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顾有紫宫宠 作者:晏闲   文案:   初白头一次在左安城那哭时是高三考试做错了两道题。她委屈着对着电话那边说了句“不会做……题,不会做。”还抽搭了两下,彼时美国凌晨两点。   二十四小时后,她在餐厅开心地咬着面条,男人出现在她面前,周身气度沉敛,恍若还带了洛杉矶深夜的清冷,给了她一把糖果问“哪道不会,嗯?我教你。”   第二次哭是她在左安城跟前蹦跶着说“你高中暗恋我。”被人摁在墙上似笑非笑含着唇角一口一口亲到改口。   第三次哭是被他压着哄着沉着声音说着“不哭,马上就好。”却发了狠地往他身上抱,她越哭,他越黏着她不撒手。   Cut   初简同学作为初白同学的亲哥,平常没少闹着玩欺负她。   终于某天良心发现,揣了一兜糖果去看上课的可怜二白。推开门一看,落满金色阳光的教室,他家二白趴在桌上睡得稀里糊涂,他予以重信的好兄弟正弯了腰准备吻下去。   数学题:求震惊程度   笔芯:甜文,1v1,he,双c,勿考究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励志人生 校园   主角:初白&左安城 ┃ 配角:欢快吃瓜群众 ┃ 其它:甜文,警官,校园 ============== 第1章 奉旨入宫   往年的洛城三月,冰雪还未消融,难得今年早早开化。   将军府中甚是闲闷,我等了一场适合放风筝的东风,拉着迢儿兴冲冲出门,憋了一冬,我猜这妮子必定也闷坏了。   待到回时,手还没来得洗,却被娘抓去内厅。   娘亲很少这样正襟危坐不苟一笑,平日她总是和蔼有加,有时高兴了,还会不管辈分同我和妹妹一起玩闹。   今日是怎么了?   上一次见娘这么严肃的神情,还是哥哥升为镇边将军,驱鞭赶往战场的前一夜。   迢儿知趣退下,我坐在娘身边,轻声问:“娘,怎么了?”   娘亲转头看了我一眼,眼圈红着。   这一眼中包含太多情绪,未等我一一辨明,娘道:“今日宫里传来太后口谕——将军府钟氏女品貌端正,才华惊绝,令择日进宫伴君左右。”   我呆愣半晌,从嘴里挤出三个字儿:“司徒鄞?”   “圣上尊名也可直呼?!”娘喝住我,慌忙往堂外望一眼,生怕有隔墙之耳。   我无趣地摸摸鼻子,其实我所知的也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皇帝是万人之上的人物,何等神秘尊荣,寻常小民哪能知晓?   娘看我一脸轻松,拿不准我是装的还是怎的,抚着我的手背,轻叹道:“了了,娘知道这件事让你为难,娘也是没办法……且不说皇命不可违,如今新皇上位,政权不稳,皇家与咱们将军府联姻,目的昭然……”   “不过是忌讳哥哥手中兵权。”我嘴边漾开一抹冷淡笑意。   可这笑容立刻被娘死死捂住,她被吓的不轻,低斥一句:“这种话也可胡说!”   我无奈地掰下娘的手,转了圈眼珠,突然皱眉,“先不说这个,什么品貌端正才华惊绝——夸我美我便受了,惊才绝艳从何说起?”   琴棋书画针黹女红,谦虚说来我是略知一二,实话实说就是一样不精,怎么到了皇太后那儿变成一通好夸,难道皇上纳妃都要传这等美名?   娘瞪了我一眼,“你忘了前岁时你学琴不认真,与先生打什么赌,胡说可以在城楼上鼓琴引得百鸟朝凤。那一次,全城老少咸集在城楼下,就等你一曲惊艳。”   我耍赖地吐舌,“好在没丢您的脸。”   那不过是在琴弦上涂了百蕊与鸟食混合制成的粉末,又特意选个乌云压顶之日,低空盘旋的鸟儿自然被气味吸引。   不幸要数那日回府,被娘罚跪在祠堂两个时辰。我对着爹爹的牌位,心念爹爹啊女儿真不是举止不检招蜂引蝶,只是讨厌教琴先生呆板的性情,请爹爹一定要体谅我。没念两遍,迢儿就进来说夫人叫小姐去吃饭。   想到爹爹生前极疼爱我,我心里发酸。如今这个外表光鲜的将军府,全是哥哥在边关一仗一仗打出来的。我若能帮上什么忙……也好。   娘还在历数我的罪状:“还有去岁腊月,你闯到洛城最负闻名的私塾先生家,非要与他对对子,别以为我不知是王探花在暗处帮你,否则就凭你那点歪才……”   “娘。”我听得乏,无力摆手,随口道:“您不知道谣言最不可信么,要么您向太后澄清一下,把婚退了便是。”   “我怎么澄清,说我的女儿实则是个懒散无术的无赖?”   “无赖?”我瞪圆眼睛,旋即又唉声叹气:“娘,评价无需如此之高。”   “油腔滑调!”见我露了本性,娘也不绷着了,照着我的额头用力一点,“你还有的辩驳?张小姐家那对碧玉如意是不是你偷拿的,王员外那只鼻烟壶又是不是你藏起的?”   我摸摸鼻子,声如蚊蚁,“不过是借来把玩,都还了的,怎能算偷?”   “不管是不是偷,将门之后,怎能有这种癖好!”   我听不得紧箍咒,对她老人家敷衍一笑,转身疾走。裙摆在大红毡毯刚划个半弧,突听背后苍凉的叹息。   我心下一空,止住步子。   娘在背后轻道:“了了,我也不愿……但家中只有两个女儿,不是你,早晚也是你的妹妹。”话未说完,声音已经哽咽。   我喉咙微哽,仍轻松接口:“那就让妹妹嫁得了!”   娘亲的伤感被气极败坏淹没,一句“你这个不肖女!”骂出,我缩着脖子就跑,却和闯进门的小不点撞个满怀,背后的茶杯盖直接砸在肩上。   我夸张地“啊哟”一声,双腿立刻被软暖的胳臂围住,脆生生的声音从底下响起:“姐姐,你怎么了?”   仰着小脸的钟星天真烂漫,我忍不住在她光滑的脸蛋上揉了一把,随口胡诌:“没事,阿姐在练功。星星要去哪里呀?”   “星星找姐姐,陪星星玩娃娃。”   小女娃的声音忒儒软,我怜爱心起,将她提抱在怀,蹭着她的脸,软声道:“好,阿姐陪你玩。”   钟星才六岁,就算她十年后要嫁,我也舍不得她嫁入帝王家。   跨出厅门前一刻我回头,对殷殷注视的娘亲展颜一笑,“娘,我愿意进宫。”   那一刻,我感觉娘亲的目光像风中的残烛,一下子灭了。   娘说赶在未进宫前,城里有哪些好友,该去辞一辞才是。这话我想了一夜,次日清晨带着迢儿出门。   闹市繁华,天子脚下果真不同,先皇故去,国丧刚过,民间已经恢复生机。想来菜摊前讨价还价的妇人,谁有闲心管褚国哪个做主,只要菜价合她们的心意,便心满意足。   领着迢儿七拐八绕,终于踏进罔象道长的隐修之地。皇城不允许败絮其中,所以无论高楼矮巷,尽是一片绿瓦红墙,但师父这儿……   我小心翼翼地穿过窄廊,尽力避免被颓墙吹下的沙尘迷了眼。   论起我为何拜师,却与我的名字大有渊源。   听哥哥说,我生下来便不会哭,见人只笑,即使模样儿粉雕玉琢,那情形也足够瘆人了。爹娘吓得四处央人,最终找到一位隐市的道人,将我带了去。   见到我这小娃娃,道人说了一大堆云山雾绕的话。懂事后我问哥哥道人都说了什么,那时哥哥也是小娃子,挠头说记不清了,只有几句“悲喜不辨、尘世牵挂太过”什么的。   我便怨他对我的事不重视,生生讹了他二两买糖银子。   任凭我长大后怎样觉得这话不靠谱,当时双亲只是泪眼纵横求个破解之法。   当时师父捻着胡须说了一句箴语:“了便终,终便了,她又姓钟,便名钟了,非此名不可化一生之坎途。”   我平安长至三岁,生日那天爹爹逗我,问我可知“钟了”这名字是什么含义?   我自然摇头不知,爹爹便解释:“了便终,终便了,高人的意思,是叫你清心,不被世事牵扰。”   这句话我听懂了,当即咧嘴一笑:“我知道了,就是让女儿没心没肺呗!”   父母兄长皆惊。三岁蒙童之言传进道人耳中,道人听后抚掌大笑,自此便收我为徒。   这些都是家人后来告诉我的,我到五岁时还记不住什么事。   师父披着一件鹑衣百结的道褂,正在院中喝茶。   我在师父对面坐下,看这老头赤脚朝天的样子,忍不住叹气:“说真的师父,您如果换一间茅草屋,养两只仙鹤,再雇两三童子,恐怕更有仙风道骨的意境。”   “烟柳皇都,天子门面,衙门不许有陋室,否则要罚钱;仙鹤是保护动物,私养要罚钱;雇童工更是衙门禁令,违反要罚钱!”师父连翻白眼,一副“你以为我没想过”的表情。   说真的,他一点也不像是成道的高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他的工作性质和算命瞎子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片瓦遮头。   他也从没教过我半点命数之理天地之象,说什么“多知为败”。   我不想和一个老头子的懒惰计较,仍旧三天两头往这儿跑,结果本领没学着,倒认识了许多来求教的江湖人,身上——用娘亲的话说,痞气愈重。   “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老头子?”师父问。   我拿过一只内壁沁满茶渍的杯子,犹豫一刻答:“我要进宫了,奉太后的旨,做皇妃。”   师父没有反应,继续闭目冥想。   迢儿忍不住,恭谨请询:“道长不为小姐批个字解解?”   我在她手背一拈,语气极淡,“进宫是好事,又不是劫,有何可解。”   师父突然睁眼,捋了捋粘成一缕的胡子,终开金口:“了儿,也别太没心没肺了,宫里勾斗事多,自己留个心眼。”   我愣了愣,为师父说出这么一番凡俗的话感动,点头应了,多陪他喝了两巡茶。   准备离开小院时已近昃晚,突然想起三哥。   任谁想到那张总是嬉笑的脸,都没法不笑出来,回头道:“师父,如果三哥回来问起我,记得帮我带个好。”   师父惯会泼我冷水:“那小子飘忽不定,就是回来也未见得还记得你。”   我点头失笑,“说得也是,那便罢了。”   君子之交本该淡如水,不过他么,该算梁上君子才对。   该辞的人辞过了,该交代的也交代过了,和迢儿往家走时,我却感到淡淡的怅惘。   宫门沉似海,自此便要和从前的生活一刀切断,漫说是师父,就算娘亲和妹妹,这一年里又能见上几面呢?   洛城的豪门世族,但凡家里有待字闺中的女儿,莫不将入宫视作最好的前程归宿,视作祖上几辈子攒下的福。可惜这么大的福气,我钟了偏偏不想接。   奈何,又不得不接。   正这时,突听前面传来一阵喧吵之声。 第2章 眷瑗涓埃   嘈声中夹着七嘴八舌,走近了才见,人群中站着个衣服华美的女子,身边跟两个小鬟,气度不似小家之相。   这女子肌肤如雪,眉目含情,一手执着纱扇,正对半跪面前的小乞丐沉声低骂。   “适才我给你的金锭已足够你应付日常,若你有上进心,便应去念个私塾考取功名,怎么转身又来要?你也有手有脚,就甘受嗟来之食么!”   女子的声音悦耳似琴,即使骂人也是中听。迢儿拉着我看热闹,这丫头,总爱家长里短这套。   我见那小乞丐脸上窘迫,周围又都是旁观哄笑之人,忍了半晌还是挤上前去。   那女子显而未料有人多管闲事,愣神的功夫,我已施一礼,淡笑道:“姑娘说的极是,只是他人不上进,反伤了姑娘的苦心倒不好,不如给人留些脸面。”   女子又是一怔,她身后一个青衣小鬟当先叫道:“我们小姐教训人,哪有你插嘴的道理!”   迢儿同样是个护短的,当即高声喊回去:“嘴长在我鼻子下面,许你说不许我们说?天下就有这样的道理?”   眼见另一个随从就要开口,我连忙拉了迢儿告辞疾走。   等稍远了,我悄声道:“人家三人三张嘴,你一个人怎么争得过。”   迢儿扯我的衣袖,眼角居然在笑,得意地勾勾辫子,“我还不是为小姐转移视线!”   “就你眼尖。”我偷笑,暗自捏了捏手心一颗金丝银络穿成的珠子——入手冰凉,温润不腻,质地上佳。   这手妙手空空本是三哥闲来教我的,我却觉得自己的窃瘾越发严重了,若能再见三哥,定要找他算账。   心思正流转,背后突然一声尖喝:“站住!”   迢儿回头叫声“不好”,拉着我就跑。我耳侧生风,余光看见主仆三人在后面疾追。   我和迢儿半点武功根底都没有,又兼作贼心虚,只觉身后三人越追越近,怕得心脏快要蹦出胸腔。   及至一个岔道,迢儿突然转左,妄图分散注意,我则毫不犹豫拐进前面一条巷口,却不料一转,就撞进一个人怀里。   嗅到这人身上的气味,我一时茫然若失。   小时候,我一度将这个味道和糖果联系在一起。   未等寒喧,他的视线越过我向后瞥了一眼,而后提起我的肩膀,足尖一点飞上檐壁。   我吓得惊叫一声,紧紧搂住他的腰,只觉整个天地都在旋转!   可恨这厮明知我有晕高症,故意跑得飞快,待我五脏六腑几乎移位,才收足停下,已是到了将军府前。   我扶墙干呕,心里大骂丧心病狂。   对方却负手闲立,不阴不阳地笑:“野性不改?嗯?”   眼见这家伙兴师问罪,我连忙摸鼻尖扮可怜,“只是手痒,会还回去的。”   “人海茫茫,哪里还?再说,你找上门,人家还不把你剁成肉馅包馄饨?”   我心中不服,嘴上却没出息:“千万别告诉娘。”   “小时候我练功偷懒,你可一次没落地全报告给爹。”他眼中暗盛戏谑,狐狸一样阴险。   我忍不住粗声道:“钟辰,你别太过分!”   哥哥不屑地哼了一声。   从小到大,每当我大声吼他的时候,他总是这副反应,骄傲地表达一个意思:我还真懒得跟你过分。   每一次,都弄得我很挫败。   哥哥揽着我走进家门,我隐隐觉得忘了什么事情,但似乎没有什么比哥哥回家更重要。   直到晚饭时,迢儿灰头土脸地回来,我才想起忘了什么。   见她一身狼狈,我露出十分恳切的笑容,“迢儿你去哪儿贪玩了,瞧这一身土。”   迢儿回我的幽怨眼神中,多少有点没有得遇明主的郁闷。   晚饭过后,哥哥把我叫到花园,看上去满腹心事。   边关战事正吃紧,他此时回来,也只我有这天大的面子。   妹妹嫁人本是喜事,但我看得出来,他并不开心。   借着月光仔细打量钟辰,伴着金戈铁马这么多年,他的面皮丝毫不见粗糙,还是那么细腻俊朗。   我常常奇怪,凭哥哥的文采品相,怎么就没个敌国的公主一见倾心死活要嫁给他,那样百年稳固河山就唾手可得。   哥哥说这太不靠谱。我却没告诉他,娘亲常常从夜梦中惊醒,就怕自己唯一的儿子死在战场,她连尸骨都收不回来。   那一晚,钟辰对我说了很多,我们兄妹俩已许久不曾这般谈过心事。说到最后,他认真地看着我道:“若是你不愿意,我立刻去宫里退婚。”   哥哥的话锋同他在战场上一样强硬不疑,盯着他眼里的星辰,有那么一刹,我很想点头说好,然后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躲进他怀里撒娇。   只可惜我已长大,许多事情,即使哥哥肯拼了性命护我,我也不能再任性自私。   入宫之事,实已没有半分退路了。   回房时,迢儿刚备好一桶洗澡水。   我缩在热气弥漫的水里,很长时间没说话,迢儿也不说话。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便直起身子,唤她一声,注视她的眼睛。   迢儿的杏核眼灵动漂亮,总有一层淡淡光晕包裹,似喜似嗔。小时候我将自己的衣服给她穿,携伴上街时大家都以为我们是姐妹。   她只是倒霉有一个赌鬼父亲,但被卖到我们家又似乎没什么不好,我一直拿她当亲人看待。   所以我不舍得她跟着我探这场龙潭虎穴。   “进宫是势在必行,我担心的只有一件,就是你如何安处。我本想带你入宫,但你不趟这趟浑水也好。”我散漫地呵着气,等她的反应。   “我自然是跟着小姐。”迢儿柔柔地笑了,不甚辩驳。她知道若她不允,我撇不下她。   我刚要叹气,又听她说:“我担心的也只有一件——小姐,你真的不顾自己,要去做政治联姻的棋子?”   我苦笑不语。我当然明了,古今历史,皇帝和将门之女联姻,没有几个女子有好下场。   只因兵权大于皇权,皇家要保江河安稳,将军要避震主之嫌,从一开始就是一桩生意,没有半点情感可言。   既是如此,我保证不赔本便是。   七日后我踏上大红花轿,拜别母亲兄长,十里长街大放鞭炮,此起彼落。   坐在轿中的我耳听环佩铮鸣,茫然得不知何去何从。   宫中那一套礼法繁多,我又是太后钦点的妃嫔,是以未见皇上,却要先去宫銮各处行礼。   我换上一身粉红的百蝶穿花金丝福缎,外罩五彩勾丝的祥云褂,头顶各色耀目珠宝,宫中各处峥嵘风光领略不及,惟有三叩九拜而已。   之前最担心的便是谒见太后娘娘与太皇太后,都道丑媳难见公婆,想来这两位后宫之主自都不是好惹的。   结果却有些出乎意料——太后面上淡淡的,我却看出她眼里流露欣喜,不知是满意我这个人还是我的家世。   太皇太后辈份更长,却慈祥如祖母,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奶奶以前待我的好。行过礼后,太皇太后拉着我亲亲切切聊了许多,告退时除了寻常赏赐份例,还赏了我一对太上先皇送她的龙凤玉镯,令我惶宠莫及。   回到自己的宫殿已近薄暮,听迢儿说,眷瑷殿在后宫宫苑中,占地算是数一数二的,太后下旨特意为我收拾出来,“眷瑷”二字还是皇上亲提。   “瑷为美玉,‘眷瑷’便是怜赏美玉之意了,小姐,皇上一定看重您。”迢儿开心地说着,用银剪将烛火挑得更亮了些。   我垂头不语,只顾低头看手上的镯子。   我在等皇上,这是入宫这日要过的最后一关了。   适才宫中嬷嬷教授如何侍奉皇上,听得我面皮发烫,虽是假作不理,可心中的莽兔却要直撞出来。   这副身子,便要交给一个不曾谋面的陌生人了?   若说不甘,满屋烛影就是我的写照——因光而生,随风而动,半点由不得自己作主。   不想等了一个多时辰,皇上不至。   迢儿一次一次去剪烛花,渐渐地焦急起来。   “别忙了。”光影晃得眼晕,我抬手抚额,望向摆满玉莲金桂的喜案,寻思吃点什么填饱肚子。   饶是迢儿见多了我云淡风轻的样子,这下也慌了,“小姐,你不急吗?”   我站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骨头,然后把身上华纱重重褪下,只剩下内里一件衵衫。   “皇上不会来了,吃点东西,早些睡吧。”我漠然说着,捡了个红枣扔进嘴里。   “小姐。”迢儿快哭了。   想必她也早知道我这一入宫门,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自古皇帝最头疼的便是筹码结姻,冷落则担忧边疆不稳,宠爱又忌讳祸水殃国。   我倒真没什么悲喜之感,只是感叹司徒鄞这小皇帝倒是敢下这步棋。   我的哥哥可是掌握着褚国大半兵马,而这下马威何等威风!   “蜡烛熄了吧,睡觉。”我拆下头顶珠钗,一头长发披散下来,甩了甩,伸手去揉紧绷的头皮。   迢儿闷声应了,一根一根吹灭绢笼里的红烛。   待她吹到最后一根,我不紧不慢地脱下玉镯,塞在鸳鸯枕下,随口道:“‘眷瑷’是‘涓埃’谐音,如涓细小,如尘卑微。迢儿,这就是我的宿命了。”   话音刚落,殿门外突然撩起一道尖亮嗓音:“皇上驾到!” 第3章 下马之威   听到传旨的那一刻,迢儿慌了,她对着火折子猛打十几下,却徒劳无功。   我也慌了,听见殿门一声推开,恨不得揪着自己的头发往床柱子上撞。   这样一副鬼样子,真怕吓着皇上。   脚步声愈行愈近,最后关头是迢儿回了神,提醒我行礼。   我依言行跪拜之礼,心里毕竟没防备,话音微颤:“臣妾拜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头顶半晌没有动静,偌大个屋子只有一盏烛灯萧瑟,妖冶又寒酸。   想来皇上大概从没遇过这种情况:新婚之夜,新娘子披头散发,只着一袭亵衣,跪在鬼影憧憧的房子里给他请安……   寂静良久,皇上道:“免礼。”   迢儿扶着我缓缓起身。我心想着得矜持一点,却忍不住抬眼去瞧,无奈光线暗淡,只看到一个隐约的脸廓。   “爱妃这么早就歇了?”   一根手指勾住我的下巴,抬眼,正撞上一对幽深的眸子。   刚欲作答,那只手已抽回。   不过须臾间,这高高在上的男人已转身,散漫地问:“我今晚是不是约了应妃?”   我一愣,跟着皇上进来的太监道:“正是呢皇上,皇上答应了应妃娘娘今晚过去陪她。这都三更天了,再不去,娘娘可会生气了。”   皇上手中折扇一抖一合,“那便去吧。”说罢走出眷瑷殿。   我驻在原地呆了半晌,终于冷冷一笑。   这主仆俩一唱一和,分明是说给我听的。   我料错了司徒鄞,新婚之夜让新娘独守空房怎能算羞辱?   当着我的面去宠别的妃子,才是践踏之能极!   这才是真正的下马威。   迢儿为我不平:“连表面上的和睦也不愿俯就,皇上真的不怕将军不满吗?”   我一惊愣,连忙捂她的嘴,后知后觉这动作俨然娘亲附体。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懂了娘的苦心,也学她语重心长的口吻道:“就凭你这一句,叫人听见我俩都得完蛋。这是皇宫,隔墙有耳。”   “可小姐……”迢儿咬着唇愤懑难平。   “休息吧。”我淡淡挥手,二度上榻。   灯影后不知有多少冷眼相看的人,等着我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何必作践了自己给别人看戏。   一夜无梦,还算踏实。   翌日清早,太监总管来宣旨,司徒鄞册封我为娴妃。对这个俗气的字号,我只皱了下眉头,便欢天喜地地接旨谢恩。   他既要做足表面文章给宫里那两位长辈看,我又何妨配合。   宣旨的公公正是昨儿陪司徒鄞来的那位,我叫迢儿给公公赏赐,他却百般推却。   我淡笑:“陈公公,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趁着我还能赏时便拿着,等将来公公纵使想要,恐怕我亦没有了。”   “娘娘这是哪里话……”   话说到这份上,陈公公只得尽数收了。他看着我的笑容欲言又止,踌躇了一番,终究没说什么。   等陈公公走了,迢儿为他刚才的表情注解:“我估摸公公的意思是,从没见过小姐这么心宽的人,被冷落了还笑得出来。”   “当着下人给我点面子行不行?”   迢儿有时说话就这么刀子嘴,我也只能听着。   鸿雁和秋水正在石阶下打扫,司徒鄞赐了十余个宫女并太监,这两个安静乖巧,我看着喜欢,便选到身边伺候。   用过早饭,要去淑熙宫与瑞祥宫,给太后和太皇太后请安。   淑熙宫庭中沉香百合挂着水珠,在清晨的薄雾下开得正娇。   仅仅隔了一天,我来此觐见的心情已大不一样,今后我便在宫里生了根,每日晨醒昏定是少不得的。   太后娘娘最关怀的,自是皇家子嗣的问题。   在我来之前,司徒鄞只纳了两妃,一个就是应妃,是从当王爷起就陪伴在侧的,另一个是湘妃,听说为人清高孤绝,一笑难求,渐渐的皇上就不怎么待见了。   这两位虽跟了皇上多年,但直到如今都没有一男半女,太后焦急之心可想而知。   昨夜之事太后想必知晓,只言来日方长,要我尽心为皇上分忧担劳。   我一一应过,太后赞我乖巧,又赏赐了许多东西。   出了淑熙宫,我叫鸿雁秋水送回眷瑷殿,自领了迢儿往瑞祥宫去。   不似淑熙宫里的雍贵奢华,此处布置清雅,独有经世老人家的品味。   太皇太后刚刚用完早膳,我行过大礼,太皇太后喜笑颜开地拉起我,让我挨着她坐,我便居下位坐了。   老人家没那么些规矩,愿意说些家常话,她问一句,兴起了我多说几句,亦不怪罪。   说实话,这宫里的长辈,唯有太皇太后是我愿真心亲近的,若非拘于礼法,我还真想叫她奶奶。   聊着聊着,不知怎么说到我的名字上,太皇太后轻皱霜眉:   “钟了这名字凄冷,女孩子叫这名字终属不吉利。还有,鄞儿给你的封号也素雅了点,配不上你这么机灵的女孩儿。”   我淡淡一笑,钟了这名字,常人第一次听见都觉太过萧条。   将师父的批解一五一十对太皇太后说了,老人家听后沉吟片刻,复将我的名字念了两遍,细嚼之后,便也释怀。   正在这时,外头通传皇上来请安。   我呼吸一时不稳,刚刚吃下的酸梅反了胃。   那道身影一进来,我便埋身请安。   司徒鄞给太皇太后请过安,对我道:“免礼。”与昨夜的语气分毫不差。   我起身,第一次看清楚他的样子。   俗词不必多说,借迢儿包打听的光,我早已从她嘴里听到当今皇上是如何如何俊朗不凡。   只是留意他的唇色淡薄如金,似有弱症,然而那双如墨的眼曈又光芒深敛,俨然王者气相。   这空当,太皇太后抚着孙儿的手埋怨起来:“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像商量好似的,一前一后来请安,鄞儿,哀家可不许你薄待娴妃。”   说罢,拉过他的手覆在我手背上。   温热传来,司徒鄞将我的手握紧,偏头笑言:“晨起有早朝,冷落了娴妃,我自当补偿。”   我心尖一悸,亦笑:“国事为重。”   司徒鄞道:“早上叫人送去的桂皮糖酥还吃得惯么,听闻娴妃在家时便喜糖食,钟夫人的手艺又是一绝,不知味道比不比得上?”   好一派温柔体贴,我心里忍不住冷笑,若是我看到半点桂皮糖酥的影子,还能更身临其境一分!   手上的力道一紧,我吃痛,随即答言:“臣妾很喜欢。”昂头看向司徒鄞。   这一看,是带着挑衅的眼神,谁想司徒鄞云淡风轻地从我身上收回视线,根本不做停留。   祖孙俩聊得高兴,我立在一旁,不好插嘴。正想是否应该先行告退,司徒鄞忽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盘制作精巧的酸果,冲我使个眼色。   我会意,接过捧到太皇太后面前,亲自捻给她吃。   “好,好。”太皇太后吃了,笑得开怀,又让司徒鄞,“你也尝尝,这是膳房新做的果品,味道酸甜,爽口得很。”   “是,皇祖母。”   我将白玉琉璃盘捧过去,司徒鄞淡淡地扫过来,拈起一颗尝了,道:“果然可口。”   又过一时,太皇太后乏了,便令我们散了。   我跟在司徒鄞身后走出宫门,等候多时的迢儿见到皇上,连忙行礼。   司徒鄞面南而立,不作一语。   满眼不过高墙红瓦,他宁愿面墙,也不愿对我,这点我看得明白,气早已没有了,反而好笑堂堂天子竟有些孩子气。   他不走,我也不敢动,这样相互默立片刻,他一言不发地往他的霖顺宫去了。   “真是惜字如金。”我叹笑,枉我刚刚如此配合,就连个谢字都没有。   迢儿已拿帕子拭汗,天子威仪叫她敬畏不少。   她问我在里面和太皇太后说了什么,又和皇上说了什么,我道:“前者可以斗量,后者恐怕要用针鼻比量了……”   还没说完迢儿便叹气,嘟囔着:“今后在宫中的日子不好过了。”   我但笑不语,有迢儿陪在我身边,纵使不得圣宠也不致寂寞。   可想到她终究要嫁人,凭我如今在宫中的地位,也未必能给她指配上什么好人家,不免心境萧索。   迢儿念叨个过瘾后,始察觉我面色阴沉,以为失言,连忙请罪。   我笑着拍她的脑袋,“在这宫里,能简单便简单点,咱们两个再拘礼,日子还过不过了?”   快走到殿门时,我突然想起一事,问迢儿:“你昨个儿跟我说,打听到皇上自小的性格是温柔敦厚,德孝双全是么?”   迢儿点头:“这都是琳琅嬷嬷告诉我的,她是从小看着皇上长大的,论资历胜过陈公公,不会错的。”   我默然无语。   若说司徒鄞有治国才干我绝不怀疑,但说到敦厚——   想到他那双仿佛藏了无数秘密的眼睛,我只觉得心里有一阵没一阵地发慌。   是否该为了哥哥和和钟家,努力争取那人的宠爱?   可他,值得我花费心机么?   “小姐到了。您怎么了?”   “没什么。”我抬手倚在门廊上,红漆与指甲上的凤露花汁相映成彰。   默了会儿,我问迢儿:“你玩宣和牌的本事没落下吧?”   迢儿一愣,继而嘻笑:“当然,小姐忘了,我可是夫人的牌搭子呢。”   我微微一笑,“备两份厚礼,去拜访应妃与湘妃。”   如此,宫里的日子才不致寂寞。 第4章 故国深宫   应妃比湘妃进宫早,自当先去拜访她。   即使应妃进宫晚,以如今司徒鄞对她如日中天的宠幸,谁又敢将她怠慢了去?正因如此,我特意挑了件清荷素裳,不与她争辉。   应妃本名殷绿,因为“殷”字犯了皇上“鄞”字的忌讳,便改姓应,封为应妃。   其父应付话在刑部任职,官正四品。   官职虽然不高,但谁见了,都要对这位国丈礼让三分。   既给足面子,又不授权柄,司徒鄞的账算得精明。   鸿雁和秋水捧着礼盒随行在后。   出了宫门,一向不多话的秋水提醒我,准备如此厚礼,叫别人见了,难保不会落下谄媚之嫌。   我不知身边还有这样心思细腻的人,多看了她两眼,告诉她说,这是应尽之理,再说以后一起打牌我会赢回来的。   迢儿则对我算牌的能力表示怀疑,秋水听我们这样扯皮,也就罢了。   其实秋水所言我有过考虑,我刚入宫,多少人看着,正是是非多的时候。   但我送应妃多少,便送湘妃多少,没有拜高踩低的道理,只是尽了礼数。   应妃的握椒殿与上书房仅隔两条青石路,徒步一盏茶的功夫就到。   我特意叫迢儿打听清楚司徒鄞没有在此议事,才敢过来。   进宫门,小太监去通报,我一览院中景致,蓦见庭院正西参天耸立着一颗巨树,蓊郁的叶子在风中银光碎闪,柔枝如条条玉带垂下,妩媚留姿。   我眼拙,问迢儿这是什么树,迢儿也不知。   一个小丫鬟迎出殿门,闻言抿唇解释:“此树名叫上椿树,当初建此宫殿时并无人施种栽种,自己就长起来了。夏日无虫,冬日不凋,绿叶长青呢。”   她脸上的得意之色显然,我顺她的话淡笑:“果真是奇树。”   忽然起风,吹来一阵幽香,我远远望见一片火红,拾步近前,异香扑鼻。   “连夜神留霜这等血兰珍品都有……”   花非兰而有兰形,色若人血滋养,故曰血兰;   叶心一点白痕,黎明出而见日消,故曰留霜;   传闻食之容颜不老,焚之骨肉生香,故曰奇珍。   “妹妹果然见多识广!”婉媚的声音从殿中飘出来。   一个披裹三重艳红宫纱的女子,在婢女掺扶下盈盈走来。   她的面容一如传闻,足以当得起倾国倾城四字,及得身近,便嗅到与花香无二的一袖甜香。   夜神留霜,也留住男人的心魂。   专宠于皇上,果然需些手段。   我俯身揖福,应妃见了我,先是微愣,在我脸上不动声色地逡巡几圈,笑得不真不假:“今日怎么有空来?”   我道:“妹妹进宫不久,历练浅薄,今日才来拜见姐姐,望姐姐不要见怪。”   “妹妹哪里话,从今后咱们就是姐妹了,哪有见外的呢。”   应妃说罢,未看礼物一眼,挥手着人送进屋里。   我欠身再揖,赞道:“姐姐宫中的奇花异树令人大开眼界,只怕单凭姐姐这儿的一捧土,也比妹妹的一片花丛要精贵些。”   应妃薄唇微扬,瞬目道:“这话我是不敢谦虚的。不瞒妹妹,我这儿最贵重的就是妹妹刚看的几盆血兰。这是极其珍贵的花种,若不是适合的土壤,千株难活呢。哎,我原本不想皇上如此费心,皇上却说,若真能容颜不老,便是费再多功夫也值得。”   我点头微笑,再不说恭奉之语。   应妃将我请进内殿,刚刚坐下便告罪:“妹妹进宫那日,我身上委实不适,才央皇上来陪,妹妹可不要怪我。”   “姐姐哪里话,能沾染皇上福泽,妹妹自然替姐姐高兴。”   应妃说话时心不在焉,听了我答言也不甚放在心上,只是懒懒拨弄桌上的琥珀茶杯。   我抿了几口茶,察觉出她对我颇有敌意。   果然,接下来她说的话,虽然都是家常,却句句有机锋,处处想显出优越压我一头,我也不恼,静心听着。   告退时,应妃方像想起什么,命婢女找件东西送我。   先前为我解说大椿树的婢女烟花,从一个顶柜上捧下一方盒子,吹了盒面上的灰尘,打开来,是一块厚实的碧玉佩,成色尚好,只是形状笨拙。   我不卑不亢地接过,道谢后告辞。   回到宫里,身子没坐定,迢儿捞起一杯茶一口气喝干,摔得杯子叮当响。   知晓她忍了一路,我吩咐秋水关门阖窗,淡淡一笑:“说吧。”   迢儿手指握椒殿的方向,怒道:“她有个破琥珀杯子了不起吗,再好的杯子喝的还不是茶!还对小姐您说什么皇上脾性怪诞,若是无事就不要去打扰他,真以为自己是皇后娘娘了!还送您那什么破玉佩,这种东西我们要多少就有多少,用得着她送,我见她惺惺作态的样子就要作呕,不过是个四品侍郎的女儿——”   “迢儿。”我打断她,“够了。”   “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   “本也没受什么气。”   飘风难终日,骤雨不终朝,应妃口角厉害,也就如此而已。   会故作姿态,有言外之音,然而逃不过被人看穿的浅薄,天子宠妃,原来是这种货色。   我摸出那块玉佩,随手扔到一边。   “歇一歇,午后去湘妃那儿。”   不料饭后散步时大意崴了脚,太医开了药,说养两日方能下地。迢儿说是去握椒殿沾了晦气,借机又好一顿唠叨。   如此一来,不得不耽下拜访湘妃之事,若因此落人口舌,道我怠慢了湘妃,我亦无可奈何。   *   拜访丘栩殿在两日后。   正午阳光和暖,湘妃在苑内看竹,我一进得宫门,便与她打了照面。   湘妃看到我,眸子驻了半晌,抹唇浅笑:“果然是个楚楚若仙的美人,宛从天边来的,怪不得皇上喜爱你。”   我心中叹气,这几日后宫里都在传,皇上对新入宫的娴妃如何如何宠爱,无法辩驳,无趣辩驳,也无需辩驳。   湘妃一袭秀发挽在脑后,不施粉黛,眉淡目明,同是个让人眼亮的美人。   见得这副面相,我无由生出三分亲切,正待开口,湘妃身边的婢女低眉道:“日头盛了,娘娘身子单薄,还请两位娘娘殿中谈吧。”   湘妃点头,回头邀我:“妹妹请。”   殿内坐定,寒暄了几句,我望着湘妃的素眉,想起她名唤眉如素,便问:“姐姐容端貌美,却为何不画眉?”   湘妃怔了片刻方道:“他……喜欢我如此。”   我也怔了怔,才明白湘妃口中的“他”指的是司徒鄞。   她说这话时眼含风情,语气又亲昵,与所谓“清高孤绝,一笑难求”毫不沾边,看来传言果然不可信。   婢女插话:“皇上已经许久没来这儿了,殿外的草都长了三寸。”   湘妃淡淡地笑,看不出凄凉的样子,只说听天由命。   我看这景象,自知不便多留,叙了几句家常语,便退出来了。   回程迢儿掰着手指数:“一个是笑面美人,绵里藏针,另一个是病西施,体怯气弱,都不是理想的牌友人选哩。”   我笑着戳她脑袋,“你真当我这么闲,去拜访她们就为这个?”   迢儿嘻笑:“迢儿当然知道小姐打算,不过逗小姐一笑罢了。”   我微笑不语,宫中两位娘娘都访过,心事算少了一桩。   闲处光阴易逝,春去秋来间,转眼已进腊月。   殿外的美人蕉都败了,我却惦记着握椒殿的大椿树,也不知冬日不凋是怎个奇观。   但心痒许久也没登门拜访,与应妃的交集当少则少。   鸿雁把盆中的炭火拨得红火,我披着风氅窝在暖阁看《道德经》,自然而然想起师父,也不知他住在那四面漏风的屋里冷不冷。   又想娘,还有星星,这个年纪的孩子贪玩不记事,也许下次回家,她已不认得我了……   入宫大半年,见司徒鄞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碰到,便在外人面前装成伉俪情深,时日久了我亦倦烦。   但那厮始终一副无视我的德行,我也没办法与他坐下来说两句话。   宫中盛传皇上宠爱娴妃,太皇太后每次见我都喜笑颜开,催我何时让她抱上重孙儿。   却只有我知道个中滋味,眷瑗殿仿若真成了冷宫,我这“娴妃”,也当真成了个“闲妃”。   愣神间迢儿端个盘子进来,“小姐,这是我按夫人手法做的黏枣糕,您尝尝,是不是一个味道?”   往年入冬时,我都会缠着娘亲做很多枣糕,尽日地当零食吃。   抵不过迢儿笑眼殷勤,我捻了一块尝,不防吃酸了鼻子。   细细咽下,果然是一样的味道。   我转头看着窗纸明亮如雪,想到“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之句,不由得眼前氤氲。   迢儿慌了手脚,鸿雁她们也赶过来劝。我摆手,努力勾出一个笑脸,“无碍,糕点你们分着吃吧,只是别再拿来招我。”   迢儿眉尖一蹙,“都是迢儿不好,没的惹小姐伤心。小姐……是不是想家了?”   我脑仁发疼,淡淡吁出一声,“这才哪到哪,二十年,且有的熬呢。” 第5章 心如磐石   纵有天大的事,也要往小处想,想着想着便也无足轻重了。   ——这是师父的话,听他老人家说这些的时候,我还是无忧无虑的府门小姐,当时只觉无聊,没想过真有用上的一天。   其实若是无人招惹,就这样在深宫熬上十几二十年,也没什么不可以。   大不了在庭院中扩出一块地,种点瓜果菜疏,养些鸡鸭鱼鳖,自娱自乐又自给自足。   迢儿得知我的展望,慌忙阻止了我,在确定我不是被憋出病来后,语重心长地说:“小姐,堂堂皇妃开园种菜,叫别人听了会笑出尿来的!”   我听她话风不对,皱眉问:“你最近跟哪个宫的小太监混?”   迢儿扭捏起来,被我目不瞬睛地盯住,赧然答:“好啦,是采买房。”   没等我数落,她又说:“我不是白混的,我打听到上至太皇太后下至公主王爷爱吃的菜色,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在宫中耳目通达是不错,但皇家饮食向来由膳房准备,公主王爷我也未必有机会见到,迢儿你……”   “有备无患总是好的嘛!”   我用指甲狠掐太阳穴,觉得这小妮子过分乐观了。   想要她安分些,小婢突然来报,陈公公来了。   我起身正坐,公公在外殿请安问好,隔着一道帘子,隐隐看到他身后堆了半人高的礼盒,便问:“这是什么?”   陈公公道:“皇上念冬日寒冷,体恤娘娘,特命送来岱国进贡的珍贵补品给娘娘,并一些上好的玉石珍玩供娘娘消遣。哦,都是皇上亲自挑选的,费了大半天功夫呢。”   最后一句补充格外耐人玩味。   我一丝犹疑,还是问出:“当真是……皇上亲自挑选的?”   陈公公笑得犹有深意,“千真万确。”   我命迢儿收下。待公公走了,思索几番,忽的轻笑出声。   “小姐?”迢儿奇怪地看我。   我笑得恶劣:“你想想,皇上如此不待见我,还隔三差五地亲自挑东西送来,如此费心做给外人看,不觉得好玩么?”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玩。”   迢儿皱皱鼻子,“这些东西不过是假象,这都入宫大半年了,皇上没在咱这儿留宿过一次,小姐,您也该想些法子才是。”   我不以为然,“怎么跟秋水一个口气。”   “我是为小姐着急!”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迢儿气得咋舌。   大雪封门,转眼腊八便到。   因昨晚心血来潮,找出几个花样熬夜绣香袋,这日起得晚些。   洗漱已毕,迢儿把一大盅香喷喷的八宝粥端上桌,问了时间,才知已过辰时。   “怎么不叫我?”   我捶着肩膀,声音有些嘶哑。   “看娘娘睡得香,迢儿姐姐说让您多睡一会儿。”   秋水将粥盛出来,并两三碟小菜摆置妥当,又为我倒了杯热茶。   我呷口茶,被瓷碗里浅梅般的粥色勾得食指大动,尝了尝,果然味道上佳。   一碗下肚欲要再添,殿外突有喧声,不多时,一个宫女打扮的人直冲进来。   未看清人,身边服侍的已经齐齐挡在身前。   那小宫女却扑通跪下,哭喊道:“求娘娘救救我家娘娘!”   我吓了一跳,拨开众人看清是湘妃身边的镜葵,诧异问:“出什么事了?”   “我家娘娘……”镜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迢儿扶起身,断断续续地说了事情始末。   原来今日腊八,湘妃天未亮便起来亲自熬了腊八粥,并准备了司徒鄞爱吃的小菜去请他一起过节。   却不料皇上刚从应妃那儿起来,应妃听到了,拈不住酸大发雷霆。   司徒鄞受不住枕边风,也是大发雷霆,罚湘妃在握椒殿的院中跪一个时辰。   如今这时节,皇宫内外的雪都没化,湘妃那样单薄的身子,怎么挨得了在雪里跪一个时辰?   我用帕子一根一根地擦拭手指,“皇上和应妃在做什么?”   “院中……赏雪对酌。”镜葵眼睛通红。   我目色一沉。   犹记湘妃谈及司徒鄞喜欢她的素眉时,神情那样温柔满足——   果然蒲苇韧如丝,磐石常转移,男人和女人的心肠不是一般同!   “迢儿,收拾收拾,走一遭。”   “小姐,去不得!”   “娘娘,去不得!”   意想不到有两个声音同时阻拦。   我皱着眉在秋水和迢儿身上打量来回,秋水抢先道:“娘娘对宫里的情况多有不知……从前,宫里有一位吴氏小主,皇上对其极其宠爱,实比应妃还有过之。那时的应妃不甘居于人后,到底趁皇上出宫时,寻了个由头惩罚吴氏,也是在腊雪寒冬的天气,吴氏跪在雪地里两个时辰,就给……活活冻死了。”   我心头一跳,“冻死了……你们怎么没人跟我说过这事儿?”   问完一句,恍觉声音都变了调。   迢儿低头道:“怕吓着小姐,就一直没提。”   连迢儿也知道,恐怕又是哪个房里的小宫女茶余饭后的功劳。   看来这宫里没有比我消息更闭塞的人了,若是她们真心瞒我,恐怕天外下起红雨我都不知。   “娴妃娘娘!”镜葵哭得声嘶气哑,不住央求,“我家娘娘素念您是个知己,求您发发慈悲,镜葵感激一辈子!再晚就来不及了呀!”   我盯着她,定定点头,揽过迢儿的肩示意她们不必再说,眼下救人要紧。   吩咐镜葵留下,便出宫门。   外头冷寒彻骨,冷硬的冬风轻易钻进厚氅,抵都抵不住。   迢儿几番给我系上兜帽,次次被风吹散。   “别忙活了,想想湘妃,咱们已经够幸运了。”   我一面走一面说,“把粥护好是紧要,到握椒殿之前,别让粥凉了。”   “是。”   赶到握椒殿,等不及通报我便闯了进去。   很奇怪,我第一眼看见的并非惦念一冬的奇树,而是树下那个瑟缩单薄的人影。   湘妃神情悲怆,眼如一滩死水。   司徒鄞却与应妃在东南角搭了一张檀桌,一只酒壶,两只酒杯,惬意对饮。   我眼中积了几分阴郁,不想司徒鄞见我,却是一派淡然。   他居然如此云淡风轻,枉顾顷刻间就会要去一条性命?!   将怒火尽数藏起,我温声道:“臣妾赶着来送粥,怕凉,未等通传便进来,还请皇上和姐姐莫怪。”   说着将迢儿帕子中的青花盅端过来,做出歉意表情。   “送粥?”应妃的细眉很有风情地一蹙。   我目光流转,落在湘妃身上,“呀,姐姐怎么也在这里?这是怎么了,怎么跪在雪里!”   我向应妃投去不解的目光,她自然不便答什么,司徒鄞更是从始至终没打算开口,一双黑眸冷淡地看着我。   僵了半晌,应妃身旁的烟花低低开口:“湘妃娘娘一早来送腊八粥,冲了皇上与娘娘的兴致,是以被罚。”   她顿了顿,佯作不意地瞟过来,“娴妃娘娘来的……似乎也不是时候。”   应妃斥了句多嘴,我恍然低呼一声,惶恐道:“臣妾并不知……”   话未说完,我扑通跪下,“臣妾并不知道腊八时节给皇上送腊八粥是冲撞了皇上,若是如此,臣妾愿和姐姐一样认罚,以解皇上心头之气。”   “你!”应妃脸色登时一变。   她一个骄宠惯了的人,再没想到我来这么一招耍无赖,碍于在皇上面前无法发作。   我颔首继续道:“不过姐姐身子单薄,求皇上念在她记挂您的份上,赦了她吧,臣妾愿意顶替,多少个时辰,臣妾跪就是了。”   “娴妃,你是疯了么!”   应妃脸色煞白,强忍着气道:“皇上处罚湘妃,是她做错了事,怎么到你口中就成了皇上是非不辨,你是成心来给本宫添堵的吗!”   她的桃花媚眼怒起来好生慑人,我气势不足,只好将装无辜的功夫尽数使出:“臣妾没有那样说,臣妾也不敢。”   “起来。”   两个字,从司徒鄞口中吐出,如平地惊雷,透着不可犯的威严。   我身子僵了一下,缓缓起身。   高高在上的男人凝视我,片刻后竟露出笑意,“都起来吧。眉儿,你身子弱,回去好好歇着。”   “谢皇上。”眉如素受宠若惊,险些落泪。   离开前她目光复杂地看我一眼,由人搀着出了殿门。   我心下奇怪,她的神情中似乎没有半分感念之情,哀怨还要更多一些。   难道即便是跪着,她也愿意陪在司徒鄞身边?这岂非是疯了?   “你亲手做的粥?”   听司徒鄞问话,我连忙回神,点头称是。   他盯着盅子,若有所思。   我心中奇怪,突然暗叫一声不好!   果然,司徒鄞即刻命人舀出一碗尝了,尔后挑唇道:“这味道和膳房做的如出一辙。”   根本就是从吃剩的粥里匀出来的,十万火急,我哪来功夫亲自做?   只是打死我也没想到,司徒鄞真的肯纡尊品尝!   天可怜见,他何时如此好说话!   我无话可答,痴痴盯着司徒鄞孱薄的嘴唇,那上面似乎还有粥的余味。   我自诩口角不算笨,若换成别人,早想到百十个理由搪塞过去了。然而面对这双亮得摄人的眼,竟一句谎话也扯不出。   幸好迢儿救场:“小姐为了这一天准备多时,刻意向膳房的御厨学的,皇上若吃出一二分膳房的味道,就是体恤小姐了。”   司徒鄞听了只笑,“我吃出了十分味道,娴妃蕙质兰心。”   “皇上……谬赞。”   司徒鄞悠然起身,烟色狐裘随之一抖,妥帖地罩住修长身姿。   “我回了,应妃自便吧。”司徒鄞说着,径向我走来。   心底暗惊,却移不开那双漩涡般的墨黑瞳仁。   他的长裘及地,拂起一层薄雪。   我屈膝恭送,一道阴影挡在面前,带着温度的白气呵在头顶,“你,跟我走。”   这当口,怎么拒绝为好?   “……是。”   偷眼见应妃脸色愈发难看,我向迢儿使个眼色,提醒她早早离开,免得受人刁难。 第6章 年年雪里   司徒鄞身边原本跟着几个小太监,一出应妃的门,都被他打发了。   算来这是头一回与他独处,我不免紧张,司徒鄞却始终款步前行,未曾回头。   雪天路滑,我踉踉跄跄跟着,把十分精力放在不要滑脚摔在他背上,没留心已过霖顺宫,待到发觉前路越发幽僻时,天上飘起小雪。   若非由他领路,竟不知宫里还有这种碎石漫铺的羊肠路。   司徒鄞突然停步,吓得我抬头,下一瞬间,不由屏住呼吸。   眼前一片突然开阔的天地,满林白梅傲雪绽放。   哥哥曾给我讲过一个笑话,说是一到冬季,边关便无敌军敢犯,因为褚国的冬日风雪可侵透铁板,受不了刀子风锤子雪的敌国将士断不愿冒进一步。   管中窥豹,可知罕有梅花傲得住褚国的冬雪,是以自我记事起,就没怎么看过梅。   更遑论这般葳蕤绵延的洁白花林。   渐盛的雪势眩迷神思,我一时不知天上是飘着雪,还是飘着花,树上是开着花,还是开着雪。   花林中央辟出一个亭子,柱有八角,顶瓦鎏金。   隔着旁逸斜出的枝桠,隐见亭上一匾,待要看清字迹,司徒鄞突道:   “素闻娴妃才情颇高,如此情景,不如作出十首梅诗,要有梅有雪,否则……”   “死罪。”   我一时不解其意,懵然看向他。   司徒鄞扫我一眼,半分玩笑的踪影都不见,唇中闲凉地吐出一句:“给你半刻钟。”   “皇上……可是在玩笑?”   “君无戏言。”语声如雪,冰冷无情。   好个君无戏言,他是要效仿七步诗的掌故?   原来自我端上那盅粥开始,就已经触怒了他。或者,是更早之前,在我进宫的当天……我钟了又算什么,他的心头之刺,想是整个钟家。   寒光照铁衣,朔气传金柝的边关,是何等艰苦?兄长在外尽忠职守,司徒鄞却在这里千方百计寻我的过错,当真让人心寒!   沉立的身形侧对与我,袖手观梅,还在等着我开口。   我直直跪下。   “这是做什么?”   “臣妾愚笨,十首没有,只有一句。”   “说来听听。”   我吟道:“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司徒鄞的面色霍然一变,我看在眼里,横下心继续念:“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大胆!”   淡雅从容的男子倏然冷厉,我微微昂头,“皇上的旨意,臣妾不敢不遵。”   他目光幽寒:“你既吟得出,自然知道此词出处。”   我自然知道。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易安居士的《清平乐》,词意并不好,先忆少时赏梅之乐,后诉丧夫亡国之苦——   我不禁自嘲一笑,丧夫、亡国,这等词调在天子面前吟出,岂非正是自寻死路?   他既然成心寻我的过处,我主动给他一个又何妨?   我一字一句,不卑不亢:“知道。但词是好词。”   铺天盖地的冷香。   死亡一样的静寂。   半晌之后,司徒鄞轻慢地呵了一声,“这一句如何抵得十首?”   我沉声道:“臣妾见微识浅,一首尚不能得,皇上若是叫我作百首千首,臣妾也只有这——”   司徒鄞突然俯下身,一双墨眸紧逼我双眼,点点映雪,阴晴不辩。   我心头一紧,已抱必死的决心。   捏住下巴的凉指愈收愈紧,“你对朕,有何不满?”   膝盖刺痛,我缩了一下身子,颤声道:“臣妾不敢。”   不是吓的,委实是冻的。如果这位褚国之君真是铁石心肠,那么今日我会步吴氏后尘。   “起来吧。”   我以为听错了,抬头,却见司徒鄞转身,独自往亭中去了。   定在原地想了想,我默默起身,又想一想,默默跟上去。   走近看清亭匾题为“雪里香”。亭下小阶腻如脂玉,亭中一方小巧石桌,桌上茗盏茶盅尽皆齐备。   如同无事发生,司徒鄞命我坐下,我依言落座在他对面,他自己却出神地望着亭外风景。   寒天雪地里,我面对这位心渊难测的九五之尊,如坐针毡。   一分也探不清他的心思,我不知该说什么,亦不知如何是好,突听一道清脆笑音:“皇兄果然在这儿!”   随话音而来的女子一身猩红貂裘,头上戴着烟罗纱缠的斗笠,挡住半张面容。   司徒鄞见她便笑,唤了声“银筝”。   原来是银筝公主。   我听迢儿闲谈过几句,她是皇后的内侄女,与司徒鄞是表亲,从小养在宫里,极受宠爱。   只听司徒鄞问:“怎知我在这?”   银筝笑道:“皇宫只有这一处有梅,皇兄又遇雪便犯痴,除了雪里香亭,再不会出现在别处。”   说罢公主进亭,摘下斗笠掸雪。   我站起身,与她打了照面后皆是一愣。   “你!”银筝惊愣的样子,想必同是我的写照。   “这是娴妃,还不行礼。”司徒鄞闲闲提醒。   “你!”银筝的舌头仍绕在这个字上,水灵的眼睛瞪得老大。   我心里突突跳个不停,转身对司徒鄞称身子不适便要告辞。   银筝忽然洋洋一笑:“早闻娴妃娘娘才貌双绝,惹得哥哥百般怜爱,银筝一直有意拜访,却不得空,今日好不容易见了,嫂嫂怎好就走呢?”   这声嫂嫂叫得好生亲热,面对她眼里满溢的得意,我很是想说:小姑奶奶你别闹了,我这就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好不好啊?   但想来,我十颗脑袋也抵不过她那一颗稀世珍珠。   哥哥说得不错,若是真的找到人家门上,把我剁成馄饨馅都不解气。   若银筝将我偷她珠子的事儿告诉司徒瑾……   我看了眼亭外的飞雪,这冰冷的天儿,越发难过了。   “嫂嫂怎么如此恍惚,是冷吗,还是心虚?”   银筝嘴边勾起猫拿耗子的笑意,媚眼翻得娇俏生姿。   我只得轻叹:“臣妾身子委实不适,便不打扰皇上与公主。”   “我还没尽兴呢!”银筝一把拉住我。   碰到我的手,她“呀”了一声,蹙眉嘀咕:“手这样凉……”自然地脱下自己的棉袖给我套上。   我看着她脸上的关心不像作假,一时茫然。   银筝这还不算罢,冲着她兄长狠瞪一眼:“嫂嫂这样单薄,皇兄也看不见,难到嫂嫂的美貌还不抵梅花入得你眼?冻坏了可怎么好!”   我不知银筝这样厉害,司徒鄞一时也哑口无言。   手上回温,我心中安定一分,诚恳地看着银筝的眼睛,“我皮糙肉厚的,并不碍事儿,若公主肯体恤,钟了便感激了。”   银筝会意眨眼,提起斗笠转了一圈,颇有女侠风范地一笑,“这个嘛,好说好说。”   万幸公主不是应妃一流,我正要舒气,一旁的司徒鄞突然问:“你们之前认识?”   ……忘了还有这只狐狸。   银筝咳了一声,连忙把话头岔到别的地方:“老祖宗念叨着改天也来这里赏梅,到时请皇兄割让宝地呢。”   司徒鄞看我一眼,而后偏头答了一句什么。   我只顾眼观鼻鼻观心,也未听清,后来到底寻个因由告辞,银筝顺水推舟帮了我。   绕过小径,我实实吐出一口气,将要走出梅林,绰绰听到银筝的声音:“皇兄宝贝这地方,向来不准别人踏足的,今日肯带娴妃娘娘来,又是如斯貌美,难不成终于要给我立一位皇嫂了?”   银筝口中的“皇嫂”意指皇后……我顿住脚步,听司徒鄞如何回答。   司徒鄞却道:“你不是人吗?”   “皇兄欺负我!我是有皇兄批准的!别转移话题,今儿姑姑还私下问我立后之事呢。”   “小孩子,哪来那么多事……”   闲闲的声调,在梅雪中透出疏懒。   我自嘲一笑,转身欲走,突听那人缓缓续道:“兴致罢了。”   声音沉远,但我确定没有听错。   兴致,这便是他的理由。   兴之所至,可以让一个人在雪地里罚跪,兴之所至,可以摘下一个人的脑袋。   司徒鄞,这就是你的真性情吗?   回宫才知底下人早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她们在宫中找不见我,还以为我也像吴氏一样,差点要动用侍卫寻人。   最乐观的是迢儿,不愧跟了我许久,遇事再不悲观的,给我手上捧了暖炉,眼里闪着碎光,笑道:   “我就道她们是瞎着急,小姐跟着皇上走,哪里会出事?如此红光满面,想必,嘿嘿,是被皇上宠幸了吧?”   一屋子人跟着掩帕偷笑。   当真把她们惯坏了……我懒得理睬,床上歪了小半时辰,忽才想起湘妃的事儿。   秋水回禀镜葵已然回去,湘妃又打发人来说如今行动不便,若我拨冗过去,她当晤面亲谢。   我想了想她那时古怪的眼神,也觉无趣,摆了摆手,遣人拿些冻伤药过去,带话说不需介怀。   晚饭后踱至殿口,初八的月亮还算亮堂,映得庭中积雪晶莹剔透。   望着空无鹤影的庭院,我自顾自地笑,迢儿问我可是在等皇上,我点她的额头,“泡壶好茶,等罢。” 第7章 妙手空空   结果这自作聪明的蹄子,颠颠儿泡了壶蒙顶上清茶来。   我问:“这是皇上的口味?”   迢儿得意歪头,“自然。”   我叹了一声,拿过储茶的芦瓶随手把玩,“那银筝公主爱喝什么茶?”   “银筝公主?”   迢儿反应了一会儿,喃喃:“对茶公主并没什么特别喜好,不过小蝶说公主素喜酸食——”   我截断她的话,“昨日太后娘娘送的梅饯可还有?”   迢儿看我一眼,“您不吃酸的,都收着呢。”   想着银筝顾盼靥笑的样子,我微笑嘱咐:“端来吧,以款贵客。”   “咦,难道客人是公主?银筝公主怎么会来咱们宫里,发生什么事了?”迢儿喋喋不休,我只故作神秘地笑。   过了一时,一切寂静如常。   迢儿是个无事忙,频频地看更漏。秋水把冷茶倒掉几番,我看在眼里,微一摇头:“是我料错了,都别挑灯熬油地等了,扶我睡吧。”   话音犹未落净,就听一道爽朗的笑音传进来:“星夜踏雪而来,没打扰到嫂嫂才是!”   我一笑,这兄妹俩迟到的毛病倒是一样。   把人让进屋,掸落衣裘上的雪交给小丫头,“公主踏雪而来,我多等一时也是应该,秋水快泡壶热茶给公主驱寒。”   “原是老祖宗留我多说了会儿话,后宫内苑我又不常来,还迷了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可谓——披荆斩棘了。”   银筝一边吐舌一边说,紧俏的脸蛋愈显可爱。   只是这片其乐融融被迢儿一声尖叫打断。   我心下窃笑,表面故作淡语:“毛毛躁躁的,吓着公主怎么好?”   迢儿圆瞪杏眼,手指下意识往银筝脸上指,又猛地缩回,惊怯道:“她、她是……”   秋水不解,小声问迢儿怎么了。   我一挥手,“没事,你们都去外殿守着吧。哦,叫小航子他们都进来烤烤火,只留一两个人轮流在外面看着就是了。”   待秋水退下,银筝才笑吟吟地看向迢儿,指着自己的鼻子娇笑:“就是我,怎样啊?小蹄子,当日你帮你家小姐出气威风得很啊,还顺去我一颗珠子,这笔账可要好生算算。”   迢儿双膝发抖,一时没看出我眼里的笑意,哭诉道:“公主恕罪,奴婢并不知是公主,眼拙冲撞了公主殿下!只是窃珠之事纯属误会,还请公主千万不要声张,不然……”   银筝捧腹笑作一团,我拉起迢儿,且笑且言:“她若想声张还会到这儿来?起来吧,逗你呢。”   迢儿始才明白过来,看看银筝,再看看我,跺脚嗔道:“好哇小姐,你捉弄我!看我以后再事事想着你呢!”说罢甩身出去了。   银筝笑声更甚,促狭道:“你这陪嫁丫鬟真是厉害!”   “这倒是真的,我一直怀疑我是娘亲买来的,她才是正经主子。”一句话又惹得银筝伏身低笑。   当晚我与银筝秉烛夜谈,发现她虽有些公主的骄性,却是个率性女子,心里有话不会藏掖。   也明白了她之所以替我把事情瞒下,是私心想跟我学那一手妙手空空。   “好嫂嫂,求你教我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你若不教我,我便告诉皇兄去,你猜他若知道自己迎娶进宫的是位梁上君子,该做何感想!”   说起梁上君子,三哥才是行中状元。   当日我就像银筝缠着我这般缠着三哥教我,他无奈同意后,叮嘱我无论如何不可外传,声称这是门派内的秘技。   我没有三哥那样耳软,任凭银筝软磨硬泡,硬是没松嘴。   想她如此好玩的脾性,哪一日若把皇宫大内翻遍,又是我的担待。   银筝开始还闹别扭,被我一盘酸梅哄过来,又是说笑许久。   不觉打过三更,银筝恹恹地打哈欠,我让她在眷瑷殿留宿,银筝却道:“我还是回去吧,这等招摇若引来别人侧目,恐对嫂嫂不便。不过与嫂嫂说话十分开心,下次我来,你别嫌烦才是。”   我感激她的心思周全,笑道:“只要你不来缠我教你,我便不烦。”   送走了银筝,我也有些疲惫。   梳妆台前迢儿为我拆妆,将花簪放进梨木锦盒,她透过铜镜看我,“我看公主是个简单的人,是真心拿小姐当嫂的……”   我抬眼看看她,又垂头盯着那只花簪,良久后拉过迢儿的手,“若我说没想收买人心,这话显得假。但我确是真心待她。“   迢   儿道:“我知道。”   我将今日被司徒鄞刁难的事说了,看迢儿沉默下去,我笑容发苦:“我不介意在无人问津的冷宫窝一辈子,但哥哥的性命要保,钟家的声名也要顾。宫门似海,不是明哲保身便能了事……如果有朝一日我变了,迢儿,你只当从来没有识过我。”   迢儿抹了两回眼泪,噎声道:“小姐就是小姐,才不会变……”   到底会不会呢?   世殊事异,将来如何,我亦不能自知。   为怕太过显眼,银筝来得不算频,只是一来就闹上大半日,正好让宫里热闹些。   来过几次她渐渐明白,司徒鄞待我实则不如外面纷传的那般,不由替我不平:“想不到皇兄居然只当你为一个摆设,却不识嫂嫂这样的人是万金难求吗?我替你出头去!”   她几次这样说,我都连忙阻止。   什么万金难求,也只有银筝这样直性的人才待我好,他日一文不值之时,只怕是身陷泥途,难以自救……   “你若多嘴我便生气了,让皇上以为我联合内眷邀宠,我的日子更难过了。”   银筝不甘,迢儿帮着劝了几句,方才渐渐回转过来。   这日清早从瑞祥宫请安回来,即使一路坐着软轿,仍觉膝盖被冻得僵硬。   进了殿门,迢儿让我移上暖炕,将暖手炉搁在腿上,又在鼎炉里加了好些炭,拨得火花嗞拉拉地响。   北褚隆冬难过,我命值班的都不必在外苦守,进外殿暖和暖和。   他们千恩万谢,都挤在炉旁烤火,见我无意约束,偶尔低声说笑几句。   迢儿捧来热茶,叹气道:“这冷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下面的人大半得了冻疮,再这样下去,宫里的冻药怕都不够用了。”   我也叹息,“不单咱们宫里这样,处处都是如此,今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冷。”   也或许,是我头一次不在家里过冬的缘故。   迢儿愁眉苦脸,我强打精神逗她:“就你爱絮叨,夏天怕热,盼着冬天,等漫天飘雪了又嚷着冷。你这么个挑剔法,连老天爷也无可奈何了。”   “这是人之常情嘛。”迢儿撅着嘴。   “年有四季可不也是天之常理?”   午饭后困乏,想着小睡一会儿,殿外却一阵吵闹,其间一道媚厉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一个激灵,什么困意都没了,正在绣花的迢儿撂下针线,起身仔细听了听,回我一个警醒的眼神,“小姐没听错,是应妃。”   怕是来者不善。   我这厢刚穿好靴子,秋水打帘子进来,神色紧张道:“应妃带着一群人在凝碧园那颗枯杨树下,中间也不知围着个小丫头还是小太监,正被应妃……用鞭子打。”   我登时拢起眉头,冷声道:“她要教训手下人,偌大个握椒殿盛不下?到我这里脏我耳目,岂不是挑衅!”   秋水遇到这等事向来谨慎,斟酌着说:“腊八那桩事儿,我们忘了,应妃却还记着。今日她来,必然是为讨回颜面。娘娘只作不见,隐忍一时,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寻上来的,否则撕破脸皮……”   迢儿大声道:“都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这脸皮即使没人撕破,自己也没脸要了!”   我冷笑:“不错,鼓势一弱,节节败退。她敢在这里驭下,就不怕别人看。跟我出去!”   待我领人赶至凝碧园,才觉气氛不大对劲。   从我这里看去,素白一片的雪地上飞溅了无数血渍,浑圆如珠,拖拉一路延伸树下,观之触目惊心。   应妃打得贯注,居然没有注意到我们,一边打一边说些狂言秽语。   我看清她手中扬起的火红鞭子,又是一阵惊心。   火蟒软鞭,是只在古书上才有记载的残忍兵器。鞭上每隔一寸环一圈倒刺,刺上又有倒勾,鞭打在肉上,非得连皮带筋地勾下一层血肉不可。   “应妃娘娘!”   一声之下,应妃停手看我,一愣后转笑:“冬冷寒天,娴妃怎么有雅致出来散步?”   我满面假笑:“不如姐姐有兴致,想是握椒殿太小,盛不下姐姐金枝玉体,反挪到我这小地方来教训手下人?”   “娴妃说笑,本宫是怕弄脏我的地方。”   言下之意,我的地方就不怕弄脏?   我眼底一片冷然,信步向应妃走去,她身边的奴才自动让出一条路,我冷冷一瞥,脚步登时僵住。   枯树下的人,并不是什么小丫鬟小太监。   我就说么,若应妃鞭笞的是宫中人,这些下人本该物伤其类,哪有围在一起看得津津有味的道理——枯树之下,是一个浑身赤裎,未曾净身的男孩子。 第8章 烫手山芋   淋漓的鞭痕密布周身,少年奄奄一息匐在雪里,如一只可怜的小猫。   他的眼睛却大大瞪着,仇恨的样子又像一只愤怒的小兽。   我血气上涌胸口,转看应妃,紧压声音道:“你竟如此对待一个孩子!”   “大胆娴妃,你眼中看到这秽物,该当何罪!”应妃倒打一耙。   我冷笑一声,少年不是宦人,我确实看了他通身,却不觉得有一丝羞耻。   比起堂堂一国皇妃让一个孩子□□,将他扔在雪地里鞭打羞辱,我的所闻所见又算什么?   我不睬她,拨开人群走过去,脱下披风裹住少年的身体。   没想到刚触及他,这孩子突然伸手挡了一下,目光冷森如刀。   我皱了皱眉,还是强把风氅给他系上。   大抵弄疼了他,少年猛地一锁眉头,却一声也不吭。   烟花在应妃身后讥笑:“娴妃娘娘是不是终日不见男人,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一个,饥不择食了?即使心里想,也要等人都散了,就这么大庭广众的……”   “你胡说什么!”迢儿叫起来。   我霍然返身,一巴掌挥在烟花脸上,声音厉得想杀人:“就凭刚才的话,诛九族都是便宜了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本宫虽没什么能耐,摘掉你的脑袋还绰绰有余!”   烟花惊愕地看着我,捂着脸颊不敢答言。   应妃也被震住了,不消时又神色如常,皮笑肉不笑地抚弄鞭柄,“本宫身边的人何时轮到外人教训?娴妃,你可不要多管闲事。”   我淡淡一笑:“至少在眷瑷殿,我还有遣客的权利。应妃娘娘好走,不然,我可着人赶了。”   应妃眼神凌厉,“放肆,你敢赶本宫走!”   “放肆?你我同居妃位,有什么敢不敢的。”   应妃瞪着我,手指少年:“人是本宫带来的,走也要把他带走!”   “人就留下了,慢走不送。”   左右已经撕破脸皮,我很知道怎样做,能让这个女人更生气。   “你就不问问他是谁?”   应妃怒极反笑,声音都尖了几分:“他原是云靖王爷身边的侍读,却因顽劣惹了王爷生气,说要摘掉他的脑袋。本宫可是一时好意,帮王爷出了这口气,你这样拦阻,可是与王爷作对!”   云靖王司徒仪,司徒鄞的胞弟……我意外地看向少年,心中犹疑陡起。   若牵扯到云靖王,这个闲事我可管不起。   少年好似感应一般,抬头静静看我。   鞭痕深入的脸上仍是执拗神情,眼里却多了一分恳求。   怎么和星星一样,眼神会撒娇的?   我收回视线,暗自叹了一声,“后果本宫一力承当。应妃若不想走,在凝碧园赏雪也请自便,只休扰了本宫午休。”   “钟了!”应妃忍无可忍,这声斥出,一道劲风掠过耳侧,长鞭激起五尺飞雪。   身边的小林子连忙护在身侧,迢儿大嚷:“娘娘这是做什么!”   我低头看着深邃的鞭坑,心已寒了,刚要开口,眼前突然一花,又一鞭子向我抽来!   众人始料未及,眼见鞭子便要抽到脸上,我紧闭眼睛,满脑子都是带血的利勾,这张脸确凿是毁了!   鞭子落下,却无痛感,反是身旁一声惊呼。   我睁开眼睛,听秋水惊呼:“鸿雁!”   鸿雁挡在我身前,脖颈一片血肉模糊,似乎伤了要紧筋脉,血柱急涌难止,秋水几次想要去按,却被哭声疼得不敢去碰。   我气得浑身发抖,怒视应妃,字字犀利:“若你实在想试试鞭子抽在我身上是什么滋味,尽管来!不过我警告你,我会带着伤去找太后娘娘,让她看看,应妃娘娘都有些什么癖好!到时即使皇上保你,我倒要看你能不能说得脱!”   应妃咬了咬唇,强笑道:“不用吓唬本宫,这个贱种留在你这,本宫倒要看你说不说得脱!我们走!”   应妃前脚带人刚走,我的腿就软了,迢儿连忙搀住我,将自己的风氅为我披上。   鸿雁的伤口还在流血,一宫人心有余悸。   我知道越是这种关头,越不能让他们失了底气,于是推开迢儿,止了颤声道:   “叫个太医来,剩下的都跟我回宫。秋水,按住鸿雁的伤口,虽然疼,也只得忍忍了。小航子,你背那孩子。”   “不用。”少年甩开小航子的手,自己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他只看我,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牙齿不住打颤,“我自己能走。”   我心头压着火,懒得费舌,一路顾着鸿雁回到眷瑷殿。   太医为鸿雁检查伤口,说并未伤到主要筋脉,只是包扎时疼得鸿雁抽气连连。   我心下难受,等包缠好了,盯着那一圈刺眼白布,“这几日你便好好休息,有什么想吃的,让秋水告诉膳房。”   鸿雁簌簌垂泪:“娘娘平日如何善待我们这起小的,奴才们心里都知道。涌泉之恩,今日不过图报滴水,怎敢劳娘娘挂怀。”   我眼圈也泛红,“你是为我受苦了。”   鸿雁惶恐得几欲跪倒,“娘娘折杀奴婢了。奴婢时常想,奴婢是个粗笨的,没什么别的本事,只望时刻保护娘娘无虞,便是奴婢的造化了。”   这话说得秋水和迢儿颇为动容,我依次看她们三个,忍住鼻酸道:“我知道你们个个是好的。都不许伤感了,你们尽心为我,我自然也尽力护住你们。”   迢儿吸吸鼻子,看样子是后怕了,“应妃绝对还有后招,我们不可不防。还有那个小子,若是云靖王身边的人,我们的确不好留下,不如等他养好伤就送走吧……应妃说话虽然阴损,但、留男人在身边,的确招惹闲话。”   “事到如今,光脚的还怕穿鞋的?”我直直看着鸿雁颈上的白布,紧咬牙关问:“人能送到哪儿去?回云靖王身边是掉脑袋的差事,送回应妃那里,更是打脸。他这么个小角色,怎么就惹得两位大人物对他……”   话说到这儿,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迢儿会意,点头道:“我这就去查。”   救下的少年满身是伤,我不好查问什么,只命他先在尾殿养伤,着人细心照看。   迢儿打探消息的速度一骑绝尘,没过两天,便摸出了少年的底细。   “少年名叫冠剑,父亲在先皇时任内阁学士,是实打实的二品大员。因收了一本民间诗册,其中大抵有言论失当之处,便被先皇以谋反罪论,本来是要满门抄斩冠家的,只因云靖王与同龄的冠剑有几面之识,单把他救下了,留在身边。”   我琢磨这番话,沉吟着:“想必冠剑并不领情。”   迢儿看看左右,小声说:“怎么说云靖王也是他杀父仇人的儿子,即使有一遭救命之恩,这血债怕也难以相抵。但是……谁又知道王爷是不是表面恶待冠剑给外人看呢。”   我哀叹一声,这还真是个烫手的山竽。   说快不快,此事不过三天,云靖王便登门拜访。   ——说是登门,不若说“闯门”,待小航子来报时,人都快走到了正殿门口。   饶是我有心理准备,静候了这几日,事到临头仍有一分忐忑。   司徒仪虽只有十二岁,已是个远近皆知的小霸王,头一位,皇上就很疼这胞弟,更不消说上面两位娘娘,所以任他把皇宫翻折过来,也是无人敢言。   迢儿握着我的手,手心里满是冷汗。   我要杯茶一口气喝下,“走吧,会会这位混世魔王。”   出殿门,便见司徒仪从拱门进来,身后跟着若干小厮,阵仗可谓不小。   我一眼看到他手中牵着一个黑乎乎的活物,吓得一个怔营,刚要躲,身边的迢儿先躲到我身后,一只手还紧紧捻着我的腰带。   想起她自小怕狗,我苦笑,你躲到我身后,我可躲到哪去?   只好强作镇定,及近才见那是一只黑猴,灵动似人的眼珠滴溜溜乱转,惊异的同时不知该笑该气。   “娴娘娘好啊。”来人语调狷狂。   我向云靖王细看,本以为司徒仪和他哥哥一样,是个俊逸潇洒的相貌,却不想这位王爷小小年纪,轩眉剑目,一身英姿,通身气质竟叫我想起了哥哥。   他也毫不忌讳地瞧向我,四目相对,他的目光骤然静止。   这傲然的少年居然有些脸红。 第9章 好热闹啊   迢儿见那玩物不是狗,方恢复神态,轻咳一声。   司徒仪收回视线,不废话,只一句:“本王来要人。”   我敛衽垂目:“人不在我这。即使在,恐怕王爷也只能空手而归了。”   “你敢驳我!”司徒仪语气一厉,眉头一轩,更显威严。   皇家子弟果然个个难缠,我暗叹,依旧做出斡旋之态,“王爷不远而来,我本应殷殷款留,只是外家子弟不好在内苑相留,又值冬寒料峭,王爷如此贵体,还是请回吧。”   司徒仪冷笑,手臂一拉,绳下的猴儿低叫一声,他则昂头倨傲道:“本王爱去哪里就去哪里,这是皇兄特批的!娘娘新来不知内情,本王不与你计较,你只需放人出来,咱们便再无干系。”   “不能放。”   “你休不识好歹!”他低吼。   迢儿瞪眼,“王爷怎么跟娘娘如此说话!”   司徒仪不屑一哼,松手,那黑猴撒泼一样扑来。   饶是我撤得快,还是被猴子抓破了一角衣衫。   小魔王笑着吹声口哨,将黑猴抱在怀内,面有得色地问:“娘娘可知这是什么猴?”   我整好衣衫,冷淡道:“黑叶猴。”   司徒仪挑眉,“果然如应娘娘所言,娘娘有些见识。”   果真是应妃挑唆。我也不生气,淡淡道:“伶牙俐齿不敢当,有些识见也有局限。只是自古物以稀为贵,我并非真心让王爷不痛快,王爷若当冠剑是好的,我没理由强留他;若王爷要回去后仍想摘人的脑袋,我便替王爷积回德,保下他了。”   瞟他一眼,我复道:“无论如何,他伤还未愈,一切等他好了再说。”   正想驳我的司徒仪突然皱眉,“什么伤?他如何受伤了?”   “你不知?”   “谁伤的他!”司徒仪拂袖,像是真动了气。   若是装模作样,这倒有些过了。   思忖之间,迢儿已抢先说出那日之事。   这丫头,原原本本还嫌不够,一番添油加醋,直说冠剑怎样忍辱受苦,应妃怎样刁蛮无理,那鞭子又如何差一根头发丝儿的距离便挥在我脸上,愈发没了边儿。   我听不下去,捂住她的嘴,“我看你将来去说书,必定赚个盆满钵满。”   “哪里哪里,小姐疼我,我还用得着赚外差吗?”   司徒仪早已面积郁色,听我们阶上闲话,更耐不住了:“你们说的是真是假?”   问后又自驳,“不可能啊,应娘娘并不是这样说的……”   迢儿嘴急等不了:“哼,你是应妃的亲信,自然听她去罢!”   司徒仪绷着脸看她一眼,又转过来看我。   我也不答话,信是不信全凭他。   过了半刻,这位小王爷低下头,拳头实实地握起来,声音不辩阴晴:“他如今怎样?”   “在养伤。”   “我要见他一面,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到时自然明白。”说罢拾阶而上,有底下人拦在面前。   我的语气愈发寡淡:“王爷,实不相瞒,今日这门我是必不能让你进的。我这儿因收留了冠剑,恐怕闲言碎语早就不干净了,再迎王爷入殿,即使皇上不怪,我在这深宫也难混下去了。望王爷体谅。”   司徒仪抬头,英朗的脸上只有不屑与不信,“娘娘说自己收留冠剑只是因为路见不平,怜贫爱弱,谁能相信?娘娘自己也说,想在这深宫生存,只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有把烫手山芋往自己怀里揣的道理,恐怕是——有、所、图、谋。”   我不动声色地敛睫,“王爷慎言。”   “怎么,”少年特有的顽劣笑意,“娘娘心虚了?”   “心虚不敢当,只是觉得自己傻。”   我迎着司徒仪的目光,他既要挑衅,我索性将话说明:“论路见不平,我的确没有那么伟大;论有所图谋么……”   我笑一声,“先后得罪了应妃娘娘和王爷您老人家,我真不晓得这能够图谋些什么。说到底,我不过为求一个心安。在宫里,做个聋子哑巴自然不错,可如此待到死时,也不过是个糊涂鬼,白混了一遭。王爷,您老人家说是不是?”   司徒仪到底还是孩子,被我明嘲暗讽堵了一回,半恼半赧地别开脸,嘟哝着:“伶牙利齿,我不与你啰嗦,今儿见不着人,我定是——”   定是怎样还没说完,一道猩红的影子从折门拐来,并着一阵激泉般的明媚笑音。   我无声而笑,钟馗到了。   司徒仪却像活见了鬼,连跌几个“你”字,瞪目结舌:“你怎么来了?”   银筝如风行近,故作诧异地捏他脸蛋,“哟,小王爷怎么逛到这儿来了?皇兄越发偏心,你越发横行无忌了哈!”   “别掐我!”司徒仪拧着眉头,硬邦邦推开银筝的手,“你管我!”   “我怎么就管不得你,我虽不是你亲姐,怎么着你得叫我一声姐,不服也没用!”   银筝掐着腰,像是终于能逮到人大吵一架,整个人兴奋得放光。   我与迢儿对视一眼,又听银筝揶揄:“呵,你这猴儿越发温顺了,披着张黑皮仗着肉厚踩在雪里也不怕冷!”   “你骂谁!”   司徒仪愤愤不已,在这个绕嘴的角色面前,也露了小儿心性,直要扑上去打。   我尚且忍住,迢儿不小心“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招了她进屋,关上门叫这俩活宝在外对掐。   一物降一物,此言最是不错。   若非迢儿事先打听清楚司徒仪的软肋,今天这一关便难过了。   隔着老远,听得银筝一张伶俐小嘴,硬是把司徒仪噎得半天回不上话。   足足过去小半时辰,银筝才呵着手进来。   我知道司徒仪已经败退,心情大好,话一出口几分戏谑:“小王爷也是位魔王,怎么单单不是你的敌手?”   银筝红着鼻头,抢了迢儿递过的手炉掖在怀里,咽几口热茶,方向我作揖道:“小的前几日得了大王的调令,潜伏几天,好不容易等到小鬼头今日来了,帮大王出头——嫂嫂怎么还笑我?”   我被她滑稽的模样逗得大笑,“我自当谢你。”   迢儿却叹气:“今天这关算是过了,他若再来闹,可怎生是好?”   银筝要说话,我知道她所想,摆手敛笑:“这样下去不是长法,我自然不会多留冠剑。你们都不必操心,至多几日,我会处理妥当。”   晚膳后,我将冠剑召至内殿。   自雪地那日之后,还是第一次见他。冠剑换了身干净衣服,皮肤居然羊脂玉般的白腻,尽管脸上伤痕未愈,却不妨清朗儒秀。   也难怪,他父亲生前是位儒士,自有家门遗风。   少年身上的倔气却与那日一模一样。   隔着水精帘,我问几句,他才答一句,神情偏执,惜字如金。   我问云靖王待他如何,冠剑默了半晌,不肯做声。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今天云靖王来要人,想必你也听到动静了,我没允他,是想好事做到底。但留你在宫中不是常法,我只问一句,你愿不愿再回王爷身边?”   又是半盏茶的耽搁,面庞紧绷的冠剑突然直挺挺跪在地上,“冠剑谢娘娘恩德,救命还在其次,免冠剑人前受辱,这份恩情永世不忘。”   想起那日看了他的通身,我微微避目。冠剑沉吟半晌,道:“冠剑不愿回去,冠剑……”   秋水突然跑进来,声音踩了老鼠似的慌张:“娘娘,不好了、不,是大喜——皇上来了!”   她颠三倒四地说完,我只差眼前一黑晕过去,刚挑起帘子,小航子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迢儿姑娘叫奴才告诉娘娘,皇上已经过了拱门,叫娘娘仔细准备着。”   司徒鄞过来从不会提前通报吗!定是司徒仪去告了状,才引来这阎王。   我虚应一声,一转眼看到冠剑还跪在原地,忙命小航子将他带下去。   话刚吩咐一半,冠剑突然站起来,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   秋水尖叫一声,小航子护在身前厉叱:“你个杀才,要做什么!”   冠剑眼神阴鸷寒凉,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要报父仇,杀了那昏君!”   当下时刻,我的心情真如热炭上猛浇一盆凉水,嗞嗞地冒烟……   之前惹了个小魔王不算,今天我竟又招进一个想要弑君的主儿!   小航子叫进几人围拢冠剑去抢凶器,可冠剑早没了理智,仗着利器在手,胡乱横在胸前比划,吓得谁都不敢近前。   眼看皇上就要进殿,我心下一横,一把拨开众人,也不管那匕首是否冲我心脏而来,看准寒光一握,顿觉抽心之痛。   冰冷的刀刃牢牢嵌在手心。   “娘娘!”众声惊呼。   我强忍着疼,“噤声!”   然后瞪一眼死握刀把不放的冠剑,刚欲开口,殿门洞开,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个时候就算把冠剑带下去,司徒鄞看到这把带血的匕首,我的命也难饶了。   “不想害死我就别动!”   我低声警告冠剑,把他拉到身后,眼神示意众人做出平常样子。   司徒鄞打帘子进来,一屋子人跪下问安。   我背在身后的手不敢离了匕首,强拉冠剑跪下,这一来,刀刃又入肉三分。   再疼我都能忍,恐怖的是随时可能失控的冠剑。即使背对他,也分明感受到那分入骨的恨意。   司徒鄞一身云纹缎衣,外罩透色长袍,是日常着装。他面带捉摸不透的笑,从容扫视一圈,悦声道:“好热闹啊。” 第10章 入幕之宾   此时此刻,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什么慧极则伤、情深不寿都是瞎掰,师父为我取名“钟了”的意思一定是:若有一天遇到不能解的事,只好眼睛一闭,便也能终了也能了了。   司徒鄞此时居高临下,稍有不慎,身后光景就会暴露。   迢儿随驾侍候不知状况,但见一屋子屏息敛声,频频使眼色问我,我只当不见。   此刻当真不是能分心的时候。   好在司徒鄞叫了平身。   坏在他之后长睫一眨,命一屋子奴才退下。   任何人都可退,冠剑却是万万移不得半分,感到匕首向前动了动,我握得更死。   血珠一滴滴落下,幸而地上的波斯毡够厚……   司徒鄞榻上坐了,就着烛灯打量我。   我不知自己此时是不是唇白面寒,但在这人面前,断断露不得马脚,只得行若无事道:“臣妾并不知皇上来,未能远迎,皇上恕罪。”   “我若不来,倒不知爱妃正在款待‘入幕之宾’。”   此四字一出,吓得我魂飞魄散。   始才意识到,这么晚的天,我独留冠剑在内阁是何等不妥。   可跪又跪不得,亦无法辩解,我急中忙道:“皇上不要误会。臣妾知道皇上是为他而来,所以将他留下,以便皇上处置。”   司徒鄞挑眉:“你知道?”   “想必王爷找了皇上。”   他靡靡地低笑两声,我心中悸动,适逢腿软,一退,差点跌倒。   “爱妃怎么了?”修长的身影晃过来。   “没什么!”我退。   “什么味道?”司徒鄞突兀地问。   我动动鼻子,惊觉好一股子血腥气!   这么重的味道,司徒鄞不知从何时就闻到了……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越走越近,及至人影贴在身前,我将冠剑完全拉到身后,再不敢动一丝一毫。   这等无形的气势,使得冠剑也不敢造次了,他不知不觉松了匕首,我却哪里知晓,仍死攥着不敢松手。   殿外落雪无声,阁内四周死寂,琢如清玉的脸距我不过寸许,一缕淡淡药香从他身上飘散出来,之前从未闻得,现在才知,如此迷乱心智。   从未将司徒鄞当夫婿看待,因他谋深情薄。   可此刻我竟开始心猿意马,为他极近极深的一凝。   司徒鄞倏然弯起嘴角,带霜的薄唇宛如开在深秋池底的一朵净莲。   莲华清绽的脸凑过来,眼眸低敛,盯住我的嘴唇。   我呼吸紧屏,司徒鄞却一侧身挨在我肩上,深深嗅了一鼻子,低喃:“你的胭脂,好香。”   仅仅一刹便即离身,他侧头瞥视冠剑,只一眼就收回,笑道:“这孩子眼神不错。”   我背脊冰凉,他可看到了匕首?   未想到应对的话,听司徒鄞唤来身边的小太监,回颜一笑:“我先回了——别误了爱妃的事儿。”   似愉似嘲的目光,如毒蛇之信,让人打心底往外发寒。   皇上一走,守在外面的人一窝蜂涌进来。我的手早已疼得没了知觉,无力一松,匕首闷声落在地上。   锦罽染红一片。   秋水忙忙为我清洗上药。有人降服了冠剑捆成一团,我自是没心思这时审问,叫人把他带下去看好。   想起司徒鄞的话,不忘留意这孩子的眼神,偏拗又怨怼,果真是……不错得很。   秋水系绷布时手下一重,疼得我倒吸凉气。   “奴婢该死!”   这见不得人的伤请不得太医,秋水手又生,看她们忙乱一团,我有气无力道:“我不碍事,都去歇吧,明日再议。”   “小姐怎么这样虚弱,莫不是失血太多了?”   “就显你关心我。”我嗔着迢儿,她哪知道我是被吓的。   秋水凝眉:“娘娘手掌的伤深得及了骨,非要好好调养才行。水是沾不得了,夜里起来娘娘要什么,吩咐我等就是,千万别自己动手。”   “俗说十指连心,定是疼得无法了。”   迢儿声音发哽,过了会儿又恨恨道:“原以为冠剑是有情有义的,没想到他心怀贼胆,要陷小姐于不义,当日就该袖手旁观才是!”   “你说得对,当日不管,也没今日这些事了。”   我顺着她的话,以平她的气。“我累了,帮我宽衣罢。吩咐下去,都别声张,走漏一点风声,眷瑷殿上下有灭顶之灾。”   二人答应,服侍我躺下后退守外阁。我留了一盏灯在床头,不知如何迷蒙地睡了过去,却是被疼醒的。   先还不觉怎样,这一惊醒,方觉手心痛如火灼,非同小可。   床边蜡烛刚刚燃尽,就着明晃晃的窗子,能看清一缕青烟。   听鼻息声,她们是睡熟了。一个人默默醒着,黑暗无趣,一脑袋乱思莫名其妙转到了司徒鄞身上。   忆得当时靠得极近的脸,我不禁面热,那时候,我竟是害羞吗?   难不成……我对司徒鄞还有男女之情?   ——不可能。他罚跪如素你忘了?罚你作诗你忘了?怎么可能对这样的人有好感?   但……当时的胸臆悸动,又该作何解释?   这般翻来覆去几次,依旧没理清个所以然。   东方既白时困意席卷,眼皮沉下之前,我满脑子挥之不去地想:司徒鄞当真蛊惑人心……   第二日,小航子把冠剑绑到我面前。我将伤手举到他面前,冷笑问:“你可满意了?”   冠剑低头咬唇,死不说话。   我冷下了脸,“你也不必跟我装闷葫芦,左右我不担这闲心,要么把你送回云靖王处,要么把你打出宫门,我心里眼里都干净!”   迢儿是刀子嘴豆腐心,昨天发火的是她,这会儿见我动了真怒,又忍不住劝解:“小姐别气,冠剑这样……也是情有可原的,小姐该体谅才是。”   我冷哼一声,让余人都出去,只留下冠剑。   迢儿心有踌躇:“这不太妥当吧?”   我眼睛一瞪,扬声斥她:“我倒想妥当!你是不知道昨晚皇上说了什么——‘入幕之宾’,就凭这四个字,我羞都该羞死了!”   再无人敢言语,人都退了,我方睨眼看跪在地上的人。   “现四下无人,说说,怎么想的?”   冠剑脸上阵青阵白,沉默许久,脖子一梗道:“昨夜是我冲动连累了娘娘,但我没有做错!他害死了我爹!”   “杀你爹的是先皇,那时他不过是少年,与他什么相干?”   “父债子偿,父仇也该子报,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我知晓你心里的怨恨……”我不禁叹了口气。   我怜他小小年纪失去双亲,这副声色俱厉的样子,不过是做出来吓他。   可惜,这孩子被仇恨蒙蔽的心肠像石头一样硬,无法轻易软化。   我上前笨拙地解开他的绳子,拉他起身,声音放软了些:“听闻令尊在世时守身自节,尊君重道,他只一心要为朝廷效力,不计得失。先皇固然……但你父亲想必是无怨的。”   “无怨?娘娘若被人砍去脑袋,还有时间琢磨有怨无怨?!纵是有,在黄泉路上又向谁去诉!”   冠剑的激厉惹得迢儿在门外叫了一声,我道无事,施然窝回椅子里,端起一杯茶,也不看他,好整以暇道:   “若是你仇人的儿子明知你寻仇,没有对付你,你还有理由去对付他吗?”   “……娘娘说谁?”   我苦笑:“昨晚皇上来,你真当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只看到皇上和娘娘恩爱,其他什么也看不出。”冠剑面无表情。   被反呛一句,我一时羞极,啐了他一口:“小孩子家家,胡说什么!”   冠剑漠然看向我。   我轻咳:“好,皇上且不论,就说云靖王,想必也早已看出你的心思,却仍将你收在身边,是或不是?”   “……娘娘说是便是。”   我悠悠一笑:“这便奇了,我倒要问你,说句不敬的话,云靖王难道不是先皇的骨肉亲子,你日日在他身边,有的是机会对他下手,怎么反倒不找他报仇?”   冠剑面色一变,眼里瞬间闪过无数情绪,犹然嘴硬:“他不登天子之位,我自然不找他。”   “这又奇了,你先说父债子还,云靖王和皇上都是先皇之子,本该一般看待,怎么还有偏颇之心?我看王爷对你很有几分情意……”   “是!”冠剑突然抬头,“王爷待我恩重,我曾想趁他睡后下手,却……我,我无能!”   “并非无能,是知情知义。”不忍看他满是痛苦的眼神,我偏头推开窗子,眏眼一片皑皑雪地。   白雪也不能让人静心,寒风也不能让人离情。   背身良久,我淡淡开口:“道理你都懂得,多的我也不劝。只是你在云靖王身边几日,尚且对他感念恩德,又怎能凭上一代的恩怨判评皇上优劣。他如今登基一年,褚国江山安稳、百姓乐业,若失明君,不知天下要怎样动荡。   “自然,这些需你自己放下。待过两日,我还是把你送回云靖王那去,是他救了你的命,是去是留但凭他做主。”   冠剑瞪着眼睛,仍有不甘之色,却终究无话可说。   良久,他眼里滚下几颗泪珠,伏在地上深深一拜。 第11章 魔王救急   早起到瑞祥宫,陪太皇太后说了会儿话,回宫时,便见一屋子婢奴惶惶恐恐跪了一地。   身旁的秋水见此情景,肃声问:“怎么回事?还不细细回话。”   一个小宫女跪在跟前,前言不搭后语道:“刚、刚刚应妃娘娘来,问了奴婢们几句话,奴婢说娘娘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了,应妃娘娘又问冠剑在哪,迢儿姐姐答了,应妃娘娘身边的婢女却打了她一巴掌……”   我闻言一惊,迢儿染了风寒,我让她留在宫里休养,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怎么就被钻了空子!   应妃的种种手段浮现脑海,我声息不稳:“我只问你,迢儿呢?”   “迢儿姐姐……和冠剑,被应妃娘娘带走了!”   “你们也不拦着!”秋水急得呼出一声。   “奴才们哪拦得住,看应妃的样子是有备而来,本是应妃娘娘刁难我的时候,迢儿姐姐出头顶撞了几句,怨我不好。”说话的是鸿雁。她的伤口刚刚愈合,声音尚是弱弱的。   我眼底一暗,“走!”   “娘娘。”秋水拉住我,“应妃早有准备,娘娘即使去找了,她只推说不知道,您也没奈何,还是想个稳妥的对策才好。”   “再想迢儿的命都没了!”我忌惮应妃的手段,甩开秋水,走了两步又怔怔停住。   秋水说的不错,若我此时莽撞找去,只会有弊无利,真是关心则乱了。   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到底怎样才能让应妃把人交出来?   秋水提议去找皇上,自不可行,但是经她一提醒,我眉心一动:“应妃还带走了冠剑?”   “是。”   “走,去找云靖王。”   司徒仪宫外有宅邸,近日奉老祖宗的旨,进宫来小住。他的薜荔殿与淑熙宫相隔两道宫门,四处走动便宜,环境又幽静,正合我意。   因走得急,到得薜荔殿时,我脚下的鞋袜已被雪水没湿。   秋水一路宽慰,我却越发心焦,再晚一会儿,迢儿会受什么酷刑想都不敢想。   只盼王爷念些旧情,愿意为冠剑不计前嫌,帮我一回。   可我把司徒仪想得太心胸宽广了,通报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公公才出来,脸色很是为难:“娘娘,王爷说没空,请娘娘回吧。”   秋水忙把一锭足银塞到他袖中,我紧着说:“劳烦公公再通报一声,说本宫有事关生死的事找王爷——事关冠剑,请务必一见。”   “这……”   在我和秋水几番请求下,公公终于进去通报,这次不多时便出来了,脸上赫然印着三道通红的指印。   公公苦不堪言,哭丧着脸一鞠到底,“娘娘您瞧,奴才话还没说完,就被王爷赏了一巴掌……娘娘就别为难奴才了,王爷确实不见,还请娘娘回吧。”   “娘娘,咱们走吧,再去找人。”秋水话中带了哭音。   我摇摇头,心知今日这局,非司徒仪不能解。   望着近在眼前的殿门,我目光一沉,索性跪在雪中,高声道:“王爷既不想见,我便一直等着。”   公公吓坏了,忙不迭地赶来扶:“娘娘千金贵体,可使不得啊!”   我不理,铁了心用这苦肉计。秋水眼泪直流,也跪在身旁陪我等着。   苦等半日,司徒仪死活闭门不出。瑟瑟冷风中,我不由想起与迢儿的一句戏言:我这辈子怕是没多少机会见到公主和王爷——却不想如今,与他们扯上这些纷乱如麻的关系。   若真的救不了迢儿,从此我一人在这深宫,还有何意思……   入宫九个月都未体会到的绝望,在这一刻如堤决口。   就在我几近崩溃之时,对面的雕花大门突然打开,我氤氲抬眼,望见一个从未打过照面的陌生男子。   此人身上随意披着一张灰裘,头顶未束冠冕,仅绾白玉,端的儒雅韶秀,翩翩风度。   他腰间只系着一枚和田玉佩,再无其他印证身份之物。我不识,秋水也不识,见他一身通透的气派绝非凡俗,一时不敢乱认。   男子走到跟前,面有诧色地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气息在润泽唇间流连一回,终是没吐出口。   我无瑕多思,俯身便是一拜:“钟了有事相求云靖王,若公子不劳,烦请王爷出来,钟了感激于心。”   “你……”男子双眼宛如两枚打磨圆润的黑玉,瞬也不瞬地望着我。“你等着。”   男子返身入殿,不多时,一阵烦乱的脚步踏进雪里,司徒仪口里叨着:“你烦不烦……”   待看到我,他瞪大眼睛,“怎么真跪着,我当是……”   我没空与他磨牙,当机立断道:“王爷,应妃带走了冠剑与我的一个服侍丫鬟,此刻不知承受何等折磨,十万火急,万望王爷出手相助!”   “什么,冠剑?”司徒仪颇为诧异,看看身边那位公子,又看看我,回惑地皱起眉峰,“怎么回事,你起来说啊。”   我哪里来得及细说,再一扣首:“请王爷相助!”   司徒仪一拂袍子,“好好好!走!”   秋水扶我起身,双腿伸直的一瞬间,膝盖突然刺痛,差点跌回雪里。   走在前面的司徒仪闻声回头,面色转变几番,皱眉偏开视线,“娘娘先回宫,本王自然把人完整无恙地带回来。”   这一声沉似冰潭,没了小儿顽劣,多了分隐然的霸气。   我扶着秋水的胳膊站定。“不,我跟王爷一起去。”   一路赶至握椒殿,应妃不在正殿里,在司徒仪的威吓下,小宫女招出应妃在偏殿审事。   我正为难无法硬闯,却忘了司徒仪最擅长这个,带了人直奔偏殿,未等禀报一脚踹开门,冠剑与迢儿就在里面,被两个小太监摁着,应妃扬着鞭子正要打。   我无意听司徒仪怎样与应妃交涉,也懒待看她变得比狐狸还快的嘴脸,径自揽过迢儿,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可伤到哪里?”   “没有。”迢儿缩在我怀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别哭,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眼圈发酸,迢儿向来大大咧咧,从没见过她这么可怜的样子,看来真是吓坏了。   抬眼狠狠瞪着应妃,她手里的鞭子没舍得放下,面对突然闯进的人,脸色也很尴尬。   “冠剑,你如何?”司徒仪皱眉问。   “无事。”冠剑生硬地推开旧主的手,他这倔脾气,只怕天崩地裂也改不了。   云靖王亲自到场,应妃再恃宠,也不敢不放人。回程司徒仪一路沉声,脸色非同一般的难看。   冠剑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我心想凭空多出这件事,正好将冠剑完璧归赵,也算交割明白。   司徒仪却道:“此时不合适,还请娘娘带他暂回眷瑷殿。”   看出小魔王怒意暗腾,我没再多言,识趣地带人离开。   至薄暮时突然来了四个小太监,说是云靖王拨过来保护我的。这四人体形比寻常高硕,盖有武艺傍身,我只得依言留下。   过几日,午后天气和暖一些,我叫迢儿仍歇着,拉着秋水并前几日得来的两个护卫园中散步。要回去时,恰巧看见司徒仪迎面而来。   今日他的样子有些丧气,见了我殷殷便是一礼,扫见我身后跟的人,嘴角竟露出一抹笑意。   我被司徒仪的反常吓得心里发毛,不知他又要玩什么把戏。   没等想分明,司徒仪却突然向我单膝伏跪。   我后退一步,第一个念头是找人来捉鬼才好。   秋水急道:“王爷这是做什么呢,快请起来!”   司徒仪抱手不起,“娘娘大度,肯舍身为人,若不是前日之事,本王断是误会了娘娘。”   听他的话条理清楚,我松了口气,“这是什么大事,雪地湿凉,王爷快起来说话。”   司徒仪不起。   我始才留意到司徒仪身上单薄,袍子外只一件对襟小袄,又没什么挡风的外袍。   ——这可是,正宗苦肉计的招式啊。   我免不得将计就计给个台阶,俯身相扶,不料被他躲开。   “娘娘听我说完。”骄狂少年一脸正色,“那日我见应妃如此,自悔轻信于人。那日……我让娘娘委屈了,又是身为晚辈,行此一礼也是应当。”   负荆请罪吗?我忙道:“我怎么受得起。”   小霸王突然变成小绵羊,一时半刻还真适应不了。这姑且不说,若是被旁人看去……   “这是做什么?”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我一凛。   玎琅之声有贵气,不消回头,也知是谁了。   云靖王忙忙站起来,司徒鄞在我身侧停步,我偷瞥一眼,好一派闲庭信步的优雅。   “皇兄……怎么来这里逛?”司徒仪颇不自在,仿佛身上生了虱子,不住地抓胳膊。   司徒鄞的笑意若有似无,“前几日和复尘下棋,谁赢了?”   “……不算最后那盘未完的,是平手。”   “那是他让着你。”司徒鄞笑了一声,又饶有兴致地问:“怎的还有残枰?复尘那人最是有始有终的。”   司徒仪瞥了我一眼,轻咳几声,没回答。   司徒鄞从始至终不曾看我,他明明看到宝贝弟弟眼里的惊慌,却只作不见。   一阵风吹过,枝上积雪银粉般洒落。   司徒鄞旋身,拨了拨压在枯枝上的雪,似笑非笑看弟弟一眼,信步往前走。   司徒仪只好跟在皇兄后面,我看着眼前两道背影,也只好认命地跟上去。   一路无话。走过半条花/径,司徒鄞终开金口:“刚刚你与娴妃在说什么,可是我眼花,你滑脚摔了?”   听到这话,司徒仪还没慌,我先要摔了,幸而秋水扶得紧。   这男人真是聪明,宫里的一动一静,他都一清二楚,却不露出,偏拿话来试探。   司徒仪嗯一声,不敢多言,闷头半晌,到底寻个理由跑了。   这小鬼……不讲义气。   “娴妃。”   我顿住脚步,“臣妾在。”   司徒鄞回头一笑,眼角碎光闪烁:“明儿晚上我去找你,到时候,咱们细说。”   我回以假笑,心头一片哀鸣。 第12章 休想回头   夕阳在窗纸上映出黄晕一片,让人错觉暖烘烘的,尽管在暖阁中还穿着肩袄。   整个午后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迢儿说这是凶兆,我不信这些,信口说是书看多了。   快摆饭的时候,鸿雁一脸神秘兮兮地进来,请安后压低声音说:“刚听外面的人说,下了早朝皇上批奏折,一道匿名笺上参奏几个前朝元老结党营私,暗中干涉皇上下发的圣旨,有左右朝政之嫌……咱们的陛下马上下令去查,又扯出许多前朝遗老与云靖王来往甚密的传言……”   迢儿听到这话,连忙凑过去询问细节。   我看着鸿雁脖子上暗褐的疤痕,无奈道:“迢儿除了嘴里吐不出象牙之外,无一可取之处,别尽和她学,朝政的事是咱们能说的吗?”   迢儿不满:“我怎么吐不出象牙了!我还打听到了有关将军的事,小姐若不许,我们不说就是了。”说着拉鸿雁欲走。   我立刻拉回她,身子前倾问:“哥哥怎么了?”   “小姐要听么?”小妮子骄矜地一翻媚眼。   “好迢儿,说罢。”我挤出笑容,心里盘算一会儿告诉秋水,晚上的碗都让迢儿刷。   迢儿道:“听说将军上书为都州御史孟大人辩白,替孟大人作保呢,只是不知真假。”   “空穴来风……”我思忖着,哥哥的性情最忠义,他与孟青台是忘年交,必然会站出来说话。   罢,这终究是男人的事,司徒鄞不可能为此难为哥哥,否则便太浅薄了。   恰恰,他的心机最是深不可测。   晚上特意向厨房要了几样清淡小炒,不知司徒鄞何时来,我也没食欲,便将菜温着静等。   申时三刻,迢儿说皇上可能被国事绊住来不了了,我说再等等,果然酉时刚过便有人来通报。   司徒鄞进来时带起一阵凉风,脱下凤裘直奔内殿,面上挂着明显的疲色。   随身的林公公小声请示皇上,是否把晚膳传到这来,司徒鄞不耐烦地挥挥手,令他们都退下。   林公公临退前对我使个眼色,我因知司徒鄞到这时辰还没吃过东西。   饿肚子的人往往心情不好,心情不好的人,我绝对不会主动招惹。   让迢儿备了蒙顶清茶和牡卷小酥,悄没声搁在暖榻中央的矮桌上,而后我挨榻沿签立一旁。   司徒鄞自打进来,便一言不发,静了半盏茶时间,我的呼吸愈发压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便道:“皇上,吃些点心吧?”   司徒鄞淡淡看我一眼,很给面子地说了一句:“我很累。”   除了听出他心情糟糕外,我一时未明其他意思。僵了片刻,他突地沉声:“难道要娴妃伺候我用膳,也是委屈你了?”   我恍然大悟,小心地捻起一块酥糕,踌躇一番,轻轻送至他唇边。   司徒鄞启唇,舌尖无意卷过我指肚,淡淡的酥麻之感。   我又倒茶,司徒鄞就着喝了一口,忽而一扬脸,向我腰畔伸手。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半杯茶洒上地毯,对方手臂捞空。   “怕什么,坐。”音调上扬,与之前的愠怒判若二人。   我只得低头坐了,隔着一方矮几,微妙的气氛弥漫不散。   当初设计宫廷装饰的匠人一定有大智慧,一定考虑到有些妃子,是皇上不愿待见又不得不见的,所以才将一张床榻分隔两段,泾渭分明。   若无隔断,对人对己都是伤害。   正胡思乱想着,听清贵的声音问:“眷瑷殿住得习惯吗?”   不着痕迹看过去,司徒鄞的清眸有如夜色,牢牢锁在我脸上,笑意凉薄,温柔却满溢。   我猜不透他的深意,今晚的意想之外实在太多,欲要奉承一句,话说出口才惊觉:   “皇上,我是娴妃。”   言落如刀,司徒鄞眉头骤缩,“你以为我把你当成谁?”   “嗯……娴妃?”   大概被我不确定的音调气恼,司徒鄞声色转冷:“回答,眷瑷殿习不习惯?”   “……习惯。”   “你可知‘眷瑷’是何意?”   “……瑷为美玉,眷瑷是怜赏美玉之意,臣妾谢皇上垂怜。”   他一声轻笑:“真人面前不必作假,我不是来听你应付我的。”   那是来做什么?我微微蹙眉,本以为今晚也跟从前一样,随便与他过些场面话就两不相干,可他,今日委实奇怪。   “迢儿,给皇上换茶。”我压下心慌冲外殿喊。   “不许进来!”司徒鄞霍然起身,高大身影亘在面前。我欲绕过他,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   “你怕我。”   语气没有丝毫疑问的意思,我稳住声音:“皇上九五之尊,谁人不怕。”   “你哥哥就不怕。”司徒鄞凝视着我,嘴角露出讥诮,“好个听调不听宣的大将军,好个狂妄的两朝功臣。”   哥哥并不是狷狂,只是不愿人前应酬,也讨厌那些恭维之语。这话我几乎脱口而出,却在看到司徒鄞的不屑时生生忍住。   不想,也不能和他撕破脸。   不过钟家的人究竟护短,我抽出手,欠身垂首道:“皇上误解了,哥哥对皇上无半点不敬之心。亘古以来,但凡能安定江山的王者,身边必有文官辅佐朝政,武将平定边关,皇上为贤君,自然识此道理,亦不会心有沟壑。”   “你很有见识。”   司徒鄞的笑容令我心里发毛,“臣妾不敢,只是……”   他低眸看我,感到很有趣的样子,“我还没说到你,你倒急着辩解。”   顿了顿,司徒鄞漫不经心地靠拢过来,头垂在我肩膀,低沉音色拂擦耳际:“太皇太后、银筝、云靖,个个都是难缠的,怎么偏都对你如此妥贴?你入宫九个月,不缓不急,不偏不倚,拉拢了我身边所有人,不免让人想到——曲线救国……”   我呼吸骤静,他果然是如此怀疑了。   “皇上,臣妾并无……”想要辩解,声音却涩如枯井。   耳垂儿忽而一暖,司徒鄞已紧紧搂住我的腰,湿热的气息一下一下落在耳颈,绵如细雨。   这种前所未有的心悸……我本能退避,却惹得他不耐,一只手扣在脑后,凉薄的唇堵上来。   似清露化润花蕊,一刹之间,我全部的惊讶与无措都被堵在喉咙,唯有瞪大眼睛,怔愣地看着他。   墨眉入鬓、墨眸入神,神情带着那么点讥诮和挑衅……   我心中一寒,顿时明了,这不过是惩罚而已。   下一刻,我面无表情地接受,就像得到“娴妃”封号那日,我欢天喜地接旨。   如果一切都是逢场作戏,我绝对能够做到无悲无喜。   司徒鄞却突然停下,堪堪离开我的唇,湿漉漉的眸子迷蒙地看我,有些克制,还有些恼怒。   我面无表情道:“臣妾知道皇上今天心情不好。皇上怀疑我联合内眷邀宠——”   司徒鄞粗着气打断我:“事到如今,何必如此装模作样?你不过是求我的宠幸,现下,人就站在你面前,不想法子来取悦,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有什么意思!”   说到最后两字,他言语中的不屑已经不去掩盖。   霜薄无色的唇,真像一把柳叶寒刀。   我止不住地打寒颤。   曾几何时,我也是千金小姐,进宫,不求他真心待我,知道求不来,所以从最开始就没有指望。但他,不该如此羞辱我!   “皇上言重了!”我努力不让声音发抖。   “言重?我倒觉得言轻了。”司徒鄞笑得轻浮:“娴妃啊,欲擒故纵固然管用,但一旦过火,可就不好玩了。”   我被讽得泪水上涌,死死忍着,不愿向他示弱。   这一刻,已无需说明什么,甚至连愤怒都属多余。只是胸口除了硬生生地疼,还有一丝失望。   看到我的样子,司徒鄞一瞬安静,似有隐忍。   “你说你叫钟了。”   这句奇怪的话说完,男人漆黑的眼里突然蹦出危险的光,如狼似豹,如霜似雪。   未等反应究竟发生什么,我被压在榻上,腰撞上榻沿,疼得哼出一声。   司徒鄞的唇随即压上,远比刚刚粗暴得多。   眼泪到底不争气地流下来……早知如此被人折/辱,当初,我又何必进宫?   不想哭声委增他人兴致,沾了狂热的清桂药香,覆散危险气息。腰间缎带一松,我一个激灵,本能地伸手遮拦,被司徒鄞一把制住手腕。   半昧烛光中,男人剪过我的双手带进怀里,半分不似传闻中文雅宽厚。   “放开。”眼睛酸得睁不开,亦看不清司徒鄞是怎样一副表情。   哼,镇国将军又怎样,你妹妹还不是被我玩/弄在股掌之间——这个人,此刻定是这样想吧。   从小到大一直将我护在羽翼之下,宠我溺我的哥哥,此时此刻,也护不了我了。   “放手。”我又说一遍,哑不成声。   司徒鄞不安份的手堪堪止住,近在咫尺的恶劣笑容:“哭什么,这不是你想的么?”   我不去看他,不屑看他:“受人侮辱,便是我想的么?皇上,我当真不想,你我皆知我进宫是为了什么,何必逼人太甚。   “况且——不是所有人都对皇宫趋之若鹜,当初,我可以说不。”   “当初?呵,你可回不去了。”   我并没有想要回去。   沉默换来司徒鄞的盛怒,片刻前轻薄过我的大手紧紧钳住我的肩膀,似要把骨头生生捏碎。   我不吐声。   司徒鄞皱眉加力。   我死也不会吐声。   司徒鄞随即撤手,定定看我。   这才想起,自己衣衫凌乱在他面前,钗松髻坠,狼狈得很。   已然没有羞耻的感觉,左右此生再不奢望般配良人,一具身子,也无异一副枯骨。   我颇凄凉地一笑:“皇上想做什么,钟了不敢违拗。” 第13章 之子归泉   烛泪殷殷无声,司徒鄞目中忽而流转出我不懂的情绪,一耽之后,他挑起散落的外衫,近乎温柔地为我披在身上,将丝带一丝不苟地系好。   我一时茫然,却听冷笑:“倒忘了钟家的人个个都是硬骨头,娴妃如此厉害,我可无福消受。”   温柔的动作与嘲讽的语气如此不匹,我抬起泪眼,冷冷看他。   疏冷的身影没有半刻留恋,拂身之利落,如同从始至终没有为难过我。   不敢相信他就这样放过了我。   及至帘门,司徒鄞突又停步,侧面谑笑:“想我以后不常来这里,爱妃必然寂寞。果真如此,该找些面首来排遣才是,你且随意,我自应允。”   我脑中一阵轰雷,男人薄唇闭合的一刹,我甚至没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当我明白过来,司徒鄞已经心安理得走出了眷瑷殿。   面首……身为皇帝,他竟然说得出这种话!   我浑身发抖,满眼红烛轻帐旋如泡影,眼前一黑,便是人事无知。   意识复苏的同时,八个字重击而来:你且随意,我自应允。   一口浊气上涌,我连连咳嗽。   茶杯递到嘴边,偏头看是迢儿,秋水和鸿雁也围在榻侧,脸上皆是担忧。对上迢儿通红的眼睛,我反而一滴泪也没了。   “小姐,先喝口茶。”迢儿哽声道。   我只觉周身酸软,秋水扶着我坐起身,就着迢儿的手喝了半口茶,胸口舒畅一些。   迢儿不放心,想宣个太医来瞧瞧,又有顾忌。听她话音,是将司徒鄞的话都听去了,我打发下旁人,独留下迢儿,告诉她不必请太医。   “我担心小姐的身体……”   我又喝了一盅茶,精神好了点,强撑笑脸:“我自小就不常生病,身体好着呢……”   见迢儿的眼睛一直定在我肩膀,低头一看,是一片衣襟掩盖不住的深浅吻痕,还有指头压下的淤青。   迢儿不知怎么劝,“小姐,皇上也许……有苦衷,未必是针对您……”   “放心,我不会想不开。”我拍拍她的手,无力一笑。   但凡有气性,我就该一头碰死,如今苟活着,不过为了物尽其用。   我不是一个人,倘若我死在宫里,凭哥哥的脾性,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   “想哭的话小姐就哭出来吧。”   言毕迢儿倒是先哭了,哭哭啼啼间还道:“小姐进宫来,可不是为了叫人作践的,都怪迢儿没照顾好小姐、都怪迢儿……”   “怎么这样说。”我无奈地揩去她的眼泪,迢儿一哭,我反而半点哭不出来,原本该她安慰我,现在倒是我要好生宽慰她了,否则这妮子非哭上一夜不可。   “好了,莫要哭了。”我抬起手,肩膀毫无征兆地一阵刺痛。   呵,火气真是不小。   那双深沉黑眸恍如雾魇,而我恰恰讨厌未知。   眉心微动,我叹道:“迢儿……我病了。”   “什么?”迢儿从哭声中惊讶地抬起头。   我看着她,“放话出去,就说我突患急症,将养宫中无法出门。”   刚刚确实晕倒了,也不算胡诌。   迢儿转了圈眼睛,抓住我的手,恳切地摇头,“小姐,这可不能胡说的,再说躲避也不是个好法子!”   “目前看来,已是最好的法子了。”我和衣躺下,闭上眼道:“太医院里打点个稳妥的人便是。”   司徒鄞对此心知肚明,想他也懒得计较。   “那……愈期呢?”迢儿抓紧问了一句。   愈期?我拉着被子蒙住头——恐是遥遥无期了。   话传出去第二日,如素便来看我。   由于前一晚的惊疲,我的脸色仍不太好,若非如此,还不好掩盖过去。   尽数收下她带来的补品,如素听我道谢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妹妹别见怪,我是久病成良医,这都是上好的补气补血的药材,并不会伤身。”   我笑了,歪头娇声道:“所以我才谢你。”   镜葵在旁打趣:“都说娴妃娘娘在外面如何大方得体,怎么病起来,也像孩子一样撒娇?”   迢儿正沏茶,闻言连忙接口:“小姐呀,平时的样子才不像大家闺秀呢,淘气得很。”   “听听,我这病就是被她气出来的。”   一句话逗笑了众人。如素细细看了我一会儿:“看妹妹的样子不像什么大碍,好生休养几日,也便好了。”   我和迢儿对视,迢儿冲我眨了下眼睛。   后来话题不知怎的转到司徒鄞身上,谈到之前司徒仪与老臣暗里结党的事情,镜葵道:   “后来皇上说调查不实,纯属谣言,但体恤一干老臣年事已高,给了他们赏,命他们告老还乡。内外十几人,便如此都给打发了。”   我默然喝茶,每一个娘娘身边都有一个爱八卦的宫女,这话果然不错。   “那云靖王如何?”迢儿忙问。   镜葵道:“云靖王如今是亲王了,皇上加封了他,还在宫外选址,建了一处亲王府给他。”   “如此一降一升,朝野无怨,朝纲必稳,皇上这着釜底抽薪真是妙计。”如素声音温柔如水,眼里全是倾慕。   我压下眼底冷寒:“有他在,江山不稳也难。”   殿里一缩一月有余,宫中各处都在为除夕忙活,只有眷瑗殿清静。迢儿第一个挨不住,三天两头往出跑,回来时总能带一大车话来供我消遣。   我都听着,很想告诉努力逗我的迢儿,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开心。   唯独那晚像一场噩梦,一直想忘了,却始终萦绕心头。   不论我怕他、恼他、或要躲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保护自己活下去。   有一日无意听一个小宫女抱怨,眷瑷殿和冷宫无甚区别,气得秋水把人拉到刑房,打了十几板子撵了出去。   我只是一笑,人情冷暖我是看得开的,难得如素频繁过来探我,她自己也拖着病,又是寒冬,我每次都告诉她等立了春再走动不迟。   司徒鄞没再来过。   想必他对一个心不在他那儿的人,也没多少兴趣。   春节将至时,意外听闻太皇太后染病的消息。   开始只是轻微的风寒,太皇太后却不知何故顽固起来,就是不肯吃药,而且无召谁也不见,生生地把身子拖到气虚血亏的地步。   “六宫皆乱,皇上急得也无法,再这样下去这年是不能好过了。”   听着迢儿的话,我蹙起眉心,深深叹了口气:“开始我以为只是小病,便没去探望,如今这般……迢儿,咱们去看看吧。”   “阿弥陀佛,小姐总算想通了!”迢儿眉眼俱笑,双手合十满天神佛地乱念。   我无奈摇头,自己如今这等没用,对哥哥已然抱愧,如果再不能到待我如祖母的太皇太后面前尽一尽孝,当真是不忠不孝了。   挑了一件素黄色的衣裳,暖手笼未拿便匆匆出了殿门。走到二重门,才发觉外间寒气这样重,迢儿又忙回去找了银貂厚氅给我换上。   未进瑞祥宫的门,就听得里面忙作一团,我心头一紧,想起素日太皇太后的好,愧疚又多几分。及至外殿,司徒鄞和应妃都在,并着一地太医奴才,乱纷纷如锅上蚂蚁。   时隔一月再见司徒鄞,我面色冷沉,仍是施礼。   应妃娇颜依旧,不冷不热地开口:“哟,妹妹也来了。听闻妹妹病了,如今可是大好?”   我一欠身,“近日来觉得好些,听闻太皇太后病了,是以赶来探望。”   “那可真是奇怪,”应妃的娇声软语令人反感,“怎么太后刚病,妹妹这病便好了?”   我不睬她。一个太医从内殿趋步而出,跪伏地上嗫嚅道:“皇上,太皇太后不肯吃药,病入中灶,恐怕……”   司徒鄞面色一寒,“什么恐怕!没用的东西!”   这一吼中气不足,司徒鄞吃不住力,先咳起来。   他这般憔悴的样子,与那晚的刻薄有天壤之别,我淡淡敛睫,“皇上,我进去劝劝。”   司徒鄞微一犹疑,着人进去通传,太皇太后竟然允了。   满宫人喜出望外,司徒鄞目光沉静,点头道:“辛苦娴妃。”   我短促地皱下眉头。   太皇太后躺在榻上,形如槁木,面似死灰。一见这等情形,我眼睛先湿了,哽咽着唤她。   太皇太后费力地歪过脑袋,嗫嚅着干瘪嘴唇,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我心痛至极,扑到床边软着声道:“太皇太后这是何苦,生病了吃药才是,为何这般与自己过不去?”   “娴妃……你再不来,可见不到哀家最后一面了。”   “太皇太后休要这般说。”   “哀家那日梦到太上先皇了……”   说完这一句,太皇太后停顿好久,虚弱续道:“梦中,他的样子与年轻时一般无二,我却垂垂老矣……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他说想我了……我这一生荣华见得够多,活得也够久了,就这样随他去,也无不可。”   我拿帕子替她揩泪,勉强笑道:“太皇太后是痴人。殊不知‘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故人自然是希望太皇太后长命千岁,颐养天年的。”   说到这儿,我忽然想起娘从前的一句话:   若不是怕你们三个子女孤苦无依,我早已随你们爹爹去了,红尘世界自然好,可没了那个人,再好的风景总像缺了一块,任何东西都补不上的。   连娘都如此放不下“那个人”,人世间的情爱,当真如此令人执迷?   太皇太后声弱如絮:“哀家知道你是有孝心的,但你不必劝我,我意已决……” 第14章 元宵宫宴   太皇太后声弱如絮:“哀家知道你是有孝心的,但你不必劝我,我意已决……”   “皇祖母。”我跪下来,郑而又重地叩了一个头,“钟了自小便没奶奶,第一次见您便觉亲切,一直想叫您一声袓母。臣妾尚且如此,更不必说皇上,您是没看到他憔悴的样子,若是瞧见,不知怎样心疼呢。   “在民间小家小户,家有老人的,小辈尚且殷勤伺候,何况是天子之家。您就这么把我们都撇下不管了,岂不是陷皇上于不孝,让他令天下人耻笑?   “皇祖母常读佛经,自然知晓无忧亦无怖,何处不安生的道理。佛佗言:放过他人为慈,放过自己为悲。您是大慈大悲之人,如何便这样执于一念,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更况,与太上先皇相聚也终有时的,请皇祖母暂且保养身子,全儿孙尽孝之心,否则皇上与臣妾等都寝食难安了!”   一滴眼泪自太皇太后眼角流出。   我眼含泪水,俯首深深一扣,“皇上在外面求您!钟了在这儿求您了!”   太皇太后虚喘着气,一只手伸出床榻。   我赶忙握住,对身后的人喊:“快端药来!”   侍奉太皇太后服药忙了一时,待我出去,一众还在外间翘首等着。早有人将情况禀报出来,司徒鄞一见我就问,“药可是喝了?”   心里不愿与他说话,免不得点头应答:“太皇太后已经服药睡着了。”   应妃眼波轻摇,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我:“倒不知妹妹还有郎中的本领,这一屋子的太医,都不如妹妹几句话管用。”   我默不作声。即使有再多不满,在司徒鄞面前,她也该收敛些。   思绪被余光里的身影打断,司徒鄞走至面前,我不动声色地退避。   低垂的视线中,那只雕玉般的手停顿了一下,仍握上我的指尖,温而有力。“你是如何做到的?”   这话可是在质问?   本以为自己涵养功夫不错,然只这一句,隐忍多日的怒气便压不住,我抬眼直视司徒鄞:“臣妾是久居深宫的无事之人,若日后太皇太后再不舒心,皇上只管宣召臣妾。左右臣妾也是——深,宫,寂,寞。”   最后四字咬的格外重,不出意外看到司徒鄞铁青的脸。   我心下痛快,避开他的眼:“皇上若有什么疑惑,随时来审就是!”欲抽回手,却发觉他钳得紧。   我拧眉暗下用力,谁知司徒鄞竟被带得趔趄,身影一晃,面色土白地向后跌去。   “皇上!”应妃尖叫,我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个空——司徒鄞被几个太监扶住,一大群人将他团团围住。   太医慌忙请脉,我石像般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怎么会,我只是稍微用力,他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透过人群缝隙,只得见龙袍一角。太医斟酌道:“是因劳心太过,肝气不足所致。”   “要紧吗?”应妃焦急地问。她大概没有发觉刚刚的异样,否则此时必定发难了。   “并无大碍,只是须得静养,再不可奔波操劳。太皇太后这里自有臣等日夜守候,还请皇上宽心,臣这就开方。”   司徒鄞被人簇拥着回了霖顺宫,没人再注意我。   我摊开手,掌心里密密麻麻的汗。   回宫好久,我依旧魂不守舍。迢儿再三问怎么了,我愣愣问她:“迢儿,你是不是说过皇上身体不大好?”   “嗯?”迢儿点着下巴想了一想,“也不是不好,只是自小体虚,听说是九岁时一场大病落下的病根。那一次人差点救不活,幸亏太后娘娘日夜陪伴,足足折腾了一个月,方渐渐回转过来,不过自此皇上的身体也孱弱起来。   “小姐知道,褚国崇文尚武,但凡皇家子弟,修文习武都不能少的,云亲王便是,还有太后的内侄户部尚书胥大人也是,只有皇上不会武功。”   “是这样……”既是身子病弱,那晚又怎么有那样的好力气,那样的好怒气?   迢儿白我一眼,“小姐,你怎么什么事儿都不上心!”   我压下莫名的情绪,捏捏她近来发胖的脸蛋,“心里装太多事儿,人会胖的。”   翌日过太皇太后那边去,司徒鄞果然没来,只差陈公公过来请安。陈公公传话给我:“皇上说一切劳烦娘娘了。”   我应下,犹豫一刻,问他司徒鄞身体如何。   不知是否看错,陈公公嘴角似有一丝微笑,答言:“并无大碍,请娘娘放心。”   如此半月有余,太皇太后已能靠坐起来,气血仍是虚弱,面上却已有生气。   皇上那边仍是陈公公每日问安,见我若有所思,太皇太后问:“可是在想我的孙儿?才几日不见,便如隔三秋了?”   我嗔笑:“皇祖母一有精神就拿我开玩笑,午后的药再别想让我喝掉一半。”   太皇太后把嘴一撇,“那可不行,这药苦得很,太医院那帮混账东西,尽想着怎么折腾我这把老骨头,都来害我!”   我无奈苦笑,有时候老人真如孩子,不讲道理的难哄。   因着太皇太后与皇上身子不适,除夕不过含混过去。及至正月十五,太皇太后病已大好,太后在淑熙宫宴请合宫妃嫔,补个元宵赏灯的热闹。   到了薄暮掌灯时,我却开始脑仁发疼,宴上不可避免遇到司徒鄞,更要同桌共食,实在是不想过去。   “太后点了名,说娘娘照料太皇太后有功,要亲自犒赏,想来没法躲。”   秋水说完,对着床榻发愁。各色纤罗艳锦铺满床榻,挑人眼花。   “别忙了,小姐不会去的。”   迢儿在旁边无所事事地瞎溜达,语气玩世不恭:“皇上到哪里,小姐就不能去哪里,随便找个借口就好了,就说……嗯,生病,或者来葵水了不方便,干脆说中午吃撑了,反正都会被拆穿的嘛,到时候太后不满,皇上不满,随便落个藐君之名,再顺便满门抄个斩什么的。”   我从椅中腾地站起,指着迢儿可气的小嘴:“抄你个鬼!你不用激我,激我也没用,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迢儿无辜地笑:“小姐,不去就不去,犯不着骂人。”   小妮子!我努力平复情绪,半晌对秋水低道:“随便拿一套什么来,又不是鸿门宴,我怕什么?”   秋水没见过我这般暴躁,呆呆应了一声,挑出一套琥珀色的佩环连衫裙。   我看了一眼,颜色淡雅合宜,还算大方。   换衣服的时候,外面传来通报声,道陈公公送东西来了。   马上就是开宴的时辰,偏在这时候送东西来,摆明是不准我缺席的意思。自从我劝好太皇太后,司徒鄞每日差人送东西过来,也不嫌累得慌。   若要道谢可算过了,若要道歉,还远远不够。   我低头整理腰带,随意挥手命人收下。   迢儿捧着个裁锦盒子进来,看到我,立时两眼放光,大拇指竖得老高。   目光向上,她啧了一声,从妆台的首饰盒里挑出一只金凤步摇,斜插入髻。   “这样才完美!”   我瞧着镜中闪闪晃动的金穗,“太张扬吧?”   “物极必反物极必反啊,小姐一心想低调,才会成为全场焦点。”迢儿拉长声音说。   秋水在旁点头:“是这个道理。”   我些许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左膀右臂,她俩若一唱一和起来,说什么都有道理。   宫里处处张灯结彩,阆苑壁檐五步一绸,十步一灯,端的奢华。淑熙宫灯火通明,华灯彩饰眩人眼目。   西廊尽头通着内殿偏门,我进去时里面正说说笑笑,隔着云屏,外殿不时传来男子的谈笑声。   今儿个算是家宴,除却后宫妃嫔,太后也邀了皇室子弟前来赴宴,皆落座在外殿。   内殿中司徒鄞与应妃、如素早到了,正陪在太后身侧说话逗笑。一看见我,几双眼睛同时望过来。   我的太阳穴突突乱跳,这种众矢之的的感觉很糟。   未等施礼,司徒鄞先从软榻起身,目光向我打量得仔细,话音轻巧:“爱妃今日穿得好雅致。”   正巧我刚从应妃的桃纱帔上收回视线,淡应一声,太后娘娘叫我到跟前,笑意盎然道:“今夜的元宵宴是特意为你准备的,主角怎么反而迟了?”   我忙颔首道:“母后这样说,当真折煞臣妾了。”   “不必惶恐,你为太皇太后做的一切,难道哀家看不到?可怜小脸儿都瘦了一圈,看来愈发单薄了,鄞儿,怎也不让膳房炖些补品给娴妃送去?”   “母后说的臣妾越发无地自容了。”   “娴妃总是这样谦谨。”温润的声音如鸣佩环,我刚退一步,司徒鄞的手已托住我的手臂。   除去外氅的衣料单薄,男子温热很快包裹住我,沉稳又霸道。   众目睽睽之下,我自然不能如何,于是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微笑:“皇上过奖了,臣妾当真不敢当。”   司徒鄞笑意闪动,另一只手堂而皇之地勾上我的肩头。“皇祖母大愈全是爱妃的功劳,我自当好好谢你。”   我假笑着看他一眼:你只要不碰我,我就千恩万谢了。   司徒鄞会意一笑,手臂收得更紧。 第15章 心香飘失   帘子忽被挑开,清脆的笑声随即飘进来,一路奔到太后怀里,“皇姑母,我来晚了!”   我暗自喟叹,小姑奶奶,撒娇有时,先解救他人的水火之难行不行?   正暗自祈祷,耳边一声低笑,是只我听到的暧昧:“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今晚还长着呢。”   我眉头轻皱,司徒鄞已松开手,踱步银筝面前,敲敲她的脑袋,向太后询请:“人都齐了,是否开宴?”   太后点头:“那就传菜吧,外殿的席宴,让胥筠留心照管一下。”   听到这个名字,我下意识向屏风方向看。   胥筠胥复尘,银筝的嫡亲哥哥,太后的嫡亲侄儿,在任户部尚书一职。   那日跪在薜荔殿外,是他出言助我。   回过头,也有一道目光正盯着我。   我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司徒鄞淡淡微笑:“都是自家人,母后宽心便是。”   菜传上来,外殿的话声渐落。太后与司徒鄞高居上首,我与应妃、湘妃、银筝分别于左右独案后落座。   我从未与这么些人一起吃饭,虽有佳肴罗列,不免胃口平平。两盏茶的功夫,太后先落箸:“哀家吃好了,你们且随意。”   对面端坐的应妃跟着放下碗筷,柔声道:“臣妾也吃好了。”   太后受用一笑:“你们小辈多吃点是应当的,可别为了哀家饿坏自己。”   应妃媚眼生辉,笑道:“母后哪里话,臣妾是真的吃好了。”   司徒鄞自斟一杯茶,散漫道:“你最近食量见小。”   “不知为何,最近……总有些厌食。”应妃余光瞥着司徒鄞,三分扭捏。   我手腕一抖,瑞菇虾仁掉回盘子。   太后听出端倪,连忙问:“可是有喜了?让太医瞧过了么?”   应妃睫毛如羽,颊如红云,矜持地颔首摇头。   “这么大的事,不尽快弄清楚怎么行,来人——”   看太后扣进雕花椅的指甲,便知她老人家有多想抱上孙子。我挟筷的手指愈紧,心里有几分慌。   司徒鄞却淡着,并无半分将为人父的喜悦,轻轻抿了口酒,眼眸缓缓扫下来,不偏不倚,正对准我。   心下暗惊,收回视线已来不及。   司徒鄞笑了:“娴妃,菜肴不合口味么?”   “我……臣妾很喜欢,多谢皇上。”   司徒鄞眼中含笑,嘴角看似无奈地勾起:“我又没做什么,娴妃谢什么?”   “鄞儿,母后在跟你说话!”太后嗔瞪心不在焉的儿子。   司徒鄞歪头,这次笑容里的无可奈何便不加掩饰:“母后,孩儿听到了,您说要宣太医为绿儿把脉。此时夜深,明日也不迟,她,也不急在这一天。”   应妃忙答:“自然。”   “可不是!明天也来得及嘛,如果真是有喜了,那我的小侄儿在应妃娘娘肚子里,怎么样也跑不了!”银筝嘴里含着食物,含混不清地抢话。   “哎,你们年轻人啊,罢了……”   我望向身侧的如素,她脸上淡无情绪,端起半杯桃花酿送入口中。   宴席过后,夜幕不期阴沉起来,乌云遮月,白白浪费了一个十五月色。好在宫内彩灯大亮如昼,大家赏灯猜谜也可尽兴。   应妃自言身子懒怠早早告退,余者皆至庭园猜灯谜。   银筝最好热闹,拉着我跑到一处廊檐,看着排了一溜的灯谜,兴奋地直拍手:“今年我定要得个魁首才行!”   我心中有事,不似银筝兴致高,随口问道:“什么魁首?”   “嫂嫂不知么,咱们虽是天子之家,实则元宵佳节也与民间一样猜谜取乐的。以皇兄为首,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都十分喜欢,所以每年元宵都要办一次灯谜大赛——”   喋喋不休忽而一止,银筝恨恨跺脚:“哼,去年叫云靖那小子压下一头,今年我定要赢他!”   我听了新鲜,“原来云亲王如此才思敏捷。”还以为他只会闯祸。   “才不是,”银筝骄傲地昂头:“若论制谜,我兄长当属第一。若说猜谜嘛,皇兄还略高一筹,只是他向来不屑和我们小孩子玩儿罢了。”   见我不说话,银筝连忙解释:“我说的兄长是胥筠,他是我嫡亲的大哥。”   “我知道。这些灯谜都是他制的么?”   银筝又嘟起了嘴,拉长声音:“才不是,大哥清傲,每年只出一谜,猜对的可稳坐魁首。不过相当难,反正我是死活猜不出……”   “哦?”我嘴角不觉挑开,心底倒有些跃跃欲试。   “已经三年无人猜中他的谜了——怎样,嫂嫂有兴趣试一试?”   凑过来的小脸被灯光映得红彤彤的,我点点她的额头:“想赢的话就抓紧,免得输了又哭鼻子。”   “我没有忘,已经在想一道谜题了。有风不动无风动,不动无风动有风——猜一物,嫂嫂,你说这是什么?”   我微微一笑,嘱银筝往她皇兄身上去想,信步往院中桂树走去。   偌大庭苑皆是三两结伴猜谜的人,因为太后宽纵,小丫头们三五成聚地嬉闹,迢儿和秋水不在我身边,也不知在哪处贪玩。   找了几眼,没看到她们,反而见如素独立树下,仰头看着枝上挂的兽角灯,痴迷又沉静的身姿,隐有遗世独立的风骨。   在皇宫之中这样狷介孤高,难免遭人背后诋毁。我暗自叹气,走过去打招呼,如素手指灯下红笺:“心香飘失,闻香无门——打一字,这你可有头绪?”   我仰头想了一会儿,正欲说话,余光看见她手里已经捧了几个纸卷,要过来看,都是字谜。   我笑起来:“银筝丫头最头疼字谜,那厢冥思苦想地猜物件儿,姐姐倒专挑这又难又雅的,一人在这儿打闷葫芦。”   如素被我一呛,也难得地笑了,一贯平婉的声音有了谑意:“你若想到谜底就说来,不然便去别处取乐。”   “好姐姐,我自然告诉你。”我拉过如素手臂,亲昵地在她肩头蹭了蹭:“你将心香的‘心’改作‘馨’,再去想,就□□不离十了。”   “馨无香是殸,闻无门是耳,原来是聲字。”   我踮脚将字条取下,卷成一团塞到如素手中:“可不就是‘声’,姐姐将‘心香’收好,丢了可不好找。”   如素接过,深深瞧我一眼,“凭你的才气,若不是有心想避风头,怎会一个谜也不愿猜?只是今儿是元宵,应当放松乐一乐,你未免太小心了。”   诧于如素竟将我的心思尽数看透,待见她与世无争的笑容,我自嘲道:“不过是歪打正着,在家时我娘便说,我呵,是一身歪才。”   “原来二位娘娘在这里!”   我被爽利的男音吓了一跳,转头看清是司徒仪。   如素颔首示礼,“时辰快到了,想来王爷大有收获。”   司徒仪苦恼地摇头:“远远不够。银筝不知中了什么邪,像考状元一样卖力,连猜连中,我若再不抓紧,该被她赢去了!”   他身后小厮手捧的纸筒已经小山一般,这样还不满足,这对姐弟真是一样的小孩心性。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我问。   司徒仪道:“那边的猜物谜已经猜得差不多了,只是字谜我不擅长,湘妃娘娘……”   如素忙低头咳了一声,我听出端倪,忍不住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姐姐暗中助着云靖啊,想来他去年的魁首之名,也不符实吧。银筝之前还在我跟前抱怨,原来是你们弄鬼!” 第16章 相见恨晚   司徒仪被抓住小辫子还嘴硬:“我并没有!娴妃娘娘不许乱说!”   说罢左顾右盼一番,生怕被人听了去。   我玩心大起,眉开眼笑地睨着他,“小王爷若不服,那黑猴怎么没带来呢,也好给我点颜色看看。”   少年英朗的面目像被揍了一拳般扭曲,嗫嚅半晌,一跺脚道:“娴娘娘欺负人!”   如素在旁看得热闹,噗地轻笑:“原来不可一世的小王爷也有怕人的时候。”   我笑着转身,“我去助银筝了,你们可多猜几个,不然真要输了。”   未成想没找到银筝,一路上七拐八绕,越往前走越是幽静。   此时夜深,周围又极静,我心里有些怕,正想往回走,突见前面有光亮若隐若现。循光向前,寻到一个枯木葳蕤的小馆,里头挂着许多花灯。   隐约看见匾额题着“冠阑轩”,看样子是荒废许久了,不知哪个宫人促狭,把花灯布置到这里来。   花灯下许多珍珠梅无言盛开,细小的花瓣大团簇拥,可怜这样湿冷的时节,这些娇嫩的花也能开放。花簇旁也挂着些灯谜,我心中一乐,快步过去。   独自一人在此猜谜,也不算辜负佳节。   一连猜了几个,皆是字谜。沿着花灯向里走,忽于角落发现一盏四亭小灯,灯檐系着张粉红字笺,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树儿睁开眼,小子屋下眠,良心缺一点,日落残兔边——打一成语。   我嗤嗤漫笑:“谜有趣,也新颖。”   “相见恨晚。”   月黑风高中突现的声音,几乎吓人半死!   说司徒鄞心肠冷漠城府深沉我都接受,但未免神出鬼没地过了分!   “似乎吓着你了。”夜凉如水,他的声凉如夜色。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我稍稍回神,低问:“何时来的?”   低垂的视线里,盘龙黑靴进了一步。   “与我之间,连礼数都不愿用了?”接着醇声叹笑:“虽然这样更好……但我总会觉得,是因为娴妃不屑,而感到不大舒服。”   莫名其妙。我端正地行了叩拜大礼,口中道:“臣妾先回宫了,不扰皇上雅兴。”   话刚说完,一声爆响在头顶炸开,前悸未平的我被突如其来的声响一唬,软着腿向后跌去。   司徒鄞出手拉住我,顺势囚在胸前。   烟花绚烂如绣,我一时动弹不得。   上一次我可以轻易推倒他,此刻却在愈紧的臂弯中无法可施!我按捺不住,呼吸里有了气急败坏:“皇上,请放手。”   “就这样排斥被我触碰?”紧贴耳背的声音酥骨,我颤了一下,司徒鄞缓缓放开手。   “钟了,我反悔了。”背对着他,听到这句不真切的话。   皱眉转身,看到司徒鄞轻浮而无奈的笑:“我不会再伤害你,关于那晚的事……”   我冷冷打断:“何必多言。”   司徒鄞眼里突然染上薄薄的温情,如同被焰火染红的整个广袤天地。“如果我说……”   我看着他薄唇开阖,后半句话却被震耳爆竹掩了过去。等到说完,我犹自愣愣站在原地。   “怎样?”司徒鄞轻问,好像谈论一笔交易。   “皇上说什么?”   “没听见?”司徒鄞陡然皱眉:“这样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我不愿探究他的把戏,“那臣妾告退。”   司徒鄞没有阻拦,跨出月门时忽听他问:“相见恨晚,这句听清了么?”   “刚刚的谜底。”   “不止是谜语。”   我不自禁转头,司徒鄞莫辨的面目藏在暗中,只有一把声音清晰可闻:“钟了,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你不记得了吗?”   只惊讶了一瞬,我便冷笑:“皇上是在说笑?”   “真的不记得了……”   一朵烟花在夜空绽开,照亮对面之人的颓苦神情。   光芒转瞬暗下,四周重陷黑暗,仿佛刚刚那个人,刚刚那句话,都是一场幻觉。   仿佛让人讨厌的司徒鄞之所以露出无助来,只不过是做戏给我看。   我有千百个理由可以恨他,如果他继续示软,我会彻底厌恶他,然而下一句,却是风轻云淡、嘲讽依旧的:“也对,娴妃向来淡漠,会把谁记在心里。”   “胥大人的谜语出来了,谁来讨个彩头!”   远方的呼声打破我的梦觉,猝然惊醒,看也没看隐在黑暗中的男人,掉头就跑。   迎风刮面,我的心绪无来由烦乱:若他说的是真话,我并不记得与他有过什么一面之缘;可若他说的是假话,为何与那样缱绻温柔的言语相配,竟无一丝违和?   想不通,只知跑得越远越好。脚步再停下时,四面八方都是梅花幽香。   雪里香亭。竟不觉跑到这里。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亭中突起男子声音,我下意识后退一步,亭中立刻轻喝:“谁?”   声音有些熟悉,却不敢肯定,大半个皇宫灯火通明,唯独这里一点亮光都没有。我没心情猜测,“娴妃。不知哪位在此?”   “娴妃娘娘,失礼了。”脚步声靠近,在五步外止住。   看着梅香影绰的男子身影,我不禁安下心,“原来真是胥大人,刚刚听到大人的声音,还不敢认。”   “不过只有一面之缘。”   我蹙眉。又是一面之缘。   胥筠道:“刚刚还以为皇上来了,把微臣吓得不轻。”   “大人怕什么?”   “此处是皇上的宝地,微臣不请自来,如果被主人知道,难免没法交代。”   “胥大人玩笑了,若大人不想被人知道,只不出声就好了。”   “娘娘聪敏。”不亲不疏的气度,一如初见之时。   记起上次之事,我二度施礼:“上一次大人帮了我大忙,一直想道谢,惜于没有机会。”   胥筠笑道:“娘娘竟还放在心上。那日微臣找云靖下棋,原是举手之劳,不必如此挂怀。”   “不,事关两条人命,要谢的。”   他似乎又笑一声:“罢了,日后微臣若有难解之事,自当找娘娘帮忙。这里风大,微臣煮了热茶,请移步亭中坐吧。”   我踌躇一番,倒不是拘于男女授受不亲的迂礼,只是宫中是非甚嚣,如此暗夜与外臣共谈,恐怕不妥。   待要婉拒,又想此人通身才华,别有洒脱凌世的气派,我顾虑得太多反是怠慢,于是随他步入亭中。 第17章 君无戏言   呷口热茶,觉得腹内和暖,向胥筠问起灯谜之事。   “听银筝夸赞大人制谜无双,一直很想亲自看看,可惜走得急,不知今年的谜题是什么?”   胥筠谦笑道:“制谜不过雕虫小技,哪里算得什么?”   我耸肩一笑,“也是,大人的才思别出心裁,我必然猜不到的。”   “微臣并非此意……”   “说笑而已。”聊起灯谜,我忆及另一件事,“比起谜语,却另有一事想请教大人——不知广陵十八格是否确有其事?从前无意翻古书,看到一种说法,言其实为杜撰,半真半假云里雾里,一直不得真相。今日机会难得,还请大人指教。”   胥筠声里多了笑意,“会意、谐声、典雅、传神、碑阴、卷帘、徐妃、寿星、粉底、虾须、燕尾、比干、钩帘、钓鱼、含沙、鸳鸯、碎锦、回文,此谓广陵十八谜格,从古流传至今,众说纷纭。臣所知的虽也未必是真相,但愿意为娘娘解惑。”   聊谜入迷,再回过神,已不知过了几时。   我暗恼一声,想迢儿她们此时定是急着找我,不敢耽搁下去,起身道:“大人博闻广记,下次有机会一定再相请教。夜深湿气重,大人也早些回去吧。”   “微臣送娘娘。”   “不必,我……”昏影斑驳未留意脚下,我一步踩空,歪身跌向一旁。   倒霉,已经是今晚第二次了!且这一次没能幸免,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娘娘可还好?”胥筠在头顶担忧地问。   知他是有功夫在身的,凭他的身手,应比司徒鄞眼疾手快,大约囿于礼法,才未伸手相救。   我明知此意,却因狼狈而恼羞,向上伸出手,闷声道:“拉我一把。”   “……失礼。”胥筠拉住我,向上一提便稳稳站起。   觉出他另一只手虚护腰畔,我的无名火气退却,本是自己不小心,怎么能迁怒于人?低头道一声:“多谢大人。”   胥筠连退三步,整肃衣冠,叶揖到底。“微臣失礼,请娘娘恕罪。”   他突然郑重行此大礼,我着实吃了一惊,反应过来不禁好笑——早闻户部胥大人克己知礼,今日一见,所传不虚。   只身回到眷瑷殿,宫中并无想象的鸡犬不宁,反而静得诡异。   殿外守岗亦不是我的人,面孔都眼生得很。   那两个小太监看见我,对望一眼后连声高喊:“娘娘回来了!”   我一愣,猜出四五分意思,进殿后看见底下人跪了一屋子,便知猜得不错。   榻上人正襟危坐,脸色分外阴沉,捏着扇骨的指节泛着霜白。   我默然无语。   并不料想会这么快再见司徒鄞,那句哑谜依旧让我徘徊不解。   本以为他会迁怒,等了好久,却半个字音都没听到。   屋里只有众人小心翼翼的呼吸声,不知他们跪了多久,已有人支撑不住发起抖来。我偷瞄司徒鄞,他倒气定神闲地端起茶盏。   想必是等着我开口。   罢,眼下也无他法。我抿抿唇,涩声道:“好好的……都跪着做什么。”   司徒鄞哼了一声,语气不善:“你的人真是忠心,三更半夜让主子一个人出去,问他们去了哪里,一个个居然回答不知道,真有脸说。”   迢儿的脸阵红阵白,这番话比打在她身上还要难堪。我忙道:“是我自己乱逛,不干别人事。”   司徒鄞眸色森黑,“主子可以做任何出格的事,重要的是有奴才在旁看着护着、规劝周全,若不尽心,要他们何用?”   我听不惯这话,当即沉声道:“主子高贵,奴才也是人。是我犯了错,岂有让下面人顶罪的道理,要罚便罚我。”说罢跪下。   司徒鄞默视我片刻,“当日你为湘妃跪,今日又为他们……就这样中意舍己救人?”   低低浅浅的声音,没了兴师问罪的怒意,竟然缱绻耐听。   “你们都下去。”   司徒鄞打发了众人,这样一来,又只剩我与他两个。   “起来吧。”   司徒鄞伸出一只手,我马上站起退避。因起得太急,之前跌到的膝盖隐隐作痛,却不敢表现在脸上。   这个人的眼神太深邃了,一刻也放松不得。   “以后不要再跪我。”他说得很认真。   我却觉得这话可笑,“礼法不可废。”   司徒鄞突兀地笑一声:“你心里早已把我骂过千百遍了,这也算礼法?”   “臣妾不敢。皇上无论做什么,臣妾都无怨言。”   “是不是无论我说什么都要顶回一句?”   “不敢。”   “钟了!”他重重叫我的名字。   从不觉得一个男人愤怒时会潋滟到如此,眉骨高拢,浓眉如缎,两只黑月般的眼瞳震摄众生。   我怯怯看过一眼,马上移开视线。   该死,今晚的心未免太不安分了!   “罢了……”叹一声,司徒鄞转问:“你记起来了么?”   是指一面之缘。   我摇头。如果真有此事,我会记得。   以为他又要发怒,却不料司徒鄞只是隐忍,好像我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个。   无言僵峙许久,他又问:“刚刚去了哪里?”   卸去力气的声音,平白多了分沙哑。   “……随便走了走,及至一条幽僻的小路,前无灯光,就回来了。”   “知道了。我还是走了罢,免得你不自在。”   我不紧不慢地恭送:“皇上慢走。”   经过身畔的司徒鄞侧头,“真是滴水不漏啊,你若露出半分轻松之色,说不定我便不走了。”   我不答言,此时沉默是金,只要送走这尊大佛,今晚就可睡个好觉。   可老天偏偏不让我遂意,司徒鄞倏然停住步子,神色莫名地审视我,眉头越皱越紧。   我也皱眉,哪里不妥?   “今晚你一个人,还是,有别人?”沉冷的声音,完全不似片刻之前。   我心里咯噔一下:“没别……是我自己。”慌张之下竟咬到了舌头。   “复尘。”司徒鄞咬着声近了一步,身上复现那般霸道魄力。   我背后生寒,强逼着自己不退。胥大人帮过我大忙,无论如何不可牵连到他,与皇妃有牵扯这种罪名,若坐实还是得了的?   当下深深欠身,定声道:“并不是,皇上多疑了。”   “他熏衣惯用的南国檀香还是朕赏的!”   司徒鄞墨眸风波暗涌,声音却更阴柔:“朕好奇的是,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令娴妃身上沾了他的气味?”   看着他面上浓染的怒意,我突也窝了火,冷冷道:“与皇上无关。”   司徒鄞一把钳住我的腰:“你还将朕的话当了真,真敢找男人!”   话到这里再不解释,便真真死无全尸了。可忆及当日受辱,我怒气冲头,顾不得许多,脱口而道:“君无戏言!”   四周顿时冷寂。   司徒鄞的神色已非风刀雪剑能形容。   我猛地醒悟过来,我是一时嘴快,那娘呢、哥呢、星星呢,他们怎么办?   钟了你该死!我伏膝便跪,只要不牵连到家人,哪怕跪上一夜也行。   手臂却被稳稳托住。   “不要跪我,我说过了。”顿一下,他也道:“君无戏言。”   就这样离去的司徒鄞,淡着到没有一句追究。   人前脚离开,迢儿赶忙揪着眉进来,“皇上对小姐说什么了,是不是很生气?小姐有没有受委屈?”   “他……”我还怔怔地反应不过来。   “也不怪皇上不耐烦,皇上从酉时就早早过来等着,听说无人知道小姐去了哪,急得不得了呢。”   “是么。”我不信。   “是啊!皇上把身边所有人都差出去找,说找不到就掉脑袋!相比之下,我们这些跪在屋里烤暖炉的人,就好运多了。”   不知司徒鄞给了迢儿什么好处,竟拼了命地帮他说好话,一面说,还一面拿眼瞟我。   我吁出一口长气,直挺挺倒在榻上,前所未有的疲惫。   刚刚,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吧,与司徒鄞的交锋,总让人汗流浃背。   他到底在想什么啊?我于他而言,到底算作什么?   “小姐!”迢儿精神尤佳,又在耳边聒噪。   “又怎么了?”   “宴会前皇上差人送来一样礼物,小姐可还记得?”   倒是记得有一个流云锦的盒子,不过我懒得应她,胡乱翻个身蒙上被子。   “小姐,你看看嘛!”迢儿扯下被角,变戏法似的抖出什么东西,晃得我一阵眼花。   “烦不烦啊?”   “看一眼,就看一眼!”   我看了一眼,是一件做工考究的束腰石榴裙,桃红轻颖,薄纱层叠,煞为好看。   “是皇上送的,想让小姐穿上出席今晚的宫宴。可惜咱们当时匆忙,没打开看一看,陈公公又没交代,就这样错过了。”迢儿一脸惋惜。   回想起来,司徒鄞宴上确实说过一句关于衣着的话,那时我只顾戒备,没有理会他话中的情绪。   “其实我看,皇上挺关心小姐的。”   迢儿小心观察我的表情,替我理顺肩上散发,接着道:“迢儿虽然年轻识浅,却也分得出好坏。小姐没见着,皇上得知您独自在外时有多着急,虽然一闪而逝,但我在夫人眼里看到过一模一样的神色。真的真的,小姐要不试着了解一下皇上,之前……说不定皇上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他今晚虽也愠怒,对我委实相敬如宾。我一歪头,“迢儿,你总替皇上说好话,心里怎么想的?”   迢儿脸红了,放开我的发梢,改揪自己的辫子,“迢儿希望小姐过得好。”   “好迢儿。”我搂过她,心里暖暖乱乱的,说不清什么滋味。 第18章 一盏新凉   元宵过后太医去为应妃诊脉,实则只是月信延期,并非有喜。   这也没什么不好,她这样一个美人,若是拖着个大肚子,风情便要减色几分。   至于司徒鄞的心思,我猜不透,也懒得猜。在宫中走动时,会事先打听他的行踪,碰不上他,心里便落个安静。   谁知怕鬼偏遇鬼。   这日午后天光尚好,我原是随性走到紫宵阁外看寒兰,不料司徒鄞兴致这样高,一个霖顺宫装他不下,竟把棋盘挪到了阁外月台上,正与胥筠对坐手谈。   看君臣二人如常的样子,想来元宵那夜的事已不了了之。司徒鄞脾性反复,到底眼明心亮,动怒也不过与我置气,不会迁怒他人。   身前几丛木芙蓉掩映,他们两人又弈得专心,一时未觉我在这里。我预备回避,突听司徒鄞道:“复尘觉得,孑群如何?”   我眉头一动,停下脚步。   孑群是钟辰的表字,他们这是在谈论哥哥。   胥筠回言:“臣不知皇上言指为何?”   “你心里清楚,只是不说。”司徒鄞淡淡笑了:“左右没有旁人,你且随意说,我且随意听。人人都道镇远将军威名四海,是褚国不可或缺的肱股之臣,复尘你,也是大褚的肱股之臣,我想听你说说。”   “皇上谬赞了,微臣愧不敢当。”回答得谦谨有礼,也是避实就虚。   司徒鄞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只道四字:“朕许你说。”   除却前朝议政,司徒鄞平日在内宫后苑,或私下与臣子议事,很少称“朕”,此刻出口,便显出不可抗拒的威严。   果然胥筠踌蹰片刻,起身揖礼:“那复尘便斗胆了。”   司徒鄞笑着让他坐下,信手在棋盘落下一子,“不是说了嘛,你且随意说。”   胥筠道:“钟将军武艺超绝,兵法熟谙,十二岁拜师,十六岁拜将,自先帝在时便殚心为国御敌,是位难得的忠臣良将。”   “良是良将,”司徒鄞漫不经心地转动指端黑子,“可复尘怎知,忠是真忠?”   我抽心一冷,倾刻紧张起来,只待胥筠如何作答。   短暂沉默后,听得谦雅声音道:“皇上,钟将军浴血沙场,立下战功无数,先皇在时,便褒奖将军是‘忠肝义胆’……”   “可先皇在时,忠肝义胆的钟将军,手里还没有西南五郡和瑶西四地的兵权。”   我暗叹一声:果然,哥哥手握兵权太重,司徒鄞人前不提,终究是他一块心病。   西南边陲有未国大军常年眈踞,能领兵抗敌的,放眼褚国上下、老将新生,没一个抵得过钟孑群。这兵权司徒鄞给则给矣,但功高震主,国家超过半数战力皆在一人掌握,身为一国之主,司徒鄞终是不放心。   即使娶了钟孑群的妹妹,仍旧不放心。   心中多想了一些,二人的对话便有几句没听真切。待我定下心再去听,却是略带无奈的一声:“尘卿这步棋,逼得太紧了啊。”   一张指尖点额,似笑非笑的脸透过重重枝叶,隐约可见。   胥筠微笑:“皇上请慢思。”   司徒鄞盯着手中棋子,淡淡摇头,“这一枚棋,弃了,不舍,不弃,不甘,该当如何?”   话落,忽地以手掩唇咳了起来。   胥筠沉吟:“近来时气不稳,皇上该保重龙体,御医院的药也是良方,良药苦口。”   “呵,你也婆妈起来……”   胥筠只有苦笑,“听说皇上不肯喝药,日日只用参茶顶着,参汤虽补,到底不及药石有效。”   司徒鄞素有旧疾,一病起来就闹脾气不肯喝药的性子,我也曾听迢儿当笑话说过几回。眼下既没有关于哥哥的话,我预备便走,免得一会儿被发觉不好收拾。   已轻手轻脚走了出去,偏司徒鄞的话音从背后追来:   “这一碗药,我不想喝,你们一个个地都来劝我;这一杯茶,我想喝得很,却又不得不远远搁开,你们要我怎样?”   这句不似他平素口吻,胥筠容与一瞬,道:“茶就在手边,皇上喜欢,喝便是了。”   我脚下一步迟疑。   “是啊,就在手边。”司徒鄞叹得我莫名心颤,“本以为只是一杯寻常的茶,眼下却越发舍不得它白白凉在那里……”   “茶该趁热,凉了变色变味,便会辜负。”   “复尘在说什么?”   “皇上在说茶,臣也在说茶。”   他们在说什么……   纷扰思绪不受控制地涌入心海,我不敢听下去,匆匆转身,迎面却见陈公公走了过来。   天灭我也,真该早些走的!   游廊一道狭路相逢,我失色地朝陈公公连连摆手,偏这老儿不解我意,扬着声道:“奴才见过娴妃娘娘,给娘娘请安。诶娘娘,您的手怎么了?”   我的手想揍人!   这般大嗓门,就是个聋子也听见了……我不得已,只好随陈公公返回月台,不看司徒鄞的脸色,低眉速速道:“臣妾偶一散步,不想扰了皇上与大人的雅兴,臣妾便先——”   “娴妃留下。”轻轻巧巧的四个字,阻断了我所有说辞。   我闭目哀叹,脸垂得更低。   以胥筠之耳力,未必对我的行藏没有察觉,但不知司徒鄞是否也早就知道……   不,不会,否则他哪会说出那些舍得不舍得的话?   “有什么事?”司徒鄞开口,问的是陈公公。   “回皇上,再过几日就是琼芳会,刚刚太后娘娘差人来说,今年的宴会可以着办起来了,且娴娘娘甚是妥当,太后娘娘的意思,今年莫如就由娴娘娘来经手宫宴之事。”   我茫然看着陈公公,什么琼芳会,我听都没听过,怎么叫我来办?   余光扫见司徒鄞漫敲扇柄,闲闲散散的模样。“嗯,是要到春分了,我竟忘了,至于娴妃……”   听得点名,我收敛视线,盯住脚边裙裾。   “她手生,还是让应妃去办吧。”即便未见其容,总觉着说这句话时是染了笑意。   “是。”   陈公公去后,胥筠随即告辞:“皇上与娘娘叙话,微臣先行告退。”   司徒鄞笑意澄澄:“棋还未完,复尘怎么能走?左右是我输你,还嫌赢得多啊?”   我正满身不自在地想寻个逃遁之法,闻言立即道:“皇上与大人下棋,臣妾不该在旁扰神,便先告退。”   说罢不待司徒鄞开口,疾步退下。   回宫后问过秋水才知,褚国的春天来得晚,元宵前后寒阴之气最盛,所以宫例在每年春分这一日,皇太后举办盛宴,诏令京中钟鼎簪缨的公卿小姐们入宫,与后苑妃嫔一道酿春酒,品美食,取一个破寒转暖,万物苏长的吉兆。   “琼芳宴自来有一个传统,”秋水向我解释:“赴宴之人皆要携一道亲做的精馔糕点,在宴上交换品尝,眼见时日临近,娘娘要着手准备了。”   我原是托着一个茶杯发愣,听到这番话坐直身子:“怎么,还得我亲自做道糕点?”   秋水未答,迢儿抢先拍手道:“哦,怪不得昨儿个我看沨溟殿的小嫦,从膳房提回一大盒又是糯米粉,又是桃花露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秋水看到迢儿惊奇之态,自己也奇怪:“亏得迢儿姐姐成日在外与诸宫之人打交道,原来不知道春分琼宴的事,另则娘娘也不提及,我才未敢擅言。”   “你怎么不早说呢,咱们不知道,险些吃了大亏!”   迢儿咬牙切齿,恨不得立马飞到御膳房去。“我这就去取一些做糕的食料回来,可不能让眷瑗殿丢了面子!”   我没精打采地想:多少候爵小姐、名门闺秀苦练厨艺,就等一个技压四座的好机会,我这从未踏足庖厨之人,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也难抱上。   可无事忙迢儿已经风卷烟云跑了出去。   我放下凉透的茶杯,轻吁一气。   秋水见我不甚上心,不由敛住笑脸:“娘娘可是有什么心事?从打回来就一直盯着这只茶杯……”   我摇摇头,随口问:“皇上那日也去吗?”   秋水微愣道:“这是后宫女儿的乐事,皇上素来不参加。”   “那便好。”   “好?”秋水不理解这有什么好处,少许思忖着问:“娘娘想好要做什么糕品吗?”   我漫然一笑,两手摊开:“我什么都不会做啊。”   若说我不擅厨艺之事,迢儿尚可容忍,那么面对我一无所长还不思进取的样子,这妮子简直要被逼得跳脚。   我整日对着一堆粉粉面面,亦有几分不耐,迎着迢儿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摇头耍赖:“迢儿你现下的样子,倒有几分像我娘,只是一道糕点而已,何必这样费事。”   迢儿一脸哀怨:“小姐你认真些好不好,没听秋水说么,太后娘娘每年会从入宫的小姐里选出一位手艺最佳者,予以‘琼芳娘子’的封赏。谁若得了这个体面,在一整年里都是闺阁翘楚,说不得如何脸面有光呢。”   “那是给外面人的,又不是给宫中妃嫔……”我随手揉出一个面团撇在面案,悠悠道出后半句:“与我们什么相干。”   迢儿盯着那只方不方圆不圆翘不翘扁不扁的面团,只差哭出来:“难道小姐带着这玩意儿去赴宴,就觉得很有光彩么?”   那面团委实丑得出了格,我脸上挂不住,低声咕哝:“我说只做糯米团子罢,你又不依。”   “……即使寻常人家待客,也不会拿糯米团子敷衍的,小姐你真是!”   “我知道,没心没肺——不思进取——”我拉长声调接过话,无聊地掸了掸袖口的面粉。   在宫里,若能没心没肺,已是天大福气。 第19章 琼芳之宴   都说雪入春分省见稀,然褚国气候既不如南岱潮润,亦不及西未温暖,到了春分这一日,仍是冻得人骨头发寒。   迢儿先还准备了几套半纱半夹的春衫,清晨到外头走了一趟,回来便乖乖拿平素的夹袄替我换上。   赴会之前她再次查过食盒,而后为我整理衣装,系上披风端详良久,犹是觉得遗憾:“平日朴素些都罢了,今儿百花争艳,真该穿件轻简衣裳,可又怕小姐冻坏身子……”   我轻敲迢儿脑袋:“那些衫裙轻简、粉黛风华的姑娘都是给别人看的,我又不需给谁看,何苦来哉?”   话是如此,至淑熙宫外,方知迢儿所言不虚。   眼前但见一片春衫轻薄,车轿阗咽的候门小姐们,尽管一个个冻得身姿瑟瑟,面上却仍桃容研艳,仿佛得遇人生中最大的幸事一般,眼里一水的闪闪光华。   各人身后的丫头奴仆更不消说,把手中食盒当成比性命还紧要的东西护在怀里,惟恐有了闪失。   我的行辇近前,众人依依行礼。人群中细辨去,见到几个从前玩得极好的朋友,只是碍于礼数未能说话。   进了宫门,我问秋水:“她们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秋水道:“开宴时间是辰时正,此刻才辰初,还有小半个时辰好等呢。”   迢儿小小啧了一声:“听说她们卯初就入宫了,乖乖,那时候天还没亮呢。她们就穿着这一身儿在冷地里等到现在,面上还笑得出来?我真是大大的佩服啊。”   我看迢儿一眼:“太后宫里,小心说话。”   殿中有阵阵花香浮动,宫门内外柳色未黄,淑熙宫却不知从何处折了新鲜的桃花供瓶,一片清媚春色。   太后娘娘正在喝茶,如素身子不好未到,下首座里头一个是应绿,次下便是几个数不上名份的媵嫔。   我向太后行过礼,“臣妾来迟了,请母后恕罪。”   “哪里的话,离开宴还早呢,难得这几个孩子不嫌闷,来得这样早。”   太后身着牡丹穿绣的盛装,兴致极好,向我微笑道:“娴妃头一次参加琼芳宴,不必拘谨,好生热闹一番才是。”   “是。”   落座后,我不着痕迹向应绿身上打量:一裘桃波生水裙极有生色,配着髻上一支白玉步摇,既衬出自己娇柔姿容,又不压过太后的风采,可谓极有机心。   应妃一转眼珠,与我对上视线,娇然浅笑:“承母后看重,自打入宫以来,年年的琼芳宴皆是臣妾操持。臣妾虽则不敢懈怠,难免有照料不及的地方。娴妹妹惠质兰心,今年本该由她着办,可是皇上又不允……”   太后听了微微一笑,“本是哀家怕你累坏身子,不愿你操劳,既然鄞儿信得过你,那再好不过了。”   “正是呢。”应妃乖巧应了一声,一眼望来:“只是怕娴妹妹把这事放在心里,同我生份就不好了。”   我嘴角轻勾,颔首道:“姐姐哪儿的话,都是一同为皇上分忧的,姐姐如此能干,妹妹只有虚谨向学才是。”   叙话的功夫,春芙堂布置妥当,各色食盒由司膳房检查后传进。太后起驾,入堂中主座,之后等待多时的小姐们终于入宫进殿。一一行过大礼,又是几盏茶功夫。   太后看着这些娇滴滴的女孩儿,脸上泛出光彩。“人老了,就愿意年年看些青春面孔,好像永远开不败的花儿,长不尽的草,全是勃勃生机。今日只图一乐,你们谁也不许拘礼,都坐下吧,说说笑笑,好叫我心头欢喜些。”   众人依言落座,佳人婉婢群芳满堂,即使不言不笑,一片颜色已经热闹至极。连不喜热闹的我置身之中,亦觉舒怀。   一巡清酒,两行小菜,太后命人传食盒。宫人将食盒依坐次捧上,食盒的主人便介绍自己的糕点,上奉太后,余者再行品评。   如此熙然有序,等轮到张员外家的小姐,迢儿悄悄捅了捅我,我不由淡笑。   张试晴是与我从小一道厮混起来的,交情甚笃。记得这妮子擅长庖馔,今日我倒要开个眼界,看她做的什么。   宫人将食盒捧过去,张试晴含笑起身,翘着纤指打开盒盖,眼中的笑意却一下子僵住。   “这……”她脸上依次闪过吃惊、局促、恐惧,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皱眉。   与我的胡打海摔不同,张试晴可是个地道的端庄小姐,若非遇到什么了不得的事,她断不会如此失态。   但到底是什么事,食盒里到底有什么?   满座钗鬟低语议论,太后娘娘仍旧宽和,笑道:“可怜见的,你这孩子带来了什么,或好或坏,说就是,哀家既非品评大家,也不是吃人的老虎,怎的吓成这样?”   应妃随声附和:“母后凤仪尊荣,寻常小家子见了,哪有不敬畏之理呢。”   张试晴独自一个站在人群之中,本已窘迫,闻言陡然打个哆嗦,细声细语道:“太后娘娘恕罪,民女、民女做的是……”   她连说三个“是”,是什么却始终说不出口。   我益觉有疑,可旋即自驳,难道这等大宴上还有人敢动什么手脚?   “张小姐做了什么,难道自己都不知道?”坐席中忽有一人说话,是一个身着淡碧罗裙的女子。   这人我认得,嘉眧候府的三小姐,素来与试晴闺中争秀,视她不睦。她这句说完,试晴身边一个杏眼尖颔的姑娘忽然掩唇:“是、是糯米团子!”   她这声不大不小,众人都听得清楚。我疑惑地看了迢儿一眼,怎么还真有糯米团子的事儿?   这一来连太后都笑了,太后一笑,众人也跟着笑起来,多半却是嘲讽。   眼见着试晴眼圈发红,我微叹一声,缓缓起身,挤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当真是糯米团子?那是臣妾做的糕点,莫不是宫人传错了?”   试晴一脸懵懂地望着我,众人听我这样说,顿时不敢再笑。   太后奇道:“这道糯米团子是娴妃所做?”   “是啊。”我拈起袖角,羞愧地点头:“臣妾厨艺平常,苦学数日,只勉强做了这个,却不知怎么跑到张小姐的食盒中了……敢请母后不弃品尝。”   一声轻笑,桃色水袖遮掩桃色媚颜,这等上好的嘲笑机会,若应妃放之轻过,也就不是应妃了。   “这等粗野之物,连我都不吃,怎么入得母后金口呢。”她风情地眨眨眼:“母后您说,娴妹妹是不是有点……笨拙得可爱?”   我神色不动,任她去说。   “这倒罢了。”太后没有怪罪的意思,“那便取来娴妃的食盒,看看这位张小姐的手艺吧。”   宫人依言取来,奉至试晴面前。   试晴略一犹疑,带些忐忑地揭开盒盖,我趁机道:“原来是‘五潋水晶糕’,一直知道张小姐心思灵巧,看着便觉这道点心美味。”   迢儿闻言,被口水呛了一声。   我也知这话说得厚脸皮,倒不是为了自夸,是为给试晴找回脸面。   我在宫中无妨,她今日但凡顶着“糯米团子”的嘲笑出得宫门,以后还怎么混?   好在试晴反应不慢,捧盒向太后道:“请太后娘娘不弃品尝。”   “嗯,颜色看着是好。”   这道“五潋水晶糕”分黄绯朱碧清五色,约略清香,晶莹剔透,我跟迢儿头悬梁锥刺股地学了这个劳什子,总算卖相过得去,只是不知味道如何。   早知道会出这档子事,我就听迢儿的话,做得用心一些了……   太后尝了一块,微微点头。   我暗舒一口气,见试晴冲我眨眼,会心一笑,亦是一个眼色抛过去,彼此心照不宣。   洒酣言热,丝竹声中女孩子们的谈笑声渐大,太后是开明人物,此境反而更加开怀,笑道:“今日品尝了许多糕点,个个都是好的,可叫哀家怎么评判呢?”   堂中一瞬安静,都对“琼芳娘子”的称号颇为上心。   应妃道:“琼芳娘子的称号落于谁家,不急在一时,母后先慢慢考量着,臣妾为宴会准备了一支‘朝凤舞’,请母后与各位姐妹同赏。”   “应妃排了新舞?”太后受用点头:“哀家正觉年年俗笙旧舞没什么趣儿,快叫哀家瞧个新鲜。”   我心头微微冷笑,会投太后的脾气,自然更会投皇上的心意,应妃这些年在宫中要风得风,也不得不说有她道理。   只见她纤掌轻抚,五个身着绿衫菱裙的舞姬入场,应妃晏晏而笑:“听闻娴妹妹曾抚琴一曲,引得百鸟朝凤。今日这曲朝凤舞,正是从妹妹琴曲中得的灵感,所以母后,今日的舞,还要娴妹妹亲自抚琴才够兴味。”   我眉心一收,冷冷看向应绿,恰对上她带着得逞笑意的眼眸。   我那百鸟朝凤,就是少不更事时蒙人的营生,但凡知些底里的人,都知道我琴技一门,说好听是不甚精通,说白了比做糕强不到哪去,应妃真是懂得挑人软胁处下手。   怕太后真的同意,我忙起身道:“回母后,臣妾一点雕虫之技,哪敢在母后眼前搬弄,如若坏了大家的雅兴,却是臣妾的罪过了。”   太后显然把我的话当成了谦虚,和颜道:“不过一支曲子,娴妃不必自谦。再说,如今二月天气,哀家也不难为你引百鸟朝凤,只是应个景儿罢了。”   “是啊,”应妃附言:“不过应景而已,妹妹不肯弹,才是负了大家的兴致呢。”   既然如此……   “臣妾遵旨。”   我抬头,对上试晴晶亮的目光。 第20章 沁心之曲   我说过,我与张家小姐是从小一处厮混起来的,对彼此的德行都一清二楚。   我的德行不怎么样,她的德行却极好,我识字无方时,她在奋笔疾书;我学琴偷懒时,她在苦练技法;我跟着三哥做些乱七八糟的荒唐事时,她已将针黹女红学了个遍。   很长一段时间,娘亲耳提面命地唠叨我:“你好好学学人家张员外家的女儿!”   小时不懂事,我还对此颇有不屑,不想此刻派上了大用场。   我向太后敛衽一礼:“母后如此说,臣妾不敢推却。只是独奏无味,臣妾之曲需二人合作完成,在座皆是才艺绝伦的闺中之秀,不知可否挑选一人佐助臣妾?”   太后道:“当然更好了。”   我笑看应妃:“应姐姐苦心孤诣,为我排了一曲量身之舞,想必也极通音律,不知姐姐肯否赏个薄面,屈尊为我助声?”   应妃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干笑:“妹妹高抬我了……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不会弹琴”这话,想她如何也说不出口,众目睽睽,我也懒得计较,视线转至试晴,刚欲开口,嘉昭府三小姐忽而起身:“民女不才,略通琴艺,愿为娘娘增兴。”   我扫她一眼,薄笑道:“杨三小姐今日这身水绿春装好生精神。”   杨霗儿面现得色,我又淡淡道:“素闻杨小姐才名颇盛,只是今日杨小姐穿着碧衣,舞姬也是碧衣,我们伴曲之人虽不必下场,然就欣赏而言,总非尽善尽美。”   杨霗儿的脸色有一瞬说不出的尴尬,我不再睬她,“不知张小姐可有兴趣?”   试晴微微一笑,有礼有节地欠身:“民女愿为娘娘增兴。”   五位妙女,两把净琴,一曲清音。   四手合奏本是少时我与试晴的闺中游戏,与其说试晴在旁为我伴音,不若说主曲部分皆由她来完成,我不过略拨一两个韵节,聊做样子罢了。   不怕有行家听出来,紫宫之中御宴之上,哪个敢妄言一句?   曼妙舞姿勾留眼目,琴曲过半时,我微松一口气,心道艺高人胆大果然不假,试晴带着我这样一个拖后腿的,依旧有本事弹得有声有色。今日这关,算是过了。   眼见一曲即了,坐中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我手下一抖,莫不是又出了什么差子?   有人低呼:“还真引来了百鸟朝凤!”   哪来的百鸟朝凤?我皱眉顺众人目光看去,却也愣了。   只见堂外高天之上,成排的青鸟彩凤舞动盘旋,由远及近,由高至低,仿佛真是被琴声所引,要齐齐飞进殿中。   太后惊奇道:“怎么回事?”   内监大睁眼睛,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回太后,好像是、好像是风筝!”   “风筝?”太后又是惊讶又是欣喜,“这时节,谁会放风筝?”   “便是孩儿放的风筝,母后可欢心?”   随着声音,长身玉立的人影进得门来。   我眼皮猛地一跳,按在琴弦的手指顿松。   “鄞儿,你怎么来了?”太后声中带笑,一迭声地嘱问:“身边是谁跟着?穿得这样单薄,来的路上可吹了风?”   在坐的小姐们多半不曾见过皇上,此时惊的惊、慌的慌,羞的羞,霎时间小姐、婢侍、舞姬、扈从,跪作一片叩头行礼,乱纷纷如风摆花枝。   司徒鄞行至太后身边,一脸如沐清风的温爽,含笑道:“回母后,儿子无碍的。知道母后在此宴客,特为母后放些纸鸢助兴。”   随后他向下环视一周,“朕来得突兀,扰了大家兴致,都免礼吧。”   太后拉着皇儿的手坐下,笑问:“从前请你你都不来,今年怎么想起过来凑热闹了?”   是啊,从前都不来,偏今天来了,早知你来,我就称病不来了。   我心头不自在,无意望去,司徒鄞的目光不偏不倚,正在看我。   呼吸一滞,未待移眸已听他问:“刚刚可是娴妃在抚琴?”   “……回皇上,是臣妾。”   “嗯,我老远听见,当是一曲沁心。”司徒鄞唇边的笑晕像春风里一片纤云,轻软绵长。   我避开他的视线:“皇上谬赞了,刚刚是张小姐与臣妾共奏。张小姐聪慧,琴技犹在臣妾之上。”   司徒鄞“哦”了一声,不经意地问:“哪位是张小姐?”   座中一片沉寂,试晴见到天子颜面亦是紧张,怔了一刹才至前行礼,声音有一丝发紧:“民女张氏见过皇上。”   司徒鄞笑了,“母后最不喜人拘束,我也没那么多规矩,起来吧。你既琴技不凡,手艺大抵也不错,今日带了什么糕点?”   “回皇上,是五潋水晶糕。”   早有内监将食盒捧了上去,司徒鄞拣起一块绯色的晶糕咬了半口,微挑眉头,笑容似有还无:“尚可。”   总觉得他说这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偏了过来。   我只好一味低头装傻。   太后笑道:“我吃着也一般。倒是羊角蜜芽、薜荔莲方这两个,哀家还喜欢,再有就是应妃的桃酥杏子糕别出心裁,取的名字也别致,叫做什么……”   “回母后,是‘桃花犹解嫁东风’。”应妃一直没有机会开口,此时得了话头,趁机将食盒奉了上去,眸子里点点娇波,“请皇上尝一尝。”   司徒鄞扫过去一眼,漫笑:“这么多道糕点,我哪里尝得过来?爱妃的手艺不俗,不吃我亦知晓。”   应妃心有不甘,声调欲加楚楚:“皇上……”   司徒鄞笑色不变,却站起身来,“儿子出来这些功夫,且要回上书房处理政事了。”   “刚过来便要回去?”太后露出无奈的神情,更多的却是爱慈,“虽这么着,你不妨也尝几道糕点,替母后择出‘琼芳娘子’来,由你赏赐,也算那人的体面,不枉她们进宫一回。”   听见有此殊荣,殿中的淑女闺秀个个脸泛红光,仿佛都有龙门夺锦的自信。   司徒鄞却轻打折扇,不紧不慢道:“不必麻烦,我听刚刚的琴声好,就是张氏吧。”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   他这决定委实随便,“琼芳娘子”的名头,本是赐予厨艺精湛的闺秀,因而赴宴之人才攒足了劲儿苦磨手艺。谁想到头来皇上心血来潮,指着一人说“你琴弹得不错,就是你了”,这让她们如何接受?   连试晴自己也不敢置信,愣了两愣,才受宠若惊地谢恩。   司徒鄞踱步其侧,将折扇递过去,薄唇微抿:“身上没戴余的,这个赏你了。”   试晴惶然接过扇子,谢恩连连。   众人投过去的目光又是艳羡又是嫉恨,几能将试晴生吞活剥,我轻轻摇头,待会还是多派几个人送她回家为好。   偏巧我摇头的样子被司徒鄞看个正着。他也真是一双毒眼,一钩浅笑,人已走来,“娴妃对此有何异议?”   别过来!   千万别过来!   我心中拼命祈祷,抵不过这人一步步走到案前。   他眼中光华繁盛,眸底却弥漫一片探不清的雾岚,叫人既挪不动眼,也说不出话。   “娴妃做的是什么?”   我一时不解其意,司徒鄞已经捻起一只糯米团子放进嘴里。   不是吃不过来么……不是政务繁忙么……不是要走了么……   满脑子浆糊的我眼睁睁看他吃尽一只来路不明的米团,呆呆听他道:“我正想着这个吃,你就做了出来,味道甚合我意。”   温存满足的姿态,全不似在他人面前假做恩爱。   太后道:“是吗,娴妃的手艺哀家却未及品尝。鄞儿的口味向来难缠,你都说好的东西,哀家也来尝尝。”   司徒鄞把食盒一盖,笑言:“这个我要拿到上书房做小食,母后有满席珍馐,便莫与孩儿抢了吧?”   一语将太后逗得笑起来:“你这孩子……罢了,去吧,批折子不可太累,未时记得回宫午歇。”   “是。”   司徒鄞走后,满堂轻惜之音。我吐出一口长气,再抬眼,对上应妃森冷如刀的目光。   宴后,太后特许入宫者可至御花园游赏,自行回了寝宫,众宫嫔见太后回宫,亦各回各处。我惦着和试晴说话,便去了御花园。   在园中一处僻静角落寻着她,私下里她没大没小,未等我走到近前,已笑起来:“知道你有悄悄话说,所以我特意找了这个背人的所在,怎样,还算心有灵犀吧?”   我“呸”了一声:“又不是见不得人,还找什么背人处。糯米团子的事儿你还没谢我,倒先来打趣?”   试晴反口诘问:“抚琴的事儿你也还没谢过我,倒先来与我摆娘娘的架子了!”   说罢,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说笑几句,我不免正色:“调包之事,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试晴微一沉吟,道:“若是宫中人动的手脚,我自不知,但若是宫外人动的手脚,再没别个,定是杨霗儿无疑。”   我左右看看,压低声道:“我也虑到这一层,但若是如此,她在宫内必有人脉,你想想,外面的人能与宫中暗通款曲,手眼通天到这个地步,岂非更加要查?”   试晴片刻沉默,“罢了,这些便与我无干了,我们难得见一面,不说这些。”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进宫前去了将军府,钟姨娘要我把这个带给你。姨娘说宫中什么都有,亦没什么可给,就是一个亲手绣的香囊,聊作思念之意。”   我小心接过娘亲的香囊,眼前不禁模糊。   是啊,宫中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家人,没有关心,没有快乐。   向试晴道了声谢,她见我真哭,终于露出点慌张的样子,拿帕子为我拭泪,口里仍没轻没重:“怎么愈发娇情了,皇上待你诸般体贴,这样得宠,还有什么好哭的?”   我扯过帕子,“胡说什么!”   “我倒希望是胡说呢。”试晴美目轻剜,“往常在外听说,皇上待娴妃如何如何好,今日我是见识了,满屋子的糕点,皇上看也不看瞧也不瞧,拂了那位应娘娘的面子,偏偏选中你的糯米团子。那东西看着也不像好吃,皇上却面不改色地吃下去,还大大夸赞一番,你信不信,我都听见了身边人咬牙磨齿的声响。”   我没想到这一层,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应也不是驳也不是,扭脸道:“谁同你说这个。”   “哟,还害羞了。”试晴哼一声,当心地取出司徒鄞赐予的折扇,声量一轻:“我怎么觉得,皇上之所以对我青眼有加,也是因着爱屋及乌的缘故……”   我心弦微动,忍不住问:“你真这样觉得?”   她这个旁观局外的人,也觉得司徒鄞是真心待我好?   试晴露出一个酸苦的笑意:“咱们从小一处长大,我不瞒你。去年我推掉了四家提亲,皆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我爹爹气得头发胡须大把掉,却拿我没有奈何。你知我心中何想?便是如你一般,风风光光嫁入皇家,才算争足心气。”   言如平地滚雷,惊得我心血冲涌,一时说不出话。   但旋即想想,试晴的心气一向比我高,有这个想法也无可厚非。不,非但不奇怪,简直是再应当不过的事。   可惜,她宵想那人是司徒鄞。   我苦笑一声:“过来人的经验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为好。”   试晴也苦笑:“是啊,今日我见识了皇上对你如此,心灰了大半。细想想,要与你争宠,我似也没什么胜算。”   她误解了我的意思,不过正好,不须解释什么。这个权谋纷争的漩涡,她离得越远越好。   试晴轻轻抚摸御赐的扇子,少许后目光复又明亮起来,“算来我比你还长上一岁,不过凭着‘琼芳娘子’的赐号,我定能在今年将自己风风光光嫁出去。”   我看着昔年好友,由衷微笑:“不错,嫁一个想嫁的人,过一生想过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第21章 一子舍否   试晴出宫后,我心里搁不下食盒的事,命迢儿选几个行事稳妥的人出去打探。   等了近一个时辰,却等来皇上驾临的通传。   我预料不及,仓促间迎出见礼,司徒鄞一进来便托住我的身子,“私底下就不要跪了,不是说过么。”   言语间掌心撤去,难得地规规矩矩。   白天才见过,此时又亲身过来……我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得声色不动:“皇上此来是?”   “我此来是找迢儿。”司徒鄞拂袖倚在酸枝椅中,青丝浮墨,袂裾荡扬,一派风流蕴藉。   我心中纳罕,他似乎心情很好,含笑环视一周:“那个唧唧喳喳的小丫头不在?”   正问完这一句,迢儿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人不见声先至:“小姐,我查到了!”   戏本子上也没有这么巧的事!我当下沉眉:“冒冒失失惊扰圣驾,还不下去!”   可怜迢儿冲进来,当头望见司徒鄞神惊魂悸,又被我凶得反应不及,好不容易明白欲退,司徒鄞忽道:“回来得正好,说说,查到了什么?”   迢儿迟钝地看着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我平日也自诩不笨,偏偏在司徒鄞面前做不出巧言令色,他已接着又道:   “你家小姐对我说了,派你去查食盒调包的事情,你只管说,查得怎么样?”   我赫然瞬目,他怎么知道?   迢儿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回禀:“回皇上,奴婢查到检查食盒之事,是由司膳房主管佘公公亲自负责的。据说今日早些时候,跟着佘公公的内监小春松,提着一个与宴上十分相近的食盒进了膳房,说是佘公公的早膳……”   迢儿平日大大咧咧,做事却不马虎,她必定查到了端倪,才敢在皇上面前把佘公公的名字揪出来,但是……   我捻着指头,膳房主管自开小灶,算不得什么十打十的证据。   果然,司徒鄞长指轻敲,“膳房主管给自己开个小灶,也不算什么奇事。”   迢儿觑着司徒鄞的脸色,小心道:“皇上说得是。只是奇就奇在小春松的妹妹秋桃,今日晌午鬼鬼祟祟地将一个锦袋藏在衣箧中。据她同屋人说,那沉甸甸的一袋子若是银子,足有几百两之多!”   “‘若是’银子?”司徒鄞惯会挑字眼儿。   “是……”迢儿嗫嚅一番:“小嫣说她无意看见袋中金灿灿的……”   司徒鄞手指一顿,“你说的秋桃是哪个宫里的?”   “回皇上,不是哪位娘娘宫里,是浣衣局的女工。”   “嗯,还有别的吗”   迢儿看我一眼,小脸绷得紧紧的,“回皇上,没了。”   “粗使婢女,百两黄金。”司徒鄞打发了迢儿,揩着唇角若有所思。   转头,好像才发觉我杵在旁边,顺手伸来,“怎么站着,坐啊。”   我慌忙一退,想回“臣妾不敢”,舌齿一绊,脱口道:“臣妾不干!”   偏偏司徒鄞耳朵贼,忍笑偏头,声音低得往骨头缝里钻:“不干,就不干吧。”   羞惭近死……印象中的司徒鄞喜怒无常,何时是这么一副浪子调笑模样?即使闺房不驯一些,对象也不会是我。   难道真如试晴所言——   不、不能自欺欺人。   我定住神,把头埋得极低:“天色不早了,皇上明日还要早朝,请早些回宫歇息。”   “正事未完便赶我走?”司徒鄞也正色,眼中的笑意却迟迟未散,“你说说,此事你想怎么处置?”   “这不是臣妾份内事,臣妾不敢逾矩。”   我接得太快,他反倒愣了一息,转了转眼珠,狐狸一样点头:“你的确不方便出面,这样好不好,我帮你揪出背后指使之人,替你朋友出口恶气?”   从前对我诸般可恶时,怎么没见你有商有量?   我暗自叹气,他知道食盒被调包,更知道张试晴和我的关系。深沉如许,我于他之不解,实比想象中更多。   再做推诿也无意思,我只得点头:“多谢皇上。”   司徒鄞十分满意,“我既帮了你,你拿什么谢我?”   这又是什么意思?我僵僵不语,司徒鄞也不语,目光清晰如印,竟似等着……跟我讨赏?   我头皮一阵发麻,低咳道:“事关宫中清静太平,并非钟了一人之事,皇上也并非是帮了我。”   “不错、不错。”司徒鄞居然爽快承认,话锋一转:“那么糯米团子的事儿怎么算?你不知道那东西多难吃,我到现在还犯着恶心,你岂能不给我个交代?”   语调中甚至有一丝丝的……委屈。   他今晚到底做什么来的?我愈发疑乱,拼着一丝冷静问:“皇上想要什么谢礼?”   “简单得很。”司徒鄞就等这一句,打了折扇,摇曳生风,“朕登基两年,顾着厘清前朝遗事,如今方腾出手,准备肃一肃内宫的清静了。”   他的眼里突然生出凌人气势,“今日之事无独有偶,我要你替我查一查后宫之内的宫娥内监,各宫勾连的、与外媾通的、银利往来的通通要查,小事可疏,大事勿漏,一一清肃。”   本以为他要说些乱七八糟的事,不料是如此一本正经,正经到我几乎接不住。   “此等大事,臣妾恐怕……”   “正因重大,才交予你。”   看着他筹谋深重的神情,我心念一闪,陡然明白了此举用意。   他是“良善敦厚”的好皇帝,这等苛罚后宫之事由他发动,自然不太合适。他要找一面挡箭盾牌,于是把我推出去做第一个恶人,自己躲在背后渔翁收利……   司徒鄞忽地长身而起,堪堪停在我半尺之外。   温薄的鼻息扑在脸上,我退一步,他进一步,直至靠上屏槅。   咫尺间男人俯唇,于耳边轻道:“由你去办,是因你心目干净,不会偏私。你放心,我不会借刀杀人的,你来暗访,我来明办,后宫之中保你无虞。”   我眸子一缩,司徒鄞笑意了然,声中分明有一点苦涩:“钟了,不要把我想得太坏。”   热气在耳窝荡开,连带那一声“钟了”,低低酥酥,麻了半边身子。   柔情似水的司徒鄞,叫人明知是温柔的陷阱、狐貉的面具,仍免不住心猿意马。   “天晚了……”除却勉强挤出三个字,我再想不起其他。   “我留下来好不好?”燥热的手贴住我的腰身,唇舌贴上耳垂。   我被吮得一颤,想起那夜的无礼轻薄,伸手推过去,一字字重复:“天晚了,请皇上回吧。”   司徒鄞一个趔趄,而后失寞自笑:“我知道,你不信我。原本、是我不好……”   他是不惯说软话的人,这一句说出,整个人都失了力。“怪我不好,下错了一步棋。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一件事,违心事,能少做一件,还是少做一件的好。”   我似懂非懂,须臾间司徒鄞已恢复风度,“不劳娴妃再三赶人,我回霖顺宫。”   盯着他背影消失,我随手撑住圈椅,后知后觉腿脚发软。   司徒鄞言出必饯,说会揪出食盒案背后之人,不过三日便办得妥当。我这里也未得闲,数日之后,两边都有了结果。   这一日司徒鄞过来,带一壶清酒,三五小菜,是家常光景。   他脸色微白,似有些劳累,坐在对案为我夹菜,眼里有笑:“这些菜是皇祖母的小厨房做的,她老人家也爱吃甜,合你的口味。”   几道精致小馔的确是我爱吃的,司徒鄞又是一脸笑意,即使我心有沟壑,也打不得笑脸人,只有垂目道:“怎好麻烦到皇祖母宫里。”   “也不全是为你,司膳房出事,哪里敢用?”   此事正是他亲手着办,从小春松兄妹两个查到佘公公,又从佘公公扯出了嘉昭候府。杨三小姐无知任性,只道宫中有她家的人,花些银子给张试晴一个难堪,哪知这其中还有别的首尾。   一旦顺藤摸瓜地查下去,她父辈那些与宫中内苑互通消息,银利来往之事都被翻了出来。司膳一局虽非重地,却是负责皇家饮食之处,岂能容得这个差错?一道圣诏下去,杨家爵位被削,抄去半数家产。   与之同时,我暗查宫中之事,将眷瑷殿能用之人通通撒了出去。司徒鄞所言不错,我来宫里的日子不短不长,一无人脉二不结势,许多事情可以不必顾忌。   我从袖中取出一张叠起的绢帛,推到他面前:“这是名单。”   司徒鄞展开,随意扫过几眼,笑意淡淡:“辛苦了,咱们用膳。”   我不着痕迹地看一眼他的脸色,想说什么,还是垂下眼皮。   菜肴虽可口,勉强食进几口,再难下咽。   只因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人的殷勤倍护,不知该如何猜度这人的笑目逼人。   “怎么,不合胃口吗?”   我手腕一僵,终是放下筷子,把几日来始终哽在心头的话说出口:“皇上无须对我这样好。”   司徒鄞微微怔营,撂箸道:“天底下只有你钟了,敢这样不识抬举。”   我知道,我是不识抬举,可我也只能不识抬举。   我起身拜在他面前,双手加额,深深一叩。   头顶声沉:“不过一句玩笑,这又做什么?”   “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   我俯首,前所未有地平和:“皇上,繁华朝起慨暮不存的日子,钟了不愿意过。钟了并非皇上心仪之人,也给不得皇上想要的,请皇上待钟了如初,两不相干。”   一阵默然,司徒鄞长长、长长吐了一口薄息,“今日不说这些赌气的话。”   “钟了没有赌气。”   “那便是记我的仇。”   “钟了也没有记仇。”   事实上,此刻的我心境无比安定,头脑无比清明。   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一件事。他在人前与我恩爱,是做戏给人看;人后与我为难,却是做戏给他自己看。   他怕喜欢上我,碍于钟辰权重,误了江山。我何尝不怕挂心于他,宠极生辱,毁了钟家。   更何况他心思难测,我哪能辨得真假。   种种恩怨纠缠,到这里,就够了。   “钟了,你不懂……”司徒鄞的欲说还休中,忽然多了分说不出的沧桑。   “我懂的。”我抬头,直视忧戚的目光,一字一音:“一枚棋子而已,舍了吧。”   有将近一盏茶的功夫,司徒鄞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里不伤不怒,无悲无喜。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笑,蹲身在我面前,也是一字一音:“生而为人,谁不是一颗棋子?但你记着,你若是白子,我便是黑子,你若是黑子,我便是白子,终尔一生,注定纠缠不休。”   我说不尽的惊愕,怔然望着那对隐锐的黑眸。   司徒鄞却长身而起,在我头顶轻敲一记,“过两日再来看你,不许闭门谢客。” 第22章 将军有嫌   天下是司徒鄞的天下,皇宫是司徒鄞的皇宫,所以两日后他再来,我别无他法,只得煮茶静候。   谁都没有再提那日的对话,司徒鄞只是喝茶,时断时续地与我家常闲话,不亲不疏。   这样的友好与共,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明明几月前还是剑拔弩张,几日前还是形如陌路,怎么此刻反倒酿出一种……温情和睦的光景?   送出殿门时他回过头,眼底闪着微光,“明日再来看你。”   我犹豫了一下,知晓拒绝也没用,轻轻点头。   司徒鄞更开心,伸手想摸摸我的头,未等我躲开,已自觉不妥地缩回去,改用扇子轻敲过来。   “说好了,明日等着我。”含笑说罢,人影远去。   秋水送来披风,我才回神已在门口呆站了好一会儿,把披风推回去,“都入春了,做什么还穿得像个大黑熊?”   秋水笑了:“咱们这儿的气候娘娘还不知?虽说入了春,也得要谷雨之后渐渐回暖,看这两日的天气,估计还要下场雪呢,娘娘还是披上吧。”   迢儿不知哪里冒出来,皱着鼻子偷笑:“我看小姐是把一颗心都丢在皇上身上了,还如何顾得上冷不冷呢?”   我叹气:“总有一天把你的舌头拔下来和牛舌一起炒了。”   迢儿也有模有样地学我叹:“是就是了,何必不敢承认?”   我敲她的头,恍觉动作如此熟稔。   秋水说得没错,风乱乱地刮了好些日子,昨夜又降一场大雪。早起逛到院中,满眼银装素裹,游庑曲廊、树木花池都如冰雕一般。   我呵出一口白气,自言自语:“也不知这天儿什么时候能晴朗起来……”   看了会儿雪景,欲要回殿时,来人通传说应妃到了。   我冷冷一笑,我不犯人人惹我,该来的还是来了。   迢儿跟我咬耳朵:“前几日应付话上书给皇上,劝皇上收了大将军的兵权,还鼓动几位大臣联名上书。今日她来,必定与此事相关。”   我所悬心的正是这件事,将军之位功高,早晚有人觊觎。司徒鄞又态度暧昧,着实令人不安。   他有几日没来眷瑷殿了……想是有意避我。   一队轩冕仪仗阵势浩荡,应妃乘软轿由四个内监抬至宫门,大尾狐貂下广袖流裳,说不出的凤仪尊贵。   落轿后应妃一双纤足落地,搭着随扈的手袅袅走来。   行过该有的礼数,我笑问:“自琼芳宴后一直没见着姐姐,姐姐一向大好?”   应妃哼了一声:“你心里想必恨毒了我,何必强装笑脸?”   “姐姐做了什么让我恨毒的事情,说出一二,也好让我明白。”   应妃冷笑:“不必仗着牙尖嘴利,在本宫跟前做戏。本宫告诉你,只要我爹爹再上一封奏折,你们钟家就得意不了几天!”   我淡淡回应:“皇上英明,自有决断。”   应妃笑了,“钟了,真以为皇上多往你这儿来了几次,心里就是向着你的?皇上早就想除枝剪羽了,听说你的哥哥又打了胜仗,下一次,是不是该打到宫里来了?”   “胡说八道!”一牵扯上哥哥的事儿,我便捺不住心头火气。   “哟,生气了?”应妃朱唇勾出潋滟笑意:“你也心知,你的命运,都在本宫一手掌握之中吧。”   这些日子的相处,我已知道司徒鄞并非昏庸无见之人,会轻易受得一句枕边风左右。但在这个当口,还是退让为上。   于是退一步:“妾身不愿与姐姐为敌。”   “不愿?”应妃神情不屑,捧过一只花梨棋盒,艳血的指甲刮擦光润木面,觑着我的脸,露出欺人的笑:“就算你不愿与我为敌,我却,很乐得与你为敌呢。”   “娘娘不要欺人太甚——”迢儿忍不住,我拉住她,冲她摇头。   应妃目光骤然犀利:“好一条护主的狗,宫里何时这么没规矩,做奴才的也能随便接主子的话了!”   我当前一步挡住迢儿,“妾身管教不善,姐姐息怒。”   “忘不了你!”应妃拉着尖细尾音,把棋盒向外一泼,棋子如珠,没进雪里。   “这是皇上亲赐的冰玉棋子,极为珍贵难得,若是遗失一颗,皇上可要怪罪的。就劳烦妹妹帮本宫捡起来了。”   迢儿喃喃,“都是白子……”   积雪没脚,白子一入雪中,肉眼难辨。   “哦,对了,”应妃笑着补充:“这处雪景甚美,妹妹可不要破坏了。”   迢儿叫嚷:“冬冷寒天,你是叫我家小姐在雪里用手捡么!”   我拉了她,若对哥哥有益,何妨隐忍一时。漠然看向应妃,“姐姐既然吩咐,妹妹从命就是。”   说罢挑裙屈膝,手指伸进洞孔,拾出一枚冰玉棋子。   棋子冰冷,不知是刺骨,还是寒心。   “呵,烦劳妹妹了。在冰天雪地里站久,皮肤都冻伤了,本宫便不多留了。不过妹妹可不要偷懒,本宫会差人看着的。”   应妃威风凛凛地走了。她前脚刚走,迢儿就过来拉我。我摇摇头,下巴往墙角一点,“没看到那边的人吗?”   “哼,他们也配做人!我帮小姐一起捡。”   “罢了。”我止住迢儿,“应妃是故意刁难我,若你们帮忙,她必然不解气。她那人说一不二,与其到时哥哥麻烦,不如此刻我承下来。”   “还是去找皇上吧!”   “更加不必,皇上不是传话来么,这几日国事忙不会过来。哥哥的事正在风口浪尖,此时跑去诉苦不是添乱吗。”   应妃自然也是算出这一点,才敢如此大胆。我虽将局势看得明朗,奈何除了逆来顺受也无他法。   他……我怎敢指望凭我一人,就能撼动他多年的忌惮。   许多话,到底是听听便罢。   迢儿犹然宽慰我:“小姐……皇上不会的。”   我淡笑,不会么?君王之心,我也不敢猜了。   “应妃的脾气,不是在这里撒气就是去湘妃那里,何必再牵连别人。”膝上寒凉刺骨,我呵了呵通红的手,又伸进雪里摸索。   迢儿咬着唇立在旁边,又急又气,我勉强笑道:“与其在这扮苦瓜脸,不如请那边几位喝杯茶。”   迢儿气极反笑:“是要下药毒死他们么,若东窗事发,我只说是小姐指使的。”   “哪天我也毒死你,就说你顶撞主子惭愧自尽,也赖不着我。”   与迢儿打着嘴仗苦中作乐,时间过得还算快,约莫过了两柱香,我问:“多少了?”   “九十、九一、九二……”迢儿捧着盒子数,“九十八。”   “这么慢……”我锁起眉头,眼前早花了,身子也有些撑不住。   想让迢儿扶我起来缓和一阵,身体突然失重,紧接着落进一个温暖怀抱。   “是不是即使快要死了,也不肯来找我?”音暖如裘,寒意瞬间不知所终。 第23章 美人无伤   司徒鄞一路将我抱至内殿,轻轻放在榻上,我才发觉自己的手臂一直勾着他肩头。   赶忙松开手,那双冷阒的眸子尚余一分怒意未消,我避头低咳一声:“谢皇上。”   “今日倒乖觉!平时的聪明劲儿哪去了,什么气都闷声受着?”司徒鄞语气不好,动作却轻,拉过我的手暖在手心,不时轻轻搓揉。   我不知该说什么,想起进殿前应妃的人跪在雪里,一个个瑟瑟发抖的,不由道:“我……不惯外人打扰宫里的清净。”   司徒鄞动作一顿,唤来身边人,随意吩咐:“让他们回去。还有,告诉他们主子,棋子我留下了。”   而后睨我:“满意了?”   “……谢皇上。”   司徒鄞终于微挑嘴角:“不谢。”   迢儿拿着一盒药膏进来,“小姐的膝盖恐怕冻伤了,上了药才好。”   觉到旁侧专注的视线,我无故恼羞:“哪儿就这么娇气了,显你来多事,退下。”   “别了几日,会发脾气了。”司徒鄞似笑非笑,对着踌躇的迢儿伸手,“给我。”   迢儿忙递过去,毕恭毕敬道:“小姐便劳烦皇上照顾了,奴婢告退。”   这个叛徒……   “膝盖露出来,帮你上药。”   听他如常的语调,我只管死死压住被角,“莫听迢儿胡说,并不碍事的。”   司徒鄞叹气:“惧怕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九五自尊,万人之上,怎知不比老虎更可怕?   我惟有敛气疏声:“皇上玩笑了。”   “一定要用这种语气与我说话?”收在手腕上的颀指紧了紧。   我不懂,他何必交付如此多的耐心?   一阵凉风带过,被子突被掀开。我反手去挡,司徒鄞已眼明手快地提起我的裙摆,将罗袜褪了下去。   双足暴露在外,我脸热得快要胀开,想躲无处躲,眼睁睁看他把药膏在手心抹匀,轻轻覆上红肿的膝盖。   一阵热流在冰冷的骨肉中游荡,我未料这样舒服,禁不住一声低呻。   司徒鄞手一抖,骨节分明的大手游弋向上……   我慌忙按住那只手,呼吸乱了分寸。   气氛僵硬片刻,司徒鄞收回手,行若无事地拉好我的被子,一派风轻云淡。   只是那微微变色的脸……是在脸红?   我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的脸,司徒鄞忽然抬头,眸底一波又一波的暗潮撞击而来。   “可还耐看?”   我赶忙低头,若非有人在这儿,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司徒鄞问:“还疼么?”   我摇头。   “怎么不找我?”   “皇上事忙。”低着头低着声,不知为何心虚起来。   “呵,是么?”司徒鄞动了动嘴角,慢慢站起来。   以为他要走,我心中有事搁不下,急拉住他的袖摆,“哥哥的事……”   深沉的目光垂落,“既然担忧,为何不找我说?”   怎么找?怎么说?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我悻悻缩回手,司徒鄞俯身替我掖好被子,“你给我好好养着,不许再胡思乱想,余事,我会处理。”   “……谢皇上。”   他愉悦微笑:“不谢。”一回头,抵上我的鼻尖,顺势贴上来,温热的唇一蹭而过。   心跳静下两拍。   “很好……我会留着。”   直到司徒鄞离开,我也没辨出那声音里异样的低靡,是否是我的错觉。   昨日司徒鄞回宫后,马上把上书镇远将军的事情压了下去,应妃随后宣称染了风寒,在握椒殿闭门不出。我早起听到这消息,终于放下心来。   只是膝伤比昨日更严重,动一动,就皮肉撕裂一般的疼。   迢儿直皱眉,“到底是冻伤了,这样下去几日后省亲可怎么回去,就算回去了,夫人看到也要心疼一场了。”   经她这一说,我才想起正月三十便是回门省亲的日子。进了宫的妃嫔,一年省亲一次,只有趁着这一个机会,才能与家人团聚一回。   聚这一回之后,又要别离一年,焉知团聚不是一种残忍?想来这一世,最终不论谁与谁,骨肉至亲或挚爱伴侣,都逃不过一个离字……   “呀,好端端的,小姐怎么哭了?”迢儿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疼的。”   “我给小姐吹一吹就不疼了,小姐不哭。”迢儿哄小孩似的哄着我,我破涕一笑,揉揉她的头发。   司徒鄞傍晚过来时,我正挑灯看书。   “受伤了还用功,准备考个状元?”将我手中书卷撂到一边,司徒鄞问我的伤情。   “还有些疼。皇上可用过晚膳?”   “在太后宫里用的,你呢?”说着伸手勾了勾我鬓角的发丝。   我下意识躲闪,“还没。”   “是在等我?”司徒鄞眼中有了笑意。   本是这样,既然已经用过,我也不好说什么,对外面道:“鸿雁摆桌吧,秋水来扶我——欸……”   司徒鄞已经将我打横抱起,往外殿去。   “好像轻了些。”他一面走,一面蹙着眉自言自语。   我从未经过这样的亲密,说不羞赧是假的,况且一屋子的人都在侧目,连连低声道:“快把我放下。”   “不会摔了你的。”   “皇上身子弱,累坏了臣妾担待不起。”   隔在背上的手指微微蜷曲,“这样的关心,听起来可不大受用啊。”   听出他的不悦,我只得识趣闭嘴。   面对一桌子佳肴,我不知从何处落箸。司徒鄞坐在对面,倒看得饶有兴味。   “皇上再用些?”我问。   司徒鄞含笑摇头,“有美人兮,秀色可餐。”   我不习惯吃饭时旁人这样看着,只好一直低头盯着饭碗,好不容易吃完,不经意看司徒鄞一眼,他慵散地伸个懒腰,想来也是看得辛苦。   对上我的视线,司徒鄞笑意骤深,吩咐道:“桌子不必撤。迢儿,把昨日的棋拿来。”   我不解,“什么棋?”   “来了!”迢儿抱着一盒冰玉白棋子走来,秋水提着一块棋枰跟在后面,一丝不苟摆在桌上。   含笑的男子展扇招摇:“都下去吧,非传不许进来。”   “外面冷……”   “专心点,赢了有彩头。”司徒鄞开始自说自话地摆座子。   我无语地看着坐拥四角的四枚白子,“皇上打算用白子下棋?”   司徒鄞反问:“你看到黑子了么?”   “可……用白子怎么下?”而且我棋艺奇差,常常被师父骂作臭棋篓子。   “与盲棋差不多少,相信凭你的聪明才智,应当不难。”司徒鄞颇有君子风度地一请,“娴妃先请。”   我迟疑地看着他。   从不知,司徒鄞也有这样一面,笑语清切,风神俨雅,会顾着我的喜怒,而不会冷嘲热讽,说伤人的话,做伤人的事。   温柔得好像初入宫时,那个居高临下的人并不是他。   而我明明发誓与他老死不相往来的,但不知不觉间,心已软得一塌糊涂。   执子的人还颇有耐心地等我落子。   只好陪他下棋,待得我再反应过来,已经输得一塌糊涂。   “那枚子是我的。”   “那是块两眼活棋,不能下。”   “边角已被我占了,你忘了?”   经他反复提点,我终于忍无可忍,一推棋盘道:“皇上不要太欺负人了!”   司徒鄞挑眉看我,十分沉静,“我怎样欺负你?”   “你……怎么判定棋子摆布一定是皇上说的那样,可能是皇上讹我的子呢!”我开始耍无赖。连输五盘实在让人没脸见人。   “我会么?”   听他反问,我愣愣纠结,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   司徒鄞斜倚桌旁,看着我的样子嗤嗤笑起来,“罢,算我输。”   说这话时,他眉间的忍让溢于言表,好像委曲求全让我一般。   我被将得说不出话,憋了半晌道:“夜深了,请皇上……”   “说好的,你赢了,有彩头。”他自然地接过话,轻而易举抱我在怀,如顽童眨眼:“娴妃平日睡在暖阁还是内殿?”   我僵硬地看着他,大脑空白。   “内殿的床比较大,暖阁似乎挤了点。”   什么叫……挤了点?   他低头看了看我,轻笑自言:“挤点也不错。”   什么叫挤点也不错!   再这样下去,面皮只怕要涨出血来,我尽量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皇上,臣妾有伤在身,可能……不便,不如请……”   “应该碍不到那里。”司徒鄞大方说罢,起步往暖阁走去。   “……”   不是没想过给皇上侍寝,从进宫那日起,便做好了这个准备。   但现在情况不同。   不知从何时开始,假戏不似作假,真恨消弥无形。   我缩在床榻里侧,尽力掩饰自己的紧张。司徒鄞撩起裙摆研究我的伤,“上过药了吗?”   还以为他要做什么,我松下一口气,“皇上来之前,迢儿帮臣妾上过了。”   司徒鄞“嗯”一声,忽然一歪头,“称呼怎么又改过来了?”   “什么?”   “你说皇上。”   “本就是……”   “之前已开始‘你我’相称了,你忘了?”司徒鄞故意说“你”,自脱了厚靴摘了外袍,躺上床榻。   我连忙往里挪,他却一把捉住我,修长的手臂穿过脖颈,人顺势侧过来,唇就贴在颊边。   离得太近了,而且与那日不同,我没有愤怒,只感到紧张。紧张得想闭上眼睛,又害怕他突然做什么。   “你记性总是不好。”贴耳的声音,哑哑如风娑密叶。   “身子怎么这样僵硬,进宫时,嬷嬷没有教过么?”恶作剧似的音调,两只手指小人儿走路般从我的肩膀上向下滑。   “咳,我忘了……”   说完就咬住唇,又是“我忘了”!果然,司徒鄞低笑起来,薄唇贴着我的下巴啄了啄。   “脱衣服。”   我紧紧抓住衣襟,不敢动弹。   司徒鄞猛笑,顿了一气才缓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平日睡觉难道也穿着这些,脱下来,好好休息。”   “如此很好。”   “罢,不勉强你。”司徒鄞轻叹一声,靠在我肩上闭上眼睛。   “……今日批了一日的折子累死了,你当我想怎样。”梦呓般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偏头看他,竟已睡熟。呼吸安然如婴儿,脸色却苍白许多。   这样忙了一天,晚上又来陪我消遣,若是心计……当真是舍得自己了。 第24章 快刀斩乱   次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睡得出乎意料地安稳。司徒鄞寅时初便离开,留话不许扰我休息。   因着皇上头一次留宿,我刚起来,宫女们便端着各色侍物齐刷刷站了一排,等着服侍我后讨个好彩头。   为首的是迢儿,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对着我笑。   打过赏后,我令她们都退下,连迢儿也不用,想独自静一静。   拿起梳子,无意间偏头,我的目光顿时定住。   铜镜中,长发拨开的脖颈上赫然印着一痕浅红齿印。同一时间,想到那张俊朗又狡猾的脸。   我头脑空了几霎,心尖冒出似甘似辛的滋味,抬手将衣襟收紧。   时光飞快,翌日便是省亲之日。   这几日司徒鄞得空便来,清凉的天儿一把扇子从不离手,每次来,必带些新鲜东西——不是给我,却是搏得宫中女娥内监受宠若惊。   我看在眼里,不说什么,他倒是再也没留下过夜。   虽察觉了他眼中日盛一日的光华,但这几日我一门心思扑在和家人团聚上,旁事都暂且不理。   好不容易熬过这日晌午,谁知宫中一点动静都没有。   迢儿吃过饭就在殿门口等着,许久不见有行赏的公公过来,也很纳闷。   “按例,凡妃嫔省亲前一日,从太皇太后、皇太后,到皇后、皇上皆有赏赐。这……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我听这一说,预感更不好。鸿雁端了壶菊花茶过来,轻叫了一声“娘娘”,低头才发觉,好好的一条丝帕已被我搅得变了样。   我扔下帕子,茶水顾不上喝,又叫迢儿去门口等着。   迢儿领命去了,我心绪不宁,鸿雁细声宽慰我:“娘娘放心,皇上对娘娘这样上心,是绝不会委屈娘娘的。许是……皇上正暗中为娘娘准备一份大礼,想给娘娘一个惊喜。”   我苦笑,“别是什么惊吓就行。”   直等到日落西山,传旨的公公也没来。秋水提议去找皇上问一问,我以为不妥,却也没有更好的门路,晚间只得一个人赌气地囫囵睡下。   一夜无眠,第二日清晨终于盼来传旨的人,是陈公公手底的小宽子。   “皇上口谕,近日天寒地冻,宫外道路难行,免去娴妃娘娘今年省亲之务,请娘娘好生将养身子。”   我脚下一个不稳,迢儿连忙将我扶住,转眼向小宽呵斥:“你胡说什么!”   小宽跪下来:“奴才只是传话的,万不敢胡言造次!”   “皇上……在哪?”我艰难地问。   “这……”小宽为难。   