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女》 作者:我想吃肉   文案:   梁家是本朝最新一家让人瞧不起的暴发户,梁叔玉是梁家最凶名在外的姑娘。   按照作者一贯尿性,女主还得是个扛怪的命。   节选:   当天晚上,朱寂收到了袁樵给的赠品——粗布短衣一套。   朱寂的奴婢先代他生气了:“这个县令好生无礼!”朱寂道:“都闭嘴!拿来给我试试。”   尺寸合适,照着镜子怎么看怎么别扭!朱寂自嘲地道:“人靠衣装哈哈哈哈哈。他娘的!”   他也忍不住骂了句粗话,与一身短打扮交相辉映。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励志人生   主角:梁叔玉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   梁玉大字不识,跟着裁缝当学徒,直到十三岁,她外甥当了太子,全家进京。一个乡下姑娘,顶着暴发户的名头,开始兴风作浪。袁樵护送母亲和祖母返京,路上当了梁玉二十天的“小先生”,教她认字。暴发户与世家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从此牵上了关系。   本文叙事流畅、层次分明。不同出身、不同立场的人活灵活现,个性鲜明、形象生动。没有千人一面的人物,也没有非黑即白的形象。一部女主的奋斗史,附赠一个小先生。   =============== 第1章 楔子   梁玉此前从未坐过这样好的马车,有顶有壁,有座有枕,还有小桌子和零零碎碎许多她叫不上名儿的东西,连点心都是没见过的样子。反正,都很精致就是了。这些,都是供给她的。   换个时候,她会很有兴致地挨个儿看看、尝尝,现在她却一点这样的心情都没有了。她对面是父亲梁满仓、长兄梁大郎,旁边是母亲南氏,他们四人坐在车队的第一辆马车里,后面的车里装着他们的家人。   两个时辰前,他们一家被县中的马县丞客客气气又不由分说地塞进马车里的,只说是“好事”,究竟是什么样的“好事”却是一丝口风也不漏。   这更让人不安了。从未享受过的待遇也像砍头给前的鸡腿,透着一股不祥。   暮鼓晨钟。   鼓响时分,车队入了城。古老的城门在最后一辆马车驰入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终于轰的一声合上了,仿佛是将天地点最后一丝光亮也关在了外面。   直到此时,梁玉才后悔起来:哪怕马县丞催得再急,也该到灶下摸把菜刀带上的。   ——————————   连绵的鼓声响完便是宵禁的时候了,街上的人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无声,车队也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梁玉心头一惊——这是到地头了吗?   梁满仓在此时突然出声:“玉啊,你看看这是哪儿。”   梁玉下巴都要惊掉了。她年初到县城给吴裁缝做学徒,至今有几个月了,显然,她爹认为她进了县城就得比城隍还晓得城里的事儿,将辨认处境的重任交给了她。   天地良心!她是来学手艺的不是来瞎逛的,哪能认得每一处地方?   硬着头皮,梁玉将车帘挑开一点,然后吃了一惊——这地方她还真认得!这里是县衙!   梁玉小声地将她的发现讲了,并且说:“按说宵禁了,县衙这会儿也不该开的。”   一句话说完,其余三人脸色也一齐跟着变了。梁家祖宗八代没有一个当官的,街坊四邻没一个有钱的,升斗小民最怕与官府打交道,一辈子能不进衙门的大门最好,如今一家都被拉了过来,真能是“好事”?   念头才起,将他们塞进马车的马县丞便又和气地过来了:“梁翁,咱们到了,小心脚下。”   梁满仓一介布衣,土里刨食,而被县丞如此客气对待,更不安了。   梁玉望着县衙幽深的庭院,石板铺就的路被两侧的灯笼一照,愈发显长,梁玉更想念灶下的那把菜刀了。身后,梁玉另外的六个哥哥,大嫂、二嫂直至五嫂,以及她们各自携带的子女,都昏头胀脑地陆续下了车。   一家人都被这情况惊住了,连最小的侄子也老老实实不敢哭闹。   县丞前面引路,县衙的大门又在身后关上了。衙门内灯火璀璨。一路走来,直达后厅。令梁玉大吃一惊的是,她曾在街上围观过的张县令居然不在站在正中,而是站在下首陪着几个穿着锦绣皮裘的人。   在这片地界上,谁比县令还威风?他们就是将梁家全家都唤过来的人了么?   思忖间,一行人已经到了厅前台阶下。   张县令亲自走下台阶来,也是一脸的笑:“可是梁翁到了?”   马县丞与他一拱手,匆匆答了。张县令粗粗一眼扫过,皱一皱眉,神色间不甚满意却也无可奈何,转身向那几个锦袍客道:“梁氏到了。这……还是先请他们更衣……”   他接下来说什么,梁玉已经听不见了,目光呆呆地看着台阶上站着的人。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上头三个人,她就只看到左边那一位了,他十八、九岁,端的是一位美男子!面色如玉,灯火在他眼里变成了星星,他的身形高挑而不单薄,一看便觉可敬可靠。   梁玉没读过书,虽小有遗憾也从不觉得是什么恨事,此时却是真的恨起来了——自己竟只会说“好看”,究竟如何好看,肚里是再没有一个别的词可以讲了。   按了按胸口,心,跳得厉害。梁玉拍了拍脸颊,脸也烫得慌。   不止梁玉,梁家十几口也都看得发怔,在这个小地方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物?!   一阵冷风吹过,最小的侄儿打了个喷嚏,才打破这一片宁静。   梁玉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什么,脸更烫了,更加将头抬起来,她得多看两眼——这样的人,与她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错过这一回,怕是难再见下一次的,既然看到了,实在不舍得别过眼去。恨不得可以让他就此长长久久的长在自己的眼睛里。   梁满仓眼里却是有三个人,当中一位约摸三、四十岁,面皮白净,一部美须,顾盼自若。看站位就是个主事的,右边那位也是个年轻公子,相貌极精致,一双眼珠子很是灵动,比起左边这位就显得不那么可靠了。   锦袍客们不发话,张县令与马县丞也就不再说话,只管抄手等着。上首三人静静地看着这一群灰扑扑的农人,评估着,毫不掩饰眼中的失望。右边的精致男子更是两眼写满了轻蔑,打了个哈欠,摆摆脑袋:“十九郎、七哥,人也看过了,我去读书了。这里便交给你们了。”   说罢,他也真的走了,留下另外两个人更仔细的打量。对上年轻男子的目光,也看到他眼中的不赞同,梁玉没摸着菜刀,胆气便不那么壮,匆匆别开头去。又对上正中男子的目光,心中却被这目光刺出一股羞愤来。   梁玉相信,如果不怕脏了手,他准能够掰开嘴来看看她们一家的牙口。那是称斤论两的眼光。二人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又打量她的哥哥们去了。   梁玉的背上冒出一层汗来,庭院中的寒风一吹,冷得她一个哆嗦。   良久,两人似乎也看够了,美男子开口了,声音极温和,几乎能抚平一切不安与躁动:“梁翁一路辛苦。在下萧度,这位是陆七郎,讳谊,方才那个是朱家九郎。我等自京师来迎诸位,借张郎君宝地,已备下薄酒。外面冷,还请诸位更衣。有事稍后席上再说。马郎君?”   马县令慌忙应了:“下官在。”   “有劳了,”美男子萧度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再对一直没开口的那一位说,“七哥,你我便恭候梁翁一家,如何?”   “七哥”陆谊从容点头:“好。”   ——————————   梁玉知道,富贵人家说“更衣”有无数的可能,绝不会就是换身衣裳,究竟让他们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好在张县令到底没有让他们自生自灭,而是派人引他们登东,再洗手、洗脸,拢拢头发,将衣裳抻平,弄得像样一些。   梁满仓弓着腰,凑到张县令身边低声下气地打听消息。张县令也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也没说。好叫你知道,他们是京里来的使者,著姓大族,极尊贵的人,你们万不可信口开河的。不知道怎么说的,就什么都不要说。有好酒好肉,只管吃就是了。”   然而,待到了席上,却不能“只管吃”了。   三位贵人已在说笑了,看到他们一家,笑声渐消,朱九郎更是一脸扫兴。还是萧度说:“梁翁请坐。”待梁家人坐定了,他才往鸡窝里扔了个爆竹:“我等此来只为一件事——仁孝太子薨逝,储位不可久悬,陛下新立赵王为太子。太子生母册为才人,正是梁翁长女。我等正是为迎诸位入京的。”    第2章 前途莫测   萧度说话文诌诌的,虽然他尽力将事情说得明白了,可他说的还是官话正音,梁家是乡下人一辈子听说的都是方言土话,什么都没听明白。方才入席是在丫环小厮的指引下坐下来的,根本不是听懂了萧度的话。   南氏很直接,她是带着小女儿在身边的,此时想起来小女儿不是在城里做过几个月学徒么?总比自己能明白点儿。南氏低声问梁玉:“玉啊,这是说的啥?”   说的啥?   梁玉平常也不大能听得到这种话,然而到了这个时候,“不行”两个字是不能说的。仗着年轻聪明,也确实听过官话,又记得年初是死了一个太子,这会儿硬是给解释出来了:“就是,原来的太子去了,要立新太子,这新太子是……呃?大姐的儿子?”   说完,她也愣住了!彻底明白了!   老天兜头砸了个大馅饼,还是肉馅的!   梁玉懵了,梁家全懵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一辈子土里刨食,常年只能每餐八分饱,青菜豆腐保平安。今天所见,已是平生所想都没想过的繁华了,他们连马车里的摆设都说不出个幺二来。   他们当然知道原本的太子死了,也知道要有新太子,可于他们而言,立太子的意义只有一个——立了新太子能减点税,今年过年能多吃一点肉了。   梁家人到底不是傻子,萧度说的也还是人话,梁玉解释完了,他们两下印证,没错!就是这样!还能进京城享福了!顿时,都醒过味儿来,十几张脸,仿佛春天的花园,渐次开了花。   这是要上天了!   这年头,人分三六九等不假,有名望的人家几十代几百年的高居人上不假,皇帝有皇后,梁家大姐哪怕生了太子,也没个“扶正”的说法。但是!比起依旧刨食、见了里正都要陪小心,那是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梁玉很开心!给吴裁缝做了几个月的徒弟,她早有了一份野心——学成了手艺,自己要开个裁缝铺,开得大大的、多收几个徒弟,用心经营,多挣了钱买田宅,雇几个人做活,好叫父母不用再下地了。   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生了九男三女,她今年十三岁,父母却都五十多了。她很怕父母寿数早尽,自己不能让父母多过几天好日子。现在好了,虽然不是自己供养的,可父母、尤其是亲娘能少受点罪,她还是很高兴的。   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南氏,心道,这下娘也不用起五更睡半夜纺线织布了。却发现南氏很不对劲。南氏只是不停的喃喃自语:“我的大娘还活着,我的大娘还活着。”   梁玉一股欢欣之意登时被兜头一瓢凉水浇灭。   梁玉又一份野心,少女心事就无法在她心里占据位置,心思都用来琢磨怎么置产了。今时不同往日,生计无忧,心思也细腻了起来。少女的忧思升起,想到十几年来南氏念叨“你大姐”时的神情,欢喜的心也冷了下来。   本该是盼着人能活着回来就好,现今又为自己沾光而欢喜,竟没想到大姐过得好不好。想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她在师傅面前露脸,除了自己聪明,也是比旁的小娘子多做许多活计换来的。   【大姐找着了,娘能放心了,我以后能睡个懒觉了。】梁玉想,【是件好事儿。】   梁家人人心里一本账,欢喜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陆谊包容地看着这些乡民,朱寂索性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连同萧度,三人将梁家的反应都收入眼底。   ————————————   张县令坐不住了,原本他是陪客。陆谊等人过来的时候,只让他准备,可没有告诉他这些。此时拱起手来,不知是该恭喜梁家好,还是先跟陆谊等人商量好,隐隐有些怪这三人:这样的好事,为何不先告诉我?我也好办事不是?   好在梁家乡下人,准备贺礼也不用太费心,有金帛即可,张县令还怕太雅致的礼物梁家不识货呢!   陆谊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稍后再谈,这会儿他们三个都看出来了,这梁家,除了一个小姑娘,没一个能顺顺当当听懂官话正音的,更不要提讲官话了!事情,麻烦了。   他们三个奉命而来,为的就是观察梁家为人,据此想出对策,好叫梁氏不致为政敌利用而对太子不利。原以为梁家会是“干净整洁、识文懂礼的普通人家”,现在一看,心凉了一半。人话都听不懂,这要费的心,可就多了。陆谊颇为惆怅。   朱寂已经想吐了,那边那个黑黄脸庞的年轻妇人,将一块肥肉挟入口中,嚼碎了吐出来往儿子嘴里喂!   恶心!   朱寂转过头去,真的掩住了口,并且发誓以后连五花肉也不吃了。   萧度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从此地到京城,走得再慢,二十天也能到了。二十天的路途,让这些人脱胎换骨,除非来个神仙。   时间不等人!如今京城的形势实在称不上好,让他们就这样进京,必会给太子惹麻烦,会坏了大事的。   太子的地位并不稳。   梁氏“更衣”之前,萧度等人便将马县丞、里正,与衙里一个女儿恰巧与梁玉一同做学徒的杂役召了来,细问过梁家的风评。马县丞说的是,梁家人丁兴旺,所以看起来乡里都不敢欺负他们家。里正说的是,梁满仓就是个铁公鸡,死抠钱。杂役则言,梁家女儿小小年纪已初具泼妇的规模,曾经提刀追砍了自己亲六哥八条街,仗着熟悉地势,将亲哥哥堵在巷子里,一刀砍过去,剁掉了半边头发。   再翻这一家户籍,名字从梁满仓到梁有财……   横、穷、抠、泼,爱财,还听不懂人话,哪怕是皇帝的亲舅舅,也是个招御史的命。何况一个摇摇欲坠的太子?   萧度不抱希望地问梁玉:“你们府上,可曾延请西席?”   ————————————   梁玉脸上烧了起来,没想到萧度会直接对自己讲话。朱寂“嗤”一声嘲笑,梁玉脸上更红了,听萧度又问了一遍,忙摇头,试图用官话回说:“没有的。”那得多少谷子?连凑到私塾里听,都不可能的,得干活呢,哪有那闲功夫?   朱寂大大地叹了口气:“十九郎,要我说,你先别费这个心了,先把礼仪教了吧。面圣总要有个样子的。”他虽是个轻浮少年,也看出来了,全家最有可能拿得出手的是这个小姑娘,就这姑娘,还是个泼妇的好苗子。   萧度不理他,又问了几个问题,都是梁玉从中做翻译。问得差不多了,陆谊忽然起身,笑道:“我们在这里,怕诸位也不自在,酒肉尽有,诸位只管尽兴,后天咱们便启程。”说完,也示意梁玉给传话,然后拔脚就走。   梁玉的脸又红了,这回是气的。陆谊长相颇佳,然而轻蔑的态度虽不如朱寂明显,也是装出来的礼貌、骨子里的冷漠。   这趟上京的路不好走,到京城后的日子也未必就好过了。这三人说是出身高贵,可她外甥已经是太子了,他们还这样的不加掩饰,可见她外甥、她姐姐的处境并不好。   【王八蛋,咱们走着瞧!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子来!】梁玉低下了头,暗暗发誓。    第3章 困极思变   发誓要是有用的话,世上就没有穷人了。   梁玉发完誓一抬头,眼前依旧是一地鸡毛。   兄嫂侄儿们腹内擂鼓之声此起彼伏,眼睛盯着肉碗挪不开。梁玉也觉得肠胃一阵蠕动——大家都太饿了,常年吃不大饱的人,遇到比过年还丰盛的宴席,且是两三人一席,案上堆得满满的,能忍到现在,大家都太不容易了。   可他们还是不大敢动。   梁家饭桌上的规矩有二。其一,男女分两条长桌,男人一桌饭菜量大,女人一桌盘碗都比男人的浅。其二,梁满仓不动筷子,谁也不许先偷嘴。   梁满仓之前说话不多,现在也还阴着脸,目光很有威力地扫视着一屋子的儿孙,扫得众人直缩脖子。梁满仓狠狠盯着五儿媳妇:“你们是饿死鬼投胎呐?!”   能养活这一大家人,梁满仓除抠门之外,自有其过人之处。不说话,固然是因为不大懂官话,也是因为他也在暗中观察形势。哑巴吃饺子,他心里有数。   五儿媳妇方才的行为,在梁满仓看来是大大丢脸的。饿,是可以的,但是没规没矩先动嘴,既难看,更是挑战了梁满仓的权威。   梁玉她五嫂抱紧了儿子,低声道:“大人能忍,孩子忍不住。他饿啊。”   “晚吃这一口就会死?!”梁满仓训完儿媳妇,再把梁玉她五哥骂了一顿,“还有你!你眼里就只有那盘肉了吧?没用的东西!我打折你的狗腿!再有下回,一块儿打死,省得丢人!”   梁大郎给妹妹使了个眼色,梁玉看到了。以前是没人能在梁满仓说话时插嘴的,这种情况在梁玉“见过世面”之后有了改变。   梁玉也正有话要说:“阿爹,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了。眼下咱们进京的事儿,您得先给个主意,免得咱们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摆。”   闺女说的在理,梁满仓咳嗽一声:“都给我老实呆着,少说话,就当自己是哑巴。快吃吧,吃完了……”他扫视了一下儿女孙辈,点名了,“大郎、二郎、玉儿,来跟我说话。”   大儿子没得说,二儿子是几个儿子里比较能干的,小女儿算是“见过世面”的,梁满仓连老婆都没算在内,就点了他们仨。   说完,他抬手挟了块肉塞进嘴里,含着说一句:“都不许喝酒!”   一片碗盘与筷子碰撞的声音。   片刻后,张县令的管家带着两队仆役来上菜。七、八个人托着漆盘进来,都愣在当地——这群土包子,咋把凉碟都吃完了?那边那小子别舔盘子了,正菜这才来呢!   闻到了诱人的香气,梁家人不由自主抬头,与管家的目光碰了个正着。管家反应很快:“恕罪、恕罪,小东西们的腿太慢了!快!上菜!”   菜上得飞快,梁家都是做力气活的人,吃得也是飞快。须臾间,一大半摸着肚皮,咂着嘴,恨不得能再吃一些。管家无奈地道:“房舍、衣裳都准备好了,还请去沐浴更衣,好生歇息。”   管家说的是本地方言,梁满仓思忖自己的身份,便也不客气地问道:“敢问郎君们有什么安排?”   管家陪笑道:“请您诸位歇息。有操心的事情,都交给我们就得啦,您只管等着进京享福吧。衙门简陋,您多担待。”   梁满仓心说,你哄鬼,他们一定背着我商议怎么处置我一家老小呢!口里却也说:“哎,我们乡下人没见过天,让人看笑话了。横竖我们也没什么主意,都听郎君们的。”   梁玉心说,你哄鬼,我看你就是有主意了!   梁满仓又问住哪儿,管家忙说:“这边请。”就要引路。走到一半又一拍脑门儿:“错了,是这边。哎呀,人一忙就会乱。”   原本,张县令只是腾出一个院子来了事,后来知道了原委才慌了,一个院子怎么可能住得下太子外祖父这一大家子?临时又腾出了俩来,将自己一家挤到一处边角院落里塞了。赶紧又将自家人当季新裁的衣服拿出来,再派人连夜去成衣铺里买新衣——早先是拿家常旧衣与管事家新裁的衣裳充数来着,他是真不知道要接待的人将是什么样的身份,只顾着伺候好三位来使了。   又临时调拨了仆妇来伺候,弄得整个县衙都很不安。   梁满仓坚持要让所有儿女先到自己的院子里等着,等他跟点名的几个儿女商量完,定个调儿,再让大家都休息。他放了话,梁家无一人反对,管家见状也将心里的轻视压了一压——这家人也还算长幼有序。   既如此,管家也就体贴了些:“大冷的天,还有小郎君小娘子,怕不冻坏了?不如先请到厢房去喝口热茶消消食,等您的示下?”   梁满仓很快适应了“人上人”的身份,拿捏着同意了。   ——————————————   进了正屋,炭盘烧得正旺,梁大郎不用吩咐,就对里面两个使女说:“两位小娘子,容给我们爷儿几个说话的地儿。”两人对望一眼,出去了。   梁满仓往上首席上一坐:“关了门!”然后才问儿女,“都说说,今天的事,咋办?”   梁玉道:“阿爹,咱先别乐。我看不大好,先头听说圣上最疼的是贤妃跟她儿子。再有这里的人,他们瞧不起咱们。”   “呸!当你爹看不出来呐?先上京看看咋回事,想告状再告!还没上京哩,还在人手里捏着,你炸什么刺?”   梁玉一噎。梁大郎见妹妹碰了钉子,更加沉默了,梁二郎小声说:“要是能问问人就好了。”   梁满仓道:“问谁呢?这没一个可靠的。”   梁大郎终于小声抗议:“这不能够吧?谁还不得巴结太子?”巴结咱们家?   梁玉却又有主意了:“阿爹,给我钱,多一些。”   两个哥哥用充满敬意的目光看着妹妹,真是厉害啊!敢跟咱爹要钱!除了收租税的,就没见过能从咱爹手里抠出一丁点儿铜渣的人!   梁满仓问:“你要上天?”   梁玉道:“咱在县城,人生地不熟的,贵人们见识当然高,可都是外人,我师傅算半拉自己人,见识不一定顶好,总比外人可靠。我寻思着,咱们能问的,也就她了。想问人主意,不得出点本钱吗?   我那师傅,有两个心愿,第一收个给自己养老送终的徒弟,第二给自己准备好了丧礼。我本想干第一样的,现在看来得干第二样了。坟地她已经买了,还差一副寿材,一身老衣。这钱,得咱们出。您要能再找出第二个人来问事儿,就当我前头的话没说。”   嗯,跟你老子我想的一样!   当官儿的一颗心戳满了眼儿,没见过皇帝认亲还藏着掖着的,太不可靠了!梁家这“根基”,在城里能问的也就这么个人了。梁满仓把个聪明伶俐的闺女送过去当学徒,一是这师傅是个女的、手艺好,二是听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使女、见过世面。   梁满仓下了个决心:“成!明天一早你早早的去!”   “钱呢?”   他们是被匆忙赶过来的,当然不可能随身带什么财物了。正在此时,管家在外面说话了:“梁翁,我们郎君来了。”   张县令是跟陆谊等三人见完了面又匆匆来给“太子外公”卖好来的,毕竟是自己治下出的“人才”。照顾好了起居是一条,送些盘费也是应有之义。他想梁家穷,越早给财帛人情越大,雪中送炭强过锦上添花。急忙忙来慰问梁满仓兼送钱来了。   梁满仓衷心地感谢他!且满口答应:“郎君高天厚地之德,必不会忘记的。”   张县令也识趣,送完钱就走,也不耽误他父子兄妹说话。   梁满仓此时才笑了出来:“今天才信我的运气是真的好。”   其时钱帛并行,大宗交易也有用金子的,梁家以前还没有用金子那么奢侈。现在不同了,梁满仓拣了两小块金子给梁玉:“这肯定够了!请两班僧道的钱都够了!”   梁玉揣了金子,又伸手:“行,这是一桩。再给我点金子。”   “你要做甚?”   梁玉想得可比他要深些:“我换点铜钱,不得打赏人使呐?使唤仆人,想叫人尽力,是得给点甜头的,不然谁跟你干呀?咱现在得要帮手。这些贵人,还不定会怎么安排咱们呢。上头的人巴结不上,可不得巴结点下面的人?”   梁满仓大为肉痛,哼唧又给了一小块金子:“行,你见过世面。他娘的!”   ————————   拿完了钱,梁玉被领到了安排的卧房,依旧是许多叫不上名儿来的摆设,光油灯就点了七盏!一个使女在屏风后的浴桶边儿上站着:“小娘子多担待,只有我一个来侍候您沐浴。”   洗澡还有人伺候着!   怪不习惯的。   梁玉心里掂量一回,将金子往桌上一放,别扭地洗涮完,飞快地换上了县衙给准备的新衣,连贴身的小衣都是绸的,贴着皮肤有点凉。   第二天天不亮,梁玉就起来了,摸黑穿衣梳头,揣起金子便要去找吴裁缝。使女还在外间榻上值夜未醒呢,听到动静,差点从榻上滚落下来,揉着眼睛:“小娘子?怎么起得这么早?”   不早啦!在师傅那里,这会儿都烧开一锅水了。   梁玉道:“你睡着,我去去就回。”   使女大惊:“您要去哪里?小娘子如今身份不同了,还是不要四处走动的好。”   这口气……梁玉站住了。这口气跟那几位贵人的眼神,含着同一种东西。   梁玉低头想了一下:“那好吧,你帮我打点水来。”   使女舒了一口气:“是。”   使女一走,梁玉脑筋就转上了,这肯定不止对她一个人这么困着,弄不好全家都给圈这屁大点的地方,等着装车运走了。她姐、她外甥,大概过得真得不大好。她虽不识字,常识还是有的,比如才人这个品级,是真的不高。而她一家现在的处境,谈不上被人敬重。   可不能任人摆布了!   金子再揣好一点,梁玉将绸裙小心地翻到腰上。房子呗,肯定是前面办事,后面住人,格局都差不离。往东连翻四道墙,她的双脚落到了大街上。行,进城几个月,她乡野里练出来翻墙上树的本领还没丢。   身后隐隐传来一声:“十九郎,有贼……”   【傻货!】梁玉轻快地想,【你们抓贼吧,老子干正事去了。】    第4章 临别赠言   双脚一落地,梁玉的心就踏实了,县衙里的富贵乡太不真实,围墙外面的烟火世界透着一股子亲切。分辨了一下方向,两腿倒车轮似的直奔吴裁缝家跑去。   县城并不大,街上做小买卖的卸门板的时候,她已经站到了吴裁缝的门外。吴裁缝的店铺不在大街上,而是一处半偏不偏的巷子里,门首插着一个幌子。梁玉上前拍门:“师傅,师傅,是我!是我!”   送做学徒的时候商定,每月能回家一天的,吴裁缝算着她昨天回家,今天也应该来了,不紧不慢地打开门,笑道:“知道是你,今天倒回来得早。”   吴裁缝与梁玉几个月相处已有了默契,吴裁缝见她聪明伶俐,做事也恩怨分明,有心养做养老送终的徒弟。梁玉也想抓着这个机会,过上比父母一辈更好一些的日子。两下一拍即合。吴裁缝每月额外给梁玉一点零用钱,梁玉就拿这点钱,自己留几文,还能往家里捎点东西。   师徒二人相处不坏,颇有点母女情谊。   梁玉勤快,有她在的时候,总比吴裁缝起得早,尤其是冬天,烧好了热水喊吴裁缝起床洗漱。她不在的这一天,吴裁缝便觉得不大舒服。听到她来了,吴裁缝脸上不自觉带点笑来:“今天你得起得多早才赶得上这个时辰?你阿娘还好么?要是吃药手头紧,我这里还有几文钱……你这是什么打扮?!!”   梁家是个什么情形,吴裁缝是知道的,哪穿得起绸衣?外袄上还滚着毛边儿!吴裁缝就是吃这碗饭的,一眼就看出这衣裳造价不匪,掏空了梁家的家底,未必能做出这一身来。再者,朝廷有规定,普通百姓是不能穿这样好的料子,也不能用这样鲜亮的颜色的。   吴裁缝心里咯噔一声,就怕相中的徒弟遇着什么事,一把将梁玉抓进了门,反身把门插上了。   梁玉直到此时才觉得两腿有点凉,低头一瞅,裙子还没放下来,赶紧理好了。吴裁缝脸色不大好,待要问,梁玉反手将她拉到了屋里去。梁玉知道,此时城里来学手艺的几个姑娘都还没到,家里就她俩,进了屋还是先打量一回,见确实没旁人,才敢说话。   吴裁缝见她这做贼一样的做派,真怕她出什么事,待听她说:“我不能久留,师傅,我们家都要上京了。原想给您养老送终,跟孝敬我亲娘一样孝敬您的,现在看是办不成了的。”更是吓了一跳。   吴裁缝问:“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可有转圜的余地没有?”   梁玉当地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师傅,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真心想跟师傅处一辈子,没想到事情不由我做主。我知道您的心愿,不能在跟前孝敬,就办您另一桩心事。这些够置办您老的寿器、老衣了。”说着,取出了两块小金子。   吴裁缝惊道:“这是哪里来的?咱们老老实实做活,也够嚼裹了。你得记着,咱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   梁玉又磕了个头:“您知道,我有个大姐,选上京去的,十多年了,没想着还活着,还有了个儿子,才封了太子。”   咔!吴裁缝吓呆了:“什、什、什么?”   梁玉将金子塞到她手里:“这个您先收下。”   吴裁缝缓了好一阵儿,攥点了指头,才说:“你、你,莫不是哄我?”   梁玉上下一指自己:“您看我这样,哄您?也太下本钱了。”   吴裁缝一想也是,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   梁玉将这一日夜的事情一一说了,末了问:“师傅,您看……”   吴裁缝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使女,见识比梁家人是略强些,平素为了生计也夸耀自己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事,好借块招牌多挣些钱,对上养出了感情的徒弟,她反而不肯吹嘘了:“我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虽见得多些,要真有本事,也不至于现在还辛苦讨生活了。我要胡说一气,那是坑你。”   梁玉傻眼了:“别呀,师傅,我全家现在能信的就是您了。您好歹说点什么吧?”我才从我爹那儿给您坑了棺材钱呢!问不出什么办法来,要被打断狗腿的就是我了!   吴裁缝也是有良心了,想了一想道:“也罢,我经过见过的总比你们多些。你们的事太大,我说不好,做人的道理,总好说一些的。自己做不来,也看别人做过。我该叫你吃斋念佛一心向善的,可世道不是这样的。还记得张五娘吗?”   “呃……”这就有点尴尬了,张五娘她爹是县令家的杂役,出点钱让闺女来跟吴裁缝学点手艺。生在大户人家,哪怕是个奴仆,也比种田的百姓更有自豪感。土包子梁玉才来的时候,很受了张五娘的一些排挤。   吴裁缝的摊子不大不小,够收仨徒弟干活,再额外收几个学点裁剪手艺的小娘子挣点外快的。张五娘也不吃吴裁缝这锅饭,愈发骄傲。遇到个梁玉也不是一般人,两人斗法仨月,以梁玉大获全胜而告终。梁玉的办法也简单,就是拉拢自己人,她有点零用,这仨月都拿来收买同门了,吴裁缝门下从此分作两派,势如水火,吴裁缝不得不做一个选择,被抛弃的就是张五娘。   吴裁缝给张五娘她爹很说了些张五娘不大好的话,算是保下了梁玉。   吴裁缝道:“我看你是记得的,记着,小人才不好轻易得罪。你这是上京了,要是你上不了京呢?她爹报复呢?杂役小吏,你知道他们有什么势力?对上官他们尚且要下绊子,何况你们?你全家怎么办?”   梁玉眨了眨眼:“是您老向着我。”   吴裁缝苦笑道:“是我向着你,是你逼着我只能选你,你这分争斗的本事倒是天生的。可毕竟是出身不高,你哪里知道大户人家门里的脏事儿?他们要坑你,才是叫你十八层地狱不敢翻身!是不敢翻身,不是不得翻身。”   “我来就是听您教训的,您给指点指点呗?”梁玉涎着脸凑上前去抱着吴裁缝的胳膊。   吴裁缝道:“你要记着,大户人家能立着这么久,可不是靠什么善心积德!没的事儿!凡事,你得看准了再动手。你靠的是什么、倚仗是什么、本钱有多少能输多少,你心里得清楚,你能给人什么,有没有人帮你、谁会帮你、他们给你给什么、想从你身上要什么,也得弄明白了。遇事不要一开头就想着有你没我,哎,我更想你和五娘都在,我多挣几个钱呢。   人分三六九等,别信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男一女犯事儿,一准是女人遭秧,一贵一贱同谋,一准是贱的受刑。门第你知道么?名门世家,与寻常百姓,它就是不一样。再不服气,也是不一样的。凡事呐,你得要先学着,要会忍。一口咬不死的,轻易就别撩。不是必得咬死的,也不用结仇。咱不当老好人,也别学疯狗。”   吴裁缝一肚子的话,只恨不能全塞进梁玉的脑子里。梁玉听了两耳朵的“处事之道”,听起来有理,可死活没找着能破解眼前困局的办法,不得不问:“那我眼下得怎么办呢?我姐跟我外甥,是不是不大好?”   “那能好吗?”吴裁缝道,“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你们梁家,不是什么名门旺族。原本属意的太子又不是他。这里头有什么勾当,我都想不出来,反正是大麻烦。千万别就当自己是舅爷了。你们千万要小心,不要别人对你一好,就什么都忘了。大户人家,看着光鲜,未必就是好人了。我不是教你看人都是恶人,是你本钱太少,你输不起。你说什么十九郎七郎的,是一等一的高门,你可不要犯傻!看着心里喜欢,那就喜欢,可别想着凑一对儿。我见过多少好姑娘,最后都被抛弃了呀。”   梁玉老老实实地记下了。   吴裁缝想了一想,觉得再没有能合适说的了,便说:“你出来这么久,得回去啦。”   梁玉十分不舍,吴裁缝道:“走吧,走吧,别给自己惹事儿。太子认亲,还藏着掖着,你顶好小心些,别再多惹出什么事端来。你自己主意得正!”   梁玉起身,又想起一件事来:“师傅……”   “嗯?”   “打个商量呗?”   “你要做甚?”   “咱新打的那把菜刀,借我使使呗?”   ——————————————   【他们无论有钱的还是有权的,都是要识字的。唉,凡事多学学,多看看,多听听。】梁玉一边往县衙走,一边心里琢着吴裁缝最后的叮嘱。   留在刚才,费了老大的劲儿,她才让吴裁缝相信她不是要去血洗县衙又或者剁了皇帝让自己外甥早点登基,许她带走菜刀。又想起来绸衣小衫穿着凉,才焐热了,一离了身子,又冰了下去,不如惯穿的布衣舒服。吴裁缝说了一句:“贵的就是这样。衣裳是这样,人也是这样。”给她找了出来,然后忽然想起来,便提醒了她要读书认字,尤其是劝她要让家里兄弟子侄读书。   梁玉问了半天,掂量一回,别的话都挺虚,就这一句是直接能办的,老老实实记了下来。   到了县衙前的大街上,她也没走大门,依旧是翻墙。县衙的围墙大约是许久没有人翻过了,戒备一点也不森严,梁玉照原样翻墙而入。   大概是老天爷嫌她太顺利了,在翻第二道墙的时候,才落地,便听到一声惊叫:“梁十二!”   世上会这么叫她的,也就是张五娘了。梁玉一抬眼,可不就是这姑娘么?张五娘亲爹是张家杂役,张县令接待“太子外祖父一家”需要添人手,便将她也添了来,遇到她并不奇怪。然而她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啊!有贼!这贼偷了咱们小娘子的衣裳穿!拿她见官!”   张县令准备不大充分,给梁家的新衣准备不足,忙乱中出了纰漏,梁玉身上穿的,还是张县令闺女的旧衣裳。   张五娘这一嗓子,就将事情喊大了,也给她自己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梁玉是不怕的,也不在意,有绸衣皮裘穿,旧就旧呗,穷惯了的人,绝大多数时候是讲不起尊严的。梁玉过久了穷困的日子,并不以捡了身旧衣穿为耻。贼就贼吧,在吴裁缝那里,张五娘没少胡说八道,她也都扛过来了。是以张五娘这话,并没有令她心虚抑或羞恼,只是觉得张五娘太烦!遇着了就跟自己作对。   张五娘还觉得梁玉是个丧门星呢,一遇到她就没好事儿。做学徒,被她比下一头;让大家都疏远她,被她反制;跟师傅告状,师傅更疼爱梁玉;跟亲爹说,亲爹还说她脾气不好又不够聪明。   好容易抓到一个“做贼”的把柄,张五娘尽力扯开了喉咙。梁玉一挑眉,抽出了菜刀。   亲娘!这泼辣货疯起来连亲哥都砍,何况自己跟她有仇?张五娘的声音立歇。   梁玉提起菜刀,在众人注目之下,昂首阔步回了前夜睡觉的地方——居然没有走错地方。   她亮菜刀的时候惊动了许多人。早在她早晨“失踪”,就已将整个县衙弄得人心惶惶了。梁满仓死活不肯说闺女是奉了他的命才逃逸的,张县令等人便也没头苍蝇似的乱找,如今人回来了,赶紧像捧凤凰似的给捧了回来。   别人问什么,她也不答,只管提刀回房,将门一关,便开始脱绸袄。拿回了自己的内衣小衫,当然要换上才更舒服。至于张五娘,谁管她!   梁玉不管,并不代表别人就不管了。头一个惊了的就是管家,接着就是张县令——居然拿了自家穿旧的衣裳给她穿,还被个婢子拿来说事,这……这是在羞辱人。这是结仇啊。   张县令双腿一软,嘶声道:“将那无礼的婢子绑了,听小娘子发落!人呢?!给小娘子备的衣裳呢?!还不快些奉上?!!!不是叫你们换上新的了吗?为何还拿旧及搪塞?谁办的这事?拿下去,打二十板子!”   梁玉那边还在慢条厮理的换衣服,陆谊等三人已得到了消息见到了张县令。听张县令急切地说:“是下官的疏忽,竟让小娘子的衣裙上出了纰漏……”   萧度果断地道:“休要再拿小娘子说事。”   朱寂更是直接:“什么贱婢就值得费心了,打死了账。”   萧度道:“你又犯浑,哪有随便处决别人家奴婢的?随意杀人有伤天和,我看张郎处置得就很恰当,你主要再胡说。”   朱寂摸摸鼻子:“那也不能轻饶了。”   他二人是瞧不起梁家的,然而太子外祖父家,岂容奴婢冒犯呢?比起奴婢,那梁家就算是自己人了,自己人怎么可以被奴婢侮辱?!且一个小娘子,怎么能随便议论她的衣裙?   萧度不许人议论,偏禁不住使女来报:“小娘子恼了,正换回自己的旧衣呢。”   陆谊忙说:“快去请小娘子的母亲去开解开解。”   ————————————   不须他讲,南氏已经摸到了女儿的房里:“乡下丫头,做学徒、穿旧衣的命,人家看见你穿得好些了,当然要当你做坏事了。不好怪别人的。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哩,咱饶了她,就当给你姐、你外甥积德了。”   梁玉才换完小衫,惊讶地转过头:“娘你说什么人命?”   “张家小娘子,叫拿下了,要打死哩。”   梁玉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说:“我没想她怎么样呀?在师傅那里,她就干不过我,我现在哪会费心整她去?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南氏这才欢喜起来:“这才对!”连声念佛,扶着个使女出去求情了。   梁玉房里的使女怯怯地上前:“小娘子,咱将衣衫换回来吧?新衣裳就得了。”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   梁玉笑道:“我穿惯了这个了,你把这身好衣裳还给你们小娘子吧,挺好的衣裳让给人,得多担心。”她以己度人,说的是真心话,却又将使女吓得不轻。   整个县衙经这一闹,几乎要忘了她翻墙越狱的事儿了。陆谊等人却没有忘,张县令是记着但不敢再问,陆谊等人有使命在身,却是必要问的。   三人见她执意穿着自己的旧衣,以她虽出身贫寒却很有点骨气,不由对她另眼相看,甚至疑心这张五娘的父亲是有私怨而诽谤于她。敬重归敬重,该问的还是要问,该“劝”的也还是要“劝”的。   还是萧度先说话,婉地表示:“小娘子有什么要做的事情,是尽可以吩咐仆妇们去办的,不必亲力亲为。再有难办一点的事情,也可说与我们知道。”   梁玉正有事要说呢,张口就是:“那您给请个先生教学字儿吧,这一家子,总不好一直当睁眼瞎的。”   陆、萧、朱三人大为诧异,他们昨夜商议的也就是这么个结果。照着前汉处置外戚窦氏的办法来,叫梁家读书、学礼,跟懂道理的斯文人住一块儿熏陶。如今竟被个小姑娘先说出来了,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陆谊当即拍板:“这是自然。”    第5章 背井离乡   得了陆谊的允诺,梁玉再不耽搁,匆匆施了一礼,跑去找梁满仓去了。   大哥、二哥已经在梁满仓屋里等着她了,见到她来,梁大郎先埋怨一句:“怎么你做事也这么不牢靠?”   梁玉道:“哥是先埋怨我呢?还是先让我给爹回话?”   全家加起来也没有她的嘴巧!梁大郎白了她一眼,往后一退,将这个不好对付的妹妹交给亲爹来管教。   梁满仓也不含糊:“咋回事?你才走,他们就来人问,你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梁玉先把一块金子交还给梁满仓:“铜钱没法换,这点金子兑出铜钱来得一麻袋,我扛着没法儿翻墙。另想办法吧。师傅那里去了,头一样,叫咱别声张,别拿自己就当舅爷了,这背后肯定有事儿,有什么事儿,她也猜不透。叫咱心眼别太实在。看着对咱好的,未必就全是好心。大户人家的心眼,比咱们多。对了,还有,最要紧的一条,读书认字。”   梁大郎忍不住插嘴:“就这样了?”   梁玉道:“还能咋样?”吴裁缝说她的那些话,她当然就自己吞下去了。   梁满仓却夸了一句:“你这师傅拜得好。我咋没想到叫你们认字儿呢?方才张郎君来了,说了一堆好话,衣裳的事儿,你怎么弄的?”   梁玉一怔:“怎么都说衣裳?衣裳咋了?不好?不行?”   梁满仓道:“那就不是啥大事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咱上了京再说。陆郎君说,京里有圣上赐咱家的宅子呢。等到了自己家,咱再讲究旁的。这认字儿,要有先生呀。”   梁玉道:“刚才他们问我话,我已经说了,他们答应了。”   梁大郎道:“你咋不跟爹先说,就自己做主了?”   梁玉道:“我看他们对咱没那么贴心,有缝咱就得钻,要不得等到啥时候才有机会跟他们说这个事儿?我看衣裳的事儿,在他们心里好像也不算太小。就拿着这事儿跟他们讲价呗。”   梁满仓想吴裁缝的建议与自己先前想的,也差不太多,便对儿子们说:“行了,都能安心啦,告诉他们,都老实着点儿。等来了先生,都跟着学字儿。”   梁大郎一脸为难:“阿爹,我就不用学了吧?”   梁满仓一看长子,三十好几,儿女都快能成家了,再叫他跟几岁的侄子一块儿学字,也确实不大像样。梁满仓自己是不想去上学的,将心比心,梁满仓发话了:“凡比六郎小的,都得上学!”梁大郎、梁二郎都舒了一口气。逼儿子读书,这个他们乐意干。   梁满仓想了一想,又说:“玉也跟着上学!”   “啥?”梁玉吃了一惊,“我?”   她对读书识字并有执念,且也知道叫女孩儿读书的人家很少,自己的志向也不在这上头。乍一听梁满仓这吩咐,全然摸不着头脑。   梁满仓肚里有一本账:小闺女是儿孙里最聪明的一个了。梁玉能记住家里每一样东西放在什么地方、谷子的损耗,几亩薄田的产出,每年出多少税。当初他把小女儿、比小女儿大一岁多的大孙女、比小女儿小几个月的二孙女、三孙女,四个一块儿送给吴裁缝,半个月后,退回来仨。梁玉在县城没几个月,没耽误学手艺还能听说官话了,不识字,但是会简单的算个数。   梁满仓当然希望有一个精明的儿子,如果没有,女儿精明他也不会拒绝的。既然女儿聪明了,就得人尽其用!指望儿子学会这些,不如指望闺女。   “学!凭啥不学?还要你出力呢!你认字,我得再交你个事办,你得学记账、算数。”梁满仓知道有账房这种人,但是一个铁公鸡,更愿意相信自家人。   那就学吧,梁玉也没拒绝,技多不压身。再说了,会自己记个账也挺好的。   梁满仓道:“大郎啊,你去跟郎君们说,我求他们的,将你妹妹也捎上一块儿念书吧。”   梁大郎赶紧答应了下来,梁玉左看没事,右看没事,也起身:“阿爹,那我也……呃,这没我什么事儿了呀。一闲下来还真是难受。”   梁满仓也笑了:“都是贱骨头,你爹也是贱骨头,闲下来就心里发慌,非得干点活不行。去你娘那儿吧,再给她画个菩萨相,她家里那个没带出来哩。”   家里那张也是梁玉给画的,梁玉没学过画画,这门手艺也是被逼出来的。梁满仓抠门,不舍得花钱去请张菩萨相,看闺女带花样子挺顺溜,就说:“都是画,你也见过庙里菩萨的,就给画一个。自家用心画的,比他们拿来卖钱的还心诚哩。心诚才灵验,你娘那念珠,就是我给车的,很灵的。”   梁玉就担了这么一项任务了。画技好不好另说,倒真有几分像,南氏也不挑剔,天天对着念佛——南氏一卷经文也背不起来,只会念佛号、求愿。   ————————————————   梁大郎去找陆谊,一路上在肚里翻来覆去把要说的话打了无数遍的草稿,以期能说得顺溜。【读书、读书,我妹也要读。不对,是我爹说,我妹也要读。嗐,哪有姑娘家跟小子们一块儿念书的?人家能答应么?不不不,阿爹说了是得读的……】   他在这里忐忑,却不知陆谊三人正商量着这件事呢。   昨天夜里,他们就商量了一夜,达成的共识就是要梁家人读书学礼。   不学不行!丢脸、耍横,都是小事,京城能人那么多,丢脸他们也丢不过一些人,耍横也绝耍不过另一些人。是不能让他们成为小人攻击太子的借口!   故去的仁孝太子样样都好,虽然不是嫡出,却是长子,礼贤下士,得上下人心。只恨唯一的短处就是短命,早早的薨了。圣人宠爱凌贤妃,也宠爱贤妃所出的许王,想立许王为太子。贤妃有儿子,想做皇后,想儿子做太子。   可宫中是有皇后的,杜皇后系出名门,虽然无子却素无过失。凌贤妃呢?乐户出身。   当今太子排行第三,因二哥夭折,如今是诸子之长,所以萧度的父亲萧司空联合一干老臣,硬是为他争了个太子之位。   太子生母本是宫人,儿子封王,她也还是个宫人,没人在意她,自然更没有人觉得有关心她的娘家的必要。不幸仁孝太子就是太好了,觉得弟弟十四、五了,生母还是个宫人,不好!又由己及人,想给弟弟把外家给找到,也好叫梁宫人一家团聚。   事没办完,仁孝太子病逝,因关系自己弟弟,将这事儿也在遗嘱里传了下来。   要萧度讲,这真是仁孝太子除了短寿之外另一件让人不满意的事情。   可既然都找到了,就得管起来。萧度还有一个主意,他们来的时候是走陆路,回去的时候从运河走,行船不耽误学习,得给他们灌输一些常识。昨夜商议完,连夜将这份建议发往京城。   今天因为“小娘子失踪”事件却又不得不再商议一次。   先开口的是陆谊:“十九郎、九郎,先别忙着夸她,事有蹊跷。这小娘子精明外露,可也不大安份。宁愿要一个愚蠢的人,也不能要一个聪明而不安份的人,还是要查的。”   萧度笑道:“这有什么好问的?方才婢子来报,回来换了旧衣衫?不到一个时辰,她能到哪里拿旧衫?必是那吴裁缝处了。我倒疑心,张家的仆人与她有私怨,信口雌黄。”   朱寂也说:“不错!他们为那婢子说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陆谊道:“那就这样吧。告诉他们,明日先上车,再转船,不要与此间有太多牵。”斩断了梁氏与故乡、旧人之间的联系,既安全,又便于控制、教导。识字先生他不打算在这里找。路上捞一个,或者就他们三个,又或者识字的随从,都能承担路途上的教学任务。还有奴婢,他也不打算从本地带。   萧、朱二人都赞道:“还是七哥想得周到。”   陆谊道:“那就使人去告诉梁翁一声吧。”   这时,门外报一声:“梁郎君前来拜访。”   陆谊笑道:“真是巧了。快请吧。”   ——————————————   梁大郎进了门之后,一张口,没出发声来。词儿他还记得,可他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说官话的。萧度微笑着鼓励他开口:“&#@~……”   梁大郎听不大懂,急过之后,一跺脚,一串土话也说了出来。萧度的微笑一滞,他也听不懂这土话。   县衙的杂役们倒是两样都能听得懂,现找了个来翻译。三人听了翻译,都笑了:“这是自然,我们也正要与梁翁说这件事情,有劳大郎转告,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的先生,我们正在想办法,笔砚也有准备的。”   梁大郎看着朴实敦厚,比不得妹妹嘴快,但也不是个笨人,当时就听出门道来了:“小娘子们?不不,就我妹一个学就行了,我闺女和侄女们,她们不用学的,会个缝缝补补洗洗捞捞就行啦!她们不是那块料,我爹就是看我妹能学会才叫她跟着凑个数的!别的人那是白瞎了钱。”梁大郎对自己的亲闺女的要求也就是,学个女红、会做个饭、也要会下地干农活,会养鸡养鸭,做个合格的家庭主妇。梁玉学徒那是特例,不能当农家女的一般情况看的。   真是没见识!   陆谊被噎住了,萧度笑脸险些挂不住,朱寂又翻了一个大白眼。三人里,陆谊年长,萧度却是最精明强干的,果断地道:“大郎不须多言,我意已决!路上先应付一下,到了京里,是都要学的。不止年轻人,便是梁翁梁媪,也要学着演礼呢。”   你照办就行了。   梁大郎语带怯意地问:“这请先生,贵不贵?演礼又是个啥?”   这是一家子的死抠穷鬼啊!萧度努力不让自己翻脸:“这些我自会安排,不须府上操心。”   梁大郎千恩万谢地离开,向梁满仓复命去了。留下陆谊三人被活活气笑了,萧度道:“我宁愿回京与御史大战三百场。”   陆谊大笑:“十九郎的风采,怕御史扛不住。”   三人笑完,去探听的人回来了,道是梁玉果然去了吴裁缝那里。吴裁缝说,梁玉来跟她告别,也没说去哪里,只说不回来了。三人听了,又气又笑,陆谊道:“这梁家真是有趣,说它无礼,却又守序;说它蛮横,却又有点温情。”   朱寂最损:“只有吝啬是一以贯之的。”   ————————————   三人此行就是为了梁氏,又拿梁家说了一回嘴,第二天就启程。预备走一天陆路,再转水路,上了船,就能将人聚在一起教习文字礼仪了。不想第一天就又发现了一个麻烦——梁家十几口,没一个会骑马的。梁家顶天就骑个驴赶路,还是媳妇回娘家的时候,由梁满仓特许的。   不会骑马,大不了塞进马车里上路,可到了京城再不会骑马,总不能让他们再骑驴吧?   萧度只好在计划里再添一笔,预备到了驿站就送信回京——再准备几个骑师。   弃岸登舟,第一天是在好奇与适应中度过的,到了第二天,萧度便不容置疑地将梁家人分作三份,梁满仓等年长的是一群,年轻人里男一群、女一群,各有要学的。梁玉不知道另两处是谁在教,她与几个侄女在一间舱房里,分的是萧度的一位随从老仆,随主人姓萧。   梁玉略有失望。   老仆五十上下,头发花白,精神却很足,腰杆挺得也直,看起来比梁满仓还有气派些。清清嗓子,话倒说得客气:“给小娘子们见礼了,老奴学问不深,只是发个蒙。小娘子们进京之后,自有良师。”   底下一片沉默,梁玉叹了口气,低声道:“老先生,我侄女们听不懂官话,您得等等,我跟她们说。”   老仆一噎:“听小娘子吩咐。”   说不几句话,听到门板被人扣了两下,朱寂推门而入,脸上带点坏笑:“哎,就是这里了。你只管教几位小娘子读书。”   梁玉诧异地望过去,只见朱寂一闪身,露出一个十四、五岁的修长少年来。这少年一脸的淡漠,相貌颇佳,一身青衫,两只眼睛往里面一扫,看活人跟看死物没什么区别。   梁玉心里生出一股暗火来,他妈的朱寂,总有一天把你打成猪头!   她就算是个村姑,也知道把个年轻男子跟几个姑娘弄一间屋里,准没好事儿!没立时动手,是因为想起吴裁缝的嘱咐,她打算再看看。   梁玉右手往左袖子里伸了伸,摸到了菜刀的木柄,感到了一阵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    梁满仓:我咋没想到叫你们认字儿的呢?   梁玉:因为你抠啊! 第6章 初次相见   袁樵进门扫了一眼这一屋子的歪瓜劣枣,就知道朱寂安的是什么心了。   屋里一个老翁,看衣着是萧家仆从。余下都是十几岁到几岁的女娃娃,看着就知道朱寂这是作弄他了。几个女孩子长得非但不丑,内里还有一个称得上漂亮的——这有什么用?人世间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呢?还得看仪态。   说到仪态,光是一个坐姿,就让人不想看。最漂亮那个,坐得还算中规中矩,但也称不上“仪态”,剩下几个就更局促了。   别说是姑娘,就是一屋子这个模样的男孩子,朱寂也是想让他出丑的。   世人重姓氏,袁樵有一个非常好的姓氏。但是袁樵的父亲早死,他守完孝之后,带着母亲、祖母和一个七岁的“儿子”,一同上京投亲去。途中遇到陆谊等一行三人,这些人家多少代来互相联姻,往上倒个几代总能沾亲带故。他带着家眷,当然是与人结个伴走路才好。   陆谊等三人也满口答应了,陆、萧二人与袁樵寒暄之后便忙梁氏的事情去了。二人知道朱寂没耐心去理会梁氏,放他管待袁樵。   朱寂是个自己傲慢却不许他人傲慢的人。遇到袁樵一个不大会俯身的少年,朱寂便要与他开个玩笑。假意激他,叫这小子说出“必有回报”之类的话,等陆萧二人一离开,就带他来“别等日后,现在就报”了。   虽然梁玉与袁樵都认为朱寂是个混蛋,但是朱寂这个“玩笑”还真是只针对袁樵一个人的。想事的时候,他就没将梁氏的心情考虑在内。   十五岁的袁樵,个头比朱寂略矮两寸,斜着眼睛瞄了朱寂脸上的坏笑,依然保持住了平静。出乎朱寂意料的,他没有拂袖而去,而是将窗户打开,指着门对朱寂与老仆道:“路带完了,你们可以走了。”   朱寂吃了一惊:“不是,你还真教?”他就是要开个玩笑,是万不会想让袁樵就真的教梁家几个毛丫头的,那多丢人?!传出去,不不不用传出去,让萧度知道了,就得打断他的狗腿!   袁樵又斜了他一眼,往上头的席上坐下,头也不抬的:“给我把门带上。”   朱寂这才慌了,这与他平素的认知是不符的!就像瞧不起梁氏也不能让奴婢折辱一样,他要整治袁樵,也不能让袁樵降了身份。朱寂拖着萧家老仆就一同去找萧度,挨打也顾不上了,叫这个小王八蛋闹下去,恐怕就不是挨打能了结的了。   袁樵冷笑了一声,他忍辱前来,就是要让朱寂有个教训。这么取笑他,做这件事的朱寂难道就会被夸赞吗?   ——————————   朱寂一走,袁樵便问:“你们讲到哪里了?”   侄女们照例是看梁玉的。梁玉将刚才的一切都收入眼底,袁樵带着气,师傅气儿不顺,当徒弟就得老实,这是生存的智慧。   这位小先生只要识字,就能当她们的先生,小先生还跟朱寂不大对付,更得值得好好相处。再说,这位小先生长得也不错啊。虽然比起萧度来是显得嫩,脸上也不挂笑,但是也许把冷意都堆在脸上了,梁玉直觉地认为,小先生的肚肠比那三个还是要热一些的。   梁玉非常礼貌地道:“还什么都没讲呢。”   袁樵皱一皱眉:“也罢,我就教你们这一路。你们要上京?”   “是。”   “这样啊,能叫萧十九亲自接,你们要见到的必不是凡人。你们小娘子么,最好学些歌舞音律,我先给你们说一些饮宴交际的做法,一些他们常用的词曲,免得到时候你们听不懂。”   梁玉傻了,啥玩儿?不是认字儿啊?   两人原本的生长条件天渊之别,想法当然也是天差地远。于袁樵,女孩子打小开个蒙,认些字,顺便学写诗著文,这些是默认的。现在要上京了,见到京城贵人,饮宴行乐就得学些技艺了。于梁玉,还一个字都没学呢,学唱歌跳舞?我爹是让我学管账的啊!   可她不敢跟这位小先生辩驳,这位小先生看起来就是个上等人,且又说到了京城。京城的情况,梁玉是两眼一抹黑的,陆谊等三人说得又很少。小先生就不一样了,京城里跟上等人相处,是要会这些的。   梁玉低声跟侄女们讲了。   袁樵皱了皱眉:“上课不许交头接耳。”   梁玉道:“不是,她们听不懂官话正音哩,我得跟她们说。”   袁樵瞋目——朱寂这个王八蛋,到底从哪里扒拉出来这群货?!   梁玉看他这样子,好像也不大摸得清头脑,又问了一句:“先生,您贵姓?”   朱寂跑得太快,居然没有给他们作个介绍!两人花了一点时间,互通了姓名、知道了彼此来历,齐齐在心里把朱寂又骂了一句“杀千刀”。   袁樵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朱寂这个混蛋,他居然!朱寂看不上梁氏,袁樵当然也是看不上的。扫了一眼梁玉,道:“那就开始吧。”   “那……还是学词曲儿?”   袁樵知道这是东宫外祖家,根本没一点开心的样子,外戚,还是纯种的。被羞辱的感觉更浓了一些。   “到京之后,你们要先学演礼,面圣的礼仪学会了,才能进宫。然后就是在京城安顿下来,这就要与人交际了,哪怕知道个皮毛,先将眼前应付过去,缺的课再慢慢补吧。”   梁玉当即拍板:“成!您怎么说就怎么办!”   袁樵无奈地道:“好罢。”   梁玉自己记下了,又告诉了侄女们。   袁樵道:“这官话还是要学的,我讲音韵与你们,合着词曲,记得也方便。”此时读书,学生都是抄书的居多,袁樵自己被朱寂拐了来,手上没有准备,老仆先前打算讲的并不是这个。往屋里一扫,去书架上抽了一轴来:“先应付着吧。”   他敢打赌,萧度一会儿必得过来解释,要是不来,他就把手上这卷纸给吃了!打开卷轴,袁樵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是什么东西?!也往这里摆?”往地上一掷。   梁玉敏捷地在卷轴落地之前将它捞了起来,站起来认真地问:“先生,这里头写的是什么?”写的如果不是好东西,这笔账她是要记的。   她的双眼瞪了起来,袁樵看到这个眼神就猜到她想的是什么,觉得她变得顺眼了。可是何必呢?这不是该由他念给一个小娘子听的,这是失礼的。梁玉见他不答,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上前一步,又问了一遍。   袁樵往后小退了半步,后背抵到了书架上,清清嗓子:“不大好,别看了,不该我给你们讲的。你到了京里,千万央令尊给请个正正经经的塾师。有些士人之家没落了,妻女也都识文解字,也是愿意教授的。”说到最后,心中微有感慨。   梁玉绝不是个会轻易被绕进去的人,再前一步,又问了一遍。   不不,不能再靠近了,再靠近就是非礼了,不不不,现在就是非礼了,推开她必要触碰到……袁樵脸上的面具裂了。举起了双手作投降状,道:“我说,我说,你站开点。是首词,《长命女》……”   梁玉听他慢吟,一字一字地记下了:“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1】   是不大不大适合一个小先生给小姑娘讲,尤其这么正经说讲点礼仪的时候。   袁樵无奈地说完,见她正在出神,小心地将卷轴从她手里捏出来,卷一卷,用一端将她推开一道缝,挤了出去,顿时有了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坐在席上,将卷轴往案上一扔,心道,算了,不整朱寂了,不等萧度来问了。这丫头真是要命!不跟她歪缠了,我还有亲娘祖母要瞻养,有个嗣子要抚育呢。我还是溜了吧。   头上老大一片阴云压了下来,要命的又来了。   梁玉展开卷轴,一个字一个字地点过:“春日宴……”念完问道,“先生,我指的字,对吗?”   一字不差。   “对对,都是对的。别念了,别当着我的面念了。”   梁玉高兴了,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原来梁字是这样写的。”她知道“别当着我的面念了”是什么意思,但是她也猜出来,袁樵的出现是个意外,保不齐明天就不是他在教了。到时候要她拿这小曲儿问别人?那不更尴尬?一客不烦二主最好。想学东西,还想要脸吗?   袁樵惊讶了:“你先前不识字?”   “哪有钱学?不过现在认识了。”梁玉突然觉得很开心,认了几个字,心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袁樵垂下眼来,一根修长的手指还点在“梁”字上,淡黄的麻纸,漆黑的字,与洁白的手指衬成了一幅极和谐的画。顺眼指头往上看,目光滑过手臂,来到一张俏脸上。那脸上眉眼舒展,一片欢喜之色,袁樵只觉得心里也暖了起来,他告诉自己,人总是向往温暖、上进、开朗、欢乐……总之是一切美好的东西,凡能带来这些的,都会招人喜欢。哎,怎么不再逼问我点别的了呢?   不但不逼问,梁玉还很满意地退后了。她跟吴裁缝就这样相处的,缠着学,学会了,就自己去练。练好了就给师傅做活,裁缝铺子打下手的活,数她做得最多。   【她怎么退回位子上去了?!】袁樵一阵恍惚,少女凑近的体温渐渐冷去,袁樵清醒过来,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你在想什么?】   他很快地冷静下来,发现了一件事:“你都能记得住?”卷轴上这首词,是有题目落款的,袁樵吟诵的时候是连着说的,能对上字,不但是记、数,还要脑子够用,把题目落款能摘出去。   “嗯。我打小记性就好。”   袁樵真的惊讶了!“每个字?”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梁玉。   梁玉回忆了一下:“嗯。”   袁樵道:“那你写出来。”   这就难为人了,梁玉这辈子还没拿过写字的笔呢!给她娘画菩萨像,使的家什都是胡乱对付的。袁樵急切地捧着茶盏过来,倒了点水在桌上:“我说,你写。”   袁樵抽着考了她几个字,居然都记住了。梁玉写得很认真,她的手指很灵活,点着茶水,一笔一画的在漆面上带出痕迹来。她的睫毛真长!双颊犹如初开的花朵,带着细细的绒毛。长长的眉毛没有用螺黛就黑而形状优美,呼吸时微微带动鼻翼,双唇微抿,是认真的形状。   袁樵心中一震,只觉得以前的经验学问全塌了——外戚之家也有这样的人?世家子里也有朱寂那样的无赖!而我呢?空姓了一个袁而已。   洁白的手指在他面前摇晃,袁樵猛地后退,其时席地而座,桌案也矮。袁樵一退,正是一个“双手后撑,上身后仰”的“不要过来”的模样。   梁玉惊讶地问:“先生?你怎么了?”   袁樵从头红到了脚。   梁玉想了想,伸出了手:“快起来吧。”   袁樵惊骇地盯着这只手,眼都直了。   梁玉道:“我拉得动你。”   袁樵掌心全是汗,结结巴巴地:“授受受受……受不亲。”   梁玉没听清:“什么?”   “袁郎!”门被猛地打开,萧度带头冲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1】这是南唐时冯延巳的词,词牌是《长命女》。这里借用的哈,不要计较年代问题,本文架空。也不是啥不好的词,就是少年给少女念这个吧,这个语境不合适。   下面是小剧场。   袁樵:尊素辣眼睛!   十分钟后……   真香! 第7章 天降菜刀   萧度岂止是想打断朱寂的狗腿,他想打爆朱寂的狗头!他今天进展得还算顺利,先是与梁满仓将道理讲清楚。梁满仓村气十足,利害关系倒挺明白。听懂了眼下太子处境不大好,梁家本来不该这么快被拱上前台的,但是有人要阴谋对太子不利,所以会利用他们。   萧度甚至没有用“劝说”,梁满仓就拍板了:“中!郎君怎么说,咱就怎么办。还有一条,我那小闺女,小子们要学啥就带上她吧,别跟丫头们学那些没用的了。”   梁满仓还是那个主意,到了京城有钱了,必得有一个靠得住的人来管账的。他跟老婆、大儿子都不识字,也不打算学,就小闺女能用了。这不是在乡下,攒下几个钱,梁满仓自己装个瓦罐里,天天睡觉前点一遍就能点清楚。再多些,他怕自己算不清。   家里有钱了,小闺女养在家里也不碍事,再招个女婿住自己家,一大家子团团圆圆的,整个梁家都齐齐整整,非常好!要是闺女恨嫁呢?等她要出嫁的时候,孙子里兴许就有可靠的了。   萧度答道:“小娘子自有先生教她们。”   梁满仓人老成精,问道:“学的都一样?”   这肯定是有差别的,萧度对他讲了些道理。这时候梁满仓就不听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行不行的,不怕郎君笑话,我闺女比这几个儿子脑子都好使,儿子学不会的,她能学会,我得指着她给我管家。放别人手里,我怕他们叫人哄了败家。”   两人又翻来覆去将各自的立场说了,最后萧度不得不让步,同意了梁满仓的要求。梁满仓也表示,就这一个闺女跟着儿孙们上学,不会要求孙女们也混杂其中——为些学不成的丫头跟贵人争执,不值得。   他二人讨价还价的时候,也正是梁玉那里一番波折的时候。朱寂紧接着就带人来了,将事情说了一回,老仆又补充了几句,萧度猛地从座上站了起来,指着朱寂差点开骂。手指抖了几抖,萧度道:“你给我好好好好反省!来人,备下厚礼。等下你与我去太夫人那里请罪。现在跟我过去,给袁六郎陪个不是!”   朱寂也知道闯了祸,一个字也不敢反对,跟着去了。梁满仓一听事情与自家人有关,也领着两个儿子赶了过去。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萧、朱二人心里咯噔一声。梁满仓差点跳起来,急得直掐两个儿子,一手一个,催他们将门关上。   萧度最先镇定,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梁玉直起身来:“我问先生这上头写的什么,先生不肯说,就这样啦。”   萧度迟疑地看向袁樵,袁樵红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问:“谁将那个放在这里的书架上的?”   萧度低声问道:“那是什么?”   袁樵与他咬了一回耳朵,萧度也觉这事巧得让人想挠墙。这房间是现腾出来的,谁想得到这里面混了些不大好叫小姑娘看的东西呢?也不是词不好,就是不大适合袁樵讲给小姑娘听。   不对,这事最大的毛病是袁樵就不该被拐了来干这个事!   萧度让梁满仓父子进来,中间还夹着个“翻译”,舱房瞬间满了。弄明白了原委,梁满仓便喝斥女儿:“学就学,现在是学斯文人啦,不跟你学手艺似的,追着师傅要她教。你得像个文人儿!”   行吧,反正眼前是糊弄过去了。   对梁家不用怎么道歉,将事情跟梁满仓稍稍解释即可——梁满仓是个明白人,知道进京还得靠着萧度等人,自然不会闹。对袁家就比较麻烦了,陆谊、萧度带着朱寂,先给袁樵道歉,更要紧的是给袁樵的祖母刘氏、母亲杨氏道歉。   刘氏和杨氏也是当时名门,刘氏嫁入袁家时,公公、丈夫、叔伯都还在,情境尚可。然而这些人先后凋零,这一支便显出衰落的样子来,后来儿子也死在外地任上,日子更不大好过。杨氏也是,嫁进来的时候情况显不如婆母,也是能过得下去的,直到丈夫死了。   杨氏的丈夫、袁樵的父亲是个好心人,堂侄、袁樵堂兄弟家因孩子生日不好,要将这孩子扔掉,劝说不得,便自己抱了来抚养。养不两年,他也死了。殡事上,刘氏做主,就将这孩子充作顺孙,也算是袁樵的儿子了。   就这么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一共四口,共一艘大船拖几艘缴了好处的商船。所以遇到陆谊三人的船队,才要并在一起上京,以期有个照应。   不想袁樵在外面受了这等闲气!杨氏的眼圈儿当时就红了,刘氏只是叹了口气,道:“罢啦,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既然嫌我们碍眼,就不在贵人面前晃荡啦。”   萧度哪经得住这句话?长揖到底:“我们年轻不懂事,您原宥则个。”   刘氏是想把朱寂打成个猪头,可形势比人强呐!杨氏嘤嘤的哭,哭得陆谊等人如坐针毡。双方都知道,这事最好顺顺利利一页纸揭过,对大家都好。反复几次将姿态做足,双方很有默契地将事情给遮了过去。   陆谊极和蔼地问袁樵:“六郎有何打算呢?”   他们是打算进京投刘氏的娘家的,刘氏的哥哥现在京中做官。袁樵却故意说:“独行恐遇险,不若依郎君同行。”   “好!”   “书,我会接着教的,有恩就要报么。”袁樵口角带起一丝笑来。   朱寂装了半天孙子,终于忍不住了:“你小子,差不多得了,我都知道错啦。梁氏外戚,你与他们厮混像个什么样子?”   刘氏也说:“六郎,不要小孩子脾气。”   袁樵认真地回刘氏道:“阿婆,咱们以后难道就不与外人打交道了吗?还是要的。要觉得这就算委屈了,进京之后委屈的事情只会更多。况且萧郎能放下身段做的事,我是什么人?又做不得了吗?行的。”   他摆出这个道理来,陆、萧二人都点头,心道,年纪不大,比朱九明白多啦。刘氏也点头,只有杨氏觉得儿子真是太委屈,呜咽的声音更大了些。   ————————————   次日,袁樵又到了萧度的船上。   今天讲好了,他只管教授小郎君们。袁樵心中遗憾,还是收敛了心神,踏进了舱房。这间舱房更大些,人也……咦?   “你怎么在这里?”袁樵吃惊地看着梁玉。   梁玉穿一身男装,也戴着幞头,站在最前面一张席,见到他,梁玉也挺高兴:“先生好。又见面了,我家人还是不懂官话的,也都没识过字,有劳您了。”   “你……不跟那些小娘子们一道学的?”   “我爹跟萧郎君商议好啦,我跟哥哥还有侄儿们一道学。”   袁樵想反对,想到昨天她的模样,又改口道:“那便坐下吧。时间紧迫,能学得有限,从千字文开始吧。”他是有私心的,万一梁玉进京之后,家里不让她再学了呢?千字文,顾名思议一千字,不重复,会了这一千个字,以她的聪明,以后想自觉也容易。且每句都是个典故,记下之后,也能听懂不少话了。   口里说的却是冠冕堂皇:“千字文压韵,朗朗上口,于学官话也是有好处的。”   袁樵在里面讲,萧度在外面听了一阵,觉得没问题了,才又与梁满仓说事去。萧度对梁氏并非全然鄙视,梁氏的长幼有序,家长对下的威严,这一点他是非常欣赏的。这样,他有什么要求只要说动梁满仓,就会得到有效的执行。   与梁满仓说完,便是去修理朱寂。   朱寂还颇不服气:“我当然知道袁氏也是清贵之族,可是他们西乡房……”   萧度皱皱眉:“便是西乡房,袁六郎父子品性也是不错的。”   “我家,是西乡房,他们瞧不上我,也不算稀奇。”   萧度与朱寂说话的时候,正逢袁樵给一屋子的活猴放了个课间休息。梁氏几个男孩子,放风一样的飞去甲板透气。梁玉细心,想问问袁樵与朱寂之间的恩怨。   “哪有恩怨,他性情傲慢罢了,”袁樵悄悄拉开了与梁玉之间的距离,别过头去,“再说,我家又不是袁氏兴旺的那一房……”   看梁玉还是不大明白,便从头给她说起。世人羡慕世家大族,世家踞于寒门之上,看起来风光无限。时日久了,家族繁衍,自己的内部也会比个出身。大族里有一些轻狂的人,他们不光歧视不是一个姓、同姓而不同族的,连同姓同族里处境不那么显赫的,也是要鄙视的。袁氏共十七房,西乡房是混得不大显赫的。   梁玉惊叹:“这是疯起来连自己人都砍呐!”   袁樵听她说得有趣,不由失笑。又粗略将几个著姓、郡望,各家枝系说给了梁玉。更多的复杂的姻亲关系、恩怨纠葛,就不是一时半会能说明白的了。就算这一路不干别的,也是讲不清楚的。袁樵又叮嘱梁玉:“你进京之后,这些要尽力弄明白。”   教学相长,有梁满仓放话,梁家上下老实得很。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梁玉将一本千字文背熟,开始练写字。麻烦来了。   梁玉的九哥,死活不肯再上学了。进了舱房时还是好模好样,到让他写字他就忍不住了,将笔一扔,满地打起滚儿来:“你杀了我吧,我不学了!你放我去锄二亩地吧!二十亩都行呐!”   梁玉十三他十四,已能下地了,干起活计来是飞快的,从不偷懒,可天生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头两天,说读书识字,他还有点新鲜感。新鲜感只能支撑两天,两天一过,他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个木桶,被箍了两道铁箍,箍得紧紧的,脑浆子都要被挤出来了。真是宁愿挨二十大板,不想把“地”字抄二十遍。   袁樵是第一次给人当老师,之前他只教过“儿子”几天,那孩子也聪明懂事,接着遇到了个梁玉,更是不教都会。他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便只当天下人都该老师读一遍,学生跟着读一遍,这就算教完了。没有循循善诱,也没什么寓教于乐,梁九郎过得尤其痛苦。   梁六郎倒有个哥哥样,他也愁,字他也记不住,妹妹记完了整篇,他只记得三行。拿着个笔,比扛着个锹还吃力。梁六郎跳了起来,一把将弟弟按住,自己也趁这机会偷个懒:“你放的什么屁,快给我起来!再耍赖我告诉爹去!”   “让爹打死我算了!”   “我先揍你!”   一时之间,满屋的活猴就又解放了。   梁玉正在写字,听到这声音,将笔一搁站了起来。   梁九郎正抱头伏地,死活不起来,梁六郎在身后踢他。梁八在劝架,侄子们只敢围观。正热闹间,天降一柄菜刀,直直斫到梁九脑袋边的地板上。   第8章 摆明车马   猴山安静了下来。   妹子追杀过六哥啊!梁九也不满地打滚干嚎了,直挺挺躺地板上不敢动。梁六一个哆嗦捂着脑袋,也不按着弟弟了。梁八飞快溜回了自己的座席,侄子们见状赶紧学着八叔的样子,一个个乖得跟鹌鹑似的。   梁家子弟读书起步迟,天份也不顶好,但是学还是能学的,只是开头艰难一些。梁满仓有令叫他们上学,要是没人起头闹事,也就捱下去了。有人领头,他们就想造反。一把菜刀,又把他们压回去了。   梁玉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梁九一个懒驴打滚,滚到一边。梁玉没理他,伸手提起了菜刀,又塞回了袖子里:“嚎啊,你接着嚎啊。”   梁九跟梁玉年纪最接近,兄妹俩平日相处还不错,梁九听她开口了,被菜刀震慑住的内心松动了。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死丫头,你……”   梁玉继续面无表情,又抽出了菜刀。梁九又闭嘴了。梁玉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来:“坐下!”梁九慑于菜刀,绕过梁玉回到座席,老老实实坐下了。   梁玉道:“这不坐得挺好?你可做个人吧!”   然后硬着头皮转过身去,僵硬地走到自己的坐席,僵硬地站在那里。她的对面,就是袁樵。   她知道自己的表现糟透了。亮菜刀,搁哪儿都是个泼妇。冲自己亲哥亮菜刀,更加的不是做人的道理。可她别无选择,她得立时稳住场面,不能使这场闹剧闹得更大,不能让不该有的声音传出去。现在看来,她出手好像比梁九打滚闹后果还要严重一些。   小先生会怎么想呢?梁玉简直想哭了。这么好的机会,能得这样一个小先生授课,就要这样闹黄了吗?   【打盹当不了死!】梁玉梗起脖子,准备迎接袁樵的嫌弃。出乎意料的,他看到袁樵脸上泛起一丝笑意。   袁樵道:“休息够了,就接着写吧。”   梁玉难得心里犯怵,怯怯地:“先、先生?”   袁樵道:“快刀斩乱麻?不错。”   这是被夸了?梁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袁樵脸上一红,右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那个,你今天的功课还没写完呢,接着写吧。”   但凡老师,对学得好的学生总是会另想相看,心生亲近之感。好学生做什么事,老师都乐于给她找借口。比如【这等愚昧无赖的行径,我也是第一次遇到,真不知如何讲理是好。原来,可以这样“讲道理”。】对有好感的人,人总是会心疼的。比如【哎,有这样的家人,她有什么办法呢?太难为她了。】   袁樵反反复复想了一想,都觉得梁玉干这事没什么大毛病。梁家眼下是个什么境况呢?是一个不小心就得当炮灰的命。这个时候还不长点脑子,等着全家在地府团聚吗?   唯一要说的是:“菜刀还是凶器,不要轻用。”   梁玉眼圈儿一红,哽咽了一声:“哎。”她什么解释都说不出来了,也没法说出来,只能带点哀求地看着袁樵:“先生,以后还教吗?”   袁樵笑了:“以后怕是不成了,”看到梁玉眼泪下来了,袁樵吓得又添了一句,“我只讲好了在船上讲书。”   梁玉破涕为笑,低头继续写她的字。   ——————————————   事情在袁樵这里算结束了,因梁玉出手果断,也没来得及引来围观。但是这件事情显然不大好瞒,对别处也得有个说法。   晚饭的时候,梁满仓如同所有送儿子去上学的守财奴一样,问:“你们今天都学了个啥?”一个石头里恨不得能榨出油的人,自然希望老师有灌顶大法,送过去个二逼,送回来个精英——当天能见效最好。但凡孩子学得慢了一点,没能满足他的无理需求,就觉得亏大发了。   可算见着亲人了!梁六、梁九恨不得飞扑上去抱着亲爹的大腿,一齐说:“玉又动菜刀了!”梁九还加了一句:“我是她哥!就跟我耍刀子!这死丫头也太野了!”   他俩满心指望梁满仓教训一下梁玉,不想梁满仓若有所思,问梁玉:“他俩又干什么缺德事了?”梁满仓对女儿是信任的,女儿虽然耍横,但是她“会”耍横,一定是有内情的。   梁玉阴着脸道:“咱们差点没先生!那是个容易遇着的先生么?”   梁满仓心说,来了。点点头:“你说明白。”   梁玉也不含糊,掰指手指数了三条:“一、小先生亲爹是知府,大家公子,这样的人你能再找到第二个来教咱,我头剁给你!二、他,满地打滚说不想学了,想去锄地,哪个先生乐意?三、要是没了小先生,咱跟谁学?!”   至少这条船上,跟谁都不如跟这个小先生!几天来,梁玉从袁樵那儿可套了不少关于京城、世家的事,都是陆谊等人从来不提的,她拣能说的都给梁满仓讲了。   梁满仓是个精明鬼,一拍大腿:“你干得好!”又瞪起眼睛来看两个儿子,将梁六、梁九看得双腿一软,跪了。   在他们十几二十年的人生历程里,经历了无数次:“老五,扛板凳!老大、老二,按住了!老四,拿扁担来!给我打!”儿子生得多,打你个半死,梁满仓都不用自己动手!   梁满仓声音像炸雷:“没出息的东西!你外甥都当太子了,你他娘的还想着锄地啊?!你那脑子里装的是黄泥啊?!”   梁六、梁九抱作一团,梁六道:“不是我!我没说不学!是他!我说他来着,他不听,别打我!”梁九松开了梁六:“还是不是亲哥哥了?”   最后梁九被打了二十棍,梁六、梁八陪绑,每人十棍,理由是:“你们当哥哥的管不了九郎,还得要你们妹子动手,你们真是出息了。我叫你们看热闹!叫你们看着自己兄弟出丑不管!”   打完了,将小儿子捆作个攒蹄模样:“老大、老二,拿扁担抬了他,去给先生随便打。”   处置完儿子,梁满仓给闺女留了点面子,扯到一边埋怨:“你还没出门子呢,就动不动拿菜刀,还怎么说亲?怎么骗……呸呸!你装也给我装个老实样儿来!上回你砍你六哥我就说你,怎么也没记性了?你记着,成亲以后再……还有!给你哥留点脸面!下回再这样,我也罚你!”   儿女都教训完了,袁樵那里也来了一个“不计较”的答复,梁满仓才满意地对全家宣布开饭。   他忘了问菜刀哪来的了。   ——————————   梁满仓忘了,陆谊等人可没忘。船上船下都是他们的人,事出突然,被梁玉按下去了,当时没惊动他们。等梁满仓打梁九,又抬着去给袁樵道歉,陆谊等人就不可能不知道了。   三人这回倒没有说太难听的话,反而觉得他是个明白人。教训儿子读书,好事的。陆谊甚至说:“哎,梁翁还是有些见识的,一家里但凡有一个明白人,就能少许多是非。咱们也能少操些心。”   萧度赞同地点头,又说:“菜刀又是怎么回事?这容易伤人的东西,怎么到梁小娘子手上的?”   三人都不清楚。梁玉在他们眼里是比家里人略像点样子,却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他们关注的是梁满仓、梁满仓的几个儿子,南氏也要注意一下。接下来才能轮得到梁玉。毕竟要接受赐官的不是梁玉,出头露脸确定梁家地位的也不是梁玉。   一个小娘子,漂亮点,有什么稀奇?泼辣点,有什么稀奇?她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呢?翻墙去看师傅出格了点,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她再横,日后也就是个在宅子里横的命。别说她的菜刀,就连她这个人,在陆谊等人的眼里,都是可有可无可、以忽视的。   谁知道她突然就亮出一柄谁都没见过的菜刀呢?亲哥哥都能持刀威胁,以后会不会干出别的什么事来?梁玉第一次跳上危险人物的名单。   萧度道:“菜刀得先收了。这样,给梁翁说,让他去办这件事吧。咱们还是疏忽了,想要梁氏平安入京,还要多多上心。”   任务就派到了梁满仓的头上了。   梁满仓想了一想,道:“我也说她,姑娘家,拿个菜刀不好。这刀我去收,郎君放心。”   梁满仓的保证还是值钱的,陆谊颇为放心地告辞,临行郑重叮嘱:“天子脚下不比别处,这样做是要被耻笑的。不特小娘子,梁翁家中上下,都不要那么急躁才好。梁翁昨日想是压不住火?那也放缓些声音,何必自己大喊大叫呢?”   说了一长篇教育的话,心都是好心,听的人却很不自在。   梁满仓一不自在,就找闺女训话:“我都忘了问你了,你菜刀哪来的?咋弄的?你咋这么不像样!拿来!”   “咋?”梁玉不干了,“凭啥要我的刀?”   梁满仓道:“学会跟你爹顶嘴了?我说拿来就拿来,你拿这个不像话!”   “你哄鬼!”梁玉才不吃这一套呢,“一定是有人叫你收我的刀的。亲爹,你咋糊涂了呢?”   “你又哄鬼!我咋糊涂了?”   “阿爹,咱衣裳都是别人给的,就只有这菜刀是自己的东西了。叫咱滚蛋,连个傍身的物件就都没有了。你就给我留着壮个胆,又咋样?我啥时真砍过人了?”   “你懂个屁!陆郎君说……”   “他说出花儿来了!”梁玉寸步不让,“阿爹,你说,他们瞧得起咱不?咱再咋也是太子外公家,他们就敢这样。这不行,那不许,一句话就得照办。他们当训狗呐?!咱是比不上人家,可也不能上赶着叫人作践瞧不起。该叫他知道咱不是任人揉搓的时候就得叫他知道。”   梁满仓扬起手来,作势要打:“上了三天半学,识得几个破字。能耐了你!”   “我就能耐了,咋吧!”   梁满仓抄起手来:“小先生讲了不少?你心里有数?”   梁玉抱起了菜刀:“反正我离了爷娘,也顺顺溜溜能接师傅的摊儿。您看着办吧。”袁樵确实给讲了不少事,又看了袁樵与陆谊等人相处,她便有了主意。她家是什么都不懂,是两眼一抹黑,可也不该任人这么摆布。   要是依靠的人,总是瞧你不起,当你是个长不大的傻子,这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她家里一家子毕竟不是傀儡,都是会喘气的大活人。得告诉那些人,她一家是人,活生生的人。热心换热心,小先生开始看她也像看物件,可处没两天,就是在看人了。她就乐意听小先生教训,咋样吧?   见梁满仓还在犹豫,梁玉再烧一把火:“他们不实诚!摆明车马说明白了,谁还非得自找难看是咋的?难道咱真听不懂人话?他就是踩着咱,还要咱拉犁。要咱出牛力,行,那他们得眼里有咱们。自己不把腰杆挺起来,别人可不会让你。”   梁满仓的账算完了:“都说你老子抠,我看你也够抠的!为把破菜刀,你说这么多,你累不累?”   “这把破刀不用累着您,我自己顶着,行不行?咱得活出个人样子来,不能在人面前一副牲口样!”   梁满仓扭头就走。   ————————————   打死萧度也想不到梁满仓居然会拿闺女没办法!不是一家之主,打得儿子嗷嗷叫的吗?再三确认之后,也只得到一个“儿大不由爷,我把她惯坏了。看她最小,身边又只剩这一个闺女了,就疼了点。她都要抹脖子了,我有什么办法?闺女最要老爹的命啦!”   陆谊想让奴婢去收缴,又觉得不大妥当——对方是个小泼妇,谁知道会再闹出什么事来?   没奈何,朱寂出了个馊主意:“我这主意有点馊,要不叫她先生试试?”   萧度道:“你又说胡话了!在他身上惹的祸还不够吗?罢了,我去罢。”   朱寂眉开眼笑的:“再没有小娘子不听你的话的。嘿嘿。”   萧度喝斥道:“住口!不要说这样有损小娘子声誉的话。”   话虽如此,他还是有一点自信的。他是常年掷果盈车的主儿,且与梁玉短暂的接触来看,她对自己也没什么恶感。最要紧的是,他讲道理!   萧度再没想到,他也碰了壁。   小娘子的舱房他不好进去,只能在甲板上拦住了梁玉,耐心地说:“小娘子随身带着凶器,不好的。进京之后你们要见太子、才人,兴许还要面圣,这些就更不能带了。”   萧度的脸还是好看的,眼睛还是明亮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梁玉只觉得脸颊又热了起来。头,还是要摇的。   萧度道:“你要不安心,我拿金刀与你换,如何?”   梁玉还是摇头。   萧度依旧耐心:“小娘子,进京有进京的礼数,与在乡间就不一样了。你这样,不止是你,梁翁也要被人耻笑的。”   梁玉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也知道他说得也是有道理的,然而……他不实诚!   “给了你,难道就没人笑了?”   萧度无奈地笑道:“当然。”   “你哄鬼!”梁玉一点情面也不打算给他留,“我就是个乡野丫头,也知道什么是门第,除非立时死了投个好胎,不然还是要被瞧不起的。我知道的,你们是天,我们是地,仰断了脖子也只能瞧着你们的脚底。我也没说这样不行!”   在萧度诧异的目光里,梁玉接着说:“我们家十几口,自己养活自己,我们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该纳的粮不少一粒,该缴的布不短半寸,哪怕见着万岁,我也敢说我们没有对不起他!你们凭啥就当我们猴儿一样什么不懂?”   萧度呆立当场。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哪怕她撒泼打滚呢?都比现在这样好对付。   梁玉道:“不是我们哭着喊着要我姐抛家舍业十几年,见不着爹娘面的,是朝廷征了她进宫的。她一个人也生不出孩子来。如今外甥做了东宫,我们又叫人蒙眼带上路。这是好处,我们领情!可这是我们削头了头去争的吗?你们凭啥跟防贼似的看我们?啊?”   梁玉往后退了一步,摇摇头:“就凭你长得好啊?你是长得好,看到眼里就不想□□。可长得再好,也当不了我们的饭。我知道你说的都有道理,可你这个人不敞亮,你说半截留半截,谁也不知道你留的半截是神是鬼。”   “我就不一样了,我有话从来直说——”梁玉慢慢倒退着走,抽出了萧度想收缴的菜刀,“谁也别想从我的手里,拿走我的刀。” 第9章 我心悦之   萧度是司空萧范与大长公主的幼子,还是个没有被养废了的幼子,嗅觉是不需要怀疑的。萧度也曾因“旧衣事件”对她另眼相看。但是,另眼相看,不代表你就重要了。一个小姑娘闹别扭是好办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有关系。大局面前,她本人并不重要,想上吊就让她吊,吊死大家省心不是?   但是!能说出这一篇话来的小姑娘,就是不可以忽视的了。萧度敏锐地嗅到了这其中的意义。梁玉统共不过说了那么几段话,加起来几百个字,却是条理分明、层次清楚,层层铺垫,最后直指核心。完全可以视作梁氏的宣言书,无论这些是不是梁满仓借女儿的口说出来的。甚至如果只是小姑娘的条理的抗议,它也代表了现在梁氏最有可能的反应。   萧度认为自己必须认真考虑,并且提醒父亲注意一下对梁氏的安排。眼下菜刀是收不成了,人都走远了,只给他留下背影。况且,这篇话说出来,收不收刀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与梁氏达成一个协议,就算再给她十把刀,也不用担心她用这刀办出格的事。   是的!是他的错,他本就应该与梁氏划下一个道道来,确定彼此的立场。是他过于自信、过于自傲,擅自就决定了梁氏的角色,引来了梁氏的反弹。知错就要改,必须立即修正。   再去信京中请示萧范也来不及了,萧度已经有了腹稿,但是此次主官是陆谊,他还得走一个过场,不能让陆谊觉得自己凡事都自作主张。   目送梁玉去上课,萧度也离开甲板去找陆、朱二人。   如此这般一讲,陆谊也摩头:“梁氏还真出人物了?那你看究竟是小娘子自己的意思,还是有梁翁的手笔在内?”   朱寂心烦得紧,本以为是一趟出门游玩兼混资历以及与东宫搭个桥的差使,不想却出了这许多操心的变故。他不耐烦地道:“管是谁?这一家,傻的让人生气,聪明一点的更让人生气。恐怕于东宫无益!”   萧度道:“不要说气话,且看眼下。七哥,谁的手笔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说的话是在理的。咱们得将这事处置妥当。七哥的意思呢?”   陆谊哀叹道:“你我这几天,想的不就是如今令梁氏能够不那么愚昧吗?现在梁氏有明白的人,不是很好?”   萧度若有所思:“梁氏也没有根基,明白一点是好。”不至于争权,想争也争不了。再者太子地位不稳,梁才人无宠,梁氏也争不起权来。再能干,也只是为人家的事业添砖加瓦。   陆谊道:“既然这样,就要让梁翁知道。”   萧度笑道:“事因小娘子而起,就安抚一下小娘子嘛。”   三人都不小气,送了金帛来,说是给梁玉压惊,并且绝口不提菜刀的事。这边不提,梁家父女心里就有数了,梁满仓将金帛一收,锁在自己床下的柜子里,让梁玉照旧去上课——不许再耍菜刀了。   陆谊也与梁满仓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回,这次就直接指出来,我们是要跟危害太子的人顶牛的,梁家现在这个样子进京,什么用也不顶。除了干农活啥都不会的人,能指望你们干什么?而且进京一准会被笑话的,请做好准备。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还有些想害太子的人,指不定就会从梁家下手,也请做好准备。您闺女生了太子,但是太子有嫡母,请摆正自己的位置。再蠢下去,又不让别人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个你就不用准备了,死都死了,一了百了,省心。   梁满仓心说,你们仨心里不定笑话我们多少回了。有人会害自家,那就不好啦,最终结论,还得把儿孙们按着头读书。不但儿孙读书,梁满仓自己也开始认字,他拉不下脸跟儿孙一起上课,就让闺女给他补课。头天晚饭后,梁给他写一句千字文,四个字,他就颠来倒去的念。不但自己念,将没去上课的几个儿子也叫了来:“又不用做活计,也不过是懒在那里长霉,都跟我学。”   ————————————   日子不快不慢的过着,梁家与使者客客气气当无事发生,袁樵却不能当无事发生。   无他,梁九郎真不是块读书的材料。有亲爹的死命令,有妹子持刀监视,他也想踏踏实实的学,可实在是学不进去。比较起来,无论是梁六这些叔叔辈的,还是梁玉的侄子们,学得有快有慢,总体不算太快,也都能硬着头皮啃下去。   只有梁九,他崩溃了。一母同胞,梁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过目不忘,梁九,用梁满仓的话说是“搁爪就忘”。天赋这东西,真是老天爷赏饭吃,顺手点一下,点不着的你干瞪眼也瞪不来。连偷偷学字的梁满仓都识了几十个字了,梁九的脑袋里还是空空如也,仿佛南氏生他的时候在他脖子上生的不是一个人头,而是一个筛勺。   重压之下,他又忍了十天。一旬!一点效果也没有,他的功课还是被一个“地”字拦着,无法进行下去。   这回他连干嚎打滚都省了,直接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挺尸,恨不得立时毙命免受这等折磨。梁满仓是想再打他一顿的,然而梁九郎是摆出了宁愿被打死的架式。梁满仓想了想,养这么大个子了,打死不划算,只好舍下老脸向袁樵讨情:“他是真个学不下去。天生的贱命呐!”   袁樵看在梁玉的面子上,问梁满仓:“进京之后令郎总不能真去耕田吧?梁翁要先想一想怎么安置他。”   梁满仓老脸通红,极谦卑地问:“咳咳,先生,有啥指点不?”   袁樵道:“我不知圣上有何安排,如何能有主意?梁翁看圣上旨意谨慎行事便是了。”他与梁满仓两个格格不入,站在一起都觉别扭。话说完了,很有默契的互相道别。   梁满仓一身别扭,越想越不大对劲,索性叫了女儿来:“玉啊,你先生还说过啥?”   梁玉谨慎地问:“您说啥事哩?”   梁满仓道:“我是想啊,咱啥都不知道,这陆郎君他们现在待咱们客气了,可也不大管咱们了。我这心里呀,没个底,想来想去,就只有这袁先生能问啦。你去问问去。”   自己要摆明车马扯旗单干的,别人当然不会再多管。梁满仓是旗扯出来了,架子没搭出来,没个帮手了。既然主意是闺女出的,出了事儿她得兜着。   梁玉想了想,道:“行,我去。”   ——————————   梁玉觉得,自己跟袁樵也是有点默契的,就像之前与吴裁缝一样。袁樵用不着她养老送终,但是师生之间还算是比较亲近的,袁樵看样子也该是乐意为她解惑的。这就欠了袁樵的情,现在她也没啥好报答的,只好等活出个人样来再还了。   又是一天活猴放风的时候,梁玉施施然往袁樵桌案走去,袁樵才起身想活动活动筋骨,一看她过来,便不想出舱透气了。梁玉心道,果然先生是乐意为我解惑的。   岂料她往前走,袁樵却往后退,连退了三步,目光落在了她的左袖上,问道:“刀,还带着呢?”   梁玉一怔,飞快地抽出菜刀,使刀背对着袁樵:“别怕,我不动你。”   【听起来怪怪的。】袁樵马上说:“我没怕!”觉得声音太大仿佛心虚,感觉更怪了,又降低了声音,“你是怎么带着的?”说着又瞄了一眼菜刀,不太大,颜色乌沉沉的。这是他此生见过的第一把菜刀,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把。   梁玉笑道:“袖子宽嘛,我做了个扣儿。”   穷的时候都是穿的窄袖短衣,布能省一寸是一寸。被接进县衙换衣服开始,衣料的使用就阔气了起来。袄是皮袄,外面还罩件大氅,袄袖窄而氅宽,就在这两者之间,她割了两道皮子、拗了点铁片,动手做了个小机关,把菜刀就搁那儿了。   袁樵惊异地道:“你自己做的?”   “当然啦,您别不信,我们庄户人家,什么都是自己动手。除了绣花针和菜头锄头,这些得找铁匠,或者问人买,旁的但凡是针线衣裳、木工活计,粗浅的石匠活计,都是自家做的。我家盖房都不用别人,我娘供的菩萨都是我画。”   袁樵梗了一下,匆忙点点头:“你,先收起来吧。”   梁玉利落地将刀收了回去,袁樵又看了一眼她的袖子,梁玉将左手往后一别,看得袁樵一阵心惊,就怕菜刀伤了她。梁玉还记着自己的任务,凑前一步先起了个头:“我还在想先生要什么时候问呢,既然问了……”   靠得太近了!袁樵有点慌:“啊啊,问了。”   “那……先生看我得怎么办呢?”   “呃?”   梁玉带点抱怨的将自己与萧度的冲突简单说了:“我这是不是将他得罪得狠了?”   袁樵大吃一惊,虽没有萧度剖析得那般分明,他也听出这里面味道不对。想了一下才说:“那府上须要早作打算,要有自己的打算。”   就等着这句话呢,梁玉又凑近了一点,声音压得更低了一点:“先生就再教教我吧。两眼一抹黑,只有先生可以依靠了。”   袁樵僵硬得像块被烘热了的石头,垂下眼就能俯视到梁玉侧颊与鬓边的细发。   【摸一下一定很暖很软。】袁樵心思正乱飞,念头才动,手却像灌了铅,一下子整个人如坠冰窖。   【我在想什么?!我现在做她的老师!仗着为师的身份,就行轻薄之事,这绝不是值得炫耀的风雅情事,是无耻!师道尊严四个字都喂了狗了吗?】袁樵知道,自己如果现在伸手就能摸到她的头顶,就能知道那触感,梁玉是绝不会反对,甚至因为他是“先生”而觉得此事就该如此。但是不行!他感谢自己及时清醒过来。   袁樵对自己说,【她信你,是因为你是她先生。她带着信任来听你说的每一个字,你得做个人!你可做个人吧!门第有差,你能给她一个将来么?不能就管住自己的手吧。】   袁樵想哭,还是忍住了。   “各有各的做法,你得想好,自己要什么,自己算什么,又要与什么人相处,”袁樵竭力让自己冷漠起来,“谁也不能教你每一件事,得学会自己想。要是对你,我会说,多读经史!一定要读经史!去把外戚传嚼烂了!”   梁玉从未见过这么严肃的袁樵,心里没来由有点慌,胡乱点头:“自己想,弄明白,经史,外戚传,记住了。”   袁樵无心讲下去,保持住了冷漠的外表,释放了活猴们。在梁玉不解的目光中,举止从容、内心狼狈地回到了自己的船上,坐在榻上将脸埋在双掌中,直到杨氏来寻她。   杨氏一个寡妇,只有这一个儿子,关切得紧:“佛奴,你怎么了?”   小名佛奴的袁樵狠狠搓了把脸,站起来又是那个淡漠疏离的公子了:“快到京城了,在想些事情。”将杨氏扶到榻边坐下,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开箱取出一柄短刀来,贴着杨氏的胳膊比了一下。   杨氏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就看看,”梁玉现在比杨氏矮点,这刀长短合适,袁樵满意地点点头,转移了话题,“阿娘看,上岸之后,咱们还与陆七他们一道走吗?” 第10章 分道扬镳   眼见运河将到尽头,就要转马车了,梁玉不由焦虑了起来。马上就要下船了,这就代表着课程的结束。不学不知道自己的不足,学了之后才明白还有无数的东西等着她。   却再也没有这样一位老师了。   进京之后,袁樵显然不可能再做她的老师的,连在船上这二十几天,都是阴差阳错偷来的机会。   找一个读书认字的先生,这个好办;找一个能教做人道理的先生,也不困难。要找一个像袁樵这样的上等人,可就难如登天了——上等人根本不稀罕教她。   梁玉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两天。为此,她连菜刀都暂时压枕头底下了,就为了怕把小先生给吓着。就在她两袖空空、准备示之以诚的时候,袁樵那里传出消息来,人家要处置家事,然后自己一家上京,课程就此结束。   袁樵是因朱寂一个玩笑而赌气过来的,本来就不应该做这件不大体面的事情,如今不乐意教了,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梁玉呆呆站在猴山上,内心颇为怅然。在她的背后,自梁六往下,梁氏子弟们仿佛过大年一样,乐了。   没几个学生是爱上课的!尤其是梁家这样的,本来没想过要读书、卖力气就行,现在也不需要靠读书发家——已经捆裙带上了,吃喝不愁。且读书也不能叫世家瞧得起他们。那还要读书干什么呢?他们看不到任何能够激励自己的回报。生命早早地没了盼头,读书是因为亲爹压着,菜刀逼着。   一听不用上课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来宣布这个消息的是陆谊,扫一眼梁六等人,心里叹了口气,这梁家还是不行啊。宣布完了,他也没做停留,叮嘱一句:“既然如此,梁翁也准备一下为好,再两、三日,咱们就到京师了。京中已有赐宅,届时诸位先安顿下来,自有人来教府上演礼。再等宫中宣召,就能入宫觐见了。”说完抬脚便走了。   梁满仓一拍桌子,猴山安静下来。梁满仓道:“都去收拾包袱。”   梁大郎在一边小声提醒:“阿爹,咱没啥好收拾的。”老家那两亩薄田几间小屋,还有坛坛罐罐,连根针都没能带出来。上船的时候他们都只有身上的衣服,以及张县令赠的一点为钱帛——钱帛都在梁满仓这守财奴床板底下了。别人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收拾。   梁满仓咳嗽一声:“衣裳不要理啊?娃不要带吗?纸笔也都带上!老大、老二、玉,都跟我过来。”   把这三个子女带到了自己的舱房里,点家当。   南氏正在舱房里,一面壁上挂着梁玉给她画的菩萨像,她就在那儿点着香嘀咕。见丈夫带着儿女来了,她也只当没看见。梁满仓发号施令:“你两个,把床板揭了,箱笼搬出来。玉啊,你来点数。”   要是他自己还年轻,能搬得起大箱子,连儿子他都不想带!钱,还是拢自己手里放心,哪怕是亲儿子呢,不到自己蹬腿儿了,还是别叫他知道老子有多少身家的好。   梁满仓现在的全部财产包括,老妻一名,儿子七个,闺女一个,另一个闺女那是皇帝的财产,不归他。另外有从属于儿子的儿媳妇(也算他户头能支配)四个,以及孙子、孙女若干。以及大木箱三口,张县令所赠金帛若干、萧度等对梁玉的赔礼若干。几付妆匣之类,是日常要用的,暂时不收到手中。   人,不好拿绳子捆一串,东西是可以统计的。梁玉很快点清,记好。梁满仓拿着只记了一页的账簿非常满意地道:“嗯,识个字真好!”   梁玉还惦记着袁樵,见梁满仓抱着账本一脸满足,忍不住提醒他:“爹,这些钱来的快,花的也得痛快。”   “啥?”   “小先生说的那些,我对你说过的。书得买吧?新的书生,你得请吧?”   “哦哦,”梁满仓想了一想,道,“上京再说,上京再说。”他打算先看看情况,要是能用别的方法搞到书,就能省去一笔开销。能借别人家的书回来抄也不错,总比买抄好的书省钱。家里儿子七个,孙子一堆,人多好干活,抄起来也快。   梁玉犹豫了一下,又说:“还有小先生,人家是贵人,教咱们一大家子这许多人,不得酬谢人家?他是见过世面的,谢礼就不能寒酸了。再说了,京里的事儿,咱还得请教他呢。”   梁满仓心疼得脸都白了:“那你说,得给多少?”   梁玉想说个数,又怕自己说得不准:“您看呢?”   “……老子哪知道?!”梁满仓本来想说,比给吴裁缝的多些就行了,又觉得不大对头,心烦地道,“我再想想。”   梁玉虽然见他不开心,还是追了一句:“还有啊,咱家以后咋办,这事儿您可得拿定主意哈。”   这个梁满仓就想得太明白了:“想屁!咱是能跟当官儿的比心眼儿还是能跟他们比翻白眼?你们一个个才识几斗字呢?人家拔根寒毛比你咱腰粗,咋比?咱巴着你姐你外甥的脚别放就对了!有空多琢磨琢磨他们!别人都是虚的!”   南氏这时候插话了:“他爹,你说啥呢?亲闺女亲外孙,咱实诚些。”   梁玉马上赞成:“还是阿娘说的对,实诚些的好!京城里人尖子恁多,琢磨这些不比咱强?”   她本想反驳梁满仓,想到梁家的现状又将话咽了下去。她家兄弟侄子,确实不大如人。就算是最讨人厌的朱寂,生得也不错,学问也不错,举止更是带一股潇洒贵气。连他们家的仆役们,有一多半人比梁家人有样子。   【精明比不上人家,那就实诚些,贴心点儿,找自己的长处去显摆。明白了。】   梁满仓才要发脾气,想说自己没那么凉薄,又觉得妻女说得有理,问道:“大郎、二郎,你们看呢?”   梁大郎慢吞吞地道:“娘说的对。”   梁二郎也说:“妹妹说的也有理,装傻比装聪明好。”   “你们那傻,还用装啊?!”梁满仓骂了一句,“行啦,箱子给我放好,都滚,看着就来气!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梁玉临走前便说了一句:“在家常念叨,要不是大姐进宫,咱家得多出人上番服役,这是大姐的好处。咋穿了两天绸衫就全忘了呢?这个好不得念着呐?心里常念着这些好,不就行啦?”   她心里想的与梁满仓的也差不太多,不能给姐姐、外甥帮场面上的忙,关心体贴一下还是能办得到的。好处一类,倒还真不曾想到,但也不能否认亲爹毕竟多活了几十年,也是说中要点了。   ————————————————   梁家这头收拾完之后,没两天就都得下船上车了。梁家男丁依旧是不会骑马的,袁樵就不一样了,将母亲、祖母扶上车之后,他鞭马过来告别。陆谊等三人对他也很有礼貌,尤其是朱寂,大约是被教训得狠了,白眼都没敢拿出来。   看到他过来,再想起来自家还没给谢师礼,梁玉凑上前把梁满仓的鞋跟都踩掉了:“阿爹!你愣着干啥?上去,问问他家住哪儿!你别是想赖账了吧?”   “你老子就这么抠吗?该花的我啥时小气了?”梁满仓单脚立着,把被踩掉的鞋跟提好,拍拍手上的灰尘,上去问袁樵的住处。   袁樵报了个住址。又是什么什么坊,又是什么街第几户的,他也记不大清,梁满仓干脆手背在背后,招呼女儿过去:“你脑子好使,给我记住了。”   袁樵站得像根标枪,僵硬得也像根标枪,仿佛一个木偶,一节一顿地动作。他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力图做得风轻云淡,好像真是一位师长一样:“这个,给你,菜刀,咳咳,进京,不好。”   朱寂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还给她凶器!   梁玉愣了一下,开心地接过了刀:“都没有东西给先生,先饶了先生的好东西。这个好看。”   刀身不长,埋在鞘里,鞘与柄错金,花纹古朴。整把刀也就小臂长短,非常合宜。梁玉笑着接过了,又防贼似的看着梁满仓。梁满仓老脸一红:“这个不扣你的。”   梁玉这才满意了,一脸笑地对袁樵道:“谢谢先生,我一定好好用它。”   【我只盼你没有需要用到它的时候。】袁樵点点头,淡漠的表情一如初见,同手同脚回了自家车上。梁玉看着他的背影,才意识到,就此要与小先生分别了,也笑不出来了,心里一阵难过,差点也要哭了。捧着刀站在那里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心道,只求老天保佑他能重振家声。   朱寂小声给萧度咬耳朵:“这就送信到京里,给这婢子做窄袖袄!她要在京里再来个袖里乾坤,咱们谁都受不了!”   萧度低声道:“噤声。”   那一头,袁樵爬进了车厢,迎上杨氏关切的目光:“佛奴,你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袁樵默默地摇了摇头,倚着车壁不想说话。杨氏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就是心里不舒坦?”   袁樵侧了侧身,摆出一个拒绝的样子来,心里难过极了,只怕自己一开口就要落泪。   杨氏自打死了丈夫,心思就在儿子身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准是心里有人了,儿子十五了,对男女之事开窍并不奇怪。她也没急,盘算了一下,对面都是什么人呢?她虽没见过梁氏,但是想来小门小户,儿子是看不上的,多半是看上陆、萧、朱三人的侍女一类。这就更好办了,儿子放下了,只当无事发生,放不下,求一婢女,还是不难的。过两年,儿子出仕,为他求一贤妻,年轻时的什么绮思就都能放下了。   杨氏便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闭上眼睛,她也假装休息了起来。母子俩各有心事,一路沉默,到了下一座驿站的时候,袁樵才睁开眼,心中难过,抽了抽鼻子,【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哪里了。】   能到哪里呢?两刻之后,鸾铃响起,陆谊一队人马也过来了。   梁玉先从车里跳下来,然后扶南氏下车,一抬头,正看到袁樵,顿时无语。再想不到,分别半天,又遇到了!可不是么?上京就这一条道,前后脚的事儿!   【我刚才那样伤心,是为了什么呀?】梁玉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么蠢过!   袁樵也是一样的想法。   两人心里先为自己尴尬了一回,都不好意思说话。梁满仓倒是大大咧咧,跟袁樵打了个招呼:“哎,小先生,才告别就又见面了,我老汉白难过了一回。”   没奈何,两队人马一又并合而为一了。因为有了这一番波折,远远见到京城高大的城墙的时候,两边再分开,都觉得有些气弱,伤感被尴尬冲得七零八落。双方讷讷地道了别,各奔东西。   皇帝给梁家赐了宅子,梁玉他们第一站就是去“自己家”。   第11章 对牛弹琴   讪讪地与袁樵分别,梁玉为掩尴尬,故意将脸扭到一边,悄悄掀开了车帘的一角往外打量。   进京城与进县城的程序没有丝毫的分别,第一辆车里还是坐着那么些人。与当初不同的是,当梁玉往外看的时候,梁满仓、南氏、梁大郎也都忍不住将头凑了过来。车窗小小的一角,挤了四颗脑袋,一看之下,四人都惊呆了!   他们被京师的繁华震慑住了!且不说那高大的城墙,抬起头往上看,要按住帽子才行。大道笔直,路边植槐,槐树都有些年头了,显得格外的粗壮。路边的坊墙整齐而、凝重,大街上,车马人群川流不息。   进县城是傍晚,进京城却正好是白天,日光下一切都看得那么的清楚。梁玉用心看了一下街上行人的衣着,五颜六色,贫富都有,衣衫与小县城里有着明显的差别。自家身上的衣服还是张县令给准备的,与京城的衣着比起来,也显得村气了。侧耳听听,路上东南西北的口音都有,更多的还是官话。街上漂亮的姑娘小伙子都比别处的多些。   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梁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话也忘了讲。   过不太久,梁家十几口人被几辆马车拉到了一座坊门前。梁玉将车帘掀得更大些,看到了上面三个字“永乐坊”。梁玉背下了袁樵给的地址,袁樵住的地方叫“永兴坊”。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很明显她家跟袁樵家是不挨着住的。梁玉心里小有失望,旋即打起精神来:都在京城了,还缺见面的机会吗?   进了坊内,里面也是整齐干净,车队拐了两下,便到了“梁府”了。   南氏从车里往外看,瞅一眼便念一声佛:“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哪能想到这辈子能享到这样的福哩。”   南氏所言不假,这处宅子看起来甚至不比县衙的住所差。梁玉肚里有了点墨水,给这宅子下了个评语——毕竟天子脚下,很有富贵气象。   一家人进了宅子里,又是一阵惊叹,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了。梁家是乡下人,乡间有的是空地,房子却不能随意盖。一则有规定,平头百姓的房屋规模是什么样子的不可以违规,不能比官员贵人还显大气。二则也是财力有限,盖不起。   梁家的晒谷场比这里的庭院宽阔得多,若论房间的数量,房屋的规模,以及材质、铺设,没人敢拿梁家的破土屋与这处京城“豪宅”相比。   从梁满仓往下,都震住了。包括梁玉。在此之前,她见过的最好的宅子就是县衙的客所,那里与这处“梁府”相比,也显得寒酸得紧。在县衙的时候,人人心里没底,到了京城,听说这是自己家,顿时解放了,眼珠子滴溜乱转,恨不能拿眼睛把这宅子给装进去。人人心里琢着这宅子该怎么分、谁住哪间房。   陆谊等人还要复命,只简单说了几句:“这些奴婢都是赐与府上的,东宫赐予金帛,后面还有几匹马,是司空所赐。诸位暂且不要出门,明日会有人来教授礼仪。”   梁满仓尽力认真听了,拍胸脯保证:“郎君放心!我们在家等着他们来。”   等陆谊等人一走,梁满仓也压抑不住兴奋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宅子前前后后都巡了一遍,接着在前面正厅里坐下了,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作为一个合格的守财奴,他要第一时间掌握自己的财产。妻女儿孙,一个不少,很好。带来的行李也都让儿子们担在正厅中央眼皮子底下放着了,很好。   然后就是奴婢了。   奴婢!多么新鲜的词啊!穷人家过不下去的时候把儿女卖做奴婢的就有,自家使奴婢?是梦里才有的事。梁家从来没有过使唤丫头,梁满仓的新年愿望是能雇几个短工帮忙收麦子。现在不但有使女,还有门房,还有车夫,还有厨娘!点一点,一共十个人呢!梁满仓一眼扫过去,也不知道要训什么话好,清清嗓子说出一句:“你们都是做什么的?”   打头一个中年男子看来很机灵,主动上前做了自我介绍,且介绍了各人的司职。梁满仓顺坡下驴,问道:“你是管事的?”   “是。”   “叫他们先打扫屋子吧,都安顿下来。”梁满仓说完,又顿住了,他从来没有吩咐过仆人干事,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为好。过了好一阵儿,到年幼的孙子捱不住,不舒服得要哭出来,梁满仓才说出了下一句:“咱晚饭吃啥?”   ——————————   晚饭是奴婢们做的,几十天以来,梁家也习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常年半饥半饱的孩子们也被喂得口刁了一些,甚至觉得“新家”的伙食没有路上好,不停的哼唧。随即在梁满仓的一道眼刀之下,脑袋上被母亲们捏紧了筷子狠狠地抽到静音。   一顿晚饭吃完,梁满仓亲自安排了住处——他与南氏当然是住正房正院的,一、二、四、五有妻有子的儿子们,各人带孩子一个小院,六、八、九三个还未娶亲的儿子合住一院。唯有梁玉,被他安排在了自己院子西边的那个小院里。   西小院与正院有一道拱门相连,小院往前还有一道门,梁满仓巡视的时候就有了安排。吃完了饭便下令:“老大、老二,你们俩带他们两个(指了两个年轻的男仆)把那墙根那点砖拿来,和点黄泥,把那道门给我砌死了!”   这样,西小院就只有一个进出的通道,出了院门就是正院。然后,梁满仓又对西小院进行了布置,女儿小院正屋,这个没问题,小院东屋,梁满仓命令两个儿子把全家的金银细软都搬进去。   谜底揭晓,西小院是他心里的库房,梁玉就是那个看仓库兼管账的。别人家账房在宅院前半部、门房的后面,他家就关自己家后院。   处理完这些,梁满仓才对奴婢的使用有了一点心得。南氏为他生了这许多儿女,是需要奖励的,更兼梁才人是南氏亲生的,于是分得一个小丫环伺候。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管是看仓库的,还是别的什么,都自己照顾自己。想要有人伺候,那是不可能的——“不用自己做饭、扫地、纺线织布已经够好了,还想要奴婢伺候?你们咋不上天呢?”   其他九个奴婢各有职司,或做饭烧水,或洒扫木工,只听梁满仓的话,别人支使不动。   非常满意自己的决定之后,梁满仓拍拍手,问梁玉:“玉啊,我咋听说在这儿吃饭都要买菜买米哩?”   这是那位新上任的王管家告诉梁满仓的,梁满仓对此大为不满!   梁玉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答道:“住城里,他们自家不种地的。”   “那哪成?!明天早点起,我看那些破花白占地方,咱自己动手,铲了,都种菜!哎哟,还得买二亩田……”梁满仓的脑筋又动到了奴婢们身上,男仆都还算强壮,可以用来耕作,能省好几个雇工。   王管家听得目瞪口呆——亲天,这是一群什么人呐?!说好的贵戚呢?!   “贵戚”全家上下没人觉得梁满仓说得有什么不对。京城米贵,自家种点吃,有啥不对吗?没毛病啊!梁玉道:“就看到一柄锄头,两把锹,怕不够使。锄头还小,不大好用。”她大概知道点城里人怎么生活的,却又不觉得在自家整块空地种点小菜省菜钱不对。如果不是做活太累,她甚至打算在吴裁缝的院子里种两垄萝卜的来着。   王管家要疯了——住口!那是花锄啊!   梁满仓还在感叹:“是呐!这京城里房子比咱家的大,可旁的都小,饭碗都小!”   王管家并不想说话,他怕开口就砸了自己的饭碗。只盼这一家能有一个明白人,能劝一劝这对“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父女。   好容易梁大郎说话了,却是给了王管家致命一击:“咱自己也能做,我看有斧头、有木头,咱自己动手修一修。等开春就能种啦,还得去集上看看,有没有卖种子的。我看这前前后后,把那边地上铺的砖石揭了,还能整出几分地来。”   【他们是当真的?!天呐!就没有人想过教教这一家人吗?!】王管家真是无言以对。   有的,无论陆谊等三人还是袁樵,都想过要教的。然而他们教的是官话,是礼仪,是读书,袁樵连京城世家的概况都给梁玉说了,可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赐宅里种菜!更不要提教他们怎么管家了。种菜这样的事情是这四个人平生从未见闻过的,当然无从谈起。   到了晚间,王管家试图向梁满仓解释,京城富贵人家没这样的:“恐怕要为人耻笑的。”   梁满仓依然不听,用带着浓浓口音的官话道:“他们爱笑不笑!我吃到肚里自己知道饱就行啦!”老子还有一个闺女要发嫁,三个儿子没娶妻,就算这四件事都办完了,孙子孙女也长大了,也要钱,再来七个儿子,家产哪够分的?!能省一点是一点!你懂个屁!   王管家完败在无法沟通上。   ————————————   在“你懂个屁”的思想指导之下,梁满仓我行我素。第二天有礼部的两个小官在萧度的带领下来教礼仪,梁满仓还处于一种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情绪之中。   萧度进门就惊了——这挖地三尺是要做什么?   时值冬日,除了梅花等少数几样,百花是凋零的。那你也不能因为人家冬天不开花就都刨了啊!!!萧度道:“梁翁,这些等春夏还是会开花的,很……好看。”   梁满仓一脸诚恳:“知道,知道,萧郎君,谁不知道花儿好看呀?可它不顶饱呀!”   萧度额上青筋跳了两跳,他想起来梁玉也说过,你好看,也当不了我们的饭。亲生的!真是亲生的!   萧度闭了闭眼睛,压下了对牛弹琴的火气:“刨就刨了吧,摊院子里做什么呢?这两位是礼部的官员,来教府上礼仪的,您这一弄,可怎么好?”   两位礼部的官员一姓曲、一姓吴,官职都不高,出身也不算高,见萧度依旧和蔼都感叹,萧郎真是好修养!也对自己即将面临的难题有了充分的认知。   梁满仓很好说话地:“早起才刨的,晒干了还能省点柴火。我叫他们都耙到那个院儿里晒,咱就在这儿学?”   萧度忍了一忍,忍住了,他想起了父亲萧司空的话——“村气就村气,你还想将他们调教成圣人吗?教不成,不如令其保有本色。能耐小好啊,眼睛就只盯着眼前那片地方好啊,他惹不出大祸来。这不就是我们的目的吗?”   带着这个想法,萧度忍了,客客气气地让礼部官员教礼。这是萧司空等人的暗箱操作了,原本梁家人应该被带到礼部专门学礼仪的地方去,考虑到梁家的现状,还是别拉到那么公开的地方去给太子丢人现眼了。这两个礼部的小官,也都是萧司空能捏得住的人。   礼部两个官员抱定了与无赖打交道的心思,送走了萧度之后,风萧萧兮地准备上课。   出乎意料的顺利!   首先是极安静,梁满仓发了话,全家都老老实实的学。男一起、女一起,次序分明,令礼部官员舒心了不少。其次是认真,学写字还有梁九崩溃,学礼仪没一个闹事的。最后是梁玉,一遍学会。梁满仓便央教妇人行礼的曲姓官员:“我这闺女学得快,您就只管教了她。她学完了,还得去厨房看着做饭呢。”   厨房没人看着,梁满仓不放心,怕厨子偷嘴。梁玉既然学得快,就没必要窝在这里浪费人力了。   曲姓官员几乎要仰天长啸。好在梁玉学得快,他教的也顺心。礼仪要学十五天,多半时间是用来演练纯熟。梁玉既一遍就会,第二天就真蹲厨房去了。   这个时候她就很庆幸了——幸亏路上家里人都学了一点,不至于在京城里连别人说什么都听不懂,全靠她一个人翻译。然后她就可以将王管家私下找来,问一个问题:“要给一个出身好的先生送谢礼,得是个什么数?”   王管事一脸菜色:“小娘子要送给什么先生?外面那两位,各十匹绢就差不离了。其实昨天就该给的,小人不敢说,怕老翁……”   “咳咳,”梁玉咳嗽了一声,“我爹是会过日子了点儿,不过呀,该花的他还是会花的。应该是打算学完再给的。”   王管事道:“何如先给了呢?他们这些日子会教得更尽心的。”   “好。我对他讲。你还没说呢,要是身份些的,得多少?”   “那得看有多高,身家又有多少了?高门大姓的,怎么也要百匹起呀。”   梁玉的脸也绿了,绿得跟王管事一个色儿:“啥?”就她爹那个抠样儿,能出到百匹吗?!杀了他都不会出的!再说了,现在堆东屋里那些布,也不过二百的样子,一下去一半?梁玉也知道这口张得太大了。   这事咋办?   晚间,梁玉硬着头皮向梁满仓提起了这件事。她不确定,袁樵在梁满仓心里值不值一百匹绢。梁满仓一辈子没见过现在东屋里堆的那些钱,一时之间根本拿不出主意来怎么花,就只剩一个心思——买田置地!那是子孙本,是要传下去的,他舍得吗?   梁满仓当然舍不得!犹豫着问:“玉啊,真得这么多?要不咱就不理这小先生,咱家这样,哪攀得上那样的朋友呢?咱不是说好的吗?就老老实实的,实诚些。”   “那也得谢谢人家吧?”提到要出百匹以上的绢帛,梁玉也十分气弱。要小块金子,她敢开口,现在这一大笔,她也为难。   最后,梁满仓给了个腰斩再砍头的价:“四十行不?还有另两位郎君一人十匹呢!再多,你要你老子的命算了!真得十匹?八匹成不?”   对梁家来说,那不算少了!   梁玉犹豫了一下,道:“行吧!另两位郎君那儿,八匹都出了,还在乎两匹?小先生那得叫大哥跟我一块儿去,还得再雇个车。”没错,“梁府”是有车马和马夫的,车只有一辆,马两匹,马夫一个。要驮货就得再雇个车。   梁满仓心疼极了:“行吧,行吧,快去快回。别忘了问问他,咱以后该咋办,他要有书,也弄两本来。”   “爹!”梁玉哭笑不得,“不是问过了吗?”   “说话累着你了?兴许他能再想起点别的来呢?三十匹都送了,问问咋了?累着你了?”   “小先生才不是藏私的人呢!”   “哎哟,看着你就头疼!走走走,回你屋去。”   梁玉扮了个鬼脸,脚步轻盈地回房了。叫厨下使女给送了热水,好好地沐浴更衣。躺在床上想,不知道小先生现在怎么样了。他一定想不到我这么快就找他了吧?会不会吓一跳呢?    第12章 天渊之别   第二天,梁玉起了个大早。厨下水还没烧热,梁玉舀了盆温水就洗漱完了。耐着性子等吃完了早饭,才向梁满仓提出来清点布帛的事情。   梁满仓极其心痛,捧心道:“你和你大哥去点吧。”   梁玉放心了。昨天梁满仓说话说秃噜了嘴,先说了四十匹,后来又说了三十匹,梁玉怕他真把砍头价再给减成跳楼价。今天让她来点,她就不客气地按大数点了。   梁大郎往外扛布帛的时候,梁满仓就坐在院子里,抄着手晒着太阳。天气晴好,太阳照在身上也暖不了他因为财产流失而拔凉拔凉的心。眼瞅着还另花钱又雇了一辆车,还一趟一趟往车上搬布,梁满仓强撑着亲自数完了布,又亲眼看到落了锁,钥匙交还到他手上,才捧着心“哎哟”着回正院等吴、曲两官员了。   梁玉与梁大郎上了车,兄妹俩都松了一口气。一次经手这么多钱帛,他两个也是第一次,也不很舍得。梁满仓的紧张抠门样儿,却又激起了他们一点点小小的反抗精神,想叫亲爹出点血。   到了车上,梁大郎叹道:“咱家从来没经手过这许多钱帛哩。”   梁玉道:“怕啥?好好过,以后钱会更多哩。”   梁大郎想到美好的前景,也笑了。梁大郎一向是沉默的,进京之后,见了这许多钱帛,生存的压力消失了,他的话也多了起来:“玉啊,小先生那儿非得这么多?会不会是管家瞎说大话,为的叫你不小瞧了他?”   梁玉道:“我宁愿是这样。可你看咱这一路吃的用的,还看不出来么?富贵人家是真富贵的。也就小先生,没了爹,只有寡母,换那几位,只怕这些还不够他们塞牙缝哩。”   此言有理!梁大郎情知,哪家死了当家人,必然是要受气受穷受苦的。一路上陆谊等人的作派他也感受到的,确实是更骄奢的。不由庆幸地说:“亏得小先生家没那么富贵。”   梁玉翻了个白眼:“亲哥,这埋汰人的话咱可别说出来,啊。”   “知道,知道,阿爹说了,你见过世面的,都听你的,都你先说。”   兄妹二人嘀嘀咕咕间,车也到了永兴坊。车夫停下车小声说:“大郎,小娘子,咱们到了。”   梁玉与梁大郎两个脸上挂起笑来,梁大郎跳下车来,反身把妹妹抱下来,车夫抱着个接人的条凳傻在那里——这俩咋这么沉不住气呢?   兄妹俩不知道他的腹诽,都在看眼前的袁府。   然后一起吓呆了。   梁大郎喃喃地说了一句:“玉啊,娘说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你看这门……是不是挺大的?”   梁玉也噎住了:“是、是哈。”   梁家的宅子虽是皇帝赐的,皇帝待梁才人母子平平,也不会特意给赐个豪宅巨府、与权贵相邻。梁家人眼里的“豪宅”,其实不大不小,周围的环境也是不好不坏,在京城根本数不上个儿。袁家是累代公卿的人家,即使西乡房不那么显赫,也不是梁家能挨得上的。   只是梁家以前真没见过世面,就以为这宅子已经是“豪宅”了而已。如今见到真正的“豪宅”,震憾之情可想而知。   ~~~~~~~~~~~~~~~   这永兴坊本身就不是永乐坊能比得上的,永兴坊靠近宫城、皇城,周围权贵重多,家家高门大户。梁大郎说的那大门,就至少是梁家那大门的两倍宽,其余气派,也是这个差距。连院墙,都比梁家的高!永兴坊的道路,也比永乐坊更整齐且显宽阔。   永兴坊的人家,人家门前立旗杆的,识别旗杆的本事,兄妹俩都不懂,只觉得比县衙那儿立的强多了。   只呆了片刻,兄妹两个齐齐回神。梁大郎迟疑地与妹妹商量:“这……只怕是值一百匹的礼的。”   梁玉背上冒汗,小声道:“一百匹起吧。”   兄妹俩面面相觑,再回去管梁满仓要,那是不可能的。袁家的门,也是必须登的。他们梁家在京城认识几个人呢?陆、萧、朱三位,是靠不住的。梁才人和太子他们到现在还没见到。心底相信的,也就只有袁樵了。   又站了一阵,梁玉一跺脚:“打盹儿当不了死!我去叫门。”   梁大郎一把拉住了她:“你一个姑娘家,还是我去吧。”他如今官话也勉强能听懂,也能说点带口音的官话了,就不能让妹妹再抛头露面了。   然而,他上前敲了门之后,就又挨了一记重击。袁家的门房可不像梁家那么稀松,梁家门口就放一个人,兼顾迎客、守门、进出门搬东西帮把手等等,袁家门房一排出来四、五个人。当先一个是个中年男子,穿得干净体面,搁老家遇着了,梁大郎都想管人家叫个“员外”。   然而这只是一个守门房的管事而已,官话极好,后面四个后生也是端正体面的。见了梁大郎,不卑不亢地道:“这位郎君好生面生,不知有何贵干?”   “我、呃,那个,来谢袁先生的。”   “敝主人访亲去了,郎君可有名帖?”   “啥帖?”   名帖,又叫名刺,体面人家拜访但又不局限于拜访时用的东西。梁大郎长这么大还没听过那东西呢,庚帖他就知道了,成婚的时候央媒人给包办的。梁大郎茫然地回过头看了看妹妹,对管事道:“您等一下哈。”   回到车边问妹妹:“玉啊,他要名帖哩,那是啥?”   梁玉也茫然了一下,然后想了起来,她在县城是听过这玩艺儿的,但是!从没见过!   兄妹俩再次面面相觑,梁玉脸上的汗也下来了。这个没准备呀!别看梁玉现在识字也不算少了,怎么写名帖,她一点数也没有。她那一手字,也是个初学者的水准,拿出去给人看,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一阵冷风吹过,鸾铃声由远及近。兄妹俩不约而同看过去,只见一支车队从转角转了出来,背后一阵脚步声,方才要名帖的人小步跑下了台阶,列队相迎——主人家回来了。   ~~~~~~~~~~~~~~~~~~~~~~~   袁樵的心情很不好。   他奉母亲、祖母,携幼子,一家四口上京,按原计划是要依祖刘氏的哥哥的。刘氏的哥哥正任着礼部尚书,对妹妹也颇有感情。外甥死了之后,刘尚书就想让妹妹带着全家一同上京的,但是袁樵要守丧,要扶灵归葬,这事就暂缓了。等守完了孝,刘尚书掐着点儿派人送信。   刘氏在家里能当大半个家,只是平时不大说话,如今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自己的哥哥比袁家的族人更可靠一些。有自己的情面在,刘尚书会更加用心提携袁樵。袁氏的族人也能照顾袁樵,但是其用心程度,就不一定能与刘尚书相比了。   袁樵与郑氏也都赞同了这个观点。   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启程的时候书信往来,刘尚书还一派潇洒的口气。等他们到了京里,派人先去递个帖子通知,刘府却已经只剩几个看家的老苍头了!   细细一问,才知道刘尚书因为建储的事情与皇帝硬杠了一场,既要杠皇帝,又不能骂皇帝骂得太难听,于是就卯足了劲骂了凌贤妃。皇帝认为太子的母亲出身低微,只是个宫人,凌贤妃已经是贤妃了,身份更高些;刘尚书就说,凌家还是贱籍出身呢,梁才人好歹是良家子入的宫。   这一下,不止皇帝听了别人骂他的心肝不痛快,连凌贤妃、贤妃所生的儿女,凌家一大家子,统统被他兜头踩了一脚。刘氏当世名门,刘尚书就拿这出身说事,谁都没法跟他就出身问题对呛。   杠完之后,太子册的是梁才人的儿子。刘尚书觉得自己胜了,好吃好睡几个月,前几天皇帝突然发难,将他给贬出京去边州做刺史了。一家人哭天抹泪,一别京师路三千。   得知前情之后,袁家一家四口哀叹一回,又面临了一个新的问题——接下来怎么办?   千里迢迢的来了,再回老家是不行的,就在京城里住,刘尚书又远谪。最后只能选择先在自家在京城的旧宅里住下,然后拜访袁氏族人,以及诸姻亲家,交际不能断。袁樵还要再接着读点书,拜访一下权贵与名士,博些好名声,然后好出仕。   袁樵放下行李就干着这四处奔波的事,今天更是全家往西乡房在京的人家里去了。袁樵的祖父只有一个儿子,袁樵的父亲也只有一个儿子,人丁是不旺的,但是西乡房、整个袁氏,就是一个大家族了。袁樵的祖父兄弟十三人,再远些的族人更多,这些人又与他姓联姻,是一个庞大的圈子。   袁樵祖父已经故去了,但是叔祖里还有七位健在。袁樵的嗣子袁先,却不是这七位中任何一位的曾孙。一番交际,弄得袁樵脑仁生疼。今天这位叔祖,他官做得不太高,派头却又太足,甚至对嫂子刘氏也不像哥哥在世时那么恭敬了。   憋了一肚子气回来,袁樵骑在马上,远远就看到自家门前停了两辆车,还挺寒酸的。   【这是谁?】   袁樵打马上前,要问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咙里,跳下马来,硬生生改了一句:“你怎么找过来了?礼部没教你们演礼?还是出了什么事了?”   梁玉尴尬了一下,又昂起头:“我爹叫我和大哥来谢先生。”   袁樵心情好了不少,笑道:“进来说话吧。”转马去祖母和母亲车边分别说了此事。刘氏道:“唔,不枉你教过他们。”杨氏则叮嘱:“快些进去吧。”叫人看到了不太好,她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袁樵给梁家充了二十天西席。   一行人进了袁府,梁大郎和梁玉就想把布帛给搬……等等!咋还不到正厅哩?   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袁府几重院落,每重都比梁家那“豪宅”大。且寻常见客不到当中那大的厅事里,只在一间花厅里。是以他们过了三道门、绕过两片照壁,才到了地方。按规矩,梁玉得去拜刘氏、杨氏,梁大郎跟袁樵见礼,梁玉从来没见过这阵仗,跟着大哥去到了花厅。   刘氏、杨氏婆媳两个,衣服还没换,在另一小厅里喝茶歇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杨氏便派人去看梁玉怎么了,使女回报:“小娘子去了小花厅。”婆媳两个你看我、我看你,杨氏问道:“阿家,这是个什么规矩?”   “没规矩,”刘氏按着额角,“恐怕是什么都不懂的。”   还真是什么都不懂,梁大郎作为大哥,先跟先生说话,讲梁满仓让送谢礼来:“我们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先生别笑。就点布帛。”   袁樵身边的侍者已准备上前接礼单了,也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梁家一家子的穷抠半文盲,哪里会写礼单?梁大郎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果断目示妹妹——这是咋回事?   梁玉也不知道,便问袁樵:“先生,我们有哪里做得不对吗?”想学东西还想要脸吗?不会就问呐!   袁樵眨眨眼,迟疑地问:“你是没备礼单?”   当然没备啦!梁玉问道:“还要写下来?”谁家走礼还写下来啊?!二斤黄米一篮萝卜的,还不值个纸笔钱呢!   袁樵低声道:“是我疏忽了。”他见惯的寻常之事,对于梁氏而言,统统是远在天边的、传说都传不到耳朵里的……美丽幻影。袁樵忽然心疼了起来,她那么努力的适应生活,生活却处处给她墙撞。是她不够聪明,还是不够努力?抑或良心不够好?都不是。   正因为都不是,才分外让人心疼。   袁樵更低声地说:“那我与你说说这些吧。”先前讲的礼仪,都是见了主人家,宾主如何行礼的,送礼之类的生活上的细枝末节,他本也是忽略了的。   才开个头,袁樵又发现不对劲了:“你……还没见过我的祖母和母亲吧?!”坏了!光顾着看她,忘了她是女眷得先拜见女主人的。   袁樵一脸焦急:“快!跟我来!”   第13章 与时推迁   刘氏、杨氏已等得不耐烦了。人的耐性都是有限度的,限度是有弹性的,而弹性是因对象而异的。如果是入宫觐见,再多等一个时辰都不是个事儿,等梁玉来见礼,多等一刻都是多余。   杨氏欠身道:“阿家,旅途奔波已是辛苦,连日又各处奔走,您还是早些安歇吧。佛奴那里,我再等等,与他说说。”可不能连这么没规矩的人都招待呀!   刘氏动了动眉毛,缓缓地道:“也好。”慢慢地扶着使女的手起身,行动间带着年长者特有的从容迟缓。   刘氏才起身,袁樵已带着梁家兄妹杀了过来,一路上还低声解释了目前的处境。他心知自己与梁玉是好事难成的,也不想造成梁玉的困扰,但却希望梁玉能在自家长辈那里得个好评,至少不能是差评。否则传出点“梁氏无礼”的实迹来,梁玉就更难在京里立足了。   一头扎进厅里,袁樵衣冠都没正好便先一揖:“阿婆、阿娘,梁翁遣子女前来问好。”   袁樵个叛徒一句话将刘氏与杨氏堵了回去,刘氏见状,又慢慢地坐下了。到这个时候,她也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了。杨氏更是紧张!一看到袁樵后面带的人,她心里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先前大概是猜错了。   杨氏平生只干三件事,且活了近四十年就只干这三件事,业务格外的熟练。这三件事都局限在内宅里:一、管理一切庶务家事,二、关心琢磨丈夫儿子,三、以上两条忙完之后悲春伤秋嘤嘤嘤。第一项对她而言是手到擒来的事,盖因自家没有拖后腿的人,还有一个婆婆刘氏掌舵。第二项如今只有一个对象,还是她养大的,推敲起来比较容易。所以目前她的主业就是伤心落泪。   如今第二件上出了问题,就顾不上办第三件事了。她先前猜袁樵是瞧上什么婢女了,现在一看梁玉,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再看袁樵这关切回护的样子,心头警铃大作。【我说他怎么非得将错就错要教梁氏呢!】杨氏把前因后果都串起来了。这种事情,宁错杀不错放。   杨氏往上首婆婆那里递眼色。   刘氏微微点点头,再垂下眼睛往堂下看的时候,梁家兄妹俩已经趴在地上磕头了。进了别人家里,拜拜人家的长辈,多正常的礼仪呀!梁家兄妹跪得一点也不委屈,甚至还说了两句吉祥话。   刘氏抬手虚扶了一下,声音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也没显出轻蔑来:“看座。”待梁家兄妹坐下了,又说了一句:“在京中住得可还习惯?常有人水土不服,可是要当心。”   袁樵第一次知道,礼貌也是能让人难受的。刘氏与杨氏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得体的表情,言谈也很亲切,但是就是有一种疏离,用礼貌客气与梁玉划出了一道线,隔离住了不让人再近一分一毫。   她们,和她们的亲朋故旧手帕交们,就是用这样的态度,憋退了一个又一个试图挤进来的人。让她们知难而退,又或者知难而死。现在,轮到梁玉了。   袁樵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觉得带梁玉过来的主意真是糟透了。不安地将臀从脚跟上提起,旋即被杨氏的目光又压了回去。有心要插什么话,又对这些妇人之间的“黑话”没有深入研究,急得搓了搓手。   深呼吸了几下,他硬着头皮,顶着杨氏的目光,硬是对梁玉道:“你们还在学演礼吧?还是早些回去,不要被礼部的人挑剔。那样对你们日后不好。”   没想到杨氏收回了目光,也对梁玉提醒道:“他这话倒有点道理了,小娘子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要用心学礼仪。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让别人刮目相看的,人呢,多半第一眼瞧见你是什么样,一辈子就瞧你是什么样了。”   梁玉又不是傻子!她比一般傻子聪明多了,听出来袁樵话音不对,也觉出刘、杨二位的态度并不亲切。但是对萧度她能亮菜刀,对小先生的亲娘,是绝不可以失礼的。当下乖乖起身,对三人施礼,谢道:“今天多谢您指点。”   刘、杨二位虽然态度一点也不亲切,但是说的话里还是透露了不少常识,这些都是土包子闻所未闻、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东西。再者,小先生当初不也是两眼瞧不上的么?现在还不是特别贴心?   真心也得真心去换。梁家啥都没有,土、穷、抠,凭什么让人跟对皇帝似的供着呢?不够格的。   梁玉给杨氏行礼格外的深。杨氏疑心她图谋自己儿子,避开了,又说:“学不会也不要急,慢慢来。小娘子么学那么多干什么呢……”   这句话梁玉就不大认同了,她抬起头来,认真地道:“我生来什么都不会,却不想到死的时候还是无知。生死之间,学呗。”   杨氏被她的目光刺得心颤,小姑娘的眼睛很美,黑白分明还会发光,里面好像埋着夏夜的星空,却又一点也没有夏夜的静谧。那里面藏着一种野蛮生长的活力,像发了芽的种子,向着阳光雨露疯长。恍惚间,杨氏好像嗅到了草木的清香。   摸摸鼻子,杨氏低下了头:“那很好啊。”心头又有些恼,竟分不清滋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厅里安静了下来,刘氏突然问道:“用过饭了吗?”   “啊?”梁玉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早饭后来的。”   刘氏道:“来都来了,走也不急在这一时。留下用饭吧。”   梁玉难得有些难为情:“那个,用膳的礼仪,我还……”饮宴礼仪,袁樵是讲过的,但是她从来没有练习过。从县衙到京城,都没跟贵人一起吃过饭,也就无从比较演习。知道和做到之间的差距,大约是从梁九到梁玉的距离。   杨氏两眼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地看向婆婆,刚才您老人家可不是这个态度呀!刘氏似无所觉,和气地对梁玉道:“不是可以学的吗?”   梁玉绽出一个明媚的笑来,拜倒下来给她端端正正又磕了一个头:“哎。”   ~~~~~~~~~~~~~~~~~~~~~~   杨氏一顿饭都没吭气,她还在云里雾里飘着,看梁玉从不知道仆人递上的手巾是干什么的,到最后从容的放下筷子。晕晕乎乎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学得真快。   最后,刘氏道:“小娘子呀,是要聘个好师傅学一学的。”   梁玉老老实实地道:“正有此意,只是眼下正忙,大约要面圣之后才能寻访名师。不知您有何赐教?”   刘氏道:“我老眼昏花,有什么‘赐教’呢?不过小娘子要用心挑选你自己的老师。”点到即止,说完便闭目不语。   梁玉看懂了暗示,乖乖的告辞。梁大郎全程插不上话,人家说话慢的时候,他还能跟得上,说得快一点,他就听不懂。不过看妹妹的样子,应该是还行,那他就继续当哑巴。   梁氏兄妹一走,杨氏回过神来,双眼泛起水光叫了一声儿子:“佛奴……”捏起帕子在眼下轻按。   袁樵的头顿时大了。他娘极会选择哭的时机,也极会挑拣哭的种类,今天这个起手式,此关难过!   果然,杨氏带着委屈压抑的哭腔问道:“那个小娘子,怎么回事儿?”   袁樵起身到了她的案前,撩衣一跪:“阿娘都看出来了,儿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氏以帕掩面,呜呜哭个不住,从呜咽变成抽搐,哭倒在了侍女的怀里。口里还说:“你、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你们……”差太远了!   虽然自己心里有数,好事难成,但是袁樵一丁点儿也不想从亲娘口里听到否定的话,自己说:“阿娘又乱猜了,我是教过她读书的人。从未见过这般好学的学生,难道不可以另眼相看的吗?既有师生之谊,怎可起非礼的念头?!这不是人该做的事!”   话一出口,他心疼得眼泪跟着掉下来了,他知道,这话在母亲、祖母面前说出来,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我发誓,我是要做人的!”   儿子的誓言说得铿锵有力,又哭得撕心裂肺,杨氏不忍再逼他,擦掉了眼泪,凑了过去:“我的儿!”将儿子的眼泪也擦了擦。袁樵越哭越凶,倒在杨氏的腿上也抽搐了起来。杨氏抚着他的背,喃喃地道:“我可怜的孩子。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不难受了,哭出来事情就过去了。过些时日,我给你求房好妻。”   袁樵心道,我才不要娶妻呢!慢慢收了声,面无表情地爬了起来。   杨氏见儿子恢复了冷静,又想起婆婆的态度来。对婆婆就不能像对儿子一般了,而且,对儿子哭,儿子会心疼,对婆婆哭呢,都是女人,她心情好了安抚两句,心情不好就看着你哭到昏过去,然后找大夫。   所以杨氏很乖巧地理了理双鬓,请教刘氏:“阿家对梁氏何其客气?”   刘氏将儿媳妇方才的行为都看在眼里,慢吞吞地起身,说了一句:“你们呐,要学会与时推迁呀。对梁氏客气些又有什么不好?”【1】   杨氏大悟:“还是阿家高明!”   作者有话要说:  【1】与时推迁,就是跟着潮流走嘛。又叫“与时浮沉”、“与时舒卷”,通俗一点讲,就是有眼色点,憋死犟。    第14章 斜倚熏笼   在袁家吃了极震憾的一餐,兄妹俩恨不得插翅回到家里。不想半路遇到了一列使团进京朝觐,正堵了回去的路。等了好一阵儿,才等到使团散去、围观使团的人群也散去,梁氏兄妹这才能顺利回家。   梁氏兄妹带着震憾回到了家中,礼部的官员才刚刚离开。梁满仓神色很不好地问:“都送走啦?咋这么晚才回来?”   兄妹二人回答都有点含糊,梁满仓看一眼儿女,又把车帘撩开了往里探了探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暗自嘀咕:咋一点回头礼也没呢?   便说女儿:“书也不讨两本来。”   梁玉打起精神,她发现父亲今天尤其的不满,估摸着是因为出的帛太多,答道:“我和大哥开了眼了呢。是吧?大哥?”   梁大郎飘着点了点头,一改沉默的习惯,对梁满仓道:“阿爹,贵人就是贵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梁满仓摆摆手:“行了行了,先吃饭。”   梁家的伙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在县衙、跟着陆谊等人,吃饭是不用自己花钱的,全家甩开了腮帮子拼命吃个肚皮溜圆,到了“自己家”一应用度都得是自己花钱,梁满仓的旧习性又回来了。主人家的肉食减到了两天一顿,仆人们的肉食他已经给停了,且很有理由“又不干力气活,要吃那么好做什么?”   今天的饭桌上,有孙辈以哼唧哭扭不肯吃来抗议。梁满仓心气正不顺,冷冷地垂下了眼:“还是不饿!我看小崽子们就是吃太撑了!饿他三天,我看他吃糠都香!”   吓得四嫂恶狠狠把儿子扯到身边,恐吓:“你再闹,狼来把你叼了吃了!”   一家人战战兢兢吃完了一餐饭,梁满仓咳嗽一声:“都早点睡!别他娘的点灯熬油的!你们点的都是老子的血!老大,跟我来。”   梁大郎急忙站起来,跟梁满仓回了正院,南氏也慢慢起身,扶着使女回去了。梁玉几个哥哥打哈欠、咳嗽的都有,懒洋洋各自回屋,一天演礼,比锄地都让人焦躁。嫂子们还不能很快的离开,碗筷如今不用她们收拾了,她们却得收拾好孩子。   大嫂趁机问梁玉:“玉啊,今天出了啥事?爹咋脾气又上来了哩?”梁大嫂娘家姓南,是婆婆的娘家堂侄女,亲上做亲,与梁玉还是表姐妹。她嫁过来的时候早,梁玉小时候她还奶过,两人说话也就没那么讲究。   梁玉道:“我还想问大嫂呢,今天家里没啥事吧?”父亲这态度变得非常奇怪了,她就猜是她离家的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儿。   大嫂摇摇头:“一天净学磕头走路说话了,能有啥事哩?咱只跟阿家一道学,不知道他们男人那里有啥事。”   其余几个嫂子都站住了,想听她们说的什么,又忍不住,七嘴八舌跟梁玉抱怨。   二嫂说:“有啥事也不对,咱这不是到京城了吗?咋吃的一天比一天差哩?”   四嫂接着说:“一路上不是好好的吗?咋晚上灯也不叫点了呢?”   五嫂问出了一句梁玉能回答的话:“是没人管咱们了吗?”   梁玉道:“为啥要别人管呢?咱自己靠自己,不好吗?”   “好是好,可你看这……就快要不给吃饱了吧?不说是太子是咱外甥吗?咋还有外甥做了太子,舅家受穷的呢?”   大嫂一句话,又勾起其他三个嫂子肚里的不满了,一齐唠叨上了。她们都是生长在乡间的妇人,县城都只去过一次,既没见过世面,又因年纪不够大还没积淀出生活的智慧来,便显得急躁浅薄。人人都想一件事:以后还能过上好日子吗?   梁玉哑然,她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她失算了,家里人现在只要生活安逸,并不想其他,也还都来不及想。梁玉试探地问:“那,要是咱家再这样使劲儿干,好过好日子呢?”   还是大嫂有面子,反问道:“舅爷家,还用咋干?哎,那一路管吃管住的几个郎君,不管咱了?为啥?这当了舅爷,咱不是得翘起脚来乐了吗?”   这个问题就复杂了,算来是她的锅。梁玉头痛了,她现在想知道,梁满仓又是怎么想的。匆匆丢下一句:“等我问问爹,你们赶紧回屋吧,再晚多点灯,爹又要骂人哩。”   守财奴的名字还是很好使的,嫂子、侄子们作鸟兽散。   ~~~~~~~~~~~~~~~~~~~~~~~~~~~~   梁玉回房必须经过正院,在正院门口与梁大郎擦肩而过。梁玉一把拉住哥哥:“大哥,爹生气了没?”梁大郎道:“哪回往外搬钱爹心里痛快过了?”   梁玉心道,恐怕不是钱的事。   这世上第一个对梁玉悉心栽培的人是吴裁缝,吴裁缝曾说过,梁玉在争斗上的本事是天生的。就在刚才,梁玉从梁满仓的沉郁、嫂子们的不满中嗅到了危险的信号。   梁满仓这不满,绝不止是因为花钱。梁满仓抠门,但该花的钱也是不含糊的,一个子儿都不会少给!   梁玉赶紧问梁大郎:“爹说啥了没?他白天遇着啥事了没?”   梁大郎一犹豫,梁玉就知道有事儿,手抓得更紧了,摇着梁大郎的袖子:“大哥?”   梁大郎低声道:“白天那两位郎君跟爹说了点……咳咳,爹就想听萧司空的了。”   好的,明白了!他妈的!你们拿的好处还是我给的呢,就来拆我的台!梁玉心头蹿火,对两个礼官极其不满。低下头来,松手放梁大郎走了。   深吸口气,堆出个笑脸来,梁玉快步到了房门外,扬声道:“阿爹、阿娘,你们睡了没?”   屋里灯还没灭,里面梁满仓的声气:“进来吧。”   梁玉推门进去,当中堂屋是黑的,西屋没住人,也是黑的,只有东屋卧房里一盏孤灯与小炭盆的光亮在跳动。梁玉撩开帘子进去,南氏对着壁上挂着的菩萨像在念叨,梁满仓则在踱步转圈儿。   看到梁玉过来,梁满仓道:“今天过得咋样?”   “还行,”梁玉小心而急切地说,“爹,我今天算是开眼了。”   梁满仓赞同地点点头:“嗯,你爹今天也开眼了。”   梁玉安静了一下,捏捏拳头:“您遇着啥事了?”   梁满仓此时对闺女不需要兜圈子了:“今天听说了些事,咱以前想错了,都得改过来。我已经想好了,这一大家子,在京城咱都不算,不能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咱还是得依着贵人,可你姐、你外甥那是在天上,到现在还没见着哩。以后也不能就当亲戚走。他们是帮衬不了咱们多少的,得另找个靠山。”   “您说啥?!”梁玉是没想到,就出门这一会儿功夫,她爹整个人都变了!   梁满仓这话说得太明白了,就三条:一、咱在京城日子不好过;二、跟萧家掰了太傻了,你这主意太馊;三、得再重新抱萧家的大腿。   “我还没说完,你叫什么?你这丫头,就是太性急啦,以后得改!说你多少回也不听,啥事都缓缓,别那么急就叫出来!白得罪了萧郎君,”梁满仓一鼓作气,“咱依着陆郎君几个的时候,日子多么舒心?如今呢?你想做个人,也得自家是个人物才行!现在人家不管了,咱咋办?!”   梁玉也就摆明了车马问了:“您这变得也忒快了,您今天到底经了啥了?”   “经了啥?人家两位官人给我掰扯明白了哩!你一个县城学徒的见识,咋能拿到京城来跟做官的人比呢?”   “您在路上不是这样说的!”   “我那是不知道把咱全上秤卖了,也不够人家看一眼的!”梁满仓斩钉截铁。   梁玉的规划看起来挺好,自家挺起腰杆来做人。可现实呢?上袁家一次门儿,四十匹布没了,袁家都不带翻一下眼皮的。他梁家现在就不配跟老户人家平起平坐讲价钱。   白天,两位礼官收了他的布帛,便好心暗示他,京城如何难混,太子、梁才人、梁家都没有圣宠,你们是不可能有舅爷的威风的。这样的情况下,你们怎么还要与萧司空生分了呢?朝廷里多少官员想抱萧司空的大腿都得排队。尤其是眼前,萧家两眼一抹黑,如果萧司空表个态,梁家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官员们也会更尽心。   【那咱还尥什么蹶子?】   想明白了这些,梁满仓就有了决断——闺女太冒失!咱家这样的虾米,还是得抱个大腿的!跟贵人们差这么多,咋叫板?做人就得识趣!神仙们打群架呢,你没个靠山,还挤在中间,不是找死吗?   梁满仓的路线改了,梁玉近一个月的努力顿时被打回原形。梁玉是不服气的:“爹,你咋能这样?咱不就是为了以后能够人看一眼的吗?”   “呸!你把我宰了卖肉也不够!”   梁满仓语带悔意:“怪你也怪我!你不该这么急,拎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也不该听风就是雨,就听了你的,没想这么多。咱是乡下人,没见过天呐,你还是先在家里老实呆着吧。跟着学学演礼,挺好的。”   梁玉磨了磨牙,她还是认为自己并没有错。这么一改道,可算是把她闪在墙上了。她努力尝试说服梁满仓:“世上啥事舒服啦?想打粮食就得起早贪黑!想混出个样子来能不受累?”   “这个累跟咱以前的累不一样!要是挖地收麦子,连夜我也干了!现在这累,咱受不起!”   “咱不要做出个人样子来啦?”   “啥叫人样子?饿死就是人啦?我看你是狂得不知道姓啥了!”梁满仓既决定改变,改得也就非常果决,“天塌了,有高个子的顶。咱就一条理,别显摆!你倒说说,你的人样,是啥样?咱家就还剩这百来匹布了,你给我个法子来!拿不出办法来,以后这样的事,你就不要再多嘴了。”   梁玉惊怒交加,梁满仓一句话,就能把她所有的努力都抹杀掉。他不许她出门,她就只能待在家里。他不许她说话,她说了也跟没说一个样。   “凭啥?”她只恨自己读书太少,如果读书多些,她一定能说出明白的道理来的!她依旧凭直觉认为自己没有错!   “全家上下十几口子人,可不能陪你疯。都撞南墙了还不回头,你想撞死啊?!”梁满仓一锤定音。京城生活的艰难,只有一家大家长才会仔细去想,这不是意气用事的事情!想活命,还能要脸吗?   ~~~~~~~~~~~~~~~~   梁玉一高一低地回到自己屋里,弯腰点了炭盆,罩上熏笼,抱着被子往熏笼上一盖,连人带熏笼都罩住了。冬夜静而幽长,挨着熏笼,梁玉心里难受得要命。   她爹跟萧家和解了,她可是跟萧度耍刀的。这不是拿她祭旗,也是拿她祭旗了。这也就罢了,反正她乡下丫头,皮实,脸皮也不值钱。可是她还是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更有一种不被理解的委屈。抽抽鼻子,抹了抹泪,梁玉裹紧了被子。   迷糊间听到了拍门声,梁玉爬了起来,赤脚去开了门:“娘?你咋出来了?这么冷的天儿。”   南氏慢慢晃进来,在熏笼边坐下。梁玉插上了门,依着母亲。南氏慢吞吞地道:“怨你爹哩?”   “我哪敢啊?”   南氏笑了:“玉啊,快点长大吧。”   “我以后绝不出错!”梁玉发了个誓。心里想的是,以后我一定要能自己做主,不受这个气。   南氏更笑了:“谁能不出错儿呀。你别怨你爹,你小的时候,娘想给你吃肉,可你吃着几顿肉了?娘只能从他们每个碗里舀一勺小米出来给你,叫你能比你嫂子多吃这些。为啥?娘是不疼你吗?是咱家就只有小米。你爹也不是不疼你,是咱家就是这样儿。你这气性忒大,也不知道随了谁。”   经南氏安抚,梁玉心情略松了一松,依然没有释怀。她现在坚定地认为,凡事还是得靠自己!   梁玉趁机提出了要求:“那我要点书,还要个先生教我,不是教做活计的,得是教书的。”   南氏想了想,觉得这个能办到:“等见完你姐回来,我跟你爹说。”   梁玉赶紧追了一句:“那咱说好了啊。”   南氏道:“行。玉啊,你爹这是吃回头草了,回头草它不好吃啊!得他舍脸出去跟人家陪好话的,还不兴他有脾气啦?”   “行。是我年轻想事不周全,以后我遇事多想想,多忍忍。”家事是不由她做主的,事已至此,不忍还能怎么着?   南氏安抚完女儿,回去对丈夫说:“你个老东西,咋这么说闺女呢?闺女贴心,还不是为了你着想?咱身边,就剩这一个闺女了,你少跟她瞪眼睛。”   南氏认为两边都压下了,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起来,一切照旧,除了两位礼官给梁玉带了几张字帖来。演礼会了,那你去写字儿吧。两人也觉得,这么个聪明漂亮的闺女,搁厨房里就为不叫厨子偷嘴好省二两米,真是太可惜了。   梁满仓也没有说不许。   时间过得飞快,一切的事情都好像没有发生过。展眼间,进宫的日子定了下来。梁满仓东捣鼓西捣鼓,在进宫面圣前就先带着长子去了一趟司空府,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脸上就没有那么焦躁了。回来就宣布:“从今天起,咱家都要改名字了。”   跟萧司空混,感觉日子确实更好过了些,没那么抓瞎了。比如,萧司空就指出了,梁家面圣之后,至少梁满仓是会有个官做的,做官就要给皇帝上表,奏表上写着“臣梁满仓”,这就忒不长脸,不如改个名字。   梁满仓如今识的字不满百,理所当然地请萧司空给改名。萧司空也不含糊,没给全改,梁满仓,就拿去一个仓字,叫梁满。梁大郎叫个梁有财,于是改作梁友。梁满仓其他六个儿子,也依此类推。   哪怕识字不多,梁满仓也觉得经萧司空这一改,名字体面多了。梁玉的名字倒没人提要改,她的嫂子们也没人说名字的事,女人的名字没什么要紧,某氏就可以了。   全家面圣的新衣服也得了。萧司空想关照,吩咐一声就有人给办妥了,不比梁家自己想秃了头还想不到这些细节。梁满仓便认为这回头草吃一回也不算吃亏。   很快,进宫的日子,到了。 第15章 给点书吧   这天一大清早,梁家全家就起来了,梳洗一新,换上了新裁的衣裳。鞋袜巾帽都是全新的,女眷的插戴也是新的。这些居然都是礼部给准备好了的,不消说,都是蒙了萧司空的特别照顾才有的待遇。   门前早停了准备好的马车,也不是梁家那辆寒酸的车,梁玉一眼望去,长长排了一列。   梁玉跟南氏一车,这回车上就没有梁满仓父子了。车夫甩响了鞭子,马车缓慢的启动,而后渐渐加速。南氏才低声说:“玉啊,稳着点,别给你姐丢脸。”   “哎。”梁玉心里是紧张的。见识过了袁家的真·豪宅之后,她对“富贵”二字不敢有一丝轻忽了。皇宫,一定是一个比袁府更壮丽的存在。   事实也是如此,他们没能从正门入,而是从永安门入内。这门比袁府的门还要大!梁玉惊叹一声,皇宫里的场院真大!大得让从小在田埂上疯跑的人都觉得诧异——土地这么宽广是应该的,怎么人建的宅院房舍也能有这么大的庭院?!   宫殿座落在高高的台基上,台子都比一般人家屋子还要高!神仙宫殿也不过如此了吧?   从车帘往外看,不时有些穿着一样衣服的宦官、宫女往车边打量。走不多时,车便停下来了——他们需要步行了。引路的有礼部的官员也有宦官,礼部官员不停的叮嘱:“依演练的行礼即可,不要慌张。圣上问的时候再说话,否则不要多言。”   宦官则说:“圣上和娘娘们都在。”   梁满仓很想知道这个“娘娘们”都有谁,但是不敢问,他已经被皇宫的壮丽给震憾住了。好在礼部官员代他问出了问题:“都有哪几位娘娘在?”   宦官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皇后娘娘、贤妃娘娘、梁才人,都在的。”   梁才人必得在的,来的是她的家人,皇后是后宫之主,出现也很正常。贤妃的出现就很值得玩味了,梁玉在心里默默的评估。贤妃的儿子,不正是太子的有力的对手么?   今天这事儿恐怕没那么好应会,梁玉暗暗警惕了起来。   宦官答完话忘记过去不再多言,只管催促:“快些走吧,陛下散了朝就这一会儿功夫。”说话间,前面一队人走了过来,宦官登时像只受了惊的鹌鹑,缩着手在一边不敢动了。待到这队人走近了,梁满仓才大吃一惊:“萧司空?”   来的正是司空萧范,他生得相貌堂堂,一部美髯,不经意地在众人面前顿了顿,风轻云淡地问了一句:“这是何人?”   【你就装吧!】知情者心中唾弃。   宦官还是认真地答了,萧司空淡淡地飘过来一句:“那就好生伺候着,不许装神弄鬼!”   宦官连声答应,萧司空已经走远了。其实大家都没有发觉,跟在他后面的,正是他的幼子萧度。萧度非常的不理解,打量左右都是自己人,才问道:“阿爹,先前梁氏反复,如今何必再管?”   萧司空挑挑眉:“哦?真的可以不管吗?”   萧度一时无言以对。   ~~~~~~~~~~~~~~~~~~   一行人在宦官的引路下到了一处殿阁,依旧是高高的台基,上面一座壮丽的宫殿。梁玉抬头一看,上面的匾额上三个大字——承庆殿。承庆殿是干什么的,梁玉并不知道,承庆殿在宫里的位置,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很紧张的。这一次会面,关系到她全家能否在不受皇帝待见的前提之下,过得好一点。   到了殿前,还不能入内,得先通报,得了允许才得以进入。   大殿高挑,比家里的宅子要敞亮得多。梁玉不敢抬头,跟家人一道按照学习的行了礼,报了名。听到上面宦官宣的免礼,才敢起身抬头。她不会羞于承认皇宫的气势一时之间令她无所适从,好在她天生贼大胆,片刻之后胆子又回来了。悄悄抬眼往上首看去,心里估摸着哪个是她大姐。   上面正中坐的肯定是皇帝,她姐姐就在那三个坐着的妇人中间。   皇帝是个四十上下已留了须的中年男子,相貌端正带点英武之气,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气势。   离皇帝最近的一个妇人看起来也略有些年纪了,很是雍容大方,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度其位次,应该就是皇后。比皇后略次一点位置的是一个美人!眼含秋波、眉如远山,还笑盈盈的。末座的就是一个略显憔悴的人了,不用怀疑,梁玉就认为那是她姐。   作为亲姐妹,两人眉眼间还是有一点相似的,这种相似甚至延续到了太子身上。那个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目间还有两、三分像梁玉,跟梁玉拿出去说是兄妹俩,也是有人信的。   梁玉猜得并不错,这几个人正是皇帝与妻妾、太子。   当今天子姓桓,讳一个琚字,今年刚好四十岁,在位刚好二十年。皇后是他的结发妻子,伴着他由王妃而太子妃而皇后,是名门杜氏的闺秀,端庄娴雅,不奢不妒,风雨几十年,唯一的缺就是无子。凌贤妃则是皇帝现在的心肝宝贝,承宠十余载,如今育有两儿两女,三十岁的人了,正在女人一生中最绚丽的年纪。   梁玉的大姐今年三十二岁,比之凌贤妃却差之甚远,姿色不如,气色更是不如。   杜皇后固然是相貌不差,但是美貌已被岁月磨去了很多,非常遗憾的是,岁月磨掉了她不少美貌,却又没有为她增添魅力反而添了一点刻板。梁才人呢,长得底子不差,却又不顶美,岁月也没有给她增添好处,反而因为在夹缝里求生存,整个人都沉默而无趣了起来。唯有凌贤妃,怎么看怎么可爱。一张脸哪怕不做表情,也让人觉得鲜活。她一双眼睛看着你,你就觉得自己已进了她的心里,是她眼里心里的独一无二。让你想她永远开心。   梁玉心里轻叹:单看这个样子,我也更喜欢贤妃些。就梁玉抬头这会儿功夫,皇帝往梁家身上扫了一回,看了皇后一眼,已经跟凌贤妃眉来眼去三、四次了。   梁玉打量他们的功夫,坐着的人也在看梁家这乌泱泱一群人,有皱眉的、有想笑的、有叹息的。梁才人的眼神忽然活泛了起来,悄悄掩住了口,极力压抑着不要马上落泪。   桓琚其实不想见梁氏的。他对梁才人没什么感觉,对梁才人的家人也不可能重视。但是凌贤妃劝他:“陛下不能为太子而忍耐一、二吗?就算是为了妾,免得叫人说是妾从中作梗,拦着陛下。”   桓琚想了一想,好像也有点道理,并且梁氏从民间来,或许可以问一些民间的事情,便答应了。   本就没有抱什么希望,今日一见便也不觉得失望,意外之喜当然也是没有的,桓琚颇有点意兴阑珊的意思。梁家人里,已经有那么几个一脸的期盼,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桓琚不免扫兴,他不大爱看人哭。   凌贤妃对他连使眼色,桓琚一摆手,对太子桓嶷道:“你们先认个亲,咱们再说话。”   一句话仿佛解了禁,原本被礼部训练得很好、循规蹈距的梁家人便解放了。南氏当先哭了一声:“我的金啊!”把桓琚听傻了。   梁玉叫“玉”,不是因为“满仓”斯文了,知道君子如玉了,而是因为梁玉的大姐叫“金”、死了的二姐叫“银”,轮到她可不就叫“玉”了么?桓琚哪知道梁才人叫什么名字啊?   南氏一哭,梁才人也泪如雨下,梁才人一哭,梁家人便不能不跟着哭,大人一哭,把小孩子们都给吓着了,攒一堆号啕了起来。桓琚面无表情地掩住了耳朵。皇帝有如厮举动,看的人心里都有了数,梁才人身边侍奉的一个宫女忙上前提醒:“陛下、娘娘面前,小郎君小娘子宜加管束。”梁家上下又一阵忙乱,吓唬住了孩子不叫哭闹。   一家人围着梁才人,弄得梁才人手足无措,她很久没有受到这样的关怀了。儿子册封太子,大家贺的是皇后,因为杜皇后才是太子的母亲。她这个生母就得隐着,是个保姆一样的存在。但是自己的父母兄弟,那是骨肉至亲啊!梁才人的双眼也模糊了,不停的说:“我很好,我很好,我一直都很好,就是惦记你们。”   杜皇后见状,大大方方地跟桓琚说了一句:“这是真情流露呀,想来十余年未见了吧?不这样才奇怪了呢。天下父母心。”桓琚放下手,“嗯”了一声。   梁玉平素在家里有脸,但是排个次序,她得排嫂子们的后面。想凑都挨不上,心中只觉得奇怪,她心里难过,但是一点也不想哭。直到南氏将她领到梁才人眼前,说:“银命不好,早早去了,这是你小妹妹,玉。”梁玉才与梁才人打了个照面。   梁才人哭得泪人一般,又不停的说:“好好好,你好好孝顺爹娘。”梁玉忽地一阵心酸,这是一个十七年没见着亲人的人呐!也流下泪来:“哎,就是总淘气,惹他们生气。大姐好好的,娘才开心。”梁才人破涕为笑:“哪有这样说话的?”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妹妹,又犹豫着看桓嶷:“瞧,这是太子。”   南氏只管说:“好好,长这么大了。”且哭且笑。   太子的表情一向有些木,此时更是一丁点动动面皮的意思也没有。外祖家真的不能撑门面,且从未见过外祖,也没什么感情,整个梁家也没有什么特别惹人注目的优良品质,那位据说是大舅妈的妇人,一把鼻涕就甩在了地上,真是……惨不忍睹。他的目光在外祖一家的身上扫射,只在外祖母身上多停了一会儿,又在据说是自己姨母的小娘子身上多看了一会儿,心道,只有这个还能看些。瞥了一眼母亲,不由操起心来。   飞快的称量完,桓嶷施了一礼,吓得梁家人赶紧要趴在地上,不敢受他的礼了。什么“舅爷家”全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太子,还是顶天的大。   比太子还大的是皇帝,桓琚实在没有兴趣去看一家只有一个勉强能看的人在这里哭,人一哭就丑,还闹心。桓琚道:“既到了京里,以后便不必思念了。梁翁,今年收成可好?”他还惦记着要问乡间的事儿呢。   梁满仓赶紧说:“好好、都好,托福,今年完了租税,还能多剩些谷粮,攒着给老六娶亲哩。”   如果不将梁满仓看做自己“岳父”,单纯作为一个老农,这个卖相、这个气质,还是很好的!脸上有风霜之色,说带口音的官话,又有点小人物的体面。只将梁满仓当作治下的普通百姓,桓琚的心情好了一些,又问了一些地方官是否清廉,服的兵役、徭役多不多之类的问题。又问官员在民间的风评,梁满仓谨慎,拣着好的说,倒也不免说几句:“他们儿子少的就没有我这么舒心。送闺女去学个裁缝手艺,他们做买卖的比种田的过得舒服哩。”   桓琚知道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情也变好了些,问道:“梁翁想要什么赏赐呢?”   这可把梁满仓给问住了。他想要的真的是太多了,他有七个儿子,这日后就是七家,七家,每家得有个宅子吧?得有点田产吧?这得是多少?闺女得发嫁的吧?小闺女虽然好强,但是梁满仓还是挺疼这闺女的,想她嫁得好些,那陪嫁就得多。还有,听说太子外祖父是能做官儿的吧?他当然想当个官儿。还有,小闺女太不省心了,要这要那的,要是这“女婿”能帮忙出了,也挺好。还有老妻的身体不好,想延医问药,又有孙子孙女,他甚至还想到了老家的祖坟地,跟隔壁村争块风水好地,群架还没打完呢。   要操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什么都想要,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口好了。于是沉默了。   梁满仓沉默了,梁家上下就都哑了。人人心里都有想要的,但是不敢开口。梁玉是勉强能说几句的,但是没问到她,她也不能就冒失说话了。梁满仓无奈之下,往后望了望,这个时候他想依靠的是长女,希望梁才人给点提示。梁才人好久没跟桓琚搭过话了,嗑嗑巴巴的说:“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桓琚不爱听她说话,一摆手,又问了一次:“梁翁,想要什么呢?”   梁满仓这会儿清醒了一点,觉得直接要田要钱有点不够长脸,又没想好先开口要什么,于是再次转头,这次将目光投给了小女儿。虽然之前让小女儿闭嘴了,可这个时候是救场啊!见过点世面的,比没见过的总要好一些的。   于是,梁玉也嗑嗑巴巴:“那、那,您给点书吧。”其实她想说,您对大姐好点儿,她是我们家最苦的一个,凭直觉,她知道这话不能讲出来。   桓琚兴趣来了,大约是因为这位小姨子长得也不错,年纪还小,他没有生气女孩子抢话,反而饶有兴趣地问:“什么书?”   “经、经史一类的?”梁玉试探地问。她这些日子想了很多,面圣是她的机会,她得好好表现。同时呢,梁满仓说得也对,她一个县城的裁缝学徒,比京城做官儿的,确实眼界少一些。但是!小先生总是贵胄公子!他的见识应该是不错的。   桓琚挑了挑眉,梁玉梗着脖子说:“听说是有用的,咱家没读过书哩,总得学吧?”   桓琚忽然笑了:“好吧,那便依你。”桓嶷的眉头也展开了。   梁玉也松了一口气,忽然听到桓琚漫不经心地问:“是萧司空教你们这么说的吗?” 第16章 谁说了算   “是萧司空教你们这么说的吗?”一句话轻描谈写,却像一道惊雷劈进了梁玉的耳朵里。她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这个“姐夫”说这话的时候并不高兴!话里带着一种几乎感觉不到的恶意。梁玉头皮绷得紧紧的,生怕自己紧张得昏过去。谁能经得住皇帝的恶意呢?   梁玉一时想不明白,却凭着直觉回答:“啊?他?不是的。”   没错,“姐夫”刚才就是不高兴,如果不是她机灵,大概就忽略过去了。她答完之后,明显能觉得“姐夫”变得和气了一些。【不是萧司空教的,就能不生气了?这是为什么?】梁玉百忙之中抽空记下了这一条。   桓琚笑着逗她:“那是你自己想的?”   梁玉摇摇头:“不是,咱家哪有心思理会这个?”   桓琚更觉得有趣了:“那是谁说的?”一般而言,提醒外戚读书的,都有可能是贤人,桓琚做皇帝做得还行,也比较留意人才的事。   梁玉道:“离家的时候,师傅说,得识字儿。”   桓琚挑挑眉:“什么师傅?”   “阿爹送妾学裁缝,是裁缝的师傅。原先在大户人家针线上的,后来出来了。”   桓琚心中一叹,是个女流,又问:“她说读经史?”   梁玉心里飞快盘算了一回,直接说小先生,那不行,便将好事卖到了刘氏身上:“进京路上,有户姓袁的人家一道走的,他家阿婆说的。”   桓琚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袁家阿婆?”   梁玉听他口气,不像是问自己,也就不回答。果然,桓琚没有要求她回答,但是脸色也没有之前那么阴了,道:“既然要读书,那就赐你六经、史籍吧。”顿了一顿,将梁满仓看了看,道:“梁满便为朝议郎吧。”   梁满仓没听明白,梁玉都没听明白,他们一家人,连“朝议郎”是什么都不知道,哪能明白桓琚说的是什么?梁才人懂一点,忙说:“阿爹快谢恩。”   梁满仓赶紧叩头谢恩,他一跪下,又带着一家子人呼啦啦跪下了。桓琚看着这一家人,直觉得可乐,笑了:“罢了罢了,真是纯朴。”一开心,又赐帛两百匹。另赐了些纸笔砚墨之类。皇帝开心,杜皇后、凌贤妃也跟着凑趣儿,各赏了些金帛、首饰。   在梁满仓的感恩戴德声中,桓琚摆摆手,摇头走了,凌贤妃赶紧跟上。杜皇后起身说:“你们许久未见,整必有许多话讲,阿梁你好生管待。”梁才人赶紧说:“恭送娘娘。”   待将这几人送走,全家人都松了口气,梁满仓又偷偷拿眼去看太子。桓嶷表情不好也不差,他很难将带着土腥气的人视作与自己是同一类人,亲切感便差了很多。唯一能让他觉得亲切一点的是小姨母,她长得和母亲有一点相似,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多的土气,还有点精神爽气。   点点头,桓嶷坐了下来:“阿姨不必哭泣,以后舅家便在京师,会有见面的时候的。”   梁才人一面试泪一面说:“我哪有那面子常召家人入宫呢?你多替我看顾一二,则你外祖没有白生我一回,我也没有白生你一回。”   桓嶷吭了两声:“嗯嗯。”   梁才人这才细问家里情形,梁满仓道:“都好,就是走得急,家里门也没锁、牛也没牵,我的地……”说到半途被南氏掐了一把,赶紧说,“京城房子比家里好哩,就是不知道地咋样。我琢磨着,这两天看一看,买两亩地,再收拾起来。”   桓嶷道:“这个不必担心,我赠外祖百顷田。”   梁满仓大喜,这可比什么都能让他心里踏实,赶紧又谢了一回。桓嶷摆了摆手,命人扶起梁满仓。接着听他们互诉别情,梁满仓就说现在家里过得还挺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说到这里,梁满仓又提到了萧司空:“听说有司空关照,咱家这一路才走得顺哩。”   桓嶷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梁满仓从他那里看不出门道,有些失望。“司空”两个字一出现,梁玉的心又颤了一下。   梁才人道:“是,咱们能想见,亏得司空力保我儿做了太子,才有今天。不然不知要熬到何年何月。”   桓嶷道:“阿姨,是先太子已有此议,我做不做太子,您都能见着父母的。”   梁才人连连点头:“是是,是这么说的哩。先太子是多么好的人,小时候就很照顾三郎,做了太子之后待三郎还跟之前一样。可惜走得太早了!弄得人心里空落落的,慌。皇后、司空又看上三郎,力保三郎做了太子。”   梁满仓就爱听这最后一句,乐呵呵地说:“这可真是大喜事。”梁大郎这等沉默寡言的人,也乐得咧开了嘴:“喜事,喜事。”梁家一片开心,仿佛看到了更加安逸享受的未来。只有梁玉,还在想着皇帝、司空,心里发毛,脸上也不见太高兴的样子来。这里面有一个关节,她现在还想不通,但是肯定是非常要紧的关节,要紧,说不定还要命。   桓嶷欠身:“阿姨带他们去您那里坐坐吧,慢慢聊,这里毕竟不是您的寝殿。我回东宫了,师傅还有课要讲。”   梁才人觉得儿子不开心了,又摸不着头脑,起身笑道:“去吧去吧,好好吃饭。”借着送他出门的机会,与他走近了,小声说:“那是我的亲人啊,阿姨就是长在乡间的,别嫌弃他们,好吗?”   桓嶷点点头:“知道了。”   ~~~~~~~~~~~~~~~~   太子离开之后,梁家上下更放得开了!梁玉几个皮点的侄子开始在座席上爬上爬下,绕着柱子疯跑。梁满仓这会儿也不喝止,揣着手笑着看了几眼,待梁才人说:“到我那里去吧。”才吼了一声:“小兔崽子又皮痒了!”孩子登时老实了。   梁玉扶着南氏,越想不明白皇帝与萧司空的纠葛,越是焦躁。南氏掐了她胳膊一把,低声问:“玉啊,你咋了?咋见着外甥也不高兴哩?”梁玉也低声说:“想事儿呢。”   梁才人在南氏的另一边,听到了便问:“想啥事儿呢?”   梁玉想,亲姐姐应该是靠得住的,问道:“阿姐知道,萧司空是咋回事不?”   梁才人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他是圣上的姑父。当年,权臣误国,是他帮着圣上执掌乾坤的,是个大功臣哩。唉。”   梁玉想,大姐好像对萧司空不是那么喜欢呐!   梁才人对萧司空的看法当然复杂,如果桓嶷不做太子,还是安安稳稳的。做了太子,那是一个靶子。梁才人在宫里平平安安活到现在,靠的就是练就的不引人注目的本事。她有儿子,儿子封了王,等能出宫开府成亲,她就能让儿子去把梁家人接回来,照顾一二。多好的事儿?她虽生了一个皇子,但是非嫡非长的,自己不顶美、也不顶会讨人喜欢,做个王太妃,就觉得足够了。她没有更多的野心,做了太子的生母,反而觉得日子没奔头了。可是儿子做太子,不好吗?又不能说不好,也不能不领人家的情。梁才人是进宫之后才识的字,许多道理也想不大明白,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吊着,噎得慌。   说话间便到了梁才人住的地方,梁才人住在掖庭宫。这是一个所有低品级的后宫们杂居的地方,梁才人入宫就住在这里,生了儿子之后,有了个独门独院儿,也有几个伺候的宫女。就是没有熬到能正经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宫殿。好在封了才人之后,她又挪了个大点的院子,前后两进,伺候的人也多了一些。   但是,也就这样了。一行人来的时候毫无威严,好事者指点围观,间或嘲笑土气。   梁家十几口人一涌进,院子里登时有了生气。梁玉四哥家的大儿子望着院中一颗老树,跳起来伸手往上够:“有鸟窝!有鸟窝!”旋即被他亲爹薅了回来。   将人让进屋子里,梁才人羞赧地道:“地方小了些。”   梁满仓忙说:“不小哩,不小哩,这屋比咱家的宽敞得多了。”他说的是“豪宅”梁府。   梁才人羞涩的笑笑,招呼宫人:“阿方,带孩子们去吃糖。”一个单髻宫女盈盈地过来,领命招呼了小孩子们出去。梁才人又说:“她自己还是孩子呢,怕照顾不周,劳烦嫂嫂们帮忙去看看。”嫂子们也跟着出去了。外面传来一点吵闹声,梁才人又让没成亲的幼弟出去帮忙。   直到屋子里只剩下父母、妹妹、几个已婚的兄弟,梁才人才哭着说:“我没本事,咱自家人说话,也要这样了。”   梁满仓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赶紧说:“别哭,有事说事,说出来咱自家人想主意。”   梁才人在宫中显得驽钝,实则并不蠢笨,她从宫女做起,自有一套生存的法门。擦擦眼泪,看了看当家的爹娘,看来敦实可靠的兄弟,以及刚才发现的、比较机灵的妹妹,她这才说:“我离家十七年了,在这宫里,一声高声不敢出,咱家比不上别人家的。我虽生了三郎,他做了太子,然而娘娘才是他嫡母。娘娘出身名门,不是我能比的。贤妃有宠,她的家人也有倚仗能横行。可咱家不行。是我没本事,真有个掐不齐的事儿,我救不了你们。我没那么大的脸面。三郎也不行,整治你们那是不畏外戚。”   梁满仓咳嗽两声:“嗐,说这个做啥?来的路上早有人告诉咱们啦。哎,我做的是个啥官儿?要干啥?不好总问外人,你给我说说哩。”   “朝议郎?”梁才人回忆了一下:“正六品上,散官。不用干事,也没事儿给干。”   梁满仓因为做官而生出来自豪顿时打了个折扣:“哦哦,不用干事,挺好的,挺好的。我就种种田、给他们攒点家产。哈哈。”   梁才人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时,又是一脸快活的模样了:“这样也挺好的。娘常说,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咱家就还这样就行了。”   又拉起梁玉的手来:“我看家里上下就数你出挑,出挑有时候它不是好事。出头的椽子先烂。我如今在这宫里,就指望你在外面跟爹娘贴心了。”   梁玉乖乖地答应了:“嗳。”心里想着,就差一道窗户纸,捅破了我就能想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梁满仓已接腔数落她:“听着你姐说的了吗?别瞎蹦跶。”   梁才人拍拍妹妹的手背:“心里有数就行啦。咱们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是姐姐没本事。我恨不得把能想到的都告诉你们,这京城,贵人如云,哪个都比咱硬气,小心、再小心。”   梁玉回过神来:“嗳。”梁才人把手上一枚金镯子脱下来戴到妹妹手上,“留个念想吧,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见呢。”   说话间,外面响起说话声,单髻宫女引一个穿得明显好些的宦官过来,宦官模样颇神气,说话倒客气:“才人,老奴奉娘娘之命,送来席面。娘娘说,才人久不见家人,必是想念,不如留在宫中用了饭再回去。时辰还早。”   梁才人喜道:“到底是娘娘。”   待宦官走后,才告诉大家:“这是皇后所赐。”   梁家在梁满仓的操持之下,足有十几天没吃上好的了,这一顿吃得十分满足。梁才人看着亲人这般狼吞虎咽,伤心不已:就这么饿么?可见了吃了很大的苦头。不停地劝他们多吃一点,又说:“东宫会将田契送出,明年就能有收成啦。阿爹有俸禄的,还有这些金帛,够使的了,别再克扣自己啦。”   她也知道梁满仓是个什么人,特意叮嘱了一句,家里一定要吃饱穿暖,不要省炭。   梁满仓满口答应,带着全家浩浩荡荡地又回了“梁府”。   ~~~~~~~~~~~~~~~~~~~~~~   回到家里,梁满仓肉痛地按着行情给了车夫赏钱,先是卸车。把金帛、书籍,都搬到西小院里,一道在东屋里锁了。笔砚等物只拿出几套,多出来的纸笔也锁了。这才有心情说一天的事儿。   梁满仓才开了个头,外面就有使者来——是东宫派来送田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梁满仓把田契锁自己房里,恨不能身上挖个洞藏着。抱着田契直乐,再没弄别的事的心思。且梁才人的嘱咐,正是从离家之后所有人对他的嘱咐——老实老实再老实。嘴皮都要磨出茧了,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梁满仓只是老生常谈地又说了一次:“都给老子老实点!”便带着梁玉和梁大郎去西小院再点一回家当了。梁玉眼盯着书,提醒他:“爹,这书是给咱学的,要是问起来都学了啥,可不能抓瞎。”   “知道,知道。”   梁玉又跟了一句:“那咱啥时请先生呢?”   “我自有安排!”   梁满仓丢下这一句,又开始看他的宝贝们了,算着得置多少宅子才能放得下这么一家子。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京城的房价,又是一愁,京城的房子肯定是贵的。又喜又愁过了半天,晚饭喝了点粥,就让众人早睡去了。梁才人说的多烧点炭,他也忘了。   所以梁玉的房里依旧只有一个火盆,火苗还不敢太旺,烧得太快烧完了,下半夜就只能冻着了。   梁玉没有一丝睡意,还是裹着被子倚着熏笼,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想到了!   【皇帝、司空、太子,不喜欢!权臣!】梁玉想了想,就这几个词最重要。皇帝喜欢的儿子不能做太子,因为司空不喜欢,皇帝不喜欢司空……   皇帝不是昏君,甚至很关心百姓。治国也不错,这十几年没有横征暴敛,乡下的日子也过得去。   太子,还看不出好歹来,今天看起来不好不坏,当然也没有那么讨人喜欢。   萧司空,萧司空……   梁玉推被而起!根子在萧司空这儿!怪不得,怪不得她一路上就觉得不对劲儿,就要跟萧家掰,原来是因为一句“太子不稳”,需要萧司空来扶。可是她一个乡下丫头都知道,太子上了位就很难再改动了,废了太子的都是昏君。   那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说太子不稳?如果萧司空的势力真这么大,太子应该稳稳的!因为他是萧司空力保的太子。太子不稳,就是说,萧司空在跟人掰腕子,还有可能要掰输!   天下还有谁能叫他们完蛋,有谁比他们更厉害呢?皇帝!只有皇帝,他是高于一切人的,他应该是高于一切人的!所有的事情,最终拿主意的是皇帝!不是萧司空!跟萧司空掰腕子的人不是凌贤妃,是皇帝!   还有皇后!为什么提议接梁家的是先太子,办这个事的是皇帝,萧司空和皇后被提到的次数比这两个还多?!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她想明白了!不稳的是皇后和萧司空!想赢的是他们!他们才需要掰腕子!不是她外甥!他们为了掰腕子推她外甥上前……   这跟别的都没关系,就跟一件事有关系——谁说了算?!都不用问别人,你问梁满仓一句“这家我帮你当了,行不?”他能咬死你!   天爷!梁玉快要吓死了!天下是皇帝的,他才是至高无上的。可他们先想萧司空的意思,再想叫皇帝照自己的意思办。如果是个傻皇帝,这当然可以,就今天来看,这个皇帝非但不傻,还挺有想法的。   所以,皇帝是讨厌太子,还是在讨厌萧司空?又或者是讨厌被萧司空挟持的太子?不是梁家遇到神仙打架,真正夹在中间的是太子,那是她姐姐的骨血!那个孩子,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吗?   这可怎么办?除非皇帝和萧司空死了,不然她外甥就没办法安宁……   梁玉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她怎么会想到皇帝死呢?更让她害怕的是——皇帝知道不知道,有了太子,他就可以死了呢?人觉得危险的时候,会怎么办呢?皇后,太子,司空,站在了一起,皇帝会怎么想?他会动手铲除危险吗?   萧司空对此大约是一点数也没有的,他不知道,他的手已经伸得太长、管得也太多了,他争了太子,他管到了太子外祖家。梁家没什么要紧,插手去管,就代表了萧司空的态度,固然是为太子,也说明他什么都想管,什么都要做主,并且认为自己什么都能管。   萧司空操着天下的心,天下的主人却只能有一个。皇帝能引萧司空把个权臣弄完了,就能再来这么一次。   她爹,刚跟萧司空搭上线了……   梁玉第一次感受到了彻骨的惧意!跟萧司空捆到一起,才会出大事!这哪是神仙打架?这是在跟玉皇大帝打架啊!   第17章 又见菜刀   梁玉一夜没睡,天亮的时候越发的亢奋。看到窗纸透出点白光来,炭盆早烧完了,索性爬了起来。厨房烧了热水送来的时候,她刚好穿完衣服。洗漱完了出门,她决定找梁满仓好好谈一谈,希望能说服梁满仓给找个好点的师傅。   想了一宿,她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但是并不决定现在就跟梁满仓讲。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是两回事,她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一个月里跟萧司空翻两回脸,那也不是个事儿。再翻脸之后怎么活下去,她也没想好。萧司空不是玉皇大帝,他依旧是个神仙。跟他尥蹶子,不等皇帝掐死他,他先能掐死姓梁的全家。   投了皇帝呢?那也是个马前卒的命!等皇帝赢了,太子跟萧司空捆一块儿这么久,会不会被忌讳也说不好。怎么看横竖都是个死啊?!   弄了半天,姓萧的把她外甥推前台去,他们还只能先盼着姓萧的别那么快完蛋,也不能这么快跟姓萧的翻脸?姓萧的现在完蛋了,姓梁的也得跟着去死?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还是得学!还得赶紧学,多看看书,多学学有脑子的人是怎么干事的。他们不就是比我多读两本书吗?现在我也有书了!这里头学问太大了!   梁玉打定了主意,去敲梁满仓的门。才抬手,梁满仓从里面拉开了门栓,父女俩打了个照面儿,梁满仓吓了一跳,骂道:“死丫头,你干什么?”   梁玉脸上堆起笑来:“爹,睡好了没?”   “有事就说,你这样准没好事儿!说好了,昨天虽说娘娘给了不少赏,那些都要收好,那是你和你侄女出门子的陪嫁,还有你哥、你侄子下聘使的。你姐给你的镯子我就不收了。”   梁玉心说,亲爹,命都要没了,要钱有什么用啊?脸上还是笑道:“瞧您说得这么顺溜,想是已经睡醒了。睡醒了就想想事儿呗。”   梁满仓警觉地后退一小步:“想啥事儿?你别给你老子作夭。”   “哪能啊!”梁玉斩钉截铁地,“咱不是说好的吗?请个好先生。是吧?娘?”   南氏摸着头上的抹额,觉得头发梳紧了,满意地放下手:“你也不用这么急着来。亲爹亲娘,还能哄你?”   梁玉只管笑,梁满仓就说:“说了有安排!先吃饭!”   我就怕一吃饭,你想起来一家十几张嘴,开销大,在请先生上头会克扣。梁满仓知道读书好,却不是会下大本钱请好先生的那种人。因为没需要,也没必要。   梁满仓死活不松口,梁玉只能跟着他先去吃早饭。早饭比在老家的时候是好不少,依旧带着梁满仓的特色——抠。   吃完了饭,梁满仓宣布了一项重要的决定:“成天价在家里就是胡咧咧,都干点正事吧!玉啊,你教他们识字吧。”   【居然一点也不意外。】梁玉的脸色一点没变,问道:“我自己都还没学几个字,咋教?教错了咋办?”   梁满仓微有得意地说:“我去萧司空家拜他,他说哩,叫家里儿郎先发个蒙,字识个差不离,他给个先生来教。等教个差不离,就能做监生了。”他都不知道监生是个什么鬼东西,照样学话而已。   梁玉忍着气,问道:“那我呢?!”   梁满仓安抚地道:“再看看,再看看。”他是觉得,闺女现在已经能得要上天了,再叫她多学点什么,岂不是真的要上天?这样不好,不好。萧司空说得有理,女孩儿得贤良淑德一点,先磨磨性子,再跟有学问的娘子学点道理,这才是对她好。   他打萧司空那里回来,自觉也是见了世面,对子女就有了另一种安排。更兼如今做了官儿,虽然不管事,大小也是个官儿,想法也与先前不一样了。他现在不需要一个管家的女儿,而是需要女儿“像个大家闺秀”,这样才能体体面面的嫁出去。怎么也是小闺女,心疼,希望她享福而啊想她过于操劳。揣手坐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好。   梁玉也是了解亲爹的,心说,你哄鬼!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紧追着问:“那要看到啥时候?你得给个盼头,不然我不干!你花钱请人教吧!”她心里有数,兄弟侄子们的水平参差不齐,一般先生拿他们没办法,而梁满仓极大概率舍不得花这个钱。   梁满仓痛心地道:“你教他们学五百个字儿!”   “九哥也要会五百字?”梁玉一脸“你疯了吧?”的表情。梁满仓要敢这么说,亲爹她也翻脸。   梁满仓想了一下,确实挺难,便说:“你再教一个月,不,一个半月,半个月后过年,出了正月,我给你先生。”   “到时候不许有别的说法了。”   “信不过你老子哩?”   梁玉翻了个白眼作答,梁满仓气咻咻地:“成!二月初一给你找先生!”老子一定给你找个规规矩矩的女先生!不信治不了你!   梁玉道:“那得我喜欢的才行!”   梁满仓眼睛一瞪,梁玉梗起脖子跟他对着瞪。梁满仓想了想,如果梁玉不教,俩月的工钱、一身衣裳、过年的礼钱……这些都得花先生身上了。先答应着吧。于是点点头:“成!不许请贵了!”   “成!”   ~~~~~~~~~~~~~~~~~~~~~   父女俩谈妥了条件,梁玉就当起了自家哥哥、侄子、侄女的“先生”。侄女们是她要求教的,一则是想拉些帮手,二则认为侄女们识个字也有好处,起码能管个账吧?能管账,就能捏着家里的钱,说话就有人听。她一直觉得,侄女们太闷了,这可不好。人越缩就越萎,越上不了台面。一个人,昂起头来比拱肩缩背要好看得多。   梁满仓之所以同意,也觉得孙女得像样子一点才能嫁得好。尤其大孙女,比小女儿还大呢,也快说亲了。   自家学堂开在前面大厅,课本就还是《千字文》。梁玉估摸着,这一千个字教不了几句就得过年了,过年没有上学的。忙完年,得到正月十五才能重新开课,再教个几句,也就二月了,她就能有自己的老师了。   上课头一天,梁满仓也带着年长的儿子们来了,恐吓道:“都使劲学!学不会一顿打死!别出去给我丢脸!老子也来听一听!”   梁玉听了,心说,就知道你会这样!她爹就没有不占便宜的事儿!   瞥了梁满仓一眼,她将短刀往面前案上一拍:“都坐吧!咱甭来虚的了,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知道你们一大半是不爱学的!老实学,就俩月,你们就不用看我的脸了。不老实学,这俩月叫你们天天难受!老实也是一天,不老实也是一天,你们还是老实吧!”   梁九郎一个哆嗦:“你,你要干啥?”   “知道你学的慢,放心。可你得学,要是偷懒——”   “我学!”梁九郎答的特别大声。   他们的水平梁玉是知道的,将人按快慢分作四组,前三组每组五人算做一伍,各设一个“伍长”。指学得好、稳重的一个人来做伍长,伍长负责监督小组的学习。举凡督促写字,收功课,发功课,襄助维持秩序,就是他们这三个人干了。还还用他们的功课做个标杆,想偷懒都不行。其中“老年伍”的伍长就是梁满仓,梁玉相信他的本事,能镇得住全场。   梁九郎左看右看,自己独个儿被闪下了,战战兢兢地问:“我呢?”他自己就是那个第四组全组。   梁玉一声冷笑,坐得像个流氓,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就跟着我混吧!”   “亲娘哎!”梁九郎差点没吓死过去。   梁满仓一声咳嗽:“你给老子老实点!”把梁九郎给吼了回去。   梁满仓满意极了,嘿嘿一笑,对梁玉道:“老子就知道还是你有办法!”这法子肯定比小先生那会儿的办法好使!   梁玉道:“甭想当初小先生在的时候那么多的好事儿,他是富贵公子,要脸。咱们一个锅里抹勺子,谁还不知道谁啊?作夭跟我这儿没用!都他娘的给我坐直了!”   在自家人面前,是不用那么多讲究的。梁家的传统一向如此,谁干的活多,谁的声音就大,跟人学手艺,太笨学不会、惹师傅生气了,师傅打死了无怨。梁满仓的口头禅就是:“不听话只管打。”   从此,梁氏子侄分外的怀念袁樵,小先生真是个好人呐!虽然一直是一张棺材脸,但是不打人也不骂人呀!顶多翻个白眼。那时候梁玉自己也是学生,她学得快,有她吸引小先生的注意力,其他人还是比较轻松的。现在没有小先生了,梁玉坐上头,下头还有一个梁满仓压阵。何其苦也!   日盼夜盼,就盼着快点过年,过年的时候就能歇好一阵儿了。京城的年,肯定更热闹吧?   ~~~~~~~~~~~~~~~~~~~   终于熬到了二十七,梁满仓一数日子发现不对,才说:“行啦,都老实预备过年吧。”然后嘀咕,今年咋到这会儿才觉出味儿来呢?后一想就明白了——他家就没有客上门!以往乡里乡间的,过了腊月就开始相约准备年货了。到了京城,没人理他们了。   梁满仓正抱着头发愁的时候,就在二十七这一天,有一个人带着萧司空的帖子来,请他过府一叙。梁满仓不敢怠慢,找出他的官服来穿着就要去,被来人劝住了:“您穿常衣服就得,不必如此隆重。”   他又换了身衣裳,跟着到了司空府。没多会儿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梁满仓道:“这是张先生,司空派来帮忙咱家过年的哩!”   萧司空还真没不管梁家,耳闻了一些梁家的“趣事”,就知道这是一家什么都不懂的人。别的时候就算了,过年了,总得帮这个忙,便派了府里一个文书小吏过来,给梁家将要紧的事给办一办。人人都给两宫上贺表,梁家死活没个动静,这不要丢人现眼再丢官么?   梁满仓也不知道张先生是个什么官儿,大概是比他小,介绍的时候也就含糊一个“张先生”,让家里都叫人家张先生。   张先生是个干练的人,一到之后,先客气地询问了梁家的情况,发现跟梁满仓对京城生活其实一窍不通,到目前为止,梁满仓摸清楚的只有京城的菜价、地价、房价之类。于京城的人际关系,只知道些大姓,大姓之间有什么恩怨细节,他也是不大明白的。梁满仓甚至不明白各级官员的名称,分不清散官、荫官、职官等等。   张先生将梁家上下看了一看,果断将王管家拉过去嘀咕了一回,心里有了点数。紧接着便要求梁满仓准备笺表,他来之前已经有了草稿,现在要誊抄一下,递进宫里,这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完成了。   办完最要紧的一件事,张先生自觉有些底气了,才找到梁满仓,低声劝道:“梁翁可知,府上虽然没有人登门,不过府上有些事情,还是传得很广的。”   梁满仓惊讶道:“我家有啥事好传的?”   张先生苦笑道:“府上中气十足呐!”叫喊声能传到街对面去,街坊不用打听都能知道他家今天老大又打儿子了,老四家和老五家又拌嘴了。得亏乡音浓重,好些话别人听不大分明,否则乐子就更大了。   梁满仓老脸一红:“乡下人,嗓门大,吼惯了哩。”   “快收了吧,事都传到司空耳朵里了。”这才有了派张先生来“帮办”。   梁满仓赶紧说:“都听先生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张先生就先说过年,京中风俗,正月要给左邻右舍送拜帖的。梁满仓道:“从来没有过哩,也不知道咋写。”   张先生心说,好么,我还得从头开始教。便说:“那咱们就这里开始,我来写帖子,梁翁要送的帖子,不少于百数。劳烦梁翁再备些纸墨。”   梁满仓满口答应:“好好!这就办。哎,要这么多帖子?我找丫头来帮你抄?我那小闺女,学东西快的。”   张先生道:“这个……容我先看看令媛的字。”   “好好,这边走。”   梁满仓在前,张先生在后,去找梁玉,一是喊她抄帖子,二是让她点笔墨记账。梁玉这会儿不在西小院,她正在她哥哥们的院子里,短刀出鞘:“我看你们是活拧了!大白天的偷酒喝,还敢赌钱?!欠打了吧你们?手痒了去舂米,再管不住我帮你们剁了。”   梁八、梁九小哥俩儿,课也不用上,活也不用干,出门玩又没几个钱,只能待在家里。闲得发慌,削了几个木头骰子,扔骰子玩儿,一局两个铜钱。拉上梁六玩,梁六死活不肯,躲出去了。梁玉来找他们帮忙抬东西,进门就看着这个,劝也不听,干脆就拨刀子了。她的经验,这样说话最管用。   梁满仓推门进来,就看到这么一幕,张先生一嘴张得老大,把双下巴都挤出来了。   梁满仓感觉大为丢脸,怒吼一声:“老大!拿扁担!”张先生看着梁满仓飞快的点将,拖条凳的、拿扁担的、捆人的,一气呵气,然后就是打。梁八、梁九各打了三十扁担。梁玉被梁满仓一把薅了过来:“你能耐了你!刀给我!”没收了。   张先生抬手把下巴装了回去,当成没看到,小声提醒:“梁翁,小点声,会传出去的。”   梁满仓老脸又是一红:“对对,咱取纸墨去。把他们的臭嘴给我堵了,再加十扁担!”一手提着闺女,一手做了个手势:“先生,您请。”   到了西小院,梁玉才被放下来。先是开库取纸笔,拿了纸张到前面厅里去。张先生开了张单子,都是京城官宦人家过年要注意的事项,风俗、礼物,等等。然后给梁家列了一些需要交际的对象,并且表示:“梁翁好生做,新年之后,自然会有交际。”萧司空那里传下了话来,不许杂七杂八的人上门,还真杜绝了一些试图投机者打扰梁家。过完了这一年,梁家子弟去读书了,都整得像样子了,应该会好一些。   梁玉老老实实跟着,等张先生写完一张名帖放在一旁晾干的时候,瞥了两眼,也问张先生名帖的格式等等要求。张先生简直不敢相信这么个斯文的小娘子,是刚才那个动刀子的泼妇。他奉命而来,梁家越快能成个样子,他就越快能解脱,也顺口教了梁玉。心道,我见过变脸的贵人多了去了,这种变法,还是头一回见。   张先生一直忙到了除夕,才告辞回家。梁满仓虽然抠门,还是忍着心痛又谢了五匹布。将张先生送走,梁满仓极是不忿——便宜八郎、九郎两个小兔崽子了,进了正月不许说晦气话,不能随便打,不然,哼!   打是躲过去了,梁满仓却罚两个儿子跑腿,按着张先生的单子,让他们早起五更,往单子上的人家里投名帖。京城的格局仿佛棋盘一般四四方方,二人常迷路,为了能将任务完成,不得不一直奔跑,将两个人腿都累细了。   不过……张先生说了,京城里一般整个正月都不用上学,真好!一到二月,妹子自己就要有先生读书了,更管不到他们了!真是太好了!只要不是被妹妹管,就是件好事!两人每天傻乐,直到正月十五,大家都要出去看花灯。   梁八郎就要给妹妹出个难题,很认真地建议:“外头这个时候太乱啦,玉就别出去了吧?外头拍花子的拐子多着呢!”   梁满仓看了看小女儿,心道,不错,长得越好看的越容易被拍花子的盯上。梁八郎看父亲点头,暗中得意,死丫头,叫你整我。嘴上却大方地说:“玉啊,哥给你带个顶好看的灯回来。”   梁玉淡淡地应了一声:“行,不好看你就把名字写一千遍。”   梁八郎打了个哆嗦。   王管家旁观了整个过程,心道,街上女眷多了去了,理个步障……呃,算了吧,梁翁一定舍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管家选择了沉默。   正月十五的晚上,注定热闹。梁八蹦蹦跳跳回到房里,准备翻出新衣裳出去。听说这一天街上的小娘子尤其多。哎,有点对不起妹妹。不过,街上拐子多也是真的嘛……我一定给她带个好看的灯回来。   抛去了愧疚之心,梁八欢快地推开门,叫了一声:“你在我屋干啥?你你你……你刀放下!”   梁玉没理他,径自从他的衣橱里翻出他预备穿的那一套新衣,用菜刀挑起来看了一下:“不错,我也能穿。”不知道哪个败类给她做的衣裳,全是窄袖,放不进把菜刀,梁八这套衣裳就很合适了。梁玉道:“灯就不用买了,衣裳借我穿一晚就行了,你不会不答应吧?八郎?敢告诉爹你就死定了!”   说完,又从衣橱里翻出一副骰子来。   梁八:……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第18章 意不意外   这骰子是后来削的, 之前那副被梁满仓一把火烧了,梁八郎总觉得不得劲儿。觉得被烧掉的那一副没有展现出他的木工手艺, 忍不住又刻了一副。他也没想着玩,就是留着, 回想起梁满仓说的“看你刻的这破玩艺儿,讨饭都找不着碗”的时候, 可以翻出来看看, 表示自己手艺还行。   梁玉冷笑道:“你猜,交给阿爹,你会怎样?不敢挨揍就闭嘴,行了, 你可以走了。拐子?左邻右舍都出门了!就是你坑我!”   她正在最不知天高地厚、最爱玩的年纪, 想把她关起来,那是不可能的。她从来没受到过“养在深闺”的待遇,长大一点更是送到离家几十里的地方当学徒。哪来这么多讲究?左邻右舍小娘子出门的声音她听的真真的,哪个为了拐子不出门了?   梁八郎被撵了出去, 晕晕乎乎地走出大门,被冷风一吹才回过神来。不行啊!不能叫她自己走!不让妹妹出门当然是他使坏, 可理由是真真的!哪年这种时候不丢几个人?他妹长得还挺好, 还一个人出去!等他再去找梁玉,哪里还能找得到人?梁玉早麻溜的换完衣服, 跑了。   早知道不嘴贱了, 叫她跟家里人一道走不就得了吗?   梁八郎的肠子都悔青了!   家里人已经都上街了, 不过因为他一句废话, 侄女们和小些的侄子也都被留在了家里。梁满仓的意思,先看看今年京城安不安全,要是安全了,明天再都去,放灯三天呢。被侄子们幽怨的眼神目送出门,郎八郎犯了愁,爹娘说要去哪的来着?大相国寺的灯会?对对,我这就去找他们,大家一块儿找这作死的丫头!   转到了大街上,梁八郎的脸上一片菜色——人山人海!每年只有有数的几天是不宵禁的,正月十五正在其列。大家可了劲儿往街上涌,宣泄许久以来压抑的热情,京城周边不少地方的人也过来凑热闹。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男女老幼,眼都看花了,能到哪里去找?   人人脸上欢乐,身上穿着新衣,载歌载舞。街上摆了好些小食摊子,货郎架子,趁着今夜做买卖。官府也派了不少伎乐等等助兴,又有些卖艺的,街上热闹极了。   又有富贵人家出行,这是夸富的好机会。各色步障将女眷围在里面,只露出头上插的种种首饰。有经验的贫儿就跟在这些步障后面,专等着拣这些人经过之后不小心落下的首饰。他们练就了一种本领,能看着步障的样子、前面骑马的男人,判断这是哪一家的步障,里面落的首饰丰富不丰富。为抢遗落的首饰而打架的不止一处,围观的,起哄的,乱七八糟。   街上年轻的小娘子也很多,梁八郎没能穿上自己最心仪的新衣裳上街勾人家小娘子看他,却没有功夫懊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亲娘哎,阿爹这回得把我打死!   捂着臀,梁八郎迷了三回路,总算到了大相国寺。这里更热闹,压根儿找不到他家任何一个人,梁八郎更慌了。【这死丫头,她在哪儿啊?老天爷,叫她平安回来,我以后再不干这坑人坑到自己的事儿了!】   ~~~~~~~~~~~~~   梁玉在哪儿呢?她也正在街上,知道家里人在大相国寺看灯,她就没往那儿凑。跟不大认路的梁八郎不一样,她认路很准,准确地避开了大相国寺,在街上瞎蹓跶呢。东看西看,只觉得这京城真是繁华。   她肚里墨水还是不多,更好的词儿就没了。但是,真是好看!   梁玉先在一个猜灯谜的摊子前站住了,摊子上的灯有些只是寻常的灯笼,还有一些扎得精致,她很想带一盏走。不幸的是,她虽聪明,上头都是“打一句论语”、“打孟子中的一句”,这玩儿没读过啊!梁玉怏怏地离开了,不读书,玩都不能玩了。   街上的热闹很多,她很快就把这份不快抛开了,接着往人多的地方又挤了挤,那是极大的一片场地,里面有人在演鱼龙百戏。一个穿着坎肩、头裹红巾的男子,手持火折,一张口,吐出一道火焰来。梁玉站着看住了。还有顶碗的、爬竿的、踩绳的……也都是从未见过的!   越看越迷,不觉被人挤到了前面。正遇着百戏演到一个段落,场内只留几个演小杂耍的,一个穿一身红的姑娘端着个铜锣翻过来当盘子,满场跑着讨赏。梁玉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摸出几枚铜钱来扔了进去,得了姑娘几声谢。   梁玉抽抽嘴角,往后挤着退出了圈儿。她统共没几个钱,可不能再看了。街边有卖夜宵的,剩下的钱还够买一碗馄饨吃的。出来一趟,可得吃点好的。盘算着,梁玉挤了出来,挤得十分艰难——梁八郎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短刀被没收了,她又把菜刀给翻出来了,照原样捆左袖子里去了。菜刀毕竟有形状,梁玉还是怕菜刀刮了衣裳、伤了人,就不敢硬挤,这一路走得格外的艰辛。   她钱不多,出门只带了一点,给了卖艺的姑娘之后就只有最后一点钱了,想吃点味道好的。瞅准了一个生意最好的摊子挤了过去,好容易挤到了馄饨摊子前,已没了座儿。摊主为难地道:“小郎君要是不嫌弃,就等等,要不就只能站着吃啦。”   梁玉也不讲究:“站着吃就站着吃呗,滋味好就行了。”摊主很快煮好了馄饨,给她多添了两颗。梁玉端着碗,就站在街边,边吃边看。她的老本行是裁缝,单看街上人的衣裳,就看不够。原来京城现在喜欢穿这样的,这个我能裁,这个料子好、那个料子不好。   一碗馄饨很快下去了一多半,梁玉抱着个碗喝汤,汤很鲜,筒骨吊的,只加一点点的盐,味道就很好了。喝到一半,眼前罩下来一个大黑影,梁玉捧着碗,从碗里抬眼:“噗——”一口汤就喷到了面前人骑的马上。马打了个响鼻,被骑手控住了。   “小先生?”   还真是巧,没叫爹娘逮着,叫袁樵给逮着了。   袁樵当然能出来看灯了,他远远的看到一个影子,就觉得必须要过来看一看。到了一看,竟跟心里想的一样,一时感慨万千,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一个人出来吗?怎么穿成这样?你哥哥的衣服?”说着,跳下马来。   梁玉赶紧把碗放下,有点心疼没吃完的馄饨,还是擦擦嘴:“嗯。他们在大相国寺那儿呢。”   袁樵道:“那也不要一个人走,虽说京师是首善之区,却也龙蛇混杂,一个小娘子,这样不安全。我送你过去。”   “你瞧这些人,”梁玉忽然不好意思了起来,她能毫无顾忌地站在街边吃饭,见到袁樵就觉得这事儿干得不够斯文了,“这么多,哪找得到?”   “那我送你回家。”   亲娘哎!大过节的,还能不能痛快过了?梁玉抬起了左手。袁樵定睛一看,问道:“你怎么又带这个啦?”菜刀的形状,他记得很清楚。   “那一把叫我爹给收了。”   “这样也不行,”袁樵很坚持,很冷硬的问,“你走不走?”   梁玉反问道:“你一个人出来吗?老夫人呢?”   袁樵的脸像被雷劈了似的恍惚了一下,他是护送母亲、祖母出来看灯的!   梁玉飞快地说:“你快去,我这就回去。你瞧我这一身,能有啥事儿?”袁樵的目光在两处游移,终于说:“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去去就回来。”他决定了,要把梁玉塞他家的步障里,这样就不用担心梁玉的安全了。当然,得先去请示过长辈。   不不不,等你回来我就得给押回去了。梁玉阳奉阴违地答应了,等他一走,脚底抹油,她也溜了。梁家现在也没富贵起来,梁八郎这身衣裳,扔大街上一丁点儿也不出挑,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也就代表着是穿的人最多的款式。她觉得自己能逃掉袁樵的追踪,再浪一会儿再回家。   溜不两步,后领被人拽住了,梁玉一惊,菜刀抽出来一半,听到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我怎么说的?你怎么答应的?”   袁樵!   梁玉自知理亏,哼哼唧唧地:“我才想回家的。”   袁樵指着两个男仆:“你们两个,护持好小娘子,就在这里等着。”   袁樵翻身上马,到了自家步障边上,低声请示。隔着步障,杨氏震惊地看着刘氏,一个劲地摇头。刘氏却先出声了:“去吧,我和你娘两个也自在舒服的看灯。你们年轻人,跟我们好的不一样,就不拘着你了。别误了回家。”   袁樵答应一声,叮嘱随从们小心侍候,回去找梁玉了。杨氏道:“阿家,这个日子?”这是青年男女私会的好时节,这就允了?   刘氏道:“不答应就是准准的落人面子啦,你打算落她的面子吗?佛奴是个心里数的孩子,也该叫他自己拿拿主意啦。”   杨氏一想,也是,又跟婆婆一块儿看灯不提。   ~~~~~~~~~~~~~~~~~~~~~~~~~   离了长辈,袁樵很快找到了梁玉。梁玉正抄着个手,四下张望呢。袁樵跳下马来问:“马上看得清楚,要不要上去?”   梁玉摇了摇头:“我不会骑马,人多,别惹事儿了。”   她不骑马,袁樵也不好骑,牵着马与她并排走。两名男仆在两人的两侧,随时将要挤过来的人群隔开。袁樵嘴巴闲得难受,指着周边景物一一给梁玉讲解:“那里,坊墙上是私开的门。那边,那边茶楼的果子很好……”   他说了一阵,梁玉也跟他胡扯:“我刚才看到猜灯谜了,都是打句子,我书还没读。你们京里人真会玩,我们那儿都随便猜点东西的。”   袁樵道:“有猜别的的,我看看,那边。”   两人很快到了一处灯谜的摊子,都是猜东西的。摊主吆喝得卖力,底下猜的积极,梁玉一乐,打算拎盏灯回家去。她相中了最好看的一盏莲花灯。袁樵见状,将缰绳给了男仆,打算一起猜。走了两步,袖子被梁玉拉住了,袁樵心里又惊又喜,低头看梁玉。却见她脸色不大好地说:“先生,你看。”   萧度。   萧度朗声道:“谜底是宣纸。”   摊主夸奖:“这位郎君好本事,猜中啦!”   萧度脸上喜气洋洋的,向四周团团一礼,伸出爪子就去拿了她相中的灯!嗨呀,好气!梁玉怏怏地想离开,又站住了。哎哟,萧度身边儿那漂亮的小娘子是谁呀?萧度像是猜中了谜,拿了灯,送给了这小娘子。   啧!萧郎君脸上居然还能有个像人样的时候,太他娘的难得了哎~   萧度柔声道:“珍珍,给你。”   那漂亮的小娘子笑盈盈地接了:“它可真漂亮。”   梁玉忘了“抢灯之仇”,好奇心起跟了上去,袁樵装作袖子被拉,一起跟了去。只见这两个人走走停停,状态亲昵。袁樵皱眉,低声道:“萧度的妹子没有这样的,也没有叫珍珍的。”   “咦?”   梁玉又将袁樵拉到一边一个小摊子旁边躲着,只见又挤过来三、四个人,萧度一眨眼就不见了。那家丁模样的人急切地说:“小娘子原来在这里,叫我们好找!”   “珍珍”道:“怕什么?我还能丢了么?”   “是老大人心急,怕外面的粗人冲撞了小娘子,小娘子请。”说着,理起了一个小步障,将“珍珍”罩了进去。几个小孩子一见步障,兔子一样打斜里蹿了出来,摊主笑骂:“这群小东西倒机灵,跟着凌家的步障,今天晚上要发财啦。”   凌家?凌?   萧度和凌珍珍?   是她想的那个“凌”珍珍吗? 第19章 惊不惊喜   听到一个“凌”字, 梁玉就上心了。她笑嘻嘻地问摊主:“发什么财?”一面装作好奇地看他摊子上的小玩艺儿。   摊主见她有可能是主顾,便答道:“就是贤妃的凌家, 嗐,有钱!他家有名号的婢子都穿金戴银, 更别说家里的娘子们了。遇到这样的时节,一齐出来, 头上、身上戴的往下掉。那群小兔崽子, 一年就指望着这几天能赚一注大的。那个就是凌家的小娘子了,这一身打扮,只要落下一件,啧啧。”越说越觉得羡慕。   袁樵看了梁玉一眼:你行, 这都能遇到。   梁玉:……   梁玉笑道:“那不就是一群会走的摇钱树了?”   摊主一拍大腿:“小郎君说得对, 就是一群会走的摇钱树!”   【还真是贤妃家的啊?是侄女还是妹妹?可不能是侄媳妇吧?】梁玉胡思乱想着,摊主没等到做成她的买卖,又来旁人来买绢花,便放下了她, 先招呼生意了。   袁樵低头,看到自己袖子上一只手, 用力得快要将他的袖子扯烂了。缓缓抬起小臂, 慢慢地解救自己的袖子,道:“你先静下来, 再慢慢想。不急, 事情没有就坏到那一步。”   梁玉心里有点乱, 现在的情况有点超乎她的预料。   【萧度, 凌珍珍?这他娘的唱的是哪出啊?萧家他娘的到底是哪边的?!!!萧司空他娘的是打的什么主意啊?不行,我得好好想想。萧家跟凌家这是穿一条裤子了?太子又是怎么回事?狗日的想两头下注?还是想背后插刀?】   袁樵的建议正合她意,便说:“哦,好。”   然后眼睛一亮,本能地抓住袁樵。全天下最靠谱的就是小先生了,何不问他一问呢?萧司空扶太子,跟贤妃不对付,这事儿天下人都知道了,现在萧度跟凌贤妃家的人搞到了一起,看起来还怪亲热的。谁看着都会觉得不对劲儿吧?问一问,应该是可以的。   梁玉瞬间有了主张。一想到有袁樵可以依靠,她的心就没有那么乱了。   袁樵袖子一坠,身体被拉得前倾。梁玉打定了主意,要把他拉到个安静点的地方,好好说说这件事。东歪西拐,梁玉拉他到了永乐坊的坊门里面的墙根下头。袁樵的心怦怦直跳:“这是要做什么?”外面光亮亮的,墙根底下黑灯瞎火的,怪不自在的。   “我有事儿要问先生呢。”   袁樵咳嗽一声:“什么事?”   “就刚才咱们看见的。”   袁樵冷静了下来,想了一下,道:“我只知道,大长公主要为他订先前礼部刘尚书的孙女,不过刘尚书贬到边州做刺史,婚事才没有定下来。方才的事情你先不要声张,有些事不是看到了就要立时说出来的。切记!切记!留些日子,或许会更有用。”   “记下了。那我咋办?”刘尚书是谁,梁玉是不知道的,“边州”在哪儿,她也不知道。只知道萧度家里给他订亲了,他自己却在外面勾三搭四,真不是个正经人!白瞎了那张脸!   【嗯,要留到更有用的时候再说。这不就是好钢用刀刃儿上吗?】梁玉想。   袁樵心里也没有个准谱,世家关系错综复杂,他虽然算比较清楚里面的门道,但事关重大,他得赶紧回家禀告祖母,也许事情有了变化,这里面的可能就太多了。但是看梁玉紧张的神色,他还是放慢了步子,轻轻抚了一下她的肩,又烫着了似的缩回了手,低声安慰:“事情还不到最坏的那一步。只要东宫还在一日,一切就都有转圜的余地。再者,哪怕萧司空想做小人,天下难道就没有君子了吗?不到最后别灰心。”   梁玉此时极其无助,这个无助是真实的状态,除了袁樵,竟没一个能帮得上忙的。就是袁樵,她三番五次劳烦人家,也怪不好意思的,不敢就说还有没有脸再劳烦人家下一回。只能说:“我知道,急也没用,是不是?”   已到了永乐坊,袁樵将梁玉送到家门口,说:“我回去了。你等我的消息,我许会用祖母或者母亲的名义下帖子。又或者用别的办法,你一看就知道的。”   “嗯。”   袁樵带着不舍转身,忽然听到梁玉叫他:“小先生,你站一站。”   袁樵飞快转身,袍角划着圆弧:“哎~”   梁玉走近了几步,仰头看着他,认真地说:“小先生,你人好,帮我们家。我们家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报答你的……”   “我不要报答的!”袁樵急急地说,就怕她误会了。   “不是的,”梁玉摇摇头,“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心好是你的事,我们想不想着报答是我们的心。一次一次的,都是你在帮忙。只恨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只能欠着。感激的、喜欢的、看重的都不能给他好处叫他欢喜,就不是真的感激喜欢看重。他日必会尽我所有,我说话算数。”老子就不信活不出个人样子来!我一定要帮小先生做个大官!   “你不用这样。”   “用的。我问你,要是萧度跟凌珍珍说,喜欢她喜欢得要死,可就是只能偷偷的,连个名份也没有。那萧度是什么人?”   “败类。”   “您瞧,我不想当败类。”   “我、我知道了,你、你进去吧。”袁樵嗑嗑巴巴的,恨不能把梁玉塞进门去,又不敢碰她,只能拼命催促。   梁玉可一点体会到他此时的感受,郑重地说:“小先生,您记住了,我说话算数。”   袁樵算是怕了她了,连说:“好好好,我信。”   看梁玉进了门,袁樵才转身匆匆与追过来的仆人会合,飞快地赶回家去。   ~~~~~~~~~~~~~~~~~~~~~~   却说梁玉溜出门一趟,没遇着拐子反遇着牢头。被押送回来的路上,又撞到一桩隐情,推开门的时候,还在琢磨着刚才的事情。虽有袁樵,她还是没法当个甩手掌柜。   一道走一道琢磨,一抬头,只见正厅里居然亮着灯!   【亲天!谁这么不要命?敢在这时候在正厅里点灯?】以梁满仓的“勤俭持家”,这属于浪费,是要天打雷劈的。   真不幸,做决定的是梁满仓,他正想劈了亲闺女!   梁满仓带着老婆、儿子、儿媳妇、两个大孙子,一道去赏灯。灯好看,眼花缭乱!梁满仓也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奇景,喜欢得不得了,看到街边的摊子,虽然没人讨要,他还是难得大方地给每人买了一碗元宵吃。看街边有卖绢花的,给闺女、孙女,一人买一朵。最后又咬咬牙,买了点糖,预备弥补一下她们今天不能出门的遗憾。   并且说:“八郎这个狗东西,净胡吣!我看咱们一个人也没丢,挺好的!明天叫丫头们也出来看灯。”左找右找,没找到梁八郎,他也不心急。儿子么,四处野多正常!回来打一顿就老实了。   回到家,梁满仓志得意满地道:“都出来,分花儿,分糖啦!”   呼啦啦,几处院子里跑出一堆孩子来,叫爹叫娘的,叫阿公阿婆的,梁满仓看着别人都有孩子叫:“阿爹可算回来了。”忽然想起来——咋没个人跟我说这句话呢?这不对呀!   “玉呢?”   梁玉不见了,西小院里没有,锁是好好的,人不见了。正在此时,梁八郎拖着转软了的腿,哭丧着脸回来了。一见到梁满仓,梁八郎算是找到了主心骨,扑上去哭道:“阿爹!玉抢了我的衣裳跑出去了,我没找着。”   梁满仓炸了:“你说个啥?!谁找不着了?”   “玉啊。”   梁满仓提起脚来踢了儿子好几脚:“你给老子滚起来,好好说!”   南氏手里的念珠掉了下去,定定神,说:“都住嘴!生怕人不知道啊?!”这是有数的,哪家闺女丢了,千万不能声张,不然找回来也没法做人了不是?   梁满仓道:“把娃都带回去睡觉!老大,你们都过来!”他手指一点,将今天带出门的、留在家里十二岁以上的都薅到了正厅里来,公审梁八郎,问明白了好找人去呀!   梁八郎身心俱疲,一把鼻涕一把泪话都说不顺溜了:“她拿菜刀,她还吓唬我,抢了我的衣裳就走了!”他没敢提骰子的事儿,就怕勾起梁满仓的不快,再打他一顿。   梁满仓气道:“给我打!你长得横高竖大的,居然叫个丫头跑了,你干什么吃的?吃这么多还这么没用,以后你别吃饭了!”   活活把梁八郎吓哭了,他爹说饿饭,就是真的饿一顿。梁满仓看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唾弃道:“再哭就饿死你。”梁八郎哭都不敢哭了。   梁玉就是在这个安静的时刻进来的。   一看这阵势,梁玉就知道自己的处境绝不比捆跟条虫似的梁八郎好!不叫出门跑了出去,还威胁亲哥,还回来晚了被抓了个正着,三样加起来,完蛋!   梁满仓暴跳如雷:“你还知道回来?!”大步上前,边走边卷袖子,吓得梁大郎、梁二郎一边一个上来抱住了:“阿爹,那是玉啊,当爹的不兴打闺女的。这还是您教的。阿娘,您劝劝啊。”   南氏垂下眼睛,仿佛睡着了。   梁玉当地一跪:“大哥也别拦,二哥也别劝,我自己做了什么事儿自己清楚。我晓得自己跑出去不对,可八哥劝爹的理由更不对,这个我不服,我在家里一个月跑一个来回,几十里的野地不是都自己走的?怕就不走啦?会出事就不干啦?人都是在床上睡死的,谁还不睡床了?路不平有人踩,我不服的事我就要去干。想干啥事、拿了啥好处,就得想好要受啥累。我现在平安回来了,要打要罚,我受着!以后出门,我会先跟家里人说的。”   梁满仓骂道:“你翅子硬了是吧?还认打认罚?觉得自己是个硬骨头?老子打断你的狗腿!我叫你跑出去野!”   这下七个哥哥都慌了,一齐来劝:“爹啊,她都这么大了,不兴打了啊。玉啊,你他娘的少说两句吧!找打不是?!”   梁满仓伸出手来,提起梁玉的耳朵,一路往后拖:“你他娘的给老子滚回你屋去,再不许你出来!”   人往屋里一塞,咣当一声,把院门给锁了。 第20章 刺不刺激   梁玉从地上爬起来, 揉揉膝盖,心说, 反正关不了几天,三天, 顶天了。   摸到了油灯点着了,灯油只剩浅浅的一滩, 梁玉将衣摆掖到腰间, 抱着柱子嗖嗖几下扑到了房梁上。房梁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梁玉摒住呼吸,将菜刀从袖子里取了出来,搁到房梁上藏好, 又抱着柱子滑了下来。   落地之后, 将外袍脱了,掸了掸灰尘,再将地扫了扫,再找不出痕迹了才停手。这时才觉得冷——没生炭盆。屋里还有攒下的一点炭, 梁玉给点上了,发现没有热水。小时候全家都没晚上洗脸的规矩, 现在晚上没有热水洗脸就觉得不舒服了。   抱着被子, 依旧罩着熏笼,勉强窝着了。【这么憋闷真他娘的难受!不如琢磨琢磨眼前的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个时候, 她突然发现了被忽略的另一种可能——只是小两口互相看对眼了。   【要是萧司空的主意, 我现在还真没法治。要不是呢?要是萧度就跟凌家小娘子好了呢?萧度个缺德鬼, 他来这一手,还真是给他爹搭出一架梯子来。他娘的!你们踩着梯子下来了,不就把我外甥闪在墙上了吗?不不,等等,这事儿好像也没那么糟?】梁玉只恨自己太笨,只能模糊觉得这事的结果有好有坏,但是怎么把它变成好事,还是没有头绪。   抓破脑袋也想不到再下一步是什么,梁玉干脆就睡了,一夜还睡得挺好,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长期坐牢。果然,梁满仓三天没理她,就把她关西小院里,到了第四天,没钱买菜了,得取钱、记账,又将她放了出来。   梁玉心道,人呐,甭管在什么地方,想要横着走,就得有一样别人没有的本事,能干旁人干不了的事。打从她被关起来,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算完账,梁满仓叫大儿子把钱抱出去,梁玉知道,她爹要开始给她扯理了。   梁满仓沉着脸道:“你总有理哩!你当你爹乐意你一个丫头跑几十里的野地啊?你爹不心疼啊?我有个啥法子哩?你不去学,就还是土里刨食。咱乡下人的命贱,不值钱。拿命赌个前程罢了!现在不一样了,你的命比以前金贵了,你心里有没有个数?!老子最恨赌钱的人了!滚!接着教兔崽子认字去。”   梁玉静静听完,低头瞅着自己的鞋尖作出反省的样子,其实心意一点也没有变。她爹疼她,她知道。梁满仓用自己的方式疼爱女儿,看起来那么的合理,十个人里有九个半得说一声“明白人”,但那不是梁玉要的。她也知道,她是很难说服梁满仓的,就像梁满仓也不能轻易说服她一样。好比一个人认为对鸟儿好,就是把它关笼子里喂着,而不是放出去叫鹰给叼了,你不能说喂鹰就是件好事。可天地之间,本不该有囚笼。   与其浪费口水,不如沉默。   梁满仓觉得,让闺女抛头露面讨生活是丢脸的,以前是不得已,但凡他有本事,就想叫闺女风不打头雨不打脸,舒舒服服过日子。梁玉却认为,凡事都得自己挣来,不卖力气、没有本事,就连说话的份儿也没有。打从她当了学徒,师傅给几个零花,她在家里说话就硬气。这种变化不是当事人警醒,别人是很难觉察的。   梁满仓认为,想“上进”就得守贵人给定下的“规矩”,他依顺了萧司空,所以近来顺风顺水,但梁玉不这样想。   她不喜欢萧司空,不喜欢他们那一群人。他们看梁家就像是看捆在桌底的狗,看你老实了扔两块骨头罢了。还不如个看门狗,那起码能咬人。再好一点是猎狗。狗,不管什么样的狗,都是上不了桌吃饭的。   她原以为自己也可以苟着,所以对萧度说,她明白人有贵贱之分。可她终究不是条狗。或许人的贪心会越来越大,总之,她不愿意再安于现状,感激一口残羹冷饭了!   萧度跟个姑娘私会,她都要想秃头,就怕全家死在他们的欲望上。“贵人”办的这些事,真他娘的恶心!这样的日子,她受够了!   她总有种感觉,路就已经摆在她的眼前了,只是被她忽略了:【到底是什么呢?就差一线了。】   但是在梁满仓面前,梁玉还是一个十足十的反思模样:“叫家里人为我担心,一个节没过好,我也不想的。”   梁满仓叹了一口气:“你啊,遇事儿的时候多想想爹娘兄弟,别这么冲!好容易一家子过上好日子,甭作夭,成不?”   “成。”梁玉答得爽快。   “行啦,你去拾掇拾掇,再教认字儿吧。不识字还是不行的。”   “正月……”   “咱哪有那个本事讲究这些个?学!”   ~~~~~~~~~~~~~~~~   梁玉先没去正厅,这会儿全家干什么的没有,再开始识字也是明天的事了。她回自己房里取了点私房钱,跑去看她八哥。大过节的,兄妹俩互相坑,是她坑八哥更多,八哥要是生气,她也得挨着。   走到梁八郎住的地方,全家就已经都知道她被放出来了。梁八郎正趴在榻上哼唧,看到她来了,也不知道是哭好还是笑好,只好将脸往墙里一转。心说,这都他娘的什么事?!   梁玉好声好气地:“八郎?”   梁八郎粗声粗气地:“啥事?”   “还疼不?”   “要不你试试?”梁八郎怏怏地说,“咱打个商量,以后我不坑你,你也别坑我,行不?”   梁玉忍不住笑了,将钱袋子吊在他眼前:“呐,衣裳他们给你洗好浆好了,这个给你,自己买想买的,当我赔礼的,行不?”   “你有钱?!”梁八郎惊得坐了起来,“这回不是坑我了吧?”   “你咋总想着被人坑呢?”   因为我统共坑你一回,就叫爹给打个半死啊!梁八郎想了想,猛地伸手拽走了钱袋:“不许反悔啊。”   “那可不一定,我也就只剩下这些了。”   梁八郎抱紧了钱袋,焐了一会儿,也不好意思了起来,又松开了:“说要给你带灯的,没带回来。”   “行啦,知道你疼我。”梁玉没有说“你们好我也就好了”,因为她知道,这亲爹哥哥在乡间生活是很好的靠山,搁京城做官的人里,那就是个靠不住。他们甚至很难自保,只能在夹缝中辗转。   但是多学点东西,总能顶点事。   梁八郎讪讪地:“哎,爹没再打你吧?”   “打我不会跑啊?”   “你说认打认罚的……”他娘的,老子咋这么实诚呢?   梁玉笑得前仰后合,担心之心散了大半:“你歇着吧,明天来上学啊。”   梁八郎死狗一样趴在被窝里,不起来了。   第二天开课,梁满仓一声令下,还是人人都来了,梁八郎挨了扁担,足养了四天,也被轰了来听课。   梁玉踏进正厅,就敏锐地嗅到了不一样的气味。爹和几个哥哥还好,侄子侄女就……   【他娘的!老子叫老子的老子拎着耳朵一回,你们就当老子是病猫了是吧?!】   梁玉想的一点也没错,从小到大,她就没挨过爹娘一个指头,这回当众被揪了耳朵,无异于皇帝当众抽了凌贤妃一个大嘴巴。还关了三天!这是抽完大嘴巴又踹了一脚!眼界浅点的就会觉得这下她可失宠了,又或者,她也没那么了不起。   在侄子辈那里,她的权威无疑受到了损害。   梁玉不动声色,依旧按着组授课,检查他们的功课。她的记性好,过年前谁学到了哪里,张口便来。她不怕这些小东西小瞧她,他们还得在她手底学字,过两天他们就知道该老实的还是得老实。   梁家的家法,学手艺不用心的有两个处罚——打、饿。   梁玉看了看各人的功课,梁满仓等人勉强合格,二哥几个倒完全得不错,这让梁玉有点高兴。真要叫她挑亲爹的不是,她也下不来台。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被梁玉挑出了三只“鸡”。梁九交给梁满仓去发落,余下大哥家的长子、四哥家的儿子,这两个都是梁玉的侄子,这就没有什么好忌讳的了。   梁玉就一句话:“卷起袖子!”   二人露出小臂,梁玉不动戒尺、不用板子也没有扁担,拿小细竹条,从小臂到掌心,一排抽出十条排得整整齐齐的血檩子。这是吴裁缝的家法,学得不好的就这么个抽法。梁玉没有挨过,但是抽人极有一手,分寸拿捏得颇佳。既让他疼,又不真的伤,养两天就能好,还不耽误干活。   打完了,无论大的小的,在亲爹的瞪视下抽抽噎噎坐下接着背书。   事情到这里也就算完了,梁玉看风声过去,又把菜刀从房梁上取了下来。可出乎全家意料的是,当天晚饭前,四嫂提着儿子将梁玉堵在了院子里。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瞧不起我们你直说,你心里有气要拿人撒火也直说!有火你冲我来呀!”四嫂悲愤极了,“这么点的孩子你就下狠手啊?!”   梁玉不知道四嫂这是生的哪门子气,怎么觉得是四嫂有气呢?“四嫂,咋了?”   “你把我儿打成这样,你是个铁笊篱啊?!”   四嫂还真是有气。这个家里,小姑子是心肝,大嫂是婆婆的侄女,还有奶过小姑子的情份,二嫂呢,因为二哥得公公看重,也还不错,老五家的,现在是最小的媳妇,能仗着“小”撒个娇耍个赖。就她!不上不下,不尴不尬!   上京之后,这种情况也没有任何的好转。得势的还是得势,不得意的还是不得意。尤其小姑子,还管着全家的钱。她实在忍不得了,也想发一发邪火。何况小姑子才挨了个没脸,不趁这个机会找她发泄一下不满,更待何时呢?   梁玉没想跟四嫂吵闹,鸡毛蒜皮的,能吵出花儿来么?她这态度让四嫂更生气了,双腿一屈,坐在地上,拍地哭骂:“你们梁家就会欺负人呐!你把我儿打成这样,你是个铁笊篱啊?!咱不学了!”   反反复复,她就这么几句转着圈儿的骂。她心里太多的不满,别的话不敢说,只拿“失宠”的那一个开刀。   梁玉翻了个白眼,心说,我数三个数,你再哭我就拿去菜刀了。   还没数到三,梁四郎便狂奔而出,薅起妻子的头发,拽回屋里关着了。屋里,开始还传出来几声模糊的叫喊,接着就没了声音。过不一阵儿,梁四郎出来给妹妹陪不是:“玉啊,别理你四嫂,她就一张破嘴!我打完她了!”   “她心里有气,骂出来就完事了。我又少不了一块肉,钱还是我管,字还是我教。你这一打,她就更不乐意了,你们俩日子还过不过了?”梁玉推着四哥,“你快去赔个礼。男人打老婆,多大出息呀。咱一碗水端平,四嫂现欺负不着我,等她欺负我了,你再给我出头不迟。”   晚饭的时候,四嫂擦擦眼泪,已不大看得出哭过的痕迹。全家都当无事发生,男人打老婆,在他们看来太常见了。   ~~~~~~~~~~~~~   至此,全家都以为这事儿过去了,直到第二天,宫里来了一队宦官,还带着辆车,下巴微扬,向梁府出示了腰牌,才告诉来迎接的梁满仓:“皇后娘娘要见府上小娘子。”   梁满仓迟疑地问:“我闺女、孙女儿多哩,要见哪个?”   宦官见他答得不成体统,肚里窃笑两声,一本正经地道:“铁笊篱那个。”   梁满仓因为“铁笊篱”三个字心中愤懑,梁玉却豁然开朗,她梁家的路,在宫里,宫里有她梁家的捷径。   她梁家文不成、武不就,本来是一家勤勤恳恳辛苦劳作的、再实诚不过的庄稼人,自食其力,俯仰无愧天地。如今被拉到京城,为了活成个人样,竟然只能想歪点子了。梁玉咧了咧嘴,想笑。 第21章 贤妃不贤   宫里再次召见, 梁家上下都慌了手脚。宫使的态度跟上回可不大一样,上一回虽说不上热情, 眼神可不像这一拨人这样戏弄。可是腰牌是千真万确的,虽然梁家也分辨不出腰牌是真是假, 甚至都不知道要验腰牌,可是人家拿出来了, 也只能认了。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跑到萧司空府上去, 问问萧家人现在该怎么办吧?   关于这一点,还真没人教啊!   梁满仓还算机警,叫二儿子过来陪着喝茶,因为梁二郎是所有儿子里官话学得最好的。梁家的茶也不是什么好茶, 宫使根本看不上, 虚虚抬了抬茶盏,嘴唇都没碰上茶盏边儿,皮笑肉不笑地说:“梁翁想是还有事?可快着些,没得叫皇后娘娘等着。”   梁满仓陪笑道:“哎哎, 您稍等。闺女总得打扮一下,见娘娘得庄重些。那再借问一句, 咱家的事儿, 皇后娘娘咋知道的哩?”   宫使倒是有问必答,戏谑地道:“岂止皇后娘娘?只怕全京城没有不知道的了吧?府上门第不高, 调门儿倒是挺高, 还想别人不知道吗?”   一旁梁四郎脸上铁青, 悄悄退了出去, 揪着媳妇拖回屋里:“你个祸害!咱家要是出事,看我不打死你!”儿子学不好,该打,傻娘们儿发疯,给家里惹出这一出,梁四郎后悔打得晚了。梁四娘也吓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没、没那么大的事儿吧?”   “呸!你说的那叫好话?你给我等着!”要不是家里还有客,他现在就想再把这傻娘们再打一顿。   两口子在屋里说悄悄话不提,梁满仓对梁玉使眼色,梁玉悄悄爬起来跟着他往后走。一进后院,梁满仓就说:“玉啊,这事儿家里会给你交待的!你自己个儿进宫去可得当心呐,你那狗脾气收一收。我看今天这些人,跟上回不大一样。要是见到你姐姐,看看她过得好不好。还有……”   他有太多的话要嘱咐了。心里只恨当年张文书提醒他,他家里说话叫嚷声音太大的时候,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乡下人,高门大嗓的惯了,尤其乡间妇女吵架,谁会哭、谁叫骂的声音大、谁能不歇气地从村头骂到村尾,多半就是赢家,等闲人都会避让。没想到,京城竟是这般讲究。   梁玉的心跳得厉害,道:“爹,可别再闹更大了。才出这事,要是再整四嫂,我怕人都知道咱家……”   “知道知道,”梁满仓满口答应,“你去换衣裳,我取点钱,哎,给金子吧,你也带点儿,往宫里使一使。平平安安出来就好,别人笑你,你也别回嘴。忍着,等你外甥出息了……”   “爹!”梁玉忽然严肃地说,“这话可不敢乱说!外甥已经是太子了还要咋出息了?他出息了,他爹得咋样?咱都不许说!你不许说,连咱家养的狗都不许汪这个音儿!”   梁满仓脸色苍白,闺女一说,他就明白了,连连点头:“还是你见过世面,都听你的。”   梁玉还是肯罢休,父女两个走进了西小院儿,她又拉着梁满仓在库房里说:“阿爹,要是叫那位知道了这个事儿,他会咋想?”   “知道了,知道了!他娘的,京城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这个话也不能说!人把咱接过来享福,不用土里刨食,对不起咱是咋的?要是有人,咱还得说,谢谢人家。再有,有人说外甥的事儿,你得讲,这话你不敢听!你当人外公的,想着外孙死爹?这不是做人的道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对对对。”梁满仓连声答应。   梁满仓紧张地盘算给闺女带多少钱,梁玉回屋里换衣服。她的衣服本来就少,冬衣就两套。到了京城之后,梁满仓心疼绸衫会穿坏,拿了布,叫她动手去裁,几个儿媳妇帮忙缝,人人拿布做了件罩衫在家里穿。出门罩衫一脱,依旧是光鲜的绸子模样。   梁玉回屋,就是把外面罩衫除了,再将头发重新梳梳。再去库房:“爹,别锁门,我得拿根簪子。”进宫得“盛妆”,手上有梁才人给的镯子可以充样子,虽然大了些,也还能戴。头上就光秃秃的了,得拿根金簪子。   插戴好了,梁满仓将一把小金粒子装在个布袋里交给她:“该花的时候,就甭心疼。”   父女俩回到前厅,宫使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梁满仓再堆起笑来,将金子给了宫使:“家里没啥好茶哩,这个您拿去吃茶。”   宫使的笑真了几分,看看金子,只收了一半儿,说话也真诚了一些:“梁翁客气啦,说来当初梁才人在娘娘身边伺候的时候,我与她也是相熟的,梁才人熬这些年也不容易。府上呢,也小心些。小心驶得万年船。小娘子年轻,进宫之后,遇着什么事,可别闹脾气。”   梁满仓将金子都塞给了他:“既然认得哩,就都收下吧。咱在京里没啥熟人,有人识得就开心。您贵姓呐。”   “李、李吉。”   李吉答完,将剩下的金子也收了,又提醒了一句:“徐国夫人也在宫里,她皇后娘娘的母亲,老人家啦。咱怎么着也得让着点老人家的脾气,是不是?”   梁玉点点头,没再多问。一把金子,对梁家是巨款,对这些人恐怕就值这几句话了。   李吉做买卖厚道,附赠了一句:“也别太怕。徐国夫人就是无聊,你呀,软点儿就得啦。”   “嗳,谢您提点。”   李吉笑眯眯地:“进宫的礼数,都还没忘吧?”忘了也没关系,徐国夫人就是要看你出个丑的。熬过这一关,也就太平了,徐国夫人现在最恨的该是贤妃那一家子。   “是。”   “那咱走吧。使女也不用带了,带了她也进不去,只能在外头等着。别恼老奴刚才轻狂,咳咳,进了宫就自己小心吧。”   ~~~~~~~~~~~~~~~~~   梁玉上了李吉带来的车,这车比上回进宫的车也不算差,一路无话,到了宫门口。李吉让车先停下,与守门士卒交涉。过了一阵才回来,在车边说:“哎,府上没有门籍,每回都得来这么一遭。”   梁玉便问:“那门籍是什么呢?”   李吉道:“瞧见没有?宫门那儿,记着名字的就是门籍,凡上面有名字的,都能自己出入。没有的就不行,就得有宫里召见。”【1】   梁玉记下了,心里纳闷,这人变脸有点快,又不大像是几块金子就能收买的人。   李吉进了宫之后就不大说话了,依旧一副神气模样,让梁玉下车跟他走。并且说:“在这宫里呀,想看就看,别东张西望,也别贼头贼脑的看。”此后就不再说话,一直到了一处巍峨的宫殿,才说:“这里便是昭阳殿了,是皇后娘娘的居所。”   李吉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叫梁玉进去了。梁玉走不两步就知道,树后头、柱子旁边可不少人或明或暗的打量他。比上回进宫时看他们的人更无所谓一些,那回好歹是偷看,这回有几个是光明正大地笑着看。   进了昭阳殿,梁玉按着上回学的行礼。礼部教的礼仪上回没全用完,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礼,梁玉思忖着,择了个合适的。杜皇后心中有点歉意的,是她母亲徐国夫人赵氏今天进宫,给她讲了件新鲜事,表示要见一见梁玉。杜皇后便说,都在宫外,想见怎么见不着。徐国夫人自有一番道理:“是我登她的门,还是她登我的门?梁家这么有脸了?”   可她还是想要看,杜皇后只有允了,就派人去接了梁玉来。杜皇后看来,别人家里闹点小纠纷,还传了出来,本来是件丢脸的事情,还要拿出来抖落,是不厚道的。但是杜皇后无法抗拒母亲,还是照办了。   再看梁玉,整整齐齐一个漂亮的小娘子,与宫里孩子差不多年纪,杜皇后也有些好感,看她行礼也有模有样,口气更加和善:“你是叫梁玉吧?”   “是。”   “那坐吧。没别的事,就是想起你来了,你和你姐姐也许久没见了,恐怕也是想念的,来见一面也好。”杜皇后为母亲找借口也是煞费苦心的。   徐国夫人很不满!女儿真的是太和气了,居然没有一开头就拿出气势来,连个毛丫头都没能压得她两股战战、结结巴巴,岂不是要让她登鼻子上脸了?!梁家真是一群没家教的东西,见到了皇后之后居然没有行大礼!真是没王法了!并且没有对自己行礼!这不是得志便猖狂,这不是要反了天了吗?!   徐国夫人的愤恨是有理由的。她一向信奉礼法规矩,中宫无子,庶出一个接一个,徐国夫人是不会认为自己的女儿有问题的,一定是女婿偏疼小妇!但是女婿是皇帝,不好纠结娘家人打上门,她就看这些宫妃和庶出的“外孙”忒不顺眼。“外孙”是皇子是公主,国法在上,她也不能动。宫妃就吃她许多挤兑。   更有一层,新立的这个太子并不能让她满意,三郎年纪不小了,平时与杜皇后也不见特别亲近。他是梁才人养大的,跟皇后不亲,还有亲外公,亲外公一家都进了京。血浓于水!她很不满没能立个更小一点的皇子,最好是自己女儿亲生的,退一步也该选个宫人,跟皇帝生个小孩子,从小抱过来养,教会他规矩。至于孩子生母,顶好识趣缩在一边,否则立子而杀母也不是不行。只要抱着的孩子明白什么是“礼法”“嫡庶”,知道只有皇后是“娘”,其他什么小妇都是“阿姨”。   可萧司空争的时候,拿“立长”来说皇帝,皇帝也不得不考虑这个理由的绝对正统。家里人也劝她,小皇子恐怕是争不过凌贤妃的儿子的,男人们一致这样决定了。而杜皇后,她也认为这样是可行的,梁才人出自昭阳殿,虽说所有皇子都算皇后儿子,出自昭阳殿的,更像是借腹生出来的自己的孩子,且小孩子容易夭折。   三郎居然就这样做成了太子!可恶!   梁才人以前老实,没册作才人的时候哪怕生了皇子,也还是不离皇后跟前,徐国夫人还指使过人家给她捶个背。现在做了才人了,居然不在皇后跟前伺候了!虚伪!一肚子阴险奸诈!翅膀一硬就要翻天!梁氏还没进京,人们提起梁氏就说“太子外祖家”,究竟谁才是太子外祖家?!   你们真当我杜氏、赵氏没人了吗?就敢这样欺负我们!   徐国夫人一定要压下梁氏的嚣张气焰!叫他们知道什么是妻什么是妾,什么是贵什么是贱,什么是名门望族什么是寒门小户!他们得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别想狗眼看人低!一定要踩得梁氏趴在地上求饶,晓得谁才是正主。她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让梁氏出丑的机会。   这是未来皇帝外祖家之争,你死我活的那种!   【你们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吗?】徐国夫人的目光冷冷地看着梁玉。   一旁李吉都为这小娘子捏了一把汗。   梁玉拜见完皇后,大大方方地抬头。皇后让坐,她先谢座,并没有马上坐下。因皇后说到梁才人,她才正正经经跟姐姐打了个照面,忍不住绽出一抹笑来。能见到亲人,当然是高兴的。梁才人的目光十分忧郁,她有一个座位,是杜皇后给的,但是徐国夫人很不满,这让梁才人如坐针毡。妹妹或许不知道,梁才人却很清楚徐国夫人对杜皇后的影响。   杜皇后以孝出名,五岁的时候便能为侍候生病的祖母“衣不解带、汤药亲尝”,转年祖母死了,还“跣足号哭”。   而徐国夫人一直高傲,出身名门,嫁的名门,闺女做了皇后,她有傲气的本钱。梁才人看着这一对母女相处十几年,早知道她们之间相处,终归是徐国夫人占上风的。梁才人担心极了,她的妹妹,今天要受什么委屈呢?   梁才人咧了个快要哭出来的笑,这种时候只有忍。   梁玉倒大大方方给她行了个礼,梁才人忙说:“你这孩子也不懂礼数,快给夫人磕头。这是娘娘的母亲。”   梁玉这才作好奇状地打量着徐国夫人。这位夫人已经很老了,但是保养得很不错,可惜透着股尖刻的寒气,气度上比袁樵的阿婆刘夫人要差着些。夫人的衣饰几乎比殿里所有人都要精致,看人就眼珠子动一动,爱搭不理的样子。贵人都不大喜欢她们家,徐国夫人尤其明显,连他们“名门”的“修养”都要挂不住了。   梁玉毫不犹豫地跪下,利落地给徐国夫人磕了个头。梁才人放松地笑了:“这才对。”妹妹机灵,梁才人也放心了。   徐国夫人故意端着茶杯,有心泼她一脸,还是忍住了,垂下眼来看看杯中倒影,慢条厮理喝了一口,慢条厮理放回去。取出帕子轻轻接按唇上茶渍,才说:“起来吧。皇后娘娘赐你座,你就坐就是了。”   梁玉又看了看皇后,杜皇后慈祥地对徐国夫人说:“阿娘瞧,这孩子懂礼数的。坐吧。”   【唉,完球,皇后娘娘果然是靠不住的。】梁玉心里哀叹,嘴上却很乖巧,又谢了一回座,这才坐下。   杜皇后却不提“铁笊篱”的事,只问她在家里干什么。   徐国夫人听杜皇后净说些不痛不痒的京城气候、灯节谜语,不耐烦地问:“你虐待了年幼的侄子,孩子的母亲气不过了?你们乡间都是这种风俗吗?”   梁玉还没回答,便有个梳双鬟的宫女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娘娘!不好了,圣人来了!”   徐国夫人骂道:“这婢子失心疯了,圣人来了有什么不好?”   “回、回夫人,贤妃伴驾,就快到昭阳殿了!”双鬟宫女对皇后时都能从容,对上徐国夫人却很有点畏惧。这当娘的,比闺女可狠得多了,皇后都拿她没办法。   皇帝一个人来,徐国夫人还能从容,听到贤妃一起过来,她就坐不住了,站起来骂道:“被小妇迷了眼的男人!真是昏了头了!”又没好气地看了梁才人一眼:“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跟你妹子走?!留下来等那个小妇吃了你们吗?”   梁才人赶紧行了个礼,扯过妹妹就走。梁玉被姐姐拖着,心道,能叫你活到现在,圣上真是个好人!   ~~~~~~~~~~~~~~~~~   梁才人拉着妹妹,心里琢磨着,是带妹妹去自己那里呢,还是等一等,等皇上和贤妃走了再带妹妹过来告别?有徐国夫人在,恐怕哪样都讨不到好,这位夫人真是越来越难缠了。十几年前的时候还好,待人也和气,近来越发的……   她对昭阳殿很熟,出了昭阳殿拐了个弯打算找个僻静的地方先猫着看看情况。弯还没拐,迎头撞上了皇帝与贤妃一前一后坐着步辇过来了。   梁才人拉着妹妹行礼,皇帝让人停了步辇,很和气地问:“这是才人的妹妹?”   梁才人答道:“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徐国夫人还在里面呢,皇帝又不宠她,皇帝一走,徐国夫人一准生气,指桑骂槐说她勾引皇帝。这个时候,连杜皇后也不敢撄其锋,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皇帝根本不知道她在担心个什么,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梁玉,对赶上来的贤妃道:“哎,你看她是不是比年前长大一点了?看着显精神了。”   贤妃笑道:“是呢,是个精神的好孩子。我看着都喜欢,快叫人家起来吧,地上凉的。真是的,不是自家的孩子不心疼。”   皇帝命姐妹二人起来,贤妃笑着招呼梁才人说话,说梁才人也不穿得好点:“姐姐是太子的生母,为了太子的尊严体面,也要有些威势才好呀。简朴是好,简陋就不好了。”   皇帝则问梁玉:“皇后召你进宫的吗?”   梁玉点点头:“嗯呢。”   这个回答也太随和了,皇帝又问:“你从我这里要的书,没读吗?”   梁玉答道:“听说京里过年不兴上学,还没请师傅没来得及读。”   皇帝笑了:“怪不得。”   他们说话的地方就在昭阳殿前,几句话功夫,昭阳殿里已经有人探头探脑跑到很近的地方了。皇帝身边的宦官冷冷地喝道:“站住!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   小宫女心中叫苦,她被派来看看皇帝到哪里了,一被捉到只好跪下来:“娘娘派奴婢前来迎驾的。”   皇帝看似心情不错:“是么?她有心了,咱们去叨扰叨扰皇后吧。”   贤妃笑道:“妾便沾圣人的光了。”   皇帝不经意地说:“你们也过来吧。”   梁才人恨不得拉着妹妹消失,这些人斗法,一会儿受气的准是他们。又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拉着妹妹,想想不对,将妹妹往身后掖了掖:“一会儿别说话,就站我身后头。哪怕我挨打挨骂,你都别出头。有人打你骂你,你也忍着,熬一阵,回家去就好了。”   梁玉心里胀得就要喷出一口血来,终究只是吐了口气:“哎,我知道。咱命贱。”   进了昭阳殿,杜皇后端端正正出来相迎,身后徐国夫人一身的戒备,看到皇帝待行礼时她顿了一下,扫了贤妃一眼,又剜了梁才人一眼。皇帝不动声色,对皇后道:“原来你这里有客,我便不打扰啦。好好待客。”   杜皇后叫了一声:“五郎。”   皇帝笑应道:“哎。放心,你待你的客,我也有客要招待,咱俩各行其事,”对贤妃道,“好啦,咱们走吧,搅了人家母女天伦之乐,多么不好。”   贤妃和梁才人也不怠慢,又给皇后见礼,梁玉跟在姐姐后面,依样画葫芦。贤妃拜完杜皇后,又自然地对徐国夫人行礼,行到一半,尴尬地直起腰,无措地站在那里。梁才人实在人,给徐国夫人把礼都行完了。   皇帝心中冷笑,脸上平和,不顾杜皇后急切的表情,温柔地对杜皇后说:“打扰这么多已是不应该啦,你们母女好好说话吧,”又吩咐把太子一同叫到延嘉殿去,“姨母来了怎么能不见?我待客,叫他来陪。”然后让梁才人姐妹跟他去延嘉殿。   杜皇后颇为无措,眼睁睁看着皇帝带着人浩浩荡荡又离开了,不由落下泪来:“阿娘,我好苦。”   徐国夫人一把将案上器物挥到地上,恨恨地:“可恶!必是贤妃从中作梗!我就说过,贤妃不贤!”   梁玉听到了这响动,没回头。心说,贤妃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她想要弄死你,我觉得不是她的错。你猜皇帝听没听到你说这个话?   她要是皇帝,也不想老婆总听丈母娘的。这丈母娘还喜欢跑别人家里耍横,那就更讨人厌了。天爷,忍个徐国夫人这样的女人二十年,圣人就是圣人!梁玉对皇帝生出淡淡的景仰之情,她就没法忍这么久。   像今天叫她进宫耍猴的把戏,恐怕不是第一次了,这一次耍她,上一次耍的是谁?会是凌贤妃的家人吗?梁玉看了眼凌贤妃,心说,看来是了。 第22章 新科三姨   皇帝与贤妃有步辇, 梁家姐妹就没有,两人走路走惯了, 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皇帝坐在步辇上,看不出悲喜。贤妃昔日曾因与皇帝并肩坐而被参了好大一本, 如今也只能望着皇帝的背影思索。   贤妃心里是高兴的,她不乐见皇帝对梁才人太好, 但是给杜皇后和徐国夫人没脸, 她是高兴的。梁才人没有威胁,皇帝不喜欢她。有威胁的是太子,这个“长”不好办,贤妃就打算绕过“长”去办另一件事情——嫡。   把皇后废了, 她来做皇后, 那她的儿子不就是“嫡”了吗?她儿子做太子岂不是理所当然?不是说“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吗?萧司空他们说得人耳朵都起茧了,那好,我就要个“嫡”!   是有点对不起梁才人的, 贤妃想,就在十年前在昭阳殿, 徐国夫人叫她唱曲儿, 她装嗓子坏了发不出声,徐国夫人叫梁才人拿针扎她, 想试她是不是真的哑了。凌贤妃看得真真的, 梁才人当时手抖了, 轻轻沾了一下她的皮肤, 没有用力。   凌贤妃转过头去,有点歉意地看看梁才人——我得叫你们母子跟昭阳殿内讧呀。   梁才人被她看得毛骨悚然的,畏缩地点了一下手,等凌贤妃转过头去,她才小小松了口气。拉着妹妹的手,姐俩继续走,梁玉只觉得姐姐的手汗津津的,低声问:“阿姐,你哪儿不舒服?”   梁才人摇摇头,勉强地笑笑:“没有,圣人面前,别淘气。”心里却想,徐国夫人这场气,怕是难消的。梁玉小声对她说:“你怕徐国夫人不高兴?”   “噤声!”梁才人谨慎惯了,不肯让妹妹再说下去。   梁玉凑近了她,更小声地说:“小妇长小妇短的,当人听不出来?咱都蜷成这样了,还不放过。好了,我不说了,我忍。”又低眉顺眼作老实模样,悄悄将手绢儿塞梁才人手里,给她擦汗。梁才人难得在受挤兑的时候身边有人靠着,心里好过多了。   一直沉默到了延嘉殿,皇帝下了辇,看到梁才人才恍然,骂道:“怎么不给她们备辇呢?一群糊涂东西!”听得人莫名其妙,都想,圣人今天不会是中邪了吧?什么时候这么待见梁才人啦?还是跪倒了一片,说自己的疏忽,下次一定注意。   皇帝平淡地说:“没有下次。”听人越发惊疑,连贤妃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可以肯定的是,皇帝还是不大待见梁才人的,眼都没往她身上瞅。   梁玉只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她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想,也恨不能马上知道小先生推荐、皇帝首肯的“经史”里都写了些啥!或许那里有解开谜团的钥匙。   皇帝不管这些人想什么,举步入殿,一面问:“三郎来了没有?”   他身边颇得力的宦官程为一答道:“已派人去东宫请了。”   皇帝想了想,又问:“这个时候,还在读书?”   “应该是。”   “那咱就先等一等他吧,入座吧。”   一番次序排下来,皇帝上首,贤妃在他稍下一点的地方,梁才人与贤妃对座,梁玉坐在贤妃的下面,梁才人下面的位子是留给太子的。   【这个位子……】梁玉更糊涂了,简直不敢相信!比如她家,她爹带男丁吃饭,女人跟着她娘吃饭,爹娘在上头坐,底下人再排序。在袁家,刘氏招待她和梁大郎吃饭,也提到了个座次。甭管怎么样,座位就是排位,她都能在皇帝面前有个座儿吃饭啦?   怎么看,皇帝都像是抬举她姐的!要不是她姐给他生了孩子十几年都还没个正经名份,梁玉都要相信了!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皇帝对她外甥另眼相看了?   不敢相信呐!   梁玉越发小心了起来。虽然想明白了说话最管用的是皇帝,也有点想跟皇帝那儿卖好,可她这儿还没动呢,皇帝先动了。这皇帝也太可心了吧?   皇帝坐下,饮了杯热茶,问梁玉:“今天是怎么回事?”   梁才人鼓起勇气来想说话,被皇帝一摆手压下了,不理会梁才人,皇帝坚持问梁玉:“皇后为什么召你进宫来的?”   梁玉心说,你就装吧!嘴上回答:“娘娘说,没别的事,就是想起我来了,想我和姐姐也有阵没见了,就叫我来了。”   皇帝歪了歪嘴,不放弃地继续说:“我听说徐国夫人说的不是这样。”   梁玉低头作忏悔状:“老夫人说,我在家里打侄子了。”   凌贤妃忙打个圆场:“圣人,瞧你把这孩子吓的。这孩子就是辈份高,年纪可还没有太子大呢。是不是?”   梁才人跟着点了点头。肚里说,这事儿怕是你告的密吧?她不得宠,又不是傻!宫里活了十七年的人,自己没耍过心眼也看过别人耍心眼了。   皇帝问道:“为什么打的他呀?”   “他念书,没背下来。”   “他父亲呢?不管吗?”皇帝越发奇怪了,“他的师傅呢?父亲不管,也该他师傅管的。”   梁玉终于等到这一句了:“就是我了。”   皇帝万没想到能听到这个答案,不敢置信地问:“怎么回事?”   事情发展得太离奇,凌贤妃也听得入神。连太子来了皇帝都只是匆匆说了一句:“先坐下。”   桓嶷还是一脸不开怀的模样,看到梁才人完好无损,扯出一抹笑,又打量全场。皇帝还在催促梁玉:“你怎么变成师傅了?你什么时候读的书?”他是不信梁满仓会不让儿孙读书,先让女儿上学的。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的事。   梁玉低声道:“不就上京的路上么?一块儿识点字,我就比他们学得快点儿。阿爹说,京城正月里不上学,咱家没那么多讲究,识几个字,出了正月去上学也能少丢些人,就叫我教了。我也就会个《千字文》罢了。”   就为这个打的侄子?皇帝看了看梁玉,十三、四岁一个姑娘,苗条,漂亮,怎么看也不像个凶犯。谁家上学不挨打?!皇帝家也一样啊,皇子、公主是有身份的人,寻常师傅没有打他们的本事。可要是儿子学不好,皇帝也会把儿子扳倒了打一顿的。   皇帝摇头道:“妇道人家,目光短浅!不是说你,你在家如何排行?是算第三,还是十二?”   梁玉更吃惊了,皇帝还把她家的事搞这么清楚了?老实答道:“闺女里排第三的,全加起来第十二个,怎么算的都有。”像张五娘就喊她梁十二。   皇帝笑道:“那便是三姨了。”   要不是正坐着,梁玉能膝盖一软趴地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她家有啥叫皇帝好奸好盗的呢?【我差点就要信他开始疼太子了。】   皇帝已对桓嶷说:“你还不见过你两位阿姨再拜见三姨?”   亲娘哎……这皇帝疯了……   对桓嶷来说,凌贤妃、梁才人,都是他“阿姨”,当然,要管梁玉叫“阿姨”那也没毛病。当场叫了三个“姨”,桓嶷又无百聊赖地沉默了。   皇帝想发火,又忍住了,和颜悦色地对梁玉道:“三姨受委屈啦,传流言的小人着实可恶。我当为三姨压惊,三姨想要什么呢?”   【我想你别再吓人了,给个痛快的吧!】   “已经给啦,”梁玉伸出一根手指,沿着食案的边缘来回划动,有点局促,“要的都给了,没要的也给了。往来往来,哪有有来无往还接着要的?再要,就是不要脸了。”   “这孩子也太老实了,”贤妃巧笑倩兮,“换了珍珍呀,早登鼻子上脸了。圣人不赏她吗?”   皇帝赞许地道:“贤妃说的有理!”命赐了金帛与首饰珍玩一类,还说,“这一身也太简朴了。你听贤妃的话,简朴是好的,简陋就不好了。”   梁玉可不敢就答应了,不再推一回哪行呢?又推辞说:“太多啦。以前能说对得起圣人对得起朝廷,税一个子儿没少,伕一个不缺。现在不行啦,拿您太多的东西了。伸不出手了。”   不知道这话哪里触动到了皇帝,他忽然感动了:“梁氏一门,都是纯朴人呀!收下吧!”   “太懂事啦,怕是没少吃苦。”贤妃看向梁玉的目光,越发慈爱了。   皇帝也感慨了一回,看到太子的表情还是那么不生动,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儿子,还是不如意啊!   程为一请示是否开宴,皇帝重振起精神来:“开始吧。”   有酒有肉,有歌舞,这一场比在袁家的时候还要盛大。除了皇帝,人人都没心思吃。梁玉想着这前后的事情,觉得不可思议,又有什么东西变了!劳动皇帝亲自下套儿,她还没这么大的面子。贤妃自认了解皇帝,有了一丝危险感,不管皇帝打的什么主意,她都觉得皇帝这是对太子好了。他对太子满意了,那还有自己什么事儿?!梁才人战战兢兢,总觉得馅饼里有毒。   吃完正餐上了水果,皇帝捏着个葡萄,问梁玉:“三姨真没什么要求吗?”   “三姨”正好奇,这大冬天居然有这么多果子,被小宫女提醒,才犹豫着说:“要不……”   “什么?”   “不敢惊动您。能叫我给姐姐和太子量个尺寸吗?我学过针线,家里也会做鞋,想给他们做套衣衫鞋袜什么的。我跑两个地方很快的,不耽误宫里关门,找个人等我一下,就等一下,把我送出去就行,没门籍我自己出不去。”   皇帝微昂了下下巴,道:“掖庭离东宫是远了些,跑起来也太麻烦了。太子问候起来也不方便,梁才人搬出掖庭吧。”   梁玉微张了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这延嘉殿吧,”皇帝不甚在意地说,“太子的母亲在掖庭里与宫女杂居,这国家还有何体统可言?”   【跟把她撂掖庭这些年的人不是你一样!】梁玉听出来了,那掖庭呢,就是上回看到她姐住的地方,其实就是大户人家奴婢仆役住的地方。怨不得那么多人围观她们家取乐。   梁才人与桓嶷都跪地谢恩,梁才人道:“陛下高天厚地之德,妾……妾卑微之人……”   “你是太子的生母,你卑微了,太子算什么?立了他做太子的国家算什么?”皇帝没好气地说,“真不会说话!唉,罢了!收拾收拾,搬过来吧,贤妃啊,你帮她打点。”   凌贤妃一头雾水,本能地道:“是。”她也是个贤良人呗,杜皇后贤惠,有个徐国夫人狠戾,凌贤妃就不一样了,她照顾人那就是照顾。徐国夫人还会骂“小妇”,凌贤妃自己就是小妇,当然是不会骂这个的,偶尔吃个小醋当情趣,旁的时候对宫里人那是好得紧。也不拦着皇帝宠幸别人,还把自己身边漂亮的宫女荐给皇帝。梁才人交给凌贤妃,皇帝放心。   皇帝今天目的达到了,与凌贤妃相偕离开:“想量就量吧。哎,想起来了,程为一,传话下去,给三姨门籍。”   “是。”   梁玉望着他俩的背影,心道,真是邪了门儿了,这又是搬家又是给门籍的,还提到了太子生母这样的话,圣人这是真的想保太子了吗?他不要贤妃娘儿几个了?看着又不大像。皇帝能当皇帝,看来真有别人不及的本事。   ~~~~~~~~~~~~~~~   皇帝退场了,把整个延嘉殿留给了他们仨,宫女、宦官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残席。大约是凌贤妃出门时吩咐了,渐渐有人来腾挪宫殿。   梁才人对桓嶷道:“儿啊,我这不是做梦吧?我是见着妹妹,圣人又设宴……”   桓嶷叹了一口气,扶她进了殿里,找张席坐下了:“没,是真的,阿爹还给了三姨门籍。”   梁玉则是奇怪:给我干嘛?真要看中太子,那得给我爹啊!   梁才人闭上眼睛,泪水缓缓流下:“哎,等下得谢恩,也不知道夫人是不是还在宫里。”   桓嶷颊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嗯。”   梁才人赶紧擦了擦眼泪:“瞧我,高兴坏了。玉啊,来,咱量个尺寸。儿啊,你……”   桓嶷爬起来:“那就量吧。”他起得有点快,将衣摆挂到食案角上,撕了个口子。东宫的宦官凑上来:“奴婢这就去取新衣衫。”   梁玉道:“这儿要是有针线,我就手给缝了吧。一来一往,得多少时辰?”   小宦官想了想,道:“这好办。”延嘉殿时不时的用,常年有人,时日久了宫女宦官手上肯定有这些。出去说了两句话就拿回个针线包来,连尺子都给带来了。   梁玉剪了块细绸垫在里面,纫好了针,就坐在地上一针一针给缝上了。梁才人道:“你这手艺倒好。”   “那是,阿爹花了心思送去城里当学徒的哩,我都学了小十个月了。好了。”咬断了线头,梁玉仔细打量了一下,行,手艺还在。跟太子这身袍子原本的做工比是差点,应付一下还是行的。起身抖起尺子,给桓嶷量体。   小宦官跟在一边,夸了一句:“三姨手艺真好。”他是打小跟着太子的,梁才人也笑骂:“就你小子机灵!”小宦官也笑嘻嘻地:“恭喜才人,恭喜太子。”   岂料桓嶷的脸色瞬间阴郁了,梁玉量完了他的后肩,正给她量袖长,看了个正着。这个脸色,跟头回进宫,家里人贺他当太子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看来外甥没那么木,也知道这太子不大好当。   梁玉量完一个袖长,再量另一个,梁才人已笑完了小宦官,说梁玉:“你这么量,也不记一下。”   “都在脑子里呢,”梁玉回了一句,“阿姐你稍等会儿。”又开始絮叨,当裁缝的都有一门本事,给主顾量体的时候,嘴里得会说话,夸个身段好,夸个肤色好,衬什么料子搭什么样式。得看主顾愿意你高声还是低声,想听你快言还是慢语。   梁玉跟着吴裁缝,也是个絮叨的好手,有时候比吴裁缝还能说。三不五时能多卖出去一件衣裳。   此时拿出这本事来,慢吞吞地说:“说是喜事,上回来,其实想道个恼的。又不敢说。想谢个人,也不敢讲。”她瞥到桓嶷的脸色,见他听到喜事就皱眉。但是她不知道,太子皱眉是为哪桩,还得再试一下。   梁才人给妹妹搭梯子:“什么事呀?咱这里又没外人,是吧?就是孙顺和小环,也是可以放心的。”孙顺是跟太子的,小环是跟梁才人的。小环是真没存在感,在昭阳殿,梁才人都受气,她就更得让别人看不到她,免得再惹祸。   梁玉看了姐姐一眼,叹了口气:“哎,都说仁孝太子如何如何,搁外头人家,这就是家里没了头生儿子。还不到一年呢,可教都教的进宫不要乱说话……”她住了口,吃惊地看到桓嶷的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她只是试探,这是一个怎么说都不会犯错的事,她对仁孝太子也是有感激的。甚至想劝太子对哥哥表现得思念一些,这是很得人心的举动。这是一件两处都得益的事儿,她想说谢的那个人,就是仁孝太子。仁孝太子不在了,听说他亲娘、媳妇、闺女,都还在的。这三个人,是比梁才人母子处境还尴尬的存在,梁才人母子还有盼头,她们已经没有了。   万万没想到,桓嶷居然这样动情。还是她猜错了,桓嶷是因为觉察到太子难当而阴郁,是因为想念哥哥?   桓嶷木木地站着流泪,然后有了动作,他按住了梁玉搭在他肩头量尺寸的手,往下抹了下去。半转个身,流着泪看梁玉,看了一阵,将头抵在她的肩上:“三姨,我想大哥!他好好的,我不做太子了。”   梁玉僵住了,梁才人与孙顺也上前劝慰,桓嶷哭了一阵,抬袖擦擦泪:“三姨见笑了。”   “不见,不见,呃,不笑。”   “接着量吧。”桓嶷显得快活了一些。   梁才人也赶紧岔开话题:“玉啊,你还要谢个谁?”   梁玉为难地道:“那,听说咱能进京来,是先头那……动的念。如今他走了,听说亲娘媳妇还在,还留下个闺女。不能当面道谢,想谢他留下来的人,就怕给她们再招灾惹祸的。要是太子能护住她们就好了,不然还是别去看了,免得碍旁人眼。”   梁才人知道妹妹说的是什么,解释道:“皇后娘娘泽被六宫,对淑妃娘娘一向很好的。太子妃也是,没叫搬出宫去,就还跟淑妃娘娘住一块儿。”   梁玉量完了桓嶷再量梁才人,人前沉默的梁才人比裁缝话还多:“圣人没登基前,徐国夫人就已经是他岳母了。圣人当时年轻,徐国夫人也没有现在这样的……那个。圣人还夸过徐国夫人会理事,帮助杜皇后料理了不少事情,请徐国夫人以后常指点。”有时候梁才人也会刻薄地想,不晓得圣人自己有没有后悔当年说过这句话?   【那他一定恨不得抽自己八个大嘴巴,叫他嘴贱!】梁玉喷笑,旋即收声。   梁才人道:“笑什么,咱也得亏了皇后娘娘,三郎才能立为太子的。”   “三郎被立为太子,不是因为他是圣上的儿子吗?”你们醒醒!别拜错庙门了!   “呃,也是。皇后娘娘不推一把,也不定就是三郎了。圣人儿子这许多,也不是哪个都能做太子的。”   梁玉小声嘀咕:“不是圣人的儿子,就准定做不了太子。”真当太子那么好当呐?不当太子,安稳做个贤王,哪像现在叫人唤狗似的唤进来看笑话,提着耳朵嘲笑。   很快,梁才人也量体完了。梁玉不舍地道:“我得走啦。”   凌贤妃的点掐得忒准,这头才说,那头已经有人在殿外扬声道:“殿下、才人,贤妃娘娘派奴婢来请。”   梁玉赶紧把手头的金子分成两份,一份给了梁才人,一份给了太子:“进来前阿爹给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花,就看你们的了。”这一丁点儿,估摸着梁才人都不大够使,可也没别的办法了,梁家就这个穷酸样。   凌贤妃派了宫女和宦官搭伙过来,宫女比梁才人身边的好看、也比昭阳殿的标致,宦官都是腰板儿挺直的年轻人。利落地行礼,然后报了贤妃的安排:“他两个送三姨回家,顺道看看门籍注上了没有,一准儿办妥,请殿下、才人放心。奴婢两个奉命请您去昭庆殿,贤妃娘娘正等着您。到了那儿,与您一道去您原先住的地方,搬取您舍不得的物件,禀告才人一声,延嘉殿的摆设,都是崭新齐全的。今晚就先在昭庆殿住下,等延嘉殿布置妥当了再搬。娘娘给您暖宅。”   这样的贤妃,真没道理不喜欢她。   梁才人还没说话,太子先把金子打赏了:“拿着吧,我也没带什么。”   【太子他不傻,人情世故至少是懂的,哪怕是依样画葫芦,也会办些看得过眼的事。】梁玉心里有了点着落。   以后日子怎么样不提,眼前这段日子好像能好过一点了,梁玉稍稍放心,跟着贤妃安排的人出宫去了。陪着的人也不多话,也不怎么夸贤妃贤良,只提醒她:“小娘子,宫里有赏赐,您回去得记下来。”   嗯,明白!梁玉道了声道,小宦官连说不敢,好好地把她送上去,骑马跟在车边:“去永乐坊。”   她现在担心的是太子。今天皇帝明显跟上回不一样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扶太子了,他不跟萧司空掰腕子了吗?不可能啊!这皇帝一脸明白相,不是个任人揉搓的面团,该掰的还得掰。他是怎么看太子的呢?还有太子,如果太子开窍了,她家猫着别惹祸就成。   【他们父子俩,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23章 帝王心思   皇帝桓琚今天没在贤妃那里过夜, 他去了两仪殿休息。让贤妃给梁才人卖个好,叫她俩有机会相处。   背着手, 仰头想了一阵儿,桓琚有了谈话的欲望。身边正好有个人, 桓琚对程为一招招手:“来,陪我说说话。”   程为一躬身上前:“圣人想说什么呢?”   “你就不想问问我?”   程为一笑道:“圣人必然有圣人的道理, 奴婢驽钝, 不敢妄加揣测。可是看到圣人一家和气,老奴也是开心的。”   桓琚叹了一声,想把苦闷都叹出来:“皇帝难啊!”   “是,旰衣宵食, 还有愚人以为圣人尽日玩乐。老奴都替圣人委屈。”   桓琚摇了摇头:“那算什么难的?歌功颂德的也不少, 我也都听了。”   程为一笑了:“这就是圣人的肚量了。”   “圣人光有肚量是没用的,”桓琚对程为一道,“趁着时候还不算晚,叫中书舍人来吧。”   中书舍人日夜轮值, 须臾便至,到了行了礼, 熟门熟路地铺纸舔笔, 等着桓琚发话。桓琚道:“你写,册梁才人做美人……唔, 不, 还是婕妤吧。太子的母亲, 不能疏忽了。你看着写。”   中书舍人心道, 您这话听着就挺疏忽的。还是将梁才人生育太子的功劳夸得大大的,再赞几句温婉贞顺。将这些套进格式里,一篇草稿就完成了!   桓琚粗粗一看,没毛病:“就这样,润色一下,交他们发出去吧。”   中书舍人匆匆离去。   桓琚对程为一道:“怎么样?你想到了没有?”   程为一道:“老奴不大明白。只知道圣人今天这样做,徐国夫人要不自在。”   桓琚轻蔑一笑道:“她个算什么?”不是因为她呀!是因为太子,因为那个他并没有如何喜欢过的儿子。   程为一听出玄机,更加小心了:“圣人昔日还夸赞过徐国夫人理事明断果决……”   “昔日,我昔日多么的想歇一歇,早些将事情交给大郎去办。现在呢?!我的大郎在哪儿呢?昔日昔日……昔日最伤怀呀。”   程为一绷着试探了一句:“仁孝太子在时,待诸弟最为友善,东宫与仁孝太子相处最久,耳濡目染,总有那么两分相似的。”   “是啊……”桓琚长叹一声,“即使贵为天子,又岂能事事如意?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能怎么办呢?这个儿子立都立了!江山社稷,岂能儿戏?萧司空虽然越来越让人不自在,但是有一句话是说对了,三郎现在居“长”。只要他没有大错,立他就不会有人反对,这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结果。这个“所有人”,包括他桓琚。立了桓嶷,天下人的心就安定了。   他是更爱贤妃所生出的十二郎、十三郎,因爱而立也不是没有先例,但终归不能服众。这天下是他的,又不是他的,是父祖留给他、他得经儿子传孙子,子子孙孙传下去的。他得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儿孙。为了这个目的,立桓嶷,最稳。   如果太子实在不行,那再说不行的话,桓琚希望太子能行。眼看着儿子快要叫杜皇后的孝道,萧司空等的圣人之道给弄坏了,桓琚这气就不能再怄了,他得出手了。   跟萧司空这口气都怄了快一年了,怎么能不安排一下太子?!留给萧司空和杜皇后摆布吗?真等到儿子被他们推着当张牌来跟自己打擂台?哪个爹生儿子是为了给别人当棋子玩儿的啊?真有这么傻的皇帝吗?他还没亡国吗?   猜忌是做皇帝的本能,那有一个前提,得太子能干。桓琚的太子现在不能干,还被人辖制着,当爹的得先把他养成个人样,再考虑猜忌的事。   还有梁才人,他是真没感情。可毕竟是太子的生母,能叫她再在掖庭宫里住着吗?那不丢人吗?太子能不见生母吗?叫个十五、六的儿子往宫女住的地方跑,像话吗?还有杜皇后那里,徐国夫人挑唆着,还做梦想叫太子不敬生母,只认皇后?做什么梦呢?!梁才人不讨喜,可她老实,也没犯过罪啊!这就不认了?那是做人的道理吗?   他现在还是对桓嶷没有喜爱、怜爱之情,但那是储君,他还得为儿子铺路。梁才人,哦,婕妤,老实,梁家人也扑腾不出水花来,可以放心。杜皇后不一样,她占着孝道,要是总听徐国夫人的,这个皇后就不能给留给儿子闹心!萧司空也一样,他倒不听别人的,他非得所有人都听他的!   麻烦,都是麻烦!   都得一点点的来。   桓琚捂住了头,这些话他想找个人说,却没办法都说出来。一说出来,登时就要掀起滔天巨浪!跟程为一讲,也只能含糊说一句“难”。也许,这些话只有到临终的时候,才能对太子说。   他是真觉得自己难,他已经年过四十了,只希望老天爷能再给他十年,让他把这些事都办完,把太子教好。做成这些事,十年都紧巴巴的。   程为一好声相劝:“圣人是天子,天会遂了圣人的愿的。”   桓琚轻轻摇头,道:“要多关心太子,太子的饮食……唔,把太子素昔的功课也调出来,我要看看。”十几年来,他没怎么放心思在三儿子身上,缺了的关心,现在得还了。儿女都是债,债,真是欠不得!   ~~~~~~~~~~~~~~~~~~~~   程为一奉命去调太子的功课。孙顺赶忙迎了出来,两下问候过了,程为一还没说明来意,孙顺就赶紧说:“殿下的袍角挂了个口子,正在换衣裳,您老稍等。奴婢这就去禀告太子,换了衣裳出来领旨。”   程为一道:“请太子不必着急,是圣人要看太子的功课。你找个人去取就是了。等太子换完了衣裳,老奴拜见太子就回去复命。”   孙顺赶紧答应了:“是是是。”派了一路人去取功课,一路人去请太子。   太子哪是换衣裳啊?他回来衣裳都没脱,穿着个破袍子就钻帐子里不许人打搅了。太子这毛病有小一年了,打仁孝太子薨逝开始,他平时心情就不好,难过到了极点就钻到床上,帐子一放,窝一阵儿,出来又是一脸死气沉沉了。   孙顺硬着头皮过去。   桓嶷只蹬掉了靴子就爬进了被窝里,将自己裹得紧紧的,抱着打了补丁的袍角一声不吭,眼泪哗哗往下流。他的鼻子眼泪在被子里皱到了一块儿,嘴张得占据了三分之一的脸,像是在嚎叫,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他将袍角塞进了嘴里,喉头一动一动的,【好歹有人给我道恼了!终于有人给我道恼了!我哥哥没了,他们却在说恭喜。我哥哥没了,他们却在说恭喜。都是混蛋!都是混蛋!一个一个,争名夺利!也教我沽名钓誉!老子掖庭宫混大,要你们教?!咹?!一举一动,都是礼法,没半点人味儿的东西!我哥哥待你们不好吗?他活着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对他的?他死了你们又是怎么对他的?!你们全无心肝!只想自己荣华富贵!你们这群老婆棺材前见媒人的无赖!大哥!大哥!大哥!我原以为他们有情,谁知道他们现在只有在想辖制我的时候才说你怎么怎么好……】   仁孝太子的丧礼上,百官一个个哭得比死了亲爹还伤心,现在呢?   每当想到这个,桓嶷都难过得想撕了这些人!   【我也想照顾大哥的遗孀遗孤,我才关切了一回,徐国夫人那个老虔婆就说叔嫂不相通……我得给她们留脸,不能叫她们听这些话。那个老虔婆!我饶不了她!】   孙顺的靴子落在地毯上,声音很轻,帐子里的桓嶷抽搐了一下,眉眼张开了,将袍角从嘴里拔了出来。掀开了被子,沉郁地望着帐顶。   孙顺小声道:“殿下,圣人派程为一来了。”   帐子里传来桓嶷闷闷的声音:“知道了。”   桓嶷打开帐子,孙顺轻手轻脚地挂上帐钩,道:“眼睛得敷一下,您别难过,往后能常见才人了。”   “嗯。”   桓嶷很快地换好了新袍子,拿着热毛巾敷了一下眼睛:“罢了,还是能看出来,就这样吧。”   程为一已经取到了课业本子,看到桓嶷出来,急忙行礼。桓嶷扶了他一下:“你是我家老人,就有点人情味又怎样?”   程为一有点诧异,今天一天,圣人跟以往不一样了,太子也不一样了。桓嶷说完话,便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又闭嘴了。程为一低下头,轻声将来意说了。桓嶷问孙顺:“拿了吗?”孙顺道:“已经叫他们去取了。”程为一道:“是,老奴已拿到了。圣人还有几句话要问。”   桓嶷站了起来。   程为一将孙顺叫到一边,问道:“殿下今天如何?”   孙顺道:“挺好的,见着才人、三姨,说了一会儿话,有些伤感,现在好多了。”   程为一道:“多劝劝殿下,如今苦尽甘来了。”   “是。”   程为一又问:“殿下饮食如何?衣裳呢?器物呢?”   孙顺都答道:“和往常一样,还是简朴的。”   程为一道:“下面是老奴琢磨着,有些事儿圣人大概想知道的。”桓嶷还是直挺挺地站着。将皇帝可能想知道的都问了,包括太子的师傅与太子的相处,萧司空等等,甚至问了东宫的宫女、宦官有无不妥。孙顺都小心地回答了,他打小跟着桓嶷也就是在梁才人身边长大,能给的答案全都是小心得近乎卑微。   程为一有些看不大惯,提醒道:“你把腰杆儿挺直了。”   孙顺苦着脸道:“您老什么都明白的,如今哪有咱挺腰杆儿的份儿?”   程为一一想东宫原先的处境,摇了摇头:“总之,太子已经是太子了。”   “嗳。”   桓嶷目送程为一离开,孙顺看他面无表情,心里更苦了,仗着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问了一句:“殿下,您想什么呢?”   桓嶷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为什么只给三姨门籍呢?外祖父呢?外祖母呢?三姨不是不好,可梁家当家的不是她吧?   ~~~~~~~~~~~~~~~~~   梁家当家的不是梁玉,但是现在她说的话,全家都不能不听了。   打从梁玉去宫里,梁家上下没一个安心的,四嫂到底被四哥拖进房里揍了个半死。等梁满仓想起来叫四儿子别打四儿媳妇的时候,已经打完了。梁满仓骂道:“一个一个,驴一样的东西!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许再打了!”   骂完了才想起来另一件事情:“都他娘的不许再高门大嗓瞎叫唤,你们是叫驴啊?!谁再叫,舌头都割了!”手指点着家里几个儿媳妇、孙女,“你们,都记下了!他娘的,没有享福的命的,当还是村里跟人骂街呢?想骂街,都他娘的回老家要饭去!老子这话撂下了,我梁家盛不下搅家精!”   梁九郎低声说:“爹,您这声儿也不小。”   梁满仓劈手一巴掌抽在他头上,声音小了许多:“知道了。以后谁再声音大,都关柴房里饿三天,我看她还有劲儿嚎丧不!”   梁大郎道:“阿爹,那现在怎么办呢?”   哦,对了,小闺女临走还有嘱咐的:“你妹妹说咱别张狂了,还有啊,太子是太子,咱是咱,别想狗仗人势,人的势,是那么好仗的吗?都老实点儿。”   梁玉叫宫里来人提溜走了,谁还敢多说话呢?都说:“知道了。”小孩子都吓得不敢哭了。   梁满仓又对南氏道:“你憋再数那破珠子啦,闺女都叫人抓走了。我说,别耽误事儿啦,袖子卷起来。老公公不管儿媳妇,你得管起来。吃我梁家的饭,坏我梁家的事,要造反了都!”   南氏不紧不慢地道:“知道啦。”她身体不好,想快也快不起来,但是儿媳妇们都打了个哆嗦。   王管家在一旁听着,特别想跟梁满仓说一句,这事不大,您家里没那么重要,想了想,又咽回去了。万一呢?都晓得圣人喜欢贤妃的儿子,不喜欢太子,当初就不想立这个太子。万一呢?   梁玉在宫里跟皇帝吃饭,梁家午饭都没心思吃。梁满仓抠是抠,还记得跟王管事说:“你们去做了饭吃,他们这些,不用了!”他说一不二,真个叫全家饿了一顿,奴婢在厨房吃得香。   过了午饭的时辰,门板被拍响了,全家都跳了起来。门房打开门一看,愣住了,小心地问:“您是?”这人穿着可真体面。   来人问道:“这里可是梁府?”   “是。”   这人到了一辆小车前说了一声,车里下来两个中年妇人,穿着也很体面,她两个上来,客客气气一福礼,还没说话,梁满仓已经冲了出来:“玉来了?呃?你们是谁哩?”   两个妇人也吃了一惊:“敢问这里可是梁府?”   “我是姓梁。”   “府上小娘子……”   “咋?咋了?”梁满仓紧张极了,王管家也惊讶,难道事还不小?   两个妇人道:“这样,我们老夫人命妾二人来送帖子与小娘子。”   王管家看梁满仓这接待不像样,赶紧上前说:“我是梁府管家,这位是我们梁翁,两位要找的,可是我们家小娘子?宫里梁才人的妹妹?”   “正是,”两个妇人听梁满仓的口音就知道交涉困难,王管家出头,她们松了一口气,说话更利落了,“我们是袁府刘老夫人派来的。家里有白事,恕我们不进去了。请务必将帖子送到小娘子手上,生死攸关。”   梁满仓的心提了起来:“好好。哎,老王啊,给她们些辛苦钱哎。”自己抱着帖子回了正厅,也不交给别人,就抱着等着。他上了年纪,认字慢,这张帖子里十个字有七个不认识,干脆不看了,就等梁玉回来。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想着“白事”、“生死攸关”。   全家连饿都忘了,直到半下午,梁玉回来了。   门房大声往里吼:“小娘子回来啦!”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梁玉扶着宦官的手下了车,对宦官道:“见笑啦。进来吃了茶再走吧。”   宦官笑道:“三姨有赏,奴婢们欢喜不尽。”   梁满仓带着全家出来接着,仿佛是给蹲了十年大牢遇到大赦出狱的人接风。一看还有个宦官陪着,后头还有抬箱子的宦官一箱一箱往里抬,全家都看傻了。   梁玉对梁满仓道:“咋都出来了?哦,对了,这是贤妃娘娘宫里的小官人。”   小宦官机灵,先给梁玉说:“奴婢是伺候人的,哪是什么小官人呢?三姨真是太客气啦。”   再给梁满仓行了个礼,笑吟吟地放慢了语调:“给梁翁道喜了。梁才人就要从掖庭宫里搬出来了,往后就住在延嘉殿里了,贤妃娘娘正在帮着打点。圣人给了三姨门籍,以后三姨就可以经常入宫见才人了,您有什么话,也能叫三姨捎进去了。圣人说,三姨太简朴,又赐与三姨金帛,您以后,可得叫三姨打扮起来。”   梁满仓一脸迷茫:“小官人,三姨是哪个?”旁的听不明白,可以叫闺女慢慢讲给他听。可如果不知道三姨是谁,这话就接不下去了。   小宦官笑个不住:“不就是这位三姨么?圣人和太子都这么叫呢。”   啥?圣人也跟百姓人家一样,管小姨子叫三姨了?我的闺女咋这么大的脸呢?   梁满仓想不明白,索性傻到底算了:“哎,小官人进来吃茶,就怕茶不好,小官人吃不惯。”   宦官道:“您有赏,就是奴婢们的福气了。”   进了正厅,喝了点茶,味儿真不咋地,宦官还是面不改色地咽了半盏,放下茶盏说:“不能再留了,再留下去宫门就要关了。对了,三姨别忘了,圣人的赏赐,您记下来。”   “好的,谢谢你啦。”   王管家又递上了个红包,他算看明白了,这家人抠是抠,只要觉得该花的,还是会花。   宦官笑眯眯地接了,与梁家人道别,轻快地回宫复命不提。   梁玉在家里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不透风,都想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梁满仓大吼一声:“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回去!”吼完又觉得不对,降低了声音,“叫玉先说。玉啊……”   梁玉想了想,道:“咱都到屋里说吧,正好有话嘱咐。事儿有点不大对了。”   全家的心都提了起来。   进屋里坐下了,梁玉看到四嫂模样不对,翻了个白眼:“四哥,你是不是打四嫂了,男人打老婆,你咋这么有出息呢?爹,你也不拦着。”   “我那是没来得及!”   “行吧,”梁玉道,“咱一样一样的说,头一样,进宫的事儿。是皇后娘娘叫的,皇后娘娘的娘是徐国夫人,贵气忒足,不是咱泥腿子一路人。以后遇到了,敬着点儿,远着点儿,别硬杠。要是她说的话你听着不好听,也别吵,也别闹,忍着,走开。”   “跟皇后娘娘没说两句,圣人跟贤妃就来了。圣人看皇后娘娘娘家来人了,就说,叫娘娘好好招待,他跟贤妃就叫我跟大姐、太子,一块儿吃饭去了。吃完了饭,问要什么,我啥都没要。”   梁玉说完,果然看到兄嫂里有几个挺了一下,似乎在惋惜。叹了一口气,梁玉道:“咱现在啥都是圣人给的,只进不出,还有脸多要呐?皇帝的便宜,这么好占的?”   说完这个,才解释了门籍。又说:“阿姐和太子的尺寸我量了来,娘,咱给姐姐做身衣裳做双鞋吧。”   南氏不住点头:“好好好好。”   梁玉又问:“爹,今天家里没啥事吧?”   “没……哦,有两个袁家的女人来送帖子,你来看看吧。”   梁玉一面打开帖子,一面说:“圣人赐的东西,等会儿我得记下来。”   梁满仓再财迷,此时也不计较这个了:“给你的就都是你的,听好了,这是玉凭本事挣来的,都是她的,谁都不许争!”   还争个屁呀!叫皇后娘娘提溜进宫里,差点以为她要回不来了。她还能拖着几大车东西回来,还成了“三姨”,顶顶要命的是,全家跟宫里搭话就靠她一个人了!谁还敢跟她争?这是把人的脖子掐得死死的啊!圣人真是……太他娘的……是圣人了。   梁玉余光瞥到梁八郎有点坐立不安,不停摸怀里,记下了。然后她就没办法再关心别的了,帖子是刘夫人给的,以她老人家这样的身份,给自己这样的土包子晚辈写信,本来就不对。仔细看了看,还夹了封信,这就不是刘夫人写的是,字迹是袁樵的,写得很急。   当时袁樵虽然也紧张,但是没有梁玉那么紧张。他知道废一个太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回家之后就赶紧跟刘夫人禀告了所见,询问她其中是否有变故。   刘尚书的孙女与萧度两个是有个婚约的,是萧度他娘大长公主先提的议,但是婚事没办。刘尚书为太子争皇位,把个尚书也争丢了,贬到边州去了,这事儿就搁置了。   刘·前·尚书有个妹妹,嫁到了袁家,生下了袁樵他爹。   所以,刘夫人一听就炸了!   她连夜写了信给哥哥询问婚约的事情,只等第二天天一亮,开了坊门、城门,就派人送信给哥哥。第二天门是开了,这边信还没送出去,那边的信送过来了。   刘尚书去世了。   所以,刘夫人现在在琢磨别的路子,让袁樵回信给梁玉,让梁玉稍安毋躁,先按兵不动。刘夫人要先动用自家、娘家的路子,先探探消息。   梁玉这才知道,为什么袁樵在灯会上会提到刘尚书,原来是他舅爷爷! 第24章 新暴发户   袁樵的信里说, 他的祖母非常的生气。信里没说的是,当时刘氏是忍不住破口大骂的, 骂得极其……深刻。   “先看看是真是假,如果是真, 我是不会与它萧家干休的!”   “若是这小畜牲自作主张,哼!他倒是个孝子, 学会舍身给他父亲搭桥了。”   其实, 梁玉是无意之中想对了一件事。凡存活了几百年的大家族,总会时不时出现父子兄弟立场不同的情况。你非要说是两头下注,从事实结果来看,还真就是这样。当然, 许多人是不肯承认的, 这就是各人有各人的“道”。“道”是不能妥协的,对方是父子兄弟也一样不妥协。   完全存在萧范与萧度两个父子道不同的可能,也同时完全存在着父子有意识下头下注的可能。就是说,如果萧家与刘家退婚了, 萧度与凌家成了,客观上讲, 就是个两头下注。   即使不成, 一个有了婚约的青年男子,寻花问柳没问题, 寻到凌贤妃妹妹的头上, 那问题就太大了!   难怪刘夫人生气了。   刘尚书还死了, 这气就更难消了。刘夫人如今势力减退, 不撕破脸了闹,但是如果萧家不能明确证明他们还是坚持原来的“道”。那刘夫人和她背后的刘家,她能影响的袁家,是绝不会轻易放过萧家的。   【哪怕太子稳了,这些人保不齐还得再打一场……】梁玉感慨。   将帖子收好,梁玉笑道:“没啥事儿。就是上回小先生家那位老夫人,咱不是登门儿道谢吗?来帖子谢了。说她家遇了点儿事儿耽误了,这会儿才送了帖子来。”   只要自己家没事儿,梁满仓就有心关心一下“熟人”:“她咋了?”   “她哥哥去世啦。就是刘尚书,为了给太子争东宫,叫贬出京了。死在外头了。”   梁家齐齐一声惋惜,真是个好人啊!   梁满仓道:“那说没说咱能帮上啥忙哩?人家要是有招呼,咱有的是力气。”   “不用不用,是她哥哥家,还在路上哩。咱先等着吧,”犹豫了一下,梁玉道,“我看圣人对大姐和太子更好了,咱得给大姐做脸。人捧咱越高,咱越得像个人样,别翘尾巴。站得高,翘尾巴就露屁股了。”   梁满仓摸摸鼻子,又吼了一声:“都他娘的听见了没?别翘尾巴!站得高,翘尾巴就露腚了。”   梁玉头有点疼:“爹,咱以后都小点儿声。”   “对对对!以后都小声,从我开始,老王啊,你们都记着,谁大声你就说谁!”   王管家苦哈哈地道:“老翁,您这声儿再小点儿。”   梁满仓:……他娘的!这就管上了!   ~~~~~~~~~~~~~~~~~~~~~   梁玉平安回来,也给梁家提了个醒,在京城里的“小心”比在家乡时的“小心”还得更小心。梁家上下也都明白了,抬高了嗓门嘶吼并不能增加一个人的气势,反而会成为笑柄。最倒霉的是四嫂,白挨了两顿打,成了别人的经验教训。   四嫂的倒霉劲儿还没过去,梁玉回来了,家里人不担心她了,都把目光又转到了自家门内。南氏菩萨也不拜了,数珠也不转了,晚饭后把四个儿媳妇统统提到了面前,一拍桌子:“我上了年纪了,不爱发火,你就当老娘没脾气?就敢什么屁都乱放?!当老娘这两年不发脾气就由着你们闹?都是闲的!不用下地不用做活,你们乐忘了姓儿了吧?敬酒不吃吃罚酒,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行!闲得嘴痒老娘就给你们找点事干!”   梁大嫂偷偷笑了,四弟妹真当婆婆是什么软柿子吗?这位姑妈,在娘家的时候就是个厉害泼辣的人,与拼命做活想发家的公公是绝配。后来年纪渐大,身体渐渐不好,对儿媳妇们反而和气了许多。小姑子提刀追砍八郎,那都是姑妈玩剩下的。你们是统统没见过姑妈整人,梁大嫂想。   南氏开始给儿媳妇立规矩了:“以后每天早上,就你们四个,到我这儿来!哪家儿媳妇不伺候婆婆来?老娘给你们脸,是因为你们有脸吗?还是老娘得巴结你们?!对你们好,是叫你们对我儿女好,你们呢?坏我闺女名声!行!给脸不要!那就都不要脸了!”   南氏不知道什么“立规矩”的斯文做法,但是哪怕是在乡间,儿媳妇也得伺候全家吃喝拉撒。梁家正在发家的时候,全家分工还挺明确,南氏与梁满仓都不肯白占一个劳力,这一条也就免了。吃饭是大锅饭,干活是一起干。   正好借这个机会,叫家里上下都知道谁说了算!   南氏一条一条理:“老娘面前,叫你们坐了吗?!都给老娘爬起来!爬不起来这腿也就不用了!老娘吃饭,都他娘的站着伺候!老少爷们,你们婆母,未出阁的姑娘不吃完,你们不许捧碗!敢跟家里人大小声,舌头都割了!管教儿子是爷们儿的事,少哔哔!在家里涂脂抹粉、插个花戴个草,你给谁看呢?”   简单一句话,我不答应,你们啥事都不许干!   一通发作之后,南氏靠在凭几上大口喘着气。四个儿媳妇脸都绿了,梁四嫂今天最苦,听到这里最不解:就跟小姑子闹了一场,咋男人打完了婆婆骂哩?小姑子又不是玉皇大帝!要是她骂了宫里的才人,再多挨顿打也认了,凭啥说的是未出门子的小姑子,就挨这一顿?他们梁家也太欺负人了。   她的三个妯娌看向她的眼神都很不善!梁四嫂委屈得想投井上吊了。   南氏发作完了,开始苦口婆心了起来:“她个没脑子的东西,你们几个,居然也不拦着她!你们当只有我闺女一个吃亏了?老大家的,你闺女比玉还大呢,要不要说亲啦?问是哪家的,铁笊篱家的,说得出去?”   梁大嫂也不笑也不抱怨了,还真的哎!梁二嫂也惊了,她也有闺女啊!梁四嫂更悔,她也有闺女,虽然还小。她们都是村妇,也知道“门风”是重要的。   南氏道:“这是一个家,这个门里的,别人不好了,你也好不了!都好好想想吧。才吃饱了几顿饭?就开始起歪心眼子了?”   梁大嫂跪得最痛快:“阿家说的是,以后我们一定不扯自家后腿。”   “行啦,今天晚上先饶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明天早上谁起得比我晚了,我叫她知道什么是疼!老四家的,明天许你歇一天。”   好么,弄了半天,她歇了一天,我们明早起来听差?有年纪的人觉少,南氏睡得晚起得迟,以往在家的时候,大约也是因为头一个儿媳妇是娘家侄女的缘故,南氏不大讲究这个,现在都得开始了。一个个垂头丧气地答应了,梁大嫂剜了弟妹一眼:我嫁过来十几年,闺女都能出阁了,还没受过这个,现在因为你,都要补回来了!   “叫走还都不走?”南氏又出声了。   训完了儿媳妇,南氏想找女儿安抚,她知道自己偏心梁玉,三个闺女,在身边就这一个,能不偏心么?可想找的时候,梁玉已经和梁满仓、梁大郎、梁二郎去西小院里点赏赐去了。天黑了很久,梁满仓回房了,南氏问道:“玉呢?”   “记账哩。”   “你个老东西,闺女受一天的吓,你还叫她干活,不怕累坏了呀?”   “你懂个屁!”梁满仓不满了,“是宫里那小官人说的,圣人赐的东西,都得记下来。我看她累了一天,叫她记完账就睡。哎,儿媳妇你管得咋样了?可憋再闹事了!咱别给金惹事,别给太子丢脸。”   “知道,知道。”   老两口根本不知道,“累了一天”的梁玉,此时悄悄从西小院摸出来,熟门熟路去了梁八郎的院儿里。梁八郎弟兄仨住一个院子,都能有自己的房间了,比在乡下三个人睡一间屋好太多。   梁八郎住东厢,回来自己把炭盆点上,热水也不接,脸也不洗、脚也不洗,踢掉鞋就上床了,意兴阑珊。躺下觉得碜,顿时恍时,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往床头一扔,扯过被子蒙头就睡。迷迷糊糊间,被敲窗的声音惊醒了。   披衣下床,梁八郎警觉地问:“谁?”   “我!”梁玉答道。   梁八郎赶紧开门:“深更半夜你干啥?冻不死你!”   “你白天想跟我说啥的?你瞅我四、五回了,你怀里揣的啥?”四嫂的事情,梁玉不想再参与,越做越错。八哥的表现却有点不寻常,得来弄明白,兴许从他这儿能听到点什么。   梁八郎讨饶:“你是我亲妹妹,你饶了我吧,没什么。”   “嗯?”梁玉还是不肯罢休,“要跟我没关系,我就不问你了,肯定跟我有关系,对吧?”   “怕了你了,反正我就是个笑话。”梁八郎自暴自弃地走进去,拿了根铜簪子出来。答应买灯的,灯没买,闹了一场。今天妹妹受了四嫂的气,梁八郎心里不忍,拿出妹妹赔给他的钱,他也偷偷跑出去,给妹妹买了根簪子。当时以为妹妹进宫要受气,回来看到小礼物,能心情好点儿。   他手头比梁玉还不宽裕,没得添,就着那点钱,买了根样子还凑合的簪子。买回来揣了半天,都焐热了,妹妹回来了,带了好几大车宫里的赏。他买的这算什么呢?   拿回来往妹妹手里一塞:“呐,看呀!”   梁玉就着月光一看,笑了:“正好,我就差根簪子。”   “铜的。你那金的、银的少不了的,爹说了,这回不扣你的钱。”   “咱爹的闺女,啥时嫌好东西太多了?”梁玉抬手把簪子插头上,“走了,关好门,别叫野猫把你叼走了,少了个八哥我还不习惯呢。”   “呸!死丫头!”梁八郎啐了一口,提心吊胆看她翻墙出去,笑着关门睡觉去了。   ~~~~~~~~~~~~~~~~~~~   第二天一早,南氏果然说到做到,四个儿媳妇里的三个被她拎到了面前。铺床叠被不叫奴婢干了,都叫三个儿媳妇去做。梁大嫂搀她到饭厅,厨房照原来的样子摆了饭,梁大嫂扶南氏坐下,往自己座上走了两步,回过味儿来又赶紧立在南氏身边了。   梁四嫂这回机灵了,赶紧从座上爬起来,也过来站好。男人们当没看到一样,将头别到一边,该吃吃该喝喝,该聊天的还聊天。主要是问梁玉:“昨天还没来得及问明白哩,都咋样的?”   梁玉道:“不是说了么?圣人对阿姐和太子更好了。贤妃也对咱挺亲热的。”   “那就好,那就好。”   南氏道:“要没旁的事儿,吃完饭就做起衣裳来。”给梁才人和太子的衣服还没动手呢,得用好布,仔细做!家里又热烈讨论一回。梁玉就看着南氏,南氏道:“你只管把这一件干好,旁的事我有数。”   这就是不让梁玉给嫂子们说情了。   梁玉道:“那行,我说件旁的事儿。”   梁满仓道:“咋?昨天你还有事没说?”   梁玉道:“是钱的事儿,我都记下了。自己有私房钱怪难受的,阿爹,你答应过,给我请个先生,我不知道一个好先生得花多少钱,我扣下些,自己挑先生,钱从这里出。别的都交家里。”   梁满仓大方地道:“胡说,宫里赏你的,就是你的。要问起来,说你爹还抠自己闺女的钱,我还要不要脸了?”   “我小时候不挣钱,哥哥们打的粮不还是交家里养我的?都一样的,”梁玉挥挥筷子,“就这样了,我留点儿,连先生、书籍、纸笔,都算上。旁的归家里,一家主仆二十几口子,都得吃饭呢,还没到秋收,就指望您那一份俸禄,喝粥啊?”   梁满仓心里极为受用,笑骂:“就你嘴巧,行,那就搁家里使。反正账都是你记。”   吃过了饭,南氏放儿媳妇们去吃饭,儿媳妇们匆匆往嘴里塞了几口,看南氏要起身,又爬起来伺候。南氏叫梁玉去西小院选布:“这个你比咱懂,选好了拿到我屋来,咱一块儿做。”   梁玉领命,不及拽开步子,门房跑了来:“老翁!大喜!”   梁家上下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呢?   门房道:“又、又有官人来了!说、说,圣人要册咱家才人做婕妤啦!”   婕妤是个啥呢?梁满仓不知道,梁玉倒是隐约知道,名份比才人高。   梁满仓也是接待过使者的人了,赶紧让家里人布置。岂料这回使者来不是宣旨,不需要他跪迎,而是指点他准备接下来接旨的事宜的。   皇帝要给梁才人升个婕妤,并不是一张纸下去就完事了的。要有仪式,有正副使者到梁才人住的地方给她读个诏。婕妤的服色、首饰、车驾等等,都要准备。还有梁家人,也需要体面的出现。上次进宫,一个个不尴不尬的,不大上得了台面,得再继续纠正。   再有,梁家住的地方也太狭窄了!主仆二三十人,挤在那一处,说话大点声都叫街坊给听到了,传得满京城都是,不是给太子丢脸吗?   得赐个大点的府邸。新的府邸就不在这个坊里了,而是到了长乐坊,府邸也比现在大得多了。为了配得起大点的府邸,不给太子丢脸,又要给梁满仓升个官,还是散官,做的却是太中大夫,从四品上的高官了。同时,给梁满仓的长子也封了官,也是散官,名字挺熟的,朝议郎——原本是梁满仓的那个散官。   父子俩都有官,又都不用干什么事,很难误国,又有体面了。既做了官,就不能干荒唐事,否则有失官体要被御史参的,所以还得给个人教他们。   皇帝事事都想得周到,梁家上下却都麻了爪了。   从乡间百姓到京城闲居衣食无忧,已是他们想象力的上限了,再往上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梁满仓还满脑袋的:上回赏的田快要能开耕哩,现在咋办?还管不?我四品的官儿了,还管这个吗?要搬家?破家值万贯,这些东西咋搬哩?财不外露,搬家的时候金帛怎么样才能叫人发现不了?   他尚且如此,家里的人更没谱了。只有梁玉有了一丝笃定:皇帝认下太子了。   梁满仓急切地问道:“那……咱现在就搬家?”   来者也是好修养,笑容一点没垮,笑道:“梁翁,不急,不急,咱们先将事情理一理。”   皇帝选的人也好,不像萧司空需要让几个人在太子这里露脸,皇帝选人就选最合适的就行。来者是一位礼部郎官,文辞不够华美,出身也不高贵,皇帝看好的是他的精明强干,长于庶务,模样也周正。派来安排梁家这个事,比萧司空当初派的三人组要合适得多。   这位郎官姓宋名奇,三十来岁年纪,凭本事做到礼部郎官,也是有两把刷子的。梁玉故作不经意地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眼,心里就有数了,她爹她哥捏一块儿,不够这个宋奇玩的。   宋奇对她还是很礼敬的,仅次于对梁满仓和南氏了,恭恭敬敬地一揖:“下官见过三姨。”   梁玉赶紧避开回礼:“郎君有礼了,我年轻,当不得您的礼。”   两人谦虚了一回,都觉得对方不简单。客套完了,宋奇才说:“下官领命而来,请先为府上筹划。”   梁玉道:“那就拜托您啦。看来您是有打算了,请您给个总章,咱分开来办?”   宋奇就喜欢这样爽快的人!当下道:“梁翁、老夫人请,三姨请。”   宋奇的规划很有条理,他只负责梁家,第一件就是搬家,接着才是在新的府邸里教导梁家一些注意事项。梁家没有书房,就在正厅里说话,梁满仓把人一轰,留下老妻、幼女、两个年长的儿子,宋奇就对梁家的情况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了。   没有迟疑,宋奇将一幅图铺在案上:“下官带了新府的图纸来,几位请看,长乐坊在这里,新府在这里,左面是李将军家,右面是张少卿家,前面这宅子是个王刺史的祖宅,他出京做官了,现空着,后面就是坊墙。新府是这样的……”一共多少间,多少进,哪处屋子特色如何,这里是灶间,那里可作仓房,还给安排了内外两个书房,等等等等都说得清清楚楚。   梁满仓看得不住点头,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宋奇还要问:“诸位还有什么想修想改的,咱看看来不来得急,只要不大动,下官尽力而为。”   还问什么呢?没得问!根本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梁玉却问了一句:“这些宅子,您说了这几十间房,打理起来要多少人?咱家就这几个人,怕不够使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有钱人家都贴身使的人,不像梁家,奴婢是公用的,主人家自个儿端水洗脸。   宋奇笑道:“三姨毋急,这正是下官要说的。奴婢,尽有的,只是不知道府上有什么要求?哪怕现在手上不有的,咱现买也来得及,这里是京师,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   ……   ……   ……   宋奇从早饭后说到午饭前,短短的功夫,将一切布置妥当。与梁满仓约定,或梁满仓自己,或派儿女,到新府看一圈,回来再更改方案。梁满仓就带着两儿一女,跟宋奇去长乐坊了。宋奇骑马,梁满仓带女儿坐车,宋奇本以为梁大郎、梁二郎也骑马,考虑到梁家的情况,他额外准备了一辆车、两匹马,没想到……这二位只会骑驴,且梁家现在连头驴也找不出来。梁满仓不好意思了:“他俩就甭去了,留下来看家。叫家里都老实些,别蹦!露腚了!”   这话说得粗俗,宋奇脸色纹丝不变,还赞一句:“梁翁通达。”   将父女俩送上车,自己骑上马,在前面引路,走得不紧不慢,与京城路上所有人一样悠闲,绝不鞭鞑行人开路,也不敲锣打敲吆喝,这样不招骂。   与他同行的人丝毫没有表现的余地,只能凑上来与他并马而行,笑道:“宋郎,好手段。只怕这一下,昭庆殿要懊恼坏了。”   宋奇笑笑,心道,昭庆殿的贤妃才“坏”不了,真要气坏的怕是昭阳殿里徐国夫人那个老太婆!京城里又要多一家“贵戚”了。   ~~~~~~~~~~~~~~~~~~~~   徐国夫人当然要生气的,她还在宫里没走,正在昭阳殿里看女儿哭。   杜皇后难过得直掉泪:“圣人极少这样的。”少年夫妻,总是有些情份的,只是这情份越来越薄。开始是凌贤妃得宠,现在连不声不响的梁才人都能叫圣人为她出头了。杜皇后还是认为:“阿娘,您对梁氏和气些吧。本来不算什么的人,反而是你将他们提到了圣人面前了。他们不争气,京城人笑话,与我们何干?”   “这还是怪了我了吗?”徐国夫人更生气了,“我是为了谁呀?还不是为了你吗?这件事,必然是贤妃那个贱婢从中挑唆!十几年了,梁才人在圣人面前晃来晃去,儿子都养这么大了,也没见册什么婕妤!一定是她!”   “阿娘,您冷静些,”杜皇后连自己的难过都不能顾,先得安抚母亲,“您手上口上越狠,就衬得她越可怜,反而是帮了她。还有梁才人的事,也是一样的。”   徐国夫人恼了:“我是你亲娘,我会害你吗?我狠了,就不用你狠了,我要是不管这些人,你自己上阵收拾?圣人当年既说出让我帮忙的话来,我不管,还等着他找别人来帮你管吗?君无戏言,谁叫他说了呢?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还有,那梁家,你小瞧是要吃苦头的。位子就那么多,有一个人上来,就要有一个人下去。梁家上来了,你想下去吗?你想杜家下去,还是想你舅舅家下去呢?”   杜皇后一惊:“那……那怎么办?圣人现在应该是不想生事的。”   “你才是六宫之主!你不是皇后吗?不应该贤德吗?给延嘉殿安排宫女宦官过去,看着姓梁的!她在掖庭里住,能有什么合用的人?” 第25章 奇货可居   徐国夫人的办法还挺不错的, 她虽然脾气不好,一旦要安排事情的时候,都还能做到有条有理,尤其是后宅、后宫相关的事情,更是很有些指点江山的味道。昔年皇帝也是看中这位岳母素来有整顿闺阁“风气肃然”这优点, 才肯请她帮忙的。   杜皇后听徐国夫人将主意一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掐着指头数了数利弊, 于公,于私都合适。   不过杜皇后心里还是有点小酸。仁孝太子的母亲李淑妃,因为出身不算低,还生下了长子, 杜皇后能够接受她位置高一些。像凌贤妃,杜皇后就一千一万个不能接受她出身卑贱而登高位!   相较之下,梁婕妤就在两者之间,做到婕妤, 杜皇后认为她素质不够。比一比凌贤妃,又认为梁婕妤是可以忍受的。   当下,杜皇后还真的认真物色起人选来了。得相貌周正的, 性情也不能是尖酸刻薄的,宫女、宦官都要有, 好兼顾各种事物。办事得伶俐周到,梁婕妤自己就闷闷的, 再配一群闷葫芦, 吃了凌贤妃的亏也不知道叫唤, 那就不好了。   杜皇后左挑右挑,挑了李吉做宦官的头儿,又挑了个叫君华的宫女头儿,两个人各带几个机灵的手下,排作两队,直接开到延嘉殿去了。临行前,杜皇后对李吉和君华道:“你们两个要用心侍候婕妤,婕妤是太子的生母,不可以被人轻视,婕妤那里有什么事情过来告诉我,我好为她打算。”   李吉与君华跪在地上,答道:“唯娘娘之命是从。”   杜皇后摆手道:“好了,就这样吧。去帮婕妤好好收拾收拾,总在别人那里住着像什么话呢?”   徐国夫人冷笑道:“你们两个好好提醒婕妤,谁才是皇后!别拜错了庙门。”   李吉与君华对望一眼,一齐对徐国夫人行了个礼。   徐国夫人常训得人不敢说话,对此不以为意:“行了,时候不早了,去吧!”   此时,梁婕妤还在昭庆殿里住着呢。   梁婕妤并不想住在昭庆殿里,十几年的宫廷生活让她明白了自己有多少本事,左右逢源是不要想了的,拉拢凌贤妃的本事她也是没有的,跟杜皇后叫板的能耐就更缺了。凌贤妃这么一弄,又把她给夹中间去了。   凌贤妃照顾人,又是真照顾,梁婕妤怀胎生子的时候都没享过现在这样的福,且还不用被徐国夫人嘲讽刻薄。但是,梁婕妤知道,皇帝去昭阳殿找人,八成是凌贤妃在搞鬼。再者说,延嘉殿里现在上上下下都换成了凌贤妃的人,梁婕妤想当不知道都难。   凌贤妃正笑吟吟地请她吃水果,一面拿小银叉子叉着块果肉,一面说:“都洒扫好啦,就差些布置,须得请示皇后娘娘,等这些办好了,梁姐姐你的礼服也该得了,对了,还有车马仪仗……”   梁婕妤将哑巴,到最后才嗫嚅出一句:“娘娘受累了。”   “不累不累,梁姐姐以后也要自己学着处置这些事情了呢。往后不在掖庭里住,自己掌管自己的地方了。哎,梁姐姐使唤的人还不够吧?这样,咱先凑足了人数,梁姐姐先用着。等有合意了,或者这些不合意了,再慢慢撤换,先将眼前的这件大喜事给办妥,姐姐看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梁婕妤入宫十几年,已见识过无数的坑,知道这并不是问她的意见,而是告诉她,最好说:“挺好挺好,娘娘吩咐就好。”   是皇帝让凌贤妃“照顾”她的,不管贤妃是善还是恶,她都只能受着。   凌贤妃满意了,心里也有点由得意而生出的恨铁不成钢: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木呢?!就是因为你这样,你儿子都做了太子,皇后母女俩还拿你当奴婢看!敢不敢爽气些?!   想到了“太子”凌贤妃便想到了为自己的儿子求太子之位而不可得的伤心事,也沉默了。梁婕妤是个安静的人,在昭阳殿曾经有三天三夜没说过话的成绩。两人默默对坐,不一会儿凌贤妃回过味儿:“瓜都锈了,换新的来。”   梁婕妤心里怪舍不得的,正月里有鲜瓜果,多稀罕的。她木惯了,可惜也没表现出来,依旧呆坐着。   凌贤妃觉得气氛太安静了,正想另起个话头,先前她打发去送梁玉的那个宦官又飞奔过来,悄悄跑到她的身边,低声说:“那边,派了人到延嘉殿去……”   她这边只管嘀咕,梁婕妤眼皮不带翻一下的,坐得安静如泥塑一般。凌贤妃的脸渐渐不好看了起来,又慢慢缓了下去,笑着对梁婕妤道:“徐国夫人真是关怀梁姐姐呢!”   梁婕妤听到徐国夫人,忍不住抖了一下,终于抬起头来:“啥?”还是逃不过这一劫吗?   凌贤妃叹道:“这不,打了一架。”   昭阳殿的人自认为奉了皇后的命令就可以接管延嘉殿,昭庆殿派去的人却不肯轻易将地盘让出来,两下说拧了,新仇旧恨,先是说理,越说越僵,就变成了吵。越吵越上火,两边的宦官居然殴斗了起来。   凌贤妃道:“说不得,还得咱们过去。梁姐姐与我同行可好?也看看延嘉殿布置得合不合意,只怕姐姐不想去,皇后也要相招的,不如自己去了。”   如果不去,不定贤妃又要背后做什么,梁婕妤推辞不得,只得点头。凌贤妃邀请梁婕妤与自己同坐一辇,梁婕妤再三推辞,还是被她拉了上去。梁婕妤只敢坐半个身子,又被凌贤妃按住了:“梁姐姐真是好叫人生气,你已是婕妤了,怎么还是这副样子呢?就是为了太子,也该拿出点架式来。”   梁婕妤心说,你别坑我就行了。慢慢坐正了。   一路上,凌贤妃也不说杜皇后的坏话,只问梁婕妤有什么为难的地方:“现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便与梁姐姐说句实话,这件事恐怕是徐国夫人的主意,皇后娘娘是个贤良的人,可一旦徐国夫人出了主意,姐姐怕是要小心了,姐姐身边,可得有几个得力的人才行。”   梁婕妤闷声不吭,眼看延嘉殿就在眼前了,才说一句:“我也不知道,我也没理过事。只别叫我全看着生脸就行。”   凌贤妃再要说话,延嘉殿又到了,梁婕妤麻利地下了步辇,转身来扶凌贤妃,凌贤妃手差点递出去,忙说:“我自己来自己来!”   延嘉殿里打得正热闹,凌贤妃还是有些威严的,喝止了双方:“成何体统?传宫正来!”宫正是掌赏罚的,一听到这个词,两下都停了手。昭庆殿是贤妃的人,哭委屈:“奴婢们正做着活计,他们闯进来就打人。”   李吉等人背后有皇后,也不肯示弱:“奴婢等奉掖庭局的调,这些野猫居然敢占屋子。”   两下还没理出个胜负,昭阳殿杜皇后传了令来——听说殴斗了,你们都过来!   凌贤妃死死拉着梁婕妤与她一同去两仪殿。什么杜皇后,完儿蛋去吧!皇后能大过皇帝?姓赵的那个老虔婆,有种再跟圣人闹一场试试!圣人已经很厌烦这个老东西了!   梁婕妤想跑,但是没跑掉,只能硬着头皮进了两仪殿。   桓琚原以为安排得非常周到了,杜皇后那里有徐国夫人陪着,母女两人凑一堆生气、骂人,免得祸害别人。梁婕妤没见过大世面,叫凌贤妃帮着。凌贤妃呢,得给她留条后路。   完美!   结果打了起来。   桓琚一听始末,便知道内情,不外乎杜皇后在徐国夫人的撺掇之下,想继续控制梁婕妤嘛。心道,昭阳殿真是不让人省心!正要发话,杜皇后得到消息,带着徐国夫人,娘儿俩也赶过来了。   进了两仪殿,杜皇后落落大方地上来与桓琚并肩,凌贤妃委屈巴巴,只能在下面站着,一只手还是死死拉着梁婕妤不放,仿佛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梁婕妤只觉得快要被凌贤妃拖到水里淹死了!   徐国夫人站在女儿的下首,一双眼睛狠狠盯着凌、梁二人,看得桓琚一阵的不舒服。那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心爱的女人,一个是太子的生母,桓琚心里的天平有点歪了。没好气地问杜皇后道:“你又来干什么?看殴斗?”   杜皇后正色道:“圣人这话说岔了。哪位英主围观奴婢殴斗取乐的呢?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奴婢殴斗,有宫正处置。宫中人事调度,是掖庭局的职责,贤妃,你不经掖庭局而调度宫女宦官,你可知错?”   凌贤妃抬起头来,泪珠儿要掉不掉的看着皇帝:“妾知错。”   桓琚冷笑道:“皇后倒是谨遵法度,细枝末节清楚得很!”   一旁徐国夫人听出话不对来了,也严肃地说:“圣人,皇后向来逾矩之处,圣人对皇后似有不满之意,皇后错在何处,还请圣人明示!”   桓琚这才看了徐国夫人一眼,又转回来盯着杜皇后:“奴婢殴斗,有宫正处置。宫中人事调度,是掖庭局的职责。以太子的母亲为奴婢,你就是这么‘不逾矩’的?你使唤,她也使唤的吗?”一指指着徐国夫人。   梁婕妤吓得跪了下去,一只手还被凌贤妃死死攥着,几乎要拖成个仙人指路的姿势。梁婕妤心里将凌贤妃祖十八代都骂了一回,一个音都不敢往外蹦。   杜皇后心头一寒,忙请罪:“是妾的过失!”徐国夫人看情势不对,居然没有再插话。桓琚权衡了一下情势,深吸了一口气:“既然是给延嘉殿选人,梁婕妤,你说怎么办呢?”   梁婕妤声如蚊蚋:“妾,妾,只要原本脸熟的几个人,看着安心。旁的……不是有掖庭局么?”你们谁能争到掖庭局,那是你们的本事,别拿老娘作筏子!她很想自己也能跟母亲似的跳起来掀摊儿,叫人不敢小瞧,终究还是忍下了。   桓琚笑了:“那就这样吧。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梁婕妤被塞了一口苦黄连,被凌贤妃又给带回昭庆殿了,背后徐国夫人的目光能把她剔得只剩个骨头架子。而杜皇后失望、指控的眼神也同样的令人吃不消,皇后是个好皇后,除了纵容徐国夫人,没别的毛病了。   儿子在东宫,梁婕妤眼前一个依靠都没有,开始怀念起自己的娘家人来了。   【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梁婕妤低头摸了摸左腕,一圈青紫。   ~~~~~~~~~~~~~~~~~~~~~   家里还不知道梁婕妤在宫里又受了一回夹板气,还被昭阳殿又记了一笔大的。留在永乐坊的人老实窝着,心已经飞了。空气里弥漫着兴奋喜悦,心里盘算着到了新宅自己能分到多大的屋子,心爱的东西要怎么收拾,怎么带到大房子里去。人人见面都是微笑,梁四郎甚至对媳妇说:“我下手没轻重,你还疼不?”   梁满仓父女俩则在宋奇的护送之下,到了长乐坊。   长乐坊这处宅子,宋奇动身去梁府之前就挑好下令动手打扫了。这处宅子称得上深宅大院,将梁家人往里面一关,就不像老宅那么容易被人探听到不着调的言论。闭门教上俩月,也就能应付差使了,想来圣人也不会要求俩月功夫就能让梁家脱胎换骨像是世家那样风雅的。   宋奇亲自引路:“梁翁、三姨,这边请。”   府邸很大!   梁满仓见过萧府,梁玉见过袁府,这个府邸比那两家也只差一点。够了!父女俩都在心里下了一个结论。并不敢就跟萧、袁二府比了。宋奇一面走,一面介绍:“这里是厅事,这是前堂,这是花厅,这就是图上的书房……”   他说着,随从有眼色地从袋里将图轴取出来,方便宋奇介绍。一面介绍,宋奇一面根据刚才看到的梁家的情况又作了些调整,看得梁氏父女都点头。   宋奇又问:“不知二位还有什么要指正的么?”   梁满仓道:“咳咳,挺好,挺好,是吧?玉?哎……这么大地方,种花可惜了。”   宋奇缓声解释:“老翁以后不必为瓜菜愁忧,若是喜欢,可以栽几架葡萄。城外庄园自有瓜菜粮米产出。城内地方狭小,不如城外种的好。”   梁满仓满意了,梁玉又说话了:“别处我说不上话,我住的地方,劳烦给辟间书房。我要两间卧房,都是一样一样的。能给单垒个灶么?”   宋奇笑道:“好。”   梁满仓不乐意了:“你干啥?要单过啊?”   “不是说了,要请个先生么?跟我住,给她单立灶,想怎么着怎么着,花用从扣下来的钱里出。”   梁满仓不吱声了。   