“……朕无事。”   此时萧成钧迈着沉重的步子赶过来,他也是一身的血汗,盔甲上甚至还挂着木木翰士兵被斩杀时飞溅出的血肉。   他在萧弋跟前单膝跪地,手中的刀插.入土中,以此借力稳住了疲惫力竭的身躯,道:“皇上,木木翰士兵七万余人,杀死近六万人,一万余人已被我大晋士兵俘虏。”   萧弋半个身子都压在了杨幺儿的身上。   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杨幺儿一呆,僵坐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免得叫萧弋滑了下去。   他这才看向萧成钧,沉声道:“你弟弟护送皇后过来寻朕,董豪包藏祸心,追上了你弟弟,欲杀之……”   萧成钧变了脸色:“他们人在何处?”   萧弋看向了杨幺儿。   杨幺儿忙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地面上快糊作一团的泥巴路线图,她的手指尖戳中了上头一个黑点:“这里。”   萧成钧懵了一下:“这是……哪里?”   萧弋淡淡道:“保城往北行五里,挨近一片林子。”   萧成钧张了张嘴,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突然出现的皇后,总觉得有一丝玄幻。娘娘随手一指,皇上怎么便知晓那里是哪里了?   萧成钧呆了下,这才一点头,撑着站起身,道:“臣这便去寻他!”   说罢,立时命人牵了马来,翻身上马,带着他手底下的人疾步朝着那边去了。   “安营扎寨。”萧弋沉声道。   赵公公瞧出了他多半已经撑不住了,忙掐着嗓子高声道:“皇上有令!安营扎寨!”   几人一并将萧弋扶了起来,自然便不用杨幺儿再扶着了。   她落后一步走在后头,走着走着,她盯着萧弋的身影,突然觉得胸口好闷好闷,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压得她要死了一般。   杨幺儿忙加快了脚步,追上去,然后走在一边,伸出了葱白的手指头,抓住了萧弋的盔甲边边。然后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进了帐子里。   等进了帐子,萧弋被扶着躺下了。   杨幺儿便就势坐在了榻边,一只手还抓着他的盔甲边边。   帐中不敢拥挤,只留下了赵公公,与几个军职高些的人。   除此外,便是军医了。   军医跪在榻前,脸色与赵公公一般发着白,他低声道:“得先拔箭。只是不拔,尚还堵住了伤口,一拔,伤口露在外头,只怕血流不止……可这不拔也不成,木木翰人的箭头素来也有淬毒的习惯……”   赵公公忍不住道:“可皇上的脸色分明好好的,哪里有中毒的迹象?”   “若,若是无毒便好,怕只怕……臣曾经听闻天淄国有一种毒,用蛇身和人尸来养,养出来的毒,无色无味,一点点入侵肺腑,待人死时,还面貌栩栩如生,鲜活至极。天淄国素来喜好用此法,得以将尸身完全保存下来,再将尸身献于巫女……”   “胡思勒的箭上,不可能不淬毒……”萧弋的声音冷静地响起。   军医低着头颤声道:“是,是这个理。所以臣才推测……”   “先拔箭罢。”萧弋道。   “……是、是。”   士兵烧了热水拿进来,又在帐中点起了炭火。   待到拔完箭,高热后必然又会感觉到极其的寒冷,因而炭火不可缺。   萧弋的目光突然落到一边的杨幺儿身上。   他脑中有一刹的空白。   他自是希望她留在身边。   他甚至早先想着,若他有一日身死,便也该叫她同他一并死才好。他度过了前半生漫长的冷寂的皇宫生涯。   总应当在死后,快活些。   可现下,他瞥见她茫然的模样,唇边都泛起了一圈儿白。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越是未知,她一颗心方才坠得更厉害。   定是怕极了。   “请皇后娘娘暂且换到别的帐中暖暖身子。”萧弋哑声道,随即闭上了眼。   他从来是个狠心的人。   对旁人狠得下心,因而,对自己也狠得下心。   作者有话要说:  唯独对幺儿狠不下心。   到这里就一百章了呜呜呜感动地哭出声。   这个月写完就能完结了~   ☆、一百零一   第一百零一章   赵公公低下头道:“娘娘恐怕是吓坏了, 这时候哪里能走呢。”   他话音落下, 杨幺儿突然从地上起来,站直了身子。   赵公公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娘娘不会真走了罢?   杨幺儿却是又微微弯下腰,避过了军医, 然后扒拉着床榻的边缘,顺着爬了上去, 挨着萧弋的另一边手臂躺下了。她的手指裸在外头, 上面也沾了不少泥土。她伸出沾了泥的手指, 又一次搭上了萧弋身上的盔甲边儿。   然后她便不再有其它动作了。   赵公公憋在嗓子里那口气就这么松了。   萧弋眉眼深沉,倒也没再出声。   “拔啊,还愣着干什么?”一边的指挥使焦灼地催促道。   军医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是,是。”   几人扶着, 解开了萧弋身上的盔甲,萧弋侧起身子, 背朝外, 面朝内, 露出了穿透血肉而过的箭镞。   军医先上了止血的药, 而后才用干净的热水烫过的布,攥住了外头的箭镞,一定神,一用力……   只听得“噗嗤”一声,像是箭羽再一次穿透血肉的声音。   杨幺儿懵懵懂懂地感觉到面颊上,手指上都有一点热意,但其余的她便什么也没能瞧见了。   萧弋完好的那只手臂将她猛地按在了怀中。   他的胸膛抵在她的背后, 被子罩住了她整个人,眼前就这样骤然黑了下来。   她好像在刹那间,与外界隔离开了来。   她乖乖躺在被子下,倚靠着他的身躯,耳边响起的是衣料摩挲的窸窣声,和心跳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咚咚”声,还有呼吸声……还有四周的融融暖意。   她竟然又泛起了一丝困意。   她细细地呼吸着,然后抬起手指,本能地攥了攥他的衣摆。   胸口沉闷,好像被大石头压着的感觉渐渐消去了。   她舒缓了四肢,几乎将自个儿软下来,完完全全嵌进了他的怀里去。   ……比泥地舒服,比床也要舒服。   她怔怔地想着,还真就睡过去了。   这厢萧弋面容平静,竟不见一丝痛苦或冷酷或憎恶之色。   倒是周遭的人个个都苦着脸,眼泪都快下来了,一口一个“皇上”地叫着,如无头的苍蝇一般。   “洒药。”他启唇道。   军医倒是尚且算镇定,闻言忙将伤口附近清理干净,再洒了大量止血生肌的药粉。   他不大敢包扎,怕闷着更腐坏了肌肉,便只好先暂且晾着。他忙活一阵,用浸透了冷水的帕子,贴在了皇上的额上,这才忙带上了药童去煎那退烧的药去了。   煎药的时辰里,谁也不敢放松,个个立在床榻边上,连大气也不敢喘。   等终于药煎好了,萧弋面无表情地端着碗服下。赵公公突地想到了一桩事,忙道:“娘娘兜里揣着蜜饯呢。”   “唔。”萧弋只应了一声,却并不多言。   赵公公便也不多说话了。   而到了此时,萧弋到底是力竭了,他将药碗递给赵公公,艰难地往下滑了滑身子,才好侧着睡。   几名军医躬身告退,忙去研究那箭镞上头究竟淬没淬毒去了。   他们抓来了木木翰士兵,将那箭镞狠狠扎进了士兵的手臂,再将他绑起来,控制他不要乱动。   兴许是因为失血又惊惧的缘故,那士兵很快就晕厥过去了,只是始终没见有要死的迹象。   “兴许这胡思勒就是不往箭镞里抹毒呢……”   “是啊,这,这也说不准呢。皇上真龙天子,有上天护佑,哪里会中毒呢?”   话是这样说,可几个军医却丝毫不敢松懈。   皇上若是好了,他们自然能加官进爵,得到大封赏,可皇上若是没了,他们这脑袋也就没了!   帐中很快安静了下来。   赵公公抹了抹眼泪,道:“都出去罢,我在此地守着皇上就是了。”   “是。”   其余人便都退了个干净,只留下了二十六卫守在帐子外。   赵公公跪伏在床榻前,盯着萧弋的面容瞧了一会儿。   这才发觉到皇上的五官都绷紧了,这会儿闭上眼歇息也丝毫没有放松开来的意思。想来那箭入血肉,哪里会不疼呢?之后在创口上洒了药粉,蚀去外头那层肉,岂不是疼上加疼?   赵公公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又朝皇上怀中的人形瞧了一眼。   果真是合了钦天监的卦象!   这数里之外,皇后娘娘都还能如神兵天降一般,骤然出现在木木翰的土地上,倒也真是救命的锦鲤了!   只盼着娘娘能再好些,再好些,最好让皇上连毒也莫要中……   赵公公小声嘀咕着,这才起身离开床榻,挑了个远远的位置,自己窝在了那儿。   萧弋这一睡,便睡得有些沉。   沉到杨幺儿都睡醒了。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被子,她想要爬起来,却爬不起来。萧弋箍住她腰的那只手箍得仍旧紧紧的。   她便只好艰难地转动着身子,转呀转,转向了萧弋。   可从她的角度瞧过去,便只能瞧见萧弋的下巴、喉结……   他们挨得太近了,她想要仰起头都变得很难。   “皇上。”她低声喊。   他却没有应声。   帐中静悄悄的。   杨幺儿舔了舔有些干的唇,又喊了一声:“皇上……”   还是没有人应她。   杨幺儿便动了动手,在被子底下摸索着摸到了他的手指头,她挠了两下,他还是没有理会她。   她也不知晓是怎么了,只觉得眼睛有些酸,心里又觉得闷闷的了。   她有些委屈。   她便大声道:“皇上,你起来,我不同你睡了。”   萧弋仍旧没有理会她。   他好像睡得极沉极沉,眼皮像是被黏上了,怎么也撑不开。   但她的声音到底是惊动了帐子外的人。   有人掀起了帘帐,快步走了进来,那声音低低道:“娘娘醒了?”   杨幺儿“唔”了一声,看清了来人。   是赵公公。   “皇上?”杨幺儿面上显露一丝茫然。   赵公公一听见这两个字,脸色便登时垮了下来,他道:“您同皇上都睡了两天了,您倒是醒了,可皇上到如今还未醒呢。”   杨幺儿抿了抿唇,眉心也不知不觉地蹙了起来,她慢吞吞地表达着自己想要说的话:“我唤他了,他不醒。”   赵公公眼泪登时便掉了下来:“奴婢们也都试过了,这高热是退下去了,可这人怎么都唤不醒啊,这是如何是好……”   杨幺儿将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我要起身。”   赵公公忙上前去扶。   等近了,他才发觉原来皇上将娘娘搂在怀里头呢。倒是费了一阵劲儿,方才让皇上松了些力道。   等到杨幺儿从床上坐起来,赵公公盯着这样一幕,便更觉得胸口疼得厉害了。   皇上这样舍不得。   可万不能真就放了手,就这样没了啊……   杨幺儿呆坐在床边,盯着萧弋的面容瞧了一会儿。   他的五官紧紧绷着,唇边带着一点干涸的血迹。   她呆呆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唇。温温热热、柔柔软软,与他平时的模样是截然相反的。杨幺儿突地觉得眼底更酸了,又酸又热。   赵公公转头看向杨幺儿,道:“几个军医先前拿了个士兵来试毒,娘娘要去瞧瞧吗?方才几个大人都过去了,那士兵也是晕厥了两天了。”   杨幺儿点了点头,跟着赵公公一块儿往外走。   她还穿着那身沾了泥灰的衣裙,只是此时不会有任何人觉得她不符合皇后的威仪。相反,瞧见娘娘都跟到了这里来,如今皇上大胜之后却又倒下了,反倒让他们觉得,如今他们可一处倚靠的,便剩下娘娘了……大家都同娘娘一块儿,盼着皇上能醒来呢……   那士兵被绑在了一个帐子里。   赵公公打起帘子,让杨幺儿进了门。   里头几个人已经将那士兵围住了。   士兵已经被放下来了,他躺在地面上,面容鲜活,倒像是睡着了一般,手臂上的箭伤也早就止了血,看上去并无大碍。   等到走得更近,杨幺儿突地瞥见了一道身影。   高高大大,披着盔甲。   她扭头瞧了瞧他。   那人却在盯着地上的士兵瞧。   赵公公跟上来,在杨幺儿身边焦灼地道:“皇上如今便同这人差不多……”   有人道:“兴许是累极了,睡的时间便长了点呢?”   “哪有这样的长法……二人都是这般,恐怕真是中了毒……”   “一定是天淄国的毒……”   杨幺儿舔了舔唇,喃喃念了一遍:“天淄国?”   那道身影扭头来,同她对视了一眼,那人便立即飞快地别开了头。   杨幺儿突然走到了前头去。   其余人纷纷让开了路。   于是她便成了挨着士兵最近的那个人。   杨幺儿蹲下身,伸手在那个木木翰士兵的脸上划拉了一阵。   “他死了。”杨幺儿说。   “不是吧?瞧模样分明还活着啊!”有人惊声道。   军医立即蹲下身去,挨了挨他的鼻息,待直起身来,便咬着牙道:“……果真是天淄国的毒。有毒,那箭镞有毒!使人死去,却还面容栩栩如生!”   有人气得一脚踹上了旁边的木杆子。   那木杆子正是之前绑那士兵的。   这一脚力道极大,木杆子骤然倒了下来,正正砸在那士兵的头上。   赵公公厉喝一声:“做什么?娘娘在此,没有规矩了?”   “不……娘娘,您,您瞧……”方才还气急的那人,这会儿脸色却是微微白了。   原来那士兵的头,竟然轻易地瘪了下去。   军医战战兢兢地蹲下身,拿出刀开了个缝儿,掀开他的脸皮,哑声道:“里头空了……这到底什么毒啊!啊!”   众人都是背后一凉,面上神色微悚。   杨幺儿却仍旧目光澄澈而平静,她伸出纤细的手指,一指旁边的人:“我要同他,说话。”   ☆、一百零二   第一百零二章   帐中很快只余下了杨幺儿与男子。   其余人都跟在了赵公公后头, 他们紧贴着帐子, 一个个人影都映在了上头,似是想要听见帐子里头在说什么,但又怕冒犯了娘娘。   杨幺儿盯着他仔细瞧了瞧。   男子躬身道:“小人屈然, 拜见娘娘。”说罢,他抿住唇角, 面上流露出一丝惶然:“娘娘留下小人, 可是要询问皇上中箭的事?”   杨幺儿盯得更紧了。   他的脸是僵的。   她低低地道:“凤亭。”   她的声音压得低又细, 乍一听,便透着几分天真懵懂的柔软。   她盯着他,道:“你是凤亭。”   屈然脸上的神色满满敛去,归于平静, 哪里还有方才惶然畏惧躬着背的模样?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杨幺儿,大抵是因为一时间五官都僵住的缘故, 看着便让人无端觉得瘆得慌。   杨幺儿却是察觉不到的, 她只盯着他, 往下慢吞吞地道:“你是, 天淄国的,是巫女。我记得。”   她特地在后头加了三个字,来强调她是当真记得,他是骗不了她的。   屈然,又或者该说是凤亭,他也盯住了杨幺儿的面容。   这张脸姣好美丽,胜过天底下大多数人的模样。她的眼眸干净澄澈, 如水一般,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其如宝石一般珍藏。   她便是用这样天真又无辜的口吻戳穿了他。   凤亭这才开了口:“你想救皇上?”   “我想他醒。”   “那你得快些了。”凤亭说着,勾住了杨幺儿腰间的香囊,他微微俯下身,因而这个动作便显得有些异样的亲昵,他道:“这是六公主赠你的。”   杨幺儿拍开了他的手,随即捂住了那个香囊,她盯着凤亭,一字一句地道:“你有药。”   凤亭慢慢直起腰,道:“我没有。”   杨幺儿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眼底透露出了一丝难过,她自己是不觉得的,只觉得那种大石压着胸口的感觉又回来了。   “你有。”她固执地道。   凤亭缓缓摇头,将声音压得更低,道:“你有。”   杨幺儿眼底飞快地掠过了一丝茫然无措。   凤亭紧盯着她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他将她的神情都收入了眼底。他微微别开了眼,淡淡道:“都在你手里,快去吧,别让你那小皇帝死了。”   杨幺儿皱了下鼻子。   她不大懂得分辨自己的情绪,但慢慢地,却懂得分辨别人的情绪了。   他的口气让她觉得不舒服。   “你先走。”杨幺儿道。   凤亭躬身行礼,道:“小人告退。”   说罢,他走到了帘帐边上,将帘帐掀了起来。外头原本躬着腰贴着帐子的一群人,立马就站直了身子,淡淡问他:“同娘娘说完话了?”   凤亭面上露出一点畏惧之色,点头道:“说完了。”   待他走后,赵公公方才又打起帘帐,赶紧进了帐子里,一把扶住了杨幺儿,低声道:“娘娘可吓着了?”   方才要说帐子里就剩下杨幺儿与凤亭,倒也不是。   这儿还摆着具尸首呢。   杨幺儿摇了摇头,她咬着唇,慢慢措辞出声道:“我救皇上……我能救……”她在叙述方才凤亭说过的事实。   但在赵公公听来,这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赵公公面色一变,顿时转为狂喜之色,他扶着杨幺儿的手腕,忙问道:“娘娘说的是真的?”   杨幺儿没再说话,她抬起头,道:“回去。”   “回皇上的帐子里去?”赵公公问完,马上又道:“回!回!咱们这就回去!娘娘这边请。脚下小心,别踩着了。”   赵公公将人扶了出来,外头的人才忍不住纷纷聚到了杨幺儿的跟前,道:“娘娘方才同屈千总,说什么呢?”   “是啊娘娘!莫非是屈千总有法子?”   他们刚才便想问了,但又觉得冒犯。皇后娘娘的心思,哪里需要交代给他们听呢?   可眼下众人都挂心皇上的安危,这下便实在忍不住了。   杨幺儿摇了摇头,并不多言。   赵公公便拉下脸来,道:“皇后娘娘自有皇后娘娘的道理,我先随娘娘回到帐中,察看皇上如何了,届时,再与诸位说。”   “是是,公公说的是。”众人便忙退到了两旁,目送他们离去。   等回到了帐子里。   杨幺儿挨在床榻边上,呆坐了一会儿。   “娘娘?”赵公公低低出声,他顿了下,道:“娘娘可想出什么名堂了?”   杨幺儿抿住了唇,并不说话。   赵公公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催她,只强笑着道:“奴婢去给娘娘取些热茶,拿些吃食,娘娘今日起身还未吃东西呢,哦,是是,还该洗漱才是。”   说罢,赵公公便快步出去了,叫了两个小太监一并去打了热水,拿了干净的帕子,一并拿进来,放在了杨幺儿跟前的架子上。   水盆放上去,里头的水还在晃动。   杨幺儿盯着水瞧了一会儿,突然低头摸了摸腰上缠的那一圈儿包裹,她解开了腰包,从里头摸摸索索,摸出了两个小瓷瓶来。   她努力回忆了一下。   一个,六公主拿着,一倒,蛇不动了。   还有一个,没动过。但六公主一块儿塞给了她。   杨幺儿抓起瓷瓶,晃了晃。   赵公公正端了茶水吃食进来,他一瞥见杨幺儿手里攥着的东西,便低声道:“娘娘,这是什么?”   杨幺儿抿了下唇:“要……蛇,不,要活的东西。”   她不大分得清哪个是哪个了。   赵公公也不多问,当即转身出去,又让人提了一个木木翰士兵进来。   那士兵嘴里正不干不净地骂着,一会儿又哈哈大笑,咒骂大晋皇帝就快死了。   “这东西,你们解不了,解不了……”   赵公公气得连抽了他几个耳光,抽出血了,那人也还不停下,只疯疯癫癫又目光贪婪地盯住了杨幺儿。   杨幺儿是不大懂得生气的。   她好不容易生一回气,差不多都献给萧弋了。   她平静地迎上了那人的目光。   那个木木翰士兵不知为何,反倒觉得背后一凉,打了个哆嗦。   这是大晋的皇后?   他从她的眼底窥出了几分澄澈,几分天真。   几分……透着残忍的天真。   杨幺儿并不大知晓这人在想什么,她只是随意抓了个瓶子,掀开了盖子,斟酌着,在冲那人倒了上去。   那士兵哪里肯就这样让她倒,当即便挣扎了起来,这一挣扎,那药液就滴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他喉咙中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声,两个大晋士兵险些按不住他。   再一瞧,便见他的脸颊上灼烧出了一个大洞,那大洞还有朝四周扩散的趋势,连里头的骨肉都露了出来。   赵公公吓了一跳:“这,这……”   杨幺儿便拿起了另一个瓷瓶。   她想了想。   怎么试呢?   这个好与不好,不是倒上去便知道的呀。   她便扭头去看赵公公,赵公公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这会儿倒也平静了下来,他对上了杨幺儿的眼眸,道:“娘娘还要试?”   杨幺儿点头:“毒……”   赵公公立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转身吩咐小太监,将之前那箭镞取过来。   三两个大晋士兵,提拎着箭镞后的把手,插.入了那木木翰士兵的肩上。   那士兵一顿,再度疼得打滚儿,口中骂着:“救不了的,你们救不了的……他会死的,他一定会死的……”   杨幺儿半蹲下去,拿着小瓷瓶,掀开盖子,往伤口上倒了一点点。   倒出去的也是一种液体,但却是鲜红色的,像是人血。   人血一挨上去,与伤口处的血融为了一块儿,什么也瞧不出来。   赵公公瞪大眼瞧了半天,瞧得眼睛都酸了。   杨幺儿却直起身来,指着那个瓶子道:“药,给皇上。”   “这这这这便好了?”赵公公惊讶道。   杨幺儿“唔”了一声。   她也不去瞧赵公公的脸色,转头便走到了床榻边上,坐下来。   赵公公一颗心都悬吊到了嗓子眼儿里,他的喉咙里如烧灼一般的疼,他干巴巴地开口:“娘娘……这药……”   话还没说完,杨幺儿已经手一动,往萧弋清理干净后,皮肉外翻泛着白显得狰狞非常的伤口上倒去了。   血色的液体很快裹住了他的伤口。   赵公公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昏厥当场。   这这这这便成了吗?   可他什么名堂都没瞧出来呀!   那木木翰士兵疼得已经昏厥过去了。   从他肩那块儿的位置,有什么白色的细细如粉末一样的东西,扑簌地往下掉,一会儿便在地上掉出了一小块儿的印记。   这头杨幺儿几乎将整个瓶子都倒空了。   她抖了抖瓶子,见确实连一滴也倒不出来了,这才盖好了。   赵公公脸色都转为惨白了,他瘫坐在床榻前,一颗心跳得飞快。   可他无法出声斥责皇后这等鲁莽的举动。   兴许……兴许真是救人的法子呢?   他只能等着,只能等着……   杨幺儿将瓷瓶放到了一边,微微躬下身去。   她凑近了萧弋的面庞。   然后抬手,勾住了他的头发丝,拽一拽。   他没有睁眼。   她又捏了捏他的鼻子。   仍旧没有睁眼。   她将手堵在了他的唇上。   她想,原来他的唇也是软软的……   她总是不大记得,每回他亲她的时候,她都心里慌慌、胸口还酸酸,手脚都软了,好像要死了一般,也就不记得别的了。   正想着,她的手被一股力道抓了下去。   “幺儿偷偷摸朕做什么?要摸便该这样大胆些摸。”他的嗓音嘶哑,语气虚弱,但他却实实在在地睁开了眼,长长的睫羽微颤着,幽深的眸子像是要将杨幺儿吸进去。   杨幺儿呆呆地趴在了他的身上,不记得动了。   赵公公以为自己意识恍惚了,都听错了声音,他心下悲痛,猛地跳起来,高喊了一声:“皇上!”   萧弋方才知晓原来还有一人:“………”   便默默松开了杨幺儿的手。   ☆、一百零三   第一百零三章   杨幺儿突然撑着萧弋的胸膛坐了起来, 道:“洗脸。”   赵公公擦了擦眼角, 忙道:“是是,水打来都快凉了。奴婢让人去换热的来。皇上也该擦洗一番……还要通知其余人……”   萧弋抬手从背后撑了杨幺儿一把,才让她稳稳当当在床边坐好了。   “萧世子回来了吗?”   “没……还在找二公子呢。”   萧弋浅浅皱了下眉:“再加派人手, 尽快找到萧二公子。还要找到莲桂、腾骧卫等人的下落。若途中遇见董参将及其部署,杀之。”   赵公公一凛, 道:“是!奴婢这就去传话!”   帐中很快重归于宁静。   “朕睡了多久?”萧弋撑着床榻缓缓坐了起来。   “很久。”   “那幺儿等急了吗?”   “他们急。”   “那幺儿等急了吗?”   杨幺儿慢吞吞地眨着眼道:“我睡着了, 也睡了很久, 不知道。”   这时小太监端着新换的热水进来了,萧弋不得不暂且住了声。   那厢赵公公大抵是很快便通知下去了,于是没一会儿的功夫,帐子外头就晃动起了数道人影。   那些个指挥使、千总, 还有新提拔上来的参将,如今都在外头立着, 等着萧弋的召见。   萧弋便只好将原本要说的话, 都咽了下去。   杨幺儿与萧弋都先洗漱了一番。   而后杨幺儿便盯着萧弋瞧了起来。   “瞧朕作什么?”许是有两日不曾开口的缘故, 萧弋的嗓音还有些沙哑, 灌入耳朵里,就像是有羽毛轻轻挠动过去了一样。   杨幺儿觉得有些痒。   “皇上,好了?”   “好了。”   萧弋将帕子递交给一边的小太监,道:“朕吓着你了?”   杨幺儿摇了摇头。   “幺儿拿什么救了朕的?”   杨幺儿便将那个已经空了的瓷瓶,塞到了他的掌中。   “这个?”   “六公主。”   萧弋花了点功夫,才从记忆里找出了踪迹。六公主给她的?何时给的?恐怕只有幺儿将步摇赠给六公主那一回了。   难怪,他便道, 好端端的送东西作什么。原来是换了这样的东西。   萧弋拿起瓶子凑近了闻,只闻得到里头一股淡淡腥气。   他收起瓶子,还给了杨幺儿。   “幺儿果真是朕的锦鲤。”他道。   杨幺儿却紧张地绷住了手指头,她抬眸看向他,低声道:“不是锦鲤,不能吃的。”   萧弋原本绷住的五官,刹那放松下来,眼角更流露出了点点笑意。他伸手将杨幺儿拉到了身边坐下,一手压着她的腰,凑在了她的耳畔,道:“谁说不能吃的?幺儿也能吃的。”   杨幺儿浑身都僵住了,她结巴了一下:“不,不能……”   “能。”萧弋说着,一口咬在了她的耳垂上,用牙齿轻轻啃咬:“能这样吃……”   杨幺儿僵住的手脚开始发软,她软绵绵地靠在那儿,觉得浑身上下都怪异极了。   萧弋哑声道:“说起来,朕昏睡这两日,水米未进,倒着实有些饿了……”   他放开了她的耳朵,转而咬了咬她的唇。   水润润的,柔软得很,比食物要美味可口得多了。   “幺儿的嘴倒是极好吃的。”他将声音压得更低道。   杨幺儿一把推开了他,大声喊:“赵公公!皇上饿了!”   萧弋:“……”   他忍不住扶住额头,低低地笑出了声。   那嗓音比往日更要轻松畅快得多,好似这走了一趟鬼门关,反倒解去了他身上的一切束缚。   “朕不吃你了。”萧弋倚着床头道。   杨幺儿这才闭了嘴,站起身来,走得远些,瞧了瞧他。   她还当他变了。   她还记得他给她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宫里的王贵妃吊死之后,就被游魂野鬼夺了身……   赵公公很快便又进到了帐子里。   “皇上,杜参将等人还在外头等着,您看……”   “让他们进来。”   “是。”   赵公公返身出去,没一会儿,帘帐再被掀起来,进来的便是一群披着盔甲的人了,转瞬就将帐子里挤了个满满当当。   杨幺儿便往后退了退,退了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就这么退到了帐子外去。   她按了按腰腹,也觉得有些饿了。   她也还没用饭。   她扭头看了看那些将军正围着皇上说话,便自个儿绕着帐子转起圈儿。   “恭喜娘娘,皇上应当醒了。”   杨幺儿扭头朝说话的主人看了过去。   是凤亭。   杨幺儿将那瓷瓶拿了出来:“还你。”   凤亭接了过来,一晃,脸色微变:“你全都用在他身上了?”   “唔。”   凤亭眼底飞快地掠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低声道:“你倒是舍得,都给他用了。这样一瓶,本就是极为难得的东西了。”   杨幺儿没有出声。   是呀,难得。   所以给皇上用。   没错的。   “与其说皇上中的是毒,倒不如说是一种巫蛊。天淄国巫女喜好炼蛊,此蛊用人尸炼出,炼成后其状如粉末,将人的血肉涂抹,蛊受到吸引,便会攀附其上。若是附着在人的伤口上,便会立即钻入血肉之中,逐渐吞噬人脑,但可保尸身不腐……过去天淄国还会拿此物来保全皇室成员的尸首。”凤亭说着,顿了顿,方才又道:“那药,是天淄国巫女的血,具有驱蛊之效用。”   “你知晓我杀一个巫女,多难得吗?”凤亭无奈地道。   杨幺儿只盯着他,眨了下眼。   她没杀过巫女。   她不知晓。   “也不必交还于我了,她给了你,便是你的。”凤亭顿了下,似是怕她又做浪费之事,便又道:“哪怕是空了的瓶子留着也有妙用。”   “唔。”   杨幺儿立在那里便不说话了,她也不问他,为何你知道这样详细呀。   你究竟是什么人呀。   她什么也不问,只立在那儿听他说。   凤亭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   他最厌憎旁人问他往事。   他为何对这些知晓得一清二楚呢?因为他便尝过个中滋味儿啊。岂止这一样,大巫女那里,千百种的毒药毒蛊,他都尝过。杀一个巫女,是当真费了他好大的力气。   而这时候杨幺儿才抬眸看他:“你要皇上,赏你。”   凤亭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是啊。”   杨幺儿抿了下唇,道:“可是,你不是,屈然。”   她慢吞吞地理着自己的逻辑。   她讲不好哪里不对,但他不是屈然,他是凤亭,这就是不对的。   凤亭微微一怔,他盯住了杨幺儿,喃喃道:“大晋皇后当真是个傻子吗?”   杨幺儿抿唇不说话了。   她从前倒不觉得哪里不好。因为娘说她是个傻的,外头的人也总说她是个傻子,那她便是傻子。