迢儿急:“还不快说!”   “你只管说,我保证皇上不怪你。”说完这句我便悔了,再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如今我拿什么保证?   “皇上在上书房和大臣议事,恕奴才多嘴,娘娘还是不要过去的好。”   上书房是君臣议政的地方,后宫妃嫔——哪怕是皇后太后也不得入内,应妃这几年如何骄纵,也不敢逾越了这条规矩。但我却顾不得,错过了这次,与家人相见又不知何时。   迢儿要跟着,被我拒绝了,强闯上书房这等事,还是我自己来吧。   离上书房还有一段路的时候,意外听见了应妃的声音。   握椒殿原本离得上书房近,应妃就站在宫门处,呵斥着手下的小宫女在墙角堆雪人。可怜那女孩衣衫单薄,冻得通红的双手握着雪球,应妃时不时地斥几声,吓得更加瑟缩。   这等事我不愿再理,当日一个冠剑惹下了多少麻烦,况今日还有要事在身。   可不想找事,事偏找我,经过握椒殿的宫门口时,我被人拦了下来。   应妃上下打量我几番,皮笑肉不笑道:“妹妹独自一人风风火火的,是要到哪里去啊?”   “见过应妃娘娘。”我略一施礼,刚屈膝,便针扎般的疼。   “哟,妹妹几时这样客气了?——你,愣什么愣,还不快堆,不堆得像人那么高甭想起来!”   我皱眉,忍了忍还是淡淡开口:“好好的一双纤纤手,被雪摧残了未免可惜。即使皇上出来看到了雪人,得知姐姐的做法也未必高兴。”   应妃冷冷一笑,语调尖酸:“真是改不了多管闲事的毛病,你若不嫌烦,大可再带回宫去,反正本宫不缺奴才,看你能带走多少个?”   有一个瞬间,我当真想一个巴掌掴在这张脸上,闭目顺了顺气,抬步便走。   “等等!你——”应妃突然拔高音色:“皇上召你去上书房?!”   已走出两步的我回头,应妃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想必终是意识到,这条路只通往两个地方,不是她这里,就是上书房。   我面无表情道:“无诏。”   应妃先是讶异,继而不解,最后接连呵笑几声:“呵,呵呵,原来如此。”   她将双手从暖手笼里抽出来,笼袖丢给身旁的烟花,自己抄手负在胸前,指甲涂染的血兰花汁迎着朝阳,点点旑旎。   夜神留霜,还留不留得住男人的心魄?   我收回无益的神思继续走,站得时间长了,好一些的膝伤又开始疼。   娇柔的语调从背后追来:“听说妹妹今年的省亲被皇上罢免了,哎,真是可惜,本宫每年有两次省亲呢,若能分一次给妹妹也好啊。”   是啊,世上的事,总有许多不公。   应妃没有拦阻我,想必是等不及要看我闯进上书房了。我也心知,即使司徒鄞不计较,太后知道了不会轻纵我,群臣知道了,也免不了口诛笔伐。   后来想想,我那日真是吃了糊涂蛋,如何就被思家的心情蒙了理智,做下这种蠢事?然而当下时刻,我一心只想着省亲,义无反顾推开了上书房的大门。   上书房中,司徒鄞龙椅里微倚着身子,议事的清肃神情是我不曾见过的。他面前一张宽大玉案,下首站着两位外事大臣,都是一副被我吓到的模样。   我神色不动,行叩拜大礼。   司徒鄞同样不动声色,看我一眼,居然八风不动地扯起谎来:“比说好的时辰早了些,不过也好。两位卿家先退吧,咱们明日再议。”   雕花门阖上,司徒鄞的扳指扣得玉案玎琅作响,“你自己起来还是我过去?”   我麻利地站起来,避开他的眼,单刀直入道:“我为省亲的事情来。”   “嗯,过来磨墨。”他修长的食指点着砚台,优美而敛力,像极一只握剑的手。   我从无关紧要的地方敛回心神,步伐未动。   “你知道,”又是叹气,司徒鄞清亮的眸子转着光彩,“我不会为难你,你的腿尚未全好,如何回去?”   我不领他的情,“这是我的事。”   “一年就这么一次机会,我在宫里,我母亲在家中一无兄长可靠,身边妹妹还小,只能终日盼望离家的儿女。我也并不多求,但是属于我的,希望皇上不要拿走。”   说着说着,我有些气急败坏,除了失落,还有一分为他的不理解。   到底是习惯了杀伐决断的君王,喜欢按自己的想法做决定,不会考虑他人半分。   司徒鄞不急不躁,歪头闲闲发问:“你是在同我闹别扭?”   我气闷:“我在说——”   话未完,司徒鄞倏忽长身而起,神色冷郁向我而来。   下一刻,我的眼睛跟不上闪动的袍影,再眨眼时,面前已然无人,肩膀被他提起,后掠数步。   一只漆黑袖箭穿过我刚刚站立的位置掷进柱中,尾羽轻颤,如龙低吟。   司徒鄞紧紧护我在怀,眼色如鹰盯着南面的窗子,呼吸近乎于无。   那一刹,除了笼在身边的浅淡药香,我脑中一片空白。直到窗外一条黑影闪过,紧接着有人高喊:“有刺客,保护皇上!”   一巡人撞了进来,领头的是侍卫长张路,一脸戒备之态,警惕地观望四周。待确定安全,张路抱拳跪倒:“属下失职,罪该万死!皇上可无恙?”   司徒鄞慢慢放下手臂,扣住我的手腕带至身后。“你是该死。找不到人,便不是死这么轻易。”   侍卫长的八尺身躯明显抖动了一下,而后坚决领命:“若无法擒贼,属下万死不辞!”   司徒鄞转头,轻轻摸上我的头发,眼底染着一层顾虑。   他轻声对我道:“不要怕。”   我茫然地看着他,忘了点头。   宫中进了刺客,我被十几个侍卫左拥右簇送回眷瑗殿。路上有人看到这架势,还以为是我擅闯上书房,皇上下令押送我去天牢,其中一个握椒殿的宫女还忍不住笑出了声。   眷瑷殿的人见到重兵镇守也吓坏了,司徒鄞的意思是不可外扬,我便告诉迢儿,是我一时手痒忍不住偷了上书房的宝贝,皇上派兵看着我直至找着为止。   迢儿狐疑地看着我,“这事儿可有点蹊跷。”   我苦笑一声,“还真是蹊跷得很。”   想这皇宫戒备森严,居然进了刺客,而以司徒鄞的性子,居然处理得如此低调。   不想“宝贝”没过三个时辰就找到了。   “刺客什么来头?”我问前来回话的张路。什么样的刺客,一心想要我的命?   “回娘娘,刺客殊死抵抗,死于当场。不是宫中之人,身份还在调查。”   “他长什么样子,身上可有什么标记之物?”   “这……”张路为难,“皇上不让多言,恐污了娘娘的耳朵。”   我眼底暗了暗,“那皇上呢?”   “皇上无恙,皇上说,绝不会再让娘娘身涉险境,请娘娘不要担心。”   命侍卫长亲自向我复命,是让我放心之意。但越是如此,这份心越是放松不下。   一个胆大包天的刺客混进宫里,合宫都没惊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了结。如此快刀斩乱麻,不禁让人觉得在隐藏什么……   “娘娘在想什么?”张路问。   我留意他一眼,他也并不年长,只是生得黝黑粗犷,遮住了稚气,显出几分沧桑。我笑了笑,问秋水换杯热茶,而后告诉张路,走时将他的人都带走。   张路领命退下。   无法省亲,再加上今日行刺,我晚饭实在没胃口,胡乱地睡下,却在夜半惊醒。   黑暗中我直直坐起,后背遍生冷汗,却一分也想不起噩梦中的景象。 第25章 真心错怪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话说,看吧看吧。   当娘亲和星星盛装出现在眼前,我才知错怪了司徒鄞。   娘亲一身墨绿鎏金纹的收襟锦衣,油亮的发髻一丝不苟梳在脑后。一见到她,我眼前立刻蒙了层雾,扑上去就拥进她怀里,无论如何都不许她跪拜。   知事的宫女在旁解劝,娘也急了,非要按规矩来。我就是不肯,抱着她的腰不放手,贪婪嗅着新缎的味道,还有娘的味道。   娘见如此,只得像小时候那般哄我,“好好,你说怎样就怎样,莫要哭了,要人看见岂不笑话?”   “我在自己娘亲怀里哭,谁会笑?要笑,就让他们去笑好了。”   撒了好一会儿娇,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娘的怀抱,娘半泪半笑地点我额头,“你哟。”又低头嘱道:“星星,还不见过娴妃娘娘。”   星星这小家伙今日也穿了新衣,头上两个童子髻,分外粉嫩可爱。与我对视两秒,她当头撞进我怀里,两只白藕般的手臂勾着我的脖子,嘴里嚷着:   “我不认识什么娴妃娘娘,我只知道姐姐!姐姐、姐姐,星星想你!”   这一句话,又把我的眼泪招惹下来。   好不容易大家情绪都稳下来,才能坐下好好说话。   我被家人团圆冲昏了头,未及想她们如何进了宫,还是迢儿问了一句,娘奇怪反问:“你不知道?是省亲的三日之前,皇上下旨召我与星星进宫与你团圆。这是诰命夫人才有的特权,当时娘听到,心里还着实不安了一阵呢。”   “是这样……”竟是这样。   见我如此,娘试探着问:“皇上待你还好?”   “很好。”这两个字,不知如何说出来的,却自然得连自己都相信。   “姐姐、姐姐。”挤在身边的星星拽我的袖子。   我笑着揩掉她嘴角的酥屑,又让迢儿端了几盘子水果点心过来,又忙命小厨房做我向来爱吃的马豆椰糕和桂花鸡卷,星星的口味随我,一定爱吃。   娘口中也没闲着,被我催着吃了好些糕点,听还要端来,忙道:“别再给她了,把她的口味养刁,回府后挑食不吃饭,还不是我来哄?”   我拨弄星星鼓鼓的小脸儿,逗她:“哟,这么大了还挑食呢。”   “才不是。”星星一别头,又开始她的饕殄大餐。   殿中只留下迢儿,剩下的都打发到外面。没有外人,我与娘亲说了好些话,她不放心地问我在宫里可还习惯,皇上是否好相处,太后待我怎样,会不会受其他妃嫔排挤……   我多半报喜不报忧地回答,也问一些家中事务。   娘说哥哥去岁重阳的时候回过家,只坐了半日,又被军书催去边关,急得饭也没顾上吃,星夜启程。   我唏嘘不止,娘突然想起什么转向星星,拿指头轻弹小女儿的额头。   “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回事,跟哥哥不亲,就跟你亲!辰儿回来只会躲我身后,也不说话,辰儿要抱她,她还哭了呢。”   我把星星搂在怀里,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哥哥还真是万人嫌!”   娘瞪起眼睛,我马上改口:“咳,星星出生时哥哥已在战场了,一年也不见几次,难免生疏的,但无论如何,都是血缘至亲。”   快要摆饭时,想起问她们何时出宫,按例若有外客奉旨进宫,都是当天去回。我捏紧娘和星星的手,指尖有些发凉。   娘沉吟道:“皇上厚恩,容允留住一夜,明日再让人接回去……但是,娘心中不安稳。”   她深切地望我一眼,“这极大的殊宠,对你而言未必是好事,所以我想晚膳后便带星星回去了。”   “这怎么行!”我急了,“既然皇上发话了,住一夜就住一夜嘛,当是陪我可好,娘?”   娘看着我,眼中亦有不舍之意,加之我软磨硬泡,终是同意留宿。   第二日,各宫的赏赐陆续送过来,娘接得手软。   我站在一旁陪着,满脑子都是司徒鄞,摇摇头甩掉,高大的身影复又浮现。   辰时刚过,银筝和云靖一同来了。这两位是近来稀客,更罕见的是竟能化干戈同来。   “这是我的礼,还请夫人不要嫌轻。”银筝亲自捧了个椭圆的錾玉梳妆盒奉上,我笑着让娘收下,挑眉瞅她,“你的消息倒很灵通。”   云靖笑着接口:“娘娘不用忙,是皇兄怕伯母在这里无聊,特让我们过来的。圣旨当前,谁敢不遵呢?”   银筝促狭地眨眼,“平日里皇兄日理万机,除了握椒殿那位,还从没见他如此分心二用。”   我但笑不语,再不识好歹,也看得出司徒鄞是在宠我,而且宠得张扬。   脑中一个念头闪过,却被星星打过岔去,她好奇地凑近银筝送的梳妆盒,小心翼翼摸了摸,眼睛里闪着好奇:“这里面是什么?”   “星星,不得无礼,这是公主送的,快,谢谢公主。”娘教她。   星星在外人面前很识礼,煞有介事地欠身,声音细细嫩嫩:“谢谢公主。”   “哟,好漂亮的小丫头!”银筝眉开眼笑,弯下腰逗她。   我不经意抬起头,发觉云靖的眼睛盯在星星身上,忙拉过星星,“星星,这是云靖亲王,行礼。”   “见过靖王爷。”星星认真行礼的样子很是讨喜。   “好。”云靖笑,看了我一眼,走到星星面前,温声问:“哥哥带你去玩,好不好?”   “好!”星星一听玩就很乐,抓住云靖的手小步不稳地跑开。   我回头对娘笑:“小家伙一点都不认生。”   银筝冲着云靖的背影打趣:“果然都是一个年龄层的,容易玩到一起去。”   云靖瞪着这个爱找麻烦的皇姐,回了句“我不是小孩子了”,领着星星出了殿门。   “小家伙真能拉拢人啊。”大家落座后,我喝着茶感慨。   “说起这个,”娘笑着看我,似乎回想起陈年旧事,“星星七岁第一次进宫,你是五岁,所以你还是赢她的。”   我愣住,“娘说什么,我……五岁进过宫?”   娘的样子比我还要惊讶,“那年你哥哥初拜上将,咱们钟家人都进宫去谢恩的——你竟然忘了?”   有过……这等事?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那晚的烟花,那个眼神。   ——这句话,我不会说第二遍。   被烟花掩去的话语,是向我解释什么?   “你们先坐。”   我心中突然空寂起来,去苑外找到正和秋水翻绳的迢儿,拉她到角落,没头没脑地说:“你去找皇上,帮我谢他。”   “现在?”迢儿茫然。   我认真点头,加上一句:“还有,若皇上得空,请他过来。”   银筝很会逗长辈开心,有她在旁说说笑笑,娘十分开怀。星星也不知被人拐到哪里疯玩,回来时满头的汗,袖口也皱了好几处。   娘把星星搂在怀里给她抹脸,我对云靖微笑:“玩了这么久,娘还担心她的小女儿受欺负呢,我却担心小妹给王爷添麻烦,小丫头闹起来,可是完全没有分寸。”   云靖立刻道:“星星很乖,我当然也不会欺负她。”   我微笑,命人搬来糕果大家吃。   相聚欢喜,离别却总要到来。傍晚送娘亲和星星出去,我强忍着没掉下眼泪,口中只说“相聚有时”,要她们保重身体。   娘还忍着,星星却哭得什么似的,死死抱着院里的石柱不肯走,一边喊阿姐一边吞眼泪,模样很惨。   娘哄骗了好久,小丫头才依依不舍地跟她走,仍是一步三回望。   银筝与云靖随后告辞。西天云霞赤红,我杵在殿门边一直站到暮色四合,迢儿看不下去,过来劝我。   我点点头,聚是好事,不应该哭的。   回内殿洗了脸,重新梳好妆,独自默了一阵,问迢儿司徒鄞怎么说。   从看到迢儿回来,一直惦记这桩事。   迢儿许是想逗我,扬眉笑道:“小姐猜。”   我重着鼻音:“你猜我猜不猜,快说。”   迢儿眨眼似笑:“皇上只有一句话:你主子呢?叫她来。” 第26章 夜语入墨   夜里风大,心中却暖。上书房亮着灯,这一次我乖乖站在门外,等通报过了才进去。   殿中亮如白昼,司徒鄞在批奏章,看到我立即笑开:“很准时。”   我脸上一热,“娘亲申时离宫,我……”   “不是叫你解释,坐到我身边来。”司徒鄞扔开毛笔,懒猫一样抻腰。   龙椅宽大,我可万万不敢坐上去,在旁侧立了,看到案上砚台,便挽袖挑了块墨,默默研磨。   司徒鄞一笑,提笔继续批阅。   深夜阒静,我腕下画着圈儿,顺着司徒鄞指勾的狼豪看到纸上,潇洒字体中隐有一分狷狂,与想象中一样。   “你母亲身体如何?”他忽然问。   我动作顿止,下意识答:“蒙皇上记挂,家母身体康健。”   司徒鄞英气地皱眉,笔下不辍,话却说得明白:“我只是在问你,你也只需回答我。”   明白他的意思,我免不得重答:“娘很好……小妹也很好。”   “听云靖说了,你妹妹很可爱,可惜我没见着,否则也可做个对比。”   难道我五岁进宫时,当真见过他?欲问究竟,看司徒鄞笑得隐晦,还是作罢,只诚恳道谢:“多谢皇上恩典我母亲进宫。”   他很受用地挑唇:“不谢。”   我低了声:“那日我不该闯进来,还要道歉。”   司徒鄞的脸色变得凝重,声也沉下来:“那日,没吓到你吧?”   “我知道皇上会抓住刺客,所以不怕。”   许是接口太快,司徒鄞沉默了一瞬,忽而捉住我的手,下巴一点砚台,“够了。”   我缩手,他握住不放,指尖温热微麻。   “……墨已磨好了,便不打扰皇上。”   “墨还不够,今晚我要通宵,所以还要你帮忙。”   为了留住我而通宵批折子,这简直胡闹。看他唇色霜白,我皱眉:“皇上的身体……”   “如此蔑视我的身体,让人不悦!”   话间只觉脚下一旋,我已稳稳坐在司徒鄞身上,修长的手臂圈过我腰身,落上小腹。   动作过于自然,距离过于亲密,我脑中却闪过另一件事,没怎么斟酌便问了出来:“皇上会武?”   司徒鄞用下巴磨蹭我的肩,心不在焉,“嗯,我不介意你这样想。”   这算是默认?合宫只道褚王自小体弱,不曾习武,他又何处来的武艺?   耳边愈发燥热的呼吸分了心神,罢,宫廷总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事……   那日的镜中吻痕映上心头,我缩了肩膀,声音不自觉娇软:“皇上说要批奏章的。”   扣在小腹的手掌躁了躁,哑笑磨得耳痒:“是,不会诓你。”   说罢将我提起来,稳妥地放在半张龙椅上。却不认真,该拿笔的手绊着我的腰。   “你就是在诓人。”我小声道。这人一时半刻,绝没有去忙公事的意思。   又是一阵轻笑,靠近的眼眸靡色迷人,“了儿不排斥我,是不是?”   他,叫了我什么?我不吭声。   司徒鄞拉过我的手,在手心轻轻吻下去。   我眼睫一颤。   “还疼么?”   反应很久,恍悟他问的是和冠剑有关的那一晚。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脸上明明没有多余的感情,那双深澈的眼,却令人微微发疼。   我慌忙低头避开他的视线,钟了啊钟了,千万别受这个人的蛊惑。   “罢了,我批折子,免得……”司徒鄞突然伸手挡唇,一阵咳嗽。   我急忙转头,“怎么咳起来了?”   “茶。”   递去的茶已微凉,司徒鄞浑不在意地饮下半盏,又碎嗽两声,而后止了。我把热茶续上,再端过去,这次他微抿一口,道是无碍。   之前灯色晃眼,一直没注意到他的脸色比平日更白。更漏已过亥时,我终是不忍:“去休息吧,国事不休,明日再看也不迟。”   司徒鄞拉我坐下,侧头靠过来:“我去休息,了儿陪我么?”   我真急了:“身体是大事,尤其是圣上龙体,怎么能儿戏!”   “朕无事。”淡淡说罢,笔杆在司徒鄞指间漂亮地打个转。   轻描淡写中,尽是王者威严。   我不敢再说什么,默不作声地在旁坐陪。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我打过第一个哈欠,司徒鄞耳尖,盯着奏章不曾移目,口中问:“无聊吗?”   我摇头,“皇上为国操劳都不嫌累,我怎么敢无聊。”   “又打官腔。”司徒鄞笑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又问:“冷么?”   回说不冷,但他还是取了件披风给我,玄黄蟒缎披在身上,如诰命夫人显赫威风。不过,我现在的身份,岂不比诰命夫人还威风?   为自己的没出息笑了,司徒鄞闻听又停笔,“饿吗,让人做些小食送来?”   以为是他饿了,点头说好。不大一会儿,新鲜出炉的酥油泡螺和云花糕就送来了。他却一筷未动,都推到我面前。   我只好默默吃东西,祈望这一来司徒鄞能安分点。   没想还不到一刻,司徒鄞又开腔问我:“最近读了什么书?”   我忍不住皱眉,“皇上,能不能专心些?不然便回宫歇息。”   司徒鄞无视我的不满,微笑问道:“不愿同我说话?”   我默然半晌,他叹气将手边的奏折一推,“对我来说,这些才是分心的东西。”   这话意外地带着孩子气,我打个哈气,恹恹答:“近来没心思,也没看什么,只是胡乱翻些诗集。还有冰玉白棋子,我同迢儿下了两次,总算摸出些门道,下次兴许能赢你……”   说着声音渐小下去,眼皮也越发沉重,至于最后怎样倒在司徒鄞肩上睡着,是不知道的。   翌日醒来天已大亮,一睁眼,便见自己猴子似的挂在司徒鄞身上,极不入目的睡相羞死个人。   烛已烧干,上书房鸦雀无声,只有两个低眉顺目的小太监,远远立在靠门处屏息等候。   看见有人,我脸上发热,尴尬地坐起身。   这一动,司徒鄞也醒了,极其自然地拉过我,薄唇压上来,沿着我的唇线细细吮舐。   我瞪大眼睛看着这温柔安静的男子,任凭暖舌滑过唇角。   被晨光染色的眼眸朦胧如婴儿,应是还未睡醒——他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缠磨了好一会儿,司徒鄞餮足放开,眼睛看进我眼里,别有深意地笑。   我别开眼,亦不知为何没有一丝丝反感。   一转头看见殿下站着人,我暗恼起身,热着面皮道:“皇上有早朝,我先回了。”   “嗯。”司徒鄞淡应一声,将昨晚的披风笼在我肩上,绕到面前,定定看我,故意等我埋下头,才轻笑一声,玉指不紧不慢地系好丝带。   四个内侍跟着我出来,早晨露重,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我将宽大的披风拢紧了些,仍有裘尾曳在地上。   不知他穿在身上,该是怎样威逸……心里想着事,脚下不留神绊上石沿,险些摔倒。   “娘娘,您小心着!”身后的跟从紧张道。   我欲让他们低声,不等出口,前方的角门便走出一个最不想遇见的人。   应妃鬓松钗摇,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红如烟熏,估摸是一夜未眠。   也难怪,上书房离得握椒殿这么近。   我料定必有一场恶战,惋惜迢儿没在这里,否则也可给我壮壮气势。身后却忽然站出个小太监,颇有些先声夺人的气势,对应妃不卑不亢道:   “应妃娘娘吉祥,娴妃娘娘刚从皇上那儿回,已是疲倦得很,若有什么话,改日再叙也不迟。否则皇上怪罪下来,奴才们不好交代,还请娘娘体恤奴才。”   烟花“呸”了一声:“狗仗人势的东西,是谁给你的狗胆,敢管起娘娘的事来了!”   我不动声色,看应妃如何。   应妃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披风上,出乎意料地,什么话也没说,默着脸转身回宫。   “娘娘,请。”刚刚的小太监请示。   他笑得并不谄媚,我很喜欢这样的人,一边走一边故意问:“你以为自己脖子上有几个脑袋,敢去顶撞应妃?”   “娴妃娘娘也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奴才自然要好生伺候着。”   我淡笑:“应妃得势,合宫中没人敢得罪她,今日你站出来,虽说是分内事,我也应该赏你。”   小太监连忙低头,“奴才不敢,能为娘娘做一点轻如鸿毛的事,奴才就是有造化的了。”   “你叫什么?”   “本性威,皇上嫌不好,便唤奴才小虫。”   我不防笑出声,明明是威风的姓,却偏叫人家小虫,这作风倒像云靖做得出来的。   余光瞥见小虫也跟着笑,我有些不好意思,“你读过书?”   小虫回言道:“打小跟着皇上,些许识得几个字。”   我微讶,既然钦赐过名字,又是打小跟着,该与旁人不同些,怎会在外面伺候?   还没问,小虫自己说了:“皇上九岁那年龙体欠安,好了之后太后娘娘怪罪奴才们照顾不周,本要拉去砍脑袋的,皇上慈悲不忍,留下了奴才的命,但也再不能留在近边,便安排了出去。”   我点头,随口问:“皇上何时给你改的名字?”   “是病愈后不久,奴才想着能逗皇上开心,便也很开心。”   他答得谦卑恭谨,我心里喜欢,回到眷瑷殿,立刻着人赏了他们四个。又悄悄唤来小虫,告诉他若有难事便来找我。   小虫感激,欲要跪下磕头,我忙用眼神止住了他。这等事,心领神会便可,张扬不得。 第27章 忍心动性   午后去给太后娘娘请安,意外听到皇上生病的消息。   屋里焚着浓重的安神香,太后的面色却是如何也难以安神。“怎么如此不当心,国事固然重要,身体难道不顾么?哀家说了许多次,这孩子总是不听!”   太后语气不轻,保养极好的眼角多出几条细纹。皇上生病,她也只能对着宫里的人发发牢骚,在儿子面前,却是半分舍不得责备。   我因为心虚,立在侧旁一句也不敢多说。   太后推开宫女递上的茶,竖眉问:“昨夜在上书房伺候的是哪个没心的奴才!主子这么熬夜,也不知提醒着点?”   我心头一颤,无人敢回话。   一位掌司姑姑过来劝慰:“太后娘娘不要着急,皇上打幼时落下的病根,这么些年反反复复,已不是第一次,服两剂太医院的汤药便好了。况且,皇上如此勤勉治国,体恤百姓,太后应该高兴才是啊。”   太后叹气:“哀家何尝不知,只是舍不得他如此亲躬,鄞儿这孩子比他父亲……”   话说一半自觉不妥,太后收住话头,转眼看向我,勉强露出微笑:“不必在此拘着,去看看皇帝吧,但去过就回,让他好好休息。”   幸好太后不知昨夜之事,我连忙道:“是,请母后宽心。臣妾告退。”   退出来后,我没急着去霖顺宫,此时要去探他的人应该不少,暂不去凑这个热闹也罢。   只是一想到早上还那么有精神捉弄人的家伙,不到半日就病了,难止心头空落。   回到眷瑷殿,我呆呆等到日头足落,期间让秋水去太医院问,给皇上熬的是什么汤药。回说是琼玉方,无非人参、地黄、茯苓这些补气血的药材。   我仔细想了想,亦无什么可拿,便在暮色暗下时去探他。   第一次到霖顺宫来,陈公公在前方引路,鼻间有草木香气,远观宫殿内亮了灯的屋宇辉芒一片,抵得两个眷瑷殿大。   ——褚国皇宫的豪奢常被中原各国诟病,哥哥也曾说起,皇宫用度实在太奢,他却时常为捉襟见肘的军饷发愁,言语间很是不悦。我住在这里一年多,冷眼瞧着吃穿用度、节日宫宴,的确奢华得过了眼。   如素与我有同感,就此事谈过一回。据说司徒鄞登位后欲行节俭之风,可后宫这些娇养惯了的人头里就受不惯,他总不能在自己祖母母后身上节省,几次之后,也便罢了。   隐隐听见嗽声,陈公公停在一扇门前,便是司徒鄞的寝殿。   我向他点头致谢,吩咐迢儿在外等着,正要进去,陈公公小声提醒道:“应妃娘娘也在里面,晌午来了便一直没离开。”   我心中一沉,如梦初觉,有一瞬间想转头走掉。   转念隔着一扇门的病人,又不甘心。   里头忽响一声:“是谁到了么?”是司徒鄞的声音,听着中气尚足。   “回皇上,是娴妃娘娘。”   “进来。”   司徒鄞的内寝陈设意想之外的清简,博古架上不见珍宝瓶玩,反而多是木像雕刻,奇形怪状如出鬼匠之手。   病容恹恹的男子斜欹身子,歪在南窗下,应妃立在旁边,捧着一碗药。   “皇上可好些了?”我站在门边,没走得太近。   “若不是妹妹,皇上也不会累伤身体,妹妹倒会问。”应妃横着眼瞪我。   我不答言。   司徒鄞道:“行了,你先回去吧。”   我抬头,他看的是应妃。   应妃咬唇,手中端着药碗不放,“皇上先把药喝了再说,这不喝药,病如何能好?”   “我不喝。”干脆利落的拒绝。   “皇上,良药苦口。”   “天黑了,你回吧。再把你累坏了,我可心疼。”司徒鄞不动如山地对应妃笑。   “……那臣妾明天再来看皇上。”   “挑几个人随你回去,路上小心。”   应绿这才笑了,娇娇媚媚地欠身,风情万种。经过我身旁时,不无意外甩过一把眼刀。   等门阖上,司徒鄞眸子星亮:“怎么这样晚才来?还是怕得不敢来?”   我走近几步,看见案上浓黑的汤药,不由泄气。   不该来,实在不该来,自己也知道,一旦见到他病弱的样子,定会心软。   任何动情,莫不是从动了心性开始。   从他的脸色上看不出什么,只好问:“感觉怎么样?”   司徒鄞满不在乎的样子,“这副身子向来如此,久了也不觉得怎么样。”   我把药碗端起来,尚有余温,“先把药喝了吧。”   司徒鄞把头一撇,“不喝,苦。”说话时还咳嗽两声,更显得这任性可气。   我道:“应妃也说了,良药苦口。你若不喝,她会把我吃了。”   他薄唇轻扬,斜眼看我:“没有任何人动得了你,朕保证。”   “保证不值钱,喝过药再说。”我也顾不得什么体统,端起碗便往他嘴边送。   司徒鄞无奈地叹息,伸手一拉,扣着我的手腕搂进怀里,一碗药全泼在地上。   我懊恼地看他,他却狡黠一笑,咬上我的唇,趁着我欲说话送进舌头。   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一点作为病人的自觉!   我向后退,司徒鄞揽着我站起,唇舌愈发窒热地纠缠。   稍用力隔开他,男人摇摇欲坠地靠上我身子,对着耳眼儿吹气:“我虚弱着呢,可别伤了我。”   我瞪眼,却逗得他咯咯作笑,弯腰的时候不防剧烈咳起来。   简直疯了!我离身便走,司徒鄞见我真气,才收敛起来,喘了两歇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见这情形,心里再多的不忿也变成了不忍,我将人小心扶到榻上,命外面再熬一碗药送来。这一番折腾,司徒鄞躺在榻上半闭眼睛,已是闹不动了。   勉强自己不再看他,我声音冷淡道:“皇上好好歇着,臣妾先告退。”   “陪我一会儿。”司徒鄞伸手拉我,没有拉着,失了血色的手指耷拉在榻沿。   “臣妾明日来看皇上。”虽然不忍心,但我若不走,他便不肯好好休息,再让他不得调养,我的罪过更大了。   “钟了——”司徒鄞沉声,继而又轻下来:“陪我。” 第28章 一沟一壑   我的手指蜷起来,扎在手心的指甲刺刺落在心上。凝视他苍白而羸弱的脸,还是缓缓道:“恕难成命,皇上请好好休息。”   司徒鄞的眼眸倏然低寒,我故作不见,返身出去。   出门时,又看到摆在檀架上的木件雕刻,其中一件“枯木抽枝”,单薄似断的枝条尽最大努力斜伸出来,仿佛向我伸手。   轻轻阖上殿门,正巧送药过来的陈公公看到我,惊讶了一霎之后笑脸迎前:“娴妃娘娘要回去了?”   “是,烦劳公公照顾皇上,务必让皇上把药喝了。”   “娘娘有所不知,皇上向来不喜欢喝这苦兮兮的汤药,每次必要闹上几番,若是强劝还会大发脾气。这几年应妃娘娘照看着,还算好些,否则奴才们实在无法。”   我不语。   “也难为皇上,尽心尽力为国事操劳,可待得自己病时,身边连个贴心人儿都没有,老奴真是心疼。”   我仍不语。   陈公公继续道:“哎,可叹皇上如此勤勉为国,怎么偏偏老天不开眼……”   “罢了罢了,药给我吧。”我听不得这等话,深深看陈公公一眼,“陈公公对皇上,也是尽心尽力了。”   陈公公躬身隐笑:“不敢,皇上万事遂心如意,做奴才的才好过不是?”   提着食盒再进寝殿,司徒鄞闭目躺在榻上,英眉微拢。刚一走近,他眼也不睁道:“出去。”   我无奈摇头,端出汤药。   背后凉风陡起,我下意识躲闪,一道铿锵玉声砸在地上。   “该死的奴才,是——”司徒鄞怒瞪的眼眸移至我身上,戛然静止。   我平静地注视他,司徒鄞暴露青筋的拳头攥了攥,缓缓松开。   我回头看一眼摔断的玉如意,“皇上再摔一碗,可就没人给您熬药了。”   这一回无需多劝,司徒鄞老老实实地把药喝了。   “何必心软?”他的脸色似乎好些。   我只当听不见,为他拭净嘴角的药汁,端来浓茶给他压味,“这不是也喝了吗,哪里苦了?”   “苦。”司徒鄞皱眉,像个执意不吃蔬菜的挑食孩童。   “您是皇上。”   “那又怎样?”   “太后很担心。”   他不说话了。   我叹气:“得亏瞒着太皇太后,否则她老人家早杀过来亲自逼着你喝药了。”   司徒鄞深深地凝视我:“为何又回来?”   我怎么知道,被人蛊惑了心神?   没等到我的答案,他又低道:“很多事情,都是不能回头的。”   “病中的人,这么多感慨做什么,悟道登仙吗。”我不忍听下去,有些粗鲁地替他掖好被子。   心底里不愿看到意气张扬的司徒鄞,这样萎顿起来。   他的眸海那么深,其中的秘密恐怕从未被人看清过。一个人把自己隐藏起来不容易,再想打开,更困难。   “皇上静心歇息,明早起来便一切都好了。”   司徒鄞浮起苍白的笑意:“你这话,像是哄小孩子。罢,你回宫去吧,让他们送你,路上当心。”   我道:“你这话,我刚刚听过一次。”言罢,惊觉语中竟有醋意。   司徒鄞仿佛没有听见,沉沉睡着了。   几日后司徒鄞见好,我过去问安的次数也少了,反而多去瑞祥宫走动几次。太皇太后对外事一无所知,还埋怨孙儿不来看她,我只好极力哄着。   这日午后阳光极好,凝碧园的牡丹已冒出了花骨朵,霖顺宫的人忽来宣旨,说皇上有请。   身后的迢儿听了直捅我的胳膊,我瞪她一眼,对公公道:“请转告皇上,我明日去看他。”   打发走了人,知道迢儿要缠问,我匆匆扯了根花枝掩面,“你可别说多余的话。”   迢儿长长叹了口气,学着老夫子的模样摇头晃脑:“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啊小姐。”   我松开花枝敲她的头,“花朵将开未开,正是满城春色,等到齐花斗艳的时候,有什么乐趣?”   迢儿无趣地踢开脚下石子,“小姐从前并不这样前怕狼后怕虎。”   “很多事情没法回头。”我想起司徒鄞的话,亦无趣起来。   他病时我殷勤照料是实心,病愈后守礼疏远也是真意。听闻这几日忙坏的不止是应妃,还有如素,一天几次地往那儿跑,初春本好了一点的身子又被累带坏了。她如此痴情,我不忍负她。   “小姐……”迢儿轻声叫我。   我回过神,似嗔似笑地瞪眼:“蹄子,再多说,我就把你嫁出去,看你以后去烦谁。”   “小姐过分!”迢儿红了脸,扭扭捏捏地跑开。   真羡慕这等无忧无虑啊。   忽起一阵风,园中花枝瑟瑟。触目所及是阳光照得正嫩的花苞,不知怎的,我想起元宵夜误入的那间小院里,满庭的珍珠梅。后来听秋水说,那是吴氏小主曾住的居所,自她离世之后,那里再没住过人,最喜爱的珍珠梅却一年艳似一年。   宫中的女人若是命薄,还不如花草活得长久。   “刚好了几日,又要日理万机?”   翻阅奏折的司徒鄞左手抵着额角,正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看到我,他眸子亮了一下,转向我手中食盒:“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小厨房做的鸡心小炒与荷叶虾,想皇上这几日清淡的吃腻了,也许想换换口味。不过……”   我眯起眼睛假笑,投向备案上另一个食盒,“想必皇上已吃过了,这个我便带回去做夜宵了。”   他笑着起身过来抢,“不许这么小气,我晚上没吃饱。”   这一抢,便实实地拥我入怀。   我动也不动地任他抱着,心中叹气,一有机会就占人便宜。   吸着他身上的幽香,我无奈道:“要吃就快吃,过会儿凉了。”   司徒鄞低低“嗯”一声,磨蹭地松开我。   他吃东西时我无事可做,瞥见砚台的墨干了,也不敢替他磨,再累病了怎生是好。一直惦记着那些木刻,便踱到博古架前细细观赏。   “看上哪个了?”司徒鄞不知何时吃完,晃悠到身边。   “都很好。”我眼睛不离木刻。   “那都搬到你宫里去。”司徒鄞随口说,从后圈住我的腰。   温热的大掌渐收渐紧,直至两人完全贴合。   我烦躁地挣了一挣,他不放我,“我知道,你心里仍有沟壑。”   我摇头否认,没的心虚。   淡淡的叹息自他薄唇溢出,宛如千回百转的梦寐钻进心窍。   “你承认又何妨?左右,我也不会比现在更举步维艰。”   任何人都可以示弱,惟独苦涩的语调自司徒鄞口中说出,像在博人同情。   我轻轻隔开身后的人,“皇上知道,不论我承不承认,都移不动大局。”   司徒鄞却道:“你心中的大局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永不动钟孑群分毫,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第29章 当受则受   听到小航子呼报“皇上驾到”,我眼皮一跳,略感无力地抿了抿嘴唇。那晚不了了之之后,我不怎么去霖顺宫,司徒鄞倒是愈发勤快地到眷瑷殿来。   “知道皇上来,特意备了皇上喜欢的茶和点心。”未出内殿,已听到迢儿在殷勤拍马。   司徒鄞则见阶就下,声中含笑:“我是‘又’来了,否则凭你们娘娘的心性,忘了我是早晚的事。”   本欲迎出接驾的我远远听到这句,登时摇头返身,果然是司徒鄞,这种有伤风度的话都说得出口。   刚行两步,脚步声已在身后,笑中带着揶揄:“哟,爱妃好高的兴致,是在散步么?”   我无奈,先瞄了一眼他的脸,气色不错,始才假笑:“皇上万安。”   司徒鄞打量我,话却说给一旁的迢儿:“你看你家娘娘的脸,像不像两块石头?”   迢儿“咦”了一声,“为什么是石头?”   九五之尊的男子嗤笑一声,折扇一打:“如此僵硬的笑容,可不是石头做的么。”   迢儿居然还附和:“哦,原来如此。”   我心里哀叹,这只狐狸放下身段和宫里人打成一片,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连忙让迢儿去端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进阁中。   “我觉得,你对我越来越不耐烦了。”司徒鄞落座,状若无意地笑。   “此地不备帚,皇上想待多久都可以。”言罢我忍不住挑唇。   司徒鄞大笑:“那我要谢谢你了。”   我歪头看他神情,眉舒眼笑,全然是乐在其中。   一时香茶来了,我接过来端给他,看他品了一口,几许小心地问:“去过湘妃那儿了?”   司徒鄞眉头略蹙,待仰头看我时又漫漫舒开,轻喟:“是,我就是从那里来。”   “如素好吗?”   “她很好。”   我点头,他去看她,她定会好的。不觉喃喃出口:“好就好。”   “将我推到别人身边,就是你的大度?”   司徒鄞装作不悦,我不去看他。“如素对你一往情深,你难道不知?”而她又待我情同手足,我怎能昧心不顾?   司徒鄞沉声:“那我对你一往情深,你难道不知?”   我撇开他的手站起来,拿过他的茶杯抿了口茶,不紧不慢道:“皇上怎么与她比?”   “我难道比不得一个湘妃?”他被气笑了,随口拈出这一句。   我听得好笑,更加好整以暇,顺便耍耍无赖:“话说的愈发乱了,况且皇上不愿可以不去,我只是建议,又没人强逼皇上。”   司徒鄞瞪着我无言,打开折扇猛摇,肩头青丝如同受了天大的气,无可奈何地顺风摆动。   我心中大乐,“有风不动无风动,不动无风动有风,你猜这是什么?”   “就是这个!”他举起折扇,佯作打在我头上。   我配合地揉着脑袋,“这下不气了吧,春天干燥,可别妄动肝火。”   司徒鄞无言地看着我,眼里的光芒不见了,蒙上一层雾气。将我的手拉下来,他拍拍我的头,低道:“你不讲理,也不公平。”   每当他用这样低允的声音对我说话,是心里有隐痛之时。   “你是为着当初我对你……不好,所以耿耿于心。”   “不是,不为那个。”当初那么深重的怨恨,已随着这些时日的相处渐渐磨灭。   至今记得紫宵阁外偷听他说:这一杯茶,我想喝得很,却又不得不远远搁开。本以为只是一杯寻常的茶,眼下却越发舍不得白白凉在那里……   当时只道寻常,后来每每细究,都是缱绻深情。   然我心中所为,除了我是钟了,还是镇远大将军的妹妹,而司徒鄞除了身为司徒鄞,也是褚国的一国之君。   他有他的不得已,我何尝没有我的顾忌?   不忍心,也不敢松了心里紧绷的弦。   司徒鄞没有追问下去,拍拍我的头,默然离开。   闻风而动的迢儿冲进来,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哎呀小姐,怎么又让皇上这么走了,厨房正做着小食呢,马上就能端过来了!你、你、你怎么就不知多留皇上一会儿呢?”   我叹气:“不如明日在院内放几只黄雀。”   迢儿住了嘴,想一想问:“为什么?”   “因为我爱听它们叽叽喳喳。”   迢儿立即脸红,甩甩胸前的大辫子转身,且不忘她的摇头晃脑:“世风日下啊,人心不古啊,好心当作驴肝肺啊,我这样一个忠心为主的人啊,真是可怜可叹!”   *   几日后的清早,许久不闻声息的应妃,突然遣人送来一样东西。   我打开包裹的红绸,是一只两耳三足的手玩玉鼎,成色清白半透,里头装着满满的殷红粉末。打开鼎盖闻了闻,是握椒殿的夜神留霜。   随物还有一封信,上书工整汉隶:   “闻妹近来深得圣心,愚姊遥望难及圣宠,深感从前诸多不当,悔之莫及。望妹念在同侍皇上,肯屈驾一见,以了愚姊之憾。”   “应妃竟然送来了和解帖,是我少见多怪了吗?”迢儿夸张地揉眼睛。   秋水道:“皇上月余不曾踏入握椒殿,应妃忍到今日送来帖子,不知暗地打着什么主意。这几年没见应妃对谁低过头,娘娘不得不防。”   鸿雁也来凑热闹,声音怯怯的:“应妃娘娘做足了功夫,娘娘不去不好吧?”   我听她们议论,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信笺。   迢儿问:“小姐看了这么半天,看出什么了?我们要不要去?”   我放下信,“只看出一点,这求和信不是她写的。”   “不是?”   我漫然地呵了口气,“隶书太正统了,不受女子喜爱,况这行文绝非应妃语气,出自惯写八股文的老进士之手还更可能。”   “那,咱们去不去?”   “不急。”我想了想,“好久没见湘妃了吧,先去瞧瞧她。”   丘栩殿的翠竹不输去岁,相形之下,凝碧园的花花草草是俗了。尽管褚国春晚,但照满园植被的长势来看,真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如素破天荒扑了水粉在脸上,比上次见面精神许多,依旧是素眉。镜葵忙着倒茶,我坐下说些闲话。   不觉聊到司徒鄞身上,如素神情复杂地看我,“知道你心里惦记我,但凡事强求不来。他能来,我很高兴,可我不希望是你让的,你该了解,我也有自己的骄傲。”   我心虚地眨眼,不敢正看她。从没刻意透露过,但凭如素的敏感聪颖,知她早晚会猜到。   这时候想起司徒鄞来,不免就有些气,抬头理直气壮对如素道:“当受则受,想那么多做什么。”   如素微笑如禅香,有镇人心神的作用,“那你呢,你明知他在意你,才敢跟他提要求;也因仗着他喜欢你,所以认定无论说什么他都会照做。我一直觉得妹妹是聪明人,怎么一面受着别人的好,一面拒人于千里之外?你这样子,不太公平。”   不公?他也这样说……   我心尖微微一颤,一时反驳不了,索性拧眉撒泼:“姐姐从不讲这些大道理的,我不听!”   如素静静道:“哪是什么大道理,随便想想就知道的常理罢了,只是你在这件事上太谨慎,连想都不敢去想。”   相对默了一阵,我放低声音:“我没有仰仗他对我的好,我连他……是不是真心都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如素声轻如风,“当局者再迷,也骗不过自己的心,妹妹,问问你的心。”   我倏然一震,恍惚抬头,如素依旧浅笑盈盈的样子,不悲不喜,不妒不恨。   直到去握椒殿的路上,我还在反复回想如素的话。   我难道真的不知司徒鄞的心意吗?然而我自己的心意呢?   我的心,若还余有一寸不被形势左右、不被身份束缚的天真清白之地,那么彼处灵感——是想要亲近他的吧。   此念初生心府,仿佛一汪清泉倾泻而下,胸中块磊尽被洗涤。   当受则受,当受则受。我仰天吐出一口长息,圣贤说的话,理应是有道理的吧。   赴应妃之邀原本揣着小心,路上想通一事,我反而没了担心。及至握椒殿,应妃早早迎出来,我淡淡一笑:“姐姐好。”   应妃神色抱愧道:“还以为妹妹不肯原谅姐姐,不愿过来。”   头一回看见她如此柔怯的模样,我再笑:“怎么会,姐姐如此屈尊降贵,妹妹受宠若惊。”余光扫到揽尽风头的大椿树,我不动声色将笑意加深。   她有些讪讪,咳了一声道:“别站在外面吹风了,屋里聊吧。”   应妃一如信上恭敬,殷勤地命人搬上茶点小吃,又亲自带我去各个殿苑参观,说了一路好话。   外头传闻不假,此处的奇珍异宝汗牛充栋,满目琳琅逼得我差点手痒。转了约莫半个时辰,我见应妃不像要动手脚的样子,便告辞出来,应妃殷鄞送出殿外里许。   迢儿和秋水一直跟在身边,等走远了,我问她们俩:“可看出什么了?”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摇头。   我耻笑她们:“火眼金睛今儿个怎么不灵了?”   迢儿不服:“我怀着各种恶毒的心思去看应妃,硬是没刺探出一分心机,她脸上的笑容简直比金子还真!也许,她看到皇上独宠小姐,想拉拢小姐?”   “也许。”我挑眉。   秋水问:“娘娘看出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看出来。 第30章 倾卿尽有   “娴妃,你好大的胆子!”   一声厉喝,转身只见应妃胸口插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刀,血色淋漓。   四周全是陌生风景,亦无人在侧,我惊恐退后,染血的纤指却咄咄紧逼。   应妃的脸色红如夕阳诡异,哆嗦着唇道:“娴妃,你好狠毒,本宫诚心道歉,你为何刺我一刀!”   欲要辩解,无奈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我霍然睁眼,流云锦的床幔映入眼中。   听到叫声的迢儿赶忙进来,掏出帕子给我拭汗,“小姐发梦了?”   我徐徐舒出一口气,要了一杯茶压惊,回想梦中情景,不禁好笑。   大概是我过分紧张了。   想着出去走动走动,秋水突然来报:“娘娘,应妃宫里的公公来了。”   ……莫非噩梦成了真?   我锁眉出屋,握椒殿的掌事公公领着一帮小太监已至中庭。未待开口,对方便高声道:   “昨儿应妃娘娘宫里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命我等来娘娘您这儿找找。还请娘娘恕罪,让奴才们办好差事。”   迢儿当即反问:“这奇怪了,应妃娘娘丢了东西,怎么找到我们宫里来了?难不成我们这里是贼窝?”   曹公公不恼,皮笑肉不笑道:“娴妃娘娘昨个去了握椒殿,转头我们家娘娘就丢了件儿东西。要是旁的也就罢了,偏这件东西是顶要紧的。娘娘自然清清白白,但跟着娘娘的人,难保有个参差,还请叫奴才们早些看过,娘娘也好早些省心不是?”   尖声刮耳磨心,一口一个奴才自称,架势却比主子还足。我被他啰唣得头疼,迢儿早被气得脸色红涨,撸起袖管道:   “欺人太甚!本是你家娘娘请我家小姐过去,如今无凭无据血口喷人!什么跟着娘娘的人,我便是贴身跟着娘娘的人,你敢来搜我吗?今日不把话说清,我们还不依了!”   话间,远远地又来一批人,却是司徒鄞身边的小虫,身后也跟着五六个人,眨眼间挤在殿前,两拨人黑压压一片,把阶下这点儿地方占个水泄不通。   小虫赔笑施礼道:“请娴妃娘娘安。昨日皇上丢了一样要紧的东西,差奴才来娘娘这儿看看。皇上还说了,请娘娘不要多心,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我琢磨着此事缘由,面上冷笑:“到底是应妃丢了东西,还是皇上丢了东西?说清楚了,免得以后谁没了东西,都到我宫里来例行公事。”   小虫看了一眼曹公公,紧着笑意回道:“是皇上的一件儿东西,放在应妃娘娘那处的……”   原来如此。怕是司徒鄞真丢了什么,不然也不会烦到我这里来。   既这么着,我不好再说什么,侧身将人让了进去。   这帮人鱼贯而入,二话不说翻捡起来。饶是手下规矩,一应都轻拿轻放的,依旧看得我不太舒服。   未等闹消停呢,外间通传:“皇上驾到。”   司徒鄞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进来,众人皆去行礼,我也欲行大礼,被他拉住。   抬目看他,是如常神色,平常到仿佛我们已做了万世夫妻,笃实不疑。   从前只听人说“见面三分情”,现在才体会个中真意:一见到他,就什么气都没了。   司徒鄞冲我挤眉,手臂极自然地环过肩膀,问:“找得怎么样了?”   小虫回禀:“回皇上,尚未找见,还有小半个寝殿没找。”   “那继续吧,仔细着娴妃宫里的东西。”   司徒鄞一派气定神闲,而后微微颔首,只我听得到的低音:“原本在上书房议事,放心不下,过来瞧瞧。你万莫多心。”   抛下国事过来就怕我多心?我微微一笑:“我不多心。”   司徒鄞听了,舒展开眉头。   不一时,小虫忽从暖阁跑出来,惶恐地跪在司徒鄞面前,手中高举一物:“回、回皇上,找着了。”   我眼皮一跳,搭眼看去,那是一尊一掌来大的暗赤色玉佛。这玉佛的样式奇怪,成色红似玛瑙,又夹着黄龙玉色,明明有个弥勒大肚,却无笑脸,反如罗刹狰狞。   东西在这里,我丝毫不意外。应妃千辛万苦设下此局,若什么也找不见,岂不枉费了她苦心经营?   只是她如何动的手脚?   前日送帖时挟带进来的?不会,接手都是我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她的手伸不到这么长。我带去的人自然没有问题,搜宫的又是司徒鄞的人,她是如何做到的?   觉出敲在肩上的指力,我回神侧头,司徒鄞的神情竟也没有丝毫惊讶。   我喃喃:“这玉佛……”   曹公公上前跪倒,抢先道:“玉佛既在这里,请皇上彻查此事,给应妃娘娘一个交代!”   迢儿扑通一声也跪下:“皇上请明察,这绝对不是我们宫里的东西!”   曹公公低眉顺目地接口:“自然不是这宫里的,是应妃娘娘宫里的,只是不知握椒殿的东西,如何跑到眷瑷殿来了?”   此言一出,眷瑗殿其他宫娥接连跪地,口中高喊“皇上明察”。   我抬手按住眉心,眼下这情形,也容不得我做缩头乌龟了。只得缓缓跪下:“东西在臣妾这里,众目睽睽,臣妾无话好说。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请皇上彻查此事,若结果仍指向臣妾,臣妾死而无憾。”   司徒鄞盯着手里的玉佛,笑了一笑:“不至于死这么严重,不过确实要查。也罢,娴妃由我亲自审问,回去告诉应妃,我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曹公公踌蹰:“那玉佛……”   司徒鄞扫去一眼,“玉佛我留下了。”   “这……”曹公公面有惊色,却慑于天子威严,瑟瑟噤声,溜溜地带人走了。随后,其他人也被司徒鄞遣退,暄嚷的宫殿顷时安静。   我犹疑道:“这件事……”   “这件事是应妃做的。”司徒鄞掂了掂手上的东西,笑叹:“还以为你多少会有些惊慌或者生气,没想到这般镇定。钟了啊,你到底什么来路?”   我淡应:“我没有做过的事,为何惊慌?知你信我,又为何生气?”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若他这些日子的作为都不能换得我一个信任,那我也太不值当他费心了。   连如素都看出,我心底里早己信了他,只是自己糊涂,一直不肯承认。   “我知道你会相信我。因为,我也相信你。”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出这句话,如释千斤重负。   司徒鄞就那么怔怔地,定定地看着我,目中有动人心魄的神采。   头一回知道,原来我可以与另一个人,离得这样近。   许久许久,他走过来轻轻抱住我:“你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   柔如春风的低语,拂开遍地花蕊。我闭上眼,体会这刻的心悸如蚁,甘甜如蜜。   到底被这个男人蛊惑了啊。   “钟了。”他低低唤我:“我悔得肠子都青了……若是你进宫那晚我留下来,恐怕现在……”   “怎么?”   “我们的孩儿都会叫父皇了。”   我一怔,颊边耳廓迅速地热起来。   司徒鄞却笑得格外开心。瞥见那尊玉佛,我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名堂,值得你这样大费周章?”   司徒鄞动了动嘴角,拇指轻轻一转,玉佛一分为二,从中露出一角黄金,仿佛虎头形状。   “虎符!”我大为惊骇。   “另一半在你哥哥手里。合在一起,可调动整个褚国的兵马。”言及此处,司徒鄞目中闪过一瞬杀机,“这些年我把应绿宠坏了,让她敢拿这么大的事来争宠。”   我背后寒毛乍起,明白了应妃用心之毒。哥哥手握半枚兵符驻守边关,如果我在宫中偷了另外半枚,如果司徒鄞又有半分相信……   刚刚安定的心再次动摇,深宫似海,人心如墨,我真能将一切了如指掌?   转向司徒鄞,我无比认真地问:“皇上,当真丝毫不曾疑过我?”   他清俊的眉眼染上无奈,似是说“又在犯傻了”。   我却极认真,肃默摊开手掌,现出佩在司徒鄞腰畔的玉璧。   我一字一问:“如果这件事真与我有关呢,皇上当如何?”   “傻瓜。”   司徒鄞一步上前,鼻尖抵住我的额头,状若呓语又掷地千钧:“这褚国万里河山,无论金玉珍宝,九土城郭,抑或崇山俊水,一草一木——只要是钟了想要的,我都给得起。连同我,都是你的。”   我浑身一震,没了提防的力气,“你从前也这样哄别人的?”   “我可是句句真心!”司徒鄞大呼冤枉,继而笑道:“看起来,我还真有几分亡国之君的风度。”   我闭了闭眼,褚国万里河山,不及你的真心珍贵。“皇上是要做圣君明主的人,以后不许开这种玩笑。”   “哎,我真是娶着一位好爱妃。既是圣君明主,此时便回去议事了,算来也耽了好些时候。”   我盈然一笑:“皇上慢走。”   司徒鄞走出两步,回头道:“应绿……”   从他眼中看出弃意,我轻轻摇头。   尽管应妃心肠恶毒,却不愿见到司徒鄞凉薄的一面。她也曾受到他全心的宠爱吧,连兵符都放心交她保管。我之今日,是她之昨日,她之今日……   头顶被按住,“又胡思乱想?”   我抬头,对上令人安心的眼神,“没。”   司徒鄞知我所想,纵溺地笑了笑,低语道:“钟了,你不同,与她们都不同。后苑绝色如云,我从无不忍,惟独每每见你……心软成疾。”   最后四字,缱绻融骨,他探身抵住我的额头,嗓音更低一分:“放心,也让我放心,好吗?”   “好。”   “好。”司徒鄞分外满足,眸中满溢情与欲,“我走了。晚上等我,亲自审你。” 第31章 一晌贪欢   眷瑷殿的蜡烛从未如此红过。   初入宫时何曾想到, 有一天会与他欢好,且如此甘愿, 如此心安。   一晌贪欢,翌日醒来,已晏睡到辰时。温存在一臂之近,良人眸光熠亮,不知对着我的睡颜看了几时。   我懒懒翻过身, 哑声问:“没去早朝吗?”   “芙蓉帐里度春宵, 从此君王不早朝。”司徒鄞散发凌落, 衾下捞住我, 探头亲在脸颊。“若是让我日日如此,便是做神仙也不换呢, 钟了。”   钟了。昨夜他也如此唤我, 平平常常的两个字, 在他唇齿间流碾一遭, 便旎旑生艳。情动绝处,他道:钟了, 我要你一辈子。彼时须臾的自己, 亦是旎旑生艳……   “在想什么?”贴身的人问。   我老实坦白:“想你。”   浅魅的笑动人心魄:“是想昨夜,红绽雨肥梅……”   我忙去堵他的嘴, 却招架不住这人眼中热度,一时悸动,口随心问:“为何对我这样好?”   ……蠢女人。问过自醒,以前打死也想不到, 自己会问这么样的蠢问题。   问一个男人爱不爱自己,为何爱,有多爱,是理智丢失,深陷情网的体现。不是想知道答案,只想印证此刻彼此是唯一存在。   司徒鄞也像理智丢失,正正经经地回答:“你可体会过一种感觉?身上有一处痒,不去抓挠,那痒便一直销磨你的神志;若去抓挠,又怕越掻越痒,从此不可自拔……”   这算什么比方,我嗔瞪一眼:“原来我是痒。”   “是一生之痒。”   男人欺身,我声息不稳:“我、要起了!”   司徒鄞眼波欲落:“不想多陪陪我?”   若是寻常百姓,便是一日不起也好。这话说不出口,我拍掉不安份的手,抢过被角,“时辰不早了。”   司徒鄞克制一叹,低笑道:“好啊,那一同起。”   叫迢儿与秋水进来伺侯,洗漱已毕,草草用过早膳,我替司徒鄞理好衣冠,“还是快些去理政吧,否则我也担上罪过了。”   墨泽的眼眸看过来,我避开眼,脸色微赧。   他似赞似叹地点头,在我唇上轻啄一口,“午膳过来与你同用。”   走出去两步,司徒鄞又回头,笑得春风得意:“记牢了,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我不觉微笑,待人走后懒懒坐了会子,到底身上酸乏,又回榻上补了一觉。   自此一连半月,司徒鄞日日过来,不知还记不记得霖顺宫长什么样子。   这日歪在榻上看书,忽听轻愉的声音唤道:“钟了。”抬眼时人已走了进来。   连娴妃这样的场面词都省了,真是……   我懒怠起身,点了下头,继续专注于书帙。   清逸的桂香耽在侧旁,看到我的书,司徒鄞的俊容上有了笑意:“庄子的书还是少看,免得也偏激乖张起来。”   我笑着放下书,“不过随便翻翻,皇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司徒鄞哀怨地盯着我,“你是不识人间烟火,但麻烦理解一下我等凡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情,行么?”   我不置一词,若没记错,昨日晚膳还是一起用的。   “真伤人啊。”他晃着脑袋,忽然欺身,霸道的气息勾摄唇齿。   厮磨餮足,我面红微喘,他满意勾唇:“还是它比较想我。”   他唇上沾了胭红,如此一笑,无端添了妩媚。我无奈拿帕子去擦,他笑笑地任我擦拭,“春光似锦,怎么不出去走走?”   “身上发懒,不想动。”   “病了么?”   “哪里这么娇贵,不过是春乏。”   “是春乏?莫不是有喜了吧?”司徒鄞捉住我的手,将指尖卷进舌头舔吮。   阵阵酥麻悸心,我别开眼,有些时候,司徒鄞实在幼稚得不像他。   送茶点进来的迢儿正撞上这一幕,“啊”地轻呼了一声。   我忙缩手,司徒鄞皱了下眉,眼底阴沉一闪而过。迢儿也知自己进来的不是时候,放下盘子逃将出去。   “你的人都这么不懂规矩?”他的声音有些愠。   我诧异,前一刻还好好的,怎的说生气就生气?拿了块糕点喂他:“怎么还真生气?来,吃这个。”   “钟了,咱们谈过你驭下的问题。”司徒鄞避过送上的方糕,脸色依旧阴沉:“应绿那尊玉佛是怎么进来的,你不会想不到。你宫里有她的人,所以她才得逞。”   我看着他纠结的眉宇,笑意也渐不见,只道:“我的人我会管好。”   “过去这么长时间,细作至今没找到,是你根本不愿找。”司徒鄞指出问题所在。   我觑着他冷笑:“这话说得巧,出了这等事,我未向你讨说法,你反而朝我要人?”   司徒鄞的脸色霍然沉着:“你可是希望我废了她?”   我压不住火气,顺口道:“这话又奇了,你想立谁就立谁,想废谁就废谁,何必拿我的话当令箭使——”   一只手沉沉压在肩上,我止住话音,咬唇不语。   恼的是他不该拿话试我。   肩上的手动了一动,蜷起来轻轻握住,似有忍意。   嘴上却丝毫不让:“三日。如果三日之内你找不到,我会用我的法子,把人揪出来。”   果决如石的神色,不容一丝反驳。两方僵持片刻,到底是我败下阵来。   “明白了。”答应的同时没给他好脸色,我拂袖出了内阁。   威严的声音立时变作委屈,隔着帘子哀叹:“哎,我是为你好你不知道吗?”   ……   出了这等事,我能完全信任的只有迢儿一个。眷瑷殿说小不小,说大一双眼睛也看得过来,命她私下查探,第二日午后便有了结果。   只是万万没料到,这暗通款曲者,竟是我近身侍候的人。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鸿雁,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迢儿面上虽有不忍之色,仍是附耳道:“小姐,那日我与秋水陪你去握椒殿,唯一能动手脚的只有这段时间。期间进过内殿的人屈指可数,想必是……错不了的。”   我不信,抖着声音问鸿雁:“是你么?”   “娘娘冤枉,不是奴婢!”鸿雁泪水涟涟,一个劲儿地否认。   秋水将一个厚帕子丢在她面前,里面包着银锭玉石等物,横眉冷对道:“这不是从你床铺上搜出的东西吗!你一月那点儿月俸,怎么来的这些贵重东西,你倒是解释!”   鸿雁呜咽无语,只是拼命地磕头。   我见不得这个,轻轻捏住眉头:“也许其中有误会。”   迢儿急道:“小姐,当断则断。这个人断不能留了。”   我长身而起,脚下却发飘,一步步如行云端。直到走远了,听不见鸿雁的哭声,才道:“罢了,你们处置吧。”   “还处置什么,叛主欺君,其罪当杀!”迢儿的话音掷地有声,不想她也有这等心狠手辣的时候。 第32章 拨草寻蛇   司徒鄞很知趣地没有过来, 他说给三天时间,便是一天不多, 一天不少。   之所以妥协,怕的是“他的手段”。   很多时候会忘记他不仅是司徒鄞,还是一国之君,也忘记他登基两年拨正朝野乱象,如此魄力, 少不得铁血手腕。   之所以不去想, 是怕悔了喜欢他。   翌日早起, 看着窗纱透进的大片阳光, 我心情好了许多。迢儿也比昨日活泼,服侍我洗漱时闲话说个不停。   唯独不说我关心的那件事。我把漱口水吐在盂里, 一边拿帕子擦嘴一边问她:“可知道了?”   迢儿卖关子的本性上来, 眨眼道:“小姐你猜。”   我不猜, 去问秋水, 谁想这妮子也被迢儿传染,一脸神秘道:“娘娘先用膳吧, 吃完了告诉娘娘。”   吃过了饭, 坐在昨日审鸿雁的位置,鸿雁跪过的地方换成两个人, 宫女阿衫和太监小咏,都是外殿伺候的人。看着他二人惶惑不安的样子,我问:“这回不会错了?”   迢儿难得严肃地点头:“昨夜二更一刻,娘娘睡下不久, 小咏神色匆匆赶到凝碧园,把一张纸条塞到一盆儿芭蕉下面。今日一早,阿衫早起去扫园,提着把扫帚哪也不扫,直直就奔芭蕉去,被小航子当场按住,纸条也被截下来。因为鸿雁被指认,他们以为找到了替罪羊,所以才放松警惕,敢如此顶风犯案。”   “不是奴才,娘娘明察!”底下的两人脸色惨白,齐呼冤枉。   我扫视他们一眼,接过迢儿递来的纸条,上面空无一字,只有红漆画的一个圆圈儿,凝目问:“这是何意?”   迢儿高高竖眉:“娘娘问你们的话!”   底下两人吓得舌头都硬了,“娘娘,这、不是,不是……”   迢儿啧一声:“应是与应妃事先商量好的暗号,多半代表‘事成’的意思。”   我偏头看秋水,“有十足的证据吗,我不欲冤枉人。”   “有。”秋水上前一步,将一对用料上佳的耳坠展给我看。   我瞧着有些眼熟,听秋水道:“娘娘体恤下属,常常赏赐些物件的,娘娘忘了?这是有一次皇上送来东西,您便把一些小巧的饰物分发给众人,各色不一。奴婢当时留心记着,这对耳坠,就是阿衫分到的。”   她乜了那身子抖粟的小宫女一眼,继续道:“她以为栽赃给鸿雁,当然东西越贵重,嫌疑越大,便连同自己的体己物都搜罗起来,塞在鸿雁的枕头下,却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   阿衫听见这些,再扛不住,呜呜地哭咽起来。   饶是早有预料,我仍感到一阵发寒,咬牙问:“你被应妃收买多久了,还是从一开始……就是她的人?”   阿衫但哭不语。迢儿递给我一杯热茶,愤恨道:“早有几次看到小咏这小子鬼鬼祟祟,真恨没早些揭穿这杀才!”   我不想再听下去,让她们把人带走,该怎样处置便怎样处置,惦记着鸿雁现下何在。   秋水道:“在外面等着娘娘传呢。”   我忙道:“快传进来。”   鸿雁进来,身上还是昨日没换的衣衫,脸上亦有倦颜。进来后她先给我磕了头,我扶起她道:“你受了委屈,本来应该我赔不是,怎倒先拜了呢。”   “娘娘折煞奴婢了,奴婢万万当不起。”鸿雁眼有泪光,细声哽咽:“奴婢做梦也想不到,会得娘娘如此信任。”   “是啊,”秋水替鸿雁擦眼泪,亦觉奇怪,“为何奴婢道出那对耳坠是阿衫之物之前,娘娘就断定鸿雁是清白的呢?难不成娘娘有识人断物的神通?”   我黯然一笑:“哪有什么神通,只是——”   将手指轻轻搭上鸿雁颈间的疤痕,这道丑陋的伤疤怕是要跟着她一辈子。“只为她替我挨这一鞭,我便再没有怀疑她的理由了。”   迢儿痛快地拍手,“所以才上演了这出好戏!”   我被逗得轻笑,挑动眉心问:“我演的还不错吧?”   “我怎么觉得,是我在这场戏里起到挑大梁的作用呢!”迢儿当仁不让地拍胸脯。   “好了,都折腾累了,鸿雁昨夜也没休息好,赶紧换身衣裳,去歇息吧。”我拍迢儿的头,她冲我吐吐舌头,示意要去刑房处理奸细的事。   我点点头,附耳嘱咐了一句:“虽不能轻纵,但别伤了性命。”   “遵命,小姐放心。”   *   三日过去,司徒鄞卷土重来。一进门便倚着垂帘,抚掌低笑:“好一着打草惊蛇,可惜我平白错过这场好戏。”   我冷眼斜他,声不带色:“我宫里出了两个细作,是好玩的事?”   “不不不。”司徒鄞连连摆手,极力摆脱幸灾乐祸的嫌疑,但我怎么看,那双眼里始终有一分抹不去的促狭。   不想理会他,对窗看园里的风景。   “既然演戏是假,那与我生气也是假吧?”司徒鄞腻过来,环着我的腰低声细语。   我被撩拨得心悸,堪堪拨开他,继续一人向隅。   司徒鄞低笑几声,不再缠我,一个人坐在椅子里,挑起一只冰裂杯绕在指间把玩。   侧头看他,如沐春风的笑意是真真切切的。   他敛睫看来,似为解我的疑惑,轻佻而笑:“你同我闹别扭,感觉挺好的。”   我可并不是向他撒娇,这个人的理解能力是否有些一厢情愿了?   “不过说真的,一天之内扯出两个害虫,干净利落到让我……”司徒鄞灼热的目光打量在我身上,努力思考措辞。   “让你如何?”不自觉接了他的话。   “情不自禁。”司徒鄞贼笑着摸摸鼻子,一呲溜喝光杯里的茶,刹时欺身,抬手抽掉我的腰带。   前襟忽松,我脚软低呼:“这是白日里!”   “你如何不问,几日不见你,我是怎样过来的?”   司徒鄞的喘息渐重,笔挺的鼻梁抵上我胸口。“钟了你记着,我做任何事都是为你,我不允你有任何闪失……”   软倒在他的臂弯,我心中呢喃:这似乎便是最大的闪失了…… 第33章 裂甲折缨   端午节一过, 日头便毒辣起来。褚国的气候如此,漫长的冬季过后, 紧接着闷热无比的夏日。   五月初八,吉星在南,诸事皆宜。   每年这个时候,司徒鄞会到宫外的围狩场畋猎三日。   虽他身子羸弱,但先帝曾训戒他以此强身健体, 亦可磨练心志, 一直坚持到如今, 便成了传统。   不过依我看, 所谓“身子羸弱”,未必尽实。   一早起来, 风气甚好, 我早早漱毕去往霖顺宫。与其等他出发时随后宫之人远远送驾, 不如先去送辞。   一个绰约的人影却已立在宫门前, 葡萄紫的宫袍笼在身上,临风微摆, 卓有风情。   本以为只我一人有这般心思, 却忘了宫里的哪个女人不对天子费尽神思,即使最洒脱的如素, 看不开的也只有一个情字。   如素看到我,莞然一笑:“我想着妹妹也该到了。”   我又窘又愧:“姐姐运筹帷幄,掐指一算就知道我会来。”见她身边无小鬟侍奉,我道:“姐姐来多久了, 怎么不让通传?”   虽说清早天气和婉,但看她鬓角沾汗的样子,站久了也会伤身。   如素伸手虚指着门里,语嫣娇俏道:“想必咱们那位爷还没起,出宫狩猎必得劳神费力,还是让他多歇一刻。”   我心底唏嘘,到底是如素心思玲珑,若换做我,哪还顾得这些,早叫门了。   正思于此,红漆门吱嘎一声开了,开门的小太监不防外头站着人,唬了一跳,捂着胸口道:“哎哟两位娘娘,您二位尊驾到了,怎不知会奴才一声……”   如素含笑问:“皇上起了么?”   “才起。两位娘娘等奴才回禀。”小太监转身一溜烟儿跑去。   看着如素容颜明媚,我心中缺了趣味,转身道:“我还是先回了,送驾时再见也是一样的。姐姐只管与皇上说话,不必说我来过。”   如素急忙拉住我的手:“这是怎么说的,你圣宠正隆,竟还吃醋吗?”   “姐姐别多心。”不是吃醋,是愧疚,明知她对司徒鄞情深意重。   “若要我不多心,就跟我进去。”如素扣住我的手不放,拿眼嗔我:“一别就是三日,你难道不想和他说些话?再者,皇上看不到你,不知多寒心呢。”   心中惭愧,愈发显得我小肚鸡肠了。   *   司徒鄞像是刚洗漱完的样子,随便罩了件灰色锦袍,尚未束冠的头发飘零在侧,随肆洒脱。他颇为惊奇地打量如素和我,“两位相约而来?”   “是在外面巧遇的。”如素轻捻腰带,声音有些不稳。   司徒鄞点头:“你们有心了。”   殿中竖着一套银青暗金纹络的戎装,是司徒鄞待会儿要穿的,我好奇地走过去,伸手轻轻摸了摸。   回头比量他的身形,若是穿上这个,必是英姿勃发吧。   被我盯得久,司徒鄞笑得开怀:“喜欢的话送你一套。”   我失笑:“我要这身衣服上哪穿去?”   “去猎场啊,你会骑马,我带你去狩猎。”他笑得半真半假。   我看如素一眼,敛声道:“皇上拿臣妾玩笑了,天子狩猎从无让宫眷同行之例。”   司徒鄞懒洋洋地走过来,润泽的指甲在猎衣上弹了两弹:“凡事皆可开先例,你要去,我便带你去。三日形影不离,想想也蛮好。”   还当真掰着指头盘算起来。   “别闹。”我压低声音。这可不是玩笑的,我还不想背上红颜祸水的骂名。   向后退开几步:“臣妾早膳还没用,肚子饿了,先回宫了。”   司徒鄞无奈地扯动嘴角,亦不拦,快出门时低低的抱怨追出来:“离宫三日,一句关怀的话都没有,还找这么蹩脚的理由,湘妃你说,岂有此理?”   ……   褚王出宫狩猎,合宫送驾,连久日不出瑞祥宫的太皇太后也由人搀至正宣门,不住叮嘱着孙儿诸事小心。   司徒鄞耐心应着,神情全然是晚辈听训的乖巧。我只顾注意那一身飒爽猎装,跟着的宫女拉我衣袖,才发觉他在朝着这边笑。   我愣了一下,回以微笑。此刻才有些悔,心里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   太皇太后之后又是太后,叮嘱的话不过耳耳,却翻来覆去说不厌烦。   正宣门外,随行的驾队等候多时,列阵起首乃皇家子弟,其中又以云靖为首,稳坐马上,一身劲装衬得英气不在兄长之下,只是脸上的不耐烦未免明显了点。   目光再移,却见为他勒缰的侍卫鬼头鬼脑,赫然竟是银筝!   我惊诧得差点叫出声,她居然敢混进驾队偷溜出宫,还学人女扮男装!云靖有什么把柄被这猴儿精抓住了,甘心陪她胡闹?   太后的话音传进耳际:“……诸事留心,有事便让侍卫们照看,密林深处万不可去。好了,去吧,让筠儿跟在你身边,别落了单。”   胥筠?皇族子弟虽众,却没看见他半点身影啊。我垂头隐笑,真是好大一场热闹,可惜不能亲自去看一看。   列队起驾,马上君王衣袍猎猎,气势如风,一派凌傲天下的气魄。   *   夜里突然起了风,一夜听风未眠,凌晨落了一阵雨。我在微亮的晨光中听窗外淅沥,不觉有些寂寞。   不知他餐风饮雨,吃不吃得消。   随即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他是最会顾好自己的人,岂容他人担心?倒是银筝在一片男人堆里,不知要闹出怎样的风波。   迢儿进茶来,见我如此魂舍不守,便道:“小姐,皇上过两天就回来了。”   “是啊,过两天。”   一场急雨并未洗去暑热。正午过后日头更盛,迢儿兴冲冲地从外面跑进来,要我去看景致。   我窝在美人椅里兴致平平,眼也不抬道:“大热的天,能有什么好景致。”   迢儿眨眨眼:“小姐真的不去吗,是和将军有关哦!”   我霎时来了精神:“什么事和哥哥有关?”   迢儿神秘兮兮的:“小姐去了,自然知道!”   绕过九曲亭便是御花园,地面热气隔着青丝履透上来,迢儿给我举着一顶轻巧的遮光小伞,饶是如此,额上依旧渗出细汗。   园中花盛,一群宫娥围拢在什么东西四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及近,看清从他们中间露出一截直指青天的银白枪头。   众人连忙见礼:“娴妃娘娘万福!”   我大感稀奇:“这是哪儿来的枪?如何放在此处?”   一个管事太监模样的人回道:“回娘娘,这杆枪是先帝爷赐给镇边将军的,前儿个从武库调配箭矢的时候,皇上想起来,便命人抬出来见见光。”   铁枪傲然挺立于木架之中,年深日久,木架有些地方已见腐烂,这柄威风凛凛的宝枪仍如新发于硎。   我伸手在光滑的枪柄上摸了摸,眼中透出一抹光华:“这是裂甲折缨枪?”   “正是呢。”管事太监含笑道:“褚国谁人不知,娘娘的兄长镇边大将军师从云山高人,十四岁入军,十六岁拜将,边关敌军只要听说钟将军的大名,无不吓得魂飞魄散。先帝爷为了嘉奖钟将军,下令铸了这杆枪,亲赐名为‘裂甲折缨枪’。钟将军手持这杆长枪,收了瑶西四地,先帝爷激赏,甚至还给这杆枪封了军职,叫做什么……”   “戍城将,官从正三品。”我笑着说。   “是了是了,原来娘娘知道。这枪是正三品,奴才们见到它还要磕头行礼呢。”   明知是马屁,我心中依然受用。十年沙场拜封候,我钟家的男儿,便是如此铁骨铮铮的好汉。   “哟,这里好热闹啊。”   突听一道娇媚声音,我感叹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转身只见八名宫女抬着步辇,又八名宫女持掌华盖,拥簇应妃而来。   荣宠不再,气势依旧。应绿袅袅婷婷走下步辇,理了理鬓角,睨着媚眼挑过来:“这是在做什么?”   迢儿颇为得意:“这是先帝爷赐给钟将军的宝枪,大家正在欣赏。”   应妃身旁的烟花小声道:“不就是一杆破枪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眼眸一缩,慢慢走到应妃面前,薄笑道:“姐姐还要管好下人才是,这对先帝不敬的话,若是传到皇上耳中,姐姐恐怕不好交代。”   应妃看了烟花一眼,皮笑肉不笑:“皇上不过近日多往你宫里走了几趟,你不用仗着这个吓唬我。需知道,天子的心性最是难测,这么多年,多少女人在皇上身边昙花一现,本宫是见惯了的。   我心平气和:“皇上恩宠与不恩宠,道理都是一样的。”   凑在一起的宫娥悄声四散,我没心情吵架,依依望了眼铁枪,也准备与迢儿回去,免得在这里招惹是非。   自打玉佛一事之后,司徒鄞再未踏进握椒殿半步,应妃外表撑着面子,却也安份不少。是以经过她的身畔,她并未如何,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同一时间,一个碎小声音如同回应,一响而息。   我狐疑地回头,应妃若无其事,折缨枪也稳稳立着。   “小姐怎么了?”迢儿奇怪。   是我听错了?正疑惑声音来源,银光如电,重达百斤的裂甲折缨枪直直倒向这边!   应妃的惊叫刺破长空。 第34章 留玉栖凤   眼看枪尖直对应妃脑袋劈下, 我下意识推开她,瞬息不及再避, 锋利的枪尖闪电般划过我的手臂,闷声倒地。   “小姐!快回宫包扎!” 耳边是迢儿变了调的呼喊,我愣愣低下头,看到小臂上鲜血满浸。   见了这颜色,入骨的疼痛方苏醒般蔓延周身。   “你站住!”应妃在宫人掺扶下慢慢站起来, 一脸怒色地瞪着我。她的左脚似乎扭着了, 摇晃地倚在烟花肩上。   我亦靠在迢儿身上, 不理她发什么疯, 径自绕行。   却不想她的宫人当前堵住去路,我和迢儿两个人, 在她们十几人相形之下, 势单力薄。   迢儿急红了眼:“应妃娘娘想做什么?刚刚若不是小姐救了您, 您现在还有命在这里说话吗?   “放肆!”应妃指尖对准我, “刚刚明明是这个贱人把本宫推到枪下,欲图谋害本宫!若非本宫躲得及时, 此刻便含冤而死了。本宫就说这枪是妖枪, 钟了你,也是妖孽心肠!”   她终日寻不到一个对付我的由头, 此时却得了这个机会。我抵不住疼,抖着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说话前最好先摸摸良心……”   应妃不屑地暼着我的伤口,居然笑起来:“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对本宫说教, 看来你的伤,也不是很重。”   眼见着血迹氤开,迢儿不由得服软,哭求道:“小姐伤得确实很重,求娘娘让小姐回宫包扎吧。”   怪哉,这血怎么止不住……不是都说兵器认主吗,怎么哥哥的枪这样混蛋……   “要本宫让路也行,只要,你承认这是一杆妖枪。”应妃眼波顾盼之间,流露一分得意:“怎么样,这很容易吧?”   她若知时务,便该知道为难我并不明智。可惜我此刻没有多说的力气,惟有紧咬牙关道:“我哥哥的枪,是退兵杀敌的枪,是斩鬼降魔的枪——不是妖枪!”   “那……你就只好承认是故意谋害本宫了。为了自己性命,妹妹总得认个错吧?”应妃冷笑,“妹妹也知道本宫心性柔软,妹妹若肯认错,本宫就原谅了你,这样,妹妹也能早些回去疗伤,免受这皮肉之苦了。”   可恨此时一个经过御花园的人都没有,我进退失距,更不能按她的话说。我知道应绿打的什么主意,她如今失了司徒鄞的宠爱,惟一的靠山只有太后,我若照她的话说,她必定一状告到太后那里。   司徒鄞又没回来……   “你不要欺人太甚!”迢儿忽然爆发地喊出一句:“钟将军在边关战功赫赫,我们小姐是功臣的妹妹,就算真是用这柄先帝爷亲赐的枪伤了你,也没什么了不起!”   “迢儿!”我气得疼上加疼,这丫头昏了头了!   应妃开始一怔,继而拍手大笑:“好啊,好!你的少爷是良将,你的小姐是功臣,所以即使她在宫里仗着哥哥的功勋做了什么,也不当事。说得真是好!这句话大概是娴妃的心声吧。本宫这就把话告诉母后,让她老人家来评评你口中的道理。”   “不要……”我虚弱地阻拦。这话若真传扬出去,哥哥会遭到莫须有的猜忌。   迢儿完全蒙住了,哭着嗫嚅:“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迢儿一时失言,姐姐莫要听她的……”   “这时候会叫姐姐了?”应妃的大红裙裾在眼前飘荡,想了想,愉悦笑道:“要不这样吧,你求我,你求我我就考虑一下。”   我张口便道:“求姐姐……”   应妃好整以暇地理着髻上步摇:“这是求人的态度么?”   “你——到,底,想,怎,样?”我已经忍到了极点,也痛到了极点。   应妃却是痛快到了极点,目光有意无意瞟着地面,嘴角噙着报复的快意。   她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吧?   我倒在迢儿肩头,吐出最后一口气力:“你想,让我跪你。”   未等答言,我屈膝便跪。   我钟了从不信什么宁死不屈,小时候既然能为了几颗糖向哥哥哭鼻子,那么今天,也便为了哥哥向别人跪上一跪吧。   只是原本以为,只要司徒鄞在身侧,便可不费吹灰之力保全自己,但到底,也有他顾不到的地方啊……   突有一双手拖住我的身子。   一袭白衣,风姿卓绝。   我抬眼,对上一双清雅流澈的眸子。   应妃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胥大人怎么回来了,难道皇上也回来了?”   “皇上仍在围场,是臣没跟去。”胥筠雅俊的双眉深深蹙起,“这是怎么回事?”   应妃听说皇上未归,放心地回复笑意,淡淡道:“后宫的事,大人恐怕不便过问。大人请回吧。”   胥筠卓然立于身侧,没有离开的意思,“容臣多问一句,不知娴妃娘娘如何得罪了娘娘,竟受到如此刑罚?”   “什么刑罚,不过是个意外。”应妃整眉敛目,声音沉下去:“胥大人从不多管闲事,今日想要插手宫闱吗?”   胥筠一派正色:“难道娘娘不知,娴妃娘娘是皇上极为欣赏之人,娘娘行事不留余地,不怕难以向皇上交代?”   应妃转了圈眼睛,及见胥筠扶住我的手臂,忽地嗤笑一声:“胥大人素来非礼不视,非礼不言,今日却这么急于英雄救美,不知究竟是皇上欣赏娴妃,还是——大人欣赏娴妃呢?”   胥筠霍然沉目,我退开男子两步,凝视应绿,字字犀利:“应妃身居妃位,这种惑乱耳目之言,也是你当说的!”   此言既中肯綮,应妃自悔失言,皱起眉头,我欲再说下去,无奈力已尽了。低头看,血已染红半面裙裾。   好冷……   胥筠肃容道:“先去包扎。”   应妃有些拿不准的样子,她身后一个小婢忽然站出来道:“听说元宵节那日宴后,大家都在院中猜谜,独不见娴妃娘娘与胥大人,皇上亲自派人去寻了个遍,皆找不着,后来得知竟是在雪里香亭喝茶。”   应妃闻言匪夷所思,“这等事本宫都不知道,呵,后宫中还真是什么新鲜事都有啊!看来,本宫要向皇上好生禀报一番了。”   “你想向朕禀报什么?”   声如春雷乍惊,我没有力气转头,余光只见来者猎袍飘扬,足尖在枪身微微一点,便将折缨枪收入手中,掷与胥筠。   胥筠收枪在手,这人已走到我的面前,掏出帕子很不怜香惜玉地裹在我的手臂上,一把将我提抱在怀。   这下看得清楚,正是心念的那张脸。   看着司徒鄞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神情,头一回觉得,能吓他一吓也很有趣。明知自己此刻的脸色像个鬼,还是支牙对他一笑。   司徒鄞果然像见了鬼一样,五官纠结一处,脸色冷郁无比。   “跪下。”不轻不重的语气,饱含令人胆寒的威严。   “皇上,臣妾……”应妃粉面骤失颜色。   “你想抗旨?”司徒鄞的侧脸被利落的线条勾勒着,显出八风不动的沉稳。   他在生气。   应妃慌忙跪下,一行十余人通通叩头,烟花一边磕头一边解释:“皇上息怒,皇上不知事情始末,我们娘娘……”   “朕不需要知道始末,你既护主,就陪着在这儿跪两个时辰。你们,”他看向瑟瑟发抖的宫人,“都在这陪着,应妃渴了给她递水,热了给她举扇——两个时辰,少一柱香,人头落地。”   发落之后,他低头看我,眸底怒意被澄澈的光华晕染,如夏夜旷野两枚低悬将落的明星。   但只一瞬,他又瞪起眼睛:“不过离开两日,就这么照顾自己?”   ……天理何在,怎的对我也发起脾气了?   漫天的眩晕感袭来,我向他动动唇角,疲累地合上眼。   梦中,似听到一声化解不开的叹息。   ……   ——“你说只是失血并无他碍,怎么睡了一天还未醒!”   ——“许、许是娘娘身体过于虚弱,让微臣再用针灸试试……”   ——“许是?若没记错,阳太医去年刚过了六十大寿,可是觉得活得太久了?”   真怀念司徒鄞动怒的样子啊。   我勉强掀开眼皮,费力开口道:“好大的威风。”   “还知道醒?”司徒鄞压下一瞬间的喜形于色,换成不咸不淡的挖苦,“迢儿,端参汤来!”   太医惶然道:“皇上,娘娘刚醒气虚,不如拿来参片让娘娘含服,可省些力气。”   司徒鄞深深看过去一眼,吓得老太医双膝一软。   “你跪什么。迢儿,拿参片。”语气依旧不好。   知道他在气什么,但这件事我也是受害者,如此迁怒太不讲道理。本想理论一番,及见司徒鄞的脸色,又失了底气,只虚声道:“我要睡了,皇上先回去,等明晨我醒了再来。”   司徒鄞探探我的额头,终是没了脾气,黝黑的眼窝凝着我:“才醒又要睡么?”   “恢复元气而已,皇上别担心。是不是,阳太医?”   “哦、是的,娘娘失血过多,需要时间恢复。”   “……好,我走。”司徒鄞食指在我额头的美人尖点了一点,满脸不愿,还是起身。   他此刻的样子与平素很不相同,好像一只被拔了羽毛的孔雀,明明傲气还在,却多了分患得患失。   走时不忘吩咐人好生照看,迢儿都一一应承。我想起一事,攒着力气叫住他:“应妃……不要太为难她。”   司徒鄞顿步,眼里露出冷意:“到了这个时候还心软?”   不是心软,是权衡。   我声音很轻:“跪两个时辰已是重罚,我不想让母后觉得我是仗着哥哥的军功……”   “晚了。”司徒鄞断声干脆,如落子左右命局。“人已经在冷宫了。留她一条命,是念她最后一点旧情。”   我伤口惊痛,半晌说不出话来。   久到以为他已离开,话声又传来:“你的钗断了,改明儿我赔你一支。”   裂甲折缨枪倒下时,我发间常戴的栖凤玉钗甩了出去,这等细务,他都留心。   一句释千疑,我不再多想,闭眼轻道:“好。” 第35章 别有卿容   翌晨醒来, 觉得精神好了些,只是身子发沉, 右臂像被锯断一般胀痛。没什么胃口,靠在秋水身上,就着迢儿的手喝了小半碗米粥。   “小姐的脸色还这么白,一会儿让膳房炖些血燕窝给小姐补气血。”迢儿瞅着我的脸色说。   我虚声道:“别麻烦了,我喝不下。皇上什么时候来?”   秋水道:“刚刚小虫来报, 皇上被政事绊住了, 要晚点过来, 这个时辰恐怕还没下朝。”   我心里盘算着, 还是让他们把燕窝炖上,等着司徒鄞来一起喝。   因有圣上口谕, 探病的人一律不许放进来, 所以即使银筝也被挡在了门外。命迢儿出去谢客, 回来时她夸张叹气:“可怜了守卫大哥, 被公主软磨硬泡了半天,愣是不敢放人进来, 公主还威胁要灭他九族, 真是好笑。”   我听了一笑,银筝也就一张嘴厉害。奇怪她混入围场这么大的事儿, 司徒鄞还为此提前结束狩猎把她押回来,怎么没闭门思过个十天半月,这么快又能出来野?   迢儿继续唠叨听来的八卦事:“听说在围场,靖亲王为了兜住公主的身份, 不让她胡闹,时时刻刻跟在公主身边,结果同行的侯府世子当他养了个豢宠,又见公主长得分外清秀,竟有了垂涎之意。”   “然后呢?”我听得新奇。   “自然是闹到了皇上那里,皇上的反应也奇怪,说不出生不生气,倒是王爷,将那个心有不轨的家伙狠狠整治了一番,不过后来皇上又把故意隐瞒的小王爷整理了一番。”   “真是精彩。”我喟叹,这场好戏我却没见着。   “的确精彩。”司徒鄞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参见皇上!皇上万安!”迢儿惊了一下,没跪稳,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是习惯了他神出鬼没,淡淡一笑:“我后悔了,应该答应跟你一起去的,看场热闹也好。”   “我也后悔。”清凉的声音一沉,复又扬声:“感觉怎样?”   “当然疼。”我轻声嘟囔一句,他一下子笑起来,眉宇轻舒。   靠在司徒鄞身上,想起晨间对镜时面色憔悴,我绕过他一缕头发,随口问:“我现下的模样,是不是很难看?”   “嗯……”司徒鄞当真细细思索一番,认真道:“应说是,见不得人。”   明知是玩话,我也不禁生出一二分恼,“那你做什么来?”   低沉的嗓音一丝一缕吹进我的耳窝:“花姿纵遣春风去,别有卿容在心间。我便是为这个来。”   我忍不住翘嘴角:“当真?”   “当真啊。”   即使对容颜之事不甚在意,听他这样说,我也不禁转忧为喜,手指戳他胸口,“皇上自己说过的话,可不许忘。”   “永世不忘,好不好?”   我心中欢喜,命迢儿端进燕窝。身倚的人笑意安稳,亲接汤匙,送到我嘴边。我抿了一口,仰头道:“我喝一半,另一半你来喝。”   “好。”这人温耐地笑应,又送上一勺。   结果一勺接着一勺,等我感觉腹饱时,燕窝已经见了底。   “怎么不提醒我?”   司徒鄞话音轻愉:“一盅燕窝还跟你抢么?”   “那一会儿让迢儿再熬一盅你喝。”   “呵,好。”   小航子这时悄声走进,禀告道:“皇上,娘娘,胥大人来问候,此刻人在殿外。”   听到胥筠的名字,我下意识起身,忘了顾忌手上的伤,痛得猛吸一口凉气。   顾不得这个,我拧眉地对小航子道:“这个时辰日头正毒呢,你替我告诉胥大人……”   司徒鄞悠悠起身,“我去和他说。”走了两步他又转头,别有意味地盯着我,“小心你的手。”   去了很久司徒鄞才回,我好奇道:“这么久,都说了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难道两个人在外头晒太阳吗?我默默翻眼睛,心想待得伤好要亲自去谢胥筠,已经欠了人家两次人情,人情这东西和钱不同,拖欠下去可不好还。   司徒鄞忽然自语:“不到最后一步,真不想让你涉险呢……”   我一惊:“什么?”   司徒鄞注视我的目光深邃:“你说过,孑群一日在边关手握兵权,你在我身边,便一日不得安稳。”   我的心登时悬起:“那、那又如何?”   司徒鄞张了张嘴,复又摇摇头,只说了三个字:“你放心。”   总说让我放心,又总是话说一半,让我如何放得下心?想来这次受应妃刁难,也是因哥哥而起,他明知道这是我一块心病,听话里的意思,难道为了让我放心,竟要解了哥哥的兵权吗?   无论怎样想,这也太荒唐、太牵强、太儿戏了吧。   可无论我再怎样追问,司徒鄞皆守口如瓶,只有锋敛的眼神,让我又想起从前那些看他不透的日子。   ……   许是担忧太过,半夜里身上居然滚烫起来。   开始还只是缩在被子里发抖,迢儿寻了好几个暖笼塞进被子皆不顶用,到后来脸颊上仿佛火烧一样,眼前一片模糊光影,我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仿佛陷进一场冗长大梦,梦里家人一一闪现,连久逝的爹爹也站在面前,掬着胡子笑呵呵骂我赖床不知羞。   然后看到哥哥,他停留眼前的时间格外长。以往梦到他,多半是他胸口涌血或头颅被切的疆场狰狞景象,可是这一次,哥哥只是冲着我安宁地笑,虽是什么都不说,却让人异常安心。   后来哥哥变成三哥,手里提着串铜铃,死皮赖脸绕着我转。我伸手去抢,总也够不到,这家伙还干气人地吐舌头……   “钟了?钟了!”好听的铜铃声在远处响个不停。   “小姐小姐,你醒醒啊……”哭泣的女子很是耳熟,忽远忽近:“太医,你快用药啊,小姐都开始胡言乱语了,治治才好啊!”   “钟了,我在这里。是我在这里。”   铜铃声变得扭曲又躁怒,而后逐渐消失。   我缓缓睁眼,一片破碎的星芒散后,看清司徒鄞急得扭曲的一张脸。 第36章 渔舟牧笛   “你醒了?”若非急红了眼, 司徒鄞绝不会说这样明知故问的话。   他拿帕子给我拭汗的功夫,我歪头向外扫了一眼, 紫晶帘外站着满屋太医,为首的正是日前为我诊治过的阳太医,余者宫女无数,手上端着脸盆巾帨,屏息以待。   “如何这般兴师动众, 我……又晕过去了?”说话间又觉身上冷起来。   司徒鄞忙将被角掖得严丝合缝, 对外面不耐烦地吼:“糊涂东西, 还不上前诊脉!”   他总是这样, 一时温柔缱绻,一时又气急败坏。我弱弱地抗议:“阳太医上了年纪的人, 皇上不要总是对人家大呼小叫, 医者仁人也, 而且平时不对他们好些, 生病时怎能指望尽心诊治?”   司徒鄞半是凶恶半是气馁地看着我,阳太医已经一叠声“微臣不敢”, 跪在床边脚踏之上。   迢儿放下床帐, 只将我的左手伸出,在掌心摊了一方帕子, 老太医这才敢伸上手来。   切脉时,迢儿小声告诉我:“小姐刚刚迷糊了过去,身上烫得吓人,还胡言乱语起来。”   我刚想问都胡说了什么, 阳太医问道:“问句冒犯的话,不知娘娘身上可发了汗?”   我摇摇头。“不曾。”   “皇上,”阳太医转向司徒鄞,“微臣之前便说过,娘娘这热是伤口炎症造成的,不可莽用清火的宣剂,只能自身出汗,且要出透,方可清出体内的热毒而不影响到伤口。”   司徒鄞皱眉:“不能用药?”   “这……如药有相克,娘娘的伤口与热证一冰一火,实在两难。”言罢,其他太医都称是。   司徒鄞挥退了太医,撩开帐幔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我被盯得发毛,声音露怯:“做什么?”   司徒鄞眯起眼睛,“迢儿,再搬两床棉被来。”   我欲哭无泪,“现在快六月的天气,却让我在棉被子里闷汗?我不要!”   “能不能听话一点,自己听听声儿,都虚透了。”   司徒鄞紧锁眉头不肯放松,从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大概是有些哄骗的话不知如何说,想是没有和闹情绪的病人打交道的经验。   想到他以往拒绝喝药的德行,我觉得趁此机会让他好好反省一下自己还是很有必要。可惜我的气场远远不及,迢儿抱来被子,司徒鄞三下五除二盖在我身上,又小心地将我受伤的手臂放好。   几日水米少进,我没有抗衡的力气,只得耍赖:“皇上明察,您怎么能听信那帮老庸医的话,这么热的天儿盖被子发汗,即使汗出来,我闷也要被闷死了!”   实不是我任性,只因小时候发烧来过这一遭,被娘逼着压在几重被子下发汗,也是这样炎热的天气,那滋味刻骨铭心,这辈子都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放心,会让你脑袋在外面,不会闷死。还有,是谁劝我善待太医,如今又在背后说人坏话?”司徒鄞好似摸着了对付病人的门路,轻车熟路地吩咐迢儿:“点两个炭鼎拿进来,留心笼住烟。”   我呜咽一声,大有天不容我的悲戚。   偏偏司徒鄞体贴地问:“要不要喝杯茶?”   天之骄子……真的永远不担心挨揍么?   我扭过脸不理他。   被角忽而一轻,我诧异回头,司徒鄞已经钻了进来。   冰凉的衣袍仿佛浸在水中的柔丝,下一刻,马上被热气氤透。   我惊疑不定:“你做什么?”   “陪你。”   他笑得安稳无怨,我却急起来:“别闹了,回头抖了汗再染上风寒——”   凉薄的唇堵上来,舌尖扫过我的唇纹,吮了吮,很克制地分开。   “就因如此费心神,病才养不好。不许想了,睡一觉。”   “这么热……怎么睡得着。”这么难受,着实也睡不着。   可想司徒鄞一个无病的人,随着我受苦,该是何等屈尊了。   “汗出来就好了。”他搂着我,闷湿的热气似要将我们融为一体。我迷迷糊糊地想,如若我们是两块生铁,就这样化在一起该有多好。   便这样挨着,不知过去多久,司徒鄞突然低低问:“是我的话吓到你了?”   反应了一阵,明白是指白日里关于哥哥的事,我轻轻摇头:“没有。”我既信他,便不须猜忌。   “‘三哥’是谁?”   对这句单刀直入的话我怔松了好半晌,不可思议地反问:“你怎么知道他?”   “你发烧昏迷的时候一直念叨着‘三哥’……”   一只手突然探下去掐住我腰身,不轻不重的力道蕴着风起云涌,“他是谁?”   “嗯……这个嘛……”我心虚地支吾。   怪不得之前朦胧间,听到司徒鄞反复说“是我在这里”,原来是这个意思。   儿时不谙世事,我的确有段时间屁颠颠追在三哥后面,没皮没脸地喊长大了要嫁给他,但那是童言无忌了。   一面心虚,又不会在这人面前撒谎,只得叫了一声:“哎,头好疼。”便装睡过去。   耳朵一痛,半片耳廓被咬在嘴里,不痛不痒地摩挲。   我禁不住,只得一缩脖子,睁眼道:“是小时的玩伴,仅此而已。”   “仅是玩伴,却叫的那样亲密,如何不听这样唤我?”   我大感今夜难过,“你已废了君臣之礼,还要怎样?”   “夫妻之间以君臣相称本是笑话,旷日你我相称,也不妥。”   分明是不满,还装得这样一本正经。   只是这样说着话,身上的闷热不觉间分散大半,我只撑着眼皮定定看她。   司徒鄞璀然一笑,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神采。   他轻启话音,将一番话说得极郑重:“从今以后,叫我牧舟。”   牧舟。仿佛前世相逢过这两个字,我心头猛地一颤。   “听到了么?”   默等心悸平复,我轻声问道:“是你的表字?”   司徒鄞低叹道:“我自出生起被立为太子,只有名,没有字,即使有,也没几人有资格叫。”   “那……”   “我刚刚想到的。”   竟如此儿戏?仔细回想他的表情,总觉得有故事在里面。“没有出处么?”   “没有。”低撩的声息送进耳窝,“问了这么多,究竟叫是不叫?”   犹豫许久,我的声音弱下去:“我、不敢。”   信他是真,不敢也是真。   当初应绿盛宠如斯,如今也冷了下去。我钟了不过尔尔,岂敢得意忘形。   “不敢,是么?”司徒鄞的声音也沉下去,若有所悟地沉默,良久淡道:“随你。” 第37章 曾无软肋   那日出汗后, 烧果真退了下去,伤口也很快愈合。现在迢儿关注的焦点已不是怎么让我多进些饮食, 而是研究哪种配方的去痕膏更好用。   陪我大汗一场的司徒鄞,当日从被子中出来时发冠殷湿,衣袍落拓,却半分不见狼狈。   我丝毫不疑,无论任何时候, 他都能保持这一份与生俱来的贵气。所幸他即刻换了干净衣裳, 没有闹起病来。   只是自我愈后, 他过来的时间变得少了, 虽也不曾听闻到别的行宫去,但我总觉得, 他是因我不肯叫他“牧舟”生了气。   那日若真的什么都不顾忌地叫了他……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正倚在窗边出神, 迢儿端来一碗黑汤:“小姐, 吃药了。”   我大皱眉头:“怎么还要吃?”   “阳太医说了, 小姐经这一病,元气大伤, 要好好调养才是。”自从病好, 迢儿便把阳太医的每一个字都奉作圭臬。   我接过药碗,转手倒进一盆茶花, 把空碗还给她。   “小姐!”迢儿气得直瞪眼。   窗下抹桌子的秋水看了直笑:“娘娘怎么也学起咱们皇上来了?”   “你还笑,还不过来帮我劝!”   “娘娘不愿喝也罢了,太医的话总不可尽信,是药三分毒, 可能怎么调养呢?娘娘多吃些东西补回来也是一样的。”   我笑:“秋水说的没错。”   “小蹄子,就会讨好娘娘!”迢儿恨得牙痒。   秋水只当没听见,突而“咦”了一声,拾起桌上一张暗金花笺,低念:“云听渔舟唱晚,花落牧童横笛,占尽五湖秋。胡床兴不浅,人在庾公楼。”   念完她恍神,“这首诗没听过呀。”   我不是滋味地笑笑,“没用的了,扔掉吧。”   ……   “皇上驾到!”   外殿传来珠帘碰撞声,我戳在香囊上的针一偏,差点扎在手上。   撇下香囊迎出去,司徒鄞穿一身梨花白的常服,让人见了心情透亮。   只是胸前扇子抖得勤,细看他晶亮的额角,蒙着一层薄汗。   我忙回头吩咐:“迢儿,把冰装上。”   数日不见,司徒鄞款款走近,嘴边是没有隔阂的笑意:“你院外的美人蕉开得格外红火,远看还当是一团火在烧。”   “牧……”   他的笑容有瞬间停顿。   看着他几分紧绷的侧脸,我低了低头:“——目今凝碧园百花齐放,才真好看。改日皇上不妨游览一番,也消减消减夏日暑气。”   司徒鄞合扇搭在手心,鼻尖微微凑过来:“没有识花人在旁,我这赏花人也徒有附庸风雅的份儿了。”   我低笑:“皇上雅风,臣妾至今难忘。不过皇上相邀,臣妾定当相陪。”   “嗯。”他漫然呵了口气,“才几日不见……看来我该高兴我的娴妃如此知礼。”说罢在我手背一捏。   我淡淡一笑,听他漫不经心地补充:“最近事忙。”   我心尖痒了一痒,点头。司徒鄞忽又一挑眉,“差点忘了——来人!”   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捧着两盆点点雪白的花枝进来,隔了老远便闻见梅香。   “这个时节,竟还有梅花?”只见盆中玉瓣脆嫩,在炎夏中尤显可怜。   司徒鄞的明眸含笑,“雪里亭折的,喜欢么?”   “这诳语打得有些过了。”我早前还去过亭子,并无梅可开。睨过去一眼,司徒鄞只得摸摸鼻子,“岱国国君梁袖进贡之物,看着还算清雅,你说呢?”   花盆是寻常百姓家随处可见的土窑,形色粗粝,配着精巧的梅花,的确别出心裁。   “岱王真有心思。”   司徒鄞悠悠道:“有心思,不见得是好心思。”   我了然微笑,道:“又到了周边藩国进贡的时候,母后的寿辰又将近,你且有得忙了。”   “嘿,又不用我忙。”他择了张美人椅坐下,双腿交叠,一副惬意姿态。   看他面朗唇红,也不像被累到的样子。我择旁而坐:“听说你把操办母后寿宴的差事给了胥大人?”   “嗯。”他微微挑起下巴。   “听说几日前你与他下棋输了?”   白玉扇坠一滞,我悠然续道:“听说,你给人家的筹办银两有些捉襟见肘?”   司徒鄞轻打扇子,“你听说的倒是不少。”   我止不住笑,闷头喝茶不说话。   他一把捉住我的腰,低笑:“我是这么小气的人?”   “记仇更贴切。”   司徒鄞将我提到腿上,薄润的唇压上来。我被索取的无力,连连后躲,被有力的大掌撑在背上,不给人逃。   缠磨良久,他停下来,眼睛潮润如砚中古墨。我咬了咬肿痛的嘴唇,埋脸在他怀里。   一声靡叹,玉指滑过我脸颊,“这几日想你想得紧,只是挂碍你身子,如今……娴妃可否劳累一番了?”   我瞪眼,拂开他的手站起身。背后有嗤嗤笑声,还强装正经地咳:“好,我们不闹了。”   “是你自己在闹。”不甘自己的窘迫,我眼也不眨地回了一句。   为什么从前看司徒鄞都是笑里藏刀,现在看他笑起来,非但小孩子一样赖皮,还和朝野纷传的那位作风犀利的君主相去甚远?   他眨眼闲问:“听说你最近每日都去给母后请安?”   我没有多想,顺口道:“我怕有所怠慢,太后会以为我是仗着——”   话音霍然停住,我不动声色地看司徒鄞一眼。   司徒鄞的笑意不见,“你果然还是怕。”   我慢慢蜷缩手指,“我……无意令皇上困扰。”   “的确。”司徒鄞自嘲般勾起唇角:“遇到你之前,我从无软肋。”无能为力的神情,仿佛玉樽倾裂,让人不忍卒看。   这便是司徒鄞的慑人之处,浅笑黯然,都伤人心。   身子忽而被抱住,隔着肩膀,如玉的声音飘渺得不真实:“钟了,我不会让你我之间有隔阂,所以我一定会解决。”   怎么解决?   我几乎脱口问出这一句,却被一声请安打断。霖顺宫一位公公趋步外殿,“皇上,太后娘娘传来口谕,请您过去。”   司徒鄞动了动眉:“现在?”   “是。”   司徒鄞抿着唇,有些不悦,我退开两步道:“快去吧。”   他看着我,眉目露出温柔,道声“好”,却站定不动。   我伸出指尖推了推他。   司徒鄞眸中忽而闪过一抹异色,没由来地问一句:“喜欢出宫玩么?”   