宋奇依旧微笑,问道:“三姨是要单请一个西席?”   梁玉道:“想找个先生教我读书。”   宋奇为了确认梁家的状态,又问了一句:“三姨想要什么样的先生呢?是教府上小娘子,还是三姨自己有什么用?”   梁玉道:“京城里的事情您肯定比我明白,正想请教您。我想找一个能教我读经史、讲道理的女先生,这样的人多不多,好不好请?”   宋奇心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全家就这一个有门籍的了,圣人的眼睛,毒!   很认真地道:“想来寻常识字的妇人是入不了三姨法眼的。要通晓经史的女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是想请,难。她们多半是名门闺秀,出阁后也嫁与当世豪族,都是母女、姑姪相传,并不会理会外人。又有一种,是犯官家眷,这等人,一是人少,二是多半没入掖庭,流落在外的也不多。”   梁玉道:“要是我就想要这样的呢?”   宋奇便给她出了个主意:“下官可代三姨放出风声去,愿者上钩。等到人来了,三姨再看合不合意,如何?”   “好,”梁玉很快下了决定,“那就有劳您啦。”   宋奇连说不敢,又问梁满仓还有什么要改的,梁满仓踌躇道:“就怕搬起来不利落。”   宋奇道:“只管包在下官身上。”   “那就指望你哩。”   看完新宅,宋奇给梁满仓又定出了搬迁的计划,新府调整一下刚才提到的细节,趁这功夫,梁家老宅打包行李。三天之后,这边完工,那边装车。梁满苍担心的“财不露白”问题,宋奇也婉转地告诉他,他那点钱,在京城算寒酸的。皇帝为了让他不要太寒酸,以后还有一些赏赐。   梁满仓很好说话,完全执行了宋奇的计划,这让宋奇生出了与当初陆谊等人一样的想法:梁家虽然村气十足,但是当家人还算明白,省事。   处理一个梁氏对宋奇而言太简单了,他的心思就放在了两件事情上:一、回复皇帝,二、看梁玉怎么找先生。家还没搬完,人还没训出个样子来,皇帝先不急着见,三姨就是宋奇的焦点了。   对别人,宋奇都有个主意,这些人特别的好归类。给他们定个类别,对应着来都有办法。原本他也给梁玉归好了类,见面之后,发现她不在这个类别之内,一个女子爱读经史,这就非常有意思了!即使是世家大族,小娘子读经的有,读史的就未必多了。   因此,他也就放出了“太子三姨要找女先生”的消息,并且打算围观一下梁玉是怎么挑选先生的。   ~~~~~~~~~~~~   三日过后,梁府搬家。   宋奇带着一队车队,悄悄到了梁府,人、物装车,一气拉到长乐坊新宅,开了大门,最后一辆车进门,大门一关。哪辆车里的人到哪处院落,哪箱里的东西又搬到哪里,按着箱上的签子和手上的单子,分门别类地分好。   放下东西,人到前厅集合,车出去。宋奇通过几天的接触,对梁满仓也有一个深刻的认识。告诉梁满仓,他已经准备好了奴婢,这些都不用梁满仓花钱——他会向皇帝打申请。   梁满仓心情越发好了:“宋郎就说,接下来要咱怎么干吧!”   宋奇这两天跟梁玉打听了一下,梁家上回都学了些什么玩艺儿,然后大摇其头,这些都不是京城生活实用的东西。萧司空一面认定梁家不学无术,一面又把梁家当正经国戚来要求,这不有毛病吗?你跟个三尺高的毛孩子说话,不得蹲下来跟他一边儿高才方便吗?   读书识字当然是对的,寻常人不苦读个十载,就能学成人了?读书慢慢来,你得先告诉他京城是什么样的,把他理出个京城人的样子来!这全家,现在合适读书的就是三姨。别人先改头换面吧!   宋奇摸清套路,先请梁满仓说话,叫梁家人把布罩衫给去了,再叫裁缝来给裁衣服,然后是带了男女奴婢来,让梁满仓琢磨着怎么分配奴婢,别他娘的叫侍候人的奴婢给你种菜,行不?   还有称呼,排序得排好了,长一辈、幼一辈,都按什么办法排序称呼?狗蛋、二愣的叫着,听着也不雅。哪怕是好听点的名字,也不大合适总挂嘴边。叫小娘子小郎君的多好?   想打儿子了,不用自己动手,叫奴婢请个家法不就得了吗?   一样一样,都得掰过来。   养移体,居易气,就是这么来的。   梁满仓大惊:“不学走路磕头啦?”天地良心,上回学的礼仪使过一次就再没用过,手生,动作都不大周正了,这进宫不是给大闺女和外孙子丢脸吗?   宋奇道:“当然要学,不是现在。现在咱们得说说衣食住行,诸般生活。”世家为什么面圣的时候从容?一是家世底气,二是日常生活里举止就已经形成习惯了。   梁满仓心道,先前那两个是萧司空派来的,这个宋郎君是圣人派来的,那还是听圣人的吧。抄着个手,老老实实地听宋奇吩咐。宋奇这才发现,萧司空真是个妙人!觉得梁家不体面,他用什么办法呢?一、读书,二、叫别人别搭理梁家。你不搭理,他就不存在了?   啧!   宋奇就按自己的想法,一一给梁家再掰过来。他告诉梁家人:“不过是习惯而已。站在朱雀大街上看过往行人,谁的脑门上也没刻着姓氏郡望!”宋奇自己出身就不大好,小吏出身,但是干事比出身高的人利落得多,他不认为出身好就代表能力高了。   正讲着,宋奇安排的门上管事来报:“郎君,有位娘子来应募先生。”   宋奇顾不上再讲,请来梁玉:“有妇人应征,不知三姨要如何见她?”   梁玉道:“劳您给准备笔墨,再拿本《论语》来。”这本书是她唯一知道几句的经书,还是船上袁樵给讲的。   宋奇有心看她行事,一一照办了。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绸袄的妇人,绸面已有些褪色了,人还算精神。进来先见梁满仓,梁满仓道:“那个,啊,您就跟我家闺女说话吧。”说完又后悔,好像不大够像个有派头的老翁!   梁玉与妇人打个照面,问一声:“先生贵姓?怎么称呼?”   通了姓名,这是位姓李的妇人,夫家姓王,梁玉便请她先写几行字。梁玉自己认得最熟的是千字文,就写这个。写了一看,字迹还算工整,可是比起她见过的刘夫人的拜帖,袁樵的手书,又差了不少。   想了一下,梁玉又请她讲几句《论语》,也不如袁樵讲的透彻。梁玉有些失望,还是问了她的住处,请她回去听信。   如此几个,要么是字不好看,讲得也不好,要么是字还能看,讲得不行。宋奇笑道:“三姨要挑到什么时候呢?”   “要一个讲得能叫我听得眼睛发亮的人!字写得不好也没关系。”   宋奇抚掌大笑:“那下官便祝三姨得偿所愿。”   过了一个月,梁玉已经见过了七个妇人,没有一个能令她满意的。此时已是二月末,第八个妇人来了。   来人也与先前那些妇人差不多,三、四十岁的年纪,相貌很平凡,只能说长得端正,身上的衣服虽合体却也有些陈旧了,头上也只一根银簪挽发。但是举止从容,不见局促。   梁玉一眼就相中了她!   看到她。梁玉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兴奋,仿佛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我他娘的不是这号人啊!】梁玉觉得很奇怪,自己与这个妇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人家一看就是摇笔杆子的,自己是个抡菜刀的。这么个斯文的人,居然能叫自己觉得有趣,太奇怪了!   梁玉同样问她的姓名。   妇人道:“敝姓吕,双口吕。”   梁玉没有按照原来的套路让她写字,而是问:“吕娘子为什么来我家?”   吕娘子笑了:“我找‘铁笊篱’来的。”   一旁梁满仓不乐意了,还没说话,梁玉先认了:“我就是了。”梁满仓这才抢到话:“还不知道她有啥样本事哩!”   吕娘子问梁玉:“是小娘子聘的我吗?”   梁玉笑道:“是。”   “做得了主?”   “就这件事我能做主。”   “那就请出题吧。”   梁玉也不让她写字,只请她讲《论语》。   吕娘子念完第一章 ,开口便问:“小娘子知道孔子是什么样的人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想干什么?他的弟子又是什么样的人,拼命想做到这句话的,又是什么人,他们想要什么?”   梁玉从席上爬了起来,鞋也没穿,到吕娘子面前一拜:“您愿意做我的老师吗?”   宋奇心道:奇货可居说的就是这样吧?   扯着还要说话的梁满仓走了:“梁翁,我们为三姨准备束脩去吧。” 第26章 我想担事   梁满仓对这个找上门来的女先生不大满意!   出了门低声问宋奇:“这先生还没认下呢就这样说话, 真当了先生还不得上天啊?”   宋奇拖着他走了很远才说:“梁翁何妨冷眼旁观?”   梁满仓哼哼唧唧的,不大乐意。   现在不是学个裁缝都说“尽管打”的时候了,梁满仓对可以“尽管打”他家娃的人的名单,进行了调整。反正不好接受个上门找饭碗的人这么嚣张。“铁笊篱”是许人随便说的吗?好容易家里不提了,居然还有人跑上门来说!老梁家不要脸啊?闺女还打算花那么多钱供养她!   宋奇只笑笑, 劝他息怒,真个带他准备拜师的礼物和酒席。他对吕娘子观感一般, 在他眼里吕娘子不过是战国时四处游荡乞食的士一流的人物而已。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梁玉,三姨的反应太有意思了!梁满这老头瞎担心,三姨比吕娘子精明多了。   宋奇是皇帝派的,且相处以来很得梁满仓信任, 梁满仓认为宋奇一定有道理,也就暂且忍了,并不坚决反对。肉痛地来了库房,让管家记账:“三娘办拜师酒用的!”   宋奇调理次序之后, 梁玉就被叫“三娘”且不用管仓库了,搞得梁满仓很不放心。看着管家写完,他才走。记账的是王管家, 边写边想,这老翁真是没见过钱。   梁满仓不放心钱, 还不放心闺女,就怕闺女被吕娘子把钱给骗了, 时不时往两人说话的方向看。几重院墙隔着, 啥也看不到, 急得干搓手。宋奇只好说:“梁翁,三姨什么时候吃过亏?”   还真没有,太有说服力了,梁满仓安静了下来。   ~~~~~~   梁玉确实没吃亏。   定下吕娘子前她就想好了,她以后是要混京城的,京城水深,很不好混。不提男子,与她现在相仿的女子都比她起步早,人家打小就读书识字瞎讲究,她比人晚了十几年。照别人的步子来,是死也追不上的,只能照自己的步子来。循规蹈矩的先生还是先算了吧,那是天长日久的功夫,需要,但不急需。   她急需的是能帮她打开局面的人。   眼前这一个,不论有多少本事,单凭她开口说的这些话,就值得试一试。吕娘子说了这些话,说明她也有急切想做的事、想得到的东西,或者想报复的人。梁玉太明白了,她自己也是这样的处境,也有想达到的目的。这一条就非常重要,不然这头要生孩子了,那边还在找鞋,还说你别急,这就相处不下去了。   吕娘子不合用也就是白花点钱,这些钱买她刚才那几个问题也不算太亏!   心里的底线划下了,接下来做什么事就都有谱了。从吕娘子这么个模样的人说出那么样的话起,定下她做先生就不叫吃亏。   梁玉拜得干脆。   吕娘子也不拿乔,笑吟吟地俯身将梁玉扶起:“小娘子太客气啦,妾身孤苦无依,求个安身之所。”   梁玉心说,这人不一般,兴许教我遇到宝贝了!她这没有立时就答应我,又吊着我,是有话要说,而且说的一定是更重要要的话。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吕娘子坐下:“您请坐。”   使女上了茶果就悄悄退了下去。吕娘子只看了一眼,心道,这小娘子不点就透,我大概是找到宝贝了。越是这样就越得谨慎,挑明关节处是必须的,否则天赋好脾气好,选的路和自己不一样,岂不是南辕北辙、令人扼腕?梁玉是找老师,吕娘子可不是找学生,她要找自己的宿主、主君,就像那些失土的士人一样。   吕娘子也郑重了起来,她的腰拔得更直了,开口便是:“小娘子如今的处境很微妙,正在变局之中。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请先为小娘子剖析一二。”   梁玉听得极认真,此时脸现尴尬之色:“先生,您说的这个,前面我听懂了,后面也听清楚了,中间的,想是书里的话,我没听过。我只学过千字文,听了几句论语,旁的斯文的东西,我是一丁点儿也没学过的。”   吕娘子想了想,道:“这是《礼记》里的话,大意呢,是凡事要预先有个准备,不然就不会成功。”   梁玉点点头:“明白了,先生请讲。”   吕娘子调整了一下语言,续道:“知道自己的处境,才能做出对的准备。得认清自己。再有才华,再有志向,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就不可能施展。譬如前面是一条河,却以为是平地,踩进去就是没顶之灾。”   “先生说的是。我知道,我梁家是半道儿上车的。”   吕娘子微微一笑,跟明白人说话真好:“但是,这是机遇,是机会。”她就知道自己没选错人!真是太好了!   吕娘子缓缓地说出了下一句可能会被打出门去的话:“小娘子的处境,与梁家一样、又不一样。小娘子是梁家女,与梁家既是一体,又不是一体。混吃等死,相夫教子,父兄子侄都是依靠。想做点什么,从来都是孤苦无依,随时可能会被舍弃。”   说完,吕娘子紧张地盯着梁玉。她在赌,赌梁玉有自己的野心和抱负。要是梁玉被梁府捆死了,吕娘子也不打算留下来。   让吕娘子满意的是,梁玉沉默了,没有发怒,甚至没有反驳,她只是坐直了身体,听得更加认真了。虽然没有赞同,但是不反对就是一种态度。   吕娘子心下大定,接着说:“为什么这么说呢?是因为依附。小娘子是附在梁府上的,看似一体,但是梁府不是小娘子的,日后小娘子出嫁,依附夫家,也是一样。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小娘子会因为一直绕着府上父兄、未来夫儿的想法而迷失方向疲于奔命的。小娘子,从现在开始,要定下自己的调子。”   梁玉念着“疲于奔命”四个字,不期然就想到了梁满仓在对待萧府态度的转变上。她不大爱听说自己和家里不是一路人的话,但是想看看吕娘子还有什么本事,于是继续沉默了。【我只取她的可取之处。】   吕娘子越发有信心了,她已经看见了曙光。   前提已经达成了一致,下面要确定的就是目的了。她希望梁玉脑子清楚,又能总揽大局,她跟着拾遗补缺就行,那是搭了顺风船,这不是宝贝,是宝藏!退一步,脑子清楚,大局不大明白,肯听劝也行。要是连这个也做不到,那只好拆伙。   吕娘子道:“我一心想助人成一番事业,思来想去,唯有小娘子最能是我的贵人。斗胆揣测,小娘子想要的,无非是三条:一、梁氏能够立足京师,二、宫中两位安好,三、小娘子自己的前程。”   梁玉一笑:“我只想能活出个人样子来。”   【这是已经默认她与梁府并非完全一致,她并非盲从父兄。】吕娘子心里终于有底了:“其实对小娘子而言,第三条并不很难,以小娘子的资质,嫁出去就行了。第一条呢,只要不犯大错,东宫稳固,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但是,我刚才说了,小娘子与府上都在变局之中,事情还是会有变数的。”   吕娘子顿了一顿,道:“小娘子与府上的兴衰荣辱都系于太子,变数也因此而起。第一是杜皇后与她的家族,第二是凌贤妃,第三是圣人。这三个人都会让小娘子与府上求安宁而不得。”   梁玉挑了挑眉,没说话。   吕娘子道:“凌贤妃想为儿子求太子之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的威胁是眼睛看得见的。杜皇后反而是更大的威胁!她的母亲徐国夫人也是眼高于顶的名门之后,恐怕不会乐见有人分享外戚的荣耀的。杜皇后有礼法名份,更有势力,她才会是最大的敌人!与凌贤妃为敌,大家会帮梁氏的,被杜皇后针对,没人会觉得梁氏是受了委屈的。但是,杜皇后一旦被废,凌贤妃要是上位,她的儿子就是嫡子。梁氏还要保一保杜皇后呢。”   梁玉道:“那我该如何做?”   “分清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各人要什么,对各人而言最重要、最不能失去的又是什么。弄明白这些,我想小娘子自己就知道怎么做了。此外才是种种利害关系,我知道一些,会一一为小娘子梳理的。”   “圣人又怎么说?”   “圣人最稳,没有皇帝想废太子,除非他感受到了威胁,又或者觉得太子不堪大任。但是,一旦他感受到了不妥,又会是最果决的。”   “萧司空呢?”   “他?小娘子,他是大臣,圣人会盯着他的。他要是投了凌贤妃,反正是太子的福气了。”   想到一块儿了,梁玉高兴地说:“我该怎么做呢?”   “当然是做小娘子自己!说了这许多,都看透了,又能如何?小娘子,你又不是官员,能利用的只是外戚的身份。不妨纠结自己的势力。”   “咦?”   “您是有门籍的三姨啊!”吕娘子叹道,“能做多少事情!不止是为宫中令姐与宫外家人沟通消息。您完全可以引荐人才!眼睛不要往高门上攀,往五品以下的小官小吏里去找,以蹉跎二、三十年仍然有野心的为佳,找能干的、出身不高的、灵活权变的。又或者是还是白衣,但是有所求,有本事。但是,要拿捏得住,不管是令他畏惧,还是令他感激,只要拿捏得住,就往上荐。这样的人你找得多了,荐得多了,就是你的势力。办成别人办不成的事,你就是不可替代的,这是你自己的,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的。”   梁玉头一回知道有这样的事:“我也能推荐人做官?”她一听吕娘子说的这个“择贤”的标准,就明白此事于己大大的有益。这是将杜皇后、萧司空他们瞧不上的人给一窝扫了,是要找一群饿鬼,去抢他们的碗里抢食。   吕娘子笑了:“这是当然!这朝上的官儿,有一半是靠爹,一半是靠荐,剩下零零星星的才是名气大、考得好。谁不能荐人呢?纵不能直接荐,你给他做脸,助他扬名,就是恩人。他们做了官,有了势,你的名声也就传出去了,天下有才之士会趋之若骛的。小娘子,你是做不了君子的,既有外戚这个优势,为什么不用?我相信小娘子会做得很好。皇后和贤妃不可能共处,让她们闹吧,小娘子一旁养精蓄锐,相机而动。”   【这个好!】梁玉眼前豁然开朗,问道:“不知道我爹能不能这样干?”   吕娘子摇摇头:“令尊的眼界,恐怕还要磨炼。小娘子大概是天授了。”   梁玉将吕娘子的话从头捋了一遍,就是三步走:一、我是什么人,二、我有什么事,三、我得怎么办。   成!   不过还有一件事:“您这本事,给我一个毛丫头当先生,有点可惜了。我有什么能够为您做的吗?”   “我自己的恩怨,自己都能了。我只是不服,看到如许蠢如猪狗的东西都能在人前趾高气昂,我为何要忍气吞声?我想看看,我能做到什么样,我的本事能不能助人直上青云。我也想,试着指点江山。我想担事!”吕娘子目光灼灼,“小娘子,你自己立起来,可以干预国政,就是我想要的了。”   梁玉爬起来,再次拜倒,仰面问道:“先生这回不会再避开我了吧?”   吕娘子道:“只怕小娘子以后名声要不大好。”   “难道现在就好了吗?不是正牌子外戚的暴发户,一步登天的泼妇。”梁玉自我感觉还挺良好的。   吕娘子笑道:“你叫什么?”   “爹娘叫我玉,后来宋郎君说,在家里叫名儿谁都听着不大好,按次序都叫我三娘。”   吕娘子道:“好,三娘,咱们起来吧。”   梁玉起身,脸上透着喜悦,笑道:“吕师。”   吕娘子也很开心:“三娘。”   “还没问吕师家里还没有要照顾的人?一道接了来吧。”   “就我一个了。”吕娘子回答的时候透着一股轻松。   梁玉道:“那咱们接下来,是叫吕师能在这家里住得舒服些。宋郎君与我爹准备拜师酒了,但是,这府里还不能只有您一个先生,我先前见过七位,心里有些谱了,有一位温驯而不多言,字也好,书也背得顺。我想也聘她来,教我的侄女们。钱我来出,帖子还请吕师帮我写。”   有这样的人真是太省心了!吕娘子会心一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就是跟另一位女先生分工,她教梁玉,另一位教其他学生嘛。   ~~~~~~~~~~~~~~~~   梁满仓吩咐完了酒席,又与宋奇去厅里,恰遇到梁玉与吕娘子出来。梁玉很开心地说:“宋郎君辛苦了。阿爹,我与吕师去我那儿看看屋。还请吕师帮我写张帖儿,再请那天那位黄娘子来,她两个搭伙教书,连侄女儿们一起上学。吕师说,大侄女、二侄女也都不小了,咋能不学呢?”   梁满仓道:“就你们几个,要两个人教?你咋不上天?”   梁玉笑道:“吕师在咱家住,黄师家里还有婆母儿女要照看,不能住咱这儿,各有各的好处。”   梁满仓气哼哼地道:“行吧!快着些,还有正事儿呢。饭要凉了再热,费柴。”   宋奇拉了拉他的袖子,跟梁玉点个头道别。   梁玉邀吕娘子到了自己的院落里,指东厢给吕娘子看:“这是给您准备的,您看看,还缺什么。”   吕娘子一步没挪:“三娘,还是先写帖子吧。有了三娘,我最缺的就补上了,其余都是小节。”   到了梁玉布置好的书房,也就是西厢,吕娘子一看一整墙的书架堆满,文具都是全的,轻轻点头。梁玉等她看完了才说:“吕师,请。”亲自磨墨。   吕娘子也不推辞,坦然坐下,取了合适的纸,挥笔书就,写完之后边晒边说:“帖子也分几种,因事、因人而不同,譬如现在写的……”顺口便讲了。   梁玉都记下了,又请教:“另外还有六位娘子,叫她们在家等信儿的,不好叫人白跑一趟又空等几天。她们的住址我都记下了,想送她们每人一点礼物,帖子该怎么写呢?”   吕娘子遇到梁玉,只觉得比前面三十几年过得都舒畅,道:“那与这个帖子又差不多了,拜帖无非几种。不过这是拒人的,信要写得客气些。”   待写完了,梁玉派了奴婢随自己去正屋的西屋里搬财物。她的正房三间,当中是待客的地方,东屋里卧室,西屋就是极有梁满仓风格的……仓库。   不但取了给黄娘子的束脩,另几位的礼物也准备了。吕娘子看她挥洒起来毫不在意的样子,心道,这与她父亲可真不一样!可谓天授。   梁玉也是厉害,额外拿出一匹布来给王管家:“你帮我去请黄娘子来,这是给你的,你要好好的把人请到,得客客气气的。她是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别给她添麻烦。她有儿女、婆母,这回请酒,把他们也请了来,要好好的待。我再出两匹,给她家裁衣裳。再去这六个地方,给她们好好说话,不是她们不好,是咱家现在请不起这么多的人,耽误了她们的功夫,这是赔礼的。”   王管家在梁府就看得起一个人,就是梁玉,此时忙说:“三娘放心,小人一定办得妥妥的!三娘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事吗?小人出去一趟,顺路就给办了。”   “那你帮我一个忙,”梁玉笑眯眯的,“找个好裁缝,吕师也得裁新衣裳。”   王管家得令,飞快地招呼人去办。不多时,黄娘子母子三人也被请了来,黄娘子也是三十上下,有一儿一女,女孩子十岁上下,男孩子五、六岁的样子。一位老妇人,已是老态龙钟了,拄着拐。几人衣服都有些旧了,浆洗得干干净净,小孩子进来之后见了人,略有点怯。   梁玉抓了把糖给他们,他们看了黄娘子一眼,得到母亲首肯,谢了梁玉,才接过去。   一个吕娘子已经让梁满仓不大痛快了,再添一个要花钱的,梁满仓心里是不乐意的,他觉得这样浪费。梁玉出钱也是浪费,可是已经答应了,梁玉现在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按下去的女儿了。宋奇也劝他现在不用像以前那样节省了,派头也是钱堆出来的,他才勉强没有反对。只对梁玉道:“你挑的事,你来办。”   梁玉也不含糊,先请黄娘子的婆婆坐下。再对黄娘子道:“这位是吕师,与黄师一同教我与几个侄女。您可以不在我家里住。”又与黄娘子讲了每月的束脩,此外还管两顿饭,一季两身衣裳,笔墨都是梁玉出。   这些事情讲定,写了书契。梁府便开宴,女孩子们在男孩子之前摆了拜师酒。吃罢酒席,约定次日开课,梁玉又让王管事将黄娘子一家送回去,自己却与吕娘子相携回到西院去了。   ~~~~~~~~~~~   两个人都很兴奋!感觉人生翻开了新的篇章,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明朗。   梁玉笑道:“我以前只知道发誓活出个人样子来,人样子是什么样子,怎么整,还是看不清楚。有了吕师,就什么都明白了。您真是我的眼睛我的脑子。”   吕娘子也笑:“没有我,三娘终究会想明白的。”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那得再过多久?叫我四岁读书,跟现在读书,那是不一样的。”   两人手拉手,吕娘子将梁玉拽到了西屋:“先看看都有什么书,这么些书,怎么不读呢?我给三娘订个章程,拣要紧的都学了。”   进屋点了灯,吕娘子将架上的书翻到卷名上:“不错不错,不算少了。”   “宋郎君给置办的。圣人有赏赐的,都是我爹给收大库里去了。”   “只要内容没有错讹,纸张贵不贵重,从哪里来的,又有什么要紧?这样,我看你上午一天六经,一天《老子》,读完老子读《孙子》,下午就学些技艺。”   “什么孙子?”梁玉不知道人世间孙子还能当本书。宋奇办事的时候,也没想过拿《孙子》给梁玉装点书房。   吕娘子一听她的发音就知道她不懂:“唔,我看看,哦,你这儿没有,那得弄本《孙子》,那是本好书。”   原来是本书。梁玉有了自己的先生就可着劲儿的问:“那是什么?”   吕娘子略有些酒意,笑着背了几句:“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啊!是“变”啊!梁玉恨不能现在就抱着亲上两口!是的,萧度私会情人的事情,它是会变的,就看怎么用。“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他娘的!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   吕娘子看她这兴奋的劲儿,笑道:“怎么这么高兴的?”   梁玉开心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吕师真是我的宝贝!”   两人开心极了,梁玉简直不舍得放吕娘子离开,索性拉她同宿,两人又说了半宿的话。第二天早上起来,梁玉道:“吕师,我还有一事拜托。”   “三娘跟我客气什么呢?什么事?”   “请您再帮我写一张帖子,也许要请您帮我走一趟。去一个人家。”   “哦?哪里?”   “永兴坊,袁家。”   吕娘子手上一重,梳掉一绺头发:“哪个袁家?西乡房回京的那一家?” 第27章 吕师来历   【吕师必定与袁家有过什么。】梁玉看她这个样子就明白了, 也不点破,伸手拿过她的梳子,将上面的头发摘了下来:“是啊——缠着头发了——上京来的路上遇到的,帮了大忙了。”   吕娘子调整了表情:“哦,是袁府君家?他家倒是袁家少见的好人。”   “吕师知道?”   吕娘子点点头, 觉得自己太沉默了,解释道:“两扇朱门里关着的, 岂止是富贵呢?多的是营营苟苟不可告人,给人看的都是光鲜亮丽。可惜好人是活不长的。”   “嗯,听说是守孝回来投亲的,没想到……”   “老夫人的哥哥吧?那是该再好好谢一谢的。三娘顶好手书一封, 不要字多么好,意思一定要真诚,我来告诉你格式。”   “好。”   梁玉一直很感激路上能够遇到袁樵一家,否则她会对整个京城失去好评, 不知道要多久才会转变印象。认真地在信里解释了未能及时回信的原因,又写了自家近来的情况,并对老夫人进行了问候, 又问候了杨氏,最后才提到了袁樵。丝毫没提自己的雄心壮志。   写完之后又请吕娘子代为当面解释。   吕娘子道:“我明白怎么讲, 不过要明天再出门。今天须与黄娘子将课讲一讲。”   梁玉道:“好。”   “待与黄娘子事了,我想这样帮三娘学些东西。咱们课还是要上的, 上课之外, 我会为三娘讲一讲, 京城小娘子一天从起床到睡觉,都怎么做、吃什么、玩什么、用什么、见什么人,节怎么过、重要的日子怎么过,一一讲完。可能要花些功夫,到三娘进宫也未必能完,毕竟琐碎。慢慢来,这个不用急。”   “好。”   她还是挺放心吕娘子的,约吕娘子一同用饭。把吕娘子放到自己的位置上,自己往下挪一个位子。南氏是纵容女儿的,嫂子们伺候婆婆,侄女们的位次依次往下挪。   一餐无语,饭后黄娘子也来了,课开在西边小花厅后面的一座小堂里,与梁玉的院子隔了两道墙。众女坐定,吕娘子先让黄娘子讲课。黄娘子先问几人进度,得知梁玉已经学会了千字文,而侄女们进度各有快变之后,也没有犹豫。又让几人写字。接着便定了计划,她先给梁玉讲几句诗经,让梁玉先背着。   梁玉道:“背下了。”   黄娘子大为惊讶:“背下了?”   诗经第一篇,梁玉背得极顺当。黄娘子恨不得现在就趴在梁玉的桌子上给她接着讲。但是不行,她是所有小娘子的老师,她得接着给她们讲千字文。   千字文背诵不算难,梁玉的几个侄女也不算笨,但是学得是断断续续的。路上学到一半儿,到京城学礼仪了,年前学了半月,过年了。过完年,又学礼仪。全打了岔,便有遗忘疏漏。   年长的比年幼的在背诵方面还要慢些,年幼的上手快,忘得也快。这让黄娘子不得不决定:“诸位小娘子,还是从头学吧。不要学得多么快,但要记得牢!”又讲了几句千字文,再让这些小娘子描红,一字一字的练。然后再看梁玉。   黄娘子也有那么一点竞争的心思的,梁府虽然是暴发户,但是待遇好,也尊敬她,她也不想被吕娘子比了下去。   吕娘子却是不会让梁玉失望的,她静静看着黄娘子讲诗经。等黄娘子讲完,她也不急着发言。等黄娘子讲《关睢》的“后妃之德”,直到黄娘子讲完,梁玉听完,她始终不发一言。   黄娘子自觉讲完了,也不好意思,她觉得自己抢了个先,叫吕娘子不大好发挥。脸上微红,便让吕娘子。吕娘子也不恼,风轻云淡地道:“小娘子们坐得久啦,都疏散疏散,歇息片刻再讲也不迟。”又邀黄娘子一道喝茶,与梁玉不很熟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昨晚才被亲过。   两个娘子一道聊天,你家里几口人,我有什么遭遇,说得颇为投契。片刻之后,再度开课,吕娘子就开始讲《论语》了,这也是正经的经书,黄娘子也认真的听。吕娘子所讲却与她讲的不大一样,更细致,也更幽深。听到最后,黄娘子自己也听住了,梁玉还没说话,黄娘子先问了:“我辈不当见贤思齐吗?如阿吕所言,我辈不必如圣人般好学?”   《论语》第一,学而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是读书人的标准,认为学习是快乐的。老师教学生,是将学习当做快乐。当然,梁玉本是这样想的,但是吕娘子却说:“这是圣人所好,你们不必如此。”   黄娘子不同意了。   吕娘子道:“欢喜是发自内心的,不是强行逼着人说‘我快乐’,否则便说人没出息、心地不好。那是逼人说谎。将一个没出息的人,变得不但无能而且道德败坏,虚伪可憎。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喜欢一件事而知道它是对的、有益的,而肯去做,是克制自己、克服自己的惰性,才更值得佩服。所谓克己复礼,正是如此。人生哪有那么多舒服的事?不过是获益能令人接受辛苦,觉得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罢了。”【1】   两人不停的争辩,梁玉听得津津有味,心道,【这两位不是一路人,不是她们能力有高下,而是两人的“道”冰炭不相容。可惜黄娘子只当是自己学艺不精。】   果然,黄娘子不停地请教。梁玉的侄女们初时也听得有趣,尤其吕娘子说得清楚,但是说到后面引经据典的时候,她们听得一片茫然。梁玉也听不懂这些典故,但是她记性好,硬是跟上了,打算等晚上再问吕先生。   到得最后,黄娘子被吕娘子辩倒,佩服地道:“我还是没有想明白,不过您说的是真有道理。”   如此数次,黄娘子自动退了一步,专心教梁玉的几个侄女去,而将梁玉留给吕娘子,且很不好意思的说:“三娘不是我能教得了的,耽误了三娘,我心里也会不安的。全该交给吕娘子。”又为吕娘子向梁玉说了不少好话。   待侄女们向父母说了黄娘子都向吕娘子请教,而自己跟不上吕娘子讲的,宁愿先跟黄娘子打个基础,全家也就默认了这种安排,梁家从此分了个快慢班。黄娘子自己明白,她是佩服吕娘子的,但是同行是冤家,争不过也是真的。不耽误自己养家糊口,也不受气,吕娘子能飞就飞,她自己能养大两个孩子,给婆母送终,也就得了。倒也相安无事。   吕娘子便照自己的想法,教给梁玉的又与黄娘子教学生不一样。   且说吕娘子先折了黄娘子一场,次日一早,黄娘子再来,吕娘子便说自己要回旧日住处拿些东西。黄娘子昨日听她所言,如醉如痴,很是佩服。今日听到轮岗,忙说:“阿吕尽管去,我只担心一个人教不好,还请快些回来。”   吕娘子笑道:“何必妄自菲薄?阿黄本事尽有的,否则何至于被选中呢?只管放开了讲。”   黄娘子想了想,千字文她会教,这个《论语》真是讲不过,就给梁玉派了临帖的任务。梁府浅薄人家,也没什么好帖子,黄娘子又觉得可惜:“小娘子这字是很有些味道的,看来是有些天份的,该临些名家法帖才是。要是府上贫寒也就罢了,府上既有这般富贵,也该准备起来才是。”   梁玉笑道:“这才抖起来几天呢?慢慢攒呗。我先学着。”她手上只有一些袁樵当时写的字,不好在新先生面前拿出来。就凑合着先划拉字儿,一面等吕娘子回来。   ~~~~~~~~~~~~   却说吕娘子出了梁府,先奔到袁府去,进门投帖。   帖子进去,人旋即被请进门,刘氏正在家里。听说来了帖子,先将人唤了进来,问道:“你便是梁府的先生?”   吕娘子连说不敢,刘夫人将她打量了一阵,缓缓地道:“事情我都知道啦,难为小娘子还记着我们。请回告小娘子,我心里有数,请她勿念。如今她也是身不由己,还是好好学礼,好好读书为要。”   吕娘子恭恭敬敬地答应了,刘夫人又更缓慢地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吕娘子道:“妾面相毫无特色,恐怕是人有相似。”   刘夫人摇摇头:“老啦,记性不好啦。”显得有些疲倦,命杨氏代送客。   吕娘子恭谨地垂手低头,轻声说:“不敢劳动的。信已送到,不知夫人还有只言片纸传回否?”   刘夫人想了想,说:“该说的时候,我会说的。”刘家快到京师了,等见了面,商量好了,再看要不要跟梁家通气吧。   吕娘子又一礼,告辞而去。   杨氏亲自送她送到檐下,又命侍女将她送出,回来急急地道:“阿家,我瞧着这个人,倒好像是那一年那场官司……”   “不就是十二郎那个不争气的东西留下的那个女儿吗?这父亲做的,真是荒唐,他可真是个混蛋。唔,梁家虽然是浅薄人家,家里那小娘子倒不会亏待人,在那小娘子身边,这孩子也算有个着落啦。”   “是。咦?”杨氏一挑眉,瞪向屏风,一只半掩在青色袖子里的手,露出四指抓在屏风边上。听到这一声,又缩了回去,动作悄无声息,轻而快,像一只才探出前爪就受了惊的猫咪。   杨氏啐了一口:“没出息。”   刘氏轻轻地笑了一声。屏风后没出息的人面红耳赤,提起衣摆、踮起脚尖,猫一样又退了出去。果然是没出息极了。   却说吕娘子不知刘氏与杨氏已经认出了她,出了袁府也不回梁府,对梁府车夫道:“有劳,咱们先出趟城。”   车夫问道:“先生要去哪里?”   吕娘子不及回答,袁府大门旁的小门悄悄开了道缝儿,一个青衫的少年匆匆跑了出来。少年跑得很快,左手抱着一卷物事,右手按着跑歪了的幞头,转眼到了车边:“这位阿姐,且住。”   吕娘子撩开车帘的一角:“小郎君何事?”少年的脸庞带着红晕,眉眼间的柔和略有些故人的影子。   袁樵憋了一阵,将手里的东西往车窗里一塞:“这个,一点写的字,学字还是要临帖的。”他家的名人法帖极多,然而都是有数的,他不好叫祖母和母亲知道自己拿来送梁玉的。还“想要做个人”的袁樵,拿出自己写得比较得意的临帖,送给她先照着写。   在吕娘子的目光下,他又憋了点解释:“是我家里当过府上小娘子先生的人送小娘子的。他们府上几个小娘子,是送辈份最高的那个。当过先生的,就不能撒手不管了。”   吕娘子几乎要笑出声来,心道,要是你,倒也有意思。笑道:“妾知道了,小郎君快些回去吧。”   袁樵匆匆跑了回去,临叫人关门,还探头又看了一眼车。惹得吕娘子又想笑了,妙极了,那么好讲个门户的袁家,出了这么一个……有意思,有意思。不过还得看三娘的意思,我瞧她没这个心思。   翻了翻帖子,吕娘子点头:“他在这上头倒下过功夫了。”收好了帖子便不再理会,向车夫报了个准确的地址,先去了城郊一处小庵里。她先前寄居在此,且不急着搬取行李,且找尼姑去,赠了些金帛,央她们将房间保留,定时洒扫。看到她出手阔绰,老尼笑道:“娘子这是找着归宿了?”   吕娘子也笑:“好归宿。”   “大喜大喜。”   “同喜,同喜。”吕娘子说完,又向老尼讨了几本经书,老尼也痛快地答应了。   出了尼庵,却又转到另一处道观里,也不算大,同样是讨了几本道藏。吕娘子这才满意地回到梁府,算算时间,将将赶上午饭。   ~~~~~~~~~~~~   梁府吃饭的时候还是分席,也还是全家一起吃,没有什么男女不能一屋吃饭的意思。午饭的时候,梁玉又往下挪了一个位子,让黄娘子再往上坐。吕、黄二人用饭的时候,初时觉得不适,随后大悟——这家的男人们样子不大对。   虽然是土包子出身,经过宋奇一个月的努力,梁家上下已经很有点样子了,以致于拜师酒、早饭的时候,吕、黄二人都没觉得他们很粗鲁。此时却又不同,从梁满仓往下,恨不得躺倒了吃。   南氏提起筷子又慢慢放下了:“你们这是咋的哩?”   梁满仓道:“学骑马哩!真是老了!咱现在这身份,还能再骑驴啊?”   “那他们哩?”   “就说!”梁满仓不满地道,“我老了,你们也老了吗?没用的东西!”   儿孙们不敢吭声,梁玉却又有了心思——她也想学骑马!她算了一下眼下要学的,感觉没什么很难的,骑个马,活动活动筋骨正好。在老家的时候四下野,到了县城也不是关在屋里。到了京城反而不能出门,这是憋屈的,她爱动,不大受得住这门静。   要在往常,她就自己说出来了。现在她有了吕娘子,打算听一听吕娘子的意见再说。梁满仓骂了儿孙几句没用,又夸宋奇想得周到:“先前也想哩,骑着高头大马多威风,就是不敢说。多亏宋郎想到了,又拿了马来。你们要是有宋郎一半儿能干,我死了也能闭眼了。”   梁玉心说,多新鲜呐,宋郎君是什么人呢?圣人面前挂上号了的,咱家这些呢?认个字都满地打滚得菜刀逼着。拿什么跟人比呢?   插言道:“阿爹,他们也得读书了吧?咱家现在也请得起他们的先生了,何必去别人家里蹭前擦后讨饭哩?”   “你再胡吣!”梁满仓不乐意了,他的心里,萧司空还是很厉害的。   吕娘子看了梁玉一眼,梁玉捧起了碗:“那你问宋郎君。”   “我后半晌就问!”   父女俩隔空呛完声,再没人敢说话,一顿饭吃完,南氏要歇晌,扶着侍女起身后说:“两位先生啊,咱家后半晌还有件事儿。给她大姐娘儿俩做身衣裳,叫她们一块儿来帮忙,也是份儿心。”   黄、吕二人都道:“我们明白,要是有用到我们的地方,只管吩咐。”   “那敢情好。”南氏满意地离开了。   黄、吕二人就往吕娘子房里去歇晌,黄娘子看到陈设便说:“这府里待人倒是实在。”   吕娘子笑道:“我与你不一样,我不拿束脩,就赚这衣食住行。”   黄娘子道:“这哪儿成呢?你日后怎么办呢?”   吕娘子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黄娘子心道,人与人还真是不一样。   吕娘子却又不睡,去与梁玉说话。梁玉从来不歇晌,正在西厢练字。吕娘子推门而入,笑问:“还在用功?”   梁玉抬头一笑:“嗯呢!小先生的字真好看!”   “小先生?”   “嗯,来的时候,就是袁家那位小先生讲的课,他的字真好。”   吕娘子中肯地道:“是不错,有些名家风范,却又还有些稚嫩,他再写个五年十年,才算有成。”   “那到时候再说,给我现在使,够了。”   吕娘子试探地问:“那位小先生如何?”   梁玉想了想道:“都是讲《论语》,他讲的比黄师更精深,但是不如吕师别出心裁。还有点胆小。太斯文了,就放不开,我家那群活猴,他不大镇得住。”   吕娘子心说,完了,你这还没开窍,那小子白想了。   当下不再提袁樵,问道:“要往宫里送什么针线呢?”   梁玉道:“上回皇后召我进宫,见到了圣人,问我要什么,我就说,量个尺寸。”   吕娘子喜道:“这个好。”   “吕师,我也想学骑马,你看怎么说合适?搁头先我就跟我爹直说了,不过现在一是家里有正事,二是,我不知道总这么冒头好不好。”   吕娘子道:“学当然是要学的,京城会骑马的娘子多得是。就是略缓一下,叫令尊知道京师的风俗,再提就容易得多了。”   “好,明白了。”   梁玉练了一中午的字,吕娘子看她坐得住也很欢喜,提醒道:“还要再坐一下午的,起来走走吧。等做好了衣裳,下午我教你投壶。”   “那敢情好!动手的人多,衣裳也不难做。咱们的针线怎么跟宫里的比?我留意看了,不好比的,就做个单色的袍子,再身贴身的衣裳、鞋袜,就齐了。”   等南氏起床了,一行人到南氏正房里分派任务。南氏道:“三娘学过裁缝,又知道尺寸,裁交给她。老大、老二家的,两双鞋底交给你们纳……”人人都有活计。   南氏不放心,又问黄、吕二人,京城流行的款式。两人都说,比精致豪华是比不过宫里的,不若就简朴一些。南氏才断了做花样的心思,只亲自给女儿绣了个锦囊,上头一枝开着大莲蓬的大荷花,针脚有些大。南氏不好意思地道:“上了年纪啦,不行啦。”   人多好干活,数日之后,两身衣裳就得了,姑娘们也正式开始了下午的功课。   梁玉此时才知道,学这些东西不是花钱,是烧钱。学琴得有琴吧?学棋得有棋吧?乐器非止一种,梁玉姪女的人数得两只手去数,每人一样是个什么数?亏得宋奇考虑到了,京城富贵人家好养家乐,乐班还没进来,东西先置办了一些,可以先拿来用。   梁玉趁机带着吕娘子去往仓库里转了一圈,请吕娘子把需要学的都翻出来。进了仓库算是开了眼了,好多东西她都不认识,吕娘子就一一给她指了出来,一边教她认东西,顺手示范一二。   对此宋奇是乐见其成的,梁玉这边做了,就省得他再操这么一份心。即使梁玉不做,他也是会提醒一下的。他赞同梁玉的做法,就说服梁满仓不去反对。梁玉与吕娘子带着他准备的诸般器物大胜而归,吕娘子赞道:“这是个能人,可惜已入了圣人的眼,你捞不着了。不过不妨敬着些,这样的人,不会甘于久居人下的。”   梁玉想了一想,问道:“萧司空老了,这我知道,难道别的人没有是他对手的?”   吕娘子道:“那也要看他们能不能入圣人的眼啊。”   “也对。”又想到一块儿了,圣人是关键。梁玉自从遇到吕娘子就觉得很开心。   她二人为宋奇省了不少事。腾出这只手去,宋奇又做了几件事。一是回答梁满仓,还是自家上学为好,他会代为寻找合适的先生;二是给梁家找了三个文书,代为收发文件,每天念邸报,帮忙写人情帖子,再帮梁家写奏本。后两样如今没什么业务,文书的任务就是每天轮流给梁满仓念报;三是将京师的概况梳理出来,何处贵、何处贱、何处富、何处贫、何处多女伎年轻郎君不要轻易过去;四是将梁家的街坊邻居的情况也给理了出来。   将后两样抄了副本,亲自交给了梁玉:“想必这两样东西三姨用得着,还有一样,令尊书房会有邸报,三姨多看看。”说完平静地离开了。   就在宋奇给梁玉副本之后七天,梁婕妤正式行礼的日子,到了。   检阅成果的日子,也到了。   梁玉非常遗憾——可惜不能带吕师同往。 第28章 迷之手气   梁家全家进宫这还是第二回 , 第一回什么味儿都还没品出来就出来了。这一回不但是出席梁婕妤正式册作婕妤的典礼,还能在宫里待一整天,又捧着给梁婕妤和太子新做的衣裳鞋袜,全家都很紧张。   梁满仓亲自检查了马和马具,又把要进宫的儿孙们从头检查了一回。女眷们更麻烦, 天不亮就得起来梳妆打扮了。宋奇今天就钉在梁家了,将他们送进宫里还不算完事, 按照皇帝的指示,他还得跟着回来,把梁家一些扫尾的事情收拾完才算完,约摸还得过个小半月。   忙碌的成果是显著的。梁府男丁们一个个都似模似样, 还能看出风吹日晒的痕迹,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已没有了那么多的局促感,官话的口音也轻了许多。   其时已是春末夏初,梁满仓站在院里, 嘀咕着:“女人家就是麻烦,咋还不出来哩?”   女人打扮起来的麻烦劲是梁满仓这样的老年男人永远无法理解的。   梁玉起得早,梳洗打扮也利落。吕娘子没有资格入宫, 却也很忙碌。她将梁玉上下打量,评估道:“发式、妆容都要换!”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吕娘子给梁玉薄施了粉黛,重画了眉毛, 又配着衣裳梳了个单髻, 插了一排三支簪头花朵儿径寸的金簪, 剪了一朵开得正盛的花往发髻另一边簪住。最后才满意地道:“这样就好啦。”   梁玉对镜一照,嫣然一笑:“果然比我原来的妆好看些,我真是白跟吕师学了一个月。”   吕娘子摇摇头:“一个月能有这样,三娘已是天赋极高了,京师的小娘子们懂事起就耳濡目染,三娘小时候可没有脂粉吧?”   “落地三个月,这儿,”梁玉指着眉心,“叫我娘拿筷子蘸胭脂点过哩。”   逗得吕娘子一笑,小指头蘸了点胭脂,也给她眉间点了一下。又说:“今天是婕妤的好日子,圣人不想看到有人闹事,所以正经行礼都是能过得去的。如果有事,多半会出在典礼之后。婕妤能忍,也就过去了。”   梁玉想了想,道:“我明白了。先看。”   “世上从来不乏见风使舵的人,只要圣眷还在,就不须三娘自己做得过份。”   “明白,分寸。”   两人聊完,吕娘子送梁玉去南氏那里。南氏的正房里,几房儿媳、长大些的孙女已经都在了。梁玉才转进院子里,已经有婢女打起珠帘:“三娘到了。”   杂玉珠子串的帘子发出脆响,梁玉与吕娘子一先一后进了屋里,满室为之一亮:“好好,就该这样。”南氏对梁玉招招手:“我瞅瞅,我闺女打扮起来可真俊呐。”梁玉往嫂子、侄女一看,这两个月也不是白过的,都有些模样了,只是嫂子们肤色仍微黑,侄女们的妆容大概是婢女给画的,也不如吕娘子的手艺。   南氏想了想说:“她们眉毛不如你的好看,洗了重画,快点!!!都得给金做脸!”   很好。兵慌马乱!   洗脸,整张脸都重新画了。   梁满仓在外面等得开始骂娘,骂得儿子们抬不起头来。   终于,南氏被女儿、儿媳扶着出来,梁满仓忍了忍,忍住了,没骂,低声说:“叫我们好等!走吧。”   宋奇得陪着梁满仓他们进宫。虽然是太子的母亲,毕竟是个婕妤不是皇后,这宴会的规模就不大,也没有预备接待朝官。   且女眷进后宫,宋奇也盯不住。他便将目光放到了梁玉身处,顾不得称赞梁玉今天这打扮,先弯下腰去跟梁玉交代事情:“三姨,入宫之后多留神,尤其是贤妃。事急,可向淑妃求助。”   “淑妃娘娘我知道,可是贤妃?”   宋奇低声道:“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1】   梁玉顿悟:“明白了。”   宋奇又说:“许是下官多疑了,不过今天是婕妤的好日子,小心总是不嫌多的。”   梁玉笑道:“这些日子以来,您哪件事情没说对过呢?”   两人几句话说过,梁满仓已爬上了马,南氏也该登车了,宋奇退后一步,目送梁玉与南氏同乘一车,他自己也翻身上马,在前与梁满仓并骑,边为梁满仓作最后的提醒。   ~~~~~~~~~~~~   宫门前,已有人在等候迎接。梁玉虽有门籍,但是要陪伴母亲,还是跟大家一起走了一道手续,等核对完了,才又男一起、女一起,分了两拨。梁家男人由宋奇陪着,去两仪殿先见皇帝和太子,宋奇在宫里也有几个熟人,告诉他:“萧司空、杜尚书、赵侍中都在两仪殿。”   梁满仓经过宋奇的特训,现在知道了杜尚书是杜皇后的父亲,赵侍中是杜皇后的舅舅,不由紧张地问:“宋、宋郎,现在咋办?”   宋奇笑道:“有圣人与东宫在,梁翁有何惧哉?且随我来。”说完,与梁玉交换了一个眼色。   梁玉微微屈膝:“有劳。”目送宋奇等人走了,才迎上接她们的人。   还是个熟人,李吉。   这回李吉就不再是鼻孔朝天说“铁笊篱 ”的样子了,而是躬着身,小心地问候南氏与梁玉,口必称:“三姨。”   “三姨好,这是君华,上回三姨也见过的,如今我们俩都在延嘉殿里伺候婕妤的。”   梁玉笑道:“辛苦你们啦。上回说给姐姐和殿下做的衣裳也做好了,您看怎么着?有没有什么忌讳?”   “三姨哪里话?圣人都许了的,哪有什么忌讳了?三姨这边请,”李吉躬着弓,虽然介绍了君华,他还是抢着话,“不过告诉三姨一声,今天人多,不如先给婕妤过过目,派个人收了。”   “我就知道您仔细。”   李吉连说不敢,梁玉已经在给南氏介绍他了。南氏道:“我记得哩,上回皇后娘娘派到咱家的,那会儿咱还没搬家哩。”   李吉一面想要这点“旧谊”一面又怕梁家怪他当初无礼,一颗心左右摇摆,出了一脑袋的汗。   他留在了延嘉殿,但是昭阳殿又要他做耳目,这不是他想要的。在他的心里,是极想洗掉昭阳殿的印记,上延嘉殿的船的。但是梁婕妤她不顶事呀!梁婕妤不笨,真不笨,可你要她争,她真争不起来。她一不争,李吉就还得跟昭阳殿混,那不是白跟太子靠这么近了吗?!   跟昭阳殿有什么好呀?他不是最有脸的宦官,徐国夫人还挺难伺候的。要是叫他去刺探个寻常妃子,他也就干了,梁婕妤儿子是太子!哪有儿子不向着亲娘向着母老虎的?没这道理呀!再跟昭阳殿一条船,不是等死吗?   他就将主意打到了梁婕妤娘家身上,一眼扫过去,老的老、小的小、土的土、笨的笨!得,就还三姨吧!梁家现在用得着他呀!他在宫里!   有了这门心思,李吉就卖力给梁玉讲起了宫里的情况。延嘉殿有多少人,谁是皇后派的,谁是贤妃派的,梁婕妤带来的又是谁。这回梁婕妤拜婕妤,又有什么人来观礼,点明了有萧司空的妻子晋国大长公主,还提到了凌贤妃的妹妹凌珍珍,她在前不久被梁贤妃以陪伴、襄助为名叫进宫来,又有李淑妃,这次也带着儿媳妇、孙女儿,都在延嘉殿坐了有一会儿了。   梁玉一一记下了,一个婕妤能有这个排场,不算差了,尤其是晋国大长公主,她能来是真给梁婕妤面子。不过梁玉最关心的还是李淑妃:“淑妃娘娘可是那一位的母亲?”   李吉小心地说:“是。”   南氏便说:“好人呐!”   李吉笑道:“是呢,对咱们婕妤也挺和气。您老见着她就知道了,顶好说话的一个人。”才怪!那是徐国夫人全宫里唯一没能惹的人,可惜,儿子死得太早。   说话间,梁玉看到了昭阳殿,问道:“不用先见皇后娘娘吗?”   李吉道:“咱先观礼,婕妤还得来拜皇后娘娘呢,到时候跟着一起来就是了。今天圣人也在,不会被挑礼的。咱延嘉殿后面三姨还没看过吧?好大一株合欢树,又叫连理枝。”   梁玉道:“那咱有眼福了。”李吉霸着说话,君华也不插言,小宦官小宫女更说不上话,梁玉也不硬拉着他们说话。李吉又说:“咱们先从那边绕过去,直接见婕妤,前面堵着好些人,麻烦。”   不从正门走?梁玉愣了一下。   李吉陪着小心:“大长公主也在呢,您在那儿一耽搁,先见婕妤嘱咐话的机会就少啦。”   梁玉看了他一眼,想了一想:“听你的。”   到了延嘉殿,梁婕妤已经穿好了大礼服,脸上也上了妆,比上回看起来年轻了不少,眼睛里也透着喜气。   李吉上来回了话:“婕妤,老夫人和三姨她们来啦。”   梁婕妤与南氏等先抱头痛哭一回,宫女们赶紧来劝:“且收泪,妆要花了!”母女俩被分开了,又补妆,南氏想起来衣裳,叫拿给梁婕妤,梁婕妤就叫:“君华,仔细收起来,我回来穿。”   君华默默地收了衣裳。   梁婕妤有千言万语,最后只说出一句:“都会好的。”梁玉瞪了她一眼,想问她过得好不好。梁婕妤回了她一个眼色,示意以后再说。   李吉又凑了上来:“婕妤,老夫人、三姨还没见过大长公主她们。”梁婕妤惊得跳了起来:“快!快!快!”   于是再见前来观礼的人。晋国大长公主便是萧司空的妻子,五十来岁的人,保养得仿佛四十 许,精神也不坏,这是最有脸面的人,接着是皇帝的姐妹们、又有皇帝的女儿们等等。与大长公主对坐榻上的是一个衣衫素净的妇人,梁玉猜这就是李淑妃。   凌贤妃在另一边,身后一个漂亮的小娘子,梁玉还依稀记得她的长相——凌珍珍。凌贤妃正与旁边一位宫装妇人说话,李吉悄声告诉梁玉:“三姨,这是圣人的妹妹,乐阳公主。”   看到梁婕妤来了,凌贤妃笑着起身:“主人家来了。哎哟,这是谁呀?不是咱们三姨么?你们怎么偷偷来了,我们都不知道的。”   晋国大长公主慢悠悠地起身:“延嘉殿的事,为什么要你知道?”   这就呛上了?梁玉原本听凌贤妃说话就不大舒服,不料不用自己呛,最厉害的一个代为出头了,也就乐得装傻。心道,宋奇真是奇人!叫他猜着了!   扶着南氏拜见了大长公主为首的一众公主,李淑妃为首的一众宫妃,人也就算见得差不多了。诸公主、宫妃也将梁家女眷看了个遍,都在心里说,这家灵气都在这个闺女身上了。心里怎么想的,脸上都没带出来。南氏等人的本事就没这么高,大多带着点茫然。   这一室的珠光宝气,锦衣霓裳,公主们还都有血缘关系,还都上着流行的妆,南氏有点分不清她们谁是谁了。   梁玉记性倒好,也只能提醒南氏一人,是以梁大嫂往下,干脆都闭嘴了。宋奇教过:“可说可不说,不说。”   梁婕妤眼前只有一个妹妹的时候,还能叫妹妹躲在自己身后,自己挺身而出去挨打。现在一大家子在这里,且不是挨打,她就照顾不过来。凌贤妃和大长公主对着呛,她才张了个口,两人已经呛完了。沉默得太久的人,让她说话她都很难与别人顺畅的沟通,哪怕她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梁婕妤看着妹妹,干着急,只恨自己蜷得太久不会伸展了。梁玉一面帮南氏跟晋国大长公主交流,一面往仁孝太子遗孤那里看了两眼。小姑娘四、五岁的样子,有一双沉静的眼睛。前太子妃也不奢华,与李淑妃婆媳两个只是静静坐着,偶尔才说一两句话。小姑娘索性就一言不发了。   衣食不缺,大概是缺点母亲祖母以外的关爱。人情冷暖,梁玉太明白了。   说不几句话,仪式开始了。   礼毕,去昭阳殿拜见帝后。   ~~~~~~~~~~~~~~~~   到了昭阳殿,凌贤妃原打着看徐国夫人发疯的主意,没想到徐国夫人虽然脸上没多少笑影,却也说了几句恭贺的场面话,还不是冷嘲热讽,而是正正经经的!   真是见了鬼了!徐国夫人鬼上身了吗?凌贤妃不可思议地想。   徐国夫人根本没看她,只对南氏道:“做父母的,看到儿女有着落才是真的安心。不过今天婕妤父亲不能亲见,他们会有东宫的人招待,你多看看,回去讲给他听,也是一样的。”   天爷!徐国夫人疯了!   所有人都惊了!   桓琚父子俩是只要今天这场面过得去,就不会计较徐国夫人是疯了还是傻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梁玉看着徐国夫人,心说,就怕你是来不及了。   桓琚也不肯信徐国夫人是改好了,他很疑心这是徐国夫人的缓兵之计,恐怕是有人提醒了她。没用的,此事不在徐国夫人一个人,而在于她和她、杜皇后身边的一群人,想压制皇帝的权威。这是不可以的。   桓琚不动声色,问候了大长公主,再问南氏几句,抽空还问梁玉:“三姨近来读书了吗?”   梁玉笑道:“才读,明明学了一些了,越学越觉得自己懂得少,真是奇了怪了。”   桓琚大笑。   “真的,以前我敢跟他们说,谁不好好学,学不会,我打谁。现在不敢说了,总想,我自己是不是学会了呢?真是……这事一定有古怪!”   桓琚笑得更大声了。凌贤妃看了一眼太子。   太子谁都没看,低着头就站在父亲的阴影里,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梁玉却知道,这角度,刚好能让太子看到他的侄女。   行,我知道了。   拜完帝后,徐国夫人先说:“昭阳殿的礼毕了,今天是婕妤的事,该让婕妤回延嘉殿主持。”竟抢在了凌贤妃的前面表达了善意,还挺到位的。凌贤妃更懵了:昭阳殿认命了?!   杜皇后居然也应和:“圣人,我们同去,如何?”   一群人热热闹闹又都去了延嘉殿。   梁婕妤战战兢兢,亏得帝后没有一个挑理的,客人们也都不在意。宴罢,帝后二人还没走,还要做足样子,要一起玩。凌贤妃这时才又打起精神来,她倒是想满场飞,可是晋国大长公主来了,此人一向看她不顺眼,李淑妃也来了,明摆着是来保梁婕妤的。行吧,凌贤妃想,那你们闹吧。我不信梁家丫头出风头,徐国夫人还能忍下去。   徐国夫人真个忍了。   虽然还是不怎么笑,还端着长辈的谱儿。却不但没有为难梁婕妤,看梁婕妤实在不是个能主持热闹场面的人——饮宴招歌舞还好,玩耍梁婕妤就不在行——徐国夫人就说梁玉和凌珍珍两个:“你们姑娘家正在玩的年纪,坐着多么的无趣?看看投壶、弹棋、双棋,再不行抹牌,哪样不能玩呢?”   梁玉心道,您要是仨月前这样,我把您跟我亲娘一样的孝敬,现在……只怕你亲女婿都不信你是真的改了。   脸上还是笑着,起身听了,答道:“正琢磨着先玩什么好呢。”   桓琚有心做脸,梁婕妤是实在扶不上墙,她自己也死活不肯上去。有徐国夫人这个茬儿,桓琚也只能接了说梁玉:“不用琢磨,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挨个儿来也成。你是姑姑,你不玩,你侄女们怎么好抢在你前面玩呢?跟她们玩吧,下注去!钱没带够我给你。”   梁玉还是笑嘻嘻地:“那我就不客气啦,赢了的咱们对半儿分。”   桓琚的妹妹乐阳公主好奇道:“你就这么拿得准一定能赢?”   梁玉笑道:“我才学这个,听说新手的手气都旺。”   桓琚也来了兴趣:“那便来!输了我可是不饶的,谁都不许让她。罢了,投壶吧,我坐庄。不比谁投得更好,只看投中投不中。投不中就算是输。就看手气!下注,都拿金钱来!”   “行!”梁玉话是这么讲,可她手里没有“金钱”。所谓金钱,与市面上使的铜钱的区别就是,它是黄金铸造的,且不在市面流通,是宫里铸造的用来赏赐、玩耍的。   桓琚道:“你钱呢?”   晋国大长公主道:“做了皇帝的人,出息。不是说你出的吗?”桓琚连声说:“我出我出。”   开局。乐阳公主对梁玉。   梁玉的投壶是才练的,吕娘子打进了梁府,除了读书,就教她吃喝玩乐,勤俭节约是没有的,腐化享乐是培养的。宋奇也跟着惯纵,有求必应。立志把个早起劈柴烧火的小学徒,养成个五毒俱全的大奇葩。吕娘子还称赞:“你这天份,别人求也求不来!”   投壶的壶也跟一般的壶不大一样,口细,颈长,有两耳。梁玉捏了箭,问道:“有什么讲究没有?要全壶吗?”全壶即全入瓶中。   桓琚道:“贯耳也算你中。”贯耳即投中壶耳圆环。   梁玉将手里的箭一一投入壶中,自始至终手都是稳稳的,每投一箭节奏的间隔也是一致。投完了,拍拍手,笑道:“怎么样?赌注呢?”   桓琚笑着代妹妹付了钱,又指公主、妃嫔们说:“你们也与她赌,谁赌赢了,我有赏!”又指梁婕妤,让她去给妹妹收钱,梁玉算是替梁婕妤在赌,可算把梁婕妤捆梁玉身上给推到前台上去了。   乐阳公主就不信梁玉是才学的投壶,桓嶷的大姐丰邑公主则是不信她的手气一定是这么好。两人都知道梁玉是从乡间来的,乐阳公主就认为是乡间也有这种投壶的游戏,因为“乡礼”中有“射”,这是写在《礼记》里的。丰邑公主则想拉着梁玉去弹棋,也做赌注,她认为即使什么都会,也不可能局局都赢,一定要试试。   二人也是煞费苦心给桓琚抬轿子,梁婕妤明显抬不起来,只好抬她妹妹,反正要热热闹闹的。乐阳公主看到凌贤妃使了好几回眼色了,只当没看见。她是与凌贤妃交好,可那是看皇帝的面子。   两人就拉着梁玉从弹棋赌到双陆,再来干脆摇骰子。渐渐地,延嘉殿里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两人拉着姐妹、大小嫂子、各种“阿姨”,一道下注,梁玉面前很快堆起了一座小山。起初,都存了“看至尊父子面子,来送钱”的心,渐渐好胜心起,都不肯信邪,个个认真了起来,不幸还是输。梁玉好像是个天生的赌徒,赌具在她手里驯服极了。   几局过后,桓琚带着儿子,杜皇后带着亲娘,都与晋国大长公主一道凑近了围观。   徐国夫人只是提议,桓琚也不过顺水推舟,都没有想到会是眼前这个情形,也都觉得有趣。徐国夫人站在梁玉身后,桓琚则站在梁玉对面张美人身后,都给自己看中的人加油。其他人更是挽袖握拳,喊成一片。   揭开骰盅,又是梁玉赢了。她们这一局玩的最简单的赌大小,三枚骰子,点数多的为胜,如果同时摇出三个同样的点数,就比三个不同数字的难得,也算赢。梁玉摇出了三个六。   梁玉看了看,差不多了,故意问梁婕妤:“阿姐,这有多少了?”   梁婕妤道:“我问我?我问哪个?”所有人围了一圈,气氛热烈得不得了,梁婕妤一身汗,早数岔了数。   梁玉便将钱一推:“那就不算了,有多少算多少,见者有份。说好了平分的呢?押我就赚了。”顺手将张美人的钱又推还给了她。张美人哪里肯要?今天来都是来送钱的,谁都比梁婕妤有钱,只是没想到梁玉真的会一直赢下去。   围观者都在兴头上,他们闲暇也会赌斗,这等玩什么都赢的奇景真是见所未见,都想接着看。桓琚也不肯要“分红”,只想看下去,问道:“赢了就要收手吗?”   “分一半也赚够啦,再赌,我爹要打断我的狗腿了,”梁玉飞快地说,“家里不许赌的。来来来,都拿走,可不敢跟别人说我赌了哈。咱们玩点斯文的多好?”   提到梁满仓,桓琚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还在东宫里,时辰也差不多了,便说:“把你那钱收起来吧,她们愿赌服输的。”   梁玉笑嘻嘻地给每个与她赌过的人发了两枚金钱,代妹付款的桓琚也有份。被人发钱了!桓琚捏着金钱问:“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啥说法?赢了的也不能不给没赢的活路呀。叫人净光净的下场,多不好?”   桓琚捏着钱,笑了:“行,都收下吧。三郎,你三姨这话说的好。”   梁玉没接这个茬,问梁婕妤:“姐,你这儿谁最不爱说话?”   梁婕妤道:“那,君华吧。”   梁玉就叫君华随便说个数。   说个什么数呢?君华看到三姨,就说了个“三”。梁玉捧了三捧钱出来,对君华道:“你们分了吧。”放赏是常有的,君华如惯例谢赏,取了张托盘来要将三捧钱收到托盘内,拿出去按照宫里的习惯分钱。梁玉按住了她的手:“不是这个,这是我留着带回去给他们看看,够他们一人一个的了。那些才是你们的。”   君华看着那一堆小山似的金钱,呆住了。   梁家是个什么样子呢?暴发户,也就是说,他们之前是没见过钱的。搬进新宅之前,梁家的大嗓门,全京城都知道太子他亲外公天天嫌弃米买贵了,不用吃上等米,下等米一升便宜好几文。梁家“铁笊篱”之前扬名京师的其实是“铁公鸡”。   桓琚大笑:“三姨赏的,你们就收下。”   乐阳公主摸了摸下巴。延嘉殿人人有赏,梁玉还把这个分赏的差使给了君华,那是昭阳殿的人,这真是太有意思了。代亲姐收买人心呐!啧!比贤妃那个傻妹妹能干多了。难得是做得自然不做作,这份本事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   桓琚看看光景,道:“来来来,自我始,自我终,与我赌最后一局。”   梁玉笑道:“就不,财散过了,手气再散了呢?我已没得输了,找个人帮我赌行不?”   “也手气旺的?”桓琚奇道,“你姐倒是不见赌过,你找这个新手?”   梁婕妤不习惯做焦点,头又低下了。   “这屋里没赌过的人多着呢。”梁玉倒是一点也不怵,把桓嶷推了出去。   桓嶷心道,三姨总不会坑我的,可我是赢好还是输好呢?就老老实实坐在那儿,打进来问候完之后他就没有出声,现在也是闷声不吭地坐着。桓琚就有点兴致不高:“你看他是能赌的样子吗?”   “那我给他借个手气旺的人。”   桓琚心头起疑,脸上还是笑:“什么人?”   梁玉转身到了李淑妃面前,盈盈一拜:“小娘子借来给她三叔抱一抱,行不行?” 第29章 一波未平   行不行?   当然是可以的了!   李淑妃含笑对儿媳妇点头, 前太子妃也是个大家闺秀,与梁玉曾经见过的陆谊还是同族,只是血缘已经远了。陆氏见婆婆首肯,也不含糊,低头对女儿小声嘱咐了几句, 小姑娘便乖乖地走到梁玉身边来。   梁玉大喜,先问她一句:“我可不可以抱你呀?”   小姑娘点点头。梁玉抱起她, 向李淑妃笑道:“多谢啦。”   李淑妃笑道摆摆手:“去吧去吧。”   梁玉抱着小姑娘,低声问她叫什么,小姑娘也小声说:“我叫阿鸾。”   梁玉现在充其量是个半文盲,大概能猜到这是个什么字, 写是不会写的,只好含糊的说:“不错不错,挺好的。”   将人抱到棋盘前,桓嶷紧张得“刷”地站起来了, 他僵硬得像个雕塑,想伸手又怕侄女不肯,想说话, 喉咙里又发不出音来,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梁玉笑道:“站起来做什么?你坐下来先。”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桓嶷坐了下来,还眼巴巴地看着阿鸾。梁玉问道:“会抱么?”叫桓嶷坐下也是因为这个, 不管会不会抱, 他坐下来了, 把小姑娘往他膝盖上一放,就不至于因为抱不好而摔到了。   “会的会的!”桓嶷终于找到了声音,双手已经伸出来了,小心地说,“以前抱过的,她小的时候。真的!”他哥给他抱过侄女儿,还约定过,等侄女长大了,叫弟弟代为主婚,做弟弟的当了真一直记到现在。桓嶷眨了眨眼睛,可惜大哥看不到了。   梁玉将人往他怀里一放,还想给他调个姿势,他已经很小心地让小姑娘在自己膝上坐好了,两只手将人圈了起来。桓嶷被贴了定身符,稳稳地充当侄女的座椅,嘴巴倒是动,絮叨道:“你别怕,我护着,不会叫你掉下去的。”   桓琚叹一声:“阿鸾长这么大了呀……”   他钟爱长子,对长子的孩子也是有感情的,如果是个孙子,他甚至有可能考虑立太孙。但是孙女的话,在种种事务面前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孩子有母亲、祖母抚养,他认为也不需要他操心。何况,桓琚是个喜欢热闹、性情爽朗的人,不爱看哭哭啼啼,也不爱看酸脸,就喜欢开朗的人。看到孙女难免会想到早逝的儿子,又是一番伤感。身边的人知道他这脾性,渐渐也就不提了。   一看孙女长这么大了,颇为感慨,再看儿子,眼睛都亮了。桓琚心道,他倒是还记得他哥哥。父子俩一个跟孙女儿下棋,一个就抱着侄女看不够,场面十分温馨。   梁玉趁机溜了,去李淑妃那儿蹲着去了。   李淑妃笑道:“我话少,小娘子们会憋坏的,那边她们活泼,跟她们玩吧。”说是这样说,一点赶人的意思也没有。梁玉反正已经蹲这儿了,也笑道:“宝贝儿借走了,就拿我来做个抵押吧。多咱宝贝儿还回来了,再把我放回去就是了。”   李淑妃笑了:“那好,说好了,我这里可没得输的,只有两卷旧经。”   梁玉来了兴趣,问是什么经。得知是佛经,高兴地道:“我家里也才得了两本,还没开始读呢。您看先从哪里开始的好?”   李淑妃笑道:“这是看缘份的,又不是要考学问。”   “那咱俩这么一提,可见我和这些经书的缘份也是到了。”   李淑妃拍着梁玉的膝盖说:“到了到了,是缘份到了。”   两人正说间,那边棋盘上一阵惊讶,又是骚动。两人一齐看过去,只见桓嶷正教阿鸾行礼。李淑妃惊讶道:“这是怎么了?”陆氏一旁试泪,语带喜意:“圣人给阿鸾食邑了。”   桓琚哪能赢孙女儿呢?随她怎么玩,桓琚就陪着,完了投子认输。他一认输,便发现儿子眼睛更亮了,还直勾勾地看着他,也不躲闪了,居然直接说:“阿爹,彩头呢?”   桓琚希望桓嶷能跟他多说话,问道:“什么彩头?”   桓嶷居然梗起脖子来讨价还价了:“您还没封阿鸾呢。”   桓琚高兴了起来:“封号是她该得的!这就给!”   “那彩头呢?”   桓琚更高兴了,儿子居然学会顺竿爬了:“你说呢?”   “食、食邑,可得多些。阿鸾与别个不一样的。”   “就依你,你说多少?”桓琚含笑看着儿子,越看越觉得有趣。   桓嶷被亲爹看得满心不自在,抱紧了他的小侄女。想了想,报了个数:“五百,这得是另加的,比旁人多的。”   桓嶷道:“就先五百,我给的。再多,你去想办法。”就给了孙女儿一个郡主的封号,外加五百户的食邑。即使是皇室子女,也不是生下来就有封地封号的,一般是按得宠程度,越合心意封得越早,也不是所有人的食邑都一样的,越讨皇帝喜欢,食邑越多。   阿鸾是前太子的女儿,照例是个郡主,但是她才五岁,亲爹死的又早,当时一团乱,大家争储位。她年纪还小,还没到迫切要封她的时候,李淑妃与陆氏担心的就她一个。就怕人走茶凉,等她长大了,处境尴尬。   五百户的食邑对郡主而言已是不少了,公主们封个千户的也不算很委屈,遇到朝廷提倡节俭,公主甚至也可能只有几百户。桓琚还与儿子有约,这五百是额外的,以后还得有。   桓琚做完了这一件事,颇觉了了一桩心病,也是心情舒畅的,对李淑妃和陆氏道:“阿鸾还小,不要过份拘束她。宫里难道不是她的家?要多出来玩耍。”   李淑妃与陆氏连忙称是。   桓琚又问:“你们又说什么呢?”   李淑妃笑道:“与三娘说佛经呢。”   梁玉开始往后躲,不想再惹人注目。她将阿鸾小郡主推出去是一件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事情,将桓琚的目光集中到阿鸾身上,孤儿寡母得皇帝重新关注,是能改善她们的条件的。同时,自己也从刚才大赢特赢里抽出身来,不至于继续招摇。这殿里的人的目光,都是随着皇帝转的,只要她别再在皇帝面前冒头,后一段就没她什么事儿了。这样她姐姐的好事也就圆满的落幕,起承转合都齐了,啥时拿出来说,都不算土气。   桓琚封阿鸾的时候,她虽与李淑妃说着话,其实已经听到了,但是没有动。她当时是想,如果顺着桓琚问“说什么”,回一句一语双关的“说你小气。”再进一步说“佛经不算经么?上次没给。”会怎么样?思之再三,以为不妥,索性就躲了。   总之,当桓嶷恋恋不舍地将侄女还给嫂子的时候,整天的仪式从面上来看,是圆满的结束了。   皇帝父子在延嘉殿呆得已经够久的了,桓琚便带着儿子去东宫,这还能赶得及见上梁满仓他们一面,然后让梁家男丁回家。桓琚这也是有他的盘算在内,这会儿回去,应该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酒后散德行,看看梁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   ~~~~~~~~~~~~~~~~~~~~~~   皇帝父子离开,种种看客也都渐次离开,李淑妃临走前对梁婕妤说了一句:“别总闷在屋里,有空到我那儿坐坐。三郎现不在你眼前了,阿鸾倒可解颐。”   梁婕妤忙说:“那敢情好。”   李淑妃拍拍梁玉的肩膀:“我看你举止比她们还强着些,别总闷在家里,既有门籍,多来看看。我那里别的没有,经书还是有几本的。”说完,带着儿媳、孙女,扬长而去。又有了几分当年太子之母神采飞扬的模样。   延嘉殿只剩自家人了,梁婕妤说一声:“淑妃娘娘,好人呐!”待要说什么,李吉、君华为首的众宦官、宫女又凑上来,要给梁婕妤再道个贺,再好好谢谢三姨的厚赏。梁玉并不受他们的大礼,避开了,又还了半礼,笑道:“三姨没钱,都是桌上赢来的,见者有份,何必再谢?前前后后你们受累,也该开心开心。下回我要手头紧,别说我穷抠门儿就行啦。”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梁婕妤道:“你们三姨说了,就都收下吧,都不容易。”   李吉等人这才退下。延嘉殿上下,不免说些梁家人其实也挺好的话。   直到此时,梁婕妤才得了点与娘家亲人说私房话的机会。梁婕妤久离家乡,听到乡音便觉亲切,其实嫂子们、侄女们,能与她说的东西也不多,讲的都是琐事。梁婕妤自己做事不大出挑,经得见得倒是多,嘱咐家里最多的还是要家里不要张狂:“搁老家里说,咱就是外来户,外来户不张扬且要受欺负,再惹事儿,真叫人抱起团儿来对付,日子就要难过哩。”   这个例子举得特别好理解,南氏等都明白了。梁婕妤又想起衣服来:“我去换上,还有三郎的衣裳,我明天叫人给他送过去。”   进了内室,梁婕妤除了厚重的宫装,换上自家做的衣服,连赞:“好好,我就爱这样的。”又问侄女儿们在干什么,学了什么。梁大嫂道:“三娘给请的先生哩,顶好顶好的,就是丫头们自己不争气,脑子笨,听不大懂吕娘子的,黄娘子先凑合着教。”   梁婕妤道:“学点好,学点好。识字总比不识字强些。”   娘儿们说的都是家常,梁婕妤还问了嫂子们可还习惯,又问了侄女们可知道京城现在的流行。她开始犯愁,妹妹是比自己能干的,可是侄女们比起妹妹来就不行了,少不得为侄女们操心,拿出了些布帛、首饰,叫她们拿回去分了。   梁婕妤到李吉过来催促说:“那边梁翁他们已领了宴出来,等回家哩。”才对梁玉道:“有空就来陪我坐坐。”做了婕妤,有了自己的地方,梁婕妤估摸着这件事是行的,她也想家。有个妹妹往来通消息,她也能有人说说心里话。梁婕妤心道,贤妃娘娘总叫她妹妹来,我看我妹妹比她妹妹还强些。   梁玉道:“我一准儿来。”她打算回去跟吕娘子商量一下进宫的频率,再请教一下宋奇,如果有可能,最好能请教一下袁家的老夫人。掐准了点儿,既不叫人说她把皇宫的地踩得不长草,也不叫姐姐在宫里眼巴巴的瞅着墙没个娘家人照应。   君华捧了一只螺钿的黑漆盒子过来,在梁玉面前盈盈一拜:“三姨,金钱装好了。”梁玉也不打开看,顺手拿了:“还挺沉,有劳,多谢。”又拿了梁玉拔下来的金簪还她。梁玉笑道:“你留着吧,拿下来的东西,还有往回搂的么?”   君华收了簪子,道:“当不得三姨谢。奴婢送诸位出去。”引着一行人出了延嘉殿,到宫门口与梁满仓会合。   梁满仓等人身上带着酒气,神色倒还可以,显见没有在至尊父子面前丢脸。因喝了酒,梁满仓就不骑马,而是上了南氏的车。宋奇骑马随在车边:“我送诸位回府。”   ~~~~~~~~~~~~~~~~~~~   回到府中,吕、黄二人已带了未能入宫的小孩子等候着了。宋奇看人都回来了,一拱手:“梁翁,好生歇息,明日下官再来。”梁满仓连声说:“亏得有你亏得有你。”萧司空当然是个大官儿,梁满仓也不是个笨蛋,两次“教导”的人能干不能干,效果如何,他看在眼里,今天还得了皇帝夸赞几声,所以对宋奇格外的亲热。   梁玉说一声:“且留步。”打开螺钿的匣子,里面满满一匣的金钱。梁玉就手抓了一把出来,将匣子给了宋奇:“想来宋郎是不缺的,不过是今天赢的彩头,讨个吉利。我也得留点吉利,不能都给你,就这些。”   宋奇作出点惊讶的样子来:“三姨,宋奇还真没有这个!”   吕娘子上来给梁玉解释了一下,这金钱是宫里铸来玩乐用的,就不是流通的,它们最出名的用场,是年节等等的时候,帝后在台上往下抛洒,须得官做到一定的品级才得有幸在台上拣。宋奇现在的品级,拣钱都不够。   梁玉笑道:“那就更得送了,再晚就不用我送了。宋郎,朱紫之贵。”   宋奇这是郎官,其实是个员外郎,从六品,还穿着青衫呢。能穿朱、紫二色,才是高官,才能拣钱。真是个好彩头!宋奇心里未尝不是以此为目标,也认为自己的才干是配得上这个品级的,但是得人肯定,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如果肯定他的人还是一个聪明人,那就更让人开怀了。   宋奇也从匣子里抓了把金钱出来袖了:“谢三姨。这些足够啦。三姨,下官明日还来,还有事要说。今日有酒了,容下官回去仔细想想。”梁玉将手里的钱往匣里一扔:“成,我等着。”   梁满仓被金光招了来,尖起耳朵听了,在金钱与宋奇之间,还是选了宋奇:“宋郎,要不在家里歇一晚?有酒了,路不好走。”   “风一吹就醒酒啦,梁翁,明天一早我准到。”   送走宋奇,梁府大门一关。梁满仓将人往厅上一招,不用他说话,黄娘子先说了:“今日他们功课都照旧,奴做主,给小郎君们也一道念了念诗。天也晚了,奴也该回家了。”学生要进宫,黄娘子今天本来有假的,发现梁家大人都进宫了,还有几个毛孩子,便主动承担了照看的任务。   梁满仓忒满意,道:“路上小心。”   梁玉又捏了几枚金钱给黄娘子:“带给孩子们玩吧。”不等黄娘子推辞,已塞到了她的手里。接着,每个晚辈都分到了一枚,又塞给没成家的哥哥几枚,剩下的连着匣子塞给吕娘子,然后才看梁满仓,等他说话。   梁满仓清清嗓子,道:“都说说,今天咋样?”   两边经历对了一遍,不外是见到了什么什么样的人,有什么什么样的事。吕娘子站梁玉身后,默默听着。梁满仓他们由宋奇陪着去东宫领宴,招待他们的是太子司直萧度,也是认识的人。吃到后半场,皇帝父子来了,还说了几句话。延嘉殿那里呢,南氏说,吃饭,听歌看舞还做游戏,梁玉赢了不少钱,然后皇帝跟太子还下棋了,还带一道带太子他侄女玩了。   两下都说完了,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梁满仓道:“都听我说!这个宋郎君比先前那些个都顶事儿!明天他要再来,都得更客气才行!”   南氏又说:“三娘今天就带这些钱出来,把大头赏了,是给婕妤做脸,都不许说闲话。咱家啥都是婕妤挣来的,给她做脸是应该的。”   这才放众人回房换衣服,回来吃晚饭。   吕娘子与梁玉回房,看她拆了头发洗了脸。隔着架屏风,看着里面影影绰绰的,抱着胳膊笑道:“我看必不是令堂说的那样,是也不是?”   梁玉冒出个头来:“杀机四伏呢。”脑袋缩了回去,套了件衣服又跑了出来:“徐国夫人跟叫人换了魂儿似的,可好相处。贤妃跟叫人踩了尾巴似的,就想下套,可惜被大长公主堵回去了,她憋了一整天。还有淑妃,真是个人物。”   头梳好,吕娘子也听完了梁玉本人的叙述,笑道:“才说荐人要谨慎,三娘先推出一位郡主。是我低估了三娘。”   “这个不算的,我要试探,也不拿她试。就是看三郎可怜,那么想哥哥。阿鸾也可怜,打小没了爹。巧了,就推一把,又不费我什么事儿。还能叫她们别盯着我,多划算呐?”   吕娘子但笑不语,心道,有些人就是天授。低声道:“宋郎君是否有朱紫之贵不好说,确有朱紫之才,要是能与他结交就好了,我看他对三娘也是另眼相看的。不过呢,这些做官儿的人,你与他们没有利益勾连,恐怕也就是个面子情,别太信他们的保证。只有斩不断的利益,没有斩不断的情份。一荣俱荣未必可靠,一损俱损的才是死党。”   梁玉道:“就是那句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   “也可以这么讲。那是《战国策》里的话,”吕娘子想了一下说,“三娘,咱们不必太急。宋郎君一时半会且不走,府上有什么事,会有他提醒的。该着急的,是皇后和贤妃。她们会有动作的,不必担心婕妤,她现在是最安全的。徐国夫人的改变,一定是有人干预了,能干预徐国夫人的人,至少能让她再忍一阵,也会让她更忌惮府上。凌贤妃是最急的,一旦山陵崩,她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她的贤惠在婕妤身上快要装不下去了。三娘有门籍,时常进宫看看吧。”   “多久一次合适?”   “十天半月就够了。想起来抬脚就去的,那是徐国夫人。时日长了小娘子就知道了,宫禁森严不假,但是只要圣人发话了,就算是住进去陪着后妃,也不是没有先例。不过小娘子不能被困在宫墙里面。”   “明白了。”   两人又将今天的事情分析一回,都得出一个结论——皇帝对梁婕妤是真没什么感情,但是他现在会培养太子。吕娘子道:“太子不妨与淑妃走得再亲一些,圣人会喜欢一个对自己亲人宽容的儿子的。太子是个宽厚的人啊!这世间,人在人情在,人一旦不在了,还能念着旧情的人就格外珍贵。”   说着,嗤笑了一声,道:“他那样的老男人,心疼小媳妇心疼小儿子,就怕谁对他们不好。唉,《史记》还没讲到栗姬呢。明天就讲这一段,得吃饭啦。”   这顿饭梁玉吃得还挺顺心的。   金钱洒下去,人缘收回来。先前因为梁玉太凶略有微词的人,又觉得那个做学徒省几文钱给家里买糖的梁玉又回来了。感情一好,话也就多了起来,又说起了自己眼中的皇宫。梁家一众男丁在东宫也算吃了饭,也算吃了苦,梁九郎说得最形象:“在东宫那哪是吃饭?那他娘的是吃书啊!”   忒不幸,他们里面没有一个梁玉这样的人吸引火力,好叫别人喘口气。东宫官员何其风雅?为了做好陪客,也是拿出浑身的本事。这下梁家男丁更惨了——官话的音听懂了,话的内容还是鸭子听雷。两拨人冰炭不容,受刑一样的吃了一顿饭。梁满仓听儿子报怨,非常不满:“你们都是猪!也读书,咋就什么都听不懂哩?你咋不跟你妹学学?”   梁九郎唯在反抗读书上不怕死:“那你咋不把我脑子生得跟妹一样呢?怪我咯?”   梁满仓抄起筷子就镖了过去:“你他娘的……”   南氏慢腾腾地说:“他娘怎么你了?”   轰!全家都绷不住,一起笑了。梁满仓也气不起来了,笑骂:“你这小王八蛋,给你老子等着,明天宋郎君来了,我头一件就请他把先生给我请了来!大竹板子我给先生备好了!再制不了你叫你妹拿菜刀来!!”   梁玉听梁满仓提起菜刀,心道,你还有脸说?小先生给我的刀你还收了呢!你等着,先前忙没来得及,这两天不把刀弄回来我跟你姓!   ~~~~~~~~~~~~~~~~~~~~~~   宋奇早起往礼部点了个卯,再回到梁府,就看到梁府又是一派和谐了。他见梁满仓,先不说事,而是让梁满仓把梁玉也一块儿叫来:“这件事情,顶好叫三姨也知道,免得下官再说一遍。”   梁满仓如今对他言听计从,派人去找梁玉,梁玉正等着宋奇来呢,与吕娘子二人相偕而来。见到梁玉,宋奇先瞄一眼吕娘子,再说话:“梁翁、三姨,长话短说。今日下官原本打算提醒梁翁,经过昨天婕妤的事情,除非圣人发话,否则再没有人能拦得住趋炎附势之人登府上的门了,府上准备好了吗?”   梁满仓眨了眨眼:“啥?”他以为,一个外来户,还是个不大叫人看得起的土包子,到了京城就得苟着,哪会有人来上门呢?   宋奇低声道:“这里面有无数的圈套陷阱,梁翁不可不防。趋炎附势尚不可怕,可怕的是当面巴结,背后出卖。”   梁满仓吸了一口凉气:“这些人心眼儿咋这么多呢?我当这些歪坏点子只有咱们穷得吃不上饭,为一口食能杀人的人才会想呢。”   宋奇道:“不过是些套路,梁翁,头一样,你得立个规矩,不能什么人的钱都收,也不能给多少就收多少……”他又说了许多注意事项,并且保证会帮忙多盯两天。然后,又看了梁玉一眼。   梁玉正琢磨着刀的事儿,与宋奇对上眼,问道:“宋郎君?”   宋奇道:“三姨可知,今天早朝上,有人向圣人进谏,也算是谏太子。对,这不算什么,进谏的多了。可是太子,生气了。”   梁玉对眼前朝局还啥都不知道,吕娘子的本事里没有灌顶**这一招,她连官制都还没弄明白。但是太子这个人,她自认还是知道一点的。桓嶷那个人,三针扎不出一个响儿来,有事就憋在心里,他会生气?生气也不叫你看出来,因为他平常就是一张生气脸。   梁玉问道:“为的什么事?”   “丰乐郡主。”   阿鸾封的就是丰乐郡主,为了她的事,梁玉就不担心了。还饶有兴趣的问:“你怎么看出他生气来的?”   宋奇无奈地抹了一把脸:“什么事都瞒不过三姨,太子他,说话了。”   “我姐说他周岁就会说话了。”   “把谏官给骂了。”   “emmmmmm……” 第30章 一波又起   以梁玉对太子的了解, 这谏官大约是真的很该骂了。连吕娘子都听住了,她虽未见过太子,种种传闻以及梁玉的描述来看,太子由于经历的关系,就偏向沉默。   能让他当廷骂人, 得是什么样的运气?   宋奇摇头道:“还真不是无中生有。”他怕梁满仓父女俩都听不大明白朝廷上的事,特意简单解释了一下, 以皇帝名义下的诏书,确实得经过皇帝的同意,但是呢,从程序上来讲, 它得经过草拟,批准再到执行,并不是一句话说完就算完的。皇帝可以强力推行,但这种一般都不招人待见。   拟诏没有问题, 批准、执行也没有问题。皇帝孙女封郡主也是常例,五百户也不算出格。飞快地就通过了。   问题就出在皇帝与太子两个那个约定上了,不知道为什么, 这条消息泄漏了。考虑到当时在场的人那么多,人多口杂, 此事已不可考了。千不该万不该,传到了谏官的耳朵里。拿出了看到纣王做象牙筷子的警惕, 开始上书了。   你俩还想干什么?君主因一己之好而打破规定, 那是不行的!知道你们爷儿俩看仁孝太子的面子, 但是郡主五百封户,没问题,你要再加,这就很有问题了,你们想加多少?不能超过公主们,对吧?皇帝你原来就喜欢这样干,你看你把凌家惯成啥样了?闹得个凌贤妃想争储!太子,你可不能学你爹呀!   说穿了谏官不反对郡主也不反对封户,但是要限制皇帝父子为所欲为。   宋奇轻咳一声:“这确是大臣该说的话。”   梁玉有点懵:“合着他们这还对了?孤儿寡母的,不该照顾吗?”   宋奇道:“即使今天不是丰乐郡主,是个别的人,这一本还是要上的。这些人脑袋都僵掉了,就想叫圣人做个圣君,什么喜好都别有就最好了。他们自己呢,小曲儿听着,小娘……咳咳!”他夸大臣的话是言不由衷的,鄙视他们的话才是发自内心的。这种小事,谏官就多余管!   梁满仓这回比梁玉问得要快:“那太子是做得不大对?”   宋奇想了一想,诚恳地道:“梁翁,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您老这话问的,就适合养老,不适合发言更不适合管事。谁告诉你朝廷上的事一定要有个对错的呢?   梁玉听懂了,但是她直白地说:“宋郎君,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咱们得怎么做呢?”   宋奇这才无奈地说:“下官另有差遣,不日便要离京了。恐怕以后府上要自己小心,单这一件事情,可见太子重情义,但是如果太子在这件事情上花的精力太久,还请劝一劝他。以七日为限,过了七日,三姨须设法见太子一面,请他暂时忍耐。否则对郡主也不大好。三姨,凡事过犹不及。”   梁满仓急了:“你要走?这……”不是说好了还在咱家帮半月忙的吗?梁满仓打定主意要赖上宋奇的。   宋奇苦笑道:“能得一地为主官,也是不错的。还是个上县呢。”   梁玉张张口,又咽下了,只问了一句:“为什么调得这么急?”   这事说来话就长了,宋奇道:“朝廷有命,自当遵从。梁翁、三姨,都且记下,都说由奢入俭难,其实由贫骤富,最考验心性。”   两人都认真答应了。梁满仓一个死守财奴,咬咬牙,对梁玉道:“你去,去库里,为宋郎挑些盘缠。”闺女也不知道像了谁,出手大方,这样就不显得他抠门。他呢?陪着宋奇显得郑重,也眼不见为干净,不至于太心痛。   哪想到他那个败家的闺女居然从地上爬起来,一句话差点把梁满仓给气死过去,梁玉将手一摆:“什么我去呀?宋郎,请!”   梁玉半分犹豫没有,就要开了梁家的库房,随便宋奇取用!   梁满仓一口老血含在嘴里,含糊地道:“你你你……你们去吧。”卧槽个死败家子啊!   宋奇的目光在父女俩的身上一转,又扫了一眼吕娘子,见她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心道,三姨要是“三舅”就好了,与她联手也不错。转念一想,“三姨”不是更好么?再看梁满仓的心痛写在脸上,是收都收不回去的,笑道:“三姨慷慨,昨晚已有赐。”   “那个又不能随便花,”梁玉道,“走吧,甭等我爹后悔。瞧,他开始心疼了。”   “你给老子滚!”   梁玉大笑,却做了个手势:“宋郎,请。”   谁会不喜欢这样的人呢?宋奇叹一声:“三姨入京,游龙入海呀。”   梁玉扶额道:“三姨入京,净听你们出谜,自己天天猜谜了。走!老抠门儿的东西,不拿白不拿。爹,你不跟着看呀?”   梁满仓心疼地爬了起来,虽然心疼,这会儿已经想明白了,宋奇是很值钱的。官不大,能帮得到梁家的地方都特别实在。实在,梁满仓就看中这个。一双铁钳一样的手箍着宋奇的腕子就往库房拖:“来来来。这死丫头就会埋汰她老子,要不是老子会过日子,这一大家子活不到她姐有出息接咱上京哩。”   到了库房,梁满仓就不管了,由着宋奇去随便挑东西。宋奇纵使手头紧,也不会搜罗梁家的东西,也就顺手取了些金子:“这些足够啦,多谢厚赐。”   梁满仓陪着宋奇出去,一路上絮絮叨叨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宋奇犹豫了一下,道:“少则三年,多了就不好讲啦,要看吏部的考核。”梁满仓连说可惜。梁玉却问:“这个考核有什么讲究?”   宋奇诡异地笑了一下:“三姨看一看就会明白了。”   行吧,反正现在自己什么都还不通呢。梁玉也十分惋惜宋奇要离开,宋奇与吕娘子各有各的好,他们都熟谙人性,却又各有侧重。吕娘子是随身带的,有事就能问的,但是有些外面的事情,她还是不如宋奇明白。毕竟,宋奇自己做了官,吕娘子并没有身在官场。   跟宋奇的关系不能断!梁玉下了个判断,这不是给钱示好就算了的,她又抓紧机会对宋奇道:“宋郎要荐给我家的先生呢?只要是您荐的人,在我家里就跟您还在京里是一样的待。”一个活人押在这儿,够了吧?   梁满仓也说:“对对,就是这样。”   宋奇笑道:“正好,我有一个同乡,叫做宋义的,学问尚可,只是眇一目,是以无法选官,乞寄居府上。另有一位同族,叫宋果,有口吃,但是文字书法都好,请收留做文书。拜托了。”吕娘子低声给梁玉解释,选官讲究四样“身、言、书、判”,宋奇四样看起来都合适,但是另外两位,一个身有残疾,一个口吃,明显的缺陷。   梁满仓心说:独眼儿龙不耽误教书,结巴不耽误写字儿,好!果断留了下来。   宋奇一拱手:“那便拜托了。他们会带我的名帖登门拜访的。”   “还访什么?您给个地址,叫我哥哥亲自去请。”梁玉当即拍板,请先生请先生,当然是要登先生的门。吕、黄二位,虽然是先试过,黄娘子家不也是让王管家带车去请了全家的吗?   梁满仓道:“就是这样!”   宋奇留下地址——这二位就先寄居在他家里,满意地走了。梁一转脸就对梁满仓伸出一只手来:“阿爹,刀还我。”   “啥?”梁满仓正愁着宋奇走了,不知道请谁帮忙,一时没转过筋来。   “就是小先生送我、叫你收了的那把短刀,我得拿回来。别人送我的东西,你收库里,万一叫个谁拿走了,叫人知道了,多不好?”   梁满仓警惕地:“你要干啥?我还没说你哩,现在也个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了,咋还三句不离刀?”   梁玉偏偏有理:“这俩先生,一个少一只眼,一个说话结巴,你敢说家里没有人会笑?就算你发了话,也不一定绷得住。我有了刀,就能帮他们绷住了。”   梁满仓想了想,这点威慑还是要有的,点点头:“行吧,就依你。哎,你下回开库前跟你爹先打声招呼,行不?”   “行呐。”   梁玉顺顺当当拿回了短刀,开开心心拉着吕娘子回房去。才接到太子的新消息,宋奇又要走,这两件事都得问问吕娘子的看法。   ~~~~~~~~~~~~~~~~~~~~~   回到房里,梁玉第一件事是找条腰带,把短刀就佩在腰上。以前衣裳也不讲究,也不合适这么干,往腰上一挂,就顺当多了。   她在那儿拴刀,吕娘子看着,指点一下角度,调了个方便又美观的模样,才说:“三娘在想太子的事?”   “我总觉得这件事儿再僵下去不大好。”   “当然,”吕娘子从自己的眼光分析,“爱护遗孤是好,过于倔强则不可。太子初试啼声,还是要见好就收的,七天未免有些长了。且谏官虽然讨厌,还是有存在的道理的。为君者要善于纳谏才会有令名,才好安抚四方。且太子得以入主东宫,这些大臣据理力争也是功不可没的。”   “安抚。”梁玉想了想,这个就是重点了。好吧,她读书不多,还没到明白谏官为啥没说错的程度,但是安抚确实是重要的。   吕娘子点点头:“不错,安抚。还有一件事情让三娘必须近期尽快再进宫一次,以我之见,三日为佳。正好见过两位宋先生,定下拜师的吉日,三娘就可以进宫告诉婕妤、太子,家里有先生了。安抚下太子,再去见淑妃,就可以顺便打听到皇后和贤妃的反应了。她们二人,我看是要坐不住的,尤其是贤妃。”   梁玉想了一下,自嘲地道:“哎,自己亲戚就俩,别人倒要见仨。”   “也许是四个呢?万一遇到你‘姐夫’呢?”   两人一齐笑了。   去聘个男先生,梁玉就不大好出面了,梁满仓就派了长子,带着王管家,再拿上名帖,去了宋奇家里。宋奇家里一派安静详和,压根儿看不出来他就要去外地赴任了。宋奇还是光棍儿一条,据说先前有个媳妇儿,难产时一尸两命,现在就他、宋义、宋果外加几个仆从。   一见梁大郎来,宋奇先迎了出去,亲亲热热叫声:“大郎。”把臂入室,介绍两位小兄弟。梁大郎一见,宋义、宋果相貌端正,尤其宋果,不开口没人发现他有毛病。宋义呢,虽然少了一只眼,戴只眼罩,也不显穷凶极恶。   行了,妹妹不用拔刀子了,梁大郎想,这样的两个人,一般笑不起来。   将二人好好请到家里,宋奇还饶有兴致地跟到梁府观礼。给双方做了介绍,又定了日子。男孩子拜师就更讲究些,吉利一点的日子在几天后,宋奇这就赶不上了,很遗憾地离开了。临行前再次嘱咐:“要是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说与梁翁、三姨,梁翁要是不以为意,再跟三姨多说一遍。”   宋果看一眼宋义,宋义开口问道:“三姨?顶事么?”   “你们看看就知道了。”   宋义道:“好。”   宋奇又说:“原来我找的那个文书,是给梁翁读邸报的,阿果你不用理他。有邸报,抄一份给三姨送去。呵呵。”   行吧,仨人里头就你最狡猾,听你的了。义、果二人点点头,宋果难得开了口:“奇、奇郎,你……保……重、重。等、等、等你回来……回……回来!”   宋奇听他说完,笑了:“我自会谋回京,要是着急了,你们两个在梁府里,正可为我递话。”   两人都郑重地点了点头。   送走了宋奇,隔天梁家拜师。梁满仓想了想,还是照梁玉的办法,看起来是最体面的。请两位先生住在自己家里,也叫装修得跟自己住的一样。比给两个女先生的束脩再多一点,齐活。   梁玉也在拜完师之后,正大光明地挎着刀听了半天,宋义与宋奇有着相似的风格,这很好。她家又不指望出啥大学问家,在京里不吃亏就行了。第二天,梁玉就打扮整齐,要求进宫去见梁婕妤和太子桓嶷。   梁家把这个当成了一件大事,都有话要托付。有梁满仓和南氏在,别人先不敢说话,梁满仓叫她告诉婕妤和太子,家里一切都好,还请了先生了,梁家在外面不会给他们惹事的,还让她劝劝太子,别太犟了。南氏则更关心女儿、外孙的衣食住行,叫她去问问衣裳穿着贴体不贴体,要是想穿了,家里再给做。再问问,家乡的小腌菜爱不爱吃,要不要做一点。   等他俩说完,梁大郎抢到了第一个发言,却是要梁玉进宫要小心,然后是让梁玉代为感谢赏赐。接下来就是七嘴八舌,让她代好的、感谢赏赐的……不一二足。梁九郎张了几次口,想问能不能不上学,看到妹妹的短刀,又忍了。   到最后才说了一句:“三娘啊,你带刀进宫要砍谁?”   一阵兵慌马乱,把她的刀给解了下来。   ~~~~~~~~~~~~~~~~   三姨出手大方,也挺得圣人喜欢,宫里都传开了。宫里上下一件大事就了解皇帝的喜好,以此来决定自己的态度。消息到了延嘉殿,李吉飞奔而来跑到门口迎接。从宫门口开始,无论何等身份、何样职事,见到她都挺客气。   一路上,梁玉问李吉:“这几天你们可好?”   李吉笑道:“托三姨的福,好得很,”又有点表功的意思,却作不经意的样子,说,“三姨的赏实在太厚了,奴婢就做主,请示了婕妤,咱们殿里分下了赏,又分了些给他们别处的。往后好方便来往……”   梁玉夸一句:“还是你周到!”   李吉脸上乐开了花:“三姨过奖了。”   两人边走边说,到了延嘉殿的时候,梁玉已经通过李吉之口,知道昭阳殿最近没有动静,徐国夫人都很安静,只是听说从婕妤的典礼回到昭阳殿之后,母女俩哭过了一场。又说贤妃那里,与妹妹凌珍珍争论过,第二天凌珍珍就回家了。然后第三天,有门籍的凌母进宫,当天回去了,前两天又来了,母女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然后是淑妃,与婕妤见了两回面,一起跟阿鸾玩了一阵儿,梁婕妤很喜欢阿鸾。淑妃婆媳都很客气。李吉还提了淑妃的情报:“年轻时可是个精明厉害的人呢,徐国夫人没惹动她,后来她也和气得多了。近些日子都不出来了,就见了咱们婕妤。”   接着说了宫里其他的宫妃的情况,桓琚现在宠贤妃,也不是没有其他的新宠,跟梁玉赌钱的张美人就是其中之一。还有王才人等。这其中有凌贤妃推荐的,也有桓琚自己看中的。   最后说的是梁婕妤:“婕妤现在气色极佳,就是有些挂念太子,也很想娘家。”   方方面面都说到了,却没有提到皇帝和太子。梁玉问道:“圣人和东宫呢?可是在忙?”   “可不是!忙得没空到这边来呢。圣人那儿,”李吉左右看了看,凑近了低声道,“还是凌贤妃自己跑去见的圣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在昨天。”   梁玉笑道:“你辛苦了。我姐姐在宫里十多年不假,却是住在掖庭的。有些事情,她未必能应付得了,还是要靠你们。既然皇后娘娘将你派来,就请你多多费心。”   李吉赶紧表白:“既掖庭局将奴婢派到延嘉殿了,奴婢就是婕妤的人了。”   梁玉顿住了脚,一挑眉,含笑看着他。李吉躬身,斜仰头,一副恭谨样。   梁玉忽然一笑:“拜托,拜托。”请他搀了起来。   李吉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直起身来,越发殷勤了。到了延嘉殿,梁婕妤正在,看起来比前几次见面都更有精神些,眉眼间也展开了一点。她的服饰比以前更精致了,说话也更爽快了,伸出手来邀梁玉:“你可算来了,我等好几天了。”   “就得叫你等等,”梁玉与她在榻上对坐,着手放到梁婕妤的手里,“来得勤了,就不稀罕了。”   两人说说笑笑,闲话家常,梁玉带了家里的问候,也说了请先生的事。梁婕妤道:“先生一定要请的,要教做人的道理。这宫里多少人的父兄,因为管不住自己惹下事来,叫人挂心。”   “嗯,大伙儿都这么讲呢。阿姐怎样?”   “你看呢?我这样,不好么?”   “挺好挺好的。”姐姐开朗了一些,梁玉也乐见其成,又问太子怎么样。   梁婕妤就有点担心了,迟疑地道:“听说……朝上跟人吵起来了?是不是不大好呢?”   梁玉道:“要不,见一见,说一说?”   梁婕妤道:“她现在是太子了,咱不大好跟他说朝上的事吧?不是说,后宫少问前朝的事么?”虽然杜皇后、得宠的宫妃们常吹枕头冈,梁婕妤连皇帝的枕头都没见过几回,又有点怂了。   梁玉道:“那就不说朝上的事,劝他宽宽心,咋样?总憋在心里,别把人憋坏了。”   梁婕妤道:“那好!这会儿也该下朝了。李吉啊,你亲自去看看。”   李吉心道,这见效快呀!飞快去了趟东宫,又飞快的回来:“孙顺儿说,殿下把自己关房里生气呢。”   梁婕妤拉着妹妹站了起来:“可不得了,他打小就爱生闷气,先前有大郎能劝得住他,现在……唉……”梁玉果断地道:“那咱们走。能就去吗?”   李吉道:“婕妤与三姨同去是不碍事的。”   两人到了东宫,迎接的是孙顺,迎上来叫一声:“婕妤,三姨,殿下今天又不开心了。”经他解说梁玉才知道,太子今天吵输了。盖因他才十六岁,又不是天生的读书种子,引经据典没有吵过谏官,反而惹得朝臣认为太子这样脾气可不大好,太子的帮手没引出来,谏官的帮手被炸出来了。   梁婕妤急得隔着门板叫一声:“三郎啊……”   里面一阵劈哩叭啦,桓嶷从床上跳起来,打开门,头发也乱了,眼睛也红了,吓得梁婕妤直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将他推进门里,给他理头发衣裳。   桓嶷勉强笑笑:“没事。三姨来了?”   梁玉道:“你再这么作下去,阿鸾以后就不用做人了。”   桓嶷笑也不笑了,哭也不哭了,严肃认真地站直了:“三姨这是什么意思?”   梁玉道:“你们这么吵,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要拿阿鸾说事儿?她才几岁?就与一件不大好的事儿一道传出去,你叫她以后怎么过呢?”   梁婕妤理解妹妹的意思:“是哩,姑娘家怎么能叫人来回说道?”   梁玉将姐姐、外甥,都拉在席上坐下:“呐,我也不懂你们朝上的事儿,什么官儿的名字也记不住。这官司也不是我该问的。我就问你,你是为着吵架吵赢了呢?还是为了阿鸾过得好些?是为了自己面子好看呢?还是为了阿鸾得实惠?”   这根本不用问的问题,桓嶷果断地道:“当然是阿鸾!”说完,又迟疑了,“我果然是做事不周到?”   梁玉道:“这与周到有什么相干?我一天不知道叫人骂多少回,都听了,我还吃不吃饭了?听说,劝你的人说的也不能算不对,你疼侄女也是做人的道理,你就不能找个两人都满意的办法?”   桓嶷做太子虽然短,得父亲关爱虽然少,毕竟是皇子,该学的都学,还得过大哥的关照。认真想了想:“我倒可以让一步,就不知道这群……肯不肯让?被得寸进尺就不好啦。”   妥协是基本的政治智慧之一,桓嶷在这方面倒不怎么缺。可让步,得跟识趣的人让。   “你认个怂又咋样?阿鸾实惠先得了,跟那个说你的人好好说,谁都不许再拿阿鸾说事儿。你就说明白了,世上不通情理的人还是少的。他要不通情理了,你再怎么干也没人说你的不是了。你要疼阿鸾,以后怎么找不出个由头来?非得现在叫人拿她说事儿?”   通了!梁玉与桓嶷,一个生在乡野,一个长在掖庭,本质而言,其生存智慧有相通之处。一说就明,桓嶷道:“我找冯翁谈谈。”   梁玉道:“你先找个糟老头子做什么?不得跟淑妃道个歉呐?人家不担心呐?”   对对对,三姨说得对!今天生气是因为淑妃给孙女上了辞表。   桓嶷跳了起来,一手亲娘、一手三姨,奔去找淑妃:“我去道个歉,你们帮我求个情,再陪一下她们。我回来就找冯老头说话。”   梁玉和梁婕妤一边一个拽住了他,梁婕妤道:“你这是做什么?换身衣裳,梳个头!你这样出去,叫人看见了怎么说?”梁玉道:“你是去道歉的还是去吓人的?”将他自庭中拖回了屋里,梁婕妤唤孙顺给儿子梳头换衣服。   梁玉斥道:“李吉你就看着?帮忙。”   李吉答应一声,凑了上去。桓嶷一边看着镜子,一边问了一句:“你不是昭阳殿的?”李吉又将对梁玉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桓嶷点了点头。   桓嶷安静了下来,整个东宫都放下心来了。梁玉与梁婕妤发型有点乱,宫女们捧镜上前,给二人理妆。梁玉坐在那里,看着宫女给她抿头,闲话家常的口吻埋怨:“这么大个人了,疯跑啥呢?听风就是雨的,叫姐姐担心。”   桓嶷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是个腼腆清秀的少年模样:“我错了,三姨饶了我吧。”   “你还挺会说话呢。”   梁婕妤就说:“哄我的时候嘴可甜了,也叫人担心。在外头就不闷声不吭的,这两天一开口,又吓人了。”   桓嶷只笑笑,不说话。梁玉道:“说来辈份儿比你大,我还没你岁数大呢,可我觉得着,岁数比我大的都挺傻的。你看你,心疼侄女,你得心疼到点子上去呐。多大的人了?”   梁婕妤就给儿子说好话:“他与他大哥最亲,他这不是急了吗?”   桓嶷脸色暗了下来,梁玉道:“瞎急。他大哥最关心什么?帮他大哥做到了呀。我是死了,我放心的不下的事儿,准想别人给我做完。人走了,不挂心爹娘呀?不想妻儿啊?不想留下的那一摊子事儿啊?他呢?净瞎急了,屁事没干。”   桓嶷挨了一棒子!眼都直了,好像真是屁事没干的样子。默默地等梳完了头,换了衣服,默默地去李淑妃那里。梁婕妤愁道:“怎么又不说话了呢?”以前是教他别多说话,现在就恨他不肯开口。   桓嶷这回开口了:“话多的有话多的活法,话少的有话少的活法。”   绕得梁婕妤愣了好一阵儿:“你行。”   ~~~~~~~~~~~~   梁玉不知道桓嶷是怎么做的,只知道他们仨到了淑妃那里,桓嶷跟淑妃道了歉,说是自己思虑不周,但是请淑妃放心,他会处理的。然后梁玉姐妹俩就被留下来跟淑妃说话,桓嶷自己走了!   梁玉知道,这事儿她没法再插手了,她甚至不能确定桓嶷这么闹,究竟是只为了阿鸾、为了仁孝太子,还是除此之外有别的目的要达成。但是,她今天说的这些,都是按照“太子怀念长兄”来的,说出来完全没有问题。   而且,她想追也追不出去,因为皇帝来了。   桓琚此来,一是安抚淑妃祖孙,让她们不要担心,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又将一本奏疏放到淑妃的面前:“我给阿鸾的,辞什么辞?天天说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怎么给了反而不要了呢?这个,驳了。”   李淑妃等谢了恩,桓琚对梁婕妤道:“这就好,宫里又不是只有昭阳殿一处,多与妃子们说说话,多走动走动,人就不闷了。”   梁婕妤见了他还是闷,讷讷地应了。   桓琚颇觉无趣,看到梁玉却很喜欢:“三姨是来看三郎的吗?”   “是来看姐姐的,家里才请了先生,毛竹板子都备好了,一准请先生打出个人样子来。”   桓琚大笑:“也不要打坏了才好——三姨自己的先生呢?”   “在家里呢。”   “三姨的先生可是姓吕?”   “是呀。”梁玉心里泛起了嘀咕,这是干啥?吕娘子怎么啦?   桓琚道:“唔,天下好女子多得是,为何非得是她?”   梁玉惊了:“她干了什么啦?”   “不好不好,我为三娘找个老师可好?”   “您还是跟我说了吧,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梁婕妤也很担心,难得跟皇帝直接说:“圣人,这吕娘子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桓琚看了她一眼道:“贤妃说……”   贤妃才很关切地提到了吕娘子,说是家里人不小心撞到了这个人,看到之后大吃一惊,回来说,这不是当年闹过事的人么?吕娘子据说是袁家一个奸生子,是当年袁家一个人与手下吕姓小吏之妻通奸所出。袁家不肯认这母女,但是这做爹的还挺疼闺女,硬仗着本事,把闺女养大了,还嫁给个殷实人家。吕娘子在夫家横行霸道,无人能制。等亲爹死了,袁家是不认她的,夫家终于等到了出口恶气的那一天,将人休弃了。   桓琚道:“换一个吧,我给你找个好先生,唉……”三姨真是命苦,挺伶俐一个小娘子,又好学,别学坏了。贤妃倒是有推荐,看珍珍学的成果,应该还不错。 第31章 如出一辙   信息量有点大。   梁玉心中诸般念头流星一般接二连三划过, 仿佛下了一场流星雨,吕先生、袁家、贤妃、圣人、凌珍珍……甚至还有宋奇、宋义、宋果、萧度、萧司空,等等等等。   她顿了一顿,看起来像被打击得没了主意,让桓琚同情起她来了, 耐心也多了一点,等着她的回答。另一边, 李淑妃与梁婕妤两个再加上一个陆氏,三人心里透亮——这是贤妃要作妖。吕娘子如果真像贤妃说的那样,那确实是有些不大妥当的。梁家正处在要在京城立足的时候,最好不要再添瑕疵了。但是, 贤妃说的就是真的吗?   这个疑问,三人都不能直接提出来。原因是明摆着的,皇帝他愿意信贤妃同时还算关心梁玉。两个原因加起来,就让他情愿让梁玉换个先生, 让事情妥帖。从皇帝的角度来看,没毛病。她们不知道贤妃跟皇帝说的原话是什么,就不好贸然反驳, 否则很容易就落到语言的圈套里。   且梁婕妤关心妹妹,心里也动摇着, 要是能换个更好的先生,也不是不可以的。梁家既不好得罪凌贤妃, 更不能违了皇帝的意思。自家都还不稳, 怎么保得住吕娘子呢?这个吕娘子, 只好厚赠金帛以做补偿。谁叫雇主家自己就怂呢?   梁婕妤咬咬牙,硬着头皮问妹妹:“玉啊,这是咋回事?”   梁玉什么时候想的都不会比梁婕妤少,很快回神,已经有了主意,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答道:“圣人与娘娘疼我,我是知道的。人是我自己选的,一次选了两个,我聘先生的时候就没问过她的出身来历。”   梁婕妤急了:“你这心也忒大了!你怎么办呀?”完了,看来贤妃是有把握的了。   她望向李淑妃,希望李淑妃能解围,李淑妃却看着梁玉若有所思一言不发。不得已,梁婕妤将眼睛望向了桓琚,桓琚居然也不生气,也是若有所思。梁婕妤急得想上吊。   此时,桓琚发话了,他带点好奇地问:“那你是怎么想的?又打算怎么做呢?”   梁玉想了想,道:“圣人问了两个问题,我一个一个答?圣人可能听完?”   “可。”看她很快定下神来,桓琚觉得有意思了。   “我就想两件事儿,第一,我得要什么样的先生,第二,换先生这事儿。圣人,我是到了京城才知道,人家三岁学认字儿,我十三才开始。我晚了十年了,那就不能用别人的法子,不能跟别人用一样的老师,不然不是一直晚十年么?我听吕师讲几句书,觉得顺了,就留下了她。就跟我家里一样,人家做官十几年、几十年、几百年了,我家才到京里,先前教演礼,不能说礼部的官儿不尽心,人家可尽心了,可咱脑子就是跟不上。后来圣人给换了宋郎君,那就顺了。”   桓琚一点头:“不错,宋奇确是有才干的。”   梁玉接着说:“所以,我就不问什么家谱,找个家谱拖了八丈长的人来教我,我情愿跪着请,人家愿意来么?对不?”   桓琚笑了,“晚十年”是事实,但是与吕氏人品不好有什么关系?他并不上当:“这话是不错。但这与我说的是两回事,得人品好。现在有愿意教且人品好的,不是更好吗?”   哦豁,还是没绕晕您呐!“这就是第二件事了。圣人,咱换个先生太容易了。我要是现在就点头应了,就是我认了她是人品不好,我认眼瞎,没啥,谁还没犯过错么?我知道,要是我说我改了,会有人说我离开了一个不良的人,我就是知错就改的好人了。她以后可怎么过呢?相逢就是有缘,我不能这么坑她。哪怕是死囚犯,也得听她自己诉一诉的。何况,我认错了人能改,就不许她变一变吗?”   桓琚还是觉得换个先生好,但是梁玉这个理论还是让他觉得有道理了,笑骂:“强词夺理。”   见他没生气,梁玉也笑了:“圣人,能夺理也是本事了。您要觉得这本事还有点儿用处,就能容我留下吕师么?我现在就怕一件事儿。”   桓琚也捧场:“什么事儿?”   “就怕您和娘娘太疼我了,把我惯坏了。”   “这又是什么道理?”   “人想长大,总要自己吃苦的。我十三那年,过完年做学徒,天不亮不起床,劈柴,烧火,做早饭,伺候师傅起身。这一年过得,觉得自己学了不少本事呢。”   桓琚感慨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呀。”这个“三姨”也是他硬提出来充门面的,梁家能充门面的实在太少,没想到顺手一拎,拎出个宝来了。可爱可亲,看着舒服,说话也舒服,不矫情,这是意外之喜。桓琚喜欢这样的人,也乐意多见见,多跟她说几句话。   梁玉就接着说:“如果君子是生出来的,就不会有柳下惠和盗跖的分别,如果君子是教出来的,三千弟子就不该只有七十二贤。那有个什么样的先生,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讲书合我的用就行了。乡下老话,清水池塘不养鱼。这就是我找先生时的想法。”【1】   桓琚又笑了:“三姨通透。”   “要说换先生这件事儿的想法呢。说她为人不好,我没听过她说谁的坏话。冲这个,她就坏不到哪里去。再说了,只要有本事的人,有错怕什么?我看用功不如用过。有不足的地方,她就更会做得体贴,她得更加显出她自己的本事来。”   桓琚拍案而起,赞道:“妙极!这岂是通透了?!”   “圣人,我读书晚,就只有这些自己乡野看出来的笨道理。换个斯文先生,我怕不合拍,吵闹起来,我就是个坏人啦。先生呢,君子,我呢?我也不觉得自己不好。能不能不跟好人吵架呢?还有忍不住的时候。人谁没个脾气呢?还得吵。先生管不了学生,无能,学生不敬先生,无德。这就都坏了。”   桓琚笑得直拍手:“不错不错,这就是谏官……咳咳。看来这吕氏教得不错。哈哈哈哈。”又对梁婕妤道:“咱们都不用给三姨瞎操心,她要做什么,就让她做去好了。告诉家里,也别拘着三姨,我看三姨比梁满还明白。”   这就完了?!梁婕妤忙叩头谢恩。李淑妃早看出来了,心道,这先讲人情、再讲道理、最后叫圣人感同身受,绝了!贤妃这舌头,白下了。   正欢乐间,一个小宦官跑来对程为一耳语几句,程为一的脸色起来越奇怪,桓琚一扬眉。程为一凑上来,对他小声说:“圣人,东宫那里……”   殿里几个女人耳朵都尖了起来,太子,连着她们几个人的心。桓琚也越听越奇,笑着对她们说:“好啦,你们说说话,我还有事。”   众人送走桓琚,互相看看,顾不得说梁玉的事儿,都想一个人——桓嶷。他怎么样了呢?   李淑妃先说:“太子这孩子,就是心眼太实在了。就算缓缓,我也不委屈。”   梁婕妤担心儿子,连这话都接不上了。   梁玉想了想,除非外甥像她,提菜刀跟谏官“谈”,否则也不应该是件坏事。便说:“我看圣人没有生气,应该不是坏事儿。咱们且等一等消息,娘娘,跟借您个伶俐人儿,去东宫看看?”   李淑妃毫不犹豫地:“成。”   梁玉心中暗暗点头。   ~~~~~~~~~~~~~~~~~~~~   太子其实什么事都没有,甚至还办了一件既漂亮又体面的事。   桓琚出了殿便问程为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有点乐得云里雾里,不敢相信儿子居然开了窍。   程为一道:“太子确实下了教令,就在刚才。”答不数句,又有小宦官奔了来,见到他们,即刻垂手立在一边,小肩膀还一耸一耸的,显见跑得很急。   程为一问道:“怎么样了?”   小宦官咽了口唾沫,还差点呛到了:“确、确实是。先是,殿下把左拾遗冯迁叫到东宫,两人坐在台阶上,聊了一会儿,聊到两人抱头痛哭。然后就叫了东宫的左谕德过来,草拟了教令。”   桓琚笑了:“他还有这本事?走,回去说。”他没有直接杀到东宫,这不是个围观的事儿,他得回两仪殿,综合各方面的消息,将原委给搞清楚。   到了两仪殿,后续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   沉默了一年的太子,他说话了!跟谏官吵,跟朝臣吵,接着还下了教令,无数人等着看他到底要硬扛到什么时候,也有许多人抱着膀子等着看笑话。你们不是非要推这个扶不上墙的货当太子吗?现在好了,他上去了,开始跟你们吵了。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   还有许多人摩拳擦掌,准备接着上本,跟太子死磕。   结果呢?太子先吵赢后吵输,输完了把最早上谏的左拾遗冯迁叫到东宫,一番促膝长谈,就说兄弟之情,再说父子之义,从东宫扯到民间。把冯迁给说哭了!两人一通哭,太子说自己错了,冯迁说自己错得更多,太子说自己一定改,冯迁说自己也一定反省。哭完了,太子叫了左谕德来帮他写教令,口述了个大概。还让冯迁别笑话,他自己年轻读书不多,近来心情不稳怕自己文章写不好。冯迁呢,则说,太子仁孝,不在词藻。   桓琚拿到教令一看,道:“唔,陆闲情这文章,长进了。”左谕德陆文,字正言,号闲情公子,少年无知的时候起这个号挺好的,年纪再大一点,就不如叫个XX居士来得飘逸清远。如今五十岁了,皇帝就爱拿他这个名号开玩笑,搞得陆文准备改个号。   文章分四层,第一,桓嶷直接夸了谏官敢说话,能发现问题,防微杜渐,挺好;第二,直接认怂,这事儿我有不妥的地方,还硬刚死不认错,牵了大家的精力,耽误了朝廷大事,我的错;第三,做人还得有点人情不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们民间“推财与弟”都要夸的,皇家也得有人情味儿,你们也得照顾一二。所以呢,我认怂,这事儿你们不能再怪我爹,也不许再拿我侄女儿说事;最后,说到底,还是因为我能力不够,我会继续学习,遇事谨慎,有事儿尽量想办法,做到公私两全,请“天下君子”以后多多帮我。   完事儿。   桓琚拍案叫绝:“这是怎么想到的?是太子授意的吗?”   程为一见他高兴了,也笑着答:“是口授,左谕德润色的。”   回答间,又一条消息来了,太子又发了一道教令,以后阿鸾的开支如果不够,直接从东宫他的私库里取,不要破坏制度。   自从长子去世之后,桓琚第一次笑得这么轻松:“他今天被灌顶了吗?去问问,近来都有什么人去了东宫,同他讲了什么。”桓嶷的功课他天天检查,没发现有变化,那就是接触的人、遇到的事有问题了。遇到的事也就是吵架,那就是人出了变故。   不多会儿,消息来了,说是梁婕妤姐妹俩去了东宫。太子披头散发往外跑,叫她俩拖回来塞屋里,过不多会儿,就收拾得有模有样出来了。还一起去了李淑妃那儿,回来太子就拎了冯迁谈心。   桓琚这就有数了,笑道:“三姨的道理还是通的。”   程为一道:“也要太子自己明白呀。”心里却想,这先拉家常讲人情再说正事掰道理,最后拐回来把事儿给结了,跟三姨刚才说您的套路真是一模一样,他别是三姨亲生的吧?   想完又觉得太不恭敬了,心里抽了自己一嘴巴,三姨还没太子年纪大呢。   桓琚道:“老天怜我,总算叫三郎开窍啦。”又觉得梁玉确实挺喜庆的,对程为一道:“去看看三姨回家了没有,没回家,你陪着回。回了,你亲自去一趟梁府,告诉梁满,不要拘束了三姨。小孩子,非要养成个泥塑木偶才好吗?有才干的孩子与没才干的,就不能一般养!她知道自己该怎么长。”   程为一答应了下来。桓琚又说:“告诉三姨,今天劝导太子是有功的,但是我不能赏。但是这份情,我是记住了的。”太子得是天纵英明,或者是亲爹教导有方,又或者是善于纳谏的,听姨妈的话变好的,这听起来不大对。   “是。”   “跟太子的是谁?你先把他叫来。”   “是。”   桓琚等人来的时候略闲,抬笔在屏风上写了个人名“宋奇”。唔,萧司空说让有能力的人去历练,这当然不能说错,但是宋奇是真的好用,练个差不多,还是得回来!毕竟桓琚用着他用得顺手。   ~~~~~~~~~~~~~~~~~~~~   出了两仪殿,程为一先派人从东宫叫了人来。再稍一问,梁玉还没走,正在李淑妃那里说话呢。桓琚才走不久,李淑妃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东宫先派了人来了,第一道是桓嶷认怂的教令。闲情公子写得声情并茂——陆文跟前太子妃还是个比较亲的亲戚,可不得帮着写好话么?看得李淑妃婆媳都失声痛哭。   梁玉一听这个就知道,太子过了这一关了。   第二道教令接着来了,正式告诉李淑妃祖孙三人,以后有他罩着了。也是告诉看热闹的人,别闹了,都有点眼色。   梁玉心说,哎哟,还漏了一条,咋不给这冯迁些金帛呢?人陪你绕这一大圈儿的,容易么?到这会儿,从桓嶷两道教令里,她有点明白为什么宋奇说,冯迁这本上得对,是大臣该说的话了。   李淑妃抹抹泪,正色对梁婕妤道:“太子不好与朝臣过于亲密,但也不能全然不理,要拿捏尺度。该提醒提醒太子,这个人当赏。”要搁李淑妃自己当年,她就请皇帝去干这个事儿,可梁婕妤她就不怎么能见着皇帝。   梁婕妤听了,知道这样干好,但是不知道自己干合适不合适。看一看妹妹,梁玉大喜:“阿姐,娘娘这是在教你呢。”   梁婕妤赶紧说:“谢娘娘提点。”   两人客气一回,程为一就又来了,表达了桓琚的关怀。李淑妃正色道:“圣人这是为太子好,也是为三姨好,圣人说的这个话,不可以传出去。”   程为一恭敬地道:“娘娘放心,奴婢能在圣人身边伺候,靠的就是嘴严。”   桓琚到底没叫梁玉空着手回去,没有明着赏还能暗着给呢。借口说她出手忒大方了,小孩子留不住钱,不好,且婕妤的事是他家的事,不好叫小孩子赏人,赐了些金钱,叫她压箱底去。   梁玉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劝太子有功”,才不是什么担心小孩子穷。并且,这“有功”还是偷偷摸摸的,不大见得了光。如果她想着这份“功劳”,见天往宫里跑,想给太子拿主意,又或者把皇帝叫梁满仓少管她的话当了真,事事跟亲爹意见不合,那她就死定了。这些都是她日后“发达了”的勋章,绝不是现在的谈资。   “三姨”一不高兴就花钱,还是一路洒钱出宫,金钱开道,何人不喜呢?不喜欢人,还喜欢钱呢!   程为一陪着她出去,自己也得了些金钱,心道,怪道圣人不叫梁满管她,梁满还真管不了她。但是又有忧虑,程为一在宫中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呢?就担心三姨可别过了界,那就不大好了。   掂量了一下拿到的金钱,也提醒一句:“三姨,老奴上了年纪就爱絮叨,三姨勿怪。凡事呢,拿捏下分寸。”   这话说得跟她想的差不离,梁玉高兴了:“哎,谢您指点。”   欢欢喜喜的,多讨人喜欢呀,程为一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一些:“人老啦,话多。”   “那您多说两句话,我就爱听人说话。”   程为一却不肯多说太多了,只说些宫中趣闻,一路将梁玉送回了家。梁玉也识趣,大概一把钱能换这一句话,就很值了,也顺着他说,饶有兴致地问起了宫里的品级、司局之类。这些没有什么不能说的,程为一给她讲一路。   梁府里等着梁玉带信儿回来,没想到带回一个程为一。程为一的位置大家都知道,梁满仓也有点慌,又叫儿子迎接,又要摆酒。程为一笑容可掬:“梁翁,不急不急。”将桓琚的旨意一一讲了,金钱颁了,才从容回宫去。   梁满仓一听完,第一反应是把闺女薅过来——你他娘的进宫干啥去了?看到程为一还在的份上,只瞪了女儿一眼。梁玉心里有数,她爹在家里的权威是不能被挑战的。最好有个好理由。   等程为一一走,梁玉不等梁满仓发作,便说:“阿爹,今天这事有点古怪。”   梁满仓一口气被憋了下去,瓮声瓮气地问:“啥古怪?你老子管不了你了,古怪不?”   梁玉笑嘻嘻地道:“您想生气就先气着,不想知道今天都出了什么事,耽误了正事儿……”   “嗐!你把你老子制住了!”梁满仓虽然这么说,气儿还在,“啥事儿?跟过来说!”   梁玉道:“行呐,我去换件衣裳行不?回来跟你好好掰扯。”也不管他同不同意,第一件事就是回房找吕娘子问问。   吕娘子正在房里等她的反馈,听说程为一送梁玉回来,她就躲了,也知道梁玉这一趟进宫,肯定又有故事了。梁玉进来,也不叫奴婢伺候着,自己就麻溜卸妆换衣服,然后问吕娘子:“凌家有人认识你吗?”   吕娘子一挑眉:“怎么?贤妃说了我什么?”   “圣人叫我换老师,你猜,说了什么?”   吕娘子的脸沉了下去:“贤妃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可恨她犹有圣眷。三娘何必旁敲侧击?直问我就是了。我本是姓袁的与小吏之妻所生,就冒姓了小吏之姓,姓了吕。生下不久,姓吕的就气死了,袁家也不肯认我们母女。出嫁的时候,夫家以为娶的是袁姓女,门户光彩,谁料写婚书时才知道我姓吕。袁家势大,他们不敢退婚,又想巴着我生父给他们儿子谋个出身。他家儿子倒不在乎门第,只要娶个美人儿才好。呵呵!到姓袁的死了,他们家就再容不下我。亏得我机警,才没叫他们害死。又遇着你那位小先生的父亲,叫退还了我的嫁妆田产。否则,呵呵!我纵使逃了出来,也要饿死了!”   她很是激动,说了这一长串,梁玉静静听了,回了一句:“我对圣人说,你是我选的人,不换,然后他答应了。”   吕娘子愣住了。   “你等我一会儿。圣人叫程为一来对我爹说,别管我太多,我爹不乐意了,我得先去骗完了他再说。”   吕娘子噗哧一笑:“什么骗呀?就直对令尊说,圣人说的是场面话,他要当真就是傻了。对了,太子的事有结果了吗?”   “比咱们想的都好。”   “嗯,那你得闭门好好下功夫读几个月的书了。正好老老实实的,也叫令尊放心,没人造他的反,也叫圣人看看,你不轻狂。快去吧,”吕娘子说话又急又快,“回来再说宫里的事。凌贤妃,哼!咱们回来再说她。她的脑子,也就够对付个犯了傻的徐国夫人!”   “哎~”   ~~~~~~   贤妃脑子够干什么用的不好说,梁玉的脑子糊弄梁满仓是足够了。梁满仓本来气咻咻的,梁玉对他说:“场面话您也信?那还有更叫人生气的事呢!”   梁满仓还是不开脸:“啥事?”   “咱家的事,咋贤妃都知道了呢?”   “啥?!!!”梁满仓跳了起来。   梁玉这才把吕娘子的事慢慢说了出来,然后说:“爹,咱不能不防呀。”   梁满仓权衡利弊,说道:“好!你说,咋办?”   “咋办?立规矩吧。”   父女俩再次确定了共同的敌人之后,家庭关系取得了和谐。梁满仓哼唧:“这个小娘,她管得也忒多了!不贤良!圣人咋不管管她哩?”   梁玉道:“圣人跟她亲跟你亲?这个话别再说了!你看,圣人信她,就是跟她亲呗。”   梁满仓道:“真当你爹是傻子哩?哎,你那个吕先生,究竟咋回事?”   “圣人说,她教得好,可见是好的了。”   “行!你有数就行,你老子管不着你了。”   梁玉道:“是呢,差点叫贤妃管着了。咱难道要听她的?”   “那不能!不蒸馒头,争口气!”   梁满仓的毛理顺了,梁玉一身轻松去跟吕娘子密谋,边走边想:圣人还能真不管贤妃?   圣人还真管了。   就在梁玉和吕娘子密谋的时候,桓琚已经弄清楚了他想知道的,当晚宿在昭庆殿。贤妃接了,带着期盼带着关切问道:“圣人,梁家三姨的事,怎么样啦?”   她知道梁玉今天进宫了,也知道东宫那里出了些事情。一边恨太子居然没那么蠢了,一边又想自己的计划。   桓琚今天的事情也不少,到了昭庆殿就是想轻松散心的,并不想提任何一件正事。懒洋洋地摆摆手:“她不是凡品,她的事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你管好珍珍,管管女儿就行啦。”   贤妃一惊,这是什么意思?看了一下桓琚的脸色,识趣地不再追问,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打听。顺着桓琚的心意,命人奏乐,自己为桓琚歌舞解闷。   桓琚听歌看舞,渐渐惬意,忘却不快,贤妃却不得不郁闷了起来。 第32章 各有筹划   桓琚睡着了, 睡得很香。   睡着之前,他把白天的事情顺了一遍,认为太子还算是个可造之材,朝臣们也还算识趣,李淑妃祖孙、梁婕妤, 还有新科三姨,也没有坏影响。又想凌贤妃“毕竟后宫妇人, 见识短少。”不过这样也好啊,贤妃也不需要有多么能干。   至于杜皇后、萧司空,这两个是他早已经有了对策的。   所有人都按照他的心意放到了正确的位置,桓琚一改最近一年来的忧虑, 一觉黑甜。   一旁凌贤妃却睡不着,她恨不得把桓琚给摇醒,很想泼妇一把,摇着他问:“她梁家的丫头不是凡品, 我凌家的姑娘就是凡品了吗?我的女儿就是凡品了吗?那不是你的女儿吗?梁家的丫头有什么本事,竟比珍珍还可人、比公主还厉害了?”   可是她不敢。她有所求,有欲望, 实现的唯一途径就是桓琚,她不能惹桓琚不开心。否则桓琚在外面惹的气, 被她一引,就要都发到她的头上了。她只能忍气吞声, 还不能宣扬, 只有将这一笔账狠狠的记下。   以前, 凌贤妃的账本上就是记杜皇后、徐国夫人,即使桓嶷正位东宫,也没能上她的仇人名单——那只是一个障碍罢了。梁玉没花多少功夫,就排在了杜皇后母女后面,也是一项本事了。   这一夜,凌贤妃并没有睡好,她想了很多。第二天一早,还要打起精神,把桓琚送上朝,紧接着,马不停蹄把母亲、妹妹叫到宫里来了。   凌珍珍近来不大乐意见亲姐姐,却又放不下她,随母亲坐上车之后,心情就很压抑。她与萧度的相识是一场巧遇,两人一见钟情之后才知道彼此的身份。双方没有因此而疏远,她还是想与萧度成就好事的。坐在车上,她一直在想着怎么劝凌贤妃收手,别再闹了。东宫已经定下来了,还能争什么呢?跟杜皇后不对付,你对付杜皇后就好了,何必再添一个仇人?忙得过来吗?   不是凌珍珍看不起自己的姐姐,而是这一、二年来,她也看出些问题来了。凌贤妃哄个为她着迷的男人是绰绰有余的,一旦事情拿到朝廷上来讨论,那是国家大计,就不是凌贤妃靠脸蛋儿、靠跟女人争宠的本事能干得了的了。皇帝毕竟还不是个昏君。   凌母也是五十上下的年纪了,保养得却很不错,脸上依旧有着年轻时的风韵。看了一眼女儿,皱眉道:“你近来总是闷闷不乐的,我才带你到宫里来散散心。你阿姐也想你,你就摆这样的脸给我们看吗?”   凌珍珍叹息一声:“阿娘,我总觉得阿姐现在有些魔怔了。”   凌母不开心地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阿姐难道还做错了吗?我看你呀,真是富贵乡里长大的!”   凌珍珍低声道:“我知道,全家富贵全因阿姐,否则。唉,可是阿姐还在与皇后为敌,又要与太子作对,她是不是……”   “所以咱们就要帮着她。”凌母比小女儿果断得多。心里也叹,真是在甜水里泡大的孩子,少了点心气。又嘱咐小女儿,见了凌贤妃之后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凌珍珍当时答应了,见到凌贤妃之后,又有点忍不住了。见了娘家人,凌贤妃的委屈也有点压不住了,带着哭音叫了一声:“阿娘。”就被凌母扶到了榻上坐着,母女两个开始诉苦。先是凌贤妃讲,如何自己好心,如何皇帝不领情,如何说梁家丫头不是她能管的。   凌母也很生气:“是你好心,看她梁家一群泥腿子,要给她们指点指点,真是不识好歹!”   凌珍珍忍不住道:“你们真是好心吗?别骗人最后把自己也给骗了吧?”被母亲瞪了,她也不怕,一鼓作气地说,“不就是想把梁家捏一捏,刺探些阴私事,即使不刺探,弄了那么一个人进去,要是对她不好,就说梁家真不厚道,对阿姐心怀怨恨迁怒。反正是没安好心,阿娘、阿姐,这里没外人,你们就直说吧,又要作什么妖了。”   什么不是凡品啊?圣人说的也就是个场面话了,萧郎说过,那个“三姨”全无温婉之相,并不可爱。梁婕妤册封的时候凌珍珍也见过梁玉,长得是不错,那个爱出风头的样子反正凌珍珍是不觉得梁玉可爱的。   “噗——”凌母要骂女儿,因太气,口水都喷了出来,紧接着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凌贤妃被妹妹噎了,给母亲捶背,又命端水来。好一通折腾之后,凌贤妃不等母亲发作才说:“你这从哪里来的傻主意?”   凌珍珍既然开了口,索性一口气说完了:“阿姐,皇后不贤,纵容徐国夫人为非作歹,这个宫中上下都知道。你忍不下,这也是情理之中。太子和梁家又……你又何必呢?你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现在惹上了大臣,你、你没有胜算的,何不见好就收呢?我看杜家和梁家也没那么和睦,叫他们争斗去好了嘛。你还有儿女,只要不与东宫为敌,我看大臣没功夫挤兑你。”   凌母抬手往小女儿身上抽了一巴掌:“我说过什么的?你又来!”   凌贤妃眼泪都落下来了:“别人不懂我,你也不懂我吗?你以为我想这样的吗?我停不下来了!”   凌母也哭了,抱着大女儿,泪眼汪汪的骂小女儿:“你真是个不懂事的东西!你阿姐不争,你有这一身的锦绣珠玉?你能使奴唤婢?你能吃上山珍海味?你能有那么多师傅教你技艺?你知道我们以前过的什么日子吗?吃剩饭、穿旧衣,新衣只能是给贵人取乐时穿的!没叫你陪酒陪笑,没叫你为奴为婢,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了!你知道什么是乐户?就是你死了亲娘,叫你笑你还是得笑!”   凌珍珍还真不知道乐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与梁玉不同,同样是有姐姐在宫里,她姐姐得宠早,凌珍珍不大记事的时候,凌家就阔起来了。她活了十七年,锦衣玉食的日子过了十五年,贫穷的记忆早没了。母亲一哭骂,把她骂懵了。   凌贤妃哽咽道:“当年只想安安份份做人,嫁一良人,粗茶淡饭,不用迎来送往。可是,造化弄人。即使被纳入后宫,也不敢出头冒尖儿。可是不争不行呀,不出头,就要被皇后母女俩整死。想要过舒心日子,就得叫她们整不动,就只能讨好圣人往上爬。”   凌母也跟着哭:“别说了,都是你妹妹不懂事儿。”   凌珍珍手足无措了一阵儿,又硬下心肠来:“那现在呢?皇后母女俩也不敢动了,一派平和,你又何必给自己再添事呢?”   凌贤妃认为妹妹真是太天真了:“已经争了,哪是说停就停的?怨已经结下了!自己愿意放手,就要看别人的心情,万一他们不肯罢休呢?”   凌珍珍道:“他们怎么会……”   凌贤妃看着妹妹单纯的脸,心道,你真是命好。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唱曲儿的姑娘了,她有儿有女,一旦失势,她情愿死,她的儿女呢?如果仁孝太子一直活着,她也生不出争斗之心来。可惜仁孝太子死了,三郎又受这些人的辖制,他是保不住她们母子的。她只能自救!   真得谢谢徐国夫人的跋扈!整个宫里,没有一个人喜欢她,许多人怕她、许多人厌恶她,还有许多人恨她。如果没有她,杜皇后还能更能人心。凌贤妃瞧不上杜皇后,酸都只能咽肚子里不敢往面上摆,还得关怀后宫,就怕坏了她“贤后”的美名。   梁婕妤是个好人,也是个可怜人。可是人呐,可以好、可以老实,活到窝囊就没办法了。你不能指望别人因为你窝囊就心疼你,不害你。如果可以,凌贤妃也不大想动梁婕妤母子,这母子在宫里真是与世无争。   【若是我得立为皇后,我儿为太子,我保他们富贵终老就是了。我赢了,我能保证老实人活着。若我败了,徐国夫人会作践死我母子的!】   凌贤妃下定了决心,坚定地对妹妹道:“你还小,不懂。”接着便与凌母说,让她去宫外与一个穆侍郎传递消息。   凌珍珍开始觉得姐姐说得有道理,但又觉得萧度说得也很对,你一个妃子,什么都有了,再跳出来不是自己惹事么?本来没人管你,你现在自己找抽?等母亲和姐姐说完了话,凌珍珍又找回了自己的逻辑:“不对!阿姐,你与皇后作对,这个我明白。可是,与太子何干?何必再添一个仇人呢?太子是国本,动摇不得的。你一次挑两个人?能行吗?”   这话说得才像点样子了,凌贤妃没那么生妹妹的气了,摸摸妹妹的脸蛋儿,笑道:“谁说我不能一回对付两个人的呢?再说了,废了皇后,梁家要是名声还好,立了梁家那个宫人怎么办?我帮梁家丫头白忙活的吗?何况,我若做了皇后,难道太子不应该是嫡子吗?”   凌珍珍万没想到姐姐居然有这样的雄心壮志,顿时哑口无言。她也不是全听了萧度的,她有自己的私心,萧度他们明显是想保下杜皇后和太子,但是呢,如果杜皇后废了,凌贤妃做了皇后,皇后的妹妹朽大长公主的儿子,也算能配得上了。所以凌珍珍不介意姐姐争个后位。   可是如果这与太子之位联系在一起,这能行吗?凌贤妃能看出来的问题,大臣们看不出来吗?【怪不得萧郎总是皇后、太子一起说,看来阿姐要谋皇后之位,很难了。】凌珍珍有了自己的判断,顿时急得不行。   原来,还是萧郎说得对啊!姐姐一旦有了这个想法,大家就真的是敌人了。   凌珍珍一时六神无主,呆呆跟着母亲出了宫,坐在车上还没回过神来。心道,还是得问问萧郎,接下来要怎么办。又想,如果是那个“三姨”,她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会怎么做呢?   ~~~~~~~~~~~~~~~   三姨啥都没干,就窝在了家里,接着当好学生。   把梁满仓给糊弄了过去之后,梁玉心里又泛起苦涩来了,做儿女的听爹娘的话,这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她有自己的想法,她管不住自己,并且她不认为自己的观点是错的,她觉得自己看法比家里人还要强些。有对的,为什么不听呢?   梁满仓认为他在家庭里的权威犹如皇帝对天下的权威,是不容置疑的。哪怕梁玉说的是对的,也得经过他,如果与他的看法不一样了,那还得按着老子的来。   【皇帝还有不能如愿的时候呢!】梁玉不忿地想,【要是由着他,这会儿你也做不了太子外公,凌贤妃早当皇后了!皇帝都这样,你是想比皇帝还牛气啊?!】   这些只能想想,她说不出来。毕竟,爹就是天。   这是无解的,梁玉只能寄希望于读书之后能找到办法。她觉得自己读书之后,眼界是开阔了不少,点子也比以前多了。   吕娘子冷眼旁观,内心摇头。梁玉与梁满仓父女之间的矛盾,她看得非常的清楚。但是梁玉的心里对亲情还是抱着极大的期望的,还是会对梁满仓自愿或者非自愿的让步,还是会为这个家绞尽脑汁,想扶梁家体体面面快些走上正轨。这在吕娘子看来,是极大的缺陷,是需要她帮梁玉下壮士断腕的决心的。   【三娘只要心肠硬起来,就再没有什么干不了的事情了。这一天不会很远了。燕雀和鸿鹄总不能一直捆在一起,得拆开。】吕娘子冷静地想。   合上书,吕娘子道:“今天就算把《论语》顺完了。所谓皓首穷经,单治一本《论语》,治一辈子的也有。三娘不用这样,只要通读,知晓大概的意思,知晓有几家名家注过《论语》,他们大致有什么看法,也就得了。”   梁玉点点头:“明白了,看我要干什么,要用它干什么。最要紧还是我从里面读出了什么。”   吕娘子道:“不错。今天的书就讲到这里吧,明天咱们讲《孟子》。”   梁玉笑笑:“好。”   “婕妤册封之后,萧司空就再也拦不住上门的人了,”吕娘子起了个头,说的是梁玉关心的事,“此事宋郎君先前也提醒过,但是我怕梁翁不知道怎么做。”   “怎么?两个小宋郎君也不知道吗?”梁玉有点担心了。宋奇走了,还有宋义和宋果呢?宋果说话不顺溜,不是还有宋义吗?宋义的课她是听过的,是个明白人。   吕娘子叹气:“他们与宋郎君能一样吗?宋郎君是圣人派来的,他能管得了这府中上下,他们两个哪来这样的权柄呢?”   对哦。   吕娘子道:“三娘,这件事情你是管不了的,得叫他们自己碰几个钉子才能长教训。”   “这……”   吕娘子笑了:“三娘,做人不能太贪心。你这七个哥哥,自己说,老成稳重的有几人?挥洒自如的有几人?心思灵动的有几人?允文允武的又有几人?退一步,就算这些都没有,一点就透的有几个呢?肯听你的话的又有几个呢?”   梁玉叹道:“也就大哥、二哥稳重,四哥能算半个。旁的长处,是真的没有。在乡下,说心眼儿活,能做个木匠、石匠,这心眼儿拿到京城来,就跟没有一样。就看侄儿们打小开始学,能学出个什么样子来吧。”   梁家搁乡下,这一把人才足够用了,过个二、三十年怕不是个小地主。搁京城里来,就是给人送菜的,论人材实在数不上号。   吕娘子道:“你跟他们说,他们是听不懂的。即使听懂了,也未必能管得住自己。只有自己吃了亏,知道了疼,才能记得住。”   “这也太惨了。”   “锦衣玉食,惨不惨?呼奴唤婢,惨不惨?织锦的被子、绣花的帐子,惨不惨?先生陪着、歌舞听着,惨不惨?皇宫进着、金钱拿着,惨不惨?”   梁玉低下了头来:“吕师,这话太扎我的心了。是啊,什么都是有价的。吕师,咱们接着讲书吧。”   “还没说完呢,”吕娘子没打算放过她,“三娘,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的。”   “你说。”   “提醒梁翁别沾政事。圣人给他散官,给大郎散官,不就是不叫他们管事的吗?”   “咳,就这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他倒是想管!”   “那不是还有嘴吗?酒喝多了,能不跑出些什么来吗?随便说一句什么话,都能给它曲解了,三娘信不信?”   “信!”一瞬间,梁玉已经想出好几条“曲解”来了,下舌头呗,这个谁又不会呢?   吕娘子微笑:“该提醒还是要提醒的,提醒完了之后,听天由命,你也问心无愧了。要是犯错呢,还是趁现在吧,太子也算稳住了,府上犯点小错,吃点教训,就能谨慎一些。免得以后位高权重了,犯更大的错。到时候就无法挽回了。”   梁玉想了想,也确实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因为跟梁满仓说,有些道理是说不通的。比如萧司空。   吕娘子话锋一转,又说到了梁满仓:“三娘可知,府上有一桩隐患?”   “那是什么?”   “在朝为官,最忌讳改换门庭。那是为人不齿的!令尊已登司空之门,只怕日后会不好办呐!”她知道梁玉不喜欢萧司空、杜皇后等人,这是梁玉与梁满仓很大的一个矛盾。   梁玉沉默了。   吕娘子见好就收,说直白一点,她现在干的这是一件“离间骨肉”的事,可得谨慎。这是水滴石穿的慢工细活,一天天、一点点的撬,直到完全撬开。何况,她还有一个杀手锏!   吕娘子又换了一个话题:“三娘的生日是在哪一天呢?府上的生日呢?知道京城几门要紧的贵戚重臣的生日吗?”   “我?哎哟,忘了过了。”梁玉生日是在三月初十,那会儿正学这学那,哪有功夫过呢?乡下人也不咋重视生日,就看这一年全家上下没一个过生日的就知道了。京城里大人物的生日倒是知道的,宋奇都给准备好了,不过有他在的时候,是他用梁府的名义送——当然,梁府的交际圈还没打开,根本就没有什么要送的礼。   帝后、太子、梁婕妤等人的生日,以及一些先帝们的忌日、冥诞等等,凡重要的日子,宋奇都给整理出来了。   吕娘子也没想到梁家的生态是这样的粗放,硬生生接上了话茬:“那明年就是及笄的岁数啦。”   “是十五,没错儿。”   “那三娘想过自己的婚事吗?”   “什么?”梁玉震惊了,“什么婚事?”   吕娘子也惊讶了:“三娘今年都十四了,竟……”没一点想法吗?   梁玉毕竟是个姑娘,也有些讪讪,说:“没、没想过呢,先前光想着咋挣钱孝敬爹娘,上了京,事这么多,哪想得到呀?”   吕娘子果断地道:“那得开始想了!这是人生一件大事!多少人因此而起得意洋洋,多少人因此栽了跟头郁郁而终。有两件事,现在就要准备起来了。一、新郎何人,二、日后生活。”   梁玉尴尬了一阵儿,见吕娘子没打趣,而是说起了正事,也不由严肃了起来。婚姻有多么厉害,她是明白的,你再能干,嫁个男人扶不起来,那也是吃苦受累的命——除非一把药药死了那废物,自己再想办法。   梁玉道:“先生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吗?”   “我只担心梁翁的眼光不合三娘的意,到那个时候,三娘一定要据理力争,不能妥协,这是一辈子的事情。切记切记!三娘要先明白,哪些人对你无益,不能嫁。我就问三娘一句,萧度如何?家世,前途,卖相都好,能行吗?”   “不如自己先相中一个,将事情定下来。”梁玉认真地说。她和梁满仓的眼光不一样,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要是照梁满仓的意见嫁个二百五,还不如自己来挑。   吕娘子大为诧异:“三娘心里有人了?”   “还没有,”梁玉摇摇头,“我到现在才见过几个人呢?都不合适。”   吕娘子实在忍不住,问道:“一个好人都没有?”如果是袁樵的话,她觉得还是挺合适的。梁玉能干,袁樵一家心肠都还算不错,梁玉缺个背景,袁樵呢,缺点机会。互补,非常好的,换个人,她不知道忍不忍得住撺掇梁玉谋杀亲夫。至于门户差异,也不是没有办法弥补。   “好人倒是有,谁说好人就适合当丈夫呢?”梁玉还是摇摇头,“我再想想。”   吕娘子不再追问,说起下一件事:“日后的生活,也要准备起来了。我看三娘诸事应付有方,还以为三娘早就有所规划了呢!御下之术,经营之道,都要知道一些的。要把自己的地盘管牢了,才能没有后顾之忧。房里的奴婢,更要仔细。”   凡事,有权就会有争斗,争权夺利,最容易闹翻。尤其你跟着一群心眼不够的人在一起,他们瞧不见你做了多少事,就看见你享了多少福的时候。梁家的儿媳妇们不是恶人,但各有各的小家,这心就不齐,利益也不齐。摩擦多了,自然离心离德。   干这个梁玉是有兴趣的,笑道:“好。”   所以天下父母是最恨女儿身边有吕娘子这么样的一个人的,没事儿就勾搭得闺女想嫁人,想的还不是父母认为合适的人。不但撺掇人家闺女想婚事,吕娘子还问梁玉:“小娘子,知道陪门财吗?”   “知道。”梁玉点点头,这事儿挺常见的,就是她们乡下人以前根本摸不上边而已。要是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的,门第低的就得多出钱。她爹恐怕不大舍得。   想到这里,梁玉又放心了,萧度的价钱,梁满仓是不会舍得出的。挺好的,又贵又不好使,要他干嘛?他还不如小先生呢!哎,这么一算小先生也不便宜呀。啧!她在心里又把见过的几个人都标了个价,觉得还是小先生值这个钱,别人的价都忒虚。又偷着乐了一把。   看她神态放松,吕娘子点到即止,转而说起些家务事的管理来了。   从此,梁玉也不提进宫的事儿,一个月都没踩宫门槛,只在家里读书。另一面,太子派人传出话来给梁满仓,让梁家上下“认真读书”,先把书读好了再说。   梁满仓拿到太子的命令,与捧到圣旨也是差不多的,将儿孙们拘在家里读书。不意过了几天,皇帝又下了旨来,给了梁二郎、梁四郎、梁五郎几个散官做,七、八品不等。梁家一家五个官儿,说出去也怪体面的。   梁玉一颗心悬着,且顾不上高兴,家里当官这几个人,都是比睁眼瞎强不了的货,做了官就会有交际,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呢!   她的担心,很快化为现实。   不是做官的几个出事,而是梁六郎被人横着抬了回来。 第33章 再起波折   却说, 梁玉在家读书这一个月里,梁家陆续有人登门。梁玉看了看名单、帖子、礼单,又拿与吕娘子商量,都没有出格的地方,也就没有管。   用吕娘子的话说:“这都是在试探呢, 大鱼还在后面。”   岂料没有等来大鱼,反而是自家被当成了鱼, 梁六郎还差点成了一条死鱼。   梁玉当时正在听吕娘子给讲佛经,听到一半,投书而起:“怎么回事?”   来报信的是南氏那里使女,对梁玉道:“奴也不明白, 只是听说正在外面吃酒听曲儿,摸着牌,忽地就昏过去了。叫人抬了回来。是与四郎一同去的,四郎他们带着人, 当时就把那破地方打烂了。一道赌的人也叫四郎拿住了。六郎被送到正房里去了,老翁叫三娘也去商议。”   梁玉倒吸一口凉气,亲哥哥!我不过赚一声泼妇, 你们是真能把事儿惹到京城啊!   “吕师,咱们去看看?”   吕娘子面沉如水:“好。”起身之后又提醒梁玉, 不要着急,这也许不是件坏事。   梁玉心说, 咱们不是说好的吗?他们是得在不大得意的时候吃点亏, 才能长记性。又很生气:“怎么一没人提着耳朵就散德性了呢?”   到了南氏的正房, 人乌泱乌泱的。使女说一声:“三娘到了。”很快分出一条路来,将梁玉和吕娘子连同身边的两个婢女让进了内室。   梁玉进去一看,梁满仓正坐在榻上瞪眼,南氏捻着数珠,一边数一边问:“郎中请来了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四郎呢?”   梁大郎在一旁答道:“老四看着那群无赖呢!郎中,老二去请了,我叫老八、老九去给老四帮忙,别吃了亏。叫您孙子在前面等信儿……”   这时节就显出儿孙多的好处来了,都不用梁满仓动手,梁大郎指挥兄弟子侄,就分好工了。看到梁玉进来,梁大郎道:“三娘来了?快进来!我觉得事儿不大对。”   梁大郎一向以长房长子自居,从来肯担责任,也好管个事儿,想的不免就多,对妹妹说:“我看不大对啊,他两人能有多少钱?就吃得起酒、叫得起小娘、赌得起钱了?别是在外头干坏事儿了吧?”   梁玉也觉得不大对,就钱上来说,梁家人的思维还是有相似的地方的。梁玉道:“跟他们出去的人呢?问他们!”   “问了,就说跟往常一样,吃酒听曲赌两把。”   “赌?爹?!”梁玉抬高了调子。   梁满仓道:“城里不都这样吗?你还在宫里赌了呢。”是的,家里穷的时候,赌是败家的。现在家里有钱了,偶尔赌两把,有什么不可以呢?种种赌斗,都是京中时兴的玩艺儿,断没有不玩的。不玩,就是跟朋友们玩不到一起去。梁满仓自己依旧不赌,现在倒也不大禁止儿子们偶尔玩两把了。   梁玉耐着性子问:“那今天到底是怎么赌的?别说跟往常一样,一样一样扳倒了说。从头说起,咱们捋捋看。”   ~~~~~~~~~解释的分割线~~~~~~~~~~   登梁家门的,有结交“新贵”的,也有探底的。梁家根基浅,一眼望得到底,其实有更多的是妇人们想见一见“三姨”。然而一则梁满仓不大乐意叫闺女太好强,二则南氏也觉得自己女儿得“大家闺秀”,总得做出斯文的样子,好洗一洗“铁笊篱”的耻辱,几乎全挡了下来。妇人里反而无事发生。   男丁就不一样了。   读书当然要读,儿子跟女儿终归不一样,哪有成天把儿子锁家里的呢?儿子们又还要骑骑马,打打猎,这些都是富贵人家常玩的,那不能不会。所以梁满仓也不得不让儿子们三、两天能跑出去野一天,也许是骑马打猎,也许是凑热闹打马球。这个宋义、宋果是不会拦着的。   宋奇帮梁家理的规矩里,还有月钱这一项。每个月,每人发多少钱帛,自个儿花。梁满仓起初是十分不乐意的,后来被宋奇给说服了。咬牙切齿地发钱。梁家人以前哪见过这么多的钱?一时都乐得不知道要怎么花了!梁大嫂等人,第一时间把儿女、丈夫的月钱把到手里,要一家子统筹。梁六、梁八、梁九三个就不一样了,他们没媳妇儿管!   梁八郎好点,自己的月钱,用拳头跟弟弟借了点,凑成一笔巨款,试图去西市买支好看的、贵重的簪子,一雪前耻。梁九郎的钱被哥哥“借”了,十分不快,只好拿剩下的几文买了点糖,蹲墙角舔。   梁六郎就得意了,捏着钱上了街。遇到了赌钱的就玩两把。京城赌博的花样也多,除了自己下棋、推牌,还有赌斗鸡的,有赌赛马的,池边还有斗鸭的,总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不能拿来赌的。   宋奇教他们京城生活,里面就有一些赌博的内容,梁六郎如鱼得水。他每几天总能出去一次,渐渐也有了一帮朋友,他们也会嫌他土气,也带他一道玩儿。赌的渐渐高级起来,其标志之一就是有做官儿的跟他一起玩了,虽然只是个小官。而且他总是赢,至今已赢了有三十万钱了!   梁六郎觉得自己也不能小气,看妹妹,赢了之后要洒赏钱的,他也放赏。终归是有点怯,他不拿钱回家,也不叫跟着的人说他在外面赌了。又唾弃自己胆小——都有官人与我一起赌了,我何必再怕?   当然,还是不得不防的。梁六郎就问赌友们有什么办法可以赌而不用被打,朋友们给的办法也简单,“法不责众”,把他的兄弟都拖来玩,到时候挨打也有陪绑的不是?梁六郎深以为然,数了一数,就四哥吧!梁四哥近来和老婆关系不大好,总怄气,自己的哥哥,梁六郎心里向着他,邀出来散心解闷,还有唱曲的小娘呢。   梁四郎于是也来了。   今天也是一样的赌,梁六郎的手气也是一如既往的好。旁边唱起了小曲,他乐不可支地揭开骰钟,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两眼一翻,倒了。梁四郎是他亲哥哥,很关心弟弟,又有小人物的精明,一把攥住了同桌两个身上有官的人:“咋?想跑?!”他是种田出身兼职石匠,两只手满是老茧,又极有力,钳着二人挣脱不得。   梁四郎的想法极其朴素——要赔偿也要找能付得起的人!   现如今,这俩人正被他一手一个拿着,去见官呢。   ~~~~~~~~~~~~解释完毕~~~~~~~~~~~~   “总赢?跟小官儿赌钱能赢下三十万钱?”梁玉心说,你们真他娘的财迷心窍了!傻子都知道这事儿不对了啊,不是要巴结咱家、给你行贿、求你办事儿,就是要对你做什么坏事了!六郎一个连官儿都没有的人,他能帮人家什么事?咱们家都是散官,啥事不管,能帮人家什么事?人家这是要算计你了!   梁大郎还搁那儿叹气:“唉,他手气也同你一样的好,只是运气不大好。”   【放屁!老子想扔几点扔几点,他行啊?!这他娘的是套儿啊!】梁玉差点骂出口来。无论是投壶还是下棋,又或者骰子,她是真的练,又不是玩!好手气个屁啊!世上哪里真的就有一点折扣不打的好运气呢?   很快平息了怒气,梁玉换了个委婉一点的说法:“就算六郎有这样的手气,也得那人有一直输给六郎的傻气才行!得多想不开才能输了三十万还接着跟六郎赌?他图的什么呀?当送财童子?”   梁满仓等人都觉得梁玉这话说得对,低声讨论了起来。   说话间,郎中请到了,先说:“不要围这么多人。”然后是望闻问切,都做完了,说了一句是受到了惊吓,开几剂汤药吃吃就没事了。另外,郎中还建议,到庙里或者道观都行,请点符纸烧了让梁六郎再喝碗符灰水。   开完了药方,郎中看给的诊金没有打折扣,又额外附赠了叫醒服务。讨了碗冷水,捧在面前念叨了几句咒,喷了梁六郎一脸冷水,床被都湿了。梁六郎睁开眼来,看到一个山羊胡子的寒酸秀士,问道:“我妹追来了吗?!”   郎中奇道:“难道是中邪?”说什么妹妹呀?   梁六郎爬起来,不及问候父母,看到梁玉,又一翻白眼,倒下了。   【还真是问我?】梁玉也觉得奇怪了,【我这一月都没出家门儿,没对他干什么呀!】   郎中起了点研究的心,又喷了一口冷水:“醒醒。”   梁六郎装死,梁满仓大怒:“三娘!你上去,问他!”   梁六郎顿时复活:“你你你你你,你别过来。”   梁玉抱起膀子:“说,你咋回事!”   “还不是你!提刀追着我砍!我赌钱时听到有人说妹妹,我就吓着了……”梁六郎也颇为愤慨!   当年,他被妹妹提刀追杀,是因为梁玉做学徒,梁六郎跑腿到了县城看妹妹。梁玉把攒下的几个零钱叫他带回家去,转头被街坊给了一碗蜜豆,想起来哥哥没尝过,一找,人没了,梁六郎跑去赌场了,找到的时候他正在揭盅。那还有什么讲的?蜜豆也不给了,菜刀提起来,一路追杀。   从此,梁六郎落下一个毛病,赌 叫玉的妹妹=贴着头皮而来的菜刀。   极不幸的是,小曲的词多半不大伟光正,甜哥哥蜜妹妹的还挺多,“玉”又是个极容易重名的字。今天几样聚齐,梁六郎正揭盅,小娘唱着曲,冷不丁那边说一句“阿玉”,完美再现了当年的一幕。他被自己吓昏了。   郎中眨了眨,放下了碗,什么话都没说地溜了。听了富贵人家的阴私事,不跑还等着被灭口吗?真是吓死我了!扛着药箱,郎中趁着梁家人从震惊到暴笑,再到梁满仓大怒,没有功夫理会他,跑了,边跑边笑。   梁玉看到了,却也无法拦着,拦下了干什么?给封口费?梁四郎还在外面抓着人见官呢,估计是封不住的。罢了罢了,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叹了口气,梁玉和梁大郎一起去劝梁满仓:“人没事就好。”梁大郎还说:“四郎那儿还拿着人要见官呢,赶紧追回来,好好赔礼道歉。”   梁玉眼珠子一转:“不错,都是些什么人?有姓名住址没有?说是官儿,是什么官职?参详参详,送什么样的礼才能叫人消气。”   梁满仓心中一梗,险些背过气去:“败家子,还要赔钱呐?!”   你叫人吃了冤枉官司,不得赔钱吗?就算猜他们不怀好意,也没有真凭实据呀。该认的怂,还是得认的。摸上门儿了,再说别的事儿。万一就是个巧合,真遇到个傻子呢?   梁满仓点点头:“老大,叫三娘去备礼,备好了,你亲自去登门赔礼。王管家呢?!抬板凳、请家法!”如今手下有家丁了,不用使唤儿子了,梁满仓打人更不用自己动手了。板凳一抬,毛竹板子一拖,梁六郎被敲了二十大板。   ~~~~~~~~~~~~~~~~~~~~   背后是鬼哭狼嚎,旁边是梁大郎摇头叹气,梁玉内心充满了荒谬感,对吕娘子道:“看来我得再进宫一趟了。”怎么也得通个气儿,也不知道太子会不会被气着。这舅家人,真不会做脸啊。   梁大郎瓮声瓮气地道:“跟太子多赔两句好话,再跟你大姐多说说,叫她带着也劝劝。”   “好。”梁玉漫不经心地答应了,想的却是,这一家子可怎么是好?怪不得说富不过三代,瞧这熊样,第二代就开始作妖了。   两人进了库房,梁玉点了东西,梁大郎叫人包好了捧着:“三娘,你记性好,那地址和官名,你给我写一下。”   等梁玉写完,梁大郎带着礼物走了。梁玉去复命,梁六郎已经被打完,拉回自己屋里扔着了。梁满仓不开心地道:“行了,都他娘的别看热了!嘴都严着点儿!郎中……哎?郎中呢?”   吕娘子直摇头,梁家到底是暴发户,这些事儿都弄得乱七八糟的。看得出梁满仓对这件事不大满意,对间接造成眼前局面的梁玉也有迁怒。吕娘子点点梁玉的后背,梁玉道:“爹、娘,那我们就先回去等信儿了。明天我去宫里一趟,好好解释解释。”   梁满仓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口气又和缓了许多:“那你好好歇歇,明天跟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哎。”   还得用着闺女,梁满仓就不好太骂她,放她走了。心里不免有点埋怨皇帝,咋给丫头门籍,反而忘了她老子娘呢?   梁玉与吕娘子回到房里,在屏风前站了一下,开口道:“我爹先前不这样的,上回,六郎赌钱,叫他知道了,薅回家又打了一顿。说,谁再赌钱,打断狗腿。现在……”   吕娘子莞尔而笑,对梁玉道:“三娘上次在宫里大赌特赌,我看现在也是四肢俱全的嘛。咱们在家里练了这么久,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   “……”梁玉无言,良久,才说:“吕师,我看这事儿不对。总是赢的运气或许是有的,输得起三十万钱的小官,恐怕比总是赢钱的运气还要少。”   她看仓库管家看账这么久,京城的物价是非常知道的。八、九品的小官,如果不是京城本地人,恐怕连房子都是租的,还租不起大的,保不齐还得是合租。衣食住行四样,这只是其中一样,另三样也是样样要花钱的。这还不算交际应酬。   八品官的俸禄又能有多少呢?   当然,如果家里本来有钱,那就更不对了。有钱输给梁六郎?图什么?反正不会是为了做好事。有那功夫,不如跟梁大郎拉关系了。   吕娘子自思对局势看得分明,八、九品的小官她是真没印象的,道:“派个人盯几天,有什么事都盯出来了。”   “好。”   自吕娘子提醒之后,梁玉收拢自己院中使女,四大四小,她们又各有家人,没有家人也有熟人,往外扩出一张网来。梁玉不吝啬,记性又好,记得每个人的名字、特征、简历、生日等等,张口就来,贴心极了,人人都当自己是她放在心里的人。两个盯梢的人还是找得出来的。   梁玉就叫:“阿蛮。”   进来一个梳双鬟的使女,阿蛮皮肤白皙、口齿伶俐,进来便问:“三娘,您有事儿吩咐?”   “你有两个哥哥在外面?”   “是。”   “叫他们帮我盯两个人,不用刺探什么消息,只要记下他们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家,家里是大是小、小穷是富,有没有妻儿……”全是基本状况,以及见过什么人、花过多少钱。挺简单。   阿蛮记下,轻手轻脚出去了。   梁玉就专等回报。   到了晚上,阿蛮进来,面色奇怪地道:“三娘,奴婢的哥哥去那地方,那家叫官兵围了。他们等到天擦黑,也不见有人来,不敢耽搁,叫我来回报。”   “什么?”这绝不是梁家的势力能办成的事,梁玉想了想,说,“知道了,你去取五百钱,给你的哥哥们,给他们道声辛苦。”   阿蛮致谢,回去找她的哥哥,想了想,又私下托她哥哥多盯两天。   却说梁玉听到这个消息,觉得不大对劲,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想问吕娘子,吕娘子也是眉头深锁,过一时,吕娘子眉头解开了:“咱们知道的还是太少了!在外面的人还是不顶用!要是在朝里有个人能传消息就好了。”   而梁家这些男人们,只是散官,什么忙都帮不上。   梁玉道:“哥哥应该回来了,我去问问看。”   吕娘子道:“何必这样?去问问令堂,让令堂问他们。”   好主意!梁玉抬脚去了正房,梁满仓已经离开了,梁玉就问南氏:“阿娘,阿爹走了?”   “是啊,生气哩。这叫啥事儿啊?你……嗐,我就说他,当时你办的事儿那也不能叫错呀,他当时还说,亏得有你哩。要是镇不住六郎,谁知道他要学坏成什么样呢?”   “我不是说这个,明天我要进宫了,有啥要我捎的话不?”   “跟你姐说,家里给他丢人啦。”   “那刚才那事儿,家里去赔礼,有什么结果没有?四哥呢?回来了没?宫里问起来,我得怎么说呢?”   “你爹就是去听这个事儿的,哎,走,咱也听听去。”   梁玉与吕娘子一边一个扶着南氏,南氏一边走一边跟吕娘子说:“她先生,我这闺女,生下来是一等一的聪明伶俐,我总说,可惜投错了胎生在我们家,换个人家,她次了谁去?现在算是不委屈她啦,可惜先前穷呐!你看看,这些都是旧账,总要拿来烦人。我这闺女呀,委屈大了。”   吕娘子柔声细气地:“我与三娘很投缘,一定会尽心尽力的。”又说以前寄居过庵堂,过两天帮南氏请一尊菩萨回家来供着。南氏道:“那敢情是好!现在也算有几个钱了,她先生,要多少钱哩?不好叫你倒贴的。”   吕娘子笑道:“那里与我相熟,不必提钱。”   到了前奇,梁满仓正张大个嘴,看看大儿子再看看四儿子:“啥玩儿?抓起来了?这事不对啊!”   他虽是庄稼人出身,精明尽有,梁家不至于有这样的势力,这个判断是与梁玉一致的。看到老妻、女儿也到了,他说:“奇了怪了,那两个官儿,叫抓起来了!”   梁玉与吕娘子面面相觑,梁玉问道:“谁抓的?”   梁大郎道:“这个我倒是打听到了,是京兆尹下的令。”   梁玉就想,京兆尹是谁的人?是他自己想的,还是什么人授意的?在乡下人眼里,京兆尹就是个天大的官儿,但是到了京城才会知道,这个官不能说不重要,但是却很难做好,背后的事情太多了。   梁玉想不明白,别人就更想不明白了,只能叮嘱梁玉:“明天进宫好好赔小心,能打听就打听一下,这到底是咋回事哩?”   梁玉道:“好。”   这一天的晚饭吃得格外不是滋味,梁六郎没有出现,梁四郎虽然回来了,也跟鹌鹑似的不敢说话。整个梁家在梁满仓的眼皮子底下,就像一窝鹌鹑,扒完饭飞快地回房。南氏也不叫儿媳妇们伺候了,自回房念佛去。   梁玉回到房里,阿蛮又来了:“三娘,奴婢想了想,又叫哥哥们去盯了一下,您猜怎么着?还真有事——那两处宅子,叫御史台贴了封条了。”   “御史台?不是京兆府?没有看错?”   “没有,还特特打听了一下,是御史台没错。”   “他们辛苦了,你再取五百钱,这是给你的,你想得很周到。”梁玉轻描淡写的吩咐,心里已经转开了。吕娘子给她讲过了官制,职司,御史台办的案,就跟京兆是两个性质的了。   【这事难道惊动圣人了?】   “恐怕圣人已经过问了,”吕娘子也在此时开口,“那两个小官,大大地不妥,咱们没有猜错。凡反常的事情,极少巧合之外,必有缘故!有人在针对府上,或许还剑指东宫。三娘,明天入宫,要从长计议。” 第34章 线索断了   进宫面圣如何应对这件事情, 眼下家里人的见识是帮不了什么大忙的,能咨询的只有吕娘子。梁玉与吕娘子又连夜将事情捋了一遍。   为了周密起见,梁玉将“万一真是巧合”的可能性拿出来,吕娘子道:“若是京兆不拿人,御史台不办台狱没有查封, 还真有可能是巧合。既然御史台插手了,这背后必有文章。三娘就不必再怀疑了。”   梁玉心道, 这跟我想得差不多,得到了吕娘子的确认,梁玉放下心来。转而问:“会是谁?”   吕娘子反问道:“三娘心里没有什么猜测吗?”   梁玉道:“要说贤妃,我信, 她想儿子当太子。那就有趣了,圣人看来对太子也还算满意,并不想换太子。”   “还有徐国夫人呢?”   这一点梁玉就不大理解了:“这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她不吃饱了撑的吗?宫里给白眼我也忍了,头也磕了, 她这是要干啥?”   吕娘子摇头:“我说过,三娘与梁府,同路又不同路。同样的, 徐国夫人与杜府也是同路又不同路,杜府与梁府, 也是同路又不同路。”   梁玉想了一下:“她不是吧?后头叫狼追着咬,她还有心情拆自己人的台?”明白了, 肯定是这老娘们掐尖好强要怄气了。可是……“上回在宫里明明看起来好好的, 现在又犯病了?”   吕娘子道:“这些都只是猜测, 我看杜府根本没把梁府当成过对手,就是徐国夫人自己。要命的是,这个老货她是皇后的母亲。如果是她指使人干的这件事,对皇后不利。一旦皇后有事,则对贤妃有利。对贤妃有利,就是对太子不利。”   “您就直说,废杜立凌,太子多半也是要完蛋的。”   “不错,”吕娘子无奈又愤恨地道,“这个老货真是命好!眼下受了她的委屈,还得叫她不倒,可憎!”   梁玉心道,难道就不能叫他们一块儿完蛋吗?自己又否决了这个想法,这个计划执行起来要求太高,一个不小心便宜了凌贤妃,那后悔都晚了。她现在是没这个本事的。   吕娘子又说:“所以,明天三娘入宫,要作两手打算。贤妃指使当如何,徐国指使当如何?”   梁玉问道:“会不会有人想要渔翁得利呢?”   吕娘子叹气道:“谁有那个本事呢?圣人皇子倒还有几个,算计太子,嫁祸贤妃?撬得起这两家吗?”   梁玉对这些关系还是有些生疏,对吕娘子道:“吕师这样说,那就当只有这两家。反正这口气还是要咽的,这口锅还是要背的。我哥哥就是被我吓得留下了点胆小的毛病。吕师,你说,圣人喜欢贤妃什么?”   吕娘子呆了一下:“这个……年轻貌美,温柔解意?”   梁玉想了一想,道:“我看圣人喜欢能叫人开心的事情,他喜欢性情开朗的人,喜欢痛痛快快的事。要是端庄大方呢,也行。他不喜欢尖酸刻薄,也不喜欢过于古板。若只是古板也还好,要是古板且无特色,又有点子私心,他就更不喜欢了。他喜欢顺畅,什么事在他那里都要顺顺当当的才好。”   吕娘子迟疑地先夸了她一句:“三娘看人这般仔细了?”   “裁缝的本事,”梁玉笑着说,“想多卖两件儿衣裳料子,那不得看着人的脸色,猜他喜欢什么吗?再说回来,所以,圣人会喜欢贤妃把手伸到外朝上去吗?他喜欢贤妃把手伸那么长去坑他儿子吗?”   吕娘子大喜过望:“三娘!三娘!三娘!”   “哎~啥事儿?”   吕娘子喜过之后又正经了起来,劝道:“诚如三娘所言,现在也不要说贤妃的不好。所谓疏不间亲,如今圣人心里最重要的是江山社稷,是他自己,其次是太子。但是,他亲近的人,他所爱之人,不是太子,更不是令姐,而是贤妃母子。”   梁玉笑道:“知道,知道。放心,放心。我只是在想,怎么才能挖出来贤妃在外面的狗腿子才好。只恨我们朝中无人。”   吕娘子道:“慢慢来,会有的。先将明天这一关过去,明天我陪三娘去,就在宫外等三娘。”   梁玉大喜:“那可真是太好了!路上想起什么事儿来也好商议。”   ~~~~~~~~~~~~~~~~   一路上啥也没再想起来,两人一路沉默到了宫门口,吕娘子等着,梁玉进宫里去。   第一是见梁婕妤,梁婕妤此时还不知道宫外娘家出了什么事,见妹妹来,先嗔道:“我当你忘了我这里路怎么走了!一个月了,才过来!我还道你们有什么事儿忙,也不敢叫你们进来。”她内心仍有点怯,即使想见娘家人,即使李吉等都劝她说可以召母亲、妹妹进来,她还是没有这么办。   梁玉见她话也多了一些,笑也多了一些,也笑道:“我看阿姐过得挺好。”   梁婕妤斜了她一眼:“我看你过得也不差。”   李吉亲自从宫女手里接过了茶奉上来:“三姨尝尝,这是今年新上的贡茶。”   梁玉尝了一口,赞道:“好茶!哎,我从来不懂品尝的,可是这东西上了口,我就知道它好。”   “你又知道了。”梁婕妤笑了。   “不会品,还不会比么?”梁玉放下了茶,又问姐姐可好,外甥可好,宫中大家身体可还好之类。   梁婕妤道:“都好、都好!夫人,咳咳,徐国夫人近日来得少了些,人也和气了。贤妃娘家人倒来得多,她们一家子和气。你也是,总不来。”   梁玉笑眯眯地:“我这不是来了吗?”左等等不到梁婕妤开口,右等还是没等到她说话。梁玉就知道,梁婕妤是真不知道宫外发生了什么事,在瞒下来等事情过去了再告诉她,和现在就说之间,选择了后者。   “还给姐姐带了件新鲜事来。”   梁婕妤来了兴趣:“什么事儿?”殿里上下都听住了。   “我六哥、您六弟,出门儿赌钱,叫人横着抬回来啦!”   梁婕妤脸都青了:“什么?”延嘉殿里,尖起耳朵来预备着三姨说完大家捧个臭脚夸一夸的人也都噎住了。   梁玉不紧不慢地道:“六郎,出门赌钱,有几天了吧,说是跟俩小官一块儿玩,他赢了多少你猜?足有三十万钱!”   “三十万钱?!”梁婕妤一如所有梁家人一样,对钱敏感,对三十万这笔巨款震惊!三十万钱,太不对了!“小官儿哪有这么多钱?一定是背后有人!六郎真是个傻子,他赢这么多钱就没觉出不对来吗?给他钱,就是给他套儿叫他钻的!钱是那么好拿的吗?”   要说梁婕妤在宫里十几年,见识是真的有的。“故意输钱给你,叫你当他是好人,你赢钱赢得不好意思了,可不得帮人家办事吗?用这种办法叫你帮忙的事,那能是正经事吗?”   梁玉道:“他人叫抬回来了,那俩官儿叫四郎扭去送官啦。京兆查这两个小官儿去了,御史台还把他们房子给封了。”   梁婕妤的心跟着妹妹的描述一上一下的,此时忽然站了起来:“走,咱们去找三郎好好说说,我看这事不对!梁家就算扶不上墙,也不值当别人下这个套的。”估摸着还是冲她儿子,一说到儿子,她又勇气十足了。   梁玉道:“还没说完呢,六郎为什么横着回来的呢?因为以前他赌,我提刀砍过他,这回他又赌,赌到一半想起我来了,吓倒的。”   梁婕妤表情僵了。延嘉殿是上下都傻了,三姨?提刀追杀亲哥哥?   梁玉开开心心拉起梁婕妤的手:“姐,咱们去东宫吧。”她很开心,她姐姐一次比一次开朗,虽然现在还是有点怯,但是她肯站起来了。真好!姐姐明白,姐妹俩拖一拖家里,总能扶一扶的。   梁婕妤没有僵多久,转过脖子盯了妹妹两眼,坚定地夸道:“干得好!咱们走!”   李吉慌忙在前面引路,心说:婕妤可真是一天比一天开窍了。   一行人还未出走延嘉殿,两仪殿那里来了来,程为一派了个程祥小徒弟来,却是传桓琚的意思——听说三姨来了,那一块儿来吧。   梁婕妤赶紧颁了辛苦钱,李吉封了个大大的封儿,问点小道消息。程祥低声道:“怎么听说三姨杀了亲哥哥?”   李吉没绷住,笑了出来,妈呀,这话怎么就传成这样了呢?赶紧说:“三姨就在这里,快些面圣去吧。”   ~~~~~~~~~~~~~~~~~~~~~~~~   两仪殿里,桓琚父子、萧范父子都在,另有御史大夫、京兆尹,都在看眼前这桩官司。   除了桓嶷、萧度两个年轻人嫩一点,其余四个全是老鬼,都知道这件事情是非常严重的。两个小官有三十万钱这件事情,如果不京兆尹纪申精明,京城顶多添一则“太子那个不争气的舅舅赌钱赌到昏厥,反赖同游者”的谈资,叫大家脸上过不去。   案子偏偏到了纪申手里,纪申一看就觉得不对了:“此等小官不似有三十万钱之人,当查!”俩小官儿,如果是肥差,那就是有贪污的可能,如果是清水衙门,那问题更大!还不知道干了什么勾当呢!   案子被纪申捅给了桓琚,桓琚一看,已脑补出了一串的阴谋。他调动了御史台:“我倒要看看,是谁在弄鬼!”   御史台一动,萧司空等人也就知道了。梁家不算什么,万一是个局,剑指太子呢?所有人会防着贤妃系的明枪暗箭,但是不会有人防着太子的亲舅舅。如果梁六郎被人利用了,做了别人手中的刀,太子岂不死得冤枉?   萧司空心道:将梁家管束起来是对的,这一放出来,一个儿子就能惹这么大的事,梁家七个儿子,不知道多少个孙子……   萧司空有些头疼了。他隐讳地看了皇帝一眼,心道,圣人您要接手梁氏,臣我也没有意见,您能不能干得靠谱一点?   就梁家的状态而言,萧司空认为自己的办法是最好的,把梁氏排除在圈子之外,叫他们动弹不得。等到了那一天,再放出来,京城不过多一家子纨绔而已。萧司空之所以派亲儿子跑到穷乡僻壤去接梁家,就是让儿子就近观察。可用、不可用,是两种办法。   现在这埋怨的话不好明着说,萧司空只好沉默。   就案子而言,萧司空心里早就有了嫌疑人,梁府扶不上墙是一回事,别有用心的人算计梁府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数来数去,嫌疑人只有一个——凌贤妃。   萧司空对这个女人是深恶痛绝的。本来,宫妃得宠,出身怎么样随便,生儿育女、给皇帝解闷,这都是应该的。只要不叫她当皇后,只要不叫她插手朝政,都行。哪怕给她家里点赏赐优待,皇帝乐意,不妨碍朝廷大局,萧司空也懒得搭理。   千不该万不该的,这个女人近来太放肆。争储、争后位,行,你吹枕头风、做白日梦,大家听了一笑而过。现在得寸进尺得在宫外都布局了?这不是两个八、九品小官的问题,这是凌贤妃这个出身卑贱的女人带着她那卑贱的一家子,开始操纵官员了!   这是不能容忍的!   萧司空毕竟老辣,知道要拿住实据再说话,因此只是催促调查。   纪申汇报了调查两个小官的结果:“出身小吏,因为能干选做的官儿,品级不高,家里也没有那么丰厚的家业。”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御史台接手了。   御史大夫也是一脸的苦,大家心里闪过同一个嫌疑人,不管这事直接指使的人是谁,最后都认定贤妃才是最终那只牵线的手!但是不能直接说啊,现在是查案子,没证据呐。何况……   御史大夫其实心里憋着火,苦着脸说:“自杀了。”   是的,两个小官,在狱里自杀了。所有的线索都断了。   桓嶷打进殿开始就没有说话,此时脸上还是一片的宁静。自己舅家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心里有数的,能出一个三姨,已算是运气好了,这世上多的是全家没一个顶用的“外戚”。他也知道这是有人冲他来,是谁,他也是心知肚明的。此时就看他爹怎么说了。   桓琚没有问儿子,他只在一开始问了萧度,梁六郎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梁家兄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还有,已经传开了的,三姨杀了兄弟,三姨和兄弟们相处到底怎么样。   萧度回答得也谨慎:“与陛下治下的任何一家百姓并无不同。风闻他们小的时候玩闹,多半是以讹传讹。”   桓琚听说梁玉进宫来了,就要召来问问,梁家那里有没有什么线索。桓琚是不信梁玉会干这个事的,梁玉给他的印象极佳,他愿意相信梁玉是个好人,消息是误传。如果梁家还有一个能顶事的人,就是梁玉了,她或者能从梁六郎身上得到一点线索。   梁玉很快就来了,过来就先请罪。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几个人都收入眼底。有两个人不认识,但是萧司空她还记得,从面相上看,他不怒不虚,看来徐国夫人的嫌疑不大。   桓琚心里憋着线索断了的火,对梁玉还算平和地说:“三姨且起来说话。”   桓嶷接口道:“阿爹有事要问三姨,三姨一定要仔细回答,一点也不要漏掉的回话。”   梁玉道:“放心,我一定说得仔细,想到的都说出来。”   桓琚点点头,问道:“六郎与人赌斗,可有此事?”   “他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就赌过,”梁玉不假思索地回答,“那会儿赌钱是败家,我提刀追过他。到了京城,他手里有几个钱了,就又出去赌,瞒着家里呢,这回叫抬回来,我们才知道的。抬回来也不是为别的,就是赌到一半儿,以为我又找他来了,吓的。请了郎中喷了口凉水他就醒了,叫我爹打了二十棍,正趴着呢。”   即使是这么严肃的事情,桓琚还是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吓得!三郎,三姨是你的福星。”   要不是梁六郎这么一厥,谁知道有人已经悄悄伸手了呢?谁知道这里面会有什么样的阴谋呢?梁家是不值得这样的阴谋对付的。目标一定是太子。   桓嶷也露出一丝笑来,也问梁玉:“那他们回家说了什么吗?”   梁玉摇头:“就说当时赌钱听曲儿,人厥过去了,他找了四哥陪他,四哥抓着他一桌的人送官府去了。”   桓嶷看向桓琚,也是一脸的无奈:“可恨那两个贼人已自裁,线索又断了。”   【死了?】梁玉心头一惊,【别他娘的是被灭口了吧?你们御史台是筛子砌的啊?】嘴上却接得飞快:“啥?死了?我六哥醒过来了呀。家里给他们赔礼的钱都准备好了,大哥上门去送,说他们家没人了。哈,这群死鬼,心这么小,还头插蜜罐似的学人赌钱?”   她这一串说得很快,胜在吐字清楚,太快了,以在场人的脑子,也略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都说了什么。纪申心头一动,问道:“赌徒会轻易赴死吗?”他的心里,也是有嫌疑人的。   桓琚严肃了起来,对御史大夫道:“卿要用心排查。”   御史大夫恨不能抓着皇帝摇三摇:还排查个啥?线索断了啊!明摆着是你爱妃搞的鬼,我咋查?谁说你都不信是贤妃干的啊!心里把皇帝都要摇散了架了,面上还要恭敬地垂首领旨。   萧司空道:“不妨反过来想一想,此事如果不发出来,到最后对谁有益?”   桓琚不认为是贤妃干的,他没想再行废立之事,就没往这个方向去推理。所以也满是诧异地问:“是呀,此事谁也无法获益,这群乱臣贼子!必有阴谋!一定要查!”有人在谋算他的太子,并且目的不明,桓琚有些坐立难安了。   皇帝不上道啊!萧司空也瞪眼了,心说,你真是“头插蜜罐”还不想拔了!   皇帝就是转不过筋来,萧司空只能暂时作罢,御史大夫也只能苦哈哈的领旨,心里对贤妃不满极了。桓琚分派了任务之后便摆手让他们去忙,自己想起一事来:“三姨,女子还是要温婉恭顺些的好。你这个,以后砍杀的事情就不要自己去做了嘛。劝一劝,劝不动,告诉梁满,叫他管!说出去对你的闺誉也不好。”   “哎,”梁玉答应得也痛快,“以前那不是讲究不起来吗?现在学斯文了,好了。”   “近来读什么书呀?”   “开始讲《孟子》了,歇下来就念念佛,我现在不动刀了。”   桓琚缓了过来,他果然是一个喜欢开爽顺畅的人,心情小小好了一点,提点说:“歌舞乐器也是要会一点的,琴棋书画都练练,不要成什么大家,多少懂一些。”   “在学了,就是学得晚,上手有点儿慢。”   桓琚道:“这个不急,不急。家里别的人还好吗?”   “都好,侄女儿们也在读书。阿娘就天天拜菩萨。”   “修心养性,挺好。”   梁玉见桓琚快要没话说了,估摸着自己也得走了。果然,桓琚说:“好啦,我就不留你啦,看看你姐姐去。回家收收心。”   “是,一定用心读经史。”   桓琚摆摆手:“你就记着经史了。”   梁玉笑笑,有心提一提建议她读经史的袁家祖孙,看桓琚兴致不高,就咽下了。出了两仪殿,正打算回延嘉殿叫梁婕妤放心,现发现萧司空父子俩根本没走,看样子是在等着她呢。真是稀奇了,他俩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呢?就她对这父子俩的认知,这两个都不是会跟女人——尤其是她这个年纪的——商量事的人。   梁玉慢慢地走过去带着点警惕。   萧司空还真就是等她的,等到了她,萧司空道:“三姨聪慧,要多多读书,常劝令尊令兄依礼依法而行才好。否则是误人误己。”   萧司空是一片好心,对梁玉并无恶意。梁玉比凌贤妃可人多了,在太子的事情上,梁玉是能帮上忙的,且长得不讨厌、说话不讨厌。就婕妤册封时干的那事儿,大长公主回家都赞不绝口的。儿子回来汇报说追杀亲哥的事儿现在也得到了事实的有力澄清,赌博确实容易惹事,该打的。   梁家内部有个能约束的人,能省萧司空不少事。一个梁满仓不够用,那就再添一个。萧司空权衡再三,也不得不承认,梁玉比梁家的男丁们都更明白通透,包括梁满仓。好吧,那就她了。   梁玉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也只好接了:“哎,谢您提点。”   “舞刀弄枪的事情,就不要再做啦。女子以恭顺为要。”   “哎……哎。那啥,我根本就不会武,您放心。”   萧司空咳嗽两声:“三姨自便吧。”   梁玉狐疑,动作却丝毫不拖泥带水:“哎。您也慢走,当心脚下。”   看着梁玉走了,萧度这才开口:“阿爹。”   萧司空看了儿子一眼,摇头道:“这就是你说的桀骜不驯?不过是个爽快的小娘子罢了。我看她比梁满还明白些。你呀!还是太年轻!”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人家小姑娘的脾气不合萧度的胃口呗。这个傻货!   萧度不大乐意了,他依旧对梁玉没有好印象,辩解道:“阿爹,我也是听小吏所言,何况……这追杀亲兄,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对吧?她这是见到您不敢动,对我可也亮过刀的。世上那有这样的女子?都这样岂不要乱了套?”   “你忘了梁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你一掷千金,不觉有异,他们输掉几个铜钱,就是一餐饭了。你出身比别人好,这是你的幸运,要是变成‘何不食肉糜’,就是我的不幸了。”萧司空也是出身富贵,比儿子强的地方在于多吃了几十年的米,多见了些事。   萧度还是不大服气,亲爹下了结论,他不敢再辩驳,只管低头陪他爹离开两仪殿。一边走,萧司空一边说:“你呀,公子气太重,你还当无论哪个小娘子都一样?你看她合不合眼缘,再决定待她的厚薄?你当是她是什么人?你娘把你生的太好,妇人们惯坏了你,不是所有的妇人都为了取悦你而存在的。有些妇人生来就是为了取悦人,有些就要借用她们别的用处。不可一概而论。”   萧度顺竿儿爬:“徐国夫人那样的用处?惹事生非?依我看,贤妃这场官司就是她挑的头。就算是民间百姓家,也没见岳母管到女婿妾室的。她可要点脸吧!”   最后一句话惊得萧司空脚下一个踉跄,扶着儿子的手,咳嗽了好一阵才说:“哪里学来的浑话?徐国夫人多么容易对付?你看她现在还闹了吗?”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萧度大喜:“是阿爹做了什么吗?”天!天!天!要是徐国夫人不作夭了,凌贤妃也就没有什么理由再与昭阳殿作对了。两下合解,多么的美好!他和珍珍的事情也就拨云见日了。   萧度的心里,已经填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规划了! 第35章 保密之难   萧度乐得想跳起来翻跟斗。   萧司空不大看得上儿子这个样子, 斥道:“轻狂!我是怎么教你的?”   萧度翘着嘴角低下头忏悔:“阿爹说教训的是。我是想,徐国夫人要是不从中作梗了,事情就会顺利得多。咱们现在求稳而已,何必节外生枝?阿爹,真的是您?”他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已经开始畅想未来了。眨眼功夫,生几个儿子、几个女儿, 都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这会儿一溜小胖孩儿正围着他转圈儿叫爹。   这才像话,萧司空有心教导儿子,看政事堂快到了, 飞快地说了一句:“我说过,妇人嘛,没有什么难办的。去杜家一趟,与杜尚书谈谈, 不就得了?”   “是是是。那也要看是谁去谈。”萧度小拍了父亲一记马屁,目送父亲登阶而上。   原来,梁婕妤册封典礼上徐国夫人反常的表现, 都是因为萧司空登了一回杜家的门。   能让萧司空屈尊的人家不多,杜家算是一家, 不但与杜尚书会了面,萧司空还把赵侍中叫到杜家去, 三个男人碰了个头。   中心意思就是:女人的破事老子懒得管, 可是徐国夫人是怎么回事?!闹到我都知道了?好日子过够了说一声, 不想过就赶紧滚去死一死,别等着皇帝给她难看,也别拖累杜皇后。她不要脸不要紧,杜皇后的后位不能倒。杜皇后一倒,皇帝要立凌贤妃,大家又得卷袖子再争一场,麻烦!大家可以保杜皇后,但是绝不想为徐国夫人作死收拾烂摊子。你们杜家要是不行,大家再推一个能接受的皇后,你们看怎么样?皇后是重要,但是太子更重要!你们别他娘的做错梦。   就差直说,“皇后”很重要,但是杜皇后这个人不算太重要,不太重要的杜皇后她妈,就更不重要了。不值当大家为一个没一点长处的老太婆去拼死拼活的,别上蹿下跳的招人烦。   萧司空发了火,杜、赵二位才知道徐国夫人做过了界,向萧司空保证,会处理好这件事。转头一起向徐国夫人开火,徐国夫人以皇帝岳母之尊横行后宫二十载,在自家后院里被丈夫与哥哥两人联手掐得没了脾气。还是亲哥哥了解妹妹,赵侍中说:“你打骂凌氏,就帮她做到了贤妃。为难梁氏,现在梁氏是婕妤了。后宫都快要求着你打骂了!你真是个福星!”   丈夫、哥哥联手划下了道儿,徐国夫人不明白也得接受。更兼哥哥说完她也回过味儿来:好像真是这样的。   再想册了凌、梁这两个女人,不就是皇帝不满了吗?徐国夫人这才从“女婿好色学坏了被小妖精迷昏了头”的想法里转出来,变成了对“圣眷”的深深忧虑。可别再连累了女儿吧?凌贤妃那个妖孽还在圣驾左右吹风呢!   徐国夫人从此老实了许多。看不惯的忍了,受不了的也记下小黑账,等闺女做了太后再反攻倒算!   ~~~~~~~~~~~~~~~~~~~~~~   却说,萧司空对儿子一句轻描淡写,萧度心里乐开了花。   心道,这下可好了,等下告诉珍珍,叫她也好欢喜一下。算了算日子,他与凌珍珍好几天没见了,休沐日并不是一个见面的好机会,因为大家都闲着。最好是正常得坐班的时候,请个假,或假指一事,悄悄溜出来。旁人都有事忙,注意不到他。   萧度打定了主意,回到东宫就对同僚说:“近来多事,我出去打探打探消息。你们帮我盯一下。”   然后悄悄出宫,用了与凌珍珍约定的暗号,暗示明天见面。凌珍珍也正着急见他,打宫里出来,她就被家里关起来了。她也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心里着急面上不急,假装悔过,装了几天老实,骗得了母亲的原谅,给她解了禁足令。   今天是解了禁足令的第二天,凌珍珍正需要见一见萧度拿主意。   两人很快约定了见面的地点——京城一处佛寺。萧度连被人撞破之后的借口都想好了,烧香嘛,菩萨的大门又不是单为哪一个人开的,所谓普渡众生,凌家的人去得,萧家的人也去得。偶然遇到了,又不能打架,说两句话也不犯法,就是互致问候,别的一概没讲——这就免得再费力编造、记住不存在的谈话内容,被人找出破绽。   到了约定见面的那一天,萧度又找了个打探消息的借口从东宫出来,直奔佛寺。凌珍珍也是从家里出来,却是正经说要拜佛。到了佛寺里,她借口求签不许人看,支开了使女,方便与萧度见面。   使女一离开,萧度就出现了。凌珍珍叫一声:“萧郎。”欢喜之情随着声音流了出来。   萧度被这声音淹没,泡出了傻气的笑,低声唤道:“珍珍。”   两人诉几句离情别绪,越说越投契。凌珍珍说了自己被禁足:“我被家里关得好苦,昨天阿娘才放我出来。也收不到你的消息,还道你忘了我了呢?”   萧度忙道:“我就是忘了我自己,也绝不会忘了你。”   凌珍珍心里甜甜的,口上嗔道:“你又骗我,我在家里这些时日望眼欲穿也不见你信来,你必是将我抛到脑后了。”   萧度就报喜:“我那一刻忘记过你?这些日子我劝我阿爹,徐国夫人飞扬跋扈,没有一点大臣妻子的样子,还是要约束一下的,你猜怎么样?阿爹亲自去了杜家,你看徐国夫人近来如何?”   凌珍珍听了,笑容褪了下去,满腹愁思起来,又是愧疚又是委屈:“萧郎,我竟没有劝得动阿姐。她、她、她……”   “她还是不肯停手吗?”萧度扶着凌珍珍的双肩,柔声道,“别哭,慢慢说,不急,我再想办法。她怎么了?”   “上回她召我进宫……”凌珍珍憋了多少天的委屈,都倒给了情郎,“她又生气了,先说梁家那位女先生的坏话,非要人家换,这就是给人家添堵嘛。圣人叫她不要管,她就生气了。气圣人说那位三姨不是凡品。她、她是必要争的,她说她停不下来了。叫我阿娘去联络穆侍郎。”   穆士郎?穆士熙?萧度的脸色凝重了起来,在凌珍珍仰面看他的时候,硬是拗作了和善:“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穆士熙,礼部侍郎,并不是萧司空喜欢的人,更不是萧度喜欢的人。这个人,出身不好,文辞不美,心机深沉,趋炎附势。说他投靠了凌贤妃,萧度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的。刘尚书被远谪,穆士熙为一点老上司不平的想法都没有,就一心想做这个尚书,但是被萧司空给按下了。   【你还不死心吗?以你的人品资历,侍郎就该顶天了!你想兴风作浪以博富贵吗?妄想!】萧度恶狠狠的想,【原本相安无事,岂能叫你坏事?!】   “当时你们说了什么,你仔细说给我听一听。”   凌珍珍是个年轻聪明的姑娘,或许做不到一字不差,大概的意思是都复述到了。只是出于少女的心思,关于母亲责骂她的话以及有关乐户的内容做了些删改。复述完了,凌珍珍柔声问萧度:“我出身微贱,萧郎……”   萧度哪用等到她问出来?当时指天咒誓:“佛祖在上,我若有门户之见,何必费这些心机?”摁死凌贤妃不好吗?历来争位的输家有什么下场?你外甥们都得死,凌家流放或再入贱籍都不是不可能!到时候他怎么取乐不行?   他就是真心,想要明媒正娶,才这么劳心劳力。   凌珍珍知道他在其中操心不少,感激地低低叫一声:“萧郎。”   “珍珍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这个穆士熙是个只会钻营的小人,他只是为了自己升官,并无任何信誉可言,他随时可以改换门庭。你姐姐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真到不能回头的时候,他还是做他的侍郎,你姐姐怎么办呢?他能眼看着你姐姐去死的。论礼法,中宫、太子才是礼法所在,他投靠你姐姐,就是连礼法抛弃了,一个人如果连礼法都背弃了,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背叛的。这样的效忠,我是不敢信的。你姐姐难道比礼法还大吗?”   当然不是!凌珍珍心惊肉跳:“可是,阿姐现在满心满眼都……何况,他们看着眼前的利益,是愿意铤而走险的。这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萧度叹道:“又不是没争过。结果呢?”还不是三郎做了太子?   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凌珍珍被说服了,紧紧攥着萧度的袖子:“萧郎,现在可怎么办呢?”   “放心,”萧度对凌珍珍道,“我一定设法按下他!没有宫外的援手,你姐姐再如何,顶多就是女人的斗气,无关大局。凡事只要不闹到朝廷上来,就不是你死我活的事。到时候,往藩邸一住,依旧是一国太妃,不,是两国太妃。徐国夫人老了,她还能活几年呢?没有她挑唆,岂能不天下太平?珍珍,日后如果你姐姐有什么举动,你还是要告诉我的。我一定把那些小人清理掉!这是为了保全你姐姐,免得她闯下无法收拾的祸事。”   凌珍珍肚里一比划,萧度的话很有道理。姐姐的话当然也是有道理的,但是两个方案一比,姐姐的方案风险太大!比较起来,萧度的方案就实在多了,风险小,也没有什么损失。凌珍珍放下心来,笑了:“还是萧郎有办法。”   萧度也颇有点得意:“为了你,没有办法也要想出办法来。你看,贤妃自入宫之后,一步一步的册封,大臣们可有反对?皆是因为礼法。礼法之内,贤妃随意行之,礼法之外,可就不行啦。”   凌珍珍心道,这倒是了,礼法二字,确是要遵行的。   萧度盘算得忒好,眼见胜劵在握,不免真的轻狂了一点,揽着凌珍珍的肩膀道:“珍珍,你想在什么时候出嫁?春天好,花儿多,夏天也不错……”   “呸!”凌珍珍红着脸啐了他一口,转身要走。萧度急追上去将人拥住了,管她直叫神仙。   “神仙”两个字点扎耳朵,凌珍珍嗔道:“你不说实话!你说梁家那位三姨并不可爱,为何圣人说她不是凡品?你是不是骗我的?我见过了,她可是个美人儿。”   萧度这个誓发得比刚才那个誓还要真,就差捉只鸡来放血了:“皇天后土!你才是我心里眼里的美人。至于她,你没听说过吗?她是能提刀追杀亲哥哥的人。这也算美人吗?!”   “什么?”   萧度赶紧对凌珍珍道:“她在老家就这样,来京的船上,我是亲耳听到的,她一刀下去,刀就斫在她哥哥耳朵边上。第二天去看,地板上的刀印还在呢。”   凌珍珍这辈子还没听说过世间竟有这等泼货,好奇极了:“那是为了什么?”   萧度道:“在老家说是嫌弃哥哥赌钱,在船上,就是嫌她哥哥不读书,把先生都吓着了。”这最后一句纯属胡扯。   凌珍珍已经信了他,随口叹了一句:“什么先生,这么倒霉呢?”   “还不就是袁家西乡房的那个……”萧度有问必答,半句话说出来又自悔失言。这件事情绝不可以说的,是朱寂轻狂惹的祸。说起来也是跟袁樵结怨了。这是很不对的。   凌珍珍本不是认真问的,见他这样却又偏偏要问:“袁家?怎么会?究竟怎么回事呢?萧郎~你不会是又哄我的吧?”   萧度架不住她这样可爱,斟酌了一下,说:“我对你讲,你不能告诉别人……”   据说,说第三个人的坏话是拉近两个人关系的极好的方法,萧度与凌珍珍不是这么无聊的人,却也在说梁玉情况的时候多聊了几句。   热恋中的情侣之间,是没有什么事不能讲的,讲完了都还晕晕乎乎的,差点忘了自己讲过了什么。说完梁玉,他们又说了许多。到最后,萧度把凌贤妃的秘谋、党羽扒了个一干二净,凌珍珍也知道了萧度出京发生的事情。   让对方对自己说出秘密,两个人的心理都得到了莫大的满足。再次山盟海誓,依依惜别。   分手的时候,萧度记下了穆士熙,凌珍珍记下了袁樵,两人都嘱咐对方保密。   ~~~~~~~~~~~~~~~~~~~~~~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秘密的事情一旦让第三个人知道,说八百遍“不要告诉别人”,也就不是秘密了。顶多别人传的时候也多说一句“不要告诉别人,这是秘密”。   先是萧度,与凌珍珍分手之后,他像是一只战胜了的公鸡,志得意满地还巢了,脸上的笑容盖都盖不住。穆士熙算什么?区区一个侍郎!还妄图与宫妃勾连想要动摇国本?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吧!萧度信马游缰,并不担心这良马会摔到他,或是将他驮去卖了。   天擦黑的时候,马将他带回了萧府,萧度也从自己对付穆士熙的计划里回过神来。利落的翻身下马,在管家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含笑打了个招呼:“老禄。”   管家低声道:“司空等好久了,快些去,别叫动家法了。”   萧度笑道:“阿爹才不会打我呢。”   管家是看着他长大的,笑骂一句:“小郎君就是嘴甜,哪是不会打,是不舍得打。”   萧度施施然往里走,被萧司空堵了个正着:“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是东宫司直,要规劝太子过失的,自己居然擅离职守!”   萧度手里有牌、心中不慌,笑着走过去,一派风流潇洒,看得萧司空火气也消了。萧度上前扶起萧司空的一条胳膊,低声说:“阿爹可知,凌贤妃在朝中有人了。”   先前凌贤妃给儿子争储位,主要靠吹枕头风。是仁孝太子薨逝,皇帝自己有意立小儿子,朝臣里与萧司空意见相左的,多半是看皇帝的眼色,凌贤妃在朝并没有什么自己的势力。现在不一样了,她在培养势力了,这是一条重要的情报。   萧司空正色问道:“你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可靠吗?”   “凌家,贤妃的母亲,传话给了穆士熙的妻子。”萧度的消息来自凌珍珍,这是一个凌贤妃母女死也没想到的间谍,消息当然是真实的,凌珍珍甚至对萧度说了穆士熙妻子让凌母捎回给凌贤妃的回信的内容。穆士熙保证,会“保护十二郎”。凌贤妃生有排行第十二、第十三的两个皇子,十二郎是她与皇帝的长子。   “哼!他也想做吕不韦吗?做梦!”萧司空怒可遏,“天下的事情,都是让这等小人给败坏的。十二郎是圣人的儿子、东宫的弟弟,自有父兄保护,要他一个小人何用?这等小人,为了自己谋得高位而离间人骨肉,着实可恶!我必将之流窜远地!”   萧度一面劝萧司空息怒,一面说:“幸亏发现得早。”   萧司空对儿子的办事能力还是满意的,道:“不错。还不算晚。”   父子二人到了书房,萧司空便下命令,并没有马上贬走穆士熙,而是派人去暗查。其一,查穆士熙与两个自杀的小官是否有关系,如果有他指使两个小官的证明就最好。其二,查穆士熙与御史台是否有联系,是否授意在御史台行凶。   接着,萧司空又命人去调穆士熙的履历与档案。下完了命令,萧司空教导幼子:“看他的履历、档案,看与他接触的人,这里面也有可能是贤妃党羽。日后不至于措手不及。且留在京里,一旦有变可以就地拿下问罪!”   萧度虚心受教,心道,成了,珍珍,我办事,你放心。按倒了穆士熙,贤妃无人可用,她还能作什么妖?她作不出妖来,就不是靶子,萧、凌两家就不用继续敌对,二人的好事也就近了。凌珍珍嫁给了他,也就不用再为凌贤妃的破事费心了。为了这个不安分的姐姐,珍珍伤了多少神呀!   萧度如此忙碌,凌珍珍也没有闲着。她回到家里之后,先问母亲在干什么,是不是出去访友了。得知母亲还在家里,她松了一口气,就怕母亲又出去串连,干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儿了。   衣服也不及换,凌珍珍便去见母亲。凌母道:“你换了衣裳再来。”   凌珍珍等不及,她打算先劝母亲,将母亲劝通了,再和母亲一起劝姐姐。便说:“今天拜佛,心里平静,想通了一些事,想跟阿娘讲。”   凌母端正坐着:“好,那你说来听听,你都想通什么了?”   凌母以为凌珍珍是想通了,跟家里一条心,要帮姐姐了。万万没有想到,凌珍珍今天又中了萧度的毒,她更有道理了:“我想了一下,阿姐的谋划,不过两个结果。一、成,二、败。纵使做了皇后,不过是进一步,所得有限。若是败了,就是一无所有了。这得与失,差得未免太多,一动不如一静,总要稳妥些才好。”   “你怎么又回去了?!你阿姐的气难道是白受了吗?”凌母恨不能把小女儿塞里肚子里再生出来一回,看能不能把她生得再聪明一点。   凌珍珍一想,还有一件事情忘了说了:“徐国夫人已被萧司空警告了。”   “哦?萧司空终于知道这老虔婆是个招灾惹祸的东西了吗?”   “嗯,嫌弃她太不安份,您看,她现在不是好多了吗?不会再找姐姐的麻烦的。还有,什么受气呀,阿娘劝劝阿姐,气性别这么大,别总念着什么‘凡品’了,她的事情呀,不是那个样子的。”   凌母根本听不进去她说的什么“稳妥”,什么“得失”,好险没把她再关起来。没关起来是因为听到了“凡品”的八卦,凌母登时来了精神,问道:“那她的事情是哪个样子的?”   凌珍珍自己的心事瞒着母亲一字不提,却不大会为一个没什么情份的梁玉保密:“那,阿娘,我说出来,你一定要保密呀,可不能对别人讲的!”   “我是你亲娘,你还信不过我吗?”   当然是信得过的,凌珍珍低声把从萧度那里听来的讲给了母亲听:“当时……”   凌母听完了,又问了几个细节,最后问道:“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消息可靠吗?”   “当然是可靠的!”凌珍珍下意识地为萧度说了一句话,才红着脸对母亲说,“我?拜佛的时候偶然听到的。佛祖面前,谁说假话?”   凌母若有所思,第二天就去宫里见了凌贤妃。   凌贤妃就盼着母亲来传递消息,见面便问:“可是穆侍郎有信传来?”   “不是侍郎,是你妹妹去礼佛,听到点传言。徐国夫人被萧司空警告了!”   凌贤妃一听,乐了:“哟,还有这等事呀?姓赵的那个老虔婆没跟萧司空打起来吗?可惜了,不该管她的,她老实了可怎么犯错呢。萧司空真是个讨厌鬼!总是与我作对!”   “还有一件事儿,我觉得你还是知道为好。就是梁家那个‘凡品’,她呀……”   凌贤妃一听,更乐了:“那可得好好说道说道了,梁家还真有本事呢,叫姓袁的给他们当老师,教!闺!女!哈哈哈哈……”   “你怎么更乐了呀?梁家那群乡下人,这比起司空,算什么?”   “您忘了,谁去接的梁家人?不就是萧司空的宝贝儿子吗?办出这个事来,不是他的错吗?哈哈哈哈”,凌贤妃笑得更开心了,“我看萧司空这回怎么维护他的儿子!还有那位‘凡品’我得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怎么样才能一次踩俩,既踩了萧度,叫人知道他轻狂,不尊重士人。儿子尚且如此,这不就是代表着萧司空权势熏天、什么人都能折辱吗?萧司空是反对贤妃母子上位的最坚定的人之一,贤妃绝不想他好过!也叫人知道,梁家是个无礼的人家,放任女儿和小郎君相处,最好把“凡品”的门籍给收了,叫她再狂!一次打击两个敌人,不要太爽!   ~~~~~~~~~~~~~~~~~   与此同时,梁玉揉了揉耳朵:“奇怪,耳朵冒火,一定是有人念叨我了。” 第36章 阴差阳错   时值仲夏, 山寺清凉,梁玉正在与吕娘子对坐下棋。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铁笊篱”的传闻还没凉,追杀亲兄的新事又火了起来,南氏也放弃了把女儿捂在家里、等消息凉一凉再叫她出门装大家闺秀的计划。南氏一不管她,梁玉也就懒得再看别人的脸了, 就说要出门散散心去。   近来她颇有些火气。御史台的线索断了,她还在愁怎么找线头, 家里上下丝丝不满的味道又逸散出来,令她很是不快。梁满仓不满于家长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明里暗里说了许多次,他是“老子”。嫂子们对她管事太多也颇有微词, 婆婆管着就算了,小姑子又算老几?侄女们还安静,六哥又觉得在外面昏倒很丢脸。及至知道与他赌钱的小官出了事,梁六郎又很不好意思, 越发不想见妹妹。   然而,他们一旦在其他地方有了不如意或者彼此之间有了矛盾,又喜欢叫她“你去跟宫里说, 叫宫里评评理”。谁叫梁玉有门籍呢?梁满仓端着父亲的架子,话还不算多, 梁大嫂就没那么多忌讳了,直接说“我要是能进宫我就自己说了”。   显然, 大家对家里只能有她一个人跟宫里接触颇为不满。君臣父子兄弟, 这次序是天经地义的, 几曾见未出阁的闺女能往宫里跑,爹娘兄嫂反而没这个资格的呢?又忌惮她,又要支使她。   既然你有了这个资格,你还是这个家里的人,你排行又在最末,这个家里的事就支使得动你,你就还得去——他们突然不怕她的菜刀了。   理由正当、逻辑完美,既合理又合法。   梁六郎赌博固然不对,吓昏了更是丢人丢得满城皆知。但是犯官在御史台自杀,皇帝脸上过不去,又要安抚太子,也觉得梁家这也是池鱼之殃,竟又赏赐安抚。于是争相登门拜访的人是真的拦都拦不住了,随之而来的是种种厚礼。   金银珠宝往家里涌,彻底超出了想象与掌控,多得让梁满仓看了之后真的昏倒了。有了前车之鉴,梁家这回没有忙着请大夫,由南氏拿起瓢来泼了一瓢凉水,才将人救活。梁满仓醒了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也肯开宴席了,也给大家涨月钱了,他还肯大手笔赏人,大把花钱买东西了!就是宴会上的宾客什么货色都有,乱七八糟。   梁玉怕再在家里呆下去,会忍不住砍人,打算出去散心,养养精神回来接着干。梁满仓是不愿意女儿“四处野”的,南氏点头同意了:“闺女我来管,你管好你儿子吧!放着出去赌钱,那不是你点的头?”梁满仓与她争吵一番,以为到了京城,就得按京城的规矩来,喝酒赌钱骑马打猎那都是这边的风俗,“你当还是在乡下土里刨食呐?”   他转变得倒快,南氏也回了一句:“我看贵人家的小娘子比我玉出格的多了去了,咋人家爹就能老实看着,你就非得蹦得比兔子还高哩?”   梁满仓被老妻噎了,恨恨地骂了一句:“她都是你惯坏的,败家的老娘们。女人当家,墙倒屋塌!”便不再管了。   南氏心疼女儿,拉过梁玉说:“咱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你这两样都没干,就挺起胸脯来做人!别听他们唧歪!我看她们又欠收拾哩!我来收拾她们!”   梁玉笑笑:“我回来给她们带花儿。”   南氏冷笑道:“她们才看不上哩!打量着当了太子舅爷家,就都抖起来了!都说宋郎君好,我看宋郎君干错了,就得紧着她们,叫她们手里没有一文钱,就都老实了!”   “看不上也要带的,”梁玉笑笑,“再请几卷经来给娘。”   “我又不识个字,”南氏嗔了一句,又让她带着吕娘子一道出,路上有个照应,又说,“你那点钱,省着点儿花,大手大脚的,你没个钱傍身,可怎么办?听我的,什么大方的名声都没用,自己手里有倚仗才是最好的。”   叮嘱了许多,南氏才放女儿出去。   梁玉就与吕娘子到了小庵去。   ~~~~~~~~~~~~~~~~   吕娘子看着梁家的情形,恨不得现在就去给佛祖上炷香好好谢谢。她这里使千斤的力,不如墙角自己塌了!梁满仓真是个瞎子,竟然看不出来这些儿女里,女儿比儿子有才得多,还要妄想着撑他的“权威”,这土包子的见识,撑死也就是个小财主。   按下一子,吕娘子含笑道:“承让,这局又是我的了。”   梁玉才学下棋,输了也不生气,投子道:“输了,输了。”   吕娘子一语双关:“三娘何必泄气?”   “又来!”   “好好好,不说虚的,只说实的。三娘打算怎么办?”   梁玉捏着团扇,仰头看着头上古树团团的绿叶,轻声道:“吕师,你的意思我明白。我这一家人,上了京,确实是叫人看笑话来的。吕师想想,要在乡下,我们拼死累活,再没个天灾人祸,拼个二、三十年,兴许就能不用自己刨食了,再过个二、三十年,兴许产业能大一些。家里不出败子、老天爷再赏饭,熬个三、五代人,就能奔着京城来了。现如今省了这么多的功夫,不得付出点代价吗?”   吕娘子道:“三娘看似果断,心肠还是太软。”   梁玉笑了:“咱们说好了,要叫他们尝点教训。”   “不是尝教训,”吕娘子正色道,“尝教训有什么意思?我说的是,受点教训,长点记性。我看他们走偏了,那三娘自己呢?你吃到教训,品出味儿了吗?”   梁玉道:“是啊。”   梁玉说了两个字,就什么都不再讲了,吕娘子也识趣,也不多逼问。梁玉既是她相中的聪明人,必是已有所察觉了。梁家的种种矛盾、种种不妥,以及……吕娘子的意思。如果逼得太狠,吕娘子怕把梁玉逼得远离了自己,那岂不难过。   吕娘子开始拣棋子,梁玉也慢慢伸出手来,黑白二子渐渐分开收拢。梁玉慢慢地说:“这一家人,在老家好好的,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都听话。现在……唉……我真想回到从前啊。”   吕娘子笑了:“只怕他们不愿意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了。三娘也说,要付出代价的。”   “我想明白了,吕师见过装在布袋里的面粉吗?夯实了,解开布袋,面还是聚在一起,袋上的褶子都还印在上头。解开袋子不去管它,它慢慢就塌了,崩得到处都是粉末。我想给它调水进去,揉作一团,塑个人模样出来。我找的办法是读书。”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梁玉又说:“宋郎君难道做错了吗?没有,他是想把家里理出个人样子来的,可是呀,没有水调着,揉不成形啊。吕师,我是真为难。我又不是缺心眼儿,我能不知道阿爹想的是什么吗?我能不知道我现在遇到的是什么事吗?吕师,我能不生气吗?我的气性多大呀?可家是他的,他得说了算!不然这家就散了!本来就叫人瞧不起,我自己还要再不干人事吗?”   吕娘子叹息良久,冷不丁冒出一句来:“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令尊就是德不配位。”【1】   “这又是哪里的典故?要读的书可真多——那我就是力小而任重了,”梁玉先是自嘲,旋即正色道,“我爹没有缺德的地方。药人的没吃,违法的没干,吕师,我们就是没有打小能读书学道理的好命。打小地方出来,见识没跟上。”   “三娘怎么会是力小而任重呢?力小而任重的是令尊。令尊能应付得了京城这滩浑水吗?应付不了要怎么办?三娘问问自己,令尊听你的劝吗?要门籍,哈?圣人为什么不给他?!府上先生也有了,学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有治理一县才能的人,让他治国,就要误国,他自己也会成为罪人。那是害了他!”   梁玉道:“吕师,都说我比侄女们聪明伶俐长得好,你知道为什么吗?这哪是什么天生呢?聪明伶俐是因为我打小是被惯着的,惯得我胆子比天大而已。您看富贵人家的孩子比穷人家的长得就好看、就大气,人家吃得饱穿得暖,自然长得高大白净。我呢?我娘从每人碗里多刮一勺子给我,我就能吃饱,她不会再刮一勺给别个人。我得领这份情。你容我再试一次,好吗?毕竟一家人,有脸没脸都是捆在一块儿的。”   她没有问吕娘子,翻脸了要怎么办,吕娘子从头到尾也没有讲,但是两人都知道,一旦有那么一天,办法肯定是有的。像她们这样的人,又何止走一步看三步呢?得十步、百步往外看。翻脸之前,该尝试的努力还是要试一试的。   “当然好,”吕娘子答得痛快,“三娘如果不是这样的心肠,也不会这么讨人喜欢。我只怕三娘面对的不是一袋面粉,是一袋沙子。”   【而我在披沙拣金。】吕娘子默默地加了一句。她也听出来了,梁玉对自己家人也不算不明白,毕竟是个被捧着长大的姑娘,对家里还有感情。吕娘子很看好梁满仓的带领下,会把这点感情消磨掉。   吕娘子说得毫不留情,梁玉也没有生气,自家那个样子,难怪吕娘子这样的人会不满,她笑笑:“来都来了,还是拜拜菩萨吧,心静。”   吕娘子也起身,故作不经意状地说:“说起一家人,婕妤与贤妃,也算是一家人吧?”说完,自己笑了。   梁玉道:“这样说就没意思啦。要是有人造反,她俩一准儿一起骂反贼。”   “好吧好吧,说说诸葛孔明吧。”   “咦?”丞相的大名梁玉还是听说过的,也有了些兴趣。   “孔明仕蜀,其弟诸葛瑾为东吴权臣,族兄诸葛诞是魏征东大将军。”   梁玉只管含笑听着,心道,吕师虽然是个明白人,但是不处在我的处置上,不知道我难处,她只管说、我只管听,择其中有用的而用就是了。不过孔明家真是有意思,还得叫她多讲讲。   吕娘子道:“第一次见面,我就对三娘讲过,三娘与梁府,一样又不一样,日后有了夫家,与夫家也是如此,否则就会疲于奔命。但愿三娘没有忘记。”   梁玉一指前面:“到了。”   老尼奉了香来,又要敲钟念经,吕娘子对她使了个眼色,老尼很是遗憾地带着两个徒弟闪开了。梁玉笑笑,对阿蛮道:“跟过去,捐香油钱,别叫法师白忙了。”阿蛮低头轻笑:“是~”   梁玉往卧佛前一跪,仰面看着这佛像,良久,解下了佩刀,双手捧着拜了三拜,再起身,将刀交给吕娘子:“这是小先生送给我的,说总拿菜刀不好。我哪能不知道动刀不好呢?不拿刀也不行,我心里虚,没个倚仗不行。”   “现在不虚了吗?”吕娘子捧着刀问。   梁玉看着卧佛,轻声说:“别看六郎又吓晕了,其实他们已经不怕我拿刀了。为什么呢?京城有京城的规矩,规矩给了他们胆气,我就是得听爹娘哥哥的,大家如今都不光着脚了,穿上了鞋顾忌也就多了。礼法真是个惹人厌的东西!它也太帮庸人的忙了。那我再拿着刀还有什么用呢?我爹打六郎,这回都没用亲自动手,他叫家丁了。吕师,我的手会放下刀,我的心要拿起刀。我心里的刀,照样杀人。”   妙目之中,佛祖微笑,不生不灭。   吕娘子喜形于色:“三娘总能给我惊喜。”   “咱们还是说说御史台的死人吧。”明显的设局,因为两个小官自杀,线索断了,成了一件无头公案。心里有怀疑的人也不能就这么说出去,说出去是给别人送菜。   吕娘子精神一振:“赌徒当然不会轻易就死,多半是被灭口,也有可能是被拿住了把柄不得不死。总与那个‘不贤良’脱不了干系,也必是用到朝中之人。这就容易了,盯,盯死了!专盯朝中急于上位的钻营小人眼里,‘不贤良’可是奇货,必会投效。他们一动,就必有形迹,抓住了,咬着别松口,一口咬到底!我不信圣人会纵容‘不贤良’的手伸这么长。”   “好!”梁玉毫不犹豫地说,“我的钱帛细软放在哪里,吕师是知道的,都交给吕师去办了。”   吕娘子颇有一种张良遇刘邦的豪情,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梁玉想了一想,又感慨:“可惜,咱们朝里一个人也不认识,不,我认识萧司空。他又不能帮我参我爹一本。”   吕娘子脚下一滑:“什么?”   “是啊,找点家里的毛病,参一参,叫国法罚一罚。用眼色教不会的,就用话来教,用话教也教不听的就用鞭子教。一鞭子抽下来皮开肉绽打到白花花的骨头上,疼得死去活来到死也忘不了。这样就能治好了。他们又不谋反,随便找个罪,不管多重,也都不会杀他们。”梁玉打从下了决心也就有了主意,不再像是听了吕娘子说“受点教训”之后的放纵,她开始动真格的思考了。整治自家人呗,死不了又疼得忘不掉不就得了。   梁玉一思考,吕娘子就高兴:“三娘真是英明。”胆子也够大,这就想到用官员了?   “别夸了,我这也是没办法了,但凡我脑子要够使,就能把爹劝服了。这不是不听劝吗?”梁玉并不高兴,“总比种种过错攒在一起,叫人一块儿扳倒了数个几十条罪状罚成个死罪来得好!可惜朝里没人呐!吕师,你说得真对,要办点事,还真要有权柄,能在朝上说得上话,用得了人。”   吕娘子低声道:“这个我还真有办法。朝里急于上位的钻营小人,难道就只能让‘不贤良’用吗?”   “有把握吗?”梁玉道,“要是扒出我来,那就是我吃里扒外了。”   吕娘子惊讶地问:“三娘为什么这么说?钻营小人不会为了升官装正直君子吗?这庵堂庙宇,道观精舍是做什么用的?我给三娘讲佛经是为让你与世无争的吗?京城里信佛道的贵人多得是,这些僧尼道士女观,哪家他们不进?”   “原来如此!吕师真是宝贝。”   吕娘子笑了:“三娘也要再读几本佛经,就可以到大些的庙宇道观里偶遇几个还愿听经听讲故事的娘子了。”   ~~~~~~~~~~~   打庵堂里回来,梁玉还是给家里侄女们带了点时兴的小玩艺儿,又带了些庵堂后山结的果子给南氏供在家里的菩萨面前。   南氏嗔道:“跟你说了,你是出门玩去的,不用总惦记着家里。”   梁玉微笑道:“那哪儿成呢。阿娘,我看那处地方清净,又凉快,夏天转转挺好的,嫂子们也够忙的了,你也该歇歇了。侄女们也是,学了这些天也该松快松快了,没道理他们爷们在外头浪,咱们就不能出门儿。黄娘子也放她一天假,愿意跟咱们玩就跟咱们玩,不愿意就也家去歇一天。您看怎么样?”   嫂子们都是乐意的,在乡下的时候,哪怕是去地里送饭,也能透透气。到京城吃穿用度高了,不能出门始终是个不足。   南氏笑道:“行,都依你。”   梁玉道:“行,那您定日子,我明天还去看看阿姐,听听有没有消息。”   南氏道:“那敢情好!你阿姐在宫里不容易,咱们这穿的戴的不都是因为她才有的吗?该知足了!不许跟她再要东西了。”   “行,她要给,我也不拦着。”   “呸!”   梁玉从南氏那里回房,另一个使女安儿便过来说:“小宋郎君有话传给三娘。”宋奇是宋郎君,宋果就是小宋郎君,宋义叫做宋先生。能叫宋果一个结巴传话过来,可见事情很重大了。   “什么话?”   “是张单子,近来登门的人名。小宋郎君说,太杂乱了,老翁自己心乱了。宋先生会劝的,请三娘也留意。”   “知道了。”梁玉说得咬牙切齿。梁满仓不让她管呀,仓库不用看了,账也有了账房了。得亏还没没收梁玉的私房钱。这点倒是一个让人满意的改变,梁满仓自打昏倒之后,可能是真的觉得钱够多了,不像先前那么抠了。   吕娘子笑道:“这不是好事么?三娘自己也要努力才是。”   梁玉磨了磨牙,笑道:“吕师说的对。”宋义、宋果两个人,眼光才学都是有的,就像吕娘子说的,他们俩没有宋奇身上那个“圣人派来”的光环,许多事情就不大好办。   梁玉就催吕娘子:“那件事情吕师也要上心。”   吕娘子道:“放心,耽误不了事情。”除非梁家立时造反,否则时间是足够的。   梁玉本以为操心自家就已经够了,常跑跑宫里,哪怕刺了家里的眼,也能扯虎皮做大旗,压一压他们的心。不意第二天到了宫里,麻烦找上了她。   ~~~~~~~~~~~~~~~~~~~   梁玉到宫里的时候,凌母与凌珍珍已经在宫里住了一夜了。到了延嘉殿没坐多久,凌贤妃就派人来请,说自家母亲和妹妹也来了,正好梁玉也来了,大家枯坐无趣,一起来打打牌、下下棋,她那儿有极好的西瓜。   梁婕妤对来者笑道:“知道了,你去回娘娘,我们收拾收拾就去。”   送走了人,一转脸,梁婕妤就啐了一口:“不知道又要作什么妖了!”   梁玉笑道:“阿姐会骂人了,可喜可贺。”   “呸!还不是被逼的?菩萨都要发火了!”   昭阳殿与昭庆殿早就势如水火,梁婕妤原本宁愿自己还是那个住在掖庭里的老才人,也不想趟这浑水里去。不想两边还就好拿着她的事情隔空斗法,弄得梁婕妤苦不堪言。她一直是为儿子忍着的。现在儿子不忍了,梁婕妤心里竟然是一种畅意。   儿子不忍了,梁婕妤也就不替儿子认怂,腰杆儿居然能挺起来了,话也能多说几句了。不过要她当面骂,还是骂不出来的。这不,到了昭庆殿,她还跟以前似的,老老实实跟贤妃问个好。   贤妃也笑吟吟地:“这样才对嘛,都是亲戚,要多多走动才好。三姨见过珍珍的吧?你们年轻差不多,正该一起玩。她在京里比你长些,各处都熟,叫她给你说说哪里好玩,哎,我们来下棋。看三姨今天手气如何。”   梁玉直觉得贤妃今天不怀好意,这笑的跟拿着什么把柄了似的。也就上桌来,拿了一色棋子,凌珍珍拿了另一色,才铺开来,皇帝到了。   梁玉心说:来了。这老娘们要不是算计好了的,我把这棋盘吃了!   桓琚今天心情还算不错,无头公案扔给御史台,除此而外,一切都好。太子也越来越像样了,虽然仍然有些怯,倒是很贴心。到了昭庆殿一看,凌贤妃与梁婕妤又在一起,这是符合桓琚的设想的,他当然高兴。   笑问:“玩什么呢?”   凌贤妃道:“玩棋,圣人来吗?”说着,拍着凌珍珍叫她让座。   这是凌贤妃常做的事情,总是把与皇帝接触的机会让给别人,桓琚觉得贤妃真是乖巧懂事。大大方方地坐下,一边跟梁玉下棋,一边问:“珍珍近来都干什么呢?”   凌母代答曰:“她就在家里安安静静看个书,弹个琴。闷了就去礼个佛。丫头闷得紧,怪没意思的。”   桓琚笑道:“安静有安静的好处嘛。也不要太闷了。三姨爽朗,多与珍珍相处,叫她也开朗些。不要说我偏心,她是个极有才学的女子,对你也有好处的。”   梁玉笑道:“您说好,那一定是很好的。我明儿就去,别嫌我麻烦才好。”   凌珍珍但笑不语。   凌贤妃道:“三姨不是跟袁家的小郎君读过书吗?怎么会没有才学呢?袁家高门大族,家学渊源,三姨太谦虚啦。少男少女该更有话说,能学得肯定多。”   【我·操·你·妈·的·萧度!】梁玉顿时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萧度凌珍珍,你们这对杀千刀的狗男女!有本事冲我来,敢坑我小先生,我非弄死你们不可!】才说自己能杀人,就被背后捅了一刀,梁玉的愤怒可想而知。【你们真以为我不会杀人吗?】   心里把房顶都炸飞了,梁玉手上一点没抖,又下了一子:“可不敢这么讲,娘娘哪儿听来的呀?”   凌珍珍脸上一片空白,脑子里也被烟花炸空了,她机械地转过头看着母亲,眼珠子瞪得快要掉下来了:您说要保密的!!!   这一刻,天真少女凌珍珍才知道,原来,亲娘的保证也是不能信的。   打击还没有结束。   凌贤妃笑道:“三姨先说有没有这回事儿,我再告诉你是谁讲的。”她心头窃喜,梁家真是个没半分规矩的人家,“凡品”竟然一点也没觉得不妥吗?少男少女,也可以是孤男寡女,你们这相处,不觉得有问题吗?这一下,萧度办事不牢靠、梁玉没一点规矩,两个就都落实了。   梁玉又下了一子,笑着扭头看了一眼凌贤妃,又转回去催桓琚:“该您下了。”   接着毫不在意地说:“小先生?那是萧郎君骗来的,骗来的时候脸都气青了。你要说这事儿,那是有的。”   说着,又下了一子,左肘支在案上,掌心上翻,笑道:“我赢了,圣人,给钱呐。”   凌珍珍死死咬住唇,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袖子支撑,整个人才没有瘫在地上。 第37章 三姨心机   凌珍珍想对着梁玉大喊“你撒谎, 明明是朱寂骗的袁樵!不是我萧郎!你诬陷好人!”可是她不敢,她知道她不能。这件事情她不应该从萧度那里听说,萧度也不该宣扬出去。就算澄清了不是萧度而是朱寂,萧度也讨不了好。三人之中,陆谊最长, 但是萧度说话还是最管用的。最后这笔账还是要算到萧度头上的。   【我再也不要信阿娘了!】凌珍珍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再也不多嘴了。萧郎!萧郎!我现在该怎么办?】   除了她的母亲, 并没有别人关注她。   桓琚见梁玉面不改色,笑盈盈地伸手要钱。谁不喜欢一个笑得这么开朗的漂亮姑娘呢?谁能拒绝她的要求呢?桓琚一面说:“可没说要下注呀,谁这么不走心,敢跟三姨赌钱呢?”一面抓了金钱放到她的掌心里, “下不为例。”   凌珍珍发誓不多嘴了,话都让她姐姐给说了。凌贤妃等桓琚话音落地,跟着就说:“萧郎君这也太没计较了!人要是乐意便罢,不乐意, 岂不是强人所难了吗?这教的不痛快,岂能尽心?学的又能学到什么呢?”   “就是!”梁玉将钱撂在案上,重新摆棋盘, “不过小先生生完了气,又说, 虽然是被骗来的,可是已经答应了, 就不好反悔。能教得懂点儿道理, 到了京城也好少给圣人丢脸。唉, 真是个好人呐!可惜家里人不开窍,没学几个字儿,提刀在后面看着都不行,这不,前儿就真丢了脸了。”   如果小先生是个凡事不在意的浪荡子,她也不用这么费心,可小先生是个板正人呐!她就得用心为小先生把这些不大端正的事儿给洗掉!人家那么好的人,怎么能就被这些不正经的事给缠上呢?不好!不好!明明是朱寂和萧度的错!   一个意外,梁玉和凌贤妃两个都想踩死萧度,搭配的天衣无缝。   梁婕妤早看出凌贤妃不怀好意来,只恨自己嘴皮子不如凌贤妃利落,插不进嘴。好容易等到了一个机会,嗔道:“吃也堵不住你的嘴,兄弟侄子有先生管,你操的什么心?”   亲姐姐!梁玉眉花眼笑的:“没有我的菜刀镇着,他们能坐得住吗?不过小先生嫌我耍菜刀不雅相,就说,拿把短刀换了吧,比菜刀强。”   摇身一变,她从学生变成了监工。无礼也是梁家无礼,反正这种指控对梁家而言是无关痛痒的。小先生就是一个重然诺的好人,还很在意皇帝的脸面。还很有管理泼妇的策略。齐活!   桓琚只想凌、梁友好,凌贤妃是个可人的妃子,梁玉呢是个爽气的姑娘,压根没往两人斗法这方面想,反而说:“他倒好,叫什么?”   叫袁樵啊!凌珍珍和梁玉心里同时说,凌珍珍咬住唇,梁玉却说:“就知道姓袁,谁知道叫什么名儿呢,都说姑娘家不兴打听这个。兴许我爹和我哥哥知道?您要想知道,我回来告诉家里,给您打听去。咱家别的用没有,一把力气还是有的。萧郎君一定是知道的。不过我虽不知道小先生,却知道小先生他家阿婆,可是个好人。该您走了。”   桓琚下了一子,问道:“哦,好在哪里?”   梁玉可了劲儿的夸刘氏:“小先生不是叫骗来的么?脸都绿了,我就想,咱这么不大好吧?就跟阿爹、阿娘说,男人事儿,咱们管不着。咱就给他家阿娘、阿婆陪个不是,阿娘病着,不好起动,就叫我去。大哥就押着车,带我去见他家阿婆了。见了才算开了眼了。”   “你看到什么了?”桓琚笑问,“你那时没见过什么,不算不算,到了宫里才算开眼呢。”   “哎,那不一样。孙子叫欺负了,她也没埋怨我们。就说,小先生没了父亲,没人遮风挡雨了,就得自己去闯。我这辈子就见过这么一个又端庄,又稳重,又大气的夫人,”梁玉不动声色踩了凌母一脚,“她道理明白的。她一在那儿,叫人看着就想学,我要老了能有那样,就好啦。我看别人,都没有这样的想法。”   她一脸的向往,桓琚被逗笑了:“真有那么好?她说什么了?”   “就说,读个经史吧。”   “还有呢?”   “留下吃了顿饭。”   “还有呢?”   “就,没了呀。嗐,当时也怕她生气,没敢叫她多说两句。就记着经史两个字了。后来吕师给讲《论语》,这才明白。圣人教儿子不也就是这样吗?嗐,这就是‘过庭语’呀。吕师讲完这一节,我就想,老夫人是有本事的人,那是得认真。读了点书,好些道理就真的明白了。刀也就收起来了,您要为拔刀的事罚我,我也认了。”【1】   桓琚大喜:“三姨也知过庭语了吗?看来这位刘夫人是很不错了。”他想起来了,梁玉头一回进宫,问她要什么,就说的要经史。原来根子在这里!   “当然。您是没见过……”   梁婕妤拍了妹妹一下:“又胡说八道了,圣人怎么没见过?”   “圣人见过老夫人?!她好吧?”梁玉的口气了颇为惊喜,仿佛遇到了同道中人。【亲姐姐!你真是我亲姐姐!】   桓琚道:“那就见一见吧。我也很好奇。”   事情的发展大大的出乎凌贤妃的意料,又好像是顺着她的想法走下去了。没踩到梁玉,踩了萧度更高。刘夫人来了好呀,知道自己孙子被欺负了,得了机会能不回踩吗?萧家就再多一个仇人也没什么不好。萧家倒了,你梁家还能有什么能耐?“凡品”真是个傻缺!想到这里,凌贤妃笑了,她对傻缺总是格外的和善宽容。所以她只管笑着看,并不打断。   凌母是觉得不大对劲儿,可是她自己的女儿更不对劲儿,凌珍珍都快要昏过去了,凌母也就无暇再管梁玉了。   梁玉又犹豫了:“那……要是见了觉得没有我夸得好,可不能怪我。哎,还是怪我吧,别怪老夫人。万一是因为见着了皇帝,就紧张了呢?”   桓琚大笑:“不不不,你不知道,我是不会怪她的。”   梁玉道:“您不知道,她真的是个好人,家里理得也顺,又干净又端庄。就是可惜没了儿子,就跟儿媳妇两个看着一个孙子。她要有什么疏忽,您可千万担待。要不还是别见了吧?要是您再不喜欢她,这不是我害了她吗?咱不带欺负寡妇娘们儿的,哎哟,这局算你赢了!钱拿走,人不见,行不?”   越这样说,就越得见了,桓琚故作不满地道:“我是那种苛刻的皇帝吗?”   当然不是!您要苛刻了,徐国夫人连尸首都得凉透了!   梁玉左右打量着桓琚,桓琚一派坦然随便看。梁玉这会儿毫无顾忌地把刘夫人夸成了一朵花儿,间或夸两句杨氏对婆婆极孝顺,话不多又斯文又和气。绝口不提袁樵,小先生什么的,关她什么事儿呢?   “真的一家子好人呐!我说的您还不信吗?就别见了吧?”   桓琚乐了,心道,三姨毕竟是才到京师,虽然道理明白,为人依然质朴,这孩子也太实诚了,都急成什么样了?便说:“程为一,派个人去宣刘氏,唔,连她儿媳妇也同来吧。”   程为一就叫程祥去办。   梁玉就说:“那等一等。”刚赢的一把钱就都给了程祥:“辛苦钱辛苦钱,千万好好照顾老夫人,那是我的恩人。好好说,不是我招的圣人非要看她。”   桓琚大笑:“你坐下吧,赢了点钱,又洒出去了,这孩子也太实诚了。”   梁婕妤好歹算是能找到一句话插了进去:“实心眼儿,有什么话都往外倒,真该缝了嘴。”   桓琚有些意外,梁婕妤居然活泼了一些,心道,她妹妹来了,她也开朗了,挺好。他就喜欢个热闹开心,对梁婕妤道:“三姨心地纯善,不是坏事,不要拘束了她。”   梁玉道:“都怪您要看人。人家好好的寡妇娘们儿,闭门过日子哩。又招人家。”   “好啦,好啦,去吧,去吧,程祥,三姨的辛苦钱你收了,就好生照顾,别叫三姨担心。三姨,咱们接着玩。”   ~~~~~~~~~~~   却说,刘氏近来闭门在家。刘尚书一家扶灵进京已经有些日子了,人也葬了,丧事也办完了。往萧府去试探,萧司空还是原话,婚事肯定是定下来的。不过刘家现在在丧中,实在不宜举行婚礼,这才不得不暂缓。   一切看起来都没有问题。   不过刘家人也更相信自己人,还是留意了。刘氏也没有闲着,大概是有些疑邻窃斧,看萧度总像是看贼。盯萧度不好盯,盯凌珍珍是很方便的,凌珍珍前脚去了佛寺,后脚萧度也到了。两人再前后脚出来。你说巧合也行,如果有了灯会的前奏,随便你怎么说反正刘夫人是不会相信偶遇的。   然而,刘家还在丧中,暂时也是无可奈何。且兹事不小,需要从长计议。   正在节骨眼上,宫里来人传婆媳俩,说是皇帝要见她们。刘氏与杨氏面面相觑,刘氏心道,我还不曾揭破萧度与凌家小娘子的事情,宣我做什么呢?   她与杨氏出身好,待人接物比梁家从容得多,行事更让人舒服。宦官登了袁家的门都觉得比进梁家高贵些,寒暄毕,钱帛塞足。程祥笑吟吟就把“三姨”给卖了。桓琚派他来宣人的时候,三姨刚从圣人那儿赢来的一把金钱就塞他手里了,程祥就要帮三姨卖个好。“三姨”都能卖,再多卖个把凌珍珍自然也不在话下。捎带把凌珍珍她姐也一块儿卖完。又不是什么国家大事、朝廷秘闻!不卖白不卖!   程祥卖人头卖得开心,袁府的钱帛给得也足,刘氏问的:“不知还有何人在场?”   他也就报了一串人名。   再问谈话内容,他也就说了:“正下棋,贤妃娘娘说府上小郎君教过三姨,三姨就说,是教的几位舅爷,三姨是压阵的监工,教三姨的是您老。三姨可夸了您老……”滴滴溜溜,就都倒给了刘氏。   一会儿功夫,他卖完了桓琚小半个后宫和后宫们的妹妹。   别的都不用问了,听到个“凌”字,婆媳俩就全都明白了!一定是萧度这个小畜牲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将这些事情说给了姓凌的小丫头,小丫头刺探到了情报就报告给了她的姐姐。凌贤妃就把梁家、袁家捆一块儿扔出来,叫他们出个丑。   【萧度这个畜牲!绝不能把洛洛嫁给她!】刘氏下定了决心。   洛洛就是她的侄孙女儿,准备嫁给萧度的那一个。若是萧度只是一个风流罪过,成亲之后就收心,刘氏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但是萧度这样出卖同志,就是罪大恶极了!   再说教书的事,袁樵本身就是受害者。都是朱寂轻浮,萧度也没有管好,现在呢?他们居然拿这事来与小娘说笑?刘氏很是愤怒。   杨氏敏感地拉了拉婆婆的袖子,轻唤一声:“阿家。”   刘氏对儿媳妇点点头:“无妨,我自有计较。”不会现在掀桌你放心。   刘氏登车后对儿媳妇说:“记住,见了圣人,不要诉苦,也只说见过梁家那个小娘子,唔,是她哥哥陪着来的,但是我们招待她一次,没说什么话。只觉得这个小娘子可教,就点拨两句。但是萍水相逢,又不是她家亲眷长辈,所以不好多言其他。”   杨氏道:“阿家放心,这些话我还是会讲的。但是说到佛奴,我们怎么讲呢?”   “他还年轻,正在读书。”   “可是,这是个机会。”   袁樵十六了,这个年纪如果父祖居高位,出仕也容易,不出仕也不急。但是袁樵现在的情况又有些不同。要谋个出身,不是找不到门路,别人却容易有推脱的借口——年轻。那就要再等,鬼知道要等多久?   杨氏是希望儿子早点出仕,然后娶房好妻,开枝散叶,这样她也就对得起袁家祖宗、对得起亡夫,后半生也就有奔头了。   刘氏道:“急不得,急不得,记住,事缓则圆。且看看、且看看。”   说话间到了宫里,桓琚却又不在昭庆殿里了,而是在两仪殿的偏殿里见她们。   婆媳二人行止有度,动静有法,桓琚暗暗点头:三姨说得倒是不错。他郑重看了刘氏,并没有看出“想变成那样的人”的向往之情,却另有一种感慨,都是出身不错,徐国夫人要是有这个范儿,哪用我再头疼废后的事情?   要废个皇后,也他娘的不容易啊!皇帝想起来将来废后要跟朝臣打的官司,也很闹心。   收敛心神,桓琚和气地让这二位坐下,又对刘氏道:“我看夫人有些面善。”   刘氏道:“圣人垂问,亡夫是十五年前的大理寺卿。”   “哦!袁恺!他父亲还是先帝的老臣!奉命给我讲过《尚书》,”桓琚想起来了,“一晃这么些年过去啦。夫人的儿子我记得也很出色,是叫袁……袁籍!他是个能吏呀……”   刘氏与杨氏都红了眼圈儿,袁籍死了呀!   桓琚也非常的惋惜:“国朝与我同龄的这些人里,他算是能干的,正想他历任地方再回京来辅佐朕,不意天妒英才呀!”   婆媳俩开始呜咽。   桓琚惋惜良久,才问:“夫人还有别的儿子吗?”   “只有他一个啦。”   “那,他留下几个儿子呢?”   “也只有一个。”   桓琚便问起袁樵的名字,又问年纪,再问读什么书。刘氏一一答了,又说如今承袭祖业,也在治《尚书》。   桓琚高兴地说:“他也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这样,他还年轻,叫他从校书郎开始干起吧。”   校书郎的品级极低,从九品。但是隶于弘文馆,弘文馆博学鸿儒聚集,校书郎掌典校书籍,本该是博学之士充任。当然,皇帝乐意给袁樵一个好出身作为仕途的起点,那也行。说这个官职好,不止是上司一时英选,同僚们清贵文雅,更因如果国家要制定、修订礼仪等等,他们也是要参与的。与此同时,弘文馆里还有学生,都是权贵子弟,父祖官爵三品起,或者是贵戚,皇太后、皇后的亲戚。   真·好官。   杨氏心头一喜,又压住了,等婆婆怎么说。刘氏却说:“不敢,他还小,岂能不经考察就担此重任呢?若是他真有这本事,请陛下考一考他,他要是学得行了,但请下诏,妾绝不阻拦。如果不可以,还请让他在家多读几年书。否则若是不称职,既辜负陛下深恩,他也要背负不贤的名声,败坏他家的名誉。何况,妾闻天子不可因妇人之言而以官职授人,这有损圣人的英明。”   桓琚更开心了:“有您这样的祖母,有令媳这样的母亲,怎么会不好呢?”   皇帝说你行,不行也行!   刘氏再三要求,桓琚心道,看来你是很有自信啦?便说:“那就宣来一见吧!”   袁樵正在家里等母亲、祖母回家,还是那个程祥,还是那套说法,将他又给宣进了宫里来。袁樵听到是梁玉说的,心里就嘭嘭直跳,唉,我还没能为她做些什么,倒叫她给了我一个机会。听到后面就觉得不大对劲了,萧度这是怎么回事?   到了两仪殿前,程祥念及孔方兄的情份,着实提醒了他一下,袁樵晃晃脑袋,将纷繁的思绪摇走,暗下了一个决心。不能给这三个女人丢脸!   拾级而上,舞拜毕。桓琚定睛一瞧,真是个斯文俊俏的小郎君,虽然看起来冷漠古板,不过有了几个女人的表现打底,他心里先喜欢上了袁樵老成持重:“袁卿果然一表人材,不坠家门。”   赐了坐,考他几句诗书。桓琚的学问不大不小,不高不低,与皓首穷经的鸿儒比是比不上,比一般人又强出不少。袁樵虽然家学渊源,年纪却还不够大,学识不算太深奥,恰好是桓琚能听得懂、觉得不错的那个范畴。袁樵讲课能叫梁玉觉得听着有道理,就是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通畅”。   桓琚最爱通畅,听了大喜:“不错不错,讲得好!夫人,袁卿我考过了,可做校书郎了!这下夫人不会反对了吧?”   袁樵人在家中坐,官从天上来。稳稳当当做了一个校书郎。   随后,桓琚对袁樵道:“你也要好好读书,将来好做太子臂膀。”   袁樵道:“若是陛下对臣寄此厚望,臣请陛下考查臣,若臣做校书郎称职,放臣到地方,或为一县令,看臣是否真有才能。臣父就做过亲民官,天下从不缺夸夸其谈的人,臣只恨实干的人太少。”   桓琚大悦:“卿是栋梁材啊!好好!”   夸完了,袁樵还是做他的校书郎,桓琚也不傻,叫个十六岁的娃娃做亲民官?想什么呢?先搁眼皮子底下看看嘛,看好了再历练历练留给儿子用。   桓琚对刘氏道:“本想送夫人贤婆媳去见一见三姨,然而贤婆媳是大臣之妻、大臣之母,不可如此轻视,故而朕不宣贤婆媳□□觐见,而见与宣室。等三姨回家,叫她亲自登门拜谢吧,那是你们之间的交情了,朕不管。”   刘氏连说不敢。杨氏心道,这是叫你三姨到我家领人情呢,不过确实是欠了份情,叫我道谢我也是愿意的。   婆媳俩带着袁樵回家去了。   ~~~~~~~~~~~~~~~   三姨正在延嘉殿里跟姐姐说小话。梁婕妤恨不能把十几年的宫廷生活经验全都灌顶给妹妹,把凌贤妃掰开了揉碎了给妹妹讲,末了,说:“阿姐没本事,就只会说嘴,自己做事就不会了,你呢,心快嘴快,可也要谨慎些才好。”   “是。”   “我看凌珍珍那个丫头不大对劲儿,她眼儿都要直了,活似被魇着了!你可得防着她点儿。别一头就扎到她们家,贤妃要真是个傻子,早叫徐国夫人整死了,她的妹妹,那也不能是个傻子。”   梁玉心说,她哪是被魇着了?是把萧度给魇着了吧?不对啊,这事儿太子还他娘的不知道啊!凌珍珍都开始捅刀子了,太子可不能不做提防——萧度是东宫的官儿!他往东宫埋把刀,说太子造反,可咋办?   于是悄悄附到梁婕妤耳朵边上说:“她跟萧度有点不大对,姐姐心里有数。我出宫去再好好查查,您看情形,要是太子快吃亏了,就赶紧告诉他。”   梁婕妤吓了一跳:“什么?!”   “您小声点儿!他两个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好上了!不然咱上京的事儿,她咋知道的?咱连她家门儿开在哪都还不知道呢!不是萧度说的,谁说的?!我得回去了,也得叫家里小心点儿。就小先生那事儿,他要是个浪荡子,说就说了。他是个正经人,咱就不能损人家的名声。咱家嘴也得严着。”   “好好好!你快些办,三郎那里有我。”   姐儿俩正说着着,程祥又跑来了,宣了桓琚的意思,正好梁玉要回家,两人一道走了。路上,程祥卖了个好,仔细说了袁府的事。梁玉笑道:“多谢你啦。咱家这一路上就欠这份人情最大,旁人都是奉命行事,只有这个是巧遇,不还这份情真不自在。”   程祥真心拍马屁:“三姨心地好。”   ~~~~~~~~~~~~   梁玉回到了家,梁满仓正等着她汇报呢。梁玉头一件事就跟梁满仓说了今天凌贤妃下舌头。   梁满仓骂几句贤妃“不贤良”,又说凌家母女“舌头太长,搁咱老家,这种婆娘就该一天照三顿打!”最后才说:“家里谁都不许胡说八道!萧郎君真他娘的不地道!”他不知道萧度的私情,但是认为能把消息传进宫里去,那是萧度的责任,一定是他!总不能是他梁满仓的闺女没事找事吧?   老梁家如今也是财主了,那不得讲究个名声呀?说闺女跟个小先生读书,那好说不好听,不定叫那些老婆子传成什么样了呢!那可不行!   梁玉又说:“我还得去袁家一趟,圣人叫去谢他家老夫人来着。”梁满仓也同意了:“去吧,多带些礼。既然圣人叫去的。哎,叫你大哥陪你去!城里讲究这个!”   【爹办正事的时候也没那么不靠谱。】梁玉压下愧疚之意,第二天就与梁大郎投帖去了袁府。   今时不同往日,兄妹俩出门的排场也是足足的。这一次吕娘子就推说不去了,梁玉想到她的身世,也就没有强求,只央她代写帖子。梁大郎骑一匹高头大马,带着妹妹的车,一路去了袁府。梁大郎在马上,比行人高出一截,进了永兴坊颇有一点顾盼自雄的想法。这是京师最厉害那一拨人住的地方,我如今也是前呼后拥,也有帖子了。   不再是梁大郎亲自上前去交涉,而是管家上前投帖。片刻之后大门打开,袁府管事领着人排成两列,兄妹二人被迎了进去。   梁大郎左看右看,只觉神奇,竟然又来这儿了,上次多怯呀,现在腿都不抖了!等下我得绷住了,不能失了我们梁家的体面。他看了一眼妹妹,心道,还是我妹端得住,等下多瞅瞅她是怎么干的,我也学着点,不能怂,不能叫人笑话了。不免又将下巴再抬了一抬,腿再抬得高一点。   梁玉又是另一种做派,她的步子反而小了,急趋而入。到了堂前,往里一眼扫过,刘夫人在正当中坐着,儿媳、孙子分列两旁,再没生面孔。那就好办了!   梁玉的表情从略带急切,变成了委屈。   趋入堂中,梁玉直奔刘夫人座前,软软地就给刘夫人跪下了,边掉眼泪边说:“夫人,是我们的过错,叫您受累了。您放心,不会叫您白受委屈的!”萧度跟凌珍珍那一对狗男女,我一定弄他们!越说越觉得自己也挺委屈的,哭得更加真情实感了起来。   梁大郎那儿正预备着学妹子,不想妹妹一声招呼不打,她变说法了!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梁大郎懵了,不是,妹子,咋跪了?!不是得体体面面的做人嘛?!你跪啥?不是,你哭啥?你哪儿对不起他们袁家啦?咱不是来道谢的吗?咋变成道歉了啦? 第38章 值得留意   话说, 梁大郎本来以为妹妹挺能撑场面的,打算跟她学一学,也好叫袁家看一看,梁家现在也不像以前那么土了,也挺能看的了。不想妹妹上来一跪一哭, 梁大郎一时没跟上趟,肩膀也塌了, 胸脯也瘪了,脸也傻了,跟着跪也不是、跟着哭也不是。   梁大郎预备着唱《高祖还乡》,他这儿调门都准备好了, 不幸同台别人一开口是《四郎探母》,他接不上茬儿了,扎煞着手脚站在当场。【1】   袁樵本来是冷着脸一直故意不去看梁玉的,梁玉一跪一哭, 他就把眼睛长到人家身上了。梁玉比上一次见面又更好看了几分,举止风度也好,哭起来也好看, 唉,真叫人心疼了。萧度真是个轻薄人!我已不计较你当时办事不周, 你怎么又为了一个女子,将这些事情外传连累别人?!   那边刘氏亲手扶起梁玉, 杨氏想梁玉这件事做得好, 也相帮搀了一把。刘夫人笑道:“三娘你做得很好, 还不曾谢你为我们美言呢。”   梁玉哽咽道:“不怕夫人恼,当时是我们存了私心的。掉到水里的人,抓根稻草都救命,何况小先生是那么好的人,我们家也舍不得。哪知道会给府上惹这样大的麻烦呢?”   刘氏与杨氏都说:“不是惹麻烦,不是惹麻烦。”客观来说,帮了不小的忙了,也是在袁氏宗族内部,叫人知道不是非得靠着宗族的势力。这里面的学问还真不算小。   三个女人客客气气,你推我让,杨氏还给梁玉擦了擦眼泪。袁樵一阵舒适,与母亲的目光一对,他又冷着个脸,别过头去,正看到梁大郎还在反应。上前一步,问道:“大郎一向可好。”   可算有个跟他唱同一折戏的了,梁大郎架子也不端了,热情地说:“好好,都好,家里也好。小先生一向可好?”   这般热情,弄得袁樵也不大明白这是为什么,只好继续冷着脸:“那便好。”他正脸对着梁大郎,冷得要死,侧颜标着梁玉那儿,不自觉想往那边靠,显得表情极不和蔼可亲。   女人那儿又叽叽唧唧,梁玉诉当时受到了惊吓,凌贤妃挖坑一声招呼都不打:“原以为是要拿乡下野丫头与大家闺秀比一比,显显粗俗,哪知道是这个事呢?真是吓人。只盼着别叫人说小先生不好。”   听到说自己,袁樵耳朵跳了好几跳,跳得很累,累得红了。   刘氏大度地说:“这也不算什么,别伤着小娘子的闺誉才是。”   “嗐,梁家有什么好听的名声么?我知道的,今天这事儿,就是圣人看您家教好,跟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没关系。”   哎哟,这道理真是明白,刘氏安抚地拍拍梁玉的肩膀:“不妨事不妨事。”   “小先生要不是个好人,脸皮撕在地上踩我都不皱眉头。您是好人,他是好人,您一家都是好人,就不能有一点伤。下雨天穿新鞋,有第一个泥点子落上去就会有第二个,再多几个,就会不在乎,这双新鞋就算毁了。”   杨氏伤感地道:“小娘子道理太明白啦,日久见人心。”没把梁玉当儿媳妇人选,她也觉得梁玉人不错。   刘氏对梁玉也挺满意,进门之后,梁玉除了跟袁樵见个礼,叫声“小先生”,就没再搭理过袁樵。   只是……唉……孙子耳朵都红了,这就不大好了。   又管了一顿饭,刘氏、杨氏招待梁玉,命袁樵在别外设宴款待梁大郎。席间问了梁玉读书的情况,听说读完了《论语》也是诧异。又问了几句书,想起吕娘子来,点点头:“这学得很好了呀,要一直读下去才好。你的老师……唉,请照看她。”   梁玉心知肚里,认真地道:“我与吕师一见如故,必会照看。”   刘夫人与梁玉毕竟交情不深,不过该拜托的事情还是要拜托的,比如向梁玉说明了萧度原本要订的那家姑娘,不巧正是刘氏哥哥家。梁玉道:“您放心,我嘴严的。”说到刘家与萧度有婚约,她又想起另一件事情来了:“萧郎君和凌家小娘子的事情,您看……要不要跟萧司空招呼一声?养了十几年一个儿子,别叫猫给叼走了。”   刘夫人笑道:“我昨天就已经见过晋国公主了。放心。你小姑娘家,总这么跑不大好。不如我们先看一看,如何?”   老夫人真是太上道了!梁玉笑了:“就听您的。”   饭后梁玉便要告辞,刘氏客气几句。那一边,袁樵已经不声不响拉着梁大郎的手往外走了,刘氏与杨氏两个对望一眼,好气又好笑,叫他回来又不大礼貌,也就由着他去。看着这两个人,一个没开窍,一个瞎忙活,也挺有趣的。   梁大郎是跟妹妹一道来的,送梁大郎,当然是连他妹妹一起送了。袁樵清了清嗓子:“你,书读得怎么样了?”   “《论语》已经顺完啦,吕师在给讲《孟子》,也读些佛经。”   袁樵忍不住说:“读读《妙法莲华经》吧。”   梁玉看了他一眼,还是认真答应了下来:“哎,我回去就找。”   袁樵掐了一把大腿,默念一遍【为人师表】,送她上车。又忍不住跟着往前走了几步,才立住了:“低声道,路上小心。”   梁玉在车里觉得奇怪——小先生今天这样子不大对,怎么像是有心事呢?她初时以为是因为这官儿做得不好,因为“外戚”、“女人”的举荐,所以会被说闲话。但是从刘夫人的表现看,满不是那么一回事,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值得留意。   梁玉在心里记下了一笔,突然伸手扶住了车壁,车身同时一颤,侍女安儿反应不及,摔倒在小桌上。梁玉问一声:“怎么回事?”安儿赶紧爬起来去问车夫。   车夫拉住了马,低声回头:“你看。”   安儿一看,前面一队车马急驰而过,车夫为了避让他们才紧急停车的。安儿低声骂了一句:“赶着投胎吗?”   车夫说:“可不敢这么说,那是大长公主的车,不晓得是什么事了。”   梁玉听了,心说,没那么巧吧?大长公主,是那位大长公主吗?   ~~~~~~~~~~~~~~~~   还真是!   此时,晋国大长公主端坐在车里,宝相庄严菩萨一样,脚底下放着个萧度被一根麻绳捆成个青虫样。   大长公主本人,年轻时也是个利落的美人,嫁给萧范之后,也算是和谐美满。萧范年轻时一表人材,冲他这脸、这身段,大长公主的脾气也就收一收,居然装成了个温婉妇人,爱屋及乌,对儿女也很慈祥。她与萧范育有三子两女,女儿出嫁了,两个大儿子现在外地做官,就这么一个小儿子在身边,夫妻俩对待萧度就更慈祥一点。搞得萧度根本不知道自己亲娘曾经有多凶。   昨天,刘夫人还没打宫里出来,就什么都明白了,出了宫之后焉能不有所动作?她第一件事不是跟亲朋好友宣布喜讯,而是递了张帖子拜见大长公主。刘夫人婆家、娘家虽不鼎盛,也不算差,刘家还跟萧度有婚约,刘夫人又是刚刚面完圣,大长公主也就赏脸一见。   两人年纪差不太多,也颇有共同话题。刘夫人与大长公主寒暄两句就直奔主题:“殿下,父母爱子女当为之计长远。”   大长公主听她话里有话,便顺着问这是什么意思。刘夫人便说:“今天老身面圣,殿下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因为什么?”   “因为凌贤妃对圣人说,府上三郎奉旨出京接梁氏一家的时候,将我那不争气的孙子唤去给梁家小娘子们教书。”   近年来,大长公主讨厌的女人里,凌贤妃是排头一号的。萧司空也讨厌这个女人,所以厌恶是翻着跟头往上涨。大长公主破口大骂:“这个娼妇!”与刘氏有了同仇敌忾之心。又嫌梁氏惹事。   刘夫人道:“这次还幸亏梁家那个小娘子也在场。”   “这又怎么说?”   刘夫人当然不能把梁玉给卖了,她就把凌贤妃母女三个卖了个底掉,还说多亏梁玉机灵,把事情往她身上推。又说:“还是叫府上三郎当心吧,别什么话都说给了凌府的小娘子。”   说梁玉机灵,大长公主是信的,说她儿子傻,大长公主如何肯信?刘夫人慢慢地说:“正月十五的时候,大家赏灯,我也凑个热闹,令郎猜灯迹猜得好,顶好一盏莲花灯叫他猜着了,您猜,送给谁了?我那哥哥寿数尽了,这两家的婚事……”   大长公主果断地道:“我还没断气呢!这婚事,必然是做数的!夫人放心,我必会有个交代!”如果只是一个寡妇登了公主的门要巴结,那她说的消息可能是危言耸听,但是,如果是姻亲打探婚约,那就不能不慎重对待。   刘夫人看话说得差不多了,也就告辞回家,等着梁玉上门了。   这边大长公主就忙了起来,她开始往回捋,仔细回忆了一下,儿子确实经常不在家!大长公主是个利落的人,下令抓了萧度身边的仆役过来,一顿暴打,审出来萧度确实会有些时候就行踪不明。大长公主还不肯罢休,接着审——就是接着打——打到受不了了,就把萧度确实会找机会见个小娘子的事儿给说出来了。至于是什么样的小娘子,萧度谨慎,跟的人不知道。   再打一顿,这就什么都打不出来了。大长公主心道,这样也行,派人盯一下吧,看他从宫里出来干什么去了。今天要是盯不出来明天就把三郎也抓来审一审(打一打),反正这事儿得快点给刘家一个交待,顺便给袁家一个交待。还有朱寂那个小东西,也得叫他娘把他也打一顿!   朱寂他娘得管萧司空叫舅舅,大长公主派人给这位外甥女送了封信,当天,萧度的打还没挨上的时候,朱寂已经被他娘按倒打了一顿。打完了,他才知道为什么打他的:“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来这件事的?不是早过去了?”朱寂的母亲比大长公主年轻,火气也更旺一点,于是朱寂又被他娘打了一顿:“好事不怕晚,别说我不疼你,我再给你加点利息!现在不嫌晚了吧?”   打完了,派人送信给舅妈大长公主:“我这边打完了。”   那边大长公主就派人盯梢亲儿子。昨天,凌珍珍在宫里被梁玉打了一闷棍,今天梁玉去袁家,凌珍珍就写了紧急暗号要萧度当天出来。大长公主派的人原本在宫门外等着萧度出来好盯梢,不想萧度进去没多久,又从宫里出来了!   肯定有古怪!盯梢越发上心,一盯就盯到了一处道观里。   萧度不知道凌珍珍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情,担心得不得了,飞快进了道观,命人守在外面,他自己进去。三清像前,一个妇人身长而立,端庄严正。萧度看个影子就奔了过去,好险没叫出人名来。近了一看,这个人跟三清像摆一块儿,他得先拜这个人。   于是萧度跪了下去,结结实实叫了一声:“娘。”   大长公主点点头,几个壮士一拥而上,肩膀一按、胳膊一拧,麻布塞嘴、麻绳捆人。大长公主前脚上车,萧度后脚被扔了进来。车帘一放,风驰电掣回府去。从萧度进道观,到马车飞出来,前后半刻的时间,端的是干净利落。大长公主的卫队,是朝廷选出来的脸面,高大魁梧、膀大腰圆,萧度一介贵公子,委实不是对手。   萧度被捆在车上,心里就知道要糟,只恨嘴被堵了,不能跟亲娘求情。大长公主是疼爱他的,如果好好求情,至少可以不连累珍珍,好一点能够趁机赢得母亲的支持。他在地上又是蹭又是挪,大长公主干脆眼也闭起来了。一旁侍女小心观察车外,此时放下车帘,在大长公主耳边说:“殿下,那个人进去了。”   大长公主点点头,默念:回家再打、回家再打。   一口气到了府里,一头一脚抬起来放到屋里,大长公主当殿正襟危坐:“松绑!”   萧度一得自由,吐出抹布就委屈地:“阿娘。”   “哎哟,不错,知道叫娘,我还道你只会叫珍珍。”   萧度见事不妙,正要说话,大长公主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一拍身前长案,指着萧度说:“给我打!”   慈母变成母老虎,萧度挣扎着:“阿娘,你听我解释。”   “解释你娘!老娘叫人登门问罪,我打从娘胎就没受过这种气!都是因为你这个小畜牲!你哪怕跟个娼妇吃酒,也比跟凌家小贱人鬼混像样儿!”大长公主骂着,“看什么看?给我重重的打!”   好么,看来是真想打的,众壮士按倒萧度,抡起板子问:“打多少?”   “打!我没说停不许停!”   萧度挨着打,开始叫几声想惹慈母同情,不想慈母变身变得很彻底,听他喊疼,大长公主就只管冷笑,还催着用力大。他就扯开喉咙:“阿娘,我就快要能叫她们家安份了。彼此相安不好吗?!”   大长公主气笑了,踱着步子过去,挥停了板子,蹲下去揪着儿子的耳朵吼道:“你脑子里都是浆糊吗?!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生的是个儿子吧?莫不是被头猪掉包了吧?”   打手想笑,又怕被迁怒,憋得极辛苦。萧度身上疼,心里更痛:“阿娘,究竟怎么一回事?”   “你的好珍珍,你的心肝宝贝儿小妖精,把你卖啦!”大长公主语气轻快,笑道,“凌贤妃对圣人讲,你把袁家小郎君骗去给梁家人取笑呢。”   “这!谁说的?!不!”   “圣人说的。”大长公主笑到最后冷了脸,伸手在儿子刚挨了打的臀肉上狠掐了把,疼得萧度眼泪真的掉了下来。皇帝是不大可能叫凌贤妃替别人背黑锅的。【难道真是珍珍出卖我?】   大长公主一声冷笑,扶膝而起:“抬去送给他爹,好好管教!”   话是这么说,大长公主还是亲自过去跟萧司空说了一下事情的始末。前头老子跟凌贤妃党羽打生打死,把凌家喷得狗血淋头,自己也挨了不少黑砖,后头儿子跟人家妹妹海誓山盟,儿子还已经有了婚约,虽说还没办仪式,可约了就是约了,这他娘的是把老子娘捆一块儿给卖了呀。   萧司空开始看儿子的惨状,还以为是被仇家暗算,惊怒交加想报仇。听妻子说完,他抬起手上拂尘,往儿子身上一顿乱打:“混账!逆子!”   萧度见了亲爹,心道,妇人是没法讲道理的,除了珍珍,亲娘也听不进道理。但是阿爹不一样,他一定能明白的。忙说:“阿爹息怒!穆士熙查了吗?”   哦,穆士熙是真的有问题的。萧司空停了手。   萧度也松了一口气,如果穆士熙真的有问题,那么,凌珍珍也就没有骗他,多半是不小心。唉,凌贤妃多狡猾呀,肯定是珍珍被套话了。   终于,被打完了两顿之后,萧度得以说明他自己并没有被凌珍珍骗,他们两个是真心想要在一起,并且真的有考虑过怎么破解眼下局面的。   大长公主抱着膀子冷笑,凌家的小娘?皮肉能看而已!她伸个指头指着儿子:“你做梦!你是要叫你爹失信于人吗?刘家小娘子哪里不好?小小年纪就有模有样,你要不是我的儿子,你才娶不到她!”   然后指挥萧司空:“给他告假,就说病了,养好就送到刘家去!”   爱子变孽子,大长公主翻脸也比翻书快。   萧司空道:“夫人,息怒。我问问他,你打算跟刘家怎么办呢?嗯?你失信于人,叫人家小娘子如何做人?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礼义廉耻呢?”   “我情愿把她当妹妹疼,我和珍珍一定会照顾她的。”   大长公主继续翻脸:“呸!我就要她做我儿媳妇!她大家闺秀,父兄俱在,用得着一个小娼妇照顾?那小娼妇怎么这么有脸呢?”   儿子跟老婆一样,都是遇事要自己痛快,老婆好点儿,因为她是公主,并且多数时候还是在道理上的。儿子就不好了,萧司空直起身:“夫人,我这就给他告假。”   萧度傻了,为什么呀?又一想,坏了,凌珍珍约他见面,还没见着呢。挣扎要爬起来,又被大长公主一脚踢在了臀上:“你给我老实点吧!你爹娘还要给你善后呢!”   大长公主的善后也简单,给袁家赔礼道歉,对刘家再次重申婚约有效,并且一定会管教好萧度。萧司空那里,跟皇帝见面的时候得提一提儿子不像话,已经打得告病了。夫妻二人继而同仇敌忾,发非要掐死凌家不可。   萧度被锁在家里,由大长公主的卫队看着,大长公主派一队带甲武士三十人,别的不干,就蹲萧度那儿不叫他越狱。   谈心,没有的,棍棒就有。关到刘家出了孝,就让他们成亲!   萧度愈发思念凌珍珍,他相信凌珍珍也担心他,当然也更想当面确认一下情况,不知道凌珍珍有没有被家里为难?   凌珍珍也在思念他。   早在宫里的时候,凌珍珍已经被凌母发现了不对劲,她自己还不觉得。凌母也是有主意的人,问女儿问不出来。凌珍珍只推说:“这梁家的三姨也太胡说了。”凌母心道,我看你魂不守舍的,跟梁家那个“凡品”不大有关系。   问不出来就不强问,凌母的主意比女儿多得多。暗中留意就是了,凌母很是怀疑女儿这是少女怀春了。那就更问不出来了,不是吗?   凌珍珍与萧度约了紧急见面,信,凌母没发现,但是大活人出门就好盯了。凌珍珍前脚走,凌母后脚就带人跟上了。凌珍珍进了道观,萧度当时已被大长公主亲自抓进车里了,她与大长公主的车擦肩而过。   进了道观不见萧郎,凌珍珍前找后找,急得哭了:难道萧郎生气了?   凌珍珍不开心地回到了家里,凌母什么事也没拿着,只能闷中纳罕,难道真的疑错了珍珍?第二天,穆士熙的妻子又来拜访,凌母且把小女儿的事放一放,把大女儿的大计再拣起来,大女儿是富贵所系,比小女儿更重要。   ~~~~~~~~~~~~   梁家也是这么想的。   与凌家不同的是,梁家的小女儿更能折腾一些。   梁玉从袁府回来,先见梁满仓,说了见过了袁家夫人,小先生是梁大郎见的。然后去找南氏聊天,二门上遇到吕娘子,叫一声:“吕师。”   吕娘子特意来迎她,问道:“如何?”   “老夫人是个明白人,与明白人说话太痛快了。她说已见了大长公主,让再看看再说。”   吕娘子笑道:“那更有好戏瞧了。先见见令堂,咱们再回去说事儿?”   “好。”   吕娘子知道,梁玉几个嫂子正在南氏那儿讲理呢,她挺乐意梁玉见见这些烦心货的。这些人越不上档次、越胡闹,就只能让消磨去亲情。   几个嫂子是想让南氏给她们一些管理家务、管理丈夫的权限。近来梁满仓变了个人似的,也肯开宴了,也肯花钱了,于是儿子们也要陪着应酬,歌舞的都是小妖精,嫂子们坐不住了。想管。顺便能把旁的事也一道管一管,当然是更好了。   梁玉到的时候,南氏面前还没争执完。侍女手放在珠帘上,正巧梁大嫂说了一句:“阿家,我们也是身上有衣的官娘子了,咋还不能管个事呢?”   梁玉一把按住了侍女要打帘子的手,对她摇摇头:“不许说我来过。”   带着吕娘子回了自己的院子里,“官娘子”,不错,大嫂没错,错的是自己。近来家里这么闹腾,都是因为这个。梁大郎有官儿了,虽然没有梁满仓的大,但是官了!这就跟以前不一样,他完全可以有独立的利益、独立的见解,事实上已经不是依附于父母了。人家有官身了,大嫂有月钱、有俸禄,有夫有儿,就有了底气。但是没有相应的威风,当然是不满的。所以大嫂才会直接对她说“你去跟宫里讲……”   她哪里是叫自己去宫里给她说理?她是想自己对宫里说,凭什么不让她更有脸面?为什么小姑子有的她没有?梁玉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却偏偏有门籍,有宫里的青眼。这是不对的,她不应该比嫂子们更出挑、更高贵。从梁大嫂的立场上看,没毛病!一个官娘子,还得捧着什么都不是的小姑子,梁大嫂委屈大了。其他几个嫂子,大约也是一样的。四嫂还得更委屈一点,她现在还被四哥斜眼看呢。   梁玉现在自己这么愁,为的什么呢?她没有自己的官身,没有自己的独立的势力。她现在的情境根本不如哥哥们。这与在县城的时候,哥哥们依附父亲劳作,自己在城里做学徒有一份“前途光明的事业”的情况反过来了。   【身份变了、情境变了,当然什么都得变。是我没有多想,忽略变化是我的错。既生离心,就再难同心同德,这个家,心是凑不到一块儿去啦。一盘散沙!居然让吕师说中了。】   “物不平则鸣啊。”梁玉感叹一声,“德薄而位尊,德薄而位尊。德不配位的是我呀。”   吕娘子这回不火上浇油了,反而说:“这个且放一放吧,宋先生传来的信儿,令尊有些劝不住,近来过于放纵了。请三娘劝一劝吧。”   梁玉道:“我倒是想劝,先前说他抠,现在却恨他太大方。他这是穷人乍富,失了计较。吕师,找到人了吗?”   “找是找着了,”吕娘子略有些为难,“只是不是咱们自己的人,没法儿给人下指令。不知道会怎么做……”   “唔,不拘什么,不用吩咐。钱你只管使,只要不是造反,就行!”梁玉很有气魄的一摆手。   手刚放下,阿蛮跑了过来:“三娘,小宋郎君的消息……咱们家被参了!”   梁玉惊愕地看着吕娘子,这么快? 第39章 雷霆雨露   吕娘子心里也没个底, 事情来得比她预料得要快。要一个女子隔空控制朝臣,有着不小的难度,到底是哪个动的手,甚至是不是她相中的人动的手,她也不能保证。   饶是如此, 她还是镇定地说了一句:“在京城,什么样的人都有, 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当然,她也有点诧异,就问阿蛮:“谁参的?”   阿蛮想了想:“是位姓李的御史,京城人都知道, 他是个正直的人。”   梁玉看了吕娘子一眼,这跟说好的不大一样,不说要找钻营小人的吗?不过,凡事执行的时候也不能拘泥定式。当然, 吕娘子毕竟囿于身份条件,志向很大,但是能办的事情却不并不如她自己想象得多呵。   【这不是我能指使的人啊!】吕娘子不动声色, 问:“参的什么?”   阿蛮道:“怨望。”   这他娘的是个什么罪名?梁玉就知道贪污受贿杀人放火诬陷好人之类的,【我还是懂得太少!】   这个梁玉就不大插得上话了, 邸报她也看,官场却还不算熟。她只能问:“这到底是个什么罪过?”不是造反, 她就不担心全家拖着太子跳河, 也就有心情问了。   吕娘子解释道:“就是心怀不满。”   “这样也行?这算他娘的什么罪名?我心里还觉得我四哥长得丑呢!这根本就没什么实据吧?可是要是叫圣人记下了, 也不行吧?这什么破罪名?!”梁玉敏感了起来。   凭直觉,这是一个不大好罚的罪名,但是它有可能很要命,如果皇帝认为你对他不满,他会对你做什么?以后会对你做什么?这就非常难讲了。这不该是吕娘子指使的。   吕娘子道:“不如先见见小宋郎君,听听到底怎么说的吧。”   梁玉点点头:“好。小宋郎君现在在哪里?”听这话音,果然不是吕娘子的手笔,梁玉心里有了判断。   吕娘子心里也想着事,却仍然接上了话:“出了这个事,应该在梁翁身边。”   “走!”   路上,吕娘子低声解释:“万没想到是他动的手。一般参个奢侈不法,也就罢了……”   梁玉听出她有些迟疑,这个时候自己就不能迟疑了,还得安吕娘子的心:“又不是造反抄家,谁参不是参?好人不能参他们?我还觉得奇怪呢?怎么那么多清官儿,没人管这一家子破事呢?终于有人长眼了。”   宋果和宋义两人已经在那个装饰作用比实际功用更大的书房里了,梁满仓宴也不开了,客也不请了,双手抱着头坐在榻上,整个人坐成一个虾米。他也知道被参一本是很不好的,同时也知道一定是请客吃饭那些人里有人出卖了他。但是,饭可以不吃,朋友可以不交,被参了这事儿,不能当不存在。现在要怎么办呢?   梁大郎虽也有个官在身上,却也是丁点办法都没有,只管问宋义和宋果两个:“这可咋办?这可咋办?”老大都没办法了,别人就更没办法了。   梁满仓抱了一会儿头,下定了决心就抬起头来:“先生,拿张帖子,我去萧司空府上……”   宋义、宋果二人与宋奇一样,对萧司空是不大有好感的,心道,大哥帮你这么多,你还是只想着萧司空。宋义就劝道:“梁翁,你是不是想错了?”   梁满仓问道:“咋错了?我就识得这一个大官儿……”   梁玉走近了就听到这一句,心说,您老人家大吃二喝这么久,天天招待人,就认得一个大官儿?够有出息的!推门进来就说了一句:“阿爹。”   梁满仓随口答道:“你来干啥?”   梁玉道:“来跟您说,过两天我要去凌府,您在别处听到了别炸。”   “啥凌府?啊?‘不贤良’家啊?你去他家干啥?!”梁满仓正烦着呢,“家里出事儿了,你还往仇家跑!”   宋义厉声道:“梁翁!慎言!”接着,也不管梁满仓了,径自对梁玉一拱手:“三娘,梁翁被参了,怨望!他宴客里口出狂言,坐中小人将他的话传了出去,被御史参了。李御史贞介耿直,号称君子!他一出手,等闲决不会有人认为是诬陷!也决不会有君子之流为梁翁说话!是梁翁说,圣人太糊涂,没有给他门籍。”   梁玉问道:“吃酒的时候,说没说什么‘不贤良’吧?”   梁大郎说妹妹:“你就别再添乱啦,这个话咱爹能不小心吗?就是在家里说说,跟外人可没讲!”   宋义快气炸了:“在哪里都不能说!”   没指着凌贤妃骂大街就行,这个节骨眼上骂凌贤妃,神仙都救不了你。梁玉耐心地问梁大郎:“那原话是什么?”   梁大郎想了一想,道:“就是说……”   请了这么长时间的客,一个大官儿都没有,可见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了。里面什么人都有,就是没有能人,巴结的多、心怀鬼胎的也多。巴结的人就夸梁家现在富贵,梁满仓想谦虚,就说自己那哪算有脸面呐?圣人没给他那么大的脸,门籍都还没有呢。心怀鬼胎的就记住了。   行,怨念还挺深的。我要是皇帝都得生气!   梁玉没再理会父兄,而是问宋义:“先生,京城里像这样官儿们被参了,都要怎么做呢?”   宋义心说,可算有个明白人了,答道:“当然是上表谢罪啦。”   梁满仓一惊:“这就认罪啦?不得先求情吗?”看到女儿他想起来了,“你不是能进宫吗?你给宫里说,是他们坑我……”   宋义扶额,觉得仅剩的一只眼也快要给气瞎了:“梁翁这是没说过怨望的话吗?”   “那不算啊!”梁满仓心里肯定是怨过皇帝的,这个他自己清楚。可没说出来呀!没说出来就能不认!说出来的不是那样的!他还是坚持要梁玉去宫里求情,自己呢?上萧司空那儿求救。   人情是管用的。这是梁满仓的经验。   梁玉心说,您老真是得意忘形了。她问宋义:“要是我去见圣人,得怎么说呢?”   宋义气道:“三娘也糊涂了吗?!梁翁自己不上表谢罪,别人怎么可以为他求情?!他不谢罪,就是藐视圣上,这个时候再求情,越求情圣人只会越生气的!会认为你觉得不需要向圣人请罪!谁说都不行,不能去!哪怕见到了圣人,还要说御史参得好,匡正了梁翁的过失!”   什么叫“不算”?你埋怨的话说得还少了吗?你那口气鬼才听不出来的对圣人不满!活该被参啊你!现在参你真是救你,放你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下去,离夷三族也不远了。   梁玉心道,这个宋先生是个有本事的人。可惜了,这样的人搁我家里。是拿金子打马桶,太委屈他了。梁玉又问:“除了请罪,还要做什么?”   宋义喘气道:“等!看圣人怎么说!三娘,三娘扪心自问,是婕妤有圣宠,还是太子得圣心?”   要说宠爱,第一个是凌贤妃,皇帝宠的是她,对她的儿子也是曾想立为太子的。这一点梁满仓也是知道的,也是不满的,因为他也知道了,凌贤妃的爹娘也能进宫。凌贤妃亲爹兄弟包括侄子,都做着官,里头还有真管事的官儿,比他这个散官实用多了。   梁满仓终于回过味来,一把拉住宋义:“宋先生,宋先生,是我老糊涂了,您给写个那啥认罪的本子吧。”宋义真想跟宋果两个卷铺盖不干了,上大街摆摊代写书信都比给梁满仓干活省心。好好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难调教了呢?   梁玉道:“那行,你们忙,辛苦了。我明儿就去凌府了。”   梁满仓不满地道:“你咋还……”   宋义用一只眼看了他一眼,梁满仓的声音又小了下去:“先生,这样能行?”   宋义心说,等大哥回京,我能交差的也就只有三娘了,您说行不行?他气得不想说话,点了点头。   梁满仓嘟囔道:“那行吧。”   梁玉对宋义、宋果一躬身,走了。吕娘子跟在她身后,心里高兴,但是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不动声色的人,才是让人害怕的。梁满仓这次是真闯了祸,但是梁玉还能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表露出来,这表明是已经不满了,但是不显出来……   比打骂更可怕的是,她什么都不说了。   吕娘子换了个话题:“三娘真要去凌府?”   “对啊,”梁玉没事人一样地说,“前天在圣人面前说过,要跟珍珍多多相处呢。”   哦,要倒霉的是她?吕娘子不由生出了对凌珍珍的同情来。笑着说:“那我就不去了。凌府上下,三娘自己就能应付了。”   “也行。先生,接着讲经吧。”   ~~~~~~~~~~~   梁玉说要找凌珍珍,就是真的去。而且还带着份雅致的礼——她不是去庵堂了么?庵堂的果子是不送了的,倒是准备了两本佛经。   梁玉要来,凌家上下都诧异了——她还真来?   自凌母往下,对梁玉恶感不大,看笑话的心居多。原以为她将李淑妃祖孙推上去,是心机深沉的人。后来发现她也不太常往宫里跑,人也大大咧咧的,没事还把萧度给卖了,可见是个没脑子的货。她的一切行为,用凌贤妃的判断就是:“怕不是梁婕妤指使的吧?”   凌贤妃的判断也是有依据的,姐妹俩比起来,还是梁婕妤熟谙宫廷内幕,且梁婕妤也不是个傻子。梁玉是个乡下丫头,才到京城来,不知天高地厚。所以姐姐在背后指使妹妹出头,多完美的配合?   听完妹妹把萧度给卖了,梁婕妤得急死了吧?可惜了,就算现在再把她的嘴给缝上都没用了,萧度都告假了呢!梁满仓也被参了!参他的是有名的正人君子,也是个反对立凌贤妃儿子的“直臣”。呸!反对贤妃娘娘的肯定是萧司空的党羽!   看看看看,出事了吧?凡品就是凡品。   来就来嘛,大家看看手气好的三姨是不是真的手气就好呀?凌贤妃的嫂子、弟妹甚至有点小心思,找机会与她赌两把试试。况且,能跟梁玉保持一个不错的关系也是可以的,或许会有别的用处呢?   然而,凌珍珍不干了:“我才不要见她呢!”   凌母就觉得奇怪了:“你与她又有什么过节吗?大人们的过节是大人们的,你们小孩子还是一起说说笑笑吧。圣人说要她来,她来了,你不见,岂不是你失礼?”   凌珍珍听到“大人们的过节是大人们的”,心中一动,勉强道:“那好吧。”说着别过脸去,她还是不能原谅梁玉。   第二天,宋义代梁满仓写的谢罪的本章呈上去,凌玉吃完早饭就去了凌府。   早先帖子送到,凌府好好准备了一番,既想看她的笑话,又不想闹得太过份,分寸还是要把握的。当然,也要趁机试一试,她是不是真的傻。   梁玉到了凌府,凌母就让小儿媳妇在二门上等着。这是凌贤妃得宠之后娶进门的儿媳妇,也是个官员的女儿。见了梁玉便先夸:“家里常说三姨生得好,今日一见,果然我见犹怜。”   “我见犹怜”的典故,梁玉还不知道,但是意思是听明白了,也就笑笑:“我看您才好看呢?哎,珍珍也好看,那才是‘犹怜’呢?”   两人拉着手,说说笑笑往里走。梁玉就一直夸梁珍珍:“圣人都说好,一定是好的。跟幅画儿似的,我就闲不住,老动,怕学不会。您说,她会不会嫌我烦呐?”   不会不会,你这样就正好。这不停口的说话,可见藏不住事,心浅,哪来的心机?   到了堂上,先见到凌母,梁玉先给她施礼,然后好奇地看着她身边的凌珍珍。笑道:“珍珍,我来看你啦。你猜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还是个自来熟!   不过不讨人厌,说话怪自然的,有这样的人在,不用担心冷场。凌珍珍的小嫂子心里做了个评估——这份讨人喜欢的本事,珍珍是没有的。   凌母推一推女儿:“珍珍。”又对梁玉解释,说凌珍珍不大爱说话,有点腼腆,叫她多担待。   梁玉笑眯眯地说:“哎,不用说不用说,我说就行了。我看到美人儿,光看就心满意足了。”   凌母笑道:“你太夸奖她来。哎呀,珍珍!”   凌珍珍深吸一口气,扯出个笑来,问道:“你还在读书吗?”   梁玉就亮一亮佛经:“在读这个呢,这两本给你,我那儿还有。”   “不读《论语》了吗?”   “那个?吕师给我读完了,读完不就是完了吗?还要再读吗?”   凌珍珍差点被气笑:“不读就不读吧。”   凌母道:“小姑娘家,见面就说这些,忒无趣了。你们也不玩。”   梁玉就说:“正想问呢,打到京城,就被关起来学这个礼,学那个礼,我看家里学了这么多,还是会丢人。还耽误了玩,哎,京城有什么好玩儿的?珍珍你给我说说呗。”   凌珍珍报了几个地名,梁玉又问:“那有什么寺庙道观的呢?我娘好拜佛,可惜以前没听过什么经,我想给打听一下。”   凌珍珍又报了几个名字。梁玉满意了,笑道:“好珍珍,你帮我写下来呗,我怕记不住。拿回去叫她们记下来,我们也去。”   凌母看她说的也没什么重点,写下来也没有什么不妥,就说:“那就写下来嘛。”她们母女却不知道,梁玉是记着吕娘子说过的话,佛道二教很容易串连,她是要摸个底来的。   看凌珍珍写完了,梁玉郑重的收好,才露出笑来:“这样家里不就能说我出来什么都没干,净玩儿了。哎呀,还有什么别的好玩的呢?”   你就只会玩儿啊?   正好,凌家人就开了个赌局。爱赌没关系,就叫你泼而好赌,反正也不是梁家什么好名声。再考虑到梁六郎那一场风波,凌母就有心试探,问道:“府上,还许赌的吗?”   梁玉道:“事都出了,还怕什么?总不会还有人作妖吧?不是在宫里都赌的吗?那咱就接着玩儿呗。”   “那就好,那就好。”   然而……梁玉是真的能赌,到午饭前,梁玉已赢了凌家几十万钱。梁玉笑着将筹码一推:“来来来,一把定乾坤,跟不跟?”   凌珍珍也来了火气:“跟!”回头一看,本钱早被梁玉都赢了去了。便跟母亲再要钱,凌母大为诧异,还是给了她四只金铤,每铤二十两,凌珍珍道:“这些也够抵了吧?”   梁玉道:“行。”   说完一摇,一揭盅,三个六。   ~~~~~~~~~~~~~~~~~~~~   从凌家出来,连吃带拿,梁玉算了一算,自己没折本,安安静静坐车回家。   看到她又拖着财货回来,梁满仓很是疑惑:“你不是去不贤良家吗?这是从哪里来的?”   “凌家设的赌局,赢的。”   梁满仓怒道:“家里出了事,你还赌?”   梁玉道:“在宫里不都赌的吗?”她把原话砸给了梁满仓,将梁满仓噎了个倒仰。   梁玉看梁满仓没别的话了,就说:“那这样,我往凌家也去了,给圣人也算有交代了。等一下,您那本子递上去了。等等看圣人有个什么说法,我再去宫里探探消息?”   梁满仓心下烦乱,摆摆手:“去吧去吧。”   梁玉拖着她的收获又回了自己的小院子里。东西往屋里一搬,将纸条给吕娘子看了,说:“吕师记下这些地方,有机会打听一下。”又将纸条小心地收了起来。   吕娘子笑道:“记住了,有几处地方很有意思。倒是三娘,今天入袋的钱怕是要很快花出去了。”   “吕师只管花。”   吕娘子道:“我怎么会是说我自己呢?我是说,两位宋小郎君,是宋郎君托付给府上的,近日来可是受了不少气,难道不需要安抚吗?”   梁玉嗤笑一声:“拿钱砸人?砸我是可以的,砸他们是不行的。赔礼?我赔是不行的,得我爹。恐怕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呐!我得想想。唉,算了,反正得进宫一趟的,我看着办吧。姓宋的三位都是能人,可别落人家埋怨才好。”   吕娘子道:“那也要把心意表到了。”   “好。快快快,接着讲书。我看您先把这些官儿、事儿,先给我理一理吧,经史且往后放一放。”   吕娘子道:“这也不是一天能讲完的,眼下还有一件事情。”   “又有什么事?”   “是我疏忽了,三娘需要有一处私宅,自己的地方!存些应急的钱,不能什么都拖回来!在外面养几个得用的人,不能什么都从家里拨。”   这样是真的行!存私房钱这事儿,哪哪儿都是一样的,只要大家心不齐了,那这种事就没法杜绝。哪怕要杀头,还是有人会造反,就是这个道理。   梁玉道:“这个容易,咱们金钱多,又不占地方又值钱。”   吕娘子笑道:“不错!”   “好了,再说回来,吕师你找的人,还有吗?”   吕娘子道:“还要接着……参?”她把最后一个字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谁知道这次判不判呢?唉,也不知道老夫人那里跟萧家的事有个结果了没有。”她想得还挺多。   吕娘子道:“我看圣人不会对府上怎么样的。教训或者会有,但是,总归不能伤了太子吧?”   梁玉微微放心:“那便好。等有个说法了,我就进宫去。跟凌家装傻,真是恶心!”她决定讨厌凌珍珍!怎么凌珍珍还觉得委屈了吗?你们一对狗男女甜哥哥蜜妹妹的,别人就得活该受罪呀?你坑我一把,我坑你一把,这不是早该想到的吗?这还要记仇接着干?那行吧,谁怕谁啊?   吕娘子但笑不语。   梁玉只管在家里等消息,谢罪的本子上去当天,惩罚下来了。   出乎了吕娘子的预料,桓琚这次罚梁家罚得颇重,从梁满仓开始,加上梁满仓四个儿子,梁家五个有官的人,全被一笔抹成了白丁。官儿,没有了,梁大嫂引以为豪的官衣,扒了。俸禄,当然也是没有的。还好,赏的钱没有收回去,赏的田也没有收回去。   来宣旨意的是程为一,他板着一张脸,抑扬顿挫地读完了诏书。看着梁满仓被打击得很惨的样子,心道,毕竟是老农出身。一惊一乍的,轻浮。   梁大郎兄弟也是被抹了官的,官衣自从穿上身才洗过一次,不明白为什么一句话就连官也没有了。梁大嫂妯娌几个更像是在做梦一样,这就不是官娘子了?   梁玉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这么个结果,也是让她猜疑——胡说八道罪这么重?!咦?我还有门籍吧?他想起来没有?忘了收了?   人已经起来了,扶着梁满仓去接了旨。然后给程为一辛苦钱,接着得打听一下消息。还没等她开口,程为一就低声说:“三姨,府上也太不谨慎了。”说完又觉得这是句风凉话,跟个未出阁的姑娘说这个,她能管她爹吗?   略停了一下,又说:“圣人很不满,说,看错梁满了,梁满应该是个安份敦厚的人。府上是再写个谢罪的折子吧。”   “好!”梁玉果断答应了,又问,“我只问一件事,圣人提到门籍了吗?什么时候除我的名?”   程为一笑道:“梁满的错,与三姨何干?”   梁玉道:“我是他闺女,应该的。吕师给我说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您给带句话,给我的,我不敢不要,不能教圣人给别人。圣人要拿走,我也不皱眉头。圣人知道这一家子的,就是庄稼人,还没学会京城的规矩。连被参了都不知道要干什么,还得人教才知道要写折子。容家里关起门来多沉沉心。”   程为一道:“府上进京也有些时日啦。刚进京的时候不是挺好?三姨是个通透的人,这些日子多少事,您心里该有个数。不能让人总等着吧?等了半年了,够啦。”   梁玉心里有数了:“您说的是。”眼睛往旁边看,梁满仓也回过味儿来了,别的不提,先说:“是我错了,一把年纪自己丢人不说,还给圣人丢人了。”   程为一对梁满仓道:“梁翁,安份些,对谁都好。您还有一件事,看完了就好了。”   临走前,他又对梁玉说:“圣人还提起三姨来着,三姨要是想姐姐了,多进宫看看。”   “是。哎,刚才说还有一件事呢?”   程为一同情的表情挂在脸上,说:“是还有一件事,等看完了,着梁满父子各自具表。梁媪和三姨就不用看了。”   梁玉有些摸不着头脑,总觉得这不是好事。程为一说她不用看,她偏偏想看,假装走了,又折回来悄悄在一边等着。正站着,几个嫂子也扶着南氏,探头探脑躲在一边。才抹了官,大家都好奇,这会是一件什么事?   程为一拍拍手,便有一队军士押着两人到了梁府门内。他们是奉了桓琚的命令,把这二人打死在梁府正厅前——桓琚指定梁满仓带着儿子们观礼。还指定了他们必须亲自写观后感上交。   军士自带刑具——红黑两色漆的大棒,崭新才油过的,两张板凳一放,按下两个男人来,捆在板凳上。梁玉看了一下,不认识,轻声问南氏:“阿娘,这是什么人?”南氏也不知道。   还是吕娘子回忆起来了:“左边这不是陪梁翁吃酒的帮闲吗?右边那个似乎也是到过府里的。”梁玉看了她一眼,吕娘子肯定地点点头,没错,她是帮梁玉留意了不少事情。   话音刚落,程为一一声令下,大棒子交替落下。受刑的人年纪都在四十上下,一口流利的京城官话,边挨打边叫梁满仓:“梁翁梁翁,救救我!再也不口无遮拦了!再也不胡说八道了!梁翁,吃酒胡言,你也有份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梁满仓,你见死不救!你不得好死!”   梁翁现在就怕自己也被打死,屁也不敢放一个,眼睁睁看着两个大活人被打成两条烂肉。他见过饿死的,见过病死的,见过累死的,争水械斗也打得头破血流。因为说错话打死,头一回。过错何其小?惩罚何其重?   梁家上下,呆若木鸡。梁玉若有所思,扶起南氏:“咱们回吧。” 第40章 皆是君恩   女人们一声不吭, 悄悄地退到了后面,在南氏的正房里聚集,却连一丝多余的动作也不敢再有。   梁家上下一直都知道皇帝的权威,荣华富贵都是他给的,这是多大的威能?皇帝对梁家不错, 以致梁家上下对皇帝的敬畏,更多是一种“与有荣焉”。   直到他杀人给你看。   没有人敢再喊“你去给宫里说, 叫宫里评评理”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特意嘱咐过,这次行刑的场面极其血腥。至少梁玉知道,乡下殴斗的时候一个打不好,一棍下去没见到血人却打死了的事是有的。但是今天, 偏偏要打得鲜血淋漓,明明是钝器的棍子,在行刑者的手上玩出了花样,将人打得血肉横飞, 棍子落在人身上,再抬起来能揭起一层皮肉,受刑者哭号诅咒许久之后才断气。   南氏受到了一些惊吓, 倒比儿媳妇们要好些,骂一声:“掐尖好强嚼舌头的时候不是忒能讲吗?现在咋了?哑巴了?”   骂了骂人, 她的惧意去了一些,声音没那么抖了, 觉得心态平和了不少, 于是接着骂:“要啊!要啊!接着要啊!这也想要, 那也想要,你们咋不讨饭去?!!老大家的,你是不是也想要进宫去耍耍的?老二家的?!老三家的?!”还没问到梁四嫂,四个儿媳妇儿就都跪地求饶了。   南氏还不肯罢休:“他娘的!一个个都反了营了你们!老娘跟前你们要管事儿了,你们是不是要把我也管起来?是不是要去替圣人把宫里也管一管啊?滚你娘的!都他娘的给我滚回老家去,老梁家要不起你们这群能人!”   梁玉没接话,看来母亲对嫂子们近来的行为也不大满意。一个天上只能一个太阳,一个家里也是这样。前头说话算数的是梁满仓,后面说话算数的就得是南氏。南氏肯让女儿代管家务,那是她的权利,儿媳妇要分权,那就是挑战婆婆的权威。一个小小的家庭,因为骤然富贵,所有的毛病都被放大了。   南氏骂得儿媳妇们叩头不止,求饶的话也不会讲了,梁大嫂只恨自己鬼迷心窍,明明知道婆婆是个多厉害的人,之前还敢觉得有自己说话的份儿了。南氏毕竟有了年纪身体不大好,骂了这两段,开始喘起来,梁玉赶紧给她捶背,叫人拿茶来,又说:“阿娘……”   “还有你,她们这么作,你就忍着啊?你刀呢?”   梁玉低头不语,随她骂。南氏也骂得差不多了,最后以骂儿媳妇收尾:“行了,这下好了,都他娘的什么也不用显摆了。你再显摆你那官衣呀?!都是叫你说没的!都给我滚回屋去!再他娘的掐尖好强,都休了!叫她真要饭去!她就能天天要要要了!”   四个儿媳妇齐齐一震,哭也不敢哭,拱肩缩背乖乖回房去了。留下南氏低声对梁玉道:“玉啊,这事儿大不大?”   梁玉看了吕娘子一眼,低声道:“应该不大吧?”   南氏拍着胸口说:“现在能跟你说这个话啦,我心里慌得紧。”   梁玉道:“别担心,我等两天收拾一下就去宫里瞅瞅。”   南氏流泪道:“还是丢丑了,还是没给金做成脸。搁乡下,这是叫女婿打上门呀。没脸呀。”   梁玉道:“可不敢这么说,那是徐国夫人的女婿。”   南氏流泪淌得更凶了,她好好养大的一个闺女,这就不是亲戚了。怨谁呢?没得怨,梁家有这一切,不都是皇帝赏的吗?   南氏道:“就盼你爹能撑得住呀。”   梁玉道:“会的,会的。别小瞧了爹。”   “他?呸!他先扯篇字儿出来再说吧,”拉着梁玉的手,接着流眼泪,“一家子老少爷们惹祸招灾,叫你一个姑娘家去给人陪笑脸道不是。”   梁玉又劝了南氏一阵,哄她去拜菩萨,才与吕娘子安静回到了自己的小院。整个梁家此时都是安静的,她的房里,阿蛮、安儿等都安静立着,等她的反应。梁玉问吕娘子:“吕师,今天这事,你怎么看?”   吕娘子先前估计错了,此时就更要表现,她将事情又想了一遍,说:“府上还是有圣眷的。”   “这个我知道,还能叫进宫去说说话,没有断了路。”   “不,三娘,我是说,您以为圣人就能随便杖毙一个人了吗?杀人不依法而办,便是圣人,也要被念叨的。”   梁玉嗤笑一声:“那又怎样?不还是一次打死了俩吗?”   吕娘子道:“圣人担着这个事,为的是给府上一个教训,足见并没有厌弃府上。恰恰相反,他想调♂教府上。圣人还是心疼太子的。”她想说的是,皇帝只是没厌弃梁玉。梁满仓已经令圣人不痛快了,梁婕妤的父亲是没有凌贤妃亲爹那样的面子,让皇帝能稍忍一、二的。   “他还是不痛快了,这样不好,”梁玉冷静地下了个判断,“我还得进宫。”她的判断与吕娘子差不多,自己还不算太讨皇帝的厌,但是梁满仓父子,那是得洗心革面。这件事情也给她提了个醒,什么事情都有代价,且皇帝地位之高、手里的权柄之大,使他的行为是绝难被普通人预测的。引皇帝入局,是柄双刃剑。更别说这次还不是她的设计,完全是巧遇上了御史对梁满仓的行为看不下去了。   【还得多下苦功夫!不能把圣人当傻子呀!我之前太轻狂了!得亏是圣人没想跟我计较。还有这些官儿,也不能小瞧了!一个个大活人,哪能什么事都照我想的来?】梁玉很快调整了策略。   吕娘子笑道:“这是当然。总要看看婕妤,令她不要太担心。也见见太子,开解开解他。”太子那里,必然能有一些关于这个御史的消息。   梁玉道:“那行吧,我去看看爹和哥哥们。一旦进宫,必然是要问起的。”   两人去了梁满仓那里,他正在那个装饰功能很强的书房里,自己独坐一案,下面排了两排四张书案,坐着他四个被免了官的儿子,父子五人一起握着笔在写。宋果在一旁另有一案,拿着一本书正在看,看了很久也没有翻开一页——气的。   梁满仓越写头上汗越多,字没写两个,汗冒了一头,抬起头来问:“小宋郎君,敢字儿怎么写?”   父子四人受到的惊吓比女眷也少不到哪里去,人是在他们眼前打死的,死之前的诅咒是咒的梁满仓,梁满仓现在手还有些抖。一点停顿没打,尸首拖出去,梁满仓就带着儿子们开始写观后感。宋果、宋义都被拉了过来,宋义无奈地道:“这是要梁翁自己写的,梁翁真当圣人看不出来?您这是要欺君呐?!”   这种文章也不是非得当事人自己写,但是圣人明显是要给梁家一个教训,宋义也乐得配合。梁满仓这些日子以来作的妖也不算少了,劝人劝得宋义身心俱疲,把个宋果扔在那里指导梁满仓父子写悔过书。宋义自己跑了,他也有事要做——给宋奇写信,问问梁府这还怎么呆?   不是梁府现在完蛋了得跑路,他得问问,这以后怎么办?!梁满仓是真的死不开窍!宋义快要佩服死宋奇了,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让几个学生在底下写大字,自己在上面笔走龙蛇飞草书。   梁玉往书房一转,叹了口气,还是跟梁满仓说了一句:“要是进宫,您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梁满仓悔不当初!那么多钱拿着,有官儿做着,出去也体面,明明自己也说“京城跟乡下不一样”可了劲儿的吃喝玩乐,怎么享受的时候说不一样,守规矩的时候就忘了呢?还当是在自家场院里瞎说呢?   程为一跟梁玉说的话,梁满仓也都听到了,圣人对他不满了,圣人只要他跟刚进京时那样老实就好!   得嘞,咱就这样干吧。   是以梁满仓什么都没说:“就跟圣人说,咱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行吧,可算是老实了。梁玉点点头:“那行,那爹你……慢慢……还写?”   “写写写!你去忙你的去吧。”梁满仓心里憋屈。   梁玉心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就是这雷劈得有点狠。梁玉轻声道:“阿爹,别害怕。不到怕的时候,杀鸡儆猴儿呢。只要咱别再犯事儿,就不会当着您的面再杀咱家的人。”   梁满仓手一抖,笔落在纸上,点出一个大墨团来。他惊骇地看着女儿。梁玉道:“我想了想,好歹没当您的面杀个咱家的人给咱长记性。又或者叫您自己去治自己的儿孙。书里这样的事也不算没有。”   宋果把没翻页的书又合上了,叹气道:“梁翁,三娘说的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梁翁,府上还要多读书呀。”   梁满仓看了一眼儿孙,见他们也都吓着了,赶紧抓起了笔:“行,行。你去吧。我接着写。”   吕娘子心中何其诧异?离了书房问道:“三娘何时读的书?我怎么不知道?”   “我编的。”梁玉没好气地道。   吕娘子以手加额,笑道:“三娘,你真是宝贝。昔年汉文帝的舅舅薄昭犯法,太后还在,他不好杀舅舅,就派百官日夜往薄府哭丧,薄昭只得自杀。”   梁玉道:“回来叫宋先生把这个讲给他们听!”   “好。”   “接下来接书就讲这个!咋忘了讲了呢?!他娘的,天天灌黄汤!就知道学吃喝嫖赌,正经保命的东西都没学着。”   阿蛮识机,接口道:“奴这就去说与宋先生。”   梁玉大大地喘了口气,对吕娘子道:“过两天再参一本,我得叫彻底他们学乖!咳,有点难办哈,人家不听咱的。”   吕娘子苦笑道:“是我失算,以府上这样的情形,本也就应该会有御史要参的。如今不宜再动啦,钻营的小人最会见风使舵,能看得出来圣人只是要教训一下府上。再者,我怕令尊经不起另一场惊吓了。要吓,也要再等几天。三娘,可以准备进宫了。”   “好。”   阿蛮跑了回来:“都跟宋先生说好了,宋先生答应了,叫跟三娘说,是他的疏忽,他已经讲去了。我看,宋先生好像送了封信出去,是叫他带过来的小幺儿送出去的。”   “这得跟宋郎君诉苦了吧?嗐,这叫什么事儿?”梁玉摇摇头。   ~~~~~~~~~~~~~~~~~   回到自己院子里,安儿又领着王管事来了:“三娘,好生奇怪,外面有一张帖子送了来。还是上回的袁府。”   梁玉一口水还没来得及喝,人跳了起来:“人呢?帖呢?”   袁家还是派了几个妇人来,梁府青石地上的血水还没干,她们已经到了梁玉面前。梁玉是在南氏的正房里,陪在南氏身边的。袁府的妇人端正行礼:“老夫人遣妾等来见府上夫人、小娘子。”   递的是刘夫人的帖子,直接给的南氏,上面写的是,袁府里办个小小的宴会,理由里家里之前酿的酒熟了。邀请南氏母女俩去赴宴。南氏很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梁玉心道,这八成是上回的谢礼。便低声说:“就是上回,圣人问起来老夫人,叫我去袁府谢谢老夫人指点。”   南氏想了一想,道:“那你就去。我……就不去了吧。”   梁玉笑道:“是写咱俩的,咋好不去呢?”   “那……就去?”   “我陪您。”   刘夫人的小小宴会,恐怕不会太大,但是也不会很小,应该还有几个别的客人。如果没猜错的话,这跟梁玉才到吴裁缝那儿当学徒是一样一样的,当时张五娘排挤她,城里出身的一开始就不跟她玩。当然,后来她把张五娘给整了,再新来学徒,就得看她的脸子了。她和气,新人就不会被排挤。   梁玉琢磨了一下,问吕娘子两句,就劝南氏同去。   刘夫人是善意的,肯定会挑选陪客,南氏虽然土气,也不傻不作,凭啥不一起露个脸呢?刘夫人肯提两个人,就是说,这是可以的。   看了看日期,是在三日之后,梁玉便说:“请上覆夫人,届时必去的。”吕娘子做这些接待也是驾轻就熟,妥帖地处置完,便回来给母女二人挑衣服、首饰,安排跟随的人——她这回不打算跟过去,都得安排好了。   梁玉将这些事情交给她,自己开始准备进宫,她得先做个计划。进了宫,多半是还能见到桓琚的,也许桓琚就等着她带梁家的消息进去呢。正好还能告诉皇帝,袁家下了帖子了。   ~~~~~~~~~~~~   梁玉收拾妥帖,第二天就去宫了。   照例是先见梁婕妤,梁婕妤此时已经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见到妹妹之后关切地问:“吓得怎么样了?”   梁玉原想着怎怎么安慰她,听了这一问,松了一口气:“抱着个笔在那儿扯呢!说是比拿锄头还费劲。”   “该!”梁婕妤恨铁不成钢,“怎么就这么不着调儿了?你劝了没?”   “也得肯听呀!”   梁婕妤回过味儿来:“那是,当老子的如今抖了,怎么也不能听闺女的了。他一年能打两千斤粮食的时候,你一年能挣几千个钱,那他能听你多说几句。如今他是做官儿,你又不能给官儿,你当然就劝不动啦。”   梁玉也笑了:“不说这个啦,闹心。现在没官儿了,老实了。我看挺好的。”   梁婕妤低声说:“圣人来了一回,跟我说,约束家里。就又走了。圣人已是不满啦。”   “那也不是对三郎。”   梁婕妤道:“三郎的日子也不是那么痛快的。”说着,往昭庆殿方向指了一指。   梁玉冷笑道:“她还没死心呐!”   梁婕妤摇摇头,又说:“三郎来看我,还劝我来着。我说,我比他在宫里还多住了二年呢,道理我都明白,我并没有很担心。你……怕得再求见圣人,好好说话,不敢使性子。唉……”   梁婕妤有许多话想跟妹妹讲,想说,家里但凡有个能顶用的男人,都不用妹妹这么辛苦。梁家的男丁如果能做脸,何必要一个女孩子出来闯荡?最后说:“我原想,我苦了这快二十年,好容易家里也算能过得好些了,我没享过的福好叫你享一享。正是该在家做娇姑娘的年纪呐,最好的年纪。谁知道这些又压在你身上了。”   梁玉拍拍她的手:“我都明白的,放心吧。”   梁婕妤握着妹妹的手,憋了半天,憋了一句:“也别太装憨。圣人不傻。”   梁玉深吸一口气:“我理会的。”圣人当然不傻,不过,他有一个毛病,没咋把女人放眼里。如果他真拿出看萧司空的眼神看女人,御史台嫌犯“自杀”,凌贤妃就得有嫌疑。   所以,还是有机会的。当然,跟桓琚说话也是有技巧的,跟所有人说话都有一个共同的技巧——不能只想着自己,得为对方着想。是真为对方着想,而不是“我觉得他得这样想,我这样说就行”。   带着姐姐的忠告,梁玉又去求见桓琚。   桓琚此时正在两仪殿,尚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完,没有皇帝放下手上的事情赶过去见一个臣女的,顺口便叫她过去。李吉陪梁玉到了两仪殿外,低声道:“三姨仔细些,奴婢在外面等着您。要是有会事儿,要不要奴婢去请太子殿下?”   梁玉道:“一定不要叫他来。”本来是梁家的事情,叫太子来干嘛?   拾级而上,梁玉进了两仪殿,桓琚在正中宝座上端坐,下面站着几个人,梁玉边走边用眼睛扫过,心道:她怎么也来了。   一面走到桓琚面前,老实舞拜。   【梁家总算有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人了,】桓琚心里感叹,【三姨固然很好,提她上来却是无奈之举。梁满父子但有一人可用,我何至于此?不伦不类呐。】按正规套路,是该给太子的外祖父、舅舅之类的正式官做,以显荣耀。如果父兄有面子,再对姑娘另眼相待一点,这才是正常的套路。不理人家父兄,专对一个小姨子青眼有加,桓琚也觉得怪寒碜的。   梁玉今天打扮得也齐整,也不浓妆艳抹,也没插满头首饰,行礼也越发从容柔缓。桓琚声音不自觉放缓了一些:“起来吧。”   梁玉站起来,往一旁站了站,与对面的大长公主站了对称——大长公主的脸色可不怎么好呀。梁玉对大长公主倾倾身子,又站直了,权作打了招呼。   大长公主也匆匆点头,她是来请罪的。梁家没有被蜂涌而上的弹劾给淹了,一则皇帝没想真办梁家,二则是大家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情吸引过去了。这就是大长公主被弹劾,还是那个冯迁,他弹的是大长公主在京城驾车狂奔、大长公主的卫队纵马驰骋。   大长公主是去抓儿子回家审(打)的,这件事情没什么不能讲的,亲妈要打儿子,打死都不用抵命。然而萧度的事情有隐情,大长公主得先瞒下来,无论是萧度和凌珍珍看对眼还是萧度轻狂作弄袁樵都不适宜宣扬。所以,她只能认一个“无故”在京城的街头狂奔。   不是什么大罪名,大长公主还是进宫来认个错,她不想让人把注意力放在自家身上。   照惯例,公主们干这些事情很容易得到原谅,比起试图造反这都是毛毛雨。只要认错态度良好,都会被皇帝原谅。   这一次却有又有所不同,桓琚非常严肃地告诉大长公主,希望她能带头遵纪守法,所以罚了她的俸,还罚她闭门思过。   大长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梁玉来的时候,正是大长公主被宣判完的时候,所以脸色很难看。想到自家的一地鸡毛,大长公主按下了与侄子争辩的想法,发誓回去再打儿子一顿,然后掐死凌家。一旁站着的是萧司空,参了大长公主,他也跟着过来了。萧司空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先是挑了梁家,接着挑了公主,难道是凌贤妃要做什么了吗?   冯迁不至于是凌贤妃的人,这一点萧司空可以肯定,但是皇帝惩罚大长公主,这笔账还是要往凌贤妃头上记一记的。背后撺掇的人,必是凌贤妃了。   夫妇二人又想到一起去了,原本凌家在他们眼里不算个对手,也不是非得死掐不可的,压到凌贤妃的儿子上不了位,这一页算揭过去了。现在不一样了,不掐死不行!   再看梁玉来了,得,又是一个请罪的。萧司空还有心再多留一会儿,或许能帮她说句话,他是不大放心梁家的。但是大长公主急着回去把自家麻烦给收拾了,给他使眼色,萧司空想了一下,桓琚总不至于跟个小姑娘怄气,便与大长公主一起叩头谢罪,而后离开。   夫妇二人连袂而去,听到背后桓琚问梁玉:“梁满在干什么?”   梁玉道:“带着哥哥们写悔过书。”   里面再说什么,就听不清了,大长公主夫妇越走越远,大长公主道:“你把大郎调回京里来吧?身边不能没个帮手,三郎这个小东西现在是不顶用了!”二人的长子、次子都在外地做官,长子四十上下,颇有乃父风范,官声也不错,断不至于像萧度一样不可靠!   萧司空想了一下,道:“好。”又往殿里看了一眼。   大长公主知道丈夫的心思,安慰说:“不用担心。梁家本就没什么要紧,是赏是罚,是恩是威,都无关大局。先看凌氏!”   萧司空“唔”了一声,送大长公主回家,自去政事堂理事。   ~~~~~~~~~~   他两个走了,梁玉看到他两个谢罪,心道,圣人这是开始朝他们下黑手了吧?   桓琚又问:“梁满说了什么?”   梁玉道:“说再也不敢了。”   桓琚嗤笑一声:“他还知道怕?!你也不劝劝他!”   梁玉老老实实站着听着,这话就不回答了,怕不怕的,您心里还没数吗?   桓琚将梁满仓又骂了一通:“他毫无自知之明!他忘本了!他骨头就这么轻吗?!”骂了好一阵儿,也不见梁玉说话,低头站在一边,又有点觉得自己对个小姑娘说话是有点重了,“不是说你。你这几天干什么呢?”   “去了珍珍家。”   “哦?”桓琚的声音明显轻松快意了不少,“都做什么啦?”   “跟珍珍打听些京里的去处,她给我写了张单子,都是些地名,”梁玉报了几个地方,“又在她家里玩了几局,赢了点。”   桓琚笑道:“不错,多听听经有好处。你的运气总是那么好,拜拜神仙,保佑你常有好运气吧。你的父兄要是有你这么明白事理就好了。”   梁玉道:“他们做错了事儿,我不能将黑的说成白的,我是做过学徒的,平日里就是与人打交道,他们一年四季弯着腰,看土的时候比看人的时间多。阿爹看了小六十年的黄土……”   桓琚摆摆手:“不能再让你说下去啦,你再说下去,我都要觉得是自己错了。”   梁玉轻笑一声,又收住了:“您没错呀,恨铁不成钢罢了。又不是没给先生教,自己学走了褶子,怪谁?只能怪自己。”   桓琚听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用这么老成的口气说话,也是新鲜,又觉得她说得确实在理,也确是自己的心情。不由与她多说两句:“哦?先生很好?”   “嗐,咱家遇到的几个先生学问都挺好的,就是有点儿可惜啦。这么有本事的人,家里把人气得够呛。”   “是吗?都是什么人?”   “宋郎君走的时候,我就说,您有本事,再给两个有本事的人接着教呗。宋郎君央不过,就荐了两个先生来。”   “哦?他都不曾给我荐人,倒给你荐了人了?我看也没什么本事,宋奇在的时候,你家里倒好,他们,不行。”   梁玉道:“那不一样,宋郎君是您派的人,一样的道理,您派人讲,家里就听,别人哪怕说一样的话,也不大听得进去。真不是人家没本事。”   “这话通透呀。他们比宋奇如何?”桓琚忽然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小姑娘说过“用功不如用过”,她看人也是有一套的。再想起来,她说那个女先生“没听她说过别人不好,可见她为人也坏不到哪里去”,想想梁玉也没说过别人不好,可见为人也是不错的。   “别的我不知道,只知道要是家里肯听他们的,那也不至于现在这样丢人。”   桓琚就说:“那就召来见一见吧。”   宋义、宋果便得了平生第一次面圣的机会。 第41章 敢不尽心   宫使再次来到梁府的时候, 梁府上下听到一个“宫”字,全府抖三抖,已有人在默默流泪了。   待听到宣的是“宋义、宋果”,都惊讶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梁满仓一把抓住宋义的手:“宋先生,这……你……”   宋义也是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呀。”又看宋果, 宋果也摸不着头脑。   梁满仓道:“那您到了宫里,要是看到我家三娘, 给照应一下。”   宫使无奈地道:“梁翁,谁照顾谁呀?梁翁安心在家为好。”有这样能干的闺女,您老但凡不那么出错,前途也是很光明的, 自己偏要作。宫使很替梁满仓惋惜了一回。   宋义、宋果出来,也送了不少钱,宫使也笑纳了,路上告诉二人:“三姨入宫, 对圣人说起了二位。着实夸奖了一番,圣人这才召见二位的。”   宋义宋果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一丝苦涩。梁玉的人情他们是领的, 要说这姑娘办事是大气,格局就与一般人不一样。可他们自己这条件不争气呐!   国朝选官看四样, 身、言、书、判,宋义“身”有残疾, 第一条不行, 宋果“言”上结巴, 第二条不行,且缺陷都很明显。二人心中不由感慨:要是她为大哥说了好话就好了。   宫使却不知道他二人这想法,甚至没觉得这残疾有什么不对,宫使在桓琚身边时间也不短了,见过的出格的事情也不算少。只要皇帝愿意,多出格的事情,那都是有可能发生的。远的不说,要照大臣们的标准来说,凌贤妃一家子就不配鸡犬升天。事实呢?   宫使还是不紧不慢的拢着马,慢悠悠跟二人说话:“这是个好机会呀。三姨统共在圣人面前说过四个人,第一位是你们的本家,就是宋奇宋郎君了,名字被圣人写在了屏风上。第二个是袁府的老夫人,她的孙子就做了校书郎。接下来就是你们二位了。二位,好运气来了。”   到了宫里,两人虽紧张,倒不很害怕,所谓无欲则刚,心里有一丝期望不假,希望不大也是真的。是以见了桓琚倒也从容,桓琚远看这二人身姿尚可,宋义、宋果二人报名的时候口音也正,宋果报这个名还没结巴。   桓琚便赐平身。   此时梁玉尚在,这段时间她没走,她还得跟桓琚说说家常,正经“请罪”一番,然后说自己收到了刘夫人的请柬。桓琚点评了一下梁家的事情,对梁玉要喊母亲一同礼佛,去凌家推荐的寺庙、道观走走表示了肯定。继而没有再责备梁玉,只是说梁满仓需要学习,不可以“轻狂”。   听到刘夫人下了帖子,桓琚是非常满意的:“她果然是个懂道理的明白妇人。”他就这个意思,凌家在京城上流圈子里被排挤,梁家可不能再被排挤了,这是面子,得给太子做脸。从这一方面来讲,梁家更得被尊敬。桓琚提起笔,又往屏风上写了袁樵的名字。   梁玉斜眼一瞧,好么,俩名字她都认识。   这个时候,二宋来了。   桓琚等他们舞拜起身,一看宋义,先是失望——是个独眼。不过来都来了,也就顺口考他几桩事情,先问他与宋奇的关系,又问梁家的事情宋义有何看法,问当如何做。宋义一一回答,评梁家的事情,先从梁家一家子资质中平说起,又说到梁家的定位,顺利就推导出对梁家的处置。   不就是不让他们惹事,搁一边放着吗?老实的外戚,不好吗?   明白人呐!跟宋奇一样,很实用。桓琚惋惜地看看梁玉,说:“宋卿果然是有才的,可惜呀……”   梁玉一脸的不解,桓琚便解释给她听,似乎也是给宋义听:“身言书判四样,他身有残疾呀,这只眼睛,是怎么回事?”   这是宋义的伤心事了,他哽咽着说:“臣当年顽劣,从树上掉了下来。”不巧眼睛磕到了石子上。就这么寸,开始是伤,没治好,就是瞎了。   桓琚也不差这一两个人用,不还有宋果呢吗?这个看起来没残疾。宋义有本事,就叫梁家好好养着,宋义也能把梁家调理一下。   梁玉也一脸的难过:“我们家那几个缺心·眼·的都还能捞到个官儿做,有本事的却不能干事,只因为少只眼就得跟缺心眼打交道。这世道……”说到一半,仿佛觉得不对,又住口了。   这话不大好听,桓琚想了想,对宋义道:“卿试拟文。”给宋义出了题目,又让宋果也一同写。宋果与宋义一同应下,宋果这一开口,又结巴上了。桓琚听他说话,代他累出一头汗来,心道,好么,这一对天残地缺啊!怪不得宋奇不推荐他们。   二宋先是代宋奇写过文书,后又接掌梁家许多往来文书,梁满仓的奏本都出自宋果之手。二人的书法、文辞,都是极通畅的。   桓琚览罢,大加赞赏:“卿等果然有才。”要说二宋是国士无双,那是瞎扯,他们二人比宋奇还要差一点。但是宋奇是简在帝心的能吏,本来比得过他的就不多。二宋用与不用,实在两可之间。   二宋的心悬了起来。   桓琚犹豫片刻,顺口问梁玉:“你觉得他们有才干吗?”   梁玉点点头:“是。”   桓琚用闲话家常的口吻说:“三姨你看啊,他们两个确实有才,可是呀,他们有些缺陷,恐怕大臣们会不答应。你能想出什么用他们的理由吗?只要有理由,我就给他们官做。”   梁玉便问:“这话当真?”   “当真。”   “他们有才吗?”   “才还是有的。”   “那不行,”梁玉给桓琚讲起了道理,“我听说,外头都讲,走女人的门路做官不好,说出去也会叫人笑话。您不该因为听了我说该给他们官做,就给他们官做。有本事的人,凭本事做官,也不该叫人笑话。   您只看他们的才,不够做官儿,就不给,够,就给。理由不是现在的吗?有才还不够?我给他们卖个好,却害您和他们都被别人笑话,我这不是缺了大德吗?谁能做官这话,您就不该问我。”   说得很有章法,跟她父兄大不一样!桓琚大笑:“看来你近来读书是读得不错,通透,明白。只是这样一来,你家里又少两个能干的人啦?回去不怕被埋怨?”   说到这个就伤感了,梁玉叹气:“草窠里留不住凤凰。何必干那个断人前程的缺德事呢?”   桓琚不断鼓掌,命舍人就起稿子,一个扔到司农寺里做录事,从九品,另一个扔到刑部里面做主事,也是从九品。   别的不管,他就加了一句“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舍人瞥了一眼殿中人,低下头来,奋笔疾书,也是往个格式里一套,把皇帝的话放在最显眼的位置,然后把梁玉说的那个“要看他们的才,不够做官儿,就不给,够,就给”改得文雅一点,变成个“唯才是举”,放在皇帝的话后面,再把人名一塞。齐活。   写好了,给桓琚看一看,桓琚点点头,即命发出。如果梁玉现在对官制足够了解,就会知道,同是九品官,这两个官比起袁樵那个九品要差一些。然而无论如何,出仕了。二宋皆心存感激,宋义更是后悔,给宋厅的信去早了。   梁玉则是颇有心得:梁家不是没人盯着,官场上要学的东西也是真的多。雷霆雨露,其实都是有谱的。   桓琚日理万机,虽下放了不少事务,他也不是很闲。梁玉很快与二宋离开两仪殿,梁玉去看梁婕妤,再等桓嶷得闲了看看外甥。   在两仪殿前分开时,梁玉道:“你们是官儿了,就不好再住在我家里,说出去不好听,你们脸上不好看。是我央宋郎君把你们交给我,我就得安排好了。你们去找吕师,她知道我的钱放在哪里,请吕师拿出钱来,为二位置一处房子吧。放心,梁家没有大方的人,就三间屋,够你俩住,宋郎君回来一看,没叫你们睡大街上,我也就不怕被人骂了。”   二宋流了三行泪,感激的话不知如何讲。梁玉道:“还有一件事,你们走了,得给我再荐两个人来。家里悔过书还没写完呢,就他们识的那几个字,再不找先生帮帮,这辈子都写不完了。”   宋义慨然道:“敢不尽心!”   宋果同时道:“敢敢敢敢……”   俩人一齐说完了。   梁玉道:“那行,你们先出宫去,要是怕不好跟家里讲,等我回家说,你们先在外头找房子也行。”说完,摆摆手,招来李吉,两人往延嘉殿去了。   ~~~~~~~~~~~~~~~~~~~   李吉热情极了,他虽缩在一边,却知道三姨进去了,二宋带着官出来了。什么叫本事?这就是本事!   李吉一路陪着梁玉往后走,一路小声说着宫里的事情。什么凌贤妃最近坐不啦了,常叫她母亲进宫,又是侍郎穆士熙的妻子也来看凌贤妃啦。还有,昭阳殿那里跟死了一样,徐国夫人进宫之后居然不指手划脚了。相反,凌贤妃还有点往昭阳殿里楔钉子的意思,以及,凌贤妃在延嘉殿里安插的人,叫他给排挤了。   梁玉记住了穆士熙的名字,问道:“这是个什么人?”   “礼部侍郎,”李吉原来是在昭阳殿的,杜皇后的地方,听的见的都是些大人物,也知道穆士熙是个什么人,“徐国夫人没少骂过他。说他痴心妄想,还要当礼部尚书。”   梁玉暗暗记下了,又说李吉:“你辛苦啦。”   “奴婢职责所在。”   梁玉笑道:“阿姐还要托你多多照顾。”   李吉道:“不敢当不敢当,奴婢就是干的这个。”   梁玉将他上下看了一看,戏言道:“你这一身本事,可惜了。”   李吉倒不大急,恭敬地低下了头,心道,只要您老记住有我这个人出了力,就行了。现在在婕妤身边儿,也挺好的,这是相识于患难之时呀。   梁玉又说:“这些消息,劳你多留意。阿姐身边的人,也劳你多留心。这殿里的人、事,该花的钱就花,能用钱办的事,就都不是事。”   “是。是。是。”李吉连说了三个是,延嘉殿也到了。   梁婕妤在台阶上站着,看到妹妹来,步下台阶,拉着梁玉的手:“怎么才来?”   李吉笑道:“三姨又办了件事。婕妤,好事。”   梁玉与梁婕妤进了殿里,两人坐下,梁玉才轻描淡写地将事情说了。梁婕妤倒吸一口凉气:“你这主意也太大了。不说家里会不会埋怨,哎,反正怎么也不能叫人人满意。就说这个事,我都替你数着啦,这都几遭了?”   梁婕妤扳着指头给妹妹算了算,她不知道宋奇的名字已经在屏风上了,但是数一数之前的袁樵,现在的宋义、宋果,三个人了,梁玉才开了两回口而已。梁婕妤直觉得梁玉这样太出风头,不大妥当。   “你才几岁?”梁婕妤摇着头,“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何况你这样干,那二位都看在眼里呢。昭阳殿眼界高不在意,另一位可也不傻。”   李吉弯腰给梁婕妤说:“婕妤,三姨这事办得才是对的。”有机会叫大家都能分到好处,才能把事情做下去。【婕妤还真是掉在宫女的身份里没爬出来,太小心了。还是三姨有成大事的相。】   梁婕妤看看李吉,李吉点点头,又添了一句:“防着点那一位说小话就行了。”   梁婕妤气道:“你怎么防?!”凌贤妃跟皇帝吹枕头风,是你去打断还是我去打断?   梁玉笑道:“好啦,事是我做的,你怪他做什么?何况,这事我能干,她不能干。”毕竟内外有别。   梁玉是掐准了一条,对桓琚来说,凌贤妃只是个后宫。同样是女人,如果这个女人在宫外蹦跶,桓琚的容忍度会相对的高一些,如果是自己的后宫,那又是另一种说法了。人对自己亲近的人,有的时候特别的宽容,有的时候却会格外的苛刻。   梁玉认为现在最大的敌人就是凌贤妃,但是凌贤妃的缺陷太明显了。自己多少承担了一点桓琚对梁家全家的期许,是可以代行某些父兄的职能的。凌贤妃不一样,她的儿子太小了,这既影响了排行,也让这两位皇子现在都还没满十岁,他们无法独立为自己谋利益,凌贤妃只能自己上。这恰恰不会让桓琚喜欢。   梁婕妤回了她一句:“更多的事情她能干,你干不来。”   梁玉笑了:“好,都听你的。”   梁婕妤失落了起来:“哎,还是个小闺女呢,就得操这个心。”妹妹比她儿子年纪都小,梁婕妤自己也替妹妹操心得要命。   姐妹俩叙着话,梁婕妤又仔细问了南氏现在的情况。梁玉就说了刘夫人下帖子的事情,梁婕妤喜道:“那可是大好事!君华,拿我的首饰来。”她如今也比先前阔了许多,桓琚不爱她,给她的待遇却是优厚的。   梁婕妤认为,这是妹妹进入京城社交界的一件大事,是必须郑重以对的!一面给妹妹挑首饰,又留意给母亲拣两样,一面说:“凌家到现在在京里也还不招高门待见。也曾有人看在荣华富贵的面上想抬举凌家,都吃了教训。这回可不容易!”   “照顾凌家?什么人这么懂事儿啊?”   “记不大清了,就听过两回,徐国夫人来大骂过一场,下一次就是说,这家叫远远打发出京城了。贤妃也就老实多了。来,把我这个拿去!我在这宫里这么久,见过的珠子比这个好的也不多。”梁婕妤拎起一串珍珠,往妹妹身上比划。   梁玉道:“差不多得啦,咱又不是去显摆首饰的。”   “你这孩子,也不能给主人家丢脸呀。”   梁婕妤非要打扮妹妹,又给母亲准备了一份儿行头。她也有自己的盘算,梁家这是叫桓琚打了脸,这个时候就更得要撑起门面来。男人不行,那就女人吧,总得把这一关给糊过去。   姐妹俩正在拣选的时候,桓嶷来了。   桓嶷得读书,还得听个政,又要兼顾东宫的事情。等他腾出空来的时候,梁玉已经什么都干完了,正被梁婕妤解了头发重梳。桓嶷原本担心他这三姨,到了一看,眨眨眼:“这是……在做什么?”   梁婕妤看到儿子,捏着梳子笑道:“三郎怎么过来了?我还说把你三姨打扮起来就去见你的。袁家那位老夫人给你三姨下帖子啦。”   桓嶷凑近坐了,问:“三姨,你还好吗?”   梁玉扭头看他:“挺好的。”一顿大棒子打下去,都老实了,挺好的。   桓嶷很担心!他知道父亲动手整治梁家了,在桓琚的心里,对梁家和凌家是很不一样的。放到凌家,根本就不会有“怨望”,桓琚早就给予更多的偏爱了。即使被参,桓琚也是纵容回护居多,这是不怪朝臣们对凌氏有意见的。皇帝不会错,错的就都是小妖精了。   但是梁家不一样,桓琚既重视,又没有那么宽容,还是凌近而梁远。桓嶷对梁家并无好感,只对南氏、梁玉两个人有些感情而已。南氏是因为梁婕妤常提,梁玉则是确实拿得出手,且桓嶷认为她懂自己、确实回护关爱自己。   梁满仓被打击得怎么样,桓嶷既不关心也不担心,他只担心南氏和梁玉有没有受到惊吓。   凑近了坐下,将这位小姨妈仔仔细细地打量,桓嶷又问:“真、真的没事?”   “能有什么事呢?”   “阿爹下令杖毙了两个人,三姨知道吗?”桓嶷问得很小心。   “我看到啦。”   “看了?”桓嶷站了起来,“怎么能!”   梁玉也站了起来,将他按了下去:“阿姐,三郎是个体贴的人呢,你有福了。这是怕我吓着。”   桓嶷问梁婕妤:“怎么阿姨也不担心吗?还有外婆。”   梁玉仰脸想了一下,问道:“三郎以为,我们是怎么长大的?打我记事儿起,我就看着自己亲哥哥接二连三挨打。我爹就会说,老大,拿扁担,老二,拿板凳,老四按住他,老五给我打!”   桓嶷道:“那怎么能一样?”   “一样的,一样的,乃父乃君,一样作威作福。唯一的区别就是,以往是我爹下令,我在看,现在呢,我爹陪我一起看了,”梁玉坐回镜前,从梁婕妤手里拿了梳子,很快梳好了头发,“三郎,帮我挑根簪子吧。”   桓嶷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三姨像是不大明白梁家在遭遇什么事,但是她的话却又有着别样的明白。捏起一支莲花头的簪子,亲自给她簪上,端详了一阵儿,桓嶷忽然说:“我大概明白阿爹为什么说三姨通透了。”   梁婕妤也在半懂不懂间,她还是觉得妹妹这话有点缺心眼,但是儿子说“通透”那就是对的了?【难道我才缺心眼?】梁婕妤摇摇头,又给妹妹挑了些首饰,都叫她带回家去,还说:“常来宫里坐坐。他们有那要门籍的心,必要给你气受的。你就常来!”   亲姐姐撑腰,好事呀。梁玉痛快地点头:“哎。”   桓嶷也说:“也常来看看我。”   “好。”   桓嶷又说:“李非是个直臣,我也赏赐了他。”   “那位御史?三郎做得很对呀。”   桓嶷笑笑:“时辰不早了,我还得回东宫,陪三姨走一段吧。”   梁婕妤就让李吉陪着去:“等三郎去东宫,你把三姨送出宫去。”   ~~~~~~~~~~   甥舅二人出了延嘉殿,往东宫的方向走。桓嶷走了一阵,轻声说:“都会好起来的。”   梁玉想了想,也说:“听李吉说,昭庆殿见了穆士熙家的娘子。”   桓嶷看了李吉一眼,李吉赶紧上前,将始末说了:“她们说的什么并没有打听到。”   桓嶷点点头:“很好。自己小心,不要叫人拿了。”   李吉笑道:“这些事情,哪里用奴婢自己去盯梢呢?”   桓嶷一点头,对梁玉道:“三姨辛苦了。”   “嗨,比起小时候,这算什么苦呢?去忙你的正事去吧,哎,也别太累了。”   桓嶷笑笑:“好。”   目前桓嶷往东宫去,李吉道:“三姨,咱们这边走吧。”   