傻子是笨的意思,不能读书的意思。那时听罢,也不觉得如何难过。   可她如今会读书了,还会写字了呢。   皇上都同她说:“幺儿不是傻子。”   杨幺儿头一回因着这个称呼,眉眼都耷拉了下来,显得有些不大高兴。   她这样一变了神情,面上的灵动便都刹那消散了。   凤亭定定地看着她,心下像是被谁大力揉作了一团,他别开了目光,淡淡道:“瞧着倒是聪明的。”   杨幺儿这才抬眼又瞧了瞧他,眉眼也不耷拉了,她应了声:“嗯。”   凤亭低低地道:“还记得从前我同你说的话吗?”   杨幺儿没有吱声,只是盯着他。   “娘娘不能将我的事说出去。天淄国同木木翰勾结,如今木木翰倒了,但未必就没有第二个木木翰。你们不曾同天淄国接触,如今能制住天淄国的,便只有我。娘娘将我说出去,我会杀人。但娘娘不说出去,日后我仍会为娘娘救人。”   他的话实在太长了。   杨幺儿抿了下唇:“你是好人?你是坏人?”   凤亭却不应声,只是又伸出手指,勾了勾她腰间的香囊,道:“莫取下来,戴牢了。”   说罢,凤亭便大声道:“小人告退。”随即转身走远。   而帐子内。   萧弋同众人说了会儿话,大致询问过打下木木翰后的安置情况,又确认了尚未传信回朝,方才不再同他们多言。   而这一停下来,他便皱起了眉。   “皇后呢?”   赵公公一愣:“娘娘,娘娘兴许是走到外头去了……”   说罢,他立即转身去寻。   萧弋淡淡道:“都退下吧。”   “是。”众人这会儿仍旧沉浸在皇上醒来的喜悦中,只等着回去好好消化一番,便也不多留,纷纷躬身告退。   杨幺儿走得不远,赵公公很快便找着了她。   等将人再领回帐子里,赵公公便很是机灵地退了出去,挂上了帘帐,道:“奴婢一会儿再将饭食送过来。”   帐中归于寂静。   杨幺儿慢慢走到了床榻边上。   萧弋的精神已经完全恢复了,他的双眸闪动着深沉的光。   他扣住杨幺儿的手腕,将人顺势一带,牢牢抓在了怀中。   直到此时,他方才真正展露出了一丝自己的情绪。   他咬住了杨幺儿的脖颈,然后轻舔了舔,就好像是在确认自己的领地一般。   “方才去哪里了?”   “走走。”   “怎么不同朕说一声?”   “他们挤我。”说到这里,杨幺儿口气急了起来,连她自己也未发觉,其中还透露出了那么一点儿委屈的味道。   萧弋眼底深深印进了她的模样。   他目光幽深地盯着她,抬手解下了她腰间的束带,而后低头亲了亲她在外头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低声道:“下回这样绑在朕的身上,便挤不掉了。”   “不然……”他道:“朕还当你被朕吓跑了?”   “吓跑?”   “不觉得朕受伤的样子可怖吗?”   杨幺儿想了想,眉飞入鬓、俊美非常:“还是好看的。”   萧弋眼底跃动着火光,将她顺势扣倒了下去:“朕尝尝,幺儿嘴的是不是又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幺儿,颜狗。   ☆、一百零四   第一百零四章   萧弋到底还是没能尝到杨幺儿的嘴甜不甜。   他扶着床沿, 换下了衣裳。   衣裳上附着着白色的粉末, 赵公公不知晓那是什么,但他却惦念着晦气,便取了火把来, 一把烧了。   火光亮起来,映得萧弋的面庞都多了几分气色。   军医小心地掀起帘子, 走进门内:“皇上, 容臣为皇上再把把脉……”   “嗯。”   小太监立即搬了椅子来。   萧弋落座。   军医紧跟着上前, 跪伏在萧弋的跟前给他把脉。   杨幺儿立在一边,眼瞧着又要被进来的大拨人给挤出去,萧弋突地一抬头,盯住了她:“跑那么远作什么?过来坐下。”   众人汗颜, 忙让开路,低着头纷纷道:“属下该死, 冒犯娘娘了。”   杨幺儿没动, 她盯着萧弋身边空荡荡的位置:“没有位置。”   萧弋却是屈指一指, 他指了指旁边搁手的小桌案:“坐此处便是。”   杨幺儿这才挪动步子走过去, 就坐在了桌案上,如此倒也是与他凑在一处了。   只是桌案更高些,她这样一坐,便高出了萧弋一个头。   这世间谁人敢坐得比皇帝更高?   众人抬头瞧了一眼,却又默默地低下了头去。皇上都不曾说什么,又怎轮得到他们来说话呢?   在这里的又都是混迹战场的,哪里同混迹朝堂的文官相同, 揪着些繁文缛节不放。   半晌,几个军医轮番为萧弋把过了脉。   其中医术最高的那人方才出声道:“禀皇上,皇上昏睡两日,毒却未伤及肺腑。相反,这两日歇上一歇,皇上如今倒已是气血丰盈……”   “朕倒是因祸得福了?”萧弋淡淡道。   “应当说是皇上本就是真龙天子,有福运庇佑,这坏事,自然也就转成好事了!”杜参将抬手挠了挠头笑道。   萧弋并未应下他这句话,而是转头朝杨幺儿瞧去。   正巧,杨幺儿也在盯着他瞧。   萧弋轻易捉住了她的目光,他道:“当是皇后的功劳,皇后将她的福运分给了朕,方才化险为夷。”   “是是!”众人恍然,忙跟着扭头去看皇后娘娘,口中道:“皇上与皇后娘娘洪福齐天!”   这话奉承得实在有些直白,但比较起朝中文臣那些绕来绕去的话语,这样的话便也变得动听顺耳了。   此时有人在帐外报:“皇上,萧世子回来了。”   “请他进来。”   帘帐掀起又落下,萧成钧转眼就进入到了帐内。   许是几日不曾休整的缘故,他满面的倦容,连胡子都长了出来。   他快步走到萧弋跟前,躬身叩拜。   “萧光和。”杨幺儿突然开了口。   萧成钧抬头瞧了她一眼,沉声道:“回皇上,娘娘,臣还未寻到臣弟。”   “姓董的人呢?”   “也未寻到。”   萧弋皱了下眉:“安置好此地,准备回程。沿途仔细寻找,不得放过。”   “是!”萧成钧听了这话,一直紧绷着的四肢方才放松了些。到底还是要找的,总能找到人的。   萧弋又淡淡开口道:“此次二公子为护卫皇后娘娘,方才遭此意外。你在此次征战中,又是朕的左膀右臂。待回朝后,朕会重赏你们兄弟。”   “是……”   听到“回朝”二字,丢了弟弟还没找回来的萧成钧面上自然不见得如何欢喜。但其他人却是激动了起来。   皇上醒来,他们方才将消息往回传递。   等消息前脚到了皇城,后脚他们也就抵达了。   先帝在时不曾解决的大患,如今叫他们拿下了!今日随皇上御驾亲征之人,将来必然都会在史书上留有姓名!   谁不想留名史书呢?   后世人又当如何称赞他们呢?   更别说待回到朝中后,等待着他们的便是丰厚的赏赐。他们从此会成为皇帝一派的中坚力量!   个中种种好处……实在不是一时间数得过来的。   他们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回朝。   “既无碍,便都歇息吧。”萧弋道。   众人惦念着皇上的身体,想着虽然好了,但到底还有箭伤要养,便也不敢打搅,便都退下了。   等到他们走后,萧弋方才将赵公公唤来,当着杨幺儿的面,仔细询问赵公公,他昏迷后,都发生了什么事,皇后娘娘又做了哪些事。   赵公公一一说来。   先说了那个木木翰士兵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同是两日,他已经身死,脑子被掏空干净,为何朕却没事?”萧弋皱了下眉。   赵公公一时哑然:“这,这……奴婢也不知。”说罢,他便看向了杨幺儿:“娘娘可知晓?”   萧弋便也跟着看向了杨幺儿。   杨幺儿努力回忆了一下凤亭同她说的话,做的事。   她的脑子里很难形成严密的逻辑推理,但她却从来都懂得抓重点。哪些事尤为重要,她一下子便能记在脑子里。   于是她又掏出了瓷瓶,然后还抓住自己腰上的香囊,晃了晃。   萧弋先前解下了她腰间装虎符的绣囊,却并不曾仔细瞧过,因而并未发觉她腰间还系了一个香囊,那香囊上散发着淡淡香气,像是草木灰混合着一点檀木的香味儿,香气直往人心尖上钻,像是要勾住人的心。   瓷瓶他已经知道了,里头装着的药,是后头杨幺儿胡乱倒在他的伤口上的。   待到倒完后,他便立即醒了过来,说明他与木木翰士兵的不同之处,并不是由瓷瓶引起的。那便是香囊了。   香囊……   萧弋盯着瞧了会儿,越瞧越觉得眼熟:“……这是先前六公主给你的那个?”   杨幺儿点了下头。   萧弋皱眉:“朕不是命人锁起来了?”   杨幺儿想了想,屈起了手指头,比了个“二”。   “第二个香囊?”   杨幺儿点头。   “天淄国打的什么算盘。”萧弋脸色登时便沉了下来。   一边给木木翰提供奇毒,一边却又让六公主送了解毒之物给杨幺儿。   难道是想故意混个功劳出来?   但这也说不大通。   首先,一查便知这解毒的乃是天淄国六公主提供的,而木木翰的毒也是天淄国提供的。这样一来,又何谈功劳?   更何况,她若要功劳,她便该自己献上,也不必交到幺儿的手中。   萧弋想到了匆匆离开大晋的天淄国使者。   除非是六公主与巫女,乃是天淄国留下的弃子,故意让大晋安心,一边却又暗中联合木木翰,图谋大事。   只是六公主与巫女并不甘心做弃子,便暗地里捣了一出乱……   不过,不论如何……   萧弋的目光重新落到了杨幺儿的面庞上,他抬起左臂,揽住了杨幺儿纤细的腰肢,一用力,便将她抱了下来,放在了自己的腿上,他凑在她的耳边,方才低声道:“若非有幺儿,朕便要死在此地了。”   赵公公也跟着点头。   到了此时,他都仍旧觉得后怕。   天知道,瞧见那木木翰士兵脑袋瘪下去,里头都被挖空了的情景时,众人都怕到了什么地步!   萧弋理了理杨幺儿耳边的发丝,低声道:“朕如今无大碍,但皇后……”   赵公公惊讶地看着他。   “你方才说皇后同朕一样,也睡了两天有余?”   “是……”   “去将军医叫过来,再为娘娘把脉。”   杨幺儿并非嗜睡的人,她只有平日里被折腾得狠了,第二日才要睡得久了,软绵绵的不大肯起来,要人抱才肯起。   可他那时都昏迷不醒了,杨幺儿也仍旧在他身边乖乖睡着,一睡便也是那样久,这当然是个大问题!   赵公公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去又将军医叫回来了。   军医还当是又出了什么大事,一颗心高高悬起,等来到帐中,听闻是要给娘娘把脉,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请娘娘将手放在此处。”   “且慢。”萧弋垂下眼眸,握了握杨幺儿的手腕。细滑极了。又怎能让旁人摸?   “奴婢这儿有帕子。”赵公公何等精明,立马就掏出了一块帕子递上前。   萧弋接过帕子,盖住了杨幺儿的手腕,这才道:“把脉吧。”   军医笑了笑,道:“是。”   让他摸,他倒也是不敢的。   皇后娘娘这般模样的女子,多瞧一眼,他都心生亵渎之感。   军医这一把脉,便是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   他面上瞧不出什么,只是迟迟没有起身,也没有开口,便让萧弋的面色渐渐沉了下去,赵公公一颗心揣着,也都快要从胸口处蹦出来了。   萧弋的面色渐渐绷紧,嘴角渐渐下沉。   他收紧手指,到底是忍不住了,问:“如何?”   军医这才起身,一起身却就是一踉跄,这蹲得久了,他连腿都麻了。军医咽了咽口水,艰难地道:“……没有半点问题。”   “没有问题?”   “是。”军医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下也有些忐忑。照皇上的描述,是不大对劲,可这确实什么也瞧不出来。娘娘的气色也都是极好的。   萧弋抿了下唇:“将其余几个人都叫来给娘娘把脉。”   “是……”赵公公也有些慌了,赶紧扭身出去了。   听了军医的话,萧弋并未觉得放心,反倒越回忆,越觉得不错,从京城出发,到抵达木木翰这一路上,幺儿睡的时辰便已经比以往要多了。   难不成是他出了疏漏,真让太后又或是谁人在暗中得了手?   不多时,其余军医也来了。   又是一炷香功夫过去。   “皇上……没,没有半点问题。”   ☆、一百零五   第一百零五章   帐中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萧弋面色沉了下去, 但到底是按捺住了怒火。   赵公公压低了声音, 道:“皇上,待回到宫中,叫几位老御医为娘娘瞧一瞧, 必然能瞧出其中症结。”   萧弋道:“不必拖延,明日一早便启程。”   赵公公躬身应道:“是, 奴婢这就去传皇上旨意。”   几个军医狠狠松了口气, 这才告退离去。   顾念着杨幺儿身上未解出个结果的病症, 此时又哪里还有心思去做旁的?   等二人一块儿用了些饭食。   萧弋便拿了自己的大氅,将杨幺儿整个一裹,带到了另一处帐中。   帐子里众人已经在等候了。   因明日便要启程,马不停蹄往京城赶回的缘故, 所有的事便都要在今日处置妥当。   帘帐一掀,众人齐齐朝门边看去, 便见皇上拥着一道身影进来了, 虽说裹得严实, 但众人倒也认得出来, 那不正是皇后娘娘吗?   众人垂下目光,心道,皇上与娘娘的感情果真是极好的。   那董参将先前竟然妄图用娘娘来威胁皇上,实在歹毒至极!   这厢杨幺儿还未回过神来。   她稀里糊涂地便被皇上揽着走到了这儿,她晕乎乎地靠着他:“在这里?”   “嗯。”萧弋的手掌按在了她的脑袋上,将她往自己怀里按了按:“就在这里,乖乖坐着, 等朕将事情忙完了,再带着你回去歇息。”   众人竖着耳朵,却低下了头,装作一副“我听不见也瞧不见”的模样,很是自觉。   杨幺儿倒也不大懂得害羞,点点头,便揪着他的衣襟,靠着他坐好了。   接下来不管萧弋开口说什么话,杨幺儿都不曾变换过姿势。   花费了两个多时辰。   赵公公端着热茶和点心进来,低声提醒时辰不早了,萧弋往帘帐外瞧了一眼,果真是时辰不早了,天色都有些暗了。   萧弋抿了抿唇,道:“不议了,旁的小事,你们大可自己做主。朕提拔了你们的位置,便也给予了你们相应的权力。”   众人闻言,当然面露喜色,望向皇上的目光更显得热忱。   杨幺儿已经睡着了,连热茶与点心的香气都勾动不了她半分了。   萧弋扫过那碟子点心。   在这样的地方,点心都是粗糙的。   委屈幺儿了。   萧弋眸光一动,随即将杨幺儿打横抱了起来。   待回到京城,他便该好好补偿她。   她喜好什么,便给她什么。   萧弋目不斜视地抱着杨幺儿走了出去,众人低下头,没有一人发声,说这般举动恐怕不合规矩。   嗨,什么合不合规矩。   这样瞧了,他们心下还艳羡得紧呢。   这悉数历朝历代,也少有皇后娘娘陪着一块儿上战场的啊!皇上这般宠爱,倒也不稀奇了……换谁不喜欢这般女子呢?   如此一比较,从前京中盛传的什么李四姑娘,什么常家姑娘,又什么乌孙王女……哪里抵得上娘娘好呢?   萧弋抱着杨幺儿走远了。   杨幺儿似有所觉,睫毛动了动,鼻尖也跟着皱了皱,大抵是闻到了萧弋身上一贯携着点药味儿的气息,杨幺儿便又将双眼闭得更紧了,睫毛连颤也不颤了。   萧弋垂眸瞧了瞧她。   弯眉、挺鼻,淡粉的唇。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女孩儿,让人恨不得将一切都捧给她才好。   ……   转眼到了第二日。   众人都已经整装好,就等着启程了。   而杨幺儿却仍在熟睡之中。   萧弋不愿她再睡,怕她是当真患上了什么疾病。   但方才将冰凉的手贴到她的面颊上,冻得她抖了抖,萧弋便先一个不大舍得了。   先回京城罢。   萧弋皱了下眉。   他便像昨日一样,又将杨幺儿抱了起来,如此抱着上了马车。   这马车是临时备下的,为了方便萧弋养伤,因而并不宽敞。二人坐在里头,便不得不搂在一处。   如此一直到了边城,方才换回了更大的马车。   而也是到了这时候,杨幺儿才从睡梦中睁开了眼。   春纱、莲桂等人已经寻回,她们一直同腾骧卫等在边城,见萧弋携着杨幺儿归来,她们还来不及抹泪,就一块儿匆匆启程了。   杨幺儿打了几个呵欠,吃了两块点心。   抱着枕头坐在马车里,左右都觉得不大舒坦。   萧弋本是在阅览信件,见她动作,当她是哪里不舒服了,便忙放下了手中的信,一手扶住了她的腰:“哪里难受?”   杨幺儿也不摇头也不点头,她就着萧弋的胳膊,钻入了他的怀里。   她靠着自个儿调整了两下姿势,方才觉得舒坦了,这便眯上了眼。   萧弋怔忡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   “前两日与朕窝在一处,窝上.瘾了?”   杨幺儿慢吞吞地掀动着眼皮,盯着他,也不说话,像是在疑惑他这句话是何意。   萧弋忍不住亲了亲她的眼睛,低声道:“那便靠着吧。”   他强按住了胸腔中反复来回的冲动之情。   她愈来愈大胆了。   更懂得不张嘴,便自己想法子来满足自己了。   她越肆意妄为越好。   至少说明了,他给予她的安心,已经叫她感受到了,已经足够到叫她放开来了。   他抬手抚了抚她脑袋顶上的发丝,低声道:“睡吧。”   她都这般撒娇了。   他又如何能将她强拉起来,不许她再睡?   马车一路往前行。   如此又行了两日,董参将没寻到身影,倒是终于见着了萧光和。   萧光和早卸去了身上的盔甲,他穿在盔甲里头的衣衫,也破得不成样子了,灰头土脸的,若非腰间还挂了一个亮闪闪的银制的腰牌,旁人都不敢认他。   萧成钧将他带到了马车边上,来拜见萧弋。   萧光和嗓音沙哑,像是吃了满嘴粗粝的沙子似的,等到帘子一掀起来,他便问:“娘娘呢?”   “娘娘在。”萧弋沉声答道,倒是没有同他计较,为何一开口便是问幺儿的问题。   萧光和骤然松了口气,肩膀也同时塌了下去,似是耗光了一切的精气神。   萧成钧忙从后头一把扶住了他。   萧弋口气这才温和了些:“下去歇息罢。”   “是。”萧光和艰难地从喉中挤出了一个音,然后便整个儿都挂在了他大哥的身上,全靠他大哥托着往回走了。   萧光和往嘴里胡乱塞了些干粮,再匆匆灌了一壶水。   他擦了擦嘴,道:“董参将带着手底下的兵先行回皇城了……他当我死了,便没放在心上……”   萧成钧皱起眉:“不战而逃,他凭什么认为回了朝中,便不会挨罚了?他有何依仗?”   萧光和又陆陆续续说了许多话,萧成钧都一一听在耳中,而后都报给了萧弋。   萧弋倒是差不多猜到了此人的依仗在何处。   他一边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继续拆着信件,一边方才淡淡道:“木木翰士兵要抓皇后,他定然以为木木翰士兵何其凶悍,自然手到擒来。而有了皇后作人质,上了战场必然便会威胁到朕。而胡思勒会抓住这个机会,杀了朕。皇帝,领兵的将帅都死了,他回到朝中大可说是因为皇上身死,他赶着回朝中报此讯息……”   萧成钧骂了一句:“揣着一颗贼心!莫让我碰见了他!”   “迟早会碰见的。他走得更快,必然还碰不上回皇城报喜讯的士兵。他满心以为朕会死,若是回去先报了这个讯息,紧跟着士兵抵达,报了喜讯,那方才叫一出好戏呢。”萧弋淡淡道。   萧成钧面上神色微微缓和:“不错,不管他如何,这个算盘都是打错了。到时候不过是他自取其辱罢了。”   “回去吧。”萧弋说到此处,顿了顿,他低头又瞧了瞧依偎在他怀中的杨幺儿,道:“加快脚程,快些回到皇城。”   “是!”   萧弋的命令传下去,军队上下便再次加快了脚步。   而正如萧弋想的那样,董参将带着人马跑得飞快,还真比士兵更先一步抵达皇城。   其余人安插在军中的探子,早已经被萧弋拔除。有异心的参将都让他杀了。如今经过木木翰一战,军中上下便只有一心效忠萧弋的。   京中的大臣等了许久的消息,等了又等,自然是什么也都等不来。   在董参将回京之前,众人竟是都成了瞎子聋子,对木木翰那边战况如何,一概不知。   董参将冷着脸,一路打马来到了皇城城墙之下。   他一回到皇城,消息立刻就传往了四面八方,内阁大臣当先将他传唤了过去,而兵部侍郎也跟着抵达了。   “怎么是你一人回来?皇上呢?”孔凤成沉下了脸。   董参将面色凝重,当先跪地,道:“皇上……败了……属下是紧赶慢赶,急着回来同诸位大人传消息的。”   “皇上可有受伤?”这次问话的是李家的人。   董参将低下头去,不敢叫他们看见他的脸色,他道:“木木翰人以皇后相要挟……皇上……皇上……”   “皇上如何了!”孔凤成厉声道。   他可以早已经同新帝站在一处了。   新帝若是出了事,他便也要紧跟着出事了。   “皇上他……中了毒,怕是已经不行了……”   ☆、一百零六   第一百零六章   “皇上到底是少年心性, 上战场仍要将皇后带在一处, 这又如何能不出事?”   “皇后乃一国之母,本也该行到劝谏之责,皇上要如何, 她便也跟着如何,那怎么成?”   “现在可怎么是好?”   众人口吻忿忿且沉痛地议论道。   然而到了此时, 孔凤成反倒奇异地平静下来了。   抛开方才一时的激动,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董参将。   孔凤成知晓, 此次跟随皇上亲征的几个参将里头,有李家的人,应当也有越王的人……怀了其它心思的,不止董参将一人。可为何独独只有他一人归来?   但董参将胆敢这样上报, 便说明他笃定皇上已经身亡了……   一时间,所有的思绪都打了结。   孔凤成禁不住皱了下眉。   “董参将, 此事可不敢……可不敢谎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有人厉声喝道。   董参将这才抹了一把脸, 缓缓抬起头来, 对上众人审视的目光:“属下愿以命相赌, 绝无半句虚言!”   室内一时陷入了一片死寂当中。   董参将不着痕迹地轻轻松了口气。他最怕的便是,回到京中来,这番说辞瞒不过跟前的这些人。可仔细想想,若是皇上没了,说辞真假倒也没人计较了。董参将想到此处,方才觉得肩上的压力轻了些。   打破死寂的是一个小跑而来的官员,他到了门外, 并不踏进门,也不等着气喘匀,便道:“边城来消息了……急报!”   “我们都已经知晓了。”孔凤成沉声道。   那官员呆了下,道:“可……可边城士兵方才到了城门口啊……”   “来人如何说?”这次出声的却是李家人。   官员咽了咽口水,道:“来人说,说边城大捷……”   董参将猛地抬起了头:“哪门子的大捷?”   一屋子的人也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他们瞧了瞧董参将,又瞧了瞧那官员。   “那人可有信物?”   “有……有腰牌。”   董参将皱起眉:“腰牌算不得什么。只怕有人假传捷讯……”   一时谁也没有应和董参将这番话。   眼下既然出了这样的变故,那便说明其中有一人在说谎。他们都是老狐狸了,又哪里肯在这样的时候轻易表态,就这么站了队呢?   那官员还站在门外,他拢了拢袖子,战战兢兢地出声道:“是真是假,诸位大人应当比小人看得清楚明白,不若将人直接唤到此处来,一问便知……”   “不错。”此时有人应和了。   孔凤成道:“将人带过来罢。”   其余人这也才纷纷出声:“将人带来,先作询问。”   董参将脸色微变。   哪怕他心头知晓此事不可能出差错,但突然出了这样的意外,到底也还是叫他心下忐忑。   他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不过是因着军中没什么人罢了,要真论起多大的本事,他是没有的。   光是办下这桩事,就已经耗费了他极大的勇气和心力了……   待下了命令,其余人面上已然恢复了平静,这时候谁都不肯再轻易泄露半分情绪了。   就在董参将半跪在地上,腿脚都隐隐发麻的时候,那官员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士兵过来了,士兵身上的盔甲瞧着又脏又旧,又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董参将心道,瞧这叫花子似的打扮,一瞧便是个不靠谱的,这些个大人们若是长了眼睛,便不会相信他的话。   董参将哪里知道,在见到这个士兵后,众人不由得看了他一眼,而后又多打量了那士兵两眼,如此一番比对。   那士兵可比董参将的模样要狼狈多了。   若当真是再度战败,又出了皇上中毒垂危的大事,董参将焉能仍旧这样整洁?   不该是比这士兵的模样,还要更为凄惨吗?   不论究竟如何,董参将身上的罪责是逃不掉了。   众人垂下目光,心头都一致有了数。   至于暗地里同董参将是同一派系的人,也都默契地不做声了。   孔凤成这时当先看向了那小兵,出声道:“你可是回皇城传皇上令的?”   “是!边城大捷!皇上连夺三城,已拿回越城、象城、保城!又一路攻下木木翰族内领地,先杀死木木翰大将乌力罕,后杀死木木翰大王胡思勒!……如今,如今皇上已在回程的路上,想来要不了两日,便能抵达皇城!”那小兵一边喘着气,一边快速地说完了。   董参将僵在了那里。   众人此时倒也并不再看他。   他们都已然被小兵这番话给震住了。   一路大捷?   杀死了乌力罕与胡思勒?   不仅拿回了丹州三城,更攻下了木木翰族内的领地?   一时间,大家都有一瞬的恍惚。   已经过去数十年,新帝又年纪尚轻,他要御驾亲征,众人都只当他是急不可耐想要掌权,谁又想到过,当真能将丢失的城池拿回来,更一举攻下木木翰,威慑四方呢?   室内半晌都没有声音再响起。   谁也不可能在此时问那士兵,是真是假。   士兵憋着呼吸,小心地喘了两口气。   他也心下疑惑。   这等喜讯,为何诸位大人面上不显露一丝喜色?个个都平稳非常?   半晌,孔凤成方才又出声道:“便请诸位都暂且歇在此地。”   众人对此自然都没有异议。   此时谁人跳出来反对,那不正说明了他有异心吗?   董参将额上冷汗簌簌而落。   但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他也只能咬着牙道:“此人分明是在撒谎……”   其实若不是有董参将先报了一声,皇上中毒危矣,他们乍然听见士兵捷报,心下也会震惊不敢信。但正因为董参将与这士兵各持说辞,那士兵的可信度反而倒被拔高了。   董参将正暗暗焦灼,想着有什么法子为自己辩驳脱身的时候,孔凤成走到了门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这里便被围将起来了,任谁都不得轻易出入。   这室内的大臣们,个个都地位不低,但也正因为,他们互为政敌,才越是会紧盯着对方,绝不给对方做小动作的机会。   董参将在快活了大半个月后,终于迎来了他极度煎熬的时刻。   这一等就是七天。   众人处理事务便都在此处,吃喝歇息也都在一个院儿里,谁都没有带贴身伺候的人。几天下来,众人都有些憔悴,但董参将却是最憔悴的那一个。   他脸色泛着灰白,两颊微微凹陷,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精气神。   董参将不觉得皇上还能活着回来!   天淄国的毒,他是见识过的,一旦中招,谁能逃得过?   可被困在这里,传递不出半点消息,到底是让他一日比一日焦灼了。那种一颗心悬吊起来,始终挨不着地的滋味儿,实在折磨得人几欲发疯。   “大人。”有人来到门外,吞咽了一下口水,方才顺利地往下说道:“大军……大军归来了!皇上的銮驾已经抵达城门外了……”   素来稳如老狗的孔凤成这会儿也忍不住跳了起来:“还愣着作什么?礼部!”   礼部侍郎当即躬身道:“早已备好,只管往城门口去迎皇上便是……”   众人匆匆搁置笔墨,起身往外走。   听到皇上銮驾,不管是谁心头都松了口气。不说别的,至少不用再窝在这儿受苦了。他们大都年纪不小了,平日里小厮丫鬟伺候惯了,身边还总要带上长随……现在搁这儿一待,个个都跟苦行僧似的,谁受得了?   董参将自然不信皇上回来了。   他咬咬牙,便也跟了上去。   这时候也没人注意到他,大家混着一块儿就出了门,整装后便立即往城门口去了。   城门外。   萧弋早已带着杨幺儿,换上了皇帝方才能用的车舆。   车厢内很是宽敞,不过大抵是已经习惯了倚在他的怀中,杨幺儿睡着睡着便难免要往他怀中钻去,只有等她醒了,便立时抽身,自个儿坐在一边的小茶案旁,翻看着萧弋带去的书,能识得的字就背上两句,识不得的时候才又想到他。   倒是叫萧弋心下,又好笑,又说不出的气恼。   不过转念想想,若是幺儿这样依赖他,此后便也离不开了。   大抵也算得上是一桩好事。   同幺儿是不能谈情爱的,倒不如同她谈实际的需求来得更直接。   萧弋正盯着杨幺儿发髻微微出神,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了。   士兵已经将百姓们拦到了一旁,分出了一条宽阔大道,而那大道之上,便是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站得笔直……   他们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紧盯着那车舆上挂着的帘帐。   这时候,帘帐动了动,从里头伸出来一只手,打起了帘帐,而后露出了一张俊美又威严的面容。   众人一怔,隐约间感觉到了一丝煞气。那是从战场上下来,见了血的人,方才会有的。   是皇上!   众人不敢再多作打量,不自觉地便低下了头:“臣等恭迎皇上大捷归来!”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帘帐完全掀起,众人方才瞥见原来里头还有一道身影。   是皇后娘娘。   他们忙再度低下了头,又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董参将揉了揉眼,再揉了揉眼。   不错。   不错!   