我闻言立即长了精神:“怎么,你要出巡?”   “差不多。”司徒鄞话留一半,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等我消息”,笑意诡谲。 第38章 一梦南柯   胥筠把太后的寿宴筹办得风光一片, 到底是户部的一把手,银子周使很有一套。   不过我私下盘算, 托司徒鄞的福,他自己出的那份也为数不少。   席间见到他,风度如旧。我们点头致好,没有多说什么,一来大恩难谢, 二来众目睽睽, 我也不想给他惹上什么莫须有的麻烦。   我送太后的寿礼是一罐野王蜂蜜, 看似礼轻, 比不得那许多珍玩珠宝,但这一罐蜂蜜实则难采的很, 是我托人出宫找了师父千求万求, 师父才肯舍了来。太后近日身子不爽, 野王蜂蜜补气血医百病, 希望能有些许疗效。   宴后几日,各国贡品陆续觐上。只是岱国——除了两盆香梅, 定好的二十万两白银迟迟未到。   几日后岱国使臣慌张来见, 言贡银在褚国境内不翼而飞。   迢儿絮叨着事情的最新进展:“不知是在哪里丢的,二十万两银子呐, 还是皇贡,地方官儿绝对倒霉了!”   我赏着梅花,想着岱国的说辞——不翼而飞。   这可有趣,凡事有因有果, 有迹可循,怎么可能不翼而飞呢?这莫非就是岱王的“心思”,自己心疼银子,便想上演一出移花接木?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件事会和哥哥扯上关系。   短短三日,风云突变,皇上下旨诏曰:“镇远大将军钟辰护送皇贡不力,更有中饱私囊自立为王之嫌,即日革去将军之职,解除兵权,下牢待审。”   陈公公读完诏书,我一片怔然地倒在迢儿身上。   当天傍晚,太后吐血,太医验出太后服用的野蜂蜜中含有烈毒。数不清的精甲侍卫将眷瑷殿里外包围,不允任何人进出。   突发的一切像安排好的阴谋,排山倒海般扑来。这样精准的时机,若说不是人为布局,未免自欺欺人。   空旷的大殿里,我努力回想司徒鄞说“一定解决我们之间的隔阂”时的神情,可无论回想几遍,除了眷眷深情,再无其他。   如果这真是他的棋,那么野蜂蜜中的毒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会拿自己生身母亲的性命作赌?   如果他真的有什么计划,如何会不事先与我说明,而让我在这里平白着急?   他那日问我可想出宫,是想让我出宫游玩,还是扳倒哥哥之后,要将我这罪臣的妹妹逐出宫门?   我闭上眼,竭力捕捉司徒鄞流露的痕迹,然而每次想到的都是他的笑。   狡猾的、可爱的、苦涩的、温柔的……再真不过的笑容。   整整三日过去,殿外重兵围守,铁戈凛寒,殿内人心惶惑,悄无声息。   司徒鄞再没露面,连带现今哥哥如何,太后如何,贡银又如何,即使迢儿再耳通八方,坚守严密的眷瑷殿亦透不进一条消息。   原来,从云端一瞬跌落泥途的滋味是这样。   那人送的凤钗犹在鬓间,臂上疤痕犹未消褪,那些哄我吃药发汗、待我体贴入微的过往犹在眼前,一切还未烟销云散,怎么就面目全非了?   司徒鄞,是真是假,是局是情,你总要给我一句话……   枯坐了一日后,我豁然起身,抹干颊上泪痕,疾走到屏隔后的书案前,将一应物件扫落在地,向外高喊:“快,拿地图来!”   “小姐,什么地图?”迢儿带着哭音,大抵见我赤脚散带的样子,以为我神志不清了。   “哭什么!”我皱眉,“褚国的地形图,还有中原大地图,都拿来。”既然想不明白,多想也无益,总要做些眼前的事,好过坐以待毙。   “是。”应声的是秋水,这个时候反而属她最镇定。很快,她取来两幅羊皮卷纸,又端来两柄烛台。   迢儿反应过来,怔怔蹲下去拾捡拂落的茶具碎片。   我拉起她,语气急躁道:“不用管那些了,来,帮我展开。”   秋水和迢儿将图轴展开,中原各国差互错落的山川现在眼前。   在中土,褚国虽称霸一方,却并非一枝独秀。褚居边北,四周错落着几个人丁稀疏的小国,靠着终年给褚国进贡免受战火屠戮。位居西南的未国同样如此,有着足以与褚国抗衡的国力与兵力,哥哥驻关,防的便是未国。   未国蠢蠢欲动这么多年,却始终不敢进犯,也是出于对长路跋涉和粮草运给困难的考虑。这样一来,原本并不强大的岱国夹杂在两国之中,便成为极其重要的一枚棋子,也奠定了中土三国鼎立之势。   岱国向我们进贡,褚国为它提供护佑,这便是盟国间的互利双得。一旦进贡的皇银莫名失窃,岱国很可能转投未国,这就等于给未国搭了一条通行无阻之路,褚国便岌岌危矣。   理清了这些,再想司徒鄞的话,不由好笑自己的天真——他怎么可能轻易解下哥哥的兵权,西南那样一片虎狼眈踞的形势,倘若大将军不在,他的稳固江山还要不要了?   那么他说的话,是在骗我了?   眼眶又要发酸,我连忙摇头赶走无谓的念头,当务之急,是找到贡银。   不管是未国还是岱国动的手脚,甚至是褚国中有人动了心思,银子总归是在褚国境内丢失的,这条线索理不清,哥哥的嫌疑便洗不清。   将大地图扔在地上,又把褚国地图展开,就着荧荧灯火,我仔细审视上面每一条曲折路线。   凝默良久,我放弃地转向身边的人求助:“你们谁知道,岱国送来的皇贡经由哪条路线送进宫里?”   众人面面相觑。   是了,我是急糊涂了,这等机密大事,他们常年在宫里的人怎能知晓?   秋水见状,出去把所有丫鬟太监聚到跟前,压低声音问:“娘娘问话,有谁知道岱国皇贡运送路线是哪条,知道的说出来,有你的好处。”   小许,一个小太监瑟缩地站出来,手臂当举未举僵持胸前,好不窘迫。   我霍然看向他:“你知道?”   “回娘娘,奴、奴才娘舅家有位亲戚是走镖的,有一次无意听得别人说起,酒后又说给奴才听。所、所以……”   意识到自己的神态吓着了他,我轻叹一声,缓和了面色:“可以确定吗?”   “应、应当没错……”   “好,你说来——识字么?”   小太监腼腆道:“些许识得一些。”   “那你过来,在地图上画下。”我将朱红的狼毫向前一递,恍觉手腕轻轻发抖。   小太监傻愣愣地站着,不知接笔。迢儿此时也定下神,揉揉通红的眼,轻道:“让你画你就画呀。”   他这才拘谨接笔,走到烛火前,先是仔细地看了看地图,而后小心翼翼画下一条蜿蜒的红线。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小路子。”说话间小路子画毕,轻轻放下笔。   我看着那道红线,“路公公,烦劳详细解释一下。”   “啊……”小路子又惶恐起来,先是眨眼,又是抿唇,显得不知从何说起。   我不催促。   无人催促,整个大殿噤若寒蝉。   良久,小路子抬起袖筒抹了抹汗,手指一处道:“这里是边关瑶城,就是、就是……”   我接口:“是钟将军镇守之处。”   “是——瑶城正北是阳明谷,此处地势狭窄,道路崎岖,素有天险之称;过了谷便有官道了,直通腹地荩眬;之后出荩眬入拓衿……”   “拓衿?”迢儿插口:“那不就是洛城的邻城?”   “是的,贡品会从拓衿直运到洛城,这是最便利的路线了。”   我沉吟,“若是这么重要的路线,知道的人绝不会很多。”   小路子猛摇头,“不多不多,绝不会多,奴才的亲戚也是偶然听闻,奴才、奴才也是偶然才……”   “路公公不必多疑。”我安抚他,表情再次凝重。   宛如人身血脉的红线映在眼里,汩汩跳动。   迢儿轻轻的怯声中透着焦虑:“小姐,我们现下很被动,得想法子见皇上一面。否则,即使知道了路线图,又有什么用?”   我却摇头,指尖落在阳明谷。“岱国的贡品中有一半是军队的粮饷,这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每年当贡银传进国境之时,哥哥便直接扣下一半,好处是既节省了国库下拨的时间,又防止中间有贪官中饱私囊。而后哥哥会亲自护送贡品,过地势险要的阳明谷,在官道交接后,便返还瑶城。”   “也就是说……”迢儿眼里放光。   秋水紧接着道:“只要查过交接时银子的记录,便知道将军有没有私扣贡品。”   “而将军是万万不会的!”迢儿激动得拍了下手。   我冷笑:“这么简单的事,一目了然,既然拖到如今这地步,谁还会在意钟辰是否真的有罪?”   迢儿脸色又白了,“小姐……什么意思?”   我摇头。   我不知其中有何隐情,只知这样一顶不干不净的帽子,除了他,没人扣得下来。   司徒鄞,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外面突然传来叩拜的声音,随即,殿堂大门訚然打开。   一团凉风涌灌进来……   翌日,我身着百蝶穿凤裙,头戴八宝簪珠钗,跪在朝堂之上,群臣之前。   跪在我身旁的是久违的哥哥,身上还是未来得及解下的战袍。他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锐如刀锋。尽管此刻我们兄妹二人狼狈如厮,但也只在此刻,我真切地感到兄长就在身边的安心。   司徒鄞神情陌然地坐在龙椅之上。陈公公宣读圣旨时,我一直注视他,他却从始至终没看我一眼。   “……罪臣钟辰监守自盗,即日起革除将军之职,解除兵权,押入天牢等候发落。娴妃钟氏包庇兄长,有失德行,即日废除妃位,逐出宫门。”   宣到这里,哥哥一动膝盖,是长身而起的架势。   我死死按住他,对他摇头。   哥哥眼里似有泪光,隐忍看我半晌,终是颓然跌于地上。   我面无表情地抬头,司徒鄞的嘴角不经意勾起,露出谋算之中的笑意。   那一日我记得,是八月初三。 第39章 兵行险招   随胥筠一行人走进拓衿城这一日, 是个风朗云疏的好天气。   拓衿与京城比邻,自是重镇, 不但过城门时受到执戟守卫的严查细盘,放行前还惹得其中一个守卫狐疑地看过来好几眼。   也难怪扎眼,我们这一群人,头一个胥筠便风姿皓爽,若换上贩夫走卒的短打, 反而招疑, 索性玉冠轻衫, 也算公子本色。我则不便着女装同行, 换了一套男子衣袍,也不知能瞒过几个人的眼睛。   “哎, 终于到了啊。”胥筠身边的侍僮方唐惬意地伸个懒腰, 见主子微微嗔目, 连忙收敛形骸。   “呵呵, 年轻人就是精神好啊,骑了一路的马, 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跌散了!”   说话的是五都刺史赵丹青, 他是位武官,也并不老, 还不到不惑之年,性格端的豪迈。   “赵大人若不时常以长者自居,恐怕更能获得佳人青睐。”   胥筠笑着接口,把至今尚未娶亲的五都刺史说得面上一红。随即他哈哈一笑, 压低声音道:“复尘也变风趣了,只是出门在外人多口杂,大家还是以名相称吧。”   “是我失虑了,赵兄。”   我勉强笑了笑,宫里的阴霾和吃紧的边关并没有使他们颓丧不振,还能谈笑风生。   胥筠微微移步过来,轻声问:“娘娘在想什么,从刚才起就一直眼不离微臣?”   他的神情诚恳,那声“娘娘”,实没有半分嘲讽之意。   ——那日,皇上当朝宣旨,惊动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老祖宗疼我,拄着龙头金杖移驾朝堂,无论如何都要保我清白。   那天,我第一次在司徒鄞眼中看到为难,趁此机会,如素也跪出来替我求情,一时间场面纷乱。   当我以为事情出现转机的时候,司徒鄞冷冰冰的声音从龙座上传下来:   “身为一国之君,朕不可能徇私枉法。既然皇祖母开口,娴妃,朕给你两个选择,其一,如朕之前所言,其二,朕可以给你一次表清白的机会,许尔与钦差大臣出宫查案,限时半月,若届时无果——人头落地。”   真是好一句“人头落地”。   我从往昔中回神,嘘出一口气:“都说了以名相称,大人心中礼法太重了。”   胥筠淡淡一笑,我察觉自己话中矛盾,讪笑着闭了嘴。   赵丹青左右看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先去客栈吧,一路颠簸,大家都该歇歇脚。”   许是阳光毒辣,到客栈时已有些昏昏欲睡。订下了房间,胥筠亲自把我送到二楼天字号房,语声一如既往地有礼:“折腾一路想必累了,姑娘且好好休息,余下一切无需担心。”   他叫一声“姑娘”,我便低头看一眼身上的长衫。对着一个男子装扮的人叫姑娘,还如此一本正经,也就此人做得出来。   面对这张守礼的脸,我终是抱怨不得,应了一声,推开房门。   关门的时候,胥筠又唤了一声“姑娘”,似有话想说。   我哭笑不得地转身:“复尘,你我都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我已经不是皇妃,你无需多礼,况且……”我眼神飘忽,“多礼,也并不能救我的命。”   胥筠眉目一凛,“在下没想到姑娘会答应……为什么?”   我轻叹,摇了头只道:“记得吃饭叫我。”轻轻阖上门板。   躺上床,反而午睡不着。尽管面对复尘强作轻松,但我明白他想问:为何要答应司徒鄞的条件,出宫查案?   为什么在逐出宫门和人头落地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不得不认,这的确是一招险棋,如若我看不清局势,钟家满门会在我的轻许间毁于一旦。   也许,我会选择什么,早在司徒鄞意料之中。   宫中消息闭塞,出宫后才知,贡银已查明丢失在拓衿境内。之所以赖上哥哥,因他往年皆是护送贡银至荩眬交接,今年却在拓衿交接,便出了岔头。   我疑惑哥哥今年为何违例,胥筠告诉我,近日拓荩城交处常有流寇为乱,钟辰为免贡银出错,才多送出一程。   可笑尽忠职守,结果适得其反。   临行前,被允许去天牢见哥哥一面。   钟辰单独囚禁在一处,身上虽是囚服,英气依稀不弱,表情镇定到让人怀疑,他已在囚衣下藏好了利剑,只待时机成熟便杀出去,来个血溅皇城。   不过我伸手摸了一摸,根本什么都没有。   “你个傻丫头,真以为你哥这么不怕死?”钟辰被逗笑,无奈地揉了揉我的头发。一刹之后,他狠狠搂紧我,咬牙切齿地骂:“你是傻瓜吗,牺牲自己云云,觉得很伟大吗!”   “哥,喘不上气了……”   钟辰不肯撒手,一颗接一颗的热泪砸在我肩头。   这么多年,他只会流血,何曾流过泪?   我紧咬牙关,默默承受着哥哥的,和我自己的心痛。   “我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伴着铁链锁上牢门,我声色铿锵。   叩门声惊醒梦觉,竟不知如何睡熟了。   我揉着眼开门,胥筠看到我的样子有些愣,我随即清醒过来,抬手拂过乱掉的头发,有些脸热,“咳、饭好了?”   “好了,请下楼吧。”他声里带笑,当先转身开路。   一桌四人按次而坐,面前摆得方正的碗筷都不曾动过。看此等架势,若非顾忌旁人,恐怕他们会垂首肃立一边,等我来便齐声高喊“娘娘请用膳”!   我心下过意不去,低声道:“实在不必如此拘礼,怎好劳烦大家等我一个?”   赵丹青夹了一片水煮肉过来,爽声笑道:“公子尝尝,用这肉片蘸上辣椒酱,再卷上一口白饭,送进嘴里大嚼,嗯,那才叫一个香呢。”   说着,他自己先咽起唾沫。   胥筠摇头失笑,我不客气,蘸了辣椒一口送进嘴里,却顷刻被辣得大咳。   不知谁递来一杯茶,我抢过连喝几大口,才平息了舌上的麻辣。   赵丹青一拍脑门,“啊呀,忘了这口你可能受不了!”   方唐嘻嘻笑起来,语气中带着少年特有的朝气:“赵大哥你这是‘日啖白肉三百斤’了,旁人怎么学得来?”   “三百斤,那还不给人撑死了!”赵丹青挤眉弄眼地接口,大家哈哈大笑,一顿饭吃的尽欢。   我却清楚,他们的笑里有一半是做给我看。如今贡银的踪迹毫无头绪,司徒鄞给的期限也不宽泛,想必每个人心里都有压力。   果然晚上刚打过一更,一楼天字客房的油灯便点上了。   客栈敞厅中,尚有三两酒客手捧孤樽月下浇愁,我站在房门外,看着映在窗纸上的数个黑影,幽幽叹了口气。   “谁!”屋里警惕地叫了一声。   我连忙出声道:“是我。”   方唐来开门,却只搪在门边,犹疑着不让我进去。   赵丹青的叹声传出来:“罢了,让小女娃娃进来吧。”   进屋坐定,满屋子的人沉默不语。   各有所思、各有所指的目光刀子一样戳进我的胸口,让我无地自容。诡异的静寂中,我起身,艰涩开口:   “钟了很明白,钟了一介女流,不应该妨碍各位查案缉凶。但我只想尽一份力,毕竟这件事牵扯到我哥哥……”   “并非如此。”胥筠露出一贯安定人心的笑容,“姑娘多心了。不让你参与是在下的意思,我等男儿在此,岂有让姑娘劳心的道理?”   赵丹青长长叹了一声:“哎,或许这么说有点奇怪,我的年纪虽不足以做你父亲,不过我和你哥哥早就相识,对你也是像父辈一样的疼。这一次我主动请缨,为的就是帮孑群洗清嫌疑。”   他抬头怜惜地看我一眼,差点招下我的眼泪。   “你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娃,临危不惧为兄请命,如此高义,让人可叹,又着实让人心疼啊……我最乐观的想法是,我们去查案抓人,你呢,舒心地在这里玩上十天半月,到时候咱们一起回京,该做皇妃的接着做皇妃,该披战袍的重战沙场,岂不痛快?   “……只是你这女娃,忒让人不省心了。”赵丹青说罢,又是一声叹息。   患难之时才见真情,我感动得无以复加,一吸鼻子道:“赵大哥正值壮年,做钟了父亲是委屈了,若肯当个大哥,便是钟了三生有幸。”   赵丹青听了大笑三声,一道冷音忽然插进来:“若是再磕头结义喝杯拜把子酒,银子的去向也就用不着查了。”   我循声望去,桌角坐着一个青年。说来奇怪,此人应是同行了一路,我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乍一看去,他整个人并无出奇之处,然而此刻眼里的光芒却十分逼人。   “喂,你怎么说话的?”方唐凑趣般捅了捅青年胳膊。   “我有说错?”青年懒洋洋地挑眉。   “这位是……”我问。   “连歌,在御林军身居末职。”连歌屁股不离板凳,冲我一抱拳:“给娘娘请安。”   “你小子。”赵丹青笑呵呵的摇头,没有怪罪之意。   如此狷介性格,不受提拔不奇怪,身居末职之语便不是自谦了。我微一颔首:“阁下说的不错,是我耽误了大家时间。若是不嫌我碍事,请大家继续吧。” 第40章 钱庄探风   胥筠请我落座, 为我斟一杯茶。   “我们刚刚说到,二十万两贡银不是小数目, 每锭银子上都有岱国的标记,无论如何化整为零,都不好脱手。此外还有珍玩玉器,行家一看便知来历非凡,也不好出手。所以, 贡品还在拓衿城, 甚而还在原凶手里的可能性非常高。”   “但是银子无法出手, 对我们也很不利。”方唐接过他主子的话, 搔眉道:“皇上只给了咱们半个月时间,试想, 哪怕给咱们一年时间, 那伙贼人只要藏住不动, 等到风声过后再行销脏, 也是一点辙都没有!拓衿这么大,总不能挨家挨户地搜吧?”   “嘿, 今日我们这等大张旗鼓地进城, 哪个做贼的不会心虚?”赵丹青狡猾的笑意隐没进眼角,“人只要一慌, 就会有动作,这一动作,破绽就出来了。”   我恍然,“出城的并不止我们六人?”   “怎么可能?”胥筠笑应:“早部署了人悄悄潜进来, 拓衿虽大,但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必会知晓。”   “这都是复尘的主意,年轻人脑袋就是灵光啊。”赵丹青满意地呷了一口茶。   “难道传来消息之前,我们就干等着?”连歌突然冷声冷调地疑问。   赵丹青笑意微僵,想来他们之前尚未讨论到这里,便被我打断,连歌又是一脸挑衅的样子,我看不过去,便道:   “银子流通必走钱庄,玉珍脱手必途经古玩市场,恰恰这两个地方又是一家通百家,两边摸摸底,许会有所收获。”   赵丹青突地爆出一串笑声,我没防备,险些吓得晕厥过去。   只见他拿起茶杯顿在桌上:“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们在这里讨论了半天对策,不想被小丫头简简单单道了出来!复尘啊复尘,我可不敢再吹嘘你是头脑灵光,天下第一了。”   胥筠浑不在意地微笑,我只剩心力交瘁,听着一波高似一波的笑声,心想:豪爽是一回事,惊吓可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梆子打过二声,胥筠送我回房。走出十余步,依然听得到赵大哥洪亮的笑声。   楼梯上我斜过身子问:“赵大哥平时也这么……真性情吗?”   身后的人轻轻一笑:“是,所以住在他家方圆五里内的人都身体强健。”   “怎么?”   “身子骨不好的不知哪下子会被吓死,都不敢住过去。”   我反应过来,不禁莞尔,胥大人在外,可比宫中风趣得多。   笑着不留神,靴底在木沿打个滑,身子蓦地仰了下去。   “小心。”胥筠稳稳接住我,如此重的分量压在他两只手上,脚底却纹丝未动。   “多谢。”   “……失礼。”   想起雪里亭那次滑脚,我不好意思地摸鼻子,一路沉默至房门口,低声道:“啊,复尘早些休息……明早出发时,记得叫我。”   胥筠却挑眉,“出发做什么?”   我奇怪道:“我们不是要调查钱庄么?”   胥筠讳莫如深地望了我一会儿,平声道:“是‘我们’,姑娘不在其列。”   我眉头一攒:“这是为什么?”   一看胥筠严肃的样子我便头大,他心里定是想着什么“堂堂男子顶天立地,岂能让女子劳心”这样的烂理由。   “你倒是说啊!”   胥筠避开视线,“此刻姑娘必有许多反驳之词等着,在下不说也罢。”   我气闷,使劲踏着楼梯往上走,走了几步又倒回来,看着男子春光流渡的脸,压低声音:“那我明天……可否着常服出去逛逛?”   “不可以。”毫不犹豫的回答。   我顿了顿,继续忍气吞声:“男装呢?”   “不行。”   我瞪着他。   “在下需要保证姑娘的安全。”轻巧的字眼从他唇中吐出,云淡风轻又无从质疑。   我满腔愤闷却无可奈何,阴阳怪气地道声“谢谢”便回房。   反正明天大家都忙正事,我一个人还是可以出去。   第二日我特意晏起,在房间里磨蹭着早饭也没吃。待到日上窗纱,料想赵大哥他们都走了,这才慢悠悠地推开门闩。   门开,我的得意僵在脸上。“你、你怎么在这?”   方唐守在门口的姿势像在扎马步,亦是满脸的不情愿,“公子让我保护您。”   “哦。”我试探着迈出一步,立刻被方唐拦下来,“公子说您不能出去。”   我登时板下脸,“连我也敢拦?”   少年的纸老虎面具登时撑不住,委屈地嘟囔:“我就说这种事情连歌来更合适——公子说了,您如果出了客栈就罚我一年的俸禄,您行行好,咱这是小本经营,高风险低收入,若再被克扣下几个钱……”   一个男孩子絮叨到这种地步,当真叫我开眼。在他说到“上有老下没小,媳妇不知何处找”时,我连忙打断他,“你也很想出去查案吧?”   方唐被洞穿心思,纠结良久,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不想。”   “千里迢迢到拓衿来,就为保护一个人,甘愿吗?功劳苦劳都被别人占了去,自己却碌碌无为,不觉得委屈?”   到底是心思单纯的少年,方唐哀怨地看着我,如同在看一个把他推进火坑的人。   看来胥筠没有教他攻心为上的道理啊,我笑意无辜,爽快地拍怕他的肩,“走吧,再磨蹭下去,他们该回来了。”   “娘娘……公子若是怪罪,您要保我。”方唐被我说动,可怜兮兮地求个免死金牌。   “废话。”我提起雪白的折扇一抖,“我就是公子。”   路上方唐告诉我,胥筠诸人兵分几路去了城中几个较大的古玩市集,我略一思索,领着他去钱庄探风。   走进一家就近的钱庄,却早有十来个人挤在柜台前等着兑银,皆是急不可耐的神情,仿佛那银子是免费赠送一般。   方唐迅速将钱庄里的观察一番,耳语道:“您看这些人,像不像是盗贡的贼人雇来洗钱的?二十万虽多,但若多找些人兑换,也许能不着痕迹。”   我歪头问:“你觉得不着痕迹了吗?”   方唐果断摇头,“不,很让人怀疑。”   确实,贼匪不会用这么笨的方法,如此惊天大案,自然知情的人越少越好。销赃心再切,难道就不怕被哪个有心人捉住把柄黑吃黑?   “不过委实奇怪,一般来说,金银货真价实,银票容易作假,多有用银票兑银子的,却少闻用银子大量换银票……”   我正说着,方唐眼尖,拦住一个把换好的银钞塞进怀里的中年男人,讨喜的脸笑嘻嘻凑过去,“这位老爷,来兑银票啊?”   中年男人身材微胖,手上几枚金戒指晃人眼目,身上绸衫上等,剪裁却粗糙。与其说商贾富翁,更像土暴发户。   只听他哼哧几声,不屑道:“关你鸟事!”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倒是不客气。我略皱眉心,好在方唐脾气好,继续问:“一看老爷的打扮就知是富贵之人,不知……”   “你这毛头小子怎么回事!”暴发户不听他说完便喊,欲要发作,眼神一溜,瞟到我身上,“哟,这小哥儿生得好俊俏啊!”   暴发户的一张猪肠脸转怒为笑,目光在我胸口徘徊不去,看样子是瞧出了什么。   他刚往前走出一步,方唐横身挡在他面前,片刻前的嬉笑尽数不见。   “滚。”简单的一个字。   暴发户不屑地哼笑一声,伸手推搡方唐,方唐神情不变,错手斩在男人颈间。   以我的角度,清楚看到他掌下一片薄薄的寒光,紧逼男人的喉咙。   “滚。”   暴发户的脸顿时白了,如履薄冰地后撤一步,见方唐没有要他性命的意思,没命地奔出钱庄大门。   我松了口气,好奇地上前翻看方唐手掌,“这招不错,教教我呗。”   方唐目露诧异,好生打量我一阵,喃喃道:“您怎么……”跟着尴尬地咳了一声,“咱们是来办正事儿的。”   我猜他想问,我怎么这样没心没肺,出了这么大的事,又被赶出宫门,我却还笑得出来?   可不笑又能如何?我纵是想哭,也没有人瞧着。   我微一敛睫,收住眼中水气,向方唐伸手,“有银子么?”   “要银子做什么?”虽是问着,方唐还是从身上摸出几锭纹银。   加上我的,差不多够一百两,少是少了点,也没办法了。   “既然都是兑银票,我们也不能搞例外。”   柜台的伙计已经忙得汗流浃背,见又有主顾上来,忙笑脸相迎:“二位公子,是存是取?”   我把银子放上去,“兑张银票,这些有一百两吧。”   伙计拿出银秤一称,一百零二两,足够。把银票交给我时,这眉眼清秀的小伙计多看了我两眼,一看就笑了:“公子也是去试试手气的?”   我心下一动,不动声色问:“试什么手气?”   小伙计愣了愣,自顾自嘟囔:“原来不是。怪不得只兑了一张,我还觉着奇怪呢。”   我赶忙问:“刚刚那些人来兑银票,都是为了‘试试手气’?”   “是啊。”小伙计懒懒地应了一声,不打算再说什么。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不知该怎样试探。方唐凑上来笑道:“小哥,我们是外地来的,刚听你说,这里面似乎大有文章啊,如果有什么发财的路子,还请不吝指教一二,他日若走运发达了,也不忘你的恩情。”   说着,将先前剩的二两银子推了过去。 第41章 金在土中   “呵。”伙计有些受宠若惊, 连忙将银子推回,“这使不得, 本来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们也无妨。前几天,本地一家赌坊突然出了名儿,说是这家的赔率比别家高出十倍,如果赢了可就是一夜暴富, 谁不想去凑个热闹?唯一的规矩是只收银票, 其他一律不收。”   方唐捏住下巴, 转着眼珠道:“我听过赌坊只收金银珠宝不收银票的, 这家赌馆居然反其道而行?”   我问:“赌坊叫什么名字?”   伙计道:“招财赌坊。”   “是几日前突然声名大起的?”   “是啊,之前完全没听过。”   “那不知进招财赌坊的人是输多呢, 还是赢多?”   “嘿, 公子问题真多。”小伙计似真似假地瞄我一眼, “小的没进去过, 也不知,不过我想应该是赢多吧, 来兑银票的人各个桃花上脸, 就好像刚娶了一个美娇娘似的。”   我沉吟了一番,抬头笑问:“你们最近收进的银锭中, 可有带着特殊记号的?”   那伙计才说得兴致冲冲,一听这句话,警惕地在我和方唐之间看个来回,紧张地问:“你、你们是什么人?”   “走。”我拉起方唐转身就走。   “……喂, 你们的二两银子!”   出了方圆钱庄,我们又接连走了几家大钱庄,得到的信息与之前相差无己。   为怕引人怀疑,没法深问银子记号的事,但这招财赌坊的嫌疑,铁定是赖不掉了。   我和方唐干劲十足,一来二去忘了时间,等心满意足地从最后一家钱庄退出来,日头已恹恹西斜。   “糟糕!”我跌足拧眉,悔之晚矣。这个时辰胥筠肯定已经回了客栈,不见我们两个,他要么是急得要死,要么是气得要死。   方唐露出“我比你还糟”的表情,不住碎念:“怎么办,公子知道会剥了我的皮的!”   看他惊恐的样子,我反倒好笑,“你这么怕他?”   方唐挺胸道:“公子是当世俊才人中龙凤,我很崇拜他的。”   “哦,那等会儿回去,你便抱住他的大腿好好哭诉一番你对他的崇拜,说不定他就不怪你了。如有需要,我可以帮你拟词。”   方唐被挤兑得欲哭无泪:“……您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说来也巧,我俩与胥筠等人是在客栈门口碰了个正着。   我懊丧得想撞头,若不是回途在卖酸梅茶的摊子耽误了片刻,这会儿早就在客栈里了。   赵丹青愣了一下,径先看出端倪,不说解围,却笑呵呵地打趣:“哟,二位这是出来乘凉?”   方唐一脸天要灭他的样子,委屈地冲我嘟囔:“都怪您,非要喝什么茶。”   我小声回击:“是谁说反正也晚了,索性破罐破摔的?”   赵丹青似笑非笑,向胥筠看了几眼,发觉这位公子爷脸色少见的难看,终于意识到此刻不是看热闹的好时机,连忙打哈哈:“别在外站着了,进去再说。”   胥筠黑如点漆的眸子淡淡扫过我,转身进了客栈。他的样子谈不上多生气,不过习惯了他微笑,突然沉下脸,也很骇人。   昨晚的房间,昨晚的位置,我和方唐不敢坐,其他人都是奔波了整天,不消客气地各自落座。   胥筠刚挨上凳面,方唐就箭一般窜了过去,言辞恳切地将这一天调查之事,详详细细报告给主子。   这一招比抱大腿哭号管用,胥筠听到最后,轻锁的眉峰舒展开来。   赵丹青拍案叫好,“看来,我们抓住兔子的尾巴了。”   方唐趁机说:“这都亏了钟姑娘聪颖无双随机应变,能查到这些她功不可没!”   我心中一乐,要不是看这么多人在,真想好好夸赞他的机灵。   连歌突而冷笑:“呵,也多亏你逢迎拍马左右逢源。”   方唐愤恨恨地甩过去一个眼刀,我不敢表露形色,只低头绞着手指,尽力地扮可怜。   “哈哈,怎能让咱们的功臣站着,快,坐下。”   到底是赵大哥疼我,我感激地看他一眼,选了离胥筠最远的位置坐下。   “你们可查到什么?”方唐询问他们的进展。   赵丹青摆正脸色,“捯饬古董玩儿的便是罕见稀奇,所以即使岱国的珍宝摆在行家面前,他们也不会觉得奇怪,我等访了一天,也没摸着什么门道。”   “不过,”他话锋一转,“古怪的事着实有一件,这两日珍珠的价钱猛涨了几番,问询的人反而不减反增,不知是何缘故。”   这倒奇怪,我记得岱国的贡品中虽也有珍珠,但是断没有主动提价引人注目的道理……   “姑娘可想到什么?”胥筠突然问。   我错愕地抬头,仍是心虚,连忙摇了摇头。   “不过总算是有了收获。”赵丹青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带着你果然没错啊。”   犯了错还被夸,我纵使脸皮再厚也承不住,面皮发热地垂下头。   胥筠道:“时候不早了,在下送姑娘回房。”   看着他雅风依旧的俊脸,我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上了楼梯,离着天字一号房还有段走廊,短短路径突然漫长起来。我与胥筠并肩走着,为打破尴尬,我眼盯地板道:“你可觉得奇怪,拓衿城一面临江,珊瑚珍珠这些算是本地的特产了,怎会突然水涨船高?”   胥筠停了步子,竟淡淡笑开。   这笑容流露的情韵如风摆荷茎,煞是好看,只听他悠悠道:“姑娘想过没有,既然招财赌坊内只流通银票,那么输赢交易的只会是银票,怎么会有银锭流出?”   我一愣,随即觉察其中矛盾,急忙问:“那明天我们——”   胥筠的眼睛淡淡移向我,我登时闭了嘴。   温暖无伤的目光,让人错觉无论提出任何要求他都会答应,但这也仅仅是错觉。   我丝毫不疑,如果惹恼了他,把连歌调过来看着我也是有可能的。   思及此处,我索性乖乖一笑,保证道:“明天我哪里都不去,就在客栈等你们。”   胥筠看着我的笑,漆色的瞳仁反而一暗,“姑娘心中不开心,何必强作欢笑?”   我怔怔看着他,继而低头踩住自己的影子,心中幽叹一声。   胥复尘,未必是不懂得攻心为上的人。   ……   日上高杆,街头熙熙攘攘的人声渐次热闹。   前一晚虽想着不再给人添麻烦,可此刻叫卖入耳,我到底捺不住外间的繁闹,在心里斟酌了一套说辞,硬着头皮去找方唐。   孰料走廊上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方唐看上去不靠谱,却必定不敢违背胥筠的指令,我觉得奇怪,特意到他的房间转了一圈,也没人。   难道他也随他主子出门去了?这莫不就是天赐良机?我心中侥幸,刚走出客栈,听前方有人声吵闹。   “夕月,你等我,等我攒够钱,一定去你家提亲!”   不远处,一个瘦弱的青年书生紧紧抓着一位姑娘的双手,眼里写满乞求。女孩一声不吭,书生的脊背因为女孩的沉默一点一点弯下去,几与女孩等高。   二人周围聚拢越来越多的人,女子面上青赧,敛睫正色道:“大庭广众,不要说这些。”   穷酸书生几乎要哭出来,“我会努力卖字卖画,一定挣得到钱的,我娘已经把咱们的房子收拾出来了,只要你……求求你,不要嫁给张员外。”   “你还不懂么,你给不了我好日子!”女子终是忍无可忍,甩开书生的手,“我的确欣赏你的才华,但是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不想委屈自己。”   人群中絮絮议论,有人怪女孩贪权附势,也有人说是这书生自不量力。   “不、不会的,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书生还在努力说服心上人,慌忙从怀里掏出一根晶莹的玉钗,“这只钗是我答应要送你的,你看,我信守成偌,说过的都会做到!”   女子厌烦地一推,钗子落地,断成几截。   我瞥了断玉一眼,顿时欷歔,这女子大概永远想不到,她摔了她的痴情郎多少张字画钱。   心里突有一分刺痛。   他,也曾许诺给我相同的事,亦的的确确赔了一支上好的凤钗。   怎的又想起他?嘴角钩出一弧苦涩,垂眼瞧见手里捏的扇子,我真正苦笑出来。   脚步慢下的空当,身侧响起打板的声音。循声望去,但见街边犄角里摆着一张小小的桌案,一个素衣玄袍的老者坐在那里,长须及胸。他身后的墙上贴着一条白幅,上书:布衣神相。   相士微微抬头:“既然有缘,不如就坐。”   我左右看了看,微笑坐下。   老人捋着胡须,不紧不慢问:“不知何事如此好笑?”   “冒昧,只是想起一位前辈曾说,胡子留得太长很不好打理。”   师父一副道貌形容,说话却总是漫然不羁,这算命老头的样子与师父乍看几分相似,也便亲切起来。   老人笑了:“姑娘命中有恩师,当有绵延福泽。”   我听其话音,眉心一动,略微犹疑地问:“现下我有一事迷茫,不知可否求解?”   老相士伸出一只手,“五两银子,可测一字。”   我并未抱太大希望,还是交了钱,在纸上写下一个“银”字。   老相士扫过一眼,随即闭目侃侃而谈:“此字结构为金艮,艮属阳土,土又生金,正是和谐而处逢坎而化。银字本身又属金,若丢了东西,只管往土里找。”   往土里找?看着老先生波澜不惊的脸,我吃不透到底准不准,想想我们这几日的东奔西走,却也同掘地三尺没什么区别了。   老相士解完便把银子纳入袖口,不再多言。我默了默,随即起身告辞。   “姑娘你有血光之灾。”相士嘴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第42章 何人入彀   听到这四个字, 我瞠开眉目,背上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老头脸上却是天塌下来与我何干的神情, 一双眼睛精明地眯着,似乎玄机全藏在皱纹之中。   师父从前总是说善易不占,我思忖着相士大抵都要说些夸大其词的话,以赚些银钱,便不放在心上, 略一点头, “告辞。”   “且慢——”   我已经走出去, 口中道:“生死有命, 莫要殃及了池鱼。”   话音甫落,一阵悚骨的寒风自后惊起。我只及转身, 眼见一道寒光掠影而来, 速度之快难及躲避。   一瞬间我脑中只有四字:血光之灾。   天可怜见, 如果我知道这老先生的话比师父靠谱得多, 哪里会轻易走开!   胸口寒闷之间,一个钱袋突从斜刺里飞出, 笔直地撞上向我飞来的暗器。暗器直直坠地, “叮”的一声脆响荡在风中。   那是一支箭,我见过的一支箭。   黑羽短箭。   无形的杀气逼来, 行人发出一声惊呼!一个蒙面人凭空出现,手中短刀向我颈间削来,便是眨眼须弥,一只青袖架在我面前, 两根长指剪住蒙面者的刀刃,轻易化了攻势。   蒙面人弃刀即走,救我之人喝出一声,三步并作两步挡住蒙面人,身形变换之快如水中游鱼。   眼见他出手,我喊:“留活口!”   随着话音落下,蒙面人直挺挺倒了下去。   青衣人第一时间返回我身边,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因有余悸,一时说不出话。   谁能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   他带着我走到蒙面人尸体前,解开尸体的面巾,回头问:“认识吗?”   我僵硬点头。   ——认识,是连歌。   再回头寻那测字的相士,已经人影无存。   来人蹲身捻了捻连歌嘴角溢出的血迹,沉声道:“服毒了。”   我嘴角打颤,勉强打趣道:“还以为你的武功真有长进,一掌便将人打死了。”   他没有笑,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不知人群中谁喊了一句“杀人啦”,我膝盖一软,被他眼疾手快扶在怀里,不忘摆出鄙视的神情:“这个时候,就不要装出能开玩笑的样子了。”   我收起残碎的笑,虚声问:“这里有什么让盗圣看得上眼的东西?”   对方狷然一笑,未等答言,人群外突起一道洪钟般的喊声:“别跑!”   身边人脸色突变,丢了句“后会有期”返身就走。我拉住他的袖子,惊疑道:“你——”   “蠢贼,你已无路可逃,还不放开她!”赵丹青竖眉的样子陌生得可怕,我只得解释,“赵大哥,这是我朋友楚三派,不是坏人……”   楚三派闻听,甩开我的手大叫:“好哇,原来你同他们竟是一伙,只等引我入套!”话间赵丹青一掌削来,楚三派返身与其一个过掌,足尖轻点,闪身消失在楼檐之后。   赵丹青作势要追,我拦住他,“赵大哥算了,他若想走,没人追得上。”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赵丹青指着连歌的尸体,面色难看至极。   *   莲花客栈。   胥筠敲门进来,我放下凉透的茶杯,默然看他。   “在下让后厨煮了碗定惊的姜汤,趁热喝。”   我看着那碗稠乎乎的东西,不知怎的暴躁起来,“从回到客栈开始你已经反复确认了很多遍,我没有受惊!也没有受伤!我好得很!”   胥筠只是纵容地看着我,放下汤碗道:“好,那便不喝。”   我动了几下嘴角,最终无力一叹:“对不起。”实无理由对别人发脾气。   “复尘保护不周,是我的错。”胥筠俊雅的五官纠结在一处。   我摇头,“方唐还好么?”   “只是被打昏,如今已经醒了,自称无颜见姑娘,躲在房里不出来。”言罢,他忽而沉默下来。   我知道他想到了连歌,他无法接受一位同僚在转眼之间变成了杀人凶手。   我同样无法接受——上一次发出短箭的杀手已在皇宫处死,居然还有人前赴后继想要我的命,非但如此,还在嘴里藏了剧毒,这说明他们对主使极为忠诚。   一个心心念念想我死的人,会是谁?   “对于出手救人的那位楚公子,姑娘了解多少?”胥筠打断我的思绪。   果然开始盘问了。我疲惫叹了一声,摊着手道:“我猜赵大哥已经忍耐多时了吧,若非复尘拦着,他一定早就杀过来了。”   胥筠露出安慰人心的浅笑,“姑娘想多了,赵兄去衙门交涉连歌的事,兹事体大,还不到暴露身份的时候。”   我吐出一口气,“……我与他相识多年。”   胥筠的表情一瞬几变,我掩面苦笑,“我与盗圣相识多年很奇怪么?”   “绝对奇怪。”这位尚书大人很不给面子地点头,“在下听过他的名头,夜盗千家、无一失手——作为一个贼,确实成功得很。”   胥筠是正人君子,不屑于三哥的行径一点也不奇怪,我亦不替他辨驳,漫笑道:“不过是他自己吹牛罢了。”   胥筠不苟一笑,“他也出现在拓衿,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我怎么觉得越来越复杂?扶住额头叹一声,话一开口分明是自辩:“我之前可完全不知道。”   对于三哥是否偷贡银,我半信半疑。比起相信他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毋庸说我更相信他有这个能力。而且惊天大案、名动天下这种名声,向来颇受他的偏爱。   “不过现在,他连我都误会了。”我泄气道。   胥筠温润的眸色里闪过精芒,“我们今日去招财赌坊调查,如在下之前所说,庄家和闲家下注用的都是银票,全场看不到一两银子,所以,招财赌坊利用高赔率洗钱的假设不成立。但我们在赌坊内看见了楚三派,他的人虽然能乔装打扮,赢的银票却不能。”   “就因为他赢了钱,你们就怀疑他?”   “他连续在三张桌子上下注,连赌十九把大,无一失手。如果这都不怀疑……”   我不语。   胥筠忽然用一种透彻的目光看着我,不逼人,也让人无从退却。   我知他是聪明人,便笑问:“怎么了?”   胥筠也笑了:“姑娘似乎有许多秘密,却不愿说出来。”   “……复尘,每个人都有秘密。”   男子长身站起,“秘密也有重量,背负的越多,越难以前行。姑娘想说之时,在下愿意倾听。”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走到门口的胥筠顿了顿,背对我,语气超乎寻常的认真:“连歌的事,我会给你一个说法。”   门被轻轻阖上,我静声等了片刻,从怀里摸出粗麻缝成的钱袋,将里面的东西扣在手心。   一粒珍珠。   龙眼大小的黑珍珠,黑中带着厚润的深蓝光泽,宛如多情少女含笑的眼眸,任谁见了,都要为之倾倒。   事情若真与你有关,三哥,我该怎么办? 第43章 名少问赌   夜深人静, 我点上一豆烛灯,不慌不忙地沏一壶好茶。不消时, 翻窗撬锁的声音都没听到,壁上便多出一个影子。   “默契依旧嘛,小三子。”我灿灿地对窗边的人影笑。   一粒花生砸过来,我揉着吃痛的额头,听他道:“好好叫人。”   我嘴巴一撇, 不甘不愿道:“三哥。”   楚三派不多话, 近前将我拽在怀里。   儿时的顽劣已不复存, 一开口, 声里有了洗过沧桑的沉实:“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不怕, 三哥护着你。”   只这一句, 我眼眶便湿热, 抱着他掉眼泪。“我不怕。”   “孑群怎么样?”   “哥哥下了大狱……但我会救他。”   话说到这里, 再温情的叙旧也进行不下去,我抹干眼泪直视三哥, “是不是你干的?”   三哥想也不想地摇头, “不是。”   我眉心一动:“你知我所说言何事?”   “小丫头,耍我啊。”楚三派拍我的脑袋, 得意地支起几颗小白牙,“皇上丢了二十万两贡银,这么一件丢脸的事,尽管瞒得过天下人, 如何瞒得过我楚三?”   “我都听你吹了十几年的牛皮了,晚点也无妨,现在说正事。”   他眉毛挑衅地扬起:“怎么着,若是我干的,你要抓我?”   我沉沉不语,三哥没办法地耸耸肩,“得啦,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小时候,每回都骗我。”可耻的是我每一次都上当,那时当真傻得可以。   似也忆起从前,楚三派闷声笑了好半天,而后将一颗黑珍珠抛向空中,又用两根手指夹住,来来回回几次,吊儿郎当道:“这事儿和我还真没关系,我不会拿孑群的命开玩笑。”   我一蹙眉,将袖中空无一物的钱袋扔在地上,不甘心地追问:“那你在拓衿做什么?”   他嘿嘿一笑,目光突然变得柔情似水,“赢一件无价之宝。”说着将珍珠贴身收好,很认真地自语:“这是最后一颗了。”   我心中惊讶,曾几何时,天下珍宝在盗圣眼里皆为粪土,他如何对一颗小小珍珠青眼有加了?   “三哥,你偷东西偷到脑袋坏掉了?”   三哥懒得理我,细长的眼睛一眯,“那家赌坊有问题,你朝这方向去查。”   果然还是赌坊。   如果不是为了把银子流通出去,那提高赔率的目的何在?要是能说服三哥留下帮我就好了,只是这家伙向来无所拘束……   这样想着,楚三派懒懒挥手,“看你没被皇宫那堆糟心事影响到,我就放心了——其实这样不错,不然我每次见面还要跪你,太折面子了。走啦,今后自己凡事多长心眼啊。”   “等——”   青影一晃,神出鬼没的男子不见了踪影。   我气馁地叹一口气。   “对了!”敞开的窗棂突然倒吊下一颗脑袋,嘴巴在鼻孔上一张一合:“要杀你的那人背景我会查清楚的,再见!”   我捂着胸口咒骂一番,随之无可奈何一笑。   楚三派还是那个楚三派,一点儿都没变。   第二日,我吞吞吐吐与胥筠说了再去赌坊查探的意思,胥筠放下茶杯看着我,没有多少惊讶。   我绞了绞手指,不知如何说明。   赵大哥天色未明便出门找线索了,连歌一死,严峻的形势更加迫不容缓,我实在想不出借口,将本来就少的人手用在已经查过的地方上。   “姑娘有何难言之隐?”胥筠轻缓地问。   “不……我知道赵大哥与你都是慧眼卓识之人,也知道你们已经在怀疑楚三派,我只是……”   胥筠十分坦然地点头,露出清澈澈的笑意,“正好在下也对赌坊存疑,不如一起去探个清楚。”   我惊疑不解……他不但同意,还允许我同去?   看出我的不安,胥筠目光黯淡了一下,“若姑娘再出现什么意外,复尘只怕寝食难安,不若让姑娘跟在身边。”   知他礼重,必是为着昨日的事深深自责,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虽然我对这个解释不算很满意,不过勉为其难了。”   胥筠转笑,“在下去叫方唐。”   方唐这小子,脑袋上的肿包还没消,精神已如往日,只是刻意与我保持距离,大有“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意思。   我故意在街边放慢步伐,闷头走路的方唐不留神,差点一头撞上来。   瞄着他局促的模样,我轻叹:“你打算一辈子不与我说话了?”   在这一行人中,赵大哥待我如兄,胥筠始终保持礼数,只有方唐少年心性,没那么多心机,与我最能打成一片。如今他因愧不理我,最不自在的人却是我自己。   方唐低头道:“不敢。”   “不敢?”我斜睨一眼,“前儿个是哪个同我抢一碗茶喝,又是哪个与我斗嘴抬杠分毫不让?”   他整个一欲哭无泪,前也不是后也不是。   我压低声问:“你公子训你了?”   方唐抬起头,诚愧地望着我:“我曾立誓在公子身边尽心竭力,但是我却没有保护好您,是我的错。”   我无力地翻翻眼睛,这小子怎么坏的不学,偏偏学了他主子的耿直?胥筠我说不过,劝解方唐还自信绰绰,便煞有介事道:   “没什么对错,天灾人祸本就无法预知。而且,我安然无恙,却害你被敲了一记,算是扯平了。”   方唐动了动嘴角,眼中闪出一星一点的亮光。   “你们两个,还不跟上?”胥筠在前方唤。   我恍然抬头,阳光在胥筠身上打下光晕,通身的风彩,好似一位人间谪仙。我与方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吐了吐舌,默默跟上去。   忽然发现,有些时候,我同方唐一样敬怕他的主子。   “以后我一定和公子一样,尽心竭力保护您,您放心。”方唐赶上去之前小声说。   “和他一样?”   方唐道:“是啊,昨夜公子在二楼守了一宿,眼都没合。”   我霍然定在原地。   他,守了我一夜?那么三哥来找我的事,他也必定知晓了?   ——竟能表现得若无其事,既不说破,也不质问,还答应我的请求?   十步之外的翩然公子定定看着我,虽然一脸莫名,仍耐心地等着。   我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快步走了过去。   “怎么了?”胥筠轻轻皱眉。   “没事,走吧。”   ……   离得招财赌场老远,喧嘈之声已然充耳。   站在挂着“赌”字的布帘外,我生出踌躇,可以想见,这样炎热的天气下,里面会有多少打着赤膊甩骰下注的莽汉。   “如若不然,姑娘还是回避吧。”胥筠体贴我的心思。   我摇摇头,“不亲眼看一看,我死也不甘心的。有你二位在,我怕什么?”   方唐上去挑帘。   甫踏进去,便闻到一股掺杂着大烟和臭气的怪味。守在门边一个护院打扮的壮汉,不住地拿眼瞄我,方唐连忙向那人凑了过去,从怀中掏出一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谄笑道:   “这里怎么也没个台面,我还想兑了银子去玩个痛快哩!”   黑衣护院看了他一眼,不假辞色:“公子恐怕是第一次来,我们的赌坊只收银票,不收金银珠宝。”   方唐露出吃惊的表情,随后捏紧银票向怀中收了收,又不甘心又舍不得,小声嘟囔:“一千两的赌注,这……也太多了吧。”   我抬扇遮面,极力忍笑,这小子忒是会演!   胥筠向我侧目,嘴角也微微翘起。   护院道:“我们赌坊最低一百两一注,去那边可以兑换银票。”   我敛笑撤下扇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在几张大赌桌的遮挡和豪放汉子的吼声遮掩之下,果有一个小小的柜台被埋没在墙壁一角。   “谢啦!”方唐一抱拳。   胥筠接过银票,“我去。”   方唐马上会意,二话不说把银票交过去。   看着胥筠置身淤泥而纤尘不染的背影,我暗暗吐出一口气,希望他能察觉什么。   上一次他们来此是暗访,自然无法招摇过市,这是一次好机会,也是唯一一次机会,我们这样三个人,来过一次就足够让人念念不忘。   胥筠不多时便转回来,冲我微不可见地一摇头。   方唐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那现在怎么办?”   我接过银票,在他面前晃了晃,“还能怎么办,赌呗!”   方唐埋头嘀咕:“怎么看着您是奔着玩儿来的?”   我敲他的头,掩饰般咳了一声。   未出阁前那些胡闹的本事,在宫里一年拘得所剩无几,但出宫门,虽有重任在身,有时也不禁被烟火热闹吸引,泛滥出压制不住的玩心。   挑定一张人少的赌桌,胥筠忽而耳旁低语:“想必姑娘赌技了得。”   我淡笑,眼睛巡视写着“大”、“小”的毡布,拿两张银票押了“小”。   “听说不会赌的人运气特别好,我想试试。”   “一二四,小!”   庄家开盅,方唐收钱。一连十把,皆是如此情形。每一次赢了钱,方唐都跟猪鼻拱似的没命往怀里搜罗,眼睛亮得冒贼光。   怎么看着他才像奔着玩儿来的?   摇盅的庄家愤骂:“前几日来个衰神他娘的连开十几把‘大’,今日又来个十几把‘小’!啐,最近真是走背字儿!”   正玩得尽兴,良久不语的胥筠突道:“留意周围,这里的赌客里没有多少言语粗俗的汉子,反而少年子弟占了八成,涵养气度皆是不俗。”   我停下手中动作,匆匆扫了一圈,果然,这些人赌起来斯斯文文,输了略微皱眉,赢了喜形于色,皆不是赌场老手。   那日在几个钱庄遇到的人,多也是衣着光鲜、年少英俊的男子。   一个模糊的想法在我脑中忽倏而过。   “小心照看着。”胥筠忽而拍拍方唐的肩膀,抽身向大门方向走去。 第44章 愿言思伯   胥筠抽身而去, 门边站着一个穿蓝锦的少年,捂着鼓鼓囊囊的衣襟正欲离开。   不及思考, 我将骰盅扔给方唐,留下句“替我”,匆匆赶上胥筠。   少年人前脚迈出门槛,我们后脚却被刚刚的护场拦了下来。   胥筠眼睛一眯:“这是何意?”   “赌场的规矩,为了保证每一位客人的安全, 客人离开的间隔时间不能低于半盏茶。”护场面无表情地背规矩, “否则倘若阁下盯上刚刚那位公子的银子, 追随其后知晓了他的住所, 岂不是麻烦?”   胥筠冷声一笑:“贵坊想得周到。”   护场陡然变色,舔舔干裂的唇, 右手按在腰后。   难怪他紧张, 胥筠无形间发出的冷气, 宛有刀剑不催的魄势, 连我都有些害怕。   此时便须一个唱白脸的人了。我上前一步,微微笑道:“如果客人有急事, 你们也这样拦着不许人走么?”   “这……”护院皱眉, “我记得二位还有一位同伴。”   话刚说完,方唐跑过来, 一脸的愁云惨雾。   胥筠静静凝视他:“可以走了么?”   护院撑着目光后退一步,“……请。”   大街上早没了蓝锦少年的身影,问胥筠是否有办法找到,他淡淡摇头。   我微叹了口气, 虽不至失望,但如果能知道少年人拿着这么多银票去哪里,也许可以顺藤摸瓜。   又一条线索中断了。   方唐不知所以,怯怯地问:“怎么了?”   我瞪眼:“银票呢?”   他脸一红,蹦出两个字:“输了。”   我惊奇地注视他,“那么多银票都输了?!”   方唐小声嘀咕:“是您要我替的……”   “你!”我心疼银子,无意瞥见胥筠忍笑,主替仆过,没道理地冲他数落,“这个时候了,公子还笑得起来?”   胥筠悠悠回言:“这个时候了,姑娘还闹得起来。”   自从那日从赌坊回来,调查便没了进展。离十五之期剩余不到七天,所有人都有些按捺不住。   赵大哥性情最急,吃饭时忍不住抱怨:“眼看定期将近,再没斩获我们就等着歇菜吧!”说罢自察不对,瞄了我一眼,恨得直打自己嘴巴。   我微笑表示不介意,却也跟着心浮气躁起来。   夏日的黑夜来得迟,夜晚躺在床上,听外面连成一片的蝉嘶虫鸣,有些念家了。   眼泪滴到枕上,我抬手抹掉。   强颜欢笑了这些日子,到今天,终究有些撑不住。   左右睡不着,我越性儿起床掌灯,坐在镜前仔细梳头。梳好头发,挽了一个垂鬟髻,在颊边点上脂粉,又换上一身梨白曼纱裙。   镜中女子生香活色,我对着她,想要说几句话,尝试数番,还是苦笑着摇摇头。   难言之隐,岂止有口难言。   况且夜半三更,我打扮成一个书中女妖的模样,对着镜子自说自话,想想也是瘆人。   取来纸笔方砚,我烛前执笔,眼看纤毫上滚圆的墨汁就要滴落,连忙在砚上一掠,掩袖起笔:   牧舟,见字如唔……   胸臆一气写就,迎着蜡上烛泪看两页信纸,我好笑自己,一时冲动写了这种东西,给谁看?即便寄出去,身处高墙中的他又怎能收到?   牧舟、牧舟。你那时让我如此唤你,应是认真的吧。   回过神时,信笺已经在火苗上烧掉大半。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惊得我一哆嗦,下意识丢开带火的信纸,不期燎着了桌布。   我一声低呼,拍门声愈发急促!   应该先开门……还是先救火?惊吓中居然只想得到这个问题,门板突被震开。   通身冷峻的胥筠现身门傍,向屋内扫视一眼,俊眉重重压下。轻拂袖筒,一阵清风袭过,桌面的火光顿熄。   “对、对不起。”我直觉着道歉。   胥筠立在门边没动,沉冷的表情持续三两秒,恢复如常神色,声音镇定如许:“在下刚刚看到这间屋里有火光,担心姑娘出事——擅闯之罪,请姑娘见谅。”   我不知该作何表情,呆呆看着他。   之前不知胥筠是否夜夜都在外间守护,每天早晨见他皆是精神饱满,让人无从分辨。现在,我已经明了。   胥筠还保持着见礼的姿势,我道:“我……睡不着,若复尘也睡不着,不妨进来坐。”   不出所料,胥筠敛眉道:“不了,请姑娘早些休息吧。”   我欣赏复尘,独恨他将礼字放得过重,当下又好气又好笑:“门都坏了,我还怎么睡?”   他一拧眉,“在下……”   “你再‘在下’个不停,我就揍你,反正你也会好男不和女斗!”   胥筠难得露出一分茫然,我怕他不信,捏起拳头:“我真的会揍人哟!”   这话说完,我们两人都笑了。   进屋坐定后,胥筠盯着无辜受殃的桌布,“刚刚在烧什么?”   “一些没用的信,抱歉,让你担心了。”   胥筠不语。   我不好意思道:“我是不是经常给你和赵大哥添麻烦?”   胥筠不答反问:“姑娘心中有何难解之事?”   墨黑的眼瞳里,清晰映出我的脸。   有时真觉得,胥复尘和司徒鄞眼里的黑洞极其相似,皆可于谈笑间洞悉一切。   窗外虫鸣不绝于耳,我避开他的眼,随口一诌:“只是睡不着觉,想到高处看星星。”   “为何想看星星?”   我摇摇头,随口胡诌的,哪有什么理由?   却有人当了真:“这简单。”   我吃惊地看向胥筠,没想到他也有一语惊死梦中人的本事。   他的样子却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我急了,未等辨解,胥筠已起身,摆出势在必行的架势,“只是要失礼了。”   我动了几下嘴角,最终认命地把手交给他。   楼顶很高,面对客栈的后院,视野宽阔。胥筠撤开手掌,将我小心地安置在翎瓦上。   “此处虽非最高,也算个看星星的好所在。”   此处风大,低头是促织鸣叫,抬头是满天星斗。我既不敢低头也不敢抬头,声音在夜风中变了调:“我有没有说过我晕高?”   身边瞬间没了声音。   过了相当长的时间,胥筠头一次问了个类似白痴的问题:“姑娘……晕高?”   可不就是晕高!我后悔了,刚才怎么就因为无法拒绝他诚挚的眼神,而自掘了坟墓?   夜风中胥筠语音清凉:“那我们回去吧。”   “别动!”我紧紧揪住他的袖子,发出自己都没脸听的嚎叫。   如果将来有人谈及,褚国娴妃不是因兄获罪被斩首,而是从一家客栈的房顶掉下去摔死,岂非要笑掉全天下的大牙?   就算不死,我的形象已然毁了。   “在下不动,无须紧张。”胥筠话中带着浅浅的笑意,声音如清泉:“不要向下望,抬头看一看,星辰真的很美。”   “我知道。”我一寸寸抬起头,声音还是哆嗦。   八月的星空璀璨,的确很美。我家兄妹三人,小妹占了星字,兄长占了辰字,看星,便想到他们。   还有他。   皇宫也有重台高阁,与他,怎就没有一起看过星星?   身侧忽道:“姑娘说,星星孤独吗?”   “嗯?”初以为错听了胥筠的问题。   “天上不会有两颗相同的星星,但是下一次再看,已不会寻到上次看时的那一颗。”   胥筠的温润声中多了分寂哑,仿佛有了孤独。我小心地扭头,这位清越公子的眼睛凝视远方,穆然深寥,与平常不同。   这样纤尘不染的人物,原来也有落寞时分吗?   我莫名生出不忍,轻声道:“这不就是它们原本的宿命么?”   胥筠微怔,“怎讲?”   我道:“星星不似太阳独一无二,却也没有太阳那般刺眼,人们不敢逼视太阳,却可以在夜深人静时看星。天上有星,是给人间留下怀想心事的余地……所以,总归是温柔的吧,温柔之物,总归不会太过孤独。”   “怀想心事的余地……”胥筠玩味一番,淡泊一笑,“也好。水气胜风凉,星辉当月光。”   我微笑着深吸一口夜色,顺口吟下去:“渔舟在何处,欸乃一声长。”   念完一愣,低低重复:“渔舟在何处……”   一阵风吹来,我缩了缩身子,胥筠将自身的长衫披拢过来,“与姑娘说话,总有裨益。”   我闻着淡雅的檀香味发窘,“复尘打趣我了,不过是些哄小孩子的话。”   “……原来如此。”   “诶,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什么。仿佛两个相识许久的好友,话尽时,亦无尴尬。   我闭上眼,细听虫鸣风软,连日来焦躁的心境渐渐平和。   “他知道你这样受苦么?”身侧的人幽幽一问。   平和的心境霍然打破,我霍然睁眼,第一时间明白了胥筠的意思。   但随即我知道自己理解错了,因为复尘紧接着抛出第二句:“如果他知道,他的一步棋需要你付出这么大的牺牲,他会忍心让你出宫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几乎让我叫出声。   第三句却是带着笑音:“我早该看破的,你们联手布的这个局。”   我久久沉浸在胥筠带来的震惊中,等终于能够开口,嘴角不自觉翘起,“你居然……全看透了。”   胥筠没有说话,是在等着我开口。   良久,我道:“对不起,复尘,我把你当做朋友。但这件事,不能对你说。”   银皎的星光缀在胥筠脸上,他转头看我,温雅地笑开。“我明白。”   我心脏猛地一落,被他抵得过皎月星华的一笑晃了心神。 第45章 一掷江山   胥筠所料不错, 司徒鄞没有废黜我,也没有贬谪哥哥, 只不过除了我二人,余者皆被蒙在鼓里。   在皇宫的最后一夜,在我差不多万念俱灰的那晚,我见到了司徒鄞。   厚重殿门挡不住他一袭轻衫,脸上是万年不变的深邃笑容, 一来就赶人, “都下去。”   可是没人动。迢儿已然做好护主的架势, 再次开口的是我, 声音阴沉:“都下去!”   “小姐!”迢儿不确定地看着我。   “下去!”   迢儿肩膀一抖,众人退潮般散去。   司徒鄞一如往常, 无赖似的向我张开手臂。   事到如今, 他居然还摆出这副行若无事的架势!我心中气结, 一手推在他胸口, 冷冷看着他。   他不气恼,依旧笑笑的, 拾起地图在桌上铺陈开, 两指随意地搭在一处,挨在我耳边吹气:“咱们玩一个大的游戏如何?”   漂亮的手指落处, 分明一个大大的“未”字。   我脑里嗡地一声,一瞬有所领会,一瞬又觉得他是疯了!   他居然想……图未!   “我需要一个解释。”太多的事情,我都需要一个解释。   “当然。”司徒鄞轻轻一提便抱起我, 举步自若地向内殿走,一边走一边埋怨:“地上都是碎片,割伤脚怎么办?”   我身上只罩着一件纱衣,纤薄的布料挡不住司徒鄞的热怀,被他手掌压住的皮肤仿佛要烧起来,心中亦觉燥热。   坐在软榻上,这举止难测的男人没有放下我的打算,笑悠悠看着我,单手解开纱衣丝带,指尖探进去,略感糙砺的皮肤顺着大腿内侧向上游弋。   我按住他,强压心跳道:“解释!”   他笑得像只贼猫,脑袋凑过来,“这算是信了我?”   热气扑面,我不由一惊,的确,自从看见他,心中的猜疑竟无端减了七八分。   却仍是侧头,“先解释我再决定。”   “好嘛。”可惜似的轻轻一叹,司徒鄞轻启薄唇,“只要钟辰能卸任,你在我身边才会安心。所以嘛,我就想了个光明正大的法子。”   我心头一颤,“诬陷哥哥偷贡银,便是你所谓的光明正大?!”   “自然,我也有些自己的算盘……”司徒鄞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我蹙眉,“哥哥不能蒙受不白之冤。”   他回答的速度极快,“所以我让你出宫去调查。”   司徒鄞的确不知贡银的去向,但不妨碍他利用这件事,撒下一张幕天席地的大网。   当我听他用洞悉全局的自信,讲述了全盘计划之后,不得不佩服这个男人的智谋。   他的目的,远远不止是二十万两银子、不止是大将军这个职位的归属,而是要趁机算计未国!   我脑中犹然混乱,“……如果半个月内查不到,怎么办?”   司徒鄞魅惑人心的唇角勾动,“复尘这点能力还是有的。”   “太后娘娘的毒……”   他漫然的笑容冷寂下来,“现已无碍了。你不必多想,我会查清楚。”   中毒的事情是真的,我的心沉了下去。甫一听到司徒鄞的计划,还以为是他虚加的一个砝码。   我问:“真是那瓶野蜂蜜?”   黑亮的眼睛看着我,没有回答。   “我……”   身子骤然倾倒,压在身上的人邪气地撇撇唇,“知道不是你,不说这些,咱们来做些正经事。”   嘶魅的声音烙上肌肤,似一杯烈酒,似一剂媚/药。   “别……”我声音不稳,伸手挡着里衣,“我、我没说相信你……”   前一刻还软禁看守,下一刻便上演这等活色生香的戏码,无论怎么想都不真实。   司徒鄞力气大的很,牢牢扣住我双手,不紧不慢地低笑:“真的不信么?”   说罢,埋头重重一吮,痛得我倒抽冷气,难掩地溢出一声呻息。   他眼中热欲升腾,目光移上我的唇,难耐地咬上来。   眼前一片迷离,连他垂下的发丝都沾染魅色,我不由自主攀上他的肩,几乎凭本能去解他的衣带。   从他走进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无论他将要说什么,我都没法不信他。   男子受用低笑,我忽而感到胸前一凉,一样东西落进肚/兜。   司徒鄞撑臂堪离,我下意识勾住他的小指。   “再这样下去,我决计舍不得放你出宫。”司徒鄞目色迷乱,脸上染着未褪去的红晕,十分动人心神。   他克制地一点下巴,“你的东西。”   我疑羞去摸,当瞳孔中清楚地映出那样东西,我怔住。   十年沙场拜封侯。十年来,哥哥便是靠着这样东西,血战黄沙,建功立业。   拳头因为捏得太紧而微微颤抖,兵符的棱角割痛手心。   “你不放心,我自然要交给你一样信物。”   我并没有问为什么,他却给了我一个答案。   如此轻率,又一掷千金的答案。   “这种事情玩笑不得。”我的声音玉山倾倒般无力。   他的做法,等同将褚国基业倾于我一掌之上。司徒鄞不是为搏红颜戏诸侯的昏君,他不是这样肆意妄为的人。   然而他又实实在在,做出了这等事。   司徒鄞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你不放心,我同样不放心。我总要有筹码确定你不会跑掉,不然丢了钟了,损失何止十万军马。”   “这是胡闹……”也足以让我死心塌地,只能承认,此人实在精明。   司徒鄞的眸子黑得发亮,盛满了叙不尽的柔情,苍如霜雪的唇再次压下。   那晚最后的记忆,全化在一片热欲奔腾的浪潮中。   楼下吵声一片……   我推门出来,攀着木栏往下探看,原是客栈里来了个商队,看着像荩眬地界的人。隔着一层楼都能闻见担筐中溢出的清香,想来是茶商。   茶商的隔桌是赵丹青一行人,早饭已经准备好,摆满了一桌子。   方唐兴冲冲地对我挥手。   下楼落坐,我过意不去,声音微微沙哑:“不是说过不必等我么,看赵大哥的样子可不是饿坏了?”   赵丹青给我盛了粥,之后拾起一个馒头一口咬下半边,哈哈笑道:“咱这胡打海摔惯了的,有什么要紧?只是今日怎么起晚了?”   “哦,昨夜……睡得迟。”   实际上,昨夜梦到了司徒鄞,我按了按鬓角,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不见复尘?”   “公子一早出门去查拓衿的冶金厂了。”方唐抢过话,“说是虽然希望渺茫,但不能放过。”   我点点头,贡银上有记号,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流通出去,冶化重炼是个好办法,可惜数量巨大,贼人未必会如此冒险。   说话间赵丹青又添了碗粥,叹道:“他是怕我太辛劳,主动揽下我的活计,哎,别看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其实还禁折腾呢。”   方唐抢白:“赵大哥,您又倚老卖老了!”   我跟着笑了两声,心中有些愧疚。复尘白日忙一整天,晚上还要替我守夜,我何德何能,劳烦他那样为我费神。   小二过来添茶,到了隔壁那一桌看着新鲜,赔笑问:“各位客官是买卖人?”   其中一人爽朗道:“哈哈,是啊,听说拓衿是个富庶之地,看来这次会有个好收成。”   另一个相对斯文的人接口:“不过鄙人怎么听到些风言,说边疆近日不太稳定,小二哥听多见广,可有此事?”   “咳,还不是皇上解了大将军的兵权害的——”话说一半,小二连忙紧着嘴摇摇头,跑到下一桌递水去了。   这厢方唐摇头嘀咕:“皇上也真是的,解将是多大的事,往轻了说是边疆动荡,严重了就是江山不稳……”   我看了方唐一眼,他立刻噤声。赵丹青一巴掌拍过去,低骂:“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   “我错了嘛。”方唐委屈地扁扁嘴,却还有些不服气。若不是赵大哥发了威,他很可能梗着脖子顶上一句“我说的是实情嘛!”   我摸向藏在腰间的兵符,顿时没了食欲。   数万士兵在边关群龙无首,周边藩国蠢蠢欲动,牧舟——这些都在你的计划之内么?   下午在厨房煮鸡汤时,赵丹青挑开油腻的帘子进来,吼了几声,将择菜洗碗的几个小厮赶了出去。   看他东张西望的样子,便知是个素日远庖厨的,我不禁笑问:“赵大哥怎的进后厨来了?”   赵丹青眨眨眼:“刚听账房先生说,有位公子进了后厨,不知是不是为心爱的姑娘亲自下厨一搏芳心?所以我进来瞅瞅。”   我被揶揄得无地自容,“赵大哥也欺负人了。”   “哪里哪里,”他爽声大笑,一动鼻子,“嗯,真香,是给复尘煮的吧?我们这些粗人哟,出去累了一整天也没个关心的,啧啧,还是长得英俊占便宜。”   我无奈地看着这个存心逗我的八尺男儿,露笑求饶:“赵大哥莫要打趣了。”   “你和复尘两个风花雪月的,还不兴看着眼馋的说说。”赵大哥愈发没了完。   我手下一顿,赵大哥挤了下眼睛提示:“比如,看个星星什么的。”   我惊讶地看向他,不知该怎样解释,“赵大哥……误会了,我与复尘只是君子之交。”   “说真的,”赵丹青不笑了,“早上小唐说的其实不错,我老赵无官一身轻,不怕说句犯上不敬的话,皇上这次真的做过火了。”   我敛下眼睫,他看了我一眼,继续道:“皇宫不啻一个是非之地,这一次贡银的事查出什么还好,若查不出……姑娘也该想想后路。”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着眼前男人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有些滑稽。   赵大哥咳了一声,加重了语气:“我说复尘也是万里挑一的人。”   我平声打断他,“赵大哥。”   在我的注视下,赵丹青有些抹不开脸面,最终一跺脚一挥手,“罢了罢了,我这个老男人跟你说这些,算我没脸了。如果冒犯了姑娘,姑娘就当没听见吧。”   “并没有什么。”知道他是好意,这等大逆之语,若非真心疼我,若非真心信我,即使心眼再直的人也不会说出口。   只不过这等好意,未免太危险,也太荒诞了。   我转头看汤,“等汤好了,我给赵大哥送去一碗。”   回得头来,已经不见人影。 第46章 明月佳人   尽日查访不得头绪, 限期只剩三天。   方唐的下眼圈一天比一天乌青,已快变成一只烧脚猴子, 我看不过,领着他去茶馆喝茶消火。   方唐却坐不住,年轻的脸上有点委屈:“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您一大清早过来喝茶,究竟是怎个打算?”   “没打算就不能喝茶?”我淡淡睨去一眼, “案子查得紧, 人也要喘口气。”   方唐无话可说, 将顶好的大红袍牛饮喝尽。   我心中自也着急, 但任何时候,不可自乱阵脚。   今日是中秋, 街上熙熙攘攘, 许多出门采购之人。我隔窗看了一会儿, 正打算歇歇眼, 忽见街道上走来前日在客栈碰上的茶商,高声招呼:“二位老板往哪里去, 可赏脸上楼雅叙一番?”   那二人抬眼见我, 面上一喜,抽身入得楼来。   方唐不解:“咱们自己的事儿理不清, 招惹他们做什么?”   我叹气,“跟在你家公子身边这么久,一点雅趣都没学到。”   方唐无可辨驳,郁闷地抓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   不多时, 茶商二人一前一后上得楼梯,一见我便拱手致谢:“前日多亏了公子相助,我们的茶才能这么快卖出去,还卖个那样好的价钱,当真是出门得遇贵人了。”   那日在客栈遇到他们,听言谈是敦实之人,恰好赵大哥有个朋友做这一行的生意,我便当中说了几句话。   我端起茶杯致意:“这茶委实是好茶,钟某喜欢结交朋友,何况老板这样实在的人。那日已再三谢过,实在无须挂齿,否则钟某汗颜了。”   “呵呵,钟公子实在客气。”左边那位眉眼粗犷的林老板敬了我一杯茶。看他端闻品回的架势,是如假包换的茶道行家。   “刚刚看二位步下匆匆,若有急事只管自便,钟某不敢耽搁。”   “这……是也不是。”右边面庞清秀的任老板欲言又止。   “咳,钟公子又不是外人,何必扭扭捏捏。”   林老板说得豪迈,却也不禁谨慎地向四周望了望,而后压低声道:“这本是一件秘事,但公子垂问,说也无妨。本地有个明月楼,公子可知?”   “这……”我委实没听过,便只含糊地一点头。   “明月楼中藏一佳人,要在二九生辰那日觅一夫婿。放出的条件极有趣儿,不要花妆彩礼,只要十八颗一模一样的珍珠,如果这珍珠能入她的眼,甭管贩夫走卒还是王公贵侯,皆可抱得美人归。只是,这事主人家不愿声张,是以知道的皆是有点手腕的人。”   方唐先前兴致缺缺,这时也来插嘴:“老板说笑了,贩夫走卒怎拿得出如此名贵的珍珠,还十八颗,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呵,说的不错,亏得任兄家里在当地是捞珍养蚌的大户,才有办法凑得齐十八颗珍珠。”   “哦?任老板不是茶商吗?”方唐问。   任老板笑了,指着有些羞赧的同伴,“他是第一次出来做生意,我怕他被人坑了,便随着走一遭,算是看护。”   “二位果然是义重千金的好友。”方唐赞道。   这些闲聊我统未听见,只是两眼放光,手指狠狠地捏住茶杯。林老板的话如洪汛来得当时,霍然打通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疑惑!   银子、珍珠、美人、赌坊、三哥、如果没料想错……   ——那么贡银的去向便清楚了!   “公子?公子!”林老板叫我。   “啊,怎么?”我回神。   林老板苦笑,“钟公子莫非也是动心了?公子貌比潘安,又如此慷慨,若有心顾花,也没我等的事了。”   “不不,林老板误会了。”我不由失笑,“在下实无此心。如此,二位请便吧,不敢耽误良缘。”   二人走后,方唐问:“刚刚您怎么了,忽然不说话,怪吓……”   我捉住他的手臂,“明月楼在哪,你知道吗?”   “不知道,听都没听过。您怎么了,别吓我啊!”方唐小脸煞白,手臂不停在我眼前晃荡。   我抓住他的手,激动得声音颤抖,“我们快回客栈,你把赵大哥和你公子找回来。银子的事儿,我有眉目了。”   方唐怔愣半晌,“有谱没谱?”   ……   赵丹青进门已是薄暮,一踏进来便问:“这是怎么了,急匆匆地找我们回来?复尘路上听了还以为我们的姑娘出事了,急的哟……”   方唐一口茶水喷出来,胥筠冷淡地扫过去一眼,赵丹青立刻萎靡了身躯,“啊哈,开个玩笑而已。”   “不开玩笑。”我前所未有的严肃,将茶楼的所闻尽数道出。   胥筠霍然起身,脸色凝重,“难道……”   好快的心思,我赞叹地看他一眼,“事不宜迟,先查出明月楼在哪里是紧要。”   “方唐,你去。”   “啊?哦。”方唐这点最好,不明白的也不多问,利落地领命而去。   赵大哥不干了,“喂、喂,你们二位可不能打哑谜啊?什么又是明月楼又是生日又是珍珠的,能不能说出来让我这个笨人明白?”   “抱歉,刚刚太兴奋了。”我看了胥筠一眼,“还是从我们查到的线索开始说吧。首先,我们发现各大钱庄出现白银兑银票的现象,只是这些银子上并没有记号,这条线索指向了招财赌坊。   “你们去招财赌坊查,没有从中发现白银的踪迹,却在那遇到了楚三派。后来他逃出你们的视线,恰巧救下飞箭之下的我。他用的是一粒珍珠。”   赵丹青似懂非懂地吸了一口气。   “而提到珍珠,我们知道岱国的皇贡中有二十四颗分毫不差的硕大珍珠,被称作‘二十四桥明月夜’;赵大哥又曾说过,就在不日之前,珍珠的价格突然涨了十几倍。我曾苦想这是为什么,直到今天得知,明月楼的一位千金要招婿,唯一的条件:便是十八颗一模一样的珍珠。”   “哦!”赵丹青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有点……糊涂了。”   我说得口干,喝了口茶,胥筠接替我说下去。   “我们最开始看到的是线尾,整件事情之所以发生,是有位天仙似的美人招亲,得知此信的少年子弟便跃跃欲试,可是他们多半没有钱买珍珠,这时突然出现一家赔率高出十倍的赌坊——这家赌坊自然是为洗钱准备的,大家便跃跃欲试,输了钱便是无底洞,赢了钱便去换珍珠。   “岱国的二十四颗珍珠,自可以减到十八颗,卖出去便大赚一笔。如此,由佳人招亲这个线头,既能洗清银子,又可卖掉珍珠,可谓一箭双雕。”   我不由自主地点头。   赵丹青连连咋舌:“乖乖,这是饶了多大的圈啊?咦,可有一点说不通啊,那银子究竟是怎么流出去的,我们两番查探都没有发现破绽。”   胥筠一眯眼睛,“这一点,就要当面问问罪魁祸首了。”   赵大哥捏紧下巴:“难道真是明月楼的……”   胥筠道:“也许是那位神秘的姑娘,也许在她背后还有什么人,这要看方唐能打听到什么。”   我却好奇,究竟怎样的妙人,能把这么多男人迷得甘愿倾家荡产,连傲视天下的三哥都在此列?三哥那日说的“这是最后一颗了”,应是十八颗黑珍珠中的最后一颗。   街上绽开中秋节的第一簇烟花,踩着炮声,方唐飞身进来。   看他气喘吁吁,我忙倒了杯茶。   “如何?”赵丹青拍案问。   方唐不消客气,将茶一饮而尽,“别说,走这一遭,查到的事情真是不少。”   我等不及,“招婿的究竟是哪家小姐?”   方唐笑:“不是哪家‘小姐’,这明月楼,是拓衿一家极为隐秘的烟柳之地,那位求珠招婿的小姐,正是此间花魁。”   听到明月楼是何处,我面皮发热。   “哎,别误会,明月楼可不是一般的秦楼楚馆啊。”方唐连忙解释:“据说,明月楼虽落于风尘,但其中皆为雅座,向来谈诗论道品酒茗茶,间或红袖相伴,也是极守礼的。就是这样才难能可贵,门槛极高,不是有钱就进得去的。   “下面就说到关键啦。楼中藏一佳人秋氏,民间诨名曰‘秋娘’,少时投此,精通诗赋,歌舞一绝,多少人掷千金换一面真颜都不得呢。”   “嘿,你小子打听得这么清楚,是不是也春心漾动了?”赵丹青打趣。   方唐嘻嘻一笑:“我这么卖力可都是为您啊,如果您老收了位天仙似的女子做夫人,可就余生无憾了!”   “找抽吧!”   赵丹青和方唐围着桌子打闹。   “姑娘怎么看?”胥筠静声询问。   “我怎么看?当然是去那里查个清楚,越早越好啊,但复尘看起来不是很急。”我虽不是个急性子,但眼见真相浮出水面,如何按捺得住?   胥筠气定神闲地拉住窜过身侧的方唐,随后追上的赵丹青劈手就是结结实实的一个暴栗。   不顾方唐的哀鸣,胥筠看着我淡笑:“明月楼晚上正是热闹的时候,我们此时去不免节外生枝,不如天亮后再去。”   我叹气:“你说的有理,但这一夜何其难熬啊。”   胥筠一钩淡雅的浅笑,“姑娘也不急在一时吧,左右,就这三两天了。”   我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酥黄月饼,是啊,出宫小半月,是成是败,也不过这两三天了。   “姑娘想要同去?”   看着复尘利刃出鞘的眼神,我悠悠一笑:“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有哪里我去不得?” 第47章 昔有神女   明月楼落于城西, 地界将出未出闹市,再向西便是与荩眬接壤的边城, 怪不得那两位茶老板对这里一草一木摸得门清。   晨露微晞时大家动身,一人一匹快马,马不停蹄半个时辰,终于看见了一座造型古雅的三层精筑。   整座楼宇并无雕甍绣槛,也非红楼翠殿, 乍看之下, 不过是寻常的砖瓦木梁, 可每一眼, 都流溢出天上人间的意境,仿佛每一道木纹里都妧媚着别致。   我一眼看去, 惊得非同小可。胥筠扶我下马, 我比对着明月楼仔细看他几眼, 莞尔喟道:“复尘, 这里实在该是你的宅邸。”   胥筠面不改色地一挑眉,“在下姑且当做是夸奖了。”   方唐去打探了一圈, 回来报告:“四周窗门紧闭, 只有东面一个角门开着,有人看守, 怎么办?”   胥筠道:“先礼后兵。”   赵丹青跟在后面摩拳擦掌,“嘿嘿,礼不成就强闯。”   守门人是一个短小精干的男人,一身褐色布衣, 门神一样扎在门口。他的双眼小得不成比例,其中却隐藏精光。   胥筠拱手,“敢问兄台——”   “明月楼此时歇业,请戌时以后再来。”守门人听也不听,直接打断胥筠的话。   自家公子受了冒犯,方唐浓眉一缩欲要上前,被赵丹青一把拉到身后,自己上前瓮声瓮气地笑起来:   “咱们是外地来的,一个时辰后便赶着离开了。听闻明月楼的当家人倾国倾城,哥几个只求一见,还请兄弟行个方便。”说着,将一个砸手的金锭抛过去。   守门人稳稳接住塞进袖筒,而后对他一点头。   赵大哥嘴角一咧,守门人面无表情地转身:“林疋,出来赶人!”   我叹为观止,这简直比强盗还强盗啊!   赵丹青顿知上当,怒喝一声,使出一招小擒拿朝守门人的肩井穴抓去。后者头也没回,右肩向下一卸,一个狡兔后蹬,劲力十足的脚底堪堪擦过赵丹青小腹。   待赵丹青再冲上去,狭窄的门脸忽然飞出一个人影,似一只乌鹰从一线云缝窜出,快且不说,身形灵活直如风送,出掌拍在赵丹青胸口。   赵丹青闷哼一声,被胥筠扶住后腰。   方唐眼看不过,喝了声“小贼纳命”急冲上去。   胥筠要拦,无奈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右掌直绷宛如薄斧,阳光打在上面,反射出精光。   叫林疋的这人懒散歪头,躲了方唐来势凶猛的两记手斩,方唐双颊涨红,手掌挥动一招快似一招,林疋却愈发柔慢,总能恰到好处地拆掉来人攻势。   十几招后,林疋不耐地一撇嘴,随手拍掉方唐的手刃,两只手指扣在少年脉门上一旋。   “哼,小贼?爷爷我做小贼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打转呢!”   方唐脸色顿时惨白,呻吟一声,双腿软下去。   “慢着!”胥筠黑眸紧缩,“请阁下高抬贵手,再重一分他的武功便废了!”   “哦,这主意不错。”林疋恶作剧的笑,手指一分分压下去。   我一惊,“手下——”   胥筠已旋身至前,一如惊鸟乍起,闪电骤厉,出手直取林疋面门。双拳战对方单手,本为他所不屑,然而救人当头,也顾不得这些。   林疋渐渐招架不过,不得已松开方唐抵搪。胥筠并不恋战,携了瘫软一团的方唐退至街边。   “……留情。”我的声音里都捏出一把汗,这一来一往虽在刹那,却委实吓人。   “就算你们三个一起上,今天也别想进这个门。”挡在门前的男子摆出万夫莫开的架势。   我忍无可忍,当前一步,“如果是四个呢!”   见是我,他无可奈何地吐掉嘴里草梗,咕哝:“尽会给我添乱。”   “到底谁给谁添乱!”   我大步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身上的粗布麻衣咬牙切齿,“堂堂盗圣居然甘愿窝在这里做个小看门,还‘林疋’,这种不讲究的化名都想得出来,你要不要脸!”   楚三派伸出拳头,扮作鬼脸:“你要不要命?”   一只白皙的手拦住了拳头。   楚三派玩味地挑起眉头,我有些发窘,扭头小声对胥筠道:“没事的,我们经常这样……开玩笑。”   胥筠撤回手臂,盯着此人的脸,“阁下便是盗圣?”   “是我。”楚三派手指一弹,一块缀着黄缨的白玉落进胥筠手里。   胥筠不以为杵,道声“多谢”收进怀里。   我叹了口气:“三哥,我们为公事而来,所以你不要闹了,让我们进去吧。”   “不巧得很,这里是私人地盘,就是巡抚来了也没得商量。”楚三派抄手而立,半分情面不讲。   我气极:“小三子你——”   正当此时,“吱呀”一声,三楼居中的一面窗子忽然推开。   一个挽着双髻的清秀女子探出头,脆生生道;“我家姑娘问,与林先生说话的可是位姑娘,若是,请上楼一叙。”   我既惊且奇,“她家姑娘是谁?那位‘秋娘’么?”   “叫‘秋姑娘’。”三哥敲我的头,眼巴巴望着关上的窗户,“既是秋姑娘的意思,你跟我进去。”   既有主人相邀,我也正是这个意思。不料胥筠挡在头里,“此事蹊跷,不可轻举妄动。”   看着男子如涟漪般褶起的眉心,我莞尔:“三哥在我身边,没关系的。”   “我们一堆大男人在这,让你这去冒险,像话吗!”赵丹青亦是反对。   靠在他身上没缓过劲儿的方唐哼哼两声,以示声援。   楚三派不耐烦,“啰嗦什么,我会保护她,别让秋姑娘等急了。”   胥筠分毫不让:“阁下对明月楼的主人惟命是从,若钟姑娘受到威胁,阁下当真能保护她?”   楚三派瞪着胥筠,“我楚三在江湖上行走,断做不出见色忘友的事情!”   我耸耸肩,“此话不真。”   “喂,拆台也要分时候,我可是在帮你!”三哥深感无奈。   “哦,是!三哥他会保护我的。”我向三哥靠近两步,认真地向胥筠保证。   “钟姑娘,此事非同小可,玩笑不得。”胥筠俊眉轻收,敛出一片竹叶痕迹,面上是再担忧不过的神情。   我同样不让,“复尘,这样一座明月楼,她的主人怎会是凶神恶煞之人?”   胥筠凝视我半晌,终于幽叹一声:“姑娘要知道,若你出了事,在下以后的宅邸断不会修成这个样子。”   我微微一笑。很好,这个时候,复尘还能开玩笑。   *   自角门进入明月楼,先有一股幽香袭鼻。楼内装饰不多,没有烟花之地应有的妩媚,反是墙边摆着几盆孑孑独立的白海棠,乍看之下几分冷清。   “请姑娘上楼。”刚刚开窗唤人的女子立在楼梯口,低眉敛目地为我引路。   我看了三哥一眼,他止步梯边,撇撇嘴角道:“有事喊我。”   步上楼梯,我不由对这位神秘的美人生出一份期待。问引路的少女:“你家姑娘叫什么?”   她不理。   “她为何要见我?”   少女仍是不理,仿佛一个提线木偶,毫无思想,只会一板一眼沿阶而上。   及至三楼,一道注着“秋”字的雕花门前,引路少女才道,“到了。”当即转身下楼。   我站在门边,心里陡生怪异之感,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我的胆子是否太大了一些,敢独自出没于这烟柳之地,且此间主人还很可能与丢失的贡银有关。   踌蹰之时,里面传来一声,“请进吧。”   这道声音清而不冷,醇而不厚,宛如花落融雪,柳拂长泉,真真沁人心脾。   听到这般声音,我的防备心莫名消散,轻轻推开门,但见一位女子背对着我,一头及腰的乌泽长发随意挽着。身罩宽衫,却看得出身姿极美。   仅仅一个背影,足以令人屏息。   秋娘缓缓转身,“姑娘不必拘束,请坐。”   她面上蒙着轻纱,只露出黛眉如雾,秋波含烟。   我凝神盯了她半晌,妄图从她眼中找出一丝杂念,却终是一叹。   “昔日接舆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御龙,而肩舆不信。今日见姑娘,钟了当真惭愧。”   秋娘淡淡道:“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钟姑娘灵慧,亦别于俗人。”   “终于知道三哥为何这般死心塌地了。”我心悦诚服地赞叹,相貌有美丑,识见有高低,只这两句话,便知这位秋姑娘不俗万芳。   见她不语,我恍然道:“哦,我说的三哥是……”   “奴家知道他是谁。”秋娘目似点漆,一如三哥的黑珍珠。“不日便是奴家的生辰,姑娘若不嫌弃,可留下小住。”   此言如棒喝顶,敲得我半晌反应不及。她留我住下?这是个陷阱,还是个机会?   我不敢耽思过久,试探着问:“我可否考虑一下?”   秋娘微微点头,“全凭姑娘便宜。”   辞别秋娘,三哥已在楼下摩拳擦掌等侯多时。   赵大哥和复尘也被请进来,在厅中一张方桌对坐饮茶。方唐自占一桌,桌上却不是茶,而是酒,一只白玉壶自斟自饮,真有几分像喝花酒的小公子。   “公子说我受了内伤,喝酒暖暖才好。”他理直气壮的样子,却一点不像受了内伤。   胥筠见我安然下来,淡淡松一口气。一见他,我又想起楼上的娇客,无意吊三哥胃口,凑过去拍拍他的肩,“品茶须观色,品酒须闻香,然识人真不必绿鬓朱唇,三哥,好眼光。”   这话无疑比夸了他自己还让他高兴,三哥忍不住翘起嘴角,“能看出这个,你眼光也不俗。”   “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快就倒戈了?”赵丹青大惑不解。   “赵大哥,我可万万不敢啊。”我打个哈哈,径直走到胥筠身旁,俯瞰那杯未动的茶,有些难以启齿。   “姑娘有话,但讲无妨。”   胥筠语音温雅如旧,越是这样,我越不好启齿。不好说,也只有硬着头皮道:“秋姑娘邀我住下,直至她生辰那日。我……答应了。”   “什么!”三哥和赵丹青相合的声音震耳,方唐也不甘示弱地咳嗽了两声,表示惊诧。   “我想这样有助我们调查真相。”我恳切地看着胥筠,只等他首肯。   胥筠瞳色渐黑渐沉,良久不语。开口,却是疏冷到陌生的口吻:“我想姑娘大概还没忘自己的身份。”   我心头一震,千思万想,未想到他会说出这一句。 第48章 深不可测   胥筠的眸光清寥深沉, 每一个字都落在我的心头上:“无论此事如何,他日姑娘自有风光之时, 若就此事叫人拿住话柄,后果姑娘应当知晓。这不仅是姑娘一个人的事情,他人该如何自处?”   他特将“他人”咬重,我顷刻懂了他的意思。   是啊,司徒鄞何等高傲之人, 如何不忌讳这事?若知晓了我如此行事, 他……   “这位公子眼光不免忒窄了。”楚三派跳出来, 睥睨胥筠冷哼一声:“不知这里有什么腌臜之事让公子如此避之不及?明月楼清风明月, 是为雅楼,可比你们那皇……”   “三哥!”我打断他, 随即压下声音:“言谈且慎, 莫给秋姑娘带来无妄之灾。”   “哼。”楚三派不屑一笑, “什么无妄之灾, 若有人胆敢对秋姑娘有一丝一毫的不利,我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此言一出, 四周骤然冷寂。我扶手加额, 早该想到他放浪形骸惯了,一副胆子比天都大, 即使天王老子就在面前,又有什么不敢说的?   当下向随行之人道:“诸位海涵,适才之言烦作没听见,算帮钟了的忙。”   胥筠颔骨如削, 脸色没有半分缓和,“看来姑娘要执意孤行了?”   哎,怎么才能迎着这双眼说出违拗的话?   有一闪瞬,我几乎败下阵,惟有避开他的视线,故作镇定道:“钟了自问无愧。”   他一叹,唏声戳人心尖。   我心中亦是一叹,听胥筠道:“请借一步。”   随胥筠走到门廊之下,二人独处,我更加心虚。   欲要开口,胥筠先一刻阻了我,只问:   “姑娘执意留下,必是看出了什么,我知姑娘惺惺惜惺惺,但若源头就在这里,赵兄一声令下将这里围了,也是在下挡不住的。”   我摇头,“复尘高看我了,秋姑娘确是天仙一般的人,却不是我够格惺惜的。目前一团迷雾不散,不到秋娘生辰之日,恐怕谁也没把握断定,贡银与明月楼有确凿联系。”   顿了一顿,我复叹气:“赵大哥脾气急,若秋姑娘真是幕后黑手,三哥还在这里……到时候,还望复尘多帮我周旋。”   胥筠似笑非笑地摇头,“我连姑娘都劝不住,又能做什么?”   他从来荦落,此刻少见地别扭,都是我的不是。可又退让不得,惟有厚着脸皮讨好:“复尘若想拦谁,谁都拦得住,复尘肯纵我,我心中感激,旁的事,就看你愿不愿帮我了。”   这顶帽子戴的高,也确是实情,胥筠无声看了我许久,终是点头。   看得出赵丹青不情不愿,是被硬拉着拖走的,我心中盘算,待这桩事了结,得向他好好赔个不是。   三哥由始至终一副母鸡护崽的架势,想来若真有除了我之外的人硬留不走,今日必有一场大架好打。   “江湖事……”我疲惫地点着眉心,旋身往楼上走。   “嘿,你倒不客气。”三哥步子没动,声音却聒噪。   我回身看他,“你似乎不满?”   “怎么敢。”他故意拖长声调,偏有浪荡风情,“谢谢啦。”   我疑惑又好笑,猜到他们这等楼下伺候的小厮没权利上楼,便俯在木梯上问三哥:“你谢我什么,你不会不知我留下来打什么算盘吧?”   他桀骜地一扬眉,“怎样都无所谓。只是秋姑娘从未对谁这样青眼有加,你能留下,嘿,我的胜算便多了一成。”   我摇摇头,这真不是正常的楚三派。“三哥,色令智昏啊,你要三思。”   三哥冷哼一声,不以为然。   临近酉时三刻,楼下响起了调试音阶的丝竹声,人声也渐渐热闹,想是开始做生意了。   我考虑着出去看看是否合适,早晨给我领路的侍女敲门而入。   她手上捧着一套女子裳环,一件薄甚轻衫,还有一件胧如云雾的淡紫色外褙。   “这是秋姑娘的衣裳,秋姑娘的意思,您在此处身着男装有所不便,若不嫌弃便换上这个。”   虽是自谦的话,但由这侍女不卑不亢地说出来,反倒是我该感到荣幸的意味。我当下点头:“客随主便。不知我是否可以出去看看,外面似乎热闹了起来?”   侍女的眉头拢了一瞬,沉吟道:“姑娘出身正经人家,我们这儿,知道的人明白是谈诗作曲的雅楼,外人看来仍是风月场所,是以若无大事,姑娘还是留在房里为宜。”   这几句全然不是场面话,反有几分恳切。我正沉吟,她又笑道:“自然,姑娘若实在好奇,去哪里也是没大碍的。”   我也笑了:“只要没有‘限行令’,我还真想各处逛逛。”   侍女眼中长光一闪而过,“自然没有。不过到了该‘限行’处,自有人拦着。”说罢敛声退了出去。   我静默半晌,换上那套衣衫。   青裙在里,紫衣相称,再把头发拨下,看着镜中不施粉黛的人,我几乎有些不认识自己。   难道那位秋姑娘真有这等魔力,只是换上了她的衣衫,便也如此生色?   挽起发髻的时候,我默默叹气,若是秋娘本身穿着,不知该何等风华绝世。   我素来不屑羡慕旁人相貌,更谈不上嫉妒,可自从见了秋娘一面——甚至没见到她的庐山真面,心中竟有些酸酸的滋味。   推门下望,只见楼下多半锦袍公子,或一人独坐,或三俩成伴,楼中的姑娘偶或穿梭其间,真是一片笙歌乐舞,融融热闹。   那些明月楼的姑娘皆是酥胸轻露,绣鞋尖角,白藕般的手臂在曼纱中盈盈晃动。一晃,便夺了那些富家子弟的心魂,更遑论满饮这玉臂倾倒出的美酒?   “姑娘又摇头又点头的,是在做什么?何不下去乐呵?”一道曼妙的声线从身侧响起,偏头看到一位漂亮女子。   女子的这双明目极尽灵动,笑盈盈地盯住我。我赧然地咳了一声,“我在想,这里的每个人都如斯貌美,实在是……”   一时想不到适合的形容,女子笑着接口:“实在是一群红颜祸水。”   看着我愕然的样子,她又咯咯笑起来,掩帕道:“不过要我说,红颜祸水还是少点好,否则就太便宜世间的男人了。”   我听不惯这等孟浪语调,面上红晕升腾。   她马上“呀”了一声,掩唇道:“秋姑娘说这里来了位贵客,不可唐突的。姑娘便见谅吧。”说着揖了个万福。   我笑笑问:“这儿的人全都叫她‘秋姑娘’?”   女子立时娇笑:“你可想问她的名字?抱歉,恐怕这楼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给不了你答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叫什么,采云锦。”   “云锦姑娘。”我略一致意,接着追问:“那么明月楼的楼主,是秋姑娘吗?”   “也许。”采云锦不置可否地吐了吐舌,摇曳腰身掠过我身畔,“抱歉,我要下去连诗了。有什么疑惑,何不当面去问呢?”   随着话音,她柔美的身姿一阵风似的飘走了。我站在原地,心里苦叹:我怎么敢当面去问呢,反正我问过什么,你们都会告诉她的吧。   走下楼梯,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吆喝:“客官,您的酒!”   隔着一张桌子,楚三派正弓着身给人斟酒,模样之卑微,真像当了几十年奴才的人才做得出的。   天可怜见,一位最不喜忍气吞声的英雄侠盗,居然也甘为一介女子折腰了。   三哥不经意抬眼,看到我愣了三秒,而后又两眼放光地打量我三秒,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两步蹿过来想夸几句,被日间那守门人一帕子砸来,粗声喝:“还不去干活!”   楚三派被骂得毫无脾气,缩了缩脖子,麻溜地跑开了。   我捏捏眉心,告诉自己见怪不怪。   下楼经过采云锦那一桌,听她正和一个赭衣男子对对子。   那男子笑意轻薄,徐徐道:“戊戌同体,腹内止欠一点。”   我听见这个,连忙把脸红了,举步要走,一只纤纤玉手将我勾回,采云锦媚然笑道:“已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   男子抚掌而笑,我听了大窘,抬手倒一杯酒灌进她嘴里,“让你胡说!”   采云锦调笑:“我们在这对得好好的,谁让你冒出来?”   “若非我冒出来,你还未必对得上!”我脸腾红晕,又斟了一杯,端到她朱唇旁,“为这个,你还得再喝一杯!”   “什么对不对?你这捣乱精在这儿闹什么?”   三哥不知何时又窜过来,左肩搭着条白搭子,右手端着一只青叶白瓷的酒壶。   我姑且放过采云锦,对三哥道:“你此刻怎么有空闲不干活?哪里有趣,不如带我玩玩?”   三哥将我拉至僻隅处,不轻不重地数落:“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真人不露相,你不要随便招惹,听见没有?”   我故作疑惑地眨眨眼,“包括采云锦?”   “呵,”三哥似叹似嗟,“她的武功不在我之下。”   “你开什么玩笑!”这一喊,半楼的人全向这边看来。   我忙捂了嘴,压着声道:“开什么玩笑!你的武功几年前便名列褚国十名以里了吧,她看起来一个柔弱女子,居然、居然……”   三哥哼哼半晌没答言。   “那秋姑娘,她也会武功?”   楚三派闭眼摇头。一旦和秋娘的事沾边,哪怕只沾上一根寒毛,他也噤若寒蝉。   我知打探不出什么,故作痛心疾首:“三哥,女色误人啊,武功都下滑到这等猝不忍闻的地步了,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跟我贫嘴是吧!”他睁开狭长的眼,曲起手指要敲我的头。   “又偷懒是吧!”似乎无处不在的守门人霍然现身,敲楚三派的头。   三哥眼中清楚地现出一抹凶光,闪逝过后,他端起一张笑脸对守门人打着哈哈,灰溜溜地接着干活。   身边的人各干各事,我所在这处静谧,咀嚼着三哥留下的话,身后一道微渺的琴音响起。   始才发现,整座楼中灯火通明,惟有东墙一角昏暗,隔着一扇不起眼的山水幛。素屏多留白,一位抚琴人的身影隐约可见。   因幼时捉弄过教琴先生,是以我一看见抚琴人便心虚,正要走开,忽而又止住步子。   ——抚琴人的一双手从屏幢侧面露出,分明是断了左右尾指!   我忍着惊异,听一曲清音奏响,人群突然集体静默下来,三楼居中的房门开启,秋娘盈盈而出。   抬头看着那道明光,我心中突然有种深陷沼泽的无力感。   这座明月楼里,每个人都深不可测。 第49章 云胡不喜   秋娘露得真面, 这些专门为她而来的客人反而陷入奇异的安静,我觉无趣, 便回房去了。   不久,听到头顶一阵轻碎的脚步,似是秋娘也回了房间。   一夜无事,次日早膳按秋娘的吩咐,特意为我准备了燕窝羹。腹饱后下楼, 白日的明月楼冷冷清清, 连打扫的小厮也看不到几个, 自然也没找到三哥。   特意向昨晚抚琴人的角落觅去, 山水依在,音迹已无。   我出了明月楼, 懒懒抻动腰身, 看见不远处一道颀影走来, 笑着迎上去, “复尘,好早。”   “昨晚睡得可好?”   换做从前, 胥筠打死也不会劈头问这种唐突问题, 可此时他眼里全是严肃。   我知他顾虑,挤出一个笑:“好。”   说来好笑, 第一次宿在这种地方,睡前还寻了把匕首放在枕下,结果没警惕多一会儿,便一无所知地睡着, 安稳得自己都不可思议。   胥筠长睫敛住黑眸,不再言语。   他这般的好脾气反让我有些不安,没话找话地问:“你呢,睡得可好?”   他无风无晴的脸上露出一丝暖意,“好。”   “方唐也好么,伤势如何了?”   “他的伤不碍事,还有力气与赵大哥斗嘴。”   说话间,我们走出明月楼很远,我道:“后天是秋姑娘生辰,我已和她打过招呼,她同意当天将咱们的人安排进去。”   胥筠不多见地露出一丝苦笑,“敢明目张胆让我们的人进去,这条狐狸的尾巴不好捉。时限将至,最好一切都没出错。”   将这些时日查到的线索过了一遍,我定定道:“一定没错,手持岱国珍珠的人一定会在那日露头。