梁玉四下一看:“这个地方,我没来过,不过你说过这个方位是……”   李吉欢乐的抢答:“这就是弘文馆啦,说是天下最有学问的人在的地方,其实呐不是什么时候都有学问的。得有大事的时候,这些有饱学之士才会聚集,别的时候,他们也有轮值的,也有些有旁的差遣的,并不都在。”   梁玉心头一动,凝目望去,不远处的台基上一座不大不小的宫殿,栏杆后面有些穿青、穿绿的人,看起来都颇为年轻。心道,这大约是弘文馆里的学生了,倒真有几个长得还周正的,不过都不如小先生好看。   在李吉的引领下,梁玉越过弘文馆往外走。   梁玉心里闪过她的小先生,袁樵其时正在弘文馆里。弘文馆藏书丰富,又有饱学之士可以请教,袁樵过得如鱼得水,比正经学生还要认真。因这份好学,也因为他一张冷脸,被赞为“老成持重”,学士也会让他代为监督学生。   他正检查书籍,看到学生跑出去指指点点,心道,乱七八糟,别再被御史参上一本。起身走到外面,正听到一个俏皮的学生说:“妖姬脸似花含露……”【1】   袁樵重重地咳嗽一声:“胡说八道什么呢?!你们……”等等,那个人好眼熟。   袁樵更生气了!斥道:“居然在这里说这等艳诗,我看你们太闲!都去抄书!”想想不大解气,“功课再加一倍!”   学生们一哄而散,边跑边讨饶:“哎哟,小先生,太凶啦!这就去抄!”   都是年轻人,笑完也就忘了,只有袁樵在心里忘不了“妖姬脸似花含露”,回过神来“呸呸”了两声,又想:她又要到我家里来了。 第42章 皆不如意   袁樵捧着书, 满脑子的“妖姬”,忽然觉得不对——我怎么能走神呢?   往下一看,这群学生又开始挤眉弄眼了。袁樵今年十六,弘文馆的学生里有一大半年纪比他还要大些。这些人里,贵戚多、子弟多, 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用心读书的, 也有不着四六的。其中顶不着调的一个叫严中和,出身也是足够的——他是桓琚母族的子弟。   桓琚的母亲在他登基前就死了,是以后宫没有皇太后,但这并不妨碍桓琚对严家多加关照。严家比梁家也更像样一些, 只是家里人口多了、条件好了,难免养出一、两个不大着调的货。   严中和比桓琚矮一辈儿,是桓琚表哥的儿子,从小娇生惯养, 大奸大恶没有,纨绔子弟的习气不少。“妖姬”就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说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谁。   可是袁樵知道, 罚的就是他!别人都是陪绑。   严中和又是这些人里最不爱读书、最坐不住的一个人,别人或多或少在抄, 他像坐在弹簧上,东摇西晃还前后打摆。袁樵想了想, 说:“那你再多抄一遍吧。”   严中和比袁樵还大两岁, 平常就有点爱逗这个“小先生”, “小先生”这个称呼,都是他先叫起来的。袁樵初时听“小先生”三个字,心里还挺亲切,对他也略好些,虽然袁樵一张冷脸,不大看得出来。   现在听说再要罚一遍,严中和不干了:“什么?什么?小先生,太狠了会娶不到新娘子的!”   同学一齐哄笑。这些同学里,宗室也有、外戚也有、宰相的孙子尚书的儿子都有,谁也不怵谁,互相取笑起来都挺放得开。   袁樵冷着脸说:“将你放到弘文馆来读书,已是很宽松了!”   严中和开始耍赖,耍到一半,学士进来,他还接着赖。弘文馆学士既没有固定的人数,也不固定教授的内容,主职也不是教学生,所以袁樵说很宽松。今天来的这位学士姓陆,擅书法,主职却是工部尚书——刚好是东宫左谕德陆文的堂兄。   进门看到这样,一问缘由,袁樵道:“他背艳诗。”   陆尚书是个古板的人,听了便说:“罚得好!”严中和人非大恶,却不大讨陆尚书的喜欢。严中和他爹严礼和陆尚书以前在太学当过同学,陆尚书代同学恨铁不成钢。将严中和提起来斥道:“你那一笔烂字,就该多写多练!袁郎做得对!你给我抄书!”   通讲六经这种事,严礼都不敢巴望着儿子去干了,陆尚书也就只要求这位“世侄”,能把狗爬字练得像人爪写的。   严中和唉声叹气,抓着根笔,很不开心。他爹不大打他,陆世伯就不一样了,手板一顿敲,摇骰子都摇不动。只好硬着头皮写,心道:这小先生也太古板啦,长大肯定又是一个陆世伯,这样不好!不好!   同学们低头闷笑。   袁樵心里还是有点郁闷,“妖姬”总在他的脑子里转,他心说:这样不好,我得给自己找点事做,不能胡思乱想。好,就严中和吧,我要把他掰出个人样来!教他读书!   严中和正叼着根笔偷懒,并不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冷不丁眼前书案上被敲了两下。袁樵冷漠地说:“不要走神。”   严中和长“嗷”一声,趴在桌上不动了:“你打死我吧!”   袁樵跟严中和置了半天气,晚上回到家里,看到管家,忽然问道:“这几日家中有些忙,是有什么事吗?”   管家回道:“郎君忘了吗?昨天才说过,老夫人要请客。”   “哦!请的都是些什么人?菜单拟了吗?”   管家不疑有他,一一答了:“人不多,都是亲近的人,她们做陪客,主客是梁府的人。看老夫人的意思,母女二人里面,他们家三娘虽是女儿却是拿主意的人。咱们的陪客里有长房的五娘子,您的七姨母……”   一共也就五、六个人,袁樵伯祖家的五儿媳妇、杨氏的妹妹、刘夫人的堂妹及其女儿、儿媳、另有袁樵的堂姑母等人。这些妇人经过挑选,不但是亲戚,还另有其他的身份,比如刘夫人的堂妹,是嫁入宗室的,杨氏的妹妹,是嫁入萧家的。   刘尚书去世,刘夫人当为他服大功,九个月,此时算算日子还差点,是以没有歌舞,也没有出格的娱乐。娱乐活动是讲个经,刘夫人娘家婆家都信佛,本人爱读个《妙法莲华经》,今天请的人也都多少知道点经。   管家再报的菜单,讲的是自家春天酿的酒熟了,现在正好喝,又有备下的饮食。袁樵便说:“阿婆与阿娘都上了年纪了,你们要用心,不要让她们过于操劳。算了带我去看看吧。”   亲自去了厨下看准备的食材料,鲜红的大樱桃,香甜的乳酪,种种时蔬,养在大缸里的新鲜大鲤鱼。又亲自开了一坛酒,问:“这是什么酒?”   “春天当然是桃花酒了。”   袁樵尝了尝:“味道会不会太重?女眷喝这个上头。”   管家很重视,也尝了一口:“正好的。郎君自家不常喝酒,才觉得太重。老夫人尝过了,说行的。”   袁樵道:“那记着,不能上太多。多备些蜜水,再榨些藕汁。”   管家笑道:“都准备下啦。”   袁樵又问:“给娘子们准备了退步之处吗?”   管家笑道:“都有,都有。”   “带我去看看。”   管家带着袁樵把所有要准备的都检查了一遍,见他挑出了若干毛病,还道他是真担心长辈操劳,感叹道:“郎君真是纯孝啊!”   袁樵板着脸,清清嗓子:“大郎今天的书读了吗?”   “在那里、在那里,是老夫人教读的,现在正在房里练字。”   袁樵将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踱了去。走到一半,忽然停住了——明天!我!当!值啊!!!袁樵的双肩挺成一条直线,决定明天盯着严中和抄书。   身后,管家跑去向刘夫人夸奖袁樵:“郎君回来问了您请客的事情,怕您太操心,样样都过问了。”   一旁陪伴婆母的杨氏听管家这么夸眼圈都红了,等管家退下去,才哽咽地对刘夫人道:“阿家,佛奴真是为了孝道吗?”   刘夫人扶额,问道:“你想说什么?”   “梁家三娘是个好姑娘,可他们不行。要不,咱们早早给佛奴定下一门婚事吧。”   刘夫人叹了口气:“你读书比他好吗?道理比他明晰吗?”   杨氏摇头:“然而从来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结两家之好。他纵有千般道理,能言善辩,也大不过这个道理。”   “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刘夫人冷静地说,“你儿子书读得既然不错,这些道理他自己就都明白。道理明白还这么做,你自己想想其中的份量。不是我不想拧他的筋,是不能硬拧。”   “那……只能等着了?”   “只要他年纪再大一些,棱角平了,他就容易和你想的一样啦,现在?说了会不停的。哎,你说,梁家三娘资质如何?”   “很好,可惜不行。”   刘夫人点点头:“我知道了。”   杨氏心里犯起了嘀咕,不知道婆婆究竟知道了什么,只想,不知道梁家那位在干什么呢?她要是嫁了,佛奴兴许也就死心了。【只要不是嫁佛奴,】杨氏心想,【无论嫁谁,那位倒也不至于撑不得起场面。】   ~~~~~~~~~~~   梁玉压根儿不知道在京城的某座府邸里,还有一个人在想她的终身大事。   从宫里出来,梁玉就与宋义、宋果两人取得了联系。这二位在宫外面留了人,专等梁玉出来,告诉她:“两位郎君且没有回府,命小人上禀三娘。他们去了原先的宅子,小人这就去找他们,请您路上慢些走,好在府前会合。”   梁玉就照着二宋的安排,还没进坊,二宋已经骑马追上了她的车。二宋跟在车边,由宋义开口说话:“我兄弟二人多赖三娘之力方有今日。”   梁玉道:“那是你们自己的本事,我也没法把黑的说成白的不是?客气的话就不要讲啦,回去我对我爹说。”   宋义正义凛然地道:“这怎么能让三娘再操心呢?放心,我们一定说服梁翁。”   “我是说,他得我去骗,你们骗不来。”   宋义:……   梁玉又说:“你们还没给我荐个人呢。”   宋义道:“留下齐辛就可以。”齐辛是梁府的老文书了,还是宋奇找来的。   “他适合做什么?还是文书?那教书的先生呢?他比起你们两个又如何?”   宋义道:“文书很合适,只是略刻板。西席……容在下为三娘找一找。”   “好。”   宋义抓紧时间凑近了车窗:“三娘,还有一事,切记切记!今日才知三娘之能,然而所举之人请务必慎查!由来外戚之家,尤其是女眷,举荐官员都容易被人怀疑招权纳贿!请三娘早做准备。”   梁玉道:“好。”   三人到了梁府,梁满仓正等着他们。没有宋义、宋果,他悔过书也写不下去,满篇都是圈圈代替。好容易等来了他们,急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梁玉道:“别急,不是坏事儿。圣人叫你把悔过书写好。还给两位宋郎君官做了。”   梁满仓以为自己听错了:“啥?那他们不在咱家了?”那我悔过书咋写啊?不对,为什么我写悔过书,他们要做官?   梁玉耐心地道:“圣上也不能把人都关咱家里呀。”   梁满仓没捋清这里面的道理,梁玉对他使了个眼色,也不知道梁满仓解读出了什么,他是暂时没再追问,反而与二宋依依惜别。二宋也不想再跟梁满仓耗了,梁满仓这个人不坏,但是说不到一块儿去,不如好聚好散。这个好聚好散,还是拜梁玉所赐。   二宋心道,看三娘面上,今天必不可无礼,他无礼,我们也要忍了。宋义对梁满仓拱手道:“数月以来,多赖梁翁照顾。我二人虽离开,也会将事务交割妥当的。梁翁,临另一言,还请牢记——千万别把圣人当村口的女婿。”   梁满仓老脸通红:“咳咳,哎哎!那什么,容我摆酒祝两位高升。”   宋义道:“不敢不敢,我二人从九品做起,不辜负圣人就是万幸啦。且梁翁如今也不宜再设酒啦,请一定闭门思过。悔过书写成什么样,圣人并不在意,您难道能写出千古绝唱来么?圣人要的是梁翁的态度。”   梁玉心道,宋先生这话说到点子上去了,没错,圣人要的就是这个!   梁满仓觉得二宋这官来得蹊跷,又没有问出口,他如今大方了,也送了二宋金帛。二宋也不推辞,只说“愧受”。双方互相说着场面话,直到无话可讲,二宋才金帛告辞。二宋一走,梁满仓没给梁玉去找吕娘子的机会,就问梁玉:“这是咋回事儿?”   梁玉道:“阿爹先别急,听我说。二位宋先生已经不是咱们家这个样子能留下的了。他们本来就是宋郎君的人,本事是有的,可他们近来劝的,您没听,这就不大好留人了。还有,你知道我今天在宫里见着了谁?”   “谁?”   “大长公主和萧司空,大长公主也叫人参了。”   “啊?”梁满仓大惊失色,继而压低了声音,“是‘不贤良’弄的鬼?”   梁玉气道:“您怎么还‘不贤良’长‘不贤良’短的?还没吃够舌头的亏?”   梁满仓轻抽了自己一巴掌:“不说了,不说了。”   “谁弄的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圣人也罚了她了,您想想,咱是不是得收敛了?”   “嗯嗯。”   “两位宋先生离开咱府上做了官,就不用圈在咱们家里,咱们对宋郎君也有个交待。等宋郎君一回京……”   “不错不错。”梁满仓对宋奇的信任还在萧司空之上。萧司空受他尊敬,是因为官爵,宋奇那就是因为能力了。   梁玉见梁满仓说通了,便对他说自己回房休息了,梁婕妤还给了首饰要拿给南氏。梁满仓欣慰地道:“你大姐毕竟是咱家人。”   梁玉道:“她也叫你别翘尾巴。”   “咋说你爹的呢?去去去。”梁满仓红着脸摆手,心说,他娘的,露腚了。   梁玉回去将南氏的首饰交给她,对她说:“等到了时候,我央吕师过来给您打扮。”最后才能得闲回到自己房里,跟吕娘子说话。   吕娘子的惊讶之情比梁府中人只多不少,她没想到梁玉才说要谨慎,转脸就把二宋推出去做官了,还是由皇帝背书的官。欢喜之情都要溢出来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三娘!”   梁玉道:“外头的宅子,您还要上心。”   吕娘子笑道:“这个三娘不用担心,朝中的事情,我一介女流或许无法介入,这些小事却是有准备的。我还有一个想法,除了私宅,三娘不如养个小庵堂,或者道观也可以,并不比养个宅子费钱,反而有香火。所谓狡兔三窟,有这样一个地方比有一处私宅更妙。三娘从凌家拿回来的地址,我也都看查问过了。有几处确是妇人们常爱去的地方,里面僧道俱是大德。还有两处地方,我还不能确认,容我再查查。”   “好。还有两位宋先生,要给钱,能买一处宅子最好。”   “好,”吕娘子又说,“可惜这二位都有些残缺,才能也不如宋奇。三娘,宋奇是府上交往过的人里最能干的人,但他是圣人的人,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三娘还需要有‘自己人’。”   梁玉望着房梁,叹气:“我当然知道啦。真要与昭庆殿的那一位对上,缺人呐!我看萧司空就要自身难保了,但愿他能醒过味来。”将大长公主请罪的事情说了。很多时候,重点不在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许多事情的发生可能只是巧合,真正能体现各方立场的,是后续各路人马如何应对。   比如无法保证没有人去参大长公主,但是,皇帝怎么处理,这就耐人寻味了。梁家的事,也是同样的道理。   梁玉只恨自己根本不可能明着招兵买马。吕娘子低声道:“昭庆殿那位就没有把柄?”   “穆士熙,”梁玉报出了一个名字,“他俩可能要吃一锅饭了。”   吕娘子扼腕:“可惜了这个小人!不妨告知萧司空。司空老矣,退下去之前总要做点事情。三娘往袁府赴宴,不妨说与那位老夫人。”她很看好穆士熙不要脸,对投靠女人没有心理障碍,万万没想到,穆士熙太不要脸了,先跑去投凌贤妃了。   “好。”   吕娘子又说:“我找齐辛要了些邸报,将有关凌家的消息都找了出来,不妨慢慢看。”   说到齐辛,梁玉又有安排:“两位宋郎君出府,齐辛就要用起来了。宋先生还会再荐一位西席,这位齐先生,我想听他读读邸报。”   吕娘道诧异道:“三娘识的字也很够用的了,怎么想起来让他读邸报?”   “我想听听他的语气,看能听出什么来。”   “哦?”   “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说出来,哪怕说的话一样,口气也是不一样的。言为心声。”   吕娘子笑道:“言为心声还能这么解吗?三娘真是妙人。”   “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我得给三郎做准备。我现在就怕圣人对萧司空下手下快、太狠,空出来的位置太多,三郎把不住,反叫穆士熙之流将这空给填上了。唉,萧司空……他居然还不能倒!他娘的!真是活见鬼了!”   吕娘子也将眉头皱了起来,萧司空当然是块绊脚石,包括杜皇后一系,都是这样。在她的规划里,将来肯定是要与梁家(确切说是她设想中的梁玉)有冲突,提前打击是最好的,借桓琚的手打击是最美的。因为桓嶷年轻,即使登基,新君对上老臣,也不能轻动,最好叫“先帝”把刺就先给拔了。   但是,如果桓琚动手了,诚如梁玉所言,空出来的位子给谁是桓琚说了算的。哪怕是想把江山交给太子,桓琚也很有可能受凌贤妃的影响,他再不提倡后宫干政,在关键的时刻,一点枕头风就能让势均力敌的两人分出胜负来。这样就会产生变数,世上从来不缺利用变数、缺造变数的吕不韦!   可恨梁婕妤无宠!   梁玉却已经下了决心,对吕娘子道:“还是设法告诉萧司空吧。可不能让凌贤妃成了股势力,那就糟了。咱家……帮不上忙呀!”还是要先给凌贤妃给毁灭性的打击。   ~~~~~~~~~~~~   其实,梁玉大可不必这么担心,凌贤妃对桓琚的影响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么大。她确实猜对了桓琚对凌贤妃的定位,封她做“贤妃”,但那只是代表一个美好的愿望和要求,贤妃还是妾,不需要完全具备妻才需要有的功能。   虽说得宠的妃子难免会干些吹枕头风的勾当,有时候讨个情、说谁点坏话,也都是有效的。不幸桓琚还不是个昏君,既没打算让她干预朝政,更没有心理准备接受凌贤妃干政。凌贤妃做好解语花的工作就可以了,这个“解语花”一直以来也只是局限于后宫争风吃醋。   一年多以前,桓琚最爱的是仁孝太子,这些幺蛾子都飞不起来,凌贤妃的精力也只能放在后宫。仁孝太子薨逝,凌贤妃浮出水面,朝上还有一堆人虎视眈眈地准备“谏”,死死按住家,遏制了凌贤妃发展势力。   现在才开始动手,未免有些晚。   凌贤妃却不想认命,就像她说的,她已经停不下来了。她本不是个笨人,李吉、梁婕妤能发现的事情,她也前后脚的发现了。猛一想:不对呀!这“凡品”统共在圣人面前提了几个人呢?怎么一个一个的,都做官了?   “凡品”你真是个狡诈的小人!   朝臣她控制起来吃力,不也有了穆士熙了吗?何况后宫、桓琚,是她的长项。   于是在桓琚到昭庆殿里来,对她说:“三姨去你家与珍珍很投契。”的时候,凌贤妃暗骂妹妹天真,“凡品”那能是好人吗?就跟她玩一块儿了。将脸一撇,嘴一嘟,嗔道:“谁家?我的家不是在这儿吗?”   桓琚听了高兴:“对对对,是我说错了。”   凌贤妃这才回转颜色来,高兴的问:“她们处得好吗?别再是三姨故意说珍珍的好话吧。珍珍娇生惯养的,有点小脾气。”   桓琚笑道:“三姨是不会说假话的。”她说的话明明都很有道理的,有道理而且有人情味儿,又挺正直。桓琚很喜欢听。   凌贤妃嗔道:“她才不憨直呢!”   桓琚道:“对呀,我早说过了,她不是凡品。”谁说正直就是傻了?贤妃真可爱。   凌贤妃被噎个半死,差点没法继续装可爱。是呢,桓琚早说过了,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觉得梁玉是个傻缺。不但自己一厢情愿,还跟家里说,“凡品”就是个傻子!当时嘴上痛快了,觉得解恨,现在想想,这真是给自己找麻烦,凌贤妃后悔得想抽自己两个嘴巴。明天还得传话家里,提防“凡品”。   桓琚还在那里开心:“你们能好好相处,我就放心啦。”   凌贤妃只能陪笑,肚里在筹划,不行,杜皇后还没除去,怎么梁家又起来了?对呀!我不是要扳倒杜皇后的吗?她终于察觉出来有什么不对劲了。跟穆士熙串连了半天,穆士熙说的也是帮十二郎。   换个太子何其难?圣人现在对太子没有那么的不满,不满的是皇后呀!该利用的是这个,而不是死啃太子。三郎倒了还有四郎,什么时候是个头?皇后就只有一个,扳倒就算赢。   都怪“凡品”,害我昏了头!凌贤妃咬牙切齿转了向,把杜皇后的名字在小账里加粗。又想怎么扩大势力,一个穆士熙显然是不够的,争储之事让她认识到了朝臣的重要。拉拢大臣,除了自己靠上来,你就得许给足够让他动心的承诺,又或者有足够多的利益联系。   【十二郎、十三郎还太小,且找不到一个有力的岳家,八娘、九娘也没到出阁的时候。家里……家里……咦?珍珍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呀!】   同一天,梁玉与凌珍珍的婚姻大事都有人惦记了,不同的是,凌贤妃是真对凌珍珍的婚事有发言权的。而梁玉,家里且顾不上这个,她为次日去袁府彩排。非常幸运的是,吕娘子对袁氏的一切,称得上比较了解。 第43章 人造车祸   吕娘子一遍一遍地提醒梁玉注意事项,并且说:“三娘进京不过数月, 想要在数代簪缨的世家面前风度翩翩与她们一样, 那是不可能的。三娘知道邯郸学步么?”   梁玉缺课太多, 不免又问一问这是什么意思。吕娘子给她讲了一遍, 说:“三娘如今就是这个情状, 整个梁府也是这般。不过三娘资质非凡,本也不必规行矩步,与她们一个模子刻出来。”   这话说得不错, 叫她现在就装得跟人家一样,她自忖也没这个本事。这是一件日积月累的事情,急不得。   梁玉笑了笑:“我在想, 明天阿娘怎么办?”   吕娘子对南氏的印象还算可以, 对她说:“令堂是个明白人。呃……三娘莫恼,想来明天的客人们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也都是明白人,不会苛求令堂的。”   她说得含蓄, 梁玉听得明白, 第一,刘夫人不会故意下梁家面子,第二, 大家对南氏并没有过高的期待, 也就谈不上失望之后的差评。这跟梁玉自己的判断差不多。   那也就够了。   大不了被嘲笑一顿, 总不能因为怕嘲笑就不出去, 那岂不是被别人的舌头捆住了?   梁玉做好了一切准备, 第二天一大早就起身收拾,再与吕娘子将南氏也打扮了一番。母女二人能够出门,绝对是让家里人羡慕的,只是如今谁也不敢有不满。南氏很是紧张,扶着女儿的手上了车,还问了一句:“吕先生不跟咱们一道去啊?”   吕娘子并不适合出现在袁府,梁玉低声说:“我还有事央她办呢。”   “哎哎,你那脾气,收一收啊。到了人家大户人家的家里,凡事要忍的。”南氏虽然知道刘夫人为人不错,但是大户人家,哪有好相与的呢?   梁玉笑道:“好。”   南氏上了车,还是紧张,梁家在村里是体面人家,到了京城就是叫人笑话的,登袁家这样的门,再泼辣的人话也多了起来:“你叫吕先生去哪里了呀?干什么去的呀?事情好办不?”   梁玉握着她的手,只当不知道她的紧张:“她出门一趟,帮我去黄娘子家里看一看,黄娘子婆婆病了,我央她送些钱去,再请个好些的大夫。咱家出了这样的大事,黄娘子也没说走,对咱们有情有义,咱们也不能叫人家寒心不是?”   “对对,是这个道理,”说话缓解了南氏的紧张,“寡妇娘们儿带着儿女还养婆婆,不容易,是个好人,会有好报的。她要长久在咱们家教下去,她闺女出阁,我得给添点嫁妆。咱家先生要好,也请她儿子到咱家来一起读书。”   “行,我也帮您记着。”梁玉一边与南氏闲扯,一边想着吕娘子。今天吕娘子出府不止办这一件事情,还有去见一见二宋,给他们金钱买房子。还有养庙的事情,都得吕娘子去办。梁玉房里阿蛮、安儿等侍女也伶俐,被梁玉放在家里盯着,别叫府里再出纰漏。   还有齐辛,还有二宋答应介绍的先生。   另一件事情也需要梁玉费神——如何将穆士熙卖给萧司空?   她分神二用,将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与南氏也东拉西扯说了好些闲话,从黄娘子扯到了一些因果报应的故事,顺顺利利扯到了佛经上。给南氏灌了两耳朵的浅显教义。   车在袁府前停下来的时候,南氏已是满心的“果报”了。   袁府早早准备好了,请的陪客也已到了几位,最早到的是袁樵的七姨,正与杨氏、刘夫人说话。梁家母女到了,杨氏亲自去迎。她没有见过南氏却见过梁玉,一见南氏,心里不由失望。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一直以来见的都是梁玉,梁玉是被他判定为能撑得起场面的人,就认为南氏也应该是这样的人。   【佛奴有这样的岳母,恐怕是不行的!】杨氏露出标准的微笑:“梁媪向来可好?”居然也主动携起南氏的手,虽不太热切却也颇为礼貌的问候。   南氏官话仍旧带着口音,听杨氏这不快的语速已不吃力了,也说:“菩萨保佑,好得很、好得很。”   杨氏道:“府上得蒙天恩,是兴旺之始。”   南氏反应了一下,才回答道:“不好说嘴,不好说嘴,他们没大本事。咱就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平平安安就好。”   两人慢慢说着话,杨氏心下惊奇:她虽不像她女儿那样伶俐,倒也不是寻常村妇般无知。   走到堂内,杨氏就已经发现了南氏其实是个精明妇人,只是囿于见识,说话不太雅。也看出她身体不大好,所以行动迟缓,便很体贴地放慢了脚步。南氏心道:这才是大户人家呢,真是和气。   到了堂上,刘夫人也起身笑指身边的座位,邀南氏来坐。南氏到京之后并无交际,先前也没坐过这样的位,十分推脱,梁玉在她耳边道:“您坐,没事儿的。”推她坐了。   寒暄几句,陪客也齐了。来的都是刘夫人选过的,不是人精就是厚道人。刘夫人的堂妹略显富态,丈夫是个郡公,带着儿媳妇朱氏、女儿六娘一同前来,这两位二十来岁年纪,就与梁玉说话。两人都有些好奇,这一对母女看起来简直不像一家人,女儿好像就生在京师,母亲却面色微黑,是从乡下来的模样。又想知道“三姨”是不是真的有极佳的手气。   开口就问这个不太好,两人先问梁玉近来做什么,得知在读书,又问读的什么书。梁玉笑道:“上了京才开始读书,如今才通读完《论语》、《老子》,《孟子》尚未过半,也听讲些佛经,只是读得少些。”   二人都诧异:“读了这些了?”   她们是宗室家,宫里的消息也知道些。这家若非郡公的父亲犯了点事,惹了先帝,降了爵,此时该是郡王。她们都知道梁玉是个什么出身,是,说起来是良民,然而梁家是粗劣的。出这样一个姑娘,不免令人好奇。   朱氏便问:“三姨读的什么经?”   “先生原说,《心经》短,背一背静心。背下那个,又开始讲《莲华经》,可惜我笨,才听了第一卷 。”   袁家长房的那位媳妇,也是袁樵的婶母便问:“可有所悟?”   她一问,连刘夫人都住了口,想听听梁玉怎么讲。梁玉踌躇了一下,道:“经读得太少,不敢说经。只是我看,这佛祖只有一个,却有许多佛许多菩萨,他们又讲经,经又有许多,个个讲得又有些许不同。与人世间好像。”   杨七姨觉得这话说得有趣,问道:“像在哪里了?”   “孔子只有一个,又有许多学生,伯鱼、孟子等又继其后著书……”   杨七姨笑着拍手道:“像!像!像!有趣!有趣!”   梁玉双颊微红:“哎,佛祖、孔子不在人间,就有许多人想注解他们,徒子徒孙也不是只奉他们一人。世间的凡人,不用等着离世,只要话说出来,就不是他们自己的啦,只能由着别人去注、去解。”   袁樵的堂姑母叹道:“三娘何其通透,全不似十四、五岁。”   这些人精,出身好、消息更好,她们转两折的亲戚里,就有人在三省里任职,更不要提袁樵小小年纪、正该读书,已经被放到弘文馆任职了。中间梁玉做了什么、有多大的能量,众人早有评估。更有前日二宋之事,本以为是个好卖弄的人,不想通透若此。对她也都另眼相看,心道,怪不得今日请她来,果然阿姐/姨母/婶母眼光老辣。   南氏见女儿受到表扬,自己便高兴,她看得出来,自己的土腥味还是很重,但是女儿已经洗去了不少土气,笑着说:“她还小哩。我是什么都不懂,就盼有人好好教她。”   袁氏道:“梁媪有女若此,足可欣慰啦。”   南氏又是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说:“天下当人爹娘的,过的都是儿女的日子,他们好,咱就好,他们不好,咱再好也是不好。”   这话引起了在座的一致共鸣。刘夫人趁势便请大家更衣、入席,品尝桃花酒。席间,朱氏与桓六娘借着酒意,红着脸要与梁玉试一局。梁玉也含笑应允了。姑嫂二人素来亲厚,又知道刘尚书过世不很久,不便嬉闹,只做投壶、赌棋两样,果然是又输了。两人都说:“今天是真个服了三姨啦。有些人,天生就比别人强些。”   一场小宴,虽无歌舞管弦,也是宾主尽欢。梁玉心里感激刘夫人,临别前再三致谢。刘夫人微笑摆手:“几坛粗酒而已,是你缺它,还是我缺它?”   梁玉诚恳地道:“我缺您。”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刘夫人只管笑:“路上小心。”   ~~~~~~~~~~~~~~~~~~~~   桃花酒并不很醉人,只是微醺。南氏胆气也壮了一些,问梁玉:“玉啊,咱今天没丢丑吧?”   梁玉笑着摇头:“没有没有,很好的。”   “可算能放心啦。”南氏舒了口气,又念了一声佛,接着问《莲华经》是什么,打算也找个人念来听听。   梁玉道:“嗯。等风头过去了,咱也试着请几家像样的人家。我先前不好说话,阿爹那些朋友,都是些什么货?!该打!咱得慢慢立起来了。”   “这个行!我看他还敢鬼混不!”   梁玉扶南氏倚在靠枕上休息,自己在想着几件事,一是府里的人员,“共患难”的怎么也得安抚一下,二是二宋也要照顾,三是萧司空,怎么跟他们家有点联系。   府里上下,无论是雇来的,还是有身契的奴婢,都得给些好处——这个好办。至于慰抚,自己也可出面,大概梁满仓父子现在是没那么精力干这个事的。二宋也是,见一面,送个宅子,再送几匹置办新衣的布料、家具、柴米,代他们雇几个仆人,也就差不多了。   萧司空家……梁玉的眼睛亮了一亮,主意也很快有了。   回到梁府,梁满仓还在家里写悔过书,他肚里不成文,又想要拽文,进程愈发艰难。梁玉便对他讲:“家里正艰难,得上下一心,家里的奴婢们也得给些好处,好安他们的心。”   梁满仓这时候也不笨了,抹抹汗:“行,你就去办吧,你哥哥都是废物,一个顶用的都没有!他娘的悔过书咋这么信写?!”   梁玉道:“这么着,叫齐先生给您写个稿子,您照着抄。写要写到什么时候?圣人前头罚下来,您等仨月再交悔过书?别叫人说您不把圣人的话放在心上,故意拖延。”   抄,梁满仓的一笔烂字也是抄不好的,那都得花上好些功夫才能拿出去。   梁满仓谨慎地问道:“这样也行?”   “宋先生怎么说的?圣人哪是要你写文章?圣人要的是你的心意。”   “哎哎,行!”   这头梁玉命王管家将上下仆妇集中起来,好言安抚:“家里遇了些事,幸赖诸位都在。你们没有逃走的,这份情家里都记着。我想家里没脸,你们出去怕也要被人说闲话,不能叫你们白受委屈。面子折了,就不能叫你们里子也难受。来吧,咱们补一补里子。”   又发钱、多发一月的柴米,家里有孩子的,一个多一陌钱。   梁府上下奴婢原本是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此时欢声雷动,一齐叩头。梁玉一根食指竖在唇前:“嘘——”庭院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梁玉此时才说:“王管家,这家不是我的,也不是我出的钱,该谢的是阿爹阿娘,只不过他们现在有事要忙,才是我来。你得代他们,给两位道个谢。”   王管事心说,全家上下心眼儿都长在你身上了,要谢也得谢你,我敢打赌,梁翁是绝想不到这个时候放赏的。梁媪倒是厚道人,可她精力不济,这账还是得记您的头上。   口里很快答应了,又挑了一男一女两个有头有脸的管事三人摆个品字阵,给梁满仓夫妇磕头。回来再开库,放赏。梁家上下不安了几天的心,都安静了下来。   三个管事办完了事,跑来跟梁玉覆命,王管家又请示:“不知接三娘接下来有何吩咐?”   梁玉道:“你备车吧,明天吕师回来,我与她要到街上转一转。车不要装饰得太好,车把式一定要熟手,咦?我记得你侄子的手艺就不错,就他吧。你再给我点几个人,不用干别的,就跟我的车。”   王管家听梁满仓下令,心里就得打鼓、就得担心,怕他办错事。梁玉的吩咐下来,他反而很痛快地去执行了。虽然年纪小了一截,但是梁玉还真是个有谱的人。   ~~~~~~~~~~~~~~   吕娘子次日归来,向梁玉说了黄娘子家的事情:“郎中也请了,钱也给了。到西市最好的药铺里抓的药,我看阿黄家里人手不够,三娘不如派个咱们房里的人去帮她照看一下家里。”   梁玉道:“那就大方些,叫……阿蛮——”   阿蛮应声而至,笑吟吟地:“三娘。”   “赏钱好拿吧?”   “好拿,多谢三娘。”阿蛮冲梁玉眨了眨眼。   梁玉道:“拿了我的钱,要做事的。”   “三娘吩咐。”   “你带上桃枝、桂枝两个,到黄娘子家帮个忙,成不成?”   阿蛮笑道:“成呀。三娘等我回来,给你带糖吃,嘻嘻。”   吕娘子见了直摇头:“有其主必有其仆,你也把她们都惯坏了。”   阿蛮道:“吕师别嫉妒,三娘最惯的就是你,我可也没说什么。”   三人斗了一回嘴,梁玉又叫阿蛮再取两吊钱带上:“设若有什么要用的地方,难道要我的人管黄娘子家要钱吗?不够花再回来要。”   “哎~”   处置完此事,梁玉便对吕娘子道:“吕师,有心情逛逛街,撞撞车吗?”   吕娘子诧异:“逛街?撞车?”   “然也~”   吕娘子想问梁玉要干什么,又摆摆手:“别说别说,我要猜猜。”   “行,等撞完了再猜不到,就要罚你一个东道。”   吕娘子慨然允诺:“好!”   王管家备好了事,提着侄子王福的耳朵:“你这是给三娘赶车,给我小心着点儿!三娘是什么人你得明白。”   “知道,知道,老叔,那是衣食父母!”   因梁玉说不要太张扬,王管家给安排了一辆车,两个跟车的健仆,车里样样齐备。梁玉带着吕娘子、安儿,三个人就坐在车上。   往车上坐定,王福细声细气地问:“三娘,咱去哪儿?”   梁玉道:“往普济寺绕一绕吧。”   王福甩了个响鞭,车轮慢慢动了起来。出了梁家所在的长乐坊,到了大街上,更不敢跑得太快了。晋国大长公主当街飙车被罚的事情,京城里已经传遍了。即使是同样被罚的梁府,也听到了一些传闻。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在同样的事情上栽跟头。   【普济寺?】吕娘子开动脑筋,【是要看看普济寺都有什么人?还是要“巧遇”?】   然而从普济寺绕了一圈,什么也没有看到。   接下来的几天,梁玉看了京中不少游乐的地方。抽空还往二宋现居住的地方看了一看——宋奇原本住的宅子也是租的,宋奇离京之后,二宋住到梁府,那宅子就退还给原主人了。现在已另租了他人,二宋只得另觅他处,最终不得不接受了吕娘子代购的宅子。   二宋正在做官的开始,虽看宋奇做过官,自己做时又有很大的不同,尚需调整。见到梁玉,二宋大为高兴,也谢过了吕娘子,直说:“周到。”连洗衣做饭的人都有了,梁玉代付了这几个仆人一年的薪水。   二宋自到衙门里报到,自然受到些侧目,这些他们都不打算跟梁玉诉苦。人家已经把桥搭好了,能走多远就看自己了,二宋也有自己的志气。宋义也没忘了给梁家再找个教书先生,介绍的自然不如他好,他给梁玉的解释是:“以府上如今的情形,太有才的人肯来,才要担心他有什么目的。三娘,府上恐怕用不了能人。略平庸些就好。顶好是知足常乐,又有毅力的。”   这话说得吕娘子心里咯噔一声,偷眼看梁玉,梁玉却很诚恳地道:“先生说的是,咱家算是一步登天的人,你我都知道,才不配位。得从底子开始补起。”   宋义很高兴能跟梁玉在这方面达成一致,如果被梁玉认为是自己不尽心,那将会是宋义非常大的遗憾。一高兴,他又额外提了一句:“请奉劝梁翁,府上还是不要与萧司空走得太近。咳咳,那个,府上只要安份守己就好。司空……世人说他是正直老臣,正直老臣做不到司空,走不了这么远的。”   这话听起来含蓄,在聪明人耳朵里却跟直说“萧范那个老东西能当司空也手段也不那么光明正大”是一样一样的。梁玉含笑道:“宋先生如此明白,你我都好,那便好。”   又对宋果点点头,宋果羞愧,明明一肚子的道理,败在了嘴上。梁玉笑道:“小宋郎君文辞通达,何不扬长避短?”   宋果拱了拱手,心道,我也这么想的。   告辞的时候,宋义又说:“三娘但有吩咐,只管使人告知我二人,定当效力。”   梁玉摆了摆手:“只管好好做你们的官,别叫圣人埋怨我胡说八道就行啦。”   吕娘子心道,要见二宋,何必绕这一圈呢?又疑心她这是在观察地形,把京城的情况摸一摸。她愈发不肯问,想凭自己猜一猜梁玉究竟要干什么。   梁玉看了她一眼,笑笑。到了第四天,梁玉干脆说:“别的地方都逛过啦,咱们去崇仁坊看一看,那里究竟有多么气派。”   吕娘子大悟,以手撑额,笑了。崇仁坊堪比袁樵家住的永兴坊,萧司空的府邸就在这里。街逛完了,这是要去撞车了!撞完了,就能名正言顺的登门赔礼了。   梁玉与她四目相对,笑道:“我就知道吕师能猜得到。”   吕娘子笑着摇头:“猜不到、猜不到。”   ~~~~~~~~~~~~~~~~~~~~~   崇仁坊到了,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萧司空家,那里依然门庭若市。   王福为难地问:“三娘,接下来怎么办?”   吕娘子此时来了精神,拍着王福的肩膀道:“看到前面那条小街了吗?拐过去,冲!快!”   梁玉道:“听她的!快些吧,那里是近路,咱们回家吃饭了。人家这么热闹,咱们就别凑这个热闹啦。”   王福心说,唉,咱家哪能跟萧府比呀?人家挨个罚,照样有人上门,咱家就不一样了。来这里看什么呢?这不是扎自己的心吗?瞧,看见了气不顺了吧?   心里虽然这样想,还是依言执鞭赶马,加快了车速拐过街角。   “吁——”王福出了一身的冷汗,街角也拐过一辆马车来,两辆马车险些撞个正着。两个车夫都及时拉马,虽然避免了正面相撞,却也有了摩擦,车轴都刮坏了。对面大约是气不大顺,提鞭就打:“狗奴才!”   王福还不乐意呢,挥鞭相抗:“你不是奴才呀?”   门外的扰动惊动了萧府,两队卫士将两辆马车包围了起来:“何人喧哗?!”   吕娘子便含笑出去交涉,巧得很,对面车上也下来一个人。一番口舌,彼此也知道了身份,很巧,对面车上坐的是朱寂。朱寂挨完亲娘两顿打,养了几天伤,他就趴不住了。尊臀还没完全康复,他不得乘马,只好乘车来探望萧度——听说小表叔挨的打比自己还重。   还没到萧府,先遇了场车祸,朱寂内心十分晦气,待知道车里坐的是梁玉,更觉得晦气了。这顿打也是拜梁玉、袁樵所赐嘛。司空府前不好骂街耍横,朱寂只好气哼哼地说:“算了算了,我们进去。”   吕娘子含笑问赶过来的萧府管事:“可否通融一下,容我家小娘子暂借贵府一避?好叫车夫修车?”   梁家的人啊……还是得让他们进来的。   梁玉进了萧府,当然要拜谢主人家。萧司空太忙,她就先去见大长公主。   晋国大长公主是不肯在家里好好“闭门思过”的,一面让丈夫把长子调回来,一面要打幼子。萧司空也气得不轻,却拦住了妻子:“别打坏了,他还要成亲的。”晋国大长公主这才暂时停手。   听到朱寂登门,骂一句:“这个小畜牲他还敢来?”听到梁玉也来了,皱眉道:“她来做什么?”待听完了原委,又听说梁玉要来拜谢,便说:“请进来吧。”   听到她这个用词,家令也是一惊——殿下好生客气。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大长公主深谙此理。她想掐死凌家,那凌家的敌人就成了潜在的盟友。梁家与凌家的矛盾是摆在台面上的,大概只有桓琚才相信这两家能够和平共处。大长公主自认没有侄子这么幼稚。   晋国大长公主还想知道梁玉那天跟桓琚到底说了什么,是怎么从请罪变成了推举人的?桓琚给二宋做官的诏令,萧司空同意的时候看是两个九品小官,并不很在意。看到这对天残地缺之后,回来骂了一天一夜,无奈木已成舟。对梁玉的印象也下滑了。   晋国大长公主见不得丈夫这样,她要问问梁玉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把这一对残废给推上去? 第44章 峰回路转   大长公主自己也招权纳贿。   宋义劝梁玉, 都是有根据的, 贵戚们就爱干这个,女人里顶这个帽子的尤其多。晋国大长公主, 当今的亲姑姑, 丈夫是司空,权倾朝野, 又对桓琚诛权臣有功, 不干点这样的事情, 有点浪费这个身份、这个位置。   当今第一号干这个事的就是她,第二号是杜皇后的亲妈徐国夫人赵氏。至于被文人骂了又骂的“不贤”的凌贤妃以及她全家,反而没有这二位干得凶。凌贤妃“举荐”后宫更多些。   好在大长公主对梁玉的印象还不算差, 没打算给梁玉个没脸。   梁玉在家令的引导下去拜见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的排场论礼是比萧司空还要大的,实际上也是这样。大长公主的居所论规制比皇宫小, 其精致豪华的程度却也不差, 即使是现在的梁府与大长公主的住处一比, 也是差了行市。   走过数重院落, 才见到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端坐在榻上, 香炉里的熏香一闻就是好货——梁家只燃过两次的龙涎香。大长公主居家的衣服就也很奢华, 梁婕妤在延嘉殿日常起居都没这么讲究。   梁玉心里有数了。   见了大长公主, 先往拜垫上一跪,一点也不扭捏地拜见。大长公主跟桓琚也不愧是一家人,见到这样的小姑娘, 气先消了一半儿, 话也柔和了不少:“哎哟, 自己家里,讲这么多礼数干什么?来来,到我这里来坐。”跟在延嘉殿里怼贤妃、在家打儿子,判若两人。   梁玉笑道:“今天不巧,真是打扰您了。”   大长公主道:“我看就很巧,巧得很好。谁出门还不遇到点事呢?一定都是朱寂那个小畜牲的错!”   梁玉道:“您疼我,不说我的不好。”   大长公主可不客气:“那我要是说了呢?”   “那我就老实听着。”   大长公主是个爽利人,直接问:“那天在两仪殿,那一对儿天残地缺是怎么回事儿?”   一说就知道是谁了,梁玉不好意思地道:“您也知道,我家里闹了场笑话。这两位先生都是有能的人,不是我家能盛得下的。进宫给圣人认错的时候,就跟圣人说,不怪先生不尽力。圣人就想看看先生到底有没有本事。”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大长公主却不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也懒得为两个九品小官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就直说了。以后这样的人,你就别管啦。你要管,弄几个平头正脸的嘛,摆出去也好看。”   “哎。我到底年轻,做事不大周到。谢殿下提点。看来还是得跟贤妃娘娘学学,人家选的穆侍郎,既做到侍郎就一定是能看的。”   大长公主一顿,关心地探过头来:“穆侍郎?”   “啊,对啊。头一回到宫里,圣人说的来着,叫我与贤妃娘娘的妹妹,就是珍珍,多多亲近。我就去了凌家,管她要了几处京里好玩的地方,”梁玉见大长公主的脸上聚集着风暴,加快了语速,“后来进宫跟圣人说,我去过凌家了。再出来就听到些话,说是穆侍郎的夫人也常去凌家。想来圣人喜欢的,都是那样的吧?可惜侍郎官儿太大了,也用不着我说话。”   大长公主拍案而起:“贱婢!”   梁玉赶紧跟着站了起来:“啊?殿下,怎么了?”   大长公主眼神有点复杂,握着梁玉的手说:“你是个好孩子呀。”老农都能养出个懂事的女儿来,自己的儿子怎么就是个傻缺呢?大长公主快恨死凌珍珍了。   梁玉谦虚地说:“殿下过奖啦,我在家也淘气得紧,爹娘生气哩。”   大长公主一撇嘴:“他们懂什么?!好孩子,以后有什么事儿,他们敢管你,你只管来跟我说!”   从萧度与梁玉两处得到的消息都证实,穆士熙这个混蛋他投了凌贤妃。凌贤妃能往桓琚胳膊窝下面躲,穆士熙就别想得这么美了!大长公主把穆士熙在黑账上也加粗了。再看看梁玉,这真是个小人精儿,大长公主对梁玉愈发亲切了,问道:“三娘还知道什么事吗?”   梁玉想了想,道:“旁的不知道,只是有一句话,不当讲不当讲?”   大长公主看她的眼神像看亲闺女:“跟我还有什么不当讲的吗?”   梁玉本想劝大长公主,别把桓琚当村口的侄儿。后来一想,大长公主家的事儿,跟梁家的事,就不是一回事儿。梁家那是穷人乍富,飘了。大长公主和萧司空,那是穷人乍富吗?肯定不是!   话到嘴边,她改了个说话:“就是觉得,京城的事情变得也太快了。每当我觉得懂了一个道理的时候,就会有新的事情告诉我,道理不是这样的。”   大长公主隐约觉得这话里有点别的意思,却又没大抓得住,“变”?大长公主果断地道:“放心,这天,还变不了。”   梁玉心道,您还是不懂。又一想,叫一个生下来就是公主的人“退让”,其难度不是现在自己能够克服的。就低头一礼:“承您吉言。”   大长公主一想到凌家就冷笑,对梁玉道:“好孩子,你放心!”   梁玉又意思意思地问候了萧度,还谢他接梁家上京之恩。大长公主道:“不用理他,叫他好好醒醒子。”看上谁不好,看上凌珍珍,这是眼瘸了吧?!还敢妄想收买卫士逃出去,做他的梦!   梁玉试探地问:“他?”   “小王八蛋过糊涂了,打一顿就好了,”大长公主顺口说了一句,“他办错了事,就该打!朱寂我也叫他娘的打了他一顿!你放心,我叫他们都封口,不许再嚼舌头了。”   “哎哎。您办事,我们再放心不过了。”   说话间,车也修好了,梁玉赶紧告辞:“耽误了您这么长时间,怪不好意思的。”   “跟我还客气?再这么说,就是拿我当外人啦。”   梁玉忍不住笑了:“不是客气,我得装得懂事点儿,下回再登您的门您才能叫我进来呀。”   大长公主也笑了:“你呀!”   ~~~~~~~~~~~~~~~~   梁玉出了萧府,上了车,赶回家去吃饭。车上,吕娘子对她竖起了拇指:“高!”梁玉摇摇头:“也就这样了。”大长公主更关心穆士熙而对自身的危险没有足够的认识。当然,或许意识到了,只是没有表现出来。梁玉衷心希望是后者。   吕娘子低声道:“我选好了一处小宅,前后两进靠近坊墙。一处小庵也准备好了,就在城外不远,只是有些破败。”   梁玉问道:“是上次咱们去过的那一个吗?”   吕娘子摇头:“怎么能是那一个呢?那一个已经有主了。”   “这一个最好也是有主的。”   “有原主,您可以买下来,修葺之后就是您自己的,再许她们还住在里面。这样看着里面也不空,她们照样接待香客。对外就说是有善人布施,才能重塑金身。”   想到一起去了,梁玉笑道:“行。”   吕娘子又问梁玉:“萧家也提醒了,袁家的宴也赴了,三娘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呢?”   梁玉知她有话要讲,反问道:“吕师的意思呢?”   吕娘子道:“我第一次见三娘时说的都是心里话,至今心意不改。然而一屋不扫,无以扫天下,还请为三娘筹划眼前。”   吕师脚落地了,梁玉非常高兴:“吕师请讲。”   “请盯准凌氏。贤妃在去年之前,不过后宫一宠妃耳,如今却已将手往前朝伸了。只恨圣人没有察觉她的野心,”说着,附在梁玉耳边说,“至于杜氏,那是以后的事情。凌氏得意,府上必遭灾祸,杜氏得意,府上至多不过屈居其下。”   梁玉道:“就家里这个样子,拿什么跟人家比呢?也确实没本事比杜家强。”   吕娘子道:“既然三娘也这样想,那咱们就好办了。”   此后两人断断续续说些琐事,不再提什么凌、杜。回到家里,梁满仓的悔过书依旧进展缓慢,宋义却来了信,告诉梁玉,明天他荐的先生就会登门拜访。   梁玉赶紧去找梁满仓。   梁满仓正为悔过书发愁,他有七个儿子,连他一共八个人得写悔过书,一个个字都认不全,一个齐辛都不够使的。听梁玉读宋义的信,说有新的先生要来,梁满仓大喜:“好好!就照原先那样办,叫大郎带人去将人接了来。”   梁大郎也是欣喜,以后怎么过且另说,先将眼前的事糊过去才好。当即照着宋义给的地址,带着辆马车去请先生。   梁满仓才想起来问梁玉:“你这些天出去瞎逛什么?”   梁玉一挑眉毛:“怎么是瞎逛?我找地方去了。你们悔过书交上去,老老实实呆几个月,还能一直窝在家里不出头吗?不得出去走走?我先踩踩点儿。什么佛寺、道观啦,看花看灯的地方啦,我得陪娘散散心。”   这是正事,梁满仓叹了一口气:“这事儿闹得!”   梁玉道:“咱长点心吧,您那群朋友,您出了事,有一个帮得上忙的吗?”   “我用你教?”梁满仓老羞成怒,“我都知道。那不是没转过筋来吗?”   行,您现在转过来了,不用我叨叨了,我懂。梁玉翻了一个白眼:“我去后头看看娘,哎,明天我还去凌家一趟。”   梁满仓这回虚心,问道:“还去她家干啥?”   梁玉道:“圣人想咱家跟她家好。”   一听这话,梁满仓就笑了:“哈?”他对桓琚是充满了敬畏之心的,但是桓琚这个愿望也想得太美了吧?!傻子都知道这不可能嘛!“不贤良”还心心念念想她的儿子当太子呢,梁家怎么可能跟这个盯着自己碗里肥肉的饿狼好?   梁玉道:“所以啊,不管他们家怎么样,咱得把面子给它做足。这样圣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再有事,就不是咱们的错了。”   “行行行,那就这样。”梁满仓平头百姓出身,这样的人有几个好处,其一,下跪不嫌丢人,其二,见风使舵很快,其三,好哄好骗易听话,其四,肯出苦力、认准的时候还挺坚定。只要摸准了脾气,骗起来相当容易。   骗完梁满仓,再去找南氏就简单得多了。南氏听了便说:“这个我知道,背后吐唾沫,当面还得论亲戚。这样的事儿村里见得多了,你当你娘傻呀?”   将梁玉也给逗笑了。又问南氏:“娘现在都干啥呢?”   南氏道:“听经、念经,叫你嫂子们也跟着我念经。不给她们找点事做,又他娘的惹事儿!玉啊,你看,要不要请黄娘子帮帮忙,我看你侄女儿她们字儿也识得不算少了,读啥男人的书呀?读点佛经不也是认字儿吗?我看佛经更有用。”   梁玉心说,明明是经史更有用。便劝道:“我看嫂子们也学点字更好。”识字了,读书了,懂点道理了,也就不至于办傻事。   南氏犹豫了一阵,想到小女儿更有见识,就说:“那行吧。黄娘子还教孩子们读书,你嫂子们呢……”   “这样,我这几天看了几处庙庵、道观,再挑一挑,找个合适的师傅来。家里每月出点钱米,请她教读经,也给您讲经,或两天、或三天来一次,您看行不行?”   南氏喜道:“那敢情好,就先请个会讲莲花儿经的吧。”   “行。我这两天就办这个。”   ~~~~~~~~~~~~~~~~   说去凌府,梁玉是一点也不含糊的。回来就命人去凌府递个帖子,还是要见凌珍珍。   按照惯例,吕娘子还是留守家里,心道,等凌家完蛋的那一天,我再与三娘同往,看看你们的下场!   她提示梁玉注意凌家之前,她已经花了心思盯住了凌府了。凌家在桓琚面前告了她好大一状,差点害得她壮志难酬,这口气要是能咽得下去,那就不是吕娘子了。梁玉说是私房钱随便她花,就真的没再管过钱多钱少,吕娘子有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岂有不用之理?   她已得到了消息,凌府有异动。这就值得去探探底。   此时凌府已接到了凌贤妃的示警:“凡品”是个心机深沉的小人!   凌母就不想让梁玉到凌家来,自打凌贤妃提到了凌珍珍的婚事,凌家就反了营。凌贤妃还没想好将凌珍珍嫁进哪个位高权重之家,只让凌母探探口风,凌珍珍当时就哭得昏死过去了。说是病,其实是跟家里人闹了别扭,哭得眼红红的,躺在床上闹绝食。   这个时候怎么能让“凡品”过来?来干什么?使坏吗?凌母猜不到“凡品”会使什么坏,所以就更不想她来了。凌贤妃说了,现在最大的敌人是杜皇后,大家不要搞错方向,目标是多拉拢官员为自己所用,不是跟“凡品”怄气。   梁玉这帖子来得巧,凌母看到帖子就说:“这个小东西,小小年纪就这么刁钻!娘娘果然说得没错!不许她来咱家!”   凌珍珍的小嫂子听婆婆这么说,非常的惊讶:“娘娘别是看错了吧?‘凡品’到府上来,何曾见说话夹枪带棒了?也没有什么暗示。”   凌母冷笑道:“这些穷鬼出身,什么事干不出来?不像咱们家的孩子,打小富养着,心大!要不怎么说呢?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为了挣口吃的,你不知道她们有多少坏心眼!”   婆婆都发了话了,即使有点好感,也不能跟婆婆争不是?何况这位小嫂子也是宦官人家出身,也约摸知道一些夺嫡的惨烈。心道,哎,可惜了,挺水灵的一个小娘子。   凌母就派人回绝了梁玉:“三姨恕罪,我家小娘子近来生病了,怕过了病气。不敢就请三姨过府。”   听了凌家人这样回答,梁玉就更要去凌家看看凌珍珍了。梁玉甚至怀疑,这兴许是凌珍珍与萧度的事情被凌家的人也知道了。听大长公主的意思,萧度应该就是因为这个被打完关在家里了。那凌珍珍如果在凌家受到同样的待遇,也是情理之中。   梁玉坚持要去凌府探病,这可把凌母给愁坏了。“凡品”奸诈,别是知道了什么吧?如果再不让她上门、不让她见人,天知道她会在外面说些什么?贤妃又说,现在不用管“凡品”,得跟杜皇后较量。凌母实在是想问问女儿“不是说一次踩两个更好”的吗?怎么现在又改主意了呢?   她却不知道,凌贤妃一向在后宫里纵横捭阖惯了,那一套拿到外面来,道理相通,做法却又有不同,凌贤妃至今没能将前朝后宫的技巧融会贯通。行事难免有混乱之处。   凌母既然只能接待,就要去叮嘱小女儿:“你别使那个小性子,叫‘凡品’看了笑话!好好儿给我起来,咱有什么事儿自家好商量。”   凌珍珍面向里面躺着,双眼通红,听到了也当没听到。心里想的只有:萧郎不肯来见我,必是埋怨我了。为何埋怨呢?泄密。凌珍珍连母亲也不肯原谅了。凌母说什么,她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反正她是不会再相信母亲说的话了的。   凌母还不知道这一段“深刻根源”,只当她小姑娘不肯出嫁闹别扭,还在说:“女儿大了就是要嫁的,你想嫁什么样的人,咱们再商量,又没有将你蒙头卖了。我是你娘,还能害你吗?”   【上次您就是这么说的!】凌珍珍越发一声不吭了。   凌母着实无奈,吩咐道:“去,拿些药炉子过来,不拘什么药,熬一熬!熏一熏!”她要造成一个凌珍珍重病不能见客的假相,不让“凡品”看到凌珍珍,不就没得说了吗?唉,珍珍也是,明明到了出阁的年纪了,还在这里犟什么?家里又不会害她!将她低嫁了,对家里有什么好处吗?   梁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到的凌府。一进府,还是上回那个小娘子接的她,这回两人就都不能笑了,一个赛一个的忧心。梁玉关切地问:“珍珍究竟是什么病呢?请了郎中了吗?”   “唉,请啦,说是要静养,不宜见客。”说着,将梁玉带去见凌母。   凌母见到梁玉,也是一脸的忧心忡忡:“三姨受累啦,还跑这一趟。珍珍这孩子真是没福气,竟不能见三姨啦。”   梁玉惋惜道:“珍珍怎么啦?真得不能见吗?”   凌母拿着帕子擦眼泪:“这死丫头!真是叫我操碎了心!儿女都是债呀!”   到此时,凌府后院已经飘满了药味儿,梁玉看凌母眉眼间确带着一股焦虑,想了想,道:“是我来得不巧,实在是打搅了,等珍珍好了,我再来看她。您宽心,珍珍会长命百岁的。”凌母一点也不想留她,让小儿媳妇将她送走。   梁玉登车之后,忽听到凌府内有叫嚷之声,想了一想,还是没有下车回去看。正因如此,她错过了凌府好一场的混乱。   梁玉前脚离开,凌母还没喘上一口舒服气,就有侍女慌慌张张跑了来,且跑且喊:“不好啦!小娘子上吊了!”   凌母骂一句“凡品真是属乌鸦的,”慌忙去看女儿。凌珍珍却是心如死灰,想着,今天能为了“凡品”来家里叫我装作无事发生,明天就能为了别的事真个将我装扮推出去拜堂了,萧郎又不要我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越想越觉得灰心,一根腰带往梁上一挂,她把自己挂房梁上去了。   ~~~~~~~~~~~~~~~~~~~~   那一边,梁玉出了凌府也没耽误,直接回家见吕娘子。她认为凌府肯定有混乱,而且是与凌珍珍有关的,生病不能见人?【哄鬼吧!就你看我那眼神儿,把我当贼似的防着,为了去疑也得叫我看一眼。她一定不是病,肯定有旁的事儿!】   回到梁府,吕娘子也是双眼放光,快走几步迎上来,拉着梁玉的胳膊神秘地道:“凌府出事了。”   两人回到房里,将消息彼此对照。梁玉就说了自己的判断,吕娘子道:“我这里也差不多,我买通了还真观的小道童……”   吕娘子看事从高处,下手从低处,还真观是与凌家最相善的僧道之一,观中道士常出入凌府。吕娘子经过观察,买通了一个有私心的小道童,很轻易就得到了消息——凌贤妃打算用联姻的办法扩大势力,首当其冲的就是凌珍珍,凌母前两天到还真观给凌珍珍算过命,算的就是姻缘。   梁玉道:“那她这个‘病’就跟这个事脱不了关系。一般病,哪怕是病到要死了,也得假装活得好好的,不能叫我看了笑话。”   吕娘子道:“凌家如果真有事发生,必会再有异动。三娘放心,我已使人盯住了凌府的三个门。锦上添花的未必是知交,有坏事的时候还上门救急的,必是死党。”   吕娘子办这些事情还是有一手的,第二天她就收到了内线的消息:“凌珍珍悬梁自尽,凌府除了找信得过的郎中来看病,还找了还真观的道士再来做个法事驱邪。”   梁玉惊讶地问:“人没事吧?”   吕娘子皱眉:“救下来了。除了知道他家信得过的郎中与道士究竟是哪几个,其余一无所获,竟不能知道贤妃打算拉拢谁!还要往凌家楔钉子,顶好能收买几个。”   梁玉却说:“怎么能算一无所获呢?我看,咱们家是不是也得再收拾收拾了?你能盯着凌家,难道别人不会盯着咱家?阿爹先是吝啬,继而挥霍,他并没有掌过这么大的府邸,最多是管管这一家子儿孙。奴婢与自己的儿孙,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小人畏威而不怀德,不,会怀德,但是没有威也不行,烂好人比无赖过得惨呀。”   吕娘子拍手道:“好!好!好!”   梁玉又问:“说回来凌珍珍,这件事情,要不要告诉别人?我看他们家瞒不了多久。看凌家这个样子,圣人真是对他们太好了。”这四面风漏的,比梁家好点也有限。   吕娘子道:“不错,这样的消息,过不几天恐怕就会有别人知道了,到时候这消息就不值钱了。要趁现在,卖个好价。”   梁玉道:“我是说,要不要同老夫人说一说?毕竟,这事牵连到萧度,我怕他知道了之后发疯。老夫人的侄孙女儿不是与萧度定了亲了?到时候就太糟心啦。”她说老夫人,就说的是袁樵的祖母刘氏。   哦豁,你还记着这个?吕娘子暧昧地笑道:“当然要啦。就写个帖子,谢她先前招待。”   “不是已经写过了吗?”还送了点回礼呢。南方的贡果,宫里也赐了南氏与梁玉一盘。梁玉就分了一半送到袁府去了。   吕娘子道:“怎么谢了一回就不能再谢第二回 了吗?三娘何妨再亲自登门一回?上回不是没亲自去吗?”   “那——这回要带什么东西去呢?”梁玉愁上了,“还有什么能叫人家看得上的呢?”   吕娘子偷笑两声:“她快出孝啦。”   “不错!”宫里数次赐了不少锦缎,还有首饰一类,“哎,既然这样,杨夫人也不能不谢的。还有小先生,圣人赐了家里不少笔墨纸张吧?他们家还有个小郎君?”   吕娘子一个劲儿的掐手指。 第45章 再生变故   梁玉想与袁府保持联系, 吕娘子乐见其成。   【今天可是休沐呀。】吕娘子极其乐观的想,就劝梁玉:“夜长梦多, 不如现在就去。”   梁玉便去禀明南氏,要再去袁府一趟,给袁家送点东西:“他们家老夫人快出孝了呢,咋也得意思意思。”南氏道:“哎哟, 那上回,人家给咱做脸,那是日子也不大对呀?可得好好谢谢。”梁玉道:“是呢。”   南氏又絮叨了一回:“你爹那个悔过书,啥时能弄完呀?等弄完了,咱也好好收拾收拾,也请一回客。唉, 就是咱请不到啥贵客做陪,你看这事儿闹的。个老东西, 不学好, 他请这些日子的客, 一个能拿得出手的都没结交上。”   梁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只要您拿定了主意, 怎么筹划, 我来想办法,您看成不?”   南氏道:“成。哎, 你可别作夭啊。”   “我什么时候心里没个数啦?”   从南氏手里讨了个允诺,梁玉便带着吕娘子去库里仔细挑了上好的衣料, 又配了些珠玉, 最后喃喃地道:“可惜小先生现在穿不了朱紫, 他肤色白,这两种颜色最衬人了!”吕娘子在她背后翻了个大白眼。   挑好了东西,梁玉便杀到了袁府。   袁府里正一派其乐融融,袁樵自打做了官,因年纪小就更要一点威严,回到家里也更冷了一些。今天很难得,他休沐,在家里教袁先读书,还与刘夫人、杨夫人两个商量:“大郎也长大了,该正式启蒙了。”刘夫人就说:“那就送到老宅那里与他兄弟们一起读书。”   西乡房之所以叫西乡房,乃是因为祖上在前朝出了一位名人,封做西乡县公。后人就拿这个名号做了这一枝的标记,若是前朝没亡,如今住在老宅里的这一脉还是个有爵的。如今的老宅,还是当年西乡公时候置下的,历经翻修,依然是这一枝的中心。西乡公在世时,特意将老宅旁边一处宅院也购置下来,就用做自家子弟读书的地方。   袁樵接着教育袁先:“无论哪里都有上进的人,也有无赖的同窗,不要因为地方好就以为人都好,也不要因为遇到一两个不学无术的同窗就以为先生不行。”   这话里有话了,杨夫人极敏感地问:“怎么?弘文馆里有什么事了吗?”   她摸儿子的心是摸得透透的,袁樵也就顺口提到了严中和:“他不好好学真是可惜了,我会好好督促他的。”   刘夫人道:“唔,严家呀……他父亲严礼当年也是个不错的人,怎么儿子不上进了呢?是有些可惜了。你做好你自己的事,若得闲,当然要督促一下他。凡做事,在其位、谋其政,做好自己的事情是根本。再有余力,也不妨想一想别的事情。但是要有分寸,你的架子不能比学士们端得更高。”   袁樵道:“我也没有再多管旁人,那是学士的职责,只他未免太浮躁。一旦闯祸,岂不是整个弘文馆都跟着受牵连?只要他不闯祸就好。”   刘夫人含笑点头,看到管家进来,问道:“什么事?”   管家这回连帖子加礼单都捧了来,道是梁家小娘子又来了。杨氏就去看儿子,只见袁樵一脸的冷漠样,笑容都不见了。刘夫人已经说:“请进来吧。”刘夫人只当没看到孙子,极自然地接待了梁玉。   梁玉没想到还能见到袁樵,一见就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年轻人里,她评价最高、印象最好,最乐意夸的,就是这么个人了。   “小先生。”甜脆清洌,仿佛三伏天喂一嘴沙瓤西瓜。   袁樵耳朵抽了抽,点点头:“好。”   梁玉再跟两位夫人行礼,心道,正好,凌珍珍的事情他也知道,他还知道萧度,心里有个数总是没有坏处的。便也不寒暄太多,先说是来致谢的,感谢刘夫人自己家里有事还为梁家引路。还对坐在袁樵下手的袁先微笑着点了个头。   刘夫人笑道:“上了年纪就爱个热闹,你们肯来,应该我谢你们才对。令堂还好吗?”   “好,回家就说要找人说说《莲华经》,我自己也才读呢,就说给她请个大德讲讲经。”   刘夫人道:“大德都自矝身份,恐怕不大乐意登门。不如自己出来走走,譬如普济寺,那里去的人也多。能遇二三同好,岂不快哉?”   “我先前听说普济寺的名头大,原来真有本事,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回去就去。那再请教您一句,还真观怎么样?”   刘夫人道:“还真观是道观。道家的地方我去得少些,不过那里听说也有些本事。做法事、打卦,都还算灵验。”   梁玉笑道:“怪不得,那里的道长被凌府请了去呢。听说,是给他们家算姻缘,既然是灵的,就叫人放心了。”   刘夫人一挑眉,索性说了:“唉哟哟,我老啦,不想再动脑筋啦。三娘有什么,只管对我讲就是了。”   “听说,只是听说,贤妃想给娘家说亲。我昨天去了凌府,出来的时候,他们家乱了营。好像说是不乐意,闹得凶。这消息有没有用,我也分不清楚。就跟您顺口一提。”   连杨夫人都想到凌珍珍和萧度了,刘夫人更不可能忽略这其中的含义。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那倒是可以把洛洛和萧度的婚约给解了。最大的障碍可能是大长公主,但是,那也没什么,看起来圣人现在对这一干“旧人”也不想继续容忍了,那刘夫人就有把握说动娘家。   刘夫人颔首道:“我也就顺着听了一耳朵。”   两人相视而笑。   既然袁樵在一边,梁玉不免要问候一下小先生:“小先生近来可好?”   袁樵生硬地点点头:“好。”   “忙什么呢?”   “当值。”   看儿子这么疏离,杨夫人又觉得未免不够礼貌,便代儿子说:“他呀,除开当值,还在督促弘文馆的学生读书。”   想到袁樵教自家读书时候的事情,梁玉会心一笑:“真好。有学生淘气不?有帮着小先生管的吗?小先生就是脾气太好了。”   一夸袁樵,杨夫人话也多了:“弘文馆多贵胄子弟,有家教好的,自然也有淘气的。”   那就得说到严中和了。杨夫人说了几句,又折回来:“不过,这些都难不倒我儿。”   严家,梁玉是知道的,宋奇给整理过,但是当时不是梁家能摸得上门、请得到人的。现在不大一样了,梁玉底气也更足了一些,心道,行,我记住这个人了。   刘夫人眼见儿媳妇越说越亲近,心道,你这是几个意思呢?   杨夫人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跟梁玉说话很轻松,你说什么,她能接得住下句。哪怕对她有意见,跟她直接相处,也不会觉得不舒服。说个差不多,杨夫人几乎要留她吃饭。看了婆婆的脸色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跟她说得太多了。不好意思地清清嗓子,杨夫人客客气气地将梁玉送走。再回来,袁樵已经跟刘夫人聊上了。   杨夫人正后悔说得太多,听刘夫人问袁樵:“你这又是怎么了?”   袁樵狠狠下了个决心,道:“凌氏与萧氏的差距有多大呢?比我与梁氏的差距小吗?我看都差不多。然而一旦有事,凌氏被说得何其不堪呢?我何必叫她也被人这么讲?就……都算了吧。”她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何必再添这一乱?刚踩进这个圈子,再因为自己被一脚踹出去?这叫什么事呢?   杨夫人心里空落落的,儿子明显不开心,她也跟着难过了起来。刘夫人却想,坏了,连“为人师表”都不提了。再一想,都怪萧度!她扶着侍女起身,对杨夫人道:“明天佛奴要当值,咱们去老宅那里说说大郎读书的事情。回来再去他舅家看看。”   “他舅家”说的是刘家,刘夫人是铁了心想跟萧家划清界线了。   ~~~~~~~~~~~~~   梁玉不知道袁樵还有这个想法,只是在心里记下了“严中和”。小兔崽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小先生这么好的人肯教你,你他娘的还敢放赖?得着机会一定锤得你老实了!   她从袁府出来,直接奔了普济寺。普济寺的名头响,她是早就知道的,到了一看,果然人流如织。梁玉进寺之后上香、捐钱,等了一等才得见方丈。京城是贵人极多的地方,大寺庙的方丈身价也高,等闲的香客不能使他出门相迎,能到方丈室内与他一谈的都很少。   也许是赶巧了方丈心情不错,梁玉得与他相见。静室之内陈设简单,方丈须眉皆白,身形微胖,不卑不亢,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有德高僧。   梁玉向他道明了来意,方丈道:“敝寺常有法会,府上若有心向佛,只管来听就是。至于每日登门,恐怕力有所不及。”   梁玉想一想,女眷总关在家里有什么好的?出来逛逛也不错,尤其几个嫂子,能多见见人,也省得天天盯着家里那一亩三分地上的破事绕绕绕。若能因此开始读书识字明白些道理,那真是全家的福气。   梁玉便问方丈:“不知法师何日开坛?”   方丈道:“贫僧每五日一讲,诸位师弟亦择日开坛,檀越想听时,只管来便是。前殿那里有水牌。”   梁玉一一记下,小沙弥开始探脑探脑——下一位要见方丈的人已经在排队了。梁玉一笑:“法师弘扬佛法,真是辛苦。”   方丈反问道:“何事不苦?又何谓苦?何谓不苦?”   梁玉点点头:“您说的是,打搅了。”心里定下来,得让南氏常过来瞅瞅。前几天打这门前绕的时候就发现了,往普济寺里来的人都不错,还能看到一些奢华的车马。今天进了门来一看,果然是富贵者颇多。梁家现在是需要有一些身份更高的朋友,交际上才不至于出丑。   从普济寺回家,又是吕娘子迎出来,对梁玉使了个眼色。梁玉问道:“家里还顺利?”   吕娘子道:“新来的王先生果然文辞娴熟,他与齐先生两个人,代拟完了悔过书,梁翁他们正在抄写。呃……就是大娘在家里发了通脾气。”   “这又是怎么回事?走,回去说。”   两人并肩去南氏那里,路上,吕娘子三言两语说完了:“大娘嫌女儿学得慢,笨,火气上来,把两个女儿都打了。亲娘管教女儿,梁媪与阿黄都不便说她。现在娘儿仨都哭着呢。”   “她也是闷出来的火气。”梁玉很能理解大嫂的心情。   吕娘子道:“这也忒粗俗了。凡事不能忍,如何能成事?”   “搁乡下,哪个孩子没挨过爹娘泄愤的打骂呢?无论哪一家,这种事都不能杜绝。大嫂好歹还找了个正经理由,乡下多的是指桑骂槐,不好明着骂婆婆老不死,就抡过儿女打一顿,一边打一边骂‘讨债鬼’。欠债的这么嚣张,离奇不离奇?”   吕娘子被她逗乐了,边笑边摇头:“这样还是不行呀,哪家贵妇是这个做派的?”   “她也先得做贵妇呀。得,先都去听听经吧。出去逛逛,心里没这么憋闷。我看就明天吧,她们去普济寺,我去宫里。”   见了南氏,梁玉一句不提大嫂的事,只说了普济寺的和尚不好请,不如自己去。南氏道:“那就去,给孩子们也放一天假,都去看看。你看看大丫头吧,可怜哟。”   “大嫂现在还在她屋里,我去干什么?当不知道呗,过两天我再跟她们说话。”   南氏又嘱咐到宫里不要翘尾巴,家里都这个样子了,进宫就老实一点。梁玉道:“您放心,我就去看看姐姐,看看太子。别的什么都不干。”   南氏道:“你哪里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哪回不带点事情来?”   梁玉吐吐舌头,抱着她的胳膊很撒了一会儿娇。直到吕娘子使眼色,她才直起身子来:“我回屋去挑明天的衣裳。”   回到自己房里,梁玉便问吕娘子:“吕师,明天你能陪我娘去一趟普济寺吗?”   “三娘还是不放心?”   “我这一家人,单放出去,我没有不放心的。你看我嫂子们有些粗俗,侄女儿们太闷,不大上得了台面?只要没人算计,个个都坏不了事儿。我就怕她们猛然遇到些什么,不及反应。”   吕娘子道:“这个容易,我便陪梁媪走这一遭。唔,三娘就不关心别的事情吗?”   梁玉极关切地说:“是珍珍吗?”   吕娘子翻了一个白眼:“是~也不是。凌家那里,确实是要给她说亲,男家还没有定下来,反正我的人没有听说。但是凌珍珍,您知道的,她心里有人,必不肯。先是绝食,这就是为什么不让她见您的原因了。后来不是又上吊了么?郎中、道士都去了。跳完了大神,凌珍珍居然好了!”   梁玉道:“她跟萧度?”   “不错。他二人相好这许久,偶然才被撞破,可见必有掩人耳目联络的办法。”   梁玉道:“哎哟,坏了,这条忘了告诉老夫人了。还有旁的消息吗?”   吕娘子诚实地说:“没了。”   梁玉咬着指甲想了一想,抬起头来,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吕娘子,说:“吕师,那劳烦你代我跑一趟。”语气诚恳得不能再诚恳了。   吕娘子低声问道:“明天三娘要进宫去,路过弘文馆不能说一声吗?”   梁玉摇头道:“那不大好。小先生正正经经做官的,跟我扯上关系,不好,不好。”   吕娘子嗤笑一声:“这官是怎么来的,谁又不知道?何必自欺欺人呢?”   梁玉还是不同意:“那不一样。没有我,他也少不了官做,我要将这功劳揽在身上,就是不嫌自己脸大了。既然这样,就不能污了他的名声。你说是不是?”   换一个人,吕娘子就要把梁玉的“功劳”给夸一夸,但是袁樵……想到袁樵他爹,吕娘子也难得心软了。说:“那好吧,我去。”   “设法弄到萧度和凌珍珍的联络方法。唔,要是难,就……”   吕娘子道:“这有何难?因为难就不去做了吗?”她以前曾失过手,这时就更不肯认输。梁玉笑笑,由着她去了。   吕娘子办事干净利落,跑完了袁府回来,帮梁玉挑了第二天的服饰,又提醒梁玉,府里的秋冬衣装也要开始置办了。梁玉听了,愣了一下才一拍脑门儿:“忘了还有这茬儿了。”梁家穷苦出身,一年到头,也就小孩子能添一身新衣。如果排行太靠后,那就不好意思了,这身新衣还捞不着,得穿上头兄姐穿剩下来的。   打去年秋冬开始,全家置装,到了春夏再置一次,就没人再提这一茬了——四季衣裳都齐了,一季还好几套,这些衣裳足够穿好几年的了。梁玉学裁缝,知道大户人家每季添新衣,反应还算快的。与梁满仓夫妇一讲,这两人也是没有反应过来:“还年年都按季做衣裳?秋天的衣裳跟春天的衣裳不是一样的吗?”   等到知道京城里都这样的时候,两人才讪讪地说:“那去,找裁缝。王管家呢?他京城地头熟,让他去找吧。”   王管家被叫过来,心里也是一颤:看你们这几个月来也做衣裳,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呢,原来是打算做一身衣裳就给它穿到死啊?!   王管家不得不再给主人和主母解释:“凡富贵人家,有特别爱穿的式样、花色,兴许多穿几次,有贵重裘衣也能多穿几年。至于其他,多半穿上一、两季,就要换新啦。谁家兴穿褪色的旧衣呢?”   南氏举起袖子看了好几眼,叹息道:“好好的衣裳,这就不穿了吗?”   王管家道:“您还能赏人呀。您看高门里的仆役,看起来穿戴都不差,好些人都是穿的赏的旧衣。”又好好给南氏说了些“败家”的做法,听得南氏与梁满仓都啧啧称奇。   南氏总结道:“亏得吕娘子想起来,不然明年穿旧衣,又要叫人笑话一场了。”   吕娘子谦虚地道:“穿旧衣是节俭,圣人也提倡节俭。不过府上不用这样,该置办新的还是要置办的。”   南氏便将这件事情交给王管事去办。   王管家领了这桩差使,第一件事就是站在梁玉的门外,等她吩咐,问她想要什么样的衣服,对裁缝有什么要求。话还说得忒好听:“三娘要常往宫里去,是府里的脸面,总要格外尽心一些。”   梁玉走出去看他,王管事垂着手,头压得极低,恭谨极了。梁玉道:“我不靠这些装扮。倒是小娘子们的衣裳,要好好用心。对了,有了衣裳,鞋袜、首饰呢?你都用心。”   王管事又得了一桩差事,喜道:“三娘放心,包管满意。”   ~~~~~~~~~~~~~~   梁玉又学到了一件事,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神清气爽。吕娘子去南氏那里,陪着去普济寺,梁玉自己往宫里去。梁满仓父子几人的悔过书终于糊完了,字迹极丑,一看就是他们自己写的,至少是亲笔抄的,诚意满满,应付桓琚这一次的怒气是够了。   梁玉既没有什么人要推荐,也没打算坑什么人,更不想经过弘文馆。仔细想想,也就剩下给梁婕妤母子俩报个信,自己去过袁府了,还知道凌家要说亲的事。今天应该是轻松的一天。   带着美好的愿望,梁玉再次踏进了宫里。   依旧是李吉接着,见到梁玉,他的神色有一些奇怪。两人往延嘉殿去,梁玉就问:“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吗?脸色这么奇怪。”   “三姨,真是怪事,黄鼠狼给鸡拜年了!”   “噗!哪只黄大仙儿?”   李吉急道:“您怎么还不着急呀?如今昭庆殿不比昭阳殿危险吗?”   “是她?她近来确实很有作为呀。”   “这不是要换季了吗?宫里陈设、帐幔都要换成厚实一些的。又要置新装、新首饰,还要备些应季的丸药。昭阳殿还没说话,昭庆殿就先来关照婕妤啦!”   “什么?!嘿,怎么一提换季置办衣裳,哪哪儿都干这个了?”   “三姨也觉得蹊跷了吧?还有更厉害的呢!昭庆殿那里还问咱们婕妤,梁翁还在写悔过书,要不要帮忙在圣人面前说说好话。”   “噗——”梁玉真的喷了。 第46章 虚情假义   李吉自打投效了延嘉殿, 比什么人都上心。梁婕妤那是什么人呐?当年在昭庆殿伺候的时候,梁婕妤算是李吉的前辈。结果呢?梁婕妤儿子都生了,还是个宫人。要不是仁孝太子凑巧死了, 她得熬到圣人归天、儿子开府, 才能搬出宫去当个太妃享福。李吉呢?已经混成了昭阳殿的小头目了。   就冲这一条,李吉就有足够的自信瞧不上梁婕妤的本事。诸葛亮本事再大, 也怕遇到个阿斗啊!   他苦口婆心地劝梁玉:“来者不善呐!婕妤腼腆, 三姨您可不能再不当回事儿。”   梁玉道:“你真是个有心人呐。我什么时候想得少了?”   也对,李吉放心了。   梁玉又问他宫里有什么新鲜消息之类,李吉将知道的都说了:“婕妤常去看淑妃娘娘,近来两位都开朗了不少。还有丰乐郡主, 又长高了。昭庆殿里人来人往的, 圣人也不管。徐国夫人也常到宫里来, 听说, 只是在昭阳殿里发发牢骚, 倒是很少插手宫里的事情了。皇后娘娘管事多了起来……”   梁玉听了一耳朵的八卦, 也知道了贤妃近来将这个“贤”字做得越发的名实相符了。   两人一气说到了延嘉殿,一脚踩在台阶上, 梁玉忽然问道:“你花了多少钱?”   李吉弯着腰:“不值什么。”   梁玉停住了脚步,问道:“我听说,有些人会在宫外置宅子, 你有宅子吗?”   李吉陪笑道:“是有所小宅。”   “在什么地方?里面的人信得过吗?”   李吉道:“瞧您说的, 奴婢们十天半月不回去一趟……”   梁玉想了想, 道:“只要没人昧了你的钱, 就行。”说完,拍拍李吉的肩膀,进殿去了。李吉低着头,样子恭顺极了,冲下的脸上却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延嘉殿比前番见过的又变了个样子,帐幔都换了更厚实的,清凉的摆设也都撤了。梁婕妤与众宫人的衣裳都换了,清凉的夏装变成了略厚实的秋装。梁玉一进门,抽抽鼻子,赞道:“这烧的什么香?好闻!”   梁婕妤在殿里,君华陪着,听妹妹一开口就又操心上了:“你还不知道香料吗?先生没教你合香?你成天都学了些什么呀?”   梁玉扳着指头算了算,这些东西都不知道排到猴年马月了,香料就只认得出家里烧过的。就说:“我头一样读书识字,第二样学管家理事,第三样是各种游戏,别的东西都先放放吧。又不当吃,又不当喝。”   梁婕妤道:“那你回去对先生讲,这个也要懂的!你给我听好了,下回再来,我是要考的!”   “哎哟,我好怕呀!阿姐好凶~”梁玉往后跳了半步。   梁婕妤瞪了她一眼:“越来越淘气了。过来坐。”   梁玉不客气地与她对座,看茶具都换了,顺口说:“君华脸色不大好,是累着了吗?”   君华低声道:“劳三姨过问,换季有些不服罢了。”   梁婕妤道:“我才问她来着,也不说。”   君华笑笑,欠身退到梁婕妤的身后。   梁婕妤问妹妹:“说吧,又有什么事啦?总不会是因为想我了吧?我算看明白了,你每回来,必是因为有事的。”   梁玉伸出手来,捧着梁婕妤的脸左转右转:“这是我姐姐呀,怎么如今这么会说话了呢?”   梁婕妤拍下妹妹的爪子,犹觉不解恨,在她脑门儿上又拍了一巴掌:“你这张嘴,还真是讨厌!”   梁玉见姐姐更开朗了,心底高兴要命,冲她一吐舌头:“略略略。”   姐妹俩笑闹了一阵儿,梁玉先跟梁婕妤说点家常:“阿姐这里换陈设了?家里也换了,就昨天,要不是吕师提醒,我连换季要做新衣裳都要错过了。昨天乱了半天,才将换季的事情给定下了。”   “那是,在乡下的时候哪有这么多讲究呢?也就是到了这里才……”梁婕妤感慨,“哎……唔,都说你明白,我倒有件事儿,你给我想想。”   梁婕妤自己也没几个心腹,除了李吉、君华,她还有从掖庭带来的仨瓜俩枣,都还不如李吉、君华明白。儿子那里又想叫他心烦,梁婕妤就将贤妃示好的事情说给妹妹听:“贤妃娘娘这两天更照顾我了。”   梁玉摸摸鼻子,问道:“那皇后娘娘呢?”   说到皇后,梁婕妤的感慨多了,口气却没有那么热切了:“依旧是那个样子吧。”自己身份变了,就更能看清楚杜皇后。圣人哪是娶皇后呢?简直是娶个牌坊。她的爱也不浓、恨也不烈,对你好也不过如此,对你坏也就是那样。   梁婕妤又补充了一句:“缺点活人气。”   梁玉想了想,杜皇后母女俩还是老样子倒是很正常,人家本来就是高高在上的,继续不冷不热,也是情理之中。倒是凌贤妃,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她变了几变呀?光梁玉见到的,她就从卖好变成踩一脚,又变成不搭理,现在呢?又开始卖好了。   她这是当别人是死人?就由着她摆布了?【不过落到昭阳殿母女的眼里就……】   梁玉道:“你还跟淑妃娘娘多处处呗。阿鸾多么好的一个小姑娘,看着也舒心不是?有事跟淑妃娘娘请教请教,不比自己瞎琢磨强?”   梁婕妤道:“那是当然啦,阿鸾真是可人疼。三郎小的时候,我没本事疼他,现今他长大了,我也帮不上他什么忙,就多照看照看阿鸾。仁孝太子在的时候,就对三郎不错,如今咱们也该还这份人情。明天我就请教淑妃娘娘去。”   梁玉的脑子转得飞快,梁婕妤说话的功夫,她把凌贤妃近来的表现又给过了一回,再想一想凌家的做派,心道,想坑我们?岂能叫你如愿?等我回头就去找大长公主。找徐国夫人是没用的,她要记恨了,讲理也白搭,不如请能压得住徐国夫人的人,比如大长公主的那位驸马——萧司空。这样梁婕妤才不至于受夹板气!   说曹操曹操到,姐妹俩这里说着凌贤妃,凌贤妃就跟桓琚两个人杀到了。   梁婕妤与梁玉对望一眼,梁玉飞快地问梁婕妤:“阿姐,圣人经常来看你?”   梁婕妤摇摇头:“并没有呀。”她一向不得宠,做了婕妤也只是待遇变优厚了。桓琚就不是一个会委屈自己的人,他还是跟凌贤妃混在一起的时候居多。   那就是凌贤妃把人引过来的了?梁玉眨眨眼睛。   桓琚的兴致很高,看得出来被凌贤妃哄得很高兴。凌贤妃也是一脸的欢喜,进了门就说:“梁姐姐,我们看你来啦。哟,三姨也在吗?好些日子不见,真叫人想你。”   论起笑来,梁玉从没怕过谁,也笑得甜得要命:“贤妃娘娘!”   桓琚假意生气:“我呢?就看着她了吗?”   “您又不是美人儿,看您干嘛呀?”   被嫌弃了,桓琚也不恼,笑指着她:“越来越淘气了!”   梁婕妤给这两人让了上座,拉着妹妹坐在下面陪着:“看看,我说你淘气你不听。现在好了,圣人也说了,你可斯文些吧。”   梁玉扮了个鬼脸,将桓琚和凌贤妃都逗笑了。凌贤妃笑道:“看三姨这么开心,想是有好消息?”   如果只有桓琚,梁玉一准就说已经去过袁府了,见过了哪些人。凌贤妃在这里,她就怕凌贤妃给袁家记小账,干脆拿自己家说事:“是呢,阿爹总算写完悔过书了,不用看他愁眉苦脸的了。”   凌贤妃嗔着推了桓琚一把:“圣人,您看,您就饶了梁翁吧。您这一怒,家里都过不安生,忍心吗?”   桓琚道:“哦,那们悔过书倒是交上来了,我还没看呢。”   凌贤妃道:“那就看看得啦,也不是什么大错。您看,舍得三姨跟着担心吗?”   梁玉与凌贤妃看了个对眼,两人都不傻,更知道对方也不算傻,梁玉冲凌贤妃一笑。凌贤妃又摇桓琚,桓琚是想两家和睦的,梁满仓这回教训也吃够了,做个顺水人情,使两家更和睦,岂不更好?   就说:“晃晕了晃晕了,饶过他啦。”   梁玉不点都透的人,起来端端正正给凌贤妃屈了屈膝:“谢贤妃娘娘。”   一抬头,两人又看了个对眼。凌贤妃心说,你果然是什么都明白,那该知道我是卖好了。梁玉又多低了一回头,凌贤妃心里高兴:开了个好头!   凌贤妃对梁氏的策略,经过了挑拨利用—排挤—无视,终于确定了最终方案——联梁抗杜。她有把握能够说服梁氏姐妹,加入到对抗杜皇后的事业中来。只要姐妹俩不是死脑筋,就能看明白,她能够帮梁家,杜皇后不愿意也帮不到梁家。   桓琚又说:“那我呢?不是美人就不谢了?”说着,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脸。   梁玉站着,就不肯屈膝,掩口直笑:“罚也是您,饶也是您,罚时谢过一回了,饶了就不谢了。”说完,又认认真真行了个礼。   桓琚问道:“这又是什么?”   “您要不罚,阿爹就不会急着自己学认字。别的不谢,也得谢这个。您不知道,他刚自己写的时候,不会写的就画圈儿,我一看,这是往纸上洒了一把钱,满张都是圆圈儿。亏得又找了文书和先生,挨个儿教的字。凑成了一篇。至少这一篇字,算是认得了。”   她说得又清楚又有趣,桓琚一想满张圈圈,也笑了:“他就是吃了不读书的亏。读书才能明理!”越看梁玉,越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对。   梁玉本来打算提一提凌珍珍的,现在也不提了,假装是回应凌贤妃刚才的示好。她看清凌贤妃的意思了,不就是拉着自家,孤立杜皇后吗?   【你怕不是个傻子吧?穆士熙的媳妇儿天天往你屋里跑,你敢说只是为了弄杜皇后不是要弄三郎?只弄杜皇后也不行啊!】梁玉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还是笑嘻嘻的。杜皇后再糟糕,也不能先于凌贤妃完蛋,这是梁玉得死守的底线。   凌贤妃呢?早知道妹妹的事情了,一面怨妹妹不懂事,一面也担心梁玉从中作梗。所以她先示好,见梁玉什么都不说,便以为是达成默契了。   皇后和太子捆在一起的时候,是很难撼动的,拆开来就容易得多。尤其是无子的皇后,更好对付。凌贤妃又鼓起了干劲。   她也后悔这“联梁抗杜”的主意明白得太晚!要是早一些,梁婕妤对她更不设防的时候与之交好,当初别踩那一脚,现在效果岂不更佳?   两人都认为自己想明白了道理,笑得比亲姐妹还亲。凌贤妃也确实想,【珍珍长大了,心也大了,要是有“凡品”这样灵醒,哪用我这么操心呢?】   梁玉却一点也不想梁婕妤变成凌贤妃这样,【傻就算了,傻还要跳出来,你露腚了你知道不?还是我姐这样好。你们两家只管打,但凡帮你一个指头,都算我输!】   两个虚伪的女人凑到一起,一个比一个会说话,装起亲热来比真的还像真的。凌贤妃夸梁玉懂事,梁玉就夸凌贤妃可爱,再谦虚一下,小捧一下凌珍珍:“娘娘别这么说,珍珍热心的,她不说我,我都不知道还真观很灵呢。”   梁婕妤又插不上话了,抱着杯子在边看且看且笑。她是对付不了凌贤妃了,好在妹妹不吃亏。桓琚就爱看这样的大团圆,两个花朵一样的美人相亲相爱,桓琚产生出一种“果真如此,我死也瞑目”的安慰感。   桓琚毕竟是皇帝,前面又有了奏本,程为一不得不打断他观赏虚伪表演的进程,将他请了出去。三个女人都站起来送他,梁玉隐隐听到了一句:“……参奏……枉法……杜……”   桓琚一走,梁婕妤就放松了,再看凌贤妃,似乎也放松了。三人又说了一会儿换季之类的话题,凌贤妃最有眼色的一个人,见姐妹俩还有话要说,干脆利落地起身告辞,临行前跟姐妹俩说:“珍珍那个丫头一点也不贴心,你们得空就到我那里坐坐。”   梁氏姐妹也笑吟吟的答应了。   凌贤妃一离开,梁玉就说:“阿姐……”   梁婕妤答道:“我知道。她这是想拉我结伙,跟皇后娘娘叫阵呢!我才不上当呢。上赶着受这个气干嘛?!”   梁玉笑道:“我就知道阿姐英明。对了,还有一件事……”小声把凌珍珍的事情说了。   梁婕妤皱眉道:“哎,那个小娘子跟她姐姐不大一样,虽然娇惯些,其实心地要更好。也到了思春的年纪啦,萧家郎君看着也是顶好的少年郎,唯一的不好就是门不当户不对的,这桩好事恐怕成不了啊。”说着,嗟叹良久。   梁玉道:“阿姐,你醒醒啊!什么门户?凌家出得起买萧度的钱!他俩那算事儿吗?心疼别人家孩子的时候,先想想自己孩子吧。萧度什么鬼话都对她讲,闯的祸也不算小了吧?他可是东宫官。他两个就是一块儿吊死了,我也不能忘了自己叫他们坑了的事!别叫他那漏风嘴再把三郎给卖了!”   儿子就是梁婕妤的命,妹妹也是自己家的更可人疼,梁婕妤登时换了一副面孔:“不错!我须告诉三郎!玉啊!外头爹和兄弟不大顶事,可累着你了。凌家心眼不好,咱都知道,你别再探头探脑的了,抻着个脑袋叫人敲了咋办?”   梁玉笑弯了眼睛:“还是阿姐疼我。”梁婕妤在她脸上掐了一把:“行啦,疼你也不像别人姐姐那样能护着你,还得叫你靠自己。说出去怪丢人的。回家小心些。家里有什么不好的事儿,你告诉我,我叫三郎教训他们,总好过圣人出手。”   “哎。”   ~~~~~~~~~~~~~~~~   梁玉给姐姐通风报信了,也看着姐姐日子还过得去,梁满仓那一页在桓琚这里算揭过了。还意外发现了凌贤妃策略的改变,当然,她不打算去当炮灰。   回到家里先见梁满仓,告诉他桓琚不打算再追究了,但是要他老实读书。梁满仓如今倒乖:“天爷,可算过去了。”   梁玉一挑眉:“过去了?放到一边儿啦,哪天您再犯个什么事儿呢,它就又要被翻出来,一道算总账。”   梁满仓摆摆手:“去去去,就知道吓你老子!哎,回来,见着你姐了?见着太子了?”   “就见着了姐姐,贤妃娘娘后来带着圣人来了,她还给你说好话呢。”   梁满仓发出不屑的哼气声,梁玉忍不住笑了:“亲爹,你哪怕装个样儿呢?记着,圣人喜欢什么都好。”   梁满仓叹了一口气:“知道啦。”   梁玉见他无话,才去与吕娘子说一日见闻,还要问一问今天普济寺有何事发生。不想才回到房里,就见到吕娘子坐在正房里看书,见她来了,将案上一份帖子推了推:“恭喜三娘,李家的帖子,邀你去赴宴。”   梁玉接过来,边打开边问:“哪个李家?咦?”她家邻居就有一家姓李的,所以有此一问。不意打开一看,这官职不对,是另一个李家,李淑妃的李。   吕娘子感叹:“三娘好心有好报呀。”   梁玉笑道:“是仁孝太子好心的结果。”   两人都知道,李家这宴,那是必得去的,还得去得恭恭敬敬的。想来看在李淑妃的面子上,双方都会将这一次宴会做得其乐融融。梁玉再问普济寺的事,吕娘子笑道:“无事发生。”包括南氏在内,头一次见到京城大寺的模样,看新鲜都来不及,又有奴婢跟着,拌嘴怄气的概率就大大的降低了。   梁玉放心了,这才说起宫里的见闻。   吕娘子第一关心的是那个“参奏……杜”说道:“皇后,完了。”   梁玉道:“是呀,圣人不想要她了。可我觉得,不能是为了贤妃吧?”   吕娘子肯定道:“当然不是!至少不是只为她一个。如果只是为了她,就不会对东宫这么上心了。”   “可是……”   吕娘子沉思道:“且看看吧,这里面变数太多。各方都还没有动起来,只有动起来了,才能看出征兆来。”   “最大的变数就是贤妃娘娘了。”   吕娘子笑了:“这个‘不贤良’真是个人才!”   “吕师怎么也这样说?那是贤妃娘娘。”   吕娘子道:“好吧,贤妃娘娘,她真是个人才。三娘也不要太小瞧了她,您看她是朝令夕改,进退失据?却没有发现她灵活善变,就要摸着门儿了吗?三娘仔细想想,她一直在变,是不是?一开始,她是拿争风吃醋笼男人那一套应付夺嫡这样的大事,所以她败得惨——圣人毕竟还不是昏君。”   梁玉接口道:“她变脸这么快,也是宫里常见的。谁得宠谁不得宠,都是摆在眼面上的,圣人哪有那么多的精力跟后宫玩你猜我猜?圣人的心思在朝上,其实也挺简单的。”   吕娘子看了梁玉一眼,她第一次听人说,皇帝的心思简单。【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吕娘子接着说凌贤妃:“说她就要摸着门儿了,是说她已经发现单靠圣人不行,她开始与朝臣勾结了。这些奸狡之徒会为她出主意,这就要难对付了。好在咱们已经看穿了她,以不变应万变,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不要被她的眼泪迷惑了,你又不是圣人,心疼她干嘛?最妙的是,她以为能够拿捏得住你、利用你。就要摸着门,就是还没摸着,摸着了也未必就能进。进了你还能把她踢出去呢!”   凌贤妃是个半路出家来夺嫡的宠妃,因为起步晚,许多事情都得现琢磨,走一步看一步,常常走岔路,发现不对再改。没人教她怎么夺嫡,常拿争宠那一套来应付关系前朝大局的事,所以连在最了解的桓琚身上都失算了。对梁婕妤的态度也是很鲜明的一例,有梁玉在的时候,她会不自觉的忽视梁婕妤,这就是扎堆争宠养成的毛病,凌贤妃至今还没爬出宫斗的坑。   【最重要的是,她和她的那些小人,低估了你。】吕娘子的判断里,凌贤妃和她背后的人肯定是意识到了梁玉不是个傻子,但是“不傻”到什么程度呢?【他们以为你顶天跟贤妃差不离的人,不会想到你有这样的天分。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梁玉却皱起眉头来:“阿姐还在宫里呢。”   “婕妤是真的‘不傻’!”   “我当然知道,即使傻,她也有些傻运气。但是,您知道的,我胆子大,惯出来的。阿姐不敢出头,因为她在宫里低了十七年的头。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过来的。我就怕她遇到什么事儿,躲不过去,就坏了。我得找机会拜见一次大长公主!”   ~~~~~~~~~~~~~   梁玉猜得不错,她前脚走,凌贤妃后脚就把梁婕妤给请到了昭庆殿。   昭庆殿里也换了装饰,比延嘉殿更精致。梁婕妤无心观赏,因为一进了殿里,凌贤妃先给她跪下了:“梁姐姐,你要救救我呀!”   【我的娘啊!】梁婕妤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反射性地,她也跪了下来:“娘娘,你怎么了?”   两人一跪,其他人也都不敢站着,也跟着跪了下来。梁婕妤慌张地四下看了一眼,好么,昭庆殿里已经没有闲杂人等了。这是排好了的戏啊!   凌贤妃哭得梨花带雨:“我是怎么进的宫,姐姐是看在眼里的。进到宫里之后,蒙圣人降恩,徐国夫人就把我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我总也忘不了,当年在昭阳殿里,徐国夫人叫姐姐对我用刑。是姐姐好心,没有伤我,我才逃过一劫的。可是如今……如今……我怕再也找不到一个像姐姐这样肯饶我一命的好心人了,呜呜~”   梁婕妤道:“你快起来,咱们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做什么呢?如今,如今,徐国夫人她也老实了呀。”   凌贤妃的眼泪,刚擦过又淌下一串来:“姐姐拿这话问自己,信她就会变成好人吗?咱们姐妹听她‘小妇’长‘小妇’短的,听了总有十多年了吧?她只不过是怕了圣人,才装老实。她没有和善,只有更恨!这是记在心里,等着咱们没有依靠的时候要算总账呢。”   梁婕妤将凌贤妃架到了榻上坐着。凌贤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梁姐姐在宫里的日子比我还久,你想想,叫她得意了,咱们还有活路吗?啊?都说我藏奸,我几曾害过一个人呢?真个折磨人的又是谁呢?”   这倒是事实,梁婕妤道:“大家都是有眼睛的,公道自在人心。你别哭。”   “我怎么能不哭呢?我有四个儿女呀!”说着,凌贤妃打了个哆嗦,“我宁愿就死,他们怎么办呢?徐国夫人会放过他们吗?还有梁姐姐……”   凌贤妃压低了声音,问道:“三郎有几个母亲呢?有几个外祖母呢?她能叫三郎自己拿主意吗?她先在自己家里做霸王,现在是在后宫里横行霸道,接下来,怕不是要当三郎的家呀!一山难容二虎,她能让三郎嫡母之外再有生母存活吗?姐姐,咱们这是在自救。”   梁婕妤倒吸一口凉气,凌贤妃这话说得太厉害了!梁婕妤紧紧握着凌贤妃的双手,眼神难得的认真,凌贤妃毫不退缩。梁婕妤垂下眼来,看着交握的手,说了一声:“娘娘!”   凌贤妃抱住梁婕妤,软语相求:“姐姐咱们一定要守望相助呀!”梁婕妤点点头。   凌贤妃的身子软了下来:好了,就差最后一步了。 第47章 我不重要   梁玉不知道姐姐那里发生了什么, 当天认真回了李家的帖子, 答应到时候一定会赴宴。接着让吕娘子去一趟李吉的私宅, 给他留些钱帛。   吕娘子乐得有事做, 对梁玉道:“除了李宅,难道两位小宋先生那里不需要照看吗?眼看入秋了, 宋郎君说不定要回京述职的。”   “咦?”梁玉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不是说,县令不需每年都入京述职的吗?”   “当然, 那是有轮换的, 焉知今年他不会入京呢?”如果是别人,可能就回不来了,但是宋奇, 既然名字被写在了屏风上, 他就有很大的概率回来。所以得把面子情做足!   梁玉摇头道:“不啦,他们那里再不要去了, 宋郎君回来了咱们也不要主动找他。我既说了, 不叫他们沾上裙带, 就不会再搭理他们。吕师, 不要联络他们!你要真闲得发慌, 我再给你一件事。”   吕娘子问道:“什么事?”   “圣人身边的程为一,他的私宅在哪里?”   梁玉才问了一个问题, 吕娘子就答了一串, 这是她在应聘梁府前就关注过的:“当然是在京城, 且宅院很大, 他还娶了一房娘子——算得上美人。还养了子女。三娘,他的家业,比一般官员还要大些。”   梁玉扶额,笑了:“宝贝,宝贝,你真是宝贝,我不再说别的了。”   吕娘子也笑了:“那我去了?”   “静候佳音。”   梁玉送别吕娘子的时候,心情不好不坏,梁婕妤在宫里肯定面临着困境,在外面急也没用。这个时候不能慌乱,只要太子还是三郎,梁婕妤的危险就不大。眼下要应付的,还是李家的这场宴请。   李家下的帖子,请的还是南氏和梁玉两个人,梁玉也乐意陪着母亲去探探路。探完路之后,也不能把嫂子们都落下了。家里还得设一场宴,顶好让家里人都露个脸。这脸是美是丑另说,它得正经出现。梁玉忽然想了起来!梁满仓的生日快到了!   穷人家就这样,大概齐只有子孙满堂了,才能想起来过个生日。梁满仓之前过过一个五十“大寿”,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梁玉那时还没去当学徒呢。今年不是整寿,但是想找理由,这就是个现成的!   行!就准备这个!大门外的世界,还是男人上场的居多,自家男人都关家里,这像什么话呢?   梁玉第一件就是把王管家给叫了来。   王管家为了梁家秋装的事情忙得不亦乐乎,自然也从中抽了些油水。梁玉一看他就笑问:“衣装油水丰足否?”   吓得王管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了:“三娘,三娘,这个话可不敢随便说。”   梁玉道:“都说梁家是泥腿子,其实呀,我就小时候下过几回地,后来呢,我跟裁缝当学徒去了。”   王管家先前跪倒是假的居多,此时咚咚地磕起头来,那就是真的讨饶了:“三娘,小人罪该万死。”真是该死,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懂行的了!   梁玉却不再追问别下去了,只问:“京城现在做寿,是个什么行情?”   王管家懵懂抬头,旋即顿悟:“要看您想做什么样的寿了。”   “屁!我也配做寿吗?不怕夭折哦。是阿爹的生日快到了。不是整寿。你办得来吗?”   “能!能的!”王管家马上保证,“一定妥妥当当!绝不中饱私囊。”   梁玉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你呀。忙去吧。”   王管家还想解释,梁玉已经摆手,示意不用再提。王管家提着一颗心走了,梁玉则哼着小调,翻看讲了一半的《史记》,忒长,有点担心自己背不下来。   ~~~~~~~~~~~~~~   第二天,梁玉一早起来去找南氏通气:“李家的帖子到了,我想,不能总叫旁人请咱们,咱们也得回请一次,阿爹生日快到了,咱也给他做一次寿。”   南氏道:“是这个理。就怕请不来多少人。”   “那不是难事儿。您看,哥哥嫂子们都憋在家里,也没个事干,多不好?也好趁这个机会,多见见人,以后也能出去走动走动。”说这话的时候,她往嫂子们身上一看。果然,四个嫂子颇为意动。   南氏也看到了,叹了一口气:“也罢,以后这个家总是要交给她们的。”   梁玉就说,她要再出去转转,再找几个合适交际的地方:“不止是请宴,譬如礼个佛、看个景儿,都好与人结伴儿。”   “上回那个普济寺就很好,就照那样的找。”   梁玉笑道:“好。”   她也不跟南氏提大长公主之类的事情,把嫂子们支开,做得太明显了。不支开,叫她们听了去,她们未必能保密。不若等她们熟悉一下京城,再来说这些事。   与嫂子们打过招呼,梁玉回房准备出门。才与吕娘子说了一句:“宝贝跟我去吧。”王管家来了。   王管家殷勤备至,一溜小跑地跑了进来:“三、三娘!宫里来人了。”   梁玉从帘后斜出半个脑袋来:“宫里来人有什么慌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不是,这回是咱们家婕妤派来的,挺标致一个小娘子。”   “哦?”这倒奇怪了,她从帘后闪了出来,“为的什么事?”   “没说。”   梁玉与吕娘子对望一眼,冲王管家做了个手势,一齐往前奇去。到了一看,是梁婕妤从掖庭里带出来的一个宫女,姓冯,大家都叫她阿冯。梁满仓夫妇已经在子媳的簇拥下也到了。   冯宫女给两位叩了头,又给梁玉行礼:“三姨,婕妤今天被贤妃娘娘请到昭庆殿去,接着,圣人也到了。贤妃娘娘三言两语,要跟婕妤结拜。圣人他……”   “圣人乐见其成。”梁玉代她说完了下文。【那他娘的现在跟我说这个还有屁用啊?!徐国夫人不把她俩扎成小儿捆一块儿烧了不算完!】   冯宫女也知道这事不大妙,缩着肩膀立在一边,不敢说话。梁满仓当时就站了起来,一句粗口在喉咙里滚了两滚,又咽下去了。南氏紧张得攥住了念珠,这他娘的跟那个妖精结拜,能有好吗?南氏想了想,问道:“那,婕、婕妤说什么了没有?”   “请三姨进宫呢。”   全家一齐催着梁玉:“你快去吧!”   梁玉没好气地道:“催什么呢?你们自己也准备着吧!当心圣人叫你们跟凌家都结拜了!他娘的!”还想等从李家出来再去拜一拜大长公主的呢,现在看来,一从宫里出来就得办这个事了,就算犯宵禁,也得在今天见到大长公主!   进宫怎么也得收拾一下,梁玉又回房去穿衣打扮。吕娘子一边给她挑簪子一边说:“这只是个开始,三娘一定要稳住。”   梁玉长出一口气,道:“我又何尝不知呢?你说得对,那一位是越来越难对付了。她摸着边儿了。”   吕娘子道:“还有一件事。”   “嗯?”   “三娘要为梁翁做寿?”   “是。”   “梁翁没个官职,恐怕也不大合适。”   “我再想想吧。这得说动圣人,我还不想领贤妃这个人情呢。她的人情,好欠不好还。”   吕娘子还有话要说,索性就陪她上车,还在宫外等她。车上,吕娘子问梁玉:“三娘见了婕妤要怎么说?见了圣人又要怎么讲?”   “我只能欢欣鼓舞。”   “也不要太高兴了。今早的邸报,没来得及读给你——杜皇后的叔叔被贬了。就是三娘听到的那个,动手何其快?凌贤妃真是……”   梁玉摇摇头:“她还有这本事?”   吕娘子一点就透,惊诧地问:“难道?”   梁玉道:“我看是。”   吕娘子喜上眉梢,压低了声音,神秘地道:“恭喜三娘,大好的机会。这样,婕妤就重要了。三娘也就更重要了。能做的事情也就更多了。”   梁玉握着她的手,诚恳地说:“不,吕师,我不重要。”   “三娘何必自谦?”   “吕师你说,什么是重要?重要,不是有你能行,而是没你不行!”梁玉握着吕娘子的用更加用力,“你照这个再来看看?如今哪件事情是没我不行的呢?没有我,一家子人照样是太子舅子自居,没有我,姐姐还是她的婕妤、三郎还是他的太子……”   梁玉数不几个人,吕娘子叹道:“何其难也!”   梁玉道:“所以,杜皇后重要,徐国夫人不重要;三郎重要,阿姐和我们梁家不重要。萧司空也不重要,因为圣人可以找得到替代他的人。对圣人而言,如果他要欢愉,贤妃也是重要的。只是比起他的江山社稷,贤妃就是可以舍弃的了。吕师对我,很重要。这么一看,是不是什么都明白了?”   一旦明白了,就知道对什么人该是什么样的态度了。   吕娘子情不自禁地道:“三娘真是瑰宝。”   “所以,今天这场结拜,本身没那么重要,”梁玉没有笑,“但是对阿姐能不能在宫里过安稳,就很重要。司空府还是要去的,我得为阿姐去一趟。”杜皇后与徐国夫人,两个人都要安抚到了。至于杜家,人家不稀罕跟梁家计较这个破事。   吕娘子默默地点头。有个梁婕妤是比没有强的。   ~~~~~~~~~~~~   延嘉殿里,梁婕妤也在急切地等着妹妹。   凌贤妃打的主意,即使猜不透八分,梁婕妤也能看出个五分来。昨天那就是拉拢自己,自己呢?虚与委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事,在这宫廷里面,多这一桩不多、少这一桩不少。平平安安糊弄到回自己的地方,齐活。   谁还能找后账是怎么的?   重要的是凌贤妃态度是明确的变了,至少装出来变了,这得跟自己人通通气。梁婕妤也没含糊,头一样跟儿子说了,接着准备第二天告诉妹妹——我把贤妃先哄过去了,大家对好词,别说漏嘴。至于昭阳殿,也就那样吧,把贤妃卖给她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大家还是保持距离,互不打扰的好。   没想到呀,今天一早,妹妹还没叫进来,凌贤妃派人来请了!忒不幸了,今天桓琚神清气爽,前朝晃了一晃他就溜回后宫了。把杜皇后叔叔贬了,怎么能再留在前朝?那不是等着被一大帮子人群起反对吗?当年贬刘尚书的时候,桓琚跟萧司空为首的重臣们大战九场,怄气半月呢。   桓琚到了昭庆殿,凌贤妃就又贤惠上了,邀请了梁婕妤过来见桓琚。桓琚正在想要她们俩交好的时候,自然是应允的,还夸了凌贤妃:“你真是不妒嫉的贤良妃子呀!”凌贤妃又夸了梁婕妤真是一个温柔本份的好人。   等梁婕妤到了,凌贤妃套儿也设好了,架子也搭完了。当着桓琚的面,梁婕妤连原本的“婉拒”都得把“拒”字给去掉。她不能当着桓琚的面给凌贤妃没脸,于是眼睁睁看着凌贤妃向桓琚撒个娇,说:“我与梁姐姐很有缘份,当年在昭阳殿,是梁姐姐照顾过我。当年不敢,如今可敢说,梁姐姐就做我姐姐吧。圣人可要为我们做个见证呀!”   【我妹才不是你这样的呢!】梁婕妤心里把凌贤妃撕成八百块,落入桓琚眼里,她还得是那个敦厚怯懦的梁婕妤。既是敦厚怯懦,梁婕妤就不能反对。   昭庆殿里搬出香案,桓琚成了个见证人,凌贤妃顺理成章与梁婕妤结拜了!   桓琚心中大慰:“这样我就放心啦!”厚赐二人。   梁婕妤领了赏,可不敢再跟凌贤妃鬼混了,再混下去,不定进什么坑呢!看桓琚心情正好,眼睛长在凌贤妃身上摘不下来,极有眼色地向桓琚告辞。“要欢愉的时候凌贤妃就很重要”,梁玉年纪虽小,眼睛却毒,桓琚没有犹豫地就放了梁婕妤走。   梁婕妤一回到延嘉殿就知道事情不妙,派了李吉去东宫告诉桓嶷,再派了冯宫人去梁家,搬妹妹过来!【我能在宫里平平安安活过这么些年,看来真是没有人认真跟我计较!】梁婕妤悔恨不已!   梁玉进到延嘉殿,就被梁婕妤一把攥住了:“玉啊!我!”说了三个字便说不下去,恨得提起右脚在地上连跺三下。   梁玉已想明了关节,将手覆上梁婕妤的手,安慰道:“慢慢说,不急的。不是什么大事。”   梁婕妤道:“还不是大事呢,昭阳殿……”   “她会怎么样你呢?”梁玉握着梁婕妤的手,将她扶到榻上,按下坐好,“阿姐,别慌。皇后娘娘既然是母仪天下,自然会有她的气度。”   “叛徒比敌人更招恨。”   梁玉道:“你又不是叛徒。”   梁婕妤在榻上坐不住,来回挪动:“天地良心,你知我知!可事儿是已经做下了的,还能指望别人体谅吗?”   梁玉对李吉道:“李吉呀,你怎么说呢?”   李吉上前道:“奴婢会对皇后娘娘说,婕妤是被逼无奈的。请皇后娘娘不要中了别人的挑拨离间之计。”   梁婕妤松了一口气:“还好有你。”她当然知道李吉身上会有任务,但是她就不敢像梁玉这样的跟李吉说这个话。看一眼妹妹,心道,唉,我白活这把年纪了,还不如玉能干。又是欣慰,又觉得妹妹能干,又觉得妹妹的担子也太重了。   梁玉道:“那有劳你再跑一趟啦?”   李吉正是表现的时候,慨然允诺:“奴婢这就去。”   梁玉笑道:“阿姐看,没什么难的。”又压低了声音对梁婕妤说:“等会儿我出了宫就去……”   一语未毕,桓嶷赶来了。   桓嶷对母亲还算是比较放心,梁婕妤虽然怯懦,但是十多年来把自己、儿子也照顾得还算可以,哪怕蜷着,也是安全的蜷。如今不大一样了,当年是没人故意针对,现在有人要拿梁婕妤做文章了,桓嶷也着急。   到了延嘉殿,一看梁玉也在,桓嶷先笑了:“三姨也在?”说着,给梁婕妤行了个礼,转脸扶起了给他行礼行了一半的梁玉:“三姨,别挤兑我啦。阿姨面前,咱们行家礼。”说完,还给梁玉做了个揖。   梁婕妤开心地一拍手:“哎哟,我这心里,突然就有底了。”   寒暄毕,三人飞快地将正事说完。桓嶷听完姐妹俩说的事,赞许地对梁玉点点头:“有劳三姨了。”然后说了杜皇后的叔叔被贬,恐怕气要不顺:“但愿能够因此收敛,不要再生事端了。”他并不看好徐国夫人能一装到底。   梁玉道:“我等会儿就去办那件事。”   李吉又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徐国夫人虽在宫里,现在正跟杜皇后商量杜家的事情,且顾不上跟梁婕妤置气。事有轻重急缓,保杜家是第一位的,“不能被挑拨”也是实情。   徐国夫人心里厌恶,还是皱着鼻子对李吉道:“知道啦,你是昭阳殿里出去的人,要时常提醒梁婕妤,她,也是昭阳殿出去的人。人,不能忘本!”杜皇后听母亲说得生硬,急急补了一句:“只要婕妤一如往昔,我自待她如初。”   李吉点头哈腰,陪了许多好话,安全地回来了。   桓嶷侧耳听了,唇边挂起一抹冷笑。余光瞥到梁玉也在冷笑,他反而真的笑了,说:“如此,我就放心了。我还有事,得回去啦。对了,朝上的事情,你们只管说不明白、不知道。唉,现在能看明白的又有几个人呢?”   梁玉摸摸鼻子,低声道:“圣人怕是不大乐意别人说话太顶用。你……”   桓嶷一点就透:“我懂的。”   梁婕妤见杜皇后吃瘪,心里也是小有痛快的,又担心儿子:“杜家这样,你会不会为难?”   桓嶷道:“我还读书呢,又不能理政,只管看阿爹怎么处置。”就算杜皇后死了,凌贤妃她也未必就能上位,不!我不会让她上位的!   梁玉上前一步,给他理着衣领:“路上小心。圣人,排在所有人的前头。”   桓嶷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只要将他看作大哥敬爱的父亲,我就能处置好一切事。”   梁玉一怔,要说什么,桓嶷已经走了,手侧到背后,还拍了李吉的肩膀一下。   桓嶷从视线里消失,眼前一空,旋即又被填满——凌贤妃杀到了。   非常的巧,桓琚在后宫里也没能躲太久,杜皇后为了她的叔叔找上门来。在宠妃宫里取乐、让皇后站在宠妃的宫门口,这事不像话,桓琚只能极不情愿地与杜皇后回了昭阳殿——分乘两辇。   凌贤妃笑着送走了二人,转脸便得知梁玉来了。心道,果然如此,“凡品”是梁婕妤的谋主!赶紧去延嘉殿。半道上知道桓嶷也来了,她做好了两人都在的准备,不意桓嶷人已经不见了。   没关系,太子终躲不了表态的。凌贤妃笑吟吟的进来,还没开口,梁玉就抢了话去:“见过贤妃娘娘!今天一早就听到个好消息,怪不得喜鹊叫呢。”   凌贤妃反应也快,一手一个,握着梁氏姐妹的手:“我与梁姐姐结为姐妹,你也是我妹妹啦。”   “那我以后就又多了一个去处啦。”梁玉笑得比凌贤妃还要灿烂。   凌贤妃信誓旦旦:“自今而后,咱们同舟共济,患难与共。”   梁婕妤姐妹俩也依样说了相同的话。三个人里,有一对半没打算履行这个誓言,好在这种戏码老天爷见得太多,也没兴趣因此把她们仨全都劈了,还能叫她们仨安全地瞎说鬼话。连这里面最实诚的一个梁婕妤都想,【放在掖庭,十个结拜有六个真。贤妃?她现在发一百回誓,能中一回,都算她实诚。】   凌贤妃动情地说:“从此我在宫里也有姐姐,再不孤单啦。又添了一个妹妹,心里更踏实啦。”   至此,凌贤妃完成了:卖好卖惨结盟的一整个步骤,认为大功告成。“凡品”一定是梁婕妤给叫进来的,“凡品”既是梁婕妤的谋主,她的态度也就说明了梁家决定与她联手了。这样才对嘛,谁能在听到徐国夫人容不下自己全家之后还稳坐钓鱼台?   梁玉心说,你哄鬼吧!在宫里这十几年你都单着呢?你别叫穆士熙他媳妇儿总往你屋里钻,我就信你!别的都是虚的。【还得盯着凌家,不叫他们作妖!哪怕杜皇后必须死,那也得死在凌贤妃后头,不然大家一块儿玩完。】   口里还说:“是呢,阿姐嘴太笨,我就不放心她。现在有了娘娘,我也放心啦。”   梁婕妤一巴掌拍在妹妹身上:“谁不放心谁?没大没小的!你又人来疯了。”心里却想,反正咱俩都不信她!谁比谁傻是怎么的?   正在这里,锦上添花的又来了,桓嶷回到东宫,转脸派人送了礼物来,祝贺凌贤妃与梁婕妤结拜。到梁婕妤殿里来的是孙顺,他奉了桓嶷的令,本要跟梁婕妤再多嘱咐两句的,一见凌贤妃,就又改了词:“给贤妃娘娘问安,殿下也有礼物奉上,已送到昭庆殿了,不想娘娘在这里。”   凌贤妃心下大喜,拆开了!终于把皇后和太子拆开了!太子果然是不想做杜家的傀儡的!哪怕他本来想不到,只要有人提出来,他就不会再与杜皇后一条心!穆侍郎说得真是没错!   凌贤妃开心之下,对孙顺道:“上禀太子,多谢、多谢。”又对梁婕妤道,“这才真正是一家人了,以后十二郎、十三郎,一定会做个定国安邦的好贤王的。”   孙顺送了礼物又领了赏,欢欢喜喜回去给桓嶷报信。梁玉就说梁婕妤:“阿姐,总是贤妃娘请你,你也不请请贤妃娘娘?”   用过了饭,凌贤妃想起来梁玉总是提佛寺、道观之类,又送她一尊金菩萨。梁玉也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那我还小,就白拿姐姐的东西啦。”   肯收礼就行,肯收,就代表着合作和接纳,不收才叫人担心呢!凌贤妃见她拿东西,越看越高兴,全不知道梁玉这个不要脸的全无心肝,吃了她的、拿了她的,也没把她当自己人。回去该怎么作对还是怎么作对。   送走凌贤妃,梁玉就对梁婕妤说:“阿姐,你给我个食盒。”   “做什么?”   “外头等我的人还饿着呢。”   梁婕妤不敢怠慢,准备了两大食盒的吃食:“够不够?”   “行啦。”   李吉亲自带人给送出宫去,梁玉上了车,叮嘱一声:“宫里你多费心。”才放下车帘,将食盒交给吕娘子:“没想到耽误这么久,那一位又去了。”   车夫王福出门总会带点干粮,这是习惯,等到中午还没见人来,他就琢磨着怎么弄吃的了。吕娘子在车上只有两碟小点心,她也没心情吃。王福要把午饭分她也被她拒绝了。   一见食盒,吕娘子便笑出来:“有口福啦。”   东西还多,梁玉便对王福道:“找个辟净地方,你们都吃完了再走。”   王福有点小心思,腆着脸道:“吃过了,吃过了,我赶车快,眨眼就到家。那什么,三娘,能……”   梁玉将一个食盒往外一推:“那还不快走?!回来下午我还要出门呢!”   王福就想要这点东西回去好显摆,也好叫家里人尝尝好滋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懂事的主人呢?王福将鞭子甩得响了三分:“驾!”   ~~~~~~~~~~~~~   王福说到做到,果然车驾得飞快。一路回到梁府,梁玉打发他先去吃饭——下午要去司空府的。 第48章 两场宴会   “婕妤和贤妃结为姐妹了”像是一道晴天霹雳, 将整个梁府劈了个焦糊。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盼望着这事儿是假的。等梁玉从宫里回来, 带来了确切的消息之后,梁家就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了。   人人急于知道确切的情报。   面对家人的询问,梁玉能说的也只有:“我到的时候,拜都拜完了。也没见着圣人, 他被皇后叫去了。皇后的叔叔被贬了。”   “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梁满仓颇为愤怒。   南氏等人也是摸不着头脑,唯一能确定的就只有一条——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梁满仓祭起了很久不用的点名讲法:“老大、老二、还有三娘,你们跟我过来!”俨然要再次抱团商量事情了。   被点了名的三个人磨磨蹭蹭跟他到了书房,梁满仓椅上一坐:“都说说吧。”   梁大郎、梁二郎对望一想,两人虽然都做过几个月的官, 并没有办过任何官面上的事情。梁大郎硬着头皮说:“我看不是个好事。”梁满仓一瞪眼:“这个还用你说?”梁二郎被父亲盯着,只好也凑了一句:“她一定憋着坏!”梁满仓生气了:“这也是废话!”   梁满仓将目光放到女儿身上,梁玉倒是说了句不是废话的,却把梁满仓噎了个够呛:“圣人喜欢, 你能咋办?”   他娘的!还真不能咋办!   梁满仓怒道:“那就这样了啊?要我说,她要干啥, 咱都不叫她干成了, 就得了!”   梁玉对梁满仓挑了大拇指:“您真明白。那这反调咋唱呢?”   梁满仓也不知道!梁玉道:“只能先忍着,谁叫咱没本事呢。要我说,也不算什么大事儿,该吃吃、该睡睡。见着凌家的人, 还得笑着作揖。老老实实的窝一阵儿, 兴许你们的官就能回来了。这回可千万别再作妖了, 啊。”   梁满仓喉咙有些痒,清了好一阵嗓子,引得两个儿子嗓子也跟着发毛。梁玉很有耐心,等他们仨安静了,才说:“咱现在又啥都不是了,想干什么也干不来呀。阿爹,你生日快到了,做个寿吧,请几个体面的客人。”   “啥?还请客呐?”梁满仓现在对宴饮请客极其警惕,妻子说的时候他就没同意。   “是啊,你又不会做诗,也不会写字儿,还有啥都跟人耍到一块儿的?找个机会,跟体面人处处吧。”   梁满仓有点怵:“这样行?”   “那就办得小些,你总不能不见人吧?”   梁满仓想了想:“那行!”   梁玉看了一眼两个哥哥:“家里都得立起来,正好,哥哥们帮着迎宾待客。嫂子们陪着阿娘招待娘子们,也都露个脸儿。”   梁满仓此时从善如流:“行!”   梁玉看看天,对梁满仓道:“那我还得出去一趟,京城还没逛完呢。”   梁满仓只说一句:“别太晚了,坊门关了回不来。”也没拦她。   梁玉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父兄还是没开窍,姐姐的事情他们还是拿不出办法来,弄了半天,还得自己动脑子。【他们对我很重要,但愿我的脑子还够用。】她叹了口气,带上吕娘子,再次出府。   ~~~~~~~~~~~~~~~~~~   时间还不算晚,萧司空正好是在宫里吃过了饭,再处理点琐事,不当值就要回家的时候。   梁玉是先求见的大长公主,在门上递了帖子,说的是谢上次收留,说说话就能等到萧司空回家。这是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门上也知道是梁家的人,不管瞧不瞧得上,也是没有敌意的。然而,府里的人帖子收下了,却没有让她进去,只回了一句话:“殿下不在府里。”   然而本应在家闭门思过的大长公主,她不在家。人家跑出去玩儿去了,叫皇帝侄子罚了关禁闭,那得多郁闷呐?不得出去散散心吗?   梁玉愕然,回望一下吕娘子。吕娘子低声道:“京城贵人只要面子够大,都这样。能忍到现在才出门,大长公主的耐性已经不错了。”   无奈之下,梁玉只能得同吕娘子打道回府。吕娘子便对上前送帖子的阿蛮说:“阿蛮,回来吧。”话音落地,里面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问:“什么人?”   梁玉耳朵一动,对吕娘子悄声道:“萧度。”   萧度被亲爹娘接力胖揍,打完就关在了家里,也不让他出门。他担心着凌珍珍,便借朱寂之手,往外给凌珍珍传了个消息。朱寂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就当了个帮手。   今天,萧司空去政事堂理事去了,巧得很,大长公主关在家里也关烦了,她也出去散心了。萧度的大哥虽然被调入京城,此时还在路上,府里就他最大。他盼望着朱寂能再来看他,能他带点消息,磨磨蹭蹭地往大门那儿蹭,试图早些知道朱寂能否过来。   然后就遇到了梁玉。   萧度心里直说晦气。他对梁玉的评价是复杂的,他不喜欢这个粗鲁野蛮的小丫头,但是不可否认,这个小丫头还是挺能干的。太子的姨母,捏着鼻子也得打个交道。这点政治素养,萧度还是有的。   于是萧度请梁玉进府里来喝个茶。   梁玉根本不想见这个二缺!【行吧,他不重要,但他爹娘重要啊!好歹他长得好看啊!当洗眼睛了,不吃亏。】   两人全是套客,进了府里。萧度还是有一点吃惊的,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与梁玉几月不见,她倒有点“女大十八变”的意思,言谈举止都能看了。萧度又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吕娘子,心道,无论这个妇人为人如何,这份调教的本事也是不简单的。   梁玉呢?脸上带点淡淡的笑,似有若无,已完全听不出口音来了。说话也不像在船上那样直冲冲的,缓而柔和地说:“才见过太子,他还很担心萧郎君,不知道你的病情如何。看萧郎君的样子,想来他也能放心了。”   “萧郎君”根本不是病,那是伤!摸摸鼻子,萧度道:“咳咳,就快好了。”他也很想早点刑满释放,好能出去继续干一番事业啊!然而他娘能光明正大越狱,他不行。梁玉道:“那就太好啦。”然后就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了。   萧度却是忍不住的,他被关在家里,很少能接触到外界的消息。他是自恃甚高的人,依旧认为父母这样对他简直是浪费!放在他外面,继续与珍珍联络,两人说不定已经把凌贤妃整得服了。看现在这个样子……   “对了,现在外面是什么样子了?”萧度问梁玉,又加了一句,“我这些日子在家休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梁玉含笑道:“阿姐与贤妃娘娘结为姐妹了,就在今天。”   萧度像个炸毛炸到一半又怂回来的猫,双臂微张,又收了回来,忍着气问:“什么?”   “您没听错,就是我阿姐与贤妃娘娘结拜为姐妹了,我才从宫里出来。圣人很高兴,给了她们赏赐。”   居然是梁婕妤?居然不是杜皇后?凌贤妃要做什么?还有梁婕妤,她原是昭阳殿里的宫人,怎么反而与凌贤妃走到一起去了?!这是要与虎谋皮呀!   梁玉一看萧度的样子,就知道他混乱了。【我当初真是没见过世面,怎么就觉得他是个能人了呢?】   两人一个魂不守舍,一个暗中感慨,进了府内花厅里坐着。奴婢上了茶,梁玉也不客气地沾了沾唇。吕娘子站在她的身后,看向萧度的眼神颇为轻蔑,悄悄碰了碰梁玉的后背。梁玉放下茶盏,吕娘子俯身道:“问他司空何时回来。”   梁玉依言问了,萧度道:“应该快来了吧。”他确实混乱了,他的立足点是礼法,然而凌贤妃有野心,桓琚有私心,梁婕妤有耐心,就没一个照他的想法来的。立足点不同,他的脑子一时也没转过筋来。还满脑子的小人君子穆士熙……   对了!   萧度问道:“礼部侍郎穆士熙如何了?”问完又后悔——她知道什么呢?   果然,梁玉答道:“那个是谁?”   萧度又没话说了。停了好一阵儿,才想起来问候一下梁家人。梁玉也很规矩地回答都很好,感谢他的关注。萧度实在没话讲了,憋了一句:“你近来做什么?”   梁玉道:“学学字,读读书,在京城里逛逛找找佛寺道观,给我娘选个合适的地方礼佛。”   “哦哦,慈恩寺不错。”   “萧郎君也这么说?珍珍也是这么说的。”   萧度一听“珍珍”,顿时来了精神,犹豫地问道:“你还认识她吗?”   “是,去过她们家,不过前两天过去,说她病了。我就没再打扰。”   萧度想继续问凌珍珍的事情,又忍住了。   很快萧司空就回来了,外面一阵喧哗。萧司空依旧是权倾朝野的大人物,多少党羽要向他讨主意,又有多少官员想巴结他以期晋升?更有许多求功名者,渴望能与他见上一面,凭才华打动他,从而步入仕途,一展雄才。   萧司空见什么人,都是有规律的,譬如现在,一定会与杜尚书等人碰头,处理眼前这个紧急事务。接下来才是普通政务,然后是见官员,又或者看一看拜帖,从白身里发现几个人才。   今天不大一样,因为有萧度这个“内应”,梁玉被萧司空的亲儿子给抢先带到了萧司空的面前。   萧司空近来对这个以前颇为宠爱的小儿子很头疼,即使当着梁玉的面,他也没装慈祥,没好气地道:“你怎么出来了?!”又说梁玉,“三娘有何贵干?”   俩人都不得他老人家待见。   萧度垂手道:“听到门上喧哗,就来看看,见是三娘,就请她进来等阿娘。”   等你娘你带过来给我看干嘛?!   萧度是想听一听,关于结拜之事,萧司空有什么见解。这事对他很重要!   梁玉似乎也很明白他的想法,抢上来就给萧司空跪下了。萧司空见过大场面的人,不像梁婕妤一看凌贤妃跪下她就也跪了,萧司空站得稳稳的:“三娘这是怎么了?”   梁玉哭得泪人一样:“司空,我们快活不成了!”   萧度已经惊呆了,他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样的货,梁玉再次刷新了他的认知。她居然会哭?   萧司空不动如山,甚至还坐了下来,看一看哭的梁玉,再看一边有点傻了的儿子,心说,教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蠢,难怪能被凌家的妖孽迷昏了头!真不该怪凌家那个妖孽道行高,根本是这个傻子他没脑子!   如果只有梁玉,萧司空能等到她哭不下去自动消音,然后讲明来意。但是儿子蠢成这样,让他觉得无法拖下去了。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梁玉这才说:“就在今早,贤妃娘娘跟我姐姐,结为姐妹了。嘤嘤嘤。”   萧度被她“嘤”得头大了一圈,更加不认识她了。萧司空也惊了一下,他比儿子老辣得多,一眼就看出了凌贤妃的打算,并且也看出了其中的危险。凌贤妃打算拉拢梁婕妤?她怎么样才能说服梁婕妤?一、共同的利益;二、共同的敌人。利益么,撒谎说不争储位了。这个可能梁婕妤不信,但是,如果有共同的敌人呢?   萧司空也沉得住气:“这是好事。”   梁玉爬起来就走。萧度反射性地:“哎……”怎么突然翻脸了?   萧司空站了起来:“三娘且慢,三娘请坐。”   萧度又看看父亲,发现现场翻脸速度最慢的大概就是自己了。   梁玉出门就没上妆,正在花骨朵一样的年纪,怎么都好看。眼泪一擦,脸也没花,往萧司空对面一坐,梁玉道:“不瞒您说,我头一回见贤妃娘娘,就觉得她是个好人。那会儿,满京城说我是个小泼妇,徐国夫人把我叫到昭阳殿里看新鲜。进门儿先给她磕头,定在地上没叫起来,贤妃娘娘就带着圣人来把我薅走了。您说,贤妃娘娘是不是好人呢?”   很好,共同的敌人也有了。   萧司空想把杜尚书和赵侍中都提着耳朵来骂一顿:看看傻老婆子做的好事!活该梁婕妤信了贤妃呀,傻老婆子她有前科的!   行了,上门的原因也找着了,这是怕傻老婆子又犯浑。那就说明,梁家并没有跟凌贤妃合作的意思,如果没有徐国夫人,凌贤妃根本连说嘴的理由都没有。   梁玉这时也不尥蹶子了,放缓了声音,很难过地说:“司空,我知道梁家不是一盘菜。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呀!我们招谁惹谁了?我们就想太太平平过日子。丢脸闹事也从来没闹到家门外头,不是么?”   萧司空扶着额角,压着火气:“三娘放心,我会处置这件事的。”   梁玉起身,盈盈一拜:“您受累了,才学了一句话,能者多劳。拜托您了。”   ~~~~~~~~~~~~   出了司空府,直到坐到车上,吕娘子才问:“三娘何必对司空如何……”   “吕师看我出丑了?”   “这……”   “这样不是刚刚好吗?一个不太笨的乡下丫头,这样就好。司空心里想要这样一个人,我就给他一个这样的人。再往上一点,他就该瞧不惯我了,”梁玉说着,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以后呀,咱们要常来这里,换辆车,不起眼点的。”   吕娘子道:“不错,以后是要常与司空府打交道,韬光养晦也是应该的。现在呢?”   梁玉笑着摇摇头,放下车帘。车外,为名为利为着心中的理想,熙熙攘攘,谁也不比谁高贵。   “回家念书呀。”   梁玉真就回家读书去了,只等日子到了好赴李家的宴。   李家不像凌、梁两家,人家是正经的官宦人家。当年徐国夫人在宫里怼天怼地,就是在李淑妃这里碰钉子,一是因为李淑妃生了长子,二是因为李淑妃通经史,有一车的道理和心眼等着她,更重要的是,李家也不是吃素的。   有过往袁家正式赴宴的经验,这一次南氏与梁玉都更从容了一些。   李家失去了仁孝太子,是非常的悲恸的,然而日子还是要过。李家的脑筋也很清楚,先前李家与杜家的关系,就是现在梁家与徐国夫人的关系。李家还要再添一条,李淑妃与杜皇后,之前那是正经的情敌、对手。彼此之间是很有些龃龉的。   仁孝太子一去,李家就不得不暂避锋芒,直到事态明朗。新太子念着仁孝太子的情份,梁家虽然蠢点,却也不是杜皇后的走狗。   这样好的机会,为何不与梁家走得更近一点呢?不过是请几次饭,就能帮梁家一个大忙,这笔买卖也太划算了。   利益上讲,这是值得的,感情上来说,在仁孝太子去世之后还肯对淑妃一脉表达善意的人,也值得李家适当的帮一把。   是以李家这一次请客与袁家一样也是动了脑筋的,他们把桓琚的舅家严家的人也给请了来。严家现在当家的是尚书严礼,他与桓琚是表兄弟,得管桓琚去世的亲娘叫姑妈。严礼娶的是名门杨氏的女儿,也是门当户对。严礼长女嫁的平王,次女就嫁到李淑妃家里,是李淑妃大哥的儿媳妇。严礼还有个儿子,就叫严中和,正在弘文馆里当学生。   亲家出面,杨夫人也是欣然前往。京城的关系,都是一环扣一扣的,严中和今年十八,去年娶了一个媳妇儿,也是门当户对,她姓刘,今年十七。   杨夫人就带着新儿媳妇,一同到了李家,宴上便与南氏、梁玉混了个脸熟。   南氏虽然还有点土气,说话却有着乡人特有的纯朴道理,也不失场面。梁玉就更好了,她邻席就是刘氏。两人对着举杯,含笑点头,梁玉就小声问道:“娘子姓刘,不知与先前去世的刘尚书家认识吗?”从门第上推断,她估计得是亲戚。   刘氏微敛了笑容:“正是叔祖。”   梁玉连忙道歉,又说:“他是个好人。袁家的那位刘夫人,人也很好。”   哦,原来是熟人,刘氏微笑道:“是,我在家时也常见这二位的。后来……”嫁出去当然就见得少了。   有这么一点“渊源”再说话就容易得多了,等到宴会结束的时候,两人已经颇为新昵了。刘氏知道了梁玉小名叫“玉”,梁玉也知道刘氏叫“湘湘”,便说:“与湘水有什么关系吗?”   刘湘湘笑道:“叫三姨猜着了,我出生后,家父接到家书时正在湘水泛舟,就取了这个名字。叔祖家有一个妹妹,她是在洛水边上出生的,就叫洛洛。”   “那一定也是一个水灵灵的美人。”   另一边,杨氏也觉得梁家女眷还是可以稍稍交往的,对李淑妃的嫂子袁氏说:“过两天,我还你的席,请梁媪、三姨作陪!”   她对徐国夫人、凌氏,都不大满意。当年桓琚成婚的时候,为了正妃的人选,两家杠过一回,严氏惜败。之后桓琚的后宫更是亲娘死了岳母当家,这惹得严家上下不大满意,徐国夫人一旦骄横起来,自己都忘了得罪多少人。凌贤妃呢,当年曾想仿照李淑妃的做法,要给自己哥哥求娶严家的姑娘,两家颇有一场恩怨。   那当然得跟梁家处得好一点,十年之后,谁得势还不一定呢!   严家与李家的想法也是有些像的——不就是吃顿饭吗?举手之劳,又不费什么事。何况南氏母女俩看起来也还不错,就算她们真不像样,大家忍一忍又何妨?圣人与太子相处愈来愈温情脉脉,太子又是被萧氏、杜氏给围起来,大家也需要与储君发生更多联系的。   梁家就是那个非常好的桥梁。   三家口头上做了约定,杨氏回家就准备上了。不但给李府下了帖子,还知道梁玉登过袁府的门,正巧,杨氏与袁樵的母亲杨夫人是同族,而刘夫人与刘氏关系更近,刘夫人婆媳也收到了帖子。杨氏还将自己的长女、桓琚的侄媳妇平王妃也给拉来做陪客。   再加上严家几个妯娌,居然凑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局。宴席设在了严府,梁玉与南氏进府下车,刘湘湘已经迎了上来,亲切地挽着梁玉的手:“三姨比前两天更标致了。”   梁玉与她并肩往里:“你这么夸我,一定是因为自己更好看了,心里高兴。”   都是年轻小娘子,梁玉虽然还未出阁,其实是个胆大包天不大忌讳的主,跟刘湘湘一个新婚少妇居然很谈得来。   入席之后,梁玉向刘夫人、杨夫人致意,二位一见是她,心里都有一点无奈——不是池中物呀,以后见面的机会,可真是多呢。   严府设宴,歌舞汇集,女人们说京中流行的八卦,再说些服装首饰。刘湘湘就问梁玉:“你这身秋装好,我家的裁缝总觉得差一些。”   王管事为保住饭碗,当然是十分尽力的,梁玉道:“我家里没养好裁缝,是在外头做的。你要想做,我回头叫他们把人给你找过来。”   “那好。”   正说话间,严中和一头扎了进来。   杨氏直起上身:“你怎么来了?真是失礼!”   严中和一把鼻涕一把泪:“阿娘!救命!” 第49章 宋奇归来   家里要没个长辈溺爱, 也养不出严中和这样的纨绔来。   杨氏惊道:“怎么啦?谁要害你?”   梁玉留意,身边刘湘湘也揪紧了手绢儿, 很是担心的样子。   严中和原是扑倒在母亲身前的,听了这句问,无声地爬了起来,举起袖子来擦了擦脸。他居然脸红了:“没、没什么, 是、是陆世伯……他、他追来了。”   杨氏又坐了回去,骂道:“你这个混蛋!”刘湘湘也微嗔,瞪了严中和一眼,然后悄悄起身,吩咐侍婢:“给郎君准备热水, 新衣准备一套……”   杨氏正在请客,既是尊敬客人,自己也是要脸的。儿子一闹,她脸上有些挂不住, 自我解嘲地道:“上辈子欠了他的。又不肯读书,又爱胡闹。”忽然想起来近来儿子常常回来说“小先生太狠”, 那小先生就是袁家的孩子呀!   人家的孩子是怎么养大的, 自己的儿子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杨氏又向刘夫人、杨夫人两个致谢,非常感谢袁樵督促严中和读书:“只恨他自己不争气。你,今天又怎么惹到陆学士啦?”   严中和闹了个大红脸,不好意思地说:“不是那个凶巴巴的小先生么?(杨氏瞪了他一眼, 他低着头, 没看到)盯着我抄书, 回来没抄完,他就告诉陆世伯了,陆世伯要打我,我就跑,他就追,我就跑回家里来了。”   反正他从小到大丢的人多了,也不差这一次,严中和就直统统把今天的遭遇给讲了。说完,还眼巴巴地看着母亲,希望母亲替他出头。杨氏瞪他,就是因为袁樵的长辈都在这里,看儿子未免太不识趣,待要骂他,严礼派人来捉儿子了。   此时刘湘湘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今天不是休沐呀!正在中午的时候,严中和这是逃学嘛!原本的关心变成了生气,刘湘湘瞪着丈夫的后背双颊鼓了起来,苦于场合,不能揪他的耳朵。   严中和已经蹿上了杨氏的座席,缩在她身后:“阿娘,你看阿爹!您这儿借我躲会儿吧。”杨氏真想把他推出去让丈夫敲一顿,却又舍不得,而且:“呸!你爹才舍不得打你!他要真管了你,能叫你这样吗?”说着,又把儿子往背后掖了掖。   【你也别埋怨别人了,我看你也没少惯他。】梁玉腹诽,故意不去看刘湘湘,出了这样的事儿,她得多尴尬呀。   很快杨氏打发走了丈夫来的人,很不好意思地对客人道歉。严中和已经悄悄洗了脸,拢了拢头发,衣服没换,理一理,又是人模狗样的了。他下席来,到中间团团一揖:“各位长辈,诸位娘子,是扰了诸位的兴致,是我之过。”   梁玉分明看到他冲这边行礼的时候,特特对着媳妇儿多弯了一下腰。再看刘湘湘,已从生气变成了嗔恼,娇滴滴的女儿态让人想亲一口。看来两人相处得还不错,只是看刘湘湘的谈吐,该是个肚里有些墨水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一个逃学的家伙呢?   严中和行完了礼,又说一声:“剑来。”即有奴婢捧了一口宝剑过来。   严中和持剑而立,笑道:“我为诸位舞一曲权作赔礼。”   梁玉对剑舞毫无概念,先前也没有看过。只见空中银花朵朵,白练如霜,疾如闪电,令人目眩。如果梁玉现在读过《洛神赋》她就会想起“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可惜这个半文盲现在还读不到曹植。脑子里闪过几句话之后,就只剩下“好看”两个字了。   【怪不得这些人都惯着他,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再看刘湘湘,已是双眼晶亮,两颊微红了。   梁玉已经知道了刘氏的小小烦恼——希望严中和能够认真读点书。本以为是出于一种“不学门手艺你就得饿死了”的焦虑,现在一看,满不是那么回事么。   严中和一曲舞毕,满堂喝彩。他一开心,又想不知道陆尚书在外面走没走、父亲的气消没消,以及……那个凶巴巴的小先生有没有紧随其后杀过来。索性就赖在这里不走了,涎着脸道:“阿娘要看我舞得好,容我为各位斟酒吧!”   年长的都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个淘气的孩子不肯读书么?杨氏就问南氏:“梁媪看呢?”   南氏心说,这货要搁我们家,玉他爹不把他打出屎来!但是这是严家,所以南氏说:“客随主便。”   这词儿说得漂亮,杨氏又问梁玉:“三姨看呢?”   梁玉笑指着刘湘湘说:“湘湘是我进京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您看呢?”刘湘湘红着脸抓住了她的手:“你这小娘子,不学好。”   严中和原不知客都有谁,听到“三姨”,他的纨绔习惯又犯了,跳了过来:“三姨?听说三姨游戏上第一?”他早忘了这个是蒙他赐号“妖姬”的,反而对“三姨”的传闻很感兴趣。   梁玉眼珠子一转:“怎么?湘湘的郎君要与我赌一赌?要彩头的。”   严中和看看刘湘湘,慨然允诺:“好!你说!”   “那就——抄书吧!”梁玉一脸的戏谑。   严中和揉揉脸,一卷袖子:“行!”谁怕谁呀!   南氏对杨氏说:“这样能行?”你这儿子咋瞻前不顾后的呢?真是没吃过亏呀!   平王妃先于母亲说话了:“梁媪,行的!就是这样的!您放心,他一准儿输!”我们大家都盼着他输呢!不输我也想办法叫他输,输了好抄书。   母女连心,杨氏也想明白了:“对!”又对儿媳妇招手。   刘湘湘去了婆婆身边,严中和已经与梁玉说定了比什么——先比个投壶。杨氏听儿子嚷出“投壶”,对刘湘湘说:“你去吩咐下去,把他箭杆上的羽毛剪一剪!”平王妃加了一句:“接下来他们要赌斗什么?都照这个办,一定要他输。”   严中和嫁到李家的那个姐姐严氏也加了一句:“我去对三姨讲,好好整整他!”   正在摩拳擦党的严中和并不知道他将面临着什么,此时的他是兴奋的,对于抄书一事是完全不担心的。“三姨”虽然有种种故事,严中和却认为,一个小娘子怎么会是赌场的高手呢?自己从小玩到大,吃喝玩乐上肯定不会输给任何人。一定要亲自试试,这个“三姨”的运气究竟有多么好。   他得意洋洋的说:“要是我赢了,你也是要抄书的。”   刘湘湘已经奉婆母之命串通好了仆役,仆役看看刘湘湘,再看看杨氏,发现杨氏认真地点头。当下也不含糊,颇有技巧地破坏了严中和准备用的箭,从表面上看,一点也看不出来它哪里有问题。   严中和让梁玉先投,梁玉也不推辞,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失了准头,她有一箭贯耳,一箭落在壶外,并没有全中。这才对嘛,怎么可能每投都是全中呢?   严中和笑道:“看我的!”捏着箭,故意左瞄右瞄,然后出手。   嗖!落地上了。   嗖!嗖!落了一支,另一支在口沿上弹了一下,也落了。   嗖嗖嗖!这回中了一支。   眼看十支箭投完,他完败。   严中和道:“再来!”   “先付赌资,说好了的,输一局,抄一本。”   “一总了算账!”   “那你写个字据。”   写就写!严中和不耐烦地要来了纸笔,匆匆写了一张张牙舞爪的字据。梁玉拿来一看,这位大兄弟写的字还不如她写的好看呢!当下也画了押。   严中和压根不知道自己亲娘姐姐媳妇儿都在扯他的后腿,赌什么输什么,赌几局输几局。梁玉在第三局的时候就发现有人在帮自己了,依旧装成没发现,暗中观察了一回,发现是杨氏几个在搞鬼,心说,哎,你们这样,真是惯得他没章法了,连累小先生跟着伤神。   严中和初时见梁玉也不百发百中,也不是摇骰子总是三个六,心道,你果然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传说都是夸大其辞。然而今天他自己的手气却是烂到家了,赌什么输什么,他已经输完了《六经》,开始是一本一本的输,后来耍赖,一篇一篇的输。饶是如此,还是输完了,又饶上了一本《老子》。   完蛋喽!再输下去不得抄完整个弘文馆的藏书?   严中和擦了一把脸,叫道:“不来了!不来了!”   围观的人已经看出来了,都掩口笑,也不揭破。都想:若是就此叫他能抄几本书,也是好的。   刘湘湘笑着让侍女捧了水盆来供他洗脸,严中和擦着脸,梁玉扬着手里一把字据,问道:“你什么时候还债呀?”   严中和别过脸去不看自己失败的证据:“哪有什么债?”都抄完?得累死他!不干!   “行啊,”梁玉把字据折一折,塞进袖子里,用浑不在意的口吻说,“就是赖赌账呗。”   杨氏也笑着说:“你就赖账了吧。”刘湘湘在他身边也说:“那就赖了吧。以后还输呢,每次都付,岂不头疼?”   不不不,赌债是不能欠的!丧人品!严中和有他自己的坚持,咬牙道:“我写还不行吗?”   杨氏等还不及高兴,就见严中和又作怪了。从哭丧着脸到一脸云雾开,他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因为他发现——我在弘文馆已经抄了二十页《论语》了呀,可以拿来应急的。以后也可以先抄了给陆世伯、小先生看,然后收回来还债。一鱼两吃,妙极了!   这么一想,严中和又忘了烦恼,觉得自己运气还挺不错的。   看到他这个样子,梁玉也惊呆了——她就没见过心这么大的人!   严中和已经兴高采烈地说:“你等着,我去拿给你!”他跳起来就跑了。   刘夫人等都笑着对杨氏说:“这下好了。能抄完这些书,他也能明白些道理了。”   杨氏笑道:“要谢三姨。湘湘,你代我谢过三姨,你自己也要谢谢她。”   刘湘湘嗔恼地瞪了丈夫的背影一眼,回过头来笑向梁玉道谢。梁玉道:“那是他自己愿意。你放心,这是一个好人。”   “是吗?”刘湘湘心里高兴,口上不松。   “当然啦,一个什么都不好的人,是不可能叫人喜欢的。我看你知书达理,就知道他一定有长处。既然文辞学得糟糕,那就是人品能让你满意。人品好的人,第一条就是守信。”   刘湘湘听完,心里更高兴了,道:“借你吉言。”杨氏笑着举杯:“我今天太高兴了,诸位,请!”   ~~~~~~~~~~~~~~~~~   梁玉接了严中和还的债,回家就封起来,派人送还给了刘湘湘。刘湘湘收下了二十页纸,又回信梁玉表示感谢。两人因而书信往来,刘湘湘还真是梁玉入京之后交的头一个朋友,梁玉从此又有了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   因梁满仓生日渐近,梁玉也从来没有主持过这样的事情,便向刘湘湘请教。刘湘湘也写了不少值得参考的内容给她,遇到自己也不大明白的,就也请教一下长辈。   在刘湘湘和吕娘子的帮助之下,梁满仓这次做寿的准备工作算是做完了。最大的难点在于如何拟定宴客的名单,妇人眷属倒是能请到几个,官客就难了。梁满仓原本的那些狐朋狗友是不行的,得找几个正经人,难点这就来了,位高权重的看不上他,太不正经的,梁玉又看不上人家。   还有一个问题——凌家人。   宋奇在的时候,把凌家的情况也整理了一下。梁玉因而知道,凌家的人口是不少的,凌贤妃的亲爹还在世,她还有两个叔叔,亲兄弟五个,堂兄弟一大把。   倒不用担心凌家人登门会造成外人的误解,反正事实摆在那里了,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影响大局。梁玉担心的是,自家人不如凌家人体面,这叫人比下去了总归不好。   愁归愁,帖子还得下。大概是有袁、李、严做了个示范,梁府下的几张帖子还都有人来,街坊接到帖子之后都回帖说一定到,寿礼也陆续送到了。袁、李、严三家,袁樵没来,但是杨氏说到时候会到场与南氏见个面,李家那里,李淑妃的哥哥要亲自来,严家派了严中和做代表。梁玉还往萧府里送了张帖子,萧司空果然也是不会来,不过大长公主派人送了一份礼过来。   本也没想弄个大场面,场面太大梁玉感觉也支持不下来,这样就正好。   梁玉到南氏房里,与她对着单子,梁大嫂妯娌几个不识字,跟南氏一起听梁玉念礼单。她们都是头一次接触这些,被礼单上的名目震住了——怎么一次走礼就用这么多东西吗?梁玉低声解释:“听说京里都这样。”   南氏听了梁玉念名单,忽然说:“两位小宋郎君帮咱家不少忙哩,咋不请他们来吃个酒?”   梁玉正要解释,王管家跑了来:“宋、宋、宋……宋郎君来啦!梁翁叫三姨过去说话哩!”   梁玉问道:“哪个宋郎君?”   “大、大的那个!”   宋奇?!   梁玉没想卖宋奇什么人情,她认为自己是在还宋奇人情的。到京城日子越久,见识得越多,就越知道自己那点斤两拿出去显摆、非叫人领情,那是自找难看。不如这样留点情份,日后万一有个急事,人家或许能帮一把。   现在宋奇亲自登门了,梁玉不敢怠慢。南氏也催着说:“你快去吧!宋郎君是个有本事的人,跟人家好好说话。”   ~~~~~~~~~~   梁玉到了前厅一看,梁满仓正在跟宋奇说话,老远就听到梁满仓的嗓门儿又高了,仿佛是被人贩子拐到黑煤窑干了二十八年苦力之后终于被亲人给赎了回来一样的激动!宋奇比在京城的时候黑瘦了些,眼睛却是亮的。在他下手,天残地缺坐得端端正正。   梁玉进来便笑道:“宋郎君。”   梁满仓道:“还有宋先生、小宋郎君呢?”   “那也都是宋郎君。三位,有何贵干?”   三宋一齐起来,对她作了个揖,动作整齐划一,梁玉赶紧跳了开去:“这是做什么呢?”   宋奇笑道:“好叫三娘知道,下官已经面圣。如今再到府上来帮一回忙,圣人也不会说什么的。”   梁玉道:“又来!凭本事做的官,来这里不怕讨人嫌?”   宋奇心道,果然是“奇货”!那就更不能断了联系了。也笑吟吟地说:“听闻府上有事要办,下官正闲着,带着这两个兄弟来搭把手。”   梁满仓巴不得这一声,乐颠颠地说:“那好,那好,你们商议。哎哟,她能得能上天也是个闺女,好些个事儿就不合适。如今有宋郎君在,我可算是放心啦,这家里上下,你随便弄,还跟上回一样。”   宋奇便说:“那就借梁翁书房一用?”   梁满仓喜道:“好。”   三宋与梁玉去了梁满仓书房。梁玉的心情也不错,吕娘子出府去收拾那所庵堂了,给庵堂换了个名字叫人做“寄心庵”,今天是盯着去上匾的。   到了书房坐下来,梁玉又与二宋打个招呼:“您二位瞧瞧,现在他们都知道厉害了,也开始读书了。齐先生很尽职,您荐的先生也很合适。”宋义道:“举手之劳。”宋果沉默地一拱手。   宋奇故做不经意地问起了吕娘子:“不知那位吕先生现在如何了?”   “还好。她去庵堂了。”   宋奇道:“吕先生胸有大志呀。要做大事的人,通常都果决,果决太过,就是刚愎。人一旦刚愎自用,就离犯错不远了,三娘慎之。”   梁玉笑笑:“我明白的,慢慢来吧。”   跟聪明人说话,到这里就够了,宋奇转了话题,说起这次梁满仓生日会来的人。并且对梁玉道:“该请谁就请谁,难道吃一次饭就成了死党了?就算把凌家和杜家人的攒一块儿,他们也不能就打起来。真打起来了,拆开了就是。”   他要说的重点,也是这两家人。因为现在梁家要面临的,就是夹在杜、凌之间的局面。宋奇说得很轻松:“府上又没有能令君子折腰的大儒,也没有能平定四夷的将才。那就示弱嘛。这是生存之道。接下来朝上会很混乱的,不瞒三娘,贤妃娘娘我看她有点开窍。”   梁玉笑道:“是,听说穆士熙很服气她。”   宋奇笑了,这几个月来他就没遇到过像这么明白的人,说话真是省力气呀!   他接到义、果的信,早知京城中的一切,也选好了自己接下来的路。他是桓琚看中的人,但为萧司空所排斥,作为一个正常的官员,他不但要得到现任皇帝的青睐,还得想好“接下来”怎么办。   他不喜欢萧司空,认为这老货是倚老卖老、老糊涂了,对投靠了贤妃的穆士熙也十分鄙视。穆士熙这个傻蛋!想投机也不找个好对象。   不是傻蛋的宋奇,他选的是太子桓嶷。太子是有着天然的正统名份,身边围着许多人,讨好也很难轮得到他这种人,想要再进一步,不如剑走偏锋,这大概就是穆士熙的观点。   但是,穆士熙这个二缺没有意识到,太子地位并不稳。这个“不稳”,在宋奇看来,并不是单指会有人想要取而代之,而是指太子的权柄。现在有桓琚,但是贤妃还在虎视眈眈,太子也需要自己人。桓琚山陵崩了,萧司空等权臣不可能对新君有足够的敬重,也不可能放心把权柄交给新君。这就提供了足够大的施展空间!   穆士熙投靠贤妃,他得出多少力呢?扳倒现任的太子,再扶上贤妃的儿子,还得斗倒萧司空这样的老臣,以及朝中所有正直的大臣。   他宋奇要帮太子呢?天然正义,何况圣人也希望儿子身边不要都被萧司空、杜尚书这样的人包围着。太子还没有岳父,他的舅家在朝上没有一个人。他宋奇还跟梁家最聪明的一个人有着不错的关系,这个聪明人跟太子的关系也不错。   没有任何难度,就能得到父子两代人的背后撑腰。   最稳当的投机!都不用像吕不韦那样把爱妾送人!   【穆士熙真是个傻逼!】   所以宋奇一朝面圣,除了汇报自己的成果,就是向桓琚说了回来没房子住了,暂住在宋义、宋果那里,听说房子是梁玉给买的,打算等下去梁府看看。   一句话又提醒了桓琚,对他抱怨了梁满仓太不争气。宋奇笑道:“圣人,这样不好吗?若是梁满有经天纬地之才,这不就是野有遗贤吗?他这个样子,才是圣人圣明呢。”   桓琚笑骂他是马屁精,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心情一好,把近来得意的事不免与他讲一讲。宋奇直接就从桓琚那里得到了皇帝本人的自白,也知道他的打算。再确定自己的路线就容易得太多了。   见到梁玉,提到穆士熙,宋奇就毫不犹豫地说:“萧司空自诩君子,朝中上下,对他们不满的肯定是小人,朝里小人如蝇逐臭奔凌贤妃而去。他们自己就会打起来的。”   梁玉掩口而笑。   宋奇又说:“三娘现在做得就很对,多与周围人家交往,李氏、严氏都不错,杜氏、赵氏就不必了。三娘乐意凑上去,他们还未必乐意与三娘好呢,您要上赶着给他们取笑吗?没必要。”   “宋郎君说的是。可是,不能总不理会吧?”   宋奇神秘地笑笑,他已经看出来了,圣人这是要给太子把刺都拔了,方便太子接班。跋扈了一辈子的老臣们再不收敛,就都得完蛋。杜氏、赵氏更是这样,一个徐国夫人能招多少仇人呢?!   “圣人说什么了吗?”宋奇点到即止。   梁玉也明白了。   宋奇道:“别沾。”   “那宫里?我对阿姐说,多与淑妃娘娘亲近。”   “就是这样!三娘不妨多往宫里走动,不碍事的,圣人乐见其成。梁翁寿宴就交给下官,三娘不妨对圣人说一说。圣人会给梁翁官复原职的。”   “他还愁做官儿么?等着就是了。”   宋奇快意极了:“对太子讲一讲嘛,太子与婕妤不能不知道梁翁做寿的。太子十五了,不算小啦。”   “好!”想了一想,梁玉又说,“太子心里明白呢。我明天就去!”   ~~~~~~~~~~~~~~~~~   于是,去东宫的路上,路过弘文馆的时候,梁玉就听到一声:“我的亲娘呀!讨债还讨到宫里来了吗?” 第50章 父子兄弟   梁玉抬头一看, 严中和双手紧紧抱着栏杆,紧张地看着她, 似乎真是怕她索债。梁玉冲他挥挥手,严中和缩到柱子后面去了。梁玉笑出声来,不再吓他,她早已学会了不因自己的喜恶来决定对一个人的态度, 何况严中和还算养眼。   一旁李吉小心地问:“三姨认识得那位郎君?”   “嗯,严家的。”   他二人往东宫去了,严中和的磨难却还没有结束。   松开栏杆严中和决定回屋接着抄书还债,被女人嘲笑并不是一个很美好的体验。还没转过身就听到一把冰冷的声音:“你躲到这里来偷懒啦?”   严中和跳了起来:“亲娘!小先生你属鬼的吗?走路没声音呀!”语毕,抱头就往里跑。他跑得太急, 一不小心,还左脚绊右脚了。袁樵飞快地伸出左手,在严中和的脸亲吻地面之前拉住了他的腰带。右手捏住严中和的后领,将人整个提起来, 放好,拍拍他的后腰:“去抄书吧。”   是了, 这就是严中和没和袁樵翻脸的原因了——打不过。反正是不知道小先生是吃什么长大的, 在他第一次决定作乱的时候就暴力镇压了他,胳膊都脱臼了。人家说了,不打他是怕把他打坏了,所以从今而后都告状。   陆尚书的心里, 严中和要更亲近一些, 一个自己亲近的晚辈, 被不那么亲近的下属给指出不妥来,真是大大的丢脸,陆尚书心里就不痛快。这股不痛快最终就落到了严中和的头上,原本只是苦口婆心,现在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了。   【我招谁惹谁了呀我!】严中和哭丧着脸,想着自己的悲惨经历,慢慢挪回座位上。也就没有注意到,袁樵望着远去的身影出了好长一会儿神。   袁樵的内心也是极其丰富的,从“她好像又变好看了一点”到“她家好像只有她一个在忙碌”,又想起“她让严中和抄书,怕不是因为我吧?”,继而担心“她要忙的事情已经够多的啦,不能再让她为我这点小事伤神”,最终变成了“我得找个机会跟她谈谈,先去她父亲的寿宴上碰碰运气吧”。   ~~~~~~~~~~~~~~~   梁玉并不知道袁樵出现了,她一气赶到东宫,桓嶷还在上课。   孙顺跑出来迎接:“三姨,今天太傅讲上瘾了。奴婢这就去禀告殿下。”   梁玉拦住了他:“别去!先生肯多教,是好事儿。我等着。”   “殿下吩咐了,只要三姨来了,就要禀告的。”   梁玉笑道:“那我跟你一块儿去,都在外头听着。”桓嶷的师傅有一部分是仁孝太子时期就已经任职东宫的,另有一部分是桓琚后来出于种种考虑给他换上的认为合适的人选。甭管是怎么来的,师傅的口碑都是需要的。   再说了,太子的老师讲课啊!那不得是天下最好的师傅吗?叫她一直就站窗口根子下头偷听,只要给听,她都乐意!师傅正在里面讲《礼》,这个梁玉还没学到,多听点也没坏处,就一直站着听。单就学问上的微言大意,旁征博引,吕娘子太子的师傅比,确实差得远。   孙顺被梁玉掐着胳膊跑不掉,陪着她站了半天,好容易里面的师傅终于过足了瘾。桓嶷恭恭敬敬地将师傅给送了出来,师生二人走出来的时候,梁玉拽着孙顺躲了,在墙角后面,梁玉看到几个男孩儿在他们后面也走了出来,看服色,得是桓嶷的弟弟们。   梁玉心道:我说哪里奇怪呢?凌贤妃总一副亲热的样子,其实她的儿女们我还一个都没见着!阿姐册封的时候,她女儿都没来!啧!三郎他大姐都到了呢。   孙顺低声说:“那是四郎、那是五郎,六郎早先夭折了,那边,那两个,十二郎和十三郎。”   梁玉看过去,不由一叹:“真是长得很好很好的孩子呀。”十二郎和十三郎年纪相差不大,据梁玉所知,十二郎今年八岁,十三郎六岁。两人孩子粉雕玉琢,胖乎乎的,尽拣着父母的优点长了,聪明不聪明看不出来,好看是真好看。反观四郎、五郎,就长得不如这两个弟弟了,四郎也比桓嶷得还要精致一点,五郎大概是兄弟里长得最丑的。   兄弟里面,最大的桓嶷今年也不过十五岁,都没长大,从身高、长相上大概就能分辨出谁是谁。孙顺低声说着几个皇子的情况,八、九两个也夭折了,七郎是那个小瘦子,打小身体不大好。十四郎开始,还不到读书的年纪,并不在这里。   四郎的母亲林昭容也颇得宠过一段时间,也曾与凌贤妃别过一段时间的苗头,后来失了宠,三年前忧愤而死,所以脾气有点怪。五郎因为长得丑,比桓嶷还不得父亲喜欢,桓嶷是总被忽视,五郎是被父亲嫌弃——他眉毛散乱,肤色红黑,还是个地包天。所以封王的时候,五郎的封户比桓嶷还要少一千户。   这么一群人凑到眼前,梁玉都替桓嶷捏一把汗。好在现在他们都放学走了,梁玉也就从墙角里闪出来,把忧虑按下去,笑吟吟地看着孙顺跑过去与桓嶷耳语两句。桓嶷飞快地转身,看到梁玉的时候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跳了一下,脚未落稳就冲梁玉跑了过来。   跑到了跟前,笑着说:“三姨!”   梁玉被逗乐了,歪着头看看他,问道:“你是不是长高了?”又看看他的衣服,旋即觉得自己傻,他哪怕一天长高一寸,也有穿不完的新衣,袖子是万万不会短的。   桓嶷猜不到她会想这个,高兴地凑过来:“是呀。阿姨说,我这正是在长个儿的时候。走,咱们到后面说话去。”   梁玉与他并肩走着,问道:“三郎有什么开心的事?说出来让我也开心一下呀。”   “看到三姨就很开心。”说着,又跳了一下,伸出单手去够一下房檐,当然是够不到的。   梁玉与他走了一段,到了后殿,两人坐下了,才说:“每天都与这许多兄弟一道读书吗?”   “不是,”桓嶷的笑容淡了一点,“以前大哥在的时候,会操心我们读书的事儿。他去了,这些事就没了章法。我前天对阿爹说,不如让兄弟们到东宫来一道读书。否则同样的兄弟,不一样的师傅,算什么呢?阿爹好像很开心,就答应了。”   “处得怎么样?”   桓嶷抽抽嘴角:“我自是比不上大哥的,他们么……各怀着心事吧。这样也好,都在眼前看着。太傅倒说我做得对,他的课也就讲得越发的长了。”   “哈哈哈哈。他们那是喜欢你。”   桓嶷皱皱鼻子,像个十五岁的少年了:“喜欢不喜欢的……唉,还是喜欢吧。不说他们了,三姨,你总是很少到这里来。”   “我总来,对你们不好,再说了,家里我也得盯着呀。阿爹要做寿了。”   “哦?什么时候?怎么安排?”   梁玉解释道:“是我的主意。总关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这些事都是要学的。放心,都安排好了,我向湘湘求教过,宋郎君也回来了,也说要帮忙。”   桓嶷又问这二人是谁,听了之后点头:“刘家是不错的呀,宋奇?那是简在帝心的人,他肯帮忙……哦。”他明白了。   梁玉道:“嗐,多个朋友多条路呗,我见过的人少,他这样就算我见过的人里顶会办事的人了。不过他有点怪。”   “怪在哪里?”   “我说,杜家、赵家,咱们梁家高攀不起,他说,那就不用上赶着叫人笑话了。严家、李家、袁家待梁家不是挺好?就行啦。反正,圣人也没说什么。不瞒你说,我有点怵徐国夫人,就躲了这个懒。”   桓嶷将头搁在梁玉的颈窝,笑得发颤:“三姨,三姨,跟我说话不用拐弯没角的。我虽听得懂,不想在你这儿费这个劲。”   梁玉的脸刷地挂了下来,伸手推开了他的头:“你给我起开!我再你量尺寸,闲着也是闲着。行吧,那说实话,萧度你打算怎么办呐?他就只有脸比别人强,论别的,都有比他更好的。还傻。搁你这儿真叫人担心。就他那脑子,我有八百个办法用他来害你,我这不是吹牛。”   姨甥俩从座上爬了起来,桓嶷命人取尺子来,对梁玉道:“三姨别小瞧他,他还不是最傻的,这朝上乱七八糟的货色太多了。譬如凌庆,琵琶弹得倒好,啧!”剩下的话他就不讲了,凌庆是凌贤妃的父亲,江湖传说,凌庆年轻的时候还是某人的娈童。这经历颇为污秽,就不要说出来脏了三姨的耳朵了。   梁玉接过了孙顺手里的软尺,一面量一面说:“那搁你这儿我也担心。”   桓嶷想了想,道:“萧范把长子召回京来了,且看他们怎么处置吧。若是不行,哼!”   他才十五岁,脸上还带着少年的圆润,梁玉忍不住掐了一把他的脸:“好凶呀。”   桓嶷的脸也板不住了:“三姨!”   两人笑闹了一阵,把孙顺看得目瞪口呆,三姨这也忒不客气了。桓嶷从未与同龄人这样相处过,他母亲也不得宠,自己也不得志,从来活得谨慎,与姐妹也玩笑不起来。   到梁玉说要去跟梁婕妤道别的时候,桓嶷心下不舍,还是说:“路上小心。外祖父的寿宴,我会派人过去的。宋奇……我会想办法的。”   梁玉道:“要你想什么?告诉你是叫你别担心,这寿酒有人看着,坏不了事。宋郎君有他自己的本事,叫他干干净净的做官呗。这些官儿啊,别沾裙带最好。”   【不不不,有裙带他们才更安全。】桓嶷笑笑,也不反驳。梁玉越无拘无束,他越喜欢,越能觉得有股活力灌注到了自己身上,带得自己也轻盈了起来。他愿意守护母亲、守护大哥留下的一切,但是那些都是有重量的,压在身上,并不很舒服。会让他有一种殉道者的慷慨凝重,欢乐之趣却很少很少。   亲自将她送到门外,送下台阶,梁玉笑着说:“我还来呢,你去干正事儿去吧。外头的事情不用惦记,有我呢。”   嗯,还能给他解忧。   ~~~~~~~~~~~~~~~   梁玉去梁婕妤那里了,后宫近来安静得令人不安。梁婕妤跟凌贤妃结拜了,徐国夫人居然忍得住!说梁婕妤跟李淑妃结拜信的人还能多一点!说徐国夫人跳起来打烂了昭庆殿,大家才会觉得合理。还有李淑妃,竟变成了一个慈祥的祖母!依她的脾气,从丧子之痛里缓过劲儿来,不得把这二年挤兑过她的人一个个按着脑袋塞井里?!   但是,各方就是没一个闹的,真是奇也怪哉!   唯一不觉得奇怪的就是桓琚了,他认为这样真是好极了!尤其令他满意的是,桓嶷终于有个“长兄”的样子了,虽然还不如大郎,但是一直在努力学着大郎,这就很好了。桓琚本也担心三儿子撑不起来,兼之先前凌贤妃跟他哭诉过,怕儿子“不容于东宫”。   现在看看,三郎做得多好呀!弟弟们接过来教着,凌贤妃跟梁婕妤结拜了,他还送贺礼。也没有对杜皇后那边言听计从,也没有言必称司空如何如何。很好!贤妃就是瞎操心,女人都这样,不冷静。桓琚又有点可怜凌贤妃,想要给十二郎、十三郎两个更高的待遇。思前想后,又没办——这些都留着叫三郎给他们吧。   自己将恩都施完了,三郎拿什么施恩呢?由三郎对两个弟弟加恩,弟弟们才更会亲近兄长,皇室才会更加安定。否则养大了两个幼子的心,他们万一受小人教唆,怕没有好下场呢。   听到桓嶷求见的时候,桓琚心情颇佳地让他进来。问他今天学得如何。   桓嶷汇报了自己的学习情况,又将几个弟弟的情况逐一汇报。桓琚听他说得清楚,还为五郎稍加掩饰,说他“活泼”,心里高兴,又忍不住嘲笑:“行啦,我的儿子,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吗?还有四郎,一定是阴着脸的!”他就不爱这样出头露角不正模正样的货!   桓嶷笑笑,也不说话。   桓琚看谁顺眼了,就跟谁多亲近,问道:“你呢?近来还缺什么不曾?你还供着阿鸾她们呢。”   桓嶷道:“儿的用度尽够了,放在那里也是生灰。听说,闺女要娇养着的,尽着阿鸾用嘛。反正有淑妃娘娘与大嫂教导,不怕惯坏了。”   “你才多大?敢说儿女经?缺了别哭。”   “不哭,不过有一件事,须请阿爹出面。”   桓琚乐了,桓嶷极少向他请求过什么:“那是什么事?”   “刚才三姨来,说梁满做生日,让我不要担心,有人帮忙看着,出不了纰漏。说帮忙的人是宋奇。他也怪可怜的,一朝领命,回京还要善后。”   “这算什么事?”   “他是朝廷官员,并非东宫属宫。若是谏儿臣的,儿臣自赏他。除此而外,岂可擅专?”   桓琚心里很高兴,涉及朝廷官员,儿子有事就跟他汇报:“你赏他就是了。他是个有老干的人,做官亦好,此番出京,颇知人间疾苦。对方上的事情,你要多问问他。”   “是。”   “梁满家里能有多少事情?这就召过来吧。”   “是。”   无论是梁满仓还是宋奇,在至尊父子这里,都是小人物,桓琚将一叠奏本推给儿子:“你来读读看……”   ~~~~~~~~~~~   梁玉回到家里,正逢着宋奇被叫到宫里。来的是东宫的人,见到梁玉老老实实弯腰叫:“三姨。”   梁玉就问:“咦?殿下有什么事忘了说了吗?”   宫使道:“是宣宋奇。”   梁玉笑骂:“他怎么这么多事?叫他别管了的!”又命再拿钱给宫使。   宋奇万没想到梁玉这效率忒高,前头进宫,后头他就进了东宫。他的心里也是打着小鼓的,从来在皇帝和太子之间,就有一个修罗场,弄不好,皇帝、太子,两个里都得死一个,何况他们这些虾兵蟹将?   他是真有点怵了。   梁玉趁着宫使从王管家手里接钱的空档,对宋奇说:“这个外甥,不像舅。”   宋奇苦笑道:“但愿像姨。”   梁玉抿嘴一乐。她对桓嶷是很有信心的,就冲那句“当成大哥的父亲”,就知道他至少是有折衷的办法,保证自己不会做得太差。   果不其然,宋奇进宫去没多久,带着宋义、宋果二人回来了,三人都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喜色,进门之后向梁满仓报个平安。梁满仓对宋奇的信任甚至超过萧司空,着急地问:“宋郎,如何?”   宋奇笑道:“有些事我们现在不能讲,不过,梁翁,好消息。”   梁满仓百爪挠心,又不敢问,只能看着宋奇上下忙碌,也不知道是什么好消息。最后觉得看着姓宋的他就不安生,索性回屋抄着手往个案边一蹲,他发呆去了。   此时,宋奇等三人才对梁玉作揖道谢。梁玉道:“这又是为了什么呀?我就知道三郎这混蛋不守信誉,说好了不叫他管的。”   宋奇笑道:“不是为了不是为我。”宋义、宋果齐齐斜他,就是为你!你跟太子,你们两个,当着圣人的面就过了明路了,你还装!   宋奇面不改色地道:“奏对的时候,太子殿下也在场,就无意提到了他们两个。”一查这两个人还真干了些事情,桓琚一高兴,将这两个从九品给提到了八品——这是极快的晋升速度。   梁玉也为他们高兴:“哎哟,那是好事,得好好庆贺庆贺。王管家呢?送十桌酒席去宋郎君的宅子,给他们宴客使。”   宋奇小声地道:“府上也有喜事呀,三娘只管等旨意吧。梁翁就要官复原职啦,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必有旨意下来。”   梁玉道:“那咱们拟的单子,是不是要调一下了?”   “然也~”   “那就有劳啦?”   宋奇笑道:“举手之劳。下官也不曾安排过这么大的排场,如有疏漏,还请恕罪。”   梁玉道:“那我不管,反正您比我见识高。就赖上你啦。”   ~~~~~~~~~~~~~~~~   话是这么说的,梁玉也没有什么事就都不管,还是建议哥哥们跟着帮忙。宋奇回京来,一个做官的,得多少关系要跑?就给梁家当管家,那哪儿行呢?不但自家得打下手,她还说动梁满仓给宋奇钱帛,让他出去活动。   第二天,梁满仓官复原职的旨意就下来了,还是那个散官,还是那个品级,还是那套行头。梁满仓感动得热泪盈眶,也猜到了宋奇昨天说的“好消息”是什么,他对宋奇越发的感激佩服了。   宋奇也很谦虚,只说:“圣人与太子本是小惩大诫,我有什么功劳呢?不过梁翁,以后还请谨慎呀。下一次就难保不是见真章了。”   此时梁满仓没有不答应的,一个劲的点头。梁玉再说给宋奇钱使,梁满仓也是一肚子的主意:“是得给。现在不结下人情,以后有事,怎么能再好意思叫人家帮忙呢?”万一再叫抹成个白板,宋奇是个官儿,能帮忙的呀。   宋奇拿了钱,也没有不管梁家。都跟至尊父子面前挂上号了,还有什么好跑的?谁能大过他们去?很快,他就拟好了新的宴客名单,在原有的基础上,又加了几个人。拟完了名单,拿去给梁玉看。   梁玉接为,第一眼看到“袁樵”两个字:“他还是做着九品的官呐。”   宋奇想到跟自己一块儿挂皇帝屏风上的难兄难弟,说道:“以袁郎的年纪,做校书郎是极好的。先学一些东西,打好了底子,才好办事。”   这听起来像是风凉话,宋奇好险想起来这是个“小先生”,赶紧补充:“三娘,凡做事要沉得住气,做官更是如此。所谋越大,所费越多、越久。所以,您和东宫,都不能着急,让别人急去,一急,他们就会露出破绽来。   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吴、越之国,实则一州一府之地,决个胜负且要这许多年,何况当今呢?圣人诛权臣,有萧司空辅佐,还花了五年了。那时,他已经是圣人了。”【1】   梁玉问道:“那要几年?”   宋奇心里发毛,犹豫着说:“三、三五年吧?”   “哦,好。”就两年半以后吧,要是没再升,我再想办法。   【难道三娘要拉拢袁家?不过,也行?】   ~~~~~~~~~~~   并不想梁玉为他操心的袁樵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梁玉给列为待办事项了。他在家里看着兴奋的祖母,不解地问:“阿婆,怎么了?”   刘夫人看起来还是端庄沉着的,袁樵太熟悉她才看出来一丝不同。实际上,刘夫人心里乐开了花:“他们去萧家退亲了!”   “洛洛的婚事?要怎么讲?”   “哼!”刘夫人冷哼了一声,“能怎么说?刘家还没出孝呢,没有做父亲的自己还戴着孝,就要张罗女儿的婚事的,那像话吗?所以呀,不能再耽误他们,请他们另觅良缘吧!”   她把“良缘”二字咬得极重,人也不大高兴了。   萧度忍不住跟凌珍珍暗传消息,别人不知道的时候进行得很顺利,一旦被人侦知,事情就明明白白,一点遮掩也没有了。刘家得到刘夫人暗中传递的消息,也觉得再将女儿嫁给萧度很不妥当!这是立场问题,萧司空一再保证他自己的立场,那萧度呢?这个不能忍!刘尚书为什么死的呀?!   刘家暗中收买了凌家的仆人,将他们往来的书信拿到手。小情侣加的密码,仿佛是一把普通的铜锁,落到惯偷手里,喝口水的功夫就被破解了。   刘家今天拿着密信上门退婚去了,萧家要是识相呢,大家保住彼此的脸面。要是再说教育好儿子,然后完婚呢?信就拍脸上去。管你是司空还是公主,刘家才不想为萧度的破事付代价。大家都是圣人的臣子,争的是礼法大局,可不是萧司空门下走狗!   袁樵道:“这样也好,司空太独,与他纠缠太深,并非福事。”   孙儿越来越机敏了,刘夫人笑道:“不错。” 第51章 酒后失德   刘家与萧家退婚的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 纵使以大长公主之尊,也找不出理由来阻止。大长公主的心里当然是不满的, 她的儿子,只有她自己埋汰的,别人要是嫌弃了,那个人就得上她的黑名单。   可是刘家拿的证据真是太硬了, 堪称铁证如山。刘洛洛的父亲、刘夫人的侄子刘建,亲自登门,先对着萧司空客客气气地提出了:“不好耽误令郎。”的意见。   萧司空自然是不肯的,一定要说,萧家是讲礼的人家, 既定了下来,萧度等到头发白了,那也只能娶刘家的姑娘。并且讲:“令尊在世时就定下的婚事,纵使老友故去, 此谊仍在!”端的是斩钉截铁。   刘建铁青着脸,将证据拍到萧司空的面前:“司空何必骗我?!看看令郎做的好事吧!”   看得萧司空脸上也是青一阵白一阵的, 刘建发作完, 又改而为哭:“司空,司空但凡看在先父的面上,就饶了我们家吧!为了法统,刘氏义不容辞, 先父死且无憾, 唯念东宫而已。令郎却不是这样想的吧?”   萧司空比老婆讲理得多, 也是真没想到儿子挨完训(其实是挨完打)之后,还能再接着这么干!可怜堂堂一个司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被刘建噎得说不出话来。他也是老泪纵横,拉着刘建的手说:“伯基,是我之错。”   刘建哭道:“司空,我这是个女儿,耽误不起呀。令郎情根深种,那位又是贤妃之妹。冷落她,她能等到浪子回头,可我不能把女儿推过去送命啊。”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毕竟萧家失礼,萧司空还能说什么呢?两家默默地退婚,谁也不能宣扬,这一宣扬,就得抖出萧度和凌珍珍的事情来,接下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鬼才知道!   萧司空只能应允。   大长公主听丈夫一说,两道眉毛差点要竖起来:“他刘家欺人太甚!”   萧司空苦口婆心劝媳妇儿:“你看看这个吧。孽子还同那个妖孽纠缠不休呢。”   大长公主先记刘家一笔,看了密信就先把刘家放下了,她的怒气移到了儿子和凌珍珍的头上。凌珍珍现在不能打,萧度是可以打的:“把那个混蛋给我捆了来!”   卫士们又是一拥而上,把萧度给捆过来见大长公主了。萧度还在莫名其妙中,他的棒伤好了,就要能销假回东宫了。一旦伤癒,能出府门,再与凌珍珍私会就方便得多了。养伤的这些日子里,萧度痛定思痛,想出一个釜底抽薪的好办法来——要是刘家想退婚,这事不就成了吗?他也不想骗刘家,就实话实说,刘家还在孝里,也不耽误刘洛洛再说亲。以后他也会尽可能地帮助刘洛洛成其好事。   办法不能说不好,坏就坏在他写在密信里,这密信被刘建拍到了萧司空脸上。   计划还没有实施,他就被绑到了大长公主面前。萧度在父母面前先喊冤:“又绑我做什么?我一直在家里……”   “啪”大长公主抡圆了胳膊,抽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大长公主养尊处优,指甲养得三寸长,用凤仙花染得红红的,中指、无名指、小指在他脸上拉出三道血线来,仿佛三支朱笔给萧度画出半张猫咪脸,看得萧司空一阵解气。当爹娘的跟别人陪笑脸,儿子还在闯祸,不打你打谁呢?   萧度更懵了:“阿娘,何其心狠?”   萧司空也忍不住了,把刘建拍他脸上的证据拍到萧度脸上去了:“你还有脸说?”   萧度挣扎着看过去,脸色大变:“你们监视我?!”   反了!反了!当爹娘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有什么不对?!你还想自己拿主意吗?大长公主阴恻恻地道:“好如你的愿呀,刘家来退婚了,你高兴不高兴?”   萧度的脸上喜意顿现,看得大长公主把对刘家的不满给忘了,骂儿子:“你真是鬼迷心窍!”   刘家主动退婚,虽然没有照着他的剧本走,却也是达成了目的。这让萧度看到了希望,他为凌珍珍辩解:“阿娘,珍珍是个好姑娘。”   “呸!就凭凌家?!”大长公主一脸的轻蔑,“哈?你知道凌家是一窝子什么东西吗?”   萧度极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得到父母的认可,他们不认可,这事就成不了,他极力说:“凌家虽然出身寒微……”   大长公主慈母笑,给儿子纠正:“出身下贱。”   萧度噎了一下,仍不放弃:“可她知书达理,温柔可人,一定会孝顺舅姑……”   “舅姑”说的是公婆,大长公主故意曲解:“她舅她姑,什么人呐?一门贱婢!你还敢说出来说?羞也羞死人了!你知道凌庆是个什么东西吗?”   萧度低声下气地:“凌庆先是乐户,如今却是朝廷命官,早脱贱籍。何况……”   “何况,他是我那老哥哥的小玩艺儿,”大长公主怒气直扬,“你这是要我在宗室里抬不起头吗?他!凌庆,是你舅舅高阳郡王的娈童,胡作非为逐出去的。”   萧度傻眼了。他当然知道乐户不可能纯粹就是唱歌跳舞做游戏的,要是这样,贤妃是怎么上了圣人的床的?但是凌庆的经历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高阳郡王,他不是大长公主的亲哥哥,是位血缘不远不近的堂兄。那也是哥哥呀!“乐户”只是让大长公主鄙视,凌庆那就是戳她肺管子了。大长公主招权纳贿,底线极低,节操也不高,乱七八糟的事儿也没少干,看梁玉这个暴发户有点像样,都能眼神儿亲切。但是跟凌庆做亲家,还是踩到她的底线了。   不行!就是不行!   何况,高阳郡王还没死呢,打凌贤妃得宠,高阳郡王就先溜为敬了。到现在还在外面没回来呢,一想到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哥哥还在外头吃沙子,大长公主也是心疼得想抹泪。   萧司空清清嗓子:“好了,事情你都知道了,你给我闭门思过吧。”   萧度游魂一样的飘回了自己房里,缩在被子里一阵大哭。哭完了一抹眼泪,下了个决心:凌庆是凌庆,珍珍是珍珍,我要再抛弃她,她该怎么办呢?这件事绝不能让她知道,她会受不了的!想到这里,他的心意更坚定了。   他一定要干成一件大事,好使父母认可他的能力,认可他的眼光。这样才能和珍珍在一起。穆士熙!只要把他按死了,贤妃没了外援就会老实。要快,一定要快,慢一些,贤妃的野心养大了,拿珍珍出去联姻,珍珍岂不是要被逼死了吗?   ~~~~~~~~~~~~~~~~~   萧度下着他一厢情愿的决心的时候,朝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没有萧司空这个亲爹撑腰,八个萧度落在穆士熙手上都得吃亏。萧司空就不一样了,他有权。萧司空试图将穆士熙贬出京城,随便打发到哪个偏远州郡去当个司马。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穆士熙后半辈子都得吃沙子。   然而,凡官员升降任免,要经几道手续,穆士熙官职不低,更得把这几关都走过了。在门下省,这道命令被拦了下来,门下侍中认为萧司空调穆士熙的理由不充分,驳回了。   萧司空家里看着个逆子,朝上又诸事不顺,与门下黄侍中掐了起来。黄侍中名赞,四十来岁年纪,堪称是中枢里年轻有为之人。黄赞既能做到侍中,还没有一个做皇后的外甥女,就说明他比杜皇后的舅舅赵侍中要强出一个皇后的加分。他的加分项也很清楚,他背后没有皇后,但是有一个皇帝。   萧、黄二人在朝上掐得风生水起,整整一个月,穆士熙愣是没有走成,还做着他的侍郎。这可算得上是朝中的一件大事了,萧司空自打十五年前执政起,就没受到过这样的待遇!穆士熙是个勾连后宫,想要乱朝纲的小人,怎么能再让他留在朝里呢?   一时之间,萧司空一系、不结党的君子都不满了起来,奏疏一封连着一封的上,就是要贬了穆士熙。黄赞那里,认为萧司空“擅作威福”,你只是一名臣子,连侍郎这样的高官都要随你的心意升降,你也的威风也太大了吧?你说谁是小人谁就是小人?你比十殿阎王还准啊?穆士熙自然是不肯坐以待毙的,尤其他还有凌贤妃这个帮手。   三方相持不下,闹出了今年最大的新闻。原本,梁家的种种笑话是京城的谈资,此时,就是再热爱八卦的人,也不再说梁家的事情了,说的都是“听说了吗?今天黄侍中与赵侍中打了起来。”、“今天上朝,圣人拂袖而去了。”   诸如此类。居然比当初贬刘尚书的时候闹得还大,刘尚书一个尚书,只撑过了半个月,穆士熙一个侍郎,硬是一个月还好好做他的官。   梁玉每次去宫里看望姐姐、外甥,都能感觉得到气氛的压抑。期间也见过桓琚两次,都是闲话家常,也没有再提袁樵或者其他任何人。她还往寄心庵里去过两次,但见已经修葺一新,庵不大,中路三进,只在最后一进带一个小偏院儿。庵主带着三、四个徒弟住在里面。   寄心庵也有三三两两的香客来,梁玉每月出两千钱,加上香火钱,够庵主师徒生活。第二次去的时候,梁玉又拿出十匹绢来,让庵主给梁满仓和南氏点个灯、念点经。庵主细心,又问了二人生日,表示供奉一点朱砂串的佛珠,每天念经的时候就供在佛前。等经念完了,送到梁府,大小算个开过光的物件。   梁玉心道,吕师找的人,果然都不傻。也笑纳了,拿了佛珠回家给父母。尤其是梁满仓,他是值得好好安慰的。   朝中事多,梁满仓这个生日,就过得不大如意。梁玉的计划,是使梁家正正经经的出现在京城的社会交圈里。穆士熙的事情一出来,梁家成了搭台给别人唱戏的了。梁满仓一个做寿的老太爷,成了个布景板,说理都没地方说去。   先是宾客,没撕破脸的时候,什么人都请,各方面子都顾到,一团和气,没问题。朝上大打出手,再把各方都凑到一起,简直自找麻烦。然而帖子下了,人请了,难道要再把一部分人轰走?那就是真·站队了。所以,还得硬着头皮把预定的客人都招待了。   到了寿宴这一天,凌庆自己没来,派了长子凌光过来。他打进坊门开始,就被人围观了——哟,这是贤妃的哥哥呀?居然上梁家来了?进了梁府事情就更多了,梁家上下奴婢被勒令不许无礼,一视同仁,宾客就不管那么多了。   朝上打了一个月,又是官员考核的时节,萧司空不但把长子召了回来,还把次子也给弄了回来。萧司空的次子,今天代表父亲来了。萧家原本说不来人的,这一变卦,弄得梁家又是一通忙。   单只这两个人,就是一场大戏。   萧司空的次子名叫萧绩,也是一个促狭的人。张望一下,发现梁满仓四个儿子奉了父命带着梁家的兄弟子侄,堂上堂下给贵客斟酒。便说:“梁翁是主人家,不必罚酒。我等吃这寡酒无趣,听这靡靡之音刺耳,不如行令!都不许逃席!”   一句话,将所有人都困住了。这些人里,除了梁家半文盲,书读得最不好的就是凌家了。萧绩就是要整姓凌的,穆士熙背后有什么人,当大家都不知道吗?我就是要你在京城出丑!当年,凌贤妃刚得宠时,凌家人也是想挤进上流社会的,硬是被这些人用这些看起来极风雅的办法给活活憋屈的踏不进去门。   凌家发家也有十几年了,修养的底子是比梁家好的。凌贤妃的哥哥,二十好几开始读正经书,天分不高,没学出个名堂来,却也比梁满仓父子强多了。然而落在了存心要他们出丑的这些“家学渊源”手里,他就惨了。萧绩把倒数第一给摘了出去,倒霉的就是倒数第二。   反正,你是玩不过他的。   宋奇看出来了,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他使了个眼色给梁满仓,梁满仓就说:“这说的是些啥意思哩?我都听不懂,咱换个吧。”   宋奇意思意思地拦了一拦:“今天是梁翁的好日子,不如客随主便?”   萧绩就说:“梁翁,入了京城,就要照京城的规矩来办啦。”   把梁满仓也给堵了回去。   反正这仇,是结定了。   凌贤妃的大哥也不是吃素的,之前吃了二十多年的苦,仗着妹子发迹之后又受了好一阵的气。但是,凌家又是做官的、有脸面的、被很多人羡慕的。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撕扯着他,让他变得敏感而易怒。   萧绩行的全是雅令,凌光输了,也不叫梁家子侄斟酒,萧绩故意亲自去灌他。被灌了两壶酒之后,凌光的脾气就再也压不住了。一抬手,他把桌掀了。萧绩大怒:“凌光!你敢?!”   凌光借酒装疯:“我有什么不敢的?!你个狗才!也敢拿你爷爷取乐?!”   萧绩跳了起来,劈手夺了梁六郎手里的酒壶砸了过去,凌光一闪,躲过去了,躲完了,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萧绩大笑:“没卵子的东西!还想打我?你有什么比人强的?还敢笑我?”凌光的心里,自己外甥做太子、再做皇帝是很有把握的,他的胆气也足了。再有点酒,脾气越发压不住了。他冲上去撕打萧绩。   萧绩边退边笑骂:“瞧这个腌臜东西,他要动手了!”   众宾客一拥而上,试图将二人分开。   两人被分别架起,口里还互相问候。萧绩把凌家说得格外污秽不堪,担到凌庆的旧事,更是笑得十分欠揍。凌光被骂急了,反过来骂萧绩的爹娘。宋奇一把捂住了他的口:“你可不能这样说。”凌光一口咬在他手上,宋奇飞快地甩开了手,顺势将他往前一推,正推到萧绩面前。   凌光得了自由,一看萧绩正在眼前,没得说,抡起拳头就上了。   ~~~~~~~~~~~~~~   女眷堆里比男人们要好些,打是没打起来,也不大愉快。梁满仓的生日,女眷本不是重点,但是接到帖子的人几乎都来了。这便显得凌家的儿媳妇极不够格,在刘夫人、严礼的夫人杨氏、李淑妃的嫂子袁夫人等人面前,凌家儿媳妇几乎说不出话来。   别说凌家儿媳妇了,就是南氏和四个儿媳妇,也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每个字都是正经官话,连一块儿就像是黑话。南氏、梁家儿媳妇,与凌家儿媳妇大眼瞪小眼了起来。旁边一个梁玉,半懂不懂的,刚听懂上半句,下半句又迷瞪了。心说,她们之前对我是真的好,没这么磋磨我。   原本,刘家和萧家一退婚,关系就变得尴尬。穆士熙的事情一出来,刘湘湘与萧司空的二儿媳妇两人手拉手、头碰头,好得跟亲姐妹似的。   凌家大娘子正不自在,梁玉又来跟她说话,还悄悄说:“您听不听得懂她们说什么?我怎么每个字都听得清,连一块儿就听不懂了呢?”凌家大娘子心说,难道不是你们串通好了的?娘娘说,你最狡诈了!   还没回答,王管家的侄女儿叫香奴的飞奔了进来,一脸惊惶,爬在梁玉身边说:“三娘、三娘,前面打起来了!”   梁玉一惊,拍拍凌大娘子的手,拉着香奴出去了:“怎么回事?”   香奴如此这般一讲:“奴婢叔叔叫奴婢来问三娘,怎么办?”   “怎么办?”梁玉问道,“宋郎君怎么说的?”   “没、没说!”   梁玉一跺脚:“走!”   她飞快到了前堂,却发现那里还在打!萧、凌二人被分开了,但是凌光忽然骂了一句:“谁打黑拳?!”喊他的小厮来上来助拳。战端再启。梁玉看一眼,袁樵躲得远远的,行,知道躲着,就受不了伤。   这才去找宋奇,钻过去将他扯了出来:“宋郎君,现在如何是好?”   宋奇道:“三娘,三娘明天一早就要进宫!向圣人哭诉!”   梁玉问道:“今晚我能不能将这些人,所有的人,都留在府里?明天一早,门一开,我先去宫里。”   宋奇笑道:“三娘真是再也不用别人操心的!打,让他们接着打,打到过了宵禁的时候,想走也走不了了。”   梁玉也放心了:“好!你在那里做什么?”后一句是问缩在廊柱边上的王管家。   王管家战战兢兢地上来,问道:“三娘,这宴还怎么续下去呀?”   梁玉道:“酒食都留着,他们得在咱这儿过夜!今晚没吃好,都给他们送到房里去。”   宋奇听到“酒食”也放心了,主要是凌光,他有了点酒,送回房去,再多多给酒。人微醺的时候喝酒是最痛快的,神仙都劝不住他接着喝!醉到明天早上,梁玉早就抢先一步告状了。感谢梁满仓,他的生日不在休沐日,今天赴宴的人,他们来吃的是晚饭。   主人家有意拉偏架,还有宋奇这个卧底打·黑·拳,萧绩与凌光越打越热闹,把梁满仓的寿宴给彻底搅黄了。等一切平息下来,天也黑了,坊门也关了,没有手令谁也不能街上乱走。宾客们都被安排在了梁府住下。   准备寿宴的时候就准备好了房间,当时是为了“宾主尽欢、忘记时间”,现在是因为打架打超时了。   王管家亲自把两坛好酒、两席佳肴送进了凌光的房里。凌大娘子没劝住丈夫,只能眼看着他越喝越醉,一面醉酒,一面高声大骂萧家不是东西。萧司空这个老东西怎么还不早死?!骂完又骂梁满仓不是个东西,做局坑他。   这些话,理所当然被宋奇听了个正着,他派人盯着客房呢,只要有人出去,就引着巡夜人将他们以犯宵禁的名义都抓了,保证一个也别想跑。   梁玉挨个儿给女眷们道歉,查看她们住宿是否满意。如刘夫人、杨氏、袁氏等,都暗示她——明天天不亮你就起来,去宫里哭!告状去!一定要抢在前面!   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梁玉又回房,与躲避刘夫人的吕娘子商议了一下入宫要怎么说。吕娘子道:“怎么说,三娘心里一定是有数的。怎么打扮却是要好好准备的。庄重一些,可怜一点。”   这一夜,梁府上下,除了不懂事的孩子,没有一个人能睡得好。   ~~~~~~~~~~~~~~~~~   第二天一早,凌光还宿醉未醒,梁玉已经到了延嘉殿了。此时,桓琚坐在两仪殿听政,杜皇后正在梳妆,凌贤妃刚送走桓琚,想着自己吹过的枕头风。   前一天往梁家吃寿宴的人家,没有一个察觉发生了什么。赴宴在主人家里留宿,在有宵禁的年代,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萧司空不知道次子又打了一架,正沉着地给己方压阵。凌庆也不知道自己儿子酒后失德,他正紧张地注视着穆士熙,看他如何应对。   殿中侍御史们摩拳擦掌,因为他们发现,有几个本应该在今天出现的官员,他们没有来!这是旷工!   而在梁府,宋奇极巧妙地让萧绩与凌光又撞上了。众人少不得再拉一回架,齐齐耽误了去宫里上班。 第52章 太可爱了   梁玉也不知道朝上会出现什么情形, 她对朝堂并不熟悉,吕娘子对朝廷规范的细节也不很明白。但是既然有宋奇在, 这事就坏不了,她就放心大胆地跑到后宫去了。   先到延嘉殿,一路上就阴着脸,还抽抽噎噎的,弄得李吉也不敢问她究竟是什么事。到了延嘉殿就放声大哭:“阿姐——我好苦哇!”   跟着就一直哭, 一直哭。   梁婕妤这边正巧有件事也要跟她说, 才想她这回来得倒巧,不想妹妹一进来就哭, 哭得她心里也慌了。虽然总是觉得妹妹年纪小,但是妹妹从来有主意, 这一点梁婕妤也是很倚重妹妹的。现在妹妹都哭了, 梁婕妤差点以为天塌下来了。   将妹妹扶起来:“玉啊,怎么了?咱先说完再哭。”   梁玉刚好哭累了,就势收声:“阿姐,昨天、昨天,家里又出事儿了。”   昨天那不是咱爹做寿吗?居然出事了?事情大到妹妹都哭了!梁婕妤眼前飞过一口棺材, 只觉得头晕目眩, 脚也软了,颤声道:“出、出什么事了?”   梁玉拿手绢儿擦擦眼, 长长吸了一口气, 又慢慢吐了出来, 感觉自己缓过来了:“萧绩和凌光在咱爹寿宴上打起来了。”   “啊?”梁婕妤张着嘴, 好像是那瓷盆里养的锦鲤,“然、然后呢?”   “打过了宵禁的时候,都留在咱们家了。今天一早起来,我就来报个信儿。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我得再跟贤妃娘娘说一样,”说着,又吸了吸鼻子,喝光了一盏茶,觉得喉咙好受多了,起身道,“我的日子怎么这么苦呀,嘤嘤嘤,好容易操持一次寿宴,又出了大笑话,嘤嘤嘤。”   【你还有脸嘤?!】梁婕妤好险没背过气去,她也深吸一口气,就想把妹妹薅过来打一顿:“贤妃娘娘正在昭庆殿呢!”   矮油,真是太好了!   梁玉道:“我这就找她去。”不是说结拜了吗?不是说以后又多了一个妹妹了吗?那好啊,咱就跟你不见外了哈。   梁婕妤在妹妹慢条厮理喝茶的时候就知道这事儿味道不对了,再看她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年在昭阳殿里,徐国夫人骂过凌贤妃最多的,除了惑主,就是告刁状。还是抢先告状呢!凌家人这会儿还扣在梁家,顶多是跑回了自己家,等他们想起来进宫,梁玉这边已经什么都说完了。   到底是亲姐妹,梁玉也是这样想的,她就嘤嘤嘤地跑到了昭庆殿,凌贤妃正在询问着她亲生的儿女饮食起居。梁玉听了吕娘子的话,并没有打扮,也没有上脂粉,才哭过一场,眼睛红红的。一看到凌贤妃,梁玉就扑过来,泪珠子啪啪地往下掉:“娘娘!”   凌贤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想起来昨天是梁满仓的生日,“凡品”这么哭,难道?她眼前闪出一座灵堂。凌贤妃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死人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啊。   凌贤妃放柔了声音,将梁玉扶了起来,问道:“来,慢慢说,出了什么事了?”   梁婕妤这时也赶到了,气喘吁吁地:“娘娘,她就是小孩子不懂事儿。”   凌贤妃越发要问个清楚了,招呼梁婕妤坐下了,还是问梁玉怎么了。梁玉泪眼婆娑,抓着凌贤妃的手,扁着嘴,模样委屈极了:“您、您家大哥,把我爹寿宴桌儿都掀了,嘤嘤嘤。”   凌贤妃眼前一黑,她大哥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也是非常理解的。被压抑了那么些年,还不兴人家有点脾气吗?可是地方不对!忙问:“他还干了什么吗?”   梁玉道:“我没在前头,别的不知道。只听管家说,先前接什么句子,大哥输了,汤才上了一道,就打上了。”   “打?跟谁?”   “萧司空家的二郎。”   哦,原来是他!那就有得说了!凌贤妃不担心了,凌家跟萧家,那一定是萧家做得过分了。她隐蔽地看梁氏姐妹一眼,心道,萧司空要再出事,你们且有得哭呢。口上还要劝梁玉:“放心,与萧司空家有什么,也不算大事儿。搅了梁翁的好事,我叫他明天上门赔礼去——怎么?萧二郎亲自到了?”   “是,前两天说要来的,家里很忙了一阵呢。”   凌贤妃又问了几句当时的情形,发现问题不大,还能再踩萧绩一脚,日后翻旧账的时候还能拿来踩梁家——不怀好意,挖坑给凌光跳——顿时放心。也有心情安慰梁玉了,一个劲地说:“三姨放心,我一定给三姨一个说法。”   两人都是虚情假意。梁玉就是想在这里等着桓琚过来,再告上一状,也好看着凌贤妃,别叫她得了消息跟桓琚告黑状,把梁家也给绕进去。也是表明自己是个普通有点聪明的人而已,没有太多的城府。   告状这事,先告的占先机。老家有句俗话,梁玉一直记到现在“打官司不放赖,不如在家踹”。何况,她占理!反正不能给太子惹麻烦。   如她所愿,桓琚很快就来了。今天也是争吵的一天,桓琚渐渐失去了耐心。现在正是各地的地方官进京叙职的时候,让这么多的地方官看到朝廷中枢吵作一团,朝廷威严何在?!一甩袖,他又走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往昭庆殿里一坐,不多会儿就好了。今天也是这样,然而远远就听到哭声。桓琚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到了一看,凌贤妃与梁婕妤正一边一个安慰梁玉呢。桓琚清清嗓子:“这是怎么啦?”   凌贤妃盈盈起身,梁玉可没那么多的讲究,人没动声先出来了:“圣人,我又给您丢脸啦!”说完才撑着坐榻站起来。   凌贤妃一句话卡在了嗓子里,被桓琚抢了先:“出什么事了?”   梁玉再次抢在凌贤妃前面说话,带着哭腔,可吐字清清楚楚:“昨晚,阿爹做寿,我在后头,话说到一半儿,前头他们就打起来了。凌、凌家大哥把桌儿掀了,要打萧家二郎,我、我才吃了一道汤呀!就出了这个事儿!”   一个凌、一个萧,打起来也不稀奇。桓琚觉得梁玉挺倒霉的,难怪她哭。一个小姑娘,琢磨出这个主意来容易么?现在倒好,又成笑谈了。他本就有气,现在又听到这不顺心的事儿,骂道:“都是不懂事的东西!”萧家没人在这里,他就先把凌贤妃给骂了:“你哥哥是怎么一回事?他的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吗?”   梁玉心说,我来对了,虽然他说贤妃了,其实心里更亲近贤妃。事情不大的时候,都是先埋怨自己人,出了大事才是把罪过推到外人身上。   凌贤妃委屈呀,心里把梁玉反手正手抽了十八个嘴巴了,还要跪下来请罪。梁玉又抢在她前头了:“也、也不怪他。听说,是接什么句子,接不上来灌酒,输急了,又有酒。就、就是我心里难受,好好的事儿,又给您丢脸了。没想到办个寿宴,千挑万选的人还是没个好结果。”   桓琚骂道:“不怪你!都是凌光那个混蛋,什么德行!本性难移!”他恨凌光不争气,十几年前士人排挤你,你好好用心读书,少出点丑,不就行了吗?怎么到现在还叫人在联句上嘲笑了呢?   他是希望梁家在京城可以体体面面的,安安静静的,不惹事生非的。所以梁家闹笑话的时候,他出手惩罚,甚至不惜拿两条人命做警告。但是当梁家准备以一个合乎规范的面目出现的时候,谁阻挠,谁就要被桓琚记小账。贤妃的哥哥又怎么样?哪怕是贤妃,都不能阻碍桓琚的千秋大计,梁家是大计的一部分,虽然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凌贤妃又气又急,她总不能说自己哥哥不学无术,联句是难为他。   梁玉呢,她把桓琚这个想法看得清清楚楚,就绕着这个来。皇帝么,谁不想四海升平?   桓琚骂了一顿凌光,又想起来另一个人了:“萧绩?他也去了?我看他也是故意叫人不痛快的!”萧司空教儿子还是可以的,至少文辞礼仪上都是过硬的。以一世家公子,叫他拿文辞联句去折腾一个做了二十几年乐户的人,显然是萧绩更占优势的。   梁玉也如实回答了:“是,先前大长公主派人送了礼单来,说是家里走不开,就不来了。后来说是萧二郎回京了,就代司空过来了。”   “还给了他们帖子了?”   “咱家不是他们家三郎给接进京来的吗?怎么好不请呢?司空门槛儿高的,开始也没说会来。不信您问宋郎君,他也在的,知道这个事。”   桓琚怒道:“两个都不是好人!三姨放心,我给你出气!”   梁玉现在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可怜,哭得鼻尖儿都红了,衣裳也穿得略薄,更显的孤单。头上几枝簪子,要掉不掉的,演示着什么叫“摇摇欲坠”。她小声说:“现在可怎么收拾呀,请了好些个人呢,本来想显体面,还是现了眼。”   她很明确指出来,梁家是唯一的受害者,是唯一受损失的,其他人都是加害者。桓琚既怪萧绩无事生非,也怪凌光扶不上墙。想一想,怎么才能把这体面给圆回来,就说:“这个不用你操心。”他已经想好了,给梁满那几个儿子也官复原职,聊表安慰。   梁玉也是见好就收,端端正正给桓琚磕了个头:“那、那我给三郎说一声,叫他别闹心。”   “去吧。”桓琚说完,又决定先不在昭庆殿里呆了,他得回两仪殿,查查萧绩和凌光有什么错,拿个说得出去的理由来罚。萧绩是肯定要罚的,桓琚现在看姓萧的不顺眼。凌光也不能饶了,他太不顾大局了。   凌贤妃头目送桓琚跟别人一道离开她的寝殿,整个人都要气炸了。命自己的宦官首领王安:“去,去家里问问,都是怎么一回事!不会办事,还不会过来跟我说一声吗?”   ~~~~~~~~~~~~~~~~~~~   那一边,桓琚还没到两仪殿就想起来了,今天萧绩和凌光都没有上朝!反了他们了!他俩不像梁满仓那个散官,没事儿不用过来讨人嫌,他们是得过来站班的!叫了殿中侍御史一查,两人都旷工了,不用问,肯定是昨天的事闹的。   等等!桓琚想起来,对程为一道:“去,把宋奇宣来。”宋奇是他一手提拔的,他说的总比梁玉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说得准。   宋奇会向着谁呢?他肯定是两边都不向,他得向着梁家!梁玉告完了刁状,宋奇接着告:“臣是劝着萧绩来。当时他要联句,梁满说,他什么都听不懂,臣就说,那不如客随主便,萧绩一定不肯。臣只好让梁满做个监酒,不叫他联句。后来凌光输急了,也有了酒,就掀了桌。还……还骂了萧绩的父母。两个都是气性大,不大顾得上大局。”   萧绩他爹,骂就骂了,他妈等闲是骂不得的。问候皇帝的亲姑妈,显然是不能接受的。因为一个不小心,容易误中先帝他爹。宋奇还一个劲地请罪,说自己思虑不周,没想到萧绩会来。只把梁满仓的儿孙安排斟酒,免得出这个丑,没想到凌光还是出事了。萧绩气性大,那稀奇吗?不稀奇。凌光呢?那就不一样了。   桓琚又骂了一声:“混账!”他原本怪萧绩的多,现在两个同样可恶了。   宋奇郁闷地说:“这下不好意思见三姨了,白收了她那么多钱,也没将事办妥,还白挨了凌光一口。”说着亮出了手上的牙印。   桓琚扶着头:“不怪你,也不怪她。是萧绩、凌光不争气。”三下五除二,他就决定好了惩罚——萧绩罚俸,凌光免职。桓琚心里,凌光也是扶不上墙的,凌家原本的优点就是柔顺,凌光这一闹,连柔顺也打了折。   宋奇小声哔哔:“梁满蹲在地上直抱头,胆子也忒小了。臣教他几个月,如今又缩回去了,臣的功夫白费了。”   “好了,你哭丧着脸给我看什么?你是什么美人吗?哭着好看吗?”桓琚把手里的奏本扔到宋奇的头上。   宋奇不敢再装了,双手捧奏本,也不看,举过头顶。程为一赶紧接了过去,放到了御案上。桓琚叹口气,百无聊赖地翻看奏折:“一个一个,都不省心……嗯?!!!”   宋奇抬头一看,桓琚两眼冒火,接着就发作了:“岂有此理!”   【一定又有谁挨参了。】宋奇悄悄地猜。   他猜得没错,不过这回被参的人有点特别——太子老师的儿子,被参侵夺民田,纵奴不法。   宋奇一声不吭,桓琚道:“看看,这是什么?”   宋奇看完了,心说,哪怕这事是真的,这个时候能递上来,就有人不安好心。口上却说:“圣人息怒,这不过是一家之言,不如暗中调查,再作定论。再者,各地刺史、县令入京考核,朝廷也要脸面的。先查着,晾着,真要罚也等到各地方官回去了再办。”   这是说到桓琚心坎儿上了,他压下了奏本,指着宋奇道:“不得外传。”   宋奇道:“那要是查无实据,或者凑巧改了,可不能怪臣。他又不是死人。”   “呸!滚吧!”桓琚笑骂他一句,心情好了一点。   想也知道,宋奇不可能一点消息不泄漏的,回头他就跟梁玉通气了。   ~~~~~~~~~~~~~   梁玉从宫里回家,宾客已经散了。梁满仓穿着鞋,蹲在正堂上座,抄着手,一动不动的,也不说话。眼睛偶尔眨一眨,眼珠子转都不转一下。   梁玉进来之后,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阿爹?”   梁满仓从座席上跳了起来:“咋样了?”   “哦,圣人把哥哥们的官儿又赏下来了。”   梁满仓松了口气的同时笑了起来:“那就好,那就好。”给了官,就代表没生梁家的气嘛。   “这就好啦?”   “要是闹一场,就有官做,叫我把家里腾出来布置个擂台,专招人打擂都成!”   梁玉也笑了:“旨意还没下来,先别声张。”   “知道、知道!”梁满仓如今可知道厉害了,又问,“那‘不贤良’家里呢?咋样了?”   “那不知道,横竖我抢她前头告了状。”   梁满仓笑骂一句:“就你鬼点子多!哭累了不?去歇着吧。”   梁玉还没走,齐辛就拿着一个信封过来,梁玉看看时间,是读邸报的时辰了。父女俩索性一块儿听,听完了再散。齐辛顺手把一张纸片给梁玉,然后开始读。文书一类梁满仓是不看的,反正梁玉识字,有事会说的。   这一回,梁玉什么都没说,心里咯噔一沉——太子师傅的儿子被参了。在这个朝廷上,谁都会被参,太子不也被“谏”了么?但是在贤妃虎视眈眈的时候,任何与太子有关的事情,都有可能变成射向太子的箭。   听完了邸报,梁玉回到房里就看到吕娘子笑得暧昧,她居然没有问宫里的情况,而是凑上前来,说:“有人留信给三娘了,三娘猜猜,谁给你留的讯息?”   梁玉这就猜不到了,诚实地摇摇头:“要说昨天的宾客,谁都可能留点什么。可你笑成这样,大概不是她们。”   吕娘子真想大笑三声,对梁玉道:“三娘这么个通透的人,怎么在有些事情上反而不通透了呢?”   梁玉笑笑,告诉吕娘子方才宋奇传递的消息。吕娘子也严肃了起来:“不大妙呀。这次朝廷上的动静这么大,各地刺史恐怕也有想法了,一定会有人被拉拢的。”   “我只恨自己没有办法,只能静等,要不怎么说勾践了不起呢?吕师还没有说,是什么人留的讯息?”   吕娘子转忧为喜:“袁府的小郎君,说有事要对三娘讲,三娘要不要见一见?”   “小先生?!那是一定不能错过的。咱们这就去袁府吧。”   “不是袁府,小郎君留信说不能在府里见,他有几句话要对你讲。”   梁玉脸颊一抽:“真的是他留的讯息吗?你别叫人哄了吧?小先生什么时候偷偷摸摸的啦?”   吕娘子费尽唇舌,才让梁玉相信,确实是袁樵留下的讯息,地点是吕娘子给定的,就是寄心庵。   听说是自己的地盘,梁玉放心了一点,道:“那走吧,阿蛮,你去雇一辆车,不要华丽的,越素淡越好,干净就行。咱们从后门上车。”阿蛮去雇车的功夫,她换了身行头,匆匆照一照镜子,又往脸上扑了点粉,遮一遮哭过的痕迹。   一行人出了后门,梁玉脸上一凉,仰起脸来,感慨了一声:“下雪了,今年的雪下得比去年早。”   上了车,直奔到寄心庵,庵主迎了上来。吕娘子笑道:“借你的地方会客,不必招待我们,生几个炭盆就得。”地上铺了一层薄雪的时候,门外响起马蹄声。阿蛮跑去一看,回来汇报:“是袁郎君来了。”   梁玉斗篷也不及披便迎了上去,吕娘子拉着阿蛮躲了。   梁玉在雪地时,看着袁樵将缰绳丢给仆人,吩咐了一句什么,仆人走了。袁樵穿过雪幕,向着她大步走过来。皮袍的毛边将他的脸衬得很白,像玉。越走越近了,袁樵伸手遮在她的头顶:“别落了雪,着凉。”   梁玉一身绿绸小袄,底下是红裙,绣着点金边。【贵气又不俗丽】,袁樵怎么看怎么觉得好。他的心怦怦的直跳,低声道:“房里说吧。”这是他们第一次有约相见,袁樵心里又升起一点点想法,又自己掐灭了。他告诉自己,你是来说正事的,怎么可以胡来呢?   一定要冷静!   我得把持住了!   袁樵的脸越来越冷,跟冰雕似的。   梁玉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小先生”比以往都更好看了些。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轻轻地在他的唇上抚了抚。袁樵的唇上留了一道细细的黑须,像是人拿着极细的墨笔在紧挨着上唇线的地方画上去似的。手指拂过,袁樵唇上的短须柔软,指腹痒痒的,一路痒到了心里。   因为这一线短须,整张脸顿时有了生气!不再是初见时那种完美无暇,一丁点多余的东西都找不出来的脸了!他仍然肌肤如玉,还是精致的眉眼,十六岁的少年气配上这一条细细的胡须。强烈的反差、少年宣示自己是个“大人”的意味,实在令人爱到心里。   这张脸因为一道细须,会说话了。他说:我很努力,是个大人了,你们都要严肃一点!   太太太!太可爱了!   梁玉仰起头来,止不住地想笑。人看到自己喜爱的,总是想笑的。   梁玉笑着又摸了摸他的脸,摸得袁樵整个人都硬成了京城初雪里的一个大雪人儿!脑子里无限的循环着:她摸我的脸了!她摸我的脸了!她摸我的脸了!……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的?!!!   袁樵能听到血液一鼓一鼓地流过双耳的声音,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梁玉很想挨近这个人,凑得再近一点,亲亲这张脸,他摸起来真舒服。他就这么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站着,随时等着她……   梁玉凑近了,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有点凉,又好像有点热,梁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发麻了,仰头看看天:下着雪呢,又不是夏天,没有雷劈她,可为什么这么酥麻麻的?   她的身边,袁樵炸了! 第53章 温香软玉   淡淡的熏香、少女的体香, 被她身上特有的热力一烘,袁樵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热热的、香香的空气裹了个正着。【温香软玉!】一个念头划过袁樵的脑海,仿佛是女娲往泥偶上吹了一口气,泥偶就变成了人。雪孩子在芳香中舒展了双臂, 圈住了热源。   他脸上硬绷着的“沉着”快要散架了,有点抖, 柔软的小胡子也在寒风中微微颤了一颤。   看着小先生严肃的脸, 梁玉低下了头, 小声为自己辩解:“我、我就试试好不好吃……”说完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袁樵磕磕巴巴地问:“那、那好吃吗?”说完,也想抽自己一巴掌。然后突然醒悟过来:她不懂事, 你也不懂吗?   梁玉正在忏悔,搜肠刮肚想词儿,真是应了那句“书到用时方恨少”, 要怎么说才能算诚心忏悔, 不是故意轻薄小先生呢?袁樵刷地放开了手,兔子一样弹开了,转过身来就跑掉了!他跑掉了!梁玉看着他的背影在雪幕里越来越模糊, 忽然想起来:他约我来的啊,他要说个啥?!总不会是问他好不好吃吧?   袁樵跑了几十步, 正正跑出了寄心庵,大门外面,遇到给他牵马的那个仆人, 仆人吃了一惊:“郎君?”   袁樵停了下来, 对他说:“妖、妖姬。”   仆人不明就里, 回答道:“二、二条?”   袁樵冷静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仆人。仆人辩解道:“真的,一副牌里没有一条,只有幺鸡。幺鸡下面就是二条了,别跟的不一样。”   袁樵深深了吸了口气,压住了想打人的欲望,吩咐道:“你再等一会儿。”飞一样地又转回了寄心庵。还有正事没说呢!   寄心庵里,梁玉还站在雪地里,心里是一点也不后悔的。喜欢就喜欢了!可惜把小先生给吓着了。她低下头来踢踢地上的雪,她也知道自己又泼又刁,心还挺黑的,就会放狠话,到现在也没办成啥事,一个人其实也没砍着。   【至少“喜欢”这件事,我干成了,】她自暴自弃地想,【我还以为这辈子就钻钱眼儿里了呢。他不喜欢我是对的,喜欢我这样的,也怪丢人的。】   何况,她还是那么大的一个麻烦!   要是桓嶷现在稳稳当当的做太子,她就敢抢钱给小先生赎身,把他从那些臭规矩烂讲究里赎出来。要是桓嶷当了皇帝,她更敢!她敢不要脸的跟袁樵说喜欢他,想娶他!敢上门去抢!   现在呢?   头上悬着把剑,她凭什么把他给拖下水呢?他好心,当她的“小先生”,屡次提醒她,给她递消息。这么好的一个人,她怎么有脸拖人家下水呢?她能不管别人怎么说,却不能理所当然的把袁樵拖进危险里。袁樵的命不该这么苦,怎么被她喜欢了,就得跟一块儿给她外甥挡箭呢?   深吸了一口气,梁玉转身去找吕娘子,才迈开一步,身后有人跑了过来。梁玉一转身,袁樵已跑到了跟前,大口的喘着气,说:“你、你今年十四。”   梁玉不明就里,还是点头:“是。”   袁樵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你现在年纪还小,未必就懂了情爱。我、我官止九品,家中尚有长辈,我做不得主。给我三年……”   他说了头一句,梁玉就准备好接受拒绝了,说到第二句的时候,梁玉就想:他肯定也喜欢我的。   于是第三句,梁玉脱口而出:“给我五年……”   说完,两人都怔住了。四目相接,傻乎乎地笑了。袁樵大着胆子,拂去梁玉头上的雪花,低声说:“快进去,落雪着凉。”   “我以前跑几十里地也没冻坏呢。”   “那不行!”袁樵斩钉截铁的说完,冷静的脸上泛了点粉色,放缓了声音,乖巧地重复了一遍,“那样不行的,还是要保暖。”   梁玉笑着拉着他的手,跑到了东厢里:“我就说有炭盆的。”   袁樵慢慢缓了过来,凑近了炭盆,看着她说:“我、我想过了,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就不想回头。你的青春是耽误不起的,我尽力,三年,活个样子出来。给我三年,至少能向阿婆、阿娘证明,我能顶得住事。不用五年的。我、我一见到就喜欢你了。”   梁玉嘴巴都要咧到耳根上了,脸也红红的:“青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年纪长在我身上,谁也偷不走!我又不是擎等着吃喝,没点正事的,谁说就是耽误了?你只管去!三年、五年、八年、十年,都随你。我会读完经史,不让人嘲笑,我会攒够钱,不叫人笑话,我一定要平平安安,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袁樵有些着急:“不能那么久的。”   梁玉却觉得无所谓,吕娘子曾说过婚姻的事。她先前想的是,结两家之好,那得找个最有利的,什么情呀爱的,跟婚姻有什么关系?现在不一样了,既然有了目标,那就为这个目标填平一切的坑,剪了所有的刺。所以——   “你值啊。”   袁樵握着她的手,她总能给他惊喜。   直到此时,袁樵才想起来还有正事没说。原本打算说的正事,此时就显得极其的不合时宜。袁樵想告诉梁玉,不要再为自己的事情做什么了。这个话在这个时候讲,是多么的煞风景啊。   话却还是要讲的,她已经够操心了,自己不能再成为她的负担,袁樵狠狠心,做好了说出来就要被打的准备。他先说:“刘家已经跟萧家退了亲了。”来缓一缓。   梁玉心情正好,笑道:“萧度和凌珍珍也如愿了,刘家小娘子也不用受委屈了。”   趁她笑,袁樵又说:“还有一件,严中和我自己会收拾的,你不用再管他。”   梁玉脸上发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咳咳,她娘她姐她娘子,可都暗地里帮着我呢。也不算是全为了你。”后一句声音低而温柔,还带点娇气,简直不像是她了。   袁樵就吃这一套:“我懂的,我都懂的。他不懂事儿,万一再胡说八道,装傻耍赖,这样对你不好。别再理他。今后这样的事情,你就让我去办吧。”   “哎。”   袁樵又狠狠心,决定等下挨了打也不跑:“我回去就上禀阿婆、阿娘,可是,在事情定下来之前,咱们要避讳些的……那个……”别看风流文士天天写些香艳的故事,要是真问问他们的儿女私定终身了,他们会怎么办?萧度至今还请着的病假就是个答案。捅破了,凌珍珍只会比萧度更招人骂。   袁樵不希望他们也这样。   不料梁玉是很想得开的,她也正想着:现在情势并不好,太张扬了,一个九品官不定要被踢到哪里受苦呢。刘尚书不就是贬出京去,然后死了的吗?   她果然地道:“好!就这样!真有要紧的事,我还是能传消息的吧?”   “当然!”   那就行了。梁玉算了一算,他们能见面的机会还是有的,比如进宫的时候,可以路过弘文馆。比如,两家也不算完全陌生,互相登门的时候也是有的。一年能看到他好几回呢。   梁玉乐了:“那就行。”说完,又伸出手去,摸摸袁樵的小胡子,越来越乐,最后笑了出来。袁樵被笑得不好意思了,反握住她的手,松松的,不敢握紧。低下头来,唇在她的额上碰了一下,低声道:“我得回去了,你早些回家。保重。”   “嗯!”   梁玉目送袁樵离开,低下头去,鞋子上沾的雪已经化了,在地上留一点水痕。   袁樵知道,她一定在看着自己,更加把腰板挺得直直的,头昂了起来,迈开大步。从“二条”手里接过了缰绳,翻身上马:“回府!”   “二条”牵过自己的马,一主一仆,消失在风雪里。   ~~~~~~~~~~~~~~~~~~~~~   袁樵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十六了,也差不多开始考虑婚事了。一直瞒着家里,一不留神被定了婚,哭都来不及!他一点也不耽搁,回家问一问刘夫人和杨夫人在哪里,听说都在刘夫人那里赏雪,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   刘夫人庭院檐下,烧起了暖炉,围起了围屏,摆开了酒馔。刘夫人兴致不错:“佛奴,来看看我这梅花开得怎么样?”   袁樵上前行个礼,赞道:“有梅无雪或有雪无梅终缺一味,今天算是凑齐了。”   仆妇给袁樵设了座,袁樵低声道:“我有话对阿婆、阿娘讲,你们都退下吧。”   婆媳俩面面相觑,以为朝中有什么大事发生,刘夫人摒退左右。袁樵起来,走到刘夫人面前,当地一跪:“阿婆、阿娘,佛奴有事要禀。”   杨夫人道:“你说、你说,地上凉,你先起来。”   袁樵道:“我怕说完了您就要罚我到雪地里跪下了——我想娶梁家的三娘为妻。”   杨夫人没有惊慌,反而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她没有哭,问道:“你是怎么改了主意的?”儿子当时说过的话,她可记得清清楚楚。什么为人师表啦,什么要做个人啦。   袁樵道:“就、就是再忍不住了。”   杨夫人就开始流泪,这回用的是“静音”模式,眼泪只管掉,一声也不哽咽:“你说还要做人的,现在呢?”   “做、做不成了。”袁樵一看母亲这样,也跟着哭了。   杨氏的眼泪流得无声,话却问得明明白白:“脸呢?”   袁樵抽抽噎噎地:“不、不要了。”   娘儿俩对着哭,袁樵却知道,刘夫人没发话,这事不算定下来。刘夫人也不负所望,问了一句:“她知道你心悦她吗?”婆媳俩为什么放任?因为梁玉天生少这一根筋。对方不开窍,她们也是不会去为袁樵主动求娶梁玉,这事就成不了。   “我、我告诉她了!”袁樵答得斩钉截铁,什么被尝尝好不好吃之类的,是打死也不会讲的。   混蛋!居然是你去骚扰人家小娘子的吗?刘夫人一拳捶在坐榻上,声音也冷了:“你怎么说的?”   “就、就说我心悦她,让她给我三年的时间。”   还学会诱拐良家妇女了?拐的还是太子的亲姨!   “你不怕她受嘲弄吗?”   袁樵抬起头来:“所以孙儿向她要三年。也想向您要三年,行吗?”   此情此景,再玩文字游戏就没意思了。   刘夫人也亮出了条件:“不许私相授受,不许私下见面,不许传出秽闻。”   “我也是对她这样讲的。那,行吗?”   “行。可你要知道,你们这样是私定终身。”   袁樵马上说:“没有的,没有定。我若三年不成器,也就只好靠一个‘袁’字混个妻子了。我对了阿婆、阿娘坦露心迹,是不想欺骗长辈,以诈成事,也求您高抬贵手。”咱都别玩阴的,成不?   他还有理了?   刘夫人止住了儿媳妇要反对的话,说:“我不止看你,还要看她。你们要两情相悦,只管悦去,谁管你们?婚姻,却要长辈来定。我姑且给你三年,不止看你,还要看她。她不是读书吗?你袁家是治《尚书》的,她得读通了,我要考的。”   袁樵叩头道:“请许孙儿给她几本书籍。”   刘夫人也答应了,袁樵讪讪地道:“搅了您的雅兴。”   刘夫人斜了他一眼:“知道了还不走?”   袁樵规规矩矩地爬起来,倒退数步才转身离开。杨氏已经擦干了眼泪,问刘氏:“阿家为何答应了?早早掐断了,也没有这些事了。”   “你可就这一个儿子呀,他又不傻,别弄得跟我们离了心。三年?他要三年能有什么成就,就是眼神儿比咱们好,本事比咱们大,那咱们还操什么心?”   杨氏对梁玉的评价又变低了一些:“可要是被那一位套牢了呢?”   “那一位的心眼也不少,有这心眼,何必只盯着他?比他傻、家世比他显赫的难道没了吗?套牢了也行,给太子当姨父,不吃亏呀。”刘夫人刚动起把袁樵和刘洛洛凑一起的主意,袁樵就找上门来了,心里也嘀咕,兴许是天意。何况她算来算去,是真不吃亏。   杨氏心里不大满意,被婆婆一说,好像这个选择也不算太坏?喃喃地道:“不知道她会怎么做?”想到这里,居然有一点点期待。   ~~~~~~~~~~~~~~   梁玉正在司空府外蹲着呢。   袁樵一走,吕娘子就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脸笑意地问:“三娘,如何?”   梁玉也不废话,她正充满了干劲,将手一挥:“咱们走!”   “啊?”看这样子,也不像是闹翻了,这是要干什么呢?   梁玉道:“车上说。”   一行人上了那辆不起眼的车,梁玉戴好了兜帽,坐在车里,才对吕娘子说:“还是前些日子常去的地方。”   她这些天,总是换个不起眼的车、穿个不起眼的衣服,在下午的时候去司空府外蹲点。吕娘子原先以为她是要观察一下情况,比如,从什么人进出萧府,就能看出来萧司空大致有哪些势力。从人数的多寡,也能看出点人情冷暖。很多事情,是需要自己观察,而不能只听别人空口瞎说的。   “不在乎这一天吧?下雪了,冷,家里也担心呢。”   梁玉道:“我就是要这个时候去。跟车夫说。”   阿蛮真的钻出车去,给车夫指路,并不直接说崇仁坊,而是指挥着:“左拐、右拐、直走……”   车里,两人压低了声音,梁玉对吕娘子说:“我是蹲在他门外头拣人。”   吕娘子惊讶道:“拣人?”   梁玉道:“当然是拣人,拣萧司空不要的人。这两个月,他门前官儿多能人也多,这么多的人怎么也得有个把能用的人才吧?”   吕娘子道:“都被筛过一轮了,还能剩下什么呢?”   梁玉要的就是“剩下的”,跟萧司空抢一样的人,她算老几?谁会跟她干呀?她分析道:“萧司空看不上的,不一定就不能干,他还看不上凌贤妃呢?可圣人就偏喜欢贤妃,他气死也没用。他看好杜皇后,圣人偏就不喜欢皇后。对不对?”   吕娘子一笑:“不错。”   “越是这样的天,还要上门的人,都是急切的人。人一急,就容易露相。我要拣萧司空最厌恶的人,这样的人,一定是很有本领的。一般的傻子,萧司空犯得上跟他怄气吗?”   “那不会。”   “我要拣那被嘲讽得最厉害的,被打得最惨的,敢投机到我这里的。这样,一定是有本事、敢赌的。再挑人品。好人遍地是,能人太少了,愿意为我所用的就更少了。”   吕娘子舒畅极了,笑出了声,又掩住了口。   马车在风雪里,往崇仁坊驶去。   大概老天爷真是觉得梁玉这些日子蹲萧司空府辛苦够了,阿蛮还没有指到司空府,司空府门前就有了骚动。司空府是可以在坊墙上开大门的,门外执戟的卫士任由雪花落在肩头也不抖一抖。府门突然打开,卫士依旧目不斜视。门内,几个人连推带打,把一个衣衫单薄的人打出来:“呸!小人!也敢求见司空!连累我们也被骂!”   地上那上护着头,蜷缩着往外滚,一路从台阶上滚到了路边。府里的人还不解气,追了出来,手里的棍子又在他身上此起彼伏的弹跳。直到那人被打到路中央,滚得一身雪,府里的人看打得远了,才怏怏地收回了手。   梁玉心说,我今天的运气真是好极了。不用她讲,车夫也拉住了马,让地上的人快些闪开。梁玉在车里说:“怪可怜的,捎他一程吧。”钱是她付的,车夫也听她的话,阿蛮回到车里,车夫将地上的人扶上车,与他并坐在外面。   阿蛮给车夫报了梁玉私宅的地址,车夫一抖缰绳,走了。   ~~~~~~~~~~~~~~~~   史志远身上冻得麻木了,完全感觉不到疼。他三十七岁了,周游天下,把钱都花得差不多了。在京城滞留许久,却总不得机会一展所学。性好钻营,人品不够贵重,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老鼠修成精”。他的尊容也确实对得起这个雅号,一看就知道成精前的跟脚。   他却是一个不肯服输的人,钻营怎么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涂脂抹粉就不钻营了?虚伪!他就不一样了,他坦荡,而且公道,别人给他提供机会,他给别人提供策略。【1】   现在,这个公道人想,身上可真的一文钱也没有了,又下了雪,冬天要怎么过呢?是去庙里蹭个墙角代写书信?还是看看哪里的粥棚呢?唔,这车上的人倒好心,能不能先借些钱?日后加倍奉还?经天纬地之才也要吃饭的。   正想着,车在一户普通的住宅前停了下来。宅子与车倒是很相称,史志远拖着冻僵的身子滚下了车,拱手道:“谢小娘子援手,在下史志远,日后必有厚报。”   他的声音还挺难听。   阿蛮扶梁玉下车,吕娘子付了车钱,没有人接他的话。梁玉在捡了这位老鼠精之后就发现自己之前想得太美了!她是个女流之辈,还是个未婚的小娘子。之所以到现在还一事无成,就是因为她这重身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没有什么能镇得住人才的筹码。哪怕是个老鼠精,也得偷佛祖座前的香油吃,而不是去吃梳头的桂花油。对人才要换一个想法。   吕娘子则很失望,这样一个卖相,就算死心塌地效忠也有真才实学,恐怕也推不上去。算了,就当做善事了!   沉默中,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面相沉默的中年人飘了出来,将门左右推开了些:“三娘。”   梁玉对史志远道:“进来吧。给他找件衣裳,烧口热汤。”   中年人道:“都有。”   堂上很快生起了炭火,史志远被门子架到了火盆边上。心思飞快地转着,这地方也不像是个过日子的人家,那这些人是什么来历呢?   热水来了,史志远抱着喝了半杯,整个人活了过来,身上的伤口疼得他呲牙咧嘴。   “三娘”开口了,问道:“你对司空说了什么?”   史志远答道:“劝他不要保皇后娘娘了,他很危险,不如蛰伏。” 第54章 能屈能伸   明白了自己的短处, 梁玉就不想弄些虚头巴脑的表演来“收伏”这位好不容易修成人形的大仙儿。史志远看起来狼狈且猥琐, 却是一个蒙萧司空赐号“小人”的人。除他之外, 最近获此殊荣的人是穆士熙, 礼部侍郎。史志远还说出了现在中枢最核心的矛盾, 他就值得梁玉去重视。   听完史志远的回答, 梁玉点点头,没有再表现出任何延揽的意思。人精明到了这个份儿上,说别的都是虚的。史志远真有穆士熙那样的才干, 都值得桓嶷亲自跟他问个好, 不管他长得像不像人样。梁玉只是告诉中年男人:“劳烦告诉你家大嫂,给这位史先生做顿热饭, 安排他住一宿。”   说完,对史志远点点头:“你便安心歇息, 司空还不至于派人追捕你。”一旁吕娘子打听完史志远的回答之后,就对他有了一点改观, 有点想插话,看梁玉没有一丁点表示, 她又忍住了。   史志远既蒙同游赐号,自然要对得起这个美称。方才一问一答之间, 他脑子转得不比梁玉少,答得也非常得体。无论梁玉是哪一方的人,他这么回答都不至于让对方生气到要打死他。   梁玉的安排、吕娘子欲言又止都落入了史志眼的眼里, 他也装不懂, 对中年男子拱一拱手:“有劳。”又一揖到地:“谢小娘子收留之恩。”   梁玉自嘲地笑笑, 摆摆手:“得啦,假模假式的,有意思没意思呢?先小人后君子吧,免得日后心存怨恨。我要拣一个能人,能人岂会甘心为我所用?先前没想到,是我无知。我也不跟你索要什么人情,你就当今天白被拣了一回吧。咱们走。”   她这边走得痛快,史志远还弯着腰,等梁玉走远了,才就着弯腰的姿势,他将脑袋斜转了上来,一双老鼠眼瞄着主仆离开的方向,嘿嘿地笑了。中年男子是吕娘子雇来看门的,看到他这不像人类的样子,瓮声瓮地问:“你看什么?”   史志远一派潇洒地起身,掸一掸衣襟,笑问:“这位郎君,贵姓?”   你个大马猴儿还装起人来了?!中年男子想揍他,还是说:“徐。”   “哦,老徐。有劳你啦。”   他是真的欠揍!不管打他的是谁,一定是个好人。老徐完全不知道自己给当朝司空发了一张好人卡。   史志远得罪了老徐,晚饭倒是没有被克扣,老徐也在厢房给他扒拉了个暖和窝让他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还给他端了碗粥。然后就摆出一副“您慢走”的架式来,请他滚蛋了。   史志远肚里有食、身无分文,背着手走出宅子。想了想,打算寻个寺庙道观,代写家书。即使是京城,识字的人还是少数,又有许多往京城讨生活的人,找个热闹的地方一蹲,提起笔来就是买卖。当然,他得先弄点笔墨。   ~~~~~~~~~~~~   却说梁玉平静地回到家里,悄悄出去、悄悄回来,没有惊动父母兄嫂。王管家往下,对她服气得紧,王管家迎了上来,还说:“三娘要出门,叫王福赶车就是了,他嘴一定严的。”   梁玉道:“知道了。家里有事没有?”   王管家连忙说:“大长公主派人送了帖子和单子来,说是她家二郎年轻不懂事,搅了局。”   “还有别的人吗?”   “没、没有了。”   【光萧绩一个是打不起来的,凌家在干嘛呢?】梁玉想,【装也要装个样子出来吧?】   再一问,没有别的事情了,梁玉道:“好了,我知道了。这两天家里上下都老实点,别惹事。”   【贤妃家和司空家,哪个是咱能惹得起的呀?】王管家腹诽,老老实实地答:“是。”   梁玉与吕娘子、阿蛮回房,安儿见了,嗔道:“可算是回来了。方才看到下雪,我自从主张,去上房回禀,说三娘说了,下雪了,怕冷,各房里都加点炭。我没说错吧?”   阿蛮啐道:“错不错的你心里没个数?真个错了你还来表功?”   安儿道:“三娘,你看她。”   阿蛮对她使了个眼色,故意说:“你跟我来,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安儿一看眼色,心道,三娘出去了心情不好?说一声:“桃枝、桂枝,你们来,伺候三娘更衣。”被阿蛮拉走了。   吕娘子笑骂:“这两个小鬼。”   梁玉道:“换了衣裳,咱们从头捋。”   两人匆匆换了衣裳,围在熏笼边上,表情都不太好。吕娘子问道:“那个史志远,像是有点本事的。三娘为何试了一下就不理了呢?他已是穷途末路,我敢打赌,他身上绝不超过一吊钱。”   “看出皇后危险不难,说司空危险的人,又有几个?他这份眼光不简单,那就不是我能用的啦。”   “现在是雪中送炭的好时候。”   梁玉笑了:“有些事情是讲机缘的,现在时候没到。一本万利想的未免太好。”   “那还去拣?”   “不去啦不去啦,我得想想。我现在呀,除了招权纳贿,好像没别的办法了。”梁玉再次自嘲。   “怎么会?”   “怎么不会?朝上打成这样,多好的投名状?我、司空,选谁?”   “你。”   “宝贝,别安慰我啦。来说说凌家吧。他们砸了人家的寿宴,不得给个说法吗?总不会是等着我们去道歉吧?”   吕娘子轻蔑一笑:“怕还记恨着呢。就看贤妃什么时候回过味儿来了,我看快了。”   ~~~~~~~~~~~~~   贤妃确实很快反应了过来,就在初雪的这一天,凌母被召进了昭庆殿。见了女儿就哭了:“娘娘,他们欺人太甚!”她不敢对女儿说萧绩骂出了什么样的污言秽语,那是整个凌家极力避免提及的东西,凌庆的旧事,连凌光都不知道,更别提其他的人了。   贤妃能见到桓琚、献歌舞,是有凌庆不甚甘心、小小利用了一下旧时人脉的因素的。贤妃只以为是自己父亲虽然是个乐户,却有些计较也有些门路。她还是个小虾米的时候,知道旧事的人谁也不认识她,等她得宠了,连徐国夫人都不确定提及这件旧事会有什么影响——桓琚的情绪不可控,里面还夹着一个高阳郡王。   知情者集体装死,只要不捅出来,皇帝不知道,大家也就当无事发生。乐户的事情,对吧?谁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呢?长得好的,能逃得过的很少。这是常识,不值当单独拿出来讲。小一辈就干脆没听过这一段故事。   萧绩知道也还是拜萧度所赐,这位老弟把他们的亲娘气得太狠,大长公主一不小心给说出来了。   于凌贤妃,萧绩让她哥哥出丑,已经是敌意十足了,不需要再提旧怨。看母亲实在哭得太惨,凌贤妃劝道:“这笔账我记下了,您别伤心。”   怎么能不伤心?凌母哭得更惨了。他们是被欺负的,受害者成了“丑事”,还不能提,加害者居然不丑,天理何在?凌母在家里摆出一副被污蔑的样子来:“他们为了陷害娘娘和十二郎,已经不要脸了。”   见了女儿,非得好好哭一场不可。凌母哭得厥了过去,把凌贤妃心疼得要命。好容易救活过来,凌母给梁家也记了一笔:“他们不安好心呐,这是什么主人家?把你哥哥骗了去。”   凌贤妃才被梁玉进来踩了一脚,踩完了,梁玉拍拍屁股走了,凌贤妃白受了桓琚的气。她也是记仇的,对凌母道:“阿娘,这事我已经知道了。‘凡品’一大早就过来告了黑状,您回去,还得让阿爹和大哥去梁家赔个不是。”   “什么?!”凌母惊呆了。以前凌家受过类似的气,桓琚都是护着的,不能因为这个贬黜涉事的官员也会给凌家种种补偿。凌家不少子侄的散官就是这么来的,凌家库里的许多钱帛也是这么来的。凌庆除了散官,身上的那个在将作的实职,也有这个因素。   现在受了气,反要给设圈套的人赔不是?   天理何在?!   凌贤妃耐心地说:“这回叫他们抢了先了,咱们先忍了。看太子面子上嘛!太子多么威风呀,太子的外公家多么威风呀,咱们得怕呀。”她对付昭阳殿的时候,没少用这一招。杜皇后抬抬手,她就先一副要逃跑的样子,能把摸头发的动作衬得像要亲自动手打死她。   凌母咬咬牙:“好,听娘娘的。”   凌母从儿子回家、问明情况、镇压家内、进宫哭诉到回家,过去大半天了,还下了雪,礼物也准备不足。第二天一早,凌庆就告了个假,把凌光上半身扒了个精光,两手捆在前面,三根柴火捆在背后。先把凌光身上抽出几道血痕,凌庆牵着捆儿子的绳子,去梁家道歉。   ~~~~~~~~~~~~~~~~~   梁满仓压根没有想到凌庆会主动登他的门,还是押着凌庆道歉来。跑到别人寿宴上掀桌,搁村里得结两、三辈子的仇。考虑到梁家和凌家早就是不共戴天,多这一件事不多、少这一件事不少。梁满仓当然生气,看在儿子们的官儿恢复了的份上,他也忍了。   【行,你能,你全家都能。你们背后有圣人撑腰,谁都不放在眼里。你们等着,有你们哭的那一天。】   带着这样的心情,梁满仓一夜睡得一点也不安稳,第二天很早就起来了。   梁府第一个发现情况不对头的是出门买菜的采买,采买的好差使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梁府两个采买,其中一个就是王管事的亲儿子王吉利,坊门一开,他就带人往东市去,转上大街,发现路人都往一个方向望去。王吉利也生出点好奇心来,往热闹的地方走了一段,就听到有人议论。   一听之下,这还得了?菜也不买了,带来搬菜的人、车、筐都丢了,两条倒风火轮一样的往回跑。   门上认得他,见了笑道:“吉利哥,你怎么跟得这么快?后头有狼?”   “比狼还吓人哩!”王吉利扔下一句话,跑去找他爹。王管家看儿子这不稳重的样子就生气:“着急忙慌的你要干什么?”王吉利扶着膝盖:“阿、阿爹!凌、凌……凌家来人了。”   “来就来,他们不该来吗?我去门上……”   王吉利一把拉住父亲的袖子:“不、不能去!”他终于缓过气来,将看到的说给王管家听。   王管家听完了叫一声:“我的亲娘哎!”丢下儿子去找梁玉。   梁玉已梳洗完了,准备去吃早饭,院门口遇到了王管家。如此这般一讲,梁玉提起裙子来就跑到上房去,站在门外叫道:“阿爹,快,把哥哥、侄子们都叫起来出门去。”   “干啥?”梁满仓走了出来。   梁玉道:“他们开始不要脸了。凌庆,就是贤妃她爹,把贤妃她哥哥捆了来给咱家赔礼呢。”   梁满仓乐了:“咋?他们想起来干人事儿了?”   “呸!来坑你的!想赔礼怎么不能赔?扒光了儿子,带上柴火,叫你打,这不是显得他讲理你霸道吗?那就是阿姐和太子小心眼会报复,报复贤妃。那可是圣人的心肝宝贝儿!”哪怕凌庆不是这样想的,也得给他做成这样。穆士熙都能赖在京里一个月了,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   梁满仓听完就说:“走!老王,把那几个兔崽子都给我叫起来!”   梁玉道:“可得好好讲……”   “我还用你教?你跟你娘、你嫂子们,也准备好……”   “我得被您锁起来,嫌我多事儿。您叫圣人教训了,得胆子小点儿。”   能养出梁玉这样的性情来,梁满仓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一把将女儿往西院方向一推:“那你还不去把你锁了?”   梁玉匆忙下令,女人孩子不许出去看,奴婢们会哭的就在院子里哭,哭得好的有赏。反身进了自己的院落,让南氏在外面上了一把锁。   凌庆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女儿做了贤妃之后,他最要的就是脸面。今天脸也不要了,把儿子上衣扒了游了一回街。   梁满仓应付京城复杂的局势差了道行,应付凌家这个阵仗倒是不怯场。把儿孙轰起来,领着大大小小一群姓梁的,开了大门上了街,在巷口遇到了凌家父子。他没见过凌庆,被剥去了上衣的凌光却是认得的,凌庆父子俩五官有几分相似,不用问了,就是他们了!   “啪”梁满仓干脆利落的跪下了!   “噼哩啪啦”身后儿子孙子也跟着麻溜的跪下了!   “嗡~”围观者哗然!   凌庆赶紧拽着绳子跑过来,梁满仓得闺女提醒才知道这出戏唱的是什么调,凌庆一看梁满仓就知道得照哪个谱来。两群人遥遥相对拜堂是不像话的,得走得很近,近到能把儿子背上的柴火抽出来交到梁满仓的手里。   凌庆尽了全力跑到梁满仓的跟前,梁满仓“嗷”一声就哭了,嚎得声闻八里:“您就饶了我们吧!”凌庆当年歌能穿云,后来不练嗓子了,声音就比不上梁满仓充满了爆发力的粗犷。   比不起不要脸的道行,梁满仓是梁玉的亲爹。嚎一声之后接着磕头:“你儿子昨天掀了我的寿宴,我可啥都没说啊!你们咋今天还来呢?”   凌庆一扯绳子,跟儿子两个人在梁满仓哭嚎的时候也跪下了:“梁翁,我教子无方啊!”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凌庆估计错误,就带了一个儿子来,梁满仓滴哩嗒啦拖了两打儿孙。梁大郎素来以长子自居,一定要给亲爹撑起场面来,也哭嚎:“妹子年轻去宫里告状,是她不懂事儿,我们已经把她关起来了!您高抬贵手!”梁大郎一嚎,他的儿子也哭了。梁二郎看大哥嚎,仰面张大了口:“给条活路吧!咱怕了你们还不行吗?”   梁家在村里无人能惹,打群架一窝蜂的上。到了京城不兴这么简单粗暴的打法,可憋屈太久了,好容易捞到了个可以使劲儿撒泼的机会,一个比一个能哭,一个赛一个的声高。梁家住的长乐坊本是一个官宦人家聚集的地方,说出去也是繁华体面的,今天被这两家“外戚”一闹,竟比东西两市还要热闹。凡路过长乐坊的人都往长乐坊挤来看热闹。   儿孙哭了一阵,梁满仓“吧唧”一下,一头栽地上了。梁六郎大叫一声:“爹吓昏过去了!”梁大郎弟兄几个一拥而上,把亲爹抬起,脚底生风,把梁满仓抬回了梁府。留下凌家父子被一干人等指指点点的围观,凌庆面皮胀紫,没想到世上还有比自己不要脸的人。凌光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凌庆一个激零,看都不看儿子一眼,他也一头栽了下去。   凌光也嚎一声:“阿爹!”又骂跟来的仆役,“你们就看着?快些把阿爹护送回府,请个郎中!”   此时桓琚与他所有的重臣都不知道,长乐坊里正上演着一出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闹剧,他们正专心闹着自己心中重要的事情。而京城里的升斗小民们则在这个时候,将长乐坊的一场闹剧传得沸沸扬扬。   京城很久没有这样的大笑话可以看了。   ~~~~~~~~~~~~~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长公主笑得不带换气的,边笑边捶手边的小案,“亏他们做得出来!”   “阿娘。”留着短髭须的男子低低唤了一声,口气带着薄责。   大长公主揉着心口,带笑说:“哎哟,我们阿姣生气了。”   “阿姣”整个头都红了:“阿娘!”   大长公主的长子萧礼,极得父母重视。他是大长公主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才生下来的时候看起来瘦且体弱,将父母吓得够呛,为了将他顺顺利利的养大,什么办法都想了。其中就包括了给儿子取个女孩儿名字——阿姣。   直到萧礼长过了七岁,才彻底脱离了女装,有了正式的名字。大长公主养活了这个宝贝儿子,付出得太多,愈发珍惜,阿姣这个小名也就一直保留了下来。   萧礼早些时候被父亲调到了京里,今天萧司空上朝去了,他却请了个假打算把家里好好理出个头绪来。三郎知好色而慕少艾,并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打来打去,三打两打将他打得越发珍惜与凌氏的情爱,岂不是自找麻烦?应该与他交心。三郎心里,父母还是最重要的、萧家还是排在前面的。二郎就轻浮可恶了,这才是需要打的。   萧礼原想要调教的是两个弟弟,大长公主听了梁、凌两家的笑话之后笑成这样,萧礼就知道,根子还是亲娘这里。劝一个大长公主收敛?其中的难度让萧礼心累不已。大长公主宠爱小儿子,但是肯听大儿子劝那么几句,也收敛了笑,对萧礼道:“你没看出来吗?这群装腔作势的贱人遇到对手了。哎哟,梁家真是宝贝。”   萧礼不满地道:“阿娘以为梁氏做得好?这要太子殿下如何自处?使凌氏居于士人之上,已是礼乐崩坏。梁氏还……”   大长公主满眼慈爱地看着长子:“你呀~我就是把你养得太好啦,眼里揉不得一点的沙了,见不得一点的不好。世上腌臜的事情那么多,不是你能看明白的。你看,今天梁满要是不这么干,就让凌庆进了他的门,接下来会怎么样?别人我不知道,如果我要害三郎,一定会散布流言说梁满骄横,圣人还在就这样威逼贤妃的父兄,一旦……”   “阿娘!”萧礼低声喝止了大长公主,出了一口气道,“我想求见圣人,请罪。”   “你……”   “阿娘,圣人的耐心一向很好的,不动手不是不愤怒啊。他上一次有这样的耐心,还是翦除太尉羽翼的时候吧?那一次他耐心地等了五年,现在他只等了一个月。”   大长公主眼神凛冽:“你是说?”   萧礼道:“一个月比五年,差得太远了,小惩大诫免不了,情份还是会有的。这只是儿子的浅见,如果惊到了阿娘,就是儿子的不孝了。” 第55章 过于浮夸   萧礼今年三十四岁, 桓琚登基的时候他已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了。他与两个弟弟最大的不同, 就在于他的少年时代见证了父亲与皇帝表兄合谋将那位以老臣自居的太尉连根拔了的全过程。那是他真正熟悉整个帝国权力中心的第一课。   这份经历对萧礼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以至于大获全胜十五年后的现在,他还时不时将这段事情拿出来细细品味。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难得的财富,岂止胜读十年书?正因这份反思,造就了他比两个弟弟都靠得住的地位,大长公主夫妇也更倚重儿子, 有事就会想到他。   大长公主狐疑, 问道:“你真这么看的?”   萧礼道:“先帝将太尉留给圣人的时候,难道是想给圣人添乱的吗?必然是想要他用心辅佐圣人的。然而圣人厌恶他厌恶到十五年来再无一人有‘太尉’之号。”   大长公主神经质地敲着手下的小案:“这样啊……”她不愿相信自己夫妇已经这样危险了,更不愿意相信桓琚的心已经变了,但她相信长子。   萧礼缓缓地说:“阿娘想想,圣人昔年对皇后如何,对徐国夫人如何?如今呢?阿娘以为, 是圣人薄情,还是徐国夫人过份?”   “啪”大长公主一巴掌拍在案上, 站了起来:“他就这样看我们吗?”   萧礼道:“阿娘要同圣人争执吗?儿劝您别这样。”   “你父亲为他、为江山社稷、为他的江山社稷,操碎了心、累白了头。我可真是、我可真是……呜呜呜呜……”大长公主难过得哭了出来。当年那是多么的凶险啊!真的要兔死狗烹了吗?   萧礼一撩衣摆,跪了下来:“阿娘、阿娘。”   大长公主擦擦眼泪:“你起来, 慢慢讲。”   萧礼依言挨着母亲坐了, 缓声说道:“阿娘也不必太难过,阿爹这些年确实劳苦功高, 底下的人都捧着他。开始是因为阿爹高风亮节, 后来就来了钻营小人, 小人为了私利无所不用其极,太多的赞誉蒙蔽了阿爹的眼睛。不能不蒙蔽,如果不蒙蔽,小人何以进身?阿娘读过《战国策》么?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呢?”【1】   大长公主沉下了脸:“你接着讲。”   萧礼道:“圣人只沉默了一个月,不是五年,别让他再沉默下去了。就让事情止在这一个月吧。”   大长公主道:“但是圣人还是向着二郎的。”萧绩是罚俸,凌光却是免职,不管桓琚是怎么想的,有心人就能把这个惩罚曲解成是桓琚偏向萧司空,大长公主也乐于接受这个观点。   萧礼叹气:“唉,事情是凌光惹起来的,他一个散官,要不要官,有什么大不了的?圣人一句话,又给他了。二郎呢?圣人真认为二郎做得对,就不会罚他了!追根究底,二郎不过是一个轻狂放浪。”   旷工不上朝是该罚的,惩罚的决定肯定会有,以萧绩的身份,桓琚再给他一个免予追究的法外施恩也是可以的。   大长公主也长叹一口气:“我们这是为了什么呢?”   萧礼道:“阿娘毋忧,听我慢慢说来。圣人厌弃皇后,并非是因为贤妃,圣人绝不是那样的天子。也不是因为徐国夫人,一个无礼老妪,她无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为什么现在这么明显?仁孝太子在世的时候,圣人并不是这样的。”   大长公主道:“三郎比大郎差着些。”看看萧礼,心道,我家三郎比大郎也差得多。   萧礼道:“只是圣人一直没有想到,废了皇后,会有小人认为他要立贤妃。更有一等心怀诡谲之人,妄图去学吕不韦!拥戴三郎不是过锦上添花,吹捧贤妃却是雪中送炭。废后是国家大事,皇后没有失德我辈自当力争。除此之外还有一条不得不力保皇后的原因,就是它会让小人泛起希望,会动摇国本。”他这话说得非常肯定,他对御座上的表哥也算是了解的。   大长公主性情骄横火爆,却也不是无知妇人,脱口而出:“穆士熙!”   萧礼点点头:“这只是一个开始,阿爹再事事都管,没有穆士熙也会有石士熙、土士熙。所以,阿娘,您要好好劝劝阿爹。一时退让,是为了长久大计。”   大长公主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爹现在就是对付这个穆士熙,现在让步了,多少人看着,他退不得了吧?”   萧礼一笑:“圣人难道喜欢穆士熙?只是不想让阿爹如意罢了。阿爹暂退一步,才能让圣人把目光从阿爹身上引开。我们与穆士熙没有恩怨了,提醒圣人穆士熙勾结宫妃妄图动摇国本的时候,圣人才会相信。否则……”   “你这么一讲,我就明白了。等你阿爹回来,我就跟他说。”退!这就退!大长公主比萧司空还要果断。认个怂又咋样?熬过了这一阵子,不被侄子记恨了,有的是翻身的机会。就凭着力保东宫,三郎也不会忘了他们。   萧礼道:“那,儿去面圣?”   “等等!你那两个傻弟弟呢?再都打一顿?”大长公主主动提起了另外两个儿子,把大儿子叫回来是对的,大事上头这样一说就很明白了。   萧礼道:“不要再打三郎了,阿娘对三郎何其疼爱?而今大加挞伐,大寒大暑身体容易生病,骤冷骤暖心也会病呀。等儿从宫里回来,好好与他聊聊,如何?”   “好,依你。”   “至于二郎,才是要罚!阿娘反而赏了他,这样不妥。阿娘也不要朝令夕改,阿爹是要在家歇一歇的,就请阿爹教训他好了。二郎这般轻狂,还当自己是风流少年吗?真是皮痒了。”   大长公主见长子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越看这个儿子越满意,伸手在萧礼脸上拧了一把:“哎哟我的阿姣真是娘的心肝宝贝儿。”   萧礼的头又红了:“阿娘!儿去求见圣人了!”   ~~~~~~~~~~~~~~~   今天是萧礼回京之后第一次进宫,宫殿还是旧时的模样,地上铺的石板也还是那个尺寸,几块格外鲜亮的散布其中。   【磐石尚且如此,如何一个朝廷呢?都说物是人非,其实物非人也非。】萧礼心头涌上愁绪,【日子久了,磨坏了、踩裂了、不好看了的石板都要被换下去,何况是人?今日这满庭青石,已非太祖、太宗时的旧物,可哪一块地方也都没有秃着。这朝廷,并不是非谁不可的呀。】   正正衣冠,萧礼往两仪殿觐见。   到了殿外,宦官先迎了上来:“萧刺史且慢,圣人突然有了件急事,正在召见宋县令。”   “哦?”   宦官道:“就是,令弟与……”   “哦!”   殿里,桓琚正在对宋奇发脾气:“梁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今天朝上的火药味极浓。今天桓琚没有临阵退缩,一个月了,他厌倦了这种争吵,冷冷地看着朝臣争论。今天的朝会便格外的长,直到所有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嗓子累得冒烟,他才扔下一句:“众卿都说小人不好,我看小人好得很!不管是什么人,只要给他扣上小人的帽子,想怎么整治他就能怎么整治他了!”   皇帝一通发作,萧司空带头跪下了。   萧司空铩羽而归,照说桓琚应该是比较开心的。开心没有一刻钟,宋奇来求见了。宋奇只是个县令,今天这场架他没有资格吵。偶尔睡个懒觉,觉得神仙也不过如此的宋奇,被梁玉传来的消息调到了宫里。   他在往宫里赶的路上打着腹稿,凌家的心思、梁满仓的应对、桓琚的反应,以及此时闹得这么大,估计不是京兆就是金吾已经得报到桓琚跟前了。得赶在贤妃前面!   他又比贤妃快了一拍。京兆尹是纪申,极精明的一个人,他最先向桓琚汇报了些事。作为一个不想投机的大臣,纪申对凌家无事生非也颇有微词,朝廷稳定下来不容易,一旦东宫易主,不知道要有多少颗人头落地、多少人家流放,怨声载道而哀声遍朝野。够资格死去的,大部分得是有份量的士人,这是朝廷人才上的一大损失,是不能容忍的。   纪申的汇报就很有意思了:“凌庆父子引得众人围观,臣使人探听始末,道是往梁家演一回负荆请罪。”   桓琚只恨凌光不争气,听到去梁家赔礼,并没有生气,还说:“算他明白。”   纪申叹了一口气道:“可把梁满吓坏了,当街吓昏了。”   桓琚惊讶不已:“什么?”   “大约是见到昨天才砸了他家的人今天这样做,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害怕了。”   “梁满还是这个上不得台面的样子,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告诉我了,听着就头疼。”   纪申无语,默默退下了。   这个时候,宋奇赶到了。   桓琚没有将宋奇与梁满仓联系到一起,以为他还有什么要事,召他到两仪殿说话。行礼毕,桓琚问道:“你是有什么事要禀吗?”宋奇是个县令,没有大事闲得慌进宫逛?他敢这么说,桓琚能把他撕了。   宋奇道:“圣人,臣滞留京中有些时日了,只等回县。日子也定了,就在十日后。”   哦,辞行?   当然不是!   “臣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做。”   “十天?能干什么?”   “再看看梁满,臣看他不大像样子。当初是臣调理的他,现在不忍心见他又活回去了,故而请命。臣是外臣,不敢擅自结交外戚,还请圣人恩准。”   桓琚就发作了:“梁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臣也不知,臣在家里歇着,听到外面喧哗就循声出去找。遇到两波人,第一波人讲,凌庆把儿子扒光了,去梁家负荆请罪。太子外公真是威风,贤妃娘娘宠冠六宫,兄弟姐妹衣朱紫,今日却步行肉袒,梁氏真是可怕。”   桓琚一脸阴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二波人讲,贤妃真是权势熏天,可以左右圣意。梁家有个太子外孙又如何?出迎三里,跪地迎接请罪,说是把进宫告状的女儿也给关起来了,梁满还吓昏了。”   桓琚冷静了下来。   听宋奇说:“臣听完这些,就以为不得不求见圣人了。圣人以为,他们哪个说得对呢?”   “对什么对?无知。”   宋奇开始游说:“圣人,两家必须和睦,然而两家现在都进退失据、过于浮夸了。放任下去必应其一,那就不是百姓无知而是早有谶语了。梁满一个乡下老农,臣请去为圣人分忧。凌庆么……臣官不过六品,年不过三十,不敢托大。”   桓琚赞道:“卿诚干材也!”马上厚加赏赐,让他去梁府善后。   宋奇出去、萧礼进去,两人擦肩而过,宋奇礼貌地微笑点头。心道:他来做甚?   萧礼进了两仪殿,桓琚气正不顺,不冷不热地看着这个表弟。他们年轻的时候感情是不错的,萧礼还穿裙子叫阿姣的时候,先帝与大长公主打趣,说两人再合适不过,不如成亲算了,免得东挑西选找不到合适的娘子给桓琚。   然后先帝就让桓琚跟杜家女儿成婚了。   萧礼舞拜毕,桓琚也赐了座,低声道:“咱们两年没见了吧?”   “是,去年臣父不令臣回京。”   桓琚冷笑一声:“就他讲究多。”   “只有怕讲究少的,哪有嫌讲究多的呢?即使如臣父这般,也有讲究不到的,终究让二郎闯了祸。圣人,您的处罚不公呀,凌光免职,臣弟也该免职。”   还是阿姣可人。萧家就只有这一个让人爱的了。   桓琚放缓了声音:“是凌光无知。”   萧礼摇摇头:“凌光不是什么才子,逼他出丑就是不对。臣弟有失厚道,不是君子的作派。”   “那什么是小人呢?”   “臣学君子还来不及,何必管小人?”   “阿姣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狡猾了?”   萧礼的头一天之内红了第三次,羞恼地道:“圣人!”   “表兄,就是表兄。”   萧礼笑笑:“好,表兄,你不公平。”   桓琚道:“当心二郎怨你!他呀,就是太淘气,从小淘气到大。你看看他,干的那叫什么事?我把梁家调教出来费了多大的功夫,御史的谏表烧了都够取暖了。梁满才像了点样子,他给弄回去了。就在刚才……”   桓琚絮絮叨叨,皇帝惨呐,说心里话都得挑人。好容易遇到了表弟,他的苦水就往外倒了,将宋奇说的话添油加醒给萧礼讲了——不知不觉之中他受了宋奇的影响。萧礼皱眉道:“凌氏父子确实浮夸了,该改一改登台的习性。这更是圣人不对,想得到让梁氏读书,为何不令凌氏读书?还有梁满,他不是怕凌庆,是怕您,圣人吓他吓得狠了。”   纪申先阴了一把、宋奇又阴了一大把,萧礼把整件事给兜圆了。   他一本正经的批判桓琚,桓琚也不生气,反而赞同地说:“是我思虑不周。凌氏还是胆小一点的好。”   萧礼道:“二郎也该胆小一点的好。”   桓琚道:“你是他大哥,爱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大哥的威严是自己立起来的,别找我。”   “你不是表兄吗?”   “去去去。”   萧礼道:“是表兄就要答应我,以后二郎再有不妥,不可偏袒他。都说惯子如杀子,对臣下也是这个道理。请严惩。”   桓琚感动地握着萧礼的手:“还是阿姣好啊!”   萧礼面无表情地抽回了手,冷冷地瞪了表兄一眼:“臣告退!”   桓琚放声大笑,对程为一道:“还是你去一趟司空府,告诉阿姣,二郎随他管教,要是公主和司空责怪他,只管来找我。”   程为一感慨道:“圣人总算是笑啦。”   桓琚道:“能笑,谁乐意哭呢?能高高兴兴的,谁乐意怒发冲冠?能海清河晏,谁想伏尸百万,流血飘杵?但愿阿姣不要让我失望啊。”   程为一领了旨,追着萧礼前后脚进了司空府,传完了桓琚要他管教弟弟的话,又私下对萧礼道:“萧刺史,圣人还有一句话,老奴以为还是告诉刺史更好——圣人说,但愿阿姣不要让我失望。”   萧礼人如其名,一派礼貌地道:“多谢。”   目送程为一出府,反常沉默的大长公主道:“还真叫你说着了。”   萧礼笑道:“阿娘,您看,退一步海阔天空。”   “明白啦,你阿爹回来我打也要把他打服!”   【这个就不用对儿子讲了吧?】萧礼腹诽母亲,叹道:“但愿梁家不要得寸进尺。”   ~~~~~~~~~~~~~   梁家可老实了!   梁满仓被抬进南氏卧房,梁家儿孙把床前挤得满满当当的,外人都插不进脚去。梁满仓悄悄睁开一只眼,发现屋里都是自己人,马上诈尸:“他们都走了吗?”   梁大郎哑着嗓子道:“门都关了。”   梁满仓一个骨碌坐了起来,双腿一盘指指点点:“都老实点儿。哎,给宋郎君送个信儿,问问咱接下来咋办。他娘的,请人吃酒还请错了?都散了,除了买菜的,谁都不许出门儿,都给老子读书去。谁读不出来,我打死他。”他看明白读书的用处了,哪怕做了官儿,要是大字不识、背不出书,都要被人欺负。   儿孙一哄而散。梁八郎落在最后:“阿爹,那妹妹咋办?”   “轰!”妹妹越狱了。   梁八郎默默地闭了嘴,沿着墙根子溜了。   梁玉房里大小八个丫头,外加一个吕娘子,虽是女流却都是年轻有力,抬起条板凳,把院门给撞开了。   南氏骂一声:“急性子的丫头。”   梁玉已经闯了进来,问道:“都打发走了?”   梁满仓一边喝水一边说:“走了。我叫你大哥请宋郎君了,他一准有主意的。”   “哦,那你们聊,对了,派个人到外面找木匠修门啊,不用瞒着,就说是我撞坏了的。王吉利今天立了一大功……”   “要赏谁你就去办嘛,啥都要我说,养你干啥的?”   “行,那行,我还得准备点值钱的礼,去凌家给你们赔礼道歉。”   “啥?!”梁满仓不干了,“还赔礼?还要花钱?”   “对呀,凌家这回丢了个大丑,咱不得给他们转个面子吗?”当然啦,凌家会不会因此被气死,她就不管了。气死了更好,不死,那就再加把劲儿气呗。   “跟谁不知道他想生吞了咱似的。”   “谁知道了,咱也不能知道。”   “去去去去!”   “去啥呀?我已经派人告诉宋郎君了,他这会儿恐怕已经从宫里出来了。等他出来了,我再出门去才对。”   梁玉就在南氏房里坐下了,翻着《莲华经》给南氏讲经。南氏听正经的经文得头昏,对于头尾夹带的一些因果报应的小故事倒听得津津有味,催促道:“你把那个画上的福报故事给我讲来听。”   讲不两页,宋奇就来了。梁玉落落大方地将书放回原处,亲自将他接了过来见梁满仓。梁满仓不好意思地说:“宋郎君,我正晕着咱就不去书房了啊。”   宋奇笑道:“梁翁想去书房,明天开始宋某一定奉陪。”将入宫的事讲了,梁满仓只听懂了个“圣人没怪我”,梁玉倒听明白了八、九分。笑吟吟地将一杯冷茶递给宋奇:“宋郎君,我才撞破了院门,这就去凌府陪礼。这个您拿着,咱家的秘,昏倒的人呀先不请大夫,泼盆冷水,不醒再请。”   梁满仓骂道:“消遣你老子哩!”   梁玉笑吟吟地出去了,先找王管事,让他叫王吉利来领赏。王吉利累出来的一身汗都干了,心又被金钱焐得滚烫,叩头道:“小人一定为三娘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梁玉笑道:“哎哟,你用词儿真好,读书啦?读书挺好的,接着读,快起来吧。老王,咱们去库里?”   王管家也笑道:“三娘这边请。三娘,这时节登凌家的门,恐怕不大妥当吧?万一他们给你闭门羹吃,又或者也来个跪迎呢?凌家的出身三娘也知道的,什么下作的事情做不出来呢?”   才坑了凌家一把的梁玉毫不愧疚地说:“下作?他下作他的,咱得讲理不是?快着些,拣贵的!”   梁玉拖着一车礼物堵到了凌府的门口,凌家很是意外——凌庆父子回来了,跟凌母说了情况,让才从宫里回来没多久的凌母赶紧进宫找凌贤妃。此时凌母已经离开家,凌庆很担心,凌家哪一个女人能应付得了这个“凡品”? 第56章 言归于好   依着凌庆的脾气, 就把人关在门外又怎样?他今天丢脸可丢大发了,更扎心的是, 脸丢了, 便宜一点儿没占着, 装死叫人给抬回来的。他深恨梁家奸诈, 好好一出负荆请罪的戏,你配合着唱完不就得了吗?大家依旧一团和气。现在这叫什么呢?   事情却不能这样做, 如果今天敢把梁玉给关在凌家大门外面,明天一早整个京城里看凌家不顺眼的人就能添油加醒将凌家说得骄横无礼。再传到圣人的耳朵里, 又是一场大闹。   凌庆忍着气, 给女儿分派了任务:“你去相帮你的嫂嫂们,务必将这个‘凡品’打发走了。男女有别,我也不想见她!你打起精神来!”   凌珍珍又是数日不曾得到萧度的消息,担心萧度担心得揪心, 投缳之后她的身体也很弱,赶上天冷入冬, 愈发没有精神。家中一切顺利的时候,凌庆也是疼爱小女儿的, 这是一个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 拥有家里其他人都不具备的那种养尊处忧之下培养出来的气质。   遇到事情这个样子就不能让凌庆满意了, 凌庆骂道:“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是要给谁看?一旦‘凡品’得志, 全家都要被人踩到泥里了, 到时候有你哭的。”   凌珍珍忍气吞声, 随嫂子们接待梁玉。   出迎的还是之前那个小娘子, 梁玉与她称得上面熟,见面就叫她“阿嫂”:“阿嫂辛苦啦,唉,这都是什么事呢?”   “咳咳,是呀。嗳,咱们妇道人家也不知道他们在外面怎么弄的。随他们吧,他们闹他们的,咱们好咱们的。”   梁玉仿佛开心了一点:“对。他们闹他们的,咱们好咱们的。”   “真是对不住,阿家有事不在家。”   “嗳,您看这事儿闹的。”   说话间到了花厅里,梁玉往里一眼扫去,梁满仓寿宴上见过的那位凌大娘子在最中间坐着,脸色非常不咋样。凌珍珍在她右手边的末座上,脸色也不咋样。彼此见了礼,梁玉道:“出了这样的事儿,弄得大家怪难为情的。不知令尊现在如何了?”   凌珍珍恹恹地道:“正在后面歇着呢。”   凌大娘子看了小姑子一眼,心道,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呢?他们爷俩应该都病着。   梁玉心道,她这又是遇到什么事了呢?哦!难道!她还不知道萧度已经被刘家退货了?梁玉心里转了一圈,认为把这个消息透给凌珍珍会比较有趣。   微微一笑,梁玉对凌大娘子道:“些许礼物,不成敬意。”一边阿蛮早默默地将礼单递了上来。   凌大娘子推拒两下,梁玉道:“您要不收,就是还生着气呢。”   【我当然生气!】凌大娘子想把礼单拍“凡品”脸上去!凌五娘子——就是常接梁玉那一个——使眼色说话了:“大嫂,这是三姨一片心意。”凌大娘子忍气吞声收下了礼单,略扫一眼,肚里也吃了一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琢磨如何套话的时候,又有侍女跑来道:“诸位娘子,宫中来使者了。”   凌家不像梁家,梁家来个宫使都当稀罕瞅,凌家宫使往来像是街坊串门儿。凌大娘子不屑地道:“来便来了,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不是咱们娘娘派来的,是、是圣人!”   比起凌贤妃对娘家的照看,桓琚派往凌家的使者还算是比较少的,不过每次只要是桓琚的宫使来都是好事,不是金帛珠宝就是官位爵位。凌大娘子就更不担心了,脸上终于有了真诚的笑容道:“哎哟,那可是件大事儿,得赶紧迎接!”   她满心以为桓琚又来安抚凌家了,凌母进了宫肯定是诉了委屈,桓琚给赏赐安抚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逻辑吗?以往都是这么干的!凌大娘子隐晦地看了梁玉一眼,心道,叫你看看圣宠在谁家。   一行人都要往宫使那里听听看看,因为依旧习惯,桓琚有可能是男丁女眷一块儿赏的。几次之后,凌家就有经验了,只要宫使来了,所有人都做好准备,点到谁的名了谁就上去领官领赏。   凌大娘子对梁玉道:“三姨,不妨一起看看。”   梁玉是先见了宋奇才过来的,也想看看桓琚到底是怎么做的,便说:“府上的好事,当然是要见识见识的。我一个外人,旁观就好。”说着,自动站到了凌珍珍身边,与她同行。   凌大嫂昂着头,招呼着妯娌们同往前去。梁玉小声问凌珍珍:“珍珍,你的病还没好吗?脸色不大好呢。”   珍珍上吊的脖子养好了,相思病又害了,她心里很不耐烦不想搭理梁玉,应付道:“还好。”   “唉,那就是为你哥哥忧心?别担心,我听说,萧家二郎也被罚了。他家现在……”   凌珍珍听到一个“萧”字,两只耳朵一抖,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他家怎么了?你还知道什么?他家别的人怎么样的?”   梁玉小声道:“别的人?听说他哥哥回京了,他弟弟……”   “怎么了?”   梁玉四下看看,凌珍珍也下意识地做出保密的样子来,梁玉道:“仿佛是刘家找上门过。”   凌珍珍的心揪了起来,欲待要问,已见到了前堂。前堂里,宫使正在劈雷,先是传达了桓琚的一通骂,嫌凌家戏太多,改不了表演欲,真是丢脸!让他们以后“三思而行”,要多多学习一下士人的、正常的做派。骂一句也不会少一块肉,要命的是第二道雷,桓琚下了死命令,凌家所有实职的官都不用干了,都老老实实读书,再敢出门找茬,凌家是承担不起后果的。   凌家无论男女都被劈傻了,圣人居然不安抚他们?居然不赏赐他们?贤妃娘娘在宫里都干了什么?他们是上门道歉被人下了面子的人啊!是受害者啊!戏太多的是梁满那个老农!   凌庆一句“圣人怎能如此绝情”卡在喉咙里,好险没冲出来。桓琚一向是偏爱凌家的,这次居然……   反正,都是梁家不好!   付了宫使辛苦钱,凌庆还想再打听点什么。这次比较不幸,来的是程祥,因为程为一跑去萧府给皇帝的阿姣传话去了。程为一不偏不倚,他的徒弟就没有那么坚定了,程祥心里却是偏心梁家的,因为三姨给钱特别大方。凌家也大方,分到程祥手里的就没有那么多了。   程祥就假装没看到凌庆欲言又止的表情,恭恭敬敬地低着头说:“诸位留步,诸位也不要多打听。”   梁玉见状,对凌珍珍小声说:“既然圣人有旨,我就不打扰了。”她极不光明正大地从凌府溜了出去。凌珍珍心里存着事,动作没有梁玉快,被她跑掉了。   ~~~~~~~~~~~~~~~   梁玉主仆跑出凌府,心道,圣人还是护着凌家的,想叫他们有好下场。   步下台阶的时候,程祥刚好爬上马背,一看到她从里面出来,又跳了下来,拱手道:“三姨。”   梁玉道:“你下来做什么?回去覆旨呀,别耽误了事儿。”   程祥笑嘻嘻地道:“那不能差了给三姨磕头的礼数。”   “就你嘴甜!快去吧,我也得回家了。”   程祥眼珠子一转,问道:“三姨这是?”   “嗐,如今京城还有不知道的人吗?一块儿丢的人,不得来给人赔礼吗?”   “哦,赔礼。咦?三姨不是被梁翁禁足了吗?”   梁玉笑道:“什么门关得住你三姨?撞开就得了。真不能再说了,你快些回去,先办差使要紧。”   程祥爬上马背,再次拱手,带着一队人飞奔回宫缴旨。见到桓琚,他也如实禀报:“凌翁委屈极了,看起来不大相信圣人会罚他。凌府的管家引着奴婢去宣旨的时候,还说圣人先前从来不罚,都是放赏的,给奴婢的赏钱都备好了。”   此时程为一已经回来了,听徒弟这话就不对,狠瞪了他一眼。程祥缩缩脖子,继续说:“出来的时候遇到三姨也从凌家溜出来,奴婢多嘴一问,她是到凌府道歉的。说是害得凌府丢了人,得赔礼。”   程为一对徒弟挥手,嫌弃地道:“就你话多!”又劝桓琚,“两家都是进退失据了,圣人毋恼。他们学学礼数就都好了。”   桓琚道:“学学礼数?一个个活了几十岁了,读了十几年的书还没学会吗?三姨读书不过一年,怎么就比他们加起来还懂事呢?”   程为一对徒弟无事生非、擅自站队愈发不满,心道,你小子等着,回去我再收拾你!眼皮子也太浅了。程祥则想,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更何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贤妃做什么打算。帮她?忒费劲!   程祥打定了主意,见桓琚没有再问话,知道今天这一顿跑不了,索性退出去等着挨师父的打。程为一也惦记着徒弟,还得先安慰桓琚:“圣人,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桓琚道:“我是看贤妃母子的面子!”程为一跟随桓琚多年,知道桓琚这话说得不诚实。依然劝道:“是,圣人宽慈,爱屋及乌。您想想贤妃娘娘,是不是什么事儿就都能忍了?”桓琚言不由衷地道:“那是。去把太子叫来吧。”   程为一出了两仪殿,叫个小徒弟跑腿,给自己腾了点功夫将程祥揪到僻静处教训:“你是活腻味了吧?”   程祥捂着被师傅提起来的耳朵讨饶:“师傅,师傅,您听我说……”   “你的心眼儿当我不知道吗?这就开始找下家了?”程为一咬牙切齿,声音却压得只有程祥听得见。   程祥疼得泪眼汪汪:“不、不、不不是,真不是。师父,谁都不得罪,就是谁都得罪了。那为啥不找个容易的差使干呢?”   程为一在他耳边冷笑道:“天下就你聪明?只要贤妃没死,你就给我老实点儿。”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呀?她还想着把十二郎……哎哟,您是我亲爹,手下轻点儿。”   “你懂个屁,”程为一极小声地说,“十二郎算什么呢?都是看贤妃娘娘的面子罢了。”   程祥眼珠子一转,程为一将他的耳朵又拧了半圈:“敢说出去,贤妃没死你就先死了。”程祥老老实实地道:“是。”师徒俩教学相长的功夫,桓嶷也到了两仪殿,师徒二人正正衣冠拿好拂尘,一前一后迎了上去。   程祥心道,三姨,对不住了,这事儿现在师傅不让说给你听。   ~~~~~~~~~~~~   “三姨”也没指望他现在就能透露什么机密,“三姨”回到家里先在南氏房里呆了一会儿。梁满仓夫妇与宋奇正在说话,梁玉将凌府的见闻说了一番。梁满仓笑了笑,看着宋奇等他说出点什么来。   宋奇道:“圣人还是希望两家相安无事的。以后府上还是忘了这些不痛快,就当无事发生,重新开始吧。”   人要想活得好,就得会失忆。   宋奇给梁府的安排就是最简单的,读书,该学的学一学,该交际的也甭缩着。出门吃酒如果要出丑了就跑回来,别掀桌,不会的就说不会,诚实一点嘛,谁也没指望梁家一夜之间在脱胎换骨。能给圣人一个面子上的交待就可以了,也不指望梁家能帮太子斗恶龙。   梁满仓最信任的就是宋奇,宋奇一开口他就没有原则地答应了。   等梁玉的院门修好,梁满仓已经留宋奇在家里吃晚饭了。多了一个宋奇,整个家里都被理得井井有条,梁玉心道,这样一个人,圣人没道理不看重他。她也想要这么一个人,而吕娘子只能算半个。   晚饭后,梁玉琢磨着怎么把另外半个凑齐,已到手的半个来与她说话了。吕娘子要说的也是这件事,她还是觉得放走了史志远可惜:“虽然相貌丑陋,却是有些本领的,他现在不显达,三娘何不先用着他?许诺有机会就荐他,他会效力的。平白放走了他,可不是三娘会做的事。”   梁玉道:“他的本事如果小一点,我也就这样做啦。”   吕娘子道:“只恨三娘无法自行其事。唉,要是三娘如今已经有一个可意的郎君就好了。”女子一旦出嫁,社交的范围就会广,如果丈夫是袁樵,梁玉可以发挥的空间就更大了!她甚至可以培养出下一代的皇后。   梁玉依旧不松口,心道,这解不了我最大的短处。说道:“先从我能做的开始,甭管外面闹成什么样子,凌家才是最大的敌人。吕师,你在凌家放的人可靠吗?”   吕娘子笑道:“当然。”   “探听点消息,凌庆原先是做什么的,有什么知道他老底的人吗?宋郎君虽然告诉我凌家不少事,一则他年轻,二则他上京做官的时间也短,怕不知道这些。先淘换这些消息吧。”   吕娘子道:“难道不该探听他的不法之事?”   梁玉道:“不法之事?那得看还真观呀。”   “咦?啊!”吕娘子眼中升起炙热的火焰,压低了声音,“三娘的意思是……”巫蛊?   梁玉道:“凌家信任还真观,凌珍珍自缢未遂,都是叫的他们去驱邪,必能知道他们家不少机密的事情。打听那个就行啦。”   唔,虽然不是巫蛊。但是比较生造一场巫蛊来,找到实据更有用。吕娘子想了一想,道:“我想凌家一定是找还真观算过命的。”   “算命?算什么?算圣人的寿数?”   吕娘子笑道:“三娘还是心地太善良了,算十二郎能做天子、贤妃能做太后,如何?”   “那不还是圣人的寿数?”   “是圣人的死期。”   “他们算过?”   吕娘子面无表情地看了梁玉一眼,梁玉知道自己说了蠢话:“睡觉、睡觉了。”   【他娘的,你咋比我还坏呢?】   ~~~~~~~~~~~~~~~~~~~~   有道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第二天一早,梁玉刚吃完早饭,打开了书才听吕娘子讲了两页,王吉利的亲娘王大娘就来了:“三娘,有凌家的帖子来。”   “矮油,他们回过味儿来了啊?”   送给她看的帖子多半得是女眷间的交际,应该是凌母……梁玉打开了帖子,不想这回猜错了,是凌珍珍邀她去还真观。   【恐怕是为了打听萧度。她才是真的单纯,忽然有些不大忍心坑她了。】梁玉自己与袁樵明白了彼此心意,对苦恋的小鸳鸯就没有那么刻薄。   极其虚伪地检讨了自己一番,梁玉还是赴了还真观之约。   凌珍珍早一步到的还真观,焦急地等着梁玉的到来。这个任务是她主动要求承担的,凌家的男人们被桓琚按头读书,女眷们就得承担更多的任务,最紧迫的一条是表面上与梁府和解,做也要做出个和解的样子来给皇帝看。凌贤妃还特别提醒母亲,他们家是与梁家结盟的,千万把这一局给圆回来!   凌珍珍就说:“既然如此,我去约‘凡品’到还真观赏雪好了,他们那里不是送来了帖子,说梅花开得极好吗?又不用登门叫人看笑话,有个由头脸上也好看。”   女儿开窍了!凌母很高兴地说:“好!我的珍珍终于长大了。”   还真观本是一个不大的道观,靠着凌家才有了现在的一点名气,对凌家的命令极其尊重。早早安排下了酒席,特意留了一片梅林不扫雪、不许人踩,又摆下了酒席,挖出了陈年的老酒,采办种种果蔬,再准备香油灯烛等等。   梁玉一进还真观就被凌珍珍的侍女接了去:“三姨这边请,我们小娘子正在布置酒席等三姨呢。”   凌珍珍也不愧是十几年的高雅生活陶冶出来的娇姑娘,对还真观原本的布置稍作调整,就比道士们摆弄得既舒适又雅致。凌珍珍自己也是一朵鲜花儿一样的赏心悦目,大红的斗篷,宝蓝色绣金花的绸袄,翻出洁白的滚边,头上几枝金钗,薄施粉黛,被雪地一映,整个人都要发光了。   梁玉看到美人心情就好,笑吟吟地道:“珍珍,我来了。怎么选到了这么一个好地方!”   梁玉在凌珍珍眼里当然也是一个美人儿,美人儿不一定能让凌珍珍心情好,但是一个“活动的萧郎的消息”就值得她笑容甜美了。凌珍珍上前拉着梁玉的手道:“先前我病着,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三姨不要与我计较呀。”   “怎么会呢?我看你今天气色倒好,人也精神了。”   两人相携入席,凌珍珍按摁不住,先开口背了该说的台词:“我大哥酒后失德,闹了梁翁的寿宴,真是不应该。家父许久不曾与人赔礼,也不知如何表现赤诚,又做得浮夸了,他们闯了祸,不敢再惊扰梁翁,还请三姨代向梁翁致歉。”   梁玉道:“嗐,你说我爹?回来浇了碗凉水就醒了。”   凌珍珍给梁玉布菜,又指梅林道:“三姨看,他们在那里还养了几头鹤,亏他们想得出来。”   【是怪好看的,可是现在叫我布置我就布置不出来这么雅致的地方。她是有钱人家养出来的娇姑娘,想来上等人都是这么个喜好,小先生大约也是。】梁玉有点走神。   凌珍珍轻轻碰了碰她:“三姨?看呆了吗?”   “啊,没见过这个。我以前冬天里看过的鸟儿,也就是麻雀啦。”   凌珍珍并不关心梁玉以前的生活,一力将话题往萧度身上引,终于问到了:“三姨那天说,萧家怎么了?”   梁玉看了她一眼,凌珍珍一脸的无奈:“我并无私心,三姨要是觉得我藏奸,就不答我。”   【你哄鬼!】梁玉作出思考的样子:“唔,反正这事儿你尽早也是会知道的。萧家三郎,被退婚啦。”   “啊?”凌珍珍声音不高,却充满了不敢置信与惊喜,“真的?”   “当然啦,刘家说,还有两年孝要守,就不耽误他了。”   凌珍珍的心跳得厉害,又觉得萧度样样都好,就说:“哎,就算再等两年又怎么样呢?一桩好姻缘,难道不值得等?”   梁玉笑道:“值得的东西,等再久都是愿意的。”   “那是。”凌珍珍会心一笑。梁玉在她的眼里已经从“凡品”变成了个好人。她接受了萧度的观点,贤妃为儿子夺嫡是极其凶险困难的,不如老老实实。这样萧度与她也能成其好事,贤妃母子也不用涉险,两全其美。而太子是将来的皇帝,梁玉是太子的姨母,那就应该好好相处。   梁玉坑过萧度一回,还踩过凌家,这引起了凌珍珍的不满。萧度还挂在别的女人的名下,也让凌珍珍不安,有了一点攻击性。这一切在“萧郎退婚了”的喜讯之下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她日后嫁与萧郎,何必再与一个暴发户计较呢?不夺嫡,与梁家也就不是敌人,更重要的是,与萧司空不是敌人。多么的好?   一旦不是敌人,关系是需要修复的,凌珍珍开始诚心给梁玉介绍种种精致的美食:“还有一道没有上来,三姨且看。”不多会儿,道士们抬上一具案板来,揭开了上罩的盖子,是一头圆滚滚的烤猪,切开猪腹,里面是一只小羊,取羊再剖,内里是一只烧鹅……   梁玉微张了口,道:“我以为我阿爹醉生梦死那会儿的饮食已经奢侈得不可想象了,没想到还有这等吃法。”   忒奢侈!凌家想要糊过这一场的心意也忒强了。梁玉顺坡下驴,等这一顿酒吃得有三分醉意,已经与凌珍珍把酒言欢、以姐妹相称了。凌珍珍又与她约了过几天去西市游玩,才带着笑意离开。   梁玉眨眨眼,心道,这丫头别是真以为萧度退了婚就是她的了吧?   拢了拢斗篷,梁玉对阿蛮说:“把王福叫来,咱们也走。”阿蛮道:“已经叫桂枝去啦。”   “我支使你,你又支使她。”梁玉笑道。   原本车该停在山门外,凌家是还真观最大的金主,连带着梁玉这个凌珍珍的客人也得以将车赶进观内。王福赶来了车,请梁玉上车。车行过还真观大门,听到吵嚷的声音:“老鼠精,这个天哪有什么香客到观里来找你写书信?快走!快走!今天有贵客,道爷没功夫搭理你,看着你的脸都要做噩梦了!”   【老鼠精?】梁玉就见过一个把跟脚写在脸上的老鼠精,会是他吗? 第57章 志远之谋   史志远近来运气极其不好。从梁玉那里吃了一顿饱饭之后, 他想寻个寺观代写书信糊个口,顺便再观察观察找个新东家。他觉得梁玉是个有意思的小娘子, 但是非常可惜,不知对方根底,对方也打消了延揽的念头。综合起来, 这个年轻女子对他而言不是首选, 得到快要饿死的时候才能找上门去混口饭。   新东家并不好找, 史志远代写了两天书信, 混个半饥半饱——下雪了,人都不爱出来逛。史志远换了几个地方生意都没有起色,往还真观里来碰碰运气,昨天碰到了半个馒头今天就还过来。   他的卖相实在不佳, 手头还没钱, 还真观的道士们看到他就歪鼻子。今天贵客还没走远,老鼠精又来了, 哪里还有好脸色?守门道士双掌平推, 一记排山倒海,老鼠精被原地推转了一圈半, 推了出来。   降妖除魔就完成了!   梁玉的马车刚好行过门口,两个看门的道人极有礼貌地拱手:“恭送三姨。”车行得慢, 车壁被敲了两下算作回答, 道人笑着退回还真观内, 将大门关上了。今天为了凌家宴客, 还真观提前清场, 凌家给得钱足,道人们乐得清闲一日关上门烤火聊天。   就这样,史志远被同一个人拣了第二回 ,还都是在他极落魄的时候。   只不过上一次他没有猜到梁玉的身份,这一次却非常的笃定了。三姨、凌家的客人、敢拣萧司空扔出去的小人,好了,就是她了!至少能在她这里混几个月饭吃,唉,她要是个男人,混个几年饭都无所混的。   史志远还是蜷在王福旁边那个吹风的位置上,心情比上一次好得多了。他主动开口:“三姨,前番还未道谢。”   梁玉道:“你已经谢过啦,哎,你怎么还四处闲逛呢?”   “一言难尽!”   “得啦,找个地方说话去吧。”   吕娘子忽然插口道:“王福,去我那里吧。”报了上回老徐去的地址。寄心庵写在梁玉名下没有问题,富贵人家常干些“舍宅为寺”的事。私宅不大好讲,就权做是吕娘子的产业。   王福又知道了一点消息,自觉身价涨了一些,顺顺当当地将车赶到了私宅。   叫门的还是阿蛮,开门的还是老徐。老徐赶走了一个老鼠精,颇觉做了一件大好事,今天看到阿蛮额外多说了几句话:“这么冷的天儿,怎么还出来呢?快进来吧,我叫大嫂烧汤茶。你怎么又来了?”   史志远拱拱手,笑跟哭一个模样:“老徐,又见面啦。”   老徐摸了摸手边那根顶门棍,很想抡起来将他抽飞。吕娘子暗笑,装作正经模样地将王福介绍给老徐,老徐也不在意王福是哪户人家出来的,听到吕娘子说:“这是府里的车夫,王福。”也就拱手叫一声:“王大郎。”   王福五官端正,平凡的相貌被史志远衬成了个美男子,老徐热情地邀请他在门房里一起烤火喝茶,还要帮他卸车喂马。   史志远就只有抄着袖子跟在阿蛮后面进了堂屋。   正堂里,徐大嫂端了炭盆进来,手脚不停,罩熏笼、取糕点、烧热茶。这样冷的天,主人家又大方,徐大嫂自己也烤着火,烧着水,一应都是齐备的。阿蛮接了她手里的活,笑道:“劳烦您再给准备间客房,不定那一位是不是又得借宿一宿呢。”徐大嫂答应一声,交代了炭火,脚不沾地去找被卧。   梁玉不觉冷,将手炉子给了桂枝,问史志远:“各地的地方官进京,能做到刺史的也都不是凡人,以你的本事,怎么还没有找到个落脚的地方?”   史志远苦着脸说:“抢饭碗的人也多呀!”竞争对手的卖相都比他好,人家干嘛选个丑的来恶心得自己睡不着觉呢?   “就没有不以貌取人的吗?”   “三姨……”   吕娘子先截住了话头,质问:“你叫什么三姨?”   史志远嘿嘿一笑:“难道不是三姨吗?除了梁家小娘子,京城还有几个人配叫三姨?”他这一笑,就十足是个“小人”样。【萧司空看他倒是没看错。】吕娘子劝梁玉用他的心思就淡了。梁玉也实在,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问道:“那你究竟怎么回事?”   史志远是个小人,小人要挣口饭吃的时候是可以不要脸的。他便对梁玉自报家丑:“在下是司空定下的‘小人’,等闲人不会再延揽。司空的对头也不算少,在下又看不上这些人。”找个傀儡自己操纵也不行,遇到个阿斗,不等你把他当垫脚石,垫脚石先碎成渣渣,哭都没地方哭去——这个就不必说出来了。   梁玉道:“你这是走背字了,只要你有本事就会有出头的一天的。老话说,帮急不帮穷。让老徐再收留他一晚吧。”后一句是对阿蛮讲的。阿蛮笑道:“知道三娘好心,已经跟老徐讲啦。”   “那就好,那咱们……”   “等等!”见她又要走,史志远跳了出来,这至少是三个月的饭票啊!得让他把这个冬天熬过去,对吧?今年还特别冷,雪下得特别早,得找个地方熬过了明年正月。   梁玉动作没停,还是缓缓起身,看着他:“怎么?你还有旁的难处吗?”   史志远道:“在下沿街卖字,厕鼠也是做,仓鼠也是做。还请三姨给个机会,让在下做几天仓鼠。”【1】   《史记》梁玉也在读,也知道这个典故,答道:“想想李斯的下场,你这话说的就不大有才了。”   史志远毫不气馁,他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很妙,他给自己添了一个筹码:“三姨现在是不是觉得难以施展?要不要听听如何破局?”知道了梁玉的身份,就能将所有传闻都串起来了。   梁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近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再结合两次遇到梁玉的情形、她身边的人,史志远不难看出来这是一个有野心的年轻女人,捡他应该是自作主张的,宅子应该是私置的。但是一个未婚的小娘子,她做这些太不方便了,她必然需要摆脱束缚。   有野心好,有野心就有他史志远发挥的空间了。有野心的女人想做事,她的麾下是不可能没有男子出谋划策的。史志远也很快锁定了竞争对手——吕娘子。   【矮油,瞧你一把年纪跟挺有主见似的,竟然连个办法都想不到,真是白白耽误了主人家!】史志远是个小人,小人也要脸的,吕娘子心里觉得他可用,实则并不瞧得起他,史远志早看出来了,暗中记着小账。相较之下,梁玉就算是个很不错的人了,【不以貌取人,也不妄自尊大,男子能做到的都不多,她确实有不认命的资格。】史志远自己就不肯认命,见到不认命的人难免同情。   【这回给你出主意,我不给你挖坑,算是还你识才的人情。】史志远认为自己做了人生中的一件大善事。   吕娘子心道,你个妖精样,能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   史志远说好了不挖坑,也不觉得三个月的饭票就值得他给梁玉规划全局,顺口拍了一块敲门砖:“三姨,何不度为女道士?”   吕娘子当场就“哈?”了一声,旋即脸上变色——她明白过来了,这是一个好主意。   梁玉也惊呆了,她问道:“干什么要做女道士?”   在她的意识里,尼姑和道姑都不是啥正经人,她们活得也惨。在乡下地方,都是小庙小观的,尤其是庵堂和女道观,无权无势常被欺凌。什么地痞无赖调戏呀、什么薄田被抢呀、东西被偷呀,这些都还算是轻的。有些出家人在算命打卦抽签之外还兼着保媒拉纤的活计,顺手再拉个皮条。污秽一点的干脆就是个私窠子,干着卖身的勾当。   县里的大庙不像小庙那么脏,给梁玉的印象也不大好,因为她穷。寺里的念珠、佛像从来不请回家,因为贵。贵就是对穷人不友好,梁玉当时就是个穷鬼,也就不信这些了。   她现在有钱了,刘夫人等都爱读个经,“死要钱”这一条她能付得起价也就不计较了。但是污秽的印象还是很难去除。   史志远解释道:“没错,度为女道士,三姨要做女道士,不用考就能拿到度牒,花钱就行了。于府外择一个合适的地方,建一座道观。头发也不用剪,带着您的侍女、车夫、厨子、园丁、门子……想带什么人就带什么人,住进去就得了。心情好了,下个帖子请闺中密友来品茗赏花。心情不好了,将门一闭就是闭关,谁也不许打搅。自己做主。”   史志远将最后四个字说得轻而慢,却一字一锤砸在了梁玉的心上。   梁玉问道:“正经人,也能出家吗?”   史志远定格了片刻,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您的地方,当然是您做主了的!想要它正经,它就正经。”   梁玉点点头,又将史志远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史志远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心道,有这样一双眼睛,恐非凡人。【其实现在投效太子可比投靠司空好啊,我先前一直没门路。就是不知道太子认不认这个三姨,如果认了,我宁愿再给她出点主意做点事,换她向太子举荐我。】   梁玉忽然一笑,在屋里乱指了一圈:“这里,归你了。不过人你得另雇,老徐他们家我用惯了的,要带到道观里去。”   【大气!三姨要是三舅就完美了!那样我倒还真想做她门下走狗。等等!她这是钱货两讫,不要我了呀?】   眼看又要饿肚子,史志远急忙喊了一句:“慢着!三姨,在下是想在三姨这里做个仓鼠。”   “我教你个办法,这宅子你一个人住不过来,招几个人租住。京官里买不起房的多得是,他们既付了你钱,你也知道了官府,也算是个机会。得啦,我得走了,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房契过户的事情,过两天我叫人来办。”   史志远道:“三姨真不用史某?”   梁玉反问道:“你求见萧司空的时候,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   “呃……”   “晋身之阶,”梁玉抢答了,“这个我没有的。他看中了的人,就能征用。我不行。知道不?大家看着我,哪是看我?是看我外甥。他又不是我儿子,说什么就听什么。朝廷是他家的,不是我家的。你要的,我给不了,就不耽误你了。”   所以她敢“接纳”吕娘子,就只能“报答”宋奇。而史志远是一个不大安份的人,他的行为很不确定,比宋奇还不好用。何必费这个心呢?   “不不不不,在下只求在三姨这里混碗饭吃。三姨看看,看看,”史志远说着,食指绕着自己的脸不停画着圈儿,“这样、这样的,就您肯赏碗饭吃啦。在下面目可憎,挖坑埋人、献计献策、阴谋害人……呃,趋吉避凶,都能做得的!”   “别埋汰自己,以后发达了会恨不得挖了脑子把这话扔出去。这样吧,冬天日子也不好过,你先在这里住下,别的事情,开春以后再说,柴米照样拨过来。裙带,不好,你以后会怨的。”   三个月的饭票有了!史志远并不开心。   【三姨就三姨吧,那也比到萧司空那儿挨打强。我不过是为了求官,裙带好攀为什么不爬?三姨的裙带爬起来比别人的都舒坦呢!三姨这事做的,比外面的男子强的何止百倍呢?这买卖我不亏呀!】   可梁玉没给他再自荐的机会,抢先带着吕娘子等人走了。   ~~~~~~~~~~~~~~   回府的车上一片沉默,吕娘子感受到了史志远莫名其妙的敌意,虽然不知道这敌意是从何而来,但是有就是有!她想说话,被梁玉打了个手势止住了。   史志远的建议令她茅塞顿开,对,度做女道士,自己建个道观(这个现在她自己都建得起),然后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出门不用跟父母申请,想请谁来也不用问父亲的意见,太活跃了不至于被嫂子们说。拿了赏赐也不用特意的分派,要怎么留到家里的库房里,自己要用的挖空心思找借口留下来。   “当家做主”这四个字的诱惑力太大。   唯一的问题是怎么样才能成功拿到度牒,买度牒的钱她肯定出得起,怎么样取得父母的同意才是难点所在。但凡日子过得下去、儿女养得活的人家,谁乐意叫儿女去出家?或者托宋奇代为游说?   梁玉又否决了这个想法,这个计划有点冒险。如果是为了梁家、为了太子,她敢保证宋奇肯定会配合,为了她自己的话,就是五五之数。干系太大了,梁玉不想赌,还是回去与吕娘子商量一下再做定夺吧。   回到家里,说了跟凌珍珍吃了点酒、看了会儿梅花,梁满仓就翻了个白眼:“他们这些人,都是吃饱了撑的,看啥花啊雪的。”听歌看舞逛街赏灯看百戏已经是梁满仓对娱乐的全部想象了,超过了的既欣赏不了也接受不了。   宋奇清清嗓子:“梁翁,他们都这样。您要不喜欢,心理记着别说出来。”   “哎哎,不好听的话,说出来得罪人。”梁满仓学得很快。   梁玉笑着摇摇头,对吕娘子使个眼色,两个回房去,说一说“女道士”的事情。梁玉没有延揽史志远的意思,吕娘子颇为欣慰。史志远不是个好东西,出家却真是个好主意。什么叫“出家”?这不就是吕娘子一直以来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让梁玉与梁府做个切割吗?   吕娘子一力撺掇:“三娘,虽然史某低劣庸俗,但是这个主意很好。”   “我要怎么才能度做女道士呢?总不能找个人给我演戏,说我与佛有缘吧?”   吕娘子眼珠子一转:“为什么找个人演呢?三娘不如自己去演。装病。”   “可我没病,也不想给自己找病,万一治不好呢?”搁乡下生病,基本靠自己扛,顶多能力范围内吃好点。有时候吃药还能吃死,硬扛搞不好就熬过来了。   吕娘子道:“对呀,没病,脉相看不出来,可就是病了。郎中治不好,只好求神佛。到时候再说度为女道士,岂不是水到渠成?”   “这主意好!就这样了。”   装病也不能随便装,梁玉先在家里读书,到了与凌珍珍约好的日子,两个人一同去逛西市,买了些小物件儿回来分赠各人。接着是梁玉邀请凌珍珍出门去玩——宋奇提供的情报,有一家书铺开张了,里面有好看的游记。   时常往宫里看看梁婕妤与太子,这二人如今一切尚好。自从萧礼回来,朝堂里表面上日渐缓和,官员的考核渐次结束了,萧礼被桓琚留在了京城做官,命他掌管大理寺,萧绩则被萧司空亲自处罚。凌家一家子被按在家里读书,桓琚也不往凌家派人颁赏了。   各打五十大板之后,一切仿佛恢复了平静。其实水面之下早已是暗流涌动了,凌贤妃坐得住是因为她算着就快要过年了。读书就读吧,过年的时候总不能让她的娘家人不出现吧?一旦放出来,就表示禁令已经打破了。趁着桓琚过年心情好,再帮父兄把官职给求回来。   萧司空则采纳了长子的意见,韬光养晦。萧礼劝父亲又是另一种劝法:“阿爹,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二郎、三郎也是翩翩公子,何以近来频频失态?他们二人尚且如此,其他人呢?就个个是君子吗?”   萧司空道:“那也不能对小人退让。”   萧礼敢劝,就有证据,甩了好大一把以权谋私、侵夺民田、贪污受贿的账单给萧司空:“这些是君子还是小人?”   萧司空道:“事急从权。难道我不知道这里面非都是些什么东西吗?你爹就这么傻?他们现在还有用。”   道理我都讲了,您要不听,我就只好请我娘跟你“好好谈一谈”了。   也不知道这夫妇二人是怎么“谈”了,萧司空告了几天假,府里一股狗皮膏药味儿。等萧司空再出现,御史台参了杜皇后的舅舅赵侍中纵容家奴欺凌百姓,萧司空一句维护的话也没有讲,反而说应该严惩。   如此一月,梁玉觉得事态稳定,自己可以开始装病,行头都准备好了,梁府出了一件事情——南氏病倒了。   南氏原就体弱,入京之后生活好了可发生的糟心事也多了许多,最终没能养回来。今年天冷且入冬又早,南氏便一病不起。这儿有个真病的,梁玉忙家务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时间装病?   吕娘子见状却心头一动,劝梁玉道:“三娘,三娘何不请度为女道士,好为梁媪祈福呢?”   “那不是骗神仙吗?这怎么行?!”办法很好,梁玉承认,时机、理由都极其完美。比自己装病治不好,来个道士说,出家吧,要好得多。但那是南氏,是亲娘。   【难道出家的都信?难道烧香的都信?】吕娘子道:“三娘不妨这样想,梁媪信佛,还是病了,您不如度为女道士,看看老君帮不帮忙。难道三娘度为女道士,不可以是既为自己,又为梁媪吗?”   梁玉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好。”   ~~~~~~~~~~~~   “啥玩儿?!不行!”梁满仓一口否决,“你娘病着哩,你添什么乱?哪有亲娘老子病了儿女就要出家的?”   南氏也不想女儿大好的年纪去做女道士:“正经人家的女孩儿都不干三姑六婆的行当哩,你要做个啥的女道士?”   吕娘子既有这个主意,就担负起了劝说南氏的重任,低声对她道:“京城的女道士与乡下的不一样。且这样三娘就名正言顺有一处产业,寺庙道观,谁没个几十顷田呢?梁媪难道不疼女儿吗?等您好了,她什么时候想还俗了就回来,朝廷又没不许人还俗的。”   南氏听懂了话音,对,是得给女儿一点傍身的产业。她从来偏心小女儿,儿媳妇们挤兑过女儿的事儿她记得牢牢的,又想梁满仓也不着调,女儿是得有点傍身的产业。她很怕自己现在就死了,那女儿咋办?现给她抓个可靠的男人拜堂都抓不到,还得靠父兄。姑娘没了亲娘,日子不好过;姑娘靠兄嫂,日子更惨。   她再次向吕娘子确认:“京城的女道士真的做得?”   “当然做得。”吕娘子举了许多例子,连公主都有出家的呢。   南氏道:“好!那就这样!那宅子得给她选好了,我这里还有些私房,给她置些田产。不走公账,别叫他们知道了。”   南氏安排得妥当,梁玉出家进行得也顺利。吕娘子私下去找了宋义、宋果帮忙。二宋正愁没有报答的机会,忙里忙外,寻合适的改建道观的宅子,评估产业,买度牒……比自己的事还要上心。   有他们相助,新年之前梁玉带着她的八个侍女齐齐度做了女道士。道观都准备好了,名字是梁玉自己起的,生硬得很有特色,叫做无用观。【2】   令人惊奇的是,就在梁玉拿到度牒的当天,南氏的病居然好了。   梁玉的下巴砸到了脚面上。 第58章 炼师无尘   梁玉在没读书前,对满天神佛也只有一个态度——敬而远之。她没钱供奉这些神仙, 她爹连买画的钱都要省一省。风调雨顺的时候谢谢天地猪羊五牲献祭, 天灾减产的时候食指竖起来骂老天爷, 就是她们这些人日常对神仙的态度了。   南氏的病好了, 对她也称得上是一次冲击了。摸摸下巴,梁玉道:“难道这世上还真的有灵验的神仙?吕师,咱那观里供的是哪一尊神?”   吕娘子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答道:“观里供三清。你那‘无用观’里, 主祭的是老君。”教了好几个月,学生还只会取这么个名字,简直是老师的耻辱!   “对, 想起来, 还是我定的!他是个有学问的人。”   吕娘子哭笑不得:“成啦, 以后都得在观里住了,你说话小心着点儿。自己都大大咧咧的观主,叫信众看了要怎么说呢?”   梁玉惊讶地道:“咋?我这还开门待客吗?我不是个假的吗?哦,也行, 寺观经营得好也挺赚钱的。”   【不是!天爷!宝贝儿!你是出家啊!怎么跟开了个铺子似的呢?】吕娘子觉得自己对梁玉的认识是真的不够。   梁玉又说:“既然老君灵验, 虽然我不大诚心, 可有来有往才是买卖不是?他保佑阿娘病好了, 我也得好好报答他。”   求……求求你别再说了, 再说下去, 我就觉得我这点渴求权力的志气简直太小了。   梁玉已经打完了主意, 开开心心地道:“成啦, 咱们跟爹娘道个别,就去观里住吧!宝贝儿,我看了地方了,你就能自己住一个院子了。”   她这个家出的比出嫁都自在。无用观整个地盘都是她的,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睡也没人管她,干什么事不用先想办法说服父母,自己一拍脑袋就能定下来。她也像史志远建议的那样,带上了八个婢女、一大三小四个厨子、车夫王福一家、门房老徐一家,自己的私房都装车搬走。   南氏心疼女儿,贴了二十顷良田,想到女儿以后就得穿道袍,一应时新的女装都穿不上,好看的首饰得收柜子里,南氏病好了,人却泪汪汪的:“好不容易家里过上好日子,又送你去念那个经!”   梁满仓本是极不愿意女儿做女道士的,但是看到老妻病好了,心里也打鼓,十分乖巧地把女儿送到道观,给她配了车马。每月道观的柴米,他都叫王管家从府里账上走。   再有宋义、宋果两个,对梁玉比对梁府亲近,与吕娘子合谋,将产业正正经经走了官府立了书契。所有这些人,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   赶在新年前,梁玉被家人送进了“无用观”里。梁满仓第一个不满意:“谁起这个名儿?咋没人跟我说呢?”他识几个字了,一看“无用”就觉得不好。南氏不识字,听丈夫说了,也很生气:“我的闺女咋就没用了呢?”梁大郎的大女儿、小一辈里的长姐梁大娘读过些书了,小声给祖母解释。   南氏听不大懂典故,但是既然是有典故的,大家就不再挑剔了。   道观是改建的,如今粉饰一新。只是由于是道观,便不如梁府那样精致豪华,南氏从入门起,到梁玉的卧房止,眼泪就没断:“咋受这个苦来?”   梁玉笑道:“比老家的土房呢?好得很了。您看这儿多好啊,我将大门一关,天天安静读书,不比别的都强?我就爱这个。”   她说的是实话,南氏就觉得这闺女真是太懂事儿了!梁满仓转了一圈,依旧不放心道:“老大、老二,你们回去给你们妹妹淘换几条看门狗来!要肥的、凶的、狠的。土狗跟狼配下来的崽子最好。四面墙、前后门,都拴上。”   梁大郎作为长子,妹妹出家了也是他妹妹,小声说:“有什么事叫人回来说一声,别自己都兜着了。你还年轻,过两年咱还回家来,找户好人家嫁了过日子。你那屋子还给你留着。”怎么也得等着妹子正经出嫁了,那院子才能配给别人使。   他们的好意,梁玉都一一表示了感谢。她比较关心的是:“在家里都好好读书啊,有什么事儿也跟我说一声。还有啊,大娘她们要是在家里读得累了,过几天请黄娘子陪着过来我这里散散心,保证清净又好玩。哎,我又不是关在这里了,得闲我还家去呢。”   一家人留在无用观里吃了顿饭,还是原来的厨子做的,滋味也还不错。酒足饭饱,梁玉命阿蛮几个捧出几张红漆的托盘来,上面堆着各色匣子,一个一个地分给嫂子和侄女们:“我以后也用不着这个,放我这里也是长灰尘,你们拿去戴吧。”   她是为母亲才出家的,全家上下谁也不能说不好,纵然姑嫂间不可能亲如姐妹,她走了,也叫几个嫂子叹息了好长时间。现又有首饰可以拿,虽然现在自己也不大缺这些,嫂子和侄女们也都感动了。不舍地痛哭一场,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一家人吃过早饭来的,用过午饭走的。他们一走,梁玉提起新道袍,撒开了双腿满院子的疯跑!跑着跑着,大笑了出来:“哈哈哈哈!”   无限的淋漓畅快!   吕娘子去了一块心病,也是非常高兴的,看梁玉这般快乐,还是让她惊奇了:“三娘怎么这么开心?”   梁玉笑道:“吕师,宝贝,我活了这么久,第一开心的是今天。小先生在船上第一次教我读书那一天,都要排在今天之后。”   她不笑了,站在大殿之前,举目四望,加重语气地点点头:“就是今天!”   两个开心的女人身着道袍,挽个道髻,将无用观每一处都逛遍了。   无用观比寄心庵规模大了很多,地势微有起伏。三重殿各有配殿,各奉神仙,有山门,有照壁,这些只是作为道观的部分。后面便是起居生活之处在,俨然一处府邸。配了一个不小的园子,花木竹石尽有,亭台楼阁皆精致,还能曲水流觞。住宅有两重,中路第一重是待客的大厅,第二重是梁玉居住的地方。西路是库房和吕娘子、阿蛮等人的住处。东路则备有客房。男仆们则在观外东墙外面另设一住处,车马在外。   最后在后园临水的小亭里煮茶赏雪,一人捧了盏茶递到唇边,相视而笑。   ~~~~~~~~~~~~   南氏心疼女儿,可梁玉从锦绣绫罗金银珠玉的装扮换成了道袍,自己并不觉得委屈。这么爽利,让她心神舒畅。但是见到她的人都会觉得惋惜,正当青春年华的小娘子,居然穿了一身灰扑扑的道袍,何其可惜?   年前再进宫一次,打从踩进宫门开始,梁玉就收获了无数指指点点。李吉赔着小心问:“三姨怎么这么一副打扮啦?这是出了什么事吗?”   梁玉笑道:“好事。我度为女道士啦。”   李吉手一松,拂尘掉到了地上,吓得他蹲下去拣,半晌没能爬起来。梁玉一伸手,将他提了起来:“小心点。我是为阿娘祈福。”   “老夫人可是痊愈了?”   “当然?不然我怎么还穿这一身呢?”   【要是不好,您就要反悔的吗?】李吉缩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梁婕妤受到的震撼就更大了——她还不知道妹妹已经做了坤道。她惊得站了起来,指着梁玉问:“你、你、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奇装异服的进宫,你又皮痒了吗?”【1】   “不是,我就该穿这个。阿娘不是病了么?我就说,我出家祈福吧。如今阿娘好了,我还是再接着穿一阵吧。”   梁婕妤叹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那就先穿着吧。”说着抚了抚妹妹的头发,多好的一头青丝,现在就这么挽起来了。她还有好些首饰想打扮妹妹的呢,现在……   “你等等!”梁婕妤忽然站了起来,她好像记得自己还有只金冠,道士戴小金冠,不是挺搭的吗?   梁玉没想到,出了家还能再被姐姐给打扮。等梁婕妤觉得满意了的时候,桓琚很难得的主动到了延嘉殿来——他也听到了梁玉一身道士服的新闻。正好朝上太平无事,桓琚又挑到了一个极合意的人才。很巧的是,诸司将要放假,弘文馆的袁樵把他祖父袁恺治的《尚书》连注释又整理一新,作为贺礼呈了上来。几件事连在一起,桓琚一身轻松,带着程为一就来了延嘉殿。   梁婕妤听到小宦官来报,赶紧准备了两副座儿,看到桓琚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怔了一下,往桓琚身边找凌贤妃。没找着。   桓琚已经往上面坐下了:“三姨开始信道了?”   梁玉把梁婕妤往前一推,按下去跟桓琚对着坐,一面回答:“阿娘生病了,怎么都不见好,我就发个愿心。病好啦,我琢磨着说话得算数,这不就换上了么。”   南氏生病的事情桓琚是知道的,梁玉还跟他求了御医。御医没治好也不算是他们无能,这不是得神仙治出手吗?   桓琚先称赞一句:“三姨笃行孝道,可敬。”又问她师傅是哪一个,在哪个观里修行,道号是什么。   梁玉做道士就是个水货,度牒都是花钱买的,道观也是自己建的。录牒的时候,道号都是代办的宋义顺手给起的。那个道观,本来供什么神仙她都不大有主张,是宋果照着别的道观给重整了一套的,道袍是吕娘子找裁缝给做的。她深身上下,就这身打扮,和肚子里一本《道德经》跟道家沾边儿。   所以,她没有师傅,自己就是观主。观名自己起的,叫做“无用”。   桓琚听说没师傅之后,愣了一下,听到无用观,打击过度,回过味儿来:“好了好了,你这个道号也不要提了。你发愿的时候是不是给三清供酒了?”神仙这样都能保佑梁媪,看来当时是喝醉了。   梁玉也知道这事儿说出来怪寒碜的,脸上一红:“没、没有啊!不是供鲜花香果么?还要供酒?”对,一应仪轨她也啥都不知道。   桓琚的脸憋得青紫,憋出来一句:“神仙真是给你面子。你……道观还是起个雅俗共赏的名字吧,道号也是。”   梁玉不懂就问,解释道:“圣人,怎么这名儿不好吗?我从《老子》里取的。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桓琚抿抿唇,这句子他知道,只是不知道有人能把这一段给提炼成“无用”:“你以后读书时要多想想。心意是好的,还是要通俗易懂,畅快淋漓才好。被你一气,都忘了要说什么了。”   梁婕妤赶紧说:“还是请圣人赐个号吧,她小孩子才读了几天的书呢?家里也没有个识字的人。”   这事儿桓琚爱干,叫小姨子顶着个“无用”也不雅。桓琚道:“别叫无用啦,就无尘观吧,你道号就是无尘了。师傅,让道箓司给你找一个吧。程为一,都记下来。哎,再赐炼师法袍、法器、仪轨……”   别的梁玉都知道,“炼师”是个什么东西?她却不敢问了,因为推断是指的她,她明明做的是女道士啊!换个称呼也是女冠,不是吗?等会儿有师傅了就得问问。   ~~~~~~~~~~~~~~~~~~~~~   得到了桓琚的重事,本来普普通通一个花钱买度牒的不太光明正大的出家,就成了弘扬孝道的典型。“无尘观”也就出了名,匾是桓琚亲笔写的,做成匾额之后,原本的书法就装匣子里供在了无尘观主殿老君殿前。桓嶷知道三姨做了女道士,也亲自写了个短篇,着工匠刻了块石头立无尘观里了。   梁玉从宫里出来,匾、碑还没立起来,梁大郎越想越不对劲,又给送来了几个粗使的婆子。接着,宫里奉了桓琚的命令,给砸了梁玉两架子的种种仪轨、道藏、神仙志,又赐了法器、法袍等等。   第二天消息传开来,正逢上年前各衙司封了笔放假,上门的人络驿不绝。严家、李家是最早到的,帖子礼物先到,人接着来。大长公主本来是送份礼就可以的,但是萧礼认为,还是由自己的妻子陆氏代表大长公主去一趟,看看“三姨”的斤两。袁家媳妇俩是犹豫的,见状迟一些也由袁樵护送过来。   无尘观开门大吉,贺客之贵重仅次于皇帝闺女出家了。凡到无尘观的人,门前下车,先看匾,进门再看碑。先赞书法,再赞行文,人人都是行家。   严家的那位杨夫人不止自己来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媳妇都跟了来。平王妃自己就能做主,小严氏嫁进李家,是陪着婆婆。刘湘湘则是将妹妹带了来,不是亲妹妹,是名字与她非常有缘的刘洛洛。姐妹俩血缘不算太亲近,因名字的来历有些相仿,渐渐玩到一起。刘洛洛近来遇到了一件糟心事,刘湘湘就想把她带过来散散心。   梁玉跟刘湘湘颇为亲近,听说是她的妹妹,急忙上前:“久仰大名,今天总算是见到啦。《洛神赋》是为你写的吧?”刘洛洛未必就比刘湘湘好看多少,但是眉宇间一点轻愁又透着坚毅就十分招人稀罕了。   刘湘湘嘲笑道:“怎么,读到《洛神赋》了?”   “还没呢,昨天圣人说炼师,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回来跟吕师说,吕师告诉我,也是道士。又说了一些神仙,就说到了这个。我六经还没读完,又来两箱子道藏,天爷,我才背完《道德经》。”   “我才说你活泼,带洛洛来散心,你这一串话,也太活泼了,别跟烦着我们洛洛。”   刘洛洛唇角微翘,寒暄完不再说话,只看她们两个打趣,此时才说:“这样就很好。我们彼此并不熟识,强要说什么是徒增尴尬。熟些就好。顺其自然。”   梁玉一拍手:“说得好。里面请。”   外面又来人了,吕娘子的眼神打得忒急,梁玉只得将刘氏姐妹送进去,自己抽身往外跑。吕娘子迎了上来:“快!老夫人来了!”   梁玉加快了步伐,然后一个急刹车,【你没说还有小先生呀!】   梁玉飞快地摸了一把脑袋,扯扯领子,才堆起笑来相迎。刘夫人和杨夫人的态度她是知道的,都不让私下相见了,可见也不是十分的乐意。现在能过来,就是很给她面子了。   刘夫人其实是给袁樵的面子。袁樵把祖父的心血重新疏理,在桓琚那里露了个脸,考评也得了个上等。上司陆学士也对他青眼有加,表示让他带出点成绩,熬个两三年一准保举他晋升。   如果梁玉能让袁樵更加上进,那就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杨夫人看婆婆与儿子都妥协了,自己独木难支,用最后的顽强问袁樵:“要是梁家把她给嫁了呢?她还给跑过来不成?聘则为妻奔是妾,咱们也不能与人争婚呀。”   不等袁樵回答,梁玉先出家了。   杨夫人左看右看,于是随波逐流,反正说好的三年,三年之后……赚个儿媳妇也不亏。   一家人带上袁先,整整齐齐地来了。   梁玉待两位夫人跟自己亲娘一样的招呼,客气极了,亲自给引路,还介绍已经有了谁来了。刘夫人道:“三娘孝心可嘉,正值妙龄与青灯相伴辛苦了。”梁玉道:“不辛苦,不辛苦的,我本是野草一样的人,怎么都是过日子。”   杨夫人就不大乐意听这个话,怎么就野草了?你野草了,我儿子算什么呢?她就问儿子:“佛奴,你怎么看呢?”   袁樵低头,瞥一眼刘夫人,再瞥一眼杨夫人,然后挺直了脖子对梁玉说:“野有蔓草。”   杨夫人忍不住抬手给了他后脖子一下,低下头来对袁先道:“大郎,咱们去那边儿看看太子亲笔写的碑。”   刘夫人心道,你这道行还差点呀。问梁玉:“炼师怎么说呢?”   梁玉脸上一红,指着墙角一丛竹子:“绿竹猗猗。”   刘夫人笑道:“对句还算工整。”【2】   梁玉低声道:“晚辈还在学。”   刘夫人笑着摇头,慢悠悠地走远了,梁玉赶紧上去引路。一阵小凉风吹过,留下一个袁樵,他左右看看,见没人看他,快步去墙角在竹子上摸了两把才追上去。   此时大家都在老君殿正殿的东间里坐着,梁玉取了桓琚、桓嶷的真迹来,大家正欣赏着。刘洛洛说得对,就见过几回面的人,是得有个话题切入,慢慢熟了就好说了。严中和他娘就说:“圣人这字比以前更有力了。”平王妃道:“是更圆融了。”刘夫人则说:“太子的行书不够潇洒,看起来楷书应该不错。”刘洛洛小声道:“以太子的年纪,恐是初习行书,也是有情可原的。”   半文盲无尘炼师鸭子听雷,直到阿蛮匆匆跑了进来:“炼、炼师,凌、凌府来人了。”   室内一静。   梁玉匆匆起身:“哎哟,我得去看看。”   刘湘湘年轻,与她亲近,嘱咐一句:“你可小心着点儿,别演砸了。”   梁玉吐吐舌头:“哎,大过年的,谁也不想砸场子不是?说起撒泼,我可没输过人呀。倒是你们……”刘家跟凌家的官司,没有撕一场真是刘家修养好。   “去吧,咱们还没眼色吗?”   梁玉笑着出去迎接凌家母女,凌母听说梁玉居然真的出家了也是诧异的,备了礼物,带了女儿、长媳同来。亲眼看到梁玉换了道袍,才半是惋惜地说:“哎呀,真的做了女冠了。”梁玉道:“嗳,说话得算数的。”   又招呼凌珍珍姑嫂。富贵人家的女子做个女道士没那么惨,甚至活得更轻松一些。凌珍珍以己度人,她是不愿意做女道士而更愿意嫁与心上人的,眼睛里就透着同情,低声与梁玉说话:“你要做到什么时候呀?”   “我也不知道,先做着吧。”   “还是要先有个打算的,免得迟了来不及。”凌珍珍十分好心。   梁玉也表现出心领的样子来:“嗯,是该开始想想的。啊,对了,已经有客人来了。”将来的人报了出来。   她每报一个名字,凌母心里就咯噔一声,这些人都是爱给她脸色看的货。凌珍珍则是听到萧礼的妻子来了之后,紧张地摸了摸头发,又低看看了看衣饰,将腰带上挂的玉佩调得更正一点。   萧礼的妻子也不是外人,正是与仁孝太子的太子妃陆氏是堂姐妹。她被丈夫授意来观察梁玉,先看无尘观秩序井然,内外有别,男仆都在隔壁住,能留在观内的只有呆在门房的老徐等有限几人。小道姑们也聪明伶俐,训练有素。茶果清洁,房舍干净。再看梁玉交往的这些人,夫人们与梁玉虽不是亲如一家,也不是生疏尴尬。   一样一样看下来,以对待外戚的标准来看,比杜家那样有根基的人家差点气度,在风纪上也不算输。她看凌家有点成见,认为梁玉比凌家像样得多。梁府那场闹剧她不做评价,单看姑娘,为母出家的梁玉就强过私定终身的凌珍珍了。   凌家母女婆媳来了,诸位夫人给梁玉个面子,也跟她们打了招呼。介绍的时候,凌珍珍与刘洛洛目光一对,又各自散开了。陆氏将二人的情状都看到眼里,比了又比,刘洛洛姿色也不比凌珍珍差,甚至多一分大气雍容,举止上也是。说起文辞修养等等,凌珍珍也没见好到惊天动地。   凌珍珍落在陆氏眼里,总有一点点小家子气。她就纳闷了,为什么三郎铁了心非要这个不可了呢?   心里比了一回,陆氏面上还是礼貌地问候,又问凌珍珍在家里做什么。凌珍珍有些局促,低声道:“做些女红,闲来读书。”陆氏一点头,又不说话。   大家原本就不是朋友,也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就拣过年说两句。今年你家进上的东西准备得怎么样了,他家明年是不是有人外放。说完了,话题也就没了。   梁玉就来串场:“等到了春天,园子里的花开了,我来邀一席,如何?”   众人都应和着说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平王妃收到母亲的暗示,先说得回去,府里过年太忙。有一个人开头,一个个都说要走了。梁玉起身去送,主人家动了,凌母也不好再留,匆匆跟着告辞。   梁玉亲自送到门外,等她们都上车走了,才准备回来关门,不抓紧时间筹划自己的计划,真对不起出了一回家。   半转着身,门旁树底下蹿出个黑影来:“三姨!”   梁玉倒退了半步:“是你?你怎么来了?”   “三姨,在下闲不住,还乞三姨三尺地,容在下摆个代写书信的摊子。”   这是铁了心要过来?已经连拒了两次,今天是要有个说法的。梁玉道:“进来吧。”   史志远直起身来,正正衣帽,对老徐笑笑,大步迈进了无尘观。 第59章 小人之态   无尘观做出了门禁森严的样子, 梁玉就在门房里见的史志远。无尘观的门房也比别处整洁暖和些, 梁玉上首坐了, 指着对面的座席对史志远道:“先生请坐。”   史志远先被屋里的热气熏了一个哆嗦, 长吸一口气, 拽开步子坐在了梁玉的对面。   梁玉知道, 小人轻易是不能得罪的。小人都记仇, 又不能杀了他,就不能叫他记恨。史志远又是一个有智谋的小人, 事不过三,这一次一定要小心接待。   待茶果上齐,梁玉往他面前推了推碟子,开门见山地说:“先生这又是为了什么呀?”   史志远道:“在下是来厚着脸皮来求炼师收留的。”   梁玉道:“你求的什么, 你我都明白。我要一个能帮我的人,你是有办法帮我的。你到外面去随便得了哪个人的赏识, 他们能立时叫你做官, 这个我是办不到的。这笔买卖不公平。我不想开罪有本事的人。”   史志远确定了梁玉并不是嫌弃他, 就让了一步:“总强让在下四处碰壁, 不瞒炼师在下这脸都快撞平啦。”   “噗。”想到老鼠脸撞成个老鼠画片儿, 梁玉喷笑出来。   史志远苦着脸:“本以为游历二十年, 可以一鸣惊人了, 谁料却是造化弄人。只要炼师肯收留在下, 在下绝不会忘炼师的恩情, 现在就可以为炼师筹划一二。”他三十七岁了,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知道自己的缺点, 想用才华来弥补,但是没有外貌的包装,他的才华找不到卖家。   梁玉道:“草窠里留不住凤凰。这样,宅子送出去了,我就不会收回,那还是你的,每月钱米你在我这里支取。有机会我会推你一把,我要忘记了,你可要提醒我呀。”   史志远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梁玉起身道:“那先生请先回去歇息吧,请明天再过来,咱将事情理一理。”   史志远笑嘻嘻地起身,模样愈发的猥琐,老徐十分看不下去得想揍他一顿。   ~~~~~~~~~~~~~~~~~~~~~   梁玉回到后宅,吕娘子跟她进了书房。梁玉翻开《尚书》,对吕娘子道:“终于闲下来啦,咱们可以清清净净地读书了。一年前我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的。”如今梁家也算是老实趴着,凌家暂且不会主动挑衅,她没有了后顾之忧,心情也很好。   吕娘子在她对面坐下,一脸的不高兴:“三娘以为眼下可以清净了?”   “客人会有的,可咱们又没要开门接香客呀。