是皇上,还有皇后……   他们都平安归来了……怎么可能?   胡思勒呢?   胡思勒难道真被杀死了吗?   不可能……   董参将的身体颤抖了起来,脸上血色尽失。   李家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埋着头,一颗心坠到了底。屈然到底干什么去了?   而这厢萧弋缓缓走出来,立在了车舆前端。   两边百姓,这才头一回见着了皇帝的模样,个个立时心生敬畏,拜倒在地不敢抬头。   众人只听得皇上淡淡开口道:“此次征木木翰,幸有皇后福运,分与朕,分与大晋士兵,方才有今日大捷。”   众人都是聪明人,立时便想到了先前钦天监的那一卦。   而孔凤成就更是个中的聪明人了,他想明白了皇上的用意,于是再度拜倒:“皇后娘娘洪福齐天!大晋国运昌隆!”   这样的漂亮话,一旦有一个人开了口,后头的就必须得跟着开口了。   众人就算再有自个儿的小心思,也不得不齐齐开口道:“皇后娘娘洪福齐天!大晋国运昌隆!”   这一开口,便再无人可指摘皇后的位置了。   皇后得上天庇佑,保木木翰之战,又保皇上绵延益寿,天下百姓便还指着能保大晋国运昌隆呢……   同样的,皇上的位置便也更稳固了。   一旦与上天庇佑,天降福运……此类种种扯上关系,王公大臣信不信不重要,百姓们信了,那谁来撼动,便会是不忠不义的奸贼!人人得而诛之!   那厢董参将听着四周响震天的话语,脑子里一时嗡嗡作响,他紧紧盯着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张嘴道:“你当死的。”   “你当死的!”   怎能不死呢?   皇上不死。   死的便是他了!   后头的莲桂等人心头一跳。   原来……   在这儿呢。   说那话的便是这董参将呢!   皇后娘娘果真灵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后台卡得要命,老发不出更新,就没能赶在12点以前更新,今天就吭哧吭哧赶紧写,早点发上来了。松一口气。过了12点,就没了当天的小红花,坚持了两个月的全勤,就这么崩掉了,浑身都难受,难受想哭tvt   ☆、一百零七   第一百零七章   “大胆!”   “姓董的你想谋反吗!来人给我拿下他!”当即有人厉喝道。   董参将脑子里已经炸开了。   他跌跌撞撞地往后头退了两步, 惊恐又憎恶地看向了萧弋的方向, 随即掉头就要往一个方向跑。   他挤进了人群。   士兵朝他靠拢过去。   董参将慌不择路,一跤摔倒下去,就爬不起来了。   士兵上前去, 将他翻转过来,就见他腹部上插了一把匕首。   董参将张了张嘴, 喉中发出“咯咯”的声响, 随即就闭上了眼。   死了。   士兵们慌忙看向了萧弋:“皇上, 人……人死了……”   萧弋扫过了一圈儿在场的其余人。   董参将这样的人,怎么舍得就这样死呢?如果他不怕死,就不会那么快从边城跑掉了。他一挤进人群就死了,哪有那么刚好的事呢?自然是他背后的人, 怕他为了保命供出不该说的事,先下手将他弄死了。   萧弋倒也不觉得遗憾。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事, 一旦做了, 就势必有痕迹, 怎么抹也抹不掉的。   没了董参将, 他一样能揪出背后的人。   此行,他的目的已达了。   “回宫。”萧弋道。   赵公公高声道:“皇上起驾!”   众臣再度拜倒,口呼万岁,跟随在其后。   后面还有长长的士兵队伍。   百姓们这才敢交头接耳议论起来:“皇上亲征打木木翰去了……”   “木木翰?那个夺走越城的木木翰?”   “对对,皇上亲手杀了木木翰的大王,还险些遭了木木翰的暗算……幸而有皇后娘娘啊……方才他们说话,我都听见了。”   “皇上好年轻啊……”   “听闻是还未加冠呢, 已经这般厉害了!”   “皇上真厉害……”   百姓们发自肺腑地感叹着,声音久久都没有消散。   一个强大的帝王,会让百姓们觉得安心。   自然而然地,也就获得了民心。   孔凤成微微抬头,朝前方的车舆看去。   车舆四角挂着舆铃,声音叮当作响,动听悦耳。孔凤成只觉得声音听在耳中,说不出的美妙。   他……押对了!   而其余人却就未必如孔凤成这般心情大好了。   马背上打下来的军权,是别人轻易夺不走的。这会成为对王公大臣们的巨大威慑。   先是处置了木木翰的事,接下来便该要大手笔地处置朝臣了……而有了木木翰一事在先,谁又敢轻易忤逆了皇上的意思呢?   大家一颗心揣在胸腔里,又乱蹦了起来。   皇帝归京,按道理,应当去拜见太后。   提出这话的人,心下还有些忐忑,怕挨皇帝的奏折砸头。   但萧弋却应下了:“是该去瞧一瞧。”   他让人扶着杨幺儿归了坤宁宫歇息,随后自己便带了人,往永安宫去了。   大臣们各自散去。   李老太爷在家已经等了许久了。   那厢皇上进城,这厢就立马有人来同他传递消息。   李老太爷面色沉沉,半晌才重重地将掌中的砚台砸到了桌上:“……还当真让他成了事!”   不多时,李老太爷几个做官的儿子都回来了。   他们个个眉头紧锁。   李老太爷扫过他们,问:“冯参将人呢?”   “今日不曾见到他。”   “凤亭呢?”   “也不曾见到。”   “想来是办砸了事,不敢露面了!”   “早知冯参将如此靠不住,便该另挑他人!”   “这个凤亭也是,事事都要倚靠我李家,到头来却什么都办不好……”   他们越说越急,几乎是一股脑儿地将怒火与恐惧都宣泄了出来。   如何能不恐惧呢?   因为皇上的不待见,他们已经押宝押在了越王的身上。如今皇上大胜归来,局势顷刻扭转,皇上已然重重压了越王一头。皇上本就是正统。如此一来,越王又哪里还有优势可言?   越王不行了,他李家自然也就不行了。   一想到将来萧弋或许要同他们算账,而他们或许要失去今日的地位权势,他们便说不出的惊恐。   “倒是便宜了姓孔的。”李老太爷叹了口气。   孔凤成是最早去找小皇帝的,想必早已在皇上面前卖了个好。后头多番动作,也能看得出他越来越倾向于皇上了。   这下孔凤成该要欢喜了。   李家原本就压着孔家一头。   这二人是同届的进士,李老太爷得了探花,孔凤成得的却是状元。   只是后头李家出了个太后,李老太爷在先帝跟前也越来越能说得上话,他逐步经营,便又得了天下学子的推崇,渐渐的,孔家便比不上李家了。   李老太爷可半点也不愿见到孔家将来压李家一头。   外头的人只怕不知要如何说笑话呢!   与李家人心境截然不同的是李妧。   李妧得了大胜的消息,当即便欢喜不已。如今她是为皇上办事,自然便盼着皇上能好……最好能一手将李家按死。   不然将来她的好祖父发现了她的所作所为,死的便该是她了。   另一厢,越王府。   小厮跌跌撞撞地进了门:“求见,求见越王……”   越王府上的人,盯着那小厮瞧了一会儿,这才记起,似是忠勇伯府的人……一想到这里,门房便变了脸色。   忠勇伯府啊,那不就是越王……越王殿下的生身之家吗?   可这家人已多年不同越王府来往,为何此时来了人,还这样慌张?   门房拿不定主意,便立时喊了人去向王爷通报。   先前在城门口迎接皇上时,越王便也在列中,只是他近来心思沉闷得很,便往后站了站,也免得叫人看见了他。   之后他瞧见了立在车舆边上,身形越渐挺拔如成年男子一般的萧弋,也瞧见了车舆之中端坐着的皇后。   他听得萧弋道:“此次征木木翰,幸有皇后福运,分与朕,分与大晋士兵,方才有今日大捷……”   倒是十分相配的。   一个先前被道士批了命,说生来阴气缠身,将来活不过加冠。   一个又叫钦天监卜了卦曰,有了她,便自然使皇上福寿延绵,大晋国运昌隆……   十分相配的。   相配的。   萧正廷当时便垂下了目光。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说了些什么,他都没再仔细瞧。待众人散去后,他也推拒了旁人一并喝酒的邀请,自个儿先回了王府。   他记得萧光和好像也跟上了队伍,跟着一块儿去了丹州。   但这会儿他着实提不起劲儿来,便也不去问萧光和了。   直到此时——   “你说忠勇伯府来了人?”   “是,是……王爷,要让人进来吗?”   “他说了什么话,是何表情,你一一同本王说清楚。”   那小太监便立时同萧正廷描绘起了来人的面色神情,还有他说的话。   萧正廷的脸色便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自他被养在太后宫中开始,家中便极少与他来往了。后头他的母亲又生了一对儿女,他父亲的妾室也陆续添了三个庶女,两个庶子。忠勇伯府嫡子庶子都有了,自然与他关系也就没那样亲近了。后头他也慢慢淡去了想要同他们联络感情的心思。   不说平日,便是逢年过节,两家也绝不会有来往。   事出反常必有妖。   突然上门,慌慌忙忙……   萧正廷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不得不想到了白日里的一出闹剧,那个董参将胆敢冲着皇上大喊:“你当死的!”其中祸心,一览无余!可其后这人便死了个干脆。   想到这里,萧正廷道:“同他说,不见。”   “是。”小太监马上转头去传话。   萧正廷又对着身边的人道:“研墨,本王要上书告假。”   “……是。”一边的人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赶紧去准备了笔墨纸砚。听王爷的,总归是从来不会出错的。   永安宫。   贵妃榻上倚着一道人影。   待打起帘子,走近些看,便能瞧见她的模样。   衣裳套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头发歪歪扭扭地梳着,面色蜡黄,眼下青黑,两颊更凹了下去,像是被抽干了一般。   她并没有睡。   相反,她还大睁着眼……眼睛黝黑,无神。   看着有些可怖。   “太后……”有宫女怯怯上前道:“皇上来了。”   “皇上?他不是去了丹州?不是去打木木翰了?”贵妃榻上的人这才动了动眼珠子,但瞧着依旧瘆人得很。   她一手撑着贵妃榻,艰难地爬了起来。   周围的宫人都悄然往后退了退。   太后自打眼睛坏了,怎么也看不好了以后,便总是爱发脾气,而且发起脾气来,比以前更加凶狠了。   她逮着手边的东西就会砸。   有宫人好几回都被她砸得头破血流。所以慢慢的,大家都不爱往她跟前走了,太后眼睛到底是瞎了,也不能瞅准是谁犯了错。大家便胆子大了起来。   这时候,一阵脚步声近了。   萧弋大步走了进来。   永安宫的宫人们抬头瞧了一眼,只来得及屈膝躬身道一声:“皇上……”   然后他们便又匆匆低下了头。   皇上变了。   比从前看起来更要可怖了。   以前的可怖,是因着皇上眉眼阴沉,叫人望之可怖。   可如今是气势压人,总叫人觉得他好似裹了一身的血气,光是一个抬眼,就叫人觉得心都不会跳了似的。   他们战战兢兢地往后退了退,便瞧着那衣摆动作,一转眼,皇上到了的太后娘娘的跟前。   “太后知晓冯参将吗?”   太后的眼珠转了转:“知晓,如何?”   “是李家的人吧。”萧弋淡淡道。   太后抿唇不言,面带怒色。   “他死了,被一刀斩下了头。于是朕便叫士兵们踏过他的尸身……后头便不成人样了,他手底下的兵,倒也没有一个敢,也没有一个愿意,为他收敛尸骨,如今大抵还躺在越城外呢。”他的语速极慢,缓缓说来,却带着刻骨的森寒味道。   一股凉意钻入了太后的骨头缝儿里,她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你,你……你胡乱斩杀朝廷官员……便不怕被弹劾昏君吗!”   “太后还不明白朕的意思吗?朕胆敢斩了他的头。便是因为,如今已无人敢对朕指手画脚了。他死了,便也是白死。”萧弋扣住了太后的手腕,取下了腰间的剑。   “朕从丹州归来,大胜。”   这句话陡然压垮了太后的侥幸。   “不,不可能……”   他将剑扣在了她的脸颊旁。   冰凉的剑刃贴着太后的脸颊,太后当即尖叫了起来:“啊啊啊!拿开!什么东西!拿开!你要弑母吗?”   “你算朕哪门子的母亲?”萧弋冷声道:“现在,朕来问你,你可有私底下对坤宁宫下手?”   可笑她还不知道,从他大胜归来那一刻起,他便是如挣脱了铁链的猛兽,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住他了。   礼教?规矩?   若大权在手,便连史书也可改写。如今他再要杀她,便不过是动一动手指的事罢了。   ☆、睚眦必报   第一百零八章   太后蜷缩起来, 瑟瑟发抖, 她看不清东西,当然也就无从看见,她如今的模样实在和丧家之犬没什么两样。   而也正是因为双眼瞧不见, 所以她才更觉得惊惧战栗。   那冰凉的贴着她的刀锋,就如同催命的阎王。   她忍到了极致, 终于哑着嗓子开口:“坤宁宫何事……哀家不知……哀家没有做过……”   “太后还当是过去, 说两句话应付过去便能行了?”萧弋淡淡道。   “皇上……又待如何?”皇上就不怕吗?这句话到了太后的喉咙口, 却到底是没能说出来,就好像被什么牢牢堵住了。   萧弋并不与她纠缠这个问题,只淡淡道:“这把剑,是朕从木木翰大王胡思勒的宝库中取出, 曾是他从大月国收缴的战利品之一。它锋利非常,胡思勒拿着它, 曾斩下数人的头颅。朕好奇不知它有何等锋利, 太后今日不如替朕试一试……”   “你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到了后半句, 太后的声音因为过度的惊惧而陡然变了调。   萧弋扣着她的手腕, 容不得她挣扎,将她的手指贴在了刀刃上。   皮肤立刻就被划开了,一股尖锐的疼痛传来,太后尖叫出了声:“你干什么?你疯了吗?哀家是太后!哀家是太后!”   “划得开皮肉,也不知切得开骨头与否。”萧弋始终平静地盯着她的手,哪怕是看见鲜血流出来,也丝毫没有情绪上的波动。   他的手微微一使力。   她的手腕就这么被按了下去。   那斩人的剑, 果然是不同的。   永安宫中的宫人们,便只听得见一声尖锐的惨叫,随即那声惨叫就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就这么掐没了音儿。   惨叫没有再响起,但刚才那短促的一声,已经足够让所有人都背脊冒汗了。   他们将头埋得更低,双膝也都磕到了地面上,身躯仿佛没有依靠的浮萍,瑟瑟发抖、摇摇晃晃。   室内。   太后浑身都叫冷汗湿透了,她一张脸惨白到了极致。   一块布堵住了她的嘴,她疼得浑身痉挛起来,像是因为疼而抽搐,也像是因为过分的害怕而抽搐。   她的双眼无神,眼白上布满了血丝,形容宛如女鬼。   她这辈子,哪怕是被虎贲军围困的时候,她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令她得意的太后的身份,还有那点自以为是的骄傲,这会儿都被踩在了脚底下。   “太后也怕?当年,你不正是这样杀死了先皇的丽嫔吗?”   太后的身体抖了抖,艰难地呼吸着,又疼又怕,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她是真的怕了。   那种怕,已经不受她的理智所控,完完全全出自她的身体本能的反应。她怕得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她怕得手脚发软,濒死一般……   直到这一刻,太后才终于神思涣散地想起来,她这些年的种种行径,到底是种出了怎么样一个恶鬼……   疯了。   萧弋早已经不同于常人了。   “现在,能同朕说说,你是如何向坤宁宫下手的了?”萧弋随手端起桌上凉了的茶水,浇到了太后的头上,顿时将她的模样变得更加狼狈不堪了。   不过这一下,倒是让太后从混混沌沌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了。   他松开了堵着她嘴的布。   太后剧烈地喘了两口气。   剧烈而尖锐的疼痛,渐渐令她失去了理智,胸口更憋着一股尖锐之气,急切地想要宣泄出来。   “……皇上,皇上果然待那个傻子,一片真心。不问哀家这些年,对养心殿做了什么,反倒,问起她的坤宁宫来……”太后嗓音嘶哑地冷笑起来,说罢还重重咳了两声,然后方才顺了那股气,接着往下说道:“只怕皇上要浪费这片心思了,掌得大权又如何?你一日坐在这个位置上,便一日要受旁人辖制。你一个瞧不顺眼,能砍了头,难道以后每一个瞧不顺眼,就都砍头吗?一个傻子,一个傻子……哈,将来自然有人不满于大晋的皇后,竟是这般的女人……他们便会逼迫你……”   太后喘着气,嘶声吼道:“你父皇,如何、如何疼宠哀家,可那又如何?不依旧后宫满是美人!今个儿,今个儿有了丽嫔,明个儿有了冯嫔,再过几天又来一个王美人……将来,你护得住吗?总有疏漏时的。”   萧弋目光阴沉地盯着她,打断了她:“朕不是先帝,你更无须抬高你自己来同她比较。她是何等的人物,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好,好……在皇上心中,一个傻子都成了宝贝……”   四周一片冷寂,半晌没有再听见萧弋开口的声音,太后便又笑了笑,尖刻地道:“若是来日,再有旁人,同她亲近些。不不,就算若是有人栽赃陷害她,说她与谁有了私.通。以你这般性子,你这般锱铢必较的性子,将来怎能受得了?只怕恨不得生撕了她……”   “更不要说,她生性痴傻,不通情爱。皇上待她好,便如对着一根柱子、一块石头付出,她哪里懂得这些?将来兴许也真就稀里糊涂地,便对旁人有了好感……她可不知,做了皇后,成了皇上的女人,便当如何一心一意。傻子,自然是按自己心意来的。但那时,皇上又如何?岂不是要后悔今日种种付出?哈哈……今日你再如何疼宠她,来日也说不得是要成怨偶的,没准儿,你也就如今日这般,提了剑……”   萧弋的目光越发地沉,眼底盛满了怒火。   他怎会舍得。   他怎么会舍得。   太后的话一句句往他的心上戳。   萧弋眼底浮现点点血色,一张俊美的面容,这会儿看着令人倍觉惊心,如见修罗。   冰凉的剑刃贴身。   “啊!”太后又短促地痛呼了一声。   她的脸颊被划开了。   “哀家不说了,不说了……”太后素来爱惜自己的脸,这比剁了她的手,更叫她难受百倍千倍。她连声道:“你不是要问坤宁宫的事吗?哀家同你说,同你说……拿开,拿开!”   太后脑中不断盘旋着“疯子”二字。   疯子。   这人便是个疯子!   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真不怕杀了她。   他杀了她,也许还会对外说,太后抱病,再过一些日子就能说太后重病死了……   不,不……   太后疼得流泪,她一边哭,一边哑声强忍着屈辱,开始讲自己曾经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都不曾落下。   如此一番功夫下来,竟是花了足足半个时辰。   萧弋早用布按住了她的伤口,若非如此,她恐怕说到一半便死透了。不过这会儿倒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失血过多,从脸色到嘴唇都是一片惨白。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萧弋这才起身,取走剑,慢条斯理用布擦拭干净,再放入腰间佩挂的剑鞘中。   动作优雅,倒好似方才只是拿了剑出来与人品鉴赏玩似的。   他淡淡道:“那朕便也同太后说一句话。你与她之不同,不仅在于你心思恶毒性情卑劣,容貌丑陋不及她万分之一,还在于……先帝哪里是真心疼宠你?不过是因着你背后站着一个李家。他疼你宠你,便不必受人指手画脚,如此还可作自我安慰,从你身上获得点为帝王的尊严。”   “朕却是当真将皇后捧在心尖上。”   “她是如珠如宝,你却不过是,先帝寻不着珍珠时,拿来混数的鱼目罢了。”   太后未必有多爱惠帝,但她却沉溺于惠帝曾经对她的宠爱之中,这让她风光得意。如今叫萧弋这样一番戳穿,她当即发疯似的大喊道:“你胡说!萧弋!你怎能妄议先帝!你胡言乱语啊啊啊……”   而萧弋已经冷着脸走了出去。   外头等候着的宫人,小心翼翼抬了下头,等瞥见萧弋面上更胜之前的冷色后,一颗心都攥紧了。   他们颤声道:“恭送皇上。”   萧弋头也不回:“叫太后安静些,永安宫,总该有个永安的样子,免得打搅了旁人。”   宫人额上滑落汗水,模糊了视线,却连擦也不敢擦。   “是。”宫人应道。   宫人们跪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才敢起身。   而太后发了一阵疯,方才停住了声音。   他们纷纷起身往里走,太后听见脚步声,却一反常态,怒声喊道:“别进来!都滚!都给哀家滚!”只是她失了力气,这会儿喊出口的话哪里还有威慑力?   宫人们不管不顾,只惦记着皇上走时吩咐的那句话。   永安宫。   便该有个永安的样子。   他们咽了咽口水,掀起帘子走进去。   一眼便见着了满地的血色。   宫人们吓得腿一软,当即跪倒了下去。   在永安宫中,谁没见过血呢?   可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太后的血……   他们脑子里的某个念头渐渐窜动起来。   日后……日后不得再得罪了皇上。   还有,还有坤宁宫。   还有先前曾经给过年少的皇帝脸色的,该要夹起尾巴做人……   ……   等走出永安宫,所有的声音便都立时被隔绝了。   萧弋这才觉得缠绕着的那股戾气渐渐削弱了些。但还不够,还有什么紧紧堵在他的胸口,让他咽不得,吐不出,难受到了极致。   他攥紧了手边的剑柄。   她生性痴傻,不通情爱。皇上待她好,便如对着一根柱子、一块石头付出,她哪里懂得这些?将来兴许也真就稀里糊涂地,便对旁人有了好感……   以你这般性子,你这般锱铢必较的性子,将来怎能受得了?只怕恨不得生撕了她……   朕这般性子。   萧弋低头瞥了瞥自己的手指。   手指上还残留着一点血迹。   他一怔,突然回过神来,然后匆匆地用袖子使劲将血迹擦拭干净了。   他今日穿的是玄色的衣裳,血擦上身,便不大能瞧见了。   但萧弋仍旧觉得焦躁。   焦躁化作了一把又一把的火焰,烧灼着他的胸腔。   “皇上?”先前赵公公一直等在殿外,此时见萧弋出来了,又见他匆匆擦手的动作,敏锐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于是低低地出了声。   “皇后娘娘呢?”   “春纱、莲桂二人陪着回坤宁宫了,这时候应当已经洗漱过了,正在休息罢。”   “回坤宁宫。”   “是。”   杨幺儿围坐在一张小桌案边上,莲桂蹲下来,正给她看绣样。   只听得宫人们齐声道:“皇上……”   她抬头,就见萧弋走了进来。   她歪了歪头,也不知为何,便觉得皇上方才偷摸摸不知道去了哪里一趟,回来便变得更……更加有气势了些,看着便十分厉害的模样。   萧弋走到了桌案近前。   杨幺儿抬手勾了下他的袖子,萧弋猛地抽回了手,道:“朕先去换身衣裳。”   换下来便好了。   自然没了一身血气。   朕这般性子又如何。   在幺儿眼中是好的,便好了。   萧弋眸光阴沉地心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主场是小皇帝,咂嘴。   小皇帝:实不相瞒,朕是幺儿吹,朕一吹起来,彩虹屁满天飞,能气死十个太后。   ☆、一百零九   第一百零九章   坤宁宫内安静极了, 只听得见低低的呼吸声。   杨幺儿端坐在帘帐后, 手边放一张小几,她的手腕便搁在上头。   而她的跟前则跪了一地的御医。   萧弋立在一边,面色微沉。   赵公公悄声走到他的身边, 压低声音道:“皇上,没有, 太后说的话没有一桩对得上的。”   萧弋皱了下眉。   太后没有说谎, 她做过的事, 都有根据可循,但没有一桩是同幺儿嗜睡能牵连得上关系的。   这时候,御医们也纷纷起身了,道:“皇上, 娘娘的身体没有妨碍……应当只是春困秋乏之症。白日里多走动便好。”   萧弋自然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   但眼下什么都瞧不出来,倒也没了别的法子。   “都退下。”   “是。”   御医们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萧弋拿了一本书, 摆到了杨幺儿的面前, 低声道:“幺儿读会儿书。”   杨幺儿乖乖将书攥在了手里, 低下头慢慢翻开。   萧弋放下帘帐, 转身将莲桂与春纱叫到了跟前。春纱是极怕他的,到了跟前垂着头,连抬也不敢抬。   “从去岁十月始,到今日,娘娘身边可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哪怕是一桩小事,也要讲出来。”   春纱听了这话,心下发颤:“……是, 奴婢,奴婢好好想想。”   莲桂倒是沉着稳重许多,当即便开始回忆起来。   “你记下来。”萧弋吩咐赵公公。   赵公公躬身应是。   萧弋转身走了出去,很快来到了帘帐后。   “可有不认得的字?”萧弋绕到了杨幺儿的身后,挺拔的身躯登时在小几上落下了一片阴影。   杨幺儿嘴角微微抿起来,面上好像点缀着一点得意的味道,她指着那一页,道:“都认得,会背。”   “幺儿会背?”这样快?   “唔。”   萧弋不由一下子想到了,她与春纱、莲桂等人走散后,自己一个人走到了木木翰……   她说记得舆图。   可舆图她方才瞧过几眼?便深深印刻在脑子里了。   萧弋抬手抚了抚杨幺儿头顶的发,回到宫中她的发髻便散下来了,长发就这样披散着,倒是好叫他随手摸一摸。   “幺儿越发聪明了。”萧弋道。   杨幺儿嘴角抿起来的弧度更大了一点,她抬头望着萧弋,精致的五官缀满了点点光华。   她原本总是一副呆呆的模样。   但抵不住模样好看,坐在那里也总是好看的,像是一尊精致得过了分的玉像。   但如今她面上的神情一点点趋于灵动,便显得更加的好看了。   变成了一眼望过去,就让人立时觉得目眩神迷、挪不开眼的动人。   萧弋用手指勾画过她的五官,低声道:“朕也在这里与幺儿一并读书。”   杨幺儿短促地“啊”了一声,便立时挪了挪位置,将自己身下的软榻,让了一半给萧弋。   萧弋落座,命小太监去取了他常看的书来。   只是他的心思却始终不在书上。   他发觉到幺儿不仅变得聪明些了,对外界的反应也比从前要更敏感些了。   从前,幺儿是不顾身边谁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的。她怔忡出神时,甚至会完全将周遭的人忘记。   如今却已有了极大的变化……   细细一追寻,萧弋都找不到是从何时开始变化的。   兴许便是那么一点一点,就累积到了如今的模样。   小太监拿了书过来,萧弋命他将书放在了小几上,随即便挨着杨幺儿坐了下来。   打京城去丹州,再从丹州回到京城,杨幺儿已经习惯了萧弋的怀抱。   比抱枕舒服的,所以她将这点牢牢记住了。   萧弋刚一挨上去,杨幺儿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便往他怀里倒了倒。   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睡着了。   萧弋按了按有些抽痛的眉心,一时间也看不进去书了。   便放下了书,定定盯着杨幺儿瞧了起来。   杨幺儿这一觉睡到了第二日。   想到一路着实颠簸劳累,萧弋也不忍叫醒她,他便独自起身,换了朝服,先上朝去了。大胜木木翰后,大军还等着封赏呢。   那边举行封赏,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而这厢,杨幺儿慢吞吞地梳洗完,换了身衣裳。   京城里已经渐渐暖和起来了,因而她的衣裳也便换做了薄衫。   杨幺儿拢着衣裳,四下瞧了一圈儿。   不见春纱与莲桂。   一旁的小宫女见她动作,忙道:“娘娘,春纱姐姐与莲桂姐姐有事忙去了。”   话音刚落,门外便又来了个小宫女,小宫女小心地迈进门,柔声道:“娘娘,天淄国六公主求见。”   杨幺儿一下便想到了屈然,不,凤亭。随即才又想到了六公主。   杨幺儿点了下头。   小宫女会意,便立即转身出去,将六公主请了进来。   杨幺儿已经换下了薄衫,六公主身上却仍披着斗篷。   她独身走进来,正要走到杨幺儿的跟前。   一旁的小宫女忙拦住了她,道:“六公主,娘娘体弱,禁不得冲撞,请六公主便在此处落座。”   六公主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   离京前一个月,萧弋下了禁令,将六公主与巫女拘在了宫中,不允他们接近坤宁宫。   如今一晃几个月过去,六公主方才得以出门走动。   六公主缓缓拉下斗篷,道:“娘娘。”   斗篷底下,六公主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起皮,一副病了的模样。   “听闻娘娘归来,特来拜见。娘娘在丹州,可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事?”   “天淄国的毒。”   “娘娘遇上了?”   杨幺儿歪头,疑惑地看她:“你给我药,你知道?”   六公主微微一怔,她触及到杨幺儿面上的神情,总觉得大晋的皇后,好像变得更加眉眼动人了。   