我们控制住他,再顺藤摸瓜,佳音可期。”   胥筠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秋娘的生辰,也是期限的最后一日。”   拱桥下一片碧绿湖泊,我们站在桥上,身旁男子如树临风,一湖波光,全数映进他的眼里。   “可曾怀疑过他?”极低极轻的问,一字不落地被我听尽。   怀疑司徒鄞。可曾?   “后日便是半月之期,虽然复尘必当竭尽所能,但我们的胜算不过五成。”胥筠顿了顿,眼睛看向远方,“孑群是国之重臣,如今仍身陷囹圄。若我等功成而还,他是否真的守诺?若我等无功而返,他又待如何?”   我挑眉,静静看向他。   男子的目光与我相对少许,忽一梦醒觉,倒退了两步,自嘲摇头:“我竟也糊涂了。”   他这番话中,光是疑君一条,便是大大的罪过。复尘向来自持,从不妄语,独处时尚慎而又慎,何况在旁人面前?   不自知地说出这样的话,是真的为我担心吧。我心中感动,学他负手而立的样子,问的却是不相干的问题:“你与他下过多少盘棋?”   胥筠怔营一时,慢慢笑开,“记不清了。”   “听说复尘赢多输少?”   “不……从未输过。”胥筠并未得意,反而有几分哭笑不得。   我自然而然地想起皇城里那位爷,在某些时候很是不顾风度,忍不住笑了,闲闲揶揄:“你真大胆哪。”   胥筠眼神生变,“有一种人天生会有一种气势,让你无论何时也不敢掉以轻心。他便是。”   那大约便是王者之气吧。我问:“在你眼中,他是怎样的人?”   胥筠顿了顿,静声道:“臣不论君。”   我却好奇想要追究,“那便换种问法,都说棋风如人,作为博弈的良手,复尘觉得他是否是能看清棋路数手之后的善谋之人?”   这次胥筠沉默良久,给出了答案,“是。”   我得意欲笑,却蓦地想到,那样一个人,竟从未赢过复尘……   胥筠露出雅致的笑容,“风大了,回去吧。”   我点点头,掩饰住内心摸不着缘由的惶乱。“我可以自己回去,咱们后天见。”   “好,请姑娘务必小心,一旦……”   我扬了扬右臂,“一旦有危险,我有你给的护身符。”   回程的路好像漫长了许多。   犹记得出宫当日,迢儿对我说的一句话:小姐刚进宫时对皇上猜疑颇多,如今又是信任太过。若他日有何变故,小姐一辈子都要悔在“笃信”二字上了。   我岂是不曾疑心,只是到头来所有的疑心,都输给他勾神一笑。   竟不知自己这样想他,恨不得立刻就能见到他。   特意绕到测字相士的摊子前,没看到人,旁边卖草鞋的老汉说,老相士有很久没来过了。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明月楼,反关房门,重重吁出一口气,仍赶不走心头的酸楚。   “脸色这么难看,是想我了么?”   风流沉荡的嗓音如此暌违,我大睁双眼,窗边的长帘一飘,一人从纱缦中现了出来。   青天白日,自不会是凭空见鬼,而且他说的不错,我这么难过,确实就在想他。   双腿不听使唤地僵在原地,挺拔的身影迎到眼前,长臂将我抱个满怀。   轻衣薄布,温热胸怀,嗅一嗅,满满是司徒鄞的味道。   你还疑他么?心中有个声音问。   “想死我了。”紧拥我的男人闷声咕哝,像个委屈的孩子。   “你怎么来了?”我眼眶红了一圈,脑子里只剩惊喜,腾不出空问其他问题。   见到他便知道,这些日子一切的犹疑与委屈,那封被烧掉的信笺上的字字句句,全部有了意义。   他依依不舍地放下手臂,我细看他的脸。眉目依旧,唇如淡金。   “牧舟。”把在心里叫了无数遍的名字念出来。   他咧嘴一笑,微凉的手指慢慢划过我的脸,“你瘦了。”   我的眼圈又红了,“外面的伙食没有宫中好,自然要瘦。”   司徒鄞眉头略动,歪头在我颊上啄了啄,似有一声叹息。   我不放心地问:“你到底怎么来的?可有人跟着?朝上的事情怎么办?”   他眨着眼,挑最容易的答:“骑了宫里最快的马来。”   “那是如何进来的?”明月楼内外把守可并不松懈。   黑亮的眼睛再一眨,“有窗。”   我再要问,他突把眼睛一眯,似怒似笑:“啧,他们就是这么照顾你的,让你住在这种地方?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谁给的胆子?”   “是我自己决定的——”   想起胥筠“他人如何自处”的诘问,我小心看司徒鄞的脸色,生怕他介意。   司徒鄞却只是挫败地叹了一声,手指在我发丝上柔绻摩挲,声中一丝懒散,“查到东西了?”   我肯定地点头,“就在这里了。”   不管是秋娘,还是秋娘背后的什么人,成败都在后天一举。不过看司徒鄞的样子,倒像不太在意。   联想到他过于大胆的计划,我亮着眼眸问:“大鱼……上钩了?”   “还没,估计在辨别香饵真假。”将我向怀里拢了拢,司徒鄞露出一丝笑,“不过也快了。强大的人往往都自大。”   自大么?未王那个唯一的宝贝儿子,真的会趁机举兵攻褚?   最近我听在耳里最多的民间议论,无非是当今陛下做的是中兴之主,行的却是亡国之政。如果鱼再不上钩,怕是堵不住悠悠之口了。   头顶一记轻敲,“不该你担心的事,用不着你想。”   我笑:“有你在,我担心什么。”   牧舟手指在我腰侧的痒处一窝,我笑着拧进他怀里,念及宫里,问:“哥哥还好么?”   “好,好得很。每日有酒有肉,居然也不防有毒,吃得下睡得着。”司徒鄞声里有了笑意。   我淡笑,哥哥那么聪明,未必捕不到一点端倪。   “眷瑷殿的人好么?”   “好,都好。你就不问我好不好?”纤凉的指尖捏住我的下巴,惩罚似的盖上唇。   我被挑唆得一片心乱如麻,任由着两个人滚到床上。 第50章 情悸如焚   “你就不问我好不好?”纤凉的指尖捏住我的下巴, 惩罚似的盖上唇。   我被挑唆的一片心乱如麻,任由着两个人滚到床上。   唇舌间一片湿漉, 司徒鄞的眼睛亮得慑人,正如离宫前一晚的狂热。   我心悸如焚地眨眼,呼吸顷刻乱了,念及他的身子,不该这样放任, 可他的眼睛分毫不让, 染着黑色的火焰蔓延无边——   突而他动作一滞, 我只觉腰间一紧, 腰带上的鹅黄五络蝴蝶结打成个死结。   一瞬的茫然,猛地想起身上所穿乃是秋娘的衣服!   明月楼虽与一般青楼不同, 但毕竟是风月之地, 女子身上招徕客人的本事一样不少, 这衣裳正是其中一件武器。特意把腰带设计得如九连环一样复杂, 就是为了挑起男人的……   耳边回响采云锦吐出那个词的妩媚,我不知如何自持。   牧舟的俊颜微微扭曲, 一声不耐的低哼, 撕扯衣服的动作明显粗暴起来,越是急, 扣节越死,他眼里的热欲越是浓烈。   我不明所以的心慌,忘了自己身在明月楼,想开口说“我自己来”, 可这种话哪里出得口?更况身子被他死死地压着。   “牧舟……”肩背半露狼狈,我软怯地叫了一声。   一声轻响,腰带断了,随着衣襟敞开,亵衣的带子也散开来,一片春光袒露无遗。   我连羞死的心都有了,这里的衣服真真要命!   肌肤贴上牧舟凉润的衣料,他低头一吻,喘息一阵紧似一阵,却突然万分克制地停下。   “这里不行、绝对不行……”他的声如紧绷到极限的弦。   我不解又慌神,不自知地带了一分哭腔:“怎么……”   “这地方不行,钟了、我等你回宫……”   他是心气高傲之人,且爱重于我,所以不愿在此风尘之地唐突我。体察到这层意思,我心海激荡,没有多想,伸手向下探去。   一声抑不住颤音的闷呻,司徒鄞双眸复又染红。   “你在勾引我……”   “我想……帮你……”我脸面低埋,盈握于手的热度烧光了所有矜持。   “……那就快点!”   待他满足地长叹一声,我身上也有了汗意。下床去整理外裙,才发现那条害死人的腰带从中裂断,敞着的外衫怎样也系不上。   我又是恨又是羞,跺脚道:“你、你让我怎么见人?”   明月楼里都是风尘中摸爬久了的女子,是何等毒辣目光,搭眼一瞧必知怎么回事。   再说外面还有个楚三派,若是被他发现……   司徒鄞只是散漫地笑,斜倚床头定定地瞅着。   我脸上发烧。刚刚做的那样不知羞的事,不会被他笑话一辈子吧?   一声咳音打破了幽静,接着又是连串的咳嗽。开始司徒鄞还极力抑着,到后来压不住,咳出连番的空顿之声。   我心下一凉,什么欢喜都没了。少时闲翻医书,记得这种咳声可是……如冰水兜头浇下,赶过去轻拍他的背,眼泪没知觉地掉下来,“怎么样?要不要请大夫?”   他吃不住力,孱弱地倒在枕上,愠声道:“这副残破的身子,还真不中用!”   说着,顷刻又白一层的脸向我看来,薄薄道:“哭什么,又不是死了。”   “不许胡说!”我将他扶好,忙手忙脚地沏了壶茶。司徒鄞从随身的香囊中倒出一粒白色药丸,和着茶水咽下,脸色才慢慢好转过来。   “怎么样?”   他捏住我的手指,柔如柳丝的细发散在藤枕上,对着我安安静静的笑。   越是这般,我心头越是打颤,“到底怎样!”   司徒鄞虚应一声:“无碍。”   这笑容令我心上一锥,忍泪拿帕子擦他鬓角浅薄的汗珠。刚刚实该收敛一些,明明知道他赶了这么远的路,明明知道他身子弱……   “嫌我么?”   三个字,有千钧重量,让人听了荒凉。   如果声音亦有颜色,那这一句话,必是黯淡无光吧。   我心中凄恻,恨不能代他受罪,不知该如何回答,勉强笑道:“只有你嫌别人的份儿,哪有人敢嫌你。”   “可我……”   话未说完,他凉薄地笑起来,伸手来勾衣角,我顺势躺到他身侧,抱住他的腰,“你是我的牧舟。”   司徒鄞眼中有了真正的笑意,我脸微红,扯过帕子掩在面上。   便这样陪着司徒鄞一直闲话到午后,屋中更漏不紧不慢,给人岁月长存的错觉。   一片闲谧中,司徒鄞突然坐起身,随即门被拍响,“喂,小丫头,在里面么?”   三哥!   司徒鄞略一皱眉,我如惊弓之鸟跳下床,身上披的仍是那件系不上腰带的衫裙,不免显得狎亵。   这却已不是当务之急,急的是司徒鄞仍好整以暇地倚在床榻,不急不移,连一点儿躲藏的意思都没有。   我瞪他一眼,极尽声音之低:“少爷,祖宗,麻烦您动动尊驾藏一藏!被人看出身份来,岂不天下大乱了!”   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地方,更何况敲门的又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楚三派!   “怕什么。”司徒鄞霜唇莞展,宠辱不惊地笑,甚至支起长腿打开折扇,悠闲地扇起来。   “钟了?里面有其他人么?”楚三派不再敲门,声音变得凝重。   我急了,又不敢跟他强,压着音讨饶:“这个时候能不能不开玩笑?”   司徒鄞不为所动,好像打定主意要会会三哥。我知道这是发烧那次遗下的公案,百般无法,只好冲门外低应:“三、三哥,我在呢。”   “你开门,不然我进去了。”   “别!”我喊出半个音,“我在——换衣服,别进来!”   话音甫落,门板从外踢开。   烟尘里飘逸的身影现出轮廓,突有一件薄衫落在肩头,司徒鄞已在我身前。   清冷的声音几近凝滞:“在姑娘换衣服的时候闯进来,阁下真不愧是混蛋。”   “阁下”和“混蛋”两个词落在楚三派身上,平心而论……都不为过。我的心思刚刚流转,楚三派青衣如电,点足攻了过来!   我大惊失色:“不可!” 第51章 别后清宵   司徒鄞一动未动, 盗圣的两根手指悬顿于司徒鄞膻中穴前,指不沾衣。   “不可无礼。”我颤抖地压下楚三派的胳膊, 对他使眼色,“他是——皇上。”后两个字未出口,是嘴型说出。   楚三派的眉头足足皱了一刻,才缓缓舒展开。他不再看司徒鄞一眼,对我似笑非笑:   “我道是皇宫侯门里的人个个薄情寡义, 委实为你这傻丫头惋惜了一番, 没想到这其中, 竟是另有文章。”   三哥的脑筋够快, 可天子御前,他的语气也未免太不敬了。这还没完, 三哥接着瞥司徒鄞一眼, 不屑笑道:“如此看来, 阁下倒不似我想的那么混蛋。”   一阵寒气直透背骨, 不消回头,也知司徒鄞脸色如何。   我伸脚向楚三派狠狠跺去, 被他灵巧地躲开, 顺便白了我一眼,“看你没下楼吃午饭, 好心来看看,怎么着,恩将仇报啊。”   司徒鄞面无表情地冷哼,“鸡鸣狗盗, 不过如此。”   楚三派一皱眉,我也是愣了。   高冷如斯,竟对楚三派肯启尊口,还毫不吝惜地鄙视一番?   楚三派转瞬忽笑,挑起拇指对着自己,语声倨傲:“我进皇宫盗宝时,阁下还是个弱病缠身的小娃娃。我不过如此,你有何长进?”   司徒鄞面露诧异之色,“你是那个夜盗!”   我听得头都大了两圈,这两人居然有过宿怨?搞不清楚情况,先侧身挡在二人中间,一面怕司徒鄞气伤身体,一面对楚三派生气,“你不要命了!”   楚三派此人的性情,狂狷不足语其怪,在该退避的时候,偏要逞一逞威风才算过瘾。他绝傲一笑:   “皇城三军,何止千军万马,若说一夫当关,我是不敢自居;但若凭他一人,哼,连武功都不会,也扣得住我么?”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我又怒又急,看司徒鄞表面不动声色,但该记仇的时候他绝不落下,三哥又是个天上下刀子也不避讳的主儿,这一来不是要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了么?   一只手稳稳搭在我肩上,指尖苍白无色。   我一皱眉,脸上也慢慢褪去血色,转眸,定定看着三哥。   三哥见我脸色难看,终究让了一步,转身生硬道:“不打扰二位。”   “我晚饭也不吃了,你也别叫旁人来打扰。”言下之意不让他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三哥没答言,漠然走出门去。   司徒鄞声音冷漠,气势丝毫不弱于人,“若敢说出去,他的死期就到了。”   我转身,可怜巴巴地拉他衣袖,“三哥就这样子,你千万别跟他计较呀。你、你没事吧?”   正在气头之人赏我一个白眼,“瘦成这样子不吃晚饭,饿死么?”   我心中哀叹,得,被连坐了。   傍晚时到底被赶出来吃东西,楚三派上菜时没给我好脸色,把盘子摔得叮当直响。一心惦记楼上的人,我不免吃得匆忙,等到溜回屋里,居然停不住地打起饱嗝。   司徒鄞一边拍背一边往我口中送水,着实无奈:“我又不会跑,急的是什么?”   我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拿出两个馒头,“今日有虾荷煎饺,也藏不了——别嫌脏。”   “说得我都饿了。”司徒鄞笑了一声,接过来毫不在意地送进嘴里,两三口消灭掉一个。   他的吃相没有一丝一国之君的样子,却憨厚得可爱。我只顾呆呆看他,等他吃完,懊悔地嘟囔:“应该多拿几个,反正也没人看见。”   司徒鄞眼睛水亮地盯着我,“今日我黎明时分出宫,一天没吃东西了。”   “嗝!”我出其不意地打了个响嗝,他可怜装不下去,捂腹大笑。   这当真是不雅,我尴尬地灌下一大口茶水,转移话题,“所以你到底是不是偷跑出来的?”   “是啊。”他贼笑着,神情不仅理所当然,简直引以为豪。“不过要赶在明日早朝前回去,算去路程,咱们只剩两个时辰了。”   “何必这样辛苦。”我咬了咬唇,催促他道:“那便赶快去休息,养些体力,到时辰我叫你。”   “怎舍得了儿为我守夜?”他鼻尖轻抵我的额头,低语暧昧。   “去睡。”我翻白眼。   “那一起。”   不得已,陪他一起躺下。此刻暮色已沉,明月高照明月楼上,平添几分妩媚。   没有说什么话,司徒鄞几乎是沾上枕头便睡熟了。   轻微的鼻息从牧舟漂亮的鼻翼溢出,我伸手点了点他微动的睫毛,好似回到从前的那些日子,心里一些欢喜,一些惆怅。   将要分别的惆怅,总是掩过相聚时的欢喜。   我叹了口气,将紧身收藏的兵符取出来,放在指间摩挲一番,小心翼翼地放进司徒鄞贴身的锦囊里。   “国家大事,可不能儿戏啊。”   再睁眼时天光大亮,司徒鄞早已离去,我居然睡得这样熟,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茫然地从床上坐起,看着手里攥的半截被子,我懊恼地拍上脑袋。   目光微移,但见小桌上一张雪笺,纸上镇的是那枚兵符。   我怔忪片刻,将冰凉的虎符握在手心,忍不住一笑:牧舟呵,你定要精明得容不得我作丝毫的假么?   拾起小笺,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迹:别后清宵细细长。   游墨宛如劲竹,撑住心中信念。   八月十八,秋娘的生日终于到了。   薄暮之时,明月楼连日来不曾开启的正门大开四方,迎诸路贵客。   虽说来者不拒,守卫却比平常更严。不是非要有本事拿出十八颗珍珠的人才能进,却也必要验明身份,那番阵仗,简真比官府搜察还要严明。   在二楼房中,我都能听到赵大哥的不满声:“啧啧,真是财大气粗,真把自家当成盘查百姓的衙门啦,只怕没准备好牢房吧?”   我对着镜子无奈摇头,这时候方唐若不紧着掩上赵大哥的嘴,一会儿怕是要被扫地出门了。   门被轻敲两下,女子的声线娇柔妩媚:“可梳洗好了?”   “云锦么,请进来。”我放下梳子,转过身去。   看到采云锦一身七彩琉璃裙,头顶梳着十分妖冶的灵蛇髻,我不由笑了:“怎么,云锦姑娘打算在秋姑娘的生辰宴上与她一争风采?”   采云锦嗔瞪我一眼,随口反击:“那你这样披头散发的又是如何,打算扮成个女鬼?”   我知说不过她,微笑道:“今晚这样的场合,我自然是男装比较方便。”   “何必在意那些个凡俗目光。”美人风情万种地挑起眼梢,大步过来,不待我说话,已手法娴熟地替我挽起发,“这样好的头发,白白藏在冠帽里做什么?这样美的容貌,当然要用心装扮给人看了。”   “给男人看么?”出阁前我也不甚在意什么凡俗,这几日混得熟了,便如此逗她。   “啐!难道女人打扮全是为了给男人看的?自己看着舒服不行么?”   “行行行,只是你手下轻些,我的头发经不起你这样拉扯。”   一套行头收拾下来,足足折腾去小半时辰。采云锦却不慌忙,“急什么,左右那些男人也等得下去,离秋娘出场还有好些时候呢。”   “她在梳洗吗?”   采云锦耸肩,“谁知道是做什么。”   看她的态度,似乎对秋娘不甚关心,甚至不以为意,但从她不经意透露出的言语神情,又能看出她对这位明月楼的楼主是绝对服从的。不曾接触到楼里的其他姑娘,但由此及彼,想必她们也应是如此。   采云锦一拍我的肩,扬眉道:“好了,这才是个明明白白的美佳人儿。走吧,我们下去,今晚准备了许多佳肴美酒呢。”   我与她一道出门,就着栏杆下望,果然是盛况空前,偌大的厅殿被群雄占得满满当当。这群互为情敌的男人倒难得彬彬有礼,面带微笑地互相敬酒攀谈。   这些人中,会不会有人怀揣着十八颗“二十四桥明月夜”?   我心怀诸多疑问,走至梯口,身后传来轻履踩踏木板的声音。   采云锦“咦”了一声回头,登时皱起眉。   一个面容俊拔,身有贵气的男子转眼至于面前,拱手见礼。   “你怎么上来的?”采云锦在任何时候都笑容满面,此刻眼中却凝得出冰。   经她一说,我想起任何人未经允许都不得上二楼的。男子面色一赧,歉然道:“小生实在是等不得,请采姑娘见谅。”   而后转向我,眼露明光,呼吸急促起来:“秋姑娘,小生慕姑娘芳名许久,以致茶饭不思,今日终得一见!这十八粒南海珍珠……”   “好生啰嗦!”采云锦也不纠正,两根玉葱手指斜挑,向他手腕刺去。   看似文弱的男子眨眼间展身避过。云锦眉头一凝,化指为掌,连出十余招,皆朝男子致命处攻。   掌风所蕴之势极刚极猛,连我这门外汉也看出她招数的霸道。正想提醒不要伤人,却见男子抽出一把折扇,靠着这样兵器,连化带闪,从绝境中突围出来,一阵风似的转到我身侧,烫如炉火的手掌钳住我小臂,“秋姑娘……”   我被他如狼的目光吓到,解释来不及,只差叫起来。   采云锦面色沉冷地冲过来,却有人先她一步,伸手在男子外肘一推,震开了那只手。 第52章 静琴初雪   楚三派格开那人不老实的手, 目光阴鸷一如采云锦。那男子武功不弱,亦迫于三哥的魄势, 立退两步。   “活的不耐烦了,敢在这里动手动脚!”楚三派不再是一身粗布短衣,而是在裁铺中花几十两银子才买得到一片衣角的锦袍。   该享受的时候,楚三派绝对懂得享受,该逞威风的时候, 他也绝不会落于人后。   他不再是唯唯诺诺任打任挨的酒保林疋, 在今晚, 在众多豪杰面前, 他是楚三,是盗圣, 是这身戎装配得起的猎物者。   我的眼眸亮了一亮, 他不愧为我认识的三哥。   那男子却不肯就走, 楚三派的冷笑越发不屑, 手指的骨节已发出哔剥声响。   采云锦对我吐了下舌头,小声说:“等会儿我要跳舞, 容我失陪。有他在, 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我诧异地看着她下楼的背影,怎么好像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楚三派?   “啊!”   陡然一声惨呼, 闯楼男子的手掌在楚三派的迫力下贴上小臂,空气中传出骨头撕裂的声音。   “三哥……”   “慢来。”面戴轻纱的秋娘有如凌波趺云的仙子,一阵风行至眼前。   楚三派在看见秋娘的一刻不自觉松了手,狭长双目发出夺人的神采。   那男子也呆住了。待他意识到这才是真正让他茶饭不思的人, 哆嗦着从怀里掏出珍珠,“秋、秋姑娘……”   秋娘目不旁视,雪云般轻淡道:“来者都是客,烦劳楚公子为奴家招呼客人。”   楚三派嘴角攀上笑意,眼中盛满柔情,轻道一声:“好。”   秋娘回首对我道:“姑娘受惊了,请与奴家来。”   “不知姑娘有何吩咐?”第二次进秋娘的屋子,也是第二次同她说话。说来好笑,同为女子,面对她柔美深邃的眸子,我居然觉得紧张。   秋娘面对我,什么都没说,极其自然地揭开面纱。   我的呼吸刹时顿住。   ——之前那人何其眼拙,居然将我错认成这样一位不食烟火的仙姿素娥!   这般的天人之貌,无怪乎天下男人为之倾倒。   震惊半晌,我只得叹气:“看来,我还是换成男装比较好。”   秋娘的唇角弯了一弯。这一笑,当是浮生谢尽也换不来的绝美。   我脸上发热,“姑娘还是将面纱戴上吧。”   秋娘微微颔首,依言遮住面容。   我咳了一声,“不知姑娘找我来做什么?”   秋娘道:“奴家知道姑娘有许多问题,趁着宴会未开,不如就此间问个清楚。”   好个开门见山。   望着她欲诉还休的水眸,我心中几个念头闪过,渐渐恢复镇静,也是一笑:“姑娘料事如神。我的确有许多疑惑,但若问出,姑娘恐怕答不上来。我索性化繁为简,问个简单的问题,请姑娘如实以告。”   “请。”   “你为何要十八颗珍珠?”   秋娘笑了,虽无声,却倾城。   “因为,”她娇柔地说:“奴只有十八岁啊。”   我怔住了,千猜万忖,不知还有这样一个答案。   不由自主问下去:“那你又为何散出以珍珠招婿的风声?如你这般的人,绝不屑做出引人逐鹿的事,不是吗?”   秋娘沉默了。她沉默的姿态亦是优雅,仿佛沉默并非因为无言可答,只是她疲了,要撒个娇儿歇一歇。   久到我以为她再不会说什么,她开口了。   “每一行都有生存规则。钟姑娘,并不了解风月场的规则吧……”   我顿了下,默默转身。   不管怎样,今天是她生日,我没有祝愿她,也不想伤了她。   尽管我很怀疑,有谁能伤到她一根寒毛。   回屋中换回男装,心情清爽许多。   一楼喧哗,之前骚扰我的男子已然不见,楚三派独自一个在角落喝酒。   那守门大汉三番两次打他身旁走过,如同全然不识。   我在靠近门边的位置找到胥筠,桌子是当日他坐的那张桌子,桌上的酒是当日他未喝的一杯酒。   赵丹青、方唐与他同桌,面上都泛起诡异的红晕。两个人含混不清地絮叨,不知真醉还是做样子。   “二位醉了?”我笑着坐下。   赵丹青瞪着大眼看我:“几日不见,姑娘还好吗?”   我无辜眨眼,“赵大哥怪我,我只好先告个罪,等日后再相赔礼了。”   “他不过是仗着酒意吓吓你。”胥筠微笑,偏头朝楚三派的方向看,“刚刚没事吧?”   “你看到了?”   “是,楚公子出手,在下便未担心。”   说是不担心,仍问得这么认真。我抿起嘴角,“无事。”   胥筠道:“潜伏多日,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我苦笑,但愿事情能如想象中顺利。   突然,一声弦音响起。   我背后一凉,神经兮兮地问胥筠,“你听到了么?”   “琴。”他皱眉。   是琴。   角落里又是那扇山水幛,那日遇见的断指琴人,正在屏风之后。   我抬步要过去,被人按住。   胥筠目光精锐,“琴中有杀气,不可妄动。”   “你在这里,三哥在这里,没关系的。”看见他紧绷的身体,我莞尔:“若真有什么事,咱们便能提前回去了。”   胥筠叹口气,好像自语,又似说给我听:“姑娘的胆子真比在下想像中还大……”   呵,不过仗着你们的胆子罢了。   我步至屏风之前,琴音却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轻微的,足以被人忽略的金属摩擦声。   一声一声,好似磨刀,又如铸剑。   那声音细蚁一样往耳朵里钻,旁人都未留意,依旧雀跃着向轩台叫好,我却全身发寒,仿佛一片刀锋架上了脖子。   胥筠所谓杀气,不在琴中,是在暗中。   我不敢出声,不敢回头,更不敢动,生怕一动,身首就会分家。   屏风后的白影却动了,双袖轻拂,一道和煦如春的声音响起:“足下是找我?”   便在他开口的同时,扰人心神的磨金声不见了。   颈间不存在的冰刀撤去,我长吁一口气。   白衣琴人的身姿初雪般寂静,我心下犹悸:“寻音而来,却是唐突了……”   “莫怪,那是我的朋友,只为保护我。”男子答言甚是斯文。   已经准备抽身而退的我听到这句话,又立足多嘴一句:“先生说……朋友?”   “没什么。”琴师停顿一番,“足下想听琴?”   “哪里敢劳动。”我连忙摆手,见他不似恶人,沉吟道:“只是日前有幸听得先生拨弄小曲,挂念于心,又……有些好奇罢了。”   “好奇的人很多,敢进来的却罕见。”言罢,琴师轻叹两声,双手悬于古琴之上,一静过后,缓缓弹起一首小调。   调子清静,人群却骚动起来,台上走来一个青裙美貌的女子,身形娇小如扇坠,一施礼后,便展裙起舞,同时口中泠声吟哦,和的正是琴师所弹之调。   我拾了张骨牌凳在屏风前坐下,隔着云影,仔细观瞧琴师的手指。   有些人遇到剑客便观他的剑,遇到琴师便观他的琴,以为一身精华全在外物。殊不知,剑客的真正武器,是手;琴师的武器,也是手。   白衣琴师极柔极美的手指落在琴弦上,好如流星蔽月,时有璀璨,却转瞬而逝,并不遮挡月亮的光华。左右两手的小指虽断,却不显得丑陋,反是恰到好处。   弹琴只需八根手指,于他而言,不是自身残缺,而是他人多余。   台上舞女足尖轻点,宛如蜻蜓立荷,悠然停步。这边的琴音也戛然而止,余韵不绝。大厅里一片炙热的掌声,我跟着拍掌,却是为抚琴的人。   “白蹭了人家的琴听,拍几下巴掌就够了?”轻车熟路的调侃,楚三派晃到眼前,懒洋洋靠着柱子,抄手而立。   “你也来凑热闹?”我站起身,不免怪他扰人兴致。   三哥却一把揽住我的肩,笑哈哈对白衣人道:“我这妹子胆大心粗不懂事,兄台莫要见笑啊。”   白衣人静默无语。我狐疑地仰头,楚三派揽着我便走,等走远了才低声道:“我说你能不能消停点,到处给我惹事!”   我奇了,“怎么成了我给你惹事?再说,我怎么就惹事了?你张口就一声妹子,人家原本没看出来什么,被你这么一说,天大的秘密也露了。”   他“哈”了一声,挑眼看我:“就你这样子,也就是个瞎子看不出你是女的,还等我说?”   我回忆着三哥刚刚如斯客气,醒悟:“难不成你认识那人,他是什么厉害角色不成?”   唯我独尊的盗圣翻了翻眼睛,咕哝着:“我怎么知道。”一副爱谁谁的架势。   我恼了,故意气他:“那你不好好等你的心上人,搅合我的事做什么!难道你是怕自己落选,手中那十八颗上好的黑珍珠脱手不得,所以着急起来?”   “乌鸦嘴!”楚三派敲我的头,一点也不遗力。   我一边抱头一边坏笑,“你我不如打个赌,若是秋姑娘没看上你,你的珍珠如数送我,如何?”   他二度举手要打,我忙缩脖子,“莫恼,莫恼!开玩笑的。”   回到桌旁,赵丹青和方唐两个人不复颓靡,反而精神奕奕,在那里小声讨论洛城中哪处的风水最好。   我笑笑地问复尘:“这两人是喝酒喝傻了还是等人等傻了。”   胥筠却道:“刚刚无事吧?”   我一愣,难道他一直在留意我?摇了摇头,听赵丹青哼一声:“让满屋子大男人等了一晚上,那位秋小姐也能坐得住。”   方唐笑嘻嘻:“莫急莫急,等到她出来,如果模样看得过去,我家公子出钱买珍珠,就帮赵大哥娶回家了!”   我心道:敢公然拿两位上司打趣,这人是真喝大了吧。胥筠瞥他一眼,目光平稳地往台上扫去。   没有发现想要的,他又淡淡收回视线,杯酒一饮而尽。 第53章 十八相思   酒过三巡, 菜过五味。夜月渐胧,正主仍未露面。   别说求亲之人, 便连我这个看热闹的也有些坐不住。然而大家纵在再多不满,也不敢发泄出来,连放个酒杯都愈发轻飘,生怕哪下性急被秋娘发觉,给自己减了分数。   唯独胥筠岿然不动, 目光愈发锐利清明。   突然一声惊呼!   然后是两声、三声, 众多声音混在一起。   一切丝竹之声都消散了, 唯余人声鼎沸。   一条七彩练绦宛如天虹, 自三楼栏杆垂下。纱缎飘动中,一人亭亭立于轩台中央。   只见秋娘青丝白裳, 流仙裙裾直没脚底。微风吹动, 女子白如玉美如菱的脚趾从裙中露出, 让人顿生怜惜。   好一个千呼万唤始出来啊。我叹了口气。   所有的男人都看直双眼, 所以的呼吸都为之停顿,连不屑一顾的赵大哥和嘻嘻哈哈的方唐, 也同时凝住了视线。   我又叹了口气。   旁边也有人叹了口气。   对上叹气人的眼睛, 胥筠面色若常,丝毫不为绝色所动。虽是不出意料, 我也不由暗暗纳罕。   套用三哥的话,但凡是个男人,除非是瞎子,否则谁都不会不拜倒在秋娘裙下的。   胥筠似是知我所想, 略靠近了些,低低道:“在下还不想把前程折在这里。”   我抿唇一笑,知他是故意逗我。   音酥入骨的话音回荡轩馆:“今日奴家生辰,承蒙各位恩主老爷不弃,舟车劳顿而来,奴不胜感激,在此先行拜谢。”   说罢,软暖的身段深深一拜,换得无数人一声怜佑。   整晚忙前忙后的守门大汉上得台来,一句废话不说,径入主题:“各位可以展示珍珠了,只要秋姑娘点头认可,这便当作聘礼,秋姑娘便愿跟得入门。请吧。”   我一心以为今晚比拼珍珠的环节会掀起一层高潮,未料到临了却悄默无声。   亏得这群男儿肯为了这一天倾家荡产地去豪赌,此刻却一个个如临大敌,谁也不肯先把怀中物露出来,仿佛一旦争先就吃了大亏。   如此一来,孑然立于台上的秋娘看来便很尴尬。   “一群没用的东西!”隐隐听得咒骂,我越过几张桌子看去,三哥皱着眉打算起身。   便在此刻,角落里又传出一个声音:“如此,我少不得抛砖引玉了。”   三哥不由一愣。   一直隐身于屏风之后的抚琴人,缓步走了出来。   他瘦削的身上一件粗织衣袍,双手隐在长袖中,利落的眉,漠然的眼。   抚琴人拾阶上了轩台,底下人这才反应过来,不满地哄了几声。   抚琴人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直直走到秋娘面前站定。   秋娘也似蹙了眉,面纱下檀唇微动,嗫嚅一个名字。   “她说什么?”我问胥筠。   胥筠微笑,“在下尚没有那么好的耳力,不过一场好戏是不会错了。”   只见抚琴人缓缓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帕,展开,是十八颗豆粒大小的珍珠。   不,不是珍珠——殷红的颜色铺了抚琴人满掌,台下看得真切,那分明是用红豆磨成的滚圆珠粒,宛如一滴滴妖冶的血珠。   大家缄默了。   突然,不知谁爆出一串长笑,讥讽道:“这算什么珍珠?”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嘲笑谩骂声。   抚琴人在沸议的中心不为所动,只用一双漠然的眸子直愣愣看着秋娘。那双眸子里没有一分欲望,静得如同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秋娘回视他,眼中无雪,只是一片空白。   “诸位,请稍安勿躁!”守门人低喝。   人群不情愿地静下来,秋娘抬起水眸,柔声问:“是何用意?”   抚琴人摇摇头,顿了半晌道:“没有。只是姑娘今日过生辰,我……替姑娘高兴。”   “请坐。老扇,烦劳倒酒。”秋娘随手一挥,白鹤梳翎般优雅。   抚琴人亦无多言,在轩台左侧的独几上坐下,叫做老扇的守门汉子亲自为他斟了杯酒。   抚琴人一饮而尽。   我再次忍不住低问:“这是什么情况?招婿了?”   胥筠略无奈地忖起眉心,“姑娘真个性急,慢慢看,好戏还在后头。”   许是被抚琴人的待遇鼓舞,众人开始争抢着捧出自己视若珍宝的贺礼——   “秋姑娘,请看我的珍珠!”   “秋姑娘,看我的!”   一连十几人献宝,秋娘只是淡淡看着,并未说话,也不作任何动作。吃了闭门羹的人都有些泄气,老扇在一旁安抚。   说来也怪,这等事不用女孩儿从中斡旋,却由一个憨粗的汉子操劳。而一个时辰前还流连在厅台间的姑娘们,此刻集体不见人影。   “黑珍珠,十八颗。”突如其来的六个字,震住骚动的场面。我心中一激,三哥出手了!   十八颗光可鉴人的黑珍珠被不甚讲究地穿成一串,由楚三派一根手指懒洋洋地挑着。他所立的位置在门边,所有人齐齐扭头看他。   秋娘仍是不动声色,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楚三派也不沮丧,淡笑着叹了一声:“在下……也并不敢有什么想法,只是同那位兄台一样,祝姑娘生辰快乐罢了。”   “楚公子不必多言。如不嫌弃,请上来,奴亲自敬一杯酒,聊表谢意。”   一番话无甚感情,却再次在人群中炸开了锅。楚三派面上亦无喜色,不过看他健步如飞的步法,想必心里早是乐开了花。   “且慢!”   三哥的脚尖刚沾上台阶,突听一声大喝,三哥凌空一跃,“当、当”几声,一排铁蒺藜如苍鹰的利喙,咬在木板之上。   我察觉到胥筠眼中精光暴涨,右手缓缓移向腰间。转头,不知何时不见了赵丹青。   人群骚动,老扇厉喝:“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这里亮家伙!”   “哼,让小爷找出来,好好地敬佩一番!”楚三派愠怒地揉揉鼻子,径直奔往一个方向。   谁知发暗器的那人无心躲藏,自己站了出来,乃是一个膀壮腰粗的大汉,昂首道:   “在下并无冒犯姑娘之意,也万万不敢!只是姑娘还未看我的珠子,便与他人斟酒,是否有些不公道啊?”   话音刚落,楚三派的拳夹风而至,口中大骂:“兔崽子,讲个屁的公道!”   大汉急拧腰身,回拳相抵,竟将楚三派震退几分。   我眯了眼,此人不但发得一手精准暗器,脚下和手上功夫俱是不弱。   抽空瞄向胥筠,见他一心关注战局,虽有几句疑问,也没法子问出口。   秋娘却缓缓道:“慢来。”   侬软入骨的一声,令双方同时停手,脸上却俱是不服。   秋娘的白衣翩跹,“公子既如此说,请吧。”   壮汉得意地笑了一声,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串圆若露珠、亮若皎月的珍珠。   十八颗白珍珠,宛从一个模子中刻出来,夺尽方圆目色。   如果说楚三派的黑珍珠是少女多情的明眸,那么壮汉的白珍珠便是少女洁白的柔荑、软怜的耳垂、耸立的双峰、浑圆的翘臀……是男人所梦想的一切!   我的呼吸静止了。   一块石头落地了。   只等着这一刻的方唐眼利若星,大喝一声,“着!”   场面顿变。   楚三派反应最快,先打再说!那大汉正美滋滋的,此时反应不及,硬生生挨了楚三派一巴掌;胥筠如风过境,挑剑一指,大汉恍然大悟,一个后空翻踢偏剑尖,趁隙吹一声口哨。   哨声落处,十几个隐匿在人群中的男人拍案而起,不知从哪里抽出刀来,迅速结成一线。   我坐在原地,静静看着外强中干的纨绔子弟屁滚尿流地往出跑,双手因兴奋而微抖。   有备而来,如此甚好。之前还担心若拿出“二十四桥明月夜”的只是个稀里糊涂的买家人,未必查得出元凶是谁。可一个无辜的人不会莽撞还手,不会结盟而来,更不会身藏兵刃。   岱国的珍珠在这里,秋娘,你脱不脱得了干系?   转眼望去,不食人烟的女子静静立在台上,眉宇间没有惊慌与恐惧,好像台下的乱局全无波及到她。   更奇的是,那个抚琴人同样静静坐着,自己斟酒,自己满饮。依旧是两道利落的眉,一双冷漠的眼。   赵丹青率人赶来,两道虎眉威风凛凛,将轩台围了个密不透风。   正当他打算上去拿人,楚三派轻飘飘落在轩台之上,挡住了秋娘。   似有一个瞬间,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随即傲然向赵丹青道:“今日我楚三在这,就是镇远大将军的兵马亲自来了,也休想越过半步!”   他的话掷地有声,跟着一努下巴,“那边的人擒住了,不先审审?”   胥筠果然已经得手,以大汉为首的十几人均被活擒。为防他们自尽,皆被卸了下颔。   我啧了一声,三哥一掺和进来,事情果然就麻烦起来。正不知此局怎了,方唐突然贼兮兮地凑过来,在我耳边低语:“公子让我送您回客栈。”   我心里一凉,“这个时候让我回去?!”这好比是看戏正酣收了折本,酒兴正浓撤了席面,何其忍心呀?   方唐故作老成地皱眉,“公子说了,这里太乱,一会儿恐怕顾不及您,所以让我送您回客栈。您若不肯——”   “我肯!”我恨恨咬牙,遥遥看了胥筠一眼,起身走出明月楼,把一切纷争留在身后。   出了这个门,秋娘有罪没罪,三哥拼不拼命,幕后元凶所系何人,就都与我无关了。我唯一需要做的,是好好睡一觉,等到明天醒来,便是在宫里了。   虽然不能亲眼看见结果,但这样的结果,已是最好不过。   石板清凉,月光如水,我耸耸身,“夜间真凉啊。”   “咳,是啊,不过过了今晚,娘娘便再不用受这种苦了。”方唐大喇喇地接话,却把称谓改了过来。   我一笑,正要说话,突听一声短暂的呼声,方唐晃了两下身子,如一滩软泥倒下了。   “方——”未叫出声,脖子好像被什么咬上一口,我后脊一麻,随后失去知觉…… 第54章 就此别过   醒来, 并不如所想在皇宫。   所在之处一片黑暗,我动了动酸痛的脖子, 手指一蜷,陷进冰冷的泥土。回忆复苏的瞬间,四顾去找方唐,无奈光线太暗,眼前什么也不见。叫了两声, 无人答言。   正当恐慌, 头顶“吱呀”一声, 一面门板从上方打开, 泄进来的光线让我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只模糊地看到一个女人踩着木梯缓缓走下来。   看清来人的一刹, 我想这辈子是再没机会回皇宫了。   “醒了?”   女子穿着红裙, 面貌仍是如花鲜妍, 声色如沐春风。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幽深的眸子中全然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是你。”我浑身酸软,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是我。”   “偷皇贡的……竟然是你!”   纵使给我一百次机会, 也不会猜到她的身上。我仰起头, 费力地辨认她脸庞的轮廓,不禁想笑。   这十五天的奔忙, 如今看来,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有什么感想?”女人居高临下地问。   “你……怎么出宫的?”   “呵,你都能出宫,我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我脑中一团乱麻。   “为什么?”她重复, 仍是轻快地笑,“你猜呢?”   “他曾经那么宠你,你为什么要拆他的台,为什么偏偏是你?”我匍匐在地面,仰着酸痛的脖子看着她。   看着应绿。   “为什么呢?”应绿孩子一样左右跳了两步,忽然抬起靴底狠狠踩住我的手,厉声道: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你说他宠我,没错,在你来之前,他是很宠我!可是你一出现,一切都变了,他开始宠你!他对待我就像对待一件玩腻的玩具!你说,这是为什么!”   一滴两滴的眼泪从她漂亮的桃花眼落下,落在我的脸上,冰凉冷戚。   被碾压的手从钻心的疼变成麻木,我狠咬牙关:“你做的事他早晚会知道,到时候你又当如何?”   应绿冷笑:“我既然出了宫,就没想再回去。”   我不自主地发抖:“你疯了!你到底为了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你呀。”应绿收回踏在我手上的脚,语气很是快意:“贡银一丢,你哥哥自然难逃罪责,如此边关自然不稳,那么褚国的邻国,自然就能趁机……”   我听得阵阵发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应绿自顾自道:“反正岱国梁王也不是真心想给褚国朝贡,我劫了他的银子,也省得他麻烦。”   我颤着喉头道:“你居然勾结了梁袖——你想造反?”   应绿笑了两声,俯下身子钳住我的下巴,“哎,你这么个蠢女人,皇上到底喜欢你哪里呢?梁袖不过是个小国之主,这些年来受褚未两国挟制,我就算给他制造机会,他也不敢出兵。我为什么要勾结他?”   我心坠冰窟:“未国……”   应绿长身而起,倨傲道:“同是钓鱼,何不钓条大鱼?我父亲答应未国太子,只要将贡银运送路线透露给他,他便许我父亲一世用不尽的富贵,我已失宠,与其在朝中费心经营,何不一劳永逸?”   所以,是应付话把应绿从冷宫救出,又与未国太子勾结,做出卖国求荣之事。未国太子的目的,不在贡银,是要动荡边关……   司徒鄞在钓鱼,未太子何尝不是在钓鱼。   我阵阵恶寒。早闻未国太子李弈城机谋深沉,应家父女竟与他勾结……   应绿看着我的样子,嗤嗤轻笑:“他派来助我的秋娘还真是了不得,是不是把你们骗得团团转了?”   秋娘,是未国太子的手下。   我恨得想杀人,死死捏住拳头:“你不是爱他吗,这么做,你对得起他吗?对得起褚国吗?”   “爱他?”应绿眼中迸出凶光:“我为什么要爱他?我恨他!我要报复他!我要他国破家亡,要他为曾经对我的践踏付出代价!我要他一无所有,要他跪下来求我,向我忏悔……”   这个几近癫狂的女人大笑,笑得浑身颤抖。她的眼角笑出泪来,对我轻声补上一句:“我还要,杀了他最爱的女人。”   我闭上眼睛。   所以宫中的那次遇袭,以及连歌对我的行刺,都是她安排的。早该想到,宫里宫外除了应绿——这个把司徒鄞爱到癫狂的女人之外,还有谁一心想要我的命?   呵,从前只以为她蠢,未料到蠢人发起狠来,豁得出玉石俱焚。   低估了她。   “对了,”应绿愉快地问:“你是不是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贡银去哪儿了?”   我心里冷笑,都这个时候了,谁还关心狗屁贡银的去向?不过人为刀俎,此时纵使不愿听对手卖弄聪明,怕也是不成。   应绿的声音中尽是得意:“你们只费尽心思地去查什么招财赌坊,什么明月楼,却想不到银子自从劫下来,就哪也没去,一直,放在这里。”   我顺着她的目光,在地窖的角落里,看见并排放着八口大铁箱,其上所封正是岱国的封条。   金在土中。   我一时啼笑皆非。   “指引你们调查的线索,不过是我抛下的饵。明月楼那个地方,你们一旦进去,就都是瓮中之鳖,谁也别想逃了。只是可惜了胥大人那么个风流倜傥的人,也……”   我一惊:“复尘怎么了?”   “哟,妹妹这是心疼了?”   应绿好整以暇地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一晃手,两只手各擒了一样东西,“不过你现在该担心的问题可不止一件,这两样,你要哪个呢?”   她的左手拈着兵符,右手是一张揉皱了又被抚平的纸笺,即使距离太远,我也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那一霎那,我变成一条阳光下炙烤的鱼,一呼一吸间没了底气。   “司徒鄞将兵符放在我身边三年,却为了你收了回去,可如今,它不还是落在我手里了?”   应绿柔媚地看着我,“还有啊,知道你为什么没力气么?娴妃娘娘博学多知,可曾听过——摄、魂、香?”   说罢,应绿飘然转身。   她什么都没给我留下,兵符、信笺、连同最后的一缕光明。   ……   昏昏沉沉,醒了又睡,不知过去多久,更不知什么时辰。   再一次醒来时,我浑身冰冷,用尽力气摸索到靴边,弧起的触感给了我黑暗里最后一点希望。   复尘给我的信号弹,没有被他们搜去。   很好。我摇晃昏沉的脑袋,努力保持清醒。   只要能把信号发出去,总会有人发现这里,应绿的阴谋就会败露。彼时我虽不能活,也算为牧舟做了最后一件事。   可若能不死,若能见他最后一面……   不,不许贪求。   我咬紧牙关,在黑暗中向木梯方向爬去,尽管每行一步都无比艰难,心中却是无惧。漫长如一世,终于摸到了梯顶的木板。   偏在这时,头顶响起脚步声,我又惊又恨,想要退回已来不及!   眼前突地暴出一片光亮,我反射性地闭眼,只听一个粗犷的男人声音:“咦?你个小娘子居然还想跑?”   一只大手将我擒下地窖,甩手扔到地上,我顾不得疼痛,被搓着掌心的奸笑寒了心骨:“我家主子叫我好好招待你……小娘子,别怕!”   那一瞬恐惧近死,我掐着手心,硬声喝斥:“你敢对我无礼!”   “什么有理没理,让爷好好疼疼你才是正理!”   不待说完,恶汉扑身便来。我狠狠咬了下舌尖,心中一横,也不挣脱,只冷冷道:“你可知道我身中剧毒?”   “怎么,想要解药?把爷伺侯舒服了……”   我厉声打断他:“你可知毒分几种?你也知道你的主子恨透了我吧。是以她给我下的毒,是天下最烈之毒,你若轻范我,必会沾染上。你可要想清楚,为了一时痛快丢了命值不值得?”   这番话说出来,用了我极大的力气。恶汉听了半信半疑,“不可能,若是如此,主人怎么会不告诉我?”   我强作镇定,一字一歇却气势凛然:“说不定,你背地里做了什么勾当惹你主子不高兴,你自己还不知觉!”   壮汉仔细想了一想,突然奸恶地笑了,抬手就是一巴掌。   我被打得几近晕厥,暗恨自己运道不好!   果然他道:“凭你这娘们胡说八道一番,就想蒙住我吗?告诉你,我对我家主子忠心耿耿,你以为三两句话就能挑拨?”说罢一手扯开衣襟,恶汉涎水滴出,眼露淫邪之光。   行事至此,已是天要亡我,与其受人凌辱,不如趁其不备一头撞死!   我打定这个主意,心念突转至那枚信号弹上,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我蓦然转换一副脸色,尽力对男人露齿一笑,“这位大哥,刚刚我不过是试一试你的忠心,果然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恶汉一时没能反应,我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强撑笑脸:“我这里有一样十分紧要的东西,想给你家主子,但必须完好交到她手上,中途不能出任何差错。不知大哥您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说着将信号弹拿出来,恶汉顿时瞪大眼睛。   这枚信号弹,与一般跑江湖的所用不同,是用金箔包裹,其上装饰花纹,只消打开盖子,便有烟光直冲天际,但从外表看来却是一个信筒。   当初复尘把此物交给我,我尚觉得华而不实,现在想来,他的思虑当真周全。   “这是……”恶汉果真没认出来。   “这是我藏起的很重要的一封密信,对你们全盘计划至关重要。”我柔弱地看着他,“开始我并不想拿出来,但如今我已身中剧毒,若能拿它换一条命也是划算,还请大哥帮忙。”   “你说的可是真的?”恶汉看样子有些动心,又吃不准真假。   “千真万确。大哥你想,我如今在你们手里,想跑也跑不了,若是骗你,你再回头算帐也不迟。只是机会稍纵即逝,大哥可不要错过这个立功的机会!”   他转了圈眼睛,狠狠点头,从我手中夺过东西,顺手在我肩头摸了一把,涎笑着说:“小娘子可要等着我!”   我忍住恶心,展颜一笑,“到时还请大哥别忘替我美言几句。”   恶汉拾阶上了木梯,准备盖上木板时,我急忙补充:“这东西要紧得很,你千万千万不要偷看!”   “嘭”地一声,地窖再度陷入黑暗。   我闭上眼,心里暗数:   一、   二、   三、   四——   一声尖啸划过天际。我勾起嘴角,不防胸中大痛,一口腥甜喷涌而出。   破骂声愈来愈近,不消片刻,他就会返回找我算帐吧。   心中凄叹一声,也罢,牧舟,我们就此别过。 第55章 碧落黄泉   从未想到还能醒来, 更不奢望,一睁眼, 就看到那张心心念念的脸。   而那双眼,是我无比熟稔的深潭,看一眼便再难自拔。   闭上眼,再睁开,那双眼还在面前。   真实得不像是梦。   熟悉的声音轻柔如风流过:“钟了。”   我张了张嘴, 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看来老天对我不薄, 地狱里, 也有像牧舟这么好看的人。”   “不许胡说。”司徒鄞的眼眸似要滴出水来, “你安全了,你回到我身边了, 我一定不会让你出事。”   “不是做梦啊……”   “当然不是, 你看, 我就在你身边, 真真切切地在你身边呢。”司徒鄞的每个字都在发颤,抬起我的手掌放在脸颊上。   我想挤出一丝笑, 没有成功, 试着蜷动手指,也没有任何感觉。   原来如此, 他们找到了我,却没有办法给我解毒。   有牧舟陪在身边,竟也不觉得害怕,唯独不忍心他, “我能再见你一面,已经没有丝毫遗憾,你不要为我难过……”   “你是我的人,就算到了地狱,阎王也不会收!”司徒鄞额角青筋毕现,却一声柔似一声,生怕惊了我。他握紧我的手,哽咽:“钟了,不许死,朕不准你死。”   “你可知应绿造反的事么?她手中有兵符……”话还未完,我气息不稳,再也发不出声来。   司徒鄞眉头拧紧,“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想,我已经让楚三派去找解药了,如果这天下还有谁能找到摄魂香的解药,就一定是楚三派!在那之前,你给我挺着!”   他一遍遍呢喃我的名字,眼泪滑落下来。   我无力地闭上眼。牧舟,不要哭,不要为我哭……   *   “再过一时半刻,小丫头自然会醒,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迷蒙中,听到不知是谁的声音。   难道我的魂魄已经归入地府?四周为何这么黑……   “你给我闭嘴。”   “哟,差人办完事,就不是那副求人的嘴脸了。”   “你……”   “刚刚我进来不是看错了吧,你正准备割自己的手腕给她换血?还是你要殉情?”   好吵。我头痛欲裂,极力掀开眼皮,花白的光打上眼帘,什么也看不清楚。   “御医,快来看看!”   一只手搭上我的手腕。我缓了一阵,眼前浮出影象,茫然顾望,牧舟便坐在床榻边,殷殷注视着我。稍远处站着一人——是三哥么?   “回皇上,娘娘的毒已然解了,只是凤体十分虚弱,须得仔细调养。”   远处闲立那人阴阳怪气道:“死不了就好,免得我们这群人都得跟着陪葬。”   听这语调,确凿是三哥无疑了。我嗫嚅几下,声音虚涩:“有三哥终日数落我,我也舍不得去死。”   司徒鄞皱眉:“刚醒过来,什么死不死的。既然人已无碍,你可以走了。”   楚三派气得摇头,“真是过河拆桥!”   瞥见三哥手臂上白晃晃的绷带,我心里着慌,无奈声音微弱,“三哥怎么受伤了?”   这一急之下,不禁眼前发花,背后瞬生一层冷汗。   不等司徒鄞发话,三哥抢身上前,半是不耐半是心疼,“小袓宗你可别操这份儿心了,我这伤口是为你求药,生生被那鬼谷老头儿讹去一海碗的血做药引……也是我自己活该,竟没能护住你!”   司徒鄞一言不发,眼光与三哥一样骇人。   我想问复尘和赵大哥他们的情况,眼下却委实无力,眼皮沉重地压下来,又睡了过去。   有他二人在我身旁,这一觉无比踏实。醒来才知,自己已睡了整整五日。司徒鄞格外大度,容许三哥留下陪我,是以一睁眼,便见那张讨喜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   秋水一溜烟地跑去通报皇上。三哥长出一口气,又假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轻不重地数落我许多话。大意无非是我没本事还自以为聪明,到处惹事终于吃了大亏。   我被嚷得头疼,没力气顶嘴,倚着迢儿进了几匙米汤。三哥说完还不解气,又转到司徒鄞身上,说他薄情寡义,愚蠢至极。   迢儿忙道:“三少爷,这可是在宫里,您快别说了。”   我无力道:“别理他,哪日被剁了狗头才好呢。”   说闹归说闹,我一心惦念明月楼之事,问询之下,从三哥口中得知了始末。   当日,方唐与我前脚走出明月楼,随后楼中就乱了起来。复尘等本以为胜劵在握,哪曾想还有黄雀在后,被埋伏许久的另一群人团团包围。   对方不但个个武功一流,而且招招致命,完全是奔着杀人灭口来的。   三哥开始还欲保护秋娘,旋即发觉秋娘不但不似他想中那般柔弱,且武功不在他之下,是以急忙出去找我,才发现方唐倒在那里。   “跟你出宫的那批人,多多少少都受了伤。姓胥的小白脸得知你失踪,疯了一样找你,却一无所获。”   我的心随着他的讲述忽缩忽放,这个楚三派,就爱夸大其词,当是茶馆说书呢。我打断他的长篇大论,“你们是如何找到我的?   三哥挑挑眉头,“记得为你算卦的老头儿吗?他是罔象道长的故友。当日你出宫,道长放心不下,便托了这位前辈暗中照应。那日你放出信号时,幸亏前辈就在附近寻你,才得以及时赶到,否则再晚几步,你就——”   三哥见我脸色不善,嘻笑起来:“不过放心,三哥已替你出气了,谁敢欺负我家丫头,我定让他受尽折磨,求死都死不成!”   我叹了口气,“师父又救我一命,这等恩德,我这辈子怕是还不起了。”   三哥摆摆手,“他是你师父,你是他徒弟,计较这些做什么。好啦,眼下你已无碍,我就走了——这皇宫内苑,呆得我浑身不舒服。”   “你去哪?”   楚三派耸耸肩,“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我楚三不是一贯如此吗?”   避重就轻,没说实话。   我不知怎样劝说,只好道:“有些人……注定与你不是一路的,能放下便放下。”   三哥揉了揉鼻子,涩然一笑:“若是放不下呢?”问过旋身而出,转眼不见踪影。   楚三派前脚刚走,司徒鄞便一阵风似的来了。本来我有一肚子话想说,及见他的面,只剩没出息地掉眼泪。   司徒鄞脸色颇有憔悴,轻轻拥住我,柔声哄劝:“那日你都不曾哭,如今已经没事了,反倒哭鼻子了?”   “牧舟,宫外一点也不好玩,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一出口,居然撒起娇来。   “我再也不会放你离开。” 靡靡低音深情眷切,字字入骨。   只这一句,便抵得我所受之苦了。抬头瞧他的气色,同是气血不足的样子。“你辛苦多日,觉着身子怎样?”   “我不能代你受苦,身子好坏全凭它吧。”司徒鄞眼底蕴着阴霾,轻吻我的额角,语声更加低沉:“千算万算,算漏了应绿。在我剐了她之前自己服毒,是便宜了她!至于未国太子——这笔帐我早晚同他清算!”   已从迢儿口中得知,司徒鄞下旨诛了应家满门,又扯出几位和应付话来往密切的官员,即时问斩,雷厉手段震动朝野。   我深知天子一怒非同小可,通敌叛国的罪状也无可辨驳,不过应绿虽罪有应得,但应家总有无辜之人,如此牵连……   想开口求一求情,司徒鄞知道我的心思,叹道:“身子刚刚好了些,又胡思乱想些什么。你只要给我好生养着,余事一概不许操心。”   话音才落,迢儿进来禀告:“皇上,银筝公主在外求见,想探望小姐。”   “不见。”司徒鄞利落的两个字,没有一丝商量余地。   我无奈他的脾气,“好歹来了,还是……”   “皇兄真是的,有了爱妃就欺负妹妹!”一道轻脆的声音,银稳已走了进来。   司徒鄞把脸一沉,“胆子越发大了,什么地方都敢擅闯。”   此人发怒的时侯我都害怕,不想银筝把小脸一扬,反诘道:“我心中牵挂嫂子,过来探望,怎么就大胆了?皇兄只管疼爱皇嫂,也不体恤别人的心情!我去告诉姑母,叫她评评这个理!”   我微笑:“既来了,就坐下好好喝茶,哪来这么些话?”   司徒鄞懒得搭理银筝,帮我掖了掖背后的靠枕,余光漫然一扫:“这里哪有她坐的地方,说两句话便去吧。”   银筝闻言嘟起小嘴,亦不敢当真放肆,说了几句闲话,瞄见皇兄的脸色,不情不愿地告辞。   她要走时,我想起一事,叫住她问:“银筝,你兄长可好?”这几日没听到复尘的消息,总是不安。   “大哥?他还好啊。皇嫂好好休息,银筝改日再来看望。”   丽影消失后,司徒鄞摇头,“这丫头被我惯坏了。”   我笑,“你做什么对人家这样凶?”   他目光如水地看着我,“折腾了许久,你也累了,躺下歇歇。”   “有件事……”   司徒鄞神色不动,“知道你想见复尘,当面问他一些事。不急,好生将养几日,我召他入宫。”   我诧异地看着他。   去阎罗殿走了一遭,怎么肚里还多了条蛔虫? 第56章 立尔为后   我被应绿掳去的那天夜里, 未国军队向褚国边关发动突袭。他们本以为钟辰被革,军心不稳, 却不料哥哥早已秘密潜回军中,向将士们说清缘由。   士兵得知他们的大将军获罪,乃是皇上与将军诱敌的一个局,大受鼓舞,大胜未军, 还乘势反攻, 占领了未国的于衡一地。   李弈城精心策划, 不及牧舟更胜一筹。他如此精明, 哥哥又骁勇,我受点儿苦算不得什么。   只是牧舟原本打算一战之后, 便令哥哥解甲归家, 免得我终日为他心悬。但哥哥满怀报国之志, 言边关未靖无以为家, 坚持回边驻守。   为了哥哥一片丹心,我也只好不再想令他卸任一事。幸得他不知我中毒, 不然天晓得要急成什么样子。   过了几日身上好转, 胥筠果然进宫。   见到他一身白袍,清雅如故, 我终于放下心来。   胥筠行礼道:“娘娘凤体可大安了?”   我微笑:“总算是捡回一条小命。想着复尘挂心,我也有些事想当面问一问,所以劳你奔波一趟。”   胥筠闻言一揖,“既已回了宫, 娘娘还是不要如此称呼微臣。”   我食指点了点额头,颇有些无奈。“罢了。胥大人既要与我见外,我免不得要与大人客套。只是在宫外大人对我诸多照拂,我又该如何答报呢?”   胥筠眉头紧了紧,“当日未护得娘娘周全,微臣心中有愧。”   我便知他必定自责了多日,了解他的性情,亦不多宽慰。请他入座后,问了当日明月楼发生的变故,多与三哥所言不远。   “不知赵大哥与方唐如何?”   胥筠敛眉:“赵大哥受了重伤,现今还在休养。方唐……”   我看着他的样子,突然转出什么不好的念头。“他……怎么了?”   “娘娘刚刚好转,还是等以后……”   “他到底怎么了!”我加重语气,身子在微微地抖。   胥筠看着我,深邃的眼里全是悲怜。   他将指头握紧又松开,如是几次,平静开口:“他中的暗器上淬了剧毒,我们发现他时——已经救不活了。”   我怔怔看着胥筠。想起那张孩子般天真的笑脸,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方唐是因我而死。   “对不起。”不似自己的声音挤出喉咙。   “娘娘不必自责。”   我张了张嘴,一字一句都显得格外艰难:“他是打小跟在你身边的。我从前亏欠你人情,如今欠了你一条人命。”   胥筠眸色清澈,无一丝愠怪,“告诉娘娘这些,是微臣一片坦诚之心。小唐自小跟着我,我自然知道他的心性,他若泉下得知娘娘无恙,也……”   “不必说了。”我打断他。若是复尘怪我,我心里还能好受一点。可无论他再怎么温厚,我也能看出他的难过。   两相默然许久,我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双亲尚在,下面有个妹妹,臣都会照料好的。”   我点头,此时再看胥筠一身缟衣,分外刺眼。   胥筠自也觉察,颔首道:“若无他事,微臣告退了。”   “复尘……可有秋娘的下落?”   胥筠淡淡摇头,“那日明月楼一片混乱,秋娘与楼中一众女子皆不知所踪。”   胥筠走后,我感觉很累,没用午膳便囫囵睡去了。本以为经历这些事,我也可以处变不惊,不想还是如此不堪一击。   为着方唐的事难过了好几天,司徒鄞每次过来,我都恹恹的。   这日他过来同用午膳,我吃了没几口,便没什么食欲了。   坐在对面的司徒鄞放下筷箸,蹙眉低问:“你这样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可是为了与我置气?”   我看他的样子实在可怜,只得道:“原是最近不太有精神,过几天就好了。”   他眉头更低,捉住我的指尖,“应绿之事,是我失算,以为宫外不至凶险,才让你出宫。当日听到你不知所踪,你可知那几个时辰我是怎么过的?你可知当我得知你身中剧毒却又毫无办法,我几乎想剜出心来给你……”   浅白的薄唇微微颤动,如秋风阵中瑟瑟的残叶。   自打苏醒,他从未向我吐露过他的担心和委屈,只是万事周到地照料我。事实上,我也从不认为司徒鄞,这个覆手翻云的男人会向任何人示弱。   但当他露出哀楚如斯的表情,我便什么思考能力都没了。   指间的力道一紧,我避开那双慑人的眼,小声道:“我知道了,不必拿这种话来哄我……”   “你知道我不是哄你。”司徒鄞绕至身侧,唇瓣顺着我唇角吻至锁骨,而后,将头深深埋进颈窝。   完了,这是要开始撒娇了。我心下无力,几乎低呻着:“我知道了,你先起来。”   “钟了。”他叫我的名字。   我不应。   “钟了。”司徒鄞抬起头,湿漉漉地看着我,清清楚楚地说:“我要立你为后。”   我一时反应不及,呆呆地看着他。   他亦注视着我。   离得这么近,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也看得清从他眼中闪过的无限光华。多想让时间就此停顿,余世都这样与他相看两不厌。   司徒鄞忽然笑开,猫儿一样歪头蹭我肩膀。   “再这样下去,我便忍不得了。”他笑着嘀咕,声线惑人。   我挪了挪身子,“刚刚说什么?”   他深笑,不厌其烦地重复:“我要立你为后。”   我踌蹰了片刻,历过一回生死,许多事情已经比从前看得通透。牧舟如此重我,又与兄长联手敌忾,我便再没什么好顾忌了。   只是于我而言,不做皇后,没觉什么不甘,当上皇后,也无有什么稀罕。我自视玩心未泯,好像也没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最终我道:“不过是个虚名,我不在意的。”   “想了半晌,就得出这么个结论?”司徒鄞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悠然道:“虚名嘛,我也不在意,我在意的,是让全天下知道我在意你。”   我以为司徒鄞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当下未作多言。半月之后,才知他是认真打算的。   九月十五,太后在云溪亭设宴,一应妃嫔皆去赴宴。   太后娘娘与皇上高居上首,我与湘妃如素分坐其下首席。再往下便是位份低的贵人女官。暮秋风晚,月渡水波,虽然席间有热酒佳肴,这家宴也委实显得冷清了些。   最后一道菜布好,司徒鄞向太后提起立后之事。   太后听了,和蔼地看着我道:“娴妃是忠良之后,此番在贡银案中又立下大功,皇儿与她恩爱,立为皇后也应当。”   太后都点了头,我再无推却之理,只得起身拜谢。   又听太后话锋一转:“只是你这后宫里,人也太少了一些,你看看,在妃位的只有娴妃与湘妃,并下面几个贵人。他日娴妃成为皇后,就只有一个在妃位的了。哀家明白皇儿勤政,但这看着也不像。哀家这些日子打算着为你选秀,也是早日为皇家绵延子嗣,你看如何?”   我感叹太后精明,抬眼去瞄如素,她倒是好整以暇,似乎皇上的后宫补进多少人都与她无关。   司徒鄞乖觉得很,“依儿子看不用这样麻烦。宫里刚出了应绿的事,我也是怕了,亦不敢母后为我如此操劳,不如……”   太后打断他,“皇后,你怎么看?”   听见这声称呼,我心中一跳,自知逃不过,微笑道:“母后说得极是,如今后宫空虚,正应选几位合皇上心意的妹妹照顾皇上,亦为皇家早日诞下皇子,使国运稳固昌隆。”   司徒鄞看看我,我避头不见。   太后满意地点头,“还是皇后懂事理,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皇帝若忙,选妃的事哀家可以代劳。”   我赔笑:“这本是臣妾该为母后与皇上分忧的,怎好让母后劳心劳力呢?”   太后笑了,慈爱地盯着司徒鄞,“你身子刚好,再让你操劳,哀家这个儿子啊,必定要埋怨哀家了。哀家还没老呢,可以帮你们操办这桩事。好了,大家别愣着了,继续用膳吧。”   宴席过后,司徒鄞与我一道回眷瑷殿。他对此事的解释是:当时赶鸭子上架,想不应下来也不行。我却怎么看都是他求之不得,对他假笑:   “你实心也罢,假意也好,眼见有一批美人儿要进得宫来了,你也不必在我这儿胡缠。”   “这话怎么酸得很呢?”司徒鄞吸吸鼻子,以扇遮面,却挡不住笑意,“明明是你应承母后的,回头又来怨我。”   他故意气我,我便不理会他。谁料太后娘娘真个雷厉风行,不到一月时间,便搜罗起官宦人家待字闺中的女儿,话音传入我耳中,道是个顶个的丽质纤纤。   司徒鄞选了一日,留下六个人的牌子。再见他时,脸色却有些苍白。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怎么这样疲惫?”话说得嘲讽,仍端了补汤给他。   司徒鄞喝了几口,指腹刮上我的眉毛,笑纹清暖:“这几日净见乱花从眼前飘来飘去,一心惦念你,怕你不开心,又觉得你吃一吃醋也好。没想到你还是一副事不相关的模样,真叫人心伤啊。”   我皱眉,事关身子,总这样顾左右而言他。   “到底觉着怎么样,是朝政累着了,还是天凉受了寒?有没有召御医看过?”   “不过是时气不好,旧疾发了。”   素有旧疾,又素不喜人关忧,我心下无可奈何,忽觉满不在乎说笑的人挨得近了些。   “说真的,我这身子骨也支撑不了这么繁重的国事,不若咱们生个儿子,也好让我歇一歇。”   “牧舟!”   见我真怒,他敛住笑意。“好嘛,不玩笑了。后日是你册封,好好准备。” 第57章 于子朝昏   册封皇后这种事, 听起来风光无限,实则却是累人的差事。前一日司衣局送来了册封大典上要穿的凤冠霞帔, 大红颜色晃人心神。   是日天色才明,身边近侍的人便忙碌起来。我随意披件宽袍坐在镜前,由着迢儿梳妆。   迢儿的手是百里挑一的灵巧,不多时便将凤髻挽成,又将金钗一支支插入发间, 最后戴上凤冠。我左右看看, 真真整丽端庄, 一丝毛病也挑不出来。   “小姐真美!”迢儿两眼放光地看着我, 跟她自己出嫁了一样高兴。   我笑道:“等你做了新娘子,也是一样美的。”   “小姐说什么呢, 谁要嫁人了……”   我促狎她:“小妮子, 你与那侍卫长张路的事儿, 以为我不知道呢?你若急着想嫁, 我非常乐得替你保媒。”   迢儿羞红了脸,向我跺脚道:“小姐已是皇后了, 还这么捉弄人!必定是秋水那蹄子使坏, 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秋水闻言进来,微笑道:“我又不知道你的事, 怎么是我说的呢?娘娘慧眼明察,你又往我身上赖。”   迢儿平时这么伶俐的人,此刻一句整话也说不出,瞪了秋水一眼, 羞恼地跑了出去。   我觉得有趣,开怀笑了几声。秋水为我整理服饰,缓着声劝:“今天是娘娘的大日子,娘娘还是着紧些,免得出了差错。”   我向镜中看了看,果然人靠衣装,这大红的衣衫穿上,气色都艳了许多。口中不经意:“有什么差错可出的?再说这皇后也没什么稀奇,大不了不做就是。”   “真是好大的口气。”   外间突然有人说话,我与秋水同时一惊。   眨眼间,只见一人飘然而来,一身淡雅素衣,宛若轻云出岫。   我莞然一笑:“如素你来了。”   如素先将我打量一番,而后缓声说:“我看你是被皇上宠坏了,这样的日子,什么话都敢说,门外连个管事的都没有,也忒胡来了。”   必是迢儿真恼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拉过如素衣袖,“不过是闲话。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如素道:“本来应该等你与皇上祭过祖祠,再由众妃参拜。但我忍不住先来见见你,虽是不太合规矩,你可不要见怪。”   我忙道:“姐姐切莫与我这样,我待你就像亲姐姐一般,可不要因为什么皇后不皇后的,就与我生疏了。”   “又口不择言了。”   虽然如素隐藏的很好,但我还是看得出她的落寞。   女人之间,最不能让的就是男人,她对司徒鄞用情极深,如今见别人与之伉俪情深,如何能不难过?   而今天,也是新人入宫的日子,尽管我信牧舟之心不会变,但将来的事……我叹了一口气,不愿再想下去。   如素从怀间取出一个精致的锦囊,“这是我绣的,送你作贺礼。戋戋之物,不要嫌弃。”   我接过,摩娑上面绣得灵动超然的双鹤,笑道:“鹤鸣九皋,声闻于天。我喜欢,多谢姐姐了。”   卯时正,至昭文殿行册立大典,受百官朝拜。之后,帝后同乘凤辇至德政祠,向列代先祖焚香祝祷。一切礼毕,已足足一个半时辰。   走出祠外,晚秋阳光稀薄,身着玄龙朝袍的司徒鄞挽住我的手,“累不累?”   我摇头,心道你还是多顾念些自己的身子吧。他盯着我的霞帔,薄唇轻莞:“从没见你穿过这么鲜艳的衣裳,以后还该多穿才是。”   我也少见司徒鄞着龙服的样子,果真比得常服更威仪挺拔。今日容不得说笑,便微微欠身道:“皇上推行节俭之风,臣妾更该以身作则,不敢奢靡铺张。”   司徒鄞像是听到什么稀奇的话,忍笑又不笑,正要开口,陈公公过来,“皇上,刚刚太后娘娘差人来说,今日是小主进宫的日子,让皇上别顾着高兴,冷落了小主们。”   司徒鄞深深看过去一眼。我忙道:“既然母后特意叮嘱,皇上去吧。”   说完,才发觉手指无意间抓住了他的衣袖,我连忙松开,笑得讪讪:“皇上去吧。”   司徒鄞敛睫淡笑,“取笔墨来。”   陈公公愣了下神,司徒鄞瞥过去一眼,年事已高的公公一个哆嗦,便忙领命去了。   我云里雾里地问:“要做什么?”   他不回答,只是饶有兴趣地打量我,稠密目光似能酿出蜜来。   不多时,陈公公回来了,并身后两个小太监手捧文房四宝。   司徒鄞抽出袖中折素扇,走笔其上,我只见笔如龙行,也不知在写些什么。未已写就,他吹干上面的墨迹,含笑递到我手里,而后也没说什么,带着宫人走了。   我莫名其妙地展开扇面,只见上面墨力遒劲,写道是:   射姑何所讯,神女降都门。   霓羽惊金殿,燕钗飞绿云。   横波遣雾聚,曲黛倩人颦。   上言离别久,于子朝共昏。   抬起头,司徒鄞早已走得远了。我将那首诗念了一遍又一遍,心中漾开无限涟漪。   回到宫里,正殿外的“眷瑷殿”已经改为“容宸宫”,合宫人齐刷刷跪身参拜,我看着高兴,命迢儿分赏。   秋水跪在头里,抬眼笑道:“娘娘忘了,一早出门前已经赏过了。”   “赏赐还嫌多么?我心中高兴,再赏一回。”   过了正午,入宫的新嫔来宫中参拜。   满屋粉白黛绿,麝馥兰香,一行十二人向我行叩拜大礼。命众人平身,我介绍湘妃眉如素,新人再拜,而后将备好的赏礼分赐下去。   我在各人脸上逡巡几圈,和颜问道:“哪位妹妹是中都按察史冯大人的女儿?”   一女盈盈迈前一步,颔首欠身道:“臣妾冯氏,见过皇后娘娘。”   我点点头,又问:“五都刺史赵丹青大人的族妹明贵人是哪个?”   一个身着青莲罗裙的女子走出来,声音脆脆的:“回娘娘,臣妾是刺史之妹赵氏。”   我微笑点头,向其余人看了看,对其中穿着藕色衣衫的女子道:“想来这位妹妹便是阮美人了。”   她近前行礼,语音儒软:“臣妾阮罗烟,见过皇后娘娘。”   如素赞道:“果真传闻不虚,是个难得的美人呢。”   我心里也很喜欢。这阮氏不但生得极美,而且只浅施粉黛,并不张扬。   问过内务局给她们安排的住处,我少不得要说几句场面话:“住进宫中,以后就是姐妹了。后宫相与,和睦最好。你们各自安居,要一心为皇上分忧。”   我说一句,她们应一声“是”,之后便让众人各自散去了。如素随即也告辞:“忙了这一日,你必定累坏了,好好歇歇吧。”   我抻个懒腰,累,真是累,比我进宫那日都累,于是不与如素客套,遣人送她回去。   至晚间掌灯时分,正要卸妆更衣,司徒鄞却过来了。   他在朝服外罩了一件檀色裼袍,与我的衣帔竟十分相配。瞥见他手中新扇,我会意暗笑,刚送出一把,又寻了一把,这人还真是扇不离手。   随口问一句:“怎么过这儿来了?”   他抖开折扇,笑得春风意暖,“不然呢?”   我不着痕迹地将视线挪开,虽则见到他心里无限欢喜,但也不愿惹上专宠的名声。   如今宫中填了新人,更不比从前,我少不得违心道:“今日新小主入宫,母后又有那个意思,你也该到别处……”   “别处?除了你这里,哪里还有别处。”他理所当然地揽过我,低道:“你这样说,是存心要我心急?”说罢恶作剧地呵我痒痒。   髻上步摇玎珰乱响,我躲闪不过,细喘着讨饶:“我知道了!好好说话便是。”   司徒鄞乖乖住手,笑问:“送你的扇子,可还喜欢?”   我不由笑:“我很欢心。”   司徒鄞更开心:“我不工诗词,游戏之作唐突了你。嗯……赶明儿写一篇《凤妆赋》送你,如何?”   我注视他明亮的眼睛,“都好,就是太费心了。”   “我心如此,又怎会费心?”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神连同语气都变得认真:“选秀之事,不过是应母后的意思,把人娶进宫来,也无非做个摆设。你入宫那日我冷待了你,今日,不妨就当作你我的大喜之日。”   我百感交集,过往种种浮上心头,原来之前是我多虑,他待我之心,从不似我想的浅薄。   出神间,司徒鄞拨下帷帐,将我轻轻抱至榻上。   一纵清宵,无边旎梦。   *   每年一入十月,宫中总有好忙,因为再过一月便是皇上寿辰。今年更有岱国之主梁袖前来贺寿,所以筹办寿宴之事格外严慎。   宫外之事有复尘经手,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至于宫内的一应事务,从装饰布置到宫人侍从,再到器皿菜肴,无一不是我亲身着办。   虽然尚可应付,但毕竟没管过这么大的事,几日下来颇感乏累。此时想到牧舟,就有几分忿忿,这哪里是他过生日,分明是在折腾我!   这日晚间去霖顺宫,殿中灯火眀明,司徒鄞仍在批阅奏折,我见状感慨:“真是巧者劳智者忧,走到哪儿都是这般劳碌景象。”   司徒鄞笔下不辍,亦不抬眼,口中道:“才堪堪忙了几日,就这么埋怨起来,改明儿你过寿辰,朕也为皇后亲自操办可好?”   “当不起。”知他做事专注,我将食盒放在小几上,不再扰他。   过了一时,司徒鄞扔下笔,抻着腰身向这边踱过来,懒声问:“带了什么好东西?我都饿了。”   我将笋尖鲈鱼汤和白玉酥端出来,幸而还温着。这几日膳房送来的寿宴菜品尝得多,自己也动了心思,试着做了几回,只算能入口。   司徒鄞倒是不嫌弃,用得很顺口,我道:“晚膳用的什么,还这样好胃口?”   他忙着吃,顾不上说话。   看着他的吃相,我想起白日的事,“今日在母后宫里见到云靖,不知为什么,他满脸不高兴的样子。”   司徒鄞听见这个,露出头疼的表情,“这个小魔王,昨儿个闹我一整天了。” 第58章 常求如意   听见司徒鄞说云靖的事, 我便问:“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你哥哥。孑群不知什么时候看中了冠剑,要去身边做了亲兵。云靖不肯, 就闹到我这里来。”司徒鄞深深看我一眼:“冠剑那种身份,我自然愿意他离开皇宫,对他也好,对别人也好。”   我点头不语,司徒鄞忽然转换话题:“我最近想着, 给钟辰择一门亲事, 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我一丝讶异, 如何突然提起这桩事来?司徒鄞又淡笑:“你看银筝如何?”   银筝?和我哥哥?我大感意外, 这两个人,似乎怎么想都不般配吧。哥哥长年在外打仗, 不懂风花雪月, 公主却是自小在宫里锦衣玉食, 难道叫她去边塞随哥哥受苦么, 还是在家独守空闺呢?   想追问司徒鄞有何深意,话到嘴边又不好出口。斟酌了一番问:“那, 问过银筝的意思吗?”   “小丫头知道什么?你兄长是镇远将军, 银筝嫁去,也不算委屈。”   我不置可否, 直觉这门亲事没这么简单。   果然,银筝不知从哪儿得了风声,几日后就闹上门来。   她有意择了件藕色素裙,脸上未施粉黛, 看着便可怜兮兮,人没站稳就叫嚷:“我只当嫂嫂真心疼我,却不想是和皇兄一伙的,都盼着把我早早嫁出去!”   我头疼地让迢儿上茶,银筝却跺脚:“不喝不喝!”一脸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   她这副模样又可气又可笑,我有心逗她一逗,假作为难道:“这是你皇兄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   银筝委屈得快哭了,“你们都期负人!我不管,反正我不嫁,皇兄若是逼我,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我无可奈何地敲她脑袋,“你也就是看我好消遣,才敢来胡闹,换作霖顺宫里那位,你试试去?”   银筝被我说中,小脸红了红,拉着我的袖子撒娇:“皇嫂到底帮不帮我嘛?”   “你先说,为何不愿嫁给钟辰?”   银筝看了看我,有些不好意思,“皇嫂别多心,我可没有半分得罪钟将军的意思。我素来敬重一夫当关的豪杰勇士,钟将军自然也称得上是大英雄。只是……”   我笑道:“话都说到这儿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银筝并非忸忸捏捏的小女儿,当下睁圆眼睛道:“我喜欢的类型并非钟将军这样的。很久以前我就暗暗发誓,这辈子虽然生在帝王家,有许多事身不由己,但我一定要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我被她说得怔住,没想到银筝表面大大咧咧,却有如此细腻的心思与果敢。   当年,若我也有这份心思……想来如今也不会在宫里了吧。   好在,错有错着。   我含笑安抚银筝坐下,“好,我帮你。不过你要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可是如复尘一般的?”   银筝闻言得意起来:“我兄长自然是文武全才,在我心里,再没有比他更完美的人了。不过么,坏就坏在大哥太一本正经啦,一点都不好玩儿。”   我失笑,若复尘听到自家妹子背后如此说他,不知作何感想?忍不住替他辨驳:“银筝你错了,你大哥虽然谦逊守礼,可绝不是无趣之人。”   银筝“咦”了一声,“怎么皇嫂好像比我还要了解兄长似的?”   我神思一怔。   好在银筝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说了许多旁的话,临走时,还嘱我一定要向皇上说明,并对我千恩万谢,模样之可爱,甚至让我有点后悔替哥哥搅了这桩婚事。   司徒鄞原本没有十分定死这件事,经我一说,再则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都舍不得,此事便作罢了。   眼见十一月初八将近,天气渐渐寒凉。褚国冬天来得早,前日下了头一场雪。牧舟的寿宴准备得差不多,待得这日雪化,我忙里偷闲地四处逛逛,不觉来到了洗辰殿。   这处殿宇翻修后,我还是头一次过来,问身边的鸿雁:“这里是明贵人的寝殿?”   鸿雁回道:“是明贵人,偏殿里还住着上官美人。”   “上官……是吏部上官大人的女儿?这么久了,她的阶品还没有升?”   也是,司徒鄞浑不在意,我又忙于寿宴之事,几个月来都没顾上和后宫的人走动,就连如素,想想也是许久没见了。   忽有清亮的女子声音从屋内传出,隐约听得说:“皇后娘娘专宠也就罢了,竟然一丝机会都不给别人。早知这样,我当初何必巴巴地进宫来?”   鸿雁立刻变了脸色,我拦住她,又听里头什么人轻声说:“不要胡说。”   先前那女子扬声道:“我怎么胡说了?要不是皇后拦着,皇上会终日不来这里么?别说这里,其它地方也不见皇上多留。后宫里的风水,都让容宸宫占去了!”   “皇后娘娘不是这样的人。妹妹再口无遮拦,我便要禀告皇后了。”   这次我听出,劝阻的声音是明贵人。   “我说错了吗?皇后到现在连个孩子都没有,皇上却那样宠她。”   我将指甲掐进肉里,忍着一口气,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最终眼睛一眯,转身便走。   鸿雁欲要进去教训口无遮拦的上官美人,我扫去一眼,鸿雁一缩肩膀,慌忙跟了上来。   回到宫中,迢儿看出我脸色不善 ,便问怎么了。鸿雁把事一五一十说了,迢儿是护主的,当下眉毛倒竖,脏话都几乎骂出来,作势要杀去洗辰殿。   我沉声道:“要是想发难,我在那儿便治了她的罪,何必等到现在!你们都消停些,眼见着寿宴快到了,都不许胡闹。”   鸿雁趁机宽慰:“好在明贵人是个明白人。”   迢儿哼了一声:“那个成天花枝招展的小妖精,我看数她心思最多,说不定她是故作娇情!”   “胆子愈发大了。”   迢儿鼓着两腮,气愤道:“好,不说别人,就说上官氏!她一个小小美人,敢这么样背后议论皇后,难道小姐理都不理吗?”   我淡淡道:“你也有了这高低之分。”   迢儿顿了顿,依旧不依不饶,“就算我们与她平起平坐,有理也是要讨回来的,怎能白白吃了哑巴亏!”   我默不作声,呆呆望着香鼎散出的烟雾。正因为我不是与她平起平坐,这帐才不能算,而况上官美人话虽说得难听,却句句不虚。   打从刚才开始,心下一直刺刺的,又摸不着踪迹……我对屋子里的人挥手:“你们下去吧。今日的事,一个字也不许透出去。”   四周一片静默,只剩迢儿一动未动。我勉强支起嘴角:“多大的事,倒像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迢儿也勉强笑了笑,轻声安慰:“迢儿知道小姐心里不好受。不过是宫中女人乱嚼舌根,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我没听她说话,手放在肚子上,喃喃道:“会不会我真的生不出孩子……” 第59章 得陇望蜀   迢儿红了眼圈儿, 扑到我膝前道:“小姐胡说什么呢,太医不是说了么, 小姐的身子一切无恙。这段时间小姐忙昏了,就生出这些糊涂念头来了。”   我看着她,“可是都这么久了……”   迢儿抿嘴勉作笑脸,捉着我的手道:“之前小姐身中剧毒,身子一时未调理过来也是有的。再说, 小姐和皇上的孩子自然不一样, 如今他是在攒福呢, 等福气积攒够了, 自然就有了。”   “你不必说这些来哄我。”我提不起精神,顿了顿, 想起一事, “迢儿, 你去帮我做件事。”   当晚司徒鄞过来时, 我把他挡在了外面,只说身子乏累要早些休息, 要他去别处看看。   过一时底下回禀, 皇上仍回了霖顺宫歇息。我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囫囵躺下, 一丝睡意也没有。   月光映雪,照着窗纱,让人更觉孤独。   我想起从前在家的那些快意日子,冬天懒怠出门, 有时兴致来了会和迢儿在院子里打雪仗;有时跑去师父那里吃口热茶,什么都不做,也可消磨掉一整天。   如今,牧舟虽然待我极好,但宫中终有许多不得意的地方。   难道这就是得陇望蜀吗?   不消几天,迢儿把方子淘弄来,熬出一大碗汤汁端给我。   药汤浓黑,而且还有一股子扑鼻的腐味,呛得我直皱眉头:“你确定是这个?”   迢儿点头:“肯定是的。刚才我尝了尝,这东西味道邪性得很,要么还是算了吧。”   管它什么味道呢。我把牙一咬,鼻息一屏,端碗准备一饮而尽时,秋水突然来禀:“娘娘,皇上来了。”   我手腕一抖,两只细玉镯撞在瓷碗上,“铛”地一声惊鸣。“不是跟他说我身体不适吗……”   愣神的功夫,人已进来。我撂下药碗,若无其事地起身挡住,“怎、怎么有空过来了?”   “几日不见,听闻你病了,我想着是什么病让皇后几日不肯见我——”   瞟了桌子一眼,司徒鄞深邃的眸光落到我脸上,不咸不淡道:“这么一看,还真是在吃药。”   未等我应声,司徒鄞转向迢儿:“这是什么药?”   迢儿不知所措地偷望我。我虽心虚,只得硬着头皮道:“不过是治风寒的汤药。”   “这几日并没有太医给你请脉,也没人开过方子,而且味道也怪。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的目光落到迢儿身上,迢儿立刻瑟缩着跪下了。   始才发觉,今日的牧舟眼光有些摄人。   迢儿挨不过去,只得小声交代:“回皇上,是、是求子汤。”   一抹诧色在司徒鄞眼中闪过,随即沉下脸色道:“这种事情也信!民间土方子是混喝的?好端端的,你、你喝它做什么!”   我脸上挂不住,迢儿接口:“皇上,小姐她……”   知道她要说什么,我连忙赶人,“你们都下去。”   诸人退下后,司徒鄞负身卂然独立,摆明是气闷的样子。   我讪讪地站在他背后,于这等羞死人的事,也不好意思先说话。   僵持许久,终是他道:“是不是母后同你说什么了?”   “没有。”   他转过身,眸子幽亮。“不准瞒我。”   “真的没有。”   “那就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   我想要否认,但被他含星蕴月的眼瞳凝着,就一个谎也打不出了。   “那就是了!遇到事也不同我说,谁的气都受,你有没有当我是你的夫君?”   话到后面,是真动了气,我忙拉他的手,“不过是件小事,说得我越发没有度量了。这药只是心血来潮,被你撞见……好嘛,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平素不惯撒娇,偶一为之,效果出奇灵验。败下阵的司徒鄞缓了面色,靡声中一丝挫败:“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有孩子,或者没孩子,你认为我会在意?”   我不语。   不管他是否在意,事实证明,我在意。   堂堂一国君主,膝下无儿,传出去也不像。   司徒鄞一眼将我望穿,碰碰我的额头,循循道:“我认识的钟了,并不是在意这些俗事的人。”   我闷头将他抱紧,自从遇上这个人,我变成什么样子,连我自己都看不清了。   心中一软,声音跟着没出息地娇软了:“一会儿还要去淑熙宫请安,好端端的,你又来招我。”   司徒鄞抚着我的发丝,轻叹一声,几不可闻。   午后一道去给太后请安。淑熙宫中清静,太后正给琉璃缸中的金鱼喂食,见我们来,笑道:“鄞儿几日忙的不见人影,今天你们却来得齐整。”   司徒鄞含笑从太后手里接过食斗,漫不经心地洒饵。“母后这样说,是怪孩儿没来请安了?”   太后眼中满是笑意,对我道:“你看看,这么大的人了,到哀家这儿还是撒娇。”   我微笑:“皇上在母后这里,自然永远是孩子了。”   “听说昨日岱王已到了都城?”太后问。   司徒鄞道:“是,已安排在宫外的行宫住下了。”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我一些大宴事宜,免不得叮嘱:“此番岱国王君远道而来,凡事都要格外经心,既要显出我们大褚的气度,又不能怠慢了宾客。”   “臣妾谨遵母后吩咐。”我欠身福了一礼,不经意看司徒鄞一眼,他也正巧看过来,神情未改,眼里多了些笑意。   太后道:“由你操持,我自然放心。前几日太皇太后还念起你,说你聪明能干呢。”   闲话了几句,胥筠过来问安。匆匆行过礼,他面色沉峻道:“微臣有一事来急禀皇上。”   我鲜少见到复尘如此样子,司徒鄞亦蹙眉:“何事?”   “未国使臣抵达洛城,刚刚拜见了礼部尚书杨大人。”一句之后,胥筠顿住话语,眸中暗流涌动。   褚王过寿,未国使臣前来祝寿,合礼合情。但——复尘过于反常。   司徒鄞眉峰皱起,两眼盯着殿下之人。   太后没有察出异样,随口道:“哦,是来送贺的吧?”   “回太后,不是。”胥筠玉面成霜,回望着皇上,一字字道:“使臣言,未国太子李弈城已至洛城,要亲自为皇上贺寿。” 第60章 不速之客   胥筠一语出口, 大殿瞬间静默。   尽管司徒鄞极力克制,但我看得出, 他在微微发抖。   从来不曾见他如此,神情非惧非怒,眼中却结出旷古寒冰。   想那未国太子,先策划贡银失窃之事,后派兵袭扰边城。未军出师不利, 反被褚军占去于衡, 两国如此紧张之时, 他堂堂一国太子, 未来的皇储,竟敢昭然来到褚国, 胆子岂非太大了些?   心思流转间, 司徒鄞长身而起, 向太后一揖, 旋即往殿外赶,“复尘随我来。”   胥筠跟着步履如风地去了。   二人走后, 太后显得心神不宁。我很是宽慰了一番, 服侍她喝下安神汤,看着她睡熟才离开。   秋水在殿外候了许久, 见我出来趋近道:“刚刚奴婢见皇上与胥大人急匆匆地出来,脸色都大不好看呢。”   我此刻的神情也好不到哪里,打从听到未国太子,眼皮就一直在跳, 仿佛又置身于那个漆黑一片的地窖,诸念无望,生死不明。   “娘娘,您怎么了?”秋水轻唤我。   我吐出胸中郁气,松了掌心:“未国太子要出席寿宴,赶紧回去告诉迢儿,坐席安排与食膳方面要作调整,不可出差错,快去。”   秋水去后,我特意绕到上书房。正巧胥筠从里面出来,皇上还在议事。   他询问太后如何,我道:“母后此刻已睡下了。只是不知为何,听到未国太子到了褚国,母后似乎特别忧心。”   “娘娘有所不知……” 胥筠叹了一声,讲起一件褚国的陈年往事。   十几年前的未国,不过是像今日岱国一般的小国,也是年年要向大褚朝贡的。永安十三年,未国皇帝将自己的小儿子李溯送到褚宫作质子,由翙懿太妃照养着。   质子在异国不受待见,好在太妃心肠善,怜惜质子年幼去国,日子还算好过。谁料两年后,宫中流行起一种很烈的热病,司徒鄞与质子都被传染,未国的小皇子没挺过来,司徒鄞也因此病坏了身子。   自那以后,未国与褚国的关系便不稳固,翙懿太妃日日自责,不久也故去了。之后未王病重,由太子代理国事,不过数年,竟令未国换了气象。   我一时默然。以前也隐约听过司徒鄞儿时得病的事,但关于质子之说,还是第一回 听到。   后宫之事多隐讳,太后忧态反常,难不成质子与太妃之死另有隐情……   我勒住心猿意马,眼下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问胥筠:“李弈城是个怎样的人?”   胥筠眼色一变,“据说他天赋机敏,是个治国奇才,否则也不会几年之间,便把区区一个小国治理得国富兵强。”   “那他此番前来,皇上会作何处理?”   “这……复尘不敢妄议。”   我看他一眼,忙道:“原是我不该问。只是,我心中有一桩担忧,中土三国皇子王孙齐集于褚,一定会从边城调些兵力来守卫皇宫,届时不知边防是否会有松动?我心里惦念兄长,还请大人实言告之。”   胥筠沉吟了一时,复露微笑:“娘娘是怕未国不安生,趁此机会故计复施?且不说之前一役,未国已损失不少兵马,单说他们的皇子身在褚宫,想必他们不敢妄动。这一点,娘娘可以放心。”   唉,如何能放心?正因表面看来尽在掌握,未太子的目的才更加难以捉摸。   从思绪中抬头,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握椒殿,紧闭的红漆大门在阵阵冷风中分外萧条。   我眼睛不离那扇门,轻道:“知道大人事忙,便不耽误你了。”   胥筠也看着眼前的殿门,“娘娘身边无人侍候,还是……”   我感激一笑,“不必担心,复尘。”   胥筠离去后,我只身进了握椒殿。说不上是感怀什么,只是忍不住想来看看。   物随主性,应绿一死,这偌大的宫殿随之废弃,满院只见枯花败草,寒风鸮鹊,半点没有曾经的光辉。   大椿树依旧挺立长青。我走近了些,轻轻抚摸粗壮的树干,人世之常便是无常,地方都荒废了,树依然开着。   曾以此为妖异之象,现在来看,妖邪本不在物,而在人心……   呆呆站了一会儿,亦无甚趣味,要回去时忽听背后殿宇隐约传出语声。   我心惊地回头,猛见两个妙龄女郎推门而出,差点吓个半死。   那两个见我也像撞了鬼,不知谁低呼一声,齐齐跪下磕头。   “……原来是明贵人。”我捂着胸口打量明贵人和她的侍女,心有余悸道:“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明贵人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怎的,脸上一片惨色,哆嗦着道:“娘娘恕罪,臣妾、臣妾只是觉得好奇,就进来看看,臣妾不是有心的,求娘娘恕罪!”   我皱眉:“宫中明令禁止不得踏足此地——”   思及自己也是违令进来,我脸热地咳一声,但皇后的面子不能失,免不得装模作样:“这个……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这半月别出门了,好生想想自己的过失。”   “娘娘。”明贵人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心中叹息一声,现在让她明白规矩,以后她也能过得容易些。口中只道:“外头风硬,快回宫吧。”   及至初八,万事备齐。   宫中早已布置一新,各处洋溢喜气。我一早便到霖顺宫,亲自侍奉司徒鄞洗漱更衣。   司衣局准备的是一袭锦云盘龙的玄青礼服,我仔细为他理好襟带,又为他佩上玉冠,觉得眼前之人已是丰采甚都,无可挑剔,才不由得微笑。   司徒鄞平起双臂,低头看了看自己,再瞧瞧我,问:“满意了?”   我福下揖礼,几分俏皮道:“臣妾恭祝皇上福泽绵长,万寿无疆。”   司徒鄞抚着我的发丝,淡淡一笑,随后便去瑞祥宫磕头。   太皇太后精神矍烁,喝了孙儿递上的茶,喜得眼角堆满笑意,“好好好,你们两个孩子快起来吧。我老人家活到这把岁数,还年年喝得孙儿孝敬的茶,也是没什么不足了。只是你们何时给祖母填个重孙儿,让祖母欢喜欢喜?”   我心念甫动,司徒鄞已捏住我的手,顺着老人家的意思道:“这是自然,请皇祖母颐养身体,等着含饴为乐吧。”   接着再去淑熙宫,太后亦十分欢心。及至出来,阳光已微微晃眼。   相偕步下青阶,我转头看司徒鄞的脸,扳着指头数算:“一会儿皇上去受群臣贺礼,而后便是宴请群臣,到了晚间又要宴请外宾,是吧?”   “是,怎么了?”   我故意叹气:“所以牧舟过生日,我连单独与你吃顿饭都不能。”   他道:“我日后补偿给你。”   我道:“听说岱国的王后体怯胆小,最怕毛茸茸的动物。你别忘叮嘱云靖,可不要把他的黑猴儿带出来。”   司徒鄞终是笑了,微霜的薄唇生了颜色:“你何时也会说笑话了?”   我不禁长舒一口气。一整个早晨司徒鄞面沉似水,全没笑意,还真不习惯他这般疏冷样子。   “今日是你的寿辰,自然寿星最大,其余不管什么牛鬼蛇神——都不在话下的。”   司徒鄞定定看我,良久,低叹:“到底是你明白我。”   而后他扬头,伸出一只手,几分赖皮道:“既然皇后如此惦念本君,那么你的寿礼呢?”   我无奈。不是阴晴不定,就是这样没个正形。   “噫,皇后不会没有准备吧?”   我一扭头,“刚刚没有要,现下也不能了。”   “也罢。”司徒鄞抖开折扇,风云一瞬,生出卓绝气度。“你说得没错,不过是牛鬼蛇神,朕,可是北褚的天子!”   申时正,紫宵阁。   丝竹奏乐,寿宴正式开始。   紫宵阁原本便为接待外宾而建,阁中青玉陈地,朱丹雕梁,又有彩凤飞窗,纱帷笼云,只道奢华无两。王孙贵胄与宫中有阶品的女眷尽皆到场,女居右,男居左,满目锦袍轻裘,翠鸣脂香。   左侧最前方有两席空位,正是留给梁袖与李弈城的。   司徒鄞与我联袂坐于上首。开宴后不久,岱国使臣即趋前叩礼:“岱王前来祝寿,恭贺褚王千秋寿喜!   陈公公摇动拂尘,代道:“请。”   但见一位面容韶秀的男子稳步走来,身侧随行一位妆饰隆重的女子。   传闻梁袖懦弱无为,可单从气度来看,却称得上一号风流人物。他身畔之人纤腰袅袅,一身风华,更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   梁袖近前施礼:“小王祝褚王万寿无疆,所带几份薄礼,还请褚王笑衲。”   他虽身为一国之主,但岱国毕竟是小国,是以在褚国君主面前,仍是有一分谦逊之态。   司徒鄞笑道:“岱王快休多礼,本是个小小生辰,劳动岱王、王后远道前来,本王实在不安。二位请上座。”   “褚王客气了。”梁袖先扶夫人入座,而后自己落座,动作一派蕴藉体贴。   坐定,未国使臣趋前叩礼:“未国太子前来为褚王祝寿。”   “请。”   未见未国太子真容,先听殿外一声朗笑:“未得相邀擅自前来,还请褚王不要怪罪我这个不速之客啊!” 第61章 蜀日越雪   一领长裘如墨, 未国太子上殿,带进一团冷气。   但见此人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 身上却散出万夫难当之锐气。他身后跟着一个面目瘦削的男人,亦是一身黑衣,不辨年纪。   黑衣人被侍卫拦在殿门外。李弈城停住脚步,偏头扫了一眼,淡道:“这是我的侍从, 褚王若不放心, 让他在外等侯便是。”   “无妨。”司徒鄞声色不动, 嘴角微噙:“太子殿下, 久仰大名,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李弈城行至殿阁中央, 昂首直视司徒鄞, 轻笑道:“褚王果然风采非凡, 该说是——相见恨晚。不过, 在下之前担心王上怨恨在心,一怒将我绑了, 那我岂非是……自投了罗网?”   司徒鄞眸底一暗再暗。李弈城三言两语, 激出了他的怒意。   我颦眉望去,惊见李弈城正在毫不避忌地注视我。   这个人的眼神……利剑斩透霜雪, 玄鹰俯视猎物,亦不及他的眼神令人生畏。   司徒鄞的声音淡沉不辨:“太子殿下哪里的话,来者都是客。原本未敢劳动太子殿下为我贺寿,既然来了, 便请入席。”   李弈城一笑,随性走向宴席,依梁袖坐于其次,那黑衣人无声立于他身后。   落座后,李弈城侧头笑道:“岱王也来了。在下便是听闻岱王要带王后一起来,为睹佳人风采,是以不请自到。如果褚王定要怪罪,那也只好怪岱王后太过倾国倾城了。”   岱王后彬彬微笑:“太子殿下过誉了。岱国不过弹丸之地,妾身也不过粗陋村姑,今日见了褚后娘娘,才知什么叫做凤仪万千,怨不得褚王对娘娘宠爱有加呢。”   我闻言微笑:“姐姐太自谦了。我们北人粗犷,自然个个都是河东狮了,比不得姐姐灵秀。此地一入冬月便天寒地冻,不知姐姐可还习惯?”   岱后点头道:“岱国长年难见冰雪,有幸来到贵国,妾身觉得新鲜得很。”   “那便好。”我回头看司徒鄞一眼,后者点头,我笑道:“既然人齐了,便开宴吧。”   肴香酒冽、歌舞在前,席间之人虽则各怀心事,但表面功夫做得了得,场面尚算融洽。   贡银一事相隔不久,涉事之人皆在当场,大家避而不谈,随便说些客套话。我不经意去看李弈城,却见他直直凝着司徒鄞,表情深不可测。   而司徒鄞一直低头饮茶,恍若不见。   总觉得此二人之间气场奇怪,我细细追究,又摸不透深意。   司徒鄞喝干了一杯茶,将空盏置于指间把玩,散漫道:“太子殿下一直盯着本王,可是本王脸上有什么?”   李弈城眼波暗动:“每次看到褚王,总不免想起舍弟。若是我苦命的弟弟还活着,想必,也是褚王这般年纪了吧。”   他如此直言不讳地提及那早夭质子,令在场之人脸色大变!虽早知他有挑衅之意,还是低估了他的胆量。   司徒鄞却只敛眉薄笑:“你那弟弟的确苦命。”   此言一出,我更加变色。这是什么场合,怎么两国之君说话都失了分寸?   