即使来了香客,哎,算了,这笔钱就不要了,不够费劲的。”   “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什么?”梁玉假装不知道。吕娘子与史志远之间的暗流汹涌她不是没有看出来,吕娘子算“半个”,却是离不开她的半个。史志远则不同,史志远如果是相中了她,一早就投奔了,史志远是随时会离开的,但是他是“整个”。取舍是困难的,没到必须取舍的时候梁玉不打算马上取舍。   【真是报应,当年在师傅那里跟张五对着干,师傅只好作一取舍,现在轮到我啦。】   吕娘子不负所望地开球了:“那个老鼠精。”   梁玉捏一捏吕娘子的脸:“那不正好吗?我是道士呀。”   吕娘子被逗笑了,心里还是一片阴霾,史志远这个老鼠精真是太碍眼了,要是哪里能聘只猫来就好了。   梁玉低头翻着书,自言自语道:“他的主意确实不坏。能将萧司空激怒的小人,能是一般的小人吗?小人是最不能得罪的呀。”   吕娘子道:“要是被个小人拿捏住了,咱们还要不要活了?难道三娘真的要举荐他?”   “先看看他有几分本事吧。且也未必合适。咱们还是缺人,即使礼送出门,也不是现在。”   吕娘子长叹一声:“但愿他能有点用处。”话风一转,说起了凌家的事。   梁玉兴趣来了,将书掩上,问道:“怎么?是他们家里有消息,还是还真观里有什么好玩的?”   吕娘子精神一振,自认办事比起老鼠精来要周到得多,笑道:“都有。三娘猜得不错,凌光的娘子不是他的原配,是在凌家得势之后娶来的。早先的那一个死了,恐怕不是什么光彩的死法,三娘想想,他家什么出身,能娶到什么样的娘子?多半也是‘门当户对’的。”   “懂。”   “大概是做了什么缺德的事儿,就这两年,贤妃的母亲突然在还真观里悄悄做了法事,三娘猜,她想压胜的是谁?”【1】   “吕师这么讲,答案呼之欲出。”   吕娘子笑笑,自觉失态,坐正了说:“是凌光的前妻,姓姚,小字秋娘。贤妃才得势不久,她就死了,又过了几年她全家都没了踪影。凌家的仆人整个儿换过一次,我找到了其中两个被赶出去的,说他们在凌府的时候还见过姚家人。”   梁玉道:“穷人发财了还想换老婆呢,何况是他们家?”   吕娘子点点头:“富易妻,贵易交。他们家从根子上就是烂的,只换老婆有什么用?能换爹吗?告诉三娘,我找到了姚家人,证实了一件事。凌庆年轻的时候,是在高阳郡王跟前伺候的。”   “哦?”   “就是娈童。所以凌家才拼了命的摆阔、抖威风、装高贵,虚张声势罢了。”   “我们乡下有句老话,‘矬老婆高声’,意料之中的事。这一条就先留着吧,不算什么大事呀,”梁玉冷酷地评判道,“落井下石的时候有用,真刀真枪的时候不顶事。”   吕娘子道:“怎么会没有用呢?”   梁玉口气缓缓的,仿佛一个很有修养的贵妇,句子短短的、轻声细语:“因为凌家,不重要呀。不重要的东西,它再贵也罢、再贱也罢,多它不多、少它不少,都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区区凌氏,但是对朝政有什么影响吗?没有的。除非能勾连到贤妃。吕师,你再辛苦一下,多盯盯他们。还真观很重要。”   她自己就得在宫里下功夫,揭贤妃的底。贤妃才是凌家的根,十二郎、十三郎太小了,办不下什么恶事。   吕娘子面沉如水:“好。老虔婆也该到了信鬼神报应的年纪了!”   梁玉很惊讶地看着她,吕娘子道:“三娘没有发现吗?越是年轻的人,虔信之徒愈少。等到他们上了年纪,就越发的敬畏鬼神。”   “是怕死后……”   “对。还真观还真的重要呢。”吕娘子冷笑道。史志远记仇,吕娘子也记仇得不行,凌家坑她那一笔,在凌家那儿已经过去了,在她这儿正一天天的利滚利。   “吕师别生气啦,我一定会给你出气的,咱们来讲课,看我不比想她们令人高兴吗?”   吕娘子被逗笑了:“好好,讲书。这本《尚书》注得是真好啊,三娘要珍惜,一般人看不着他们的珍藏。”   “吕师是我的宝贝,不对,你不是宝贝,你我是一体啊!”梁玉真诚地说。吕娘子抿嘴一笑:“真想就真的能合体,省去你这许多读书的功夫。”   ~~~~~~~~~~~~   梁玉听完了一篇《甘誓》心满意足,第二天起来精神极佳。   桓琚让道箓司给她挑个师傅,道箓司是个不大要紧的衙门,留点人紧着年前年后的仪式用了,给她挑师傅得等到年后。眼下无尘观当家做主的观主就是个水货炼师,弟子们统统是观主以前的奴婢,从上到下没一个人会做修行功课。在观主以身作则的带领下,没一个人想起来“ 早课”这个词。梁玉用过早饭,拿本书看着就等着史志远上门。   史志远也是早早起来,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个人模样。从老徐开门之后的表情来看,这个努力是失败了的。   不过梁玉不在乎美丑,态度一如既往,史志远极是欣慰地对梁玉深深一礼:“炼师安好?”   “好。都好。先生请坐。”   今天就不是在门房了,当然也不是在后宅,就在老君殿的西间里。宾主按次序坐了,梁玉指手边一席,请吕娘子也坐下。侍女们上完茶果,挟着托盘退了下去。   梁玉主动开口:“先生,又过了一夜,你的主意还没有变吗?”   “只要炼师的主意不变。”   “不知道先生有什么愿意教我的吗?”   当然有!他打了一夜的腹稿了!史志远绷了绷劲儿,极快地说出了开场词:“炼师一切都寄托在东宫身上,东宫兴则炼师兴,东宫亡则炼师亡,炼师并不信赖父母兄弟。所以保东宫就是保炼师,而东宫并没有庸人看的那么危险,不需要借杜皇后的势,也不需要萧司空去‘保’。”   “哦?怎么讲?”   史志远难得有机会施展才华,挺挺干瘦的胸脯,清清嗓子:“因为圣人。圣人并非一意孤行要立十二郎,只是因为仁孝太子过世了,他得立一个太子,恰好又不讨厌十二郎的母亲罢了。十二郎本身并无过人之处——如果有,圣人不会那么快就退让,更不会亲自教导太子。”   梁玉问道:“依你之见,圣人会为贤妃做到什么地步呢?”   史志远笑了:“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圣人甚至不会为了贤妃大肆封赠凌氏,只给了钱养着,给虚职,未授实权呐。即使是有实职的凌庆,他做的什么官?是掌兵、掌财、还是掌铨选?礼乐教化、户籍人口?都没有,那能做什么?”   “我家也没有啊。”   史志远道:“府上不还在奉旨读书么?散官也授了,府上入京不过一年。凌氏呢?十几年来,从未曾想过要安排他读书学本领。”   “如果我家也学不好呢?”   “那有什么关系?东宫已经是您家的了,东宫对您敬爱有加,”史志远毫不在意地说,“占了先机就好办了。圣人为东宫配师傅,给十二郎什么保护了吗?还请炼师上谏太子,对弟弟们一定要好,这不是为了邀名,是有实用的。太子保护弟弟,就不需要圣人去额外保护诸王,也就不至于给诸王过份的权势,日后就会少很多麻烦 。”   “那么说,凌氏不是威胁了?”   “对炼师而言,凌氏从来不是威胁,有威胁的是圣人。”   梁玉脸色微变。   史志远只当没发现,若无其事地添了一句:“对贤妃还心存回护的圣人,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圣人,好在他会为太子除去皇后、司空的势力,不至于尾大不掉。需要设法令圣人变得再好一点。”   梁玉垂下了眼睛,史志远不是个小人,他是个狠人,主意打到皇帝头上来了。梁玉沉吟片刻,低声道:“若废杜立凌,恐怕太子危矣。是以……”   “是以投鼠忌器,宁愿放着徐国夫人、萧司空欺凌府上?”   “又要不了命,要是磕头能保平安,那就磕吧。另一位是磕头都保不了的。”   “那就不磕了,能堂堂正正站着,何必下跪?!”史志远很有把握地说,“废杜立凌,险在何处?在于若废杜后,则有投机之人投靠贤妃,促成贤妃扶正嫡子当立,是也不是?”史志远愉快且遗憾,愉快在于梁玉说得出“废杜立凌”就是有脑子、会思考的,谁也不想扶个阿斗累死自己,遗憾在于,老板太聪明了,自己对她的震憾效果就不高。   “不错。先生有何高见呢?”   史志远道:“如今的形势,是一群有怨仇的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又怕主人家不高兴把他们都赶走,让谁都吃不上饭,于是桌面上的上半身斟酒布菜言笑晏晏,桌面下的两条腿就比谁踹得狠。”   “哈哈哈哈。”梁玉笑了,这比喻也太形象了。   “那就掀桌嘛!桌子一抬,把那互相缠在一起几条腿都露出来,主人家真能把所有人都赶走吗?他会先把和他爱妾勾勾搭搭的无赖先打死的。”史志远微微凑近了脑袋。   梁玉毫不犹豫地也往中间转了转身,四目相接,梁玉毫不退缩,别说对面是个老鼠精,就是只真老鼠也不能让她尖叫。   太稳了!史志远心中一赞,【太子要是有三分像她,我这局就赌对了。】   史志远小声说:“把废杜立凌的后果揭出来。圣人未必想立贤妃,但是不把这层纸揭破,他就永远要维持现状,要兄友弟恭,还要贤妃与婕妤亲如姐妹。贤妃就永远会在他的羽翼之下做着宠妃,就永远会有认不清现实的傻子想借她一步登天。要让圣人明明白白讲出来,他不会立贤妃。总之,盯着圣人就对了。谁说重视就必得是讨好呢?”啧!天真!帝妃二人都天真!   【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逼皇帝做取舍?这事儿我熟啊!】啥玩儿找凌家的把柄啊、盯着还真观啊、找凌贤妃的错处啊,跟老鼠精一比,都是渣渣啊!算个什么命?找什么谋害前妻换老婆的证据,跟这主意放一块儿,梁玉都觉得脸红。   梁玉跳了起来,转到史志远面前端正一拜:“先生大才,受我一拜。”   史志远含笑等她拜完了,才扶起她来:“炼师,炼师,何必多礼?在下是来讨口饭吃的。”   “先生这本事,何止值一口饭呢?”   史志远口里说着不敢,眼睛却瞟一瞟吕娘子,心道,你有这本事?炼师今后的谋主,必是我了。接下来就是帮着炼师在太子那里提高地位,然后他就能顺理成章的……   吕娘子翻了一个白眼,对梁玉道:“三娘,外面好像有动静,我去看一看。”   梁玉笑道:“好。”   吕娘子一走,留下梁玉跟史志远接着谈条件。吕娘子与她绑得紧,史志远是不能与吕娘子一样对待的。一则男女有别,二则她与史志远更像是合作。梁玉因为性别这个先天的原因感叹人才难求的时候,史志远也因相貌这个先天的缺憾而很难找到愿意接纳他的人。但是史志远毕竟是一个男人,他的天地广阔。   梁玉毫不吝啬地于私宅之外又赠他百金,让他随意花用:“这是酬谢先生教我的办法的,先生可以用它来跑门路,寻前程,我绝无二话。先生要是能自己找到合适的人,倒省了我的事啦。”说着笑了起来。   史志远一朝得志,老鼠尾巴压不住的往上翘:“炼师这是哪里话?史某岂是朝秦暮楚之人呢?”宋奇能看到的事情,他也看出来了,现在投资太子利润才是最大、风险最小的。   梁玉道:“一事不烦二主,先生给了这样一个好主意,还要请先生帮我一个忙。”   “不敢,炼师请讲。”   “揭出去么,不外是那么几个手段,不知选哪一种好呢?”   史志选胸有成竹,说得轻快:“找个人,写张纸,将署名给涂了,字写得潦草一点装作一份奏本的底稿,随便往哪个忙点的路口一扔。您接下来就等着双方跳出来打吧,人一旦被激怒就容易暴露心里的想法,贤妃一方是不可能装到底的。”   “不瞒先生,我是个不学无术的人,才读书一年,字还没认全。不知道这份草稿的口气要怎么写?”   史志远奇道:“要什么口气?行文简洁流畅就好了,越明白越好。”   “那不一样,每个人说话的口气是不一样的。穆士熙能做到礼部侍郎,文章一定很好的,那我肯定是写不来的。还有笔迹,也要下功夫。”   史志远抻直了细瘦的脖子,尖尖的下巴微微扬了扬,努力地吞咽下了一口口水。吸一口气,仿佛有一只手在他腹内往后一拽,整个人像张被拉开了的弓。他的腰也弯了,头也低了,肩膀也缩了,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冷气把他给冻得直哆嗦:“是是是,在下去想办法。”   【他娘的!谁才是最狠的那一个啊?我只想写个假的奏章“劝”圣人啊!】史志远一直认为自己够心狠手辣,没想到清净无为的道观里还藏着这么一个狠角色。梁玉在他提议的基础上修正了他的方案,一份性质改变了的方案,相当的稳、准、狠。她不等贤妃跳出来,直接把穆士熙揪到前台。   谁不知道穆士熙跟贤妃合谋了呢?皇帝就是不信,你有啥办法?——这是最困扰正人君子的地方。贤妃不可以有两仨个谈得来的命妇吗?当然可以!所以她跟穆夫人见面有什么不对吗?没有!   梁玉不是逼皇帝做选择,是让皇帝自己选——你的妃子不是无害的,你打算什么办?梁玉付出的代价呢?一张纸,一杆笔,一砚墨。拟稿的准备当然要他来做,史志远道:“还请搜罗穆士熙的文稿奏疏,邸报上或许会有,但是不全。还有笔迹,请一个要选一个妥当的、不会泄密的人……”   “这个我明白,这件事我来办,不要搅了过年的兴致,咱们都要准备,宁肯多花两个月也要把它办实了。现在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史志远忙道:“但凭炼师吩咐。”   “我要怎么样才能经常见到先生你呢?”史志远太好使了,梁玉恨不得把他给绑在身边随时问策。   史志远连忙说:“在下就在观门支个摊子代写书信嘛,这里是女道观,不方便男子进入的。”   梁玉连连摇头:“不妥不妥,先生是我敬重的人,怎么能够在外面风吹日晒呢?”将他上下一打量,“这身衣裳也不好,啊,吕师来了,库里取二十匹锦缎,为史先生置装。”   吕娘子捧着一叠礼单进来,笑道:“好。三娘,这是她们供奉观里的礼单。”   “等会儿再看,先安顿史先生。哎哟,那边宅子也没什么人伺候,给先生雇多雇几个人吧。厨子要有、车夫要有、洒扫侍候的都要有,再来一个伶俐的小书童吧。”   “好。”   史志远不敢再拿大了,老老实实地说:“炼师对在下太好了,在下还是以为书信摊子就好。”   “你是我请来编书的先生,当然要好好供奉啦。”   “编、编书?”史志远结巴了。编书可不是一件小事,首先,你得有钱,非常非常多的钱,不然雇不起人、连抄书的都养不起,然后是编纂过程中的种种花费,笔墨纸砚要花钱,编书要参考的资料更是一笔巨款,有时候有钱还买不来一些人家的珍藏。其次,编出了书来得有人肯定,这个就更不好办了,水平不够,骂的比夸得多,自取其辱。最后,最最重要的是,这是编书啊!著书立说,凡读书人,说起这件事情来谁不是心头热血澎湃的?!   梁玉不明白这人为啥这么激动了,按说史志远不该是这样的人,瞧一张老鼠脸都透出点正气来了!文盲是不懂读书人的志向的,好在梁玉会察颜观色,智商不够,情商来凑,又加了一句解释:“不是现在,也不是什么正经书。别误会,不是什么大事啊。”   史志远稍稍冷静了一下:“那、那是什么样的书呢?”   “就,弘道的吧。编成什么样子,我还没想好,您给我当个监工、监视……呃,监督?您要是有什么著作想编辑成册的,我的书编完了,就手,就这些编书的人,接着给您打下手。怎么样?”最后一句纯粹瞎猜的。   史志远感觉很幸福,几乎要昏过去了,活似一只掉进米缸里的老鼠,连连点头:“使得!使得!”   “嗐,您以后发达了,自己编也行的。”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史志远终于达成了喜极而泣的成就,著书,著他自己的书!这就是敲门砖啊!一旦成书,他的名气也有了,还愁别人看不到他的才华吗?可怜他先前满腹经纶的,要是安静下来写书,不说费用,饿也饿死他了。   名利双收,史志远双腿一软,跪了下来:“炼师对志远恩同再造,请受志远一拜。呜呜。”   【编个书而已,你至于吗?看来编书挺有用的。】梁玉连忙扶他起来:“先生何出此言呢?我也没有别的本事,也无法立时使你显达。只恐对先生不够好,惹得先生不快,再不肯帮我了。”她其实根本不知道史志远会不会写书,就像她自己,自认也有点鬼主意,叫她写书,她就只好出钱雇人去了。只是要史志远做个监工,也给他挂个名,找个由头让他出入这里不被人怀疑而已。   史志远哽咽道:“学生一定为炼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吕娘子眼看着老鼠精从“在下”变成“志远”最后做了“学生”,心说,果然道士克妖精。   梁玉道:“吕师,劳烦您,现写张招帖,往墙上糊一糊,揭下来给史先生。就写,招文书。”   吕娘子扬了扬手里的帖子,道:“好。那这个?”   梁玉问道:“谁啊?”   还真是不认识的人,吕娘子道:“进炼师的门可比进梁府找三姨方便呢。”   梁玉点点头:“请去东厢,见一面,请她喝杯茶吧。我这儿什么都还没好呢,等好了,我请她们来听讲。”   史志远却又有意争先,擦擦眼泪道:“炼师且慢。”   “嗯?先生是什么意思?”   “学生以为,炼师今后对人要分个类。对酷吏家眷要用心。”   “怎么说?”   “圣人要为太子除后患,必须用酷吏、兴大狱。” 第60章 炼师很忙   著书立说是项激动人心的事业, 其提议者却只有扫盲班的水平, 如果为金主讳, 可以称其为扫盲班优秀学员的水平。提议之后, 金主梁炼师跑去请上门的客人喝了杯茶, 说了几句话。史志远已经在西厢里打着转儿琢磨着怎么干事儿了。   等梁玉送走了客人,再到西厢请史志远回去的时候, 史志远已经有了规划——要房舍、要笔墨纸纸、要库房、除了抄书手, 还得请些道士。   梁玉才想说出了正月才能雇着人干活,听史志远说道士,问道:“要道士做什么?”   史志远不敢小觑她, 小心翼翼地道:“编道藏用道士比用书生顺手。”   “啊?我编个什么道藏?圣人赐的还不够多吗?”   “那炼师的意思是——”   “编故事啊!”梁玉很干脆地说,“我连庄子都没读呢,能编个屁的道藏?编个故事书就得了,啊!还得招几个会画画儿的, 不要复杂的,会画小人儿就行了。”   这下连吕娘子都不明白了:“三娘, 你要编那个做什么?这难登大雅之堂呀。”   “对呀,要那么雅做什么?人都听不懂、看不明白,也不合人的心意,谁搭理你呀?不管怎么说, 我许愿做女道士, 阿娘的病就好了, 这份人情得还给神仙的。我看这些道士, 没一个比老庄更有学问的, 就会天天瞎编!还编得人都不爱听!我就编人爱听的神仙故事,叫老百姓都喜欢,既喜欢,就会慢慢儿的信,这对弘道不是大有好处的吗?我看那些故事虽多,都不如佛家讲的精彩。”   【你行!】吕娘子与旁听的史志远都吸了一口凉气,【这是天生的本事啊!】   梁玉的嗅觉太灵敏了,哪怕对于传道,她都抓到了最精髓的东西——要想有最广大的影响,就得最简单、让最没有文化的人都感兴趣。   史志远非常满意,心道,找对人了、找对人了,哪怕她只是做个女道士,必也是能开宗立派的女道士!压抑太久的老鼠精激动了起来:“炼师有这样的想法,何不精简教义,开一宗门?”   吕娘子道:“不可!”三娘还有个心头好呢,一直出着家,袁樵怎么办呢?   史志远瞟了她一眼,并不以为意,心道,你懂什么?梁玉却点点头:“不错,不可。”   史志远不敢怠慢,虚心问道:“炼师这是何意?”   “难道我要把天下人都变成道士吗?我又不懂什么道家的学问,差不多得了。大家都不缴税,日子怎么过?太贪心了,到时候得叫朝廷一锅端了。”   她扫盲班高材生水准,史书还没有读到任何剿灭宗教的事迹,却本能地知道,这事儿不能闹大。闹大了对谁都不好,尤其是当僧道有特权的时候。哪怕是为了两教自身,都不该过分的膨胀。   史志远十分佩服,长长一揖:“炼师高明,那就编故事。”   “这就不急啦,先给你置两身行头吧,这么穿着不冷吗?”   史志远这打扮怎么看怎么寒碜,本来长得就寒碜,再破衣烂衫一穿,更不像个人样了。梁玉一声令下,史志远被王福载去东、西两市从头到脚凑了两身装扮,从帽子到鞋子连配佩都齐了。   人靠衣装,史志远原本是只寒碜的老鼠精,换了身行头之后摇身一变,成了只颇有身家的老鼠精,一看就是修成多年很攒了些宝贝有豪华洞府的“老祖宗”。   士为知己者死,史志远没有这个境界,却有一分钱一分货的等价交换的道德情操。梁玉待他不薄,他也就把坑害的心收一收——他是不会承认自己认为坑不到梁玉不如老实跟着混好处的。   梁玉却又不急着问他接下来有何良策了,只说:“年前年后,我恐怕要忙一些,宫里府里都得过去,不大顾得上先生,先生且回自家去,也好好过个舒心的年。趁着年前各处铺子还没关门,好生照料自己的起居。”   史志远心道,不错,我也趁这机会好好享受享受,再好生谋划一下。姓吕的得以常伴炼师左右,这一点我是比不上的,然而我的智谋她也比不上!咱们走着瞧!   史志远又极恭敬地礼拜梁玉,继而提了一个醒:“对付穆士熙还请不要着急,他才被萧司空针对过,一定会警惕的。这个时候动手,圣人也会怀疑。还请缓几个月,圣人不会将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再动手。”   梁玉道:“就依先生。”   史志远又一揖,出门登上自己的一乘小车,去两市逛街不题。   却说吕娘子看这个老鼠精走了,抬手在胸口自家顺了好几口气,才说:“三娘,此人不是善类。”   梁玉道:“是啊,太好的人,怎么会干这些事呢?不过他还有用。咱们凭良心说,他的主意不算坏。防着反噬就是了。”   吕娘子微笑:“三娘心里明白就好。除了著书,三娘还打算怎么办?我的意思,跟道箓司那里套套话,选个圣人更信一些的真人。”   “好。”   “穆士熙的文稿我倒有办法弄到,只是要花些钱。”   “只要能办成,钱你随便花。至于笔迹,如果我自己去练,吕师以为如何?”梁玉想过了,虽然事必躬亲那是小家子气,办不成大事。不方便叫别人知道的事,还是亲自动手更安全些。她虽然是个扫盲班高材生水准,学东西还是挺快的,只练一个穆士熙的笔迹,有仨月就差不离了。   “不好,”吕娘子一口否决了,“三娘的精力何其宝贵?用在一个穆士熙的身上,他也配?三娘听我说,我一面买通他的书僮,若是能真的拿到一二他的草稿,又能为你我所用的,那是最好。另一面,我找人扮作商人,拿钱请他写个文章——好些官儿都靠润笔收钱呢。”   梁玉道:“那仿写的人呢?”   吕娘子笑道:“不急,这里可是京城啊,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呢?有至尊富贵,就有至微至贱的,有光明正大的,就有做种种阴私勾当的。伪造文书从来都不是罕见的事情,人要好好挑罢了。”   “好。”   “那三娘要不要告诉我,打算写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琢磨着,因果报应、点化出家之类的故事是讲不过和尚们的,不如换条路走。”   “那是什么?降妖除魔?佛家故事里也有的。”   “我就编一个,少女修仙的故事,怎么样?少年也行。原本是神仙给发配到凡间,然后受欺负,然后拜师学艺,欺负他的人都死了……”   “是都杀死了吧?”吕娘子高兴地插了一句。   “唔,也行,能杀生吗?就算能杀生吧。”   “不不,那人是妖魔转世,斩妖除魔多么有意思?”   “这里头也得夹着些福禄寿禧的报应之类,不然人不爱看的。对了,还有姻缘桃花,长生不老,不不不,长生不老有点假,就灵丹妙药嘛!人都怕死、怕病、爱财爱色……啊!还有子孙绵延。他们修道的方法得简单,绝不能太难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勾勒出一个白龙鱼服最后反杀的痛快故事,就在两人要杀上天庭的时候,阿蛮进来点灯了。   ~~~~~~~~~~   第二天一早,吕娘子就出门办事了。   史志远昨天逛了半天街,天黑的时候就冷静了下来——我逛的什么街?又要过什么安稳年?富贵险中求,现在难道是安心享受的时候吗?还得去观里跟炼道那儿显本事!   他又来了无尘观。   无尘观里没有最讨厌他的吕娘子,却有一个很讨厌他的老徐。老徐听到拍门的声音就不想把他给放进来,史志远的声音真是太难听了,尖着嗓叫:“老徐!老徐!”老徐捏着鼻子开了门:“你不在家过年,又来做甚?”   “哎哎,有事,自然是有事的。”非常奇怪的,老徐也鄙视他,史志远就不记老徐的仇,反正觉得逗老徐挺有趣。把老徐撩到在抄起顶门棍的时候,史志远跑了。   在老君殿前乖乖上一炷香,跪在蒲团上许个愿:“愿炼师能助我飞黄腾达。”自己扔了签,然后自己解签,得了个吉,顿时心满意足了起来。桂枝守在老君殿,也不赶他,低头念着自己的经——水货观主的这些“徒弟”们比观主自己还努力。   梁玉得到消息到前面来,就看到一个老鼠精捏着根签,笑得极其猥琐,旁边站着她那清秀的小侍女,怎么看怎么违和。史志远听到脚步声,忙袖了那支吉签,拱一拱手:“炼师。”   “不是说事情急不得的吗?编书的事也要等出了正月,先生不趁现在好生休养,以后怕是要不得闲的。”   “忙些好、忙些好,”史志远上前道,“炼师,学生有一件事,还请炼师留意。”   “先生请讲。”梁玉招呼他一个一个蒲团坐着说话。   态度随意又透着点亲切,这让史志远有些招架不住,原本小打小闹的提醒都不说了,直接放了个大烟花:“炼师,圣人爱太子,是因太子是要继承大统,绵延国祚的。但是,一个壮年的太子,是皇帝最大的威胁。”   梁玉道:“壮年的太子?”   “炼师以为只有太子和权臣在一起的时候才是威胁?不是的,壮年的太子比柔弱的太子与权臣加在一起都危险,皇帝害怕的事情他不用别人帮忙自己就能干了。虽然这样也不错,但是圣人毕竟不是庸主。”史志远想了一宿了,把桓琚从登基开始干的事捋了一遍,再想想自己少年时曾以辅佐这样的君主为志向,就知道桓琚不好对付。   “这样?”   “是,但是又不能太柔弱,不堪大任也是危险的。”史志远点到即止,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话有“皇帝活到差不多就可以去死了”的嫌疑。   梁玉听完之后也没有诧异的表示,只说:“先生果然是个明白人。”   史志远此时又想要矜持一点,连连说:“过奖过奖。不知炼师新年有何打算?”   “先生有何高见?”   “炼师于著书之余,不妨也设些诗会,点评名士。收他们投的行卷,荐些人材。”   梁玉笑了:“这就难为我了,我连字儿都还认不全呢。”   史志远还想再劝的时候,梁玉说了下句:“缓一缓吧,我还差点火候。”   【也太明白了。】史志远心底叹息,也越发的不敢小瞧这个年纪不到他一半的少女,他打算回去给梁玉做一个量身打造的计划,以显出自己的本事来!   ~~~~~~~~~~~~~   “差点火候”少女做起事来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差火候,在重新挂匾的无尘观里住了三天,她就去宫中看姐姐去了。快过年了,各地官员、朝中显贵、京中贵戚乃至于皇帝跟前挂得上号的僧道,都得进贡。梁家还跟去年一样,差不多的一些金银珠玉而已。梁玉捞了几串数珠、护身符一类带着进宫,权当是她自己准备的。   见了姐姐先给个数珠,梁婕妤捏着问:“你这是哪里弄的?”   让阿蛮她哥哥找几个工匠,车点圆珠子,再跑集市上买点结实的线绳自己串的呗!每串数珠成本价不超过二十文。梁玉却很正经地说:“我自己串的,又对着念了三天的经呢。”   梁婕妤道:“辛苦你了,三天说了一万五千个字,真是太累了。”说完忍不住笑了。妹妹虽然聪明,毕竟学得晚,能背个《道德经》已经不错了。且是妹妹的心意,梁婕妤将数珠套在腕子上。梁玉一看,这木头珠子跟梁婕妤手上的金钏玉镯一比,越发“质朴”,顿时不好意思了起来,伸手要抢。   梁婕妤笑着将手藏到了背后:“我都懂的。出家人就要有个出家人的样子嘛,家里的那一份儿,我都见到啦。”妹妹在宫里给她花了多少钱,她就算没亲眼看着,也知道不是个小数目。   梁玉嗔着推她:“就你懂得多呢。”   跟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戏笑,哪怕她年纪比自己儿子还小,一想到这是自己的妹妹,梁婕妤仿佛也回到了十八岁。姐妹俩笑闹一阵儿,梁婕妤就说:“这几日朝上无事,三郎也快来了,你就给他这个?”   梁玉一个一个的数着:“对呀。这是你的,这是三郎的,这个是阿鸾的……”算起来亲近的人是人人有份的。   “你……我等三郎来叫他跟你说!”   桓嶷掐着点儿来的,少年又长高了一些,脸颊比上次见的时候又陷下去一点。梁婕妤看了就心疼:“这几天不是不用读书的吗?怎么又瘦了?”桓嶷无奈地道:“阿姨,你天天问这个,哪里看得出来?”   “亲娘就看得出来。”梁婕妤嘀咕一句。   桓嶷只好用目光向梁玉求助,梁玉捏了串念珠给他:“来来来,见者有份。我念过经的。”   桓嶷倒是很开心地带上了,拱拱手:“谢三姨。”   梁玉对梁婕妤道:“怎么样?三郎说谢我了。”   梁婕妤张罗给儿子弄吃的,也不管桓嶷说已经吃过了,梁玉趁她瞎忙的时候问桓嶷:“圣人都干什么呢?”   “阿爹这几天也闲下来了,教我看看奏本。”   “现在还有奏本?”   “先前的,拿回来再读读其中滋味。有正事,也有党争。”   “心情怎么样?”   “三姨好像有事?”桓嶷将梁玉左右打量。   梁玉笑道:“要是圣人心情好呢,我打算带你找他讨个人情。”   梁婕妤把一盘切好的鲜果亲自放到案上,拿小银叉子叉着喂儿子,一面问:“讨什么人情?”   “哎哟,快过年了,贤妃娘娘的亲爹哥哥都还在家里蹲着呢,多不好?”   梁婕妤小银叉子压在儿子舌头上忘了收回来:“啥?”   桓嶷慢慢吐出了叉子,取出帕子来擦了擦嘴:“亏得三姨提醒,我陪三姨去。”   梁婕妤想了一下,说:“不错,是得说句话。我嘴笨,就不去添乱了吧。”   “别呀,”梁玉一把拉起了她,“那不是你结拜的妹妹吗?你怎么能不去呢?圣人忙军国大事已经够累的了,就想要一家和睦,你不得帮他圆了这个心愿吗?”   【废了杜皇后,谁说就只能立凌贤妃的?哪怕不立你,也不能就叫人忘了还有你这号人吧?宠爱是没有的,长得也没贤妃好看,那就修德嘛!】   梁婕妤就被妹妹拉到了桓琚面前,桓琚正在看奏本。这是一年里他难得清闲的时候,也是最有空教导儿子的时候,抽出几本明天准备讲的内容,他在备课。听说这三人结伴来了,桓琚笑道:“梁婕妤也会出门?真是难得,叫进来吧。听听他们都要说什么。”   到了两仪殿,梁玉就规矩了不少,三人礼毕,桓琚笑问:“三姨是稀客,有何贵干?”   梁玉道:“讨个人情,行不行?”   桓琚毫不生气,以他对梁玉的了解,这个人情一定不会过份:“那是什么?”   “您看,快过年了,得叫人过个痛快年,对吧?”   “不错。”   “三郎读书都能歇几天,是吧?”   “嗯。”   “那别人读书,也能歇的,对吧?”   桓琚听懂了,配合她演:“是呀。那要讨什么情?”   “珍珍她爹都读这长日子的书了,让人过个痛快年,成不?”梁玉说着就拉桓嶷的衣袖。   桓嶷道:“阿爹,三姨说的有道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读书明理,本非一朝一夕之功,揠苗助长实非良策。小惩大戒足够了。”   桓琚就希望双方和睦,尤其是希望桓嶷能够有气度,他猜是梁玉提醒了的,但是能接受,这也是个还算可以的表现。桓琚笑道:“那就把妃子母子都请过来吧。”   贤妃也正琢磨着这两天给家里求个情,桓琚一“请”她就到,进了两仪殿就傻眼了——这个日子两仪殿没外臣,桓琚一旦懒得移动,就会叫人过来陪他。太子还好说,梁婕妤算怎么回事儿?   凌贤妃低下头,先给桓琚行礼,声音娇柔而不显造作,梁玉再次感叹,这真是一个能令人舒服的美人。美人身后还跟着一串葫芦,大小四个,两个年长的是公主,两个年幼的是皇子。在公主里,合浦公主行八、安泰公主行九,一个十一岁、一个十岁,都因母亲的关系,早早就与年长的姐姐们一起得到了册封。十二郎、十三郎更是如此,两人早已封王,封户比桓嶷做太子前还要多一些。   互相认完亲、见完礼,梁玉才第一次正式见到了凌贤妃所生的几个孩子。都长得非常好,除了偷窥过的两个男孩儿,女孩子也长得挺美。   桓琚笑指着桓嶷对贤妃道:“三郎为凌庆求情,看在他的面子上,就饶过凌庆这一回。程为一,你去凌家吧。”   “是。”   跑这趟腿未必就要程为一亲自去,但是桓琚给面子,且信得过程为一肯定能把自己的意思说给凌庆听,还是点了他的差。桓琚又对贤妃的四个儿女道:“你们也要谢谢你们的哥哥。”   这话说的……   搁两年前,别说十二郎、十三郎了,合浦公主、安泰公主都瞧不上桓嶷。这个三哥出身不高,母亲地位卑贱,封了王,封户还没有弟弟多,长得也不特别出挑,读书也不特别出色,武艺也不能称雄。就因为排行靠前,就拣了这个大漏!两位公主先不服气了。再说这“求情”,【阿姨早有安排,用得着你打这顺风旗?贪天之功,你也不怕短折?未免太奸诈了!】   桓琚一声令下,她们也听了,毕竟年轻小,还是让桓琚看出了一些端倪。桓琚心中就有些不快,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一发作,不是提醒桓嶷了吗?手足之间的猜忌都是从小事而起的,还是过一时再教训吧。   桓琚装得太自然了,殿上殿下没一个人发现的,都亲亲热热地演姐妹情深给桓琚看。桓琚心道,贤妃和婕妤还是相处得不错的,孩子还小,让贤妃教教就好了。   他根本不知道,贤妃是不可能把两个女儿教到他满意的。他们家的公主,贤惠的犹如凤毛麟角,英武的当推晋国大长公主,打丈夫、殴大臣的事每年都有。就算贤妃想教,女儿能不能学会都是个问题。   ~~~~~~~~~~~~~   梁玉卖完好,毫无负担地跟皇帝一家子告别。贤妃是不是更生气了,根本不是她会关心的问题,皇帝满意了就行。凌家?谁管它!   回到无尘观,吕娘子就拿到了一张穆士熙的手稿,脸色非常不好:“拿到了。”   梁玉道:“怎么,很难仿?”   “不,太简单了。”   梁玉接过纸张一看,这笔字还是不错的,反正比她写得好看:“简单?”   “这种字,我写过。”吕娘子黑着脸说,穆士熙的字迹和她前夫非常的像,字如其人,两个人的字在收笔的时候都憋着劲儿。当年新婚,吕娘子虽然看谁都是傻逼,还是用心想与丈夫处好关系的。其中就包括练一练丈夫的字。   吕娘子脸黑成这样,梁玉不再追问,只说:“那省得再花心思找人了。”   “不错,难得还有这点用处。”   吕娘子只消沉了一会儿,又恢复了精神,跟梁玉讨论起故事书,甚至扯过一张纸,就用“穆士熙”的笔迹写起大纲来。梁玉也乐得她不再生气,与她慢慢讲故事,故事都是现编的,梁玉还没什么文采,内容和字迹极不协调。   次日又写,才订完前三回,凌珍珍来了。   梁玉对吕娘子道:“咱们打个赌,她是代父母过来道谢来的。”   吕娘子道:“凌家好大的架子!派个黄毛丫头就想打发了吗?”   其实凌庆自己除了上个谢表之外,还给太子道谢了去。凌珍珍这是自己主动要求来的,凌母也乐得不自降身份,也就答应了。   凌珍珍来却不止是道谢这么简单,先跟梁玉把场面话说了,再拉拉梁玉的袖子:“三娘,我有句话只能对你一个人讲。”   梁玉见她面色急切,也点头同意了,反正论起打架,凌珍珍虽然比她大两岁,个头也略高一点,肯定打不过她。到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凌珍珍握着梁玉的手:“三娘,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了。”   “究竟是什么事儿?咱先说事儿。”   凌珍珍手握得更用力了,目光带了点压迫的威力,低声道:“你能不能帮我传个消息给一个人?” 第61章 酷吏初现   “啥?”梁玉惊呆了, 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凌珍珍要找谁了。可是她干啥要帮这对小鸳鸯传这种消息?这俩人到现在一件正经事都没办成, 她疯了才跟俩病鸡抱团找人打群架!   凌珍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认真地道:“没错,就是托你帮我捎句话。”也许可以借无尘观一用,这里也可以作为一个接头的地点,那样就更方便了。   见梁玉依然不解,凌珍珍道:“反正,对你是有好处的。”   梁玉还是摇头:“你这样说, 我心里更不安稳了。你在京城里长大的, 我不过才进京一年,有什么事你自己办不了得我办的呢?我现在就想读读书、念念经,别的我也干不来。”   凌珍珍已将利害关系想了又想,认为萧度、自己与梁玉三者的根本目标是一致的,也就透露出了自己的意思:“我与萧郎都是一样的心意……”   梁玉还装成不知道她跟萧度有一腿,问道:“你跟什么?”   凌珍珍脸上一红, 真真小儿女态惹人怜爱。低声道:“就是,萧司空家的第三郎,我与他一见如故……”   【等等!这位大姐, 你咋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啊?要不是亲眼看着你俩一块儿逛灯市, 我能当你是骗子打出去你信不?我跟你有这么深的交情吗你就敢跟我说这个?你这么干, 萧度知道吗?】   凌珍珍羞涩地说完了自己的事情, 握着梁玉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真诚地道:“三娘, 萧郎常对我说, 东宫名份已定,阿姐再横生枝节恐有不测,不如彼此和睦相处。我阿姐这些年谨守本份,从未逾矩,都是小人离间想从中渔利才弄得如今朝野不安。所以我们两个就想,只要没有人挑唆阿姐,也就平安无事了。”   梁玉真没想到世间还有这样的人才!她听得有点发怔——这两人是不是傻?   见她不说话,凌珍珍又加了一把火:“我只求与萧郎永结同心,绝不愿意看到父母兄弟为了虚无缥缈置身险境。我从家里听到消息,传给萧郎让他有所准备,只有惩治了这些小人,才能让阿姐不再越陷越深。此事于你我都有利,三娘,真的是急事。”   凌珍珍将自己当作与萧度志同道合的伴侣,萧度的态度就是她的态度。萧度要保太子,凌珍珍也是要保太子而不希望贤妃与太子起冲突的,这样一个结果对梁玉当然是有利的。既然如此,大家就是同一阵线的了,为了这一目标,往日恩怨都可以一笔勾销,不是么?   梁玉相信,凌珍珍这水平凌庆都不会派她过来干骗自己这事儿,凌珍珍说的大概是真心的。能在贤妃阵营里有一个己方卧底是很好的,如果是穆士熙,她举双手欢迎,如果是凌珍珍,那还是算了吧。这姑娘跟萧度一个毛病,都有点眼高手低,脑子不大清楚。   这两个人以为他们能操纵一切,实际上萧度还在家里“病”着呢。凌珍珍现在连萧度的面都见不上了,还以为所有的事情都能按着她的想法转吗?简直痴人说梦!   梁玉道:“你对我说实话,我也对你说实话,这件事儿,我也只能做到不外传。你见不到的人,我一样是见不到的。要见萧度,得先过了大长公主那一关。这份本事我是没有的。”   凌珍珍满眼失望:“三娘。”   梁玉揉揉额角:“这件事呢,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听到。我劝你一句,别病急乱投医。”   凌珍珍将脖子一挺,露出罕见的刚强:“多谢好意,我要做的事,是一定会做到底的。你的命好,可以等一个结果,我是不能等的。你要是还念着情份,就真的说到做到,不说出去。”   “好。”梁玉答应得痛快。   凌珍珍微微颔首:“不必相送。”   “哦,”梁玉看着她的背影,又说了一句,“你以为他家里不知道你们的事吗?”   凌珍珍脚下一个踉跄,飞快地转过身来:“你怎么知道的?”   梁玉觉得这事十分可乐,也真的笑了出来:“萧三都‘病’了多久了?你我都见过他,他可不是会一病不起的样子。他的哥哥们怎么都回来了?身边的儿子靠不住,找靠得住的回来呗。刘家为什么退的婚?刘家可是诗礼大族,是宁愿女儿守寡,也不会女婿才病就主动退婚的。一件两件的要是还看不明白,你再将你们俩的事情说出来,不就全明白了吗?”   凌珍珍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道:“你是说?”   【还装!萧度肯定告诉你已经露馅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你们家里知不知道,我是不清楚。不过看萧家的样子,那是真知道了。所以啊,你叫我传消息?啧,你就是叫天王老子传消息,都没用。”   凌珍珍又踉跄了一下,居然诚恳地说:“可是我们是真的想化干戈为玉帛的!炼师可有妙计?”   梁玉摇摇头:“要是有办法,我早说了。你的事已经不是秘密了,要是哪一天所有人都知道了,也别怨到我头上。我就谢谢你了。”   凌珍珍泪珠儿在眼眶里直打转,急道:“这可怎么办?”   梁玉双手一摊:“事已至此,爱莫能助。”   凌珍珍唤了侍女一同离开,梁玉身后帐幔里就钻出两个人来,异口同声地说:“她是不是傻?”说完,吕娘子和史志远互相嫌弃地看了对方一眼,同时别开了眼。   梁玉道:“她傻她的,咱们还是干咱们的事吧。她这性子还有点可爱。”   吕娘子就瞧不惯凌珍珍的样子,嘲笑道:“不过是一个‘何不食肉糜’罢了。”   史志远有一个小人毛病,老板夸谁他恨谁,一恨就要在老板面前用心踩一踩。梁玉夸凌珍珍,他心里泛酸,张口就来了一句:“吕娘子何其短视?”   吕娘子冷笑道:“难道她还不是个傻子?”   “当然不是。炼师,学生刚才说错了,她不是傻子,不止不傻,还很精明。她自己见不到个青年男子,东躲西藏的瞒着,炼师就可以吗?事情成了,她抱得情郎归,事情不成,没有损失。无论成与不成,炼师都担着私会男子的危险,用心何其恶毒?!”   【她就是心眼儿不大够使,顾了这头顾不了那一头。】梁玉摆摆手:“她不值咱们这么费心的,二位、二位,二位大才,心思别放她身上。咱们说说穆士熙?”仿写的高手不用找了,吕娘子写的字梁玉看过了,反正她是看不出毛病来的。   拿出来让史志远来找茬,史志远也说:“极像,可以应付了。想要完全不同也不大可能,同一个人上一个字和下一个字还不一样呢。抄录的邸报、文稿,学生也看过了,略有心得,这便草拟。不过,现在时机未到,拟好了稿子也不能现在就丢出去。”   “这是自然,既然要先生出主意,自然都是听先生的。我只想问先生一件事。”   “炼道请讲。”   梁玉问道:“听说还有联名的上疏?”   “联名?炼师知道他的党羽?”   “我上哪儿知道啊?我是问你,写奏章打草稿的时候,会在草稿上写个什么‘此处邀某某、某某’联名的话吗?”   史志远已蒙“炼师”吓过一次,再听这样的话就不害怕了,反而有一种兴奋与畏惧。【奇才啊!这份本事是天授啊!】当即保证:“炼师放心,此事学生一定办得妥妥的。哪用写全呢?关键的地方,拿墨涂一涂,嘿嘿,剩下的就让圣人去查吧!”   ~~~~~~~~~~~~~~   梁玉这里紧锣密鼓的在对付穆士熙,凌珍珍从无尘观出来,也咬着指甲在思考自己的事情。平日里叫人家“凡品”,凌珍珍还是承认梁玉确实是有脑子的居然猜出来萧家已经知情且反对了。   要如何破局呢?   以她一己之力,要去破坏贤妃的计划,显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光一个穆士熙就不是她能应付的了的,那是礼部侍郎,萧司空都没有能够贬斥走的人,她能怎么办呢?还得设法联系萧度。   “凡品”是指望不上了,到底不是一路人,反正自己也不是为了她。凌珍珍思之再三,决定冒一回险。原本她认为,梁玉是她认识的、方便寻找又认识萧度的人,现在她要换一个思路,找一个容易见得到萧度的人——朱寂。   朱寂挨了亲娘一顿打之后并没有老实,打完了,儿子还是儿子、娘还是娘,家里还得为他的仕途操心。萧司空念在他父母不容易的份上,给他调成了御史,品级不算太高,对他这个年龄来说已是极好。御史清流,就要这股劲儿,前阵子骂穆士熙骂得风生水起,好险没在上朝的路上被人套麻袋打一顿。   如此风光,他也没忘了他的偶像萧度,总挑萧礼不在家的时候去探望萧度。萧礼可比萧度厉害得多,在朱寂的幼年生涯里“大表舅”比亲舅都狠,活脱脱是个二爹。   快过年了,朱寂遇到了一件烦心事儿,顾不得“二爹”在家,一头撞进了司空府里找萧度算账。   在萧礼的主持之下,司空府如今平和了不少,条理也顺了,萧度也被表面上解除了软禁。萧礼与弟弟几番长谈,除了知道弟弟鬼迷心窍之外,萧度也觉得哥哥是真的关心他,并非一味暴力拆散,也与萧礼谈了自己的计划。听得萧礼想召唤爹娘再来打他一顿!   【你们俩!居然妄图操控朝政了?!你们有那个本事吗?你!还出卖色相,诱骗妇人背叛父母亲人?真是斯文扫地!她出卖她的父母和姐姐,可见绝非善类!】   萧礼道:“做出什么结果来了吗?你这是智小而谋大。”   萧度道:“是穆士熙太可恨了,蒙蔽了圣人。大哥,咱们要是再不动手,被他占了先机就晚了。”   萧礼有心告诉他,圣人已经不喜欢萧司空太强硬了,一想到他和凌珍珍的关系,话到嘴边又给咽了。万一这个傻弟弟把这话给传出去了呢?那不是找死?   兄弟俩又一次没谈拢,萧礼正有火气,朱寂来了。萧礼对朱寂的评价也不算高,年轻人轻狂一点是正常的,一直轻一直狂就得用打字诀给他锤得厚重了。多事之秋,这样的性格可不好。   朱寂还真比萧度靠谱,他是被凌珍珍设法联络上之后过来找萧度问情况的。萧度见到他十分高兴:“你来了?”朱寂深吸一口气:“你猜我怎么来的?”   “怎么了?”   “有人找上了我,说,上回你就是经我传的消息给的她。她于是按图索骥,叫我也传个话回来。”   “谁?”萧度眼中闪过惊喜。   朱寂非常不高兴:“凌兔子家的那个小兔子!”   萧度道:“是珍珍吗?”   朱寂怒道:“那样污秽的人,你真是色令智昏了!”少年人对于“自己的偶像居然喜欢上了一个自己看不上的人”这件事,其愤怒比他亲娘让他娶个母夜叉还要大!一定是那个雌兔子不好!凌家该不会是祖传的媚术吧?   “莲生淤泥之中,花朵纤尘不染,”萧度先为凌珍珍辩解,继而将对萧礼的解释又说了一遍。   朱寂抓到了重点:“她能探听得到贤妃的秘密啊。”   萧度道:“对呀,如何?要不要与我一起干?家父就是太心慈手软了,办事还要周全,才给了穆士熙喘息之机。若是我们能扳倒穆士熙……”   朱寂心头火热:“好。”   萧度便让他传讯给凌珍珍,朱寂也答应了。两人又说了几句,朱寂便起身告辞。出了萧度的房门,一转身,朱寂找他“二爹”去了。三郎说得都很好,但是中间夹了一个雌兔子他不放心。还是对“二爹”讲一讲吧。   朱寂心说,我这也是为了三郎好,凌兔子家能有什么样的好人呢?还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儿呢!跟妖妃一母同胞长出来的并蒂姐妹花儿,根子都是烂的,你敢信,我可不敢!“二爹”可得把三郎给治回来!   朱寂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向萧礼告完了状,朱寂放下心头大石,“二爹”虽然可怕,但是做事从来都是可靠的。萧礼问他:“三郎是让你传话出去,叫她稍安毋躁?”   “是。”   “传吧,告诉她,没事别找你。”   “诶?”   萧礼自有打算,“稍安毋躁”四个字是不错的,让这丫头老实点,这样才能腾出时间来收拾萧度。萧礼对朱寂还有吩咐:“怎么听说你们淘气,把袁家的孩子拐去教梁家的小娘子?”   朱寂连退三步,下意识地掩臀:“怎么这事儿还没过去吗?多大的事啊?”   不是还没过去,是太不重要了,以至于这两天萧礼才听大长公主闲谈时说完始末。萧礼对朱寂道:“不打你,你回家去对你母亲说,我说的,请她带你去无尘观里登门道个歉。”   “啊?”   “做了错事,你对人陪礼了吗?陪了袁家的礼,都没想起来梁家吧?梁家你乐意登门,至少要让观主不生气。”   “嘿,她!您不知道,那个人可泼辣了,京城鼎鼎有名的,亲哥哥都砍的。”   “所以啊,去讨饶吧。嗯?”   “唉……”   ~~~~~~~~~~~~   朱寂干了一件告密的事儿,回来传了个消息给凌珍珍,匆匆回家跟他亲娘哭诉:“阿娘,萧家舅舅要我去给‘铁笊篱’赔礼。”   朱寂他娘是亲娘,听了之后高兴地说:“还是你舅舅想得周到!哎哟,无尘炼师为了亲娘出家,多么的孝顺呀。你要是有人家一半儿的孝顺,我死也能闭眼了。”   然后这位陆夫人就押着儿子去无尘观里“赔礼”兼套交情去了。   还两三天就要过年了,梁玉打算把无尘观里门锁一锁,带着吕娘子回梁府去一家团圆。今天就在观里把自己亲近的人的年礼给送了,二宋不能忘了,黄娘子家也要记得,史志远二十多年饥一顿饱一顿的也得过个肥年。阿蛮等人陪着出家十分辛苦,也得多给些辛苦钱,阿蛮的哥哥、桂枝等人的父母亲属,凡有在京城的,都曾帮过些忙,也要表示。   怎么给袁家送礼把她给愁坏了,最后还是吕娘子代拟的礼单,她终于不说“交给你办的我自然听你的”,又给添了好几样。   办完这些事,梁府那边又给送了两笼大白鹅来。却是梁满仓近来也渐渐接触些读过书的人,听说练书法的爱看鹅,还有道士养鹅养得好,很风雅,往自家庄子上挑了极肥壮的两笼,一股脑给送到了无尘观。   无尘观后面的小园里,配合着半园的桃树在桃林里建有一处竹篱茅舍,为的是应景。梁玉不大爱去那里面,她觉得忒假,谁没住过乡下的房子么?哪有这么舒服的?就把笼子打开,两笼大鹅都放了进去散养着。   放完了鹅,梁玉拍拍手就要回家,被陆夫人堵在了无尘观里。   陆夫人极会说话,见面先笑:“炼师果然不是凡人。”接着是揪着儿子的耳朵提了上前:“这个小东西先前做了混账事,可恨他竟然敢瞒着我,叫我现在才知道。”   与爽快的人交往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梁玉忙说:“嗐,那都是哪辈子的事儿了?都过去啦,再说,我也没吃亏呀。您快放手,尝尝这茶。他们都说好,我还是不大品得出来。”   陆夫人手一松,骂道:“我生的是个哑巴吗?”   朱寂哭丧着脸,老老实实给梁玉揖了一揖:“炼师,朱寂年幼无知,十分悔恨。”   一听就是非常的诚恳,恨不得从来没干这傻事,一年功夫被翻了两回旧账,谁受得了啊?梁玉笑了:“千万别,快扶起来。夫人,那会儿啊大家伙儿谁都看不惯谁,怄气的事儿不独哪一个,是都有不妥的。”   陆夫人也喜欢爽快的女孩子,心道,这不挺讲道理的一个人吗?我就说了,孝顺的人是不会不好的。一高兴,陆夫人把儿子给放了,朱寂跑得飞快,发誓再也不干傻事了。陆夫人就与梁玉一起说话,梁玉也告诉她,过完年再回来,等春天了,邀请大家来赏个桃花:“刚才家里还送来两笼鹅,要是养肥了,就烧鹅吃,要是瘦了,就放到林子里当一景来看。”   逗得陆夫人笑声不止:“哈哈哈哈,炼师真是可爱!”   梁玉没想到京城贵妇人里,除了大长公主还能有这么一位妙人,也颇觉得投缘,与她聊了很久,亲自将她送上车,自己才锁了门往梁府去过年。   梁府这个新年比去年更热闹,梁、凌两家交过一次手,以凌家受罚而告终,今年登梁府门的人就变得多了。梁玉回到家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梁满仓只要不飘,看一个宅子还是能办得到的。来往的礼节等等,已有宋奇给立下的规矩,梁满仓就在这个基础上随机应变也做得有模有样。   梁玉说一句:“还有两位小宋郎君、请过咱的袁府、严府、李府,也别忘了杜家、凌家。”梁满仓一摆手:“我都记着呢。”   家里兄嫂也各安其位,迎客的迎客,操持家务的操持家务,几个嫂子都分管了事务,笑纹都是舒展的。   梁玉转了一圈,发现事事都还算周到,高兴之余又小有寂寞:【人人高兴,衬得我在家里的时候专惹家里不痛快似的。罢罢罢,想这个做什么?要是家里离了我就转不动了,那才愁人呢!我索性什么都不管就是了。】   留在家里过年,她真跟个客人似的,家里的事情只管看着,并不插手。她一不插手,顿时又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好人,尤其是与嫂子们相处得格外的愉快。梁玉心知肚里,这个家她哪怕还俗了,也他娘的呆不久。   过年还得往宫里领宴,桓琚今年似乎很高兴,宫中大宴小宴不断,除开梁玉,他给梁满仓、南氏两人录了门籍,对南氏尤其客气,认为她是个很有道理的老妇人。   梁玉本打算过完十五再回无尘观,去年没能大大方方看灯,今年可得陪着南氏到街上逛一逛。不想正月初七这一天,她被一桩案子拖到了衙门里——无尘观遭了贼。   梁玉收到史志远的消息,急匆匆赶回无尘观,看门的老徐回说已经都收拾妥当了,老鼠精来得及时,正在衙门周旋。   梁玉带着吕娘子到京兆府的大狱门口的时候,史志远正跺着脚等着她,一旁是史志远的新车。见到梁玉,史志远迎了上来:“炼师,敢这么干的都是惯偷,摸一处富贵人家,探听到狗拴在那里,先丢一块泡了药的肉,诱狗去吃,将狗药倒了,就可以大胆搬运了。观里的狗倒了一半,幸亏那两笼鹅吵闹了起来,将另一半的狗吵醒了,狗将贼人撕咬住了,引来了老徐……”   无尘观还挺大,狗也不少,这群贼从一侧翻墙进的无尘观,并不曾也不必将所有的狗一体放倒,就能从容搬取财物。只是漏算了梁玉预备的下酒菜们,鹅笼里翻了车。   史志远才说完,狱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继而是开门声,一丝人语也听不见。一个俊美威严的男子大步走了出来,问道:“可是炼师到了?”   声音很好听。   史志远心里酸溜溜的。   吕娘子拿了帖子跟他交涉,这男子点点头,对梁玉拱拱手:“下官崔颖,贼人已悉数捉拿归案。请炼师看看认不认得这些贼人,再请清点失物,原本并非必要炼师亲至,然而有些物件是御赐的,还是要交割明白的。”   梁玉道:“好。”   崔颖前面引路,梁玉心道,这是个狠人。跟着崔颖踏进大狱,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扑鼻腔。吕娘子微微皱眉,拉拉梁玉的衣袖,梁玉几不可见地摇摇头。   狱里还算整洁,只有犯人轻微的呻吟声,铁链细碎的撞击声、柴炭燃烧的噼啪声,静得有点可怕。崔颖将一行人引到了一处牢房,往里一指:“就是这里了,还请辨认。”   里面倒不冷,因为火盆烧得正旺,尽职尽责地将五六块烙铁烧得通红。   栅栏间出来的屋子里横七竖八瘫着几条人体,墙上还有两个没有解下来,他们没有一个人身上衣服是完好的,都被鞭子抽得稀烂。当中一人十指极不自然地扭曲着,必然是废了这门手艺。墙上人的头发几乎都散了,左边那个秃了巴掌大一块头发露出一片血肉模糊的头皮。角落里还塞着一个,拼命地往里缩,但是他的右腿就像死了一样,怎么拽都无法折起来。   吕娘子先扶墙干呕,史志远继而小退一步,梁玉踏上一步,看着一屋子的破烂肉体,又看看崔颖,拍拍史志远的肩膀说:“史先生,你说着了,这案是破了。崔官人,这些人我实在是认不出来,您审什么就是什么吧。要认什么东西,咱们现在就去认?” 第62章 敬而远之   在一群人抖抖嗦嗦的背景之下, 梁玉的八风不动实属异类。崔颖眉毛也不曾动一根,带着梁玉一行去把赃物给清点了,仿佛不管梁玉是惊是喜是平静是暴躁都与他无关。   到了一间屋子里, 赃物堆积不少都放到一条长案上。这是一群惯偷, 没出手的赃物不止无尘观一处。梁玉跟吕娘子拿着单子对了对, 将自己的东西领了出来, 崔颖也只是让她签个字, 证明东西领到了,继而将她将了出去。   回到无尘观,吕娘子与史志远都有些不自在, 认为在崔颖面前失了气势, 两人难得没有互相攻击, 一起在梁玉面前说崔颖这货太讨厌了。吕娘子认为崔颖是“刚则易折”, 史志远则说崔颖是在“卖直, 从来酷吏难有善终。”   梁玉就说:“先生不是说圣人要用酷吏吗?随便圣人怎么用呗。”   吕、史二人听了,吕娘子道:“也是, 我这就去亲自将观里上下再巡视一回。”史志远则说:“炼师,学生曾说过圣人会用酷吏, 没想到这个酷吏出现得这么早。酷吏有了, 咱们准备的事情也可以提前了。学生这就去准备。酷吏是把双刃剑, 刀柄握在圣人手里,炼师还是要当心的。”   梁玉笑道:“我看这一个先还杀不到我头上。先生且去, 给崔颖找点事做。”   史志远乐了, 捻须道:“不错不错, 凭他再狠戾再狡诈,还是要为炼师做事。”拍完一记马屁,史志远屁颠屁颠地跑了。   吕娘子还没回来,梁府又派了人来。梁大郎领着儿子,带着大队家仆风尘仆仆地杀到。梁大郎代表父母以及他本人发表了意见:“要不咱们还是搬回家住吧,不就是做女道士吗?这道观还留着,你就是换个地方,名儿还挂这儿。行不?”   梁玉出家半是为了母亲,半是为了自己,是绝不肯再回家的。   兄妹俩僵持良久最终达成了妥协,梁府派王吉利携几名青壮家丁过来守护,梁玉可以暂时不回家。梁大郎心道:鹅比狗还管用呢,回头再挑两笼鹅来!梁玉心道:不用回家住,真好!   无尘观里遭了贼,梁大郎绝不是唯一一个关心的人。从李淑妃的嫂子开始,到刘湘湘都派了人来问候,甚至刘夫人也派了孙子袁樵亲自过来问问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   袁樵心急如焚,一路策马狂奔到了无尘观前,被老徐给拦了下来。老徐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人来过,不大确定地问:“这位郎君,您是?”   袁樵压下将他赶开的冲动,示意“二条”递上了拜帖。老徐不识字,说一声:“您稍等,小人这就去禀告……”袁樵恨不得自己跑到后面去,无奈背后还有一个刘夫人派来压阵的老妈妈,袁樵人站着,眼睛不时往这老妇人身上瞟,老妇人是刘夫人心腹,看着袁樵长大的,随便袁樵怎么瞟,她都不动如山。   直到吕娘子跟着老徐过来,一看袁樵便大喜:“原来是郎君到了,快里面请。”   袁樵脸上也透出点喜意来:“阿姐,她怎么样了?”   吕娘子道:“三娘回家过年,能怎么样呢?失窃的财物也追回来了,郎君放心。啊,到了。”笑着招呼老妈妈去喝茶。老妈妈笑道:“奴婢领差而来,可不敢离了小郎君自家去吃茶,娘子的好意,奴婢心领了。”   吕娘子扼腕。   梁玉对着镜子转了七回头,左右两鬓晃来晃去的照,唯恐哪一边有不完美的地方。抿了抿嘴,觉得双唇色泽满意了才停下来。站起来抖抖袖子,抚一抚衣褶,才抄起拂尘到老君殿去。   吕娘子正给袁樵说桓琚、桓嶷父子亲笔写的字,她说了什么,袁樵一耳朵听、一耳朵冒,还能抽空回一句:“前番祖母与母亲看的就是这两幅真迹了,可惜我无缘得见,今日终于可以……呃,见……到……了……”   梁玉一看到袁樵的瞬间,就觉得他浑身在冒光,那一瞬间,她有一种把那群贼从狱里弄出来再偷一次的冲动。   最终两人什么表示也没有,袁樵标准地作了个揖,梁玉也甩一甩拂尘,装模作样宣个礼。袁樵道:“听闻观中有事,祖母特命我来问候。”梁玉答道:“有劳夫人牵挂,已无大碍。”两个人文绉绉的来,文绉绉的去,嘴里说的跟眼睛里演的全不是一个意思。   老妈妈往老君相看了一眼,心道,我莫不是眼花?将白胡子的月老看成了白胡子的老君?   ~~~~~~~~~~~~~~~~~~~   梁玉被各方人士排着队的安慰,终于惊动了宫里,梁婕妤忧心如焚,派了李吉往无尘观里走了一遭。桓琚就痛快多了,他将梁玉宣到宫里,亲自看一看人是什么样。梁玉全须全尾,活蹦乱跳,桓琚见了就笑:“不愧是三姨!”   梁玉也笑:“那是,运气好得很。阿姐就是瞎担心。”   “她是担心你。”   “知道,知道的。”   桓琚近来得了崔颖,心情是很不错的,崔颖长得好,做事又快又准,恰逢他需要的时候出现。三样加在一起,崔颖如今是他心里朝臣第一。因心情好,桓琚又问了梁玉一句:“你近来都做什么呢?”   梁玉出家统共就那几天,啥也还没做,但是她不想再要个道士师傅了——学不过来。就说:“我准备编书呢。招帖都写出去了,就等年后有人揭了招贴来,我说他们写。”   桓琚来了兴趣:“什么书?”   “等我编出来,您就知道了。”   “就是还没写出来,”桓琚乐了,“好吧,那我就等着。”小姑娘能编出什么书来呢?桓琚就当个笑话听了。他在意的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居然有人跑到他小姨的地盘上打劫来了,真是要反了!虽然梁玉什么事也没有,桓琚心里可记了这一本账,否则何以出动了崔颖呢?   桓琚故作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崔颖你见过了吧?”   “就是破了案子的那位官人?见过了,就是从他那里将失窃的财物领回来的。”   “他人怎么样?”桓琚又问了一句。用酷吏是他的既定方针,无论是废后,还是遏制老臣势力都得用得到这样的人。但是桓琚也知道,酷吏容易引起动荡,用的时候要谨慎。崔颖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手段酷烈,但是对自己极忠心,又不至于公器私用闹得满朝不安。饶是如此,桓琚还是想听听无关人士的意见,以便及时修正。   如果萧司空反对酷吏,桓琚只会越用越起劲儿,如果是徐国夫人反对,他能翻脸叫崔颖去抄徐国夫的家。如果中立人士说不好,桓琚就要思考一下,是否过于酷烈了。   不想梁玉却回了一句:“人长得很好。”   “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他是不是有点狠?”   梁玉颊上肌肉微微抽搐:“圣人,您这话问得不大对啊。人家才帮我把丢的东西找回来,您问我好不好?他能干事儿,您说好不好呢?”   桓琚心下大定,笑道:“好、好,当然是好的。三姨都丢了些什么呀?我给你补上。”   “崔官人都给找回来啦,不用补,不用补。圣人要是真疼我,就答应我一件事儿吧。”   “那是什么事儿?”   “嗯……我快十五啦,想做个生日,能请阿姐到我那儿去吃烧鹅吗?”   忒没良心,鹅才帮你逮了贼呢!桓琚笑道:“当然是可以的。”他又不是离了梁婕妤就吃不香睡不着,梁婕妤入宫快二十年了,出去放个风也是应该的。梁玉喜道:“谢圣人。哎,那三郎带着阿鸾过来我就不跟您请示了。”   桓琚大笑:“去吧,去吧。”他就爱这样的一家和睦,谁合了他的意,他自然就会偏向谁一点,梁玉将这方面的火候拿捏得准准的。   从桓琚口里得到了应允,梁玉就去跟梁婕妤报喜了。梁婕妤本是极担心妹妹的,听了这话登时喜从天降:“真的吗?说来,其实宫里的人也不是不能出去看看的,就是……”就是得看有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呗。而且一般人都是把娘家人叫宫里来,显得自己有身份、有地位。   梁婕妤已经开始考虑到时候要穿什么衣服、给妹妹什么礼物了,梁玉冷不丁来了一句:“圣人还答应叫三郎带着阿鸾出来逛逛了。”   梁婕妤喜道:“三郎也能跟我一块儿出游吗?”   梁玉笑道:“是啊。”说完低下头去,脸上一点高兴的样子也没有了——儿子养到十六岁了,还要为能跟儿子一块儿出游开心成这样,她姐这些年都过的是什么日子?   梁婕妤那一厢又担心上了阿鸾:“你也是,不跟淑妃娘娘说一声,就跟圣人说了阿鸾,未免对淑妃娘娘不够尊重了。”   “等问完了她,还不定有没有这个机会同圣人讲呢。那什么,我打算发个帖子,请陆夫人她们几个都来的。”   梁婕妤笑道:“这才算办了一件好事呢。你若将这件事做成了,哪怕是自作主张,淑妃娘娘也不至于生气了。”   ~~~~~~~~~~~~~~   有了梁婕妤这句话,梁玉也就放心准备自己的生日了。无尘观里招了贼,梁府又送了几条恶犬、两笼肥鹅过来,正月十五,梁玉也没有出去看灯。她有一个小心思,京城这么大,哪能次次都那么巧遇到了袁樵呢?不如在观里窝着,万一他有机会过来,还能见一面。如果过不来,那也不亏,就当休息了。   这个正月十五,梁玉还真休息了一天,心道:唉,老夫人还是有点不大痛快的。   没见到袁樵,梁玉心里也不大痛快,既不好与刘夫人叫板,她就让史志远和吕娘子一口气又写了许多份招贴,不等二月了,正月里她就要开工!招了五个抄书的,两个会写文章的书生,人是梁玉挑的,无不平头正脸,衬得史志远像个异类。   梁玉将与吕娘子讨论出来的故事梗概一天放一段,让两个书生去写。继而让抄书匠再写招帖,这回招的是说书人。识字的人能有多少呢?大部分人都是靠听的,这就需要有很好的说书人,能将故事讲得精彩,吸引人去听。   梁玉如此忙碌,桓琚终于想起来给她发个师傅了。道箓司销假之后,给梁玉请了一位得道的真人,道号叫做广虚,年近七旬,生得仙风道骨,姿态非凡。这是皇帝亲自下的令,梁玉不敢怠慢,更是在审稿的时候抽了个空,亲自跑去广虚子的道观里拜了一回师。   梁玉要过来,广虚子的徒弟们还是比较重视的,毕竟是皇帝让来拜师的。广虚子却说:“慌的什么?她有她自己的道场,又不会常来。就是你们,也不要去打搅他。”   大徒弟很不解:“这又是为了什么?”出家人,要争点场子也不容易的,很需要贵人的支持。   广虚子样子是个神仙,内心也颇笃信,活得久了,许多事情反而看开了。对于这位“三姨”,是抱着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的态度的。广虚一阵子道:“她出家也不是因为笃信,保不齐什么时候想起人间繁华就又回去嫁人了,圣人的意思明显也不是要她认真修炼的。那还那么认真做什么?看得过去就得啦。”   “可既然拜了您……”   “你就敢当她是你师妹了?”   “这……不敢!”大徒弟诚实地说。   “那不就得了吗?”   能被道箓司挑出来应付皇帝,广虚子的名气确实不小,绝不是还真观那种近来才靠暴发户撑起来的地方能比。是以广虚子也就知道,无尘观从取名字开始到现在不过一、两个月,平常不开门,开门就是宴会,就不是个清修的地方。观主自然也不是个清修的人。   既然如此,何不两相便宜?广虚子一点也不挑剔梁玉的道袍看着跟改良过了似的(确实改了,裁缝学徒看不顺眼的时候自己动手了),也不挑剔她只会背《道德经》,更没有见猎心喜,打过照面觉得她有悟性就非得点化她要传她衣钵。   广虚子心道,一看就知道满肚子的鬼主意,还是不要交往太深的好。   师徒二人都打定了主意,当对方是鬼神——敬而远之。梁玉要敬广虚子,也就把自己编书的事跟他汇报了一下,广虚子心道,贵人编书,尤其是招了许多人帮着编的,多半是为了邀名。罢了罢了,随你去吧,既是招了文士编书,总不至于乱编,你编成了,我也不沾你这个光。   广虚子保持着神仙姿态,微微颔首:“善。”   梁玉乐颠颠的跑去给师兄弟、师侄们发见面礼了。她如今的钱财颇多,即使是广虚子门下这样的富道士也比不过她。人是不是好人不知道,但钱真是好钱!梁玉在同门之内收获了上佳的风评,这才转回无尘观去。   ~~~~~~~~~~~~~~~~~   无尘观里,史志远正踱着步,焦急地等着梁玉回来。他认为自己得跳过吕娘子做点什么,大主意虽然是他拿的,但是许多事情都是吕娘子去做的。开始他还得意,凭你怎么样,不是还得听我的支使吗?   渐渐地,史志远又觉得不满意了——那不是显得我只是夸夸其谈,不能办事吗?   何况,太子要来!来了一问,上下打点操持的是吕娘子,一个女人没法做官不假,可她把事都做了,还有史志远什么事呢?   史志远准备妥当,决定还是干他的老本行——献计!他要坑穆士熙一把大的,把给梁玉的那条计弄得再毒辣一点。   梁玉进了道观除去外氅,不及往后宅就看到史志远,笑问:“先生面有急色,可是着急书的事?我就写个四十回,他们写完了,叫说书人传出去也就完事儿了。”   史志远正色道:“炼师何出此言?学生一向是信得过炼师的,岂会无理催促呢?学生此来,是为了向炼师献上一计。”   “哦?坐下说。”   “炼师何必再等呢?学生已拟好了草稿,只等抄录。也不要轻易投书,不如弄一件事情当做入引子,将此事引出来。只消穆士熙家中有奴仆死了,就说他死前偷了了不得的东西才被害死的。现成的说书人,传个两天,再将草稿放出去……”   梁玉道:“等一下,也不能总等着他们家出事儿。投书就简单得多了。”   史志远有心讨好她,提议道:“那就定个日子,超过了这一天,穆家要是没有合适的人死,该投书的还是投书。”   “好吧,等到三月末?”   “不如三月初十?”   梁玉笑道:“先生这意思也太明显啦。”   史志远道:“怎么明显了呢?学生是怕穆士熙太得意,朝中君子们一个忍不住再跳出来,岂不是添乱?”   “好,我就领这个情。”   史志远颠颠儿地起身:“既然如此,在下就去操持这件事情。”这件事如果办好了,一定是比操办一场生日会更重要。何况梁玉生日来的多是自家人和女客,太子即使过来也轮不到他上前。   到了三月初十这一天,收到帖子的人几乎都来了。说是几乎,是因为凌珍珍也收到了帖,但是她没来。她不来,别人反而更放得开。刘湘湘将梁玉拉到一边,掐着她的脸说:“看看,看看,给你没脸了吧?哎,你怎么得罪她了,叫她连面子功夫也不肯做了。”   “兴许她真是因为春天犯了痰喘呢?”   刘湘湘松开了手,低声道:“我真是讨厌她!亏得洛洛看得开,不然……哼!”   “以后洛洛会谢他们的,谢萧度不娶之恩。”   刘湘湘笑弯了腰:“哈哈哈哈,你真是会说话,天下不会叫的鸟儿的舌头都长你嘴里了吧?”   正在此时,史志远也到了收获的时刻。他向梁玉并没有完全坦白,既然提议,他就会保证这个计策有可行性。只等着穆家死人怎么行?他们家要是就不死人呢?买凶杀人的事情他也不去做,只是做了自己最擅长的——挑拨。   他将目标定在了穆士熙的身上,当然是有所准备的。在满京城钻营的日子里,他了解到了穆士熙家的一些情况。   换下身上的新衣裳,披起一身破布衣,脚上趿了双露出脚趾的破烂鞋,跑到穆府外头,等穆士熙出门,认准了穆士熙的车夫。等车夫得闲了,他跑去跟车夫要钱,表示给了钱就卖消息给车夫,拿了钱告诉车夫,穆府管事偷他媳妇,两人合谋要害死他。   完事儿拿钱跑路,再去找管事要钱,又将车夫反手卖给了管事,说车夫记恨管事与他争抢“向大人引荐有心人”的机会,放言要杀了管事。车夫与管事彼此有了芥蒂,又不能互相质问,越看越觉得对方可疑。   接着,史志远换身衣裳蒙了脸,花几文钱让小童代他送信,将车夫与管事约到一处僻静的房舍里谈一谈“帮忙见到穆侍郎,必有重谢”的事情。车夫与管事平素里也都是干熟了这样的事情的,皆不疑有他,都依约前来。   一见到对方,都是面色大变。史志远却房后放起火来,眼看着二人都怀疑对方要杀自己,继而互殴起来。只见曾经说过“你这副长相,为你引见大人要翻两番,这是我提心吊胆怕大人见了你之后打我的报酬”的管事带了帮手,将车夫打晕之后,管事又在屋里放了一把火。那个因为看了车夫娘子一眼就抽了他鞭子的车夫,被大火吞没了。   无尘观正在迎接贵客,梁婕妤与娘家人抱头痛哭,梁玉就给其他人讲故事,才编了三回的故事有了第一波的听众。桓嶷将阿鸾抱在膝上坐着,权充座椅,也跟夫人们一齐听故事,反正,他是不会离开侄女的。   火烧了起来,管事拍拍手:“走吧,这厮居然敢偷了大人的机密文书!我追踪至此,他想毁灭证据,自食其果。”   那一边,故事讲了个开头,阿鸾眼巴巴地等下文,梁玉道:“还没写完呢,写完了再说给你听。”如果小孩子都能听得懂,就表示这故事可以讲了。桓嶷低声对阿鸾说:“今天是三姨的生日,该取字了,过几天等写好了下一回,我再带你出来听,好不好?”   阿鸾乖巧地同意了:“好。”   出家人的笄礼不大好弄,梁玉也没想要什么庄严郑重,她一是想给姐姐和家人见面的机会,二是让桓嶷和阿鸾出来散散心,桓琚都开始用酷吏了,宫里气氛怎么会好?三是把袁家两位夫人给请了来。   一番推拒之后,因刘夫人的丈夫是治《尚书》的大家,别人家没这个成绩(有成绩的梁玉都没请到),由刘夫人赠了一个“叔玉”的字。   火光冲天。 第63章 动乱之始   梁玉的生日会办得还算成功, 三个目的都达到了,称得上是宾主尽欢。桓嶷抱着侄女儿不松手,十分的心满意足, 但是最高兴的还要数梁婕妤。在宫里见父母和在宫外是不一样的, 在宫外她更自由, 没有那么多的眼睛盯着她。再看妹妹的生日能请到这么多的夫人, 梁婕妤也知道人家卖自家的面子。   开头喜极而泣, 接下来笑容就没从梁婕妤的脸上消失过。待刘夫人给梁玉起了个字,梁婕妤的笑容更盛,对诸位夫人道:“她虽十五了, 我看她还是小孩子一样, 她又不在父母跟前, 我寻常也见不到她, 诸位都是她的长辈, 还请看顾一二,拜托了。”   梁婕妤宫里出身, 这番话说得中规中矩,举止仪态都比着标准来。夫人们对她的表现略放低一下标准, 也还算满意的。   一众人里, 以刘夫人年纪最长, 她便做个代表,夸了梁玉几句:“炼师人情通透, 本不必劳烦他人, 婕妤有托, 我等自当尽心。”   梁婕妤又是一番致谢,南氏只跟在后面点头,也不插话,夫人们心里感叹比起惹事生非的徐国夫人而言,梁家这样的真是太让人放心了。   徐国夫人最近焦头烂额的,先前她的家族因为特殊的身份横行不法的事情一件一件的被酷吏们挖了出来。桓琚并非只用一个崔颖,如今以不同名义侦办着杜氏、赵氏不法案件的酷吏有两三个。弄得人心惶惶的。   人们本能的厌恶酷吏,对于招惹来酷吏的人也存着不喜。她们小声嘀咕着酷吏不好,圣人这事办得欠思量,内心的深处也免不了将徐国夫人埋怨一番——叫你嚣张,瞧,惹上麻烦了吧?她们家的男人们还要在朝上伸脚试试河水凉不凉,能不能拦一拦酷吏。   如果拦不住,一部分人会选择硬扛,另一部分人则会迂回。熬过了这一阵就好,反正酷吏是不能长久的,大家的希望在太子。   太子正好抱着侄女就在眼前,一个关爱亡兄遗孤的人,内心必然是柔软的。他就笑着看梁婕妤与夫人们说话,也不插口,偶尔开口也是问阿鸾累不累,想不想休息。阿鸾要去看鹅,他也跟着去,过一会儿又给抱了回来。   夫人们看他满意,就要夸一夸,题目是现成的,一是阿鸾,二是他给无尘观里写的碑。头一个话题以李淑妃的嫂子才说了一句:“殿下待阿鸾真好,这样仁……”   桓嶷正将阿鸾抱在身前,手在阿鸾身后摇了摇,指指阿鸾,不让她再提仁孝太子,免得让孩子伤心难过。夫人们心思细腻,瞬间解意,对他的观感更好了。李家夫人再接再励夸他为人淳厚,可见礼仪为人学得很好,看文章就看得出来了。   桓嶷谦虚地道:“功不在我,师傅皆是海内名士,自然要学有所得。夫人赞我是爱护我年轻,不欲令我难堪,我文章书法都止中平而已,日后还要更加用功。”   夫人们满面笑容,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太子确实是个不错的少年。刘夫人却觉得这话哪里听过似的,旋即恍然:这话说的跟他的姨母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差点让人觉得他是“三姨”亲生的了。   梁婕妤母子不方便在外面滞留太久,午后不久,孙顺就来提醒太子——该回去了。   夫人们一齐捧场,将母子二人捧出。阿鸾被桓嶷放在自己的车上,还伸出小手对梁玉摆摆:“三姨,故事写好了别忘了叫人捎给我。”   “忘不了。”   南氏则与梁婕妤依依惜别,口里说道:“家里一切都好,别挂心,咱看着呢,不叫他们胡闹。”心里想的是,生了三个闺女,一个死了,一个在宫里也不敢天天去见她,小的那一个还出家了。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哪路神仙的。   桓嶷看着梁婕妤上了车,自己一脚踩在踏脚上,远远一队骑士飞奔了过来。骑士个个顶盔贯甲,马也肥壮神骏,种种武器都挂在马上。看一派升平景象,带头骑士的就先松一口气,翻身下马,他身上擦得闪亮的明光铠反射着日光,晃得人下意识想闭眼。   在桓嶷面前抱拳一礼:“殿下,末将周明都奉圣人之命,迎殿下、婕妤还宫。”   桓嶷问道:“阿爹可有急事?”   周明都上前一步,低声道:“今日大通坊走水,圣人担心二位安危。”   “哦?”   “还请殿下速速回宫。”   “走吧。”太子转过头来,对梁玉笑笑,摆摆手,示意没事。   【你哄鬼!一定是出了事了,你笑得也忒假了!】梁玉回他一个大大的笑脸:“路上小心。”   一定有什么事儿,等下得好好打听打听。夫人们也都猜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也预备回去好好打听打听。一时之间,也是纷纷告辞。刘湘湘悄悄对梁玉道:“等我回去打听些什么来就设法告诉你。嗐,你要想知道,最迟明天就自己进宫一趟,谢太子和婕妤今天过来。”   梁玉笑道:“好,知道了。我有消息也告诉你。”   “你进宫别走弘文馆,我屋里那个傻子上次差点真叫你吓傻了。”   “对了,他上回欠债还没交完,是得再讨个债。”   “噗。”   客人们送走了,自家人更难对付,梁满仓先问他的鹅:“听说鹅比狗还好使,你咋宰了吃了呢?我再给你送两笼来,这回不许吃了。”   南氏则说:“我看到你姐姐当然欢喜,可宫里不大叫人出来吧?咱别惹事儿。你也好好的,在观里住着,你爹说的没错,鹅别吃了。”   梁八郎也抢到了一句:“要不你还是回家来吧!”   梁玉只好回答:“没都吃!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鹅有多闹腾,两笼就够了,送得太多了,我可不得处置了吗?我在这儿挺好的,想来贼是不敢再偷我这里的了。”有崔颖在,该担心的是蟊贼。   ~~~~~~~~~~~~~~~   好容易将家里人也都送上了车,梁玉转身回去后宅,换了身轻便的首袍,对吕娘子道:“看来我明天真得进宫一趟了。”   吕娘子道:“不错,派人来接,怎么看怎么觉得是有什么事儿。一则圣人对太子的喜爱还不到看不见就不安的程度,二则派来的是甲士。唉,真有什么事,只怕明天就晚了。”   两人枯坐着,都知道今天急着赶进宫去是不妥的。无力感让二人都很愤恨。   梁玉抽出《战国策》来,说:“吕师,咱们来讲书吧,这个解闷。”   吕娘子翻开一篇来,才念了两页,桃枝进来了:“三娘,史先生来了。我看他颠儿颠儿的样子,跟吃了蜂蜜屎似的。”   梁玉眉头一挑,忽然想起来史志远说的“三月初十”,今天的事情,别是跟他有关系吧?!照着史志远的性情,他是一个实用的人,不至于故意安排在这一天,可如果是他干的?那就太可怕了。梁玉背上起了一层牛毛细汗,对桂枝道:“请他到老君殿西厢里吃茶,我这就过去。”   扭过脸来对吕娘子道:“吕师,我可能养了个祸害。”   吕娘子问道:“老鼠精?”   梁玉道:“先去见见他,万一是我猜错了。”   两人到老君殿的积分兑换,史志远已经喝完了两盏茶,他太兴奋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的智慧都没有能够实用,以往为了糊口干点缺德事在他眼里都不算是发挥了自己的才干,只有用在类似坑穆士熙这样的事情上,他才觉得算是学以致用了。   见到梁玉,史志远飞快地爬起来,冲到梁玉面前一拱手:“炼师!幸不辱命!”   【这老鼠精一副立了大功的样子,必然是做了什么缺德事了,难道三娘刚才说的祸害真的就是他?他干了什么?】   史志远本该是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人,但是梁玉不一样,这是他的伯乐,第一个肯接纳他的人,遇上他亲自操刀干的第一件大事,史志远难免激动,不用梁玉再问,就自己将事情说了出来:“嘿嘿!接下来就等着将那份草稿投给京兆府了。”   梁玉道:“京兆纪申是一个公道人。”纪申官声不错,为人也公允持正,交给他能保证不会被昧下来。   史志远搓搓手,笑道:“正是、正是。接下来咱们就只管看着就好了,嘿嘿。要是能叫萧司空别动,就更妙了。”   梁玉道:“恐怕没人能在这种事情上叫他不插手。这本事就是一件大事,恐怕所有人都要掺和进来的。”   【推动这一切的却是我!】史志远得意地想。   梁玉好言相劝:“先生劳心劳力,真是劳苦功高,不过我的意思,先生今天先回去休息,明天咱们回来接着编书。十五的时候就开场,将观前圈出一片地来,叫两个说书人来说。穆士熙的事情,我只能先给你记一功,却无法宣扬。”   史志远弯腰笑道:“只要炼师记着了,学生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些日子他也看出梁玉的性格来了,她公道。   “先生今天好好歇息,阿蛮呐。”   阿蛮笑吟吟的:“烧鹅热腾腾的,已经给史先生送到宅子里去了。”   “阿姐和三郎还带了酒来,给先生捎两坛去。”   “哎。”   史志远志得意满地走了,梁玉与吕娘子携手到了后宅,一进书房,两人的脸同时沉了下来。吕娘子道:“三娘,这个人不好用。若是圣人用他,倒不必担心,哪怕是太子,都不要防着他坏事。”   梁玉道:“我从来没想过招揽他的呀。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厉害了。对了,穆士熙的手稿在咱们手上的就只有那几篇,对吗?”   “是。”   “你练习时的字纸也都烧掉了吗?”   “对,除了要投到京兆的那一份,都烧了,我亲手烧的。”   梁玉拉过一只铜盆,亲自取了稿子重新对过,从香炉里引了火,亲手将花了重金买来的文章都烧掉了。拿铜筷子拨过了,检查盆里都是纸灰,才长出了一口气:“真是吓人呀。”   吕娘子关心的是更重要的一件事情:“史志远怎么办?他的野心是没有限度的,更可怕的是他的手段没有一点约束,他为什么投效于你?还不是为了自己做官?恐怕很难控制得住他,我怕这些最后都要反噬到你的身上。用他是饮鸠止渴!”   【怎么控不住了?对付老鼠精的办法是有的,比如敲断了他的腿,他就只剩脑子能用也就必须依附于一个人了。只是这个办法过于歹毒,且亲手毁了他还要将他留在身边,我才没那么傻呢。】梁玉颇为惆怅,虽然放过狠话,说自己会杀人,但是对史志远,她还是有点道义的——史志远又不曾坑她,现在对史志远动手,她过不去心里的坎儿。史志远又与她合谋了穆士熙,她还不能放了史志远。   梁玉沉吟道:“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吕娘子道:“是啊,他虽恶毒,却是不傻,是得好好想想。竟然是个狗皮膏药,甩都甩不脱了!”   梁玉道:“明天宫里……我还是去吧,虽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不能叫别人知道我已经知道了。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姐姐和外甥呢?”   吕娘子道:“再顺路讨个债?”弘文馆里可不止有严中和吧?   “我答应了老夫人了,就得做到,不敢耍这个心眼儿的。”   ~~~~~~~~~~~~   第二天,梁玉早早起来,认真梳洗打扮了一回。翻出了梁婕妤送的金冠戴上,道袍也是她自己改良过的,看起来不大像面口袋那种,还略收了点腰,袖口又放得宽了一点,到肩的地方逐渐收窄,显得十分潇洒。拖一把玉柄的塵尾,施施然跑到宫里去了。   今天,宫里的气氛不大好。   一向宽和的桓琚的疑心病给犯了!仁孝太子病故,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七歪八扭的立了桓嶷,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儿子又用心培养了,立储之后第一次出宫就遇到火灾。他怀疑有人给他儿子找不痛快。   嫌疑犯,没有。   桓琚大发雷霆,认为一定是有“小人”,小人是谁,不知道。于是他又迁怒给京兆、京吾等人,从纪申开始,一路骂下去,就差骂“废物”了,限期查明真相。   纪申是桓琚以前颇为信任的大臣,否则不能叫他掌京兆,但是就在前两天,君臣二人吵了一架,原因是崔颖。崔颖办案手法利落,效率没得说,他虽酷烈倒不兴冤狱,桓琚用得顺手。然而纪申是个老派的正统好官,最看不惯酷吏。   桓琚将无尘观失窃的案子交给了崔颖,崔颖三下五除二一通暴打,将一伙贼连窝端了,追缴了不少赃物,不但将无尘观的损失给追出来了,还翻出了一些无头旧案,也都给结了。桓琚认为自己是知人善任,爱护良民,至于贼人,他真是宽和得太久了,将贼的胆子都养大了!怎么能将这样一个松散的国家交给年轻的儿子?必得在他手上整肃风纪,给所有人紧紧皮。   在京城犯案,就是在纪申的地盘上搞事,纪申也是有权问一问案情的。一看案犯,纪申便怒火中烧,先骂崔颖是“酷吏”。崔颖是一个见了美人儿不动眼珠子,看了老鼠精不撇嘴的人,你骂随你骂,我自打囚犯。   纪申回头就写了奏本,一参崔颖酷烈,二劝桓琚宽慈。这与桓琚的方针是完全相反的,桓琚也不客气地说纪申“迂腐”。   如今又出了事,桓琚愈发不客气了,逼着纪申限期破案,并且说:“你们要是破不了案,我就让崔颖去审!”   崔颖的名字自带着威慑效果,听到的人都觉得一阵冷风吹过。萧礼咬咬牙,抢在萧司空说话之前跳了出来:“圣人,圣人既托京兆,何必再提他人?岂不是显得不信任吗?这不是做天子该说的话,圣人不该赌气。”   他把“赌气”咬得很重,就希望父亲能听明白。萧司空叹了一口气,圣人哪里是赌气呢?分明是已经有了计较。被妻子“恳谈”了一场之后,萧司空已经憋了太久了,但是儿子抢先跳了出来……萧司空又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还是阿姣好。我也不该跟大臣赌气,】桓琚也叹了一口气,【司空要是有他儿子一半懂事就好了,罢了,看在阿姣的面子上。】桓琚没有把火烧到萧司空的头上,毕竟自己的姑父、功臣,如果萧司空能够知进退、得善终,桓琚脸上也是有光彩的。杜、赵却是没有这个待遇的。   桓琚顺着萧礼的话缓了口气了,对纪申道:“纪卿,是我失言,此事就交给你了。”   纪申虽是个好官,也懂人情世故,顺着台阶就下来了:“本是臣失察,臣必竭尽全力。”   君臣互相抬轿子,终于下来了台,实则心里都憋着股气。散朝后,纪申赶去破案,桓琚打算去贤妃那里散心。从两仪殿里出来,去昭庆殿的路上,先遇到了梁婕妤姐妹俩。   姐妹俩说得正高兴,梁婕妤还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听梁玉给她讲接下来的故事。昨天听入迷了的不止是阿鸾一个人,梁婕妤是不好意思当面问,怕在众多夫人面前显得不高雅。今天逼着妹妹问下文,梁玉就说:“那,你得拿样东西来换。”趁机要求可以在后宫里走一走,看一看景,因为每一次来都没有好好地逛一逛。   梁婕妤想妹妹每次进宫都规规矩矩照着画好的线到延嘉殿来,确实怪可怜的。就答应了:“那行,一边走,一边讲。”   梁玉想的是,还有什么比直接从桓琚脸上看出来的更准呢?估摸好了时候,差不离桓琚得往后面走了,她就指着要看某处花树、栏杆、乃至于人物,将梁婕妤往那儿引。要是遇不着呢,一路找到靠近两仪殿,再说还没谢桓琚赐她的生日礼物,顺便去谢恩。   可巧了,遇着了。   桓琚本就是为了散心的,看着姐妹俩这高兴的样子,梁玉一直是个叫人高兴的姑娘不提,连梁婕妤也是越来越开朗的,跟妹妹一说笑,居然还显出一点姿色来了。姐妹俩行了礼,梁玉也就顺便谢了赏。   桓琚笑道:“不见着我,你还想不起来谢是吧?”   “哪儿能啊,正经谢恩的本子我都上了呢。一定是您太忙,没看着。”   桓琚笑道:“那好,我一定翻出来看看,看你书读得怎么样了,要是别人代写的,你还把我那赏还回来。”   “那要是我写得好呢?”   “哎哟,写得好是你赚了,自己的本事,还要讲价钱吗?”   梁玉吐了吐舌头,桓琚问梁婕妤:“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梁婕妤近来也没先前那么藏着掖着了,答道:“她,瞎编了个故事,昨天阿鸾都听住了,今天她自己扎进来,我就问下文。”   桓琚就问是什么故事,梁玉给他讲了前三回,桓琚听得津津有味,还没讲完,三人已经到了延嘉殿。桓琚干脆就在延嘉殿里接着听,三回一过,催道:“别‘且听下回分解’,我问你,下面呢?”   “还没编出来呢。”   桓琚扼腕:“编出来先将稿子交给我看!我不是你姐姐,明明自己要看却非要说阿鸾。”   梁婕妤脸上一红。   梁玉笑道:“阿鸾也喜欢看的,讲好了,下面的编出来了要先给她。”   “她是我孙女,当然是先给我。”皇帝就是好啊!做人祖父就是好啊!   梁玉道:“好吧。”   桓琚又说:“不过呢,这个仙子投胎之后是不是太凶悍了?温婉一些才好嘛。”   梁玉不乐意了:“就是这样,她投胎之后家境不大好的,搁我们村里,泼妇才能活得好,温吞的都叫人欺负死了。不信你问阿姐!”   “呃,有脾气才有活儿嘛。”梁婕妤给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桓琚狐疑地看着梁玉:“我看这仙子投胎之后有点像你的性子呀,瞧,把你姐姐都带出来了。”   “嘿,只听说儿子像爹,没听说爹像儿子的,那到底是姐姐带着妹妹,还是妹妹带着姐姐……”   梁婕妤急了,伸手要揪她的耳朵:“你再说!”   梁玉跳起来就跑,梁婕妤气得追着她要打,两个人围着桓琚转圈儿,桓琚看得大乐:当姐姐的也没有真的要打这妹妹,不过是逗着玩罢了。这么看来,婕妤也不全是索然无味,多半还是在昭阳殿里情势所逼。看她爱护幼妹,三郎也被她教得不坏,唔,杜后废后……   桓琚想起来自己本来担心的贤妃母子,如果是梁婕妤的性格,想必不会逼勒贤妃母子,也不会挑唆着儿子报复。   算了,算了,还是不要委屈自己了。反正立不立她,最后三郎都会奉养她的,桓琚又打消了这个突然兴起的念头——梁婕妤做皇后,火候差大了劲了。毕竟动过念,临走的时候,桓琚还是赏了延嘉殿不少——延嘉殿比起昭阳、昭庆两处,短少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桓琚但凡起意,眼睛一扫就能开出一张单子的赏格来。   皇帝有赏,梁婕妤姐妹一同谢恩,桓琚意有所指地对梁玉道:“先别谢,赶紧回去把下回书编出来。”   “哎,误不了事儿,十五我就叫人去说讲这个书,这也算是弘道了吧?不枉神仙保佑我娘一回。”   桓琚本来都要走了,又收回了脚:“我没听错吧?你管这叫弘道?”   “对呀,他们听着这故事心生向往,可不就是弘道了吗?”   “弘道你不讲经吗?”   “那不就是我师父和师兄们的事儿了吗?您看我像是懂那个的人吗?不懂不能瞎说啊,反正我把人骗过来了,能有多少信众,就看他们的了。”   桓琚痛快笑了一回:“总是你有理的。写出来也送去给你师父看看,请他指点指点。”   “遵旨。”   ~~~~~~~~~~~   宫里,桓琚笑了,宫外,纪申的脸黑如锅底。   昨天他就派人去调查了,今天回到京兆府衙,快班的衙役回报来说,死者是穆士熙府上的车夫,还是专给穆士熙赶车的。   纪申就知道,这件事情无论有没有内情,都会变得很麻烦。果然,接着,穆士熙就派人送来了帖子,要求领走尸体,权当是个意外。然而纪申却命人翻一翻档案,查出来失火的宅子并不是在穆府任何一个人的名人,宅子的主人是个外放的官员,宅子暂时没有租出去一直闲置着。   如果问史志远,他会告诉纪申,无处容身的时候,他曾在这里蜷过两夜。   纪申当然不会理会穆士熙的帖子,而是问一验尸的结果,是先遭到击打,后被烧死的。纪申再派衙役挨家挨户的去调查,侦知当时有人说了一句“这厮居然敢偷了大人的机密文书”。纪申倒吸了一口凉气,即使是纪申也不得不怀疑穆士熙真的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场大火,文书恐怕是烧没了,不过,万一呢?纪申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他要调查文书,就要动到穆士熙,他是京兆尹,称得上是位高权重,调查一个侍郎,却还差皇帝的允许。想要皇帝允许,他就得有个证据,而不是只凭捕风捉影,这就需要文书。又回到了原点。   正在此时,有人投书到京兆府,送给纪申一份足以说动桓琚的“证据”。   纪申打开文稿的一瞬间就知道事情绝不简单,它的开头第一句就是“中宫不可久悬”。 第64章 要变天了   开篇一句跃入眼帘, 纪申的心里生出一股难言的恐惧。   【最艰难的日子, 开始了。】   内心惊涛骇浪, 面上波澜不惊, 纪申问道:“有人打开过这封投书吗?”   衙役答道:“封皮上写着大人的名讳, 小人们不敢擅启。”   纪申将投书折好,原样装了起来,袖着投书到了后衙书房。他无须挣扎就能做出选择, 他一直都有自己的立场——当然是上交。他绝不会包庇穆士熙,更看不惯贤妃跳梁小丑式的“夺储”。他要思考的是投书交给桓琚之后的事情, 这个案子到现在已经不是京兆府能够审判决定得了的了。穆士熙绝不会坐以待毙, 困兽之斗是非常可怕的,各方势力都会登场, 到时候……   饶是纪申老成持重,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纪夫人听说丈夫问案到了一半回到后宅闲坐, 顿觉有事, 摒开侍女仆人, 亲自去探望丈夫。轻轻推开门, 纪夫人在书房的角落里找到了垂头盘坐的丈夫, 吓了一跳——纪申很少有这么沮丧的时候。   纪夫人放轻了步子,走到纪申面前,正要俯下身来,腰上蓦地一紧, 被纪申牢牢地抱住了。纪夫人脸上一红, 双手搭在丈夫的肩上:“你正事不干, 又弄这些……”   腰腹间传来一声压抑的呜咽,纪夫人的话被打散了,她迟疑地低下头,抚着纪申的发顶,问道:“发生了什么难过的事情吗?”   “夫人,朝廷要流血了,流尽天下英杰的血。”纪申的心里,满是难言的痛苦。   纪夫人问道:“你也不能阻止吗?”   纪申摇了摇头,从夫人的怀抱中挣脱起来,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夫人见笑了,我得进宫去了。江山社稷,绝不能成为戏子伶人的游戏场。”   “你是说……那一位‘不贤’?”   纪申转过身来,扶着夫人的双肩:“夫人,你我以后要更加谨慎了,圣人一定不会驱逐酷吏了。”一旦贤妃被牵起来,圣人失望之余,只会加紧铲除杜后势力的步伐,也许还有萧司空。则酷吏正当用的时候。   纪夫人知道事情的严重,郑重地道:“你只管去,家里有我。天下英杰的血不会流尽的,他们还有你,你会尽力护持他们的,对吧?”   “对!”   纪申告别夫人,快马加鞭一气赶到了宫里将投书交给了桓琚。   ~~~~~~~~~~~   纪申的能力桓琚还是很信任的,朝上发作他,半是迁怒半是施压。如今纪申过来汇报案情了,桓琚还想:果然官做得久了就会懈怠,还是要催一催的。   待纪申进来,桓琚清清嗓子,等他说话。纪申舞拜毕,将头上戴的帽子摘了下来,放到了身前地上。桓琚大吃一惊:“你怎么了?”再看纪申的头发,居然白了一片,桓琚惊讶之情更甚,纪申只比桓琚大那么两、三岁,正在一个政治人物最好的年纪里。经验丰富又精力充沛,无论是体力还是脑力都处在最合适的时间。突然之间头发竟白了?   纪申将投书举过头顶:“陛下!”   程为一觑着桓琚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上前接过了投书,瞄一眼封皮,递给了桓琚。   桓琚匆匆拆开,看完之后勃然大怒:“可恶!”   纪申顿首道:“臣惶恐,诚不知如何应对。”又奉上了提审穆府管家的笔录,上有管家亲笔的画押,讲的是车夫偷了穆士熙的重要文书。   桓琚对程为一道:“去,调穆士熙的奏本来。纪卿,你也起来,坐。”   纪申擦擦眼泪,戴好了帽子,在桓琚旁边坐了下来,轻声道:“此事已非臣所能过问的了,然而臣还请陛下慎重。此事事关重大,一旦处置不当恐怕登时就是滔天大祸。臣、请陛下慎用酷吏。”   不说还好,一说倒提醒了桓琚了,桓琚看了纪申一眼,心道,这真是股肱柱石之臣,就是心眼太实在了,酷吏该用的时候还是得用的。何况崔颖也算不得酷吏,他只是手段急了些,实则是个能吏呢。罢了,纪申急得头发都白了,别再说出来叫他更着急了。桓琚把纪申顶撞他的事都扔了,很是感动他为国着想。   经过这一缓冲,桓琚的愤怒隐了下去,理智重新统治了大脑。他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说有人设局,可能性不是没有,倒是不大。最重要的是手上这个物证,通读下来,仿佛就是穆士熙站在他眼前说的这个话。还有被墨涂掉的字迹,举起来对着日光一看,桓琚勉强分辨出是联名的意思。   程为一取了穆士熙之前上的奏本的存档来,君臣对着一比,奏本都是楷书,草稿却不是楷书。桓琚心里却已经有了结论,他看了看纪申低声道:“你将人犯移至御史……不,移到大理寺!交给萧礼看管!”   纪申道:“臣担心……”   “对他你尽可以放心。”桓琚说得笃定。   纪申起身,再叩首,慢慢地爬了起来,四十岁的背影带着八十岁的苍凉。桓琚心头一酸,叫住了他。纪申转身,只听桓琚一字一顿地说:“纪卿放心。”   纪申回京兆衙门封存卷宗与萧礼办接不提,桓琚却不曾闲着,他让纪申放心,其实说的是“我知道你反对酷吏,但是我用酷吏,你放心,我不会搞到不可收拾的”。   是以纪申前脚走,桓琚紧接着就传命:“召崔颖。”   崔颖赶到两仪殿的时候,桓琚还对着那份投书研究,他心里已经有了定论,现在就算告诉他不是,他也未必十分肯信的。“结党”二字是很戳皇帝的心窝子的,比什么谋皇后的地位更能让皇帝警觉。   查,一定要查清楚这个!   不等崔颖舞拜,桓琚就说:“坐。有件事情要交给你去办,看看这个。”   崔颖接到投书,从头扫到尾,沉默不语。桓琚道:“说话!”   崔颖道:“陛下书稿从何而来?可有前篇后篇?”   “什么?”   “第一句‘中宫不可久悬’,如今皇后尚在。陛下要废后吗?这是一件大事,如何令外臣先知?”   【我居然想漏了这一件事!】桓琚心中大骇,他近来是思考着废后、再立皇后,或者干脆谁都不立,就这么着了,别给儿子找事儿。所以中宫不可久悬这句话他一时忽略了。经崔颖这个专职找茬儿的一说,桓琚起了冷汗。虽然他的意思是明显的,但是他没提出来,别人已经算计到了,这就可恶了。   崔颖又说:“提到了贤妃,贤妃为后,其子鲁王、齐王就是嫡子了,东宫则名不正言不顺。此后必有后篇——废立太子。”   “够了!”桓琚难得心慌。以他的智慧想明白这个问题并不难,这却是他最不愿意去想的东西——骨肉相残,党争,国家陷入内耗!怪不得纪申愁白了头!   当年翦除太尉之后,朝廷一度运转不灵,掌权之后第二年有边患的时候,桓琚仓促之间甚至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将领来领兵,而不得不以防守和议和来应对。   这一刻,桓琚心里半寸贤妃的影子都没有,他想的是“穆士熙有阴谋”这件事要怎么处置!现在穆士熙案更重要,穆士熙的履历划过他的心头,桓琚决定要穷治穆士熙,借此敲打所有不安份的人。他搞倒杜、赵,削弱萧范,是为了给儿子一个好的环境,不是给穆士熙腾地方的!   这件事情给桓琚提了一个醒。可恶,真是太可恶了,居然想利用皇帝。崔颖说得很有道理,穆士熙还有后篇,废后之后必有后篇。如果新后不是太子的母亲,就不能是任何一个人。他得打消所有人的妄想!包括凌贤妃母子,必须告诉所有人,太子只有这一个,谁也别想往前争!谁争削谁!   【谁敢跳出来,就让崔颖收拾了他们,给他们一记狠的!贤妃怕是要伤心的,唉,我这也是在保全她。这些挑拨离间的小人真是可恶,一定要好好惩治!】桓琚终于想起来还有一个贤妃。   桓琚给崔颖下了一道命令:“你去御史台吧。舍人,拟旨。程为一,宣黄赞。”   黄赞也来得很快,桓琚简要说了:“穆士熙的案子移交给崔颖,他去御史台,先做御史中丞吧。”   黄赞心中惊骇,御史中丞,正五品上,崔颖还不到三十岁呀!既没有显赫的背景,也没有什么海内闻名的令名,有的只是“酷吏”的骂名。不过……   黄赞表示了同意,却又提醒桓琚:“圣人既要兴台狱,可还记得当年有一件事情?”   “什么事?”   “说起来,与梁满有关,他的第六子去年两个小官赌博昏厥,两名小官就是无声无息死在了台狱里。臣担心……”   桓琚眼睛张大了:“不错,是有这么一件事!崔颖,你要当心,将这件案也一并办了。要是人手不足,你只管向我要,无论是卢会、王道安、何源,还是别的什么人,我都给你。”   黄赞耳朵直跳,桓琚点的这三个人,名声比崔颖还要差八百倍,比起还算公正的崔颖,这三个人才是真正的“酷吏”。杜氏、赵氏子弟被参的案子,他们三人多有参与,弄得怨声载道。   崔颖道:“请陛下容臣先梳理案情。”   “要快!”   “是。”   “清理好了御史台,就从萧礼那里将人犯也提出来。”   “是。臣请陛下,凡办案贵在神速,以防嫌犯销毁证据,这……”   “去办!叫周明都帮着你,许你搜检穆士熙的家。”   变天了。   ~~~~~~~~~~~   “哎呀,要变天了,花儿得搬一搬了,衣裳也要收一收。”光线变暗了,阿蛮抬头看着大团的乌云涨满了天空,急急地说。   桃枝年纪小些,关心的就是另一件事:“哎哟,就快开场讲书了,要是十五那天下雨可怎么办?真急人呐。”   一旁扫地的张婆子拄着扫帚,笑道:“一看就是年轻人,这春天的雨呐,在京城是下不久的。我活了五十岁,连着下的春雨也只遇到过两、三回。”   桃枝放心了,进屋给张婆子倒了碗蜜水请她喝。   梁玉与吕娘子在书房里读书,吕娘子照本宣科地给她讲《尚书》,原文不长,注释却老多。待吕娘子念完,梁玉道:“要不是先读史,听这个不但费力,还容易想错。”   吕娘子问道:“三娘又有何高见?”   “哪是什么高见呀。你看这些帝王说得都那么的不是人话,要是我没读史先看他们说的这些个,一准儿当他们是骗子。知道他们都做了什么再看他们说的,就知道他们真是骗子。”   吕娘子捶桌而笑:“不错,不错,此骗非彼骗。”   笑了一阵,梁玉问道:“今天的邸报送来了吗?”   吕娘子道:“还要稍等一下。”   邸报是史志远在门外递进来的,桂枝接着邸报的时候,史志远还额外说了一句:“有劳小娘子对炼师禀报一声,就说学生史志远在外面听候吩咐。”   桂枝笑道:“先生不如去老君殿西厢里等着,站这里多累呀?三娘来了也一准这么讲。”   “嘿嘿,要等的,要等的。”   邸报上一句也没有提失火和穆士熙的事情,梁玉对吕娘子道:“那咱们去听听史先生怎么说?”   吕娘子道:“我只怕他沉不住气,又要生事,如今咱们只管看戏就好了。”   梁玉道:“先听听他要说什么吧,他到现在还没冷静下来呢。”   西厢里,一如吕娘子所料,史志远又提出了一个建议:“搅了炼师的生日,是学生有失计较。”   梁玉笑道:“这有什么?生日年年有,机会却不是时时都在的。”   史志远道:“学生心中有愧,回去将炼师的生日想了又想……这个……发现一件事情。炼师虽与众夫人相好,但是在京城,您还算不得一流的人物。”说完低下了头,等梁玉反应。   梁玉也没有生气:“这个我当然知道。”   “不,学生的意思是,您交往的这些人也都算不得第一流的,京城第一流的,朝臣里数萧司空,外戚里得推杜皇后家。这两家人家,一家您得上赶着去巴结,另一位,以学生看,萧家还要霸道,上门都是自讨没趣儿。您说是也不是?”   这还用说吗?萧司空看不起梁家呢,还能给指点指点安排安排。徐国夫人是薅了她去昭阳殿磕头。   梁玉道:“先生想要说的是什么呢?”   “不与他们平辈论交,您就算不得在京城站住了脚。”   梁玉笑道:“谁要与他们论个什么‘交’?先生,要做第一流,只有一个条件——自己就是第一流,旁的都是虚的。他要接纳我,自然是好的,不接纳的,哈,那他就瞪眼生气去吧,气坏了我是不赔的。”   史志远道:“不不不,炼师,接纳当然是好的,不接纳您也做得第一流,只要踩下第一流。”   【果然是个闲不住的。】   “先生的意思是?”   “趁他病,要他命!”史志远果断地道,“穆士熙的事情翻出来,贤妃不能成事,那还要杜皇后干什么?您该是名正言顺的‘三姨’。”   梁玉道:“圣人已经动手了。圣人做事,我们就不必再画蛇添足了。先生,咱们先把书场搭起来,认认真真说它几天书吧,朝廷大事与我一个傻吃傻玩的乡下丫头有什么关系?我算哪根葱?稍安毋躁,且等消息,看圣人派谁去审这个案子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她都不算根葱了,那自己算什么?史志远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浑身一阵冰凉,抬起右手猛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右脸上火辣辣的,觉得只有一边脸辣着不对称,又抬起左手照左脸依样来了一下。这下对称了,两脸火热,脑子却清醒了。   梁玉与吕娘子都惊得站了起来,梁玉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史志远抬起头来,诚恳地道:“多谢炼师提醒,是史某急进狂躁了。我蹉跎二十年,太急了,太急了,这样不好,不好。”   梁玉道:“我心里也急,可是先前有人告诉我,越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圣人翦除太尉用了五年,我就不敢急了。”   “是。”   “但是先生不行,你要是个姜太公,还有几十年好活,要是个郭奉孝,坟上的树都能做扁担了。不能耽误了你,所以呢,先生现在要办另外一件事。”   “但凭炼师吩咐。”   “想一想如果见了圣人,你该怎么讲。”   史志远两眼放光:“炼师的意思是——”不是吧?不是说没那么容易就荐人的吗?不是说……不不不,我这模样也行?   梁玉道:“我的意思,咱们来琢磨琢磨你自己个儿的事。”   史志远小心地问:“炼师是说……”   “你得有干货拿出来能叫我显摆,你要是拿不出来我就是个乡下丫头在胡说八道。圣人或许会听胡说八道的话,但不会把胡说八道当回事,我得有个证据,能证明你有用。穆士熙的事是个机会,但是对至尊父子你都不能讲出来,太子太老实了不会装,圣人那里……”   “先生当然不敢讲。”   “可是圣人要用人呐!杜、赵二族多少子弟,多少空缺?还有穆士熙的党羽,这都占着坑呢。咱们不得抢吗?看你本事的时候到了,你得给我一块敲门砖。”   痛快!真是痛快!史志远想放声大笑,跪下道:“炼师对学生恩同再造,学生也不敢藏私。圣人接下来用酷吏就是清理朝野,学生会按着这个想法来的。还有,圣人最看重的还是江山社稷而不是什么伶人歌伎,但是酷吏用得多了难免会移性情,尤其是帝王的晚年。从今而后还是要更加小心。炼师,除一贤妃,难道不会再来一贤妃吗?炼师如果荐学生,学生一定帮圣人再有些别的爱好。”   “哦?”梁玉将他扶了起来,“好好坐着说。”   “丹药,长生。”   “啊?!”   史志远认真地道:“休说东宫,就算是仁孝太子依旧活着,再过二十年,父子之间是否还能像当年那样也是未知之数啊。到时候圣人会更喜爱小儿子的,不如请圣人少近女色,清心寡欲对大家都好。”   这倒是个好办法,梁玉笑道:“好。先生,接下来我将这无尘观的事务交给你来办,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办得能夸得出口了,什么时候你告诉我,我就去见圣人。你可以给我写个稿子,我照着背都行。但是,要,有,干,货。”   “是,学生明白。”史志远得意地来,高兴地走,心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这位“三姨”确实是个公道人。   吕娘子于他走后哭笑不得地说:“也就你能哄得着他了。”   “我没哄他,我是打算向圣人荐他的来着,我说过,他这样的人,只有圣人能用,我这庙太小,容不下这尊大佛。穆士熙的投名状他交了,送上去我也就没有太多的担心了。用什么样的人不是用呢?正人君子搭理裙带?”   “唉。”   ~~~~~~~~~~~~~~~~   正人君子还是会搭理裙带的,端看怎么操作。梁玉与吕娘子办起来困难的事情,让史志远去办就顺利许多。他先是把无尘观的书场办得有声有色,清理出一片空地,搭了座台子,并不是找一个说书人纯说书,而是找了两、三个,都将这一回背熟了,互相搭着角色扮演和旁白地讲出来。   也不用什么戏服,就给每人做身儿新衣裳,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史志远另聘了一个会弹琴的,一个会打小鼓的、一个会吹笛的、一个会弹琵琶的,凑了个微型的伴奏队调节个气氛。   每一回演上十天,早上两场,下午两场,一共四十场,只要天晴,每天都有。没讲两回,天天有人搬着板凳过来占座儿,书场越来越热闹。   与此同时朝上也打得火热,崔颖围了穆士熙的府,周明都带着兵,一个院子一个院子、一间房一间房的控制住人。崔颖清了两间院子,把穆家女眷安置进去,接着就是搜索。在穆府抄出了穆士熙的许多稿件、信件,从帮闲到子侄,从穆府逮出了几十号人,都寄放在了大理寺的大牢里。   通过对文书的检查,穆士熙在御史台里的党羽也被揪了出来。崔颖血洗了御史台,将涉案人员清理一空,再将穆士熙一案的相关案犯关进台狱大牢里,慢、慢、审。崔颖自己判断得有前后篇,就照着这个思路来,从梁六郎赌博案开始往下捋,先晾着穆士熙。   一个穆士熙藏着这么多事,崔颖没道理不将这件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穆士熙是高官,不宜动刑,崔颖从他的子侄、幕僚开始审(就是打),审穆士熙的党羽,再将党羽抓起来,接着审(也是打)。这些人也是嘴硬,并不肯认罪,白挨了许多顿揍,终于没抗住,还是招了,被牵涉进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此时,无尘观前的说书场——或者改叫戏场,已经将书演到了第七回 了,天气也热了起来。头三回已经定了稿,没有史志远作妖的地方,第四回开始,他往里头夹起私货来,或夹几个案子,自己去写判案词,又或者夹个突然出现的高人,发表一通高论,事了拂衣而去。   寻常书生哪有史志远这般的犀利呢?倒引来了不少文士抢着听头场,听完还要议论。   梁玉看了都觉得史志远真是天生会挑事。   到了夏天,第七回 开讲的时候,底下两个文士为了“一丸仙药可续命,该给父亲还是该丈夫”打了起来。史志远便撺掇着梁玉:“何不请这两位与编书的那两位一同吃个酒,论个诗文呢?”   梁玉道:“也好请你做个裁判?”   史志远笑道:“学生可不敢,是请您做个裁判,学生只是旁听而已。” 第65章 诸事不顺   夏天的无尘观, 绿树成荫。   梁玉与吕娘子正在树下散步, 吕娘子脸上带笑:“你终于不惯着老鼠精了?”   梁玉摇摇头:“我惯他干什么?”   就在刚才, 梁玉一口否决了史志远的建议。她认为搞这种辩论实在是很没意思的,史志远打算辩论的东西反过来想一想,是能扔了亲爹还是要把丈夫给丢了?你说扔哪一个?还叫她做裁判?是等着被哥哥们知道了上门来打一顿呐,还是跟小先生掰了?   见鬼的!   史志远垂头丧气地走了, 吕娘子高兴了, 低声问道:“三娘是真的要把他荐给圣人吗?”   梁玉叹了一品气,没有回答, 反而说:“我还是去到师父那里再挨一顿训吧。”   这个师父就是广虚子,自打拜了师,师徒二人各自生活得很正常,梁玉隔几天去应个卯,广虚子也就给她背段经,完了依旧各干各的。最近梁玉跑得勤了些,是因史志远出了那个给皇帝找点别的爱好的主意,梁玉自己对史志远提出的丹药、长生一窍不通,决定跟广虚子好好学学。   然而与广虚子一见面就没好事儿,广虚子看她就不是个认真学道的, 不学仪轨, 不做功课,过来就问什么长生、丹药。广虚子就瞧不惯这样的, 就你这样不笃信、不虔诚, 还不认真学, 你能炼出长生的仙丹来才怪呢!   也之所以,梁玉说是去挨训,因为每回都没有好脸色。从广虚子的行止里看,梁玉就对长生这档子事儿挺绝望的了。皇帝又不傻,你没点儿干货拿出来,想叫他听你的?史志远又想得太美了。   虽然失望,可已经跑得勤了,猛然不去也不大好,梁玉又去了。这一回广虚子尤其的不满,身前摊着厚厚一叠纸,看到她来将纸拍在桌上:“这是你写的吗?”   广虚子平时虽然没有好脸色,却是个神仙模样,也对这个“三姨”敬而远之。今天却是真的发怒了。   梁玉莫名其妙,伸头一看:“啊,是啊!怎么写得不好吗?看的人很多的,都对道家向往了呢。”广虚子眼前那个,大概是谁个手抄,或者是凭记忆默写回来的瞎编故事。   广虚子阴着脸,指着其中一页道:“你看看这个!”   刚好是第六回 “单刀客远走他乡,俏仙子炼成仙丹”,梁玉一看:“没毛病呀。”   “丹方是错的!”   “啥?”编个故事,您还当真了吗?   广虚子道:“这样乱七八糟的丹方,真有人吃出毛病怎么办?”   “啊……啊?”还真有人信这个啊?反正梁玉是不信的,她小时候过乞巧节,自打知道那针用对了方法就能浮水面上,跟手巧不巧没关系之后,她就不信这些了。每年过这个节,就是为了逗一乐了。在她看来,贵人们磕丹药跟磕糖丸似的,也就是当零嘴儿吃了,大概跟她过乞巧节图一乐是一个道理。   广虚子道:“这样的东西不能再写了,照着你这个,将人弄得走火入魔了怎么办?”   广虚子又指出了书里种种修行上的错误,梁玉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心道,真是活见鬼了,这都是错的,要是引了圣人去炼这些岂不是要……【我日你先人老鼠精!】在她心里,吃金丹吃死了跟生病吃药没治好死了是同类事件,可是治不好死了是一回事,故意下毒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梁玉认真地问道:“师父,还请您赐教,这丹药、修行,究竟有些什么讲究?”   用心不用心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广虚子有些诧异:【我莫不是眼花?她居然认真了?】揉揉眼睛,见梁玉确实是有认真的意思,也就给她讲些粗浅的道理。梁玉听着这些都像是有道理的样子,又问:“师父,是真有人炼出来过仙丹吗?修行都要这么辛苦吗?”   “当然。”广虚子自己是信这些的,同时也承认,仙丹,在传说里只有几个人炼出来成了仙的,反正他自己是没见过,这个他归结为自己修为不够,所以让梁玉也不要走歪门邪道。修行,肯定是辛苦的,谁不是跑山里餐风吸露到长白毛了才能成仙?哦,黄帝,除了他还有别的人吗?   广虚子怕她惹事,又特意举了一个例子:“昔年汉武帝……”   妈呀,想起来了!位老兄梁玉是知道的,书里写着呢,嗑药都嗑疯了。【1】   “我不瞎编了,”梁玉一阵后怕,“以后他们编出来了,请您老先给掌掌眼。”她就这一优点,认错特别快。   广虚子叹道:“你呀,安享富贵就好,不要画蛇添足呀。”你作妖,我也跟着倒霉。   “是。”   “弘道嘛,我自然是愿意的,可人家要不信,咱们也不必挖空心思去,呃,是吧?信的自然信,不信的就随他去吧。”   “还能这样?我发下愿心之后,我娘病就好了,我怎么也得谢一谢老君。”   “你别惹事,老君就谢你了。”   梁玉讪讪地从广虚子那里退出来,一只脚跨过门槛儿,广虚子在背后说:“以后没事就不用过来啦。我看你心思也不在这上面。”   ~~~~~~~~~~~~~~~   梁玉坐在车里,回去的时候想了一路,打算回去问问史志远,他知不知道丹药和长生究竟该怎么做?可反过来想一想,史志远要是知道,至于这么落魄吗?   【不不不,我不能将他想得这样坏,他从没坑过我。总要问个清楚,才能给人定罪的。】   梁玉回到无尘观,这一天的书场已经散了,史志远正在审下一回的稿子。梁玉将他请到了老君殿的西厢,还是老位置,设了清茶瓜果,摆上冰碟。   史志远知道梁玉是见过广虚子回来,便问:“炼师今日又有什么收获?”   梁玉问道:“这丹药,是不是能吃得人发疯作死?”   史志远一听就知道她问的什么,轻轻地说:“炼师,这个你自己知道就行,不要说出来嘛。”   “那清心寡欲呢?”   史志远叹了一口气,什么话都没说。他是能说出许多道理来的,但是梁玉不好骗,他干脆来了一个不回答。   梁玉想说话,最终只是摆了摆手。史志远道:“这是上策的办法,学生从不出下策。太子的弟弟够多了,一个一个都是麻烦。”   【要是仁孝太子这么想,三郎可怎么活?】梁玉只是长出了一口气。过了一阵,梁玉轻声说:“如果我不想这么做呢?”   史志远道:“那就是无休无止的麻烦。炼师,天下说了算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如果不能是自己人,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   “你说的是实话,可圣人没有坑过我。”   “学生只有这一策,用不用都在炼师。”   史志远没有等到回答,心道,毕竟还是个年轻的小娘子。丢下一句:“炼师再好好想想,学生去订下一回的稿子。”   “年轻的小娘子”待他一走,爬起来就跑到了后宅,将自己关在书门里关了一宿。第二天,书场里琵琶铮铮响起的时候,梁玉从后门离开了无尘观。她坐上一辆小车,跑到了寄心庵,往淋雪的庭中站了很久,直到吕娘子找了过来。   梁玉低声道:“吕师,我犯一个天大的错。”   吕娘子中肯地道:“三娘,以三娘现在的本事,想犯天这么大的错也是很不容易的。”   梁玉笑不出来:“也差不多了。”   “能说给我听听吗?”   “史志远,他、我把不住他。丹药是会吃死人的,他就是那个意思。”   吕娘子当然是知道的,丹药这东西吃的人并不算少,愚夫愚妇吃香灰搓的丸子,贵人们加麝香、珍珠、铅汞……吃死个把皇帝也不算罕见。她当时没提醒梁玉,乃是觉得这并不算是一件坏事。皇帝的亲姨母,可比皇帝不宠爱的婕妤的妹妹要有牌面得多,也更合适发挥。   要她去设计这件事,吕娘子是没有想到的,史志远提出来了,她也不是很想反对。再骂老鼠精,老鼠精也是成了精的,坑穆士熙不是坑得挺好?   吕娘子问道:“三娘是不愿意这样做?”   “今日这般算计圣人,明天就能这样算计三郎了。那是阿姐唯一的孩子!”   吕娘子微惊,心道,她这样想也是人之常情。   “烧香引出鬼来了!”梁玉问吕娘子,“吕师,你说,我与他从此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能相安无事吗?”   吕娘子诚恳地道:“请问圣人与他是不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呢?相安无事了吗?”   “如果我不想一直被他辖制,那有别的办法吗?”   “除非他死。”   梁玉又问:“如果我试着与他谈一谈呢?”   “三娘做好了谈不拢的准备吗?比如除掉他。”   “没有,还没有。”   吕娘子摊开了手,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这一刻,梁玉心里是悔恨的。   吕娘子却说:“我不知道三娘现在怕他什么,文书是我写的,底稿咱们烧了,他手上什么都没有。三娘不觉得奇怪吗?那么巧,穆士熙的车夫与管家跑到一个偏僻的空宅子里斗殴,然后一个打死了另一个,再放了把火?”   “吕师是说,史志远杀人了?”   “不是他杀也差不多了。”   梁玉突然惊道:“糟了!穆士熙的管家落到崔颖的手里,怕不把祖宗十八代都得招出来。”   吕娘子道:“恐怕该招的都招完了。”   ~~~~~~~~~~~~~~   “车夫偷了穆士熙的文书?车夫能进穆士熙的书房?”这也是崔颖的疑问。他终于把关于穆士熙的党羽给抓全了,剩下的就是审,这些事情他不可能一个人干,于是分给了王道安、卢会等人,每人领几个,天天用刑问口供。   王道安等人比崔颖风评差了许多,崔颖还讲个道理,王道安等人只要供词。模糊的不行,必须是清楚明白的攀咬出人来,不然就是用刑。又有许多自己发明的刑罚、刑具,都是鲜血淋漓。连崔颖都觉得他们太过份,格调太低,不得不压制他们,让别再扩散了,这个案子得结了,圣人是要破案,不是拿人来给你们打着玩的。这才让这几人转回头来办正事。   桓琚最关心的是穆士熙结党一案,崔颖就得先把这一桩给办了。看案子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崔颖闲了下来,有功夫把案子从头捋到尾了。他有一个穷追不舍的毛病,一定要把不明白的地方给弄明白了。往御史台里一提人犯,发现穆士熙的管家还被寄存在大理寺狱里。   原本管家寄放在大理寺,清完御史台就该审他,不意在清理御史台的过程中又扯出了更多的事情,接着就是抓穆士熙,活活把这个最初的犯人给耽误了。这个并不重要的人犯就一直被萧礼扣着,并没有提醒崔颖。崔颖便去提人犯,萧礼痛快地答应了。   萧礼不喜欢酷吏,且早已看出来案子的疑点,已经先审过一回了。以萧礼的脑子问完口供就想明白里面一定是有人捣鬼。萧礼真怕是自己人干的,将人犯往崔颖手上一交,崔颖审出来个什么姓杜的、姓赵的,最惨是审出一个姓萧的,那自己还活不活了?   在萧礼的努力之下,问出来管家并不是去追失窃的文书,而是去收“介绍费”的。那约他的人就太可疑了!既可以约他,就可以约车夫,两人又那么巧的有仇。萧礼仔细询问,很快明白这里面是有人在挑拨,否则不至于发展到这样。   【所以这投书也可能是假的了?】萧礼心里大吃一惊,更怀疑是自己人干的了。以几家的能量,只要想出这个点子,执行就绝不是问题。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管家必须得死,他不死,不一定要再死多少人。萧礼迅速做出了决定。   崔颖来提人犯,萧礼将一个表面完好的人交给了崔颖,带到御史台只打了二十杀威棒,没等崔颖问话,管事已经一命呜呼了。最后的证词就是之前纪申提供的口供,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萧礼隐瞒了自己的发现。   萧礼办完这一件事,就觉得这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回家之后看到萧司空穿着很正式,在写一封奏疏,萧礼等他写完要说正事,萧司空道:“这一封奏疏上去,少不得又要与陛下当朝顶撞起来。今天你不要管。”   萧礼眼前一黑,他知道,王道安、卢会跟着崔颖办穆士熙,另一个酷吏何源可也没闲着,又招了一批臭味相投的人正在加紧逼勒杜、赵两家。便劝萧司空:“阿爹,儿与您说过,请暂时忍耐。”   “我不能做为了自保就旁观别人落难的小人,你要你的父亲做那样的人吗?”   萧礼含泪叩首:“阿爹!虽是酷吏办案,可杜、赵子弟多有不法,难道不该惩治吗?”   “事急从权。”   “儿请阿爹继续‘从权’。”   父子二人说的从权是同个词,却指的不是同一件事。两人同时沉默了,萧礼道:“请阿爹暂留有用之身,朝廷需要您镇着呀。”   萧司空道:“引而不发,要我何用?眼睁睁看着酷吏横行,要我何用?”   萧礼眼泪真的流了出来:“阿爹,儿今天做了一件酷吏的事。”   “什么?”   萧礼将自己的发现原原本本给萧司空讲了,萧司空道:“不是我。”   “儿怕是别人呀。他们连圣人都敢藐视,又怎么会听您的呢?您要永远维护着这些无赖吗?您是反对酷吏,上疏却不是为了酷吏,是为了杜皇后。可是值得吗?二姓子弟跋扈的时候,杜皇后不阻止,受罚的时候,却又要看她的面子了?那么二姓子弟所做所为,就都是她的授意了。   社稷为重,东宫为重。如今穆士熙案发,无论是不是有内情,圣人会继续查下去,贤妃一旦问罪,东宫的危险就小了。请您不要在这个时候将圣人的眼睛从穆士熙的案子上移开了。”   萧司空沉默了,杜、赵二姓,比不过一个太子。颓然地放下笔,萧司空叹道:“世事难两全。”   ~~~~~~~~~~~~~~~~~~~   梁玉与吕娘子头靠头看着邸报,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诧:“管家死了?”崔颖审案中出现了人命,理应受到责罚,但是桓琚摆出了“我是皇帝我就不讲理了你们能怎么着吧”的态度,将他保了下来继续查案。虽然如此,邸报上还是知实登载了这件事。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暂时保住了。”   吕娘子道:“还是要快些丢出这块烫手山芋,以后这等人是万不能再收留的。”   “知道了。以后绝不再做这叫人拿把柄的事了。”梁玉的内心一直在煎熬着,她快要撑不住了,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史志远开诚布公的谈一次,但是她又没有做好杀人灭口的准备。   正在此时,阿蛮跑了进来:“三娘,是萧家那位陆娘子来了。”姓陆的夫人、娘子真不少,萧家那位,就是萧礼的夫人陆氏。梁玉道:“奇怪,她来做什么呢?昨天她已经听过书了呀。”每逢有新书,这些听得入迷了的人都会抢先过来,在无尘观里面单开一台,茶果伺候着,绝不到外面与人挤。   梁玉带着吕娘子出去,老君殿里也没有,又往前,连走了两道门,在门房那里看到了陆氏。陆氏是带着萧礼来听个书散散心的,春花秋月只会徒增伤感,不如这里热闹,一旦热闹了,伤感自然也就被闹散了。   萧礼原本背着手,满身是愁地站着,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来先给梁玉施了一礼:“炼师。”   梁玉也不敢怠慢,请他们到里面去奉茶。陆夫人道:“我们是来听书的,就在外面听。”梁玉对陆夫人说:“怎么不叫他们单说来听呢?”陆夫人笑道:“就是爱这个热闹。”梁玉命人给他们在前面围了两席。   萧礼心道,这小娘子出家修行弄得这般热闹既不风雅也不有趣,不过办事倒是利落。还是梁家省心,罢了,热闹就热闹吧。   他却不知道,梁家最不省心的那一个正在“利落地办事”。还未落座萧礼就对梁玉道:“炼师自便吧。”他其实不想凑这个热闹的,不好拂了妻子的意才跟过来的,并不讲究要不要主人家来陪。   梁玉一笑:“那你们自便,有什么话就跟他们说。”看起来萧礼是有愁的,她自己也一身的官司,就别在这里互相不待见了。   萧礼勉强笑笑,梁玉心道,怪了,他有什么愁事呢?脚下却不停,直走入无尘观,吩咐道:“老徐,看着点儿,他们要走了告诉我一声。”   那边陆氏低声对丈夫道:“这个好听,你看了就知道了……”   “那是谁?”萧礼出声打断了他的介绍。   陆氏也张望:“啊?谁?”   萧礼悄悄指向侧前方其中一人:“那个,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鼠的那个。”   老鼠精长得太有特色了,即使换了身装束,萧礼也绝对记得他。不但记得长相,还记得他一见面就狂言诈语地说“杜皇后要被废了,司空也身处险境”。这个人怎么到了无尘观了?开口就是不要帮杜皇后了的人,跑到太子的姨母这里?   【有阴谋!】   陆氏笑道:“哦,他呀,就是揭了招贴来相帮着写故事的人。你看他长得那个样子,声音也很难听。不过本事还是有的,故事写的不错,炼师也很看重他,怎么了?”   “他叫什么名字?”萧礼越听神色越凝重。   陆氏道:“我听炼师称呼他史先生。不过就见过一次,严家的小娘子还吓了一跳,以后就没见过了。”   “史志远?”   “对,好像就是这个名字,他自己报的,我当时还想对你讲的来着,名字和人也太不相称了。后来听书入迷了,将这事给忘了。”   萧礼闭上了眼睛,十分的疲惫,琴声悠扬,说书人口齿伶俐,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第66章 贤人小人   史志远失踪了。   发现这个情况的时候, 讨厌他的吕娘子也心慌了起来。背抵在老君殿的后门上, 她低声问前来汇报的老徐:“确定昨天还见着他了?”   老徐道:“是。”他素来厌恶这个老鼠精,老鼠精蹿上蹿下也干了不少事, 总脱不了小人得志的模子, 又在为观里做事, 老徐心细, 一直为主人家盯着这个妖精。   吕娘子道:“观里没有, 宅子里呢?”   “也没有。”   史志远的宅子还是梁玉给的那座, 吕娘子道:“你等我一下。”她急匆匆地跑去找梁玉, 将史志远失踪的事情告诉梁玉。   梁玉正在翻史书, 想找找书里有没有类似的办法,来不及放回书架上的书散落在地上,她流了两鬓的汗——翻来翻去, 外戚骄横的时候是真横, 死的时候也是真惨。   吕娘子走近了梁玉才发觉, 茫然地抬起头来,问道:“怎么了?”   吕娘子俯下身来:“老鼠精, 不见了。”   “什么?”梁玉合上了书, 她觉得有些奇怪, 史志远再心急,断不至于不再试探一次就走的。说句难听的, 眼前的情势谁会马上收留他?   吕娘子道:“当今之计, 还是悄悄去宅子那里搜一搜, 别留下什么把柄。”   梁玉道:“先别动!万一他再回来了呢?”   “一声不吭的走了, 还怪别人着急吗?”   “好,要仔细,搜完了原样放回去,”梁玉摸了摸鬓角,自嘲地笑笑,“那里交给你,吕师,咱们的文书也要做最坏的打算,你的笔迹……”   “放心,我已经销毁了。”   两人都很沮丧,相遇以来都还算顺风顺水,骤然之间遇到这样大的难题,无论是梁玉的应变还是吕娘子的筹划,都毫无用武之地,一时之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还是梁玉先振作了起来:“别发呆,即使做最坏的打算,临死前也要蹬蹬腿儿我才甘心!好好收拾了,一旦过了这一关,咱们重新开始。先清理所有的痕迹。”   吕娘子道:“好!”   “传话下去,书场照旧,该说的说、该笑的笑,有访客也照旧。书生们照着梗概给我接着写书,说书人的工钱也照旧发放。”   “我出去顺便就吩咐了。”   吕娘子匆匆出门,梁玉则检查了一回自己的物品有无会被牵连的,又往老君殿及史志远参与编书时常呆的地方搜检了一回,都没有发现,心下稍安。吕娘子也赶回来了,两人一打照面,都彼此摇了摇头。吕娘子道:“问了跟着他的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梁玉道:“走!咱们报案去!”   吕娘子道:“这岂非弄险……哦,也好。不过还是先派人再找一圈,让人知道了咱们在找这个人,找不到了,再报案。明天,还是明天吧。”   一旦报案,至少表面上看来是清清白白,己方有一步退路。史志远是揭了招帖来应聘编书的,不是么?吕娘子在寻找史志远的过程中,也想好了怎么帮梁玉脱罪的说辞,尽量往“失察”上引。“妇道人家”啥事也不知道,好心收留了个小人呗。   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   梁玉又坐回了蒲团上,身上的道袍都被冷汗湿透了,【如果出事,一定要尽量脱离干系,姐姐、三郎不能受到连累,家里也……啊!还有小先生!】   梁玉又爬了起来,她跟小先生还有约定——我不能出事!不不不,要做最坏的打算,要不,索性就与他解了三年之约吧!要将事情都在我这里斩断,是我犯的蠢,顶好不连累到其他人。   她越想越不安心,对吕娘子道:“我要见一见小先生。”   “见一见、安一安心,也好。”   吕娘子心里也不大安宁,反而乐意有事可做,她守在路上截住了袁樵。袁樵接到消息,心跳骤然变快了,用力呼吸了几下,拍拍胸口,才平复了下来:“我一定会去的。”   “找得到机会吗?”吕娘子问。如果找不到,她帮忙啊。   袁樵笑笑,唇上的短须跟着动了动:“我有办法的,阿姐放心。”   十日一休沐,这两天都不是休沐日,袁樵却有一桩“公差”——抓逃学的严中和。无尘观的新书怪有意思的,严中和等不及从刘湘湘那里听二手的,时常自己溜出去听书。学生逃课去玩儿,监工逃课去见心上人。   前几天,袁樵都是悄悄地隐了,放任严中和听书,他只要悄悄地在一边看着,看到梁玉偶尔从门里出来,就觉得心里美滋滋的了。等严中和听完了书,他再出现把严中和“抓回去”。他想,这可也不算私下见面的,不违约。   这一次,他违约了。   吕娘子暧昧地隐了,留下梁玉跟袁樵隔着三步沉默地对峙。袁樵住前跨了一步,梁玉退了一步,袁樵再跨一步,梁玉又退。袁樵站住了,轻声道:“好罢,我不动了。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小先生,你别等三年了,想娶谁就去娶了吧。”   袁樵跩开步子站到她跟前:“你再说一遍?!”   梁玉抬起头,一开口就知道自己要哭:“小先生,我说过,我要活出个人样子来。可要是连人都不做了还谈什么人样子?我得先做个人。人呢,又有好人,还有坏人,我怕是做不了好人了。”   “我教你,”袁樵平静地说,“我教你怎么做好人,我是你先生。”   梁玉摇摇头:“来不及了,我就要没有好下场了。”   袁樵双手轻轻一抖,扣住了梁玉的肩膀:“叔玉。”   梁玉心头一颤,想挣扎,没挣开:“你松开。”   “要去做,就是还没做,能把事情告诉我吗?”   “不能。”   “你要做的事,现在不告诉我,我总是会知道的,到时候你要我情何以堪呢?”   梁玉就禁不住他这样,哪怕他生气失望走了呢?也比现在这样能让梁玉接受一点。她说:“我、我做错了事,我起了贪心,快要把自己也给坑沟里去了。”   “说事。”   梁玉将心一横,简要地将事情给说了,包括史志远已经不见了。   漏子捅得有点大,说起来已经是做了坏人了。说了要教她做好人的小先生:“……”   让他说什么好呢?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袁樵摸了摸心口,他不想不相干。该怨谁?算了吧,埋怨又不能解决问题。   他不想去批判梁玉,批她什么?她要活出个人样儿来就得去争,可谁认得她呢?指责她不该出头、就该老老实实趴着吗?梁家老实又怎么样?梁六郎分明是被算计了,御史台都血洗了一遍。   袁樵努力平复着心情,分析着利害。这事要是揭出来,可比穆士熙的案子还要大了!袁樵额角的青筋跳了两跳。   “叔玉,我不是无知孩童啊,”袁樵轻叹一声,“世上不是只有好人和坏人的,我也不是天真烂漫呐。你有事可以对我说,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唉,世间除了阴谋,还有阳谋,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呢?罢了,我教你读书吧。”   【怎么就拐到读书上头去了呢?】梁玉重复了一句:“教我读书?”   袁樵道:“你会留下史志远,并非全是为了不肯得罪小人,你是觉得他有才华,甚至有些看重他,因为他聪明。你要知道,世上有许多聪明人用他们的聪明去曲解经典,以为自己解得通透,合人本性,芸芸众生就是如此,‘圣贤说得太虚伪,我做不到的圣贤也不可能做到。’‘多假呀,我身边就没有。’   叔玉,圣贤之所以是圣贤正为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你读的是圣贤的心声,圣贤与众人就是不同的,为什么众人可以自私,圣贤就不能无私?为什么我们不能见贤思齐?不要曲解经典。不要以为合了性子就是好的,不要再迷恋不知所谓的聪明人,不要把自己泯灭在众人之中,好吗?世上不只有利益,还有大义,先前没有认真教你,是我的错。自今而后,我好好讲,你要好好记。”   “好。”   袁樵道:“这件事,你交给我。”   “我……”   “以后,绝对、不许、再做这样的事情。”袁樵难得认真。   梁玉下了个狠心:“好。可是你要怎么办呢?”   “我先打探消息。”袁樵一枝算是衰落的,然而袁氏的关系网还是在的。无论有什么应对,第一是要把事情给弄清楚。   “那报案呢?”   “也去吧。”   梁玉心中大定:“好。”   ~~~~~~~~~~~~~~~~~~   梁玉辗转反侧了一夜,将袁樵说的话背了一遍又一遍,心道:我这是真的配不上他了,只要过了一关,我一定要好好做人,一定要配得上他。   到第二天一早,史志远还是没有回来,梁玉与吕娘子便以“要接着编书,等不得”为由,前往京兆报了个案。   京兆尹纪申,官声一向不错,既不畏权贵,又不酷烈,京城人都说他不错。此时纪申还在朝上,京兆府接了这位“外戚”的帖子也没有很奉承,记下来之后就客客气气地请回了。“保不齐您一回去,人已经坐书案后头了。文人书生,好个酒,喝多了也是常有的。”   梁玉与吕娘子也就是要京兆的一个记录而已,也没有很催促,客客气气地告辞了。京兆府上下对她们也有了一个初步的评价:虽然传闻里颇为凶悍,见着面还挺讲道理的。能得圣人青眼,果然是有缘故的。   回到无尘观之后依旧没有发现史志远,梁玉的心跳得更快了,这回额上都上汗了,对阿蛮道:“再叫老徐去宅子那里看看。要是不行,往酒肆里找一找。”   阿蛮道:“三娘,您为个那样的人着什么急呢?衣衫都汗湿了,快去换一件吧。虽说是夏天,风一吹也怕着凉的。”   阿蛮说得也对,梁玉叫桃枝打了水来,重新换了身清爽的道袍,坐在蒲团上发呆。   她这才知道自己先前遇到事情的镇定,都是因为那些事是真的不会对自己构成什么危险,史志远不一样。而她鬼迷心窍没有跟袁樵断了关系!断,一定要断,如果真熬过了这一关,再去求复合!   正在胡思乱想,安儿进来了,脸上有点奇怪地道:“三娘,有帖子。”   梁玉接过了帖子一看,却是萧礼的帖子。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她跟这位萧大官人是半文钱关系也扯不上的,连萧礼的夫人陆氏,都是因为最近在娱乐活动的清单里加了一项听书,才往还尘观来得次数多了一些的。   萧礼的帖子也很奇怪,是邀梁玉见面的,还说越早越好今天最好。这个就更奇怪了!他们两个,一男一女,有什么好聊的?萧礼的年纪够当她爹了!话虽如此,梁玉还是决定见一见萧礼。   地方是萧礼定的,大概是顾及到了双方的性别、年龄等等的原因,萧礼表示他随后会与夫人一同拜访,但是请梁玉安排一下,希望可以单独见一面。   安儿道:“来人还在外面等回信呢。”   梁玉便回了一帖,写的是,既您想给夫人惊喜,我一定招待她听书看戏吃烧鹅。   晚场的时候,萧礼显然是早退了一点,携夫人过来听书。梁玉对陆氏道:“傍晚最热,别与他们挤了,不如就在我这里,后面临水的地方叫他们再加演一场,如何?”   陆氏笑道:“当然是好。”   梁玉往陆氏脸上看了一看,凑上前低声说:“我妆台在那儿,您去补补妆?”陆氏双掌在颊上一按:“哎呀,我这就去。”带着侍女去了梁玉房里,梁玉对阿蛮使个眼色,让她跟着去,自己却说:“我再去安排一下,您不必着急。”   出了后宅,萧礼正等在老君殿里,跟老君像对着发呆。梁玉轻轻移步,未及行礼,萧礼已转过身来,指着蒲团:“坐吧。”   反客为主?   梁玉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了,说道:“不知道您有什么指教呢?”   萧礼无暇维持他良好的风度,他太累了。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卷纸来递给梁玉:“炼师看看吧。”   梁玉就着夕阳的光,打开了这一叠字纸,看不几行脸色微变。这是穆士熙管家的供词,他承认自己根本不是去追查穆士熙被便的文书的,因为穆士熙根本没有文书失窃!越看下去越心惊,这都是史志远干的?【萧礼来找我干什么?史志远在他手里了?】   史志远何止是在萧礼的手上呢?下面是史志远的供词,那一笔字,梁玉看着十分的眼熟,只是这供状写得很有些春秋笔法,是他失言说了一个投书的办法,根本没有提到穆士熙。然后吕娘子找他干一件大事,以便邀功。梁玉将纸边都捏皱了,脸上却是苦笑,史志远还真是没有坑她。   史志远为了将自己摘干净了,当然不敢说是自己起的稿子,他又不知道抄写的人是谁。“我就这么一说”,他当时这样讲,“旁的就不知道了。”他也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没有直接供出梁玉,以后有一个万一,还能再改投回来。   萧礼缓声道:“炼师这里有一个史志远,是么?”   “是,”梁玉将供词放下,“您来找我,不是崔颖找我,想必是有打算的。”   “我较炼师年长,便说几句无礼的话。我掌大理,审讯的手段还是有一些的,也曾外放,见过的世情也不算少。什么样的贼人没有遇到过呢?史志远自敝府被逐,幸赖炼师施以援手才免于倒毙街头,我代家父谢过炼师。其后炼师又救过他一次,都没有挽留。这些我都清楚,只想劝炼师一句,好心不要滥施,该拒绝的时候还是要拒绝的。炼师身边的人有罪,难道炼师就可以幸免了吗?!”   萧礼语气变重了些:“炼师,如今酷吏当道,还请慎重!请不要给小人攻击东宫的理由。有些事,不是你想扛就能扛得下来的。即使是死党,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萧礼先入为主,认为梁玉是策划不出整件事情的。无论是出身、年龄、经历,件件都不可能。梁玉今天表现得十分镇定,是有兴风作浪的潜力的,萧礼不会过份小瞧妇人,妇人里心狠手辣的他见过的也不少。但是这件事,萧礼还是觉得不大可能是她。倒是这个吕娘子,是需要注意的。他认为不是吕娘子主动找史志远,而是相反——但吕娘子也是个不安份的人。   吕娘子天降一口大锅犹不自知,梁玉知道这个时候越帮吕娘子说话,就越会让萧礼怀疑吕娘子,忙说:“她生来坎坷,我会让她舍不得宁静的生活的。”   无尘观短期连死两个人也有点招眼,萧礼不好再逼迫,再三叮嘱,一定要看好吕娘子:“炼师,有的时候,你下不去手会有人代你下手的。小人用起来都很顺手,小人从来不可靠。”   此时此刻,梁玉再没有不答应的。萧礼道:“时候不早啦,还等着烧鹅呢。”他什么珍馐没吃过呢?说烧鹅的时候都有点寒碜。   梁玉低声问道:“那……史先生呢?”   “明天就知道了,”萧礼淡淡的说,这一刻,他不是被叫个小名就脸红的阿姣,抽回了供状,一张一张亲自在供桌上的红烛上引燃烧掉。   纸灰如黑色的蝴蝶飞舞飘落,萧礼缓缓地说:“炼师,这里是京师,无边富贵,无限杀机。”   梁玉倒抽了一口凉气,郑重一拜:“是。”   萧礼与陆氏听完书、吃完饭,天也黑了,两人赶在宵禁前回去,梁玉已没了机会去找袁樵,她很担心这一晚上的消息不通,会让袁樵再多做一些不必要的事情、代不必要的代价。观门关上之前,袁樵出现了。   梁玉看到他就笑了出来:“小先生。”   袁樵从马上跳下来:“叔玉。”   “在萧礼手上。”&“尸身在京兆……”   两人相视一笑,袁樵又跳上马:“我得走了,坊门要关了。”   ~~~~~~~~~~~~   这一天夜里,梁玉将萧礼的话翻过来覆过去的仔细回忆。萧司空她也见过,也许是萧司空并没有把她当一回事,给她的印象既不深也不算顶好,但是萧礼不同。   【萧家有这样一个人,大概是不会被一锅端了。呿,我这会儿还想这个干什么呢?我根本不是滥好心,其实是坏心。】梁玉忧郁地想,结果差点坑了所有人,真要谢谢萧礼。   次日,书场才布置好,就有京兆府的人登门,客客气气地请无尘观去认领尸体——史志远死了。   即使已有了心理准备,梁玉心里还是咯噔一声——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史志远死得这么突然,就像他坑死了穆家车夫一样。然而梁玉心里还是有些空落落的,滋味难言。   京兆府的人这么快找过来乃是因为史志远长得太有特色了,吕娘子跟他们去认尸,衙役边走边小声说:“我们还以为当时娘子说得简单会认不出来,没想到……”吕娘子就说了一个:“肖鼠。”   今天,在一处略偏僻的排污渠里掏出一具尸体来,一桶水浇脸上,对比衙门里报过走失人口的案子,没人想起来在外面写个揭帖让人领尸,就直接通知了无尘观。   史志远已经被清洗干净了,老鼠一样的长相,原本干瘦的身躯近来吃得略有了些油水,以一种生前绝不曾有过的安静姿态静静躺在那里。停尸间里很干净,看尸体的老者拿了张填好的尸格来交给吕娘子:“娘子看看,这位……”   “这人与我没什么干系,是聘的一个书记。”吕娘子果断撇清了老者可能说的安慰的话。   老者也松了一口气:“哦,应该是酒醉失足,跌到渠里折断了脖子。昨天就捞上来啦,收拾了一下,您看这尸首?您要不敛走呢,我们就给收敛了。”   吕娘子很想扭头就走的,想了一想,还是说:“过一时,我叫人送些钱来,您给他买身衣裳敛了吧。”   “哦,有,有,这些都有准备的。纪公一向仁慈,凡这样的,即便没人认领,我们也要好好葬下去的。”   吕娘子对老者微微一福:“您辛苦了。”   回到无尘观,梁玉正在老君殿前转着数珠,吕娘子一进来,梁玉按着数珠问:“怎么样?”   “死了。喝死的。”   梁玉低声道:“取些钱,将他收敛了吧。他还有亲人吗?”   吕娘子道:“没听说过。那宅子怎么办?怪晦气的。”   梁玉道:“都给了他了,他要是没有亲人,京兆会收回去了吧。咱们去京兆府一趟吧,也算相识一场,送一送他。也提醒提醒自己,不谨慎,这就是下场。”   吕娘子低低地应了。   梁玉再来京兆府,心情就不一样了,上一回是强压着焦虑,这一次是有闲心观察。她没有进停尸房,按照“不算亲近的宾主关系”,她可以因为史志远做事做得不错给他巨赏,却没有这种依依惜别的情份。取了钱交给京兆府,经手的衙役与老者都说:“太多了。”   梁玉道:“有多的就留着发送无名尸。对了,他还有座宅子,是先前赠给他的,他没有亲人,这宅子……”   这种事情么,衙门里见得多了,不过亲口将送给死人的再要回来的“贵人”还是挺少见的。衙役还是说:“您倒不是不可以收回……”   梁玉摆摆手:“留给京兆府吧。史先生的后事,还请你们多费心,我人手不够不大好办这个。”   衙役暗自惭愧:我真是小人之心了。   梁玉见无事,便与吕娘子转回。在外面,她得端着架子,走得不快,才过了两道门,纪申亲自过来见她了。纪申上完朝就回来了,听说梁玉又过来看一眼尸首,也打算见她一见。衙役又抄近路禀告了刚才的事情,纪申更要见她了。   梁玉也很诧异,她跟纪申是没有什么交情的,是什么让这位大人要见自己呢?纪申是一个白发多、黑发少的中年男子,因为头发的关系,更近老年的样子,但是腰很直,肩也挺着,身材略有点发福,一双眼睛深沉而慈祥。【确乎是一个连无名尸都要好好照顾的人。】   梁玉猜不透他,先施一礼。纪申道:“炼师不必多礼,炼师有慈悲心肠。老朽也就不说客套话啦,还请炼师一直保有这份慈悲。如今酷吏横行,炼师见到无辜者时还请施以援手。”   想到他治下干干净净的停尸间,梁玉不假思索地说:“好。” 第67章 当如流水   纪申近来也忙, 也不忙。   说不忙, 是因为酷吏们分担了他的许多工作。   纪申出仕的时候是以不畏强权而闻名的,他从县令做起,爱护治下百姓就不免与豪强一类人物产生摩擦。“爱民”的名声还没打响,“刚直”的说法就已经流行了,好在有老百姓的口碑,没有被打扮成一个“酷吏”。桓琚就是取中他这一点, 让他来做这个京兆尹。   京师什么都不缺, 尤其不缺权贵, 这些都是需要有人管的, 纪申就是桓琚特意挑选出来的人。现在好了, 这份工作很大程度上被酷吏们取代了。酷吏一出, 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地痞流氓, 有点眼色的都偃旗息鼓了。   说他忙,是他自己给自己找事儿,眼看酷吏越来越多,管得越来越宽, 纪申忧心忡忡, 在尽着自己的一分力, 努力将恶果减到最小。桓琚是肯定要用酷吏的, 这个无法逆转,但是纪申不想等到整个朝廷流完了血, “死了之后就不会再死了”。   梁玉只是他努力中的一部分, 一个比较小的部分。话说完了, 他便要请这年轻的小姑娘离开。   梁玉却不想马上就走,她正在迷惑的时候,见到纪申又说起了酷吏,发挥了自己不懂就问的长处,见缝插针问道:“纪公,我近来常听人说酷吏不好,可是为什么我读史,见《酷吏传》里有郅都,这样的人不好吗?”【1】   听了她的话,纪申面上的忧色渐重:“炼师读的是《史记》?”   “是。”   “《酷吏传》里可不是只有郅都啊,炼师还记得有其他的人吗?惩罚豪强,追查权贵不法之事是需要有人去做。但是这么做不必非用酷吏啊,炼师再读下去就会知道,世上有许多能吏皆能如此。唉,老朽问炼师,郅都做了什么?”   “直谏,廉洁,勇敢,为雁门太守,到他死匈奴不敢近雁门。”   “那是做这样的人容易,还是欺压善良、拷打已经被逮捕的人容易?”纪申语重心长地说,“酷吏中虽有能吏,但是酷吏这种东西不可以存在的。有人喜欢说有损圣人的名誉,有人喜欢说风化、风气被带坏了,不能开恶例。其实你看,我们打个比方,有一个人,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做出什么阴险尖刻的事都不太令人意外,一本万利,代价不过是自己一条命罢了,赌徒、投机客。如果背后有了一个家庭,就不能再凡事都不在乎了,就会收敛。如果是背负了一个国家呢?”   “原来是这样。纪公是有要守护的人?家国?”   纪申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炼师,就是这样。”   纪申给人的感觉太舒服了,梁玉不由将自己的疑惑拿来问他:“纪公,我生在乡野、见识市井,如今也在读圣贤书,虽读得不多,也理解得岔了,可是这两样真的差得好多。我先前经的见的,都是错的吗?我要如何改?光读书就可以了吗?”   这是她最大的疑惑,她凭直觉知道,袁樵说的是对的,可是要怎么做呢?   “也不能说是错,唔,炼师问的是为人之道、行事之道。依老朽之见,在于懂得圣贤之道又见识过世情之后是不是还能选择直道而行。洞悉世情与圣贤之道并不相悖,体味过人间百态是上天赐给的经历呀!比死读书强得多了。炼师不必拘泥,所谓‘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真受了大杖被父母打死了,岂不是陷父母于不义?那是愚孝。凡事的道理莫不如此。”【2】   “我有点懂了,您能说得再明白一些吗?”   “做人当如流水,柔软无形,随着器物的形状而改变。但是!水总是水,它不会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水,亦可惊涛骇浪。”   梁玉点点头,觉得纪申这么讲就非常的明白了。“譬如建房,圣贤之道是梁柱,其余的东西都依附而来,无论是草顶还是瓦顶,无论是涂了香料还是光秃秃的土墙,无论有没有家具、挂不挂帐幔,梁柱还是梁柱。”   纪申没打算跟她聊这么长的时间,此时却忍不住多说了:“炼师已经懂了一些了,还要继续努力呀。虽有栋梁,家中藏污纳垢,蛇虫鼠蚁齐聚,是要蛀坏梁柱的。”   “知道有不好,所以才要做好?”   纪申笑了。   他的欢喜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纯粹,为一个与他无关的人明白了道理而开心。梁玉摸摸胸口,心道,他是个好人,还是好人招人稀罕。   梁玉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圣人正在兴头上,您……珍重。”   纪申挺了挺胸,微胖的肚子也更挺了一点:“我何惜此身?”   这个老人,他无所畏惧。他忧心酷吏的恶果,却不是为了自己。他知道酷吏横行之后要面对什么,但是无所畏惧。愿意挺身承受这样的后果而不觉得遗憾,没有后悔,一片坦荡。   【这大概也是一种圣贤了吧?他晚上一定能安安稳稳地睡觉,不怕任何鬼魅。】   梁玉很羡慕他,脱口而出:“我也想像您这样无所畏惧,我该怎么做呢?我说一直做着好事,是不是就能领会到一点了?”她从来没有立过这样的志向,此时也不知道要从何做起。   纪申显得很高兴:“炼师自己就能找到路呀。‘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炼师读荀子了吗?”【3】   “没、没,我、我回去就读!”梁玉答得特别大声。   纪申放声大笑:“读吧。读点书是有好处的。”   “哎。”   ~~~~~~~~~~~~~~~~~   从京兆出来,梁玉一身阴霾尽去,口角含笑坐上车,却见吕娘子一脸的若有所思。梁玉碰碰她的胳膊:“吕师?怎么了?”   吕娘子道:“是我小瞧天下士大夫了。”纪公的风度,与昔年袁府君有几分相似。   梁玉脸上也是一红:“是呢。唉,何止是官人们呢?就是我那道士师父,也比我稳。说起来,史……”她开了个头,又止住了。人都死了,她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两人沉默了一阵,还是梁玉硬着头皮说:“咱们以后,都改了吧。”   吕娘子默默地点头。   “那书场,立时就收了摊子,也惹人怀疑。写完了这一本就不再写了吧,咱们还是好好读书。”   吕娘子这回说话了,开口有些艰涩:“三娘,我……我还是辞了馆吧,三娘的老师不需要多么高明,一定要正直。我教三娘,误人误己。听我说,我本以为自己智计无双,只恨是个妇人才不得施展,经此一事。”吕娘子摇了摇头。   梁玉握住她的双手,诚恳道:“你要再走了,我还有谁呢?你我一体,从来没有变过,咱们一起读书吧。”   “纪公说的是,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我是黑的。”   “我也不是白的呀,”梁玉依旧诚恳,手上加重了力道,“我更怕自己变成‘愚’的,咱们互相提醒,好不好?”   吕娘子的心里是十分不舍的,梁玉留得又坚决,下车的时候,她低声说:“别叫我师傅啦,我也教不得你,就留下来做个伴儿吧。”   两人回到了无尘观,死了一个史志远似乎对所有人的生活都没有什么影响,书生们依旧照着梗概编故事,其他人就更是与史志远没什么交情了。门外书场上依旧是热闹,因为热闹还引来了不少小贩卖种种吃食玩艺儿。   红尘世间的冷酷,莫过于此。   梁玉与吕娘子没有先回后宅,被阿蛮和安儿等拦住了:“先去去晦气啦。”拉到前殿依次敬神,殿里的熏香缭绕一身,仿佛真的把晦气给熏跑了。   侍女们也不喜欢史志远,梁玉心想,不过之前我看重他,所以都忍着。心中轻叹,梁玉平静地说:“现在好了吧?在外头弄了一身的汗。”   阿蛮笑道:“水都准备好了,吕师的那一份也放在您房里了。”   吕娘子也含笑致意。   两个人被侍女们引着分开了,梁玉穿衣服的时候,阿蛮一边帮她理后领,一边说:“三娘,那收的钱怎么办?”   “收什么钱?”   自打无尘观挂匾,总有不少人给她送各种各样的礼物,但是无尘观从来不是一个开张接待香客维生的地方。梁玉只收礼单,里面也不都赤裸裸的写着钱,总有些玩器、珠玉之类。开门收钱,没有的。   阿蛮翻了个白眼:“不就是那个老鼠精么?他掌管书场能白忙一场么?他吩咐了下去,凡来的小贩,每人抽一成的好处,又立了功德箱,就瞒着您一个人罢了。”   “……”   经阿蛮解释,梁玉才知道,因她对钱不上心,又将书场交给了史志远去掌管,史志远就趁势发点小财。男仆们住在别院,梁玉也不怎么管,史志远就使唤男仆做了功德箱、监督小贩。与此同时,每出一回新书,他都让抄书手多抄几套,等无尘观出了新的之后,将旧的贩卖出去。   梁玉讪讪地道:“他倒是会生财。”搁在乡下的时候,梁玉自己也能想出这主意来,不过是如今不大死抠钱了,也就不动这个脑子了。   阿蛮嗔道:“三娘~你倒是拿个主意呀。”   梁玉道:“是得给他们一个头儿了,等我想想。那些都是府里出来的人,得仔细些,免得叫家里人再来说这说那的。”   “是。”   “钱么,一日一点,你去点一下吧。小贩们的钱就不要收了,不够寒碜的。”   “那数目可不寒碜,”阿蛮小声说了一句,“一天几贯钱呢,新书上的时候,十几贯、几十贯能都有的。有这个钱,做什么不好呢?老鼠精还卖头一场的座席,也能得不少钱。”   梁玉抿抿嘴,对阿蛮道:“选你的时候就知道你识几个字,会算吗?”   “我倒是会写,算术上不大行,安儿会算。”   “你们两个先将这件事管起来,等我闲下来,看我……”她发狠发到一半,又将一股气咽了下去,“小贩们的钱不收了,功德箱扔那儿吧,每天点一点。”确实,有这个钱干什么不好呢?   阿蛮一喜,笑道:“是。座席呢?”   “照旧吧。唔,取十贯钱,送到我师父那里,不拘哪个师兄或是师侄,给史先生做场超度的法事吧。”   “是。”   “史……先生还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你一并说了吧。”   阿蛮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也都差不离就是那些个事儿,他还有意换掉抄书手和书生,不过现在这些人是您选的,他就打算另招几个。招贴还没写完,他自己先完了。”   人死为大,阿蛮咽下了骂娘的话。   两个说话的时候吕娘子换好衣裳来了,她因想起一事想要告诉梁玉,默默听完了,只说了一句:“三娘,你前天就该去看望婕妤的,明天可不要再忘了。”   梁玉进宫很规律,约摸十天去看梁婕妤一次,如今南氏也有门籍可以去看女儿,母女俩有时结伴,有时就岔开了。这几天梁玉一脑门子的官司,哪里有功夫去见梁婕妤?   “哦,好!”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也确实得见一见梁婕妤了。梁玉指使阿蛮:“都还照咱们原来的样子办事吧。他那宅子那里,没咱们什么东西吧?”   吕娘子冷笑道:“我干嘛留东西给他使?吃里扒外的东西!”史志远投过来才多久?就干了这么多的事,他可真有能耐啊!要不是答应了要跟梁玉一起洗心革面做好人,她真想再买一堆的和尚道士作法咒这死老鼠精下辈子真投个老鼠胎!   “不偷油,那还是耗子吗?”梁玉道,“是我自己失了计较,不要再说他了。罢了,反正我现在也闲着,吕师,咱们今天将观里的账目、事务都再理一理吧。”   吕娘子道:“好。眼皮子底下最容易生事端,三娘既许了阿蛮、安儿,也正好借此机会给她们两个立个威吧。”   当下行动起来,各种簿册举凡财物、人口、房屋等等,一一清查。梁玉将清点之后的账册分别交由几人看管,给无尘观再次立下了规矩。   ~~~~~~~~~~~~~   次日一早,梁玉便妆扮妥当,乘上车去延嘉殿看望梁婕妤。   依旧是李吉接了,两人走了百来步,梁玉忽然停住了,将李吉上下打量:“我怎么看你走路的样儿都不对了?你胖?”   李吉摸摸脸,心满意足地说:“三姨好眼力,奴婢近来确实发福了。”   “你日子够滋润的。”胖得走路变形,也是份能耐啊。   李吉谦虚地说:“全仗着太子、婕妤、三姨的恩典。三姨想必是知道近来朝上的那件大事儿的,嗐,穆士熙,本来贤妃娘娘的枕头风都要把他吹到尚书的位子上了。现在呢?啪,掉大狱里了。落到崔老虎的手里,他能囫囵着出来都是祖坟冒青烟了。”   “宫里也传开了?”   “可不是,贤妃娘娘先前还捂得死紧,现在她也捂不住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还有昭阳殿那一位,她倒霉的时候比贤妃娘娘还要长呢,贤妃娘娘还能吹个枕头风,她那口气儿都吹不到圣人的枕头上。”   李吉絮絮叨叨,将近来宫里的事情给梁玉说了个遍,其中不乏表功、吹捧之词。大意是,贤妃原本以为这事还能挽救,还想给穆士熙求情,桓琚一直没有答应。   杜皇后这二年日子一直艰难,但她是正妻,娘家势力也还是有的,仍然在苦苦支撑。贤妃就不一样了,她在宫外的最大倚仗就是穆士熙,皇后还有个宗法名份,贤妃连这个都没有。   于是,宫里不少嫔妃开始给自己找后路。眼看桓琚收拾穆士熙都没有耽误处置杜、赵,又有徐国夫人代女结怨,原本被杜皇后镇压下的人也想另谋出路。原本贤妃是个好靠山,贤妃自己也遇到事了,便有一些聪明人看中了梁婕妤。   梁玉道:“我上回来还不是这样的。”   李吉道:“那会儿圣人不是还时常召幸贤妃娘娘吗?这十来天,圣人都宿在两仪殿了,后宫都见不到圣人了。”   好么,这样一来,不止杜皇后吹不了枕头风,贤妃那口气也吹不到桓琚的枕头上了。梁婕妤不用担心,因为她本来就不挨边,无宠也就无所谓失宠。   李吉叹道:“贤妃娘娘在这宫里呀,没有圣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太子是梁婕妤的儿子,贤妃还跟太子不对付。该!李吉想,叫你发疯!   梁玉想的却是:“现在延嘉殿就是很热闹了?”   “哎,也不知道婕妤是怎么想的,竟是能推就推了。”李吉非常惋惜。   梁玉放心了,这会儿桓琚家里宠妾造反,外头大臣生乱,他气儿能顺才怪!梁婕妤在这个时候拿出一副最后赢家的姿态来,在宫里招兵买马,那才是自找麻烦呢。   梁玉道:“阿姐自有她的道理。”   李吉劝道:“三姨,话儿也不是这样说的,人家热脸来的,叫人那什么……也是招怨。再者说了,皇后娘娘还送东西来了呢,这日后怎么样,谁心里还不明白吗?”   “她?”梁玉惊讶了。   杜皇后还有这个心情吗?李吉道:“可不是,吃的用的都有,样样精致,先前奴婢们在皇后娘娘跟前伺候的时候,她都不常用的东西呀。”   “阿姐收了?会不会太过了?”   “要不说呢,婕妤还是那个样子,领了东西谢恩,吃的用的拣好的给太子送去些,说是皇的赏的,余下的都造册。吃的还吃一些,用的都不敢用,自家穿戴还是先前那些灰扑扑的,奴婢们看着都心疼。”   “阿姐比我聪明呀!”梁玉感慨一声,“现在正是该老实的时候,你多费心,叫大家伙儿都夹起尾巴来做人。人家正不痛快的时候,咱们显摆,不是更招人恨吗?”   梁玉说话李吉还是听的,哀声叹气地:“是。您和婕妤真是亲姐妹,老夫人也这么说,叫老实些。咱们还不够老实吗?”   “到了。”   梁婕妤正在延嘉殿里亲自削水果,将一只蜜瓜剖作几瓣,细细切成小块放到银盘子里,再插上小叉子:“就你腿长,知道有好吃的了就过来。快来尝尝,皇后娘娘赏的。”   梁玉也不客气地叉了一块儿吃:“唔,好吃,比我那儿的甜。”   “当然啦,这是进贡上来的,统共就那么几只。”   杜皇后还没废,虽然憋屈,该有的待遇还是有的,还得比别人都高一点,桓琚不在这些事情上头耍小心眼儿。梁婕妤洗了手,问妹妹:“你迟了好些天没来,没听阿娘说有什么事,你是在外面玩野了吗?书也不带回来说给我听了。”   宫里都爱听这瞎编的故事,梁婕妤也不例外。梁玉道:“宫里还有心听书?”   “日子还得过不是?我们悄悄的看,也不声张,”梁婕妤小声说,“咱们又不往前冲,哪会有糟心的事呢?”她连穆士熙的名字都不肯提,只让妹妹拿了书稿来看。   梁玉道:“本该给圣人也进一回的,可我看这样子,就别去碰一鼻子灰了。”   梁婕妤道:“就是这个道理。别看圣人这几天像是冷落了贤妃娘娘,其余呀,这满宫的人里,他就喜欢这一个。冷着贤妃娘娘,圣人心里也不好受。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那是招圣人的眼。”   “哎。阿姐,三郎怎么样?”   “还读他的书,这些事,与他有什么相干?犯案不是他、审案不是他、断案不是他,何苦来?咱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行得端、立得正,过日子就是。你那书场有点太热闹了,可收敛着些吧,啊?过了风头再说。”   梁玉臊得脸都红了,她一直以为姐姐是需要自己照顾的,其实最稳得住的一个人恰是梁婕妤。梁玉低下头:“哎。听阿姐的。”   梁婕妤这才真的高兴了:“这就对了,来,给我讲讲故事。”   梁玉翻开了书稿,低声给梁婕妤念着,正念到紧张的地方,一个小宦官飞奔而来:“婕妤、婕妤!”   李吉一甩拂尘,抢上前来挡住了:“你后头有狼追着?怎么回事?”   小宦官扶着膝盖,向上折起脖子,露出一个兴奋的笑来:“好消息!圣人、圣人给十二郎、十三郎选地方,要他们出京做刺史去。”   “呛哴”盘子落在了地上,比蜜还甜的瓜果散了一地也无人去可惜。 第68章 帝王之心   梁婕妤的表情并不很好, 梁玉问道:“阿姐,怎么了?”   梁婕妤摇摇头,严肃地道:“都收了吧,谁都不许笑,圣人这会儿心里不痛快。”   梁玉听懂了:“是啊, 谁把那么小的儿子往外撵, 心里能痛快了呢?”傻子才看到“贤妃的儿子们被赶走了”, 明白人得知道那是“皇帝的两个儿子被逼走了”。   李吉小声嘀咕了一句:“他们走了,毕竟是好事。”   一个简单的道理,人在人情人, 人走得远了, 就不容易想起来了。所谓人走茶凉,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梁婕妤道:“谁要幸灾乐祸,我这延嘉殿就盛不下他, 他爱去哪儿乐去哪儿乐。”   梁婕妤极少这么严肃的说话,她一向是怯懦的, 突然来了这么一下子, 叫人心里毛毛的。李吉讪讪地道:“是,奴婢们明白。”   梁婕妤发了一回威, 她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如果是她自己, 按照习惯窝着就行了。然而她还有儿子、还有一家子娘家人, 梁婕妤踌躇了, 太子她管不了, 梁家离得近未必能够得着。梁婕妤空站着,别人也不敢吱声,都泥塑一样保持着动作陪着她。   好一阵儿,梁婕妤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了妹妹身上:“三娘,你说眼下怎么办呢?”   刚才她这么威风,梁玉还以为她已成竹在胸了,正等着姐姐下令。梁婕妤这一问,梁玉也怔了一下,姐妹俩面面相觑,梁婕妤道:“瞧我糊涂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哪儿知道呢。”   梁玉也讪讪地说:“是啊,不知道呢,不知道咱就还老老实实过日子呗,甭凑那个热闹。”其实照她看,十二郎、十三郎被放到京外又算什么呢?贤妃可还在,根本还在。做刺史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今天一句话扔出去,明天随便哪个理由就能叫回来了。   吕娘子常恨身为妇人做事不方便,梁玉觉得贤妃这个妇人的身份真是妙极了,她就钉在了皇帝身边。   但是现在她不敢随便说话了,这样一件大事,确实是不该轻动的。她真想立时就飞出宫去,去问问袁樵该怎么办,如果可以,她更希望能够问一问纪申,遇到这种事情该怎么做。   梁婕妤又有了主意:“你这就家去,跟爹娘说,咱可甭轻狂。”   “哎,我这就回去,那你在这里?”   “我什么都不干。”梁婕妤将心一横,祭出了一个只见别人用过,自己从来不敢用的绝招——装病。   梁玉心道,装病还能这样用?又学了一招。知道姐姐的病不是真的,梁玉放心地回家去转达梁婕妤的意思,留梁婕妤在宫里依旧八风不动什么都不掺合。   梁婕妤不掺合,桓嶷奉行孝道,还是要来探望生母的。梁婕妤这病也不全是装,她前面三十几年就没过上几天舒服日子,到了这个年纪身体渐渐出现病痛也是常情。桓嶷与梁婕妤相依为命十几年,对母亲也是了解的,坐在床头握着她的手道:“阿姨放心,我理会得。”   梁婕妤道:“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就只有别给你惹麻烦。你……”   桓嶷轻笑道:“我才见了阿爹,被骂出来。”   “?”被骂了还笑?   桓嶷俯下身道:“阿姨莫慌,我是劝阿爹收回成命的。十二郎、十三郎这般年纪,怎么忍心让他们离京呢?”   梁婕妤道:“我让你三姨回去告诉家里了,外头你也放心,断不会轻狂的。”   母子俩的手握在一起,一如数年之前,安静而温馨。   这份安逸没有能够持续太久,梁婕妤能够得到消息,全赖最近的情势。凌贤妃却是认认真真做了十几年的宠妃,在宫中耳目众多。这边梁婕妤得到消息,那边凌贤妃也知道了这个噩耗,她当时惊得昏死了过去。   侍女们七手八脚将她救活,凌贤妃张开眼来就哭了一声:“圣人好狠的心呐!这些天不见我,就是为了这个吗?”   凌贤妃悔不当初!当时要是不动念,不搭理穆士熙,儿子可还在眼前。如今两个儿子都被打发走了,他们才多大年纪呀?   她没有后悔太久,在后宫里,坐着生闷气又或者躲起来哭是非常浪费时间又没有什么用处的事情。沉寂在委屈里,只会让事情越变越糟,赶紧应对才是正理。凌贤妃深明此理,哭了一声之后就爬了起来:“圣人呢?”   左右答道:“还在两仪殿。”   凌贤妃又问:“梁婕妤那里怎么样?”   “‘凡品’今天来了,不知道有没有走。”   “盯着,‘凡品’一走,我们就过去。”凌贤妃知道梁玉是个不吃亏的主儿,梁玉如果在,不定把话歪到哪儿去了。   待梁玉一走,凌贤妃卸了妆、去了首饰,穿一身素淡的衣裳,也不乘辇,一气跑到延嘉殿。她常练歌舞,体力不因养尊处优而衰减,到了延嘉殿里还有力气将哭诉的话说得十分清楚:“梁姐姐,救救我吧!”   桓嶷与梁婕妤对望一眼,梁婕妤满眼无奈,桓嶷将她按住了:“阿姨且躺着,我去见见她。”   说话间凌贤妃已经闯了进来,看到桓嶷她也吃了一惊,却还是抢在桓嶷开口之前扑到了梁婕妤的床前:“梁姐姐,你救救我吧。我们约定了要守望相助,如今我已快活不成了。殿下,可怜可怜你的弟弟们吧。圣人要把他们逐出京去呀!”   梁婕妤说一声:“三郎?”   桓嶷命人将贤妃搀起,离她远远地坐下了,才目不斜视地说:“我已求了阿爹,只是不知道阿爹是怎么打算的。十二郎、十三郎年纪还小,焉能治民?”   “是、是呀。”   梁婕妤道:“娘娘没去求圣人吗?”   凌贤妃眼泪又下来了:“他不肯见我。殿下,三郎,请保护你的弟弟们吧。他们太小了,叫他们离开父母,这是要了他们的命啊。”   梁婕妤低声道:“圣人这是怎么想的呢?”   桓嶷道:“娘娘且慢担心,我再见一见阿爹,再不行,我为娘娘设法面圣。”   凌贤妃不敢懈怠:“当真?”   “当真。只是不能今天,今天阿爹才发作过我。”   凌贤妃恨不得现在就跑去两仪殿,还想要一个确切的日期,李吉小跑着进来:“御医来了。殿下,娘娘,还请回避。”   ~~~~~~~~~~   桓琚非常冷静,他早就下定了决心,需要给所有人一个明确的表态,从而平息事态,使他固有的计划不被这些突发事件打断。穆士熙事件也拨动了他最脆弱的那根神经,他一生恨权臣,万不想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自己的儿子们就已经成为大臣们争夺权利的工具,更不愿意儿子们因为大臣的私欲而手足相残。   让十二郎、十三郎出京任刺史是他经过权衡之后想出的最合适的办法,这两个孩子虽然年幼,却又不是在襁褓中。这个年纪,在配以辅佐之士的情况之下出镇一方是再常见不过的了,谈不上虐待。   他要告诉所有人:都别走歪门邪道,踏踏实实为国立功才能被酬以高位,别想剑走偏锋赚一个“拥立之功”!   这个命令桓琚下得理直气壮,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萧司空站在朝臣之首,瞥了桓琚好几眼,桓琚只当没看见。心道,难道朕不比你更在乎列祖列宗传下来的江山吗?   萧司空没吭气,心道,祸根还在,放两个毛孩子出去算个屁?!且看贰官何人、二王出镇何地,才好下定论。   朝臣们歌颂完了桓琚的“英明”,部分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另一部分人互相使着眼色,打算抽空聚一聚。桓琚毕竟是心里委屈了,将心爱的表弟留下来诉苦。萧礼留在当地,目送父亲离开,再被程为一引到桓琚近来的起居之处。   桓琚心里烦,将外面的袍服都除了,端着一只碟子,捏着碟子里凿出来的碎冰块往嘴里塞,咬得咯吱咯吱响。对萧礼道:“坐!来点?”   萧礼默默地伸手也捏了颗,往嘴里一丢,冰凉的气息从口腔蔓延全身,他觉得自己的火气了也消了不少。   两人坐下,慢慢地啃冰,谁都不敢劝,一碟冰吃完了,桓琚道:“这下他们应该都满意了吧?”   萧礼道:“您不该斥责太子,他爱护手足之心不似作伪。那样的情境之下,也作不得伪。”   桓琚摆摆手:“他处处模仿他的大哥,想做一个像他大哥那样的太子,这样是不行的。他有仁心,却少了点果决。”   “这样不是更好吗?”你用酷吏,可不得有一个仁慈一点的拨乱反正?   “大郎当年是什么样子?他是什么样子?他们两个不一样,大郎无可争议,他不是。大郎可以施恩,他就需要恩威并施。唉,我只求上天再多给我几年,好好教教他。他要再立不起来,穆士熙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老子非得累死不可!”桓琚捧着右腮,刚才吃冰太多,他牙有点疼了。   父亲近来的遭遇令萧礼心疼,看到罪魁祸首如此心苦,他又对表兄生出同情来:“圣人,太子会好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桓琚近来怨气很大,“他越慢开窍,小人就越是不安份!”   萧礼垂下了眼睛,心道,小人不安份是肯定的,然而集中在十二郎、十三郎身上,您真的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桓琚就像傻了一样,死活不肯承认他对凌贤妃的宠爱才是会让许多人把目标放到十二郎身上的主因。反而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三郎如此善良,一旦我走了,子弱母壮,必乱天下。”   知道他说的是杜皇后,萧礼还是故意说:“梁婕妤一向安份守己,梁满父子如今也潜心读书,他们不是张扬的人。”   桓琚抱着牙冷笑:“装!阿姣,你再装一个给我试试。”   萧礼耳朵红了,无奈地问道:“表兄,你想说什么?”   桓琚捂着腮凑近了萧礼,附在他的耳边说:“你再装?”   萧礼道:“皇后无罪。表兄,我明白你是怕外戚骄横挟制太子。”   桓琚张口一股凉气吐了出来:“我怕闹人彘。”   萧礼将这股凉气吐到了腹中,冰了个浑身发僵:“圣人!这话不能轻易讲的!皇后向来没有过错,为人也不嫉妒。”   “嗯,脏事儿徐国夫人代她做了,她的手当然是干净的。阿姣啊,我十八岁的时候以为自己娶了一个贤妻,那时你见过的,我们多么的和谐。现在外头说圣人被妖妃迷惑了心智,要废贤后?哈哈哈哈,她贤在哪里?三尺桐木刻一人偶,身前捧一册宫规,就是她给我看的全部了。与她一比,谁都是妖姬。”   萧礼握住了桓琚的手:“表兄。”   “这样我也能忍,相敬如宾嘛,”桓琚感慨道,“唉,我都没能叫亲娘在宫里那么威风、那么兴风作浪啊!赵、杜子弟遍列朝堂,如果梁婕妤现在死了,三郎既无力也不敢给他亲娘追赠皇后。哪怕是我发话了,且有得一争。你父亲么,大约不会反对,别人可就不好说啦。”   萧礼惊得往后一仰,半跌在了座席上,忙单手撑住了座席:“这……”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桓琚这句话。   “你说,这皇后还能再要吗?”   萧礼慢慢爬起来坐好,脸上还带着点红意,问道:“就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这是你自己在问,还是在为别人问?”桓琚问得丝毫不留情面,“你自己拿得了主意,管得住人?承担得了后果?你担得住,自然可以与我讲,担不住呢,就不要问废话。怎么样?阿姣,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扔掉裙子的那一天,我就对你说过,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萧礼此番回京就没有遇到过顺心如意的事情,心里一直一股气,经桓琚这一激一逼,忍不住哭了出来。   “哈哈哈哈,你瞧瞧你的样子!”桓琚指着萧礼大笑,“你是嗣子,将来不过是接掌一家,你就吓成这样。三郎以后要接掌朕的江山,列祖列宗的江山,他扛得住吗?!我能不为他做打算吗?”   表兄弟俩算是把话摊开了讲,桓琚是把自己的意图给表弟交了底,同时也默许了萧礼谈条件——但是有前提,那不是萧礼能够主事,能够签下让萧司空妥协的条件,并且,以后萧礼要能做主。   萧礼举袖缓缓擦干了眼泪,低声道:“圣人要稳。”   “不错。”   “然而,若是废了中宫,您要册谁做新后呢?是打算照着穆士熙的奏疏来吗?贤妃一旦得立,她的儿子就是嫡子了。”   【哭成个泪人儿,居然没把脑子哭糊了。】桓琚也是佩服这个表弟的:“难道我还要听一个犯官的话吗?”   “那您给我一句实话。”   桓琚痛快地说:“贤妃怎么可能做皇后?母仪天下她还差点儿。”   萧礼虚脱地萎坐于地,抬起眼来幽怨地看着他的表哥。【谁关心你宠哪个妃子呀?咱们只管江山社稷稳不稳。】   桓琚大笑:“哈哈哈哈,看你的眼神,真像个小娘子了。哎哟,我吃的是冰,怎么像喝了酒似的醉了呢?”他乐得歪在了地上。   笑到最后,桓琚呜咽了:“都说皇帝是天子,我看这个父亲对我太残忍了!好好一个儿子,养到十八岁,死了。他走了倒一身轻松,留下这么个局面让他老子来收拾!十几个儿子啊!最能干的走,留下的都不怎么样!”   表兄也是太惨了!贵为天子,中年丧子,萧礼忍不住陪着桓琚哭了一场。两人哭完,眼泪一抹,萧礼抽抽着鼻子回家。桓琚招来个凭几倚了,对程为一道:“传令给崔颖,将穆士熙的案子用力结了。告诉何源,再办不下来,我就派能办的人去办!”   ~~~~~~~~~~~~~~   萧礼擦完眼泪,就又是一条好汉了。出了两仪殿,他先往大理寺又巡了一圈,将需要签的文书签了,又问了近来有无大案。少卿也是个促狭的人,笑道:“咱们难道要于虎口夺食?”   萧礼也笑了,崔颖得了个绰号叫做“崔老虎”,由此而来京城发明了许多暗语俏皮话。   “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家里看看。天气太热,家母小有不适。”   “殿下也有些年纪了,可要小心,要不就出城避暑吧。”   “现在哪走得开呢?我先回去看看了。”   晋国大长公主压根儿没病,桓家的公主,贤惠的犹如凤毛麟角,英武的首推晋国大长公主,打打丈夫、闹闹大臣,精力充沛得不得了。   大长公主近来家事还算和谐,长子回来了,次子被教(殴)训(打)了两回也老实了。最闹心的萧度也被镇住了——穆士熙已经捉拿,就剩下查明问罪了,如果他不怕风口浪尖跟凌珍珍私会引发问题,那就随便。萧度这点脑子还是剩下了,知道酷吏不好惹。   一切太平,萧礼回来的时候大长公主正在自家后花园的水榭里乘凉,眼前摆着瓜果,身边押着丈夫。换了身衣服,萧礼去拜见父母,好汇报一下今天跟桓琚说的小话。大长公主看到萧礼就眉开眼笑:“阿姣,过来,过来。”   萧礼红着脸凑了过去,被大长公主一把抱住了脑袋:“哎哟,我的儿子怎么这么可人呢?”伸手在他脸上试了一试,“热着了吧?快,拿冰镇的乳酪樱桃来。”   “不用啦,在两仪殿与圣人吃了一碟子冰……”   “胡闹!那能随便吃吗?”   母慈子孝了好一阵儿,萧礼在大长公主身边坐下,有一搭无一搭的捏着一枚鲜红的樱桃把玩:“阿娘,要是皇后废了,怎么样?”   萧司空原本在陪妻子,有说有笑的,在长子面子还得装个庄严,才绷出个严父的模样就挨了一记雷。也不端架子了,抢先问:“圣人说了什么?”   萧礼将与桓琚的对话复述给了父母听:“大概就是这样,字句稍有些误差,意思肯定没有出入。”   听到“三郎不敢给生母追赠皇后”这句话的时候,萧司空脸上现出一丝惭愧来。他当然不会反对,但是也绝不会全力支持,大约会与杜氏妥协。   大长公主是桓琚在世的最亲近的长辈了,心疼地说:“圣人也是不容易呀!他的心里还是很明白的。”   萧礼一定要一个明确的答应:“阿爹阿娘的说法呢?”   萧司空谨慎地说:“也不是不可以。”   大长公主白了丈夫一眼:“你这话说了跟没说一个样儿!圣人交了底,你就说句实话又怎样?大郎啊,我看圣人也没就钉死了这件事情,咱们帮他盖棺定论,然后我与你阿爹就去别业安度晚年,这里就交给你了。”   萧司空更了解妻子,略有点惊恐地问:“你要做什么?”   大长公主对儿子笑笑:“你那时还小,大约是不记得了。圣人成婚的时候呀,大家都围着看热闹,你猜他跟皇后怎么说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莫不是哄鬼?这你也信?”   还是自家人懂自家人,大长公主一语道破天机:“就算现在说的是真心话,谁知道他变不变卦?得叫他变不了卦。”   萧司空汗毛直竖:“你要做甚?”   “高阳郡王该回来了,”大长公主毫不在乎地说,“以前是不值得,现在值了。”   比预计的好点,但是也不能令人满意。萧司空站了起来,铁色铁青:“不可!”   大长公主道:“你有别的办法吗?难不成要叫高阳郡王一直在外面游荡?只要他回来,我看贤妃还敢动一动。她得老老实实的把她儿子送走,再给我笑着去见人。反了她了!”   大长公主的怨气也不小,夫妇二人虽被长子劝住了,萧司空还能虚怀若谷,大长公主风光惯了的人,一辈子没受过这样的气,可憋闷坏了。与此同时呢,贤妃搞出了多少事情?虽然贤妃自己也没落着好,可风光、热闹,大长公主就不想叫贤妃这么得意。凌家算个什么东西?!一提起这个,又想起凌珍珍来了。   对,就这么办,把高阳郡王搞进京里来!   萧司空与萧礼表现出不赞同的神色来,萧礼道:“儿只怕高阳郡王回来之后就没有几天好活了。”   “那就叫他死在外头吗?我桓家的人,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一个郡王,躲个玩物躲了十几年,丢尽了祖宗的脸。就算年轻时风流罪过,流放这么些年可也够了吧?”   萧司空父子面面相觑,萧礼道:“阿娘是在弄险,圣人不知道便罢,一旦事发……”   大长公主转眼就来了主意:“快去查查,哪位先帝的忌辰、冥诞的日子近了,要整数的。” 第69章 高阳郡王   大长公主行动力一向一流, 你不同意她还是会干,萧司空与萧礼都拗不过她,也都有点半推半就的意思。高阳郡王在外地十几年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父子二人在没有坚决反对的一瞬间就已经闪过了方案——得先确定高阳郡王的状态。   养娈童不是美事,然而一个郡王因为这种事情跑到外地十几年也是够惨的了,不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   萧司空道:“他现在可用吗?”   大长公主道:“不看一看怎么知道?反正咱们没什么损失。快, 查查日子。”从宫里到宫外数得上号的宗室、公主、郡主,手里都会有一份清单,上面开列着列位已过世的皇帝、皇后的忌日、冥诞等等。大长公主翻了来一查,得要个整数的, 大日子, 还得找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不然高阳郡王一准会“称病”, 一如这十几年来做的那样。   两个月后有一位,是大长公主的祖父, 可惜不是整数。再往后又数过几位, 都不够凑理由让高阳郡王回来的。接下来就只有排到明年了, 大长公主恨得要命, 气道:“日子偏偏不对。”   萧司空道:“不急不急,也不是非他不可。”萧礼于半推半就之间, 以“推”的想法居多,也说:“阿娘休要着急, 酷吏正在办案呢。”说完又露出苦笑来, 【我居然盼着酷吏能穷治穆士熙勾结宫妃了, 真是堕落。】   大长公主道:“他最合适!这个没骨头的!他哪怕硬气那么一点点呢?真不像高祖武皇帝的子孙!真要想来,哪里在乎日子?没事就不能回京了?”   似乎为了印象大长公主这句话,第二天,大长公主就收到了一封久违的书信,寄信人正是高阳郡王!   大长公主大喜过望,招呼了丈夫、长子一起来看:“哈哈哈哈,他竟然还有点血性!”   高阳郡王主动要求进京,先跟堂妹打探点消息,信里没有写明,但是问了现在“京城气候如何”。高阳郡王知道,这是他翻身的最佳时机,必须得有个准备。桓家他这一辈的人活跃得也不多了,风头最健的就是这个堂妹,当然要找她,有了晋国大长公主做援手,他功成身退安度晚年的机率也就大增。有了这封信,高阳郡王的状态不言自明,他还能再掀风浪。   大长公主道:“很好,准备着迎接他吧。我明天就去宫里看望圣人,提一提高阳郡王要回来了。”   萧礼很为桓琚难过,低声劝道:“阿娘,此事圣人无辜,您别做得过份。”说完又觉得自己太过虚伪,紧紧闭上一嘴巴,不肯再出一声。   大长公主是没有这样的心理负担的,笑道:“你当我傻?”笑吟吟地去准备了。   父子二人目送这位无法无天的主儿离去,萧司空拍拍萧礼的肩膀:“好在一切都还算在掌握之中。凌氏但凡成器一些,事情都没有现在这么容易啊!”   萧礼应道:“是。也希望梁氏不要再出什么事情。”   “唔,梁满父子是蠢了点,容易被人所趁,好在胆子被吓得小了,急智也还算有。”   【不不不,我有点担心他们家的小女儿。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有点不太安份。但愿是我太过担心了,只希望她不要再被另一个小人迷惑了心智才好。】   ~~~~~~~~~~~~~~~~~~~~~~~~   梁玉现在十分老实。   从延嘉殿里出来,她直接去了梁府。梁府在京城依然是一座新府,气象还是那么的暴发户,气派倒是收敛了一些。梁玉的车进了坊门,拐进府门前的小街时就觉得有点不对,过于安静了。   梁玉与吕娘子对望一眼,吕娘子问:“老徐,外面有什么事吗?”   老徐道:“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   两句话到了府门前,一派冷清,梁玉先不下车,从车窗里往外看,门还是那个门,门上的漆没掉半块,门前阶上也清扫得干干净净。然而一个客人都没有了,梁家是新出的暴发户,照理来说,达官贵人不登门,虾兵蟹将总会来几个的。   阿蛮自告奋勇地跳下车:“三娘,我去看看。”   上前叩响了门环:“开门,三娘回来了。”   门飞快地打开了,里面露出个人头来:“阿蛮姐,三娘可算来了,却才派人去观里,回来说三娘进宫了。”阿蛮问道:“府里怎么了?”   那人苦着脸道:“快别提了,请三娘快些进去吧。仿佛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梁玉见了梁满仓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等她去见南氏,就在前厅被叫住。梁满仓坐中间,左边梁大郎、右边梁二郎,整一个哼哈二将——脸色难看。梁玉给梁满仓问过安,拣了张席坐下,问道:“阿爹,家里怎么了?我咋看外头都没人上门了?”   “我叫他们别来了的——这个先不说,才叫王吉利去找你,咋说你进宫里去了?”   “对,阿爹,咱家往后得更小心些,千万不敢翘尾巴!圣人要把十二郎、十三郎放到外地做刺史,就留身边儿了。那么小的孩子,亲爹能心甘情愿吗?谁这时候乐颠儿的,是往圣人心上扎刀子。咱都小心着点儿。”   梁满仓想发作,又萎作一滩:“你看我还敢吗?”   “咋了?”梁玉就担心自家又被算计了。   梁大郎接过话头:“王家出事了。”   “哪个王家?”梁玉仔细回忆了一下梁府的交际情况,在她出家之前,梁府也来往过几个姓王的,但是官既不大,与梁家交情也非常的一般,断不至于让梁满仓这么郑重其事。   梁大郎懊丧地将头一低,别过去看自己的左腋下:“那啥,不是要给你大侄女儿说亲么?咱们家如今这样儿,高门大姓儿的也攀不上,青黄不接的时候,只好委屈委屈她了。这王家原本是街坊的,就是咱们先前住那永乐坊里的,孩子他爹是个六品官儿,与我差不离儿,也算门当户对啦。孩子自己也读书,长得也白净,看着是个老实孩子。”   永乐坊是梁家才进京里住的那中等的地方,权贵人家是没有的,过于贫苦的人家也是没有的。每家都能使得起男女奴婢,却又达不到奴婢成群的奢侈地步。与袁樵所住之永兴坊名字只差一个字,富贵气象却是差得远了。便是比现在住的长乐坊,也是不如的。   以一般的眼光来看,给大侄女说这样的婆家是有点低嫁了的。梁玉做了个评估,问道:“他们出什么事了?”   梁大郎的头又偏去看另一边的腋下:“那不是,穆士熙叫逮起来了么?崔老虎他们越审越上瘾了,把王家的人也给抓起来了。”   “崔颖抓的他们?他们与穆士熙有牵连?是故意跟咱家说亲的吗?还是别有企图?”顿了顿,又安慰似的说,“如果没有犯案,应该不会冤枉他们。”   梁大郎终于摆正了脑袋,让梁玉看到了他脸上的苦相:“能有啥牵连?崔老虎审一半儿,本来都没事了,转卢会手里了。至今没有放出来。”   梁玉第一反应是:“定亲了没有?哦,应该没有吧?没换庚帖吧?”继而讪讪,这话问的好像又不够善良。   梁大郎道:“是没有,可这事儿又黄了呀。这要传出去可咋办?丫头还咋说人家?”   梁满仓清了清嗓子:“还有你六哥,也该说亲啦,我这才看中一家,还没咋样哩,姑娘爹也叫逮进去了。”   “这两家都是冤枉的?你们拿得准?”   父子俩点点头:“跟宋先生打听过的。”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大家不喜欢酷吏了。】梁玉想了想道:“大侄女的亲事不用担心,那样的郎君以后还会有的。给我个实话,真的没有跟人家说定了?”   “那不能。说定了咋也得跟婕妤说一声儿呀。”   “那就没事儿,只是要再等一等,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父子二人放心了:“也好。”   “再着急也等几个月,等宋郎君来,他认识的人准比你们多。”   这是个好主意,梁满仓道:“不错,他看人准的哩。你去跟你娘也说说,叫她别再叨叨了,聒得我脑仁儿都疼了。”   梁玉道:“我还有事没说呢,我才从宫里回来,阿姐说病了。”   梁满仓紧张了起来:“她咋了?是不是叫‘不贤良’欺负了,还是那个‘母夜叉’又为难她了?你进宫去‘母夜叉’为难你了没?”他私下开始管徐国夫人叫“母夜叉”,盖因京城也是风传徐国夫人之厉。   “那倒没有,是小病,我跟着看了没事回来的。”   梁满仓道:“那你跟你娘商议商议去,你娘虽病好了,还是得养着,你就多去看看。”   “哎。”   梁玉跑到南氏那里,又将与梁满仓的话对南氏说了一遍。南氏身边大儿媳妇也在,婆媳俩更担心梁玉大侄女的事儿。两人听完,梁大嫂道:“不碍着以后找婆家就好。”南氏就不客气了:“我知道他们爷儿俩是怎么想的,高攀不大容易,低就就得好好挑挑。那两家人家都是有差使做的、手底下管着人,比起散官来气派体面。老的小的一样货色,一翘尾巴就露腚!看把他们吓的。”   梁玉自己就是翘了尾巴的,心里有鬼就怕被骂,赶紧把梁婕妤的事儿说了:“阿姐病了,您明天去看看吧。”   南氏担心大女儿,第二天就去了,回来梁家依旧闭门谢客,把“老实”两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   梁玉的书场却不大好收场,故事正讲到精彩的地方,骤然收了易露痕迹。她也不敢懈怠,虽布置了阿蛮、安儿任务自己也用心起无尘观的一应事务。   到了晚间,阿蛮又向她汇报:“三娘,我真不想提他,可还得说,原本这书场人少的时候咱家杂役洒扫起来也方便,后来人多了,那老鼠精就又出了个点子,叫那些叫卖的小贩一人包一块地方。每一散场,他们去洒扫。我看这样不大像话,想另雇几个人来洒扫。”   阿蛮也摸着了梁玉的门,虽然梁家有着一毛不拨死抠钱的名声,梁玉真不是这样的。史志远刮地皮的手段高明,吃相未免不大好看。阿蛮这才请示梁玉要不要搞个改革。   梁玉道:“那就叫他们写招贴,再招一个编书的,另外招几个杂役呗。以后书场收了,人也留下来吧。”她还是有点置产业的计划的,跟纪申说完要做好事,她也确实想了。在京里置点田地庄园,有了产业,拿出一部分固定的就用来做个善事什么的。这样细水长流,总比有一搭没一搭的想起来就往里填点钱要好。   再有,寺院、道观也兼做一些慈善场所,比如施个粥之类的。梁玉还想做得好一点,看到纪申那里收敛无人认领的尸骸认真,她也想再分一部分收入去干这个事。无尘观以后她不做道士了,也可以养着,道士可以做法事超度一类,让这些横死之人的丧礼像那么一回事。   有这么个打算,人手就得从现在开始准备,如果一件好事,因为办事的人不用心或者有坏心将事给办砸了,梁玉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再抡菜刀。   【阿弥陀佛,不能动恶念。】梁玉默念了一声,开始忏悔。   阿蛮也有自己的盘算,看梁玉章法越来越完备,她自觉也不能总把自己定位成个小丫环。吕娘子是亦师亦友,自己挂名是无尘炼师的弟子,那也不能没个心气儿,她就打算自己一定要能做一个好管家。   当即说道:“那我跟安儿商议一下,她会算。还有三娘,我与安儿管了旁的事儿,怕伺候三娘不周到,要不要给三娘再安排个人过来?”   梁玉道:“你找好了人,带来我看看。”   阿蛮清清脆脆地答应了。   梁玉回到后宅,将计划列了出来,对吕娘子道:“咱们也不能就等着小先生喂食儿,还得自己刨!我想好了,读书跟做好事也不相悖,一边读一边做呗。”将自己那个以产业养慈善的想法给提出来了。   吕娘子赞道:“不错,这样才能长久。凡办得长的,都是这么干的。”   “已经有人这么干啦?”梁玉很诧异,她还以为自己是头一个这么想的呢。   吕娘子咳嗽两声:“嗳,有些大家族呢,就专门拿出祭田来,周济着穷困的族人。城里做善事的人也是这样,公同凑点薄田,雇上几个寡妇,收几个弃婴就这么养着,吃不饱也饿不死。”   “我们村里也就是一家死了人,大家你出几十文,我出几百钱,凑个棺材之类的。县城倒是县令会做些善事,这等私人做的,大多是怜贫惜弱,遇到了赏身寿衣、赏副寿材,”梁玉感叹,“还是见识得少了啊。”   吕娘子安慰道:“现在不是知道了么?就算不知道,你也想出来了。”   “我能想出来,但是不该得意。”梁玉反省了一下,继而拿出纸笔来,与吕娘子写写画画,勾勒出个计划来。先是买地,京城地价也贵,想买合适的就急不得,梁玉算了一下自己的财产,能置一个大些的,或者两、三个小点的庄园了。还得在京里有一两处宅子安置人,或者在城外就能置得更大一点。   “就照这个数买吧,”吕娘子拍板,“也不能为了做善人把自己给饿着了。你得留一份,预备着有急用。你自己的那点田不要拿出来,那是梁媪的心意。你还有这个道观,每日盈余也不少,先拿这个,秋天囤些米,冬天施粥、春夏赠药。每日从那功德箱里定个数,这样日日都有进项,免得一次出一大笔钱,又手忙脚乱。你的钱也不要一次都花完,万一有急用呢?”   “我明白的。快有收成的时候,不是急得上吊谁也不卖地。总得慢慢地等,”梁玉现在是不急了,“每天就拿功德箱里的拿出来吧。唉,说完了书,就把这道场给开了吧。能再编故事呢就编,不编了,就算命打卦卖书。”   吕娘子笑道:“好。”   梁玉道:“我又想起来了,做这些事都要人手,可先拣贫苦的人家雇,给他们一个进项,好过白舍二两米。我虽要做好人,却不想养懒汉,谁想认真过日子我就帮谁。”   吕娘子一合掌:“善哉。”   她两个脚踏实地办这些个事倒是周到细致,规划完了之后都觉得自己离“好人”又近了一步。吕娘子道:“明天就托相熟的牙行去留意。”   两人计议已定,第二天吕娘子就出门去找牙行。梁玉这里往外帖出招帖,先招杂役若干,男女不限,主要负责就是书场的洒扫,每天管两顿饭,工钱开的是市价。   当天就有人揭了招帖,阿蛮与安儿粗粗一看,竟是女多男少,想想无尘观是个什么地方,两人一合计,留下了几个大婶儿。越是出力的活,价钱反而越低,精细些的活计给钱才多。如果这一个杂役有一家子要养的话,这一吊钱是不够养活所有人的,一家子都得有点事做,才不至于总是挨饿。   梁玉自己就是一个当学徒的时候就想自己开铺子带徒弟的主儿,遇到肯干活的妇人是非常喜欢的,当时便签了契,先付了每人半吊钱。   眼下新庄园还没个影儿,但是书场有收入,又雇了人,梁玉自觉自己的好人事业有了一个开头,也是神清气爽。南氏去宫里探望了一回梁婕妤,回来就放了心,只是派人跟梁玉说,叫她勤往宫里去陪陪“病人”。   ~~~~~~~~~~~~~~~~   梁玉如今的生活非常的舒缓,心情很平静。她知道自己那点本事在真厉害的人面前耍不出什么花招来,萧礼如果真盯上了她,她只有完蛋的份儿。可不能寄希望于别人不会发现的运气啊!   她就扎扎实实做她的“好事”,隔个十天,攒够了一口棺材钱,就给京兆府送去。纪申收到第一份棺材钱的时候真是哭笑不得,心头积垒的沉郁也略有纾缓,心道:世上总还是有向善之人的,为了这个我也得挺住。   纪申非常的矛盾,穆士熙的案子判下来了。酷吏的效率确实很高,一般似这样的大案子,审它几个月,判的时候再争吵一阵儿,半年的时间就没了。如今夏天还没过完,以崔颖为首的一批人已经把活干完了。   判得很重,穆士熙被赐死,剩下的全家流放崖州——这大概是最凶险、人人谈之变色的流放之地了。除此而外,穆士熙同祖的兄弟们都不得为官。穆士熙的儿子在牢里被折磨得濒死,侄子们人人须得拄拐。穆府的管事仆役一类,审讯时也打死了好几个。这是主犯,其余串连的犯官们或流放、或窜、或是夺职,没一个能跑得掉的。   从本心里,纪申认为干出这等为了一己权欲而妄图动摇国本的事情的人是死有余辜的。【他们该死,但是不该这样死。更何况其中除了穆士熙党羽确实有罪,滥抓的官员小吏多有冤枉。】   然而又不能贸然叫停这件案子,这是最令纪申痛苦的地方,为了大局,穆士熙必须去死以警世人。否则为了自己追求的“正义”而使朝廷陷入动荡,该死的就是他纪申了。   纪申提起一串钱来掂了掂,道:“记上吧,够打几口棺材的了。”梁玉算的是棺材的市价,纪申这里也不用多么好的棺材,最廉价的薄皮棺材,他还拿的是批发价,梁玉的预算居然还有余。   摇着头,纪申心里把被牵连的官员又过了一遍,谁是无辜的,他都得记下来,现在争不过,过两年风头过去了,还是可以再起用的——这些都是熟手,就此禁锢未免可惜。   回到书房里,纪申对着名单,又过了一遍,记下了几个他认为无辜的人名,写下他们的特长。写到一半时,他的侄子进来了:“伯父,又有一件事情。”   这侄子是带在身边历练的,也做些文书的工作。纪申心头一动:“什么事?”   “高阳郡王进京了,咱们是不是要准备一下?”   伯侄二人只知道有这个名字,十几年前纪申还在外面当地方官,也不知道这里面的恩怨。作为京兆,了解京城权贵的大致动向却是一门基本功。对于纪申而言,这里面埋了许多犯罪的预备役,都得注意一下。   “老胡是京城人,问问他吧。”   老胡是个门房,在京兆衙门做了好些年,在这衙门里的资历比纪申都老。老胡驼着背进来,跟纪申说高阳郡王:“那个人啊,老汉想想,哦!最不着调的一个,官人们常说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的就是他了。最好欺软怕硬,生性贪杯好色,正事是从来不干的。大的坏事呢,他也干不出来。”   纪申道:“那便好。”“一般犯法的宗室”,纪申对高阳郡王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   此时,高阳郡王出现在了自己京城的府邸前,望着略显黯沉的大门,高阳郡王抖一抖身上的衣裳:“我又回来啦!”   这是一个俊美的男子,腰背挺直,步伐不急不徐神态自若顾盼风流,吃了十几年的沙,双目竟依然莹润有神,他五官略显立体,薄唇直鼻,即使须发花白仍不减风采。即使和二三十岁正在最好时候的英俊少年比起来,也不输于他们。单看外表,高阳郡王是真的“金玉”。   府邸有人看着,已洒扫过了,高阳郡王指指点点:“那花儿是怎么修的?这个屏风不好,换我的云母屏来……”一一指点完了,再吩咐人准备礼物,第一个拜访的却又不是晋国大长公主,而是按照辈份来比他还长的一位宗室长者。他按着辈份、性别、年龄来排序,依次拜访。   晋国大长公主在拜访名单上排的第三位。   这般做派,萧司空都惊讶了:“这还是高阳郡王吗?”   当然是他,高阳郡王到了萧府,晋国大长公主设宴招待他。作陪的是萧礼和萧绩,萧度最恨的一个人一定是这位舅舅,他躲了。   席间,大长公主笑吟吟的问道:“哥哥是打算在京城养老了吗?”   高阳郡王道:“当然。”   “都收拾好了吗?”   “当然,”高阳郡王答得自信,“还用我自己动手吗?”   他回京之后就派人去找一家姓姚的人家,告他们的女儿被夫家害死了。【难不成你们指望我冲进宫里指着贤妃说‘哎哟,这是庆儿给我生的闺女’么?开什么玩笑?!】 第70章 身不由己   高阳郡王回京了。   消息如同晴天一道霹雳, 直直劈到了凌庆的天灵盖上, 十几年来不愿提、不愿想的事情又在脑海里翻江倒海了出来。他以为自己已经不是当年供人玩乐的伶人, 已经有足够的底气可以从容面对过往。   当高阳郡王出现的时候,现实告诉他, 并没有。   凌庆在这方面的消息不算很灵通,高阳郡王拜访的亲友里就没有一个跟凌庆走得近的。直到高阳郡王走完亲戚,凌庆才知道这个事。【他四处散播了些什么吗?他对人说起我什么了吗?】一想到这些,凌庆还能看出年轻时标致模样的脸就因恐惧而扭曲了。   他以为已经洗掉了所有不堪, 现实告诉他, 并没有。甚至在他自己的心里, 这件事都没有过去。   凌庆将自己关在房里, 直到掌灯时分都没有出来。他的脑子里不断地闪现着几十年前的旧事,想凭借着自己的才艺和机灵赢得贵人的青眼来摆脱乐户的生活, 不想遇到了一个爱“人才”的郡王——“才”也爱,“人”也爱。   他一直都知道, 像高阳郡王这样的人既无法令鸡犬升天, 也不可能只宠爱他一人。他陪侍高阳郡王也就只有一个目的——既然反抗不得就趁着还有宠爱, 多攒存些资本,等郡王厌倦了的时候自己还能全身而退, 钱也有了,设法脱了贱籍,娶一房妻子, 生几个孩子。让自己的孩子不用过与自己一样的生活。   天不遂人愿。前世的孽缘, 他对郡王曲意相逢、拼命的攒钱、尽力与各色人物周旋, 不合与郡王的宠姬同命相怜、由怜生爱,约了寻机一同逃出府去。直到东窗事发,他几乎是光着身子被逐了出来,他心中的妻、未出世的子,都死在了府里。   凌庆发出了压抑而不甘的低吼,蜡烛的火苗在泪眼朦胧中糊成了一片桔红色。   【不能想,不能想,不能再想那些个事!想想现在,对想想现在。】   凌庆这才惊觉时间又过去了大半天,这种时候越早应对才越能扳回局面。凌庆举起袖子来擦去了眼泪,起身将门拉开,大步走了出去。   整个凌家都在等着他出来说句话。由于梁满仓寿宴上萧绩与凌光殴斗的关系,凌家的晚辈们也略知道一丝旧事,却没有将这件事与高阳郡王联系在一起。因此都不知道凌庆突然这样反常是为了什么,担心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连饭都没有心情吃了。   【十二郎、十三郎出京,难道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凌光往下都这样想。   凌母看了一眼不明就里的儿女们,比什么时候都忧虑。儿子们不算傻,但也没有什么大才,两个女儿一个在宫里,一个就是凌珍珍,凌珍珍现在还像一抹游魂似的。竟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显得可靠。   凌庆在庭院里站了一阵,转身对随从的小厮吩咐一声,又回到了房里。不多时,他的妻子来了。   凌母非常担心丈夫,急着回房走了一头的汗。靠近了凌庆才轻触一下凌庆的衣袖,低声说:“你……”   烛光在凌庆的脸上打出几片阴影,凌庆对妻子道:“要早做打算了。”   “那要怎么做呢?”   “要将孩子们送出去,不能都折在京里。平安无事了再接回来,一旦有事,他们还能远远的做人。”   凌母吓了一跳:“就坏到这个地步了吗?高阳、高阳……”凌庆的表情让她不敢将话说完。   凌庆道:“让珍珍带着大郎家的容官先到城外的庄子上去,五郎陪着他们。其他人分批走,一旦势头不好,不要回来,不拘去哪里,只管逃!”   “你别吓我,这……顶多是丢个脸,怎么就到这样了呢?”   “丢脸?我怕是要丢命的!那个畜牲跑了十几年,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十几年前害怕的事他现在就不怕了吗?他这是要回来拼命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凌庆忽然失笑,“当年我哪配与他相提并论,现在竟是‘你我’了,我也不算白活这一遭了。去,就照我说的办。”   凌母也是染缸里打滚出来的人,凌庆说到这个,她就明白人心的险恶了。越是亏欠别人、对不起别人的人,就越想要受害者去死,只有受害者死了,加害的人才能睡得安稳。   这是真的你死我活!   抹抹眼睛,凌母道:“好,我这就去安排,就是珍珍这个丫头……”   “跟五郎说,要是珍珍再犯拧,就不用管他了,只管带着容官跑。要是容官也保不住了,他就自己跑,我凌家不能断绝了。”   “哎。那娘娘呢?外孙呢?”   凌庆颓然地道:“他们不是我能安排的啊!我倒想管,管得了吗?他们总是圣人的儿子,高阳郡王能对他们做什么吗?”   凌母咬咬牙:“我这就去办。那咱们留下来的,要做什么呢?”   “盯着高阳郡王!”   “盯他有什么用啊?”凌母终于抱怨了起来,“他哪是一个人?‘母夜叉’一家子,‘螃蟹’一窝子,都是阴谋诡计的高手。还有‘凡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插手。怕不早做好了连环局呢。”她也管徐国夫人叫母夜叉,螃蟹说的是晋国大长公主。   凌庆炸雷一样的吼出了声:“那你还不快去办?!”   凌母让小女儿、小儿子、大孙子连夜收拾好包袱,明天天一亮就换上一辆朴素的小车,直奔到城郊的一处小庄园上去。儿子孙子没有异议,凌珍珍这里遇到了麻烦,她不肯走!   凌珍珍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天真——穆士熙没了,贤妃就安生了,最大的难题就迎刃而解了?并没有!【萧郎,你说我阿姐无法再生事便从此太平了,可你没说十二郎、十三郎会被发配出京啊!】   凌珍珍悔恨极了,那是她的外甥,那么可爱的两个孩子从此与京城的繁华无缘,一下子失去两个孩子,阿姐要多么的伤心啊!可是,现在怎么办呢?跟圣人说,穆士熙是她出卖的?那有什么用呢?岂不是坐实了穆士熙确实不怀好意?   【萧郎,你在哪儿啊!你给我一个解释啊!】   不问到个解释她就不想走,她一定要问一问萧度,这是怎么一回事。   凌母也没了耐心,直接给凌珍珍的侍女下了令:“给她收拾东西!”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也舍不得她在家里受苦,更不希望她听到丈夫的旧事。还是先塞到庄子里吧,真是把她惯坏了。   ~~~~~~~~~~~~~   “凌家送子女出城了?”第二天,几处同时这样发问。   第一处是高阳郡王,他回来就是干这个事的,听完就笑了:“哎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逃到哪儿去啊?”   第二处是大长公主,高阳郡王的信件一来,她也盯上了凌府:“怎么那一窝子优伶还想留个‘少康’吗?”【1】   第三处是无尘观,吕娘子要跟梁玉一起做好人,旧时的线可一条也还没断,她布置内线反而比上面两位更早一些。听了就笑了:“着急忙慌的把几文钱藏兜里,就怕输个精光。他们没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上牌桌吗?”梁玉道:“咱们别管这事儿了,你在凌家那线也小心些吧,当时咱们做的事都得收拢一下了。”   “他们不知道是我,哎,也是,还是把这线给断了吧,留着也怪没意思的。”吕娘子也相信高阳郡王此来是要报复的,一个郡王,跑出去十几年,能没点怨气吗?不趁这个机会把凌家彻底踩死了,高阳郡王死了都怕有人把他揪出来鞭尸呢。而论起原因来,不过是“风流罪过”四个字,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无论如何都与咱们无关了,”梁玉很看得开,“高阳郡王也算不得什么好人,他一时行乐,凌庆半辈子就砸进去了。只要别连累到三郎,我管他去死呢?他是郡王,凌庆就要被他玩弄,圣人是皇帝,他就得跑,跑无可跑就得回来拼命。无边富贵,无限杀机啊。”   当初那种迎着杀机而上的“富贵险中求”的心已经没了,吕娘子将“无边富贵,无限杀机”品了又品,叹道:“三娘这话说得太对了。”   梁玉摇摇头:“不是我说的。算了,别管他们了,是非曲直的,就算断出来了,我又能做什么呢?怎么牙人说有庄田可买了?”   “是,得谢谢崔老虎他们。”   一句话就把什么事都说明白了,这群人称酷吏的家伙办案,多少人家破人亡?哪还保得住什么田产呢?有罚没的、有被勒索的、有为拿钱买命有贱卖的、有变卖了凑路费上路的,什么情形都有。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下手买得到,以梁玉现在的身份,勉强倒能分口汤喝。   “那行吧,就穆士熙他们的田庄吧,吕师精于此道,还请教我。”   吕娘子笑道:“穆士熙的产业我只怕三娘是买不起的,我们还是别一口吃个胖子了吧。”   梁玉也笑了:“好,听你的。明天我去宫里看阿姐,回来咱们就办这件事。”   梁婕妤一直就养着病,梁玉进宫的频率也高了些。李吉又凑上前来出主意:“三姨何不就在宫里安安稳稳住几天呢?昭阳殿、昭庆殿都会这么干,徐国夫人快把昭阳殿当成自个儿家了,贤妃娘娘怀胎生子的时候,她亲娘也进来陪了好几个月呢。”   梁婕妤道:“你又不安心了,住什么住?她们两个糟心成这样,现在要轮到我了吗?”   梁玉忙问:“又怎么了?”   李吉缩着头答道:“圣人不许贤妃娘娘见外人了。”   梁玉道:“圣人那是在保她。”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也响起来:“圣人那是在保她。”   梁玉抬头一看,李淑妃出现在了门口,与梁婕妤一同起身:“淑妃娘娘。”   李淑妃瞥了李吉一眼:“聪明过头了可不好。”将李吉压得缩到一边,才与梁婕妤寒暄几句,又说梁玉:“我本还担心你们不知所措,现在就放心啦。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出头,圣人心里不痛快呢。”   姐妹俩一齐答应了。李淑妃摇头道:“你们不知道,将有大事发生了。”她将二人拉过来,低声说了高阳郡王进京的事情。梁婕妤还不知道这事呢,听完脸色煞白:“我的亲娘!”梁玉也低声说:“我们并不敢参与这样的事情。”   李淑妃直起身来,在两人手上各捏了一下:“看到婕妤还能行动,我也就放心了。走了。”   梁婕妤道:“三娘,你代我送送淑妃娘娘。”   梁玉依言而行,陪李淑妃走到殿外,李淑妃登上步辇前对梁玉道:“什么都不要做,圣人在做了,不要与他抢。”   “是。谢娘娘教诲。”   李淑妃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梁玉从李淑妃那里也得到了“静观其变”的建议,就坚决地执行了下去。从宫里出来,先与吕娘子说了宫里的事情,吕娘子也说:“圣人果然是偏心呀。这样贤妃就被摘出来了,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无从得知,也就不会参与,还是个干干净净的可人儿。”   梁玉道:“贤妃恐怕未必能体会圣人的苦心。”   吕娘子忽然说:“牙人那里给了我一份单子,三娘挑一挑,有合适的就买下来吧。”牙人给了几处价格合适的产业,吕娘子打算在能承受的价格范围内再挑哪个物美价廉。   梁玉一怔:“哦,对对,不管这些,不管这些了。看房子看房子。”拿起单子挑来选去,也只得一处小庄园,意外的收获却是又相中了一处在京中的房舍。   两样都买下来,梁玉觉得赚大发了:“这都能秋收了呢!白得了一季粮食!”说起秋收来,她两眼都发光,一路上口说手比,连过冬的准备都安排下了,看得吕娘子直乐。   打趣一句:“真是个好当家的娘子!”吕娘子续道,“先看看地方,中意了就去将地契、房契都过了户吧。早办完早安心。”   “好。”   当天,两人乘了车,将挑中的地方看了看,庄园还算满意,房舍有些缺陷,又将单子上的其他房舍看一看,决定买另一处。次日就去办交割。   ~~~~~~~~~~~~~~   次日早起,枝头喜鹊闹得很欢,注定这不是太平的一天。   梁玉与吕娘子去办书契,这两处因辖区不同,是两个衙门在管,先过户了庄园,再去过户房子的时候,发现京兆衙门聚集了老大的一批人在围着看热闹。   只见男女老幼都有,都带着一副“想看又不敢看,捂着眼睛从手指缝里偷看”的模样。梁玉也不讲究,跟吕娘子两个站在车上,踩着老徐坐的位置居高临下去看,老徐在一旁拢着马,生怕二人摔下来。   梁玉与吕娘子互相搀扶张目望去,只见一群约摸七八个衣黄褐色布衣的人跪在阶前,男女老幼哀哀痛哭。在他们的中间是一架简易的单架,就是两根扁担上捆了幅布,上面放着的是——白骨!   人死如虎,虎死如泥,怨不得那么多人都有点不敢看。梁玉与吕娘子面面相觑,感觉自己好像遇到了什么奇案。人骨的颜色不是纯白,而是带着土色,整具尸骨并不完整,少了点肋骨指骨之类的零件。梁玉眼睛好,看到了那个骷髅头,天灵盖上好像被打破了。   吕娘子将她扯了下来,低声说:“看起来像凶杀,回去好好诵篇经。”   梁玉也低声说:“吕师,我这道士,度牒是买的,念经怕是不灵。”   桂枝挤了出去,不多会儿又挤了回来汇报:“三娘,我去打听过了,说是一大早就过来喊冤了的,必要纪大人亲自接状纸。说别人接都不敢信的。那是……凌家的亲家。”   【来了!】梁玉心头一沉,十有八、九是高阳郡王出招了。她知道“凌家的亲家”是怎么一回事,吕娘子早就打听出来了,不过当时她认为这事对凌家的伤害并不大,在这上面做不出什么大文章来。离家的时候,吴裁缝跟她说过,不能一口咬死的就别撩,她也就遵从了这个教诲,不浪费这个精神。   然而高阳郡王出这一招绝不会是随便撩撩,他一定有后手。一个郡王,他能做的肯定比梁玉要多得多。当这个郡王还是个另类的“当事人”的时候,事情的走向就更难以预料了。   姚家人看起来也很有分寸,并不一开始就宣扬凌庆的过往,只拿自己女儿说事。桂枝轻声说:“说是,一家子好容易攒了点钱,要迁个坟,先前嫁出去的女儿虽然嫁到凌家并没能埋进凌家的坟地里,就想自己把女儿迁出来,移棺的时候发现脑袋是被打破的……”   非常完全美的说辞,但是梁玉很怀疑事情的真假,十七年过去了骨头是不是原来那个都得存疑。无论是真是假,凌家都脱不了干系。一个深知底细的“亲家”在审讯过程中会说出什么话来,真是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   “坏了!”梁玉对吕娘子说,“纪公岂不是要被放在火上烤了吗?高阳郡王真是可恶透了!”   纪申是什么样的人?必然不会徇私枉法,真的查了就会成为高阳郡王手里砍向凌家的刀,桓琚再克制,怒气也得分一缕给纪申享用。梁玉急出一身汗:“快,去朱雀大街。这个时候他们应该才散朝,拦住了,一定要给他提个醒。”   虽然纪申肯定不会回避这件事,可有个准备也是好的呀!   几个人像偷了豆子往洞里钻的老鼠一样嗖嗖钻进了车里,老徐娴熟的架着车从围观人群中撤出。才拐上朱雀大街,就看到纪申骑着马来了。梁玉道:“老徐,挡他的路!”   今天朝上的事情又不大顺利,纪申思索着对策。桓琚执掌天下这么久自有过人之处——注意力集中。穆士熙案闹得这么大,居然也没耽误了他接着锤杜、赵两家。杜、赵两家并不好锤,能做正经皇后的外戚,本身就有势力有名望。   当年对付太尉的时候,不止萧司空出了大力,不少宗室或多或少支持着桓琚将权柄收回来。杜皇后的娘家、舅家也是摇旗呐喊间或给对方添堵的,造舆论声势这些人是功不可没的。人家的势力半是凭积累、半是凭努力,皇后小功以上亲还在“八议”之列,还有各种减刑。哪怕用了酷吏,到现在都没有把杜皇后从宝座上锤下来。   纪申猜到了桓琚的想法,为太子清理障碍不能说错,杜、赵两家不法的事情也是不少的,但还是那句话“他该死,但不该这样死”。散朝后又跟桓琚争了两句,还是没能把桓琚掰过来,纪申忧心忡忡。   他骑的是匹温驯的骟马,纪申自可在马上想事情而从来就没有摔下来过。今天纪申握着缰手由着马自己把他驮回京兆府衙,却差点掉了下去,因为突然有一辆车拦在了他的马前。纪申身材微胖,动作也圆润,好容易控住了马,问了一声:“突然闯到街上来,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梁玉在车里道:“看到京兆府衙门前一堆骷髅,好吓人。”   声音很耳熟,纪申驱马凑近,梁玉听到声音也挑开了车帘:“纪公,事情不妙。凌庆原先的亲家告他们家来了,说他儿子凌光头婚的娘子是被他家害死的。”   纪申面色凝重:“多谢炼师。”   “别走!靠近点!”   纪申又凑近了一点:“炼师还有何事?”   “凌庆跟高阳郡王有丢人现眼的情谊,高阳郡王进京了。”   纪申何等的聪明,知道事情不大好办。却不能表露出担忧,低声道:“多谢炼师提醒。”   “我知道拦不住您,您有事别自己扛着,多些人扛多点办法。”   纪申笑笑:“好。衙里有事,某先告辞。”   梁玉探出头去,目送纪申胖人胖马奔去府衙,小声对吕娘子道:“我讨厌高阳郡王。”   吕娘子也小声说:“我也讨厌他!”   “真想告他的刁状。”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吕娘子道:“还是先记个仇吧。”   梁玉说道:“吕娘,咱们还是多探听一下这个案子吧,我担心纪公。”   “好。”   ~~~~~~~~~~~~   纪申比梁玉的经验要丰富得多,从梁玉提供的信息里也知道此案难办。他办起案来却不慌不忙,先是安抚了姚家人,收了他们的状纸,又把骸骨当作证据先敛回衙内,再将百姓劝退。又问了姚家人的住址,发现住的地方有些混乱,便先拨出一处京兆掌握的空房子出来让他们暂时居住——很巧的是,这正是梁玉给史志远后来又被京兆当作无主空屋回收的那一处。   接着,纪申将这件案子卷宗梳理完毕,然后堂而皇之地发签去拿凌庆父子了。皇后的亲戚在“八议”、贤妃家就没有这个优待了。   一时之间,京师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京兆府。   知情者心知肚明的幕后黑手高阳郡王则没有出现,他拍拍屁股,跑到南山去了。他竟把在南山里好大一座庄园改成了清修的道场,自己也做个道士的打扮,然后在庄园里夜夜笙歌。 第71章 纪申断案   前几天, 走亲访友完了, 高阳郡王就对亲友们说:“老啦, 不能像年轻时候那样胡闹了,徜徉山水之间修心养性,不亦乐乎?”   亲友们何其诧异——高阳郡王居然改性儿了?再一打听, 合着不在京城里花天酒地,就是这位仁兄的“收敛”了。然而他说得也对, 一个郡王, 跑乡下庄子上过“田园生活”而不在京城里享受繁华欺男霸女等着被御史参、被京兆找上门, 确实算是个“清逸隐士”了。   大长公主等人哭笑不得, 连晚辈们都目瞪口呆,多少等着看他与凌贤妃同归于尽的人都想:看样子他是死不了了, 顶多龟缩在南山道场里“隐逸”, 凌家怕是要被他给玩儿死了。   “这事儿啊, 长安公说得好。”   说话的这个是丰邑公主,她正在无尘观里跟梁玉喝茶闲聊。丰邑公主是桓琚的长女, 二十来岁年纪, 几年前就由父亲择了驸马出降到了杜家,丈夫是杜皇后的堂侄。丰邑公主本人对对婆家的门第挺满意, 对与婆家的相处并不满意。   以晋国大长公主这个模板来看,丰邑公主的个性也差不离,可两位的婚姻生活却完全是两个模样。杜家不敢虐待公主, 皇后的娘家、名门望族, 也拘束得丰邑公主颇不自在。杜云又不似萧范那样会约束自己, 公主的架子放在那里他也不自在。杜云就借口两人还没个儿子,他总得有后,于是纳了几个妾。理由是充分了,丰邑公主面子上过不去了,她讨厌看到杜云那张脸,行,你爱你的小妇去吧!【叫我用别人用过的男人,你们做梦?姓杜的还不配叫我给他生孩子!我看你们怎么死!】   她跑去养面首了。   面首的队伍也别具特色,除了英俊的书吏,丰邑公主还养了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儒释道三教汇萃,文物昌明。高僧与道长天天斗法,以向公主布道、排斥他教为己任,堪称修行界的楷模。   丰邑公主面首都养了,别的事儿也就不在乎再多做几桩了。成天不着家、不跟公婆一块儿住,那都是应有之义。原本她跟梁玉还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物,到近来杜家也挨锤、凌家也倒霉,梁家反而是最稳的一个,丰邑公主就到无尘观里来听书。   何况梁玉是一个挺招人喜欢的人,丰邑公主跟梁婕妤说不到一块儿去,跟梁玉闲扯倒能扯出一篇子来。她说上句,梁玉能引出下句来,丰邑公主心情忒好。   这不,她上句说完,梁玉就接了下句:“哦?他怎么讲的?”   丰邑公主倾诉的欲望得到了满足:“长安公说,‘他妻也娶了、妾纳也了、儿子生了、孙子有了,没有宠妾灭妻,也没有废嫡立庶。既不谋反作乱也没有祸国殃民,更不曾将家业都挥霍完,还能给子孙剩下不少,活到七十岁还脑筋清楚不用汤药培着。算得上宗室里叫人省心的了。’三姨听听,这话对是不对?”   梁玉心里厌恶着高阳郡王,然而听了这个结论,也怔住了:“这个说法……居然……没什么毛病?”真是见了鬼了!高阳郡王这样儿居然还不能算个贱人?   丰邑公主道:“可不是。他们呐,心里都在嘀咕着,万一阿爹恼了,还要替高阳郡王求个情呢。”   梁玉奇道:“高阳郡王这样就能脱身了?”   丰邑公主道:“当然啦,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儿么。只要他别把底都掀了,大家面子上过得去,能接着装傻。无论是处分,还是别的什么,都得有一个能说出去的理由。他能有什么把柄啊?认真数下来也就是削点封地、罚个俸禄、放到边远州郡。”   高阳郡王自己跑外边十几年还活蹦乱跳的,这点事对他而言根本是毛毛雨,还不用担心以后再有凌家给他背后捅刀。即使流放,目的也达到了,只要分寸拿捏到位,他是不会有任何损失的。   见到梁玉惊奇的样子,丰邑公主笑得前仰后合:“哎哟,看到三姨真是令人开心。三姨才来京城没两年,过得久了就知道了,就是这个样子的。咱们就看个热闹呗,事发之后甭往阿爹面前凑,别被迁怒就得啦。”   “公主说的是。”   丰邑公主笑完了:“书也听完啦,天也不早了,我也得走啦。三姨,下回新书来了……咦,等等,有抄本吗?给我来一本。”她突发奇想,笑得很暧昧。   “有。阿蛮呐,取一份抄本给公主带回去。”   丰邑公主食指点着下巴,暗想:【他们三个,哪个念故事好听呢?谁念得好听,就叫他睡前念给我听。】儒释道三家,诵读都是基本功,丰邑公主开发出了一个新的游戏项目,拿着抄本迫不及待地走了。   ~~~~~~~~~~~~~~~~   梁玉就没有她这样的生活情趣了。   梁玉绝了惹事生非的心之后却发现,日常生活里要忙的事情绝不比作妖要少。宅子办契书的时候被姚家告状搅了局,还得再去办。买来的庄园也近秋收了,这是她第一次执掌一个庄园,也需要了解一下情况。再有为冬天舍粥作准备,还要囤一点米,又有冬衣、药材等等事情。即使不操心梁府里的事,无尘观也够她忙的了。   何况她还得读书!   丰邑公主登车离开,梁玉随后也与吕娘子坐上了王福驾的车,再去办房契的事儿。王福原是梁府的车夫,前阵儿被老徐给抢了生意,此时拿出一身的本事来,将车赶得稳稳的。吕娘子在车上小声说:“三娘还是担心纪公?”   “我想,好人应该是不蠢的,只是有些手段不愿意用罢了。应付这件事,他应该有办法,可就怕他太实在了。”梁玉没有否认自己的担心。如果是宋奇,她就丁点儿不担心,宋奇比纪申可滑头多了。   吕娘子道:“圣人还是明白的。”如果让她想,她只能想出来把姚家交给酷吏去审这样的好主意,但是这一定不是纪申会干的事。唯今只有希望纪申有办法、桓琚真的是个明君了。   车特意在京兆府衙绕了一大圈,梁玉暗中观察,只见京兆府一片安静祥和,连围观的人都没有几丁,昨天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今天却好像被所有人都遗忘了一样。   师生二人心事重重地去办房契,文书极其客气:“何劳炼师亲自过来?”一般人家办这种文书,都是底下人办,了不起最后让主人家画个花押。梁玉道:“本就应该这样的。”便不再多言。文书麻利地给她办好,又说:“炼师不须纳租税。”这就是有度牒的出家人的好处了。   梁玉揣了房契也并无喜色,给吕娘子使了一个眼色,吕娘子便问:“昨天过来看到门口围了好些人,就没有进来,可知道是什么事吗?”   文书是个三十来岁、丢到人堆里就认不出来的男子,笑道:“衙门里还能有什么事呢?小民多了,就是喊冤的,审案是大人的事情,我可不知道。”顺手将笔一搁,笑吟吟地伸展了胳膊,做了个“请”的姿势。   梁玉忽然问道:“这府里人人都像你这样维护纪公的吗?”   文书一愣:“当然。”   梁玉释然一笑:“记着你说的话。”   文书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试探地问:“炼师,可是有什么事……”   梁玉摆摆手,与吕娘子大步走出去了。这就对了,整个府里当然得维护纪申,不然还像话吗?   这股快意跟随着梁玉回到无尘观,又被站在老君殿里的袁樵放大了。梁玉提着衣摆跑了过去:“小先生!”   袁樵眼角余光瞥了瞥左右,脸上维持着冷漠,点点头:“嗯。”手却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来给梁玉:“给,拿去读。我写了注了。”   袁樵近来自思,他让梁玉读书当然是对的,读经史也没有错,但是读出什么来就有问题了。同样的书,有人读出大义,有人看出诡计。不是书不好,不是读书的人不好,乃是不加引导就把她丢进这最渊博、最需要注释的书堆里,是一种不负责任。   每天自己过来教她读书是不现实的。袁樵征得了母亲、祖母的同意,每天拿本《论语》,自己裁了纸条写旁注夹进去粘在页边。拿出教儿子的架式,试图用最浅显的语句去解释、去引导。【叔玉读书也不过一年,比大郎读书的日子还短呢,我不该苛责,该好好帮她。】一本书让他夹成了三本厚,写完就给梁玉送来了。   这是一个足以让严中和哭爹喊娘的厚度,梁玉抱着书,笑问:“这么热的天,揣怀里,热坏了吧?小先生来点冰饮?”   袁樵心里头都要点得断掉了,现实里的脖子硬得像铸铁都不会左右转了:“不、不了,我、我还得抓了严中和回去。”   “啥?!我怎么了?”一个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   袁樵与梁玉一齐看向大殿门外——说曹操曹操到,严中和来了。他常年累月逃课,每每被袁樵给捉到,好歹是养出来一点警觉。今天看到袁樵,他想先溜为敬的,千不该、万不该,逃走之前多看了那么一眼,只见袁樵进了无尘观,顿时好奇心起摸了过来。   【不对呀,他怎么进去了?】在梁玉的计划里,无尘观渐次开放,外面是书场,借着书场的人气,第一重、第二重都已打开了,第三重的老君殿还是香客止步的,不是梁玉的熟人不让进。   没多会儿,梁玉也回来了,严中和心道:不能够吧?他俩有什么秘密吗?   严中和百爪挠心,好奇已极,悄悄地跟了进去,继而被逮了个正着。被逮到了,严中和也不慌,笑嘻嘻地问:“你们两个做什么呢?那是什么?嘻嘻,好厚一本,都是……诗么?”可算被我拿到把柄了,叫你们再追债!他故意在诗字前停顿了一秒,内容空白让人自己去填。   梁、袁二人既能叫他负债,就不是他能够拿捏的。梁玉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将书递给他:“你要看?”   严中和道:“别诈我!”说着往封皮上瞥了一眼,“啥玩艺儿?《论语》?”   他本来是打算当个君子的,打趣两句就罢了,说出去对哪个都不大好。可是《论语》?万一里头夹了点什么不大雅观的话呢?看了岂不尴尬?   严中和因为妻子的关系,跟梁玉也算熟人了,他伸手在封面上半尺的地方抓了好几抓,还是缩了回去:“我才不看。”   梁玉笑着翻开递到他眼皮子底下,严中和一个闭眼不及,瞄到了一句,然后睁大了眼睛,将书捧了过来翻看,根本没发现“小先生”要将他冻成冰雕的眼神。严中和哗哗翻了十几页,越来越不可思议:“这……真给书啊?不是……”情书?   “小先生”给人正经书,还写了满纸说教的批注,这真是非常的小先生了。   看批注的口气,严中和还以为袁樵在无尘观里养了个儿子。严中和哆嗦着把书合好,深躬着双手捧给梁玉:“三姨,您收好。”能读得下这种书的三姨,那也不是一般人啊!   他仍然怀疑这二位可能有点私情,但促狭之心也被越来越多的崇敬之意给压得不见了。引用《诗》来传情的就见过,正经说教的就只有你们俩!行,你们牛的,惹不起,惹不起!我走了。   严中和手上一轻,头也不敢抬地抱拳道:“打扰了,打扰了,我这就走。”   “等等!”梁、袁二人可不想放过他,异口同声地问,“你的书呢?抄完了没有?”   袁樵说着,长臂一伸,提起了严中和肩上的衣服。梁玉慢悠悠地给他算账:“你还欠我八篇书呢,每月三分利,过期不还利滚利……”   “我的亲娘啊!”严中和跳起来就往外跑,身上的衣服连着袁樵的手,把袁樵也努力往外拽。梁玉含笑看他们走远,心道,哎哟,忘了跟小先生商量一下,纪公那里可怎么收场呀?   ~~~~~~~~~   纪申官场里打滚一直滚到京兆任上,本事就不会比梁玉估计的小了,梁玉也是关心则乱,如果不是很怕纪申出事,她至少能够猜出来纪申有应付这起命案的办法。   提前得了梁玉的提醒,纪申心里也有了数,知道这里面埋着什么雷。纪申当然是有办法的,姚家人就告了一个女儿被婆家害死的案子,他也就只审这一个案子。案子他亲自审的,原告被告都带上了堂。   姚家人一见凌庆眼都红了,当年凌贤妃才得宠的时候,姚家也以为自己可以跟着改善一下生活,做个“舅爷的舅爷”。不意“舅爷”另有盘算,根本不打算带他们这一号鸡犬一块儿升天。   一打照面,更恨了。看看凌庆保养得宜,看着像个四十上下的模样,姚家人满面风霜,三十岁的都有了白发。   姚家老爹已经死了,姚氏的哥哥还活着,冲上来揪着凌庆的领子:“你这个老兔子!绫罗裹了你一身骚肉……”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姚家众人也跟着伸长了手爪往凌庆身上挠去!   纪申一拍醒木:“不得咆哮公堂!统统押下!两下分开,本官分别问案。”   皂班上来先把姚家众人押了下去,纪申缓缓地对凌庆道:“凌翁,有姚氏家人状告府上残害姚氏,也就是你的儿媳,可有此事?”   凌庆两拳藏在袖里,在掌心掐出了月牙,他到京兆府之前下了无数的决心,一定要死扛到底。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否认,姚氏已经死了十七年了,说他家杀人,拿出证据来呀!再有高阳郡王……这个畜牲,好,说他曾在面前侍候,也拿出证据来呀,没有,就是污蔑。反正死活是不能认的。   真到了纪申面前,凌庆咬着牙,又失了开口的勇气。他的女儿已经是贤妃了,他的外孙们封王、外孙女们是公主,他已经穿上了鞋,没了当年的光棍勇气。【姚家的状纸上有没有写?纪申看到了没有?高阳郡王既然肯来,会不会已经宣扬得满天满地都是了?哼!纪申你装什么君子样?你要生来就是乐户,你能比我好吗?你挺着个肚子装什么尊严?当年高阳郡王那个畜牲模样比你还像好人呢!】   纪申见凌庆发呆,叹了一口气,拍一下醒木将凌庆惊醒:“凌翁原有官职,本不必亲至,如今削职,本官已下令闲杂人等不得为观。凌翁只管回答就是,本官只问本案。”纪申将最后六个字咬得很重。   凌庆是个机灵人,听出纪申回护之意,连忙说:“没有的,是他们诬告想要讹诈!”看起来纪申也不是什么正直的人,也是要看娘娘的面子的。   纪申想的却是:【乐户、娈童古已有之,何必揭人伤疤,使人难堪?凌庆委实不堪,然而圣人又有什么错呢?圣人已然骨肉分离,小人竟然还要伤他的心。鲁王、齐王尚在孩提,再逢此变,未免可怜。高阳郡王用心险恶,断不能叫他得逞。京城已是不甚太平,不能再起风浪了。凌氏有罪,以法办之就是了。】   纪申道:“凌翁,本官不欲行刑,犯人有罪,以法办之,绝不连坐无辜。凌翁有罪就认,本官只办此案,绝不会牵连他事,尽可放心。往事已矣,凌翁如果有别的罪过想要自首,本官也接着。如果有人以他事告凌翁,本官再审,本官绝不自己再兴大案。”   这就差明着说“你的破事我都知道了,我不揭你老底,你要是还要脸要命,趁早把这事儿给认了,咱把这案给结了,别叫姚家再说出更不好听的来。”   凌庆也没有什么天真,以为能在京兆府里把姚家给灭了口,可是他也不相信高阳郡王会就此罢手,高阳郡王,十几年的颠沛流离,能就这样算了吗?凌庆试探地问:“若有人不满……”   “那就让他到京兆递状纸,我接。”纪申答得斩钉截铁,他不信高阳郡王还有这胆子,敢直接说凌庆是他昔年小情儿。【娈童又不是犯人,不归我管。】纪申对娈童是没有好感的,但是他明白没有玩弄娈童的人就不会有娈童,高阳郡王为恶更大。   纪申就一个宗旨,告凌家,行,告什么我接什么、审什么,据实审案。想借着跟凌家打官司扯皮扯出来或者“说漏嘴”,又或者让他纪申去查背后的原因,他是不会做这把刀的。他知道凌庆这种人,是真真的小人,得志时骄横,失意时又懂得低头。此时正要威严一些,给凌庆压力,让他认下这杀人的罪,以免引出后面更大的祸患。   凌庆也痛快地说:“是她侍疾不如意,病中焦躁,将她推倒,撞伤了额头毙命。”其实姚氏不是这么死的,是被凌光打死的。   纪申摇头道:“凌翁还是对我说实话吧。你不说实话,我就要审下去,审知情的人了。”   凌庆无奈,只得招了是儿子凌光与儿媳妇不和,将儿媳妇打了个重伤,家里为了掩饰,将儿媳妇草草下葬。他们夫妇是知情的,动手的是凌光。   纪申当庭便判了案,凌光殴妻致死,虽然过去好些年了,杀人就是杀人,也没个过期无效的说法。但是!夫妻之间,以夫为贵,所以打死妻子是比平常杀人偿命要减一等判刑,凌庆夫妇则又适应另一个原则“同居相为隐”,他们不告发儿子是合情合理,甚至部分合法的。   如果是凌庆夫妇杀了儿媳妇,是“尊长”杀了“卑幼”,判罪更轻。如果按照凌庆的说法,是幼卑的儿媳妇侍疾不周,就不是无故杀她而是事出有因,则有可能是赔钱了事。如果说儿媳妇在凌庆病中骂了他,即使被凌光打死了,凌光的罪也很轻,如果是姚氏打了凌庆,凌光打死老婆大约赔岳父点钱就能了结了。   律条就是这么写的,纪申让凌庆把儿子给供出来,已是就本案能给凌家最重的惩罚了。   杀人偿命?在杀老婆、杀儿媳妇这件事情上,是不存在的。   凌光是以杀人减等,也就是个流放,还可以拿钱来赎。因为死的是女儿,又不是给父母养老送终的儿子,就不可能以此为理由再给凌光加刑。但是凌家要赔给姚家钱财,纪申尽量给姚家判得多些,一共也只能判个几百贯而已。【1】   判决下来,凌庆着实松了一口气,对纪申拱拱手,扬长而去。姚家人目瞪口呆,钱也拿着了,也不用像交代的那样舍出命去闹。   可是,然后呢?他们要怎么办呢?姚家人也不傻,当堂叫喊出凌庆的丑事,自己也甭想有好果子吃,最好是半吐半露,让当官儿的自己去查。   可是!他为啥不去查?他凭啥不去查?!为什么不查出凌庆雌伏的丑事,叫凌家几辈儿孙没脸见人?!他们姚家受了十几年的苦,就给几百贯钱就算完了?!   纪申很和蔼地对他们说:“逝者已矣,诸位节哀,先在本府安排的宅子里住几天吧。”他考虑到高阳郡王有可能再利用、报复这家人家,打算多保护他们些时日,看看情况再说。   纪申这么审案,大大出乎高阳郡王的预料,骂了一句:“老滑头。”紧接着,高阳郡王又出了一记狠招,这次不找纪申了,他教唆人跑去找崔颖。 第72章 缺了大德   京城是这个帝国最大的城市, 占地广、人口多, 且权贵人群密度居全国之首。这也就意味着各种“不法事”极多,打死人的、抢人妻女的、抢人产业的、两家争道殴斗的, 乃至于把人家漂亮儿子抢了。谁被告了都不稀奇,没人敢告,京兆尹亲自动手收拾、御史看不下去参一本,也是常事。   是以凌庆被告了在广大不知内情的官民看来,这并不算是件稀罕事, 比较稀罕的是依法判了、罚了。人们提起来都只有一挑拇指, 赞一声:“纪大人真是青天!也就只有他能令凌庆伏法了, 真是大快人心!”   他们这句话说错了,在京城这个地面上,能让凌庆伏法的,除了纪申, 还有酷吏。崔颖恰恰是桓琚一朝酷吏里头一个出头的人物,他如今做着御史中丞, 接状、断案也在职责范围内。   拦马喊冤的人跪倒在尘埃之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凌庆仗势强夺了小人的铺子,小人一家无处安身, 请大人为小人做主啊。”   崔颖没有多想,“崔老虎”的名头叫响了之后, 并不是所有人都躲着他走的, 好些个希望能够借他之手某些目的人, 即使畏惧也还是扑到他的身边来,也不差这一桩。接了状纸,让人记下了告状人的身份、住址,崔颖将这件事列到了日程表上。   至于被告是凌庆,那又有什么关系?崔颖就是喜欢解谜,把一切都查明白之后,要如何断案、案子是不是还交给他来断,他并不在乎。   “去御史台。”崔颖手上还有些别的案子,桓琚依旧逮着杜、赵两姓死命的锤,崔颖责无旁贷。   作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官员,崔颖自然不知道凌庆与高阳郡王的恩怨情仇,接手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个案子会引出来什么。围观到这一幕的人也只是多了一条谈资:“哎哟喂,你知道吗?崔老虎接了状子,要动‘小国丈’啦!”凌庆闺女是贤妃,是妾,凌庆就不能算是皇帝正经岳父,促狭的京城人就给他“国丈”的称号前加一个“小”字,徐国夫人听到这个绰号的时候气的险些背过气去。   与他们一样,高居深宫之中的桓琚也不觉得凌庆被人告了算是什么大事。谁还不给人告几回呢?公主里,从晋国大长公主开始,宗室里,从桓琚现存的最长辈的亲戚万年县公算起,大臣里,把桓琚挺倚重、预备给儿子用的黄赞也加上,隔三岔五总有人被参,不是自己,就是亲戚,要不就是儿孙。   纪申快刀斩乱麻,断完了案连卷宗加口供一起呈给桓琚去看。桓琚边看边说:“啊,凌庆么……小人心性,就这样吧。”富易妻、贵易交,说起来令人不齿,实际上屡屡发生,这是道德也禁止不了的事情。   桓琚没费心去扳凌庆,由于期望不高,所以失望也不大。桓琚心想,那就让纪申收拾收拾凌庆吧,也好让凌庆知道畏惧。都是我之前太惯着他们了,将他们的胆子养大了,如若不知改悔,日后必然没有好下场。   纪申心里急得跑圈儿,面上还是一派稳重大臣的从容得体:“圣人明鉴。”他想给桓琚提个醒,高阳郡王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默默叹了口气,纪申慢吞吞地退出了两仪殿,边走边发愁。【本不是一桩大事,如今两边不肯罢休,圣人知道了也不知会是何反应……】   如果桓琚没心没肺地当成无事发生,那也就罢了,根据以往经验来看,桓琚还是要脸的。临幸一个出身不高贵的女子对帝王而言不是错,宠爱她也没有废长立幼,对于大臣而言这就够了。就是“没有废长立幼”,由此可见桓琚是一个心里有法度很在乎体统的人,这就要坏了。   纪申惆怅不已,不知天子一怒会演变成什么样的局面。   桓琚此时感觉还挺不错,十二郎、十三郎被他打发出京,刚走的时候桓琚很是难过了几天,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难过也淡去了。一个正经的帝王有太多的事情可忙。   如今穆士熙案忙完了,崔颖等人正夜以继日的挖杜、赵这两座大山,一切都步入了正轨,他又想起贤妃来了。拒绝与贤妃见面,连带的都不进后宫,对桓琚而言也是一个煎熬。【还是去见一见贤妃吧,哎,但愿她不要怨我,那样可就让人伤神了,孩子长大了就是要离开父母的嘛。】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桓琚没有注意到,桓嶷已经来了。程为一轻声提醒:“圣人,太子到了。”   桓嶷说话算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来给贤妃讨个人情。桓琚看到儿子,才想起来儿子他妈好像病了很久了自己也没关心梁婕妤只让程为一传了个旨意,便问桓嶷:“你母亲的病怎么样了?”   桓嶷才说:“还是静养为宜,御医说渐渐有了年纪了,是该留意了。儿去看时,见情形尚可。只是……”   “只是什么?”   “贤妃娘娘哭着过去,看起来很为十二郎、十三郎忧心。阿爹,您已经把她的儿子放出去做刺史了,再冷落了她,她的心里难免不安,十二郎、十三郎即使远行,也会担心他们的母亲的。”   他来得正是时候,桓琚一则自己也想见贤妃了,二则没有厌弃贤妃就想贤妃能跟太子好好相处。桓嶷话说得十分漂亮,太子做了初一,桓琚就要给他做个十五。先故意说:“你小孩子家,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顿了一顿,才说:“你关心手足,这样很好。今天看过你母亲了吗?”   “还没有。”桓嶷也看出来了,哪怕真的见过梁婕妤了他也得说没有,得给桓琚提供一个借口。   桓琚不经意地丢下一句:“那一起过去吧。”   桓嶷给桓琚搭了一把手,帮他起身,父子二人携手出了两仪殿,各自登辇往后宫转去。桓琚要给太子面子,就先去延嘉殿看一看梁婕妤的病。梁婕妤要还是住掖庭当她的“梁宫人”,这点毛病也就硬扛着了,多咱扛住了一病不起,不到四十岁死了,也就是一生了。   眼下就不一样了,桓琚问李吉:“脉案、药方呢?拿来我看一看。”   李吉小跑着取了来递给他,桓琚扫了一眼,道:“用药还中平,安心养着就是了——也不要总闷在屋里,也要疏散疏散,心情好了病也就好了。哎,三姨呢?你病了她不多来看看吗?”   梁婕妤忙答道:“昨天才来过。”   “唔,她那书写好了没有?很久没给我进了,叫她来,给你讲讲故事,听了一乐,心情也会好的。”   梁婕妤母子俩都看出来了,桓琚的心不在这里,梁婕妤也想跟儿子好好说说话,桓嶷对她点点头,梁婕妤对桓琚道:“妾无大碍,可是贤妃娘娘近来伤心难当,圣人,女人见不到儿子,您再不体恤她,她的日子要怎么过呀?”   【梁婕妤也长进了。】桓琚心疼贤妃之余也把梁婕妤的表现看在了眼里,沉着地点点头:“也罢,我去看看她,三郎,好好侍奉你的母亲。”   桓嶷与梁婕妤送走了桓琚,母子俩交换一个眼色,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一点点笑意。仿佛还是在掖庭的时候,每逢一事,母子间有默契就会这样交换个心领神会的眼神。梁婕妤将头放到了儿子的肩上,笑道:“哎哟,这叫什么事儿呀?你近来吃得怎么样?我看你怎么又瘦了?”   “我那是高了。”   母子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桓嶷又问梁玉昨天讲了什么故事,梁婕妤给他复述。虽是亲姐妹,梁婕妤说话的本事比妹妹差了老远,故事讲得干巴巴的,桓嶷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另一边就没有这么温馨了,桓琚到了后宫,贤妃就知道了,急急地妆扮起来,作一个愁美人的模样。桓琚先去了延嘉殿,后到昭庆殿来,贤妃心里虽不是滋味,却已打定主意要对桓琚提一提梁婕妤母子答应过给她递话。【无论你们说没有,我这样讲总是没错的。】   听到桓琚的脚步声,贤妃缓缓地站了起来,泪珠儿要掉不掉的痴痴看了桓琚一阵儿,桓琚也被她看得站住了,两人遥遥相望。贤妃仿佛突然回过神来,匆匆低下头,盈盈拜倒:“圣人。”两个字在她口中念得百转千回,似有无限情意。   桓琚大步上前,将她扶起。贤妃就着桓琚的手,轻轻偎进桓琚的怀里,叹息道:“真的是你,我不是做梦。”   “当然不是做梦。”   贤妃轻笑道:“几曾想到要见圣人也这么难呢?亏了三郎与梁姐姐答允我,要为我请见圣人,否则圣人怕是不会来了吧?”   桓琚道:“是他们说的。你还好吗?”   “你来了,就好些了。”   贤妃不哭不闹,一派懂事乖巧的模样,桓琚就想起来她的委屈了,主动解释道:“十二郎、十三郎外放是我的意思,他们在京里容易被小人利用,这对他们不好。”   贤妃眼珠子恨得想滴血,但也只是低下了头,哽咽道:“我知道,你总是为他们好的。”【好个屁啊!儿子放得这么远,谁看得到他们?怕不是要人走茶凉?如今已是把太子得罪死了,走了就能活命了吗?然而穆士熙也完了,我要从哪里再找人帮我的儿子?圣人,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就是这样爱我们母子的吗?】   桓琚揽着懂事的爱妃,一扫数月来的阴霾,笑道:“这是自然,我会保护他们的。你呀,不要听信别人的胡言乱语,谁能比我、比三郎更有能力保护他们呢?”   “保护”是一个颇有深意的用词。   贤妃深吸一口气,于桓琚的怀中仰望他:“圣人,别只顾着儿子呀,还有女儿呢?八娘、九娘一天大似一天,你给她们择个好驸马吧。”   “她们?”桓琚被逗乐了,“她们才多大?我还想把她们多留几年呢,且舍不得嫁出去便宜了别家。”   两个公主比桓嶷都小,贤妃就这么着急上火的要把人给嫁了,一定是因为受了刺激。桓琚没把这个当一回事儿。   贤妃却急了:“圣人!你就应了我这一次嘛!”她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想把两个女儿给安排了。穆士熙案发,十二郎、十三郎身价大跌,一时半会儿怕是捞不回来人气了。贤妃还有两个女儿,这就可以有两家驸马,如果驸马家势力不错,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了。再者,万一有什么不测,至少女儿不至于困在宫里落到仇家手上。公主嫁了出去,也就有了几分势力,在宫外也能帮着弟弟们。   桓琚有点哄骗意味地说:“好、好,我想想、我想想,八娘、九娘的驸马,可得好好挑一挑,不能马虎了。”   贤妃研究桓琚十几年了,听音就知道他没有放在心上,也不争辩,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桓琚。桓琚吃不消了,声音也正经了一点:“不哄你、不哄你,总不能今天抓一个驸马,明天就出降吧?公主下降,没有这么草率的。我当正事办,好不好?”   贤妃表情轻松了一点,桓琚道:“这就对了,整天忧心忡忡的做什么?听我的,没事的。”   ~~~~~~~~~~~~   桓琚与凌贤妃卿卿我我不提,梁婕妤与儿子说了一会儿话就派人通知妹妹,你可以接着送故事书给圣人看了,他现在心情还可以,不怕触了他的霉头。   梁玉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分发汤药,由夏转秋,不少人生了病。无尘观单日说书,双日免费提供简单的汤药。药方是广虚子的珍藏,药材是梁玉跟吕娘子亲自跑到东、西两市买全了的。梁玉要施医赠药,跟家里、师父广虚子都打了个招。   跟家里说,是为了带上家里一起做善事,跟师父讲,是因为她头回干这个事,广虚子的道场年载久,干这个肯定有经验,可以取经。梁玉一脸认真地垂手站着领训,模样儿乖巧极了,皇帝都挑不出毛病来。然而广虚子一想到这个“弟子”胡扯的那些个“丹方”就头疼,她又是想要干好事,不宜阻拦,广虚子索性派了二徒弟去无尘观以防万一。   二师兄俗家姓宗,剃光了头能冒充佛祖,梁玉一直觉得他是入错了行。宗师兄做事勤勉,有他在梁玉省了不少事。托赖梁玉的行动力,无尘观近来招了不少杂役,足以应付川流不息的人群。   梁玉看到这个场面,心情也是好的,笑对吕娘子道:“我觉得今天我是个好人了。”   吕娘子笑得说不出话来。   梁玉翻了个白眼,步下台阶,忽然看到一个年轻妇人自求了一碗药,似乎是打算喂一位等候在一边的老妇人,才站在老妇人跟前,不合脚下一失,药洒了。梁玉见状,亲自盛了一碗给她。两人一打照面,梁玉觉得不大对劲,不知是母女还是婆媳的两人,都细皮嫩肉的,穿的却寒酸,这很不相称,看妇人的手也不像是干活的人。   梁玉干脆蹲地上跟她们聊天:“我看你们像是读书识字的体面人,是吗?”   妇人脸上羞得通红:“略识几个字,哪里谈得上体面呢?”   “你们两位咋自个儿来的?也没个陪的人。”   话一问出来,年轻妇人眼泪落了下来:“炼师……”   “怎、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老妇人有气无力地道:“唉,就剩我们两个啦。”   “怎、怎么了?”   两人一起哭了出来,药也吃不下去了,梁玉赶紧伸手把碗接了过来:“别哭别哭,咱慢慢儿说。”   两个妇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出了缘由——穆士熙案,桓琚要严惩。落崔颖手里的人好点,只要真没问题,崔颖能给你查明了,然后就放心。落到卢会、何源之流的手里,他们唯恐自己抓的人太少、打得太轻,恨不能把结党的案子办成个明天就要杀进皇宫自己当皇帝。   不但如此,还乐意构陷,没干的也要说是你参与了,要不怎么能是“大案”呢?不是大案,他们就不算是“侦办大案”,岂不是不够风光?   老妇人的儿子就是个倒霉催的被牵连进去的,他跟穆士熙都没有什么瓜葛,是穆士熙的一个下属的儿子,与老妇人的儿子认识。在穆士熙事发前两天,他俩在一起喝了一场酒。接着被另一个酷吏王道安给审出来了,将人一锁一拿,关起来一打……啪,没打死,放回家治了几天把钱花完了,死了。办丧事儿,把能典当的都典当了。   梁玉将碗放到了地上,直起身来,轻声说:“别哭啦,你们住在哪里?一老一小的也不方便,我叫人送你们回去吧。”   “就、就在南源寺里。”   “寄住寺庙?”   “嗐,原就买不起京师的房子,先赁间屋子住的。”   【现在没了男人,连民宅都住不起了,往庙里寄住?穆士熙的案子,起头在我呀。】梁玉心里滋味难辨,轻声道:“那里还有什么家什么?派人去取吧,以后就住我这里吧。我有事给你们做。”   有了这个事,梁玉今天这个“好人”也没能打卡成功,沮丧无比。【京城他娘的真不是随便谁都能玩得转的,一不小心就牵连了这么多,我先前真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谁能想到,一封伪造的书信,死的不止是穆士熙,还有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呢?穆士熙该死,若不是用了诡计,他们如何惨,我都能说问心无愧,如今却真是有愧的。阴谋这东西,真不该碰。】   婆媳俩还给她嗑头感谢,梁玉心中有愧,招呼了吕娘子将二人扶起来,安置好了,派人去取行李。都安排完了,梁玉才对吕娘子说:“这可怎么办呢?我真是缺了大德了。”   吕娘子宁愿自己忏悔,也得安慰梁玉:“那是酷吏造的孽。呃,接着发药吧,多做些事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安慰到效果并不好,两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阵,一齐说:“半道上改当好人,真难。”   两人对望一眼,分别走向了两口锅,硬着头皮接着分药。分到一半,梁婕妤派来传话的人到了。梁玉问了梁婕妤母子的情况,给了赏钱,心里却想,还是算了吧,高阳郡王能收手才怪呢。他不收手,一准得再给皇帝添堵,谁知道是不是下一刻惹怒了皇帝,这个时候拿着笑话书给皇帝看,不是找打呢吗?   “不过凌庆也真是奇怪,照说能爬到现在这个地位,他不该这么挨打不还手的呀!”梁玉小声嘀咕。   人最不经念叨,她才念叨了一声凌庆,吕娘子就神色怪异地走了过来,耳语道:“三娘,凌庆也是个狠角色呀。”   “怎么?”   吕娘子道:“就在刚才,有人拦了卢会的马,给他递了份状子,告高阳郡王。”   “哎哟我的娘啊!”梁玉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得拖多少人去死啊?真的是卢会?不是纪公也不是崔颖?”   吕娘子站直了身子,摇摇头:“要不怎么说是个狠角色呢?真的是给卢会,那是一个不怕办大案的主儿,抓个偷羊贼能审成个谋大逆。”   “咱们还是多准备点金创药、跌打膏吧,咱们还能再招几个人呢?”梁玉无奈地说。   她现在怕的就是这个事,穆士熙一案了结之后,不少人家破人亡。梁玉那个庄园就是拣这个漏拣来的。拣穆士熙的漏,她心安理得。遇到刚才那一对婆媳,她就笑不出来了。   吕娘子道:“那怕也救不了几个人,这回,是个大案子。”   “什么案子?”   “诅咒。”   【那不就是巫蛊吗?】梁玉放下勺子,拖着吕娘子进了后宅,她有点乱,得跟吕娘子好好捋一捋。   两人坐稳了,吕娘子才低声说:“一准是凌庆干的,告的是当年高阳郡王当年的事。三娘想,高阳郡王在外头十几年了,现在翻出旧账来,究竟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   “诅咒什么?”   “唉……传闻是做了场法事,求神仙保佑,圣人能看中他让他做亲王。”   因为两人想过这方面的阴招对付凌家,梁玉还认真研究了一下这方面的问题。反正呢,就她现在读过的有限的史书来看,历史上凡是闹这两个字儿的,就没有能活的,牵连也会非常的广!   而对于此类案件的判罚,她也翻过——“即于祖父母、父母及主,直求爱媚而厌咒者,流二千里,若涉乘舆者,皆斩。”【1】 第73章 一片缟素   卢会没有辜负大家对他的期望, 他打算办一场大案以显自己之能。大家都是以审案起家的,凭什么崔颖就有个“崔老虎”的绰号, 而他们就是阿猫阿狗呢?崔颖每每看到卢会, 眼神都有些轻蔑, 这也让卢会很在意。卢会打算挑战一下崔颖在酷吏界龙头老大的地位。   郡王!诅咒!大案!   天意啊!让这个大案子落他手里了。   不过这是一个郡王涉嫌诅咒的案子,卢会没有那么大的权柄,他得先上报, 要征得桓琚的同意才行。卢会没有丝毫的迟疑, 接完了状子, 把告状的人扣了下来, 转身便去宫里向桓琚汇报了。   与此同时, 崔颖把手上的案子结一结尾,也看起了告凌庆的那一张状子。内容平实易懂,除了开头渲染情绪之外, 通篇就只有一件事情,铺子主人与凌庆原是熟人,凌庆杀熟来了。事情涉及凌庆的出身必然会有一些阴私之事, 崔颖就只爱破个案,对人家被窝里那点事没有兴趣。   虽然出发点不太一样,崔颖与纪申却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就事论事,断案官又不是三姑六婆, 没事去说人家的是非长短。   崔颖打算写个奏本, 先参凌庆一本, 再该转案子的转案子, 皇帝让他接手他就接手。   卢会的人先到,桓琚听了他的汇报之后非常的重视:“高阳郡王?”   “是。”   桓琚回忆了一阵儿才想起来这么一个人,疑惑地道:“他?”高阳郡王当年是随大流支持过桓琚的,功劳不大,所以桓琚一时没想起来。桓琚本能地厌恶巫蛊诅咒等事,想起来这是谁之后,一掌狠狠地拍御案上,火气从脚底往上冒,升到了眉毛上又停住了,火苗没有蹿出脑袋。   【是因为当年一点点功劳,就想过份索取吗?】桓琚最讨厌这种居功自傲的人了,萧司空尚且让他不快,何况高阳郡王?【等等,震慑一下,人心畏惧,废后也就没那么难了。】   桓琚算盘打得很精,酷吏用好了是真的很方便。   “给他个教训。”桓琚这样说,他没打算依法杀了高阳郡王,只要不是谋反,宗室一般不用死。   卢会却将这个“教训”当成了桓琚默许他去办案!好嘞!干活喽~   卢会伏地领旨,声音发颤地道:“臣一定为陛下办好此案!”   “去吧。”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桓琚的情绪并不高,他还在为废后的事情犯愁。与萧司空算是达成了协议,废后仍然不是那么容易的,杜皇后占着大义名份,即使没有萧司空,没有结党,朝臣里支持废后的人也不多。   下一锤子该落在什么地方呢?桓琚默默地想。   桓琚最后决定,要把自己的老岳父,正牌子的那一个,给弄下去!打定了主意,他对程为一道:“宣崔颖。”   崔颖的奏本刚刚写完,程为一到御史台宣他了,崔颖袖着奏本跟程为一到了两仪殿,一手领任命,一手交奏本。桓琚接了过来边打开边问:“这又是什么事?凌庆?”   大岳父小岳父凑一块儿了,桓琚自己笑了:“你顺手给结了吧,给他个教训。”都是前阵子穆士熙案、贤妃禁足、二王出京给闹的。凌庆这些年这些“小恶”没少犯,一下子显得失了势,还不许人喊冤吗?   这是挤脓包,自己在的时候把这些事情发出来,免得以后被人惦记。   想了想,桓琚又加了一句:“也不要叫人趁机作践了凌庆。”   “是。”   崔颖与卢会各自接了自己的案子,审起来又是不同的风格。崔颖手上两个任务,击杜为主、打凌为辅,他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着审凌庆侵夺他人产业,暗中搜集杜尚书不法的证据。卢会手上就一个案子,扣了告状人去引路,先把“为高阳郡王行不法事”的人能抓的都抓了,慢慢地审。高阳郡王身份特殊,只好请他先在他那南山道场里别动弹。   一时之间,风起云涌。   无论是知道高阳郡王回京内情的大长公主,还是只听说凌庆一段往事的知情者,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戏,看不下去了。   从长安公到晋国大长公主都在试图打探高阳郡王的消息,谁下的黑手一目了然——凌庆。这是要高阳郡王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比他们更着急的是另一个人——状告凌庆的叶勤。他是高阳郡王的家奴,放良出来经营的铺子,与凌庆原先是认识的。否则断不至于就被高阳郡王支使了做这样一件不管谁赢了他都要倒霉的事情。   叶勤与凌庆渊源颇深,两人都是在高阳郡王身边伺候过的,一个乐户、一个家奴,比谁高贵才是没意思。两人都有个小愿望,攒份家业、娶妻生子,凌庆想当地主,叶勤想开铺子,认为商人赚钱快。叶勤奔着这个目标去,高阳郡王心情好的时候也挺好说话,赏了钱让他出去自立门户。   叶勤铺子也开起来了,凌庆闺女也生出来了。小国丈一朝得意,对“旧友”却一点也不友善。更兼两人年轻时说得多,凌庆对叶勤的铺子也有了一点想法,正好……   叶勤多么机灵一个人呢?铺子送你,人我先跑了。与旧主的渊源却是跑不掉的,他又被高阳郡王薅出来当枪使了。【1】   崔颖有酷吏的名声,做事还是讲点规矩的,没有当时将叶勤扣押,叶勤在回家的路上便听到了高阳郡王被告的消息。【亲娘哎!一定是凌庆!那我可怎么办呀?求饶还来得及吗?】叶勤也就是想想,求饶肯定是不行的,凌庆能饶得过他吗?   【那就只有咬死凌庆救回郡王,才能有一线生机了。】   原本高阳郡王给他安排的角色就是一不小心说出来凌庆的“过往”,彻底断绝了贤妃更进一步的妄想的。说好了即使他死了,儿孙也会有人照顾。现在就还得照这个办!   叶勤打定了主意。   哪知崔颖的精力放在杜尚书那里,在叶勤这边就事论事,并不深究。问了叶勤一回,再去提凌庆来审。凌庆有了在纪申那里的经验,这一回崔颖说什么他认什么,不就是占了个铺子吗?我退给你得了,再饶你几年利息,干脆爽快之至。   原告被告都认了,崔颖也懒得再节外生枝,如纪申一样,依法而断,且看叶勤可怜,也让凌庆多出点血——圣人说了,要给凌庆点教训。   凌庆坦然接受了这样的判罚,离开之前忍不住瞥了叶勤一眼。这一眼将叶勤给看得心里发毛——凌庆会不会要杀我灭口呢?   那必须不能让凌庆得逞!   叶勤不及去接收原本属于他的产业和赔偿,又当地一跪,再告一状——凌庆诅咒旧主。叶勤临时也想不起别的罪名来,巧了才听到高阳郡王被告了个“直求爱媚而厌咒”,他也依样画葫芦,告凌庆当年对高阳郡王也这么干过!说完这一条,叶勤给凌庆又添了一条:“他会诅咒害人性命!他诅咒死了郡王的爱姬,一尸两命。他会咒杀人!现在一定也还干这个事。”   崔颖有点烦卢会几个人,这几个人办案太胡闹了,居然不是为了查明真相而是为了将案子办得越大越好,胡乱攀咬没一点技术含理,真是令人耻与为伍!   但此时,他也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直求爱媚而厌咒?这不是高阳郡王的罪名吗?那是凌庆的旧主。这两个案子必有关联,两相印证,会厌咒恐怕是真的。如果凌庆会干这个事,他的女儿会不会干呢?穆士熙的案子,贤妃居然只是禁足,今天还解禁了,本身就很奇怪了。真的不是用邪术迷惑了圣人吗?】   崔颖当机立断,把两个人都扣了下来。作为一个天真的男子汉,崔颖既不知凌庆以前是高阳郡王的情儿,现在也没有往这上面联想。一个乐户想要求得主人的青睐,何其常见?   凌庆措手不及,迈起来的一条腿悬在门槛上,整个人被定住了。   崔老虎也紧张了起来,绷着脸道:“把他们两个都看管起来!身上的利物都除下,腰带也不许带,要有四个人跟着,不要让他们靠近墙、柱、井……”总之,防着他们自杀。   接着,崔颖急匆匆赶往两仪殿。   ~~~~~~~~~~~~~~~~~~   御史台离两仪殿不算太远,崔颖迈开大步,外人看来虎虎生风真应了绰号,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有多么的焦急。   桓琚此时情绪稳定,又是一年秋季,今年个别州县有些小灾,总体而言收成不错。不用担心这个问题,桓琚就有心力思考秋季是个考核官员的季节,一年以来,他狠锤了不少人下去,这些坑都是需要填的,让酷吏去办实务肯定是不行的。桓琚心知肚明,这些人里也就是崔颖有点大臣的模样,其他人是消耗品。   得从地方上调些人来用,还有京中被压抑而有才干的官员也可以提拔一批。桓琚抬头看到了屏风,这架屏风上他写了不少名字,扫了一眼之后,桓琚第一眼取中了宋奇。好了,把他调过来,收拾烂摊子宋奇是很在行的。   桓琚直接降旨,把宋奇又调回了京师。紧接着,陆续发布了几条任免。这些任免起草完发去门下交给黄赞签定的时候,崔颖来了。   崔颖一直就是一张阎王脸,桓琚没看出来不妥,笑问:“这么快就办好了?还是有旁的什么事?你可不常来求我什么事。”   崔颖当地一跪,双手摘下了头上的帽子往地上一放,伏地在上:“臣万死。”   “怎么了?快起来,程为一,扶起来。”   崔颖道:“请圣人摒退左右。”   桓琚一挑眉:“你们都下去吧。崔颖,过来说话。”   崔颖抱起帽子,亲眼看到所有的人都退出两仪殿程为一亲自关上了门,才走上前去低声细说刚才审讯的情况。   “被告认罪如此痛快,出乎臣的意料。原告不肯干休,又告出了另一件事——凌庆也有厌咒之事,又告凌庆诅咒致人死命。”   桓琚的脸沉了下来:“确切吗?”   崔颖道:“这……此事或许涉及妃子,臣先请陛下旨意。原告告的是,凌庆昔年在高阳郡王府中侍奉时直求爱媚而厌咒。此事蹊跷,何以高阳郡王也是被告的这个罪名?这其中有何牵连?又告凌庆造符书诅咒致郡王姬妾毙命。”   一说凌庆诅咒,桓琚自己就毛了起来。他对凌庆没有不可动摇的信任,忽略了凌庆是在“旧主”那里诅咒,桓琚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杀才他还咒过谁?”皇帝都恨亲近的人搞这种东西,凌庆没有“宗室”这个护身符,桓琚杀意在心头一闪而过。   崔颖是个有一说一的耿直人,没有证据他便不直说对贤妃的怀疑,反正贤妃她爹诅咒,贤妃也算“涉及”了。又跟高阳郡王的案子有联系,跟皇帝汇报一下并不算崔颖大惊小怪。   桓琚常年跟整个国家最顶尖的一批人耍心眼,崔颖能想到的他都想到了——两件案子太巧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桓琚低声吩咐:“不要声张,悄悄地查!他咒的是谁,与什么样的术士往来,他家人做了什么。拿出你的本事来!宫里先不要声张,我让程为一帮你。”   “是。”   至此,什么娈童、什么风流、什么杀妻、什么夺产,统统不算是事了。   桓琚的心扑扑直跳,揪着崔颖的领子,咬牙切齿地道:“一定要查明,是否真有诅咒人命之事。他咒的是谁,现在还有没有在为恶。有没有诅咒过宫中人。”   “是。”   “高阳郡王的案子你也接手,两案并一案,让卢会听你调遣。”   “是。”   桓琚扯过一张纸,匆匆写了几行字:“拿着这个,你先办这个案子。杜氏放一放。让周明都帮你。”   崔颖将帽子戴上,深深躬下了腰,双手捧着纸张倒退到门边转身开了门。   桓琚炸雷一样的声音在身后随着打开的大门冲了出来:“程为一!进来!”   程为一心头一颤,小跑着到了桓琚的身边:“圣人。”   桓琚道:“今天有人到昭庆殿了吗?”   “是,贤妃娘娘的母亲来了,已经走了,圣人要见她吗?”   “不了。你去悄悄的办,不要让她察觉,不许她与外面交通消息。”   “是。”程为一心里打鼓,就在三天前,桓琚刚刚解了贤妃的禁锢,今天又下了同样的命令,并且比之前的那一道凶险得多了。“悄悄的办”这是一个信号。上一次下命令的时候,桓琚是充满了无奈与怜惜的,这一次却是没有一点感情波动的。   【贤妃娘娘要糟。】   桓琚想得就更多了:无论什么人要构陷,不至于将这两个人用同一个罪名扯到一起来,且二人诅咒不是同一件事,手段相同、所求不同。则所求或许是虚,所行必然为实。那么,贤妃呢?穆士熙的案子,她是真的无辜吗?她急着嫁女儿,是为的什么?凌庆做过诅咒的事,她会不会呢?   皇帝的疑心病起来的时候,总是相当可怕的。   ~~~~~~~~~~~~~~   崔颖办案比卢会靠谱得多,他先夜审叶勤,叶勤事无巨细,将凌庆昔年的不堪情状统统描述了一遍。   【狗咬狗,】崔颖面无表情地想,【不用说,凌庆近来的倒霉事就是高阳郡王进京之后搞的,高阳郡王一个郡王,被昔日的奴仆坑陷,也是可怜可叹可笑。】   崔颖没有去问凌庆,正如卢会也不先问高阳郡王一样,他拿着桓琚的手谕,天黑之后带着周明都直扑凌家。此时已经宵禁,大街小巷不见人影,崔颖以“宫中有令”诈开了凌府大门。崔颖捧着桓琚的手谕,让凌府全家接个旨意。   凌庆到现在还没回来,就是落在崔颖的手上,如今他又回来了,凌府本能地不安了起来。看他捧着的手谕又不像是假的,凌母只得带着儿孙摆香案、跪地迎旨。崔颖问道:“人数似乎不对?”   凌母道:“他、他们出去玩了。”   崔颖点点头:“开始吧。”   周明都的人马一拥而上。   仿佛是查封穆士熙府邸的翻版,还是崔、周二人指挥,行动的步骤都是一样的。军士轻车熟路,拿人、封房子,男女分两处押禁。崔颖拿着凌府的花名册,对着凌府的账册,仆人里谁拿月钱最多的先揪出来审——这一定是心腹。   谁有功劳去倒腾十几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圣人关心的是诅咒,是近来有没有再干这个事,崔颖也把这一个当成重点来看。与有可能对圣人行咒术,媚惑一个高阳郡王算得了什么大事?   凌府的家仆也不负所望,凌庆卖主卖得顺手,自家仆人也有样学样。感谢卢会等人的恶名,即使崔颖都是有理有据,人也都怕他。还真观在第一时间进入了崔颖的视野,与凌府交好的几个道士的名字也被供了出来。崔颖甚至没有用动任何刑具,就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   崔颖带着凌府的仆人,直扑还真观,又是诈开了门,从上到下一网打尽。   此时,天光初现,整个京城还沉浸在昨天的消息之中——凌庆又被告了。   京城小民的生活里,高阳郡王离开十几年了,没有几个人关心,凌庆就不一样了。然而凌家也是悄无声息的,还真观也挂出了今天谢绝香客的牌子。与此同时,周明都率领一队骑士飞驰出城,也只是引起路过人的侧目而已——这身衣甲真是威风哎!   ~~~~~~~~~~~   这一天京城的天气很好,梁玉早早的起来换了身新衣裳,阿蛮给她拿了件夹袍披上:“天开始冷了,三娘多穿一点。到了宫里冻得哆嗦了不像话。”   梁玉笑道:“就你贴心!”   杜皇后也起得很早,因为徐国夫人上了年纪觉越发的少,此时二人已经起床梳洗打扮完了。徐国夫人是昨天下午进的宫,杜皇后给她送了消息——圣人解除了凌贤妃的禁锢,凌贤妃的母亲也能探望她了。梁婕妤母子给贤妃求了情,这可怎么办?   杜皇后本来不着急的,十二郎、十三郎已经被放逐了,贤妃眼见没有什么本事了,贤妃一旦失宠,没有一个在圣人面前构陷她的人,她的危险就会大大的减少。她只要一直拖着就是胜利,但是,梁婕妤添的什么乱呢?   徐国夫人进宫之后母女两人关起门来说悄悄话,杜皇后说了自己的消息:“圣人去探病,梁婕妤劝了圣人去看贤妃。据说,是太子将他引过去的。”   徐国夫人恨声道:“三郎真是忘恩负义!没有我等力保,太子哪里轮得到他来做呢?”这话说得也不算错,当时除了萧司空,赵侍中、杜尚书也都是力主“立长”的人。   杜皇后伤心得哭了:“我何曾对不起他?”   徐国夫人冷着脸:“一定是因为那个背主的东西!”   “梁婕妤?”   “哼!”徐国夫人很快理清了思路,“她就算等下去,也不过是个太妃。区区宫人,想借贤妃的手除了你,自己再做皇太后吗?”   有理有据,逻辑完美。   杜皇后心如刀绞:“她怎么能这么对我?”   徐国夫人道:“皇太后啊,为什么不呢?哼!她做梦!她死了这条心吧!听我说……”   秋日的天空蓝得格外的干净,太阳升高的时候,梁玉到了延嘉殿。梁婕妤装着病,见到妹妹来却高兴跳到地上:“可算来了,憋坏我了。书呢?”   “见面就要书,未免太实在了吧?”   “请你吃瓜。”   “又是吃瓜?你怎么跟瓜干上了呀?”   梁婕妤不好意思地说:“当年怀三郎的时候,就想吃这一口,哪里有?”说着情绪低落了下来。怀孕的宫女还是得到照顾的,梁婕妤当时一个孕妇,口味也会变,普通瓜果她不大吃得下,闻到昭阳殿里西域贡上的蜜瓜馋得流口水,却一口也得不到,因为稀少。从此留下一个心结,想着等儿子长大了能奉养自己了,一定要多吃几口。   品相瓜最好的是有数的,梁婕妤能分到一点,也吃完了。如今杜皇后待遇还在瓜果多,会匀一些给她。   梁婕妤红着脸,亲自削好了瓜:“来,吃点。吃了说书。”   梁玉故意大口吃了两大块,惹来梁婕妤一顿白眼。梁玉笑着擦了手:“好了,不吃了,看把你心疼的。来,你吃,听我说书。”   梁玉说书,梁婕妤吃瓜,一回书说完,正在“仙子被淫魔捉去要做炉鼎”的紧要关头,“且听下回分解”了。   梁婕妤气个半死:“又来!”   “哎哟,就写到这儿嘛,要不这样写,你下回不爱听了怎么办?”   “算你有理,”梁婕妤又叉了一块瓜给她,“来,吃。这个味儿香,比得上那一年我闻到的了。”   “哪一年?”   “三郎七岁的时候吧,为了修葺宫室,圣人带着大家伙儿去汤泉宫,你看现在这些,都是那时候大修的。后来只是每年小修小补。”   梁玉觉得嘴的瓜有点发酸:“七岁?他今年十六了,九年前?”   “对啊,你吃啊。”   “我对这个没执念,你吃吧。”   梁婕妤很快吃完了一大盘的瓜,不好意思地擦着嘴:“老了反而馋了起来。”   梁玉笑笑,起身道:“我得回去接着写书了。”   “快去!写了给我送来,还有,圣人问起了,你怎么不进呢?”   “外头正乱着,别触霉头了,阿姐也是接着养病吧。”   梁婕妤笑着掐妹妹的脸:“知道,咱们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也不当那出头的椽子,行了吧?我的小先生。”   梁玉听到“小先生”没来由脸上一红,转身跑了:“不理你了。”   “李吉,送送她。”   梁玉跑了几步就停了,李吉从后面赶了上来,落后一步跟着:“三姨一来,婕妤就高兴,您可勤着些来。”   “来得多了就该烦了。”   “怎么会呢?大家伙儿都盼着您来。”   “扯……”   “三姨?!”   梁玉忽然觉得腹内绞痛,弯腰张开五指按住腹部:“怎、怎么回事?”   李吉往地上一蹲道:“三姨,我背您,咱回去宣御医看看,比外头郎中强。”   李吉背着梁玉小跑进了延嘉殿,大呼小叫的:“婕妤,婕妤,三姨腹痛……”   殿内的声音比他还大,简直撕心裂肺:“婕妤!”   梁玉听到这一声,挣扎着从李吉背上翻下来,连滚带爬冲进了延嘉殿:“阿姐!”   梁婕妤正在地上翻滚,姐妹俩在地毯上会师,两人头发滚得散了,钗子簪子洒了一地。梁婕妤挣扎着向妹妹伸出手来,梁玉也伸出手去,却看到梁婕妤嘴唇已经开始发青。   梁婕妤苦笑道:“总说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这回……”   “御医呢?!”梁玉声音叫得劈了。   李吉爬地身边说:“已经去请了。您二位快起来!内室等一下。”   梁玉对梁婕妤道:“快吐!”说着手指伸进喉咙里,呕出一口带着酸气的食物残渣。梁婕妤道:“已经发作了,你若活下来,替我照顾三郎。”   梁玉双耳嗡鸣,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姐妹俩的手竟终未能握到一起。   再次醒来,她人还在延嘉殿,入眼已是一片缟素。   梁玉仿佛做梦一样,梦境还是光怪陆离的,连不成片。两个面生的小宫女见她醒了,都惊喜道:“醒了!”   梁玉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小宫女应该是很紧张,一紧张话就多:“三姨终于醒了,御医说,您吃的瓜少,中毒尚浅。哦,圣人封了昭阳殿和昭庆殿,瓜是昭阳殿送的,可是昭阳殿在送瓜的小宫女那里搜出了勾结昭庆殿的证据。”   梁玉眼前又是一黑——圣人会为了我姐姐一个人,把皇后、贤妃都当贼审吗? 第74章 日子还长   “举哀——”屋子外面, 宦官的声音拖得长长的,空气里隐隐约约传来呜咽的声音。梁玉一向现实,并不会欺骗自己说姐姐还活着。   【怎么死的不是我呢?】她只是这样想, 【为什么是我干了违法的事,却是她吃了杀人的药?老天爷, 这么些年我真是没骂错你。】   外面呜咽不断, 扰得人心烦意乱。梁玉缓慢的起身, 每个关节都像是没有上油的门轴, 每一个动作都能听到自己骨头磨合的声音。   小宫女殷勤备至:“三姨, 您稍等,我给您取素服来。”   【哦, 对,得戴孝。】梁玉慢慢抬起胳膊,让小宫女小心地给她换上了衣服。衣裳还算合身,两个小宫女又合力将她慢慢推到妆台前坐下,打算给她梳个头:“哪怕难过, 也把头发拢拢, 这个样子出去……白叫人看笑话的。”   两个宫女战战兢兢,她们是临时被抓的差,原本这个差使是李吉的。这个机灵人当时见机不妙,第一反应是要巴着一根救命稻草。宫里惯常的做法, 主人如果横死, 无论是自己病死的还是被人害死的, 伺候的奴婢们多半比主人多活不了几天, 很快也会被赐死。被人害死的,需要有人抵命。病死的,还有可能连瞧病的大夫一块儿杀了。【1】   李吉当机立断,一面推人去上报,一面就巴着梁玉不放了,心里拜遍了诸天神佛,只求“三姨”不要也跟着一块儿死了。梁玉如果能活过来,他还能有一线生机。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对,逻辑也非常正常,但是漏算了一样——伺候梁玉不是非他不可!   太子的生母被人毒杀了,太子的姨母生死不明,李吉一个延嘉殿首领宦官,怎么可能让他轻易就躲了?   桓琚接到噩耗,只有震惊而无伤心,接着是愤怒!命令程为一接手延嘉殿所有事务。程为一正好将桓琚昨天吩咐他的“悄悄”将贤妃禁足的命令一块儿办了,宫里发生了毒杀案,必须严管,除非有桓琚的命令,谁也不能进、谁也不能出。   李吉此时唯有将责任统统推到杜皇后身上,瓜是杜皇后赐的,吃完了就死了,还能有谁?程为一接着便奉桓琚的命令,将昭阳殿也给封锁起来,连同徐国夫人都堵在了昭阳殿里。   徐国夫人并不慌张,她有成竹在胸,因为杜皇后发现了自己宫里有凌贤妃安插的耳目。桓琚解除了凌贤妃的禁令,外界并不知道崔颖在查办凌庆的厌咒案,难道真的想废皇后而立贤妃?梁婕妤与太子母子情深,对杜皇后不如对梁婕妤亲近;圣人在打击后族,梁婕妤对杜皇后不如做宫人时的谦卑。   三个条件一列,徐国夫人便想:好叫你们聪明反被聪明误。   梁婕妤死了,在“母亲”这个身份上,杜皇后再无竞争对手。凌贤妃安插有耳目,完全可以是她安排毒杀梁婕妤以嫁祸给杜皇后,真是其心可诛!只要几只瓜、一把药,就能完成这个布置,何乐而不为?   让崔颖来查好了!一定是会查出来凌贤妃的耳目,那么以上的推论自然是正确的。   这样的案子通常不会对身份尊贵的人抢先用刑,徐国夫人自可稳坐钓鱼台,指出凌贤妃的眼线,谁爱审谁审。一准能审出凌贤妃的爪子都伸到了哪里,让圣人好好看一看他的“贤”妃。   凌贤妃也不慌张,她比徐国夫人还安详。她在宫里各处都有耳目呢,那又怎么样?毒又不是她下的!杜皇后要害梁婕妤,与她何干?不信圣人查不出,查出来了,废后,接下来执掌后宫的舍我其谁?   儿子打发出京了还能召回来,不是吗?   禁令也解了,杜、赵还在被打击,凌贤妃认为自己不是没有希望。   两拨人被困在自己的宫里,都不认为自己会是输家,不去梁婕妤的丧礼最好,谁都懒得给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人流泪。   ~~~~~~~~~~~~~~~~~~   【我听到哭声了。】梁玉摆摆手,拿根簪子吃力地将头发在顶心挽了个揪。声音非常的熟,是南氏。   小宫女跑去推开了门,一左一右搀起梁玉往外走:“三姨,小心脚下。”   梁玉眯起了眼,阳光好得刺眼。原来她刚才躺的房间是延嘉殿的东配殿,延嘉殿的正殿淹没在一片素白之中,梁玉在一堆伏地哀哭的人群里一眼认出了南氏,满心的委屈顿时溢了出来。小宫女慌忙拿手绢给她:“三姨,擦擦泪。”   梁玉越走越快以至于跑,气喘吁吁到了南氏跟前才发现桓嶷、丰邑公主、李淑妃婆带着阿鸾、晋国大长公主等竟都来了,反而是自家侄子侄女们未能进来,只有南氏带着梁玉几个嫂子过来。梁满仓父子等都不见踪影。   【哦,有宫禁。想哭闺女也只能在外面哭,进不了后宫的。】   南氏与长女重逢不到两年,一年多的时间里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才得了门籍没多久女儿便死了,已是哭得肝肠寸断,早不记得规矩了,嘴里叫着:“我苦命的儿啊,我的金啊!”   一个阴影罩到头上,南氏昏花着眼睛看过去,抓着来人的衣摆往上攀:“玉啊!你大姐没了啊!我才见了她几面啊!”、“玉啊,你咋样啦?”   如此哭了几声,南氏一个亲娘,发现小女儿也不对劲了,捧着梁玉的脸说:“你说个话,玉,你给娘说个话,你咋了?”   梁玉张张口,空有口型,听不到半点声音。南氏攥住梁玉的衣襟:“你叫我,叫声娘。”   梁玉又张了张口,半点声音也没有。举哀也分节奏,这一波过去了众人收声,便听到了最后南氏对梁玉的要求,所有人都愣住了。桓嶷站起来举袖试泪:“三姨?能说话就点头,不能就摇头。”   梁玉又试了试,不行,她发不出声,心道,【好么,叫你嘴巧,歇歇吧!】   桓嶷的脸愈发阴沉了:“御医!”   梁玉摆摆手,指指棺材。虽然不知道丧仪怎么搞,但是梁玉担心如果被拉去瞧病了,回来姐姐还在不在这儿都不一定了。桓嶷两个拳头垂在身侧捏得死紧,拼尽力气才打开右掌递给梁玉,憋出一句来:“这边来。”   梁玉把左手放到桓嶷的掌中,两人的手都很热,紧紧地握在一起也不觉得疼。梁玉知道,桓嶷现在心里肯定很难过。以他在仁孝太子薨逝之后的表现来看,他现在表现得有多正常,内心里就有多么的愤怒。人多眼杂,梁玉一点过格的安慰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握着桓嶷的手去看梁婕妤。   梁婕妤的肤色已与生前不同,表情却很安详,完全不见毒发时的痛苦。殿里、棺材边上堆着许多冰,为的是能够更好的保存尸身。梁玉半个身子探进棺材里,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脸颊,梁婕妤的脸已经凉了,任凭怎么碰,她都没有张开眼睛。她就是这样与世无争,逆来顺受连死的时候都没能挣扎。   梁玉缓缓收回手,由着桓嶷将她从棺材里扯了出来。坚定地拉过桓嶷的手,拂开他的拳头,一笔一画地写着:她把你交给我。   【我不再空说誓言,不在放可笑的狠话。】泪水一滴一滴落下。   急匆匆的脚步响起,御医来了。   目睹了这一幕的人非常想知道梁玉都在桓嶷手里写了什么,会是凶嫌的名字吗?她认为谁才是凶手?   梁玉看了一眼御医,在桓嶷手里又写:笔墨。   桓嶷道:“取笔墨来。”又多指了一个宦官给她捧笔墨。梁玉拍拍桓嶷的手,示意他继续,不用管自己。桓嶷摇摇头,他现在对杜、凌哪一方都不信任,他得看着梁玉没事才行。与他的父亲一样,他本能怀疑杜皇后母女,对凌贤妃的疑虑也没有打消。桓嶷比桓琚更怀疑凌贤妃一些,因为他从小就知道凌贤妃在宫里有耳目。   【我必尽赤其族。】桓嶷握紧了梁玉的手。   梁玉并不在乎自己接下来是不是哑了,哑巴就不能做事了吗?她就是之前瞎逼逼太多了!哑巴也挺好的!。   御医一头汗,对桓嶷摇摇头:“委实看不出毛病来,毒性没有伤到喉咙,大约是太伤心了。下官再为炼师开一剂清血解毒的方子,慢慢调理。”   梁玉慢慢写道:听天由命,你去忙吧。我能守灵么?   即使原本不能,现在也得能了。且梁玉因涉案,桓琚与桓嶷的意思,都是让她暂时留在宫里回忆当时的情状兼医治,至少要等到事情有个眉目了再出宫去。   梁玉现在就住在偏殿里,桓嶷已经有了计划,等梁婕妤的丧礼一办完,就把这位姨母接到东宫里先住着,搁后宫里他不放心。   桓嶷挥退了御医等,低声问道:“三姨有什么发现么?”   梁玉摇摇头,她才刚醒呢。提笔写道:今天几日?   桓嶷道:“才过去一天。”   【三顿饭一个觉,睁开眼我姐不会动了,你们家会吃人啊。】梁玉点点头,又写:圣人如何安排?   桓琚将崔颖、萧礼、黄赞、纪申统统召了来,配上一个程为一,一定要彻查此案。程为一已经将延嘉殿所有的宫女、宦官扣押了起来,又将昭阳殿、昭庆殿围住,贤妃的两个女儿找桓琚哭诉喊冤,桓琚不为所动,将两个女儿也禁足了。   梁玉再写:高阳,凌。   桓琚冷笑道:“并作一案了,崔颖审出些眉目来,三姨还不知道吧?凌庆原是个腌臜人,被高阳郡王的旧仆告了厌咒。他家相好的道观也被抄检了,哼!阿爹将案子交给了卢会。”   崔颖效率奇高,还真观也非凌庆死党,很快招了凌家厌胜之事,又有算命的事。反而是高阳郡王,自家姬妾破事虽多,他自己顶多是一个“风流罪过”。崔颖将案子定下了基调,卢会再接手的时候虽然不忿,再也摸着了门。   不是要办大案吗?一个郡王算什么呢?如果能够查出来妃子家有夺嫡的计划……   这才是真正的大案!   梁玉眨眨眼,哦,不错哦。将几张写过的字纸取出来,放到白蜡烛上烧掉了。   桓嶷亲自动手帮她把余下的笔墨收好,难过地道:“三姨,我想听你说说话。”   梁玉笑了笑。   桓嶷哽咽道:“阿姨常说,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三姨,我恨!”   梁玉慢慢地给他擦眼泪,食指在他手里又写:告诉阿娘,我留宫中。   “已经说了,外祖母已经明白了。”   梁玉点一点头,她如今困在宫里,延嘉殿的熟人一个也没有了,就桓嶷最熟。一个太子是不可能一直陪着她的,她得赶紧想别的办法,跟无尘观那里通一通气。又在桓嶷手里写:吕师。   桓嶷知道这说的是谁,答道:“我已遣人去告知了,让他们停了热闹。”   吕娘子知道了情况,就能稳住自己在外面的势力,梁玉微微放心。审梁婕妤被害一案的几个人配置非常有趣,就梁玉来看,崔颖是出本事的,程为一因为是宦官在宫里行事方便,黄赞是皇帝的心腹,萧礼……待定吧,还有一个纪申,此人一定不会让事情变得过份。   最关键的还是桓琚的态度,杜皇后、凌贤妃都有嫌疑,正着说也行、反着说也行,单看皇帝要治谁了。梁玉赌桓琚一定要借这个机会弄倒杜皇后,凌贤妃得看宫外那个案子的结果。   梁玉最后在桓嶷手心里写道:安抚你父。   桓嶷道:“我明白的。”   姨甥二人“说”完话,一齐出来,又惹许多猜疑,各人有各人的立场,都知道此事无法善了。晋国大长公主只关心一件事情——能不能弄死凌贤妃,杜皇后死不死无所谓的,但是凌贤妃一定要先死。她经验丰富,知道这个时候这些话顶好不要跟太子提。根据观察,太子肯定是把皇后、贤妃都恨上了,所以她回家得提醒丈夫、儿子,别为这双方说什么好话。   李淑妃就只带着儿媳、孙女哭一回灵,安慰南氏,别的一概不管。要说的话她早跟桓嶷说过了:“不要与圣人强争,你好好的,才有后话。宫中出现这样的惨案,圣人也未必不心惊。你自己的饮食更要留意,以防狗急跳墙。”   李淑妃之所以说这样的话,并不仅仅是出于桓琚有可能对凌贤妃的偏袒,还有一样担心——梁婕妤的身后事。   活着的时候是个婕妤,死了给她一个什么样的名份呢?这不仅仅是面子问题,还有一个实质性的、迫在眉睫的操作——太子为梁婕妤服什么样的丧?如果将梁婕妤追成皇后,桓嶷称生母为娘,而不是姨,也按照父亲在世为母亲守孝的制度来守孝。否则,就是为父妾守孝,即使生母,也比嫡母次一头。   最好的选择是现在默默地认了,等到“日后”再找补回来。桓琚现在的心肯定不在这个上面,他一定是最关心的毒杀案本身,能毒杀婕妤,就能毒杀其他的人,宫中人人自危,这肯定是要揪出元首以安人心的。如果这个时候在“名份”的事情上纠缠,才会惹得桓琚不快。   ~~~~~~~~~~~~   桓嶷根本就没有把心思放到“名份”上,他与桓琚一样,都更关心毒杀案本身。梁婕妤的身后事,桓琚也没有完全不管,他下了旨意将梁婕妤又提了一提,追成了个“德妃”,在丧礼上出现了一回,就又回到了两仪殿,不再踏足后宫。   桓嶷在延嘉殿里操持完了母亲的丧礼,将梁玉给接到了东宫暂住——住在后宫里也不像话,李淑妃有心收留梁玉住几天,桓嶷还是认为到自己那里住着好。梁玉还是说不出话来,桓嶷也担心她再遇到危险。此事桓琚也不反对,梁玉算是涉案人员,住在宫里方便查案。   梁玉在丧礼上与母亲分手,南氏此时反倒坚挺了起来,对梁玉道:“老天饿不死瞎鹰,咱能挺过来。你打起精神来,别叫外人看了笑话!家里不用你们担心,问什么就说什么,能给你姐报仇就报,现在报不了就记着,日子还长着呢。”   梁玉不敢对她讲姐姐临终前说了什么话,怕说出来之后南氏得心疼得满地打滚儿。默默地记下了母亲的嘱咐,桓嶷低声道:“您放心,三姨有我照顾。”   “哎,都还是孩子呢。”南氏不再哭了,用力吸吸鼻子,昂首挺胸地走了。   桓嶷对梁玉道:“三姨,咱们也回去吧。”   梁玉光杆儿一个人进宫,什么都没有带,到了东宫就便让桓嶷给吕娘子送信,给她捎几件衣服进来。   桓嶷看着她写的字,道:“在我这里,不会短了三姨的东西的。”   梁玉摇摇头,仍然坚持。   桓嶷低声道:“我虽没用,这件事还是能办到的。”   梁玉写道:我要见她。   桓嶷叹道:“好吧,就让她进来一次。三姨,终有一日,我要大声叫一声‘娘’。可是现在不能闹,先看案子。”   梁玉点点头。   桓嶷心中叹息,派人去无尘观传话。此时无尘观的书场早散了,吕娘子将书生们一拘,也先不解雇,都扔在一间大屋子里抄书。抄个《论语》、《孟子》,抄出来贩卖也是好的。香客也不接待了,汤药倒是还接着分发,丧礼期间仍然照着梁玉定下的例,每旬给京兆送一口棺材钱。观中产业的秋收也是吕娘子全权主持的。   干着这些事,吕娘子的心中是极为惶恐的。她的忏悔并不比梁玉少多少,或许没有切肤之痛,却足以让她惊骇:【初见三娘的时候,我放下的狂言何等可笑!想要干预朝政?太子生母都在别人的博弈中被碾为齑粉,何况于我?】   带着这种心情,吕娘子夹着包袱进了东宫,与梁玉打了一个照面,竟仿佛也哑了一样。师生二人静坐无语,良久,吕娘子将包袱推了过去。轻声说:“节哀。”   吕娘子此来并非只送几件衣服,她还带来了宫外的不少消息。比如凌府被查抄了、还真观几乎要变成狱神庙了、凌家先前将几个儿孙送到城外又都被抓了回来,再比如高阳郡王也被押到了京里了。   说完这些,吕娘子停顿了片刻,对于宫中的毒杀案她也有自己的判断,她本想对梁玉说,咱们还有许多事要做,你要振作。最终什么都没有讲,只说:“三娘安心静养,一切等你养好了身子再说。”   梁玉露出一个轻笑,写道:汤药、寿器依旧施赠。毋忘。   吕娘子道:“放心,都做着呢。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圣人将案子交给那几位大人,断不会偏袒任何一个,必是要严查的。”说完又自悔失言,说得太多。   梁玉摇摇头,写道:此事不由你我做主。一动不如一静。   吕娘子道:“好。”   就在吕娘子送完衣物的次日,程为一伴着崔颖、纪申等来见梁玉,桓嶷很担心她,也在一边陪同。东宫便显出这样的一幕来,问案的一字排开在底下站着,太子高居正座,情形极其滑稽。   除了黄赞,五个人里的其他四个都是见过梁玉的,一打照面,纪申还不觉得如何,只感到惋惜。崔颖只关心案子,萧礼与程为一都吃了一惊——这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梁玉以前是活泼的,带着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聪明,此时却格外的沉毅。   几人先说“节哀”,梁玉摆摆手。由程为一先开口询问一下案情。与梁玉“对话”很省事,她口不能言,自己就写下来了。然而她所知也是有限,仅知蜜瓜是皇后赐的,瓜是姐姐亲手剖的,连瓜是谁送过来的都不知道。此外便只写道:只知这些,余者不敢乱言。   五人看样也问不出什么来,将梁玉写的纸收了起来便向桓嶷告退。   纪申临行前道:“炼师安心静养。”   梁玉苦笑着摇摇头,她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需要解答,现在却不是合适请教的时间。   只是写道:伺候阿姐的人怎么样了?   崔颖冷冰冰的声音代纪申回答:“我等上奏圣人,圣人说,斩。”   梁“德妃”是被毒杀的,她生前身边的宦官、侍女比别处更早过了一遍审讯。   崔颖是个用刑用惯了的人,刑罚没有卢会那么脏、滥,却绝不和风细雨。一问不说,察觉颜色有异,按倒先打一顿再接着审。延嘉殿里,哪一波的人都有,此时都知道了厉害,互相揭发,贤妃的人指认皇后的人,皇后的人反咬贤妃的人。梁“德妃”从掖庭里带出来的几个人倒是一声不吭,只知道流泪。   崔颖用了一回刑,除了知道皇后、贤妃都有手段之外,并没有得到与毒杀案直接有关的讯息。将情况汇报给了桓琚,桓琚看了之后冷静地下了命令:都斩了吧。   梁玉与桓嶷听了,面面相觑,桓嶷问道:“已经斩了吗?”   崔颖道:“尚未。”   桓嶷还记得冯宫女等当年相处的一点情份:“掖庭旧人,何罪之有?”   梁玉拉拉他的衣衫,摇摇头,提笔写道:阿姐生前双手干干净净,还请不要让她死后再沾血腥。   黄赞道:“殿下,臣等会向圣人禀明殿下的意思的。”又向梁玉索要刚刚写的字,也一并带了去交给桓琚,做个顺水人情。   五个人里,只有他是明确得到桓琚授意,要借机把杜皇后给办了的。如果是杜皇后干的,那就正好。如果是凌贤妃干的,当然不能饶过,不过要把杜皇后也一起扯进来。   五人并不算有收获,依旧每日一次向桓琚汇报。   桓琚道:“他们就是心慈手软。也罢,善心难得,查明他们果与此案无关,就交给太子吧。昭阳殿与昭庆殿情况如何?”   程为一道:“贤妃娘娘绝食了,皇后娘娘倒是饮食如常,宠辱不惊。”   “哈!”桓琚嘲笑一声,“她哪来的宠?又哪里受过辱?”   崔颖道:“已查明当日送瓜到延嘉殿的何宫人确系贤妃安插之人。何宫人招认,并不知瓜中有毒,不认是贤妃指使下毒,以为是皇后构陷。”   “其他人呢?毒药的来源呢?”   崔颖道:“此药不似毒药等物,银针探不出来。臣正在追查来源。”   “加紧。”   “是。臣请提审凌庆、凌光父子,询问是否与他们有关。”   “准。”   崔颖办案比纪申利落得多,退出两仪殿,招呼一声就去提凌庆父子。卢会却扣着不放人,他正要办成一件“大案”,怎么崔颖又抢生意了?他办的也是钦命的大案呐!两人僵持不下,将官司打到御前。   ~~~~~~~~~~~~~~   在桓琚面前争吵的二人,连同桓琚,并不知道在东宫,梁玉面前,就有一个活的、可以致杜皇后于死地的人证。 第75章 众生皆苦   当前两桩大案,宫中毒杀太子生母、巫蛊, 哪一桩都不是小事。除此之外, 什么事都算不得大了。梁“德妃”宫中的旧人也不在关注的重点, 桓嶷与梁玉求情, 桓琚便顺水推舟将他们交给桓嶷去处置。   这些人被送到东宫之前都略作收拾,模样依旧看得出“惨”。事关重大, 只要崔颖做得不算太过份, 无论萧礼还是纪申都没有心情去计较“酷烈”。接收他们的桓嶷同样没有心情去关心他们惨不惨,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将他们的东西发还给他们吧。”   梁玉默默地跟在桓嶷身边,将李吉等人的情况都看在眼里。李吉挨的打并不比掖庭旧人多, 看来招得是很快的。李吉已匍匐在地, 涕泗滂沱:“殿下!呜呜呜呜~”庭内也是哭声一片。   李吉哭个差不多, 将鼻涕眼泪一抹, 试图再向桓嶷表表忠心却发现桓嶷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而站在他身边的正是梁玉。   “三姨!”李吉见到了救星,“天可怜见!奴婢背着您跑回去求医生怕赶不及!一直挂心, 呜呜呜~”   三姨的脸上也不见水痕, 梁玉点点头,对李吉如何处置得看桓嶷的。   桓嶷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这个狗才,居然还要表功吗?三姨给你的钱可不少,你也没保住阿姨!】梁在宫里漫天洒钱,为的是什么桓嶷很明白, 然而李吉真是不值这个钱!这么大的阴谋, 他一丁点的味儿都没闻出来, 要这条狗有什么用?   桓嶷看了孙顺一眼,孙顺一摆手,立即有军士上来将这批人客客气气地押下去。桓嶷对母亲的旧人还是有感情的,他打算将信得过的人赐些金帛放出宫去度日,其余的或打发去守陵,或是逐出宫去算完。就像梁玉说的,别让母亲走了还沾上人命。如果这中间发现谁有问题,他杀起人来也绝不会手软。   李吉看这样子就知道前途非常渺茫了,不像宫女即使被逐了还有嫁人这条退路,他是宦官,宦官的舞台在宫廷。经过扣押、刑讯、即将赐死、遇赦几番大起大落,他的神经绷得马上就要断了,再一次的面临困局,李吉崩溃了,竟在地上打起滚来,一声“婕妤”一声“三姨”的叫:“三姨您说句话呀,我为您……”孙顺看着不像话,抽了自己的手帕将他的嘴巴塞住了,磨着牙说:“三姨坏了嗓子,你别找死。”   李吉鼻涕眼泪都挂在了脸上,傻了。   梁玉深叹一口气,这二年的这些钱算白花了,李吉这货是真不顶用。桓嶷心道,这个东西卖主卖得真是顺手。   “给他们治好伤就放出去吧。”桓嶷吩咐一声,对孙顺使个眼色示意他处理掉李吉。接着牵起梁玉的手,姨甥俩接着读书去了。梁玉近来对律法非常的感兴趣,桓嶷便找来本朝律令,又有各种判疏、案例,与她一起读。   姨甥俩在东宫里再没有其他的举动,两人都知道,此时案件的走向是不由他们做主的,贸然插手还有可能适得其反。就让桓琚盯着杜、凌两人就好了,杜皇后是桓琚铁了心要废的,凌贤妃家里还有另一桩大案,也不可能脱身。他们就不要再生事端,反而转移了桓琚的注意力了。   第二天一早,经过桓嶷的筛选,部分人得到了赏赐,所有人都得到了可以出宫的通知——简而言之,都被宫里除名了。宦官们哭得惨,当时就有撞墙的。宫女们倒还好,各人的物品被归还,如冯宫人等还得到了盘缠。   都一齐来叩头谢恩。   彼时桓嶷上朝去了,梁玉还在东宫里看书。她其实不大爱见这些人,看到了就容易想到姐姐,然后想到姐姐没过几天好日子就死了,心里堵得难受。哑了便省了许多话,正合她的心意,点头而已。   经过一夜的沉淀,李吉又重燃了斗志,心道,我先在宫外等着。三姨养好了伤出宫的时候,我再去投靠,宫里我总归是熟的。他又昂首挺胸,不再哭泣了。冯宫人等俱是哭出去,唯有君华留在了最后。   梁玉对君华的印象很深,这是一个沉默得似乎木讷的人。君华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上前两步将包袱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满是金钱。君华跪下来轻声道:“这些都是三姨所赐,三姨为的什么,我心里明白。可婕妤终究是去了,我没有尽到照顾婕妤的本份,没脸收这些,还请三姨收回吧。”   梁玉摇摇头,她真不在乎钱。   君华取出一支簪子,说:“这是哪一天三姨赏给我的,还请三姨答允,将它留给我。”   梁玉点点头。   君华又说:“我有一件事只能对三姨讲,还请三姨摒退左右。”   梁玉瞳孔一缩,比了个手势。捧笔墨的、侍候的面面相觑,推了一个人出来说:“三姨,殿下命我等必得侍奉左右。”   梁玉提笔写道:都走,别叫我生气。   墨迹淋漓。   权衡再三,几人放下手中的东西,还是说话的那一个又说了:“奴婢等就在门边伺候。”警告地看了君华一眼才鱼贯而出。   君华一动不动,待门关上之后才膝行几步,重重磕了几个头:“三姨,我与婕妤早就相识,婕妤还不是才人的时候,也是在昭阳殿伺候的。徐国夫人拿治家的法子来治后宫,总道我们都是皇后娘娘的人,必要死心塌地,稍有不顺便以为背叛。她认为婕妤背叛了皇后娘娘,是需要惩戒的。”   梁玉撑着矮案探出身体,目光灼灼盯着君华。   君华垂下的手捏紧了簪子,喉头动了几下,续道:“我在昭阳殿时日不短,知道何宫人被贤妃收买了的,便向徐国夫人告发了她。徐国夫人让我不动声色,反将我派到延嘉殿。去延嘉殿的人都得了嘱咐,要将婕妤一举一动都上报。徐国夫人说,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女主人,太子只能有一个母亲,只能有一个外家。奴婢不想表功,实是并不想做这等见不得光的事。可终究不能违背旧主,只将婕妤一些琐事告知皇后娘娘。直到那一天我告诉了皇后娘娘,婕妤与太子为贤妃求情,圣人去探望贤妃。”   君华站起身来,一鼓作气,且退且说:“皇后娘娘从来不让何宫人沾手任何饮食,只有这一次。”   梁玉嚯地站了起来,君华冲她笑笑:“真是造孽,做鞋的本事还是您姐姐教的我。”   梁玉抄起身后的凭几往君华身上抡去!她不打算尝试叫人捉拿君华,人在东宫还能跑到哪里去?君华有这么傻吗?没有!这个人是不打算活了!她留了一支簪子!   【我日你先人!】梁玉心里暴粗,希望砸出去的凭几可以限制君华的行动能力,岂料君华也是个做活计的宫女出身,她的动作也十分的快,往旁边一闪,凭几就顺利地落到了地上。君华又冲她笑笑:“活着太苦了,我还是去死吧。”   转身拉开了门,君华对外面听到声响打算闯进来的人道:“三姨叫你们进去。”   几人一涌而入,君华趁机而出,在庭院里大声说:“我不能背主,可旧主新主如今都背了。”双手握紧了簪头,挺直双臂,用力回收,插入了喉头。   ~~~~~~~~~~~~~~~~~   崔颖与卢会在御前打了一场官司,桓琚更担心自己身边的危险,下令让卢会暂时将凌庆父子交给崔颖审讯。   卢会道:“活人交出去的,中丞须还我活人回来,舌头也要是好的。”   桓琚失笑:“好,都依你。崔颖,用刑要仔细。”   “是。”   卢会这才不情不愿地哼唧道:“请随我提人。”   崔颖依旧端着一张冷脸:“好。”   两人一齐告退去办交接,都是办事雷厉风行的人,崔颖提了人,二话说先往台狱里一关,每人用小荆条抽二十下,叫他们既疼,又不至于被打死。凌庆父子养尊处优十余年,哪里经得住这一顿?被打得鼻涕也流出来了。   崔颖这才审讯。   凌庆父子万没想到自己会受刑,凌庆大声疾呼:“中丞用刑如此,打算如何向娘娘交待?”   崔颖想了想,吩咐道:“再抽他。”   怎么还打?   凌庆父子再次大呼,崔颖数完了十下,问道:“你们家里有毒药吗?”   问得这般简单粗暴,凌庆父子肯承认了才有鬼。崔颖没指望犯人一打就招,打是为了去犯人的傲气,让犯人学会谦虚配合。算了一下数目,应该还能撑得住,崔颖道:“再抽他。”   又数完十下,崔颖道:“行了,再关起来吧。”   【什么?不问你打什么?!】凌光差点脱口而出质问崔颖。   父子俩被打得浑身是汗,也不知道这个酷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两人心里难受极了,什么样的猜测都冒了出来。崔颖给了他们优厚的待遇——单人间,父子二人还安排在了隔壁,中间用一道栅栏隔了起来。   崔颖虽则急于破案,也不在乎这点时间,预备每天打人当打卡,磨到他们心理承受不住了再打一打问一问。但是一件突发的事将他又调回了宫里——有人血溅东宫,自杀了。   崔颖赶到两仪殿,桓琚道:“你与程为一同去东宫。”   崔颖与程为一又赶往东宫,此时日已正中,东宫的属官们齐刷刷聚集在前面目送崔颖到了□□。桓嶷已经抢先赶回了东宫,本要放出去的人又被扣押了起来,君华的尸身没有动,用一幅白布盖着,四下布满了看守。   今年的第一场雪不大,细碎的雪粒飘飘洒洒的落下,在白布起起伏伏的一道道凹陷的痕迹里积聚。   桓嶷先一步回来了,他紧张极了,大骂:“没用的东西!让你们侍奉好三姨,须臾不离的呢?此人手持利器,万一暴起行凶呢?”   梁玉冲他摆摆手,拉他到书案前坐下,展开了纸。桓嶷卷起袖子磨墨:“三姨要说什么?”   梁玉先写:不要怪他们。   “哼。”   再写:有收获。   “好吧。以后不许这样了,我给你配个响铃!”桓嶷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有事摇铃就不用喊了。他墨锭在他手里越转越快,将墨汁也溅出数滴来。   梁玉匆匆写道:君华指认昭阳母女。   桓嶷的手停住了,定定地看着梁玉。梁玉奋笔疾书:昭阳早知何宫人为昭庆眼线,昭阳欲使昭庆顶罪。一石二鸟。   【不错,】桓嶷想,【这就说得通了。贤妃要害阿姨做甚?不如毒杀皇后。阿爹未必会追究。纵然追究,也强如现在这番模样。贤妃虽是虚情假意,与我们总比与皇后亲近,她何至于此?唯有昭阳殿,阿姨碍着昭阳殿的眼。】   梁玉放下笔,擦擦指尖染上的一点墨痕,拉过桓嶷的手,一笔一画的写道:我信君华。   桓嶷点头道:“若是做死士,她也未免太刚烈了。怪不得昭阳殿这么痛快交出了何宫人,何宫人这么能熬刑!”没有的事,你让她招什么?说不出来就是熬刑了。   梁玉将他手掌推成拳,将写过的纸张拿来又检查了一遍,都叠在一起。如果所料不差,一会儿一定会有人来问话,省得她再写一遍了。君华在庭中说的话不必再写了,反正有别人听得到。   崔、程二人一到东宫便收到了笔录,程为一关切地问梁玉有没有受到惊吓,崔颖更关心的是:“炼师确信?”   梁玉点点头,写道:徐国说,太子只能有一个母亲。   桓嶷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由木雕变成了冰雕。   崔颖与程为一脸色不变,收走了最后一张纸条,沉默地向桓嶷行礼离开。梁玉与桓嶷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四下静悄悄的,只有呼吸声证明殿中还有活人。良久,桓嶷用力将姨母紧紧地扣在怀里,言语中带着浓烈的恨意:“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宫中只有一个女主人!婢子怎敢背主!”   梁玉抱住外甥,轻抚着他紧绷的后背。【他在宫里长到十几岁,有些事情当然是亲身经历过的。】   桓嶷大口地喘着粗气,低声道:“我当然只有一个母亲。你等着。”   【当然也只有一个外家,】梁玉默默地想,【有种冲我们来,对阿姐算什么?投毒案或许只涉及皇后母女,别的就不一定了。哼!别想献祭一个皇后出来就完事了,杜家、赵家,都得完!等三郎缓过劲儿来,我就得出宫去,一个哑巴在这里能做什么呢?凌贤妃倒可以先放一放了,凌家落到卢会手里,怎么可能会有好结果?】   ~~~~~~~~~~~~~~~~~~~   梁玉又一次料对了,还没等投毒案有一个结论,卢会抢先崔颖一步给了凌氏一记重击。   崔颖成功将凌庆父子从卢会手里抠了出来。此举激发了卢会的危机感,他顾不得用刑带来的快感,使出了一个阴招——抓了凌贤妃小嫂子的娘家父亲和兄弟,以“不抓你们入罪”为条件,让他们“劝”女儿指诬夫家。   将女儿嫁到凌家就是为攀附,此时再反水也是丝毫不违反做人原则的。父子俩对女儿、妹妹许诺:“供出他们,顶多是个流放,我们把你弄出来,依旧可以嫁个好人家,强如陪着兔子公公受嘲讽。瞒了咱们这样的事,分明就是骗婚。要是知道他这般不堪,怎会叫你嫁他儿子?”   又劝她:“你还年轻,何必陪着他们一家送死?他凌家送亲生女儿出城避祸的时候,可曾想到你?你是女眷,他家就算谋反你也断不会有性命之忧,再不招供被用了刑如何是好?”   且举出了姚氏的例子:“你不招供,仔细他们将事情推到你的头上!这等人不可信啊!”   父子二人苦口婆心将人劝服。   江水决堤也不过如此了。   于是,与穆士熙勾通串连是有的,并且是凌母得到了凌贤妃授意做的。凌家几个儿媳妇,出身一个比一个好,一个比一个能带得出去。故而凌母与穆士熙的娘子见面,也有带小儿媳妇参与。穆士熙如何通过妻子传递消息,指点凌贤妃方向,让凌贤妃在桓琚面前表现与延嘉殿交好,自己又如何在外面从梁家不堪大任入手打击太子。   此外还有一件实实在在的物证,凌家小儿媳妇确切地知道一件事:“阿家曾重金求购‘驴驹媚’交与贤妃,为增媚固宠。东西放在一只犀角盒子里,与符咒放在一处。” 【1】   卢会拿到口供之后大喜,暗道,省了我许多功夫。原想叫她做个桐木人的哩!这回不用造假了!是实打实的证据!真是太难得了呀!   至此,卢会抢先在崔颖将凌庆父子审明之前,有了“政绩”,他还对凌家小儿媳的口供内容进行了润色。   修改过的口供指称凌家确有诅咒之事,算的不止是自家的富贵,还有十二郎有无天子命格。事发之前,凌庆还把儿女孙子送出京城,意图逃蹿。凌母曾在还真观做法许愿,保佑凌贤妃永得圣宠,可以做皇后。又曾为凌贤妃求得符咒,交贤妃佩带。   逃跑是真的有,算命是真的有的,卢会深谙造假的最高境界乃是假话要夹杂在真话里。除了“造符咒诅咒东宫,欲令鲁王为太子”其余的都是实情。卢会不怕案子大,润色时忽然想起来:仁孝太子也是太子啊!提笔又添了一句。   桓琚第一要等的是毒杀案,巫蛊排在其次,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锤死杜、赵两家。待看到卢会递上来的口供,勃然大怒:“程为一!搜昭庆殿!”   此时,凌贤妃还在昭庆殿里稳坐钓鱼台,琢磨着“皇后废定了,则太子在后宫唯有一年老色衰的李淑妃略亲近,圣人身边再没有为他说话的人,父子之间无人调解容易生嫌隙”。她至今还不知道凌庆的事情,更不知道自家已经深陷巫蛊案的泥潭,而一个想踩着她与她子女尸骨往上爬的酷吏将刀尖对准了她。   打死凌贤妃也想不到自己已经上了卢会的砧板。   卢会与她无怨无仇,整她纯是因为认为有这个需要。   卢会不能去搜昭庆殿,程为一行走后宫却是方便的。将凌家小儿媳妇提过来,塞进一乘小轿,两个有力的宦官抬着,跟着搜检的队伍进了昭庆殿。   凌贤妃惊起,走到门边问程为一:“程为一,你要做什么?”   程为一道:“奉圣人旨意办事。”一挥手,又有两个有力的宦官将凌贤妃架住,程为一将身一闪,小轿里下来一个凌贤妃也认识的熟人:“阿嫂?”凌贤妃并不算笨,信息的缺失让她错估了情势,事到如今即便不知道巫蛊之事也明白自家出了问题,而这位小嫂子背叛了凌家!   凌贤妃盯着她问:“阿嫂来这里是为了什么?程为一,怎么一回事?”她没有咒骂嫂子,也没有露出凶相,表情是茫然而无辜的。   程为一心道,您省省吧,我是阉人呐。   从内部攻破堡垒容易得出乎想象,昭庆殿里搜出不少东西。在凌贤妃得宠的时候,都是可以遮掩过去的。当桓琚冷酷起来,桩桩就都是罪了。   桓琚爱这样可意的美人,江山美人,还是江山为重。算计太子是不能容忍的!   程为一将物证总在一只匣子里,亲自抱到了两仪殿给桓琚去看。桓琚脸上青红皂白的颜色轮了一圈,抬手将匣子打翻在地,咆哮道:“审她!审昭庆殿所有的人!审所有她安排的人!告诉崔颖,不必拘束,只管对凌庆用刑!告诉卢会,不必顾忌,审!审那个老妇人!”   程为一吓得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圣人,圣人三思,凌氏死不足惜,可这样一闹……整个后宫就翻天覆地再无体面可言了!鲁、齐二王,合浦、安泰二公主,将如何自处呢?”   桓琚是爱面子的,与里子比起来,面子就又算不得什么了。桓琚道:“悄悄的办。八娘、九娘看好了,先不要让她们知道。”   就是还要办了?   程为一颤抖着爬起来,问道:“若是贤妃娘娘在别的殿里有人呢?”   “拿!”   ~~~~~~~~~~~   程为一往内侍省点了几十个孔武有力的宦官,一个个膀大腰圆,带着先到了昭庆殿加强警戒。接着把凌贤妃的心腹宦官与宫女拘起来拷打,拷问出了一些名字,其中也有在昭阳殿收买的人。   比起徐国夫人母女,凌贤妃的人缘是极好的。她也舍得花钱,大力收买了低层的宦官、宫女,这些人也乐得为她效力。何宫人并不是唯一一个倾向于凌贤妃的人,昭阳殿这些年来总不得桓琚欢心,与此有直接的关系——底牌都被人看清楚了,还能怎么打?   程为一摇摇头,凌贤妃在后宫里的这份本事也算是一流的了,可惜运气不大好。   “走吧,去昭阳殿。”   徐国夫人与杜皇后本与外界不通消息。徐国夫人对女儿说:“查总是要查的,然而总不能将皇后关这许久吧?外面大臣们不会同意的。”   程为一抓人的时候宣布了一下罪状,徐国夫人母女听完颇为惊喜:凌贤妃完蛋了,圣人还会被小贱人挑唆冷落正妻吗?   等着解禁就是了!   梁婕妤死了,凌贤妃也快完了,整个后宫只有一个女主人,也必须只有一个女主人了。   徐国夫人抓着女儿的手,笑道:“如何?”   杜皇后轻声道:“阿娘不要着急,且等等。”   “好。”   一等不见放人,二等不见放人,三等等到程为一来将徐国夫人“请”去问话。杜皇后猛地起身:“什么?!可是有小人作祟?”怎么会呢?凌贤妃已经失势了,圣人怎么可能再逼迫自己?   徐国夫人却突然之间明白了,她惊恐地抓着女儿的手,老妇人的手既干且硬,带着比女儿低的体温:“不是贤妃,是圣人。”   她们一直都想错了。   她们将后宫看作家,后宫从来都是国! 第76章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长久以来的违和感此时都得到了解释, 怪不得许多事总是不顺。哪里有什么“偏心”!打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桓琚既没有偏袒李淑妃, 也不增偏袒凌贤妃,更不会偏向杜皇后,他的心里自始至终都有一杆秤。任何一个敢于越界的人, 都会受到毫不留情的打击。   【既然如此, 何苦骗我们?】徐国夫人抬高了下巴,模样高傲而冷漠, 【说什么“自家人”, 说什么“娘子腼腆,请您多费心”, 都是假的,骗人的!可怜我们被骗了这么久。】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徐国夫人一旦想明此节, 思路顿时顺畅了起来——杜皇后危险了。皇后这番境地与贤妃的成败无关, 只与皇帝的心意有关。皇帝不想要一个强势的皇后,杜皇后看起来不强势,但是徐国夫人自己帮着女儿强势了起来。   【不!我绝不认输, 一定还有办法的, 至少能让皇后缓一口气, 想废后, 没那么容易。】徐国夫人用心看着女儿的侧颜, 将这张娴静温柔的脸印在了心底。   徐国夫人攥紧了杜皇后的手, 杜皇后一惊, 眼神微有惊惶地看向她:“阿娘?你说什么?”   徐国夫人认真地道:“不要放弃啊。”   说完松开了手,杜皇后反手一捞,拽住了徐国夫人的衣袖:“阿娘!”   徐国夫人坚定地把衣袖扯了回来,对女儿说:“娘知道你听得懂,你明白的,对吧?”   杜皇后泪水涟涟,浑身颤抖着点了一下头,口中念着:“阿娘!阿娘!”   徐国夫人不再看女儿,正一正衣领,摸摸头上的发饰,对程为一道:“走吧。”语气神态像此前无数次让程为一引路一样。杜皇后的手往前抓了抓,只抓到一把空气。程为一心中叹息,对杜皇后微微躬身,示意强壮宦官再次将昭阳殿看管起来。   向徐国夫人问话的是黄赞、纪申、程为一,崔颖去审凌庆,萧礼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纪申开口询问徐国夫人:“夫人,延嘉殿宫人君华指认夫人投毒,是否属实?”徐国夫人逡巡堂上三人,心道,萧礼那个混小子躲得倒快!   萧礼正在两仪殿里陪着桓琚喝茶下棋聊天,萧家父子对徐国夫人是深恶痛绝的。萧司空特意登门提醒,就换来徐国夫人憋了个大招!【再救她我就是猪!】萧礼忿忿地想。   桓琚随口对萧礼说:“你不跟着去看看?”   萧礼心道,有黄赞有崔颖,哪里用得着我?何况,您都下令对凌家那个老妇人用刑了,徐国夫人这里审成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凌贤妃完蛋了,杜皇后又在宫闱之中投毒,就没有死保的必要了。   萧礼低声道:“大约能猜得出来,还看什么呢?”   桓琚毫无感情地笑道:“猜得出来?”   萧礼正色道:“她要是脑子清楚,就会将所有的罪过都自己认了,将皇后娘娘摘出来。如果不清楚,或者全部否认,或者就破口大骂。总脱不了这些,何必再看?没得心烦。”   桓琚下了一子:“她的脑子还有清楚的时候吗?”   萧礼还了一子:“事到如今清楚不清楚也都不重要了,圣人还叫我去受这个累做什么呢?”   “还是有些要紧的。”桓琚心说,招出皇后来,咱们都省事儿了。   萧礼道:“那就等结果好了。”   “是我干的。”徐国夫人痛快地承认了。桓琚给这位正经的岳母保留了体面,既没有下令用刑,也不曾使人围观。   纪申与黄赞沉默地对视一眼,程为一发问了:“夫人是受何人指使?有无同谋?”   徐国夫人冷冷一笑,两道法令纹显得更深,好似要将口鼻从整张脸上割裂了开来。上好的胭脂将老妇人的薄唇染得血红,两抹红色一开一合:“我做事,何须问旁人?”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参与审理此案者都是个中好手,随即明白徐国夫人这么做的目的——保住杜皇后。纪申心道,可怜天下父母心。黄赞心道,日后还想翻案不成?   程为一身为内官,一向不肯先出头,此时却说:“二位大人,还是禀告圣人吧。”   