她咳了咳,道:“娘娘屋子里的人太多了些,憋闷得很,不若先请他们退下……”   杨幺儿看向一旁的宫人,学着萧弋的口吻,道:“都退下。”   宫人们应声都退下了。   六公主慢慢环视一圈儿,这才将声音压得极低,道:“我知道,天淄国不仅与木木翰勾结,还同大月国勾结……天淄国还派人去接触了新罗国,只是新罗的人胆小如鼠,不敢应承。之后天淄国便拿了极难解的毒药,分与木木翰、大月国。除此外,还有两名巫女前往……”   “派往木木翰那名巫女,叫我兄长……哦,就是凤亭。他同我说了,你已经识得他的身份了。那名巫女,叫他杀了。”   杨幺儿没应声,她在暗暗消化六公主说的这些话。   六公主顿了顿,又道:“娘娘定然不知天淄国为何要勾结其它两国罢?”   “因为天淄国狼子野心,图谋不轨,妄想侵占大晋的城池。”   六公主笑了下:“哦,这些话,你都能说给大晋皇帝听的,便说是我说的好了。”   杨幺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盯着六公主。   六公主“噗嗤”笑出声来,道:“娘娘可一定要同皇上说,才好叫皇上网开一面,允我请了太医来瞧病。”   杨幺儿这才点了下头。   六公主舒了一口气,脸色好看了些,她起身道:“不敢打搅娘娘了,免得皇上又该要瞧我不顺眼了。”   六公主倒是极有自知之明的,她将斗篷拉起来,躬身告退。   杨幺儿突然出声:“你冷?”   六公主点了下头:“是,冷,冷得很。先前在天淄国染的旧疾。冬日里都不见得如何,但一到春日化雪的时候,便这样了。”话是这样说,但她面上却是笑着的。   杨幺儿便摸了个手炉出来,给了她。   六公主慢慢伸出手去,扣住手炉的边缘。   温热的。   比较刚装上炭的时候已经凉了不少。   但贴着掌心,一股暖意直往浑身窜去。   因为春日已经到了,各宫差不多都已经停了炭火。   唯独坤宁宫里,萧弋惦念着,怕杨幺儿读书练字时,一坐便是许久,恐怕会手冷脚凉,于是每日里宫女依旧要为她备上两三个手炉供取用。   六公主握在掌中,道:“有了手炉,只是我那里没有炭的。”   杨幺儿脚边放着一个炭盒,里头装着小块的银丝炭,正是用来添手炉。杨幺儿便指了指:“有的。”   六公主艰难地弯腰,将那炭盒抱了起来:“给我?”   “嗯。”   “我走了。”   杨幺儿轻点了一下头。   杨幺儿也不再看她,就这么低头继续读自己的书去了,好像方才不过是顺手做了一桩事。   六公主抱着炭盒和手炉,大步走了出去。   而另一厢。   朝会结束,众人散去。   一时间迈出殿门的大臣们,面上神色各异,他们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以木木翰之役为节点,内阁大臣孔凤成、祝峰,大学士常裕,兵部侍郎陆芳,钧定侯府,安阳侯府……一众人等,终于明明白白、毫不遮掩地站了队。   真正成为了拥皇派。   其余难免还有墙头草,以及仍旧不死心想要再一搏的。   但不论他们如何不死心,朝中局势也已然分明了起来。   如今拥立皇帝的,有了内阁大臣,有了六部官员,有了将门之家……便等同于,皇上自今日起,便可把握住内阁喉舌,把握住大军……文武不缺了。   ☆、一百一十   第一百一十章   坤宁宫如今管束得比从前更严了, 凡每日里进出都必然有记录。   因而六公主来了坤宁宫一趟, 几乎是立时便传进了萧弋的耳中。   等到朝会散去,萧弋回到宫中,便先将两个小宫女唤到跟前, 问:“今日六公主前来,都说了什么?”   不等两个小宫女应声, 杨幺儿先放下了手头的点心, 往萧弋跟前凑了凑, 似是有些着急,道:“我说,我说给皇上。”   萧弋何曾见过她这样主动热情的时候?   一时新鲜极了。   他一手托住杨幺儿的腰,便顺势将人按在了怀中。   小宫女识趣地低下了头。   萧弋道:“你们退下。”   小宫女应声退下。   殿中便只剩下了杨幺儿同萧弋两人。   “你说。”萧弋扣住了她的腰, 不让她起身了。   杨幺儿原先还想要起来的,只是到底别人的怀抱更暖和些, 便舒坦地靠着了, 低低道:“她病了, 她要瞧病。得皇上说。”   “得朕开口?”萧弋掐了掐杨幺儿的下巴, 低声道:“她便是这样同你抹黑朕的?好叫你觉得朕是个十足恶人?”   杨幺儿满面茫然,不懂得为何这就是恶人了。   萧弋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方才知晓,幺儿心下恐怕压根没有个好坏的标杆,因而听了六公主的话,也并未觉得他是个极坏的人。   萧弋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抿了抿,掐着她的小下巴便吻了上去。   待吻过后, 他方才又问:“她还说了什么?”   “天淄国。”   “说了天淄国?”萧弋立时便坐直了身子,低声问:“幺儿仔细同朕说一说,说长句,试一试,幺儿这样聪颖,一定会的。”   杨幺儿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她启唇,露出一点贝齿。   但半晌却都未能吐出一句话来。   她还在努力措辞,试着在心底将它们连起来。   “她说……”杨幺儿顿了顿,有些不大习惯地磕磕绊绊地道:“天淄国勾结……木木翰……大月国……原本还想和新罗国……联合起来……可新罗国胆小,不愿意……大月国如今还有一个……天淄国的巫女……”   六公主同她说的话,她都记下来了,因而要复述出来并不难。   只是讲话本身好难。   她从前讲话只能讲两三个字,或是极短的句子,那是因为她原先几乎从不与人说话,于是脑子要钝一些,说一个字两个字,都是要想上一会儿的。但现下,她实际的反应已经变得很快了,只是习惯了从前的讲话方式,一时要纠正才有些困难。   等到一番话说完,杨幺儿的面颊便泛起了微微的红。   她慢慢也懂得许多东西了,知道方才那样磕磕绊绊地讲话,便是丢丑。   萧弋盯着她的唇,低声道:“幺儿说得极好,下回便也这样同朕说,说得多了,自然就可连成完整的句子了。”   杨幺儿悄悄松了一口气:“真的?”   “真的。”   “她还有什么别的话同你说了吗?”   杨幺儿仔细想了想:“没了。”抱了个炭盒走应当不算?   萧弋这才松开了她,将她放了下去,道:“幺儿一会儿先行用膳,朕先去一趟养心殿。”   杨幺儿点了点头。   待出了坤宁宫,萧弋便立时沉下了脸。   赵公公忙跟上去,问:“皇上今日不歇在坤宁宫?”   萧弋冷声道:“如何歇?今日谁也别想歇了。”   赵公公见他这般,便知是出了大事,于是也识趣地不再多问了。   不过萧弋走出一段距离,突地便放慢了步子,道:“回去。”   “回去?”赵公公疑惑地抬起头。   “将娘娘也一并带过去。”   赵公公登时哭笑不得,原来回去是为了这个。   “是。”赵公公便应了声,便又跟着萧弋一块儿,匆匆转过了身,又往坤宁宫回去了。   刘嬷嬷年纪大了,精力越发的不济,但惦念着皇后娘娘回来了,她还是到膳房去,亲手做了一匣子枣泥山药糕。   那匣子才刚在杨幺儿跟前摆开,萧弋便踏进了门。   杨幺儿正盯着山药糕呢,里头埋的枣泥馅儿,又香又甜,正合了她的胃口,她便连目光都挪不开了。   萧弋大步走到她跟前,她都没有抬起头瞧他。   萧弋嘴角微微一勾,伸手直接将人抱起来了。莫说是杨幺儿,就连旁边的刘嬷嬷、其余宫人,都吓了一跳,跟着惊呼出了声。   萧弋也不看他们,只低声同杨幺儿道:“朕险些忘了一桩事。”   杨幺儿愣愣瞧他,问:“什么?”   “朕险些忘了将幺儿一并带去。”说罢,他便不由分说,抱着杨幺儿就往外走。   一屋子的宫女都红了脸。   倒是刘嬷嬷哭笑不得地举起那匣子山药糕,道:“皇上,娘娘还惦记着这个点心呢,不如一并带去?”   萧弋头也不回:“赵公公。”   赵公公“哎”一声,立马伸手接过了匣子,笑道:“今儿辛苦嬷嬷了,嬷嬷快去好好歇歇。”   皇上同皇后好,刘嬷嬷自然也乐得见到,她点了头,自个儿休息去了。   萧弋将杨幺儿就这么一路抱到了养心殿。   路上不少宫人、侍卫小心打量,只是谁也不敢非议一二。   萧弋少有这样放纵的时候,将杨幺儿抱在怀中,怀里沉甸甸的,叫人觉得满足极了,好似将这个世上所有的宝贝都一并揣在怀里带走了。   一路竟生出些神采飞扬的模样来。   杨幺儿也觉得有趣。   萧弋的怀抱是有些颠簸的,她抬头望着天,觉得天都是别样好看的。   等到了养心殿西暖阁,屋子内已经摆好了茶点。   萧弋将她抱到里间放下,给他盖好了毯子,又将那匣子山药糕放在了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才出去了。   杨幺儿又睡着了,被放下后,攥着被子的手紧了紧,睫毛颤了颤,就又接着往下睡了。   而外头却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孔凤成,一个是越王萧正廷。   前者是萧弋传召来的,后者却是不请自来的。   萧正廷也没想到会这样凑巧,顿时面上闪过了一丝尴尬之色,但他到底还是先开了口:“臣参见皇上。”   “越王可有事?不是才因病告了假?”萧弋甚是冷淡地朝他扫了一眼。   萧弋并不喜他,一则,二人天生就是对立的,二则,这回一查太后做的那些事,他便也顺藤摸瓜,查到萧正廷暗地里维护过幺儿。   萧弋的醋坛子暗搓搓地打翻了。   只是他心中知晓,就算是醋得厉害了,幺儿也未必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就这么憋着了。   但现下一见了萧正廷,萧弋费了好大劲儿才压下去的不快便登时又冒出来了。   萧正廷躬下身,想到压在他身上的种种,便装作没瞧见萧弋的不喜,开口道:“臣听闻皇上征木木翰时,竟有一董姓参将,意图不轨,更大众大放厥词……”   萧弋的目光冷了冷。   还不等他动手去查,这便有人跳出来认领了?   孔凤成在一旁听见这话,顿觉他不适合站在这儿了。   皇上与越王之间的矛盾,又涉及到那个董参将,其中隐情,说不准便涉及到了皇室秘闻。   孔凤成便一拱手,主动道:“臣自请在门外等候,便先请越王与皇上禀报紧急事宜。”   “准。”萧弋出声。   孔凤成赶紧就转身出去了。   等他一走。   萧正廷才又接着道:“皇上回城那日,忠勇伯府来了人求见臣,臣与伯府已有数年不曾来往,却偏偏挑在那日来拜访……臣仔细一想,便有了一番猜想。斗胆来同皇上说。董参将背后之人恐是忠勇伯府。”   他到底还是觉得,称病在家也不够保险。   如今萧弋已经是爪子磨尖了的雄狮,他实在没必要同之抗衡。   萧弋道:“越王殿下如此出卖自己的父亲,便不怕他记恨你吗?”   萧正廷低下头,遮去了脸上所有的神色,只是他的嗓音微微冷了冷,道:“这样的人,又怎是臣的父亲?”   萧弋盯着他,道:“越王做人从来圆滑,唯独此事上,半步不让……”   果然打的还是皇位的主意,硬是要一口咬定了,他如今是皇室子嗣,而非一个忠勇伯的儿子。   萧正廷苦笑道:“臣坏就坏在了圆滑的性子上,若是事事都尖锐强硬些,恐怕比现在更好。”   他习惯了熬,事事都要先等、再熬,慢慢就争不过抢不过了。   他心下自然是后悔的,平日不显,只是这会儿嘴上自我调侃了一句,便是示弱了。   萧弋道:“朕知晓了,越王殿下回去养病。”   “臣告退。”萧正廷也不多留,只是等转身往外走的时候,他才顿了下,心想,那里间怎么挂起了帘子?   里头有人?……有她?   萧正廷抿唇,不愿再往下深想,加快了步子离去。   等他走后,孔凤成方才进了门,再度请了安。   萧正廷便将天淄国一事同他说了。   孔凤成脸色登时也不太好看了:“俗话说虱子多了也能咬死人。天淄国虽小,百姓远不及我大晋百姓数量之多。但他这般四下联合,真要叫他哪天动起手来……恐也是一个大麻烦。”   二人商议一会儿,萧正廷又从孔凤成处,听到了更多有关天淄国的消息。   孔凤成说到最后,突地道:“说起来,天淄国内还有两个极有名的人物。”   “嗯?”萧弋应了一声,示意他往下说。   “是一对孪生兄妹,先前险些死在天淄国巫女的手下。天淄国信奉巫术,百姓十分顺从皇室与巫女,因而无一人敢生出叛国的念头。偏这二人不同,逃出来后,先返身悉数杀死将自己献上的亲人,再一路斩杀巫女、皇室中人,仓皇逃出了天淄国……这二人一人名凤亭,一人名斛兰。听闻是逃到咱们大晋来了,若能寻得,怕是事半功倍。到底是天淄国人,他们应当更了解天淄国。”   “朕会着人去寻。”萧弋道。   孔凤成之后又说了几句话,便告退出宫了。   萧弋叫来暗卫,道:“去核实当初天淄国使臣离京之事,找出他们离开时的路线,还有他们来时的路线……都一并画下来。”   等交代完,萧弋方才问赵公公:“春纱、莲桂二人可有回忆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赵公公皱起眉道:“一无所获。”   不过说罢,他突然想起来,道:“倒有一事,奴婢觉得当与皇上说说。皇上先前在木木翰昏迷不醒时,皇后娘娘与一个千户说了两句话……”   “那人叫什么?”   “屈然。”   萧弋一下子便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是个不起眼的小兵,后来勇猛异常,又因为十分服从于他,他便提拔了此人。   幺儿与他说了两句话?   说了什么话?   萧弋一下也没想别的,只是心底揣着的醋坛子咣当一下又打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早,熬夜慢吞吞写了好久,终于更上了,叉腰。晚上再见!   ☆、一百一一   第一百一十一章   原先天淄国使臣来时, 以及离开时的路线图很快就都被送到了萧弋的案头。   萧弋只扫了一眼, 便道:“他们根本没回到天淄国内。”   “这、这怎么会?”赵公公愣住了,忙跟着低头去看路线图。   “他们这一日自京中启程,三日后方才抵达庆城……”萧弋说到这里时, 身后的帘帐突地动了动,他敏锐地顿住了声音, 回头看了一眼。   等发觉杨幺儿并未起身后, 萧弋方才又接着往下道:“庆城离京城很近, 脚程快些,半日便可抵达,脚程慢些,一天也能到了……既然六公主口口声声称, 天淄国使团急着返回国内,那为何会迟了那么久才抵庆城?他们难道不急了吗?“   “因为他们中途遇上了事, 而这桩事棘手得很, 脱困不了, 连向大晋求援都做不到。”赵公公接口道。   萧弋点了下头, 道:“他们多半在离京后,便已经没命了。”   赵公公惊道:“那,那会是何人下的手?”   “六公主就这样出卖了天淄国,毫不犹豫,她有动机。还有那对从天淄国逃出来的孪生兄妹,也极有可能……比较之下,后者嫌疑更大。”萧弋倒是并不着急, 他道:“再往下查,中间必然还有隐情。”   “是。”   没几日。   天淄国使团的尸体果真被搜寻到了。   那抛尸之地极为隐秘,是在一处山谷之中,尸体上也不知是放了什么药物,腐烂得极快,他们是靠残留下来的面具残片,方才确认这些尸体,的确是天淄国使团的人。   与此同时,赵公公俯身贴在萧弋耳边道:“皇上,那屈然……死了。”   “死了?”   “是,派人去查的时候,才知他回到京中后,在木木翰受的伤又发作起来,一个高热没熬过去,人就没了。”   和幺儿说了几句话的屈然死了,萧弋却半点不觉得轻松,反而觉得有些诡异的巧合。   他方才叫人去查屈然,屈然便死了。   近来诡异的事实在有些多,偏偏还都是从那天淄国使臣来京后出现的,萧弋宁愿多想一些,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再查屈然,从他祖上是谁人,如何入的军队,怎么跟随了大军去了丹州,还有他离京前见过哪些人……都一并查个清楚。”   “是。”赵公公躬身应了。   赵公公应完声后,并未立即离去,而是犹豫着道:“皇上何不直接问娘娘,为何要同那屈然说话?”   萧弋皱起眉,神色微冷:“朕若这样问她,恐会吓住她,叫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事……”   赵公公低声道:“不会,娘娘从来都是旁人说什么,她便听什么。皇上忘了么?”   萧弋抿了下唇。   近来幺儿越渐聪颖,脾气好像也跟着变得大了些,他倒是当真忘记了,幺儿从来都是,别人说什么她便听什么的。   萧弋放下手中的折子,起身道:“将这里收拾了,朕不曾翻阅完的折子一并带到坤宁宫去。”   “是。”赵公公笑了。   萧弋打起里间的帘帐,走了进去。   这几日,他都牢牢将杨幺儿带在身边。   他若不能控制住她嗜睡的癖好,便要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行。   待进了里间,春纱还坐在一边绣荷包,乍见到萧弋,她惊得立时便站了起来。   萧弋抬起手指,做了个“嘘”的动作。   春纱忙点了下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萧弋的目光却垂落在了她手中的荷包上,他问:“娘娘见过你绣荷包吗?”   春纱摇了摇头:“不、不曾,娘娘醒着的时候,奴婢便不绣了,要以伺候娘娘为先。”   这话听来实在尽忠尽职得很,但萧弋却顿了下,道:“明日让娘娘瞧你绣荷包。”   春纱愣住了:“皇上?”   “叫幺儿也试一试,她从前应当没有试过这样的玩意儿。”萧弋轻描淡写地道。   春纱本能地应了声:“是。”随后便愣愣地就这么在一边站着了。   萧弋也不再同她说话,他走到贵妃榻边上,微微躬身,将手伸进了毯子里去,将熟睡的杨幺儿从位置上扶了起来,凑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不是该读书么?幺儿怎么读着读着便睡过去了?是不是该受罚?”   杨幺儿叫他这样一番折腾,自然醒了过来。   她慢吞吞地问:“罚……什么?”   萧弋转头瞥了一眼春纱,春纱立马福至心灵,道:“奴婢告退。”   春纱端着笸箩退到了外间,等帘帐重新放下时,春纱方才恍然大悟。   方才皇上那番话的意思是……叫她教娘娘做两个荷包绣囊给皇上用!   “罚幺儿今日不吃点心。”里间响起了萧弋的声音。   杨幺儿抿了下唇,嘴上不说,但瞧着已经有些不大高兴了。   可她不高兴时都是好看的,而且是尤为好看的。萧弋盯着她面上的神情,连细枝末节也不放过,待到瞧够了,他才又道:“朕问你一句话,你若是答得叫朕满意了,朕便不罚你了。”   杨幺儿这才将挪走的目光,又挪回到了萧弋的身上。   这般动作,倒是同孩子赌气时没有什么分别。   萧弋凑近了她的耳边,低声道:“幺儿,朕在木木翰昏迷的那两日,你寻了个名叫屈然的人说话,是不是?”   杨幺儿万没想到他突然提起了这桩事,她呆了下,努力地回忆了一下,那时屈然同她说了什么。   她一回忆,便花了好一会儿工夫。   萧弋也不急,就等着她开口。   “……是。”杨幺儿点了下头。   萧弋心下一松,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是,幺儿果真还是,别人说什么,她便听什么。   “那时你为何寻他说话?”   “他是天淄国人,能救皇上。”   萧弋瞳孔猛地一缩。   天淄国人?屈然是天淄国人?   “幺儿是如何发现的?”萧弋问。   杨幺儿面露一丝茫然:“就这样……就这样发现了呀。”   萧弋哭笑不得。   幺儿或许真是大智若愚的,她心智稚嫩,但却懂得一眼将人分辨出来。于别人来说极难,于她来说,就如吃饭喝水一样,就这样就发现了。   杨幺儿微微仰头,窥了窥他脸上的神色,这才想着努力再措辞一下,于是从喉中又艰难地挤出来了一句:“就是,味道、样子,这样就发现了。”   萧弋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见过天淄国人的,还和六公主与巫女打过交道,她嘴上不说,但心下定然记住了天淄国人是什么样的,所以之后便靠对方的味道和样子,分辨出了屈然的身份。   “幺儿真是个宝贝。”萧弋将她抱了起来。   杨幺儿忍不住笑出了声。   等笑声脱口而出的时候,二人都是一呆,谁也没想到她会这样随心而动,突然笑出声来。   杨幺儿舔了舔唇,眼底飞快地掠过了一丝茫然。   方才是她在笑吗?   萧弋将她搂得更紧,嗓音里也带上了一丝笑意:“原来幺儿喜欢听朕说这样的话。”   杨幺儿犹疑着点了下头,鼻间低低地“嗯”了一声。   是喜欢的……吧?   这样的话钻进耳朵里,就会让她觉得舒服呀。   萧弋抱着她出了里间,然后又径直往西暖阁外走。   赵公公便知这是要回坤宁宫了,于是忙命令小太监拿上奏章,众人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一块儿往前行去。   萧弋便在这厢说了他前半辈子加起来,也没有今天这一日这样多的好话。   “幺儿是整个大晋的福星,也是朕的锦鲤。”   “幺儿真是极乖的,还十分聪明。幺儿知道孔凤成的儿子吗?他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入朝为官,一个屡试不中,背书还远不及幺儿来得快。”   “朕喜欢幺儿喜欢极了……”   也幸而宫人们没有紧紧跟着,否则光是听上其中一段,恐怕都要酸倒了牙。   杨幺儿揪着萧弋的袖子一直没有出声,等终于到了坤宁宫,萧弋还当她又睡过去了。   他不由低头去瞧,这才见杨幺儿面颊上透着粉,眼底也注入了潋滟光华,让人挪不开眼。   原来是听得害羞了。   萧弋掐了掐她的脸颊,将她放下来:“朕夸了幺儿这样多的话……”   “嗯?”杨幺儿歪头看他。   萧弋:“下回幺儿还同别的男人私底下说悄悄话吗?”   杨幺儿一呆:“……”   ……   越王府上又来了几位不速之客,而这一回可不像是先前一样来的是小厮,赶走便是了。   这一回,赶不走了。   忠勇伯携伯夫人与其嫡子上了门。   萧正廷坐在厅中,冷眼看着三人朝他走来。   他们这是势必要将他害死,才肯罢休?   那三人转瞬进了门,一时却有些尴尬,谁也没先开口。   还是立在萧正廷身边的王府太监总管,淡淡道:“忠勇伯、伯夫人,还有忠勇伯公子,见了王爷,为何不行礼?”   三人这才回了神似的,口呼:“参见越王。”   萧正廷没应声,他只是冷淡地盯着他们。   忠勇伯等见过礼后,便迫不及待地直起了身子,道:“王爷为何不肯相见?”   萧正廷并不给他们留脸面,道:“出了事来寻本王,本王便该给你们擦屁股吗?”   忠勇伯面容一怒,道:“我这是为了谁?不正是为了你越王吗?”   总管太监正要开口,越王抬手制止了他:“都下去吧。”   厅中很快就退得只剩下萧正廷同他们三人了。   忠勇伯道:“姓董的平日也是个可靠人物,如今出了纰漏,皇上迟早要摸到忠勇伯府……”   “可靠?”萧正廷打断了他:“可靠的这人,勾结了木木翰,勾结了天淄国。只消往深里一查便知。你却半点不知晓,也敢用这样的人?还打着为本王的名头?为本王做什么?推本王上皇位吗?上了又如何?你忠勇伯府便可沾光了吗?”   萧正廷的身份从来尴尬,与亲生父母疏离,与惠帝和那时的太后也不过是表面上的亲近。   谁都对他存着利用之心。   如今见了忠勇伯,他才更觉得厌憎,连圆滑应付的心思都没了。   “怎么会?怎么会是勾结木木翰和天淄国的人?”忠勇伯一时也哑声了。   “罢了,蠢人倒也有蠢福。”萧正廷冷声道:“他与木木翰、天淄国勾结,倒也减轻了你身上的嫌疑罪过,就算查到你头上,也降不下雷霆了。”   忠勇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事情已经说了,忠勇伯还不走?”萧正廷淡淡道。   忠勇伯夫人开了口,道:“廷儿说的是什么话?往日不敢来见你,是怕先帝与那时的太后心下不快,对你生疑,不肯亲近你。我与你父亲也想你想得紧,今日前来,又哪里只是同你说那件事。我们是来瞧瞧你的。你从前也不曾与你弟弟说过话,今日便将他也带来了。”   说罢,忠勇伯夫人道:“云阳,过来,见过你兄长。”   一个挺拔青年便走了出来,向萧正廷拜了拜。   萧云阳就是萧正廷被养到宫中后,忠勇伯夫人又诞下的嫡子。   京城便只有这么大,萧正廷当然也撞见过这个弟弟。只是那时见他,分明是个纨绔子弟,比萧光和都不如,整日搽着脂粉,将豢养的舞姬带在身边……   可这时再见,萧正廷觉得不一样了。   他瞧着那见过几面的眉眼,感觉到了一种全然的陌生。   他好笑地想,倒跟换了个似的。   不过想一想,应当是他们有求于他,所以才特地交代了萧云阳换副面孔,免得得罪了他罢。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晚安。=3=   ☆、风月话本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只要找准了人, 要摸清他的身份背景, 做了哪些事,便不是什么难事了。   屈然曾经到过李府的事,底下人立刻上报到了萧弋这儿来。   萧弋想到了李妧曾经在信中写的, 有神秘戴面具的人,那段时间总到李府上去的事。这一下便对上了。面具, 天淄国人的习俗。   “他没死。”萧弋口吻笃定地道。   这人敢与李府相谋, 必然有些本事, 若当真死在一场高热里,那才叫奇怪。   “这人想做什么?想要潜入大晋为官?联合天淄国来个里应外合?”赵公公疑惑地道。   “想潜入大晋为官是真,里应外合未必,他废了大工夫, 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当是不愿被人寻到……他必是从天淄国逃出来的人。”   “那……如何是好?现在叫他跑了,岂不是防不胜防?”   “盯着京中上下, 但凡有言行举止与往日不同的, 都一一记下来。”   屈然这个身份已死, 自然不能再用。   这人若还活着, 再有图谋,必然还会同京中其他权贵之家有所来往。   萧弋面色平静,赵公公便也受了影响,随即冷静下来,躬身应道:“是。”   话毕,赵公公倒是又想起了另一桩事:“皇上,太后的寿辰要到了。”   “哦, 她还没死?”   赵公公躬身道:“还未呢,只是如今不大起得来身了。”   “那便也不必办寿诞了。”萧弋淡淡道。   赵公公一怔:“可外头的人……”   “前两日不是报上来,说那茂县大灾吗?百姓尚在吃苦,太后以身作则,自然不会办什么寿诞了。朕将来也是一样,不必办寿诞。”   赵公公笑了:“是,皇上说的是。”   话说到此处,萧弋突然回头瞥了一眼,他问:“什么时辰了?”   “皇上,申时了。”   “时辰不早了。”   “是,可要吩咐御膳房即刻备下晚膳?”   “不必,备车马。”萧弋说着起了身。   赵公公惊讶道:“皇上要出宫?”   萧弋转身打起帘子,道:“是朕与皇后娘娘要出宫。”   赵公公转瞬便明白了过来,明后两日都不举行朝会,近来娘娘睡的时间长了些,皇上嘴上不说,心下必然是忧心的,便惦念着带娘娘出宫转一转,也好清醒些。   赵公公忙道:“奴婢这就去命人准备。”   萧弋应了一声,便进到里间去了。   赵公公转身再瞧桌案上,案上奏折大都已经批阅完毕。   赵公公笑了笑,心道,是该四下走一走,皇上也是难得才有这样一回歇息的时候。   杨幺儿半梦半醒间,叫萧弋抱上了马车。这样抱得多了,就连宫人们都不再大惊小怪了,仿佛这宫里头的帝后,本就该是如此一般。   待马车行出宫门,萧弋便将车厢的帘子卷了起来,春风拂面而来,杨幺儿刹那便清醒了。   她从萧弋怀中坐起来,顶着散乱的发髻,扒拉着窗户朝外看去,低声问:“今日做什么?”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但意外的是,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十分顺畅。   杨幺儿自己丝毫未觉,还眼巴巴地盯着外头的铺子,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笔墨纸砚的,有卖糖葫芦、火烧、馒头的……还有街头酒楼飘来阵阵酒香气。   萧弋盯着她的目光却是动了动,他定定看着她,压下心下骤然翻涌起来的心绪,低声道:“幺儿可有什么想买的?便叫马车停住。”   杨幺儿抬手便指了指一家书斋,一眼望过去,便能瞧见里头摆着的书,密密麻麻。   但指完过后,她却半晌都没有听见萧弋的声音。   眼瞧着马车就要开过去了,杨幺儿有些急了,连忙出声:“要去那里,去买书!”   萧弋这才嘴角翘了翘,冲外头的赵公公道:“停下。”   赵公公立即就让赶马车的小太监停住了。   见马车停住了,杨幺儿的眉眼这才舒展开了来,同时一手扣在了车帘上。萧弋从背后伸出手,将车帘卷起来,当先越过杨幺儿下了马车,而后再转身向她伸出手。   杨幺儿乖乖搭上了他的掌心,微微一用力,便撑着借力下了马车。   这段时日里,她大半都是在宫中度过的,不然便是在路途之中,挤在马车里。   待重新走到京城的街头,杨幺儿自然雀跃不已。   杨幺儿今日出宫又并未梳妇人髻,而是梳起了少女惯爱梳的双环髻。   瞧她东张西望的情态,倒真似还未出阁的女孩儿一般。   这头萧弋头戴玉冠,但头发也未完全束起,也是一副谁家小公子的模样。   他伸手牢牢扣住了杨幺儿的手腕:“人多,当心走丢。”   杨幺儿点点头,手指反扣住了萧弋的手背。她的手指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道,但却让萧弋有种被抓住了的感觉,他的嘴角立时就又往上翘了翘。   转瞬,二人便进了书斋。   那掌柜的迎上前来,忙笑着道:“姑娘,公子,要购什么样的书?”   