陈公公慌得附耳提醒,李弈城看在眼里,宽容一笑:“不妨,今天是褚王寿诞,自然随褚王的心意,怎么高兴怎么来。”   他的笑意如虫蛇之螫,我暗自抓住牧舟的手,意外握住一手心的冷汗。   他回以一笑,只有一瞬间,只我一个人,看出其中的苍白无力。   我暗自心疼,这哪里是庆生,分明是一场熬煎。   我对未国太子的恨意更多几分,偏偏此人不肯安分,酒阑歌歇时,径自起身向座上举杯:“在下从未国来为褚王贺寿,不好空手,是以特意准备了三份礼物,烦请褚王过目。”   司徒鄞冷声:“殿下有心。”   我暗自屏气,这份心、这份礼,恐怕是不好收。   未国太子拍掌三声,一人托着一个二寸见方的暗金锦盒趋步入殿。李弈城含笑打开盒子,盒中是一把青玉为骨,白绡成面的折扇。   “此扇名曰“绝云扇”,是在下从一位高人那里得来的,听闻褚王喜欢收集折扇,今日借花献佛,请褚王笑纳。”   “多谢。”   “这第二件礼物嘛,”李弈城食指点着下巴,古怪笑意暗浮眼底,目光转至我:“却是送给王后娘娘的。”   我心中一紧,面上一笑:“今日又不是本宫生辰,太子殿下怎么如此客气?”   李弈城答得从容:“听闻褚王最是疼爱娘娘,所谓投其所好,我送娘娘礼物,褚王自然也高兴,虽则斗胆,亦不算失礼了。”   你听闻的事还真不少!我面上假笑:“那本宫在此便先谢过殿下了。”   “只是这件礼物——有些特别。”   随着话音,一个白衣人缓缓走进紫宵阁。   我背后瞬生一层冷汗。   白衣人怀抱一把古琴,左右双手,各断尾指。   司徒鄞沉声:“殿下这是何意?”   李弈城笑意深远:“我的意思,娘娘该明白才是。”   在明月楼时,我与这位白衣琴师确有一面之缘。我只道秋娘是李弈城的人,未想这个看上去世外清隐一般的人物也在为他办事。   李弈城想干什么?难道他想当着众人的面,将我曾在明月楼流连之事说出来?若当真如此,褚国皇室岂不要颜面扫地了!   一刹之间,我心中生出甚于生死的恐惧,“你——”   几乎要诘问出口,指尖被轻轻握住。   司徒鄞安静地看我一眼,而后微笑:“殿下这话说得深奥,不止皇后不懂,就连本王也糊里糊涂。不如殿下将话说得明白些,少打些哑谜罢。”   “传闻果然不假……”   李弈城似赞似叹地点头,轻巧转过话锋:“在下这位朋友,乃未国第一琴师,说句托大的话,恐怕亦是中原第一琴师。听闻褚国皇后娘娘颇通音律,一曲可引百鸟朝凤,是以带了他来,想为娘娘献上一曲,请娘娘指教。”   不知李弈城打着什么算盘,我只得道:“如此便有劳了。”   白衣琴师席地而坐,古琴置于双膝之上。初时零星拨弄,继而渐连成调,琴调虚畅,一时似山峰阔立,一时似流水诉慕,袅袅回环,不绝如缕。   一曲清音,远胜管竹繁嚣。   耳边司徒鄞的低音亦如琴:“你见过他?”   “在明月楼见过,我担心……”   “无妨。”司徒鄞目光冷冽,“如果他胆敢将明月楼之事吐露半句,今日就别想活着走出紫宵阁。”   一曲终了,席间发出赞叹。我却无心欣赏,无意看见席中的胥筠,他正一脸隐忧地望着我,四目相对间,他眉心动了一下,移开视线。   看来他与我担心的是同一件事。   “娘娘觉得如何?”李弈城笑问。   “……先生琴技高妙,真如仙音绕梁。”   李弈城笑意加深:“娘娘的确是知音之人,不知今日在下是否有耳福,能听得娘娘抚琴一曲?”   我一怔,原来,他是这个意图。   “殿下说笑了,本宫的琴技本是平平,殿下若想听,后宫之中不乏擅于音律之人……”   “娘娘太自谦了,”李弈城目光咄人:“娘娘身为后宫之首,自然冠绝群芳。难不成娘娘觉得弈城愚钝,不屑为我抚琴?”   老狐狸!我自小顽劣,琴艺最是不通,他必然知晓这一点,才如此紧逼不放。我弹得再好,也比不过白衣琴师,而只要出现半点差错,便要当众出丑。   进退两难时,突听脆音如雷:“想弹不想弹,全凭我皇嫂高兴!你算什么角色,也配听皇嫂的琴音?”   我吃惊望去,果然是银筝从青绫幢后站起,手指李弈城,一脸的忍无可忍。   司徒鄞眉眼俱怒:“银筝不得无礼!”   李弈城淡淡讥嘲:“原来是银筝公主,果然是朵带刺儿的花。”   “你!”银筝满面羞红。   一道萏菡清影自席间站起,玉音碌碌:“请殿下恕罪,舍妹骄纵,还望殿下不要一般见识。”   李弈城询声望去,“你又是谁?”   “户部胥筠,见过太子殿下。”   李弈城打量胥筠一番,闲闲开口道:“原来是胥大人,久仰久仰。胥大人不愧人中龙凤,本殿虽在千里之外,也听闻过大人的风采。只是阁下这妹妹么,还是要好好管教,女孩子太凶,嫁不出去的。”   “你!”银筝满腔不服气,被身边人强拉着坐下。   胥筠不以为忤,面容平静道:“让太子殿下见笑了。不过禇风如此,我们褚国的女儿性情直率,向来有一说一,与贵国不同。”   李弈城眼梢一挑,“哦?你的意思是,我们未国风尚便是虚以逶蛇了?”   “复尘并无此意。只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公主不过直言一句,纵使言辞不当,也无伤大雅,太子殿下怎么就怒形于色,咄咄逼人呢?”   “胥大人口才果然了得。”李弈城干笑几声:“那么照你看来,我请皇后娘娘抚琴一曲,亦有失礼之处了?”   胥筠向上揖手道:“皇后位同国母,身份尊贵,岂能随意在人前抚琴?”   “我们未风与贵国不同。”李弈城目光精亮,将原话奉还:“未国礼贤下士,最敬重有才之人,无论身份贵贱,都会礼遇。皇后娘娘德才兼备,本殿欲聆娘娘妙音,在未国是尊重之意,并非冒犯。恐怕胥大人是固步自封,将本殿视作——蜀之日越之雪了。”   胥筠右掌蜷起,眼中闪逝一抹厉光。   蜀犬吠日,越犬吠雪,李弈城这是在骂人。复尘向来谦厚,在骂人不带脏字儿这一点上,可讨不到李弈城的便宜。   此时漫说银筝,便是我也咽不下这口恶气了,当下从座上站起,展出一个漂亮笑容:“今日都是为给皇上祝寿,太子殿下万不要因为琐事扰了兴致。既然殿下想听琴,本宫恭敬不如从命。”   司徒鄞欲要拦我,我对他一笑,款下阶墀,径直走到李弈城面前。 第62章 金蛇弓引   如此近的距离, 益觉此人英气逼人。李弈城一挑眉头,低到只我听得见的声音:“娘娘仔细, 别出丑了。”   我亦低语:“殿下仔细,别玩砸了。”   一直沉默的琴师忽道:“如不嫌弃,请用这把琴。”   我向此人看去,一袭白衣清越孤绝,一双眉眼漠然如昔, 还是想不通, 这样一个与权浴谋海格格不入的人, 为何甘愿替李弈城做事。   琴师将琴托到面前, 我摇头:“琴士之琴珍如性命,先生抬爱了, 本宫不敢染指。”   何况待会儿还要做些破坏, 怎么忍心毁了一把好琴?   打定这个主意, 我唤来迢儿, 向她耳语几句。   迢儿领命而去,我拂身向众人浅笑:“今日本宫献丑, 不过为寿宴聊增兴味, 好与不好,众位卿亲贵宾一笑置之便罢, 千万不要见笑。”   左右附声恭维。司徒鄞在墀上看着我,两道眉峰纠结成岚雾,我回以坚定的眼色。   今日之前,我尚不觉得皇后这个身份如何贵重, 然而今日既有人来此挑衅,我必以此位,守住褚国颜面。   牧舟放心,我与你,同进共退。   不多时,迢儿捧琴进殿,置于一方案上。我轻轻拨动琴弦试音,而后卸去手镯,稳坐在前。   “那么本宫献丑了。殿下——您听好了。”   李弈城微微颔首,表示洗耳恭听。   许久不弹有些生疏,上一次我还有试晴帮忙,这回却只能靠自己了。循着记忆勾拨曲调,渐入佳境时,突然一声闷响,宫弦应声而断。   席中一阵惊呼,我置若罔闻,以六弦续调。未已,我将指尖勾在武弦上,暗下狠力,一声啸响,又断一弦。我微微冷笑,一连断去五弦,只留中间徽、羽二调。   以两弦呈五音,原是小时不愿学琴,偷懒时乱翻先生古谱看到的法子,曾试过几次,除了指尖太过受力,也算有趣。今日故伎重施,是不得以而为之。   两旁隐有赞叹之声,忽听李弈城道:“既然娘娘怀有绝技,也不在乎多断一根吧。”   话音落,金音起,只觉什么东西打在羽弦之上,我猝不及防,琴弦已然崩断。   该死!我当下真是连一口咬死李弈城的心都有了!   一弦虽非不能弹,挑抹时手指却要承受数倍的压力,万没想到,堂堂一国太子,行事如此卑鄙!   我咬牙冷笑:“多谢太子殿下。”   一弦便一弦!我忍痛抚动孤弦,尽力使音调完整,不过少许,指腹尽数划破。   一曲既终,满堂赞喝。   梁袖起身抚掌:“之前听未国琴师一曲,只以为天下绝响;再看娘娘以一弦而奏一曲,极尽婉转之妙,真如文君在世。”   知他是为我圆场,我感激道:“岱王谬赞了。本宫雕虫小技,在大师面前,实在汗颜。”   白衣琴师并不言语。我背过双手,得意看向李弈城,他向我拱手而笑,自是无话好说。   回到司徒鄞身边,我发觉他的拳上青筋凸现,脸色已难看到极点,阴郁注视对面之人。   殿下之人笑意盎然地回视他。   “那么不知,殿下准备的第三件贺礼又是什么?”司徒鄞怒极反是笑了:“希望殿下不要让本王太失望。”   “自然不会。请褚王稍待。”李弈城说罢返身,亲自去取第三件贺礼。不多时猎猎而归,手上多了一把明灿灿的金弓。   当风墨裘衬着委迤金弓,王者霸气毕现。   “这柄‘金蛇弓’,是我父王年轻时最为心爱之物。”李弈城轻轻一顿,“今日借此良辰赠予褚王,还望褚王能明白我满满的诚意。”   “殿下的诚意,本王看得一清二楚。”司徒鄞眼不离弓:“不知未王身体可还康健?朕虽身处万里之遥,心中却一直惦念得很啊。”   若有深意的话落进李弈城耳中,令他怔了片刻,而后解嘲般一笑:“父王虽久缠病榻,眼下却无碍,难得褚王时刻挂心。”   司徒鄞也笑了:“既然殿下如此有心,今日若不试一试弓,恐怕殿下会感到扫兴吧?”   “陛下真是知己,连我想说什么也一清二楚。”李弈城目光诡谲,“只是金蛇弓非力士不能拉起,褚王你……做得到么?”   未国太子的挑衅之意不言自明,哗然声中,云靖与几位重臣怒目起身,已是不能再忍。   司徒鄞却泰然不惊,淡淡敲了敲桌案,“取箭矢来。”   表面不怒,实则已是大怒。我知他这是要逞强,欲劝上一劝,又知如果这样做了,以司徒鄞的性子,无异于火上浇油。正无法间,宫人已取来羽箭与竖靶。   李弈城闲闲道:“以陛下的力气,还是将靶子挪得近一些吧。”   司徒鄞沉声道:“放到五丈之外。”   五丈之外,便是殿阁门口。在座臣子嫔妃无不惊诧,但在司徒鄞凛若寒冰的气势前,竟无一人敢开口劝谏。   陈公公哆嗦着把箭递上,暗暗看我一眼。   我明白他的意思,然此刻箭已在弦,我断然不敢,也不能劝阻。   说时已迟,面无表情的司徒鄞拉弓便起,箭尖瞄向靶心,却霍然转向,朝着李弈城的脑袋脱手射去!   羽翎花了人眼,若非拉得弓满,这一箭断断无此速度。   有人失声惊呼!   电光石火,箭锋擦过李弈城头顶玉冠,一声铮铮之音,直没背后柱中。   箭尾吟颤不休,在场之人无不惊骇!   那立在李弈城身后的黑衣人身形稍动,被他主子伸手拦住。   这长身玉立的男人风度不改,甚连身体都没有动一下,声音都没有变一分:“果然好箭法。”   司徒鄞放下金蛇弓,淡淡道:“学艺不精,还是——偏了一点。”   殿内觑无人声,这等凛冽气场,便比真正沙场上的军马嘶杀亦不遑多让。沉寂之中,梁袖忽地起身,笑容满面道:“哎呀,见到陛下与太子殿下的风姿,小王真是佩服得紧。若非已然入冬,真想随二位去猎场驰骋畋猎,玩个尽兴啊!”   司徒鄞闻言,目中戾色稍减,转向梁袖,“那不如岱王多留几日,也领略一番北褚的大好河山。”   梁袖叹息:“哪有这么容易。岱国虽小,但诸事繁乱,小王便是想偷懒也做不到。比不得褚王手下有许多能臣才子,可以帮着分忧。”   他含笑看向李弈城,“太子殿下说,是不是这个理呀?”   李弈城一顿,点头:“岱王所言甚是。”   我看着梁袖的隐约笑意,心道此人三言两语间便将紧张局势化于无形,坊间传闻也未可尽信。   这时阁外一声爆响,夜幕中数朵烟花炫然绽开。陈公公俯身向司徒鄞耳语了几句,司徒鄞拾住神色道:“歌舞已罢,请贵宾移步九曲亭观赏烟花,如何?”   梁袖笑言:“自是客随主便了。”   看着众人离席,我暗舒一口气,这一场宴席,总算暂落帷幕了。悄声叫过迢儿:“我到偏门外透口气,亭上若有异动,马上来找我。若是皇上问起,便说我不胜酒力,回去换身衣裳。”   独自打帘子出去,半月明皎,一洗身后灯火金碧。   清夜沁人心脾,仿佛之前的钩心斗角全不存在。我沿着栏廊往前走,背后忽有一人道:“想不到娘娘也出来躲清闲。”   我吓得扭头,一瞬失笑:“赵大哥还是这么不拘小节,倒唬了我一跳!”   “哪里哪里,娘娘那琴技才是唬人!”赵丹青爽朗地说,随即觉出话里的毛病,连忙改口:“哎,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赵大哥不必说了,我很明白。”听见他声如洪钟,想来所受之伤应是无碍了。我问:“赵大哥怎么也出来了?”   “娘娘如今贵为皇后,这声‘大哥’臣万不敢当。”赵丹青施了一礼,正色道:“方才席间暗涛涌动,连我这个粗人也看得出来,听他们唇枪舌剑的实在揪心,所以出来透口气儿。”   我点点头,不想今日的知己倒是赵大哥。   “不过说起来,皇上那一箭真是漂亮!给我老赵出了一口恶气!若非还要给未国太子几分颜面,当下真想为皇上叫好!”   他说得面泛红光,我禁不住笑起来。   赵大哥见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臣话多了,让娘娘见笑。”   “赵大哥是性情中人,不妨事的。”耳边犹有烟竹轰鸣,我略略颔首:“若无事,我便先过亭上去了,一会儿恐怕皇上等急了。”   赵丹青行礼恭送,突似想到什么,“娘娘,有一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我停住步子,“赵大哥想问明贵人的事?”   “娘娘明察秋豪。呃,臣那族妹,可有冒犯娘娘的地方?”   赵大哥面色谦谨,我不好提及禁足明贵人的事,只道:“明贵人很好,你放心,我会照顾她的。”   “不不,娘娘误会微臣的意思了。”   我有些意外,再看赵丹青懊恼地嗫几下嘴唇,笨拙地解释:“臣不是这个意思。唉,臣这个族妹,打小被她父母骄惯得不成样子,臣是担心娘娘太过仁慈……若她真犯了什么错,请娘娘不要宽纵,以免坏了宫里的规矩。”   我未料赵大哥如此明理,顿了一番,少不得说几句明贵人很好之类,径往九曲亭去了。 第63章 风起天末   时夜将半, 九曲亭中的外臣散去,待我赶过去时, 亭中只剩司徒鄞、岱王夫妇、胥筠、云靖,与零星几位宫眷,却不见李弈城的身影。   迢儿在耳边轻说,太子早早回了为他安排的寝殿休息。   应酬了一整晚,司徒鄞的精神看来尚佳, 手抚朱漆雕阑侧颜对梁袖道:“我宫中有一片梅花林, 不知梁兄可有兴趣同我一游?”   梁袖垂手应道:“褚王提议自然甚好, 只是……”转头看向王后, 目中浮现爱怜之色。   我忙道:“王后想必乏累了,不若让臣妾先陪王后回去休息——只是不知, 岱王是否放心呢?”   身旁娟静的女子掩帕轻笑, 梁袖也露出笑意, 颔首施礼:“娘娘这么说, 小王便不知如何作答了。只恐怕劳烦了娘娘。”   “不妨,让她们作伴说体己话去, 咱们去赏梅花。”司徒鄞的目光在我身上一逗流转, 二王并肩而去。   月色撩人,岱后不愿乘辇, 我便着人当先打起宫灯,与她一路信步而行。   这位王后并不似传说那般怯弱,只是天生带有南方女子的柔婉之姿,视之才格外娇媚。行出数许, 岱后轻声问:“娘娘的手可还疼么?”   我略有诧异,继而微笑道:“姐姐有心。只是许久不碰琴,让姐姐见笑了。”   “娘娘自谦了。”岱后柔声道:“妾身对娘娘的行事气度,打从心里敬佩。褚王的福气真好,有一位可以为他分忧的贤内助。”   我暗自苦笑,什么贤内助,不过是赶鸭子上架。口中客气:“姐姐还不是一样。”   岱后道:“妾身怎么比得娘娘的本事。”   “我看岱王对姐姐着紧得很,行止间生怕姐姐受委屈,这岂非本事?女子最大的福气莫过如此,我倒羡慕姐姐呢。”   “娘娘如何打趣妾身!”岱后娇娇一声,偏头便不说话了。   一国之后如此小女儿情态毕现,聪敏之余又不失天真烂漫,可见梁袖把她保护得很好……   突兀的叫喊打断我的思绪,前头突然骚乱起来,乱吠声由远及近,未及行驾反应,一团白色迎面撞来!   “小航子!”   我惊呼一声,横身挡在岱后面前,几个小太监围过来,手忙脚乱地擒住疯狗。那畜牲犹自挣扎,照着一只近前的胳膊狠命一龁,引得惨叫连连。   “休要惊扰王后,还不快带下去打死!”   我轻声安抚岱后,她捂着胸口,哆嗦着身子道:“妾身平生最怕这东西,猛一撞着,真是唬了一跳。”   我自责不已:“是妹妹照管不周,惊着了姐姐,请姐姐恕罪。”   岱后好不容易平定惊悸,声中仍透着一分虚:“娘娘太言重了。本是妾身胆子小,不是它吓到了我,倒是我惊到了它……”   “娘娘。”小航子一路小跑过来回禀:“这狗似发了疯犬病,见人就咬,奴才——”   我截断他的话,“混帐!这等事还来说什么,你去处理就是了!”   “是。”   “唉,那阿物也是无辜,万不要伤了它性命。”   我挽住岱后手臂,赔笑道:“姐姐不知,这染了疯犬病的狗儿是养不得了。”   这场虚惊出乎预料之外,所幸碧桐轩已在眼前,我挽着岱后进去,亲自奉茶为她压惊。灯下仔细看去,她的脸色到底有些苍白。   “还是知会岱王一声吧。”我忧心忡忡,命了一个得力的小太监,嘱付他几句,让他去寻梁袖。   受了惊的美人微嗔:“娘娘小题大做了。”   我道:“不是这话,姐姐若出了什么差错,岱王如何能不心急?”   未有多时,梁袖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无遑他顾,先向岱后嘘寒问暖一番。   我连连请罪,梁袖自然说不得什么,见他眉间尽是关切,我不好多留,便告辞退了出来。   一出碧桐轩的门,我的脸色便沉下来,问迢儿:“寿宴之前我已明令各处管好自已的宠物,事关重大,是从哪里跑出的狗来?还发了犬疯,差点伤了王后!”   迢儿亦是眉头紧锁,“宫中养着狗的只有沨溟宫的暄嫔、洗辰殿的上官美人和文杏馆的阮美人,我一时也说不准是不是这三处的……刚刚小路回话,皇上的意思,即使岱王不怪罪,此事也要察一察。”   “皇上现在在哪?”   “刚才虫公公过来,皇上回了霖顺宫,道娘娘辛劳多日,让娘娘好生歇息,莫要多思多虑,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本以为今日宴罢,明日梁袖与李弈城各自回程,便可松下一口气,可眼下无端生出此事,我如何等得到明日?   哎,残夜难歇。   我疲惫叹一声,对迢儿道:“这件事拖不得,你去三处查访查访,注意不要吓着她们。”   “小姐,此刻夜已深了……”   我捏捏眉心,“去吧。”   未想迢儿动作神速,我才回宫洗漱宽衣,头饰卸至一半,她便回来了。   “这么快?”看她神色焦急,我的心不由提起,“可是查出什么了?”   “是!不是……哎呀,小姐,我刚刚听到银筝公主在雪里亭与未国的太子吵起来了!”   “你说什么?”我霍的站起,“这两个冤家怎么碰到了一处!咦,雪里亭偏僻,你怎会在那里遇见?”   “小姐忘了,文杏馆就在亭子附近,我打文杏馆出来,隐隐听见公主的叫嚷声。您也知道公主嗓门大得很,虽隔着远,没有看见太子殿下,但听公主话里的意思,八九不离十。我不敢近前,所以急忙回来,小姐,快拿个主意啊!”   迢儿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堆,我听得脑仁发疼。晚宴时这两人已经结下梁子,银筝又是一点亏不肯吃的主儿,要是再闹起来可怎么好?   “小姐,要么去告诉皇上吧!”   “不许惊扰皇上。”他这一日应酬下来,还不知怎样疲乏呢。我随便找了件家常衣服穿上,一面命秋水找来斗蓬,一面命迢儿备好轿辇。   待要出去时,秋水急道:“娘娘的发钗还未戴上呢!”   火烧眉毛顾不得,我三两下扯掉发间钗环,匆匆出了宫殿。   更深霜重,行了一刻才发觉风萧夜凉,我拢紧斗蓬,让抬辇的人在雪里亭外停下。   迢儿不放心我独自进去,我道这种事人多了反而不妥,让她们在原地等着。   亭中冷香扑鼻,梅林开得盛壮,枝桠掩映不见人影。我顺着小路行了几步,没听见什么响动,疑惑他们是否已经回去了,前面突然传出男子的说话声。   “乐不思蜀?我不太喜欢这个词,倒不如说是得陇望蜀……”   “有胃口是好事,就怕你吃不下去……”   离得太远,零星片语听不真切。我不自觉走近几步,话声戛然而止。   却见一人背立前方树下,身上墨裘点衬梅花,分外显眼。   李弈城?   我之前一心担忧银筝,只身一个探入花林深处,此时始知后怕。犹豫着进退,不防冷风乍起,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   糟了……   “可是皇后?”低沉的声音再熟稔不过。   我不可置信地绕到前去,果真看见想象中那张脸,摇头惊叹:“牧舟,怎么竟是你?!”   司徒鄞看起来一派悠闲之姿,淡笑着抚上我的头发,“走得这么急,发饰也不及戴?”   “听说银筝在这里与太子起了争执,所以赶过来看一看。”   司徒鄞眉头轻动,“银筝?并没见她啊。”   我迟疑地问:“你刚刚与太子在这里?”   “是,无意碰见,闲谈了几句。”   我来来回回打量他身上的墨裘,仍是不可思议,“你们都说了什么?”   司徒鄞领会我的意思,自嘲勾唇,伸手去解貂裘。   我连忙替他拢住,重新系好带子。“穿得这样单薄,还是先披着吧。”   他目光闪动,拉过我双手。我往回缩,无奈他捉得紧。   “不过是小事,已经上过药了,养几日便好了。”我低头道。   “你不该逞强。”   “彼此彼此。”我歪歪脑袋,“不过你那一箭,还真是不偏不倚。”   司徒鄞不置可否,面上亦无表情。   我看得出他有心事,多半与刚刚那场对话有关。只是左思右想仍不通,这两个人究竟说了什么,李弈城的斗蓬怎么跑到牧舟身上来了?   司徒鄞没有解释的意思,我不便追问,并肩向园外走,他忽然问:“你觉得李弈城这个人怎么样?”   我脱口道:“此人可恶。”   司徒鄞当即笑了,“我也这么觉得。”   “不过平心而论,他确实算一号人物。”   司徒鄞点头,“是。复尘那么厉害的人,在他嘴下也没占到丝毫便宜。”   走出亭外,司徒鄞看了看跟着我的人,叮嘱一句:“好生送你们娘娘回去。”   我下意识挽住他的手:“不同我一道回去么?”   司徒鄞闻言便笑,抬手缠过我一缕发丝,挨近低道:“我还要想些事情,若你在跟前,便思考不得了……”   身后的宫人窃窃,我嗔红了脸,想脱手就走,又舍不得,别开脸道:“……那,派几个人跟着你。”   “好啊。” 第64章 君子意何   第二日我早早起身梳洗, 随司徒鄞送岱王夫妇与未国太子离开。诸事停妥,才拨出时间问迢儿前宵的事。   “查清楚了, 狗是阮美人的。据她说,昨日黄昏时不见了那狗,她只当是去哪里嬉耍,便没在意。”   “没在意?!”我一拍桌案,“她倒是心宽, 我千叮万嘱有什么差错及时禀报, 她倒会替我省事情!”   迢儿道:“我问阮美人了, 她说娘娘事忙, 以为这等小事不敢惊动娘娘。阮美人不大经事的样子,听我说完, 还战战兢兢地问会不会很严重。”   我几乎被这位只长脸蛋不长脑子的阮氏气乐, 迢儿想起一事, 忙道:“哦, 早些时候小航子说有事回禀娘娘,也与昨晚的事有关。”   “叫他进来回话。”   小航子敛气进来, 禀道:“娘娘, 昨晚奴才奉命去处理疯狗,听带着的小太监说, 这狗疯得有些蹊跷,像是吃了什么不相合的东西。奴才便留了个心,将狗腹剖开了……”   我脑中闪过血腥画面,略皱眉头:“可查出什么?”   小航子道:“是。奴才发现狗腹中有未及消化的糕团, 糕团里有些细碎的磷石。”   “什么?”   小航子道:“回娘娘,就是火折子的原料,此物随着糕团消化,便会灼烧狗的肠胃,使之发狂,见人就咬。”   我手掌紧扣茶杯,“你可确定?”   小航子谨声道:“狗腹有被灼烧过的痕迹——奴才再三确认过,是磷石无疑。”   迢儿听得倒吸一口冷气:“这件事居然是人为的?何人心肠如此歹毒……”   我冷声道:“去查。”   小航子未动,犹豫了一下,“回娘娘,奴才心知此事不妥,已经暗中查访过——据上官小主身边侍侯的小太监单成说,他昨个儿晚上曾看见明小主的丫环玉燕,抱着一只白狗匆忙进了殿室。”   我心头突突跳动,迢儿恨恨道:“又是明贵人!我就说这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她这么做是想——”   我打断她:“如今只是单成一面之词,没有实证,不可轻言。”   小航子头低垂一分,小心地接口:“奴才仔仔细细地问过单成,他是替上官小主饲养爱犬的,所以对此格外敏感,向奴才打了包票不会出错。”   我看了小航子一眼,思索片刻,微微一笑:“你做得很好,此事先不要声张出去,下去吧。”   小航子领命退下。迢儿急不可耐揪住我的袖子,“为什么不让声张,这件事摆明了是明贵人做的手脚!小姐想,若是岱后出什么差池,责任自然都在小姐身上,那明贵人分明怨恨小姐罚她禁足,又偏偏放着眼前上官氏的狗不用,舍近求远去弄来阮氏的狗,这样心思的人不清理,小姐难道准备盖庙念佛么?”   我按着耳朵轻叹:“你的嘴是越发厉害了。”   迢儿不肯让步:“总之这事儿不能作罢!您现在位处东宫,凡事不能太宽纵了!”   我知迢儿疾恶如仇的性子,懒得浪费口齿解释,下了死令不许张扬。迢儿跟我这么久,见我认真如此,咕哝几声,万分不愿地出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轻轻摇头。宫中的是非如同野草,春风一渡,就横生多少叶蔓,不是怕斩之不尽,是怕拔出一颗草,带出另一颗珍苗……   消停几日缓过乏来,这日宫中妃嫔来容宸宫请安。众人行过礼后,阮美人跪地请罪。   她本是美人,花容惨淡的模样更惹人怜爱。我面色冷沉地看着她:“虽说岱后没有大碍,也未怪罪,但此事终究是你的差池。便罚你禁足一个月,好好反思自己的罪过。”   阮美人垂泪叩首:“臣妾多谢娘娘。”   侧眼见明贵人眼中光彩溢溢,我漫不经心捻着茶盖,“明贵人觉得,本宫的判罚有什么问题?”   明贵人一愣,连忙敛色低首:“臣妾不敢,娘娘慧眼明察,自然是公允的。”   “公允?”我皮笑肉不笑,“我倒不觉得自己公允,明贵人向来聪明,所以想问贵人,是否以为本宫糊涂,只晓得罚人禁足呢?”   明贵人霍然变色,跪身连连道:“臣妾不敢。”   我漠然收回视线。“后宫之中,聪明自然好,但重要的是安分守己。千万不要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就无视宫规,胡作非为。”   众人齐声答:“是。”   我扫了一眼地上的阮氏与赵氏,“行了,这儿没什么事,你们都回吧。”   众人走后,我独将如素留下。为她倒了一杯热茶,我细看她的面色,“不知姐姐感觉身子怎样?寿宴那日都未见姐姐出席,可要召太医好生诊看?”   如素淡笑:“看什么,年年是这样,又难为你惦记着。那日我虽没去,却也听闻你一曲惊艳四座,自惜错过了一场好戏呢。”   我抵住额头,“什么好戏,你也来笑话我了!偏你不在,否则凭你的琴艺,也可以给我挡挡场面。”   “原来我是挡箭牌,幸好没去。”如素呷了口茶,“不过你今日,唱的这出敲山震虎倒很精彩。”   我道:“姐姐冰雪聪明,足不出门,单凭冷眼旁观便断得这样清楚。”   “阮氏无辜,赵氏侍骄,你今日纵则纵矣,我是恐怕她听不进劝告,日后会惹出麻烦。”   是啊,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此事若大张旗鼓查起来,光凭蓄意伤害岱后一条,明贵人这条小命就难保。赵大哥于我有恩,我不忍行事至此。   这些话不好说,我索性与如素赖皮:“那就算我做了回恶人吧。我本不擅长这类琐事,冤了谁纵了谁,全算她们活该!”   如素点点头又摇摇头,“你呀……”   她笑着,不防嗽出几声,一咳便止不住。我见她的情形,竟与司徒鄞发病的症状五分相似,心下大异,忙将人扶到榻上。   歇了一气儿,如素喝下几口参茶,气息仍是虚弱,苦笑道:“这副身子不争气,不过玩笑几句,就这样了。”   “姐姐……”   镜葵担忧道:“娘娘身子弱,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   如素雪白的脸上露出抱歉:“那我便不相扰了,妹妹毋须挂心。”   我心中着实挂心,可再多的安慰对她的病情亦无裨益,只锁眉道:“姐姐保重身体,稍后我让太医好好去为你瞧瞧。”   “多谢。”   如素走后,我心里烦闷。迢儿知道我为如素的身子发愁,缓声劝我:“小姐不要过于忧心了。”   我叹了口气,“生老病死本是常情,这我是看得开的,只是……为什么总有人要无故承受超过常人的病痛,你说,这是公平还是不公?”   “小姐……想起皇上了。”   我心尖一揪,顿了顿问:“皇上此刻在哪儿?”   “这个时辰,应在上书房,自从寿宴之后,皇上的政务格外繁忙。要么……我让厨房准备些食膳,小姐中午给皇上送去?”   “到底是议政之所,无诏还是不要过去了。”   道理如此,心里却忍不住盘算,有几日没与他好好吃一顿饭了。   不想晌午时小虫公公过来,进门便跪倒,声里带着哭腔:“娘娘,您快去上书房看看吧!”   “这又怎么了?”我惊得扔下针线。   “皇上今早下了朝之后把自个儿关进上书房,谁也不许进!不但早膳午膳没用,而且还在里面砸东西……”   这孩子一面说一面哭:“陈公公看着不像,差我来请娘娘赶紧过去——娘娘也知皇上的龙体,这么生气怎么得了?”   我听后不由分说往外走,没时间等着轿辇,几乎是跑着向上书房去。小虫忙不迭跟着,我声色如风地问:“可知为什么生气?”   “这奴才们哪敢问呢——求娘娘快些吧,出什么差错,太后娘娘必定要摘了奴才们的脑袋!”   同样脚底生风的迢儿啐了一口:“还怎么快!我们小姐要是会轻功,这会子飞檐走壁都用上了!”   小虫哭丧着脸:“这个时候,姑娘就别消遣奴才了。”   赶到上书房外,陈公公正在门口团团乱转,见我如见急急如律的太上老君,一双眼里放出光彩,只差跪下磕头。   我看了眼紧闭的雕花大门,放轻声量问:“这是怎么了?”   陈公公还未答,屋里霍然一阵瓷器碎裂声,隔着大门,都能觉到砸出的力道。门外立守的小太监随声颤抖,不知自己的脑袋还能不能在脖子上搁到明天。   “皇后娘娘,您看这……”陈公公求救地望着我。   “别慌,我去看看。”我命人都在外面等着,又让迢儿去御膳房备些莲子粥,自己上前推门。   前脚迈进大殿,我迅速阖上门板,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地狼籍。   不仅有碎瓷,还有砚台笔架、手炉卷宗——总之扔得顺手的东西,地上一样不少。   玉案中颀立之人转头,两道剑一样的寒光射来。   看清是我,司徒鄞突起寸许的眉峰一点点松动,最终轻叹一声,放松下来的身子跟着晃了一晃。   我向前走,他立即喝止:“别动。”停顿一下,扬声向外面,“小虫,进来收拾。”   小虫应声而入,带着几个人麻利地将地面收拾干净。我思忖着司徒鄞往日生气也不是这个形景,不敢乱开玩笑,乖乖站在原地。   待小虫要退时,东面而立的男人冷声道:“你够有本事的,遇事知道请救兵,还知请谁做救兵,如此能干,朕是不是该赏你些什么?”   小虫扑通就跪下了,那闷重的声响,仿佛膝盖不是自己的。“奴才该死,请皇上恕罪!”   我暗下向小虫摇头,将他打发了出去,而后走至司徒鄞身边,方看清他一脸疲色。   司徒鄞没有平日的风采,手指恹恹指向书案:“看看这个。”   一封书函平摊其上。纸上暗纹不似褚国所用,我拾起细看,发现竟是未国的敕书。   通篇读罢,我不可置信地抬头,疑问在齿间流连良久,才艰难问出:“李弈城……他想求娶银筝公主?”   司徒鄞的声音冷得像冰,“这不是重点。”   不错,联姻不是重点。李弈城信上说,他娶银筝,要求用于衡之地作为陪嫁。如此他愿与褚国签立盟约,十年之内不起战火。   “言下之意,如果褚国不同意,他便要起兵?!”   一股怒意在我胸间燃烧。他李弈城刚策划了贡银一事,刚丢了于衡之地,返过头就来求婚,不但要人要地、还假惺惺地说什么愿立盟约?   “如果应下,可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受了这窝囊气!”   司徒鄞目透血气,“如果不应,他攻打褚国便顺理成章。天下人议论起来,只会说未国有心修好,褚国却不愿化干戈为玉帛。边城将士如果得知,会以为我舍不得公主远嫁,却舍得他们拼命,即使你哥哥明白其中利蔽,怕也稳不住军心。”   我偏过头,眼神放空地盯着光洁的地面,明白了他一个上午都在气些什么。   银筝没有许亲,是天下皆知之事,前些日子她出席寿宴还活蹦乱跳的,亦无法托病搪塞——若论搅弄风云,李弈城不愧为个中好手,他把这一切都算准了……   “他把一切都算准了,就等着看我进退两难。”司徒鄞苍白的唇噏嚅着,看着我,语声哑如碎瓷:“钟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第65章 为谁风露   【物是人非】   司徒鄞的意思, 是要舍弃银筝。   犹记银筝说过:这辈子虽然生在帝王家,有许多事身不由己, 但一定要嫁一个喜欢的人。   音犹在耳,她的命运却已在不觉间被他人掌握。   我心底一片黯然,试着劝说道:“以银筝的秉性,此事必定万万不肯,当日要她嫁给哥哥尚且不愿, 如今——”   “若当日她嫁了钟辰, 便没有今日麻烦!”司徒鄞声中现出短促的阴冷, 闭眸顿了顿, 平复如常:“能拿下于衡,是因为有准备。虽然两军兵力相抗, 但若开战, 必然烽火连年, 这个仗不能打。”   舍一人一地, 换十年太平。我明白天子权衡,司徒鄞在上书房一个上午, 但凡能想出别的办法, 也不至于如此大发雷霆。   只是思及银筝,总觉可怜, 我还欲说些什么,司徒鄞忽道:“我饿了,你是不是备了吃的?”   微哑的声线入耳落寞,见他如此, 我不忍争驰,勉强挤出一个笑:“备了些莲子粥,我叫人拿进来。”   “这个时候吃莲子……也罢。”他垂下眼睫,侧脸峻峭恍如霜雕。   盛了一碗粥,司徒鄞勉强吃了几口,便不再动了。他不愿再谈银筝,我识趣地出来,回了容宸宫。   ……   消息传出三日,迟迟没见银筝入宫哭闹。后来想想,怕是她也明白,这次和上回不同,以她一己之身,换得百姓十年太平安居,她的皇兄即使宠她,也不得不顾大局。   这几日,我总是想起初入宫时,银筝来与我说笑解闷的日子,心中对她抱愧,几番想再向司徒鄞求求,然而自知没有两全之法,也张不开这个口。   得一人庇护久了,总忘记人世无情。银筝嫁到未国去……会得一人庇护吗?   我躲在暖阁里心绪不宁地绣荷包,冷不防指头刺痛,回过神,叹息着扔开荷包,吮掉指尖的血珠儿。   “小姐,歇歇吧。”迢儿递上一杯茶。   我去看那荷包,苦笑:“一针像样儿的都没绣出,哪里会累……”   “小姐是心累。”迢儿叹气,“有些事情,犹其是皇家的事情,总是身不由己的。当初小姐入宫时,不也是这般么?”   “银筝的性子与我不同……”   秋水打帘子进来,我看她的神色,了然道:“是胥大人来了?”   “是。”   该来的,躲也躲不过。   起身至外殿,未等胥筠行礼,我先给他行了一个福礼。“钟了知道大人为何而来。钟了言微,劝不了皇上,自觉无颜面对大人与公主。”顿了顿,我还是把话说得明白,“联姻之事,我已无能为力。”   胥筠脸色略显憔悴,想来这些日子没少奔走,一开口,依旧是不激不厉的润玉之音:“微臣明白皇上与娘娘的苦心,微臣也明白国事为重,这些年皇上对胥家恩宠有加,臣实在不该再来添忧。”   他突然跪倒,平静看向我:“但胥筠斗胆,仍想为小妹的事,求一求娘娘。”   迢儿惊叫:“胥大人这是做什么,您快起来!”   我的指节一分一分收紧,竭力忍受胸臆闷痛,忍受这个风华绝世的男子卑躬屈膝——一个李弈城,一道轻描淡写的敕书,居然能令牧舟愤怒到失控,令复尘绝望到跪在女人面前求情!   我把殿中人都遣了出去,侧身让开一步,尽力稳住声音:“复尘,起来。”   胥筠起身,再行叶礼,再度跪倒。   “记得第一次见到娘娘,娘娘跪在雪里。当时复尘心想,后宫之中还有如此脱俗之人,即使跪在冰雪之中,依然不卑不亢,清雅流澈。”   我心尖一刺,“复尘……”   胥筠的目光同样不卑不亢,清光流澈:“当时娘娘说,欠复尘一个人情,如若他日我遇上麻烦,必定相助。”   我沉默了一刻,吐出一个字,“是。”   “娘娘当时要救的是一条人命,今日复尘要救的,也是一条人命。”   胥筠一字一声说得钉铮,正如当日薜荔殿外雪地之中,那个玉面轻裘的翩翩公子。   怎么能忘恩推诿,怎么能昧心不顾,怎么能,拒绝这样一个皎若云岚的人?   我闭了闭眼,“好,我答应你。”   他目光终有所动,“娘娘……”   我定定看胥筠一眼,又越过他,望向殿外空庭。“放心,我说到做到。”   ……   冬日暮晚来得极快,如一个鬼物,顷刻吞食天边最后一点余光。   我的心头也像住了一头鬼物,从满桌精心准备的菜肴中抬头,问迢儿:“皇上还没来吗?”   “皇上这时在淑熙宫,小姐别急,过一会儿皇上便来了。”   从不曾这样紧张地等过牧舟,我安慰自己般点点头。   即使牧舟待我真心实意,但他的另一个身份毕竟是皇上,有些话……   将一会儿要说的话在脑海里过了几遍,我又命人把蜡烛剪得亮些。   足等了小半时辰,司徒鄞拥着手炉进来。长裘托地,带进冷夜凉风,令我无端想起那日第一眼看见李弈城时,他身上那种魄人千里的霸道。   “等了很久?”司徒鄞脱下外袍,向桌上看了几眼,扬眉道:“这么多好吃的,得知你备了盛筵,在母后那儿都没用什么,只等着尝你的手艺。”   家常话声暖人心窝,我笑了笑:“牧舟之前说喜欢我做的桃花姬,今日便又做了些,余下是迢儿帮着做的,我可不敢独自揽功。”   司徒鄞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怎么这样好兴致?”   “见你近日有些削瘦。”我轻巧答了一句,避开他的视线,“一路风急,先喝点热汤吧。”   “好啊。”   我们相对坐定,司徒鄞随手拈起一块桃花姬,端详很久,轻叹一声:“老人家的眼泪就是难缠,为着银筝的事,我着实宽慰了许久,才肯放我出来。”   我不露声色道:“银筝打小养在母后身边,当成心肝儿一样的疼,舍不得也是难免。”   他笑笑,自顾自吃着糕点。   总觉得他知道我想说什么,这样云淡风轻的作派,反让我不知如何开口。   沉寂半刻,司徒鄞道:“你有话。”   我对上他墨黑的眸子,沉吟着吐声:“关于银筝的事……想同你说一说。”   司徒鄞放下筷箸,脸上阴晴不辨,声音却很轻快:“你说。”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归根究底不过一句话——能不能不答应这门亲事。我将意思说了,司徒鄞静默一时,却问:“复尘来过了?”   我一怔,下意识点头。   司徒鄞嘴角弯起漂亮的弧度,站起身来。   “此事已经没有余地,不必多说。过两日,你便着手置办妆奁吧。”   我没他那样好的定力,当即也起身,声中有一分急:“真的一点别的法子也没有了?银筝是个宁折不弯的脾气,她这几天连宫门都没进,不哭不闹,看着便不好,若是——”   “钟了。”司徒鄞打断我的话,眼中露出疲色,“我很累,不想谈这个了。”   我咬着唇,虽不忍他为难,但念及复尘求情时卑微的样子,仍坚持道:“能否再考虑一下,毕竟关系到银筝一生的幸福。”   司徒鄞深吸一口气,“你怎知她嫁给李弈城就不会幸福?李弈城保证,将来他登上帝位,会立银筝为后。听他的意思,是对那小丫头当真动了心思,这有什么不好吗?”   “皇后?”我冷笑,“如果过得不快乐,当上皇后又能如何?”   屋中一寂。   司徒鄞眼中漫起黑潮,一字一句地重复:“如果过得不快乐,当上皇后又能如何。”   他面上的温度可见地变冷,我后知后觉,仓惶退了一步,“我、不是那个意思……”   司徒鄞不语。   我蹙眉后悔,原本好好的,怎么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   然而既已说到这个地步,我惟有横下心肠,跪在他面前道:“牧舟,我替银筝求你,放过她吧。”   司徒鄞扯了扯嘴角,手掌渐渐收紧。“连日以来,母后劝我、复尘求我、虽不见银筝,想必她心里也是恨我——如今,你又来逼我?”   愠染的眸子箭一样射来:“你这一跪,究竟是为银筝,还是为复尘?”   我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司徒鄞眉间有余言未了,深沉地俯视我,却是吞吐几口郁气,“不说了。起来。”   我无视伸出的那只手,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皇上有话请直说。”   有几秒钟,他一直保持着弯身的姿势,一只手空空伸在我面前,见我僵峙,忽然落拓地笑起来。   这个笑,释出积压数日的怒气,将他眸中火苗一霎染红。   “真想让我说个明白?”司徒鄞的声音骤然压低,“好。我问你,当日寿宴之上,是因为李弈城出言侮辱胥筠,所以你才一怒之下答应抚琴,是与不是?”   没想到他会这样想,我气得心口发疼,眼前氤出水气:“当日未国太子咄咄逼人,我是为了保全天子颜面——”   “究竟是为了我的颜面,还是为了他的颜面?又或者你自己都分不清楚,你的心究竟是怎样想的?”   司徒鄞连声诘问之下,便捺不住火气,声里透出一股锐厉。迢儿闻声进来,司徒鄞低吼一声:“出去!”   喊过之后,他似中气不足地捂住胸口,又自嘲一笑:“我最悔的,是当日让你与他一道出宫查案。”   我闻言如坠冰窟,他,竟一直对这件事心存芥蒂?   他,竟然疑我!   那双无数次让我深陷温乡的眼睛,此时只有森寒恶意。我用尽力气问出一句:“你……是疑我、还是疑他?”   司徒鄞讥讽地反问:“有什么区别吗?”   呵,有区别吗?有区别吗?我闭了闭眼,多久没有听过司徒鄞如斯尖酸的口吻了?   这桩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他却一直心有郁结,更讽刺的是,我居然丝毫不曾察觉。   是我太笨,还是这个男人藏得太深?心里耿着这么件事,还能与我语笑如常,他的心,真如我以为那般了如指掌吗?   见我的样子,司徒鄞有了踌蹰,眼中闪过一丝悔色。我却不容他开口,正襟叩一个头,声音平静得不似自己:   “既如此,臣妾明白了。容宸宫失德,皇上来了只会心烦,日后——请皇上不要来了。”   “你要赶我……”司徒鄞顿时没了气势,哑下的声音里多了一分示弱。   我不为所动:“臣妾无能,未能劝说皇上;臣妾失德,也无颜再伺候皇上。”   “钟了!”   我叩在那里,一动不动。急火攻心的人,在失去理智的当下,往往心如铁石。   “好、好……你莫后悔。”司徒鄞也是自傲的脾气,言罢抖动宽袖,怫然而去。   我脑子一片空白,愣愣望着冷清屋宇,不知是如何被人扶起来的。等回过知觉,自己已经坐在榻上。   一顿饭的功夫,物是人非。   【载不动愁】   矮桌上的白玉双耳炉气息奄奄。我往里面投了块香饼,拭手拈起一颗梅子,辛酸的滋味冲进鼻腔,不禁皱眉。   迢儿打帘子进来,看见我这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已经懒得劝慰,阴声怪气道:“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人,皇上有日子没来了,还有心思吃酸梅,您是有多大的闲情呢。”   我放下梅子,淡淡道:“这个时节还能吃到梅子实属不易,虽则我不大吃得惯酸的,但偶尔换换口味,也是不错。”   “小姐,我在说——”   “越发唠叨。”我打断她,“你若闲得没事,就去帮着暄嫔料理公主的婚事,暂且放过我的耳朵可好?”   “不好!我不在这儿守着小姐,理别的劳什子做什么?话说回来,不过是拌了几句嘴的事儿,怎就闹到这样严重?您就放下身段服个软不成么,您再摆架子,还能摆得过皇上?”   “我不是摆架子。”   那晚不欢而散后,不久来人回报:皇上宿在了文杏馆。   闻听当下,我不是心痛,而是冷笑:这才是十足十司徒鄞的脾气。   再合口的东西,吃久了也想换换口味。花木逾期即败,是有自知之灵,不给看客腻烦的机会,反生出年年岁岁的期盼。   于他,我失了自知之明。   我托病将一应事务丢给暄嫔,自己在宫中躲清闲,外面如何忙乱,只当眼不见为净。   “小姐!”迢儿犹自聒噪。我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忽地扬眉:“迢儿你怎的瘦了一圈,是为了那侍卫长在减肥么?”   迢儿气得两眼圆睁,末了撂下一句:“真是没心没肺!”   我淡淡听着,心道总要对得起师父给我取的名字。   迢儿还没走出去,外间帘子突然猛地被掀开,秋水外氅未及除去,快步跑了进来。   她鲜少失礼,见她如此,我便知不是什么好事,叹气问:“又怎么了?”   秋水脸色张惶:“娘娘,大事不好了!”   拔脚往外走的迢儿讽道:“容宸宫都快成冷宫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事?”   秋水似乎怕吓着我,努力斟酌着语言,却已然是手足无措,最终狠狠掐了下手心,才道:“公主自杀了!”   迢儿的茶盘咣啷掉落,我身子前倾,死死盯住秋水:“你,再说一遍。”   “回娘娘,今晨时候,公主在府里的卧房里割了手腕,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被侍女发现,说、说血迹已经洇透了裀褥。此刻人昏迷着,还不知怎样……”   “半个时辰!”我压了几日的火突突地往上冒,“身边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久才发觉不对?”   秋水摇头,“具体的奴婢尚不清楚,鸿雁已经去了公主府,那边有什么动静,她会及时回禀。”   我静默半晌,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垂下眼皮道:“知道了,有事马上告诉我。”   迢儿觑着眼色轻问:“小姐……不去看看?”   “我能去哪呢,皇上那儿?还是公主府?”我如一个无用之人苦笑:“如果当日劝得了他,就不会有今日之事。我愧对复尘的嘱托,也愧对银筝,又有什么脸去看她。”   “可出了这样大的事,小姐难道一直躲着不成?”   “就当我没心没肺,无情无义好了。”一滴眼泪落下,我沉沉阖上眼皮。   司徒鄞此刻,又当如何?   黄昏时鸿雁回报,银筝的命算保住了。宫里的太医不中用,复尘不知从哪儿请来一位江湖人,又是喂丹药又是施炙,忙活许久,才救回她一条小命。   “只是公主的身子十分虚弱,近期内这联姻……怕是不成了。”鸿雁道。   我听得咬牙,半个时辰哪,她身上一共多少血经得起这样流,不虚弱才是奇怪。   若非见不得她面,我真想当面骂一骂这个傻丫头,学什么不好,偏学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说好听了叫做宁为玉碎,实则就是个十足十的傻子!   “皇上是不是也气坏了?”   鸿雁微愣,我也愣了。随口问出这句,才意识到心里念着他。   我抿抿唇,涩声道:“没事,退吧。”   从前一直以为自己大度,不在乎他有三宫六苑,其实是因为那人一心在我,是以没看到自己的醋意。   关于那夜所气,我自己也难辨清楚,究竟是恼他说的话,还是因他去了文杏馆……   次日传来消息,皇上以公主突得暴病为由,向未国退了婚事。银筝自上表书,言称不忠不孝愧对家国,请皇上废去公主懿号,黜为庶民。   司徒鄞应了,除去她皇室名籍,废去公主名号,仍许住在公主府,无诏不可入宫。   听见这个着落,我心头的乌云终于散开。于银筝而言,什么荣华虚名也比不得一个自由身,她求仁得仁,至于以后的路是甘是苦,都是她自己选的,都由她自己承受。   只是这样一来,未国那边必有动作。   冬冷寒天,哥哥身在边关,这一年除夕,又要难熬了。   过几日天气晴好,暖阳映雪,看着也觉暖和。   我披件大氅在殿外乱逛,踱到尾殿时,迎头看见张路从西角穿过偏门而来,样子鬼鬼祟祟。   他及至进来才看到我,没了魂似的行礼,口中道:“下官走错了路,娘娘莫怪!”返身就逃。   我叫住他:“张大侍卫长对大内这么熟,不是走错了路吧——迢儿出去了,有什么话,我替你转达。”   张路尴尬不已,小声辨解:“下官、下官不是来找迢儿的,娘娘不要误会。”   我认真点头,左右看看这地方,漫声调侃:“这里是不错,僻静人少,是个幽会的好地方。”   “娘娘明察,我们——下官和迢儿姑娘并没有幽会!”这个腰佩环刀,身躯魁梧的男子一涉感情之事,居然出息地冒出一头冷汗。   真想不明白,那么厉害的一个小妮子,怎会看上这个憨小子,将来若真成了亲,他还不被我家迢儿欺负死?   张路还在兀自辨解:“娘娘不要怪罪迢儿。迢儿一心为了娘娘,让下官留心皇上的日常行止,每日来报备给她。”   “什么?盯着皇上,还报告给她?”迢儿成日价在我眼皮下晃荡,这档子事儿我居然一无所知。   好迢儿,真是好迢儿!你个小丫头暗地里作妖,就别怪我拿你的情郎哥哥出气了。   我半阴半笑地看向张路,“说说,迢儿都让你盯些什么?”   张路一番嗫嚅,在我威逼的眼神下,不情不愿地背叛了迢儿,“不过是、不过是让下官查清皇上每晚都去哪个宫里休息……”   我哭笑不得,她还真是操碎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转着指上戒指,佯作无意问:“那你说,皇上近日都在哪里就寝?”   张路闻言脊背一挺,瞬间有了底气:“皇上最近哪个宫都没去,也没召过嫔妃侍寝,都是独宿于霖顺宫。”   我漫淡地勾起嘴角,谁知张路末了来了一句:“请娘娘放心。”   “我、我有什么不放心?”我脸面挂不住,“是迢儿自作主张,又不是我要查的!”   瞥见那张因忍笑而棱角分明的脸,我压下气头,转而一笑:“本宫会把侍卫长今日的言行,一五一十告诉迢儿,侍卫长就等着迢儿好好表扬你吧。”   张路霍然变色:“皇后娘娘,不要啊……”   晚膳时我特意吩咐给底下的宫人加餐,迢儿吃过饭屁颠屁颠地过来,问我今天怎么如此好的心情。   我对她大放笑脸:“今日遇见侍卫长,听他说了一些话,所以心情特别好。至于你,今晚所有的碗,就交由你洗了!”   迢儿登时明白过来,哀嗷一声,“皇后娘娘,不要啊……”   如此混过半个月,过了腊八,宫里开始准备除夕的宫宴。眼见容宸宫也有了过年的味道,宫人们一应眼中带笑,干活都比平日麻利许多。   我素来懂得苦中作乐,许多事情,多想也是无益,终日捧着一卷《道德经》。读至“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走了神,想起去年过除夕时的情形。   那时候,司徒鄞尚待我不冷不热,不想一年之间经历了许多事情,兜兜转转,又回了原点……   怎么又想到他身上去了?   我驱走脑海里的暇思,目光再转到书上,却是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娘娘快去看看,迢儿姐姐和小厮们在打雪呢!”秋水笑声先至,掀帘子进来挑指向外面道:“昨个刚下一夜的雪,一个个的也不怕冷,都玩疯了!娘娘不去看看?”   难得见秋水喜形于色,真是快过年了。我跟着她去凝碧园,老远听到一片笑闹,皑皑雪地上一群人奔跑闪避,好不热闹。   迢儿穿着大红斗蓬,白雪映衬下最为抢眼。她淘气起来生猛得可怕,捏实一个雪球,专往别人脖领里砸。   秋水眼盯战局,大声喊:“迢儿最坏了,下手那么黑!”   迢儿回头笑骂:“我专打你这大嘴巴!”说着突袭过来一枚雪球。   雪球袭来,我与秋水站得近,那雪团正砸在我肩上,纷散的雪末扑上脸颊,丝丝凉凉。   “好啊迢儿。”我的玩心也被勾起来,脱去大氅向秋水一抛,捏起一团雪预备加入。   秋水想要阻拦,我回眸一笑:“你不知道迢儿的招数都是我教的么?看我替你收拾她!”   见我加入,宫蛾们放不开手脚,我笑道:“大家别拘谨,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谁也不许手下留情。谁打得好,可是有赏的!”   话音刚落 ,一个雪团不偏不倚,长了眼睛似的钻进我衣领。冰冷如蛇游头到脚,我打着激灵,望向源头,迢儿在对面一脸得逞的奸笑。   我好胜之心大起,“行啊小丫头,你等着!”   雪地再次喧腾起来,那些人见迢儿这样,也就大胆地耍闹起来。当然不敢对我,我多半是与迢儿对打。   白絮纷飞,大战正酣,忽而眼角错觉一抹黑影,我心中一抖,手下失了准头,攥得结结实实的大雪团飞向那道影子。   人影身形轻转,雪团砸在他身后的树干上,留下一抹白痕。   “皇上万安!”不知谁叫了一声,而后雪地簌簌,一片跪身行礼的声音。   “大冷的天,都起来吧。否则你们娘娘又该怪我了。”   风度斐然的男人一步步走进,身上青金闪烁的雀金裘晃人心神。   他身边没跟着人,及至走进,旁人尽皆退下。   我垂目,只作不睬。   他的眼睛像一潭盛满情.欲的深水,让人看了委屈。我素知此人的招数,强逼自己不许心软。   “钟了。”   似受了多日折磨,司徒鄞开口便是低低的幽怨:“你脾气倔到不肯来见我,我若再不来,咱们真成牛郎织女了。”   见我不语,他忽而自顾自问:“你知道一个女人什么时候最可爱吗?”   我打定主意沉默,他自己回答:“就是当她明明生气,却又忍不住去看对方的时候。”   我转身便走。背后抄出一双手,将我拉入怀里拥紧。   “我想你,想死了。”司徒鄞特有的嗓音萦在耳边,我终是红了眼圏。   “前些日子……我压力很大,一国荣辱于我一肩之上,我没办法……”低低的解释落在我心口,“那天我说了胡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样的话,怎能不放在心上?   似是知我所想,司徒鄞低低又道:“我们从前,再不该的话都说了,你也是原谅我了。钟了……”   从他口中听得自己名字,我心中的块磊崩落得一塌糊涂,扁着嘴控告:“那你还那么凶。”   “论气势,好像你更凶呢。”   “就是你凶了!”   “是,是我错了。”司徒鄞低喃着,一片薄凉的细雨落在后颈。我心痒如噬,回过身,话未出口,便被薄唇覆上。   “这是在园里……”   “我想你……”他双手抚着我的背,热切找寻回应。半晌,薄唇方依依离开,他眸子湿漉漉的,哑声道:“去你宫里。”   我脚下踢着雪,“以后不许去文杏馆。”   司徒鄞低笑一声,“不去。”   “也不许去别的地方。”   司徒鄞轻碰我的额头,“后宫最好的风水,不都在容宸宫么?”   我心满意足,携住他手臂。一个小太监忽从远处跑来,一路上嘴里喊着什么。   及近,才听清他喊的是:皇上大喜。   【为谁风露】   皇上大喜。   那一个当下,我理解不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前一刻的温存荡然无踪,在司徒鄞一锁再锁的眉头中,我好像看到了深渊临近。   “你说什么?”我愣愣地问传话的小太监。   小太监扬着笑脸道:“回皇后娘娘,阮贵人有孕了,大喜呀!”   阮贵人,文杏馆的阮罗烟……   “混账!”手上力道一狠,我抬头,司徒鄞眼中的燥热化成一片冷然。“你听我说!只是那夜与你赌气,我……”   我轻轻地抽回手。   有一瞬间,天地似乎旋转起来,但随即,我发觉自己站得很稳。   若非喉头如堵棉絮,我甚至想笑。   福祸相倚,老天爷开的玩笑,真是猝不及防。   小太监看出苗头不对,犹豫了半天,还是把上面交待的话说了出来:“皇、皇上,太后娘娘正在文杏馆,请皇上与娘娘也过去吧。”   “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拳头握得哔剥作响的男人语气森然。   我无意识地缩下肩膀,木然道:“大喜的事情,皇上莫要动怒。既然阮氏有喜,臣妾便随皇上过去看看。”   那声音听着,竟不似自己的。   “钟了——”   我扬起脸,直视司徒鄞。   他的眼神是一盏柔情四溢的鸠酒,是一把温情脉脉的尖刀,直直戳进我的心肺。   忍着那股子疼,我笑了出来:“赌气能赌出一个孩子,皇上真是好福气。”   司徒鄞定定看我,表情变换几番,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路无言。   进得文杏馆,先闻一阵梅香。满屋子的奴才默声静立,内殿的鼎炉烘着炭,阮贵人身上仍披着一件灰鼠裘欹在榻上。   太后娘娘坐在榻边,目光怜爱。   一路的冷风吹得我清醒许多,向太后行礼后,勉声问道:“听说妹妹有喜了?”   太后转头看向我,略带埋怨道:“皇后还说呢,你这后宫是如何看管的,阮贵人已有孕一个月了,皇后竟一无所知?若非阮贵人滑了脚请太医来看,到现在还糊里糊涂呢。”   算日子,是一个月了。我心里发堵,司徒鄞淡问:“当真有喜了?”   “皇上……”阮贵人弱应一声,太后重声道:“这是什么话,太医的话还有假?皇帝和皇后要对这一胎上心……”   太后突然顿住话头,盯着我上下打量一气,“皇后这是——”   刚刚走得急,身上还有余留的雪渍。司徒鄞有意无意挡在身前,“母后莫要心急。”   “怎么不急?这可是哀家的第一个孙儿,要是出了差池可怎么得了!”太后半是无奈半是气恼。   我忙低头道:“是臣妾疏忽,未能照料好妹妹,请母后恕罪——不知妹妹可摔着哪了?”   阮氏忙从拐子枕上直起身,十分受宠若惊:“皇后娘娘言重了,臣妾、臣妾并没有怎么样。此事不怪皇后娘娘,是臣妾自己粗心,害得太后娘娘与皇、皇上担惊……”   她原本生得娇媚,此时又兼娇羞蕴籍,更多情致。   我眼睛不由转向她的肚子,如今自然还看不出什么,依旧是纤腰一握,拂柳风情,然而那里头,的的确确有了司徒鄞的骨肉。   自己做不到的事,旁人轻易便做到了。   原来心似油煎,就是这么个滋味。   余光瞥见棱角修玉的手向这里游弋,我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盯着地面道:“皇上快去看看妹妹吧。”   太后道:“是啊,可怜这孩子这么懂事,鄞儿可不许薄待了她。”   耳边听得司徒鄞淡声说,“这是自然。”   太后语气微缓,又向我道:“皇后啊,阮贵人的身子可就交予你了,你千万要精心照料,知道吗?”   我欠身领旨:“请母后放心,臣妾一定尽心竭力。”   太后点点头,“好了,你先回去吧,让皇上与阮贵人说说话。”   “是。”我面无表情地转身,不再看司徒鄞一眼。   踏出文杏馆的一刹,我强撑的精神瞬间瓦解,倚在廊边阵阵头晕。两个小太监跟出来,“皇后娘娘,皇上派奴才送娘娘回宫。”   我直起身,冷漠挥手:“不必。”   这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踌蹰间,有两个衣着鲜艳的宫人打远处走来,近了看清是迢儿和宫里的一个小婢,手上各抱许多东西。   迢儿走近,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我,尽量缓着声道:“刚听说了阮贵人的事,便着办些赏赐送过来……小姐、要不要过过目?”   我扫了一眼,那几个锦盒中虽不知是什么,小婢手中捧的两匹宫纱却是难得的上品,“很好,去吧。”   “那小姐略等等,我送过就出来陪您回宫。”   我没听迢儿说什么,木木点头,身子游魂一样向前飘荡。也不知走了多久,及至眼前无路,才回神自己并非回宫,竟是走进了梅林的深处。   兀自笑笑,吸进几口凛寒香气,告诫自己莫要如此揪心不放。若真为别人苦了自己,从前师父的道法也是白学了。   可是越这样想,心里越是空落得找不到边际。   真是可笑,从什么时候开始,竟错觉他是我一个人的?我竟会傻傻地以为,能得到一生一世一良人……   “娘娘。”   突来的声音渺似天语,我回过头,一张清逸的脸近在眼前。   “复尘……”我茫然看着他,“你也进宫来贺喜吗?”   胥筠面有忧色,“臣进宫向皇姑母回禀银筝的情况,适才听到阮贵人之事。娘娘……可还好?”   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不好的?我摇着头,强打精神问:“银筝如何了?”   “身子在渐渐恢复,只是情绪不大好。”胥筠罕见地怒形于色,“若非看她像个丢了半条命的猫崽子,我定要好生教训她。”   “人没事就是万幸,可别再数落她了。”   胥筠动了动面颊,“也便说说罢了,怎么还敢数落她。”   我垂下眼眸,颇为失意道:“原是我不好,没能劝了皇上,白白让银筝受苦。”   胥筠清眉顿凛,揖首道:“那日找过娘娘,回去之后微臣便悔了。是微臣一时救妹心切,竟将娘娘置于两难境地,至于如今……微臣真是混帐!”   他眉眼峻利,话锋满是自责。我托起他的手臂,无力道:“这是哪的话,许多事情都不是你我能够决定,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男子苦笑,亦颇伤情:“复尘从来恃才,却犯了这么大的疏忽,实在愧对娘娘。”   我看着他:“钟了无悔。”   即使当初的做法在今日看来,无异于自掘坟墓,但有些当为之事,亦不言悔。   胥筠目光清明地看着我,似有万绪难尽之言。   我苦笑:“人情翻覆似波澜,怎么说得清究竟谁愧对了谁?复尘自然比我更明白,是以不要放在心上。”   “娘娘说得好。那么请娘娘也不要将烦恼放在心上。”   “哪有什么烦恼不烦恼,不过是冲不破的魔障罢了。”我呢喃:“我只是忘记了他是一国之君,是很多人的夫君,而不是我一人的牧舟……”   “娘娘?”   我省过神,自悔失言,忙道:“我有些累,先回宫了。”   “娘娘。”胥筠忽然叫住我。   “怎么了?”   “宫中最近恐有大变,臣请娘娘帮一个忙。”   他这话题转得突兀,我一时难明,愣愣地看着他。   却见胥筠白玉般的脸上,一双眼眸十分明亮,仿佛瞳眸深处燃起了一把火,誓要烧尽世间污浊。   我从不曾见他如此,不由问道:“可是未国有了什么动作?我能做什么,一定义不容辞。”   胥筠颔首道:“倒没有这么严重,臣只需娘娘一件信物,能使娘娘的家人认出来的信物。”   我的家人……   “我不大明白。”   “娘娘不用明白,只需完全信任微臣。”说罢胥筠抬起头注视我,仿佛在问“你信我吗?”   我没多想,是时脑子昏昏噩噩,实也不能多想,下意识取下腕上玉镯交给胥筠。   “这是我娘送我的嫁妆,你尽可拿去。”   胥筠摊开一方素帕接过玉镯,小心裹好,没再说什么便离开了。我魂舍游离地回了宫,很快把这件事忘了。   睡了一个黄昏,掌灯时我醒来,知晓这一夜不会再有睡意。秋水她们皆陪在身边做女红,有意说些笑话,我却乐不起来。   迢儿端了晚膳来,我推说没有胃口。   她叹气道:“皇上在外面等了两个时辰了,小姐,真的不打算见见吗?”   “他等他的,与我何干。”   “小姐!虽然我很理解您现在的心情,但是,此事不能全怪皇上呀……当初若非您把人往外推——”迢儿没再说下去,自悔地咬咬舌根。   我浑不在意,迢儿气我几句,我心里反而舒坦些。   “所以呀,是我活该。”   “娘娘请看开些吧,皇上若想进来,谁又拦得住?如此可知皇上对娘娘的心了。”秋水有所担忧,“依皇上的脾气,要是真在殿外站上一夜,可怎么是好?”   我淡漠地拨弄棋盒中的白玉棋子,“你放心。他要是敢站上一夜,明日一早太后就会来扒我的皮。”   果然,又过了一刻,外面的人悻悻而去。   我怦然落下一子,玉子震落灯花,零乱眼中烛影。 第66章 似此星辰   大寒时节, 外间滴水成冰,我成日窝在暖阁, 无所事事。   这一日暄嫔身边的小嫦过来问安,说她们娘娘在宫里办了消寒会,请我过去乐一乐。   我没有这个心情,鼎炉旁用铁钎拨着烧得通红的炭火,对她道:“你们娘娘会乐, 我是天冷懒怠动弹, 便不去了。我这儿还有前日自酿的果酒, 你带些回去, 算我为暄嫔助兴。”   小嫦再三恳请:“皇后娘娘真体恤奴婢,便请同奴婢去吧。我家娘娘一片诚心, 千叮万嘱一定让奴婢请动娘娘, 若是娘娘不去, 暄娘娘该怪罪奴婢不会说话了。”   秋水在旁听了直笑:“你这伶俐的口角还叫不会说话, 那宫里也没有会说话的人了。”   正说着,镜葵也来问安:“皇后娘娘万安。我家娘娘也在沨溟宫, 恐怕小嫦请不动娘娘, 特地让奴婢过来。娘娘说短日无趣,莫要窝在宫里, 不如姐妹几个一同乐乐。”   “眉姐姐也在?”我想了想,“也罢,你们先回,我换身衣裳便去。”   我命秋水鸿雁两个去雪里亭折了几枝正开的梅花, 插在银红釉长颈瓶中,又携两坛花雕,带去了沨溟宫。   远远听见笑语袅袅,打帘子进去,当头看见司徒鄞坐在矮几上首,脸上挂着浅淡笑意。   我脚步一止。   暄嫔与如素分坐皇上两侧,见我到了,暄嫔忙起身笑言:“皇后娘娘好不给妹妹颜面,必要湘姐姐去请,才肯纡尊来妹妹这寒简之地。”   我避开一道视线,“因知你磨牙,所以才不来。”   待看到我的梅花,暄嫔“哎呀”一声,小心瞧了司徒鄞一眼,半嗔半谢:“这雪里亭的梅花我可是眼巴巴想了几年,今日上天垂怜,终于乞得了一束,真是多谢皇后娘娘了!”   我道她小题大做,“不过是一束梅花而已。”   “当然不只是一束梅花。”这暄嫔个性豪爽,当着皇上的面也不甚拘谨,爽声道:“谁人不知雪里亭的梅花是皇上的宝贝,旁人别说剪下一枝,便是想看一眼也不容易,哪里都能像皇后娘娘这样好福气呢?”   我漠漠不语,司徒鄞淡然接口:“哪里有这许多规矩,花开堪折直须折。”   如素将我拉到身边坐下,递来一杯热茶。我别过头,小声道:“姐姐设局坑我,此时又来请罪,我定不依。”   如素抿唇,将笑不笑的样子,也小声道:“我请你在先,皇上过来在后,这账怎能算在我的头上?”   被她促狭,我更生气,伸手去拿酒壶,不防一指头戳在烫酒的小炉上,登时起了豆粒大的白泡。   尚未呼出声,高大的身影已盖过来,微凉的手掌捧住我的手指,急声吩咐:“拿冷水来!”   暄嫔喊道:“还有烫伤药!”   我向回缩了缩,无奈被握得紧。司徒鄞低声道:“别动。”   此时手上觉不出疼,心里却像烫了一下。我道:“不过灼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司徒鄞不理,一丝不苟地涂药。   另两个女人就这么大眼睁小眼地干瞧着,瞧得我浑身都不自在,再要说什么,司徒鄞已上好了药,自行起身。   “罢了,我在这里你们都不自在,也不得尽兴。我走了,你们慢慢叙话吧。”   屋中气氛一时冷寂,暄嫔径先反应过来,欠身恭送皇上。而后转头对我们眨眼,“现下好了,咱们可自在兴头些儿。我准备了拈阄色盅,还有宣和牌,不知二位姐姐都喜欢玩什么?”   不得不敬佩暄嫔这份喜笑如常,若换作旁人,许久不来一回的皇上要走,必定用尽浑身解数苦苦挽留。暄嫔却好,如来如去,全不患得患失。后宫之中能有这等俊快性情,实属难得。   我曾以为自己也能做到,如今看来,自愧弗如。   ……   阮氏有孕的反应格外大些,回报说每日用不进什么东西,便是用了,不过一晌也会吐出来。   我虽有心结,也不能放手不管,这样下去大人受得住,腹中的孩子也受不了,命迢儿用安胎的食材炖了汤给送去。   迢儿嘴硬心软,表面不情不愿,却做得色味鲜美,连我闻着也食指大动。   “那不如小姐先——”迢儿托着食盅,话说一半连忙截口,觑着眼瞄我。   我淡笑:“越发冒失了,也就张路那个傻子受得了你。”   迢儿小声辨解:“他不是傻子……”   “快赶在晚膳前送去吧,待会儿凉了。”   迢儿讨好般大拍马屁:“小姐您真是宽容大度,美丽善良,我要是阮氏,一定感动死了!”   什么大度,不过是其子无辜。我点她的脑门儿,“还是不要感动死的好。快去。”   迢儿去了半个时辰不见回,我心说这妮子指不定又让什么绊住了,欲差人叫一叫,太后身边的侍女浥莲忽然登门,盈盈施礼:“太后娘娘在文杏馆,请娘娘移驾过去一趟。”   我听到文杏馆,心下预感不好,“姑姑知是什么事?”   浥莲笑得毫无破绽,“这个奴婢不清楚,娘娘去了便知道了。”   文杏馆内外灯火通明,一进内殿,便觉出气氛压抑。   太后坐在当窗的梳背椅中,面带怒容,迢儿埋着头,瑟瑟跪在太后对面。不想司徒鄞也在,正坐在阮氏榻边。   他转头望向我,目中是温定的神色。   我努力维持镇定,越过司徒鄞的脸,看见阮氏正在沉睡,柳眉轻皱着,脸色苍白得让人心寒。   我瞳孔一缩,“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皇后问得巧啊。”太后语气不善,“不如问问你的好丫鬟吧。”   我看向迢儿,迢儿红着眼冲我摇头。   太后冷眼道:“皇后派人送来安胎汤,阮氏喝了以后腹痛难忍!若不是太医来得快,这孩子便保不住了——皇后,你若心中不愿,哀家可以不用你来照顾,可你……”   我惊疑得连忙跪下,“母后,此言从何说起,臣妾身为后宫之主,怎会如此小气?汤是臣妾让迢儿做的,为的是让阮妹妹将养身子好生安胎,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皇后如何证明?”   迢儿哭着道:“太后娘娘明鉴,奴婢绝对不敢动什么手脚,娘娘反复吩咐奴婢要小心,事关龙嗣,便是给奴婢天大的胆子,奴婢也不敢啊!而且,阮贵人刚把汤送到嘴边,肚子就疼了起来,这真不干奴婢的事啊!”   阮氏的滕女当即道:“是喝下一口,才觉得腹痛的!”   “是刚喝一口,贵人的神态便不对了!”迢儿力争,“太后皇上请细思,纵使有什么,怎会那么快?太医也说,这是恐怕吃了伤胎的东西,幸而量小才没伤着孩子,我——”   阮氏滕女截口道:“我们小主这几日都食欲不济,除了晌午时用了些膳房送来的红豆羹,便没吃过别的东西。迢儿姐姐难道是说,御膳房的饮食出了问题吗?”   两个嘴茬伶俐的丫头你来我往,吵得我脑仁发疼。司徒鄞一语不发地听罢,欻然拂袖起身,两个丫头同时闭了嘴。   他淡淡扫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声音沉静:“这件事,朕亲自查办。”   太后亦站起来,面色冷硬道:“不管结果如何,皇后终有疏忽不察之罪,去德政祠跪一个时辰吧。”   司徒鄞眼眸一暗,“母后……”   “难道皇帝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后半分责任也没有吗?”太后提高声量,神情罕见地沉郁。   司徒鄞牙关紧咬,衬出利如刀削的半面侧脸,我故作未见,恭顺地叩首领罪。   德政祠的香烛常年不断,微曳光影映在供奉的牌位上,照亮那些曾经辉煌的名字。   帝王将相,大浪淘沙,只有在此处才有真切体会。我跪在冰冷的地面,细数自立国伊始的历代君主,数到第七代,却如何都念不出那个名字。   我难过地闭上眼,为什么浓情蜜意总不长久,反是无常造化捉弄人心呢?   忽倏之间,脑中电光闪过,一个沉埋许久的画面浮现——   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两个孩子相遇。   其中一个是粉面玉啄的女童,声音与星星几分相似,奶声奶气地问:“我迷路了,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答话的是个高出女娃一头的男童,语气满不在意:“不知道,我也迷路了。你叫什么?”   “我叫钟了,你呢?”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断思绪——我霍然睁开眼,后背渗出冷汗。   来人是迢儿。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跟前,蹲在我旁边吞眼泪:“小姐,我去找过皇上了,可是……”   我平静地看着她:“他不肯来,是吧?”   “皇上也不知在想什么,怔怔站在甬道上,眼睛望着德政祠的方向,就是不肯来帮小姐。”   我点点头,拭去迢儿脸上的泪。“这么冷的天儿,再哭脸该皴了。我不要紧,不过跪一会儿,你先回去为我备些热水,去吧。”   “不,我陪着您!”迢儿大哭。   我无奈听着她在这种阴气森森的地方嚎啕大哭,轻拍她的后背,“你是要招出我的眼泪,还是想招来别的什么?”   “小姐,迢儿知道,您心里苦的时候,总是、总是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迢儿语无伦次地抽噎,“可是小姐,那汤我一直看着的,真的没问题……”   “我信得过你,这件事皇上去查,你不要想了。”我安抚她,“你回去吧,让我自己在这儿静静,否则太后知道了也不妥。”   迢儿徘徊许久,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盯着她背影不见,我眼眶中有泪涌出,只是落不下来。   连迢儿也看得出,我心里很苦么?   不知又过多久,我已失去冷的知觉,突然一只手臂伸来,“已经一个时辰了。” 第67章 冷心冷情   随着这道声音, 我被一把拉起,膝盖吃痛趔趄, 被人稳稳抱在怀中。   “你怎样?”低低问询的声里带着疼惜。   这个人身上的气味,和旁人都不同,淡淡桂香掺杂药香,既不似他生气时那样凌厉,也不似他生病时那般孱弱。   绵密踏实, 伤动人心。   我不由自主吸了一鼻子, 轻轻推开他:“我很好。”   司徒鄞似在解释:“我知道今日之事与你无关, 但若为你求情, 你今后的日子恐怕更不好过……”   灯火明灭,不知是否错觉, 他的脸色比起文杏馆时更加苍白。   我依旧声无波澜:“我知道, 多谢好意。只是你我不复从前, 往后不必在我身上这样费心了。   “不复从前?”司徒鄞的嗓音陡然沙下去, 将这四字反复喃了几遍,似问人, 又似问己:“钟了, 我心如此,到底要怎样与你解释明白……”   “皇上与臣妾并无误会, 皇上也没有做错什么,何需解释?”   我说不出的疲惫,不愿再多纠缠,索性一次将话说明白:“这是皇上第一个孩子, 我纵使再不愿,心里也替皇上高兴。我不曾怪什么,亦无心结,说到底,不过是从前有些事情自以为容得下,如今却发现……”   却发现,半分都容不下。   “但这些,终究与你无干。”   “与我无干?”司徒鄞苦笑两声,跟着断续地咳起来。   我不忍听他的嗽声,欲径自离去,司徒鄞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声线嘶哑:“不曾怪我,也就无从原谅,没有心结,实则已是死结。你从来心淡,如此,是想与我划清界线了?   “——那么,我们从前种种,全不作数了吗?”   他的眸子被阴影掩住,情绪莫辨,只有手心凉得叫人心慌。   我不想再因他的乞怜而心软,拂掉他的手,平静道:“皇上是天子,不需如此委曲求全,臣妾是皇后,也会做好自己的本分。先行告退。”   司徒鄞没有拦,根本是身子都未动一下。凉薄的语声却如影随形追进耳中:   “如果我不做这一国之主,钟了,你可还愿意跟着我?”   夜色茫茫,风凉透骨,我只当是一句疯话,至终未曾回头。   蒙头睡了几日,容宸宫闭门谢客,任谁都不见。等到这日睁眼,我迷望窗明如素,恍惚似已过去漫长一世。   殿外又下了新雪,白茫茫大地如一个历尽沧桑的老者静伫,净得没有一丝杂念。   迢儿扶着我,一步慢似一步地走出殿外,“小姐已经没白没黑睡了三日,再不下地走走,怕是要闷出病了。”   确实睡太久了,两腿发软无力,我倚着迢儿问:“今日是二十三了?”   “是啊,再过七天就是除夕了。”迢儿眼色温柔,安慰我道:“过了年,一切都会好的。”   我拍拍她的肩,抬指遮住云脚金光,恹恹问道:“这几日有谁来访么?”   “后宫的妃嫔小主有来问安的,都被我打发了;皇上差人问过几回,我都按小姐的吩咐拦回了;倒是前个儿湘妃娘娘急匆匆过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非得要见您……”   “如素?”我皱眉,“有什么急事吗?”   “我问了,湘妃娘娘不说什么事,只是嚷着要见您的面儿,依小姐吩咐,没敢让她进来。娘娘定定站了一会子,便回去了。”   迢儿回忆着那日情形,“只是,从没见过湘妃娘娘那么生气的样子呢,想来还有些怕人……诶,小姐你看,这不是来了么!”   我顺目看去,只见如素身着淡山烟的外氅,一改住日孱弱气象,脚下生风进了宫门。   及至面前,未待寒喧,一个巴掌结实地打在我脸上。   我脑子空白,始见如素一脸怒色。   “姐姐这是怎么了……”左脸颊麻辣辣地疼,我被打得没脾气,只是不解原委。   迢儿倒是急了,竖着眉毛喊了句什么。   如素盯着我冷笑:“你怎么不躲着了?”   “那日怠慢了姐姐,是我不好,姐姐……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呵,我能出什么事!我也当不起你的姐姐!”   如素向来温婉,这样疾言厉色的样子让人陌生。“钟了,你是不是真的冷心冷情,连别人的死活都不顾了?”   她这副形状,十有八九是与司徒鄞有关,我心里突突跳了几下,强自镇定问:“说清楚,谁死谁活了?”   如素眸色一冷,作势又要扬手。   迢儿挡在面前,如素的手掌却未落下,在半空停滞一刻,无力垂了下去。   她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看着我,勾起的嘴角嘲弄恣肆。   “谁死谁活?问得真妙。你知不知道,就在你罚跪德政祠第二日,皇上喝了整整一壶竹叶青!”   我不明就里,“那又怎么了?”   “你!”如素脸色顿时煞白:“你何曾见他沾过一滴酒!他那样的身子,酒于他就是毒/药!你是真的铁石心肠,真要折磨死他才算甘心?”   我在连声诘问之下头皮发麻,“他怎样了?”   如素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你若还有心,就去看看他。”   她通红的眼睛似要滴血,我的眼睛也酸了,蒙头睡上千年又如何,只这一声质问,便瞬间打回原形。   “姐姐,你心中挂念他,却不明白我的苦处么……”   “你的苦处和他的比起来,屁都不算。”大抵被气极了,如素反而平静下来,平静得反常,平静得寒人。   她仿佛不再是那个惊鸿照影,闲愁千种的娟静女子,而变成一把戳人心窝的刀。   “你什么都不懂,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素颇为凄凉地笑了一声,“早知他为你命都舍得,我这些年又是何苦……”   话断疾走,削薄背影死水般绝望。   这是怎么了?我怔怔拉过迢儿的手,“这几日皇上可有什么不好?”   迢儿茫然摇头,“并没听说皇上病了,否则宫中早就乱作一团了,哪会这么消停。湘妃娘娘也太危言耸听了,凭什么就打人……脸都肿起来了,我拿药膏给小姐敷上吧。”   我默然摇头。   也好,长久以来眼见我独受恩宠,她这一下子也是憋了许久吧。   不过眼下,我与她都成了过眼烟云,再没什么怨妒可言。   “小姐,您不去看看皇上?”   我沉默小许,避过这句话,问起另一件事:“阮氏的事怎么样了?”   “哦……正想跟小姐说这事儿呢,刚才被湘娘娘一闹,险些忘了。皇上手段雷厉,事后第二天就查清楚了——小姐猜猜是谁?”   “明贵人。”   迢儿瞪大眼睛,“您这两天真的在睡觉吗!”   “我猜的。真的是她?”我揉着太阳穴,觉得脑中一团浆糊。   “是。小姐道她是如何在御膳中动的手脚?”   听迢儿说才知道,原来明贵人买通了阮氏身边的一个嬷嬷,给了她一包红花的药粉,告诉等容宸宫送来食膳便下进去。   哪知这老妪年老昏聩,又兼心虚,竟把药错下进红豆羹里。也幸好阮贵人所食不多,才有惊无险保住了龙裔。   太后为安抚阮氏,下旨封她为瑾贵人,待诞下龙子,便晋为嫔位。   瑾为美玉,总有美玉受人眷顾。我抬指捏上眉心,“明贵人怎么处置了?”   “皇上念着她家族显赫,只免了名位俸禄,赶去冠阑轩,不许人伺候,叫她自生自灭。”   我心下唏嘘,明贵人仗着那点儿小聪明想要一石二鸟,到头来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一心想给她留点颜面,可惜自作孽,不可活。   “小姐不必为这种事心烦。”   “没什么心烦的,随我出去走走吧。”   说是漫无目的,实则是往冠阑轩的方向。过了承露台,见一丛宫女脚步匆匆地过来,怀中抱着衣妆箱箧等物。我给迢儿一个眼色,她会意高声问:“这是做什么?”   众宫女趋身至前行礼,当前的一个低首道:“回皇后娘娘,冠阑轩的赵氏……殁了,掌事姑姑命奴婢们将赵氏的东西拿去烧了,以免留着晦气。”   我眯起眼睛,“你说谁?”   宫女道:“回娘娘,是赵氏,从前的明贵人。”   我扭头,迢儿悄悄摇头,同样不知此事。   “什么时候的事?”   “回娘娘,是今儿早上的事。”   迢儿问:“是怎么死的?”   “这……奴婢不清楚”   我叹道:“去看看吧。”   冠阑轩里,一个四十岁上下的掌事姑姑正在督促宫人干活。这个精小的院落,一如既往荒寥。   “奴才不知娘娘凤仪驾到,请娘娘恕罪!”掌事见到我连忙行礼。   “姑姑不必多礼,我不过信步走走,不觉就到这儿来了——你们也免礼做事去吧。”   宫人四散后,我问掌事:“可知赵氏如何殁的?”   掌事叹了口气,欠身道:“回娘娘,赵氏迁至此处后日夜哭闹不休,嚷着要见皇上。今早寅初时刻,赵氏欲要强出冠阑轩,被守门的侍卫拦下,那赵氏泼蛮,争执之间撞上门柱、便……”   我微微动容,迢儿喃喃:“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我想起赵大哥来,说不出什么滋味,“到底是一条年轻性命……”   掌事见状忙道:“皇上宽慈,着人好生料理丧事,仍准以贵人身份入葬。”   “是吗……”我仍恍着神。   一个路经身侧的小娥突地身子一跌,怀中东西散落,一个窄长的木盒滚了几圈,止在我脚边。   掌事姑姑瞪眼喝斥:“不长眼的东西,冲撞了娘娘可怎么好!”   那小娥伏倒慌道:“皇后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不碍事。”我不经意瞥去,只见那盒子是上等赤木制成,所刻花纹古素别致,与宫中式样不同。好奇地捡在手里掂了掂,“这也是赵氏的东西?”   掌事的上前看了一看,赔笑道:“年深日久,这应是从前住在此处的吴氏小主的,也不知这起子烫脚猫从哪里翻捣出这些来。”   木盒长度正能容下一幅画轴,我想着打开看看,却发觉盒子上下接口处,嵌着两列纵向拨动的铜盘,其上纹饰已经斑驳,犹见圆盘上各自镌刻着从一至九九个数字。   九转鸳鸯锁!   我心中一激,记得小时跟着师父,曾从一个走南闯北的手艺人那儿见过类似东西。这种江湖奇技之物,吴氏如何得来?   “小姐?”迢儿疑惑地唤了我一声。   我回过神思,冲掌事晃晃木盒,“这个我拿走了。” 第68章 机心暗渡   回宫窝进暖阁, 我托着半臂来长的木匣把玩,隐听秋水在帘外小声问:“哪里来的盒子?”   迢儿不耐烦道:“从冠阑轩捡来的破盒子, 不知怎么入了迷,抱在手里就不撒开。秋水,你说是不是小姐同皇上置气,整个人都不太正常了?”   我翻着眼睛,扬声道:“你要说人坏话走远些, 我可是什么都听得见啊。”   帘缝中钻出半个脑袋, 水灵的杏仁眼一眨一眨, “当着您的面我也这么说, 不过是个死人的东西,有什么稀奇?小姐还当个宝似的。就算上了锁, 难不成还藏着金银珠宝?”   我指尖滑过冰凉的铜锁, 信口道:“你懂什么, 这种锁且稀罕着呢。”   迢儿不爱听这话, 阴阳怪气地说:“是是,我是不懂。不过我看着这么难的锁小姐也解不开, 不如砸开省事儿!”   “解不开?”我自负一笑, 随手抓起一个香包丢过去,“是我还没开始解。”   香囊打在锦帘上, 迢儿眼明身快地逃开。   我叹口气,低头重新审视上锁的木盒。这类锁艺若复杂起来,的确耗费聪明人一生之智也未必解得开,但此锁设计不过是两位数字的组合, 便是一一试去,也只有九九八十一种排法。   左右无事,正好用这物什打发时间。与其说是好奇,不若说……只想做些事情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我沉浸于解锁,不知过了几时,忽听殿外一声惊呼,吓得手指陡滑,只听“吧嗒”一声,那锁竟然打开了。   定睛看去,定格在锁盘上的数字是二十五。   “小姐!”迢儿闯进来。   “你这毛躁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我无奈地抱怨一句,转而又笑着擎起长匣,“不过么,这次倒是歪打正着,我猜这里头是一幅画,你觉得呢?”   “小姐!”迢儿又紧着叫了一声,我这才发觉她的样子有些慌。   不止是慌张,迢儿手里死死捏着一个锦囊,骨节都泛了白。   我胸口一抽,难道还有什么事,比近来接二连三的糟心事更严重?   “怎么了?”   迢儿眼底闪着说不清的情绪,将锦囊递上来。“刚刚张路来找我,说胥大人曾找过他,告诉张路如果有一日自己离京,就让张路把这个锦囊交给我。锦囊内——”   锦囊内止有一张纸笺,簪花的暗纹,衬着挺拔字迹:   臣已将令堂大人与令妹安顿于安全之处,唐突之罪,容后向娘娘负荆亲请。   “我娘和妹妹……离京……”我一时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迢儿的语气愈发急切起来,“这几日没见张路,我只当他公事繁忙,竟不知宫里出了事——小姐,云亲王失踪了!”   我瞳仁骤缩,从纸笺上移开眼睛,“谁?”   “云靖王爷!”迢儿脸色发白,将她从张路那里听到的一五一十转述给我:“腊月二十那天,王爷带了几个亲随去了猎场,之后便没了踪迹。皇上私下派人把猎场翻了个遍,一无所获。   “对外,皇上声称是让小王爷代自己到拓衿视察民情,合宫里竟一点风声都没透。若不是我逼着张路说,他也不肯告诉我。事出第二日,皇上便将胥大人派到了荩眬,然后张路就把锦囊交给了我……”   我听得阵阵发寒,自打李弈城来褚贺寿以后,宫里就没一天太平,先是司徒鄞被挟制,后是银筝闹自杀,后宫更不用说,一个明贵人一个阮美人,乱纷纷没个头绪,如今一波才平,云靖又失踪了!   我失力地抵住额角,“你说的这些可确实?”   迢儿跺着脚,只差哭出来:“怎么不实,张路就是皇上派去寻王爷的,皇上给他们下了死命令,谁透露出去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别急!”当下之急,是先探听清楚将军府的情况。我强稳心神,命迢儿找两个行事周密的人出宫打探。   “不要派熟面孔,免得让人生疑。”   迢儿去后,我揉着胀痛的脑袋,努力厘清思路。   ——云靖大冬日里去猎场本就蹊跷,而放眼褚国之内,又有谁敢动堂堂亲王?就算是蠢蠢欲动的未国,他们的手真能伸到这么长?   司徒鄞的反应也奇怪,此等大事,他为什么不许张扬,反而暗地里去找人?他又为什么如此着急把胥筠派到百里之外的荩眬,难道那里有云靖的线索?   最为怪异的便数复尘。他这张纸条是什么意思?果如张路所言,复尘在去荩眬之前已将锦囊交给他,说明他早就知道有一天会离京,可那时,云靖分明还未失踪……   种种疑问像一个失了头的线团,越想理越是理不清,趁着察探消息的人没回,我去太后那儿走了一趟。   淑熙宫一切正常,查明阮氏的饮食是明贵人动的手脚,太后没再责怪我,还宽慰我说,身在这个位置上,受些委屈是难免的——总之看上去心情不错。   提及云靖时,太后笑言:“仪儿如今长大了,也可帮着他皇兄分担事务了。”竟是一点实情都不知晓的样子。   我心下大异,坐了一时,匆匆退出来。   ……   天色渐渐暗下,散出去的人还没有一点消息。延至夜分时,打探的人终于回来,带回的消息是,娘亲和钟星果然已不在府内。   据府中管家说,十日前娘亲收拾了行李,带着星星去探亲。当时管家疑惑,从不曾听闻夫人在外地有何亲眷,多嘴问了一句,娘亲亦语焉不详。   十天之前……胥筠向我索求信物也在那个时候。   我下意识地抚上空落的手腕,后悔不及。   真真情字误人,当时若能问个明白,也不至于这般想破脑袋打哑迷了。   “小姐,既然夫人与二小姐是被胥大人接走的,不论内因为何,总是安全的。”迢儿安慰我。   “我当然信得过复尘,只是……”   只是完全想不通他此番行事的目的所在。复尘这人,守礼义知进退,若非情况紧急,定不会行此悖逆之事。   越想不通,就越是急,“迢儿你说,他为什么这样做?”   “谁?胥大人吗?”迢儿打个惊愣,还因这一连串的事魂游天外。“……我、我不知道。”   我怔怔地呆了半刻。“是啊,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罢了,你去歇着吧,记得管住你的嘴,千万别露了风声。”   迢儿这时候也不顶嘴了,应了一声,问道:“小姐不吃些东西吗,秋水已经催了好几次了。”   “不吃了。”我疲惫地摇头,一团郁气哽在胸口,哪里还吃得下饭。   迢儿见状便为我宽衣解发,又将烛火挑暗,而后退了出去。   这件事要不要去问问司徒鄞?我踌蹰起来,毕竟关系重大,大是大非面前,还是将儿女情长略放放……   无意间偏头,镌着九转鸳鸯锁的木匣仍在床角。白日被胥筠的事一岔,解开了锁还未及看上一看。   我已没有闲心探究,不过随手扳开匣子,一股淡淡的霉味散出来,其中并非画轴,却是一本卷起的书。   我皱眉展开书卷,黄色缣帛上映出四个工整的楷字。   三十六策。   奇怪,吴氏为何要在盒子里放上一本兵书?里面的书页干净,无一字笺注,大概放进去时还是崭新的。   脑袋又痛了起来。罢了,眼前之事这样棘手,哪还有心思去想陈年旧事。   我收起木匣预备躺下,无意扫到锁盘上定格的数字,收回的心神蓦然一动,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一瞬之间,我心血倒流,移过烛台,惊颤地翻开兵书。   ……   一夜未眠,翌晨迢儿进来服侍,看见我惊呼了一声:“小姐脸色怎的这样不好!”   菱镜中,我亦看到自己的黑眼圈甚是吓人,随意在脸上扑些脂粉,“你去把从前在吴氏身边服侍的人找来。”   这一声,哑如弦断不忍闻。   这一夜,不知如何过来的,只觉得经历了一场伤肝断肠的劫难。   “吴氏?”迢儿又是疑惑又是担忧,怯怯地看着我,“小姐你别吓我,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我们、我们今天不是去见皇上吗?”   我静静看着她,“先去找人。”   迢儿被我镇住,不敢再问,领命去了。   足足过了多半日,迢儿回来,神情已与去时大不相同。   “吴氏死后,近身侍候的人都被遣去了辛者库。我一一去打听,不想这些人没到两日染病的染病、投井的投井,竟死了个七七八八。”   迢儿一口气说出自己的发现,有些神地看着我,也明白了此事蹊跷。   我却没有反应,只问:“一个旧人都没剩?”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曾在冠阑轩管事的姑姑,她被派去做了浣衣工女,此刻正在殿外候着。”   茶盖在手心扣出红印,我松开手,目光呆直地盯着地面,“让她进来。”   这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   比起宫里衣着体面的掌事,她穿着一身洗得辨不出颜色的粗葛小袄,脸上皱纹深刻,手上的皮肉更是粗糙如槁,看上去格外寒瑟。   我心里不忍,轻声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女人略抬起脸:“不知皇后娘娘召奴婢来有何吩咐?”   “你叫什么?”   “奴婢叶真。”   我将长匣示于她:“叶姑姑,你可识得这个?”   叶真抬头,只一眼,霍然变色:“这是小主的东西!”   “你果然认得。”我垂下眼,“我想知道关于吴氏的事。你既然认得她的遗物,自是常年在旁侍候的,便一一说来。”   叶真面现犹疑之色:“回娘娘,吴氏小主已……故去多年,宫中记得她的人也不多了,不知娘娘为何突然问起小主的事?”   “因为你还记得。总有人还记得。”   听见我的话,叶真似有触动,轻轻吸一下鼻子,嗫声道:“……奴婢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手指向旁一点,“便从这个匣子说起吧。”   叶真想了想,未开口,先伏身叩了一个头。   “自从吴小主去后,奴婢一直将小主的一样遗物留在身边。娘娘若恕奴婢冲撞之罪,奴婢斗胆将此物拿来请娘娘过目,然后,娘娘想知道什么,奴婢定然知无不言。”   我应允,让迢儿随叶真去取东西。端了茶盏,发觉茶已凉透。   指尖比茶还凉,心口比手还凉。   秋水赶忙过来续上热水,口中懊恼:“奴婢疏忽了!”   “天冷事多,怨不得你。”我吐出一口气,漫然望向殿门之外。   院中的那株美人蕉已经败了,可是司徒鄞说“你殿外的美人蕉远远看去,真红得像火”之时的眉眼漾动,却清晰如昨。   进宫两年发生的事不断在眼前重现,有些事虽已记不真切,但关于他的桩桩件件,都无比清晰。   “娘娘最近总是恍恍惚惚的,到底是怎样呢?”   秋水眉头深蹙地望着我,我怔怔一笑:“秋水,宫里恐怕要变天了。”   叶真再来时,手中多了一轴画卷。我只看一眼,便知它原来应在何处。   将所有人都遣出去,只留叶真,命她展开画轴。   随着纸声沙沙,一个曲眉丰颊的曼妙女子跃然纸上。   即使阴霾压城,见此丹青妙笔,我仍是由不得眼中一亮,“这就是吴氏?”   “是。”叶真盯着画上人,眼圈泛红。   我伸出手,却不敢惊扰那纤薄纸上怡然静立的佳人。   应绿妖媚、如素淡雅、阮氏秀婉,而这吴氏又不相同,单从画上看来,便是颦笑惊顾的倾城之貌,更别说活色生香时当是何等风姿。   我细细看她发丝入墨,轻帔柔襟,问道:“听闻吴氏善画,此画笔笔俊逸,极尽传神,想是你家小主自描了?”   “回娘娘,这幅画是皇上亲手为小主画的。”   我一怔,胸口有什么炸裂开来。再看画中女子的笑容,更加明媚倾城。   果然,我不了解他的事情还有许多。   若非心中有情致,眼中如何有这等风情?若非眼中有风情,笔下如何有这般神/韵?   牧舟啊……   我重新坐定,闭上眼睛:“跟我说说你家小主吧。”   吴氏,闺字钥娘,十五岁入宫伴驾,皇上颇喜她温柔聪黠。曾有一段时间,恩宠甚至盖过应妃。   有一年宫中来了一个游方道士,善为墨家机关之术,皇上便取了上等的木材,独为吴氏做了两个机关锁匣。   “其中一个便是娘娘手中这个,专放画作;另一个盒子二尺见方,比这个还要精美,只是后来不小心碰坏了,小主为此伤心了好久。”叶真循循诉着往事。   我轻轻将吴氏的画像卷起,放入木匣,果然合契。“物尽其用,所以她央皇上画了自己的画像珍藏?”   “是。”说起以往,叶真沧桑的脸上露出些许温情。   “这幅画一直放在匣中?”   “不。”叶真的瞳孔缩了缩,好像想起什么不好的事。   我静静等着她说下去。   叶真不自知地搓搓手背,声音缓蹇如枯叶,“有一天,小主匆匆将这幅画拿了出来,另放了一本书进去。奴婢当时大惑不解,问小主画往哪儿放,小主却说、不要了……”   我紧盯她的眼睛,沉声问:“没过多久,吴氏就被应氏刁难,冻死在了雪地里,是吧?”   叶真身子一抖,悲怆点头。   “你可知她放进去的是什么书?”   “知道,是三十六策。这书还是小主命奴婢找来的。”   “你家小主从前喜欢读兵书吗?”   叶真摇头,“小主心地纯良,只爱诗赋,不喜这类书藉,那时候奴婢心中还十分疑惑……”   我掌心渗出一片冷汗,拿出帕子揉了揉,压住声色问:“你是当时疑惑,还是至今存疑?说得明白点儿,你是不是觉得,吴氏的死与她那日反常有关?”   叶真吃惊地看着我,一下子跪了下去,“奴婢不敢!”   我死死地盯着她,良久,才缓和开面色。   “你不必紧张,起来,我还有话。换画之前,吴氏与皇上之间是否发生什么不快的事?”   “这奴婢不十分清楚,但想来好像……没有,皇上对小主一向很好。”   “吴氏被应妃罚跪雪地的事,皇上知不知道?”   叶真嗫嚅一番,不好开口。   我道:“在我这里,实话实说。”   “……据奴婢所知,皇上当时是知道的。”   我心里最后的一点期翼,随着这一句幻灭无踪。   沉默半晌,我艰难地问出一句:“她死前,可说了什么?”   叶真也沉默,干枯的眼睛慢慢滑下一行泪水。   “小主那日衣裳单薄,跪在雪里举目无望。当时奴婢陪她跪着,小主还让奴婢回去。”叶真低下头,嘶声道:“小主最后说——皆是孽障,无从悔起。奴婢忘不了。”   皆是孽障,无从悔起。   我将这八字反复咀嚼,不觉也掉下一滴泪。   “皇后娘娘。”叶真轻声唤我。   我揩下眼角,还剩最后一个问题。“可知画匣的开锁数字是多少?”   “回娘娘,小主的生日在三月初一,皇上的生日是初八,八十一,是皇上与小主的生辰之日。后来换书后改了密锁,奴婢便不得而知了。”   八十一,真是个九九十成的好数字。怪只怪,太聪明……   “故主的遗物保存多年,可知姑姑忠心。宫中差事繁苦,我会安排姑姑出宫,置一处房屋,安心养老也好。”   叶真眼中迸出一抹亮光,又搓了搓手背,还欲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郑重地给我磕一个头。   这桩疑问了后,我心中的猜测已难动摇。零散的蛛丝马迹被串起,拼凑到最后,却浮出一张清晰的脸。   所谓孽障,大概就是那人的俊眉星目、长臂温怀。   ——当晚,我又梦到了那个似真似幻的场景。   青石板路,月凉似水。   两个孩童对面相遇,好奇地打量彼此。   女娃说:“我迷路了,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不知道,我也迷路了。”回话的是个高出女娃一头的男孩,新奇地打量着面前一团奶气的小娃儿,问:“你叫什么?”   “我叫钟了,你呢?”   “我叫牧舟。李牧舟。” 第69章 偷梁换柱   “娘娘今日想梳什么发髻?”   晨起时秋水为我梳妆, 迢儿突然间不在身边,一时还不适应。我道随意, 秋水答应一声,细心地为我盘了垂鬟分肖髻。   注视镜中平静如水的面容,我问:“你就不问问迢儿哪去了?”   秋水面色不改,“奴婢是娘娘的奴婢,自然只管做好自己的份内事。”   我微微点头, 从前看着她稳重守己, 想不到还有几分临之不惊、处之不乱的意思。   我徐徐道:“昨天晚上我将迢儿遣出宫了, 以后不会再回来。她走之后, 秋水,你和鸿雁就是我的左膀右臂。”   秋水细眉一收, 始有些讶异:“迢儿姐姐出宫了?”   “丫头大了, 总要嫁人的。”我淡淡回答, 想起昨晚迢儿的样子, 心头仍不免发堵。   昨天夜里,迢儿听说我要让她出宫, 跪在我面前叫喊:“小姐这些日子跟丢了魂似的, 连笑模样都没有,迢儿心里担心, 又问不出您的心事,这时候您让迢儿出宫,不是让迢儿背上不忠的名声吗!我是宁死也不离开小姐的!”   我被她哭得难受,想当初进宫之时, 也没有这样惨烈,不想让她出宫跟自己的小情郎去过舒坦日子,她反而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欲让一旁的张路劝劝她,不想张路也跪下了,露出为难的样子:“娘娘,下官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迢儿与您主仆深情,下官、下官实在也……”   我抵住额角,不容余地道:“迢儿,我再说一遍,宫里要出事。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就是你,只有你离开了,我才不会受人挟制。更何况他日你若与娘亲重逢,也可替我在她老人家跟前尽尽孝道,所以你非但不是背弃我,而是保全了我,懂吗?”   迢儿哽咽着:“小姐,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会这么严重?不是还有皇上么?”   “有些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不问,但求小姐不要赶我走……”   我默然不语,迢儿岿然不动。   