桓琚、萧礼表兄弟俩一盘棋没下完,徐国夫人的口供来了。口供极短,徐国夫人的供词很明白,她供述:毒杀梁婕妤是因为凌贤妃的挑拨,凌贤妃觊觎后位又故意与梁婕妤亲近,以示与梁氏联手要害皇后,自己被误导了,才做下这样的事情。杜皇后并不知情。   桓琚将供状扔给萧礼:“你说错了,她的脑子只拣回来了一半!这个老东西以为她是谁?她以为她能担得起投毒的责任吗?哼!她杀德妃,分明是为了挟制三郎!”   “杀德妃对皇后有利,但如果因此废后,会对谁有利呢?”萧礼一目十行扫完供状,冷静地放了回去,起身离席,郑重一拜,诚恳地对桓琚说,“如此一来,又要争吵不休了。臣请陛下问行不问心。”   纪申也是这个意思,“皇后可能知道凶杀计划,所以把皇后也给废了吧”这理由听起来太儿戏了。黄赞有心附和桓琚,看了纪申一眼,又不敢说话了。   桓琚一挑眉:“那好吧,既然已经拿到口供了,你们几个一起去,把它送给三郎看看。”   【表兄!不带这样的!】萧礼斜眼瞥桓琚。   桓琚回了他一个白眼:我就这样了,走你!   ~~~~~~~~~~~~~   几人之中,程为一宫廷最熟而黄赞职位最高,萧礼与纪申落在他们两个后面,让他们两个先行。四个人组成了一个方阵,个个绷着脸,谁也不肯先开口说一句“我们对一对词,商量怎么跟太子回话”,一径沉默着到了东宫。   东宫里正有客人。   严中和与他爹尚书严礼一同到东宫来安慰桓嶷。桓嶷死了亲娘,嫡母又有谋杀的嫌疑,整个一件人伦惨案,当然值得人同情。   严礼是少数适合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东宫开解桓嶷的人。他与桓嶷的相处也不太多,但是身份合适。严中和听说严礼要去东宫,也吵着要跟着过去:“阿爹,我也去吧!您一个老头子,跟太子这样的年轻人能说到一起去吗?我好歹年纪合适。”   严礼大怒:“带你去出丑吗?”   严中和有他的小算盘,他一直认为袁樵跟梁玉之间有点什么。梁德妃一出事,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是姐妹俩一同遇害,严中和亲眼看到袁樵的脸刷地变得惨白,将手里的笔杆捏裂成了六片。下一刻,袁樵跑出弘文馆,继而被高墙宫门守军拦住了。严中和看着他的孤单的背影,打趣的心都没了。   他们虽在弘文馆,看起来是在宫墙里头,想到后宫、东宫去见一见女眷却是难如登天。严中和好点儿,他是外戚,搜肠刮肚刮出点理由也能沾上边,袁樵就什么也不是了。   严中和心道:怪可怜的,且炼师与湘湘交好,虽作弄我抄书实在也是为了我好,我找个机会打听打听吧。紧接着确切的消息传来,梁玉没有死,但是哑了,然后到东宫静养兼方便问讯。   严中和回到家里,又被妻子央求:“我的身份不适合去东宫,你可以呀,给殿下道个恼,顺便帮我看看叔玉,好不好?”   严中和背负着两份期望,挨了亲爹一顿鞋底,软磨硬泡跟着到了东宫。严礼再三叮嘱:“本是安慰太子,你若是惹了太子不快,还不如不去,明白吗?”严中和指天咒地:“我这次要办砸了,就叫我抄一辈子的书!”   【我信了。】严礼道:“不许嬉皮笑脸,你只管跟着我,不许说傻话。”   严中和拜完了太子,得了赐座,抬头一看大失所望:怎么只有太子一个人?   严礼在跟桓嶷说官样文章,严中和耐着性子听他爹掰扯完,直统统地道:“殿下,臣妻与炼师相熟,赶着让臣来捎句话,探望探望炼师,好叫她安心。”   桓嶷背后的屏风被叩了两下,严礼父子都想:原来她在这里。   桓嶷回头低声问了一句什么,屏风又被叩了一下。桓嶷放大了声音:“那三姨出来吧。”   严礼是头一回正经见到梁玉,只见一个浑身缟素的姑娘,气质颇为沉静,心道:不像是夫人说的那样活泼呀。哦,遭逢大变,也难怪如此。扫过一眼,严礼便不再盯着梁玉看。严中和规规矩矩地跟梁玉见了礼,官样文章地转达了刘湘湘的问候之情。   梁玉欠身一礼,捧墨宦官上来展纸研墨,梁玉提笔写道:有劳费心。   “不劳不费的,”严中和没说两句就扯闲篇,“看到炼师,回去告诉她,她也能放一半儿的心了。”   梁玉点点头,写道:府上可好?   严中和抓紧机会说:“好好,都好的。欠炼师的债我也在抄,这回抄的双份儿,一份交给小先生,一份存着等您清点呢。湘湘说,她先代收了。哎,你们都不告诉我,先前抄的那些都在她手上,天天取笑我的字丑。日子没法过了!”   梁玉莞尔。   严中和叹道:“炼师与小先生都没功夫查我的功课,我一时怪不自在的。小先生家里也有点事……”   他进来的目的还有这一个,把袁樵的消息传给梁玉。人嘛,自己遇到了事的时候亲近的人不出现,指不定得多难过呢,有点消息也是好的。袁樵也不是故意不想来的,是没机会。   “袁家也够倒霉的了,”严中和有一种把任何正经场合变成娱乐地点的纨绔本事,比如在东宫讲故事,“几十年前嫁了个闺女给高阳郡王,惨!”   桓嶷问道:“怎么回事?”   袁家是名门,皇室选妃选到他家。高阳郡王年轻的时候人模狗样,娶老婆娶到了袁氏。高阳王妃与袁樵血缘不算太远,是袁樵未出五服的族中姑母。论年纪,高阳郡王能当他祖父,论辈份却是个姑父。   高阳郡王的嗣子是袁妃所出,嗣王娶妻,又娶的是外祖家的表妹,两代联姻。袁妃死了小三十年了,连嗣王都死了有十年了。高阳郡王因“风流罪过”跑出去十几年,两边关系早就淡了。   嗣王留下一个儿子,是高阳郡王承重孙。这位王孙投胎时眼神有点歪,投中了这么一个祖父,也跟着被卢会“请”进了牢里。嗣王妃寡妇只有这一个儿子,豁出命去也要救他,派了陪嫁的奴婢爬狗洞钻了出来跑回袁家求救。   袁家不能不管这件事。遇到了酷吏,想划清界线都是不可能的。袁樵身为袁家的一份子,也得为这个事操一份心。   桓嶷道:“荒唐!”也不知道说的是谁。   严中和不再看梁玉,涎着脸对桓嶷道:“是呢,是够乱的,都怪凌庆!”   梁玉低头想了一阵儿,又写了四个字:事缓则圆。   高阳郡王这样的宗室纨绔遇到酷吏,第一件事就是保全自己,别跟他硬杠,活下来、熬死对方才是最划算的做法。高阳郡王虽然恶心,但是这件事情的重点已经不在他身上了,他老实窝着蹲大狱,蹲到大家忘了他、蹲到酷吏完蛋,他只要还活着,依旧可以拍拍屁股出来当他的风流郡王,继续祸害人。   严中和记住了这四个字,心道,不错,她比我有主意。有心问问梁玉的喉咙,又觉得提别人的伤心事不妥,折中了一下,问道:“炼师什么时候回去呢?大家好给你接风。”说完觉得背上凉嗖嗖的,做贼一样四下看看,发现太子在瞪他。严中和缩了缩肩膀。   梁玉写道:待事了。   严中和再也不敢多说话了,当时就想跑路。恰巧黄赞等人来了,严中和头一回觉得程为一那张性别模糊的脸是这么的可爱!   父子二人知道程为一等人的差使,不敢多做探问,匆匆告辞离去。   ~~~~~~~~~~~   程为一等人硬着头皮将徐国夫人的供词呈交太子,桓嶷不动声色地看完,将供词递给梁玉。梁玉一眼就认出来徐国夫人要干什么——自己顶罪,然后保住杜皇后,能保一时是一时,万一皇帝明天死了呢?杜皇后只要没被废,杜氏依旧是后族,完了再反手给亲娘平个反。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梁玉努力压住唇角,使自己不要冷笑出来,【你想得也太美了。】   桓嶷问程为一:“你去昭阳殿的时候,皇后说了什么?”   程为一道:“叫了几声娘。”   桓嶷且羡且叹道:“还能叫一声娘,真好。”   程为一背后直蹿起一股冷意,将头埋得更深了。桓嶷又问:“赵氏还说了什么?”   程为一道:“说‘不是贤妃,是圣人’。”   殿内都是人精,心头都是雪亮,徐国夫人是明白了,可惜也晚了。徐国夫人以为是跟贤妃、淑妃、德妃在一个桌上打牌,赢了的人把圣人这捧巨额的金钱抱走,赠品是太子。其实她连牌桌上有几个人在打牌、这副牌共有几张、旁边有没有人等着挤走别人好自己上桌都没弄清楚。更糊涂的是圣人不是彩头,他是庄家,现在庄家还亲自下场了。   桓嶷看看梁玉,梁玉写道:依法而断。   桓嶷轻轻叫了一声:“三姨。”   梁玉对他摇了摇头,掉转过笔杆点了点纸上的字。桓嶷道:“好吧,那就依法而断。我相信诸位会有一个公道的结果的。”   梁玉扯出一抹笑来——就算是杜皇后干的,这也不能当是废后的理由,更不是合法的打击杜家的理由。一刀一刀的割,未免显得太子小气刻薄。   更何况,梁玉又写:投毒伤尔母,巫蛊伤尔父,尔当先问父。   梁玉的头脑很清楚,她当然知道现在锤死了杜、赵才是与桓琚的意见一致,做起来事半功倍。但是从桓嶷的角度来讲,他首先要做一个道德合格的太子。逼迫嫡母承认残害生母再去报复嫡母,这对桓嶷而言绝不值得翻出来讲。桓嶷这个太子比起仁孝太子来风评要差上一些,一旦杜、凌都完蛋了,桓嶷无疑就会更突出,怎么给太子攒存资本是梁玉现在最关心的事情。   【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梁玉的书案就在桓嶷的右手边,她写一句,桓嶷看一句。桓嶷看完即明,无声地落泪,亲自捧着展示给黄赞等人看。这句话太厉害了,无论立场如何都挑不出毛病来。   梁玉又写道:圣人安,天下安,请圣人主持公道。   这就更厉害了,梁玉还给桓琚和桓嶷做了一个定位,太子就是太子,是储君,还是一个任用了酷吏的皇帝的储君,瞎蹦跶个什么劲儿?小心一点总没有错的,如果桓琚嫌儿子不争气,那就再争气一点,总比先拼命表现自己再“自污”强。   桓嶷掉着泪,对萧礼等人说:“阿爹只有比我更伤心,我……只顾着自己难过,竟没有、没有想到,真是不孝。还请转告阿爹,为社稷保重。”   程为一想到桓琚近来的情况,伤心地跟着哭了,呜呜的。萧礼与表兄也是亲近的人,高阳郡王那档子破事他爹娘和他还推了一把,又愧又伤,也伏地痛哭。纪申别过脸去抹泪,黄赞举起袖子擦眼。   整个东宫一套大哭,萧礼等对太子既满意又怜惜,出了东宫便奔赴两仪殿。   桓琚等着看表弟回来跟他哭,结果等回来四个眼睛红红的人,吃惊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程为一将太子的话原模原样学了一遍,桓琚也伤感得落泪:“我儿纯孝啊!只有他还记得我,难道我愿意自家遭逢惨变吗?既然是三郎的意思,着崔颖快些审!你们拟个判罚来!凌氏可恶!她与德妃可是结拜了的,竟然还不怀好意暗中要害太子。”   锤个凌家,没人不愿意,这又比判投毒案简单得多了。   四人再次领旨,都松了一口气——暂时不用废后了,还是让大家缓一缓吧,不然死一个德妃、抓一个贤妃,再废一个皇后,外头还有个郡王陷入巫蛊案。日子还过不过了?不如分开来一件一件的办,这样冲击还能小一点。两个案子继续铺开,那是酷吏的狂欢!   今天却注定了不太平,就在纪申等人稍稍放心,打算回去赶紧把凌家锤实,免得让卢会胡作非为牵连过广的时候。看押徐国夫人的宦官一脸惊惶地跑了过来禀报:“徐国夫人吞金自杀了。”   “啪!”桓琚一掌按在御案上,骂道,“这个老东西!”   纪申返身跪倒:“圣人息怒。”   程为一道:“您别气坏了身子,与犯妇生气不值得。”   萧礼劝道:“圣人,她不死,难道还要对她用刑吗?不用刑,就什么也问不出来。”   黄赞续道:“也是全了彼此的脸面。”   桓琚指着他们说:“你们还不快去审诅咒案?等等!带上卢会!”   ~~~~~~~~~~~~~~~~   【圣人终于想起我来了!我的辛苦没有白费!】   卢会感动得快要哭了,这才不枉他使劲地审讯,绞尽脑汁的犯坏。崔颖得到了可用刑的旨意之后,很快撬开了凌光的嘴,对比卢会拿住了人却没问出什么来,就显得崔颖比卢会有本事了。【若是圣人当初也许我动刑,哪里轮得到崔老虎卖弄!】   卢会憋了一口气,命人挑了八担的供词来给黄赞等人看。扁担两头被坠得低低的。卢会颇为得意地说:“诸位大人请看,供状都在这里了,他们都招供了。”   黄赞问:“确实?刑讯逼供若出冤案,你要反坐的。”   卢会一挺胸:“侍中,昭庆殿是否搜出符咒来?”   黄赞道:“如此,倒还罢了。”   萧礼垂下眼睛说:“这个案子是你在审,必然更熟悉,还是你来说吧。如何判罚,你是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讲一讲,我们再斟酌。”   纪申看了萧礼一眼,心道,你与凌氏有什么冤仇?要一个酷吏给他们定罪呢?   冤仇大了去了!凌庆把高阳郡王一告,巫蛊的案子一起来,哪里还是人力所能控制得住的?京城人人自危,冤死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缺了大德了。不让凌庆倒个大霉,怎么震得住妄图利用酷吏坑害他人的人?必须让蠢蠢欲动的人明白,玩火者必自焚。   卢会道:“下官不敢隐瞒,贤妃娘娘的母亲还没有用心审呢。”   【哦,就是没用刑。】纪申皱眉道:“她有些年纪了吧?”   卢会道:“京兆放心,下官会小心,不会将她打死的,凌家还有别的人呢。”   黄赞也看不惯酷吏的手段,低声道:“圣人立等着要结果,不要节外生枝,先做圣人要做的事情。”这话仔细品品有些谄媚皇帝的意思,纪申等却一个反对的都没有。   卢会居然也转了性子,答道:“大人放心,下官不敢生事。”   他说到做到,不几天就把一切卷宗整理好,处罚的意见也拟了出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卢会竟然没有对高阳郡王喊打喊杀。卷宗里只写高阳郡王多内嬖,姬妾争风吃醋致有诅咒之事,郡王本人实属冤枉,子孙概不知情。但是郡王今年整七十了,老糊涂了,所以不宜重判。   人活久了什么事都能见着,卢会居然会讲别人“冤枉”!纪申大为不解,萧礼知道原因——袁家通过关系见到了高阳郡王一面,取得了他的首肯,高阳郡王以南山别庄与另一座庄园为代价买通了卢会。   袁家的说客又对卢会讲了一件事:“您是想提醒圣人,鲁、齐二王的外祖父与郡王有什么关系吗?”   对!不能提!【我的娘啊!凌家必须得死!绝不能把郡王和凌氏的关系经我之手摆到圣人案头。】卢会恨恨地想,凌庆真是混蛋,分明是在坑我。   有此过节,卢会给凌氏判罚的建议就格外的重——十四岁以上的男丁悉数处死,年幼者阉割,凌母、贤妃的嫂子们以参与诅咒为由建议赐死,其余人等统统流放。【1】 第77章 谁能逃过   纪申与卢会产生了分歧, 继而爆发激烈争执。   酷吏审出来的案子可信度不高, 唯一一个审讯结果能够得到认可的酷吏是崔颖。卢会一贯的作风是无事生非、小事化大,这样的人拿出来的供词尚且不知道有几分真、几分假,竟然还要这个酷吏再来断案吗?   连带的, 纪申对提出这个动议的萧礼也产生了不满, 认为他出了昏招。   萧礼八风不动地站着, 心道, 当然需要教训一下生事的人!凌氏如果不被反噬死, 焉知没有后来者再借这类案子生事?   纪申坚持自己的原则:“巫蛊、谋逆, 自有科条定罪,卢会何人?怎么敢擅自改动刑律?”他认为十四岁以上的都杀是不对的, 本朝成丁的的年龄是十八岁, 严苛一点杀到十六岁也就可以了。以及参与诅咒的人是凌母,儿媳妇如果没有参与,就不应该杀掉。凌家的小儿媳妇出卖了自己的公婆、丈夫,应该依法重判。【1】   按照律法, 纪申给出的方案是, 凌家十六岁以上的男丁处死, 凌母参与诅咒,处死, 其他人流放崖州。同时,高阳郡王也不能忘了, 大家都看得出来他回来是干什么的, 他涉嫌诅咒的案子有凌庆的手笔, 难道凌庆事发就没有他的手笔了吗?纪申认为高阳郡王也应该得到惩罚。他的家人犯法,家里乌烟瘴气的,他也有责任,具体怎么判,请圣人给个裁决吧。   卢会假惺惺地道:“您是看着二王的面子上保的凌氏吗?”   纪申坦然道:“我依法而已。”   两人争执不下,程为一身为宦官,不参与讨论,黄赞、萧礼都装聋作哑。唯有崔颖站在了纪申一边,将眉微皱,面无表情地扫一眼卢会:“依法而断就好。”卢会与纪申争执只是想表现一下,崔颖加进来之后激起了卢会争强好胜之心,愈发不肯往后退一步。   官司打到桓琚的面前,桓琚道:“卢会判得就很好。”   纪申不肯让步,当廷争辩道:“圣人是打算以此案为后世垂范吗?以后凡是这样的案件都要这么判罚吗?如果有比诅咒更严重的罪行,到时候圣人打算怎么处罚兴兵谋逆呢?”   桓琚对凌氏是恨的,这种恨甚至比对杜、赵还要深,他对杜、赵严格说来谈不上恨,削弱两家是为了政治上的需要。凌氏依靠他而起,桓琚对他们隐约有一种看玩物的心态。玩物的天职是让主人高兴,则凌氏不争气、下了他的面子、背地里居然不是完全依附自己、还有许多小算盘,乃至于算计到了国家大计上,这就绝不能容忍。   桓琚一直以来界线划得很清楚,正因如此,纪申提到垂范后世。桓琚被愤怒冲得发热的头脑便冷静了下来,点点头:“是这个道理,不能因为凌氏不堪而坏了朝廷法度。”   卢会也争辩道:“正是为了警醒世人!留着犯人的余孽生生不息,好家学渊源继续诅咒吗?若是以后这些人再犯法怎么办?京兆要为他们做保吗?圣人,如果没有人告发,臣是看不出来凌氏有做诅咒这等天赋的。啊!圣人,臣还忘了说了,凌氏犯法,当籍没其家。”   桓琚的心往卢会这里偏了一偏,又收了回来。【纪申才是大臣的作派,卢会看事情还是太小气。】   桓琚道:“着大理、御史与政事堂依法论罪。”   卢会不敢与桓琚争辩,伏在地上口里含糊着承旨,心里将纪申也给恨上了。这个胖老儿真是块大大的绊脚石!   ~~~~~~   自从桓琚把崔颖放到了御史台,御史大夫一直隐形,此时倒是律法精熟,他认为纪申的提议是对的。凌氏依法判罚,高阳郡王也不能给忘了!   萧礼虽想重罚凌氏以儆效尤,又以为纪申也是君子之言,心道:【也罢,就听你的吧。只是以后要多付出些代价才能遏止酷吏了。等等,高阳郡王?我得想想。】   这个意见提出来,政事堂内部又暴发了一场争执。萧司空近来沉默,其他几人都得到了发言的机会。赵侍中妹妹犯法,他自己先主动避嫌,如今正在家里“养足疾”。杜、赵两家在政事堂还有别人,姻亲、同僚、好友、先君的下属等等,一则要重判凌家,二则有人提到了凌贤妃与她生出的二王、二公主,这些也是需要判罚的,他们不罚,也得提醒桓琚审一审。又有一些人认为,徐国夫人犯法,说到底还是因为不安,为什么不安?皇帝过于宠信贤妃。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凌贤妃“构陷皇后”,萧礼不得不发言:“诸位,徐国夫人认罪,还需要有人‘构陷’吗?诸位一事一议,勾连其他是酷吏作派,大臣不取。”   “这又岂无干系呢?若不是贤妃不贤,皇后何至于被逼勒至此?”   一群二十年来从来没关心过皇帝后宫的老男人们,开始跟萧礼扮扯起皇帝的后宫来了。   黄赞越听越不像话,心道,我怎么跟你们这群老妈妈混到一起来了?清清嗓子,道:“诸位,既然我等不决,不由交由圣裁。”   一群人又往两仪殿求见,桓琚极不乐意再在这件事情上纠缠,凌家在他心里从来不算一件“大事”,他还想盯着废后的事情使劲。听到黄赞汇报,桓琚道:“公等是国家大臣,怎么一件案子人证、物证、供词、律法都有了,竟判不下来吗?”   两派又争执了起来,萧司空越听越生气,不得不站了起来:“诸位,如果不依法,还要法何用?徐国作法自毙,又有什么好怜惜的?”   好几个人仿佛第一次认识萧司空一样,惊愕地看着他,用眼神指控他的叛变。之前你袖手旁观就算了,大家都知道你目标大,为什么现在还站到对家去了?   萧司空与萧礼对此事早有定论——又不是不能接受这个结论,那就没必要为这件事费心争吵了,直接同意就完了。留着点人情、面子,跟皇帝死磕其他事情的时候用不好吗?还以为你们人多就能拿捏圣人吗?徐国夫人还觉得自己势力大呢?现在她在哪儿呢?   萧司空道:“如今发生这般的惨剧,诸位还有心情效仿无知妇人歪缠不休吗?巫蛊、投毒两件大案,一旦处置不当,千载史笔,你我谁能逃过?!圣人登临天下二十载,励精图治,就是为了现在这个局面的吗?诸位!诸位!就是这么给官员百姓做表率的吗?朝廷体面不要了吗?!”   他与桓琚固然有着许多的分歧,然而如今这个天下是君臣共同付出了无数心血打造出来的,桓琚要祖宗的江山永固,萧司空也不想自己的心血到头来一场空。案发不由他控制,处理的时候至少可以不显得那么酷烈,以后写在史书上也能好看一点,不是吗?   桓琚对萧司空这个表现满意极了,在两人疏远了许久仅靠萧礼传话之后,桓琚第一次正眼看萧司空,真诚而肯定地道:“司空真中流砥柱。”   萧司空叩首,连称不敢。   皇帝同意了,萧司空也支持了。判罚终于被定了下来,凌庆夫妇及五子、年十六以上的孙子悉数弃市。凌家的小儿媳妇本身也参与了部分诅咒事项,所以判处的是绞刑。又有凌家的长媳,也参与了厌胜姚氏等事,她也有罪责,流放的地方与别人不同,要更偏远一些。其余的儿媳、凌珍珍、未满十六岁的孙子、孙女统统流放。籍没家产,原先状告凌庆的那一位开铺子的,也拿回了原本自己的铺子。【2】   另一位当事人高阳郡王,今年刚好七十岁了,本该有的刑罚也给减免了。桓琚剥夺了他的封号、食邑,改由他的孙子做新昌县公,食邑是原本高阳郡王的一半。由新昌县公奉养祖父,但是不许高阳郡王再出现在京城里。高阳郡王那些闹出事儿来的糟心内宠,桓琚也帮他操一操心,都砍了算完。   与此同时,贤妃贬为庶人,关押在掖庭秘狱里。昭庆殿旧有的宫人一律赐死,因为有了君华血溅东宫的事情,延嘉殿里各方眼线也被桓琚一同赐死。冯宫人等掖庭旧人也不许留在宫中,统统放了出去。   一件大案就此结束,为了不再节外生枝,桓琚将鲁王、齐王的上书没有打开就投入火中,以示决绝之意。又下令将合浦、安泰二公主继续禁足,不许她们与外界联系,什么时候“明白道理了”,什么时候再说。   【下面就是徐国夫人的案子了。】所有人的神经骤然绷紧。   桓琚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如许多人所希望的那样,桓琚没有再将此事往杜皇后的身上引。牵连杜皇后,就必须用酷烈的手段才行,那样会引起更大的动荡。萧司空说得对,“千载史笔”,是得注意的。   桓琚将投毒案止于徐国夫人,将她也剥夺了命妇的品级身份,以庶人礼下葬。同时,罢免了徐国夫人所有子孙的官职,同时将杜尚书也免了职,让他以散官在家反省。昭阳殿的宫女、宦官也被处死,另换了一批。   ~~~~~~~~~~~~~~~~~   两件大案看争议时的态势,仿佛会拖个一年半载,在萧司空提醒,桓琚有意之下竟很快结了案。人们议论纷纷,凌家没得讲,是遭了报应,人们说起“宠妃”来羡慕里总是会带一点轻蔑的。杜家就比较复杂了,一方面不相信杜家那么大的人家、那么好的名望,竟会做这种事。另一方面又觉得太子是惨的,杜家以后说不定要倒霉。   被议论里的太子心情很平静,这样的结果他早有预料。他也不急、也不怨,桓琚削弱杜氏的势力他看在眼里,一时的放下不等于会一直放过。【若是阿爹治不完他,我接着治就是了。】桓嶷情绪稳定。   让他不稳定的是,案子判得差不多了,梁玉也该走了。   由于判罚的内容里有将冯宫人等都逐出宫出的说法,东宫也不免关心一二。   桓嶷做赵王的时候,在仁孝太子的关怀之下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以及一些产业、势力。这些东西在他立封太子的时候也没有收回,桓嶷便将冯宫人等安置在原先的赵王府里,让他们在那里生活。   梁玉头一回知道外甥还有这安排,【也对,当初就是他给的家里不少田。】   梁玉写了张条子给冯宫人:有事求告不及,无尘观寻我,我不在,找吕师。   冯宫人等叩头啼泣,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宫廷。   桓嶷与梁玉对望一眼,都知道下一个案子才是重点。徐国夫人是死了,杜皇后会怎么办呢?梁玉摇了摇头,杜皇后一时半会儿大约是死不了的。废后是一件大事,目前的理由还是不够的。且杜皇后在朝野的声誉很好,以梁玉自己的感受而言,杜皇后在后宫的风评并不差,桓琚会遇到的阻力将会很大。相信现在宫里还有不少人在为杜皇后喊冤,为她遭遇的不公平而哭泣。   梁玉写道:我该走了。   桓嶷一个坐不稳,向前一扑:“三姨?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梁玉又写道:你要好好的。   “我当然会好好的,可是三姨你……”   梁玉飞快地写着:我留下来无用,你要当杜、凌。   “哼!她们!”   梁玉摇摇头:不要小瞧女人。   “是,”桓嶷答应了,急切地说,“三姨,你能不能不走?”   梁玉笑笑,写着:不合理。   “可。”   梁玉又写:会有机会见面的。过两天给你做新衣服。   桓嶷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案子结了,梁玉再留在宫里是没有正当的理当的。桓嶷哽咽着说:“我如果是六岁就好了。”这样死了亲娘就能被姨母抚养照顾了。   梁玉忍不住笑了,写了一个字:乖。   梁玉要离开东宫,最需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去见一见桓琚,向他辞行。桓琚正在酝酿着新一轮的对皇后的打击,有一个不合适的人占据着皇后的位置,想想就为儿子担心。【如果再不成功,只好动用卢会了。】   见到梁玉之后,桓琚为自己的决心找到了理由:太子没了母亲,三姨好好一个小娘子成了哑巴,这也是“母仪天下”该做的事情吗?必得废了她!   桓嶷又代梁玉奏上:“阿爹,三姨口不能言,只好用写的。”   桓琚柔声道:“三姨近前来坐吧。”   梁玉尚未近前坐下,先伏地痛哭一回。她哭得极其痛苦,带着无限的委屈,喉咙里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人伏在地上却哭得抽搐了。桓嶷往前迈了两步,别过头去悄悄试泪。桓琚想到这一番惨变,也是恻然:“程为一,搀起来。”   梁玉被两个小宦官架起来,宫女奉上了热水,重洗了脸,才得以在桓琚右手边坐下。   坐得近了,才不用宦官宫女跑来跑去的一张纸一张纸的递给皇帝看。梁玉坐下了,先写了一个谢字。   桓琚道:“三姨回去好生静养,程为一,你记得提醒我,常给三姨派御医去诊治,我就不信治不好了!要用什么药,只管从库里取。”   梁玉又写了一个谢字。   桓琚看看儿子,感慨地道:“都不要着急,我终会给你们一个说法的。”   梁玉盯着他看了一阵儿,仿佛在想什么,低下头疾书了七个“恨”字,字字力透纸背。桓琚连说:“我知道,我知道,谁能不恨呢?”   梁玉摇摇头,写了很长的一段:不要恨,写完了我也尽力把恨忘了。恶人已害了我的亲人,还要折磨我,使我寝食难安抑郁暴躁,我绝不会让恶人得逞的。回去读书、行善、平安、喜乐,使身边人常欢笑,令盼我痛苦的人不能如愿。   桓琚赞道:“不错,是这个道理,她们对我有什么要紧的?!我要关切的事情且多着呢!”   【你哄鬼!心里要不在乎才不会这样说呢,不在乎的人早忘了,怎会提出来表白一番自己的大度?我说不要恨,是因为我一直恨着,一定会记到死的。贤妃这一刀捅得您心肝儿都疼了吧?可也比不上皇后害死我姐姐的疼!】   梁玉心里想着,手上写着:不要有戾气,父子都不要有戾气,不好。   桓琚道:“我答允你,三郎,你也答应你的姨母。”   “是。”   梁玉笑笑,接着写:我该回去啦。   桓嶷失声道:“不能不走吗?”   梁玉无声笑着,看他一眼,写:得看看庄稼收成。   桓琚心道,梁氏这一番真是无妄之灾,哟,忘了给他们些赏赐了。便说:“怎么能让三姨为生计操心呢?”他手里刚好有籍没了的凌家的财产,顺手赐给了梁府一座大庄园,想想梁玉出家了,另赐了她一座,又将还真观也赐给了她。此外又有药材、钱帛等,不可胜数。   梁玉又写了个“谢”字。桓琚含笑道:“好好。”   梁玉最后写了一张纸给桓嶷看:不要有戾气。   桓嶷认真地答应了:“您放心,我一定做到。”【我当然不会有戾气啦,为母报仇需要有什么戾气?为了国家安定,要有什么戾气?我只要有一腔正气就行啦。】   桓琚,也是这样想的。   梁玉前脚离开,至尊父子后脚就各有打算了。桓嶷在桓琚面前哭了一场,不好意思地说:“儿这些日子以来荒废了功课,这便回去读书。还请阿爹为社稷保重。”   桓琚道:“读书的事情也不必太急,将要正旦了,歇一歇也好。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还有我呢。”   “让阿爹担心,是儿子不孝。”   桓琚摆摆手:“你去吧,歇一歇,或是赏雪也好,或是品茶也罢。若是愿意呢,出宫走走,去看看你三姨也行。或者干脆回去蒙头睡一觉。”   桓嶷跪下道:“阿爹,您关爱我,我心里明白。听您这样讲是要将所有的事情自己挑了吗?儿已经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兄长,请您保重自己。”   桓琚真心实意地感慨了一回:“知道,知道。去吧。累不着我。”   见桓嶷还是不信,亲自将儿子拉了起来,握着儿子的手说:“我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什么事情不需要费心呢?为君者要知人善任,但是不能什么事都不知道,该操心的时候也不能偷懒啊。我习惯啦。你还小,回去缓缓精神吧。”   “是。”   “去吧,休息一下。”   “是。”   桓琚对太子越来越满意,挑剔他仁弱是一回事,一个不爱抢班夺权的儿子再仁弱,父亲也是能多加容忍的。何况桓琚感受得到,儿子是真心希望他好的。桓嶷恭恭敬敬地离开两仪殿,心道,大哥,阿爹今天依旧不错。   ~~~~~~~~~~~~   “今天依旧不错”的桓琚没有停歇,停下来他都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桓琚环顾四周,两仪殿威严依旧,两列宫娥、宦官排得整整齐齐,人不少,他却觉得孤单极了,喃喃地道:“孤家寡人。”不该放三郎走的,留下来说说话也是好的。   程为一小心地说:“奴婢再请太子回来吗?”   “不用啦,皇后在干什么?”   程为一道:“近来都在昭阳殿里。”   “我知道她在昭阳殿,我问的是她都做了些什么。”   程为一道:“关怀新进的宫人。”   巫蛊一案,凌贤妃被关进了掖庭秘狱里,投毒一案,杜皇后置身事外。徐国夫人用自己的死暂时保住了女儿的后位,杜皇后依旧是皇后,一直想踩下她自己上位的凌贤妃没了,太子生母死了,杜皇后依旧是全天下最贵重的女人。   宫人全部被处死也没关系,自有新的进来,再重笼络就好。反正现在后宫里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美人、小才人之类,凌贤妃推荐了不少人给桓琚,桓琚对她们的宠爱却比较有限,现在谁也跳不出来。   杜皇后在宫中的声望其实不错,她从不主动出手欺凌谁,双方相争,她都能主持公道。唯一的缺点就是“软弱”,听徐国夫人的。徐国夫人也有一样好处,她盛气凌人不假,却有着“世家的气度”,给宫里普遍的提高待遇一类的事情她还是肯做的。这些好处也被记在杜皇后的名下。   可以想见,如果杜皇后与桓琚琴瑟和鸣,两人育有一个还算合格的嫡子,那么整个后宫将是一个和谐的乐园。   通过宫人,杜皇后已经知道了徐国夫人吞金自杀,伏案痛哭一场,问及徐国夫人的身后事,得知以庶人礼安葬,又是一场痛哭。   宫女、宦官一齐安慰她,杜皇后擦擦眼泪,低声道:“罢了,此时不宜再生事。我不哭了,你们都别担心。”复又低声问及宫人各人的名字、籍贯、年龄等等。   继而问:“圣人如何?”   宫人答道:“圣人一直在两仪殿,奴婢们不知。”   “太子如何?”   “德妃殡后,一直在东宫,奴婢们也不知。”   杜皇后又问凌贤妃的下场。   宫人小声说:“废为庶人,现关在掖庭秘狱里,二王的上书圣人看也没有看就烧了,两位公主也被关了起来。凌庶人的父母兄弟都处死了,家人也流放了。”   杜皇后重复了一句:“掖庭秘狱啊,你们有能通消息的人吗?”   “没、没有。”   “唉,都是可怜人,”杜皇后摩挲着手上的一个戒指,轻声说,“一个母亲,不知道儿女的现状,不知道有多么的担心呢。一个女儿,不能知道父母的噩耗,不能为父母守孝,是多大的不孝呀。你们去掖庭的时候顺便走一趟吧,告诉她,她的儿女现在还活着,让她为她的父母尽尽心吧。”又给他们金帛,使他们在掖庭里出入方便。   宫人们原本有一样担心:如果皇后接着倒霉,自己再被顺手赐死怎么办?一见杜皇后如此温柔,连对凌贤妃尚且如此,对别人更不在话下了。   一齐应道:“是。” 第78章 舐犊之爱   宫巷窄且深幽。   巷子两边的高墙隔出了两方世界, 一边是热热闹闹的掖庭, 宫里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另一边是秘狱,每天只有正午前后才会有几缕光线投注之所。   凌贤妃起初的时候住过掖庭, 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宫殿,秘狱是从来没有踏足过的。   原来,冬天的时候这里是这么的冷。   纵然被贬为庶人, 凌贤妃的待遇也比一般犯罪的宫婢们强些。她有自己的房间, 一日三餐也按时按点的给,只是房门总是锁上的, 也没有人跟她说话。   家俱都是全的,只是样式老旧, 笨重而有损毁。掉了漆的妆台上不知哪一任的主人留下了一面铜镜, 拭去灰尘,发现已经锈得照不清影子了。衣柜的两扇门还在, 铰链已经变形, 柜门直往下掉。床上的被褥也是有的,已经发黑发暗,冷硬如铁, 帐幔也朽坏了。   炭盆自然是没有的, 更不要讲究烧的什么炭, 有没有“炭气”了。凌贤妃裹着散发着霉败气息的旧被窝在榻上, 一步也不想下来。下床也没有用, 屋子里更冷, 三餐虽然有,每餐也只有一碗掺了豆子的饭配一碗蒸干菜,送到的时候已经冷了,想喝口热水也讨不到。粗砺的食物磨伤了娇嫩的咽喉,没有滋味的干菜难以下咽。   并非秘狱故意苛待她,秘狱本身就是这样的。大冬天的,谁给一个犯了罪的庶人弄新鲜瓜果、烧热水去?狱吏自己都没有这样的好待遇。   当年被她坑到秘狱里的人,也都是过的这样的日子吗?   【不!我绝不要与那些斗败了的丧家之犬一样的下场!我与她们是不一样的。】   凌贤妃到现在还无法窥得案件的全貌,也因此,她有了各种的猜测、还对桓琚抱有各种期望。毕竟他们一起养育了四个子女,毕竟他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欢乐的时光,不是吗?何况,徐国夫人投毒,此事肯定不能善了,则皇后必须也要受到牵连。没有了这对母女使坏,她在后宫人缘也不差,许多人是靠着她的推荐、维护得蒙圣宠的,凌贤妃认为自己还有翻盘的机会的。   【你们等着,等我出去了一定不让你们好过!】凌贤妃暗暗发誓,出去之后再不给对手一丝一毫的机会,哪怕与东宫联手也在所不惜。比起东宫,昭阳殿才是吃人的妖魔。   光线暗了下来,每天明亮的时光总是那么的短暂,凌贤妃暗暗琢磨:【要如何才能向圣人递一句话出去呢?可恨这群贼,竟将我身上的金银统统搜了去,连一丝贿赂也拿不出来了。】   她不知道,一分一毫的金银也不给她留下是因为徐国夫人抢先吞金自杀,看守她的人怕她也跟着死了,才特意搜刮的。   【圣人一定会想起我来的,一定会有人向圣人提起我的。】凌贤妃是那样的笃信。   整个屋子最牢固的一样装饰——门——被叩了两下,凌贤妃一惊,急切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才走两步又止住,重理了一下身上的装束。数日没有更换衣物,她已经十分狼狈了,仍然尽自己所能地修饰了一下。   凌贤妃低声问道:“谁?”   来人比她更小心,低声说了一句:“凌庶人?”   听到这个称呼,凌贤妃兜头被泼了一盘冷水,强稳住心神,悄悄趴着门板低声问:“你是谁?有什么事?”   来人比她还要心急,匆匆地说:“皇后娘娘让奴婢来告诉你,令尊令堂已经伏诛,二王虽不得返京、圣人也不看他们的奏本,却没有被追索问罪。两位公主也在安心学礼仪。都很好。”   【这叫都很好?】凌贤妃一跤跌坐在了地上,外面脚步声匆匆又远去了,没有给她追问的机会。   【不!皇后居然安然无事?!!】凌贤妃旋即想到了重点,【她居然没有死?太子是做什么吃的?居然让杀母仇人如此逍遥?!圣人呢?居然就任由皇后胡作非为?!】   凌贤妃在冰冷的地上坐了很久,狱吏送来晚饭,看到她仍然坐在地上,将托盘往桌腿长了蛛网的桌子上一放,将凌贤妃搀了起来:“您坐在地上干什么呢?仔细别冻坏了。”   凌贤妃一把攥住了这个宦官的胳膊:“我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狱吏吱唔两声,凌贤妃将仅剩的一方销金帕取了来给他:“这个也不能说吗?”   狱吏左右瞄瞄,嗖地将帕子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动作快得带出了残影。将帕子藏妥了,狱吏才说:“嗐,您也别太难过了,人都已经死了,难过也没有用了,好在儿女都还在。”   “究竟是什么罪名?”   狱吏念在锁金帕子的份上对她说:“与您的差不多,造符咒诅咒太子,直爱求媚而厌咒,哦,还有厌胜。又有攀咬坑害旧主,鱼肉百姓……”   凌贤妃愣住了:“什么旧主?”她单知道自家是乐户出身,可哪来的旧主呢?   狱吏有些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不就是高阳郡王么?”   “他?”   “您还不知道呢?令尊年轻的时候,是在郡王跟前伺候的。”真是太惨了,居然不知道亲爹是干啥的出身,就这还蹦跶呢。   这个宦官暧昧的表情提示着未说完的台词,凌贤妃的心彻底的凉了。狱吏道:“饭给您搁这儿了,您将就着吧,唉,再等等就得冻实心儿了,想吃都吃不上一口了。”   说完,退出去带上了门,留下凌贤妃从里到外凉了个透:【阿爹!怎么会这样?是他们污蔑你的,对不对?】凌贤妃从心里已经信了狱吏的话,她又不是没在乐户行里呆过!再晚一晚,这些事未必就轮不到她的头上。   【我该怎么办呢?我已是无用了,十二郎、十三郎不能再受拖累了!】凌贤妃下了决心,举起黑瓷大碗来往地上一掼!   瓷器破裂的响起将狱吏引了过来:“怎么了?”   只见凌贤妃还穿着被关起来时那身衣裳,瑟缩地站在当地,说:“冷,我手抖。”   “唉,我再给您拿一碗来吧,一碗多余的饭总还是有的。这次可不敢再摔了哈,再摔,我也赔不起呀。”   “不用啦,吃不下去,我得好好想想事儿,你都拿走吧。”   【这是听着坏消息难受的?也行。】狱吏收了碎碗残肴,带上门走了。   是夜,凌贤妃躺在床上,左手摸着颈侧,右手颤巍巍地举起了锋利的瓷片。   ~~~~~~~~~~~~~~~~   凌贤妃割颈自杀,鲜血浸透了半张褥子。朽坏的帐幔后面,已经发灰的墙上留下鲜血写的字:父母已亡,生而无望,儿女悉付圣尊、东宫,我恨皇后无绝期。   她绝不是两个案件中死的最后一个人,程为一将此事报与桓琚,桓琚忽然失神:“她也走了。葬了吧。”   “是。”   “查查,谁告诉的她凌家的事。斩。”   “是。”   哪用查呢?猜也猜得到是杜皇后的手笔,程为一都为这个皇后感到难受了。堂堂皇后,与个罪妇庶人较的什么劲呢?   杜皇后却有她的一套理论,桓琚宠爱了凌贤妃十几年,一朝贬做庶人,焉知日后会不会旧情复燃呢?人封进棺材里都不保险,得钉上了棺钉、埋进了土里,才能不怕她诈尸。凌贤妃可是有过这样的战绩的,头天被禁足,第二天桓琚自己忍不住去看她,嫌程为一开门慢,亲自拔剑斩了门锁。   【打蛇不死反成仇,你不死透了怎么行呢?】   新来的宫人又被斩杀,杜皇后依旧稳坐昭阳殿,重新调教新派来的宫人。这一回她像是真的蛰伏了,不再提任何的要求,每天只是拜佛、莳花、养鱼,安份得不能再安份了。   朝野又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桓琚也没有了新的动作,好像也忘了这半年来他办了两件极重大的丑闻案件,哪一桩都够在史书上写半页、让遇到的皇帝焦头烂额的。私底下,各方的小动作也都不少,萧司空由于朝上发表了那一番见解,又被人找上了门。   萧司空“静养”了好些日子了,上门的人渐渐变少了一些,如今再次暴满。不但是萧礼,连萧司空自己,这次都觉得这些货腻歪了,都推着他去为了杜皇后硬顶皇帝,一个个还有没有脑子了?   “司空,皇后如何能轻易废黜呢?”   “司空,圣人犹父,皇后犹母,如何能眼看着父亲休弃母亲呢?”   “司空,请您说句话吧,天下不能再动荡啦。”   “司空,不能任由圣人再兴大狱啦,酷吏横行非国家之福啊。”   萧司空心中暗骂:【那是你母!公主的婆母早就死了,公主还守过孝呢。哼!你越死犟,圣人越觉得酷吏好用。开始只是一个崔颖,你们跟他对着干,好了,来个卢会,惊喜不惊喜?开心不开心?你们非要激得酷吏横行才甘心吗?这么大的人了,懂点事行不行?】   萧礼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说:“诸位,诸位,眼下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诸位又何必再生事端呢?”   这些人是什么意思萧司空父子都非常的明白,不就是说,废后是件大事,太麻烦、牵扯太多,不如一床被掩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当无事发生。【反正那是皇帝的老婆,不是你们的老婆,难受也难受不到你们头上吗?你们真是欠教训啊!】   这个说法是无法令人满意的,一群人必要萧司空给个说法。他们未必就是要死保杜皇后这个人,乃是不想去碰废后这件事。   萧司空按着太阳穴,问道:“要我说?”   “是。”   “说了你们听?”   “是。”   “那就都回去吧。该吃吃、该睡睡,明天还上朝呢。”萧司空也不想理这群货了,他娘的一点担当也没有!眼瞎心也瞎的东西!   碰了钉子的人,有一半儿回去了,另一半要死争:“司空,您怎么能为谄媚圣人而不讲礼法了呢?皇后,先帝为圣人所娶……”   萧司空道:“圣人说要废她了吗?你要不要提醒一下圣人啊?还是我去帮你提醒提醒?”真是没脑子!   萧司空发作了,虎老余威在,来“劝”萧司空的人一个个缩着脖子,小小声地告辞了。出了司空府都摇头:“连司空也胆怯了。”   “胆怯”的萧司空问萧礼:“现在外面怎么样?”   萧礼道:“都不大安生。阿爹,咱们须得劝一劝圣人,不能再用酷吏了。徐国投毒案虽然震撼朝野,却是不如巫蛊案令天下人心惶惶啊。卢会抓捕拷打了多少人,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人们见面都不谈德妃之死,说的是高阳郡王和凌家。”   萧司空长叹一声,忽然问道:“东宫如何?”大臣们一个常见的思路,如果皇帝不大令人满意,大家会寄希望于太子。   萧礼也叹气:“太子遭逢这样的惨案比圣人还要难受啊。阿寂来说,太子更沉默了。炼师还在东宫的时候,他们两个人还能一道读个书、写个字,还赏过一回雪。昨天炼师离开东宫,太子变得阴郁了起来。”   萧司空心道,若不是遭逢母丧,都该为太子选妃了,有个可心的人陪着,也能开导太子。只是这遭逢母丧,如何能提这等事呢?“炼师如今如何?她是姨母,总能劝一劝太子的。”   “才回梁家。您儿媳妇预备明天登门拜访。”   “唔。请她好好开导太子才是,太子即使心中不忿,也不要表现出来。”   萧礼道:“阿爹放心,听说在两仪殿里,写了一句话——不要有戾气。”   “唉,那就好。”   ~~~~~~~~~~~~~~~~~~~   梁玉回家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了。   车出了宫就把她送回了梁府,桓嶷的想法里,梁玉现在是个病人,也需要家庭的照顾。梁玉也觉得需要回家报个平安,让大家看看她还活得好好,然后再回无尘观去筹划事情。   时间离过年已经很近了,梁府一点喜气也没有,梁满仓恨不得全家披麻戴孝哭着过完这年。亏得宋奇被桓琚想起来调回京里,遇到事情之后顺便拜访了一下梁府,才制止梁府一些出格的行为。   车到门上,王管家一开门,看到梁玉便跪了下去:“三娘,你可回来了!呜呜呜呜……”   从王管家起头,梁玉所过之处,家里上下仆妇一个一个跟着哭了起来。过了庭内照壁,梁八、梁九两个奔了出来,一左一右抱着妹妹:“哇!可算回来了!呜呜……”从他两个开始,再往里,侄子、侄女,见了她也哭,再到正堂上,梁满仓与几个大点的儿子在座上也坐不稳了,爬起来都凑过来哭。   送梁玉来的是孙顺和程祥,忙劝道:“还请节哀,不知梁媪何在?殿下有问起。”   一起再去南氏的房里,南氏被儿媳妇搀着,站在门口巴望着。她的身体本就不好,遇到长女横死,又在冬天,回来便病了一场,又硬挺着活了回来。   母女俩上一回见面还是在延嘉殿的丧礼上,南氏本以为当时梁玉不能发声是暂时的,及到了跟前,梁玉张了张口:【娘。】只有一个空口型,南氏顿了一下,说:“好、好,人回来了就好。”   梁玉双膝一软,抱着南氏的腰泣不成声。   一行人到了屋里,捧墨的小宦官也还跟着,按照习惯进去奔梁玉的座席前给她铺纸研墨。南氏看了,问道:“这是做啥哩?”   梁玉写道:这样就能说话了。   写完递给南氏,母女俩都呆住了——南氏不识字。南氏终于当着女儿的面哭了出来,她不想哭的,女儿遇到这样的事情,她就得坚强起来,她得当女儿的依靠。可是如果连女儿要表达什么她都无法理解,又要怎么样才能保护女儿呢?   梁大嫂一个忍不住,也放声大哭:“我的玉啊!”上京之后不管有什么样的家务矛盾,终究是一家人。自己养大的孩子变成这样,梁大嫂心里难过得要死。妯娌们无论有何不满,想到这一家子遭遇的事情,也是悲从中来,又是一套大哭。   女人一哭,梁满仓骂一句:“嚎什么丧呢?”想起来大女儿是真的死了,自家是真有丧事,他梁满仓确实是老年丧女,梁满仓也哭了起来。一家之主开始哭,便再没有人拦得住了,全府上下尽是痛哭之声。   孙顺跟着哭了一会儿,先劝梁玉:“三姨莫要太伤心,梁翁梁媪年事已高,经不得这般痛哭。”   梁家人三三两两止住了哭了,叙了次序。南氏命请了黄娘子过来帮忙读梁玉写的字,一家人这才算能交流。程祥又带来了桓琚的赏赐,宣一回旨意,梁家抹着眼泪谢恩,再送走他们,又托孙顺给桓嶷带话,让他放心一类。   待程祥与孙顺离开之后,梁大嫂道:“三娘的屋子已经收拾出来了,先歇歇再说吧。要我说,快过年了,就在家过年呗。”   南氏也说:“不错,不错,就在家过完年再说。”一个哑巴孩子,放到一个道观里,就算道观是她的,亲娘也是不放心的。【这要是瘸了聋了,受了欺负还能诉委屈,哑巴了,被人挤兑了她能怎么办呢?她连叫疼都叫不出来啊!】   梁玉也知道,现在这个情况让她直接回无尘观也是不可能的。就算是去年,她过年的时候也是回家里来的。大不了适当的时候回去看两眼,安排安排事呗。施粥赠药还是要做的,也可以去散散心。   梁玉心里有规划,便点点头,又示意要写字。南氏催着黄娘子给念:“先在家里住,过完年回去,还要舍粥。”   南氏道:“好好,就这样。”   梁玉又写:请吕师回来,我有事要她去做。   南氏道:“好好,就这样。”   梁玉最后写:要过年了,家里准备得如何了?   南氏道:“你还操这个心做什么?刚才孙小官儿说,明天还有御医过来给你开药,你先养好你自己的病就行啦。”   梁玉摇摇头:咱不能输了人。   南氏一拍巴掌:“放心!对了,宋郎君也回来了,咱有事也请教请教他。”   梁玉心头一喜:他还没走?   “不走啦,回来做官儿啦。我就想着,他帮咱们家很多,咱们也帮忙他张罗个住处,他要想娶媳妇儿,咱们也给搭把手,你看咋样?”   梁玉写道:很好。   南氏笑了:“那行,你今天就在我屋睡,我叫你爹去书房去。明天吕娘子来了,她常伴着你的,你见了她也更自在些。还有阿蛮那几个,都是你使得顺了手的,也都叫来吧。横竖快过年了,道观那儿就先关了吧。”   梁玉写:那里还有收留的人,不用关,明天与吕师商议安排好。   “行,睡吧。黄娘子也请去歇息,累着你了。”   黄娘子道:“应该的。”心道,不知这一对母女要如何交流呢?   母女两个熄灯之后什么话也没说。南氏搂着女儿,梁玉蜷在母亲的怀里,就像十五年前一样。女儿安静而不吵闹,人人都说这小娘子又不爱夜哭,不用人起夜照看,真是心疼娘的好孩子。   梁玉在母亲身边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南氏还撑着胳膊看她。梁玉笑笑,南氏道:“醒啦?去洗脸,我叫人去请吕娘子了,一会儿你们两个商议事儿吧。”   梁玉点点头,麻利地爬起来套上了衣服,披着头发转身把南氏拉起来,抄了衣裳给她披上。南氏道:“叫她们帮我就行啦,你去洗脸。”   不多会儿,两人都打扮好了,梁玉从南氏的妆匣里取了朵白色的绢花往鬓边一簪,对着镜子笑了笑。南氏道:“真俊啊。”梁玉又笑了。   早饭清淡简单,梁玉多吃了一碗粥,南氏欢喜地说:“就得多吃点儿,嘴壮才能养人。”梁玉心道,都说我嘴巧,今天娘把我的话都给说尽了啊。   吃过了饭,吕娘子也赶到了,南氏就推梁玉去跟吕娘子见面。梁玉轻笑着回了自己的书房,里面布置一如往昔,吕娘子也还是那个吕娘子,只可惜一切又都与以前不一样了。吕娘子一见梁玉,先落下泪来:“三娘!为什么做好人要受这样的折磨?”她自己吃苦不觉得,亲近的人受难就想怨老天。   梁玉摆摆手,到案前写下:洒扫庭院,有客人来。   吕娘子抹抹眼睛,梁玉又写:心肝,我还没认输呢,哭啥。   另一边,南氏看女儿走了,问侍女:“黄娘子请来了吗?”   “来了。”   黄娘子疑惑地进来,梁玉不在,要她来做什么呢?黄娘子一向知道自己的能耐,教几个小娘子读书识字,懂一点京城里闺秀的道理,再多她也觉得自己干不了。尤其梁玉这人遇到的这些事,还是交吕娘子去帮忙吧。   “黄娘子呀,来,坐,”南氏拿出一叠纸来,眼神认真而殷切,“你教我认字吧。” 第79章 我是外戚   梁玉与吕娘子相对无言。   吕娘子恨极了自己的这种无力感, 甚至在想,【如果老鼠精还活着,必然不像我这样一筹莫展!对付皇后、贤妃那样的人, 当然还是需要老鼠精的!】   梁玉低头, 奋笔疾书:来说正事。观中如何?府中如何?京中如何?朝野如何?   吕娘子读了, 答道:“观里照你上回说的办了。府里的事情你也可以放心了,宋郎君回来了, 他虽忙, 也没忘了府上,抽空提点一二也够使了。还有两个小宋郎君,也不是没良心的人。朝野上下自然是震憾的,不过还有些丧了良心的,就不愿意圣人和殿下追究德妃娘娘的死因, 还想捂着。再有, 百姓已经没有精力关心宫中秘闻了, 他们都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酷吏找上门。”   梁玉写道:酷吏这么厉害了?   吕娘子道:“是啊,先前都说崔颖是个酷吏, 现在比一比,他都不能算是酷吏了,人们宁愿落到他的手里,也不想听到卢会的声音。卢会只是凑巧了遇到了巫蛊的案子才有偌大的名气, 与他酷烈不相上下的还有何源、王道安等人, 这两人一直在办杜、赵两家的案子, 这两家的子弟或有官职, 或有爵位,受刑不多,因此而受到牵连的其他人遭遇就不一定了。”   梁玉写了个问句:若我让杜、赵陷入案中,是否会有无辜者遭殃?   吕娘子想了一想,反问道:“不让杜、赵陷入案中,就没有无辜者遭殃了吗?三娘不要畏首畏尾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难道要为了自己做好人,就把全家都折进去吗?令尊令堂老年丧女,何等凄凉?难道杜家会同情他们吗?您该想想德妃娘娘,不该拿自己的亲人做人情。圣人为何用酷吏?还不是要治某些人?酷吏从来不能长久,早些如了圣人的愿就能早早地结束酷吏了。”   【我真做不了好人,】吕娘子想,【如果做好人只能受害,那我宁愿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梁玉摇摇头,她不打算当第二个史志远,酷吏横行她拦不住,但也不打算火上浇油,杜、赵两家能扛得住驱使酷吏的桓琚算他们的本事,她不在这个事上缺德。但是不干点什么梁玉又有一腔的愤怒无处宣泄,在东宫的时候,她已经想好了要做什么,写道:我欲剪其羽翼。丰邑如何?   【我是外戚,当然是琢磨这些事儿拿手啦!正人君子做不了的事,我是可以做的,不然岂不是白当一回“三姨”了?】   丰邑公主?吕娘子愣了一下,旋即道:“依旧风流快活呀。她的驸马是杜家人,三娘的意思是?”   【驸马广纳美妾,公主也不乏面首,丰邑公主会为这桩婚姻操心、为保全这个婆家出多少力呢?一个枝子一个枝子往下砍,能掰断一根是一根,我就不信了!】梁玉是断不肯安静等着杜家被天打雷劈的,她原本是盯着凌家的,结果呢?她干翻了穆士熙,徐国夫人一把药毒死了她亲姐姐!不能等!能干一点是一点!   梁玉写道:她愿离婚否?   吕娘子笑了:“这个我倒是能告诉三娘,她怕是巴不得能离婚呢。她能不知道圣人不喜欢杜家吗?”丰邑公主与驸马各养各的情人,怎么会为了杜云陪葬呢?   梁玉点点头,又写:那就好办了,我度她必来。   出事之前,梁玉与丰邑公主的关系也从点头之交上升到了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狐朋狗友回家了,丰邑公主年前不过来,年后想玩了也会抽空来探探病的。   吕娘子问道:“三娘刚才说有客人来,是说的她?”   梁玉摇摇头,飞快的写了一个“宋”字,她猜宋奇今明两天得到消息就会来。   吕娘子长出一口气,宋奇比老鼠精又可靠得多:“宋郎君肯帮忙,那是再好不过了。”宋奇被桓琚弄回来做京兆府的少尹,从四品下的高官,以宋奇三十来岁的年纪、没有家族背景的支持来做这个官,是极其罕有的高升。   京兆少尹与暂时启用的酷吏不用,这不是一个消耗品,只能说明宋奇前途无量,是桓琚用心培养的人。宋奇原是外地一个上等县的县令而已,六品官,此番是真的“平步青云”、“简在帝心”。   与他相比,宋义、宋果自上一次升迁之后就再无动静了,哪怕萧司空不再发声,他们两个也且熬着资历。   梁玉又写:可有访客?   吕娘子道:“是有不少呢,到观里打听消息的,到府里来的。严、李、袁都有,平王妃等也使人来问好。严家的小娘子和她妹子亲自到了观里,唉,都是有心的人。老夫人也使人来问疾的,我……”   梁玉写道:不要骗她。儿女情长且放一边。   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是很危险的,那是两个桓琚到现在都还没有啃下的家族,她想从中推一把,危险当然是有的。拖袁家下水,未免不够厚道。   吕娘子摇摇头:“缔结婚姻就是为了守望相助。”   梁玉写:还没结呢。   吕娘子笑笑:“那咱们看看再说吧。”   梁玉写:好。   吕娘子道:“对了,庄子上的收成……”   两人又讨论了一回产业出息,吕娘子干这个绰绰有余,不多时便分派完毕。梁玉放下笔,揉揉手腕,就数今天写字最多。   吕娘子大摇其头:“三娘这笔字呀,才有点样子,一写快了又走形了。”   梁玉笑了。   才歇不多会儿,宋奇带着他的两个兄弟登门拜访来了。   ~~~~~~~~~~~   再见宋奇,与前次又是不同。去年,他还是一个被打发到京外做县令的小官,如今已一跃成为在京城这个权力的中心颇有实权的少尹了。考虑到他与纪申年龄的差距,无论纪申是更进一步还是告老还乡,宋奇的前途都是非常的光明的。   即便如此,宋奇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策略——投资最稳的太子。   宋奇与梁家的关系一向是亲密的,这份亲密并不怕任何人非议,因为它始于桓琚的金口玉言。与梁满仓等人打了个照面,宋奇便要求见一见梁玉。一般人家是不让女眷与外男敞开了接触的,宋奇在梁家的地位又有所不同,梁满仓痛快地答应了,且拜托宋奇:“先生是读书人,道理明白,您多给开导开导我家三娘,我瞧她比先前闷多了。”   宋奇对梁满仓道:“三娘乍逢大变,必会如此,缓过来就好了。容下官与三娘先见面再来回复梁翁,如何?”   “好好好。”   宋奇与梁玉也不是在梁玉的院子里见的,他们占用了梁满仓的书房,吕娘子陪在梁玉身边,宋奇弟兄仨一字摆开。无声地见了礼,宋奇三人都惋惜:【好好的一个小娘子,说话最是痛快、道理最是明白的,竟然……】   梁玉无声的笑笑,提笔便开始写:好。   吕娘子道:“三位先生近来可好?”   三人都答:“托福,不错。”   寒暄到此为止,宋奇先对梁家的遭遇表示了同情。   梁玉写:谢。   吕娘子代为翻译:“多谢先生挂心。”   梁玉眨眨眼睛,写了一行字,让吕娘子递给宋果。宋果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句原本该让他火冒三丈的话:今与先生同。   这是取笑宋果个结巴一般不开口说话,而梁玉自己现在哑了,正好同病相怜。宋果看到对面一张如花的笑靥,气也气不出来,反倒心酸了。这都什么事儿呢?   宋奇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心里生出一股气来。他对梁玉的评价一向不错,却是与梁家其他人对比起来省心,又掺着些功利的想法,直到现在方有一股为她鸣不平的意气。又想梁玉还是活泼不肯安份的,梁德妃一向是个安份守己的人,姐妹俩都不算笨却是一死一残,这又怎么说呢?宋奇无法再客观冷静的分析利弊了。   【皇后未免欺人太甚!难怪圣人要废了她!】宋奇想,【她是该废了。】   宋果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我……”我还是不说了吧!他很生气地也要了笔来写下一行字:安心修养,会好的。   梁玉笑着点点头,写:请教。   吕娘子道:“不知先生有何赐教?”   宋奇先说:“圣人已经下了决心了,必会废后的,只是杜、赵数百年望族,必有挣扎。三娘,圣人也不会尽诛两家的,有合用的,指不定还要再用一、二人。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不能卷土重来。下官一定会尽力,使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的,这一回他们不要想再推出一个人顶罪,别人好逍遥。”   梁玉写道:酷吏不好,我不缺德。   吕娘子干脆也把这张纸拿给宋奇看,宋奇一叹:“三娘比先前更长进了。”   梁玉脸上一红,原来大家都看得出来她天生是个缺德鬼了。又写道:公主可离婚否?   宋奇一愣,问道:“丰邑公主?”   梁玉点点头,她与吕娘子都紧张地等宋奇的意见。宋奇想了一下,笑道:“她与杜驸马本就不和,离了也好嘛。三娘只要问一问丰邑公主,愿不愿与杜氏同甘共苦,她就知道该怎么选了。”   他是没有往这方面想的,因为桓琚要拿杜家开刀,一定是因为杜家、杜皇后对朝廷构成了危害,那就不会因为一个女儿而手软。如果梁玉觉得这么干开心,那就干好了,反正公主也不大乐意要这个驸马。杜家少了一个驸马,也是向世人表明了一种风向。圣人弄倒了杜家,真心疼女儿会给她再选一个出身良好的公子的。   宋义冷笑着加上了一句:“如果丰邑公主就乐意陪驸马倒霉,那就让他们夫唱妇随,三娘也就不必挽救她了。留着她给杜家增光添彩吗?”   这一屋子里就没有一个天生的好人,个个都是天生的缺德鬼,没到图穷匕现的时候都还绷着,现在都撕破了脸,还绷个什么劲儿呢?三宋是要站太子一边的,对杜皇后的危害明白得只比梁玉更早、更清楚,削杜家,好呀!   宋义添了一句:“大哥,我看三娘的主意就不错。一枝一枝的削嘛!断了他们的姻亲,切了他们的下属,一点一点的来。大事圣人办了,我等在小事上替圣人分忧就好。”   宋果提笔写道:发其阴私!不孝、别居、私财……   果然不说话的人才是最凶狠的那一个,宋果招招都往“声望”二字上招呼。虽然大家都知道,世家就是一代代的占有大量的土地、做高官来维系的,但是说出去,提的还是“德行家风修养”,宋果就往这上面动刀子,让杜家人人唾骂!   宋果又写:皇后以孝行闻名天下。母亲为恶,女儿岂是善类?母死而不收,也算孝?   梁玉拍案,【他娘的,读书人真是狠啊!】   梁玉得到宋奇的同意,将此事放下,又写道:三郎当如何?   宋奇道:“请三娘一定转告太子,对圣人孝道为先。余者都可不问!过于刚强的太子可不好,当然也不可软弱,生母遇害而不怒,不是虚伪就是无能,则太子就要危险了。再有,对酷吏一定要慎重,三娘知道主父偃吗?”   梁玉点点头。   “主父偃不能说是酷吏,然而有一句话却是讲得透彻‘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途远,故倒行暴施之’。酷吏也是这般,他们从来不能持久,便也无法更进一步,只有越来越疯狂。若是阻拦不及,一定会伤及太子。他们需要向圣人证明自己有用,案子只会越办越大,当外戚、朝臣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一定要攀扯诸王,最后殃及太子。”【1】   梁玉倒吸了一口凉气。   宋奇沉重地点头:“就是这样。”   梁玉写道:年前我给三郎送新衣。   【做人果然是不能太缺德的。】梁玉一脸感慨。   梁玉聊天太费劝,写得差不多了,后来便由梁玉简单写几个字,吕娘子给她翻译出来说给三宋听。三宋与她又聊了些家事,又说及三宋在京城的生活之类。宋奇媳妇死了很久,在外面也没娶上一个,梁玉想到南氏说的话,有心问他的打算,想到自己还是个出家人,又没有问。   最后让阿蛮去捧出一盘金锭来给三宋,权作资助宋奇买房子。宋奇小有身家,京城想买一个还算气派的房子却又差着一些,也不跟梁玉客气,笑纳了:“谢三娘啦,收拾好了请三娘来吃酒。”   ~~~~~~~~~~~~~   梁玉听到宋奇的提醒,哪里还能坐得住呢?南氏在房里学认字,梁玉就回屋去赶制桓嶷的新衣,外衫做不来,简单的内袍、袜子还是能赶工的。下手飞快,又把侄女们叫过来帮忙,她来裁,侄女们缝。她侄女又多,每人领一项任务,磨也把针角磨得又细又密了。   侄女们缝线的时候,梁家陆续来了几拨人探望梁玉。探病也有一个讲究,要身份、辈份相当才好。就像梁满仓做寿,身份不够高,萧司空就不亲自上门,是派了儿子过去。似严、李、袁等家的长辈是不会亲自登门的,都或委派晚辈(严家派的刘湘湘、李家派的儿媳妇严氏),或是写了帖子派仆妇送来(袁家写了帖子)。   梁玉不能说话,便写了个回帖让来人带回去。与刘湘湘、严氏也只简单写了几行字,由吕娘子从中翻译传话。   刘湘湘骂道:“严中和真是个谎精,居然对我说你很好!我回去一定收拾了他。”   梁玉笑不可遏,刘湘湘看她笑得前仰后合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在演哑剧,心里别提多么难受了。严氏拉了拉弟媳妇的袖子,指指眼角,示意她忍住别哭。刘湘湘吸吸鼻子,心道,杜家真是恶心!   梁玉笑够了,写道:谢你们来看我,过完年回观里,一块来玩。   严氏道:“好!我们一定到的。”   又问医药如何,梁玉写道:都还好。   【这样叫好吗?】这两个人与梁玉是真有交情的,尤其刘湘湘,还有一分战友的情意,带着无限的惋惜回去汇报,都说杜家欺人太甚,让他们得势,恐怕大家都要受苦。   这一边,梁玉衣裳做好,夹着衣服又去了东宫。   桓嶷惊喜万分:“三姨!”等不及梁玉过来,他抄起衣摆,从台阶上跳下来,蹦蹦跳跳跑了过去。   梁玉笑笑,扬扬手里的包袱。桓嶷问道:“给我的?”   梁玉点点头。桓嶷一把抢过包袱抱着,一手拉着梁玉:“外头冷,里面来。”   姨甥俩挨着肩膀坐着,桓嶷边打开包袱边说:“给我做的衣裳?”   孙顺亲自过来铺纸,梁玉写道:带侄女赶工的手艺,别嫌弃。   “不嫌不嫌,我就爱这个!三姨可还好?外祖母可还好?”   梁玉又写:家里都好,有宋郎君帮忙。   顿了顿,又写:阿娘在学认字。   桓嶷心头一痛,低声说:“可恶。”   梁玉放下笔,拉过桓嶷的手拂开,在他的手心里写:宋奇说,酷吏如主父偃,倒行暴施。   桓嶷读的经史只比梁玉多不比梁玉少,略一回忆就想起了这讲的是什么,沉重地点头:“放心,我明白的。他的心意我也知道了。”   梁玉放开他的手,重新执笔:不要冲动。   桓嶷认真地说:“我明白的,三姨,我会忍耐的。请转告宋卿,我记住了。”   梁玉空叹一口气,摸摸桓嶷的脸,瘦了。桓嶷将手覆在她的手上,低声说:“会好的,都会好的。”   ~~~~~~~~~~~   梁玉从东宫出来,将桓嶷的话转答给了宋奇,宋奇颇受鼓舞,也低声说:“三娘放心,我们在外面也会有所行动的。还请东宫蛰伏,三娘在丰邑公主那里试探一下即可。”   宋果这个缺德鬼已经开始散播流言了,一个结巴,竟将这件工作做得不着痕迹。梁玉对宋奇颇为信任,重重地点头,心道,丰邑公主一个公主,大概齐这会儿是抽不出空来理我的,快过年了呢,她一准儿忙,跟个哑巴有啥好聊的?啥时她得闲了,想起我来了,才会来。   然而这一次她却是猜错了,从东宫出来的第二天,也就是与宋奇再次碰头之后的第二天,丰邑公主竟亲自登门来“探病”了。   梁玉与吕娘子都诧异:【她怎么来了?】   丰邑公主是同仇敌忾来了的,杜家如今艰难,论理是该巴结着丰邑公主,至少不该得罪她的。杜家也是这样想的,杜云的祖父是杜皇后的伯父,与杜皇后关系颇近,不由为杜皇后着急起来。杜云的父母也对杜云摆明利害,让他忍耐。谁叫娶的是公主呢?   杜云一世家子弟,又不缺心眼儿,也听进去嘱咐了。纨绔习气兼“正当理由”以及杜家势力,使他纳了几个妾,对公主他还是有些忌惮的,否则哪家丈夫能容忍妻子养了三教的面首呢?   新年将至,与杜云半年没见面的丰邑公主被杜家以过年为借口请了回去,全家对丰邑公主都极尊敬。丰邑公主知道他们想的什么,倒也没太在意,她一个公主,跟婆家撕闹,忒不像话。杜家完了,她离婚走人,杜家还这样,那她也还在外面寻欢作乐,挺好的。   “好个屁啊!”丰邑公主破口大骂,“杜云这个死囚徒养出小崽子来了!他娘的!杜家欺人太甚!桓家没这等婢子生的外孙!三姨看看,看看,我这头上,绿了没有?!”   忒不巧了,杜家把丰邑公主求了回去,遇上了杜云的妾怀孕。公主回来了,驸马的妾总不能架子比公主还大,不出来见公主吧?   丰邑公主一发现,茶也没喝完就走了。她与丈夫没有感情,本不会为了所谓“争宠”而嫉妒抑郁,但是把她请回来看为了“生子”而纳的妾怀孕,丰邑公主感受到了深深的羞辱和愤怒!   “哎哟,我近来上了年纪了,慈祥多了,没把他杜家打个稀烂。”丰邑公主愤愤地说。   丰邑公主知道,即使是公主,跑出去骂婆家被皇帝听到了也要被训斥,哪怕骂的是杜家也不行。跟姐妹说,抹不开脸,跟亲爹诉苦,也不占理。梁家跟杜家肯定也是结了仇的,那就过来死命的骂吧!   梁玉心道,杜家这回运气是真的不好。   慢慢扯过丰邑公主的手,梁玉写道:小心。   丰邑公主诧异地问:“什么意思?”   梁玉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丰邑公主“哈”了一声:“他敢!”   梁玉摇摇头,又写:我阿姐。   你公主尊贵,比起太子的生母呢?还不是一把药毒死了?趁着丰邑公主发怔,梁玉又在她掌心写:胆子越养越大。   “这……”   梁玉接着写:你心爱的人。   你给驸马戴了多少顶绿帽子,自己心里有点数不?够他带到下辈子了都!   梁玉最后给丰邑出了一个主意:离婚,保命。   丰邑公主冷笑道:“我的命还捏在杜家的手里了吗?德妃娘娘就是太仁弱了,她信任豺狼,我可不!”她站了起来,将头一昂,对梁玉道:“三姨只管等着!看我怎么干!”   从见到了怀孕的妾,丰邑公主就放弃了大家各玩各的的想法,改而想离婚。杜云弄不出庶子来就算了,弄出来了她可不想再看着这家人了,大家根本就没有那个情份。但是梁玉这样一讲,她又觉得只有离婚未免显得她怕了杜家。那怎么行呢?   【不是,你还能杀了杜云吗?】梁玉急忙站了起来,硬拉过她的手写:杀人犯法,你别犯傻。   丰邑公主笑道:“哈哈哈哈,三姨,你真可爱!”说完,在梁玉脸上拧了一把,“等好吧。”   彼时梁玉不知道丰邑公主这个“好”是什么,直到正月里,丰邑公主告发杜家谋反。 第80章 我是公主   正月的最后一天,十五下的那场雪消融得差不多了。   今年过年, 宫里少了许多热闹。两仪殿里也显得冷清, 程为一神色慌乱地进了两仪殿:“圣人,丰邑公主求见。”   丰邑公主是桓琚最年长的孩子, 长子长女多少有一点额外的意义,桓琚没有拒绝见她, 皱眉道:“来便来了, 宣就是了。”   程为一道:“丰邑公主模样不大好。”   紧接着, 丰邑公主披头散发闯进了两仪殿, 对着桓琚哭诉:“阿爹!杜云谋逆了!”   桓琚放下奏章,大吃一惊:“我儿怎么这般狼狈?!”   丰邑公主妆饰起来颜色不差, 平日都在皇帝面前表现最光鲜的一面,桓琚也喜欢这个开朗带点英气的女儿。眼前的长女与平日完全相反,非但没有盛妆, 反而衣裳凌乱, 头发散着, 一根金簪要掉不掉的别在头上, 脚上的珠履还跑掉了一只。更让桓琚吃惊的是,丰邑公主的衣服上居然溅了不少血迹!   丰邑公主扑倒在御座前, 失声痛哭:“阿爹,儿再跑得慢一点, 就见不到阿爹了!”   桓琚惊得站了起来:“什么?”   程为一赶紧扶住了桓琚, 又跑去将丰邑公主搀起来, 抽空还对两仪殿伺候的宫女宦官打手势使眼色, 示意他们都得保密,谁都不许随意走动、乱传消息。在程为一快速有效的处置之下,两仪殿依旧静悄悄的,只有丰邑公主的啜泣声。   丰邑公主已移到了桓琚的身边,桓琚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程为一,到外面看看去。”   谋逆不是小事,女儿一身鲜血,腥味直冲鼻端,桓琚一瞬间已经做了好几套预案了:“传周明都过来。”   丰邑公主抽噎着道:“他、他们要行伊、霍之事!”【1】   程为一跑出去直奔周明都,让他带兵保卫两仪殿,接着自己跑出去看了一圈了,疑惑地想:【并没有什么事,难道是公主和驸马吵架了?然则血迹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在宫里有所不错的宅子,里面安置了一位娘子,还收养了一双儿女,是以知道一些宫外的事情,比如丰邑公主和驸马杜云相处并不愉快。   回到两仪殿,丰邑公主乱跳的心已平稳了下来,正有条不紊地按照商定的台词向父亲“揭发”杜氏。   ~~~~~~倒叙分割线~~~~~~~   丰邑公主没打算这么早进宫告状,赶在今天是因为天有不测风云——她怀孕了。   在梁府的时候,她让梁玉“等好吧”,其时并没有计划好怎么整垮杜家。然而身为公主,身边绝少不了出主意的人,更何况丰邑公主身边汇聚了“三教精英”。最有谋略的应该算是那位书吏伍繁,伍繁正式的官称叫做“录事”正是在丰邑公主邑司里当职,从九品的小官。丰邑公主还没来得及给他谋一个光彩的差使,她知道亲爹好面子、萧司空又死板,养面首的事情杜家一旦闹起来公主也吃不消。   丰邑公主与伍繁将这笔账都记在了杜家头上,如果没有他们,伍繁也不至于只是个从九品。   伍繁深恨杜氏,丰邑公主回来找他商议,要怎么整了杜家,与杜云断绝关系。   伍繁先是为丰邑公主鸣不平:“杜云欺人太甚!杜家正要仰仗殿下在圣人面前美言,竟然还要羞辱殿下。婢妾生子,怎敢就充做圣人外孙了?”   丰邑公主道:“说这个做什么?说正事。”   伍繁便说:“杜氏已被至尊父子厌弃,殿下难道要给他们陪葬吗?”   “当然不要!”   伍繁道:“那就由殿下首告他们谋反好了。殿下仔细想想,圣人是不是已经厌恶了杜皇后?是不是已经对杜家动手了?只不过缺乏一个合适的理由而已。这个理由总会有人想得到的,崔颖且不说他,卢会、何源、王道安,哪一个是良善人?若是等到他们说杜家谋反,公主也要跟着受牵连的。不如由您先说出来。”   “这个主意好!”丰邑公主大为赞赏,“杜家毒杀了德妃,难道还不算有反心吗?”   杜繁道:“殿下且慢,还有一事。”   “什么?”   “我的殿下,谋反案何等重大,就算交给卢会审,没有证据他也是拿不下来的。须得能迷一迷世人的眼才好。杜家凭空挨了这么一个大罪名,他们一定会否认的。”   “证据?那要如何做呢?”   伍繁笑道:“也不难。只要殿下告诉圣人,杜、赵两家欲行废立之事。戗害至尊父子,另立幼帝,以杜皇后临朝,杜、赵摄政。他们根本就不是为了毒杀德妃,而是要毒杀太子。您是公主,您的父亲、弟弟肯定更信任您,天子、东宫会齐心诛灭杜氏,也不须担心太子日子会为杜氏翻案。这样告发,即使没有证据也没有关系,您偷听到他们的密谋嘛,该他们自己证明如何对圣人忠心了。呵呵,慢待公主,宠妾产子,好忠心的人!”   丰邑公主高兴了:“就这样吧!”她完全可以理解这个说法,伍繁说的时候,连她都信了。太后临朝,多么通俗易懂的道理?弑君?做娘的能毒杀德妃,做女儿的为什么不能毒死皇帝?只要皇帝死了,杜皇后就是天下名份最大了。   主意很不错,丰邑公主笑纳了。   按照惯例,正旦的时候内外命妇是要朝拜皇后的。正旦之前,宫中降旨,桓琚免了内外命妇朝见皇后。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杜家上下隐隐有了不安。杜云被父母押着向丰邑公主请罪,孰料丰邑公主往宫里一住,给桓琚捶捶腿、跟李淑妃说说话、到东宫看看弟弟,直到正月快过完了才出宫来。   她不出宫也不行了,她怀疑自己怀孕了,叫宫里的人精看出来还了得?出得宫来,先往别庄上住下,蒙眼召了个大夫把脉,果然是喜脉。丰邑公主与伍繁商议,这事怎么办?孩子肯定不是杜云的,丰邑公主的宠臣多,自己也不确定孩子的爹是谁。   伍繁宁愿这孩子是他的,就认是自己的了!   伍繁大喜:“我要做父亲了!”继而说,“殿下,不能再犹豫了,难道要等孩子生下来认贼做父吗?”   丰邑公主有自己的顾虑:“阿爹一定会发怒的。”   “圣人怎么会杀自己的外孙呢?只要您立有大功,唉,总比孩子姓杜强吧?”   “不错。”   伍繁又说:“太子难道不恨杀母仇人吗?您帮了他这样一个忙,他也会照拂您的。孩子生下来,或许不能认,也可以先寄养他处。等日后……”   好主意!   伍繁却又不放心,他太知道男人为了保全家族、为了仕途会做些什么了。万一杜家就认了这个孩子呢?他做了一件男人常会做的事情——炫耀,跑到杜云跟前炫耀。   “殿下有身孕了,您是不是得瞧瞧您家里的那个是不是亲生的?哈哈哈哈!”   他不但告诉杜云,丰邑公主给杜云戴了绿帽子,甚至暗示杜云的妾也红杏出墙了。你杜云不是说公主无子,所以要纳妾的吗?你看,公主有身孕了,所以你俩到底是谁有毛病?公主没问题,就是你了?你有问题,孩子哪里来的?   面对这样的挑衅,杜云哪里还能忍得住?提着剑便追杀伍繁去了,伍繁早有准备,一道烟往丰邑公主那里跑。边跑边想,【提剑闯公主卧房,正是谋反的铁证。】   伍繁却是低估了杜云,杜云是真的会杀人的。他才跑到丰邑公主面前,杜云紧跟着杀到,一看到丰邑公主与伍繁在一起,杜云两眼充血,骂一声:“奸夫淫妇!”一剑刺向伍繁。   丰邑公主拔腿就跑:“来人!拦住他!”顾不得看伍繁是死是活,先去宫里找亲爹。   ~~~~~~倒叙完毕~~~~~   丰邑公主当然不能对桓琚说,是因为自己跟丈夫互戴绿帽,是情杀。   便照着伍繁教的说词,对桓琚哭诉:“我听到他们密议,本是要毒杀三郎的,不想三郎那一天晚到了一会儿,是德妃娘娘与三姨吃了毒瓜。他们是想太后临朝啊!他们说,上官皇太后父祖谋反,族诛之罪,皇太后依然废立两帝,尊贵无比。”【2】   例子举得恰到好处,桓琚倒吸一口凉气:“鼠辈敢尔!周明都!”   周明都来得莫名其妙,此时什么都明白了,大声应道:“末将在。”   “你去!围了杜家!”   “末将领命!”   桓琚又对程为一道:“宣司空、黄赞、纪申、崔颖!”   “是。”   桓琚最后安排女儿,对丰邑公主道:“你且在宫中住下,不急着回府。”   “那我还住淑妃娘娘那里吧,别的地方我可不敢住。”   “去吧。”   ~~~~~~~~~~~~~~~~   周明都点完了兵,杀气腾腾地直扑杜府。因是丰邑公主告的状,除了杜皇后娘家本家,连杜云家也给围了进来,四周一守,闲杂人等皆不许入内。杜皇后的父亲前尚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惊讶地问道:“圣人终于容不下我了吗?”   周明都道:“丰邑公主揭发府上谋逆,末将奉旨而来。”   杜尚书愕然:“哪里有这等事?”   周明都没有回答,反而催问手下:“搜到人没有?”   他是先到了杜云家,杜云与父、祖同居一府,在那边的府里没有找到杜云,也没有发现他的父母,只有一个祖父正在府中端坐。周明都搜府,以为杜云会往这里躲藏。   杜云并没有在这里,他凭着一腔愤怒杀人,待杀了伍繁,丰邑公主也逃了,杜云停下手来便发觉事情不妙。他自己是处理不了这件事情的,飞奔回家向父祖禀告。   阖府皆惊。   杜云的父亲便说:“阿爹,我去叔父那里。”   “不!不要去那里,皇后娘娘的麻烦事还没有过去,去了不过是将两桩罪过并成一件,他要再担上这孽障杀人的罪,我们还担上投毒的名,”杜云的祖父很冷静地做出了决定,“不要互相拖累了。”   当下决定,由杜云的父亲将儿子一根麻绳捆了,押到宫里请罪。惊了公主是桩罪过,幸亏杀的是公主跟前的一个小官,且又有隐情。杜云的母亲则另有任务,她要到萧司空的府上求救。   杜云的母亲姓萧,与萧司空是隔了房的族亲,血缘不近却同姓一个萧字,求说个情大约是可以的。   杜云的母亲到了萧府,恰看到萧司空的座驾带起来的烟尘——他被召到宫里议事去了。   晋国大长公主在家,是一点也不想搭理杜家的了。她原就厌恶着徐国夫人,此时更不想与杜家有任何牵扯。萧礼也在家,萧氏见不到萧司空,便要求见这二位。   晋国大长公主道:“哼!理她做甚?”   萧礼道:“阿娘,阿爹才蒙诏入宫,夫人又如此着急求见,或许与此有关。”宫使来的时候,什么事都没说就把萧司空请进宫去了,母子二人正在担心。   晋国大长公主勉强同意:“那好吧。”   萧夫人见到大长公主母子俩,先拜倒在大长公主脚下:“殿下,救命啊!”   大长公主与萧礼对视一眼,萧礼亲自将萧夫人扶了起来:“姑母请起。姑母,发生了什么事情?”   萧夫人哽咽道:“阿云那个孽障,他闯了大祸了。”   大长公主挂着冷笑道:“他闯了祸,来我这里哭的什么?叫他娘子去宫里对圣人哭一哭嘛!当爹的最疼女儿了。”   萧夫人道:“都是冤孽呀!殿下,他们两个的事情,说出来羞人,殿下大约也是知道的。却不知道还有新故事呢,两个人都有孩子了。”   大长公主道:“那不挺好?你们不是一直要个孩子吗?妾都纳了。”   萧礼插言道:“什么叫‘都’有孩子了?”   萧夫人含羞道:“阿云那个孽障,婢妾有孕。年前请公主回府,我使她躲起来不要碍公主的眼。谁料公主以为婢妾竟敢不拜主母,目无尊长,必要押了来问罪。她已经显怀了,哪里遮得住呢?公主说我们是故意羞辱她,嘲笑她不能生育。被气走了。”   丰邑公主这有点自己找气生,大长公主顽强地维护自己的侄孙女:“壮年纵欲的都说自己是为了子嗣,老鳏夫纳妾都说是为了侍候起居。他们到底为的什么,你知我知谁都知道!他三十岁没过,就说公主不能生?现在好了!满意了吧?”   萧礼道:“阿娘!”   大长公主摸摸鼻子,没再刻薄下去。   萧夫人哭道:“就在今天,伍繁那个小吏跑来对阿云说,公主有身了。殿下,他们夫妇几个月没有同房了。阿云便斩杀了那个无礼的小吏。”   大长公主扶了扶下巴,萧礼道:“夫人到此又有何用呢?该让驸马去宫中请罪。此事怎么能够宣扬呢?”   “已经去了,还请司空议罪时高抬贵手呀。”   萧礼道:“家父已然蒙召了,夫人请回吧。夫人,还是不要宣扬公主的事情为好。”   萧夫人此时尚不知丰邑公主告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家已经被封锁了,只得怏怏告辞。   萧礼对大长公主说:“阿娘,事情恐怕不止是这样!如果只是小夫妻之间的纠葛,圣人召宗正、召我,不管召哪个人,都不至于再动用阿爹。阿娘,恕儿子无礼,要是您遇到这样的事情……”   大长公主眼睛一竖:“你说什么呢?”   “儿就问问,公主会怎么做?”   “哦,”大长公主想了一下,说,“我要他全家去死!”   萧礼跪下来问道:“那么,怎么样才能让人全家……”   母子俩一起说:“告他谋逆。”   母子俩面面相觑,大长公主站了起来:“或许圣人召你爹是为了军国大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爹那个老东西,可千万不要与圣人拧着来呀!”   萧礼果断地道:“阿娘,我这就进宫。”   大长公主道:“取支手杖,就说你去给他送手杖的。”   ~~~~~~~~~~~~~   宫里,随着萧司空等人陆续到齐,桓琚将丰邑公主告发杜氏谋逆之事告知了几个人。   几人不能不信,又不肯全信,盖因他们隐隐知道丰邑公主与夫家不合,则这些贵妇人们生气的时候,是什么屁话都说得出来的。谋逆罪太重了,牵连太广了,主谋显戮,连亲戚都要跟着遭殃。杜家的亲戚都是什么人呐!杜云亲娘姓萧,杜云的祖母姓杨,杜云的叔叔娶了陆家的女儿,杜皇后的母亲是赵侍中的妹妹,杜皇后的嫂子又娶了伯母杨氏的侄女。   这得是什么样的关系?   萧司空打了一个冷颤,他宁愿桓琚动用酷吏把杜家一锅端了,也强如让纪申去审一个谋逆的案子。   萧司空经史皆通,自知伊、霍是何等样人,更知道上官皇后是什么样的情况。这情况与杜皇后太像了,往里面一卡,严丝合缝的。谁给杜家说话,简直是要把霍氏的帽子往自己的头上去扣。   更重要的是:【圣人起杀心了。】   萧司空道:“圣人,谋逆罪名不小,还请慎重。臣举崔颖主审此案。”他算盘打得精,万一桓琚把卢会等人给扯进来,京城真要血流成河了。不如推荐崔颖!   纪申、黄赞也是一个意思,黄赞是桓琚心腹,也觉得此事太广,坑不好填!杜家有多少子弟呢?这些人一旦或杀或贬,要拿多少人来填这个坑?如果拨出一、二十个,黄赞会跟萧司空抢这些名额,把自己的人塞进去。   谋逆大案,一旦把卢会用上了,那个酷吏是恨不得把点到名的人全判了死刑的,一、二百人的血都不能灌饱这只豺狗的肚子!   黄赞赶紧说:“臣附议!”   纪申也说:“臣附议。”   桓琚却摇摇头:“你们心里一定不是这样想的,你们都不要想躲懒。萧范。”   “臣在。”   “黄赞。”   “臣在。”   “纪申。”   “臣在。”   “你们三个,会同审理此案。”   “臣遵旨。”   桓琚以审慎的目光在这三名重臣的身上逡巡,良久才说:“崔颖。”   “臣在。”   “你襄助他们。人,押到台狱里去。”   “臣遵旨。”   萧礼此时才赶到了宫门,进宫一打听,萧司空已经回了政事堂,萧礼急忙又往政事堂去。萧司空与黄赞、纪申、崔颖都在政事堂里,准备先理出一个章程来,萧司空道:“中丞,周明都已经围了杜府,不妨先从那里审起。”   崔颖没有二话:“是。”   萧司空与黄赞、纪申交换着眼神,他们三个各有各的立场,此时的目标却是分外的一致——绝不能大兴牢狱。桓琚要穷治杜氏,可以,扩大,绝不可以。黄赞先说:“我等即刻行文,将人犯从王道安手里要回来吧。”   那几个酷吏也没停手,抓了不少姓杜的在审,正好把人提了来,免得被酷吏们借题发挥。   崔颖听了一回,起身道:“下官即去捉拿人犯,三位大人,现在就审吗?”   萧司空心很累地道:“也好。”   崔颖与萧礼在政事堂的台阶上擦肩而过,萧礼认出崔颖,心道:只怕最坏的预感应验了。   脚步沉重,萧礼通了名,得到允许之后踏进政事堂。父子俩在政事堂碰了面,黄、纪二人尚未离开,萧司空道:“你又来做什么?还送手杖?”他炒起起手杖要打儿子,黄赞、纪申一左一右架住他:“司空息怒。”萧礼低声道:“阿娘担心您。”   萧司空老脸一红,摸摸胡须,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该心惊胆战的是杜氏。”   萧礼一惊:“难道……”   黄赞见状,问道:“大理是知道了些什么吗?如何得知的?”纪申也是一脸关切。   萧礼苦笑道:“不瞒二位,唉,杜驸马的母亲才从舍下离开。她是为她儿子求情,说驸马杀人了。看来,你们都知道了?”   没什么好瞒的,纪申道:“丰邑公主揭发杜氏欲行伊、霍氏,谋害天子、东宫,拥立幼帝。”   萧礼一跤跌坐在地上,仰面说:“还好还好,她没说杜氏想拥立太子,辖制三郎。否则……”   四个人一齐打了个寒战,是的,如果说的是拥立太子,则至尊父子立时生出嫌隙来,国家将再无宁日了。   萧礼又说:“还有一事,驸马的母亲说,公主有身孕了,不是驸马的。”   “……”三个加起来将近两百岁的老人登时哑口无言。   萧司空骂道:“这个狠毒的妇人!”黄赞一脸阴沉,点了点头:“司空,纪公,我等还是想一下如果查无实据怎么交代吧!如此大案!草草收场圣人恐怕不会答应。”纪申愁眉紧锁没有说黄赞谄媚,因为黄赞说得对,这件案子已经左右为难,不是有真相就能了结的。萧礼也反应了过来,惊道:“圣人如今还令三位主持,一旦差不出一个结果……”   “酷吏!”三位老人纵使心底坦然,也忧虑起朝廷将来可能的遭遇。   ~~~~~~~~~~~~~   “狠毒的妇人”正在李淑妃那里对镜描眉,琢磨着早点回府,也不知道伍繁怎么样了。李淑妃问道:“你就这么高兴?”   丰邑公主放下手上的螺子黛,瘪了瘪嘴:“我不用死了,当然高兴了。娘娘,难道要我陪着他们去死吗?他们对我无情无义,我何必管他们呢?”   李淑妃道:“你自家有打算就好,揭发了这么一桩大案,我劝你呀,韬光养晦。你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事吗?”   “我不揭发也会有人揭发的,不如功劳给我,帮我早脱苦海。”   “别高兴得太早,杜家的姻亲们会先找你的破绽的。”   “让他们找吧,阿爹正要收拾他们呢。”   李淑妃道:“你还真不知道怕。”   丰邑公主道:“我是公主。”   李淑妃没再说话,捻着念珠往西南方向望去,丰邑公主顺着她的目光只看到墙:“娘娘看昭阳殿吗?嘻嘻。”   李淑妃拎着念珠去菩萨前诵经,丰邑公主心道:【她活该!还敢教训我恪守妇道!真不要脸!她害死德妃,我可没要杜云那些婢子的命。】   “你该给妹妹们做榜样,也是给天下看看,皇室的公主们也是恪守妇道,行动遁礼,不争不妒的。要显出天家的教养来。”   【我可去你娘的吧!哦,我忘了,你娘那个老东西她死了!你也快死了!你全家都得死!】   丰邑公主笑吟吟地问:“娘娘,有人告诉昭阳殿吗?”   “娘娘”没回答她,昭阳殿此时已经乱了营。杜皇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程为一再次围了昭阳殿,将昭阳殿的宫人们搜罗一空。这是一批新人,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哭喊的、到处躲藏跑动的,竟无人想起来管一管杜皇后。   程为一恭谨地对杜皇后道:“娘娘,丰邑公主揭发杜云一门谋逆,奴婢奉圣人旨意询问娘娘。” 第81章 皇后宿命   “谋逆?”   听到这个词的时候, 杜皇后与她的父亲同样的愕然, 杜氏怎么会谋逆呢?她并不知道呀!   程为一站在宫女、宦官吱哇乱叫的昭阳殿与站在秩序井然的两仪殿一样的镇定, 声调没有丝毫的改变:“是。谋逆。”   杜皇后右手按住心口,数了几下心跳,问道:“大娘?”   “是, 丰邑公主告发。”   杜皇后脱口而出:“荒唐!”   程为一依旧恭敬有礼,当她还是那个执掌六宫的国母:“杜驸马确实荒唐。”   杜皇后好像也还当自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究竟告发了些什么?”   跟随程为一而来的宦官心里诧异极了:【皇后娘娘到了现在还这么有气势。】   程为一如实告知杜皇后:“杜驸马在公主面前斩杀了公主的录事,血溅上了公主的衣裙。”   杜皇后低骂一声:“胡闹!”   程为一不再给她任何质问的时间了,恭敬而不容置疑地说:“皇后娘娘,奴婢奉旨问话。”   杜皇后果断地道:“绝无此事, 必是他们小夫妻生出龃龉来,公主口不择言了。”   程为一又问:“皇后娘娘,杜氏可有废立之谋?”   “这怎么可能?!这是什么样的小人,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程为一再问:“皇后娘娘可知杜氏是否有谋立幼帝,母后临朝之谋?”   杜皇后脑袋嗡嗡的,觉得与程为一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程为一面目依然清晰、声音仍然清楚,却又与她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了。杜皇后又按了一下胸口,她的脸色煞白, 仿佛随时会跌倒, 仍然坚定地说:“绝无此事, 这必然是小人诬告。是谁, 谁与我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程为一没有回答他, 对后面做了个手势:“请皇后娘娘移驾。”内侍省里精挑细选来的青年宦官们抬上一乘小轿,请杜皇后上轿。   杜皇后猛然醒悟:“是大娘?!她?!”杜皇后想说,丰邑公主恣意淫乱,一定是因为不想受到夫家的拘束才做出这样恶毒的事情来的。待要张口,人已经被两个宦官塞进了小轿里,轿帘放下,一行人脚下生风,奔出了昭阳殿。   【不是贤妃,是圣人。】   徐国夫人临行前的话划进了杜皇后的脑海里,她不由悲愤万分:【圣人,真的是你吗?我哪一点做错了?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我儿女缘浅,抚育诸王公主丝毫不敢懈怠,总盼着他们能做克己复礼的君子淑女。主持宫闱诸般事务不敢行差踏错,使尊卑各安其位。你的宫妃,我何曾刻薄?哪怕是凌氏,我也未曾加一指于她!你真的是为了三郎吗?他也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害他?我只有帮他。杜氏一门忠烈,怎么会欺凌他?只有辅佐他。我何曾干预过朝政?!你要防我什么?夫妻一场,连这一点信任都没有了吗?】   【大娘!大娘!你怎可如此?我是怎么教导你的?为人子女,务要以孝为先,孝道以柔顺为要!皇室公主多以骄横见讥,你当为诸妹表率,一洗骄悍之名,务求贤惠之誉。你呢?!你竟然做下这样的事情!】   蔽膝在杜皇后的双拳之中抓得紧皱,扭曲了丝线绣成的花朵凤凰图样,杜皇后没有高声大叫,她总是有气度有风范的。即便是要她死,她也要体体面面的留下遗言,绝不能辱没了自己的声誉。   轿子落下,轿帘打开,杜皇后却惊惶了:“这是什么地方?”   朱壁、高墙,幽暗、阴森,仿佛从建成起就没有沐浴过阳光。连在这里的宦官,也仿佛蒙了一层灰,同样的衣裳穿在他们身上,比穿在两仪殿宦官的身上便少了一丝光鲜,多了许多沉郁。狱吏的脸是僵硬而扭曲的,见到生人的时候笑也慢半拍,等他们笑起来,笑容又像是木头刻了一个面具罩在脸上一般。   程为一道:“回娘娘的话,这里就是秘狱了,凌庶人最后住过的地方。”   “这是要把我当囚徒吗?”杜皇后怒斥程为一,“这是圣人的意思吗?他是要废了我吗?”说到“废”字,杜皇后心如刀绞。   程为一依旧恭敬:“回娘娘的话,圣人自有安排,非奴婢所敢揣测,请娘娘移步。”   杜皇后心道,我绝不能求饶,不能失了尊严。   她扶着轿门慢慢抬动双腿下轿,她的脚步有些虚,身边再没有人抢着递上手臂供她扶握。皇后的裙摆拖地极长,轿子很小,进轿子时委委屈屈地窝在里面、缠作一堆,杜皇后移步下来时极不适应地被长长的裙摆缠住了,整个人跌往一边。   程为一伸出手来将她扶住:“娘娘,当心脚下。”就势将杜皇后搀进了秘狱里。   囚室是已经安排好的,狱吏在前面引路:“就是这儿了,先头凌庶人就住这一间。”   门还是那扇门,狱吏开了锁,将门板一推。这里算是优待的,比之一般的囚室在栅栏后的一览无余,这里四面有墙、头上有顶,正南开个一尺见方的窗。里面很暗,杜皇后闭了一下眼睛才慢慢适应。   【她就是住在这里吗?】   凌贤妃居住时朽坏的帐幔已经扯去,四面光秃秃的,露出灰扑扑的墙面,以及墙上还没铲净的褐色字迹。桌椅的棱角被锯掉了,新锯出来的截面露出杂木料天然的纹理。衣柜被去了门,那面照不出人样的镜子还反扣在妆台上。   榻上的被褥不是凌贤妃裹过的,那一套已经被血污了不能用了。狱吏从别间囚室又拿了一套,大约是经了每天正午短暂日光的洗礼,比凌贤妃的那一套显得略蓬松一点。   一切都是那么的潦草而凄凉。   杜皇后环视四周,硬硬地挺着脖子,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很好,我就住在这里!”   程为一躬身道:“如此,奴婢便告退了。娘娘,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圣人吗?”   杜皇后往四脚虫蛀鼠噬的榻上一坐,硬是坐出了昭阳殿的风范来:“我已经在这里了,圣人还想听我说什么吗?他早已打定了主意,还用我再说吗?想听我说杜家谋逆吗?我绝不!你告诉他!我不会死!也绝不会讨饶!我会一直看着他,看着他还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忘却了一直以来的教养,忘记了刚才下的决心。   “我倒要看看,是圣人杀妻,还是太子弑母!”杜皇后几近疯狂地咆哮,“做皇后是没有好下场的,在我之前如此,在我之后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早夭、横死、无子、废黜、孤寂一生,就是皇后的宿命!忍辱含垢也换不来苟且偷安!嫁与帝王,是前世造了孽,今生还债来了!”   程为一不为所动,慢慢将她的话记下了,劝道:“娘娘少歇,奴婢告退。”   “吱呀”一声,两厚板门关上了,狱吏落了锁。程为一道:“伺候好娘娘。”   狱吏弓着腰:“您放心,这里的碗盘都已经换成木头的了。小的回头就叫人伺候娘娘去了簪子,衣带,保管里头一根针也不剩下。”   “找个宫女,贴身伺候。”   “是。”   ~~~~~~~~~~~~~~~   程为一自秘狱出来便往两仪殿去将杜皇后所言上报,崔颖也毫不耽搁地开工了。   杜云被他父亲捆起来送到宫里来请罪,省却了周明都抓捕他们的功夫。两人还云里雾里,以为驸马杀了一个录事或许会受罚,但也不至于太严重。不意连驸马的亲爹也能挨着跟崔颖打个照脸的待遇,父子俩一起迷惑了——怎么会轮到被崔老虎审了?我们这事还不够格吧?   崔颖不是一个爱讲废话的人,接到了消息说杜云父子二人投案,火速赶到台狱就开始问案。萧司空与纪申等人的担忧他知道,也知道别人把他划入了“酷吏” 这个行当,崔颖不大在乎这方面的名声,却很在意自己在审案上的评价——并不想和卢会这样的货色混为一谈。   穆士熙一案打死了一个管家,是崔颖的一桩憾事。崔颖希望自己的记录以自己的标准来评价,应该是完美的。   也之所以,明知道杜云现在是得到桓琚特许可以打的,崔颖也没有动刑,只是按部就班的问:“尔等可是谋逆?”   谋逆?不至于吧?当着公主的面杀人惊着了公主确实是罪过,但是离谋逆是不是还差了半本刑律?   杜云大声喊冤:“下官不敢!”   崔颖道:“是公主首告。”   杜云作为一个并不傻的纨绔,知道现在不是个要面子的时候,【我替公主瞒下她不守妇道的事情,难道她会感激我吗?再不讲出原委,我就要死了!】杜云忙说:“下官有情容禀!”   不用动刑,崔颖也乐得轻松:“具实说来。”   杜云便将公主如何胡作非为养面首,还养了不止一个,如何与面首有了孩子,最后纵容面首向他挑衅,他忍无可忍手刃奸夫,一一道明。   这本该是一个能够引起男性同情的可怜人,偏偏遇到了崔颖这个铁石心肠。不但铁石心肠,还想法清奇,崔颖不客气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孩子不是你的?”   崔颖从来都是一个逻辑清楚的人,如果这件事情变成了“公主出轨,为了面首坑害夫家”,就得是另外一个说法了。在那之前,驸马得证明他说的是真的!   杜云低声道:“我与公主早就不住在一起了。”   饶是崔颖一个不关爱八卦的人也为驸马这份本事定身了一瞬,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崔颖道:“驸马,有什么隐情不如一次说完,免得咱们再浪费时间,如何?”   杜云想了想,道:“没有了。”杜云的父亲只在开始叫了两声冤枉,后来便不再吭气,崔颖问他时,他只说:“小夫妻间事,我做人家翁,怎么好管?”他更有一个主意,总要留点余地,杜云先讲,一旦有个什么变故,他还没有开口,还可以针对变故由他来做出合适的应对。   崔颖点点头,让人把这父子二人押了下去,拿了供词去了政事堂。   政事堂里,萧司空父子与黄赞、纪申都在,四个人都是人精,除了萧礼稍嫩,另外三个都是老姜,分外的果决。萧司空道:“此事绝不可蔓延!”黄赞道:“不错,要快刀斩乱麻,越快定罪越好。”   纪申给了个补充:“若是谋逆审不下去,拿出杜氏子弟横行不法的证据,把他们一一法办。想来不至于再有人维护他们了吧?”他很生气,一直以来维护杜氏子弟的人里,萧司空是在榜的!   萧司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举袖掩面:“纪公、纪公!都依你!都依你!”   崔颖只听了个末尾的“依你”,没有去追问品级资历都比他高的人,只将供词一递:“诸位大人请看。”   萧礼往后一退,以示避嫌。萧司空扫了一眼,将供词交给其他二人,对崔颖道:“中丞,我等已经知道了,”指着萧礼道,“他方才来说了。”   崔颖问道:“大理如何得知?如此说来,公主与驸马不睦是事实了吗?”以萧礼与皇室的亲戚关系,他的消息八成是有影的。   萧礼只得简要说了,崔颖道:“下官会如实禀告圣人的。”   “崔颖!”黄赞突然大喝一声。   崔颖不惊不慌地接了两个字:“侍中。”   黄赞严肃地道:“审杜云!你年轻,多受些累,连夜审!要快,将案子做实。你若拖延超过十日,我饶不了你!”   纪申的目光也很有压迫性地跟了上来,沉重地说:“崔中丞,你绝非鼠目寸光之人,当中其中利害。老夫便与中丞说明,此案不可牵连太广!朝廷不能动荡。”   崔颖颔首:“下官明白。”卢会那群没格调的东西,令人耻与为伍!   萧礼站了出来:“我与你一同面圣。”   萧司空道:“你不要与他一同去,你自己去,现在就去,与圣人好好聊上一聊。自己要有分寸,圣人还没有点你参与此案。”   “是。”   萧司空心中犹豫,看了一眼崔颖。崔颖道:“下官是来向三位禀报案情的,等一刻再与三位同去面圣。”   ~~~~~~~~~~~~~~~~   萧礼急匆匆去见他的皇帝表哥。   此时,两仪殿,桓琚正愤怒地捶桌:“她以为她有多么重要吗?!”   程为一垂头不语,殿内殿外一声咳嗽也不敢有。杜皇后关在哪里是桓琚亲自做的决定,桓琚决意将她从昭阳殿里赶出去,不再给她皇后应有的待遇。除了一个与处境不相衬、极具讽刺意味的“皇后娘娘”的称呼,杜皇后如今什么也不剩了。这个称呼很快也将与她拆解。   萧礼求见,桓琚的怒气略缓了一缓:“阿姣?”   萧礼不自觉红了双耳:“圣人,臣有事要禀。”   “哦?”桓琚狐疑地看着萧礼,“给那个毒妇求情吗?”   萧礼无奈地道:“圣人,臣除了是表弟,还是大理卿。”表弟求情,大理卿是会有正事的。   桓琚自嘲地笑笑:“坐吧,哎哟,阿姣来看我的笑话啦。”   萧礼慢条厮理地坐下来,对桓琚道:“杜驸马的母亲今天到臣家里去了,臣父已蒙召入宫,是臣陪着母亲见的她。”   “哦,是给那个小畜牲求情。”   萧礼道:“血溅公主襟前,还有什么情?”   表弟还是向着自己的,桓琚嘟囔一声:“阿姣……”   萧礼没有听清楚:“圣人?”   “你说说。”   萧礼道:“公主是圣人的女儿,那是圣人的家事,臣等不便过问。臣只说谋逆案。”   “说下去。”   “崔颖是个能干的人,圣人知人善任。不过……表兄,表弟的提醒,我至今还记得二十年前的事情,梦中边关锋火,常把我惊醒,再也无法入睡。杜云的母亲姓萧,虽与我出了五服,仍需尊一声姑母。杜云诸母皆出身望族,万望圣人对诸姓加以安抚。即便是杜氏宗族,也不是没有纯臣。”【1】   【当年的事情我当然也记得!】桓琚狠狠地捶打,拳头不断地落在御案上,萧礼膝行向上抱住了他的手臂:“表兄!”   桓琚挣开萧礼,又将萧礼抱住,泪流满面:“阿姣!阿姣!我一向以为自己做得很好,纵有妃嫔皇后仍不失尊严,中宫无子仍然保她尊贵。敬她的母亲高于诸妇人之上,外戚之家笏满床。那个毒妇,杜氏,她、她、她居然说,做了皇后是前世不修!她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帝王展现了他柔软的一面,表弟也心疼不已,回抱住桓琚,萧礼哽咽道:“受国之垢   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她这般说你,可见你是天子。”【2】   表兄弟俩相拥而泣,良久乃止。桓琚不好意思地擦着眼泪:“嗐,我怎么跟阿姣一样爱哭啦?”   萧礼爬起来,扭头便走,桓琚一把攥住他的衣摆:“回来,回来,你是大理,岂能置身事外?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啦,趁我还能做得动,将家国天下归拢归拢,才好交给三郎呀。不要让我等太久,我也等不了多久。让程为一陪你去政事堂。”   萧礼郑重下拜:“臣领旨。”   ~~~~~~~~~~~~~~   杜家出事的消息到第二天京城中大部分人才有所耳闻,这些人里面就包括了梁玉。   由于各种原因,她知道消息算晚的。   头一天,消息灵通之士嗅到了气味不对。第二天一早,朝上便炸开了。梁家都是散官,也不是每天都上朝,也不是每个人都够格去上朝。直到下午外面传开了,梁府上下才知道这件事情,知道的还不全。   彼时梁满仓最倚重的宋奇因为公事无法脱身,是宋义抽了个空过来告知梁府此事的。宋义此来还有一个任务——问一下梁玉跟丰邑公主到底是怎么“谈”的,怎么就谈出一个谋逆案来了。   梁玉依旧是在梁满仓的书房里见的宋义,宋义匆匆将事情讲了:“丰邑公主首告杜氏谋逆,杜驸马父子系狱,杜府被周明都封锁,杜皇后亦下掖庭。三娘,你究竟与丰邑公主聊了些什么?”   梁满仓揣着手蜷在一边,听完前情,吃惊地从个虾米抻成支笔杆,直挺挺弹起来站到女儿面前:“三娘?你都干了啥?”哑巴了都没能碍着你作夭啊!干得好!   梁玉认真听完,慢慢地写道:不是我的主意,我只劝她离婚。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离婚恐为杜氏所害。   宋义想了想,道:“那便对上了,丰邑公主的录事伍繁被杜驸马斩杀在公主面前,所以公主害怕了,索性就降驸马告发了。”刚好给皇帝提供了一个契机。   梁玉写道:眼下情势如何?   “很不好,”宋义诚实地说,“圣人点了萧司空、黄侍中、纪京兆会同大理寺、御史台审理此案。三娘可知,即便是谋逆案,审理也不用这么多人的,主事者一人,余者听命而已,待查明案情,判罚时才用得着大臣廷议。”   梁玉写:为何?   宋义道:“大哥说,圣人为求稳妥罢了。如果稳妥不能如愿,接下来就是暴风骤雨了。”   梁玉摇摇头:晚了。   宋义是知道梁玉的,虽然有各种底子浅薄带来的问题,但是敏锐。宋义忙问:“三娘何出此言?”   梁玉写道:叶拦马告凌。   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的,叶勤是高阳郡王的旧仆,拦了卢会的马,一状告翻了凌庆。酷吏,不是你不愿意扯他进来,他就会甘于寂寞的。总有个事情会把他扯进去,不扯,他自己削尖了头也要往里钻。   宋义拍案而起:“想到一起去了!大哥也是这么说的!大哥命我来见梁翁与三娘,就是要提醒此事,万不可招惹酷吏。纵然对杜氏不满,对德妃的憾事有怒,也不可给酷吏提供借口。”   梁满仓急忙说:“不敢不敢,我叫他们都许瞎说!谁惹事儿,就都赶出家门,别跟我的姓了。”   梁玉也写道:我未安排。   宋义道:“我这便去告诉大哥好叫他放心。如今纪公不得不扑在谋逆案上,京兆的事情千头百绪,我大哥也忙得紧。”   梁玉做了个请的手势,心里却非常的不安——宋奇说过,酷吏是没有“停止”这个选项的。他们就像一匹疯马,遇谁踩谁,直到口吐白沫疯死倒地,又或者被壮士中途截杀。如果不及时制止,他们一定会奔向太子。   梁玉站了起来,梁满仓道:“你要干啥?别猴!”   梁玉写道:见三郎。让他别生气。   梁满仓道:“哦,那这样也成。”   梁玉笑笑,先去见南氏。南氏认了常用的一、二百字,个个认得,写出来却缺胳膊少腿儿,只能靠字型去猜。一个个写得拳头一般大,复杂一点的笔画糊成个黑团。好在她只要认字就行了,会不会写都没关系。   梁玉写道:我见三郎去,阿娘有话要带么?   南氏连认带猜,认得个“我”“三”“娘”,急出一头汗:“你要娘干啥?”   黄娘子低声读了,南氏说:“嗳,那好,你……”她本想叫女儿照顾外孙,一想女儿也哑了,这怎么个照顾法呢?最后憋出一句来:“那跟他说,好好孝顺圣人。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   梁玉心头像被人拿大锤捶了一记,半晌没喘过气来,憋着气点点头,抖着手写:我去了。 第82章 不如人愿   东方未明, 梁玉起了个大早。现在却不是出行的时候, 一则坊门未开,二则最早出门的一拨人里是官员居多的——他们得上早朝。在乡下的时候, 穷人天天早起干活, 最大的愿望是当个大大的地主, 每天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到了京城才知道, 越大的官儿起得越早, 真是闻者伤心。   慢悠悠地去吃早饭,梁家的三餐都是聚在一起吃的。踏进门槛,梁玉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头, 一看南氏,正正经经的出门打扮。南氏看到她, 先说:“你坐下,我跟你一道去宫里。”   【对哦, 阿娘也有门籍的。】   南氏经过了仔细的思考,认为还是得亲自看着闺女点儿。她如今对于离开自己视线的儿女都有一种焦虑感, 尤其是梁玉, 三个闺女就剩下这一个了,还成了个哑巴, 不担心的就不是亲娘了。   梁玉点点头, 示意:好。   梁满仓敲敲盘子:“开饭吧。”   杜家的遭遇梁家已经知道了, 无论主仆心里都不免有些大仇得报的快意。活该!谋逆!可不得好好杀一杀吗?谁家亲人被害死了, 听到仇人遭了报应不开心呢?好在梁家进京之后遇到的打击不少, 心里高兴,也没有将这份快意说出来。   梁满仓心道,偷着乐就得了,现在可不是得意的时候。啥时候杜家真完了,啥时再杀鸡宰羊也不迟。   默默吃完一顿早饭,南氏与梁玉同车往东宫去。南氏低声问道:“玉啊,你想去干啥?金的仇现在就能报吗?”她是想给闺女壮声势,又不想女儿太鲁莽。   梁玉摇摇头,她这一去,落在旁人眼里,一定是去提醒太子不要忘记了杀母之仇的。但是不去又不行,大姐叫杜家人给害了,现在杜家人倒霉了,梁家没有点表示,岂不太诡异?为了安所有人的心,也得有人跑这一趟。   再者,她也想去看看桓嶷、给桓嶷定定神。她本心并不想催促这件事情。催得太急根本是在帮倒忙,万一皇帝不耐烦了,换了卢会上场怎么办?!还嫌死的人不够多吗?她只是希望在这种时候能够陪一陪桓嶷,给桓嶷稳一稳神。桓嶷现在有什么人陪呢?他可能会有许多的属官,但总不会如一个哑巴姨母能够提供足够安静的陪伴,让他冷静思考。太子一旦冷静下来,这事就稳了。   南氏识字不多,梁玉便在吕娘子手上写了几个字,由吕娘子代为翻译。   南氏听了,叹了一口气,说:“也对,三郎能安稳了比什么都强。金也得是这么想的,当娘的人啊。”   【那是当然,他虽为太子,但是朝中的博弈他很难插手。一个太子,闹得太凶那是找死。】对这一点梁玉是非常有经验的,进京前后,梁满仓从很听她的意见到将她闪在一边,其中的变化就能说明一切了。固然有“疼闺女就把她娇养在家里不要操心”的想法,也未尝没有“你老子还是你老子”的底线。   让桓嶷稳住吧,对仇人的痛恨稍有表示就可以了,不要太锋芒毕露了。皇帝肯定还是需要稳定的,不然就不会派萧司空他们出面,宋奇也不至于着急把宋义派过来通气了。千万不能把皇帝给逼急了。   君臣在朝会,母女二人便进了东宫。她二人都有门籍,入宫是没有阻拦的,守门的军士、迎接陪同的宦官宫人都有些侧目——这二位怕不是来催促太子为母报仇的吧?   说她们不恨杜皇后,谁信呐?   母女两个还就能沉得住气,在东宫直等到下午也不见有什么焦虑。梁玉在东宫熟门熟路,还扯过了纸来,教了南氏两个字。午饭是在东宫吃的,上菜之前,先有宦官拿银匙银箸将每道菜都尝了一口才献上。   两人无声地吃完饭,消化得差不多了桓嶷才回来。   见到外祖母和姨母,桓嶷略带疲惫的脸色重又振奋了起来:“外婆!三姨!”   南氏颤抖着起身:“三郎啊!哎,累了吧?吃了吗?”   三人让了一回,重又坐到了一起,桓嶷瞄了眼纸,上面工整的是梁玉的笔迹这个他认识,另一个歪歪斜斜不成体的就是南氏的字了。桓嶷用力捏一下鼻子:“看来是都知道了。没那么快有结果的。”   南氏忙说:“我跟她过来不是催你,知道你们都难。”不难能把一件明明白白的事儿拖到现在?   【还是外家懂事。】桓嶷道:“事关重大,审案子嘛,总要理个前因后果,讲求个证据的。”更要命的是,李淑妃设法给桓嶷传了一个消息——丰邑公主是真的有身孕了。这事便与杜云说的“公主面养挑衅驸马”合上了,眼看谋逆案里又得掺进一桩皇室丑闻,桓嶷糟心得无以复加。   【朝上还得掰扯个十天半个月的,】梁玉心里翻了个白眼,【这都算快的了。圣人还想废后,估摸着这事儿更麻烦。毕竟杜皇后一直以来口碑还不错。】   南氏道:“我们在家的时候就说好了,不是来催你的。就是来看看你,叫你别心慌。你的心定了,该怎么干咱们都听你的。”   她老年人说话缓慢,桓嶷耐心地听完,答道:“是,我明白的。”   梁玉慢慢地写道:国家大事,不要冲动。   桓嶷看了一眼,答道:“我有耐心。”道理他都明白,他等就是了。   梁玉拉过他的手,在手心里写字:你有心事。   两个少男少女说这个话题,桓嶷苦笑了一声,脸上一红,低声道:“这个么……三姨,淑妃娘娘的消息,大姐有孕了。”   梁玉写道:外间有传闻。   桓嶷道:“我知道,只是没想到竟是真的。这事是没办法瞒下去的,到时候又是一场官司。三姨,你可以为阿姨喊冤,绝不能再与大姐交往过密了。”   梁玉写道:我曾劝她离婚。   桓嶷道:“这个无妨。”   梁玉将写过的纸都留给桓嶷,最后写了一张:这些你拿着,不要让人胡说我们来迫你。那对你不好。   等他看完,梁玉将最后一张纸就手扔进炭盆里烧了。   上好的纸被木炭引燃,火苗往上一蹿,在熏笼上舔了一口又伏了下去。   南氏道:“那我们得走了啊。”   桓嶷犹豫了一下,他很想让这两位亲人多留一会儿,终于忍痛道:“路上小心,近来什么事都不要参与。”   “哎。”南氏沉沉地答应了。   梁玉心道,但愿不要再横生枝节了。   ~~~~~~~~~~~~~~~~~   事情却又并不如人所愿。   事发当天。   崔颖向桓琚呈上了杜云的口供,桓琚大怒,大骂杜云:“污蔑公主、全无心肝!”又嫌弃崔颖糊涂,居然纠缠细枝末节,不去审谋逆案。   桓琚训斥崔颖,将萧、黄、纪三人惊出一身冷汗,崔颖都不行了,难道要上卢会?黄赞抢先说:“圣人息怒,崔颖就是太直白了,有什么事都不知道瞒一下。”   桓琚骂道:“他年轻直白,你也是吗?还有你们,我是让你们查杜云有什么冤屈的吗?”   皇帝公然撕破了脸皮,毫不掩饰他宁愿不要脸也要置杜氏于死地的决心。萧、黄、纪不再争执,一齐跪倒:“臣惶恐,臣领旨。”   三人挟崔颖、萧礼回了政事堂,萧司空道:“事已至此,谁都不要躲懒了,开始吧!”   直到此时崔颖才发现这些平日里慢慢吞吞、养尊处优,一副成竹在胸好人样的“前辈”们,真的是“前辈”。   萧司空发令,台狱与大理寺狱都清出专门的地方来关押人犯。将两杜府的人员分门别类的关押,彼此不能相见。周明都与崔颖抄家的本领是不错,所有文字材料都带回来,一页一页的找。   萧司空交给崔颖一个任务:“崔中丞,你来审杜府的管事,问出徐国夫人的侍婢现在都在哪里了,从下往上审。品评皇子这样的事情,她干得出来!”都不用问别人,大长公主曾经抱怨过,徐国夫人不大像话,居然说皇子不好。那都是大长公主的娘家侄孙,她自己埋汰就算了,断不许别人胡说八道。   崔颖肃然:“是。”   黄赞主动请缨,表示他要去审杜皇后的父亲,纪申也挺身而出,亲自跟杜皇后的伯父打交道。   萧司空道:“既然如此,我便与两府的姻亲们交涉问询。”说完,看了萧礼一眼。   萧礼道:“我去丰邑公主府。”说不得,还要动用一点大长公主的影响力,把丰邑公主的府邸、别庄、属官、面首都给控制了,不能让他们胡说八道。   几人分好工,各自行事,本以为可以将事情很快地办妥。甚而至于,萧司空连废后诏书的稿子都在肚子里起好了,派谁去收了皇后的玺绶也都有了预案。不想却遇到了意外。   崔颖那边进行得非常顺利,萧司空既是“前辈”,办法就很有用。士人、贵妇们行事,绝少能瞒得到心腹的侍从,昭阳殿的宫女被处决了,徐国夫人的侍女从桓琚的忽视里逃出一命来,被崔颖顺利地抄到了。   当年仁孝太子过世之后,杜皇后作为一个皇后,对谁继任太子至少是有评论的权利的。萧司空等人在前朝忙着,一力主张“立长”,虽有私心,却也不失礼法公允。赵侍中、杜尚书、杜皇后等人则更多的考虑杜皇后的利益,将皇子们讨论了个遍。   这种讨论本是人之常情,追究起来的时候却是“不应该”。   崔颖拿到了侍婢的供词,不用萧司空再教,便以供词为突破口,连夜审讯杜家的子侄。从最年轻的开始拷问,年轻人里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崔颖又将隐约听过的人的口供也给取了。期间自然有负隅顽抗者,崔颖也不跟他客气,一顿暴打,哪怕问不出口供,也打一顿杀杀威风。   时间快要来不及了。   崔颖完成了他的任务,黄赞、纪申两人先后碰了壁。无论是杜皇后的父亲还是她的伯父,两人在分别与黄、纪二人打了照面之后就知道,杜氏危矣!   【这个时候要怎么办呢?】两兄弟不假思索地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坚决否认。   开玩笑!谋逆是个什么罪名?认了就是一个死!他们并不很担心家族,杜氏繁衍至今,姓杜而出了五服的显贵也不少,按谋逆论不要说砍头、流放都流不到这些人。所以,家族无忧,我为什么还要认罪?   扛住了,哪怕受刑,哪怕被无理流放,朝中有人还是有翻身的一天。相反,一旦自己认罪了,谋逆罪要怎么翻案?怕不是要愁秃了!   傻子才认!   黄赞晓之以情、纪申动之以理,统统都没有用。   更何况,若说“母后临朝”还有一点影子的话,他们确实没有弑君之心。   杜皇后的伯父对黄赞冷笑道:“休要说什么保全宗族,难道这二年来杜氏无辜受刑的事情还少吗?认与不认,又有何关系?你们只管定罪,我要是认了就算我输!”   杜皇后的父亲对纪申又是另一种说法:“纪公,我也放过地方,也审过案子。你这是诱供呐!酷吏?难道我们现在经受的就不是酷吏了吗?那就大家一起来吧。”   劝降没用啊!   几个老头子熬了个大半夜,几乎是一无所获的。萧司空见杜氏的几家姻亲,他们倒是答应得好好的,然而,第二天朝会,几位因为熬夜险些打瞌睡、御前失仪的老臣又遇到了另一件事情——答应得好好的赵侍中,他反悔了!   赵侍中是杜皇后的亲舅舅,徐国夫人的亲哥哥。徐国夫人既为杜氏谋福利,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娘家,他知道自己与杜皇后拆不开。   【别人可以袖手旁观,我却是不能。所谓唇亡齿寒,杜家要是倒了,下一个受损的就是我了。你当我傻?】赵侍中实在是一个明白人。   是以第二天朝会上,赵侍中听完了早已知道的“案件”,便出列发难了。   因为供词是从奴婢口中取得的,这奴婢告主本来就不占理。赵侍中还把握了其中一点:“酷吏。”酷吏是所有人都厌恶的,崔颖是本朝第一个有个酷吏招牌的人,他拿到的口供,能信吗?   赵侍中申请自己去审一审这个奴婢,看看两下的供词准不准。虽然不少人已经看出了苗头,但是当赵侍中抬出“酷吏”这张牌的时候,还是有许多人本能地点头,嗡嗡声响了好一阵儿,惹得桓琚心烦不已。   赵侍中昨天被找上门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来不及串连,所以是自己跳了出来。   朝上没有争到一个审案的权利之后,赵侍中散朝之后就与死党约定了一定要顽抗到底。   次日、即梁玉母女去东宫的这一天,赵侍中抢先出列,他讲的是:“丰邑公主私蓄面首,为与面首私聚而陷驸马于谋逆大案,请陛下明察。”当众打了桓琚的脸。   这也是桓嶷回到东宫时一脸疲惫的主要原因。   杜、赵不肯认罪,纵然他们的家族与他们进行切割,这件案子还是结不了。更加棘手的是,丰邑公主告的是杜家谋逆,她没有告赵侍中,而断案的几个人,没有一个人把赵侍中也给拉到案子里面去——这毕竟违反了他们的原则。   在没有被定罪之前,赵侍中暂时不需要为一个已经嫁人生子的妹妹陪绑,他还是侍中、还有资格继续在朝上闹。   幸尔萧司空已经撕破了脸,便不再有所顾忌,指使了自己的门生:“找个御史,参他!”   哪怕是宰相,被御史一参,他也得避嫌歇两天。   ~~~~~~~~~~~~   正在萧司空布置了议题,打算拿赵侍中的儿子贪污的把柄来开刀的时候,桓琚的案头摆上了另一个人弹劾赵侍中的弹章。   赵侍中这般闹,在不大明白的人的眼里反倒是是顾全大局的。被酷吏扰得不得安宁的人们希望皇帝不要再办什么大案子了,大家一床被掩了不好吗?哪怕是像以前那样,零刀碎剐着呢?也比现在这样强!只要按下了这场案子,你好我好大家好。   明白人眼里却知道这是一场沉重危机的开端。谁能把赵侍中按下去,谁就是功臣。   看明白这一点的人并不太多,袁樵便是其中的一个。   自从梁玉在宫中中毒开始,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了。无论是何等的心焦,也只能从刘夫人、杨夫人派去探望的侍女口中听到一点消息。她依旧口不能言,甚至因为这样的缺陷而足不出户。   【她那样的一个人,要怎么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袁樵悔之不及,【可笑我竟然敢口出狂言要教她做好人。不能保护她,却要先拔了她的尖牙利爪,我真是愚不可及。】   袁樵深夜里放下帐子,大哭一场,第二天起来便没事人一样去拜访了几位族中长者。因高阳郡王的案子,他在族中长者那里也算留了一个不错的印象。弘文馆的陆学士因为他表现优异连续两年给他的考语都是上等,若是没有连续的两件大案,陆学士都要推荐他再高升一步了。   “眼下不是个好时机,若是第一次被压下来,不是好兆好。”陆学士这样对他解释。   袁樵表示了理解,却没有全等陆学士的推荐。   同族之人若是没有仇怨,还是很乐于提携一下同族后辈的。袁樵因而得到了袁家长辈们的支持,即便是在这个紧张的时刻,他还是如愿以偿地、悄无声息地从弘文馆换到了御史台。   他原做的校书郎品级低,从九品上。到了御史台做的也是级别颇低的监察侍御史,正八品上。品级不高,却是正经是“掌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糺视刑狱,整肃朝仪”,见谁都能骂两句。   这是袁樵主动提出要做的官职。御史是清流,士人想做这个官是极常见的,袁家长辈不曾多想,思忖此事也不算太难,慨然允诺。此事从根子上来说,还要说到梁六郎赌钱之后吓晕那一次,穆士熙案发,桓琚便命崔颖清理御史台,又让他做了御史中丞。   在崔中丞手下的日子是难熬的,他先是血洗了御史台,继而将调进来而他认为不合格的侍御史不断地往外踢。他的手下半个废物也不想留!   御史台从一个不少官员想去任职镀个金的地方,变成了常年缺员的地方,从而为袁樵提供了方便。   袁樵本想从杜氏下手,投毒的是徐国夫人,背后站着的显然是杜皇后,她们在宫外的倚仗就是杜家。为此,袁樵不辞劳苦,翻阅了各种案卷,将御史台积存的案卷梳理了一回,很找了不少与杜家有牵连的案子,预备翻案来一发。   他这里奏本都写好了,丰邑公主把婆家给告了,罪名还是谋逆。与谋逆比起来,袁樵准备的这些就不够看了,恰好赵侍中又跳了出来要保杜皇后一脉,袁樵便将目标对准了赵侍中。   参赵侍中就与参杜皇后的家族不一样了,“皇后的舅舅”这个外戚关系太生硬了。何况大家都知道,不能把谋逆案扩大化,袁樵选择了只攻击赵侍中一人的策略。参他!让他闭嘴!既报仇解恨,也免得他殃及无辜。   梁玉曾经感叹宋果“读书人真他娘的狠”,袁樵却比宋果还要狠一些。袁樵呈上的弹章列了赵侍中的十大罪状,他的起手式极其恶毒刻薄“臧文仲其窃位者与”。这是《论语》里的一句话,是孔子骂人的。骂的是鲁国执政不举荐贤人。【1】   哪怕是萧司空亲自动手,对赵侍中的恨意没这么深,大约也写不出这样的弹章了。袁樵每一条罪状都是有实据的,譬如举荐人才这一条,赵侍中不举荐贤人,他举荐的人里有许多都犯了法。一旦一个人做官犯了罪,举荐人也是要连坐受罚的!   无论如何,赵侍中不进谋逆案,也得先把这十条罪状摘清了,桓琚会让他摘清吗?   【你们作孽也够久了,到了还债的时候了。】 第83章 殊途同归   【袁樵?】桓琚想了一下, 瞥到了屏风,【哦!是他!他怎么到了御史台了?】   袁樵太年轻了, 桓琚打算将他留给儿子用, 乍一看他跳了出来,一时有些恍惚。且袁樵是他放进弘文馆的, 到了御史台的事情他还不知道。【老了、老了,八、九品的官员不知道有多少,果然是不能一一记清的。】   桓琚感慨了一番, 细细将袁樵的奏疏从头看到遍,不由拍案:“写得好!”   袁樵除了一个起手式,再没有骂赵侍中一句,却每一条都砍在了赵侍中的身上。他给赵侍中凑的十条罪过,都伴以佐证, 每一个例证都是实实在在的案件。桓琚匆匆拿起朱笔,将每一个案件的名目挨个圈了, 往地上一掷:“去,调了案卷来!”   这样的案子,哪里还用酷吏去审呢?   【圣人很兴奋, 】程为一暗中对自己说, 【且没有震怒。】   身为内侍,程为一对桓琚的了解甚至比凌贤妃还要深。桓琚有许多不自觉的小动作, 当遇到难以裁决的军国大事的时候, 会绷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坐着思考, 犹如雕塑,一点多余的动作也不会有。相反,遇到一些在“掌控中的事”、“小事”的事情,他才会像一个普通人那样不停地动。通过这些动作来判断他的情绪,可比听他自己说要更贴近真相。   看现在的样子,这份奏疏是合了他的胃口,且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困扰的。   程为一赶紧将这道命令传了下去,并没有问桓琚要不要见上奏疏的人——想必桓琚已经有了主意。   桓琚兴奋了一回,道:“把司空他们请来。”   程为一不敢怠慢,亲自跑了一回政事堂。在桓琚身边呆久了,程为一对桓琚的心思摸到了一些,知道他使用酷吏的原因,但是内侍也不喜欢酷吏。他到了政事堂,先跟萧司空几人通了个气,假装关切地道:“诸位,圣人宣召诸位是有事相商,诸大臣要做好准备啊。”   萧司空一挑眉,黄赞毫不矜持地问:“那是什么准备呢?”   “问一些……贪赃枉法的事情。”   【那一定不能是问的咱们,大概也不是问的杜氏。哦,赵……】   萧司空笑了,他去让人准备了呢。说起来赵侍中不过是“犯了一些大家都有可能会犯的错”,除了纪申,在这里的这些人哪一个能说自己一丁点儿没有这样的错呢?占了别人的田宅,欺负个把人,提拔一点亲信……都是官场上心知肚明的事情。哪怕是纪申,他自己不干,能管教得亲近的人老实,稍远一点的族亲,他也管不到。   赵侍中的不少过错,当年萧司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现在对朝廷上的不少人,他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要别做得过份。   赵侍中显然是已经过份了!自己满头的小辫子,还不安份!   一行人到了两仪殿,也都发现了桓琚的状态很好,御谱案上堆了尺半高的几撂案卷。桓琚指着这些案卷、奏疏给他们看:“瞧瞧,瞧瞧,他都干了什么好事,你们竟然没有查出来!崔颖也是!”   【圣人怎么生气了?】程为一吃了一惊。桓琚生气的时候,双手的拇指和食指会不自觉地一起捻动,速度越快,越生气。   三人一起请罪,萧司空再为崔颖说话:“圣人何出此言呢?臣等老迈,勤有疏失。崔颖却是奉旨之后马不停蹄。”   桓琚笑笑:“你看,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萧、黄、纪三人,一人抱了一撂案卷开始看,这些都不必仔细研究,嗖嗖的翻一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纪申的脸黑了下来:“他竟还做了这些事情吗?”萧司空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前面说了,他知道朝廷里做官的很多人多少都有一点毛病,只要“大节无亏”就可以了。赵侍中则到了“小事积累得亏了大节”的程度。   黄赞又有话讲:“圣人,可是有人参劾了他?那倒还罢了。臣等身为大臣,是不敢暗中监视同僚的。臣以为,圣人身为人君,这么干也不大合适。”   极有大臣光明正大的味道。   桓琚自己没干这个事,坦然地说:“是御史参的他!袁樵是一个好御史!”这是御史的权利,御史就是监视了,别人也只能说他尽职尽责。   【原来是他啊……】萧司空心里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他不是那个与梁家有些纠葛的人吗?还是三郎那个孽子做的蠢事。】别人不知道,萧司空心里门儿清。一个与梁家有关系的人,把赵侍中给参了,没毛病。   【这件事情他做得倒好。】萧司空心里做了一个评估,对皇帝道:“圣人,他既在御史台,何妨让他相帮崔颖呢?”按照规则,袁樵参完了赵侍中,就该派个别人去查赵侍中了。   桓琚道:“我正有此意。”将袁樵的奏疏展示给三人看。   三人看完,齐齐喝一声齐:【写得好。】全是实据,并没有牵连到什么“党争”,只针对个人,甚至不及赵氏家族。光明正大。但是细究起来呢,赵侍中举荐的这些不合格的人,一个一个撸下来,赵侍中的势力也就空了,也起到了打击赵侍中一派的作用。   纪申道:“赵侍中一案不如交给大理寺。”   桓琚道:“可!”看看天色,留他们三个人在宫里吃了完再走,对程为一道,“将太子也叫过来吧,一个人用膳,没滋没味的。”   三人心说,您甭再拿儿子吓唬人啦,太子是一个心地很善良的好孩子,你别教坏了!   “心地很善良的好孩子”将南氏学写字的几张破纸看了一看,上面“仁爱”两个字越看越刺眼,桓嶷心道:我一定要杜、赵两家血债血偿!   ~~~~~~~~~~~~~~~   “好孩子”接到父亲一起吃饭的命令,稍作收拾便去了两仪殿。皇帝的饮食里也多添了一道真人试毒的程序,看得三位大臣眼皮直跳。   桓琚笑问儿子:“听说你那里今天也来了客人?”   桓嶷道:“是,外婆和三姨来看我,又念叨了一回。”   【也对,德妃死得委实太冤。也是人之常情。】萧司空等心里点头。   桓琚道:“让她们不要着急。”说着,指了指萧司空等三人,萧、纪、黄感受到了一股几十年的压力。   桓嶷短促地笑了一声:“阿爹,儿子可不敢催逼大臣。她们今天过来就叫我别说话,叫她们知道了,又得再念叨我。”   桓琚感兴趣地问:“怎么讲?”   桓嶷道:“外婆只是说,过来就是为了说一声,不催你的。三姨……唉……”桓嶷指着自己的脑门,“给儿贴了一个封条——国家大事,不要冲动。”   桓琚笑着摇头。   桓嶷道:“我知道,还有下半句,不过她性子急,没写完。一定是,记仇有我。”   桓琚笑得拍案:“你居然促狭了起来。”   桓嶷正色道:“不是促狭。阿爹可还记得,当初三姨说过,恨是恨的,阿姨生前清清白白,死后也要不沾人命?如今也是一样的道理。儿是凡人,自有喜怒,但不该因此而妨害国事。如今阿姐首告杜氏也是如此。”   【太子长成了!】三位大臣虽各有想法,在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同时也都知道至尊父子的意思,什么公主的面首、德妃的私仇,都不能摆到台面上来!杜、赵两家的案子,得判得光明正大。就像萧司空说的“千载史笔”,那得有个说法。   三位大臣齐齐避席:“臣等一定禀公而办。”   桓琚感慨道:“三位都是朝廷柱石啊!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办妥的。快坐吧,用个膳就不要这样起起伏伏的了,吃得不舒服。”三人又谢了一回座,才回来坐着吃饭。   到一餐饭吃完,桓琚即下令袁樵也加入了崔颖的队伍,同时又点了几个年轻的子弟也放去审案。他们或是给萧礼打下手,或是给萧司空等人听使唤——儿子长大了,得用人。   萧、黄、纪三人都不傻,尤其萧司空,他更“重名”。回到家中,先对妻儿称赞了一回:“梁氏虽然出身不高,却很明白道理。不以一己之喜恶动摇东宫,堪称是外戚的榜样了。”   接着,又将这类似的话往外面传了一传。以萧司空的身份、地位,他夸奖的人不出半天就满京城都知道了。人们不由诧异:“铁笊篱家?不能够吧?”   黄赞听到之后,骂一句:“这老鬼!”也跟着夸奖了起来,圣尊父子怎么会是因为私怨而处份赵、杜两家呢?你们看了御史袁樵的奏疏了吗?哎哟,赵侍中真是个混蛋!什么?我与赵侍中同殿为臣居然不管,是我失职?我不能监视同僚呀,御史就不一样了。   纪申明白这两个人的心思——我们都是禀公办案的,绝对没有谄媚圣人,更没有为自己下一朝的富贵讨好太子。这不是身为大臣应该有的品格吗?!但是,身为外戚,这样的表现也确实是值得肯定的。纪申便也夸赞了两句,同时想,【比起杜氏的跋扈来,确是梁氏的谨慎要好上许多。外戚啊!】   外戚是不可能消失的一个物种,只要皇帝还在。大臣们无论看不看得顺眼,都得学会与外戚共处。眼见梁家是一准得在京城扎根了,内外朝臣或多或少都不能忽略了他们的存在,也都多多少少夸上那么一两句。   ~~~~~~~~~~~~~~~~~~~~   梁玉得到了赞扬。   她是在三天之后,刘湘湘登门拜访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的。   严中和作为“年轻子弟”,虽然纨绔,仍然被桓琚扔给了萧礼去操练。【试一试,万一他有用呢?】这是桓琚对生母家族后辈的殷切期望。   书读不成了,好在被坑蒙拐骗也抄了些书,不至于什么都不懂,严中和跑到大理寺报到的时候也没丢严家的脸。刘湘湘很高兴,跑来跟梁玉讲:“他也算有份正经事做啦。大理卿文武兼资,处事公允,性宽和,是士人的典范,他跟着必能学到些好的品格。”   梁玉也为刘湘湘高兴,严中和性格很好、心地也不错,对刘湘湘也很好,做事呢还有点侠气。但是,梁玉还是觉得他是不够上进的,梁家蜷着,是真的没什么出挑的男人,严家可不一样。就严中和的天份而讲,反正比梁家男人强不少,如果他也蜷着,那可真是太浪费爹娘把他生出这个样子了。   刘湘湘看她笑了,便说:“京城里都夸你呢!”   梁玉瞪大了眼,用表情问她。   刘湘湘便将如何萧司空也夸、黄侍中也夸的话说了,缀了一句:“京兆也说你家不错。”   梁玉听到纪申的名字,更高兴了。   刘湘湘道:“这样就好了嘛!对了,你生日就在下个月了,我来给你做个生日吧!将她们都邀上!洛洛家里也要出孝了,以后就能常来往了。”   【刘家?】梁玉很是诧异,梁家在京城里的社交圈子并没有打开。女人里,尤其是梁玉和南氏的圈子还算大一点,但也不能说跟京城上流社会就融合了。远的不说,就说杜氏吧,梁家人从来就没能踩进过杜家的门,杜家连个虾米也不乐意打梁家门口过。虽然讨厌,杜氏毕竟是高门,连面子上的交往都没有,梁家的地位可见一斑了。   刘家可称得上高门了,跟皇帝那样顶起来,刘尚书还能去做刺史,而不是收拾了包袱滚去崖州喝海水,可见后台也是够硬气的。   所以,为啥她们会给我过生日?“她们”可不止是刘湘湘姐妹俩,刘湘湘操持,那就不能是小场面了。我家没这脸面吧?要是强迫别人来,那不是为面子结仇吗?   这个思维实在是太复杂了,梁玉不得不写出来问。   刘湘湘也很诧异:“为什么不能呢?你以为不跟你们交往是因为你们是外戚?还是因为你们是从京外才过来的?都不是呀!若你只是外戚,什么都没有,那当然是不能够的。可是你家安守礼仪,又不惹事生非,你又可以劝谏太子,所以,有什么不可以呢?”   歧视只有裙带的外戚是应有之义,歧视门第也是习惯,然而即便是高门大族,也不拒绝接受偶尔有几个出色的平民。   “越是明白人,越肯接受的呀。只有那一等自家什么都没有了的破落户,给祖先丢脸的败家子,以祖宗名誉为食、无法光耀门第,才会抱残守缺。”   梁玉瞋目。   【他娘的!老子一直以来都弄错了!】梁玉开心地抱着刘湘湘,往她脸上香了一大口!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我先前只明白自己是个外戚,跟这些君子不是一路人,没法儿走君子那一条路。但是要做好人,就该知道,招权纳贿是不对的,私蓄谋士也不好。家里亲爹兄弟又不大争气,我就只有靠着裙带这层关系慢慢爬。可又得要个好口碑,这就忒难了。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与这些人,并无不同啊!】   梁玉快活地想:【京城,偌大一个名利场。】   出家、编书,梁玉都已经摸到了这个“名”的门槛儿,但是自己又因史志远事件以及外戚的身份而否决了“养士”。直到这一刻,她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得怎么干,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是呢,跟他们走的路不同,但是殊途而同归啊!】   要能发声,说话,人都肯听你“说话”了。不管你是不是哑巴!   梁玉飞快地写道:过几天更暖和一点了,咱们再去观里玩啊。   【我做好人,得有自己的做法。不能跟着邯郸学步。】   ~~~~~~~~~~~~~~~~~~~~~   【做好人得有自己的做法,做能臣也须有自己的套路,翻开循吏传,也不是每一个人的行为全是一样的!殊途而同归,知道目的就好。】袁樵踏进御史台,头上的獬豸冠沐浴在春日的暖光之下。   参劾赵侍中,刘夫人、杨夫人都没有提出任何反对的意见,这是男人们在官场中的立场。但是杨夫人不无忧虑的问:“你不过是个侍御史,若是赵侍中报复你,可怎么办呢?”赵侍中即便完蛋,也不是在一两天之内,如果报复……   【也要他还能有一口气在呀。】袁樵心想,杜氏谋逆,圣人会放过赵氏吗?必然是不能够的。   【且我只参劾赵侍中,明白人自然明白。不明白人,怕是没有报复我的能力。】   此言不虚,一封奏疏,袁樵已经入了萧司空的法眼,也夸了他几句。桓琚与萧司空等都没有因为一封奏疏而马上提拔袁樵,即便如此,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就做到了监察侍御史,又放到崔颖手下去审案。明眼人都知道,杜氏案子办下来的时候,就是袁樵升迁之日。   袁樵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办杜家的案子与御史写个奏疏是不同的。杜氏如果好办,桓琚就不至于跟杜氏磨了这么些年了。萧司空已与杜氏族人达成了默契——杜氏族人不去管杜尚书、杜云两府事,萧司空绝不去牵连他人。   可是,谋逆是真的没有的事!   袁樵颇为踌躇,思考了一阵,才决定——我去寻他家其他的不法事。袁樵到了御史台先签个到,与同僚寒暄过便去找崔颖。   崔颖眼底两抹青痕,显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休息好了。见到袁樵,崔颖道:“你来了?”顺手将厚厚一撂的案卷拍到了袁樵的怀里,“开始吧。”   袁樵抱着案卷,对崔颖道:“中丞,下官有个想法。”   袁樵的想法还是值得一听的,崔颖收住了要去审讯(打人)的步伐,问道:“怎么讲?”   袁樵道:“请将尚书府的事交给我。”崔颖主审的是丰邑公主首告的杜氏谋逆案,丰邑公主嫁的是杜云,与杜皇后的娘家不是一府。崔颖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你年轻,精明强干,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两府实则一事。”萧司空那一句“从下往上审”实则大有深意,与崔颖是想到了一起了。   袁樵道:“中丞有所不知,两府还需各个击破,要分别用两件事来办。中丞审案都审在表现上,不何看看司空是如何办事的。”   崔颖也是个读书人,不幸论起狠毒来却只是狠毒在表面上,并不如几百年的学风熏陶出来的黑心黑肺。   崔颖不悦道:“我只问真相。”   袁樵道:“给我一府,我给中丞一个真相。中丞,查过毒杀德妃案中毒药的来源吗?”   “卷宗你拿去,我便看看你如何行事。”崔颖虽想知道真相,却也不去打搅别人办事。   袁樵抱着卷宗走了:“中丞且看。”   他先接管了杜尚书府的一干人犯,却又不审、不问、不打,自己只管埋头去看卷宗。将尚书府的相应材料看了一遍,接着便下了一道命令——将杜尚书家里年轻的子弟都给放了!只把杜尚书和他和几个儿子留下来喝茶,也只是喝茶,也不进行疲劳轰炸,也不去苦口婆心的恐吓。   袁樵此举得到了朝野的一片赞扬,原本他参赵侍中的时候,哪怕在亲戚里面,也是毁誉掺半的。有的认为袁樵机敏,看得清形势,是袁家新一代里的人杰,西乡房怕是要因他而重新兴盛。另一部分人则认为他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未免是小人行径,且别人都动手了,你再跟进,又不是首倡,用一句粗俗到极点的话讲就是“吃屎都吃不上热的”。   如今袁樵把杜氏子弟放了一大半,风评又是一转——很宽和,但是你这样玩皇帝,好吗?   袁樵并不管这些评论,他放了杜氏子弟,让他们依旧在杜府里居住,又留几个奴婢伺候。其余的奴婢可是一个都没放,杜府里查抄出来的各种账簿也都还扣着。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落到崔颖手里,就是追查杜府财产居然这么多,里面贪赃枉法的不少。落到几百年的黑心肝手里,袁樵去了一趟京兆府,要求纪申配合办案,清点一下杜府的财产。   纪申看他行事端事,对他还算放心,便指着宋奇说:“御史与少尹去清点吧。宋少尹办事仔细,很有才干。”   袁樵谢过了纪申,客气地对宋奇道:“还请少尹与我看一看京兆的田簿、户口。”   天下的户籍、田籍,在中枢都有存档,每二十年更新一次,除此而外,各地方都有自己的备份。袁樵不去查中枢的档案,是为了防止走漏消息。京兆这里,纪申他是放心的,宋奇,也是可以放心的。   宋奇问道:“御史要查什么呢?”   袁樵神秘地笑:“差额。”   杜氏在官府登记的田地与实际所有的差额,这个不算大问题。袁樵要查的是人口,奴婢,精壮男丁。“隐户”一直是所有朝廷都头疼的一个大问题,天下户籍在册的如果有一百万,在户籍之外肯定还有十几万人没有登记。这些人不止是住在荒山野岭朝廷势力达不到的地方,更有一大部分在繁华肥沃的土地上,在官吏的掌控之下的朝廷管不到的地方。   如果问梁玉,她会告诉你,隔壁的隔壁的庄子上,一村的人都给县衙交钱。不要以为这些人就过得轻松了,他们得给地主交钱。   看袁樵拿着杜氏的花名册,只点精壮男丁,饶是宋奇见多识广,心地也不怎么善良,也是有些脚软——杜氏,真的完了!   【这里是京兆,隐藏了这么多精壮男丁,不,不要多,只要有三百人……】 第84章 人间不值   【你小子怎么这么狠呢?此事一上报, 杜家没活路了,有隐户的人都会担心,你这一手会不会招怨呢?】   宋奇震惊之后想到了很多, 休说世家, 官做得大一些的人,一个不留神就很容易收留许多不在户籍里的人。宋奇半是提醒地问:“这不会令人侧目吗?”   袁樵笑了:“少尹且看。”   【好, 反正扯不到我身上, 我且看一场热闹。】   袁樵清点完了清目,便拿去见崔颖。台狱里热火朝天, 崔颖正在用力审着杜府的人犯。杜云的爱妾也被他拘了来, 崔大人审案的时候, 打人不分男女, 对孕妇倒还有一点点情面, 还没开始打她。   听说袁樵过来了, 崔颖好生诧异:【他手脚这么快吗?他不像是卢会一流的人物呀!】   袁樵的长相, 不与萧度、朱寂一类顶尖的比, 也是能称得上好看的。此时他好看的眉眼之间一派从容之色,对崔颖一礼:“中丞。”   “你有事要见我?”   “是。下官已查出些事情来了, 尚须中丞过目, 再报与执政, 呈奏圣人。下官以为一定要快, 若是耽搁了, 恐怕就查不出什么来了。”语毕, 将手上的账目递给了崔颖。   崔颖就着昏暗的光线粗略翻了一翻, 疑惑地道:“这样好吗?”萧司空他们正极力将案子往小范围压缩,隐户一冒出来必能席卷各大家族。   一个酷吏,居然问出这样的话来了?   袁樵笑笑,宋奇与崔颖会想到什么,他能猜得到。然而他们这两个人还是太不了解情况了,光有人算什么?他给崔颖解释道:“中丞是担心此后会有人以此为由再生事端?那倒是不会的,私藏户口的事情由来已久,历来括隐、隐户都没有断过,这不是大事。”   这个数目还不算大?崔颖问道:“那你弄这个做甚?”   看来您是真的不知道,袁樵道:“这里是京兆。”   崔颖点点头:“不错,京兆确是不容有这种事情发生。你与我一同去政事堂。”   政事堂里只有萧范、黄赞二人在,纪申是京兆,不能总在宫里呆着。萧、黄二人见崔颖与袁樵同来,都笑着说:“看来是有眉目了。”萧司空还嫌弃萧礼办事太慢,比起崔、袁二人差得远了。   崔颖不夺属下之功,将袁樵办的事情给二人汇报了。黄赞悄悄看一眼萧司空,心道,这事是不是有点不大对?你们这些大族,哪一个干净了?这么报上去难道不会再生出更大的波折来吗?   不想萧司空打开了袁樵统计的账目一看,当场破口大骂:“我看他们是昏了头!简直丧心病狂!”居然是在骂杜家吃相难看。   崔颖还是太天真了,他以为袁樵说的“这里是京兆”讲的是京兆神圣不可侵犯。其实不然。在京兆玩花样的也很多,比如这隐户的问题。   世家各有其发源地、兴发之所、势力范围,在这些地方他们宗族强横,轻轻松松就能拥有庞大的庄园,里面也会隐藏许多不愿意交给朝廷的人口。一所大庄园,为了抵御匪盗,通常也会有自己的简易武装。普通的乡民聚族而居,宗族也会有自保的武装。【1】   这些都是常识。   京兆的情况又有所不同。在京畿,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个底线,不会去跨过这道红线。不同的时期这道线的位置也有所不同,譬如前前朝的时候,各家部曲衣甲鲜明的就驻在城外,偶尔还斗个殴什么的。这种状况在当今就不可能发生。即使是发源自本地的世家,到现在也比较克制,他们会有各种名目将这些“合法化”。   这样即使查出来了,只要不太过份,也不会被问太重的罪。   袁樵知道底线在哪里,别人看他危险,他心里很明白,【历朝历代括隐的官儿还少吗?被群起而攻的又有几人?谁家犯了事之后,拿这个罪名当添头添错了?】   只要袁樵不去动根本,剪剪枝叶,顶多有几个人哔哔两句。哔完也就完了。   【再说了,我说杜家打算拥兵造反了吗?我说了有隐户就会兴兵谋逆吗?都是你们不懂事的瞎猜!拿多出来这几号人就说杜氏要谋反,我袁家不过了吗?】   黄赞有点不大明白,但仍然说:“这是京兆地方发生的事情,还是要纪申知道的好。”   萧司空道:“不错!快请他来。”   纪申此时正在听宋奇汇报此事,原本以为袁樵是要清查杜氏强夺民田之类的问题。不想宋奇告诉他:“袁御史比着杜府查抄来的账簿,查出杜府瞒了数百户的户口。”   纪申拍案而起:“杜氏深负国恩!袁樵、袁樵,嗐!”他匆忙赶到宫里,与萧司空、黄赞商议。   赶到政事堂,彼此交流了意见,纪申问袁樵:“则你这又是何意?”却见袁樵又施施然抛出了另外一句话:“别人家有隐户,可没有子弟在军器监啊。”纪申瞠目:“那他真该死了!”   杜、赵子弟遍布朝野,也沾过军器监。“军器监掌缮造甲弩之属,辨其名物,审其制度,以时纳于武库”,手中是有武器流通的。武器最多的地方其实是武库,但是早在桓琚要动手的时候就已经把武库换人了。袁樵只好拿军器监来说事。   对,光有人口没有武器算什么兴兵起事呢?大户人家在册的奴婢就不是人了吗?哪家在册的奴婢没个几百号人?但是,有武器就不一样了。一旦有了武器,则只是自家在册的奴婢就能成“奇兵”了。多少次的政变,双方没少干把家仆武装起来的勾当。   【原来陷阱在这里呢!】崔颖瞥了袁樵一眼,【这下杜氏不是谋逆,也是谋逆了。呸!我看他们宫中投毒,就已经是谋逆了。】   萧司空翻着奏本问道:“袁樵,你还要向圣人要人搜查什么?”   袁樵道:“崔中丞追查毒药来源,线断了。”一般而言,能为主子干这种事的,都得是心腹,轻易不会被“处理”掉,那么躲藏的地方就很值得思考了。   萧司空道:“事不宜迟,这就奏明圣人。”宫里出了投毒案,圣人恐怕到现在都睡不好觉。   ~~~~~~~~~~~~   一行人到了两仪殿,崔颖、袁樵候在殿外,三位老臣先进。   桓琚故意说:“卿等三人同来,想来是查出什么来了?”   萧司空沉默地献上了袁樵查询的结果。   桓琚对他们的效率颇为满意,看到清查出的土地还夸了一句:“办得不错!”看到户口,尤其是精壮男丁的人数,勃然大怒:“杜氏这是真的要造反呀!”他眼睛里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才查你谋逆,你就真藏了这些男丁!   纪申先请罪:“是臣失察之过。”   桓琚道:“是杜氏目无纲纪,与卿何干?”   纪申便请求桓琚下旨,将这些人编入京兆的户口:“圣人,这些百姓完税纳粮则为良民。”   桓琚想了一下,道:“便依卿。都说说,有什么人适合军器监吗?”马上就换!现在就换!当年他还信任杜皇后、对杜家宽容的时候,将武器交由这些人看管他是放心的,今时不同往日了!桓琚只恨自己为什么换武库令的时候没把军器监一块儿给换了。   萧司空与黄赞交换了一个眼色——圣人早就把武库令给换了,军器监不过是漏网之鱼,看来早有所防范。如今再查出这些人口来,圣人心里是认定了谋逆。   萧司空一派高人风范不与黄赞争抢,由黄赞推荐了一个人,桓琚旋即令此人往军器监赴任,再将原军器监一干人等下狱,审!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行了,谋逆案这也算是定了。就差个判刑,然后把皇后一废,圣人就能消停了。国家应该再也没有更大的案子了。   桓琚也对这样的进度非常满意:“卿等国之干城。唔,袁樵还要再查什么?宣他进来吧。”   袁樵等到了面圣的机会,桓琚对他的卖相很满意,笑道:“卿果然是少年英杰!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呀?”   袁樵如实禀告要去查查毒药,桓琚极感兴趣:“要快。周明都呢?”   周明都好好一员大将,进来总被御用做抄家手,这一次又得到了要与袁樵配合的指令。周明都话一向很少,桓琚下令他便听从。   袁樵以为,只要参与购买、炼制毒药的人还没死,就一定是藏在隐蔽的地方。大家族常有这种事情,奉命做了坏事,出去躲一阵。但是如果躲得太远了又极有可能出意外,最好的办法就是往附近的庄园里一放,等风头过去了再出来。   袁樵有八成的把握,此人很可能还在京郊的那些庄园里。   崔颖忽然明白了。【我想要找到一个连结的人,若是这个人本身就“不存在”,或者躲到了一个“不存在的地方”呢?】   他之前是审问过杜府的仆人的,并没有人能够提供相关的线索。所以他用了一个笨办法,把两市相关的商家、京城的医者给过了一遍。绝大部分药品的流向都很清楚,同时还查出几个谋杀案,就是没有查到与徐国夫人有关的线索。   现在就说得通了,如果是一个不存在于除了杜府自己的小账之外任何记录上的人、一个不存在于任何官方记录的地点。崔颖就算是找到死,他也找不到。   纪申也请旨,让京兆府的人跟着周明都的抄家队,一边抄,一边就把这些人编到户口里。田地也就趁授给这些人,造册登记,再多一项税源。   桓琚道:“那便快些办。”   纪申的事情也不少,也不是亲自去,他依旧是派了宋奇与袁樵配合。宋奇带着京兆府的书吏、衙役等,与袁樵、周明都挨个往杜氏的庄园里去拿人。宋奇与袁樵并马而行,感慨地道:“江山代有才人出,看到袁郎,才惊觉我已老啦。后生可畏呀!”   袁樵耳朵动了一动,口气里带一丝腼腆地道:“还要向少丞多多请教。”   “不敢,不敢。”   两人不咸不淡地扯着客套话,清查的工作进行得却并不快,庄园颇大,不似在京城封锁那样方便。宋奇在意人口土地,袁樵和周明都在意人犯,各有侧重,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就在第三天的时候,本该归宋奇清点的人口里却出了一件要上报给袁樵的事情——庄园上的一个管事揭发了庄中某人是为徐国夫人购买毒药的心腹。   宋奇惊叹道:“我以为自己世事通透,竟没想到还有这等事情!后生可畏啊!”人冒出来了,他便猜到了原委:【如果不清查庄园,这件事情也就瞒下来了,他们依旧是杜氏的家仆,还种着杜家的田、吃着杜氏的饭。即使庄园被查没了,不过是再换一家主人。则是否揭发又有什么关系?更有甚者,事情连着徐国夫人,揭发岂不是找死?现在不同了。】   袁樵将被揭发的人带回交给崔颖审讯。   投毒案困扰了崔颖很久,他硬是在审讯杜云的间隙里抽出时间来将这个家奴审了一遍。“崔老虎”的名头极响,家奴在“反正都是死,是一刀毙命痛快,还是被他给折磨死”之间,选择了招供之后被处死。   自此,投毒案的轮廓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原本这个案子结案很模糊,现在终于可以说并没有冤枉徐国夫人了。一份大致的案情又摆上了桓琚的案头,徐国夫人指使家奴取得毒药,亲自将毒药拿带到了宫里。她是皇帝的岳母,捎带些许物品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桓琚看完案情之后没有暴怒,淡淡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着崔颖加紧办理。”   ~~~~~~~~~~~   有袁樵“珠玉在前”,崔颖在后面再办杜云的案子便没滋没味了起来。他依样画葫芦,也将杜云府里的籍账拿到京兆核对一遍,与他对接的还是那个少尹宋奇。宋奇办这案子一回生、二回熟,比着上一次的来办,速度比上一回还快了不少。   接下来又是一轮自庄园而起的告发事件。   比杜尚书府上更令人吃惊的是,杜云府上的家仆竟真的告发了主人。告发的不是丰邑公主所告的“谋逆”,而是驸马要危害公主。杜云酒醉之后曾放言,丰邑公主骄悍,是因为依靠父亲,总有她不得意的一天。暗指桓琚崩逝。   两府被连根挖了出来,丰邑公主所告之“谋逆”似有捕风捉影之嫌疑。然则确有口供证实,杜府里不管讨论皇子何者适合之语。所谓“适合”并非指“贤明”,而是指能够与杜氏相处愉快。   桓琚将这件事情与两府的人口、军器监联系在了一起,愈发认定了他们是要“谋逆”。这下证据充足了,完全可以废后了。   此时已到了二月末,萧礼查赵侍中还没有查完——赵侍中犯的事情也不少,若样样清查,怕不是要查到夏天去!然而一旦废后,赵侍中的案子也就不急了,慢慢清查就是了。大家需要的也只是酷吏不要插手而已。   桓琚将投毒案、谋逆案两案拿到朝上讨论,以示公平。   证据面前,讨论进行得极快,谁会为谋逆案说话呢?   杜尚书兄弟两府因为谋逆,十六岁以上的男丁被赐死,妇孺流放去与凌贤妃的娘家人做伴去了。桓琚也没有忘记他的好女婿杜云,特意将杜云提了出来斩首。两府家产籍没。杜尚书同祖的兄弟们遭到了免官的处置,影响尚不算太大。而因此受到牵连的姻亲细数下来唯有赵侍中而已,他至今还被萧礼扣着审。其余或是降级、或是免职,不过一时挫折。对于姻亲遍地的人而言,只须等风头过去,起复并非难事。   杜皇后因而被废,桓琚仿佛不解气似的亲自数了杜皇后的过错,命人润色成篇。   桓琚本有心使萧司空去秘狱宣读废后的诏书,好让杜皇后知道,最大的保护伞没了。在最后一刻桓琚却心软了:【他已老迈,曾为我立下汗马功劳。且知进退。何必再让他伤感呢?】如果可以,萧司空肯定是不愿意废后,更不愿意废掉一个出身无可挑剔的皇后。让他去宣读诏书,对萧司空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最后,桓琚派长安县公去告祭宗庙,皇后不贤,以法废之。请祖宗们多多体谅。   以黄赞为正使,严礼为副使,前去向杜皇后宣布——你不再是皇后了。袁樵近来表现出色,与几个其他的一起捞到了一个旁观的差使。   杜皇后憔悴了许多,她是一个一生没有受到苦的人,掖庭秘狱的条件断然不能令她觉得舒服。因桓琚有令,须得保证她还活着,是以这间囚室的一切在她关进来之后又做了些许的改进。程为一特意关照,添了炭盆、换了新的被褥,又送来了几身干净的衣裳,加了张新榻,还给配了一个小宫女伺候起居。   杜皇后非常的不习惯,往常伺候杜皇后穿衣的宫女都有两个,何况其他?   然而杜皇后也不抱怨,她仿佛是笃定,自己依旧会回昭阳殿做她的皇后,朝臣们因为礼法终究会与桓琚相抗。就像当年立太子的时候一样,凌贤妃再有宠,桓琚再疼爱幼子,还是要被按着头“立长”。   【待我出去,一定一切终将重新导入正轨。】   黄赞与袁樵头一回到秘狱,心中好奇,却都不敢东张西望。黄赞心道,这秘狱较之外面监狱安静了许多。   秘狱的大门再次打开,杜皇后听到“圣人遣使者前来”的时候,依旧抱有希望,她等着自己回到昭阳殿的诏命。   黄赞在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到来,并没有进杜皇后的屋子,而是在庭院中宣读了废后的旨意。   杜皇后听到说她“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怎么可以这么说我?!”【2】   严礼觉得她很奇怪,难道这些你都没干过吗?   两人对杜皇后的话充耳不闻,将诏书往小宫女那里一递,严礼慈祥地说:“圣人仁厚,您还可以在这里生活。”把个德妃毒死了,把个贤妃也坑死了,圣人还让你在宫里住,按九品的待遇供给,对你够好的了。   杜皇后问道:“难道朝廷上再无股肱之臣纠正圣人的过失吗?”   黄赞道:“杜氏谋逆,圣人有何过失?”   “谋逆?”杜皇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杜氏一门忠烈,怎么会谋逆?是大娘!她……”   “袁樵!”黄赞大声叫着袁樵,打断了杜皇后的话,让她再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怎么给圣人回?   袁樵应声而出,朗声道:“杜庶人,杜氏谋逆证据确凿。妄议储位,谋害公主,隐田、精壮、军器监监守自盗,皆有明证。令堂挟毒药进宫谋害德妃,从犯业已落网。没有什么忠烈,只有辜负圣恩的逆贼。”   什么都没有对于品德的否定更能打击到杜皇后,杜皇后抵死也不肯承认:“这一定是小人作祟!”   黄赞与严礼对望一眼,都不打算再跟这个女人说话。黄赞心道,她疯了。   严礼则面无表情地看着杜皇后,这个曾经母仪天下的女人,连发脾气抗议都是那么的死气沉沉。她甚至不会跺脚,不会伸手揪打使者,她就那么站着、说着。只要说的不是她爱听的话,别人说什么都进不了她的心,依旧重复着杜氏无罪,重复着圣人被蒙蔽,重复着冤枉。   【竟是这样一个人,尊贵了二十年。】严礼觉得这一切太荒唐、太可笑了!   “走吧,”严礼说,“锁好门。”别放她出来了,被人看到了丢脸,丢天下的脸。   袁樵最后看了杜皇后一眼,他以为自己会品尝到胜利的喜悦,结果并没有。心头的怒火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只剩下狼藉的灰。【我们竟是因为这样一个人,才经受了这么多的磨难!在她被圣人厌弃之前,竟然无人能奈之何。真是可笑!因为这样一个人,多少人打破了自己的原则,真是不值得。】   废后不是喜事,然而几个人绝没有想到自己竟会以一种荒唐的心情去向桓琚复命。桓琚诏令下了,便不在意此事,摆摆手:“你们也辛苦了,给你们两天假。”   黄赞往程为一那里看了一眼,只见这个老宦官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桓琚心情不好。黄赞即带头谢恩,不敢表示自己情愿不休假,愿意多多为皇帝效力。   桓琚目光沉沉,危险地盯着他们走得一个不剩,才对程为一道:“去,把淑妃请来。不要带丰邑。” 第85章 梁家三哥   桓琚传了话来, 李淑妃就知道他要做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 李淑妃拎着常用的念珠登上了步辇往两仪殿去。   柳树新抽的点点嫩芽在红墙的映衬下一如往昔的惹人怜爱, 李淑妃却早已没了年轻时悲春伤秋的心情。一颗数珠在手里捻晃了一刻,也没有能让她的内心安宁下来。前来传旨的是程祥, 这小宦官才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不过十岁, 如今也算是独当一面了。   世事都像这个小宦官, 看似还是原物其实一直都在变。【真是老了, 想的越发的多了,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消应付过这一场,依旧回我的宫里去抚养阿鸾。难道还要妄想自己可以入主昭阳殿吗?】李淑妃有些想笑, 瞧这小宦官脑袋压得这么低, 这么的恭谨,仿佛在迎接新的六宫之主似的。满宫上下、满朝上下, 做此想的人又有多少呢?   【不可能的啊。我须警醒自己,不可作这等妄想, 以免招致杀身之祸。】李淑妃再一次的提醒自己。   在李淑妃沉思间, 步辇于春光之中摇晃到了两仪殿。   两仪殿也还是那个模样, 李淑妃提起念珠,缓缓拾阶而上。   桓琚打量着这个不复轻盈的女子, 他与李淑妃曾有过许多欢乐的时光。此时两人却难以再拾旧日的情爱,有的只是风暴过后的相濡以沫。桓琚点点手边的座位,李淑妃不声不响地坐了过去。桓琚与李淑妃静坐了一阵, 才说:“都死了。”   李淑妃也说:“是啊, 就我没死。”   两人都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桓琚甚至在想,【如果当初立的皇后是他……】旋即打住了这个危险的念头,【往事不可追。】李淑妃垂下眼睑,轻声道:“圣人想问大娘的事情?”   “唔。”桓琚早做了个决断,事到临头却又露出了迟疑的样子来。   李淑妃唇角一翘,眼神里也带着点嘲弄,挑眉看向桓琚:“我竟不明白圣人还在犹豫什么?大娘首告杜家,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么?公主与驸马离婚也是应有之义。至于其他,哪里值得拿出来在两仪殿里说?”   桓琚失笑:“我还道你年轻时的脾气都收了,唔,还没盖严实,又漏出来了一点。”   李淑妃也笑了:“我知道圣人想说什么,也知道您想问什么。要不是察觉这事儿不对,我又何须向圣人说大娘的闲话来?可这事儿,对咱们家来说就不是件大事儿,掩了算了。”公主养面首,打李淑妃小的时候就常听说,那算大事儿吗?驸马造反、公主驸马离婚,哪代没有呢?公主再婚、三婚的都有,等事情凉了,依旧还能选个不错的驸马。拿出来叨叨个什么鬼?还嫌皇家这二年闹出来的事情不够丢人的吗?   桓琚被她这一顿说得通体舒畅,口气也缓了:“本要将大娘训斥一番的,她也该受个教训了。被你这么一说,罢了。呃,那个孩子……”   李淑妃反问道:“哪怕就是姓杜的,又有什么要紧?”   “看来是不是了。”桓琚还是觉得憋屈得慌。他的女儿,当然不能被夫家辖制了,闺女养面首还怀了私生子,他也觉得不是个事儿。   李淑妃道:“公主经此大变,伤心得病了,去庄子上养个一年半载的病,等病养好了再回京来。圣人心疼女儿,给她再择良缘。至于孩子,与佛有缘,寄养寺庙不就行了?”   这与他原本计划得也差不多,桓琚放心了。没好气地道:“这个丫头生母死得早,从小失于教导,就会惹祸了!儿女都是债!”   李淑妃笑笑,拎着念珠站了起来,轻抚衣摆:“那我便回去安排这件事情了。圣人,公主府那里。”   桓琚冷笑道:“我自有安排。”   桓琚的安排就是,把公主府也给洗了一遍,理由是他们护卫公主不周。同时,将丰邑公主的心肝宝贝们斩的斩、杀的杀,半个也没给闺女留下来。一群腌臜物,居然敢染指公主,败坏了公主的名誉,真是该杀!   李淑妃道:“我这便去安排她出宫养病。”   桓琚摆摆手:“去吧,不必与我辞行了,我不想见她。”   李淑妃离开两仪殿回去向丰邑公主传达了这个处置方式,丰邑公主抱住李淑妃大哭:“娘娘,阿爹好狠的心啊,竟半点欢愉不给我留下!娘娘!娘娘救我!呜呜~”   李淑妃轻抚其背,低声道:“你将事情闹得这般大,不如此,怎么收场呢?难道还要让那些……做驸马不成?”   对哦,三教精英出身都不怎么样,怎么可以做驸马?丰邑公主哭声一歇,低声道:“我儿终是圣人外孙,怎么能……”   李淑妃心道,你还敢说这个?没好气地在丰邑公主耳边说:“你还是公主,食邑没削,产业丰饶。哭那些做什么?你该哭与父亲分开!”   丰邑公主抹抹腮边泪,点点头,【不错,日子还长着呢。今天罚了,明天焉知不能还回来呢?我且去外头避一避风头,回来依旧歌舞升平。】李淑妃轻声道:“一定不要再惹出这样的大事来了,一应生产的事情都要应付好。唔,你不方便出面,算好了日子,我为你请旨,着两个御医给你送过去。你呢,好生将养。听我一句劝,这孩子呀,生下来一眼没看着就是个遗憾,亲自抚养了再分开,真是拿刀子剜心。”   丰邑公主大惊:“什么?要分开吗?”   李淑妃不再劝她,目光清凉如同映在水面的月光照到了丰邑公主的脸上。丰邑公主素来敬畏她,讪讪地道:“只是这样我就有好长一段日子见不到娘娘了,娘娘,我什么时候能来向你道贺呢?”   李淑妃脸色一沉:“大娘,这种话我不敢听,你最好也不要讲!这个孩子要不了你的命,这句话能!”   丰邑公主吓了一跳:“娘娘?”   李淑妃沉着地点点头:“宫里近来坏消息太多了,大娘还是早日出宫吧。”   “我、我再跟三郎告个别。”   李淑妃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别说不该说的话,告别就告别。”   “是。”   丰邑公主还是相信李淑妃的眼光的,到了东宫去见桓嶷,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讲,只说自己要出宫去了。桓嶷知道她的私事,别的不好问,只含糊地问了一句:“阿姐要去哪里呢?你的公主府还没有收拾好。”   丰邑公主抱住弟弟痛哭失声:“三郎,你可不能忘了我呀!我去城外养病。”   【原来如此,倒不失为一个全了体面的好办法。】桓嶷道:“我怎么会忘了阿姐呢?阿姐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   见桓嶷没有挽留她,丰邑公主哭道:“三郎,我的命好苦啊!”   桓嶷只劝她:“阿姐会有新驸马的。”   “可不能再是杜云那样的了。”   “阿爹一定会仔细考量的。”   丰邑公主与他本来感情便不太深,从他这里没有得到更进一步的承诺,只得哭哭啼啼地离开皇宫,再一步三回头地出京而去。心说,我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   桓嶷对丰邑公主的事情并不想发表评论,只对孙顺吩咐:“钱帛准备好了吗?”   孙顺恭顺地道:“都备下了。”   “给外家传个话吧。”   “是。”   投毒案被证据确凿的定了案,杜氏谋逆案也有了结论,桓嶷便向桓琚请旨,要为生母建一座寺庙。儿子表现孝心桓琚是支持的,不但批准了桓嶷的申请,还安抚了儿子,让他不要过于伤心。   桓嶷得到了批准便着手准备这件事情,他如今可真算得上是“亲娘只有一个,外家只有一家”,与生母有关的事情也就通知一下外祖家。他还有一个心愿,即这寺落成的时候,希望有母亲的保佑,可以让姨母能够恢复健康,也可以让外祖母不再忧心。   一个生病的老太太开始学写字,得遭多大的罪?   孙顺指派人去梁府通气,这对梁家本该是一件喜事,然而自梁满仓开始,府中主仆人等无一人惊喜。梁满仓很沉着地道:“上禀太子,臣等一定全力襄助。请太子保重身体。”   来人心道,真是邪了门了,皇后废了,杜家完了,这于梁氏不是大仇得报的喜事吗?疑惑间接了王管事递上的茶水钱,又疑惑着回去了。   梁家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且已有了共识,自然不会喜形于色。   诏书才下,京城有许多人就已经知道,不必等着邸报刊出。   谋逆案一出,梁满仓比以前的胆子更小了,他的府里大门紧闭,只有买菜倒泔水、倒垃圾的小门可以出入。唯一能够让他放进门的,也就只有三宋。寻常消息不值得宋奇一个少尹像被豢养的门客一样巴巴地跑来报信,废后却是不同的!   宋奇一得了消息,便与杜氏谋逆案的结果一起,都捎到了梁府。还在东宫派人过来之前。   王吉利亲自搬条板凳坐在门后,听到敲门声,先问是谁,得知是宋奇才撇了凳子将门打开:“宋大人!”   宋奇闪进门内,道:“我有好消息。”   王吉利将他引到书房,梁满仓等齐聚在一处,梁玉也在吕娘子的陪伴下等着听宋奇的“好消息”。宋奇深吸一口气,对他们宣布:“圣人废黜皇后了,杜氏谋逆铁证如山,业也定罪。恭喜梁翁、恭喜三娘,大仇得报。”   梁满仓父子脸现喜色,都拱手说:“是圣人英明。”   梁玉静默不语,摇一摇头,展纸写道:须盖棺定论。杜皇后再复位是不大可能的,杜家却是势力不小。不亲眼看到杜家两府行刑,她是不会放心的。还有赵侍中,他的案子也还没有判下来。她只看最后的结果。   梁满仓父子也被泼了盆冷水,问宋奇:“宋郎君,这还能诈尸吗?”   宋奇道:“想来不会,不过府上也不宜大肆庆贺,废后并不是一件喜事。”   梁满仓道:“哦哦,好,听您的。”   梁玉仍然摇头,写道:何日行刑?   宋奇答道:“三日后。”得先贴个告示,然后搭个台子,两府要砍的加起来也三十几口人,要流放的得上两百,这些都要准备。   梁玉点点头:我要看。   宋奇还担心她会受到惊吓,不想梁满仓也说:“咱是得去看看!”吕娘子为梁玉向宋奇找了一个借口:“也该引以为戒。”   宋奇心道,就算是去看仇家下场又如何呢?口里却将梁满仓赞扬了一番。   ~~~~~~~~~~   到得行刑这一日,梁家都到了刑场。刑场设在集市,为的是这里人多,可以起到威慑潜在罪犯的作用。王管家头一天即预定了离刑场最近的一处酒楼,将二楼临街的一排统统包了下来。   梁家人早早用过了饭,登车赶到酒楼坐定。梁满仓叫人上了酒,捏着酒壶等看杀人。宋奇的担心是多余的,如梁家这等粗皮糙肉的夯货,在乡下的时候看杀头跟在京城看戏是一个意思。非但吓不到人,只要杀的不是自家人,都是一场热闹。   直到此时,梁家人才知道杜家人是什么样子的,此前他们根本没有整整齐齐的打过照面。自杜尚书兄弟往下,都被剥了官衣,老老少少蓬头垢面,再无往日的威风情状。杜尚书当先喊冤,兄弟子侄一同哭号。高台下面,杜氏的族人、家人也一同落泪,行将流放的人哭着自己的丈夫、儿子、兄弟。   围观者只觉得过瘾,这事儿像杀鸡,鸡不扑腾,怎么显得是你杀了他呢?哪个死囚不喊两句冤枉呢?   监斩官宣读了犯人罪名、验明正身,一排一排的押上前来,刽子手待他们跪下之后才举刀站到背后,一口酒喷在刀上,寒光一闪,人头落地。杜尚书一颗白发的脑袋滚落地面,后排被推上前的子侄难以自持地往后退:“我不要!”   围观者更兴奋了,大喊一声:“是汉子就别躲!”引起一片哄笑。   梁满仓也捶着窗框,喝一口酒,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骂道:“该,杀千刀的畜牲!你们也知道命是好的?你们也知道害怕?!”   梁家围观仇人下场的喜悦因之褪去,南氏首先哭了出来:“金啊,你能闭眼了。”   梁玉笔直地站在窗前,面无表情地一直看到杜家最后一颗人头落地,转身捞起南氏,将人扶下车去回府。   第二天,梁玉与吕娘子坐上了一辆小车,在两个哥哥的护持之下一径出了城门。城外驿亭,杜氏两府流人齐聚于此,被差官押送往崖州。除了他们,竟无一人来送行。兄妹三人直到两百多人在远处天边融入了地平线,才调转回来。   梁大郎看妹妹的样子不大对,低声道:“好啦,都看完了,你也该安心了。咱回家过咱的安生日子,回来给德妃娘娘修好了庙,好好供奉。也求她保佑你的嗓子快些好。”   梁玉微笑看着他,梁大郎被她笑得心里发毛:“你、你,你咋了?别、别笑啦……”完了,老天爷,你还要对我家干啥啊?好容易害大妹妹的人遭报应了,小妹妹别是乐得失心疯了吧?我家命也太苦了!   梁玉先是无声地笑,渐渐地笑出了声:“哈哈哈哈……”   “亲娘哎!”梁大郎差点从马上摔下来,“我是该高兴妹妹能出声了,还是该伤心妹妹疯了?快,快,把人拉回家去!不不不!先等一下,这么笑着回去怕不是要被守城的打出来!”   梁玉一直笑,一直笑,吕娘子渐渐一阵心慌,握住了梁玉的手:“三娘,三娘!你醒醒!”   笑了好一阵儿,梁玉红着眼睛对梁大郎道:“大哥,我没疯。”   她的声音带着一股沙哑,仿佛能闻到喉咙间的铁锈味儿,声音磨着听者的骨头,连血液、骨髓都颤了起来,好似能带着人的灵魂一起发麻打颤。   吕娘子匆匆倒了一杯水,递到她的唇边:“润润喉。”   梁玉吞了一大口,笑道:“咱们回家吧。还有正事要办呢。”   梁大郎听她说出这话来不像是疯了,一抖缰绳:“好!”   ~~~~~~~~~~~~   兄妹二人回到府里,梁大郎走路带风,抢先跑到南氏房里报喜:“阿娘!咱玉能说话了!”   南氏手中的笔落到了纸上,溅出一个不规则的墨团来:“天爷!”   梁玉跑到了南氏跟前,在她腿边一跪:“娘!”   南氏颤抖着手将梁玉的脸捧了起来:“你再叫我一声,再叫一声,啊。”   “娘!娘!”   南氏发出一声悲鸣般的哭:“老天,你总算开眼了!”   梁玉头将埋在她膝上,母女俩痛哭一回。梁大嫂等也与女儿到来,都欣慰地说:“这下可好了。”   一时收了泪,又重洗脸,梁玉一边擦脸一边说:“阿娘,三郎给阿姐建寺,我也想把我那观给收拾起来,好生做场法事。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我不会做,便请师傅做。”   梁德妃被毒杀之后,由于各种顾虑,梁家甚至没有能够放开了哀悼。南氏至今还要犹豫地问:“这样,合适吗?”   梁玉道:“当然啦,顶合适的。”   南氏便说:“那好,就这样办,”低头看了桌上的字纸,又说,“哎,我给金抄本经吧,你帮我选选,抄哪个好,送她去好人家里托生。托生到我肚子里,你们都受苦了。”   梁玉才洗完的脸又被泪水打湿了:“我这么活着就挺好。”   梁大嫂使眼色,示意侍女把南氏面前的纸笔收了,又说:“今天遇到了大喜事,要吃顿好的庆贺。三娘生日也快到了,原还担心办不好,现在不用担心啦。我这就吩咐下去。”   梁玉嗓子一好,本不想多说话,却挡不住事多,还要跟梁满仓、南氏建议:“咱将三哥也一并做场法事吧。”   吕娘子看到梁满仓夫妇的脸色瞬间黯了下来,心道,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故事吗?只听梁满仓的声音说:“那行,求你那师傅给做法事吧。”   梁玉道:“我明天就去求他。”   南氏又加了一句:“多带礼物!一定要办到!”   “哎。”   吕娘子本有提醒梁玉要告知袁樵她已痊愈的意思,现在却感到需要先打听这一件事情。二人回到梁玉的居所,吕娘子看着梁玉卸了头冠,换了衣裳,只看不说话。梁玉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忽然说得出来了。”   吕娘子道:“世间神异的事情多了去了,不在乎这一桩——令兄是怎么回事?”梁玉死了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单独把梁三拿出来说事,必然是有内情的。   梁玉舔了舔唇,低声道:“我有时候想,要是我多吃一点,是不是阿姐就不用死了。”   “三娘?”   “那会儿,我忽然不想吃瓜了,阿姐就把剩下的都吃的,万一少吃一口就不用死了呢?聋了、瞎了、哑了,都有好的时候,唯独死了就活不过来了。”   吕娘子敏锐地问:“忽然不想吃?”   “嗯。当时我们说,三郎七岁那一年,宫里大修,圣人带他们出去汤泉宫,那一年的瓜特别香。你知道那一年,我三哥被抽丁服役,就……就是修葺这宫室,还有建城外那座高台。就再也不能回家,尸骨都没带回来。我就什么都吃不下了。这事儿当时没敢跟阿姐说,她难得吃上爱吃的,难得那么的高兴。京城到汤泉宫,几十里,就差几十里,就差这么点子路,他们就能见着了。他们是一对双儿啊,娘胎里一块儿住了九个月的!”【1】吕娘子低下头,抹去脸上的泪。   梁玉幽幽地说:“家里听说人死了,要埋都没得埋,说,那招魂吧。那会儿才买了头牛,哪有多余的钱置衣裳呢?三哥旧衣改小了给六哥穿了已经。只有一块破头巾,还没来得及做抹布。招魂的巫婆说东西太破,怕招不来,叫多出些钱,她好发功。家里没钱了……魂儿都没招来。”   “上了京,又是这么个样子,直到现在才算缓了一口气。不怪人瞧不起,我爹只记得他爹,连他祖父叫什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梁家还修啥祖坟啊?宋大人前两年提这事儿,我们都没接这茬儿。二姐、七哥,还有个坟头,三哥就……”   吕娘子自以为命苦,竟不知世上还有这般苦,一时无法应答。   梁玉道:“你看,我每旬给京兆送钱,看纪公那么重,肯听他的话,要做个好人。其实吧,满嘴礼仪道理、做事男盗女娼的我见得多了,县城里就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要是只听他说人话,听别人夸他,我才不会把他当回事儿呢。可他的衙门里,干干净净的,死人也死得有个体面。三哥要是遇上他这样的官儿,兴许也能有个棺材吧。”   “三哥说过,回来给我买糖的……算了,还是我给他招魂烧衣裳吧。” 第86章 重振旗鼓   梁玉终于能够说话了, 这对全家而言都是一个好消息。叫完了娘, 又被梁满仓催着叫爹,接着把全家老少挨着个儿叫了一遍。吃晚饭的时候, 梁满仓没话找话也要问她:“这个菜今天做得好吃,是吧?”   梁玉也笑着回答:“是。”   南氏捧着饭碗直乐。这一开口, 仿佛是辞旧迎新的爆竹, 能辟邪驱灾,将连日来的阴霾扫除了个干净。   吃完了饭,梁满仓又把家里他看重的几个人召集起来商议事情。人聚齐了,梁满仓先骂一句:“他娘的!老子可算不用再看字儿了!”说得众人一阵笑。   太子给德妃建个寺是一件事, 梁家给梁三郎招魂又是一件事。太子主办的事情,他们家跟着凑个热闹就得了,譬如捐个像之类的。梁三郎招魂却是梁家自己主办的,梁大郎道:“我也想说来着,原先不大合适, 现在咱钱也有了, 人也到京城了, 离得近, 也是该办了。”   这两件说完,梁大郎本还有另一件事想提,扳着指头数数日子又觉得不对, 暂且按下了——他想给自己闺女说亲。上次说亲的时候闺女年纪就差不多了, 酷吏一起来, 把个相中的亲家给流了两千里, 亲事没谈下去。这回不大巧,闺女的亲姑妈去年才死,时间也不合适。   南氏对梁玉道:“去求你师傅时问一问,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的,要怎么招,能不能招得来。我舍家也愿意。”   梁玉应道:“我一定问,要是师傅问不出来,我把京城的寺观都跑一遍,也问个法子出来。”   梁满仓又说:“顺便再问一下,哪里当坟地好,看看风水。”   梁玉道:“行,那一块儿办了。”梁家以肯定在京城安家,墓园是得准备好。   梁大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那个道观,还去不?”   梁玉拿余光瞥着南氏的表情,笑道:“三哥的事儿没办好,我还去啥?啥时家里安顿好了,啥时我再回去住。那里一片林子,夏天倒凉快,收拾收拾,娘和嫂子、侄女们想消暑解闷了,都去那里玩。”   梁大郎放心了:“我也这般说,在家多住几天。”   梁玉道:“爹、娘、哥哥,三月里严家小娘子要给我做个生日,原是我还病着的时候说好的,那会儿是给咱做脸、显得人家没忘了咱。那两天我预备在观里招待她们。不吹不打,也不在家里闹,大姐的事儿还没过去呢,在家里弄不大像样。我就预备跟她们坐坐,叫她们看看我好了,不用再挂心。”   梁满仓与南氏对望一想,梁满仓想了一想,又征求了南氏的意见,南氏道:“也行,人给你送礼,你都记下来,别闹腾。”   “哎。”   梁满仓与南氏还是挂心过世的一儿一女的事情,又跟儿女们说了一回,南氏叮嘱着:“对了,要找纸扎铺子!你三哥上路什么都没有,得给他烧足了。”梁满仓则在思考另外一件事情,他想给儿子结门阴亲。不过他与长子有同样的顾虑,也就暂时不提了。【1】南氏还记着宫里的太子,说:“哎,明天你先去宫里,给三郎说一声,他也挂心哩。”老人家人老成精,看得出来太子更重视哪个。   梁玉笑道:“好。”   本以为事情到这里接下来都会很顺利,梁家继续蜷着,太子继续窝着,等着皇帝把刺儿头都剃光了,皆大欢喜。第二天一早,梁玉又起了个大早,笑吟吟地准备招呼阿蛮帮她拿衣裳,忽然捂住了喉咙——她喉咙又痛了起来。   阿蛮与她主仆日久,两人作息相近,阿蛮起得还要比梁玉更早一点。早将自己收拾利索,就在这个点儿来伺候她穿戴洗漱。见状微惊:“三娘?怎么了?”   梁玉咳了好一阵儿,阿蛮手忙脚乱给她倒了水来喝。一时吕娘子也到了,问道:“嗓子又怎么了?不要着慌!昨天能说得出来,就是嗓子没坏。”梁玉喝了两盏茶,才缓缓地、沙哑地道:“有些疼。”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吕娘子道:“今天先不要去见太子了,御医不是会来么?先瞧大夫。”   梁家上下再次听到这个消息,又着慌了,南氏早饭只吃了小半碗,专等御医来给梁玉瞧嗓子。御医还不知道昨天梁玉开口的事情,听迎出来的梁八郎说:“您给瞧瞧,我妹子咋又不能说话了。”御医奇道:“府上三娘不是一直这样吗?”   【一直个屁!】梁八郎差点没打他。   梁家七嘴八舌说了半天,御医才听明白,看了看喉咙,摸一把脉,摇摇头:“才好,别说太多,吃几帖清热去火的药,慢慢养就好了嘛。”尔后面上一喜,一拱手,恭喜梁玉这是情况好转。   梁玉心说,你要知道我昨天说了多少话,就不会说今天是“好转”啦。   毕竟是喜事,梁家还是谢了御医钱帛。御医再三叮嘱:“万不可说话太多了。”   如此又养了几天,梁玉的情况才算是稳定了下来,梁府也才敢对外公布这个消息。所谓公布,也不是敲锣打鼓的吆喝,乃是梁玉往东宫见了桓嶷一回,而梁府给梁玉新近结识的朋友发了帖子,邀她们三月初十到无尘观里喝茶,顺便说了这事。   桓嶷听见梁玉亲口叫他,虽然声音还有点沙哑,确乎是可以说话了,开心得跳了起来。搓着手,围着梁玉转圈儿:“嘿嘿,真的能说话了嘿。”   梁玉笑道:“是。”又说三月初十要招待大家到无尘观里喝茶,桓嶷没出母孝,就不邀请他了。桓嶷问了梁玉原本拟的客人的名字,知道刘湘湘在之前就打算帮她,说:“好,我知道了。严中和虽然不够勤勉,为人倒也还讨喜,他家人都还不错。”   又说自己到时候即使想去也不一定有功夫,因为桓琚打算召边将轮番进京。原本各地的将领都有带着卫士轮番守卫京师的惯例,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有所不同。桓琚是打算把将领也给捋顺了,免得儿子镇不住。则桓嶷就不能偷懒,桓琚什么时候需要他出现,桓嶷就得随叫随到。   自此,事情进行得都颇顺利。梁玉去求广虚子,为自己三哥招魂,广虚子也慨然答允了。梁玉又问如今手上连半片衣服都没有了,这招魂可还能行?广虚子一捋须,掐指算了算,开口道:“令尊令堂刺指取些血也是可以的。”【2】梁玉非常高兴地向梁满仓夫妇转达了广虚子的意见,两人也都开怀,梁满仓道:“要花多少钱只管跟我说。”   招魂也得算个合适日子,这些就都是广虚子的任务了,梁玉另有一件事情要做——她的生日可是到了。   ~~~~~~~~~~~~~~   梁玉做生日,顶想请的一个人是袁樵,退而求其次也得是刘夫人和杨夫人。然而两位夫人是长辈,还没到为一个小辈做生日兴师动众过来的道理,袁樵辈份倒是够了,他又是个青年男子,不适合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能够暂缓袁樵心中焦虑的,是吕娘子悄悄给他带来的消息——三娘可以说话了。   袁樵有无数的话想亲口对梁玉说,他想跟梁玉道歉。说他没有预料到徐国夫人是这样的愚蠢狠毒,没能提醒梁玉是他的错。想说自从他整完了杜家,家里不会在他俩的婚事上有什么意见了。想说他虽然整了杜家,其实并不违反原则,如果梁玉有什么不同意见,他是可以解释的。想说以后风雨,两个人一起扛。   然而他只能对着吕娘子说:“劳烦阿姐转告叔玉,酷吏仍在,一定不可松懈。”   吕娘子道:“好。”面对袁籍的儿子,吕娘子的心又偏了,悄悄告诉袁樵,宋奇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也是应该。”袁樵轻描淡写地评了一句,踌躇着要不要托吕娘子再多捎点话。   吕娘子没有忍住,又担心袁樵会对梁玉有什么误会,替梁玉向袁樵说:“郎君放心,三娘的秉性不会变,她心里很明白的,你给的书,她也一直在读。不会因为这件事情移了性情的。”   袁樵愁道:“我怕她真的去做好人了。”   “她又不傻。”吕娘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袁樵的逻辑也没毛病:“好人不易做的,滥好人倒容易。滥好人做得久了要吃亏,吃亏多了就要忍不了。”   吕娘子低声道:“你道她为甚看重纪公?她是经过事情的人,烈火焚烧、铁锤锻打出来的性情不会飘忽不定。纵一时恍惚,她也能找回自己。”   关系到梁玉的事情,袁樵总是细心的,追问道:“究竟是什么事呢?看起来不是很好?阿姐不告诉我,难道要她亲口再向我说一遍?于心何忍呢?”   吕娘子犹犹豫豫地将梁三郎的事情说了,袁樵心口一阵钝痛,对吕娘子说:“你我遭遇,实算不得苦了。阿姐何必疑我?知道这些事情,只会让我更心向她。”   吕娘子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那你保重。”   两人嗟叹一回,却不知梁玉的情况比他们认为的要好得多。   ~~~~~~~~~~   吕娘子回来传完袁樵的话,还想为袁樵再说两句好话,却见梁玉只是笑笑:“我明白的。也要他别多想才是。我是看中他是个明白的好人,又不是看中了他傻。”   吕娘子噗哧一笑,这件事就这么揭了过去。吕娘子也向梁玉坦诚,自己先前那一腔的怨恨,那一肚子的心机:“实在是格局太小了。”   梁玉道:“三年前,我就想自己能挣个大铺子。这话咱都说过一次啦,河伯望洋兴叹,叹完了依旧做他的河伯,幸而我们至少能换条宽一点的江河扑腾。”   吕娘子笑了:“这话倒不错。先看看眼前这条河吧。”   眼下就是梁玉的生日了,这也是梁玉交际、人脉的一部分,很需要用心拓展。   做生日的事情是刘湘湘提起来的,梁家到现在还没有做生日做成定例的习惯。因有梁德妃的事情,这生日既做不大,也做不热闹。原本就是刘湘湘为了安慰好友,兼表明立场而提议的。来的也都是各家年轻的小娘子小媳妇儿,严家的、刘家的、李家的,年纪最大的是严中和的大姐平王妃,她还把两个小姑子郡主也带了来。   虽无管弦丝竹,也是济济一堂,看着还挺显热闹。桓嶷听说是“茶会”,从宫里赐出一套茶具来,又赐了好些贡茶。还传话说“今年新茶未至,三姨权且勉强入口”。平王家的两个郡主悄悄地咬耳朵:“原以为太子对外家平平,看来太子是极在意这位姨母的。”   众人贺一回梁玉痊愈,平王妃道:“我听三姨这个声音,比之前还顺耳了,骨头都要酥了。”被她妹妹轻推一把:“阿姐又口无遮拦了,这里还有没出阁的小娘子呢。”平王妃掩住了口,声音闷闷的:“那你还等我说完了?不早点拦我。”姐妹俩又拌上了嘴,都笑嘻嘻的。   一时将水煮沸,让平王妃先尝,她笑道:“唔,这滋味不错!水也好。这是山水吧?”   无论茶与水,都比在吴裁缝那里的好。京里的供奉比外面的都好,但是不是“山水”梁玉这个货是尝不出来细微的差别的,还是吕娘子代答的,是外面取的山泉水。心说:【三娘品茶的功夫还得加紧练,别嫁到了袁家叫人笑话了,那可不成!】品一回茶,两位郡主说近来天气暖了,要去看桃花,平王妃命人紧跟着。过一时回来说:“郡主们看着鹅好玩,去看鹅了。”平王妃笑道:“她们真是没见过,一惊一乍不够矜持。”   矜持就不是桓家的闺女会有的特性,众人听过一回也没当回事。梁玉便问刘洛洛要不要也到后面玩一玩,刘洛洛摇摇头:“先前看过了,我吃这茶合脾胃,且吃一盏。”梁玉笑道:“还有,尽管拿。”阿蛮记下了,悄悄作了手势叫桂枝取茶去。   小严氏又低声问梁玉:“听说炼师这道场还要开的?那些书生还没遣散,是也不是?那……那个书……还编不编了?”上回书就断在最紧要的关头,近来事多忘了,一到无尘观她又想起来了。   这回轮到平王妃给妹妹使眼色了,小严氏也后悔自己问了,忙说:“不编就算了,就算了。哈哈哈,我就随口问问。”   梁玉想到姐姐还问下回书说什么,斩钉截铁地道:“当然要编下去!编个痛痛快快的结局。”烧给阿姐。   小严氏掩饰地清清嗓子,道:“那好,你请我听书,我请你去打马球去。”   骑马梁玉已经学了,马球也是很想学的。“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总想学这个,却总有事,至今也没有学成。”她喜欢那种奔驰的感觉,看人打球都有一种拼杀的快感。这个可比学念经更合她的意。   小严氏大喜:“那好,这就说定了,过两天我准备好了,邀你同去。”   刘湘湘嘲笑道:“哎哟,好个出家人!”   梁玉道:“一样的米养百样的人,焉知没有我这样的出家人呢?若是没有,我便开此一派了。”   空气里充满了名为快活的香甜气息,仿佛巫蛊、毒杀、谋逆、人头滚滚、哭声动天都从来不曾存在过。京城还是那个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京城。   不多会儿,看鹅的两位郡主回来了,笑着说:“那鹅果然凶!有趣!”梁玉便说:“庄子上还有,明天叫他们送两笼给郡主玩?”   平王妃道:“还用两笼?我看两只就够她们烦的了。”   “烦了就烧了吃掉。”   两位郡主听了一齐笑道:“三姨说得太对了!”   又说了一回话,众人绝口不提宫中事,且说京城今春流行什么花色的衣服,式样上比去岁有了哪些改变一类。继而约定了一同到小严氏那里打马球,要她好好招待,定下日子在三月下旬,两位郡主还给小严氏点了菜。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渐次告辞。   刘湘湘留意看梁玉,虽见她谈笑自若,终不放心,故意落在了最后面。等别人走了才指指梁玉的心口,问道:“你对我说,这里真的没事了?”   梁玉暖暖地看着她,轻笑道:“真的没事了。嗳,凡爱我之人都要问这个话。真的没事了。”   刘湘湘犹自狐疑。   梁玉握着她的手,慢慢地说:“湘湘,你知道我家从乡下来,却不知道乡里人粗皮糙肉的心也糙。我家到京里来,比起别人家差了几十辈子,他们凭什么让我好过?我想活下去就得靠这份不知道疼杀出一条血路。我没事的,才不会死在那些人的前头呢。”   刘湘湘才要感叹,听到最后一句话不大像样,心又提了起来:“来日方长,你可千万不要想左了。咱们以后一起玩乐,有的是好时光,你答允我,好不好?”   梁玉道:“好,我答允你。”   刘湘湘见她目光坚定,也没有疯气,肩头往下一卸:“哎哟,这下我可算是能够放心啦。你可别再说吓人的话了。”   梁玉最后将她送走,收拾好无尘观,依旧回梁府去,打算住到梁三郎招魂安葬毕再回来。届时也到夏天了,无尘观比梁府要阴凉一些,更适合夏天居住。   ~~~~~~~~~~~~   就在梁玉过完生日的次日,广虚子那里也给梁家算了块风水宝地。梁府又与原来土地的主人协商购地,总花了十余日,才将事情办妥,再雇了工,圈起墓园,请广虚子给点穴。墓园离京城老远,往来得花上个大半天,梁府再在墓园附近起屋,使人去守园。   将这些做完,便到了招魂的日子。先在梁府内设坛,广虚子取了梁满仓和南氏指尖一点血,混合涂在一套南氏亲手做的男子衣衫上。衣服连同鞋袜帽子都是南氏亲手做的,连梁玉都没能插手,南氏怕别人插手儿子认不出来,强撑自己赶工。   将衣服鞋帽挂起,焚香、烧符、鸡也宰了、狗了杀了,拿着金钱绑成的剑踩着七星步,口里念念有词,广虚子使出了全套本事。忽然庭院里起了一阵风,将衣服鞋帽吹得一抖。南氏就认做是儿子来了,抱着衣服哭道:“三郎啊!可算找着你了!咱回家了!”家人跟着一起哭,叫儿子的、弟弟的、喊哥哥的,混成一片。   哭过了再将衣服入敛,做法事,往梁氏墓园里做一个衣冠冢,就此了了一桩心事。   家里给梁三郎也立个牌位,南氏有事无事对着牌位念叨两句,仿佛儿子还在身边一样。因梁三郎与梁德妃既是双生,又同是殒命,梁府为这二人同时在数处道场做了法事超度。   钱花出去,心也安了,南氏渐也不哭了,梁玉与小严氏等人约了打马球的日子也到了。   ~~~~~~~~~~~~   “晚生严中和,拜见太夫人,拜见夫人!”严中和理直气壮故而中气十足地给刘夫人、杨夫人行礼。   他模样讨喜,行动也透着喜气,又常爱笑,比起袁樵总是冷着脸自是可爱得多。刘夫人、杨夫人知道他的典故,看着他也就想笑:“好好,快坐下。”   看到这样的人,杨夫人都哭不出来了,一个劲儿的笑问:“小郎君有何贵干?”   严中和挺腰凹肚:“回夫人,晚生把书抄完了!”谢天谢地,有个贴心的娘子真好,湘湘代他求情,说是已经授了官了,抄书的利息就免了吧,要不然利滚利,鬼知道严中和要不要等儿子生出来了跟儿子一块儿抄!   如果不算利息,那他就抄得差不多了。   刘夫人也撑不住笑了:“哎哟,好好!小郎君又新授了官,又抄完了书,可谓双喜临门了。”   严中和不好意思了,摸摸后脑,低声下气地问:“那我能请小先生一道出去玩儿吗?同朝为官的……就,打个马球,都是认识的自家人,我二姐的球场。”   【这就要拉平辈份了……】刘、杨两位夫人自打他来就没止住笑,都说:“好好!他总闷着,也是该出去散散心了。他也会打,就是玩得不多。”自打知道梁玉出了事,袁樵的脸就更冷了,从宫里看完了废后回来,又带了几分颓,两位夫人都担心他。严中和这么开朗讨喜,一同游戏应该能让他开朗不少吧?   刘夫人甚至有些后悔:【就该明示他可以问候梁府,不该暗示。】 第87章 一半一半   小严氏的那个马球场乃是她用自己的嫁妆经营之后的出息, 连同一些挪借来的款项自己修建的。她自己就好这个,马球场也是一个常见的交际的场合, 使用频率既高, 维护得也不错。   到了三月末这一天, 一同受邀的人都到了马球场里来。梁玉脱去了道袍,换上一身新裁的方便打马球的装束,连同新马、新鞍、新球杆一道, 携着吕娘子等人便到了马球场上来。任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一个有度牒的女道士。   吕娘子很得意地看着梁玉, 这是她近半个月来强化训练的结果,非常的抢眼。这个年纪的姑娘, 就该是这么的光彩夺目。   梁玉本就生得好看, 衣着并不鲜艳, 却天然带着少女令人心动的活力。马也是吕娘子给挑的, 吕娘子会打马球,年轻时技艺娴熟,久不操此业, 门路还是懂的。鉴于梁玉是新手, 她给梁玉挑了一匹性情温驯的马,选了上等的球杆,极富韧性的杆体、略沉又结实的杆头,做工精细,手感极佳。   梁玉依约到了球场, 小严氏笑看她一身装束:“哎哟, 工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只看三娘这一身,就知道一定是行家。”心道,真真十八无丑妇,何况还不到十八岁,真是好看极了!   梁玉知道自己就是个样子货,马球的规则还是吕娘子教的,梁家也没有马球场给她练这个。她曾私下问过吕娘子,要建一个马球场得多少钱。吕娘子给了她一个数,她听了之后就说:“咱还是多置二亩田吧。”   是以小严氏一夸,梁玉老老实实地说:“我并不会打的。”   小严氏并不信这个,她的经验里,梁玉是一个千伶百俐的姑娘,哪怕现学也多少会一些的。也谦虚道:“大家都不大会,凑个趣儿罢了。里面请。”   诸女陆续过来,梁玉虽不大懂马球,也看得出来这球场极佳,心道:【家里也该修一个,给大侄女她们使。六哥和侄儿们是男子,少不了交际。侄女们出门又少,先前婚事又有了意外,建个球场也方便她们。】球场的尺寸一问匠人就知道,梁玉留心的是小严氏对球场的管理、布置等等。   一时人齐了,分作两队,刘湘湘自告奋勇带梁玉一队。另一边小严氏自领一队,请她大姐平王妃先开球。过不多时,小严氏便发现对面梁玉之前不是谦虚,她真是个水货。梁玉敢冲敢闯,技艺不熟,常会漏了球。小严氏坐在马扬杆道:“三娘,你也太实在了!哎哟,可得多练练呐!看我的!”俯身挥杆,进了一球。   梁玉喜欢这种策马奔驰的感觉,爱极了摆在面上的热血争先,跑得颊上一片粉色:“再来!”   小严氏道:“我看你还是找个先生练练再与我争吧!哈哈哈哈!”   平王妃未及说妹妹“嚣张”,便听到弟弟的声音了,严中和依旧是那么的中气十足:“哈哈哈哈!二姐好运气!我把先生带来了!!!”   平王妃与小严氏勒住了马,彼此惊疑:【谁把这个货给招来了的?】严中和往袁樵的马上抽了鞭子:“驾!先生来喽!”   他得意极了,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件大好事!自从看到刘湘湘准备骑装,问他哪套好看,他就从妻子那里套到了话,接着马不停蹄地拐到了袁樵!   【哎哟,小先生平日里假正经,快要急死人了!喜欢人的事情,也能等?万一叫别人抢了先,哭都来不及的!】严中和以为袁樵是为他好,梁玉对他也不错,一意想要撮合二人,【我正事做不得,这种事情还做不好吗?】将袁樵拐了来。   袁樵虽有吕娘子这个密探,实不知梁玉还有这一场活动,吕娘子也不觉得袁樵有这个本事混进来,并没有告诉他。   袁樵勒着马,一人一马,在场地边上孤零零地立住了,很有点可怜的味道。平王妃驱马到了严中和面前,骂道:“你又发什么癫?”小严氏则驱马到了袁樵跟前给不着调的弟弟收拾烂摊子:“是袁家郎君么?舍弟无礼,真是太抱歉啦。”   【嗳,多么正经的一个孩子呀,真可人疼。】小严氏对袁樵这手足无措的样子满意极了。木讷、不说话,动作僵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一看就是见到女眷之后绝不会趁机调戏占便宜的正人君子!   【她可真好看,先前没见过这样的,回去把家里的球场修葺一下。】袁樵木木呆呆地坐在马上,想。他对外素来缺少表情,夸他的人说他是“不苟言笑”,亲娘实话实说的时候也会觉得他有点无趣。   另一边,严中和被大姐的鞭子拍在肩膀上,哇哇乱叫:“我做好事的嘛!你们不是说缺个先生的吗?小先生何其仔细?”   平王妃道:“你还说!这里谁用教来?”   梁玉是用教的。平王妃也不得不承认,袁樵世家子弟,凡这些都会,教导初学者是绰绰有余的。然而青年男子与年轻的未婚姑娘,这就不相宜。平王妃直骂严中和糊涂,严中和一力要做件好事,便说:“大家彼此相熟的,我亏得小先生教导才读进了点书,一定有用的。湘湘在家里也为三姨着急呢,我就想……”   被刘湘湘瞪了。   平王妃犹豫地看了看袁樵:“这……御史?”其实严中和的话说得也不算是错了,可还是透着油滑的味道,让人想打。   倒是梁玉大大方方:“啊!小先生!那请!”   平王妃狐疑地看着二人,却见袁樵依旧一张冷脸,点点头,慢慢移马过去。诸女皆不放心,一面觉得梁氏确实有些不大讲究,一面也要防着发生点什么。只见袁樵面无表情,口气也是平平的说:“马球,不要只看球,要先稳住马,身下稳了,手上才能出彩。你这样不行,你就往前冲,只顾球,肯定打不好。越要马疾,越要它稳,否则一点磕绊就是惨祸。马越快,伤越重,丁点力气就能伤人。”   【亲娘哎,这他娘的哪里教个美貌的小娘子打马球?我这是马球场,不是弘文馆!】小严氏第一个垮下脸。   妇人里,平王妃年纪最长,听了愈发放心,这么个一点也不会调情的主儿,即便是青年男子,怕也撩不起小娘子的。真好,弟弟闯不成祸了,平王妃在心里谢完了满天神佛,提起鞭子来满场追杀弟弟。严中和四处乱蹿:“娘子,救命!”   袁樵的教学堪称无趣,连平王妃两个小姑子郡主都没有一点打趣的意思,扛起球杆满场去找自己的乐子去了。小严氏身为主人,一直分一只眼睛盯着他俩,只见袁樵不停地说,梁玉不停地点头,两人都是一脸的严肃。   小严氏看到最后,甚至恨不得他俩能够发生点什么来:【真是白瞎了这春光、这美人、这球场!】袁樵与梁玉却开心得不行,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看到对方,自己的心里也是暖的。梁玉知道袁樵都做了些什么,袁樵看到梁玉完好无损也是谢天谢地。好似又回到了两年前,江面一帆舟,一个少年教着一个少女读最浅显的文字。周遭是她的兄弟侄女,却只有他二人有着默契。   如今虽教学的内容不同,情形却是一样一样的。   最后,袁樵问道:“你,会了么?”声音轻轻的,可跟他的表情不大一样,倒与被阳光晒红了的脸颊有些相称。   梁玉微微点头,说了三个字:“春日宴。”   袁樵耳朵抖了一抖,提一提缰绳,说:“就快三年了,你珍重。”   “家里得给哥哥们说亲了。”梁玉也只说了这一句。   两人便再分开,远远盯着的小严氏放了心,被追得满场跑的严中和傻了眼:【不是,小先生,你在干啥呀?不得并辔跑一圈的吗?】然而梁玉经过教学,下场了,不疾不徐地让马慢跑,活动开筋骨,尔后突地冲入,从刘湘湘面前将球一截。刘湘湘目瞪口呆道:“你抢谁?你是我这一队的!”   “哄!”球场上顿时笑开了。   虽有严中和搅局,袁樵也不是讨小娘子们的喜欢的个性,然而大家喜欢严中和活泼,也觉得袁樵不是个轻薄人,最终宾主尽欢。严中和被刘湘湘暗中掐了好几把,严中和不干了:“怎么又怪了我了呢?他叫我抄书的时候,我也不爱抄呀。那我带他出来玩,又有什么不对?”   刘湘湘一脚踩在他的靴子上:“你这是报复吗?你回来给我接着抄吧!”   小两口窃窃私语,两位姐姐听了凑到一起笑得差点瘫倒——真是一对活宝。   小严氏身为主人,对今天的情况也还算满意。客人都很好,唯一惹事的是自己的亲弟弟,也没有产生什么不良的后果。终了时,小严氏又约了下次马球的时间,梁玉那里也说自己行将搬到无尘观去,邀大家天气热了去消暑。平王家两位郡主也当仁不让,道是城外有别庄可以打猎:“咱们又不要站班上朝,索性去住个几天。”   未来几个月的行程都排满了,所有人都很满意,三三两两,道路相近的相约还家。   ~~~~~~~~~~~~   一行人才转到大街上,不及分手,忽听得鸾铃大作。小严氏忙碌了一天已有些疲惫的脸上忽然有了神彩:“好马!一定是好马!”   【听铃铛就能听出马的好坏来了?】梁玉很是疑惑。熟悉小严氏的人却知道,她能听蹄音而知道马的好坏。   袁樵则一抬手道:“还是暂避吧。能在京中纵马的,必不是一般人。”一行人里女眷居多,谨慎为好。   平王妃赞同了这个观点,众人勒马,在道旁眯起眼来远远看着一队骑士驰入,又远远地跑走了。袁樵解释道:“这是轮番宿卫的飞骑。”   这些骑士显然是经过挑选的,他们的马个头、形态相仿,他们的衣着也是一模一样,连他们的身形也好像是尺量出来似的。同一品级的官兵服色一致,口里呼喝的声音也是同个腔调。   【我要是皇帝,也想要这样的!】梁玉生出些羡慕的想法来,旋即皱起眉头,她想起来了,桓嶷给她提过:“近来边将似乎也进京了?”   经她这么一提,别人也都想起来了。平王妃道:“唔,好像是。时日久了,他们是该回京面圣的。”   【恐怕还有故事,】梁玉并不乐观,【外戚换了一茬了,萧司空退了一步,正合适,他们的势力尚在,可以用来稳定局面,接着该是边将。朝廷稳了,将边将换一换才不致会出乱子。一旦边将都换上了合用的人,再去动文官大臣就方便了。最后是宗室……】梁玉隐讳地看了平王妃一眼,平王倒是个安份守己的人,且圣人不算是个好猜忌的皇帝。谁家也是觉得自己人更靠得住,兴许宗室这一步不用清洗呢……   严中和却叹道:“他们的马真好。”   袁樵咳嗽一声:“喜欢他们的马,西市里多少买不得?或者寻胡商,让他们给你找。严尚书是大臣,家里还是不要结交边将的好。”   平王妃大喜:“我这弟弟一辈子糊涂,就两件事做对了,一是娶一好妻肯搭理他,二是遇到一个好先生肯指点!还请御史以后多多指点他,不听话了尽管打!我代父母应下了!”   严中和万万没想到,自己做一件好事,换了一个“尽管打”,登时苦了脸,又将诸女逗得一笑。   众人放马缓行,才过一个街口,平王妃道:“就在这里别过吧……”两位郡主拨马靠近嫂子,侍众们紧跟着过来。突然对面街上又转过来一堆人,严中和皱眉道:“怎么是他们?好晦气!”   小严氏道:“你又胡说八道了。”   “二姐,你知道他们是谁?”   袁樵冷冷地接了话:“四凶。”   女人们只知道“四凶”是眼下最凶狠的四个酷吏,因为恰好是四个人,合了史书上的一个称呼便被好事者借来合称做“四凶”。四凶里没有崔颖,大约是大家经过衡量,发现如果与这四个比起来,崔颖还算是个正直的好人。【1】严中和指着一个穿绿的人说:“那就是卢会那条豺狗了。”   卢会的本该是相貌平平,扔到人堆里就认不出来了。偏偏两条眉毛在尾端像扫帚一样的张开,顿时让他的脸有了特色,扔到人堆里也能一眼叫人认出来了。他五短身材,留短须,肤色微黑。梁玉注意到他露出外面的手,很粗壮,筋骨突出——如果不是做力气活出身,就得是习点武艺之类的。   接下来,严中和一一给女人们讲了这几个酷吏。   王道安是个白净面皮的中年男子,身材高挑,整个人瘦高,他的脸也是“瘦高”,看起来比常人窄了一半,又长了倍,行动很迟缓,仿佛是一个老妪。正慢吞吞的对其余三人拱手。   “老妪?”严中和看了小郡主一眼,摇摇头,“他折腾人的时候比泼妇还泼妇。说到这个,‘何娘子’在那里了。”   “何娘子”名叫何源,也是个大大有名的酷吏,他人生得很正常,五官端正、身材也正常,却偏偏长了一副女人似的嗓子。因而得了个雅号,叫做娘子。   三人之外那一个,又是酷吏界的新星,堪与办过巫蛊大案的前辈卢会论交的钟肖。钟肖看起来比另外几个都更像个人样,却是严中和最讨厌的一个人,严中和捏着鼻子说:“就是这个贱人!他几天前办赵侍中的一个门生,连人家家里的狗都没放过,一窝狗崽子一个不剩从窝里抓出来亲手摔死在地上,他眉毛都没动一下,简直不是人!”   平王妃心头突突乱跳,说:“好啦,咱们回家吧,总与咱们不相干。”   她这话说得太对了,桓琚要对付杜、赵两家,杜家完蛋了,赵侍中的案子也给办下来了。赵侍中自杀之后,子孙流放,党羽渐渐被查办完了,留下零星漏网之鱼也于大局无碍。同游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桓琚的目标,自可高枕无忧,抄着手感叹世事艰难,转脸接着打马球、约避暑。   整个京城,一半水深火热,一半安逸富贵。   ~~~~~~~~~~~~~~~~~梁玉却不大信任平王妃的判断,比起平王妃,她更信任宋奇所说的,酷吏一朝不完,他们疯起来最终可能会剑指太子。然而太子似乎很安稳,“四凶”虽则横行,严、李、梁等几家依旧安然无恙,平王妃的判断似乎得到了验证。   梁玉已与小严氏等人打过六回马球,技艺日渐精熟。她于吃喝玩乐上有着令人惊叹的天赋,在球场上左冲右突,令人防不胜防,哪怕带着新进加入的几个不大会玩的小伙伴,也能不落下风。   平王家两位郡主性情活泼,都喜欢与她玩。三人往城外围猎三回,梁玉从生疏到渐渐熟练,也很得两位郡主的喜欢。梁玉的朋友多了几个,刘湘湘暂时退居二线——她怀孕了,得安静养胎,等稳了再出来。   时已入夏,梁玉便搬回了无尘观,于后宅辟出供南氏夫妇避暑的居所,方便南氏时常过来居住避暑。刘湘湘言道京中贵人在山中多有避暑的别业,只是梁府现在不大敢大肆铺张,是以还没有置办,无尘观便成了常用来避暑的好地方。梁玉买下旁边另一处房子,辟做马厩,养了一二十匹马,出行,打球都方便。   安逸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待回头时,夏已过半,梁府诸人为德妃服的丧渐次满了。梁满仓与南氏又将给儿子、孙女说亲的事提上了议事日程。   因梁玉交游最广,梁满仓便问她道:“先前好事就叫‘扫把星’(他指着卢会的眉毛起的绰号)给搅了,现在又闹什么‘四凶’!不过这日子又不能不过,该结的亲还是得结。你说,啥样的人家好呢?”   梁玉道:“那是做爹娘想的,我呢,这两天把我那道观再收拾出来。你们要相看什么人,又不好上家里去,就到观里烧个香,大家遇上了,不过是碰巧。岂不合适?”跑到别人家里,又或请别人到家里来,相中了倒还好,万一一个相不中、两个相不中的,说出去也不好听。   梁满仓道:“我就想,要个老实不惹事的亲家,你说咋样?”   梁玉道:“不惹事的?”   “对哩,上回说亲说到了一半,他娘的起大狱了,抓走好几家哩!就这么办,要一直老实不惹事的,家里没个实职的最好,散官咋了?散官儿安逸呀。”   好像也行?梁玉笑道:“那也行,咱也不靠这个求富贵不是?”   梁满仓一肚子的小算盘,只要撑到了太子当皇帝,富贵自然进门来。便点头说:“就是这样!”   “那我跟娘说一声去。”   “你就跟她亲,”梁满仓抱怨了一句,“还不快去啊?”心里又想,想娶个高门大姓的儿媳妇儿,看来是不能够了。   梁玉笑笑,去找南氏。南氏听她汇报,且不提别人,拉着梁玉的手说:“你啥时不再做道士了呀?他们几个,要不就是男人不愁叫媳妇儿欺负,要不就是爹娘正当年。你不是啊……”   梁玉低下了头,轻声道:“车到山前自有路,且先将这几件做好。我等阿姐周年再说。”   南氏只管叹气。   梁玉落荒而逃,心道,应该也快了,还有一百四十二天就满三年了,现在却是不能说破的。眼下她还有一件大事要办——编书。无尘观的书生们都还在,梁玉便扔了自己写的后半截给他们扩写。书生们干这个事都是轻车熟路了,只是到了结局的时候又有了不同的意见。   一俟梁玉回观里,书生们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表示反对:“炼师,仙子怎么飞升了?”、“观主!南方真君怎么办?他们不是还有鸳盟的吗?”、“炼师,仙子明明已戳穿妖女,得大帝垂青,怎么又不配与大帝了?!”   就差人人举个牌子,上书“我不服”了。   梁玉将手一挥:“她都长生不老了,还与这些柴米油盐妻妾成群厮混来干啥?图它们糟心吗?!当然是要遨游四海,与天地同寿,看日升日落,逍遥自在啦!有自己的洞府仙山,宴饮欢乐,自己当家做主!”这是要烧给姐姐看的,怎么能有这些腌臜事?   “观主!这与人情不合!当阴阳调合才是正理。”书生们仍不放弃。   梁玉翻了个白眼:“那就加一章!写她就是西王母了!然后遇周穆王!再见汉武帝!这样不就合了吗?!你们看,我这可不是瞎编!西王母就是这样的!”   人群安静了一瞬,就在将要爆发的时候,吕娘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三娘!纪公被何源参了!圣人震怒,纪公脱帽谢罪,圣人没有安抚他的意思!” 第88章 不到时候   “内斗”被平息了, 梁玉与所有人一齐惊呼:“什么?!!!”   书生们想的是,这群酷吏真是无法无天, 敢对纪大人下手了!无论你喜不喜欢纪申, 都得承认他主政一方的时候治下的子民生活是有保障的、心理上是安全的。很难想象还有谁会比他做得更好。现在纪申被参了,简直是把大家头顶的屋瓦全给揭了!   梁玉的震憾更大!   判断失误!   【居然不是对边将下手,而是对纪公?圣人明明很倚重纪公的, 可是为什么又没有什么安抚的意思呢?】稍作观察就能看得出来,纪申其实是桓琚提拔上来的,平素做事也是有板有眼,根本没有将他拿下来的理由呀!   梁玉道:“好了,照我编的写,没事儿少出门, 惹了事儿我没地儿捞人。”   书生们憋了一肚子话, 匆忙一揖, 都缩到编书的偏殿里去窃窃私语。   梁玉对吕娘子道:“吕师,咱们合计合计。”   两人往后宅书房内坐下, 梁玉问道:“消息确切吗?还有更多的消息吗?”   吕娘子的消息野路子多,正规渠道很少, 朝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甚至何源是用什么借口弹劾的纪申, 大家都不知道。梁玉道:“去问问小宋郎君吧。”   宋奇是京兆少尹, 一定是知道的, 顶头上司被参了, 他恐怕走不脱, 则与他亲近的宋义、宋果或者知道内情。   吕娘子一拍脑门:“我竟急得忘了这个。我这就去打听。”   梁玉在无尘观里坐卧不宁,到了午饭的时候也没见吕娘子回来,梁玉索性饭也不吃了。又以过了半天,吕娘子才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她满脸的惋惜与愤怒,对梁玉说:“三娘,何小娘竟然是有真凭实据的。我道他这两个月怎么不见怎么坑人,原来是憋着这么个阴损的招数呢。”   “真凭实据?”梁玉被气笑了,“纪公?”   吕娘子拿手扇风,摸了张坐席坐了下来:“对,三娘没听错,是纪公。可是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不能说纪申完全没有责任,但是因此攻击纪申也未免有些不要脸了。纪申的父母还在世,并没有随着儿子到京兆来享福。老人家一辈子在家乡生活惯了,到老也不肯轻易挪了地方。纪申与天下所有的孝子一样,按照常规的办法,派了一个儿子到家乡代自己尽孝。   纪申弟兄六个,各有子女,纪申自己有三个儿子,将长子留在家里,又将一个侄子也带在身边指点栽培。纪申的俸禄除了自己一家的开销,统统寄回老家奉养父母、购买点祭田、办个族学,周济贫穷的族人、支援宗族子弟读书。如果一切都按照纪申的安排来,纪氏家族应该是诗礼传家、家风淳厚的。   留在族中的是他的长子,纪申这样的安排,一则尽孝,二则也是锻炼长子处理事务的能力,在宗族中培养长子的影响力。   问题就出在这个儿子身上了。这个儿子打着纪申的旗号做了许多不法之事——这些事纪申却是不知道的。   自从杜氏谋逆案之后,到“四凶”凑成个整数的这段时间里,外人看“四凶”横行无忌,“四凶”则以为办的都是些小案子,既没有谋逆也没有巫蛊,实在不过瘾。抓来拷打抖威风的也都是些小官小吏小民,并不能显他们的本事。勒索的虽是京中的富户,使他们个个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心里总是缺了点什么。   【一定要办个大案子,搞一个大官下去,让所有人都怕了我!】这是“四凶”共有的想法。   共同的理想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互相交流着经验,又各圈一片菜地,何源先声明要搞纪申,让其余三人都不要跟他抢。三人也都同意了,口中说着:“那是当然,朝臣何其多,纪申却是名声最好,何郎能办下这桩案子来,我等才是真的服了。”   心里却都很懊悔——为何先挑纪申的不是我?越是这样的人,将他打趴下了,才越能显出本事来呢!   何源与三位同好达成了默契,一面在京师打几个人、勒索几个富户,一面派人去纪申的家乡去调查。以何源的经验,树大有枯枝,一个家里如果有十口人,至少有一个跟其他人不像是一个娘养出来的。【纪申可不是个光棍儿啊!】何源得意地想,【只要五服里有一个打着你的旗号做不法事的,我都能扯到你!】查出来的结果让何源大喜过望,休止是五服?就是亲儿子犯法!   何源写弹章的时候,兴奋得手一直在抖,写出来的字都是颤的。“四凶”办案一个共同的特点,只要有点饵,他们就能给你整一锅的发面馒头出来。何源的文采很糟糕,但是他的一句话触动了桓琚,“纪申不知约束其子,恐翌日将成祸端”。   有这样的前情提要,桓琚不去安抚纪申就很有道理了。桓琚的本意并不是穷治纪申,只是刚好遇到了有真凭实据的事情,要敲打一下纪申。桓琚按下赵、杜,逼退了萧司空,为的是什么?他的脑子一直很清楚,他要交给儿子一个没有权臣掣肘的朝廷,一座太平江山。否则前面逼退了萧司空,后面再来一纪司空,他何苦来?   梁玉听了,依旧不放心:“如此看来,不是圣人要除掉纪公,可是一旦与酷吏关联上了,我心里总是不安。纪公现在在哪里呢?”   吕娘子道:“还在京兆府里,纪公当时就谢罪了,圣人没有将他下狱。”   梁玉长出了一口气,又愁道:“圣人会怎么罚他呢?按照惯例……不,现在惯例恐怕不大适用了。吕师……”   她才想说让吕娘子保持与宋奇的联系,忽然发现刚才自己疏忽了一件事:“你不难受呀?先把衣裳换了吧。现在咱们急也急不来,争也不在这一时,你我在这件事上也使不上力的。”   吕娘子这才觉得后背不得劲,她背上的衣服已经全被汗粘在了身上,匆匆说:“我去去就来。”   吕娘子麻利的换好了衣服,梁玉便说要回家去住两天。吕娘子道:“不错,府里或许还能有些别的消息呢。”   两人在侍女的拥簇下回府,路过前殿,书生们已平息了义愤。他们还是要靠着抄书、编书糊口的,几个悄悄有了打算:“我们在这里照着你编的写,难道私下里不会自己改写个结局吗?”几人约定,先把梁玉给的那个结尾写完,然后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写一个,写完了一齐拿出来,看谁写的更好。   梁玉现在哪有心情理会这个事?一面走还一面问吕娘子:“程家娘子做寿,礼物备下了吗?”她说的是程为一在宫外娶的那个娘子,程为一滑不留手的人,一般资财他也瞧不上眼,梁玉就与程家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关系,有事也去送点礼,留点退路。   吕娘子心领神会:“再加些吧。”   “好。点点库里,有什么贵重的,留一份儿,万一纪公的事情不大顺利……”这个时候,什么亲王大臣太子的,都不如桓琚身边“亲近无害”的人说两句话。   吕娘子也有个主意:“那好,‘四凶’张狂,他们自身也有破绽,我也盯一盯这个。”   梁玉叹道:“还要看圣人呀。”   两人上了车,都愁得说不出话来。一路上属于京城的各种声音不断传来,听起来都没有了原先的滋味了。   ~~~~~~~~~~   到了梁家,却是一片喜意。   梁家真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梁满仓与南氏也给儿子、孙女重又选了几户认为合适的人家。梁满仓让妻子跟闺女去“说说婆婆妈妈的事”,被南氏啐了一口:“这般说,你别吃媳妇茶!”   “凭啥?老子给他娶的媳妇儿,凭啥不能吃媳妇茶?”   老两口互呛了几句,南氏将女儿拉到自己房里,给她看几张帖子:“这个是杨家的,他家小郎君跟你大侄女年纪差不多,这个王家的,家里的小娘子比六郎小两岁……”   “杨?”梁玉很吃惊,“那咱们得多备些嫁妆了。”   “嗐,不是那个杨,咱哪攀得上呀?”   原来,此杨非彼杨,跟袁樵的舅家杨家不是一回事。同一个姓也得分地方、分血缘,这个杨家想蹭袁樵舅家的亲戚还蹭不上。南氏给梁玉看的这几张帖子,都是他们挑选过的,这些人家祖上有些功劳。譬如杨家,曾祖辈也算是开国元勋,但是子孙既多,不那么出挑又非嫡系的就没有那么的风光了。杨小郎君的爹如今做着个从五品的武散官,不上不下,杨小郎君不是长子,兄弟又多,荫也荫不到他。   梁玉道:“这个有点低了吧?”   “这个稳妥!还是原先的老邻居!都是老实人,绝不会像上回那样吃官司的。”   梁满仓夫妇选亲家,仍然秉承着乡间一贯的传统——近!能说给本村的就不要去邻村找女婿,能说给邻村的就一定不肯再多跑五十里去。图的是互相有个照应,且儿女都在跟前,一旦女儿受了婆家的气,可以招呼上全家男丁抄上家伙就去把亲家房顶给拆了。   到了京城选亲家,也是一样的,得是知根知底的老邻居。新邻居固然不错,但是看现在“四凶”的势头,官儿越大越危险!   【酷吏之祸,已经至此了么?】梁玉心里感叹。口上说:“等天气凉爽些了,我那书场重开,香客游人多了,安排他们不动声色见个面也不着痕迹”   南氏道:“要不然我你一个黄花闺女说这个做啥?”   梁玉站起来就往外跑,南氏道:“呸,又装了!”   梁玉跑到外面遇到了大嫂,梁大嫂对自家女儿担心得紧,闺女比小姑子年纪还大,若非如此,她宁愿再等二年,到时候家里肯定更风光,闺女也能嫁得更好一些。见了梁玉,梁大嫂低声道:“三娘。”   “大嫂?”   “我央你一件事儿。”   梁大嫂要求,梁玉安排会面的时候,一定要让自家先看了杨家小郎君,觉得可以了,再放让杨家的人看到自家女儿。梁玉一口答应了:“好!”   梁大嫂舒缓了眼角的皱纹:“哎,那就好。”   全家都围着这些婚事打转,竟没有一人提及京兆、提及纪申,连宋奇也没有人惦记。哪怕是最服宋奇的梁满仓,一整天都没从他口中说出一个“宋”字。   梁玉心道:不知道纪公怎么样了。   ~~~~~~~~~~~~~~~~~~~~~~~京兆府里前衙后府全在骂“小妇养的何小娘”。   看门的、扫地的、守尸体的,拿人的、站班的、打棍子的,洗衣的、做饭的、赶车抬轿的,无不咬牙切齿。   纪申表情有些灰败,与纪夫人对坐愁了好几个时辰了。两人从来不惧任何明枪暗箭,但是“教子无方”对他们的打击却是不小。   好一阵,纪夫人站起来道:“你给我起来,这么坐着不是个办法。儿子我没给你生好,这个家我得给你掌住了。你这么坐着,等人来杀吗?我往日不问你衙门里的事情,现在倒要问你,衙门里的事情,你理得清爽不清爽?”   纪申缓缓起身,答曰:“自然是清爽的,无论何等籍簿、账目,绝无错讹之处。下官自以断案也还算公道。我已命宋少尹暂代我理事,京兆一应公务绝不会因我而耽搁。”   “那好!”纪夫人抬手将屏风拍得抖个不住,“就说这件事儿。儿子不好,打骂教训就是了。他犯了案,就要抵罪,咱们没教好儿子,也要认罚。他争夺人家的田庄,都要还回来。收了别人的钱财,也都要还回去。我这就清点府里还有什么可以变卖质抵的,凑足了数目还了人家。”   纪申对着夫人缓缓弯下腰去,深深一揖:“夫人。”   “呸!你给我站起来了,如今‘四凶’横行,你就眼看着吗?你得活着、活得好好的,才能与他们斗。”   “这要看圣人的意思啊……唔,我还是快些请罪吧。”纪申颓了几个时辰,精明劲儿又回来了。他的事情与杜、赵两家不一样,桓琚没想要他的命是肯定的,但是有一件事是一样的——凡事一定要快!快些定案,哪怕流放个八千里,也不能因此牵连无辜。只要留下火种,定有重燃的一天,圣人毕竟不是昏君。   纪申重坐下去再写一稿痛哭流涕的谢罪表,自请贬谪。纪夫人见状悄悄出去,命人开了箱笼点验细软。侍女为难地道:“夫人,咱哪还有什么积蓄呢?都捎老家去,要不就周济府里了。”   纪夫人道:“我的首饰还有两件,那个老鬼要是被贬了,我也就不配插戴这些了。那还留着做甚?”   取了几样首饰,命侍女出去售卖典当。侍女出去不久,宋奇又来求见夫人。纪夫人很奇怪:“他来做甚?”   宋奇见了纪夫人,打怀里掏出一只帕子来,打开来是纪夫人刚才命人去卖的首饰。宋奇道:“夫人,不可如此。夫人典当首饰,无论是官是民,都知道纪大人清廉。但是一经酷吏之口,就是纪大人的罪状了。”故作廉洁嘛!要不怎么儿子在家犯那么大的事儿呢?一定是假的,伪君子!不用酷吏出手,宋奇都能想到这么阴人。   纪夫人愁道:“可委实没有了,老家路远,再发卖老家的财产,恐怕来不及。”在定罪之前,退还的赃物越多,罪过越小。   宋奇道:“何必如此?纪大人就认个管教不严就是了。夫人想还,回去细细清点了还。夫人现在知道令郎犯了多大的过错,又有多少是何源捏造附会的?不急。这个,夫人收好。下官外面还有事,先告辞了。”   宋奇不大看得上萧司空的假正经,对纪申干实事却是很敬佩的。不就是子不类父吗?这种事情哪儿都少不了,扳倒了算,五服之内没一个犯罪的,那这一家真是出圣人了!圣人家还有谋逆的呢。   他敢这么硬挺纪申,也是因为看出桓琚没有严办的意思,白天他已经跟桓琚汇报了一回,声称:“臣不知京兆家中事,然而京兆府秩序井然,臣有所不及。臣所见之纪氏子侄,也都温驯有礼,勤俭务实。想必是纪申的长子久不在父亲身边,没有熏陶所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中人之姿,看管教的。”又搬出了梁满仓的例子来,您看,他还闯祸不?   更让宋奇放心的是,程为一也为纪申说了两句隐讳的好话:“圣人这不也是给纪申一个机会教导儿子吗?”   既服其为人处事,帮他又于自己无损,宋奇也乐得做个好人。只是这京兆府里的事情实在太复杂,做少尹时不觉得,暂代事务的时候才知道纪申能将这一摊子玩转了,得是多么大的本事!宋奇更佩服纪申了,心道,纪大人多半会被贬到外地一段日子,我一定要给他送行,多赠财货。   宋奇猜得准,纪申很快就有了去处。   桓琚将纪申所做所为又权衡了一下,还是认为要敲打敲打。从他任用崔颖开始,纪申就非常反对,后来纪申不踩崔颖了,改而对卢会等人横挑鼻子竖挑眼了。桓琚还要让卢会等人给他出一把力,自然不肯让纪申坏了自己的全局规划。   “老臣”也是一个问题,是得让纪申再恭顺一些才好。“我这也是保全他,昔年司空也是……唉,不想了。”   桓琚在舆图前伸手点了一圈:“唔,就……边州刺史好像还没人做?让他去那里吧。他既有治民之能,也不要浪费了。他儿子的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吧。免得倒像是我小心眼儿,故意叫何源整他一样。我才不是那样的皇帝呢。”   程为一跟在身边,听他这般自言自语,仿佛没听到一样。心想,您不是小心眼的皇帝,何源却是个小心眼的酷吏啊。   桓琚很快又有了决断:“京兆就让……十五郎挂个名吧,他不就衙办事,京兆的事让宋奇先管起来。”宋奇的资历还不够当京兆尹的,权当磨炼。皇子挂名兼职京兆尹,也是常有的事情。   ~~~~~~~~~~~   “这么快?”梁玉心头一紧,说书人才开始背新章回,书场还没开呢,纪申就要走了?   吕娘子勉强开解道:“如今这个气候不冷不热,正合适,否则纪公与夫人都有年纪了,长途跋涉怎么受得了?”   梁玉小声道:“那咱们去送送?”   吕娘子也是想送的,低声道:“到时候送的人一定不少……”她们去了,像什么话呢?   梁玉道:“咱们先一天出城,去庄子上住一阵儿,我寻思着,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如今算是个‘犯官’,也不能张扬,恐怕带的东西也不多。咱们给他备几车?”   “唔,三娘要是有心,准备些实用又不打眼的东西吧。‘犯官’也是官,走官道、宿驿站。难的是路途艰辛与到了之后的水土不服。”   梁玉忽然站了起来:“边州!我记得还有个谁去了边州死在那里了的?他家一定知道情形。”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刘家!”   梁玉与刘家也算有些联系,先请刘湘湘代为说项,继而与刘洛洛见了个面。刘洛洛见面即拿出了一个单子来:“炼师要问的事情,湘姐都告诉我了,你要知道的都在这里了。先祖父有手札留下,家父已赠与纪公了。这里是要准备的东西,我家也还是‘犯官’,不敢公然相赠,炼师有心,便准备这单子上的东西赠与纪公吧。家父命我转告炼师,一定不要让‘四凶’知道了,别让他们有机会害到太子。”   刘洛洛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留下梁玉与吕娘子面面相觑。   梁玉道:“先采买!要快!然后咱们去城外庄子上避暑,离他们送别的长亭过个十里二十里的路边等他们路过。”   吕娘子道:“不错!”   梁玉只管使钱,吕娘子只管照着单子挑好货,一口气买了一车,拉到了城外的庄子上去。梁玉想了想,还是不大放心,又给装了半车粮食、半车咸肉,怕他们错过宿头,还给备了崭新的厚铺盖卷儿。乡下人出行的习惯在她身上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纪申离开前两天,梁玉就去了城外自己的田庄住下。纪申离开前一天,她早早起身在道边等着,是以错过了京城难得的满城寂静。钟声敲过,城门大开,四十坊不闻人语,连早点铺子都没有吆喝声,人人沉默。   纪申拖着两箱书、几卷铺盖、一点衣服,与夫人乘旧车,身后二子一侄并两个仆人,带着对酷吏的忧虑穿过了城门。   城外长亭无柳可折,却早已聚起了一堆人。萧司空亲自给他送行,黄赞与萧司空并立,二人身后乌压压一片人。纪申从容与众人举杯道别:“纪申教子不严,有负圣恩,万望诸位引以为戒。请戒骄戒躁,尽心竭力辅佐圣人。”   萧司空道:“纪公不须多言,我等明白。”   纪申深知,一旦逗留太久,这些人也会被酷吏惦记上,一杯饮罢,毫不迟疑地登车而去,头也不曾回。   纪夫人往后看了一眼,低声道:“酷吏不得人心至此。”   “哎,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纪申抬手捞了一本册子来翻阅。   册子是一本手记,字写得虬劲有力又挥洒自如,很有点老辣的意味,正是刘洛洛对梁玉说的那个手札。刘尚书是病死在边州的,但是一路上没断了写日记,到边州也做了笔记。他出京的时候是一股正气在胸,丝毫不觉得自己会死在外面。凭家世、凭为太子争位,回来又是一条好汉,则出去就不能自甘堕落、哭哭啼啼的不干正事。边州又如何?照顾给它治理得安居乐业!   没想到死在了外面。   他死之后家里人收拾他的文集,将这个保留了下来,又被送到了纪申的手上。   车行不多久,车夫拉住了缰绳:“大人,有人。”   纪申扶着车框探出头来,前面的车队比他这要走上千里地的队伍还要壮观。当头一辆车,是京城常见的装饰款式,后面大车三辆,每辆都有人,又有六个骑士,人人骑一匹健马。   纪申道:“这又是什么人?”   待近了才认出来是梁玉。梁玉没穿道袍,一身普通少女该穿的衣服,身边吕娘子依旧是那副平平无奇的面孔。   梁玉什么话也没说,跳下车来深深一礼,作个手势。车夫、骑手都跳到地上,默默立地地梁玉的车边立好,将车与马都闪下。   纪申无奈地道:“这又是做什么?我的俸禄够养活自己的啦。”   梁玉道:“就当是……嗐,说那些矫情话干什么呢?纪公,我就是想送你,就是想你过得好些。就这样。”   纪申此生遇到过许多向他行贿的人,理直气壮丢下东西就跑的也有,年纪姑娘这么不讲理的还是头一个。不由笑了:“炼师有心,京城贫弱无依者尽有的,纪某暂且衣食无忧。”   梁玉摇头:“只要您到了那边,也跟在这边一样的行事。”说完,又是一礼,招一声,“走了!”   驾车带着仆从刮起一阵小凉风,跑了。   留下纪申一家人对着车马瞪眼,纪申展眉道:“那便收下!”指挥仆人去赶车,让侄子上马。纪夫人看了一回车,车里钉着一张纸,写明了清单,都是路上或是边州能用到的。纪夫人叹道:“她也有心的。”   纪申微笑不语,心道,人心可用,我可以放心了。 第89章 风云再起   梁玉与吕娘子又在城外的庄园里住了两天才回京, 看起来像是纯粹跑出去避了个暑。而梁满仓则完全避开了给纪申送行这一件事情,他将“闭门过日子”这五个字做到了极致,近来甚至连坊门都没有出。整个梁家,除了出门采买, 也极少访亲会友。梁满仓的一个宗旨——老实蜷着——还有没说出口的后半句“等太子当皇帝”。这是连宋奇都不能令他改变的想法, 谁劝也没有用。   唯一能让他踏出坊门的, 还是给儿子挑媳妇儿, 跟对方约好了,在无尘观里大家“偶遇”一下。女家心疼女儿,想先看一眼女婿, 都是人之常情。梁玉因此被梁满仓一道命令又叫回了京城准备, 无尘观总是梁家的主场。   梁玉早有重开无尘观的想法, 事事俱有准备。   德妃过世之后, 桓琚又赐予她一个大庄园, 缓过气来她又将这个庄园也按照原先的布置, 也劈出一分收益来用做无尘观这里施粥赠药的费用。即便如此, 道场里发放出去的药还是供不应求, 每每当日准备的药材发完了,前面还有好些人求药还没有求到。盖因别家舍药一般是常用药,梁玉这里特意多准备了不少伤药。   无尘观里发伤药, 也是几日一发, 并不是每日都有, 一旦重开书场, 两者的日期就要重新调整。梁玉再回无尘观, 即对憋着劲儿要自己写结局的书生连同抄书手一同下了道命令:“旁的先放一放,先写点招帖。将赠药的日子与说书的日子分开来。三日一舍药,其余两日说书。”   先将书场开起来,这两天是满堂喝彩热闹非凡,那一天就哀声连连缺胳膊少腿儿。同一个地方,子时一过就转过一个世界。   过不数日,就是梁家与杨家约好的“偶遇”的时候了。女孩子耽误不起,越早定下来越好。提前一天,梁大嫂就带着女儿到了无尘观。进京已有些日子,母女俩的举止与京城显贵家的女眷不好比,却也养出些富贵气象来,梁玉一看,笑道:“不错,不错。”   梁大嫂将梁玉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三娘,你这准备得咋样了?”   梁玉一手一个拉着走:“跟我来。”带着母女俩从山门开始指给她们看,经过整理的无尘观,两侧各有窄道。梁玉打从一开始就将这里当作自己的据点经营,自有其布置:“瞧,这边,到时候将这道门一锁,他们就只能从大殿往前走,咱们从这边就能看到他的人了。”   梁大嫂问:“还有更能凑近些,他们又看不出来的不?”   梁玉道:“有,瞧,那边是编书的地方,这儿有书,可以请他们去观书。那里就更安静偏僻,里间不叫他们进,从里间里打量完了,咱从后门溜走,他也不知道。”   梁大嫂又问:“那还有更合适的地方吗?”   梁玉道:“要不就这样,我给安排一场单独的说书,大哥明儿不是也一同来吗?就让他们一起听书,你们可以旁观。”   梁大嫂对后一个地方更满意一点:“这个好!”   梁玉问大侄女梁芬的意思:“你看呢?”   梁芬这名儿是进京之后,经父兄读书而取的,旧名也是梁家的风俗,不提也罢。听小姑妈一问,梁芬闹了个红脸,倒也爽利地一抬头:“能看得清就行!”梁大嫂骂一句:“你个闺女真不知羞。”就被梁玉劝去喝茶,梁玉道:“大嫂去喝茶,我还有几件首饰,与阿芬挑一挑。”   梁大嫂有心自己跟着帮女儿挑,梁玉已经带着梁芬走了,梁大嫂终究没好意思跟着去,只得不大安心地被阿蛮请去奉茶。   梁玉心里对杨家并不很满意,姓氏门第高不高是一回事,要紧的是杨家这官儿虽不大、人口却多,京城生活不易,这样的“穷当官”人家,既要讲究个排场规矩,又他娘的还吃穿不如意,大多数是个“穷讲究”。梁芬既是个乡下丫头进京,规矩上必然是要次一点,梁家现在生活得还不错,肯定比穷官儿好。两样都受气。   无奈梁满仓就抱定了一个宗旨——不能惹事,现在不是攀高枝的时候。   梁玉便问梁芬是怎么想的,梁芬与梁玉一同长大,只是近几年才疏远了一些,此时想了想,便将与母亲也不大好说的话跟梁玉说了:“我年纪不小了,耽误不起了。”还有一句对梁玉也不能说的话“你有本事不怕晚,我是不行的”。   梁玉只得无奈叹息,好在只要梁府还在、太子还在,总会有人给梁芬出头。   第二天一早,梁大嫂母女俩起得比梁玉还要早,梳洗停当就盼着书场早些开。杨家人来得不早也不算晚,杨五郎陪同母亲、姐姐过来听书,他们对于编的新鲜书目也很有兴趣。梁玉先给他们安排了一场书,好看一看这几个人的想法。   “老实”并不能代表一切,譬如梁满仓,打定主意在外头不惹事,回到府里几个儿子有不读书的、有胆小怕菜刀的、有因为害怕才没有接着赌博的,还有一个梁四郎是会打老婆的。这些人都是老实人。   但是一个对一件事情的品评,肯定是从自己的立场来讲的。都是“儿子偷小妈”,有小老婆的爹听了,得骂奸夫淫妇,给老头子做妾的年轻女子听了,得叹“命苦”,心怀不良的儿子听了,得说这当爹的老不修。   人情不过如此。   锣声堂堂,梁玉与梁芬在屏风后面,由梁大嫂夫妇俩招待杨家几人,梁玉将几人仔细一看。杨家母女俩随着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时而微笑、时而眉头紧皱,杨五郎还算绷得住,到忘情处也有一二大声喝彩的。   【都是一般人,太坏说不上,太好也说不上,倒是合了阿爹的意了。】梁玉心里叹了一回。   果然,到书说完,梁大嫂与丈夫交换了一个眼色,梁大嫂就说:“大娘还在她姑姑那里说话,快叫过来回家了。”使两人见了一面。梁芬是个周正的姑娘,杨五郎也是个端正的小伙子,一个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另一个也不是掷果盈车的美男子,单看相貌,也算是合适。   彼此都有意,杨家主母便笑道说:“今日得府上一场招待,明日好叫他父亲登门致谢。”   如果没有意外,就剩选个好日子换了庚帖定亲了。   此后,无尘观又招待了几家“亲家”,也有合适的,也有不合适的。梁满仓拍板,给六郎、梁芬、梁芬的妹妹梁芳都相中了,就等合历书换庚帖,转年办喜事了。   梁玉则数着日子“九十八天”。   ~~~~~~~~~~~~~~~~   自从知道了三年之约,吕娘子也给两个人数着日子,数到一百的时候她就提醒过两人了。袁樵给她的答复是:“并不敢忘,家中悉已齐备,请择吉日。”吕娘子便对梁玉说:“当设法还俗。不如先对梁媪说去,她最担心的还是你。”   梁玉道:“再等一等,家里这几个定下来之后再讲。我看阿爹不大乐意这个时候冒着。”梁家敢招袁樵做女婿,必然是京城的大新闻。放到梁满仓的眼睛里,那就太招人眼了。   吕娘子还是那个意见,认为只要先说服了南氏,一切就都好办了。   两人一同数到“九十八”,吕娘子又提了一回这件事。梁玉道:“咱回家住两天。”梁府这会儿肯定开始准备这三场婚事了,这个时候回去可以说是帮忙,也可以“提醒”。   驾车的是王福,依旧稳稳当当,车驶出坊门来到了大街上,吕娘子奇道:“不对呀,街上动静不对。”梁玉也撩开车帘往外看,只见人人行色匆匆,看起来:“他们怎么都像是往家里赶的样子?摊子都要收了?”   吕娘子就让王福慢一点,桂枝下车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能让京城扰动。梁玉道:“八成还是跟‘四凶’有关。”   桂枝打听完回来之后脸上也是白煞煞的:“王马脸把大长公主给参了!参她招权纳贿,卖官鬻爵。”   本朝有名的酷吏王道安,因其脸长,故而有人叫他“马脸”,也有叫他“椎子把脸”、“枣核脸”的。而前面什么修饰也不加,直接说“大长公主”的,如今只有一个人,即萧司空的妻子、萧礼的亲娘,晋国大长公主。   萧司空近来颇有养老的态势,就差一封告老请辞的奏疏了,然而因其近二十年来的作为,仍然是朝野心中的定海神针。他老婆被酷吏参了,接下来肯定是他、是他儿子、是他的家族、他的门生故吏……这得牵连多少人?!!   甚而至于,京城的富户们都有可能被算成“萧党”,被酷吏抓进大狱去严刑拷打,以勒索高额的赎金。这些都是有先例的,最倒霉的一个家伙,穿着不错,抄着手看酷吏封门的热闹,被钟肖看到了,以为“形迹可疑”,抓回去一番拷打,吐出三百贯钱来,放回去就死了。   【早点回家,在外面瞎逛被抓了,哭都来不及!】梁玉与吕娘子面面相觑:“真的能够这么凶吗?圣人果真不想放过萧司空吗?”   ~~~~~~~~~~~~~~~~   桓琚并不想给萧司空来一场秋后算账,萧司空如果不识趣,咬咬牙,也得把萧司空给拔了。可萧家父子多么的知进退!桓琚既不想像对杜、赵那样的将萧司空一家给砍了,也不愿意担一个“过河拆桥”的恶名。君臣相得、一生扶持是多么美好的名声?   然而,王道安参大长公主也像何源参纪申一样,都拿出了实据来。大长公主何许人也?先帝的亲妹妹、先先帝的小闺女,哪怕没有一个做司空的丈夫,这等招权纳贿的事情,凭一个有排面的“公主”的身份,她就干得出来。   所谓“招权纳贿”、“卖官鬻爵”里,并非全部都是用的萧司空的势力,这里头,桓家祖孙三代不晓得给大长公主行了多少方便。同时,萧司空显达二十年,大长公主的面子就更好使了,萧司空甚至还会在发觉过头了的时候对妻子有所压制。可他头上顶着三代帝王,能“压制”到什么程度,就得凭“天意”了。   这些不合规范晋升的人里,凡做出不体面的事情的,都被王道安列了个名单。二十年,能有多少人呢?哪怕十分之一的人不好,堆起来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若是不只列名单,而是将每个人做过的疏失的事情列出来,这张事故清单就更加的触目惊心了。   桓琚有心不问姑母,在这样一张长长的清单面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他也不能就说:“算了吧,那是我姑妈,都是我允许的。”他也需要表达一种“不姑息”的态度。   萧司空父子当场免冠谢罪。   桓琚看着父子俩伏地的样子也很不忍心,再一想姑妈虽然也不大讲道理,对自己还是有礼貌的,这跟徐国夫人有着本质的区别。桓琚额外说了一句:“不得侵扰大长公主,不许对司空府上无礼。”   【你们查查这些不称职的官员就好了嘛!咳咳,那个于知,我怎么有点印象?哦,我给的官……与他一同被公主推荐的还有一个米滋,就为官清廉是个能吏。只要趁此机会将这些败类剔除,将好官留下,也是不错的。谁还没有个看走眼的时候呢?】且桓琚还有一个计划,他确实需要萧司空来稳住局面,他也好从容将边将、各州府的军官筛选一回。两面一起动刀,桓琚担心国家经不住这样的动荡。   王道安心中惋惜,暗道:公主就罢了,可惜不能将司空提来一审。依然叩首领旨。   有了这么一件事,萧司空父子也都避嫌在家里歇着了。尤其萧司空,甚至将天下州府在心里过了一遍,琢磨着哪一个适合他贬谪。大长公主气得脸都青了:“我要去见圣人!”   被丈夫和长子一边一个拦下了,萧礼道:“阿娘勿急,圣人此时不追究,便是要求稳妥。”   “呸!都用了‘四凶’还有什么好稳妥的?‘四凶’不除国无宁日!我看他们二十天干的恶事比我二十年干的都多!”大长公主即使做了错事,也减不了威风。   萧司空缓缓地道:“好啦,都不要说了。纪申能做得出来的事情,难道我还不如他吗?早早让这一件事情过去,休要给酷吏再有大兴牢狱的借口。连我也清了,酷吏便再也没有逞凶的地方了。圣人也该收拾他们了。”   萧礼道:“可是,我就怕圣人越用越顺手。”   大长公主固知此事因自己而起,却也不服气,想了一想,道:“难道所有人都看着吗?我就不信,宗室贵戚还能一个字也不说?我给他们写信!”   萧司空沉声道:“你就饶了他们吧。还不到时候。”   大长公主反问道:“那要什么样才算到时候呢?”   萧司空低头不语。萧礼道:“严?李?梁?”说着,他打了一个寒颤,“阿爹,可不行,动到梁,就是动到东宫了。那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大长公主道:“那就不能束手待毙!我给公主们写信!难道她们就没有为人求情的事情了吗?”   有!特别的有!   大长公主的信写得很犀利。你们为人求官的时候也不少吧?难道都推荐的是栋梁?拿下了我,你们就等着他们接着把公主都收拾了吧。胃口都是越养越大的,这次是我一个,下次要把你们一锅端了,一案办了。能有什么案子能把你们一网打尽的?谋逆吧。难道咱们就等着几个跳梁小丑把咱们杀尽了?死了有什么脸去见桓家的列祖列宗?   连正在城外“养病”的丰邑公主都收到了信。彼时丰邑公主才生产完,正在坐月子,孩子生下来之后,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被李淑妃派人来抱走了。丰邑公主一眼没看到自己的亲生骨肉,心里有股奇异的感觉:淑妃娘娘说得好像也对,果然没有那么的难过。   等接到大长公主的来信,丰邑公主气得直捶床:“这群反咬主人的狗!”   她当然要怕,她才嫁杜云那会儿,可给杜家好几个人求过官的。这些人现在在哪儿呢?砍头了,谋逆案砍的头。   “来人!笔墨伺候!”丰邑公主也开始写信,给所有她认识的人写信。   与此同时,乐阳公主等公主,长安县公等宗室,都接到了大长公主的信件。他们接着都干了与丰邑公主类似的事情——要么写信,要么登门拜访。桓家从来不缺有胆子的人,也从来不少“敢欺负我,我灭你全家”的狠人。   ~~~~~~~~~~~~~~~~~~~梁玉曾在丰邑公主的掌心里写下几个字,丰邑公主转而去告了杜府谋逆。   丰邑公主给梁玉写了一封信,梁玉拆开一看,里面写的是:贪欲无止境,唯恐先害京兆、次害大长公主、次及我等宗室公主、再次就要构陷东宫了。每每思及江充之乱,夜不能寐。   梁玉将信一看,也得掂量掂量——丰邑公主因是公主,所以做事顾忌极少,她与自己行事也就不同。但是,这个“构陷东宫”,又与宋奇曾做过的对酷吏的评判是吻合的。两人不同的性别、不同的地位、不同的经历,都做出了同样的判断,那么,这件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且已排挤了纪公!真不是好人!】   更添乱的是,梁玉在梁家住了两天,袁樵又被派出京去了。桓琚到底还是求稳的,没有派更多的“酷吏”出行,而是命令御史台去彻查这个案子。御史大夫如今就是个聋子的耳朵,主持实务的是崔颖,崔颖在桓琚心里是比卢会等人可靠的。   有崔颖主持,桓琚也放心,他原本用崔颖,是想他一把利刃,后来发现崔颖不止可以做一柄薄而易折的刀,渐渐起了栽培的心思。明显的,崔颖现在是御史中丞,卢会等人看似握有生杀之权,品级一直在六、七品徘徊——这也是何源等人不惜屡次掀起大案,以求升官的原因。   崔颖一旦主持,办事便雷厉风行,他很欣赏袁樵,就派袁樵去啃几位世家的硬骨头去了。   梁玉目瞪口呆——什么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就是!   酷吏真不是东西!   【丰邑公主在城外“养病”都知道这件事情,是她自己不安份,还是有人串连呢?若是串连,那该加一把劲的。阿爹是不能指望的,他现在开始属鳖了,脑袋一缩靠盖子硬扛哩。】梁玉将方方面面都想了一回,便下了帖子,邀认识的人过来听书。   平王妃及郡主、刘湘湘姐妹、乐阳公主、小严氏,乐阳公主又带上了两个侄女——丰邑公主的两个妹妹安邑公主、常乐公主。依旧是花团锦簇,依旧是莺声燕语。到了水榭坐下,梁玉笑道:“天气渐渐凉爽了,再晚些就该冷了,幸尔这部书也快说完了。也是该说完了。”   刘湘湘道:“到时候了吗?”   平王妃快人快语:“还想怎地?!早早翻篇儿吧。”   几人说的都不是故事,乐阳公主道:“得啦,都这么拐弯抹角的我听着难受,你们都收到信了吗?”   梁玉还收不到大长公主的信,是丰邑公主给写的,平王妃收到了,她跑回娘家串连了。安邑公主道:“老叔公满头白发,哭得好惨。”   梁玉问道:“都有谁?”   乐阳公主道:“他们都收到了。真是的,金枝玉叶、皇亲国戚,竟成了几条狗的垫脚石吗?这口气你们忍得下,我可忍不得。我已见过圣人了,对了,程为一这个老东西倒是有眼色。”   常乐公主的驸马姓萧,尤其热心地道:“他们男人们已经在准备酷吏的罪状了,真是的,查罪证,谁查不过谁吗?”   女人们串连,就一件事——进宫跟皇帝哭,外面的罪名让男人们去准备。   梁玉道:“顶好排个次序,先一个一个,再一总去一拨人。”   乐阳公主道:“我看已经有人进宫去了。可你们家……”   梁玉道:“算我一个吧。”梁满仓是怎么说都不肯出头的,南氏一把年纪又不合适,别人进不了宫,那就只有她了。   乐阳公主道:“那便如此!他们查出实证之前,咱们就进宫去先拖着。”   一群女人听完了书,又笑吟吟地回去了。   ~~~~~~~~~~~   第二天,梁玉往东宫去看桓嶷,她得先给桓嶷提个醒。到了东宫,桓嶷还没有回来,梁玉熟门熟路地在东宫等他。书没翻了两页,两仪殿就派了人来叫她过去。   梁玉大奇:【叫我去做什么呢?现在已经不是当初要刻意抬高我家的时候了吧?】却是桓琚这两天听了不少人说“四凶”的坏话,甚至“四凶”的雅称也传到他的耳朵里了。他认为“四凶”还暂时有用处,但是又禁不住耳边有人念叨。程为一在他耳边说:“三姨从不说人不好,若是……”   桓琚听说梁玉又进宫来了,便要招她来问一问。见了面先不问酷吏,而是问梁玉:“你近来又在干什么呢?又懒得进宫来看我与三郎了,别人都急着进来,就你们,躲着。”   “将观里收拾收拾,赶在下雪前把书编完说完。家里给六哥和两个侄女儿说亲了,哥哥我不管,侄女儿与我一同长大的,我想给她们添点嫁妆,正忙着买地呢。”梁玉也回了桓琚一串子的话。   “哦,他们几个年纪到了?”   “是呢。”   “那你呢?”桓琚走偏了题。   梁玉心里有点幽怨的,还是大方地说:“先买地嘛!人能不成亲,不能不吃饭呀。趁现在,地便宜。”说着,脸上又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桓琚察觉到了问:“怎么了?”   梁玉小声道:“有一件怪事。”   “哦?”   “可奇怪了,您看啊,我们乡下人都知道,越到秋收的时候,人越不会卖地。买家能赚一季粮食,是吧?”   “对。”   “越是丰年呢,地越贵,闹灾荒的时候,地就不值钱了。有那些不积德的,就专一趁着灾年买地。”   桓琚的脸沉了下来。   梁玉觑着他的脸色又说:“今年就奇怪了,年景很好,我都打算多出钱了。没想到会这么便宜,都有些不敢买了。圣人,您说,还能买吗?”   桓琚“唔”了一声,伸手敲了敲御案。程为一悄悄冲梁玉使了一个眼色,微微点了点头。   梁玉还不知道桓琚的想法,也是权作试探之意。见程为一点头,便知道这是个内应,且自己这样讲是没有问题的。   【本来么,圣人原本就是想收拾这些尾大不掉的货,你们越哭,圣人或许会觉得用酷吏用得对了。杜家、赵家,不用酷吏能那么快的收拾下来吗?但是圣人要的始终是一个“稳”字,得从这里下手啊。】桓琚到底没说还能不能买,只让梁玉先回去。梁玉也就坦然离开,行至宫门,却见一个高大魁伟的男子骑马过来。见了她,从马上滚落下来。梁玉瞥了他一眼,只见此人相貌堂堂,一部修剪得整齐的胡须,是一个美男子。看服色,该是进京轮番的军官。   这人眼神有点儿直,梁玉皱一皱眉,心道,这眼神可真讨厌。闪身上了马车,却见吕娘子一脸呆滞死死抓着帕子。   梁玉放下车帘,低声道:“吕师?”   吕娘子一把抓住了她:“方令!”   “啊?你说什么?”   “方令,我前夫,刚才骑马过去的那一个,原来他从军了。” 第90章 天公地道   【原来是他!怪不得眼神那么讨厌呢!】梁玉想起来了,因凌贤妃多事吕娘子解释过与前夫的纠葛, 前夫是个浅薄的家伙。此后便不再有关于这个人的讨论了。   吕娘子从不主动提起她前夫。一旦厌恶一个人到了极致, 是连一丝相关的消息也不想听到、连名字也不想提起的。吕娘子也不认为方令是一个威胁, 双方撕破了脸, 她拿回了嫁妆, 方家也吃了亏, 还理它做甚?她对梁玉说,自己的恩怨已经清了,也不用梁玉做什么,是真心话。   梁玉对她还算放心, 不放心她也放心袁樵的父亲。且追问别人的伤心事总不好, 直到现在梁玉才知道吕娘子前夫姓甚名谁。   【想必是想攀高门不幸前路不通, 于是改了行?】梁玉点点头,问道:“是那个身材高大,留着胡须, 长得还不错的男人吗?”   “就是骑着枣红马的那个, ”吕娘子有些恍惚, “看起来他如今处境不错, 三娘, 我倒不是怕他, 而是……他家与袁家恐怕有点仇。”   梁玉哑然。这仇还真是不小, 先拿了个“假名门女儿”去骗婚, 后头离婚了还一分钱的嫁妆也没给方家留下。   “我要找人盯一盯他。”吕娘子仿佛是下决心, 实则是为了寻求一个支持。入京以来, 尤其是史志远事件之后,她的脚也落到了地面上,不敢再瞧不起人。她还有一块心病,方令的笔迹与穆士熙极像。万一被酷吏借题发挥,不知道又有什么人要倒霉了。   梁玉不担心笔迹的事情,却也认为方令如果真如吕娘子所言,确实是个变量。桓琚办穆士熙、办杜皇后,甚至现在清理大长公主的“失误”,都有酷吏的影子,唯独军中事务不令酷吏染指。现在又在桓琚换人的当口,有这样一个有旧怨的人出现在要紧的地方,是需要关注的。   敲敲车壁,示意可以启动,待王福甩开了鞭子,梁玉才问:“吕师自信能盯得住,不被发觉?”   吕娘子道:“盯这些人也不难,与‘四凶’一样,这些人是很难守口如瓶的。即使只有心腹才能参与,心腹也有泄密的可能。他们自己有姬妾,心腹里难免会有姘妇。”直接对付这些人困难,对付他们的心腹难度就会降低,对付心腹的姘妇,难度就要再降。一大串阴谋里,只要其中一个参与者的一个心腹对女人嘴不严,这件事情就会被有心人察觉。   梁玉认真地问吕娘子:“吕师,恕我无礼了,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吕娘子脸上一红,低声道:“说起来,也是我年少无知,早知这样,哪怕以死相抗呢?我那亲爹也断不会让我嫁过去的。”   当年方令真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吕娘子一不小心被这张脸晃了眼,从此铸成大错。方家对错娶了个姓吕的女人悔恨不已,又畏惧吕娘子生父的权势,不得不忍下这口腌臜气。方令不在乎门第,但只要美人,新婚时一看新娘子相貌平平也是失望得紧。   吕娘子初时是揣摩夫家的喜好,一意要得上下的喜爱,好好过个安生日子。她毫不吝惜金钱,给婆婆嫂子大小姑子添首饰裁新衣,给仆人发赏钱,她的嫁妆丰厚,陪嫁的衣料首饰皆是贵重新颖,金银份量足不掺假。她颇善理家,也善理财,还筹划为婆家扩充产业。   她以为自己表达了善意,日久见人心,总能与夫家相处得好,过不多久就发现,愿望是美好的,也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给和尚上肉,逼道士吃牛,再好吃也结仇。吕娘子绝望了,转而去求了亲爹,亲生女儿难得求自己,亲爹也为女儿撑腰,吕娘子接掌了方家的大权。   方令的母亲也是个厉害的妇人,所谓给吕娘子大权,不过是内宅的简单事务。方令弟兄三人,长兄叫方尉、弟弟叫方天官,方尉已经娶妻了,婆婆将上游卡在长媳手里,让次媳干瞪眼。吕娘子也不计较这个,月钱要分发了,她先将钱扣下来——给方令买婢妾。   方令嫌老婆丑不归家,整天在外面与美貌妇人厮混。不管是乐妇、娼妇能沾的都要沾一沾,乃至于发展到挑逗良民家的妻女。吕娘子也不管,只管拿着方家的钱往下砸,先一口气往方家拉了五个乐妇、□□,一人一辆彩车,吹吹打打接进家门。   其实方令从未将露水姻缘当真,银货两讫,他穿衣走人。直到听说自家有“喜事”,回来却看到自己新娶的娘子正在跟他的父母开战:“父母生养他二十年,有律令撑腰尚且无法管束,我一个妇人,怎么敢‘管束’丈夫?只好顺着他的意来了,他爱美妇人,我便为他买了来,您若心疼这点子钱而误将他引回家的事儿,我也没别的办法了。依旧还叫他在外面醉生梦死好了。只听说过教子无方的,没听说过教夫无方的,总是我命苦!”   在吕娘子眼里,方令唯一的一条好处大约就是“不打女人”,说也说不过,打又不能打,憋屈着让她在方家里横行。吕娘子心眼够使,如果只进行不计后果的破坏的话,威力要翻番再翻番,那几年,方家鸡飞狗跳不得安生。直到吕娘子的亲爹死了。   接到讣闻,吕娘子就知道情况不大妙。方令的父母、兄弟等看她的眼神已经从厌到恨了,赶紧动用了收买的眼线——方令的心腹仆人的姘妇,得知对方要对她发难。“纵然打死了二娘,也不算个大罪过。”   吕娘子从此饮食都是自理,一口也不沾方家的,出行都要带人,护卫不少于两个。先有动作的是方令的父母,他们先是讥讽她父亲不详,又说她没有教养,吕娘子待要反讥回去,脑子里划过了几条诸如杀妻是什么罪过、杀儿媳妇又是什么罪过,儿媳妇顶撞公婆之后被打死又能有什么样的公道之类。一句话也没回,唯唯诺诺回房,连衣箱都没带就跑了。她从来不是善茬,手里握着方家不少阴私事,为了这个方家也得弄死她。   接着就是和离,就是袁籍出面给她把嫁妆拿了回来,让她自己过活去。吕娘子抹了一把泪:“府君于我有救命之恩啊!”和离如果不成,方家抓她一个擅自逃家的妇人回去打死,那就更有道理了。她还没有了正经娘家,死了也没个娘家人给她撑腰。当时吕娘子的心里满是恐慌与随之产生的恨意,也深信只有权势可以保命,如果袁籍不是主官,他为人再好,她死了也是死了。   袁籍认为,只闻夫教妻,不闻妻教夫,老婆有了错,头一个就是丈夫的错。且方令“帷簿不修”、“好色无厌”,也不是个正派人,什么样的妇人都沾,可见家教也不好,两下都不愿意过,那就和离好了,非要闹出人命来吗?被上官欺压,就将气撒在女人身上,是男人丈夫所为吗?   离了吧,老婆带嫁妆走人!夫家本该给一笔赡养费,吕娘子这闹得也不大像话,也别再让方家吐更多的钱了,你直接走了吧。   吕娘子极识时务,请袁籍帮忙点了自己的嫁妆单子,收拾箱笼扭头就走。临走还扔下一句话:“这几年扔在这府里的金银细软,都当赏乞丐了。打棺材也好、裁寿衣也罢,随你们怎么使。”   梁玉听完,中肯地做了一个评论:“定这门亲事的人怪缺德的。”吕娘子从头到尾身不由己自不用讲,方家也是真的被骗婚的。发展到后来,始作俑者寿终正寝,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留下活人在这世间接着开仗。如果吕娘子与方家双方都理智又克制,互相体谅也就罢了,双方又都不是宽容的人。一个就只敢欺负孤女,一个就死命的折腾。   吕娘子道:“他就没有德行这个东西!”   梁玉道:“现在不宜再生是非。”认真说起来,方家不厚道,但是扳倒了算旧账,吕娘子肯定吃亏。梁玉能供奉她优越的生活条件,却无法做她报复的靠山,方令却有律条背书。如果吕娘子真的占理,袁籍当年就会把能办的事都办了。   吕娘子恨恨地道:“我明白。”   梁玉想了想,说:“不急,既然他家缺德,要是积习不改,再干出什么事来,揭发他就是了。这可不是挟私报复。难道明知道他犯了法还要为他隐瞒不成?”   吕娘子这才展颜:“那他可要倒霉了。”她手里就有一些证据,不过如今酷吏横行,还是再等一等吧。等酷吏被拿下了,顶好是纪公回来,交到他的手上。   吕娘子重又打起精神来:“我这就去办,哎,三娘,我说的放眼线的法子一用就灵。男人总瞧不起女人,其实肘腑之下最易做文章。”   “你熟悉他,难道他就不熟悉你了?小心为上。”   “我明白的。”   ~~~~~~~~~~~~~~~   吕娘子对付方令轻车熟路,却又带回来一个意外的消息——方令结交卢会等人去了,也因此知道“四凶”结义了!为此,方令还送了一大笔的礼钱。   “四凶”并称,又处境相同,自然而自地走到了一起。卢会干的事儿最大,隐隐是个首领,其他三人都与他交好。四人由经常三三两两的交流,演变成卢会揽总,将四人聚在一起讨论审讯心得。卢会也想扩展自己的势力,到得最后,便由他提议,四人义结金兰了!   斩鸡头、喝黄酒,焚香拜天:“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心里都想:【我还是多活一阵儿,给你们安排墓地风光大葬更合义气呢。】   “四凶”结义是一件大事,京中富户得孝敬,此事便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出去。而最早知道又主动送礼的,方令算一个。   “他疯了?圣不让‘四凶’插手军务,他还往里面撞!”梁玉很是诧异。   吕娘子也很疑惑:“这事不对呀,他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他虽可恶可厌,还不至于傻到这样。”   “没有别的消息?”   “还没有,容我再打听打听。他似乎是真有机密的事情,连心腹也都不曾得闻。”   “好。”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正因不了解另一件事情——方令的父亲死了。   方令进京不久就亲自登门到了卢会的别舍,给“四凶”之首献上了厚礼,卢会一面笑纳,一面也是心虚:“方都尉,无功不受禄,下官不曾为都尉效力,不知都尉这是何意?”桓琚不让他们插手军中人员的更替,要说“将军”和“谋反”,应该是双生子,桓琚就是不理睬他们。卢会对军人就有些怵。   方令笑道:“我是个粗人,只交对脾胃的朋友。”   继而又给其余三凶送礼,“四凶”何曾有过这样愿意结交他们的朋友呢?如是一月,“四凶”渐渐也将他当做个知心人。将心事也与方令约略透露一些,“四凶”忧患的是自己功劳不够多,官位不够高,百官不够怕他们。   方令道:“这确是四位想岔了,诸位是依附于圣人的,诸位结怨朝野,一旦圣宠不在,必遭反噬。”   “四凶”大惊,一齐请教他:“如之奈何?”   “让圣人觉得离不开你们就好了,圣人最担心什么,你们就为圣人解决什么。圣人没有担心的事,就给他找一件担心的事,然后再解决掉。不断的找……”   果然是个能被名门袁氏选来托付女儿的才子。   卢会一揖到地:“方兄大才呀!”   方令连说不敢。   何源向方令许诺,日后绝不会忘了方令。卢会道:“方兄说的虽然有理,可是有什么事情是圣人会担心的呢?”方令道:“卢兄,这事就应该你能想到的,你怎么会忘了呢?谋反呀!谋位知道汉武帝吗?一旦说到谋反,连亲儿子都是仇人的。”   不错!“四凶”恍然大悟,怪不得纪申就是去边州做刺史,怪不得不让他们搜萧府,原来根子在这里!因为他们都不是谋反。至于接下来让谁谋反,就是“四凶”内部的问题了,这个再问方令,未免显不出他们“四义”的本事来。   卢会先举杯:“我等‘四义’谢过方兄指点。不过,这汉武帝是怎么回事儿?”   方令向他说了巫蛊之祸,卢会大喜:“巫蛊的案子我也办过呀!”   方令更是推辞,又说卢会要做生日了,自己一定会送一笔厚礼。   “四凶”头一回觉得收一个人的礼收得不好意思,一意要问方令有什么仇人,他们一定为方令报仇。至于方令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可不管,带兵的人喝兵血,偶尔还客串一把土匪,有的是钱。   方令这才哭倒于地:“还请四位为我报杀父之仇!”   俗话说得好,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哪一条都是不共戴天的。方令的经历也算是惨的了,娶袁氏变成了吕氏,叫“岳父”耍了还没办法报复这个“岳父”。吕氏还不贤良,闹得他家里鸡飞狗跳折损了许多财产,难道吕氏不该补偿吗?并没有,临了和离,袁籍拉偏架。吕氏临行还说“赏乞丐”。吕娘子前脚走了,后脚因袁籍这位出身名门望族的官员给方令的评价不好,方家三兄弟的仕途都绝望了。   原本如果给个袁家女,管她是不是美人是不是穷,只要姓“袁”,方家一百个乐意,还情愿多贴钱。就是要个名声,也是要这门得力的姻亲,为方家儿子的仕途做准备。现在“姻亲”成了仇家,仕途也完了,钱也没捞着。   方父活活被气死了。方令的本意,就算自己晦气,别再碰这些人家,另找出路得了。可亲爹被气死了,亲娘天天咬牙切齿,方令身为人子,不报这个仇还配做人儿子吗?仕途绝望,袁家在他仰断脖子也望不到的天上,就得另辟蹊径。   方令一狠心,选择了投军。因他长得好,被长官相中,娶了上司的独生女儿。世人都爱娶世家女、嫁入世家,上司也是这个心思。但是他女儿比吕娘子还不耐看、还要凶恶,又是独生女。嫁到世家怕受欺负,一看方令,家世不显,又是下属,拿捏得住,得,就他了!   这还不是袁家害的吗?!   袁籍早死了,“四凶”根本不知道世家有什么人物,你看我、我看你:这人谁啊?   卢会道:“方令只管静候佳音,我等去查访,一定给方兄一个交待。”   方令痛哭流涕,在地上滚了两滚:“想到先父,心如刀绞,一切拜托四位了。”   何源命人将他扶起,轻声细语地道:“方兄放心,我等办事,你还有什么疑虑吗?以方兄的意思,我们找个谋逆的案子,将袁某往里头一塞,不就结了吗?”   方令一面擦脸一面咬牙切齿:“我恨袁氏不死!如果不是他家势大!”谋逆夷三族最好。   何源柔声道:“可是有一样,我等每参人、审人,犯人必有人救。总觉得应接不暇,最终难以成事。不知方兄有何指教?”   方令道:“何如将他们都卷到一起案子里呢?自己且想着如何活命,还有功夫管别人吗?像侍御史袁樵参了赵侍中,他就不能给杜皇后说话,得先避嫌了。袁樵真是狠角色,他就是袁籍的儿子,诸位要小心他呀。”他故意点出袁樵的名字来,杀父仇人,怎么能不关注呢?方令就知道袁籍的儿子叫袁樵。   “哦原来是他!真给祖宗丢脸!”钟肖啐了一口,“居然甘做崔某的走狗!他们世家不是挺要脸的吗?”   方令放心了,所谓瑜亮之争,卢会跟崔颖别苗头这事儿,精明的人都看得出来。袁樵记在崔颖的账上,保管能够清算。   卢会给方令打了包票:“好的,袁樵,我们记下了。方兄放心,一定办好,他回京之日,就是下狱之时。”   方令再次下拜,他的品级比“四凶”高出四、五级来,以如此品级拜这几位小官,令卢会等人心中充满了满足感。就是这样,他们追求的就是这个!体面,威风。方令心里却是明白,这事儿绝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他这脸就甭要了,官儿也甭做了。   【且叫你得意这一回,几曾见酷吏有好下场的?你们收我这些财物、受我的大礼,得意也够了,我并不欠你们什么。案子越做越大,大案一成,就是你们的死期了。唔,袁樵可要在那之前死呀。父债子偿,天公地道。】   “四凶”满心都是办一桩大案,急着送走方令,自己几人商议一下如何联手,并没有留意方令的神色。胡乱说着保证,“四凶”让方令离开了。   ~~~~~~~~~~~~~   卢会作为首领大哥,第一个发了言:“再参一本也是无趣,不如就着大长公主的案子来,引到谋逆案上去,如何?”   钟肯皱眉道:“不能进司空府,不能讯问大长公主夫妇,连她儿子都不能拷问,能如何引?”   王道安瘦长的脸显得更长了,他慢吞吞地道:“譬如废立呢?圣人已厌弃了萧司空,萧司空颇不自安,便想扶立幼主。”   何源尖着嗓子问:“扶哪一个?”   “当然是太子啦。萧司空为太子争位,何其神勇?”王道安说话还是慢吞吞的,“他还保过杜皇后,杜皇后能投毒,萧司空就没有毒药的吗?杜氏两府的案子,如何只有两府治罪?是他主审、他主导,他还是护着罪人的。”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慢,听得其余三人躁出一身的汗来,听完又是一番狂喜。卢会道:“不错,拿这样的口供,我们还是在行的。只是太子……哦!巫蛊就好了嘛!听说,梁府做了很久的法事?”   钟肯最年轻性急,果断地说:“梁家那群土包子,交给我!”   卢会撩了撩眼皮,问道:“你预备审出个什么来?”   “大哥怎么这么问?当然是诅咒啦?”   “错啦,总是诅咒,听起来不觉得腻吗?他们要说是给德妃超度,有什么不妥吗?要让他们招,是给德妃做法事,让她把圣人也招到阴间去。”   【还是你狠!】三人一齐挑了拇指。   卢会得意地清清嗓子:“那么,咱们来定个日子吧,你们看,下个月二十三发动,如何?”   【他娘的!下个月二十三不是你生日吗?你他娘的又在这儿充大辈儿!等着,办完这个案子,我不弄死你!】其他三人很不满,却都堆起笑来:“甚好,甚好,权当为大哥庆生了。” 第91章 乱者当斩   树形的灯座上一、二十支灯芯在燃烧, 将室内照得亮堂堂的, 梁玉小心翼翼又带着急切地将又一天勾了去。只要天黑了, 这一天就算过去了!   虽然烦恼着方令的突然出现,吕娘子还是被她这个样子逗笑了。无声地掩住了口,吕娘子饶有兴趣地打算看看梁玉还想干什么。   梁玉开了衣箱, 从里面取出两只匣子来,一只略长,一只略短,都抱到了灯前的案上。吕娘子挑了挑眉, 只见梁玉郑重地将两个匣子打开,双颊泛上了桃花。略长的里面是一柄短刀, 略短的匣子装着一把菜刀。梁玉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又都放下, 撑着腮, 看着刀鞘上反射的火光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来。   【我也有这样的时候呀。】吕娘子不由感慨一声,又摇摇头, 想那个做甚?   眼见梁玉发呆发不完了, 吕娘子咳嗽一声, 打断了梁玉的遐思。   梁玉从容坐好, 匣子盖也不盖, 一派坦然地笑问:“吕师?”如果不是她双颊仍然带一点余韵, 吕娘子几乎以为刚才的一切傻相都是自己的幻觉了。   【我年轻的时候可还没有这份本事。】吕娘子道:“很奇怪, 没有进展。”   “哦?怎么讲?”   “方令那里, 是他自己什么都不对人讲。‘四凶’那里就更奇怪了,他们突然将心腹之人召集起来,只在他们家里居住,绝不许外出。”   “没有进展就是进展,”梁玉冷静地道,“要不是干大事,他们何必这样保密呢?一定是要有所动作了。这是憋着坏呢。”   吕娘子惭愧道:“才夸口能够刺探到消息,又失算了。”   梁玉道:“这已然是难得的消息了。他们将会干一件大事,再盯一盯吧。唔……‘四凶’要干事,不止要用人吧?看能不能问过,他们有没有在整理刑具!”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已经使人打探了。”   梁玉想了一下,问道:“我要再与萧司空那里通个气,将咱们知道的这些个告诉他们,你说,可行吗?”   吕娘子道:“当然可行,朝上争锋,恐怕还是靠他们。只是……三娘,顶好不要自己登司空府的门,太招眼啦。”   “何必特意上门?近来丰邑公主‘痊愈’了,彼此碰面的机会多得是,托谁捎话不是捎呢?唉,怎么所有人都奈何‘四凶’不得呢?圣人要护他们到什么时候?”   吕娘子一撇嘴:“用完就是他们的死期了。”   梁玉叹道:“在他们死前,不晓得有多少人要先家破人亡了。不对,这事儿我得再想想,一定有个什么办法的。”   吕娘子好奇地看着她,梁玉时而皱眉,时而展颜,忽然问吕娘子:“酷吏与军人勾结,欲除朝中士人,取而代之,如何?”她的骨子里还残存着梁家那种“打官司不放赖,不如在家踹”的思维。用“好人”的办法,在桓琚决定收手之前,就且看着“四凶”横行吧!得要多少人的鲜血才能让桓琚觉得刺眼呢?   不如直接刺他的心!   吕娘子道:“这个好!他们可也除了不少大臣的,尤其纪公!对了,我现在虽不知道方令与‘四凶’在密谋什么的消息,却能取得一些他与‘四凶’交好的铁证!哼,他们方家的勾当,呸!”   梁玉喜道:“那就这么办啦!到时候将这个往圣人面前一摆,就说,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就是有人隔墙给我扔进来的。大约是……犯了众怒吧。”   两人笑了一阵,吕娘子心情舒畅,提醒梁玉:“别总算日子,也要算一算嫁妆的。袁府两位夫人虽然厚道,袁家可是名门望族,嫁妆少了,也要招人指点。”   梁玉脸上一红:“我东西也不少啦。”   “点点,点点,”吕娘子撺掇着,“我心里算着,你总有百万财,可究竟有多少,自己得有个数呀。”   两人灯下又算了一回财产,整个梁家只有人带上了京,此后所有的财产都是桓琚所赐,以及由此而来的别人的馈赠。梁玉与兄弟们不大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她直接从桓琚手里得到过赐予她个人的财物,这些即便是在梁满仓极其抠门的时期,以梁满仓的脑子也是不会扣下的。又有南氏给女儿准备的产业,梁玉自己购置的产业,统统加起来,两个人算了大半夜。   梁玉道:“人的际遇真是太奇怪了,谁能想到我也有今天呢。”   吕娘子道:“可见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三娘将来还有大富贵的。”   两说又说了一回闲话,才各自睡去。   第二天起,吕娘子便专一去拿方令与“四凶”勾结的证据。几天下来,将吕娘子也吓了一跳,她匆匆去找梁玉:“三娘,这事真的不妙!我看方令所谋恐怕比你所想也差不到哪里去了,你看,这是多少钱?即便让三娘出这笔钱,也不算是小数目了。”   梁玉看了吕娘子拿回来的账目,她不看重钱但也知道行情,讶然道:“他能有多少钱?不对!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们要干什么?!要是我……我也不跟‘四凶’搅一块儿呀,还不如给公主送个礼、求个官,自己官儿做大了,再整回去。他长得人模狗样的,大长公主也会抬举他。”   吕娘子问:“整回去?”   两人面面对望片刻:“他要报复?!”   梁玉道:“他果然是个傻子。可是‘四凶’确实讨厌,如果被他们捏到把柄,不死也要脱层皮呀。他们如果能够暴毙就好了。”   吕娘子面色凝重:“我敢说,方令不知道我到了哪里,更猜不到我在京城,那么,他会报复谁?”   【袁家!】   “小先生什么时候回京?哦!下月初三。”   “还有五天。”   “给府里送个信吧。”   “好,我去。”   吕娘子匆匆去向袁府报了信,刘夫人、杨夫人得到消息之后并没有责怪吕娘子。看吕娘子低头缩肩的样子未免太可怜,刘夫人道:“我家何尝怕过人?你只抬起头来,好好回去过你的日子。”将吕娘子打发走,刘夫人却行动了起来:“这等小人却是不可不防的。”   不是正在给“四凶”下绊子吗?那就再给相熟的关系送信,让他们加上这一条——“四凶”承接报仇业务。管它有没有,它一定是有的!   ~~~~~~~~~~~~   到得袁樵回京,“四凶”也不见有进一步的动静,还是依旧勒索几个富户,又或是接几个报仇的状子,收了钱将对方的仇家往死里整。梁玉给侄女准备的结婚赠礼——两份田产,也顺利买好了。吕娘子也将方令与“四凶”勾结的证据拿到了手,且得到了“四凶”确实在准备刑具的消息。唯一遗憾的是“可惜‘四凶’的账目没能拿到手,这几个短命鬼,为什么突然这么森严了。”   梁玉的倒计时勾到了四十五的时候,接到了丰邑公主的帖子,邀她去丰邑公主的别庄里小住几天,说京里的气氛怪讨厌的,不如外面活泛。丰邑公主孩子也生完了,身体也养好了,正要琢磨着怎么重回京城。眼前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丰邑公主愿意与大家同仇敌忾,顺利回归。   梁玉也回帖,说是到时候一定会去。丰邑公主那里不但有马球场,附近亦可围猎,梁玉收拾行李的时候,将弓箭、短刀等等连同球杆之类一股脑都带上了。   就在二十二日当天,卢会上了一本,声称京城权贵“多行不法”,往往有“逾制”以及奇装异服等等情况发生,请求整顿治理。   “四凶”并没有对方令言听计从,方令一个“傻老兵”能懂什么政务?他们四个才是办案子的人,凭空说什么太子要谋反啦,司空要废立啦,皇帝也不能马上就信了。没点证据,没有点口供,皇帝怎么可能就办案呢?即便有,皇帝还会把这个案子交给别人来看,让“四凶”这些揭发大案的“首功之臣”干瞪眼。   四人便密谋,要从一个小些的名目入手,让皇帝可以放心地把案子交给他们来办。他们一旦可以全权处理了,就可以将一些在大案里皇帝可能会说“不得惊扰”的人,也允许他们讯问了。大长公主案牵连起来麻烦,不如另起一更模棱两可的名目。   几人密谋准备许久,刑具、牢房都准备好了,名单也列好了,这才向皇帝上书,从“逾制”查起。富贵日子过得久了,人就好作,原本只能盖三间房的,悄悄盖个五间,不许有的纹饰也悄悄绣上了。尤其是皇亲国戚、高官显贵,就爱弄这一套显得自己地位高。   这一条是皇帝们都不大乐见的,凡事都得有规矩、有等级,你们超越了规矩,这等级还有什么用呢?   是得收拾收拾。   桓琚想了想,同意了。   卢会趁机奏道:“这……若是有贵人犯法,臣是否还是‘不能惊扰’呢?”   桓琚皱了皱眉,想到还要用他,便给他点了几个人:“似这等人,不是宗室长辈便是年长勋戚,不可对他们恐吓。其余人你要慎重访查。”他的点的人里有大长公主夫妇、有长安县公、万年县公等人,最后还把梁满仓夫妇也能加了进去。这些人要是被整了,皇帝的脸面上也有点过不去的。   卢会喜道:“臣领旨。”   出宫便对三位结义的弟弟说:“成了!”   王道安道:“如此,我等便分头拿人!”   “好!”   几人兵分数路,卢会头一个要抓的就是崔颖!【老前辈,你踩在我头上也够久了,也该叫我出一出这口恶气了!】什么“方兄的仇人的儿子”,早被他扔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了,他先写了个帖子,写到一半自己团了扔了,叫了个文书来:“给崔某写张帖子,口气要客气些,请他过来帮我一个忙。”   文书写了几次都不能令他满意,卢会道:“要客气,再客气,对前辈的!”   待文书用词谦卑到极点的时候,卢会才满意了:“不错,这样就好。快!赶紧送给崔颖。”   卢会领命整顿京师权贵的“逾制”问题崔颖是知道的,崔颖身为御史中丞,也觉得卢会真是小题大做!纪申治下的京城,权贵已经很收敛了。卢会就有这份拿鸡毛当令箭的本事,崔颖作为御史台的实际掌控人,也要配合一二。本来纠正风俗,也是御史的责任之一。   崔颖骑马到了卢会的衙门,被一众小吏点头哈腰迎进了内衙,接着一拥而下,将崔颖拿下!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崔颖也有些惊讶:“汝等做甚?”   卢会穿着官衣、带着官帽,威风凛凛地走了进来:“哈哈,崔中丞!别来无恙?给我剥了他的官衣!”   崔颖年轻且英俊,“最早的酷吏”,让卢会嫉妒不已,现在只有他们做着“四凶”,崔颖居然还洗手上岸了!这又让卢会怒火中烧,一定要让崔颖造个反不可!剥崔颖官衣的时候,卢会眼尖,看到了崔颖身上携带的印信:“那个、那个,给我拿来!哈哈哈哈!把他给我吊起来!”   卢会拿了崔颖的印信就想起来了:“你的走狗们认这个吧?”把袁樵等“崔颖的走狗”也给骗过来。   袁樵等人不曾提防崔颖,果然落入卢会手中。卢会一心记恨着崔颖,将众人打完二十棍先扔到一边,亲自持刀拍着崔颖的脸说:“没想到吧?你现在落在我的手里啦,哈哈哈哈!”   崔颖是没有想到世上竟有如此蠢人,卢会是觉得这样无法无天就没人管了吗?   【只要你们都谋逆了,圣人哪里会计较我先动刑了呢?】卢会自有他的一本账,【会救你们的人,现在也在挨着审呢,哦,梁家土包子不算,他们只会当缩头乌龟。】   ~~~~~~~~~~~~   “缩头乌龟”再缩也没用了!   钟肖领了梁家的任务,他先去把广虚子连同徒弟一块儿抓了起来,本来想找梁玉的麻烦,梁玉出城了,无尘观的匾还是桓琚亲笔写的,只能将无尘观一围。一手抓了广虚子及其弟子,另一手便去梁府“请”梁满仓夫妇协助调查。   梁满仓满以为自己小心没有过头的,且自己肯定不可能有“逾制”的事情,与妻子两个人坐着车,到了钟肖的地盘上。钟肖对二人是客客气气的,却在梁满仓夫妇一离府之后便将梁满仓的儿孙们给抓了过来!与此同时,派人将广虚子及其弟子进行拷打。   钟肖既得“贱人”的雅号,便不像严中和说的那样只会摔死奶狗。他将染血的刑具往广虚子等人前眼一摆,先恐吓:“汝等招是不招?”广虚子看得开,一言不发,弟子们开始叫骂。钟肖便提了几个犯人,当着他们的面演了一番刑具的用法,只见倾刻之间犯人皮开肉绽,面目全非,刑具上又添一重血腥。   再不招供,便对这些弟子动刑,不两下,便有人顶不住了:“你要我招什么?”   “你们是不是为梁氏做过法?”   广虚子的眼睛张开了,喝道:“不可妄言!”   钟肖笑笑,也不动他,虽广虚子不在桓琚说的“不能动”的名单上,钟肖也没有对他用刑,命两个差役架起他:“送老神仙去隔壁歇息。”接着便“取得供词”,来审梁氏子弟。   梁满仓夫妇“不能惊扰”,他们的儿孙还是可以打一打的,成长的儿子做了官儿,梁家的孙子们可还没有!钟肖请梁满仓夫妇上座坐好,将梁氏子弟带到堂下,袖子一卷,估量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不怀好意地扫过,点了几点,道:“先就这两个吧。”   庭院中立有几个木桩,木桩顶端垂下铁链吊着一个铁环,铁环的高度极巧妙,正是一个人伸直了双臂吊起来可使足尖触地又站立不稳的高度。被点名的是梁九郎、梁大郎的长子梁滔,小儿子、大孙子,钟肖委实会选人。   钟肖笑嘻嘻地道:“圣人有令,不可惊扰二老,二老且看下官如何审案。”他手里将几张“供词”捻开作折扇状扇着风,慢条厮理地问梁九郎:“你家是不是招妖道作法,谋害圣人,好使太子早日登基?”   梁家人就是再傻,也知道这个罪名不能认,何况他们只是读书上不灵光,旁的事情并不傻!梁九郎与梁滔哪里肯认?梁九郎更是破口大骂:“你个杀千刀的钟母狗!”   梁满仓紧绷着脸,目光在子孙身上逡巡:【他们没抓到三娘就行!三娘有门籍,可一定得进宫喊冤救我们呀!】   南氏瞪大了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也担心,更可担心的是,梁玉还在城外呢!   梁玉此时还不知道家里出了事,她清早出城时卢会才上本,将近中午的时候她到了丰邑公主的别业,因京城规模宏大往来费时,卢会此时才将崔颖给骗了来。也正是这个时候,钟肖抓了广虚子师徒。   丰邑公主与梁玉寒暄毕,笑道:“你的屋子已给你准备好了,快去换了衣裳来吧。你这模样儿衬这身道袍太可惜啦!在我这里,尽管穿新衣。嘻嘻,我还有漂亮首饰打扮你。”   梁玉安顿完,丰邑公主其他的客人也赶到了,安邑公主等姐妹、乐阳公主这样的姑姑,小严氏这样爱玩的,又有平王妃等因为串连勾通而走到一起的人,也是济济一堂。梁玉的好友刘湘湘如今不大适合出现,故而没来。   众人换完衣服,丰邑公主先设宴款待众人:“阿严,过了晌且去我的球场一试。”   小严氏欣然允诺:“好!”又指梁玉,“她如今青出于蓝,我们恐怕都打不过她。”   众人说笑一回,宴罢歇息,等过了最热的时段,才整装上马。今天只是热身、熟悉场地,众人都放得开,随意说笑。丰邑公主看梁玉控马果然了得,赞道:“你这真是得老天的青睐才能这么聪明。”   梁玉谦虚道:“不过是因为我粗糙,舍得摔打罢了。”   几人看她水灵灵的模样,都不信她说的。平王妃道:“这话说得我都要心疼死了,谁舍得叫这样标致的小娘子摔打?”   女人们都很欢乐,她们不断地向桓琚诉说“四凶”为害,桓琚也渐有犹豫的样子。与此同时,朝上也暗流涌动,正在策划反扑。弹劾“四凶”的奏本也逐渐涌现。“四凶”离完蛋也不远了,没有了他们,京城才是一个乐园。   梁玉道:“我们乡下人,真是摔打出来的。我小时候自己两条腿撵过兔子呢。”众人都不信。   其时,正有一个人跑出了撵兔子的速度——梁芬。   她是梁玉的大侄女,就快要定亲了,家里祖父祖母、亲爹叔叔连弟弟一块儿被“四凶”给抓走了。钟肖还派人看住了她家的大门,全家焦急,梁芬鼓起了勇气,翻墙跑了!   这也是一个从乡野里长大的女孩子,梁府院墙虽高,扛个梯子上去还是不在话下的。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小姑姑去!到了无尘观外,却见书场也不开了,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钟肖派的人拿着从摊子上抢来的胡饼边啃边说:“这匾居然是圣人题的?那他们观主即便在,咱们也进不去呀。”、“她不在,咱们正好在这里守着,省得再多跑腿。”   梁芬这才想起来,梁玉出城去了。她一个姑娘家,跑出城去又要到哪里找人呢?正思量着,背上被人拍了一掌,吓得梁起了一身的冷汗,回头一看:“阿蛮姐?”   阿蛮是钻了狗洞出来的,梁玉带着桂枝等出城,阿蛮作为管家留下来看无尘观,道观被围,阿蛮不肯坐以待毙,也设法逃了出来。两人一合计,梁芬道:“我去杨家借辆车,咱们去找姑姑。”   阿蛮道:“好!”   两人又跑到了杨家,杨家却是任凭你叫门,总是不开,叫得急了才说:“小娘子请回,你我两家并未定亲,小娘子擅自跑来,于理不合。我家守法人家,与犯人并没有关系。”   梁芬靠着门板滑坐在地,阿蛮虽急,也不敢催,只说:“我去找我哥哥,让他送信。”梁芬抹抹泪,爬了起来:“我与你同去!”两人未曾约好,阿蛮的哥哥也不在家,阿蛮说:“我去!”梁芬道:“我也去!有个照应。”从头上拔下了金钗,“换匹马。走!再晚不知道他们要受什么罪呢。”   落到酷吏手里的人,每一秒都是煎熬。烧红的烙铁贴上了梁九郎的背,脂香四溢。钟肖笑问南氏:“梁媪,您看,怎么样?”   与此同时,梁芬与阿蛮换到了马,阿蛮道:“日头已经偏西了,得快!”   两人急驰而出。   梁玉正在球场上与平王家的小郡主说笑:“你这准头可不行,拜我为师,我教你。”   小郡主笑道:“我可不要拿桃木剑跳来蹦去的。”   “那个你想学我还不教呢——我也不会!”   “哈哈哈哈。”   快乐的时光总是容易过,夕阳西下,丰邑公主那里早准备好了山珍野味:“酒足饭饱,明日再战,如何?”   几人都笑道:“好!”   便在此时,两匹马跪倒在了丰邑公主别庄大门前。   梁玉在席间坐下,正擦手,丰邑公主的家令带着两个人进来:“殿下,这两个小娘子说是来找……炼师的。”   梁玉一看,大吃一惊:“你们怎么过来了?”   梁芬往地上一瘫:“姑姑!他们把家里人都抓了!”一堂皆惊,平王妃道:“仔细说来,快把人搀起来,这碗汤喂了她提神。”   阿蛮比梁芬口齿更佳,诉说了无尘观被围,广虚子被抓等事,又说杨家真不是东西,居然见死不救。梁芬一碗汤灌了下去,缓过神来哭诉:“家里就剩阿娘、婶子、妹妹、几个小弟弟了,大弟他们都被抓走了。”   梁玉问道:“什么罪名?”   “说是查逾制,请去说话。姑姑,他们哄鬼啊!进了‘四凶’的门,有全须全尾出来的吗?”   【那是没有!】梁玉霍地站了起来,丰邑公主骂道:“这群疯狗!别急,我们同去,进宫喊冤去。”   “来不及了,”梁玉双手冒汗,“看,太阳落山了,城门落钥了。只能等明早,他们是白天被抓走的,这一日一夜,不知要发生多少事!大娘,我们这就得走,借我顶帐篷,我就在城门外歇下了,门一开我就进去。”   安邑公主道:“我与你同去!”   平王妃等都说:“我们也去!”   大家的心情是一样的,梁家牲畜无害成这样都被抓了,她们各自的家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了!几人一面让收拾行李,一面围着阿蛮、梁芬问京中的情况。梁芬道:“我跑去观里的路上听说,御史们也都叫卢会给抓了。”阿蛮说:“别的就不知道,我们被围得早,出来得急。”   梁玉的脸绿了。   不多时,行装准备好了,众人赶到城外五里驻扎下来。众人议定,由她们进宫探听情况,梁玉先不要露面,以防被请去喝茶。求下情来怎么都好说,求不下情来,就先送梁玉姑姪出城躲躲风头。   ~~~~~~~~~~   帐篷里,梁玉在灯光下一遍一遍地整理自己的行头,她已做了最坏的打算。球杆,用得最顺手的,短刀,袁樵送的那一柄,一向保养得很好。还有一柄菜刀。   梁玉对菜刀说:“嗐,怎么把你也带来了?”   吕娘子道:“你天天看它,就给你带来了,唉,别担心。”她想说,大不了我去宫门口喊冤,状告方令一个守宫城的军人与“四凶”合谋,总之,先把这些人困起来就好。   梁玉却说:“吕师,一旦我有不测,阿芬就交给你了。”   吕娘子打定了主意,心道,也许老天让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让我灿烂这一回,我这可也算左右一回时局了。也是报了府君救命之恩,也是答了你的相遇之情。在你身边,我总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也是不错的。笑道:“哪里就到那一步了呢?好,我答应你。”   这一夜,只有她们两个人睡得很熟。天不亮,梁玉就起身,还是打球时的装束,将马也收拾好,骑马小跑了一圈疏散筋骨。平王妃等人装束停当,夹带着梁玉姑姪入城。她们入宫,梁玉在宫门外等候。   然而!宫中早该上朝、宫墙外不该有闲杂人等的时间,却聚了一群人——桓琚病了。   丰邑公主拉着安邑公主一马当先:“我们要去探望阿爹!”当爹的病了,是不能不让做女儿的探病的。今天守门的恰是方令,他客客气气地让两位公主进去了。对其他人却说:“执政有令,闲杂人等,不得惊动圣人。”   梁玉对吕娘子道:“咱们走!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翻身上马,先去大狱,得知卢会竟然悠哉悠哉做生日去了,调转马头一气冲到了卢会家。   “四凶”不够格天天上朝,还不知道桓琚生病的事情,都往卢会家聚会。今天是卢会的生日,四人笑着说:“为庆大哥生日,也叫这些囚徒们同感大哥恩德,今天不打他们了!我们给大哥做寿!”   堂前的舞伎是胡商孝敬的,斟酒的小厮是犯官家抄没的,堂后的厨子是连着酒楼一道笑纳的。“四凶”高坐堂上,听歌看舞,好不热闹。渐渐便说到了案子,钟肖骂梁满仓夫妇:“这群乡下人才是真的心狠,眼见儿孙受刑,居然一声不吭。再问,那老婆子先昏过去了,梁满这个混蛋跟着装晕,一个一个的晕!可恶!”   卢会道:“那你可抓紧了。”   何源就问卢会:“大哥那里如何了?你何必只与一个崔颖闹?他能有几两肉呢?不如抓个大的,比如萧礼。”   卢会老脸一红,也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羞,掩饰地抬起杯子:“好好,喝酒喝酒。”   王道安问卢会:“‘方老兵’说的那个袁家子,怎么样了?”   卢会的脸更红了,他对上崔颖就什么都忘了,要不是记得自己得早些回家睡觉养精神好做生日,都能住在牢里。“将他留着,叫那‘老兵’亲自报仇,岂不是给‘老兵’面子了?”   “也好叫‘老兵’多出点血。”随着何源一句话,“四凶”高高低低地笑了起来。   卢会忽然投杯于地:“哎哟,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只看歌舞,忒无趣了。”   钟肖笑道:“我知道!等我去提几个死囚来,拷打给你看!”   卢会鼓掌道:“还是你懂我!”   钟肖拽起步子下堂:“等我!备马!”   出得门来,正撞到一个骑马的小娘子。【这是谁?好生标志。】钟肖往她脸上多看了两眼,正发呆,却见对方问道:“钟肖?!”   “正是在下,”被美女问,总是要回答的,“小娘子是何……”   这是钟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梁玉提马上前,健马扬起前蹄踢在钟肖前胸上,巨大的冲击力让钟肖仿佛听到了自己胸骨断裂的声音!人往地上滚,马依然不停,四蹄踩过钟肖,梁玉一气冲进了堂内。   卢府响起一声尖啸:“杀人啦!”   “四凶三缺一”喝酒笑道:“今天正该杀几个人。”瞬息间见仆从四散逃逸方觉不妙,再看梁玉纵马进来,马上还悬着弓夭,卢会仗着熟悉地形,当先逃蹿,何源紧随其后。唯有王道安,一向动作慢,梁玉纵马上前,高高扬起了球杆。   上好的球杆,杆体韧性上佳,杆头沉重。“咔!”王道安长得惊人的下半张脸被打碎了,带着破碎的半张脸,王道安疼得在地上不停翻滚。梁玉追上前去又是一杆,锤在了他的太阳穴上,继而纵马踏过他的身体,留下一个被踩出肠子的尸体。   再提缰绳,另外两人已不见了。   梁玉目视瑟瑟发抖的乐工舞伎,一个乐工扯开前襟,露出交错的鞭痕,悄悄指了一个方向。梁玉点点头,提马追出卢府,且跑且喊:“我只杀‘四凶’余人闪开!”   此时日已高升,街上人看看到两个人往外跑,继而看到一个女人在外面追。听说“只杀四凶”,无论是真是假,都有人指路:“那边!”、“另一个往那边去了!”、“我们拦那一个去!”、“前面跑的是‘四凶’,拦下他!”   梁玉一路纵马,早有人给她闪出路来,卢会在前面跑得磕磕绊绊,梁玉在后面追得极为顺畅。眼见临近,卢会大声说:“你这妇人是疯了吗?敢当街击杀朝廷命官!不怕国法吗?我……”   “你也配提国法?!”梁玉恨得要命,一口气追到跟前,扬杆而起,卢会左躲右闪,爆发出了无穷的潜力,紧紧握住了球杆。卢会扫帚一样的眉毛张得更开了,几乎要夺过球杆,忽地斜飞出来一枚果子,打在他的身上,接着臭鸡蛋烂菜叶破砖烂瓦都飞了出来,一枚石子打在了卢会的手肘上,卢会反射性地一缩手,球杆被梁玉夺了回来。   梁玉一抱拳:“你们且慢!你们杀他要入刑的!我来!”   她已想清楚了,她的亲人已经被“四凶”给抓了,正受着刑,多一刻都是煎熬,万一熬不过,又或者对方使了诡计拿出“供词”,大家都得玩完。这是一个每一刻都是性命攸关的时候,而桓琚病了。这个时候,如果桓嶷擅动,等桓琚病好了桓嶷就得担干系,说不定父子之间就会有嫌隙。只要他不动,怎么都能圆回来!   “四凶”一旦死了,就会面临整个朝廷的反扑,桓琚也到了得改变策略的时候了。她是外戚,杀几个人真不一定会死。所以她才敢这样行凶。如果是京城百姓在“四凶”还没有被清算的时候就围殴死了“四凶”,这要算民变,麻烦就大了。事情的关键是——“四凶”必须得死!他们一死,没人给他们说话,整个朝廷的节奏就缓和了下来,一切就都有商有量了。   【大家都想叫他们先无法搬弄是非再杀了他们,何如让他们先死上一死?人死了,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一喊完,依旧高高扬起球杆,将卢会左半个脑袋打碎。朗声道:“借问一句,另一个呢?!”   “何小妇去那边了!!!!”人群里爆发出了一阵剧烈的恨意。何源是京城人的公敌,其可恶程度远超办过数件大案的卢会。   梁玉转马去追,不多时就在指路中看到了跌跌撞撞的何源。   何源跑得极其辛苦,他想躲进领进的商铺,开铺的大婶将坐在门槛上的幼子一捞,幌子都没收就关了门。想进民宅,见了鬼的坊门居然在大白天被路人、住户给关上了!想往人群里躲,人群见他像老鼠见猫,都避开了。人们一声不吭,却都是“关门”,静寂的世界让何源感受到了一丝绝望。   何源只得往京兆府跑,以期官衙救命。远远看到京兆的大门,何源大喊:“救命……”   两排衙役张望着看热闹,一个老门房看了一眼,骂道:“你们看啥哩?等晦气吗?进来关门!”   “知道啦,老胡!”年轻的衙役们手脚勤快,将老胡往里面一推,齐齐推动大门。   “啪!”带着希望的大门在眼前被关上了,何源紧张地往后一看,只见天降一柄菜刀,带着啸音直斫在了他的脊柱上。眼前一黑,何源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梁玉跑出了一身汗,直到此时才松了一口气。慢慢停下马来,只听得大门拖着悠长的“吱呀”,打开了。   宋奇一身官衣,施施然站了出来,故作茫然地问:“怎么了呀?”   梁玉笑了,提马跑了过去:“宋郎君,我得去宫里自首了。我把这四条疯狗宰了,您赶紧把他们家给封……哦,保护一下,别男主人死了,就让别人抢了他们的家。有文书一定查抄,是否勾连军中贼子。”   宋奇何等聪明之人?顾不上问前因后果,旋即明白“四凶”死后该怎么办,也作正义之色道:“三娘既知自己做了什么,下官便不多言,请!”赶紧点了衙役,将“四凶”的宅院一一清点封锁。理由也是现成的“保护现场,维护受害者财产”。   宋奇抄家的本领并不比周明都又或者崔颖差,衙役们在这件事情上极听他的使唤,指哪打哪。宋奇花了半天的时间,查出厚厚的财产清单,以及往来账目——都是来,没有往。找出“军官”,一看,方令送的最多。   “这个人现宿卫宫中呀!不好!快!护驾去!” 第92章 串通一气   宋奇带着“证据”, 领着衙役往北去禁宫, 身后留下一柱清烟,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从“保护”变成了“抢劫”。   他是一个比崔颖、周明都还要高明的抄家者, 做事就要做得严丝合缝。   他将“四凶”的住宅、别院统统封锁, 一个人也不许出入, 亲自将“四凶”的文书查抄。查完了还把“四凶”书房又放一把火, 烧焦两张柜子之后再指挥人救火, 以示“我不是来抄家, 我是来救火,救完火要清点损失,然后不小心就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火就是他放的, 才烧起来他就泼了盆水, 继而“大惊失色”,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抄拿相关证物了。干着这缺德事, 他倒没忘记把“四凶”残破的尸体给收集起来——他要不收,估摸着尸体非得叫京城百姓分尸生食不可!   随着梁玉进宫请罪、宋奇带队抄家, 两队人轰轰烈烈地开过,“四凶”被“铁笊篱”杀了的消息已经长翅膀一样的飞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闻风而动的小民,没直接被“四凶”祸害过的都涌到街上围观梁玉。受过“四凶”迫害的百姓富户则焚香谢天,紧接着开始准备状纸,状告“四凶”各种恶形恶状,夺人财产、妻女等事, 求索回损失。   还有一等人也被迫害完了, 状纸也不用自己写, 准备了香烛果品,就近去神佛那里还愿。京城于嚣闹之中,响起祥和的礼佛酬神的唱经声。   这些只是看起来热闹,真正能够左右事件走向的人则在高墙之后、深院之中。   ~~~~~~~~~~~~~~   桓琚四十多岁了,听起来似乎正在壮年,其实已经活得超过了皇帝的平均年龄。夏秋之交,染上个头疼脑热、偶感风寒,再常见不过了。他是昨天傍晚发的病,病不大,服侍的人却都很紧张。最好的御医被叫了过来会诊,太子榻前侍疾。   到了今天早上还不见好,由执政们轮流当值,连正在家中避嫌的萧司空也坐不住进宫了。公主们来得极巧,正赶上了最早一拨探病。   所有这些人都在两仪殿碰面了。丰邑、安邑两公主没敢跟弟弟说他外家已经被“四凶”给扣了,安邑公主悄悄将这个消息对萧司空讲了。萧司空道:“不要声张!”   他立即有了两种盘算,如果桓琚病重,事情自然是由执政来处理,执政就可以下令将这些人开释回家,又或者派人调查“四凶”刑讯逼供的事情,叫停整个案件的审理。如果桓琚病很快就好了,该禀明桓琚,让桓琚亲眼看看酷吏的嚣张。   萧司空同样很明白,此时是桓嶷表现孝道的时候,他最好什么都不知道,一心做一个仁孝的好太子、好儿子。   御医诊脉、开药、煎药,太子“汤药亲尝”,一碗药喝下去,桓琚躺着发汗,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桓琚才睡沉,梁玉就带着从何源背上拔出来的菜刀去投案,宫门内外一时哗然。御史大夫裴喻亲自跑出来,请梁玉先到御史台去喝个茶,毕竟在宫门前面拎着把血淋淋的菜刀不大雅观,一面派人去通知萧司空 。此时御史台因被卢会算计,已不剩几个人了。   萧司空马上明白了这是一个机会,与黄赞等人通好了气,这时才告诉桓嶷:“殿下,‘四凶’拘捕梁氏,被那位炼师当众格杀了。”   桓嶷揉揉眼睛:“谁?哦。啊?!!!”   萧司空将他一拉:“殿下,噤声!殿下,你还是要用心侍疾,一点多余的事都不要做。”   “可是三姨!还有外婆,难道他们敢把外婆也给抓了吗?可恶!”桓嶷知道查“逾制”的事情,他对梁府这方面是不担心的,桓琚又亲口说了不许对梁满仓夫妇无礼。没想到酷吏的胆子居然还是这么的大!   萧司空道:“殿下,听臣说,昨天卢会上本,他要抓人也是下午了,如今他已伏诛,被他抓去的应该还没有太大的损失,殿下不必担心梁翁梁媪。殿下要做的是用心侍疾,您是太子,要稳住圣人的心,圣人才不会动怒。”   这个桓嶷听进去了,迟疑地问萧司空:“那……三姨怎么办?”   “她自己来投案了,这很好。御史大夫裴喻已请她去御史台了,裴喻是一个厚道人。余下的就看咱们怎么做了。”   “好,您请讲。”   萧司空道:“梁府的事情,殿下是不知道的,一定是不知道的。”   “好。”   “酷吏为恶,您也是不知道的。”   “好。”   “一旦听闻此事,您是愤怒的,因为有人辜负了圣人。”   桓嶷低头想了一下,答道:“我明白了。我将三姨托付司空,万请保她周全。”说完,深深一揖。   萧司空忙避开了身子:“殿下,老臣当竭尽全力。”否则对付个“四凶”,居然让“自己人”偿命,岂不是助长小人气焰?以后再有酷吏,还有谁会豁出去了硬抗?   梁玉自动投案,拉足了士人的好感,她若不投案,顶多是个有胆子有义愤的傻大胆,投案了,就是明白事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不止是利益、行动上与己方一致,从思想上也可算是“自己人”。   桓嶷转身欲去殿内看桓琚,周明都一路跑了进来:“殿下,司空。殿下,京兆少尹宋奇急奏,告**番都尉方令与卢会等勾连串连,谋害大臣,图谋把持朝政。”   桓嶷一惊,张口便是:“我去奏与阿爹……”桓琚还没醒呢。   桓嶷赶紧改口,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宋奇是自己人!“司空,请司空与黄侍中等议定此事,万不可惊扰圣人。”   萧司空也觉得宋奇变得顺眼了,恭敬地一礼:“谨奉令。”   萧司空与黄赞等一打照面,很快就有了推论,让崔颖去查“四凶”,着周明都把方令给控制起来。宋奇协办,萧礼则接手“四凶”原本的案子和抓来的人犯。   桓嶷终于可以放心了,轻快地道:“外间事悉付大臣,我自侍疾去。”   此时,宫外。   大长公主先是忧心忡忡地送丈夫进宫,继而听到“四凶”被梁玉追杀的消息,拍案而起:“干得漂亮!恨不能是我生的女儿!阿姣啊——”   萧礼原在跟前伺候,听到这一声,不及脸红便是一个哆嗦:“阿娘,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这只是一个开始,须要将‘四凶’罪名坐实,此其一;趁机劝圣人暂息雷霆之怒不再作用酷吏,此其二;要保炼师平安,此其三。”   母子俩都有一个想法——“四凶”死了,接下来就任由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发挥了!萧礼想得还更深,那就是拨乱反正。自己干不好,还是建议桓琚,让崔颖去查!   大长公主道:“那咱们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呢?你们不是查过‘四凶’的不法之事吗?不趁现在收拾好了上奏,要等到什么时候?”   萧礼劝道:“阿娘,圣人病了,要体谅他,慢慢说与他听为好,事缓则圆。”   大长公主眼珠子一转:“那好吧。”   便在此时,门上管事跑了进来:“殿下!门外有一个自称是无尘观主信使的妇人,拿着观主的名帖求见。”   杀了“四凶”,梁玉的名头就很好使了,大长公主道:“快请!”   来的是吕娘子,她的本意是自己出面去揭发,不想梁玉跑得比兔子还快,她一路追,尽在后面吃灰,还没追上梁玉,眼睁争看着梁玉从面前跑走,直接去宫里请罪了。   【那还了得?!我得把“四凶”给钉死了才行!只有“四凶”罪大恶极,杀了他们的人才能是有转圜的余地。否则清天白日,连杀四个朝廷命官,亲外甥是太子也不大说得过去啊!】   吕娘子将梁芬交给阿蛮:“知道我那宅子吗?带小娘子先过去。我还有事。”继而将人一划拉,选中了最不怕事的晋国大长公主。   见到晋国大长公主,吕娘子马上自报家门。大长公主道:“唔,我知道了,废话少说,你来有什么事?”   吕娘子道:“殿下可知,‘四凶’与如今正在宿卫的都尉方令过从甚密,交情颇深?”   “什么?”   吕娘子与大长公主都不是个好人,当着萧礼的面,吕娘子就敢说:“他们分明是想借机铲除朝廷重臣好取而代之,把持朝政。”   大长公主不满地道:“我看他们是想谋反!”   吕娘子道:“过了,过了,他们且干不到这个份儿上,就是攻讦大臣,想取而代之。说得太重,反而不像,没人信的。”   大长公主大悟:“不错不错,哎哟,天天说的想的都太……哈哈,轻点的罪过我就没想到。”   萧礼重重地咳嗽了两声:“阿娘!”   吕娘子又说:“卢会连崔颖都能诱捕,就是明证!什么人敢抓御史?还有天理没有?”   萧礼问道:“他们真的被抓了吗?不是崔颖协助办案?”   吕娘子道:“郎君,这都是哪年的皇历了?卢会最嫉妒的就是崔颖了。男人嫉妒起来,呵呵。”   萧礼大怒:“这群小人!”他在家里避嫌,消息也有不够准确的时候。原本比较放心崔颖,现在听说崔颖都遭了毒手,顿时紧张了起来。   大长公主道:“走!快些儿,跟你叔叔伯伯们说说,哎,我先去宫里,那些人我不放心!还有方令,怎么还能让他守卫圣人呢?赶紧把他拿下来!”   萧礼走了两步,闻言又折了回来:“阿娘!圣人病重,您怎么能轻易说出来要换宿卫将士这样的话来呢?”   吕娘子忙补充道:“宋少尹已经去保护四凶宅院,免叫人趁乱打劫了。证据快有了!”   萧礼骂道:“快有也是没有!你们做事怎么这样顾前不顾后呢?都先去,外面的事情我来办!”   吕娘子这才想起来怕,眼前这个人可是勘破了史志远真身的人啊!   【等等!那他是个比老鼠精厉害百倍的人了?】吕娘子毫不犹豫地跪倒在了萧礼的面前:“郎君,请您救救三娘吧!她杀‘四凶’也不是为了她自己呀!”   大长公主道:“你起来,我们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萧礼点点头,问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吕娘子道:“说是去宫里请罪。”   萧礼容色一缓:“做得好。这样,就有转圜的余地了。”这个事,如果是个宗室男儿干,说不定桓琚得夸一句“真是我家好儿郎”。梁玉一个外戚家的女孩儿干这事儿,就另当别论。不过事情是好的,大家也不会眼看着她去送死,让他们依法来审就死不了,大不了到外面转一圈再回来嘛。   萧礼飞快地想好了接下来的应对,现在需要的是梁玉的配合。萧礼低声对大长公主道:“阿娘,此时须得您进宫一趟,顶好见到炼师,与她通个消息。”将自己要大长公主办的事情讲了。   大长公主道:“你还不放心我吗?这事我来办!”又让吕娘子先在自己府里住着,吕娘子哪里呆得住?又求大长公主,将梁芬安顿好,说是梁玉托付给她的。萧礼笑道:“不用担心,她自有她的家人来照顾。”   “四凶”死了,被“四凶”正在审讯的人都能缓过气来了,该放的放嘛。   ~~~~~~~~~~~~~~~~   却说,大长公主赶到宫门口,热闹早散了,梁玉喝茶去了,方令一头雾水地连同他带来的兵士都被周明都这个专干这等差使的给扣了。大长公主与萧司空老两口见了面,互相一通消息。萧司空告诉大长公主:“裴喻虽是个老好人,还是有分寸的,那一位当街杀人看似鲁莽,也是有成算的,我们只管做我们自己的事就好。”   大长公主也告诉萧司空:“阿姣在外面收拾善后呢。刚好那边办好,再接了这桩差使。”   夫妇俩都放了心,大长公主进去看侄子。   外面,宋奇得到指令,知道事情成了大半,飞快地去找萧礼——崔颖还被卢会这个又傻又蠢还狠的死鬼给扣着呢,连同大半个御史台。   【他不死,谁死?哪怕圣人此时醒过来,也得叫他去死一回。】   萧礼被宋奇满京城地搜出来的时候,正在呼朋唤友,一个一个地催他们写奏章,检举揭发“四凶”横行不法的事情,再给他们安排次序、时机、什么事能翻案什么事不能翻案,又沟通联络,怎么把梁玉这件事控制在一个各方都可接受的范围之内。得照顾桓琚的情绪,要在不引起桓琚反弹的前提下,将事情给办妥。   京城何其大?萧礼骑马也跑了个满身大汗。找他的宋奇也急得不行,终于,午后不久,两人碰了个头,萧礼与宋奇一合计,赶紧的,把御史们给放出来。两人又去与崔颖会合,将近来被“四凶”抓到的人都给妥善安置好。   宋奇道:“带上几个专治跌打的郎中为好!”他这方面的路子就比萧礼熟些,捞上几个郎中,先往卢会那里救御史。卢会用惯了的差役都被宋奇、萧礼扣押下来,与原本的犯人位置换了个个儿,把卢会的手下关栏杆里了,将栅栏里关的给放出来了。   萧礼见到崔颖大吃一惊:“中丞受苦了!”他气得双手发抖,险些骂出粗话来。崔颖虽然狠,毕竟有原则,长得也好看,萧礼对崔颖还有几分客气。如今崔颖挨的鞭子不讲,脸上自左眼下至左嘴角一道长长的刀痕——卢会真不是个东西!   崔颖虚弱地道:“不妨事,有何旨意?”   宋奇道:“圣人不豫,无尘炼师已手刃‘四凶’,政事堂命我等接管诸案,中丞,还请更衣,与我等同往。”   话音才落,便听一个人说:“什么?!”   袁樵不明不白挨了二十棍,他年轻,体力也好,虽然差役下手颇重,倒没将他打成重伤。此时正被宋奇带来的大夫裹伤,趴在草堆里继续琢磨着出去怎么报仇,听到宋奇这样说,由俯卧而跳起:“究竟怎么一回事?”梁玉会杀人?这个……考虑到菜刀,那是很有可能的。但是梁玉不会无故杀人,袁樵问道:“难道‘四凶’竟然开始对太子动手了吗?”   宋奇与萧礼心里暗赞一声:敏锐!   萧礼道:“如今已经平安无事了,太子正在两仪殿侍疾。袁郎若是还能行动,不如将养好身体,协同我等办案。”   袁樵毫不犹豫地答道:“我现在就能动!”   萧礼问道:“袁郎不担心家中?”   袁樵露出一丝笑来:“他们都能很好地照顾自己呢。”   岂止!刘、杨二夫人自从听说袁樵落到卢会手里,恨得夜不能寐,今天一早便各奔娘家去串连。中途听到了“四凶”被杀的消息,都呆了一呆,不及回家,接着串连——由串连救人,而为串连落井下石!“四凶”死了,袁樵一定会没事的,但是这个仇,是一定要报的!   包括哭着上车的杨夫人,都没打算停这个手,只吩咐一声:“派个人回家,对大郎说,不要跑出去看热闹,如今街上乱!叫他在家等他爹回来。”   袁先也在“都能很好地照顾自己”的“他们”之列,他比袁樵小上几岁,男孩子长得晚,现在还是个孩童的身量。短胳膊短腿的从座席上爬起来,垂手恭恭敬敬听了。听完便叫了人管事的过来:“咱们严守门户,不过这样的好消息怎么能不与人共享呢?去给新昌县公家送个帖子呗。我想想,上回听到的还有哪家……”   【真欺我袁家无人吗?】袁先一张幼稚的面孔上也是杀气腾腾的。   袁樵换好衣服,与崔颖就地反审卢会的手下。萧礼、宋奇又赶到了第二站——迎接梁满仓全家出狱。   昨天受了一天的折磨,到了今天,梁九郎、梁滔两个受了伤的躺在稻草上呻吟,梁满仓等人都在想——三娘还在外面没回来吗?等等!她别也叫抓了吧?   正在胡思乱想间,一阵扰动,梁家人都觉得心惊。直到听到一把极耳闻的声音:“将他们都关起来!快!请梁翁梁媪出来。”   梁满仓整个人瘫在了地上:“可算得救了!宋郎!在这里!”   一家人重见天日,恍如隔世。   郎中抓紧时间给梁九郎、梁滔诊治,细细地清洗伤口,除去腐肉,挑破水泡,敷以创药,用细麻布裹好伤,放到担架上抬出去。梁满仓便问宋奇:“宋郎,这究竟是咋回事哩?”   宋奇道:“已经无事了。”   “太子也平安了吗?这起狗娘养的贼子,还要坑害太子哩!圣人呀!可不能信这群杀千刀的东西!”   梁大郎灌了半碗凉水,放下碗一抹嘴:“爹,你喝口水再说。宋大人,我家里她们娘儿们咋样了?”   宋奇根本还没去梁府呢,只好说:“我已派人去捉拿钟贼的爪牙了。”   “抓了他们好!”   南氏则说:“宋郎君呀,我家三娘咋样了?”   宋奇顿了一顿:“她么……她将‘四凶’杀了,所以我才能从‘四凶’家里抄出他们与军士往来的信函报与执政,得了命令将诸位释放呀。”   “杀、杀人了?”听起来就是梁玉能干出来的事啊!   梁家人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却知道一条:杀了“四凶”就不会再有人对他们动刑,也不会有人构陷太子,这一关算是过了。   可是……南氏眼前一黑:“杀、杀人,要偿命吗?我们冤啊!凭啥咱们被冤枉还得赔进三娘一条命进去呀?!”她一说,全家跟着喊冤。   萧礼仔细看了梁九郎、梁滔的伤情,此时才对宋奇道:“少尹好生护送他们回家,告诉梁翁、梁媪该怎么说话。我去释放其余被构陷的人。”   宋奇道:“好!请!”   萧礼扳鞍上马,风一样刮了出去。宋奇对南氏说:“三娘如今还好好的,您先别这样,咱们先回家,我跟您好好说。还有些事要您去做,咱们还要理一理,有些话您得学一学。”   说话时,他的心腹来递了一叠纸:“大人,都在这里了。这起贼子,先写好了‘供词’,就等犯人画押。”宋奇接了来看了一看,记好要抽掉哪几张不能递上去,便将所有的“供词”都袖了。然后骑上马,将梁府诸人送上车,一路护送回府。   南氏与梁满仓一车,两人手握着手,南氏不停地说:“玉也不知道咋样了,三个闺女,统共只剩这一个了,可不敢再出事了。”   ~~~~~~~~~~~~~~~   梁玉现在挺好的,御史台本来是一个斯文的地方,崔颖来了之后卫生也变得非常的好。裴喻一个老好人,容忍得了年轻的中丞包揽了所有政务而不怒,脾气好得不得了。   梁玉都没有进牢房,被裴喻请到一间静室里:“这是他们歇息的时候用的,请炼师暂时容忍。”   【小先生歇息的时候也在这里了?那是挺好的。】梁玉好奇地打量了一眼屋子,客气地说:“我是来投案的,您这对我也太好了。”   裴喻说请喝茶就请喝茶,他的茶叶是今年新出的,味道也不差。沏好了茶,裴喻道:“炼师好胆色!”他终于吐露了一点心迹,世人谁不厌“四凶”呢?且认为梁玉诣阙请罪也做得很得体。   梁玉道:“是我鲁莽。”   裴喻慢条厮理地向梁玉透露消息:“‘四凶’与方令勾结,有不轨之意,如今执政已下令彻查了。对了,圣人不豫,所以是执政暂时代理,太子在侍疾,他们都很好。府上的人现在应该已经被接回家了。”   梁玉笑道:“那也不枉父母养育我这么大了。”   裴喻因今日之事对她颇有好感,兼御史台冷冷清清没个说话的人,与她多唠了两句:“这五个人,胸无点墨,也想纵横捭阖,真是可笑。合该遇到炼师果断!”那个方令,跟什么人结交不好,结交个酷吏!简直是败类!肯定也不是好东西!御史台实际做事的是崔颖,名义上还是他裴喻的地盘,把他老巢都抄了,老好人也要生气。   梁玉笑了:“刘项原来不读书。”【1】   梁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从此不再说一句与“四凶”、案情有关的话,也不问自己会怎么样。只是说:“我有一事想请教大夫。”   “炼师请讲。”   “我有一个侄女,原本要定亲的,可是这两天家里遭了事,她去求救,那家人并不开门。这门亲事可以就这样作罢吗?要是我家不想要这门亲事,该怎么办?”搁乡下,闹掰了算完,不把对方家里锅捣漏了不算。不过在京城,还是斯文一点的好。   裴喻怒道:“是哪家人,这般无信无义?这样的人家岂可再结为婚姻呢?”   “我只担心家父吓破了胆子,要息事宁人,岂不可惜?”   裴喻看了看天色,道:“炼师知道六礼吗?”今天不是他当值,省事儿,等会儿出宫就去给梁府把这事给了结了。   梁玉听裴喻讲完半天《户婚篇》,外面又送来饭来。裴喻便招呼梁玉一起吃他们的工作餐,本该“会食”,现在御史台空了差不多,也没几个人跟裴喻“会”,执政们各有事忙,这一波也“会”不上。裴喻跟梁玉就一道吃了。   第一顿囚饭,规格还挺高的。   饭摆到一半,外面程祥的声音:“裴大夫,裴大夫。”   裴喻放下筷子,出去问什么事。程祥到:“奴婢奉命,给三姨送几个宫女来。公主们与淑妃娘娘商议,三姨一个姑娘家在这里多有不便的。”   裴喻道:“人留下吧,我自有安排。”   这些人不但送来了宫女,连妆镜、铺盖、屏风、帐子、衣服……都准备好了,统统是宫里的用品,一般官员家嫁女儿都没有这般豪气的嫁妆。   又有几个从程为一从内侍省里选的精壮宦官,代替了狱史台里的小吏做看守。除了行动不大自由,梁玉的生活水准一点也没有降低。   裴喻临走前还问:“炼师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梁玉道:“请给家里报个平安,叫什么别慌,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不要给我喊冤。再有……能给捎两本书吗?”   裴喻很喜欢她这份从容,捋须而笑:“好。”心道,不必担心她接下来会犯什么错了。   至此,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着桓琚苏醒了。   ~~~~~~~~~~~   桓琚醒在凶案发生后的第二天早上,发了一天的汗,睡了个饱,早上起来身体一轻,精神尚好。   抻了个懒腰,桓琚推被而起,却见卧榻前太子盖着件毯子,正蜷在那里。听到声音,桓嶷打了个挺,毯子滑落在地上,桓嶷迷瞪着眼抬起头:“阿爹?阿爹!阿爹醒了!人呢?”   桓琚口里说着:“多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心里其实挺受用,还要呵道,“看你这衣衫凌乱的样子,还不去好好歇歇?不要仗着年轻,就使劲地熬身体,老了有你好受的。”   桓嶷用手拢拢头发,低头道:“等御医看过了儿再走。您是前夜有所不适的,昨天的事务是执政共同参酌。”   “唔。”   御医把脉的时候,执政也都到了,得知桓琚算是痊愈,众人都放下心来。桓琚更衣,桓嶷给他捧茶。桓琚自嘲地对众人道:“我素来身体强健,没想到还是病了一场。真是老了。”   桓嶷低声道:“才没有。”   “你们听听,这是孩子话!”   黄赞正色道:“臣以为太子说得对,陛下这是另有原因。”   “哦。”   