萧弋面色冷了冷。   这掌柜着实差了些眼力见,便连他们是夫妻也瞧不出来。   萧弋低头粗略扫过一眼,书名过于浅显,无意义,同宫中藏书比较起来,实在差得太远了。   只是到底不好扫了幺儿的兴,萧弋这才只是抿住了唇,并未多说什么。   杨幺儿如今能识得的字已经不少了,这儿的书,她基本上都能认明白。   她微微俯身,凑近了去瞧,低声念:“书生……风月事……”   再看第二本:“闺中记……”   “怡红……春.情……”   打从杨幺儿念出第一个名字开始,萧弋便觉得听着不大对劲了。而后越往下听,就越是不对劲。   萧弋脸色微寒,一把扣住了杨幺儿的手腕,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那掌柜见状,冷汗便下来了,忙道:“姑娘家瞧瞧这些读本便是了,方才那些话本,都是京里年轻公子爱买的。”   “我要这个。”杨幺儿指住了那本《书生风月事》。   掌柜小心翼翼地瞥了瞥萧弋的面色,道:“姑娘,姑娘不如先同您的兄长说一说?”   这京中有些高门大户的姑娘,都是极为奔放,如孟萱者不仅带府中豢养的乐伎出门,也会偶尔买两本风月话本,只是她们买的比年轻公子们买的要收敛得多了。   因而杨幺儿想要买下,掌柜倒并不觉得诧异,他只怕这位年轻公子心有不满……瞧瞧后头跟着的那些人……个个都凶恶得很,若是砸了他这铺子怎么是好?   这厢萧弋闻言,却突地挑动了一下眉,神色也刹那舒缓了下来。   兄长?   若他当真是幺儿的兄长,便该自她幼时,将人养在身边了。还可瞧她年幼时是什么模样……   萧弋淡淡道:“那便收起来。”   杨幺儿闻言,当即便回头瞧了瞧他,眼底带着点点光芒,似是在笑。   萧弋登时心情更好了,转头命赵公公上前给钱。   身后跟着宫人们,便都当做没瞧见皇上同皇后买了什么一样,默默低下了头。   那掌柜呆了呆,赶紧让伙计将书包起来。   而萧弋心情大好了,再瞧那些书便也不觉得厌烦的,反倒想到了另一出妙用。   于是他眸光一动,道:“都包起来。”   掌柜又是一愣,愣怔怔地问:“公子,都包起来?”   赵公公笑着递出银子:“愣着做什么?都包起来就是了。”   “是是。”   掌柜指挥伙计开始包书,自个儿则攥着银子去找补了。   赵公公道:“行了,剩下的便是赏你的。”   “谢谢爷!”掌柜面上一喜。   他见过来买风月话本的年轻公子,还见过不少。他也见过那些阔气冲天,买下一个铺子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的……但真没见过把这些书全给买了的。   “幺儿还想买什么?”萧弋低头问。   杨幺儿摇了摇头,但随即又开口说:“去画舫。”说着想了想,她又添了一句:“想要去画舫。”这样句子便长了些。   显然是将萧弋同她说的话,牢牢记在心中的。   纵使是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但萧弋还是忍不住一把勾住了她的腰,俯身隔着一层纱,亲了亲她的下巴,低声道:“那便去画舫。”   周围难免有人驻足来瞧。   但宫人们便立时冷着脸回视过去,这儿立着的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做什么事是不成的呢?   没一会儿便没多少人敢往这边瞧了。   而萧弋倒也没过多停留,他抱着杨幺儿便上了马车。   “去包一座画舫。”   “是。”   杨幺儿原先出宫的时候,玩过的东西不多。   放风筝,上山吃蟹宴,画舫上喂鱼,买胭脂水粉,还有诗会上瞧舞姬伴歌而舞……   在她心中,去画舫上,便是极有意思的了。   这样有意思的,自然也要带着皇上去一回,皇上定然是没有去过的。   马车渐渐行远。   这厢掌柜拍了拍自己的头,道:“原来不是兄妹,是相好的!”   伙计擦了擦桌子,道:“一早便瞧出来了。”   “你小子瞧出什么来了?”   伙计嘿嘿一笑:“情意!情意在眼底!在肢体上……一眼就能瞧得出来!”   不多时,又一顶软轿停在了书斋外。   有个丫鬟模样的人进了门,问:“方才那几个客人都买了些什么?”   掌柜狐疑地看了看她,道:“自然是买书,还能买什么?”   伙计很快搬出了新的书来,丫鬟便低头瞧了瞧,这一瞧,那丫头的脸就红了,脚步也不敢停,赶紧就转身出去了。   “姑娘……姑娘……”丫鬟喘着气,语气略有些忿忿道:“那是个书斋。”   “嗯,我知晓。他们买了什么?”   “买的……买的是,是风月场里头爱传阅的那些淫.书。”   轿子里便登时不出声了。   丫鬟忍不住道:“怎么……怎么是这样的癖好……”   “什么癖好都容不得你来议论。”里头的声音顿了顿,道:“竟然在此地遇见了倒也是缘分……跟上去,悄悄的。”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久等我了tvt因为快完结了,要收前面的伏笔了,把剧情填完,所以写起来特别特别卡。下章先让小皇帝展示一下这些书有什么妙用,然后再接着插剧情嘻嘻。   然后等到正文完结之后,我番外一定要写个,小小小皇帝遇见小小小幺儿的剧情。_(:3ゝ∠)_   ☆、一百一三   第一百一十三章   湖面上停了不少的画舫, 画舫你拥我挤, 湖面便不平静了。   待到杨幺儿与萧弋一并踏上画舫,便感觉到了一阵摇晃感。萧弋原本皱了皱眉,但杨幺儿一把攥住了他的袖子, 借力站稳,萧弋皱着的眉头便立时舒展。   心道, 这民间画舫摇摇晃晃, 倒也是极有意思的。   赵公公包下的画舫, 乃是这条街上有名的秦楼楚馆的。   老板娘得了好大一笔钱,自然殷勤极了。再见来的客人穿着非富即贵,一身气质不凡,比往日里那些个纨绔公子看上去厉害多了, 更不敢怠慢了。   老板娘引着他们上了楼,道:“坐在这儿, 能瞧见下头所有的景色。”   但上头也晃动得更厉害些, 杨幺儿便将萧弋的袖子攥得更紧了。   萧弋淡淡道:“上了茶点, 你们便可以退下了。”   “是。”老板娘见杨幺儿戴着帷帽, 一时也瞧不见她的面容,便叫了两个姿色出众的女子上来送茶点。   其中一名女子,绕到了萧弋的右手边,一边往桌上放茶水,一边便要往萧弋的方向靠。   萧弋抬眼看她,女子骤然接触到萧弋眼底的冷光,手一抖, 险些将茶盏打翻。   杨幺儿瞧见这一幕,便觉得不大舒服,胸口又闷又紧。她伸出手,托住了茶盏,道:“你手软了吗?”口吻天真直白并没有别的意味。   但那女子脸色微白,忙低下了头,也松开了手,低声道:“小女子,小女子方才没站稳。”   她低头瞥见了杨幺儿托住茶盏的手指,白皙纤长,一瞧便是用金子将养出来的,那漂亮的茶盏在她手中,都反被衬得笨拙土气了。   有这样好看的手,便该知有一张多好看的脸。   女子立马就有了自知之明,不敢再多留,匆匆拉着另一女子下了楼。   杨幺儿扭过头便不说话了,只一手托着茶盏,也不喝茶,也不吃点心。   萧弋见了她这般模样,心下不由觉得好笑。   他拿出了书斋里买的话本,放在了杨幺儿手边,低声道:“幺儿不是要看么?”声音里带着一□□哄的温柔。   杨幺儿这才慢慢扭过头,盯着书皮瞧了一会儿,然后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了,转而将书拖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翻开了一页,便如同她往日里读书一般,念出了声。   萧弋从后头捂住了她的唇,还顺势按压了两下,感受了一下柔软的触感,他这才低声道:“莫要大声了。”   杨幺儿不懂为何要小声,但她还是遵从了萧弋的话,压低了声音,低低地往下念。   她从未读过这样的故事,一时间兴致非凡,一口气往下念着,连歇也不肯歇。且出乎意料的,不曾有半点磕磕绊绊的地方。   这话本大致讲的便是一个书生同一员外家小姐的事。   讲员外小姐对书生如何相思成疾,后头经历了磨难,员外便将小姐嫁给了书生。   画舫外已是华灯初上。   而杨幺儿目光还紧紧锁在话本上,依旧一字一句地往下念。   很快,她读到:“书生将她压在石桌之上……春日里的风和煦裹上身……”   “她低声唤他‘杜郎’,嗓音柔软揉了水。”   “待解了罗衫……”   “鸟儿从枝头掠过,钻入□□……”   念着念着,杨幺儿便满眼迷惘了起来,显然不大懂得这描绘得的是什么样的场景。   萧弋突然伸手按住了书页,他低声道:“幺儿试过这样吗?”   杨幺儿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自然是没有试过的。   萧弋便拿走了话本,按在一边,随后将杨幺儿从凳子抱了起来,压在了面前足够宽阔的圆桌上。   他低声道:“便是这般情景。”   杨幺儿怔怔道:“然后?”   “你该唤朕什么?”   杨幺儿愣愣想了一会儿,萧弋便静静等着她想。   终于,她抿了下淡粉的唇,道:“萧郎?”   萧弋一手托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勾住了她的衣带,他道:“萧郎也是极好的,但朕今日想听幺儿唤朕‘哥哥’。”   说着,他掐了掐她的下巴:“叫来听听。”   “唔?”杨幺儿慢吞吞地眨着眼,长长的睫羽,似是从人的心尖尖上扫过。   “哥哥?”杨幺儿唤完,便抿唇笑了笑:“不是哥哥。”   萧弋掐了掐她的脸蛋儿,道:“谁说不是了?幺儿这样天真烂漫。朕若是有个妹妹,恐怕还不及幺儿这样可爱呢。”   杨幺儿抿了抿唇。   原来皇上喜欢有人叫他哥哥。   杨幺儿这才慢吞吞地道:“萧哥哥?”   她将声音压低,听来便柔软得很,直直往人的耳朵里钻。   这方才真正是似揉了水进去一般。   萧弋眼底带了点点笑意,他道:“幺儿真是极聪明的,一学便会,朕该当给幺儿一些奖赏。”   “嗯?”   “带幺儿试一试,书里头写的,是个什么样的情景,什么样的滋味儿。”   这便是,其中妙用了。   萧弋心道。   画舫二楼的门窗是紧闭着的,楼梯口有侍卫与宫人把守,自然无人敢上来。   那画舫本也随着水波而摇晃,一时间比较起其它的画舫来,这座画舫反倒还显得安静极了。   一顶软轿在湖边停住。   一个年轻女子戴着帷帽走了下来,她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的画舫,那画舫上站着的,一瞧便是侍卫和宫人的模样。   “姑娘?”丫鬟见她不动了,不由出声问。   “现下上前去打搅,总是不好的,再等等。”   “姑娘说的是。”   这一等,便等到画舫上渐渐有了动静。   二楼的门窗被打开。   画舫很快便靠了岸,宫人与侍卫渐渐走了下来,然后一致地等待着二楼的主子往下走。   女子盯着那边看了一会儿。   方才见到身形挺拔,越来越像一名成年男子的少年皇帝,怀中抱着一个人,缓缓从画舫走了出来。   他用自己的披风将怀里的人罩了个严严实实,而后就这样抱着上了马车。   女子一怔。   原来帝后情深,不是作假的传言?   “姑娘?”丫鬟忍不住再出声。   “悄悄跟上去。”女子抿了抿唇道。   “若是老爷知晓,怕是要生气的。”   女子摇摇头:“怎会。”   说罢,她便转身回了轿子中。   而这时丫鬟却失声叫道:“萧二公子好。”   女子顿足,扭头看了一眼,立即便规规矩矩地冲对方道:“萧二公子。”   萧光和跟着兄长去了一趟木木翰,回来便也得了封赏,如今身上竟也算是有军功的人物了,一下子便与京中其他纨绔子弟拉开了一大截距离。   从前萧光和一心恋慕李妧,大家都暗自讥讽萧二公子这痴情得太傻了些。这般倒贴,也更叫人看不上,可如今便不同了。他过去的痴情,都成了叫京中女子们交口称赞的地方。   有了真本事,谁不高看你一眼呢?   萧光和乍然听见别人打招呼的声音,便抬头看了一眼,道:“原来是常家姑娘。”   常大学士膝下就只有一个女儿,生得也是十分貌美的。   只是萧光和从前满脑子都是李妧,谁好看也都与他没关系,因而这会儿见了,倒也没有表露出半分的惊艳来。   常姑娘急着去追前头的马车,当然不想与萧光和多说,她当即便告了辞,让轿夫掉了头。   这一追,便一路追到了一处宅子。   他们等在了拐角处,并不敢再往前,再往前便要被发现了。   丫鬟道:“这里啊,杨宅,当时皇后娘娘出嫁时用的宅子。”   常姑娘当然也记起来了,当时婚前大宴,她也是来吃了宴的。常姑娘道:“皇上竟然还陪着皇后娘娘特地出宫,到杨宅小住。只怕明日还不会急着回宫。走罢,咱们先回去。”   “是。”   她们哪儿知道,这厢侍卫早就注意到她们了,立即就报给了萧弋听。   “认出来是谁家的轿子了吗?”萧弋怀中还抱着杨幺儿,对此事倒并不上心,便只顺口问了一句。   侍卫道:“是常家的轿子,瞧式样应当是常家女眷用的。”   赵公公在一边接口道:“常家只有一个年轻女孩儿,就是常大学士的女儿。”   萧弋淡淡道:“没规矩。”   赵公公点头道:“正是。听闻这个女儿乃是常大学士老来得女,府中上下宠爱得紧,兴许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就失了分寸。”   “不必理会。”常家方才明确地站了队,若无旁的事,萧弋也懒得与之计较。他说罢,便带着杨幺儿跨进了门内。   “明日……”萧弋想了想,问赵公公:“宫外头的闺阁女孩儿,这个时候总爱做些什么?”   赵公公想了会儿,道:“踏春?”   “那便明日带皇后娘娘踏春去。”   赵公公笑着应了声:“是。”   他说着,顿了顿,问:“皇上,那些书?”   “都好生安置着。”萧弋说着,难得笑了下:“娘娘爱读。”   赵公公面上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娘娘爱读这样的书?   但他还是应声道:“是,奴婢这就命人好生放置。”   杨幺儿这一晚睡了个好觉,而等到第二日一早,萧弋便强制将人从床上抱了出来。   杨幺儿原是不肯的。   但萧弋在她耳边道:“今日去外头踏春,幺儿去不去?”   杨幺儿眼底一下子便聚拢了光华,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萧弋将她模样收入眼底,心道,倒是有法子治她的嗜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一四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杨幺儿只记得一个文昌山, 萧弋一问她爬哪座山去, 她脱口而出就是文昌山。   说罢,杨幺儿还扭头去瞧刘嬷嬷:“说错了么?”   刘嬷嬷笑道:“娘娘没有说错,娘娘记性是极好的。”   杨幺儿眨着眼心想, 她也觉得自己记性比从前更好了。   这样想的,便立时觉得高兴了不少, 于是就不自觉地攥住了萧弋的袖子。   萧弋张开手掌, 将她的整个手都包裹在了掌心, 然后就这么牵着她往外走,口中道:“那便去文昌山。”   一行人早就收拾好了,只等萧弋一声令下,便即刻启程往文昌山去。   而这一回比较起上一回, 阵势则更要大一些。   萧弋出宫,本就没打算瞒着大臣、低调出行。他正是要光明正大, 方才免去不少麻烦, 也免去了一定的危险。明面上瞧着只有他身后带的这些人, 但实际上暗地里还有不少人都盯着他的安危。   萧弋倒不怕旁的, 但他怕幺儿再遭遇什么。   独自一人走到木木翰这样的事,有一回便够了。   杨幺儿知晓萧弋没有来过,待马车一路往山上行的时候,她便扒住了窗户,低低同萧弋作起了介绍,尽管有时语序还有些混乱。   “这里种了许多花……那里有林子,有松果。我捡过。”   萧弋心说, 朕知道。你给的松果,如今还在多宝格的匣子里放着呢。   “这里有亭子,嬷嬷说,能避风雨。”   “有棵树,在那里。皇上瞧见了吗?很大的一棵树,像一把大大的伞。”   杨幺儿的口吻,就如同和小伙伴分享哪个果子好吃一般,带着一点天真气息,但又认真极了。   萧弋听得也十分认真。   杨幺儿见他模样,更觉受了极大的鼓励,说话越发地顺溜了。   待到马车不知不觉行到了文昌观的门口,杨幺儿方才住了嘴。   而萧弋这时也才托住她的下巴,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唇,低声道:“幺儿今日说了许多话,每一句都顺畅许多,比过去的句子也要长许多。”   杨幺儿微微瞪大了眼,然后自己才一点点地回过了味儿。   “真的?”杨幺儿细声细气地问。   “真的。”萧弋嗓音低哑地应和。   马车内的温馨气氛倒是没能维持过一盏茶的功夫,赵公公在外头低声道:“皇上,娘娘,道观在行饿祭祷仪式。”   “去问问,能否进门一并参与。”萧弋道。   “是。”赵公公应着声,走远了。   萧弋凑近了杨幺儿,道:“幺儿怎么呆住了?”   杨幺儿舔了舔唇,开口道:“嗯……想呆住。”   萧弋好笑地道:“好,想呆住,那便呆住吧。”   不多时,赵公公便回来了,隔着一道帘子,道:“道人邀皇上与娘娘一并过斋。”   萧弋应了一声,打起帘子。   赵公公忙从外头也将帘子掀住。   二人先后下了马车,萧弋却并未急着挪动步子,他转身给杨幺儿正了正帷帽,这才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往里行去。   待刚一踏进门,便见道长不急不缓地走来,朝萧弋行了一个大大的拜礼:“见过二位贵人。”   这道长倒是个聪明的,想来从道观外的阵势窥出了一二。   道长径直将他们引向了斋堂。   斋堂内外隔开,他们便在内室落座,几个小道童迅速盛来了斋饭,在萧弋与杨幺儿的跟前一一布好。   等到布好后,有小道童进来躬身道:“师父,外头又来了几位贵人。”   道长再度向萧弋和杨幺儿施了礼,这才退出去。   文昌观在京中素有名气,达官贵人常来吃斋饭,再在道长处求上一卦,捐些香油钱……书生、闺阁女儿,更是爱往这边来,求功名,求姻缘各有所需。   因而还有其他贵人来,倒也不奇怪。   萧弋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二人晨起时,吃得不多,一路行来,倒还真有些饿了,待小太监试过菜后,他们便慢慢吃了起来。   待用完饭,杨幺儿朝外看去,巴巴地看了一会儿,道:“他们在做什么?”   萧弋道:“卜卦。”   杨幺儿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好奇心起。   萧弋见状,便拉着她走出去,道:“先前正是钦天监卜卦,说是岷泽县里头有个幺儿,应当嫁与朕为妻,于是你便来到这里了。”   杨幺儿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话。   她先前懵懵懂懂,连冲喜为何物都不知。   现下乍然听见,杨幺儿便费力地将这番话消化了一会儿:“……嗯,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萧弋微微俯身,凑在她的耳边道:“自是好事,一桩天大的好事。”   他的气息挨得太近了些,杨幺儿觉得耳朵有些烫。   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随即指着自己,问:“我也能卜卦?”   “能,你若想试一试,便去试试。”萧弋说着,却是暗暗朝赵公公使了个眼色,赵公公心下会意,落后了两步。   赵公公自己没去,但他却差了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去。   小太监脚程快,挤在人群里,悄悄地就到了道长的身边,笑道:“道长可识得我?”   道长自然有些识人本事,当即道:“是那位贵人身边伺候的。可是贵人有什么吩咐?”   “一会儿我家夫人过来求一卦,若是好卦,那自然只管解答便是。若是不好的卦……”   道长微微颔首道:“贫道省得。”   要在京中立足,道长自是个圆滑之人。   卦象如何,只管说与这家男主人听就是了,何必叫那夫人听了平添烦忧呢?人家添了烦忧,到时候他就也得添烦忧了。   小太监传完了话,便又隐匿在了人群之中。   杨幺儿几人走得慢,过了会儿才走到了道长的屋外。   屋外等着不少人。   他们便也如旁人一般,等在了门外,二人并肩而立,倒也不觉得无聊。甚至觉得这样难得的平凡时光,竟也是好的。   那厢文昌观外。   丫鬟扶住了常家姑娘,道:“今日好多的人。”   “今日道长要起卦,许多人都会赶过来求他这一卦。”常姑娘道。   丫鬟疑惑道:“这样多的人,算得过来么?”   “挑两三个显贵的客人,再挑两三个书生,再挑两三个闺阁千金,便谁也不得罪了。”常姑娘说着进了门,四下打量起来。   帷帽遮挡了视线,但常姑娘还是一眼从人群中瞥见了她想要找的人。   到底是天潢贵胄,纵使是在人群中,也是极为显眼的,旁人万不能及。   常姑娘道:“咱们上前头去。”   “咱们也去求卦?”   常姑娘点头:“求。”   说着,她们也挤了进去,到了道长的屋门外。   杨幺儿站在萧弋身边,等候的时候,便总会往四周瞧一瞧。这一瞧,她便低声道:“钧定侯夫人,还有萧光和。”   萧弋回头扫了一眼。   萧光和的确随钧定侯夫人站在一处,想来也是来求卦的。   没一会儿,就连李天吉家里那对双胞姐妹,还有孟家兄妹,这些杨幺儿先前见过的人,也都在文昌观里见着了。   萧弋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杨幺儿。   不多时,小道童便出来请杨幺儿进门。   萧弋紧盯着她的背影,目送着她进了门,莲桂跟了上去。   那道门刚一关上,萧弋便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声音:“臣女常淑云见过贵人。”   萧弋头也不回。   常淑云好奇道:“方才是皇后娘娘?”   萧弋这才冷淡地扫了她一眼,道:“原来是常家姑娘。”   常淑云心跳快了快,脸上写着几乎不作掩藏的野心。   这是个段位比李妧还要低的女人。   这厢杨幺儿进了内室,坐下,揭起了帷帽。   道长盯着她目光一滞:“原来是姑娘……不,原来是夫人。夫人上回来到文昌观,立在树下,那般情景贫道还历历在目,不敢忘却。今日不成想到,竟是再相见了。”   道长笑道:“这一卦也不必卜了。”   “嗯?”杨幺儿这才有了点反应,歪了下头。   道长笑着起身:“夫人天生贵重命,又何须贫道来卜呢?”   莲桂在一旁笑了:“道长说的是。”   杨幺儿却不肯走,她道:“我想瞧瞧卜卦。”   道长顿了顿,道:“罢,不若再请一位进门,待贫道为他卜卦,演示给娘娘看?”   杨幺儿点了下头。   小道童便立即出去又邀了一人进来。   门一开,进来的人一愣,就连道长自己也是一愣。   杨幺儿扭头瞧了一眼,认出了对方是谁:“越王。”   萧正廷几乎手脚都僵住了。   杨幺儿在这儿,想必皇上也在附近,以皇上的性子,若是方才见着他也进了门,只怕要多想。   杨幺儿问他:“你要卜卦?”   萧正廷点头:“是。”   他实则并非来卜卦的,他与道长乃是老友,不过是来此地受道家熏陶,以解胸中的烦闷抑郁罢了。   杨幺儿道:“我能瞧吗?”   哪有什么是她所不能瞧的呢?   萧正廷这才渐渐恢复了肢体动作,走过去坐下,道:“能。”   他与她都坐在桌案前,但实际中间隔了好长一段距离。   道长将笔墨摆在萧正廷的面前,道:“请殿下提笔随意写下心中想到的两个字。”   萧正廷这会儿乍见了杨幺儿,脑中一时便浮现了头一回见她时的模样。他微微垂眸,提笔写下一个“月”字。   那时,他便觉得她如月桂仙子。   到今日,便也依旧如此觉得。   道长低头瞧了一眼,脸色却是微微变了,他长叹一声道:“不成,不成,诸事不成。”   杨幺儿眼底浮现一丝疑惑。   这样便算完了?   杨幺儿有些失望地起身,道:“没什么好瞧。”   道长不好开口过于直白,便只笑道:“本也只是些微末本事,不敢在贵人跟前卖弄。”   见杨幺儿起身往外走,萧正廷便也紧跟着起了身,他压着沉沉面色,道:“改日再拜访道长。”   道长声音微沉,道:“改日恭候。”   门再度开了。   外头便又聒噪起来。   人群也攒动了起来。   常淑云一下子便扑向了萧弋,口中娇叱一声:“谁撞我?”   杨幺儿眼底乍然落入这样一幕。   比上回还要强烈些。   直叫人头晕眼花,又闷又涨,一口气得费了大力气才能喘出来。   她想也不想,只出自本能,急急便往那厢走,只是门外还有几步台阶,萧正廷眉头一跳,怕她摔倒,伸手将她拉了一把。   杨幺儿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便是越加地急,越加地急……   胸口一颗心,好似“啪”地就跳了出去。   我生气了。   杨幺儿无比清醒,又无比清晰地想。   可我心跳得也快极了。   她扭头瞥了一眼萧正廷。   比上回凤亭救她的时候,跳得还要急得急。   杨幺儿想着想着,猛地挣开了萧正廷的手臂。   可我不喜欢他的……   不喜欢的!   她想。   杨幺儿拎着裙摆,下了台阶,漂亮得不染尘埃的五官,刹那染上了几分凶巴巴的味道。   她立在萧弋的跟前,头一回喊了他的名字,凶巴巴极了:“萧弋!”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偷摸摸更一章。这里就是填前面一个梗了。   不舍得小皇帝闭眼再也醒不来,生气小皇帝和别的人挨近,想要分享许许多多好的事给小皇帝……然后就这么往上堆呀堆呀,堆得高高的,幺儿才冲破了天生缺失某部分情感的桎梏。   也不需要别人再说十遍二十遍,她自己就知道了,她不喜欢萧正廷,所以也不会喜欢凤亭。【咦说起来男配竟刚好是两个婷婷   ☆、你我心意   第一百一十五章   回应杨幺儿的, 是常淑云一屁股摔下去, 摔了“啪”的一声。   常淑云被这一下摔晕了。   丫鬟慌忙地蹲下身去扶她,还没等扶起来,常淑云就听见皇上唤了一声:“幺儿。”   杨幺儿提着裙摆三两步穿过人群, 就到了跟前,一把揪住了萧弋的袖子。   想要的, 便抓在自己手里。   这是她的本能。   萧弋根本就绷不住, 他立刻就反握住了杨幺儿的手, 低声道:“幺儿又生气了?”   这句话,一下子就勾起了杨幺儿在丹州府时的记忆。   她更觉得不高兴了,胸口仿佛有什么涌动着要喷薄而出。   她凶巴巴地盯住了萧弋,又叫了一遍:“萧弋!”   一时旁边的宫人都僵住了, 并且极为默契地同时低下了头,装作不曾瞧见皇后娘娘同皇上发脾气。   皇后不是出身乡野吗?好大的脾气!   常淑云心下一动, 这才被扶了起来。她正要开口说话, 可萧弋比她更先地开了口, 这个如今已经掌得大权的少年皇帝, 低声哄道:“我在。”   他同她说“我在”。   常淑云愣在了那里。   皇后因何而生气?难道不正是因为她与皇上靠得近了吗?可这样善妒,又有何可安抚的呢?   这时,萧弋与杨幺儿的眼底都只瞧得见彼此。   杨幺儿生气,但从不会冲着他人生气。其余的人于她来说,和从前并没有分别的,依旧是无法能引起她半点波动的东西。   而萧弋还记得方才杨幺儿猛地挣开萧正廷那一幕,她越是凶巴巴地朝他走来, 萧弋就越是有种心绪翻涌,甚至是几欲落泪的冲动。   她越来越聪明。   那于情爱一道,也会懂得越来越多。   她的横眉、抿唇,眼底透出不快的光,都成了对他最好的回应。   不等杨幺儿再开口,萧弋一把将人揽入了怀中,半抱着她便朝道观外挪动去。   侍卫们挡住了人群。   大家这才怔怔回过神来,忍不住低声说起来:“那是谁?”   “名字怎么听来有几分耳熟?”   这里书生多,女眷多,纨绔贵公子多。但唯独没有总与萧弋朝夕相处的大臣,因而一时大家还未猜透贵人身份。   常淑云听着耳边传来的嘈杂议论声,心下不由有些烦躁。   皇后若是出声指责她也就罢了,皇上若是多瞧她一眼也就罢了。   偏偏帝后二人都如同压根没看见她一样,就这么掠过了她去……难道,难道皇后发脾气,并不是因为她吗?   常淑云抬头,看向道长的厢门外。   石阶上,越王萧正廷立在那里,他正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瞧,瞧了一会儿,越王就抬起头走远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没有半个人注意到她。   常淑云掐住了丫鬟的手腕,借力站稳了身子,又抬手扶了扶头上的帷帽。   这时旁边却行过了钧定侯夫人与二公子萧光和。这时乍见,常淑云更觉得尴尬万分。   她连招呼都不打,便叫丫鬟扶着她出了道观。   等出了道观,她才瞧见皇上的马车依旧停在那里没有动过,周围则守满了宫人与侍卫。   她这下就算是想接近,也接近不了了。   常淑云抿了抿唇,定定地看向了马车车帘的方向。   而马车车厢内。   杨幺儿因为生气,胸口还微微起伏着,萧弋便抬手给她抚了抚。   他淡淡道:“方才那人,朕识都不识得。”   隔着一道车帘,赵公公心道,人家刚才明明同您请了安,自称“常家女”,现下您便说识都不识得了。   这厢萧弋又道:“幺儿莫气,为这样的人生气,是不值的……”   “不气。”杨幺儿抿了下唇,眼泪却忽然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这下萧弋便慌了。   不是气,是伤心?那岂不是更严重了!   萧弋抬手擦了擦她脸颊上的泪,低声道:“幺儿哭什么?”   杨幺儿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她磕磕绊绊地道:“我不喜欢别人……”她越说越觉得伤心,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不喜欢别人。