僵持半晌,我捏紧拳头,抖着声音道:“难道你一定要我跪下来求你?”   “小姐!”   从没见迢儿哭过这么惨,心中千般不忍,亦不能落泪,我咬牙道:“张路,你带她出宫,趁着此时守卫松懈,这就走。出宫后你们不可逗留,马上离开洛城,办完事后隐姓埋名,过你们的小日子去。”   张路愣了愣:“我、我也要走?”   我几乎被他气晕:“不然你以为这大夜里我把你叫来是为什么!”   他居然还一本正经地回答:“下官以为娘娘是叫下官来劝架的。”   迢儿闻言抽咽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我长长吐了一口气,抑住想打人的冲动,简短道:“你也走,现在就走,你对皇宫熟,摸出去不是难事。”   张路茫然:“可是,为什么……”   “我要你照顾好迢儿。”   “可下官是大内的侍卫长啊。”   我眼睛一瞪,“到底是官位重要还是迢儿重要!”   张路缩了缩肩膀,随即又将胸膛挺了起来,“娘娘误会了,下官并不在乎什么官职,只是下官既食皇家俸禄,便要讲求忠心二字。若果如娘娘所说,宫中要有大乱,那么下官身为禁戍之首,更要以身作则!”   我气血上涌,脱口道:“如若你要保卫之人便是大褚的敌人,又当如何?!”   烛火刹那冷却,人影刹那静止。   我清楚地看到,这句话之后,张路眼中闪过一行精光,那是一个准备拔刀的人才有的神色。   他慢慢地,一字字地问:“娘娘,意指何人?”   我慢慢背过身,“已经与你无关了,张侍卫长。”   最终他们还是出了宫。   行前迢儿坚持给我磕了三个头。当初把她从她的混账老爹那儿买回来时,她也是这副表情,给我爹磕了三个头。   我们一起长大,十年来她一直与我形影不离。其实我们哪里是主仆之情,分明是姐妹之情。许多时候,都是她在迁就着我。   可惜再怎么舍不得,她也必须出宫。   当我明白了胥筠接走我的家人,是在保护我不受人威胁时,就注定了我身边亲近的人要离开我。   越远越好。   这是我对他们唯一的要求。   “娘娘,梳好了。”   我回过思绪,朝铜镜看了看。这时鸿雁进来,道陈公公刚过来宣旨,皇上晚上要过来。   我胸口猛然一滞,随即点头,“也好。”   有些事情是需要当面说个明白,即使是深渊,如今也只有奋力一跃。   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吴氏那八个字。如果我要后悔,细究起来,又该从何时何地悔起呢?   是被他孱弱的样子动了心性,还是因他的体贴乱了心神?   又或者,从第一次对上他无底深潭一般的目光,已经在劫难逃……   耳边犹听秋水笑言:“那奴婢要让小厨房好好准备了。”   我没有说话。抬眸间,镜中人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那是一个将要拔刀的人才会有的神色。   *   明日,便是大年二十六了。   夜间站在阶墀上,抬望满天星斗,我的嘴角只有苦涩笑意。偏头问小航,“皇上还没过来?”   “皇上出了上书房后去了趟瑞祥宫,此时大概正往咱们宫里来。”小航子低眉道:“外边冷,娘娘还是进去等吧。”   我道:“等皇上来了,所有人都退到殿外,不许近前,知道么?”   小航子道:“娘娘吩咐过多次,奴才已通知下去了。”   “那就好。”   进了暖阁,我在屋里置一张小几,索来一只酒壶自斟自饮。   酒是热的,心也是热的。喝到第三杯,外间通传皇上到了。   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缓缓站起身。   司徒鄞迈步进来时身影有瞬间的停滞,然后打开折扇,轻轻对我笑了笑。   一袭墨缎青袍,衬得脸色苍白如雪。   我惊讶于自己的镇定,面色不改,心跳不快,连拿着酒杯的手也是稳的。   “这几日还好吗?”他眼睛透亮地望着我。   我的声音听不出一丝破绽:“若是惦记,怎么不来看我?”   他低低道:“我说我不敢,你信么?”   说罢,他瞥见摆在窗边的两盆珍珠梅,眼中刹那有寒光闪过,而后慢慢笑了。   他这样笑时,唇瓣便像两片白莲徐徐绽开,恍有露水痕迹。我却知道,当他这样笑时,代表着什么意思。   司徒鄞不动声色,“花不错。不过我记得,皇后从前不喜这类小气的花品。”   我看着他,他回看我。   对视良久,他径先转开视线,瞧见酒壶,薄笑道:“你只给我备了一壶酒?”   “这是我的酒。”我回手从屉中抽出一卷画轴,按在几上,“这是为你准备的。”   司徒鄞瞟一眼,修长的手指漫不经意,慢慢拨动画轴。   画中人徐徐展立,他连眼珠都没错一下,淡然道:“看来,你最近忙了不少事啊。”   “你也不轻闲。”我索性坐下,笑意轻扬,“从不知道你会作画,改日也为我画幅丹青,如何?”   他在对面坐下,漫然笑应:“我发过誓,再也不作画了。”   “是因为良心不安吗?”   他长睫覆下,温柔又无奈地看着我。   两人面带笑意的人,眸中温度同时变冷。   这一刻,是他最深不可测的一刻,同时,也是我最接近他真面目的一刻。   痛如刀绞的一刻。   最后一杯酒喝完,我捏紧杯子:“频更其阵,抽其劲旅,待其自败,而后乘之。你可知,这是哪一计?”   司徒鄞漫不经心打了两下扇子,“朕的皇后何时对兵法感兴趣了?”   还要顾左右而言他!我逼视他:“吴钥娘死的时候,你有没有一丝难过?”   没有回应。   我咬着牙:“有,还是没有!”   “钟了。”   “别叫我名字!”我的镇定轻易瓦解,颤声问:“你说,你究竟是谁!”   泪眼朦胧中,一张模糊的脸慢慢靠近,温柔的声音如水流洗:“我是谁?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么。”   ——钟了,我们曾经见过,你不记得了?   ——叫我牧舟。   ——记牢了,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是啊,他的确告诉过我,不止一次。   他不是褚国皇帝司徒鄞,而是未国皇子李牧舟。当初从那场瘟疫里活下的,是李牧舟;登基三年执掌褚国江山的,是李牧舟;我嫁的人,是李牧舟。   与未国对峙数十载的褚国,它的皇位上居然坐着未国的皇子,思及怎不叫人心惊!   “为什么告诉我……你不怕我有一天想起来……步步为局,引我入彀,究竟为了什么?”   “因为啊,”男人又近一步,“我想让你知道,我是谁。”   我一个字也不信,惊极反是冷笑:“吴氏之死非应绿所为,是你借着应绿的手逼死她,因为她发现了你的秘密……对那样敬爱你的人,你都下得了手——如今我也发现你的秘密了,你准备何时杀我?”   “我早就说过了,你和别人不同。”他的手臂像一条蛇环住我的腰,舌信冰冷:“不管我是谁,我始终是站在你眼前的这个人。钟了,你可以与我同进共退。”   如果他有一丝惊慌失措,或者恼羞成怒,我也许都会动摇。可是,这个人冷静得好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好像一切,都只是他玩转阴谋的游戏……   可怕,我感到冷入骨髓的可怕。   有一瞬间,甚至觉得他手里藏有一把刀,正抵在我的心口。   我猛地推开这个迷人心魄的怀抱。   男子向后趔趄一步,手掌扳住桌角,脸色顿时煞白。   一抹血迹从他嘴角溢出来。   鲜红的颜色映在眼里,我反手抹掉泪痕,冷笑道:“为了坐上褚国皇位,你装病装了十来年,现在就不用演戏了吧!”   他抬手刮刮嘴角,像被识破把戏的孩子,露出一贯的儇佻笑意,“是啊,总以为你会心软。”   我捏紧手指,“你把云靖藏哪了?”   司徒鄞、不,应说李牧舟,似笑非笑看着我,“你怎么肯定,是我把他藏起来了?”   我冷冷瞪着他。   “是。”他妥协地歪了下脑袋,“我承认,我是未国皇子,我也承认,作为褚国皇室唯一的正统血脉,云靖绝对是我的威胁。”   变换了身份的男子拾起折扇,在指间转了个圈,目光陡然一变:“但是你不想想,如果我的身份暴露了,云靖又突然不知所踪,那么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我的思维不受控制地跟随他的暗示,猛然想到一个名字。   “这个时候你还想把罪名推给胥筠!”   “你怎知是我推给他,不是他推给我?”李牧舟俊颜隐魅,完全没有剑拔弩张的自觉,反而调笑:“钟了,你可不能这样偏心。”   我照着这张脸挥出巴掌,他微微侧身,抓住我的手腕。   目光闪动间,李牧舟哼了一声,“我记得你的玉镯是一对。”   被他扣住的手腕纤白细弱,空无一物。我抬另一只手再打,他有些愠怒地挡住,剩下的一只玉镯脱腕而出,在空中流转一道曲线,落地碎断。   两双血红的眼睛对视。   “你到底,还是信他多些。”李牧舟轻声说罢,脸上露出落寞神色。   我将牙齿咬出血,“我最后悔的——是信了你!”   “是,摊上我,是你命苦。”泰然自若的嗓音静下来,李牧舟摇晃着退了两步,转身疲惫道:“为何不准备一把匕首,如是那样,我定不会躲。”   声如弦断不忍闻。   他也经历过伤肝断肠之痛吗,还是一贯的弄虚手段?   我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来。我与他之间,曾有那么多花光月影,那么多深隽缠绵。初入宫时的折辱,我谅他,逐出宫门的计划,我信他,到后来立后也好选秀也罢,我都依他,可这一切,竟全部是建立在虚假之上。   多希望他能转过头,看一看我的神情是如何痛恨,又如何不屑。   但是他没有。   李牧舟只是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背对着我,轻飘飘扔在地上。   我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   那是一封没有打开的信。是我要迢儿和张路带出去交给哥哥的信。   迢儿……   我慌张抬头,那道瘦削的背影如秋风中的树枝,摇摆几下,消失在眼前。 第70章 沉魄浮魂   未等天明, 容宸宫被重甲包围,任何人不能出入。诺大个殿宇, 转瞬变成牢笼。   即使秋水尽力安抚,宫里依然人心惶惶。甚至有人私下猜测,是皇上要废后。   看着眼前的那封信,我心里一阵阵发疼。给哥哥的警报没有传出、迢儿生死未明、云靖不知所终、胥筠远在天边、而我又被锁在深宫,对宫里宫外的情况一无所知——老天, 还有比这更绝望的事吗?   李牧舟此时若想覆灭褚国, 简直易如反掌。   曾被我当作此生良人的一颦一笑, 此时回想, 虚幻如梦。   殿外突然传出一阵嘈杂,我辨着声音, 霍然起身, 同一时间秋水眸光发亮地冲进来, “娘娘、公主!”   被拦在宫门外的果然是银筝。素衣白裳的她, 已不复从前张扬,说起话来却依旧咄咄逼人:   “你是不是觉得, 我如今不是公主了, 说的话便不管用?信不信,我一句话, 照样能让皇上砍了你的狗头!”   把守的侍卫满脸通红,不住作揖道:“小的信、小的哪敢不信呢!只是皇上下了命令,任何人不许出入容宸宫。请公主不要为难小的啊!”   “跟你说我不是公主了!”银筝偏头看见我,假咳一声, 放轻音量道:“皇上说不许出入,没说不许说话吧。我多日未曾进宫,很是想念皇嫂,要同她说些话,你也敢拦?”   她杏眼一瞪,任谁也拿她没辙。   侍卫乖觉,看看她又扭头看看我,“这……小的自然不拦。”   待侍卫走远一些,我趋步来到殿门,想对银筝笑一笑,却咧出一个难看的哭相。   银筝难过地看着我,“嫂嫂。”   我看她的样子,预感不好:“你怎么来了?”   银筝眼中满是忧愁和茫然,“哥哥去荩眬之后,我便有些疑惑,只是不明所以。直到昨天夜里,一个身负重伤的人潜进公主府,我才知道宫里恐怕出了事。”   我眉头一紧,“你说的那人是谁?”   “侍卫长张路。”银筝压低声线,“他有话让我带给皇嫂。”   我不由将手掌攥紧,“你说。”   “张路说他在送信的路上遭到追杀,幸而迢儿已被安顿好,性命无碍,但是信丢了。”   迢儿无碍,迢儿无碍。我把这话在心里念了几遍,一块大石终于放下。   银筝追问:“嫂嫂,是什么信?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刚刚去给皇姑母请安,淑熙宫居然也有把守的人,掌事姑姑说姑母生病谢客,我连她的面都没见着——这到底怎么了?”   连太后也被禁足了,看来事情比我想的还要严重。   滚了滚干涩的喉咙,我低声道:“你不要问,赶快回你的公主府。帮我照顾张路,让他哪也别去,好好在府上呆着。”   银筝咬了咬唇,似乎不愿就此离开。   不远处的侍卫频频向这边张望,已有过来赶人的意思。   我急了,“银筝——”   “我知道,”银筝抢过话,目光忽明忽灭,“哥哥不告诉我,你也不说……我不问就是了。嫂嫂,你要保重。”   看着直挺而去的背影,我忽然发现,历经一次变故的银筝,长大了不少。   除夕如期而至。   今年的除夕,没有烟花绮烛也没有歌舞楼台,皇宫内外,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沉寂中忽然传来一阵低闷声响,容宸宫的殿门缓缓推开,两个侍卫提戟进殿,径至眼前道:“皇后娘娘,皇上在昭文殿,请您过去叙话。”   他终于想起我了?我笑意森冷,瞄着他们身上的重甲利刃,“我如果不去,怕也是不行吧。”   “请娘娘不要为难小的们。”   我拂动衣袖,昂起下颔:“我不为难你们,走吧。”   昭文殿是神圣庄严的议政之地,后宫妃嫔想要踏足,惟有一个机会。数月之前,我得到了这个机会,此时望着悬在头顶的恢弘宫殿,有一丝不真实的迷惘。   上言离别久,于子朝共昏。什么样的城府,能编出这种谎言?诗作所以唯美,大抵就是因为不真。   殿中只点数盏细烛,昏浊的光线里,李牧舟坐在面南的龙椅,缟白衣袍,劲黑腰带,与以往叛若两人。   看到我,他微微扯开嘴角:“你来了,坐吧。”   墀下是特意为我而设的海棠雕花几,我没有动弹。   “陪我坐坐。”他重复,有了些软软的哀求。   这是他的惯用把戏,钟了,万不可心软。心里一遍遍警告自己,我手掌虚握:“叫我来,不是为了与我一起过除夕吧。”   李牧舟沉默一会儿,平静道:“今早未国传来消息,未王去世了。”   我后背一僵,缓缓看向他那身素衣。   “我已经十六年没有见过他——过了今天,就是十七年了。”   李牧舟失神地望着虚无的前方,“我做另一个人已经十七年了,午夜梦回时,往往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我这一生,有三个母亲。生身之母生我时难产,折腾了两日一夜才诞下我,从此对我厌恶至极,独喜长子,为了我这个大哥成为天下霸主,她不惜将我流放异国,视我如棋子;翙懿娘娘怜我孤弱,待我事事周全,可说到底是为一份责任;至于太后,倒是拿我当亲儿子……”   他短暂而天真地笑了一下,“可惜,她真心疼爱那人,也并非我李牧舟。”   他静静地述说着自己,又仿佛不是自己的故事,如同一个被遗弃良久的孩子。   我用仅剩的力气撑住身体。   原来有时候苦肉计不用见血,也可以让人心疼得没了边际。   李牧舟叹气:“真的不愿与我说句话么?”   “我来,不是听你说故事的。”   “也罢,钟了你是铁石心肠。”李牧舟无可奈何,抬手抚摸龙座上金灿灿的龙头。   未已,他嘴角一挑,噙出闲闲笑意:“除夕之夜天寒地冷,不如进来取取暖?”   话音落,一阵冷风从后袭来。殿门以极快的速度开阖,一开一关之间,我身畔多出一个人影。   看到来人,我本该安稳的心猛地沉沦下去。   因为他的手中提着一把寒光泫溢的剑。   身畔之人直视龙座中人,眼神也像一把剑。“相识多年,从来不知你耳力这样好。”   李牧舟眼神锋利,一改片刻之前的萎靡,笑道:“我耳力不及,只是鼻子灵通,闻到了你身上的檀木香。相识多年,复尘喜欢的一直没有变过。”   一身冷气的胥筠声音更冷:“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李牧舟浑不在意,好奇问道:“钟了凭着一幅画发现了端倪,你呢,又是怎么发现我不是司徒鄞?”   “每次与你下棋,我总有一种感觉……”胥筠直视李牧舟,“九岁以前的大皇子耿直憨厚,但自从大病之后,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所以你一定相当痛苦吧,明明以克已复礼要求自己,却难以自控地怀疑君上。”李牧舟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老实说,你有没有曾经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胥筠无言地将剑柄收紧。   “哈,不开玩笑,说说,是什么让你确定了猜测。”李牧舟恍若好奇孩童,丝毫不觉危险存在。   胥筠道:“李弈城亲来褚国贺寿本就可疑,你难道没发觉,你与他的眉眼有几分相似?”   “就凭这个?”   “牧舟。”   胥筠吐出这两个字,转头看我,眼中涌动着浩浩汤汤的暗涛。“皇后娘娘提到了‘牧舟’。合宫只知未国太子名为李溯,少有人知,字曰牧舟。但雁过留迹,只要有心,总能查出端倪。”   “是啊,做坏事总会留些破绽。”   李牧舟不以为意地点点额头,“这些只能解你自疑,用来说服云靖,毕竟不着边际。这小子还是那么好骗,换作是我,会怀疑这些都是出于你的捏造,用心不良。”   “他原本不信,但是当他失踪之后你隐瞒事实,将我逐到荩眬,又禁闭淑熙宫的时候,一切便一目了然了。”   “你故意制造云靖的失踪,就是为了试探我的反应?”李牧舟敛住玩世不恭,声音有了重量:“真是一步好棋。”   “承让。”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   锐气一点一点从胥筠的眼里汇到剑上,一触即发。   李牧舟突问:“钟辰怎么没来?”   乍从他嘴里听到哥哥的名字,我猝然退了一步,侧头见胥筠将嘴唇抿紧。   龙椅中的人两根手指探进怀里,夹出半枚虎符,轻蔑地看着胥筠:“没有这样东西,即使你有钟了的信物,他也不敢动吧。”   胥筠声音冷冽:“不是他不敢动,是我没有叫他动。孑群一动,边关必乱,边关一乱,岂便遂了你的心意?”   李牧舟笑了:“那么你打算如何对付我呢?禁宫有一万卫戍,就凭云靖那点府兵?”   “不,就凭我一个人。”   我心头一凛——擒贼擒王!   胥筠在今晚第一次露出笑意,“今夜之后,人们会得知褚王病重,下旨让云靖亲王处理朝政,等到他日——”   “等到他日我‘驾崩’了,云靖便名正言顺地即位。而你,就成了新朝功臣。”李牧舟接口。   “换代而不改朝,哪里来的新朝?我只是不能让褚国百年基业毁在你手里。”   “其实嘛,我觉得,你比云靖更适合这个位置。”李牧舟似笑非笑地敲两下龙椅,“坦白讲,你真的对这个位置没动过一点心思?”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是乱臣贼子!”   胥筠动了。眨眼之间,他的身形从我眼前消失。   李牧舟稳稳坐着,不动如山。   不对!   他明知胥筠会来,怎么会不做防备?   我的提醒卡在喉咙,四个黑衣人如鬼魅蹿出,将胥筠四方围住。这四人戴着一模一样的鬼面具,獠牙狰狞,甫一跳脱出来,双方便缠斗一处。   数招之后,胥筠的剑上见了血。   十数招之后,对手的兵器上也见了血。   这四人经过严密的训练,并非寻常杀手。我是见过复尘身手的,此刻他却占不到丝毫便宜。他想冲破包围刺杀李牧舟,可四鬼就像一张黑色的大网粘在身上,摆脱不得。   数十招之后,复尘清澈的眼睛被杀气染红,困兽一样挡开斜刺里一招突袭,反手将剑刺入那人左腹。   血液一线滴下,发出生命流逝的哀鸣。   而复尘的破绽也在那一刻暴露出来!   李牧舟突然动了,绝云扇应手而出,手随身动,乌黑的尖刃长出扇骨,直取复尘空门。   “不要!”我只能眼睁睁站在原地大喊:“住手!”   似被叫声震住,李牧舟的手出现了短暂停顿,乌刃生生停在胥筠胸前。   我脑中五雷翻滚,颤抖着唇却发不出声音,一阵厉风突起,自身侧疾驰而过。   几乎同一时间,复尘横剑扫掉两个黑衣人,送着那股风一直吹到李牧舟身前,将一把闪着银光的匕首,送进李牧舟胸膛。   霎那之后,殿宇尘埃落定般安静。   我看清,那是云靖的脸。   李牧舟嘴里闷出一口血,染上云靖的猎衣,也浸透他自己的白衣。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愣愣地听着李牧舟挨在云靖肩上,几近宠溺道:“小子……长大了。”   然后他抿紧唇角,尽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转向我,瞳孔包裹上一层琥珀色的光晕。   男人翕动嘴唇,无声说出三个字。   我五雷轰顶,脚底虚空,一头栽了下去。 第71章 蛟龙破网   我在新年的第一缕曙光中醒来。得知外头纷传的消息:除夕夜里皇上病重, 闭宫休养,云靖王司徒仪赶回宫中, 一应朝政事务已交由他打理。   胥筠告诉我的则是:李牧舟已被关进天牢,眼下暂且没事,但之后如何,要听王爷的处置。   ——昨天夜里,当云靖欺近李牧舟时, 将手里的匕首调转了方向, 抵上李牧舟胸口的, 实则是刀柄。   可他吐的血是真的。   我以为自己恨他, 但当他被击中,我才发现内心深处, 并不想他输。   我几乎是明知故问:“能不能不杀他……”   胥筠却只是回答:“刑部的事不归我管。”   身子发虚, 仍是动身去淑熙宫探望太后, 因为不知此时此刻还能做些别的什么。   胥筠随行一路, 至宫门外,我止住他:“请留步吧, 我一个人进去。”   他犹豫着点了头, 我们都明白,现在是他面见太后的最坏时机, 不能再给太后一点刺激。   殿中安神香的味道浓重,太后瑟缩榻上,一夜苍老。看到我,她空洞的眼睛动了动, 赶上来捉住我的肩膀,“他们说我的鄞儿死了!说我的鄞儿早死了!你告诉哀家,这是真的吗!”   说罢又自己摇头,状似癫狂地念叨:“不会的、不会是真的……我的鄞儿前几日还来给我请安……怎么可能已死了十几年……”   我的眼泪簌簌落下,搀着太后坐下,忍痛道:“请母后保重身体,母后还有云靖、还有银筝、还有臣妾。虽然这变故来得万分突然,但母后是褚国的太后,褚国的江山还要母后来坐镇。”   太后眼中滑下一滴眼泪,哑声问:“那个人……怎么样?”   “在天牢。”   “他真的不是鄞儿吗?”   我知道,太后想得到的并非一个答案,只能缓声道:“母后请节哀。”   太后怔怔望着我,颤抖的瞳仁如枯树上最后一片残叶。   人寰惨事,到最后皆不是撕心裂肺,而是哀莫大于心死。   服侍太后用了宁神汤,希望她能好好睡上一觉。即使醒来后一切不会改变,但撑下去依旧很重要。   太后身边的嬷嬷感激我:“多亏了娘娘过来安抚太后,奴婢多谢娘娘。”   我虚虚摇头,“我没能做什么,不过是绵薄之力。”   嬷嬷红着眼眶道:“太后命苦,不但老来丧子,而且大皇子竟去了那么多年,太后她老人家一时如何能接受?娘娘如此心善,却也这样命苦,谁能想到,皇上他竟不是、不是……”   “你也知道了?”   面上隐痛的老妇点头,轻轻抹去眼泪,“奴婢是从小看着大皇子长大的,一直到他登上帝位。漫说太后,便是老奴也不敢相信,平日里皇上对太后可是十分地孝敬……”   我心头一直有件困惑之事,听嬷嬷如此说,便问:“既是从小看到大,那场瘟疫之后,嬷嬷难道没发觉痊愈的皇子与之前有何不同吗?旁的不说,长相难道没有变化?”   嬷嬷侧头确认太后睡熟,才叹息一声:“想当年,大皇子与未国的质子病了数十日,不但脸上长满毒疮,身体也一天天消瘦下去,到最后已是瘦得脱了相,合宫都以为,这两个孩子活不下去了。   “后来,太医院的人合议出一个药方子,让人在露天里,准备两个装满热水的木桶熬煮药材,然后将人浸泡进去。现在想来,保不准是在那时候,两个分辨不清面目的孩子被调了包……   “这个浸浴的方法虽是无法之法,但也万分凶险。有一个孩子当场受不住便死了,活下来的孩子容貌已然不同。好不容易救活的孩儿,先皇与太后满心疼爱还来不及,又怎会怀疑。”嬷嬷嘴角颤动,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捏着冰凉的指尖问:“他,埋在哪里?”   嬷嬷道:“虽是质子,但碍于未国颜面,由先皇下旨厚葬了。”   我默然。于是在那之后,李牧舟便小心翼翼地扮演起司徒鄞,他本性浮浪好动,却硬要敛起性子做个憨厚老实之人。   ——午夜梦回,我甚至不知自己到底是谁?   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吓了自己一跳的念头:不知天牢的钥匙由谁掌管?   出得宫门,见胥筠朱墙下负手而立,却还等在原处。我游魂一样走过去,“怎么还在这儿?”   胥筠俊眉轻敛:“复尘不放心娘娘。”   “我如今已不是……”   话未说完,一个精干的青衣人匆匆跑来,未至跟前便大喊:“公子不好了,天牢出事了!”   看到我,青衣人刹住脚,不知所措地截住话头。   胥筠道:“艾鸣,怎么了?”   艾鸣满头青筋,蹦出一句:“李牧舟逃了!”   话音如霹雳炸在耳边,眼见胥筠举步便走,我心血翻涌地拽住他的衣袖:“我也去!”   胥筠定定看我一眼,目色复杂难辨。   我亦无暇分辨,迎着他的目光:“我会骑马,我可以骑马去!”   天牢设在皇宫西三十五里。艾鸣来时只带两乘,胥筠看我脸色不好,怕出意外,坚持与我共乘一匹。三个人,两匹马,如离弦之箭奔向天牢。   李牧舟逃了。我一路上想着这句话,心里居然有些安慰。   马是快马,只是路上时有积雪,半个时辰后方到天牢。紧闭的黑铁高门前横躺几具尸身,尸体的黑衣和面具与除夕夜那四人身上的别无二致。   艾鸣凑近胥筠,报告事情的经过:“一个时辰前突然有人劫狱,被守兵尽数拦在外面,我们死了九个,伤了十七。谁知过后去检查牢房……李牧舟已经不见了。”   我凝神听着,不由慢慢松开掌心。胥筠的手掌却狠狠蜷起,凉声问:“有活口吗?”   “有一个。”   “带过来。”   胥筠的手下应一声,不多时,押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出来。   看到那张盖着血污的脸时,我几乎晕倒。   胥筠也很惊诧,眉心旋即紧皱:“怎会是你?”   紧身的夜行服上满是血迹,却不妨将女子曼妙的身姿勾勒出来。她眉宇间透出的狠劲看上去像红拂、像越女、像聂隐娘,就是不像眉如素。   我怔怔看着她,以为自己活在梦里。   如素淡漠地扫过胥筠,把目光转到我身上,冷冷笑开:“他刚被关起来,你就迫不及待同别人双宿双栖了,真是对得起他!”   她的眼中,是一种说不出的怨毒。   艾鸣照着她的小腹打了一拳,“嘴巴放干净点!”   伤重的女子闷哼一声,身子虾子一样弯下去。   “住手!”我被如素的冷笑刺得心里发寒,转头对胥筠道:“这个人我保下了,我要把她带回容宸宫。”   “这不可能。”胥筠摇头,“我要审她,问出逃犯的下落。”   “做梦!”如素抬脸冷笑:“只要他从这里逃出去,你就再也抓不住他了。胥大人,你该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   艾鸣照着如素流血的肩膀又是一拳。   我凶狠地瞪过去,口气不善:“如胥大人所见,她这个样子,什么也不会说,你把她带走,无非是让她死前多受些折磨!我知道,你不会忍心如此。”   “事关重大,复尘没法做主。”   “不是说刑部的事不归你管吗?”   胥筠脸色微一变换,我接着道:“如果没记错,目前本宫还是皇后娘娘,而云靖还只是亲王——没错吧?有什么事,让云靖自己来找我。人,我要定了。”   胥筠沉默一番,轻轻说了一声“是”,看起来没有很为难的样子。倒是他的手下急了:“公子不可,这——”   “还有,”我截断此人的话,“以后选下属便要方唐那般的,否则一个照管不到,小心坏了你胥公子的名声!”   胥筠应一声,嘴边竟似露出笑意。   如素伤重,经不起路上奔波,在颠簸的马车里昏了过去。回宫后,我立刻着人给如素清洗伤口。   秋水这段时间已被接二连三的事变故磨练到处变不惊,二话没问便做起事来。我要了一碗参汤,逼着自己喝下去,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倒下。   尽管这个曾经信以为真的世界,已变得面目全非。   就连那柔弱洒脱,淡然避世的女子,也如那人一样,并非是我以为的面目……   如素在黄昏时苏醒,当她眼中的薄雾退去,看见头顶床帐,头一句问:“这里是容宸宫?”   我点头。   如素忽地露出少女的微笑,轻柔道:“你知道吗,我好几次梦见自己在容宸宫里醒来,牧舟就在我的身边,对我百般温柔。他唤着我的名字,告诉我,我不画眉的样子很好看……”   我鼻子发酸,“所以,你早就知道他是谁。”   “我早就知道,比你早得多。”如素挣扎着想要坐起,我伸手扶她,被冷漠地推开。   她咬牙慢慢站起来,举目四顾,凄凉一笑:“没了牧舟的容宸宫,也没什么了不起。”   一句说罢,她吐出一口鲜血,再度昏倒在我怀里。   碍于如素的身份,不会有太医来医治,只能自行抓药在宫里煎煮。如素肩膀处的伤口最深,血一直止不住,整整一夜过去,她依旧没醒。   小厨房里,我用帕子捏起壶盖察看药汤,不想躲得慢些,被热气灼了手背。秋水进来时看见,连忙抢过蒲扇,“这等事情,娘娘如何不吩咐奴婢来?”   我对她道:“不用在这里忙,一会儿你和小航去瑾贵人那里,这几日便留在文杏馆照顾她。最近宫中忙乱,我怕那里人手不足。”   秋水应了一声,我接着道:“来往饮食都要你们自己经手,旁的东西,不论是谁送来的,都不要给她吃。记住,要像服侍我一般地照顾她,事事留心,务必顾好她的胎儿。”   秋水拿不准地看着我,迟疑问道:“娘娘,是不是皇上的病……不大好?”   我淡淡点了下头。阮氏腹中孩儿流着未国皇室的血,云靖若想名正言顺地即位,必容不下这个孩子。即使不信那少年会行狠毒之事,但有些事情不可不防。   从前那样介意这个孩子的存在,如今,却想尽力保住他的唯一骨血…… 第72章 至毒如影   端药走进寝殿时, 如素已经醒来,身上罩一件我的小衫, 斜倚在小几旁,气色诡异地好。   我把药端给她,“趁热喝了吧。”   如素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神色比之前柔和许多,只是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暼一眼汤药, 静静问:“有酒么?”   我道:“等你好了, 我请你喝酒。”   如素漠然一笑, “今日不喝,以后喝不到了。我睡了多久?上次我们说到哪了?”   “你睡了一夜, 我们说到——”我想了想, “没了牧舟的皇后寝宫, 也没什么了不起。”   如素注视我良久, 赞叹点头,“出了这么大的事, 你还能沉得住气。”目光流落到我的腰带, 她眼神变了变,“你还戴着?”   我垂目抚上腰间锦囊, 双鹤灵动犹如昨日绣成,“姐姐送的,舍不得摘。”   “可惜。”   “是可惜。”我怅然接口,“能在宫中蛰伏这么久, 姐姐与我想象的很不一样。如此很多事情也能解释了,比如,太后寿宴时那瓶下了毒的蜂蜜,比如,我在宫里以及后来连歌对我的行刺。”   “不错。”如素欣然承认,“你一直以为那是应绿做的是不是?”   我苦笑:“是,因为我如何也想不到,一心要取我性命的人会是你。”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如素淡眉蹙起,无可奈何地一叹:“我暗地里对你发了疯地嫉妒,及至见了你的面,却又当真把你当作姐妹……”   “我信。”到了这个时候,谁都没有争驰惊讶的力气了。我疲惫地低下头,“所以这么多年,你一直在辅助李牧舟。”   “你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啊。”如素叹息着摇头,“我并不是来帮他的,相反,我是大皇子派来监视他的。”   此言大出我意料之外,“监视?”   “不错,除了接替宫中的未国内应,我还要随时监视李牧舟,以防他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我头皮一麻:“什么意思?”   “比如——”如素闲挑眉头,“自己当了褚国的皇帝,不帮着哥哥灭褚,反而想着灭未。”   像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我反应了好久,才理清她的意思,怔怔问:“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如素眼中闪过一丝危险,一字字道:“毕竟,大皇子给他下了十几年的毒,他心中怎会不恨?”   毒!   我失神地看着她。   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如素脸上露出大仇得报的快意,端起药碗抿了一口,皱眉,又将碗放下。   她并不急于开口,仿佛享受着折磨对方带来的快乐。   事实也的确如此,我不受控制地想起李牧舟苍白的脸、摇晃的身躯、还有他吐出的血,心里一阵接一阵地恐慌。   他中了毒。   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什么毒?”我听着不似自己的声音发问。   如素微微一笑:“如影。天下最烈的毒。”   我颤着声,方寸尽失:“……天下至毒不是摄魂香吗?”   “所以我才说你什么都不明白。”如素疲惫地回答。她不激不厉,偏偏每一句都像刀子戳我的心:“能解的毒算什么至毒?他的毒,除了李弈城手里唯一的那颗药,天下无解。”   从李牧舟成为司徒鄞那一刻开始,这毒就在他身上种下了。李弈城会每月派来一颗潜梦丹,暂时压制如影的毒性。就是用这种方法,他像摆布傀儡一样,控制了自己的亲弟弟十七年。   如影随行。   为何要把如素留在身边?因为她出身杏林世家,李牧舟需要一个人为自己炼制解药。   为何在暗中偷偷习武?是为有朝一日以内力拖延毒性发作的日期,留出丹药研究配方。   很难想象,一个人能忍辱图谋至此。   李牧舟联合钟辰夺了未国的于衡,那时李弈城便觉察出弟弟的异心。来褚国贺寿,实则是一次警告,求娶银筝是第二次警告,可李牧舟一再罔顾,从那时起,潜梦丹便断了。   听如素说完这些,我只觉得喘不上气。   如素凄笑:“他是不是已经开始吐血了?”   冰凉的液体从我眼中滑落,“还有救么,你、你制出解药没有……”   她只是摇头,自顾自说起旁的话:“纳你为妃,本不是为了□□,而是乱邦。你以为他忌讳镇远将军手里的兵权?不,他巴不得钟辰犯上作乱。只消苛待镇远大将军的妹妹,王将相疑,边防必溃。”   是啊,所以他会把兵符放在应绿手里保管三年,兵符——呵,褚国的兵符是否安全,他根本不会在意。可是,当他把兵符交给我时,却明明白白地说:丢了钟了,损失何止千军万马。   我闭上眼睛,如素的寒声如影随形:“为山九仞啊,毁在的一篑,是他自己也没想到,对你动了真情。   “钟了你知道吗,他本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他其实有千百种方法可以让褚国内乱——解下钟辰的兵权、布下未国的细作、昭告天下云靖与胥筠勾结想要谋反,无论做了哪一件,此时他都不会是这个结果。你以为凭他的智谋,就那么容易被人擒住?”   “他是故意的……”我霍然睁眼,突然间心灰意冷,“为什么……”   “这是你的家、你的国,你说他为了什么?”如素说着便笑了,笑着笑着流下泪来。   “你罚跪德政祠当晚,可知他在冷地里站了一夜,只为等你回头!第二天,他灌了自己一壶烈酒,那酒会催发毒性,稍有不慎就会要了他的命!”   “别说了……”   如素脸上的红晕迅速退去,眼中有无数把刀子掷来,“我为什么不说!他为了你命都舍得,你却一再折磨他——他是北褚天子还是西未皇子,是司徒鄞还是李牧舟,究竟有什么关系!如果他肯用万分之一的心思对我,我死也甘愿!”   “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说!”如素分毫不让:“你现在还觉得那一巴掌挨得冤吗!”   “别说了!”我尖叫。   如素静静看着我。   “还有一件事,你既不愿听,好,便不说了。”她轻轻拭掉眼泪,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左右我这一生,已经说完了。”   半个时辰后,眉如素死了。   这些年她为李牧舟试药,毒已攻入脏腑,回天无力。她至死没有说出牧舟身在何处,也许她也不知道,如她所说,那个人一旦出去,就不会再被人找到。   我摘下如素常年戴着的戒指,戴在自己指上。不可能恨她,即使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接二连三的变故,接二连三的阴谋,接二连三的真相……我无力躺在如素睡过的榻上,许多人许多话从脑海中倏倏闪过,最多的是师父那句:了便终,终便了。   放下即无情,无情即自在。但如果放不下,又该怎么办?   钟了,你是否还想再见他一面,还想再见一见他墨如渊海的眼眸?   问问你的心。   ……   天色暗哑下来的时候,我换上一身宫女的行头,收拾出一个包袱。   鸿雁突然跑进来,看到我的样子便愣住了。我也愣住了,因为她身后站着脸色苍白的秋水。   阮罗烟还是出事了。   秋水说,这段日子阮氏一直心神不安,胃口日见消减。今日下午,云靖派了一队兵卫把守文杏馆,说是要保护瑾贵人的安全。阮氏惶惶不安,晚膳后没多久就见了红,此刻太医院的一半御医都在那处。   走进文杏馆,满院子的宫灯晃人眼目,稍远处侍卫举着排排火把,烈焰冲天。   云靖披着褐白相间的大氅,焦躁地在廊檐下踱来踱去。看见我来,他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躲闪,然后上前揖了一礼,不亲不疏道:“钟皇后。”   我阴沉地看他一眼,“人如何了?”   “太医尚在诊治。”   我冷冷一笑:“王爷好手段!”   “钟皇后慎言!”云靖硬朗的脸庞在明火执仗中现出莫名的情绪。他还不适应和我疾言厉色,却已经很不高兴。   “敢做不敢认?”我故意激他,逼近一步道:“阮氏无非一个弱女子,她肚子里的孩子更加无辜,你毕竟叫了他十几年兄长——连他一点骨血都容不下?”   “皇后娘娘的话真是情真意切,我倒是想容,只怕这么容下去褚国就要易主了!”   云靖压低声音,亦没好气,“我司徒仪虽不是什么仁人君子,但这样的手段我还不屑一为。本王问心无愧,也无须你来质问!”   说这番话时,他身上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知不觉,他的个子已像竹子拔节那样长起来,长出了凌人气势,长出了君王风度。   不知不觉,他已不是初见时的顽劣少年。   僵持中有人禀报,“胥大人来了。”   急步走近的胥筠先是看我一眼,而后向云靖行礼,“瑾贵人如何了?”   恰时太医从轩中出来,我们三人的目光齐齐投过去,太医面带难色道:“娘娘、王爷容禀,这……瑾贵人,没有孩子……”   我听了这一句,有莫名的念头划过脑海,却捕捉不着。心尖突突乱跳地问:“说清楚,是孩子没了,还是没有孩子?”   “回皇后娘娘,方才微臣与瑾贵人请脉,委实是……未曾有孕啊。” 第73章 护你余生   听闻太医的话, 我心海翻涌,虚斥道:“胡说!两个月前信誓旦旦说阮氏有喜, 如今又说阮氏未孕,你们太医署拿皇家子嗣当儿戏吗?若不曾有孕,如何会误食伤胎,又如何见了红?”   太医躬身道:“娘娘请明察,之前为瑾贵人请脉的冯太医, 已然半个月没来太医署了。这, 瑾贵人见红是、来了月信, 由此可知, 断不可能有喜呀。”   果真……   “荒唐!”云靖拂袖冷笑:“敢拿龙裔欺君争宠,简直可恶, 这样的人留在宫里岂非祸害!”   “阮氏未孕, 岂非省了王爷的事情?”我回过神, 亦作冷笑:“皇上如今病重, 后宫还是本宫来打理,阮氏何去何从, 便不劳王爷费心, 否则皇上知道了,怕是不高兴。”   我一口一个皇上, 云靖自明其意,压不住火儿地挤出一句:“皇后娘娘,不要太过份。”   “我如何——”   胥筠用眼神止住我,“天色已晚, 今夜娘娘与王爷都累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云靖深深看我一眼,不作纠缠,拂袖而去。   半个庭院的护卫随之撤去,顷刻阴霾压顶。胥筠站在原地,声中充满担忧:“娘娘……”   “你也回吧。”失了对手,我的声音哑下,“我还有些事情,要亲自问问阮罗烟。”   馆中灯火喑哑,阮氏面如死灰倒在榻上,见我进屋,翻身摔在地下,眼泪籁籁地往下掉。   “臣妾便知瞒不住,无中生有的事,怎么能长久……”她的哭声不谙世事般柔弱:“一切都是臣妾该死,求娘娘千万不要迁罪罪妾家人。”   看着梨花带雨的女子,我几乎想跟着一起哭。“是眉如素。”   “……是。那日臣妾歪了脚,请太医来看,太医竟诊出喜脉,未等我拦阻,便着人上报给了太后与皇上。   阮氏边哭边说:“臣妾明知不可能的事,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巧湘妃娘娘过来了,说、说那太医是她的人,若我乖乖听话,一切都瞒得过去,若不然……便要治我假孕欺君之罪,还会连累家人。娘娘,臣妾当时实在害怕,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我闭上眼。   她明知有孕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李牧舟根本没有恩宠过她。   “那夜……”   阮罗烟伏在地上,瑟缩得愈发可怜:“那夜,皇上带着气过来,臣妾害怕不敢多问。谁想皇上在外厢直坐了一夜,次日未及天亮就离去了。   “湘妃娘娘让臣妾撒谎,臣妾想,此事瞒得过谁,也瞒不过皇上,可不知为什么,皇上竟然没有戳破……”   我哭笑不得。没有戳破,是因为他有把柄拿在如素手里,他一旦解释,如素就会暴露他的真实身份。如素设的这个局,擎肘在他,目的在我,她是想看看,多出这档子事横在我们之间,我们是否还能安好如初。   结果,如她所愿。   如素死前说还有一件事,指的就是这一桩吧。不与我说清楚,是觉得,我不配知道吧。   我的确不配。   想起那夜德政祠外露重风凉,他进退失距,有口难言,隐忍中只有一句:我心如此。   如此难堪。   恍惚走出轩外,不期撞在一人身上,胥筠仍在等候。   他颔退半步,“娘娘可还好?”   昏暗中颀影清丽,似有此人在的地方,便能涤尽污浊。人人皆变,惟有复尘如昔。   我失神地看着他,不似自己在说话:“阮氏受人算计,实属无辜,请复尘代我向云靖求个情,不要降罪于她。”   “依例……”   “宫中连鸠占鹊巢的事都出得来,已是荒天下之大谬,还有什么老例靠得住?知道复尘守礼,能否违礼一次?”   小许静默后,胥筠颔首道:“我尽力一试。”   我身心疲惫,欲回容宸宫,胥筠执意相送。宫道漫长,他忽而道:“问句不敬的话,若瑾贵人当真有孕,当真失胎,娘娘当真疑心王爷吗?”   我已不想纠缠这些,声音轻弱:“疑不疑的又有什么关系。”   胥筠苦笑:“复尘以人格保证,王爷不至行此龌龊之事。娘娘若疑,便是连同我也……”   我停住脚步,目不侧视:“复尘清重磊落,我从没有疑心过你。只是,”低下声音:“这皇宫已是云靖的皇宫,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胥筠淡道:“这时候,恐怕容宸宫的宫牌已出不了宫门了。”   一句话,如一只手扼住咽喉。我诧然抬头,看不清男子眼中的情绪明灭。   “你……”我艰难地问:“你什么意思?”   胥筠不语。   “复尘……”永世囚于皇城的恐惧让我寒入骨髓,声音不自觉地发抖:“云靖早晚会登基,我的命运也不过是和其他妃嫔一样,迁到偏僻的寝宫消磨老死。我——只是想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他为什么盯着我不放?”   “娘娘不是想去过自己的日子,”胥筠的声音出奇平静,“娘娘是想去找李牧舟。恰巧,王爷也想找到李牧舟。”   我屏息后退:“他不会回来的……”   “也许不会。”胥筠温雅一笑,不知几分真假。“让娘娘多想了,是我不好。我们走吧。”   *   睁了一夜眼睛挨到天亮。   晨起,去瑞祥宫看望太皇太后,偌大宫殿,已成处处牢笼,除此不知自己还能逃到哪里。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至今对宫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也算一种福气。   进去前我向服侍她的宫人打听,“太皇太后最近身体如何?”   “老祖宗身体还好,只是近日糊涂得厉害,有些认不清人。”   虽如此说,太皇太后却认得我。   我走近行礼问安,太皇太后叫着我的名字,拉住我的手不放,眼角堆出几道皱纹:“你也不说来看看我,鄞儿也是、仪儿也是,孝心都是放在嘴上的。我一个老太婆整日无趣,也没人与我来说说话。”   我鼻子发酸,勉强道:“皇祖母恕罪,以后钟了一定多过来陪您。”   “哎,罢了,知道你管着这样大的家事不容易,什么鸡毛蒜皮的事不得操心,哀家也经过的。”   太皇太后抿着嘴唇拍拍我的手,看样子半点也不糊涂,“皇孙儿也忙,不知他最近旧疾还有没有复发?还有那……阮氏、她的身子怎么样?我宫里头养的这帮子人哪,总是报喜不报忧,我成日在宫里,只好做个聋子瞎子了。”   “好,都好。”我一一应着,稳住声音道:“皇祖母福泽深厚,旁人想求还求不到的。”   说着话,来人禀报:“娘娘,胥大人来了。”   太皇太后茫然问:“谁来了?”   我道:“皇祖母,是胥筠。”   “胥筠?胥筠是谁?”   太皇太后不记得胥筠,见到胥筠的面,却高兴地将他拉到身旁,“刚才还念叨着你,此刻就过来了。今日事情不忙?”   胥筠与我对视一眼,“老祖宗,我……”   “你们两个呀,我是怎么看怎么好。”太皇太后完全把胥筠当成了她的大孙儿,把我们的手叠在一起,笑眯眯道:“以后你们须伉俪携行,互相扶持,钟了这孩子我欢喜,你到什么时候也不许欺负她。”   胥筠微动眉心,垂眸应了声:“是。”   辞出瑞祥宫,胥筠脸上不知怎的有些红,我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无事。”   “是不是昨晚着了风寒?”我抬手覆上他的额头,“可不是有点热么——”   他的神情更古怪:“本以为,娘娘会因昨夜的话疏远复尘。”   我愣了一下,轻轻摇头。   纵使宫庭诡谲,我也从未疑心过他。风云理应无迹,草木理应荣枯,胥复尘的存在本身,理应天清地宁,无需缘由。   手背突被温厚的手掌覆住,我吓了一跳,胥筠温雅的声音难得一丝紧涩:“昨夜之谈……你若真想离开,还有一条出路。”   “复尘先松手!”   他没有松手,耳垂变得血红,坚持把话说完:“褚国史上有过先例,真宁皇帝的秦皇后便是夫亡另嫁。你、你若愿意,我向王爷请旨。”   前一刻的慌乱化作冰火,冻灼我所有思绪。当下我甚至没意识到,他把对我的称呼都改了。   他在说什么?他疯了吗?   虽是先例有之,然而若行此事,他非但不可能再留朝野,恐怕连洛城的一席之地都不再有。他怎肯抛弃自己的大好前途?   况且复尘,我一向拿你作知己相重,你何出此言?   胥筠却说得极尽认真:“我的府邸虽不比皇宫,但愿倾尽所有,护身畔之人欢心无忧。”   这等委婉言辞,是他表达情意的极限了吧。从未设想胥筠也会说情话,听到方知,出自他口中的情话,非但不荒唐,且十分动听。   连同清澈的目光,荦落的神情,几将人心溶化。   我艰难道出一句:“……这么做,是为了引出李牧舟?”   “不是。”胥筠轻轻松手,敛睫道:“是为了我的私心。”   我心头一悸,僵默良久,在不迟不迫的目光中垂下头,“我需要考虑。” 第74章 错付阮郎   眉如素入王府五年, 依旧是个二等侍婢,连近身服侍鄞王爷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这样的距离正合适, 近身的人恩宠虽大,落在她们身上的目光也多,并不利于她行事。   她很机灵,也很懂得隐藏自己,即使比之王府大多数女人都要漂亮, 可她从来不施粉黛, 尽力让自己的存在感与她两道淡似无有的眉锋一样, 能避过所有人的耳目。   她也确实做到了。说到底是李弈城的眼光好, 他选人很准。   她渐渐收集到鄞王爷的习惯与喜好,他爱喝的茶是蒙顶上清茶, 爱吃的糕点是吐芳斋的玫瑰酥, 天热时惯穿绣兰叶暗纹的轻衫, 下雨时就蹬着木屐于廊下静立……林林总总, 不一而足。   这些她都会一五一十报传给李弈城,主子说了, 事无巨细, 关于这个人的一切,他都要知道。   观察得多了, 她也发现,偶尔,这少年会一改用惯的右手,用左手潦草羁洒地写上一篇字, 再兀自冷笑着一把揉掉;或者突显顽劣本性,用去了箭头的弓矢拿小厮们试靶。   甚至有一次深夜,她发现小王爷居然偷偷躲在后竹园里练拳脚把式。   最后这件事她没有告诉李弈城,她对自己说,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眉如素觉得这种暗中窥视的感觉很好,因为她可以在王爷无所防备之下,发现他的各种秘密。   但是渐渐的,眉如素对自己不太满意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平淡无奇了,以致于王爷在经过她身边时,连一个侧目都没有,好像她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她装作不明白为什么会感到胸口郁闷,只是一遍遍提醒自己,她只是李弈城的探子,不需要有其它的感情。   这种自欺一直到司徒鄞找到她。   那是一个阴沉的冬日,不知为何,那天格外寒冷,阵阵北风几乎要吹酥人的骨头。   当王府总管来传话,王爷召她去房里时,眉如素正在吃力地洗一床冬被。   她原生在悬壶世家,虽非大家闺秀,从小也不曾碰过阳春水。她掩着一双冻红的手,跟在总管后面,心怀忐忑来到司徒鄞的屋子。   屋里很暖和,点着淡淡的薰香,司徒鄞一派闲适站在面前,静静打量她。   眉如素第一次知道,有一种男人只消站在面前,不必言,不必笑,眼神无意流转,就足以夺走他人心魂。   当她无数次回忆起与他的初见,每每感慨,人生确应止于初见。初见时的懵懂美好如同妖狐迷惑人心,从而一步步踏入深不可知的渊谷。   只是司徒鄞,或者叫他李牧舟,这个人不是一贯有引人向渊的本事么?   “叫什么?”司徒鄞打着扇子,笑意融融地问。   知是明知故问,眉如素还是轻声报了自己的名字。没有一丝心虚。   在男子深沉的眸光里,她连一丝杂念都没有。   “眉如素。”司徒鄞重复:“按说像你这么漂亮的丫头,不该在我眼皮底下藏这么久,是我太迟钝了。不过,你不画眉的样子倒是很新鲜,我看,比那些浓眉艳色的姑娘强。”   他的嘴角始终噙着笑,在少女波澜不惊的眼神中,悄悄靠近嫩白的耳垂,低声问:“练武的事,你告诉你主子了吗?”   低音缭绕下,眉如素的耳朵迅速渡成绯色,什么也想不起,脱口道:“我没说。”   司徒鄞笑了两声,薄唇如三月的春雨润过了她的耳朵。   “很好。俗话怎么说来着?天高皇帝远,你跟着他,不如跟着我。我继位后,收你做个妃子,你看如何?”   眉如素呆立当场。   司徒鄞神色不改,好像不过说了句寻常话语,山水闲立的折扇被他摇得生风,“当然,这是大事,不着急答复,你回去好好想想。”   眉如素的喉咙发干,有一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她没有力气发出声音。   眼前这个人,他的笑容和主子很相似,皆是城府深沉,难辨真假。惟有他说话的语气与李弈城不同,当李弈城对她说,“你回去好好想想,你一家人的命,可都在你的手里。”她只感到无比的黑暗,但是这个人的语调,让她觉得安全。   最终她答应了他。也从此认定了他。   眉如素一直以为自己为他做了一件事,但很久后她才想明白,就算她当时把这话原封不动送到李弈城耳朵里,对司徒鄞来说也没什么关系,反倒是她,已经两头做不了人,下场不堪设想。   她不再做繁重的粗使,偶尔会被赏赐些司徒鄞自己雕刻的小玩意儿。入宫后,司徒鄞把她摆在丘栩殿里,从不留宿。   她一直知道男人把自己留下,只是为了清一个耳目,增一个炼药的工具,她不在乎,更或者,是甘之如饴。   只要他能偶尔来坐坐,问她两句话,幸运的话,还会对她慷慨地笑一笑。   眉如素心明如镜,她一早看透了司徒鄞此人心中有的是大业,而不屑于儿女情长,从某种层面上讲,她的价值比应绿重要,比宫里任何一个女人都重要。   这就够了。   在钟了进宫之前,她一直这么想。   司徒鄞头一次怒形于色地来找她,正是钟了在霖顺宫遇刺之后。   当时眉如素因试错了药伤及肺腑,身体十分虚弱,却被挟着杀气的男子一把扼住咽喉,按在墙上。   这一下子,撞得眉如素五脏翻腾,血液从嘴角溢了出来。   司徒鄞没有收手的意思,冷厉地从嘴里迸出一句:“如果我之前没说过,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不许动娴妃一根寒毛,清楚了吗?”   眉如素心中戚惨,心想:就这样死在你手里也好。眼泪无声流下,还是忍不住道:“我见不得你对她这样好。”   一抹讥诮浮现眼前,司徒鄞慢慢松开手,不再看她一眼,“你以为,你有这个资格么。”   薄如纸片的身子抖了一下,沿着冰冷的墙壁倾跌地上。   是啊,她有什么资格呢,她挂着湘妃的名号,可究竟是司徒鄞的什么人?   “那你当初为什么带我进宫?就算不做皇妃,我也会为你炼药的,你明明很清楚这一点……”眉如素梦呓一样地自语,眼泪冲刷掉全部尊严。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碰过我,我在你心里就只是一个摆设?”   “摆设?你算不上摆设,只是一个工具。”这句话像一把刀插进她的心里。   过后镜葵进门来,发现主子脸色惨白,状如槁木死灰。她吓得叫了一声,忙不迭把人掺到床上,哭道:“娘娘、娘娘这是怎么了,奴婢去请太医来!”   眉如素拉住她,双眼空洞地望着头顶的鎏金帐,“镜葵,有一种男人,他会对自己认定的女人不计生死,却对旁的女人打从心眼里不屑……遇到这样的人,你千万要离他远点,你不能侥幸以为,自己有机会成为他认定的那个人……”   “娘娘,您说什么呀……”   眉如素淡淡笑了,疲惫地阖上眼皮,“赌不起,你永远也赌不起。”   眉如素对钟了讲的话不算说谎,她心里确实喜欢与自己很投脾气的钟了,但同时,也真真切切怨恨霸占了司徒鄞的钟了。   更多时候,她是羡慕那女子有这样好的运气。   钟了罚跪德政祠翌日,她知道司徒鄞必会左右为难,束不住心猿意马,到底去霖顺宫看了他。   偌大个宫殿寂静无声,刚刚推门进去,就闻见冲鼻的酒香。   这必是宫里最好的酒,最好的酒,通常都是为了断人心肠准备的。   她绕过屏风,一眼看见倒在榻上,怀里还死抱着酒壶的颓废男人,当下心血逆流,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策划阮罗烟假孕,是为挑拨,不许司徒鄞向钟了解释,否则便暴露他的真实身份。爱而生恨,这一招无用之棋,双毁之棋,她还是下了,便是赌气要看看,这二人是否真能两不相疑。   却到底是,料浅了司徒鄞的用心。   她控制不住怒气,也控制不住心疼:“你还要不要命?这么一壶酒下去,你的毒——”   “正因还要留着一口气,我才只喝一壶。”司徒鄞双颊潮红,眼神却异常清醒,没了往昔怒气,只是苦苦地看着眉如素,“你说人想喝醉的时候,为什么往往醉不了呢?”   眉如素定定看他半晌,将他的落寞和无力尽收眼底。   她像是问他,实则是说给自己听:“你为了她,连命都舍得。”   这么多年她所等的,就是这么一个诸望灭绝的结果。   “别再作践自己,我去向她说明阮氏之事。”   “没有必要了。”顿了顿,司徒鄞温柔地叫她:“如素。”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双手重重搭在女子肩膀,道:“我放你走,也许你本不应该住在这里,我误了你。”   酒气氤氲,眉如素的眼泪掉下来,“你醉了。”   “我清醒着。”司徒鄞扬头笑了几下,露出不可一世的乖张,“我的时日不多了,但还有事情没做完。你不该卷进来,李弈城欠你的,我帮你讨回来,至于我造的孽,我亲自来结束它。”   孽?他把我们之间的种种形容为孽?   眉如素惨笑一声,眉目一横,迅速重振了精神。“我不走,我要做什么只凭我高兴,和你无关。”   她从微怔的男人手中拿过酒壶,往自己嘴里猛灌一口。   平生喝的第一口烈酒,真是辣啊……肝肠寸断的感觉,竟然这般痛快。   酒意逼退一切莫须有的情绪,眉如素笑得冷艳倾城:“既然还有余事未完,就不要喝酒了。”   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不理会司徒鄞叫着她的名字。   平生第一次,她不跟随他的脚步,不追逐他的目光,毅然决然将这个在她心里比什么都贵重的男子抛在身后。   她的脚步那么沉重,又那么轻快,仿佛正一步步走进,初见少年时那个韶华无忧、花鸟间鸣的夏日。   那时的少年气质儒弱,眉眼干净,完全不晓得眉如素这一号人的存在。他背手仰望蓝天,眼里有着最无所畏惧的锋芒。 第75章 秋归寄寒   皇宫的消息开始闭塞, 朝堂的事透不进来,容宸宫的人在外走动, 会无故受到盘查。   后宫中,没有妃嫔来问皇上病情如何,她们好像从没有存在过一样悄无声息。   整座皇宫宛若死城。   与胥筠分别三天,失眠三天,第四日请他过来, 将服侍的人全部遣至殿外。   胥筠恢复了往昔风度, 止步于外轩, 鼻翼轻动, 第一句却是问:“你喝酒了?”   我苦涩一笑,早不愿他一口一个“娘娘”地拘礼, 可如今改了称呼, 反倒不知如何应对。   不喝酒, 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我道:“那日, 你不该说那种话。”   胥筠一愣,声低眼低:“心里话, 本是抵死不该说, 却未抵过……”   静了半晌,他没说下去, 换了口风:“不说,只怕便留不住你了。”   我看着他,眼圈一热:“记得那日复尘在此处为银筝求情,我看着你的样子, 心里在想,这样一个皎如云岚的人,怎么能拒绝他呢?”   胥筠猛然抬头,我撞进他怀里。   “你醉了!”他手慌脚乱地扶我。   我没醉,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复尘,我考虑清楚了,你说得对,这的确是我最好的出路。你待我,一向极好。”   胥筠终于扶开我,“你醉了。”   “我没醉。”三壶女儿红上头,眼前之人逐渐模糊,如同有泪噙在眼中。   但我坚称自己没醉,仰头问:“复尘后悔了?”   “复尘永远不会后悔。”叹息随着温淳的檀香淡淡弥漫,胥筠将我安置在椅中坐好,退开一步道:“有什么话不在今日,以后再说吧。”   言罢,他深切地望我一眼,返身而去,至终没有回头。   胥复尘不愧是胥复尘,无论何时何境,不失君子风度。   我手臂轻垂,一枚宫牌滑入掌心,牌上镌的一个“胥”字,清新韶雅,如树当风。   ……   晚间我收拾停妥,换好男子衣装,秋水和鸿雁两个一左一右围在身侧,眼眶皆是红的:“娘娘真的不带包裹吗?宫外不比里头,天寒地冻的,可怎么是好?”   我随身带着银子,又将牧舟的扇子收好,此外无需他物。依次在她们两人肩膀拍了拍,勉强笑道:   “别的什么也不带,否则盘查不好蒙混。我的首饰就留给你二人了,服侍我一场,到头来也没为你们谋个好出路。”   她们无声垂泪,褰裳而拜,向我行最后一礼。   “娘娘保重。”   “你们保重。”   我最后一次仔仔细细地,环视这座华丽又寂寞的殿宇。   没有牧舟的容宸宫,果然一点也不值得留恋。   一路出宫顺利,守门的侍卫看见胥筠的腰牌,没有一个拦阻,甚至连象征性的查问也没有。不敢相信我就这般轻易地穿过重重宫门,出了皇宫。   心中明白,我利用了一个最不该利用的人。   即使开口求复尘帮我出宫,他也会答应,可我不敢面对他失望的样子,不愿给他招惹更多麻烦。下下之策,有时也是唯一的一条路。   此生之缘,惟有相负。   沿路走到洛城最热闹的街市上,感受着久违的人间烟火,想起今日是元宵节。   逛灯会的人们发出噪动欢呼,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洋洋喜气。我吸进一口凛然空气,真正值得留恋的从来不是琼楼玉宇,只是俗世热闹。   宫里很快会发现我不见了,将军府肯定不能回,隔着长街,我远远朝将军府看了一会儿,决定去投奔师父。   草堂中阒无人声,皎月照在院落,只有几张零散桌椅。叫了两声师父无人回应,我进屋里爇上蜡烛,发觉屋中各处生了一层薄尘。   又去云游了?我叹了口气,勉强将草榻收拾一番,疲然躺倒。   ——牧舟,你知不知道,我出宫来找你了。   你会想我吗,我却想你想得发疯。   我想告诉你,我后悔了,心如刀割地悔,度日如年地悔……   次日醒来天光大盛,反应了一会儿,才忆起自己身在何处。屋中晨曦正好,墙角的炉子燃着火苗,一切静谧。   不对……   我愣愣地看着炉子,昨晚我并没有生火。掀开被子跑出去,院中空无一人。   我呼吸急促难当:“牧舟,牧舟是你吗!”   叫了几声,门板后闪现一个青衣人影。   我吃惊地盯着这个人,对方在我的目光中说不出的尴尬,抬手抹了抹头发,局促地避开视线。   我僵声问:“你怎么在这?”   这个叫艾鸣的暴脾气男人此时没了脾气,压低嗓音道:“公子叫我来保护娘娘。”   我倒吸一口凉气,“复尘——什么时候叫你跟踪我的?”   “不是跟踪,是保护。”艾鸣纠正,“从娘娘出宫伊始,属下便跟着娘娘了。公子说属下之前惹您不高兴,所以要属下将功折罪。”   回想复尘最后留下的殷切目光,我心里又酸又苦。原来他一早就知道,非但没有拆穿,还陪我演了这出戏,还派人护着我。   细心隐密至此,复尘,你是想让我内疚一辈子吗?   “娘娘……”   “不是娘娘了。”我疲惫一笑,“你公子有没有说什么?”   “公子只是让我送娘娘、送您一段路。”   我黯然叹息,“一程已经到了,你回去吧,以后的路我可以自己走。多谢为我生火。”   艾鸣睁着铜铃大的环眼,几许小心地问:“您……有话带给公子吗?”   我想一想,寞然垂下眼眸,“没什么话,你走吧。”   艾鸣略有犹豫,终是无言而去。   从来言语最浅,复尘待我之心,三言两语如何搪塞?   我如失珍宝,呆愣愣站在院子里。一个清婉的声音飘忽而至:“真是绝情呢。”   “谁?”   曼妙的身影越过墙头,亭亭落在我面前。这样的天气里,她身上只一件单薄的水蓝纱衣,脸上依旧蒙着薄蜕一般的流纱。   依旧秋波流慧,依旧风姿绝世,依旧能迷死一片男人。   我下意识向艾鸣离开的方向扫了一眼,而后扯出一个苦涩笑容:“秋娘。”   “钟姑娘,好久不见了。”秋娘盈盈一笑,“你该感到欣慰,因为你刚刚救了那个人的性命。”   “虽然这么说,可是看见你,我却不大欣慰得起来。”   秋娘轻笑:“钟姑娘也会讲笑话了。奴却也不愿让你见到,无奈未王要你的人,奴也没有办法。”   昔日太子已成君王,李弈城,真是阴魂不散。我心下狠狠叹了一声,这回可真得认栽了。余光瞥见秋娘腕上的红豆手钏,眉头微动问:“你与琴先生在一起了?”   秋娘有瞬间愣神,而后抬起皓腕,兰气幽幽:“是,他给了奴家最好的。”   “他把一世的相思都给了你……可惜三哥没福气。”我叹:“不久之前,我还在褚宫见过琴先生。”   “奴家知道,寄寒同奴说了。”秋娘莞尔一笑,“他说,钟姑娘弹琴简直是胡来。”   我摊手笑起来:“没办法,权宜之计。”   秋娘看着我的笑容,忽然近前一步,眼神变得微妙:“你就一点也不害怕?”   我不觉害怕,只是无奈:“你要抓我我跑不了,明知跑不了,又有什么可怕的?只是我不明白,姑娘既已找到良配,何不与他远走天涯,何必效命于皇权?”   秋娘不答反问:“你可知道秋娘之‘秋’是什么意思?”   我道:“若是第一次见你,我不妨说些漂亮的奉承话。”   “现在呢?”   我平静地注视她:“秋主肃杀,你是一把杀器,李弈城的杀器。”   “奴是未王陛下最锋利的一把刀。”秋娘风情无限的眼睛越过我,虚渺如梦。   “我们这种人,一旦手上沾了血,就一辈子洗不干净。未王答应奴家,最后帮他做一件事,他便还奴自由。”   “凭你的本事,想走,谁能拦得住?”   “奴随时可以离开,但是寄寒不行。”   我明白了,“所以我就成了成全你们的筹码?虽然想想挺伟大,但我还是不太情愿。”   “那小奴只能说抱歉了。”秋娘手指慢慢抬起,面纱之下娇唇弯弯,“毕竟,姑娘总不能期待李牧舟来救你吧,他身中如影,现在是否活着,还两说呢。”   我的目光一刹冷厉,忽听枯树后响起几声咳嗽,我如同听见了世间最妙的声音,振奋回头,一个人影慢悠悠踱了出来。   来人一身束袖短打的劲装打扮,左肩右斜一条乌紫皮带,直入窄劲腰身。   我向后退了一步。   那人嬉笑着晃荡过来,在我与秋娘之间站定,打量我半天,啧了一声:“越混越惨。怎么,见到我还不老开心的?”   我无力地笑了笑,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楚三派。   三哥一双桃花眼眯起来,“打小看你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怎么越发活出了忍辱负重的性子。这司徒鄞……”   楚三派停住话头,剪不断理还乱地呸了一声。侧脸,好像刚刚发现秋娘,龇起洁白的牙齿。   他的笑容就像一条温顺的小狗取悦着主人的爱抚,我拿不准地看着他,又退一步。   “三哥,你是来救我的,还是帮着来抓我的?”   “啧,就你废话多!”楚三派不悦地瞪过来,转向秋娘和颜道:“秋姑娘,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我楚三若说过什么话让您挂心,您权当我是醉酒胡言忘了吧。今天,我这妹子得跟我走。”   秋娘不说话。   她沉默之时,有种欲语还休的娇媚,叫人看了心痒痒。   楚三派的喉头咕噜一下,秋娘清悦而略带哀怨的声音随风飘来:“楚公子曾说,愿意为了奴家披肝沥胆,死而无憾,这也是公子的醉话么?”   楚三派低头揉揉鼻子,仿佛对这美人计十分受用。半晌,他微微叹气,很认命地说:“你明知道我受不了这个……我对姑娘的承诺句句是真,不管到什么时候,只要秋姑娘一句吩咐,我楚三便是提头来见也甘愿。”   说到这儿,他终于舍得回头看我一眼,“但情归情,义归义,钟了的命我保了。今日不论是谁,想动她,先动我。”   我看着三哥傲岸的背影,感动得有点想哭。   “果然没看错你呀。”秋娘唏嘘:“钟姑娘是奴见过最特别的女子,而楚公子你,是奴遇到的最特别的男子——可惜……”   楚三派目光精锐,右手慢慢按在腰间。   破落院儿出现了片刻停滞,待我视线恢复,两人已斗在一处。   秋娘没有兵器,她的招式同她的人一样,优美得不似在做一件杀戮之事。楚三派手持短刀,招式凌厉凶狠,势压千钧。   刚开始我不懂三哥为何不怜香惜玉了,没过多久我看明白了——   他不是秋娘的对手。   即使三哥拼尽全力,秋娘依旧可以闲庭拈花般挡掉他的重袭。   他手中短刀近不得秋娘的身,秋娘看准一个空当,自己将脸向刀锋递了过去。   三哥收手不及,刀锋将面纱一分为二,露出秋娘那张惊心动魄的脸。   三哥的手明显一抖,就是这一抖,秋娘压着他的腕子回身一旋,一道血口在胸前绽开。   “别打了。”秋娘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楚三派抬手在胸口抹了一把,红着眼道:“我说了,想动她,先动我!”   他再次上前,招式更加狠戾,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   “三哥。”我紧逐那道血拼的身影,心揪成一团,陡然,听见了一道不该属于这个院子的声音。   那是一道熟悉又陌生,微妙又清晰的,金属摩擦声。   意识消失的一霎,来不及喊出:三哥小心…… 第76章 故国河山   水声摇荡中, 我慢慢睁眼。意识缓和片刻,发觉自己正在一条乌篷船中摇晃。   缓缓侧头, 一个高个男人站在船头摇橹,还有一个穿着宽袖琉璃裙的女子,惬意坐在篷外船板上,抱膝望着江上风光。   气候已不是北方的寒冷,细润的风横江而来, 挟带着早春的味道。   我欲要撑臂坐起, 肩膀上立刻传来一阵酸痛。   “唉, 你醒了!”听到响动的女子弯腰走进来, 笑笑地盯着我。   不是秋娘,但我认得她。   “云锦……”看着她神采飞扬的笑脸, 我一阵恍惚, “我在哪?我这衣裳……”   采云锦风情地挑了下眉, “是我帮你换的, 他一个大老粗怎么知道照顾女人呢,所以就找来了我。说真的, 你那身衣服太丑了, 旁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我们未国的衣装,出门在外嘛, 太乍眼总是不方便——你不介意吧?”   未国。   我彻底清醒过来,划船的黑衣人正是陪同李弈城赴宴之人。想来那发出金属之音的隐密兵器,也正出自此人之手。   我抚着吃痛的肩膀,只剩下苦笑的份儿。   “我睡了多久?”   采云锦扳着指头, 算着算着就放弃了,转头不满道:“喂,我就说你下手不知轻重吧!这样柔弱的姑娘,你只消轻轻一击就好,你倒当她是劲敌,不留余力。”   黑衣人恍若未闻,执橹的双臂稳如铁铸。   我的后颈被她说得又疼起来,只得打断问:“秋娘呢?”   “谁知道?”采云锦微笑,“从此世上就没有这号人了。”   “楚三派呢?”   采云锦轻巧地看了我一眼,“你担心的人倒是不少。放心,他死不了。”   我顿了一下:“所以,你们要带我去未宫?”   “是,主子盼了好久了。诶你倒是一点不害怕?在明月楼时我就想问了,你的胆子到底是什么做的?你一点武功都不会,就没想过自己可能稀里糊涂地丢了小命?”   采云锦说起话来没完没了,那黑衣人看模样就知是寡言之人,天晓得这位活泼的姑娘憋了有多久。   我不得不再次打断她说话的兴致,“你们……有李牧舟的消息了吗?”   船身蓦然摇晃,采云锦向黑衣人抱怨一声,并未理会我的问题,却将一样东西丢来,“你的。”   我接过,是牧舟为我提诗的扇子。   上言离别久,于子朝共昏。   我将扇子握在手里,抬眼看着他的故国河山,透骨的思念在心底疯狂蔓延。   如果早知道会经历前途未卜的分别,当初我一定不会那样疾言厉色地对他。   死咬着嘴唇,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呜咽。   “都是苦命人,最苦命的就是女人。”采云锦不关痛痒地发着感慨,目光多了一分忧悒。   “别想不开啊,”过了会儿,她补上一句,“你要是跳水,我可不捞你。”   随行的黑衣人形同幽灵,一待上岸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采云锦将我送到未宫,早有一顶双人小轿在宫殿侧门等着,送我上轿之后,采云锦亦不知所踪。   刚出褚宫又入未宫,我欲哭无泪,也只好听之任之。   未国的皇宫不比褚国豪奢,没有五步一金十步一翠,殿阁清爽,庭园雅致,处处得见尚俭之意。   一个宫女将我引到一处精致轩台,精舍之内,已备好一桌丰盛筵席。   还有一个等待多时的人。   李弈城稳坐当前,褪去长裘的他一身轻简龙服,贵气泫溢,眉宇间隐隐有牧舟的影子。   到底是血脉之亲,隔着两方水土,亦有迹可循。   一眼之望,竟不由看愣了神。   “可还耐看?”他饶有兴趣地抿一口酒,眼中深沉的笑意亦像极他的兄弟。   我偏头不睬,李弈城反指敲敲桌子,“前番承蒙贵国款待,这桌酒席,特意为褚国的皇后娘娘接风,娘娘为何不坐?”   我漠然道:“褚后已死,我是钟了,不是皇后。”   “那,便称一声钟姑娘——其实,我该叫你为弟妹的。”   “当不起。”我睨着此人,语气愈发不屑:“不过数月,太子殿下成了未王,我该道声恭喜。”   “未国早晚是我的,有什么值得高兴。”李弈城表情淡然,“反而见到姑娘,本王却很高兴,因为姑娘在这儿,我那个宝贝弟弟也会来的。怎么说呢,你是花儿,他是蜜蜂,寻着你的味道他就会飞过来。”   我忍着气道:“他偏偏不来,你当如何?”   “来与不来,等着看就知道了。”   李弈城的神色平静到叵测,只有一双眼分外精亮,“可惜啊,他离家早,不然我会教他,不要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愚蠢,而且危险。”   看着他的薄唇一张一合,我心里阵阵发寒,只觉面前之人像一条毒蛇,只消一眨眼,就能致人于死地。   若非毒蛇,怎会忍心用毒折磨自己的亲胞弟十几年!   “如影……”我咬出这两个字,“解药呢?”   “这都知道了?”李弈城笑了一声,“这个名字还是本王亲自起的,是不是很美?”   “你就不觉得一丝亏欠吗!”一颗泪珠随着我的吼声颤抖着落下来。   “哟,心疼了?”李弈城的眼神如万年寒冰刀剑难移,他缓缓走到我面前,俯下头,说了一句话。   我如坠冰窟。   小宫女进来的时候,李弈城已离开很久,她对着呆坐的我欠身行礼:“奴婢小珠,是皇上遣来服姑娘的。姑娘在此处有任何需要,告诉奴婢便是。”   是个年纪很轻的丫头,纤清的脸庞属于南国特有的温婉,我戒备地看她一眼,“我没什么需要,也不需服侍,出去。”   小珠敛目道:“皇上盯嘱奴婢一定要服侍好姑娘,姑娘若是想独自清静些,奴婢在外面候着便是。”   我不置可否。   “那这桌菜……”   “撤了。”   腹内空辘,却不想吃李弈城准备的东西。与这样的人交锋,我自认不如。   本以为至少这几日,李弈城不会自找无趣地打扰我,不想第二日清早梳洗才毕,房门便被撞开。   几个趾高气扬的宫女,簇着一个头戴凤冠的华服女子走进来,小珠在旁拦着,口带哭音:“皇后娘娘,您不能进去呀!”   一看这等情形,我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且不论褚国未国,后宫之中都免不了争风吃醋之事。不动声色地打量来人,对方算不上一个好看的女人,只有一双凤眼尚有可取之处。   我冷冷地看着她,她则愤怒地瞪视我。   半晌,见我既无惧色也不打算开口,未后失了一气之勇,拔高声音问:“你就是褚国的那个什么银筝公主?”   我勾过一缕发丝,懒懒道:“不是。”   “皇后娘娘与你说话,你什么样子!”未后身边一个小婢高声道。   “不必把皇后两字抬出来唬人,风水轮流转,今日之皇后,也许到了明日便一文不值。”我神色极其平静,“我似乎是你们未王的贵客,现下,我有些不大高兴了。你们走时把门带上。”   “好啊,果然是娇生贵养,脾气大得很嘛!”未后脸色发青,将我上下打量个遍,冷笑讥嘲:“果然是个勾引男人的狐媚坯子,瞧瞧这脸蛋、瞧瞧这身段……怨不得皇上自打褚国回来就对你念念不忘——你们褚国女子都是天生的狐狸精!”   我站起身,故作风情地笑了笑:“这女人不漂亮也没什么要紧,只要多打些粉脂,总是盖得住的。但不漂亮又爱生气的女人就不一样了,她们不但会越变越丑,而且老得很快。”   “你!”未后气得扬起手,僵了半晌又放下,居然掩面哭了起来。   这让我始料未及,想不到未国的皇后是个色厉内荏的角色,若真是银筝在这儿,她怕是要被活活气死。   “娘娘,我们走吧。”先前叫嚣最凶的婢女低声劝说。   未后啜泣两下,红着眼对我咬牙,“你别得意得太早,我收拾不了你,有人能收拾你!”   这群赫赫扬扬而来的人,又赫赫扬扬地离开,小珠傻愣在原地,我推她一下,“去帮我准备早膳吧,饿了。”   “这……”小珠眨了几下眼睛,“此事要不要禀报给皇上?”   “这等小事有什么可说的。”我不耐烦地回答,心中的郁气倒是一扫而空。   李弈城到底得了消息,下朝后直接赶来。乍见他朝服在身、金冕束发的形容,我心中一惊:此人有霸主之相。   为掩心神,我冷着脸道:“未王少见。”   昨日始见,今日又来,李弈城听得嘲讽,淡笑一声:“本不想来给钟姑娘添堵——听闻与皇后见过了?”   “未王见谅,我欺人了。”   李弈城“呵”一声,不在乎我的反感,越性坐了下来。   “早见过褚国女儿的伶俐口角,皇后不及你,你不及银筝。”顿了顿,他漫无痕迹地问:“听闻她自戕了,就为了避这门婚事?”   还惦记着银筝?我冷笑道:“未王不是说,不要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吗?”   李弈城宽容一笑,不再提银筝,只道:“牧舟与你在一起,一定很愉快。”   被自己亲兄算计,不人不鬼活了多年,若还不能有个令他愉快的人陪伴,你忍心吗?   这话几乎脱口,好歹被我忍住了。收紧拳口,我换过话题:“先未王的陵寝,似离未宫不远。”   李弈城目光一震,眉心皱出两片竹痕,凝我许久,“你,想去祭拜?”   我道:“如果方便的话。”   “你是褚人,却要祭奠未国的先王?”   我收紧掌心,静静道:“不论国事,只论人情。牧舟的父亲,我理应祭拜,难得有这个机会。”   “好啊。”李弈城收回探究的视线,长身而起,“难得弟妹有心。”   两乘马车,一来一去。皇陵内守护森严,为低调行事,未入庙祠,只在外围遥祝香烛。   敬香之时,我在心中千万遍祈祷:未国列祖在上,今日妾妇不以禇人之身,只以李牧舟妻子身份,请求诸位仙灵,保佑牧舟平安无事。   李弈城说得不错,即使远隔千山,只要牧舟得知我在这里,一定会来。我心中亦有直觉,他很快会来。   我发疯一样地想见他,又希望他不要出现。 第77章 飞龙相会   此后数日太平, 没人再来扰我,亦不见李弈城。   这日用过早膳, 小珠提议道:“姑娘,您如果觉着憋闷,奴婢可以带您去梳桐山转转。那里风景好,山顶上有很大一块平台呢,最宜欣赏风景。”   “梳桐山在哪?”   “就在皇宫西面, 隔着很近。”   想起皇陵背倚的那片山峦, 我试探问:“我能出宫?”   “离得这么近, 虽是出了宫门, 也不算离宫。”小珠兴致很高的模样,“皇上交代过, 若是您想出去走走, 可以去那里看看。”   “他还真是体贴。”我冷冷一笑:“那便去走走。”   梳桐山的确不远, 比想像中要高。我与小珠沿阶梯向上, 夹道两旁种着细梧,一部分树枝已抽出嫩芽。   我感慨:“果然是一方水土, 若在褚国, 怎能在这时节看见新芽?”   “姑娘真的是褚国公主吗?”小珠在身后脆声问。   我不答,一鼓作气登上山顶。俯瞰四方, 攒蹙千里可见,隐隐还看得清来时的那条江。   想问这江叫什么名字,小珠突然跪倒:“奴婢叩见皇上。”   我眼色蓦地一沉,李弈城慢悠悠地抬阶上来, “走得这样开心,连后面跟着人也不知道?”   “未王好清闲,专门跟踪怕我跑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兴致全失。   “哪里,本王想着下朝过来转转,不想钟姑娘也有如此雅兴。”李弈城侧头对小珠道:“你先退下。”   山风微冷,徒留我们两人,我的目光愈发不善。   “钟姑娘好像不太高兴啊。”   “面对阁下尊容,很难高兴得起来。”   每次见他,便想起他用毒控制了牧舟十余年,便恨不得一刀捅了他。   然不管我如何横眉冷对,李弈城从不在意,轻闲道:“横波遣雾聚,曲黛倩人颦。钟姑娘生气时亦有如此风情,怪不得牧舟视你如珍。他打小不喜读书,如今,呵,也会写情意绵绵的诗了。”   “你怎知——”是了,羊在虎口,有什么能瞒过他?我压下愤怒,学他的样子微微一笑:“守株数日,人影不见,未王坐不住了吧。”   李弈城薄笑镇人:“谁坐不住谁知道。别忘了,这里不但有你,还有解药,再迟几日,可就神仙难救了。”   一句话点中命门,我切齿道:“未王手足深情,真是令人感动。”   “说得好。”李弈城噙着危险笑意逼近两步,我不自主地后退,望见山下峭壁,登时脚底发软。   “晕高?”李弈城有趣地再进,我再退,足临绝壁,又是恐惧又是窝火,一瞬生出拉着他同归于尽的念头。   正当此时,一声尖哨破空,一个快如闪电的影子急掠过来,李弈城抖动身形,随着人影急退。一声对掌过后,两人一触即分,一分即止,如两座沉峰对峙。   那是一张与李弈城三分相似的脸。   我的胸口涌出热流,才要开口,那人转回头,冲我眨了眨眼。   不对、他不是……   “我那弟弟若是有你一半功力,也算对得起我。”李弈城气定神闲地掸掉袖上灰尘,不甚认真地问,“未请教?”   来人没趣地叹了口气,伸手从脸上撕下□□,高声嚷嚷:“听见了吧,他说你武功比不上我,我觉得这话挺公道!”   “胡扯。”斜刺里再窜出一条人影,速度丝毫不逊于楚三派。   一身白衣,如谪仙下凡,轻飘飘落在我的面前。   那双眼睛,是我心心念念的深潭。   我当头撞进他怀里,双手死抱住他。   “钟了。”久违的低音勾住心魄,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冲出来,泅湿他的肩膀。   “你知不知道……我、我……”我泣不成声。   “我知道,我都知道。”牧舟抚着我的背,暖如春水,“我只是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你过分!”   “是,这次我做得过分了。”   牧舟全然不顾忌旁人,眼中只我一人。他无比慎重地牵过我的双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套上我的手腕。   桃花木镯,乌光轻泛。镌刻着流丽花枝,开满相思。   “这些日子,我刻了很多镯子,边想你边刻,没日没夜地刻……我选了一个最好的带来,就怕你不肯原谅我。”他眼里亦有水气蒸腾。   我哭得更凶,紧拥真实在怀的温热,“我坏了什么东西你都要赔么?我丢了夫君,你能赔给我吗?”   牧舟抿开薄唇,声色宠极溺极:“我把自己赔给你,可好?”   “喂喂,这边还有人呢!”对面的楚三派十分不满,跟着压低声音嘟囔:“好歹给刚刚失恋的人一条活路啊。”   始才回神尚有另两人在场,我忙抹了泪,低头往牧舟背后挪了挪。   牧舟牵稳我,抬起头直视李弈城,“我要去父王的陵墓祭奠。”   李弈城脸上无惊无讶,兄弟二人对视一瞬,李弈城道:“好。”   “在这儿等我。”牧舟低头对我说。   “牧舟。”我紧紧抓住他,生怕他再次不见,“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乖,等我回来再说。”褪去浮华凛厉的男子眸光潋滟,低头在我唇上一点,“放心,我一定回来。”   我惴惴不安地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心中一半是失而复得的欣喜,一半得而复失的忧惧。   楚三派走过来拍拍我,“放心吧,他肯定会回来的。你这男人啊,啧啧,真是不得了……”   我抹了脸问:“三哥怎会与牧舟一道?那日你与秋娘交手之后,发生了什么?”   楚三派没什么答疑解惑的兴致,若有似无勾起嘴角,“哪来这么多话,等着看戏吧。”   约略小半时辰过去,未等到他们回来,却听一阵脚步从石阶传来,我循声望去,惊道:“云靖,你怎会在这!”   仆仆风尘而来的正是云靖,他身穿银丝薄铠,手提七珠宝剑,凛冽剑气透过眉锋,气势逼人。在他身后,是一身褚国行军装的冠剑。   旷日未见,冠剑高了瘦了,变得黑了,劲瘦的脸孔棱角分明,已无当年儒弱。   云靖看见我亦是一怔,随即冷哼:“李牧舟呢,他约我来此,自己怎么不见踪影?”   “你果然守时。”声音自云靖背后响起,李弈城与李牧舟并肩走近。   牧舟脸上全是亲和之色,仿佛半点不介意云靖生擒他的过节。“我该叫你云亲王还是褚王?”   云靖不语。   牧舟了然点头,“看来还没登基继位,褚国的烂摊子也不大好收拾吧。”   一个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云靖推剑出鞘,也仅仅一个瞬间,他压住杀气,冷冷问:“你信中说的那件事,当真算数?”   “算数啊,我——”   “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李弈城忽然打断他们的对话,脸色比云靖还要难看。   “解释,简单。”牧舟不慌不忙,眼中带笑,“我给云靖写了封信,告诉他在这里碰面,与未国签订十年不战之约,然后他就来了。”   “我说的是合州失守之事!”李弈城右手骨节暴起,似乎随时会砸上牧舟的脸。   我暗惊,合州是未国与岱国接攘之地,向来不兴兵事,如今居然失守了?看李弈城如此暴怒,恐怕是在山下刚刚得到的消息,此事难道与牧舟有关?   转头向三哥问询,他眼中藏着戏谑,抱着手悠哉游哉,当真看起好戏。   牧舟轻抬下颔,“大哥这么聪明,这件事岂非一想就明白了?”   “你想说这是岱军所为?”李弈城冷笑,“你真以为我会相信梁袖有这个胆量,敢与未国开战?你到底玩的什么把戏!”   “信与不信在你,但并不能改变事实。”   牧舟将云靖暗惊的表情收于眼底,悠然抖开玉扇,“我今日前来,便是要促成褚未休战之事,解甲罢兵对谁都好。大哥是聪明人,如果褚岱真的联手发兵,腹背受敌之下,大哥有几分胜算?”   “褚岱联手?”李弈城脸上的愤慨慢慢散去,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色。他有意无意瞥了云靖一眼:“你这话骗小孩子还行,想诓我,太低估我李弈城了吧。看云亲王的样子,是对此事全然不知,我更连半点岱军的影子也未见。在我面前,还是别摆弄你那点小聪明吧。”   “小聪明啊……”牧舟突然安静下来,苦涩地笑了一声,“你打小就这么说。”   他想起了儿时,自己永远追着高出他许多的兄长身后,跌跌撞撞向前跑的狼狈,想起了兄长一边嘲笑他笨,一边教他引弓射箭、执笔习字的往事……   他从没有机会了解,这个永远走在他前面的男人真正的心思,就算在如影发作生不如死的时候,他也不曾真正把他恨入骨髓。   因为记得他说:牧舟别怕,哥哥保护你。   尽管这可能是一个最大的谎言。   牧舟呼吸一顿,咳了两声,手指不经意揩过嘴角。   “算算日子,撑到今天是极限了吧。” 李弈城目光飘渺,“牧舟你呵,就是不听话。”   我顿生不祥心念,沉沉向前迈出一步,牧舟心有感应般转向我,微微摇头。   那双眼睛里,盛着睥睨天下的狂傲与自恃。   我停步。   那一刻我确信,不是李牧舟低估了李弈城,是李弈城低估了李牧舟。   “急什么,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楚三派轻声说。 第78章 梳桐之盟   “我知道, 你并不在乎我是否在褚国的皇位上。”   静默一时,李牧舟再度开口:“我做褚王, 可帮你图谋褚国,我不做褚王,褚国内乱,你一样趁虚而入。我这枚棋子,活与不活, 结果都是一样, 这就是大哥高明的地方。”   李弈城目色沉郁, “但我以为, 你至少会为了自己的命,按照我的计划做。”   “是么?”   “是, 因为换做是我, 我会这样做。一个人的命若没了, 就什么荣辱贵贱都没了, 你心里就算再恨再怨,也一定会先保住自己的命。”   李弈城无奈地笑了一声, “可惜你还是那么笨。如果你帮我灭了褚, 解药我定会给你。”   牧舟偏头,一池目光全落在我身上, “如果真是那样,她一辈子都不会理我了。那我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李弈城轻哼一声,丝毫不掩饰他的鄙夷, “别当着人家的面儿尽捡好听的说。我知道你真正要的是什么,但是牧舟,你永远也做不到。”   牧舟的眼神一变,“大哥怎么知道——我,做,不,到?”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的不屑不亚于李弈城。四周无风,却有遒劲的气流穿棱于二者之间。   突然,一股更凌厉的风势从崖底袭来,须臾之间,众人眼前多出一个硕大的人影!   不,那不是一个人!黑影从中间一分而二,其中一个向后退了两步,另一个向前近了两步,众人这才明白,刚刚竟是后面这个轻功超绝的人携着另一人,从悬峭的山峰下飞跃上来的。   看清来人的瞬间,我全身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牧舟露出预料中的笑意。   “梁兄,你来晚了,害得我白说了许多废话。”   这位姗姗来迟的岱国之主,一边整理衣衫,一边拱手道歉:“真是抱歉,小王乘舟渡到兰江中心时,船底出了问题,害得小王差点淹死在江里,真是想来后怕。哦,未王,云亲王,褚后,大家都在,小王可是错过了什么?”   李弈城指节哔剥之声触耳可闻,“本王的未国何时变成了市集,让尔等想来就来?!”   蕴藉不改的梁袖赔笑:“未王莫要动气,只因未宫四围守卫森严,小王又无武艺傍身,只好另僻蹊径。再说,三国签署和平之约,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何必为无关紧要之事伤了和气?”   “三国?”李弈城与云靖异口同声,一个怒火中烧,一个出人意表。   梁袖无辜地张张嘴:“怎么牧舟兄,你没与他们说清楚?”   “原来如此。”李弈城转瞬就明白过来,对梁袖怒极反笑:“所以合州的确是你捣的鬼?梁袖啊梁袖,本王倒是一直错看了你!”   “不过,”他话锋一转,戾气逼人:“这个人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甘心为他铺路?你别忘了,他此时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你真不怕岱国因你而遭受灭顶之灾!”   梁袖看了牧舟一眼,微微叹息道:“未王没有看错我,我就是一个胆小无能的小国君主,既没有未王的魄力,也没有牧舟兄的智谋。不过牧舟兄口中的条件实在很诱人,小王只好冒一冒风险了。”   李弈城将一字字咬出锋刃:“你信不信,本王让你走不下梳桐山。”   “说来惭愧,小王来之前已经交代好后事。”梁袖自嘲一笑,“我有两子,就算遭遇不测,也不致动摇岱国根本。”   李弈城的目光在梁袖身上定了两秒,又转向李牧舟,目光如刀刮骨:“我失于衡在先,损合州于后,便是拼力一战,也绝不会受人摆布签什么和约,你又待如何?”   尽管李弈城极力镇定,但我看得出,他素来引以为傲的冷静,正在土崩瓦解。   “我说过了,今天无论是谁,都说不出一个不字。”牧舟沉静地应了一声,没有激厉言辞,没有剑拔弩张,可正是这无形的气势,足以压倒三军。   他迎着李弈城的目光,叫出冠剑的名字。   冠剑上前一步,面无表情道:“垒上积强弩,百步一突门,鸟云之阵,阴阳皆备。未王对这话应该不陌生吧。”   云靖意外地看向冠剑,显是对此一无所知。感受到那道锐利的视线,冠剑动了动唇角,慢慢低下头。   李弈城脸上的血色已然褪去,“你,怎么……”   “他怎么知道未国边关的布防对吧?”许久不言的楚三派抖擞精神,十分做作地亮了亮嗓子。   “褚未两军在边关对峙多年,谁也攻不下谁,只因褚有钟辰,作战骁勇;未有朱枢,布阵如神。”楚三派吊儿郎当:“不得不承认,朱枢的确是兵神,用兵布阵之诡谲,有时让钟将军都毫无办法。当然,他这名字也忒占人便宜了。不过么,他用兵虽然厉害,但布防图这么重要的东西,只锁在一个盒子里就太儿戏了——”   言及此处,盗圣得意地翘起小拇指,“不巧,我用指甲轻轻一碰锁就开了,更不巧,我随便瞄了那么几眼就记住了,大概朱枢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军机已然泄露,未王你得降他的职啊。”   “李溯。”李弈城的身子微微发抖,如同被斩虎尾。   楚三派最爱做的,就是往别人伤口上继续捅刀子,嘿嘿续道:“钟将军此时已将贵军的布署摸得门清了,这洞若观火的仗要是打起来,不知这朱叔会不会变作朱侄儿呢?”   冠剑在旁平静补充:“如若未王不与盟约,发兵就在今夜。”   “李溯!”   牧舟眉心寸动,话音冷漠无情:“大哥,抱歉了。”   梳桐山顶漫长的沉寂,所有人都看着李弈城。   “好、好!”   李弈城瞳中墨海如泅,难以名状地扯了下嘴角。“不愧是李家人,够狠,够绝。”   很难用语言形容李弈城此刻的样子,不是惊惶,不是挫败,甚至依旧保持着不可侵犯的气势。但每个人都看得出,不可一世的李弈城眼里的光芒,倏地一下,熄灭了。   牧舟轻轻别开头。   良久,李弈城喑声道:“……你将于衡还给未国,我与褚岱签订盟约。”   牧舟声如止水:“抱歉大哥,恐怕不行。于衡我许了梁袖,这就是他出兵的好处。”   被掠在一边多时的云靖终于被激怒了:“于衡是褚国的地盘,岂是你说让就让!你以为自己□□无缝可以左右一切?大不了我不签这份盟约,让钟辰攻破未国边城!”   牧舟歪过脑袋,无奈地看着脸色涨红的司徒仪,无声的眼神似是在说:傻弟弟,你怎么这样天真呢?   钟辰不会听命于云靖。   虽然我不知牧舟用什么方法说服了哥哥,但钟辰此时的心愿,和牧舟想达到的目的一致,就是罢兵和盟。没有人比哥哥更想解甲归田,能还天下百姓十年太平,比什么都重要。   牧舟算准了这一切,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没有人会选择对自己不利的一面,事实上,他们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牧舟淡淡看着云靖,“我在位三年,在褚国朝堂插进了多少未国眼线你知道吗?我一离开,朝局纷杂,你现在是无人能动,无人敢用,没错吧?”   云靖咬牙不语,这番话说进了他心里。他手中有剑,却无可奈何。   牧舟微笑:“我出一张名单,让你拔掉钉子,算我送你的登基大礼。条件是于衡归岱——人家献了这么多年贡银,褚王你不算吃亏。”   云靖听到这声“褚王”,脸色微变,沉默了半晌,终究说不出一个字。   梁袖抖抖衣袖,向牧舟一揖到地,“小王谢过牧舟兄。”   牧舟晃着扇子,玩味地看着他,“我怎么觉得,今日是梁兄坐收渔利了呢?”   梁袖隐晦一笑,“承蒙抬爱。”   云靖愣愣注视昔日的兄长,抖着唇角问:“你兜兜转转,逐个制衡,究竟为了什么……”   牧舟收扇落掌,露出得偿所愿的笑意。   今日中原三国的帝王集聚于此,而能左右棋局的人,站在中央。他手里没有一兵一马、一城一池,却能字句掷地如山,手段扭转乾坤。   他所谋之事诡谲莫测,没有人相信他能做到。   但是他做到了。   褚国不亡,未国也不亡,这就是他的目的。   而他,要在两国之中全身而退。   男人如释重负地向我走来,仿佛将吹开万顷花丛的春风都踏在脚下。   *   褚、未、岱三国国君,于未宫议事殿中签订了停战十年的和约,三枚鲜红的玉玺盖上绢帛,鼎立势成。   和约一签,李弈城自然不能、也没必要再对梁袖与云靖如何,他们两行人偷偷摸摸上山,却是光明正大地走出了未宫。   临走前,云靖面对牧舟,似乎有话想说。他别别扭扭地尝试几回,还是放弃了。   他大概是不知如何对这个叫了十几年兄长,既痛恨又佩服的人开口。   牧舟坦然自若,在云靖转身之时轻道:“做个好皇帝。”   云靖僵着背影踏出殿门。   于是在场之人止剩下李弈城、李牧舟、楚三派和我。 第79章 大结局   【往世潜梦】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梳桐山上一场激烈角力之后,大家都显得精疲。   “大哥。”牧舟脸色苍白地叫了一声。   李弈城动动肩膀, 不再咄咄逼人,“我以为,你会用解药的事来跟我讲条件。”   “刚刚形势逼人,大哥也没有用解药的事跟我讲条件。”牧舟眼中流露一抹柔弱,是弟弟向兄长撒娇的神情, “你我皆知, 不需如此。”   不需如此, 因为那是你欠我的。   “是。”李弈城苦涩道:“你不是问我父王临终前说了什么吗, 我告诉你,他让我发毒誓, 等你回来后给你解药, 并保你余世富贵太平。父王心中最是疼你……可牧舟, 你对未国做了什么?”   “我对未国所做, 不及大哥对我所做万分之一。自然,在大哥心中, 我一己之身, 同样不及未国万分之一。”   牧舟尾音散落,低头哀笑:“父王最是疼我……大哥, 你可疼我?”   李弈城微愣,忽而大笑。   随着笑音,我突然胸口奇痒,一口血应声喷出, 软倒下去。   牧舟抢步接住我,立时双眉倒竖:“你对她做了什么?!”   稳操胜券的表情回到李弈城脸上,沉低笑问:“你以为,你赢了?”   楚三派蹲身扣住我的脉门,脸色变得难看至极。他抬指连点我数处大穴,疼痛却丝毫不减。   “没用。她入宫第一日我给她喂的毒,今天正好第七日。”   李弈城似笑非笑地睨着胞弟:“如影初次发作的滋味,你一定记忆犹新吧?”   疼!每一处有血液流通的地方都翻江倒海地疼!我喘息着避开牧舟生疼的目光,死死咬住牙关。   李弈城所说不错,进宫第一日,我便中了如影。李弈城不需用什么威逼手段,那时我已为俎上鱼肉,没有一丝反抗余地。   当时,这个男人眼中闪着不寻于世的邪恶,问:你是想让牧舟活命,还是想让自己活命?   “傻子,中了毒怎也不知吭声!”楚三派细长的眼眯成了两柄薄刃,欲要长身而起,却被另一只手定定摁住。   牧舟缓缓站起身。   他向前踏出两步,后背坚硬如铁,道:“解药给我。”   每一个字,都似从地狱捞出,淋漓着黄泉的死气。   李弈城没有危机迫近的慌恐,依旧闲闲:“解药只有一颗。父王说了,这药是留给你救命的。”   “你给她下毒的时候我的命就没了!”绝云扇应手而出,尖锐的暗刺抵住李弈城喉咙。   李弈城笑了:“你以为能杀我?别忘了,你的功夫还是我教的。”   “那是七岁之前的事。”   回应牧舟的是一声轻哼:“偷偷摸摸练武,能练出什么好路数。”   “你可以试试!”   “牧舟不要……”我声细如蚁,眼前业已模糊,却仍努力睁大眼睛,想把他看得清楚一些。   青丝渗墨,白衣漫雪……这个人,注定是我跨不过去的劫难……   “大胆贼人,尔欲何为!”   僵持之中,殿门忽被粗暴地撞开。一个身着杏红长帔的妇人厉喝一声,疾走进来。   此人身边的随侍看到殿内情形,皆吓得六神无主,有反应快的向外高嚷:“来人啊,有刺客!”   “喊什么,闭嘴!”李弈城状若无事,对妇人露出宽慰之色,“母后莫慌,他是牧舟。”   未国太后听到这个名字,惊怒的表情瞬间定格。   可以看出这是个很美的女人,即使青春不再,依然有十足的风韵,她的两个儿子都继承了她的优点。然而当这个女人死死盯着牧舟时,这种美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尖酸与刻薄。   她抖着身子伸手拦扇,牧舟没有瞧她一眼,将扇尖往前推了一分,“别过来,不然你宝贝儿子的命就没了。”   一个巴掌掴在牧舟脸上。   “牧舟!”我低吟一声,三哥把我往怀里按了按。   “好一个逆子,你还想弑兄不成!”未太后双眉倒竖,眼里全是嫌厌之色,“你若想杀,哀家在这儿,你把哀家杀了吧!哀家全当没你这个儿子!我只是后悔,当初生下你时怎的没掐死你,留着你、呵,竟成了未国的祸害!”   话如惊雷落在我耳边,比之身上的痛楚更加难忍。天下哪有母亲这样恶毒地说自己的亲生儿子?牧舟受这半世之苦,她难道丝毫不曾愧疚?   牧舟执扇的手臂,一点一点,无力垂了下去。   他低下头,将自己埋在一片阴影里,喃喃道:“母后心里,何曾有过我这个儿子……”   李弈城神色微动,将未太后拉到自己身边,“母后先回去,这里的事孩儿来处理。”   未太后看向长子,目光立刻转为关切,“可是城儿……”   李弈城坚持道:“送太后回宫。”   