黄赞说:“陛下是天子,天下万物都应在您的身上,您病了,就是哪出事了。”   “哦?哪里出事了?”   黄赞毫不犹豫地说:“‘四凶’为祸!”   桓琚知道“四凶”是怎么回事儿,他家姑妈妹妹闺女不停给他叨叨什么“四凶”。眼下正用他们查“逾制”,查完就让他们滚吧,也差不离了,只要叫人知道别他娘的把皇帝给惹急了,也就可以了。   “逾制”还没查完,桓琚不能现在就对黄赞松口,反而戏言道:“现在我痊愈了,是他们变好了吗?”   外面,裴喻匆匆过来,口气急切地说:“圣人,有女道士号无尘者,击杀卢会、何源、王道安、钟肖四人,自诣阙下请罪。”   “啪!”桓嶷手里的茶盏应景落地,洇湿了好大一块地毯。   新戏,开锣了。 第93章 剑胆琴心   自己不过是睡了一天两夜, 京城就有了这么大的动静, 哪个皇帝都不会觉得愉快。桓琚沉下了脸,桓嶷抢先说:“三姨?怎么可能?她为什么呀?”   梁玉进了御史台就什么话也没说,甚至没有说一句很长人气的“我为天下除此贼”,她平平淡淡地投案, 老老实实地喝茶。裴喻也就回道:“未请旨,不敢擅问。”   桓琚用得最顺手的审案的人就是“四凶”, 现在这哥四个被梁玉一勺烩了, 他再想快点审个案子,也就只有……“崔颖呢?”   【来了!】所有老奸巨滑齐齐精神一振,萧司空道:“臣等令崔颖会同大理、京兆先控制局势。”   “叫他回来, 外面的事情让萧礼、宋奇先办着!”   老奸巨滑们齐声道:“是!”   使者飞快地派了出去, 桓嶷作欲言又止状,桓琚扔给他一句话:“你还不去整理仪容?”   桓嶷跪下道:“请阿爹暂息雷霆之怒, 您病才好,等崔颖问出案子再生气也不迟的。”   这话在理, 桓琚勉强道:“知道了,你去歇息吧。”   桓嶷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崔颖被找到的时候, 已经审出了许多卢会的不法之事。使者见到他的形容也是吃了一惊:“中丞这是怎么了?”   崔颖获救之后先洗沐更衣裹伤,他伤的不是地方,脸上这道伤不大好裹。他的表情没有问题——日常没表情, 不怕牵动肌肉再流血——有问题的是上好的药粉洒上去, 细布一覆, 怎么才能贴在脸上不掉下来呢?   郎中最后用了个坑爹的办法, 将他眼以下、唇以上,咣咣缠满了,崔颖一颗英俊的脑袋被缠成了个纺锤模样。   崔颖口唇微动:“无妨!何事?”   “圣人宣中丞入宫见驾。”   桓琚醒了!崔颖拎起一叠**的口供,对袁樵等人道:“这里暂且交给你们,加紧办!卢会家中仆役还没拘拿到吗?”   袁樵也是洗换一新,亢奋地道:“在与宋少尹做交割了,下官亲自去提!”   两人一同出门,崔颖去宫里,袁樵看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袁樵知道梁玉现在在宫里,就在狱史台,可是他现在回去未必就能见得着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告诉她的。【只有将“四凶”彻底踩死,才能帮得到她。一个人不是死了才算完的,要盖棺定论!就让中丞先去面圣吧,只要圣人见了中丞一面,卢会才是真的开始死了。】   袁樵想得不错,崔大纺锤进了两仪殿,桓琚目瞪口呆:“你这是怎么了?!”   崔颖撩衣一跪:“臣愧对圣人,臣自以为精明,为卢会所诈,囚于斗室,刑讯逼供。”说着,将脑袋上的绷带一层一层的解开,道是卢会让他构陷满朝文武皆反。顺手将口供也递了上去。   程为一小跑着接了过来,转呈桓琚。擅抓御史本来就是一桩罪,这笔账留着慢慢算。桓琚不急看口供,先看崔颖,崔颖一张大好的俊脸,犹如一张名画,现在名画被人撕破了一道口子。桓琚一看即怒:“卢会这个狗才毫无人性!卿且起来!御医呢?来给崔卿诊治!”   桓琚天生爱美人,大臣里也要相貌好的更讨他喜欢一些。且卢会行事太猥琐太小气,哪怕他把崔颖两条腿都打断了,桓琚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生气。毁容,这得多大的怨多大的仇?崔颖与卢会有什么怨仇呢?必然是卢会嫉妒!桓琚知道酷吏的这种嫉妒之心,也善于利用嫉妒之心驱使下人。卢会嫉妒偏了道就可恨了。   气着看口供,内分两种,一种是卢会写好的,就差让御史们签字的;另一种是崔颖新审出来的,标有实物旁证的。何者可信一目了然,桓琚越看越气:“这个狗才,就是这样办案的吗?”   御医以为桓琚又出事了,一头撞进来跪倒在地才发现人不对,擦一把汗,给崔颖诊脉:“这……中丞是不是还有暗伤呀?”   崔颖道:“哦,被卢会打了几十棍吧。”   桓琚恨恨地道:“他还敢打吗?”   黄赞在他的背后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多新鲜呐!酷吏打人,那是新闻吗?您没见过呀?   桓琚是真没见过,当场把崔颖衣服一扒,身前背后惨不忍睹。桓琚看直了眼:“竟如此残忍!”   崔颖倒平静:“陛下,臣审案也是先打的,就是没他花样多罢了。”   “你闭嘴!御医,你轻点……”   “咣!”门上一声巨响,桓琚眯起眼睛一道冷光杀过去,却见他的亲儿子桓嶷梳头洗脸回来了,正抱着门框一脸惊疑:“这!这是他们干的?!阿爹!阿爹!外祖年事已高……我、我……”   桓琚的冷光收了回来,目光重带上了怜悯:“程为一,派个人去看看。”如果把梁满仓也祸害成这样,那就是不听他的命令,梁玉杀了酷吏,那是情有可原的。为人子女的,看到父母被伤成这样,她要不难受,那才怪了。   崔颖道:“萧、宋二人已去释放梁氏了。”   程为一道:“程祥,你去梁府!”   程祥飞一样的跑去了梁府,梁家除了两个伤员,其他人惊魂未定,倒是没受什么皮肉伤。梁满仓与南氏虽是庄户人出身,性情还算坚毅,也都没有被吓死、气死,只是担心梁玉。程祥将两个伤员看了,又告知:“三姨由裴大人请去喝茶,淑妃娘娘和公主们派了宫人去侍候,一应起居都有人照应。”   梁府诸人早得了宋奇的指点,回说:“圣人英明。”   程祥再问刑讯情状,梁满仓与南氏道:“我们要面见圣人诉冤呐!哪有当着亲娘的面打儿子,逼人招供的呢?”   “这也太不是人了!”程祥义愤填膺。   回来复命时便挟带了梁满仓夫妇二人,老两口进了宫门就哭,想起大女儿就死在这儿,小女儿就关在这儿,如今全家头上还顶着雷,富贵日子也他娘的太难过了!   两人一气哭到了两仪殿,在桓琚面前已经没有力气行礼了,两人扑倒在桓琚脚前。桓琚命人将他们扶起,问道:“程祥,这是怎么一回事?”   程祥一脸的愤怒状:“圣人!钟肖毫无人性啊!他当着二老的面拷打梁氏子弟,逼他们承认谋反!”   谋反?梁家?桓琚险些被气笑了,哪里是梁家谋反呢?分明是要扯到太子身上。太子是个什么人呢?太子要是有谋反的本事,老子还用这么着急给他拔刺吗?!!!   南氏缓过一口气来就哭诉:“我不肯认,他们就当着我的面打我的儿子呀,那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呀。他们就拿烧红的烙铁烙……我自己都没动过一个指头的儿子呀!”   这种缺德冒烟儿的主意,殿里除了他们老两口谁都能想得出来。但是事情落在了梁家人身上,还是一个老妇人哭诉,几个极富缺德潜力的人就都愤懑至极了。   桓琚道:“毫无人性!毫无人性!宋奇呢?他在做什么?还不查了这些有负朕托的狗才!”   萧司空叹了一口气:“圣人,您先息怒,臣等本想稍等再奏……他去查卢会等与方令勾结一案。”   “方令?”桓琚对这个人是有印象的,方令长得好,弓马娴熟,应答也不错,做事也还算可以,否则桓琚也不可能让他离这么近守宫门。   “是。”萧司空这才从容将宋奇如何担心“四凶”家遇了变故怕被人冲击故而带人去“保护”,发现走水去救火,抢出一些证据来等等细说了。   一听“四凶”居然与守宫门的军士有勾连,桓琚冷静了下来:“宣宋奇。”   宋奇很快也来了,天气算来已入秋,宋奇忙得头上蒸腾着雾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练了什么神功。见了桓琚一拜:“圣人!”   “起来说,究竟怎么回事?”   宋奇张口就是:“臣到卢会家,见他家里正在销毁证据!”   比起纯真的崔颖、没文化的梁满仓夫妇,宋奇告状可谓刁毒入骨。先砸死了“四凶”一定有不法事,否则不应该销毁证据,再讲他的发现,一步一步往上靠。卢会的账本在他手里,他随身就带着方令给卢会的巨额贿赂名细。   边说边摇头:“这个方令,年纪不大,出身也不算豪富,怎么能拿出这么多的拿来给卢会?他想干什么呢?卢会勒索也勒索不到他呀……对了,圣人,臣这两天收了不少京师富户喊冤的状子,都是状告卢、王、何、钟四人夺其产业的。夺人妻女,这个还好追回,为了缴纳他们索取的赎金而贱卖土地的,真是无法追回了。”   桓琚脑子里嗡地弹起了一根弦——梁玉进宫时说过,不是荒年,竟然地价便宜!   “他们该死!”桓琚一面看宋奇奉上的证据一面骂,突然手指着其中一份问,“嗯?这是怎么回事?”   宋奇无奈地道:“这是查到卢会有两处庄园,竟是当年高阳郡王的。臣去问新昌县公,新昌县公哭诉说,是卢会说,他们已经失宠于圣人,宗室又如何?如果不照他说的给,就让他们‘谋反’,反正卢会办巫蛊和谋反的案子是很容易的。”   “此物该杀!”桓琚的心中终于冒出杀意来,“你与萧礼,唔,崔颖,你还行吗?”   “当然!”   “好,你们三个,去审!”   “是。”   这才是朝廷出了案子的常规规格,桓琚盘算着,审出结果来就公议定罪。   宋奇扶着崔颖一道出去了,梁满仓夫妇俩也被小宦官搀了起来,两人似乎有话要说。桓嶷道:“二老放心,事情终有水落石出的时候,要相信圣人、相信朝廷。”   桓琚道:“就是这样,来人,送二老回府。”想起来梁家这回是确实倒霉,又赐医药,给两个倒霉蛋都赐了官。   ~~~~~~~~~~~~~~~~~~   桓嶷虽劝梁满仓夫妇回家,一转身他又跪倒在了桓琚面前:“阿爹,三姨还系在台狱……”   “她白日行凶,当街杀了朝廷命官,不该反醒吗?你不要说了。”   梁玉这事好有一比,官逼民反,只要你反了,就是你不对。凡被镇压下去的造反,那就是没有道理的“反”,不能称为“义兵”。梁玉就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一句话也不说,就呆在御史台里跟裴喻聊天,听御史大夫讲课。   而朝廷上下的老奸巨滑们别有思量——梁玉现在没事儿,就先不要在桓琚的气头上提这个事。梁玉是太子的亲姨母,杀几个酷吏,那算个事儿吗?好,算事儿,可不是大事儿,对吧?总比大家都“谋逆”了强。大家努力钉死了“四凶”的罪过,让桓琚厌恶了“四凶”,再提梁玉的事情的时候,桓琚就更容易接受给她一个比较轻的判罚了。   大理、京兆、御史台,一起使劲,将“四凶”余党整得哭爹喊娘。   桓琚想起来崔颖的惨状,也是非常的不忍,更兼裴喻又告了一状,道是他手下的人被卢会骗去打了。桓琚也不好意思了起来当天设宴款待、安抚诸御史。   酷吏是他用的,酷吏再打了御史,这事儿皇帝都觉得头大。言官啊!他们如果因言获罪,皇帝都要被记上一笔的,何况御史还什么都没干呢,就遭了这无妄之灾。   桓琚得给他们赔一笑脸儿,好酒好肉招待着,称他们是“国之栋梁”,问他们有什么心愿。众人一齐伏地,请明“四凶”之恶。桓琚也想这么干了,当即应允。袁樵却又有一个要求:“臣请外放。”   桓琚安抚道:“你是少年英才,怎么能说要离开的话呢?”   “臣幼时随先父外任,自以为见过世情,向来为人处事也颇为自得,不想仍被卢会所骗,可见还是历练不够。臣请经风见雨,砥砺前行。”   桓琚道:“唔,先办案子,先办案子,办完再斟酌。”   袁樵也不强求,他今天只是想在桓琚这时埋一记伏笔而已。【叔玉之过,不可不领罚,领,断不至于就死,应该是流放。她流放了,我还在京里做什么?当然是陪着走了。只是地方官不可于治下娶妻,这个须得好好定筹划。总之她去哪里,我也去哪里。】【1】   除了这个插曲,安抚的工作做得还不错。即便是袁樵,也是神色泰然,并没有埋怨的意思。桓琚心道,【年轻人放到地方历练也是正途,不过不能是现在,年轻人还是心太急了。现在放你出去,岂不显得我不能容人?你且在这里历练两年吧。】   袁樵举盏略碰一碰唇,他从现在就得注意养生,得好好养伤,养好了才有力气上路。【唔,家里,家里也得安排好了,是对不起阿娘、阿婆和阿先,然而我入狱,只受了二十棍就出来,实是因为叔玉斩杀了“四凶”,否则疯子手里能否活着出来尚未可知呢,我是该随她离京的。反正在圣人面前讲了,吏部等处,断不至于为了我去一个偏僻地方任官而为难我。吏部都签了,圣人有什么理由反对呢?我的品级也惊动不到圣人。】   两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   ~~~~~~~~~~~~~~   两仪殿歌舞正欢,梁玉还在烛下观书。她很清楚自己犯的是什么罪,会判什么刑,也知道自己会被依律减刑,最终的结果大概也就是个流放。且不会被先打一顿再流放。   【去个远点儿的地方,过几年苦日子,也行。谁还没苦过吗?下地上场劈柴烧火纺纱织布喂猪养鸡……老子哪样没干过?我还会修房打家具呢!】梁玉很乐观。大家都怕流放,她不怕。‘流放是一种政治资本’,梁玉虽无法这样明晰的表述,却知道自己必须走这一遭,不流放,她这件事情就做得不圆满。   【杀完人而自首,我就是堂堂正正的做人。终于活出个人样子来了!】   【追杀“四凶”的时候,京城人可真有趣,】梁玉翻了一页书,出神了,【他们岂是为我呢?是为自己,也有纪公的情份。若做事都能得到这些人相帮,大约何事也都不必畏惧了。】   烛花爆出一串轻微的响声,一个宫女笑道:“灯花开了,三姨,有喜事。”   梁玉从容回神:“圣人痊愈了吧?”   “是呢。”   “那就好。”   梁玉低头扫了页书,又翻了一页,裴喻真是个好人,怕她寂寞给带了本杂记来,忒解闷了:“明天记得提醒我,请大夫给换本书来。《左传》就好,那个我还没读完。”   “是。三姨,时候不早了,还是安歇吧。”宫女也是佩服梁玉,宫中女子,见不到圣人、圣人打面前经过没看她一眼、饮食比别人少了些,都要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三姨倒好,杀完了人等判刑,照样好吃好喝还能一点不瘦!如果不是不能出去,她兴许还能跑一阵儿马。   梁玉卸了妆,心里默默又勾了一天:【四十一。我就要流放了,还好,没与小先生定下来,否则我这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总叫他等着,像什么话呢?我早发过誓,不会放手,然而与我在一起他总是操心受罪的。他是个好人,好人也不欠我的呀,没得叫人跟着受罪。我依旧做我的女道士,也能活得很好的!只是没有小先生罢了。唉……早知道多亲两口了。】   宴散,袁樵乘车回家,两位夫人都在等他。袁樵神色如常问安,杨夫人道:“这些日子你也太辛苦了,早些歇息吧。她的事你也不要心焦,君子大臣会保她的。”   袁樵当地一跪。   刘夫人道:“我说什么来着?好啦,知道了,你起来。答应你了。”   梁玉带着遗憾睡了个踏实觉,次日起来,又是新的一天。此后一直寂静,也没有人来审问她,也没有人来探视她。御史们都被裴喻赶得远远的,不许男子围观她。裴喻倒是时常来看她,依照要求给她带来了《左传》,对她蹲大狱还能沉下心来看书佩服不已。   【老夫若是落入这般境地,恐怕也是没有心情读书的。】   梁玉是真的在“学习”而不是装样子,她有不懂的地方就直接问裴喻,后来索性拿裴喻当了教书先生来教她《左传》。裴喻虽不是治《左传》的,这上面的学问比梁玉还是要好上八百里,也抱着试探的意思教她一些。三日后就发现,她是真的沉得下去心去学。有不懂的就问,裴喻试探着问她前两天讲的内容,她都是对答如流。   第四天上,裴喻忍不住问道:“炼师,何必这么用功呢?”   梁玉道:“不然我做什么呢?”   “想想案子嘛。”   “那些有圣人、有朝廷上的大臣们去想吧,我可难得有这么清静的时光来读书。即令明天就死,今天读完了这本书,我就是一个会《左传》的死人,读不完,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死人,差别老大了。”   裴喻不由佩服了起来,往外见人就说:“若不是心中无愧,断不能如此坦然。且敏而好学,若为男子,日后成就定然是比我高的。”   她数到了“十一”的时候,外面“四凶”的案子结了。吕娘子跑去找宋奇,又告了方令贿赂“四凶”报私仇。宋奇却将这一条按了下来,因为:“这样对娘子也有害。不用这一条,我也能办得了他!”   “四凶”没有“谋逆”,但是按“谋逆”的标准定了第一条罪,因为“反坐”。【2】   “四凶”只会打,只会往谋逆、巫蛊上靠,真落到了一群杀人不见血的人手里,虽然死了,在棺材里都躺不安稳。开棺、戮尸、夷三族、籍没……都是应有之义。此外又有种种连坐。这群人还在“四凶”的家乡,刻了碑,记述了他们的“祖某、父某”和他们和罪行。【3】   方令也没有被饶过,因为他是这件事情的引子。不将他也塞到案子里,那算怎么个事儿呢?塞!宋奇不将吕娘子告的报复袁家计入,却又找了方令有“使‘四凶’构陷晋升的竞争对手”的名目。   方令的岳父是个能人,硬是赶在方令被处置之前抢先走了关系,在方令缺席的情况下,以方令的母亲做为代表,让女儿跟方令离了婚。岳父大人带着女儿扬长而去,留下方家受刑。   桓琚相信“四凶”和方令有“上进心”,哪个人做官不想做得更大一些呢?说谋逆他不大相信,因为这五个人地位还低着,又没有别人串通。萧司空等与梁玉等人想到了一处,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合适”的罪名。   裴喻见天往梁玉跟前了跑,也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梁玉笑笑:“那就快轮到我了。”   裴喻道:“圣人已指派了老夫与大理、刑部,共审此案,程为一旁听。”   刑部尚书就是兼了弘文馆学士的那位“陆世伯”。   梁玉道:“好。”   问讯很简单,四个人没有一个想为难梁玉的,包括程为一,他们都很好奇裴喻说的是真是假。寻常人,哪怕是个男子,蹲了一个月的大狱,也得惶惶不安,梁玉却偏偏没有,还真的读书了。   萧礼心道:惭愧,我还曾教训她,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   陆尚书则想:本以为是寻常外戚,不想真有几分担当。小严若能如此,老严做梦都能笑醒。   程为一则想:回去要怎么向圣人说,才能让圣人罚得她轻一些呢?唉,家里娘子总是闹我。   三人观察完了梁玉,由萧礼主审。梁玉有一说一,前一天如今听到消息,第二天如何进城,听说桓琚病了,等不到喊冤就先动手了。并且一口咬定:“就是我一个人干的,没别人。”   程为一最后代桓琚问话:“圣人问,你有何话说?”   梁玉道:“我认罚。”   程为一问道:“有何话要对父母讲呢?”   梁玉低下了头,闷声道:“死我一个,总比死全家强,咱不亏。”   程为一一愣,心说,你怎么知道自己就会死了呢?接着问,圣人问:“你有何话要对朕言?”   梁玉清了清嗓子:“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我不可惜,国法可惜。”   这话说得何其正义?裴喻心道,力争也要保下她来!   程为一点点头,最后问:“有什么话要对太子讲?”   梁玉一怔:“还是别说了吧。我答应了阿娘,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现在杀人了。答应了阿姐,要照顾好外甥,自己犯法了。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程为一不再问话,四人鱼贯而出。   “陆世伯”口中的“老严”正惊诧地问道:“央我做男家媒人?”   “陆世伯”口中的“小严”跳了起来:“阿爹!答应!快答应!”   “陆世伯”等人到了两仪殿奏事。萧礼先奏:“据宋奇回报,京师百姓无有目击凶案。”   “什么?!一个人也没有?都是瞎了吗?”   萧礼苦着脸说:“圣人,‘四凶’做过什么事您都知道了,百姓躲他们尚且来不及呢,怎么会围观他们?”   “自作孽!”桓琚骂了一句,又想起正题来,“她呢?”   “圣人问哪个他?”   “三姨。”   哦,还知道叫三姨呀。萧礼道:“俯首认罪。且说,‘我不可惜,国法可惜’。”   八个字把桓琚打懵了:“她说的?”   “是。”   “话都被她说了,我还说什么?”桓琚小声嘀咕。   萧礼没听清:“圣人?”   “咳咳!尔等依法拟来!”   “遵旨。”   将几人打发走,桓琚再细细问程为一,程为一原封不动将话复述了一回。桓琚问道:“依你看,她这是什么意思?”   程为一道:“老奴不知道旁的事情,只知道三姨从来没在圣人面前说过别人的坏话。老实人被逼急了,才会行事过激,包藏祸心的奸诈人是不会把自己放到险境的。”   桓琚道:“不错。”他对梁玉的火气消了。【情有可原】,桓琚想,【罪仍需罚。】他已经给梁玉定了个结果——出京几年,再召回来。国法是需要维护的,尤其是贵戚犯法。如果仗着长辈就恣意行事,以后太子怎么治理国家?只为律法尊严,不针对人。   ~~~~~~~~~   倒计时到十,裴喻悄悄向梁玉透了个底:“我等必然力争。”流放也要选离得最近的地方。【4】   梁玉笑道:“那有劳了,也不必刻意,随缘吧。”   裴喻问她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免得临行前再准备来不及。梁玉道:“我的东西,有些分配。”将道观留给吕娘子和阿蛮等人看守,还真观给广虚子压惊,田产等留一份做施粥赠药送棺材,其余则给侄女们各准备了嫁妆,侄子和哥哥也各有其份。首饰衣料留给了南氏和嫂子们。还托吕娘子一件事,等事情平息了她又死了,就派人探望吴裁缝,照顾她余生。   她自己光杆儿一个上路。   裴喻问道:“这就都分了?”   “我要死是了,现在占着也没用,与其让他们打架争产闹笑话,不如由我来分了。”   “你一定会好好回来的。”   “回来就再挣呗,千金散尽还复来么。”梁玉大方地说。以前当学徒,想着怎么抠钱,现在看钱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   一个艳若桃李的姑娘,带着风流名士的不羁,这份洒脱不屈真是令人羡慕。   裴喻道:“我现在不能告诉你要去哪里,不过我有一份名帖,沿途地方又或者到了居住之地,若遇到我裴氏子弟,又或者我的学生、旧属,尽可以拿给他看。”   梁玉笑道:“有劳。”   梁玉其实没有他想的那么洒脱,她的心中有两忧:【我就要走了,阿娘不知道怎么难过呢。跟小先生的缘份看来是浅了点,他家三代单传,也是耽误不起的。】   “三代单传”已陪着严尚书扣响了梁府大门:“上复梁翁,严某受人之托,为府上提亲来了。” 第94章 长亭古道   倒数数到五, 判决的结果出来了。比起“四凶”勾结方令的阴谋,梁玉的所做所为在许多人的口里就是“才杀了四个人”, 不算一件大案。   她犯的案子不在于人数,而在于“光天化日”之下“京师街头”追杀“朝廷命官”, 是“要案”。本来应该加个“众目睽睽”,但是就是没有人留下口供承认自己看到了,全都是“听说”。   政事堂很想昧着良心让她继续在京城里横行霸道, 考虑了一下桓琚的感受以及“千载史笔”, 还是判了她一个流放。   由裴喻向她宣布了判罚的结果——流放两千里, 择日启程, 目的地, 楣州。【1】   梁玉心道, 还不错,不算太远, 也不太重, 果然也不能花钱消灾。写进律条里的刑罚分五等,笞、杖、徒、流、死,各有赎铜, 不少罪行是交了钱就可以免予处罚的。但是有些含有政治考虑的刑罚例外,比如说, 谋逆,总不能前头造反, 后头交了一百二十斤赎铜, 就不用死了。那岂不是笑话?   是以梁玉这个流放两千里, 虽然是个交八十斤铜可以抵的罪过,还是不能拿钱来赎,还得来回跑跑练练脚力。得长个教训,不然岂不是明摆着给皇帝脸色看?   裴喻宣布完了判罚的结果之后,很隐讳地向她暗示:“国家总会有庆典的。”一旦有大庆,总会有施恩,比如赦免个囚犯什么的。所以许多人根本用不着在外面呆太久,甚至有些人算准了日子,杀个人,没等到秋后问斩,遇到大赦了,出来就又是一条好汉了。   梁玉客气道:“圣人气运所钟,是缺不了喜事的。”   宣告了判罚,犯人没有异议,裴喻不再多事。程祥却又出现了:“三姨,圣人宣您去两仪殿。”   桓琚的内心是矛盾的,整个“四凶”事件来得令他措手不及。他知道“四凶”不好,却又不能不惩罚擅自杀了他们的人。这里面的考量是复杂的,远远超出了杀人事件本身。梁玉必须走,一个字面上可以赎铜的刑罚又发展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桓琚也稍稍觉得梁玉走得有点冤,但是又该罚。   梁玉先跪地请罪,口称“罪人”。   桓琚的态度还是和蔼的,看梁玉一身素服,颇有几分怜悯之意:“三姨,许久不见了。”   “是。”   桓琚诚恳地保证:“家中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的。”   梁玉心说,你哄鬼!你才照顾不好,不然他们怎么叫人抓走了的?   大约也是觉得自己的保证才出了问题,被事实打脸,桓琚拳头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问道:“怨我吗?”   梁玉笑笑,诚恳地说:“小时候听说过一句老话,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揍。不能叫人只看见贼吃了肉,还得揍一揍,免得有人跟着学不良,对不?事儿我做下了,过错我也得担起来。别叫人有样学样都学坏了,那样风气也就坏了。”   【道理都被你说尽了!】桓琚心里又堵上了,梁玉但凡不懂事一点,他都能语重心长地给她解释解释,自己感叹一番,心里也会舒服一些。现在倒好,什么道理她心里都门儿道,那还能说什么?一肚子的话都憋回去了,差点没憋出嗝儿来。   强咽了好几口气,桓琚摆了摆手:“回家看看你的父母,打点行装去吧。”   梁玉端端正正给他拜了一拜,依言离去。   桓琚指着她的背影对程为一道:“我原本说她聪明,这聪明未免就太外露了。”   程为一道:“这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很诚实的人吗?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比暗中揣测圣人的心意,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桓琚想了一想,道:“不错。唔,她哪天离京,让三郎去看一眼吧。”   “是。”   ~~~~~~~~~~~~~~~~~   梁玉先回的梁府,一家人抱头痛哭。梁九郎、梁滔两个都是苦日子熬出来的,称得上皮糙肉厚,一个多月不内,伤也好了个五、六分,见到她梁滔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腿哭:“姑啊!”梁玉可真是救了他的命了,要在外头磨牙求情,晚两天真能被打死在亲人面前。   梁玉摸摸他的头:“你伤养得咋样啦?我看你这样儿,怕是没事儿了,滚起来,我得给爹娘磕头哩。”   梁滔真的滚了起来:“在,在那里。”   梁大嫂指挥人铺了三层拜垫,梁玉当地一跪:“爹、娘,我回来了。”   梁满仓吸吸鼻子,因劳作而指节变形的大手抹了两把眼泪:“回来了好,回来了好。”   梁玉仔细将家人都看了一遍,道:“他们倒没骗我,只有那两个倒霉蛋挨了打,别人就还都好。大哥,杨家那女婿你也别再要了,靠不住啊!”   梁大郎道:“早就退了亲了,他娘的!”   梁玉又说:“我不能在家里多留,去观里再看一看,我就去城外庄子上,收拾行李再走。再呆下去,要是招了人来,别再刺了谁的眼。”要是把她这个流放犯弄成个大英雄,谁看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她要是个侠士,博一个好名声,那是可以的。她是外戚,就得先夹着尾巴做人。   南氏站了起来,又缓缓坐了下去,摇摇头,心道,【这一家子都是造了什么孽哟。】脸上还要挤出点笑来:“行,娘跟你到庄上住两天,好些日子没看庄稼了,心里空落落的。”   “哎。”   梁玉很珍惜这个时间,把对自己财产的分配一一对家人进行了宣布。梁大嫂先说话了:“你这日子不过啦?都分了,你用啥?自己留着。谁的闺女谁打发出门子。”   南氏道:“这回你大嫂说得对。”   “我隔着两千里地,留它们做甚?”   “那就先代你看着,也不能说就给了。”   “别争了!”梁玉果断地道,“谁个有功夫在这些破事儿上费口舌呢?说点儿正经的,哥哥嫂子,爹娘交给你们了。”   说完这一句,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就将给侄女们的嫁妆分了,南氏道:“那是你们小姑的心意,收下吧。”侄女们才收了,别的是再也不肯收了。   梁玉又去拜见广虚子,广虚子也不肯收什么还真观。梁玉道:“搁我手里也是生虫,搁您手里还能有点儿用,您看着办呗。我真没时间跟您客气了,还得卷铺盖去呢。”   广虚子一向对这个硬塞过来的“弟子”敬而远之,还怕她闯祸,直到她暴露本性真的杀了人,广虚子反而没了脾气。梁玉塞给他一座道观,扬长而去。   广虚子不得不在后面喊:“你已经被追回度牒了,自家万事小心呐!”   梁玉这个杀人犯,判刑里就有一样是把度牒给追了。梁玉抬起手来摆了摆,示意没关系的。   再去无尘观,给阿蛮、吕娘子等都分配了任务,这些人也只是摇着头哭。梁玉狠一狠心,往吕娘子手里塞了一封信,扭头上了车。   当下,全家陪梁玉出城,往别庄上一住,开始准备出行的行李。梁玉给纪申准备了铺盖米肉,南氏做亲娘的,给闺女准备的只比这个多,不比这个少。铺盖、四季衣裳、吃的用的,蒲扇都多塞了两把。南氏说:“这个扇风比那些个什么绢的绸的都顶用。”   梁大郎别出心裁,给妹子牵了四条好狗:“这个,防身用得好。”   梁大嫂还问她:“你还想要什么呢?”   南氏道:“对呀,你还想要什么?”   “给我把菜刀吧。”从吴裁缝家带出来那把当了凶器被收缴了,她心里现在空落落的。   一句话将全家都炸了起来,梁满仓第一个反对:“你咋还要那个呢?!不能摸,不能摸!”梁大郎接着说:“菜刀菜刀,还说不说人家了?你想跟菜刀过啊?”   到了下午,城里又给送出一列车来,押车的是程祥:“淑妃娘娘说,这些都是三姨用过的,依旧还是三姨用吧。”   梁玉眼也直了:“我是去流放啊!咋把床都给我装了来?”   程祥道:“没错的,都是您用过的?难道要将三姨睡过的床留在御史台给那些臭男人用吗?”   【留给小先生也不错啦。】梁玉讪讪地想。   梁大郎还要留程祥喝茶,程祥笑道:“奴婢还要回宫复命去,谢梁大官人。”   他又走了。   这一夜,梁玉难得没有能睡好,旁边就是南氏,母女俩都有一肚子心事。梁玉不怕流放,但是想到母亲这些遭遇,又难过得要命。她打当学徒的时候就很害怕父母寿命有限,不能活到她挣大钱、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如今母女相处的时光,竟比当时还要少许多。   【不该闹腾什么出家的!该多陪陪阿娘!】   南氏就着灯光一会摸摸她的头发,一会儿给她拉拉被子,叹一口气:“玉啊,以后要懂事啦。”   “哎,呜……”梁玉终于哭了出来。   ~~~~~~~~~~~~   梁玉在庄子上住了三天,第四天就说要拖着车队走了。【早有晚走都是走,越拖着越伤心。哎,差一天就三年了,也幸亏差了一天还不到三年,他也不必履约。】   除此之外一切都好,流放也分怎么流放的,有人照顾的就跟没人照顾的不一样。官员流放就跟百姓流放不一样。梁玉虽不是一个官儿,却是个有人照顾的“贵人”。可以携带一些自己的物品,梁家也可以有“义仆”“自愿跟随”。   有“押解”的官差,一个九品小官,带着几个差役,人头还不够梁玉的“义仆”的零头数的。   梁满仓拖一大家子跟梁玉在长亭外话别,不外是:“到了那边不要任性了啊。你看你啊,脾气暴得太早啦。好好装个温柔的样子。”   说话时,梁满仓还四处张望。   梁玉道:“爹,你看个啥?”   “没啥,没啥!”   马上,梁玉就发现了有车马靠近。长亭就是个大家告别的地方,纪申打这儿去的边州,别的人离京,走这一条线的都从这儿走。梁玉也就没在意。   等声音近了,梁玉吃了一惊:“你们怎么来了?”   她的狐朋狗友们连袂而来,平王妃见面就说她不够义气:“怎么悄悄的走了?还怕叫人知道吗?抬上来!”送给梁玉许多箱笼,装得满满的。小严氏赠给梁玉崭新的一套马球用具。刘湘湘虽挺着大肚子,依然顽强地亲自过来送了她一箱子皮裘冬衣。   最夸张的要数丰邑公主,这位公主身后清一色跟了几十个健壮秀美的骑士。丰邑公主马鞭指着他们,对梁玉说:“她们送的这些到哪里置办不了?这一路上怎么办呢?你把这些人带上,他们个个弓马娴熟有勇力,我给他们一人配双马,不管遇到什么虎豹豺狼、强人盗匪,保管能将你平安送到。到了楣州,也能助你在那里高枕无忧!”   【这位大姐,我是去流放的,不是去造反的啊!】   “大姐,三姨是远行不是围猎……”无奈的声音响了起来。   丰邑公主转身,笑得灿烂:“三郎,你也来啦?阿爹许了?”   桓嶷道:“是。”   下马跳到梁玉跟前,叫一声“三姨”,欲言又止。梁玉笑笑,摸摸他的脸:“我总算照顾了你一回。”桓嶷呜咽了,扑上来抱住她一通哭。   平王妃等人听到“照顾”,暗忖:或许是德妃临终将儿子托给妹妹。   一旁孙顺叫了一声:“殿下。”桓嶷想起来还有事,松开梁玉,偏过头去擦眼泪。   梁玉四下一看,心道,差不多了吧,该走了……又有点失落。   才转过身,要上车,忽然听到一声:“三娘。”   却是吕娘子与阿蛮等不知从哪里过来了,都是一身布衣,人却都还精神。梁玉喜道:“我就知道你们会来的。这里就交给你们啦。”   几人都笑着摇头,吕娘子将身一闪:“你看,还有人来了。”   梁玉望过去,却是一身青衣的袁樵,不由笑道:“小先生,你也来送我吗?”   袁樵还是一张冷脸,点点头。   梁玉看了吕娘子一眼,吕娘子点头示意,转达过你的意思了。梁玉笑道:“我该走啦,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她给吕娘子的信里托吕娘子跟袁樵那儿解了三年之约,这个事吕娘子应该能办到,袁樵这个表情也还算正常反应。   袁樵口气非常的凉:“我也想知道。”   “君乘车,我戴_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梁玉直直看着袁樵的眼睛,脸上欢笑着,还潇洒地冲他摆摆手,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奔她那车上去准备走人。【2】   袁樵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就听人群里爆出一阵笑声,严中和笑得尤其大声:“快!快!她还不知道呐!”   吕娘子等跑上来将梁玉围簇起往回推,严中和将妻子小心地交给侍女,自己去捉袁樵,被袁樵甩了一个眼刀。   人一个一个地冒了出来。   南氏对女儿说:“以后你真得懂事儿了,有了婆家的人了,可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   “嗡!”梁玉脑子里炸开了烟花:“啥玩儿?!”   严礼冒出来说:“我是男家媒人。”   裴喻也冒出来说:“我是女家媒人。”   反正就是提个亲,又不是要送入洞房了,两下早办完了。   梁玉傻了:“我怎么不知道呢?”   别人还觉得她奇怪呢:“她这是高兴得傻了吧?梁翁、梁媪早答应了。”从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父母答应了,有你什么事儿呢?   梁玉气得浑身发抖,她下了多大的力气,才能不把袁樵套麻袋里捎上呀!袁家三代单传的,她这头走了,啥时回来都不好说,袁樵就干等着呀?就冲这个,袁樵跟家里就不好交代。   才说交代,刘夫人、杨夫人便被拥簇着过来,也笑中带泪看着她。梁玉急着向她俩解释:“夫人,您得管管这事儿。”   刘夫人看看儿媳,杨夫人取金簪给她簪上:“这下可好啦,嘤。”杨夫人还是哭了出来,念念有词地对亡夫说,总算给儿子订了门亲,他们袁家一向的信誉保住了。   袁樵也不看向梁玉,将母亲、祖母搀开,命袁先来拜梁玉。梁玉在吕娘子的指点下回了礼,吕娘子早备好了给诸人的礼物,由阿蛮等人一一散发。袁樵的旧同僚来给他道贺。三宋、萧礼、崔颖等都出现了,或向梁家拱手,或对袁樵打趣。   少时,又有梁府仆人端出酒来,凡来送行者,一人都得了一杯。第一杯先敬太子,桓嶷紧张地说:“把三姨给我好好地带回来。”   梁玉道:“慢着,什么叫带回来?!”   桓嶷匆忙把半个酒杯塞进嘴里,还呛到了——说漏嘴了。皇太子自有人来救场,在他的身后,闪过一个青衫的官员,捧了份文书给袁樵:“文书已下,尔任楣州楣县令。”楣州下分三个县,其中一个就叫楣县,楣县是两千里个圆周上难得的中县。正七品上。   梁玉恨得想摸菜刀!跑了两千里地,品级没升上去,这他娘的是降级啊!   【我订完了亲才任的楣县令,这个我提前是不知道的,】袁樵想,【也不算违制。】   桓嶷说:“吃酒,吃酒。”   太子有令,大家当没看到他的狼狈样子跟着吃了一盏酒。再上第二杯酒,就是祝贺二人订婚了。第三杯酒,给他们送行。再会了!   饶是梁玉一向精明,也不得不去看刘、杨二夫人,看她们有什么说法。两位道:“时候也不早啦,谢诸位捧场,我一家也要启程了。”   南氏满心不舍,但是女儿已经算是别人家的人了,不好跟亲家唱反调,不能叫女儿难做。便说:“我看着你们走了再回去,我们路近。”   梁玉原有一丝抗拒的,看到南氏的脸,一丝抗拒也消散了:【这样阿娘也能稍稍放心。只是为我流放。连两位夫人都被拖累远行,一旦有个万一。我二人从此都不必做人了!】   吕娘子等也跨上了车,梁玉道:“吕师,你全身的本事都用来对付我了吧?”   吕娘子笑道:“三娘放心,观里有人照看的。交给阿芬小娘子了。”   “她?”   “唔,先住着,不行吗?”   “也、也好?”   梁玉还想问她两位夫人的事,车壁被人从外面敲了两下。梁玉伸出头来,看到刘湘湘的脸,吓得半死,赶紧跳下车:“你大着肚子呢,叫车蹭了怎么办?”刘湘湘往她怀里拍了一份名帖。接着,狐朋狗友们与裴喻一样都拍了一堆名帖过来。安邑公主道:“这是大长公主命我送来的。”晋国大长公主很是郁闷袁樵抢先了一步,不过仍然是把萧司空的名帖封了一份给梁玉。   袁樵那里收到的只有更多。   三宋的名帖没有这般威力,也红着脸送出了一份给梁玉。宋奇又将一卷手札塞给梁玉:“这是我治县时的一些心得,还有从纪公留下的手稿里摘的一些办法。三娘路上看。”说完使了一个眼色,你可别什么都倒给袁樵了,自己留个心眼儿。   梁玉憋着笑:“好。”   这些都由吕娘子与阿蛮等收了。梁玉再返身拜别父母亲人,梁八郎抢在了大哥前面说:“我扶你上车,你可早点回来呀。”   梁玉道:“这可由不得我,只要许我回来了,我一定飞回来。”   梁八郎难为情地指着她的脑袋说:“这个你还带着呢?拿下来吧,怪丢人的。”那是他送的簪子,当时觉得挺好的了,现在眼光好了,只觉得寒酸别扭,配不上他妹妹。   梁玉道:“我乐意,要你管。”   兄妹俩又拌了一回嘴。梁八郎没忍住,用力把妹妹塞进车里。桓嶷又在车窗外说:“三姨,我会设法让你早归的。”   梁玉低声道:“你安心做孝子,别多事儿。我回来了,将那个傻子留在两千里外吗?我一准儿有办法风光回来!”说完,脱下手上一枚镯子,“这个还是阿姐亲手给我戴上的,本想带过去做个念想的,我看你也有点儿飘,还是给你吧。自己多看看、多想想。”隔窗拉过桓嶷的手,将镯子塞给了他。   镯子称不上好,桓嶷认得是母亲的旧物,想还给梁玉又想留在自己身边。梁玉一笑:“什么样子,大气些。它就是你的。”   因有桓嶷在,送行的人渐行渐止,都看他的安排。   【袁樵为人倒不坏,袁家门第虽高,难道我的姨母还比别人差了吗?不能让她在外面呆得太久了,难道我娶妻赦天下还不够资格将姨母接回来吗?】桓嶷翻身上马,满腔豪情。   ~~~~~~~~~~~~~   南氏与女儿临别洒泪,想到女儿有个婆家,袁樵也是个可靠的“小先生”,心酸之中又多了许多放心。袁樵难得是肯共患难,与杨家一对比,袁樵哪怕不是名门,南氏都愿意将女儿给他。   严礼上门来提亲的时候,将梁家上下都吓坏了。全家没有一个不乐意的,却都觉得像是在做梦。梁家也能跟袁家攀上亲了?袁樵不但将自家媒人安排好了,还央了一直给梁玉大吹法螺的裴喻做女方的媒人。   婚礼来不及办,就先订个亲。这样既有了名份,又不是有婚书的夫妇。他就算到了楣州,那也不能算是娶了辖下百姓——只要没人追究。   当然是没人追究的,御史大夫都是同谋,还有什么好追究的?   媒人约定了日子,等梁玉的判决下来,度牒一追回,两家就悄悄将亲给订了。接着袁樵上下打点,将自己打点到了楣县。   天朝大地幅员辽阔,画个两千里的圈儿,扫过一大片。扫过的地方有贫有富,有好有坏,哪边是圆周上的边远地区,也分个山清水秀还是穷山恶水。楣州无疑是执政们给梁玉优待了,这地方驿路畅通,未开化之人极少,前些年当作蛮夷“归化”成功的地区受过表彰的。楣县是楣州辖县里最富庶、最文明开化、生活最便利的一个县。   即便如此,它还是一个两千里外的流放地,经常死长官。憋屈死的、病死的、愁死的……在那里做官的,无不想调开。   袁樵说动了萧司空,将楣县令调走,自己去填这个坑。发的文书就卡在订亲之后。   一切就绪,袁樵携全家赴任去了。   负责“押送”的那位九品小官就近见着了太子、公主、王妃与许多大官,也被袁樵一行挟裹前进。咂着口中的酒味,摸摸后脑勺:“我这干什么来了我?”再一看,袁樵已经跳上了梁玉的车。想了想,他自言自语地道:“我醉了,什么也没看见。”   车上,梁玉斜了袁樵一眼,她还在生气,认为袁樵这事干得太不划算了,且又险祖母、母亲于艰辛之中,未免有不孝之嫌。袁樵依旧一张冷脸,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慢慢念:“他家三代单传……”   “我……”日!梁玉大惊,“吕师,你出卖我!”   这东西怎么能到袁樵手里呢?三代单传算什么?捆起来扎麻袋里随身带着可是也写在同一张纸上的! 第95章 与子偕行   梁玉的脸绿了, 浪费了她的美貌。   因为给吕娘子的那封信写得太质朴了,愧对了吕娘子几年来给她灌的那些文采!   【……我寻思着,按照犯的罪过算, 方圆两千里地的流人里没有谁能比我更穷凶极恶的了,到哪里我都不会吃亏的。我爹养大了七个儿子一堆孙子, 在村里也是能当一霸的人, 我不会比他差……】   亲娘哎, 这样的话哪能再叫别个人看到呢?吕师坑我!吕师坑我!   梁玉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这几张纸给抢回来!伸手一捞,没捞到, 再一抢,还是没抢到。没有再伸第三次手, 梁玉诧异地看着袁樵:“你还有这身手?”   袁樵还冷着一张脸看她, 耳朵却渐渐地红了, 又把脸给染红了:“怎么说好了下了决心不再放我走了,又想自己走了?”说什么本来那个下雪天的时候就决心再也不放手了,抢也要抢过来的, 但是要流放就不能耽误了三代单传。   可恶, 三代单传又怎么了?又不是不能再生了,下一代不单传不就行了吗?   梁玉脸一绿,马上说:“你怎么把长辈也给惊动了?两千里地,你当玩儿呢?”最初的慌乱过后她反应过来了,她写的信很厚, 袁樵拿的就薄薄的几页, 应该没有拿到所有的容——吕娘子没卖她太多。   两人都要对方解释个清楚, 互相瞪了半天的眼睛,瞪到直眨眼。梁玉先变了脸色,两道眉毛微微皱了起来,眼睛也有点雾蒙蒙的了,声音更软了:“好啦,有什么账等会儿再算行不行?你怎么把两位老人家也惊动了呢?这一路上多么辛苦呀?怎么就忍心呢?”   袁樵抖了一下,觉得再跟她在一个车上处下去自己非死不可,赶紧清清嗓子:“这个么,不如停下的时候你自己问她们,我出去了。停车!”他跳下车又跳上了马,留梁玉一个人坐在车里,急得想追出去,还得假装是个斯文人。   马车重新启动的当口,又有几道人影蹿了上来。   吕娘子与阿蛮几个跳上车来,放下车帘,阿蛮搓搓手,呵了口气:“阿也,外面还是挺冷的。”麻利地用铜筷子拨了拨炭盆,她的手也稳,在行驶的马车上一点火星也没有溅出来。   此时袁樵骑马,刘、杨两位夫人带着袁先一辆车,梁玉与吕娘子等一辆车。丰邑公主赠送的骑手连同马匹,以及诸多众人赠予的礼物也都跟在梁玉的行李车队后面。且不说刘夫人婆媳祖孙如何,梁玉就瞪着吕娘子与阿蛮生气:“我说的话都不管用了,是吧?”   阿蛮笑嘻嘻地道:“我还是跟着三娘一道才不觉得憋气。”   梁玉哑口无言,当初挑选侍女的时候,就看中的阿蛮这般能配合她兴风作浪的气质,现在还能埋怨阿蛮不够“老实”吗?吕娘子就更不用说了,梁玉跟她一见如故,也就是这种不安份。不过账还是要算的,梁玉道:“我惯的你们!”   阿蛮正色道:“三娘这话是说对了。我一个奴婢,在京城能干什么呢?奴婢能干事,全是因为背后有主人家,三娘叫我在京城里依靠哪一个?当然是要寻三娘来接着惯我了。”   “反了!反了!”梁玉嘟囔着,“吕师也是,我给你的信……”   吕娘子截口道:“你倒说说,他的脑子要是想套我,我能躲得过吗?”   好像……也对?梁玉迟疑了。吕娘子生气地道:“这是认了我更笨些了?”   几人打趣几句,又都正经起来,阿蛮依旧在狭窄的车厢里忙上忙下,梁玉对吕娘子愁道:“现在可怎么办?将两位夫人也请动了,且不说楣州是多么的偏僻,才入冬,路上只会越走越冷,太夫人的年纪可不小了。她哪怕打个喷嚏,都是我们的罪过。”   吕娘子道:“三娘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不愿意去想呢?这是注定了的事情。”   梁玉默然。自从她当街行凶开始,眼前的局面就已是注定了。袁樵与她有约,就断不能不管她。袁家有名望有地位的人家,也不可能做背信弃义的事情。那还有什么说的呢?只能就一起走了。大家都不是傻子,当然不会选对自己不利的事去做。可恨的是梁玉与刘夫人之前只有“婚姻”上的默认,事出突然,对眼前的局面还没有个默契。   【怪不得小先生让我自己去问,真是太奸诈了!】梁玉琢磨明白了,【今天晚上一定少不得要好好跪一跪了。夫人要深明大义,我也要知情识趣。】   “他娘的!死的这么干脆,便宜卢会这个王八羔子了!”梁玉破口大骂。   也许是与前夫有了一个彻底的了断,吕娘子眉眼里的刚戾之气去了不少,对梁玉说:“往好里想,年轻时出外走走,对将来是有好处的。没有任过地方,难在中枢有进展。早离京比晚离京要强,趁年轻的时候去偏远的地方做出些事迹来,也比后来择一膏腴之地更显能干。”   梁玉抱头道:“我还想去干点事儿的呢?现在咋办?”   她从来不是一个安份的人,当学徒的时候就计划去做财主。流放了,哪能放过这个天高皇帝远的机会呢?现在两尊大佛压着,梁玉愁得直揪头发。毕竟人家两千里地都跟着过来了,她怎么也得尊重一下两位夫人的看法不是?   吕娘子看不下去了,将她的手拉了下来:“三娘,簪子已戴上头,你该想想如何与婆家相处了。”   梁玉继续抱头:“儿子。跟儿子处好了,就什么都结了。”   吕娘子嘲笑道:“这就说‘儿子’了?”   梁玉放下手来,理直气壮地道:“那难道不是我的儿子了?”   吕娘子赞道:“不错,就是这样!”这个时候,对待袁先的态度,直接决定了袁家上下对梁玉的看法。   梁玉道:“现在说这些都是一件事——楣州于我等是外,在楣州过得怎么样,全看‘内功’,要同行的人一心。你说,公主送的这些活宝贝,顶用吗?”   吕娘子道:“我也要说这个,不管顶不顶用,都得管起来。那是公主的心意。有他们比没他们要强。”   “我想想。”   ~~~~~~~~~~~~~~~~~   长亭送行花了很长的时间,过不多久就要在临近的驿站里暂做休息吃午饭了。   梁玉下了车,先不急着去刘夫人、杨夫人跟前表现,也不急着跟袁先拉关系,而是叫来了随行的袁府的管事,现得了个“小管家”绰号的王吉利。王吉利被亲爹踢过来陪着梁玉远行两千里,陪三娘外放,等于官员出去熬资历,王吉利心里非常乐观,他将自己的媳妇也带来了。   梁玉道:“该说的话在家里都说过了,一路上你们两口子多操点心。”   夫妇二人都说:“是。”   梁玉道:“先取两盘金子来。”   “是。”   “将公主送我的人都请了来。”   “是。”   梁玉往车上一跳,站在车辕上,等着金子来了、骑士也来了,便说:“我看你们都有些本事,我不过是个流放的凶犯,你们与我同行未免可惜。虽有公主之命,你们想走我也不拦着。这些便权作盘缠。有人盘问,便告诉他们,公主送与我,便由我做主,我说的,愿走的走,愿留的留。我也不问你们的姓名,也不问你们要去哪里。”   这些骑士是奉了丰邑公主的死命的跟过来,这关系到公主与她的太子弟弟将来的关系。丰邑公主下了本钱,不止是人、马,她将这些骑士的家人都安排好了,这些人的父母都生活在丰邑公主的庄园上。   领头的骑士翻身下马:“公主命我等上告三姨,我们的家人她已经安排好了,我等只管跟随三姨,水火不避。”   梁玉眨眨眼:“好!别的话我也不讲了,你们的名册、你们的马匹,你们需要什么,都对他讲。王吉利!”   王吉利飞快地蹿了出来:“在。”   “你都听到了?”   “是,三娘放心,小人一定将这些壮士侍奉周到。”   梁玉指指两盘金子:“给他们分了吧。”   众人微惊,以为她改了主意要遣散。梁玉又加了一句:“我送出去的钱,什么时候往回要过?走了,吃饭去。”说完,跳下车辕,携吕娘子等扬长而去。众骑士在她背后齐声道:“遵命!”   梁玉上蹿下跳十分潇洒,进了驿站便将脸上的不驯收了几分,到堂前去拜见两位夫人。   京城附近的驿站都维护得很好,两位夫人也不觉得有哪里不舒适。袁樵是外放的官员,按照品级有个待遇,梁玉是个流放的犯人,本来是由押送的官员也按个规定的等级来招待。   但是,凡事总有例外,流放的人如果太厉害,所有的规矩都可以不用管了。比如梁玉,她自己带了一个车队过来,不用驿站招待也能过得很好。再比如袁樵,家境殷实,也比穷七品官过得好。   是以两队合作一队,两位夫人暂时歇息的上房也比一般七品官的家眷来得舒适。   两位夫人在堂上坐,梁玉在堂下拜。   梁玉拜完二人,紧接着说:“夫人恕我年轻不懂事,如今才入冬,两千里路只会越走越冷,您二位还带着孩子。京官外放竟也走得这般仓促,地方也不好。这都是我的过错。”   刘夫人也是一个明白人:“‘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们有约,他曾禀我,我们既没有反对,就不能当作不知道。纵然没有他人知晓,人可以自欺、可以欺人,难道还要欺骗天地吗?大郎不能不由他的父亲教导,我婆媳二人也不想离开了他们父子,一家人同行,有何不可?只管放宽心来。”【1】   杨夫人也说:“既然已经应下了,何必再说这些呢?且想想接下来的路如何走吧。”   方才梁玉与众骑士说话的时候,婆媳俩并未在堂上安坐,两人在门内从头看到了尾。婆媳二人要跟着袁樵外放,并不止有“早已注定”以及“不想离开了他们”这两个原因,袁先得袁樵来教,难道梁玉就不要学习如何做一个大家主母吗?婆媳俩对梁玉还算欣赏,对她持家却是持保留意见的。毕竟梁家根基太浅,吕娘子在她们看来也是个半吊子,梁玉混到现在全凭天赋。   【如今看来,她的天赋也是够用的。她又自有一套章法,我却不必事无巨细都要她照我的的规矩来了。】刘夫人默默地修改了计划。   午饭时候,梁玉与袁家三口人一道用饭。不是以前的“设宴”,也不是偶遇之后“搭伙”,是正式在一起就吃了饭。袁樵则外面另设一席,款待押送他未婚妻的官员。   押送人犯是个辛苦差使,或许能揩上一点油水,来回几千里的辛苦也是实实在在的。押送梁玉又是一个美差,一路上将这位祖宗伺候好了,回来一准有赏。且她杀了“四凶”,大家心里都有些感激。这位押送官出发前就得到了不少好处,梁家也塞了钱给他,梁玉又带了许多车马行李,连差役都不用自己走路而有车坐。   只要梁玉不要半路逃走,他们本打算随便梁玉怎么折腾了。她就算真的逃走了,他们也没有办法不是?   没想到啊,长亭前居然订亲了!还是与往楣县赴任的袁樵订的亲!   【还能这样干?】官、差皆惊,【厉害了!果然大家子弟都不能小瞧了。娶了太子的姨母……】   押送官陪着小心喝了一杯酒,说:“袁令,您是去楣县赴人的,我们奉‘三姨’去楣县,也是您接收。若不是怕不好看,就由您与她同往,我等现在回去复命都是可以的。”【随便你们夫妻俩人在路上玩官兵捉强盗。】   袁樵一脸正经地说:“这如何使得呢?我并没有得到这样的命令,还要麻烦你们跑这一趟,到了楣县再办交割。”   “是。”官、差皆不反对。这位九品的仁兄出身也不好,是由小吏而转的官,既无英俊的相貌也没有过人的才华,胜在有自知之明混个衣食饱暖就好,便也不绷着。   袁樵举箸:“请。”一餐无言。   待袁樵吃得差不多,往后面去看祖母、母亲的时候,二位正在小憩。杨夫人的侍女长柳留在当地等他,笑道:“三娘与小郎君去那边玩耍了,我看他们挺开心的。”   袁樵急忙抽步去看,才走几步,却见“母子”二人已经相携而来,袁先居然见了鬼的还会笑!   ~~~~~~~插播~~~~~~   袁先比起同龄人不高不矮,长相清秀,只是表情比较少,很有点小大人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光长心眼不长个头”的鬼灵精——肚子里的心事并不比大人少多少。   他看得出来,父亲袁樵很重视这位“三姨”,而“三姨”对他父亲也称得上有情有义了。杀“四凶”不是单为了他父亲一个人,使父亲免于更糟糕的处境也是不争的事实。【嗯,父亲也喜欢,祖母、曾祖母也喜欢,就……也行吧。】   两位夫人有意放他与梁玉相处的时候,他也很乖巧地没有反对的表示。他知道家里一直致力于让他做一个宽容平和的君子,不要因为过往的经历而变得自卑、猜忌、暴戾,又或者走上歧途什么的。他很努力地乖巧,就是活泼不起来。   【唉,不能强求,不能强求的。】十一岁的袁先在心里摇头,努力表现得天真一点。   梁玉对袁先的了解大部分来自于袁樵说的:“阿先是个有心事的孩子,他本性不坏,是可以教的。”她知道袁先的来历,也知道他的遭遇。如果一个被袁樵认为“可以教”的孩子“有心事”,就不能表现出“怜悯”和故意的同情来,没有比这种表情能更让人觉得恶心的了。袁先十一了,她梁玉十一的时候都准备进城争个学徒的名额,十二岁就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挤走了地头蛇张五娘。凭什么当袁先是个缺关爱到对他好声好气说两句话就感激涕零的傻孩子呢?   梁玉打算随便与袁先出去走走,不先抢着跟人家摆谱儿。一路上,袁先除了问候,都没有主动找到什么话题。【糟糕,这位“母亲”有点难应付,怎么会看不出她喜欢什么?】   遛到了河边,梁玉弯下腰,捏了片薄薄的石片,在尚未结冰的河面上打出七个水漂。袁先迷惘地盯着石片跳了七跳,心里转了一圈,才后知后觉地拍了下手,赞道:“好!”好吧,就配合一下一个想努力对他表达善意的人,像个小孩子好了。她年纪也不大,想来也挺为难怎么面对这么大一个“儿子”吧?袁先心中自嘲。   “噗!哈哈哈哈!”梁玉快要笑死了,“别装啦,你又不喜欢这个。”   袁先没有感受到恶意,有点奇怪地又品了品这笑容,梁玉的笑很容易让人心情也跟着好起来。袁先全家都没有这样的人,今天终于补全了这个品种。他更迷惘了:“怎、怎么了?喜、喜欢的。”耳朵也有点红,他其实有点喜欢开朗的人。   “我家里那些傻乎乎的才喜欢这个呢,”梁玉毫不客气地拆穿了,“没大见过世面的小孩子,又或者贪新鲜爱玩的才喜欢那些。你不是那样的。我带过,唔……七个侄子、侄女,越爱看这个的越不大灵光。你十一了,要是只爱玩,那才真的愁人呢。”   袁先低下手,故意踢掉一颗小石子,有点试探地说:“您过奖了。孩儿是不祥之人,不可放肆的。”他猜梁玉可能会知道他的身世,也可能不知道。不管知不知道,都得先摆明了,以免显得袁家欺骗,那样可不利于父亲的家庭和睦。   “哎呀,我是怎么离京的?不要跟我说‘放肆’两个字嘛。”   “我是不祥之日生的,亲生父母也不要我,”袁先抽抽鼻子,“祖父可怜我,收留了我,可他不久就过世了。”   梁玉瞥了他一眼,道:“我跟你爹认识之后,他跟我流放两千里了。”   袁先抿抿嘴:“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咱又不是不回去了!上京的时候,都说我是土包子,难道我会拉犁给他们看?”梁玉弹弹他的脑门儿,“我一个姓梁的都敢这么想,你一个姓袁的又在这里哭唧唧的做甚?”   “我才没哭。”袁先脸上染上一层薄晕。冷不防一张艳光逼人的脸庞蹿到了他的眼里,梁玉道:“没哭就回去吧,天这么冷,别在这儿挨冻了。我看你心事也挺多的。这么着吧,现在呢别人说什么,我给你顶,你自己的心事,自己去解决了。等你再长大一些,觉得自己能扛得住了,就跟我说。就这么说定了啊。”   【我觉得你挺有意思的。】袁先很中肯地给了梁玉一个评价。他对自己的身世心中有芥蒂,却也没到了非得一个“母亲”来温柔开解的程度,他确实足够大了,如果有人非得用慈母式开导来温暖他的话,他会很苦恼的。   ~~~~~~~~插播结束~~~~~~~   袁樵半是欢喜半是疑惑地看着这对“母子”,忍了忍,没问。   两位夫人小憩起来,大队人马再次上路。梁玉还是与吕娘子等人一车,吕娘子道:“待上了船,就要与两位夫人一处相处了。要仔细些才好。”去往楣州的路要转几次,先走驿路,再换水驿,最后再转陆路。   梁玉道:“朝夕相处总装样子是不行的,该怎样就怎样吧。袁家现在退货也来不及了,这回除非我顶了谋逆的罪,不然是真不会放手了。”   吕娘子失笑。   车上,梁玉打开宋奇给他的手札慢慢翻看。第一页开宗明义,写的就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跟着就解释,到了一个地方,先别瞎搞什么学校之类的玩艺儿。想干出实绩来,先把百姓肚子填一填。可以一边填肚子一边兴学校,但绝不能先办学不填肚子。   【这也太实在了!】   梁玉慢慢翻看,吕娘子又看其他的书札,为她整理文书。忽然拿出一份来给梁玉:“这个,小宋郎君准备的,看看,楣州。”   这是宋果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关于楣州风物的,梁玉一看楣州地方偏南一点,多丘陵、很潮湿、有水道。马上说:“咱们不出门,忘了这个了,总是越往南越湿一点的。今晚开始,就将带来的种子重新分包,用蜡封了,以免受潮。”   受潮容易发芽,然而如果发芽的时间不对,这种子也长不成。再者天气冷了,如果潮湿了,搞不好还要霉坏掉。   晚间到了驿站,吃过了饭,安排了住处。两位夫人往上房里住,东厢是梁玉,西厢是袁樵父子俩。任凭袁樵怎么问,袁先也不肯说自己今天装小孩子失败的事情。对面厢房一直有人进出,灯火不熄,袁樵有点心神不宁的。   袁先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心道:【想知道就去看嘛,将窗户打开一点偷窥也是可以的,在窗户前面打转,也不比偷窥好看到哪里。】   见他还是不出去,袁先叹了口气,爬了起来:“忘了给‘母亲’晨昏定省,孩儿去看看。”   梁家人都认得这位“小郎君”,对他极是客气,桂枝打帘子将他让进来:“小郎君来啦?请这边来,别冲撞了您。这里暖和。”几个侍女捧凤凰一样将他捧了进去。   梁玉正在重新包封种子。   袁先行了一礼,看一包包的种子,上面都写着名字。梁玉放下手中的油纸包,笑道:“你来了?”   “这……是种子吗?”袁先猜测。   “是呀。”   “要……种?”   “当然啦,到了那里,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些,纵然有,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不如我自己带了呢。”   袁先好奇地凑上前去:“不知道楣州有何物产,然而……您打算在楣州久居吗?”   “住得短也不能将就呀,”梁玉笑眯眯地说,“我到了那里,就不能只当是站站脚。万一呢?万一吃不惯住不惯,还不兴我把那儿种成我想的样儿吗?”   【就种成想要的样子吗?】袁先心灵一震,有什么东西从心头闪过了,想抓,没有抓到。   梁玉与帮手们将种子重新包好,取大瓷坛,将纸包放进去,再将坛口封紧,就算完成了工作。   袁先问道:“我也可以一同种这些吗?”刚才的想法闪得太快了,没抓住。既然与种子有关,种一种也许就又回想起来了呢?   “好呀。”   袁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满意地回去告诉袁樵:“母亲在清点种子,预备去楣州之后种。”   “种什么?”袁樵心里有一点预感。   “种菜的。”   那是梁玉会干的事儿,她要是突然种花了,也有点不大对的样子。   其实梁玉最担心的还是两老一小的身体,特意将箱笼都打开,翻出各种皮毛。越翻越纳闷:【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要定亲的?否则为何还有小孩子身量的皮裘呢?】   幸尔两位夫人看起来柔弱,一路上照顾得宜,袁先也不体弱,经过两月跋涉,一行人弃船登岸时,三人都不曾生病。梁玉欢喜地对吕娘子说:“再过几天,安顿下来就更好了。到了之后就要过年了,过完年一开春,什么就都好了。地也能种上了。不管干什么事儿,都得先扎下根呐。”   袁樵也是担心这个,不同的是,他要担心的女人是三个,梁玉虽然看着活蹦乱跳。一路上还与他、袁先纵马奔驰,遇到山岭也下车。她有二十骑手相随,兴致来还组织了一场围猎。袁樵还是会担心她。   两位夫人也放心了,胜利就在眼前,且看一路情形,楣州的气候等等应该还在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梁玉一路虽然活泼,该注意的要点还是注意到了。   连押送的官差们都松了一口气:“路上虽遇了两场雪,道儿总不算难走,难得水面现在还没有封住。路上再走七、八日就是楣州啦。”只是他们回程,或许水路就会有冰封的时候,不过也不急,反正赶不上回去过年了,就慢慢回去好了。一路上袁樵、梁玉都是出手阔绰的人,他们这一路赚得不少,抵得这份辛苦。若是临别还能再给一点,回去之后,可以给将家里的房子修一修,给妻子、孩子添新衣,又或者置一点地了……   ~~~~~~~~~~~~~~~   由水路转到陆路,所有人都觉得大地在脚下晃。第一天走得缓慢,第二天之后才慢慢恢复了正常的速度。路上人烟显然不如出京时稠密,大概是越来越近楣州城的关系,第三天后,人也略多了一些。只是不如京师周围的人安逸肥壮,眉眼间也略带一点彪悍之气。梁玉知道,这是因为楣州原本有不少山民土著,归附不久有关系,还有一些风气残存。   【挺好的。】梁玉喜欢有活力的。   就在一行人以为无事发生的时候,上岸第六日,车队在驿路上走。前哨骑士忽然来报:“三娘,前面有一队人在追捕逃奴。”   逃跑的奴婢是不能收留且应该帮助原主追捕的,梁玉道:“看看,问问吧。”前面的声响变得大了起来,走了两千里地的狗也一反常态地狂吠起来。   “遇袭!”   前面不远就该是楣州城了,居然有人在这里打劫这么大的队伍?找死呢吧?   梁玉钻出了车厢,靠着车壁张望,道:“人过来,笨重的车都不管了,卸了,让马跑吧,座车都过来,连成一圈!快!女人在中间!男人在外面!弓箭手!不要乱放箭,瞅准了再放!我刀呢?!!!”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谁家是有规矩的人家了。丰邑公主的骑士们训练有素很快就位,大约跟朝廷给她配的卫队训练过。袁家的仆役们在慌乱过后也且战且走很快汇合,显见能够令行禁止。梁家这些人就差多了,梁玉的侍女们更有样子一点,庄园上派来赶车的、跟路的,还有抱头往路边蹿去的,王吉利破口大骂:“一个个不长脸的东西!”   梁玉一看不行,跳下了车,扯过一匹马,一气冲到后面:“都他娘的跑什么跑?跑去送菜吗?围起来,干他娘的!驿道上劫道,我打不死他!”两鞭子下去,梁家的仆人也找到了主心骨,弃掉笨重的家具车,都围了过来。   因这一耽误,分兵劫掠抄后路的强匪却赶了上来,赶在大车合围之前有冲进来的趋势。骑手们不慌不忙地放箭,他们一路上围猎过几次,也是磨练配合。然而强匪们似乎并不惧怕,颇有几分悍不畏死的气概,仍然前冲。   车终于合围了!一个骑着马,穿着明显更好一些的劫匪纵马上前,马被骑手的箭射中跪地,双脚却从马蹬里脱出,迅捷地在马鞍上一跳,合身扑到了围起来的一辆车的顶篷!他口中衔刀,敏捷如猿猴一般,又从顶篷上往内跳了下来。   围着的车圈里一阵慌乱,对圈外的抵抗也不如之前了,群匪的呼喝声响了起来。又陆续有两三人接近了大车,还有人将后面车上的家具拆了几件下来,堆在车圈外面当作垫脚作势要往里跳。   情势危急!   袁樵开始是不担心梁玉的,他负责前半个圈子,梁玉负责后半圈。然而压力骤增,他顿觉不好,将差役手中的水火棍夺了过来,抡圆了向外一扫,焦急地转头看向后面。却见跃入车圈子的劫匪左肩中了一箭,仍往前扑向梁玉,袁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王吉利大惊失色,扑过去死死抱住了劫匪的腿:“三娘,快跑!”说完紧紧闭上了双眼!   预想中的剧痛和鬼差没有到来,劫匪重重地压在了王吉利的背上。却是梁玉往右一闪,扬起的马球杆狠狠地敲到劫匪左肩上,劫匪一个前倾,梁玉手中短刀直直插入了劫匪的后脑。一松手,尸体的重量都交给了王吉利,两个人叠在一起。   跳进来的解决了,骑士们又有余力攻击试图跳入的劫匪。   梁玉道:“来个人,切了他的头,挑起来。”   吕娘子喃喃地道:“果然是方圆两千里最凶恶……” 第96章 轮流坐庄   一颗犹滴着鲜血的人头被高高挑起,正在围攻的劫匪们仿佛被贴了定身符, 接着“嗡”地一声, 好似明白过来什么似的, 发出几声呐喊,一个个掉转头往来路跑掉了!比起梁家仆人往路边沟渠里钻的速度还要快!   袁樵不慌不忙地吩咐:“拿几个活口来问话!”   两位夫人、梁玉也都开始指挥着收拾残局, 翻倒的车重新推正,散落的行李再次捆扎。逃跑的仆役捉回来,王吉利上前抬脚便踹:“丧良心的东西!我叫你跑!叫你跑!”   好一阵儿, 被骑士们拿回来两个。袁樵试图就地审问, 以确定情势。然而百密一疏,他没有料到这两个劫匪的官话极其不好,而袁樵也听不大懂这两个劫匪的方言。袁樵道:“捆好,不要让他们自尽了,退回驿馆, 往楣州发信。”   他们来时的那个驿馆还住得好好的, 驿丞也非常的热情,看起来颇为安全。袁樵决定回到驿馆仔细审问这几个贼人, 查问一下情况——以他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楣州不应该是一个盗匪横行的地方才是。   一行人颇有些惊弓之鸟的样子, 听到点风吹草动就忍不住喝问:“什么人?!”再定晴一看,方知是风吹过枯枝败草。   梁玉很兴奋, 她的脑子转得很快——劫道的是什么人?背后有主使吗?他们有什么图谋?所谓追捕逃奴又是怎么回事?以及……刚才我杀人没把他们吓着吧?   到了中午的时候, 原班人马又折返了驿站, 弄得驿丞如临大敌:“官人, 官人,这是怎么了?”这位驿丞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补了这个差使,勉强糊个口,近来却遇到一件大事——太子他三姨要打这儿过,可得好好伺候了。   昨天人到了,极美的一个女娘,出手也阔绰,驿丞觉得自己准备这些时日的辛苦也算值了。今早好好地将人送走,预备着下一次见着的时候就该是恭送她老人家回京去了。   哪知现在又折返了!驿丞见多了南来北往的人,一见这一队人马的模样就知道遇到了事儿,可将他吓得不轻。   袁樵道:“我们要再住两日,收拾出一间静室,我要审问人犯。”   梁玉在车里已经换了件新的罩衣,洗掉了手上沾的血迹,下车之后又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了。她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等两位夫人下车。刘夫人与杨夫人压根没看到她手起刀落的模样,只是“听说”她手刃贼人。刃就刃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听着听着就习惯了。   两位夫人对她点点头,杨夫人道:“大冷的天,别在外面了。审问的事情让佛奴去办吧,他办过案的。”出行遇劫匪,不能说不晦气,也不能不有一想想法。然而劫匪解决了,就皆大欢喜了。梁玉的表现也可圈可点,是个能够撑得起场面的人,总比遇事哭哭啼啼,没事端架子哼哼唧唧的要好。   梁玉先陪着两位夫人,亲自看她们与袁先都安顿下来了,才回来办自己的事儿。   惊怒奔波折返几十里地,也是人困马乏,最后一日的路程,一行人也不打算赶了,就先在这里扎下营了。梁玉先赏今天作战勇敢的人,王吉利颇有忠勇之心,梁玉头一个赏的却不是他,而是骑士们——这是中流砥柱。   第二才轮到王吉利。接下来是一切听从指挥之人。   至于临阵逃脱者,已被捆了来押到院子里,一共四个人。梁玉拎着球杆,绕着这四个人仔细看。都是梁家庄园上选出来的二、三十岁的男子,面貌平凡甚至有些憨厚。梁玉绕着他们才转了半圈已有人撑不住伏地痛哭:“小人猪油蒙了心,三娘,三娘饶命啊!”   一人痛哭,三人也跟着哀嚎。梁玉的球杆往每人背上都敲了一下,骂道:“哭个屁?!有胆子逃,就没有胆子认么?我就瞧不惯这个样儿的,都滚起来,洗净了脸,老老实实给老子当差去!饶了你们第一次!”   四人虚脱地瘫倒在地,劫后余生的世大喜悦使他们伏地叩首。旋即又生出愧疚感来:怎么就跑了呢?   梁玉道:“行了,谁都有怕的时候。丑话说在前面,以后我可没这样好说话了!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道:“是。”   “行了,都累了。王吉利,让他们饭菜管饱——不许饮酒!”   “是。”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是。”   袁家的仆人表现优秀,自有两位夫人去奖励,梁玉揣着个手炉子,请驿丞过来说话。明明自登岸开始,凡遇驿站她都问过当地人,本地风俗如何、官员如何、人好相处吗?生活有什么方便的地方,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有什么物产,土地是否肥沃、适合种什么庄稼、养什么牲口。   驿丞们也都回答了她。眼前这个驿丞,昨天分明说的是:“楣州太平无事。府君也不多事。”   “现在怎么说呢?”梁玉好声好气地问这个驿丞。   知道了他们一行经历了什么之后,驿丞表情也僵硬了,他的官话比起梁玉十二岁的时候还要不标准,说得急时更夹杂了土话:“您容禀!打从知道您老人家要过来,连偷儿都叫收了手了。”   梁玉笑道:“这个话您昨天可没对我讲。”对阿蛮使了个眼色,阿蛮将驿丞请到座儿上坐了。   梁玉道:“我不过是个流人,您是驿丞,您甭跟我拘束着说话,有什么说什么,成不?”   驿丞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她看:“我说的都是实话呀!您还没到,州里就已经放出话来了,谁都不许在您的面前惹事儿。您是要回京城的贵人,得叫您住得舒服了……”   大家都知道,这位是太子的亲姨母,还是硕果仅存的那一个,不能当一般的流放犯看待,得捧着、巴结着。驿丞也明白这个道理,流放跟流放之间的差别可大了去了。   梁玉问道:“所以我请教您呀,您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驿丞斩钉截铁地道:“他们昏了头了!这群杀千刀的!”   梁玉忽然问道:“两位夫人的饮食准备好了吗?”   “啊?”   “嗯?”   “好好!都好了。”   梁玉对阿蛮摆摆手,阿蛮点点头,轻手轻脚去取了一堆钱来。梁玉道:“还有小郎君,都要照顾好,我看你恐怕没准备我们回来的,这些拿去,好好备料。还有押送我的官差,也给他们好好安排好,要有好酒、有好肉。”   “哎哎。”   驿丞离开后,梁玉对吕娘子道:“好生奇怪,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咱们?”   吕娘子道:“我看他说出来的都是实话,也合情理。”   “等等看他问出来个什么吧。”   ~~~~~~~~~~~~~~~~   袁樵知道他这一行人马众多,需要驿丞去安排,向驿丞讨了一个会官话的驿卒权充翻译来审案。楣州的治所就在楣县,袁樵是新任的楣县令,上任县令已经走了,现在这一片就他最大。不去县衙而在驿馆里审案,只要他乐意,这会儿也没个御史来参他。参他,他也有话说。   将犯人一押,袁府的健仆权充衙役,驿卒做翻译,问道:“尔等何人,为何剪道行凶?从实招来!”   两个劫匪用力往驿卒身上看了看,认出他的服色,心道:这上面坐的这个小孩子大概也是个官儿。   “小孩子”袁樵沉着脸,道:“先打二十棍!”   自认是个斯文人的“小孩子”在“崔老虎”手下厮混,难免染上了一点习气。   “#%@#~!!!”劫匪喊了句袁樵不懂的话,从驿卒的表情来看,大概是骂人的。   袁樵一点也不客气地说:“打!”   二十棍打完,劫匪与驿卒你来我往了好几句话,驿卒躬身回道:“官人,他们说并不是有意冲撞您的,自认倒霉,您……有事儿冲他来。”   袁樵想了想,问道:“我要是将他们装在笼子里活吊在城门上,有人愿意指认吗?”   大概是因为他比较凶残,劫匪终于愿意招了。   经由驿卒美化之后,袁樵了解了部分情况——   楣州在流放地里算是个不错的地方,但它毕竟是一个收拾流人的地方。虽然归化做得好,毕竟新附不久,民风也淳朴也彪悍。众所周知的,流放犯一般都是重刑犯,而因为争权夺利失败被流放的犯官家眷其实只占流放犯比较小的一部分。更多的都是些穷凶极恶的家伙,包括但不仅限于:谋反从犯不够砍头的、谋叛的家属、买卖害人毒药的、监守自盗的、杀人一家几口未遂的,以及贩卖人口的。   流放地,其实就是一个大点的监狱,或者说劳动改造的场所。凡流人,按照规定,大部分是需要劳作的——梁玉这样的例外,如果按照法律来讲,单独的妇人是不应该流放的。她是个凶杀、政治双料犯,最后才判了个流放。流放地又多偏僻,各种因素放在一起,使这些地方的许多事情更加赤裸裸,无论好坏都很直接。   这两位倒霉劫匪是本地人,他们的头子却是一个流人。这个流人正是犯了略卖人口的罪过,不够砍头,他又使了些钱打点,就给放到楣州来了。原本路上想逃回家的,半路上听说老家去了个清官,他又跑回楣州来了。依旧重操旧业,干的还是略卖人口的勾当。   略卖人口与拐卖人口还有些许的不同,拐卖重在拐,略卖很多的时候还会抢。今天明显是抢的时候低估了对方逃跑的能力,一时失手,便跟在后面追了过来。   袁樵皱眉道:“问他们,为何如此嚣张?”   驿卒依言问了。   劫匪很吃惊,回了一串话。驿卒艰难地翻译:“他们说,他们已经很收敛了,收到了州府放出来的话,说是有一个贵人要过来,大家都收敛些。他们‘虎爷’……”   “什么人?”   驿卒低声道:“就是那个贼流人,名字里带个‘虎’字,自己就不知道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了,这群贱骨头也跟着叫……”   袁樵看了他一眼,驿卒马上转到了正题:“他们的缺德头子说,这等贵人既然在这里呆不久,且忍忍,免得招了朝廷的眼。可是这些人也不能不吃饭,不如趁她还没来,先干几笔大的,备足了粮才好过荒年呐。算算日子,贵人快到了,干完最后一票就歇一阵儿,安生过个年……”   说着,驿卒都同情起这位缺德头子来了,最后一票折到正主手里了。   袁樵心里隐怒,他是本地主官,楣县作为一个接收流放犯的地方,县令的职责之一便是管理这些流人。他原本对流人还有一丝同情之心,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犯了罪的,有些完全是被不懂事的亲人牵连的,将这些人教化得好,也是一份功德。   路上就遇到一个凶犯!   袁樵又问:“流人里还有这样的人吗?”   驿卒翻译了回来说:“不多,不多,就两三个……”   “两三个?”袁樵气笑了,同时一阵后怕,要是让叔玉孤身过来,可怎么是好呢?   驿卒又翻译了一下:“是,这个张阿虎是略卖人口的,还有一个叫魏正的,霸占流人土地,另一个是毕喜,纠结一群无赖单做打手——今天追捕逃奴的人里,有张阿虎向他借的人手。就这些了。”   “就这些。”袁樵淡淡地重复了一句。   驿卒低声道:“这些就足够啦,再多,这里也养不出来了。”   【你们还想养多少?】袁樵面沉如水:“官府就不管吗?”   “倒是想管来,”这个驿卒自己就能回答了,“打从小人在这里当差,七年了,楣州换了三个刺史,现在这位何刺史又病了。主事的是王司马,王司马是个被贬来的官儿,天天喝酒听曲儿流泪。楣县比楣州还不如,换了五个县令,有三个是病死的,另一个干脆就没来,上一任接到调令就跑了。现在您来了。”   这都还算好的了,总算没有一个官儿是死在路上的。   袁樵问道:“难道本地人就由他为非作歹吗?乡老呢?”   驿卒接着回答:“嗐,官人,他那一开始也不惹这些山贼呀。人家净吃窝边草——先打流人里卖起。”   这就更缺德了,好些个是不知道丈夫、父亲干了什么,一朝事发被流放的弱女子。遇到一个不算太艰难的流放地,打算认命过苦日子,好歹养活一家人。咔!叫张阿虎给盯上了,把年轻端正的姑娘抢去卖了,把年幼的男孩子抢去卖了。卖到哪里不好讲,不过张阿虎自己也兼营个妓院,自己也胡乱享用一些相貌不错的年轻人。   流人也分三六九等,大部分的命也是不值钱的,上头官府也不大容易管,这楣州的文明之地自有一片野蛮生长的自然生态区——弱肉强食得非常明显。甚至在流放的路上,就会发生贿赂押送人员,将部分有市场的流人买去的情况。   有些时候,可能是好心的亲友、路人施以援手,有些时候可能遇到的是张阿虎。因为押送途中的死亡,本来就是会时常发生的。押解到了地方,官差报一个“途中遇疾暴毙”,只要不超过一定的比例,官差银钱入袋,也不会被追究。如果是犯官家属被流放,他们还能收敛一点,如果只是一般的罪犯家属被流放,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袁樵掐了掐额角,梁玉还给他看个手札,要“仓廩实而知实节”,大家都太天真了,先别说吃饱了,先活命吧!   【到楣州是来对了,否则高卧京中,哪里知道外面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呢?幼时随父亲外任,可不曾到过这样偏僻的地方。】   ~~~~~~~~~~~~~~~~~~~~~~   袁樵仔细将人审问完了,先请来“押送”梁玉的官差,将情况告知。押送官吓了一跳:“什么?竟这么艰难吗?那——”   袁樵眉眼笼罩着一片寒霜:“难道我还治不得这些流人吗?不过,还须几位给我带几封信回去。你们回去的路上要快,日夜兼程。”别的不为,就为让朝廷把周围的驻军给整顿一回,一旦有事,他能把家眷、包括梁玉,一块儿打包送过去保护。   他就不信了!还治不了这群死囚徒!   “人押下去,待我拜见过府君,开衙问案!”第一案就拿张阿虎开刀!   袁樵肚里转了一圈计划,正正衣冠,表情又和缓了些,推开门去向祖母和母亲汇报。   两位夫人也牵心这件事,听完了都好气又好笑:“还真要谢谢这个囚徒如此识时务了吗?你只管办去!”   袁樵领命。   出来打算写信,半途却被梁玉给拦住了。梁玉捧着手炉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也不说话。袁樵被她笑得撑不住了,大步走了上去,低声道:“天冷,出来做甚?人犯已经审完了。是流人。”   梁玉道:“哟,是同行?”   袁樵严肃地说:“你们不一样,也永远不会一样。”   “那你同我好好讲一讲,好不好嘛?这里真冷,回房说吧。嗯?”   她最后一个字带着点鼻音,微哑、麻麻的,袁樵的腿哆嗦了一下:“好!”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跟她围着熏笼坐着了。袁樵不大情愿地将一叠纸给她看:“口供在这里了。”   【不愧是崔老虎手下审案练出来的。】梁玉偷笑。   认真地看完“口供”,梁玉诧异地问:“就这样?”   “这样还不够吗?”   “我还以为他们会有点别的本事哩,净干些下三滥的勾当。”拉皮条、卖人口、收保护费……说出去都丢人。   看完了,梁玉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袁樵一扬眉:“立威。”   梁玉捧场地鼓掌:“好!”   袁樵警觉地看向她,问道:“你要做甚?”   梁玉道:“三个人,给我留一个呗。”即便是下三滥的勾当,一个流人,背后没点势力也断不可能做大的。她为什么敢这么嚣张?还不是因为背后有人?否则一个人,再能打、再狡猾,双拳难敌四手,开始也得猫着。   可不能让袁樵一个人顶了所有的事情,他本就是因为自己而来的。无论如何,梁玉打算分担一些压力。再者,她也需要立威呢。   两人相持不下,梁玉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想想,我要是突然没了声音,就再也不是我了,对不对?”   袁樵的心陡然一痛。他告诉自己,你说不能给她以保护就不要拔去她的爪牙。现在你觉得自己是在保护她么?护得住的吗?可是如果路上没有她,你应付劫匪尚且吃力,不是吗?   袁樵挣扎良久,艰难地说:“丰邑公主为人虽然癫狂,她的武士还是可圈可点的。”   梁玉的笑容绽开了:“那行,以后我到哪里都十个开道、十个殿后!一定给你一个好好的新娘子,好不好?”   袁樵虚弱地说:“你收敛一些,让圣人知道你成了楣州一霸,他会尴尬的。”   “好,就听你的。不过,你猜,他们背后会不会还有人?”   袁樵道:“这是必然的,否则这几条狗也配做出这么大的声势吗?我自有办法对付他们。”   【他自信的样子真的是很好看呐。】   两人同靠在一个熏笼上,凑得近近的,梁玉一扭脸就看到袁樵一张白皙的面孔被炭火烤得微红。一看就很好的肌肤上,毛孔极细,寒毛也是淡淡的,像极了花瓣上细细的绒毛。在他脸上偷了个香,梁玉笑吟吟地看着袁樵捂脸瞪她一气呵成,笑道:“好香呀。”   袁樵从熏笼上滚了下去!手足并用地爬了起来,站稳了之后发现自己这样太没有气场了,又不想去指责她无礼。【说了以后她不亲了怎么办?!】   袁樵俯下身,也响亮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险些嘬掉了梁玉额上贴的花钿:“香的!”   梁玉呆了:“你亲我?”   “嗯!”   梁玉抬手捂住了嘴,眼睛弯成了月亮。袁樵站着左右晃了几晃:“我,我去安排他们行事了,你、你、你……”   “我会小心的。”   袁樵点点头,努力严肃了表情。梁玉忽然说:“嗳。”   “什、什么?”   梁玉慢慢站起来,缓缓走近他,在袁樵耳热心跳的时候伸出手,给他正了正帽子:“好啦,去吧。”   袁樵点失望,想把张阿虎抓起来之后多打一顿。   ~~~~~~~~~~~~~~   袁樵跨过门槛,吩咐一句:“关好门,不要冷着娘子。”才拽开步子去筹划接下来的事务。   原本的接手楣县的计划要调整了,先得打击这股恶势力才行。不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些人这般作恶,除掉了他们正可立威,然后政令就可以通行了。再者,这几个恶人一定聚敛了不少财富,抄起来也是丰富县衙的库藏。袁樵敢打赌,楣县或许有富人,但是留给他这个新官的县衙一定是穷的。   【下手要快,不可让他们转移了财产!要抄检到账目,拿到他们的心腹,尤其是账房。不,先不动手,先与何刺史谈谈养生,与王司马讲讲文章吧。】袁樵一肚子的阴险,却是一脸的正经严肃。   门里,梁玉捂着嘴继续笑,笑到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好一阵儿才停下来,打开门来,对外面说:“请吕师过来说话。”   吕娘子须臾便至,没有打趣小两口见面,而是问:“如何?问出什么来了吗?”   梁玉简要说了袁樵取得的口供以及她与袁樵达成的共识,吕娘子心道,【我原以为你真是两千里最凶,没想到这里个个不是善类。唔,不过算上今天的事迹,应该还是你最凶了。】口里说:“难得他对你一片赤诚。”   梁玉笑道:“对。咱们来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   吕娘子问道:“三娘打算挑谁?”   “唔……张阿虎敢冲击县令,魏正兼并,这些都该以国法严惩的,我就吃点亏,与毕喜火并吧。”   吕娘子赞许道:“好好一朵娇花,把自己活成了个霸王。”   虽有计划,梁玉还是等着袁樵跟何刺史、王司马相处一段时间再动作,不意这二位对袁氏子弟是非常礼貌的,可也没忘了她这位“三姨”。王司马三十来岁,与宋奇是一个命,前妻死了,后妻还没娶上。何刺史的夫人则在老家伺候父母、抚育子女,日常照顾王刺史起居的是个妾。两人都无女眷,便都使仆人给梁玉送了拜帖与礼物——称赞她击杀“四凶”的义举。   这二位还不知道梁玉的未婚夫就是袁樵,只当她是个少女孤身而来,特意嘱咐袁樵:“这一位有此义举,袁郎一定要好好安排她,不与那等流人放在一起。要单独有宅院居住,也不须劳作嘛!这个袁郎必然是明白的吧?”   袁樵也含糊地说:“下官明白。”他恨不得说,要是把人接到我的后衙,当然会有宅院了。   凡流人,一般都是给两间破屋,发把锄头,扔去开荒。或者有点技艺的,会拉锯的做木匠、会拿瓦刀的就去修城楼。若是生得好看一些的,说不定就被发配去干什么了。   凡事又总有例外,官员家眷容易受到优待,梁玉这样有“义举”有后台的,更容易受到优待。   何刺史虽然缠绵病榻、王司马总是对月感怀,两人却将这件事情办得很妥当。将城中一所不小的宅院拔给了梁玉,也不用她去种地,她只要在这里平平安安住到京城叫她回去,何、王二人便认为自己对得起仕林,也对得起自己的官帽了。   何刺史本来还打算送她两个侍女伺候起居、派两个衙役给她看着前后门,听袁樵说她拉了一队人马过来,只得作罢。   梁玉这宅子安排得位置颇巧,离州府、县衙都很近,离王司马的住处也不远——楣县这破地方,县城就这么大。事先已经洒扫好了,梁玉带着人直接就能住进去。全家只有一个主人,可住人的地方就多了,二十骑也一同进入——只是马厩略显狭窄。梁玉交给吕娘子去筹划。   “押送”的差役跟袁樵办了交割,拿着梁玉、袁樵给的好处,骑上了马,撒跑就往京城奔去送信。   刘、杨两位夫人收拾县衙,袁樵与何、王二人周旋,一面暗中观察张阿虎等人的情状。袁家做官几百年,如果有“官精”这种妖精,袁樵一定生下来就是这个品目里的纯血。楣县的士绅拜见、娘子们的拜访,他们都应付自如。   而梁玉这里,却收到了一份别开生面的“请罪”——张阿虎他哭天抹泪地捆了两个“不懂事的囚徒”,上门来跟她请罪来了。   【我挑的不是你,你来讨什么打?】   王吉利躬身问道:“三娘,如何打发他?”   梁玉道:“还用打发吗?门一关,让他走!让王大郎他们把街给我清了,敢盯我门上的梢,有一个打一个,打到不敢再看一眼为止。”张阿虎要是不派人盯着她的门,她头剁下来当马球打!   “是。”   王吉利出去将张阿虎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这位郎君,我家门内只有女眷,您这么办可不大体面呀。难道要三娘亲自见你?”他的口气里还带一丝鄙夷,就这死囚徒,也配见三娘吗?   张阿虎也不敢逼着求见,一般流人,他能打进门去,看到漂亮的就抢了又怎样?梁玉不一样,不提靠山,她那二十个打手,个个都不是寻常人。见过血的,张阿虎很肯定。最倒霉的是,那血还是他送的。   张阿虎吩咐人一定要看好梁玉,看她都干了些什么,又喜欢干什么,以便讨好。他还是个流人呢,【如果攀上了这个门路,那以后……】   带着这种梦想,张阿虎上了马:“去毕六那里。”   人是跟毕六借的,他请了一回罪没用,下回不得备更重的礼物吗?从京城出来的贵人,怕是看不上他的这点礼的,毕六也不能袖手旁观,要出血大家一块儿出。   梁宅这边,王大郎——就是丰邑公主所赠骑士的头儿——已带人清了一条街,县城就巴掌大,他清完了眼睛,也顺路知道了张阿虎要去哪里。飞马回来禀报。   梁玉对吕娘子道:“你看好家,男仆留给你,他们我带走!等不到小先生发话了,就在今天。”   吕娘子道:“你刀呢?”   梁玉一抬手:“带上了。放心。上马,走!”   ~~~~~~~~~~~~~~   张阿虎正与毕喜打擂台,两人各有勾结的人,互相看不大起。毕喜看张阿虎是个拉皮条的绿帽子,张阿虎看毕喜是个拳头比脑袋大的傻冒。   毕喜眼睛一翻:“张四!你他娘的说什么?你借了我的人去,带着箭跑回来了,还敢管我要钱?”   张阿虎不甘示弱:“要不是你的人撺掇,我的人怎么会去送死?”接着口气一软,“毕六哥,那一位是京城里来的,吹不得打不得,咱们就认个孙子又怎么样?你还能硬杠不成?”   毕喜心道,我就是去送礼,也不跟你一道,凭什么呀?你惹的人!她一个女子,恐怕用不着你这个乌龟,我就不一样了,难道贵人不需要打手吗?   还真不用!   两人正争吵,毕喜那走在街上威风八面的打手们惊恐地跑了进来:“六爷,不好了!有人来踢馆来了!”   毕喜大怒:“哪个孙子这么大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没有卵子吗?不就是踢馆,你慌什么慌?”   【哟,还挺横!】梁玉乐了,歪歪头,王大郎带人便冲进了毕宅。   张、毕二人都认得这装束,一齐惊道:“她怎么来了?”   打手嗫嚅着:“就是她来了……”   梁玉在厅前下了马,将毕喜这宅子打量了一下,比何刺史给她那宅子也不差,只是陈设辣眼了点。反拎着球杆放在背后,梁玉在王大郎等人的拥簇下进了大厅,王大郎等人都很紧张,以四个人弓上弦,遥指四方警戒,派头摆得足足的。   王大郎低声道:“那个更胖一点的就是张阿虎。”张、毕二人都胖,腆着大肚子,只是张阿虎更胖。   张阿虎先流口水再磕头:“贵人、贵人,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并不想冲撞贵人呀!”   梁玉“哦”了一张,一球杆先把毕喜的一个打手打得鼻血长流,柔声道:“哎哟,你怎么流血了?我并不想打你的呀。”   然后再不看张阿虎一眼,杆头点在铺地的青砖上,发出一声响,问毕喜:“你就是毕喜?本地流人里最凶的一个?狱中一霸?”   毕喜见势不妙,已暗中蓄力,打算夺路而逃。自忖以他的一身本事,自然能找杨土司混一口饭吃。杨土司不收留,他就落草为寇也是可以的。反正不能落到这些贵人手里。张阿虎这个乌龟才是个傻冒,是真没见过贵人是如何的心狠手辣。   毕喜一面毕恭毕敬地说:“小人只是个流人,不敢,不敢,但凭您吩咐。”   “吩咐是没有的,我是来告诉你,狱霸换人做了。给我—打~!”梁玉将最后三个字说得韵律十足,王大郎等人下手却一点也不婉转悠扬,个个往死里使劲。 第97章 嚣张有理   毕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真“被打”。   在毕喜的职业生涯当中, 曾遇到过好些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贵人”, 翻得这么疾风骤雨简单粗暴的, 只此一家。来不及问为什么, 毕喜本能地想逃命。   他本就蓄力要跑,此时更丝毫不敢耽误, 径往后面跑去。他的家, 他熟, 从后门跑出去, 随便往哪个山沟里一猫,等梁玉走了他依旧回来又是一条好汉。梁玉打了个响指,两名箭手将箭尖移了过去, 手一紧一松,两支利箭带着些微的啸音直扑毕喜, 一箭中了他的大腿,另一箭射中他的厚臀。   他肥硕的身躯扑倒在地,双手青筋爆出, 狠狠地握住身边的屏风攀立而起。一旦放弃了逃跑的选项, 毕喜便有许多时间发问了。他抓住屏风,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盯着梁玉, 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这只乌龟才是冲撞你的人!”   张阿虎惊呆地看着这血肉横飞的一幕,他们蛮横、他们无礼、他们丧尽天良的事情干了不止一桩, 但是像梁玉这样干的, 此前从来没有。   直到毕喜提到了他。   张阿虎瞬间醒了, 自动把“乌龟”这个称呼扣到了头上,比毕喜还要肥胖的身躯弹跳了起来:“毕六!你放屁!我只向你借人,你给了我一群贼!娘子,娘子,真不是我……我没这么大的狗胆,是他!他的人撺掇的,他的贼才是心黑手狠……”   毕喜回了张阿虎一个冷笑,一口啐向他:“呸!毕某大好男儿,怎么识得你这条狗?”这只乌龟到现在还以为能够舔上贵人的鞋吗?毕喜现在可以确定,梁玉绝对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欺骗的人。   【呵,击杀“四凶”的人,能是一般人吗?我们都死定了,哪怕魏正不曾招惹她,也死定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临死何必丢人现眼?】   有了这分明悟,毕喜也不求饶,也不逃跑,将头一昂,冷笑道:“毕某今日认栽……”   梁狱霸翻了个白眼,球杆指指点点:“利落点!门封上,谁动你们打谁!好了,都不动了是吧?早这么老实不就好了?”   手里的球杆在空中虚拨了两下:“你,闪开。”   张阿虎恭恭敬敬地闪到了一边,他算见识到了,毕喜比起梁玉那份凶恶劲是真的差了一点。他与毕喜差不多是同一时期在流人里打出一片天地来的,毕喜打人前,还要找个“你硌到我的脚了”的借口,梁玉借口都不用,就直接打。   嚣张。   她有嚣张的本钱。   毕喜在宅中的手下也不过一、二十人,被梁玉有备而来堵门一锅全端了,个个打得鼻青脸肿、鲜血长流。这些都是逞勇斗狠的凶徒,并没有打算束手就擒,以楣州现在的情况看,他们也不是能够说服的,那就只有打服。腿骨打断两根的也有,耳朵打出血来的也有。   一顿打过后,满地是血,毕宅安静了下来。   张阿虎弓腰上前:“娘子,这些贼人不捆起来他们还要造反的,这等粗活请让小的来,不敢劳动这些壮士。”   毕喜手下头一号得意的凶徒,反抗得最激烈的那个吐出一口血唾沫来,只觉得张阿虎这只乌龟比梁玉还可恶百倍:“呸!你这个绿毛龟!”   梁玉想了一想,歪过头来将张阿虎看了一看。张阿虎虽好色,此时也不敢想偏,态度很端正弓着腰,等着她的命令。   让张阿虎万万没想到的是,梁玉的球杆呼啸着冲他来了!   张阿虎被一杆打懵了,两眼冒着金星,脚后跟在地上转了半圈,他也很想问:为什么呀?   梁玉这一记只是一个信号,张阿虎与他随行而来的四个健仆很快也被打成一堆。   毕喜大声喝彩:“打得好!”他手下的打手们也跟着一起没心没肺地乱叫:“好!”一个个自己还歪鼻斜眼地流着血,就又乐上了。   梁玉看看都打得差不多了,道:“行了,开门吧。带上这头猪,咱们走。”   王大郎打量了一下毕喜与张阿虎的体型,先将张阿虎揪了起来。张阿虎终于得喘一口气,哭道:“这是为什么呀?”不是来打毕六的吗?不是要做狱霸的吗?毕六最凶,你打他立威就好,难道你当霸王,不得要几个帮手吗?我最恭敬了呀!   梁玉懒得与他费口舌,吩咐道:“去他的老巢,抄了吧。”   【为什么?我本来也不想打你的,你们仨,怎么着也得个大份儿给小先生。不过呢,我不把你们打成狗,别人怎么敢跟县衙递状子?!不将你们法办,此地就不算治理得好了。打人什么时候都能打,移风易俗却是很难的。】   她与袁樵到了楣县之后反而不得见面,彼此之间通信并不很方便,无法做到事事沟通。她也只能“先斩后奏”,并且也不认为自己需要事事都跟袁樵请示。她多能折腾呀?那不得把他的小身板儿给累坏了?   梁玉站在马侧,毕喜、张阿虎被押在后面,扳鞍上马时,余光瞥到毕喜往身后某处看了一眼。梁玉才上马又跳了下来,道:“且慢,去搜,一间一间的搜。”毕喜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王大郎很快去带出来一个穿蓝衣的小姑娘。   张阿虎满腔愤怒:“毕六!你对我讲没抓到的!”就是为了抓这一批货,他才不小心撞上了袁樵和梁玉,才有了现在这个惨状。这个小姑娘正是这批货里最出挑的那一个,也是最有心眼儿、跑得最远的那一个。毕六居然想私吞了?!!   毕喜沉着脸不说话。   梁玉慢慢地踱过去看这个姑娘。每个地方的土著在身形、相貌上都有一些本地所共有的特征,这小姑娘从特征上一看就是本地土著。但是每一个种族都有各族都能欣赏的美人,小姑娘无疑就有这种美。她虽然年幼,看起来只有十岁上下,但是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弯月眉,眉眼之间有一股倔强在,是个美人胚子。   虽然张阿虎说的是“抓”,但是小姑娘身上没有绳索,衣饰整洁,头发梳得齐整,丝毫不见狼狈。她甚至没有一点畏惧,又或者被解救的惊喜。即使有,她也很好地平复了种种情绪。   梁玉对她点点头,这姑娘不大像是毕喜能生出来的,她上门踢馆也属偶然,不应该是设好的套儿套她。便问:“你是什么人?”   小姑娘见了她也不怵,大胆地问:“您与他们有仇?”   “你是谁?”   “我叫美娘。”   “被抢了来的?”   “是。”   【我看你的心眼儿也不少,跟阿先那个鬼灵精也不知道哪个更淘气。这破地方会说官话的小孩儿可不多,你怎么看也不像是干活伺候人的。算了,先带走吧。】梁玉道:“那你跟我走吧,咱上县衙,让县令给你找回家人。”   美娘摇了摇头:“我阿爹阿娘都死了。”   “那也甭在这儿呆着了,这破屋子看着都瞎。”梁玉翻身上马,向下伸出一只手来。美娘对她一笑,既不紧张也不抗拒,伸手借着她手上的力气,燕子一样飞到了她的身前坐稳了。   梁玉调整了一下两人的坐姿,大门一开,她当先出来。   门外街上群情涌动,毕宅的门关了,里面乒乒乓乓,好些人躲在自家门板后面,或在巷子拐角的墙角后,焦急地等着进展。一旦门打开,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平素只见这些个贼打人,几曾见他们被人打?   张阿虎、毕喜这样的人被人整治了,在本地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人们心情都有些激动。有消息灵通些的就说:“这个就是那一位贵人了,听说,京里杀了‘四凶’才流放到咱们这里来的。果然是个大大的好人!”   旁边的人打趣:“你又知道了?”   “当然,我二姑的婆家侄儿轮到了去衙里听差,听说的。”   “那是好哎,能过个痛快年了。”   “咱们新年能不能过好不知道,只要这群砍头贼过不好,我就开心了。”   梁玉耳朵一动,心道,这方言我还是听不大懂,还是得学。县城就巴掌大,不几步就到了张阿虎的宅子。他这宅子也有趣,前门冲大街,后门隔着一条小巷就是他开的那个风月场。   梁玉还是照着在毕喜家那一套,将张阿虎家也打了个稀烂!王大郎干这个事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梁玉发话就先交代手下弟兄:“仔细搜检。”   “对,就这么干,找找能关人的地方。卖货的还有个仓库呢,卖人的能没个存人的地方吗?”这也是梁玉决定把张阿虎一起端了的原因——谁知道现在饶过张阿虎,有多少人还要受罪呢?早一刻,兴许一个人一辈子就抢回来了。   好事者围随着她,见她下手这么利落,齐齐叫一声:“好!”再有一等有夙怨而自己无力报仇的人,甚至拣起石块往张、毕等人身上扔去。   梁玉道:“干什么呢?早怎么没本事了?哎,美娘,我说的他们听不懂,你给他们说说,有什么怨仇往县衙递状子去。”   她说得随意,美娘在她怀里仰脸看了她一眼,脆生生将话翻译了过去:“你们去县衙递状子,包管的。”   对哦,咱们又有县令了!新县令到任好几天了,活蹦乱跳的,既没病也没哭,好好喘着气呢。   有等不及的便问:“那贵人能叫县令管吗?”   美娘道:“就是贵人叫去的。”   “哄!”一群人散了开去,将消息飞快地传遍了全城。   县城本就不大,梁玉打完了毕喜,就已经有人给州府、县衙报消息去了。袁樵得到消息出来时,路上便听到有人说:“去砸张乌龟的家了!”袁樵急急调转马头,带着健仆、衙役去张阿虎家。   待他赶到,便只见梁玉右手挽着缰手,左手搂着美人,威风八面。   ~~~~~~~~~~~~~~~~   远远看到袁樵来了,梁玉心里先美上了——他骑马也好看!待袁樵走近,梁玉从马上下来,转身伸手接下美娘,等美娘站稳,梁玉对袁樵一抱拳:“袁令。”   袁樵恨得牙痒:“太危险了!”一面说,一面下马打量她,生怕她遇到危险。   梁玉拇指往后一挑:“他们归你了,告状的人马上就到。还请您回衙准备升堂吧。”张阿虎、毕喜都是身形肥大之人,往儿一站都是一团阴影,袁樵没好气地将他们打量了一遍,心道,不错,叔玉没吃亏。袁樵放了心,潇洒地挥挥手,发言道:“押回去。”   【原来你们是串通好了的!】张阿虎与毕喜都不是心思细腻的人,此时却同样生出了一股无力感。任他们如何挣扎,又或者逆来顺受,只要对方是“贵人”他们就只有这样倒下去,蝼蚁一般。梁玉与袁樵的“交易”就在他们面前发生,一点顾虑他们的意思也没有,仿佛他们就是桌椅板凳。   “这世上还有天理吗?!!!”张阿虎怒吼一声。   没有状子要告、也不想现在就去传消息而想继续围观梁玉的人听了,都大怒,骂道:“你也配说‘天理’吗?!”   袁家的健仆们情绪稳定,表情也很稳,县衙的衙役则好奇得要死!【这就是那位“贵人”了?果然京城来的就是不一样!这些贼人该有这样一个狠人管一管了,她得势了,应该不像张阿虎、毕喜那般干缺德事了吧?】   梁玉一手放在美娘顶心上,对袁樵道:“这是美娘,从毕喜那里解救出来的。还请为她寻一妥善之处安置。”   袁樵看了一眼美娘,美娘也对他行一礼,口里称见过县令。袁樵的眉毛微微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与梁玉交换了一个眼色,说:“县衙狭窄,进来又要断案收监,必然混乱,不适宜安置小娘子。这位小娘子还有劳你给照看几日,好不好?”   梁玉笑道:“好。”   两人打了一回眉眼官司,梁玉带着美娘回家,袁樵接手了张阿虎、毕喜二人,连同他们的帮凶一道往大牢里一关。怕案子没审犯人先死了,袁樵还给他们请了个郎中。   顺手将毕、张二人的产业贴了封条,袁樵心里勾掉了“财政紧缺”这一条麻烦。正如袁樵所料,楣县的县衙穷得叮噹响,袁樵到了之后只能勉强维持最低的运转而已。现在好了,两家一抄,至少可以动起来了,来年的春耕一旦出现意外,也不至于肚子全是主意、手头半个钱没有。【也不知道他们两家有多少牛马?】   办完这些,袁樵便贴出告示——凡告流人毕喜、张阿虎违法者,不拘早晚,告一桩,接一桩,没状纸也可以。袁樵命人在县衙的门房里摆了张桌子,后面放一个文书帮苦主登记。   当天消息还有没有传出县城,县城里的人也在观望。第二天开始,陆续有人赶来诉冤。流人并不都拘在县城,他们中有不少人被圈子在一处开荒种地。消息传过去尚需一些时日,路远路近,脚快脚慢,到得参差不齐。连续数日,袁樵每天都能收到状子。   状告张阿虎的比状告毕喜的还要多一些,张阿虎以略卖人口起家,先欺负的就是流人,渐渐将“生意”扩大。只要不是被他害成了绝户的,谁家丢了儿女不急?不恨?不抱着万一能找回来的希望呢?   张阿虎行事龌龊,毕喜凶恶。但是,毕喜的靠山也硬。张阿虎对刺史、司马等并不很畏惧,他与各富户都交好。同样的,没有一个固定的投效的对象,就代表不会有人出死力维护他。毕喜的情况又有所不同,他真有一个靠山。   “这个毕喜,他是靠着杨土司的。”   说话的这个是给梁宅帮佣的本地大婶。   袁樵跟何刺史、王司马交际,开门接状纸、审案,梁玉也不曾闲着。她找了两个本地的妇人在家里帮佣,说是粗使,实则不用做太多的活计,人家舂米,她就搬条板凳坐在旁边,跟人家闲聊。听不懂没关系,可以学,她就是要学方言。不但自己学,还要求所有跟来的人都要学。语言不通就不可能与当地人处在一处,不明白当地的情况,就不可能打开局面。局面打不开,还想过得舒服吗?   是以即使日子已经进了腊月,过日子的人家都开始准备过年了,梁玉却将备年的事情往后放了一放,统筹的事务交给王吉利夫妇与吕娘子去干,自己与大婶窝在一起磨牙。   说起来美娘的官话讲得不错,方言她也懂,是一个不错的学习对象。但是梁玉认为,学说话,你得说,让美娘一个被略卖的小姑娘不干别的陪她说话也不大妥当,美娘也不是个能一直不停嘴地与人交流的样子。   美娘的心事很重!   还是跟大婶说话更轻松些。梁玉同这两人从柴米油盐天气衣服开始叨叨,越说越顺,渐渐可以说到一些新闻了。   楣县如今最大的事情就是新来的县令接状纸,要整顿本地秩序了。梁玉喜欢听夸袁樵的话,每天派人去听听袁樵又审了几桩案子,其中有几个人家的孩子被追回了。又或者今天有一个胆大的告了毕喜的一个手下打死了他的儿子,袁樵取得了证据和口供,依法断了罪。有时候还自己换了衣服偷偷出去听不认识的人夸袁樵——本地人用词新鲜好听。   大婶们也乐意跟她闲聊:“嗐,有这么个官儿真不容易呀!我小的时候,那时候是朱公在,那真真是一个好官儿,没一个砍脑壳的敢炸刺儿的!可惜呀,他后来去世了,接下来的县令不是短命,就是跑了,这就治不下去了。其实还有一个林县令想管的,管到一半儿,他死了……唉……只求袁令一定要长命百岁呀。”   梁玉还记着毕喜,问道:“杨土司是个什么人?”   “娘子不知道吧?咱们这里,早些年是跟山民杂居的,他们的头人,世代受着朝廷的官儿,地方呢又不大归朝廷管……”   【就是羁縻嘛!】这个梁玉就知道了,来的路上袁樵给她讲过。羁縻的意思,就是朝廷的力量不够完全掌控这片地方的时候,就把这地方的土人的首领世代封个官,让他们管理这片地方。羁縻之地名义上也是归朝廷的,也交税,但是交的比一般地方要少,而且土官的自主权也比地方官要大一些。【1】   楣州说它“好”就在于这个地方在不算太久之前,就不是土司世袭了。   “这个杨土司,他就是先前那个土司家的人,得有十好几年了吧?人都投奔他去了。咱这儿没人管呀,您瞧,毕六、张乌龟,那都是流人而已,这儿土生土长的还有几个不良呢!”   “哦。”梁玉耳朵动了一动,往檐下去看。只见美娘抱着胳膊,靠着廊柱站着,显得削瘦而有些寂寞。美娘冷漠的表情证明梁玉没有听错,刚才她听到的确实是美娘轻蔑的冷哼。   梁玉对美娘招招手:“别总靠着柱子站着,倚来倚去,身条儿该不直啦,站坐还是要端正些的。”   美娘改变了表情,也对梁玉笑笑,快步走了过来,歪头问道:“娘子,你来这里要做什么呢?”   梁玉反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美娘的手指曲了曲,道:“我、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可还行?”   梁玉道:“让他们陪你去。”   美娘没有拒绝,梁玉再三叮嘱跟随的人:“她有心事,年纪又小,你们多费心。他是衙门放到我这里的人,万不能出纰漏的。”   ~~~~~~~~~~~~~~   美娘确实有心事,她拒绝了王吉利的妻子王大娘子给准备的一匹小母马,宁愿自己步行。也拒绝了吕娘子递过来让她随便花的钱袋:“我就出去看看,这里什么都没缺我的,我也没什么要买的。”   吕娘子与梁玉、袁樵一样,一眼就看出美娘也不是个一般的姑娘,等美娘一开口,吕娘子更有数了——这是一个有着不错的教养的小娘子,看起来她的家族在山民里有着不低的地位。既然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必有故事。她索性自己悄悄跟在美娘的后面,亲自看看美娘都做了什么。   美娘出了门,一路规规矩矩,东瞅瞅、西看看,也不见与什么人有什么接触,既没有打暗号也没有递消息。但是会与路上小贩,街边的大嫂聊几句天。她生得好看,又有人见着她是被梁玉带回来的,也有人愿意与她说话。   吕娘子学方言没有梁玉快,听起来很吃力,却隐约听明白了:【她这是在打听袁郎君为官如何?嗯?好像又说到了三娘?她想做什么?总不能是间谍吧?谁用这么小的孩子干这个事呢?】   美娘确实是在打听这两个人,她经历了梁玉踢馆、袁樵拿人,也听说了袁樵为百姓申冤。但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美娘觉得还是得亲自打听打听、看一看,才好下结论。毕竟她有一桩大事,不可轻易就决定了要靠袁樵。刺史、司马,哪个不比县令的官儿大呢?可他们有什么用吗?!没有!   救了她的那个漂亮的娘子就有意思了,美娘直觉得这个娘子比那些男人更靠得住。她与梁宅的仆人交流,仆人只有说主人的好的。阿蛮等人又是梁玉的死忠,美娘灌了一耳朵的“三娘当街惩凶,太子送行”,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娘子是太子的姨母,敢杀人。   光有这些是不够的,山下的女人们大事上头做不得主。要择定一个能做主的人,须费很大的功夫。不如官员有用。但是,何刺史与王司马看起来又靠不住。还是再看一看吧,实在不行,就只能眼睛一闭,看天意了。   美娘带着心事,在外面转了一圈,还特意往县衙、州府两处都看了。见县衙还是热闹的,告状的人渐次减少了,但是人们的热情依旧不减。今天又出了一个新闻——有一个既不是告张阿虎,也不是告毕喜的人,他的状子袁樵也接了。   半条街都在说:“这个县令是真的要干事的。”   美娘看了一圈、听了一圈,回来之后什么话也没有说。第二天又要求上街,梁玉也依旧同意了。对阿蛮道:“去取些钱给美娘。”   美娘道:“我不用钱。”   “我有东西请你帮我捎带呢,你看看,这街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帮我挑一些来。这地方我们都不熟,就靠你啦。”说完,还眨了眨眼。   美娘心道,去年这个时候我也是这般无忧无虑的呢,唉,愿你能一直这么快活下去。口上答应了,将钱袋交给跟随的桂枝拿着,又往街上去。也是照前一天那样转了一圈,今天把昨天没转到的地方也给转了,同样又去了县衙。   回来给梁玉带了四样小食:“快过年了,吃食多,旁的时候都少的。”   梁玉笑道:“知道。”   第三天,美娘又要求出去。这一回不在街上转了,而是直奔县衙。袁樵审恶霸立威,允许百姓旁观,美娘也挤进去认真地听了袁樵审了几桩案子,也有是告恶霸的,也有两家要退婚的,袁樵都断得明白。   美娘低头想了一下,午饭前便回来了。   吕娘子抢先一步去找梁玉:“美娘是真有心事,不过我看,她的心事也快见分晓了。”   梁玉问道:“怎么说?我看楣县真是安逸,你都闲得去看个小姑娘逛街了。”   “逛街?”吕娘子笑问。   梁玉也笑笑:“且等等吧,我看她有些来历的,这几天看她做事也不一般。反正出身不会比我差。”她是村里梁满仓的闺女,人家美娘看起来至少得是个小地主家的姑娘。   ~~~~~~~~~~~   事实还是大大出乎了梁玉的预料,这一天,美娘回来照旧吃完了饭,饭量没增也没减。饭后,美娘整理一番,郑重地求见梁玉。   梁玉知道她要摊牌,也不晾着她,痛快地让她进来说话。冬天的阳光不错,据舂米大婶说,这里冬天能见太阳的日子也不算太多,今天算是个好天气了。阳光照在小姑娘身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画儿。   梁玉看着就欢喜:“快来坐,你吃烤栗子不吃?”   美娘在梁玉面前站稳了,定了定神,眼睛在她手上的书页上看一眼又垂了下去。而后退了一步,端端正正跪了下去。   梁玉将书放到一边,扶起了她,问道:“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了吗?快起来说话。”   美娘摇了摇头,反手把住梁玉的手臂,大大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梁玉,认真地说:“娘子,我姓杨,阿爹给我取的名字叫做美娘。我的祖父,用你们的话说,是个土司。”   梁玉一顿,硬将她提了起来:“怎么不早说呢?你说令尊令堂过世,我便将你送与你祖父如何?”   “我祖父早死了,”美娘声音有点发硬,“你们说的那个什么鬼土司,根本不是我家人!这里早就没有什么土司了,朝廷也是不认他的!朝廷根本不认这里有土司了!再有就是假的!是与朝廷过不去的!我家不是这样的!” 第98章 竟有此事   竟有这样的事情?   梁玉的心里是诧异的, 面上却不动声色, 将美娘移到榻上,双手扶着美娘的肩注视她的双眼, 道:“你缓下来, 慢慢讲。”   这件事情很急, 越急就越不能慌。梁玉对美娘还是将信将疑, 这几天美娘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小姑娘心眼儿忒多。但凡美娘说的有五分真, 这就是一件大事, 且必须要让官府知道, 以楣县的现状来看,县令是压不住这件事的。   【得先弄明白了。】   美娘从梁玉脸上看不出端倪, 只能讲了实话:“现在这个土司, 并不是我们族人, 是与我家攀了亲戚的, 听说,外面管这个叫‘联宗’。”【1】   梁玉从匣子里取出一块糖来递给她:“先吃了它。”梁玉的经验, 嘴里有点儿东西的时候心情会没那么糟糕。   美娘噙着糖, 似乎是平静了一点,慢慢地想起来需要从头开始讲起, 咽了糖, 才说:“他是假的, 我们家早便离开这里了。本来住得好好的, 可我阿爹阿娘死了, 叔叔说, 家是他的了。”   梁玉安静地听,关键处问一句:“你没有兄弟?”   她听袁樵讲过楣州的情况,楣州原本是羁縻州,世袭的首领就是杨家。约摸个四、五十年前,算来是美娘祖父一辈,杨家发生了一场内乱,给了朝廷将这片势力收服的机会。朝廷出动了大军,帮助美娘的祖父平息了这场内乱,之后自然是不肯再扶起一个土皇帝来的。美娘的祖父识时务者为俊杰,趁势“归化”,族人也泰半被编入了户籍,由朝廷派官员来管辖。   据袁樵讲,杨家并没有留在楣州而是到邻州居住了。一则这里是杨家的旧势力范围,朝廷不愿意杨家继续在这里扎根恢复元气,二则当时楣州遭受了很大的破坏,生活不大方便,三则邻州比楣州的条件要更好一些,也适合享受惯了的人居住。   朝廷本想将杨家迁入京中居住,因美娘的曾祖母病重,此事便暂时搁置了。舂米大婶当说的“朱公”就是当时陆续派到这里安抚地方的官员中的一位,朱公治理本地,美娘的祖父也帮过一些忙。因杨氏温顺,楣州危害不大,朝廷渐渐不提此事。   杨家不在楣州居住了,地方官员也不需要去拜会他,袁樵只是在讲解地方沿革的时候给梁玉提了一下。   本以为杨家从此安心居住,数代之后也就化入众人。岂料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美娘点点头:“嗯,阿爹阿娘只得我一个孩子。”说完,脸上现出愤愤的神色来。放到以前的他们的习俗里,哪怕她有亲兄弟,如果兄弟不如她,她也能……   但是现在,祖父已经死了,祖父留下来的一切都是叔叔的。   “是你叔叔将你出卖的?”   “出卖?差不多吧,”美娘咬咬唇,“这里的这个‘土司’与我叔叔认了兄弟,又要为他的儿子娶我。”   梁玉气笑了:“什么鬼?”   “他本不是我们的族人,是与你们一样的山下人,想在这山里扎下根来岂有那么容易的?”   梁玉明白了,联姻么。一旦与争权夺势挂上了钩,什么规矩都能扔到一边去了。儿子娶“侄女”又算什么呢?还有舅舅娶亲外甥女的呢。梁玉问道:“这个假货,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美娘恨恨地道:“不是好人!可是也有点狠劲。”   据美娘所言,这位“土司”不但狠,而且颇有心机。   梁玉问道:“这个假货,他有多少人?又有多大的势力?”   美娘皱起了弯眉,艰难地摇摇头,微带一点惶然地道:“不知道。”   梁玉又问了美娘一些细节,心里有了点数。对美娘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美娘一口咬定:“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对谁都敢这么讲吗?”   美娘精神一振:“我敢!”   “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先不要做声,也不要再出去了。剩下的事情,我来安排。”   美娘别无他法,只能带着心事答应了。梁玉唤来桂枝:“你陪着美娘,咱们家也不要让外人进来。”桂枝道:“三娘放心,咱家从来不许乱人进的。”   ~~~~~~~~~~~~~~   让桂枝陪着美娘回房,梁玉先把王吉利找来,让他加紧宅子里的防护。王吉利道:“三娘放心,小人一定将这宅子围成铁桶,滴水不漏。”   梁玉这才把吕娘子请过来,与她商议此事。   吕娘子才将马厩等有了一个规划,正筹划年后改建,打听本地雨季、问明工价,确定何时适宜开工。见到梁玉问道:“怎么?三娘又坐不住了?”   梁玉道:“不是‘又’坐不住了,是上回起来到现在还不能坐下。有一件事,要快!我可把美娘带在马前游了一趟街,还让她在街上乱跑了三天呢!多少人将她看在眼睛里,一旦有消息传出去,这事可不小!我虽有二十骑士,恐怕对付一个假土司是很不够的。衙门那里那点人手也指望不上……”   “等等!”吕娘子打断了她的话,“假土司?”   吕娘子这几天常听舂米大婶说“土司”,并没有往心里去。楣州早就没有朝廷承认的土司了。但是,一般人的习惯,又有些变通。譬如讲萧司空,即便他死了,如果他的儿孙不如他争气,全家就他名头响,外人提起来也会讲“司空家”如何如何。吕娘子默认舂米大婶说的“土司”也是这么个情况。   杨家做了多少代的土司,虽有内乱,子孙繁衍得也不少,朝廷要迁要征,也是嫡系,散落在楣州的旁枝,应该是征不完的。哪个都是“土司”家,没毛病。   梁玉将美娘讲的复述了一遍给吕娘子,末了道:“美娘也不知道这个假货有多大的势力,然而能做毕喜的靠山,势力应该不小才是。我最怕的是,他手里有兵!”想想看,袁樵搞掉杜家用的是查出隐瞒的青壮,这一片山陵,沟壑纵横,里面能隐藏多少人呢?杜家那都是种田的,楣州这里攀山越岭,可比寻常农夫要精悍得多!   吕娘子道:“眼下有几件事,第一,美娘年纪小,她未必说谎,可她知道的也未必全是实情,要核实;其二,不可先与何刺史、王司马讲,并不知道本地官员、士绅与这‘土司’勾结与否、关系有多深;其三,好些人知道美娘在这里,至少要做个样子来,已将她送走了!”   梁玉道:“这个好办,我明天就去驿站,大张旗鼓送她走,半路再让她悄悄潜回。”如果安全的话,送美娘上京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谁也不知道路上有没有埋伏,如果美娘在半路上被劫杀了,那就是白送一条命了,还是偷养在自己家里比较安全。   吕娘子道:“我这便去县衙。”   梁玉道:“带上礼物,我一个流人,给官员送礼不是很常见的吗?何刺史、王司马那里也不要空了,都派人去送些礼物。你亲自去县衙,从他那里商量一个主意出来,问他看何、王二人是否可靠。我的意思,我摆一场酒,连同刺史、司马一道请了。他们一起来,如果可靠,就与他们共谋,毕竟他们才是掌管楣州的人,最好不要越级办事。如果不可靠,也要先先稳住,不能打草惊蛇。”   “好。”   梁玉派三个骑士分往三府送帖,只县衙那里多一个吕娘子——袁樵是有母亲、祖母在的,派人致意并不突兀。往袁府是商量事情,往何、王两处只是先赠礼物。一旦袁樵那里有了反馈,梁玉再确定这场酒要怎么摆。   何、王两处都回了帖子道谢,吕娘子回来的最晚,带回了袁樵的话——何刺史与王司马对朝廷的忠心看得出是可以信任的,只是他们一个病歪歪、一个哭唧唧,想要他们顶用,恐怕不太容易。他审毕喜的时候已经留意了这个“杨土司”,获悉的情况与美娘所言相差无几,美娘的话是可以相信的。袁樵还知道了“杨土司”的规模约摸能有个四、五千户,是一股不小的势力——顶得上差一点的县半个县的户口了。能有这么多的人是因为楣州连年治理不利,朝廷管得松了,私人的势力就膨胀。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袁樵才到楣州就已经往京城上表,同时让押送的官员日夜兼程往回赶。他已经请求朝廷整顿楣州及附近的防务,以备不测。审完毕喜,袁樵核实了情况又向京城再发了一封急报。只要他们稳住了这一段时间,等朝廷有了反应,大军一到就万无一失了。   时间!一切的问题归根结底是时间的问题。如果朝廷反应快,一切都能扼杀在萌芽状态。如果反应迟钝而他们惊动了“杨土司”,就怕对方来个鱼死网破。   时间!要抢时间!   酒当然要摆,还要大张旗鼓的摆,但是不建议将所有的事情都对何、王二人讲。不是不信任他们,而是不信任他们身边的人,谁知道假土司在楣州渗透得有多么厉害呢?   袁樵还给了梁玉一个主意,先假装把美娘送走,再摆酒。这样即便何、王二人身边有人泄漏消息,也只能泄漏一个“美娘”已经被送走的消息。再制造一个“失踪”,或可暂时稳住假土司。   袁樵与梁玉都明白,最好的安抚是把美娘交给她叔叔,这样肯定就能够放松“杨土司”的警惕。但是两人都没有提这件事。   梁玉问吕娘子:“那他有没有说,这个‘杨土司’究竟有没有谋反的意思?”   吕娘子道:“毕喜也没大看得出来,然而只有四、五千户,能谋什么反?又不是在京城有四、五千精兵。”   “就算四千户,一户抽两丁,八千兵,”梁玉的脸色很不好看,“要是交给我,就先拿一座小城,开了府库取兵甲,再发一城之兵。一面农耕,一面征战……”   “停停停!”吕娘子连连摆手,“咱们是要平乱,不是作乱,你说这个做什么?”   “我就说说罢了,要做最坏的打算嘛。现在还是稳住他!我现在就安排,这样,让王吉利准备酒宴,我去见美娘!”   ~~~~~~~~~~~~~~~   美娘正在房里不安地踱步,榻上堆了各色的绸缎衣料,桂枝道:“小娘子看,这个怎么样?要过年啦,得裁新衣裳的。”   美娘勉强笑笑:“我如今有家不能归……”   “那就更得叫自己过得好。”梁玉推开了门。   美娘略带紧张地问:“您与人对了消息了吗?信我了吗?”她有她紧张的道理,她父母、祖父母都过世了,当家的是叔叔。如果是五十年前,她能扯起队伍跟她叔叔对着干,但是依照山下的“规矩”,她叔把她卖了都没人管。何况给她找个看起来还挺有势力的“婆家”呢?照山下的说法,给孤女找归宿,这是一个对侄女好得不能再好的叔叔了。   她叔叔想自己做个官儿,在楣州又有一股自己扶植起来的势力,这样才能稳固。侄女在婆家肯定不会受气,自己也得了这一股势力。她表示了反对,然而她叔叔认为她年纪小不懂事,让她准备嫁人就好。可她叔叔这条路,能走得通吗?朝廷会允许吗?她不想陪葬。所以她逃了出来,不能去外面,去了外面抓回来还是得送给她叔叔,她打算回楣县,与父亲、舅舅的旧人联系上再想办法,不料到了就楣县却遇到了张阿虎,后面的事情就脱离了她的控制。   “就知道你心眼儿不少,很好,你这里出不了纰漏了,那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听仔细了。”   美娘认真地说:“您请讲。”   “现在太晚了,明天一大清早,我就带你去驿站,说是送你去京城避仇家。”   “可是我没有仇家,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告的状。”   “又不是真的上京,你连日来东游西晃,被人告诉了你叔叔,他来要你。你要怎么办?回去吗?你这样,从驿站拿到马,出去,走五里,我的车在那里等着你,你上我的车与我同归。对外就说是你走了。算了,还是说为你送行,你要回家找叔叔去了——你要与我讲实话,你家的旧人,在这里还有吗?你有联系过他们吗?透露过什么吗?他们是听你的还是听你叔叔的?”   美娘想了想,道:“那我阿爹的人不能用了,我舅舅家还有人。放心,他们不在这宅子里,我不会透露消息的。”   梁玉道:“他们能打听得到那个假货的消息吗?”   “会互通一点消息的。”   “我要这条线。”梁玉毫不迟疑地开口。   美娘道:“他们不大会信您。”   “那你就把这条线给我握好了。”   “是。”   梁玉道:“行了,收拾一下,明儿咱们打猎去。快过年了,不得打点好东西吃吗?”   美娘想问为什么是打猎不是送她出城,张张口即想明白了——打猎只是借口。   ~~~~~~~~~~~~~   次日一早,梁玉装束停当,看美娘穿着一身标志性的蓝衣,笑道:“不错,就是这样,就是要人认出你来。来,一起用饭,吃饱了才好赶路嘛。”   两人用过饭,梁玉带着二十骑、侍女、健仆各乘马出城。骑士们一模一样的装束、侍女们一色的巾帼髻配鲜红的斗篷、连健仆们的青色皮袍都是一样的样式,如此整齐的打扮看起来充满了气派。一行人鲜衣怒马,雕弓利箭,一望便知是做什么去的。   时近年关,天空又阴暗了起来,本地潮湿,越发阴冷入骨。梁玉却不怕冷,精神极好地挥鞭前指:“走!”   王吉利夫妇留下来看家,王吉利做足了忠仆的模样,催马夫驾车跟在她的马后一路追过大街,眼看要到城门口,苦口婆心地劝说:“三娘,三娘,天气不好,不如等天晴!”   梁玉道:“就要在这个时候出去!天晴了还有什么意思?”   王吉利道:“一旦下雪,您岂不是要冒雪回来了吗?着凉了怎么办?好歹带辆车,带个手炉脚炉。”   梁玉骂道:“啰嗦!有打猎带那玩艺儿的吗?”说完,也不理他,打马就走!   王吉利跳下了车,对车夫道:“快,跟上去!”他自己踮起了脚尖,目送马车追不靠谱的主人家。   一出戏演完,梁玉等人一行赶到了数里外的驿站,驿丞还记得这位“贵人”慌忙来迎接:“贵人,您老这是要回京了吗?恭喜,恭喜!”心里非常纳闷,这两天也不曾见有京城来使赦她还京,总不能是私自逃回京城的吧?   梁玉一偏头:“怎么,看不出来这是做什么的吗?”   驿丞一看放了心,又劝道:“要下雨了,贵人有所不知,这里下雪不比北方,听说北方下雪就是雪,这里雪里夹着雨哩,又湿又冷地上还滑,不好走。不如早些回去烤火,等天晴了再出来。”   梁玉道:“下雪好呀,下雪没人跟着。呐,取匹马来。美娘,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驿丞装聋作哑,直到梁玉对他说:“给美娘准备马匹。”驿丞才堆起苦笑来:“贵人,无有文书、令符,驿马怎么能擅动呢?上头追究下来,小人委实担待不起。”   梁玉看起来要生气,又忍住了,放平了声音说:“那我出钱。”   “那也不行呀,万一这时候再来了要换马的官人,小人这里没有马供给他,岂不是要坏事?”   梁玉挑起眉来:“当你养死了马,赔钱,钱我出。”   驿丞不敢再反驳,应下了。梁玉对阿蛮道:“给他钱。”阿蛮额外再给了驿丞一串钱,笑道:“有劳。”驿丞的心灵得到了安慰:“不敢,不敢。谢贵人赏。”两只耳朵却支楞了起来,听到了梁玉去美娘的吩咐:“你多带些钱,路上遇到驿站,跟他们换马,这些钱尽够了。回家之后跟你叔叔好好认个错,自己跑了出来,多遭罪呀……”   下面再说什么,驿丞可就听不清楚了。   美娘骑马先走,梁玉目送她离开,自己也不留在驿站,而是说:“走,咱们猎一场去!”下雪最好了,一下雪,什么痕迹就都掩了,她得趁雪下下来之前把美娘给调包了,雪下来,谁能知道她又把美娘带回去了呢?   一行人行如疾风,美娘正在二里外等着他们。车一到,梁玉便说:“上车,衣裳在里面,阿蛮,帮她。”阿蛮与美娘上了车,于车内给美娘换上了梁宅侍女一样的衣服,阿蛮给美娘梳了一样的发式,再披上一件同样的斗篷,扶上一匹马,一个同样制式的小侍女就诞生了。   美娘换下来的衣饰被阿蛮抱着,驿站的马则交由一名骑士牵着,一行人真个去打了一场猎。   收获不多也不少,获得了三、五只野鸡,数只野兔,血淋淋的挂到马上也很像一回事。鲜血的味道引来了两只饿狼。梁玉笑了:“把那身衣裳扔给它去撕!喷上血,扔远些!”   伪造完了现场,才从容将狼猎杀。王大郎驱马上前道:“三娘,狼不独行,别让这畜牲招来一群。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此时,真如驿丞所言,雪夹着雨落了下来。地上并不积雪。   梁玉道:“那好,回去!阿蛮!”阿蛮又将一截垫子给美娘垫上,使她坐在马上显得高了一些,不像是个十岁的小姑娘的高度了。   一行人回城的时候不过中午,正是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候,虽是下雪,因近年关,许多人在准备过年,街上人也不算少,此时地上终于开始积出一层薄薄的白色来,又很快被人的鞋子踩成了黑色。   新县令为您左右,县城增加了不少活力,人们闲聊着新闻,其中一条就是梁玉出城打猎。恰巧看到她的人将手一指:“不骗你,那不,回来了。哎,那马真俊哎!车也好看!”梁玉的车夫今日却大失水准,跟着疾驰的马队入城的时候跑得太急,竟失了平衡,车厢剐着城门洞的砖墙进的城,将车厢撞坏了。   马队停了下来,梁玉回头问道:“怎么回事?拿去修吧!修完回来!”说完不再理会,径自带人回府。   一场打猎送别的戏就算演完了。   ~~~~~~~~~~~~~~~~~~   美娘回到梁宅,被阿蛮等人挟裹而入。各人在内宅除了斗篷,阿蛮笑道:“三娘吩咐,小娘子今后就与她同吃同住。”梁玉是一家之主,她的供奉是最丰富的,她的卧房也是最安全的。   美娘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我明白了。”可是,要等多久呢?   【有消息传到京城怕是得快过年了吧?朝廷再派员核实,再调兵,来回恐怕得两个月。】梁玉也在算着日期,押送官回京必然不会象紧急军情那么急。   【不知道美娘舅家是否可靠?能否控制得住局面?唔,恐怕不行,如果行,断不至于叫一个假货充大辈儿。拖吧!过几天他们就会知道,美娘死在路上了。反正我们把人救出来,给了马匹盘缠了,凡解救出来想要回家的人,都是这么对待的。】   梁玉将事情又在心里的过了一遍,认为再也没有可以改进的地方了,心道,【只要撑两个月,大军一到,就把这个“土司”拿下来,五千户一归入户籍,好大一笔入账!这样小先生的功劳也就有了,回京也就容易了。】   她从来不担心自己回京的问题,她外甥在皇帝跟前戳着,别人也不能就不管她了。袁樵就不一样了,朝廷又不是他家开的,不能他想当御史就当御史,想当县令就当县令,一转脸,县令不干了,又回京了……皇帝亲儿子都没那么干的。袁樵已经心想事成两次了,这一次怕是悬了。   想升官回京,他得有能拿得出手的政绩才行!否则就他俩这“私订终身”,就够两人喝一壶罚酒的!追流放犯追到当地去做官,要人人都这么干,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要是五千户还不够,就得叫这里“仓廪实而知礼节”了。开春了得好好琢磨怎么种地,不能总疯跑,打明天起,要去打听他们都怎么干活的。】梁玉捻着耳朵,慢慢地想事情。王大娘子跑了进来:“三娘,我家那口子叫我进来说,有个什么土司的,给您递话来了。”   梁玉慢慢放下了手:“谁?”   “就是他们常说的那个杨土司,他要求见您。”   “人已经到了?”   “不是,是先送了礼物来了,人明天到。”   梁玉道:“东西收下,人打发走,就说我知道了。刺史、司马两个的请柬送去了吗?”   “都送到了。”   “他们怎么说?”   “都说一定来。”   梁玉笑道:“那就好。”她还担心何刺史养病不来呢。   这日晚间,约定的时间里,梁玉请何刺史、王司马、袁樵到自己家里来“观书”。对外宣称,自己从京城带了些书籍来,请几位点评。   听到“观书”的人,回忆起她一言不合就横扫毕喜、张阿虎的样子,怎么也不能将她和“书”联系在一起。不过何刺史与王司马却都欣然前往。   袁樵到得最早,两人装模作样行了礼,梁玉先安排他与美娘在自己的内书房里见了一面。往书房去的路上,梁玉悄悄捏了捏袁樵的手,心满意足地笑了。袁樵纵容地放软了手劲,随她去玩。   到了书房,两人又是一副正经模样了。袁樵客气地对美娘道:“前番不如小娘子来历,让小娘子受苦了。小娘子的事情,我已具表急递入京,小娘子稍安毋躁,三叔会照顾好你的。”并不因她年纪小而疏忽了礼貌。   美娘毕竟年纪小,愁道:“接下来   怎么办呢?”朝廷把杨家摁了,把她叔叔罚了,她怎么办?   袁樵道:“我已有主意,不过还须斟酌,请勿担忧。”   袁樵这些日子办的事还算公正,看起来也颇有智谋,美娘焦虑略解,低声道谢。梁玉道:“他们快来了,阿蛮,你跟美娘回去。美娘,先忍几天。”   梁、袁二人相携而出,与何、王二人会面,先上酒食,再观书。何刺史感慨道:“久居偏远,常食腥膻,真是怀念这些饮食呀。”   梁玉笑道:“那就常来嘛。”   酒过三巡,梁玉请他们去“观书”。   到了外书房,梁玉将书取来,几人看了一回。梁玉这才将美娘的事情讲了。何刺史惊道:“常听说杨土司,竟不是原来的杨家么?”王司马则惊讶:“他的势力这般大了?”又问美娘哪里去了。   袁樵道:“她有家人,给盘缠打发回家了。”梁玉道:“她又不是犯人,在街上来逛来着。总不能将她给扣下。”   何刺史连说:“可惜可惜!司马,我等须具表朝廷呀!”   袁樵道:“下官遇到盗匪,曾修书回京,提及此人。”梁玉也说:“我也写信回去了。”   何、王二人道:“官道有匪之事我也报了,然则此贼如此势大,还须再提醒朝廷!”一面着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两人遇到劫匪已经够头疼的了,再来个“五千户的假土司”,官职怕不要再贬上一贬?二人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手头的力量不足以“剿灭”这股势力,失去了立功的机会,都很捉急。   袁樵道:“二位莫慌,此事若处理得宜,也不见是坏事。正所谓福祸同相依。”   二人都镇定了下来:“不错!”   梁玉忽然说:“那位‘土司’方才递了帖子,明天想要登门。”   何、王、袁异口同声地问:“什么?”   “我打算见一见,看他是个什么意思。三位不曾见过他么?”   何、王俱是苦笑,他二人一个有心无力病着,另一个没精打采,“杨土司”关起门来做土司,其实未曾得到朝廷的承认,再有田地也不过是个“地头蛇”、“土财主”,“杨土司”还不大读书,拜帖写得也不入他们的法眼,他们这样的官职,不给这个面子是很正常的。现在知道这头蛇有点大,二人后悔也晚了。   梁玉道:“那我就见一见吧。” 第99章 此物该杀   她要见“杨土司”?   何刺史与王司马直觉地反对:“不妥!”   顿了一顿, 王司马自觉地闭嘴等何刺史先说。何刺史道:“彼有虎狼之心, 如何可以轻易就见呢?再者,男女大妨,这个……”他们自己都觉得一个土财主上门, 一来就见是掉份儿, 梁玉一个女子,更不能这么不稳重了。   梁玉道:“不见一见, 怎么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想法?如今是要稳住他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袁樵皱眉道:“第一次不要见,给他吃个闭门羹。”   梁玉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礼单我已收了。”   袁樵道:“那倒还罢了。”   何、王二人没有指责梁玉贪财, 收礼物是一个很常见的操作,潜台词是在两可之间。“杨土司”如果有心眼儿, 肯定会接着再来, 下一次, 或者第三次, 就可以见一见面了。这样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   何刺史咳嗽两声, 有气无力地叹道:“一条土狼,竟值得我们如此费心, 可恨!”   王司马与袁樵也是这个想法,梁玉还没有养出他们这样的优越感, 只是对“杨土司”可能造成的破坏表示担忧。她忍不住提醒道:“此事一定要保密呀, 否则他原本没有反心, 被逼反了可就不好了。”   王司马又有了一点神采飞扬的样子, 一扬眉:“他敢!”   “杨土司”的事情令何、王二人面上无光,内心自然恼怒无比。袁樵慢悠悠地又提醒了一句:“二位恐怕还要留意一件事情。”   何刺史问道:“何事?”   袁樵镇定地说:“楣州辖下四县,楣县仅此一处,其余地方呢?”他有点忧愁地说,“五千户恐怕不是一个假土司所能招诱的,必有他因,譬如政令不通。”   他点到即止,何、王二人脸上发烧,袁樵说得很对,朝廷的控制力减弱了,底下才会作夭。如果他们的控制力强,至少可以尽早发现不是?他们并未曾上报,是有渎职的嫌疑的。更可怕的是,普遍的、对地方的控制力的减弱,受影响的必然不止楣县一地。这不是一个县令能够扛下来的罪过。眼皮子底下出了一个“土司”,刺史是干什么吃的?   这是一件大事,稍有责任感的人都不会不去管。哪怕何、王二人都一副半死不活、与世无争的模样,确认了之后也要死鱼打挺再动一动。   袁樵又从容给二人出了另一个主意:“二位不妨将四县情状盘点一番——要隐秘,再上表朝廷。”   何、王二人拱手道:“非袁郎提醒,几误大事。”二人也知道,这事儿袁樵有功,他们有过,但是如果不跟着走,就是“过”而是“罪”了。   袁樵避开了身子,再回一礼:“如此,事不宜迟。”   二人慨然道:“这是自然!”   袁樵郑重地提醒:“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   “不错。”   两人答应完袁樵,又对梁玉道:“娘子也请务必小心。”   袁樵道:“下官以捉拿盗贼为名已暂整顿了一下衙役,恐怕还不大够,本地民风彪悍要防万一。”   何刺史道:“州府亦有人马,司马。”   王司马慷慨地道:“在。”   “此事交由你来办。流人犯法,是地方官的责任。”   王司马道:“是。”   梁玉心道,【他娘的,你们在我这里吃完酒,回去就喊打喊杀的,这口锅又得我来背了。】倒也没有反对。   何刺史道:“如此,娘子稍与假土司接触——我看还是隔着帘子的好——我等具表朝廷,请为之备。唔,我记得还有两个县令的?”   王司马道:“不错,四县里只缺一个县令。”   “下令县令们都整肃风纪,”何刺史沉吟了一下,“袁郎,你也一样,将流人清点起来。越是新近发配来的越妙,择其青壮操练。再行文与驻军,请他们协同。就用清查流人的名目!”这个借口非常好使,袁樵已经跟流人里的违法者对上了,整肃流人的气氛蔓延到整个楣州也是正常的。   【刺史倒还有些本领。】   当下议定,何刺史等人办官面上的事,梁玉专一摸一下这个“杨土司”的底。袁樵故作不经意地道:“家母与祖母都很惦记三娘,得空时不妨来坐坐,或遣人送一消息来。楣州寂寞,有个能说话的人也是好的。”   此时,何刺史与王司马依旧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已经定了亲,都说:“如此甚好!”   梁玉对袁樵微微一笑:“好。”   ~~~~~~~~~~~~~~~~~~~~   第二天是一个阴天。   “杨土司”一大早便起身,对着一面大铜镜穿戴一新。这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相貌还算端正,肚子却早早地起来了。他身上的衣饰也很有趣,糅杂了两种不同的风格,佩刀,帽子上还插了两丛鲜艳的羽毛,左耳穿孔挂了一个婴儿拳头大的耳饰。衣服却是与梁玉惯常见的男子衣服一般无二,脚上也穿着京城常见式样的男靴。   侍女举一面铜镜,“杨土司”对着镜子正了正帽子,问道:“那边怎么说?”   一个穿衣风格协调的人答道:“那边出来一个姓王的管家,说,娘子说了,男女有别、语言不通,好意领了。并没有答应见面。那……咱们还去吗?”   “去!当然去!几曾能与京中搭上线呢?多去几次也是值得的。”   今天就是送上门去吃闭门羹的,就是让京里来人摆谱的。   “杨土司”在楣县里也有一所宅子,但是他日常却是住在原本杨家在山中的堡垒里。杨氏在楣州经营数代,除了楣州城的宅子之外,在山中还有寨子。不过当年平乱的时候,为了防止死灰复燃,这山寨是被官军破坏了的。“杨土司”的父亲时想到这里,利用旧有的地基,将山寨部分修复。“杨土司”平常不大爱到城里来住,哪怕这里热闹、舒服,但是他这个土司是假的,见到官儿还是矮一头,他就不乐意。   他是昨天特意下山来到宅子里,准备今天见面的。美娘被营救后送走的事情他已知晓,却也不很在意了。只要搭上京城的贵人,原来的杨家也就可有无可,甚至是可以消失的。   “杨土司”正装出行,将“严打”过后的愉快气氛破坏了不少。人人观望,都知道他是毕喜的后台,想看新来的袁县令要如何处置他。被众人围观“杨土司”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也有胆气去梁宅门前丢脸了。   到了梁宅,没有意外地吃了一个闭门羹。   “杨土司”与王吉利打了一个照面,听王吉利客气地重复了昨天的话,他也不恼,依旧很有礼貌地道:“叨扰了,在下过几日再来。借问这位郎君一句,不知娘子有什么喜好?在下是这里土人,地面还算熟悉。”   王吉利笑道:“我们三娘一应用度都从京里带来,并不缺少什么。雪后路滑,您脚下留意。”   “杨土司”心道,京里出来的奴婢都不一样,待我发达了,一定也弄几个这样的来使唤。   门后墙角出头露脑的人看了都吃一惊:杨土司的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到底是京里来的贵人!连杨土司都怕她!气派!   “杨土司”回到自己的宅子之后,沉思片刻,吩咐道:“把下一份礼送过去!”   梁玉就又收到了比上一份还要丰厚的礼物,问吕娘子:“你说,他这是想干什么呢?总不能也是为了稳住我吧?我看他的样子,心机是有的,也肯定有打算。”   吕娘子道:“这样做通常不外两个目的:其一,要反而示以恭顺,其二,有所求。”   “单子上的东西有些我不认得,与美娘一起看看吧。”   这第二张单子还真是很重的礼了,美娘指着其中一样说:“这个,织条羽毛裙子,不死几个人拿不下来。”杀鸟取毛织裙子这是有的,但是以这个织工,要取的鸟种类颇多,许多需要进入深山。一旦进入深山,伤亡就是常有的代价了。   梁玉道:“他倒有心了。让王吉利去见他一次吧。”   王吉利受命,去杨宅求见“杨土司”致谢。他一个普通的管家,尚不曾参与密谋,所言的也只是道谢而已。王吉利是从京里出来,京城人自有一股傲气,愈发显得不卑不亢,让“杨土司”很欣慰他。   “杨土司”又赠与王吉利金银厚礼,央他办事:“还请郎君为我美言几句,我实是有事相求,求娘子赐见一面。”   王吉利为难地道:“这位郎君有所不知,我家娘子是来流放的,并不敢多管闲事。”   【她管的闲事还少吗?!毕喜、张阿虎谁打的?】“杨土司”腹诽,如果不是看中梁玉这个爱出风头的个性,他还不这么巴结这位“贵人”呢。   “杨土司”再三央求,且说:“在下也会讲些官话,且已寻得官话讲得极好的人代为通译,只求一见。”   王吉利道:“要是这样,我回去与三娘讲。”   “杨土司”喜道:“有劳、有劳,都托付给郎君了。”   王吉利连说不敢。   回来将自己的收获与“杨土司”的话都告诉了梁玉,梁玉笑道:“你辛苦了,给你就留下吧。那就见一见他吧。”   ~~~~~~~~~~~~~~   铺垫做好,“杨土司”终于得以见到“京里来的贵人”了。他知道梁玉是个什么身份,这是皇帝的小姨子,太子的姨母,说话肯定比别人更管用一些。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爱出风头爱揽事的女人,以“杨土司”的经验来看,女人一旦争强好胜就爱证明自己,比如收钱帮人办个事什么的。相反,何刺史、王司马之流,收了钱之后他们会掂量,这事儿值不值得办,有时候掂量完了,甚至连礼物都不会收,压根不搭理你这茬儿。   【女人还是蠢一点才可爱。】“杨土司”哼了几句小调,被手下提醒之后,又恢复了人模狗样的端庄严肃。   “杨土司”被王吉利引进厅堂,王吉利小声说:“郎君小心些,男女有别。”   “杨土司”道:“放心,必然不令你为难。”我不直眼看她就是。   岂料他根本没有看人的机会,梁玉面前一架屏风一摆,他只能看到屏风后面一个人影。【真是见了鬼了,你不是纵马行凶的一把好手吗?这会儿又害起羞来了吗?】“杨土司”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王吉利在屏风前道:“三娘,杨郎君来了。”   梁玉在屏风后面看这个“杨土司”也差点没翻出一个大白眼来,心道,【你穿得不伦不类就能冒充土司了吗?真的土人长的什么样子以为我没见过?你这一张大饼脸,一看就跟人家不是一个种的。】   两人还都客客气气的,梁玉道:“郎君远道而来,辛苦。”   “杨土司”心道,【这个声音是真的好听啊!到底是京里出来的。】也作激动状:“终于得见娘子了。”   王吉利道:“郎君有什么,不妨直说嘛。”   “杨土司”从座上起身,在屏风前跪倒:“在下有一事请娘子相帮,身家性命,系于娘子手上了。”   梁玉道:“这是什么话说的?王吉利。”   王吉利将“杨土司”扶起:“郎君,有话好好说,别惊着娘子了。”   “杨土司”重新坐好,抽抽鼻子作伤感模样道:“仕达此事,非娘子不可。”   梁玉手头一份“杨土司”的拜帖,上面写的名字就是杨仕达。问道:“何事?”   杨仕达道:“娘子有所不知,仕达祖居于此,楣州流人凶恶,又连年灾异,土人生计无依又聚于仕达周遭。仕达欲以这一万户献于朝廷。”   梁玉真的惊讶了:“什么?一万户?这么多?”   其实没有,真有的也就五千来户,多出来的都是杨仕达虚报的。杨仕达虚报而不心虚,续道:“您看,这怎么也值一个土司吧?”   【妈的!你是真的活够了啊!人才啊你!】梁玉终于明白杨仕达是什么意思了,他要拿这一万户给自己换个官儿当,还土司,世袭的。   杨仕达的算盘打得叮咣响,他认为,凡有勇力的人,脑子一般不大够使的。梁玉是个泼妇,打人够使的,脑子就不大好使。有了这个认知,他就使劲劝梁玉:“娘子,这一万户,早已不给朝廷缴纳赋税了,若朝廷信任仕达,仕达必使这些人一如往昔。娘子为朝廷得这一万户,也是大功一件,娘子有这件功劳,也可早日返京嘛。”   【我要是真给你说话了,圣人能把我按在这里一辈子不让我回去你信不信?你偷他的钱,再拿他的钱嫖他,你当圣人傻?!】   梁玉对吕娘子使了一个眼色。杨仕达便听到一个年纪略长些的女声说:“杨郎君,娘子问,楣州土人已编户,哪里来的一万户?是当年官员办事不利欺君罔上,还是阁下撒谎?楣州杨氏已授官予爵,哪里再来的新土司?”   梁玉配合地发出一声惊疑:“啊?假的呀?”听口气,下一句很可能就是“给我打”了。   【原来她还来了军师来。】杨仕达急忙抢答道:“真的,都是真的!我杨氏子弟众多,他们那家受一封赏,我家并不曾。方才仕达有言,这些是近来逃入山中的户口。”   吕娘子道:“郎君所言属实?”   “绝无虚言!”   吕娘子又问了几个关于楣州土著的问题,连毕喜的事情都问了,还涉及到了杨美娘。杨仕达都一口否认了:“仕达一向守法奉法,与贼人并无牵。美娘是我侄女,怎么能娶作儿媳呢?”   梁玉忽然说:“多少户来着?你叫什么?嗳,不对,我怎么听说授官要查父祖三代的?你知道吗?哎,你会写字吗?”   【开始装傻了。】吕娘子不客气地真的翻了一个白眼。   杨仕达道:“仕达皆已备下。”从怀中取出犹带体温的一份文书,交由王吉利呈上了。   吕娘子道:“郎君请归,容娘子三思。”   杨仕达有些踌躇,发现自己竟漏算了还有一个“军师”,只得怏怏而归。   他前脚走,梁玉后脚扯着吕娘子从屏风后面站了起来:“他是认真的吗?”   吕娘子也颇无语:“看来是的。不用担心他立时造反了,可是这一万户……”   “我不管,反正东西我拿到了,跟他们说一声,我也给京里写一封信。杨仕达,他听天由命吧!上一个拿自己的道理按着圣人的头叫圣人认账的人,是废后。”梁玉终于把白眼也翻了出来。   吕娘子道:“我这就去县衙。”   梁玉道:“王吉利,你可以去杨仕达那儿再收一回钱了。告诉他,我写信去京里,将他的事连他的文书一块儿送上去了。没事别来烦我了。”   王吉利得令,又往杨宅跑了一趟。杨仕达听了大喜:“仕达必不忘娘子大恩!”王吉利心道,【我看你这个样子,不大像得了三娘青眼的。三娘对喜欢的人那是什么样的呀?她给人家送钱,三位宋郎君,那是什么待遇?次一等的,吕娘子乃至于黄娘子,那是什么待遇?她对抄书打杂的都比对你好,啧!】   这些话王吉利是不会对杨仕达讲的,真的听话地收了一回钱,王吉利回家给梁玉准备年夜饭了。   杨仕达送走了王吉利,脸上的笑从假意的谄媚变成了发自内心的欢喜:“小的们,我就要做土司啦!哈哈哈哈!开祠堂!”   这祠堂也是他私设的,他是平民,不够格给祖宗建庙的。但是他得谢谢他爷爷、谢谢他爹,谢谢二位的远见。   定计的是他爷爷那一辈儿。他们家原是挺大一土财主,本来不姓杨,因为本地杨土司势力大,就冒充姓杨。真·杨土司自家人口也多,没来得及查出这个冒牌货来。到他爹当家的,真·杨家出乱子了,土司没了。   原本以为就这样了,不想朝廷的官员总是出岔子,还需要好好抚慰的山民日子就过不大好,干脆回山里去了。杨仕达他爹一看,计上心来:【虽说冒充姓杨,望族杨氏也不认我这门亲戚,冒认这个杨氏可比冒充土司家难多了。家世不行,削尖了头与人争个科举,也是考不过的。武略也差一点。那就还装土司吧!聚一帮土人,尊称土司,手下人多了,假的也是真的了。朝廷一招安,混个正经有册封的世袭的土司,儿孙富贵便都有了。】   没想到朝廷派来的官员接连不争气,还真叫他家做成了一股势力。这事儿差点就成了!   ~~~~~~~~~~~~~~~~~~~~~~   差点就成,就代表着没有成。   京城,两仪殿。   “混账!朝廷威严岂是儿戏?!”   桓琚大发雷霆。   先是,押送官回到京城之后,堪堪赶上年前放假,几乎是以五体投地的姿势摔进了大堂。朝廷命官居然在官道上遇到了劫杀!兹事体大!   太子也不得不交出梁玉写给他的那封“家书”,供大家一起研究。得知他们二人平安抵达,所有人提起的心放了下来,紧接着便是震怒!政事堂是羞怒交加,他们选好的地方竟出现了这种情况,如何向圣人、向太子交待?   楣州,他们千挑万选的地方。对桓琚说,此地风俗淳朴,一心向化,土著归附,是圣人的贤德,把梁玉放过去,有助于化解戾气。对太子讲,这个地方气候宜人,安全宜居,你三姨到那里不会受苦的。   现在呢?简直揪着他们的面皮往地上踩。   事情不大,但是气人。桓琚愤怒于权威的被挑战,桓嶷震怒于梁玉居然身处险境。政事堂两种怒气兼而有之,还要加一份在至尊父子面前说大话打脸了。   萧司空当机立断:“圣人,若袁樵已遇凶匪,恐怕楣州的情况不止于此。楣州累年流放犯人为数不少,调兵围剿为上。”   裴喻难得站出来:“臣身为御史大夫,竟不能督察天下,是臣失职,臣请前往巡查。”   桓琚看看裴喻,胡子头发都白了,送出去两千里,是送死呢?还是送死呢?桓琚还不想裴喻死,敲敲御案:“还用不到你去!让崔颖去!驿路一定要通畅!让周明都给他挑好护卫之士。”   萧司空道:“那围剿之事?”   桓琚想起来近来轮番的将领,在心里转了一圈道:“两千兵马应该够了,派一偏将足矣。就郭宜吧。”他负责定个大概的方向,余下的兵马粮草等等,自有人去筹划。   安排妥帖之后,桓琚想起来一件事,将摆在案上的两份信件拿起来看了又看:“袁樵?他怎么去的楣州?还做个县令?胡闹!是谁在打击他吗?”   皇帝不猜疑,大家都想拖着,拖到这一茬成了旧账再提,皇帝顶多心里不痛快两天,骂两句,又或者心情好了的时候干脆就不追究了。现在时候不对,可他问了,大家就不能不答。桓嶷小心翼翼地道:“他……他家太夫人欣赏三姨侠气,就……”   等桓琚弄清楚袁樵这个小王八蛋成了他联襟,登时气得胡须也吹了起来:“他置朝廷律法于何地?!!!我要法办了他!他爱楣州,就别回来了!”   才骂了一个开头,何刺史、王司马的文书也到了,说的也是这个事,还附加了请罪。桓琚将这两份折子往旁一扔:“早干什么去了!”将这两个人骂了一回。   喘匀了气想起来再骂袁樵,袁樵下一份加急的文书又来了!来不及接着骂了,上一封就是急务,这一封不能拿来怄气。桓琚命取了来一看,“杨土司”居然闹大了!催着崔颖上路:“护卫加一倍!不,带两百甲士上路!郭宜且不要让他动身!”   如果第二封属实,两千兵马恐怕不够用。“杨土司”手里有五千户!照战时的法则来,如果五丁抽三,怕不让他抽出万把人来!对,“杨土司”还没有扯旗造反,但是,要把这五千户都给抠出来,不派兵过去压着,未必能顺利办成。不抠出来也是不行的,别人有样学样,那还了得?   萧司空等人也是气极,这些人脑子里还是“夷夏”。如果真是夷人,他们第一想的是如果可以不打而招安,让首领继续做土司,以夷制夷,徐徐图之也是可的。打一仗如果合适,那就打。但是,如果是不是夷人而自己跑去啸聚山林,能打就一定要先打,招安绝不是第一选择。   楣州已经“归化”了,民众都编入了户籍,居然再带着夷人走回头路?!搁两国边境上这就是叛国了!   萧司空与桓琚是一样的心情——此物该杀!   萧司空躬身道:“圣人,若袁樵所报属实,需要大臣坐镇,臣举纪申!”得想办法把纪申给调到中枢来,有一个平乱的功劳打底,大家面子上都说得过去。   黄赞忙说:“臣附议!”   裴喻也道:“臣附议。”   桓琚道:“还不至于此嘛。楣州路远,纪申也有些年纪了,不要再奔波了。”先在边州呆着,缓个差不多了再召回京。或者留给儿子召他进京,让他受桓嶷的恩典,也可以好好为桓嶷办事。   说完一句,桓琚又想起来袁樵了:“让崔颖告诉袁樵,给我好好把楣州治理好,治理不好他就不用回来了!”   程为一悄悄地瘪一瘪嘴:【圣人,从不用回来,到治理不好就不用回来,您下一句是不是要马上召回来了呢?】   桓琚下一句是:“不要声张,现在就去准备,去办!”快过年了,八方来朝的时候闹事,皇帝不要脸啊?   众臣一齐应声,飞快地动了起来。萧司空第一件事就去查楣州的情况,先把楣州历年官员的情况捋了一回,转头便回来两仪殿求见。此时,桓嶷正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救桓琚把他三姨给放回来:“三姨是初犯,又受了这样的惊吓,吃的教训也够了。如今楣州这般严峻,阿爹,把三姨赦回来吧。”   桓琚正犹豫,他是放人去受教训的,真要死了,也不能说不可惜。   萧司空一脸的凝重,大步进来:“圣人、殿下,眼下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臣方才去查了楣州历年官员任职,如今楣州四县,县令缺其一。楣州刺史十年间换了七任,楣县更糟,还有不曾到任的官员。”   这下连桓嶷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这代表着楣州的政策就没有一个延续性。正常一任官员是三年,连任六年,官员总是换,民心也不安稳。这样的情况下,楣州还在运行!怎么运行的?可以认为楣州顺服,也可以认为是当地的势力在维持它的运行。但这不是“王化”。   桓嶷心里焦急也不敢吱声了,此时黄赞又来了:“楣州又有急报!”   “又有?”桓嶷惊呼。   算来是第三波了,第一波,不是走的紧急公文的路子,所以被第二波的紧急文书赶上,这是正常的。如果第三波只比第二波晚了半天,就代表它的内容更骇人!   桓琚道:“呈上来!!!”   黄赞低声对萧司空道:“他们联名,那个土司是假冒的,求见了那位娘子,以重礼贿赂,求那位娘子为他讨情,想献上万户,求个世袭的土司。”   萧司空骂道:“他做梦!”   梁玉的信写得简洁:憋信这货!他还说毕喜不是他的人呢,我在毕喜宅子里把美娘搜出来了!他嘴里全是哄鬼的话!他那长相一看就不是土人。美娘我藏起来了,要证人也是有的。随信附上他自己写的情况介绍,你们看着办吧。你们要是信了,别说我认识你们。   何刺史、王司马、袁樵三人则联名上书,表示楣州积弊已久,只靠他们恐怕不行,最好能调一下附近的驻军以作威慑之用,他们才好“清查户口”。他们已经借口整顿流人在做准备了,但是真不一定扛得下来,杨仕达两代经营了三、四十年,地面上比他们玩得溜。这跟平地上不一样,平地上把头子逮过来,底下的人就老实。这个一散就散到山里去了,那不要成山匪了?一万户哎,鸡飞狗跳得多大的乱子?   杨仕达现在没谋反,但是要防着他狗急跳墙,一旦跑进深山盘踞,这就真要成土司了。   桓琚道:“成安县公,宗室英者,命其领兵两万前往。崔颖呢?”   裴喻一脚迈进门槛,不及行礼,答道:“已经带人上路了。”   桓琚道:“也罢,让他去吧,都历练历练。”说完,很是恼火,借机敲打了一番,“承平日久,我们都松懈了!楣州一地如此,各地方呢?年轻的时候听说过‘政令不下县’,我还不信,现在终于是信了。”   皇帝在上面絮叨,中书舍人笔走龙蛇,一封封的敕书草拟了出去,桓琚就手看完交给萧司空、黄赞等人签了字,自己也签字,飞速地发了下去。   桓琚签完了字,又接着絮叨:“糜烂,糜烂了呀!”   萧司空等请罪,桓嶷则劝道:“阿爹,如杨仕达这般蠢人也是罕见的。”还真敢跟朝廷谈条件,他以为他是谁?   桓琚一心想给儿子一个太平天下,却屡遭打脸,如今火气极盛:“这个东西该死了!夷他九族!楣州杨氏呢?干什么吃的?让他们将功折罪!成安公呢?让他快点上路!”   成安县公人眼下不在京城里住,须得先发文给他,征他入京领命。他点起自己的随从,到兵部等处领相应的文书符印——他平时手上没有太多兵马,得现调。拿着相关文书符印到楣州附近,与就近调集州府的兵马汇合,凑个两万,然后整军出发。在粮草辎重都顺利的情况下,从下令到出发得个两三天的时间,再着急也得走完这几步。   桓琚发完一通脾气,火气消了,冷静回来了,自己先笑:“老了老了,失态了,失态了,本不是什么大事。让成安县公着紧去办吧。”   ~~~~~~~~~~~~~~~~~   成安县公接到文书之后大喜:“功劳来了!取我的铠甲来!”   宗室想立功也不大容易,太平年月很难有正经的功劳可立。爵位往下传几代,到了儿孙就泯灭了,一旦有了机会就得可着劲儿地攒功劳。成安县公往镜子里一照,好威风一个将军!他笑了。   左右照了两下,却有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太夫人听到消息,说要绝食!”   老婆闹是可以骂,老娘绝食只有哄着。成安县公跑到太夫人杜氏所居的佛堂里,只见母亲跪在白衣大士面前流泪。成公县令的膝盖也软了,吧唧跪了下来:“阿娘,这是为了什么呀?儿为国立功,封妻荫子,这是好事呀,并不危险的!”   杜氏唤着他的小名:“元哥。”   小名元哥的成安县公桓晃跪在母亲面前:“哎,阿娘,您这是怎么了?”初时的心慌之后他想起来了,他的母亲可不是一个看着儿子出征就会流泪的人呀。   杜氏原本对着菩萨拜,就着跪拜的姿势挪动膝盖,她正面冲儿子了!她还跪着!桓晃吓得伏在地上:“阿娘,阿娘,您这是做什么呀?折煞儿子了。”   杜氏道:“我自嫁与你父亲,四十年来勤勉克己,可有越礼之处?”   “没、没有的!”   “可曾提过什么要求?”   “没、没有的。”   “我现在有一个心愿,你能为我完成吗?”   桓晃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阿娘,您有话还请起来吩咐儿。”   杜氏摇摇头:“就这么说吧,我今天要你给我办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阿娘但请吩咐。”   杜氏道:“你是我养的儿子,心里想什么我知道。你必要我先讲是什么事,若是你不想办,就要搪塞我了,是也不是?!”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桓晃哪里受得住母亲这样的质问?连跪也跪不住了,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   杜氏厉声道:“你应是不应?”   桓晃被母亲说中心事,只得硬着头皮道:“儿答应了。母亲,究竟是何事要您如此动怒呢?”   杜氏雕塑般没有表情的脸上流下两行泪来:“你舅舅死得冤啊!”   桓晃大惊:“阿娘,舅舅那是……”他娘是名门杜氏的女儿,但是父母早亡,于是被杜皇后的祖父收留,与杜皇后的父亲、叔伯们一起长大,虽不是亲生,情份却比亲生的还要好。杜氏长大,养亡已亡,是养兄为她发嫁,嫁的是宗室,夫妻还算恩爱。杜氏两府遭难,杜氏连日哭泣,绝食三日,终于在儿孙的劝说下勉强进食。   杜氏道:“他们做错了事,我不恨朝廷,只恨袁樵这个小贼!”   桓晃才爬起来扶着杜氏的膝盖劝慰,忽然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几乎要昏死过去——他知道母亲要他做什么了,他是去为楣州平乱保驾护航的。杜氏的要求必然是……   “平乱是你职责所在,可我的儿子不能救杀害死我兄弟的仇人!你答应我!”   亲娘跪在自己的面前,还闹绝食,桓觉什么建功立业的心都抛到了一边,什么荫妻封子的念头都忘到了脑后。他脑袋上仿佛被人敲了一记,嗡嗡的作响。杜氏的声音还是不肯放过他:“你心里明白的,还要假装无事发生吗?”   “儿、儿……”   “说,你绝不会救害死你舅舅的仇人。”   “儿、儿……儿绝不会救害死舅舅的仇人。”   “我要你的承诺,袁樵一定会死在楣州,是不是?”   桓晃摇摇欲坠,哽咽道:“是。”   “是”字出口,杜氏由跪改坐,将桓晃搂在怀里:“辛苦我儿,今日才知道我没有白白生养一个儿子。我不要你辜负朝廷,只要报仇就好了,别人是无辜的。”   桓晃想拿刚才杜氏的话砸回去,【阿娘心里明白的,我一旦要坑害袁樵,必要贻误军机,逼反杨某再假装救援不及,岂能不伤及无辜?阿娘以为说一句“别人是无辜的”,那些人就不会死?死了也不算是被我们害死的吗?事到如今,阿娘还要装无事发生吗?】翕动了一下嘴唇,桓晃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有号啕大哭。他总不能逼死亲娘啊!   【阿娘不曾白白生养一个儿子,圣人却空寄了一番热心在一个因私害公的国贼身上了了!桓晃今日,是为贼。】   泪水流到了口中,苦咸。   母子俩抱头痛哭之后,桓觉从母亲怀里爬了出来,举袖试泪:“阿娘,儿须赴京,今日便是辞行了。”   杜氏盘膝坐在蒲团上,转着数珠:“你去吧,我会为你祈福的。从今日起,我每日一餐,一粥一菜,等你回来。”   桓晃大惊:“阿娘!”   杜氏道:“去吧去吧,我等你回来。你什么时候带着仇人遭到该有下场的好消息凯旋,我什么时候为你设酒庆功。”   桓晃摸摸胸口,热的,还跳:【我居然还活着,真是奇怪。】 第100章 卿本佳人   从佛堂出来, 桓晃愁肠百结。他不能做逼死母亲的事情,也知道杜氏两府的案子里面颇有内情, 但是袁樵现在正在为国效力!   妻子带来了儿女为他送行, 桓晃今年三十有八,长子今年也二十岁了,前年娶妻,娶的也是杜氏之女。桓晃一想到“舅家”, 对儿媳腹中胎儿也没有了期待。明明之前想的是若是此番立功,也是祖父给长孙送的见面礼。   儿女们依依惜别, 恍惚间, 一个念头打到桓晃的脑子里——袁樵多大来着?有没有二十岁?他娶妻了吗?如果没有……   【这是要害人绝后啊!】桓晃两手间湿哒哒的全是冷汗。   胡乱慰免两句:“你们要看好家。”桓晃便再无话可说了。   妻儿看出他兴致不高, 都讪讪地离开了。桓晃伸手抹了了把脸,扬声道:“走!”   走了一路, 也不曾想出一个两全之策。   再入京师, 桓晃的雄心壮志已经涓滴不剩了, 满心里都是忧愁。京师里热闹异常,欢喜地准备着除去“四凶”之后的第一个新年。满目繁华更助桓晃内心的凄凉,真真愁肠百结。   偏偏这个时候桓琚还要召见他。   桓晃并没有太多的机会进入两仪殿, 他与桓琚的血缘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太近。望着巍峨的宫殿, 他忽然想起来, 自己第一次得到单独面圣的机会, 还是“舅舅”的功劳。【真是冤孽。】   桓晃相貌堂堂, 国字脸、浓眉大眼、高大魁梧, 一看就是一个伟丈夫。桓琚赞道:“真将军也!”欣赏之情溢于言表。有事的时候,人们更倾向于培养自家人。桓晃正是桓家人。   桓晃满腹心事,说不出什么华美的词句来,桓琚愈发认为他稳重可靠,安慰他道:“区区山贼,正可磨炼尔等,何必愁眉苦脸呢?你再这样,我就要换人去啦!”   不能换!   他娘正那儿半绝食的等着袁樵死呢!   桓晃只觉得兴许袁樵没死,他自己先愁死了。借着伏拜的动作,遮掩脸上的愁容。桓琚笑道:“好啦好啦,一脸凝重,不闹你了,给你配个帮手,郭宜,我看他不错,你们可要好好相处呀。”   桓晃再拜而谢,辞出两仪殿。   出了两仪殿,往各处领相应的文书、印符,许多人羡慕他得了这个机会。在远离楣州的人看来,楣州是送功劳的地方,一个假土司,统共那一点户口,又不是在军事要冲、财赋重地,癣疥之疾耳。这么容易得到的功劳就落到桓晃的头上了。   如果没有杜氏的要求,桓晃自己也觉得春风得意的,现在的感觉却是大不相同。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可怜的新郎,明知道娶了一个揣着别人崽的老婆,还得对着道贺的人说“同喜”。不,比那个还惨,毕竟老婆能换,亲娘千秋万代都是亲娘。   在兵部,他遇到了同样来领文书的郭宜。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一脸的豪爽气概,笑着对他抱拳一礼,道:“末将郭宜,拜见将军。”   【你还不知道我要带着你干什么去呢。】桓晃勉强笑笑,拍拍郭宜的肩膀:“真壮士。”三字出口,正在办文书的兵部郎中看了他一眼,心道,你有点狂啊。   桓晃压根就没有一丁点“狂”的心思,他愁都来不及了,心里翻来覆去的想:【我总不能眼看着亲娘去死,可是袁樵……唉,要是我真个没有赶得及救援就好了,他是烈士,我也不必这么为难。】忽地抬手又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你这么想,真是个懦夫!】   如此左右摇摆,痛苦不已。   偏偏不识趣的人还有很多,比如政事堂,单单把他召了过去,对他提出了新的要求。政事堂认为,既然杨仕达还没有反,桓晃此去一是做威慑之用,二是为了万一杨仕达反了,可以迅速平叛,三是为了练兵。所以,桓晃一定不要为了军功故意逼反杨仕达。萧司空意味深长地道:“圣人曾说,你是宗室英才,前途不可限量,切勿因小失大。”   桓晃嘴里一直发苦,心道,我若还有因小失大的机会就好了!   朝廷的行动很快,兵马、粮草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桓晃只要一路往楣州去,沿途不停地拣装备就行了。桓晃与郭宜一同出发,随行的还有两人的亲随以及另外四个校尉,连同路上上再配的几个校尉以及军中本有的下级的军官,人员装备都是齐的。前阵子闹“四凶”,大家紧绷的神经还没有完全松懈下来,既无人拖后腿,也没有特别困难的军情。   郭宜笑道:“这可真是大家的运气了!”众人都笑了,他们都是军中新一代的能者,最次也是能把手下的兵收拾得像个样子,否则不能令桓琚放在眼里。   郭宜出身不高不低,家里资财颇丰,名门望族固然算不上,也足够他专习武事而不用为生计发愁。今年刚过三十,正在意气风发的年纪,又遇上这样一件事,摩拳擦掌十分活跃。与主将的“严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郭宜还很奇怪的问别人:“听说成安县公是个豪爽的人,怎么这般严肃了?”大家都不明白,只能归结为主将要立威。   桓晃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不大对劲,别人跟他亲近不起来。日常这样没什么,行军作战主将就不能不得人心,只好用自我解嘲的口气对大家解释说:“快要做祖父的人了,当然要有威严,否则何以治家?”   【你已经死了。】他对自己说。他知道,崔颖已经先他一步走了,那是一个再精明不过的人,也就是在卢会手上吃过一次亏,还是因为卢会当时直接蠢死了。一旦自己暗中动了手脚,难保不被崔颖看出什么端倪来,而袁樵又是崔颖在御史台时的老部下,崔颖怎么可能不为袁樵多费心呢?   【就当我已经是死人了吧,只要将这次事情妥妥办下来,我便以死以谢天下,或可保住儿孙。】   ~~~~~~~~~~~~~~~~   桓晃还在一路南下拣兵拣粮拣装备,楣州已经外松内紧地准备上了。梁玉一向不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何、王、袁三人出于种种原因,也没有干等着朝廷来救。楣州出了这样的事情,再不主动补救,就真的要跟杨仕达一块儿押解进京了。   知道密谋的只有何刺史、王司马、袁樵、梁玉四人,参与的人越多,泄密的可能性就越大。杨仕达还没有反心,一旦他们密谋的事情泄漏出去,杨仕达不反也得反了!   何刺史强撑病体、王司马不再迎风流泪,都瞪起了眼睛开始整顿楣州的事务。对外则是假意表示:“既然三姨来了,我等就要做出个样子来让她看看,传到圣人、太子那里,也好知道我等尽忠王事、不曾懈怠。”   落到外人的耳朵里,就变成了:做个好样子给京里来的人看,好升官。   这与杨仕达送厚礼想做一个正式的土司是一个心理,很合常人的推测,并没有什么人怀疑此事。   而袁樵依旧是卯足了劲儿去整治流人,这是是接收流人的地方的官员该做的功课。袁樵顾不得年关将近又多雨雪,亲自跑遍了安置流人的村落,一一核对人数,清点其中的青壮。他有法办了毕喜、张阿虎的业绩在,在流人中声望日隆,流人们也肯听他的。   流人中有“三害”,袁樵已经办了两个了,趁着这个机会,挟法办张、毕之威,将第三个魏正也给办了。朝廷将人流放到偏僻的地方,本意便是要留他们一命,至少给个活命的机会,也分给田地。如今流人里也有了“兼并”,这个办起来比抑制普通士绅的“兼并”要好办得好。将地一收,再重新一分,比之法办了毕喜、张阿虎还要得人心。   梁玉也没有闲着,她号称要做个狱霸,袁樵正在打狱霸,她便不给袁樵添麻烦,而是天天顶风早雪跑出城“打猎”。每天出城,梁玉都带上她的骑士与健仆,连侍女也要她们都警惕起来,至少把骑术磨得好一点,以备不测。美娘被她装在车里带走,两人总围着城郊打转。   梁玉要找一条一旦有个万一,可以迅速撤退的路径出来。她自己倒不怕,随便找个犄角旮旯里一猫,山野里活几天不成问题,刘夫人、杨夫人就不好办了,人家打小娇生惯养的,到了楣县之后精神就不大好,一直在衙里休养。万一惊动了她们,再没个准备,大家都得以死谢罪。   美娘的两条眉毛快要皱到一起去了:“娘子,这些路我都没走过。要是能将我舅舅家的老人叫过来兴许行,我们家离开这儿都多久了……”   梁玉道:“你舅家的人,信得过吗?”   美娘道:“我现在也说不好了。”局势的紧张她能感觉得到,她跟梁玉是捆一条绳上了,一旦梁玉有事,她就更没个好了。她叔叔现在还不知道她干了什么呢。   梁玉道:“那咱们就自己找!”非得找出一条道来不可!驿路是首选,但是如果杨仕达有脑子,则驿道是必然要截断的。   美娘道:“这样是不行的,鱼生水里,天生就比人会水。他们长在山里,天生就……”   梁玉低头想了想,问道:“你家在山里的寨子,你还知道吗?”   “我去过一次,”美娘的眉头展开了一点,“那时候阿爹已经过世了,杨仕达请我叔叔他们过去吃酒,带着我去了一回。”现在想来,当时杨仕达可能就有了要娶她做儿媳妇的计划了。   梁玉道:“走,回去,管它有没有用,你能记得多少,都把它画下来!”   两人匆匆回城,美娘从小也读书识字,凭着记忆将图给画了下来,梁玉一看,心里咯噔一声。怪不得朝廷得趁着杨家内乱,才能把这土司给抹了。如果旧城有这七、八分的规模,那要攻下来非得出动上万的大军不可。她虽然只读了点兵书,也没上过战场,却知道这个地势非常的有利于防守。   【还是得用计。】   梁玉对吕娘子道:“将这个送给他,再问他一句,两位夫人他到底有没有安排?实在不行,现在就推说水土不服要调养身体,先送出去吧。”反正杨仕达还蒙在鼓里呢。   吕娘子道:“三娘先不要着急,事情未必就凶险到了那个份上。我这便去。”   梁玉心道,杨仕达有三个弟弟、七个儿子,然而他下山来只有自己一个人,可见寨中是有人主事的,只趁着他下山将他拿下是无济于事的。一个杨仕达有什么用?有用的是那一万户人!唉,可惜朝廷不能假意册封他,将他全家都诱下来剁了,再让美娘的叔叔出面招安,再派能干的官员过来安抚地方。朝廷使诈,好说不好听,以后有蛮夷真的想内附,也会因此生疑。还真是只有“平叛”了……   【不知道能不能在他的山寨里安排内应呢?到时候大门一开……】   ~~~~~~~~~~~~~~~~~   梁玉这厢想得很好,袁樵那一边正与他想到了一处。梁玉只有一个美娘算是最能全面解说情况的,袁樵的人力资源就要好得多。他在流人里转了一圈,便搜到了几个在楣州住了二十余年的流人。   这些人才分得了土地,心情是愉悦的,看袁樵不像个短命的样子,也乐于为他效力。这些人在楣州二十余年,老家的家业估摸着已经被人侵占了,便看重眼下的产业。袁樵给了他们许诺,只要安份守法,就是楣州的良民。反正不良的他都已经法办完了,张、毕二人只等开了春,大军开到,连着杨仕达的案子一块儿最终定罪,该杀就杀。   眼前几人一个是受了堂兄犯案的牵连被发配的丁汉、一个是亲爹被人杀了但是私了的钟九、第三个是被大户欺负了投了匿名书告人家的李杰。【1】   钟九的木工手艺不错,是在州府里备了案的,所以杨仕达纵然想将人弄到寨子里,最终也没能得手。李杰、丁汉都是读过书,可惜到了楣州这里需要他们文化的时候并不多,杨仕达倒是对有知识的人挺看重,两人胆子都不大,又觉得杨仕达居然某做蛮夷,并不肯上山,又不敢轻易得罪杨仕达,就糊弄着,一半山上,一半山下的跑着。   三人都对杨仕达新修的山寨有些了解。   袁樵对三人道:“欲使楣县长治久安,便不能政出多门,不能纵容豪强。我欲一改风气,还请三位助我。”   三人都说:“唯郎君之命是从。”   袁樵给三人分发了纸笔,请三人请山寨的情况写下来。其中钟九木匠出身,画图画得最好,又懂机巧,他的图纸最有价值。袁樵又请三人相助,绘制地图,又问杨仕达手下有什么样的人物。   说到这个,李杰、丁汉的用处便出来了。李杰道:“杨仕达兄弟四人,他居长,下面有三个弟弟。他有子七人,他的二弟仕新有子五人,三弟仕远亦有子五人,四弟仕广尚未婚配。杨氏子弟都些些枪棒武艺,不甚读书。手下又有些凶悍之途,寨中常年有五百壮士的卫队守卫巡逻。有三个悍匪甘做爪牙,一个是原本楣州杨氏的旧部曲,一个是他招来的游侠,还有一个他家生奴婢……”   丁汉道:“李兄说的是武,杨仕达手下文士不多,只有一个苏征。”   袁樵更重视苏征,问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丁汉有些惋惜地道:“他倒有些才学,小人自认不及。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呀!”   袁樵道:“丁翁试举一事言之。”   丁汉道:“苏征曾劝杨仕达,不要居于山下,子弟也不可到山下享乐,他们兄弟四人,绝不可同时下山,寨中须有年长者留守。又说,杨仕达现在向朝廷求土司不妥,不若徐徐图之。对了,他曾对杨仕达说,若要向朝廷求土司,先将匪寨的墙再垒高三尺,粮食再多屯一倍,壮丁都要操练不能只练五百。”   袁樵肚里吃了一惊:“则他究竟有多少粮草?墙高几许?有私兵多少?”   三人都摇头:“这便不知了。”   袁樵道:“这个苏征又是个什么来历?”   三人都迟疑了,又缓缓摇头。钟九道:“我曾给他造过一套家具,听他说过几句,怀才不遇之类。”   “怀才不遇?他是哪里人?”   “不知道。”   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师从何人也不知道,以前的经历统统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文士,本事是有一些的。   “做活的时候,常见他拎一壶酒,爬到屋顶上对着月亮一边喝一边叹气。倒与咱们王司马的做派有些像。”钟九说完又自悔失言,畏惧地瞥着袁樵。   袁樵并没有因他将苏征与王司马并列而生气,只是问:“这个苏征可有反正之心?”   三人都道:“说不好。”   袁樵道:“他会下山来吗?”   丁汉道:“不常下来,偶尔吧,一月能有一回。下来看看城里有没有商人带来新书,又或者听一听外面的消息。”   “每月初几下山?”   “这就说不好了。”   袁樵问道:“他下山来住在哪里,会见什么人?会找你们吗?”   丁汉道:“我们劝他不要在寨里住,他也不听,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就不怎么见啦。他来便住在杨土……杨仕达的家里。”   袁樵又问了一些杨仕达家中的情况,尤其是他们兄弟是否有不和。三人都说:“他们三人并未分家,十分和睦。”   袁樵不由惋惜,这离间计看来是行不通了的。最后问道:“原本楣州的土司杨氏,与杨仕达可有联系?”   李杰道:“有一些,杨家人曾到过山寨小住了几天,后来就都是信使往来了。那一回是他们联了宗,杨家故地重游而已。当时老土司已经过世了,长子也死,来的是当家的次子,看起来很精明的一个人。”   袁樵道:“这些我都知道了,三位且回家,若想起什么与杨仕达有关的事情要及时来报,不要告知他人。有人问起,就说,我问的是流人的事情。年后我会继续整顿流人,劝课农桑。”   三人猜他或许要动一动杨仕达,走了几步又陆续回来,劝他道:“郎君年轻,我等罪人倚老卖老想劝郎君一句——杨仕达势力很大,您若要惩治他,还要有万全的准备才好,不可轻举妄动呀。”   袁樵笑道:“搬了新家,不要打听一下街坊邻居是什么样的人吗?我要做什么了吗?”   三人都是经过风雨的人,对他的话并不肯全信,却也知道这话不能外传,心里又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回家之后,连妻儿也不曾提及此事,只照着袁樵说的“年后要管耕种的事情”告诉别人。暗中却又如梁玉一般,思忖着藏身之处、后退之路,心里祈祷着杨仕达一定不要发觉异状,顶好叫朝廷一击而中,解决了这个恶霸才好。   ~~~~~~~~~~~~~~~~~~   杨仕达并不曾发觉楣州有人在针对他,或者说,楣州一直有人想针对他,但是都对他构不成威胁。   快过年了,杨仕达按照往年的惯例,在山寨里准备了酒席,与家人、亲信连日庆祝。只要不是遇上丧事,这个时候他的酒席能连着吃上小一个月,从年前吃到年后。从山下找上来各种耍百杂的班子,说书讲故事的人。杨仕达不爱读书,却知道读书有好处,因而对读书人颇有几分敬意。   苏征就是他最得意、最终留下来的一个“军师”。   苏征一身白袍,不像杨仕达身上那样的不伦不类,他从头到脚都是很正经的读书人的装束,披一件皮裘,四十来岁年纪,几绺长须,长着一张鸭蛋脸,眉眼间有一股淡淡的凉意。山寨里的热闹也感染不到他,热情的少女也温暖不了他。他不好女色,当然也不好男色,盖因这些男女既不能与他论天下大势也不能与他讲诗词歌赋。好生憋闷!   杨仕达看他还是一副不入俗世的样子,对长子道:“大郎,给你先生劝酒!”   苏征摆摆手:“杨公,我还是觉得此事不妥。”   这些日子以来,苏征一直反对杨仕达走梁玉的路子去弄个土司当。但是做个朝廷认证的真土司是杨家三代以来定下的策略,杨仕达也认为可行,并不想更改。裙带能行就裙带!姓都是假的、祖宗都改了,还会在乎别的吗?杨仕达道:“她都已经答应了,信也送了。我给她的管家钱,问过了,是真的送了信去京城了。驿站那里也说,确实往京城发了信了。”   苏征道:“杨公,那可是杀了‘四凶’的人呀,一股侠气,怎么可能……”   杨仕达一摊手:“礼她也收了,信也写了。”   苏征心中不安,道:“杨公,不若我下山一趟,亲自看上一看,如何?”   “嗐,你道她好见么?上回叫你同去,你偏怄气说不去,”杨仕达似真似假报怨一句,马上转了回来,“好好好,我来想办法。” 第101章 白衣苏征   杨仕达答应苏征答应得痛快, 安排的时候却犯了难。梁玉是流放来的,却不像一般流人那样受他的控制,想见就见。他自己求见还要求个两、三次, 他的手下求见?一定是不肯见的。若让苏征充做自己的信使去, 很大的可能是见到王吉利。   杨仕达摩头了。   苏征看出了杨仕达是拿梁玉没办法, 心道, 见个面尚且如此之难,你怎么还敢认为她会按着你的设想来做事?他零零星星地劝过杨仕达,杨仕达却沉迷于他的土司梦里醒不过来。【星零的理由提出来不甚有说服力, 不如亲自下去一观, 回来与他条分缕析才好。】   苏征便说:“许久不下山了,杨公, 我想下山小住几日。”   杨仕达讪讪地道:“也、也好。”   苏征的行囊很简单,着两个挑夫挑着,山下杨宅里什么东西都有,他在杨宅也占据了一个院子。院子位于杨宅的东部,在东院墙上往外开一个小门, 方便他进出。新年前两天,苏征住进了张灯结彩的杨宅。   杨仕达全家都不怎么在这宅子里住,新年还是有了新的装饰,随同苏征下山的是杨仕达的长子杨荣。这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 比他的父亲长得要好看一些, 目前也没有发福的危险。自从杨仕达得了苏征, 便让儿子跟着苏征学习。杨荣对这位老师颇为尊敬, 亲自看着苏征安顿了下来才回自己的住处。   杨荣不大理解苏征的担忧,简简单单办成事,不好吗?苏征又是睿智的,杨荣打算向苏征好好请教。回到房里遣退了侍婢,杨荣心道,阿爹要见那人一面尚且千难万难,不知道苏师傅有什么办法?   苏征却又并不去见梁玉,也不让杨荣去登门。第二天,苏征依旧一身白衣,背着手往街上踱去。杨荣见状,追了上来:“师傅要去哪里?我伺候您去。”   苏征将杨荣上下一打量,摇摇头:“你这样不行的。”杨荣也是一身混搭,衣饰鲜明,耳朵上的坠子还镶了颗大大的红宝石,风骚招摇。杨荣虚心地问道:“师傅的意思是?”   “换身衣裳,素淡一点,不要带这些佩饰。”杂居的原因,此处普通人也有服饰混穿的习惯,只是都没有杨家父子兄弟这么故意显眼。   杨荣答应一声:“好。”飞快地换了一身不大起眼的装束,看起来普通得多了。   苏征道:“只带一个小厮。”   “好。”   两人带着一个小厮跟在后面,杨荣与苏征并肩同行,只见苏征步子不紧不慢,将城中几个大街慢慢踱完,越走越慢。杨荣心道,【这时节了,店家也都快关门了,外乡人都走了,有甚好看?】   到午饭时分,苏征一指前面一个食肆道:“进去坐坐吧。”   杨荣道:“这家不好,那边的……”   话未说完,苏征已经举步进去了。这是一家中等的食肆,滋味不如杨荣想去的那一家酒楼好,装潢、小二等等都差一头,价格也要便宜许多。杨荣皱皱眉,还是跟着进去了。这食肆一排三间,进门一个柜台,柜台对面两间是大堂,摆着几张桌子。柜台背后的墙壁隔出来的就是雅间,从柜台边的门进去是一条小过道,过道两边各有一间,这就是这个食肆全部待客的地方了。大部分的老主顾都回家了,统共只有两桌客人,真喝得面红耳赤,大声说着:“年后还要分地……”   三人进了雅间,往临街开窗的那一间坐了。掌柜的识得苏征,却一时没有认出杨荣来,跟了进去先与苏征搭话:“苏先生,稀客,您上座,想来点什么?”杨荣道:“将你这里最拿手的都上来!”掌柜这才认出他来,背上有些出汗。毕喜只是杨仕达放在城里的一条恶犬就让人吃不消,掌柜的很孝敬过毕喜不少保护费。杨荣表现得再和气,掌柜的也不敢松懈。   转到外面,对食客们连比带划,外面安静了。苏征对杨荣做了个手势,杨荣压下了即将出口的疑问。酒菜很快地上齐了,杨荣为苏征斟酒,苏征不言不语,一杯一杯的喝,杨荣执壶立在他的身侧,一杯一杯的添酒。很快,两壶酒喝完了,杨荣摇摇酒壶:“再上一壶……”   “不用啦,走吧。”   杨荣一直看不明白这个“苏师傅”,苏征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这个男人从被延揽起浑身上下就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愁。苏征不爱说话,一开口却都有他的道理,这一回杨荣很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机会苏征要放弃?   出了雅间,苏征往柜台上一站,掌柜的忙说:“这一顿算小人孝敬……”   杨荣脸上一红,道:“啰嗦!”身上摸出一块金子来往柜上一拍。苏征望着柜台后面墙上的水牌不说话,将水牌都看完了,苏征道:“回去用饭吧。”又带着杨荣与小厮,慢慢踱了出去。回到杨宅,苏征让杨荣先吃饭,杨荣道:“先生也不曾用饭,我陪先生同吃。”   苏征只管出神,少顷,酒菜上来,苏征忽然回过神来,寂落一笑:“耽误你用饭啦。”   杨荣道:“没、没有的。师傅,您怎么了?”   苏征道:“大郎看出什么来没有?”   “街面上干净不少?”   苏征道:“是安宁啊,这个新来的县令是有些本事的,我应该早些下来住上几天看看的,现在人人在家,看不出许多。可是呀,这是一个狠角色,令尊有些危险了。”   杨荣低声问道:“师傅近来总说丧气话。”   苏征正色道:“难道大郎看不出来吗?临近新年,商铺歇业的居多,但是路上行人脸上并无抑郁之色。方才进食肆,认出你之前,里面是怎样的热闹?新来的县令安抚住了人心。”   “他治了流人么?”   “不止,”苏征罕见地露出了焦躁的情绪,“他分地了。”   “魏正……”   “不止是魏正,”苏征打断了杨荣的话,“有这样本事的人就不会安心只管好流人,他会想要管好整个楣县的。这不是为了报复张、毕二人,张、毕二人算什么?两只蚂蚁罢了,并不在他的眼里。这是一个要来做大事的人呀。”   “那……”   “他要做大事,怎么会容忍再冒出来一个‘土司’?”   杨荣道:“但是阿爹已经托了那位……”   “那位?你们还被蒙在鼓里吗?令尊用毕喜的时候,纵容他为祸,敲诈勒索,无所不至。令尊并没有约束。”   “不给些甜头,他怎肯卖力?”   “那位连伤张、毕两人,然后呢?她为祸乡里了吗?没有。就算她看不上这些寒酸的财物,她在楣州逞威风了吗?没有。这是一个敢在京城当街击杀朝廷命官的人,她必有所图。你们还在做梦吗?!”   杨荣有些信了,问道:“可是阿爹信她。”   苏征骂道:“还不如一个妇人果断!”   杨荣饭也不吃了,起身道:“我这便上山劝阿爹。”   “他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眼看想要的就要到手了,怎么会不试一试?赌徒,”苏征皱眉,想了想道,“不要递帖子,这几日她必出门,你与我看看便知。”   两人就猫在了杨宅,起身就去杨家名下的一所铺子里坐着。这铺子位置挺巧,就在梁玉住处附近。门板一上,两人悄悄看着。梁玉要亲自往县衙给两位夫人问安,正让两人看到了她出行。   杨荣赞道:“这一队骑士,我愿拿一百人来换他们!”   苏征看了他一眼,杨荣息声,两人悄悄看她做派,也不清街,也不吆喝,一点也不像个恶霸。派人远远地缀着,回说进了县衙。苏征道:“走吧,他们合流了,令尊危险了。”   “也许是巧合。”   “那不妨想得再巧合一点。”   杨荣咬咬牙:“我这就上山去!”   苏征道:“不要与令尊强行争辩,他总要下山的,让他下来一趟,亲自看看。他若再不信,你便问他,今年山下孝敬如何?”   杨荣连夜赶到山上,将所见所闻都说了,杨仕达还在犹豫,他知道有能干的女人,却不肯轻易更改自己的判断——那就意味着土司梦断。杨荣忽然问道:“阿爹,今年山下的收成怎么样?”   杨仕达端起酒碗的手顿住了,脸一阴:“明天他们磕完头我就下山!”   ~~~~~~~~~~~~~~   梁玉没有与袁樵一起过除夕,没有正式成婚,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刘、杨二夫人见到她,都有安慰之语,梁玉道:“我不曾受什么苦,只是委屈了您二位。”刘夫人道:“只能同富贵不能同患难还叫什么一家人呢?”   梁玉心里发愁:【要是叫她们知道接下来可能有凶险,会不会为了“安定人心”不肯走呢?】   从两位夫人的堂里退出来,她与袁樵见了一面。袁樵的书房里炭烧得很足。本来不大足的,县衙穷得叮噹响,什么用度都不足,但是抄了张、毕两家之后就都能应付得过来了。   袁樵连日忙碌,终于得到了一点休息的时间,看梁玉居然一脸为难的嘟着嘴,感觉新奇急了,嘴角一直往上翘:“怎么啦?怎么啦?”   梁玉瞪了他一眼:“还笑呢!杨仕达能有这么个局面也不是个蠢人,万一叫他看出端倪来,两位尊长怎么办?”   袁樵道:“才接到的消息,崔中丞已经在路上了,朝廷应该很快就有反应了。”   梁玉问道:“你与二位说过局势吗?”   袁樵故意道:“她们不大想离开。”   梁玉问道:“在这附近,有没有什么你们家的亲戚?或者舅家的族人?我看还是借拜年的名义又或者旁的什么名义,将人往车里一塞,我分十个人出来,一路护送过去。安全就好。事情过了,打骂随她们,我受着。”   真是一个非常梁玉的主意。   袁樵按住肚子弯下腰,笑的。他颈子后折,仰面笑道:“我、我会说服她们的,你就饶了我吧。都陷在这里有什么好?在外面还能催促一下求援呢。”   梁玉放心了,不好意思地在地毯上蹭着脚尖:“那、我走了啊。刚才的话不许传出去!”   “尊命——”袁樵的调子拖得老长,“好凶。”   这腔调也太贱了,贱得不像是小先生了,梁玉往前一凑,在他唇珠上轻轻一咬:“对呀,凶的,会咬人。”红着脸笑着跳开了,冷不防没有跑脱,被袁樵攥住了腕子。梁玉惊讶地看着他:“你力气好大……”   袁樵抱住人便不肯松手,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结巴:“你、你、你……”   梁玉挣扎要逃出来,渐渐觉得奇怪,慢慢不动了。袁樵停了好一阵儿也没有说出一句反对的话,缓缓放开了手臂,说:“你,回去后,小心火烛。”   梁玉刷地跑了。   除夕守岁,梁宅也热热闹闹的,大家闹成一团。初一一大早起来,梁玉跑去县衙拜年,对两位夫人斯文已极,却总是拿眼睛斜袁樵。袁樵清清嗓子:“咳咳,中丞快到了,可怜他这新年在路上过了,要好好设宴款待一番。”   刘夫人道:“你们两个不必挤眉弄眼打暗号,我们老啦,帮不上忙却能不添乱。”   梁、袁二人都垂手肃立,袁樵道:“是孙儿的过错……”   杨夫人这回没哭,强笑道:“谁也不能料到竟能出这样的事情,你怎么筹划,我们便怎么办吧。”   梁玉道:“我那里有人……”   “你留着,”刘夫人果断地说,“在这里比跟着我们更有用。常年说要直道而行,如今却是富贵险中求了。好在你们与崔中丞都是旧识,他做事总比这里这两个更精明强干,我也能略略放心。”   梁玉道:“我这就打探他的消息去。”   ~~~~~~~~~~~~~~   崔颖要到初七才能到,杨仕达却已经下山了。下山之后,他先下帖开宴,宴请一些旧识。这些人也有往常巴结他的,也有求过他办事的,还有受他驱使过的,但是今年里这些人里就有几个没有给他送年礼。   要梁玉面前,杨仕达伏低做小,在这些人面前他又俨然已是个土皇帝了。杨仕达先核实杨荣与苏征说过的话,第一问的是袁樵都做了什么。他已知道袁樵整顿流人,这是当然的,新官上任就在官道上遇袭,有点血性的人都会有反应。袁樵还没有动到他的头上,毕喜和张阿虎他也可以权当是祭品,求的是在这个难得的机会里不要旁生枝节。   苏征的观察力是敏锐的,杨仕达听完这些人对袁樵的评价之后,心里有一股暗火——小瞧这个毛孩子了。   袁樵还没有他长子大,在杨仕达眼里还是个不牢靠的小孩子。就因出身好,这么点年纪已经是一方官长了,而他杨仕达,辛辛苦苦,如今连个官字还没有沾上,如何令人不叹息?   知道袁樵的所做所为之后,杨仕达心里也打起鼓来——安抚百姓为的是什么?治理地方!楣县治得好了,就是对他杨仕达捅刀子了。众所周知的,山下的条件比山上好,要不是山下混不过去,谁回山里?   杨仕达头顶一片黑雾,又问:“那一位娘子呢?都做了什么?”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今年不曾献礼的“叛徒”怯怯地道:“每日出城打猎。”   “不干别的了?”   “有时候会派人往衙门里去,衙门里也有人往她那府里去。”   “就这样了?”   “她到咱这儿才几天?能做出什么事来呢?”   能抄了张阿虎和毕喜的家!   杨仕达没再问下去,何刺史与王司马是老熟人了,不必再问。心情不好,杨仕达还是装成无事发生一般,将这场酒摆完。   客人一走,杨仕达便握住苏征的双手,问道:“先生,眼下如何是好?”他不知道袁樵和梁玉要做什么,却能肯定这二人对他肯定不怀好意了。   苏征一点一点地挣开他的手,坐了下来,他说得很慢:“求饶吧。”   “什么?”   苏征道:“杨公,你太心急了。即便你无所求,你所做的是兼并、是聚敛、是私募部曲、是窝藏百姓,遇到一个认真的地方官,这些都是要整治的。你将五千户诈称一万户,麻烦大了。”   杨仕达道:“谁家产业大了不这样做呢?这些我都知道,但是不做,我难道要像那些人那样窝囊一辈子吗?大丈夫当有大志。”   苏征道:“朝廷不许,杨公打算怎么办呢?”   杨仕达噎住了,他没想过这个,他们家一直以来闷着头发展势力,到了他这一代终于有些眉目了。下一步就得靠他自己去趟,一路走到土司的宝座上。   苏征道:“要求饶,要快!没有及早发现,是我的疏失,我一直不得志,果然还是有不足。放下身段,对着他们求饶吧,说,没有一万户,五千也没有的,顶多只有一千户,都是聚族而居。你没有那样的心思。是夸大其词的。”   “可是我已经给了文书……那个娘们儿好奸诈!居然向我索要文字!”杨仕达背上的汗流了下来。   “说你自愿戍边去,给何刺史、王司马厚礼,让出来一千户,让他们编入户口,算做他们的政绩!杨公,若早这么做,或许……不该与朝廷谈条件呀……唉,幼时听说‘善财难舍’不懂做人为什么会不愿意舍小财而避大难,轮到自己头上才知道,是真难!”让杨仕达把家业拱手相让,束手就擒,杨仕达肯定是不乐意的,苏征只有竭尽所能给他另想办法。   苏征一口气讲了很多,句句在割杨仕达的肉,杨仕达却都听明白了——他被这些京城来的人精给涮了。人家看他就是块肥肉,他当人家是肥羊。只要他手里有人、有地且不归朝廷管,朝廷就容不下他。惊恐在一瞬间攫住了他的心,杨仕达退了几步,索性坐下以免显得失常。   苏征又说:“虽说要快,我还要再看一看他们几个人,才好告诉杨公怎么求饶,怎么讲。”他的心里充满了对杨仕达的同情,一个人想越过越好,有错吗?没有!然而这个朝廷不给他这个机会,杨仕达有聚拢万户的本领,却没有踏出入仕第一步的运气,何其可惜。   正如他自己。他一旦迈进杨仕达的门槛,也就与光明正大地做一番事业无缘了。   苏征又带着杨仕达暗中观察。新年是大家活动的日子,即便是从这个府里到那个府里,也能看出一个人的轨迹。而梁玉则不同,街上人多,她也不骑马了,公然带着管家、侍女、健仆,上街瞧热闹来了。   苏征与杨仕达看了几天,只见街上的人都不避她,反而还来围观她。看她那一身京城来的衣裳,听她说的那许多人听不大明白的官话,闻着她路过之后留下的香气。三天后,梁玉除了幂篱,竟换了一身当地人常穿的式样,一张明媚的笑脸,用生硬的土话与人讲价。她身后的侍女们也换上了有本地特色的衣裳,仿佛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了。   杨仕达与苏征先划过一个“居然生得这般美貌”的念头,才有心情思虑其他。苏征道:“此非常人!”她换了衣服,学会了土话,与周围的人打成一片,与袁樵那惩治恶霸、分与流人土地都是一个目的——聚拢人心。   苏征心下颓然,对杨仕达道:“认栽吧。杨公既然能够经营三代,不妨再蛰伏三代,以待时机。”   杨仕达一口老血几乎要喷出来:“就这么认了吗?”   苏征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杨仕达道:“也罢……”苏征说得对,是他走错了一步关键的棋,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如果他没找上梁玉,袁樵一个外来的县令可以病死,现在不行了。   再看梁玉,与人讲完了价,又往茶楼上去坐。苏征道:“杨公,去偶遇吧,杨公登门,一定是见不到人的。”   两人也进了同一家茶楼,也往二楼上去。梁玉正坐在窗边,一条胳膊搭在窗框上往下看,吕娘子与王吉利都在。王吉利劝道:“三娘,别着凉了,这边看着不觉,雪也不大,可是阴冷,刮骨头。”   杨仕达趁这个机会说:“咦?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我听你的声音也有点耳熟。】梁玉假装没听到,还指着楼下跟吕娘子说:“你看,真热闹,我还以为这城里人不多呢。”   杨仕达却主动来攀了关系:“王郎君,这位可是娘子?”   王吉利低声道:“正是。”   杨仕达自带的清场效果,周围已经没有人了,梁玉冲窗外翻了一个白眼,偏过头来,只见杨仕达脑袋上也不插鸡毛了,身上的零碎挂件也少了不少,看起来居然顺眼了些。梁玉的目光落他身边的白衣秀士身上,心道,这就是苏征了吗?   苏征也将她打量了一回,梁玉身上有着寻常流人所没有的活力。流人,要么颓废,要么怨怼,或者愤恨,梁玉的身上都看不出这些,她好像是一颗随风吹来的种子,落了地,就着阳光雨露往上长,破土、发芽、生根,开出一朵绚烂的花。   苏征的脸颊跳动了一下,对杨仕达道:“杨公,你又把人吓跑了。”   杨仕达摸摸后脑,对梁玉道:“娘子恕罪,小人有些凶相,他们……”   梁玉转过身来,背后的光线将她的脸衬得看不大清楚:“啊,放心,吓不着我。你们也来看热闹的吗?我先前少见这样的热闹呢。”   杨仕达凑前两步,笑道:“娘子京城多少热闹看不见呢?”   “嗐,不让出门儿不让看,那一次,我现拿刀架我哥哥脖子上抢了他的衣裳出的门儿,哈哈哈哈。”想起梁八郎当时的表情,梁玉笑出了声,哎,得想法子早点回去。   杨仕达低声道:“娘子与当日可不大一样,小娘子不要骗我,可真是那位娘子。”   梁玉道:“你的事儿,我已经写信到京里啦,他们八成得商量商量吧,哦,过年了,放假呢。”   这看起来又是一个纯粹的草包了,杨仕达心下狐疑,对苏征使了个眼色。苏征慢悠悠地开口:“学生苏征,见过娘子。学生冒昧,闻说娘子来自京师,不知可带了书籍来?楣州偏僻许久不见新书,学生想抄录一二,不知可否……”   梁玉道:“行啊,你都有什么书?别重了,对一对,借你抄。”   苏征道:“好,学生这便回去开列书单。”说完有些要走的样子,杨仕达将他拉住了:“急什么?娘子还没有回去,你列了单子有什么用?”   梁玉又转过头去看窗外:“对嘛,看看景,多好。”   杨仕达继续说:“娘子,在下想过了,这贸然向朝廷求官,恐怕不妥……”   “朝廷不愿意就不给你呗。”   苏征道:“娘子,杨公报国心切,实不该将娘子卷入其中,还请娘子宽恕则个。杨公胆小,很怕娘子发怒责打于他。”   梁玉挑挑眉:“我打他,你给我钱吗?没钱我天天给你打人,图什么?”   【这是装疯卖傻吗?】苏征还是不肯相信梁玉是个没有心机的人。   梁玉心道:【看来你是谋主。可谋主有什么用呢?谋主毕竟不是主,杨仕达内心有欲望,所谓利令智昏,你再好的办法他不用,又或者用得晚了,也是没有用的。他需要一个蛮横贪蠢的人,愿意相信我贪横,你也是没有办法的。他没有退路了,捏着这许多户口被发现,他就上墙头下不来了。】   苏征故意说:“听说娘子把张阿虎、毕喜的人都打了,还以为……”   “我乐意。”苏征一下山,接着就钓了杨仕达回来,梁玉对苏征也是一万个小心的。   吕娘子忽然碰了碰梁玉的胳膊:“三娘,他们来了。”   梁玉站了起来!   苏征与杨仕达见状凑近了另一扇窗户,只见外面热闹非凡。锣声堂堂,当先清道,不远处一队人马从街上愈行愈近,当是官员的马队——这条街的中间就是是州府。中间最显眼的一骑高头大马,上面坐着极英俊的男子,前后护卫的人马比梁玉的那二十骑要威风十倍、肃杀百倍,个个衣甲鲜明。敲锣的一边敲一边喊御史出巡,查流人不法事,苦主可以首告。   杨仕达小声问王吉利:“郎君,这是?”   “崔颖,”梁玉慢慢地念出一个名字来,“卢会杀得太晚了!害得崔颖伤了脸!”   人马近了,杨仕达用心看崔颖,只见他半边脸完美已极,另半边脸上却有一道骇人的刀痕。许是医治得当,伤口痊愈得很好,给他添了几分肃杀,金戈铁马几乎要从那道疤痕里溢出来了。伤得真是令人惋惜!   杨仕达道:“在下便不打扰娘子雅兴了。”   ~~~~~~~~~~~~~~~~~   回到杨宅,杨仕达道:“这个才是应该求饶的人吧?”他信了苏征所言,自己处在一个危险的当口,求官求得太急切,又没有料到朝廷会震怒。事已至此,梁玉有没有心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朝廷。杨仕达有些慌。   崔颖,本朝第一号招牌酷吏,他来了,带着甲士,这本身就很令人惊恐了。   苏征道:“他或者是为流人的事情而来,毕竟朝廷命官遇袭。如果为了杨公而来,恐怕一千户也救不了杨公了,还要做得更多一些。”不用讨论梁玉了,她左右不了大局,顶多是从她身上看出来朝廷对杨仕达没有善意!   “更多?!!!”杨仕达惊呼。让他交一千户,他愿意,再多,那还不如杀了他。“你咬死我算了!”   苏征道:“请杨公准备一队人马,将公子先送走。”   这个可以有!这样才能安心与来人周旋。杨仕达道:“我先送他去他叔叔那里。”   “楣州杨氏算是哪门子叔叔?走,走得越远越好!”   “这……好吧。” 第102章 烫手山芋   杨仕达采纳了苏征的建议, 让杨荣不要回寨中,命他带二百人进入深山。杨仕达修复杨氏旧寨的时候,也将杨氏在山中另一座小寨进行了修复, 亦屯有食水。彼时并非为了巡山方便而设的一个落脚的地方, 现在让杨荣暂且躲在那里。   杨仕达还是有一种“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呢?”的想法, 若是让长子没命的往远里跑, 等他真做了土司,怎么把儿子给找回来?   杨荣年轻人,正在有血性的时候, 并不想走, 杨仕达道:“你就当安你师傅的心。”   杨荣一想也是,道:“那我便入山吧。阿爹, 那个‘崔老虎’您要小心呀。传言未必可信,只要有五分,他就是个活阎王了。”   杨仕达道:“我还用你教?”   父子二人却都忘了,崔颖来惩治流人不假,原因却是居然有人敢在官道上劫杀朝廷命官!干这个事的虽然是张阿虎, 其中也有毕喜的人手,毕喜正是杨仕达在楣州城里一个得力的打手!袁樵将事情止在毕喜身上,梁玉也没有打上门去,这给了杨仕达一种错觉——这两个人并没有想再深挖。   杨仕达在屋子里转圈踱步的时间变长了, 他心中没有底。在楣州顺风顺水,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这让他认为自己的才智是一时之选, 也只服一个苏征,别人都不在他的眼里。直到此时,自己的前程、身家性命由别人说了算而他并不能确定别人的想法,才让他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杨家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最坏不过进到山里猫着。“崔老虎”总不能在楣州久住,他难道能不回京城吗?我便先交出一千户来给他交差好了。唔,让他们都躲好,要挑老弱病残的交。聚族而居、聚族而居……】   杨仕达琢磨着怎么哄骗崔颖,崔颖却已经从袁樵手里拿到楣州的概况。   何刺史强拖病体接待了崔颖之后,已无力再设宴款待他,崔颖也不计较:“我来也不是为了吃酒,还是说正事吧。”王司马便代表何刺史介绍了一下情况,面有愧色地道:“是我等无能,以致杨仕达坐大。”   崔颖道:“他真招致了一万户?”   何刺史沉吟道:“依下官之见,还有些虚报的。”   崔颖道:“想到一起去了。唔,我路上也办了几个不法之徒,据他们所言,楣州杨氏也不很安份?”   这个就不是很明白了,虽然梁玉有美娘,一则美娘年幼,二则是个孤女,当家的是她叔叔,美娘也只知道一个大概。袁樵道:“养寇自重罢了。”崔颖点点头,楣州杨氏在朝廷眼里并不很要紧,对他们也不大重视,楣州杨氏想要加重自己的份量,最方便的就是依靠长久以来的威信,与旧部有些勾连。这就是势力范围。   崔颖道:“圣人已命楣州杨氏解释,劝说杨仕达投案了。”他的口气却不甚赞同。   袁樵道:“杨仕达经营三代,怎么会因为一句话而放弃呢?未知朝廷大军何时开到?”   崔颖道:“已经在路上了,成安县公一路收束兵马,较之长途远征要快得多。明天我便借刺史这公堂一用,先审一审案子。”   何刺史心道,都说他是本朝头一号的酷吏,却不是一味蛮干,难怪“四凶”死了,他还活得好好的。   崔颖带着甲士,何刺史的府里还装不下,又特意腾了衙门后街上的两处屋子才将这些人都安顿下来。崔颖并不计较吃住,与何、王见过面,便去拜见刘、王二位夫人,他与梁玉是一个意思,与二位夫人见完礼,便直来直去地道:“此地将有事发生,我这里有人,拨出一部来护送二位离开楣州。”   刘夫人道:“已有安排。”   崔颖道:“听闻府里还有小郎君?唔,又有梁府的小娘子,四位一同离开吧。”   梁玉千算万算,将两位夫人与袁先都计划好了,却忘了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个“妇孺”。崔颖话音一落,袁樵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叔玉还筹划着自己也留下来呢,她手上又有丰邑公主所赠骑士,却是不大好对付。我知中丞必有人马随行,正盼着中丞来!中丞经来本为治理流人犯法之事,她正在流放,合该归中丞管辖。请中丞行文,让她暂离楣州。我只能管得到她在楣县的事,处分却是轮不到我的。”   崔颖看了他一眼,心道,【你们大户人家的心眼儿就是多!你得罪了媳妇儿,是会吃苦头的。】想到梁玉的安危,还是认真地应下了:“好。”   刘、杨二夫人听这两人算计梁玉,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刀兵无眼,万一打起来就不是街头殴斗能比的了。   刘夫人道:“只盼大军快些到。”   ~~~~~~~~~~~~~~~   大军正在路上磨蹭。   成安县公一个主将内心犹疑不定,自然而然地就反应在他的队伍身上。成安县公先是将郭宜等人召集起来说:“虽拨与我等两万军士,却不是我们平日惯常使的,这却需要操练。”   郭宜道:“楣州多山,地气潮湿,领兵而来容易水土不服,反而不如附近州府征集来的驻军用来顺手。”   成安县公道:“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是行军的大忌!兵将不能互知就不能信任,互相不信任,如何能与敌拼杀?”   郭宜想了想,是这个道理,痛快地承认了:“还是将军想得周到。不过圣人命咱们速战速决,还是不能拖太久的。”他这一路看出成安县公不大想赶路,虽然每天该行多少里路从不拖沓,但是言谈举止间就是能看出来成安县公的不乐意。   捞到这个差使的人,哪个不是兴高采烈的?即便是谨慎吧,也没有不高兴的。成安县公就是不高兴,他有本事摆出一张寡妇脸来给大家看,真是好生憋闷。   成安县公当然不乐意,他正算着日子,他老娘杜氏一天一碗粥,能撑多少天呢?【不若先打草惊蛇,绝了杨仕达归顺之心,待他有了异动,我再平叛。】成安县公隐隐有了这么一个想法,这才有了另一个提议:“寻附近的山匪练练手吧,让孩儿们见一见血!”   另一个校尉穆扬诧异地道:“这岂不是要打草惊蛇?”   成安县公道:“据报,那杨仕达修葺旧寨,旧寨却是在山上的。仰攻伤亡极大,纸上谈兵怕要害将士性命,不如拿些小寨试上一试。”   好像也在理?   郭宜、穆扬,与另外几个胡直、寇健、王威,都争着说:“我来、我来!”   成安县公道:“不要争,都有机会的!”   打一个不能让杨仕达警醒,那就接着打下一个,让这些偏将、校尉一个一个都练过一遍,谁也不能讲他偏心不是?   郭宜抢到了第一个动手,搓着手嘿嘿地笑道:“老哥儿几个,就看我的吧!”被穆、胡、寇、王等人围起来按住了打。几人半真半假的笑闹,都有争胜之心。   先是郭宜,动用了攻城器械,却在攻寨的过程中发现军械的使用南北还有些微的不同。而这建在山上的寨子也比攻城为难。郭宜身先士卒,第一个攀上了墙头,啐一口带血的唾沫:“他娘的,还真叫将军说着了,果然有些不灵便,是得练练。”   练一次、练两次,第了三次之后,大军行进的路上还能有几个匪寨?没有匪寨,成安县公居然还不放弃,竟派出斥侯去搜寻。   【这不对呀,】郭宜心里犯了嘀咕,【这怕不是要逼反杨仕达好多拿功劳吧?】   郭宜心里有一丝的松动,建功立业,谁不想?他们的良心还算好的,边将杀边民冒功、剿匪的杀良冒功,都是有的。查出来了法办,查不出来的都是功劳了。   【不不不,这不行,这岂不是辜负了圣人对我们的栽培之意吗?圣人可不想闹大!】郭宜决心与桓晃谈一谈,他不是桓晃带出来的人,不过是因为朝廷的调遣权做桓晃的部下,对桓晃没有过份的敬畏。觑个没人的时候,直入桓晃帐中,开门见山地问:“将军,可是想要更大些的功劳?”   桓觉心道,我要是为了功劳就好了。不动声色地回道:“何出此言?”   郭宜道:“将军不是要逼反杨仕达以建功吗?这样可不好,圣人正看着呢。杨仕达一反,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将军三思呀。”   桓晃被说到心里缺德的地方,颇不自在,道:“我自有安排。”   郭宜道:“愿闻其详。我必不会泄漏。且将军领兵行军,也须我等襄助,我须知道将军的盘算才好行事。”   桓晃正色道:“杨仕达有户一万,一户两丁,便是两万人。不将周围翦灭,这两万人化作流寇,必要扰动州县。那就是你我的罪过了。我的意思,将他困在楣州,所以我才派斥侯查探,遇寨拔寨,以免为贼所趁。”   这道理根本说不通嘛!怎么不趁他还没动手的时候就拿下?那样岂不是更不会造成伤亡吗?【借口都不编个照样的人!简直胡说八道!】郭宜有些恼了:“将军便实话实说又何妨?这样的心思虽不够坦荡,也是人之常情。将军,万不要辜负圣人呀!楣州的官民也是性命!那里面还有几个万不能伤到的人。”   比如崔颖,比如梁玉,一个是皇帝看重的人,一个是太子的亲姨,他俩要有个三长两短,估计功劳不够填这个坑的。   桓晃道:“我会安排心腹人去保护他们的。”   “乱军之中,刀箭无眼,将军就这么有把握吗?”   “够了!”桓晃突然怒喝,“我是主将!有妄议军机者,斩!”   郭宜摔开帐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不听好人言!”   这支队伍里,除了桓晃以宗室之尊,就数着郭宜了。论起本事来,众将觉得郭宜可能还要更好一些,就是吃亏在出身不够好。郭宜性情也爽朗,也爱护士卒,与同僚处得也不错。见他与桓晃吵了起来,穆扬便问他:“老郭,怎么了?”   郭宜还要给桓晃留一点情面,低声道:“没事。”   郭宜是不肯说了,穆扬又约了王威去求见桓晃,想给两人说和。仗还没打,自家先不和,这不是个好事情。谁知道桓晃也不肯松口:“郭宜不懂军事,口出妄言,都不许再议论了。”   穆扬半真半假地说:“老郭要是不懂军事,我们就更什么都不懂啦,哈哈哈哈。”   桓晃没接他这个话,王威觉得不妙,一拉穆扬的袖子,两人一起出去了。远离了桓晃的大帐,王威才说:“我看不是个事儿。桓将军既是主将,又是宗室,我们都是外人,他才是圣人的自家人,不好与他硬犟的。我们还是去劝劝老郭吧,叫他忍一忍,别为气吃亏。”   穆扬道:“还是你有主意,走,找老郭去。”   两人问来问去,在营盘边上的栅栏底下找到郭宜。郭宜已经没事人似的正逗个小兵呢:“哎,李四,这么大个人了,哭什么哭?不就衣裳坏了吗?再做一件就是了。”   小兵李四个头很高,颇魁梧,年纪却很小一脸的稚气,光着半边身子,看起来滑稽又可怜。郭宜待手下的兵好,李四也不大怕他,一边抹泪一边说:“没、没本事做衣裳。没、没立功,先把衣裳扯坏了,补也补不起来了。”他说话口音极重,郭宜等人一路与他们厮混,才能听个大概。   拜桓晃练兵所赐,郭宜的麾下第一拨练手,李四想挣个功劳,奋勇拼杀,却没有打到敌人,反而被对方划了好几刀,衣裳也裂了,人没死算是命大。他年纪小,郭宜又是个爱闹的人,就说:“谁说没有的?我给你就是了。”   他对手下的兵一向爱护,不但给了李四一件衣服,还说:“哎,小子,我教你唱个歌吧~”   李四得了衣服,破涕为笑:“您还会唱歌?”   “会~好歌儿!听着!”郭宜看到穆、王二人也没打招呼反而打着拍子冲他们瞎吼,“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端的是歌能穿云,声如破锣!穆、王二人见他并不苦恼也都高兴起来,与他一起扯着喉咙:“……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李四听得一脸懵逼。三人吼完,郭宜才说:“这是个好歌儿啊!来来来,一起唱。”   这些人越唱越跑调,荒腔走板的歌声传到桓晃的帐中,听得他头晕脑胀,又十分愧疚——他怀有私心,实无颜面见这些袍泽。【我本该举着烤羊腿,倚着旗杆,与他们一同唱的。】   成安县公再拖延,也不能做得过于明显,一旦被朝廷判断为贻误战机、不堪大用,将他调回,他只好陪着母亲绝食去了。   三月初,成安县公离楣州终于只有五十里了,他却命全军修整。凡战,养精蓄锐,刺探敌情,知己知彼,这都是在谱的。但是郭宜心里怀疑他,越看越觉得他不安好心,再次催促。桓晃道:“不探清敌情,我辈岂能为了功勋而使兵士冒险呢?况且,楣州杨氏的杨信已被派去劝诱杨仕达,不若等等他的消息,政事堂也希望看到不战而胜的。”   郭宜当他在发昏,怒道:“什么‘敌’?一个土财主,竟成了将军的心腹大患了?说出去真要叫人笑破肚皮了。”   两人再次不欢而散。   两日后,军中收到急报:“杨仕达反了,杀了劝他投诚的杨信,起兵围攻楣州城!”   杨信就是美娘的亲叔叔,楣州杨氏正经的继承人。桓琚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点到了他的名。杨信骑虎难下,只得亲往楣州去见杨仕达。他到山寨的那一天,正是杨仕达接到消息,袁樵已经把家眷送出城去,而朝廷大军已近楣州。杨仕达家族经营三代的美梦破灭了,又不肯整手就擒,立意坚守山寨。但是想在大军开到之前,先下山抢些粮草充实储备。杨信才是楣州杨氏的正统,这个人是不能留的,杨仕达正好杀了他祭旗立威。   成安县公果断地道:“再探!”   郭宜当场暴怒:“还探个屁!已经反啦,可以打啦!您要的功劳来啦!平叛呢。”   桓晃要的根本不是平叛!   郭宜见他还不动,冷笑道:“将军要等,我却不敢眼看着百姓陷于水火之中,我自领本部兵马救援,将军您看着办吧!”   穆扬与他关系最好,口里说着:“老郭,你回来!将军,我去劝劝他!”跟着跑出大帐,也点兵跟着走了。郭宜见他追了来,在他胸口捶了一拳:“好兄弟!”   穆扬悄声道:“头先我还道是老郭你性急看错了将军,这些日,谁还看不出来他有心事?咱们当兵吃粮,图个封妻荫子,一刀一枪的赚来功劳,与他们那些算计来算计去的尿不到一个壶里!”   两人说着话,胡直也追了来:“我也同去,老王他们不好都走,让我带个话,他们虽在将军面前听命,也会留意策应咱们的。”   有仗不能打,逼反了再打,完事儿回京还不知道怎么交代!你姓桓,天下都是你们家的,你们有多少事情关起门来一说,也就完了。我们岂不是替罪羊?不干!   郭宜道:“得找个向导才好!斥侯呢?”   ~~~~~~~~~~~~~~~~   郭宜的运气非常之好,离开大营没多久便遇到了送上门来的向导——梁玉与美娘正撞到他们了。   梁玉在楣州再横,本质上还是个流放犯,崔颖的文书一出,将她扔到了邻州。她整个人都惊呆了!   “凭什么呀?!就凭他长得好呀?!!!”   吕娘子顾不上笑,先劝解道:“他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你万一伤着了,他回去要怎么交代?”   袁樵要办张阿虎、毕喜,只要能把人缉拿到案,同理,崔颖要办梁玉,也只需要一封文书。梁玉捧着文书,也不能真的与他撒泼。袁樵则在一边说:“叔玉,我便将阿婆、阿娘与阿先交给你了。”   还能咋办?她还能咋办?一家老小,袁樵有正事,她可不得照顾着吗?只能含恨被“押送”离开。邻州的刺史是杨夫人的堂侄,年纪与杨夫人相仿,辈份差了一辈,对杨夫人很有同族义气。自家后衙收拾了出来安顿四人,又派人修城墙,将壮丁也组织起来,以免杨仕达祸害到自己的地盘上来,连春耕都暂时叫停了。   还种什么地呀?乱兵一来,就是种个天,也给踩烂了。   刚开始的时候,梁玉很坐得住,每天读书练字,端的是稳若泰山。杨夫人亲自教她抚琴,准婆媳相处倒也融洽。唯一能看得出她情绪的就是每天都派人去打听大军的消息。渐渐的,梁玉就觉得不对劲了,朝廷没那么傻吧?从桓琚往下,就没一个蠢人,他们如果蠢了,这天下就不能太平二十年!   那这是为什么呢?   今天说,大军快到了,明天说,大军正剿匪呢。“剿匪?杨仕达一个蠹虫都被逼成匪了,他们还做梦呢?”梁玉大为不满。大军不快点来,反而一天一个消息,这是逼着杨仕达造反啊!有了大军的消息之后梁玉开始坐不住,虽然被崔颖的紧箍咒紧着也去不了楣州,出去往楣州的方向看上两眼,也能稍解心中的焦躁。   刘、杨二夫人都没有拦她,梁玉也没有偷跑回去。直到这一天,杨刺史一脸紧张的告诉她们:“杨仕达反了,而朝廷大军离楣州还有百里,我已上奏朝廷,可是……”他一个刺史,也是没有兵权的。   杨刺史低声道:“成安县公怕就是存的这个主意,逼反了杨仕达,他的功劳就来了!恐怕催不动呀!”   梁玉突然起身:“你们都当没见过我!”   刘夫人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梁玉道:“我要潜逃,潜逃回京!”成安县公鬼迷了心窍了,跟杨仕达一样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她可不想去军中催促,那是送菜。不如直接跟京里告状!朝廷会重视杨刺史的报告,也会再派兵,但是梁玉等不及,她得跟桓琚好好告一状才行。   刘夫人道:“胡闹!你不如在这里等!”   正在争执间,美娘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一脸的泪痕:“娘子,我叔叔、我叔叔被杨仕达害死了!请您帮我报仇,要我做什么都行!”她对杨信有不满,杨信同意与杨仕达联姻,又打错了主意,那是决策上的问题,可以说他蠢,却不能说他故意要害侄女。杨信抚养美娘的时候还是尽心的,是一个还算合格的叔父。现在杨信被杀,美娘也是悲从中来。将杨信的不好暂放一边,真心实意恨死杨仕达了。   杨刺史道:“这样便可以了。”以美娘的名义报急告状,让梁玉跟着一块儿回京。这个份量足够了。而且梁玉是个烫手山芋,崔老虎都不敢接,把她就势送到京城,估计京城也就顺便把她给留下了。这样对大家都好。   刘夫人道:“要快!”   梁玉与美娘都骑马,带着护卫上了官道,杨刺史给了她们文书——崔颖把梁玉打发过来,监督发落她的官员就变成了杨刺史。两人只带了一身换洗衣服,什么车马家具都扔了,几乎是只身上路。   两人都是心急如焚,一个恨杨仕达,一个恨不得咬死成安县公,几乎不说话地飞驰。才跑了半天,便遇到了郭宜带着大队人马尘土飞扬地奔了过来,兵马看起来很多,将官道塞得满满的。 第103章 与子同仇   同样风尘仆仆的两路人马在获悉对方就在前路的时候,心理的变化如出一辙。同样的紧绷, 同样的警惕, 又暗含了些许的希望。   梁玉这里, 想的就是大军快些来救援!如果有办法能够收买桓晃, 她绝对会去做,毕竟她首要的目的是救人, 哪怕上京,救援的任务最终也要着落到援军的身上。是桓晃近来的表现让她放弃了与援军直接接触这个打算。现在终于看到援军了,压在梁玉心口的巨石稍稍离开了半寸。旋即又想到, 万一桓晃又发疯了呢?   她是警惕的。   郭宜同样的警惕!他与穆扬、胡直带出来的兵士不过五千, 兵不是新兵, 却是才接手不久的。传闻杨仕达有户一万, 则他至少能抽出两万的兵来, 还占据了楣州的地利。郭宜不是一个莽撞的人, 独自出来实属无奈,一是义愤,二也是为了保命——主将死活不肯出兵,跟着主将一样作壁上观, 日后脱不了一个处份。五千对两万,郭宜非常的小心。   他需要一个熟悉楣州情况的人来做向导,说起来土著都可以做向导,但是“向导”与“可靠”从来都不是正相关, 历来不乏向导将兵马引到敌方包围圈里的事例。杨仕达在楣州经营了三代, 郭宜不是很敢相信楣州的土著。   双方人马带着对对方的怀疑, 小心地接触了。   梁玉人少,她自己的骑士、崔颖派的护卫,拢共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人,但是一个个衣甲战马都不一般,郭宜那里普通的兵士是比不上的。她先派王大郎去接触,自己却对美娘道:“留意,要是对方有异动,咱赶紧逃!”谁也不知道桓晃利令智昏这下会做出什么事来,万一将她们扣了呢?又或者让她们“死于乱军之中”,人都死了,还能有什么后话?   王大郎被领去见郭宜,经过很小心的试探——总共各说了两句话,郭宜问:“尔等何人?”王大郎答曰:“奉杨刺史之命,送女眷离开。”郭宜第二句就是:“你的官话讲得很好,京城人吗?”王大郎答曰:“是。公主命我等随娘子过来。”   终于对上了!   郭宜听说来的是梁玉,与胡直、穆扬相视而笑——她好好的,咱们命就保住一半了,不用被东宫记恨了。   穆扬道:“我们正要往楣州去呢,可否耽误娘子些许时辰,告知我等楣州境况?”   梁玉千肯万肯,她又有一个疑惑:“只有你们三位吗?”领兵的桓晃呢?   郭宜咳嗽一声:“将军在后面压阵,还有几十里的功夫。”   “啥?那你们这点人够吗?”梁玉问得毫不客气,“大头肯定在他手里,都闹成这样了,你们不怕吃不下吗?”   这个就让人难回答了,郭宜三不愿意去告这个刁状,又给桓晃找不出正当的理由来,都沉默了。梁玉一看这样就知道里面有猫腻,给他们细说了楣州的情形:“杨仕达亲口对我说,他有一万户,他冒姓杨氏,占据了楣州杨氏的旧寨,那可是在山上啊!现在他们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呢!何刺史病着,王司马也是个书生,袁樵他能干事官又不大,一个崔中丞还是新来的。”   穆扬不得不解释道:“我等劝不动将军……”   郭宜喝道:“老穆!娘子,我等可解燃眉之急呀,这样,我等做策应,袭其后路。娘子……”他又犹豫了,按说顶好是让梁玉去京城报信,催战。可是再往前就要遇到桓晃了,桓晃会不会把梁玉扣下来?不好讲,郭宜不敢做这个安排,他也不大信得过桓晃了。   郭宜长叹一声,往地上一蹲,抱头道:“娘子,我们遇到个傻子将军!”   大家都猜桓晃是为了更大的军功才要逼反杨仕达,彼此瞪了一回眼,梁玉果断地道:“那我跟你们去吧,好歹地面比你们熟些。”   美娘穿一身孝,跟在梁玉后面一直没说话,此时说:“我去过杨仕达的寨子,我做向导!我要给我叔叔报仇!”   梁玉给郭宜介绍:“这是杨信的侄女,我们原要上京的,如今不如与将军同行。”   郭宜可不敢让她跟着,道:“借娘子几个壮士一用,娘子不若先回杨刺史那里,那里安全。战场之上,刀兵无眼,容易被误伤。小娘子们也不适合上战场,那里可是血肉横飞……”   “杀人?干过!”梁玉干脆地说,“我干这个还算熟。别啰嗦了,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子?楣州耽误不起,你就耽误得起了吗?”   耽误不起,郭宜非常的不喜欢这个婆娘!净添乱了!   梁玉也看出来了,又加了一句:“你们找得到比我更可靠的向导吗?”   找不到。   那就走吧。   郭宜与梁玉并马而行,道:“娘子一定要在后方,切不可……”   梁玉道:“我听说过一句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往京里去,要叫人扣下来了呢?兴许也没命。留在后队,万一叫人抄了后路呢?约摸也危险,咱们还是顺其自然吧。您打算怎么做呢?”   郭宜道:“先解楣州城之围吧。围剿……唉,恐怕要成一场大仗了。”   行不二十里,官道转向了楣州,驿站还在,他还认得梁玉,原本无精打彩的脸上显出激动的模样来。见到大军顿时泪流满面:“你们可算回来了!他们围城了!”   驿站有些破败了,马匹已经被抢走了,驿丞是躲在地窖里才躲过一劫的。梁玉道:“事儿急,你说完再哭!究竟怎么样了?他们都还好吗?”   驿丞道:“小人只知道,袁郎君将流人迁入城里,崔老虎在城里杀了好些细作。”   有了驿丞的解说,他们终于知道了楣州的近况,不过二十天的功夫,楣州已经天翻地覆了。袁樵把流人、周围的百姓迁到了城里,城外的村庄、粮仓都被他一把火给烧了。杨仕达试图围困楣州城,夺得城内的补给,好坚守山寨。何刺史与王司马也是下了血本了,拿出家财来犒赏,发动男女老幼一齐守城,拆了房子,硬把城墙加高了两尺。城里眼下也没有缺粮少药的窘迫,都在等着援军呢。   驿丞说到最后,抹着眼泪:“你们怎么才来呀!”   郭宜问道:“叛匪有兵多少?有什么勇将没有?有人从贼吗?”   驿丞道:“小人一直躲在这里,并不知道。”   郭宜道:“你先下去吧。”与胡直、穆扬商议下一步怎么办,他们关于杨仕达的情报还是一万户。郭宜道:“我看还是截他的粮道吧!我亲自去袭他后路,你们解围城之急。”   胡直道:“只有这些兵马,分兵恐怕不够使。”   郭宜道:“你也说只有这些兵马了,不分也不够使,不如出奇不意。”   穆扬道:“我看老郭说的行。”   郭宜道:“我去袭山寨,你去解城围,即便不能尽灭围城之匪,也要冲进城去与他们会合。老胡,你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那位娘子,不能在我们手里有什么闪失。她好好的,我们也记你一功。”   胡直道:“我虽是个粗人,也明白道理的。你断不会为了打压我的功劳才分派我去照顾个娘们,咳,小娘子。有她在,我们违令的事情也好有个说法了。”   当下分派任务,美娘就被郭宜给随身带着了。梁玉问美娘:“你行吗?”美娘两眼冒火:“再没有比这个时候更行的了!”   郭宜他对胡、穆道:“尽量拖住围城之敌,城外人多了,山上人就少了。”   梁玉先将他们带到楣州城下,一路还想带他们去几个村落修整,却见几处村落都被烧成了灰。看到城墙后她就被胡直护在后队,要等穆扬那里打出一条通路来,再将她安全的带到城里。三人都是一个意思,以后打官司,还得指望着她和崔颖,地方官不被问责已经不错了,救他们也是有心无力。官司打到朝廷上,桓晃身份特殊,他们也需要有人保上一保。   梁玉也坐得住,她虽号称杀过人,却没有抄刀就上,安安静静坐在马上,对胡直道:“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胡直直白地道:“添麻烦的是别人!要不是您,咱们还不知道楣州有个杨仕达呢。十拿九稳的事情,叫个傻子将军给做坏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周围的兵士却紧张得不得了,他们只有一个简易搭起来的工事,不大顶用。想找个容身的地方,到了一看,一地焦土。袁樵这个人知道些人间疾苦但从来没为生计发过愁,烧屋烧粮毫不犹豫。弄得梁玉他们在城外喝风。   梁玉却对人说:“我们没处挡风遮雨,叛军也没有呀!”   胡直笑道:“不错不错。”悄悄对手下打手势,让他们散出去警戒,一定要早早地发现叛军他好带着梁玉跑路。   胡直向梁玉询问楣州的情况,渐渐说到没话,一个骑士一口气冲了过来:“有、有叛军,他、他们的粮队!”   胡直笑骂:“吓了你老子一跳!”   有粮队好呀,本以为没啥功劳了,就有千里送人头的来了。   楣州本就不是一个鱼米之乡,乡间的积贮有限,还叫袁樵这个狠心的王八蛋给烧了。杨仕达围城的队伍还得依靠山上往下送粮草,杨仕达越发的焦急,要求尽快拿下楣州,如果三天内拿不下来,就撤回来山寨坚守得了,耗到官军没脾气了再招安也行。那样他的官也有了。   胡直道:“娘子愿意看我们杀敌吗?”命四个盾手执盾将梁玉围在中间,才带她去看热闹。   胡直放火的本事也不差,抢粮并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平了杨仕达,楣州还能饿着他们?一把火烧了粮食,就能让叛军的军心涣散。   梁玉也不去逞能,安静看着胡直的人放出火箭引燃粮车,趁叛军救火的功夫再掩杀。楣州的旷野早就空了,叛军的运粮队也很松懈,被胡直拿了个正着。胡直大哈哈大笑:“都他娘的别急!都有功劳!说你呢,那个头是他剁下来的,你抢什么?那里不还是有人吗?”   笑了好一阵儿才想起来,梁玉是个姑娘家,可别吓傻了!回头一看,梁玉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士卒争先,问道:“现在还是算人头计功吗?”   【我看你这胆子有点大,怪不得敢杀人。】胡直心里咋舌,口上说:“对呀,不然怎么算呢?计功不止是首虏数,譬如讲,我这里断了粮道,那功劳也是有的。他们攻城,第一个站上城头的,是大功一件……”   梁玉惊叹:“还有这样的学问?那行军呢?操练呢?如果一个人会练兵却不会打仗,又怎么算呢?”   “会练兵的人,打仗等闲也不会输,除非遇上了能打的。会带兵,兵听他的,不乱。这就不容易出事……”   两人直聊到了日落西山,穆扬派人来:“解围了,快入城!”   粮草被烧,军心自然就散了,穆扬又命人多树旗帜号称大军已到,叛军原本的计划就是再拿不下来就不打了,见状一哄而散。穆扬摸着下巴,愁得脸直跺脚:“他们这跑得也太快了,这样岂不是要将老郭给夹在中间了吗?”   他对崔、王、袁三人道:“胡直是我兄弟,他的本事也有的,现与那外娘子在城外,他进来,守城是足够的。我得去抄叛军的后路,可不能叫老郭被他们包抄了。”   穆扬与胡直打了一个照面,彼此交换了两句,胡直道:“你守城,娘子也送入城,我去!”   穆扬道:“那好吧。”   胡直笑道:“好兄弟,够意思!”拍马要走!   袁樵从后面追了上来:“这位将军,我这里有几个向导、又有几个嗓音高的,叫他们跟着你去。”向导是带路,调门高的是让他们敲锣打鼓的喊大军来了,杨仕达已经死了。   胡直笑纳了。   梁玉一直默默不说话,直到看着袁樵脑袋上扎了条白布,惊道:“这是怎么了?谁出事了吗?”   袁樵见到她也是且惊且喜,答道:“何刺史殉职了。”何刺史本来就是个病号,连日劳心劳力,直接累死了。现在城里官最大的是崔颖,但是他的名声不好,只好用来杀人镇宅。王司马顶了何刺史的职责,袁樵从旁协助。好在杨仕达手下也是什么骄兵悍将,三人指挥着军官固守城池,居然支撑到了援军到来。   王、袁二人又忙着安抚百姓,安顿援军,还要与穆扬沟通,请他守城。梁玉见崔颖站在一边,竟品出他有点可怜巴巴的味道,蹑手蹑脚走过去,小声问个好:“中丞,我还知道些事情要对你讲。”   不把桓晃咬死,她把梁字倒过来写!   崔颖竟小小跳了一下,瞬间活了过来:“娘子,这边请。”   ~~~~~~~~~~~~~~   楣州城是欢乐的,他们死人不多,家业烧了可惜,但是袁樵许诺,弄死了杨仕达,咱们分地。杨仕达抄没的家产,按照比例要上缴一部入国库,另有一部入州、县,完全可以用来弥补百姓的损失。   王司马也高兴:“待郭将军凯旋,我再设宴为诸位庆功。行百里者半九十,眼下还请诸位不要放松警惕。”   穆扬已有功劳在手,不大在意地道:“咱们就等老郭回来!”   只要郭宜杀了或者抓到了杨仕达,退一万步,抓到了杨仕达的家人,他们就好交代了。   夜间,穆扬亲自安排了守卫,自己则住在了角楼上。半夜里,山中冒出火光,穆扬心道:【老郭,妥!】   安心睡了一夜,第二天城门虽然没有打开,守城的人却个个高兴——春季的山火,只要不遇大雨就很难熄灭,大家都看到了。总不能是杨仕达自己烧山,把自己烤了吧?   清早,郭宜派人送信来——已拿下山寨,杨仕达自刎,止走脱了杨荣。郭宜已经在清点户口了,马上派人押送第一批不驯服的战俘下山,明天是第二批的妇孺,让山下做好准备。   袁樵近来处理庶务愈发得心应手,先清了监狱,再叫人在城外搭起了些简易的木屋,暂时供人居住。过了晌,一团人山里出来,正是郭宜派人押送来的第一批战俘,为首的就是杨仕达的兄弟子侄们。袁樵将人在狱里关好,都上了镣,准备忙完安抚百姓的事,夜审杨家子侄。   美娘与他们一同下山,由梁玉接了,一同住在县衙里。守城期间,袁樵把梁宅也给征用了,梁玉回来没地方住,就住到袁樵后院去了。   到了傍晚,一队人马冲到城下,为首者哭嚎道:“开门!快开门!郭将军战死!”   穆扬扶着城墙,好险没有一头栽下来,厉声道:“你动摇军心,我斩了你!”   底下人仰面道:“穆校尉,是我,李四啊!!!”   穆扬急命把李四放进来,先踢一脚:“闭嘴!不许哭!说事!”   李四挨了一脚,才说:“本来怪顺的……”   郭宜也是个放火的好手,不但会放火还很狡猾,他命人把旗收了,又挑了几个机灵的士兵过来报捷,身上的官员的衣服就是证明——楣州打下来了,我们抢了他们的东西,瞧,都穿上了。   他麾下兵马都是附近驻军调来的,口音也近,又故意叫得声嘶力竭,再有财物做诱饵,将寨门诈开。   郭宜的人一入山寨就在美娘的指引下直扑杨仕达在寨中的府邸,将杨仕达的老巢给抄了。美娘又在人群里喊:“寨主死了!”   人们愈发恐慌。   郭宜趁机控制了山寨前后两门,来了个瓮中捉鳖。   事情在这个时候进行得非常顺利,郭宜一面清点户口,一面清点人犯。杨仕达自刎,他的兄弟子侄被抓了起来,美娘一个一个的认,发现少了杨荣。郭宜道:“他成不了气候,小娘子也不要过于伤心了,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下山,我也不能在此久留。”   他需要把这些人都迁出山,重新编入户籍才行。   都弄好了,又来个釜底抽薪,把姓杨的都挪出去,好使叛军群龙无首。为了安全起见,他亲自将这些人押送下山。   路上却出了意外——杨荣先被杨仕达送走,其实并不曾走远,山寨起火,他关心亲人又回来了。郭宜这个贼忒狠,杨荣赶到的时候,郭宜已经完成了杀人放火的动作,杨荣只能先在外面潜伏起来。   郭宜押送杨家子侄下山,杨荣意图劫囚。美娘认得杨荣,大喊一声:“他就是杨荣!”郭宜乐了:“送上门来的功劳嘿!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杨荣是有备而来,郭宜需要在寨中放置人马,一番较量,郭宜竟死于流矢。这件事美娘他们并不知道,城里也只当郭宜马上要把杨荣也押下山来,给杨家凑个整整齐齐。   ~~~~~~~~~~~~~~~~~   穆扬让李四不许哭,以免动摇人心,将他带去见胡直,又见崔、袁等人。   几人还未商议出个结果来,桓晃的大军到了。   穆扬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他还来干什么?看老郭怎么死吗?”李四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死的咋不是我呢?”   桓晃心急如焚。   郭宜等三人走后他就后悔了,将士们诡异的目光、背后的窃窃私语犹如当头一记棒喝将他打醒了——我在做什么?!我是主将,有守土之责的呀!国与家孰重?!   郭宜走后两个时辰,桓晃彻底回过味来,下令整军驰援楣州。事情却又不如他预期中的顺利。他从京里带来五个人,走了仨,剩下两个与他也不很是一条心。驻军原有的军官还有几个,本与京中有些隔阂。郭宜三人出走,军心就已经散了,人还是那些人,使唤起来怎么用怎么不灵光,又耽误了一天。   前天,桓晃只恨手下太利落,今天,桓晃恨不得在他们每人身后放一条鞭子抽着他们走。   等桓晃赶到楣州城,围也解了,杨仕达也死了,郭宜,也死了!   桓晃硬着头皮进城,迎接他的是各色意味难辨的目光,桓晃悔愧难当,自已说:“我来晚了,我这便去山里清剿残匪。”   穆扬不阴不阳地道:“您身份贵重,山里不安全,还请在这里安歇吧。”   桓晃必要到郭宜灵前致奠,穆、胡拦他不住,王威等也要去灵前上香,都一起过去。看到棺木,桓晃双膝点头,痛苦地将额头压在了冰冷的地面上。王威张大了嘴,喉中嗬嗬作响:“老郭!老郭!”   崔颖跟来看了两眼便没有兴趣了,梁玉很平淡地对他讲了桓晃的所为,崔颖心里也是早有猜测。两人都以为桓晃聪明反被聪明误,折了一员大将,自己也没捞到功劳。【我是不会让你凯旋进京的。】   灵堂设在州府里,就借了何刺史丧事的布置。崔颖从州府出来,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把监军御史给叫了来。   大军开拔,朝廷照例要派御史跟随。一是纠察有无违法之事,二也是方便记功。裴喻是御史台的摆设,真正管事的是崔颖,监军御史正是他的手下。   桓晃因私心贪欲而害公事,是崔颖非常厌恶的一类人。监军御史也觉出军中有异,对崔颖实话实说,又拿出自己的记录来:“下官原就打算如实上奏的。”崔颖道:“奏与圣人的折子,我便不看了。还有别的事情吗?”   “那就没有了。”   崔颖沉默了,如果是京城,他能把桓晃家的黑料都翻出来。楣州则不同,这里不能再经受动乱了。【回京再说,你还能就在楣州不回去了吗?】   桓晃整个人仿佛扎根在了灵前一样,不知道的人几乎要以为他是郭宜家的孝子了。看的人都在心里暗骂:虚伪!   【你害死了他,还要在他死后恶心他吗?】李四索性睡在棺材边上,他总觉得桓晃不怀好意,要悄悄地监视桓晃,免得这个人又对死者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是夜,李四被一阵说话声惊醒,朦胧间听到一个声音在劝:“将军,您不为自己,也要为家人想想。您要有事,叫老夫人怎么办呢?她还在等着您凯旋呢。”   接着是桓晃痛苦的声音:“我还有脸回去吗?”   【你还知道要脸吗?】李四裹紧了衣服,听桓晃接着问:“袁樵如何了?”   先前的声音答道:“他……还活得好好的,回去对老夫人要如何交代?”   桓晃低声道:“只为她老人家为杜氏报仇,才害了郭宜。早知如此,我宁愿自己去死。不等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再听乱命!”【1】   【不得了!】李四挺得像个僵尸,紧贴着棺材,一动也不敢动,仿佛能从棺木上汲取勇气。直挺了一夜,天不亮有人来添灯油,他才爬出了灵堂,跌跌撞撞跑到了穆扬那里:“是他害的!”   ~~~~~~~~~~~   李四十分茫然,他听不太懂桓晃说的是什么,但是听明白了“报仇”、“害了郭宜”。穆扬也不是很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又不能问桓晃,拉着李四说:“你同我来。”   他找上了崔颖。郭宜死了,作为他的袍泽,穆扬认为自己有义务让郭宜死得明明白白。崔颖正是查明真相最好的人选!   崔颖也不大明白,但是他知道“杜氏”的意思。再三盘问李四,确认说的是“杜氏”,崔颖皱皱眉头道:“你同我来。”   他对杜氏不熟悉,袁樵对世家肯定是熟悉的。袁樵此时正在迎接刘、杨二夫人,楣州平息了,杨刺史将人又送了回来,一路上尽是兵祸过后的荒凉。两位夫人骂了一路:“狠心的贼!竟将百姓房屋都烧尽了。”   回到衙里,听说是袁樵干的,便绝口不提杨仕达倒行逆施,转而说:“叔玉也安全了,我就放心了。现在想来,成安县公果然是有私心,叫叔玉就这么上路,是我们的疏忽,亏得她没有遇到成安县公。”   感慨到了一半,崔颖来了。崔颖见两位夫人都在,居然笑了一笑:“夫人在就更好了。”她们得比袁樵更熟悉这些姻亲关系。崔颖直来直去地道:“敢问夫人,成安县公与杜氏是否有旧?杜氏与令郎有何冤仇?”   刘夫人将事情前前后后想了想,忽然问杨夫人:“这个成安县公,他的母亲是姓杜吗?”京城世家也多,里面如蛛网般的姻亲关系很难让人瞬间反应过来,但是刘夫人毕竟出身世家,一经提醒很快就记起来了。   杨夫人如遭雷击:“对!我想起来了,是杜庶人的娘家养大的!” 第104章 君心难测   堂中一片死寂。   愤怒是太浅薄的情绪,它一闪而过, 留下的是无数的计较。   桓晃的所做所为, 认为他是养寇自重非常简单, 认为他无能也有明证。说他“报仇”却是除了李四, 再没有别的证据的。指望桓晃自己招供,也得能说动桓琚同意审讯桓晃才行。桓晃哪怕为了亲娘, 也绝不会痛快的认罪。这又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照李四的说法,必有桓晃的心腹人知道此事,但是奴婢、下属告主人是犯罪, 也不能指望他们就良心发现当证人。“四凶”的周年还没过, 如果不想勾起人们对于酷吏的回忆, 顶好不要用非常手段。   屋子里的人没有一个怀疑李四所言, 否则无法解释桓晃为何在平杨仕达之乱的时候蠢得如此令人发指!开始以为是他贪, 如今才知道别有内情。   崔颖沉着地道:“此事便交给我吧。”   袁樵很担心地说:“中丞办事我们当然是放心的, 还请中丞留意分寸。”   崔颖点点头:“我明白的,对桓晃暂且按兵不动。唔,我看你们的护卫要加多一些,再有, 食水也要小心。须防备行刺、投毒。”   杨夫人终于想起来要哭,泪珠儿不断地往下落:“竟有这般不顾大局、因私害公的人!这许多百姓、将士的性命,在他们眼里算什么呢?嘤嘤嘤。”   崔颖道:“夫人放心,晚生这便急报朝廷!”   梁玉忽然问道:“那个……我是说, 他这场仗打成这个烂样儿, 朝廷到现在还不知道?会没个说法吗?”别说军中已经对桓晃有意见了, 单说他这一路的所做所为,朝廷能不知道?杨刺史肯定会告状,桓晃也不能将所有的消息都封锁了。   袁樵掐指一算:“朝廷的使者恐怕已经在路上了,只是不知圣意如何。”   ~~~~~~~~~~~   圣人非常生气!   桓琚从两年前开始,一切行动的目的就是为了将一个太平天下平稳地交到儿子手上。动用“四凶”虽然有副作用,既定的目标还是实现了的。用了桓晃的副作用,比用“四凶”还让桓琚不能接受。   “四凶”不过是桓琚养的恶犬,桓晃是宗室,竟然贪蠢若此!   打死桓琚也想不到桓晃是因为“孝”才干出这样的事情来的,桓琚废后、削弱杜赵,并非出于个人喜恶,没有非要将两家逼得死绝的小心眼。势力削了,不会对桓嶷接班构成威胁,目的达到,桓琚便不去再管。是以只以为是桓晃私心太重。   早在半个月前,桓琚就陆续接到了战报。桓晃关于练兵的说法,在最初的时候还算能搪塞得过去。次数多了,桓琚与政事堂的人精们就看出不对来了。桓琚脸上无光,意欲下旨催促桓晃进兵。黄赞劝道:“圣人,将在外。”   又过几日,杨仕达反了的急报到了,桓琚大怒:“我说什么?我说什么?他早些进兵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偏偏要打草惊蛇!这个混蛋!他回来之后就再也不想要领兵了!回家抱孩子去吧!”   萧司空反而宽容慈祥了许多,劝道:“圣人,还是收拾局面要紧。有什么事,等他们回来再慢慢办也不迟。”   桓琚想了想,别有深意地道:“不错,等他们回来再慢慢办也不迟。”   话虽如此,也不能干等着桓晃作妖,桓琚选定一员老将张轨去替换桓晃。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但是桓晃干成这样,换个人反而于局面有利。张轨也不是一般人,他是桓琚登基之后一步一步在边塞磨练出来的,顶在前线干了二十年还没有阵亡,不但有本事还有运气,在军中颇有威望。   派经过时间考验的老将前往,桓琚的心里很踏实,亲自在两仪殿召见了张轨,面授机宜:“卿此去,与崔颖会合,让崔颖拿下桓晃火速归来。”崔颖可是桓琚心里的能吏,想到他也陷在楣州,桓琚就非常的痛心。   张轨领了旨,带上了亲随,星夜奔赴楣州。一路上遇到几拨的信使,或者是周边的州县给朝廷的奏报,又或者是楣州得了机会送出的急件。张轨心里也将桓晃骂了个狗血淋头。   “将军难免阵上亡”,张轨今年六十了,能活蹦乱跳捞到一个回京养老,多么不容易!没有死于敌手、没有倒在边关的艰苦生活上、没有被皇帝猜忌清算!倒霉催的,又被扔去平叛了。   张轨熟知军中的门路,也猜桓晃是有养寇自重的心:【你也不想想,这个“寇”是你能养得起来的吗?毛都还没长齐,就想学别人作妖,也不看看这是个什么时候!】   以张轨的经验,如果前任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后任擦屁股费的功夫比一开始就自己干活还要多。他做好了熬个一年半载的准备,却在踏入楣州的时候遇到了楣州报捷的使者——匪首授首,叛乱平息了。   叛乱平息了,张轨还是需要赶到楣州。他须得将桓晃的事情处理了,兵得收了,还要确认崔颖完好地损,再将崔颖、桓晃送回京去。【桓晃真是好命,居然平叛了,圣人的怒气也会小一些。】   再行二十里,张轨又听到了另一则消息——郭宜战死!   当时张轨正在喝水,手一松,水囊落在了尘埃里:“郭宜?”郭宜是他比较看好的后辈,有胆气、有侠气且人不笨,看起来大大咧咧,对种种底线门儿清,待人也真诚。说他会死,张轨是不相信的。   张轨人老成精,先不去见桓晃,而是在外面停留了半日,询问驿丞大军行进的情况。驿丞这些日子以来尽见高官了,并不隐瞒,将自己所知都说了。张轨听完大怒:“桓晃是罪人!他当别人都傻了吗?走!”   一阵风一样地卷进了楣州城。   楣州城,郭宜的殡事办得差不多了,就差将棺材跟着大军一起启运回京。军中的事务还没有乱,只是大家不免有些怏怏。跟着郭宜的兵先是愤愤,继而想起来自己是跟着郭宜出来的,郭宜死了,不知道桓晃要怎么报复呢。跟着桓晃的人也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抖不起来——他们白跑了一趟,什么功劳也没捞着,主将现在还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张轨到了楣州之后就看到这样一副情形,心中的怒气更盛:“这也叫兵?这会儿带一队土匪都能打得他们哭爹叫娘!走,见桓晃去。”   桓晃知道自己办错了事,正在设法补救,第一是将朝廷的问责给处理好,他先上表谢罪,将郭宜战死的责任揽了。接着要收笼人心,给跟在自己身边的人一个功劳做交代。清剿残匪就是一个不错的方案,杨荣还没有到案,可以追查一番。然后是安抚跟随郭宜出战的人,为他们表功,又补了手令,以示是自己派遣他们出战的。   三招下来,也算有个说法了。桓晃确实是一个会做官的人,甚至“报仇”这件事,也是一个常见的“借刀杀人”的手法。官场的老油条们多多少少办过类似的事情,只是桓晃这一次事情没办漂亮罢了。   王司马见状,又恢复了喝酒流泪:“比不得、比不得,他这个城府,我活该被贬到楣州呀!”   袁樵反倒平静,类似的事情他从小听的、见的都不少,哭也没用、气也没用、骂就更没用了,不如沉下心来将自己的事情做好。他先将杨仕达的府邸、库房都封了,再清点俘获的人口,确认一万户是杨仕达吹牛,即着手拟定五千户的安置措施。同时上表朝廷,也将郭宜拿下山寨之后记得先把名册抢回来的功劳一并上报了。再有,三月了,再不抢种今年一季的收成就没了!   袁樵又开始厘清土地,着手兑现战时的许诺。   唯有崔颖,将眼睛放在了桓晃的身上。桓晃有下属,难道郭宜就没有了吗?崔颖悄悄将李四扣了下来,向他询问郭宜生前与何人交好,与何人亲厚,又有哪些人是郭宜的旧部。下属、奴婢告主,是要受到法律惩罚的,但是如果是为主人诉冤,那就是义举了。   这些人都在忙碌的时候,张轨到了!下马入辕门,先说好话:“圣人听说大军进展缓慢还有些焦急,不想县公已奏凯!看来老夫是白跑这一趟啦。”   桓晃谦逊道:“末将有负圣恩,折损了郭宜,愧见圣人。”   张轨打个哈哈:“年轻人,不遇些挫折还叫年轻人吗?郭宜是可惜,好在仗打胜了。唔,老夫也不算白跑一趟,我看呐,县公还是紧着些回京,向圣人好好解释。老夫就为县公将这里收一收尾,如何?”   桓晃也正忧心桓琚的反应,能早些回去解释也是不错的:“但凭老将军吩咐。”   张轨先让桓晃安心,再去见崔颖,转达了桓琚的旨意。崔颖当即便说:“老将军,还有一事。”低声将桓晃的事情说了。张轨大怒:“我原道是为了功劳,没想到竟是为了私怨!”崔颖道:“下官有事拜托老将军。”张轨道:“中丞请讲。”   原本崔颖还担心郭宜死了,桓晃一手遮天,不大好找证人。现在张轨来了,正好张轨也要办交割,按图索骥将郭宜的旧部找了来,何其方便?只要有人敢冒头,崔颖就敢借着由头往下查!   张轨道:“这个好办!”   张轨与崔颖见面商谈的时间并不长,接着是去见地方官员,给何刺史再上炷香。回来与桓晃办交割,兵也不是桓晃自己的兵,张轨接手也容易。看了桓晃的安排之后,张轨心道:【你明明有些本领,偏偏不走正道!瞧你这做完恶之后补救的法子,多么的周到呵!】   ~~~~~~~~~~~~~   桓晃知道自己一定在桓琚那里得了差评,好在是宗室,叛乱又平定了。郭宜擅自发兵,功劳却是实打实的,他给圆了一场,他是主将……   交出兵马,桓晃依旧是带着自己的几十个随从,张轨还亲自带着自己的亲随,一路将他与崔颖送出三十里。王司马、袁樵等楣州官员都出来送行,桓晃分一半心神在袁樵身上,只见他神色如常,并不知道险些丧命的事。袁樵与崔颖只是说些场面话,该说的正事早就说完了,袁樵代梁玉向崔颖托了一件事:“王郎有劳中丞照应了。”   三十里外,驿站,看不到大营。桓晃带着些许忧愁,对张轨一拱手:“老将军,就此别过!”   张轨笑道:“是该别过的。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不给桓晃反应的机会,张轨的亲兵有备而来,按照早先规划好,先将桓晃按住,继而将桓晃的亲兵们卸了衣甲武器,有一个算一个,都捆住了塞进了囚车里。张轨这才对崔颖一拱手:“中丞,交给你啦。”   崔颖也一拱手:“多谢!”   桓晃猛然醒悟:“圣人要治我的罪吗?”   张轨道:“县公,老夫是个粗人,不懂你们的那些花花肠子。县公有什么话,回去对圣人讲吧。”说完,扬长而去。   崔颖更加与桓晃没话讲,没把证据锤死了之前,他是不会得意洋洋又或者自作聪明去诈嫌犯给嫌犯以可乘之机的。就是让桓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让桓晃猜出来他已经知道桓晃的“报仇”。【朝廷依法诛杜氏,是公义,你们还当成私仇了?!】崔颖一直认为,按国法办的案,大家都认了就得了,觉得冤枉了你再上诉。国法办你,你记私仇,简直是没有道理!   桓晃一路非常担心,他怕崔颖拿出酷吏手段来对他。不意崔颖一路都不搭理他,却不曾苛待他。大家都怕崔老虎,就怕落到他手里受苦,实则崔颖办案第一条要领是:不能让嫌犯、证人死了。   【总要将你好好带到京城,明正典刑!】   到了京城,崔颖第一件事乃是对王大郎道:“既然梁娘子有事要你办,你自去办。”   梁玉让王大郎捎了半麻袋的书信回来,家书,给朋友的书信,再有就是让家里转呈给宫中的告状的信。里面除了报平安,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桓晃要报复所有整过杜家的人啦!   王大郎是丰邑公主的旧仆,家书送到梁家之后,第一站就是去丰邑公主那里。   丰邑公主与梁玉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结下的孽缘,两人在对方眼里都不是最值得结交的人,却又偏偏狐朋狗友地玩到了一起。两人之间淡薄的友谊是有的,互相的利用也令人啼笑皆非。   前年,梁玉试图削弱杜氏的势力,撺掇着丰邑公主离婚,丰邑公主转头把杜府告了个谋反。去年,丰邑公主为了对付“四凶”,想让梁玉跟着一块儿抱团,梁玉转脸把“四凶”砍了个精光。   今年这是第三次,梁玉给丰邑公主的信写得很直白,杜家记恨袁樵,是因为袁樵审过杜家。您对杜家做过什么事呢?   丰邑公主五雷轰顶:“那群死囚徒,他们敢!我看姓杜的就没有一个好人!”丰邑公主紧接着便命人备车,她要去找晋国大长公主——当年审杜氏的案子,萧家也有份儿的!还有黄赞和纪申呢。怎么着?现在还想记仇啦?都去死吧!   老一辈小一辈的公主一碰头,丰邑公主将梁玉的信抖给晋国大长公主看。大长公主扫了两眼便骂了起来:“圣人还是太宽容了!有些个贱皮贱骨的,你对它越好,它越猖狂,养狗咬主人就是欠教训!走!进宫去!”   晋国大长公主带着丰邑公主,直入宫中求见桓琚。   出来拦住她们的是程祥,这个宦官越来越显出些沉稳的模样来。笑得也不像前两年那样夸张了,扯个温和的淡笑,程祥道:“两位公主,圣人正在发怒呢,现在可不是个好时候。”   丰邑公主问道:“圣人为的什么事发怒?”   晋国大长公主道:“我好像听说崔颖回来了,是为了楣州的事情吧?”   程祥默认了。   晋国大长公主道:“那正好,我也有楣州的事情要说!成安县公这个小畜牲!他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程祥低声道:“殿下,这里是两仪殿,请您克制,圣人正是为这件事情生气。”   晋国大长公主问道:“圣人知道了?知道什么了?成安县公公报私仇,是吗?”   程祥道:“是。”   晋国大长公主道:“唔,那倒不错。大娘啊,咱们先走吧。”桓琚这会儿发这个怒,不适合去触霉头。   ~~~~~~~~~~~~   桓晃虽然姓桓,与崔颖放在一起,桓琚选择崔颖。崔颖一路上没有干别的事情,他将郭宜的几个旧部也给随身携带到了京城,其中就包括李四。他不审问桓晃,也不问桓晃的随从。这并不妨碍他将桓晃的行军日程都捋了一遍,再与李四的供词一并上报。   桓琚阴恻恻地问道:“确切吗?”   “只有七分,若圣人许臣问讯县公……”   “许了!”   崔颖也不废话,出了两仪殿,又拿出审谋逆案的劲头来,先不问桓晃,而是让李四先听声音认人。逮住了与桓晃私语之人,再从此人突破。此人本以为被捉拿是要问个贻误战机,不想崔颖只是拿这个做个引子。   崔颖极有技巧地进行了诱供,他不自己出面,而是说动了裴喻。裴喻一脸的好人样,最适合做诱供的勾当,做出一副为人着想的样子,诱使这位忠仆找借口给桓晃脱罪。忠仆见来的不是崔颖,不疑有他,将杜氏供了出来:“大人明鉴,这是老夫人乱命,县公心里并不想这样做,并未遵行。郭宜走后,县公也是非常懊悔的。”   与此同时,晋国大长公主与丰邑公主终于见到了桓琚,见面便是哭诉:“圣人要我们死,一句话就是了,何必叫外人来作践我们,叫我们死得不明不白?我们宁愿见‘四凶’也不要死于暗箭之下。   桓琚心情正不好,口气了也不大好:“你们又怎么了?”   晋国大长公主道:“五郎,听说因为杜氏伏诛,咱们都被人记恨上了。”   丰邑公主哭道:“阿爹,他们先害袁樵,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杀了我,再接下来是司空,我怕接下来三郎与阿爹都不能幸免啊!”   晋国大长公主添油加醋:“一个襄助查案的他们都要他死,为此不惜逼反叛贼,拖百姓陪葬。这首告的、主审的,怕不要夷三族呀!成安县公这个小畜牲,他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吗?”   桓琚问道:“你们怎么知道的?”此事应该是保密的。   丰邑公主道:“什么呀,也就您不知道了。您不知道吗?郭宜都死了。”   桓琚想起郭宜心口也疼了,催促道:“崔颖呢?他审出什么结果来了?”   崔颖在集齐了人证与口供之后才去见桓晃,桓晃此时知道自己已不能免,便问崔颖:“在楣州的时候,中丞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崔颖难得与犯人废话:“有区别吗?”   “我只想知道我做了多久的傻子!”   “不会比我们做傻子的时间长。”   桓晃痛哭失声:“我辜负了圣人呀!”事到如今,桓琚的态度很明显了,老实认罪,乖乖认虐,这事也就过去了,如果硬犟,桓琚发起怒来事情才不能善了。好在袁樵没有死,好在叛乱已平息——唉,大约是要赋闲在家了。   桓晃认了自己一时鬼迷心窍,不能匡正母亲,将所有罪责一个人扛了。此时真是后悔没有早一点拒绝母亲,白填了郭宜一条性命。   崔颖冷冷地看着他,心道,你还有脸哭吗?那么多的人,可是连哭的机会都没有就死了。   有了这样的供词,崔颖再提审桓晃的母亲杜氏。杜氏在家里等着儿子的消息,杨仕达被平定了,这不是杜氏所关心的。她只关心两件事:一、袁樵死没死;二、儿子怎么样了,立下功劳之后前程如何。   不意却等来了崔颖提审。杜氏大为光火:“刑不上大夫!”   真大夫崔颖都问了,何况一老妪?硬是将杜氏捉了来,将桓晃的供状拍到她的面前。杜氏越看越惊,惊怒交加:“这个逆子!!!”她气得将供状一套乱扯,且扯且骂:“居然出卖自己的母亲!”   她近来吃得少,力气不足,没能将供状扯碎便被崔颖命人将供词夺了回来。   崔颖冷冷地问道:“你是认了?”   杜氏将头一昂:“认又如何?我只恨贼人不死!恨逆子无勇无谋!”   崔颖低声嘱咐两句:“叫两个女监来看好她,不要让她死了。”他自己揣着供状去向桓琚交差。   桓琚这一回却很平静地说:“知道了,让兵部与大理依法拟来吧。”   这判得可不重啊,崔颖不大满意,脸更冷了。   桓琚慢悠悠地又加了一句:“办将军用国法,难道我还没有家法吗?他听姓杜的话,就不用姓桓了。程为一,宣宗正。”   崔颖的眼睛亮了一亮,桓琚摇摇头:“你还不去大理交了卷宗?”   ~~~~~~~~~~~~~~~   崔颖轻快的步子显示出他心情不错,桓琚悠闲的样子也显得他似乎已经将对桓晃的失望放到了一边。   现任的宗正是万年县公,颤巍巍地到了两仪殿,便听到桓琚说:“桓晃负我,将他除籍吧。桓家要这种东西做什么?他父亲娶妻不贤,也丢我桓家的脸!”竟是要连桓晃死去的父亲一道除了宗籍。宗籍是一道护身符,桓晃的身份、地位皆此而来,一旦削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曾设法为高阳郡王求情的万年县公此时却一点反对的意思也没有,只是在桓琚摸着下巴说:“除了籍,他父亲的坟就不该是那个规模了。”万年县公才说:“圣人,这……不是谋逆大罪,就饶过死去的人吧。”   桓琚笑道:“你误会啦,不是要开棺戮尸。”几品的官,坟土堆多高、方圆多大面积,神道长不长、配的石像生是什么样的,都是有严格的等级的。除了宗籍,丁点儿品级没有,这些都不能用了。   万年县公想了想,说:“也罢,就这样吧。”   桓琚道:“是啦,咱们的家事。”   这个家事有点狠,自桓晃父亲起,后代悉数被削了宗籍。桓琚戏笑道:“你说,他们不姓桓了,叫他们姓什么好呢?姓杜怎么样?”   万年县公伏地谏道:“圣人,桓晃不足惜,圣人的名誉却是值得珍惜的。”   桓琚温和地道:“你不要怕,我说说罢了。快些办。”   万年县公迅速地辞出,脚下生风像个年轻人。桓琚笑笑,对程为一道:“坐得气闷,咱们出去走走吧。”   程为一道:“圣人想去哪里?”   “随便走走。”   桓琚说着随便,上了步辇却说:“去吏部。”   程为一眼睁睁看着桓琚到了吏部,和气地安抚了吏部的官员,甚至对文书也和颜悦色:“你们忙吧,我不过来走一走,不要让我耽误了你们的正事。”   皇帝背着手在吏部转圈,郎中们赶紧将尚书严礼给请了回来。严礼脚步匆匆,到了自己惯常坐的值房里,只见桓琚手提一支朱笔,一脸的轻松愉快,正在一些案卷上涂涂写写。看到严礼,桓琚笑道:“你来啦?忙你的去吧。”   严礼行了礼,来到桓琚身边,瞄一眼桓琚手上的文书,只见他打开的是近来的官员任免的名单。桓琚懂得用人,也懂得放松,小一小的官,他也不人人都亲自考查,只有中高级官员的任命他才会过问。是以袁樵可以跑到楣县做县令,他得等人都到任了才知道。   现在……   严礼震惊地道:“圣人!您不能这样!”   桓琚放下笔,打了个呵欠:“我怎样了?”   他将文书里有“杜”的名字都用朱笔涂了,摆明了“姓杜的我不用”的观点。   严礼道:“姓杜不是罪。”   桓琚正色道:“难道不姓杜的就没有本事了吗?这些,这些,都是你们备选的人,就是谁都可以嘛!我难道不能用这些不姓杜的人吗?”   当然能!   但是!   严礼气冲冲地跑到了政事堂,没好气地对黄赞道:“他将一份铨选的文书里‘杜绝舞弊’的‘杜绝’两个字都抹了!!!” 第105章 薄情寡义   大军尚未班师, 主将先被下狱, 政事堂也是脸上无光。黄赞找上萧司空, 商议这件事如何收尾。   萧司空的气势比起争立太子的时候变了太多, 他的白头变得更多、话变得更少,颇有些混日子的味道了。杜氏根深叶茂,虽连遭打击仍然是当今望族,自桓晃下狱、杜氏被抓萧司空的府上没少登门求情的人, 他一概将聋作哑。大长公主在耳朵边上念叨,他也没有主动向桓琚表示要加重对杜氏的惩罚。   黄赞一向不满萧司空大权独揽,在朝上总是尽力与萧司空为首的势力相争。此时却又希望萧司空能够再主动一点,不要让他一个人忙成陀螺。   黄赞带点暗示地说:“桓晃一案,政事堂也须有个主张, 圣人问起时才好奏对。”   叛乱已经平了,麻烦在萧司空这儿就算解决了,后续怎么处理萧司空就不想管,慢吞吞地道:“圣人不是已有安排了么?”   来得早不得来得巧,严礼走近政事堂就听到这一句,脱口便将桓琚才干的好事对两位执政讲了。黄赞眨了眨眼, 默默地看萧司空, 萧司空依旧是那副慢吞吞的模样:“哦。”   严礼顾不得礼貌, 大步走进来,对萧司空道:“司空怎么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这是大臣该有的样子吗?”   放在以前, 他不敢也不会这么对萧司空说话, 萧司空变了之后, 严礼的胆子也渐渐变大了一点。   萧司空反问道:“那我该是个什么样子呢?”   “事情要是传出去,圣人会被笑话的。”严礼加重了语气。   萧司空翻了翻眼皮,问道:“文书发出去了?”   “呃,还没有。”   萧司空打了个哈欠:“那不就行了?”   黄赞两根指头不停地敲着桌子:“那也要有个章程!”   萧司空叹了一口气:“年轻人,事缓则圆,稍安毋躁。”   严礼被气笑了:“这不像司空会说的话。”   萧司空反问道:“我该说什么样的话呢?你自己就不会生气吗?你能生气,圣人就不能生气了吗?”   严礼一噎,黄赞眼睛一亮,笑道:“严尚书,就让圣人生一回气吧。文书还没有发出去,不是吗?”   萧司空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再费心神,糊涂成桓晃这样的不多见,蠢成杜氏那样的更是罕见,他们咎由自取,政事堂为什么要再为他们费心?至于杜氏,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吃个教训也不是坏事。   依旧是慢吞吞的口气,萧司空道:“安抚楣州为要。”另一件大事则是由楣州事件反应出来的,地方上势力的膨胀,这就不止楣州一地,而是需要对全国进行审核、甄别,萧司空不会给黄赞、严礼把这一条也讲出来。   严礼叹了一口气:“司空以为我说的是什么?补任的文书都被圣人给涂了。楣州刺史殉国,县令也还缺着一个,再有一些官职也须填补。吏部连日忙碌,就为了此事。”   萧司空道:“就当这文书没有过,请圣人做决断吧。”   严礼无可奈何地问萧司空:“圣人发的这通脾气,咱们就不劝谏了吗?”   萧司空笑道:“劝什么?误了国事了吗?”   “坏了风气……”   萧司空模仿着桓琚的口气说:“用杜氏就不坏风气了?”   严礼哑口无言,萧司空道:“好啦,忙你的去吧。桓晃的判罚也该下来了,不要多事。”   黄赞心道,【这可真不像萧司空啊!以往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必然冲锋在前,劝谏圣人,他可真是老了,失了锐气。】   萧司空淡淡地扫了黄赞与严礼一眼,又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参禅。熬到了时候,与黄赞等一起用饭,吃完饭在正事堂走上几百步,接着参禅。数到可以出宫回家的时候,慢吞吞地起身,也不乘马,坐车回家。   萧礼回家比萧司空要晚,拿到了崔颖提供的供词,再核实一遍,压着怒火回了家向父亲抱怨:“世上竟有如此糊涂的人!”   萧司空道:“能犯案被捉到的,第一是蠢,恶反而在其次。每个人都让你着急,你这个大理寺卿也就不要做了,免得气死。”   萧礼是为桓琚生气,桓琚对桓晃抱有怎样的期望大家都看在眼里。一件去了就能将功劳当土特产带回来的事情,硬是被桓晃办成了如今的模样。原因意是他要“孝”!还是对杜氏一个傻老婆子尽孝!   “他这般做,激怒了圣人,连圣人的名声都被败坏啦。”   萧司空道:“我年轻的时候,比你如今还想雕琢圣人的名声。”   萧礼哑然。   萧司空问道:“你打算怎么判罚呢?”   萧礼道:“儿以为,还是依法而办最好。”   “那就这样吧,你再想想,朝廷上接下来要做什么?”   萧礼道:“总不能是再清理杜氏吧?杜氏一族之前是跋扈了些,否则不能犯了众怒,这件事委实冤枉。”   萧司空骂道:“鼠目寸光!你就只看到杜氏吗?执政要看的是全国!”   萧礼低头想了一下,抬起头来时又带上了自信:“可是楣州?不不不,楣州已平,要派精干的官员去安抚,这是一定的。嗯……啊!楣州之事起因是杨仕达这样的地方豪强,楣州如此,其他的地方呢?”   萧司空背着手踱步,心里有点小得意:“不错,知道就好。你说说,接下来要怎么办?”   萧礼眉头微皱:“难在选人,更难在……圣人有些,咳咳,其实用‘四凶’的时候,圣人的本心也是好的。”   萧司空满意了:“那就去好好琢磨,去吧。”   萧礼缓施一礼,没有对萧司空讲,这几天他天天被大长公主念叨着要重判桓晃,但是他都没理。大长公主对长子比对幼子要客气得多,没有按倒一顿暴打,只是把他胳膊掐出了好几块青印。   ~~~~~~~~~~~~~~~~   本朝道行最高的一只老狐狸已将桓晃放到一边,大理寺与兵部也将判罚结果给出——依律而办。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丝毫的问题,甚至桓琚也没有当朝表现出咬牙切齿。次日,萧礼给桓琚上了一道奏本,提出的就是地方豪强的问题,桓琚也将萧礼召入两仪殿,表兄弟俩一番长谈。   桓琚头脑清晰,思维敏捷,对萧礼道:“你能见微知著这很好,治大国如烹小鲜,须徐徐图之。”   【很有分寸嘛!】萧礼放心了,笑道:“臣将看到、想到的说出来,如何去办也还没有万全之策,全凭圣裁。”再看太子,也是神色如常。   萧礼更担心的是太子的反应,桓琚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做事很有分寸,太子正年轻,血气方刚的时候,很容易过激。   桓琚道:“世上能有什么万全之策?做事第一条就是不要求全责备,否则能将自己给气死!”小声太子讲解着为君之道,第一是不要苛责大臣,要求得太严了就容易逼得大臣们造假。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萧礼放心地告辞了,【桓晃随您怎么判,反正不会出格的。】   萧礼前脚走,桓琚后一句话就改了个腔调:“他是个谦和的人,脾气有些软,心是好心、道理也是好道理,做事也不能都听他的劝。”   桓嶷心里惦记着楣着的事情,顺势问道:“那楣州的事情,阿爹打算怎么处置呢?”   桓琚笑道:“我不是已经处置了吗?”他的怒气在将桓晃削去宗籍、跑到吏部一通瞎涂乱画之后也平息了不少。   桓嶷道:“这样就能震憾不法之徒了吗?”   桓琚道:“当然。”   桓嶷还不知道削宗籍的事情,只知道桓琚跑到吏部胡作非为去了,小声抱怨:“阿爹将凡带‘杜’字的名字都抹去了,恐怕是不行的。大理只依法而办,震慑的效力也不够的。”   桓琚冷笑道:“难道你爹就只有这点本事了吗?把桓晃的宗籍削一削,看还有人敢学他的样子不!”   桓嶷脸上装得像个没事人,心里却非常的震憾:【原来还能这样干?!削宗籍可比涂了杜字要狠多了。将姓杜的名字都涂了,这也是“乱命”,削宗籍就不一样了……】   桓琚道:“你看明白了吗?学会了吗?凡事呀,能依法还是要依法的,否则乱了法统,还有你什么事?还有我什么事?”   “是,”桓琚恭恭敬敬地应了,问道,“那桓晃能放回家了吗?”   “当然!难道咱们还要养着他吗?牢饭也是饭!以后让他自己讨饭吃去吧!”桓琚气咻咻地说。   桓嶷小心地问:“那……三姨是不是能召回来了?楣州也太苦、太险了。”   桓琚摸摸下巴:“你自己问她,她恐怕是不会回来了。”   桓嶷瞪大了眼睛:“这是为什么呀?”   桓琚笑而不答。   桓嶷大着胆凑近了桓琚,扯着他的袖子小小地摇了两下:“阿爹~告诉我嘛。”   桓琚眼睛嘴巴都张得圆圆的,生气也忘了,吃惊地问:“你这是在撒娇吗?”   “轰”桓嶷的脸变得通红,不摇桓琚的袖子了,手依旧没有放开:“算、算吧。”   桓琚道:“袁樵为她去楣州,她怎么会独自回来呢?也不宜独自回来。”   “那袁樵?”也算立功了吧?能不能回来了呢?   桓琚道:“楣州正需要能干、肯干的人,他还是留些时日吧。”   桓嶷还要再说话,程祥小步过来,在程为一耳朵边上说了一句什么,程为一凑上前来弯了腰。桓琚知道程为一有分寸,开口必有要事,止住了话头,问程为一:“何事?”   程为一道:“楚王求见。”   桓嶷知道,楚王说的是他的叔叔,桓琚的弟弟,心道:【他来做甚?】桓琚做太子的时候,兄弟们对他的威胁就不大。及至登基,老太尉虽然把持朝政,对桓琚还是大力维护的,将对桓琚有威胁的人也除了不少。到桓琚自己掌权,挟铲除权臣的威力,将众兄弟压得抬不起头来。   桓琚一朝,宗室比亲兄弟更得重用一些。楚王一朝猫着,他的新闻甚至比梁家还要少。对朝廷政事也极少发表什么意见,整天在家中赋闲。他这般识趣,桓琚也不亏待他,一应的供奉都是极好的,王府也给大个的。   “他来做什么?”桓琚也这样问。   程为一看了程祥一眼,程祥道:“回圣人,楚王是来请求与王妃离婚的。”   桓琚吃了一惊:“他们怎么了?”   “奴婢也不知道。”   “快宣!”   楚王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端正男子,眉宇间微带一点愁绪,步入两仪殿,投到桓琚坐下:“圣人,臣请离婚。”   桓琚将他扶起:“你多大的人了?怎么也说起孩子话来了?与王妃吵架了吗?你不是这样的人呀。”   楚王的脾气是没得讲的,与王妃的日子也过得下去,如胶似漆的说不上,相敬如宾还是凑合着能办到的,并不曾听说有什么了不得的矛盾。   楚王道:“臣不是说的孩子话,臣已上表。”   “那是为了什么呢?”   楚王道:“臣生来便姓桓,不想死后被削去宗籍呀!”   “哦!”桓嶷先想明白了,凑到桓琚耳朵边上说:“楚王妃是杜氏女。”   桓琚一点也不尴尬,大大方方地说:“又不是每个杜氏女都不好,你这样做是要伤了孩子的心的。”   楚王道:“就是为了孩子!”他的胆子被皇帝哥哥收拾得很小了,绝不肯再担这样的风险。杜氏不单招了桓琚的厌恶,还与太子生母之死有关。楚王早就想撇清与杜、赵两家的关系了,只是苦于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彻底斩断而已。赵、杜两家被桓琚清洗的时候,王妃可也哭了好几天,甚至要求他为皇后求个情,当时楚王就已经很不乐意了。   他尚有姬妾庶子,没了杜妃母子,他也缺不了人。有了杜妃母子……   楚王说得大义凛然,桓琚也不肯给弟弟一个承诺,沉吟了片刻,道:“唉,我们兄弟婚姻上头都有些不如意。”   楚王哭道:“五哥既然也知道其中的苦楚,何不帮帮弟弟呢?”   桓琚道:“多大的人了?不哭,不哭,帮,帮。三郎,你傻站着做什么?”   桓嶷机灵地将楚王搀起,小声安慰:“阿爹已经许了您了,别哭啦。”又让人打水来给楚王洗脸。心里对楚王也有一点意见,【这样就离婚,楚王未免有些薄情。】   ~~~~~~~~~~~~~~~   “楚王也太薄情了。”说话的这个人是杜氏王妃的亲哥哥,他已做了官,又不在升降的名单上,名字还没有被涂掉,依旧做着官。   坐在他对面的杜祭酒喝道:“够了!这些年来大家飞扬跋扈不知收敛,将情份消磨殆尽还要怪别人不逆来顺受吗?”   杜祭酒管着国子监,官位不算顶高,也是称得上的清流。杜氏是一个大族,其规模并不比袁家小多少,也分几房几枝。废后杜氏的娘家是一枝,杜祭酒是另一枝,楚王妃与杜祭酒的关系更近,是杜祭酒的侄女,与废后的血缘已经疏远了。   杜妃的哥哥说楚王薄情也不算说错,杜妃与废后性情并不相同。杜妃也有个少年聪慧贤良淑德的名气,却不像废后那样出嫁带母亲当嫁妆,管家处事都明白,待楚王姬妾也公平,还给楚王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如今都十岁了,已册做了嗣王。   现在楚王要离婚!就因为王妃姓杜!   杜妃的哥哥可不承认自己飞扬跋扈:“圣人都不曾说什么,偏他想起来了。当年他怕得要死,唯恐被赐一杯毒酒,难道不是妹妹从中周旋的吗?”   杜祭酒道:“听听你说的这个话!以功臣自居,何其无礼!这是要重蹈已废庶人的覆辙吗?回来就回来,杜家也不是养不起她!”   “只是可怜了外甥呀!难道我们没有劝过庶人、没有劝过徐国夫人吗?她们不听,我们有什么办法?生病没有一起生,吃药倒一起吃了。”   “够了!从今而后,这件事不许再提一个字!做官的用心做,做实事,官做不得了就在家中潜心教导弟子!不可再与楚王起争执,只要他觉得这样做安心,就让他去做吧。孩子……唉……”   杜妃的哥哥放声大哭:“他才十岁,怎么受得了呢?!”   杜祭酒咬牙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我们都认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以警醒弟子,不可得意忘形。你父亲已经过世,你与我都要上表谢罪。我们认!至于那位‘太夫人’,我杜家没有这样的女儿。”   当年杜皇后与徐国夫人得意的时候,杜祭酒就隐约觉出不对味来,然而杜皇后是皇后,杜祭酒对她做不了什么,只能跟着吃瓜落。现在又来一个,还不是皇后,杜祭酒就不客气了。桓晃的母亲杜氏与杜祭酒的血缘也远,杜祭酒自己不好直接出手,却向族中提出了建议——除名。皇帝已经做出榜样了,杜氏当然可以有样学样。   杜祭酒道:“没有教好她,也是我们的过失,不能将人逼死。她儿孙被削了宗籍,封邑也没了,总要给人一口饭吃。她的嫁妆就不要追索了。”   杜祭酒只是一项提议,却被杜氏族人执行得非常彻底。   判罚已下,桓晃与杜氏已知桓晃被削了宗籍的事情,与这个相比,什么贻误战机、纵寇就都不算个事了。桓晃跪着听完万年县公宣读的结果,竟没能靠自己爬起来。万年县公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扶他起来,送回去吧。”   杜氏则是惊怒:“削了宗籍?”她本是怨儿子办不好事,听到儿子被削了宗籍,她又心疼起儿子来。一股信念支撑着她,竟没有像儿子一般瘫倒在地,她要先见了儿子再商议对策。   母子二人在牢门外碰了面,桓晃动了动嘴唇,从口型上看是在叫“阿娘”,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桓晃张了张口,最终放弃了。被架上了车,母子俩坐在一处,杜氏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做了,但没做成?也罢,留得青山在……”   杜氏不住口,桓晃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靠着车壁,脑袋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出来——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削了宗籍,之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他完全没有概念。   如此一个人说、一个人装死,一路回到家中,杜氏道:“咱们到家了,来吧,见见孩子们,总会有办法的。”   桓晃被扶下车,尚未站稳,桓晃的妻子便哭着出来:“郎君,郎君!他们把大娘接回去了!”   桓晃出征前,想过立一大功,给长孙一份礼。杜氏提出要求之后,他对一个姓杜的儿媳妇生出来的孩子便没有那么大的期望了。却是没有想到,杜家要求离婚!   桓家离了一桩,杜家也有样学样了起来。   桓晃的母亲杜氏不敢相信地问:“什么?他们为什么?凭什么?”   桓晃的妻子心中充满了对婆母的不满,当着丈夫的面竭力克制住了,有点快意地说:“舅家也派人来了,说……杜家没有不顾公义的女儿。杜家的家教没有因私废公这一条,您……您的嫁妆就不收回了,以后好自为之。”   许是一直没吃饱饭,杜氏再没有力气自己站稳了。桓晃对妻子道:“阿娘连日奔波,你如何在此时说这些?”   “好叫郎君知道,他们将先公坟上的封土也平了。”   桓晃失声道:“什、什么?!”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圣人!圣人!我有罪,奈何还要让死人不得安宁?!”   “宗籍都削了,又哪里用得上那样的规格呢?”妻子也哭了,“都铲了,都铲了,好在没有开棺。”   杜氏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   被桓晃呼唤的“圣人”还不肯放过他,将宗室子弟召了来,命他们写文章,写的是忠孝家国。打算挨个儿批改,看谁敢胡说八道。   桓嶷首当其次,老老实实地交了一篇极合桓琚心意的文章上去。桓琚看完之后并不放过他,对他说:“你不是要写信给三姨吗?问问她,她遇到了这样的事,要怎么做。” 第106章 两个问题   【问三姨要怎么做?】桓嶷心底划过一丝戒备, 为梁玉辩解道:“梁氏向来安份守己, 三姨想必遇不到这样的事情吧?”   桓琚嘲笑道:“学会与你爹使心眼了?叫你问你便问。”   桓嶷忙说:“儿不敢,只是担心三姨, 本就是两难的事情。”   【所以啊,不能让人逼得你两难。】桓琚道:“问去吧。”   桓嶷先问桓琚:“阿爹,三姨真不能回京吗?”   桓琚笑了:“她也算有功,什么时候想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你再问问她想不想回吧。”   桓嶷脑袋大了一圈,回到东宫去思考如何措词。提笔写了两行, 又抹了,将纸揉成一团掷在地上, 扯来另一张纸接着写, 依旧不满意, 再涂再扔。不消一会儿功夫, 地上已散了好些纸团,白纸团落在红地毯上, 颜色颇为相衬。   孙顺踮着脚尖趋进来, 蹲下来将纸团一一拣起。桓嶷低垂的脑袋没有动, 将眼睛往上翻了一翻,瞥出两道光来看他:“别拣啦,扔完了一块儿拣吧。”   孙顺本不是为了拣废纸来的, 直起身来道:“奴婢闲着也是闲着。”   “你很闲?”   孙顺笑道:“殿下吩咐给三姨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不过——殿下, 三姨这回也是有功的吧?还不赦回来吗?”   桓嶷想得仔细, 梁玉孤身出逃,又杀了个回马枪当向导,从京城带过去的东西几乎都丢了,可不能让她在楣州受苦了。三月初十是梁玉的生日,三月初的时候楣州局势正紧张,梁玉生死未卜,桓嶷担心还来不及,也没心思给她过生日,这个必须得补。两件事情凑在一起,楣州的捷报一传来,桓嶷就命令孙顺去准备了。   桓嶷道:“叫你准备你就准备,不管在楣州还是在京城,不都得使吗?”他继续抱着头,又团了八个纸团扔了,终于打定主意——就照原样把话复述一遍,连同当时的情境一起都写在信里,以供梁玉参考。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信写完,连同给梁玉准备的物品,都派人送往楣州,押送的除了东宫所派人员,还有一个王大郎。王大郎上京的行李只有半麻袋,回程拖了长长的一列车队。接到梁玉信件的人几乎都回了信,除了信件,也各有物品相赠。   梁玉写信给梁府,又讨要了一些种子以及农具。到了楣州之后才发现,此地所用的农具并不如打小常见的好使,辕也笨重,锹铲都不顺手连织机都比家里的难用。这些才值几个钱?梁满仓与南氏给她装了好几车。梁玉在信里写明,她得在楣州陪袁樵。梁玉也猜到了,楣州的事情一出,肯定有人会为她求情,桓琚多半会赦她,但是袁樵肯定得留在楣县,则她须得陪着。   说了亲的闺女要陪着准女婿,南氏纵然思念女儿,还是没有吵闹着要她回来。只是又多加了几箱衣服首饰给女儿送过去,亲笔写了信,让梁玉装得贤惠一点。   其余如丰邑公主等,都有相赠。梁玉算着日子,给刘湘湘的信里又问候了她的新生儿,刘湘湘的回信里则写:你终于杀出一条血路去了,路已开了,就不要再涉险了,万望珍重。朝廷那里,只要有机会,大家都会想办法把你赦回来的。   ~~~~~~~~~~~~~~   刘湘湘的信还在路上颠簸的时候,楣州已接到了朝廷对于杨仕达叛乱事件的后续安排。   军事大事的紧急文书比押送家具要快得多,三月末,结果便出来了。张轨接掌了防备,令他整顿军备、剿灭残匪。何刺史殉国,追赠了个光禄大夫,多荫一子,死后哀荣。王司马在守城期间也不曾懈怠,都免了之前失查之罪,令他暂代刺史之职。袁樵有功,但是却不升他的职位,而加了一个朝散大夫的散官。   朝散大夫从五品下,相对于袁樵的年龄而言,许多人背后嘀咕他跟梁玉定亲定得相当的划算。   梁玉得到了赦免,既赦了,她就不是犯人,也不必一定要在楣州。她还是选择了留下来。袁樵需要政绩,她也需要表现自己的能力。在京城里四下串连,无论做成了多少事,她心里都不踏实,不如在楣州干点正事再回去。所以她写信跟家里要种子、要农具,就在楣州踏踏实实过上两年。   她看出来了,皇帝把袁樵留在楣州多半不是还记着他偷跑过来的错,应该是要让袁樵把楣县给治理好。既为国平乱,也锻炼一下袁樵,否则断不至于给袁樵五品的散官。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推测,袁樵要么把楣县折腾得不成样子被调回去受罚,要么就得干出成绩来给朝廷看,才能升职回京。   治理地方怎么看出成效呢?梁玉琢磨着,至少得打出一季粮食,丰收了,才有得说道。其余户口的增加啦、兴修水利啦、兴办学校啦,都在其次。   这跟她的目标不谋而合。这样一个好的机会,到哪里找去?现在回京,又是天天打猎打球,说不定还要打打人。都不踏实,不如楣州好。她还不大放心美娘,美娘的父母都死了,叔叔杨信也死了,十岁的姑娘,有家有业也不定能守得住。自己在这里过两年,美娘也长大了,总能有点自保的能力。   权衡利弊,梁玉还是留了下来。唯一的缺憾是不能马上回去见南氏,好让母亲安心。为此,梁玉打算每旬都写一封长信,向南氏汇报生活的情况,免得南氏过份担心。   刘、杨二夫人对她的选择相当满意,刘夫人道:“咱们也不必在这里过很久,圣人将佛奴留下来,当是为了安抚楣州。”袁樵在楣县的表现可圈可点,但是时间太短,政绩也没大做得出来,是得多干点实事才好。实职没升,散官给了,也是对袁樵的认可。一旦做了朝散大夫,就可以荫了袁先去太学读书了。不过这个也不着急,袁先暂时在自家读书也行,等回了京再进太学。或许到那个时候直接进了国子学也说不定,一步到位更好。   杨夫人也说:“辛苦你啦。”   梁玉谦逊地道:“都是应该的,就是我太淘气,怕惹您生气。”   杀人放火的事儿都干了,还能淘气成什么样子呢?杨夫人宽容而慈祥地道:“你的书读得很好,琴也学得不错,哪里淘气了?”   梁玉就说:“是您不与我计较,我都明白的。”真要计较,袁家几百年的规矩,杨夫人的娘家讲究也不比袁家少,一样一样的挑剔,绝对能让喝茶品只知道“好喝”、“不好喝”的人气得想打人。   两人互相吹捧一回,刘夫人倚着凭几只管笑。吹捧得差不多了,梁玉继续向杨夫人请教音律。杨夫人也乐得教她,与当年的吴裁缝一样,遇着个举一反三的学生,当老师的教得也痛快。   学了一个上午,梁玉就向两位请了下午的假,说要出去走走。她当流放犯的时候,楣州也分给她土地了,现在虽然蒙赦,她不打算回去,楣州平了杨仕达,官府手里的土地正多,也就没有收回,梁玉打算亲自去种种看。   杨夫人道:“何必自己去辛苦呢?”她管理家务是一把好手,经营庄园也做得,但从来没见过当家主母自己下地的。   梁玉道:“这里水土与家乡不同,物种也有些差异,我从家里带了些种子来,须得亲自看着才好。这里有老农比我会种田,可是会跟小先生说多少就不一定了。”   杨夫人感动地道:“辛苦你啦。”   梁玉笑眯眯的:“我也就这个熟些。”   两人又客气了一回,等袁先过来一起用过午饭,两位夫人要歇个晌,梁玉便出了后院。   ~~~~~~~~~~~~~   杨仕达平了,楣州城的秩序想要恢复如初却不那么容易,为了抬高城墙拆了不少屋子。袁樵特别大方,当时梁玉走了,他首先把杨仕达宅子的墙给拆子,砖石滚木不够用了,就再拆梁玉的,接下来才是拆别人家。没拆完的部分,留着安放移入城的百姓,百姓们的房子被他给烧了,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梁那宅子索性就不要了——反正当初也是何刺史送的,她也打算临走再还给州府的。   后院的后门通一条小街,街上也有不少人家,其中一处宅子是杨仕达一个侄子私下置的,查出来之后就罚没了,袁樵将它作为“补偿”发给梁玉,用以安排梁玉带来的骑士。   梁玉带上吕娘子等从后门出去,领了几个骑士纵马出城。   吕娘子与她并辔而行,虽在马上还是气喘吁吁,问道:“三娘,你怎么跑得这般快?”   梁玉道:“先去看地,回来还有事呢。”   吕娘子道:“还有什么事?”   “我想见一见苏征。”   “他?”   “嗯,总觉得他不大简单。”   吕娘子发了嘲讽的笑声:“选了杨仕达,就很简单了。”   梁玉不再与她争辩,扬鞭一指:“到了。”   分给她的几十亩地算是比较不错的田了,周围的田里已经有人耕作了,梁玉的田里也雇了些人在种。梁玉远远地跳下马,留人看马,步行到上了田梗。田间耕作的人都很忙,都在抢种一季的庄稼。梁玉蹲下来捏了把土,用马鞭又掘了一回地,起身拍拍手。又往水渠那里看了一回,发现水渠的情况要更糟糕一点。   楣州的水渠还是当年那位“朱公”在任的时候修的,看得出来当时修得很用心,但是后来的保养却令人叹息。这渠有一部分干渠两侧砌了石块,保存就比较好,没有砌石的部分淤积就严重。梁玉知道,凡修水渠,用石砌是得下功夫的。大部分的乡间水渠是就地开挖而已,每年冬天水枯了,官府征徭役去挖一挖。   楣州之前的长官在这方面是渎职的,疏浚做了,但是极不认真。【现在是春天,正播种的时候,接下来也是得人看着捉虫除草,到哪里再征人干这个?今年又得凑合着干了。我要的种子也是,等到送了来,怕也过了生长的季节。好在今年免了租赋,楣州能养活自己就能对朝廷交差了。】   “今冬疏浚水渠,明春播种,明年秋年才能见些效,”梁玉对吕娘子说,“咱们至少要在这里再过两年。”   吕娘子道:“要是没有意外,过上三年才好呢。那样干的事才能更多。三娘,你就看着这几十亩田吗?”   “唔,我是有旁的想法,不过要等。我还不曾进村里仔细看过,吕师,找几件旧衣裳,咱们悄悄地往各处转上一转。”   “好。三娘真要见那个苏征?我看他比当年的老鼠精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他可是识破了咱们,见一见也没有坏处,出来不就是长见识的么?”崔颖问出来的口供给梁玉看过了,当时是为了与梁玉核实情况,梁玉便对苏征产生了兴趣。再不见一见这个人,苏征就要给押到京城斩首了。   吕娘子依旧不抱什么乐观的态度,口上却说:“那我也去长长见识?”   “行呐。”   两人回城,先不去后宅,梁玉打算悄悄去见苏征。在县衙前的大街上却遇到了王吉利,王吉利见到她的马,喜笑颜开地奔了过来:“三娘,三娘,东宫有信来了。”   桓嶷的信比他的礼物走得快,刘湘湘等的信还在路上,他已经由信使送到了。苏征看不成了,梁玉问:“信使管待了吗?”   “有袁郎接待了,您放心,妥妥的。”   梁玉笑道:“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没几步到了县衙,梁玉从正门进去,过了穿堂,第二重的堂里,袁樵正陪着个人说话。见到梁玉进来,来人先被她一身打扮惊了一下,多看了两眼才低下头,恭恭敬敬地问好。平叛报信有功,三姨依旧是三姨。   梁玉向他道辛苦,来人道:“不敢。殿下有信,请三姨看完做答,下官再带回给殿下。”   梁玉接过了信问道:“是有什么急事吗?”   “都在信里了,三姨一看便知。”   梁玉就手将信拆开,桓嶷的信写得很长、很顾,梁玉一页一页地看,看完了心道,【圣人真是一肚子的鬼主意!】将信一折,对来使道:“请稍等,我去回信。”   两个问题都不难,一是问如果她遇到了杜氏的情况要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这个事情刘、杨二位夫人与梁玉早就讨论过了,三人骂一回杜氏,回来刘夫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应该怎么办。梁玉道:“她既有这份情面让儿子听话,怎么就不能让儿子好好立了功,有了脸面,收留几个娘家子侄,好好地抚养教导,不是比去坑害人强吗?”   梁玉就把这个意思不加润色地写了。她知道这个问题不是桓嶷问的,因为桓嶷根本不会联想到她的身上,桓嶷对梁家还是有亲情的。只有桓琚,他是冷静的,只有他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然后以考较的姿态提出来,还要马上作答,然后带回去。桓嶷即使想问这个问题,也不会喘口气的功夫都不给她。   再问回不回京,这个有可能是桓嶷问的。当然是不回的,她给南氏的信里都已经写了,要在楣州多住一阵子。写了个“两位夫人都能在这里,我怎么可以先走呢?”作为答案放在里面了。   这两个问题单做一页信纸,写完了给吕娘子看一看,吕娘子道:“以我的浅见,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三娘接着写,我将这两题去问一问老夫人。”将信纸放下,抄了小路去向刘夫人汇报了。   刘夫人道:“答得不错。叔玉回信,还是要多关心家人,多关心太子,别的什么也不要讲。既不要讲楣州的艰苦,也不要求情让我们早些返京。来都来了,先做出个样子再说。”   吕娘子记下了,再回来见梁玉,梁玉已经又写了三页纸,写的都是让太子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学习,不要与人怄气一类。吕娘子笑道:“看来你们想到一起去了。”   梁玉道:“可惜了,早知道信使来得这般快,我该给三郎做身衣裳准备着的。往年都做的,今年偏偏遇上了事,没来得及。”   吕娘子道:“又不是不能派人去,先做着。不过他这个年纪还在长个儿吧?”   梁玉眯起了眼睛:“这样啊,那送布吧。”   “布?三娘要自己织布吗?”   梁玉道:“我只是有一个想法,还得等等,我看看人手。”她有一个置产兴业的计划,光靠种田几十亩地是种不成财主的,袁樵还在抑制兼并,得有些额外的事业。梁玉选的就是织布,布帛绢绸是可以当做货币来使用的。不过这里的人多半是自家纺线织布,也有小贩往来,还得再看看行情才能定。   【还是等等吧,总得几个月,还要选个地方。】   吕娘子道:“娘子的衣食也不从这些里面来,不必将自己逼得太紧。与两位夫人好好学学本事才是。她们二位待你宽容,回到京里,袁氏宗族可就未必了。”   “怎么?很难相处吗?”   吕娘子一脸的一言难尽:“三娘,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穷人里也有君子,富人里也有恶棍。坏人不会因为有钱、有权、有个好姓氏就变成了好人,只会因为权势财富而作更大的恶。不提我的生父,就看大郎的亲生父母的做派就知道了。再看看杜氏、赵氏,袁氏也差不多的。”   梁玉的脸颊抽动了两下:“那两位夫人都是怎么对付他们的呢?”   “在这府里,当面是你们做主,族里么……”   梁玉想了想,认真道:“好,我知道了。”   “三娘有办法了?”   梁玉笑了:“我是外戚,南乡村姑、京城泼妇、楣州流人。”   吕娘子道:“这……只怕会毁你声誉。”   梁玉道:“人得先活下来,不是吗?要是夸一个人就能把一个人夸死,憋死,我宁愿做那个夸人的人,也不想被人夸。只要人活着,总会有人为你找理由的,死了可就一了百了了。走吧,把信给三郎送过去。”   吕娘子掩口而笑——梁玉要是不计较风评,那真是无敌的。   ~~~~~~~~~~~~~~~~~~~~~   将回信交给信使,信使客气地道:“娘子还有什么要捎带的吗?”   梁玉一摊手:“原本有的,现在都没啦,如今在县衙里蹭饭。回去告诉三郎,容我缓一缓手,必有好物送他。”   信使道:“下官出发前曾见东宫给娘子准备物事,不日便更,还请娘子忍耐些许时日。”   梁玉道:“开玩笑呢,何必当真?又不是没过过苦日子。”   袁樵已安排了信使的住处,请信使去休息,又说明天一早为他饯行。信使也累得狠了,并不推辞,道一声谢,拿好信由一个叫二条的袁府仆人引去休息。   梁玉认得二条,随口问了一句:“他这个名字,与家里起名的味儿不是一路的,是本名就叫这个吗?”“二条”据说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改了。   袁樵清清喉咙:“啊,改了就改了,谁问那么多缘由?”   梁玉笑道:“对也,就是听起来跟打牌似的,怪好记的。”   袁樵看着她的笑脸,小声问道:“乱兵过后,诸事草创,你且忍耐片刻。将百姓安顿好了,我就能给你腾出个宽敞些的地方了。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房子不急的,与夫人们住一块儿挺好的,只要她们不厌烦我就行。事倒是真有一件。”   袁樵不由自主地问:“什么事?我来办!”   “我想见一见苏征,可他是重犯,你带我去见吧。”   袁樵在自己颊上用力捏了一下,后悔自己答应得太快。含糊地问:“你要见他做什么?”   “他像是有些本事,上回见他时,我装疯卖傻的没能跟他好好聊聊,再不抓紧机会,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   “他有什么本领了?”   梁玉道:“我看他不像是不能走正途的人,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杨仕达裹在一起。”   袁樵道:“怀才不遇吧。”   “让我见一见嘛。”   梁玉一放软声音袁樵就犯傻,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答应了。只得说:“就见一面,若能问出杨荣的躲藏之处,也是功劳。”   张轨就等着抓杨荣呢。   “行。” 第107章 天生恶人   答应了梁玉之后, 袁樵命人去备车。梁玉道:“骑马吧,还快些。”   袁樵道:“那你换身衣裳。”   梁玉看了看身上, 挺正常的一身本地特色的衣服。识时务者为俊杰,梁玉道:“那你等我一下。”   袁樵拉住她的手:“等等, 你有男装吗?”   “有。换那个?为什么?”京里女子有时也会穿个男装出门, 梁玉更有抢了梁八郎衣服的前科, 能做主的时候就给自己做了几身,也都带了来。   “换了就知道了,等会儿你跟着我,带上两个使女都换男装。路上什么话都不要讲, 什么声音都别发出来。”   梁玉眼珠子转了两转, 带着点狡黠:“哦, 好。”   飞快地去换了衣裳, 又飞快地回来。袁樵只见一团青色的身影轻灵地飞了过来,右手成拳抿在唇边咳嗽了两声:“咳咳, 挺好看的,”旋即掩饰性地补充,“苏征并无过人之处。”   梁玉“噗哧”一笑:“知道,京城能人多,你见过的能人更多。可谁说不是绝色美人就没资格给人当老婆了呢?能走了吧?”顶尖的人精就那么多,萧司空也只有一个,做事的还不是袁樵、何刺史这些人吗?   “走吧。”   吕娘子不大放心地道:“我也跟着吧。”   袁樵道:“求之不得。”   三人一同出门, 袁樵又带了两名仆人, 一行却直往张轨的地方去。梁玉之前一直以为苏征是关在州府里的, 现在看来那是一个假消息。刚才让她换男装的时候梁玉就猜出点什么,现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梁玉小有成就感。   ~~~~~~~~~~~~~~~~~~~   一行人沉默地到了张轨的营外,袁樵向辕门的卫士亮明了身份,片刻之后便得到了张轨请他们进去的答复。   梁玉头回进兵营,对一切都很好奇,仍然尽力克制住自己。脚步轻轻地跟着袁樵进了张轨的大堂。   张轨已经知道袁樵要带谁来,特意清了场,先与袁樵见礼,又很慎重地对梁玉点点头,说明:“苏征不肯开口,小娘子要见他恐怕……”   梁玉客客气气地道:“看一看而已,杨荣尚未归案,大家都很心急。”   张轨饱经风霜,并不很赞同一个姑娘家去见反贼,即使姑娘的未婚夫答应了。张轨用责备的目光看着袁樵,小姑娘争强好胜不懂事,你也不懂吗?袁樵轻咳一声,低声道:“就看一眼。”   张轨考虑到了梁玉的风评,勉强道:“我须与你同去。”他一点也不想卖太子三姨这个面子,答应得很不情愿。   一行人脚步匆匆到了关押的地方,这地方颇有一种“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境,远远扫一眼,那是打扫过的干净地方,近前了就让人有种狼籍感。吕娘子抿了抿唇,紧紧跟着梁玉,心道:【不如崔颖的牢房干净。】   进了里面,却不像普通的牢房那样,犯人们隔着栅栏就能互相看到,这里一间一间的房子隔得严严实实,互相并不能通消息。牢头也是个穿着士兵服色的人,小跑着给张轨行礼的时候腰间的钥匙叮噹作响。张轨道:“去苏征那里。”   牢头答一声:“是。”便转身引路。   梁玉与袁樵跟在张轨的后面,见一扇扇的厚门都用拳头大的铁锁锁上,牢头走到一间囚室前,透过门上的小窗确认了是苏征的牢房,哗啦哗啦地将门打开了:“苏征!”   里面没有回应。   牢头骂了一句:“这活该砍头的反贼!”怏怏地退到门边让出路来,“将军,请。”   张轨先进门确认了安全,才让梁玉进来,袁樵一直紧紧地挨着梁玉,将吕娘子挤到了后面。囚室只在门上有一个半尺见方的小窗,墙上不开窗,靠一盏钉在壁上的油灯照明,地上铺着稻草,斗室之中弥漫着一股与灵堂相似的味道。   苏征就坐在屋子的正中央,事实上他想坐在角落里也不可能——一条不长的铁链将他固定在了那里。一面大枷将他的头与手固定,杜绝了一切自杀的可能。他闭着眼睛,呼吸轻而悠长。牢头喊他,他也不应,骂他,他也不睁眼。   他的发髻散了,脸上也弄得很脏,昏暗的灯光下能看到脸上的淤青,看来是受过刑的。   张轨道:“这个反贼就是不肯招。”   苏征轻轻喷了一声鼻息,惹得牢头大怒:“砍头的贼!竟敢装起人样来了!”抬起拳头便要打。张轨抬抬手:“你退后。”   苏征依旧没有睁眼,他很累,十八斤的枷他扛了十几天,脖子上磨出了血痂。随便什么人来吧,总不过一个死,说什么呢?不过是成王败寇,造化弄人。   梁玉将他细细看了一回,张轨迫不及待地说:“看也看过了,好了吧?可以走了吧?”不赞同的态度溢于言表。   梁玉摇摇头:“从一开始就审错啦,你们里有个人肯与他好好谈谈,兴许就不是这样了。唉,崔中丞就会打人。”   想也知道崔颖的风格了,审人犯从不啰嗦,反贼是没有不受刑的保护条例的,顶多不给打死。软骨头打打就服,苏征是心里有气的人,只能引起他的反弹。崔颖手上人犯众多,不在乎他一个,又赶时间,打完一顿就找方便开口的审去了,把他留到了现在。崔颖没问出口供的人,张轨也没办法,苏征俨然一个刺儿头。   苏征终于睁开了眼睛,张轨一阵紧张——老子一世英名,可不要闹出什么丑闻来!   苏征还记得梁玉,他见过不少美人,没有一个有梁玉这样好看到令人难忘的。【呵,骗子来了。】苏征目光平静,不愁不恨,一脸的心如死灰。   梁玉四下看看,这见了鬼的牢房连条板凳都没有,干脆就蹲在地上,跟苏征隔着三尺远对峙。张轨喷了出来:“你起来!这像什么样?”这个动作如果是个男人来做,张轨就忍了,毕竟激得苏征有了反应。一个姑娘家,成何体统?张轨快要被气出心疾来了。   梁玉冲苏征笑笑:“我看了他们的供词,都说你有本事,先识破了。其实正月见过之后,我更想听你讲一讲书的。”   袁樵咳嗽了一声,梁玉扭过脸去仰看他:“喉咙不舒服就多咳咳。”袁樵突然不咳嗽了。   苏征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被重枷不断压迫的背更痛了。最好的缓解办法是躺一下,将身体的重量交给重枷去承担,苏征不愿意当着这些人的面表现出来,咬牙硬扛着。   “你不大灵光哎,”梁玉还是不肯放过他,声音如蛆附骨,“怎么就不帮杨仕达一把呢?”   类似的话从崔颖开始,几个审问他的人都骂过他,无非是助纣为虐之类。苏征更不想理会他们了,他不想求饶,也不想求死,无论哪一种要求,都是弱了气势,这是苏征所不愿意的。与这些审问者的接触里,苏征真切地感受到了何谓精英,但是他就是不肯认输,哪怕不是第一流,难道就活该被放逐山野了吗?   【如今一个女人也来取笑我了吗?是杨仕达不听我的劝而已,并非我没有看出你们的阴险。】   梁玉照旧保持着将张轨气出心疾的蹲姿,抽出两只手来支在膝盖上撑着脸,看起来还挺可爱的。说话的口气也很可爱:“他鬼迷心窍了,你为什么不对他讲,你有更简洁的办法呢?”   苏征的眼霍地张开了,梁玉假装受惊:“哎哟,吓死我了。”袁樵不辨真伪,慌忙将她从地上扯起来拎到了自己的身后。梁玉只觉得一阵腾云驾雾,眼前一花就只看到一个背影了。“咔”梁玉下巴一抖,嘴张开了,用没有被握住的手推上了巴,气急败坏地问:“你要做甚?”   袁樵死命瞪了苏征一眼,才转过脸来紧张兮兮地说:“好了,看也看过了,回去吧。”   梁玉:……   袁樵说话算话,揪起人就要走。却听苏征在背后忽然问道:“什么办法?!”这些日子他想了许多,除了回忆过往,就是在思考应该如何破局。凡有些傲气的人,对于困扰自己的难题都会有心结,如果苏征还能多活些日子,他一定不会开口就问而是自己想。重枷在身的逆贼重犯,说不定明天就死了,死前就要问个明白。   张轨吃了一惊,也想知道有什么办法劝得住杨仕达。   袁樵没好气地道:“自己想去!”   梁玉真切地体会到袁樵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低低地开口求饶:“疼。”   袁樵手一松,双臂一圈,将她护着让她站好,小声说:“再不带你到这样的地方来见凶徒了。”   苏征还在问:“是什么办法?你说!!!”   梁玉慢慢拨开袁樵,认真地对他道:“你想知道?那杨仕达想不想知道呢?他只要想知道,你就能叫他先听你的,你再带着他下山来看看,眼见为实。叫他认清现实,多少能缓上一缓,不是么?”   “又是骗人?”   梁玉翻了个白眼:“什么叫又?”   苏征的火气渐渐起来了,讥讽道:“你两番见他,都装作个草包,却内里藏奸,难道不是骗?”   梁玉道:“谢谢你觉得我不是草包。”   张轨忍不住笑出声,觉得心疾也好了,又将多次对苏征说的话再翻出来老生常谈:“你不能远离逆贼倒也罢了,知道他作恶就该设法相劝,如何连劝了……”   梁玉用力咳嗽了一声:“咳咳!骗什么骗?由着他作死的实在,你问他要不要!哎,我说你,就知道叨叨。爹娘要办错事,做儿女的得拦着,不然也是个不孝。这个事儿是看拦不拦得住,不是看有没有拦吧?拦得住了,才是为了他们好,拦不住却叫嚷得谁都知道,那是为自己求个好名声。凡事不看结果的吗?”   苏征被气得发昏:“我道我为何不得意,原来是不够狡猾!”   梁玉道:“你挺狡猾的啦。哎我说,你怎么就会觉得我是个阴险的人呢?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苏征终于有了一个能回答的问题,冷冷地道:“当面看着你装得像,可惜我先知道你都做过什么了!哼!皮相果然能蒙人!”   梁玉心道,哦,好办法!【当面看一个人做了什么,容易迷惑。冷静下来将一个人做过的事情列一列,总结得越简单越好,才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由称赞道:“你还真有点本事!你读过什么书?能讲一篇给我听听吗?”   袁樵小声哔哔:“我也会讲。”梁玉在他脚上踩了一下,接着问苏征肯不肯讲。苏征冷冷地道:“我一个手下败将,有什么值得听的?”   “说说你的想法啊,你看,你就要死了,不说出来多可惜呢?”   苏征被噎住了,反问道:“你一个富贵娘子,就这么没皮没脸的吗?”   “哎哟亲娘哎,你这样子跟头回见时可不大一样,那会儿你装得多么清高啊!”   两人对着揭了一回短,张轨已恢复了冷静,心道:她果然是有过人之处的。   苏征气极了,吵又吵不过,梁玉总有一种歪理,苏征仿佛是少年时遇到了村头的泼妇,死讲活讲掰不过她!拌了一阵嘴,苏征凭着几十年的素养,硬生生记起正事来,问道:“楣州百姓流失殆尽,杨仕达却能招致这些人,有朝廷名号的官员难道就比他更有能力吗?可是他选不上官,因为没有人推荐,他的文辞也不够好,这样公平吗?”   袁樵怒道:“难道这样就要施阴谋诡计吗?百姓何辜?他是贪心不足!”   苏征头一次正眼看袁樵:“他不是被你们逼反的吗?”   这就是一个复杂婉转的故事了,袁樵不肯失了立场:“私募流亡,本就违法!”   “却不是谋反!”   梁玉道:“吵什么吵?他有本事?养绿头巾的本事?我没见着哪家是靠当人贩子起家的。他干了什么你不知道?你可做个人吧!”   苏征再次语塞。这事杨荣对他解释得非常到位,要养势力,就得给人甜头。张阿虎依附的条件就是做他的买卖,要是不让他做这个买卖,一定就是结了仇。   梁玉也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赶紧改了口风:“嗳,那你呢?你的本事呢?他们都说你打理山寨挺有本事的,也是没人举荐?”   昏黄的灯光下也能分辨出苏征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唔。”   梁玉好奇地道:“为什么?你说话条理也够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做诗,可是无论是明经还是算学还是旁的什么,总有一样是能出头的吧?”   苏征从牙齿里挤出两个字:“不能。”   就梁玉所知,此时做官的几种办法,一是荫官,老子英雄儿好汉,二是举荐,是金子总会发光,自己跑到别人面前闪瞎人眼的也算,三是考试,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举行选拔考试。不过这些跟她都没啥关系,她就是个在萧司空门外拣骨头的命。   苏征慢慢挪动了一下身体,缓解背上的疼痛,给梁玉解释,由于几种选官的方法并举,留给考试的名额就非常有限,一次二、三十人而已。虽然不大愿意承认,但是苏征还是说:“全国选二、三十人,我未必能中。可不在这二、三十人里,就不配有抱负了吗?”   梁玉一怔,是呢,凭什么呢?史志远不是个好人,本事也是有的,未必一开始就捞的偏门。可是正道不让他走,他可不就得走偏门了吗?凭啥人人都得有纪申、宋奇的本事才能做官?苏征论本事来,未必就比萧度差了,现在苏征在哪里,萧度又在哪里呢?她还觉得她姐姐比杜皇后好呢,杜皇后当了二十年的皇后,她姐姐现在尸骨都凉了。   梁玉点了点头,没有发表评论。心里话她不能说,不能赞同“反贼”。袁樵却听得很闹心,斥道:“存了抱负的心,却连选正道的勇气都没有,那就不是抱负,不过是贪欲。”   梁玉耳朵一热,说:“我们走吧。就这样了。”她想要知道的都知道了,心里沉甸甸的。   苏征想说的话都说了出去,也没得再讲,只突然吟了一首诗:“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1】   这首诗梁玉没读过,不过典故她都知道了,心道:【他这诗写得还不错。】   袁樵道:“左思可不是阁下这样的人。”   梁玉脸上一红:【他娘的,原来是别人写的!】   张轨内心矛盾,梁玉能激得苏征开口,再给她一点时间,是不是就能让苏征吐露更多的机密了呢?杨仕达的一万户变成了五千户,张轨心里总不踏实,杨荣尚未归案,张轨也想拿下这个功劳。可是……【还是算了吧,让一个小娘子与囚徒打交代,终归不是正派人的做法。】   梁玉却忽然说道:“哎,你就要死了。”   “我……”   “坏事都扣到头上了,要不要再坏一点?”   “干嘛?”   “出卖个杨荣什么的。”   苏征真的被气到的:“我才不会……”   “哦,那算了,就让他们慢慢捉吧,”顿了一顿,梁玉道,“你安心上路吧,你不冤的。我有心得,与君共勉。相貌、智力、体力是老天爷给的,这些从来不公平,全看老天赏不赏饭。心性是自己练的,只有心性是公平的。你把心性扔了,是放弃最能靠自己的努力与人比拼的东西。不行阳谋而行阴谋,总有栽倒的那一天,我栽过。”   “五千户的户口不过是杨仕达的本钱,被略卖的子女、被勒索的财产是笼络流氓无赖的赏钱,这些都是棋子,他要与朝廷下一盘棋,你呢,有你自己的下法,总脱不了不拿人当人的习气。你不拿人当人,比你地位更高的也就不拿你当人。都一样,谁也不比谁高贵。你不比人心,要比智力,智力不如人就别闹了。”   “杨荣躲谁家里,谁就是窝藏反贼。不过你们也都不在乎,反正你们眼里,被牵连的也不算是人,会说话的牲口罢了。你就做你的……忠仆?”   苏征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梁玉头也不回地走了,苏征忽然对张轨道:“有暗号。”   ~~~~~~~~~~~~~~~~~~~~~~   张轨与苏征如何,梁玉便不再管了,她心情不美妙地与袁樵一同回去。袁樵小心地说:“你不开心?”   “啊……还好吧。只是有些感慨,他其实说得也不算错。”   “你说得更对。”   梁玉道:“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你是命好,我是运气好,命运不及我们的人,也得许人挣扎不是?我没学过的时候半个字也不认识,谁那个时候说我蠢,我也得咬人。”   袁樵摸摸下巴:“唔,也是。”他从来算不上是一个纯然的正人君子,与梁玉一样,他必须面斥苏征,但是也要思考一个问题:像苏征这样的情况还有没有?如果很多,要如何改进?心怀天下者,必然要早早对大局进行思考推演,磨练自己的本领。   梁玉也在想这个问题,她最大的敢想是,一次只取二、三十人,这个考试真的太不实在了!一万个人抢一个名额,许多人就会放弃,哪怕再珍贵。如果是十个、二十个,许多人就会努力尝试。诱惑、目标,必须能够激起人的欲望,而不是让人望而却步。而且……梁玉瞥了袁樵一眼,世家里头的废物渣子也不少,却都没妨碍他们做官,这些玩艺儿不扔,留着过年吗?   皇帝、执政没有亲自去管升斗小民的,管事的都是亲民官,要让废物们来管,还不如杨仕达呢!   两人各有心事,回到县衙,梁玉又是笑眯眯的模样了,好似只是与情郎约会了一场,而不是去与一个逆贼对骂了一回合。   袁樵道:“早些安歇,你明日不是还要出城看看田地的吗?”   梁玉道:“好。你也是。”   袁樵笑笑:“只要老将军将杨荣残部剿灭,咱们就能专心安抚楣州啦。”   “哎。”   两人都将心事深埋,话两句家常,向两位夫人问安,再问袁先都做了什么。袁先在家里是温习功课,袁樵正在忙,这两天教导得少,他就自习。梁玉忽然说:“明天要不要与我出城去看看?楣州如何比得国子学?学问上吃亏了,就得从旁的地方找补回来,知道些人间疾苦以后做人做官都有用。”   