不喜欢越王,不喜欢凤亭……我不是……水.性.杨.花……”   萧弋先前听见“越王”两个字,心下便绷住了。不喜欢越王,不喜欢凤亭……   她不喜欢。   萧弋哑声道:“朕知道了,朕知道了。幺儿莫哭。”   他实则还有些怔忡,不大明白她为何说这样一段话。   杨幺儿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莲桂,莲桂说……”她按在了自己的胸口:“喜欢时,这里跳得快……上次,要落水了,凤亭救我,跳得快。方才,越王抓着我了,跳得快。可是,皇上要去丹州,也跳得快。”   杨幺儿眼泪全都滑落在了萧弋的手背上,又顺着他的手背,滑落到袖子上,很快就濡湿了一片。   皇上要去丹州,也跳得快……   这句话刹那钉进了萧弋的脑中。   便连“凤亭”这个骤然出现的陌生名字,都叫他抛到了脑后去。   她怎么会觉得自己是水.性.杨.花呢?   她怎么能这样可爱?   她这样天真的逻辑,叫人说不出的心疼,又说不出的欢喜爱怜。   她原先这样想时,岂不是怕极了?真以为自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   萧弋盯着她哭得伤心的模样,勉力压抑下强烈的心绪,哑声道:“傻幺儿,你若是被吓到了,自然也会心跳快些。”   他捧着她的脸,俯身吻去了她脸颊上的眼泪,然后又亲了亲她的眼皮,低声道:“幺儿不喜欢旁人,幺儿自然也不是水.性.杨.花,幺儿心中只有朕,原先朕不知道,但如今知道了,朕知道了。”   他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腰,并忍不住越扣越紧。   杨幺儿却突地歪过了脸,躲开了他的亲吻,她气急地道:“皇上喜欢别人。”   这一怒,一句话脱口而出,倒也是一气呵成。   “朕又怎会喜欢别人?”萧弋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杨幺儿立马便掰着手指头数给他:“舞姬,两个。六公主,一个。方才那个人,一个。足足四个。”   萧弋哪成想,她平日里一声不吭,原来却是个记仇的。   他哭笑不得地道:“好,其他便也罢了,为何六公主也算在其中?”   杨幺儿不快地道:“我记得的,你问过我的,说要纳六公主。”   原先他盼着她吃醋,惦念着让她开窍,便问了她,若是六公主到宫里做妃子怎么样。那时,她对情爱一窍不通,连他的喜欢也半点没有记在眼底,她便说,要多些女孩子住在宫里,人多,热闹。   现下,她明白过劲儿来了,竟是还翻起了旧账。   萧弋心下又觉得可爱,又觉得好笑,实在哭笑不得。   “那时你分明还说,宫里人多,热闹,叫朕多纳些才好。”萧弋掐住了她的鼻尖,叫她转过了头。   杨幺儿气坏了,理直气壮地道:“我不记得了,我没说过。”   “那怎么记得朕说过的话?”萧弋一口咬在了她的下巴上。   杨幺儿仓皇地往后躲了躲,捂着下巴道:“皇上说的话,我自然都记得。”   萧弋眸光一动,眼底的光越见灼热,他紧紧盯着她,强横地将人重新搂到了怀中,哑声道:“幺儿怎么是这样好的宝贝。”   原是极为肉麻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便都成了天然的情话,撩人而不自知。   杨幺儿道:“夸我也是不成的。”   她艰难地抬手,自己抹了抹眼泪,道:“不同皇上好了。”   “但朕偏偏想同幺儿好。”萧弋将她扣着怎么也不松手。   他紧跟着又道:“丹州的那两个舞姬,长得什么模样,朕都不记得了。六公主,她都来同你说朕的坏话了,说朕连御医都不肯让她瞧,朕对她半点都不好,又哪里算喜欢她?方才那人,朕更是认都不认得。这世上没有人比幺儿更好,更叫朕觉得喜欢了。”   杨幺儿那口气还没消干净。   她觉得胸口还堵着。   可皇上说的也没错,她便不该生气难过了。   她道:“不许同我说话。”   萧弋眼底浸着一点水意,他盯着她,哑声道:“好,朕一会儿再同你说。”   说罢,他攥住她的指尖揉了揉,低声道:“一会儿已经过去了,朕现在能同你说话了吗?”   杨幺儿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忍不住巴巴地道:“我不喜欢她。”   “朕也不喜欢此人。你瞧,朕同你是一样的。”   他抓着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胸口,道:“人心狭隘,放下一个人,已经是极为不容易的事了,哪里还放得下第二个呢?”   杨幺儿怔怔抬起自己另一只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哽咽的哭腔,道:“这里也是狭隘的。”   萧弋的呼吸重了重。   他知晓,她自幼时起,便被压抑了表达的天性,因而要从她的口中挖出话来,是极为困难的。   可他觉得时机到了,于是他再度问了先前问过杨幺儿的那个问题:“朕心中爱慕幺儿,幺儿呢?”   她对上他的眸光,然后像是被忽地烫了一下似的,她的眸光抖了抖,这才低声道:“幺儿也喜欢皇上。”   说罢,她似是觉得这样太过没文化。   于是绞尽脑汁地想起了先前背过的诗经,念给萧弋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萧弋忍不住笑了笑,托住她的面颊,道:“该是朕来对幺儿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从幺儿第一回来见朕,梳着双环髻,后来朕便朝思暮想了。”   他从此便记得了她送来的花,送来的鱼,送来的松果。   还有她分给他的礼物。   还有她同他讲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学生吵架。   幺儿:皇上说的话我都记得。   小皇帝:那你还说宫里人多热闹。   幺儿理直气壮.jpg:我不记得了!我没说过!   看吧我真的是甜文,真的压根就不会虐的!   到这里感情线差不多就是全都互相剖白啦~幺儿对凤亭的身份没有好坏和重要不重要的认知,所以别人不问她就不会说,现在和小皇帝撒个狗粮,她就顺嘴把凤亭卖了。:)   ☆、一百一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待到下山时, 杨幺儿已经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大抵是哭得累了。   萧弋低头瞧着她的面容,心底还涌动着别的念头。   只是这样的念头,他是断然不敢同她说的。   他是极贪心的, 他想要她喜欢他,还想要她从此在这世上, 只同他一个人好。   想到此处, 萧弋的目光暗了暗。   凤亭。   正是先前孔凤成口中所提起的天淄国人。   这样一个名字, 突兀地出现在了幺儿的嘴里。   “上次要落水了,凤亭救我。”幺儿是这样说的。   上次落水……   是那一回,大月国的绮云公主、天淄国的六公主、巫女同行,永安宫中一个小太监, 原本是想要撞那绮云公主下水,结果却撞上了幺儿。   只有这一回, 幺儿险些落水。   但救她的……是巫女……   萧弋立时便记起了, 每回见巫女时, 她是什么模样。一身黑衫, 再以黑纱裹面,自然就看不清容貌模样了。   再仔细想来,身形似乎也格外高大。他那时还只当是异国女子,是有些个头极高的。   若巫女是凤亭,那六公主的身份便也就呼之欲出了。   她应当并非天淄国的六公主,而是凤亭的胞妹,斛兰。   一旦捋开了这个头, 其它关窍自然而然也就想通了。   天淄国使团为何死在了半途?   是因为他们不愿使团归国,被天淄国的皇帝从中发觉到蛛丝马迹,知道他们假扮了六公主与巫女。或许还有一个原因,他们一面杀使团,一面六公主又来与幺儿陈述天淄国的狼子野心,这便是盼着大晋与天淄国不死不休,挑动战火,他们方才能从中寻得生机。   那屈然是他吗?   好似一切都串连了起来。   去李府上的也是凤亭。   屈然这个身份,应当是李府给他准备的,他原本应当是想要披着这层身份,前往丹州建功立业一番,然后插入到朝堂中来的。   只可惜幺儿一眼认出了他是谁,于是主动同他说了话。   皇后娘娘高高在上,自然不会无缘无故与一个小小千总说话。   凤亭知道自己迟早会暴露,于是等到刚一回京,就装作发高热不治而亡。   那么现在他仍旧以巫女的身份留在宫中吗?   不,他先前随军出宫离京容易,但要想再回到宫中就难了。   何况后来也不曾听底下人报上话,说巫女失踪了。那便说明,自征木木翰时起,他就已经让人将他替下来了,而后他就出了宫,混入到了军中。   他的算盘叫幺儿破坏了,必然不会轻易罢休。从孔凤成口中讲述的事迹,就可见此人何等心狠手辣。若不达目的,是绝不会轻易罢休的。   那他在宫外又会伪装成谁,再一次试图接近大晋的官场和皇室呢?   六公主在其中,又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她赠与幺儿两瓶药,恐怕有一部分是为凤亭准备的,另一部分则是以备救他或者幺儿的性命,如此便可欠下一份恩情。   那香囊呢?   作用不明的香囊,又是为了什么?   凤亭低头瞥了瞥杨幺儿,她睡得很沉,马车颠簸都丝毫影响不了她。   ……幺儿异状,莫非与香囊有关系?   现下有了思绪,萧弋心中倒是平稳了许多。只消顺着往下查探,凤亭与斛兰二人的手段,又怎么能瞒得过去呢?   如此种种,与今日幺儿动情表白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萧弋垂眸,将杨幺儿身上盖着的毯子往上提了提。   ……   而文昌观外。   常淑云的步子停顿在了那里,她抿了抿唇道:“皇上原来是个温柔的人。”   皇后这样冒犯,他都丝毫不放在心上。   丫鬟是瞧不出什么来的,便只怔怔道:“皇后娘娘脾气大的紧。”   常淑云抬手拍了拍她的嘴,道:“可莫要在这儿说,当心治你的罪。”   丫鬟讷讷道:“那咱们……还跟着往下走吗?”   “不了,皇上与皇后起了矛盾,我再跟上去,只怕要被记恨。”常淑云抿唇笑道:“没多少日子便是太后的寿诞,那时宫中大宴,自然还能再见。”   常淑云哪儿知道,萧弋一句话,便已经取消了太后的寿诞。   这厢萧弋带着杨幺儿径直回了皇宫,未再往杨宅去作停留。   萧弋回宫后,先将杨幺儿亲手抱到了床榻边放下,然后才带着赵公公去了养心殿。   他没有立时命人将六公主抓起来,而是先派了人去暗查此事。   还未完全弄清楚他们接下来的打算,便不好打草惊蛇。   待到吩咐完所有的事宜后,萧弋便回到了坤宁宫,让宫人们伺候着洗漱了,也换了衣裳,便一并与杨幺儿躺在了床榻上。   他的动作惊动了杨幺儿。   杨幺儿的眼皮掀开了一条细缝,她低低地唤了一声:“……皇上。”声音里还带着一点困倦的懒洋洋的味道。   萧弋当即便将她抱在了怀中,低声道:“幺儿若再见到凤亭,还认得出他吗?”   杨幺儿迷蒙地道:“……认得。气味,不会变。”   “什么气味?”萧弋问。   杨幺儿便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袖子,往他的身上凑了凑,带着一点倦意慢吞吞地道:“与皇上……像。”   萧弋当即拧起了眉。   与朕像?   他抬手摩挲了两下杨幺儿的面颊,眼底的色彩变得深沉了起来。   这时候杨幺儿却贴着他的手掌,主动蹭了蹭,然后往他的怀里埋得更深了,鼻子好似还抽动了两下,接着认真地道:“可是,皇上更好闻……”   萧弋眼底深沉的光散去。   他低声凑在她的耳边问:“朕身上有多好闻?”   她叫人打断了睡意,这会儿勉勉强强地撑起眼皮,盯着萧弋,迷迷糊糊地道:“这样好闻。”   说着,她便一口咬在了萧弋的唇上。大抵是想同他说,好闻到让人想吃。   萧弋反咬了咬她的唇,动作放轻。   但杨幺儿实在困极了,连回应也没了力气,便抬手堵住了他的嘴,两眼再度闭上,沉沉睡了过去。   萧弋咬了咬她的指尖。   杨幺儿这下连眼皮都不掀了。   萧弋无奈,心下又觉得好笑,但又觉得说不出的柔软。   好似满腔的阴沉与暴戾,都在这一刹被安抚回了最深处藏住了。   萧弋一拉被子,将二人牢牢裹住:“睡。”   ……   凤亭为了更快地进入到大晋的朝堂中,他势必会优先选择王公贵族、文武大臣子弟的身份,其次才是那些没有家世背景的秀才。   要确认凤亭如今的身份……那便还是需要举行一场大宴,命王公贵族、文武大臣带上家中子弟,到宫中赴宴。届时幺儿瞧一眼,便能认出来谁是凤亭。   太后的寿诞是不会举行了,自然他的寿诞也不会举行。   眼下倒是有个正正好的借口。   ——木木翰大捷的庆功宴!   萧弋想到这点后,便立即吩咐了下去。   底下人丝毫不作怀疑,也不敢怠慢,立即便忙活了起来。   这时候众人也才知道,皇上不打算举行寿诞。大臣们自然对这般行为好一番夸赞奉承。   皇上与太后都不过寿诞了,但却愿意花不菲的钱,来为木木翰大捷的军士举庆功宴。这大可证明,皇上对待有功之臣是如何的爱惜看重!   在木木翰一役中,被升了军职官位的,心下莫不感激万分!   另一厢常淑云也低声同母亲道:“我在文昌观见了皇上一面。皇上丰神俊美,还是个心胸宽阔、十分温柔的人。”   常夫人疑惑地道:“当真如此?可你父亲说……”   “朝堂上自然是不一样的。”常淑云一边说,脑子里一边浮现了那日文昌观中的景象。她道:“今日父亲回来,不是说皇上下令,说不举寿诞,但却要为木木翰一战中有功之臣举庆功宴,令众人都携家眷前往吗?可见皇上是个爱护看重臣子的明君。”   常夫人沉默了。   她看人,当然不会这样片面。   皇上威势压人,性情冷厉阴沉不好琢磨,众人都是知晓的。先前大婚时行大宴,她也是亲眼见到了的。   后头御驾亲征木木翰,据说皇上在战场上斩了不少人,什么冯参将就是这么死的。   可见其手段狠厉。   当然,常夫人心下也明白,这做皇上的,若是没有这般手段,又怎么镇得住人?若不是因为这样,常家也不会果断站队了。   只是……只是常夫人怕,怕皇上压根瞧不上常淑云,反倒还将皇上得罪了,那落到他们常家头上的苦果,自然也是可怕的。   “皇上将来总是要纳妃的。”常淑云低声道。   常夫人这才点了下头,道:“走,娘仔细同你说说届时怎么做。”   ……   六公主得了御医的医治,待到好转后,她便又到了坤宁宫求见。   杨幺儿正拥着小毯子,坐在桌案前读书。   这会儿她读的倒是正经的宫中藏书,因为萧弋同她说,外头买的书,得二人一起看才行,一人的时候是不许读的。   六公主躬身请安,进了门。   她扫过杨幺儿面前摆放的书,眼底飞快地掠过了一丝羡色。   她自年幼时起,到如今,便总是在受苦与逃亡中来回,又哪里读过几本书呢?   六公主收起目光,抬头看向杨幺儿,低声道:“娘娘说话果然是有效的,御医已经来为我瞧过病了。”   杨幺儿点了下头:“嗯。”   六公主也并不计较她只说了一个字。   六公主道:“我先前送给娘娘的香囊在哪里?那香囊该要换了。”   “换?”杨幺儿疑惑地看着她。   六公主道:“是啊,该换了。香囊用得久了,里头埋的东西便失了效用,绣线也会褪色,便不好看,也不好用了。”   杨幺儿从来是直接的,这会儿自然也是一样,她问:“里头埋的东西,是什么?怎会失效用?”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伏笔剧情这么绕,是因为很多话幺儿不会说_(:3ゝ∠所以得小皇帝往下发现。   终于写完,晚安,白天再见啦~   ☆、一百一七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六公主微微一怔, 笑了笑, 道:“可避虫蝎、清脑明目,待到里头放置的东西浸泡过的药性挥发后,自然就失去了效用。天淄国人时常会做这样的香囊, 随身佩戴。”   “是好的?”   “是好的。”六公主道。   杨幺儿这才道:“不在我这里。”   六公主一愣,随即笑道:“皇上又命人收走了?”   杨幺儿点了下头。   六公主道:“那我回去重新做一个吧。”   杨幺儿迟疑了一下, 点了点头。她心思是分外单纯的, 想着六公主既然要给她东西, 她也要给六公主东西,便问:“那你想要什么?”   六公主怔住了,似是当真仔细想了会儿,才道:“没了, 没什么想要的了。”   杨幺儿疑惑地看着她。   人怎么会没有想要的呢?她就想要读书,想要吃御膳房的水晶糕, 想要每日睡觉的时候, 有皇上作垫子……   六公主对上了杨幺儿的眼眸。   依旧没有变过, 从她第一回见到大晋的皇后起。皇后的眼眸就永远是干净澄澈的, 里头掺杂的情绪永远都是纯粹而单一的。   就像此时,除却疑惑,便再没有别的了。   一双眸子盯着她的时候,就好似漂亮的琉璃一般。   六公主不由笑了下,低头道:“因为想要的,都已经有了。”   “那怎么办?”杨幺儿皱了皱眉。   六公主瞥见了她面上越发丰富的表情。就只有这一点变了吧。六公主心想。   变得更像是一个会哭会笑会生气的人了。   “我给皇后做香囊,又不求皇后赏赐我。上回皇后还给我一匣子炭呢。”六公主道。   杨幺儿面露一丝茫然。原来炭也能作礼物么?   六公主说罢, 起身躬腰行了礼,便告退了。   待到晚间萧弋归来,他早从底下人口中听了六公主到坤宁宫的事,便问杨幺儿:“六公主今日同你说了什么?”   杨幺儿依旧不作隐瞒,将六公主的话都学给了萧弋听,几乎一句都没有落下。   萧弋听着听着,便觉得心底有些怪异。   什么叫做,“我给皇后做香囊,又不求皇后赏赐我”?倒好似她与幺儿何等亲近一般。   萧弋淡淡道:“她送香囊来,幺儿收下便是,但收下后便得交与莲桂。”   “嗯?”   “幺儿怎知她是好坏?待到拿住凤亭后,那时便可知这香囊,究竟是作何用的。”萧弋道。说他小人之心也罢,他挂心幺儿,自然要消去她身边所有的隐患。   杨幺儿先摇了摇头道:“不知。”   随即又点了点头,道:“嗯,下回给莲桂。”   见她这般动作,萧弋的神色忍不住柔和了下来,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发丝,低声道:“今日幺儿可有偷偷读话本?”   杨幺儿摇了摇头。   “待到用过饭食,沐浴过后,朕同幺儿一起看。”   杨幺儿用力地点了下头。   前两日方才读到书生与翠娘互通情意的部分,还未读完呢。   ……   这场庆功宴筹备了不过四五日,便立即在宫中举行了,这一场大宴受邀者众,宫中事务自然也繁忙了许多。   莲桂与刘嬷嬷一并处置了大部分事务,少许不能决断的,便都拿到皇上的跟前去请教。总算是将一切都办好了。   大宴这日,莲桂与刘嬷嬷一块儿,仔细给杨幺儿梳了头,佩钗环,着朱色的衣裳。   不多时,萧弋过来了。   他朝杨幺儿伸出手,将她从位置上扶了起来,二人这才一并朝举行大宴的保和殿行去。   保和殿内,王公大臣携家中嫡系子弟,已经落座。待听到太监高声唱道:“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忙起身行礼。   萧弋淡淡道:“平身。”   众人这才敢抬起头,悄悄打量着这位少年帝王。   不,不该是少年帝王了,他的身上已然有了成年男子的气息,带给人强势的压迫。   上一回诸国来朝贺皇上大婚,那时大宴,与今日大宴,中间相隔也才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便全然换了一副情景。   落座者,心下再不敢有半点轻视。   位高者,眉间阴沉之色褪去,但却多了几分战场上方才能拼杀得来的血腥气,望之让人心肝胆颤。   这厢萧弋与杨幺儿落了座,萧弋低声问:“幺儿可认出是哪个了?”   杨幺儿扫了一圈儿,眼睛都花了,摇了摇头,低声道:“人太多了。”仔细听,里头像是含了一丝委屈味道。   桌案底下,萧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那就慢慢瞧,瞧得出来也好,瞧不出来也好,都没关系。”   杨幺儿低低地“嗯”了一声,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了下面的人。   很快,宴会开始了,宴上乐声也奏了起来。   杨幺儿慢吞吞地挪动着目光,打量着底下的人,但凡被她的目光扫过的人,都没由来地背后一紧,心道,皇后莫非是跟着皇上一块儿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竟也学会了皇上的几分气势与派头?倒是让人不敢小瞧了。   宴会举行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不多时,有宫人来到杨幺儿跟前,躬身道:“娘娘,常家姑娘吃酒时,不慎打翻了酒盏,湿了衣裳,便来央求娘娘派人领她换件衣裳。”   杨幺儿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这常家姑娘是谁。   她更是已经忘了那天文昌观里的常淑云了。   她只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   那宫人便退下去传话了。   常淑云很快由小宫女引着悄悄退场。   而这厢杨幺儿抬手揉了揉已经酸软的眼,一丝困倦浮上了心头。萧弋察觉到她的困意,便端了自己的酒杯,送到她的鼻子前。   杨幺儿嗅到带着凉意的酒气,一下子就又醒了过来。   也就是这时候,她恰恰好瞥见了一道身影。   “我瞧见了。”杨幺儿低声道。   萧弋攥紧了酒杯,收起手,微微侧过身子,与赵公公道:“你瞧瞧,娘娘瞧的是谁?”   萧弋不好明目张胆去瞧,免得打草惊蛇。但赵公公却是好瞧得的,他顺着杨幺儿望的方向,看了看,微微眯起眼,不确定地道:“像是……像是忠勇伯府上的人,坐在忠勇伯的身边,当是,当是忠勇伯的嫡子,萧云阳。”   萧弋低下头,一边夹菜给杨幺儿,一边道:“他与屈然可有相同之处?”   赵公公道:“全无相同。”   说罢,赵公公心下也疑惑,不知道为何要问萧云阳与屈然有什么相同处。   萧弋心下相信杨幺儿,自然不会怀疑她说出口的话,她说是瞧见了,那便一定是瞧见了。   “派人去查萧云阳。”萧弋顿了顿,口中紧跟着冷冷吐出两个字:“即刻。”   “是。”赵公公应声,将手中托着的东西交与了小太监,他自己便先暂且离开了保和殿。   殿中没有一人觉得有什么异常。   皇上身边伺候的人,来去不都是极为正常的事吗?   目的已达,见杨幺儿着实困倦,萧弋知晓她方才用眼过了度,这会儿肯定不大舒坦,于是便吩咐了春纱、莲桂,扶杨幺儿回坤宁宫歇息。   春纱在后头站着也心疼得要命呢,听了萧弋的吩咐,她立时便扶着杨幺儿起身,离开了保和殿。   杨幺儿回到坤宁宫时,坤宁宫的宫女方才寻了一套衣裳来,给常淑云换上了。   常淑云拉扯着衣裙的裙摆,问宫女:“这是娘娘的衣裳?”   宫女道:“嗯,是从前娘娘与皇上还未大婚时的衣裙。”   常淑云身形更丰满些,将衣衫都撑满了,反倒失了杨幺儿往日穿上身的气质出尘。   常淑云自己也不喜欢这样的衣裳。   她低头瞥了一眼,掩去眼底的不喜,抬头道:“今日吃酒吃得急了些,现下有些头晕,姐姐可否留我在此处多歇一会儿?”   宫女自然不高兴了。   这坤宁宫中的宫女,都是皇上后来安排的,这位常姑娘搬出这样的理由来,她们自然会多想一番,觉得这常姑娘别有居心。   宫女抿了抿唇角,还不等开口,便听得外头道:“皇后娘娘驾到。”   常淑云立马抬头朝门边望去,就见两个宫女扶着皇后进门来了。   皇后今日着的乃是盛装,方才在保和殿中,整个殿中无一人不是牢牢被她压住了风头。现下常淑云又穿着不合身的衣裙,乍然见到皇后,心下自然不是滋味儿。   杨幺儿骤然见到自己的殿中多了一人,皱眉朝常淑云瞧了一眼,道:“是你。”   文昌观那一幕的记忆实在过于深刻,杨幺儿见了人,一下子就想起来她是谁了。   常淑云躬身行了礼。   春纱板着脸道:“常姑娘,我们娘娘要歇息了,便请常姑娘回到宴中吧。”   常淑云笑了笑,道:“臣女着实走不动了,请娘娘让臣女在这里再歇一歇。”   杨幺儿对待人与事,都是喜欢的便是喜欢,不喜欢的便是不喜欢。她不喜欢常淑云,这时候自然也不会留她,杨幺儿道:“你回去吧。”   常淑云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   常家就她一个独女,她的出生与成长,可以说比李妧来得要幸福多了。   她哪里当头吃过这样的亏?   常淑云一下子便又想起了在文昌观时,杨幺儿高声喊了皇上的名字,而后便同皇上离开了,留下她在那儿,倒是尴尬极了。   常淑云便忍不住道:“娘娘,臣女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便不要讲。”杨幺儿道。   说完,她还惊奇地看了一眼常淑云。这个人自己都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还讲来做什么呢?   常淑云脸上的表情彻底绷不住了,她冷声道:“娘娘是皇后,是一国之母,但却实在不懂得如何做国母。先前在文昌观,娘娘出声高喝皇上的名字,这便是违了规矩。今日娘娘又言辞冷酷,让我离去,竟没有半分慈心……”   杨幺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过她生得极美,哪怕皱眉,也是比常淑云好看许多的。   杨幺儿压根就没听明白常淑云在说什么。   春纱和莲桂倒是先变了脸,护起了杨幺儿。   春纱冷声道:“娘娘当不得国母,谁当得?常姑娘吗?常姑娘好大的口气,站在这里便敢评判娘娘了。谁给你的胆子?谁给你的权利?常家家教便是如此吗?”   常淑云哪里容得她说这些,于是飞快地脱口而出道:“我是堂堂大学士之女,你却不过一个奴婢。将来兴许我也是要进宫做主子的……”   杨幺儿皱着眉打断她:“没有进宫,没有第二个主子。”   皇上说了,宫里只有一个主子,就是她。   常淑云失笑道:“先前外人传说娘娘性情憨傻,我还不信,如今方才敢信了。娘娘果真天真,不知礼数。皇上贵为天子,将来怎会不纳妃?宫里怎么会没有第二个主子?”   杨幺儿认真地同她道:“皇上喜欢我呀。”   皇上亲口说的呢。杨幺儿在心底小声道。   常淑云哪里会信?   在她看来,便没有哪个男子是没有三妻四妾的。民间男子尚如此,何况皇上呢?皇上年少掌权,愿意与他做妃子的多的是。这样的帝王,便也本该拥有后宫三千,方才配得上他这般俊美英勇。   常淑云笑道:“皇上若真心喜欢娘娘,怎么大婚至今,还不见娘娘有孕呢?”   杨幺儿茫然了一瞬。   喜不喜欢,与有没有孕有何干系呢?   不等杨幺儿开口,这头莲桂面色一沉,一巴掌就将常淑云扇翻了在地,彪悍十足,惊得春纱都吓了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忍住喝了杯凉的可乐,就一直胃痛tvt写起来太慢了。   ☆、一百一八   第一百一十八章   常淑云往坤宁宫来, 身边只带了一个丫鬟, 那丫鬟惊得变了脸色,但还没等动作,就叫一边的宫人给扣住了。   “姑娘……”   “什么姑娘, 一个没教养的东西,也敢在坤宁宫拿主子的乔!”春纱可憋坏了, 总算得了个空儿, 一口气骂了出来。   两边的宫人也立即用手绢将那丫鬟的嘴堵住了, 冷冷道:“既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那便也别说话了。”   常淑云从未见过这等阵仗,她倒在地上,倒也不爬起来了, 她压着微微发颤的一颗心,道:“娘娘便听不得人说真话么?娘娘的脾气果真是大得很, 手底下的奴婢也都一个比一个脾气大, 我是常家的女儿, 你们怎敢这样教训我?我父亲如今乃是皇上近臣, 正得用的时候,娘娘着实应该好好学一学,什么叫做为后之道,不给皇上添乱才是……”   她一口气说了大段的话,这才捂着脸颊,喘了喘。   杨幺儿一派茫然。   常姑娘的父亲如何如何,与她何干呢?为何她要学为后之道, 不给皇上添乱?她从未给皇上添过乱呀,皇上还夸奖她呢,夸她是福星,是锦鲤……   回城时,还有许多官员跪地,说她洪福齐天呢。   这个常姑娘的爹也在里头呀。   莲桂一手扶住了杨幺儿,生怕娘娘被气晕过去。   她倒没有扭头去瞧,自然也就不知道,杨幺儿这会儿面上哪有一丝的难过与愤怒。   莲桂曾处理过许多事,李妧到了她的手里也一样没了气焰。她又哪里会将一个常淑云看在眼里?   她微微蹲下身,低声道:“倒是常姑娘先该学一学这如何为臣女,如何做一个闺阁女儿。那日在文昌观,已是瞧在常大人的面子上,便饶过了常姑娘,今日却硬是要凑到跟前来……”   “既是常姑娘自己凑上来,便也叫我们不好再手软了。”莲桂说罢,冲四周的宫人一点头,宫人们立即上前,将常淑云生生架了起来。   她们可不管这是谁的女儿,既然进了坤宁宫,又不守坤宁宫的规矩,那就得拿下。   常淑云这才变了脸色:“你不过一个奴婢,谁予你的权利?”   莲桂垂眸温柔一笑:“皇上给我的权利。”说罢,莲桂一抬手,道:“先带下去扣住,等皇上归来再行发落。莫让她们污了娘娘的眼。”   “是。”宫人们立即应声,将常淑云硬生生往门外拖。   常熟云一边挣扎,一边震惊地看着她们的动作:“你们……这坤宁宫难道就没有规矩吗?放开,放开我!大胆……”   “冒犯皇上,冒犯皇后,你才是大胆。