未太后对他的话格外宽从,抚了抚他的手背,依言而去,至此没有再看牧舟一眼。   当她从牧舟身近经过时,前一刻还雷霆万钧的男子浑身一软,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又支撑着自己重新站直。   “有时候,我会假设自己并非是她亲生。”随着殿门关闭,牧舟苦笑开口:这样我会好受很多……”   兀自嘲讽着,他向李弈城伸手,重复:“解药。”   他们之间,只余这二字。   李弈城也失了凌厉,或许因为那一巴掌,或许是他看到了弟弟眼里的绝望。   “你真要为一个女人,连命也舍了?”   “给我。这是你欠我的。”   “牧舟……”   修长的手固执地停在半空。   “我可以给她潜梦丹……”李弈城有了退让的意思,却被牧舟厉声打断:“那东西我吃了十几年,你想让她和我一样半死不活地活着吗!”   我不清楚这场交涉究竟是如何结束的,直到一颗药丸塞到我嘴里。   周身被冷汗湿了个透,一道光束射进眼中,英俊如初的人殷切望着我,仿佛岁月一直静好。   “乖,咽下去。”   我固执地摇头,牧舟轻浅地叹了一声,薄唇覆上来,迫着我咽下。   这一枚解药的滋味,比□□更苦。眼角无声滑下一行泪,我直直望着牧舟,想要牢牢记住他的眉眼。   心中万绪齐喑,话到嘴边止有轻呓:“你如此待我,叫我怎么还?”   微凉的唇瓣轻轻点上我的额头,细碎的呼吸化为呢喃:“我要你活下去。”   “傻瓜……”我竭力抬手抚着牧舟面容,桃花木镯轻轻动荡,“没有你,我怎能活得下去……”   【江山无主】   一切纷扰,宛若一场从未发生的梦魇。   窗外的人行之声渐渐熙攘,二月春光透过轻纱,照上鸳鸯流锦的被子。未国都城最贵的客栈,最好的客房,我坐在床边,安静守着榻上之人。   数日来牧舟呼吸安稳,一动不动,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只是睡着而已。   离开未宫时,李弈城没有过多为难我们,想必他也明白,他不能再对牧舟做任何事情。   当这位手段凌厉的傲世君主,面对着昏迷的弟弟欲言又止时,我猜,他心底其实是拿牧舟没有办法的。   正自出神,手中的指头忽然动了一下。   我惊喜看去,牧舟的睫毛颤了颤,缓慢睁开眼睛。   刚刚苏醒的牧舟似一个初生的婴儿,瞳中一片纯粹,毫无杂思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嘴边渐渐聚出浅笑,“没想到,阎罗殿里也有钟了这么好看的人。”   我眼圈一红,掏出帕子为他擦脸,“就算阎罗殿真有美人儿,也是孤魂野鬼,要将你的魂儿勾去的。”   “我的魂早就被你勾去了……”他声音哑得像沙,轻轻扣住我的手腕,“我没死?”   我点头:“是如素。”   眉如素在生命将逝之时,已将解药炼了出来,只是劫天牢时太过危急,没机会交给牧舟。临终前,她把藏着解药的戒指交给我,我一直带在身上。   我看着牧舟,缓着语声道:“如素有句话,让我转告你。”   牧舟缓缓眨了下眼睛。   我顿了一顿,确保自己不会哭,才屏声道:“如素说,这辈子为你做的每一件事,无论对错,她都不悔。”   牧舟蹙眉如伤,良久低言:“是我负了她。”   我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勉强劝道:“你刚刚醒来,不要想太多。”   牧舟却拉住我的手,“钟了,你可怨我薄情?”   薄情于人,是为深情于我。应绿、如素、吴氏的脸在我脑海一一闪过,浮世如梦,身不由己,我若言怨怪,岂非糟贱了牧舟真心?若言不怪,岂非成了个心狠自私之人?   然而,当牧舟这些日子不言不响躺在床上,我心中所惧的,不就是怕他再也醒不过来?我心中所期的,不就是余生与他两相厮守,衷心不移?   既如此,得如此,又何必叶公好龙,自找烦恼。   “牧舟。”我软软看着他,把话说得清楚:“你是我钟了的夫君,是我此生唯一梦冀,我心爱你,也认定你。”   牧舟深深望着我,眼中闪动幽重的水光,启唇未语,房门突被大喇喇地推开,楚三派负手进来,“什么心心爱爱的,一点也不害臊!”   三哥一转眼,望见床上略带愠色之人,啧了一声,拔高音调闲侃:“终于醒啦,你也算好福气,让我家小丫头守了你这么多天,还有我这个劳力兼护卫,青山绿水,可不能忘了我这份恩情啊!”   他这么一闹,搅没了屋里的伤感之思,牧舟半怒半笑,音色仍是发虚,“怎么哪儿都有你。”   楚三派露出大受伤害的模样,“你这是典型的忘恩负义,小人嘴脸!”   又休养过几日,牧舟的身体全然恢复。附了十余年的沉毒一袪,他整个人都显得脱胎换骨,神容熠熠。   我问他感觉如何,他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   楚三派功成身退,兀自回江湖逍遥快活去了。我与牧舟在客栈流连几日,决定回褚国。   一朝天子一朝臣,云靖上位,绝计不会再用钟辰。哥哥解下任来,在洛城郊外建了处宅子,将娘和小妹接过去住。   回家之前,我打听到迢儿如今的住处,与她见了一面。   盘起发髻的迢儿看上去成熟不少,只是一开口说话,仍是唧唧喳喳。她如今和张路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且后来居上,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一家团聚,娘显得十分高兴。牧舟的事我没有对她细说,娘也一句没有问过,只让我给爹爹上柱香,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保佑我平安喜乐。   再与家人相逢,我是怎样都开心,不觉和娘亲耍起嘴皮子:“娘,这么多年您一直让我求平安喜乐,爹爹听也听烦了。”   “他敢厌烦?”娘小心地擦拭爹爹的牌位,“你如今这么顺心,还不是你爹保佑你呢。”   “是是是,那您就让爹再保佑钟辰给您娶进一个漂亮媳妇,再给您添十个大胖孙子!”   “你这孩子……”娘被我提醒,忽然煞有介事地盯住我的肚子,挑西瓜一样拍了拍,“这么久了,如何还没个动静?”   我红了脸,暗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嚷着:“饭好了没有,我去叫哥哥他们吃饭!”一溜烟地逃开。   哥哥和牧舟正在庭中切磋武艺。牧舟逃出天牢之后,一直躲在瑶城军营之中,所以无论云靖如何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他。   我想不通的是,牧舟到底用什么手段说服了钟辰让他帮忙?问这两个人,他们永远一副神秘的样子,摇头道:“不可说。”   两道遒逸的身影动若游龙,我倚着廊檐瞧了会子,向他们笑道:“好了,吃饭了!”   一个小人儿从我身后钻出,张着双臂直直向院中跑去。阳光下的牧舟玉姿如树,听得动静,把绝云扇往钟辰手里一抛,回身将钟星抱在怀里。   钟星顺势凑到牧舟脸旁,吧哒亲了一口。   “哎,你姐姐会吃醋哟。”牧舟笑笑地逗她,不忘得意地向钟辰炫耀。   不过数日,这小妮子与牧舟混得异常熟稔,一本正经地说:“没关系,姐姐不要你,星星要你。”   我哭笑不得,钟辰更是羡慕得牙根发疼,尽最大努力扯出一个笑脸,向钟星伸手,“星星,好星星,哥哥抱抱好不好?”   钟星小脸一扭,埋在牧舟肩膀,闷声道:“不要,哥哥丑!”   牧舟大笑:“星星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钟辰郁闷了,走过来向我大吐苦水:“你说这孩子怎的跟我不亲呢?我给她买糖的时候,她怎的那样热情呢?”   “嘿,星星不是说了嘛,因为——哥哥丑啊!”   见我幸灾乐祸,钟辰按住我的脑袋,“他这么招女人喜欢,日后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正闹着,娘过来叫人:“准备开饭了,都在这儿磨蹭什么?星星,跟娘去洗手。”   牧舟放下钟星,目视一团可爱的女娃跑开,走到我身边,有意无意地环住腰侧,耳边轻道:“孑群这是嫉妒。”   耳朵倒是够用。我哼了一声,故意板起脸,“哥哥说得没错,如果以后你敢和别的女人亲近,我就——”   “钟了过来吃饭,等谁请呢!”饭厅中忽然吼出一嗓子,是钟辰在发邪火。   接着是母亲的声音:“凶什么凶,不当将军了不起吗?”   牧舟没忍住,鼻子里发出嗤嗤笑音。   *   碍于洛城地处天子脚下,位置敏感,我与牧舟耽了一月,不敢再留。我们决定去拓衿,那里民风淳朴,远离纷争,是个定居的好地方。   娘亲理解我们的难处,临行之前,殷殷嘱咐我们要照顾好自己。   两年之前,亦是如此向母亲兄长拜别,不同的是,如今已有良人在侧。   洛城东山之上,我与牧舟默然并立,在离开前最后看一看这个涌动无尽风云的地方。   夹着春寒的风从背后吹来,牧舟为我拢过吹散的鬓发,我转头问:“如今云靖坐在你曾坐过的位置,会不会不甘心?”   牧舟洒脱一笑:“我所求的已站在我身边,此等乐事,南面之君不易,怎会不甘?”   说罢,他慢慢敛起笑意,双眼望向远方,目光有不堪惊扰的惆怅。   他过去十几年太过艰辛,尽管表面上无懈可击,内心有个地方却一直在淌血。他不肯去恨那些抛却他的亲人,于是所有苦水,都变作欲笑还颦的无言相对。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   “钟了。”牧舟看向我,语气平添沧桑:“我这辈子辜负过许多女人,唯独你,是我一生的债。今日之后,我便是再世为人,我会倾尽余生让你幸福和乐。”   我心中温暖,“那怎么行,我也会倾尽余生让牧舟幸福和乐,不然便显得我欺负人了。”想了想,又道:“我与复尘……只是朋友,你不要误会。”   牧舟笑了,“我知道。我只不过有些嫉妒。”   “你嫉妒他?”我很意外,想他在梳桐山上的绝傲风采,莞尔一笑:“可这一局棋,你却完胜他了。”   “完胜?不见得吧……”牧舟眼睛一眯,“你想过没有,以胥筠的缜密,若想置我于死地,我怎能轻易逃出去?我给云靖修书请他赴未,云靖必会找胥筠商议,如此凶险之事,若非有十足把握,他怎会让云靖冒险?”   我没想过这些,惊疑地看着牧舟。   “我觉得——他知道我想做什么,而且顺水推舟帮了我。”想起这些年输与胥筠的棋,牧舟喟叹一声,发自内心地称赞:“复尘此人,当真难得。”   我点头,复又微笑:“夺取容易,舍弃犹难,牧舟也难得。”   牧舟笑容明艳,“我输了他,但赢了你。”   “所以呢?”   男子临风而立,将万里江土收入眼底。“所以,这天下江山本来无主,让他一子,又有何妨?”   (全文完) 第80章 番外一   在拓衿的栈馆住了一月, 钟了这日早起下楼,风姿卓然的男子正在堂中等她。   时逢暮春, 李牧舟已换了轻简的湖色轻衫,手提折扇,触眼润白的玉坠子随风而动,端端气度闲洒。   一见他,钟了的眼中立刻盛满春水, 快步过去拉住他的手, “今日是不是来接我回家?”   一抹柔情散在眉间, 李牧舟醇声笑道:“是, 我来接你回家,娘子。”   月前他二人刚到此地, 当务之急便是选宅。李牧舟将这事大包大揽了过去, 只将自家夫人安排妥当, 一应勘址选地之事都不用她操心, 且动作十分神秘,说要予她一个惊喜。   出了客栈门, 钟了大大抻个懒腰, 眉眼间全是雀跃,“在这里住了一个来月, 骨头都待懒了,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不错,李牧舟想,如此做某些事情也会方便许多。挽住娘子的手, 他含笑问:“是要雇辆车子还是走去?那里离街市较远,走路大抵要多花些时间。”   钟了抬头看看明碧的天色,“春色如许,不妨走走。”   宅子的确选在幽僻之地,对于两个历过太多繁俗事务的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所在。   行了一时,绕过几街,待钟了一眼看见幽巷中一扇精整的大门,预感奇准地问:“就是这里?”   “就是这里。”   钟了笑,“我喜欢这里。”   “呵,还没进去瞧呢。”   “虽未瞧过,我却已知道了,你选的地方自然很好。”   钟了眼中明光闪烁,明明已不是少女的年纪,有时依旧会露出天真神情。   牧舟淡淡微笑,这地方虽是旧宅,翻新也真花了他一番力气。忙了这些时日,为的,正是她眼里的欣喜。   庭院宽敞,地面铺着整块的白石板,莹白如雪直通廊前。   精舍数间,芭蕉一片,间有石杌几点,太湖闲置,比起居家感觉,却更有一番隐士风味。   “喜欢吗?”李牧舟从背后搂住钟了,下巴点在她肩上。   “喜欢极了!”想到从此后要与牧舟两人厮守在这样一个地方,不受外人打扰,钟了的心尖上像抹了蜜糖一样舒甜。   “那要怎么奖励我才好?”低低痒痒的,诱引一般的询问。   钟了偏头,在他颊边落下一吻。   牧舟满意嗤笑,钟了忽想起一事,“这宅子,恐怕要不少钱吧……”   牧舟知她所想,漫然扫视新居,不甚在意道:“放心,没动他给我留的东西。若是动了,他便知道我身在何处、做些什么,呵,我还不想惹上这个麻烦。”   他口中之人正是他的同胞大哥李弈城,他们之间的复杂恩怨,非但外人不能解,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不能完全说清。   见钟了仍旧存疑,牧舟笑了,“我总会给自己留些退路吧,娘子尽管放心,此后生计之事,绝不会难到你身上。”   钟了想:我既跟了你,自然没什么担心。   屋中布置亦清雅非常,多是照钟了的喜好所设。   一炉混着桂花气的幽香细细燃着,牧舟指了指螺钿点漆的黄梨榻,滚了下喉咙,“试试看,舒不舒服。”   钟了未留意他声中变化,只点头道:“看着很好,我们可以挂上软云丝的……”   话没说完,人被扑倒在榻上。   柔软的锦褥垫在后背,她瞪着头顶目色迷染的男人,轻轻推了一下。   这一下自然是推不动的,非但不似拒绝,反而更如撩拨。   牧舟的眼眸瞬间蔓开□□的光彩,紧紧压住身下柔软,咬上小巧的唇瓣。   钟了喘息细密,努力放纵心中奔涌的河滔,却只是引得更窒烈的潮水。她的手也开始不老实,不自觉向对方滚热的身上探去,趁着间歇低呻:   “你这一早上、费这么些事……就只、为了这个……”   通红的面颊,配上变了情调的声线,似控诉,又似欢愉。   “该说筹谋已久。”牧舟硬着声,利索除去碍事的衣物,雪白的胴体一丝不落现在眼前,如一块天地难寻的绝世美玉。   不是第一次看见,却总如第一次看见,忍不住身体里那道一声紧过一声的弦。   弦音如雷乍响,如雾缥渺,难以抵抗地催促着他,去做一件世上最为愉悦之事。   说什么人生若只如初见,每一眼见你,都是初见。 第81章 番外二   搬入新居后, 迎来的一个节日是端午。钟了提前几日便备好糯米苇叶,自己做的, 总比买现成的有趣儿一些。   在厨房忙活着,一脸无所事事的牧舟逛进来,看见钟了专注地捏米团,笑赞:“娘子手艺真好,看着形状便知好吃。”   “这样歪瓜咧枣的形状也夸好, 你是——别闹, 手上湿呢!”她避开牧舟的亲昵, 男人小狗一样蹭上来:“娘子做的, 自然都好。”   “别忙着恭维,您老人家什么好的没吃过?”   牧舟笑:“倒是啊, 看到糯米, 想起那一年的团子了, 要不, 娘子再做一回?”   回应打趣的是一声轻哼,两人正在说笑, 忽然听见敲门声, 隐隐还有人叫着“姐姐、姐姐。”   钟了与李牧舟对视一眼,心中皆想:找咱们的?忙洗了手一同到门口, 刚刚打开门,便有一人跳出来,大喊道:“漂亮姐姐!”   钟了吓了一跳,看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陌生男人, 穿着褐色的粗麻衣衫,一张脸方方正正,只是眼神有些痴傻。   不等询问,这男人忽然一把揪住她的手,嘿嘿地笑着重复:“漂亮姐姐!漂亮姐姐!”   牧舟眉头微皱,拂开这人的手。   他本是收足了力道,不想痴子依旧“哇”地大叫一声,随即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知所措,口里仍不停地念叨着那四个字。   “这人是打哪来的?”钟了也有些不知所措,求助般望向牧舟。   牧舟轻轻叹气:“前几日倒是在附近见过他,小孩子一样趴在地上找蚂蚁,神志很是疯傻……他大概不知何时看见了你,觉得你美若天仙,就跟了过来。”   “这时候开什么玩笑。”   不轻不重地剜了相公一眼,钟了柔声去问痴子的住处,痴子反而躲闪她的目光,却又不肯走,只杵在原地自言自语。   牧舟无奈。他并没有开玩笑。本来,见有人轻薄钟了,他气还气不过来,登徒浪子还好说,可对方偏是个傻子,他李牧舟总不至于与一个心智不成的人置气。   钟了半天问不出个所以然,李牧舟定睛凝向那人,声似玉玦琤琮:“你说姐姐漂亮,是吗?”   说也奇怪,钟了费了半天口舌,不及牧舟一句,痴子直愣愣看向发问之人,喃喃:“是,姐姐漂亮,姐姐漂亮……”   牧舟脸上露出一点笑意,“那姐姐想去你家里做客,你肯领路吗?”   痴子怔在那里,似在脑中消化牧舟的意思,许久后他眼放光亮,上去拉钟了的手,开心道:“姐姐走!姐姐走!”   牧舟早将钟了拉至身侧,不防被痴子握紧了手,犹豫一瞬,也没有推开,只随着他向前走。   钟了跟在二人身后,看着他们手拉手的模样,实在好笑。   牧舟好像背后长了眼睛,有些威胁的意味:“你再笑!”   钟了闷头抿了抿唇,而后快步上前,低声问:“你何时转了性情,这样好说话了?”   牧舟睨她,“我从前脾气很差么?”   “不善。”钟了窃笑着实话实说。   痴子的家离得不远,两间简陋破旧的茅屋,一缕炊烟直上。   篱院中,一个银丝斑驳的妇人急得六神无主,恍然看见儿子蹦蹦跳跳地回来,差点掉下眼泪。   跟着儿子回来的两人身着富贵,气度不似常人,老妇又不由惶恐起来,一把拉过儿子,躬身道:“小儿不懂事,可是在外惹了麻烦,冲撞了贵人?老妇人在这给二位赔礼了。”   辞色卑微至极,让人听了不忍。钟了忙道:“婆婆客气了,只是这位大哥迷了路,我们住在附近,便将他送回来。”   “两位真是好心人。”妇人连连道谢,眼角闪出一抹泪色。痴子仍是一无所觉,看看娘亲,再看看钟了,始终扬着不解世事的傻笑。   钟了心下欷歔,“婆婆,只有你们两人住在这里吗?”   妇人点头,“老身姓纪,乃是土生土长的拓衿人。自从嫁了孩子他爹,生下了他,就一直住在这里了。他爹走得早,是享福去了,苦了我们娘俩……”   “我看这个大哥是有些病症……”钟了斟酌着问:“可为他看过?”   纪婆婆一声叹息:“打生下来就如此了,早些时候,郎中巫医不知请了多少,都没什么效果,后来……也便听天由命了。”   老妇目中露出慈爱,“我也想得开了,只要他活着,就是我的运气……哎,你看,怎么与贵客说起这些。”   钟了忙要安慰,无言半晌的牧舟取下腰间荷包,缓声道:“我们夫妇来拜访近邻,疏于准备,这是一点心意,望大娘收下。”   纪婆婆蹉跎的脸上现出惊愕之色,退步摆手道:“这怎么行呢,我、我不能收的。”   痴子在旁舞着手高喊:“能收的!能收的!”   牧舟微笑:“不错,大娘收下吧,便为令郎置些吃穿也好。”   纪婆婆感激,接过钱袋便要跪下,被李牧舟一臂扶住,声音是令人安心的沉稳:“大娘不必客气。我与内人初来此地,四处都不熟悉,以后还需大娘多多照应。”   纪婆婆连声应了,心中很明白,这位贵气公子是拣些好听的话来宽慰她。没有什么好东西报还,只有自家菜地上的新鲜时蔬,摘下许多装在篮子里:   “这些乡下东西,恩人未必吃得惯,不过是个野意,老妪也没什么能报答的……”   牧舟从容接过篮子,对钟了一笑:“看来我们晚上有的吃了。”   钟了呆呆看着他,有一瞬间,恍觉眼前这人与从前有些不同。   ——他身上那种凌厉之气不觉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光同尘的温暖。   从前他是杀伐决断的帝王,是万民仰视的对象,但此刻,他心意满足地站在一片炊烟中,手上提着个菜篮,如同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   能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岂不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两人走出去很远,牧舟开口:“怎么不说话?”   钟了迎着夕阳,长睫上跳跃着变幻的霞光。她看向牧舟,只是满足地笑。   纵是千言万语,又怎么抵得上良人在侧,两心相倚?   牧舟摇头叹气,“傻子。”   钟了用肩膀撞他,“谁傻了,晚饭还想不想吃了?”   牧舟挨近她,笑声丝靡,“娘子若不愿做,我便吃些别的……”   地上一道倩影登时定住,咬唇轻啐:“在外也这样不正经。”   男人哈哈大笑,拉长了声音:“我只是说想吃些别的菜,娘子,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第82章 番外三   晞光柔柔地打在窗棂细纱上, 钟了赤/身裹在被子里,鼻间发出一声含义不清的轻哼, 悠悠转醒。   身畔无人,人坐在窗下桌案前,执笔勾画着什么。   他只随意套着一条白色亵裤,墨发凌散披在肩背,健壮的胸膛迎着朝阳, 泛出蜜色的光泽。   钟了一只胳膊伸出被子, 懒慵慵看着侧颜极有魅感的人, 哑声问:“在做什么呢?”   “画你。”   钟了轻挑了眉头, 咕哝着:“你兴致倒好……”   昨夜将她折腾到骨头都快散了架,这一大早的就这样好精神, 怎样想都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更丢脸的是, 昨夜她禁不住了那般讨饶, 反叫他笑得得趣。   想到此处, 钟了随手将身边东西丢过去,落在男子怀里时, 才看清是自己的肚兜。   牧舟拾起一抹艳色, 尚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头问:“怎么了?”   钟了坐起身, 拥被拦在胸前,气呼呼道:“你、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从前不是哪样?”牧舟的心思留在纸上,随口问了这一句。   随即他似有所悟,目不转睛地盯了娇俏的娘子一会儿, 笔杆在指尖旋了个转儿,漫笑倾身攀在榻边,“娘子的意思是,我从前未能让你尽兴?”   “闭嘴!”   钟了羞恼,却实在装不出凶狠的样子,不免又泄气地叹了一声,披件褙子,踱到桌前看画。   牧舟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坐回椅子,将人提到自己腿上。   雪白紧实的双腿,在敞开的宽衣间展露无遗,丰盈的曲线则如幻雾隐现。她在看画,男子在看她。   “许多年不动笔,为什么又画了?”   牧舟避开视线,急需话题来转移注意,心不在焉道:“许多年不动笔,一搁便退步了。”   钟了看着画中人,不真不假地哼了一声,“画别人那样用心,画我却十分不像,可见你不认真。”   紧密倚偎的一声幽叹,牧舟扳过她的身子,清切目色中分明有了千尺深潭。   “我只怕满心满眼都盛不下你,你却还来酸我……”   素来听不得他的情话,钟了面皮发热,忽然觉着对方的变化,忙起身拉紧衣衫,“我、我去做早饭……”   牧舟“嗯”了一声,眼睛却没有挪动。   钟了暗叫大事不妙,急匆匆地去更衣。   牧舟笑了一声,看着娘子举手投足的慌忙,复又薄薄吐气,按捺自己毫无节制的情/欲。   换好衣裳后,牧舟的画也成了。   钟了嘴里刻薄,还是准备着将这幅小像妥妥收藏,无意瞥见握笔的手,她不禁微诧:“左手?”   “是左手。”牧舟将人再次揽在怀里,“从小就是左手,后来改了多年,如今已有些不习惯了。”   钟了抚上他骨节分明的指头,眼中蒙了层暗霜。   虽则他们现今的日子宛如烟火神仙,再快活也没有了,可她每每想起从前牧舟受过的苦,还是心里发疼。   “没事的。”   牧舟猜到她的心思,用手刮她鼻尖,笑得很释然:“我所历经的这些事,好像都是为了遇见你。遇见你,一切都无比值得。”   “我宁愿你不要吃这么多苦。”钟了埋下头。   “傻子,我现下不是好好的么?”   “要是我早点遇见牧舟就好了。”钟了窝在男人温热的胸膛呢喃。   “你五岁就遇见我了,还要多早!”牧舟叹笑两声,故意去逗她,“那时候娘子一团奶气,已经有秀色可餐的意思了。”   钟了果然不再难过,轻轻“呸”一声。   牧舟薄唇弯起,萦出蔚然不散的眷恋绵延。   犹记得那年天黑路险,整座皇城灯火宴宴,惟有他身处的地方一片荒芜。那时的他,是一条被缚的苍龙,满腔郁愤只能在寸心腾挪。   当他觉得漆漆天地没给他留下一丝仁义,冥冥命数没给他余有一条出路,当他在心中漫骂嘶吼绝望,一抹粉红闯进视线。   当时只道是寻常,多年以后才知,那道颜色是注入心间的杨枝净露,为他撕开一线黑暗,点亮一星光芒。   钟了,我一生舛途难料,却终究幸何如之。 第83章 番外四   作者有话要说:  复尘的番外,请查收。   至于谈不谈恋爱的……   (一)   “啪。”   一声清脆的棋子落枰, 着玄蟒朝服的男子扫视棋局,收回执子的手, 微微露出笑意:“这一盘,是臣输了。”   初夏的风搅起一阵香,芍药花瓣飘落在棋盘上。司徒仪看了对面一眼,“要承让五子,才能胜你一着啊。”   胥筠颔首:“皇上棋艺大有精进。”   司徒仪手指漫敲椅背, 闻言笑了:“朕知道, 若你想赢, 让五子也能赢。那个人早就说过, 复尘的棋艺,朝野上下难逢敌手。”   处于变声期的少年, 嗓音已不似从前清扬, 淀下的沉厚, 如他的目光多了层不可刺探的深意。   胥筠的眼睫更低一分, 不语。   司徒仪口中的“那个人”,已成一个禁忌, 这一年中无人提起。   又起一阵暖风。紫宵阁楼台依旧, 花香依旧,棋局依旧——君臣却已不同。   司徒仪似笑非笑地审视胥筠:“最近朕听到一些传言, 说朕年少无为,比不得故去的先皇兄。”   胥筠听到“先皇兄”,眉心激皱,立即起身道:“皇上——”   司徒仪眼色一深, 截断他的话问:“复尘觉得,朕比他如何?”   胥筠神情峻肃,拱手道:“皇上乃俊秀英才,于狂澜之地拨乱反正,恩威并施收复朝野,大臣附,百姓信,实是无愧之明君。”   “是吗?”司徒仪似乎没太在意这些话,微微倾身,信手拨弄棋子,用闲聊的口吻道:“不知为何,我最近常常想起……那个人,想起他说的一些话。”   他偏头看向胥筠,拍了拍自己的雕藤圈椅,“他是不是说过,复尘你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胥筠霍然变色,拂身跪倒在地:“皇上,逆贼之言惑乱君心,请皇上明鉴!”   司徒仪没言语。胥筠就那么跪着,腰间白玉的绦子垂在地上,似随了主性,飘来荡去却沾不上一丝尘土。司徒仪就坐在那里,脸颊一侧削冷的轮廓,眼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许,司徒仪眼里回了神,起身拍拍这位风神逸秀的表兄的肩膀,“不过随便一说,怎么跪下了?快起身,母后若见到,该怪朕不懂事了。”   胥筠肩上一重,心上也一重,未敢动作,二度揖首道:“复臣为臣,君上为王,复尘自当尽瘁为君,万死不辞。”   “嗯。”司徒仪应了一声,背手看着天边一片云脚,表情沉静得对不上一张十五岁少年的脸。   又是一阵不知底里的静默,司徒仪话风一变:“表兄也老大不小了,有合意的姑娘,该为自己打算,不只是朕,母后也急得不行,就差下道懿旨为你选秀了。”   胥筠眉宇皱成峰峦,一个头叩在地上:“臣万死不敢!”   “当然,你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当然知道。”司徒仪嘴角噙着淡笑,满意地将人扶起来,行若无事道:“复尘回去吧,这里没什么事了,改日朕再向你讨教棋技。”   望着挺俊的背影离去,新继一年的褚王心想:刚刚,即使在那样逼仄的情形下,他的眼里也没露出一丝惊恐,清荦坦荡得——让人找不出破绽。   司徒仪冷笑一声,眼神如之前一辙,一片空虚难测。   (二)   胥筠回到府中,要了一杯茶,在厅中出神想事。艾鸣轻唤了好几声,胥筠才听见,抬眼问:“什么事?”   艾鸣觑眼瞄了瞄公子的脸色,他从来忖不透自家公子的心思,只是像这样明显的发呆很少见,试探着问:“公子刚刚说‘可惜过了’,是……什么意思?”   胥筠微愣,“我刚刚说话了?”继而淡淡一笑:“没什么,帖子是谁的?”   艾鸣连忙递上手中拜帖:“是公主府送来的。”   胥筠的神情柔和下来,帖上是银筝的笔迹,邀他过府一叙。嫡亲的兄妹,故意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语气,不难猜那丫头又在琢磨着什么鬼主意。   吩咐艾鸣备轿,胥筠换了身常服赴公主府。银筝自戕一事过去许久,每每想起,他心里还是后怕。   新王继位以后,风云多变幻,他像当年陪那个人一步步巩固权柄、在朝堂立稳脚跟那样,尽心辅佐着司徒仪,但对很多事情,还是看得淡了。如今对他最重要的,只有这个妹妹,银筝安好,便比什么都紧要。   胥筠进得府门,左右未见一个当值。一径入二门,这下子一眼便看见东堂外檐下靠着一条梯子,一个藕衫黄裙的女子站在梯顶,正摇摇欲坠地伸手够着什么。   “银筝!你又——”胥筠血气上涌,一句训斥未完,就听廊柱里一声轻哨,梯上的女子绣鞋一偏,直直坠了下来。   女子侧脸的瞬间,胥筠发觉并非银筝,仍是心头一紧,飞身接住下坠之人。   女子稳稳落进胥筠怀里,两人原地打了个圈儿,一方手帕从胥筠襟中挣出,落地响起玉碎之音。   胥筠目中一瞬笼了层云雾,轻轻放下女子。   那女子立足不稳,嗅着弥淡未散的檀香气,双脚又软了。胥筠单手扶住她:“棠小姐可有受伤?”   吏部尚书棠觉臣之女,胥筠曾与她有几面之缘。棠沅望着眼前玉容漆目的男子,只知痴痴摇头。   “那就好。”胥筠拾起地上的素帕,摊在掌心,把玉镯的碎片一段段拼起,一边捡一边道:“银筝。”   被点名的人从柱子后露出半个脑袋,看到地上的东西,表情变了几变,从兄长面上看不出情绪,不敢道歉,缩着肩膀叫了声“哥”。   胥筠眼不错睫地将碎玉小心包好,始才扫了银筝一眼,又温和地看向棠沅:“你们谁告诉我,怎么回事?”   棠沅垂眼,怯怯地盯着这一袭梨白轻衫。初次见他,他也是这样一身皎云之色,目色相遇的一瞬,天地初静,梨花新开,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妙难忘的时刻。   今天,此刻,这片云就在她的面前,棠沅却恍觉这个人比从前让她遥望时更加不可企及。   刚刚,他是抱住自己了吧?可他拾玉的样子,好像比接住她时更小心温柔。   女儿家的心思敏感,认得那手镯是女子的饰物。可……从没听说胥大人有心上人,银筝也从没提过……   呆呆的棠沅一脑子糊涂念头,银筝早急得跺脚了,“哎呀,你怎么变哑巴啦,倒是说话呀!哥哥,棠沅……”   棠沅如梦初醒地拉住银筝胳膊,看好友快人快语的架势,吓得几乎捂她的嘴,抢过话道:“我……我弄坏了大人的东西……”   嗫嚅一句,又不知说什么好了。好在胥筠雅怀,道句“无妨”,银筝接口道:“我们本来踢键子玩儿的,不小心踢上屋顶了,就……”   没等她说完,棠沅忽揖了个福礼,埋头蚊声道:“不敢打扰大人与公主,我、我便先告辞了!”   “喂!”银筝一脸意外,叫不住落荒而逃的身影,恨铁不成钢地喊:“你跑什么?你怕什么?这里有吃人的老虎呀?”   一转脸,发觉兄长的脸色,有那么点像吃人的老虎了……   (三)   胥筠拎着稳筝进内堂,自择了椅子坐下,不轻不重地问:“说吧,怎么回事?”   银筝撑着脸皮,小声道:“没怎么回事啊,就是踢键子……”   “踢键上高瓴,公主好脚力。一府中没个伺候的人,要一个姑娘登梯上房,贵府好差事啊。”   听着话风不对,银筝立马转舵认错,顺便卖了朋友:“好啦,说就说,不就是沅沅她倾心于大哥嘛,日日茶饭不想的,就差得个相思病了……”   银筝觑着兄长,看他没有过多反应,大着胆子往下说:“爹娘不在了,大哥对自己的事又不上心,自然要我这个做妹妹的操劳喽。沅沅人美心软,才情也好……”   “我没操心你的婚事,你倒先管起我了?”胥筠打断那张可气的小嘴儿,眉目一抬:“你让人家姑娘登梯子又是怎么回事?”   再怎么装生气,面上还不是凶不起来?银筝对付兄长的脾气很有经验,搅着手帕嘟囔:“也不怪我呀。”   胥筠:“不怪你,难道怪我?”   “就是怪你呀!”稳筝得了机会,两眼精光地望着兄长,“就是因为你太优秀了嘛,惹得洛城待字闺中的小姐们神魂颠倒。沅沅在我面前都要哭了,我有什么办法?   “我只好随口哄她:我家兄长最是自重守礼,若他碰了你的身子,碍于礼数必会娶你。没想到沅沅是个实心的妮子,把玩笑话当了真,说出去的话,我怎么往回收?无法,只得……替她出了个主意。”   胥筠抬手盖住眉心,这种话若换旁人讲来,他必抬步就走,偏偏自家妹妹没羞地说出来,反而想笑。   “她若真出了什么意外,或崴了脚,或伤了容貌,你要我怎么向棠大人交代?”   银筝眼珠转了转,“若是如此,大哥责无旁贷,正好圆了人家的心愿。”   “你、”胥筠咬咬牙,又没法子地气乐了:“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子!”   银筝乖乖不语,等了一阵,估摸着胥筠虚火过去了,软软道:“大哥,对不起嘛。”   呵,礼数。胥筠轻叹一声,将一帕子碎玉摊在桌上。   银筝的确了解他,刚刚接住棠小姐时,他碍于男女之礼,蜷掌以臂耽住她的后背,多用了几分力气,玉镯才会从衣襟掉出来。   团圞坚贞,到底有不能保全的一天。许多东西,不是想藏就藏得起,想留就留得下。   银筝的调皮一下子不见了,她知道这镯子是谁的,知道大哥心里那道隐伤。暗怀愧疚,可又隐隐觉得,这东西碎了也好。   不等她说话,胥筠道:“替我扔了吧。”   银筝有些诧异:“大哥说,让我……扔了?”这不是他贴身珍藏,最为着紧之物吗?   “扔了。”胥筠重复得清清楚楚,清风流云的目光,没有一丝伤迹。   “……也、也好。”银筝贴着椅面坐下来。胥筠瞥她的样子,好笑地探手过去敲她的头,“做什么一副苦相,怕我收拾你啊?”   银筝嘿嘿笑,兄妹俩说几句有的没的闲话。说到宫里的事,银筝沉吟问:“大哥可觉得,云靖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虽然司徒仪已经登基一年,但她的称呼总也改不过来,毕竟是从小一起玩闹大的。   胥筠顿了一下,淡淡道:“不管是谁坐上那个位置,或多或少总会改变的。”   “可是我觉得……”银筝忧色重了一分,不知该怎么说。她上次进宫见到云靖,他身上散发的疏沉令她陌生,若说这是帝王之威,那么他眼里偶尔闪逝的空洞,便让人感觉有点……吓人。   胥筠拉过银筝的手,温和地看着那道伤疤,问:“你觉得李弈城是个怎样的人?”   银筝乍听这个讨厌鬼的名字,白眼一翻:“烦人!”   胥筠笑了一声,而后正色道:“李弈城,是个有野心的人。”   一个有野心的人,不可能忍受十年罢战之盟,只要未国的威胁存在一天,皇上就要倚用他一天。何况还有岱国梁袖,他多年的伏低做小、韬光养晦,绝不是为了享一隅之安。   当年那个人一手促成三国合盟,看来皆大欢喜,其实,是无形中改变了三国的国力与形势,使这盘棋更加复杂。   那个人……聪明地从棋局中跳脱,可对手的位置,从不会空缺。   胥筠想起司徒仪长考的模样。主少国疑不可怕,怕的是君主自疑,那孩子还是……   胥筠眼锋一敛,及时打断自己的想法。即使独处暗室,即使在自己的脑海,他也绝对不会妄政疑君。   是以他只对银筝说了一句,就不再说下去。银筝似懂非懂地看着大哥,犹有隐虑:“大哥,你说云靖会不会……”   “银筝,不可议君。”   “放心!你大哥心里有数的。”两人闻声一惊,一人推门而入,却是个身形窕细,穿着蓝黛粗裙的女子。   这女子闯进别人家门,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气,清水素面的相貌说美也美,说普通也普通,年龄却不大好分辨,二十三十都说得。背后交叉背着两样灰布包裹的东西,当是长剑。   银筝一愣之下笑脸跑过去,脆生生地喊:“睿姐姐你来了!”   胥筠看看不速之客,又看看妹妹,略感无力:“这又是哪一出?”   银筝跟来了靠山一样底气十足:“府园花开正盛,我特请睿姐姐来赏花的,不行吗?”   “又是和人踢键子,又是请人赏花,你很忙啊。”胥筠开始认真地考虑,是不是真该好好收拾这个不安份的妹妹一顿。   黛裙女子微笑看向胥筠,“听胥公子的意思,似乎不大欢迎我?”   “岂敢。”胥筠惟有苦笑:“沈姑娘于胥筠有恩,肯屈足前来,在下欢喜得很。”   (四)   胥筠的一身功夫承自一位游侠前辈,江湖人洒脱不拘,教了他功夫,却不与庙堂中人认师徒名份。沈睿君与那位前辈是同门,如此便和胥筠有了些淡到不能再淡的关联。   两人相识得早,不过也只是相识,从来见面点头,话都没说过一句。直到银筝出事那次,胥筠求到沈睿君那里,姑娘二话不说,帮他请来了救命的人。此后却是与银筝一见如故,成了朋友。   银筝与沈睿君热络了两句就躲得没影了,胥筠受托带沈睿君去后园观花,回想银筝临跑前意味深长的眨眼,恨得牙痒。   沈睿君江湖风气,跟在胥筠身侧,一派从容淡然。园子逛了几亭儿,她停步一灌锦带花旁,开口:“我最近新得了一对宝剑。”   胥筠看着女子的背后,失笑:“姑娘特意背了剑来,难道是要与我试剑?”   “正是。”沈睿君利落地解下一柄剑,抛在胥筠手里。   胥筠接过,有些反应不过来:“……江湖中高手如云,在下这点拳脚,怎敢班门弄斧。”   银筝可以与她秉烛夜话,亲密无间地共眠一榻,然他们似乎还未相熟到这个地步吧。沈睿君是受银筝之邀前来,却怎么像是来找他的?   沈睿君说了声“别人不配”,将另一把剑提在手里,示意胥筠取剑一观。   胥筠对上女子沉净的目光,定了定神,依言拔剑出鞘。但见手中之剑纤细薄利,剑腹处两道束腰,有流水过石之姿,镡口之下錾着两字。   “流蕴。”胥筠轻念。   沈睿君露出笑意,抽剑点地。“渊谋。”   胥筠眼光亮了亮,点头道:“流而不蕴,渊而有谋,果然是对好剑。”   “君子之剑,在我所识人中,只有你配得一试。”   沈睿君自少时混迹江湖,风雨无数,见人亦无数,然而说出这句话,全没有一点赞扬夸张的意思,好像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胥筠平生谦逊,闻言动了动嘴角,竟未推辞,一丝不苟地束好袖袍,正色道:“在下剑法不及,只好请姑娘让五招。”   当初为了谢恩,他曾请过她一顿酒席,那次只知她酒量好,未见过她的剑法,但想来是在他之上。   “五招?”沈睿君眼尾上扬,难得流露一丝俏皮,刚说他君子,掉头就耍赖。罢,五招便五招吧,叩指在剑脊弹了一声,龙吟中一剑刺出。   她手里的渊谋比流蕴厚重,剑势也刚猛,胥筠之剑轻逸,亦以小巧剑法应对,腾挪间不自流露风吹密叶的温柔。   明媚天色花影间,两道身影交错,自有绵绵之意。   沈睿君在外出手,信奉的是一招致敌,因为给对手留下一分余地,自己就多一分死亡的危险。像她这样在悬崖边行走的人,没有侥幸可言,多出的一分不确定,有时就等于死亡本身。   但试剑不是对敌,两人半个同门,沈睿君一时竟也被他克住。被缠引得无奈,十招后女子蹙眉换了一套剑招,便在换式的瞬间,中盘现出一个破绽。   胥筠眼光如电,剑尖向沈睿君胸前递去,行了寸许又退了回来,一退之机,沈睿君斜肘飞挑,流蕴脱手掉进花丛。   沈睿君收剑,不悦地看着胥筠:“刚刚为什么不攻?”   胥筠不作表情时,眉眼也似带着温柔之色,他道:“是在下不敌。”   “你明明知道刺过来我也躲得开,为什么不刺?”沈睿君带着不尽兴的恼意,直直盯着胥筠。   胥筠低了低头,将剑取回,双手托还给女子,“试剑又不是搏命,何必犯险。”   沈睿君瞥了一眼,不接,负气似地抿了唇,半晌自破自道:“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   这句卸去力道的话多少有些无奈,胥筠却不仅无奈,简直无辜:“我怎样了?”   她要试剑,他陪她试剑,怎么好像他做错了事一般?   沈睿君看看他,收剑入鞘,背身揪下一片花瓣:“你怎样?你是个呆子,是个傻子,胥复尘,一味高风亮节做君子,是要吃亏的。”   胥筠看向手捧之剑,“可我并未吃亏。”   沈睿君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他:“事事替人着想,你总有一天会吃亏。”   胥筠从前见沈睿君,都是一贯淡然,第一见她孩子一样认真的神情,不知怎么就笑了:“这话不对,圣人在位谋事,乐天知命,心向不忍之处便是,非是刻意做什么君子。所谓吃亏,时运而已,难道事事争驰好胜,就不会吃亏了?”   沈睿君默了一阵,神情又淡下来:“所以银筝不耐烦你。”   胥筠反应了一下,心里苦笑:其实他平时也不讲大道理的。   (五)   晚间,银筝殷勤地准备了一桌盛筵,再三要沈睿君在府上多住几日。沈睿君近来无事,无可不可地应了。银筝满意地掉转矛头,向胥筠道:“大哥明日休沐,今晚也别回去了吧,当是陪我可好?”   嘴上说得比蜜还甜,胥筠最清楚妹子打的什么主意,不着痕迹地看了客人一眼,应声道:“好啊。”   果然,饭后饮了一盅茶,银筝又找个由头溜了。留下的两人都明知小丫头的心思,也都坦荡,相约去园里高台上喝酒。   酒都起出来了,门外的值守忽然送进一封无署的信,胥筠接过看时,上头只有“凤坛,速来”四字。递给沈睿君,后者扫了一眼,神色不改道:“是给我的。”   胥筠颠了颠酒坛,“这酒喝不成了。”   沈睿君简短地说:“下次。”就在话音消失的霎那,她身上多了一股寒人的气势,一股白天比剑时不曾出现过的,杀气。   胥筠注视她背剑的动作,心想银筝的做法实在多余。他们两个人,一在庙堂,一在江湖,一个行事不偏不倚,一个在最昏暗的角落,做着不为人知的事,手上随时准备沾染别人的血。   无论怎么看,他们都不会有更多的交集……   眼看那道黛蓝的身影远去,胥筠心头突然浮起一种留念,使他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流蕴……”   “留给你。银筝那儿替我说一声。”沈睿君真的很急,步履不停。走出数步忽又停下,背对胥筠道:“成人之美有一个坏处,就是成己之恶,不争不抢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还是吃亏了。”   胥筠怔住,这是他们白日里的话题,女子突然又提起,不知是什么意思。   沈睿君回头,夜灯之下,她的眼瞳里多了两束火光:“你的心,现在还是满的吗?”   胥筠直望着那两道光,猛地想到:银筝与她无话不谈,会不会连他的事也……   胥筠忌讳交浅言深,对于这个模棱两可的问题,沈睿君也没指望得到回答。   于是一个静立原地,一个负剑疾走。   出了园门,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沈姑娘。”   沈睿君脚步微错。   “诸事小心。”   沈睿君在黑暗中笑了,到底是这个人,即使关心也说不出甘醴之言,只是这样浅淡的嘱咐。   想回一句:等我回来再与你比剑喝酒。想一想,还是算了。   人走了。胥筠抱着一坛酒,独自登上园中高阁。   春夏之交的夜晚风气极好,去了泥封,悠长的酒气使周遭花木都安静下来。   “便与你们共饮此杯。”胥筠笑笑,勾足轻倚菱窗,韶华无忧地望向夜空。   穹顶最亮之处,有一颗闪烁的星星。 第84章 番外五   (一)   每做完一单买卖, 楚三派总喜欢找一个陌生的地方歇歇脚。   陌生的人,陌生的事, 让他心情愉悦。尽管多数情况下,这位秉信着人在世间就要及时行乐的盗圣,并不怎么会多愁善感。   但在这个柳絮迷乱的三月,楚三派乘舟顺流而下,望着一川江水, 似被什么突然触动, 第一次觉察心内沧桑。   算来也在江湖上浪荡许多年了吧, 他狭长的双眼一时迷蒙, 回忆起这些年闯下的那些大案,偷盗的无数珍宝, 有些细节居然已经记不得了。时间的流逝, 似乎比他那一双手还要神不知鬼不觉, 风雨飘泊十数载, 竟也从未觉得厌倦。   楚三派按了按胸口,在船板上找了舒服的位置, 半侧着身子倚拳而躺, 捧起一坛酒高声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啊!”   喊罢自笑, 仰头一饮而尽。   一觉过后已近晌午,楚三靠船登岸,来到一个无名小镇。镇上人烟不盛,路旁柳绿花红兀自盛放, 明亮空气里拂动着春天的气息。   他踩着碎石铺就的小路,走进一间不起眼的小面馆。屋里只有三张粗木小桌,他挑了个靠墙的位置,解下背后的包袱,放下手里的酒坛,想了想,又把腰间的锦囊解下放在油乌的桌上,然后点了一碗阳春面。   “稍等,就来!”招呼声来自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这小姑娘生得削瘦,个头也不高,干起活来却很麻利。只见她往土墙边的那口大黑锅中贮了清水,再往灶里添足柴火,待咕噜咕噜的水声随着白汽冒出,就揭锅盖,提笊篱,将细长雪白的面条下进去。   楚三派盯着忙碌碌的背影,露出惬意的微笑。   女孩一边挑着长竹筷搅面,一边与他搭话:“先生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嗯?”楚三派回了下神,低头往身上看,“看得出来?”   “是呀。”女孩没有回头,脆生生的声音仿佛带了笑:“一看先生的衣着气派,就不是我们这小地方的人呢。”   楚三派尚算年轻的脸上露出微笑,“你一个人看店?”   “嗯,我娘出去采买了,娘不在时,都是我看店的。”   “哦,那你……”   “那你真是很能干”还没说出口,一个衣裳破烂的黢瘦少年犹豫着走进小店。少年望了望桌上的包袱,又猛吸两下鼻子,看人的眼神中多了分乞怜,哑声道:“先生,能赏我口吃的么,我……”   恰时少女端面上桌,少年黑亮的眼睛盯住那碗腾着香气的面条,顾着咽口水,话就说不下去了。   女孩儿看看客人,又看看少年,有点不知所措。   楚三派把碗前推一分,“行,这碗给你。”转头对女孩道:“再煮一碗。”   “好。”女孩开心地应了,返身又去煮面。   那少年真不客气,捧着大碗没等坐稳,脸已经埋了进去,中间被面噎了一次,被汤呛了两次也不管不顾,只是像抢命一样把面条往肚子里咽。   楚三派微微皱眉:“慢点儿吃,不够再给你一碗。”   少年腾不出空闲应声,吃得额角微微见汗。   “先生你真是好人。”少女在灶前笑着说。   闻此一言的楚三派立刻儇佻了笑意,耸肩道:“倒是不常有人这么说我。”   一碗面很快见底,隔着辨不清本色的粗布,似乎都能看到少年鼓起的肚皮。楚三派没看他,自顾自喝着酒。谁想这少年打了个饱嗝,一抹嘴巴,起来就向外跑。   盗圣嘴角轻勾,眼睛还在酒里,随意抬脚一格,少年就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正过来上面的少女吓了一跳,以为客人生气了,往他脸上看去,却是半笑的样子。   少女连忙替他数落地上的脏小子:“又不要你的钱,你跑什么?人家请你吃面,你不说个谢字就跑,难怪先生不高兴了。”   她的声音本就清脆,再加上故作的怒意,更显出小女孩的可爱。少年却充耳不闻,起身再次往外跑,楚三派微微叹气,倾身在他肩膀一磕一带,把他按回刚刚坐着的位置,口中道:“放下。”   声音仍是不高,却隐隐透出威慑。   少女这才发觉面碗烫手,赶忙放在桌上。   楚三派眼盯少年,少年别着脖颈僵持一会儿,慢慢展开肮兮兮的小手,把缩成一团的锦囊放回原位。   少女恍然地“啊”了一声。   “倒不是为他一个谢字。我也没有生气。”楚三派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不动声色地看着少年的肩膀一点一点塌下去,黝黑的眼眸暗下去,方才徐徐开口:   “东西不值钱,你拿了也没什么。只是我就是做这一行的,若被个毛头小子撬了行,岂不被人笑话死。”   两个少年人同时瞪大眼睛,惊异地看着他。   楚三派笑了。他自己刚刚出道的时候,也是他们这般大的年纪吧,那时候他也是无法无天,什么酒都敢喝,什么人都敢信,什么事都敢干……   怀念之情一起,便有心逗逗他们,自报名姓道:“楚三派,听过没有?”   “盗圣!你是盗圣楚三!”也许是因为过于激动,或者是一碗汤面下肚有了力气,少年的声音变得清亮。   楚三派长眉一挑,“哟,还是有识货的。”   少年脸上充血,又悔又愧:“我、我不知道是您,我听过您的名号,我和我朋友都十分敬仰您!”   接着,许是因为心中偶像看起来和善,少年的脑袋凑得近了些,小心翼翼地问:“您、您能给我讲讲您在江湖上的故事吗?”   江湖。   从一个从未踏入江湖的孩子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楚三派一瞬恍惚,而小姑娘不知何时也搬了长凳凑过来,托着脸颊殷殷望向他。   楚三派迷朦的眼眸一亮,嘿嘿一笑,指着酒坛对少年道:“你把它喝完,我就给你讲。”   少年二话不说,提起坛子就灌。   楚三派乐不可支,倚臂问他:“你喝过酒没有?”   少年一气儿喝完,才咣当把坛子放下,一边皱眉一边咧嘴,“饭都吃不饱,哪里喝得到酒?我喝完了,您说话算话。”   女孩给他舀了一瓢水,少年嘴里辣,正想着痛喝几碗水,刚要接就被拦了:“这么好的酒拿水浇?记着,以后喝酒不喝水,有了酒,还要水做什么?你第一次喝酒就喝到这上好的佳品,也是难得。”   而后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摆出讲故事的架势。   “我说话算话。这就是第一个故事。”楚三派手指空坛,“这是我从太原停云庄带出来的‘须尽欢’,一两抵得一斤黄金,一共两坛,给了你半坛……你品出来滋味没有,没有?算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我会醉吗?”少年露出一种近似天真的神情,既有初尝美酒的欣喜,又有一丝未知的忐忑,还有一种对仗剑携酒闯天涯的豪情向往。   盗圣对上他黑亮的眼睛,不由笑道:“这酒前劲绵柔,后劲却足,你嘛,应该能挺到我讲完故事。”   “那大侠快说!”少年面泛红光地催促,仿佛已经醉了。   (二)   楚三派可讲的故事很多。   譬如有年仲冬,他在徒太山颠蹲守整整一个月,只为等着山中唯一一只独眼的七间雪狸现身觅食。他听说这种独眼雪狸的眼珠,比世间任何一颗宝石都要美丽。后来果真等到了,见到了,相信了,却眼睁睁看着那只精灵从面前蹿过,终究没忍动刀。   再如那一年的端午,逛庙会时他不过手贱顺了一把不值钱的扇子,就阴差阳错被当成了杀人凶手。那时他刚刚小有名声,可惜不是什么好名,若非死中求生自证清白,这条小命就算交代当场了。   还有那个叫秋娘的女人……算了,这件事不提也罢。   总而言之,楚三派肚子里的故事,怕比茶楼酒肆里的说书人还多些,但他今天看到两个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突然对或惊险或热闹的往事失了兴趣,反而很想说一说在这些发生之前,更早之前,他初入江湖的故事。   对于十六岁出师那天的情形,楚三派还记得很清楚。   那天早上的阳光和任何一天都不一样,山比平日暄闹,云比平日飘浮,连师父看起来也比平日更加和蔼。素来话少的老头儿,在那一天给他准备了一套裁剪合身的行头,一柄磨得锋亮的匕首,还有一副送闺女出嫁的神情。   十六岁的小楚没有多少离别情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心情十分雀跃。   师父见他如此,不露声色地叹息一声:“知道你等不及要出去闯了,临走前,师父还有话嘱咐。”   “师父请说。”   “干了我们这一行,就一辈子落在别人舌头里,这没的可说。但你得记得盗亦有道,小偷是贼,大偷是盗,你图财可以,不许害命。”   “是。”   “在外万事小心,不可轻信别人,不可好勇斗狠。若是闹出什么自己收拾不了的,能跑就跑,跑不了的……也别说出为师来,没用。”   “是。”   “别爱出风头四处挑衅,死得最快的永远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记住了吗?”   师父说一句,小楚答声“是”,到了这最后一句,他却不应声了。   沉默片刻,少年昂起头道:“不找人比试怎么出名,不出名,怎么在江湖立足?”   少年的眼神像新发于硎的刀锋,把一字一句磨得精亮:“师父放心,不管徒儿伤了废了,成了败了,决计不会抬出师父的名号,不过这风头,徒儿是定要出一出的!”   老人看着轻狂年少的徒儿挺直的脊背,轻轻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目光追随那道背影直至不见。   但他老人家大抵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徒儿第一个找上的人,就是盗圣杜景休。   都道年少轻狂,但那时候无处安放的血气,竟真的冲没了死生浮休,连什么是害怕都不知晓。之所以啃上这块最硬的骨头,楚三派的想法其实简单至极——既然出名要趁早,那么擒贼先擒王。   杜景休年逾不惑,终年爱穿月白色的儒衫,终日平和的脸上没有一道皱纹。这一日他依旧一身月白,在西湖旁边的飞仙楼当窗而坐,衬得整面湖水都清凉爽快。   就在这位名头极响的人物放下酒杯,准备享受飞仙楼闻名遐迩的西湖醋鱼时,一个长着桃花眼的少年撞了进来,说要跟他争一争“盗圣”的名号。   杜景休看了看少年,只聊家常似的问了一句:“你是谁?”   找到人并不难,毕竟盛名难避。但这样一位一身清雅,满脸与世无争的大叔,还是和小楚的想象差了很远。   而且这样鼎盛有名的人物不是应该酷酷地说上一句:先不要说话,让我吃完这条鱼——如此才更符合身份么?   杜景休平淡地看着他,还在等答案。   不知为何,小楚觉得自己的气势已先泄了一半,为了不泄掉另一半,只好闷闷作答:“我叫楚三派,学了点本事,想跟大叔你比比,搏个声名。”   “好啊。”说完杜景休扔掉筷子,当窗翻了出去。   小楚傻眼,一刹之后掌心点桌,也跟着飞了出去。   时值六月,湖面上田田莲叶,翠碧接天,杜景休如一点白鹭在荷叶间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   小楚目不错睛极力跟随,心中惊于对方的轻功之高。   湖光碧色在远离他,人迹声喧也在远离他,当他觉得气力将近时,迎面看见杜景休立在前面一颗柳树下等他。   杜景休端的是玉树临风,小楚却叫汗濡湿了后背,他咬牙望着这位气息平和的大叔,一丝火气也生不出来。   杜景天等他气息匀了,微笑道:“轻功不错。既是要比,就按前人的规矩,翻跟头吧,一炷香内,翻得多的为胜。”   “什么?”小楚一时反应不及。   杜景休轻轻折下一枝柳条,几乎是瞬间在地上扫出了两个浑圆的圈儿,而后看一眼,满意地扔掉柳枝:“你翻得比我多,我就把盗圣的名头让给你。很公平吧?”   这一手“双庸探柳”是十分高深的玄门功夫,可惜当时的楚三派眼力不够,并没留意。但他毕竟不傻,总觉得这里面应该有点什么阴谋诡诈,可左右琢磨,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杜景休耐心很足,负手安静地等着。   “大叔……”小楚还是忍不住把疑惑问出口:“这不会太儿戏吗?”   杜景休耸耸肩膀:“我不喜欢太麻烦的事,又不好以大欺小,就比翻跟头。”   小楚深吸一口气,“好,翻就翻!”   “然后呢然后呢,谁赢了?”面馆中的少年听得入了迷,急不可耐地询问。   楚三派呵了一口气,“你觉得呢?”   女孩接口道:“既然先生如今是‘盗圣’,自然是……”   未等说完,楚三派轻轻摇头。   “……输了?”少年面上有一分不知掩饰的失落。   楚三派望着那碗成坨的面,忽然问:“你还吃不吃?”   好奇心完全淹没了少年的食欲,他草草地晃了晃脑袋,催促他快讲。   楚三派却像故意卖关子,拿起筷子在碗里拌了拌,挑起一筷头儿送进嘴里。   (三)   翻跟头的动作算不得优雅,何况是前后两任盗圣一齐在柳树下翻跟头,那场面绝对可在江湖名人逸事中大书一笔。   但当事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风过香尽,两条人影大喇喇地躺在各自的圆圈里,胸口都在快速起伏。   “五百三十一。”   两人同时报出数字,声音吻合得出乎意料。   静默。不长不短的静默后,小楚笑起来,由衷赞道:“大叔你……蛮行的嘛。”   这翻跟头没什么技术含量,也不需内力深厚,比的只是体力和耐力。都说拳怕少壮,论轻功楚三派自认不如,但若比赛翻跟头,他一心以为自己胜机更大。   杜景休也笑:“所以说我可能还不算老。”   “大叔当然不老。”少年说得真心实意。顿了顿,又不甚认真地问:“平手,怎么办?”   西斜的阳光透过柳叶洒下来,杜景休歪过头,看着少年棱角分明的侧脸,思索一番后开口:“我明天要去广寒楼取一样东西,之后离开杭州,再找我就难了。你若还想比,明晚就约在那里,如何?”   楚三派一下子坐起来,“广寒楼?涧苍阁的那个广寒楼?那个江南第一楼?”   杜景休淡淡道:“正是了。”   涧苍阁的名头大得很,大到你在外面随便进家酒楼,兑张银票,都可能是照顾了涧苍阁的生意。阁主席客尘在黑白两道人望颇大,一手池影剑出神入化,便是昔日江东第一剑客殷意鼎盛之时,亦不相伯仲。而他一手创下的广寒楼,即专司珠宝奇玩生意。   杜景休既说去“取”东西,那意思便很明确了。只是自打席客尘立阁之日起,还没人敢打广寒楼的歪脑筋,先不论大家是否有那份信心能敌过守楼的竹枝三怪,便真是得了手逃了出去,从此以后也难在江湖上混下去。   楚三派不是想不出涧苍阁发动遍布武林的势力,满世界追杀一人的场面,但他天生的无法无天,凡事从不考虑利害得失,只凭一腔意气。再者说,事儿是他挑起来的,怎么说也不能先认怂吧。   思及此处,少年似乎找回了先前的半口气,豪迈地问:“大叔你说,怎么比?”   “以明晚戌时为始,子时为止,谁先拿到‘剪秋纱’,就算谁赢。”   “剪秋纱?”楚三派又吃了一惊,眼里放出贼光:“就是那‘昼有兰芷之香,夜有明烛之光,佩为驻颜之术,服为祛邪之方’的剪秋纱?”   “不错。”未等少年细想,杜景休接着又道:“不过事先说好,你若栽了,我可不救;你若赢了,盗圣之名归你——但东西得归我。”   楚三派笑出声来:“大叔你这凑四合六的买卖做得好啊!”   杜景休也笑,稳重的情容中透出一分狡黠:“那你比是不比?”   “比!怎么不比!”   不管杜景休心中是何算盘,楚三派打定了主意自行其事。   他用了一日功夫,将广寒楼外的布防踩了大概。楼宇共有九层,每层四扇檀窗分开四面,庭院之中只有稀松的几处看守,且那些人模样懈怠,仿佛对这盛满奇珍异宝的江南第一楼不甚在意。   他暗自琢磨,照这个情形,广寒楼恐怕是外松内紧。   如果对楼内的情况一无所知,杜景休又会如何行事呢?点子没踩住便动手,颇犯行家忌讳,想起那位大叔成竹在胸的微笑,楚三派总觉得是被他诓上了一条贼船。   不过……贼船就贼船吧,少年扬起脸,怪得趣地笑了笑。   夜很快来了。   广寒楼清辉莹莹,仿佛当真引蕴了月色光华。晚风将动未动时,一个黑纱蒙面夜衣裹身的人影几个纵跃蹿到了广寒楼边,他的身形矫如狸猫,未等清辉照在身上,已经迅疾地隐入暗中。   闷热的夏风鼓躁着少年心中的逞跃,他撇开落在眼前的一绺头发,提气腾上三楼,随即又一个空地拔枝,扳着檐角冲到四楼,从半敞的窗子滚了进去。   这套一气呵成的动作不曾惊动任何人,楚三派站起身,迎头撞见放在旃架上的一颗赤珠。   他的眸子本能就是一缩。   剪秋纱不是一朵花,也不是一匹布,“香妃兰芷,光夺素蛾,佩之驻颜,服之祛邪”的剪秋纱,正是他眼前这颗散着绯色幽光的宝珠。   他本不知东西在这儿,原打算着进来之后慢慢摸,如此凑巧反而警惕其中有诈。   当即楚三派提起十二分小心,将小阁内细细察看一遍,却没发现任何机关陷阱。   除了搁置珠子的旃木架。   楚三派耳廓微动,面纱下鼻翼轻扇,一步一挪地向那架子靠近。   在山里给师父磨了这些年,他的手脚已然极稳,待距宝珠只有一尺之隔时,楚三派静了一霎,霍然探出长臂!   他右手的食、中二指以电闪之势探珠在手,同时翻掌向架底的空巢一夹,时间就此凝住。   珠子蜷收在食指与中指之间,而他的无名指与小指,正紧紧骈住设在宝珠下面的袖箭。   袖箭的尾端连着肉眼不辨的丝线,一旦“剪秋纱”离了旃架,隙不容发之间,袖箭便会扯动丝线触发警报。   容不得分毫空隙,却容得楚三派两根手指,两根最不灵巧的手指。   笔直伫立的黑影一口长气未吐,静着将怀里早已备好的石头轻轻压上原位。   随着这个动作尘埃落定,楚三派心里响起一个声音:我赢了。   也就在同时,他耳中响起另一个声音——警钟的声音!   怎么!   当下一瞬间,楚三派还以为是紧张过度出现了幻听,等他意识到真有其声,脑子里嗡地一下,下意识要跑,一个瘦长的身影从窗外飘了进来。   不错,是飘,此人的身体就像一只没有骨肉的幽灵,只随微风飘荡东西。   楚三派定睛瞧去,看见一张眼眶深空,嘴唇苍白,瘦得皮包颧骨的脸。他尚想不出自己何处露了破绽,乍见这一副尊容,胸中添了一惊,压着心魂将珠子收好,勉强笑问:“不知阁下是竹枝三怪中的哪一位?”   那人的神色如同大梦不醒的游魂,迷离地摇了摇头,脑袋在肩上摇摇欲坠。   即便不答,楚三派也听过“游魂惊梦竹外枝”的大名,不敢多作耽搁,并指朝竹外枝咽喉疾刺。   竹外枝全然不动,只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呓叹,楚三派的手指就像探进了一滩烂泥,力道半点不受自己控制。再要拔出,却发现自己整条右臂如同被泥沼牢牢吸住,竟动弹不得半分!   然后竹外枝动了,他了无生趣的眼眸发出一点亮光,那条隐在宽袖中的手臂拂风摆柳般轻柔一挥,楚三派就飞了出去。   他整个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背将挨未挨上花梨地板,忽而满弓后背,人如离弦之箭从地上弹起,直直射向竹外枝。   他的手掌下,隐约闪出一片寒光。   我就不信你真的幻化无形、刀枪不入!   竹外枝当然不会刀枪不入,所以当匕首的锋芒逼近时,他平地向旁瞬移一尺。这身法带起的雾气叫楚三派眼前一花,屏气再刺,那人再移,如此五六招后,刀锋始终未能沾衣。   这人全身软囊囊的,看似都是破绽,其实无隙可寻!   (四)   钟声迟迟不歇,楚三派心想与他纠缠下去不是办法,当下寻个空隙将匕首钉向竹外枝心口,自己寻门便逃。不料刚到门边,一个小男孩平空现在门口,就地一个漂亮的翻滚,薄掌如刃向他踝上斜削。   楚三派本是发尽了力气向前狂奔,此时收脚不及,亦来不及跃起,便也学着这人的样子就地一滚,眼睛觑着咫尺之近的楼梯出口,打算就顺势滚将下去,此时逃命要紧,也顾不得什么形象。   但那小男孩显然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将自己的身体蜷成一个圆胜满月的球形,朝对方奋力一撞——   只及伸手在胸前挡了一挡的小楚,就这样被暴起的弹丸击落梯下。   ……平心而论,他的武功原是不弱,若真与对方拳对拳脚对脚地比试一番,谁输谁赢还难说得很,可惜竹枝三怪的名声原就出在一个“怪”上,他根本是满身力气无从使出。   小男孩似乎比竹外枝善谈,一蹦一跳来至他面前,脆亮地问:“阁下是哪路英雄,敢到广寒楼来找麻烦?”   楚三派贴着墙角直起身,面纱已被汗水濡透,虚咳一声:“阁……下是谁?”   “竹里凰。”   “我倒也听过阁下的大名……”楚三派骨头生疼,嘴上不肯示弱:“只是万万没想到,竹里凰竟是个小鬼头。”   竹里凰的脸色因这句话显见地愤怒了,他的年纪做楚三派爷爷都绰绰有余,只因练差了功夫才这副模样。听得后生嘲讽,他怒着眼眶低吼:“臭小子,你今天既落到爷爷手里,就别想走了!”   他虽然愤怒已极,声色依旧如稚子撒娇,毫无威慑可言。而且一个外表乖巧的男童,却要骂比他高大许多的人为臭小子,怎么看都觉得好笑。   于是楚三派就笑了。   于是竹里凰就更怒了,弯背抬足蜷缩身体,再一次朝着讥笑自己的臭小子死撞过去。   这一次他的速度更快,力道更猛,既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又像一颗长着眼睛的铁弹,楚三派左闪他也向左,右撤他也向右,在狭小空间内把对手逼得进退无路,躲无可躲。   楚三派腾挪失地,心里比吞了一树黄莲还苦,只是叫不出。眼前的这个怪物简直不是个人,而是一团滚刀的肉、跳跃的球、烹砸不烂的铜豌豆!   在实挨了几下子撞击后,他终于忍不住大喊:“什么变态武功!你撞在墙上不疼啊!你到底会不会好好打架!你敢不敢和小爷好好打一场!”   旋转的铁弹也在空中大喊:“爷爷撞死你!爷爷压扁你!爷爷砸出你稀屎!青青!青青怎么还不来!”   随着这通骂喊,他看准时机,把七荤八素的楚三派从阁窗撞了出去。   破窗而出时,楚三派甚至听到脊椎被那老变态撞散的声音,直接一口血水吐在琉璃瓦上。   但他连顾都顾不得,起身就得跑。适才与其说竹里凰看准了时机,不如说是他看准的时机,以身为饵,赚得一个金蝉脱壳的机会。   但只跑了两步,金蝉就几乎变成了死蝉。   因为楚三派看见了一个女人。   一个很普通的女人,一个既不美,也不丑,既不年轻,也不年老,眼中既没有笑意,也没有杀意的女人。   但当这个女人站在面前,一瞬不瞬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件新鲜玩具的时候,楚三派还是绝望了。   他一边想着“姓杜的把我害惨了”一边叹气:“竹青青?”   女人眼不错睛地点点头。   “唉……”身入绝境的少年继续叹气:“姐姐能不能让一条路出来?”   女人轻轻摇头。   “那就对不起啦!”楚三派黑纱下的嘴角是嘲弄十足的苦笑,他已经没把握今夜能从这座楼走出去,是以一出手就用了最狠辣的招式。   女人偏头躲开他的掌风,楚三派却早有预备,左手自下从上探出,以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拍上她的小腹。   女子闷哼着后退,楚三派寻隙便逃。   若他背后长着眼睛,会看到女子并没有追出,而是淡漠地瞧着他的背影,将中指扣在拇指之内,然后,轻轻一弹。   一声低不可闻的琴音响起,或者,根本没有声音,只有心中的一根柔弦被撩动,楚三派只觉心头一种说不出的痒,脚步便慢了一分。   女子勾指再弹,楚三派耳边掠过长刀割荡流水的喧响,此声过后,他的心头也化成一滩茫茫深水,被刀凌空劈过。   女子的招式虽然没有实际伤害,但给对手造成的感觉却十分微妙,难用语言形容。小楚捂着胸口茫然后退,无意识地从檐角跌了下去。   他的心智还停留在那摸不着边际的一刀上,竟忘了使轻功,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庭中银光轻泄,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一丈开外,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五)   此人四十上下的年纪,和杜景休一样,保养得至多像三十出头。发戴紫珠夜光簪,身着香云曳雾袍,很有一阁之主的派头。   倒地的少年静了一隙,摇摇晃晃站起来,盯着对方手中那把长逾四尺的佩剑,暗自叹息。   不过几日之前,他还是个窝在山里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愣头青,幻想着江湖里的快意恩仇,幻想用自己的一身本事去扬名立万,征服武林。但转眼之间,他非但被三个不会好好打架的怪人消磨了一腔热血,而且觉得自己死期将至。   连他的名姓,都像飞鸿过雪,没留下什么痕迹。   席客尘突然开口:“我早说了,竹枝三怪联起手来,杜兄你也未必是对手。呵,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你居然搞成了这副样子。”   杜景休?他把我当成了杜景休?楚三派一肚子暗火被勾起,大声道:“阁下手底下就没有能正常打架的人吗?”   席客尘的微笑凝住了,“你不是杜景休。”   楚三派挑下脸上的面纱,仰天大骂:“我怎么会是那个恬不知耻的王八蛋啊!”   随着吼声他闪电般冲到席客尘身前,当胸拍去一掌,看架势竟不是为了搏个出路,而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使出最后一击。   席客尘向来不是个友善脾气,但见对方不是自己所等之人,态度又狂嚣如斯,当即利剑出匣半尺,胜过千年冰霜的寒气霸蛮侵出。   半尺剑锋虽不长,但削掉一个人的手腕,还是绰绰有余。   楚三派臂上寒毛根根竖立,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出现。   一个同样穿着夜行衣的人不知从何处现身,轻轻推回涧苍阁主的剑柄,将二人一分而开。   杜景休。   楚三派面色古怪地瞪住他,盗圣却没有看他,只是缓缓从腰间展出一样类似牛皮画卷的东西,向席客尘笑道:“是我赢了。”   席客尘看看他,又看看一旁来历不明的小子,默了片刻,点头道:“是你赢了。”   杜景休心满意足地转回头,好像始才看到少年人的一身狼狈,故作惊奇问:“嘿哟,不过是打了个赌,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顿了顿,他想起什么补了一句,“刚刚骂人的话,不大入耳啊。”   楚三派假模假样地笑:“前辈拿我作幌子,此时又来卖乖,晚辈心里真是感动得很。”   杜景休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眼角堆出几道浅纹:“被你发现了。”   楚三派一声长叹:“你先跟涧苍阁主打了赌,要取他广寒楼一样东西,这时又正好碰到一个不知死活的傻子来挑衅,便顺水推舟利用了一下。你引我去盗剪秋纱,又触动机关引出竹枝三怪,你便可人不知鬼不觉地去做自己的事情。”   他本是一腔怨气,说到此处也没了脾气,伸出两根手指从腰间探出珠子,“至于这个,却早已被你掉了包。”   “好聪明的小子!”杜景休赞叹,复扬脸对席客尘微笑:“若不是这后生,还真不知道怎么不动声色绕过三怪,对上这三人,我也有点儿打怵。”   席客尘冷哼一声:“你这贼骨头总有些狗屎运道。”   “过奖过奖!”杜景休笑眯眯,“那这珠子便物归原主了。”   他将手探入怀中,身体却蓦地一僵。   他的怀中,除了一团热气,什么也没有。   ——楚三派的左手掌心,不知何时出现了第二颗剪秋纱。两颗珠子比在一起,辨不出一丝一毫的区别。   是刚刚将他分开的时候……   杜景休不形于色的脸上浮现一层古怪,似是一个掌篙渡过无数急浪险滩的舵手,突然翻进一个不起眼的小阴沟里。他又是不甘又是郁闷又是好笑,憋了半晌,最终虚虚吐出一口气:“疏忽了……”   席客尘嘴角轻勾,忽又皱眉,和杜景休同时发问:“掇星鬼罗异是你什么人?”   楚三派大喇喇站在两人对面,面色不改道:“不是什么人。”   杜景休的目光一短,轻吁道:“那也罢了……我老杜身上的东西被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摸了去,这盗圣的名头也没脸再用,是你赢了。”   楚三派却没什么得意:“大叔的赌约说得清楚,谁先拿到剪秋纱算谁赢。虽然是个幌子,但大叔掉包在先,算来自是大叔赢。”   “这个时候你还肯叫我一声‘大叔’?”杜景休看怪物一样打量他。   眼前这个眉眼乖张的年轻人,虽然上了当,负了伤,一身的狼狈落拓,但此时孑然立在两位江湖名宿面前,不但气势丝毫不减,一双凤眼中甚至隐隐透出剑指星斗的锐气。   “好啊,好得很。”杜景休回看好友一眼,“我知道闯进你地盘的人,你素来不容,但今天我为小楚求个情,你看如何?”   席客尘冷眼半晌,点了点下巴,“人可以放,我的东西得留下吧。”   楚三派闻言,突地顽劣一笑,双手以眼辨不及的速度将两颗珠子调换几回,扬眉道:“阁主想要哪一颗,在下定当奉上。”   (尾声)   “后来呢后来呢?”少年身上发热,脑袋发飘,眼里已有醉意。   “哪有那么多后来。”楚三派轻描淡写地说。   几年后,他听闻杜景休中了域外魔魇的奇毒,退隐江湖养伤去了,自此再没见过。而他们之间两场以平局收场的赌约,多少年来,却一直精心收藏在记忆深处。   少年不甘心地问:“怎么会没有,总有什么的吧?”   楚三派看着他执拗的样子,撇头自笑一声。   被一腔意气鼓舞的少年,总是按他们的想像去安排远方的生活,他们总以为世上每时每刻都有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以为英雄永远是光芒万丈的,大侠永远是无人匹敌的。   等到他们也足够成熟,或许会像他一样,寻一个没那么多喧嚣的小镇,坐在一家小面馆里,独自喝着酒,慢慢回忆自己的青葱年岁。   这和老不老没关系,而是当他蓦然回头,清楚地看见了留在来路上的深浅足印。然后等到明天太阳升起,又能豪气干云。   “盗圣……您收徒弟吗……”   少年撑着神智说完最后一句话,咕咚栽在桌子上。   (完) 第85章 番外六   (一)   五月的拓衿是个风云清朗的好时节, 宜居宜游,也适宜人们怀揣着小小的指盼, 安稳度日。   一位年青公子着玄紫长袍,自街道北面而来,手里担着两条新鲜鲫鱼。提篮买菜之事非但无损他的英姿,反为他平添一抹柔和。   他盯着微噏的鱼唇,心中念着家中娘子, 嘴角不禁噙出一抹笑。   一股急风平地而起, 男子随之停步, 微微侧耳。不过须臾, 一阵急促的马蹄掺杂着惊呼之声从背后袭来。   身后传来摊子撞翻的声音。李牧舟头也未回,轻巧避身, 失控的烈马自身畔风疾而过。   那马上还有一位妙龄女子, 轻逸的珊瑚裙衣裾高扬。少女的身子随马疾速向前, 一时看不清面貌, 只听脆高的声音不住高呼:“——吁!——吁!”   奈何那马根本不受缰绳羁绊,带着一股子戾气横冲直撞。   李牧舟敛下眼睫, 没打算管这闲事。   “娘!”   一个路中耍玩的小童跌在马前, 惊恐地呼叫,孩子的娘亲扔掉篮子向路中扑去, 却如何都赶不及。   “别过去。”不知什么人说了这一句,妇人只觉眼前一花,手里多了两条鱼。   马在数丈开外,男孩已距马蹄咫尺。红裙少女紧勒马缰的手业已磨出血痕, 却丝毫控制不住跨下烈马。   她急得眼前阵阵发白,想骂骂不出,想哭更是来不及,马背一个趑趄,便被甩了出去。   少女俏丽的小脸顿时煞白,眼睛不由自主闭上,竟不想今日命丧于此!   绝望间,一阵淡淡的桂花香气飘散左右,女子慢慢睁眼,一张俊逸的脸孔从眼前闪过,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自己已安稳站在地上。   少女惊异地盯着那道身影,只见男人腾身点足木桩,稳稳落于马背,不拉缰绳,反在马屁上一拍,那马受了指令,奋力一跃,如一道泓水从男孩身上跃了过去。   李牧舟伸手捉住马耳,马儿似受暴击,焦躁地扭动身体,不多时却安静下来,恹恹精疲地踢着马蹄,再也闹不起来。   李牧舟捋了捋马鬃,俯身在它耳边低语着什么。马儿竟像听得懂,喷了几口白气,乖顺地随着他拉缰回转。   少女痴痴看着这个天人一样的男子,眼中璨色浮动。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几个家丁打扮的人跑过来,为首者窄腰高个,一脸凶相,察看罗裙女子没有受伤,又将目光投向马上男子,伸手一指:“你——”   李牧舟纵身下马,将马绳往此人手里一甩,语气淡淡:“下次没有驯服的马不要骑出来,伤人伤己。”   女子粉面含春,娇应一声:“我知道了。”   自家跋扈惯了的大小姐何时如此乖巧过,护院头心中郁闷,低喝道:“我家小姐爱做什么便做什么,你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那姑娘照着他的脚面狠踩一脚,对着李牧舟赧颜:“恩人说得是,原是我不对,我会赔给那户人家银钱。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无名小卒,不足挂齿。”说罢转身而去。   那妇人尚在街心搂着劫后余生的儿子,一声心儿一声肝儿地呼喊,李牧舟瞥一眼妇人筐中的鱼,心中轻叹:罢,再去买两条吧。   罗裙女子却是久久盯着男子离去的背影,柔红的唇瓣莞如芙蓉。   “帮我查查,他是什么人。”   护院头不是滋味:“小姐,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老爷大寿在即,还有许多要经心的事……”   “你再啰嗦!”女子瞪起杏眼,朝着他的头顶一记重敲。   (二)   钟了在庭中闲坐品茗,脚步声及近,始才转过头,望见人,不禁笑道:“买条鱼也这么久?”   李牧舟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外头风大,怎在这里坐着?”   “哪有这样娇贵。”   钟了为李牧舟倒了杯茶,还未送至他嘴边,男子便蹙起眉头,“不是告诉你不许喝茶么,茶水伤……”   “不过是淡茶,并不碍事的。”钟了放下杯子,满脸的不耐,“我哪就有你说的这样娇弱了,这也不许做,那也不许做,你若再这样管着我,我就、我就——”   李牧舟好整以暇地倚住石几,“你就怎样?”   “我就搬出去,让你找不到我!”   李牧舟从旁环住她的腰,低道:“你要带着我的儿子搬到哪去,嗯?”   钟了躲过他喷吐的热气,小声嘟囔:“怎能肯定是儿子。”   “儿子女儿我都喜欢,我都等不及了……”男人呢喃着,掌心轻轻覆上女子的小腹。   “才两个月,且有的等呢。”钟了笑到一半收起嘴角,狐疑地动动鼻子,“什么味儿?”   “什么什么味儿?鱼味儿?”李牧舟装模做样地往自己身上闻了闻。   钟了笑得不阴不阳,“别装,说,这女孩儿的脂粉味儿是哪来的?”   “脂粉味,有吗?”李牧舟存心逗她,扮起无辜来驾轻就熟:“你确定不是你的胭脂么,要不要再来闻闻。”   说着,十分慷慨地张开长臂。   钟了懒得睬他,转身往堂中走。   李牧舟赖皮赖脸地蹭在后面:“是一个姑娘从马上摔下来,我把人救了。”   钟了边走边道:“哈,还是英雄救美。”   “美嘛,倒还真挺美。”   “那怎么没有以身相许呢?”   “你怎么知道没有?”   钟了停下脚步,颇为无奈地看着在她面前越来越没正经的相公。   李牧舟笑了一声,伸手摸摸她的肚子,“可不许生气,气大要伤胎气的。”   钟了白了一眼,“懒得气你,我去煮鱼汤。”   “要不要我去煮?”李牧舟声音讨好。   钟了瞥他一眼,“你会煮吗,等着吃吧。”   李牧舟望着娘子纤细的背影,心满意足。   晚饭的时候,李牧舟发现家里的木雕少了很多,那些都是他闲时无事,刻出来玩的,钟了每每赞他刀功精妙,他亦十分受用。   随口问了一句,不想钟了回答:“哦,我把你的雕刻都拿到纪婆婆那儿寄卖了。”   李牧舟停箸,一言难尽地看着娘子。   钟了脸有些红:“我见纪婆婆每日用竹条编些小玩意儿去卖,也赚不了多少钱,又要养她得了疯病的儿子,甚是可怜……卖得的钱婆婆自己留下一半,另外一半给我……”   李牧舟抬指刮眉:“我李牧舟,似乎还没到要靠着刻木头才能养你的地步吧?”   “不是这样的。”钟了心知他的傲气,怕他不满,急急抓住对面的手掌辨解:“我本意是想让婆婆把钱自己留着,可婆婆执意不肯,说不能白受人家的恩惠,隔几日反给我送些自种的疏菜,让我倒不好意思了。”   见李牧舟不语,钟了声音低了一分:“就知你不会同意,所以之前没对你说。”   “罢了,随你高兴吧。”李牧舟无奈地摇摇头,为钟了夹菜,“你惯会先斩后奏,我不同意又能如何。”   钟了重展笑颜,给牧舟夹了块排骨,“就知道相公最好了。”   牧舟笑:“你说什么?”   钟了反应了一下,忍俊别开脸,“相公最好。”   心中得意的男子循循善诱:“再说一遍。”   钟了埋头吃饭。   “钟了。”低靡的声线摩娑着心弦,晶莹流转的眸光更是动人。   虽已夫妻多年,可听他如此动情相唤,依是心尖轻悸。白玉绣面染上红晕,钟了头垂得更低,“你要干嘛,在吃饭呢。”   “都是要做娘的人了,怎么还害羞?”   李牧舟见她如此,也便不再逗她。已有半月未曾同房,这样的言语撩拨,于他自己也是火上浇油不好收拾。   他心里的滋味委实难辨,既忍得难捺,又为将要到来的新生命喜悦不已。   一想到他和钟了有了孩子,他便恨不得让天下人都来分享他的喜事——放在从前,这是要大赦天下的。   “我吃的是不是有些多了?”添过第三碗饭,钟了挂不住面子了。   即使是两个人,吃得比牧舟都多,也未免说不过去。   李牧舟掐了下她纤柔的腰枝,“是挺多,只是不胖。趁着没害喜多吃些才好,不然以后吃不下时,我该心疼了。”   钟了笑起来,一如赤子天真,“照这样下去,我大概很难厌食。明日想吃……枸杞蒸滑鸡,嗯,还有宫保虾。”   李牧舟轻抚她的秀发,眼中无限宠溺,“好,我去买。”   就寝时,看见摆在床头的“枯荷莲心”,李牧舟不由笑:“这个怎么没拿去卖?”   “这个我喜欢,要留着。”钟了伸手在花尖上摸了摸,“话说回来,纪婆婆说你的木雕卖得格外好呢,有的买主甚至不惜大价钱,牧舟,你若真做这个,也能活人呢。”   “所以,这算是夸奖?”灯影曳曳,钟了自说自话的样子格外可爱,李牧舟为她宽下外衫,忍不住拥住她的肩膀,吻上她甜香的唇瓣。   月上中天,娇妻已然睡熟。李牧舟独立于庭院之中,站在桃影之下,心中充满安宁。   他现在已鲜少会回想起过去的事情,那些喧嚣浮华、权谋争斗,比起钟了给他的宁静温柔,简直一文不值。   有时,他会因为现世太过美满,而生出一丝惶恐,不过只要看到她恬净的笑容,他便有信心护她永世安好。   明日去选些上好的木料吧,为孩儿打一只摇床。李牧舟殷殷想象自己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唇角轻挽,一如月华。   (三)   第二日未等出门,先有两人找上门来。   是时天色才亮,这两人一高一矮,皆长着一副凶相。当那个高个子看清李牧舟的脸,不禁一愣。   他们昨天刚打过照面,而他打听了一天也没找到任何线索的人,居然在这里碰上了。   李牧舟却是面无表情,既没有请人进去的意思,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矮个男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讪笑着开口:“兄弟认识柳桥下摆摊子的纪婆子吧?我家主子看上了兄弟你用木头雕的小玩意儿,正好我家老爷大寿临近,主子想请你雕一件寿礼,只要你做得好,酬劳自然是少不了的。”   “二位找错人了,我不是手艺人,请回吧。”   护院头毫不掩饰地将他打量一番,心中暗忖:看这人的气派,再看这处宅院,确实不是靠着做手艺的劳苦人所能有的。难道是他们找错了地方?可那老婆子说的千真万确就是这里。   另一人还不死心地问:“兄弟难道对价钱不放心?实话告诉你,我们是拓衿最富的商户白马施家的人,我们老爷可是……”   “闭嘴。”李牧舟冷漠地打断他。钟了自从孕后,便比从前贪睡,他侧头向后听了听,压低声道:“你们最好现在就走,我遣客的方式不太客气。”   护院头冷哼一声:“在下施固威,敢问阁下名讳?”   “无名小卒。”李牧舟逼视施固威的眼睛,“你走是不走?”   矮个男人连退三步,小声道:“威哥,你看这?”   施固威被一股无形的气场压抑得很不舒服,即便不愿服软,但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他久违地感到一种比恐惧更甚的情绪。   奇怪,为何这个看来斯文俊秀的男人身上,会有这么强烈的血杀之气?   施固威别开视线,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   走是走了,可小姐交代的事没办成,回去可想而知要受数落。回去的一路上,施固威一直回想男人的眼神,直觉告诉他,和这个人惹上关系可不是一件好事。   施家富甲一方,府宅阔气非常,前庭后园数进院落,处处可见排场讲究,就连施小姐闺房后的花园,也比寻常人家整座房子还要宽敞。   园中,施小叶正在练剑,满园花卉争妍取怜,抵不过豆蔻少女容颜明艳。   她的剑招很漂亮,可若落进高人眼里,便看得出根基不稳,不过耍些漂亮的花架子。   施固威自然也看得出来,因为小姐的剑就是他教的。   这是施老爷的意思,施老爷膝下无儿,老来得女,本就纵得骄狂,再让她学了真功夫,不是更加无法无天了?   施固威呆呆看了很久,才轻声叫道:“小姐。”   施小叶闻声回眸,笑着将剑抛给他,“阿固,事情怎么样?”   施固威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施小叶擦汗的手一顿,登时拧起尖眉:“别告诉我你又没办成!”   施固威低头道:“小姐莫气,实在是那小子太不识抬举,我和段二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   “我不听解释!”施小叶将手帕往护院头手里一扔,瞪圆眼睛喊道:“这点小事你都办不好,昨天那位公子你也找不到,你说,我养着你干什么?”   这顶天立地的汉子被娇小女子一骂,居然红了脸,嗫嚅半晌,终究只是短声道:“是小的办事不利,请小姐不要生气。”   没想到他这一声,却招下施小叶的眼泪,少女红着鼻头呜咽:“我今年已经十六了,爹爹忙着给我相亲,那些个世族公子都是草包,我看见他们就烦!昨日第一眼看到那位公子,我就……你是不是成心不想帮我找到他……”   施固威一见小姐的眼泪,心都化了,连忙道:“不,小姐,我找到了!他就是做木雕的那个人……”   施小叶眸光闪亮,抹了抹泪痕,声音像吃奶的猫儿:“你说真的?”   “真,真,千真万确!”   (四)   一连打了三个喷嚏,钟了莫名其妙地揉揉鼻子,放下手里的书卷去院中透气。   廊前的芭蕉已经长得格外好了,硕大的碧叶似一面面玉扇,再等几场急雨,与牧舟在房中静听雨打芭蕉,便更好不过。   正漫无边际地遐想着,突听外面马蹄声响。钟了开始以为听错了,这里远离闹市,哪里会有车马经过?转念间,大门已被撞开,一匹高头俊马昂扬着踏进庭院。   马上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清俊女子,下巴高高抬着,睥睨傲物。   钟了愣愣看着眼前奇景,愣愣问:“你们是谁?”   施小叶也愣了,她低头看施固威,后者更加一头雾水,嘀咕着:“那人确实是住这里的啊。”   施小叶撇撇嘴,同性从来相轻,她带着挑剔的眼光打量起眼前的女人。   只见蕉旁闲立的女子一身丁香色襦裙,与那翠绿的蕉叶相得益彰,未挽发髻,显出不同于少女的雅静韵意。黛眉似月,微蹙而生嗔,明眸如泉,不动而有情。   同来的家丁一眼就看得呆住,连从来不屑于女色的施固威也不免多瞧了几眼。   施小叶朝他恶狠狠地咳了几声,气极败坏地问:“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刻木头的人?”   刻木头的人?   钟了足足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哭不得笑不得:“……是,他出门去了,阁下是何方贵客?”   施小叶柳眉高扬,不答反问:“你们什么关系?”   “他是我相公。”   只一句话,惊得施小叶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她心心念念,千想万想,就是没想过这位公子可能是有家的!在她的观念中,这样俊朗不凡的人理应是属于她的……更糟糕的是,她上看下看,死活挑不出对方半分毛病来!   跨下马好像急欲与主人分忧,也跟着躁动起来。   施固威赶忙勒紧缰绳,趁机对施小叶道:“既如此,小姐我们回去吧。”   “凭什么!”施小叶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团火气,举起马鞭指向钟了,“你们把她给我带回去!”   施固威急道:“小姐不可胡闹。”   他倒不是怕别的,而是那男人的眼神让他记忆犹新,若真做出绑他妻子的事,后果恐怕难料。   可施小叶天不怕地不怕,一心想着她的如意郎君,冷冷道:“我说怎样就怎样。”一扬眉头,“你,是乖乖跟我们走,还是让我们绑回去?”   钟了敛睫瞥向印在石板上的马蹄印,手掌无意识护在小腹前,“看小姐不像恶人,恭敬不如从命,我随你们走一遭。”   (五)   施家的人对钟了还算客气,毕竟是大户人家,商人重在言利,做不出杀人放火的勾当。   施固威亲自将人带到一处小舍,舍中简陋,止有一张窄木板床和一些零星杂物,好在还算干净。钟了环视一周问:“这就是我的住处了?”   施固威未料到这小小女子敢主动与他问话,迟顿地应了一声。见眼前之人安静娴雅,不畏不惧,又不由生出几分敬意,拱了拱手道:   “这位夫人,今日之事是我家小姐一时鲁莽,委屈了您,您放心,小姐她绝无恶意,在下会劝说小姐,让小姐回心转意。”   钟了沉吟片刻,“多问一句,贵府小姐可是惦念妾身外子?”   施固威一愣,不知如何做答。   钟了却不以为意,连神色都没什么变化,只道:“罢了,烦劳总管帮我转告小姐,她若愿意聊聊,可以随时找我。”   施固威应声而去,而后是房门落锁的声音。   钟了抚着肚子,慢慢在床上坐下来。   这厢施小叶听完施固威一字不差的转述,怔了很久,突然一拍桌子,气愤地叫喊:“她这是挑衅!”   施固威没话可说。大概所有这般处于青春年少,漂亮又多金的大小姐都有颠倒黑白的权力,而会包容这种理直气壮的任性的人,也只有对其死心塌地的护院了吧。   可惜,施小叶要的不是他的心。   施固威尝试劝说:“小姐不过与那人一面之缘,还是忘了他吧。他既有家室,便是配不起小姐,小姐条件这样好,何必执着在那人身上?”   “你懂什么!”施小叶咬了咬唇,没法把对那位公子的欣慕用言语表达出来。   一眼怎么了,有些人只需一眼,就能勾魂摄魄,就能让无数女子终生思误。她遇到的就是这样的人。   她自负貌美,又是拓衿首富的千金,众星拱月地长大,哪有她想要而不得的道理?纵是对方有妻室,只消一纸休书就能了事!   唯一的不安,是这女子竟如此……与之般配。   “阿固你说,我和她,谁更漂亮?”施小叶的声音闷闷的。   施固威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小姐。”   施小叶的脸上写满忧愁,一只漂亮的蝴蝶无法面对另一只比她更漂亮的蝴蝶,更何况她施小叶心高了十六年。   眼看又有眼泪在小姐眼里打转,施固威连忙说:“小姐如今豆蔻年华,那妇人看上去双十有余,当然是小姐更胜一筹。”   他顿了顿,一股脑地抛弃了先前劝阻的念头,信心十足道:“小姐的心上人若是知道小姐一番心意,必会感动的,到时让他休妻再娶,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真的?”施小叶抬头问。   “自然。”面相凶恶的大汉难得浮现一抹柔色,肯定地点头。   这话是骗鬼的,偏偏施小叶就信了。两天后她把钟了请到自己的卧房,打算与其正面交锋。   钟了十分沉静,对着施小叶友善地笑了笑,指着一把椅子,“我可以坐下吗?”   施小叶当先坐在一张美人椅上,而后指了指对面,“坐”。   钟了坐下后,施小叶暗自打量她一番,而后冷笑道:“听说你这两日不吃不喝,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怕我下毒不成?”   “钟了身份微薄,不敢冒然领饭。”   “你叫钟了?”施小叶弯眉一挑,“那……那他叫什么?”   “他姓沐,单名舟。”   钟了不吝回答,盯着眼前这个有点脾气的年轻姑娘,微笑问:“小姐既喜欢他,如何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施小叶到底是方慕少艾的年纪,闻言脸色微红,别开头,口吻生硬道:“你既知道了这事,自然也知道本小姐的意思,你现在马上写封自休书,让沐、沐公子断了念想,这样也可以少受些苦头。本小姐也不为难你,会给你一笔银子,送你回娘家,若是不依……”   钟了打断她,“小姐喜欢他什么呢?”   施小叶语噎,高声嚷:“我跟你说不着!”   她觉得心虚,明明是她有恃无恐,为何这女人不但没有一丝畏色,反而从容向她发问?   她越想越气,故意将指节捏出声响,“不妨告诉你,你的夫君本小姐要定了,我施小叶打从生下来,还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他娶了我,能得到我爹爹的所有家产,这可是全拓衿的男人梦寐以求的!”   “他若因为这些动心,我将他让给你也无妨。”钟了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到底是腹中无物,饿得有些难忍。   单手扶着案角,她声轻如风:“我想劝小姐一句,小姐还是快些放我回家,我夫君脾气不好,若让他找上门来,怕给贵府增麻烦。”   “哼,他怎么可能知道是我抓了你?”施小叶的笑容里带着天真的得意,“说不定他并不在乎你,再过些时日,便把你忘了也未可知。”   话音刚落,外院传出呼喊之声,施小叶皱眉起身,推门向外道:“阿固,怎么回事?”   无人应答,钟了心中一叹,起身便向外走。   “站住,你想跑吗!”施小叶随之长身而起,用力扣住钟了肩膀。   钟了面上凝了层冷气,霍然沉声:“我是为了救人。施小姐,事有因果,你做的事情,莫要让他人为你承担。”   与她的话音呼应,一阵清脆的刀刃相接声鼓入耳膜。   施小叶似乎明白了什么,拔腿向外跑去。   (六)   大堂已经混乱一片,原本的红灯悬彩散落一地,七八个护院倒下,更多的打手从四面八方涌出,人数上足以代表这家人的财大气粗,可真练上手,都是不经一击的草包。   人群中央,是手执玉扇的李牧舟。   他的脸色沉静如水,甚至没有一丝怒气,但他的眼里,冰冻三尺。   “牧舟,不要伤人!”   李牧舟手下一顿,迫切地朝声音方向望去,妻子看上去无恙,只是容颜有些憔悴。   他心里一松、又一紧。   如此一来,手下更失了力道,李牧舟咬着牙将面前之人一一打退。这些痛声□□的人应当庆幸,因为他在努力控制着杀人的冲动!   斜刺里突现一道白光,李牧舟目不旁视,精准向后一撤,让过剑锋,扇骨如蛇缠上剑身。   不过数招,李牧舟轻咄一声,那口千锤百炼的宝剑霍然断成三段。   施固威失色,再想动作,被绝云扇抵上喉头。   扇底无锋,施固威却分明感到了比剑刃还利的寒气。   “怎么回事?!”   被惊动的施老爷子拄着龙头拐赶到大堂,施小叶看到爹爹,眼圈一湿,拨开人群跑到施固威身边,一把推开他,挺身站在男人的戾气之下,委屈望着他:   “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你要杀就杀我吧,就当那日是白救了我!”   施老爷大惊,冷汗自银鬓渗出,“大侠、义士、好汉、公子……有话好说,切莫伤了小女性命!”   钟了穿过众人,径直走到牧舟身边,面色沉静地压住李牧舟的扇子,伸手握住他。   “你怎样?”李牧舟指尖冰凉,眼中始见忧色。   “我很好,孩子也好,只是饿得慌。”钟了理了理李牧舟微乱的发丝,眸光温柔:“他们没对我做什么,不要惹事。”   李牧舟却眉锋激起,“他们没给你吃东西!”   钟了摇摇头,“怕伤着孩子,没敢吃。”   纵使相信这任性少女不过为情所惑,并无恶意,但她与牧舟的孩子来得不易,她绝不会让孩儿出一分差错。   “孩子……”施小叶泪眼朦朦地看着钟了,喃喃:“你怎么没说过呢?”   李牧舟扫她一眼,对施老爷冷声道:“施老爷,我妻子双着身子,你女儿不但绑了她,而且两天水米未进,这就是你白马施家做的买卖?”   施老爷子闻言猛敲拐杖:“不肖女!不肖女!固威,这等事你怎么不早早通报我?我让你跟着小姐,就是让你陪她胡作非为吗!”   吼骂够了,老爷子转向李牧舟,深深做了一个揖,惭愧道:“小女顽劣,惊扰尊夫妇实是抱歉。公子息怒,给老身一个请罪的机会。”   此公少时也曾寒窗苦读十余载,后来去仕从商,亦未消磨儒气,做出这等姿态并无屈尊之感。然施小叶哪能见得父亲如此,胸中生疼,脆生生道:“一切都是我做的,我自承担后果,爹爹你无须这样低声下气!”   “你住口!”施老爷气得抖似筛穅。   李牧舟冷峻的目光逐一扫过众人,扶着钟了,将她安置在一张太师椅上,然后对施老爷道:“好,我们谈谈。”   二人进了内厅,施固威将哀嚎遍地的护院通通打发了,走到仍然站在原地的施小叶面前,低声道:“小姐,请小姐先回房吧。”   施小叶如梦初醒,痴痴地看着李牧舟离去的方向,哽声问:“难道我错了吗?”   施固威不忍小姐落泪,又不知如何劝慰。   天下的好男儿虽多,但对女子来讲,要心中有她才最重要。这样浅显的道理,连他一个大老粗都明白,小姐怎么就想不通呢?   施小叶忽然转对钟了,半是委屈半是质问:“你怀了身孕为何不说?难道是为了在他面前装可怜吗?”   钟了直视她,“我如果说了,小姐会放我回去吗?”   施小叶眼神一闪,避开钟了的目光。   她答不上来,她不知道。   她也许没有恶意,但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优越感,就是最危险的武器,对别人是,对她自己也是。   “……可如果你饿坏了,一样会伤着胎儿。”   钟了对施小叶似乎格外有耐心,轻声答道:“我知道不出两日,他一定会找到我。”   施小叶颤声问:“你、你就这么肯定?”   钟了笑了,淡笑着的钟了清雅无忧,她定定地看着少女:“我肯定。”   施小叶怔营片刻,终于咧开嘴大哭起来。   (尾)   是夜,牧舟与钟了在自家的庭院里看月乘凉。   钟了窝在双人宽的藤椅中,倚身腻在李牧舟肩上,趴在他耳边问:“我们在这里还住得下去吗?施家会不会再来找麻烦?”   李牧舟抚着纤柔的后背,“不会,我与施老爷谈过,他是明理的人。”   “既然能够讲理,何必动武?”   李牧舟偏头看她:“因为我想揍人。”   两个人一起笑了。笑过之后,李牧舟有一丝苦涩,呓声道:“你知不知道发现你不见,我吓坏了……”   何止是吓坏,当他发现地上的马蹄印记,堪堪猜出一分端倪,那些控制不住的胡乱猜测几乎把他活活吓死。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相思之果实,又岂止是身如飞絮、气若游丝?   钟了抚摸相公的脸:“我知道。可我也知道,你能找到我。无论我在哪里,你都能找到我。说起来,这次的事源自木雕,还是我的不是。”   李牧舟眸色闪动:“以后再有女孩从马上跌下来,我是见死也不救了。”   钟了微笑。她知道他不会的。   月影之下,两个人影相互倚偎,仿佛大风过境也不能把他们穿透,列缺霹空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孩儿的名字想好了吗?”钟了问。   牧舟笑声悠然:“这种重要的事,自然留给孩子他娘来想了。你说是不是,孩子他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