两位夫人与袁樵都赞同,袁樵道:“那便交给你了。”   袁先想了想,梁玉说的也对,父亲和祖母、曾祖母都同意了,他也不反对,道:“全凭娘子安排。”   一家人闲话毕,用过饭,各回房安寝。   吕娘子还是住在梁玉的东厢,回到房里两人的习惯是总结一天的事情。吕娘子道:“我总说三娘的本事是天授,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竟让苏征开口了。”   “其实,杨仕达要想要个官,还有别的办法的。他舍得出一、两千户,就不如让他们真的去反,自己再平反。军功有了,富贵也来了,”梁玉慢吞吞地说,“这么干也是不把人当人,我真是一个天生恶人。”   “三娘不会这么做的,也不会沦落到那个地步。”   “当然,如何做得像真的一样还要斟酌安排,只要心够狠,总能做得成。我得提醒自己,要做个好人。”   吕娘子劝慰道:“人有时候难免会有些恶念,只要不行恶,就不算什么。”   “我还是去做点好事吧,做了好事就没工夫干坏事了。明天开始就种地去。” 第108章 虚实之间   袁先与梁玉的接触并不多, 在京城的时候只是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一路上的交流也没多少话,到了楣州也一直是客客气气的。世家内部的相处, 绝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客客气气。修养要求他们含蓄,高雅, 高人一等的地位使他们的举动与利益息息相关,这就又平添了几分谨慎。   袁先的来历比别人更复杂,更增加了他的城府。他不是很适应梁玉的这种直爽, 但是承认不少时候, 梁玉这样的直来直往并不讨人厌。   他愿意配合。   当天晚上, 袁先去见了袁樵。袁樵正在书房,为次日的行动做准备。他原本是打算视察一下春耕的情况, 天时不等人。梁玉要带袁先去看看人间疾苦, 两个人都是他挂心的, 便改动了原来的计划,往后推了一天。空出来的这一天他也不肯让别人休息了,开始写种种手令, 让人明天去办。   袁先在门外咳嗽了一声, 带着点稚气的声音让袁樵会心一笑——他当年也有这么一段时候。放下笔, 袁樵道:“阿先么?进来。”将手边上的一张纸条往抽屉里藏好了。那是梁玉才给他递的条子, 写了自己明天准备做的事, 问对袁先还有什么要准备的没有。   【这两个鬼灵精, 都想到一处去了。】   袁先平素不大会来麻烦袁樵, 他与袁樵的父亲袁籍相处得更和谐一些, 袁樵与袁籍的风格还是略有不同的。大约是很年轻的时候就承担了一家之主的责任,袁樵的脸比袁籍要更冷一些。做了官之后,又要硬端出点威严来,反而透出一点好笑,“父子俩”之间的隔阂才渐渐消了。   袁先照着规矩给袁樵一揖,叫一声:“阿爹。”   袁樵问道:“为了明天的事情?”   袁先低下头:“嗯。”   袁樵起身绕过桌子,站到袁先面前:“不必担心,她很好相处。”   “儿是不知道要做什么准备。”   袁樵笑道:“不必紧张,她是一个很率直的人,你们相处了就知道了。嗯,跟你平常见过的小娘子是不大一样的。”   袁先小声说:“就是因为不一样。”一样了,他自有一套办法来应付,这一位不大按牌理出牌啊。他越来越希望能够与“母亲”有一个比较融洽的相处,一家人经过这许多事情走到现在是很不容易的。   袁樵道:“那你与她处一处不就知道了吗?日久见人心。”   袁先有点焦虑:“就是怎么处……”咬咬牙,他难得示弱,“儿想做得好一些。”   袁樵不知道想起什么来,脸上的棱角愈发的柔和:“放心吧,她也是这么想的,她也会犯错。人都是一样的。”   袁先心道,【阿爹自然也是希望我们和睦的。】可是怎么亲热的相处,没学过呀!全家祖宗八代里都缺少这样的典范。与梁玉在驿站里有过一番交谈,也只是“达成共识”,说得坦率一点是面子情,离和睦融洽还有点距离。袁先不希望距离太远。   袁樵不再吊他的胃口,说:“明天我与你们同去。”   袁先大喜:“谢阿爹!”声音比平常都大了一些。袁樵笑道:“这才有点小孩子的样子嘛!活泼一点也不坏,不必总绷着叫人看不明白。”袁先也难得回了一句:“跟您学的。”袁樵抬手揉揉他的发髻:“早些歇息吧,明天的事情有我准备。”   袁先心下大定,有个父亲照顾的感觉是真的很不错呢。   ~~~~~~~~~~~~~   次日一早,袁樵父子俩都装束停当,袁樵指着两个斗笠对袁先道:“我小的时候,你阿翁带我出去,也准备过这么一套。”他就依样画葫芦了。   梁玉那里也准备齐了,一看他们就发笑:“哎哟,你们怎么这副打扮啦?”两人看梁玉,斗笠没见着,衣裳又换了一身,裙子短短的只到膝盖上,裤脚扎紧,袖子也是窄窄的,头发拿块蓝布包了起来。反观父子俩,袖子倒是束起来了,下摆依旧很长,身上的零碎配件该有的一件也没缺。   梁玉评价道:“一看就是没下过地的,来,我给你们打扮一下。”亲自动手,将父子俩的衣服都换作了短打扮,再扣上一顶斗笠就像个样子啦。袁樵与袁先都有点难堪,袁樵不大确定地问道:“就……穿成这样?”   梁玉道:“是啊,你不穿成这样,永远高高在上的,人怎么会亲近你?威严又不靠端架子。哎,你方言学得怎么样了?”   袁樵道:“能听懂了。”他要忙的事情比梁玉多,梁玉方言现在说得极溜,袁樵就只能听懂。   梁玉道:“那怕不行,你这样,虽然与他们分田又与他们规划,他们心里敬你却不亲你。”   袁樵道:“要那么亲近做什么?”他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不可与人过于狎昵,这是不好的,是有失体统的。   梁玉道:“那你今天试试。”   袁樵犹豫地道:“也行。”反正就一天,就当让她开心了。   一家三口都短打扮出了城,还是骑马,身后还跟了一堆人,都到梁玉那块田里去看人耕种。袁先不说话,一双眼睛四下看,实在看不出这么做有什么好来。快要到了,梁玉先跳下马来,袁樵与袁先知道这个——不能纵马踩伤了庄稼。   一行人走在田梗,梁玉道:“瞧,这块地是照顾我,给的是上等田,能看出不同来么?”   袁樵与袁先都是一脸懵逼,他们干嘛要知道怎么种田呢?见过是见过,但是田亩的分等,没学过,他们只须等别人来汇报。梁玉教他们:“看肥力,也看地势。”袁樵也认真听了。梁玉又领他们去看水渠,父子俩都看出来,眼下的水利不大好。袁樵道:“还是要修的,只是兵火过后一片残破,人力不足。”   梁玉道:“那你得小心夏天为了争水打起来。”   袁樵道:“我知道这种事。”   梁玉道:“那你打过吗?”   “啊?”   梁玉告诉他:“我家打过,打我记事起,两年打一次,空的那一年是对着骂祖宗八代和夜里起来偷水。知道、见过,跟自己打过是不一样的。就像这种田……你看我这边种得快,那里种得就慢。”   “缺耕牛,我在设法解决,牛不足,以马代之也是可以的,只是都缺。”袁樵看那边两个人承担了牛的工作抬着犁,行进得十分吃力。   “你看他们的犁。”   “犁?怎么了?”袁樵凝目望去,现出疑惑的神色来,袁先也顺着梁玉的手指看过去,小脸上更是一片茫然。父子二人认得一些农具,这比起某些人来已算是有常识了,要他们细分辨,袁家却不是研究这个的。   “你没扶过犁就不知道,这种太吃力,笨重,入土也浅,不如咱家的好使。”   效率的重要性袁樵是知道的,但是就像梁玉说的,他对农事并不熟悉。他还算好的,至少知道种田不易,也有一些常识,还肯听梁玉说种田的事情。此时与两汉时的“循吏”已有不同,许多官员知道“爱惜民力”、“不误农时”就算是个不错的官员了,但是绝不希望自己的家人去研究这些,他们更希望家人读书、明礼。肯卷起裤脚下地受辛苦的,是少之又少。   袁樵很重视地问:“你能拿得准?”   梁玉自然地给了他一个白眼:“你种过地还是我种过地?我跟家里写信,跟我爹要了几具犁来,拿来了你亲自扶一扶就知道啦。”   白完了袁樵,梁玉对袁先却是非常和蔼:“阿先,你看,什么事都是学问。现在抢农时,原本要两天干完的活一天干完了,这就抢回来了。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实惠,虚名都是虚,实绩才是根本。没有实绩的名气,都是无根的浮萍。”   袁樵虚心地问道:“那犁什么时候到?”   梁玉道:“应该在路上了,他们走快走慢,我也说不好。”   袁樵道:“那还有什么别的工具可以改进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梁玉道:“我把不一样的都试过一遍,把要改的都写信让家里捎过来了。”   袁樵如释重负:“谢娘子。”   袁先小小翻一个白眼,心道,还没成婚呢,爹你轻狂。他自来安静,腹诽一句却不说出。默默地跟在梁玉后面,听她说楣州与她生长的环境不一样,有些东西好种,有些不好种。不由自主地就想到她在路上分装的种子,点点头,【她是个有计较的人。且知道这些庶务于为官大有好处,阿爹有娘子相帮,应该很快就有政绩了。】   袁先心里也小小地雀跃了一下。   三人转了一圈,梁玉想楣州百废待兴,袁樵的事情又多,便说:“还有一事,今天原想着与阿先一同出来就不急,你什么时候有功夫了什么时候再带你去看的。既然你来了,那就一同去看看,好不好?”   袁樵感兴趣了:“好!阿先?”   袁先也很好奇,这是一件什么事情。只犁一样,就让他知道农事里也有学问,【我不必去深究它,却要知道一二才好。否则不谙世事,所谓宵衣旰食,也不过是浮于表面。】   ~~~~~~~~~~~~~   梁玉见他们都兴趣,低声道:“跟我来,不要声张。”   一行人翻身上马,奔驰了四十里。楣州地方地势不甚平坦,眼见要到山里,袁樵道:“这是要去哪里?残匪未清,不要涉险。”   梁玉道:“就到了,来,下马吧。”   袁樵跳下马来,一看梁玉已经站在地上了,转身把袁先接了下来。轻轻戳一戳袁先,袁先鼓一鼓脸颊,乖巧地问道:“娘子要给我看什么呢?都是山。”   可爱装得并不成功,盖因梁玉自己就是个装可爱的高手,一眼便识破了。识破不说破,梁玉答道:“看黑户。”   这是句黑话,梁玉补充道:“都没有户籍的,也不归哪一家人。就躲在山里。”   袁樵道:“这怎么可以?”杨仕达是怎么惹得朝廷动手的?还不就是隐藏户口的问题吗?大军还没撤,眼皮子底下就出了这种事情,简直是挑衅。   梁玉道:“他们没有户籍,也没依附什么人,自给自足,男耕女织。”   袁樵道:“那也不行!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这里竟然还有人?”   这里离楣州城也不太远,楣州之前还有一个杨仕达,这都能叫他们剩下来?   “当然有!你们谁也没法子把全境都犁一遍不是?人往里头一躲,就是真的杨土司来了,这里也有他管不到的人。他们自给自足,也不靠谁,自成一体。”   “你怎么发现的?”   梁玉道:“自给自足也还须有些别的东西交易,我打从一来楣州就留意,叫他们找找货郎。”穷人连盐都很少能够吃上,衣服还是要穿的,做衣服就需要针、剪一类,这些都是无法自己生产而需要交易的物品——总不能祼着。   袁樵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   “方言难道是白学的吗?”梁玉笑了,“往街上走一走,看到哪里有货郎,叫住了聊两句,就什么都知道了。货郎又不是你,听到黑户脸都黑了。”   袁樵的脸真的黑了,袁先只觉得这样有趣,也有些佩服梁玉。她杀“四凶”,袁先只是耳闻并未亲见,亲历她行事,才有了真实的感觉。袁先给父亲解围:“娘子找到他们,是为了让阿爹将他们编入户籍的吗?”   袁樵轻轻咳嗽了一声。   梁玉道:“这个么……一半一半吧。”   “另一半是什么?”袁樵插言问道。   梁玉道:“我原打算在楣州住个几年,总得置点产业。我又没打算靠敲诈勒索来当狱霸,自己手上也没什么干活的人,他们这些跟着我的人,照顾我的生活、保护我的安全是够的,耕织却不是他们的长项。”   父子俩都露出恍然的表情——合着你要留着自己用啊?真是到了哪里都忘不了搞事。   袁樵道:“你怎么也搞起隐瞒人口的事情来了呢?”   梁玉与他拉开两步的距离道:“可别冤枉我!一半一半,人口你记入户籍了,我聘他们做工,总不犯法吧?再说了,”梁玉嘲笑道,“你还能把人捆起来,拿鞭子逼他们干活吗?”   袁樵走近了两步:“有田有舍,为什么不……”   “赋税、徭役,”梁玉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人家要的不过一点自己不能产的盐——这个吃的还极少——一点针头线脑,余者全都自给自足,要你何用?你既无用,他们为什么要把辛苦钱交给你?还为你干活?逃户为什么流亡?他们原本没有田吗?有,种不下去了。瞧,我就说了,你不自己下地,再说什么爱惜民力都是虚的,这里头学问可多呢。”   袁樵道:“这些我知道的。”   “你只知道这件事,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就想不出针对的策略来。我给他们饭碗,你看他们来不来。光脚的才不怕穿鞋的,要一个人老实听话,就先给他一双鞋。你说是不是?仓廩实而知礼节,我看就是这个意思。”   袁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忽然有一点明白:【阿爹于种种事务都是明了的,且深谙人心权谋,但是于这些民生之事实不曾深入。娘子起自寒微,自然通晓世俗。一知其然,一知其所以然。】   袁樵眨睿智眼,叹道:“你说的是。”又说:“我看你近来不大开心,是心里憋着事吗?”问完了想起来还有一个袁先在旁边,清清喉咙:“回去讲。”   梁玉道:“回去前先说好了,我知道你回去之后必要派人来清查的,你可不要把这些人都给我吓跑了。”   袁樵道:“我明白啦。不过,田地就这么多,你要兼并吗?那可不大成,至少……”   至少现在是不行的。   梁玉道:“男耕女织,我当然是要寻个地方开几张织机,招些人手来织布啦。”   袁樵道:“这个好!”   一家三口远远地看着这一个聚居的小小的村落,很小,统共也就十几户人家。房舍极其简陋,四面都是竹编的,隔着两道竹“墙”还能看到对面星星点点的光,顶上搭点茅草,就是一间房子了。   这样的“房子”自有它的好处——便于搭建,也便于随时丢弃而不心疼。楣州不是没有过想做事的官员,每每派人寻找他们的时候人,他们一把火将破屋一烧,人往山里一遁,几天后再回来,砍几根竹子扯两把草,就又是一间房子了。官府收赋税、征徭役,杨仕达的山寨也是这个做派,算算烧房子跑路比给双方征用还划算一点,不少人就过上了这样半定居的生活。   袁樵的眉头皱得死紧,抿抿唇,下决心似的说:“将人招了来,我一定要问问他们。”   梁玉笑道:“行啊。哎哟,得回去了,跑得远了,再晚进不去城了。”   ~~~~~~~~~~~~~~~~~~~~~~   与梁玉出去一天,袁樵父子俩没被她赶去拉犁,却也有些疲惫。袁先年幼,回府就开始打哈欠,袁樵是心累。他自认已经很知道人间疾苦了,今天看到的一切却告诉他,他所知道的“疾苦”,绝大部分是“吃饱了撑的才有心思作妖”。   震憾不可谓不大。   晚间匆匆扒了两口饭,袁樵一头扎进了书房,开始修改之前制定的计划。写了几稿都不如意,团了掷了一地,望着烛上的火苗出神:【她以前就是过的这样的生活吗?如此贫苦还能有这样的性情,真是太难得也太可爱。则我初见她的时候……】   梁玉也很忙,在袁樵这里过了明路,她就可以做她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了。吕娘子被请了过来,梁玉要开作坊,第一得寻摸一处适合做织布作坊的地方,要宽敞,要有足够的房屋,还要注意男女分开。   吕娘子惊道:“男女都招?三娘对我讲,打算怎么做呢?”   “现今最要紧的是种地打粮食,一家凡有余力的,男女老幼都自己干去了。闲下来,他们自己养蚕、种麻、纺线织布,织出来的布要做捐税用,哪里还会为别人做事呢?只有穷人,既种不了地,又没别的收益、做奴婢也没地方去,还不想饿死的。这样的人,连架织机都没有,她就算想自己养活自己,也只有一把力气。我就要这把力气。”   吕娘子道:“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梁玉道:“我先前做学徒的时候,有两个傻子,一个缝衣裳好,一个绣花好,就互相指责对方的衣服做得不好。缝得好的说绣花的那个衣裳缝得歪了不值钱,绣花好的说缝衣裳的那个绣的花让衣裳掉一半的价。当时我就想,她们两个如果一个缝、一个绣,这衣裳的卖价得翻四倍。要是我开铺子,就叫绣花的专绣花、缝衣的专缝衣。眼下也是一样的道理。”   吕娘子道:“扬长避短,自司其职?”   “对,”梁玉兴奋地点点头,“干得还快!纺线快的就专纺线,织布好的专织布,染色精的就专染色。若是咱们的人有某样做得不好了,譬如将麻做线,我就往外面收线!”   吕娘子道:“那你得要监工,否则互相推诿,反而不佳。本地监工容易结党,你带来的人容易被下面的人瞒骗。”   梁玉道:“不怕!先挑人,找出做得最好、干得最快的人,叫她做,譬如织布,织一匹布要耗时多少、经纬各多少、是否细密,拿这个做准,比这个干得好的,奖。干得差的我也不当冤大头,再差的,就请她走人。认真做活计的,我一天管两顿饭,叫人舍不得走。”   吕娘子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赞道:“我遇到三娘,真是我的运气了!”   “我遇吕师,才是我的运气呢。那就,开始干?”   吕娘子道:“我去找房子!对了,还有要订契书一类,都要做好,好在阿蛮几个也渐渐上手了,还有王吉利夫妇二人,也都算精明强干。哎,瞧我!织机还没准备好呢!”   梁玉抿嘴听她絮叨着要干的事,忽然想起苏征来。【做学徒时,我有这个想法总不能做,如今说干就干,想法还是当年想出来的,结果却是如此不同。我还是那个我,只是因为姐姐外甥我的身份变了,是活着又投了一回胎,硬生生改了命。苏征说的那些,也不能说是全都错了。唉,先干出点事来吧,旁的都急不来,现在我说话还不大顶事。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要一步一步的做。】一时想得出了神。 第109章 男耕女织   吕娘子很兴奋,她素来志气高, 却受制于种种原因不得施展。“不得施展”是多方面的, 最主要的一条还是她无法找到一个可以发挥能力的事业。   做官, 不可能的?从军, 更是难如登天。对于女子而言, 此时的正道就是相夫教子、开枝散叶, 严格来讲,产业也不是女子能够名正言顺插手的。吕娘子的婚姻还非常的不如意。她还能做什么呢?当三姑六婆倒是能自己出头露脸了,那能干出个什么成果来呢?   不选个暴发户去投效,她还能怎么办?   现在不一样了, 这个暴发户有了一份事业。士农工商有分野, 开作坊算工商一流,如果是织布,却另有一种遮羞的说法——毕竟“耕织”,算个正经事。   吕娘子一意要在这件事情上显出身手来,这是她与梁玉相遇以来, 亲身投入的最实在的一项“政绩”。接受了这项事业之后,吕娘子便觉得此前做过的那些事、立过的那些志向,都像飞在天上的猪一样可笑了。   领了筹备的任务, 吕娘子先去做规划, 像她说的, 地盘是第一位的。吕娘子写了份章程给梁玉, 第一件就是要一处场地, 第二是将作坊的房舍等等都配备好, 接着是织机、原料、管理人员,最后才是招募人手。人肯定是不缺的。   写完了,吕娘子再三检查,认为没有什么疏漏了。场地要大,房舍要明亮气派,人手要充足,最好定身契。原料她分了好几种,管理人员也将阿蛮等随梁玉到楣州的人塞了进去,又给当地的能人留了两个名额。各个工种也都有预算,她甚至还画了个作坊的草图。   确认设想的内容都体现在章程里,吕娘子便来找梁玉:“三娘看看,这个怎么样?”   吕娘子处理事务的能力是经过考验的,梁玉看了却笑道:“不大好,太大了。”   吕娘子奇道:“难道三娘不要将事业做得大一些吗?”   梁玉道:“当然是想的,眼下不大合适罢了,至少今年不适合干得太过份。当时小先生并没有很赞同,必有缘故。吕师想,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是种田,是产粮食。朝廷免了今年的赋税,可今年误了农时又烧毁了不少存粮,能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不得死命的种田,土里刨食吗?”   “布帛也是御寒所需之物,纺线织布岂不是也是共体时艰?”   “我家从小到大,一件衣裳,老大穿完了老二穿,一个一个传下去,缝缝补补,一件衣服能穿好几个人。全家几匹布做好了衣裳,能几年不再添一件新的。但是一顿不吃饭就饿得慌了。还是粮食要紧。‘耕’在‘织’前的,我们能做的是辅助。”   “那就将辅助做好。”   梁玉摇头:“他们不是这样想的,他们从上往下看,眼里是看全局,你这般说,是从自己的眼睛里往外看,背后全看不见。如果织布更有赚头——我敢肯定,在我手里,这个肯定比种田更有赚头——引来更多的人要参与,荒废了田地,怎么办?要是在这个时候抢人手,小先生第一个跟我急。他还是要保住根本,也确实得保住根本。”   吕娘子一点即明,失落地道:“难道就只有这样了?你的规划真的很好。”   “今年不行,又不是年年都不行,用能叫我找到一个彼此相安的办法。我琢磨着咱们至少要在这里陪着小先生住两年,也许要三年、五年,我就不信我不能在大局里给自己扒个窝!咱先干着,先是选址,第一不用这么大的地方,第二也不要在这么热闹的地方,越热闹的地方地价越贵,偏僻一点的,作坊开得兴旺了要扩建也有空地。”   吕娘子道:“那我就明白了,人也先不要那么多,织机、进料都不要进得那么猛,先探探路?”   梁玉笑道:“对。哪能一口吃个胖子呢?这样就不错了。”   吕娘子一团热炭似的心烧得不那么厉害了,点点头:“那我再去办。”   “我与你同去。我想这件事情很久了,才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以为总要到二十岁以后才能有点起色,现在已经实现的很快了。人的机遇总是那么的神奇,兴许我们很快就有机会干一票大的了呢?”   【三娘最奇就在无论何时总能振作。】吕娘子更觉得梁玉是个宝贝,无论何种境地都要打起精神来拼一把,能将周围的人都带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里去。   两人先绕着城里找地方,楣州城不大,也像京城的布局一样,坊市分离,作坊通常都开在市里。楣州的市也不够大,由于近来官员失于严管的关系,坊内、街边也会有些店铺、小摊。袁樵现接手楣县的事务,也兼管着这一片的地面,他的一个规划就是让楣州更有规矩。按他的规定,梁玉的新作坊还得开在市内。   梁玉一边走一边嘀咕:“这管得也忒严了,不好!哪怕在京城,也有偷偷在坊墙上打洞开买卖的呢。这样哪管得住呀。”   吕娘子道:“管不住也得管一管不是?要是大家盼着向外,咱们在市里也能便宜些买到铺子。”   梁玉与吕娘子往市里看了一遍,都摇头:“太萧条了。”   兵火过后,哪里来的繁荣?楣州本就不算繁华富庶,为了守城还拆了不少房子。梁玉宅子都能拆,何况一点店铺?而且环境也不好,如果梁玉想要在局势稳定之后再扩大规模,市中就不合适。梁玉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吕师,咱们出城去!”   靠近楣州城的地方又宽敞又方便乡人往来,就建在水边上!梁玉越想越多:“楣州的河也不算少,进不了大船还进不了小船吗?船运料进来,比车便宜。我要招的人也都是城外的,也方便她们来上工!要是困在城里市中,每天午后才开门,还做个甚的买卖?”   吕娘子道:“那这个必得与郎君说明,还有两位夫人,也要征得她们的许可。”   梁玉将楣州的市集看一遍,心里已有了另一个版本的规划了:“吕师你看,楣州的土地不算是最贫瘠的,可是平地少,想凭种田做到‘富足’几乎是不可能的。何不想想别的法子呢?”   她试图也给楣州做一个规划,像王司马、袁樵这样的读书人,他们更乐于四民有序,百姓都在土地上安居乐业。可是现实不是这样的,就像梁玉她们家,家里种田的人手够了,还要琢磨着让她去学门手艺,年长的哥哥们也多少都有些技艺。   “这世上不是也有以布帛织锦闻名的地方吗?楣州的田养活这些人是差不离了,多出来的人就不兴过得好一点?”   吕娘子道:“你才提我,不可与朝廷争农夫,劝诱农夫抛荒,现在自己又说这个了?”   “那不一样!如果我自己干,是与朝廷争农夫。如果是楣州官府的规划,又另当别论了。我已经想好一个不一样的局,就剩下怎么跟小先生讨价还价了。”   “重农的事他不会妥协!”   “我的意思是,该种的田还是得种的,手里的粮,心中才能不慌。除此之外呢?人不单有一口饭吃饿不死就算是人了,畜牲吃草还活着呢,人还得再过得更好一点。我问过这里的人了,气候也算可以,我还带了茶种,”梁玉越说越兴奋,“我去找小先生好好说说!”   ~~~~~~~~~~~~~~~~~~   袁樵今天回到县衙的时间很晚,晚到两位夫人将袁先叫了来:“大郎,你与我们一道用饭,不要等你爹啦。他怕是又忙外头那些事了,叫厨下给他留饭就是了。”   一家四口吃完了饭,都记挂着袁樵,挑灯等他回来。期间,刘夫人问袁先又读了何书,袁先道:“在学《尚书》了。”这是家传的手艺,袁先第一本读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通读《六经》,之后再细治此书。   刘夫人道:“你细细背来。”   袁先吐字清晰,刘夫人听完一章,问梁玉:“他背得如何?”   “诵背无误。”   “那你讲讲这一章。”   梁玉是得到袁恺所著《尚书》用心背过的,其熟稔程度堪比背下了长亭外签下的定亲的契书。刘夫人听完笑道:“你背得也熟,慢慢悟吧。”   “是。”   刘夫人已知梁玉带着父子俩出去做了什么,心里直呼划算,对梁玉的教导也更加的用心。   考完了功课,刘夫人笑道:“一家人,这么刻板也不好,来,摆上双陆,来一局吧。”   梁玉道:“我旁观。”   杨夫人好奇地问:“你真的从来没有输过吗?”   梁玉笑道:“戒啦。”   刘夫人也好奇了起来:“试试,不赌博。”   “那好。”   梁玉先与袁先对阵,一局罢,袁先输了个彻底,诧异地看着梁玉说不出话来。杨夫人道:“我来!”又输。祖孙俩一齐看刘夫人,刘夫人道:“瞧你们的出息!我来!”又输。   梁玉笑着伏到棋盘上:“不行了,不行了。”   两位夫人也都笑了:“邪门!邪门!”   说笑间,二条在外面报:“郎君回来了!”   刘夫人道:“棋盘收了吧,他吃过了吗?过来用饭吧,别在外面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本以为是四个人围观袁樵吃饭,梁玉与袁先给袁樵让开了座,袁先已站了起来专等袁樵。脚步声渐近,四个人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听这足音,袁樵的心情似乎很不好,焦虑、急躁、气愤,都带出来了一点。   袁樵带着一张八风不动的冷脸进来,四人心里都发出嘲讽的笑声——你根本就生气了,别装平静了。   袁樵平静地给长辈问好,对梁玉笑笑,再问袁先吃了没有:“以后我回来得晚了,你就不要等我啦,与阿婆她们一道用饭,你年纪还小呢。”   杨夫人的眼中泛起一点水光,道:“你年纪也不大呀,身子也不能受亏。”   袁樵心里叫一声要糟,赶紧说:“我不是,我没有,是被他们气到的。”见酒菜布了上来,在食案后坐下,慢慢地说:“阿娘,我也见到溺婴了。”   杨夫人念一声佛,问道:“怎么会这样?你阻止了吗?”   “嗯。”   梁玉捻捻手指,轻轻地问道:“还有卖儿卖女的不?”   袁樵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有灾祸的时候,都这样过的。”此事于梁玉却是司空见惯的,这也是她坦然接受朝廷不许工商抢劳动力的原因。她种过田,知道这一行靠天吃饭有多么的脆弱,一旦有一点干扰的因素,就可能血本无归。别的行业做不下去,大不了改行不干。人却是不能不吃饭的,地必须有人种。没人种地,大家都饿死,就这么简单。   楣州经过兵乱,袁樵亲手烧了许多村落、粮食,杨仕达的兵士再破坏一回田地。袁樵许诺分田,也要种出粮食来才能见效。朝廷允许赈济,总有一个限额。各家遭受破坏的程度也有轻重,人口有多寡,人多、男丁多的能多撑一些日子,反之就坐困愁城。   溺死初生的婴儿尤其是女婴,即便在没有兵祸的时候,也是一个日常的操作。典屋卖地、卖儿卖女也是一个道理,每年冬春,都有那么一些过不下去的人采用这个办法弃卒保帅。谈不上什么人性道德的败坏,全是现实的迫不得已。   袁樵略有些沮丧,道:“我没想到会这般的艰难。”   刘夫人道:“遇到了就不要退缩,仔细想想办法,叔玉,你也要帮他。我看这些事情,你反倒能给他讲解哩。佛奴,你虽随你父亲见过一些事情,他治的都是上州,富庶丰饶、百姓安居乐业,你遇到的与他遇到的并不一样。”   袁樵起立领命:“是。”   “好啦,用饭吧。”   ~~~~~~~~~~~~~~~~~~~~~   袁樵勉强吃完一餐饭,尽量吃得与平时一样的多。刘夫人道:“你们去议事吧,阿先啊,听听你父亲与娘子都说了什么,于你有好处。”   “是。”   两位夫人不再过问袁樵的正事,分别休息去了,袁樵带着梁玉和袁先到了书房。袁先很明白自己是一个赠送的拖油瓶,乖乖窝在一角不吭气,听袁樵与梁玉说话,只默默地记。   袁樵郑重向梁玉请教:“叔玉,乡间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   梁玉想了一想,说:“你觉得苦涩的,于我而言是见惯了的。这样,你们随我来吧。”她亲自掌灯,将父子二人带到了厨房。厨下的火还没有熄,梁玉道:“我小时候,现吃饭现生火。不说这个了,有腊肉吗?”   厨房夜间看守的人没想到他们会来,一片慌乱:“有、有的,娘子,小人来。”   “不用你,我来,”梁玉将灯放好,卷好袖子洗了手,接过厨子递过来的一条腊肉,轻声说,“太多了。”   梁玉将腊肉放到案板上,手起刀落,剁下一小段,就着灯光细细地切起来。袁家主仆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看着一条二指宽、手掌长的腊肉条,硬是被切出了五盘来。   厨子夸了一句:“好刀工。”   肉片得极薄,每片都能透光,这样好的刀工是在梁玉她爹梁满仓的俭省或者说抠门的要求之下练出来的。   梁玉将刀放下,对袁樵笑笑:“这就是当年我家一餐饭最贵重的菜肴了,全家,就是你知道的梁家所有的人口。切得越薄,片数越多,越显得盘子满。刀工不好就有人吃不上,这就是生活了。”   袁先小小地抽了一口凉气,简直不能想象世上还能有这样的过法!他知道穷人,知道卖儿卖女,知道吃不上饭,却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为了生存而磨炼出来的技能。那种,求生的渴望。不需要再过多的解释有多么的苦,袁先已经能够触摸到这种生活施加给人的影响了。   袁樵想的只有更多。迫于生计四个字,是多么的无奈。宋奇送梁玉的那本手札,彼时只觉得说得有道理,到现在才是开始明白。   梁玉重新洗了手,放下袖子,重新拿起了灯:“走吧,回去说。”   再次在书房里坐下,父子给梁玉展现了长时间的静默。梁玉坐了一阵,主动说:“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袁樵道:“我只能照着原本的规划去做,能改进也是有限了。至少,现在可以均田。”要他说“那些溺婴、买卖人口,都是不得已、无奈的选择,是必要的牺牲”,他也没脸说这个话。人生在许多时候都要面对这样的无力与无奈。   梁玉道:“那,要不要听一听我的办法?”   袁樵道:“你说。”   “朝廷允许的赈济你肯定会发,是也不是?”   “对。”   “可是你过了今年还有明年,你也不能盯着所有人,都不叫他们干这个事。可是种地这个事吧,真的太苦也太没个准了,土里刨食的都是靠天吃饭,也得给人一个旁的念想。那把这局棋下大一些,怎么样?”   “下大?”   “比如现在,你要有钱,库里的存粮不够也能从外地买粮。邻州不归你管,可你的钱去了,它的粮就入了你的局了。”   袁樵道:“以邻为壑是令人不齿的,掏空临近的粮食有失厚道,一般人轻易不把主意打到临近州县。我一个县令,手伸得太长也是忌讳。再说,钱从哪里来?”朝廷的赈济也是有数的,不可能让人不干活就管饱,那样岂不是纵容懒惰?都是照着人头来发。   “自己弄呀。”梁玉向袁樵推销她的计划,以农为本是肯定的,哪有总朝别人买粮吃饭的呢?万一别人家也没有呢?这个打底,争取自给自足,除此而外,就捞点外块,比如织布,比如种茶,比如再考虑一点其他的副业。楣县、楣州,如果以产布帛发家,也绝不会辱没了袁氏的名声不是?   如果是放在之前,袁樵一准不肯答应,亲眼目睹了生存的残酷之后,他犹豫了:“这样么?那须得好好规划一畨。”   梁玉笑道:“那是当然。说好了,织布坊我是一定要开下去的。”   “耕织是正业,这个自然。”   “那……你怎么干活,能不能让我看一看的?”梁玉脸上红扑扑的,双眼放光,“我就看看,不动手。”   她不会干这个,她所参与、经历过的事业规模太小,她想学个大的。这样大的一个工程,一个县!   熟悉的表情、熟悉的眼神,一如当初教她识字时的模样,袁樵忍不住点头:“好,悄悄动手,也是可以的。”   在梁玉建议的基础上,袁樵对楣县的重建重新做了一个规划。第一条,一定是恢复生产。他估算出了一个数额,楣县粮食产量的安全数额,这是必须保证的。据此,袁樵制定了一个比例,能大约清出多少户口,有多少人种田产粮,多少人开荒,以保证粮食的产量。   除此而外,他不再致力于过份严密地控制人口,而是允许部分人寻找其他的出路。梁玉诱之以利也罢,怎么着也好,随她去干。只要不越过他划的线,其他人想发展副业也可以。   安居乐业的想法是好的,但是如果不够富庶,恐怕人也安乐不起来,一不小心又得养出一个杨仕达来。   只要袁樵不去限制她,梁玉就能上天,乐滋滋地道:“你就等好吧!哎,要是把水路疏通了,丝能进来,布能出去……”   袁樵道:“你且慢,先糊口。我且抽不出这许多人来,今冬才能做这个。”   梁玉一径地傻乐:“好好好。”   ~~~~~~~~~~~~~~~~   计划拟定了,执行的时候却不可能一蹴而就。袁樵还得清查户口、均田、分赈济粮,能救活一个是一个。梁玉还是得到城外勘查选址,经过与袁樵的商议又经两位夫人指点,在城郊不远的水边定下了基址。   两位人管家理财都有些心得,刘夫人道:“临水边,何不开个碓坊?布还没织好的时候,碓坊也可用。”【1】   梁玉想,本地织机也不好用,管家里要的织机也没带过来,地方空着也是空着,这个还能有些赚头,欣然接受了刘夫人的指点。雇了些匠人,先建碓坊,地方离她的那几十亩地也不远。方便她看完了碓坊的工期,再到田里看禾苗的长势。   这一天,梁玉带着袁先下田,两人裤脚卷得高高的,头上一顶斗笠,正弯腰劳作。王吉利一溜小跑过来:“三娘!三娘!咱家大郎和八郎来了!!!”   梁玉直起身来一抬头,只见梁大郎与梁八郎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的。梁大郎看清妹妹在干什么,气得从马上掉了下来:“你咋种上地了?!!!”   比他动作更快的是梁八郎,梁大郎怒吼的时候,梁八郎已跳下马跑了过来。   梁家全家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当个地主,不用自己种地,梁玉一头扎进楣州,她还干上瘾了吗?!袁家都这么对他妹妹吗?不行!绝对不行!他要把妹子带回家好好养着!袁家好大一家人,居然让他妹妹下田! 第110章 兄长之心   梁八郎气势汹汹, 看到妹子还在笑的时候就更生气了!【还笑!你的脾气呢?】   没等他伸手将妹子从田里捞上来, 梁玉先开口叫人:“八哥?!你们咋来了?哎, 来看看, 这是阿先。阿先, 这是我八哥。”   梁八郎一懵:“啥?你带个孩子做什么?”他只见过袁先一面, 还是在京城外面送别的时候, 早记不得袁先长什么样子了。何况当时袁先一个富贵精致的小公子,现在跟梁玉一样一身蓝布短衣戴个斗笠。   袁先穿着什么都没能盖住从小养出来的气质, 缓缓起身,拍去手上的泥土,放下袖子, 上了田梗穿好了鞋子,才梁八郎一揖:“八舅。”规规矩矩的。   【啥玩儿?咋就成了舅了?!不是!】“你啥时养这么大个孩子啦?!你都干啥了?!”梁八郎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大哥, 不得了了,她又作妖了!”   梁玉把他按到水田里!有当着孩子的面这么说话的吗?袁先垂下了头,两边唇角直往上翘。   梁大郎已在随从的帮扶之下从地上爬了起来,掸净了身上的土, 快步走了过来。他是一个自认对全家负有责任的人,先不理弟弟咋咋乎乎的言辞而是将妹妹看了一遍,点点头:“看起来还行。”   然后他也炸了!   与梁八郎不同, 梁大郎生下来就是长子, 自有一种沉稳的修炼。他与梁满仓一脉相承, 要的是发家致富。妹子下田, 这不行!他比弟弟周到,还记得袁先的名字,这都是当家做主要知道的功课。   开口便是薄责:“你怎么把孩子带下地来了?你才种过几天的地,就把他也带了来!好好的时光不读书,用得着种田吗?你别淘气!”   袁先等他说完,也依亲给他行了个礼:“大舅。”   梁大郎忙说:“哎哎,好,好懂事的小郎君。三娘啊,你看孩子这么乖巧,咋能叫人吃苦受累呢?咱又不是不知道这辛苦,你叫他细皮嫩肉的遭这份罪做什么?有权有钱有房有田,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不用自己亲自土里刨食吗?你们都跟我走!”   说完,弯下腰给袁先把裤子上沾的泥巴掸了掸,去拉袁先的手:“跟我走,咱回家去,大舅给你带了好东西来了!”   袁先对这般的自来熟非常的不习惯,手微微挣了一下,又觉得不妥,很快解释道:“我手上有泥土。”   梁大郎笑了:“这点儿算个啥?咱打小泥里滚过来的。你小郎君可不一样,这一身打扮跟你不搭的。你是富贵人,别想这些事儿。”   袁先道:“娘子为使我知稼穑艰辛,我也颇有收获。”   梁大郎这回听懂这话了,道:“那知道了就行了,这才能刨几口吃食呀,还是要好好读书、好好做官。”   梁玉从后面扬声说:“哎哟,大哥,你如今过明白啦。”   梁大郎一扭头:“呸!见过亲家我再说你!要教孩子,你叫他看看不就行了吗?”   梁八郎回了一句:“大哥,你瞅好路,别说三娘啦,见一面不容易,咋抱怨上了呢?”   梁大郎瞪了他一眼,心道,你小子翅膀硬了学会顶嘴了,晚上看我怎么揍你。心里也高兴,梁玉到哪儿都是折腾别人,妹子不吃亏,这样就好。想到这里,梁大郎对袁先越发的慈祥了,絮絮地跟他说:“她就是闲不住……”   梁玉在后面翻了个白眼,心里还是非常高兴的,对梁八郎道:“你们咋来了呢?路又不好走,还远。”   “你也知道远呐!”梁八郎的白眼翻得比她还厉害,“当然是来看你啦。哎,我看你也别太厉害了,有了婆家的人了,好好过日子。”   居然是八哥说这样的话,梁玉问道:“家里怎么样?”   梁八郎踢踢脚下的地,边走边说:“都好,就是想你,都给你捎东西了。哎,”梁八郎冲袁先的背景呶呶嘴,“也有给他的,你跟人家处得咋样哩?”   “嗯,还行。”   梁八郎很着急,将妹妹扯到一边:“你这也算是当后娘,后娘有多难当,你知道不?他家又不是小户人家,由着拿捏的。啧!我就说这……”   梁玉在他腰上拧了一把:“行啦,我都知道的。还有什么事没有的?”   “哦!有的,你写信要的那些东西,都装好啦。”   梁玉喜道:“太好了,我纺车也来了?”   “都到啦,咋你还真要自己干活?楣州破落成这样儿了吗?也不怕,咱带来的东西多,再给你把家铺陈好了,依旧坐着受人伺候。”   梁玉哭笑不得:“我真个没吃苦,你们见了就知道了。”   下了田梗,梁玉与袁先一收拾,又是简洁整齐的样子了。王吉利拉过马来:“大郎,三郎在这里真的很好,这种田也是为了做个表率嘛!”梁大郎大概是听进去了一点,道:“哎,也太实在了。”   梁玉问道:“大哥是怎么来的?”   梁大郎道:“不是正好太子打发人送东西给你,我们就跟着来了。路上又遇着了朝调给楣州米粮的车队,凑作一队就来了。可省了不少事儿。”   他与梁八郎都做的是散官,也不管正事,请个假就过来了。   梁玉道:“那先回去见过太夫人吧。”   ~~~~~~~~~~~~~~~~~~~   最近总从各地来人,楣州人见得多了,并不以为意。不过梁玉走到哪里都自带点话题,看她与两个男人骑马并行,好些人指指点点都在猜:“这又是哪个?”   梁大郎、梁八郎到了县衙,先拜两位夫人。梁大郎的表现与上次见两位夫人又有不同,更从容了一点,依旧带着拘谨,很为妹妹说了些好话:“听说府上也受了乱兵的侵扰,家父家母很是不安。妹妹打小就有主意,有时太活泼了,哎,可心都是好心呐!”   这在两位夫人眼里,还是不大够人家,说的话也不是十分的合适。不过两千里地专门来看妹子,诚意十足,什么缺点都能掩盖了。   刘夫人道:“你们路上辛苦啦。”   梁大郎忙说:“不苦不苦,还吃得消的。”   杨夫人就命厨下准备酒宴款待他们,命袁先做陪,且说:“他父亲还有公干,恐怕回来得要晚些。”   梁大郎道:“不妨事、不妨事,我等,我等。”   杨夫人又给他们安排住处。梁玉笑道:“让他们自己去吧,阿先还是先换身衣裳再说吧。”   梁大郎道:“还说哩,咋带孩子下地了?快去换吧。”他对这件事情非常的紧张,又额外向两外夫人解释:“我这妹子,闲不住,她……”   刘夫人笑道:“无妨,阿先也该知道些事了。你们一路奔波,也该沐浴更衣才是。”   梁八郎道:“嗳,等等!”被梁大郎抬手在后背拍了一记铁砂掌:“你咋跟老辈儿说话的哩?没懂个礼数。”   梁大郎做事比八弟仔细得多,带了八尺长的账簿记着给妹子带的东西。不但有梁玉要的东西,还有家里听说楣州动乱,怕梁玉生活不便而准备的好些个家什。想到梁玉是跟未来的夫家在一起,给袁家的礼物也不能少了,从老夫人到袁先,人人有份。梁满仓想了想,觉得钱是个好东西,让儿子又直接带了一大箱的钱来给女儿赏赐(收买)仆人用。   梁大郎把自家赠给袁府上下的礼物单子呈给了两位夫人,对梁玉道:“你那份儿自己来找我拿!我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杨夫人掩口而笑,也不说话。刘夫人劝勉了两句,正要旧事重提请他们去更衣,开宴。外面袁樵回来了!   袁樵不是一个人来的,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朱寂——托“半个爹”萧礼的福。萧礼对朱寂的印象还不错,但又认为他不够务实,正好太子要派人到楣州去,萧礼硬是帮他抢了一个吃苦受累的机会,一脚给踢了过来。朱寂本是东宫官,太子要派人出来,他原也有资格。   再次与梁家两兄弟同行,对朱寂而言不啻又是一场折磨——没人跟他饮酒赋诗,没人陪他纵谈时政。梁大郎还很好心地劝他:“出来办差的,别喝酒误事了。”朱寂心里悔得跟什么似的:【宁愿再挨我娘一顿打,也不该出来的。】不过一想到萧礼,他又怂了,算了,就忍这一路。   想到一路两千里,来回四千里,他又是眼前一黑。   好不容易熬到了楣州,想起来楣州还有一个袁樵,这个好!肯定能跟他谈到一块儿去。在城外驿站先住下来,派人进城打个前哨,梁家兄弟听说妹子下地了,鬼撵似的跑去找妹子。朱寂十分无聊,出来散步正遇到袁樵!   两人见过面,纠葛不提也罢,朱寂也惊掉了下巴:“你怎么这个样子啦?”别是叫“三姨”欺负了吧?   袁樵没了在京城的那副贵公子的模样,头上是斗笠,也是一身蓝布短衣,脸还是那张七情不动的脸,打扮却全变了。   袁樵道:“田间事忙,又要疏通水渠,来及换衣裳啦。朱郎勿怪。朱郎,随我进城吧。”   朱寂呆呆地点点头,突然有了点不太好的预感……   ~~~~~~~~~~~~~~~~~~~~~~~~~   非常巧的是,桓嶷与梁家有一样的想法。东宫准备的东西又比梁家的齐全,桓嶷知道梁玉被送到邻州,在楣州的房子都被拆了,命孙顺将梁玉在御史台蹲大狱的时候用过的东西,原模原样又准备了一份给送来。想到还有一个袁先,给他也准备了书籍,并且动笔写了张条子给袁先,称袁先为“弟”。   给足了面子。   领了这个任务,朱寂就得跟袁府做个交接。   朱家与刘、杨两家也结过姻亲,不过这关系乱七八糟,扳倒了也算不清辈份,朱寂就按着跟袁樵的交情来算。说来两人也没什么好交情,朱寂这见面就见得不尴不尬,比在路上还要难熬。   【舅,你太狠了!】朱寂心里已经哭了,【你是故意整我的吧?】   两位夫人也不揭他的老底,也客客气气给他安排住处。袁樵道:“楣州如今忙乱,驿馆人来人往怕你也住不惯,不住就住在我这里吧。”   朱寂想推辞,又不大敢,只得勉强同意了:“那,我先办个交割。三姨呢?”   三姨就在你眼前!   梁玉道:“嗳,这么客气做什么呢?”   朱寂一向知道梁玉不是个老实人,看她一身打扮也是呆了:“怎么连件像样的衣裳也没有了呢?殿下命我送来了!”   袁樵似笑非笑地道:“你明天就知道啦。”   两下办好了交割,梁玉接了单子就让王吉利去清点,朱寂又将东宫给袁府的东西再给袁樵,额外将一张单子抽出来:“这是殿下赐与令郎的。又有一张条子,也是写给令郎的。”   说完,心里又想,【你小子娶这个娘子,也不算亏了。】   袁家人又谢过太子,再请梁氏兄弟与朱寂去洗沐。袁樵道:“王刺史在州府设宴,三位还请与我同往。”   官面上的事是推辞不得的,三人估摸着时辰,在袁府仆人的引导下去客房修整。   梁大郎与梁八郎还想先见妹子一面,两人匆匆洗沐,完了便让人去把梁玉叫过来先见一面。见到梁玉,梁大郎将单子给了她:“尽管花,家里还供得起你!跟婆家一块儿住,不能叫人欺负了去,可也别太好胜了,啊,你这门亲事来得可不容易。哎,还有话,等我回来再跟你说。”   梁玉道:“行,我先去看看犁。”   梁大郎跩开的步子又住下了:“你咋还忘不了这个呢?你就这点出息吗?这可不像你。”   “嗐,你不知道。先吃酒,明天咱们再说。哎,你那木匠的手艺还没撂下吧?我还有用。”   梁大郎道:“你又要作什么妖?”   “好事!我啥时干过没谱的事了?你看小先生,他说什么了吗?别瞎操心!哎,八哥,你帽子歪了!”   拿了单子,梁玉亲自带着吕娘子去点家里送来的东西,先把犁、纺车、织机等给翻出来,都抬到自己院子里放着。指着犁对吕娘子道:“瞧,咱这个小巧又省力。”   梁玉与吕娘子看家什,袁先已打开了桓嶷给他写的条子,很短,就几行字。称呼他是“吾弟”,勉励他用心读书,期待与他见面,旁的什么也没讲。刘夫人等却从中品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就像朱寂认为的那样,袁樵娶梁玉,不亏。袁先如何被太子称为“弟”?   有这样一个人惦记着,袁樵在楣县不管吃了多少苦,都不会被埋没,但凡有一点成绩,都不会被忽略。真正的可以“上达天听”。   刘夫人叹道:“人呢,行仁义之举,是会有福报的。”此外不再多做评论,只与杨夫人商议着,东宫所赐的衣料等可以拿来添新衣了,袁先又长高了一点,正好换新的。   “楣州产的丝帛也不够致密,布也有些粗糙,”杨夫人这样评论,“我正愁着,这就来了。”   ~~~~~~~~~~~~~~~~~~~~   梁玉也在为楣州的纺织水平不够高而操心,纺车有了、织机有了,接下来不是招女工而是招木匠。她打算先仿制一些,十几架总是需要的,把场面先撑起来。用这些试验一下自己的设想,如果好用,就扩大生产。如果分工序的办法不好用,那就采用分包的办法,她来统筹提供原料,向熟手订制。   第二天起来,梁玉先与两位夫人见个面,告诉她们要见哥哥。刘夫人道:“娘家来人,是应该多陪一陪的。”   梁玉笑道:“还有一事,若是与他们谈妥了,我想将他们多留个把月。”   刘夫人道:“尽管住,不过,京里会不会担心呀?”   梁玉道:“叫他们写信回去,就说帮我干活了。楣州农具不如家乡好用,他们懂这个,正好能帮上忙。”   刘夫人知道农耕就是政绩,欣然道:“让佛奴亲自写信,为他忙碌,难道不该他来请求的吗?”   梁玉笑道:“我猜他一准也会这么干的。我得先抢人去了。”   没抢过。   梁大郎与梁八郎吃过了早饭,专等与妹妹见面,袁樵并不作陪,而是将楣州城番匠里的木匠都召了来。番匠都是在册的,每年都要无偿服役一定的时间。袁樵名正言顺地将人都勾了来,等梁玉跟两个哥哥解释完这是正经事,再要找人,人已经都落到袁樵手里了。   梁玉道:“还能这样?!他要人干什么?”   梁大郎取笑道:“哎哟,你也有被人拿住的一天!真是报应哎~”   梁玉踩了他一脚:“木匠没了,就你来吧!走!先给我画图样去!”   梁八郎低声问道:“你这事跟他说了没有?”   “说了啊。”   “说了他还把人都拿走了?”梁八郎对“妹夫”一肚子的意见,认为他对妹子不够体贴。梁大郎则不以为意,袁樵要看的是大局,怎么能不顾大事就陪妹子闹呢?妹子的脾性,由着她折腾,那不得上天啊?   梁大郎道:“你又胡说八道了!搅什么搅?叫他们好好过日子!”   哥哥正教训着弟弟,袁樵派了二条过来告诉梁玉:“郎君召了番匠去训话,并非要独占的,已分了班次,这是这个月不必轮番的名册,娘子只管照着名册找人就是了。”   梁八郎嘀咕一声:“这还差不多。”   梁大郎惊了:【这是要惯得她上天啊!】匆匆对妹子道:“那你去找人,我怎么也得跟袁郎再说说话。”   梁玉心道,反正这犁怎么使也得你教,便说:“好,那哥,你可得告诉他这犁怎么使。”   “行行行。”梁大郎背上出汗了,【妹子这么欺负将来的丈夫,这怎么是好?!小先生真是受苦了!我得对他好点儿,别叫个老实人被欺负跑了,不然妹子嫁谁去?】带着对袁樵的愧疚,梁大郎尽心尽力。   梁玉则是派了王吉利去找不轮番的木匠,与他们议工价,这些事交给别人做,她倒闲了下来。于是去找梁大郎。   梁大郎与袁樵都在看番匠做活计。他也会木匠,手艺比楣州这些番匠也不算差,又熟悉犁的结构,袖子一卷,给木匠们做起了师傅。木匠们吃的就是这口饭,学得也是飞快,解锯的、刨木头的、打楔子的,忙得不亦乐乎。   梁玉一进来,梁大郎将手里的墨斗一丢,跳了起来:“你咋到这个地方来了哩?这是你来的地方吗?”好好一个妹子,在京城也是人模狗样的,现在跟一群匠人混在一起,还能看吗?   梁玉道:“来跟你商议个事儿。”   袁樵走了来,问道:“可是人手不够?”   梁玉笑道:“不是那个,我是说哥哥们,能不能多留个把月?将这些都教会了他们。还有种田,他们才是庄稼把式。”   梁大郎就觉得这个地方又乱又脏,人多眼杂,梁家已经是宦官人家了,梁玉还说了个五品官的未婚夫,不能让梁玉再在这个地方呆。飞快地答应了:“行行。你先回去,怎么说都行。”   梁大郎就这么留了下来,梁八郎手艺不如哥哥,种地也能插上几句话,也被留了下来。他就跟着妹妹蹭前擦后,梁大郎很赞同他的行为:“我看三娘更野了,你好好看着她,别叫亲家挑她的理。”   朱寂很想自己上路,却又被迫留了下来。张轨已得了杨荣的消息,眼见口袋已经布好,就等杨荣落网,很担心朱寂一个运气不好正撞到追捕杨荣。没事便罢,万一朱寂中了流矢,张轨也怕被记恨。   朱寂很寂寞,梁家兄弟二人被梁玉扣下来当苦力,他连这两个话不投机的聊天对象都没了。想去找袁樵,袁樵也是天天的忙。朱寂只好背着手,在楣州的街道上闲蹓跶。蹓不几回,又被小娘子们的手帕、果子砸得狼狈不堪,再次躲回县衙。   杨夫人发现了他的处境,悄悄对袁樵提了一提:“他这样也怪可怜的,你给他找点事情解解闷吧。”   朱寂不知道杨夫人的这番好心,只知道自己脑袋上被袁樵扣了一顶斗笠,拉去了挖渠道的工道去了!   【舅!你是不是讨厌我?!】 第111章 爱民如子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朱寂在京城接到任务的时候, 对楣州之行有他自己的想象。艰苦是肯定的, 民生凋敝也是可以理解的。他认为自己到楣州一路艰辛, 到得楣州也要看一看穷山恶水里的残破, 事先调整好了心情, 准备齐了感慨。   一路气闷,对艰辛的感慨被梁家两兄弟憋回了肚子里, 腹诽了一路的“愚人”、“庸俗”、“无趣”。   到了楣州见到袁樵,本以为可以做诗应和,抒发胸臆。楣州说是穷山恶水,见了之后也要说一句山清水秀的, 山清水秀之间简朴又困苦的生活,非常的值得写诗做赋了。   又弄成现在这副模样!   朱寂斗笠底下是他正常戴的帽子, 一个人的脑袋上顶着两重帽子既不舒服又不方便, 朱寂只得伸出手来按住斗笠, 免得它掉了。一手按着斗笠,朱寂问道:“这是要做甚?”问的时候还将斗笠往下压了压,怕被人看到了他的脸。堂堂的朱公子, 一副不伦不类的打扮跑到这样一个地方来, 能看吗?   袁樵头上的斗笠跟着脑袋转了四分之一圈,将正脸转对着朱寂, 道:“我看你闲得无趣,带你来找个乐子。”   【怕不是还记仇!】朱寂心里打小鼓, 【我就惹了你一回, 你媳妇儿也娶了, 还很划算,还要整我?也太小心眼了吧?你不能够这样吧?我看你不是坏人呐!】   猜到朱寂可能的心思,袁樵分了两句话给他,权作解释:“你我一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只看一眼未免浪费了。”   “什、什么意思?”   袁樵笑笑:“干两天就知道了,来吧。”拿过两柄锹,自取了一柄,给了朱寂一柄。   【他总不至于为了整我,自己也做苦力吧?大概、也许、八成、可能是真的事出有因。】朱寂迟疑地接过了袁樵锹,慢腾腾地说:“你这样,有失体统,重视水利就规划水道、统筹用工嘛。你我的长项不在挖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他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讲,都是正正经经的道理。袁樵读过的书不比他少,道理比他还通透,听朱寂叨叨的话,仿佛是两个月前的自己,忍不住面上泛出微笑来。与他一道干活,一面干一面说:“你怎知我没有规划统筹?”   “那还弄这个做什么?”朱寂穿得整齐,还是贵公子的打扮,半点也不适合干这个活计。学着袁樵的样子抬脚踩在锹上使力,衣裳的下摆很长,抬起的鞋子上沾了大团的湿泥,随着他的动作把下摆都污染了。他左足立着,右足使力去踩,双膝不由自主地弯曲,沾污的下摆又落下来,右脚一提,把下摆踩到了锹上,整个人被拉得失去了平衡,险些跌倒。   袁樵眼疾手快将他扶起,问道:“有何感想?”   朱寂骂道:“这是什么混账事?看我像该做这些事的人吗?我的衣着是该干这些的吗?”   袁樵道:“穿着光鲜是做不了这些活计的。”   “我又不用做这些!”   “他们要做些的,那咱们就不能再挑剔他们的仪态了。”袁樵平静地说。曾经他与朱寂一样的,以为乡民是不大上得了台面。他比朱寂好的地方就在于他比朱寂要宽容一些,认为乡民可以教化,可以让他们循礼。   真动了手就知道,像梁满仓那样的老农已经是农夫里极有教养的了。挑剔他们的仪态,比“何不食肉糜”也好不到哪里去。   朱寂小声嘀咕:“我才不挑剔呢。”【你就是给你岳父家说话,哼!他们现在又不是农夫,可不能还照老农的要求来啦。不过,你也不算没有道理,我不取笑农夫就是了。】   又挖了几锹,朱寂道:“好啦,我知道啦。哎,你怎么做得这么……娴熟?没人逼你这么做吧?好歹是大家公子,又是御史清流出身,你,没人排挤你,是不是?”   袁樵笑道:“对,当然没有,不过我想试试。朱兄,有些事情亲自做了才知道与想象中的不一样。”   “什么意思?”朱寂悄悄地拖着锹凑近了袁樵,假装忘了自己是来挖渠的。   袁樵道:“我原与你想得差不多,唔,自认比你更知人间疾苦,我曾随父亲在外任上住过几年。南下楣州之前也请教过一些前辈,都告诉我要务实。他们说的务实,不外是劝课农桑、兴修水利,然后很重视的一条是兴学校。   “没错呀。”   “来了就遇到杨仕达了。原来,头一样遇到的是兼并。”   朱寂勉强道:“那是个意外。”   “是意外。意外之后呢?我想劝课农桑,农桑是什么样子的?我以前只在书里看到过,骑在马上看到后,然后呢?百姓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朱寂为了不干这让人瞧不起的粗活,东拉西扯:“怎么会不知道呢?不外是减赋税,这个朝廷免了他们今年的税。再有风调雨顺,遇到一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   袁樵停下手,似笑非笑地道:“爱民如子?我儿子正在家里读书,调好的名香烧着,奴婢伺候着。”   朱寂抿了抿嘴。   袁樵道:“像今天,希望土地松软一点,监工不要往下落鞭子,手里的锹好用一点。减赋税你说中了,但不是天天都这样想,只有遇到事情或者闲下来的时候才会想。朱兄,再干两天吧,我给你准备好衣裳了。”   朱寂四下张望,只见民伕都弯着腰或挖地、或担土:“……”跟他们一样干活?简直斯文扫地!   然而落在袁樵的手里,朱寂还是认怂了,好像是有一点明白萧礼为什么把他踢过来了。   他还是猜错了,萧礼根本不知道袁樵会干这个事,萧礼的初衷也不过是让朱寂干点实事,并没有想让他干得这么“实在”。萧礼,甚至被梁玉领去干活之前的袁樵父子,与朱寂的想法前没有太大的差别。袁樵也没有故意整他,又或者是故意开导他的意思,只是想:【日后同朝为官,他若能明白些事理,彼此也好相处。且真正知道民间疾苦的官员多些,于国于民都有益。】   朱寂浑水摸鱼地干了一个上午的活,开饭了。袁樵领他去打饭,朱寂按着斗笠不想被人认出来。到了大锅面前自己暴露了:“就吃这个?!!!”   袁樵对民伕算不错的了,有饭、有菜,一人一个大碗,一大勺饭、一大勺菜。饭是杂粮饭,菜是青菜不见什么用荤腥。袁樵拿了两个碗,给了朱寂一个。朱寂捧着比他脑袋小不了多少的碗,惊呆了。   袁樵干了一个上午,也有些疲惫:“吃这个。”   旁边一个机灵些的民伕插了一句:“对呀,比以前吃得好多啦。”   “楣县以前的县令真该……”朱寂骂了半句,嘟囔着盛了半碗的饭菜,捧着半天没吃下去一口。   太难下咽了。   袁樵低声道:“看,这样的饭他们就吃得很香。如果再过得苦些,就得投杨仕达啦。”   “原来如此,你是为了知道百姓心声才这样做的?”朱寂若有所思。   袁樵道:“也不全是。譬如修渠,我还要知道修渠中会发生什么事,才好应对。朱兄可知,我原本没有打算现在修渠的。”   “是啊,现在这时节不大对。”朱寂有几分纨绔气,总算读过书,书中写的道理他记得牢。现在这个时节正是田间管理的时候,不如春播、秋收那么紧,但田里也是需要人的。天气又炎热,暴晒之下容易累病、累死。   袁樵苦笑道:“我原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杨仕达招致的流亡,不能还放在山里,那样不好管理,迁下来就要让他们有衣有食。朝廷不能白养这么些人,要他们做活,好,开荒,开出来的荒地要有水浇,水从哪里来呢?”   “这群贼,”朱寂又小声嘀咕了,“让他们挖渠去。”   “不止他们,”袁樵道,“楣州的官员也不是没有想过兴修水利,官员更换频繁,德政也推行不下去,水渠年久失修,累代居住在此的百姓,用水也不是很够。再添了这许多人,过一个月,都要用水的时候,必然械斗!规模一定会很大,新下山的人,与旧有的百姓,弄不好又是一场。”   “啊……”朱寂懵了一下,“那、那也不用亲自去干,这是可以预期的。”   袁樵摇摇头:“不,不一样的。知道与明白是两回事。朱兄只干了半天,是否已有所体会?我干了半个月了,与第一天时的心境迥然不同,戾气更重了。他们争水时的心境,大约与我等与‘四凶’相争仿佛,必有一方大获全胜才能罢休。官府若强行胜压,嘿……”   “早晚得有一场不死不休的争斗。”朱寂补上了。   “不错,若不能有这样的体会,真闹出民变来,空自感叹‘愚民’又有什么用?我要的是楣县的和乐安宁,又不是感慨。”   这个道理朱寂是明白了,点点头:“好吧,我明天再来看看。”   当天,袁樵将一身狼狈的朱寂领回家,杨夫人先惊了:“这是做什么去了?佛奴?”朱寂道:“夫人不必惊惶,我与袁兄有些正事要办。”杨夫人道:“哦哦,那快些沐浴更衣吧,这个样子不成体统。”   当天晚上,朱寂收到了袁樵给的赠品——粗布短衣一套。朱寂的奴婢先代他生气了:“这个县令好生无礼!”朱寂道:“都闭嘴!拿来给我试试。”   尺寸合适,照着镜子怎么看怎么别扭!朱寂自嘲地道:“人靠衣装哈哈哈哈哈。他娘的!”他也忍不住骂了句粗话,与一身短打扮交相辉映。   第二天,朱寂依旧压低了斗笠,不让别人看到他的脸,假装自己不是朱寂。心里没有第一天那么抵触了,看袁樵也有了改观,【他还真是用心做个地方官了。】因此也劝袁樵:“你既然已经知道百姓的心声了,就不该再蹉跎其中,应该去统筹规划了。你一日能挖几尺渠?用心规划,才能让工程进行得更快。”   袁樵道:“已规划好啦。我总觉得哪里还有一些不妥,就来挖几天渠,看看到底是哪里不妥了。只干个一两天,你的心情不会怎么变,体会也不深,有些事总要干上一阵子,才能熟悉其中的门路。譬如读书,再不愿意学的人,装也能装一天好人,长年累月呢?”   朱寂赞同地道:“你说得对。唉,这个破锹,不好用!”   袁樵笑了。朱寂心道,【这小子竟然会笑!也不是那么难相处么!唉,想也知道,他的母亲比我娘和气多啦,他的脾气应该不会差的。】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臀,朱寂心思又活跃了起来,对袁樵也亲近了三分。忍了三天,在共同劳动中建立了浅浅的友谊,朱寂忍不住跟袁樵开点小玩笑,也试探一下袁樵与梁玉的事情。   这是他的心结。为了他与袁樵开的那个不好笑的玩笑,他被打惨了,现在两人定亲了,他挨了那么多的打是为了什么呀?   “她?这些就是她告诉我的,她把阿先也带去插了两天秧苗。还未曾谢过朱兄,得见叔玉,是我一生幸事。”袁樵口角含笑,把朱寂恶心得不行。   【你别气我就是谢我了!】   袁樵道:“明天这段渠就修好啦,明日我设宴,酬谢朱兄。”   【他娘的!】朱寂有点怵,他本来不怵的,袁樵被他开过玩笑,也就这样了。但是梁玉……她跟萧度亮过菜刀,后来干脆直接杀人了。朱寂不担心梁玉会杀他,但是怕梁玉会打他。   ~~~~~~~~~~~~~~~~~~~~~   梁玉压根儿没有那个打他的心情。   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碓坊已建好,经营管理上的事情可以交给王吉利。王管家把儿子给派了来,一是主人家的重视,二也是锻炼。梁玉领这份情,也就给王吉利锻炼的机会。王吉利真的很好用,比王管家还要能干一些。   梁玉巡了几天碓坊,凭着所见所闻,估算出了碓坊大概的流量。接着就将重点转移到了纺织的作坊上,头一回干这个事,她也不是很把握。   作坊建在碓坊不远处,一则是可以借助水道减免运输上的麻烦,二则是借着碓坊的人气,使人知道还有一个作坊。   一条河上如果碓坊太多,会影响水道的使用。好在这一段的水道上碓坊并不多,以前的不少碓坊都被袁樵一把火烧了。兵乱过后清点损失,发现有几个还是杨仕达家族控制的。正好方便了楣州官府可以重新规划河道的使用,此时梁玉才明白为何刘夫人建议建碓坊,而袁樵在选址的时候给了她意见。   作坊是本地常见的房屋式样,屋里不隔断,三间房子是通的,摆着十来架本地常见的旧织机。以梁大郎带回来的纺织工具为样本的新织机、新纺车正在赶造,梁玉嫌工匠做得慢,先拿木匠做试验。没有轮番到的番匠被她雇了来,按照工作的难易分了人,每人只负责做一个或几个零件,最后由有经验的老匠人组装。   起初的三天,工匠们干得都不大顺手。徒弟跟着师傅,讲究的是学全套的手艺,梁玉就只用其中一部分,这与他们的习惯是相违背的。不过梁玉是雇主,她就买其中的一部分手艺:“你们不在我这里干了,爱怎么学就怎么学,我又不管。”   小半个月就攒造出了十几台织机,效率相当的高。   新织机造好之后,梁玉与吕娘子上手试了试,感觉还行。又招了一批女工来,渐次加入。   出乎意料的是,虽然是在农忙时,又要订长契,前来应聘的女工还是很多。她们里的不少人都是这次被从山里迁下来的杨仕达所招致的流人的家眷,杨仕达被逼反,起兵了就算是谋反了。她们的家庭迁居山下,与普通的百姓是有区别对待的。   考虑到安抚地方,没有很严苛地执行诛杀、流放、没为官奴婢等政策,也是算成了番户。官奴婢,一免为番户,再免为杂户,三免为良人。官奴婢通年服役,番户不需要。   袁樵用来修渠的劳动力里,有很大一部分就是这样出身的人。袁樵向他们许诺,将功折罪,渠道修成,将他们再免为杂户,今冬明春还有开荒,一旦工程奏效,楣县的情况好转,也算他们的功劳,二三年内免他们为良人,与普通百姓一样的待遇。   这些人分得的土地并不多,他们与本就在户籍的百姓,甚至是流人不同,这两者都算守城有功的,分得的土地份额要多。新近下山的这一批人,分得的土地既少,为了生活也要需要一些旁的收益。   梁玉算是拣了个大便宜。   开始,梁玉不大敢把美娘带过来,美娘是个给官军带路、害杨仕达山寨被攻破的人。杨信还死了,美娘明面上的家族势力还削弱了。如果有人记恨她,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受得起?梁玉给她配了四个保镖,出门必得带着。   美娘现在就住在县衙旁的一所宅子里,这里原是杨仕达一个侄子的产业,被没收后自由官府处置。她死了叔叔,正在孝中。   美娘却又闲不住,她小小年纪已历风雨,想到自己的未来,不免有些发愁。她又有些旁的想法:【娘子虽然待我不错,她来头不小,终究是要回京城的。我去京城也是没意思,不如还在这里。先跟着她,看她怎么做事,我也好学一些,待她走后我也能收拾家业。】   杨信的丧礼一过,美娘便向梁玉要求,不想总闷在家里。   梁玉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很喜欢美娘的选择,考虑到安全问题,又踌躇了。美娘急了,道:“难道为了怕旁人说,还不活了吗?”   梁玉想了想,道:“那你跟我去作坊看看吧。”这也是有理由的,她做学徒的时候选择开铺子而不是去当地主,就因为知道种田需要的是大量男性劳动力,这个不大好控制。她爹能想着发家当地主,是因为有七个儿子,她不一样,她得找一个能靠钱和心眼来控制的事业。美娘如今的情况与她有些相似,不过美娘的出身比她当年好,难度应该比她低。   美娘方言讲得好,比起梁玉更有对付土人的办法——梁玉是个外来者,努力学习着本地的风俗,美娘在这方面却有着天然的优势。   梁玉对吕娘子笑道:“看来以后这个作坊后继有人了。”   吕娘子建议:“那三娘何不收她做义女呢?也好给她一个倚靠。”   “不好,”梁玉摇头,“我还要再看看。方才不过是笑谈。”   “有什么不好?朝廷中的官员们,也常有招收义子的。程为一虽是个宦官,自家养儿子不提,也有些趋炎附势之徒认他做父亲的。”   梁玉道:“她有旧部,楣州杨家的,她舅家的。她的势力如果养成了……”   “三娘担心她会变成杨仕达第二?”   “吕师忘了,杨仕达才是她们楣州杨氏土司的第二,杨家也不是没有过女土司当家的。我刚才孟浪了,口不择言,若还有这样的事情,吕师一定要提醒我慎言。”美娘在其他的地方生存不易,只有在楣州和附近有根基。但是在这里,她一旦想要生存下去必然与旧有的势力产生联系。美娘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的姑娘,她想干一些自己的事。这个性格很得梁玉的喜欢,但是梁玉知道,让美娘在楣州成势力,又未必是一件好事。   得慎重。   此后,梁玉与吕娘子再没有提及收养美娘的事情。梁玉却又将美娘带在身边,告诉她自己如何管理作坊等事。   吕娘子便取笑她:“还是心软。”   梁玉正色道:“不是。她虽然有那样的危险,却还没有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你看如今的楣州,还有土司吗?没有的。只要朝廷能将楣州治理好,就不会再有土司。美娘的将来,不在她自己,而在朝廷。楣州是治是乱,不在于她。若是朝廷能再派几个能干的官员来,也许我就不用这么担心,也能多一个女儿了。”   吕娘子不笑了:“是啊。”楣州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与治理不力有着极大的关系。   “新来的官员该到了吧?”梁玉忽然问道。从平叛开始,朝廷应该就想到了这方面的安排。   吕娘子肯定地说:“是!按照邸报推算,又是紧急的任命,该到了。”   楣州刺史有王司马暂顶了,主要的官员就缺个司马,此外原本还空着一个县令,至少得派两个官员。朝廷重视之下,将其余的官员位置都补齐了。算算日子也都快到了。   梁玉道:“小先生说,这些人都是一时菁选,想来楣州的格局能够一变了。”   不意天不遂人愿,次日又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预定执掌邻县乌县的官员病死在了赴任的途中。   此时,旧式织机上卸下了织出的第一批十二匹布。   此时,两仪殿里,宋奇一脸严肃地对桓琚道:“臣举宋义为乌县令。” 第112章 京城来人   宋奇为自己的兄弟操碎了心。   他如今已有了自己的一股势力, 在京城这个藏龙卧虎的地界上算不上大, 终归是有了。宋义、宋果两个人与他既是同姓又是同乡还是血缘较远的同族, 两人很早就与他相伴,即便有了“新人”,宋奇还是将他们两个的前途放在了心上。   去楣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做官不怕苦、不怕累,就怕干出实绩来上头不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不假, 什么样的收获就得看各人的缘法了。譬如袁樵,他但凡做出三分功来,梁玉就能让皇帝和太子知道。在袁樵之前的历任楣县县令,难道就没有一个公忠体国想要治理好楣县的吗?当然有。可有人知道他们的一片苦心吗?当然是没有的。否则不至于让杨仕达发展到这般大的势力,朝廷才忽然有所耳闻。   宋义去楣州,是一个出政绩的好机会。锦上添花并不比雪中送炭容易,雪中送炭难在做决定, 除此而外毫无难度。好比给一个快要饿死的人一个饼, 他会记住。对一个终日锦衣玉食的人, 想让他记住一餐饭, 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如今的楣州,就是一个快要饿死的人, 显能耐。   如果不是宋果是个结巴,亲民官想干出政绩来需要良好的沟通, 宋奇都想把两兄弟一起打包送过去了!   宋义也很知道宋奇的一片苦心:“大郎放心, 我必会扎实干事。”   宋奇道:“一路保重。所谓富贵险中求, 你我皆是寒门, 想要显贵,如果不做佞臣就只好拼吃苦啦。”   宋义笑道:“我明白的。此去见了三娘,大哥有什么话要捎吗?”   宋奇道:“有什么话好捎?你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啦。多多向她请教。在京城惹出些事情来不难,在楣州那样的地方还能一鸣惊人,就很不容易啦。去了多看多听多学,地方上做官与京城里很不一样。”   宋义道:“谁个不是从老家出来的?我都明白的。大哥,阿果怎么办呢?”只有任了地方官,有了政绩,才是实打实的硬货,谁个再说他“倖进”、“裙带”,都能拿政绩拍到对方脸上拍个鼻血长流。宋义做好了吃苦换功劳的准备,也自认不会做得差了,但是宋果呢?怎么办?   宋奇道:“先管好你自己吧,他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宋义也知道这事有些难,宋果不是一个谄媚的性子,他想谄媚都说不顺溜,咋谄?告别了宋奇,又去见宋果,对宋果道:“我这便去了,你在京里也不要灰心,总会有机会的。”   宋果比着手势,又写字,让他路上小心。脸上却不免淡淡的,他对自己的缺陷也怪绝望的。宋义便鼓励他:“既然这短处不好克服,不如磨炼长处。”   宋果憋出了一句话:“好。”   宋义又往梁府去,再帮忙带口信。宋奇比宋义的鬼主意多、消息也灵通,将收集来的一些京城的八卦传闻都让宋义带过去。宋义诧异道:“不是说不捎话的吗?”   宋奇笑骂:“真是木头脑袋!那能一样吗?捎话是捎着自己的话,明着拉交情。你带些消息去岂不自然?”   宋义受教,往吏部领了文书印信,装束上路。日夜兼程,只求快些到达楣州。时节已入了四月,再晚些,他就管不着什么事儿了,只能干瞪眼等秋收。没有亲自盯着春耕,他心里终归没有底。楣州向来不是国家赋税的重点,三不五时闹点小灾,风调雨顺的时候也是个下州,人口少、产出少。地方官的考核,这两条都是重点。   他一路上研读宋奇给的心得手札,看了一遍又一遍,结合自己在家乡的生活,也理出一些心得体会来。只等到任之后施展。   ~~~~~~~~~~~~~~~~~~   宋义到得非常巧,从京城到楣州,两千里的路他走了不到一个月就赶到。恰逢着张轨解除了对部分道路的封锁——杨荣落网了。   杨荣的命不大好,投胎时投了个富贵人家,不想亲爹一时急功近利,全家成了反贼。他本被送走了,然而举目四望,却发现自己还是无依无靠的。其时并未天下大乱,他没有浑水摸鱼的机会。朝廷大军行事也够绝,一举铲平了他的山寨,并且将杨家收聚的人口全部迁到了山下。   本地的根基都没了,还能做什么?再往别的地方流蹿也很为难。都是因为没有根基。   杨荣思来想去,还是需要一个军师。他就想到了苏征,苏征一直以来称得上算无遗策,阻止杨仕达与京城的直接接触更是有远见。可惜当时杨仕达没有听,杨荣自己也犹豫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必对师傅言听计从。】   杨荣想到的是劫囚。苏征曾教他读过一些刑律,也给他讲解过一些朝廷的政令与做法。杨荣知道,像他家的这种情况,他的叔叔、兄弟们,包括苏征,现在都不是本地可以处置的了。如果还在战时,或许“从权”,出于需要,部分匪首会在当地处决。现在战事基本结束,他们一定会被押往京城。   杨荣打算在押解途中下手,派人乔装往沿途打扮。他手下的人皆是本地土著,换身衣裳转脸就是普通百姓。   这一日,一个手下面带喜色地奔回来,向他汇报:“大郎,有咱们的暗号!”   杨荣怀疑地问:“是真的吗?”   “是,都对上了。”   杨荣还是担心有人出卖他,派人再联络,自己却不出头。对方的暗号也是时断时续,兵者,诡道也,张轨在这方面是个老狐狸。时不时放一点消息,作出被追捕得很紧急的样子来,一点一点地引诱杨荣进入陷阱。   如此过了将近两个月,才将杨荣一网打尽,顺利收官。   宋义入城,正遇到张轨出城。抓到了杨荣是一件大喜事,这代表着张轨可以回京了,他将人往黑牢里一关,很厚道地没有让杨荣与苏征对质,自己却跑到楣州城里来亲自找袁樵。   张轨有他自己的小算盘。他比桓晃的资格老,因桓晃做坏了事情,临危受命来收拾烂摊子的。岂料准备好了大干一场,到了发现匪首已经伏诛,他就剩下个扫地洗碗的工作,约等于白跑一趟。张轨也不大甘心。   如今杨荣落网,代表着这一桩起兵的叛乱在军事上画上了句号。但是对张轨来说,这是不够的,他希望能够在将一干人犯押解上京交予有司之前,先拿到一些供词。他和他的手下对审讯不是特别在行,拷打是会的,手上的人犯又不能打死。这个前提之下,对审讯技巧的要求就变得很高。   张轨找袁樵来了。   袁樵当过御史,还是崔颖的手下,对审讯一定很有心得。张轨进城就要找袁樵,要借他审案的本事。到了县衙才知道,袁樵出城下地去了,张轨带着亲兵,一路呼啸去找袁樵。宋义完美地与袁樵错开了。   到得楣州,先见王刺史。王刺史一看他是个独眼龙,先诧异了一下:【怎么朝廷现在对楣州还是不重视吗?派了个独眼来。】待与宋义对答两句,方有些改观:【唔,倒有些才学。】   王刺史自家升了刺史,仕途跨过了一道坎儿,抑郁之气减了不少,对宋义道:“楣州百废待兴,正需要宋郎这样的英才。乌县已有五年没有县令坐镇啦,我的意思,你先在这里住两天,将州府里有关乌县的案卷看一看,心里有个数才好做事。楣州情况不同京师,与富饶丰腴之地也有些不同,袁郎近来于治下有些心得,你或可访问他,请教一二。”   王刺史也想趁这股东风将楣州治理好,也为下一步的升迁攒点资本。   宋义很快判断出王刺史不是一个会给他下绊子的上司,很有诚意地谢过了王刺史。因王刺史对他释放了善意,投桃报李,宋义对王司马道:“好教府君知道,下官启程前听说,吏部正在为楣州选派司马。”   王刺史关心地问道:“宋郎可知选的是谁?”   宋义抽了抽嘴角:“当时说的是,萧司空的三公子,也不知道后来改了没有。”   王刺史大为紧张:“什么?司空之子?他来楣州做甚?”   关于这个,宋义自己也不清楚,简要地说了一下萧度的情况:“三公子前阵子养病,近来痊愈了,总要有个出身嘛。”   王刺史一不留神说出了心里话:“楣州穷乡僻壤,如何司空公子会来?”难道是萧司空要倒台了?不能够啊!从邸报等等的消息,以及朱寂、梁氏兄弟的话语里来推测,萧司空现在非常的安逸,圣人也没有要动他的意思。   宋义道:“下官人微言轻,只知道这些。或许到文书下来又换了人也说不定,不过,司马终归是要有的,还请府君早些做好准备。下官告退。”   “啊!来人,送送宋郎。”   宋义亲切地看了王刺史一眼,出了州府就去县衙投帖。   ~~~~~~~~~~~~~~~~~~~~   袁樵不在县衙,帖子落到了两位夫人的手里。   杨夫人道:“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既是将来的同僚,不如先管待他住下?佛奴要做事,一是上司,二则乌县的县令也需要交好。”   刘夫人道:“派人去看看他的行装,如果不齐,咱们也资助他一些。”被派到楣州来的官员都是受苦来的,像梁玉那样拖着车队的实属罕见。   宋义的行李并不夸张,这也意味着确实少了一些,袁府匆忙地准备着。袁先又被派了出来接待宋义。宋义知道他将是梁玉的儿子,对袁先颇为有理,也暗中观察袁先。   袁先并不了解宋义,既然是父亲的同僚,他便执子侄礼。见到宋义一只眼看他,既不惊诧也不轻蔑,小小年纪已有了一点袁樵八风不动的样子。   宋义心道:【此子颇有城府!】   袁先也将宋义打量了一回,心道,【此时能来楣州,他恐怕也不太简单。】依礼与宋义分了宾主,解释道:“家父近来总是在工地上,晚生已派人去请了。只是张老将军先前来过,他也有事寻家父,恐怕家父会先去他那里。”   宋义笑道:“无妨,无妨,小郎君或许不知,我与令尊也算旧识。借问一句,三娘是还住在府上吗?”   袁先露出诧异的神情来:“世叔认得娘子?”   宋义露出一口白牙:“以前曾在梁府做过西席。”   袁先不知道这一段故事,仍然答道:“娘子也出城去了,世叔恐怕也不得见。不知世叔能在楣县留几日呢?”   宋义道:“三、五天总是要的。”   袁先道:“待家父与娘子回来,晚生必会转告他们。”   宋义又打听几句梁玉的事情,袁先有些警觉:【好好的,打听别人家的娘子做甚?哪怕是西席,也该收敛一些。】只说:“梁家两位舅舅也来了,晚生这就派人去请他们来!”【就问娘子,不问舅舅,我看你不是个好人。】   宋义道:“那,也行。”   【什么叫也行?!】   梁大郎与梁八郎都在城里,两人又被抓了壮丁。番匠们会造犁了,他们又被拉去造织机,织机造好了,梁玉又让他们帮忙改进纺车。梁大郎的内心矛盾万分,一方面干这些事情很顺手,很容易取得成就,令他心情舒畅。另一方面,他已经是个官儿了,再干这个又觉得有失体统。   恨恨地想,【这个妹妹真是生下来折磨人的,不见的时候想她、担心她,见面了她总要上天、折腾,一点也不想见了!】   袁先派人来请,梁大郎不必再被矛盾折磨,大外甥真是一个做梦都想要的标准的好儿子。梁大郎放下锯:“就来!八郎,走了!”梁八郎听说宋义来了,开心得不得了:“宋先生也来了!太了好!三娘以后也有个熟人了!”   梁大郎道:“那你还猴成这样?帽子戴好了,等会儿跟宋先生多陪些好话,请他多帮着照看三娘。女孩儿家,身边没个娘家人哪儿成呢?哎,快,派人去找三娘回来!”   “知道知道,我自己去找三娘,还快!”梁八郎一蹦三尺高,跳上马就出城去了。   ~~~~~~~~~~~~~~~~~~~~~~~~~   一大早,梁玉带着美娘与吕娘子等出城去看她的作坊。新的织机也造好了,梁玉正准备淘汰旧式的,统统换上新式的。   这件事情她做得很急。   掐指一算,杨荣落网,顶多再扣个几天,无论审不审得出口供,张轨都得派人把这一批人犯打包押到京城受审。人犯落网,封锁交通的理由也就不存在了,朱寂一个东宫的正经官员也就得走了。梁家兄弟也不能就在楣州长住了,多半是要一道走的。   梁玉有一个小心思,她知道家里人担心她,有心多织些布匹出来,让他们带到京里。一来给楣州的布打一个广告,方便日后贩卖,她计算了一下成本,按照她这个生产方法来,楣州即便离京城较远,路费颇高,但是由于织造得快,效率高,价格上还是有竞争力的。二来也好让京城的亲友知道,她在楣州也能过得不错。   写多少信都是虚的,那头接到了信,还不定要怎么想她是强颜欢笑呢。何况还经过了兵乱,更容易让他们多想。东西就很实在了,让家里人看看,她在哪里都能发家致富,担心就能少很多。   好几个月没给桓嶷做衣服了,也不知道他现在的尺寸是什么样子,梁玉想用新产的布给他再做身衣裳。再给梁满仓和南氏各做一双鞋子,这两位的尺寸已经定型了,梁玉是知道的,不过人上了年纪,脚容易肿胀一点,要略略放宽。   家里的嫂子、侄女们,昔日的好友们,十匹以下是拿不出手的。梁玉恨不得这些织机可以昼夜不停。   【咦?昼夜不停?】   梁玉停住了脚步,问美娘:“她们,能夜里做活计吗?”   美娘道:“不睡觉?”   “不是,织机又不会累,我是说人。番匠不是也有轮番吗?就像驿站,换马不换人。咱们这里,换人不换机。”   吕娘子正在清点新进的丝料,闻言便说:“恐怕不行,虽在城外,但是城内有宵禁,打城里出来的小娘子们得回家。且……夜间行事要点灯,灯油耗费不算大,无论房舍、织机、布料都要防火。”   梁玉只能遗憾地作罢:“哎,还道能多出些布来的。”   吕娘子道:“三娘不是急功近利的人,为何如此着急?难道是因为大郎他们要回去了?”   “是呀,想让他们多带些布帛去京里。罢了,我还是去做衣裳做鞋吧,衣裳裁剪缝制都不难,鞋底可要了老命了,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什么来不来得及啊?你又要干啥了?”一步踩空的梁八郎巴住门框,又有点小惊恐。   梁玉转身看是他,笑道:“八哥?!出去!”   梁八郎怒道:“我又咋了?!”   “这里都是小娘子,你一个男人进来做甚?出去出去,我与你出去说话。”   梁八郎退到了外面,老大不乐意地瞪着妹妹出来,抱怨一句:“就你规矩多。宋先生来了。”   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梁玉抓住了重点:“宋先生?他来了?”   “是呢,已经到了县衙了,阿先不识得他,听说在咱家呆过,已请了大哥过去做陪,我就来找你了。快些去!”   “哦,知道了。吕师,这里交给你啦,美娘……”   美娘接口道:“我在这里相帮吕师。”她颇为乖觉,知道自己处境尴尬,尽力多学多做一些。她认为读书于她用处不大,倒是实务一类对她有用。梁玉的这个作坊让她看到了一些与以往接触不同的东西,她认为应该多接触一些。   梁玉对吕娘子道:“有劳了。”   吕娘子摆摆手:“快去吧,代问先生好。”   “好。”   ~~~~~~~~~~~~~~~~   梁玉与梁八郎两骑在前,健仆骑马在后。杨荣落网之后,整个楣州为之一松,人们不必再担心从哪里冒出一伙强人出来。   纵马穿过城门,两人的骑速降了下来。梁玉在马上问梁八郎:“你们是不是就要走了?”梁八郎含糊地道:“啊。”又大着胆子说,“早知道宋先生也能来这里做县令,我身上原也有个散官,不如我让我来呢,到时候咱们一起走。种地挖渠的,我一准比他干得好。”   梁玉笑道:“那你再多看看、学学,回来要是能干,先求一个副官,做得顺手了再出去做主官。”   梁八郎道:“什么主官副官的,只要……都行。”   “到啦。哎,你们走之前,我有东西给你。”梁玉知道他的心结,哥哥疼妹妹嘛,她的哥哥们对她也都有爱护之情。如今又添了一点感激与亏欠,她这次流放,也可以说是为了全家的安全杀人所致。但是梁玉不想亲人这样想,一家人,何必要算得太清楚,她不想听梁八郎说出亏欠的话来。   两人到了县衙,袁先已退到一边,看着梁大郎与宋义拉家常。宋义比他们又晚出京一段时间,京城又发生了不少新鲜事。   宋义看了一眼袁先,对梁大郎说:“楣州的官员也要补齐啦。”   袁先的耳朵尖抖了一下,眼睛也睁圆了。   “又要派别的什么人来了吗?可没有见着邸报呀,”梁玉正好听到这一句,“宋先生,一路可好?”   袁先抢先起身:“娘子!”   梁玉笑道:“今天累不累?休息好了吗?身上还酸疼吗?”   袁先乖巧地摇摇头。梁玉摸摸他的头,拉着他的手在座上坐下,与宋义问好。   宋义看她一身本地的打扮微有吃惊,继而发现她似乎比在京里的时候又长高了一点,笑盈盈的样子,甚至比在京城里还开朗,更加吸引人的目光了。【真是奇了!】   宋义也笑道:“看来三娘过得还好,我便放心了。袁郎近来如何?”   “就是忙。”   “很快就会轻松一些了,”宋义故作不经意地道,“京中要派一个新的司马来,年轻力壮,熟谙文字。”   “谁?”   “三娘见过的,萧司空的三公子,萧度。” 第113章 易地而处   萧度?   梁玉怔了一下:“他醒过神儿来了吗?”   梁玉对萧度的印象停留在他跟凌珍珍的痴恋上。一对小鸳鸯为了能够得偿所愿, 将他们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了,结果还是劳燕分飞了。多愁善感一点的人都会为他们掬一把同情之泪, 偏偏梁玉是个没良心的货,只关心萧度的脑子现在清不清楚。   宋义摇摇头:“不知道。”   梁玉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她是一点也不怕萧度的, 在他是个贵公子而她只是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土包子的时候,就敢跟萧度亮菜刀,现在更是没有怕这个说法的。但是!梁玉欠了萧度他哥萧礼老大一个人情!   是萧礼抢先一步发现了史志远的问题,硬是在崔颖前面把史志远捅出来的漏子给糊上了。做人偶尔厚道一点没坏处,梁玉记得萧礼这次出手。萧家把萧度给送过来了,于公于私她都得看着点。   这就麻烦了。谁知道他是不是还满脑子的凌珍珍呢?凌珍珍不在楣州,她全家都在崖州——如果还活着的话。可是,万一萧度脑子不清楚做出什么事来呢?她要怎么跟萧礼交待?   宋义见她不说话,唤了一声:“三娘?”   梁玉没事人一样地接话:“哎, 他有些日子不出来走动了, 好好的司空公子,怎么跑到楣州来做司马了?”   这也是宋义想不大明白的问题:“闻说是要他长长见识,可……楣州?”   楣州就不是萧度这样的贵胄子弟来的地方!梁玉过来,是因为杀了人,流放算轻的。袁樵过来, 是为了梁玉。王刺史是贬官成了司马,运气好又升成了刺史的。宋义是宋奇给选的, 既是看中机会, 也是因为宋奇没有更大的能量。   两千里流亡路, 是那么好走的吗?调教儿子,也不用往死里折腾不是?   直到袁樵从张轨那里回来,宋义将此事告诉他,袁樵也能看出个端倪来。楣州与萧司空、大长公主,太不搭了,除非失势,否则楣州就是盛放他们对手的垃圾堆。   梁大郎不大明白这些弯弯绕绕的,安慰道:“萧三郎是个不错的人,就是他接咱家上京的,一路上也没见有坏心。不会坏事的。”   【不!你不知道他!】梁玉与袁樵都有点担心。   袁樵捻了捻鼻尖:“我去见一见朱寂吧。”   朱寂跟萧家走得近,或许能够知道一点什么消息呢?朱寂与梁大郎、梁八郎一样,因为清剿杨荣封了路,拖延了不少时日,中途往京里行文解释过,京中也有信函回复的来着。   朱寂没来见宋义,他认得宋义是谁?正在自己房里趴着,一个小厮给他捏背。见袁樵来了,朱寂披衣下榻:“大郎?”这些日子混得熟了,两人连官称、表字都不称呼了,直接叫起排行来。   袁樵笑道:“有事请教。”   朱寂奇道:“我不请教你便罢了,能有什么事要你请教的?”   袁樵笑吟吟地道:“萧度。”   朱寂目光游移:“啊?他怎么了?”一看就知道有故事。   实际上也有故事,朱寂心里打着小鼓。他除了给东宫行文说明自己耽搁的原因,还捎了家书回去,给亲娘的多一些安慰的话,给“二爹”的就提到了自己在楣州的所见所行所感。接着“二爹”就来了一封信,告诉他,舅心甚慰,认为艰苦的地方真能锻炼人,应该把所有不干正事瞎装正经的人都扔过来刨地挖渠。二爹的想法一点也不贵公子!   袁樵一提萧度,朱寂就觉得二爹要扔过来的人一定就是他!【我别是又坑了他一回吧?】哪怕坚持自己告密是为了萧度好,朱寂还是有点过意不去的。   破案了,袁樵啼笑皆非:“罢了。他就要来了,做司马。”   朱寂两眼一黑:“那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呀?”   袁樵沉痛地摇摇头:“不知道。”   ~~~~~~~~~~~~~~~   萧度坐在马上,一脸的镇定。   他才定了婚,对方是名门李氏的女儿,年方二八,温柔典雅,也不介意等他两年,守得他脱胎换骨。事实上,以萧度才过二十的年纪就能做上司马,虽然是楣州的司马,官运也是不错的了。外放于世家子弟是积累资历并非踢出局,楣州是远了点、偏了点、耐人寻味了点,只要父兄还在,萧度回来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腰间悬着新一任未婚妻赠与的绣囊,萧度好看的眉眼笼着一片忧愁,更好看了。   他本来是被关在家里的,父母压根儿瞧不上凌氏,长兄也想让他“改邪归正”,他偏偏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想改。直到巫蛊案尘埃落定,他被放了出来,面对一地鸡毛,哭也哭不出一声来。凌家早被查抄了,连凌珍珍常去的还真观也归了梁玉。只有昔日约会的池畔还是杨柳依依,却又不是元宵时的景象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去追逐凌珍珍,他有父母有家族。他已不能满足他们的期许,就更不能用惹事生非来报答养育之恩。唯有嗟叹痛哭,痛饮酒。   接着,凌贤妃自杀,杜皇后被废,京城一系列的事情发生得那么密集,令人应接不暇。家里反而取消了对他的禁令,杜皇后废后,萧礼亲自来见他,对他说:“你不妨出去看一看了。”   出去看什么呢?京城的棋局不是他能够掌控的,之前想下棋的心思显得多么的可笑,他的力量远没有他想象中的强大。与那些鲜血淋淋的拼杀,不露于外的诡计相比,他的计谋仿佛是儿童的游戏。他甚至连自己的私情都被人勘破,可笑被母亲捉拿回府的时候,他只想着联络凌珍珍,居然没有反省自己的智谋出了问题!   萧度这一跤,跌得极其惨烈。   唯有醇酒妇人,可以忘忧。   京中的繁华享乐,京外的游玩畋猎,渐渐填满了他生活的空档。除了这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世家子弟,不做这些还做什么呢?   直到大长公主被“四凶”弹劾,萧礼抽空来问他:“你还是萧家的儿郎吗?父母有难,你就只会吃酒吗?”   【罢了,听话吧,至少这样可以让父母放心一些。】   除了听话,他觉得自己也不剩什么可以为父母、为家族做的了。纪申他是佩服的,这样的一个人却被贬到边州去了。梁玉,是他皱眉的,这样一个人却敢于击杀“四凶”。更让他沉默的是,袁樵走了,跟着梁玉去了楣州,越发衬得他缩在京城里为凌珍珍难过是多么的……虚伪。   然而他的感情是真挚的!【我可以不顾父母吗?!不能啊!!!】萧度更难过了,【既然如此,便不如依礼而行吧。】   他洗心革面,到父母面前请罪,痛哭流涕:“父母有难,身为子女却不能为父母分忧,是儿子不孝。自今而后,再不让您操心了。”   大长公主也一改“给我打”的气魄,与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样,抱着幼子痛哭失声:“我终于盼着你回头了!叫‘四凶’将我下狱,我也是情愿的。”   萧度更不是滋味了,他认为无情的母亲,竟然是这样的一副心肠。只因私情未得许可,他就认为母亲铁石心肠,这样的他,何其可恶?   全家上下没有人再提他的“荒唐事”,什么与刘家的婚约,什么与凌珍珍的私情,那都是过眼云烟。连萧司空这样的“端方君子”也没有很管他花天酒地与女伎私混,萧度却自己收敛了。按时的回家,不再眠花宿柳,将酒也戒了,晨起舞剑,深夜读书。   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家里开始给他筹划另一门亲事。萧度对刘洛洛充满了愧疚,刘家无论如何也不会吃这口回头草,算来都是他任性惹下的祸。此时此刻,他却什么许诺也给不出,只能闷着头,由父母决定了与李氏的联姻。   一切都如父母兄长的安排,可能令他们快意些许?萧度不知道,但是知道自己之前做了错事,他得弥补。【去楣州也好,忤逆父母,合该流放。珍珍远流崖州,我也该流放。】   一摇三晃,萧度带着人上路了,并不知道在他前面的驿路上,萧家的信使拼了命地将大长公主与萧礼的书信往楣州送寄。   ~~~~~~~~~~~~~~~~~~~~~~~   梁玉收到了大长公主的书信,她还欠大长公主的人情,比欠萧礼的那一份小些,也还是欠了。蹲台狱的时候,大长公主在宫里跟李淑妃给了她不少照顾,还有些旁的事儿都凑一块儿,攒起来也是挺大一份。大长公主的书信很直接,跟梁玉说,萧度现在看起来懂事了,但是怕他再犯蠢,让梁玉帮忙盯着些。   袁樵拿到的是萧礼的书信,袁樵往楣州来,萧司空给放行过。梁玉在京城里大白天的杀了朝廷命官,只判个流放两千里,萧司空父子的助力也是大大的。   那还有什么好讲的呢?都欠了人家人情了。   梁玉与袁樵一碰头,看到彼此手里的信,都笑了。梁玉道:“看你的了,反正他是司马,上头还有一个刺史呢。王刺史如今也不是去年的模样了。”她不是官员,种自己的田、织自己的布,与萧度的接触应该不多,该闹心的是袁樵。   袁樵道:“我也不怕他。萧家放他过来,就是让他吃苦的。”   只是朱寂与梁大郎、梁八郎再没有借口留在楣州了,梁玉的织机上又卸下一批布来,凑够了百匹,与赶制的衣服鞋子一起装箱,让两个哥哥给带到京城去。   朱寂一步三回头,他还担心着萧度。为此不惜跟袁樵赔了好话:“当年戏弄你的人是我,那个……”袁樵将他的脑袋拨正了:“我没有对你如何,自然也不会对他如何。没仇没怨的。”   朱寂三人是随着押解杨荣一家的囚车入京的,张轨还要在楣州再镇上一段时间,派了个心腹的校尉带了两百兵马押送,朱寂等人与他们同行正可保证安全。大队人马与萧度擦肩而过,萧度一改翩翩公子招人眼的模样,远远看着这一队人马,竟不上去与人打招呼,因而也错过了与朱寂交流的机会。   五月末,萧度抵达了楣州。   事先得到萧礼与大长公主的书信,又有公文发下,楣州对这位司空公子的到来也颇为重视,甚至比梁玉流放过来时还要更重视一些。王刺史提前给驿站打了招呼,一旦核实了萧度的身份就要上报,州府派人去迎接,免得中间再出什么夭蛾子。   离州府最近的那个驿站,还是那个驿丞,又接待了这样一位出身高贵的官员。萧度话很少,只问了一句:“离州府还有多远?”便不再讲话。   驿丞悄眼看他,心道:【好俊一个郎君!与先前那位厉害的娘子相貌上倒是般配了,袁县令长得也不差,还是不如他英俊。】心里拉郎配了一回,驿丞脚下不停,溜出去给王刺史报了信。   王刺史请动了张轨,派了人马过来相迎。来的是个校尉,对萧度抱拳一礼:“张将军命末将护送司马入城。”   萧度终于又说了一句话:“楣州不是已经太平了吗?”   这不是叫上次的事情给吓的吗?校尉咳嗽一声:“残匪已经清剿,司马,请。”   萧度满腹狐疑,在兵士的拥簇之下往州府赶去,一路上但见稻禾秀长,阡陌分明,田间偶尔散着些着短衫的身影不断地弯腰,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牧童骑在牛背上,斗笠从头上滑了下来也不在意,他的手里并没有笛子,这与诗里画上的不大一样。   打定了主意要做一个不声不响不惹事的人,交际还是需要的,萧度问道:“张老将军现在何处?”   校尉笑道:“与王刺史、袁县令都在州府,设宴为司马洗尘哩。”   三个人都不大熟,王刺史是从来没见过,张轨只见过两面,袁樵……故事就多了。想到袁樵身边还有一个梁玉,萧度的头又痛了起来,他不大想见这个女人,但是袁樵的祖母、母亲在楣州,他是必得去拜见的。梁玉是袁樵的未婚妻,极大的概率他能在两位夫人那里遇到梁玉。   【那也是以后的事了,今天先见张老将军他们吧。】萧度嘟囔一声。   进了楣州城,不出意外的,他被围观了。萧度的相貌即便在京城也是拔尖的,楣州的姑娘们更热情一些,因城小,便不像京城那样极严格地执行着坊市分离。大街两街两层的酒楼、茶楼上窗户都被打开了,女人们无忧无虑的笑声传来。   “啪!”一个包着果子的帕子打中了萧度的帽子,常有的待遇,萧度抬头往两边街上的二楼扫了一阵,换来一阵惊呼。   校尉笑道:“托司马的福,末将也被打中啦。末将自己上街,从来没有这样的好事。”   萧度笑笑,摇摇头。少年时被这般对待,他是矜持的,贵公子式的淡然,如今却是心如止水。皮囊罢了,爹娘给了,与他何干?   州府里设宴也是官样文章,萧度对张轨行子侄礼,敬王刺史半礼,又止受袁樵半礼,一切都那么的完美无缺。张轨与王刺史看到他这副模样,夏日炎热带来的焦虑全都消了,王刺史热情地将他往里让:“快请!快请!”   张轨道:“长途跋涉,到了这里可以歇一歇啦。有什么事,吃完酒再说。”   袁樵一声不吭,只觉得萧度现在这个样子有点有趣。【他变了。】   席间,王刺史很是热情,他看出来萧度的情绪不高。王刺史对这样一张晚娘面孔真是太熟悉了,想当年,他才到楣州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寡妇脸。王刺史鼓励萧度:“萧郎,楣州虽远,却也沐天恩,只消勤于政事,也是大有为的。你看袁郎!”   张轨得袁樵相助,从杨荣等人口里又提前撬出不少情报,将一些残余清扫,也拿袁樵当例子来鼓励萧度:“袁郎治理楣县颇有心得,你们年轻人可以多多亲近嘛。”   萧度对袁樵举一举杯,内心毫无波动,当年他们初见,萧度已是意气风发的青年官员而袁樵不过是个青涩的少年。如今袁樵竟已成长若斯了么?萧度道:“闻说太夫人也在楣州,我当拜会。”   袁樵也客气地说:“必扫榻相迎。”   王刺史心道:【你们都是世家子弟必然投契,等你与袁樵相处一段时日就知道楣州也没有那么差的。】   张轨则想:【年轻人,正在最好的时候,磨炼一下都是资本,可不能颓唐了。】   两人都有心鼓励萧度振作,也都觉得萧司空将儿子放到楣州有点狠了。袁樵却是知道内情的,故意将这话问了出来:“公主舍得司马远行吗?”   萧度答道:“正是家父家母的意思,我颓废太久,该为国效力。”   算是给王、张二人一个解释,免得两人瞎猜,再引出不必要的故事来。萧度果然是“颓”,也不谈笑风声,也不吟诗纵酒,他甚至不喝酒!仿佛一个精致的、不会出错的人偶。   这场酒吃不下去了,王、张二人都表示理解,也都劝慰他。萧度只微笑致谢,并不解释。他的心情太复杂了,与这些老人家实在没什么好讲的。   ~~~~~~~~~~~~~~~~~~~   萧度混日子却也有一个混日子的样子,面子上的礼数都做齐了,次日便递了帖子去拜见刘、杨二位夫人。   两位夫人对他的印象并不佳,尤其是刘夫人,刘洛洛现在还被他坑着没说亲呢!但是得意者总是宽容的,刘夫人孙子有政绩,孙媳妇也不失场面,家庭也和睦,前途一片光明,便不与萧度计较这许多。只要不想与萧家结仇,对萧度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梁玉提前接到了大长公主的书信,也与两位夫人商议过,萧度来的时候便不出城,陪两位夫人见一见萧度,掂一掂他的份量,好商议接下来袁家如何与萧度相处。   萧度还是那个萧度,去了几分年少得意的浮,多了一丝岁月搓磨的涩,更添了几分令女人着迷的气质。   刘夫人心道:【看来像是长进了一些,只是不知道内里是何等模样?】杨夫人心软,已是关切地问:“一路吃了不少苦头吧?”   萧度有礼地低下头:“还好。在楣州遇到故交,真是惊喜。”   刘夫人请他坐下,萧度很熟练地找到适合自己的客人的位置,这才抽空打量着主人家。袁樵是也是特意抽空,连袁先都放了半天假,一齐见萧度。在楣州这个地方,都是京城出来的世家子弟,有仇也带三分亲。   萧度这才看到梁玉,梁玉这回没穿短打,与两位夫人一样都是京城里正式的装束,两位夫人还有些上了年纪人的倦怠,她却活得越发滋润了。刘夫人、杨夫人问候萧度大长公主与萧司空,梁玉也问候萧礼的夫人陆氏,还说:“这里也产了些布,我让哥哥们往京城捎了些,也不知道她们会不会笑话我手艺不好。”   萧度道:“有娘子一份心意,想必她们该是会心一笑才是。”   又说几句家常,刘夫人让袁樵一定要好好襄助萧度,萧度对刘夫人与袁樵致谢。杨夫人又设宴,萧度在王刺史那里滴酒不沾,袁樵早有准备,也陪他饮些酸梅汁:“乳酪樱桃却是不能得了。”   萧度道:“这就很好。”   他不甚在意这些吃食,却有一桩心事在见到梁玉之后被挑了起来。【想问就问吧,我丢脸的时候也不算少了,仔细回想,袁家岂会不知道我与珍珍的事情呢?当时的我真是幼稚可笑呵,竟然以为自己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萧度不再犹豫,先向刘夫人致歉,又向袁樵、梁玉承认了自己当年的轻狂给袁樵造成了麻烦。他跟凌珍珍说小话,凌珍珍跟凌母讲心事,引起的连锁反应让袁樵差点掉坑里,此事他从未与受害者讲开、郑重道过歉。   众人都诧异:难道是真的醒过神来了?   刘夫人道:“小孩子时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萧郎也不必放在心上。以后同舟共济,你们相处的时候还长着呢。”   萧度笑笑:“是。”   刘夫人厌恶凌氏,自然不会提凌珍珍。梁玉也说:“要说从来没生过气,那是假的。事情都过去了,再算老账有什么意思?不如往前看。”   萧度偏有一个心结,他向梁玉问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如果易地而处,你是珍珍,遇到凌庶人这样的事情,又会怎么做呢?”   这是他的心结,梁氏与凌氏,梁玉与凌珍珍,差别在哪里呢?一样的出身不高,一样的妃妾生出皇子,攀着一根裙带上天。梁氏的修养礼仪还不如凌氏,只是因为太子排行居长。易地而处,该当如何?珍珍的境况,会有改变吗?当如何破局?成王败寇,可那败的,就真的该死吗?珍珍何其无辜,又该承受这个后果吗?   如果只是造化弄人,那珍珍也太冤、太让人心痛了。 第114章 无从比起   脑壳有点疼。   梁玉知道萧度必然是不甘心的, 只是不曾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个……傻到家了的问题。要命的是,萧度的悲伤是那么的真实,不是故意作对膈人,就是不明白。他的眼神那么的忧郁, 他的表情那么的有感染力,令人不由去思考他提出的问题——凌珍珍要怎么做才能不落到如今的下场呢?   两位夫人若有所思, 连袁先小小的年纪也微皱着眉头,似乎有解决这个难题的意愿。凌氏是犯了罪的、是应该予以惩罚的,难道还要供着凌氏不成?可是……仿佛一个棋痴遇到了残局,几人不由自主就去想。   袁樵一拍桌子,杯碟跳得老高:“萧司马,你这话太无礼了!梁氏何曾违法,萧司马怎么能拿来与罪人相比?”   梁玉听得出来袁樵还是有点犹豫,凌珍珍一个女孩子, 家有父兄, 确实不该为这件事情负责。他们犹豫也是有根的——世间的思妇词、怨妇诗, 流传下来写得好的泰半是男人写的, 他们天生就有这么一根肠子。风花雪月、无奈惆怅, 最能触动他们。最好的例子是王司马, 一个大男人,多愁善感得全楣州都知道, 要不是杨仕达起兵, 他现在还不定在哪里接着擦眼泪呢。   “我……”梁玉的声音钝钝的, 说出来的话却犀利得直插萧度的心房, “为什么要替你和凌庆收拾烂摊子?”   “啊?”萧度没听明白,袁樵也不解地看向她。   梁玉道:“凌庆要一个软糯清甜的小闺女,他养出来了,你要一个柔顺听话的小娘子,你也哄出来了。现在又不满足了?”   她干嘛要给凌珍珍出主意?不知道梁家跟凌家早就是死敌了吗?问这个话就多余!她梁玉欠的是萧礼的人情,管萧度就行了,凌家的死活,与她何干呢?凌氏如果翻身了她才该头疼呢,给凌珍珍想招,立场摆错了吧?   梁玉仔细回忆了一下欠萧礼的人情,耐着性子说:“好好一块檀香木,你俩拿去箍成了马桶,回来问我用坏了之后怎么能让它不再变成劈柴?你想要我给出什么答案呢?”   袁樵与两位夫人都回过味来,不错,将事情都做绝了,再来问退路?【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的……】他看了梁玉一眼,心道,【只是太无情,可不能说出来给你听。争储的时候让凌庶人去死一死就好了嘛。】   梁玉还得接着还人情:“照你们的养法,管她是谁,养出来的都是凌珍珍,区别不过是这个马桶是檀香木的还是杂木的罢了。她之所以是她,就是因为她的这份脾性,就是没有这份能耐的柔弱。你们那样教养她,就只能是这样一个人出来,就只有这样的结局。一旦改变,她就不是她了,你把‘凌珍珍’的魂魄就抹杀了只留皮囊。你真的要问下去吗?”   所以,凌珍珍永远不会变成梁玉,梁玉也永远不会是凌珍珍。   萧度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责任!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的责任全在遵礼守法,尽力不忤逆父母、不损害大义,这才有了因为立场、利益不同而与凌珍珍的悲剧。他也有教过凌珍珍该怎么做,只是教与教,是不一样的。不锤炼心性,只做指挥,凌珍珍永远就只是温室里的花朵。然而一旦改变,那还是他要的凌珍珍吗?   “你问我的主意,就是说她缺主意,她是残缺不全的。你在拿两个人拼成一个人,拿我十几年养出来的主意往里补?你这话问出来的时候,凌珍珍才是真的死了。你可真是……贵胄公子。”   萧度的话音带着痛苦与凄凉:“所以,她从出生开始就落入歧路,而我也没有能够将她救出,是吗?”   “出生吗?”梁玉想了想,认真地问道,“您还记得,当年在上京的船上,您管我要菜刀,我对您说过什么吗?”   当年?当年萧度光记着一个小泼妇拿着把菜刀连亲哥哥都敢砍了!去收缴菜刀,也只记得这个小泼妇根本没答应!不但没答应,还对他亮刀子了!他光记得那把菜刀了。   一看这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没走心,梁玉也不觉得奇怪,反是袁樵不大自在地动了一动,既想阻止梁玉跟萧度再深谈,又有点想知道他们私下接触的时候说过什么。   梁玉没有让疑惑的人等太久,她的记性比萧度好很多,慢慢地说:“我就是个乡野丫头,也知道什么是门第,除非立时死了投个好胎,不然还是要被瞧不起的。我知道的,你们是天,我们是地,仰断了脖子也只能瞧着你们的脚底。我没说不行。”   “我们家十几口,自己养活自己,我们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该纳的粮不少一粒,该缴的布不短半寸,哪怕见着万岁,我也敢说我们没有对不起他。你们凭啥就当我们猴儿一样什么不懂?”   “不是我们哭着喊着要我姐抛家舍业十几年,见不着爹娘面的,是朝廷征了她进宫的。她一个人也生不出孩子来。如今外甥做了东宫,我们又叫人蒙眼带上路。这是好处,我们领情。可这是我们削尖了头去争的吗?你们凭啥跟防贼似的看我们?啊?”【1】   两位夫人与袁樵、袁先之前从不知道还有这个细节,细细品一品,想想她的来历,又生出一丝悲壮与钦佩来。不过几年时间,她的处境与当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一切,不是靠哭泣也不是靠献媚,是一点一点踏实做出来的。   【当时才多大的年纪呢?】刘夫人暗中点头,【是个好苗子。她这已是答了萧度了,世间岂有东食西宿的好事呢?】   梁玉道:“我从来没把自己跟凌珍珍比过,没想过自己如果是她会怎样,自己活命已经够我忙的了。但是我从来都知道——谁也别想从我的手里,拿走我的刀。”   【天行健,】袁先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娘子确实不必与凌庶人的妹子相比,真比了才是玷污。】【2】   “没给她本事就将她拉到战场里去,又护不得她。萧度,你没长大。”   ~~~~~~~~~~~~~~~   萧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王司马是近来才搬到州府里的,原本居住的地方重新收拾出来就给了萧度。因一直有人居住,房舍并不曾破败朽坏。   将自己往被褥里一抛,萧度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放空了。梁玉的话不停地在脑袋里转来转去,尤其是那句“你没长大”,简直像刻在了他的耳朵上一样。【原来是没长大啊……】   长大了又怎么样呢?他确信自己还是喜欢凌珍珍这样的女孩子,可是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就不能机变灵活了吗?如果早些教呢?说到教,萧度突然发现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自己处在凌珍珍的位置上,恐怕也是……   【如果她有办法,那她还是她吗?】   萧司空的教诲也过来凑热闹。萧司空说,你得分明白女人也有很多种,有些就不是为了取悦你而存在的。【那珍珍呢?她算哪一种?我将她当作哪一种?】   萧度挺在卧榻上,抽搐几下,啪,弹坐了起来,脸上身上全是汗珠。   举袖试汗,萧度大口地喘着粗气,引来侍者关切的声音:“郎君?”   “我没事!”萧度粗声粗气地说,“取水,我要沐浴!”   热水很好地纾缓了萧度的情绪,他又冷静了下来:【明天办了交割之后,再去见一见她。】他想再聊聊。   萧度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凌珍珍与菜刀总是入梦来。凌珍珍还是停留在他记忆中的样子,柔弱而纯真,全心地信赖他,而他终究是没有办法保全她。菜刀是船上那把菜刀,听说因为是凶器被没收了。奇异的,萧度还记得那把菜刀的样子,执刀人的脸反而隐在了一片阴影里。   第二天起来,萧度的样子更颓了一点,一夜功夫冒出了一层胡渣。刮了脸,换了官服,熏香将衣服里里外外染上了清洌的气息,萧度又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了。到了州府,王刺史见了就欢喜:“年轻人就该精神一些的。”   王刺史要楣州出政绩,正是希望所有人团结一心的时候,也不给副手下马威,办了交割还给萧度略做讲解。前一天没有仔细讲,今天就告诉萧度,袁樵父子都被揪去下地了,袁樵还跑去挖渠了。   “先前也隐约听说过,我便出城看看去。”萧度一盘算,袁樵在城外,梁玉也在城外,就一起看了吧。萧礼不会让弟弟两眼一抹黑就往楣州扎,萧度出发之前,萧礼也将自己知道的一些信息告诉了萧度。萧度当时情绪不佳,听一半漏一半,等王刺史提起来了才想起来有这一茬。   萧度并不赞成袁樵与梁玉亲自劳作,用得着吗?统筹规划不是比自己去干更有意义?带着这样的疑虑,他换了身青衣,带着侍者在大姑娘小媳妇热情的目光中离城。   袁樵与梁玉都很好找,其时已经是夏季了,袁樵为了用水的事情不得不出城镇压。楣州并不干旱,但是水的数量与能够利用的水的数量不是一个概念。先前修复的那一段只是干渠,能保证总体的用水量就不错了,灌溉时具体的分配又是一场场的官司。袁樵很忙,因为走到哪里都是找他评理的人。   他爹袁籍当年曾有一个做法,即早一步将各乡村的长者叫过来喝茶。袁樵想依样画葫芦,却发现楣州的情况更为复杂。朝廷大军碾过,强势些的地方豪强都被顺手了,不少地方群龙无首。剩下的聚族而居又有宗族长者的村落,也不大好相与。   袁樵只能见招拆招,到哪里都被人给围着。干渠水量的分配,他用的一个简洁的办法——出多少工分多少水。由于当时还征用了番户,番户与普通民户地位又有所不同,番户被袁樵打了个六折。   好在他也兑现了诺言,参与修渠且表现良好的番户被他放免了一批,方才保证了楣县的持续平稳的动转。   出了城,萧度使人一打听,今天袁樵走得远了些,算算路程,追上去也没意思了,正好去与梁玉再聊上一聊。   梁玉就更好找了,她不在田里,就在作坊里。萧度语言不通,由王刺史派的一个小吏做翻译,问了路边一个热情的大婶,知道梁玉在河边。萧度鞭马就走:“先去看看!”   ~~~~~~~~~~~~~~~~~~~~~   梁玉与吕娘子、美娘都在作坊里。   短短的一个月,作坊被扩大了一倍。旧式的织机被陆续淘汰掉,作坊里的新式织机如今有四十张,纺车的数量少于织机,盖因部分丝线可以从外面购得。一匹布从进料开始,到从机上卸下来再到染色,成匹,比单人从头忙到尾节省了许多时间。   即便如此,梁玉还不很满意。   吕娘子道:“三娘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梁玉道:“总这么干也太累了。”她招来女工就不想这些人吃闲饭,能让人多干一点是一点,为此她想了很多主意。最损的一招就是定一个标准来发工钱,将每一个步骤所需的时间给定了下来,谁磨蹭得太明显,一准被她给踢走。   她又没黑心到家,也觉得女工是累。   美娘却又另有见解:“哪有不受累就享受的呢?”   梁玉道:“能轻松些又何必为难人呢?还能多给我做些工。”   吕娘子问道:“怎么轻松?”   梁玉往左边指了指,作坊出去左面不太远是她立起来的碓坊,用河水流经的力量来舂米。梁玉摸着下巴说:“你看,水流带动水轮,水轮一直转着圈儿,像不像纺车一直在转?”她说自己会木匠也不是瞎吹的,看梁满仓父子做过木匠活,因为手巧又稳,也帮忙打过下手,她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可行的。   一拍手,梁玉又做了一个决定:“以后我就琢磨这个了!”水碓里用的是连机碓,既然能用连机碓,就表示一个转轮可以带动的就不止一支纱锭,完全可以替代脚踏纺车了。作坊里用的纺车就是脚踏的,一架可带数支纱锭,干得快的人效率尚可,只是太人累了。且水流是日夜不息的,人力就不行了。以水碓为例,忙的时候夜里挑个灯就可以接着舂米,脚踏纺车没有人踩就纺不出纱线来。【3】   如果水纺车好用,进了原料来纺线再卖,赚个加工的差价,也是很可观的。梁玉很乐观。   吕娘子道:“三娘沉迷此道可不妥当。”   梁玉笑道:“不不不,正该如此的,我可不是荒废了正事来玩这个。私铸铜钱是要被崔颖抓的,织布可不会。唔,我先琢磨琢磨,有点眉目了再让木匠来做。先买些木料来吧,即便攒造不成水纺车,改一改做脚踏的也可以。反正上半截都差不离。”   吕娘子笑着摇头:“亏你想得出来,也亏得他不管你,老夫人也纵容你。”   萧度质问的时候吕娘子也在场,约摸能够理解老夫人为何纵容。稍一取笑,吕娘子又问:“说起来,萧司马问的那个,三娘有何破解之策?我看是非人力所能及了。”吕娘子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爱解难题。梁玉说得都很对,但是她也忍不住去想。她想了不少办法,除了隐姓埋名逃跑以待时机,是真没更可行的办法了。   “办法还是有的,不是非人力所能及,而是只要不做人就行了。萧度与凌珍珍,其实已经摸着门儿了,但是用错了法子。”争位的时候如果劝不听,让凌庶人直接去死,完事儿,接下来随便怎么收拾烂摊子都行。事发之后换个姓名逃掉,找到二王,靠着外甥别惹是生非也能活命。退一步,世上的隐户那么多可见户籍的管理也不算很严,更改姓名,甭管自己做个产业还是找个有潜力的人嫁掉,潜伏起来等待时机呗。丈夫不顶用就自己养个顶用的儿子出来,拼个几十年,一生也不算白过了。最次的,去崖州,一把菜刀开天辟地做个狱霸,照样山高皇帝远当个土霸王,儿子侄子都揍出个人样子来,她梁玉一定不像杨仕达那么作死。   所以说,萧度一旦问了梁玉,凌珍珍就算死透了,梁玉不比凌珍珍的单纯善良,梁玉的心是黑的。   【吕师真是言而有信,说做个好人就做个好人,若是放在以往,她一定能想出差不多的办法来。如今想到这个的只有我自己了。】梁玉垂下了眼睑,自嘲地笑笑:“哎,我真不是个好人。”   吕娘子也笑,与梁玉相处得久了,梁玉的一些情绪她也能感觉得出来这是已经有主意了,但是不能说出来。吕娘子识趣地岔开了话题:“还是想想纺车吧,水纺车要是真的行了,能带的纺锭比现在多一倍不止吧?舂米要多少力气?纺纱要的力气就轻得多。”   “不错!”梁玉的干劲也足,“凡有河水的地方,都能用得起来了。”   美娘好奇地问道:“那织机呢?也行吗?”   梁玉想了想,道:“还是一样一样的来吧,织机比纺车麻烦不少,可不大好弄。先把纺车弄出来。再说,咱们也没有这么多工匠可用呢。你要是有心,不妨留心看看织机是怎么干活的。”   美娘有事做,焦虑得到了缓解:“嗳。”   萧度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   萧度先是找错了地方,他老远就先看到了碓坊。水碓突出河岸,很多时候这是一个妨碍船只航行的存在。在水流丰富的河流上面,经常布满了碓坊,以致朝廷不得不出政令疏通航道。不少权贵之家都爱搞这个,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萧度对水碓比较熟悉。   他到了碓坊,停马看了一阵儿,问追上来的小吏:“这是梁家的产业吗?”   小吏道:“是娘子的没错。”   萧度在碓坊没找到梁玉,又打听了一回才弄明白梁玉在哪里。萧度依旧对这种亲自跑到挥汗如雨的现场的做法颇有微词,开织布坊不算问题,派个管事来便好。譬如大长公主,从来不亲自去管这些破事,心血来潮去看看,说不定还上手,也只是心血来潮的偶尔。   作坊的门禁很严,男子是被严禁的,如有必要也须有人陪伴。萧度在门口被拦了下来,等放行的功夫,两辆车被放行,车夫出示了腰牌,跟车的力伕被拦了下来。萧度觉得有趣,问道:“你们是来做什么?”   力伕是流人出身,以官话做答:“来接货。”   萧度虽是个世家子,经济营生的常识还是有一点的,问力伕:“是这家娘子自己的铺子吗?”   力伕摇头:“并不是。她家产布越来越多,我们主人家的铺子也从她这里进货。”   萧度不太敢相信:“真的么?你仔细与我说来,如何?”说着示意自己的侍从给了力伕几枚金钱。   力伕接了钱,知无不言,将作坊的产量,招了多少人、做了什么样的事情一一道明。萧度越听越奇,农桑是国家的根本,想认真做官如萧度,别的可以不知道,亩产、消耗、平均一个妇人一年能产多少布帛却是必学的功课。梁玉这里的效率竟然这样高,她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待力伕说完,里面的货也装完了,梁玉也亲自出来迎接萧度。萧度先伸手往车上一按:“且住一住。”将一匹布取来摸了摸,又理了个角,捻一捻,诧异地想,【这布居然造得不错。】他是见过世面的人,说不错,是真的不错。   松开了手,萧度看清了梁玉的打扮,又吃一惊:“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啦?这……成何体统?”   梁玉笑道:“体统是什么?”边说边笑边摇头。   萧度想起来她昨天说过的教养凌珍珍的话,顿时噎住了。体统这个东西,有时候,咳咳。萧度低声问道:“这是你开的作坊?怎么想起来开的?为什么还要亲力亲为呢?”   萧度的目光是肯切的,对一个有志改变,而又有一个是她债主的哥哥的人,梁玉的脾气也无限的好了起来。   梁玉道:“我不能闲着长霉呀。不做点正事,谁当你是个人?”   “就这样?”   “这样还不够吗?”   “我还是想问,易地而处,你会怎么办?”萧度觉得这个答案很重要,之前问是有些赌气,有些不服,现在是真切的想知道答案。但是梁玉恐怕不会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了。   “司马是说,真遇到事情怎么办?”梁玉笑道,“不让自己落到那个境地不就行了?从生下来,多么长的岁月,会发生多少事,件件都是机会。阿娘体弱,我就去弄钱让她吃上肉。不识字、不明白道理就会被瞧不起,我就去读书。卢会要害我家人,我就杀了他。土匪要劫掠我的车队,我就杀了他。恶霸不让楣州安稳,我就杀了他。这里没有我惯吃的果蔬,我就种出来。家人担心我,我就经营产业让他们知道我能过得好。楣州穷困不安会让小先生为难,我就让它富庶起来。”   萧度头脑很清醒地发现,她说的都是实话,并非顾左右而言它。她从来没有把凌珍珍放到过眼里,她下的是一局大棋,而不是与小姑娘日常攀比。境界不同,无从比起,所以她是“三姨”,珍珍就只是珍珍,无论多少人觉得她们出身处境相仿就像照镜子,她们两人实际从未在同一张牌桌上对坐过。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萧度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脑子里只能冒出这么一句话,【若易地而处,只怕珍珍等不到见‘四凶’便已经哭成泪人了。】   萧度还是喜欢温柔女子,却不妨碍他从此时开始对一个泼妇产生了敬畏之情。他问道:“听说袁郎亲自耕种,这是你教的吗?不必这样看我,像我们这样的人,断不会主动去做这些事的。”   梁玉点点头:“不错。”   萧度想了想:“那我找他去吧。”   【这又是抽的什么风?】梁玉瘪瘪嘴,【看来不像是来捣乱的,萧礼的这个人情,算是还上了?】“他今天走得远,此时再去恐怕来不及了,不如明天你们一道吧?”   “也好,”萧度点了点头,很客气地道,“明日再请教。” 第115章 些许小事   萧度说“明天”请教,第二天真的又出现了。   好似将之前的种种忘了个一干二净, 萧度这个司马先去王刺史那里请示, 询问王刺史对楣州有什么想法。王刺史的要求只有一个:政绩。   见萧度恢复了正常,王刺史道:“我等代天牧民, 自当安抚一方。楣州承战乱之弊,第一是要安定人心, 其次是劝课农桑,继而教化百姓。”   中规中矩的三条。   萧度问道:“不知府君有何安排?”   王刺史道:“年轻人不要想得太多, 将这三条逐次做到,已是不易啦。”   【府君你若是只有这点想法,也难怪之前要被贬到楣州做司马了。】萧度重振了精神之后, 往昔的公子习气也回来了,忍不住点评一二。   他本是萧氏子弟,“官精”的血统纯得要命, 跟随在帝国最老奸巨滑的身边, 接触着政务、官场最精髓的部分。一旦振作, 萧度便发现王刺史的回答有许多问题。   萧司空的秉性绝不像现在表现出来的那样慈祥,萧度的脾气也与常年见到萧司空斥责各级官员有关。能在萧司空那里得到优评的,是纪申这样的人,崔颖被评为“刻薄寡恩”,黄赞被认为“腹内藏奸”, 宋奇也得到一个“谄媚乖柔”的考评, 不可谓不毒舌。   似王刺史这样的官员, 萧度在萧司空面前见得多了, 是不可能得到好评的,如果好评,那是萧司空装的,一准是憋着什么大招不是下狱就是流放。   如果萧司空当时愿意诚实一点,这样的回答通常会换来一句不咸不淡的反应:“你就只知道背这三条?”转脸就把这人的官给撤了。   如果亲近一点,萧司空的心情不错、想指点,接下来就是劈头盖脸的骂:“泛泛而谈、空说大话,简直不知所谓!三岁孩童都会背这几句,你拿来答我?安抚怎么安抚?劝课农桑你要怎么劝?教化又要怎么教?谁去教?教的人自己明白事理吗?你道贴两张告示就算完了吗?那样要一个文书就行了,要刺史做什么?养来空费国帑吗?”   如果关系密切,比如自家子侄,骂得就更让人抬不起头了。萧度的二哥萧绩,外放当刺史头一次回京述职,被萧司空训得怀疑人生。“你怎么才能知道百姓心安了?你怎知是民风淳朴还是防民之口?你怎知满眼青苗是补种搪塞还是真能产粮?读书读出来是正人君子,还是诡谲小人?如何评判?你又怎么能不被蒙骗?你要是被骗了,下面的百姓因而家破人亡,你担得起吗?你说!说不出来就别吃饭了!傻子饿死算了!”   萧度偷过饭给萧绩。   以萧司空的要求来看,王刺史是不合格的。他既没有列出来楣州编下有多少户口、开荒多少田亩、赋税多少、产粮多少,也没有规划任期内要开设几所学校,都由什么样的人教授课业、又要招收什么样的学生。没有一个直观的、量化的评判标准。王刺史说的话虚的多实的少。   【明明朝廷有考核的数目的,】萧度腹诽,【难道是要考验我?】   萧度虚心地问:“府君,怎么样才能知道这三条做到了?譬如开荒多少,水利灌溉多少亩田地……之类。”   王刺史道:“这些数目正在清点,唔,说到这里,司马不妨与各县县令多多交往。”他并不像萧度怀疑的那样对楣州的事情完全没个数,他要政绩、想向朝廷证明自己干了什么,就得有数字报上去,这个道理王刺史还是明白的。   楣州现在的情况有点特殊,无论是开荒、修渠、清查户口、抓捕强人,都是下面各县在做,并且在不断地做,各项事业的数目也在不断地更新。让王刺史拿出一个确切的数字来,也是为难他。   萧度状似犹豫地道:“这……这原该是府君的权柄,我新来、资历又浅,如此考问他们,是否不妥?是否要亲自去看上一看?请教府君,您是如何施为的呢?”   王刺史道:“各县县令皆是公忠体国之人,萧郎不必有这样的担忧,只管询问他们就是。我也是这样做的。”   萧度捻了一下指尖,回忆一下王刺史的履历以及近来与王刺史接触的事件,下了一个结论——王刺史虽不昏庸无能却也不精明强干。刺史虽是代天牧民,所辖的领地也不算小,还是个外臣,是个干实务的差使。似王刺史这般将要紧的事情交给下面的县令去做,被贬也不算冤,升了才是走了狗运。端坐等回报的,那是皇帝才有的待遇,大臣敢这么干,离滚蛋也就不远了。   【也好,你不去办,我去。】放到以往萧度并不会对王刺史有意见,他们是官不是吏,何须事事亲力亲为?下面的官员弄虚做假的毕竟是少数。现在不这样想了,就看王刺史不够踏实。转念一想,这也是他的机会,如果楣州从上到下,个个精明强干,还有他什么事呢?他不过是个副职。   萧度分析完了利弊,欣然同意去与各县的县令打交道去。王刺史捋须道:“每月将各项事务的账目理一理,拿来我看。”   【!!!你这是要坐享其成啊?】萧度不淡定了。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司空的儿子、皇帝的表弟,谁会这么对他呢?只有捧着他,有好事捎带着他的。   王刺史还真不是故意的,他定了个大致方针,布置了任务,下属们去完成,定期给他做个汇报,有错吗?没毛病!   【行!我忍。】萧度拣起了父亲的教诲,对王刺史拱一拱手:“下官这便去寻袁县令。”   王刺史则认为自己又敦促了一个年轻人上进,觉得自己又干了一件好事。并不知道萧度这个人,自己还没干出什么了不得的政绩,但是见过的能吏委实不少,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一比,就掂出王刺史的斤两来了。   看起来萧度还是给足了王刺史的面子,要干什么都请示了,底下如何操作却又不是王刺史所能掌握的了。   萧度离开王刺史就去找了袁樵。   ~~~~~~~~~~~~~~~~~~~~   袁樵这天没出城,除了开荒种地挖渠分水,文牍、城内的庶务也是要处理的。楣县县衙与楣州的府衙离得很近,萧度骑马过去,被砸了两个果子就到了。   萧度这张脸在哪里都不会被轻易忘掉,门上的差役见到是他,急在他马头前作了个揖:“司马。”   萧度潇洒地下马,缰绳往侍从手里一扔,问道:“袁郎可在?”   “在的。小人这便去禀报……”   “不用,我自己去。他在大堂?”   “不是,去巡查仓房去了。”   “嗯?”萧度眨了眨眼,他起家便在中枢任职,旋即到了东宫,实务性的工作几乎没有做过,这方面的经验比王刺史还要少呢。不过袁樵是个先于他来做地方官的,去巡查仓房必有他的道理。   【难道是先前的帐目有假?】萧度带着这样的猜测,揪了个差役领路,赶去了仓房。   一地的仓库分为几种,不同的物资因其储藏的要求往往分在数个仓库里,袁樵去的是粮仓。粮仓也因用途不同分几种,袁樵去的是常平仓。楣县的常平仓空得能饿死耗子,袁樵背着手,在湿冷的仓房里踱步。   前任们没给他留下多少家底,他到任时间尚短,也没攒下什么。今年虽然播种晚了,袁樵自认敦促得力,秋天应该会有粮食入账。朝廷减免了赋税,袁樵却又另有进项。贫苦百姓、从山寨中清点出来的人口,许多人没有牛马等可以辅助耕田的牲口,袁樵依旧旧式的做法,由官府提供部分的耕牛、种子,使用官府提供的耕牛、种子、农具的人,获得的收成要与官府分成。   也是一笔收入。   有粮食入账,就得有粮仓存放,还得提前准备好了。不能那边粮食交了,这边仓库还是破破烂烂的。以前任县令给他的账册来看,这粮仓,大约也是闲置很久、需要修葺的。   到了一看,果不其然,粮仓的基本构架是存在的,墙也没塌,就是顶漏了。楣州比京城要潮湿一些,粮食更容易腐坏。   【还得修这个!到哪里再找人来干这个呢?】袁樵飞快地在心里盘算,理由正当,但是如果安排不合适的话,好事也要干成坏事了。   袁樵左脚立着,右脚在地上打着拍着。二条趋了进来:“郎君,萧司马来了。”   袁樵对萧度还有一点气,萧度这个家伙对梁玉问话太不客气了。抿抿嘴,袁樵一张冷脸待百客:“请。”   萧度进过一些粮仓,这么小而破烂的头一回见,张望一番,感慨地道:“杨仕达能够招致如许多的流亡,不是没有道理的。”   袁樵问道:“司马有何贵干?”   教养让他们要学会不要一惊一乍,喜不过分的喜、悲也不过分的悲,萧度还是从袁樵的表情、动作、语气里读出了淡淡的不喜与疏离。萧度假装不知道,答曰:“是王府君。命我与各县的县令多多交往,随时可知各县的情况,大约是为了有事可以调度。”   袁樵指指仓库:“就是这个样子的了。”   萧度道:“得修啊。不过也不急吧?今年免赋,又是常平仓……”   “有收入的。”袁樵公事公办地给萧度讲解了耕牛的使用。历来官府都有这样的做法,鼓励屯垦的时候尤其会推广,只是做成什么样子全看地方官的能力与想法,萧度道:“不错不错,是这样的!我不谙庶务,一时竟没有想起来。”   袁樵不欠萧礼人情,对萧度便没那么客气,问道:“司马还有什么事吗?乌县离楣州还远,想去见他怕是要早早动身才好。”   萧度遭了冷遇也不恼,依旧温煦如春日一般:“楣县才只看了一个皮毛,还说什么乌县呢?蜻蜓点水一般,岂是我辈所为?你不必管我,我跟着看看、学学,还望不吝赐教。”   袁樵自认没有这样的厚脸皮,脸有点黑。今天还约好了要出城去作坊那里跟梁玉见个面的,梁玉说有个新想法,想听听他的意见。因为与纺织有关,要设在作坊附近的河边,邀他去实地勘查一番再作定论。   这得去。   袁樵后面跟着个拖油瓶来到了作坊门外。   ~~~~~~~~~~~~~~~~~~   袁樵不大乐意,梁玉反而觉得有趣。她读书不多,建碓坊的时候想起来史书里约略有些记载,翻出来一看,是河岸如果水碓太多,会影响航道。毫无疑问的,如果水力纺车立起来了,是瞒不住人的眼的。   假设水力纺车的效率与脚踏纺车一样,就值得纺纱人去仿造。如果效率高一倍,一定会有有财有势的人招集了工匠来研究,建个纺线的作坊。就如水碓一般,不少水碓不是哪一家的,它可能是合族、全村的人凑钱建的,推几个人在碓坊里劳作,各家依次、按照共同约定的费用来使用、维护这个碓坊。   这样水力纺车一定不会少!   那么对河道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呢?梁玉熟悉土地,知道以楣州的土壤,累死也不可能致富。纺织作坊反而是条路。她希望楣州能够成为一个布帛、丝麻的生产和集散地,那么水陆交通就很重要了。最起码得袁樵这个县令做个规划,再大一点的规模袁樵都策划不了,还得王刺史去调度、协调境内各县。   灌溉的渠道体系还没完成,与水力纺车之间在会不会互相有不好的影响?   梁玉能想到这些问题,又囿于见识、身份,无法马上提供一个具体的方案,便邀了袁樵过来看一看,未雨绸缪。   吕娘子劝她不必太着急:“待水纺车做出来,试了好用了再与他说也不迟。他如今有许多事要忙,还没个影儿就将人调了来,恐怕不大妥当吧?”   “就是他忙的事多,须得统筹,将这一件也算进去比漏算了要强。总不能水纺车立起来了,才发现航道被堵了吧?那不又得拆?拆了人家建好的水纺车,就是断了财路。断的财路如杀人父母,那不是结仇吗?”   反正谁要是在她建水纺车的时候不吱声,建好了让她拆,她能把那人房顶给掀了。   吕娘子且叹且笑:“也就是他了,肯为你受这个累。也就是你,肯为他操这个心。”梁玉得到这个评语,乐不可支,先是唇角上翘,继而轻笑出声,笑声不断地逸出来,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声音由小而大,满屋里都是她的笑声。   笑得人心情舒畅,吕娘子也跟着笑起来。织布的、纺纱的,于织机纺车咔咔作响中听到笑声,渐渐停下手来,不知为何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作坊门外,袁樵暂时放下了对萧度的不满,两人一起猜起来——有什么事情值得这么开心呢?   两人加快了脚步,门上认得袁樵,也记得萧度,不敢阻拦,只说:“小人去禀报娘子。”   梁玉与吕娘子出来,看到萧度也不意外,往外面一指:“咱们去那边说去?”她不大看得上萧度,但是萧度有后台,有什么事情拖上他总会顺利一些。缺点是一旦有事,萧司空与萧礼给收拾烂摊子的时候,有可能为了保住他而献祭其他人。   【还是要慎用啊,他顶好是已经明白了,】梁玉不动声色地瞥了萧度一眼,【咦?是真的不大一样了。】现在的萧度去了几分颓丧之气,又隐约有了初次见面时那种尽在掌握中的模样了。   袁樵没话找话:“刚才听到笑声,什么事这么开心?”   “想到有事能做,就很开心,”梁玉笑道,“到了。”   萧度的出身比这二人都高,官职比袁樵还大,却一直不声不响跟在他们的后面,新奇地打量着一切。跟到了河岸边上一看,什么都没有。萧度眼珠子一转,装作看风景,往一边走了几步。   袁樵已经开口了:“要给我看什么呢?萧司马都好奇了。”   被点了名,萧度就不能再装不知道了,扭过头来说:“啊,对。今日王刺史命我过问一下各县的事情,袁郎离我最近,自然要找上他的。他那里正要修葺粮仓,三娘这里又是什么事情呢?”   【亲天,王刺史人不算坏,顶常见一当官的,你们别把他玩死了。】   王刺史做司马的时候就万事不上心,执掌楣州是赶巧了,治下头一个县令是袁樵,那就不是王刺史能掌握的人,再来一个宋义,心眼比不上宋奇,对付王刺史也是够用了。如今再添一个萧度,后台够硬,人虽飘一点,做官这件事上却比王刺史还老到。他们个个有自己的想法,恐怕没一个会对王刺史言听计从。王刺史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祖宗缺了德,遇到这一伙人。   萧度这人话里有话,他什么时候这么乖巧了?王刺史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是司马,原是上官,想了解情况根本就不用再拿王刺史来说事。   袁樵点点头:“萧郎放心,一旦有事,我必会禀报的。”   【合着你们还真的要弄王刺史呀?】梁玉鼓鼓脸颊,指指河岸:“你们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先看我的事情吧,我在琢磨着建个水纺车。”   “那是什么?”袁、萧二人异口同声地问。   梁玉道:“唔,还没造出来,我也不知道怎么造,也没见过,也不知道世上之前有没有这个东西。就是想,既然有水碓,为什么不能有水纺车呢?水纺车多了,跟水碓一样,会不会碍事儿?你们正在治理楣州,别与政令相左了。”   水碓这二人都知道,举一反三也推测出水纺车是什么了。萧度问道:“还没造出来?那……”你还说什么?袁樵修粮仓可以称为未雨绸缪,梁玉这个简直是拣个鸡蛋就做梦当了财主。【1】   梁玉道:“等造出来就晚了。”   萧度还是不赞同,政务、官场上面他还是有些自信的:“至少要有个眉目吧?这可不像你了。”没点把握就胡扯,不是梁玉的为人。   “水碓是把人力换成流水,水纺车也不过是把脚踏纺车的人力换成流水,这道理对不对呢?”   “也……对?”   梁玉耸耸肩,那不就得了吗?关键的问题就这一个,她给整明白了,其他的就都不是事了,不是吗?水碓已经做出例子来了。   袁樵站在河边沉思良久,忽然问道:“这件事情要做成,非能工巧匠不得,找着工匠了吗?”   萧度吃惊地道:“你要给她造这个?”   袁樵道:“不过帮忙找几个人罢了。”   萧度想了一想,道:“楣州这里的工匠恐怕不得用,让他们照着式样攒造是绰绰有余,要造个新东西,想让他们赶得上三娘的想法,难。”跟得上梁玉的脑子的人原就不多,楣州偏僻,翻不出这样的人来。   萧度续道:“既然跟不上想法,就用技艺来补,找更熟练的工匠来。我倒知道京城有几个,回去我便写信,人不日便到。”很短的时间里他就权衡出了利弊,在楣州,地头蛇不是王刺史,得是袁樵和梁玉,他倾向于是梁玉。袁樵是她未婚夫,宋义是宋奇的人,宋奇与梁氏的渊源从梁氏入京后不久就开始了!   萧度能毫无顾忌地腹诽王刺史,一是认为王刺史能力有限,二是认准王刺史势力不大。梁玉就不一样了,她什么事做不出来呢?找个工匠,哪怕是九州四海最心灵手巧的,对萧度而言都不算个事儿,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代价。   梁玉心道:【看来是真的开窍了啊!谢天谢地,终于可以放心了。】也真心实意地感谢萧度:“那可真是拜托啦!我原本还想自己琢磨琢磨的,现有了能人,我可省心了。”   萧度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若真能攒造出来,也是利国利民的。”   水纺车还没造出来,河水两岸还是那个模样,萧度与袁樵又说了一回水利上的事情。萧度虚心地与袁樵讨论:“年年挖河终非长久之计,不若一次做好,譬如水渠,或石砌,或砖垒。做的时候难些,却是持久耐用。”这才是能让子孙后代都看得到的口碑。   袁樵道:“那要仔细统筹,且不能急,否则便是□□了。”   “这是自然。”   两人说了一回河工,日头上来,照得人身上发火,袁樵便提议回去慢慢筹划。萧度识趣地不打扰他二人,上马挽缰一抱拳:“我回去便写信。”   ~~~~~~~~~~~~~   回到住处,侍从牵走了马,管家来问:“郎君,饭摆在哪里?”   “热得我且不想吃,写完信再说罢。”萧度随意回答,快步走进书房。书童磨墨的功夫,萧度的眼睛盯着墨锭在砚池里转,一面打着腹稿。墨磨好了,萧度提笔,一气呵成。信是写给萧礼的,萧度将楣州的情况与自己要做的事情、请托的事情都写了出来。最后懊悔自己当年不懂事,真是井底之蛙,“于今始见汪洋”。   写完晾干,萧度认为自己写得无可挑剔了,折好,装进信封里,封上漆印,翻过来提笔在信封上要写上萧礼亲启的字样。恰在此时,一个亲随脚步匆匆地过来:“郎君,那一位小娘子,已经往生了。”   “啪”萧度手里的笔掉在了封皮上:“哦,知道了。”萧度低下头,慢慢折开了信封,重取了一个新的,装好信封上,重写了兄长的名字。   “知道了。”他重复了一句。 第116章 初见成效   京城的时序较楣州略慢上一些, 楣州的暑气已经十分明显, 田间劳作的人已是一半光着膀子一半只穿坎肩, 京城的人还能穿得住单衣、戴得住头巾。   衣着整齐的仆从取了信函,细步快趋,站到了书房外面。看守书房的侍从见到来者, 从穿前长廊走到庭院里, 问道:“有给郎君的书信?”   “是。楣州来的。”   侍从专职看守书房, 管着萧礼往来信函、文书的收发归类, 对萧礼的往来关系颇为熟悉。“楣州”二字入耳, 背上的皮肤便绷得死紧:“快些拿来。”   接了信函, 一看上面的字迹认得是萧度的, 侍从不敢怠慢,将信件分到紧急的一类里, 写了张签子夹好。拿钥匙开了一只匣子, 将信装了进去再锁起来, 又往一本手账簿上记录下来。手账簿分几栏, 分别是收信时间、信函来源地、寄信人、何人转交等几类。   待萧礼自大理寺回来, 见过父母、处理了些琐事, 坐到书房里的时候,侍从上前, 递了一张写着数行事项的纸张来:“郎君,今日一应往来的信函文书都在这里了。”   萧礼扫过一眼, 指着“楣州”二字道:“这封信呢?”   “已在匣中。”   萧礼点点头, 取了钥匙开了匣子, 抽出萧度的家书来读。看信之前,萧礼的心情是忐忑的,他对能否成功改造萧度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萧度太骄傲,如沉下心来,以萧度的资质做好楣州司马是没有问题的,如果有逆反心理,南辕北辙岂不令人头痛?   看完了第一页,萧礼的心落回了肚里——萧度的笔触很沉稳,直接说楣州与京城全然不同,京外别有天地。【这个傻子,又不是没有出过京,到现在才知道京外与京内不一样,看来以前是没走过心。】那便代表萧度现在走心了,萧礼不自觉地面带微笑。   家书的描述确实走心,萧度写了他到楣州的经历,王刺史的平庸、张轨迫切回京的愿望、袁樵俯身做事、两位夫人待他也挺宽容,以及被梁玉鄙视了一回。萧度写得详细,也是为了向萧礼表白,证明自己现在走正道了,向家里呼叫支援绝非胡闹。   末了,萧度向萧礼、萧司空提了几项请求和建议:一、王刺史是个平庸之辈,楣州若要成为富庶之地,恐怕是不能靠他的。主官平庸,袁、宋又干练,担心楣州会有矛盾,如果政事堂有什么安排,还请慎重。二、“亏欠刘氏良多”,请求代为转圜,同时由刘及李,请大嫂代为看望未婚妻李氏。三、梁玉要造新式的纺车,他打算帮个忙,请家里找几个能工巧匠。   萧礼边看边点头:“看来是有些长进了。”将信放到一边,萧礼记下了这几件事情,预备向父母禀告完了之后再做答复,心里已对几件事有了安排预案。接下来便是处理惯了的许多事务,萧礼一头进无边的难题里。萧司空渐渐放手让长子接管了不少原本由萧司空亲力亲为的事情,萧礼自己的公事也不轻松,杨仕达一案的主犯都押到了京城,萧礼为审这桩案子忙了个不可开交。   将要掌灯了,侍从来催促:“郎君,到晚膳的时辰了。”   今天萧家不开宴,萧司空将“韬光养晦”执行得非常自然,饮宴待客的次数明显减少了,示人以“年高,养生,不可饮酒纵欲”的形象。这与他的实际情况很符合,萧司空的年龄到了可以自称一声“老夫”的时候了。   家族内的事务也渐渐移到了长子萧礼的身上,萧司空有意助长子树立权威,自己盯着另一件事情。   自打萧度出了事,萧司空与大长公主夫妇重新审视起自己的儿孙来,在家中随心所欲的大长公主也将规矩重新拣起来。   晚饭照例是一起用。子孙排序,依礼而进,食不言。吃完了饭,萧司空啜着清茶,过问儿孙一日的公务、课业。   萧礼道:“圣人催促杨仕达一案早些结案,好在崔中丞与张老将军已取得一些口供,楣州亦有文书到,除了时间紧了些,倒不是很难。唔,三郎来信了。”   大长公主身子微微前倾:“他对你说什么了?”萧礼猜,她下一句可能会是“还要不要好好教训他?”   萧礼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看来是长进了一些,也知道自己之前荒唐了。”   萧司空哼了一声。萧度也给父母写了信,只是信写得极标准,又正式,官样文章地承认了自己之前太不懂事,又表决心说会好好做官,大长公主第一个嫌萧度敷衍,萧司空第二个怀疑萧度还有事没老实交代。   大长公主性急:“你给我仔细说来!”   萧司空道:“哎,不急不急,到书房来慢慢说。二郎!”   萧绩“铮”一下坐得笔直。他因鲁莽受过罚,近来又重新得到了任命,被萧司空设法放到了崇文馆去。崇文馆是个与弘文馆差不离的地方,萧绩不是一个很坐得住的人,不幸顶头的上司由亲爹兼任,天天看书、天天校书,差点没看成个斗鸡眼,苦不堪言。   “阿爹知道的,我们就是校书……”   萧司空目光扫过来,萧绩抻直脖子咽了口口水:“我、我预备整理本朝实录!”皇帝表兄眼看步入老年,是得整理一下了。   萧司空没骂他,接着问孙子,长孙可以有荫职了,萧司空没让他出仕,依旧压在国子学里老实读书。到了孙子辈,萧司空的态度就和蔼许多,关切地问了两房五个孙子的功课,又对大长公主道:“孙女儿们的功课也不要疏忽了,多读经史。这几年妇人办的傻事,坑害夫家、娘家的可不少,我家女儿可不能这般。”   大长公主道:“知道。”   日常的事情还有最后一件,萧司空扶着侍从的手起来,侧过半个身子,向大长公主伸出手,将她拉起来。才威严地说:“大郎、二郎,跟我过来。你们几个,再去温习功课。”   大长公主就势跟进了书房。近来萧司空的书房安静了许多,往日门庭若市,经过筛选被带到书房来的官员也不少,议论的都朝廷大事,现在却很少见到这样的场面了,多半是自家人、极亲近的门生。今天更妙,只有这一家四口。   父母上座,萧礼与萧绩垂手而立,萧司空问道:“他都说了什么?”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许多话宁愿与兄弟姐妹、朋友、同学讲,也要瞒着父母,仿佛跟父母说了自己就比别人矮一截似的。萧礼说的都是萧司空与大长公主的信上没有的,萧绩动动嘴唇,被萧礼扫了一眼,老实闭嘴不敢动了。   萧司空道:“这是废话,楣州刺史若是个精明强干的人,杨仕达怎么能招到这许多流亡之人、还敢与朝廷讲价钱了?”   萧礼道:“他能看出来,可见也是用心了的。且自刘氏退婚,他从不曾提及此事,如今自己讲了,可见是正视自己的荒唐了。”   萧司空摇头道:“年轻人不怕不明白道理,就怕没有毅力。知道了有什么用?一时做到了又有什么用?再看下去!唔——梁氏又怎么了?”   “信里说是建了一个纺织的作坊,很有条理。”   大长公主道:“那就帮呗,又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多找几个给她。我看老三有点缺心眼,怎么不与我讲?这可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盟友的选择是很重要的,梁府可能不大值得,梁玉就很值得交好了。大长公主到现在还后悔竟让丰邑公主抢了先,她的护卫难道不比丰邑公主更多、更好吗?   织布是件正经事,萧司空也默许了,又问了杨仕达案的审讯情况。萧礼办得无可挑剔,萧司空含笑点头,又将萧绩拎出来:“你呢?能想到实录,是你长进了,然后呢?”   “就……先看实录。”   “看、看、看,知道怎么看,怎么整理吗?”   “春、春秋笔法?”   萧司空对儿子毫不客气,将积攒的嘲讽全送给了次子:“哦,学起圣人来了?觉得自己能写《春秋》了?我能借着你的大作名垂青史吗?”   那是不能够的,萧绩的学问在这一批贵介子弟里都算不上顶尖:“那个,儿子只是见贤思齐嘛。”   萧司空骂道:“一个两个,都是自作聪明!你的学问够吗?”   “不、不够的。”   萧司空不骂了,长叹一声:“唉,那要是不够,该怎么办呢?”   “举、举贤才?”   “你要找不到贤才怎么办呢?”萧司空白了他一眼,“怕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不会老老实实的吗?”   “啊?!”   “做事第一是谨守本份,造房子先要夯地基,房子能建多大、多高,全看地基有多实。实务就是你的地基。”萧司空又变成了个慈父,对儿子谆谆教导,务必让萧绩放弃捞偏门的心思。   一日的教诲结束了,萧司空觉得有些疲惫了,自我解嘲地道:“直到几年前,我还觉得自己的精力很旺盛。不想一闲下来,却是越闲越懒了。罢啦,散了吧。”   ~~~~~~~~~~~~~~~~~~~   有了萧司空与大长公主的首肯,别的事情还在云里雾里的时候,萧度许诺帮梁玉找的工匠已经被塞进马车送上路了。   京城是巧匠汇集的地方,大长公主发话,家令带人长驱直入,办好文书拿到被征调的工匠面前,这些工匠才知道自己要被发到两千里外做活计。   “饶命啊!小人什么违法的事情都没干!”被征调的工匠无一不是面如土色。楣州,正经流放的地方,两千里的那种!他们因为手艺好常被贵人叫到府里干活,做活计不偷工减料,也没听说造出来的东西有什么事故发生,更因只埋头做活,也没机会去得罪贵人,怎么就流放了呢?“小人冤枉啊!   大长公主的家令冷哼一声:“是好事!”   【你哄鬼!牢头还会一边送鸡腿一边说“明天是你的好日子,今天吃顿好的”呢!离家两千里算个屁的好事!】   工匠更害怕了,直到家令搬出一堆钱来:“不白用你们!你们去了,这些是给你们家人。”   工匠们这才收下钱,咬牙答应了。回到家里,男女老幼抱头痛哭,哭完了老娘老婆还得给他们收拾铺盖卷儿,弟弟儿子徒弟还得帮忙清点工具箱,该走两千里还得走两千里。   【现在砍了我的头也值了,就是将我卖了,也换不来这许多钱。】带着“你给的钱足够买我的命了,家里人能过得好点我死了也不值”的光棍心理,工匠们上路了。   一路辛苦自不必言,路远长程,互相聊天权作消遣。这一行木匠共有五人,三老两少,三个老的也不过是五十上下的年纪,一个姓张,另一个也姓张,两人认了个本家,一个行九,一个行六。行九的年长,行六的小一岁。言谈间便有“九哥”、“六弟”的说法。第三个叫赵榫,挨不上这个本家,不过他有一个徒弟十分孝顺,见师傅被征召了来,也自愿跟随伺候师傅,这又是二张所艳羡的了。   最后一个年轻的钱同是木匠里的一把好手,年轻,在木匠一行里前途光明,正受着同行的羡慕嫉妒,冷不防因为太出挑被踢了两千里。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就一路面无表情地坐在车上,晚上闲得没慌,取一截木头,慢慢做着各种手工。木匠手艺是他的饭碗,不管到了哪里,手艺都不能丢。   天气愈发的炎热起来,路上越走越热,行程刚过半,张九便病倒了。放在车上再走一百里,愈发不行了。“押送”他们的人十分着急,将他们带到附近的一座大城里延医问药。又耽误了几天的功夫,张九一口气没提上来,竟客死异乡。   “押送”者还算有良心,一口薄棺,胡乱寻了个寺庙,便是张九一生的归宿了。钱同的心里沉甸甸的,远远望一眼寺里的塔尖,又被“押送”者催促着上路了。   到楣州的时候已经是六月末了,夏天将尽,楣州依旧热得死狗。尽管心中不乐,听说楣州到了的时候,钱同与张六几人还是露出了一点喜色——终于不用颠簸了。赵榫低声对徒弟方卯说:“仔细些,看清这里的手艺。”   方卯道:“师傅,我都留意了,没什么精致的活计。这驿站都是常见的手艺,就是用料与咱们常见的不大一样。这里的木头保养怕也不同。”京城稍干燥些,木器要保湿,楣州明显的闷热,防潮又成了重点。   赵榫道:“看了城里的再说。”   四人被送到了楣州城,大长公主府的人先去求见萧度。木匠的事从未有人与王刺史提及,人来了也就谈不上向王刺史汇报。负责降木匠送来的人与萧度颇为熟识,说来惭愧,大长公主把萧度往黑屋里一关,负责看守、照料饮食的便是此人,三十来岁,姓王,现做着大长公主的家吏。   再次见面,两人好似都忘了黑屋这一段。王家吏给萧度行礼,萧度客客气气地还了半礼,问道:“家中一切安好?”   王家吏道:“都很好,殿下听说司马锐意进取,开心得几乎要落泪了。”   萧度叹道:“是我年少轻狂,累得父母忧心。”   王家吏安慰几句,将家书转达给萧度,继而说起正事来:“原找了五个人,四个是熟手,一个是自愿侍候师傅的学徒,不合路上病死了一个,如今只有四个人了,不知您要如何安排?”   萧度道:“安葬了吗?”   “司马放心,他们离京的时候,府里已经给了重金。下官也给病死的人收敛安葬了。”   萧度道:“时也,命也。你回京后,再与他家里些钱,将他葬在何地告诉他的家人。”   “是。”   “人在哪里?”   “正在堂外。”   萧度与王家吏又办交割,将张六等人安顿在准备好的院子里,四个人住一个小院子,一人一间房,不用自己开火,萧度给安排了个送饭的,一日三餐从萧度的府里送过去。萧度道:“先这么安顿下来吧,待见过了那位小娘子,她要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四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一头雾水地被送到了作坊边,几人都猜这是要让做什么活计。张六以为是要造桥,赵榫觉得是是造别业,他一路往南发现建房的材料用木的越来越多,不似京城及往北夯土的居多。钱同则觉得是要造水碓,因为靠近河流,而造船又有专门造船的工匠。   梁玉正在作坊里,她的作坊又经过了一番扩建,织机到了百张,纺车却在她有意的控制之下并没有添加太多。她拿钱去收丝麻线,按品质给钱,买了线来再由自家的女工织成布。附近的妇人在自己家里做活也能补贴家用,只消过几日拿纺好的线到梁玉指定的地点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即可。   今天又有一个妇人来求梁玉:“能不能先赊些麻与我,我在家里纺了,再拿来,您看着给点工钱。”她的妹妹在梁玉这里做纺线工,她因家里有年迈的婆母卧病在床要照料走不开,又想做点零工存点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   人穷的时候是要不起脸的,妇人腆着脸来求通融。小一些的作坊轻易是不会允许的,一旦做工的人起了贪念卷了东西跑了,于小作坊就是不小的一笔损失。   梁玉道:“你先纺两轴看看,交给那边王大娘,她说你纺出来的能收,我便允你这么干。”   妇人跪地磕了一个头,爬起来去找王大娘领浸好的麻来纺线。妇人离王大娘还有十步,萧度带着人来了。   ~~~~~~~~~~~~   【人比上个月又多了。】萧度默数了往来作坊取货的人,心生感慨。这里产的布行销整个楣县,每天都有十数台织机往下卸出织好的布帛,隐隐有了要将整个楣县用布都包下来的趋势。   萧度比王刺史还要扎实,王刺州也往郊外田地里走过几遭,萧度则将楣州几个县都转了一遍。王刺史已约摸能够说出楣州户口、田亩等数,萧度则能估计出这些人里上等富户有多少,中户有多少,下户有多少,等到朝廷要开始收税了,大概的赋税能征到多少。   据袁樵说,王刺史对征税还算乐观,但是萧度却对王刺史的结论嗤之以鼻:“怎么可能有这许多?!还有许多工程要做,和雇也要耗费钱帛。刺史说的那是上州的数目,楣州是下州。照着上州去收税,又要加徭役,不是事情干不成就是将人再逼进深山里。”   梁玉与袁樵都对萧度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萧度过来,梁玉依旧亲自去迎接。萧度道:“幸不辱命,人我给三娘带来啦。”   梁玉大喜:“小先生只给我找来一个钟九,至今也没有造出我要的东西来。王大娘总管我要丝麻,这下可是解了我的围的。”   张六等人这才知道自己要给谁干活。梁玉的大名在京城生活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见过她真人的却没有多少。将人与名对上了号,张六等人面面相觑:这可不是一个安份的人呐,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梁玉对他们一笑,四个齐齐打了个寒颤。   梁玉道:“事情就拜托你们啦!”   张六等人低头弓腰:“敢问娘子,您要造什么呢?”   “水纺车。”   【就知道这活不好干!这是啥?没听过啊!我要是没听过,多半这东西就很稀罕。】   何止稀罕?以前就没人造出来过,梁玉让他们去造:“木料我已经给你们备下了,帮工一声招呼也都有,你们说吧,要多少!”梁玉有底气说这个话,她的作坊盈利可观,布在楣州的销量很好。因为每一次工序都是选最熟练、活计最好的人去做,她的布质量就比别人的好。又是管理得宜,作坊的产出也高,每天都有新布下机,布就是钱,而女工们的工钱并不高。   从此,张六等人就被扣在了河边。梁玉给他们搭了个工棚,活计在那里做,天黑有车送进城。梁玉有想法,几人有工艺,梁玉才将要求说出来,几人已经差不多有了个腹稿。楣州的工匠听到梁玉的想法的时候也有腹稿,所不同的是,张六等人有将腹稿变成现实的能力。   他们经过反复的试验,在衔接上又加几个零件,秋收之后,巨大的水轮在河上立了起来。张六等人最后建起来水力纺车极大,水流冲击水轮,带动了轮车,一次能同时转动二十余轴纱锭。而现在的脚踏纺车,至多能同时带动五枚。   水轮吱吱地响,梁玉从水轮一路走到纱锭前,看着二十几支纱锭不断旋转,大喜过望:“成了!还要劳烦你们几位再造几个,事成之后,你们要想留下来呢,我绝不亏待,要想回家,我与你们盘缠,如何?”   张六等人累日劳作,极想归家,说:“我等愿意回家。”只有钱同想了一想,问道:“娘子还有旁的东西要造吗?若是有,我就留下来。”   梁玉道:“那你就留一留。不过要缓一缓,我得先将眼下的事情理顺了。”有了这种纺车,整个工序人员的配置比例肯定要变,向外收丝麻线纱的事也得改。从她这里领料做活计交货的人生计也要受影响。她可以不管这些人,但是这是楣县,是袁樵治理的地方。穷到领料做活计的人,断了这赚钱的门路会变得更穷。穷人多了,对地方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再来是水力纺车,肯定还会有人仿造。硬按着头不让人去仿造也费劲,说出去还不好听,怎么处理也得谨慎。   暂且是没有精力去造别的东西的,即便她想,也得先消化完了水力纺车的影响再去造。   梁玉先给张六等人酬劳,将钱同安置了下来,继而去向萧度道谢。   ~~~~~~~~~~~~   她与萧度也渐渐混熟,王刺史以为自己已经很操心却经常操心不到正题,或者看到正题踩一脚他又走了,反是萧度虽是副职,统筹上比王刺史还要能干一些。几县的县令想与邻居们协调干出些政绩来,还真离不了萧度。   梁玉到萧度府上的时候,袁樵也在,两人正在商议两道政令:一、禁止溺婴;二、组织生徒、贡士的选拔。   他们说话也不避梁玉,反而跟她提了这两件事。梁玉道:“恭喜恭喜!”   萧度奇道:“何喜之有?”   “看来楣州今年是丰足了,否则无法禁止溺婴。百姓安抚了,就要安抚士绅,士绅安抚完了,楣州也就大治了,是也不是?我再为你们添一件——水纺车造好了。丰收完了,还得想法子富呀。” 第117章 各有所长   无论是宋奇, 还是萧司空父子, 他们给予袁樵、萧度的建议、教诲都是先劝课农桑再谈其他。萧度吃不准梁玉这番话是她的“小先生”教的,还是她自己想的, 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知道这个道理。   萧度微笑道:“不错。”   梁玉见过苏征,想起来苏征的不平, 遇到与取士相关, 不由多问了一句:“贡士要怎么选, 又能选出多少人呢?”   萧度有点摸不着头脑,看了袁樵一眼,答道:“当然是考试啦。生徒一种,民间士子一种, 都是可以参与选拔的。至于选出多少人,也是看他们有多少才学,才学不够, 选出去徒惹人笑。”   凡官办的县学、府学的学生称为生徒,他们与民间士子身份上不同,两类人分开选拔,选出来的人就是贡士。这算是古之遗风的变种,即地方向朝廷进贡人才。两类出身的人到了京城, 还要再参加考试, 选中者才能做官。这两类人, 对其出身都有要求。   梁玉曾询问过这方面的问题, 也稍有研究。但是取士这件事情, 一则她可以咨询的袁樵、吕娘子自己懂得也不算太深,二则没有亲见过,也不敢说自己就真明白了。萧度不一样,他虽然年轻,长在萧司空身边接触的肯定都是更高端的内容,有机会当然要问。   梁玉又问:“每年朝廷会取多少人授官呢?”   “唔,二、三十人总是有的吧,”萧度想了一想,“皆是一时英选了。各州县的贡士到京中参加省试,再通过吏部的考核就可以授官了。”   梁玉再问:“那选不中的人,还有别的出路吗?”   萧度微微变得严肃,以他的经验来看,梁玉问的问题应该都有其原因:“这个么……或得大臣、贵戚青眼举荐,或是回乡、寄寓他处继续攻读来年再战,又或者回乡生活。还有一等人,从小吏做起,做得好了也可为官——这样的出身就为士人所不齿了。为什么这样问?”   他与梁玉是两个世界的人,既没有吃过生存的苦,也没有经历过楣州的乱,并不明白梁玉问这样问题有什么用。要什么出路?能读得起书的,保底也是一个富家翁。真正贫穷的人家,饭都吃不起,还谈什么读书?   梁玉道:“朝廷能够多取些人做官吗?”   萧度很惊讶,答道:“取来做什么?”   哪有位置安放他们呀?朝廷现在官员的数目就已经很合理了,再多一些就会成为冗员。以楣州为例,有刺史、有司马、司户参军等等,军、政、民各方面都齐了,再加几个官称,让他们做什么去?是分权,还是揣手干瞪眼?人人都觉得自己是英才,必然是不肯甘于平凡,想要做事的居多,偏偏又没有让他们发挥的余地,则投机钻营、勾心斗角就会变多,必然造成内耗。   直到此时,梁玉才算弄明白了这里面的门道。袁樵与萧度出身相仿,却不如萧度显赫,两人成长、出仕、经历全不相同,好些个袁樵说不出来的话,萧度说得非常自然。【官儿就这么多,都叫“老子英雄儿好汉”的给做了,考试当然取的就少了。什么时候能都靠考试去取,大约苏征这样的人就有了出路,不会饥不择食连杨仕达的饭都吃了。但是……现在已经做官儿的,怕不是又要造反了吧?】   这可真是个难题,梁玉也不动声色,于自己的真实想法一字不提,笑道:“今天又学到一件,谢谢啦。”   萧度狐疑之色更重,心道,【一个女子关心这些事情,有些奇怪。】上一个见到对这些事情感兴趣的还是他娘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天生就与政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唉,又有新的贵戚啦,各州县入京的人,马上就要再多一扇可以敲的门了。】   梁玉问到这里便不再深问,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情:“王刺史要进京了。”   萧度与袁樵对看我、我看你,眨了好几回眼睛,袁樵道:“秋收过了,是到了进京述职的日子了。怎么了?”   楣州是个下州,刺史的品级都比人家上州的要低,但是毕竟是一个州,还是一个刚刚发生完叛乱的地方,王刺史是需要进京跟朝廷解释汇报的。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值得特意拿出来说?萧度问道:“三娘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情来了?”   梁玉笑道:“他要做新衣啦,派了管家去买布,我就知道了。就想问问你们,王刺史不会调走吧?”   王刺史在他们眼里看起来是一个庸常之辈,实则心眼也不少。为了进京述职,他将楣州这一年里取得的成果都牢记于心,又将来年的计划也拟了出来,预备朝廷询问。手下各个官员的情况也都再梳理一遍,又将有可能被问到的另外一些人的情况也稍做准备。   除了公务上的事情,还有一些同样重要的事情要准备。每年,除了上缴的租赋,地方上还要向皇帝、朝廷进贡各种特产方物,地方官不进京的时候东西都要送到,进京了更需要带上一些。楣州没有闻名全国的特产,这方面倒不必太操心,多备些金帛跑跑京里重臣、贵戚家才是真的。   做到刺史这一级,在京中多半在京中有一、两条或宽或窄的门路,这些门路都要维持。   此外还有形象的问题,王刺史以为,比奢华,自己也做不到出挑,不如从楣州的现状入手。用楣州产的土布做些新衣裳,有机会就提一提,也是显得自己将楣州治理得不错。再有一点,他问梁玉的铺子里买布,也是变相地卖人情。   何乐而不为?   王刺史是楣州第一号的官儿,他府上的情况被第一时间报给了梁玉,梁玉顺口对袁、萧说了。   【他倒乖觉。】萧度道:“他能调到哪儿?今年才做的刺史,也不曾渎职。”   梁玉懵了:“不会被调吗?”这话主要是问萧度,想来萧司空不至于坑儿子,而现在朝廷应该会给萧司空这个面子。她就担心王刺史给调走了,再换一个不如王刺史的人来,事情才叫麻烦呢。不怕平庸,就怕瞎搞事。王刺史总算说事都还在点子上,虽然办事能力差了点,这正是袁樵他们施展的地方,换一个事事过问但是事事又都问不到点子上的,才叫人头疼呢。   萧度道:“当然不会啦,他只是述职,除非犯罪,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几年做完。他的本事,啧,断不能半年就做出了不得的事情好升迁。那还调什么呢?”   袁樵问道:“你怎么觉得他会被调走?”   “不、不知道啊……”   最后是梁玉自己想明白的,虽听吕娘子、袁樵等人讲过官员的升降,但是梁玉身边就没有一个人是正经按照制度去做官的。自家父兄是裙带外戚,袁樵入仕是她跟桓琚提了,桓琚觉得好就用了,袁樵从弘文馆跑到御史台再到楣州,哪一个都不是完成考核之后调的。宋奇外出做县令,萧司空干的,回来,桓琚调的,宋义、宋果,她插的口。眼前一个萧度,做官更是做得来回跳。不算太熟的崔颖,被杀掉的卢会,都是突然就升了。   制度?那是什么?没见到过一个人是正经升迁的啊!   不是萧度提起来,她都忘了一般人都得按着规矩来呢。梁玉一脸的尴尬:“留下来挺好,挺好,哈哈哈哈。水纺车造好啦,其实我是来谢谢萧司马的。”   袁樵与萧度都将王刺史放到一边,问:“好了吗?那可要去看看了。”   梁玉道:“请。”   ~~~~~~~~~~~~~~~~~~~~   萧度与袁樵暂将手上的活计放下,一同骑了马往城外作坊那里去。路上指指点点,这里的铺子好像装修了店面,那家卖小食的铺子买的人多了些。袁樵对萧度说:“比起去年,他们的气色也好了些,可见今年收成不错,也都惠及百姓了。”   收成好与百姓日子好过是两回事,如果赋税重,收成再日子也难过得紧。萧度道:“既如此,秋收过后水利的工程就能动工了。”   大兴土木的一个要诀,是不能激起民怨,这是萧度从萧司空那里得到的教诲。为政怎么可能不兴建工程?水利、道路这两条就得不断地去做,盖因河道会淤积、道路会损坏,维护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就只有重建。如何建就是一个大学问了,不止是设计、工期、资金、人力等等,还有人心!   多少大事坏在“人心”上。   袁樵道:“粮仓里才能养几只耗子,这一来又要饿着它们啦。”   说得萧度一笑。   说笑几句,作坊就到了,老远就看到了水纺车高大的转轮。三人先到水纺车那里,看到已经有工人在那里了,钱同指挥着一群帮工、学徒剖开巨大的木料,王吉利也被召唤了来,正与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说话,又有一些秋收已经完成,过来打零工的人在一边和泥。   萧度问道:“这又是要做什么?”   这个袁樵就猜到了:“是要再建一处作坊么?”   梁玉道:“是。以后必不止一架水纺车,又要进料、又要出线,还得建库房。这一处,与那边织布的作坊,日后要是能连成一体,就更方便了。”   两人近前,饶有兴味地看着水流冲击之下水轮不断地转动,沿着轮子、横轴等等一路看下去。他们两个都知道纺线这个工序,大长公主府里装样子还摆过一架纺车增加奴婢每日擦试的工作,纺车的模样他们都是知道的。一旦看到二十几支纱绽同时被带得飞轮,都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两人又回过头支,从轮子一路再看过来,确认这真的是水纺车带动的纱锭。   袁樵小小地吸了一口气:“这能产多少纱!”   梁玉道:“这才新修,我也不知道确切数目,不过一天几十斤是有的吧,”她知道袁樵想问什么,又补充了一下,“一个人,一日纺线不过数斤,即便是脚踏的纺车也不过翻番,至多两番。这个,二十倍?”   萧度也呆了:“这般多?有了这个,以后民妇都不用纺线啦!她们只要织布就行了。这能省下多少人力?耕织、耕织!”真是政绩了哎。以楣州的土地条件,想致富得等下辈子投胎到一个富庶的地方才行,但是织布就不需要本地土壤好,楣州的交通还是可以的,不然不能把梁玉给流放到这儿。   萧度激动地拉着袁樵的手说:“我想到了!修路!疏通河道!”   只要交通便利了,原料源源不断地进来,楣州有这个优势,发展成为大宗布匹的产地,则周边乃至更南地的地方的衣被都能被楣州垄断了。萧度的脑子里很快勾勒出了楣州的地理位置、周边的州县、山川、道路。他认为这个可行。   “不行的。”   萧度想得正美,冷不防被泼了盆冷水,四下扫射,将目光定格在一个年轻的匠人身上。萧度认识他,这正是大长公主从京城强行征来送到楣州的几个匠人之一,别人都走了,只有他要求留下来的钱同。   萧度耐心地问道:“为什么?”   钱同道:“方才娘子走得急,小人没来得及禀告娘子。如今已是秋收了,到了冬天,水位会低,水流没那么急,产出就会少。小人造水纺车,须得知道水位,向本地老人打听过了的。还请郎君三思。”   凡利用水利的地方,都有这么一个限制。种田是造天吃饭,水碓、水力纺车也都是一个道理。钱同又说:“夏天雨太大的时候,还须防着河水暴涨冲坏了纺车。”   袁樵忽然插言:“则你造这纺车的时候,这些都想到了吗?是否已设法预防了?”   钱同依旧垂着手,答道:“只能缓解,郎君请看。”经他指出,三人才知道这水纺车有什么样的机关,它的水轮底下的部分吃水较深。上面的一部分横木又可以卸下来,一旦水流过大,卸下横木便不会带动其他的零件疯转,即便被冲坏也只是冲坏下面的部分,修复起来也容易。   萧度笑道:“你倒机灵。”   钱同老实低头不语,心里懊悔得紧:【方才应该追出来禀告的,现在再说出来,会不会惹得娘子不快?】   梁玉的心压根不在这等小事上头,她只关心水力纺车的事情,脸上现出沉思的模样来。【唉,我原本打算回京之后也弄这个的,这样恐怕得改改主意了。楣州还算好办,京城的天气比楣州可还要干燥。】   萧度道:“三娘,还造吗?”   梁玉道:“当然啦,这有什么?我再建些库房,好使的时候多纺些线、不好使的时候用库存不就行了?谁也不是一年四季都产粮食了,哪天也不能不吃饭。对了,修路的事情,你们定了?”   问题解决了,萧度与袁樵都点头,袁樵叹道:“那这就不是什么地方都能用啦。”越往西北,枯水期就越长,而越往南方汛期洪水就猛,这些都是常识。袁樵的规划里,现在是个县令,以后至少要再做几任地方州县长官,才能再回朝廷中枢里任职。才看到水力纺车,知道了水力纺车的产能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以后可以推广这样工具。   他的心情与梁玉一样,既觉得在楣州这事稳了,又惋惜水力纺车不能推广。   萧度与他们想得也差不多,口上却说:“至少楣州这里耕织的织字,咱们是做到啦。我看这个耕字也不远了,产粮能够自给自足,不向朝廷伸手,也算办成了。三娘,建这一个要多长时间?”   梁玉笑道:“这个得问他了。钱同?”   钱同道:“先头做得慢,是要一边做一边改,如今尺寸、图样都有,只要手熟,几架可以同时开工,两个月能出四、五架。”钱同爱干这个活计,有这许多人供他指挥,实现他的设计,这是在京城的时候难有的条件。   萧度道:“那就干吧!也不用赶工期,不是快到枯水期了么?明年春天涨水前做好就得啦。”   梁玉道:“既然还有这个毛病,我又有个想法,也不知道可不可行。就将水纺车做得小一些,可以拆卸,一个纺车也不需要能带这么多的纱锭,只要有水就能转。我就说说,你试试。”   钱同紧张地道:“小人试试。”   梁玉道:“不急,先将现在的式样做几架出来。小些的等冬天慢慢做也来得及。好啦,忙你的去吧。王吉利,他要用到什么料、什么工,都给他。”   王吉利捞到个说话的机会,也只说了一声:“是。”   ~~~~~~~~~~~~~~   虽然推广因为环境原因受到了许多的局限,三个人还是颇为兴奋的,一架水纺车一日纺纱几十斤,五架、十架呢?能省多少人力?萧度笑道:“王刺史真是个好命!也罢,世上总有命好的人。”楣州再励精图治,条件摆在那里,靠种地发不了家,下州就是个下州。想把土地变得肥沃,也不是三年五年能办得到的,织布见效就快了,一旦有些成绩,三五年后,王刺史怕不真的要升迁。   梁玉看了他一眼,心道:【你还说别人的命好吗?】   袁樵道:“你我只消将份内的事情做好,他升由他升。”   萧度赞同地道:“也对。”   他们心胸也算开阔,并没有争执苦活累活都是自己干的、点子都是自己想的,他们都有背景,断不至于被王刺史把功劳都给抢了去。   梁玉更不在意这些,她又做不了官,关于王刺史,知道王刺史走不了,她就只剩一件事好关心了:“王刺史什么时候回来?我记得有些人要到过完了年才离京?”   萧度道:“也分人,他们多半愿意在京里多活动些时日,好让圣人和执政们记住他们,又或者走一走贵戚们的门路。三娘要是有家信,可以托他去捎,他是怕很乐意呢。”   梁玉道:“可以捎带吗?”她对王刺史是无可不可的,想来梁府怂成这样,王刺史对梁玉也是无可不可的,双方都没有太大的必要捆在一起。不过萧度说了,她也就问一问。   水纺车有了,工坊初具规模,梁玉便将作坊暂且放到了一边。之前关心作坊,是因为一切都是草创,完全不了解情况,需要亲力亲为。架子搭起来了,就该从这些具体的事务中抽身出来。此事好有一比,好比是袁樵做县令,下地、挖渠需要尝试,如此才能知道实情。明白之后就该继续回来坐堂,他的本职还是做官。   梁玉觉得自己的情况也差不离,知道作坊怎么运作的就行了,了不起时常问一问,去看一看,作坊有什么麻烦了她来解决,不用继续泡在那里了。她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要跟萧度多学学,萧度之前蠢事办了不少,本人毕竟在中枢生活了二十几年,他的常识、经验是极富贵的。   脑子快,不代表不需要腾出时间来思考。恰恰相反,为了保持祥和智力上的优势,更加需要学习、思考、磨练。一旦停止了动脑子,人会越来越笨,回京之后怕不是要被人坑死。   是时候考虑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怎么做,规划一下未来几年的方向了。这必须借助萧度的一些知识,现在问了他还肯讲,就更不能错过了。这份帮助甚至是袁樵也无法完全做到的,毕竟出身还是有差距。   想到这里,梁玉看萧度的目光越发的慈祥,看得萧度背上汗毛直竖:【她这又在算计什么呢?】   梁玉却只是笑笑,问道:“秋天过完就是冬天了,趁着现在物产丰富,各种土产都便宜,该备些年货了。美娘对这里熟,会选东西,司马要不要一起准备呢?”   萧度小心地道:“那就……谢了。”   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   带着疑惑,萧度进了城,进门被管家迎了上来:“郎君,方才王刺史那里派人来,问有无需要捎寄的信件方物,他要上京了。”   萧度皱眉道:“他没有说交割的事情吗?”刺史离开治所,理所当然要由副官来代行职责。   “额,这个还没有讲。”   萧度摇摇头:“罢了,他也是一片好意。我去见他吧。哎,对了,封些金帛送给梁三娘,托她帮忙给置办些方物土仪。”   管家笑道:“这个却是小人已经想到了,已准备得差不多,郎君若是答应了,就请王刺史捎带进京。”   “谁说那个,我说的是年礼。”   “现在就开始准备?会不会太早了点?”   “她既说了,必有道理,让她准备就是了。”   “是。”   萧度换了衣服,自去寻王刺史,不意却在州府又见到了梁玉。梁玉笑道:“又见面啦。”   萧度问道:“请王刺史捎带信信?”   梁玉含笑点头:“看来大家都差不多呢。还有旁人吗?”   萧度道:“怕是没有了,没有上官这么为下属跑腿的。”   梁玉道:“那他……”   萧度摆一摆手,示意梁玉不要说下去,梁玉会意。当官这种事,也是靠天赋的。   两人都亲自来谢了王刺史,表示这就回去准备信函物品。梁玉见萧度还有话说,果断地告辞了,人未走远便听萧度讲:“府君离开之后,楣州的事务要怎么办呢?” 第118章 天生不傻   梁玉做事一向有条理, 认准了一个理,轻易不会被人带偏, 到了楣州依然如此。她开作坊并不是为了作坊本身也不只是为了钱, 而为了她自己能将腰杆挺得再直些。与王刺史、萧度的关系都处得不错, 也不是为了与他们交好, 同样是为了自己能混得开。   她向萧度请教关于取士、关于王刺史等等事,没有打算从此就听了萧度的话了,只是为了获取信息, 自己好做一个判断。   【看来王刺史是攀不上萧司空这棵大树了。】梁玉步出州府, 扳鞍上马。萧家恐怕是瞧不上王刺史的,放在萧司空权势焰天的时候,不在乎多一个摇旗呐喊的。到了萧司空韬光养晦的时候,必然不会再滚雪球招圣人的眼。   王刺史又看不上梁府,梁玉也不想给桓嶷招个没多大份量的刺史。桓嶷现在只要稳着就行, 养自己的势力也不用王刺史这样的。   【王刺史是真升不了官了,明年开春他还得回来。】梁玉终于确定了对她未来两年规划有影响的问题, 主意放在了该放的地方, 开始思考接下来的事情。   她说备年礼也不是胡说, 年礼要在过年前送到, 普通的家丁押着车队走两千里地, 怎么也得花上两个月上下。也就是说,到十月的时候东西就得都有个谱了, 现在已是秋收完了, 稀罕物难得, 提前准备并不夸张。唔,还得去找美娘。   梁玉信马由缰,马也通人性,一摇三晃将她带到了美娘的宅子。美娘与梁玉走得近,但因为是楣州杨氏的遗孤,该分的宅子还是给她分了一个。她家族的旧人、舅家的亲戚仆从想见她的时候都往这宅子里来,美娘总往作坊里泡着,每旬只有一天呆宅子里歇着。作坊有门禁,外人进不去,想见她的人都等着这一天。   秋收之后,又有些人来见她。今天这个时辰巧了,梁玉只见到两、三个人一面摇头一面往外走,很是惋惜的样子。   梁玉在门前下了马,守门人认得她,小跑着上来给她牵马、拴马。梁玉问道:“美娘在?”   “是。”   “还有客人吗?”   “早上来了几个,才走,现在没了。”   梁玉点点头:“通报一声吧。”   守门人不敢怠慢,飞奔着进去。阿蛮见状,伸手将梁玉的马鞭接了来:“拿这个进去,像什么话呢?”   “哟,学会教训我了。”   “呸,又来不正经了。”   主仆二人笑谈两句,美娘已像只小燕儿般飞了出来:“娘子!”   梁玉张开双臂将她接住了,拍拍美娘的后背:“怎么啦?走,里面说去。”美娘奔出来的这一段路已足够梁玉看清楚了,美娘的脸色很不好,眼圈儿有点发红,估摸着是与方才的人起了争执。   这事不难猜,美娘家正根正苗的就剩她一个了,旧部自然要来找她。美娘是个小小年纪就能认为叔叔豢养杨仕达很不妥当的人,现在也不至于犯晕觉得自己能做个女土司。剿灭杨仕达对土人的震慑是巨大的,一方面令人畏惧,另一方面也令人不安,不安就容易滋生种种阴暗。   美娘将梁玉让到书房,两人在榻上对坐,美娘深吸了一口气,小脸还是没有缓过颜色来。她是个聪慧的姑娘,却又早早的知道形势比人强,聪慧有时候不顶用,还是得会很形势。譬如她爹死了,叔叔当家,就要把她嫁了,她也没个话说。现在又遇到了这样的情况,看起来是拥她为主,实则最重要的这件事情不让她做主。   【凡事还是得看准了说话顶用的人才行!】美娘翻来覆去想了好几个月了,朝廷肯定不会再同意多个土司,虽然从她的立场上来讲自己当家做主是很好。杨仕达全家的脑袋为证,这条路走不通,她得再想别的办法。只要留在楣州,叔叔杨信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杨信是主动,她却是有可能被动卷入丢命。那必然要另寻出路。   交给朝廷,很有可能是地方官给她选个婆家嫁了,全不由自己做主。算来只有梁玉合适托付,因为梁玉不必图谋她什么。【早晚都要投靠,不如早些表表明心迹,也好早早相处。】她不希望梁玉再用“抚孤女”的态度对她,她希望是“自己人”,梁玉对“自己人”一向是不亏的。   今天,美娘又与上门来的旧仆争执了一场,就下定决心找梁玉去表明心迹,哪知梁玉自己来了。   美娘看侍女托盘奉了茶来,亲自捧给梁玉,问道:“娘子有什么事要吩咐我?”   梁玉接了茶,笑着反问道:“我找你就非得有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不看还不知道,这自己个儿委屈呢。”   美娘笑笑:“没委屈的。”   “坐下来慢慢说。”梁玉今天来是拿“帮我选礼物”做引子,问一问美娘对将来的打算。作坊步入正轨了,正经该关心的事情也得办起来了。   美娘既打定主意要靠着梁玉,也就不藏着掖着,在梁玉面前一跪,抱着梁玉的膝盖就哭了:“娘子,你帮帮我吧。”   梁玉茶没喝上一口,赶紧将茶盏放下:“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美娘哭得泪人儿一般:“娘子,这道坎儿我再不过去,以后就过不去了!”   梁玉将人提了起来,接过阿蛮递来帕子给美娘擦眼泪:“哭能哭过去吗?”   “那得看能不能将您哭得心软了呀。”   “噗,”梁玉笑了,“这是什么话?什么事儿?”   美娘道:“他们叫吓着了,山下的种种生计他们应付不来,就想推我出来。我又不傻!杨仕达尸首还没烂干净呢,我何苦去做这个事?”说一不二谁不愿意?那也得先有命。   想法与梁玉不谋而合,拍拍美娘的肩膀,说:“你很明白呀。那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我以后就靠着娘子,行不行?”怕梁玉会错意,美娘又加了一句,“以后您回京里,也带我去吧。”   “真是孩子话,你就不想家么?”   “就剩我一个人,想什么。”美娘有点赌气地说。   梁玉道:“我想想。”   美娘怯生生地问:“是不是……不太好办?”   梁玉道:“你要真下定了决心,以后就再也不能看楣州一眼了,你能做到吗?”美娘的出身对朝廷来说就天然不能算是忠诚度很高,再跟故土有联系,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她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代价才能取信于朝廷。   美娘静默了一下,咬咬牙:“能!”   “那么,我来安排,我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你一切还照旧。”   美娘破涕为笑:“我明天还去河边儿,我喜欢那儿!”   “好。”   ~~~~~~~~~~~~~~~   美娘的未来本与梁玉不相干,美娘是死是活也影响不到梁玉,接手了反而要担些干系。不过做人也不能太绝情,一旦不管美娘,就容易落下个“刻薄寡恩”的考语,以后就甭想再混好人缘儿了。美娘又是一个会权衡情势的姑娘,不需要太耗神。王刺史既然还要在楣州熬着,以他的脾性不至于从中作梗,这件事情的难度就不会高。   【操这份心是值得的。】   马蹓跶了一路,回到县衙的时候,梁玉已经决定要管美娘这件事情了。美娘想跟她回去,好办,多一个美娘她还是养得起的。比较值得注意的是美娘长大成人之后怎么安排,出嫁还是招赘,等等。   跳下马,梁玉先将将来的事情放在一边,决定等下在写给京城的信里将美娘的事情提上一笔,不管以后怎么安排,先埋个伏笔总是不会错的。   进门先去看两位夫人,刘夫人与杨夫人都有些瞌睡,婆媳俩正在下棋。看到她风风火火进来,两人精神一振,刘夫人笑道:“你怎么没一刻是不精神的呢?”梁玉笑道:“也有的,没给您瞧见——王刺史要上京,问要不要捎信回去。”   刘夫人了然:“只问了你吧?”   梁玉摸了摸鼻子。   刘夫人道:“他这样也还好,总比一个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想管的人好。”   梁玉凑上前去,问道:“美娘要是跟我们回京,您看怎么样?”   刘夫人人老成精,听到美娘要跟着回京,就说:“她无依无靠,你要怜她孤苦,带到哪里也都没关系。”抚养美娘的好处不是用眼看的,那是名望,刘夫人称量了一下,认为是可行的。   梁玉得了肯定的意见就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了,又对杨夫人道:“总在家里也闷得慌,不如出城散散心,许能精神些呢?水纺车立起来了,保管您二位看了要大吃一惊的。”   杨夫人道:“我也听说你在造那个,成了?”   “成了。”   杨夫人对刘夫人道:“阿家,要不我们去看一看吧。将阿先也带去,我看他近来读书又刻苦了。”   刘夫人道:“也好。”她也有些好奇水纺车是个什么样子的,值当欠了萧度一个人情,隔着两千里从京城押了木匠来。   梁玉邀她们去看水纺车也是有目的的,她整天上蹿下跳,得给两位夫人一个交代。将来与她们就是一家人了,也得先显点自己的能耐。杨夫人又要将袁先给带上,也合了梁玉的意。也不知道桓嶷是不是故意的,给了袁先许多书籍,袁先从田里出来洗净了脚上的泥,一头就扎进书房了。梁玉怕他累坏了。   这一次出行,权当是袁先的郊游。   袁先人小鬼大,并不把出行当郊游。杨夫人派了人来告诉他第二天出城的时候,袁先将将放下手中的书,起立听完,答完,袁先又坐下来接着读书,丝毫不像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那样的活泼。   次日也是照着日常的作息起身,世家大族的正经子弟起床都不晚,袁先洗沐毕,问安、用饭,再跨上一匹温驯的骟马,与梁玉都跟在两位夫人的车外往城外去。   袁先特意走在梁玉身边问东问西:“那个钱同是萧司马给找来的人吗?”、“萧司马那天过来,是与阿爹有事商议么?”、“府君要上京,楣州的事务是由萧司马暂代了吗?”、“阿爹要做什么事,是须得知会他了吗?”   句句总离不开萧度。   梁玉答了他许多个问题,抢着个空隙笑问道:“你很喜欢萧司马吗?”   袁先还要问的句子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谁喜欢他啊?!”【我又不瞎!】   他对萧度并无好感,萧度那个人,一大把年纪了做事还不着调,真是士人之耻!但是!梁玉近来提到萧度的频率有点高,这让袁先有点警觉。他还盼着梁玉顺顺当当当他娘呢,可不能跟萧度这个傻子混在一起,万一给带傻了可怎么办呢?再欠傻子的人情,谁知道傻子捅个什么漏子让你还?不行,不可以!   梁玉道:“唔,我还在想,与你爹和两位夫人商议,能不能让你多见见他,好跟他学点东西。”   袁先一脸的惊恐:“傻子不是学出来的,是生出来的,我天生不傻!”   因他这一句话,梁玉从城门口一直笑到了河边。笑得杨夫人都好奇了:“叔玉,有什么好笑的事情?说出来我们也乐一乐。”   梁玉驱马凑近了车窗,笑道:“阿先真是太可爱了。”跳下马来,看着仆役搬来长凳、两位夫人扶着侍女的手下车。杨夫人道:“淘气!”梁玉给她搭了一把手,让她站稳,才说:“是好事。”又伸手,与杨夫人一边一个将刘夫人搀下车,道:“我刚才在想,要不要趁这个机会,让袁先多与萧司马相处一下?”   刘夫人问道:“为什么?”   梁玉道:“机会难得呀,那可是一个在萧司空身边长大的人。阿先要是学他,恐怕出息不大,但是听一听他从萧司空那里学到的东西,还是大有收获的。我这些日子总找机会与他说话,他不犯傻的时候,学问是不错的。”   刘夫人面露凝重之色,似在权衡。袁先紧张地拉了拉曾祖母的袖子,刘夫人问道:“你不愿意?”袁先慢吞吞地道:“他不大礼貌。”   梁玉嗔道:“你说话又绕弯子了。那是萧司空嗳,我刚进京的时候,都当他要完蛋了,人家硬是活转回来了,厉害不厉害?他的教诲,你上门去请教也求不来。想知道政事堂是怎么想事情的,等你爹做到那个位置上,摸清了,再教你,你怕不得四十岁了。那时候再学,晚了。你管他是聪明是傻,能学到对你有用的,就当师傅敬着又怎么样?学东西,还想要脸吗?”   刘夫人听她这一长串话,句句都有道理,句句无可辩驳,可心里就不是很服,直到听了最后一句才恍然。【原来是这样!】梁玉本人,为了学东西是真的可以不要脸的,进了京就敢敲袁府的门,送的那点礼物说出去一定会惹人笑话。可她就干了。   刘夫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梁玉道:“你辛苦啦。”   袁先小小声地道:“那……要是丢了脸他还没教我什么东西呢?”   “一碗米,有人蒸成了香喷喷的饭,有人把它烧成了炭,我信你能看出门道来。要不这样,咱们问问你爹?”   刘夫人含笑看了袁先一眼,袁先瘪瘪嘴:“那、那好吧。”   “反正娘子是不会拿我箍马桶的。”袁先小声嘀咕。   杨夫人听完,问道:“我回去就备礼,阿先,你要尊敬萧司马。”   “啥?还拜师吗?”梁玉连连摆手,“那不是个‘世叔’吗?做人侄子的去看望看望他就行啦。”她打的是个白占便宜的主意,如果要正式拜入门下,且不说萧度这学问够不够当人师傅的,单就萧度那股纨绔劲儿,梁玉第一个不答应袁先有这个老师。   杨夫人万没想到还能这样:“这、这……”这不出话来了。   梁玉笑道:“就这样好了!正式拜了师傅,他一准就不会讲你想听的了,得会自己套话。”她这主意与君子之道十分不和谐,杨夫人看一看孙子:“这怎么行?立身要正呀!”   梁玉道:“夫人,从权。啊,您看这水纺车,不是自己动手摇、动脚踩的,它纺出来的也是线,照样能织布呀,不能因为是水转的,它出来的就不是活计了。”   杨夫人被绕晕了:“那以后萧司马要做什么事情,你们也要帮他。”   “那是当然的。”   刘夫人想了想,这道理好像也对,袁家几十年没有出过高官了,除了自己磨炼,也确实需要收集种种信息,遂默许。抬手指着水轮问道:“水纺车真的好用吗?”   梁玉笑道:“您这边请。”   两位夫人相扶去看水纺车,看那个巨大的水轮也只赞其大,看到二十四支纱锭飞速旋转的时候才走心地惊讶了起来。杨夫人掩口,目光中透着惊疑,回头问梁玉:“这、这若是昼夜不息,能纺出百斤纱线了吧?”   夫人也是操持家务的人,袁樵、萧度需要梁玉去解说,两位夫人看一眼就知道这好处了。杨夫人心道,怪不得拿这个来举例子,若阿先能像这样,那我无话可说。   ~~~~~~~~~~~~~~   梁玉征得了两位夫人的同意,再与袁樵去说袁先的事情。   袁樵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主意不错。只有一条,萧度又不是真是个傻子,过于功利他必能察觉得出来,还是不要太频繁的好。唉,能偶尔听一听已是不错啦。”   “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事儿你去办?”   袁樵笑道:“我去办。”秋收之后,楣县的库房又厚实了一些,到底没把耗子饿死。王刺史行将离开,袁樵也松了一口气。王刺史人不坏,也不算瞎搞,只是每每将手下唤过去问东问西,就紧盯着那三条,令人很吃不消。袁樵比宋义倒霉,宋义跟王刺史打个照面就卷起包袱去了乌县,袁樵跟王刺史住同一条街上,王刺史见他比吃碗蒸菜还容易。   【我能过个轻松的年了,真好。】   梁玉嘲笑道:“出息呢?”   “我的出息又不是用在这里的。”   “得啦,王刺史不算坏了,百姓得能到这样一个长官,也算是运气好了。对了,他还答应给我捎家书去京里呢。你要不要一起?”   袁樵无可奈何地看着梁玉,梁玉摸摸鼻子。袁樵这一枝虽然现在有些没落了,使的人手是从来不缺的,真有急事早自己派人送信去了,压根儿不用等王刺史“顺便”。梁玉也是这个道理,杨仕达残部被清剿,此后道路通畅,她手上的骑士健仆也都不是一般人。王刺史这一手,还是以试探京城关系为主。   梁玉不想与他交恶,就真的写了封给梁府的家书,请王刺史代为转交,袁樵只当不知道这件事情。   梁玉亲自跑了一趟州府,将家书送重其事地交到王刺史手上:“有劳府君。家里人不识礼仪,您见到了千万海涵。”   王刺史接到家信,一捏,不厚,估计也没有再另装一封给东宫的书信,自然也谈不上推荐他之类。王刺史也看得开,以为既然有家书,梁府就知道是他代捎的,难道梁家人见到太子的时候说起这件事,还会不说他的名字吗?   那就够了。   王刺史虽多愁善感,也是一个做到刺史的人,同样明白自己的处境不可盲目乐观,能小蹭一点就可以了。自己能为太子、为萧司空做的有限,就不奢求他们会大力提携自己,【还是得把楣州治理好了,有了政绩一切好说话。】   王刺史满面笑容:“一定原样送到府上。府上要是不识礼仪,怎么会养出三娘这样的奇女子呢?必有过人之处,三娘不必谦虚。”又问有什么怀念的京城的物产需要捎带。梁玉道:“不用啦,他们要向您问起,您就说,我什么都不缺,让他们别担心。”   王刺史也答应了。   过两日,萧度的家书也亲自送到了王刺史的手里,接着,王刺史便动身上京。   楣州从司马往下的官员放了鹰。 第119章 当家做主   初三日, 宜出行。   王刺史拿着皇历看了好几天,选定了一个满意的出行日期, 楣州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来给他送行。萧度、袁樵这样住在楣州城内的自不必说, 宋义这样外县的也提前赶了来。自张轨回京之后,楣州已许久没有这样热闹的场面了。   托战后重建的福, 楣州城比之前还繁华了几分, 除了城墙上锐器留下的深深浅浅的斫印, 已几乎看不出那一场攻城之战留下的痕迹了。   大清早,城外十里, 王刺史站在一溜车队前面,侍者托着杯壶,萧度为首的楣州官员们齐齐为长官饯行。该说的话之前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此时说的都是依依惜别。萧度说着场面话:“府君路上多珍重。”没有把心里对王刺史并不高的评价带到脸上。   王刺史微笑道:“楣州的事情就都托付给你们啦。”   众人依次敬酒,说着祝他此次叙职得优的客气话, 也叮嘱他路上要照顾好自己。王刺史也一一微笑应答, 饮酒毕, 王刺史将酒杯放到托盘上,就有机灵的侍从用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耳语说:“府君,时辰到了。”   王刺史对众人一拱手,众人长揖, 就此别过。   送别也有送别的规矩, 萧度等人送的是上官, 又没有与王刺史翻脸的打算, 都站在原地等王刺史的车队走出一段距离, 萧度才说:“我们也回去吧。”   王刺史在车上,闭目养神。走了一阵儿,那个催促时辰的侍从笑嘻嘻地掀开车帘道:“府君,他们还站着呢,有好一会儿了。”王刺史点一点头:“萧、袁出身大族,宋、林也不是才出仕的新人,这些礼数他们还是懂的。”   侍从笑道:“要不怎么说请府君放心的呢?”   王刺史这才让忧色浮上来,摇头道:“放心?哪能放心呢?这些年轻人呐,我只求他们不要心血来潮胡来才好。好在秋收已过,明年春耕我也就回来了,便不至于误事。”   王刺史宦海沉浮几十载,最怕年轻官员,尤其是年轻官员扎堆。一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小东西凑到一起,那还能有个好事吗?年轻人精力旺盛是个好事,遇到一个年长的上司,在老成持国者的带领下,将精力发挥到正确的地方,那是国家之福、百姓之福。野马一旦没了笼头,王刺史见过许多顾前不顾后惹出麻烦的,生怕楣州在他上京这几个月也出麻烦。   尤其是萧度!萧度论及朝政的见识,王刺史也是佩服的,但是萧度眼里那“我要干事情”的热情让王刺史想打哆嗦,恨不得把萧度一起带走。对年轻人而言,“不犯错”才是最难做到的,王刺史很担心。   【但愿他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楣州可经不起折腾了。】   侍从机灵地劝道:“您在楣州的时候他们将事做坏了,您不在楣州,即便朝廷知道了也怪不到您的头上。不是显得您治理有方吗?”   王刺史斥一句:“怎么能幸灾乐祸呢?”又闭上了眼睛。侍从吐吐舌头,缩一下肩膀,给他拿件薄斗篷盖上。王刺史心里盘算着进京之后的程序,何处住下,先去谁家,后去谁家,见吏部说什么,见执政说什么,面圣又该说什么。将设想过无数次的事情在头脑里又演习了一遍。   想到执政就绕不开萧司空,由萧司空又绕回了萧度身上——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   王刺史走后,萧度就是楣州最大的官儿,名份上能当家做主的那一种。这是萧度第一次真正的执掌一地,在招呼众人转身的那一刹那,他竟然感受到了久违的激动。   “为府君饯行,诸君辛苦了,舍下已备下酒水,请诸君一聚。”这是萧度说的第二句话。   与王刺史谈过交接的事情之后,萧度就计划好了自己接手楣州之后要做什么。上来就吆五喝六,你干这个、他干那个,给我干出成绩来,那是不行的,第一是得跟大家联络一下感情,将事情说透,再来分派任务。酒席是联络感情的好场合。   袁樵等都说:“固所愿也。”   萧度极力克制住了自己要飘起来的心情,头脑还很清楚:【最迟二月,王府君明春一定回来,若是心急,保不齐回来过年。留给我的不过几个月的功夫,须得好好筹划,不能因内耗而耽误了正事。好在他们都年轻,正在需要政绩的时候。】   一行人回了城,先各回家换衣服——送行时个个官衣官帽,整整齐齐,赴宴就不必这样招人眼了。   袁樵回到县衙,问县丞和主簿:“今日可有什么事?”   县丞是个蔫蔫的中年人,两条细细的胡须沿着两边嘴角没精打彩地耷拉下来,一双眼睛因为小,像是总也没睡醒的样子,一大清早,他其实很有精神。答道:“时辰还早,事情还没来。秋收已过,事情本就少,郎君有事只管去。”   主簿的模样比县丞好看得多,五官端正,年纪也比县丞小十来岁,笑道:“郎君为了给王府君饯行,昨天已经将积压的事物都办妥了。您忘了吗?”   袁樵道:“那便好。若无事,都歇一歇罢。我去见过萧司马回来,恐怕你们都要不得闲了。”   县丞与主簿同时绷紧了皮:“郎君?”新官上任三把火,萧司马虽然是个半新不旧的司马,可王刺史才走,今天是他独自执掌楣州的第一天!还歇什么歇?窝在县衙里挺好的,万一上街被萧司马给抓到了杀鸡儆猴,岂不是自找难看?   口上谢着袁樵体恤,一颗心都悬着。   袁樵回到后面换常服,侍候的是二条他弟,在自家排行第六,一般人叫他个“六郎”,写在名册上的名字叫捧墨。提了衣服出来给袁樵换上,一面理腰带一面说:“娘子那里使人留了话,说郎君什么时候得空了跟她说一声,她有事要商议。”   袁樵看看天,还早,等理好了腰带抬脚就走。   自打水纺车立了起来,梁玉就不大往城外跑了。忙的时候她早晚读书练字学琴,如今闲了,就跟袁先的作息一样,两人读书的时间一样,学乐器的时间也一样,免得打扰对了对方。   早上是学习的时候,袁先的情况,附到府学里读书也不办不到,然而楣州府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很久了,学生良莠不齐,那“良”在袁家人眼里也不算好,就更别提那“莠”了。桓嶷给开了个后门,弄了不少大儒的著述、讲解,所以袁先还是在家自己学。袁樵昨天抽空给他布了功课,他正在自己看。   梁玉有一个吕娘子教她读书,正在自己房里由吕娘子给她讲书。今天还是讲《春秋》,袁樵站在院子外面听,县衙的院子比袁、梁两府都小,站在外面就能听得到。袁樵的本意是自己悠闲地听,使个眼色让捧墨去跟里面通报,不想今天讲到《庄公十年》,吕娘子声音朗朗:“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梁玉听着就笑了起来:“这人瞎说什么大实话!”   袁樵拦下捧墨,自己扬声道:“曹刿自己就是‘肉食者’!”   梁玉在屋里听了,笑得更大声了,起身应道:“对!对!对!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袁樵还站在院墙外头,捧墨有眼色地上前,垂手扬声:“郎君请见娘子。”   梁玉与吕娘子、桃枝一同出来,笑问:“何事?”   捧墨往后一让,闪出袁樵来,袁樵道:“他们说你有事要跟我讲。”   梁玉道:“是呢,去老夫人那里说吧,关于阿先的,这个已经对两位夫人说过一次了。还有一件是关于美娘的,我也要请教你们的主意。”   对袁先有什么安排袁樵不大明白,梁玉对袁先一向照顾,这个不用担心。对美娘就讲究了,袁樵肚里转了几个主意,问道:“美娘要怎么安排?”   “她想到时候跟咱们回京,我也觉得这样合适,留在这里对谁都不大好。”   袁樵也有这个想法,如果在美娘的安置上再生出什么事来,楣州就太让朝廷面上无光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楣州杨氏”成为一个虚指的名词,而不是实实在在影响楣州的力量。他点点头:“我看也可以。”   “带回去,恐怕还要咱们照顾,还要求得太夫人首肯才好。一旦答允,我就写信回京里。”   袁樵道:“好。阿先是怎么回事儿?他近来读书太刻苦了,不太好,你要带他去哪里玩么?”   梁玉笑道:“男孩子,总让我带着玩像什么话?你不带他去见见他萧世伯吗?”   “啊?”   梁玉道:“那可是听着司空的教诲长大的人呀,看着、学着,有好处,不是么?咱就悄悄的看,不声张。吕师,你讲过凿壁偷光的,对吧?”   吕娘子跟桃枝在后面正挤眉弄眼,看他俩说话,冷不防被提问,吱唔了一声:“啊?啊,是啊。”   “你看,有凿壁偷光,就不许耳濡目染,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袁樵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咳咳咳咳,好……”眼珠只转了半转,他就想清楚梁玉打的什么主意了。不就是欺负萧度傻吗?打死萧度他都想不到梁玉把袁先弄过去是什么意思。   “他今日设宴,想来是要在楣州大干一场了,这须得县令们令行禁止才行。我看现在正合适。”   两人到了刘夫人处,一是说袁先的事情,二是说美娘的事情。刘夫人先问袁樵的看法,袁樵作思索状:“也好。既有凿壁偷光,那耳濡目染触类旁通也就没什么了。至于美娘,若宫中不反对,认做义女也无妨。”   刘夫人才说:“咱们都还在楣州,当然要楣州安稳啦。美娘这个小娘子,我看她也是个有主意的人,咱们若是不管,将她逼上绝路,怕是比杨仕达还要麻烦。”梁玉身边带着一个美娘,刘夫人早就注意到了,美娘身份还有些特殊,刘夫人暗中已将美娘掂量了一回,此时说起来头头是道。   拿定了主意,梁玉道:“我稍后就写信请示宫里。既派出信使了,夫人有什么书信要捎带吗?”   刘夫人道:“那也等一等我,人老啦,话就多,正事不多,琐事不少。”   梁玉又问杨夫人,杨夫人也是一样的意思。   刘夫人对袁樵道:“你不应该闲着呀。”   袁樵笑道:“是,萧司马请吃酒。”   刘夫人道:“唔,他虽然有些长进了,却还是没真正吃过苦头,别跟他一起胡闹。”   袁樵起立领训:“是。”   ~~~~~~~~~~~~~~~~   请示完了,梁玉与两位夫人都写信,袁樵看看时辰,骑马往萧度的府上去。   萧度的府邸比王刺史原先住在这里的时候气派得多了,王刺史做司马的时候万事不过心,萧度想做出成绩来,连住宅都命人精心打理过了。墙头、屋顶瓦片上的枯草都清了,地砖缝里的杂草也拔了,墙是新粉的,菊花是才种的,仆役是萧度带来的个个训练有素。   袁樵将马交给门上,被迎到了萧度面前,他是到的最早的。几个县令里,萧度最重视的也是他,先跟他通个气:“令尊在时,你随他在任上,见过的必比我多。我欲将咱们说过的几件事情都办一办,你看如何?”   袁樵皱眉道:“还是上回说的那个,做得太急只怕会将好事办成坏事。”   “趁着枯水疏通航道,这个你总不反对吧?”   “当然。”   “灌溉的工程,明年就得用,这个比航道还急,是不是?”   “是。”   “大郎(袁先)正在读书的年纪,为何不去府学、县学?还不是因为既无良师又无益友吗?学校要不要兴?”   “要。”   “那……”   袁樵苦口婆心:“还是仔细筹划一下吧,这几个月,如何能做得这许多事情?王府君又不是不回来了,你,想过他回来之后怎么办吗?”   还想啥啊?萧度那是怕事的人吗?萧度道:“咱们先看能办多少,与他们几个商议一下,拣能办的办了。你我开诚布公地说,这几个人里,年纪最大的宋义也不到三十岁,哪个到楣州是养老来的?头上顶着王府君的时候,憋气不憋气呢?有一个机会,当然要抓住。”   这些人与袁樵的情况还不一样,袁樵是最先整顿楣县的人,还发现了杨仕达的情况,后续“守城有功”、“协助平叛”,打底的功劳已经有了。现在就剩熬几年资历,只要楣州不再乱,很大的概率是三年一到,回京升职。宋义,另一个梓县的县令林篁,这两个人年纪也都不算大,正在上升期,人家跑到这里来图的什么?   萧度自己也是这个情况。家里是磨他的性子,他赴任之后不想被人看扁了,也得做出点成绩来。一个副职,头顶有一个正想干事的主官,正经大事都得主官来主持,留给萧度发挥的空间太少了!   大家都要抓住这个机会才好,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两三年后,楣州冷下来了,再干出政绩来就不如这个时候能换到更多的东西。   袁樵道:“那你一定要压住了。”   萧度不答反问:“你答应了?”   袁樵也是想做出点成绩的人,无奈地道:“只要你能压得住。”   萧度握着他的手,感动地道:“你我同心协力,何愁不能成事?!”   袁樵无奈地道:“别小瞧了宋县令,他族兄宋奇是简在帝心的人,现做京兆少尹,京兆尹是皇子领着个衔儿,办事的都是他,是个精明人。宋义纵不如乃兄,也不是个傻子。”   萧度笑道:“你这不是说笑吗?只要有所求,就能为我所用。”   萧度说得自信满满,与袁、宋、林等人饮酒时,他们果然是愿意与萧度同舟共济。不过宋义又提出了一个委婉的要求:“司马可否将规划告知我等?”如果萧度的计划不靠谱,他们可不会跟着一起跳坑。   萧度拿出了他的计划,让宋、林等人选:“灌溉是必得改良的,这个没得挑,另外再择一样,如何?”   到这个时候,萧度对未来还是充满了希望。宋义、林篁也都有几分干练之气,当时撤一酒席,一行人往萧度的书房里去,就着地图谈规划。同在楣州,各县的水渠要统一标准,明年用水时候的调度也由州府统一来做,这是萧度想出来的。   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能够保证全州范围内的农田的用水得到普遍的满足。萧度在家里的时候,见到的都是指点江山,此时指点楣州只嫌其小,并不畏惧其大。   全州统筹这件事情,萧度不知道熬了多少回夜,他还亲临过工地,虽然不像朱寂、袁先那样干过很长时间的活,多少知道些情况,两相对照,方案居然很合理。尤其是几县地势有高低,河流有上下流,萧度的办法是:“上游的水下游也用,则上游疏通河道,下游也须帮工。一旦工成,上游不可拦截下游用水。”   又有治理沿河的水碓、纺车,他已预见水纺车会被很多人效仿,又规定了每隔多远才能安多少水碓、纺车,不得占用紧要的水道等等。最让人惊讶的一招还是凡是在主河道“设此两者,须取得凭证,按章课税。”   他给管起来了!   这一点大家都无异议,盖因梁玉这个大户她不用纳税,萧度爱找谁收税就找谁去。   宋义一只眼睛将萧度看了又看,惊讶于萧度居然不是个绣花枕头。【楣州的风水一定很好,这个眼高手低的纨绔居然学会干事了。】林篁一直闷不吭气,此时也附和地点头。   萧度乐了,只要县令们配合,这事就算成了。楣州的州府还有一些别的官员,这些都在萧度的眼皮子底下,且不必他们具体做事,送走了县令们,再与他们联络联络感情。这几个月楣州就都听姓萧的了!   ~~~~~~~~~~~~~~~~~~   宋义等人又在楣州留了五天,这五天里天天与萧度碰面开会。一张地图摊开了,宋、袁、林争执着边界,各自要负责的水渠的长度。楣州山林也多,两县交界的地方边界模糊不清的事情时有发生,趁着这个机会正好掰扯。   三人互相都不算熟,争吵起来断没有相让的道理。越是打算做实事就越得较真,把各方面掰扯个明明白白。萧度居中劝架,按下葫芦起了瓢,才感受到了做主官的不易。   袁、宋二人好歹还是半生不熟的熟人,林篁跟萧度只见过几次面,人比袁樵还要闷,又好冷不丁地冒出一个难题来:“司马,我梓县在三县里最穷,州府要怎么安排梓县呢?与他们一样出工出力,恐怕是不行的。我们从来户口都少,可不是我把人弄没的。”   萧度转脸看宋、袁二人,宋义一只独眼发出委屈的光:“我乌县也不宽裕呀!”   袁樵也不肯让:“今年免赋,我的粮仓能饿死耗子。萧司马,你是亲眼见过的!”   萧度起了个头:“你不是还有分的租子吗?”不是说好了,拿牛来租借给没牛的人家用,你跟人家分收成的吗?   袁樵紧接着诉苦:“耕完了田,那些牛都得我来养呀!”他接手的就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局面,也没有余力。   林篁接着挤萧度,萧度道:“我看看州府的库藏……”   宋义跟着就说:“乌县也不富裕。”   袁樵道:“我们才修完了城墙,春夏赶工了一段灌渠,徭役征调得差不多了,再用工便需合雇了,民夫的工钱不能克扣。”   这个主官真他娘的不好当!萧度咬牙硬挺,让他们三个各写方案,放到一起讨价还价。好容易吵了五天,三县令又都是想干事的人,知道争执不下就只好等王刺史回来。于是各让一步,定了个统筹的方案。   送走三县令的萧度,此时看州府那些没精打彩的书吏都觉得可爱了几分。   事情还没完!   任务布置下去,萧度发现自己又没事干了!他现在成了之前王刺史那个状态,天天抄着手在州府里喝茶念经,能干的就是问进度。整顿府学倒是能干,萧度是司马,不能钉在府学里当先生,还得回来州府继续坐着。外面秋收都完了,巡视也没什么好看的。出去巡视了几回,被袁樵先找上了门,抱怨他一个月跑乡下观光八回增加百姓的负担。这会儿大家挖渠的挖渠,织布的织布,哪有功夫管司马?   原先腹诽过王刺史的话泛上心头,萧度有点委屈。   这个时候,袁先给萧度投了一张帖子。 第120章 诸事皆安   无论如何, 此时袁先与萧度的身份、地位是不对等的,袁先投的是一张袁樵的名帖,用父亲的名义求见。   萧度打开名帖,惊讶地问道:“袁樵?他今日不是出城了吗?”三县的县令里数袁樵的底牌最多, 袁樵的努力却也不输其他二人, 颇有一种“老大总是老大,你们别妄想超过我”的气势。   管家道:“是袁府上的大郎。”   “是他?”萧度知道袁先, 早在朱寂作弄袁樵的事情被揭穿之后,萧度就了解过一点袁家的是是非非,也就知道了袁先的来历。对于收养袁先的袁籍, 萧度很有好感,对袁先也有一些同情。萧度如今无所事事, 越是没事干的人越容易犯懒, 好容易想起来还有袁樵的面子在,才强打起精神来。   “请进来吧。”他说。冲现在在建设楣州的问题上与袁樵是同一战线,就得卖这个面子。何况萧度对袁先本身也充满了好奇与同情。【袁樵忒古板,家中又只有两位太夫人,不知这孩子被养成什么样子了。】印象里, 袁家设宴款待他的时候,袁先除了向他行礼是一言不发的, 一个沉默的少年。   萧度近来尝了些人生五味,颇能理解一点袁先的处境了。   管家领命去请袁先, 袁先如成人一般正了正衣冠, 趋入堂内, 对萧度一礼:“世伯。”看起来成熟又稳重,不似十岁才出头的小少年。   【这么小的年纪能做到这样,必是尝过了人间辛酸的】萧度突生出这样知道人间疾苦的感慨来。萧度顿生怜惜之意:“大郎请起,过来坐。”   袁先谢了坐,并不知道自己被萧度当成了个小可怜。除开在亲爹娘那里受了歧视,自打到了袁樵家,他也是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袁籍出于公心,刘夫人则是以为“养都养了,何苦不养好?”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之下,袁先很得了不少的关爱。自打确定了梁玉是未来的母亲,他连未来几十年的前途都有了,更是不必担心。   来历、性格使然,确是比寻常少年早熟而冷静。   在关爱中长大的与在歧视中长大的,气质就不一样,袁先往座上一坐,萧度就知道自己之前想错了。【咦?他居然并无戾气,究竟是秉性豁达,抑或是养父一家待他慈爱,又或者两者兼有?】   袁先这两者都有一些,还有一分天生有城府。坐下之后,对上茶的侍者微微点头,不必萧度发问,袁先主动说了自己的来意:“世伯,小侄奉娘子之命来与世伯协议一些事情。娘子有言,她一妇道人家,不好抛头露面,家父又不在家,故而派遣小侄前来,还望世伯海涵。”   “咦?”萧度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她?什么事?”水碓、水纺车虽然要纳入征税,以梁玉的身份必然是不需要缴税的,那还派袁先来做什么?   【能使得动大郎,她在袁家倒是说得上话了呢。】   袁先微笑道:“世伯贵人多忘事,是准备年礼的事情。”   “哦!是这件事情!”萧度想起来了,一拍额头,笑道,“近来总是乱忙一气,竟将这事放到一边了。回去对三娘说,多谢她费心。”   袁先道:“娘子说,旁的都好办,只有一些个本地极罕见的物事尚需时日。她手里有几件羽毛裙,还是当时杨仕达孝敬的,娘子情愿让与世伯,好孝敬与大长公主殿下,好令大长公主欢喜。”   只要搞定了他娘,他爹就只有打顺风旗的份儿!萧度脸上的喜意一闪而过:“她可真是有心啦。唉,她一个小娘子……”话说到一半觉得这样说有些轻浮,旋即改口,“她自家留着穿就是,我再置办。”   袁先道:“杨家小娘子说,越是精致的羽毛裙越是难得,织造还在其次,取得这些羽毛反而更难,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得到的。杨仕达孝敬的这几件,算得上是上品了,不用几百人花上许多时间是搜罗不到的。如今楣州的情形,如何能再劳民伤财呢?”   萧度道:“那可真是谢谢啦。咦?杨家小娘子?”   袁先点点头:“是她。”   萧度颦起了眉。杨美娘这个人,萧度也是知道的。楣州杨氏的嫡枝,却是历经磨难,如今被梁玉给带在身边。萧度犹豫一下,问道:“她还在三娘身边吗?”   袁先道:“是。”   承了梁玉的人情,事业上还需要袁樵的支持,萧度对袁先这个少年斯文有礼的举止还有些好感,不免提醒道:“你一会儿回去,对三娘讲,这个杨氏来历有些复杂,还需要小心的。”   事先得了梁玉的授意就是来偷师但是一直不好意思的袁先顿时找到了个突破口:“世伯的意思是?”   萧度本就存了指点的意思,也不卖关子,直言道:“楣州杨氏如今只剩下她了,若是为人所趁,又是一桩麻烦事。三娘愿意抚养她是一件好事,可以稳定楣州,但是一定要能将人养熟,即便养不熟,也不能叫她翻出手心去。”   “侄儿记下了,一定转告娘子。可是还不大明白,不知世伯可否明示?”   “她的旧部里必有不甘心的人,她只要在,就是那些人的‘大义’,”萧度撇撇嘴,“一旦被利用,收留她的三娘也会担干系。必要留下,让她自己上表以示归附!杨信不是死在杨仕达的手里吗?朝廷剿灭了杨仕达,是她报了仇,也免了杨氏的血统被杨仕达冒认。就谢这个!”   “是,”袁先心想,萧世伯居然不是个稻草人,又接着请教,“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请示一下京里嘛,问一问太子殿下,能问圣人更好,与执政们说一说,不必担心他们会反对,他们都会乐见其成的。只要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日后不会算后账就好了。这个杨氏,用心教养她学诗书礼仪,长大后择一佳婿,长住京城。不出几代就与楣州斩断了关系,楣州也就安稳了。”   萧度正是在为楣州打算的时候,将美娘交给梁玉,于他也是有利,他正闲着,不免为此事多方筹划。   袁先于此之外却又为袁樵多想了一些,【阿爹现在可也在楣州做官的,楣州土人不兴风作浪,对阿爹可也一样重要。】又请教萧度:“世伯,这样土人就会安份了吗?不需要再做别的了吗?”   早在上京的时候,相较于奴婢,梁玉都算“自己人”,何况袁先?萧度兴头上来,对袁先道:“对土人,当然也有别的办法啦。”   袁先作出少年的表情来:“真的吗?”   萧度笑道:“当然,凡对蛮夷,也都是差不多的道理……”呃,当年他爹萧司空是怎么说的来着?萧度仔细回忆了一下,才对袁先讲了一些对付蛮夷的窍门,诸如对小股的就剿直接内迁或者改编了。势力大不能吞并的蛮夷,绝对不能抱有侥幸心理,认为对方会什么都不干,看了两本破书就俯首称臣了,还是要算计、征伐,以国力的压制为先。同时也要用计,对其上层要以文物教化感化,同时施以间离。第一是要拆散,利用大部族之间的矛盾,让他们结不成联盟,挑动一方攻打另一方。   “扶植的时候,一定要扶弱小对抗强暴,切不可因为一方势大而讨好于他!那是自掘坟墓!”   萧司空在政坛冉冉升起的时候,头几年是跟桓琚一块儿干老太尉,干翻了老太尉就遇上了边患,干这一切都基于心得体验。只是当年萧度年纪还小,并不能完全理解父亲说这些的奥义。此时对袁先讲解,一面说,一面重温父亲的旧日教诲,与楣州的情况两相印证,也添了一些体悟。   说到最后,已不大顾得上袁先,反而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将萧司空的教诲与自己的体会夹杂在一起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   袁先安静地坐着,并不因为萧度说得颠三倒四而显出不耐烦来。他自来早慧,听得出萧度说的都是正经的道理,虽不大明悟,也用心记着。还分神划过一个念头:【娘子这主意真是妙!我得记着将美娘的事情回去告诉她。】   袁先自日出登门,到了午饭的时候萧度口干舌燥地停下来,对他笑笑:“一不留神竟说到了这个时辰,真是老了,见了年轻人就爱唠叨了。难为大郎听我说了这许多,午饭就在这里用吧。”   他这一早上说得还挺多,掺着讲了不少十几二十年前边境上的事情,各方势力的博弈等等。这些事情连袁樵都未必知道得这般清楚,也只有萧度从萧司空这个参与布局的当事人那里知道个大概。袁先听上了瘾,看萧度也没有那么讨厌了:【这个萧世伯,仔细一看,也是个翩翩公子了。只要他别再犯傻,倒是不坏。】   萧度肯留他,袁先也乐得从命,派人回县衙说了,又陪了萧度一个下午,袁先才回到家里。   两位夫人与梁玉正在说笑等他,刘夫人面前的案上摆着一件羽毛裙。取鸟毛织衣裙也是时髦,像杨仕达送的这几件精致的,即便京里也少见。杨夫人易感动,握着梁玉的手道:“这是你的私藏,不孝敬梁媪,先拿来给萧度去做人情,真是、真是……”对袁先确实是很好的了。   梁玉笑道:“这有什么?比起阿先能学到的东西来说,这就很划算啦!听说厨子做饭做得多了,自己就懒得吃。我是裁缝学徒出身,衣裳做得多了,自己就懒得穿啦。”   嘴真巧。刘夫人含笑道:“你一片苦心,阿先该知道才是。”   “我已经知道啦,”袁先就着夕阳进来,难得笑得像个孩子,“太夫人,娘子,萧世伯真有趣。”   刘夫人招手让他过去,摸着他的头问:“怎么有趣了?”   袁先先不说萧度讲解对蛮夷的策略,且起来对梁玉拜倒:“娘子对我恩深似海,儿有一事不敢隐瞒。”   梁玉正笑着伸手要将他扶起,听到后半句,笑容不减,依旧将他扶起来,问道:“怎么啦?”   袁先严肃地将萧度对美娘的评论说了出来:“儿以为萧世伯这主意还是有些道理的,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刘夫人笑道:“不错不错,想到一起去了。”   袁先闹了个红脸:“原来、原来大家都想到了。”   刘夫人道:“可见你萧世伯不是一无是处的。他还说了什么?”   袁先讷讷地择要说了,本以为又会得到一个“已经想到了”的话,不想几人都陷入了沉思。梁玉道:“竟还有这样的做法?有些我能想到,有些却是非亲历不能悟到的。阿先啊,你隔两天再替我去一趟你萧世伯那里,请他过来挑选衣裙。”   “是。”   梁玉琢磨着,羽毛裙她手上是有几件,留下来不容易,一件给了大长公主,另几件的去处就得好好琢磨了。这可是埋在旧宅树下才硕果仅存的一点好东西呀!【自家也不用这些,没得招人眼,唔,阿鸾今年几岁了?身量不大穿得起来,过几年大约是行的。那也是个小美人儿,长成个大姑娘打扮起来,三郎看了必是高兴的。】   ~~~~~~~~~~~~~~~~~~   三郎正在拆信,拆他三姨从楣州寄来的信。   桓嶷一直觉得梁玉是为了他才被流放的,梁玉不回来,他心里总存着一件心事,每收到梁玉寄来的信函、物品,都宝贝得不得了。   楣州平叛,桓嶷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梁玉回来,杨仕达的头都送来了,梁玉告诉他,要在楣州改天换地!简直让人心碎!不知道怎么维护她才好。   开始是担心她过不好,凡能想到的衣食住行需要的东西都恨不得往楣州送给她,活把这个小姨妈当成亲娘孝敬。太子礼贤下士,孝敬父亲,整天就读书、听皇帝讲解政事,也不安排私人、也不插手朝政,就这一点小爱好,也不出格,谁也不拦他。凡有梁玉给他的信件、物品,都被第一时间送到了桓嶷的面前。   拆信的时候,桓嶷的心情总是会变得很好。因为梁玉的信里几乎没有难题,极少有抱怨的内容,绝大多数都是“我又把这个难题给干翻了”,读起来令人神清气爽。   每到这个时候,就是所有人向桓嶷汇报的好机会。   孙顺侍立在旁,低垂着眼睛,目光从上往下关注着桓嶷的表情。【笑了,心情又好了,能说点事了。】   孙顺将搭在臂上的拂尘挪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打着腹稿。这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他昨天晚上出了宫,到了自己在宫外置的私宅里,在那里会见了一位近来打得火热的朋友——程祥。孙顺是桓嶷从掖庭里使出来的人,一颗心都系在桓嶷的身上,与程祥交好也是为了桓嶷。程祥有野心,想提前跟太子搭上线。   两人一拍即合。   昨晚天,程祥递了个消息,要与他面谈。在孙顺的私宅里,两人推杯换盏,酒过三巡,程祥向孙顺透露了几个消息,每个都令孙顺坐立不安。第一件,程祥告诉他,圣人新近宠爱的王才人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第二件,程祥告诉他,圣人在考虑天下的名门淑女了。第三件,圣人近来身体不像年轻时那样健壮,打算移到汤泉宫去过冬,留太子守京城。   哪件都不是省心的事儿呀!   【当初圣人要遴选良子家的时候,谁都以为是给东宫准备的,谁知道他老人家自己选去享用了呢?】孙顺想起几个月前的那档子事,至今觉得不可思议。儿子都老大了,您就要自己享用,也不得先给儿子放几个妥当的人伺候,再享受吗?   东宫上下瞪大了眼睛就看着美人儿进了后宫。这一批选了两百人,置换出了两百人放出宫去,桓琚在这两百人里最宠爱两个人,一个王才人、一个李才人,现在王才人还怀孕了!不怕老天下刀子,就怕老爹爱小妇啊!   有了这一桩,圣人再选名门淑女,孙顺就不敢乐观地认为是在为太子选妃了。万一是选一个圣人自己的妃子呢?要是选皇后,那就更糟糕了!   圣人还要去汤泉宫,还不带太子一块儿去!父子隔在两地,圣人还把官员带走一大半,留些个歪瓜劣枣给太子,那可怎么办?   桓嶷已经看到美娘的部分,频频点头:【三姨做事妥当,梁家别人不惹事,三姨又能平事。老天待我不薄。】   “笔墨伺候。”   说到第二声,孙顺才惊醒,喘息着说:“殿下,奴婢来。”急匆匆去研墨。   桓嶷道:“你有心事?”   孙顺研墨的手慢了下来,低声道:“听到了几件事情。”   “又胡乱打听了。”   “这回可不一样,”孙顺的腰弯得更厉害了,“殿下,听说王美人有身孕了。”   “那又如何?”   “圣人在考察名门淑女。”   桓嶷的声音有了迟疑:“那又如何?”   “圣人要去汤泉宫,留您在京里。”   “那又……”桓嶷叹息一声,双手隐在案下,望着笔架发怔。【还是不要写在信里了吧,免教三姨又操心。我已这么大了这些事情自己还做不来吗?】   墨磨好了,桓嶷却不写信,对孙顺道:“你留守。”径自去了两仪殿,将美娘的事情对桓琚讲了。桓琚这几年经历的挫折并不比刚登基的时候少,受到的伤害比刚登基的时候还要大。楣州叛乱一平,他的情况就急转直下,微有些懒。   听桓嶷说了才想起来:“哦,是她?三姨有心看顾她,就将她看顾好了。回京的时候一并带来吧。”   桓嶷道:“是。”   “唔,你回去准备一下。”   桓嶷发出了疑问的音节。   桓琚笑道:“楚王也忒小心了,既离了婚,我就得为他选个新王妃。”有了点暮气的人就喜欢热闹,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楚王再婚,就是一件热闹事。   桓嶷问道:“不知楚王妃是何许人?”   “唔,祠部郎中萧促之女。我已命他们择了吉日,先遣使去萧家,婚礼等明春从汤泉宫回来再说吧。你留守。”   桓嶷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汤泉宫?”   “唔,去过冬,京城就交给你啦,让黄赞帮着你。”   “是。”   桓嶷一点质疑也没有,见桓琚有些疲惫,关切地问候了桓琚的身体,请他保重,才辞出来。   回到东宫,提起笔来,慢慢地写着回信:诸事皆安。   孙顺屏住呼吸,等桓嶷将一封信写完,相帮桓嶷将信装起来。桓嶷道:“这个不用你,我自己来,”慢慢折好装好,瞥了孙顺一眼,“你怎么还给我看这样一张脸?”   孙顺道:“您真的不着急吗?”   桓嶷反问道:“着急有什么用吗?事情何曾由得我做主了?我只管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就好。你,从今天起,不许再探听任何消息!让我知道了,你就回掖庭去吧!”   不让父亲和姨母见到的时候,桓嶷还是极有威严的。仁孝太子当年就想让这个三弟养出点皇子亲王的尊贵气势来,好好的皇子,缩手缩脚的,能看吗?   孙顺吓得小脸煞白,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哭道:“殿下,奴婢再也不敢了,您饶了奴婢这一回吧。”他侍奉桓嶷时间最长,也最知道桓嶷的一些动作代表的意思,桓嶷一咬下唇,就代表这事没商量了。   桓嶷道:“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你告诉别人了吗?”   孙顺忙道:“程祥说的,奴婢没告诉旁人。”   “那就继续保密,刺探圣人身边的事情,你有几个脑袋?”   孙顺伏地颤抖,不敢接话。   桓嶷叹了一口气:“起来吧。都小心些。”   王才人和李才人,桓嶷一点也不担心,怀孕了得先能生得出来,生下来还得能养活,日子还长着呢,怕什么?宫里夭折的孩子也不少了,王才人要兴起什么心思,现在还嫌太早,一个太子何必没事先挑宫妃当对手?不嫌寒碜吗?   “好了,将信发往楣州。让信使在楣州多留几日,取了三姨的回信再来。唔,库里挑几样礼物,贺三姨收了一个义女。”   “是。”   ~~~~~~~~~~~~~~~~   东宫的信使与大长公主的信使同时到来,萧度拿到了信就愁了——萧促是萧司空的堂弟,他的女儿要做楚王妃了,萧度于情于理都要送个礼物。楣州能拿得出手的礼物,之前他没想到,现在入得法眼的只有一样——羽毛裙。 第121章 新出后辈   翻过来覆过去地转了几个主意, 萧度还是硬着头皮去见梁玉。   他生在这世间最显赫的家族, 所见所享皆是顶尖的富贵, 寻常的物件入不了他的法眼。让他换样次一点的, 他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摸摸烧得发烫的脸颊, 萧度笑容极苦。【她愿意匀一件给我,已是不计前嫌。如今再去多讨,这个……】   咬咬牙, 萧度终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项技能——不要脸。   袁府很欢迎他来!   萧度再不过来,袁先就得被派过去了。   当萧府的管家往县衙递了一张名帖的时候, 他们受到了热情的欢迎。主仆二人佯装无事发生,萧度先去拜见太夫人。刘夫人笑道:“正在说萧郎呢,原打算叫阿先明日去请萧郎过来的。”   萧度精神一振,以为袁府若有事让他做,他也算有来有往还了几分人情了,忙问:“不知太夫人有何吩咐?”   刘夫人笑道:“谈什么吩咐?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让叔玉与你说吧。”   萧度头皮发麻, 低头看自己的下摆,口里问道:“不知三娘有什么……”   【这样儿怪有趣的,】梁玉直想笑,【当初他指点江山那股劲儿,没想到竟然还留有几分天真。】   凡事留一线, 日后好相见。不是亮菜刀的时候, 就得客气些, 梁玉也不拿乔, 主动说:“司马来得巧,正想请司马来挑选,看大长公主殿下喜欢哪件呢。安儿,都取了来,请司马自取。”   萧度红着脸,清清嗓子:“这个,还有一事相烦。”   梁玉道:“您说。”   “楚王殿下新娶的王妃是我族妹,这个,这个,咳咳,可否再匀一件给我?”他想了又想,还是只有这样的礼物合适。   梁玉痛快地答应了:“好!”   萧度愕然:“两件了。”   “对呀,我正好有。”   “你不留着,抑或送人吗?”   梁玉鬼话说得特别溜,笑道:“谁穿不是穿呢?我们全家上京的时候,一路蒙您照顾,这份恩情我一直都是记得的。还请不要与我客气。”   萧度感愧地道:“三娘气度,丈夫不如。”【接梁氏入京的情景仿佛还在昨天,她却已与当日有霄壤之别。我却依旧浮躁不安,真是愧对父母。】   梁玉捧着脸道:“再夸下去,我就要飞上天啦。哎,来了!你慢慢看。”萧度脸上的温度没褪,慢慢看几件裙子,梁玉就与他闲聊,问他京里的消息。萧度也顺口回答,戒心放到很低:“是有几件事情,王才人……”   梁玉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断,心里把桓嶷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些事都瞒着我,就说自己吃得好、睡得好!真是长大了!搁村里就该套个麻袋打一顿!】骂完桓嶷又觉得桓琚的情况不大对,桓琚一个皇帝,有几个后宫很正常。他纳后宫又不是为了陪着他读佛经,弄出孩子来也正常。但是先给自己选后宫,后给弟弟娶老婆,不应该把太子给忘了呀。   梁玉道:“那三郎呢?”   萧度将一件裙子放下,慢慢地说:“家母向圣人说,萧氏贤淑,圣人就为楚王求娶了她。”一句话,听的人都明白,大长公主本意是给太子当个媒人,把萧氏推荐成个太子妃的。名门萧氏的女儿,父亲在朝为官。从桓琚的心意来推测,这个姑娘的爹官位也不算很高,权力也不很大,不用担心再有杜庶人的情况发生。谁知道桓琚不按牌理出牌,让所有人都跌了下巴。   萧度又解释说:“三娘也不必为太子担心,圣人一意要栽培他,必然会有一个妥善的安排的。”几年前他还敢说得更露骨一点,受过教训之后就谨慎了,不敢认为自己能将皇帝看得透,也不认为皇帝就得按着他的想法来了。   “是,”梁玉笑笑,“我只管准备贺礼就行啦。”   萧度又说:“王才人也不必担心的,圣人不是色令智昏的人,且太子一向谨慎,并无大错。唉,太子毕竟是太子,小小年纪,看得比我们明白的,他这样就很妥当。”以前是觉得太子不大顶事儿,恨太子不能英明神武地站出来。这几年越发明白,这样的太子才是安全的。   梁玉道:“我也不担心这个,他只管孝敬圣人,做人的要求他就做到一半了。您怎么不看了?”   萧度指了两件道:“就这件吧,我可将最好的两件挑走了。”   梁玉大吃一惊:“我看它们都差不多,你怎么会挑的?”   因为见过的好东西多嘛!萧度笑笑:“我也不大懂,就看它们哪件与家母穿的差不多,也就知道了。”   梁玉:……   萧度满载而归,梁玉也不算没有收获,两人客气了一回,梁玉又让袁先去“代我送一送你萧世伯。”   “萧世伯”又有所感悟,对袁世侄格外的慈祥。刘、杨二位夫人对梁玉也非常的满意,杨夫人道:“圣人也要守礼法的,叔玉你不必为东宫担心。他不告诉这些事便是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不愿你多想,你该领他这份情才是。”   梁玉笑道:“这是当然。要不怎么还是才人呢?”皇帝但凡喜爱重视一个人,必得给这个高官厚禄、名位尊严。比如凌贤妃,乐户怎么了?照样是贤妃。   刘夫人道:“你看得明白就好。”   梁玉笑道:“是。对了,三郎既说收留美娘没有关系,我想在年前就将这事办完了,与她一同过个年,不然她一个人在那府里也怪孤单的。”   刘夫人道:“好!我让鱼娘帮你。”   鱼娘是刘夫人陪嫁心腹的女儿,如今也在刘夫人面前伺候,她娘生她的那天正值刘夫人赏了心腹一对双鱼佩,女儿生下来就叫了鱼娘。   梁玉道:“求之不得!再请您示下,好叫阿蛮跟她学一学。”   刘夫人笑道:“这有什么?想学就学。”   “嗳,那我可就去啦。”   有了鱼娘的帮忙,从没办过这种仪式的梁玉也将收义女的仪式办得似模似样。   梁玉在县衙外面有宅子,只是大家有志一同把这事给忽略了,谁都没想起来请她从县衙里滚蛋。收义女的仪式却是在这所宅子里举行的,梁玉坐了主位,无论两位夫人还是萧度等人都只是观礼的宾客。   美娘的心情是复杂的,她知道这样对她好,一朝斩断与前面十几年的联系,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也是巨大的压力。因为叔叔杨信死了还不到一年,这样的“喜事”美娘还能穿红着绿,是一身素雅的衣裙。衣料都是梁玉从京城送来的料子里挑出来,由裁缝和绣娘细心裁剪缝制的。式样也不是楣州这里的改良、混搭,而是规规矩矩的京城样式。   她年纪还小,挽不了太复杂的发髻,只梳了简单的双髻。在王大娘子的引导下,对梁玉行了礼,奉酒,梁玉给她纺轮。改个口,再认一回亲,礼仪就算完成了。【1】   宾客们各有礼送,桓嶷所赐之物也都转交给了美娘。直到此时,美娘心中一块大石方才落地:【既然皇太子赞同了,这件事情也就算定了吧?娘子虽然重信义,但事情总有意外,只有朝廷给了保证,才能算是尘埃落定。】   久违的舒展的心情回来了,美娘欢喜地往梁玉身侧一站:【以后就是新的开始了。】   ~~~~~~~~~~~~~~~~~~~~~~~~~~   因为认了一个义女,又在县衙里住,今年的新年,梁玉在楣州过得比去年要热闹许多。除夕夜,一同守岁,吕娘子看着美娘在梁玉身边,袁先在袁樵身边,咬咬地与梁玉咬耳朵:“儿女双全了。”   梁玉“噗”一声笑了出来,嗔道:“吕师真会拿我打趣。”   杨夫人听见这一句,问道:“在说什么呢?”   梁玉道:“她说,过完新年我又得闲不住啦。”   杨夫人道:“嗐,你要忙,过完正月再忙,正月里能忙什么呢?大家都要过年的。”   梁玉笑道:“是。”   提到正月,刘夫人问袁樵:“王府君正月里是不是就回来了?”   袁樵欠身道:“是。”   【能在京城住到正月,他还真是放心楣州这些人呀……】梁玉笑而不语。   其实王刺史一点也不放心楣州这些人,萧度本来就是他担心的第一号人物。袁樵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凡稳重一点的人,能放着御史不接着干跑到楣州当县令吗?宋义一个独眼龙,一只眼看的比别人两只眼看到的都多!林篁不说话,王刺史也吃不准他的心意。   可是走不脱!   楣州秋收早,可是楣州离京城远啊!他赶到京城的时候都快到冬天了。圣人往年都在京里召见各地刺史,执政、亲贵等也都在京城,今年圣人突发奇想跑到汤泉宫去了。京城一大半的官员、大部分的贵戚都跟着圣人跑到汤泉宫了。   离京城几十里地呢!王刺史在汤泉宫也没个住处,还得住在京里。太子倒是留守,但是圣人还没接见的地方官,太子也不会先接见了。有心在京城里跑跑门路,门路们七零八落散在了两个不同的地方。   要了亲命了。   先到吏部排个次序等接见,再两地往返地跑,一天能办完的事活活被拆成了三天,带来的钱帛都快不够用了。   面圣的时候,圣人是慈祥和蔼,还勉励了他,让他:“勤政爱民,保宁一方。”王刺史越咂摸越觉得自己这次的考评大概优不了。   接着是见太子,太子简单问了楣州的情况。接着就急切地问:“三姨还好吗?!”并不很关心王刺史为官如何,将楣州治理得怎么样了。   萧司空与萧礼父子倒是让他进门了,这父子俩知道萧度是个什么成色。萧度给他们写的家书里对王刺史的评价并不高,既没夸他有办法,也没夸他有风度。萧司空查过王刺史的履历,王刺史家族并不如何显赫,只能算是比较富有。因为有钱,王刺史他爹贴足了钱求娶到了李氏女,就是王刺史他娘。   王刺史爹不显,但是舅舅家倒能说得出口——只是这一枝已经没落了,不没落也不能看钱就嫁闺女。因为这一点关系,王刺史由舅家穿针引线,给足了钱跑门路。他比他亲爹有出息,做官都做到了刺史。“四凶”横行的时候,他的门路被扯到案子里打了水漂,王刺史上头没人,一口气被贬到了楣州。   萧司空父子分别见了他一次,都将萧度托付给他。王刺史嘴里发苦,心里更苦。萧度那是个会听他的话的人吗?当着萧司空父子的面,他还得夸萧度有风度,肯为国家到楣州这穷山恶水的穷地方去。还得夸萧度年轻人肯干事。   萧家父子一对千年狐狸精,一听就知道萧度不大安份,对他格外的客气,让他回去好好管萧度。王刺史听得眼睛都直了,这哪里他管得了的呢?就是您二位养出来的他,让我怎么管?还得低头答应。   吏部的严尚书比他高几级,比这些人都和蔼,问了一句:“手下都是能人,不大好使唤吧?”几乎要把王刺史的眼泪给感动下来了。好在王刺史及时醒过味儿来,哪怕他点头了,严尚书也不会为他把这些人都换掉,他还得跟这几个人熬着。   【也不知道他们将楣州折腾成什么样子了。】王刺史的焦虑一直熬到了过年,因为过年圣人要回京城,要大宴群臣。因为楚王要娶亲了,圣人让大家贺完了楚完再走。   新年一过,王刺史一觑见有人动身,顾不得门路还没跑完,也上表请求回楣州去主持春耕。理由找得还算正当——楣州偏南,春耕的时间比京城早。   桓琚没有挽留他的意愿,政事堂也同意他走。这一回没有人让他捎带书信,他却揣着满腹的心事。一路越想越憋屈,虽是跑官跑门路,但是从县丞做起,一路做到刺史,他自认也不算太差,何以现在这般艰难了?   王刺史比萧度还委屈,化悲愤为动力,他将路上的时间缩短了三分之一,赶在了正月末回到了楣州。并且路上没有生病!   看着依稀见过的道路,侍从惊喜地说:“府君,前面就是楣州了!”王刺史心里咯噔一声,就怕看到什么惨剧。   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楣州的一切都好得不得了。   萧度受到连番的教训,最后居然沉下了心来,没有再催促着工程进度,反而由着县令们选择,先将灌渠修好。河道只疏通了主航道,支流也不着急,且计划好了第二年冬天再干。还有学校,萧度也没有催着马上翻新,贡士的选拔更是留着等王刺史回来再做。   萧度自己又干了一件事,他跑去府学,给学生们很讲了几回课,试图在选拔之前往这些学生的脑子里多塞一点知识。   王刺史回来,萧度又带领着楣州大大小小的官员出城迎接他。态度之端正令王刺史以为自己后面的车上坐着一个萧司空,不然萧度不可能这么老实!细看萧度的眉眼,好像神情也不大一样了,王刺史心中惴惴。   萧度将王刺史迎到州府,给王刺史汇报了这几个月楣州的情况之后,还给王刺史出了一个主意:“府君选拔完贡士,我等观其学问,不妨给他们讲几回课。到了京师也好给楣州争光。”   这潜台词王刺史听明白了:【楣州这些货在京城不够看的,能刷多少金粉就刷多少,免得太丢人!】   现实美好得让王刺史简直不敢相信!   袁樵与宋义、林篁原就是干实务,此时也拿出了成绩来,对王刺史的态度还是一如往昔。   晚间,等几人都离开,王刺史揪了一根自己的胡须:“嘶!疼!!!”【幸亏没有向司空说司马年轻不会做事呀。】   王刺史有点蔫,想不大明白萧度怎么就上道了。物反常即妖,王刺史揣起了手,静静地旁观萧度要作什么妖。   一气又等了两年,等到袁樵三年任满回京,萧度也还是那个萧度,除了越发沉稳之外,再没有做什么事。王刺史的刺史与萧度的司马两个任命都比袁樵要晚一年,袁樵回京,他二个还得在楣州接着干。   【行吧,】王刺史想,【这三年任满,我也算熬出来了,经过了这几个人,再遇到什么人也都不用怕了。】   ~~~~~~~~~~~~~~~~~~~~~~~~~   “经过这些事,以后再有什么事也难不倒我了。”梁玉骑在马上,笑眯眯地对袁樵说。秋高气爽,正是跑马的好时候。   袁樵笑问:“真的么?”   “呃?”   “唔,等回京你就知道了。”   梁玉瞪起了眼睛:“要说就现在说,做什么吊人胃口?”   袁樵拔马靠近,小声道:“我会帮你的。”   梁玉脸上一红:“这话听着真怪。”   袁樵道:“据我所知,袁氏一门数百口,唔,这还没算散在各州县的,加起来总有上千了。你慢慢记。”   梁玉的脸由红转绿,最后青了:“啥?这么多人?”   袁樵说的还算少的,她也不用把这些人都背齐了,可京城近枝、他们的姻亲关系,这些加起来真有几百号人,这些不能说非常熟,至少得都认得,还得大概说得清相互之间的关系。比起这庞大的关系网,当年梁家进京的时候宋奇给整理的那一份当时够用,如今看来真是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儿童版了。   梁玉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点点头:“行!老子他娘的就没怕过!”   袁先埋下头,笑得快要握不住缰绳了:【娘子进京,该怕的是他们吧?】   带着愉悦的心情,袁先也说:“娘子,我也会帮你的。”   梁玉抽抽嘴角:“乖~我看你有点幸灾乐祸。”   袁先放声大笑:“是有点儿,不过我看娘子不是会有什么灾祸的。”   这孩子对梁玉有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信任。   这种信任一直维持到了一行人进入京城。   袁家一行人与梁玉走的时候并队走,回来的时候也结伴回。梁玉在楣州的事业做得还算大,回来的时候,留下几个信得过的人在楣州经营作坊,梁玉还清点了一批布帛带回京城备用。楣州布行销附近的州县,京城的市场一直没有很打得开,梁玉打算回京之后得闲把这事再干起来。她嫌带着这些走得慢,先发了一批布帛到京城的仓库,后续再由当地的管事陆续发到京城来,是以行李还不算多。因此看起来也就像是寻常的外地官员进京叙职。   也因此,走在京城的大街上没多少人关注他们,更谈不上让路。在京城,能令人让路的,要么是崔颖这样的狠人,要么是萧司空这样的官精,或者皇帝一家子。梁玉与袁樵也就慢慢悠悠地走,等到了京城,两人就得分开了,梁玉也不能再住在袁府,她要么回无尘观,要么回梁府。两人都很珍惜这慢腾腾的、堵车的时光。   可是这车堵得也太久了吧?   梁玉与袁樵你看我、我看你,不觉得时光流逝,袁先已经发现不对了,低声命人去看看前面出了什么事情。   二条看一眼不理事的郎君,认命地听小郎君的吩咐,挤到前面问了两句就回来。对袁先道:“是王才人与李美人家起了争执。”   哟嗬,两家新贵呀!   说起来也怪,王才人与李美人差不多同时入宫,宠爱上头也差不离,王才人还生了一个儿子,偏偏是李美人先晋了美人。真是活见鬼了!   梁玉和袁樵结束了对视,一齐看向二条,将二条看得后退了半步:“王才人的妹妹和李美人的侄女的车撞到一起了,两家人打了起来。”   梁玉奇道:“京兆不管吗?少尹还是宋郎君,对吧?”   袁樵道:“是,没听说换人呀。”   宋奇此时正在宫里,自然晚了几分。梁玉道:“去看看。”愤怒的时候最显一个人的性情,她忍不住要掂量一下这两家。   驱马近了,只见两家人已经打上了,两辆车上各站了一个小娘子,都是花朵一般的年纪。底下人打,她们俩骂,这模样比当年梁满仓跟凌庆两个带着儿孙在街上对着磕头也体面不到哪里去。   【这是真笨还是假傻?要不是心机深沉,那就是蠢到没救了。无论王、李,都不是圣人心尖上的人,你们这样不给她们做脸……】想到桓琚在梁府杖毙帮闲时的场面,梁玉摇头叹息。   要出个能将桓琚迷昏了头的女人概率是极低的,得极契合他的心意才行。曾有三个女人或许有机会达成与他心意相通的成就,一个李淑妃、一个凌贤妃、一个杜皇后。这三个人,一个儿子死了,听牌听了个绝张;一个自己死了,摸牌的时候就摸的是个相公;一个作死了,硬是有本事把天和打成相公。【2】   其他人都出现得太晚了!桓琚已经不年轻了,他更成熟,标准也就更高。   京兆府的衙役与金吾卫的官兵前后脚到了,将两家分开。宋奇急匆匆赶到,两位小娘子是不能打的,要客客气气的请去喝茶,她们的随从一个也没能跑,有一个算一个一顿乱棍打得蹲地抱头再捆起来串成一串押到牢里关着。   围观的一哄而散,跑远了再张望着这一处热闹,独留梁玉鹤立鸡群。梁玉并不知道,大概是托她当街行凶的福,京城这几年流行泼妇,比前几年还泼的那种。王、李两家的小娘子进过两回宫,隐约听到一点“三姨”在宫里的事迹,也有点为自家人争气的意思,出来就别个苗头。都想混个姨字辈。太子的姨是不想了,可也不能失了场面不是?如今圣人面前,就这两个人得宠呀!   宋奇她们还不敢硬杠,又觉得当街丢了人,看到一个女人居然不避开,就近了看她们的笑话。小姑娘的面子上挂不住了,一个不知道是王是李的姑娘,瞪着梁玉:“你是什么东西?看什么看?”   梁玉这一身打扮透着外乡人的气息,与今秋京城流行的服饰已有些不同了,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样子。这是个外地官员回京述职考核给京城贵戚送礼的时候,小姑娘们还不大怕人。   宋奇皱皱眉,他也不喜欢有人看这热闹,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忽然失声:“三姨?!”   铁笊篱,回来了。 第122章 三姨归来   三姨?!   金吾卫的兵士曾围观过梁玉行凶, 都还记得她, 今日再见依旧觉得她是个好人:【确实是她。好和气呀。】更远一些的人也张望:【好像是她。京城现在这些闹得不像话的比起她来差远啦。】   人声嗡嗡, 刚才盛气凌人、越有人围观越来劲的两个小姑娘心生惶然。满京城姨字辈的人成千上万,不加修饰提起来就知道专指谁的三姨只有一个。这下闯祸了!会不会被打死啊?!都去看宋奇, 看他要说什么, 希望马上被宋奇抓去牢里保护起来。   宋奇很少用“三姨”称呼梁玉, 一般叫“三娘”, 有一段时间称“炼师”,后来给宋义写信偶有写到梁玉又恢复了“三娘”的旧称。王、李两个小姑娘的小心思瞒不过他这个人精,才分解开两家的争执, 冷不丁看到梁玉, 脱口而出了一个“三姨”。   “三姨”笑吟吟地:“宋郎君,好久不见。”说着跳下马来。袁樵袁先随后赶到, 袁先不满地盯着出口不逊的人, 用力记住了这个小泼妇的脸!袁樵下马对宋奇拱手一礼:“少尹。”宋奇也一拱手:“袁郎!”以梁玉对宋奇的了解, 宋奇对袁樵是热情欢迎的。   【有事!难道小先生这次回来的新职位……】   两边打过招呼,没有人搭理“人犯”, 脱口而出骂人的小姑娘脸涨得通红。   宋奇对袁樵、梁玉说:“恕我公务在身。对了, 圣人已经到汤泉宫了,太子留守京城,梁翁还在家里,严尚书伴驾去了。”转过身来口气变得公事公办:“两位小娘子, 请吧!王小娘子?”   哦, 是姓王家的。   李家小娘子李四娘暗叫侥幸, 她与王家这个二娘是各自家里顶出挑的那一个,一直互相打擂台,刚才互相叫骂都在气头上,如果不是王二嘴快,脏话出口的就要变成她了。惊吓之后反应过来王二这个死对头要倒霉,把害怕抛到脑后,又开心起来。【哈哈哈就你狂!惹到正主了吧?!】   王二娘无意针对梁玉——有一点是小小嫉妒对方长得比自己好看才咒骂泄愤——更多是下意识以为是顺口骂个乡下土包子路人,哪知道会这么倒霉?!反应过来第一是逃,逃不掉就想道歉,或者能够和她吵一架也好啊!   梁玉没给她这个机会,没有兴师问罪,没有反唇相讥,没有问她姓名,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人家当她不存在。王二娘毕竟年轻,不知怎么就开不了口了。这比骂她一顿还让她难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此生最委屈的时候就是现在。委屈到了极点开始变质,由委屈变成屈辱。   屈辱还在继续。依旧没有人搭理她,梁玉和宋奇好像两个路遇的街坊,一来一往的寒暄,她就是宋奇手里提的那只鸡。【鸡都不如!阿娘看到邻居家的鸡肥还要夸两句呢!】王二娘强忍着哭意,摇摇欲坠。   【这点本事也出来现眼,新来的这一波外戚不行呀。】宋奇大为感慨。铁面无私地将王、李带回京兆府去“喝茶”。两个小姑娘从未遇到过这样被忽略的场面,尴尬得无以复加。包括李四小娘子开心完了之后也觉得自己应该与人有互动,偏偏被人当成块木头不理不睬,一颗心空落落的,迷茫着被带走了。   宋奇与梁家的关系不在乎路遇的寒暄,桓琚不在京城,他有大把的时间跟梁玉交流信息。梁玉也是这个想法,含笑目送他离开,又好笑地对围观者点头致意。   梁玉对袁樵道:“我先回家,你也安顿一下吧,圣人多半会召见。”她相信宋奇最迟明早就能把这事摆到桓琚的案头。哎,又得见皇帝了,皇帝不好对付呀……   与两位夫人辞别,梁玉在一行人的簇拥下回家。才进坊门,王吉利飞跑去敲门。梁家大门关着,一旁小门开着,大门前几个家丁伸手拦他,王吉利瞪起眼睛:“你新来的吗?”声音惊动了坐在一边捧茶壶喝茶的小管事:“大哥?”王吉利抬手抽了他的后脑勺:“快开门,咱家三娘回来了!”挨打的是他亲弟弟,一巴掌算白挨了:“快快快!开门!进去报喜!三娘回来了!”   声音永远比腿快,一声传一声的“三娘回来了”比王吉利更早到了梁满仓的书房。梁满仓还是没什么墨水,书房只添了点游记志怪杂谈带插画的小人书,正心神不宁地掐指头算路程,猛听的这一声,哗地站了起来:“在哪儿呢?!”   南氏等人也或快或慢往前厅去,等不及梁玉到后院拜见母亲。   母女见面先哭一场。梁玉以为自己在楣州好得很,不会有“小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见到亲人委屈的哭了出”的情况。见面了一切都好就更不需要哭了。想得不错,但是忘了还是会思念母亲,看到南氏哭了,她的笑容也不自觉的隐去,陪着南氏哭了一场。   南氏哭了一场,抑郁之气消减不少,对儿媳道:“三娘赶路,衣裳都脏了,换新的来,要顶新鲜的式样!”女儿一向心灵手巧,自己动手也能捣鼓点新式样来,现在穿过时的衣服,南氏心疼得要命。   梁大嫂道:“都预备下啦,屋子也都收拾好了。”   梁玉谢过大嫂,与家人一一见面,老的更老,小的长大,梁芬一身道袍竟有了点除尘的味道。梁玉对她笑笑,对吕娘子道:“让美娘过来认认亲。”对南氏等人介绍美娘。   梁家还保留了一点庄稼人的淳朴,与美娘没有利益冲突,看一个亲人死绝的孤女就分外同情。梁满仓夫妇坐着受礼毕就开始给见面礼,安排美娘的住处,梁大嫂问美娘带了几个奴婢伺候,要给她补足了。   美娘出身地方豪强,自幼教养是有的,虽为京城气象震撼略感局促,更多的是对自己未来的思考。【这家人不算难相处,都不如娘子灵醒。】   梁大嫂催促梁玉去换衣服:“都是新的,算着你要回来都准备好了。外甥女不知道身量,我看跟四丫头差不离,她比四丫头还白净,先拿四丫头新裁的衣裳,明天给她们俩再裁新的。”   梁玉携着美娘的手:“来,带你看我以前住的地方,安顿下来再说别的。这里兄弟姐妹都好相处,不好处的,打一顿也就好了。”   梁大嫂扬声道:“你饶了她吧!满京城都说学的你!现在京城不能惹竟都是小娘子了!”梁玉对着身后摆摆手:“别骗人了,满京城看小丫头片子闹笑话才是真的吧?都老实蜷家里了,上哪儿看这么多年轻姑娘?”   南氏在后面说:“就你话多!”   梁玉拖着美娘跑进院子里:“快关门!”美娘口气里隐隐透着点羡慕:“娘子家里很和睦呀。”梁玉道:“也吵架。以后你就知道了,虽说京城里要多长几个心眼,也不用很怕事。”   美娘道:“不是说京城的小娘子们很爽直么?而且……您离开三年了……”   “撒泼使横就能叫人怕了?怕不是个傻子吧?早晚是个跟宋奇的大牢打交道的命!”梁玉不客气地说,“再说,谁能比我凶?好了,换衣裳,跟姐妹们玩,放开了耍,过两天兴许还面圣呢。我再带你去庄子上,咱们把纺织坊再开了起来。”   “哎!”美娘答得喜悦,显然很喜欢这件事。   ~~~~~~~~~~   “母女”俩换完衣服,整理一新,梁玉对吕娘子等人道:“你们也换了衣服来,回到京城就要有回来的样子,又不是穿不起,还是跟大家一样的好。换完衣服就送帖子出去,在京城的、去汤泉宫的,都安排一下,给她们看看美娘。”   吕娘子道:“名帖都写好啦。三娘要不要先去东宫一趟?”   梁玉一摊手:“门籍早没了,去什么去?等他们来找我吧。”这一天也不远了。宋奇的信使这会儿怕不已经上路了。   等所有人都一派京城最时兴的装扮,差不多就是午饭时间了。梁满仓设宴,给女儿接风洗尘。梁玉是给梁家立了大功的,九哥大侄子再晚一晚就得横着出来了。一家人此时才真正有了“那件事终于过去了”的轻松感。   梁满仓清清嗓子:“袁家送了帖子来了,这两天安顿下来看完他自家人就过来,你别出去野,出门子以前装老实点!别叫街坊邻居说嘴。”   梁玉:“哦。那不行,我还有几趟货在后面,得轻点。”   南氏担心地问:“你流放去的,咋还带这么多钱帛回来了?没干什么坏事吧?”两个儿子去楣州回来,说袁樵真是个好人,就是面耳朵,由着妹妹上天。那时梁玉的作坊还没开起来,就是种地。后来说开作坊织布,南氏是个村里劳作一辈子的妇人,对织布还是自己的那一套印象,不知道梁玉搞成了什么样。一看钱帛多了,她先心惊了。   “我能干啥坏事啊?拦路打劫啊?”   “你真干啦?”梁满仓往下异口同声地问。   梁玉想打人!气咻咻地一指王吉利:“你跟他们说!”   王吉利上前,样子很谦卑,口气很得意:“咱们三娘没有欺男霸女,还把欺负人的恶霸都教训了呢!”简直故意唱反调!   挨了梁玉一记眼刀,王吉利才老实说:“三娘本事高,管事清爽,才有现在。咱家在老家的时候不也是比旁家利索么?都是老翁治家有方呀!三娘是老翁的女儿,做事当然随父亲啦。”   一记马匹拍得梁满仓通体舒泰:“嗯,随爹!她小时候就伶俐。”   梁玉道:“是吧?”   “哎。是。那也别太出格,现在京城跟前几年不大一样,我说不好,你先各处拜拜门子探探风声咱再说。”   “怎么了?”梁玉问。   梁满仓支吾道:“太子快要娶亲啦,大家都猜不透圣人怎么想的。先给太子纳了几个妾,他是亲爹,外人怎么好插嘴?你也别管太多,我先把你嫁出去。”   梁满仓也是满肚子主意,不管搁哪儿,外孙奔二十岁去了还没娶媳妇,外家是得要个说法的。外孙他爹是皇帝,梁满仓就认怂了,只能干瞪眼。桓琚也让人看不懂,他继自己充实后宫、给弟弟娶媳妇之后,又给儿子纳妾,就是不说太子妃是谁。   梁玉想起来萧氏的事情,心道,【这个还真不好说,他什么时候想得比别人少了?你看他发昏犯错,其实是他想干的都已经干完了。】   “我还是出去走动走动再说吧。哦,刚才路上遇到王家李家姑娘打架,宋郎君请她们喝茶去了。这两天要是有人过来,你们就说没听我说过这事,别的不用管。”   梁大郎关切地问:“这里头有你什么事?”   “姓王的那个骂了我一句。我没理会。”   王才人进来风头正健,梁满仓的心提了起来:“她说啥了?”   “小丫头,把我当对家骂了。”   “哦,那没事了,咱不跟她一般见识。”   梁满仓就一个心思——别惹事,别让桓琚惦记上了再收拾他家,为了这个目的,吃点小亏无所谓。   美娘安静地旁观梁家的互动,慢慢总结自己的生存环境,觉得在这里生活不算难。只是不知道梁玉会怎么处置这个对她不礼貌的小丫头,事不大,如何处置却颇有意味。   ~~~~~~~~~~   梁玉根本不用自己动手。   先动手的是宋奇。王、李两家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与梁家不同,桓琚对这两家并不上心,也没那个精力连这个都管。两家虽是京畿人士,却不是官宦士人,也不怎么读书,家境比当初梁家好些,勉强算是小康。一旦“得势”,也飘了起来。桓琚的后宫称得上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没了对比,两家都觉得自己挺得意,还没人调_教他们。京城地界归宋奇管,惹出来的事都算他的,还不是大案要案可以充功劳,全是鸡毛蒜皮挑战耐性!遇到事情落他手里还爱让他“评理”,觉得自己没占够便宜耍够威风就跟宫里的女儿说,让她们吹枕头风跟圣人说他“谄媚”对方。   宋奇不整他们就不是宋奇了,【让你们知道我谄媚起来是个什么样子!】他要把这场纠纷报上去,让桓琚裁决,他一定会把最后无礼的一个情节说出来的。【让你们看清自己的斤两!】   宋奇当天请人喝茶,衙差送了信让两家来领人的同时,紧急上了个奏折给桓琚,将事情无限拔高。起手式是,圣驾移往汤泉宫,京城“贵戚”“不法”的事情很多,影响很坏!举例就是王、李,提醒桓琚,再任由两家互别苗头,两家就得成仇人啦!这一定不是您想见到的,对吧?而且两家胆子越养越大,对两家也不好。如果桓琚想“保全”两家而不是“不教而诛”,最好让她们老实一点!   折子送到,天已经黑了,桓琚精力不如几年前,却一直盯着京城,宁愿不临幸后宫也得把京城的折子看完。宋奇说的条条在理,又列举了进来京城的一些不法案件,暗示桓琚:太子仁孝,不会动您的宠姬,但是看起来宠姬自己没点数啊!别人礼让她当怯懦,胆子养肥了怕不要干点别的?   桓琚放下奏折,第一件事是:“宣崔颖。”王才人和李美人争风吃醋是情♀趣,美人儿不出格的别扭娇嗔桓琚还算享受,发展到针锋相对容易出事是真,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不过宋奇也夹两家之间受了点气,得防止他夸大,免得让人觉得皇帝沉不住气。宋奇是桓琚一手提拔的,他信任宋奇的能力和对自己的忠心,这种信任比起对纪申品格的肯定又有不同——宋奇是个有野心的人,有野心就会有私心。   桓琚把这一点记下来,预备下次见到太子的时候给儿子讲明白。哎,这个儿子目前他还是放心的,要是能再强势一点就好了,至少选太子妃不必这么为难。   当年杜庶人的条件谁能说一个不字?后来还不是……也就是他有办法,换一个心软的人,岂不是要让杜氏挟天子以令诸侯了?那离“禅让”也不远了吧?   条件好的有隐患,可如果选的时候就不好,也不用等“变坏”了。   桓琚很头疼。   揉了揉额角,崔颖到了。   桓琚跟崔颖一向不客气,先问:“御史巡行何地,情况如何?”崔颖道:“尚可。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好,也没有太出格。各地豪强有不法事,正在一一审理。流人中有违法者,臣请严惩。”   “你看着办。”   “是。”   “王家李家怎么样?”   “是才人家和美人家吗?”   “嗯,”桓琚简短地说,“听说他们不对付?还不大懂道理?”   “有些耳闻,打架斗殴,不够拿到御前生气的。京兆一个月办他们八回。应该也习惯了吧?”   桓琚严肃了起来,问道:“他们还口无遮拦吗?”   崔颖道:“不读书上进的人家,都这样。”两家也是沾女儿的光,不过这个光不够亮,六七品的样子,放到京城里掀不起风浪,说“为祸”都是抬举。   桓琚道:“知道了。御史们都要下去转一圈,不要端坐京中只会指指点点!”   “是。”   “忙你的去吧。”   “是。”   将崔颖打发走,桓琚敲了一下桌子,问程为一:“三姨回来了?”   “唔,袁樵差不多是时候回京了,她应该也回来了吧?如果回来,也就是这几天了。”   “她已经回来啦,你怎么这么不上心呢?宣她过来吧。我说,不是给梁家赐了别业了吗?他们怎么不来?不放心三郎吗?”   程为一笑道:“是在家等三姨一起过来吧?”   “宣她。”   ~~~~~~~~~~   梁玉头一天先在家里分礼物,她不缺布帛,开作坊的时候就按比例留存了一些方便这种情况下使用。除了楣州土产,她还往外送布。羽毛裙统共只有那么一点,萧度拿去两条,剩下一条梁玉预定给了阿鸾,只是她上次犯案之后度牒没收了,门籍也削了,进不去宫里,值得作罢。   第二天再往相熟各处送方物,往外送了一天的帖子,与在京的刘洛洛几个旧友约了见面的时间地点。让八哥去汤泉宫附近,给大长公主送了萧度的信,又去京兆府见宋奇,交付宋义托转的家书。   第三天往自己在京城的货栈里看了一回仓储情况,特意挑选了最好的两百匹,准备送到宫里去。顺便带美娘认认路。   回到家里就接到了汤泉宫的传召,梁玉拍拍美娘的肩膀:“你也准备一下,温习一下我教你的礼仪,总有能用到的一天。”美娘很紧张,梁玉最近教她的是朝见的礼仪,温习这个就代表是……   梁玉已经走了。   来接梁玉的是程祥,梁玉看了就笑:“你高升啦!来来来,先拿着,贺礼前后就到。”撒了一把金钱。   还是熟悉的三姨,还是熟悉的大方!   程祥成熟了许多,见到梁玉这个旧识还是生出亲近之感:“请三姨登车。”亲自扶她上车,在她手心里匆忙划拉了几个字,梁玉心领神会。   京城到汤泉宫几十里,程祥怕跑的快了颠簸,有意压住了速度:“三姨,不太急,午后就能到。旧年圣人赐梁翁别业,您有落脚的地方。”   “我说八哥怎么这么乐意跑这一趟呢!”梁玉笑言,“哎,我才回来,还没见着三郎,你是在宫里的,进来看到他了么?他还好么?饮食如何?”   “奴婢在御前伺候,并没有常见殿下。圣人为殿下纳了良娣、孺人,有她们体贴,殿下怎么会不好呢?”   两人一路走走聊聊,果然在午后抵达。梁玉没先去自己家别业,而且先跟程祥去缴旨。   桓琚用完了午膳,正懒洋洋地不想动弹,轻声对抱着孩子的王才人说:“别犯错就不用哭。不是什么时候哭都会有用的。让孩子看到这个情形,除了惊吓,对他有什么益处?做母亲的,眼里只有外戚不会爱护子女吗?”   王才人脑子没转过弯来,吓住了,脸色愈发吓人,惹得幼子小嘴一瘪,就要跟着哭了。桓琚耐心不多了,摆摆手:“乳母呢?抱他走。”他自己也慢慢地离开寢殿,散步吹风提神。   汤泉宫是一片很大的建筑群,布局不像宫城那么对称,式样也不像宫城皇城那么正式。梁玉被引着七弯八绕到了一处花秋围绕的殿阁,正中挂着一个匾额上书“长春”。程祥道:“借着汤泉热力。这里花树长青,先帝题了这个字。那边的亭子是圣人题的,匾上写的是‘乱春’。”   走走说说,到长春殿的时候桓琚已经醒了酒,梁玉舞拜毕,桓琚道:“三姨不必多礼,赐座。”   梁玉谢了座,坐稳一看桓琚,不由吃惊,桓琚真有点老了。   桓琚不知她心中所想,先问她旅途辛苦。梁玉已得了程祥的暗号,知道是为了王、李两家的事来,桓琚的问候全是铺垫。   桓琚本意并非如此,他还是念旧的,再见梁玉也生出一些感慨——她越来越有精神了,长大啦,便宜了袁樵,那小子真是眼疾手快。   心里话说出来未免轻佻,桓琚起了个正经的开头:“见过三郎了吗?”   “能去见他了吗?您把门籍又给我了?不生我的气啦?”梁玉带点惊喜问。问完了又垂下眼睛,模样儿很不好意思,表情恰到好处,既不夸张,也不嘲讽。   桓琚没有被这个顺杆爬的行为激怒,咳嗽一声:“啊,还你了。”他一时忘了门籍的事,顺手补上。   一边程为一打圆场:“圣人知道您回来就下旨了,两地间隔办起来略慢了一天。”   梁玉心道:【第一件事办成了。】没回京城她就列了各种要办的事项,大事几件,第一是把门籍拿回来。 第123章 挥洒自如   门籍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桓琚也没有放在心上。身处他的位置, 权柄太重、手握的东西太多,想从他身上攫取种种的人也太多, 钱、权、官爵、理想, 多在他已来不及仔细分辨谁说话是什么意思。于桓琚而言, 他只需要绷紧一根弦就行了——权。   只要不解及他的底线,桓琚不会马上就醒过来——上了他黑名单上的人除外。   梁玉刚好不在这张名单上。   得到了门籍,梁玉心下稍安,也知道自己这表现是瞒不过明眼人的。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当谁是傻子不成?坐在家里等着桓琚想起来?还是等着别人提醒?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又得欠别人什么样的人情?   凡能自己做的, 就不要去欠人情,这是梁玉的原则。   桓琚、梁玉、程为一,三人几句话说完, 梁玉明白了另外两个人的态度。离席谢了桓琚, 桓琚给完了门籍, 正经的话头也不再提了, 问了最初想问的问题:“回来的路上你还看了场热闹?”说完指指座,梁玉又坐回去了。   【一定是宋奇告诉他的。】梁玉轻描淡写地道:“京城哪儿都热闹,嗐, 这么装模作样说话有些难受,是,看到了, 听说是王家小娘子和李家小娘子, 怪有意思的。”   桓琚手指在空中向她点了点:“我看你是学会装模作样了。”   梁玉偏偏头, 笑道:“圣人这么问我, 就是知道这件事了,反说我不爽快了。要不咱们都爽快些,您直问,我直答,您看怎么样?”   刚进京的时候可以装天真,现在就没有必要了,一直天真就是傻,白活了这么多年,白杀了这么些人。梁玉对桓琚的心思把握得准,知道他是爱率直,并不是喜欢与傻子玩儿。   桓琚道:“她们闹得很不像样子吗?”   梁玉道:“两个小娘子,她们就是想闹,也闹出多大的事儿来。她们自己斗个嘴,都是家丁动的手。”   “她们跋扈吗?”   梁玉道:“不懂事儿是真的。”   【唔,她从小看人就有些门道。】桓琚想起来了,梁玉从来有歪理,不由一笑。道:“骂你了吧?还挺不好听,你倒不计较。”   “计较什么呢?我是打她们,还是骂她们,都不合适。再说了,父母年迈,我硬是两年没回来,也挺不是东西的。这么看她倒是没骂错。”   桓琚皱皱眉:【竟然骂得这么难听!有失教养!】   梁玉眉毛轻挑,道:“生气啦?”   桓琚又恢复了淡定慵懒,慢腾腾地道:“你受委屈啦。”   “并没有呀,我这样儿挺好的。”   桓琚喜欢年轻人,王才人、李美人年轻漂亮固能让他忘忧,又时有空虚之感,梁玉这流放三千里回来还活蹦乱跳绝不哭着说“差点以为见不到圣人了”的劲儿,更得他的意。   摆摆手,桓琚道:“委屈就是委屈,不能因为你不觉得就不算了。”他补偿的方式就是给钱、给爵、给官,梁玉是个女人,后两样只好作罢,桓琚即下令赐钱、赐帛。   梁玉起来谢恩,以掌击额:“我说呢!还忘了一件事!真是老了。”   桓琚现有些忌讳“老”字,梁玉这个字一说出来,他却喷笑出声:“你才多大年纪?又说老了?”   “那不一样,太公八十辅文王,寿百二,郭嘉鬼才,三十七岁就死了。则以太公比郭嘉,什么是老?什么又是小?可见是不能单论数目的。”   桓琚拍着大腿直笑:“说得妙、说得妙!”   “本来就是。”   “那你忘了什么事?”   梁玉眨眨眼:“哦!说到金帛,您赐的,我不嫌多。我也有些东西想贡与您。自入京来,我所有的东西,一衣一饭皆圣人所赐,没有什么能够回报您的,也就不装样子了。这番到了楣州,我终于有自己的东西了。”   桓琚假意道:“我看你早有自己的东西了,每每给三郎新衣,他乐得很。”   梁玉憨憨地笑笑:“那不一样。嗳,别打岔,一打岔就又忘了。原本准备好了的,就是没机会,今天终于见到您啦。”   “那是什么?”   “布帛呀。我在楣州可没闲着,织了好些布,也有绢绸。起先她们手艺不精,不大精细,今年开始很能看了。我备下了千匹,不少吧?”   桓琚笑得痛快:“不少!不少!哈哈哈哈!你怎么想到的!”官员、贵戚等有给皇帝进贡的传统,一般是罕见的食物、种种珍奇,织物也有,多是以织工精细为佳,是以数目不算特别多。千匹虽然也不算多,不过梁玉这得瑟劲儿讨他的喜欢。   “那你还不拿来?”   “哎~我回去就拿。”   “别回去了,程祥你再去跑一趟,就说,人我扣下了,让他们拿丝帛来赎!”   梁玉笑道:“好吧,跟谁出不起似的。”   桓琚道:“让太子也过来吧。”   梁玉道:“别别别,他要有事忙,我就自己去见他。要是正好是过来的日子,我就在这儿等他。要是小程回去见他,帮我捎个话,我也有东西给他。”   桓琚道:“什么过来的日子?”   梁玉惊讶地道:“怎么?他不按时按点儿来给您问安呐?这哪儿行啊?”这件事情她已从宋奇口里知道了,桓琚有意磨炼儿子、京城也不能没人留守,桓嶷就被留在了京城。因为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事情,之前也没个旧例。留守不能擅离,桓嶷隔日往汤泉宫送京城的种种文书的时候夹一件请安的折子。每五日,桓嶷把东宫的官员派去几个见桓琚问好。   【这哪儿成啊?中间隔着这么道手续,那话传来传去的不怕变味儿吗?再说了,几个月不见,熟人也不太熟了。】梁玉的第二件事,就是想促成桓嶷至少能够十天见亲爹一面,让桓琚允许他到汤泉宫来。已入秋了,雨水也少,路上因为气候原因发生危险的机率也不大。   桓琚道:“你不知道,京城不能不留人。”   梁玉又笑了:“谁说京城没人啦?我入城就看到宋郎君啦。回来往几个朋友那里送帖子,她们也有在的,也有不在的,可见京城并没有空的。”   “要放心才行呀。”桓琚一时不慎,说了句真心话。   梁玉道:“这话怎么叫人听着不好受呢?您的这些个大臣,并没有能让人放心的吗?”   桓琚忽然问道:“你在乡间也生活过,在京城也生活过,在楣州也住了几年,这些大臣们的风评,都怎么样?”   梁玉道:“都还好呀,要是不好,还不早骂上了?”   桓琚摇摇头:“能干与放心,是不一样的。你不知道就算啦。”   梁玉道:“那……就纪公吧。”   【纪申!怎么忘了还有他?】桓琚想起来了,纪申那不是用得正合适吗?能力,有的,忠心,有的,难得是没什么私心杂念。桓琚咳嗽一声:“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梁玉道:“哎。您也别想得太累了,忒折磨自己,既然来了,不如散散心,等我那儿水纺车装好了,请您去看看我那儿活干的。”   桓琚抬手在一张纸子上写了纪申的名字,然后问道:“你干什么啦?”   “我预备在京城也开一个纺织的作坊,雇个二、三百能干的小娘子,一个月我能卸上几千匹布。要不要看看怎么做的?”   桓琚对这个不是很熟,看她得意的样儿仿佛是很值得炫耀的,且一个月产上千匹布,一年就是……桓琚重视了起来,问道:“这几个月,一年这么许多?”   “我在楣州就这么干的,水纺车一昼夜百多斤纱都能纺出来。要不要来看?您考核完了这些官员,得闲了来,好不好?”   桓琚道:“好!”桓琚心里算了一本账,决定要看看,又取笑道,“别人要干完了才上奏,你倒好,还没影的事儿也敢拿来说。”   “我也想都准备齐了请圣人移驾赏光,可要不先说好了,您要怀疑我这布帛是劫道劫回来的怎么办?”   桓琚今天特别高兴,又笑了一阵:“哈哈哈哈,你打劫?”   “前儿回家,我随口开了个玩笑,爹娘都信了,啧!”   桓琚一直笑、一直笑:“程为一啊,去传旨,太子旬日来朝见朕一次。今天初九,明天就让他来。哈哈哈哈。”   程为一躬身道:“是。”   梁玉道:“圣人,我可得回去啦,时候不早了。”   “没听说三郎就要来了吗?”   “是,还知道您在这里赐了座别业,我得去看看。家里打发八哥先来收拾,我不放心。”   桓琚摆手道:“去吧,去吧。”   ~~~~~~~~~~~~~~~~~   梁玉出了长春宫,笑容也没止住,没有不开心的事情,为什么不笑呢。前面小宦官引路,走了一段小声说:“圣人许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上一次还是王才人生下皇子的时候。”梁玉笑道:“我赶巧了。我看你眼生。”   小宦官道:“回三姨,奴婢平安,也是师傅的徒弟,程祥升了,奴婢补他的缺儿。”   两人又搭了几句话,转了两转,前面便是伴驾而来的官员办公的地方了。平安道:“三姨,那边官员们多,咱们走这边。”有个好师傅能省去不少自己琢磨的功夫平安就知道这样对梁玉,她一定不会生气。   梁玉含笑致谢。   她不去管官员,却有官员认出了她。梁玉的模样是极令人难忘的,老远便有一个不大正经的声音道:“我怎么看这样子有点眼熟呢?”   “嗯哼!”萧礼轻轻咳嗽了一声,“轻狂。有失体统。”   严中和心道,【我就是觉得有点熟嘛!这长得嘿!哦!是她!对对对!湘湘说她回来了!】瞥了眼萧礼,他又不敢说话了。   这位上司越来越有威严了,严中和心里琢磨着,等下得告诉妻子,梁玉到汤泉宫了。萧礼因严中和的调调,也投去一瞥,猛地站住了——她来了?   【也对,昨天梁府送来了三郎的家书。】   萧礼加快了步速,还是那个飘逸的样子,一路飘向梁玉。严中和目瞪口呆:“您、您去哪儿……呀……”   有人向往自己这里走过来,梁玉若有所觉,一看之见也折了个方向:“这却是个得招呼一声的人。”   两人见了面,梁玉先拜,萧礼郑重地还礼。梁玉惊道:“不敢当!”   萧礼摇摇头:“当得当得,舍弟像样多啦。”   “他本来就很像样子,在楣州的时候,大郎蒙令弟指点,受益良多的。”   萧礼微一哂,他那个弟弟是个什么样子,他还不知道吗?萧礼正色道:“前次家母寿辰,舍弟的礼物很讨她的欢心。父母为他忧心许久,终于展颜,我心里是感激的。”萧度是什么时候去的楣州?杨仕达家里怕不是早被搜刮空了,还能有“杨仕达的留存”,哄鬼呐!还一次两条!   王司马是没这个本事的,张轨如果有,早拿回来了。算来算去得是梁玉的手笔,萧礼都替弟弟犯愁。   梁玉失笑:“那他欠我一个人情呗。又不是救命的药。”   “却是医治心病的药呀。”   “您越说越吓人了。说点轻松的吧。”   萧礼道:“那有一件事,就在这几日,娘子的帖子我便送到别业了。”   “不知何事?”   “犬子聘妇。”   梁玉露出惊喜的笑容:“是哪家淑女呢?”   “刘氏。”   梁玉微愕,旋即道:“那可真是太好啦!”心里升起对萧礼的无限敬佩。这他娘的就算是把萧度的破事儿给掩过去啦!两家依旧是好朋友、好亲家。且萧礼的儿子,应该比萧度靠谱些的,对吧?梁玉欠着萧礼老大一个人情,在萧度身上还了一些,算来算去,梁玉觉得自己闯的祸得比萧度大点,也不好收拾一点,至今还有没还完的。【得送厚礼!】   萧礼轻笑一声,没有自夸、没有得意,平静地道:“二十二日就是了,届时必扫榻相迎。”   梁玉极恭敬地一礼:“我必去的。”   严中和这才在后面手舞足蹈示意:我在这里。   梁玉抬头一看,笑了。严中和掐着点儿,在萧礼回头看他的时候恢复了正形,认真地一礼,道:“三娘回来了,想必小先生也来了,不知他现在在是在这里还是在京中?”   梁玉心说,【你他娘的真是不学无术,他入京叙职,不得先跟吏部死磕一回吗?你爹是吏部尚书哎!我看你还得再抄书!】口里答道:“还在京城,等吏部的安排。”   严中和道:“三娘的帖子内子已收到了,她十分想念你。”   “我也想她,今日安顿下来,就去拜访。”   严中和心道,那可好了,可以问问你们什么时候办喜事儿,还能再赌两把,我不信你还能再赢!   心满意足地又缩到萧礼身后装好孩子,萧礼直摇头:“我们还有事,娘子,请。”   梁玉道:“您先请。”   客气了一回,梁玉才出了汤泉宫。平安一直将她送上车,自然也得了梁玉的好处。   ~~~~~~~~~~~~~~~~~   目送梁玉走,萧礼叹了一口气,问严中和:“你与袁樵很熟吗?”   严中和有点小得意地道:“嗯呐!在弘文馆的时候……”萧礼于他也算是长辈,做长官的时候是严格的,身为长官又是慈祥关爱后辈的,严中和又是个绷不住的人。萧礼给他点好脸色,严中和就住不了口,他也不怕丢脸,说了自己抄书的事。   萧礼笑得胸脯直颤:“你啊你!他们心地不错。”   “是呢。”严中和还附和。   萧礼心道,小严虽然天真,却不令人讨厌。与三郎比起来,虽则三郎总被人夸奖是少年俊颜,却是没有他这份浑然天成。   “走吧。去见执政。”   楣州的事情过去了,桓琚还没停手,不断派出御史巡查,连带的大理寺也分担了部分的任务。萧礼带着严中和就是去汇报的。   汤泉宫不及京师宫城大,从大理寺的驻地到政事堂的路程更短,不多会儿就到了。这里面积也比京中略小些,到了政事堂下,尚未禀报,就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然后是萧司空的声音:“圣人怎么忽然想起纪申来了?”纪申去边州好几年了,也有人盼他回来。萧司空则判断,圣人是不是要压抑纪申几年,然后寻个合适的机会,让太子出面,使纪申承太子的人情。   怎么突然就召他回来了,还授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也算是宰相了,虽然品级是三品,比起萧司空的司空要差着些,与黄赞的侍中却是平级。   难道?萧司空很快想到了,圣人这是要把纪申放到京城里辅佐太子吗?那倒也对,毕竟朝廷现在分在两地,是需要再添几个人的。纪申比黄赞更令人放心些。   一个年轻的声音说:“圣人问官员在外声誉如何,三姨说,都挺好,再问,答曰,纪公不错。”   萧司空皱一皱眉,又笑:“又是她么?拿来,我签了。”   萧礼心道,满京城的小娘子都学泼辣样子,却没有一个能学得像的,看来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人能学她的。   整整衣领,萧礼领着严中和进去。见萧司空用的是下属的礼节,严中和看了直咋舌:【这里又没外人,你也忒正经啦。】   萧礼起身,却见萧司空面前摆着两份文书,两份的材质不大一样。一份已签完了在晾干,后一份是麻纸——这就是宣麻拜相了。后一份显然是给纪申的,那前一份呢?   萧司空看了儿子一眼,没说话,萧礼认得刚才回话的那个人,是经常往来跑腿签发的,这两份当是中书舍人才拟好的诏书草稿。墨迹应该干,还得再拿去给桓琚画个敕字,然后分布发。   来人走后,萧司空才说:“传命下去,以后太子旬日一朝圣人,凡有文书往来,以及东宫的令牌等,如在京城故事。”   一旁小吏匆匆领命而去。萧司空才问萧礼:“什么事?”   萧礼伸出两根手指来:“一天,两件事,轻轻松松办妥啦。”   萧司空竖起三根手指:“圣人复了她的门籍。”   父子俩都笑得有点无奈。当初对付“四凶”,自然是希望梁玉越凶越好,他们也乐于维护她。如今还算太平,这二位正统君子心里,就不是很乐意女子在朝政上的影响力太大。即便是晋国大长公主,他们俩也不是很赞成她过于活跃的。   当然,这两个女人没一个会如他们的愿就是了。   无奈这种事,也是经历得多了就习惯了。   萧礼心道:【比起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她还算好的啦,两害相权取其轻,她不至于败坏朝纲。】   凡正人君子,最怕牝鸡司晨,不止后妃,公主等等也包括在内。盖内女人不能上朝为官,她们要发挥作用本来就要走偏门,根不正,苗也难长好。她们要与外界发生联系,后妃要用宦官、外戚、裙带,公主、命妇也得用家奴、侍女,只会越来越歪。   风气就坏了。   “不败坏朝纲”就成了能屈能伸的父子俩的底线,晋国大长公主之前做的有些过界,被“四凶”拿来说事,父子俩历尽波折总算劝她收敛了。   【还是要劝一劝,】萧礼心道,【她比我娘能听劝,既能在圣人面前说得上话,何不劝圣人早日为太子娶妻?良娣、孺人,终非正室。】   萧礼问道:“各州县入京述职,京师治安是否要严加监管?”   萧司空道:“这个还用问我吗?当然要!”   “是,”萧礼答应完了,状似无意地问道,“袁樵治理楣县得力,是否……”   严中和百无聊赖地站着,听到袁樵的名字醒了,也很着急地看着萧司空。   萧司空道:“他的考核是上等,当为万年县令。”这是袁樵回京前桓琚就有意向的,所以萧司空不怕说出来   严中和嘴巴张大了:“啊?这怎么能治好?”京畿啊!多少权贵!   萧司空心道:【有这么个儿子,严礼也难。】 第124章 奔波忙碌   汤泉宫附近景色不错, 自然风光与宫室、别业一起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梁家的别业照旧还是桓琚赐的, 很能体现桓琚对梁家的态度。即,不远不近。其规模也与梁府一样, 不大不小。造得倒还算精巧。   梁八郎早一步到了这里来, 先给大长公主转亲了萧度的家书, 回到自家别业便开始看着仆人们洒扫。去年桓琚往汤泉宫里来,梁家没有跟随的打算,太子还在京城里,他们跑汤泉宫干嘛?人生地不熟的。   但是桓琚对梁家这个“不远不近”里, 还有“不远”,他不知道怎么的想起来南氏身体也不大好,年纪也很大了, 就赐了这座别业, 让梁家过来一起泡个温泉什么的。   别业比梁府小, 各人能分到的居住空间也有限, 多数是未婚的兄弟们住一块儿,姐妹们住一起之类的。梁玉去年不在这里,住房又紧张, 她还没个姐妹,去年就没她的房间。梁八郎到了别业,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给妹妹腾个屋子住。   梁玉来得正好, 梁八郎正好看着收拾完了父母的住处, 开始给她收拾屋子。听说梁玉来了, 梁八郎跑了出来:“来来来, 看一看,这里你喜不喜欢?”   梁玉打小在南氏的偏袒之下,所有的待遇都是家里顶好那一波,她心里也清楚。先不说话,将别业前前后后看了一回,才问:“你这是掐了谁的给我了?”   梁八郎道:“这算什么掐了谁的?这是家里爹娘的!怎么就长在谁身上了,不能叫你住了呢?你住了就叫掐了别人的,怎么不说别人住了是掐了你的呢?”   梁玉道:“要我说呀,你把我安排在爹娘附近就行,我带着美娘,与爹娘挤上一挤就成啦。”回京之后家里人对她的优待她是知道的,这与流放不无相关,是情份。这情份顶好不要自己去把它作没了。   梁八郎翻了个白眼。   梁玉笑道:“我想爹娘啦。成不成?”   梁八郎嘟囔一声:“一定是他们娶了媳妇的就有私心……”   “别胡说八道啦,哎,走,看看住的地方吧。”   梁八郎拗不过梁玉,就在梁满仓与南氏正房的旁边给她腾出三间屋子来。有点生气地说:“回来就跟家里生分了。”梁玉道:“满家里谁能争得过我?与自家人争有什么意思?又不是大家都住得宽敞了只亏待我一个,大家都住得挤,我还作什么妖?”   梁八郎还是有些怏怏,哼唧着:“大长公主那里我已经去过啦,她很高兴,还给了我好些东西,你等着,我拿给你。”   “我看看,知道是什么就行啦,我也用不了那么多,你先留着呗。”   “我也留不住东西。”   兄妹俩看了一回,大长公主给梁八郎的是几种名贵的香料。梁玉道:“都合适冬天烧来熏衣裳。爹娘什么时候过来?”   梁八郎道:“再凉一凉,秋风号起来的时候就来了。咱娘在这儿住着,我看比在京城舒服多了。”   “嗯。”   兄妹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梁八郎忍不住问:“你跟那个袁郎君,怎么样啦?”扳倒指头一数,梁玉都快成个老姑娘了!梁玉道:“还说呢,你们年纪比我大的,都还没成亲呢,我好歹有一个他了。还有阿芬,这一家子是怎么了?”   梁八郎恹恹地道:“我是男人,不急的。还没来得及同你讲,阿爹阿娘也有些犯愁的。那一年咱家遇上事儿,杨家门都不开,也叫人心凉了。爹娘就说,别在那些不上不下的人家里找亲家了,安份老实与脸上光彩总得赚一条。老实的不要了,就图个光彩。往上找,人家又瞧不上咱们家。可不就耽搁了吗?”   梁玉道:“你有相中的人家吗?”   “比咱家好的人家,谁拿闺女随便咱们去看?”   梁玉愁道:“那可怎么办呢?”   梁八郎道:“那也不急,好饭不怕晚的。倒是太子……”   “他怎么了?”   “怪愁人的,他年纪也不小啦,常听人说都急他的事情。大长公主那事儿,你听说了吧?也不知道圣人是怎么想的,就是不给太子娶个媳妇儿好过日子。”   大长公主推荐萧氏给推成了楚王妃的事情梁玉是知道的,点点头:“圣人有他的考量。”   “那也太磨人了。”   “要不怎么说是圣人呢?先别急,明天三郎就来了,啊,门籍我拿回来了,明天再去蹭个热闹,见一见三郎,听听他的意思。”梁玉虽然打定主意不在这事儿上头胡说八道,不过如果桓嶷有什么想法,她是很乐于为他搭把手的。   梁八郎道:“你说的对,看他自己的意思。哎,说了这半天,你干啥来的?爹娘知道不?”   梁玉翻了个白眼:“八哥,亲哥!你才想起来问吗?圣人召我来的。”不等梁八郎发问,便将事情简要说了,梁八郎道:“行,就你胆大。想住哪儿我给你收拾出来,你就先凑合歇歇,缺了东西我去添去。”   梁玉有些喜意,梁八郎能收拾别业了,可见办些实务的本事还是有的。一步登天需要的天赋太高,能俯下身来做些事务而不嫌弃不雅,这就是挺好的开端。   梁玉就抄手看着。梁八郎到底是梁满仓的儿子,一个别业他倒也指挥得团团转,本来不比王管家差。梁玉心道:【我家本来就是土里刨食,如今做了外戚,强要与名门望族一样那是做梦。不如踏实一些,别闹邯郸学步的笑话就好了。唉,其实这样的笑话闹的也不少了。我就闹过,啧!】   梁八郎不知她心里所想,收拾完了屋子与她一道吃饭。根本就没有什么食不语的规矩,梁八郎边吃边问,美娘怎么样啦,袁先怎么样啦,在楣州真的不辛苦吗?想要什么样的嫁妆?等等。梁玉也一边吃一边答,吃到掌灯,才各自去歇息。   ~~~~~~~~~~~~~~~~~~~~   第二天一早,梁玉才起身梳妆,准备去汤泉宫里堵桓嶷,萧礼先派了人来堵了她的门。萧礼言而有信,真的单给梁玉送了一张帖子来。来者极干净体面,都是管家,比梁府的王管家更有一种从容自信的气度,言谈举止却很礼貌:“府上的帖子已送往京城,届时还请赏光。”   梁玉笑道:“上复萧公,我必去的。”又问候了大长公主夫妇与萧礼夫妇,表示虽然知道大长公主的孙子定亲是什么都不缺的,不过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她很乐意效劳。   管家诚恳地代萧礼道谢。   梁玉又问什么时候正式办喜事,管家道:“明春圣驾还朝,天气也暖和了,万物生发,正合娶妇。”   梁玉道:“那时节就真热闹了,我必讨杯喜酒吃。”   寒暄几句,梁玉已看出来这是萧礼面前挺得用的人,看得出来萧礼对自己还是很重视的。【得,这喜酒吃得有文章,一定有什么事儿等着我呢。】   不动声色地送走了管家,一看日头已经很高了,外面隐隐约约传出来一点声音,听不大真切。梁玉跟梁八郎说了一声,就往汤泉宫那里去。拐过一条岔道上了大道,正巧看到了桓嶷车队的尾巴梢儿。   梁玉想了想,对驾车的王福说:“咱们住一住,先把这附近逛一逛,过一阵再过去。”王福真就听话地在汤泉宫外面逛了一回。梁玉乘的车与暴发户的身份不大相称,显得很低调,靠着路边慢慢悠悠地走,也没人认出她来,她也乐得自在。但见路上锦绣相连,把汤泉宫附近流行的服饰款式记了个大概。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梁玉才让王福驾车去汤泉宫。   时间刚刚好,桓琚到汤泉宫就是为了休养,所以早朝就不大正经,比在京城的时候要晚一点,处理的事情也没那么多——不大要紧的琐事都扔给桓嶷了。今天事情才处理完,桓嶷就来了,父子俩见上面,桓嶷先关心桓琚的身体再汇报京城的动向。最后很感激桓琚许他旬日过来一次尽孝。   桓琚道:“你还没长大呢?”   桓嶷道:“多少岁也还是儿子。”   梁玉就在这时候到了,桓琚听到她来就先笑了:“我还在想她什么时候会来呢!就知道惦记你。”   桓嶷脸上一红,笑笑低头。   桓琚笑骂:“出息呢?她比你年纪还小一点吧?”   “嗳。”   “瞧瞧来了。”   桓嶷飞快地转过头去看,梁玉比离京的时候更精神了一些。这片江山对她格外厚爱,两千里的流放奔波没有让她变得愁苦激愤,只给她的脸上添了一份自信从容。   梁玉笑着行完了礼,在桓琚手指的席上坐下,将对面的桓嶷细细打量。桓嶷比她离京的时候确显成熟了一些,五官的线条更明显了一些,还是个斯文安静的模样。   姨甥俩对眼看了有一阵儿,桓琚咳嗽了一声,敲敲桌子:“看够了没有?”   桓嶷双眼里照出来的两个影子同时笑了出来:“要是没够,怎么办呢?”   桓琚又敲敲桌子:“那也不许看了。”   梁玉真就收回了目光,认真地地对桓琚道:“您是怎么把他喂胖的?”   桓嶷远称不上“胖”,他的个头还没长完,胜在打小就不大受重视,心态够稳,不容易把自己愁瘦。   桓琚笑道:“一日三餐,吃不完不许睡觉。”   梁玉知道他是在说笑,也装着认真说:“受教了。”   桓琚大笑。   桓嶷无奈地道:“我这也算是彩衣娱亲了吧?”   桓琚笑骂:“哪有娱到我?”   留给说笑的时间并不多,桓琚到汤泉宫有修养的意思,政务却也不曾放下。桓嶷与他十天才能见一面,时间是宝贵的。梁玉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她来是为了看一眼桓嶷,看看父子相处如何。见两人也能说些玩笑话,至少面子上是够了,今天的目的是达到了。其他的事以后慢慢讲。   等桓琚笑够了,梁玉就问:“阿鸾来了没有?怪想她的。”   桓琚道:“来啦,她也长大了。怎么?想去看她?”   “是。”   “那去吧。”   “是。”   梁玉顺利对桓嶷曲了曲手指,吐个舌尖儿,在平安的引导下去李淑妃的住处。才走出去,背后就有小宦官急匆匆的脚步往另一个方向赶——皇帝父子还有正事要办,桓琚在桓嶷的催促之下,开始着手亲自考核比较重视的地方官了。   ~~~~~~~~~~~~~~~~~~   阿鸾还是跟着李淑妃住。梁玉说要见阿鸾也是真的,最大的目标还是李淑妃。如今的后宫里,最了解桓琚心思的人,非李淑妃莫属,是需要与李淑妃通个气的。   李淑妃住的地方挂着个匾,上面写着“碧波”两个字。地方不像宫里那么庄严肃穆,花木扶疏比宫里更舒服些。   李淑妃与儿媳妇陆氏在打双陆,阿鸾此时正在习书。李淑妃就让孙女儿先停了课,一同见一见梁玉。两下见面,李淑妃与陆氏心里都吃惊:【竟看不出是流放回来的样子。】   梁玉见李淑妃不见老,陆氏反而有点憔悴,阿鸾却长高了不少。笑吟吟地与她们见过礼,坐下便问她们:“日子过得真快,阿鸾长高了好些,近来可还好?”   李淑妃笑道:“挺好,来来来,来一局。”   陆氏给梁玉让了座,微笑着说:“我总输,三姨来试试?”   李淑妃道:“你这是拉帮手。”   陆氏笑道:“是。”   梁玉见她们都笑,问道:“这么高兴?有什么喜事?”   李淑妃走了一步棋,道:“宫里添了人口,不算喜事吗?”杜、凌、梁都死了,后宫以她为尊。她上了年纪,“争宠”的心是没有的了,看着这群新来的闹笑话呗。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年轻的姑娘都会有种种憧憬,这个李淑妃都经过。不过像王才人、李美人这样连带两个娘家骂街的,还真是少见。   这样挺好的,要都是一肚子心眼儿,那才愁人呢。傻点好,傻人有傻福,大家都省心省事。热闹,喜庆,大家图一乐。   梁玉也想到了这两家,笑道:“那是喜事。”   两人达成了共识,慢腾腾地移着棋子,边移边说。   李淑妃问道:“东宫的新人,三姨见过了吗?”   梁玉道:“还没来得及,不知道她们都喜欢什么?”   “她们得问你喜欢什么才对。”   “嗳,我就想,能跟她们处得好些,她们也好尽心照顾三郎不是?”   “那是太子妃的事情。”   陆氏听到“太子妃”三个字,反射性地一抬头,又低了下去,阿鸾轻轻握住了陆氏的手。陆氏对女儿笑笑,摇摇头。   梁玉已对李淑妃说:“现在不是还没有吗?”   李淑妃想了一下,道:“也……快了吧?圣人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的。圣人呢,处置起事情来果断又英明,但是对自己的家人总是希望事事周全的。”   【对他喜欢的家人。】梁玉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是想给三郎一个样样都合意的太子妃呀。”   梁玉道:“嗐,我知道圣人关心他就行了。太子妃的事情,也是国家大事,圣人处理国政难道不比咱们强?”   李淑妃笑道:“唔,那是,不用急。”   李家其实也有让她进言的意思,李淑妃一直不动如山。太子妃的位置,哪家不想要呢?说什么外戚没有好下场,全是胡扯!为了争这个,削尖了头的大有人在。不过桓琚一盆冷水泼下来,看到萧氏落到楚王家里,好些人冷静了下来。   梁玉又说:“其实,要是爱热闹,近来喜事真不少,萧司空的长孙这月二十二要与刘家定亲啦。”   李淑妃叹道:“听说啦,萧礼真是个能耐人。”   两人闲聊了些家长里短、娶妻嫁女,梁玉将话题转到了阿鸾身上,说下回过来给阿鸾带羽毛裙来。陆氏终于开口了:“她还小,三姨太破费啦。”   梁玉道:“刚好是手上有,并没有特意搜罗。”   李淑妃道:“别争啦,给了就收下。”   梁玉嗔道:“还没拿来呢,不得了,我快坐不下去啦。”   正说笑间,一个面熟的宦官过来对李淑妃耳语几句。李淑妃道:“知道了,宣御医过去。我一会儿就到。”   梁玉问道:“是谁病了吗?”看样子不像是桓琚、桓嶷,所以她问的也轻松。   李淑妃撇撇嘴:“唔,王才人。才人呀。”她与梁玉的观点是一样的,她对桓琚的了解甚至更深一些,给个才人,就代表王才人并没有那么重要。把王才人的儿子关照好了就行了。李淑妃上了年纪了,比年轻时慈祥很多,但不代表她会有耐性陪王才人玩。   梁玉道:“那我就不打扰啦。”   李淑妃道:“有空常来坐坐。”这是知道梁玉的门籍拿回来了。   梁玉道:“只要您不嫌我烦。”   “怎么会?”   梁玉不再坐下去,辞了出来,心里评估着李淑妃的态度,确定了宫中暂时没有对桓嶷不利的事情。梁家最关心的是桓嶷的婚事,桓琚应该是很重视的。【淑妃娘娘并没有对我暗示她有什么太子妃的人选要推荐,可见这事不大好插手,我顶好也是闭嘴。只要圣人上心,那就不会坏事。】   李淑妃也不急着去看王才人,将棋盘又看一了阵,笑道:“这一局又是她赢了。”   ~~~~~~~~~~~~~~~~~~~~~   出了碧波馆,桓琚与桓嶷还没说完正事,梁玉也不再等,决定先出宫去瞎转悠。桓琚来了,达官贵人不知道跟着来了多少,官员们还有分工的原因不得不留在京城的,公主们就没有不往这边凑的。梁玉琢磨着怎么也得跟丰邑公主见个面。   丰邑公主住哪儿,梁玉昨天已经跟梁八郎打听到了,就让王福往丰邑公主的别业附近去看景。   才转悠没两刻,一阵鸾铃,丰邑公主前呼后拥地出动了。   即便在京城的权贵里面,丰邑公主也丝毫不输人。送给梁玉的骑士顶了大用,丰邑公主心里挺得意,以后就不常坐车而喜欢骑马,以骑士拥簇。她带的是朝廷给公主的标配的甲士,比梁玉那些还威风。梁玉回京之前就打算回来与她见个面,商量一下这些骑士的归属,今天“偶遇”一下,先做个试探。   丰邑公主出行,等闲人都躲着,甲士们也习惯了,今天看着对面一辆车、几个仆人跟随,还这么悠悠闲闲地走着,都感到诧异。想了一想,领头的骑士一抬手:“去,问问那里是谁。汤泉宫多贵人,小心一点。”   小心顶了大用了。   往去问话的骑士策马奔回来:“是那位三姨。”   “快,报与殿下。”   丰邑公主前两天收到梁玉的帖子之后就在念叨了,可见是重视这个人的。   【幸亏刚才没有贸然驱逐她。】自觉拣回了一条命的人小声感谢了一回菩萨。   丰邑公主听说梁玉来了,问道:“在哪里?前面引路!”   她骑的是匹极神骏的青骢马,疾风一样刮到了梁玉的车边,一看之下大为愤慷:“你怎么这么拮据啦?”车也没什么装饰,跟的仆从也少,骑士也没有带。   梁玉从车里出来,往车辕上一坐,靠着门框笑道:“这又从何说起?我不过是出来得急,没来得及带呢。”   丰邑公主今天出来,一个目的也是找梁玉。昨天桓琚宣梁玉,丰邑公主不久之后也得到了消息,人来了,丰邑公主就得见一见,她有好些事情得找梁玉商议呢。   丰邑公主道:“那好吧,到我那儿去?”   “行啊。”   “本事没落下吧?”   “只有更好的。”   丰邑公主随意往后吩咐一声:“给三姨牵马来。”   梁玉乐了:“公主就是公主。”眯起眼来看着一个骑士拖了一匹马来,丰邑公主道:“这也是我惯常骑的,怎么样?”   梁玉踩着车辕往前一纵,蹿到了马背上,一挽缰绳,稳住了身子。四下一齐喝彩。梁玉这才慢悠悠地将双足踩进马蹬里。   丰邑公主大喜:“三姨就是三姨,赛一场?”   “今天没带人来,说起来,我那些人还是公主所赐,正要好好谢谢公主。”   丰邑公主就是要这个人情,听到耳朵里,人却大方地一摆手:“过去的事还算什么账呢?送三姨的就是三姨的了,别说这些婆婆妈妈的话啦,一点不像你,扫兴。”   “那好,过两天我摆酒,来不来?”   “来!”   梁玉道:“走着?”   “走,先到山顶的为胜。” 第125章 初现端倪   原本梁玉与丰邑公主只是酒肉朋友, 托赖丰邑公主所赠的骑士顶了大用, 再次相见,两人之间不免要更亲厚一些。赛了一回马,几乎是差不多的时间到了山顶, 丰邑公主笑道:“三姨一身的本事果然没有撂下。”   梁玉道:“野惯了, 让我坐我也是坐不住了。”   此处地势略高些,四下开阔, 如果有人来找她们,老远就能看得到。且梁玉虽说“过两日摆酒”, 实则现在在汤泉宫附近她就没有一个能摆酒的地方, 想趁这个机会与丰邑公主多聊几句。   回京之后, 梁玉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当年的关系重新捡起来。离京三年,虽不是物是人非, 狐朋狗友的情份也容易淡去。   丰邑公主也有交好她的意思,这位公主看起来放荡不羁,是这一代公主里最出格的那一样,实则心眼不少,一肚子的小账本。   两人情投意合,勒马闲聊。   丰邑公主孩子生完送走,没有这样一个“人证”在眼前,所有人都集体失忆了, 她还是桓琚的长女, 该有的待遇一样不缺。宴游无度, 交际颇广, 消息也很多。通过丰邑公主之口,梁玉知道了萧礼亲自到刘家登了几回门,为儿子求娶到了刘湘湘的侄女。   “他是个能耐人儿。”丰邑公主这么评价这位长位。   又说京城在宋奇的治下不如纪申的治下舒坦。梁玉听了就笑了:“这话从何说起?我以为宋郎君比纪申更权变。”   “对我权变,对别人也就权变啦,”丰邑公主又像是一个睿智的公主了,“大家都权变,就都没规矩了。他偏又不想把律法都扔了,可不就乱了吗?”   梁玉笑笑,一点头:“然也。”   丰邑公主又讲了一些事,到最后才提起王才人和李美人来。她对王才人给她生的幼弟并无特殊的感情,也不喜欢孩子的娘,对王、李两家人更是瞧不上。翻着白眼说:“我以前读书不用心,如今才知道什么叫‘粪土之墙不可圬’,三姨,别与他们打交道,晾着就得了。”   梁玉道:“明白。公主自己呢?”   丰邑公主狡黠地一笑:“你猜?”   梁玉道:“我看公主再无烦恼的事了。”   丰邑公主摇摇头:“说不好,三姨……”   一句话没说完,远远的两骑飞奔而来——桓琚与桓嶷说完话了,桓琚忙他的事情,桓嶷要跟梁玉单独见个面、说说话。   丰邑公主道:“三姨去吧,别叫三郎久等。明日我设宴,三姨一定要来呀。”她知道梁玉才到京城,梁家别业也不大,如何招待?还不如她在自己的别业里请梁玉,她还有事要托梁玉办呢。   梁玉道:“那就明天见。公主,这马舍得吗?”   “只管拿去!”   梁玉鞭马而走,桓嶷又不在汤泉宫里,他骑一匹白马,衬着黄色的袍子,头上金冠反射着日光,在一边道上等着梁玉过去。   梁玉快打几鞭,在桓嶷面前勒住了缰绳,笑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你骑马,挺有样子的么。”   桓嶷笑了起来,两眼微弯,他平时不大显,这一笑倒有一点生母的影子。梁玉直勾勾看着,扯了扯嘴角:“就这么开心么?”   桓嶷还是笑:“我见到了您怎能不开心?”   “哪怕说得这样好听,我也没糖给你吃。”   桓嶷笑笑,拨转马头:“走走?”   “好。”   两人信马游缰,说尽三年来信中不及写完的话。梁玉问了桓嶷的生活,将在桓琚面前不好提的良娣、孺人的事也问了。桓嶷无可不可地道:“也就那样吧。”梁玉问道:“是不满意?”   桓嶷想了想,道:“也还行。就那样吧。”   没有少年怀春的腼腆,没有热血男儿的激情,他的语气平平淡淡的,仿佛是给老师交了一份作业,而老师给他批了一个中等,老师学生对这个结果就像眼前摆了一碗鸡肋熬的汤。   梁玉低声问:“在想太子妃的事情吗?”   桓嶷也压低了声音说:“三姨,我知道的,阿爹以为我胆怯,所以我的许多事情就不好办。可我只能这样,三姨放心,您受过的委屈,我日后必会讨回来。”   梁玉道:“什么叫‘日后’?我只要你自己过得好好的,我就放心啦。你看看我,看看我,我像是白受欺负的人吗?要我说,你才叫人担心,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舒服了,才有精神去干正事不是?”   桓嶷笑笑:“袁樵会做万年县令。”   这官儿可不小,万年县的治所就在京城,品级都比一般的县令高,给个楣州刺史都不换的。梁玉想想,笑了。   桓嶷看她笑了,也很高兴,低声道:“以后行走宫里也小心些,有些乱。”   梁玉先不问原因,感叹道:“三郎,长大啦。”   “我本就比三姨年长的,”桓嶷回了一句嘴,续道,“四郎神情不对,三姨要小心。”   “怎么?!”   “不是对我,是对十二郎、十三郎,他前日对我说,疑心两个弟弟要谋反,这不是胡说吗?他们俩才多大年纪呢?”   “他这又是为的什么?”   桓嶷皱一皱眉:“他说是为阿爹分忧,有人说他是为母报仇,真真假假,谁又说得好呢?”   十二郎、十三郎的生母是废为庶人的凌贤妃,当年宠冠六宫。有得宠的就有失宠的,四郎的亲娘就是失宠的那一个。人要是一直无宠如梁德妃,没个想法也就这么过了,如果一直有宠,自然好好活着,最怕先有宠后失宠,落差大得能逼死人。四郎就把母亲的死算到凌贤妃的头上,凌贤妃贬死,儿女还活着。   梁玉摇摇头:“我看你才要小心。”   桓嶷道:“我信一信十二郎、十三郎是好孩子又何妨?”   【真的长大了,是个很好的太子了。】梁玉笑眯眯地看着桓嶷,越看越满意。她不再问桓嶷对太子妃有什么想法。桓嶷与桓琚有着本质的不同,桓嶷与梁玉更亲近,对死去的生母、长兄怀有深厚的感情,但是梁玉还是要说,桓嶷比他亲爹要冷漠、理智得多。   婚姻的缔结是需要冷漠与理智的,不带一丝感情地看自己、评别人,才能更好地维系一桩婚姻。桓琚比桓嶷更重感情,但他的婚姻实在是个失败的例子。   “你也是个好孩子呢。”梁玉笑眯眯地说,不再提及桓嶷的婚事。   桓嶷的脸红了。   姨甥俩在外蹓了一会儿马,梁玉道:“回去吧,十天见一回面,陪圣人吃个饭。”   “十天就能见一面,比先前好多啦,去年统共也没见着几回。让我很担心。”桓嶷小声说。   “担心了就去看看,腿长在你身上。就这点路,前一天跑马过来吃个饭,第二天一早跑马回去。”   桓嶷笑笑:“是三姨能做出来的事情呀,我很喜欢。不过我是不方便这样的,嗐,以后吧。三姨,我回去了,三姨也回吧。”   梁玉笑着摆手:“路上小心。”   ~~~~~~~~~~~~~~~~~~~~~   见了桓嶷,梁玉对外甥本人放心了,却又操心起别的事情来:【他的弟弟,也都一年一年的长大了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四郎确实蹊跷。】不蹊跷也不能告两个年幼的弟弟谋反。   【丰邑公主要请酒,或许可以再打听打听。】   梁玉回到别业,与梁八郎吃了饭,后半晌外面马嘶人语,门上的管事跑了进来:“三娘、八郎,杨小娘子来了!”   梁八郎惊讶地道:“这不是你生的吧?怎么脾气这么像?”   美娘由安儿陪同,穿一身箭袖,主仆皆骑马。进了厅来,笑给二人问安:“娘子、八舅。”   梁玉问道:“怎么想着先过来了?”   美娘不好意思地说:“是吕师,听说娘子向圣人进贡布帛,就劝我押车跟了来。”   “哦。”梁玉应了一声。   梁八郎嘀咕:“吕娘子怎么支使起小孩子了,嗳,你们别看了,还不给小娘子安置了?”   美娘心中别有一番滋味,她本来对梁玉高看吕娘子颇为不解。在楣州的吕娘子从不拖后腿,也帮着管事,但是这些一个合格的管事娘子都能做得到,并不值得梁玉这样一个人以师礼待之。   直到回到京中,梁玉被召到汤泉宫,这时才显出吕娘子的好处来。吕娘子先把梁玉的产业归拢了,梁玉流放前把自己的财产都分了,但是当时她的钱、物,获赠的人都接收了,房舍、庄园都不好意思伸手,还是保留了下来。吕娘子将这些都整理了,今秋收成不错,吕娘子给梁玉理出一大笔京城交际的开支出来。   第二件事就是在桓琚半真半假派人来问“贡品”的时候,把美娘推到汤泉宫去。去梁府的是程祥,跟梁玉关系还不错,遇到美娘得空肯定会提一提,省了梁玉自己讲的功夫。   与此同时,吕娘子自己则梳理了梁玉在京中的关系。还保持着与袁家的联系,并且在梁府中活动,与南氏处得非常融洽——极力想让梁玉早点出嫁。   【我身边要是有这么一个人,也会重用的。她对我可真是不坏,留在府里我未免尴尬。先前小瞧了吕娘子,是我心太浮躁啦。】   梁玉道:“那正好,八哥,找个认路的人给大公主说,我带美娘去她那里蹭饭。”美娘的事情是排在桓嶷、纪申等人之后的,这两天没有合适的机会对桓琚父子说。   美娘一亮相,又是提醒所有人楣州的叛乱与平叛,这里面袁樵、梁玉的功劳都不算小,连带的,现在还在路上的王刺史也能沾点光被提及。吕娘子这时机瞅得刚刚好。   当天下午,梁玉带着美娘先去看刘湘湘。都在别业里,讲究就没有那么多,刘湘湘跑出来拉着梁玉的手往里走:“可算来了,阿家去舅家了,我在家里怪无聊的。我家那个昨天还念叨,要与你再摇一回骰子,你说气人不气人?咱们再收拾他一回吧。”   刘湘湘生孩子的时候梁玉正在楣州日天,没顾上给这孩子送礼物祝贺,周岁的时候才补上了礼数。刘湘湘看到梁玉高兴极了。   梁玉笑道:“好呀。不过,先看看这是哪个?”   刘湘湘脸上一红:“怪你,不先说。还用看吗?猜都猜得出来,一定是美娘是不是?好年轻呀,我有好些年轻时的东西,来来来,挑一挑。”   【京中贵人并不难相处,】美娘心里说,【还是看娘子的面子,我跟娘子来京城是来对了。】   严中和还在汤泉宫里给萧礼当跟班,今天暂逃过了抄书的劫难。梁玉来看刘湘湘存的心眼儿最少,只是在说昨天面圣的时候提到遇到了萧礼,萧礼说给儿子求娶了刘湘湘的侄女。   刘湘湘痛快地道:“是,那是个好孩子,跟他叔叔不一样。”   “那洛洛呢?没见你信里提到她的婚事,她怎么办?要我说,我做女道士那会儿是最逍遥自在没人管也不用操心的,她又不是女道士,还归俗家管。”   说到刘洛洛,刘湘湘又生起气来:“萧三真是个害人精!但愿他能珍惜自己的妻子吧!洛洛……唉,家里原先有意将她嫁给黄侍中的儿子。”   “啊?”   黄侍中就是黄赞,桓琚一手提拔起来,不怕死的猜测一下,必是留给桓嶷用的人。只要黄赞不死,黄家两朝富贵是有的。但是!黄赞的家族并不显赫,黄赞的儿子如今也不是做的高官。   刘湘湘骂道:“萧三真是混蛋!”   “洛洛自己怎么想呢?”   “唉,哪轮得到她想呢?那边萧司空给了个消息,说是,圣人要给丰邑公主择婿,黄赞的儿子也在里面,只是还没定下来。岂不闻‘禁脔’?”【1】   “那……”   “所以啊,说了崔颖。”刘湘湘的神色间极是不满。崔颖也是个后起之秀,门第比起刘家也差着不少,本人还有个酷吏的名号。优点扳倒了数,就是长得不错,还给卢会破了点相。刘洛洛的婚事多少波折,吃了好些个苦头,刘湘湘曾暗暗的想,【我这个妹妹,太子妃也做得了。】其实有点想促成的意思,好让萧度丢个脸。现在这个结果,刘湘湘是不满意的。   他呀?!梁玉却笑了:“他?那是很好很好的。他是个很知道道理的人,且遵礼守法,前程也不会差的。”   刘湘湘还是不大乐意,嘟囔道:“先看看吧。要是不好,我是不依的。”   “定下来了吗?”   “嗯。没声张。”   梁玉起身道:“那我得回去好好准备准备,这份礼是不能少了的。”   刘湘湘笑道:“你的好事也近了吧?”   梁玉道:“哟,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什么也不知道的。”   两人打趣一番,约了下次见面,梁玉才带着美娘回自家别业。一路上将这两天得到的信息又从头捋了一遍,心道:【开始变天了。】   一边美娘则感慨:【家族无名,什么事都要被人挑剔呀。崔中丞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呢,还要被瞧不上。】   ~~~~~~~~~~~~~~~~~~   刘湘湘不大瞧得上的崔颖,却是一个香饽饽。   第二天,梁玉带着美娘去赴丰邑公主的约。   丰邑公主的别业比梁家的大,位置也更好,景色也美。她凿渠引水,在自己的别业还修了几口汤池,在自己家里就能泡温泉。   酒肉朋友不讲究,“母女俩”一进来,丰邑公主先给了美娘见面礼,就拖着两人去她的汤池里泡澡舒筋活血。   梁玉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招待,笑道:“还是公主实在。”   “对三姨,我能不实在吗?来来来,换上衣裳,咱们同去。”   丰邑公主的汤池有室内的也有室外的,室外的会被她用来做些不可描述的事情,室内的就正经得多了。纱幔低垂,香炉生烟,鱼口中吐出腾腾的热水,汤池的一边砌着台阶可以走到池底。汤池不深,约摸是漫到美娘脖子的位置。   三人泡了一会儿,梁玉就夸道:“公主好享受。”   “烦心事太多,我也就享受享受这个了。”   “怎么?”   丰邑公主琢磨了好一阵儿,不大想掺和进太子妃的事儿,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公主,现在还没个婆家,要操那个心干嘛?她只要新的太子妃不是她的仇家就好。丰邑公主最大的仇家是姓杜的,姓杜的当不了太子妃。   所以现在丰邑公主顶关心一件事:“阿爹要给我选驸马。”   梁玉一怔,旋即笑道:“是谁有这样的福气?”   丰邑公主掀掀上唇,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来,往一边池壁上一靠,抱着膀子说:“我看没人敢娶我的。”   丰邑公主恶名在外,这个恶名比梁玉的名声还要糟糕。梁玉只是“凶”,丰邑公主却是“乱”。这一条就能抵消许多由公主这个身份带来的好处,好些个权贵之家都不乐意尚丰邑公主。门第差些的,丰邑公主肯定瞧不上。   梁玉眨眨眼,不管丰邑公主的意思,只问梁家要不要娶丰邑公主。梁玉多半也还是要摇头的。当然,如果桓琚就要把女儿嫁过去,梁家也不会反对。   丰邑公主现在就面临着这么个情况,哪怕她真心想过日子,婆家也得有个小算盘。   梁玉问道:“圣人的意思?”   “啊。”丰邑公主淡漠地应了一声。   不止桓琚,包括桓嶷等弟弟,万年县公等宗室,以及晋国大长公主这样的前辈,都认为她得再挑个驸马。   “那公主的意思呢?”   “看来是不由我做主了的,多半是阿爹取中的人。”   “公主心里有底了?”   “唔,黄赞的儿子、张轨的孙子、宋奇,哼!是觉得我配不上世家子弟吗?简直笑话!”   【恐怕不是,这怕不是得跟朝廷上的事情儿连着吧?黄、张、宋都不如杜氏的门第,圣人必然不会觉得世上有自己的女儿配不上的人,那就只能说圣人需要笼络这些人,】梁玉心里暗暗发愁,【一旦重用这些人,萧度当年是怎么讲的?没那么多的位子,这不是争夺也是争夺了。小先生算哪拨,我又算哪拨呢?】   心里百般愁,梁玉脸上还是好奇又促狭:“公主看中谁了呢?”   丰邑公主心道:【三姨果然是生了一副七窍玲珑心的。】也大大方方地说:“我要一个美人。”   【不会是崔颖吧?】梁玉捏了一把冷汗,她觉得能入丰邑公主眼的美人,也就只有崔颖了。别人不能说长得不好,但是崔颖肯定更合丰邑公主的胃口。   丰邑公主果然得意地说:“你看,崔中丞如何?他若尚主,我必保他无恙。他有酷吏之名,酷吏向来难有好下场。我得一个美人,他得一个富贵终老。宋奇也还罢了,黄赞的儿子、张轨的孙子,你听过吗?反正我是没听过的。我才不要他们。”   【你想太多了,圣人显然是不会答应的。】梁玉抽抽嘴角,问道:“公主的心事,圣人知道吗?”   丰邑公主笑道:“还没有。”   “问一问吧,别硬犟。圣人做事都会有思量的,先探探口风,要隐密,他不会乐见公主宣扬看中哪个男人的。”梁玉心知肚明,哪怕崔颖没定给刘洛洛,桓琚都不可能答应女儿,也就不必告诉丰邑公主她看中的人被捷足先登、给刘洛洛结丰邑公主这个仇人了。   丰邑公主原想找梁玉做说客,不过听梁玉说的倒也有理。自私养面首养出孩子之后,桓琚对她的私生活就看不大顺眼,太嚣张了让桓琚生气就不好了。   “好!我去对阿爹讲。”   梁玉心里则想:【不知道以后你站哪一边呢?】   丰邑公主还没想到那么远,她眼下能想到的是,桓琚给她选的驸马的档次。她选崔颖而不是别人,也是想顺着桓琚的思路来。