莫说你了,就是你有十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刘嬷嬷嗓音阴沉地道,一边说着,一边跨过门槛,从外头走了进来。   “如今这些个高门嫡女长的都是什么脑子?规矩也没学全,就敢来宫中放肆了。”刘嬷嬷冷嗤道。   常淑云抬起头,正对上刘嬷嬷那张显得冷漠刻薄,又暮气沉沉的脸。   常淑云当即就被吓住了:“快放我走,放我离开……”   刘嬷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常姑娘还未同娘娘道歉呢。”   常淑云紧紧抿住了唇,自然不肯道歉。   刘嬷嬷道:“不妨事,今日不肯道歉,来日便是跪地磕破了头,便也没用了。带下去。”   常淑云和她的丫鬟一块儿,就这么被拖了下去。二人都被堵上了嘴,一时间想要呼喊都发不出声音来。   这厢刘嬷嬷连忙上前,扶住了杨幺儿的另一只手,道:“可吓着娘娘了。”   杨幺儿摇了摇头,却反而对另一个问题好奇极了,她问:“嬷嬷,怎么才有身孕?”   刘嬷嬷盯着她仔细瞧了瞧,这才敢确认杨幺儿并未生气,随即哭笑不得地道:“娘娘……娘娘不如问皇上去?”   那常家姑娘自以为说了一番,如何能伤娘娘心的话的,却不曾想到娘娘这般七窍玲珑心,哪里会轻易入了她的套?   杨幺儿抿唇想了想,随即点头道:“嬷嬷说的是。”   刘嬷嬷听她说话越发流利,不由笑着道:“娘娘也是该生个小皇子,又或是小皇女了。老奴先前照顾过年幼时的皇上。老奴没几年可活了,只盼着将来还有机会,也照顾照顾皇上同娘娘的孩子。”   若是原先这样同杨幺儿说,她多半也是无法理解的。   但这会儿她却慢慢握住了刘嬷嬷的手,低声道:“嬷嬷还要活的。”   刘嬷嬷便笑着道:“娘娘要老奴活多久呢?”   “十年……少了。”杨幺儿说着说着便将自个儿否定了,又紧跟着道:“一百年。”   刘嬷嬷忍不住笑出了声:“老奴不求一百年,只求再活个七八年便足够了。今日得了娘娘的话,便也得了娘娘的庇佑,可见将来老奴是一定能活到的。”   杨幺儿低低地“嗯”了一声。   刘嬷嬷这才扭头问春纱等人:“怎么回来了?”   春纱道:“回嬷嬷话,娘娘在宴上有些犯困,皇上便命奴婢和莲桂姐姐扶娘娘回来……”   “既如此,还不快些伺候娘娘歇息。”   “是。”   春纱与小宫女服侍着杨幺儿脱下衣裳,解了发髻钗环,睡了下来。   杨幺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裹在被子里,翻来覆去,这一翻,就翻到了萧弋回来。   大宴已经散去。   萧弋回到坤宁宫,特意放轻了脚步,走到帘帐后,便见着了杨幺儿侧卧的身影。   萧弋走上前,挨着床榻边上坐下,这一瞧,才发觉原来杨幺儿正大大睁着眼呢。   压根没睡。   萧弋忙将人抱了起来,便见杨幺儿呆呆倚在他的怀中,问:“皇上,如何才能有孕?”   萧弋瞥见她面上神色,情不自禁亲了亲她的唇:“这样……”   杨幺儿见状,竟是反被动为主动,一把搂住了萧弋的脖子,仰头又亲了亲萧弋,又亲又吮,这样色.情的动作由她做来,偏偏又天真无邪极了。   杨幺儿一口气亲了许久,然后才微微喘着气,问:“这样便好了?”   萧弋哪会想到,从宴会上回来,便遭遇了幺儿这样主动的亲近。他哑声道:“不止……”   说罢,他低声道:“要做往日那样,更亲密的事才行。”   杨幺儿恍然大悟,在萧弋的怀中挣扎两下,然后往旁边挪了挪。   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皇上同我一起睡。”   萧弋自然不会拒绝,他当即便解下了外衫,只是他方才坐上床,便当即被杨幺儿扑倒了下去。   杨幺儿压在他的身上,低声道:“是这样吗?”   说着,她的指尖探进了他的衣衫。   萧弋的呼吸微微急喘,他沉声道:“是。”   ……   宫人们识趣地没有上前打搅,这一转眼,便到了晚上。   杨幺儿已经困乏到极点了,但她仍旧撑起眼皮,道:“这样便有了?”   萧弋抚着她的发,道:“有了。”   杨幺儿满意了,便闭眼睡了过去。但萧弋却从中听出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若是没有别人同幺儿提起,幺儿不会无端想到这件事上来。   萧弋起身慢条斯理地穿好了衣裳,然后走了出去,将春纱等人叫到跟前:“今日坤宁宫发生了何事?”   莲桂道:“正要同皇上禀报。”说罢,她就将今日常淑云的种种冒犯之举,就连常淑云说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都说给萧弋听了。   萧弋的面色越来越沉,越来越沉,道:“她如今人在何处?”   莲桂道:“还扣在宫中,就等着您发落。”   萧弋向外迈步道:“领路。”   “是。”   另一头,常夫人与常大学士也发觉到女儿不见了。   “她打翻了酒,由宫女领着去坤宁宫换衣裳了。”   “出宫时便不见人,等到如今了,也依旧不见人,到底怎么回事?”常大学士厉声斥道。   常夫人这才讷讷道:“兴许,兴许是被皇上留下了……”   “未嫁之女,被皇上留下,你知晓你在说什么吗?”常大学士冷声道。   常夫人目光闪了闪,道:“兴许是一桩好事呢……”   这厢萧弋也见到了常淑云,常淑云和她的丫鬟被绑在这儿已经有好几个时辰了,四肢都僵住了,身体更因为长久地维持着一个姿势而瑟瑟发抖起来。   常淑云听见萧弋声音的时候,便激动了起来,不停挣扎着,还差点从椅子上晃下去。   萧弋盯着她,却慢慢露出了憎恶的神色,他道:“她身上穿的是幺儿的衣裳?”   一旁的宫女道:“先前不知常姑娘打的什么主意,只当她真是被酒湿了衣裳,才取了先前娘娘在燕喜堂时的衣裳给她,谁晓得她对娘娘出言不逊。”那宫女说着跪地道:“是奴婢的过错。”   萧弋倒是没罚她,只道:“扒下来。她又怎么配穿?”   宫女们应了声,立即上前按住了常淑云。   当众扒衣裳,这对于常淑云来说,无疑是最大的羞辱。   她奋力地挣扎着,双眼都含了泪,抬头可怜地望着萧弋。   可先前绮云公主哭起来时,比她更楚楚动人,都未能换得萧弋半点注目,又何况是她?   等到扒去了衣服,一边的宫女便只随手扔了宫女穿的衣裳盖住了常淑云,免得污了皇上的眼。   一边的丫鬟已经吓得浑身都软了,冷汗接连不断地往外冒,连挣扎都不敢挣扎。   萧弋淡淡道:“便也不必审问了,既然胆子这样大,削尖了脑袋也想进宫来,那便让她从此就留在宫中。正巧了,朕惦念着太后的寿诞不必办,朕的寿诞也不必办,但将来左右还要给娘娘办寿诞的。太后还是没了的好。送她去永安宫。”   两段看似全然打不着的话,骤然串连起来后,让常淑云吓得魂都快飞了。   皇上要杀太后,以她做借口?   常淑云更奋力地挣扎起来。   不……   不成。   她听见了这些,便绝无再出宫之时了!   而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太后一死,她也跟着去死吗?   “太后卧病在床,常家女至永安宫换衣,举止无状,冒犯太后,太后被活活气死……常家女谋害李氏太后。常氏与李氏将来想必要势不两立了。”萧弋淡淡道。   倒是极好的。   常家原本就有些本事,如今站队到他这边来,他却不想助长其成为又一个李氏,两方牵制,岂不正好?   常淑云陡然变了脸色,浑身颤抖起来。   到这时,她方才知晓,她口中所谓的“我父亲如今乃是皇上近臣,正得用的时候,娘娘着实应该好好学一学,什么叫做为后之道,不给皇上添乱才是”,到了真正上位者的眼中,实在不值一提。   真要玩弄心术,哪里是她那点儿本事能班门弄斧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女配男配唯一的作用就在这儿了↑。   一边又给小皇帝掌握权势打助攻,一边还给小皇帝的爱情打助攻。   小皇帝表示美滋滋。:)   ☆、一百一九   第一百一十九章   萧弋回到了殿中, 待走过屏风, 便见杨幺儿从床上坐了起来,拥着被子,似是在发呆。   萧弋走上前, 一把从背后将她拥住,道:“睡醒了?”   杨幺儿突然伸出手指, 将他抵开了。   萧弋:“怎么了?”   “不能碰。”杨幺儿反手指了指自己的肚皮:“有宝宝了。”   萧弋登时哭笑不得:“哪有这样快的?”   杨幺儿怔怔道:“不是第二日就有了?”   “自然不是。”   杨幺儿想了想, 道:“皇上该吃药。”   “怎么该朕吃药?”   “皇上同我, 做了许多这样的事呀。”杨幺儿长长的睫羽微微扑扇,她道:“可是这样久这样久过去了,都还没有宝宝。那是皇上不行,皇上该吃药。”   萧弋脸色登时就绿了, 他掐住了杨幺儿的下巴,咬了咬她的唇:“幺儿胡说什么?幺儿怎敢说朕不行?”   杨幺儿偏还一板一眼地道:“书上说, 勿讳、疾、忌、医。”后面四个字比较难念, 她念起来的时候还一顿一顿的。   萧弋只好堵住了她的嘴, 亲得她喘不过气。   杨幺儿艰难地推开了他, 有些不高兴了。   萧弋低声道:“先前政局未稳,比之有孕,自是幺儿安危更重。若有子嗣,反而容易落入危险境地。那时朕便有心避孕。因而幺儿至今还未有孕。”   大晋有制肠衣避孕的,有靠泄到体外来避孕的,还有便是避子汤了。   前二者,难免有所疏漏处。最后的避子汤, 效用倒是极好的,只是却是极为损伤女子身体的。   萧弋自然舍不得将此物用到杨幺儿的身上,便只用了前两法避孕。   杨幺儿歪头道:“那个常姑娘说,大婚多时未孕,便是皇上不喜欢我。”   一提到常淑云,萧弋眼底便滑过了一抹冷光。   他低声与杨幺儿道:“哪有拿此来衡量的道理?”说罢,他将杨幺儿搂到了怀中,微一低头,便正好能凑在杨幺儿的耳边。他贴近了她的耳朵,哑声道:“正是爱极,方才不愿幺儿有受损害的时候。”   杨幺儿勾住了他的衣摆,下巴垫在了他的肩上,低声道:“那现在呢?”   “现在幺儿说是如何,便是如何。”   杨幺儿伸出手指,在他的背上画了个圈儿:“皇上同我来读话本。”   萧弋低声道:“好。”   他松开了怀抱,起身亲自去取了话本来,与杨幺儿挨在一处读书。   杨幺儿一只手勾住了萧弋的衣襟,瞧着倒像是随时要非礼萧弋的登徒子一般。   只是读着读着,杨幺儿又困倦上了心头,慢慢便睡了过去,哪里还记得别的?   之后几日,杨幺儿便都这般同萧弋读话本,待读完,再做些旁的事,做完方才沉沉睡去。   这厢常大学士也终于按捺不住了,主动到了养心殿求见皇上。   常夫人在家中更是慌了手脚。   常大学士没有兄弟,房中除了一个通房丫头,便没别的人了。常夫人与常淑云过得自然都是受宠的日子,一时便也失了敏锐,这会儿只能如寻常妇人一般,焦灼转圈儿。   常大学士等在外头的时候,赵公公正在低声同萧弋汇报:“查出来了,那萧云阳,果然已经被凤亭换了。此人有改头换面之术,应当是从天淄国学得。”   萧弋望着门外忐忑等待的常大学士,淡淡道:“从巫女到屈然,从屈然到萧云阳。若我是他,便会让手底下的人,如他一般改头换面,渗入大晋朝堂之中,替换下那些大晋官员,假以时日,大半个朝堂便都悄无声息在掌控之中了。”   赵公公心下一惊,结结巴巴道:“这,这,他有这样大的胆子?”   “他自然有,年少时便敢屠族人而不手软,做这桩事,风险虽大,但寻常人并不会察觉到这等异事,他只要敢做,将来得的便是权势地位与富贵,他如何不敢?”   赵公公正了正脸色,低声道:“奴婢便让人往这上面查。”   “嗯,去吧。”   小太监越出门外,这才将常大学士引了进来。   “臣叩见皇上。”常大学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萧弋皱起眉道:“朕也要正要召见常大学士……”   不过半炷香不到的功夫,常大学士便从养心殿出来了。出来时,他面上的焦灼之色倒是没了,但取而代之的是面色沉沉,步子一步迈得比一步重。   等回到常府,常夫人立时便迎了上去:“如何?女儿可仍在宫中?是否,是否被皇上留下了?”   常大学士低头,见她一脸希冀之色,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没有了!明日便为她举丧事!当她吃了宴回来,感了风寒,不治而亡了!”   常夫人呆愣愣地道:“你胡说什么?你胡说什么!”   “你以为会是何等结果?皇上纳她为妃,咱们家跟着一跃成为皇亲国戚吗?”常大学士说着眼圈也红了,他哑声斥道:“你莫要再同你姐姐来往了,她教你的,教淑云的都是什么东西?你与淑云的心思打算,当我瞧不出来吗?”   “你倒是说清楚,到底怎么了?”常夫人也慌了,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   常大学士长叹一声,眼泪落了下来:“她误闯永安宫,重病中的太后受了惊,当晚发起高热,去了……”   “宫里,宫里怎么没有一点消息?”常夫人愣愣道:“怎么会?她是要去坤宁宫的,又怎会去永安宫?”   “你我知晓又有何用?皇上言及保全常家脸面,便不会大肆宣扬开,只等过些时日说是太后病逝了……”   常夫人这时候倒也反应过来了:“是不是,是不是她得罪了皇上,所以……”   皇上与太后不合,并非什么秘事,先前太后欺压皇上至可怕境地,她们这些后宅妇人都知晓。   定是皇上想要杀人,便拿了淑云去做这把刀。   “不成,不能让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常夫人哭着拉住了常大学士的衣领:“去见皇上,再去见皇上。”   常大学士一巴掌扇到了她的脸上:“你是想害死常家上下吗?”   常夫人被这一声厉喝镇住了,她喃喃道:“皇上便能发落整个常家吗?皇上便能了吗?”   常大学士冷声道:“你当还是过去的皇上吗?”   半晌,他才叹气道:“皇上已然说了网开一面,留她性命,只是今后她便只是永安宫守牌位的宫女……你们怎么那么糊涂啊?搭上了一个她自己,将我也搭进去了。将来常家只能牢牢同皇上站在一处了……”   常夫人腿一软,坐倒在了地上,低低地哭出了声。   第二日,常府便按常大学士的吩咐,举了丧,只是常淑云还未出嫁,连丧礼也只是草草办置。   天边不知不觉地下起了雨。   杨幺儿倚坐在窗户边,觉得又闷又热,喘不过气来。   她只好放下了手里的书,在桌案上趴伏了一会儿,窗外细细的雨丝飘了进来,落进了她的脖颈间。   春纱道:“娘娘,窗户合上罢?”   杨幺儿扭转过脸来,低低地道:“别合。”   春纱一瞧,登时就惊住了,她忙将杨幺儿扶起来,道:“娘娘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杨幺儿的声音都低了下去,道:“闷。”   “莲桂姐姐!刘嬷嬷!”春纱立即放声喊道。   原先杨幺儿想要安静读会儿书,因而身边便只留了个春纱。春纱这一嗓子,把外头的莲桂等人全惊动了。   “出什么事了?”   “娘娘脸色怎么白了?”   “快去请御医!”刘嬷嬷高声道。   莲桂也道:“春纱,你走一趟,去养心殿。”   春纱原本还好,这会儿见她们口吻严厉,春纱登时更慌了手脚,匆忙点了头,提着裙摆就跑了出去。   莲桂上前,跪伏在杨幺儿的跟前,将她扶住了。   杨幺儿软绵绵地靠在她的身上,低声道:“只是闷的……”   莲桂低声道:“闷也可能是别的病症引起的,等御医来给娘娘瞧一瞧就知道了。”   杨幺儿低低地应了声。   养心殿内。   萧弋正同孔凤成等人说话,待说到一半时,小太监领着神色慌乱的春纱进来了。   萧弋只瞧一眼便知晓是坤宁宫出事了。   莲桂低着头,道:“娘娘不大好……”   萧弋登时起了身,道:“诸位且在此地等候。”   众人哪里敢有异议,忙道:“是。”   等瞧着皇上的身影走远,他们一颗心慢慢倒是悬吊了起来。   若是皇后娘娘出了什么事,还指不准皇上如何撒火呢。   “皇上,伞,伞……”小太监一路在后头追。   赵公公也顾不上打伞了,连忙跟着萧弋疾步前行。   萧弋几乎与御医同时抵了坤宁宫。   莲桂与刘嬷嬷已经扶着杨幺儿倚坐到了榻上,又拿了条毯子给她裹住。   “闷。”杨幺儿皱着眉,低低地道。   “开窗,去将窗户都打开。”刘嬷嬷道。   其他小宫女不敢动:“外头正下雨,怕娘娘受了寒……”   “去开。”莲桂厉声道。   小宫女点头应了,赶紧去开了窗。   而萧弋三两步进了室内,到了杨幺儿的跟前。   宫人们连忙跪地行礼。   萧弋又哪里顾得上他们?   他揽住杨幺儿的腰,将人从后头托住了,好让她倚在怀中。这时他方才示意御医上前。   御医跪地,为杨幺儿把脉,手都止不住地颤抖。   上一回,便没能诊出皇后娘娘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回若是还诊不出,娘娘已经这般难受,只怕皇上便要发落他了。   御医跪地战战兢兢地诊了一会儿,突地“咦”了一声。   萧弋拧眉道:“可瞧出什么来了?”   御医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道:“娘娘,娘娘这是……这是有孕了……”   一时间,四周静寂。   半晌,萧弋才干巴巴地道:“先前,为何未诊出?”   他脸上的神色像是停滞住了,还未回过神一样,瞧着甚为僵硬。   “月份尚小,便未诊出。”御医咽了咽口水,又道:“娘娘如今有孕三月余,只是,只是这时候还未稳,娘娘胸闷气短,恐是因损了身体,才觉不适。须仔细调养,禁、禁房.事,这才能安稳下来。”   萧弋一下便想到这些日子来的胡闹。   本是盼着将来有孕,谁晓得是已经有了。   害得幺儿胸闷气短难受至极的元凶正是在这里。   那原先幺儿嗜睡又是怎么一回事?   从京城往木木翰去,再从木木翰归来到如今,可不止三月了。   萧弋立时吩咐一个小太监:“去请天淄国的六公主。”   “是。”小太监一溜烟地跑了。   待看着那小太监疾跑出去,萧弋才渐渐回过了神似的。   他哑声道:“御医先去开方子。”   “是,臣先告退。”   萧弋神色恍惚了一瞬:“……刘嬷嬷。”   刘嬷嬷应声道:“老奴在。”   萧弋抬头瞧了瞧她,又瞧了瞧莲桂、春纱等人,一个个都眼圈微红,呆愣愣的,似是仍处在震惊中。   倒是杨幺儿这时揪着萧弋的袖子,低低弱弱地呜咽出了声:“常姑娘怎么不说,有身孕这样难受呀……”   萧弋凑在她耳边,哑声道:“都是朕不好,是朕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幺儿:tvt难受哄不好了tvt   久等了对不起大家,挨个啾啾。昨天家里出了点事,又跑医院了。熬夜总算写完啦~   ☆、一百二十   第一百二十章   在众人眼中, 杨幺儿始终都如稚子一般, 因而谁也不曾想到过有孕这桩事上来。   等到御医开了口,坤宁宫上下慢慢才回过了神,随即方才是欢喜和忙乱。   刘嬷嬷笑道:“前些日子我还同娘娘说呢, ”笑着笑着,刘嬷嬷的眼圈儿便红了, 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 皇上长大了, 掌了权,娶了妻,下面便是要有小皇子小皇女了……   她能等到今日,已是天大幸事了。   杨幺儿这会儿却还靠着萧弋掉眼泪呢。   原先她不是这样的, 可她也不知道为何,难受了, 眼泪便止不住了。   我变得越来越娇气了。   杨幺儿这样想着, 更觉得难受了, 眼泪又啪啪啪全掉在萧弋的袖子上了。   萧弋抬手给她抚着胸口, 低声道:“幺儿莫哭,哭得久了,更觉得喘不过气。”   不多时有宫女捧了熬好的药来,低声道:“娘娘喝了药便好了,娘娘……”说着便将药碗呈到了杨幺儿的跟前。   萧弋一手接过来,道:“朕喂幺儿?”   杨幺儿低下头,舔了一口碗沿:“……苦。”   萧弋马上道:“朕陪幺儿一同喝好不好?朕一口, 幺儿一口。”   刘嬷嬷忙哭笑不得地道:“皇上,这药哪能乱吃呢?皇上若吃了一半去,娘娘这药效便又该不足了。”   萧弋顿住了动作,顿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主意有多馊。他忙改口道:“取蜜饯来。”   小宫女忙去取了蜜饯,萧弋就这么捏着蜜饯,磕磕绊绊地喂着杨幺儿吃完了药。   这药倒是见效极快的,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杨幺儿便觉得呼吸顺畅多了,腰腹的酸痛感也没有那样强烈了,她软绵绵地倚倒在萧弋的怀里,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刘嬷嬷此时才压低了声音道: “皇上,六公主已经在外等候了。”   萧弋盯着杨幺儿看了一会儿,等确认她面上的神情渐渐放松了下来,这才起身,道:“将她召到偏殿。”   “是。”   六公主先前在萧弋跟前,还敢说些大胆的话,如今再见萧弋,倒是全然变了副模样。   她自己便是个心狠手辣的,又怎么会畏惧萧弋呢?   可现下萧弋身上的气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一身血气,带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   正因为她也是同样的人,所以才越是对萧弋身上的气势敏感。   六公主低了头,在萧弋跟前跪下了:“参见皇上。”   萧弋直接了当地道:“先前娘娘说,你赠与她的香囊,可避虫蝎、清脑明目,是也不是?”   “是。”   “这世上哪有一味好的东西呢?想必也有其不好的地方。”   六公主躬身放下了两只香囊,一左一右摆好。   她垂首道:“左边这只,是最早备好的要送给娘娘的香囊,乃是李府给的。”   萧弋面色一沉:“原来天淄国与李府还有勾结?”   萧弋心中当然知道,六公主是个假货,只是她和凤亭与李府有所勾结罢了,与天淄国并无关系。只是此时还没到打草惊蛇的时候,他才假意提了天淄国。   六公主也没有辩解,顺着往下道:“只是我们与李府本也是虚与委蛇,心中更不敢谋害娘娘,得罪了大晋,这才又掉了包。叫李府以为他的目的达成,实则不然。”   “里头原本装的是什么?”萧弋问。   六公主道:“避蝎草熬制出的药汁,再将填充物浸透,放入进香囊。可使人昏昏沉沉、反应愚钝、食不下咽,日渐消瘦而亡。”   萧弋的脸色登时就变得更难看了,眼底更跃动着凌厉杀意。   他问:“那这个呢?”   六公主指了指右边那个,道:“这便是天淄国内常佩戴的香囊,效用的确如我说的那般。此物稀少,只有王公贵族能佩戴。自然,也有不好的地方,只是这算不得什么……”   “算不算什么,得朕来判断。”萧弋冷声道。   六公主低声道:“里头浸染的药物会令人耳清目明,对外界敏感起来。也就是说,听觉会变强,目力会变强,同样的,痛觉也会变强。人对外界所有的感知,都会因为更敏感而被放大。”   听到这里,萧弋就已然明了了。   从京城到丹州,常人觉得疲累一分,但幺儿会觉得疲累十分,自然嗜睡。   等到从丹州归来,幺儿有了身孕。女子有孕后,情绪敏感、嗜睡,身体总有不适。这点便也被放大了,于是幺儿自然睡着的时候更多了。   萧弋冷冷盯着六公主,一时不知该是罚她还是奖她。   若正如她所言,这个香囊使人耳清目明,对外界的感知变得更为敏感。那么幺儿开窍越来越快,越来越多。能记下舆图,能背下诗文,会吃醋,会哭会笑,会懂得他的情意……岂不都是因为这东西?   萧弋冷声道:“请六公主回去罢。”   六公主松了口气,这才收起了两个香囊,赶紧往外行去,好像是怕走得慢了,就被萧弋弄死在当场了。   等六公主走后,赵公公才慢慢跨进门来,附在萧弋耳边,低声道:“查出来了,果真有几个被掉了包。”   “都有谁?”   “赵华,陈子业,程万青……”赵公公低低地报了一串名字出来。   “有越王的人,有李家的人,也有与其他拉帮结派的人。”萧弋说到这里,突地笑了下,只是语气依旧是冷的:“他倒是帮了朕。”   “再等些时日。”萧弋淡淡道。   再等几日,待凤亭暗地里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他便只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是了。   他原本还想,朝中势力并非一日两日养成,纵使如今他已经得了声望,得了大权,但若真要触碰到那些人的深层利益,他们到底还是会反过来给他出难题。   他得扳倒他们,把那些人一个个从位置上挖下来。   其中图谋定然不是一两日所能完成的。   但凤亭暗地里下手,杀死官员,补上自己的人,改头换面冒充。   等到之后差不多了,他再动手揪出凤亭,揭露假冒的官员。那些空缺出来的位置,便可换上他悉心培养的人。而他只要杀了凤亭,便可对那些死去官员的家属以作交代。他们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从此缩起尾巴做人。   李府与凤亭曾经有牵扯,证据也都已然到了他的手中,届时便可将李家一并抄了,再拢共李妧先前提供的东西,绝不会给李家留半点生机。   之后再扶孔凤成,而常大学士则成了文官体系中,牵制孔凤成的人。   ……   朝堂之上俨然没有旁的事来令萧弋烦恼了。   唯有一桩事方才令他牵挂了。   萧弋起身道:“回去瞧瞧娘娘。”   赵公公应声:“是。”   杨幺儿这一有身孕,着实难受极了。   萧弋走后,她方才睡了一会儿,就醒过来了,她虚弱地爬坐起来,揪着旁边的帘帐,哇啦将喝下还未完全消化的药汁都吐了出来。   宫人们都被她吓了一跳,赶紧又去请了御医,然后扶着她,不停给她抚背。   杨幺儿吐得头晕眼花,好像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她牢牢抓着帘帐,才没有软倒下去。   萧弋正巧进到殿中,他立时大步上前,挨着杨幺儿坐了下来,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低声道:“不难受了,不难受了,摸摸,朕给幺儿摸摸……”   原先并不多言的皇上,这会儿倒是生生成了碎嘴,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念,他自个儿偏还没察觉到。   小宫女们忙将跟前收拾了出来,又捧了水来,给杨幺儿漱了口、洗了脸。   等到擦干净后,萧弋将杨幺儿打横抱了起来,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道:“从今日开始,娘娘便迁到养心殿去住。”   他寻常处理公务都是在养心殿的西暖阁。   坤宁宫离着太远,若是幺儿有恙,他自然赶不及,虽说历代皇后大婚后都是住在坤宁宫,但他若硬要将皇后迁入养心殿,想必也没有人敢有异议。   坤宁宫的宫人们先是一愣,但随即便反应过来,立即去为皇后娘娘收拾惯用的东西,好搬到养心殿去了。   一旁的赵公公忙递上了一件披风,萧弋用披风将杨幺儿裹住,赵公公则在一边撑起了伞,一行人便这样行出了坤宁宫,往养心殿去了。   外头下着绵绵雨丝,又闷又热,本该叫人觉得烦躁的。   但萧弋抱着杨幺儿走在雨中,反倒觉得心底出奇的安宁。   走出来,杨幺儿倒是舒坦了许多,靠着萧弋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眼角还挂着点泪珠。   萧弋双手抱着她,倒也不好给擦去,只好低头把她眼角的泪吻去了。   随后走了好一阵,方才走到了养心殿。   养心殿里已经飞快地布置起来了。   床榻上已经铺好了被褥,萧弋将杨幺儿轻轻放了上去,杨幺儿低低地呼吸着,并未醒来。   萧弋理了理她耳边的发。   这时御医来了,正要躬身给萧弋行礼。   萧弋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御医便只是躬了躬腰,就立即跪在床榻边上,给杨幺儿把脉了。   随后御医起身,与萧弋一并走到了外头,御医这才敢开口说道:“皇上,娘娘并无大碍,女子有孕,呕吐是常见的,可令御膳房多做些食物,让娘娘试一试,什么样的食物吃了不会吐。”   萧弋拧眉道:“女子有孕这样艰辛?”   御医道:“不止,等到月份大一些,娘娘可能会时常觉得腰痛,腿痛,浑身酸软无力……或许还会嗜睡,但又极为浅眠,一点难受就会醒过来……”   萧弋心下微沉。   见他面色不善,刘嬷嬷忙在一旁道:“皇上,世间女子,十个里头有九个都是这样过来的。”   “没有本该受罪的道理。朕不愿她这样难受。”   御医擦了擦汗,忙道:“倒也不是没有法子解,娘娘腰腿酸疼的时候,可以按揉缓解。”   “什么样的手法?”   御医忙叫来药童,二人在萧弋跟前做了示范。   萧弋默默记在了心中。   但他没想到那样快便用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凤亭&六公主:实不相瞒,我们唯一的作用就是来送助攻的tvt   元旦快乐=3=   ☆、一百二一   第一百二十一章   杨幺儿又吃了两副药, 舒坦了不少, 这么过了两天,眼瞧着气色变好了,她就半夜惊醒了过来。   萧弋对声音是分外敏感的, 尤其是打杨幺儿有了身孕后,就更为敏感了, 他隐隐约约听见了呜咽声, 一睁眼, 便见杨幺儿咬着他的袖子,双眼微微眯着,眼泪从眼角直往下滑。   萧弋立时便清醒了过来。   殿中的蜡烛是一直燃着的,他抬手卷起帘帐, 外头的烛光便立即透了进来,帐中更见明亮, 萧弋方才看清楚, 杨幺儿绷紧了身体, 微微颤抖着。   萧弋伸手探到了她的腰间, 将她整个都托住了,低声道:“哪里疼?”   杨幺儿艰难地撑开了眼皮,满眼倦色,她委屈地指了指腿。   萧弋坐起身来,掀开被子,再撩起了她的裤腿,手掌大腿按压到了小腿肚:“是哪里?”   杨幺儿用另一只脚的脚尖点了点小腿肚的位置, 低低地道:“这里。”声音还带着一点哭过之后的瓮声。   萧弋将手掌按压上去,施以力道揉捏起来。   杨幺儿的呼吸慢慢变得轻了,脸上的委屈之色也减轻了不少。不过她慢慢也清醒了,盯着萧弋的一双眼里溢动着光华。   她盯着萧弋,问:“皇上,宝宝要多久,才会落地?”   “十月怀胎,应当还要等上六个月左右。”萧弋一边说着,自己的眉头先拧了起来。   若是知晓她要受这样的罪过,他是实在舍不得的。   杨幺儿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她甚至还调皮地翘了翘脚趾头,然后又乖乖躺好,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道:“困,可是一会儿就醒,一会儿又醒……”   “那也要睡的。”萧弋道。   “那皇上呢?”   “朕一会儿也睡。”萧弋说着,手掌却仍旧贴在她的小腿肚上没有挪开。   杨幺儿踢了踢腿,低声道:“舒服许多了。”   说罢,她伸出了手,抓住了萧弋的衣襟,将萧弋吃力地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只是到底力气小了,怎么也拽不动。   她便撅了下嘴,道:“皇上过来。”   萧弋闻言,只好先收了手,与她一并紧挨着躺下,轻抚着她的背,以作安抚姿态,叫她觉得更舒坦。   这会儿杨幺儿的确是极为舒坦的,尤其是这些时日下来,她越发地爱往萧弋怀中钻,哪怕不往怀里钻,也要觉得靠着才舒服。   她一手揪着萧弋的袖子,慢慢闭上了眼,这才沉沉睡去。   这一宿下来,杨幺儿惊醒了好多次。有时是因为腿抽筋了,有时是因为腰疼得厉害。她忍不住往萧弋身上蹭,一边蹭一边扭,借这样的动作来减轻肢体的酸痛。   萧弋也难受得紧。   一是叫她蹭得难受,二是瞧见她难受的模样,他一颗心也好似被扔进了油锅里。   谁都煎熬极了。   所幸宫中从来不缺有经验的嬷嬷,如此仔细照顾,又再三安抚,方才叫杨幺儿好过了许多,萧弋一颗心也定了不少。   原先杨幺儿身边的香囊,已经失了药效,如今六公主还未将新的做出来。只是先前的香囊留给杨幺儿影响还未完全消散,杨幺儿难免还要多受几日痛苦。   因幺儿有孕的缘故,萧弋便暂且压了下太后身死的消息,免得晦气冲了幺儿。   一转眼,又一个月过去了。   杨幺儿纤瘦的身形这才显了腰腹,那里明显隆起了一块儿。   杨幺儿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便时不时对着自己的肚皮发呆,再小心翼翼拿手指戳上一戳,似是不敢相信,这里头原来装了个会动的东西,等到生下来,便能变成人了。   萧弋每回都能恰好撞见这一幕,他只好不厌其烦地攥住了杨幺儿的手指,但自己却忍不住蹲下身去,侧耳贴近仔细地听……   此时倒是什么也听不出来的,但单单只是做一做这样的动作,也是好的。   随着日子一点点往后推进,萧弋越发觉得,他好似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这里不再单单是从前早年丧母,唯有父皇,却也无法将他完全庇佑的皇宫了……   等到怀胎近五月,萧弋方才下令,命人公布了皇后有孕的消息。   消息一出,自然普天同庆,满朝文武恭贺。   至此,能阻拦少年皇帝的大山便又少了一座。   原先众人都当皇上年少体弱,将来若是成婚,只怕也难留下子嗣。是而后来大婚许久之后未传喜讯,众人也没有以此作筏,企图往宫中塞后妃。等到如今消息传出,他们才是真正惊讶了。   而等到惊讶过后,他们便知晓,一个能文能武,已掌得大权,也能有子嗣后代的皇帝……已经是合格得不能再合格的帝王了,谁都不能再任意指摘!   转眼到了秋闱时。   萧弋在此时方才算真正选拔了,可为他所用的少年英才。   到了这时候,杨幺儿的肚皮已经如同吹了气一般,涨大起来了。   她难受的时候变得更多了,哪怕香囊的药效渐渐褪去,她也时常觉得浑身酸痛,这样的食物吃不下去,那样的也吃不下去。   偶尔还会从梦中惊醒过来,不自觉地哭出声。   每到杨幺儿惊醒时,萧弋都会将她牢牢扣在怀中。   她的眼泪能将他的衣襟湿个透,但他已然无暇去顾及了。   他时常想,若她年幼时被锁在院子里,也哭得如这般一样,他定是会忍不住,撬了锁,将她直接带走,好好养在身边的……   如今这样细心哄幺儿,倒也算是补全了没能见到年幼幺儿好好哄哄那时的她的心态了。   等到杨幺儿哭累了,萧弋抬手给她擦了擦眼泪,又同她讲了好一会儿,宫里头无头的丽贵人的故事。   就这么一直哄到杨幺儿睡去,萧弋方才起身,将赵公公叫到外间去。   赵公公躬身道:“皇上,都按您的吩咐准备下去了。”   “再等等,等娘娘产下这一胎无大恙,再拿下凤亭。”萧弋淡淡道。   “是。”   入冬,养心殿内点了炭盆。   杨幺儿坐在桌案前,艰难地写了会儿字,便写不下去了。   她巴巴地望着窗外飞舞的雪,恨不得插上翅膀,如鸟儿一样飞出去扑雪玩儿。   满屋子的宫人也都知晓她爱玩雪,只是此时谁也不敢放松了警惕,就怕天冷地滑的,娘娘摔上一跤,那可就是满宫的人都得跟着赔命了。   春纱是个不怕冷的,她一头冲了出去,从外头抓了一大把雪,自个儿哆哆嗦嗦地捧了个雪人儿回来,用盘子盛起来,搁在了杨幺儿的面前。   那厢门外,李香蝶、李宁燕姐妹正在等候。   不多时被刘嬷嬷引了进来,她们跪坐在桌案前,低声同杨幺儿讲宫外的雪,还有文昌山上的雪……   她们是被萧弋特允进宫来的。   萧弋事务越发繁忙,纵使能为她按揉酸痛的地方,能哄她欢喜,能哄她睡觉,但还是差了许多……他无法时时陪在她的身边,便只有让嬷嬷好生伺候,再寻几个能陪她说得上话的,又聪明的……这对李家双胞姐妹,便被选中了。   在屋子里暖和得很,没一会儿那雪人就化了。   李家姐妹就又出去堆两个小雪人,然后捏在盘子里,端进来给杨幺儿把玩。   杨幺儿玩也是不能直接用手碰的,刘嬷嬷给她缝制了厚厚的手套,就这么套在手指上才能碰。   虽说是不如去年好玩,但杨幺儿是极好满足的,这样便也开心了。   杨幺儿抬手碰了碰,没一会儿便不自觉地往下滑了滑,倚靠住了身后的枕头。   莲桂端了点心来。   杨幺儿方才吃了一口,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这一吐,她的五官都皱紧了。   莲桂忙给她擦了擦面颊,这时候她也不免愁声道:“昨日吃不是还能吃下吗?娘娘今个儿又吃什么好?”   正说话间,杨幺儿眉心皱得更紧,她微微抬头看向莲桂,低声道:“有一点点,疼。”   说罢,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莲桂登时吓了一跳,赶紧跪伏在地上,掀起了杨幺儿的裙摆瞧了瞧。   李家姐妹也变了脸色,如鹌鹑一般坐在那儿,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添了乱。   莲桂哭笑不得。   她咬了咬舌尖,强制冷静道:“哪里是一点疼啊,娘娘这是……要发动了……”   她随即转头吩咐了小太监:“去,去西暖阁请皇上!”   随即她陡然拔高了声音:“刘嬷嬷!嬷嬷!”   纵使她素来稳重,这会儿声音里也多了一丝慌乱的味道。心疼娘娘的,又何止皇上一个呢?   众人一颗心都牵挂在娘娘身上呢……   “去,去请御医……”   “快,再点几个炭盆来。”   “热水,去盛热水。”   “扶娘娘躺下……”   杨幺儿满面茫然,乖乖由人扶着躺下了。   她盯着床帐,这会儿反倒平静极了,也不觉得委屈想哭了,就是肚子里被顶得想吐的感觉,仍旧强烈。   她动了动手指,缠住了帘帐上垂下的穗子,心想,皇上什么时候才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_(:3ゝ∠)_怀孕真的很苦啊,这些痛苦没办法避免唉。只能小皇帝跟着折腾了。   ☆、一百二二   第一百二十二章   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屋内却是温暖如春, 只是这温暖的屋子里,已然弥漫开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萧弋挟裹着一身风雪,快步走入到了门内。。   六公主披着大氅, 站在屋檐下,默默低头等待。   药效失了吗?   她会不会更疼?   萧弋进了门, 正要往床榻边去, 但又猛地顿了顿, 唤来小宫女:“取干净的衣裳来。”   “是。”   等到换上了干净的去了寒意的衣裳,萧弋方才迈到了床榻边上。   杨幺儿一直没有出声。   她嘴里咬着一根小人参,两腮因为用力而绷紧,眉心也都跟着皱成了一团, 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头发丝乱糟糟地散在枕上, 她的模样狼狈极了。   萧弋刹那间一颗心也跟着揪到了极点。   萧弋握住了杨幺儿的手, 心跳得飞快, 脑子里也轰隆作响, 他几乎做不出更多的反应了。   他张了张嘴,可最后又闭上了。   他从没有这样心绪混乱的时刻。   期待孩子的到来。   可他更怕幺儿出事。   在皇宫中,生产时血崩而亡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萧弋闭了闭眼,强制将那些念头从脑中驱散开,然后紧紧盯住了杨幺儿的面容,一边抬手给她理了理发丝。   疼是极疼的。   哪怕没有香囊,也是极疼的。   好似整个人被剖成了两半, 杨幺儿想吐,也觉得喘不上气,四肢发软,多种难受的感觉混合在了一块儿,整个人都不好了似的。   杨幺儿又气又难过。   倒也不哭了。   只憋足了一口气。   屋内外都安静极了,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有火盆噼啪的声音,和稳婆时不时响起的声音。   春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不知不觉地就流下了泪。   屋内,刘嬷嬷与莲桂也眼圈微红,但却是不敢出声的,只按照稳婆的话,在一边的帮忙。   雪下得更大了。   时间也一点点流逝……   直到稳婆高喊出声:“生了,生了!娘娘生了……是个小皇子!”   便如同水滴滚进了沸油里,整个养心殿上下都动了。   而萧弋仍旧紧紧抓着杨幺儿的手,一时间没能回过神来。   稳婆顿了顿,道:“慢着,慢着,还有一个,还有一个,等等……”   “娘娘再鼓足劲儿。”   萧弋浑身发麻,低低地道:“只这一回,以后再也不生了,只受这一回罪便好了……”   杨幺儿紧紧攥了攥他的袖子。   “好了好了,出来了!娘娘再用力些……”稳婆高声道。   杨幺儿几乎快将萧弋的袖子都生生拽烂了。   萧弋的面色沉沉,倒是恨不得将自己替上去。   她从前每次吃了苦,受了疼,都是从不会说的,但越是这样,越叫萧弋如挖心一般难受。   萧弋紧紧咬牙,催问稳婆:“好了吗?”   “皇上……快了……”稳婆也是满头大汗。   “好了,好了!”稳婆将剩下的孩子掏了出来,稳婆喘着气,将孩子交递给一边的刘嬷嬷,道:“是个,是个小公主。”   刘嬷嬷一直浸在眼底的泪水,登时便落了下来,她颤声道:“好,好,极好的,娘娘果然是个有福之人。”   “只是小公主体弱了些。”刘嬷嬷哑声道。   与先前出来的小皇子,体型对比的差距实在不是一般的大。   萧弋飞快地扫了一眼,等确认两个孩子都没什么妨碍后,他便先伸手,微微颤抖着将杨幺儿抱在了怀中,低声道:“准备水,给娘娘擦洗。”   “是。”宫人们赶紧应声。   萧弋将人抱了起来。   宫人们忙换了干净的床褥,又为杨幺儿擦洗干净,然后取了新的衣衫来,服侍杨幺儿换上。   粘腻的感觉渐渐消失了。   杨幺儿才软绵绵地倚靠在了萧弋的怀里。   萧弋抬起她的下巴瞧了瞧,她方才咬人参时,实在太过用力,这会儿瞧着还留有一点血迹。   萧弋心下又软又觉得酸涩,他俯身吻了吻杨幺儿的唇,吻去了唇边的血珠:“朕的幺儿受苦了。”   杨幺儿有气无力地道:“皇上坏,不同皇上睡觉了。”   “是,是朕坏……”   “下回皇上生。”   萧弋哭笑不得,道:“好,下回朕来生。”   杨幺儿迷迷糊糊地闭上眼,道:“算了,好疼的呀……还是不要生了……”   萧弋摩挲了两下她的面颊,低声道:“都听幺儿的。”   窗外大雪依旧纷飞,而屋内却温暖如春。   门外的六公主也终于松了口气,叫人扶住自己,缓缓往回走。   皇后诞下龙凤胎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京城,之后更是各地张贴榜文,以普天同庆。   岷泽县。   与当初从京里来的富户李家,挨在一处的宅子,门上挂着牌匾:杨宅。   榜文张贴出来时,留守岷泽县的李家人当即便上了门,笑着道:“杨老爷,杨夫人,今日不如携杨家公子,一并到咱们家来吃酒。”   杨家人还有些瑟缩唯喏。   先前接受这座宅子的时候,他们就吓了一跳,不敢信。后头李家人时常对他们亲近示好,他们才慢慢放下了心,心里隐隐约约明白,多半是幺儿到京里,是给一个大官儿作妾去了。   “今儿是什么日子?”杨氏迷茫地问。   “皇后娘娘诞下龙嗣了,方才贴了榜文宣告天下呢。”李家人笑着道。   杨氏笑着道:“好,那便一并吃酒吧。正好也沾沾喜气。”   说话间,杨家小子进门来了。   他今年已长到十八岁,虽说是读了私塾,后头李家又做主给请了更好的先生来,但到底受了环境所限,到底也没学出个名堂来,只等着明年能考个秀才,能让家里减免一些赋税,在县乡获得些好处,已是大善。   杨氏便趁现在张罗着给他娶了亲,上月正有了身子。   可不是想着沾沾贵人的福气么。   李家已经备好了宴。   杨氏几人便一并往李家去了,吃酒闲话。   杨氏不敢提幺儿。   想问,又不敢问,若是知晓她过得不好,却也是没法子的事,若是过得好,但到底也是妾,她也没脸多问。   “吃酒,吃酒。”杨氏端起酒杯,露出了笑容。   ……   这一等,便是等到了皇子皇女长到五个月大。   萧弋方才终于收了网。   大晋官员竟遭人顶替,登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萧弋手握兵权,立即施出铁血手段,拿下假冒之人,李府也终于跟着倒了台,为天下人所不齿。   萧弋道:“正是皇后娘娘敏锐非常,辨出天淄国人与大晋人之不同,这才没让他们逃过。”   那些因此被查抄的家族,这时候连半分异议也不敢有。   他们只能哭喊痛骂指责那背后下手的奸人,和同奸人有牵连的李府!   一时之间,皇后娘娘乃是天上神女化身,引得锦鲤伴身的话,又在大晋上下传遍了。   京城的城门下,一驾马车悄悄向外行去。   马车内坐着娇俏的少女,与裹着黑纱的高大女子。   斛兰笑了笑,哑声道:“也未必算是败了,至少天淄国势必要被大晋所剿灭了。”   凤亭沉着脸,没有说话。   他的视线落在了桌案上的那个匣子上。   那匣子是他救了大晋的皇后时,得的赠礼。   斛兰也歪头瞧了瞧。   她突地笑道:“对了,还未同兄长说呢,娘娘还送过一匣子炭,让我拿去烤火呢。”   凤亭没有说话。   斛兰也没有再开口。   她的面上挂着一丝笑容,紧紧盯住了那匣子上的纹路。   他们如亡命之徒,四处奔逃。   来到大晋时,心有大图谋,他们要不知不觉换了皇后,换了皇上,换了满朝文武,再用大晋去攻打天淄国,以摧毁那个令他们一回想,便觉得恶心万倍的地方。   可后来。   他们见到了大晋的皇后。   人对自己缺失的东西总是格外渴望的。   斛兰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她身上的光。   初时她想要过大晋皇后那样的生活,可后来她便只想大晋皇后应当过更好的生活。   这般天真柔软的人,若是不能过得越来越好……   那这世上大抵也再不会有好的时候了。   斛兰哑声道:“兄长,咱们又去哪里呢?”   天淄国一日不灭,他们终究一日无法停下。   “大月国。”   ……   皇宫中。   莲桂负责逗弄小皇子,刘嬷嬷则与春纱要更细心地照顾小公主。   生了一回孩子,到底是伤了元气,到如今杨幺儿还未完全缓过来。   她懒洋洋地倚在榻上,读书读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无聊了,便叫嬷嬷给她取话本来。   如今太后身死,徐嬷嬷便也回到了养心殿来伺候。   徐嬷嬷招架不住她的目光,便不言不语地去取了话本。   还是先头没有读完的那本《书生风.月事》。   等萧弋回来时,杨幺儿刚刚合上了书。   萧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大步走上前去,将杨幺儿扳了过来面向他。却陡然见杨幺儿泪流满面。   “这是怎么了?”萧弋惊了一跳。   杨幺儿抽抽噎噎地将话本塞到他的怀中,哑声道:“读完了。”   “读完了,便读完了,还有新的呢。”   “不读了。”杨幺儿生气地道。   萧弋轻抚过她的发丝,低声道:“是不是不好看了?”   杨幺儿点了下头,道:“皇上先前说,我们学书生和翠娘,学了……学了好几回呢。”   萧弋面上微微发烧,低声应:“嗯。”   那几回学的自然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杨幺儿眉眼都耷拉了下来,道:“书生杜郎考中了状元。”   “嗯,那不是好事?”   “可考中状元后,他便纳了翠娘的两个丫鬟,旁人给他送舞姬乐伎,他也都收下……”   萧弋一个激灵,心道这穷书生写的意.淫话本,着实害人!   他忙道:“朕与幺儿,又哪里会如书生与翠娘呢?这等状元也不是什么好状元,日后朕要是瞧见这样的,定是让他滚回老家去!不得为官!”   “当真?”杨幺儿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瞧他。   萧弋将她拥入怀中,哑声道:“当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皇帝的话,都是金口玉言,又怎会反悔?”   杨幺儿抽抽搭搭地捧住了他的脸,亲了亲他:“盖章了,说定了。”   萧弋反手扣倒她在床榻之上,温柔地道:“嗯,盖章了。”说着,他吻了吻她的唇。   他与那书生怎会相同呢?   于书生来说,翠娘只是一时爱慕的那一抹惊艳。   而幺儿于他,是他自年幼时至今,于暗不见天日的皇宫中龋龋独行,终能见到的烈日艳阳。   是他的心所归之处。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   写到完结章眼睛发酸哈哈哈,真的是我倾注了很多心力的一本书了,一直想写这么一个互相救赎的故事。小皇帝给了幺儿从此再不用担忧的遮风挡雨的屋檐和无上的宠爱,弥补了幺儿幼年少年时的缺失,幺儿给了小皇帝心灵的归处,黑夜里的光。   还有很多没写好的地方,是因为后期发现有些东西驾驭不了,就只能尽量写能驾驭的东西。   但也终于敢说这是自己写得满意的一本书了。   我日更三千,是真的很慢,但是没办法,总是要斟字酌句,想要写好小皇帝和幺儿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如果哪天写得不够好,自己都会煎熬难受,所以以至于写这本书的过程中并不愉快,很多时候其实都是抑郁低落的,反复怀疑自己是不是写得不够好。   感谢大家的包容,感谢你们喜欢幺儿和小皇帝。   下本《奸恶之徒》再见了,下本会尝试写不一样的,更深刻的爱情吧。=3=   最后希望大家看完之后,能动一动手,顺便给我打了个完结评分。如果感兴趣的话,还可以关注我的微博故筝头上绿,等忙过这两天,会在微博弄一个抽奖,抽寇依的香水和任选的口红,只要是能买得到的。   ☆、123、番外   番外小皇帝与小幺儿   这是惠帝自亲征攻打木木翰后, 唯一做的一件任性的事。   他领着尚且年幼的唯一的儿子, 只带了三两个宫人与侍卫,便往文帝先前去过的岷泽县去了。   小太子年幼体弱,一路走走停停 , 磕磕绊绊地才到了岷泽县。   他们怕被京中的人寻回去,惠帝便做主打扮成走亲戚的农户, 寻了一处院子借宿, 给了人家一些钱。   这户人家姓杨。   当然, 据说这一块儿的人家大都姓杨,从前是一个村子里迁到这儿来的。   他们入住的这户杨家,只有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年幼的孙子在。   老妇人说是儿子在县里当学徒,少有返家的时候。   等到了用饭的时候, 老妇人磕磕绊绊做了一顿饭出来,只是这老妇人眼睛不大好, 做出来的饭食里还混着土。   惠帝实在食不下咽, 想了想, 便叫侍卫拿了钱, 去敲隔壁那户,问他们另买饭菜。   侍卫们个个人高马大,往那门外一站,人家连门也不敢开。   侍卫无法,只得返身回来。   年幼的太子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低声道:“本宫陪你们去。”   侍卫们心中陡然反应过来,是啊, 若是带了一个孩子在身边,人家自然便会消去戒心。   他们在门外又敲了敲门,才见有个年轻妇人来开了门。   侍卫们同小太子一并进了门,掏出了银钱与那妇人,同她商讨拿钱换菜的事。   小太子却瞧见了院子里头,挨着草丛的位置上,放了一只竹凳,凳子上坐了个女童,比他要大一些,可就算是这样,她坐在上头,双脚也挨不着地,只能悬着。   小太子不由走上了前去。   等走近了,他也才看清了她的模样。   她穿着褐色的衣裳,衣裳是丑的,可她的模样是漂亮的。   长长的微卷的睫毛,挺翘的鼻子,粉粉的像是笔点上去的唇。她的脸颊有些瘦,连带下巴也是尖尖的。   可她的眼眸美极了。   像小太子收在枕头底下每日都要把玩的宝石。   她乖乖地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双手也乖乖地团成小拳头,搁在腿上。   跟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似的。   小太子几乎从未见过这般年纪的女孩儿,他心想,若是这样的女孩儿养在他的身边,一定会养得脸颊圆圆的,鼓鼓的,像个小包子。   可这时候,还不等小太子同她搭话呢,侍卫便上前来请他回去了。   小太子便只好先转身离开了。   之后吃了什么饭食,他都不大记得了。   后头惠帝带着太子在岷泽县住了五六日。   五六日里,小太子总要去敲一敲隔壁的门,有时敲得开,有时敲不开。敲不开的时候,小太子便艰难地爬上那堵矮矮的围墙,就趴在围墙上往下瞧。   女童过了好久方才注意到他。   她盯着他瞧得出神,瞧得小太子面颊都微微红了。可这时候飞快地掠过了一只鸟儿,她便也挪开了目光。   小太子纳闷地心想,不知道她瞧的是他,还是鸟儿。   等五六日过去。   京里便来了人,要接惠帝与太子回去。   惠帝没有说什么,便当即上了马车。   小太子却惦念着院子里的女孩儿。   她每日都那样枯坐着,没有父母同她说话,没有玩伴,有一回,他还见着她偷偷蹲下去啃草了。   他吓得给她扔了个馒头,可她却是不敢捡,只呆呆瞧着他。   小太子越想越觉得难受得厉害,便当即抓了个侍卫,返身冲进了杨家,指着小女童,道:“把他抱走。”   侍卫不明所以,把人抱了起来。   小太子就这么指挥他把人抱上了车。   “给他们留一笔银子,快走快走。”小太子说道。   这一路归京,颠簸得厉害。   可她也仍旧不哭不笑。   小太子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两年前还曾狠狠哭过一回呢。   等到了皇宫中,小太子便命人将她安置在了自己的居所。   宫人们搬了椅子来让她坐,她一坐上去,两腿晃呀晃,还是挨不着地。   小太子不自觉地蹲了下去,托住了她小小的脚掌,对上她的目光,他低声道:“叫哥哥。”   ……   杨幺儿在床榻上翻了个身,懵懵懂懂地叫了声:“哥哥。”   萧弋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脑中画面仍在,他低头细细一回想,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若他真遇见年幼时的幺儿,兴许真会直接将人抢走就跑。   萧弋笑着笑着,便忍不住伸手将杨幺儿抱在怀中,将人吻醒了过来,低声道:“叫哥哥。”   这一声便与梦中重叠了。   杨幺儿浑然不知,乖乖又叫了一声:“哥哥。”   萧弋吻住她,与她在床榻上又胡闹了一通方才起身。   待到起身洗漱后,赵公公与他道:“皇上,……那位,带过来了。”   “不过龌蹉手段罢了,便不必让娘娘知晓了。”   “是。”   十月的时候,京里又来了一家富户到岷泽县,更是直接找上了杨家,同杨家人说,杨家女儿如今哪里是在给人作妾,而是在做皇后呢,从今后,他们便是皇亲国戚了。   杨家人惶惶不安哪里敢认。   那人便说要领杨家人上京来拜见皇后,来瞧女儿。   杨氏夫妻不敢应,是后头见这人与李家人原是认得的,这才信了。   可他们脑中,哪有这般概念?   只觉得皇上、皇后,是一听便叫人觉得惶恐的词,于是百般推脱不敢应。最后还是杨家小子收拾包袱,跟随一并进京了。   这边进京,消息立刻就传到了萧弋的耳中。   那去岷泽县的人,不过是想借杨家作个把柄罢了,萧弋当即命人拦截下来,如今,便直接将杨家小子,带到了宫中。   萧弋换了衣裳,来到了殿中。   殿中,那人已经在等候了,萧弋一眼看去,便只瞧得见一个微微发抖的身影,和死死埋着头露出的后脑。   萧弋落座,淡淡道:“起身吧。”   那人站起身来,倒也生得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只是眉眼间满满都是惶色。   杨家小子哪里还会不信,姐姐真做了皇后呢?   这一路行来,可不是作假。   他光是抬头瞧一瞧这巍峨宫殿,都觉得呼吸不过来。   “朕是你的姐夫。”萧弋道。   杨家小子忙又跪了地,道:“不敢不敢。”   萧弋瞧他这般,着实有些瞧不上。   这一家人,与幺儿实在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但念及到幺儿,萧弋还是淡淡道:“你们都知晓了?”   “知晓了,都知晓了,父老乡亲都,都知晓了。”   “那你们可要进京来,置宅子,做皇亲国戚。”   杨家小子突然就紧张极了。   他咽了咽口水,小声道:“想过……但是不能想。”   萧弋没出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杨家小子低声道:“先前,娘,娘同我说过,说我读书的钱,吃肉的钱,乃至置宅子,娶媳妇的钱,都是拿姐姐去换的。”   能说出这句话来,倒是让萧弋多看了一眼。   总归不是白眼狼。   他道:“倒也无妨,你姐姐并未吃苦。”   杨家小子低声道:“这些年,我们、我们已经受了不少恩惠,有了宅子,有了花不完的钱,旁人见了不敢拿我们当过去的农户瞧了。爹娘年纪大了,不好再随意挪动,那个地方也是待惯了的,进了京,兴许、兴许还要给姐姐闹笑话的……”   他说着,咽了咽口水,道:“还有一样也是不成的,我娶亲了。我和爹娘,能想着哪怕进了京,也,也不会就此贪婪,索求无度。但是不一样的,将来还有我的媳妇、我的儿子女儿,我的岳丈岳母,一同生活……不是人人都能惦念姐姐换来的东西。没进京,总是不一样的,进了京,到处都是富贵荣华……我也怕,怕将来哪一天,被迷了眼,反倒不想好好过日子了……”   萧弋道:“入京不如倚靠现有的东西,在岷泽县做安安稳稳的地头蛇。你是个聪明人,你说得不错。若你今日贪得无厌,索求无度,朕便会瞧不起你们,更憎恶你们,怎么会是幺儿的家人。”   “李家人会一直留在岷泽县,你们有事,大可同他说。”   萧弋说到这里,顿了下,淡淡道:“你要见一见你姐姐吗?”   杨家小子摇了摇头:“不了,怕见。见了她会难受。我也怕,怕见了,反倒……反倒生出别的心思……”   “那你父母呢?”   他叩了个头,道:“请皇上或皇上身边的人写一封信,让我带回去念给他们听吧。”   不见正好,正合了萧弋的心意。   依他瞧,除了杨氏,杨家另外二人与幺儿实则也谈不上多大的感情。还是不见的好。   萧弋这才笑了下,道:“何必旁人来写?让幺儿写便是了。她如今已经会读书写字了。”语气间竟有一丝自豪味道。   杨家小子呆呆道:“那、那便好。”   杨家小子瑟缩得实在太厉害了,等说完了话,萧弋便让赵公公带他下去了。   而萧弋则起身返了养心殿。   待进门时,便见杨幺儿与春纱坐在一处,磕磕绊绊地学着绣香囊。   萧弋心下一软,大步上前去。   宫人们识趣地退下了。   低声凑在她的耳边道:“幺儿再叫一声哥哥来听,一会儿朕教幺儿写信。”   杨幺儿微微仰头,手里还举着绣棚:“哥哥。”   瞧吧,要什么弟弟。   要哥哥就够了。   萧弋满足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挠头,我着实不太擅长写带娃,所以不会写小太子和小公主。倒是这个番外是我自己很想很想写的。不知道大家爱不爱看,想了想还是放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