行,不给我世家子也行,崔颖总是与宋奇等一路的,我看他好,就他了。   至于跑到汤泉宫去碰壁,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梁玉每天四处拜访,直到二十二日,萧礼给儿子订婚的正日子到了。 第126章 冠盖云集   许多事情在刚开始的时候, 无人觉察。只是看一个热闹,又或者认为毫无问题。   萧家的儿子娶刘家的女儿, 门当户对, 般配得不能再般配了。男男女女的来宾各分其位,与主人家寒暄过之后东一拨西一拨地与相熟的人闲聊。在这样的场合里,谁与谁关系好、谁的地位高、谁有什么样的倾向在大多数情况下通过他们的站位就能看得出来。   梁玉在这儿还数不上号, 她也没有往人堆里凑,挺安静地在一个不在中间也不是最边的位置上坐下, 与身边的人聊着天。梁玉的好友刘湘湘姐妹参加刘家的宴饮, 袁樵因为刘夫人的关系也一家向刘家道贺去了。现在坐在梁玉身边的是平王妃的两个小姑子郡主,当年两个小姑娘长成大姑娘,脾性不改,与梁玉也算谈得来。她二人一直在京中走动频繁,认得出来宾中大部分身份比较高的人, 小声给梁玉说某人是谁之类。   “那个,左边, 拿着茶盏的, 就是黄侍中夫人。”   黄赞的妻子正与晋国大长公主说话,两人谈笑风生, 看得出来晋国大长公主没有勉强的意思,可见萧、黄二人在政事堂相处不错。   萧家的来宾大多数是家世显赫之流,内里也有一些家世不甚好但是本人位高权重者。   梁玉是来宾中的异类。男宾看家世、看自己的官阶来定位, 女人的地位从父、从夫、从子, 梁家是暴发户外戚, 这个圈子里的人瞧不上梁家,梁玉所获得的位置却又比这个定位要高一些。由于这一点特殊,她被不少女宾多看了一眼。   一眼而已。今天的主角是萧家,甚至不是订婚的当事者本人,无论有什么人重视梁玉,应该说的都是萧、刘联姻这桩喜事。   晋国大长公主做焦点做惯了,今天依旧是全场的中心。她对梁玉颇为热情,亲自打了招呼,闲谈到了楣州的情况之类,接着就让儿媳、孙女接手梁玉的招待工作,她自己与宗室长者、显贵夫人等还有话说。   萧礼的妻子陆氏对梁玉也算热情,给梁玉安排了位置之后命女儿陪伴梁玉等人。比梁玉早点到的就是平王家两位郡主,又有一些别家的小娘子,萧礼的女儿从容应对颇有风度。她比美娘大一些,脸上带着点稚气,笑容得体,给梁玉又介绍了一遍附近的人,很客气地说:“山居简陋,还望海涵。”   郡主笑道:“我看这样就很好。”   梁玉道:“这如果还是简陋,我就不知道什么是不简陋啦。”   冠盖云集。   能跟到汤泉宫来的都不是一般人,只看来宾的品阶就能看出萧司空与大长公主的份量。质量有了数量也不差,萧家搭起的毡帐也已经铺到了别业外面。远远看云,一顶顶毡帐仿佛一朵朵开在山野间的花,层层叠叠,各色人等穿梭其间,丝毫不乱。   【名门望族果然是有其过人之处的,这样大的场面都支应得来,要我家做这样大的事情,伺候的奴婢或许能够凑足,却断然不能有这样的从容。唉,就是家里人也不能像萧家这样控得住场面,萧家一个小娘子都长善袖舞,能与每个人都能聊上两句,亲疏远近的照顾周到,我家的丫头们三个人干她一个人干的事都未必能如她一般利索。】   梁玉心中感慨,再看大长公主与黄夫人,两人聊天的小团体里又加入几个人,萧大娘小声说:“最年轻的那一个就是楚王妃了,那是尚书令的夫人,旁边年纪略轻一些的是裴大夫的夫人。”梁玉将楚王妃多看了两眼,是一个端丽的小娘子,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话不多,远远看着只是偶尔点个头以示附和大长公主。   订婚不如正式结婚重要,照理说到场的身份高的贺客应该略少些,从萧家现在的场面来看,梁玉是一丁点也看不出来哪里“不重要”了。   过不多会儿,又有人来,萧大娘告罪去招呼,梁玉就与两位郡主闲聊八卦,她们关心的又与之前宋奇、丰邑公主等有所不同,两位郡主更爱聊王、李两家的小笑话。   “这两家这二年捉对厮杀,活似斗鸡,我们都下注,看谁能打得过谁呢。”   “哪儿打架啦?我也瞧个热闹去。”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插了进来。   梁玉与郡主抬头看去,只见丰邑公主一身织锦的衣服,上面的金线直晃眼睛。三人都站起来,郡主们老老实实叫“姑姑”。看得出来丰邑公主并不大高兴,笑容都没了,活似来找茬的。但是梁玉知道,丰邑公主再浑也不会在晋国大长公主家的好日子里闹事。   那就是……   “公主怎么到这里来了?谁惹你生气了?都气到这里来了,今天可是好日子,不兴生气啊。来,坐。”梁玉状似随意的招呼。   丰邑公主不客气地将小郡主往外挤了一挤,坐到了奴婢们给她新铺设的座儿上,对郡主们摆摆手:“哎,小娘子们玩去吧,我与三姨有话说。”   丰邑公主按身份得跟安邑公主她们一拨,梁玉平时与公主们也算有私交,但是在这样的场合里是混不到公主圈子里的,身份还差着。丰邑公主看到了她,与她打声招呼是正常的,过来赶走了郡主、自己坐着不走了,那是不正常的。   梁玉左右看看,与丰邑公主咬耳朵:“喜事里板着脸,你这是怎么了?”   “我在那边笑着呢,见到了你我才不再装样儿的——阿爹没答应我,哼!”   意料之中。梁玉道:“那圣人的意思是?”   丰邑公主老大不乐意地往最上面的席面上看了一眼,与梁玉咬耳朵,哀叹:“我又要过苦日子啦?”   “黄?”   “嗯呐,真是无趣。”   “你过见正主儿了?”   黄赞的家庭情况梁玉只是略有耳闻,这个要尚主的儿子是个什么情况,梁玉还真不大清楚。黄赞现在的夫人是继室,前妻给他生了三儿两女,继妻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侧室们还给他添了九个儿子。这些是存活下来的数目,加起来十来个,也不是每一个都出仕,桓琚选哪一个尚主,大家现在还都不知道。   “看了两眼,顶无趣的一个人。”   梁玉关切地问:“不能更改吗?”   丰邑公主小声嘟囔:“我对你讲,阿爹说话真是能哄鬼,说什么有几个人让我挑,其实他心里早定下了,挑别人是不行的!哼!”她真的找到了桓琚,桓琚并不知道崔颖已经是刘家准女婿了,还是一口回绝了女儿。丰邑公主目光一滑,打算选宋奇,宋奇年纪不小了长得也不好,但是胜在为人做官都识时务又圆滑,萧司空不曾看错他,从君子的角度来说,宋奇可以被称为半个小人。丰邑公主就看中他识时务这一条,桓琚又说宋奇三十多了,有点老,直接告诉丰邑公主,黄赞有个儿子十八、九岁,长得也不错,刚刚好。   梁玉道:“黄侍中能有现在的地位也是个有眼色的人,你拿住这一条就行啦。”   丰邑公主还是懒洋洋的:“我知道的,就是生气罢了,难道这件事情还能由我做作主吗?来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敬三姨一杯!”   “想喝酒就去敬主人家,包管你喝个够。”话虽如此,梁玉还是举杯与她碰了碰。   “咱俩的好事都要近了,还是咱们一起喝吧,嗳,袁樵如何?他回京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官?品阶低了你脸上就能好看了吗?要我说,你面圣的时候给他说说话,该讨官的时候就讨,客气什么呀?”   丰邑公主说得随意,梁玉也就顺便听听。贵妇人们时常干这个事,公主给驸马要官,给儿子要出身,外戚家也是这样,就看谁面子大。【人情得用在刀刃上,小先生如今的年纪、资历,做个万年县令已经很不错了。我就算给他讨个大官做,他自己跟不上,岂不又是一个萧度?萧度现在都吃到教训踏踏实实地做官了,我若再回去走他的路,岂不要让人笑破肚皮了?】   梁玉笑道:“那我想想。”   “别想那么多,怎么舒服怎么来就行了。”   “嗯。”   丰邑公主喝了点酒,把黄家的事情忘到了脑后又高兴了起来,爬起来去找安邑公主等人了。此时,萧大娘又悄悄地过来,问候梁玉可还满意。小姑娘有点担心,梁玉名声在外是个出风头的人,今天的场面梁玉又不在焦点,怕梁玉不满。梁玉笑道:“很好,我看着热闹心里就高兴。”   萧大娘凑得更近了一点,告诉梁玉:“阿婆请您稍后往里面去一下。”   梁玉笑容不改,点一点头:“好。”   ~~~~~~~~~~~~~~~~~   饮宴中场休息,大长公主推说去更衣,萧大娘又到了梁玉席前。梁玉会意,问道:“方才打翻了酒杯,大娘可否为我引路?”   萧大娘微笑道:“请随我来。”眼角往梁玉裙上一看,竟见她裙上真的湿了一片。   梁玉做戏做足,脸上带着懊恼的情神,扶着侍女的手跟萧大娘往后面去。果然被引到了一处隐蔽的房舍,里面大长公主正喝茶解酒。   看到梁玉进来,大长公主对孙女儿说:“你也去坐坐歇歇脚,事儿还没完呢。”   萧大娘应了一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大长公主对梁玉伸出手:“来,三娘,这里坐。”   梁玉也不推辞,走近了与大长公主对坐,两人同坐一张榻,隔着一张矮案头碰头。大长公主问道:“我这孙女儿如何?”   “小小年纪,很有大将风范。”   大长公主叹道:“英娥比她也不差。”   “?”   “哦,英娥就是楚王妃。”   【果然是为了太子妃的事情,大长公主果然是不会放弃的性子,也不知道萧司空父子知不知道她的主意,得找机会问一问。】梁玉不动声色地夸一句:“楚王妃当然是很好的。”   “可是圣人眼里,她却不够做太子妃的,也不知道圣人要一个什么样的太子妃。”   梁玉道:“圣人的想法,谁说得清楚呢?”   “不清楚也得想,想不问题就要问呀,”大长公主直白地问,“你问过圣人没有?他是怎么想的?太子呢?又是怎么想的?”   “我没问,太子起居都有人伺候了,我还问个什么劲儿呢?”   大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道:“怎么能不关心呢?那是太子妃!”未来的国母,谁跟未来的皇后家关系好,又是多一条门路。关键的时候能够顶大用的,万一皇帝生个病什么的,皇后的态度就很重要了。   梁玉道:“太子也是要看圣人的安排,他说,父母之命。”   大长公主微带着丝酒意,响亮地拍着自己的脑门:“他还真是不着急!”   “您有什么看法吗?”   “三娘,设法问一问,圣人要什么样的太子妃,我们去找!唉,你看杜庶人惹下多大的麻烦,能惹这么大的麻烦,可见皇后有多么的重要。那能让给别人吗?”大长公主说得露骨,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醉了。   梁玉笑笑:“您是圣人的亲姑母,您没问吗?”   “他不说!”大长公主生气地道,“你是太子的亲姨母,你关心太子门正言顺的,至少问出一句话来吧。问出来了,咱们一起商量。”   “这……”   “哪有姨母不关心外甥的?”   “好,那我找机会问问。”   “这就对了嘛!哎,咱们回去吧。”   梁玉撑着坐榻起来:“您先请,裙子污了,容我换一件去。”   大长公主对她点点头:“有什么事就叫大娘。”   “好。”   梁玉换完了衣裳,回去之后发现宾客里也有换了衣服的,也有没换的,大家中场休息过了之后,又继续推杯换盏、听歌看舞。梁玉面上丝毫没有显出来才补大长公主谈话,且接了一项从皇帝口中套话的任务,她不再坐着,而是四下游走,与平王妃等熟人打招呼,又经平王妃介绍与楚王妃搭了几句话。   楚王妃的脊背挺得直直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很多,她都装作没有察觉到。这就是大长公主原本看好的太子妃了。【有点杜皇后的味儿。】梁玉做了个评价。不能说楚王妃做太子妃就做不好,但是这样出身的大家闺秀,多半有一丝同类的气息,不失场面,有时候就显得缺乏一点人情味。   【我还是少说为妙。】梁玉也装作不知道前因,与楚王妃只说一些天气之类的安全话题,说不几句,丰邑公主在一边喊楚王妃,对话就结束了。   平王妃问:“如何?”   “这不是我能评价的——咱们俩就说点别的吧,趁天还没冷,咱们出去游一场?”这是梁玉想出来的请客的办法,她没有场地,借别人的一时也不凑手,不如不要场地了,就在这附近秋游。只要准备好步障、屏风、毡毯,再有酒食也就够了。   平王妃喜道:“好呀!”   两人说完了话,梁玉又四下走动一回。不多时,萧礼的长子过来给来宾劝酒,女人们交头接耳评价他一回,这孩子跟他爹有点像,容易脸红,在一片笑声中退场。   ~~~~~~~~~~~~~~~~~~~~   与几个人都允诺要请她们,梁玉从萧家的喜事上出来之后,就开始认真准备了。她打算通过秋游将美娘介绍给这些朋友认识,也打算用自家产的丝帛做步障,从而打开销路。其他如酒食等都不需要她操心,所可担忧者,唯有帖子送出去之后,刘湘湘回了一帖——小严不要脸,要跟着来。   来就来呗,严中和这个人看着不正经,做事倒不出格也是颗开心果。有刘湘湘、平王妃、小严氏在,严中和想闹也闹不出来什么。   日子约在二十六日,盖因如果再拖下去,梁满仓就要带着全家杀到别业这里来了,到时候有一大家子人需要安置,别业里肯定忙乱人手紧张,再要请客、秋游,就没有这么从容。   二十六日,天公作美,秋高气爽,天空格外的蓝。汤泉宫因为地气的关系,有一部分地方花树还在,梁玉前几天踏遍了附近的山头,特意选了一处作为饮宴之地,往这里来的路上一片天连衰草,但只要转个弯到了这里,眼前又是繁花似锦,一半枯草一半繁花极有禅意。   刘湘湘看了就喜欢,赞叹道:“妙!与人生何其相似,与这人间何其相似!”   严中和挠挠面颊,他有点感悟也被心里存着的事给冲淡了,也许跟挨打都打得不重有关,他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还想再赌两局。耐着性子,看女人们都坐下了,摆上了酒菜。梁玉对美娘道:“去给你阿姨们斟酒吧,哦,姨夫是附带的,别忘了。”   平王妃问道:“这就是小娘子?”   “对,我这闺女好吧?”   美娘生得对得起名字,平王妃道:“好!”见美娘话不多,乖巧地斟酒,每个人介绍过了之后名字都记得不岔,便打趣说:“是个斯文可爱的孩子,可不像你教导出来的。”   梁玉也不在意,笑道:“你就说我是个泼皮呗。”   平王妃笑道:“我们能吃上泼皮的酒,可见也不是什么老实人。”   小严氏道:“嗳,这酒不错。”   美娘恰给她斟酒,解释道:“是楣州土法酿的。”   梁玉又带来了觉得新鲜好滋味的楣州的熏鱼、熏肉、蘸料,将鱼、肉蒸熟,配上调帛好的蘸料,请大家尝尝味道。   这味道有些重,初尝的时候浓郁的食物香气在舌尖炸开,一路烧到脑门儿,能让人把所有别的味道都忘了。   重味不是饮食讲究的人所喜爱,但是不可否认,它令人印象深刻也更合口腹之欲。尝过的人都说好,刘湘湘看严中和连挟三片,就问梁玉:“还有吗?我要带些回家。”   梁玉笑道:“尽有的。”她有配方,大不了耗些时日再做。   刘湘湘满意了。严中和扫了半碟子熏肉,接口道:“这个料好!要这个!”   平王妃骂道:“蹭吃蹭喝你真是不客气!”   严中和被骂了也不恼,举箸点着盘子,笑道:“我说心里话嘛,就是好滋味。”   女人们都笑了。梁玉道:“得啦,我送你一坛,好了吧?”   “好!”严中和答得响亮,像被先生表扬了的小学生一样,确实招人稀罕,“嘿嘿,三娘,只饮酒赏景多么地不热闹呀!咱们赌一把?”   “轰!”女人们都笑了,平王妃与小严妃姐妹俩抱成一团:“他、他,他又来了!哈哈哈哈!”   刘湘湘嗔着看了他一眼,又与梁玉挤眼睛打暗号。刘洛洛则往旁边一歪,恰与有点惊呆的美娘撞到了一起,刘洛洛笑道:“他就这样,你以后就知道了。”看得出来她的情况还算不错,萧度造孽,对她没有造成太过份的影响。   梁玉准备了一些游戏的用具,笑道:“来就来,谁怕谁呢?”   平王妃卷起袖子来:“来来来,铺起桌子来。”   严中和不信邪地将上次输的几样游戏一一玩过,这一次没有母亲、姐姐、妻子暗中扯后腿,平王妃等都有些担心他会赢。岂料严中和这一次输得比上一回都惨,脸都输绿了,输完之后忽然大笑:“哈哈哈哈,赌前没下注,我什么也没有输!你们不能让我抄书的啦!哈哈哈哈!”   小严氏又好气又好笑,将弟弟按倒了一通拧:“你还说、你还说,出息呢?”   刘湘湘扼腕:“哎哟,忘了。”   梁玉道:“别急别急,小严,再下注还敢不敢?”   严中和趴在地上,诚实地说:“不敢,不赌,不抄。我今天手气不好。”   “那好吧,咱们赛马,这个不看运气了吧?”   严中和对吃喝玩乐是有兴趣的,爬了起来:“好!怎么赛?你说。”   “我与你赛,看谁先到那边的旗杆下。”   “哪儿旗杆呢?”   两个小郡主一起说:“我知道,就在宫门前不远!”算起来从这里到宫门前好有二、三十里了。   严中和道:“好!这个我还能输吗?”骑马打猎也是世家子弟需要的技能,严中和在这方面自认学得不错。   他却是忘了另一点,梁玉那是没有准备就信口开河的人吗?她骑的是丰邑公主所赠的青骢马,比严中和的马也不差,马差不多的时候,骑手就很重要。赛马的人都知道,骑手的体重很重要,梁玉比严中和轻了三、四十斤。   更重要的是,这一回梁玉也没有下注,她要探一探严中和的底再决定下一回怎么坑严中和。   平王妃发令,两骑争先,其余人也上了马,远远地跟在后面。梁玉感觉良好,但是这一场比赛却没有进去下去——两人时前时后,行到一半不约而同地勒住了马。片刻之后平王妃等人也赶到了了,平王妃问道:“怎么了?”   梁玉下巴一扬:“前面有人。”   在她们前面的路上,正有一队人马走得不紧不慢。   “什么人?”小严氏驱马上前观望。   “纪公回来了。”前面的不止是纪申,纪申是边州刺史,本就是到了述职的时候。则与他前后脚到的还有各地的地方官。桓琚拜纪申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正好将这些人都叫过来共襄盛举。   梁玉的心顿时有了着落。 第127章 老而弥辣   自释褐以来, 起起落落三十载,纪申早已练就了宠辱不惊的本事。贬为边州刺史确因他教子不严之故,心里并没有委屈。做官三十年,已是人情练达, 召他回京也不意外。一朝宣麻, 却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拜相并不是有能力就能得到的荣誉,还与出身、运气等等相关,天下为官清正有为者多矣,可以拜相者不过数人, 这不是论资排辈就能够排得上的。而天下为官者大多有一颗宣麻拜相的心,纪申也不例外。   他本就到了入京述职的时候,今年也是依例而行,并无特别的期盼, 也没有想过怎么跑门路。半途接到旨意的时候还愣了一下, 又正正衣冠,接着上了他的旧车往京城来。到了京城,先到吏部去报个到, 紧接着才是被一口气接到了汤泉宫。   如果是年轻的时候, 桓琚一定会从汤泉宫里到京城, 在宫城里正式接见纪申。现在却只是让纪申到汤泉宫里来觐见, 纪申坐在车上,将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于自己的施政方案有了一个腹稿。   放到古早的时候, 凡拜相, 必得向君王阐述自己的主张,桓琚现在不问他的主张就召他回京,纪申自认需得准备好奏对。且他还在京兆任上的时候“四凶”横行,拜这几个酷吏所赐,不少官员受累被贬,彼时纪申就已经有了重荐他们的想法,不幸自己先被贬了。如今回来之后发现还有几个他认为的人才还在家里蹲着,而考核的年份又过了,必有黜落的不称职之徒,何不以能者代之?   纪申列了一肚子的草稿,汤泉宫到了。   桓琚没有回京,却早早在殿里等着纪申了。纪申一路收获了不少热情的寒暄,还与萧司空打了个照面,已知黄赞留在京城辅佐太子,对于自己会被安排在哪里心里也有数了——恐怕是回京城。以他在京城几番的观察来看,宋奇虽然精明,京城的风气却有所倒退,京城需要人手。   步入殿中,舞拜,上面桓琚的声音传来:“你又清减啦!”   纪申抬起头来,他虽头发白了,却眼不花耳不聋,也看到桓琚的白发多了不少。颇为叹惜地道:“圣人今年气色比去年好了些。”   桓琚赐座,将纪申仔细打量,见纪申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几道,关切地问道:“身体还好吗?”   “尚能为陛下分忧。”   桓琚笑道:“那就回京城去吧,帮帮太子,东宫的詹事你也兼起来,如何?”   纪申当然不能推辞,离席答应了。   桓琚这才意思意思地问到边州的事情,越谈越觉得纪申好用。楣州看起来热闹,还激得朝廷派出了大军,领军的二傻子还出了错,又弄出一桩官司来。相较而言边州比楣州离京城近不了多少,也有些流犯、逃犯,地方也穷、也偏僻,算来相似的事情不至于没有,纪申到了之后不声不响就把这些事都给解决了。   楣州打得火热,边州一片太平。直到楣州的事情平息了,朝廷御史四出巡视远方,往边州那里只收获了一堆卷宗而已——纪申都已经结案了。不但将流人里非法的事情结了,还将这些流人所犯之事重新梳理,发现有冤情的也都整理出来交给了御史,请御史再去复查。御史所见,一片太平,很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楣州有梁玉这个爱作妖的,带去了新式的犁、织机之类,将当地老式的都淘汰更换掉了,还带了些新的瓜菜的种子去种,又弄了水纺车(这个桓琚只听过,还没见到),除了种子与纺车,另两样纪申也已在边州不动声色就推行了。   楣州那里又是挖渠又是修路,还支持拓展了以茶盐换马的贸易,都做得有声有色。边州没有这个贸易的条件,路也修好了,水利工程也兴建了,却都是没有这么大的声势。   真真润物细无声。   【似纪申之般才是股肱之臣、国之柱石呀!】桓琚很感慨,看看纪申的白发,想想自己也在为儿子操心,对纪申又真切了几分:“纪公,我便将三郎托付给你啦。”   “臣敢不尽心!”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坐下来,坐下来。咱们好好聊聊。”   臣君二人谈了很久,桓琚先问纪申做了执政之后有什么主张,这个纪申打好了腹稿,也只回桓琚一个字:“稳。”   稳定是最重要的,“四凶”作恶时间虽短,造成的影响却是非常恶劣的。他们给人心蒙上了一层阴影,譬如梁家就遇到了亲家不开门,遇到了当着亲娘的面拷打儿子,遇到了闺女杀人。经此一事,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都要打折扣,没个一代人忘不掉。风气坏了。   再有,桓琚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了,手里的官员老臣又到了换一茬的时候,这对人心也是容易有不利的影响的。且废后的影响也不小,看起来是控制在了较小的范围内,其实人心也有些浮动。   太子年轻根基也不深,桓嶷占据着正统。但是,如果事事都按照礼法来,桓琚应该跟杜皇后相亲相爱才对。对太子的培养也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还有一条是纪申没有说出来的——两任皇帝的交接,也需要太平。   每一条都说到了桓琚的心坎上,桓琚不由问道:“我欲为三郎娶妇,你看什么人合适呢?”   与皇帝商议太子的婚事也算是宰相份内的事情,纪申思索了一下,问道:“圣人是否犹豫不决?犹豫不决的原因是不是太子?”   “唉,不同的太子需要的太子妃是不一样的。”桓琚叹了一口气。   纪申却笑了:“圣人何必烦恼呢?此事极易——圣人不过是爱护太子,事事为他求全责备而已。若是不要十全十美,只要个八、九分呢?不去看细节,不去展望太多,只要一个太子妃,圣人眼下,要个什么样的太子妃呢?”   他就猜得到,圣人以为太子懦弱才想要一个既能干又不会干政的太子妃,免得再出一个杜庶人。萧司空等怕也是差不多的意思。纪申倒不这么看,现在的太子能这么稳地在东宫窝着,就不是个傻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反过来,一个人如果做了太子又有父亲捧着,还能够管得住自己的手、克制得住自己的欲望,那他就不是一般人。   【圣人、萧司空、黄侍中只怕是当局者迷,与太子朝夕相处,没有觉出其中的变化来罢了。且不提圣人亲自教导了数年,东宫为赵王时,也是仁孝太子一手教出来的,诸位百般夸赞仁孝太子,竟没有想到他还有个亲手栽培的弟弟吗?】   桓琚听了纪申这句话恍然大悟:“纪公说的是!”抓大放小嘛,抓住要点,先把要紧的条件满足了,其余的细枝末节,那就再议。他就是要一个稳一些的太子妃,讲点道理、各方面都能接受,“稳”嘛!   桓琚笑道:“不愧是纪公!”一高兴,便给纪申赐宅。京城安家不容易,好地段的房子也贵。纪申做京兆,可以带着家眷住在京兆衙门的后院,做了宰相就得另寻地方。桓琚知道纪申手头紧,对答又合意,便命人挑一处大些的宅院给纪申白住着。等纪申离任或者死了,这宅子再收回来,转赐给新人,房子还是桓琚的。   纪申回京需要一个住处,也不推辞,谢恩领受了。   桓琚道:“你再在这里留两天,先看看这些刺史。唔,回京之后,代我先将今年入京的刺史、县令筛选筛选。”桓琚对纪申的为人是放心的,至于儿子,谁还没两个傻儿子呢?算啦算啦,往事不要再提。   纪申领命,留在汤泉宫值宿的班房里,每天陪着桓琚接见刺史,桓琚歇息游玩了,纪申就被萧司空抓去熟悉政务。做京兆尹与做执政还有不同,做执事纪申是个新手,也需要熟悉一下工作。期间,萧司空也对纪申提到了太子妃的事情,纪申答道:“圣人也问过我,我也答了,想来圣人忆有决断了。”   萧司空没再问纪申回答了什么,到了他们这个地位,与皇帝的对答是不能轻易泄漏的。纪申不是软柿子,萧司空也就不去讨这个没趣。   萧司空只是称赞一句:“不愧纪公,能决我等不能决之事。”   纪申正色道:“以司空之能,岂有纪某能决而司空不能决之事?怕是司空另有想法吧?司空已韬光养晦,何必再干涉过多呢?”他这话说得不大客气,萧司空也摆正了颜色,郑重对纪申一揖:“纪公说的是,不是纪公,我几乎又要犯错啦。”完了,回去又得跟老婆磨牙了。   纪申问道:“某将回京,不知司空有何嘱咐?”   萧司空道:“万望守护好太子。你我皆知圣人人爱护太子,然而父子相隔两地,多少事情都是坏在‘宠妾幼子’四个字上的?”这话他也就敢跟萧礼、纪申两个人说,跟老婆都不敢说出口,就怕她给秃噜出来了。   纪申道:“太子素来安份守己,旬日一朝天子,想来有备无患。”   萧司空叹道:“幸亏了。”想了一想,还是没把梁玉给说出来,以纪申之耿直,不该是由妇人进言才让桓琚想起来的,这种事不该宣扬,萧司空把这事给瞒了下来。两位宰相又说起了刺史的事情,萧司空往年不大关心楣州,现在因为傻儿子落在了楣州,就多提了两句。   纪申道:“楣州刺史守成有余,开拓不足,治平有余,治乱无能。”   萧司空放心地道:“那就好啦,犬子就是缺点稳重,该磨一磨性子。”   纪申想起自己的儿子,叹息一声:“天下为父母者,难呐!”   两人都叹息一回,纪申不能在汤泉宫久留,看完了扎堆的刺史,他得回京城。在汤泉宫的刺史们也有回京城的,也有干脆设法留在汤泉宫活动关系的。部分刺史的家人就在汤泉宫伴驾自不消说,还有一部分在汤泉宫附近没个落脚的地方,想一想,索性跟着纪申回去了。   ~~~~~~~~~~~~~~~~~~~   纪申回到京师,第一件事是拜见太子。他进京的时候没有面圣不便先见太子,如今兼着执政与詹事,见桓嶷是名正言顺。   桓嶷很激动,如果说官员里有谁是他很喜欢的,第一个就是纪申,曾死保他的萧司空都排不到第一位。   【纪公憔悴了。】桓嶷有点心痛,表情却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与纪申慢慢见礼,赐座,接着问了纪申的辛苦,问了纪申在京城可有住处。纪申道:“圣人已赐宅。”桓嶷想了一想,道:“快入冬了,柴炭准备了吗?”   纪申不动声色地道:“未到十月,还有准备的功夫。”   桓嶷点点头,不再说家长里短,也不提说宋奇不如纪申之类的话。转而说:“我年幼,不知纪公有何教我?”   纪申道:“请殿下善待自己的手足。”   “?”桓嶷眼现疑惑之色,他自认对兄弟姐妹们都还不错,即便是不喜欢的,也没把别人怎么样。对关系好一点的也是像大哥一样,仔细照料,要不怎么能见着纪申还想着问纪家的取暖问题呢?   纪申提醒道:“臣累年入朝,不见齐、鲁二王。”并不是所有的刺史每年都能入京述职的,特殊的情况也是有的。比如皇帝不想见的人,再比如地位没那么重要的人,以及路实在是太远了,在路上能耗小半年的刺史。   桓嶷道:“我正想请教纪公,四郎向我揭发他们有反心。”   纪申道:“二王如何能反?昔年圣人派去的都是监视他们的人,即便二王心有不甘,换掉王府佐臣即可。他们未返京,今年来的不就是他们的司马么?四郎所言之事,殿下不必对圣人讲,却可请圣人将他们调离本州,换个离京城近一些的地方。如此,既全骨肉之情,也有保全之义。”   桓嶷笑道:“多谢纪公。”   纪申又说:“殿下还有两个妹妹,也到了婚配的年纪。”   “八娘、九娘?”   “正是合浦、安泰二公主,圣人为她们婚配比殿下为她们择婿更好。”   桓嶷一想,不错,再次谢了纪申。纪申道:“臣老人,不免话多,还请殿下恕罪。”   桓嶷道:“我只恨纪公对我说得少,如何会嫌多?还请纪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纪申幽默地道:“今天说完了,明天说什么呢?不如细水常流,让臣天天唠叨吧。”   桓嶷笑道:“好。”又想起来,纪申这是升官了,品级比以前的高,所荫子孙也就比以前的多,纪申前番被贬是因为儿子的事情。【这回他能将儿孙带在身边,再不会出事了。】不由为纪申高兴。   纪申看桓嶷的样子既不呆傻也不阴沉,也是欣慰得紧,依旧谨慎地不提太子妃的事情。只等桓琚琢磨得差不多了,亲自跟儿子讲,以纪申推测,年前这事就能确定了。   桓嶷有了一个纪申,每旬去见亲爹就能赖在汤泉宫多住一晚。距离产生美,父子俩关系居然更融洽了一些。   桓嶷先向桓琚提出来给妹妹选驸马:“大姐已有佳婿,二妹尚无所依。”桓琚心口因为凌庶人而生出怅然之感,却也没嫌儿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应允道:“忘不了她们。”   桓嶷只等两个妹妹的丈夫人选出来一看,放心了,两个驸马看起来比丰邑公主二婚的那一个还好,都是出身名门的年轻公子,初入仕的品阶不高,父兄叔伯没有高于五品的官职。看着体面,又没有实际的作用,哪怕齐、鲁二王真的谋反了,两个妹妹也帮不上忙。确是“保全”之意。   至于齐、鲁二王,桓嶷只当不知道这件事。他一个太子,没事盯着两个亲王弟弟做甚?有功夫还不如给纪申发点柴炭呢!朝廷每到秋冬季都会给官员发衣服、柴炭,数量也不算少,但是其中一部分会折成米、帛、钱之类。且官做得越大,排场就得大,耗费也多,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够用的,还得自己买。   桓嶷也就借着给全东宫的属僚发福利的由头,下令拨发柴炭给纪申,除此之外,他也不额外有什么过厚的赏赐——纪申还是执政,太子与执政走得太近是危险的,无论这个执政姓萧还是姓纪。   纪申如今并不缺钱,他的俸禄比以前厚了,还不用付房租。赶上刺史进京,按照惯例是有礼物收的,只要不是过份,人情来往都是要有的。纪申只收点土特产,人情来往也定一个数额,超过了的部分都退回去。人人都知道他的作风,也不琢磨歪点子,还算其乐融融。   纪申做了执政才知道执政有多么肥,不由担忧:【我且如此,他人又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京中的贵戚又怎么样呢?】   ~~~~~~~~~~~~~~~~   别人梁玉不知道,只知道梁家也开始收到礼物了。   外地官员给京城送礼物是官场上心知肚明的事情,不止给达官贵戚送礼,大家还给皇帝“上贡”。梁玉都给桓琚送了布帛了,美娘押车直接运到了汤泉宫,布千匹、绢千匹,当然桓琚返给她的更多就是了。   梁家才上京的时候,连家乡的县令上京来都没有登过梁府的门,到得今年,梁满仓拿着礼单来问梁玉的时候,梁玉还没反应过来,一时诧异:“还有这样的事情?”   她又回到京里了,汤泉宫泡汤跑马是很自在,然而一则父母家人还没有过来,二则她还有作坊要开,三则袁樵接了万年县令的任命只能蹲在京城里,所以她又回来了。   梁玉不得不问现给梁满仓办事的那位齐先生:“我家何时与这些事情扯上关系了?”   齐先生道:“这也是应有之意,京中贵戚之家多半都有这些。在下看过礼单,这上面的数目并不出格,应当不是求上门来办事的。”   “能收?”   “不妨和光同尘,”齐先生解释道,“各家都有,即便是纪公那样的清正廉洁,也不能不与人交往。”   梁玉点点头,说到人情她就明白了,有个度就行。于是梁满仓战战兢兢,收下了第一笔由这么高地位的官员送的“贿赂”,云里雾里担心了好几天,就怕刺史找他干什么非法的事情。直到搬到了汤泉宫,刺史也没找他说什么,梁玉又向刘湘湘等朋友请教了,回来告诉他没有事,梁满仓才放下心来。   【玉的亲事得准备起来了,年纪也不小了,她嫁得好了,剩下几个说亲也能长脸。】梁满仓一肚子的主意,算着刺史送的礼物办喜事的时候也能用得上,统统都计入了库房。   梁玉还不晓得梁满仓的主意,梁满仓到了别业,她反而回到了京城——她得筹划开作坊了。先期的工作吕娘子已经做了不少,木材料、工匠、款项都准备好了,进料也看了几家。梁玉回来一是选址,这个有个问题,水纺车只能在有合适的水流的地方,这个不是吕娘子一个人能够协调得了的。   两人又勘察了一回地型,将作坊定在了城外的一条支流上——主流的河道船来船往,不是一般人能够占据的,支流就不成问题了。经过梁玉的土地的那一段已有了碓坊,拆除也不行,再换地方就不是梁玉的土地了。强买强卖不是梁玉的作风,且那块地还是安邑公主的庄园,抢也抢不过。   梁玉想了一想,没有惊动安邑公主,跑到丰邑公主的庄园上瞅了一回,回来给丰邑公主递了帖子——请求借地。   丰邑公主为婚事很郁闷,不想在汤泉宫接受“恭喜”,拿了帖子,带上骑士直奔梁玉的庄园来。两人见了面,丰邑公主问梁玉:“你要那里做什么?”   梁玉如实说了,丰邑公主道:“那有什么?送你就是了。”   梁玉道:“那怎么成?我已蒙你送了多少啦?可不能再占这样的便宜,哎,对了,要不,我拿出地来跟你换。公主家也不能由着人薅羊毛啊。”   丰邑公主却有主意,她得让梁玉欠她点人情,这样以后有个人帮她说话。且丰邑公主下注在桓嶷身上,“日后”还得靠弟弟过舒服的日子,跟梁玉套点交情是没有坏处的。   丰邑公主必要送,梁玉必不肯收。吕娘子见状便笑了:“为这一块地值得两位这样推让的吗?不如这样,找个公允的牙人,他说怎么样合适就怎么样换。三娘呢欠公主一个人情,公主下降,有要三娘帮忙的地方,三娘一定不能推辞,如何?”   丰邑公主道:“那就这样了!”   梁玉心道,【你被她给哄了。】她看出来丰邑公主的小算盘,不大愿意兜揽这个事,丰邑公主人不坏,但是不知道会捅什么样的篓子,宁愿明白算账,又或者干脆换个人商量得了。人情债不好欠。   而吕娘子三言两语,把事情给限定到了“下降”这件事情上,夫妻之间的破事,怎么偏袒都出不了大事。   两人都是利索人,很快办好了交割,梁玉拿了土地与丰邑公主置换,丰邑公主也不吃亏。那当年是凌家的庄园,桓琚给宠妃娘家的东西没个坏。吕娘子已备下了物料,秋收已过、正有闲人。   到得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作坊已经初具规模,织机、纺车也已得了一半,女工们陆续上岗。梁玉卷起袖子正待大干一场,梁八郎一头扎了进来:“你还在这里做甚?又冷又无趣!快与我回去,新娘子要有个新娘子的样子!”   梁玉爆了个粗口:“我日!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是说我吗?我咋什么都不知道呢?”   梁八郎还奇怪呢:“你又盖房子又置地的,难道不是急着嫁出去吗?我们还等着你把房子盖好了,东西好记到你的嫁妆单子上呢。”   梁家一家子实在人,对钱特别仔细。虽然恨不得她早点嫁出去好放心,梁满仓与南氏还是等到她折腾个差不多了,才找到了当年的“女方媒人”,好把闺女给嫁了。袁樵是好人,但是钱嘛,还是交闺女手上捏着才能放心不是?   梁玉眨眨眼,袁樵接了万年县令的任命,办交割,理顺种种关系也需要时间,她已做好了明年再办事的准备了,现在这个……   “知道了,我这就回去!哎,我说,嫁妆我不愁,衣裳首饰呢?”   “裁冬衣的时候都留下啦,娘说,别让你作妖,给你攒造好了穿戴就成啦!”   日! 第128章 水到渠成   想打人。   梁玉整天管这管那,天下简直只有她不想干、没有她不能干的事情, 自己订婚、成亲却都只是得到一个通知, 顿时目瞪口呆。寒冬腊水里, 冷汗涔涔地沿着两鬓流了下来。   “你们咋不替我嫁了呢?!!!”她跳了起来。   父母之命她认了,两家媒聘她也认了, 嫁妆她也不挑剔,日子也都好商量。这些个不问她,她心中不满也还压下了。   可嫁衣、首饰怎么也不让她选呢?她能在这上头作什么妖?   凭啥什么事都不让她知道就全弄完了呢?   合着她成亲,但是从头到尾都没她什么事吗?!别人只是不想管,想管的时候,她连这一丁点儿的主意都没有拿的余地了?小事儿都不让她拿主意, 大事儿的不满也被她一总被翻了出来。   无名业火直往头顶烧, 烧过了头梁玉又冷静了下来,问道:“这是真的吗?咱爹娘怎么会不问我一声呢?”   莫名其妙地, 梁八郎颈后寒毛炸了起来,伸手摸了一摸, 有些疑惑地往妹妹脸上看了一下, 发现妹妹一点激动的样子也没有, 表情十分平静。【奇了怪了, 一点也不像个要出门子的样子, 都不知道害羞吗?】   梁八郎先说了一句:“你咋不害羞呢?装也装个样子出来嘛。”然后才跟梁玉解释,你回来之后家里不就说要准备婚礼吗?这就准备上了, 有什么不对?你忙着呢, 咱们给你操心, 不好吗?   梁玉心道,【八哥虽说不算精明,倒不至于在这个上头跟我开这种玩笑,他又不是不想活了!我还是得回家问问爹娘。要是真的、要是真的……那也只有嫁了。】嫁袁樵她是愿意的,干系自己终身的事情居然一次是被通知、两次还是被通知。   到底意难平。   “知道了。”梁玉漫应一声,不作反抗,跟着梁八郎一路疾驰回到了别业。   兄妹俩顶着风雪回到了别业,南氏心疼地说:“回家了又往外头跑!”   梁玉问道:“阿娘,八哥没骗我吧?咋就这么早要办事儿了呢?”   “夜长梦多。”南氏回了一句,她动意让梁玉早点嫁出去而不是等明年,也是因为别业拥挤,忽然意识到:【玉在家里我看着心里舒坦了,她住得不舒坦。且我又老了,万一等不到她出门子那一天,她给我戴孝,婚事又得耽误了。】梁玉南下,东西都分过一遭了,回来再住在家里,接着舍财吗?南氏给闺女算了一笔小账,就要她早点嫁出去。   梁玉问道:“那……袁家怎么讲?”   “咱们请那位裴大夫去说呗,他心里有数的。”   【得,没跑了,我他娘的真的是被告诉一声儿就给打发了。】梁玉心里堵得慌。她想掀桌,说“老子不干了!”又忍了下来。冷静地想:【小先生是无辜的,这回怪不到他头上。我是因为跟家里怄气撂挑子了,他要怎么办呢?且我也不是不想跟他过。】   【没什么好挑剔的,不用操心。】她对自己说,【可以后断不能这样。】   见女儿不说话,南氏又好生安抚她:“你有个归宿,我也能放心啦。这一年二年的,心里总不是个事儿。娘也舍不得你,可是……”说着,流下泪来。   梁玉心下惨然,与南氏抱头痛哭。【阿娘是疼我的,我尚且不得自由。】   梁玉没有反对,南氏的话便不容置疑,梁满仓也支持妻子,梁家的态度就这么定了。早在几年前,南氏就给闺女攒嫁妆,梁玉回京之后南氏就暗中琢磨婚事,人、财、物都有所准备。就看袁家那里怎么说了。   ~~~~~~~~~~~~~~   “女家媒人”裴喻造访袁府。   以裴喻的身份地位,亲自登袁家的门是不大正常的,袁府上下都心存疑虑——这是为什么而来呢?   等听到裴喻讲明来意,袁樵巴不得这一声,清清喉咙,抬眼往上看了母亲和祖母一眼。   刘夫人有些顾虑:“大夫的意思老身明白了,可是,就要过年了。家里人多,事杂。”   新年时节是祭祖的法定日子,整个家族的人聚到一起,对新妇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刘夫人已在暗中准备婚事了,但是她心中的日子是明年春天,那时候新年了过了,距离下次祭祖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梁玉可以慢慢学。有些东西是耳濡目染的,时间的作用仅以天赋无法完全抵消。   裴喻出身也不错,差不多听懂了刘夫人的意思。低声道:“梁媪担心自己的身体。”   那就没有什么好迟疑的了!南氏身体不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刘夫人想到冬、春经常有老人过世,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大夫请回,求娶求娶,须我先请严尚书走一遭。”   裴喻笑道:“静候佳音。”   刘夫人雷厉风行,恰好当年的“男家媒人”严礼是留守京城的人,她派人去请严礼再辛苦跑一趟。严礼乐得做这个媒人,但是劝刘夫人:“何如等到明春呢?届时圣驾回銮,气候也好,万物生发。”   刘夫人答道:“我两家也不是什么显贵人家,何必等圣驾回銮?且阿先一年大似一年,让他们母子早些相处才好。”   人家理由充份,严礼不好强行为别人家做主,想了一想,道:“日子还是要挑的。”   与袁樵哗哗地翻了一回历书,找了个往汤泉宫向桓琚汇报的日子,抽个空带着袁家的礼物到了梁家别业。   缔结婚姻须得六礼,到了梁玉与袁樵这里,六礼被斩得七零八落。他俩定婚就与别人不一样,是仓促之间成事,日子也没选、地方也没挑,定完亲就流放,没法儿讲究。到了成亲,因为有严礼、裴喻瞎操心,居然办得似模似样。   刘氏先从娘家借人,杨氏又把袁樵的几个舅舅也拖来帮忙,再告知袁氏亲族,袁氏亲族一边说她们办事太急,一边也派出人来。   从双方媒人到袁家姻亲,都觉得这场婚礼办得仓促了,根本没有准备充份。严礼与裴喻一碰头,听到裴喻说的“原因”,也只有点头:“那是要快些。”   梁家整个儿又折腾回了京城,袁樵是万年县令,职责所在,才上任,最好是不要跑到荒郊野岭的去娶媳妇儿。   ~~~~~~~~~~~   梁玉从不知道办一场婚礼居然会这样的快!哪怕是在梁家还在村里的时候,自己家准备也得好几个月,造个新房、做铺盖、做新衣,攒办喜事用的米面酒肉,商定借桌椅碗筷,邀请宾客。   到了她这里,居然飞快地就准备好了。无尘观里养的编书、抄书的书生还剩了几个,都被吕娘子一车装到了梁府交给齐先生,帮同抄写请柬,开列账簿。梁家的排场比袁家要小很多,单以宾客计,数量既不如袁家的多,够份量的人也比袁家少得多。不过宋奇、宋果等数人而已,余者皆是与梁满仓差不多的散官,也是酒肉朋友,还是不敢太放肆的酒肉朋友。   与之相对的,梁玉的牌面反而大得违和。像萧司空这样的,是派人给梁府送了面子上的礼物并不亲至,而丰邑公主就是冲梁玉来的了。此外还有一份令人惊掉下巴的贺礼,纪申居然也派人送了一份礼物来。礼物不在多寡,这份面子就很值得人侧目了。   而桓嶷这个留守京城的太子,就不能算在宾客里面,即使他命人送了厚礼,也亲自往梁府去,并且很有要送嫁的意思。纪申劝他:“殿下的姐妹们出嫁,殿下亲自送了吗?”桓嶷只能打消了这个不大靠谱的念头,有些愤愤地道:“太仓促了!”   桓嶷不满于婚礼的仓促,更不满意没有提前通知他,他好再做个准备。又不能搅了梁玉的好事,只能闷闷地给梁府做脸。   宋奇管着京兆府,亲自向梁玉保证:“必定肃清街面,不令无赖儿惹事生非。”其时有闹婚礼的习俗,亲人闹个洞房,女方家里拦着为难新郎都是轻的。更有一道难关乃是迎亲的路上,常有无赖儿拦路讨喜钱,弄个不好就真的要抢新娘了。   虽则这次的新娘凶名在外,大概是没有不要命的敢去惹她,宋奇还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梁玉见宋奇的时候,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异样来,郑重地表示了感谢。宋奇压下了打趣的念头,只能在心里感叹:【三娘真是不同凡响,一个新嫁娘竟这般的从容。】   梁玉如果知道他的想法,肯定会说他讲错了,因为并不从容。于梁玉,羞涩腼腆是没有的,都跟袁家人一个屋檐下住两三年了,袁先一直叫她“娘子”,跟叫“娘”也差不到哪里去。她有足够的冷静与精力去思考许多事情,比如日后的相处,这是她原本不担心,现在不得不多多考虑的。   她周围的人没有经验可供参考,梁家没有“族”,看起来人丁兴旺的一大家子,出了梁府,亲人就少得可怜。袁府不一样,保守估计得认得上百号亲近族人。“礼法”二字,是梁玉将要面临的最大的难题。   婚事不用她操心,她便将吕娘子扯到一边说悄悄话,询问吕娘子:“吕师婚前,是高兴还是担心?”   前夫方令已是遥远的回忆了,吕娘子道:“已想不大起来了。三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梁玉摇摇头:“不是的,不是的,你看,我自己的事,我一个字也不说,也办完了。成亲的是不是我,都没差的,我……憋屈。”   吕娘子笑道:“你现在还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当然由家里做主……”说到一半,脸色也变了。她第一次找上梁玉,就是为的壮志难酬,如今前尘往事都已放下,那份不甘的心却还没有死透。被梁玉一说,也讪讪地道:“这,是有些难的。好在大郎不是不讲理的人。”   “讲理才更憋闷呢。”   师生二人面面相觑。吕娘子自己就是一个结婚变结仇的例子,在这上面实在无法给梁玉更多的建议:“可是,你不想嫁他吗?”   “想啊!我是真的喜欢他。”梁玉的声音闷闷的。   ~~~~~~~~~~~~~~~~~~~~   到得婚礼的前一天,梁府上下总算是忙完了。梁玉挟了个枕头,将梁满仓挤走,自己钻进了南氏的被窝。南氏且喜且悲:“你总算是长大啦。”养了三个女儿,只有一个正经出嫁了,还嫁得仓促,南氏摸摸女儿额前细碎的短发,一下一下,摸得梁玉生出一股睏意,在南氏的怀里睡着了。   婚礼从后半晌才开始,梁玉不用早起,还有时间从容妆扮。前面热热闹闹,袁樵带着男傧相们过关斩将一气杀到了梁玉的门外。刘湘湘等人陪着梁玉在门内,就要为难新郎。她们姐妹有着良好的教养,出的题目既风雅又有趣。袁樵也带着一群世交,里面夹着一个滥竽充数的严中和,一问一答也很热闹。   催妆诗做了好几首,梁玉是真的没有往前冲的意思。   被装上车,路由哥哥们送到了袁府,梁玉下了车,依着事先记下来的步骤进门。又吟即扇诗,才在宾客面前露了脸。   今天的三姨一点也不铁笊篱。梁玉眉眼低垂,灯烛之下双颊泛红,目光扫过宾客时眼波盈盈,温婉含蓄。久闻其泼悍之名的人都诧异:【竟然是个这样的佳人吗?】轻狂一些的还要生出一点点扼腕之意来。   梁玉的相貌顶好,平日作风干脆利落,常使人记得她的气质而忘记多看看她的脸。今日一旦收敛,才叫人惊觉这是个地地道道的“佳人”。   袁樵喝红了脸。他娶的是个暴发户外戚,可娶都娶了,名声也不差,袁氏宗族还是没有反对的意思,都挺帮忙。袁樵的背后站着一排相帮的男子,也有跟着严中和一道起哄的,也有稳重帮着周旋的。   梁玉这边,梁家的兄弟子侄就不够看,还是桓嶷派了东宫的属官来帮忙。有心者看在眼里,又有一番想法。梁玉口角含笑,纯然一副标准的新嫁娘的模样,只不过个新嫁娘比别的更好看一些,肚子里更打着主意罢了。单从外表来看,足以让人羡慕袁樵的运气了。   【娶这样的娘子,我也宁愿流放去!】很有几个人这样想。   年轻人们闹了一回,梁玉被送到新房,坐在榻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吕娘子是陪她过来的,刘夫人考虑再三,没有让吕娘子“避嫌”,何必欲盖弥彰呢?   吕娘子还惦记着之前与梁玉的谈话,趁着袁樵没回来,在梁玉耳边说:“三娘,沉住气呀。我是运气不好,你不一样,事缓则圆,慢慢将他收拢了。你看太夫人,那不是当家做主的人吗?”她说这话,自己都不是很信,却又不得不讲。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却又理不大清楚。忽地恨起自己没用来:【我自诩聪明,到了真要我拿主意的时候,却连这样切身的感一都不能理清爽,真是蠢到家了。】   梁玉道:“我明白的,你放心。”   两人说不几句,袁樵也回来,被一阵哄笑声拍进了门内。袁樵利索地转身将门扣上,放肆地对门外叫:“再闹我要打你们的!”   外面的笑声更大了:“新娘子快管管他吧!他要上天了!”   梁玉便回了一句:“不碍事儿,我帮着他,吃不了亏的。”   双方隔门拌了几句嘴,外面的人陆续被劝走。   吕娘子等人也悄悄退了。   袁樵原地绷绷劲儿,拿着步子咚咚地走到榻前,在梁玉面前蹲了下去,仰看着她的脸,就看着,不说话。梁玉与他对视一阵,忽然别过脸去。袁樵挨着她坐下,小心地伸出手将她的肩膀揽住,柔声问道:“你累不累?”   梁玉不肯转过脸去,轻轻摇了摇头。   “那,要再喝一点酒吗?”   又摇摇头。   袁樵清清嗓子,低声道:“这一身,重不重?累赘吗?”手下的身子轻颤一下,袁樵只觉得掌中的肩膀比印象中的更单薄一点,不由心生怜惜,“你,别怕。”   梁玉转过头来,轻声抱怨:“我还迷瞪着,八哥就来叫我,说,回家吧,要办喜事了。”   “呃,是仓促了些,不过……也是水到渠成。”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梁玉哽咽地说,“平生第一次害怕。”   袁樵手忙脚乱地掏帕子:“怎、怎么了?你、你哭什么?不、不怕的。咱们家的人你都认得的,阿婆、阿娘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阿先一向敬重你,家中男女哪个不服你呢?不过是地方从楣州换到了京城,房子大了一些罢了。住两天就熟了嘛。”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定亲我也不知道,成亲我也不知道,都是知道我一声。我以前不懂什么是‘盲婚哑嫁’,现在终于明白了。因是你,这桩事无事挑剔。可若、若……若不是你,我要怎么办呢?你提亲是没有做错,阿娘嫁女儿也没有做错,可是,可是,要出嫁的人是我,我却不知道,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袁樵怔了一怔,红烛高烧,室内一片寂静。袁樵想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梁玉在不安。是的,大家都没有错,但是,那是梁玉。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知道的,梁玉不是个俯首贴耳认命听话的人,他喜欢她也就喜欢她的脑子清楚。规矩是不会错的,是需要遵守的,可是,那是梁玉。   要让她什么都不想,只去依靠别人,那就不是她了。有时候会生气她自作主张的冲动,也想过要纠正她。但是,如果让她只有顺从,那就不是她了。也不是他要的她。   袁樵刷地站了起来,又蹲在了梁玉面前:“别、别哭,我并不想让你难过,从不想惹你生气。”   “我没生气呢,就是说这个事,”梁玉用泛着水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一路看到他的心里,“大家都有理,将我置于何地呢?”   袁樵单膝点地,举起一只手来:“不管你以前知不知道,我今立誓,咱们家的事情,不会有你事先不知道的。”   “真的?”   “真的。我绝不骗你,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袁樵大声地说。   梁玉破涕为笑,俯下身来凑近了他:“你要是骗我,我就咬死你。我这话也是真心的,不骗你。”   她的笑容越绽越美,人也越凑越近,袁樵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双唇轻轻地蠕动了两下,【那个,以前是亲脸的,今天……】   “我有事也不瞒你,咱们总能好好地说话。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梁玉凑得极近,头一歪,灵蛇一样衔住了他的喉结,轻轻一咬,“我的牙,是很锋利的哟。”   袁樵像是一个被猛地拉了一把的灶堂,整个儿被大火填满。天旋地转,梁玉眼里映出了帐顶。   ~~~~~~~~~脖子以下全省略的分割线~~~~~~~~~   新妇照例是要适应婆家的规矩的,从起床的早晚到口味的咸淡,无一不要磨合。梁玉省却了这道工序,她在楣州的时候早就与袁家人生活在一起。正如袁樵所言,家里没有不认识她的,也没有她不认识的,如果有,那这个人一定是不重要的。   次日一早,新婚夫妇先去给长辈问安,继而接受袁先的礼拜,接着是家中的奴婢仆人改口,梁玉陪嫁的奴婢跟着改口。   梁玉忽然想起一事来,轻轻与袁樵咬耳朵:“那我要怎么叫你呢?佛奴?”   袁樵的耳朵抖了两抖:“嗳。”   梁玉低笑出声,轻轻地回答了杨夫人的问题:“我问彦长,公务忙不忙,要不要去万年县。”袁樵的字是彦长,梁玉这样称呼他也是合适的。   杨夫人笑道:“他有婚假的,不用担心。还够陪你回娘家小住两天。”   梁玉乖巧地道:“是。”又盘算上了,回娘家是一桩,见见桓嶷又是另外一桩。反正她觉得,她这个婚结得,桓嶷不是很满意的样子,那得当面聊一聊。想着,又与袁樵对了一眼。 第129章 且有一磨   袁樵有陪妻子去岳父家住的假, 梁玉也不能将他就扣在梁府了。一则袁府人丁稀少, 他一个当家人不能不在家看着。二则袁樵在梁家估摸着也住不习惯。三则他们还有袁氏宗族要拜访。且袁樵新官上任, 有假也不能都歇满了。   早在与袁樵正式订婚的时候, 梁玉就有要面对袁氏宗族的心理准备了。姓袁的随便拎出一个人来都比梁家有范儿,袁家没有文盲, 只要说出一个“袁”字, 就能得到绝大多数人的尊敬。   这样的人家的要求是严的、标准是高的, 梁玉在楣州虽也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折腾,随两位夫人的学习却是丝毫不肯丢松。她可以不畏惧袁家的任何人,但是自己不能不做好。   出乎意料的, 从准备婚礼开始直到后来, 袁家一个没眼色的人都没有, 一句阴阳怪气的话也都没讲。   【难道是他们说得太高明,我听不懂?】梁玉琢磨了好一阵儿, 觉得这不大可能, 她不能称为博学,却也不是无知, 骂人的话还是听得懂的。那就是……认了?   【不对,只是沉住了气, 先掂斤两罢了。有意思。】   梁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依着刘夫人、杨夫人的指点与袁家的族人见礼。参加她和袁樵婚礼的人在她看来很多, 实则以袁氏的规矩来看还是比较简陋的。需要她拜访、认识的不过几家近亲, 加起来也就一百多号人。梁玉的记性发挥了作用, 两位夫人一一介绍, 待到饮宴之时,她已能准备地认出每一个人、叫出晚辈的名字、称呼对平辈的排行,算清长辈的亲缘关系。   袁氏宗族确是在在掂量她的斤两,袁樵结这门亲不亏,但也不是结完之后梁玉就可以高枕无忧的。结婚这一篇已经翻过了,下面是新的一章——相处。   别的先不说,只看她小露的这一手,袁氏宗亲就挑不出毛病来。   袁家也不大敢惹她,撇去外戚的身份不谈,梁玉也不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个性。京城小娘子兴起一般泼辣的风潮,捆起来也不如她的威力大。能和平相处就没人想去捅这个马蜂窝,马蜂窝看起来也还平静,也不惹事。慢慢来,日子还长着呢。   梁玉也是这个想法,哪怕跟娘家还有翻脸的时候,何况是婆家?只要袁樵这里不拖后腿,那她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上面袁樵的叔祖说着寄语,希望梁玉能够襄助袁樵振兴袁樵那一府。袁樵这一支人丁不旺,官职现在也不高,前途看着不错,“有前途”真正转化成“有地位”还有一个漫长的过程,这需要扶持。   梁玉含笑听了,恭敬地应了,余者多一个字也不讲,全没有与狐朋狗酒喝酒赌钱时的豪爽。很是蒙蔽了不少族人。   就在双方都无意一见面就宗族内讧的前提下,梁玉算是与袁家亲近的族人都认识了。没有人问她在袁府的生活,也没有人贸然开口“指点”她如何在袁家行事。梁玉斯文安静地陪在杨夫人身边,听长辈们叙旧、说两句时事,某某房某某家的谁谁谁也到京里来叙职了,又或者某某叔伯家的哪个姑娘婚了哪家的公子。她也不插言。   相处还算愉快。   将这些人见完,便是回娘家的日子了。   别人新婚回娘家是捞着丈夫,梁玉则是拖家带口回娘家。袁樵不必讲,袁先正式就是梁玉的儿子了,岂有不跟同去正式拜见外家的道理?又有美娘,原本是梁玉的养女,现在也得再多个义父,姓没改,关系又变了。   一家四口的奇异组合很快到了梁家,梁满仓知道自己家子孙在袁樵面前不大拿得出手,备了厚礼将宋奇、宋果请来做陪客。他的交际范围很窄,认识的能够上得了台面的人也不大多,想来想就只有宋奇了。   于是乎,袁樵跟着娘子去岳父家,迎头就撞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两人见面皆是一笑,袁樵算是知道了宋奇在梁满仓心中的地位,宋奇也称赞袁樵年少有为。自梁满仓往下,整个梁家都很拘谨,梁八郎都忘了跟妹夫放点狠话,让他老实跟妹妹过日子——小先生的阴影有点重。   能够与袁家攀上亲戚,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梦不来的,袁樵就落梁玉碗里了。梁满仓就差没把这个女婿给捧在手心里了。袁樵向他告罪:“虽有几天假,然而新任万年县,实不敢荒废,还忘岳父海涵。”   一声“岳父”入耳,梁满仓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哎哎,行行行,好好。”   袁先今天才算是正式改了口,表兄弟又添了一群,表姐妹也是一堆,一时眼花缭乱——从他记事起,就没有这么热闹过。“外祖父”三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梁满仓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好孩子、好孩子!”   即便袁樵说只在梁府住一晚,梁满仓也没有生气,照样把梁玉出嫁前的院子给收拾出来,让他们一家四口居住。准备好的礼物一样也没有克扣,临走的时候都让他们装箱带走。   梁玉见南氏,又是另外一种见法。南氏把小女儿的终身大事操持完了,去了最大的一桩心事。她本就是一个利落的人,母女俩这回都不哭,南氏见到女儿,先问:“女婿待你好吗?”   “好。”   “那,你待他好吗?”   “挺好。”   南氏道:“要孝敬婆婆、太婆婆,还有一样,阿先是个好孩子,你对他也要好。”   “我的儿子,我不对他好,叫谁对他好去?”   “你记着就行!那是你儿子!哎,他亲生的爹娘咋样?”   “这回没来。”   “唔。还有婆家那些人,你都要小心着点儿。你们府里人丁少,甭管哪儿,人丁少的都要受欺负。要多生儿子呀!”   梁玉翻了个白眼:“知道了哎。”   南氏心道,【出阁的闺女,还能这么淘气,可见也还没受着气。】便也放心,对袁樵、袁先父子也格外的优厚。   自午至晚,饮宴不止。梁满仓也下了血本,冬日里鲜菜瓜果不断,其精致程度也颇能与袁府相比。   ~~~~~~~~~~~~~~~~~   次日,打梁府出来,一家四口先回袁府,刘夫人、杨夫人都在等着他们。   两位夫人不担心梁府会对袁樵不好,却担心袁樵会不会过于傲气。袁樵打小一张冷脸,让他跟梁满仓摆张笑脸寒暄兴许能做到,让他和和气气笑一天一夜,两位夫人都悬着心。   等到人回来,见梁玉一脸的笑意,两人才放了心:“家里都还好吗?”   梁玉笑道:“都好。”   袁樵道:“岳父岳母也问阿婆、阿娘好。”   刘夫人道:“好,都好。回去换身衣裳吧,阿先与美娘来陪我,你们两个忙你们的事情去吧。”   袁樵的时间很紧,他新上任,又快到年末了,家还在京城,给他的婚假本就少,还要再挤出时间来陪着梁玉去见另一个不得不见的“晚辈”——桓嶷。   梁玉与袁樵回来又换一身衣裳,一乘车、一骑马,往东宫而去。   桓嶷早就等着了!   他提前就知道梁玉今天要来,早上草草将政事托付给纪申、黄赞,自己就在后面等梁玉。也不坐着等,满屋子划圈儿。孙顺看得眼睛都花了,上前劝道:“殿下,三姨没这么早过来,她一准儿会等您忙完了政事才来。”   桓嶷不耐烦地道:“知道!我问你,婚礼是不是很简陋了?”   “这……”   “哼!”桓嶷不开心,“那岂不太委屈了吗?”   孙顺立在一边听他发牢骚,心道:【梁家能与袁家结亲,就不是委屈。三姨这回嫁得可真不错,袁樵也是年少有为的。】   桓嶷已换了一个话题:“袁樵管着万年县有些时日了吧?他为官如何?”   “很、很好呀。”   “哼!”   孙顺数着,桓嶷哼了七十九声之后,梁玉与袁樵来了。小宦官进来通报,桓嶷站住了脚步,一张债主脸也变成了“喜悦”。   梁玉很久没来东宫了,东宫也变了个样子。桓嶷已有了一个良娣、两个孺人,统共三个妾,虽不如娶太子妃的规格高、算不上正式的女主人,东宫与以往到底有些不同了。宫殿经过了小规模的整修,来来往往的宦官、宫女似乎也多了一些。   【都变啦,我与三郎各自成家,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像往昔那样亲密呢?人总是要长大的,他也要有自己的妻子,只盼他的妻子能够与他一心,让他快活。】   袁樵到东宫的次数不多,没有梁玉这样的感慨。他的礼仪堪称楷模,哪怕桓嶷心里不大高兴,也挑不出他的毛病来。   被梁玉看了一眼,桓嶷堆出一脸的笑来:“袁郎请坐,袁郎辛苦。”   梁玉“噗”地笑出声来:“娶我很辛苦吗?”   袁樵与桓嶷一起摆手:“不辛苦不辛苦。”   桓嶷将脸别到一边,对着袁樵道:“袁氏世称名门、枝繁叶茂,三姨身处其间,袁郎一定要护持她呀。”   袁樵答道:“妻者,齐也。”   梁玉嗔道:“别说我,你呢?怎么样了?”顺口就问了桓嶷太子妃的事情。   要梁玉说,桓琚很会给儿子添乱,没给娶妻先给纳妾了。并不是说不可以纳妾,桓嶷是太子,只要不弄坏身体,多少个妾他家都养得过来。有女人照顾生活起居,晚上有人说个话,对桓嶷也不是件坏事。   说添乱,是桓琚第一给桓嶷一气添了三个妾,三个女人一台戏,也不知道这戏唱成什么样儿了。桓嶷上头有亲爹,还有李淑妃这个“阿姨”,梁玉不好插口去问。这倒也还罢了,太子良娣的品阶还挺高,堪称诸妾之首。桓嶷的这个良娣她姓朱,跟朱寂还有点不太远的亲戚关系,也是出身大族,朱良娣的父亲也是个刺史。两个孺人也不是一般人,她们的父兄官职虽然不高,却同样有着显赫的姓氏,一个孺人姓杨,另一个姓陆。   甭管新太子妃是谁,进来都够喝一壶的。   桓嶷笑笑:“我很好呀。”   “真的?”梁玉狐疑,终于问出了口,“哎,你与良娣相处如何?”   “额,还、还行……”   梁玉也不知道是劝他跟朱良娣亲近一点好,还是劝他给未来的太子妃留点余地好,只能撇撇嘴:“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并不会。”桓嶷依旧是淡淡的笑。如果只有梁玉一个人,他会跟梁玉说,太子妃已经基本确定了,就差出个诏书了。不过有袁樵在,哪怕梁玉回家跟袁樵再传话,他也不想就当面告诉袁樵了。他还怄着气呢。   这两个都是梁玉很关心的男子,尤其是桓嶷。梁玉自己还没亲儿子,不知道对亲儿子是个什么感情,但是她对桓嶷比对所有的侄子都更关心。目光在桓嶷与袁樵身上反复横跳,梁玉隐约有了一点猜测,笑容也变得促狭了起来。   她预备要说来让桓嶷放心的新婚生活内容就放到一边不讲,只问桓嶷的起居,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桓嶷右拳抵在唇边:“好,很好的。”   跟这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梁玉就是不说话,也能把笑着看他们看出一场名堂来。今天还是这样,她就笑着看,将桓嶷打量来打量去,眼神里有无限的满足。桓嶷心里暖洋洋的,没话找话,问袁樵:“阿先还好吗?”   袁樵道:“还在家中温书,正旦过后就让他去太学里读书。”原本进京就想让袁先去正经读书的,巧了遇到事多,袁先去上学也要三天两头的请假,容易给师长留下不好的印象,袁樵就打算等过完年稳定下来,再让袁先每日点卯读书。   桓嶷道:“何必再等呢?在家里岂不荒废了时光?”桓嶷有他自己的小算盘,梁玉看着一个这么大的儿子,不大好弄。他信奉不熟悉的人之间距离产生美,给袁先找点事做,他就没功夫在家跟梁玉大眼瞪小眼,省了多少麻烦事!   袁樵没打算听桓嶷了,解释道:“祭祀快到了。”   桓嶷扼腕,道:“正旦过后,切不可忘了。”   梁玉抿着嘴,看着他们两个一来一往,颇觉有趣。   说了一会儿,梁玉看看日头:“时间不早啦,你现在也忙,别耽误了正事儿,我们这就回去啦。”   桓嶷不舍地道:“黄、纪二公都很能干,我忙不了多少的。”   不等梁玉说什么,东宫一个面生的宫女在外面小声与说话。桓嶷扬声道:“什么事?”外面宫女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禀殿下,良娣听说三姨来了,欲贺三姨新婚。”   桓嶷本没想到要介绍朱良娣给梁玉认识,他自己跟梁玉见面的时间都不多,哪有多余的时辰分给别人呢?朱良娣还就把握住了这个机会,算定桓嶷不会拦。桓嶷也真的没有拒绝,说一句:“就她多事。”也让她过来了。   袁樵犹豫了一下,桓嶷道:“袁郎坐着就是。”   朱良娣到得很快,显然是早有准备的。梁玉看一个苗条的身影款款而来,心道,【真是大家子出来的,看这步态教养就不错。】   朱良娣与梁玉的年纪相仿,比桓嶷要小一岁,也是个小美人儿。不过以梁玉认识的姓朱的人来看,朱良娣长得不如朱寂。朱良娣口角含笑,先给梁玉福一福礼:“三姨。”   梁玉避过了身子:“如何使得?”   朱良娣道:“殿下面前,我是三姨晚辈,如何使不得呢?恭喜三姨,贺喜三姨。”   【还是个活泼开朗的人,当能稍解三郎的寂寞。】   梁玉道:“我还不曾贺你们呢。”   桓嶷道:“我收到了的。”朱良娣接口道:“殿下收到了,就算是我们也收到了,谢三姨。”   朱良娣真是个可人儿,梁玉有点担心太子妃了。那一边,袁樵与朱良娣先不搭话,待说得差不多了,才互相致意。原来,袁樵与朱良娣也是认识的。数百年的家族,缔结婚姻要讲究个门当户对,可选择的范围就很有限,彼此之间也就日渐熟悉。袁樵他爹活着的时候,与朱良娣的父亲认识,还是朱良娣父亲的老上司。再论得远一点,两家还能扯上些亲戚关系。   这些事情他们自己要是不提,圈子外的人是很难知道的。   朱良娣极有分寸,在送完了新婚贺礼、与梁玉说笑两句、与袁樵认个旧亲之后,并不趁机黏在桓嶷身边,而是坦然告退。时机把握得刚刚好,正在桓嶷不耐烦之前。   梁玉笑道:“良娣慢行。”   朱良娣也有点小算盘,良娣跟太子妃差着行市,等太子妃进了门,以桓嶷的作风是不会冷落太子妃的,名位不如、如果宠爱再不如,那还有什么好混的?朱良娣的目光放在了李淑妃身上,她想以李淑妃为目标,抢先生下长子好好教养。只要生下长子,自可从容慈祥,不用与人争奇斗妍、丑态百出。女人的战争,早在不知道太子妃从是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桓嶷平日喜怒不形于色,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他的好恶还是能够摸到一点规律的。比如桓嶷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也没有十分亲近的人,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东宫属官,桓嶷与他们都保持着一个并不狎昵的距离。甚至他对饮食都没有太多的挑剔,没有不同寻常的口味。   不过有几个人还是不一样的,一是李淑妃祖孙,桓嶷对仁孝太子保持着真挚的感情,二就是梁玉,她的来信是被桓嶷放在紧急一类里的,她送的东西都是孙顺亲自给桓嶷保管。   李淑妃滑不溜手,并不想过多涉入东宫事务,相处是面子情居多。“阿姨”不管事儿,那亲姨呢?朱良娣对梁玉寄予了不小的希望。   她的表现也得到了回报,梁玉结婚,她得到了消息就开始准备。算好了梁玉肯定会来见桓嶷,就在这个时候当着桓嶷的面把礼物送出去。朱良娣认为桓嶷至少不讨厌她这么做。当晚,桓嶷忙完之后就宿在了她那里。   【管谁是太子妃呢?只要我有殿下,有自己的儿子,来日方长。】   然而,朱良娣的信心只保持了三天。   第三天上,桓嶷得去汤泉宫问安,当天在汤泉宫住了一晚。次日下午,桓嶷人还未到,汤泉宫那里的旨意先传了来——桓琚已经确定了太子妃是何人,先遣使下聘,等到明年圣驾回銮,再正式将太子妃迎娶入东宫。   太子妃的人选是众人翘首以盼的,如今终于揭晓,既不是姓萧,也不是各位公主的推荐。桓琚取中了尚书令陆竞的女儿陆氏。   朱良娣听到一个“陆”字,脸色大变。朱家也不怕陆家,陆家也没有什么令名在外的淑女。如今京城流行泼妇,名气大的都是那一款,陆家小娘子并不像当年杜庶人婚前那样为人所熟知。   但是,仁孝太子的妻子姓陆啊!   凡在东宫,只要不是个死人,都知道桓嶷对长兄的感情,他常说:“若大哥在,会如何如何。”处处以仁孝太子为榜样。把李淑妃当亲娘似的奉养,侄女就跟闺女一样一样的。唯独对大嫂要避嫌,却也是恭敬有加。   这个样样学仁孝太子的人,给他一个姓陆的太子妃,他是绝对不会反对。   【这还怎么玩?】朱良娣有点拿不定主意,想了好一阵儿,对侍女道:“你们向东宫的老人打听打听,三姨经常进宫吗?问问她的喜好。唔,出宫去打听打听,她新嫁,有什么难处没有?”   带来的侍女道:“您忘了?三姨的喜好已打听过了,她在宫里只使钱,只关心殿下,并不向殿下讨要什么。”   “这就难了。还是看看她与袁家相处得如何吧,我看……必有难处。”   ~~~~~~~~~~~~~~~~~   朱良娣出身大族,太知道宗族里的事情。从外面看,名门望族光鲜亮丽,左昭右穆次序井然。但是树大有枯枝,也有萧度这样跟对家小娘子眉来眼去的,也有严中和这样的样子货,更有徐国夫人那样目中无人毫不克制的。就说袁家,也有嫌弃儿子生日不吉利不想养的,也有偷属下老婆包养的。   梁玉没有根基,且有一磨。朱良娣若能适时伸出援手,也是送出一份人情。   朱良娣所猜不错,梁玉才从东宫回家就遇到一件事,不是她自己的麻烦,却也与她有莫大的关系。   袁家祭祀的日期临近,近枝的都往这里赶,袁先与一个同族的男孩子打了一架。对家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哥哥”,那位不要他的生父的另一个儿子。 第130章 菜鸡互啄   家里人丁不旺, 外场拢共就袁樵、袁先两父子, 袁樵有官职在身, 袁先一个半大孩子就经常需要作为代表出现在一些场合。   今年大祭,袁樵家也须积极参与, 袁先因此见到了亲生父母与兄弟姐妹。   袁先被收养的时候年纪很小, 对亲生父母压根没有印象。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历来——与养父的年纪相差太小了, 一看就不是亲生的。也很快就知道了自己被收养的原因,说不难过是骗人的。生活不错, 与原来的家庭也没有什么接触、没有什么感情, 心里因为“不吉”有羞愤, 也不至于疾世愤俗。   只偶尔会有些淡淡的遗憾:【他们是否会后悔遗弃了我?】   事实告诉了他, 没有!   “啧,捡别人不要的当成宝贝!真是目光短浅!哼!”说话的这个叫袁蒙,是袁先血缘上的亲哥哥, 比他大不到一岁,想也知道,不是一个娘生的。袁蒙长得好看,在家里得父母的宠爱, 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可到了京城这里一比, 就很令人不自在了。袁蒙他爹袁配今年四十四岁了不过是个六品官, 袁先却撞了大运, 养父袁樵年少有为, 五品是他现在的起点。六品和五品看起来差别不大, 却是一道坎儿, 考虑到两个人的年纪,也是袁樵的前途一片光明。这是一个拼爹的年代,很直观,袁樵五品,儿子就能进太学,袁配六品,袁蒙的条件就比袁先差。袁配的儿子还多,荫生、荫官的名额还有限。袁樵现在就只有袁先一个儿子,以后即便再有,他还是老大,也不在乎多荫他一个人。   完全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太子登基,太子唯一存活下来的亲姨妈给自己儿子讨个出身是易如反掌的。   如何让人能够服气?袁蒙的年纪也不大,正在敏感的时候,这股不忿就被放得格外的大。尤其是本家一群年龄大大小小的兄弟凑在一起的时候,袁蒙就更不舒服了。   明明那是个家里不要的人!怎么敢比兄弟出色?怎么能比兄弟过得好呢?   袁配将袁先这个看着就膈应的儿子交到袁籍手上的时候,是巴不得这辈子再不相见、老死不相往来的。也之所以,他们家里从来不提袁先这个人。袁家家族庞大、人口众多,只要有心,即便是本家也可能几十年不见一面。   也就是今年大祭,这么多人才能凑到一起,袁蒙头一回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这样的“弟弟”。再看袁先服饰鲜明,不是他所能比,又被本家兄弟挤眉弄眼地说:“嗐,我看他的命比你们兄弟都好,嘻嘻。”   袁蒙一时不忿,脱口而出了一句无礼的话,必要先吐一吐胸中恶气才好。说出的时候并没有过脑子,既要发泄,怎么狠就怎么说,仿佛过了嘴瘾就是赢得了胜利。袁先不好,把袁先当宝贝的人当然就有问题。所以不是他不好,是对家从头到脚都是错。   很巧,之所以有人跟袁蒙说袁先,就是因为袁先恰好从他们身边经过。   袁先听到了之后,脸也拉了下来,表情不再那么谦和有礼,阴沉沉地看扫过一眼,暗暗记了一笔。   背后说人坏话是件尴尬的事情,袁蒙说人坏话被撞破,羞愤之下挑衅了一句:“看什么看?真没教养!”   说他是“别人不要的”,袁先还能忍,他不是个冲动的孩子,心机城府都在长。说“教养”就不行了,这干系到长辈了,于是不阴不阳地回了一句:“你倒是好教养!”   袁蒙的心理上认为自己比袁先优越,一个被他瞧不起的弃儿居然还嘴了,袁蒙小孩子好胜之心也起来了,冷笑道:“我有亲生父母教导,自然是好教养!”   兄弟们一听这话都知不妙,内里一个懂事的兄弟忙说:“斗什么嘴?该忙什么忙什么去!让你们相帮清点的祭器都清点完了吗?”   这群孩子年纪都不大,小的不过十一、二,最大者不过十五,能干什么重要的事情呢?纷乱地回答:“点完了点完了。”   袁先冷冷地看了袁蒙一眼,准备抽身走人。跟袁蒙在大庭广众之下争执有失格调,就算争出个输赢来又怎么样?哭着说“我现在有爹娘了,他们对我可好了”吗?还是把袁蒙的亲生父母骂一顿?那能骂吗?也是他的亲生父母!别人都能骂,只有袁先不能说他们半个不字。   袁蒙却被这一眼彻底看毛了!“看什么看?哪家祭祀也没有你!”   毕竟年幼,袁先的情绪终于明白地摆到了脸上。【若非父母长辈都是这般想法,他如何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心口有点憋闷,袁先慢吞吞地回了一句:“唔,把教养两个字从口里吐出来,你心里就没有这两个字了吧?”   袁蒙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两人对着轻蔑,袁蒙经的事情少不如袁先沉稳,率先挥起了拳头:“我就教你这个弃儿一点规矩!”   袁先也不甘示弱:“我为人所弃,尔为礼所弃!”   两个十来岁的小公子打架,就是菜鸡互啄。袁蒙年纪大一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袁先年纪小一点,经过一点锻炼,但不是袁樵亲生的没有传到天生的力气,不是梁玉亲生的没有那股野性。   一时也打了个旗鼓相当,不考虑到两人边打边骂,一个刻毒一个阴损的话,场面也很有喜感。   在场的袁氏子弟也不少,有想看热闹的,也有许多不想闹笑话的,一齐上来将两人分开。早有人跑去禀告尊长了。   事情就闹开了。   人多了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两个人在一起都有可能拌嘴动手,袁氏祭祖至少几百号人凑在一起,不闹点矛盾才怪。都是亲戚,富的还要瞧穷的不起,世家在这方面并不比土包子高明多少。在此之前,互相之间也有吵过打过的,打完算完,第二天还能装没事人似的喝酒。   这次却又不同,袁先的身份来历大家都知道,原本不知道的,才经过了袁樵的婚礼也就都知道了。袁蒙是什么人呢?原先也不知道的,这一架打完了,也都知道了。   棘手了。   想掂量梁玉斤两的人,也不想主动拿这种事情来试探。没意义,且很没格调。今天主持事务的是袁樵的一个叔祖袁翼,听了汇报就说:“袁配呢?!他管教的好儿子!”想到袁配、袁蒙、袁先之间的关系,袁翼开始心绞痛。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袁蒙无心之言,袁樵会不当一回事吗?何况,真的是无心之言吗?袁翼都有点怀疑。能干出把亲生儿子扔了的事情,袁配能教出什么好儿子来?   袁樵现管着万年县,半拉京城,等他回来了……   【能放着御史不做去楣县做县令的,那得是个狠人啊!你们真是找死了!】袁翼没敢去想梁玉,梁玉要把袁蒙给打死了,这回连流放兴许都能省了。以她的辉煌战果来看,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袁翼一面把袁配拎过来提着耳朵抖,一面派人去给刘夫人送信、劝说,心里急得不行。今年是他来主持祭祀,断不想在这样的大事中出现纰漏。一个家族会有共同的利益,不代表互相之间就没仇了。兄弟阋墙代代都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也不稀罕。   刘夫人先到了,袁翼含糊地道:“小孩子淘气。”   刘夫人笑道:“你是他们的长辈,小孩子淘气,你教训一下就是了,何必问我?”她来的路上还担心袁先别殴斗吃了亏,到了一看,全须全尾,也有心情谈笑风生了。   袁翼苦笑道:“阿嫂休要取笑我,袁蒙真是……没有教养!”又夸赞袁先的教养很好。   刘夫人只是微笑,心里恨得跟什么似的。袁籍收留袁先的时候,刘夫人也是克服了很大的困难的。迷信的事情,没发现就算了,一旦被道破,谁心里都要打鼓。好容易十几年精心抚养,孩子长大了,又要翻旧账吗?!   【袁配真不是个东西!】刘夫人轻轻磨一磨牙,【他又是阿先的生父,这重身份终会是阿先的祸害。】刘夫人心疼曾孙,袁翼却绝口不提孩子受委屈了,可见世人心里,袁先是无法与袁配抗衡的。   陪同婆母一同赶过来的杨夫人又是另一种作派,从给袁翼行礼开始就带着哭音,哭声丝丝缕缕直往人耳朵里钻。袁先被领过来之后,她一把将袁先抱在怀里,泪眼汪汪地道:“叔父,我丈夫早亡,只有一个儿子也忙不过来,阿先、阿先他这么小……”   袁翼怕了她了,这个哭法就差直接说“你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了。堂堂袁家,可不能背这个名声。连连摆手:“小孩子淘气、小孩子淘气。”   刘夫人道:“好吧,我把孩子带回去好好教导。那一个呢?伤着没有?”   “还好,还好。”   “我的孩子我带走,别人的孩子,我就不管了。”   “是是是。”袁翼笑容有点苦,奶狗互咬不算事儿,这位嫂夫人却不是善茬,背后又配齐了哼哈二将,那才是大麻烦。袁翼含蓄地道:“家丑不可外扬,就算是自家人,也不必闹得人尽皆知。对大郎不好。”   刘夫人挑挑眉:“我可管不住别人的舌头。”   今时不同往日,袁樵守完孝回京城的时候谁也不觉得他能有太大的出息,现在出息来了,长辈也得对他忌惮三分。袁翼向刘夫人保证:“不会再有无礼的事情发生了。”   期间,袁配到了,向袁翼与刘夫人陪礼,喝斥袁蒙无礼,罚他禁足,却连问也不曾问袁先。等刘夫人与袁先离开,袁翼将袁配叫到书房里,好生训斥了一回,袁配心里老大的不乐意,心道:【果然妨克父母!我一见到他就先挨了训,真是倒霉。】   ~~~~~~~~~~~~~~   刘夫人领回袁先,就着亮光一看,脸上擦破了一点油皮,嫩拳头的指节也青了两个。   从回家到上药,刘夫人一句评论也没有,惹得袁先惴惴:“太、太婆。”   刘夫人笑笑:“不必放在心上。”   “是、是。”袁先显得怯怯的,心里将素未谋面的父亲与只有一面之缘的哥哥记恨上了。什么孺慕之情、什么淡淡的遗憾都飞了,什么玩艺儿!很稀罕么?滚呐!   药膏抹到一半,梁玉与袁樵赶了回来。   袁樵颇为忧心,他了解袁先,这孩子心思比同龄人要重些。梁玉则没有那么多的顾虑,自从在驿站里与袁先第一次直接接触开始,她就知道袁先心眼不少,绝不脆弱。看到自家孩子挂了彩,梁玉还是生气的:“你打赢了没有?!”   阖府主仆听到这一声,鬼使神差冒出一句感想来:【是她问得出来的话。】   袁先轻轻摇了摇头:“没分出胜负来就被分开了。”心里有点快活。   梁玉道:“哦,那就随他汪汪去吧。”   袁先乖巧地点点头,梁玉心说,你个精明鬼。   袁先则越咂摸越觉得梁玉这个话说的……“汪汪?”   袁樵赶紧挤到两人中间,沉着地对袁先道:“今天不要再过去了,明日还是要去的。”   “是。”   袁樵拿过药膏,慢慢给他抹上:“制怒,都说利令智昏,怒的危害也是一样的。当时怎么样的,你说与我听。”   袁先犹豫片刻,狠狠心,将话复述了一回。袁樵听到“为礼所弃”点评道:“这句刻薄,听了是想打你。”袁先道:“当时已经打上了嘛……”   【看起来是小孩子口角,话不是袁配说的,可心却是他的心。】梁玉看了袁先一眼,点点桌子,对袁先道:“来者是客,他们大老远的过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该多包容他们。人都是会改变的,也都是能感化的。譬如武姜,不也是与庄公和好如初了吗?”【1】   如果不说“汪汪”,这话还能让人信。在场的几个人谁不是熟读诗书?武姜与郑庄公娘儿俩,那是什么值得称赞的母子关系吗?   袁先眼睛一亮,心道,【我与庄公,颇有相似之处。他的母亲因寤生而恨他,勾结他的弟弟要害他,我因八字不好也为生父所弃,为兄长所辱。及段叔死,武姜也屈服了。说什么“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不过是被“生杀予夺”感化了而已。】【2】   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来,袁先顺从地道:“是。”   梁玉对刘夫人道:“今天见到三郎,他还问咱们大郎读书的事情呢。我对他说,还是等到祭祀过后,过完了新年再去太学。正好,过年的时候也带大郎走动走动,认一认师友。”梁玉很信奉多个朋友多条路,不能因为姓个袁就什么都不干了。博士、助教,年纪相仿的同学,趁着这年前年后都走动走动。   “甭管在哪儿读书,只要人多的地方就得掐起来。我看咱们大郎这手功夫,啧啧,还是小心些的好。”   袁先脸上一红。   梁玉对袁樵眨眨眼:“那你们爷儿俩说话,我们去说家务事啦?”   袁樵道:“你别生气。”   梁玉冷笑道:“我跟谁生气呢?那样的小东西,我但凡多瞅他一眼,就算他赢了!”   刘夫人道:“就是这个道理,佛奴,你与大郎仔细说。叔玉啊,我们走。”   这件事情不能宣扬出去,宣扬了袁配的“不慈”,然后呢?对袁先有什么好处吗?对袁樵一家有什么好处吗?完全没有。这是人伦丑闻,能捂就捂。想要威慑看客多的是办法,被狗咬了一口,难道还要咬回去吗?   刘夫人见梁玉沉得住气,比她现在掐死袁配还要高兴。   房里,袁樵对袁先道:“你今天冲动了。无论他怎么说,你都要忍。亲生父兄再有不是,别人说得,你说不得。我知道你是维护我,可是看客也不是傻子。”   袁先已想明白了道理,这些货,就是欺软怕硬,打服就行了嘛。不过他现在还打不了,不过总有一天……懂事地说:“以后我就走开。”   ~~~~~~~~~~~~~   袁先这里定了个小目标,梁玉却已经做上了。她嘴上说得好听,实则不是个吃亏的性子,刘夫人高兴得有点早。她有一忧不曾对任何人讲——袁配是袁先的生父,从法理上讲,可以说没有继承的关系,现实中却不是这样。生父也是父,是不可以不敬的。同理,袁蒙也是袁先的哥哥,弟弟跟哥哥打架,也是不妥的。   名声不好,是会妨碍前程的。   此事不死不休,哪怕死了,提起身份来还是要矮那么一丝丝。   这是对袁先的先天压制,无解。正如南氏要决定梁玉的婚事,她就决定了。而袁先而是袁樵和梁玉的儿子,自己培养好的儿子被袁配这种废物点心给压制了,这是个极大的隐患。【我既不打算放弃阿先,他就是长子,以后再有孩子都得奉他为长,他要是矮袁配一头,合着我给袁配做嫁衣?因为生日不吉利就要扔孩子的,那能是什么好东西吗?一准作妖!得整得他不能作恶才行!】   对这件事情的处理,也会影响袁氏宗族对自家的评价。梁玉早想好了,她是不会“贤良淑德”的,她天生泼妇,爱咋咋地。   梁玉拿南氏没办法,对付袁配的办法却多得是。她直接越过了袁蒙,剑指袁配。她的心比袁先可黑多了,“和好如初”就是她提醒的袁先。   次日,袁樵得去衙门,梁玉妆饰一新,笑对刘夫人道:“阿婆,我送大郎过去。”她以前管袁先叫名字,现在就直接叫“大郎”,改口改得飞快。   刘夫人道:“礼貌些。”   梁玉笑道:“嗳,不过我年轻,有时候口无遮拦的,想必长辈们是不会与我计较的,是也不是?”   刘夫人道:“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有不周到的地方,下回改进就是了。”   “是。”   梁玉高高兴兴把袁先塞进自己的车里:“你还挂着彩呢,叫人看了还以为是我打的,别坏我名声。你跟一道坐车。”   袁先慢吞吞地爬了上去,伸手将梁玉也拉上车,慢吞吞地收回手,又慢慢地说:“他们见我还活着,就知道不是阿娘动的手了。”   梁玉头一歪,笑倒在了桂枝的身上。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袁先道:“阿娘,我自己理会得。”   “你怎么想的?”   “我只要行得正,坐得端,总不会出错。我可也不是愚忠愚孝之辈。”   “只要你不后悔就行。”   “阿娘后悔过吗?”   “我从不后悔自己的志向,却遗憾有好些事情我原本可以做得更好,如果是现在,一定不会办得那么滑稽。”   “我没有后悔也没有遗憾的。所以,还是让我来吧。”   “不是说你做不到,一样的事情,我做了比你做了要合适些。等有了合适你做的事情,我就静等着你出头了,好不好?”   袁先笑笑,心道:【管它呢,反正我有爹娘了。唉,我果然是凉薄之人生的,竟不觉得与亲生父母不亲近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地方。】这话也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别想在世上混了。昨天袁樵可教育了他好一阵儿,害他今天得仔细揣摩,将“委屈无辜的孩子”演到位。   到了袁翼那里,多少双眼睛睁着,袁先在车里酝酿情绪。装模作样对他而言不难,难的是跟袁配、袁蒙面前装孺慕,想想就恶心,他得缓缓。   梁玉已先下车了,站在车边等着袁先被扶出来,携着袁先的手去拜见袁翼。   袁翼听到通报说是梁玉亲自来,头发就一阵发紧。   梁玉到了袁翼跟前很客气,余光瞥到了一对中年夫妇,以及一个脸上挂彩的少年。心道,【这老叔祖是要和稀泥?这事须不由得你做主。】   袁翼关切地问:“大郎的伤还好吗?”   那个中年妇人已将一张帕子抵在鼻端,低低地啜泣起来,眼睛盯着袁先不放,脸上写满了不舍。   袁先太阳穴上扑扑直跳,他猜着这是谁了,袁配的妻子、他的亲娘。昨天,袁配夫妇向袁翼说,要亲自向袁樵夫妇道歉,并且袁配再次强调,他不会把袁先给要回去,好让袁樵放心。   袁翼很鄙薄他这往外推的作派,却也承认一个儿子让人家养十几年养好了再要回去的做法更不是东西。这样两家再次说清楚,对双方都好。   梁玉与袁先便见到了袁配一家三口,梁玉回去就问了,袁配儿子一个巴掌数不过来,现在出来的就只有这一个,可见对袁先是真没什么感情。   【那就更可恶了!不待见还跑过来欺负!】   袁配的妻子待双方寒暄毕,拉着袁先的手说:“长得这么大了,我终于见到了。你还好吗?”   袁先浑身不自在,就怕自己也跟她一样的蠢:【你们真是损人不利己。】   袁配不看袁先,勉强与梁玉寒暄:“犬子淘气,请多包涵。”   梁玉笑道:“您这么说我就放心啦,我还以为您的主意,是要打上门来呢。”她声音悦耳动听,听得袁翼毛骨悚然。上来就扣了一顶“打上门”的帽子,只怕袁配的脑袋顶不起来。   袁配还在那儿摆手:“不敢,不敢。”   梁玉很同情袁先,袁配要如何对他,他无法左右,同样的,梁玉要对袁配做什么,袁先同样无力阻止,按照道理,他只能干瞪眼。如果哪一方因此受到伤害,他还里外不是人,还得陪着挨削。她对袁配也就没有一点手下留情的意思,将袁先交给袁翼,她转头就去找了桓嶷。   三姨头一回求他办事,桓嶷听得仔细极了。拍着胸脯说:“袁配竟是这样的人吗?三姨放心,我记下了,阿先我会护持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桓嶷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梁玉要袁先这个儿子,那就留下来。如果袁配是个障碍,就让他成不了障碍,削他的官,让他滚。如果太不识相,那就请袁配去死一死。多简单的事儿。袁樵真是个废物,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还要三姨担惊受怕的。   “担惊受怕的”三姨什么时候也没有柔弱过,她对外甥说:“我来告诉你一声并不要你做什么,只是以后我要做什么的时候,你不要觉得我不够宽容就行了。骂我的我就忍了,骂你们可不行!” 第131章 遵守法纪   桓嶷:???!!!!   “三姨, 你要做什么?!”桓嶷难得有点慌张,梁玉会干什么事他真猜不出来。   梁玉道:“先打听打听嘛, 能好好说当然是不动手最好啦。三郎,我……其实不是个好人。”这话她想说很久了,人也不能压抑本性装一辈子不是?那样岂不是太憋屈了?她老早就不是一个纯真善良的好人了, 何必再装?哪天被戳破了是个黑心肝, 她外甥感觉受到了欺骗那才是惊天的惨案。   桓嶷略略无语。   梁玉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啦,我心里有数的。你要遵守法纪呀。”   一个杀人流放的姨母告诉他要遵守法纪,桓嶷觉得自己怕是还没睡醒。担心地说:“三姨……”   梁玉截断了他的话头:“放心,快要过年了,家里还要祭祖, 我是那样没眼色的人吗?”   这话有点道理, 桓嶷略略放心, 心道, 【还是我来查一查这个袁配吧。】   梁玉笑道:“你有心思, 想想怎么迎驾吧,圣人正旦得回京了吧?”   “啊, 是。”   “自己小心些。”   “好。”桓嶷对政务已经颇为熟悉了,且他不去主动揽权,管的事也不多、发言也少,能腾出时间来琢磨梁玉遇到的问题。他假意答应了梁玉:“那, 等到三姨要我做什么的时候, 再来告诉我, 好不好?”   梁玉痛快的答应了:“好!”   一对姨甥各自心怀鬼胎, 都没打算履行诺言。梁玉一出东宫的门,桓嶷就召了人来去查这个袁配是个什么来历。袁家的人口真是太多了,做官的人也不少,其中还有重名的。你问袁配,他们得问“是哪个袁配?”不调查一番,是很难知道一个姓袁的、名声不显的六品官的来历的。   梁玉出了东宫,她也没闲着。年是要过的、祖是要祭的,妖也是要作的。她稍作修整,即去拜访裴喻。   梁玉与裴喻的渊源始于蹲狱诏,最出色的一笔是裴喻给她做了媒人。正因如此,梁玉与裴府有了一点不远不近的联系。人情是用来欠的,梁玉备了礼物,不客气地登了裴家的大门。   裴喻与夫人接到了帖子,都觉得奇怪——为何帖子是递给裴喻而不是裴夫人呢?以交际而论,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捉对,这才是联络感情的正常配对。梁玉应该拜访裴夫人而不是裴大人,裴喻得是袁樵来拜访。   裴夫人问道:“是要见大夫吗?”   送来帖子的奴婢垂手道:“是。”   奇怪!裴喻道:“夫人,你我同去见一见她吧。”   梁玉对裴府的态度还不错,承裴喻给囚犯讲过课的情份,梁玉对裴喻执半师之礼,颇为恭敬。裴夫人也生出一丝好奇心来,道:“好。”   夫妇二人一同出来,梁玉也不奇怪,先寒暄两句。裴夫人先切入正题:“阿梁新婚,倒是稀客。”   梁玉也直白地说:“是有事相求。”   裴夫人与裴喻对望一眼,裴喻问道:“不知道是什么事呢?”据他所知,梁玉蹲大牢都没求过情,现在特意上门,裴喻被勾起了好奇心。   梁玉低下头,似乎在斟酌用措词,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又是一片平静了:“是想请您帮我斟酌一下,若是不能透露,只当我没问,要是可以透露,请您如实告诉我。我想问一个人,他在您这里有没有案底。”   “哦?”裴喻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节。   暗中刺探别人的不法之事,不是个正经人的做派,梁玉赶紧解释道:“是我的一点傻主意。我与一个人能不能处下去,不看他有多好,只看他有多坏。若是坏的地方能够让我容忍,我就不必去问他的好处了。先小人后君子,则日后都是君子之交,先君子后小人,怕不是要结下梁子?”   裴喻忍不住笑了,感叹道:“这个说法很有慧根。”   梁玉垂目轻笑。   裴夫人惊讶地道:“若问违法之事,问大理、刑部,又或者其籍贯的官府更好吧?”   梁玉道:“是个官儿,我琢磨着他要是有错,一准儿是御史先知道。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个好人,才好确定以后怎么与他相处。好人有好人的处法,恶人有恶人的处法。”   【打听官员,所以要问到御史台么?】裴喻眨眨眼,道:“要看是什么人、任什么官了。”有些案卷需要保密,另一些无伤大雅的内容御史们闲谈时也会泄漏一些。   “袁配。”梁玉报上了袁配的大名。   【没听说过,】裴喻眉头微皱,【想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唔,姓袁,多半是宗族相处。也罢,我就去翻拣一番。查到了,就知道这是何等样人,也就知道了她为何要打听这个人了。】   裴喻一颔首,道:“好。”   梁玉喜道:“多谢大夫。”   纪申这样的好人都被参过,梁玉不信世上会有不被参的官儿。找御史的总头目裴喻,比找别人更有效。虽则崔颖更风头更盛,裴喻的级别更高,更名正言顺,他的权限可以调看许多的资料。裴喻又是一个沉稳的老人,请他帮忙,他也不会宣扬得满世界都是。崔颖当然也不是个碎嘴婆子,却爱刨根问底,被他东一锄头西一锹的挖,挖出来些好说不好听的事情,袁家脸上无光,袁先也不好做人,还要被袁氏宗族埋怨。不如找个懂行情的,知道分寸、知道怎么做最妥帖。   梁玉有这个盘算,对裴喻愈发客气。裴喻虽觉得这事干得不算光明正大,但是梁玉也坦然,他顺手帮个小忙也不足道哉。答应下来之后,裴喻看梁玉态度好,将教育模范囚犯的态度又拣了起来,道:“阴求人非法之事,非君子所为,这样的手段,你要慎用啊。”   只要裴喻答应了给办事,梁玉态度就好得不得了,恭恭敬敬地道:“是。”有求于人,她总是坦诚的,对裴喻道:“还有一件事要说与大夫知道,免得大夫查到了这个人,疑我藏奸。他是我们家大郎的亲生父亲。”   裴夫人小小声地:“啊?”她知道袁先是收养的孩子。   梁玉道:“前两天有些龃龉,可毕竟是大郎生父,能够化解还是化解了的好。家中长辈不说人恶,我却是个刻薄人,得把事情弄个清楚,才好决定怎么做。大郎这孩子远行两千里,曾与我共患难,他很不容易,我当为他筹划一二。我想知道这个袁配,他好,能好成什么样子,坏,能坏成什么样子。拜托了。”   原来有这样的隐情!裴喻的眉头舒展开来:“你等我消息吧。”   “静候佳音。”   梁玉这样为袁先考虑,裴喻夫妇二人都认为她做人真诚又坦率。若她不说这段前情,只让裴喻去查袁配,裴喻查出来之后必要怀疑她是不是想利用裴喻的身份打击袁配了。   梁玉又寒暄了几句,再向裴夫人打听如果好友要订婚、成婚,需要送什么礼物:“离开京城有几年了,不知道现在的习惯是什么样的?”   裴夫人笑道:“与前几年也没有什么大差别。”   梁玉道:“我看钱价贵了。”   “哦,是有一些,谷价下来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物价对于生活的影响,梁玉从裴夫人那里得到了一些指点,裴夫人则从梁玉那里拿到了一份酱料的配方——裴喻夫妇二人年纪大了,舌头不太灵,需要滋味醇厚。看话说得差不多了,梁玉辞出裴府。   在她的背后,裴喻叮嘱夫人:“今天的事情不要说出去。”   裴夫人白了丈夫一眼:“我讨份食谱,如何不能说与人听?”   ~~~~~~~~~~~~~~~~   裴喻第二天就去翻查档案。他比崔颖闲得多,先去吏部找严礼,问袁配的履历,再根据属历翻找有可能参奏袁配的问题。严礼觉得奇怪:“袁配?”   “怎么?尚书知道这个人吗?”   当然知道了,这是各地方官进京的时节,县令不一定都有机会,但是刺史肯定要参加考核。如果考核不合格,直接就撸下去,空出来的位子须得有人填。看准这个交替的机会,想趁机谋个职位的也不在少数。袁配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名字才做为候选之一报到严礼的面前,严礼还是有所耳闻的。裴喻问袁配的履历,严礼道:“中平,”简要说了几句袁配的经历,补充道,“很一般。没有什么功劳,倒也没有什么责罚。怎么?大夫有话要说?”   他以为袁配又找了个说客,看裴喻这个态度,也不是个认真的说客,严礼问的就很随意。   裴喻皱皱眉:“原来如此。”   “怎么?”   裴喻老成,没有查到什么之前并不透露:“有人问起,我也不知道这个人,看来是没什么了。”   “唔。”严礼犹豫了一下,还是准备把袁配的名字作为候选拿去给桓嶷看。   另一边,裴喻心里有些疑虑,严礼报出来袁配的履历平平,他担心找不到袁配的什么不法行为。吏部的档案一般很简洁,官员的功劳如果不太大,考核的时候觉得无关紧要,可能就不写。如果朝中有人,犯点错也可能就不计入。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子,想留点底也是难的。   裴喻想了想,抬眼一看,从留守京城的官员里揪出一个人来:“近来府上有什么事吗?”此人也姓袁,裴喻知道他口风不太严,专挑来问。   家丑哪能外扬呢?袁博道:“家中祭祖。”   裴喻盯着他很长时间,袁博不大自在地想:【难道是那件事?这老翁的耳朵也太灵了吧?】   裴喻忽然吐出一个名字来:“袁配。”他就知道,梁玉不会无缘无故地问一个人。   袁博一惊,无奈地道:“您都知道了……唉,小孩子口角嘛……”   裴喻将手背过去,转身走了。袁博大惊,追上去打拱作揖:“大夫、大夫,手下留情。袁配他,是有不对的地方。他也不过是不抚养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孩子罢了,至于与那个孩子殴斗,是孩子们淘气,当不是他指使。”   裴喻不紧不慢地走,袁博好话说尽,裴喻提取到了信息。好么,这为父的不慈,为兄的不义,真是有失体统!不用问袁配官声如何,裴喻就得说他不是个好人。【原来所谓龃龉是指这个吗?小孩子争吵,然而说话未必太刻薄了,也难怪关爱孩子的人要起疑心。】   裴喻加快了脚步,回到御史台翻案卷,终于让他找到了参奏袁配的几份底稿。袁配也曾外放,但是巡视的御史对他评价总是不高,他荒废政务,游手好闲,结交僧道,家里人打着他的旗号干些强买强卖之类的勾当。不出格,好些个官员都这么干,但是它不合法。   【这样的人如何可以做亲民官呢?严尚书既知道他,多半要将他列做候选了,这可不好。】   裴喻权衡再三,决定先去见桓嶷——名单一旦报了上去,再被桓琚取中,御史再提出反对就显得不合时宜了。阻拦要趁早。   如今京城的公务是由各部报到东宫,桓嶷看过了,再呈奏到汤泉宫。   任命官员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桓嶷对严礼送上来的名单很重视。打开来一个一个地问严礼,这个是什么人,那个做过什么事,这个名字很熟悉是不是之前派出去的。严礼胸有成竹,一一将他们的简历道来。   考核、任命是陆续发下来的,这一张名单并不很长,不多会儿功夫,桓嶷就看到了袁配。厌恶地一皱眉,问道:“这是袁家的那个袁配吗?”   “是袁氏子弟。”   “哼!”桓嶷非常不快,问道,“尚书知道这个人吗?”   “略知一二,”严礼在心里将袁配圈一个圈,“方才裴大夫还问起他呢。”   桓嶷精神一振:“哦?他犯了什么法了吗?”   “啊?”   “查!”   裴喻早查到了,挟着卷宗匆匆到了东宫来求见。   桓嶷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裴喻对桓嶷一礼,又对严礼笑笑:“幸亏赶上了。那个袁配,他不行!万不可放出去残害百姓。”   严礼机警,见桓嶷笑了,便知自己该把袁配的名字给涂掉。很快地说:“他不过按照资历凑个数来的,若有不法事,自当罢黜。”   桓嶷更不多言,简略看了一下裴喻拿过来的卷宗,提起笔来把这个名字给抹了。严礼心道,【我得好好查查这个袁配,还是先不要给他授官了。】官也不是就长在谁的身上的,比如地方官,三年一任,到期了即便没犯法,也不能赖在任上不走。   袁配这回讨不到官做,到期就得滚蛋了。   把袁配的名字抹了下去,桓嶷心中一阵舒畅,对严礼与裴喻道:“两位再多辛苦几天,这上面的人,再过一遍吧。”   严礼忙说:“是臣疏忽。”   桓嶷摆摆手:“他的履历,看起来没有什么毛病,如何怪得了尚书呢?谁给他记的履历?”   严礼道:“臣一定整肃礼部!”真是的,要是档案里记上这么几笔,他何至于此?一定是有人瞎搞!   ~~~~~~~~~~~~~~~~~~   梁玉此时并不知道她太子外甥已经把事给搞定了,还连带把吏部给整了。她请裴喻帮忙,有一旦查出不法事,裴喻自会有处分的想法。桓嶷实在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既是底牌,轻易就不会打出来,要整一个袁配,办法真是太多了。她还能跟严家搭上线,舍出人情来求一求严礼,也能压住了袁配的仕途。并不需要桓嶷现在就动手,找上桓嶷,更多是为了让桓嶷不要误会自己真善美。   眼下她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要办——跟袁樵坦白。说好了互相不瞒着的,她得说话算数。   冬天日短夜长,天擦黑的时候袁樵才回来,他在京城有宅,不必带着全家往万年县衙的后衙里去住。只是从袁府到县衙,要穿过半个京城,路比较长而已。   袁樵回到家,灯已经掌上了,在门上将马鞭扔给管家,问道:“大郎回来了吗?”   “回来了,气色不错。”   “太夫人今天出过门吗?”   “不曾。”   “娘子呢?”   “已经回来了。”   袁樵大步回家,拜过母亲、祖母,梁玉跟他回房,帮他将官服换下来。一面说:“我今天去见了三郎,又去拜托了裴大夫。”   她一开口,袁樵就知道她出手了,媳妇儿这手脚也太快了!袁樵道:“何必惊动太子殿下呢?”   “我得跟他说说,别当我是好人了。现在把我想得太好了,以后我横行霸道叫他知道了,怕不要以为我是个骗子!”   袁樵无奈地道:“他早知道你会杀人放火了。这事并不着急,我来就好。且袁配也不至于蠢到现在对你我如何。”   “你不行的,你得做好人,”梁玉一口否决,“再说了,你不看看阿先多大年纪了。”   “嗯?”   梁玉给他掸平衣服上的褶皱:“他比你就小几岁,看着还是个小孩子的样子,再过二年一蹿个儿你再看,得成个大人模样啦。”   袁樵不解地问:“那又如何?”   “你总不能将他拘在家里吧?他得出门去,读书、交游、做官,拖着这么一件糟心的事情,多不好?”   袁樵道:“你辛苦了。”   梁玉笑问:“你怎么谢我?”   袁樵叹了一口气,看起来很萎靡,幽幽地道:“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了,请一定要怜惜我呀。”   梁玉惊呆了,且呆且笑,伸出两指捏着他的下巴:“我见犹怜。”   两人调笑几句,一脸正经地并肩走出房门,一家六口吃饭去。梁玉与袁樵没有告诉袁先他们做了什么,家里也没有人再提与袁配一家有关的事情。袁樵只问袁先今日在袁翼那里过得怎么样,学到了什么。袁先顶着擦了药的脸,答道:“见到了礼器,却没有见到礼。”   袁樵感慨地道:“如今还存有礼器已经不错啦。有礼的人也还是有的。”   “是。”   刘夫人、杨夫人则与梁玉商议:“看今天晚上乌云起来了,这几日恐怕要下雪,如果下雪,不妨请些亲友来吃酒赏雪。美娘长住京城,须得让人看看。”   梁玉道:“在汤泉宫的时候,已带她见过一些人了。原本打算荐她面圣的,不想事情多,没找到机会。”   美娘道:“我在家里,并不着急的。”   梁玉眼珠子一转,道:“不碍事儿,快得很。”   刘夫人笑道:“要言而有信呀,父母对子女更要如此。岂不闻曾参杀猪的故事?”【1】   梁玉道:“是。”   席间又说起汤泉宫附近的别业,袁家在汤泉宫也有一处,只是很少过去。杨夫人动念:“今年便罢了,明年寻个合适的时候将别业再整修一番,明冬也可去走动走动。”只要桓琚还往汤泉宫去,京城总有一大半的官员贵戚往那里过冬,交际走动就避不开那个地方。   袁樵道:“等我抽个空去看一看,再回来禀报阿娘。”   杨夫人道:“不急不争,冬天又冷,开春再说吧。”   接下来便是一些鸡毛蒜皮。   梁玉第二天便得到了裴喻传来的消息——袁配不是个好人,他做官不合格。同时又隐晦地告诉梁玉,快过年了,不要搞事。   梁玉只要手里有袁配的黑料也就不急着现在就使,桓嶷那里,悄悄干了这一件事,也不对梁玉声张。姨甥俩都不知道对方干了什么,都觉得自己真是个不给对方添麻烦的好人。   梁玉不动手,桓琚带着大半个朝廷在汤泉宫,一切风平浪静。袁家祭祖,梁玉跟在杨夫人身边,也依着次序行礼。只见袁氏子孙连同他们的妻女,各按着次序,其衣饰层层分明。大致是年长一些的着紫、着朱,年轻者着青、着绿,袁樵这个年轻而五品的,在一干同龄人中分外显眼。   刘、杨二夫人纵然稳重,胸中也难免快意。自从袁樵的父亲去世之后,她们家在整个宗族里说话就不大顶事了,委屈憋闷了好些年。   梁玉没经过这些前情,更多的是自豪。   直到祭祀结束,几百号人都是一团和气,一丝杂音也无。   祭祀完成之后,桓琚回京的日子也到了。直到这个时候,袁配才有些着慌——圣人回京就代表着正旦将近,到这个时候,几乎所有的任命都该下来了。   但是没有他的份!再没有任命,他就得回家吃自己了。 第132章 信息太少   “学生明日启程,特来向恩师辞行。”   说话的是一个年近四旬的男子, 国字脸, 浓眉大眼,精神极了。此时醇厚的眉眼却低垂着, 极为恭顺。   黄赞满意地看着这个得意门生,笑道:“好自为之。”   费燮站得稳稳的:“是。”   如果袁配在这里的话, 一定想咬费燮,盖因费燮要奔赴的目的地,正是袁配极想得到的。但是黄赞出手了。   费燮与黄赞叙完了师徒情意,不放心地劝道:“恩师近来罢免了好些官员,圣人将要还朝,这个……”   黄赞笑道:“不碍的, 难道还免错了他们吗?圣人也讨厌这些尸位素餐的东西!”   袁配被裴喻掀了底, 本是一件官场上很常见的事情。黄赞却从其中嗅出一丝机会。他的位次一向在萧司空之下, 但是萧司空近来神隐,黄赞也不肯甘居其下。要争位就得拿出真本事来,不但要有政绩, 还得有人脉。   培养自己的人是必须的,这件事情黄赞一直在做。但是由于出身不高, 黄赞觉得自己的人手还是不够用的,还是得接着扶植。要持植自己人,黄赞就遇到了一件萧度说得很明白的事——哪里有那么多的职位呢?   如果没有, 就让它有, 把原先占据这些职位的人搞掉, 这不就有空了吗?严礼与裴喻要趁势查一查官员的非法之事,黄赞认为这是一个机会。清查是你们提出来的,我支持,仅此而已。   黄赞做官做得精到,很明白混吃等死的官员是什么样子,又深谙雪中送炭之妙,趁机免去一批人,又安插了不少人。他得为将来做准备不是?世家出身的人就不用这样准备,他们的家族准备了几百年呢,人手充足。黄赞不行,他得自己攒。   费燮是他的得意门生,理所当面的要照顾。至于袁配,他该死哪去死哪去,黄侍中不关心。   费燮见黄赞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道,【恩师总比我想得多,既然他以为可行,那便不会有麻烦了。我只管做好刺史,保境安民。】   再次郑重地向黄赞道别。   黄赞笑道:“去吧,去吧,京里也要准备迎接圣驾了。你呀,到了地方上多看、多听、多学。”   “是。”   费燮因受重视,与黄赞聊了大半天,其余虽是黄赞选拔但没有费燮重要的人就没有这样的优待了。他们多半结伴而来,一同坐坐,致谢,就可以回去准备上任了。黄赞送走这批人,又抓紧拟了另一份名单,管它是不是要过年,该免的就免,该荐自己人的就该荐自己人!   现在是抓紧时间抢位的时候!黄赞有点危机感,纪申有极高的声望,萧司空有着资历与势力,黄赞总觉得自己也是不弱于人,却又有点气弱,得多聚拢些人他才能放心。   将名单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黄赞第二天便在议事的时候塞进去几个人,对名单进行了调整。萧司空、纪申、严礼都是人精,看了黄赞的提议,也知道他的意思。谁不任用自己人呢?就算用的时候不是,荐完了也就打上了推荐者的烙印了。区别只在于烙印是深是浅,彼此认不认账——多半还是会认的。   三人看破不说破,黄赞也有分寸,他算好了一张名单的比例,推荐的也都是合用之人。一个职位合用之人不止一个,他只要在几个候选人里选出自己中意的,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同理,其他几个人要办什么事情的时候,黄赞也会适时的配合。   名单拟了出来,桓琚也回来了。   ~~~~~~~~~~~~~~~~~~~~   天公作美。   桓琚回到京城的时候是个大晴天。   此时离正旦已经很近了,依据往年的经验,这是一个容易下雪的时节。这一次桓琚带着宫眷、百官等等还京,却是一路没有遇到风雪。桓嶷郊迎,也免去了站在雪地里当冰雕之苦。   圣驾从太阳升起之后出发,抵达京城的时候已近日落。前面先导的仪仗、卫士先排出二里地去,袁樵夹在迎接的官员里面,等到这些人走完,才见着桓琚的车驾。车捂得严严实实的,到了跟前才有宦官打开车门,扶下桓琚。桓琚也裹得严严实实的,皮裘将他团出个熊一样的身材。   群臣见圣驾到来,一齐舞拜,简单而程式化的话语里充满了“圣人可终于来了”的欣喜。即便没有风雪,郊外也冷得可以啊!   桓嶷年轻火力壮,也裹得与父亲不相上下——外面真是太冷了!   桓琚从车驾上才下来,伸出手来拍拍儿子的肩膀,直奔黄赞、纪申而去:“你们两位辛苦啦。都不是年轻人了,天气寒冷,不要在这里受冻了,咱们回宫慢慢说话。”   留京百官只蹭了个背景,再没有一个人得到桓琚的问话。   车驾入城,百姓在御林军拦起的人墙外面围观。不少人失望:“唉,怎么都没有骑马呢?”桓嶷父子、几位丞相都坐着车,只有后面年轻品级低些的官员才骑马跟着。品级再次一些、更不重要的人连跟随的资格都没有,各自散去了。   桓琚将黄赞、纪申邀入自己的车内一同入城,由桓嶷作陪。黄、纪二人做官成精,两个人任命辅佐桓嶷,送往汤泉宫的奏本与种种文书更有条理了,桓琚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待这两人格外亲厚。萧司空都是跟在后面坐自己的车,桓琚独将这二人邀入车内,堪称厚遇了。   车上,桓琚简单问了两句京城的情况,桓嶷道:“宫中俱已准备妥当。”纪申奏曰:“各衙司已将一年公务办备,留了值守之人,不会误事。”唯有黄赞笑道:“臣只有一事要奏——今年出缺不少,何不趁新年发下任命来,也叫他们欢喜欢喜呢?”   纪申看了黄赞一眼,没有作声。   水至清则无鱼,纪申睁一眼闭一眼,至少这次选的人大多是精明强干之辈。黄赞看好的人,做事也还稳妥,精明强干的也是不少。且黄赞也并非将所有名单都自己一个人拟了,也与萧、纪、严商量过的。   桓琚好个面子,笑道:“也不必讲究这个。”   待车驾入宫,黄赞、纪申正要告退,桓琚却说:“任命的诏书呢?拟好了吗?”主动要求画个敕字好执行。黄赞暗笑。   诏书很取来,桓琚抬笔写了个“敕”,说:“有事明日再议。”放黄、纪二人出宫,自己却看了桓嶷一眼:“你不忙走,与我一同用饭。”   旬日一见的频率还是太少,桓琚有不少细碎的事情要跟儿子再叨叨。桓嶷耐心地听桓琚念叨过完年要聘太子妃,让桓嶷要跟陆氏好好相处。桓嶷心道:【我还没见过人呢,您就说这个,是不是有点早了?】   桓琚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以为他与杜庶人新婚之时未尝不是相敬如宾,也有些儿女情长。日子久了,还不是弄成这副德行?桓琚警告桓嶷:“陆氏不骄横,你也不要把他们养得骄横了。该赏的赏,该敲打的时候也要敲打。”   “是。”桓嶷不大理解地听着,他觉得很奇怪,【这难道不是早就应该知道的道理吗?阿爹怎么又翻出来说了?】   桓琚絮叨了一阵儿,天黑了下来,桓琚留儿子一道用膳,桓嶷发现父亲的饭量减了。轻轻放下筷子,桓嶷问道:“可是不合口味?是太清淡没有滋味吗?阿爹奔波劳累,御医说先吃些清淡的,慢慢恢复饮食为佳。”   桓琚被儿子关心了,心里也舒坦,自我解嘲地道:“大约是累得不想动弹,连吃也吃不动啦。”   桓嶷道:“请尽力多用一些,保重身体,才能安定人心。”   桓琚道:“刚才的诏书发出去,就很能安定人心啦。要时不时的给他们一些饵呀。”   桓嶷默。   ~~~~~~~~~~~   任命诏书发出去并不能安定人才,它会使得到任命的人兴奋,令没有得到任命的人沮丧、焦虑,进而上蹿下跳。   袁配就是上蹿下跳的人之一。   他原本是胜券在握的,出身、资历、相貌摆在那里,他所求的官位又不高,也跟吏部搭上线了,自以为应该得偿所愿。一等二等,一批一批的任命出来,却都没有他。这个时候他就已经着急了,等到桓琚回京,签了年前最后的一批任命,还是没有他的名字,袁配才真的惊愕了。   将邸报上的的名单又看了一遍,福克斯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匆匆翻开收集来的抄有前几批任命的邸报,袁配将这些名字看了又看,看得字都不认识了,也没找出自己的名字来。   袁氏宗亲颇多,哪家都能收留他过年,但是接下来呢?时日久了,岂不就成了一个打秋风的穷亲戚?   袁配将邸报拍到了书桌上:“来人!”   仆人垂手进来:“郎君。”   “备车、备礼,去叔祖那里。”   他说的叔祖也是袁翼,袁翼是现在的袁家官职较高者,消息也灵通些,面子也大一点。袁配能想到的可以活动的关系,第一个就是袁翼。他到京先给袁翼送礼,袁翼给了他一张帖子,拿着袁翼的帖子拜访严礼,袁配才能作为心仪的州郡的候选人被列入名单里。以家世,任官不愁,任自己想要的官却要看运气。袁配本以为自己一番操作下来,运气已稳入囊中。   现在运气飞了,他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袁翼。如果名帖不好使,就设法请袁翼亲自出面嘛!他知道,袁翼只肯给个帖子而不是自己出去,是并不重视自己。但这个时候不是讲骨气的时候,得到想要的官职才是最重要的!袁配又来到了袁翼的府上。   袁翼不待见袁配——长得还行,就是脑子不好使!不提扔儿子的破事儿,就看袁蒙都没教好,袁翼就不待见他。一看袁配进来,袁翼就没好气地道:“你一脸苦相是要做什么?”   袁配长相不错,愁苦着脸也是让人看着同情而不是厌恶,越发皱起眉来,道:“诏书发下来了,又没有我,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你还有脸说!”提起这个就生气!袁翼给袁配帖子,并不代表对袁配如何关照,只是看在同族的份上给指个路。他自己的子孙,都亲自跟严礼讨情的。万没想到,他没找严礼说袁配,严礼自己找上了他,埋怨道:“袁公怎么给我荐了这么一个人呢?”   袁翼问道:“尚书何出此言?”   严礼道:“他以往有违法之事,又渎职,招致僧道,且不恤百姓!如今是个什么情势?圣人重视治吏。御史台因为他,又翻出了卷宗,将今年候选的官员都查了个遍!”   袁翼在严礼那里吃了埋怨,回来看袁配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袁配抽抽鼻子,落泪道:“尚书说我不如诸位名臣,我不敢反驳。然而不予我官做,却与那些钻营小人授官,我却是不服的!”   “嗯?”   袁配道:“您看了这些日子的邸报了吗?那上面的名字,好有一半儿都是听也不曾听过的破落户!我近来仔细留意,破落户是越来越多了,他们能知道什么呢?个个吃相难看!”   袁翼的眉头皱了起来,冷冷地看着袁配:“你这是怨恨朝廷吗?”   袁配一个激零:“不不不,我不敢、不敢。我岂能担得起怨望的罪名呢?”   “那就回去吧,好好读书!读正经书,少算卦!难道你想去道箓司吗?”   当然是不想的!袁配讪讪地应了,不敢回嘴。他本想再央袁翼,一看袁翼的脸色,又将话咽回了肚里。老人脸上的皱纹深且多,灯火照出的阴影在脸上不断跳动,皱纹的纹理也随之起舞,看起来是那么的诡谲。袁配甚至有一种错觉,在袁翼那张衰老的面皮之下,会突然蹦出一个怪物来。   袁配一腔苦闷地离开袁翼的府邸,寻思着:【该找谁帮忙呢?】此后数日,袁配跑了几家府邸,即便他有个姓氏,也没有人肯接他这一单。都说圣人如今重视吏治,你没有实绩恐怕是不行的。   拜访了几个人之后,袁配不得不将一颗心从天上放到地上,考虑不再求做什么刺史。退而求其次,先授这个官好了。   这件事也无人肯搭理他,人人仿佛都很忙,又都不知道他们关忙些什么。【不不不,还有一些缺额,我还是有希望的!】   ~~~~~~~~~~~~~~   袁配为自己的仕途奔波忙碌、哀声叹气的时候,京中敏感的人都发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兆头。袁配其实已经发现了,却没有往深里想。   “这些人里,贫寒之士占了一半呀,”袁樵捏着邸报,对梁玉摇头叹息,“如今的名门子弟,真是令人失望啊。”   梁玉道:“不是还有另一半吗?”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忍不住去想史志远、想苏征,袁配那样的人,如果不是撞到她手里,还是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可袁配他配吗?反正如果梁玉还是个土里刨食的货,是宁愿遇到王刺史,也绝不想遇到袁配的。   袁樵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不妙,不妙,各家子弟究竟是怎么了?”   梁玉想了一想,问道:“你要是一时想不出来,不如咱们从头捋?先从最简单的开始,你给我说说这些都是什么人,怎么样?”   袁樵道:“也好。”指着邸报上的名单一一给梁玉解说,他估计是做过功课,新一张的单子上,凡是世家子弟,他都能简单说个来历,有几个还能说得很详细,父亲是什么人、祖父是什么人、亲娘是哪家的、舅舅又做过什么官。而出身寒微之士,他介绍的时候就很含糊了。   说得更多的是:“费燮,黄侍中主持取中的进士。裴肖,并非裴大夫的族人,唔,以前是黄侍中的下属。这个,哦!倒是与我共过事,才办的交割,纪公在京兆的时候选擢的他。这几个就不知道了,这个年纪也不小了吧,没见过,应该没任过京官。我做侍御史的时候也没有听说过,可见是名声不显。”   梁玉听他一一说来,道:“我总觉得有些奇怪。拟这份任命的是严尚书吧?”冷漠地看待史志远、苏征的哀怨的话,她得说按照现实,这样的一张名单是不正常的,袁樵的疑惑才是正常的。按照常理,这张名单上,世家子弟的名额应该更多一些。反常即妖!不是因为事情不对,而是这件事情出现得奇怪。   “唔,吏部拟的,政事堂要看过,再报与太子,转呈圣人。”   “可也太突然了,在这之前还有什么事情……”   袁樵也喃喃自语:“若说与选任有关的,就是吏部与御史台清查了一些官员的不法之事……”   “他们?他们打人怎么不挑时候呢?这大过年的!”   袁樵道:“也许是我想多了,这些人都比袁配强,选他们也没有不对的地方。”   【没有不对的地方你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梁玉心里白了他一句,将拇指尖塞到唇间轻轻咬着,一时之间也想不通其中的关窍。信息太少了!   “不过,黄侍中还真是个能耐人儿啊。”梁玉半开玩笑地说。执政们提拔他们欣赏的、亲近的人是很正常的事情,只不过这次黄侍中有些显眼,梁玉才把他拎出来说事。却不知自己无意之中说到了点子上。她只以为,黄侍中显眼,乃是因为纪申厚道,而萧司空明白,都不与黄赞争先。   袁樵笑笑:“执政什么时候简单了呢?”   “不说这个了,袁配没有官职,也该回老家去了吧?过完年,阿先就可以去太学读书啦。”梁玉索性先记下这件事,打算再看两年再说。朝廷的格局岂是一二年间一两个人就能完全改变的?如果是,那几百年的世家就真的是笑话了。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的观察。   袁樵道:“应该是。”   梁玉笑了:“那我就放心啦。我想设法让阿先与美娘面圣,你说如何?”   袁樵道:“美娘面圣,你择个机会直接讲就好了。以她的来历,圣人不会拒绝的。至于阿先,还是谨慎些的好。”   梁玉道:“我看看。明天我就进宫去,见一面又怎地?”   ~~~~~~~~~~~~   梁玉向来说话算数,次日便入宫去,恰桓琚将桓嶷召到了两仪殿。   算来桓琚的年纪奔五十去了,也渐有些懒,只因不放心儿子才死挺着。也不知是幸与不幸,他不必去猜忌儿子,却又要担心儿子。父子之情是保住了,却又添了别样的麻烦。   见到梁玉,父子俩都很高兴,桓琚笑道:“怎么想到来看我们啦?是知道他又气我了吗?”   梁玉问道:“三郎怎么了?”   “他呀,傻乎乎的,心眼有点少。”   桓嶷一直蜷着,从不展现出“我是将来的主人”的傲气,这让桓琚放心。放心之后就恨铁不成钢,跟大臣不能说,让人怀疑“皇帝对太子不满”是要出大事的,忍不信就跟梁玉叨叨两句。   梁玉笑道:“傻人有傻福嘛!要那么多心眼儿做什么?我以前总想得多,后来有人告诉我,当直道行。”   桓琚道:“那也得有心眼儿找着直道才行。”   梁玉笑了:“说不过您,就您说得对。您要是心情不好,等过了年,到我那儿解个闷儿去?就算是一年忙到头的庄稼人,正月也兴逛个庙会呢。”面什么圣?到哪里不是面呢?袁先、美娘进宫还不定能跟桓琚搭几句话,何如将桓琚给拐到自己地盘上去呢?袁家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人家!   其时皇帝往大臣家里跑,也不算出格,只要他乐意,不过桓琚不经常出来就是了。   梁玉肚里划拉完了,也不怕桓琚拒绝,拒绝就再想招呗。且皇帝出行,哪怕现在袁府已经准备好了,也还是会给出准备的时间,并不怕突然。   桓琚想了想,居然答应了:“我早先还想去无尘观看看,听一场书,不过你后来不在那里了,也就懒得动了。”   “那我来安排?”   “好呀。” 第133章 鸡毛蒜皮   【居然答应了?】梁玉心中诧异, 她没指望这事能够一说就成。出行要是那么随便, 皇帝也就不值钱了。她已经做好了变通的准备了, 不成想桓琚点头了。   桓琚能够这么痛快的同意,也不是梁玉的面子, 也不是桓嶷的面子, 是他被后宫吵得头有点疼。他更喜欢李美人一点,但是王才人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对小儿子还是有点感情的。两个人时常聒噪,李美人要宠爱,想借此生个儿子,王才人想自己儿子都生了,为什么比李美人还要矮一头呢?她想升个位。   他又离不开这两个人,上了年纪, 总想身边有点响动, 才显得没那么冷清。吵闹得多了, 又觉得有点烦。   梁玉赶巧了, 桓琚想散心。   桓嶷知道皇宫里的这笔烂账, 心道:【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这样倒也不错,李、王二人闹在明面上,总比心机深沉来得好。   梁玉得到了桓琚的首肯,没有马上离去, 就着话头问桓嶷:“三郎来不?”   桓嶷笑道:“我当然要侍奉阿爹啦。这几个月不能在阿爹面前尽孝, 总觉得不得劲儿。”   桓琚揉了揉额角, 道:“这不是见到了吗?”   梁玉笑道:“那说好了,年前年后我看大家伙儿也都忙,忙过了这一场,雪也化开了,道儿也好走了,我那里的纺车也能转了,带你们看新鲜的,好不好?”   梁玉话也不算少,不过不会吵到他,桓琚含笑道:“好。我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东西,能够这般好用。”   梁玉又问:“那还想吃点什么?玩点什么呢?我那儿好的没有,野趣的东西还是有的。掐点儿野菜你们尝尝?”   桓嶷惊讶地道:“野菜?”   “对呀,没吃过吧?好吃的。”   桓嶷有点难过,心疼地道:“野菜之类……”   梁玉一看他脸色就知道他想岔了,摆一摆手:“想到哪里去啦?以前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粮不够,是拿它们顶过。缺油少盐的它就难吃,现在还能故意叫你吃糠咽菜吗?我去调味道,包管它好吃!你尝一口,鲜掉舌头,信不信?”   桓琚好奇起来:“果真如此么?”   梁玉道:“我什么时候骗过您呐?”   桓琚道:“那我就等着啦。”   梁玉笑眯眯地答应了,由野菜说到父子二人的饮食起居。再从吃饭说到今年收成不错,闲聊了好一阵儿,不再提年后迎他们出宫游玩的事情。好似这只是一个随口而来的提议,并不是特别计划好的谋算。到得最后,桓琚忽然问道:“你知道陆家吗?”   “咦?”梁玉看桓嶷脸上微红,眼珠子一转,“三郎想媳妇儿了?”   桓嶷带点羞意地叫了一声:“三姨!”   梁玉道:“怎么能因为好奇就跑到人家家里只为了看人家姑娘一面呢?也太失礼了。不过我见过几个他家的女孩儿,家教都很不错呢。”   桓琚笑道:“三郎这可以放心了吧?”   桓嶷低头不语,梁玉直笑推了推桓嶷的肩头,桓琚看他们两个这个样子也觉有趣,跟着笑了起来。两仪殿中,一时温馨。   ~~~~~~~~~~~~~~~   出得宫来,梁玉直接回家。请桓琚出宫是她设想过的事情,在今天提起来却是一个意外,话赶话讲到这里了,不说浪费机会,事先没有跟家里打好招呼,得回去把这事儿汇报了。   快过年了,袁樵给自己放了假也在家里准备过年的事情,连同刘、杨二夫人与一儿一女,都在堂上烤火说话。家中娶了新妇,二位夫人有了帮手,家务上轻松不少,暂时却无法完全抽身。梁玉进宫去了,两位夫人就在厅上理事,儿孙们看着、听着,也学着点其中的人情事故,耳濡目染着世家的交际往来。   梁玉回来的时候,刘夫人才合上一本单子,说:“就这样吧。”   梁玉在门口褪了斗篷,鱼娘上前给她接了,笑道:“娘子回来得正好,正在说请娘子们赏雪的事情。”   梁玉笑道:“那我可赶巧啦。”   事先说过,要请刘湘湘等人来赏雪的,袁府历史悠久,只这宅子就有上百的历史,里面栽植的梅树品种珍奇,红梅白雪,是吃穿不愁的人极爱的景致。动意的是梁玉,不想两位夫人已经准备上了。   梁玉见过长辈,往座上一坐,笑道:“您辛苦了。”   杨夫人笑着摇头:“这算什么?我也喜欢热闹的。”往年寡妇带着儿子,冷清得很,也不好意思放肆行乐,现在情形又有不同,很可以热闹热闹。   梁玉趁势道:“那……可否请阿家再辛苦一件事情呢?”   杨夫人好奇地道:“你一向令人省心,有什么事却要我来做呢?”   “呃……今天我说溜嘴了,请圣人与三郎挑个日子到家里来坐坐。”   “噗——咳咳!”杨夫人被呛到了,“什么?”   袁樵也惊讶了,看了美娘一眼道:“圣人答允了?不是说,呃,要向圣人请旨,使美娘面圣的吗?”   “是啊,不过机会那么好,送一个人进宫里露个脸是一句话,请圣人出来也是一句话,都是一句话的事儿,当然是怎么划算怎么来啦。不过,我也没指望一说就成了,我先说个大的,他要不答应,再退一步,说面圣的事情,他答应的面儿就大了。没想到呀,答应出来了。”   讲价的技巧梁玉掌握得炉火纯青。   刘夫人听了一笑,没有责怪梁玉事先没有跟家里商量就自作主张,而是问道:“定下日子了吗?”   “还没有,我说的是年后,圣人也答应了。哦,三郎也会来。”   刘夫人点点头,道:“那你还要再上一道奏本,正式请圣驾幸临。待圣人批复了,还要与御林、内侍等打交道,共同议定接驾的事宜。待一切商定,才是圣驾出宫的日子。”   皇帝是宝贝的,出行的安全,饮食的安全等等,都要有保障。如果是桓琚自己不讲究,突发奇想往外头跑,那另当别论,如果是外面的臣子请他驾临,一切都不能马虎。   刘夫人活得长,印象里桓琚往宫外跑的次数并不多,他去过前岳父家杜府,也到过姑妈晋国大长公主的府邸,那被他坑掉的老太尉也有过这样的殊荣。此外就只有万年县公病重的时候,桓琚怀疑他要死,给他份荣耀,不想探完病之后万年县公又活了过来,拖拖拉拉到现在十年了,还没死成。   年轻一辈的,无论是官员、贵戚又或者别的什么人,还都没有这样的脸面。凌庶人当年何等盛宠?桓琚也没踩进过凌家的门。   刘夫人小小感慨一声:“叔玉能请动圣人,殊为不易,府里一定要好好准备,万不可丢了袁氏的脸面,让叔玉不好做。”   梁玉笑道:“我不怕的。”   刘夫人只管摇头:“这不容易,这不容易。”其实自刘夫人的丈夫袁恺去世之后,这座府邸已经变得很冷清了,袁籍只是保证了府邸没有彻底败落,还没有走到重振家业这一步。复兴是从现在开始的。   要迎接圣驾,准备的东西就多了,先是做计划,梁玉将自己要给桓琚父子俩看的东西讲了出来——作坊、野菜、无尘观听书。其他的都交给两位夫人与袁樵去安排,她只抄手看着。刘夫人见还有一个作坊,便说:“移驾一、两次便足够了。”哪能遛皇帝呢?   当下刘夫人定了个大概的路线,即,先请到城外去看个水纺车、看织布,在城外转一圈即迎至袁府,献上饮食、歌舞等,饮宴毕,往无尘观听书,听完书圣驾回宫。日子如果能选个不用大朝的时候就好了,最好是休沐日,这样不耽误桓琚父子的正事,袁樵也能一路陪同。无论是去作坊还是到袁家,肯定是袁家全家出来迎接,美娘面圣的事情也就能解决了,袁先也能跟着露一露脸。   梁玉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笑道:“都听您的。”   刘夫人道:“那就具本吧,趁着现在圣人也闲着,早早批复下来,我们也好早做准备。”不但要收拾府邸——这个好办,因为袁樵娶媳妇儿,家里才修饰一新——还要准备接待随同桓琚出游御林、内侍、宫女等等。   这些梁玉也都不插手了,她给自己划了条线,如果上头没有婆婆、太婆婆,她拼着闹笑话也得自己张罗。但是既然有长辈,她一个不很熟悉这些上流细节的人,就还是以学为主。便对刘夫人道:“听您吩咐。”   既抢机会又不抢风头,这样的儿媳妇谁不喜欢呢?   刘夫人道:“我也只是幼时见过家中长辈做过,叔玉,你也不要往后退,这个家是要交到你的手上的,以后你必定是要自己准备这些事情的。”   杨夫人笑眯眯地对刘夫人说:“阿家,不若让阿先与美娘也各领一件事,边干边学。”   袁樵左看右看,笑道:“可否容我做个毛遂,代具奏本?”   梁玉笑道:“难道你要躲懒不成?”   袁樵笑道:“不敢,不敢。会有人来教阿先、美娘礼仪,也不要忘了准备。”   一家子人人高兴,袁先与美娘都有点激动,大声答应了。   刘夫人谨慎,先不宣扬,让袁樵写了奏本呈上去,得到答复之后才宣布开始准备。   日期定在了二月初六,不是休沐日,但也不是大朝会,还算令人满意。桓琚还嫌弃梁玉太小气,听完书不给饭吃,要求梁玉招待两餐。   ~~~~~~~~~~~~~   接到旨意,袁府便忙碌了起来。袁府不吝钱财,梁玉又拿出金帛来,先赏了家中上下,令人人出力。   宫中程唯一派了程祥,周明都派了一个心腹校尉郭唐,来到袁府商议接驾事宜。   郭唐是来看地方好布防的,程祥则是与袁府商定桓琚起居等事的。彼此见过礼,袁樵看一眼郭唐:“我看你有些眼熟,不知是哪里见过的?”其实他想说的是,这个郭唐看起来嫩得很,居然被派出来干这个人,不能很能干、就是很有背景。   梁玉却突然惊叫一声:“啊!老郭!”   郭唐这长相,跟当年去解楣州之围的郭宜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袁樵问道:“不知令尊?”   郭唐笑笑:“家父讳宜。”   “原来是故人之子!”   连两位夫人都知道郭宜这个人,对郭唐愈发亲切。袁家还记得他父亲,这让郭唐也很高兴,几人叙了一回旧,在程祥的提醒下才想起来有正事。几人凑在了一起,程祥与郭唐都指出袁府上奏的计划有些需要修改的地方,程序上应该先到袁府,郭唐提出了圣驾出行路线上的要求,程祥则希望能够去实地看一看作坊。   袁府一一答应了。   于是刘、杨二位夫人主持全局,梁玉则与郭、程去作坊,郭唐看了一回,道:“这个地方选得不错哎!”   梁玉笑道:“这是我与丰邑公主换的地方。”   桓琚给他闺女的地方,那能不好吗?道路方便、风水宜人,安全自然也是有保障的。程祥看了一回作坊,则指出至少到了那一天需要搭些帐篷之类的,以供随行人员使用。梁玉也都答应了。   送走了他们,梁玉拿出钱来让阿蛮给钱同,让他这段日子不要乱走,一旦作坊有需要他就得过去。然后请过来吕娘子,交给她一件事情——雇人,一定要保证二月的时候,作坊已经开工了。“圣人到的时候,织机要都开着,要有布能正好卸下来。”   吕娘子心领神会:“我理会的。三娘如今就不要再跑啦,跟着太夫人学学。”   梁玉道:“好。”   刘、杨二夫人忙的时候,梁玉在她们跟前打下手。待到晚间用过了饭,她们去歇息了,梁玉抽空跑到厨下去,亲自下厨调些滋味。应允了要请桓嶷吃野菜,味道就一定要好了。袁樵在房里不见妻子回来,一路找到厨房,梁玉正调了一碟蘸料,焯好了一盘菜。   见袁樵来了,梁玉笑吟吟地道:“来尝尝,好不好吃。我厨艺可不止是刀工呢。”   袁樵接过盘子,奇道:“晚饭也有青菜,不合你的口味吗?”   “不是,我不是准备野菜呢吗?”挟了一筷子青菜蘸了,递到袁樵的口边,“尝尝。”   袁樵张口含了,只觉得酸咸适度又略带一点甜味,淋了一点熟油,极香。赞道:“好!明天我要吃!对了,野菜要挑好,不要混进什么杂草药材。”   “放心,到时候我一颗一颗的摘。”   袁樵胃口开了,端过盘子,拉着妻子:“咱们回房吃去。后天在家里守岁,大后天就要开始拜年了……”   “嗯,我明天请吕娘去一趟我娘家……”   ~~~~~~~~~~~~~   忙碌中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新年。旨意下来是瞒不住人的,留点心就知道桓琚年后要出宫到袁府,还顺道在无尘观里踩一脚。那能是因为袁樵长得俊吗?必然是因为袁樵成了桓琚的联襟。连带的,京城的治安都好了不少。   “他这个娘子娶得真是太值了!”无数人这样说着。   在袁氏宗族里面,这样想的人也是多数。袁樵成亲的时候,还有人打算冷眼看看新妇如何,再考虑是否要亲热起来,不消两个月,皇帝都被领进门了。【别惹她。】便成为了共识。   除夕夜,各家在自己家守岁,第二天官职够的要入宫去朝贺天子。领完宴回来,就是各家走动的时间了。不那么重要的就投个帖子,重要的就亲自上门,赶场似的。   袁翼家里也挤满了人,袁樵预备往叔祖这里报个到就走,又被叔伯、兄弟围住了,受到了热情的问候。袁翼也问他:“迎接圣驾不是一家一户的事情,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说。”   袁樵道:“需要的时候必然不会与您客气的。”   袁翼捋一捋须,笑了。   话虽如此,直到二月初六这一天,袁樵也没向族里要什么帮助。族人一插手,必然会更周详细致,随之而来的麻烦也会更多。自己一家人如果忙得过来,就不要再自找麻烦了。程祥、郭唐都是熟人,不会给他下绊子,这事就成了一半了。   二月初六,据说皇历上这天日子不错,桓琚父子早起,先接见了执政。纪申几人都知道了他今天要走亲戚,萧司空是因为儿子曾在楣州与袁樵共过事,且劳动改造的效果不错,对梁玉的“事业”有兴趣,纪申则是听桓琚说了什么水纺车,他对耕织很了解,很想亲眼看一看水纺车究竟是不是这么有效率。黄赞也不甘落后,且也想看看纺车有没有推广的价值。   是以日上三竿,梁玉在袁府门前便等来了二拖三。皇帝父子俩带着三个执政来了!   梁玉一惊:“你们政事堂不留人吗?”   桓琚笑着对袁樵道:“三姨这个道理说得明白,是你教的吗?”   袁樵道:“她的道理不用教。”   桓琚大笑,对萧司空等人道:“我就说,你们不要跟过来嘛!”执政跟了过来,他也不大自在,本来是散心的,带着三个加起来快两百岁的拖油瓶又算什么呢?!有个什么得意忘形的时候,一定要被劝谏的!讨厌。   萧司空笑笑,不说话,他就跟来了。   桓琚无法与执政比脸皮,怏怏地进了府,口里说:“我们亲戚好吃好玩,你们跟了来又来拘束我了。”又指着宦官,让他们不要挤到了两位夫人,要好好照顾她们。   黄赞跟在后面嘿嘿地笑,也不辩解。   正堂上坐了,桓嶷好奇地打量袁府,心道:【这就是世家气度吗?】   桓琚先问候了两位夫人,赐了她们金帛。   梁玉袁樵领袁先、美娘来见驾,少男少女粉雕玉琢,桓琚是个爱美人的人,看到他们先喜欢上了。高兴地说:“赏!”袁府准备了一大笔钱,用以供应随驾而来的人。桓琚出行也准备了一大笔钱,用以赏赐袁府诸人。   他不是个吝啬的皇帝,赏赐必能填了袁府为接驾而花费的钱帛。   桓琚先问袁先多大了,读了什么书之类,他已知袁先来历,听袁先回答诗书俱通,赞道:“很好!君子当自强不息。”袁先看了梁玉一眼,恭敬地领训。   桓琚顺口对梁玉道:“说什么这孩子八字不好,我看就不错嘛,三姨不信那些流言,必有后福。”   【您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梁玉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笑道:“什么流言?我没听到。我的儿子会有什么不好呢?”   桓琚道:“对,都好的,是袁配不好。”   “话也不能这样讲,”出乎意料的,梁玉给袁配说话了,“鱼到了地上,会渴死,到了水里就活了起来。也不是鱼不好,也不是地不好,他不过是把鱼放到了水里。”   【放生了。】萧司空在心里默默地补了一句。   梁玉还没完:“您一句‘不好’,袁配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他要是做官好,您这么说就是错过了一个人才了。咱甭记着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啦,放他该怎样就怎样吧。”   桓琚笑着看了袁先一眼,问梁玉:“鸡毛蒜皮?”这说法挺新鲜呐,被亲生父母抛弃,是小事吗?   梁玉将手一摆,潇洒地道:“凡是我已经挺过去的事情,就都是小事情。挺不过去的,才算大事。”   桓琚抚掌大笑,对袁先道:“多学学你母亲,这个样子才会有福。”袁先乖巧地应下。桓琚又问美娘:“你便是杨氏吗?”   “是。”   桓琚细问了美娘不少楣州的事情,美娘一一作答。桓琚心道:【她小小年纪对楣州却很熟悉,无论是男是女,都还是离了楣州的好,三姨这件事做得不错。】   两个孩子得到了接见,桓琚接下来就不再理会他们,与刘、杨二夫人说几句话,问袁樵进献的书画的来历,又问典故,与执政们品评一回袁家自家收藏的祖先的墨宝。   他们出宫的时候就已经不早了,一番言语,即到开宴的时间,梁玉依旧约定将今春新出的野菜焯了给他们奉上。桓琚与桓嶷尝了一尝,才相信野菜没那么难吃。纪申、黄赞年轻时过过苦日子,吃得怀念,萧司空比皇帝父子还好奇,尝完了道:“真的是野菜吗?”   纪申道:“确实是,不过做得精致,百姓人家是没有这许多油盐来陪它的。”   宴毕,纪申关心纺车,先于桓琚提了出来。梁玉笑道:“有的,已安排下了,还请圣人移驾。”   一行人又到了城外,萧司空心道:【不对,这怎么是往丰邑公主的庄园去的?】丰邑公主得这个庄园的时候,萧司空还是操心劳力如同老黄牛一样的劳模,赏赐这个庄园的文书上他还签过字,这个他记得。   桓琚与桓嶷更关心水纺车,到了河边一看,桓琚有点吃惊地问:“这么高大吗?”他见过汲水的筒车,也见过水碓,都不小。这么大轮子说是纺车,他还没见过。   梁玉邀他走近了去看,从巨大在的转轮沿着连轴,一步一步走到纺锭前,三十二支纱锭不断地旋转,君臣都很诧异:“这样也行吗?”   梁玉笑道:“您不是打从头起看到这里的吗?还能有假了?就算这个是假的,我的布难道也是假的?”   桓琚与执政们交换了一个眼色,桓琚问道:“这需要多少工?能纺多少线?做起来费力不费力?”梁玉一一作答,桓琚对纪申道:“明日你派人来请教三姨。”   纪申认真地道:“是。”   梁玉又请他们去看织室,君臣兴冲冲进去,又都有点失望:“还是与以往一样的织布吗?”还以为能看到新的东西呢!   说话间一架织机上布匹织成,卷好,纪申发现了不同:“这个有点快呀。”梁玉道:“正是。”介绍了她的作坊的分工做法。这个方法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萧司空都忍不住说:“匠作那里若是也能如此就好啦。”   黄赞道:“他们也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不一定能做得到。师傅带徒弟的手艺,是要学全套的。这学不全的就是个废物了。”   几人讨论了起来。到得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赶工的时候这样做非常的好,但是却不不利于培养一个全面的工匠。有点急功近利、杀鸡取卵了。   梁玉笑道:“我要的只是布,她们要的是有钱买米吃饭,各取所需。我们谁也不用将这活计从头会到尾呀,用的时候再学呗。活计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执政们却都摇头,还是认为这样效率是高的,“终究不美”。却都记下了这个方法,以后如果有需要赶工的事情,完全可以拿来应急。   梁玉不再与他们争执,这个分歧早就有了,反正她要的是布,吵什么吵呢?还是看看日头,请桓琚去听书,再奉一餐,然后送回宫里的好。   桓琚也恰是这个想法,执政的观点是不错的,梁玉的效率也很高,两者井水不犯河水就好。“回去你们慢慢议,三郎,咱们去听书吧。”   ~~~~~~~~~~   桓琚这一天过得挺开心,远离了美人争吵的后宫,也看了新鲜事物。看到自己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心里也不无得意。回宫之前赐了梁玉一大笔钱,笑道:“今天真是开心。”   梁玉道:“那我就放心了。”与估计得差不多,这笔赏赐足以填平迎驾的花费,还能有剩,免她把作坊再圹大一点的了。   桓琚道:“还有更让人放心的事情。”说着看了桓嶷一眼。   三月初七,太子纳纪。 第134章 双喜临门   “阿嫂得一好妇。”自袁樵成婚之后, 刘夫人、杨夫人外出交际都变得多了, 近来常听到这样的夸赞。   有消息说圣人将驾临袁府是一回事,真正看到了又是另外一回事。待至尊父子与执政在袁家转了一圈再回到宫里, 这条消息就彻底坐实了。京城重臣、贵戚之家接待过皇帝的也有,袁樵家里却是几十年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如何不能算做袁家赚到了呢?   皇帝的到来除了名誉上的荣耀之外, 赏赐也是实打实的给, 名利双收。   刘夫人矜持地笑笑:“不是好妇,我们如何会求娶呢?”   对面坐的是她的妯娌辈,刘夫人知道, 袁樵订婚的时候看好的人并不多。彼时梁玉才干了一件大事, 风评极佳,两家订婚没有什么闲话。但是袁樵拖家带口连老祖母一道拽去楣州那个流放犯呆的地方,事情干得出格了,连带的人们说起这件事, 虽讲袁樵重情义, 也认为他对祖母、母亲考虑不周到, 进而觉得这桩亲事也有一点问题。   直到现在。   对面那位夫人与刘夫人同姓, 是同族的姐妹, 以前与刘夫人是个面子情,现在却亲近很多。盖因之前二十年, 两人的丈夫、儿子的情况不大对等,如今刘夫人家里有发达的迹象,是可以多结交的了。   对面妯娌还很关切地问:“东宫纳妃, 家里准备了什么样的礼物?”   皇家的喜事,大家也是要送礼的,无论是京中权贵还是各地的刺史,谁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耍小心眼儿,譬如将金银宝贝都给免了,只送个寒酸的百姓图之类的。要送,也得把金银宝贝填满了,上头顶个佳禾祥瑞。   对京城的贵戚来说,这种事情尤其重要,许多人从听到风声起就开始准备了。   礼物准备得好了,也能在御前挂个名,有什么好事也能想起来。人心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为是皇帝,就不会觉得“他就知道给我送钱,真不是个好人”,反而会觉得“他是关心我啊!”   刘夫人家里有一样好处,只要有梁玉在,她送的东西一定能够被宫里知道。不会像一些不远不近的人,精心准备了礼物,完了皇帝、太子根本没个印象!   刘夫人道:“我儿媳妇也有了,孙媳妇也有了,焉用自己动手呢?咱们都这般年纪了,也该‘垂拱而治’了,是也不是?”   “这话说的是,不过……长幼有序,也该多指点一些的,免教媳妇说,‘我新入家门,无人理会’。”   刘夫人笑笑。族里的想法她看得真真儿的,梁玉不是个好惹的主儿,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寻常人不敢惹她。然而梁玉又是袁家的媳妇,须得纳入袁家的范畴里。族人不好去上门找她,就要劝她们对梁玉进行驯化。必须将梁玉纳入到袁氏宗族可控的范畴里,族里人才能放心,也才能因此谋得更多的利益。   原本还不至于这般快的挑明,或许是梁玉在桓琚面前没有对袁配穷追猛打反而为其开脱,让族人有了一种梁玉示弱的错觉。   【我若听了你们的,自家岂不是又要耍心眼了?那有什么好处?叔玉对我们又不是不尊敬,我一家如今算上美娘也只有六口人,难道还要再对孙媳妇摆谱吗?寡妇人家,早该颐养天年了,我孙媳妇又不是不能顶事。】   刘夫人只管打着太极,没给对方一句实话,并不想答应族中的要求。   回到府里来,梁玉已从外面回来了,他们家人口少,好些个交际没得子侄派出去跑腿。本来有一个袁先,然而新年一过、太学开课,就被梁玉打包塞进太学里去了。还给袁先找了一个同伴儿——萧礼的侄子、萧绩的儿子萧弗,两人结伴儿去上学,倒是处得不错。   迎了刘夫人,梁玉道:“阿婆今天看起来很开心。”   刘夫人笑道:“当然,天气不冷不热,于我最是适宜啦。”   梁玉搀着她往里走,道:“阿家今日回舅家,晚间住在那里了。我今日去看了看织坊,又卸下不少布来,开春了,运河可用,楣州的货也到了。我预备留下一半来,送往东宫。”   她也学了一些大家族处事送礼的道道,细节上总觉得有不足,有些东西不是因为笨而想不到,纯粹就是没见识,就没见过,闭门造车也造不出来。她便索性将这一层抛开,不去绞尽脑汁还想得不够周到,扬长避短,只管拿金帛开路砸人。   刘夫人笑道:“你这个办法不错。不过该学的也是要学的,来,我来拟单子,对你讲讲。金帛固不可少,别的东西也要准备才是。不同的节日,也要有所区别。”譬如太子结婚,就得送符合贵族审美的珍奇,什么连珠瓶、双鱼佩之类的,东西要成双成对的。   刘夫人拟,梁玉在一边看,她们不吝惜财物,单子拟得飞快,须臾之间便拖出两尺去。   拟完了送入宫中的单子,梁玉也学到了不少东西,接着刘夫人又说:“陆家那一份也不要忘了,你去拟来。”   梁玉试着按着刘夫人方才的思路去拟,减了一些男子用物,加了一些今年流行的首饰一类。刘夫人颔首:“很好。”   ~~~~~~~~~~~~~~~~   光阴似箭,转眼便到了正日子。前一天,整个京城有心安眠的人并不多,百姓们兴奋于明天可以围观热闹,官员与他们的家眷则期待着明天的典礼。   袁樵因是万年县令,比平日还要忙碌,提前十天搬取了铺盖住到了万年县衙里,为的就是保障东宫娶亲地面一切太平。万年县令因为地位特殊,虽够格入宫领宴,却因职责所在,只能匆匆露一面,又出去到外面维持秩序。   梁玉却与两位夫人从头跟到了尾,只管看热闹。遣使、发仪仗到陆府,迎太子妃入宫等等,这些都没有梁玉什么事儿,她不过一个看客。桓琚给了萧礼殊荣,命他为使,领一仪仗至陆府。   东宫那里,诸公主都等着与太子妃说笑。李淑妃只打发了孙女到东宫庆贺,她带着儿媳妇在后宫里主持事务。梁玉将参与进来的人都看在眼里,脸上笑着,自己却不多话,也不去评论什么,稳重异常。   丰邑公主是个活跃的人,与姑姑、妹妹说几句话,又跑过来说梁玉:“你怎么也不去看看?”   梁玉笑道:“终于看到三郎娶妻,心中感慨。”   丰邑公主笑道:“想得多了愁事才多,你看看我,万事不过心最自在啦。”   梁玉道:“情不由已,奈何奈何。”   丰邑公主笑着摇头:“再过几天你生日了,咱们乐一乐,包管你就不‘奈何奈何’了。”   梁玉道:“好。”   丰邑公主满眼促狭,碰了碰梁玉的胳膊,往一边呶呶嘴:“哎,看,良娣。”   朱良娣一定是今天心情最复杂的人,梁玉道:“别去惹她,咱们将今天的事情平安应付过于就算赢了。”   丰邑公主道:“我是担心以后,你说,她们俩……”   “咱们只管看三郎,别人还能有三郎与咱们亲吗?”   丰邑公主竖起拇指:“高。”她也就是要问这样一句话,现在就决定与哪一个交好还有点早,但是不行动又仿佛不对劲。梁玉与桓嶷感情深厚,与她同进退是安全的。   看到朱良娣的不止她们俩,绝大部分人也都与朱良娣态度正常地打了招呼,朱良娣心里有点苦——她的局面还没打开,太子妃就来了。   陆氏的仪仗从正门入了东宫,天已擦黑,宫女、宦官穿梭宫殿之间将比平日数量多得多的蜡烛一支一支的点燃。点点灯火之中,新婚夫妇行完了礼,宗室、贵戚中年轻子弟的起哄声中,太子妃展露了她的容颜。   很年轻,端庄秀丽,脸上施了厚厚的脂粉,眼睛倒是很亮。太子妃的礼服将她衬得贵气凌人,平添了几分庄严神秘,更显漂亮了一点。   【看样子很不错。】名门陆氏的女儿,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太子的洞房是不好闹的,众人口头戏笑两句,连最淘气的宗室少年也乖乖地揪着邻座灌酒而不是去灌太子。   梁玉留心观察太子妃,见她脸上一直挂着点浅笑,介乎笑与不笑之间,既有了点喜意,又不显得轻浮。行动也透着大家闺秀的修养,挑不出毛病来。【只要别与三郎相处也还是这个样子就好,夫妻之间还是有趣一点的好呀,不然的话……】   别人家夫妻“相敬如冰”没关系,他们两个如果不能够“相敬如宾”是要出乱子的。   【反正明天也是要来拜见太子妃的,明天再与三郎聊一聊吧。】姨母操碎了心。   酒席吃完,参与的诸人出宫来或乘车或骑马,宫门前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又是一场不输喜宴的热闹。即便是最稳重的大臣也抬高了声调,与老友寒暄,太子终于有了太子妃,正统不正统的大臣们都下了心,兴奋得忘记了疲惫,比自己娶儿媳妇还要高兴。   梁玉则趁机与南氏等说说话,领宴前因为要排次序,要拜见天子等等,母女俩只交换了个眼色。此时也与吃了酒的大臣们一样解放了,南氏脸放红光,比往昔看着健康了许多,与杨夫人等寒暄过,拉着梁玉的手第一句话便是:“三郎娶妻,金也能放心啦。”   梁玉有点担心南氏的身体,以南氏的情况,看起来这么好反而是不正常的,问道:“明天阿娘还来吗?”   “当然!”   “那咱们明天东宫里见。”   杨氏道:“明天你便送亲家回府,母女俩说说话,还有什么好避讳的吗?”   梁玉笑道:“好。”南氏也很感念亲家的通情达理,对杨氏道了谢了。   这一晚,袁樵依旧在县衙里住下,次日还是梁玉等人去东宫。这一夜,梁玉竟不如蹲大狱时睡得安稳,梦里一时闪过杜庶人的脸,一时又闪过凌庶人的脸,最后姐姐梁金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   早上起来,梁玉叫了冷水拍到脸上,又喝了一茶浓茶,才觉得精神回来了。   ~~~~~~~~~~~~~~~~~~~~~   宫里依旧喜气洋洋。   自从废杜皇后为庶人,宫里没有一个女人能算是正经的女主人,李淑妃虽得人心,总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的意思。东宫里也是这般,先是没有,后来的是良娣。如今终于有个太子妃了,无论喜不喜欢她、对她有没有期待,人的心奇怪地安定了下来。   梁玉先与诸公主、命妇们进宫的时间比较晚,新婚夫妇起身之后还有一系列的礼仪要做,轮到她们见太子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   太子妃陆氏正位其中,两边是良娣、孺人相陪,看起来还算和谐。如梁玉这等人却看得出来,朱良娣的笑容没有上回见到的时候轻松了。同样不轻松的还有太子妃陆氏,新嫁娘的激动里又多了一丝担忧的模样。   见礼毕,挨不上号的被请出去,陆氏留了几个人聊天。她早间已见过了自己的堂姐、前太子妃陆氏,姐妹俩见面也是悲喜交加,心中滋味难辨,堂姐厚道,将已知的宫中情况与她细言。陆氏留下的人也就因此有了挑选。   晋国大长公主、安阳公主这样的长辈,丰邑公主、安邑公主这样的平辈,以及楚王妃这样必须做出样子来的“前情敌”,以及李淑妃与堂姐特意叮嘱过的,要留下来的南氏与梁玉。连同陆氏自己的母亲、姐姐,凑了好大一屋子的人。   陆氏给自己暗暗打气:【我行的。】   太子妃的人选累年不决,不少人跃跃欲试,陆氏也没有想到就会落到自己的头上。一朝落到头上,喜悦过后才发现自己面临的麻烦事真不少。一是怎么与桓琚的后宫相处,二是怎么与前太子妃、自己的堂姐相处,然后才是与桓嶷之间的夫妻关系,以及——太子早有几个有名有份的妾了,这可怎么办?她是妻,不需要与妾争宠,和谐正常的夫妻关系还是要的。   与之相对的,什么管理东宫事务之类,就都是手到擒来、不足道哉了。   陆氏出嫁之前,家中也有教诲,商定的方案是——辅佐太子。别的先不用管,太子妃与太子是一体的,太子好了,太子妃才能好。而陆氏为桓嶷做的一切,只要有效,就是她的资历,别人比不上。如果舍本逐末,想着立威、显能,反而是自掘坟墓。不如立功,做好贤内助。   【德妃薨逝,虽有淑妃相帮,圣人后宫又有新宠,太子妃当为太子安抚后宫,使不致向圣人进谗言。要能安抚宗室,不累东宫名誉。要使东宫和睦,不连累太子。】   前两样就是陆氏今天已经做与正在做的,早间拜见了桓琚,问候了桓琚的后宫,与她们约了下回饮宴,又展现了对堂姐的尊敬与对侄女的爱护。现在是安抚眼前这些贵妇人的时候了。   安抚贵戚,实则也是在做第三件事。想要东宫和睦,就不能不涉及朱良娣等人的问题。太子妃用了另一个办法——绕过诸妾,自己立起来,使诸妾无法与自己相争。既免于争风吃醋嘴脸难看,也一石二鸟不耽误正事。   今日留下的命妇里,也有太子妃先前见过的,也有她没见过的。先与曾见过的如丰邑公主等点头示意,又向不曾见过的如南氏、梁玉问好。陆氏留意,前番受命妇贺拜的时候,她坐着。到了此时,避开身子,还她们半礼,口里说:“我是晚辈,不敢拿大。”   晋国大长公主撇了撇嘴,被梁玉看到了。丰邑公主则笑道:“哎哟,我可不是长辈,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这样的场合南氏极少参加,微有些紧张,只一个劲地说:“真好,真好。”她带着一惯的乡间逻辑,夸外孙媳妇,外孙媳妇高兴了,好好照顾她外孙。梁玉也是这么个想法,不问什么选择太子妃的纠结,只跟陆氏说:“您与三郎的性子倒有些像,必能和睦相处。”   陆氏温柔沉默,这两天在人前说话并不多。   楚王妃则有些尴尬,话比陆氏还要少。有点疑心太子妃这是不是要给她点小难看。   从最后的效果来看,陆氏这一场以与贵戚们和睦相处为目的的谈话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过不多时,陆氏自己也看出来了:【除开外祖母与三姨,别人都是隔岸观火。便是她们两个,也是看太子的面子。】心里委屈,还要压住了,微笑着携了大长公主的手,将她送出东宫。   回过头来,又要面对朱良娣等三人,两个孺人还罢了,在自己的地位没有完全稳固之前,朱良娣又是一个麻烦。   她得跟朱良娣处好关系,但是朱良娣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知道,朱良娣与丈夫是什么样的感情她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这个“后来者”,在朱良娣眼中心中是个什么评价。东宫需要和睦,她就得去弄明白这些事。   她本不需要面前这样的困境。   世家女出嫁,只要自家不太怂,是不希望对方家里先有妾的。好些人家在允婚之前须先讲明,将妾打发了才能允婚办婚礼。也因此,有一些为了攀附世家的人有出妾、杀妾的行为,只为求一个名门世家的妻子。   到了陆氏这里,以她家的名望、地位,是完全可以向亲家提出这样的条件的,如果不是嫁入东宫的话。既嫁了,就得安抚后宅,跟个妾争风吃醋掉份儿,她还得关心朱良娣。   陆氏忍着心中的焦虑,对朱良娣笑道:“忙了一个早上,累了吧?”   朱良娣也够难受的,还得笑着回答:“娘子连日辛苦,我等这算什么呢?娘子可要饮茶?”   陆氏道:“良娣一同来吧。”也不提什么大长公主外祖母,只与朱良娣、两孺人喝茶、说些东宫闲情。彼此都要探一探对方的底线,好给以后的相处定个基调,却又都有些防备对方,互相交底没成功。陆氏也只有心中叹息:【做新妇真难。】不再留朱良娣,而是放她回去休息。   待身边只剩下陪嫁进宫的侍女之后,陆氏将头埋进了侍女的怀中,声音呜呜地:“做新妇真难,也不知道她们会怎么说我。”   ~~~~~~~~~~~~   “太子妃,很好的呀。”梁玉笑眯眯地说。   她们才出东宫,还没走出宫门,又被桓琚召往两仪殿。桓琚了结了心中的一件大事之后不免觉得空虚,早间,新婚夫妇来拜见他还是一堂热闹,小两口回去了,他又觉得冷清。批了一会儿奏本,将笔一掷,问东宫在忙些什么。   程唯一道:“太子妃留了些人说话。”   桓琚问都是何人,程唯一约略点了点,桓琚摇摇头又点点头,也想找人说点家长里短了。   梁玉夸太子妃,桓琚就要问个原因:“怎么讲?”   梁玉道:“别的事情我不知道,只知道今天看到太子妃,拜见太的时候,她端坐受礼。闲话家常的时候,却又避让还礼。可见她的心里,家国两全。”   桓琚爱听说得有道理的好话,听了一乐:“那三郎应该再好好谢谢我。”   梁玉也笑了:“知道太子妃的好处,他是会谢的……”   一语未毕,急匆匆的脚步由远而近,一个小宦官带着喜气来报——朱良娣有身孕了。   桓琚笑道:“双喜临门。”   梁玉的笑容停顿了,咬住舌尖想骂人,这也太不巧了!弄出庶长子来了。庶子的出现是无法避免的,庶长子也是,可是……朱良娣是一个心中不安的人,万一太子妃也心中不安,就得出事儿。   梁玉很快回过神来,问道:“三郎呢?”   桓琚也说:“对呀,三郎呢?”   来报喜的是东宫的宦官,就势答道:“回圣人,早间散朝,听说吴王病了,殿下探病去了。”   桓琚拍拍额头:“哦,几乎忘了,他是请了假了。”老四桓岳封的吴王,小时候因为母亲的关系也很得桓琚喜欢,后来他的母亲林昭容忧死,桓岳就走上了阴沉不讨喜欢的不归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桓琚的喜气一去,道:“再派御医去。”心里对桓嶷的评价又好了一些。   梁玉见状辞出,心中很是忧愁:这他娘的要怎么道喜?    第135章 各安其位   “太子殿下让太子妃看着办, ”小宦官低声对太子妃说,“吴王病得有些沉重,殿下走不开。殿下说, 既已娶妻,这事儿就交给您了。”   太子妃心中打翻了五味瓶, 什么滋味都有, 不及细品便摆正了颜色:“知道了, 上覆殿下,我必妥善照料良娣。”   小宦官笑道:“是, 奴婢即去回报殿下。”   太子妃冲着小宦官急匆匆的背影发了片刻的呆,很快问道:“宫中的旧例是什么样的?”   桓嶷之前既无妻也无子, 自然就没有怎么对良娣的“旧例”, 要问就得问仁孝太子的时候。仁孝太子除了阿鸾还有过两个孩子,其中一个也是庶出,不过都夭折了。   太子妃不等回答就说:“罢了, 我去请教大嫂吧,”转过头去对朱良娣道,“你安心养胎, 我去去就回。”   太子妃此时就坐在朱良娣的床边, 朱良娣也听到了小宦官转述的话, 勉强笑笑:“哪里就这么金贵了?不急的, 您……”   太子妃摆摆手, 拍拍朱良娣的肩膀:“一家人, 不要这么生份。”语毕起身, 留下朱良娣看着她的背影发呆。   太子妃原打算婚后过个几天再接手东宫的事务,今天才是新婚第二天,庶务还没上手,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匆忙。与之相较的,她的堂姐前太子妃陆氏那里就安静成了另一个极端。(敲黑板,前后俩太子妃都姓陆,现任太子家的写太子妃,前任太子家的就写姓氏以示区别了哈。)   陆氏住在李淑妃那里,生活的重心就是抚养女儿,闲时虽也种种花、看看书、抚抚琴,但是一切娱乐都是静态的居多。闻报堂妹过来,陆氏惊讶地道:“她不是才走?怎么又过来了?可是忘了什么事情吗?”   通报的侍女也不知道,摇摇头:“看起来有些焦急。”   “快请。”   前后两任太子妃见面,都是唏嘘。太子妃等不得,问一声:“大嫂忙不忙?”得到陆氏:“我是最闲的一个人。”的回答之后,太子妃稍客气两句,便直指正题:“恐怕大嫂以后要忙起来了,我有许多事情要请教大嫂的——东宫良娣有了身孕,照例是怎么个处置的办法?”   太子妃问东宫的旧人未必就不能问到旧例,但是她的心里有些不安,至少堂姐是“自己人”,见个一面自己心里能舒服一点。   陆氏愕然:“朱良娣?”   “是。”太子妃低下了头。   陆氏没有先说旧例,而是说:“若能有个儿子,是你的喜事。”   轮到太子妃惊愕了:“什、什么?”说完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对,太子有了儿子,太子妃也得跟着高兴才是。转了一转才想到,堂姐只有一个女儿,哪怕有个庶子呢,现在的处境也不至于这般尴尬难熬。   “是啊。”太子妃讪讪地说。   陆氏道:“先前的旧例都有档,不过世易时移,你也不要胶柱鼓瑟才好。谁也不会喜欢一个泥塑木偶不是?”   太子妃深吸一口气,将脸上定出一个笑容来:“谢大嫂指点。”   未及告辞,李淑妃回来了。如今后宫以她为尊,许多事情都要她操心。今天不是李美人和王才人对着掐了,是王才人与王才人怄气了。桓琚的后宫里有两个姓王的才人,其中一个是当年凌庶人还是贤妃的时候贤惠地向桓琚推荐的,另一个就是桓琚的新宠。两人重了姓氏位号,宫里为了区别,就得给前面加点修饰语。好死不死,两人都住掖庭,口上不积德的人就管先前那一位叫个“老王才人”。   平时讲讲就罢了,当面说着就打脸了。更可气恼的是,桓琚昨天要王才人侍寝,也不知道怎么传的话,把“老王才人”给召了去。这位“老王才人”还不到三十岁,也是个美人儿,桓琚无可不可。被截和了,可将另一位“正经王才人”给噎住了——她原本琢磨着趁太子娶妻皇帝高兴,想讨个美人来当当。   老少两个才人在掖庭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往点头之交,少的也没把老的当对手。今天不一样了!就在太子新婚第二天,桓琚高兴地说“双喜临门”的时候,后宫两个王才人在掖庭狭路相逢了。   李淑妃就是去排解这场纠纷的。【宫里什么时候这么乱过?】李淑妃的心情也不大好。   姐妹俩站起来迎接李淑妃,李淑妃的脸色才变回来:“咦?这……”不是已经走了吗?是有事吗?   陆氏忙将太子妃的来意简要说了,李淑妃笑道:“那是你们夫妇的喜事了。”顿了一顿,还是提醒了太子妃:“三郎是个有心的人,你与他一心,他是会知道的。急他所急,想他所想,看他亲近的人都是什么样的,自己心里有个数儿。人呐——”   语意悠悠。   太子妃又表示领训。   李淑妃扯出一抹笑来:“你还新婚,千头万绪,稳住,回去吧。人是不能躲事情的。”   “是。”太子妃打起精神来,转回东宫。东宫里有人面有喜色,有人面带忧色,太子妃只当没看见,拿从陆氏那里打听到的“旧例”,命人翻出旧年封存的卷宗来,比照着加了一些,用来安排朱良娣。   她回来得很巧,前脚回来,后脚桓琚就派人赐了不少东西,太子妃也一一地都转给了朱良娣。趁势就接掌了东宫的家务事。   朱良娣有孕,在宫里动静也就这么大了,普天同庆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太子妃,也没有沉浸在这件事情里,她上手就开始清点起了家当。东宫的收入支出颇有盈余,太子妃先看支出。简单的说,看桓嶷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就能知道东宫的倚仗是什么。看桓嶷的钱都花到什么事上、花到谁身上,这些就是桓嶷看重的事、喜欢的人。   倚仗不错,大头是国家制度、桓琚的赏赐。其余是桓嶷自有的一些私产及臣下的孝敬,最近的一项大收入就是庆贺太子娶妻。这些太子妃不能完全支配,东宫有一班人专门管这个,她能干预其中的一部分。   除开维持东宫的日常开销,桓嶷会补贴东宫的官员、一些朝中清廉的大臣,然后就是给桓琚进贡,李淑妃的生日,梁满仓夫妇年节生日的赏赐。朱良娣与两个孺人则除了份例之外,并不曾得到桓嶷什么额外的赏赐,她们的父母在年节的时候则有一笔赏赐。   除了这些,桓嶷大笔的开支有两项:其一、照顾仁孝太子的遗属,其二、给他三姨。这二者每季都有固定的丰厚赏赐,以及只要桓嶷想起来了,就爱给她们钱帛珍玩。这二者也没有亏待桓嶷,李淑妃在后宫里戳着,多少帮着忙,太子娶妻,梁玉一次就奉上了绢五千匹。   太子妃在心里画了两个圈儿。   心中有个数,太子妃就不再翻账本,转而问接下来东宫还有哪些应酬。世上总不缺见风使舵的人,太子妃既不失场面,底下的人也就少偷奸耍滑:“还有设宴款待东宫属官。”   太子妃道:“知道了。”她得等桓嶷回来问问,需不需要她接属官们的家眷。此外还有东宫的人员,这是个水磨功夫,急不得,得先观察。   琢磨到午饭时分,胡乱用了点东西,也没分辨吃的是什么。   下午的时候,桓嶷回来了。两人隔着三步远,桓嶷便说:“九娘辛苦了。”太子妃在堂姐妹里排第九。   太子妃盈盈而立,笑道:“常听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双喜临门,何来辛苦?倒是三郎,探望四郎去才是辛苦。不知道四郎怎么样了?昨天并不曾听说。若是因为我们而耽误了,才是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桓嶷道:“他病了有一阵了,前两天越发沉重,幸而今天有所好转。不要多心,人怎么会不生病呢?并不是因为你。”   太子妃低头笑笑:“去看看良娣吧,咱们这里也没个谁是生养过的,都慌得跟什么似的。我才请教了大嫂,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来。”   桓嶷道:“好。”   两人一同去朱良娣那里,朱良娣心里也是打翻了五味瓶,孩子是她盼着的,顶好是个男孩儿。可事情到了跟前,她心里在又没底了,又觉得来得太不巧。一看太子与太子妃也是一对璧人,并肩往上头一坐,她反而成了多余的了,也不是酸是苦,还得做个懂事的样子,对桓嶷道:“今天生累娘子了。”   太子妃笑道:“都是一家人,应该的。难道我有事,你不会为我操心吗?”   桓嶷也笑道:“是啊,都是一家人,自安其位和睦相处,就是大家的福气了。”   太子妃说两句话,便推说去看晚餐,将桓嶷留给朱良娣。   桓嶷不大会安慰自己的妻妾,没学过,心思也不在这上头。对子女是有期盼的,然而是龙是凤还不知道,朱良娣打头起又不是个妻,他对这一胎重视的程度还没有桓琚高。桓琚还盼孙子,桓嶷年轻,实无如此渴盼。   他关怀朱良娣,思忖再三,也只能想到一件事:“你安心静养,明天让你母亲过来说说话吧。”此外是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需要关心朱良娣的。太子妃将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没有桓嶷插手的余地。桓嶷想了想,实无话可说,撂下一句:“我让他们不要来烦你,你不必操心其他的事情。”   转过头就去跟太子妃用晚饭了。席间,太子妃问了设宴的事情,又问桓嶷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她去办。太子妃的本意,乃是询问朱良娣。桓嶷道:“这个月初十是三姨的生日,九娘帮我看看,准备得东西是不是妥当。往年都还小,也都不在意,今年她出嫁了,不能马虎。”   太子妃瞋目结舌——不问朱良娣吗?   桓嶷真就没问,朱良娣的母亲他都给召来看女儿了,还有什么要他准备的?没有!他还得准备着陪太子妃回娘家呢!新娶的媳妇儿,不得领回去跟岳父、岳母面前露一露脸吗?这样的尊敬还是要给的。   太子妃眨眨眼:“啊?哦!是……”她这一天一脑门子的官司,险些忘了自己还能回娘家跟亲娘诉个委屈了。   晚间理所当然的是新婚夫妇同寝,次日同起,桓嶷陪着太子妃去陆府。陆府礼仪周到,太子妃的父亲陆侍郎领着儿孙跪迎太子。桓嶷一把将陆侍郎搀起:“我今当行家礼。”将陆侍郎放到座上,给他揖了一揖,将陆侍郎感动得不行。   桓嶷又向陆侍郎致歉:“昨日我在四郎那里,不得陪九娘,让她辛苦了。”   陆侍郎对这个女婿满意到了极点,后面太子妃跟亲娘却是抱头痛哭:“我心里真是堵得慌。别劝我,我知道‘应该’怎么做,我说的是我心里堵。都说大度,可你们大度的时候,没遇着个这样的啊!哪家婢妾有这么难管来?”   陆夫人抚着女儿的发顶,道:“皇家的。”   是的,不嫁给太子,以后不做皇后,遇不着这么硬气的妾。但凡换个人家,拉出去打死了,婆家都得帮着平事儿。“不做太子妃”,只能是一句气话。她的父亲因此加了散官,正式的任命过两天就下来,她之前没有出仕的哥哥们都授了官爵,她的祖父、祖母虽已故去,也都追赠了。她的弟弟因名额不够没能入得了太学的,也都能入学了。   好了,还嫁太子吗?   太子妃一头扎进陆夫人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更凶了:“我、我、我回去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哭完了,母女俩眼泪一擦,太子妃抽抽噎噎地道:“三郎倒也没给我难堪,就是把朱良娣交给我,给我难题了。”陆夫人叹道:“总比不交给你好。”   太子妃抹抹眼睛:“阿娘,还有一件事……”   这边母女俩哭,那头宫里朱良娣也与母亲朱夫人抱头痛哭一回。朱夫人本来是高兴女儿有孕的,结果女儿哭了个稀里哗啦,将她吓了一跳:“你哭什么呢?殿下很关心你啊!就是宫妃有孕,也未必能够让娘家人这么早过来的。”   朱良娣叫一声“苦”:“将我交与太子妃照看了。”   “她还能害你不成?不至于吧?”   “我怎么沦落到被人照看的份儿上了呢?”   朱夫人被戳得心疼,陪着女儿一道哭,且哭且说:“生下个儿子来就好了,纵使是女儿,将来也坏不了。你、你、你好好侍奉太子与太子妃,不要置气。”   “嗯。哇!”   今天是太子与太子妃去陆府,朱夫人度着时辰,多陪了女儿一阵,赶在夫妇二人回来之前即离开了东宫。桓嶷夫妇二人没有见到他,太子妃嗔着朱良娣:“怎么不多留夫人一阵呢?”妻妾二人打了个照面,看到对方眼睛红红的,想到自己,不由交换了一个轻笑。   桓嶷道:“想念母亲是人之常情,想了就见见嘛,你们都是。只要别太频繁招来言官就行。当年阿姨……”他抿了抿唇,心里叫了无数次的“娘”,脱口而出还是“阿姨”,桓嶷难过得不想说话。   太子妃道:“那我们姐妹便谢过三郎体贴啦。”   “一家人,应该的。”桓嶷喃喃地道。   ~~~~~~~~~~~~~~~~   桓嶷这个亲娶得,妻妾心里都不大痛快,他最关心的梁玉也为他忧心。然而太子娶妻,士民安心。上至萧司空,下至给梁玉赶车的王福,都觉得心口一块石头落地了。   梁玉原本打算再去东宫看望桓嶷,临了想起来桓嶷还得去陆府,又听说吴王病了,桓嶷去探望。接着太子妃跟着桓嶷去看望吴王,又有祭祀等事。没听到东宫有什么奇怪的消息传出来,只能暂时耐下性子,准备自己的生日。   她的生日很好,休沐日,袁樵、袁先都不用额外请假。她年纪也不大,又是新嫁娘,起先不想将生日过大。她之前做过一回生日,都是当年比较亲近的人,这些人还记得她的生日,提前将礼物送了来,梁玉不得不请示刘夫人,将生日酒多摆几桌。   刘夫人的兴致很高,笑道:“何如广散请柬呢?家里很久没有这样的热闹了,也该让他们多看看你。”   梁玉道:“那等你和阿家做寿,我站到门口让他们好好看看去!”   “淘气!就这样了。”刘夫人有心将家务事移到孙媳妇手上,就想给她立威,一次大些规模的生日酒宴,是个不错的开始。   两人商议一回,杨夫人也认为适合做一次热闹些的生日,显得袁家重视新妇。梁玉道:“好吧,我就轻狂一回呗。”准备起来也没有如何盛大,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过于嚣张,嫁给了袁樵,也还是桓嶷的姨母,这个烙印是去不掉的。外戚不安,有损太子的名誉。   最终,梁玉给相熟的人家送了请帖,刘、杨两位夫人也将袁家比较近的亲戚请了几位,又给两家表亲散了帖子。就在帖子送出去的时候,东宫又赐出大笔的财帛珍玩来。今年比往年都多,太子之外还有太子妃所赐之物,孙顺亲自过来,说:“两位殿下都要过来,请三姨准备。”   这场面就大了起来,梁玉更关心的是:“太子与太子妃看来很和睦了,是吗?”   “这是自然。”   “良娣?”   孙顺笑道:“总算是没有什么龃龉。”   梁玉道:“那我可真是太高兴了,来,见者有份,不能叫你白跑。”散了金帛与孙顺等人。孙顺笑道:“三姨您老久不与人赢钱,总赏我们钱,可还够花?”梁玉抬手弹了弹他的纱帽:“打趣你三姨来了?上覆太子、太子妃,我恭候两位。”   “殿下说,上回的野菜怪好吃的,要带太子妃尝尝。”   “这还不容易吗?说珍馐或许差着,野菜管够!哎,不许说出去啊!哪有就招待人吃野菜的呢?”   孙顺笑道:“是。”   “吴王殿下好了吗?”   “劳您记挂,已能下地了,太子殿下很高兴。”   “那就好。”   袁家连二拖三都接待过了,单太子夫妇来就很从容了。也因为有这个风声,似丰邑公主这样原本就打算来的酒肉朋友越发笃定要来,刘湘湘、刘洛洛姐妹俩连袂而来,严中和也跟着非凑个热闹,他还不死心,非得再赌一回不可。此外又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刘氏姐妹俩的侄女,萧礼长子萧宏定下的未婚妻。   总之,热闹极了。   桓嶷与太子妃两个人着常服来,也没个架子,一到袁府,袁家老幼与已到的宾客一齐下拜。桓嶷急忙下车,先把刘夫人扶了起来:“太夫人何必多礼呢?我今天只是个来蹭吃蹭喝的外甥罢了。”转身把自己外祖母南氏扶起来:“您比前几天看着精神好些了。”再把杨夫人给捞起来。   一顿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太子妃再次目瞪口呆。桓嶷这时候的灵活与在东宫里的木讷判若两人,个中区别耐人寻味。   那边梁玉则是被太子妃扶起来的,太子妃先捞的是丰邑公主,接着才是梁玉。梁玉看着桓嶷只管笑:“哟,会说俏皮话了,果然是娶了媳妇儿开心的吧?”丰邑公主跟着打趣儿:“我看是,不然不能有这么周到。”   一同入内。   梁玉低声问太子妃:“还好吗?”   太子妃不能失了场面,笑答:“很好。”   那一边桓嶷又与严中和说上话了,原本桓嶷是问袁先在太学读书怎么样,同窗是否好相处一类。袁先答的是,他有一个处得不错的朋友萧弗,今天也给他母亲拜寿来了。桓嶷又与萧弗说话,他知道萧司空的孙子是这个名字,确认之后也很高兴,问起他们俩功课来了。   严中和听得头大了一圈,小声嘀咕:“书呆子、书呆子、书呆子。”他生性活泼,又不大怕人,太子背后也敢哔哔。不幸被太子给听到了,桓嶷又将他给拎了出来,吓得严中和直想往外蹿。   刘湘湘看到了,跺脚道:“你跑一个试试!”严中和果然站住了,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桓嶷笑道:“休要着急,我不逼他了,你将他领走吧。”   设宴本意是男一拨女一拨,桓嶷与太子妃来了,他想热闹,想看着所有人,就都并到了一起。席间,桓嶷看袁先忙上忙下的斟酒,道:“阿先,你让他们忙去,咱们坐下来说话。”   丰邑公主碰碰梁玉的胳膊:“你对这个儿子倒是尽心,他有你这个娘,我看是真的命好!”   梁玉道:“长子,哎,要指望养老送终哒,那不得好好养吗?”   丰邑公主与她太熟了,撇着嘴做一个鬼脸:“你比他大几岁,这样老气横秋的,不害臊。你养他什么啦?要教的。”   “我带着他下田种地了,耕读传家,我教了一半儿,怎么样?”   两人笑闹了起来。南氏与刘夫人看在眼里,心里美极了。刘夫人对南氏举杯:“亲家,多谢许给我家一个好媳妇。”   梁玉与丰邑公主笑完,两人转将注意力放到太子妃身上,都来与她说笑。太子妃将东宫摸个七七八八,到袁府来是为了与桓嶷步调一致,架不住这对酒肉朋友尽拣开心的说,绝口不提糟心事,太子妃心情也舒展了起来。梁玉还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主儿,南氏眼睛一半在女儿身上,一半就在太子妃身上,太子妃心里熨帖。   梁玉与太子妃周旋一阵,让位给丰邑公主,自己去招待到场的宾客,安排歌舞,又摆出种种游戏来,务必使人人都有事做,不漏下哪个觉得冷落了。倘使有分身乏术的时候,又使美娘等小辈去应付。   这一日,宾主尽欢。观者以为太子亲近姨母,太子妃感触与旁人不同,她看到袁先就想到自己。心道:【怪道三郎独对这位姨母亲近,果然是有过人之处的。我先有庶子,她有嗣子,虽不全无然相同,倒有可借鉴之处。】 第136章 新妇掌家   过完梁玉的生日, 天气已经转入晴暖,无论贫富贵贱都活跃了起来。   梁玉在冬天也活跃得不得了,何况春夏?袁府人口简单,她也没有遇到婆婆刁难,就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置产兴业之类的正经事上去。刘夫人、杨夫人对她的经济事务是极放心的,梁玉的嫁妆她们从不过问,还渐渐将袁府的一些产业交给梁玉来打理。   期间用人的策略、经营的策略,两人都耐心观察,看梁玉怎么做。先给她几个庄园、店铺等,即便失了手, 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犯了错就纠正。如果梁玉做得无可挑剔,就陆续将家计放到梁玉的手里, 她们也就功成身退了。   家不好当!刘夫人与杨夫人都深有体会。以刘夫人之强势、杨夫人之细致,自袁恺之后, 袁府的规模实际上是萎缩的。不是两个人不能干,而是情势比人强。同一件事情,官大的就是比官小的办得顺利,经营产业也是一样。袁恺的时候,有大商人投效,到袁籍死后, 这份孝敬就越来越少, 几近于无了。   交给梁玉, 总不会比现在还差。   梁玉接手了产业之后也是非常重视的。在楣州的时候她从旁协助过两位夫人理事, 但那是在楣州,两位夫人更多的是理的后衙事务,她们在楣州新置的产业很少。京城袁府的产业是真·祖传的,最低是不能折本,还得有盈余。   虽然不清楚袁府一共有多少家底,但是肯定不止交到手上的这些,只有把手上的干好了,交了个令人满意的答案,才能顺理成章接下其他。如果干不好,勉强上位,将来的事情也会不顺利。这是一个考验,通过了,一顺百顺,通不过,前面已经做出来的成绩也要打折扣。   好在她对经营很有一套,有一整套的分工、考核的办法,自己又能写会算,精于此道。梁玉先把交到她手上的产业梳理了一遍,第一是统计各项产业的盈利。   官员不得经商,不能与民争利,大部分人就用变通的做法,或者收受商人的孝敬,或入干股,更是指使仆人门客去干这些事情。前两者没有后者收入稳定,且准准的攥在自己手里。是以不少人家除了买房置地,也会使仆人经商。袁家也有这一项收入。种地准有产出,经营却是会赔本的。袁家这方面的情况不错,两位夫人给她的大多是盈利的经过这些年,无利可图的产业早已出手,以免拖累。   第二件事就是统计地点,梁玉将所有在万年县内的铺子,出租的就还留着。家奴、门人开店做买卖的,另列一张清单,然后去找两位夫人:“阿婆、阿家,我看过了,这些铺子是不是换个调调?”   刘夫人感兴趣地问:“这是为什么呢?”   梁玉道:“都在万年县内的,如果是取租,无可挑剔,若是自家做的买卖,还是挪个地方好了。用咱们自家铺面的,就收了买卖,铺子取租。若是租取别人的店铺的,就退租或转租,另在别处寻找合适的店铺重新开张。做得起来就做,做不起来我给他们转行。总之,不能叫人挑出彦长的理来,明面儿上得叫他们说不出话来。咱们避个嫌疑。”   刘夫人很高兴,梁玉精于敛财,她还有些担心,见梁玉没有钻到钱眼里,刘夫人道:“既交给你,就由你来办。什么事情都问我们,是我们在管呢,还是你在管呢?只管放开手脚去做!”   梁玉笑道:“我不为这事、不为这钱,为的是先前经营的人,钱也不要紧、铺子也不要紧,人是您二位用出来的,我得给个说法。”   刘夫人笑着摇头:“忒仔细啦!”话虽如此,心里也是熨帖的。杨夫人与刘夫人的境况不同,杨夫人嫁过来的时候袁府的情况比刘夫人嫁过来的时候要差一些,杨夫人帮着刘夫人苦撑这些年,颇有点要喘口气的意思,便也放手让梁玉去做。   【她能帮着佛奴兴旺家业,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杨夫人就看儿子过得好不好,袁樵自遇到梁玉,虽有波折,也堪称扶摇直上,杨夫人就没有不满意。微笑点头,以示附和婆婆。   梁玉得了二人的首肯,便大刀阔斧将手上的铺子一一整顿。她做事也分个层次,先前取租的不动,自家经营的铺子,将掌柜的召过来,告诉他们:“抛售!”   掌柜的经营一处铺子很不容易,做出个盈利的成绩来,却突然通知要关铺子,心里是很验证接受的。内里一个白胡子的白掌柜道:“上告娘子,这处铺子获益可观,府里侍女们的胭脂香料都从这里出。”   梁玉道:“换个地方吧,只要不是万年县,地方随你挑。我许你铺子多出两间、伙计再多雇几个,经营我也不问。”   白掌柜想了想,道:“换了地方,买卖还能不能做成现在这个样子,老朽不好说。”   “头两年,不用你盈利。想必两年之后,老翁也会有些心得了吧?”   白掌柜思之再三,痛苦地道:“是。”   “那好,就写出招帖……不,你去找相熟的同行,看有没有人盘店铺吧,打个八折。八折还有利的,对吧?”   “是……是。”白掌柜往年接触的都是府里的管事,那也都识文解字,说话怪斯文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财主员外。每年见两回太夫人,太夫人更是轻声细语,不会跟他抠八折还是九折。一见娘子,真是……   梁玉笑了:“那就好。”说完,将目光往下一扫,另两个也被下令搬迁的掌柜。这两位的资历没有白掌柜深,见白掌柜都没能坚持下来,心道:【我们且看着,反正是娘子的主意。】   其中一间铺子的货很快转了出去,另两间讨价还价,梁玉一口咬定不肯再降价,让人写招贴,自家八折抛售存货。招贴上写店铺搬迁出晚年县,搬迁耗时,是以将存货打折发售,以免积压成了旧款。招帖附了新店的地址,开业酬宾开张的头三天,也打八折。   通过这样的办法,梁玉很快盘清了货底。卖不掉的也不浪费,打包起来,该送人的送人。上等货就走礼,省一笔开支,中、下等的也不含糊,拿来打赏也是不错的选择。   虽然没有故意敲锣打鼓,办得动静也比悄悄转卖店铺旧货给同行要大,几家铺子同时抛售,招贴写得很密,颇有些人听到风声。大部分是称赞她识大体,是个贤内助。袁樵做万年县令,她就不在万年县里刮油水。背地里也有人觉得她这个人未免刁钻,不在万年县,还在京城里,怎么就赚不到钱了呢?京城贵胄云集,“三姨”也依旧能争个一席之地。   【什么叫不计利益呀?该拿的利润在抛售的时候她就能拿到了,钱是买不来声望的,它倒是能毁掉声誉。用二折的价买个万年县令的清名,“三姨”真是算计透了!】聪明人这样想。   甭管他们怎么想,梁玉的事情是做出来了。原来袁家的铺子经营只是中等,经此一事,招牌亮出来,不出两个月即有盈余。正如明眼人看到的那样,梁玉这一笔赚大发了。   此事也为她赢得了好评。裴喻就拿这件事情教育子侄:“都说这是刁钻,你们怎么就不做呢?是不屑算计,还是不愿舍弃眼前的财帛呢?那是一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是要紧的,什么是可以舍弃的。你们也不用东施效颦,但是要明白这个道理。”   正人君子如纪申,听说袁樵家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也是很欣喜的,认为:“袁氏真不愧百年令名。使江山代有君子,不胜欣慰。”   ~~~~~~~~~~~   夸的、骂的,梁玉都不去管,骂的也不能噎得她少吃一口饭,夸的也……就听着心里还挺美的。对着两重婆婆谦虚完了,梁玉又干了一件事情:“眼看铺子没有亏空,手上还有些盈余,不若趁着现在将汤泉宫的别业修葺一下,您二位看怎么样?”   桓琚已连续两年冬天都要到汤泉宫去修养了,每次都带着大批的宫眷、百官之类,肉眼可见的,今年他一定也会去,接下来只要他还活着、还能动,冬天就必去那里。袁樵不会一辈子都当万年县令,他有升官的那一天,也有随驾前往的一天,需要提前做好准备。即使是现,袁樵有个假期,往汤泉宫度个假,也需要一个社交的场所。且刘、杨两位夫人年纪也大了,也需要疗养。   刘夫人与杨夫人对望一眼,杨夫人道:“你想到了,只管去做就是了。”   梁玉笑笑:“还请您示下,要如何修葺?什么样子的更合适一些呢?哪家的图样好?我年轻,是真不懂这些。”她的审美还算达标,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也心灵手巧,却总差一点火候。经过两位夫人几年的培养,她对熏香、书画、胭脂、摆设等有了不少了解,建筑这样的大件……以前就没接触过。   刘夫人笑了:“这得问你阿家。”   杨夫人的哥哥与匠作的人很熟,可以找到近来名头最响的两家做图样的人家。杨夫人道:“巧了,我才说要去看看他们呢。”梁玉忙说:“容我准备准备,有事相求,不能空手。”   杨夫人道:“不用不用,不是所有的事一办事了就要送东西的,太直白啦。”   “哎。”这个道理梁玉是懂的,有时候有点小疏忽,反而能够拉近与人的距离。   别业的事情有杨夫人操心,梁玉就腾出手来折腾庄园了。她自己手里有庄园,如今又添了两处袁府的产业,梁玉想了想,将袁先叫了来:“太学放假的时候你也别闲着了,跟我去庄子上看看吧,教你的都还没荒废吧?”   【必不会是叫我去种田。】袁先道:“此时春耕已过,秋收还没开始,阿娘要我去看看灌渠?”   梁玉将手一摆:“那我哪儿知道呀?得看了才懂。我教你的就那点儿,你跟你爹在楣县就没学点别的本事?咱家几个庄子,加起来也不小了。你先试试手,以后做官才不会慌张。不用管什么收成盈利、让庄户多交租子,就当成一个村、一个县的去治,把它给我治好了,我与你同去,咱们商量着来。咱们办不到的,再问你爹。”   话说出口,自己也感叹了:【这如何能比?家里虽姓个袁,还不是族里最富有的,已有这样一大片的地方给阿先试手。穷人家的孩子,就算聪明有出息,他也缺这经历。我要是圣人,一个能统筹全局的阿先,与一个只会锄地扬场的谁谁,我也选阿先。】   袁先很感动,早知道家里将他看作自家人,但是每每总有新的感动。纵然是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了,不,亲生父母要是蠢的,都不见得能想到这个。   袁先郑重一礼:“儿遵命。”记起之前与萧弗约好了放假要出去大相国寺游玩,辞出来便去找萧弗,跟他讲要去庄园上。   萧弗惊讶道:“还用你去吗?”   袁先道:“阿娘是为我好呢。”   萧弗想了想,道:“那带上我吧。”   袁先呆了一呆:“啊?你不去大相国寺了?”   “嗐,去哪里不去呢?总是散心的。”   袁先摇摇头:“我不是去散心的,有正事的。”   有正事就更得跟过去了,萧弗赖皮得不像是个萧家的子孙:“矮油,带上我嘛!”袁先搓搓两臂:“那我先禀告阿娘去。”   萧弗心道,【你是真的对这位母亲很敬重了呀。我看她有点太……嗯……我还是再看看吧。】他在生日宴上见过梁玉,那是一个与他的母亲、伯母截然不同的女人,风风火火,他娘的就有点像晋国大长公主那位祖宗。萧弗有点不太好评价这样的女人,怕把自己祖母也一道槽了。   ~~~~~~~~~~~~   “萧弗?”梁玉惊讶了,“他要到咱们家的庄子上去吗?”   “是。若是不合适,不如与他约下吧,”袁先踌躇地说,“我们也还没有去庄子上看过,若是不宜为外人道,就……”   梁玉道:“没关系,他敢来,咱们就带他去。咱们家没什么非法的事情吧?如果有,当着他的面处置了,咱们也不丢人。”   “是。”   梁玉翻了个白眼:“他娘的,六月债,还得快。才在楣州揩了他叔叔的油,现在就得还回来了。看他叔叔那个样子,家里怕是没用过这种教导的法子也未可知,好不好使我不知道,他一定是开眼了。”   袁先由肩头抖起,整个躯干,四肢,连头颈,都晃个不停,只剩两只脚还定地在上:“哈哈哈哈哈哈。”笑到眼泪也流了出来。越想越觉得这话可乐,他几年未必有一次这样的大笑,笑到将两位夫人都惊动了。   刘夫人到了门边,袁先还没停下来,杨夫人惊慌地道:“这孩子这是怎么了呀?有什么事情这么高兴了?别是乐坏了吧?快停下来!快停下来!”   袁先好容易笑够了,红着脸对两位夫人道:“孙儿没事的,放假要与萧四同去别庄。”   刘夫人嗔道:“与同窗一同游玩就值得这样开心了吗?你同窗多得是,以后放假了都一起去玩。”   袁先道:“是。阿娘教我,看庄子不要只看租子,要当成楣县去治。”   刘夫人与杨夫人都欢喜:“这样好!你要听你娘的话。”   梁玉道:“我以前也就只会看租子,这么个办法管庄子,我也头一回,收益未必就比以前好了,收获可能会多一些。咱们都学着来呗。”   她的想法与两位夫人将铺子交到她手上一样的,就算折了点米粮,家里也亏损得起,培养人最重要。   袁先得到了首肯,回去就与萧弗约定了时间。袁先放假的时候袁樵也是休沐,梁玉便要他也同去,好指点袁先。也不用避着萧弗。袁樵听到“还债”,笑得直打跌。梁玉抬手连连拍他:“别笑了,别笑了,白天阿先这么笑,把阿婆都招来了。他好了,你又疯了。”   “我快乐疯啦。”   梁玉将他一推:“那你去外面疯,疯子别进我的屋。”   袁樵抬起手,在脸上一抹,脸上的表情被抹掉了,又是一张七情不动的冷脸。攥着梁玉的袖角,他严肃地道:“我好了。”   约定的日子头一天晚上萧弗住到了袁府,与袁先同寝。   第二天,两人与袁樵、梁玉一同骑马往郊外去。   萧弗琢磨着祖父、伯父的教导,想着父亲的嘱托,执子侄礼跟在袁樵后面一个马身。萧弗世家出身,见过庄田,管是没有管过的,看还能看出几分门道来。袁家这处庄园还算有条理,地势也不错。   庄头早带着人于道旁迎候,梁玉跳下马来,袁先、萧弗赶紧跟着。袁樵道:“我们先看看庄子。”   庄头卖力解说,有多少人、多少田、男丁多少、女丁多少、多少马、多少牛,佃户抽多少租子,上等田有多少,又有什么比较特色的产出。   袁樵听完了,问袁先看出些什么来,袁先道:“数目都还可以。”袁樵问道:“牛怎么用?马怎么用?”   萧弗一路跟着听,心下诧异:【果然是别有文章,这仿佛是在教袁先怎么治理一地。】默默记了下来,待一天结束的时候,回家都背给他爹和他大伯听了。   ~~~~~~~~~~~~~~~   萧弗一天的收获也不小,梁玉猜得不错,萧司空家没有开启用庄园教导子孙治理一地的模式。萧司空有儿子的时候,自己官位就不低,他儿子都是公主之子,犯不着这样。萧司空起点高,张口就是君子之道,从中枢教起。儿子们耳濡目染,一个赛一个的大格局。学习治民?有萧亲爹告诉他们,要怎么做,要点是什么。然后哪用自己庄园这一片小地方呢?直接给个官做不就行了吗?   萧度这样的,下放了就是个司马,种田还是被逼的。实则他们家的男丁,从生下来,除非跌倒了、皇帝经过的时候正好站在泥地上以及种花,再没有别的情况能让他们的手沾上泥土了。   萧弗是耳目一新,回来对父祖长辈回报,萧绩笑道:“怎么想出这么个点子来的?袁家对这个收养的孩子倒是真心。”   萧礼横了他一眼,萧绩乖乖地站好了。萧司空摇头叹息:“后浪逼人啊。局促之中能想出这个办法来,也是不错啦。你道人人像你们这样,到了年纪就有官做,想做什么官,总有爹娘给你们讨了来吗?你想学临民治地,就有地方官做,想要清流雅谈,就有清流去做。别的人家,纵使名门大族,也未必有这样的运气的。要珍惜,要会体谅人。”   子孙一齐肃立:“是。”   萧礼轻声道:“阿爹,三郎任满,该回来了。”   萧司空黑着脸:“唔,他还算没有丢我的脸,不然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萧绩觉得脚疼,强行提起一件事来:“阿爹,他回来之后就把婚事给办了吧?二十多岁,不小啦。成家之后就会懂事的。”   “你也成家了,怎么不见你懂事?都欠打!”萧司空冷冷地削儿子。   【我儿子还在这儿呢,您怎么不给我面子呀?】萧绩用力把儿子给瞪走,扭过头来给亲爹陪笑。他在外面横点,在家里是不敢有脾气的。   萧礼道:“刘家那位小娘子婚期也快到了,依我看,等她顺顺当当地出嫁了,咱们备上一份厚礼。再准备三郎的婚事也不迟。”   萧司空指着萧礼对萧绩道:“你多学着点。刘家的喜事是哪一天?让三郎在路上停一停,人家办完了喜事他再回来。”   萧礼笑道:“是。”又问萧司空,萧度回来之后,准备放在哪里。   萧司空如今神隐,自己的儿子还是能够安排的。即使不安排,让他赋闲在家,也该有个说法。萧司空道:“铨选是严礼在管,与我何干?放他去见纪申,纪申将他安排在哪里,他就在哪里老实呆着。”   萧礼笑道:“是。” 第137章 嫁娶频繁   京城占地广大,城内居住的人口众多, 一年之中凡是吉日良辰, 断不了有嫁娶之事。尤其圣驾回到了京城, 冬天里分做两处的人家聚首一处, 热闹也就跟着来了。   梁玉自己的婚事在冬天,还不显得如何,过年之后, 半年的时间里,她吃了几十场喜酒,有时候甚至一天赶两场。最要紧的是桓嶷那一场, 其次便是丰邑公主、刘洛洛、萧度的。   继春天里太子娶妻之后, 夏天皇室的另一场让梁玉颇为关心的婚礼也开始了——丰邑公主下降黄赞之子。与丰邑公主婚事相近的,还有桓嶷四弟吴王桓岳的婚礼, 他娶的也是一个萧氏, 并且与萧司空一支关系不算近, 梁玉就不很关心这件事。   丰邑公主与梁玉号称是知交, 实质上是酒肉朋友,现实里送给梁玉的骑士间接救了梁玉的急,说保下梁玉半条命也不为过。丰邑公主嫁的是黄赞的儿子, 字实甫的那一个,公主嫁与宰相子,互相都不算辱没。也是宾客云集, 财货堆积。   梁玉也极大方, 她的作坊建了起来, 规模也在扩大,布帛就是特产,出手即是三千匹打底。此外袁府又有珍奇相赠,即使是在这样的场面里,袁府的贺礼也是很出色的。在黄府的喜宴上,袁家也得了不错的座次。   梁玉还要给桓琚送一份礼,祝贺他嫁女儿。宫里还有她的座儿,不用权衡,梁玉都得到宫里吃一回喜酒。桓琚终于把这个女儿又给嫁出去了,高兴得自己先多喝两杯。往日宫里领宴,人人都绷着些,今日桓琚自己放松了,底下也是一片欢乐。看得出来,丰邑公主闹了这么多事儿,圣眷还是在的。   公主出降有礼仪规范,一套行礼下来,开宴之后气氛才活跃了起来。   桓琚这里宴开不久,即对一些贵妇说:“你们都送送大娘,为难为驸马去。我的女儿,也是娇贵的,嫁娶的乐趣,她也要有。”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梁玉随安邑公主等登车往黄府去。   丰邑公主第二回 做新娘,轻车熟路,倒是黄实甫有些腼腆,看着还显得紧张。安邑公主带头先笑了起来:“你是尚主,不是嫁做王妃,这么扎手扎脚的,叫我们怎么好意思呢?”   丰邑公主伸手拧了妹妹一把,众人都笑了起来。一派活泼的气氛,既无人想丰邑公主的丰功伟绩,也没人算计黄实甫得得到多少实惠,又黄赞是如何的简在帝心。在场者既富且贵,其喜怒哀乐也与常人一般。   与公主出降的盛大隆重相比,刘洛洛嫁给崔颖的场面就少了很多。刘洛洛祖父过世,父亲如今的官位不算太高,刘氏虽是名门,嫁的对家却是崔颖。崔颖名声在外,可惜是毁誉掺半,崔颖家人丁不少比起名门望族又显得寒碜。袁樵特意请了假,给这位老上司充门面,到了一面,不少旧同僚也都来了,不由相视一笑。   他们原本与崔颖感情也不笃厚,却是一同蹲过卢会的黑牢、一起挨过揍的,这份情意简直牢不可破!   刘家见崔颖还有些人缘,所结交者清流不少,又有黄赞、纪申、萧范等虽不亲至,也有礼送到,面子也转了回来。男傧相里还有如袁樵这般刘家的亲戚,什么迎娶、催妆、打新郎之类的事情,刘家也就出得了手了。否则对上崔老虎,刘家的嫂子们手里的彩棒怕是打不下去的。   袁府一共送出去两份礼,梁玉那一份给刘洛洛添妆,袁樵要贺老上司娶妻。不但如此,袁樵带着袁先给崔颖帮忙,刘夫人就带着梁玉婆媳连同美娘到刘家瞧热闹。刘家人梁玉颇为热情,虽然忙,依旧托了刘湘湘陪梁玉。刘湘湘毫不客气地将梁玉拽到了刘洛洛的绣楼里:“来来来,妹婿威严我看她们胆小不敢打下去,那岂不给洛洛丢脸?你行的!”   梁玉道:“好么,我来给你做打手来了吗?”笑吟吟地上了楼,与刘家嫂子们见礼。刘家嫂子们都笑:“三娘来了?快来看看,我们把洛洛打扮得好吗?”   梁玉一看,惊道:“便宜新郎了,得多打两棒子!”刘洛洛一身绿衣,眼泛秋波,唇若丹霞。【萧度个二傻子真是亏大发了!】   女人们聚在一起说笑,又与丰邑公主时不同。嫂子姐妹们或说些俏皮话,或是叮嘱些做新妇的小秘诀,这都是丰邑公主当时所没有的。   过不多时,崔颖来迎亲了,他做诗并不很出色,拖了六个枪手,底气就很足。门内先要买路钱,继而要作诗。门外的诗一首一首的念出来,门内人听了直笑。刘湘湘推推刘洛洛:“哎,这面子,够啦。开门随便打一打就算了。”   刘洛洛点点头,目视嫂子们。嫂子们笑道:“好吧,好吧,开门。彩棒准备好了吗?”   这些娘子们亲手执棍棒,上缠彩带,侍女将院门打开,她们便将棍棒打出去。崔颖兜头吃了几记,也不恼,红着脸还笑了笑,只举臂来拦。挨了数下,男傧相即来相救,袁樵一马当先,胳膊划了半个圈,将几条彩棒挟在腋下,嫂子抽之不得,都说:“好彦长!原来是你!”   刘湘湘一伸手,将梁玉推了出去:“快!管他!”   “轰!”围观的男女青年大笑了起来,一齐起哄,“管了,管了!”   场面煞是热闹。   梁玉捏着根彩棒,笑吟吟地一歪头,袁樵抱着一堆彩棒挨着她站定,不在别人大喜的日子里再抢什么风头。   趁他俩一番动作的功夫,男傧相们敏捷地拥着崔颖挤到了绣楼门前。还有不要脸的喊:“彦先,你看住你娘子!记你一大功!这里交给我们了!”   打也打完了,再吟几首诗来。里面也想不出别的难题来了,崔颖大步上前,正一正被打歪的衣冠,先冲门深深一揖,而后对着刘家嫂子、姐姐们团团一揖,转正了身,隔着门板说:“娘子,我来了。”   男傧相里有人说:“不是这句!你背错啦。”   “哈哈哈哈!”笑得更大声了,“新郎不会说话了,哈哈哈哈。”   崔颖强撑着说:“我就是来了嘛!”说完才发现不对,红着脸改口求开门。   男傧相们又起哄,嫂子们绷不住了,由他们顺利将新娘子接了走。梁玉一推袁樵:“还不跟了去?还有得忙呢,躲懒小心挨揍。”   袁樵将彩棒往旁边侍女手上一塞,笑着拖过袁先,袁先对梁玉吐一吐舌头,一大一小跟在崔颖后面走。   刘湘湘得送嫁,索性拖着梁玉一道走,两人一辆车,刘湘湘道:“司空府上会做人,怎么就养出萧度这个瞎子来了?”   “怎么?”   “司空与大长公主可是赠了厚礼,伯父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唉,要不是遇到萧度的是洛洛,我也会觉得他们家太为难了。”   梁玉笑笑:“男婚女嫁,自不相干,难道不好吗?我劝你也早些将这一茬儿给忘了,要是大家都还放在心上,时不时拿来过一过嘴,也是给洛洛添堵不是?崔颖那么俊,不亏啦。”   两个已婚妇人相视一笑,笑得暧昧。   刘湘湘道:“萧度娶妻,你去不?我是得去的。”   “去的,帖子也送给我了,岂有不去之理呢?”   “那好,咱们同去。”   ~~~~~~~~~~   袁府收到了萧府的请柬,全家都不诧异,他们在楣州与萧度相处了将近三年的时光,一起脚踏实地的做事,因为京城来客少,是以相处得比别人更亲厚。即便是司空府的喜事,官位悬殊,袁府还是够格成为座上宾。   萧度回京之后,袁府是排在第一批要拜访的亲友里的。萧度的傧相多得是,这就不用袁樵了,但一定要袁樵腾出空来好好吃喜酒。与他将近一年没见,彼此看来又都有了一些变化。   萧度拜了两位夫人,再对袁樵与梁玉说:“恭喜。”   袁樵与梁玉都说谢,又问他准备得如何。萧度笑道:“哪里用我准备些什么呢?我把自己准备好了就行了。”   梁玉不客气地问道:“那你准备好了吗?”   萧度长长地叹息一声:“好了,都好了。”   刘夫人道:“说这些做什么呢?萧郎,回来以后还走吗?”   萧度道:“父母年事已高,我这些年尽给他们添麻烦啦,很想承欢膝下。然而要如何安排,还要看朝廷如何处置我。”   刘夫人笑笑,心道,那就是留在京里了。梁玉接着话就说:“那敢情好,以后又多了一个不两个,说话的人。”   萧度道:“求求你说话别那么犀利就好了。”   梁玉双手捂脸,对着杨夫人的方向问:“阿家,我很凶么?”   杨夫人笑道:“我没看到呀。”   萧度笑笑,心道,不知道李氏女是什么样子呢?如果是她这个样子,倒是能与阿娘处得好,如果不是,大约也是像嫂嫂们那样了?都好,都好。想了一想,还是与梁玉约了,婚礼忙完之后,将携新妇与袁樵、梁玉同游。   梁玉看看袁樵,两人答应了。   过不几日,便是萧度的好日子。袁樵与梁玉规规矩矩往萧府去,在安排的座位上坐下。梁玉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的位次比上一回萧宏的订婚礼上要往前了一些。   【真是奇怪,近来我也没做什么呀。家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没有人升官,也没有什么变故,怎么就往上了呢?要说变化,就是我嫁了。可是……要是叔祖的夫人,那位子肯定是高的,我不过是万年县令的娘子,真是奇怪。】   梁玉有点吃不透这是个什么情况,上一回她的座席区是萧礼的长女参与招待。这一回却是萧礼的妻子陆夫人招待的座席区,陆夫人温婉而庄重,比女儿又更周到一些。梁玉就觉得更奇怪了:【不能够呀!真不对劲儿,都说嫁人是投第二回 胎,我这胎投得算不错,可也不值得这样。】   换一个人,兴许就觉得嫁进了袁家这样的名门望族,就值得有这个位次了。可是梁玉知道,袁樵这一枝在袁家都称不上最顶尖的,扔到萧府里来,那也不对。这是司空府哎!   【太子妃也娶了,前儿还听说好像有喜了,总不能是大长公主要换太子妃,想拉人帮忙吧?肯定不能够!】   梁玉按下疑惑,也微笑与陆夫人周旋。陆夫人拦下经过的弟媳、萧绩的夫人,对她说:“这便是袁家大郎的母亲,他与四郎最相善的。”   萧绩夫人喜道:“原来是袁家娘子,府上大郎真是好孩子,府上真是教子有方。”   梁玉道:“阿先太文静了,四郎挥洒自如,才叫人羡慕呢。”   互相吹捧了一阵儿,都觉得对方说话很贴切。梁玉还是没有能够猜到,这两位夫人这是个什么意思。【难道是想叫小辈儿好好相处?倒也不是不可能,司空是个人精,怕不是在为儿孙铺路?】   萧司空神隐,萧家不能神隐,隐得久了,大家把你忘了,哭都来不及。是以萧司空朝上久不开口,萧礼等就得一代一代的蓄力。否则待要推萧礼上前的时候,发现老帮手都跑了、新帮手没聚起来、自己成了光杆儿,岂不要闹笑话?   【看来是这样了,萧家人明白,与他们结交并不是坏事。】梁玉有了个判断,也与两位夫人联络感情。又想:【咱家也不能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我虽也有些朋友,见识还是少了些,也须为彦长、阿先铺路才是。】   打起精神,与左右座的娘子笑谈。   知道萧度旧事的人本就不多,也不会有人在他大喜的日子里谈这些。刘湘湘都是一脸的笑意,指指点点地说:“一对璧人。”萧度的妻子李氏系出名门,算是严中和的二姐的小姑子。严中和二姐小严氏嫁的李淑妃的娘家,丈夫的堂妹就是萧度现在娶的这位。   转了一个圈儿,大家还得是亲戚。   另一位亲戚就是丰邑公主,她与安邑公主姐妹俩与晋国大长公主寒暄完了,又跑了来找狐朋狗友叙旧。梁玉笑问:“如何?”丰邑公主翻了个白眼:“还不错。”至少这个驸马还算老实,彼此的面子都顾及到了。黄赞夫妇都不傻,对公主恭敬,也不跟皇帝告丰邑公主的状。   只是一个过惯了恣意生活的公主,知道自己是得收敛一点,也确实克制了放纵的欲望,未免憋屈些。是以梁玉问她“如何”,是看出来她过得不大“如何”。丰邑公主也知道梁玉的意思,小声加了一句:“还能怎样?”现在不是闹腾的时候,亲爹还在呢,丰邑公主是怕亲爹收拾她的。   摆一摆手,丰邑公主问道:“你听说了吗?”   “什么?”   “太子妃。”   太子妃陆氏有身孕了,丰邑公主不相信梁玉不知道。梁玉笑道:“听说啦,不过这才几个月?还是小心些,先别说破的好。”   ~~~~~~~~~~~~   因与丰邑公主说起太子妃的事情,梁玉心头就一直记挂着,琢磨着过两天去东宫看一看太子妃。太子妃有孕,表明太子和太子妃夫妻生活和谐。不过梁玉有点担心东宫的家庭是不是和睦,朱良娣肚子里那一个快要瓜熟蒂落了,如果生个儿子,太子妃这压力必然是有的。太子妃这一个,也不一定就是儿子了。可生男生女,只能听天由命,一旦老天爷想跟人开玩笑,真是怎么努力都没用。   明知自己是瞎操心,对桓嶷,梁玉就是放不开来。   再有一件就是,桓琚的后宫也不大太平,即便有个李淑妃管着,她管得了后宫管不了桓琚。桓琚爱个热闹,爱个美人儿,他儿子也有了,太子也有了,积威二十余年,朝政还把得紧紧的,差不多在生活上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李淑妃所能做的,只是让后宫正常的运转。   和谐,不要想的。皇帝在上头洒饵,下面的鱼不得上来抢吗?   梁玉就怕这股风气给桓嶷添麻烦。风气一旦坏了,想扭转是很难的。都在宫里住着,人情关系你连着我、我连着你,为着别人后院打架,连累自己家也不和睦,就太让人憋闷了。   梁玉准备好一套词儿,未及向宫中通报,自己却收到了娘家的传信。梁府接她回娘家,说南氏想她了。   婆家娘家都在京城,很方便,跟两位夫人说一声,上车就走了。到了梁府门上,一切太平,看来不像是南氏生病又或者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王管家躬身陪着她往里走,一面说:“老夫人在佛堂里等您。”   “佛堂?”   “是,”王管家不似梁玉还在娘家里那样什么事都对她讲了,嘴变得严了一些,低声道,“您去了就知道了。”   梁玉心下狐疑,步伐不变,到了佛堂听到诵经之声,待南氏念完了一段才出声道:“阿娘。”   南氏拎着数珠,扶着侍女起身,先打量女儿,见她气色极好,才说:“过来坐。家里都还好吗?”   “都好。”   “咱们家也有喜事啦。”   “咦?”   “你爹跟我,心里都不踏实,你哥哥嫂子也犹豫……”   “是阿芬还是谁要说亲了吗?”   南氏笑笑:“你还是这么会猜,是阿芬。玉啊,咱们都怕了。”   经南氏解说,梁玉才知道就在她四处吃喜酒的时候,梁府迎来了又一个媒人,这一回是给她大侄女梁芬提亲的。男家说起来也能吓人一跳,是一个宗室家的儿子,二十多了还没娶亲。媒人说得好,以前用觉得不合适才拖到了现在。道是梁芬主持着无尘观,这家的老夫人去上香的时候看到梁芬,一眼就觉得有缘,打听了之后知道是梁家的小娘子。知道梁家“家风淳朴”、“人丁兴旺”,且嫁出去的梁玉也持家有道,想来家教不错,适宜娶来做妻。   梁大郎夫妇两个为梁芬的婚事愁得睡不着觉,梁芬眼看着就长在无尘观里了,一说她,她就说:“姑姑不也是住在这里的吗?有什么不好?”   当然不好啦!梁玉做女道士的时候几岁?梁芬现在几岁?   愁哟。   有人提亲,夫妇二人喜出望外,差点就要答应了。幸亏记得前面两次说亲所托非人,又想女家要矜持,才说要回禀父母。回来与梁满仓夫妇一讲,两人也有些怵,宗室也不安全啊!   梁满仓忽然道:“袁姑爷不是万年县令吗?京城的事儿一定比咱们熟,央他打听打听吧。”本来还有一个宋奇,却又不是自家人。且梁满仓越来也越知道,像宋奇这样的人,是不好有事就找,使得这么频繁的。   梁府就送信给梁玉,跟梁玉一说,梁玉再跟袁樵一讲,这事儿不就办下来了吗?   梁玉问道:“家里就没自己打听打听?”她才不信呢!她爹她娘,都是什么人呐?就算她大哥,看着闷点儿,肚子里也是有主意的。怎么可能是有事儿自己不先琢磨就要找出嫁了的闺女的?   南氏踌躇了一下,道:“说好说坏的都有,却又都不肯多说。我们拿不定主意呀。”   梁玉道:“那行,我想办法打听。家里先拖着吧。”   南氏道:“唉,阿芬命也太苦了。”   梁玉道:“可不敢说这个话,哎,阿芬知道这件事吗?”   “咱们先打听了,要是合适再跟她说,不合适何苦再招她怄气呢?先别对她讲。”   “行。您先告诉我是哪家派来的媒人。”   “哦哦,说是元溪县男。”   【啥玩儿啊!没听过啊!】梁玉道:“我明白了,我回去就打听。”   这事不对,梁家进京多少年了?才发现梁家老实,还是才觉得她梁玉能作妖?儿子养到二十多岁才想起来说亲,说梁家一个……也差不离二十岁的姑娘?听起来门当户对,样样相称,其实并是那么的水到渠成。   这年头,宗室不求娶世家女,就是个奇怪的举动。必有缘故。必有所图!图的肯定不是梁芬会持家。   如果是好的原因,那也没什么,就怕藏奸。梁芬已经经历过两次波折了,家人多么谨慎都是应该的。   “走!去无尘观!”梁玉吩咐一声,把不跟梁芬讲的承诺给吃了。   轻车熟路到了无尘观,抄小路进去,在一道小门那里被堵住了。通往后宅的门边,侍女拦住了主仆二人,显然已经僵持一段时间了,口气渐渐不耐:“女眷住的地方,郎君不能进去!”   主人模样的男子二十来岁,周正体面。沉声道:“我确有要是要见你家小娘子!你耽误不起!”   “说了不行!你不要脸,我们还要呢!”   “你告诉她,元溪县男家来人!我有要事对她讲,你快些禀报不要叫嚷,免得误人误己!”   侍女有些不耐烦了,【元溪县男?那是个什么鬼?没听说过!】掀掀眼皮,喝骂的话才要出口又咽了回去:“三娘!奴婢这就禀报大娘!”   男子诧异地转过头,一见梁玉,吃了一惊:【这又是谁?】匆匆地说:“打扰了。告辞。”   “哎,别走呀,你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不不。不是!不必!没有!”   门内脚步声起,梁玉丢开这个男子,提起裙子飞跑了进去,抢在梁芬开口之前,抱住梁芬的胳膊,甜甜蜜蜜叫了一声:“姐姐~”   梁芬眼一花就多了一个“妹妹”,深深打了一个哆嗦,听梁玉用玩笑的口气说:“你们有好事瞒着我,哦?”   【姑姑,你又要坑谁了?!】 第138章 误人误己   姑姪俩一起长大, 彼此间有着深刻的了解。梁芬就知道, 梁玉一定要作妖, 而这个找上门来的什么“元溪县男”肯定有让梁玉瞧不顺眼的地方, 不然不能这么整他。此时梁芬还不知道对方父母已经派媒人向自家提亲的事情,是以根本就不明白什么叫“误人误己”。   【我好好的吃斋念经,招谁惹谁了我?我能误了谁?】梁芬比梁玉认真得多,梁玉就《道德经》背得熟, 仪轨之类都是随手翻翻, 大致知道就算完。梁芬是早晚都做功课,比梁玉这个当年有度牒的还要守规矩。实在是想不出来会有什么天降奇事该找到她头上的。   【有姑姑在,应该应付得了。】梁芬断了悄悄派人回家搬救兵的念头, 反手抱住梁玉的胳膊,就看她演戏。   梁玉也很了解梁芬的品性, 挤眉弄眼打趣着梁芬,仿佛是个不大懂事的妹子取笑姐姐私会情郎,心里是根本不认为梁芬有私下跟“元溪县男家的”桓敖,有什么瓜葛。故意这么说, 是要诈一诈这个上门来找事儿的人。   南氏告诉她的, 元溪县男的长子就是要说给梁芬的这个桓敖, 年纪也对得上,时候也对得上。看脸色儿, 丁点儿不像是私下里瞅媳妇儿的。梁玉自己跟袁樵有过私会, 闻着味儿就嗅出桓敖根本没有什么柔情蜜意、暧昧渴望。听话音都是来找事儿的, 什么叫“误人误己”?【怕不是根本不乐意, 却又拗不过爹娘,才想出这么个歪点子的吧?】   梁玉一旦想明白“不是喜欢阿芬”和“来找事儿的”,对桓敖的感观就差到了极点!桓敖这人,做事比萧度还要差得多。萧度拗不过爹娘,好歹没找上刘洛洛说什么“误人误己”。   【不,还是再等等,听听他要说什么,万一不是我猜的这样,岂不冤枉了他?】   梁玉大眼睛一眨一眨的,装得天真无邪:“那是什么事呀?你又是什么人呀?”桓敖悄悄地过来找梁芬,那就是有事不想让长辈知道。如果梁玉亮明了身份,搞不好桓敖会有另一套说辞来搪塞,他就不说心里话了。得装!一个无知的小妹妹或者是女伴,通常是男女谈话时可以容忍的。   桓敖将这“姐妹俩”看在眼里,心道:【这姐姐木讷,妹妹又不大晓事,真是万事不操心的小娘子。无忧无虑的,命可真好。她们怕是还不知道提亲的事情,我的计较或许能成。】   “在下桓敖,”桓敖正一正衣冠,“家父元溪县男,前日央媒往府上提亲。”   “啊?!”梁芬真惊讶与梁玉装无辜的声音同时发了出来。   桓敖道:“实不相瞒,此事是家父家母做主,在下并无此意。并非小娘子有什么不好,是我心里已经有人。”   姑姪俩都是乡野里长大的,养得粗糙,一面是缺乏一些女性的细腻柔性,另一面却又因为看护不大周全,也听过不少狗血私情。说什么“磐石无转移”她得读过书才能想明白,要是讲“扒灰”,这两个人就能听得懂了。   【行呗,你就说你不想娶就行了!装什么斯文人呐!】姑姪俩都看他不顺眼,梁芬气得一噎一噎的。打小与梁玉一起长大,梁玉不管是辈份还是聪明能干都稳压侄女们一头,梁芬也就是一个不沉闷的性格,平常不大显。经历了这许多之后,她也不再是那个被母亲戳着脑门儿说:“看看人家,看看你,你怎么就……”的傻姑娘了。   可是嘴皮子依旧不利落,好些个道理她心里隐隐约约的明白,说也说不出来,憋得直跺脚:“这叫什么事儿?”   【正经事儿,】梁玉心里默默地想,【你们爹娘给你们订亲,门当户对的,你们能挑出什么理来?桓敖这王八蛋他要是敢忤逆了父母的意思,犯得着来欺负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吗?】   桓敖的脸还是黑的,声音还是冷的:“若是不叫小娘子知道,对你未免不公。我会劝家父家母打消念头,还请小娘子也劝说令尊令堂。一旦不能阻止,你还是家里娶的娘子,我不会当你是妻子的,我是男子,你是女子,于你有损。小娘子利害相关,还请不要当无事发生。”   梁芬问道:“我爹娘答应啦?”   桓敖对这娇小姐不大耐烦,冷冷地“嗯”了一声,说:“我已有爱子,小娘子还是想清楚的好。告辞。”语毕,拂袖而去。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的爱人是美丽的,梁芬的外貌只是清秀。梁玉倒是长得好看,桓敖心里还是只有他爱子的亲娘。   梁玉面皮直抽抽:【真他娘的当自己是凤凰了吗?信不信给你薅成只秃毛鸡?他娘的!还没答应呢!】   梁芬没心情搭理桓敖,随他爱滚不滚,抓着梁玉的袖子问:“是真的吗?”她打一开始问的就是梁玉。【怪不得这么巧就来了,还装是我妹。】   梁玉道:“今天接我回去,说是想我了,哪是想我呀?我看是想你了。我才知道的,这是元溪县男的儿子,他们家看上你了,要说你做媳妇儿。”   梁芬气笑了,指着门外问:“就这样看上的?”   梁玉道:“还没答应呢,叫我打听打听,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不合适,就不用跟你说了,免得你心烦。现在看呐。啧!还是回了吧。”   梁芬气哭了:“我就不要嫁!我一辈子就住在这里了!姑姑,你不会赶我走吧?”   梁玉叹了一口气:“你住多久都行,这事儿啊,咱们慢慢说。家里也不是养不起你,也不缺一个女婿。”   梁芬抹了一把脸,道:“我得回家去,再不回去,得叫他们蒙头给我卖了。”   当年梁玉也有过这种想法,这感觉还没忘,触动心肠,慷慨允诺:“有什么要我做的,只管捎信给我。唔,我看呐,你先等等,我把他家的事儿给理顺了,陪你一道回去。眼泪擦一擦,装成没事儿一样一样的,别叫人看出来。”   “哎。”   梁玉没回府,先去了万年县,从偏门悄悄地进了县衙,使人将袁樵请过来,将事情如此这般一说。袁樵皱一皱眉,他辖下有什么样的百姓可以不知道,有什么官员、宗室却是必须要明白的。元溪县男一家不住这儿。袁樵道:“不要声张,以免事有不偕,连累了大娘的闺誉。我担心的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他们家是不是要失去爵位了?”   这是很有可能的,一般宗室初封的时候封亲王、郡王,有可能子承父爵而不降爵,比如平王。有些就降等,比如高阳郡王,就是从他爹的亲王降成郡王的。元溪县男,等级既不高,可见血脉疏远,降等的面儿大。公、侯、伯、子、男,这都第几等了?降无可降,怕不是要完。   梁玉只想着元溪县男家的爵位不高,能看中梁家什么?还不是个“太子外祖家”将来的情面?娶梁芬呢,一是这姑娘年纪不小了,二是梁家现在也求不到更好的亲,是给梁家一个“现在”换个“将来”。这买卖还算公道,谁都说不出有什么不妥来。直到桓敖找上梁芬。   “还有这样的?!”梁玉直噎眼儿,她一个土包子,对爵位是真不大敏感。【这他娘的就混蛋了!】   袁樵跟梁玉想的是一样的,婚前心里有个人,没什么,萧度不是也老老实实娶妻了吗?婚前有个儿子,也没什么,袁先不也是儿子吗?要命的是,娶了妻子之后,不能敬她,还要她娘家出力把这爵位给保住……   【他的父母没有错,并不曾纵容他随心所欲。他人品也不算太差,定亲前自己把事儿说出来了。可是这最惨烈的后果,却是要最无辜的人去承担。】袁樵也不大忍心。   袁樵道:“先不要急,这个就容易打听了。先问出这个来,再问他的‘爱子’是怎么回事!”   梁玉道:“好!”   他们两个人的效率比梁满仓要高得多,说亲的时候,都是瞒着坏的、宣扬好的,梁满仓派人打听,打听不着要紧的消息。梁玉这里却有一个与三教九流都有点联系的吕娘子,当年吕娘子要做个好人的时候,断了不少线,如今大事做不得,打听个人家还是拣得起来的。   第二天,梁玉就拿到了桓敖家的大致情况,桓敖他爹元溪县男就他一个儿子,打小宝贝。他们家的爵位也确实是快要完了,再不想办法立功,又或者是得到圣眷,眼瞅就不能再吃封户了。此其一。   桓敖有个心爱的人,不幸明珠蒙尘生在贱籍里。桓敖对梁芬不假词色,为了这个美人却可以与父母闹上好多次。他父母只有一个儿子,又不能打死,却坚持不让这女人进门。没奈何,桓敖在外面置了个外宅,把美人儿养在那里,前两年就生了一个儿子。   吕娘子打听得这样的情况,恨得咬牙切齿:“真是个畜牲!”吕娘子自身经历坎坷,见到桓敖这作派,忍不住对梁玉说:“这是一个没有担当的人!大娘必不能嫁他!”   她们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最好不要宣扬,宣扬了对梁家也没好处——梁芬这都第三回 说亲了,名誉伤不起。拒绝就正中桓敖下怀,他的亲事又说不成了,依旧可以与美人儿双宿双栖,熬到爹娘伸腿儿了,美人、爱子往家一接,就是吉祥的一家了。   不拒绝,就是把梁芬往火炕里推,梁家没这么蠢的。   明知道要如桓敖的意,梁家也什么都做不了。他们无权无势,也不值当为这件事情去惊动桓嶷。这个闷亏是吃定了!   梁玉头一回被人憋得这么惨:“癞蛤蟆跳到脚面上了!他娘的!”除非派人盖桓敖的麻袋,不然就憋着。   梁玉道:“换身衣裳,咱们去他那外宅看看。”带上吕娘子,两人往外宅那里看了半天,只见门户紧闭,也不见里面的人出来,更听不到什么调笑的言语。偶尔有几声稚童的嗓音传来,惹得一个女子轻笑,端得是安静详和。   梁玉叹道:“罢了。回去吧。”   回到梁府,梁玉没有遮遮掩掩,将如何在无尘观里遇到桓敖,桓敖怎么无礼,怎么自己说了有外室,又怎么打听到了外宅等事都讲了。将元溪县男家的爵位的情况也讲了:“忒不划算了。”   梁大郎心里算一下,道:“他家那个官儿,咱家除了阿爹和我,没一个比他们高的。有帮他们的功夫,还不如给自家挣一个哩。”   不划算。   梁玉舒了一口气:“那就拒了呗。”如果只是婚前有个外室,有个儿子,答应了也说不定。顶多两家约好了,把妾和外室子都打发了。外室子不叫他进门,无论爵袭还是继承家业都要靠后。哪怕梁芬自己没儿子,后来再给桓敖纳妾生子,自己抚养,都比外室子更名正言顺。解决!   如果男家的势力再大一些、桓敖的前途再好一些,很多人家都会这样做。至于女孩子的委屈,那算什么呢?正经的娘子做着,那么好的夫婿挂在你名下了,还有什么不满?   但是元溪县男家的情况就不划算了。   梁玉故意把这要点放到最后,明明白白地算了出来:“费这个力气,何不找一个听话懂事的呢?非得给自己找麻烦。要是桓敖能答应,那能选的人就多了去了!”满城的勋贵家里脑子清楚的怎么也能找着一个来。就拣爵位快要没有了的,听话的。   当然,依梁玉的意思,梁芬现在这样就挺好。如果不是遇到袁樵,她在无尘观里住得也很自在,未必就肯嫁人了。   不过她出嫁女儿,娘家的事儿她管不着,只能点到即止,而后回家。将自己准备好了,往东宫去看望太子妃和朱良娣。   ~~~~~~~~~~~   东宫里透着一股暖意,不同与天气的暖,是一种人心上的暖。太子妃与良娣都有身孕,虽然有些长子、嫡子的困惑,终归是有了,大家心情都不错。   梁玉对宫人大方,对东宫也大方。她算了一下,南北两个作坊今天的产出够维持运转,多出来的她都给花了,大部分花到宫里。今天也不例外,因为是太子妃有身孕之后第一次探望,又是一叠礼单。   太子妃不好意思地接了放在一边,轻笑道:“三姨也知道了么?不想说的。”   梁玉笑道:“想不想说,都是喜事。我高兴。”   太子妃轻声问梁玉近来可好,与梁玉说些家常,丝毫不提及官场。太子妃谨慎,梁玉更高兴,待太子妃说到:“现有两个孺人,也不见三郎有特别的喜欢。我有心给他寻两个可意的人,又怕有人说太子多内宠,真是左右为难。”   劝谏的倒不一定会有坏心,然而容易坏事。譬如当年的冯迁,一片好心劝太子,却容易被人拿来做文章。   梁玉问道:“宫里近来还安静吗?”   太子妃道:“我近来也不大去那边了,只偶尔给淑妃娘娘问好。”   聊不几句,程祥来了:“圣人听说三姨来了,宣呢。”说得并不很正式,梁玉就知道桓琚也是一时兴起,并没有准备好重要的事要讲,随口跟太子妃告辞,就要离开。才迈了一步,收回脚来,问道:“去哪儿?”   程祥笑道:“不愧是三姨。”   不是去两仪殿,而是去群芳阁。   【后宫呀。】太子妃摸了摸鼻子,笑道:“我陪三姨去吧,忽然就坐不住了,想是这孩子太调皮了。”   挽着梁玉的手,将梁玉带上她的辇。程祥轻叹一声,走在辇边,低声道:“王才人陪着圣人说话,说外家真是气派,连宗室都看不上呢。”   【啥玩儿?】梁玉俯下身,揪着他的耳朵说:“你给我说清楚了。”他娘的王才人真当自己是凤凰了吗?不把你薅成秃毛鸡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太子妃也很关切,先说:“外家何其恭顺!”   程祥捂着耳朵:“三姨,好三姨,亲三姨,松手,我慢慢说。”   原来,这元溪县男家并不显贵,所以有一个新搬来的邻居,邻居姓王,有个闺女在宫里做才人,给桓琚生了最小的一个儿子。梁玉一听,好么,这就搭上线了。   程祥并不知道的是,元溪县男家自知理亏,自家把儿子打一顿了账。王邻居听到动静,跟闺女说了。   王才人还记着梁玉的仇呢!   好几个月了!桓琚没放她家人去汤泉宫,回宫之后过了很久才允许王才人的母亲来看她。王才人位份没升,她爹的官儿也黄了,她妹子被禁止踏入宫中。这仇结得太大了!   桓琚的后宫,自杜、凌死后,就是一个原生态,各种物种疯长。一般人掂量一下惹不起太子的外家,也就苟着了。有点脑子的,备个厚礼,登门致歉,事情也能过去。偏偏王才人与人不同,她记仇了。她靠着皇帝,她怕谁?   趁桓琚在群芳阁里赏花高兴,指着两盆花得极艳的茶花,命人赏给要娶亲的吴王桓岳。王才人借着这个嫁娶的话头,她引到了梁家身上。   桓琚丁点儿没信:“梁家?梁满?不能够吧?”梁满仓被他下狠手收拾过的,老实得一塌糊涂。   王才人道:“人都是会变的。”   桓琚还是不信,他上回见到梁满仓,还是很乖巧的。不巧的是,李美人也在身边。桓琚如今最宠这二人,李美人家也吃了梁玉的亏,她比王才人聪明一些,不自己挑事,却又顺着王才人的话头讲:“都说三姨秀外慧中,嫁与名门,有这一件前例在,看不上差些的也是人之常情。”   桓琚耳朵噌地竖了起来,谁差些了?他们桓家比袁家差了吗?混账!   “三姨呢?”因为李美人提到了梁玉,桓琚顺口就问了出来。   程唯一万没想到临了临了,桓琚的后宫还能有这样的货色,躬身道:“此时应该在东宫。”   “宣来。”   梁玉就跟太子妃一道过来了,路上,程祥也一五一十把知道的、猜到的,都讲了。连太子妃都惊呆了:“这……太刁毒了!”   梁玉拍拍太子妃的手:“不急。”   到了群芳阁,桓琚那点气已泰半变成了无奈,剩下一点儿是觉得梁家有点轻狂。看到太子妃,没好气地对梁玉道:“叫她养胎,你又把她带来了。”   太子妃盈盈下拜,笑道:“平日好意思过来,怕人说我年轻贪玩,今日陪三姨过来,您别说破呀。”   桓琚笑了:“不说,不说。”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梁玉,元溪县男家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哪儿能把“他娶我侄女,为的是我家求情讨爵位”的话说出来呢?也不能说他已有外宅了,外室,连妾都算不上,那能叫事儿?   梁玉张口便是:“别提了!真是的,您家怎么也有这样的不孝的事情呢?那家的儿子藏私财,与父母别居!这也能要吗?梁家虽然字不识几个,道理还是明白的。”   “什么?!”   梁玉看也不看王才人与李美人,对桓琚道:“嗯呐,就在京城里。”   养外宅是风流罪过,桓琚多半一笑而过——只要不是他女婿包养乐妇——“不孝”、“别居”、“私财”,就戳了桓琚的肺管子。冷冷地扫了王才人一眼,桓琚对程为一道:“宣崔颖。”   宗室里居然有这样的事情,真当他已经死了吗?!怪不得世家看不上他们家!   太子妃满心惊愕,脸色微微一变,又缓了回来:【怪不得整个外家,三郎最看重三姨。】   王才人挣扎着说了一句:“这……改了也就,未必就可……”   梁玉正色道:“你给他生儿育女,他供你穿衣吃饭。富贵人家不缺口吃的,可道理是一样的。他爹娘生他养他,一切都是留给他的,他呢?背地里藏私。这是性子坏了。这还是对爹娘呢。也这么对媳妇儿,媳妇儿不得哭死?儿女生了,衣食没了,真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他咋不上天呢?这样的人,我是不敢相信他的人品的。”   说完,与太子妃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宫还是不能不关心,否则枕头风吹起来,也是很大的麻烦!父子相疑,从来都不罕见。王才人这个蠢货,还有亲生儿子。万一对太子起了恶念,则……她的儿子未必能成事,她却有本事坏太子的事。】   太子妃微微点头,心道:【说不得,我须为三郎与后宫结交,须有人为三郎说好话!】   桓琚道:“行啦行啦,交给崔颖去查,你也不要生气了。”   梁玉知道他爱热闹也爱安逸,并不会喜欢别人对他咄咄逼人。缓了颜色,哼唧道:“这不是气的吗?您也太稳当了,都不会生气的。”   小妾与小姨子中间,桓琚和颜悦色地对梁玉道:“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啦,什么气都生过了,就见怪不怪了。”   梁玉道:“不对,我什么时候该生气还是得生气。”   “我年轻时也是这样想的,你还是年轻!”   “不是,圣人无所不知,都经过见过了,才会不生气。我什么时候也没您知道的多呀,新鲜,就还得生气。不能说我脾气不好。”   桓琚又被逗笑了:“胡说,哪里就能无所不知了?”心里还是熨帖的。疑心又起:【王才人是怎么知道梁家的事情的?谁递的话?她管得也未免太多了!】 第139章 父母之心   皇帝心, 海底针, 谁也没想到桓琚会对王才人起这样的疑心。王才人一向是有什么野心都写在脸上,没有什么好猜忌的。桓琚偏偏不这么想, 他将王才人归入了“志大才疏”一类, 随便就给王才人找了个借口:【还是因为傻。她家里人是真的蠢!连这等蠢话都拿来与她讲, 以后还是不要让他们再进宫里来拨弄是非了。】   梁玉不知道他的这个心路历程,她不担心宗室的反应,这种差不多算是骗婚的做法,结仇都是有理由的, 也不用怕宗室们因此记恨梁家。要命的是桓琚的后宫,这都是一窝什么玩艺儿啊?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也干?王才人是摆在明面儿上的, 李美人居然也是一路货色。   【不过也对,不是一路货,怎么能跟王才人掐起来?可惜了圣人, 怎么到这个岁数居然与这两个人厮混了起来?】   桓琚没有将后宫放在心上, 定下了个主意就抛开了去,对梁玉道:“来来来, 你久不赌棋了, 咱们来乐一乐吧。”   梁玉笑道:“好呀。”   两人都心知肚明, 跟梁玉赌约等于给她送钱。桓琚才干了件尴尬事儿,这是变着法儿的补偿呢。皇帝好面子的,不能直接道歉, 给钱就算是服软了。   双方摆下阵来, 桓琚打一开头就没打算赢, 下手随意。   梁玉这回没打算赢,以前赢钱半是手气好,半也是自己练过。现在不想赢,就将那练出来的本事放一放,也随意与桓琚扔两把骰子。   骰子出手,梁玉先赢了一把,桓琚笑道:“果然还是三姨!”   第二局又赢,桓琚如计划中的将金钱推给梁玉。到第三局,桓琚随意掷出骰子,梁玉也跟着掷出。程为一陪在一边,早看出桓琚的心思来,也随意扫一眼,正要习惯性地报一句:“三姨赢了。”忽然住了口,揉一揉眼睛,惊讶地道:“圣人居然能赢吗?”   换个人得挨揍。   桓琚吃了一惊:“什么?我居然赢了她吗?哈哈哈哈!!!”他开心得笑出了颤音。   梁玉嘴一撇,翻了个白眼:“有什么好开心的?我赢钱的时候可没这么笑。”说着,将钱又推往桓琚那里。   被人甩脸子,桓琚一点也不生气,继续笑道:“哈哈哈哈!我就高兴了!你输了不高兴了。”赢一个从无败绩的人,其中的快慰非比寻常,哪怕接下来输掉底裤,这一局都够桓琚笑一天的了。   梁玉将骰子一攥,道:“再来!”   桓琚高兴了:“好!”   接下来互有胜负,桓琚的兴致极高,到崔颖过来的时候,梁玉只赢了他一把钱,算来是桓琚输,他还是开心。对程为一道:“瞧,她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喜怒掩不住。”   梁玉道:“才不是呢。”   桓琚笑笑:“别不高兴啦,赏!”   太子妃冷眼看着,即便这么多局梁玉一直赢,都没有这赏钱赚得多。她又隐晦地往李美人与王才人那里看去,心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呀。】   梁玉比太子妃更早盯着这二位,心道:【还不算太傻。】她与桓琚赌钱的时候,这两位安静得犹有两尊木偶,可见这看人眼色、尤其是看桓琚脸色的基本功还是有的。   崔颖不大喜欢到群芳阁这里来,这是后宫,他做官久了,也晓得这样既可以说亲昵,也可以说不大庄重。桓琚召了,他还是来了。   到了的时候,桓琚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下,才说:“啊!是元溪县男的事情,你去查一查,他的儿子,叫……”   元溪县男是谁,崔颖是不知道的,他安静地等着桓琚说出去。桓家人太多了,桓琚也记不住疏属的姓名,他看看梁玉。梁玉眨眨眼:“啊?”   桓琚没多想,又看王才人:“叫什么来着?”   王才人的心眼没梁玉那么多,桓琚问了,她就答:“嗯,听说叫桓敖。”   梁玉是故意不回答的,她不答,桓琚如果想不起来,要么让崔颖查,要么就再问问身边别的知道的人。那就只有问王才人,也就从容将王才家人给引到桓敖的事情里面来了。要不然,崔颖一问,您是怎么知道的?梁芬肯定得给绕进去。   不拖王家进来,就是梁家、桓家结亲不成反结仇,拖了王家进来,就变成王家多事,说到梁芬的闲言碎语就能少一些。   这也是一箭双雕的事,虽不怕宗室记仇,但是能拖王才人垫背分担不满也是极好的。这可不是梁玉自己来告状的,是王才人将事情叫破的。   诚如所料,崔颖还是那个崔颖。对桓琚道:“外臣不宜进出后宫,容臣现在询问几句。”   桓琚允了。   崔颖就问:“才人深宫之中,如何得知?”桓琚早把说亲的事情扔到一边去了,他关心的是“不孝”,也就没有提儿女私情的恩怨。桓琚又问王才人桓敖的姓名,崔颖简单推理,认为王才人知道。   身为一个审案的官员,他第一步就得核实消息的来源。如果来源有问题,那么这案子也就不必问了。顶多崔颖当成自己的业务爱好,闲瑕的时候随便查查。   王才人本想借机打击梁家,出一口恶气,什么计划也都没有,失败之后的补救措施也没有做。她以前在桓琚面前也不用想这些,跟李美人争风吃醋败了,哭两声,也就圆回来了。现在拿着这个习惯来对上梁玉,被坑了她都不知道。   【怎么问我啦?】她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来得及浮现,就被崔颖给问懵了,答道:“家、家里来说的。”   【果然如此。】桓琚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对崔颖道:“总之,你去查就是了。”   崔颖道:“是。”   梁玉趁机说:“圣人,你们说正事,我们还是回避吧。”太子妃从紧张到放松,目睹了一场好戏,心悦诚服,也跟着起身:“我也该回去啦,该给三郎准备点心了。”   桓琚道:“去吧。”   ~~~~~~~~~   梁玉与太子妃又是同辇回的东宫。太子妃握着梁玉的手,叫了一声:“三姨。”   梁玉笑道:“殿下。”   两人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相同的意思,这个后宫,还是要搞的。   到了的时候,桓嶷的功课也告一段落,见她们两个从外面过来,问道:“阿爹有什么吩咐吗?”   梁玉笑道:“赌了几把。”   太子妃对桓嶷微微摇头,桓嶷笑嘻嘻地凑近了梁玉:“三姨赢了?可有我的份?”   梁玉道:“就赢了一把钱,不过,圣人又另赏了不少。他心情正好呢。”   太子妃忍不住笑出了声:“还好呢?”   桓嶷光明正大地问:“怎么?难道是不好?”   回到东宫,太子妃便没有顾忌地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桓嶷这才知道梁府又在说亲了,气道:“桓敖真是放肆!”又说了一句“才人”,才将嘴闭上了。   梁玉一挑眉,问道:“三郎你有主意了?那不妨说一说,免得咱们相互之间走岔了道。”   桓嶷笑道:“你们都不用动。这已不是娘儿们拌嘴了,等我的消息就是。九娘也是,照顾好自己才是要务。操心的事情让我来吧。”   梁玉与太子妃对望一眼,笑道:“静候佳音。”   桓嶷留梁玉在东宫用饭,连同朱良娣都出现了,梁玉看着外甥坐享齐人之福,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朱良娣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梁玉看了有点担心。梁家的孕妇她见得多了,但是梁家的嫂子们都是村妇出身,怀孕了不过是换个轻省的活计干,活得粗糙。   朱良娣娇滴滴的一个小娘子,挺着大肚子,梁玉就很担心。   桓嶷取笑道:“我才是孩子亲爹,三姨怎么倒看直了眼了?”   将妻妾二人都惊住了:【这是太子吗?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了呢?】   梁玉道:“又胡说八道了!该打!”   “饶了我吧。”   说笑几句,饭菜陆续上来,桓嶷白天不饮酒,太子妃与朱良娣留心,只见桓嶷比平常多吃了半碗饭,喝了两碗汤,都知道他心情是很好的了。   用过了饭,桓嶷对梁玉道:“大娘的事情不要操之过急,回去告诉他们,有我在呢。”   梁玉喜道:“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就怕阿芬被蒙头嫁了。”   出了东宫,程为一派人来等着她,却是押着桓琚的赏赐陪她回家的。梁玉在宫里人缘不错,平安笑道:“给三姨道喜了,圣人还赏了梁翁梁媪好些东西。”   梁玉道:“那该让他们散喜。”   梁玉拖着几车金帛回袁府不提,桓嶷吃过了午饭,也不休息,唤来了朱寂:“你代我拟封奏疏。”   朱寂忙问:“不知殿下欲请何事?”   桓嶷笑笑:“当然是为我的弟弟奏请封王了。”   王才人不是生了一个儿子吗?也完周岁了。王才人死活想为她自己讨个高一点的位份而不得,已成了宫中茶余饭后的谈资。桓嶷就做个好人,给她儿子奏请封王。封王也是有讲究的,虽然本朝的亲王以封国为号,实则并不会将这一国之地给他。比如齐王、鲁王,听名号都是好地方,实际上他们一天也没到过这两个地方,更不用谈掌握了。   但是,名号好不好听,是不是一个大国、有多少封户,这些都是有差别的。吴王就不如齐王好,当然,那是老皇历了,现在吴王桓岳比八弟、九弟又过得舒服多了。   以王才人的脑子,只要她知道这里面的关窍,那就得跟桓琚闹。这是一个比后宫位份更重要的事情,它关系到实惠。也省得她再二蠢事。   如果她不闹,那桓嶷就要重新评估一下王才人是不是真的傻了!太子已经有了,其余的皇子顶多只能做亲王,不争点封户、争个好听点的封国,那是不正常的!王才人不在这件事情上贪心一点,就是刘邦入咸阳而不动财帛美人。所谋者大!   试探一下,没什么不好。   朱寂没有身在其中,故而无从猜测桓嶷所想,只是说:“王才人虽然有宠,然而皇子还太过幼小,是否过于急切?”   桓嶷道:“先说一说,没什么不好。”   朱寂心道:【怕是殿下有什么思量。不过为皇子请封,本就不是一件出格的事情,倒也没有关碍。】文不加点,挥笔而就。他做文章比桓嶷要强不少,桓嶷看了道:“太华丽了,我写不出这样的来,你稍改一改。”   朱寂又仿着桓嶷的口气改了一遍,桓嶷才满意地誊抄了一遍,第二天就上给了桓琚。   ~~~~~~~~~   桓嶷为幼弟请封的奏疏与崔颖查明的案情一并呈到了桓琚的案头。   查个偷置外宅对崔颖而言易如反掌,不但查明了确有其事,还查到了桓敖与父母常有口角。顺手也将王才人家与桓敖是邻居的事情写了一笔在笔录里,以示王才人情报提供得准确。   削人宗籍的事情桓琚干了不止一桩,桓敖同样被桓琚给抹了。桓琚做这事时一片公心,对自家人也是关爱有加的。不孝的儿子,还要他做什么?扔了算了!元溪县男只有桓敖一个儿子,为了避免元溪县男绝后,桓琚指示现在的宗室长者万年县公:“给他挑一个好孩子过继吧。”   桓琚认为自己干了一件好事。   万年县公哑然,心道:【只怕元溪县男想死的心都有了。您的才人先宣扬其恶,您又把他们家给拆了,真是……唉。】   桓琚干完好事心里美,兴冲冲翻看太子的奏本,见是桓嶷为幼弟请封。朱寂世家出身,找借口找得冠冕堂皇,居然说的是,桓嶷快要当爹了,有点移情。虽然皇子年幼,但是封王是要有准备的,不如早点考虑也好做准备。方显父亲的慈爱之心。   桓琚原本想把幼子交给桓嶷来照顾的,现在桓嶷主动提出来,桓琚也觉得儿子合意,居然真的琢磨起这件事情来。   与此同时,王才人也知道了这个消息。王才人第一靠山是桓琚,第二倚仗就是儿子!她每每争不过李美人时便会想:【你得宠又有什么用?我有儿子!】对着镜子仔细打扮一番,王才人要好好求桓琚,给儿子多些封户!   桓琚不打算给幼子太多封户。【他年纪还小,骤然给了这许多封户,怕不将他养得骄纵了?】他一向偏心眼儿,还偏得毫无所觉,总能找到借口。对这个幼子,还不如当年对齐、鲁二王的心。   王才人与桓琚展开了拉锯战。   事情传到桓嶷的耳朵里,桓嶷一笑而过,点一点桌上的奏疏,对孙顺道:“你去问问三姨,她前番说要修葺别业,修好了没有?唔,将这件事也告诉她。”   ~~~~~~~~~~~~   孙顺已是东宫宦官里最得意的那一个人,亲自往袁府里跑,本身便是一种信号。   袁先亲自接待他。   孙顺对袁先很礼貌:“郎君今日不上学吗?”   袁先道:“先祖忌辰。”   孙顺赶紧不笑了,禁止后面跟随的小宦官说笑。小宦官委屈地想:【一路只有您老在说笑,我们屁也不曾放一个。】   袁府有事,孙顺不敢多耽搁,老老实实地传了话,得到一个“已修葺好了”的回答,又安安份份地退出府去。   回到东宫,孙顺对桓嶷道:“三姨那里一切都好,三姨气色不坏。遇到他们家大郎,说是先祖忌辰,所以请了假在家。奴婢看,他们大郎的神情极好,想必是遇到了好事。”   桓嶷当即赐出一些祭品,命人送了去,心想:【会是什么好事呢?】   这好事是袁先的。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梁玉从宫里回府,又拖了好些赏赐。两位夫人也不管这个,让她自己收了管账目。梁芬说亲的事情,本来是梁家的事儿,对方也不是世家、不必惊动两位夫人打听,之前就一直没有说。打听完了之后,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事情又没成,就更不值得讲。   坑完了桓敖,情况就又有所不同,梁玉就向两位夫人略提了一提这件事。   刘夫人极厌恶桓敖所为,冷声道:“你们的心也太软了!竟打算放过他吗?”刘夫人眼界高,提亲的事情是不好说出来,难道不兴在旁的地方找补回来?居然要忍了!要不是王才人傻,梁玉还没这个补刀的机会呢。   梁玉道:“以和为贵嘛。”   刘夫人道:“李美人的李,与李淑妃的李,写不到一块儿去,不必担心她。王才人,哼。”   梁玉道:“还有一件事情,我打算给阿先多一些钱帛,再与他一处庄园。”   刘夫人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咱们阿先也长大了,会有朋友,也会有不必惊动长辈的事情要处置。他需要有这么一个地方,他做起来从容。”梁玉是经过仔细思考的,袁先十二三了,梁玉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非常想上天的筹划着自己扒个窝好作妖。后来出家了,也没见就长歪。   与其让袁先自己琢磨,不如她给袁先准备好了。   刘夫人笑道:“你看着办就好。”   梁玉得到了首肯,与袁樵商定了拨给袁先的地方,又给袁先加了零用。袁樵本不大赞成这件事情,他的观点里,家里是不会亏待袁先的,何必弄这个呢?   梁玉则劝他:“都打这个年纪过来的,好面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压抑不是办法,堵不如疏。什么都管得死死的,他心里有了畏惧顾忌,遇到事情压抑自己,反而不易交心,觉得你不会同意就不会说出来。若是他与你交心,有什么事情都与你讲,你引导起来也方便不是?”   袁樵若有所思,他是很早就当家的人,这方面的感悟并不深。   梁玉再接再厉:“再者,万一他有用的时候没来得及禀告我们,被人告发了就不好了。就阿芬这个事儿,他们家但凡先做到了,圣人面前,我有八张嘴都掰不过来。”   袁樵被说服了,道:“那须与阿先讲明白了,只是方便他交友,并不是为了让他胡闹。”   “这是什么浑话?阿先要是会胡闹就好了。”   袁樵一笑。   袁先从太学里回来,就接到了一个“你每个月的月钱翻倍,还给你一个庄子一个宅子,好结交朋友”的好消息。当时就惊呆了!   之前也给他庄园用来练习管理,那都是府里的产业,他只是一个练习处置事务的人而已。现在这是明正言顺的归了他了的。他不信这是给他分家,让他单过。如果不了解梁玉,他或许会认为自己又要被抛弃了,只不过这一回抛弃他的人厚道,不会让他饿死。但是梁玉一向对他很好,应该不是让他走人的意思。   但是……   “为、为什么呀?”   袁樵对梁玉道:“你的主意,你自己说吧。”   梁玉笑道:“以已度人,我在这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想有一个自己的地方招待朋友,清清净净的读书,又或者藏两本话本悄悄的看。再有,你那些朋友,难道不要有个可以会客的地方吗?如果朋友有急用,也可以借给他们。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不管。都说莫欺少年穷,可见少年时都要受点穷的,但我们不想你活得那么局促。丑话说在前面,要是在那里说了胡话叫人传了出去……”   袁先飞快地接口:“我一定收拾得妥妥当当,不出纰漏。”   梁玉道:“收拾完了还给我老老实实地回家,要是叫我找不着人,或者你在哪里做了坏事。我是会打人的。”   袁先红着脸笑了。   梁玉使个眼色,安儿托出一只匣子来:“大郎,书契、金钱,都在这里了。”   袁先明正言顺得了自己的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他其实是非常乐意住在府里的,他跟亲人处不够。不过……有这样的一个地方也确实是方便的。袁先捧紧了匣子:“谢阿娘关爱。”   袁樵问道:“我呢?”   “也谢谢阿爹。”   袁樵道:“唉,有了娘就不要爹了。”   “嗯。”   ~~~~~~~~~~~   袁先收拾完那处庄园,就先请两位夫人与袁樵、梁玉过去,亲自打点,准备了家宴。刘夫人看他办得井井有条,笑道:“果然有些事情还是要自己动手的,不做一次,不知道里面的门道,易被蒙骗。但是不要把时光都消磨在这些琐事上。”   袁先领了训,再请朋友们来玩耍的时候,就不自己亲自准备了,命管事将席面整理好。   他在太学里也有三、五个朋友,都邀了来,第一个亲近的就是萧弗。   这些人皆是权贵子弟,叹一回:“令尊令堂可称得上是溺爱你了。”便开始说些要命的新闻。   第一条就是:“知道了吗?齐王被人告了。” 第140章 父母子女   太学与国子学的学生分两类, 一类就是拼爹、拼爹的爹, 另一类是拼自己的本事。袁先这回请的朋友,都是靠爹的。包括他自己, 都是自己本事也有一些, 却没用通过考试、推荐, 直接就按着父亲的官职被丢了进去。   刚才说话的这一个叫杨赞,父亲在刑部任职,告发齐王的案子,本不干刑部的事儿。有个崔颖就够了, 那是御史台的事情。然而桓琚重视,连大理带刑部,都跟着帮忙抓人、关人, 他的父亲也就知道了。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让杨赞闻出味儿来了。   萧弗很关心地问:“告发的什么事?有证据吗?”   【不知道伯父知不知道呢?应该……知道吧?他老人家嘴忒严了。】萧弗腹诽几句。   杨赞摇头道:“阿爹不肯对我讲, 不过我诈到了几句实情。”   “实情”两个字将袁先也炸出来了:“什么实情?”   “有证据呢,并不是诬告, 还连着两位公主, ”杨赞神神秘秘地说完小道消息,又故作成熟地叹息一声, “否则断不至于要刑部也一起办案的, 有‘崔老虎’就够啦。但愿不要再办成当年那样的大案才好。”   “当年”那会儿,这几个货还不知道在哪儿撒娇要糖吃呢, 就老气横秋地装正经议论起朝政来了。   萧弗微皱着眉:“令尊是办案的官员, 你不要四下说才好, 以免有人怀疑是令尊故意泄漏的消息。”   袁先赞同地点头。   杨赞笑道:“到了这个时候,谁还会为齐王、鲁王耗神费心呢?”一旦二王不得桓琚重视,自身又年纪小没有势力,是不需要忌讳太多的。说就说了,谁还会追究怎地?   袁先道:“两位公主?她们又做了什么?”桓家的公主里出了不少不安份的人物,如果与齐王、鲁王勾连,十有八、九得是一母所出的合浦、安泰两公主。这两位公主已经下嫁了,平时在京城不活跃,然而在袁先的印象里,凌庶人出事之前,这两位公主是非常有牌面的,性情也不温婉。   【以常理论,无论有什么事情,二王在外,公主为内应,京城都是不可忽视的地方,两位公主恐怕是深陷的。唔,我须得回家禀告父母。】   杨赞、萧弗不似袁先这般打小就劳心,诚如杨赞所言,到得如今,凌庶人所出的子女,还有什么值得重视的吗?并没有。桓琚子女众多,不至于会出现皇位无人继续,落到齐王头上这种狗血的情况。   萧弗也只是说:“只要不牵连百官,就不算是个大事儿。对了,我正有一件事情。”   杨赞问道:“何事?”   萧弗问的是袁先:“令尊今冬想必还是在京里的,对吧?”   “是啊。”袁先点点头,不知道萧弗想问什么。   萧弗的眼睛四下划了一个大圈儿,道:“那敢情好!到了冬天,我家里人得伴驾去汤泉宫,我得在太学里上学,到时候,嘿嘿嘿。”头上没人管了,得疯玩儿。自己家里还有守旧的老仆,袁先这儿正合适!   袁先笑道:“好。”   萧弗高兴了,赞道:“令尊令堂对你真是关爱体贴啊!我们家里就管得太严了!难道松一松手,我还会做什么坏事不成?”   杨赞也很感慨:“与你这一处产业,真是大方。”   袁先心里得意,笑道:“见笑了。咱们何分你我呢?想散心了,只管来嘛。”   三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都充个大人,继续摇头晃脑,一时将什么齐王、公主都抛到了脑后。三人都是要回家的,也不敢狂饮滥醉,有个七、八分的酒意,都克制住了。半是满足,又半是觉得没有醉一场很遗憾地离开。   袁先到了府门口才想起来:【哦,得跟爹娘说说齐王的事情,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有没有得到消息了。】   日头已经偏西了,袁樵与袁先前后脚的回来。闻到袁先身上的酒气,袁樵道:“先去换身衣裳,你带着酒,叫你阿婆见着了又该担心了。”   “咦?我们都漱过口才回来的,”袁先举袖闻了闻,“对了,阿爹,有件事儿,齐王叫人给告了。”   袁樵皱皱眉:“他?你换了衣裳过来仔细说。”   袁先答应一声,匆匆去换了一件薄些的青衫,取冷水洗了脸,浑身清爽,到了两位夫人跟前。梁玉也在,看到他笑了:“朋友们都还好吗?”袁先行了礼,笑道:“是,都说您对我好。”梁玉道:“我信了。”   一家人笑了一阵儿,梁玉看了一眼美娘,心道,【小娘子与小郎君又有些不同,也不好厚此薄彼。我先给她置一份产业,待她在京城混熟了,也交给她,以后她要想嫁人,就当嫁妆。要不想嫁人,也有产业傍身。】眼下场合不大合适,梁玉将话咽下了。准备先做再说。   刘夫人与杨夫人也都对袁先的朋友有点兴趣,问了有什么人到,他们吃了什么、玩了什么,有什么新闻没有。袁先顺势说了杨赞的情报,两位夫人对此都没有太大的兴趣,酷吏也没了,凌庶人也没了,掀不起风浪的。   刘夫人道:“你与萧家的四郎日见亲厚呀。”   “是,他性情洒脱,很是可爱。”   刘夫人对梁玉道:“唔,你帮他找的好朋友,不错。”   梁玉笑道:“您太夸奖我了,司空府上哪是我想找来就找来的呢?”   杨夫人吃惊地问道:“难道不是你找的?那是怎么……”搭上线的?   梁玉道:“大约是人家也允了咱们吧。”   交朋友不是个一头热的事儿,何况两家地位还是有悬殊的。悬殊不算太大,但是只要有差别,人就会自然而然地分群。以袁先与萧弗相处以及萧弗到袁府里的表现来看,萧弗没把袁先当跟班,是在认认真真的交朋友。这并不是随意表现出来的,它一定有原因。得是萧家有这个意向,两个孩子才能顺利碰了面、定了调,接下来才是看脾性合不合。   杨夫人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咱们阿先即便是在司空眼里,也是个好孩子呢。”   袁先腼腆地低下了头。   齐王的事情,在袁府的讨论也就到此为止了。在朝中,这事也没有掀想什么大风浪,只有经常进出政事堂的人,才会担心与此相关的事情。   ~~~~~~~~~~~   黄赞踱着步子,眉头皱出个“川”字来,问萧司空:“以司空之见,此事如何?”   萧司空道:“侍中想必也看出来了,此事在圣人。”一群芝麻绿豆的小官儿瞎操心个什么劲儿?包括崔颖,圣人不让他管了,他能插手吗?当年“四凶”名声很差,却都是圣人启用的,圣人不启用他们,他们的恶毒手段也只能用来杀鸡宰羊,动不到人的身上。   黄赞道:“你我是否要劝一劝圣人呢?”   萧司空道:“不急,再看一看。”现在抓的这些人,两位公主的丈夫、两个亲王的亲近人,都跟大家的关系不大。公主的丈夫出身良好,却都是大族的枝属,与中枢没有牵扯,朝廷还是安全的。   黄赞道:“还是要拿出办法来的,万一圣人恼了,我等须得有个章程。”   萧司空轻描淡写地道:“那就据实查来嘛,既然有证据了,就照证据来。”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萧司空的意思不就是“咱们不管什么二王两公主了,圣人要穷治他们,只要不牵连别人,请便。”   黄赞听出来了,道:“不知纪公的意思呢?”他与萧司空的想法是一样的,就是一旦苗头不对,就献祭了凌庶人所出的四个孩子。萧司空会权衡,不会硬保这四个人,但是纪申呢?如果一方面没有影儿,另一方面桓琚非要彻查,纪申会怎么办?   黄赞有点怵他。   萧司空道:“他会理解的。”不理解,就给他找点事情做不就结了吗?   黄赞见萧司空很有把握的样子,笑道:“好,我们且看。”   纪申此时不在政事堂,他在东宫,正跟太子讲课。桓嶷与纪申也都知道了齐王的事情,桓嶷问纪申:“纪公以为,此事是真是诬?”   纪申摇摇头:“在崔颖查出来之前,殿下谁的话都先别信,凡事要讲证据的。”   桓嶷却说:“纪公差矣,十二郎不是无君无父之人。”   纪申道:“殿下,臣还是那句话,不要轻信,看证据。有人诬陷也未可知。”   “诬陷?”桓嶷眼前一亮,又摇摇头,“那我等。”   他不相信齐王有本事勾结了两个公主要搞事,光看势力吧,二王远谪,两个公主很少能够见到父亲的面,四个人没一个有实权的,两个公主别说丈夫了,丈夫同祖的兄弟都没有特别出挑的。他们能做什么呢?   虽然合浦公主的信差在驿站的时候不小心遗失了一份公主写给齐王的信,信里写了两人人内外配合,争取搞掉太子。桓嶷压根不信,这个计划也太蠢了!桓嶷甚至认为,这得是有什么人恨着他们,才弄出这样的事情来。   纪申也说了或许有人诬陷,桓嶷脑海中不期然就划过了一个名字——桓岳。   桓岳与两个弟弟之间的仇结在上一代,之前桓岳干脆就告两个弟弟要谋反,完全不顾逻辑。【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但是我没有证据。】   于桓嶷,凌庶人的子女的死活,他并不关心。凌庶人当年但凡善良一丁点儿,提醒两句,梁德妃可能就不会死。桓嶷也不必去为凌庶人的子女做保镖,他关心的是,如果是桓岳干的,那桓岳就太不安份了。   纪申道:“殿下,殿下当直道行,不要胡思乱想。齐王是殿下的弟弟啊!”   桓嶷道:“我在想,如何对阿爹讲,将十二郎、十三郎召回京城来管教。离得远了不能消息,就易为小人所乘。即便亲如父子,一旦久不交心,也要生出芥蒂了。”   纪申这才欢喜起来,提醒道:“殿下现在不必讲,待查明了真相再讲为好。无论是真是假,将二王召回京中教导,都不失为一个妥善的处置。”   桓嶷相信纪申,也就抱着手等着。案子不小,崔颖遥遥忙了两个多月,才将大致的情况理顺了。   先是,一个驿丞告发,有一个从京里出来、往齐王那里去的人,在驿馆里落下了一个信封,信被水浸湿了一角,透出点字迹出来。驿丞想拿来烘干,不意却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因为部分被浸湿了,只能读出断续的句子,连猜加蒙,驿丞还原了部分真相——合浦公主意图与齐王里应外合,为齐王谋求回京。齐王、鲁王都是桓琚的亲儿子,不能回京一定是有小人作祟,把这小人除了,齐王多半就能回来了。   回京干什么,那就不知道了,洇湿了。但是对太子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合浦公主的信里,明明白白的写了,太子这样一个原本卑微的皇子居然做了太子,而齐王这样原本深得圣宠的人却要在外面吃沙子。亲姐姐想到这个,心就疼得不行,让弟弟争气一点,装可怜,说受欺负了,先回京再说!   又抱怨太子假仁假义,就会装好人。又说大姐不守妇道,居然二嫁黄赞之子,又风光了起来,老天真是瞎眼。还说了吴王桓岳不是个好人,他一定是憋着什么坏呢。桓琚新得了个小儿子,养在宫里宝贝得紧,这儿子的娘是个蠢蛋,别把儿子也养成个蠢货才好。   这群在凌庶人风光得宠的时候都得缩在一边的货,都抖起来了,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扳起指头来数,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不被她埋汰的,专拣别人的短处来骂。   信的最后一句因为折在里面,还能看得清楚——“阅后即焚”。合浦公主也知道自己的这些个话不能叫人看到。   很不幸,这话就让人看到了。驿丞不敢耽误,将此事告发了。   桓琚都快忘了还有这几个子女,凌庶人是他的人生中不甚光彩的一页,桓琚有意不去提,没想到合浦公主居然自己跳了出来。与合浦公主所谋之事相比,凌庶人的出身就不算个事了。   【小人,谁是小人?要怎么除?】皇帝最恨“清君侧”,那哪是“清君侧”呀?把“侧”字去了,留下“清君”就对了!凡打这个旗号的,最后都得把皇帝给弄了!桓琚以一个皇帝的身份鉴定,凡“清君侧”的,都是要反!   【你们做梦!】桓琚一改无所事事的老人做派,精神抖擞地宣了崔颖,让他去查。   崔颖先查驿丞,身家清白,与齐王一脉也没有什么纠纷瓜葛,说的话是可信的。将证物拿来一看,是合浦公主的笔迹,一方剩了一半的小印,是合浦公主的。则这信里的内容,就是合浦公主本人写的无误了。   不能说是“谋反”,但是可以定为“怨望”,以及谋杀未遂。崔颖请旨,见到了合浦公主。对公主是不能用刑的,合浦公主除了“冤枉”一言不发。崔颖不再为难她,将驸马抓来一套乱捶,问出来合浦公主确实与齐王有所联系。   据驸马所言,以前姐弟俩的通信两三个月一封。到了春季里的某一天,齐王的信使带来了齐王的家书,接着,姐弟二人书信往来就频繁了起来,都是同一个人来回奔波,很秘密。书信的内容驸马表示不知道:“姐弟俩互致问候,我如何得知?”   崔颖大概是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大亲切,如果亲自去了,说不定会吓死人,他派人去见齐王。也不知道打没打,确认了齐王与合浦公主通信,自春天起,合浦公主那里送来了一封信,姐弟俩就更加亲密了。   至于信的内容,都“阅后即焚”了,并没有保存。想要知道就得问齐王,但是齐王不是一般官员可以问讯的,更不用提用刑。崔颖派去的人没有能够问到往来通信的内容,现在崔颖手上掌握的,就只有一封被水洇了一半的信,且送信之人消失不见了。   崔颖将这些情况汇报给了桓琚,桓琚暴跳如雷:“孽子!畜牲!我怎么养了这一群猪狗?!”   崔颖道:“臣怀疑其中有隐情。驸马言道,是齐王致信合浦公主,齐王则说是合浦公主先与齐王通信……”   桓琚冷笑道:“那信是假的吗?”   不是,鉴定过了,信是公主的,字是公主的,内容口气都一样。   桓琚道:“贬!废为庶人!”   行吧,你的儿女你做主,崔颖不再争辩,心道:【信是真的,但是万一有隐情呢?我还是再查一查好。您不管,我管。】他有个追根究底的癖好,别人不叫查,他做白工也乐意。   直到此时,所谓公主谋逆的案件才广为人知。   ~~~~~~~~~   桓嶷知道,他该出场了。   趁着还没有完全冷下来,离桓琚移居汤泉宫还有几天,桓嶷到了两仪殿,跪地痛哭:“阿爹,将十二郎、十三郎召回京师吧。”   桓琚并非将两儿两女贬为庶人就算完了的,还给他们挑了个离京城两千里的地方,发配居住、责令地方官严加看管去了。   桓琚怒道:“妇人之仁!”   当初看中桓嶷的一条,也是他不那么刻薄,将来会对弟弟妹妹们宽容。现在桓琚收回了原本的心愿,只恨儿子居然这么迟钝!   桓嶷抹了一把眼泪:“他们年纪小,失了教导,才会误入歧途,引导上正途不就好了吗?阿爹,别让天下人看笑话。”   “你懂个屁!”桓琚爆了粗口,“信是不是真的?”   “这……”   桓琚伸手在桓嶷的脑门儿上直戳:“你啊你!什么时候能够让我放心呢?”   桓嶷再抹一抹泪,道:“阿爹,十二郎、十三郎已被贬为庶人了,他们还能做什么呢?他们出京的时候年纪就小,哪里会有什么势力了?不过是空想想罢了。何必吝啬七尺眠床、一日三餐呢?养着就是了。”   桓琚深吸一口气,道:“也罢。既然是你把人要回来的,就交给你来管教了。”   桓嶷只是要求把两个弟弟好吃好喝软禁起来,没搞什么不要追究、大家和解之类,桓琚的火气就没那么大了。把齐王、鲁王搞得太惨,对自己名声也有点影响。桓琚权衡再三,同意了桓嶷的要求。   桓嶷道:“儿遵旨。”   桓琚无力地道:“你呀,都做爹了,要立起来了!”   “是。”桓嶷露出一个笑来。   前两天,朱良娣给桓嶷才生了一个女儿,除了朱良娣本人,没有太多的人失望。不少人甚至松了一口气——就等太子妃生个儿子,东宫就又是一片和谐安定,连个隐患都没有了。这个女儿生得巧,赶在桓琚准备往汤泉宫之前,京城里的一切贵戚都还在,小女孩极有面子地收获了许多贺礼。   桓琚深觉这一群儿女看着都要孝敬自己这个父亲,恭顺自己这个皇帝,实则无一不是来讨债的。摆一摆手:“别傻笑啦,好好教导,不然以后有得愁呢。”MD!真愁!   桓嶷将脸上的泪痕抹去,乖巧地上前给桓琚捶背,问道:“舒服吗?”   “呸!”桓琚被逗笑了,“过两天移驾汤泉宫,这里就交给你了,去年你做得不错。不过有几件事你要留意,一是番使……”   两仪殿里,也还算父慈子孝,温馨宜人。   程为一不想做这个打破美景的人,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在桓琚说话的空档里来报:“圣人,合浦公主,自缢身亡。”   桓嶷的手落在桓琚的肩上,半晌没有动。桓琚倒沉得住气,道:“畏罪自杀?她倒是有气性了。”   桓嶷低声问道:“有遗言吗?”   程为一为难地道:“冤。”   桓琚不耐烦地道:“犯人都说冤!”他家里的这些人,没一个说自己罪有应得的。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嘴硬的人,这毛病还是杜庶人给他留下的。桓琚道:“知道了,葬了吧!你怎么停手了?”   桓嶷只得再次抬起了拳头,轻声劝道:“给她个体面的葬礼吧。”   “庶人要什么体面?”桓琚就是不松口。   桓嶷心道,那我回去给些奠仪吧,反正花不了几个钱。 第141章 半枯半荣   合浦公主死了, 在桓琚那里是恼怒,他还没有从女儿那里问到整个阴谋, 在桓嶷这里是一声叹息,他怀疑别有隐情。不过齐王还在, 总还能接着查下去, 合浦公主之死对父子二人并没有造成很大的震荡。   落入别人耳朵里, 情况就不大一样了, 大家还是担心这件事情会殃及无辜。执政的家中, 能够进宫的人家里, 被各路探听消息的人充满。   萧司空等几人排了班次,比往日更加紧张的守着桓琚, 所担心者也是桓琚要再搞事情。   反而是桓嶷向桓琚请示, 命人“保护”好齐王、鲁王与安泰公主, 免得他们也步了合浦公主的后尘。桓琚考虑到合浦公主的死让线索断了,采纳了桓嶷的建议。人心稍安。   如此过了半个月不见桓琚有什么动静,待二王进京,桓琚没有接见他们,将他们幽于别馆, 令崔颖去审他们。一时京城不少人的心又悬了起来。   桓嶷知道之后, 便不再插手, 又上疏, 请桓琚给这二弟一妹衣食住行不减等。   桓琚知道之后, 只是摇头:“心太软了。”   其时王才人陪在桓琚身边, 就夸桓嶷:“他们毕竟是您的儿子, 太子关爱弟弟,也是为了您。”她现在心思会转弯了,就想提到了太子,让桓琚想起来,太子还是有一个“关爱弟弟”的建议。   王才人有一个私心——她的儿子一天天的在长大,她想给儿子求个王爵。齐王、鲁王顶好是真的谋反了,一谋反,他们就做不了王了,无论齐、鲁,听起来都是个大国。他们的封户也不少,正好给她儿子腾地方。   桓琚此时没有想到小儿子,孩子还小呢,急什么?弄明白齐、鲁二王,尤其是齐王,想怎么“清君侧”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总不能是齐王和合浦公主自己拿着刀,见谁杀谁吧?这绝不是他们这些人做事的逻辑,一定是得搜罗党羽,最好是有点兵权的人,否则怎么“清”?   王才人白白挖空心思想了这么一句词,俏媚眼做给了瞎子,桓琚没接茬,将王才人气得要命。次日,桓琚召王才人伴驾的时候,王才人称病。桓琚心思不在她心上,压根不知道她还生了气,自然也不会哄她,更不会有什么补偿。她生气也只是气自己,儿子的王爵依旧遥遥无期。桓琚听说王才人病了,吩咐程为一:“宣个御医去看看吧。”转脸把李美人召了来伴驾,王才人听了,又是一气。   宫里一个才人的心情,没有什么人在意,只在掖庭人的口中念过几回“才人病了”,甚至没有传到宫外。   宫外的人都紧张地等着结果。   此事如果在“四凶”横行之前,是不会有这么多人紧张的。只要是自认清白的人,都揣起手来看笑话。“四凶”之后,人人都不这样想了,很怕会被无故牵累。   纪申为此求见了桓琚,请桓琚给一个说法,“以安百官之心”。桓琚道:“他们不参与其中,有什么好不安的?”   纪申揭了他的老底:“是怕再有一个卢会一样的人。”   桓琚老脸一红,羞恼地瞪视纪申。纪申凛然不惧,目光丝毫没有偏移。片刻后,桓琚自己移开了眼睛:“咳咳,我查自己的儿子,他们操的什么心?我行家法。”   纪申逼问道:“圣人会安抚群臣吗?”   桓琚无奈地道:“抚、抚、抚!”   纪申伏地请罪,请桓琚治他无礼之罪。桓琚苦笑道:“执政劝谏我,何罪之有?问你的罪,我成什么人啦?”想想自己真是太惨了,儿子、女儿闹事,宰相还要怀疑他乱来,好心酸!   走下台来,扶起纪申,桓琚感慨地道:“称孤道寡,孤、寡二字难道不是说得很贴切吗?”   纪申并非腐儒,不会说“天子的孤、寡与孤寡不是一回事”,也不会说“天子富有四海,有百官百姓”。而是说:“人都是这样的,旧识逐渐凋零,难免有孤独之感。”   桓琚道:“哦?纪公也有这样的感想吗?”   纪申笑笑:“所以就要想办法,昨日不可追,还有今日和明日。今日多寻找志同道合之人,明日就不会继续孤独了。”   桓琚叹道:“不愧是纪公呀。”   纪申道:“圣人不过是一时难过,明日到了汤泉宫,水光山色,心情好了,自然就不会这么想了。圣人临朝近三十年,文武百官皆圣人所用,您又多了一位孙女,家、国两兴,怎么会孤独呢?”   桓琚被哄了过来,笑道:“你夸人,必定是说的实话,我信了。”   纪申但笑不语。   桓琚道:“移驾汤泉宫,京里就交给太子了。三郎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让人不放心。你要多帮帮他呀。”   纪申道:“太子仁厚,圣人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若是太子刻薄寡恩,圣人才该担心呢。若是今日之事,太子对二王赶尽杀绝,如何?”   桓琚神色严肃了起来:“你说得对。”   与纪申聊完之后,桓琚的情绪平复了许多,如何安抚朝臣他也心中有数。将这些日子奏上来待批示的折子看了一看,挑出其中要惩罚的案件,将其中啸聚山林一类的扔出去,让大理、刑部去管。自拣了几件勋贵、宗室犯法的事情翻出来,改了批示,将他们的惩罚都减了等。   皇帝的姿态做完了,想得多的明白了皇帝的心意,想得少的一看皇帝不苛刻,也放下了心。桓琚高居御座往下扫视,见百官多多少少轻松了不和的面容,心道:【好吧好吧,你们满意了吧?做皇帝还要哄着你们,做皇帝真是难呀!】   又瞥一眼桓嶷,心道:【你再软弱,以后就得天天过这样的日子啦!我去汤泉宫了,留下你来试试哄他们,你就知道不能只怀柔而不立威了!到时候有你气的呢。】   桓琚翘翘唇角:“散了吧。”   处置完了这一件事情,桓琚觉得再没有什么烂摊子可以收拾了,下令要崔颖随后,将齐、鲁二王与安泰公主一同带到汤泉宫,就在桓琚的眼皮子底下审。他要第一时间知道结果,并且命周明都慎重地挑选护驾的御林军,务必要与旧人没有什么联系的。   皇帝使用的物品是不会缺的,汤泉宫里什么都有,然而桓琚有一些用惯了的、不想替换的物件还是要随身带着,程为一亲自盯着宫女宦官打包。桓琚觉得有趣,仿佛第一次发现其中的乐趣一般,坐在一边看着他们轻手轻脚地将杯盏包裹好,收进匣中,一个一个,他盯着看了一个上午。   午膳时间,桓琚也不觉得饿,意兴阑珊地道:“又到了用膳的时候的呀……”   一语未毕,那一边崔颖急报:“二王自杀了。”   桓琚问道:“什么?崔颖手里也会死人吗?”   崔颖防自杀是有一手的,这一点桓琚毫不怀疑。崔颖急匆匆地进来请罪:“是臣的疏忽。”   桓琚杀气腾腾地道:“说清楚!”   “齐王咬开了手腕,鲁王将自己吊死在了卧榻上。”   “什么?”   崔颖苦笑着说:“圣人没有听错,鲁王是吊在屏风上的,不上房梁上。”他千防万防,没防着这一条。刀剪、簪子都收了,房里没有一条单条能够得到房梁的绳子,连腰带都是截短的。齐王还是在深夜的时候,咬开了自己的手腕。鲁王更是死得令人心惊,为了防止他们自杀,卧榻的角都是圆的。   因桓嶷所请,齐、鲁二王与安泰公主依旧是亲王、公主的待遇,除了在防止自杀方面做了防护,其余都是依照旧例。鲁王的卧榻除了没有棱角,还是原先的样子,有镂空。这东西总撞不死人吧?   他躺着把自己给吊死了。   “……”桓琚气得眼也直了,“他们这个时候倒聪明起来了!”   崔颖伏地不语,桓琚骂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滚出去,把安泰审出来?”   崔颖自知理亏,不敢辩解,心道:【这里面必定有隐情,不能以“畏罪自杀”结案。安泰公主一定不能让她死了!】向桓琚请旨:“请安排宫女与安泰公主同寝,公主身边不能少于四人,至少有两人同时保持清醒。”   “准了!你还不快去?”   崔颖一叩首,起身便走,发誓非得将这案子审出来不可。   留下桓琚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一阵呆,回过神来气得胃口大开:“传膳!”   程为一做了个手势,丰富的酒馔流水一样的送了进来。程为一将布菜的宦官挥退,拿银箸给桓琚挟了两箸他爱吃的,低声道:“圣人……”   才说了两个字,桓琚猛烈地发作了:“我绝不想再到糟心的儿女了!一个都不想见到!今天谁都不见!”   程为一听到“今天”二字,松了一口气:【圣人还没有气昏头。】   ~~~~~~~~~~~~~~   桓琚从京城离开,颇有一种落颇而逃的味道,在临行之前,他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将另一个女儿当作囚徒带走。而他的身边,没有太子,没有让他省心的开心果。幼子牙牙学语,本该是令他心情舒畅的存在,孩子的娘却又天天叨叨,要封王、要封王。弄得桓琚看到幼子,就想到“封王”,烦得不行,连幼子也懒得见了。   皇帝心情不好,从上到下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惟恐有什么疏失,惹得桓琚再想出什么点子来。   与此相对的,留守京城的人就觉得轻松了不少。太子仁厚,纪申持正,黄赞灵活也不刻薄,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有一种舒缓的感觉。   袁樵却忙碌了起来。   刘夫人、杨夫人与梁玉都很不解,虽则官员去了一半,京城里干事的人少了,同样的,因为走了这样一些人,可以免去许多由他们而生的麻烦事,万年县的事情应该变少才对。   这一日,袁樵回来得又晚了一些,刘夫人便问:“你近来在忙什么?回来的越发晚了。”   袁樵摇摇头:“还未查得明白,也不能讲,是公务。”   其实是私务,崔颖去了汤泉宫,托他办一件事情——查一查合浦公主在京城到底干了些什么。袁樵管着万年县,又与京兆少尹宋奇相熟,必要的时候,还可以祭出太座搬动东宫,查事情比较方便。崔颖与袁樵交了底,担心背后有人搞阴谋,但是桓琚明显没往那上面想。   袁樵知道这是一件要紧的事情,近来都在忙这个。一个已经逼死了两位亲王、一位公主的阴谋,如果真是阴谋的话,背后之人未免太可怕,而其图谋不管本心如何,干出这样的结果来,只怕心会被养大,接下来会疯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没有个眉目之前,是不能够泄漏的。   刘夫人听到“公务”抱怨道:“难道是番使?”她只能想到这个了,番使一来,先在京里住下,得到桓琚的批准之后再去汤泉宫晋见。番国与本朝的习俗不同,律法不同,总之,很麻烦。袁樵含糊地道:“是啊。”   杨夫人问道:“这回番使带了什么商人来?”大量的番使会携带更多的胡商,他们一旦来了,朝贡之外还有贸易。每当这个时候,就是有余财的人家开心的时候了。   袁樵笑道:“有的。”   杨夫人开心地说:“问问,都有什么新鲜物件儿,有合适的咱们买些。”   “好。”   梁玉看了袁樵一眼,心道:【就番使胡商能让你愁成这个样儿?一定有事。】   吃饭的时候不动声色,晚间就寝前,梁玉倚着熏笼对袁樵笑。袁樵一扫一天的不快,看着娇妻这个姿势,双颊慢慢地红了,快步走了过去。梁玉轻啐一声:“你现在没心事了?”   袁樵凑近了,低声道:“还有的,心事比你,不算什么。”   “看来我不是你的心事了。”   袁樵轻笑:“是二王的事情,崔老虎觉得蹊跷,让我帮着查一查合浦公主。”   “是背后还有主谋,还是有人谋算他们?”   袁樵赞一声:“娘子真是聪明,他猜是有人谋算他们。合浦公主那里的人说是齐王的信使先来的,齐王那里的人说是合浦公主派人送信的。虽是小事,又或许是有人记错了,但是这个差别令人在意。”   “送信的人呢?”   “消失了。”   “两边的人都不见了?同时消失?”   “奇怪的就是这一点,都说,每次来的都是那一个人。”   “两边共用一个人?”   袁樵微皱着眉:“也不是,不应该吧?这个不知道。”   “你们真是傻了,抓那这个呀!两边同时处理掉信使?看来是有人要坑他们了。”   袁樵道:“好!我明日派人去对崔老虎讲。”   “我明天要去看看三郎,要说么?”   “不不不,再等等。”   “好。”   袁樵越想越不对劲儿,忽然问道:“你总这么倚着,累不累?”我过来是做什么的来了?   梁玉生气地拍在他的肩膀上:“取笑我吗?”   袁樵反握住她的手:“我是说,你什么样儿都好看,不用这么倚着,咱们换个地方……”   ~~~~~~~~~~~   梁玉第二天精神抖擞地去了东宫。   桓琚一走,她往东宫去的频率虽未增加太多,心情却委实轻松不少。她对袁樵说的并不是全部,桓琚离京之后,她要见桓嶷不假,也想去见一见太子妃陆氏与朱良娣、杨孺人。太子妃快生了,这是梁玉除了桓嶷之外最挂心的人,朱良娣的女儿还小,还在吃吃睡睡也不认识人,要亲娘照顾的时候,也要看一看。   此外,杨孺人又有了身孕,东宫依旧是两个孕妇。   桓嶷日渐成熟,梁玉却总是担心他。太子政务上的圆滑周到必然是以心情为代价的,上头还有一个皇帝,想把事情做好又不招亲爹讨厌,是非常的难的。太子妃还大着肚子,还要照顾着一家子老小,再要求她把桓嶷也照顾得周全了,怕不要累坏她?   梁玉以为,东宫的事儿,她不能过多的干也不该这么干,而关心桓嶷则是名正言顺且能够做得到的。就在这方面承担一部分,她自认还能担得起来。   崔颖对于案件的猜测也确实不适合现在对桓嶷讲,二王、公主都死了对桓嶷也没什么影响。相反,他们死在桓琚的时代,免了以后桓嶷对他们的处置,反而不会损害桓嶷的名声,冷酷的讲,对桓嶷不是坏事。   只是……【万一有人害他们呢?会是谁?害死了他们,会不会养肥了胆子想干更大的事情?】梁玉也有担心。   带着这样的疑虑,梁玉到了东宫。   桓嶷还在与纪申议政,番使进京,礼节、次序、安置,都要小心。桓琚最担心的就是儿子压不住番使,使四方轻视太子,日后造反。桓嶷深知其意,请黄赞出面以震慑番使,自己向纪申请教相关事宜。黄赞久做侍中的人,也是名声在外,气度、头脑都足以应付差使。   梁玉估摸着时辰,直接去见了太子妃。   太子妃的肚子已成了个球,所有人都盼着这里面住着一个未来的天子,太子妃心中也有这样的期盼。只要生下儿子,这就是一举定江山了。即使胸怀宽阔,太子妃近来也拣着爱听的话入耳,譬如“肚子这么大,一看就是个儿子”之类的。   看到梁玉,太子妃很开心地招呼:“三姨!”   桓琚一走,太子妃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她与桓琚的后宫周旋数月,其中辛苦自不待言。若是十年前的后宫,太子妃应付起来毫不吃力。哪怕是当年徐国夫人在,太子妃也能跟她接得上话。换了王才人这样的,说话、做事、想事,与太子妃这些人完全是两个世界。她说了“甲”,你一定不能以为她接下来要说“乙”,因为她极有可能跳到“甲二”上面去了。   太子妃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得现学着跟她打交道。   虽然离开了眼睛,要担心她又作妖,刚离开的时候,还是让人心情愉快的。   梁玉将手轻轻放到太子妃的肚子上,惊叹:“这么大了吗?”   “穿得厚才显得大了,也快到日子了。”太子妃脸上泛出母性的光彩来。   梁玉问道:“良娣母女还好吗?”   “都好。杨孺人也有身孕了,我说,给三郎再挑选可意的人伺候吧,他又不要。”   梁玉道:“他有你们就很好啦。”   太子妃笑道:“那怎么行呢?”   梁玉不在这个话题上与她多讲,反正桓嶷没这个想法,看起来也不会缺儿女,何必再多事?她不着痕迹地问:“杨孺人几个月了?”   “三个月。”   “怎么算的呢?”   东宫接二连三有孕妇,太子妃对这个还算有研究,道:“反过来推,看月信,算最早月信未至……咦?三姨?”太子妃露出欣喜的笑来,“要说恭喜了么?”   “哎呀,我还不知道呢,”梁玉脸上也微红,“觉着有些不对,还没确认。别说出来一惊一乍的。”   太子妃笑道:“我这里有御医,正好了!待会儿他们来了,让他们就势悄悄的给三姨瞧瞧,有没有的,不用特意惊动人,好不好?”   “好。”梁玉今天过来,还有一件要顺利干的事,就是问问孕妇,这事儿怎么感觉得到的。问婆家人、娘家人都容易惊动,东宫孕妇多,有借口套话。不想太子妃很灵醒,猜到了。梁玉也就不扭扭捏捏了。   太子妃知道梁玉是桓嶷关心的人,对她格外的上心,旋即传了御医来。御医以为太子妃有什么事,奔得飞快,后面背着药箱的宦官跑得气喘吁吁。看到太子妃安然无恙,先抹一把汗,继而问安,请脉。   太子妃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先看了脉,顺口说:“三姨在这里,劳你给三姨诊一诊。”   梁玉新婚,想求子、调养身体、确认有身,都不是稀奇事。御医没有其他的念头,伸两指,在她寸、关、尺上摸了摸,又换一只手。指头没从梁玉腕子上拿下来,脸已露出了笑容来:“恭喜。”   “什么喜?”   “这位娘子有身啦……呃?”御医赶紧回头,就说听到声音不对,有个男人的声音问的!果然是太子! 第142章 半喜半忧   桓嶷快步走进来, 且笑且行,仿佛是用笑声将自己推进来似的。几步便到了正中, 问御医:“是真的吗?!!!”   御医吃了一吓,急忙答道:“是!”   “赏!”   孙顺听了这一声“赏”, 也笑着答应, 抬脚就出去安排。一道走, 一道想:【依照旧例……等等!】   走出两步去, 孙顺的汗从鼻尖儿上冒了出来, 想错了!哪儿也没有这种“旧例”呀!【好险,差点儿连三姨也给“赏”了。】桓嶷的喜悦发自脏腑, 其激动之情只有太子妃有身的时候才能得见。孙顺一时不慎, 竟岔到这上头来了。东宫妻妾有身,桓嶷都有所表示, 孙顺只想着要怎么样的赏赐才能与桓嶷这份开心相匹配, 竟忘了当事人的身份。   【还好只是想想, 并不曾说出来, 否则岂不是要闹大笑话了?】孙顺抹掉鼻尖的汗珠, 重又安排起来。御医的赏格加高了一些, 给梁玉准备的也与东宫之人有所区别。桓嶷还嫌太薄:“少了少了!”   太子妃伸头看了一眼,也说:“少了, 少了。”   梁玉不信孙顺会刻薄她,也看了一眼, 嗔道:“什么呀?你们不过日子了吗?”   太子妃道:“够的, 够的。”桓嶷道:“九娘说够的, 就是够的。必不可使他人比我贺三姨更多!”梁玉笑道:“真的没有吗?”桓嶷道:“我加!”   他有点发癫,真是太高兴了!梁玉的人生大事,他都是后知道的,嫌弃种种礼仪仓促简陋。终于让他逮着一回了,必要一偿夙愿。“大哥的父亲”如果愿意,必然会比他更隆重,但是他老人家现在怕是没这个心情。   【所以,我还是最多的!】桓嶷有点得意地想。   梁玉自己也有些恍惚,袁府的情形她是知道的,袁樵需要开枝散叶。若是时日长了还没孩子,长辈不说什么,她自己心里也要过意不去的。一朝有了喜讯,半是得偿所愿,半是惊喜得反应不过来。   太子妃则半是看桓嶷面子,半也是感念梁玉这些日子以来关心她、不给东宫搅事,殷殷嘱咐了好些注意事项,将自己正在用的好些东西先匀出一部分来:“送到三姨府上。”大家都是孕妇,都能用得着。   桓嶷对太子妃满意极了,赞道:“还是九娘想得周到。”   梁玉回过味儿来,看桓嶷有点晕晕乎乎的,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哎,醒醒,你干啥呢?我还得回家呢。”   桓嶷遗憾地道:“还要走啊?”他差点想要昭告天下,这边人要走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太子妃劝道:“三姨就在京中,三郎何必做此小儿女态?想三姨了,随时可以见的。”   桓嶷这才转过颜色:“九娘说的对。”   梁玉伸出食指在自己脸颊上轻轻划了两下羞桓嶷,桓嶷只是笑,也不回嘴。   梁玉很想早些通知家里人,与桓嶷又说了几句话,让他好好照顾太子妃,才从东宫回府。桓嶷还不放心,派了人一路护送回去。   袁府里不知道端底,梁玉从宫里拖出东西来并不奇怪,但是一堆宫女将她捧到府内就很不同寻常了——以往是宦官拖着箱子来的。因天冷,而亲友多往汤泉宫去,刘、杨二位夫人都在府内,刘夫人听鱼娘说:“有好些宫人围随咱们娘子回府来了。”问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鱼娘道:“人人脸上有喜色,不像是坏事。”   “那就等好消息。”刘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好消息是她梦寐以求的。袁府人丁不旺,刘夫人以为自己也有一点责任,盼着儿孙开枝散叶。不幸儿子也只有一个儿子,刘夫人、杨夫人就两个人一起盼。二人待袁先极好,既因慈心,也有着这样的考量。   待梁玉入内,前导的一个伶俐的宫人先进来向两位一礼:“恭喜太夫人。”   刘夫人若有所感,看着梁玉的脸,到得好消息入耳,刘夫人脸上绽出朵笑来:“好!好!好!”   杨夫人也极欣慰:“啊!快坐下来!来人!散喜钱。”   梁家别的不好讲,多子是真的。杨夫人的脑袋里已经跑出一堆小胖孩儿,都围着她叫阿婆了。家里又是给宫人们发喜钱,又是给梁玉做准备。原本修葺好了的温泉别庄,预备近期去修养的,现在也不走了,杨夫人与刘夫人商议,等梁玉坐稳了胎再去别庄修养。至于袁樵,就先不管他!   刘夫人见到宫中赏格,很是惊讶:“殿下待你太好了。”   梁玉笑道:“是两位都点头的。”   刘夫人道:“那倒还罢了。太子妃还好吗?”   “气色不错。”   那头杨夫人高兴了半晌,才想起来:“哦,忘了跟佛奴说了,呀,还有阿先。”又派人通知这两个人,此时,大家心里都还有一个念头:对袁先需要慎重。不能因为要有亲生的孩子了,就让袁先觉得被冷落了。心理上,当然是亲生的天然更亲近,然而袁先与家里同甘共苦,不能让他寒心。   刘夫人清清嗓子,道:“阿先的一切还如往昔。”   梁玉道:“这是自然的。一家人要抱成团,才能兴旺家业。”   刘夫人含笑道:“不错,纵然广有四海……咳……”   杨夫人与梁玉都假装没有听到,能让刘夫人一时失言说出心里话,情况是极其罕见的,大家听了心里偷着乐就得了。刘夫人这讽的显然是富有四海的天子,桓琚。天子家近来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刻意隐瞒,听到的人都为他糟心。   明白人糟心之外,又有些惊心。   不明就里的人或许不知道,但是袁府这般听到一点风声的人都会觉得,齐、鲁二王与合浦公主虽然不讨人喜欢,但这回大概是真的被冤枉的。可是桓琚照样没事儿人似的去汤泉宫里修养去了,缀朝、哭泣之类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未免凉薄。   桓琚在袁府诸人心里,本是一个宽厚的君主,因此一事,诸人对他却生出腹诽。   梁玉不接刘夫人的话,只说要派阿蛮往汤泉宫那边梁家别业走一趟。杨夫人附和道:“应该的应该的,该让亲家也一同欢喜。”   于是又派人去梁家别业,梁家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也是全家欢喜。嫁出去不算事儿,得有了儿子才算站稳了,得梁家的外孙姓了袁,才能说是真的关系牢固了。又准备给梁玉的东西,全家都忙得不亦乐乎。   梁满仓搬了条长凳,一脚踩在凳子上,在库房那里盯着点东西。他久不为此道,今日却做得积极主动,其中的缘由只有自己知道——要再次做外祖父了他心里高兴只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汤泉宫的气诡太压抑,梁满仓本能地想逃避。   梁满仓是个精明的老农,对朝政只能说粗略知道,但是他的嗅觉却是灵敏的。【一准儿是圣人那儿又有什么夭蛾子了。】梁满仓腹诽一句,又缩起了脖子,派了梁八郎回京去:“你把这些送给你妹妹,还有,让你妹妹给东宫带句话,就说汤泉宫这边儿,人都不大敢取乐了。”   ~~~~~~~~~~~~~   汤泉宫里不敢嬉戏,自然是与桓琚有关的。   他死了两儿一女还是照旧出行,毕竟是自己的儿女,还连着“清君侧”的阴谋,桓琚的内心并不如外界猜测的那样平静得近乎冷硬。他还是难过的,做父亲的并不愿意自己的儿女们目无君父,而是希望他们能够忠孝两全。一旦与愿望相违背,愤怒有,失望也有。   桓琚摇晃几十里,到了汤泉里反而想起了死去的两个孩子,他的心情很不好。怏怏地除去衫袍,将全身泡在了温热的汤池之中,除热力着水波的荡漾浸入肌骨,整个人放松了下来。桓琚慢慢地睡着了。   朦胧之中仿佛又回到十余年前,那时候的他还很年轻,并不常到汤泉宫里来。他即位时厉行节俭,经过十余年光景,宫室的瓦片脱落的情况已经很厉害了,宫里的地砖也碎了不少,看起来很不体面。十几年的励精图治,国库充盈,修葺宫室不成问题。宫城大修,他就暂时携六宫、百官往汤泉宫小住。   那个时候,陪在他身边的还是……   桓琚渐渐睡着了,继而好像被一双柔软的手摇醒。轻轻的,既让他醒过来,又不让他反感。睁开眼便见到一个极合心意的美人,桓琚笑笑,伸手将温香软玉揽了个满怀:“怎么了?遇到什么烦心的事情了吗?”   美人颦起眉尖,落泪的时候也是极美的:“十二郎出生的时候,圣人是那么的爱他,如今妾为圣人诞育的孩子,他在哪里呢?”   在哪里?桓琚觉得自己的脑子被热水一泡,有些糊涂了,费力想了又想:【十二郎?哪一个?谁生的?】   “哗啦!”惊人的水声响起,桓琚整个人滑进了池中,彻底地清醒了。身上一瞬间冒出的大量的冷汗都没入了池水里,令人无从察觉。   程为一惊惶地跑到池边:“圣人!快!快!扶圣人上来。”   桓琚在汤池里站起身来,斥道:“慌什么?这池子还没人高呢!”   程为一提着一颗心,直到小宦官下水将桓琚搀了出来,亲自捧着浴袍给桓琚裹上,才说:“可是池底太滑了?”   桓琚还记着梦,含糊地道:“啊,没什么。”心里却奇怪:【可是作怪!怎么梦到她了?是有什么缘故吗?唔,汤泉宫里,谁会解梦呢?】   桓琚想着事情,偏有人来打搅。王才人到了汤泉宫,往自己的住处里一看,东西都放着,儿子也有乳母看着。她自己赶紧梳洗打扮,务要抢在李美人前面。汤泉宫的规矩不如京里森严,她们住的地方不像宫城里那么区隔分明。王才人打扮完,没遇到太多的阻拦便到了桓琚泡汤的汤池外面。   桓琚还没想到要拿这个梦去问谁,王才人的声音从殿外传了过来。桓琚揉揉额角:“让她进来吧。”   本意是借王才人来忘记烦心事,可一看到王才人,他就后悔了——怎么看也不像是朵解语花。   王才人却又在这个时候提到了幼子封王的事情,王才人发现,自己拐着弯儿说话就没人搭理。索性与桓琚撒娇直说了:“圣人,齐、鲁都空出来了,为什么不能封我儿?”她看桓琚正懵着,想借着桓琚迷糊的劲儿来达成自己的心愿。   朝臣畏惧天子,但是在王才人、李美人的眼中,桓琚是个和善、有时还有点傻气的年长者。上了年纪的男人总是傻的,很容易被诱导,这是王才人的总结。这么说也不能说是错,之前凡讨要赏赐,无论是名贵的衣料还是首饰、装饰,大半能够得偿所愿。王才人便忘了数次谋求更高的位份而不得,认为桓琚还是很好哄的。   桓琚在小事上面是大大咧咧,一旦政事,他却分外的敏感。更兼才做了一个梦,与之相关的“小事”上面,他也不大好哄了。王才人话一出口,桓琚手便扬起,将人推了个仰八叉。   王才人倒在地上,好似被摔傻了,哭也不会哭了,维持着被推倒的姿势定在地上好一阵儿,才想起来哭诉:“你推我?”   桓琚抬脚就走。他觉得不对劝儿,齐王的事情恐怕有隐情。合浦公主的信是她亲笔写的没有错,但是合浦公主写的,不代表就是齐王的意思。【难道她是想告诉我这个?】   胡乱裹了件外袍,桓琚召来了崔颖。   崔颖才到汤泉宫,他在汤泉宫这里没别业,蹭在岳父家里住。照其时风俗,这也不算丢人,成婚之后在岳父家住一段时间也不罕见。才放下行李即有宣召,崔颖只得将家务事都交给妻子,自己骑马往汤泉宫去。   到了汤泉宫,被引到挂着“乱春”匾的那一处,桓琚没个正形地倚在熏笼上,指着身边的一个座说:“坐。”   崔颖干净利落地行礼,步伐矫健有力,在指定的座席上端端正正的坐好,看得桓琚精神一振,也坐得正了。崔颖等着桓琚发话,估摸着是要问安泰公主的事情。不想桓琚问的却是:“你说齐王之事有隐情?”   崔颖道:“是臣的揣测,暂时没有证据。”   “唔,那就是查过了?”   “还是那些疑点,臣打算询问完安泰公主,再回头查。”崔颖没有隐瞒自己的意图。   桓琚道:“好吧,那就查去吧。”   虽然不知道桓琚为什么改了主意,崔颖还是说:“是。”   ~~~~~~~~~~~~   既得了桓琚的许可,崔颖便不再藏着掖着,派出差吏回到京城,直接行文给了宋奇,让京兆府朽合他的调查。又派人去问袁樵——你查得如何了?   袁樵正高兴得发昏,猛然接到来自崔颖的问候,先哆嗦了一下,才将自己与梁玉的推测写成文书交由来人带给崔颖。   崔颖看完了袁樵的文书,眼前一亮,将字纸往案上一拍。扯过一张空白的信笺来,开始写信给宋奇和袁樵,内容只有一个——画像。   要想知道送信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画像就行了。崔颖手里有本案的正式扣押的证人,找个画师,让他们根据描述来画。信使往来京城、汤泉宫,热闹异常。五日后,崔颖手上拿到了四张画像,画师的技艺有高下,绘画的风格也不相风,但是在这四张风格迥异的画像上,却都能总结出同一个人的五官特征。   崔颖来了精神——重大发现。   无论是合谋还是一人提议,两人之间,总要有一个人先发声。齐王府的供词说是合浦公主先派的人,合浦公主府的供词说是齐王先派的人,这就合不上。如果不是记错,那么崔颖有理由怀疑,这一对金枝玉叶都是被人骗了。   画像出来之后,更加坐实了崔颖的猜测。这个人,按照两边的说法,都是对方派出去的!也就是说,同一个,在齐王府里自称是合浦公主的人,在合浦公主府里自称是齐王指派!这是不对的!他只可能属于一方,而不应该属于双方。   这个人真正的主人,才是策划一切的人。   【可恨让他逃了!也不知有没有被灭口,若是已遭灭口,真凶便不好查了。又或者……】崔颖开动起脑筋来,他审案很可以,种种做案手法与动机都能分析得清清楚楚,让他自己安排阴谋诡计,他总下不去手,便卡在了这里。   崔颖在房里不停的踱步。   汤泉宫里,另一个人比他还不安。   桓琚再次梦到了凌庶人。凌庶人还是那么的年轻美貌,一如十余年前,她一身淡雅的衣裙,眉间是化不开的轻愁,泪珠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的,分外惹人怜惜。凌庶人当然能得盛宠,非但姿色出众,更是善解人意。桓琚再次惊醒,又回想起她的好处来了。   踱了几圈,桓琚猛地站住了脚步,一拍脑门:“我在想些什么?!居然为一个悖逆庶人失起神来!一定是有妖物作祟!”急宣了高僧大德前来做法。   高僧大德大都还在京里,汤泉宫发了文书,桓嶷接到之后不敢怠慢,急选了四名僧人、四名道士,以轻车快马送到了汤泉宫。汤泉宫的法事做到第二天,桓琚觉得精神好了些,便以为是邪物作祟。一面令僧道继续做法,一面又下令给崔颖:“专心审安泰公主,不要再管其他。”   崔颖接到诏书,以他的思维完全无法理解桓琚这样的朝令夕改所为何为。要求京兆配合的文书已经发出去了,现在已经有些眉目了,为何要再一次叫停?   崔颖想不明白,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他借居在岳父家,刘家人见新姑爷锁在书房不出来,毫不犹豫地将他卖给了刘洛洛。刘洛洛知道崔颖近来为案子犯愁,初时说:“不要打扰他。”过了两日,见他还是如此,便托了一盏热汤,敲开了书房的门。   刘家饮食精致,崔颖却活得有点糙,刘洛洛也依着他的胃口,不用奇怪的食材、不加花哨的调料,只煮了浓浓的羊汤,洒上胡椒粉,香气入鼻令人食指大动。崔颖捻捻手指,小心地接过托盘:“进来说话吧。”外面冷。   将羊汤往案上一搁,崔颖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能猜出来刘洛洛为何而来。不等询问,便将自己的难处向妻子合盘托出。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没有什么可以请教的人,也不擅长去询问别人人情世故——除了询问案情。   刘洛洛认真听了,认真想了一想,道:“何不请示萧司空呢?去问他吧。”   “他?好!”   崔颖慢慢吃完羊汤:“多谢娘子指教!”   刘洛洛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去吧,去吧。”什么指教,又不是上门踢馆。   崔颖摸摸后颈,去寻萧司空。   萧司空正在赏雪,见到崔颖便招呼:“来来来,年轻人,能饮一杯否?”   崔颖实诚地上前,接过萧司空递过来的酒杯,一字不提先饮三杯,萧司空大悦:“坐!”   崔颖坐下之后即开门见山地道:“下官有一事,想请教司空。”   萧司空道:“齐王的事情?”   “是。”   “问圣人?”   “呃……是。”   “你不妨学学纪申,丁是丁卯是卯。”萧司空慢腾腾地说。   这个崔颖很熟,萧司空说了极合他心意的回答,崔颖心意坚定地道:“谢司空赐教!”这会儿他又不说“指教”了。   萧司空捻须微笑,他也想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圣人三番两次改主意,真是令人头大,早早查出来,大家都清净。原本他想,如果只是凌庶人的子女生事,该贬的贬,该杀的杀。现在他不这么想了,如果背后还有阴谋,天晓得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即便生母死了,那几位依然是皇帝的儿女,以他们为棋子,下棋的人……萧司空怀疑极有可能是诸王!会对太子不利!   让崔颖去查,正好。只要崔颖能够查出真相,萧司空愿意保他、借他之手铲除不安定因素。   萧司空心道:【我只管等结果就好啦,崔颖查案,还是令人放心的。】   ~~~~~~~~~~~   崔颖查案果然令人放心,然而查出来的结果却不令桓琚放心。   吴王桓岳构陷齐、鲁二王并合浦、安泰二公主! 第143章 尘埃落定   桓琚自认对儿子们是了解的, 对儿子的教导是有效的,他们应该是兄友弟恭的。在“兄友”的方面, 前后两任太子都做得不错。仁孝太子不消说,桓嶷虽然经常被他说“心软”, 不可甭认, 桓琚取中桓嶷正因他这个“心软”。正因如此, 他认为吴王桓岳虽然个性阴沉不讨喜, 也不应该是一个会构陷自己手足的人。“弟恭”他看到桓嶷, 也觉得儿子们应该都是做得不错的。   桓琚第一次认真的怀疑崔颖调查的结果:“是四郎?!”   崔颖肯定地道:“正是吴王。人证物证俱在,都在殿外。”   桓琚急切地道:“传!”   崔颖敢来上报, 不说是铁证,那也得是铁矿。他从画像查起发现了端倪,继而传讯了吴王的心腹。接着, 他又做了另外的一件事——调传说中为齐王与合浦公主往来传信的信使。人虽然看不到了, 但是途经驿站得出示身份证明, 否则驿站也不能不闻不问就收留了。无论是走官道, 还是投宿旅店必有痕迹。   早在桓琚再次下达彻查的命令之前, 酷爱追根究底的崔颖就已经在做这些事情, 所谓请京兆、万年配合,只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功夫不负有心人,真叫他将底子都给刨了出来, 一气追查到了吴王的头上。   桓琚先看崔颖呈上的卷宗, 面对崔颖这些做法, 桓琚无话可说。就是他自己来办, 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看完卷宗,桓琚已经信了六分,眼前一黑,黑里还冒着金星。   “啪”的一声,桓琚抬手撑住了自己的额头,语气与平常迥异:“传人证!”   他的心跳得很厉害,儿子们手足相残比起后宫妻妾相杀更让他难受。妻妾相杀,是切肤之痛,儿子同室操戈,才是往他心口捅刀子,这一刀扎得还非常的狠!   人证经过崔颖的手,都异常的乖巧,有问必答。桓琚问得与崔颖审的一样,犹不甘心,道:“萧礼呢?”   萧礼随驾在侧,来得很快,还在殿外就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心里咯噔一声,便知不妙。进得殿内,一眼扫过,更是心惊。桓琚脸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目光瘆人。萧礼轻声细语的问过安,关切的话还没说出来,桓琚指指卷宗又指指殿下人证,道:“你来复审!”   萧礼将劝慰的话咽了,接了案子提人就走。边走边想:【崔颖审过的案子,结论出过差错吗?】   回到大理寺在汤泉宫临时办公的地方,萧礼一刻也不敢耽搁,先看卷宗,再审人犯。两三日间,桓琚派人催了八、九回。萧礼得出了与崔颖同样的结论,“啪”的一声将卷宗合上:“不好!”   事情是桓琚亲自交给他的,他理应先向桓琚报告,即便亲爹是执政,也不能先跟萧司空打招呼。萧礼先求见桓琚,桓琚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见面劈头就问:“如何?”   萧礼道:“臣请将吴王严加看管,以防生变。”   桓琚颓然倒地,凭几也靠不住了,程为一抢上前去充当他的靠垫。表兄的脸色在自己的眼前快速地变得灰败,萧礼心下难过,轻轻叫了一声:“圣人、表兄。”   桓琚稍一震精神:“去,传诏太子,将吴王押解至汤泉宫。让崔颖看顾好九娘!”   “是。”   桓琚发完命令,将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悲从中来,落泪道:“阿姣啊!”   萧礼才要去传旨办差,退不两步,听到这一声,疾步趋回到桓琚面前,单膝跪倒。桓琚握着表弟的手,眼泪越流越凶:“阿姣啊,我哪一点对不起他们了?从生下来就有保姆细心看顾,束发即择选名师,开府师友齐备。选配淑女,挑拣僚属。怎么就养出这么个畜牲来了呢?!”   萧礼劝道:“圣人将该做的都做了,便是吴王的过错了,吴王不孝不悌,是自绝于天地。并非圣人之过。”   “官样文章!”桓琚指责萧礼。   萧礼苦笑道:“龙生九子,种种不同,岂是龙的过错?”   桓琚道:“龙生九子,不成龙。”   萧礼大惊:“圣人何出此言?太子还是好的。”   桓琚哭着摇头:“最不放心就是他。”   萧礼心惊肉跳,这回不能再为皇帝表哥保密了,可得提醒太子小心。看桓琚哭得实在太惨,伤心起来也太不讲道理,萧礼放开胸怀,往地上一坐,陪着桓琚哭了起来:“表兄,何其苦也?”   表兄弟二人抱头痛哭一场,哭得满身是汗,桓琚心里舒服了一些,道:“改葬二王与合浦公主。”   萧礼道:“是。”又劝桓琚保重身体。等桓琚恢复了平静,才辞出来,将方才桓琚交代的事情办好。此时,萧司空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事情,心道:【还好,只是吴王与齐、鲁二王的恩怨。】一面派人送信回京给纪申、黄赞,让他们有所准备。   ~~~~~~~~~~~~~   桓嶷接到桓琚的诏令的时候,并没有过于惊讶。吴王与凌庶人一脉的恩怨由来已久,吴王还曾向桓嶷告发过二王谋反,桓嶷当时不信,也是因为知道这段旧怨,晓得这里面有隐情的面儿大。   面上却将仅有的一点惊讶显了出来,问来使:“四郎何至于此?”   “不知,还请殿下早做处置。”   桓嶷道:“我知道了。阿爹还好吗?遇到这样的事情,最伤心的一定是他。”   “是。”   桓嶷轻叹一声:“罢了,我去见见四郎吧。”   吴王桓岳是被桓琚的命令直接软禁在王府里的,并没有真的全权交给桓嶷处理,而是从汤泉宫直接发出命令,直接调的御林军,桓琚也不放心让桓嶷去办这件事儿,他怕桓嶷不够果断,让吴王畏罪潜逃或者自杀。桓琚一定要当面痛斥这个逆子,否则难消心头之恨。   桓嶷到了吴王府,这座新府建成并不久,桓岳今年才成亲,彩漆还透着新色,往来已无仆役——都被看管了起来。在护卫之下,桓嶷见到了桓岳。   桓岳沉郁的脸上透着些兴奋,看到桓嶷也不行礼,只是点点头:“阿爹让你来了?”   桓嶷也不计较他的无礼,问道:“真的是你做的吗?”   “便是我想否认,只怕也不能够吧?崔老虎审的案子,有谁能翻案吗?哈哈哈哈!我就认了,又如何?我终于为阿娘报仇了!”   桓嶷被噎了一下,反问道:“昭容不是病逝的吗?”   桓岳冷冷地看着这个哥哥:“我瞧不起你!我不像你,亲娘受了委屈你也不敢生气,也不去记仇,你这样,德妃生你有什么用?”   桓嶷的脸气得发青:“住口!”   “呵呵,”桓岳发出嘲讽的声音,“你只见过德妃咽气,可见过她难过得满地打滚?”   “你!”梁德妃之死是桓嶷心中永远的痛,他永远也忘不到自己赶到的时候母亲已经气绝的情状。   桓岳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声音变得很朦胧:“我见过的,我见过我娘彻夜难眠。开始是把一盒棋子打翻在地,她趴地在上一粒一粒的拣,拣齐了再打翻,再拣。后来拣棋子已经没用了,就拣豆子。再后来……”   桓岳顿了一顿:“你知道吗?人最痛苦的不是一无所有,而是什么都给你了,再夺走。哦,你们跟我们不一样,你们从未得到过,自然不知道失去的痛苦。”   桓嶷气得不轻,打小不受重视是真,但是大哥待他不错,他是皇子,皇子该有的体统他都有,皇子的气性他也没比谁少了。被桓岳一通讥讽,桓嶷心头暗怒,险些挂不住慈祥的表情,挺着脖子才将一口气咽下,道:“见了阿爹,诚心请罪,或可有一线生机。”   桓岳笑得浑身打颤,指着桓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想学仁孝太子?哈哈哈哈!别想了!”   桓嶷真的生气了,逼近桓岳,揪起他的领子,冷冷看着他。桓岳丝毫不惧,看着他冷笑。孙顺等急忙上前将二人分开了,孙顺口里劝道:“殿下,殿下何必与罪人一般见识?”   桓嶷道:“放肆!圣人还没有给他定罪,他就还是吴王。”   孙顺缩一缩肩膀,退了出去:“奴婢去领罚!”跟吴王这样性格乖戾的人打交道,这个时候是万不能请罪的,一旦请罪,吴王干得出顺着竿子爬折磨他的事儿。还是跑吧。   桓嶷对桓岳道:“明日面圣,我与你同往。你好自为之。”【昭容福薄,有儿子报仇,没孙子祭祀。我会保你一命,让你知道后果的。】   桓岳轻蔑地一声冷哼:“画虎不成。”   ~~~~~~~~~~~   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将别的都放到一边,次日一早,桓嶷亲自押送桓岳往汤泉宫去请罪。   汤泉宫里,随着时间的临近,桓琚又变得暴躁了起来。他想了一宿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桓岳会变成这个样子!他自认将能做的都做到了,为什么桓岳还要干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情?   兄弟俩一到,桓琚立即宣入。   桓嶷还是一样的恭谨,桓岳除了阴沉还有从见过的狂傲,两相对比,就没有一个让他省心的!桓琚指一指身边,让桓嶷过来,然后开始审问桓岳:“真的是你干的吗?”   桓嶷没虐待这个弟弟,桓岳还穿着他的亲王常服,金带貂裘,依旧是富贵气象,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犯人。说的话更不像是犯人:“都说太子不类圣人,我看像挺像的,你们能不能换句话来问?是我做的,又如何?”   桓琚与桓嶷对望一眼,都带着暗怒。桓琚骂道:“你这个猪狗!”   “那也是您生的。”   桓琚被气了个倒仰,桓嶷急忙将他扶住:“阿爹,四郎昏悖,怕是失心疯了!”   “呸!没种的是你!亲娘死了也不敢报仇!”   桓琚哆嗦着问:“什么仇?!十二郎、十三郎与你有什么冤仇?”   桓岳冷冷地嘲弄父亲:“您被小畜牲嘲笑过吗?卑贱如泥的东西生出来的畜类,也来嘲笑我们母子。玩物的外孙也在我的面前充高贵,您不会忘了吧?凌庶人是个什么出身!”   这冤仇太深。失宠的宫妃自己就很难过去心里的坎儿,若是那得宠的再刺激一下,就更活不下去了。林昭容是个敏感的人,彼时凌庶人对别人收敛,对林昭容却不客气,林昭容的处境是雪上加霜。凌庶人养出来的儿女也是金尊玉贵的,得宠的娇儿自有傲气在。一如桓岳看不上桓嶷,凌庶人的子女看不上后宫绝大多数人。   桓琚最不愿意人提到的就是凌庶人的父亲凌庆那一段不堪的过往,现在被亲儿子提出来拍到脸上,一张老脸火辣辣的疼。骂道:“畜牲!畜牲!真是你干的!你无君无父!”   气昏了头,连骂都想不出新词来,只好翻旧账。既然不是更大的阴谋,桓琚就可以将情绪不加掩饰的发泄出来。从桓岳小时候就阴郁开始,说到他的刻薄,桓嶷在一边听得想叹气。从很早的时候开始,桓琚最重视最喜欢的是长子,其次就是桓岳,那时候夸桓岳聪明可爱,后来变得不喜欢也没刻薄过他,现在却是一口全抹了。   桓嶷等桓琚骂到大喘气,上来给他抚胸捶背:“阿爹,阿爹息怒!来人!将吴王搀出去。”   桓岳仰天大笑:“也只有这样没种的东西才会陪着你父慈子孝!”   桓琚仰天一跤,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桓嶷急给他顺气,手掌之下,只觉得父亲的身躯在颤抖。桓琚嘴唇不断地哆嗦,桓嶷凑近了才听清他说的:“他居然为昭容恨我,他居然为昭容恨我……”   桓嶷与程为一合力,将桓嶷扶起来坐好,又端茶水。茶盏才由到唇边,又有小宫女哭着过来:“让我进去!我是才人派来的!呜呜,圣人!圣人!十九郎他……十九郎他……急症!”   桓琚隐约听到了,吃力地问道:“十九郎怎么了?”   程为一使眼色让小徒弟去看,小徒弟出去低下身来,问扑倒在地的小宫女:“怎么回事?”   小宫女不及回答,又跑来一个小宦官:“圣人!圣人!十九郎去了!”   王才人给桓琚生的小儿子排行就是十九,也是王才人自觉比李美人强的地方,将他看得如珠似宝。桓琚年近五旬得了一个儿子,也是得意的。前有吴王构陷弟弟,后有十九郎夭折,桓琚再也撑不住,又急又怒,昏死了过去。   这下事情就大了,好在有太子在身边,桓嶷即发命令:“宣御医!”   桓嶷的心里比什么时候都清醒,现在绝不是他上蹿下跳的时候,充孝子是最好的选择。当年桓琚生病,萧司空就是这么教他的,这个办法很好用,桓嶷打算如法炮制。   宣完御医再叫执政,即萧司空过来。萧司空来得比御医还快,桓嶷道:“十九郎夭折。”   萧司空问道:“吴王之事如何?”   桓嶷苦笑道:“是他,将阿爹与我数落了一回,他潇洒走了。”   萧司空心生暗气,一个儿子,无父无兄,真是可恨!旋即发令:“殿下,如今番使尚在,臣为当封锁消息,不令士民恐慌,不使外藩嘲笑。”   “这些事情,政事堂拿主意就好。”桓嶷答得很谨慎。   萧司空知道桓嶷的一惯做法,又提意见:“后宫之中请李淑妃主持,十九郎的后事是要操持的。”   “好。”   “随行的皇子、公主要侍疾。”   “好。”   萧司空还有一个想法,却不好明着说——万一桓琚气死了,那得想办法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皇帝死在京外,搁哪儿都是件会引起动荡的事情。好在太子就在眼前,倒不必担心有人假传圣谕谋害太子。   命令一条一条的传了出去,还包括了要对吴王、安泰公主严加看管,即不令二人侍疾,也不让二人有生命危险。等桓琚的病情确定之后,再看是由桓琚决定他们的生死,还是由新君来做。   各色人等跑得飞快,汤泉宫通往各家别业的路上,快马飞驰,汤泉宫内,小宦官们提起下摆玩命地奔跑。御医们凑作一团会诊的时候,随驾的王公贵主皆弃车骑马,驰往宫中。   丰邑公主奔到汤泉宫,被放进了桓琚的寝殿。见桓嶷正在跟前,舒了一口气,问道:“三郎,阿爹病情如何?”   “急怒攻心,醒过来就能放心了……”   姐弟俩在桓琚的病榻前小声说话,榻上有了点响动,两人一齐回头,只见桓琚一个抽搐,睁开了眼睛。两人一左一右抢了上去,将桓嶷扶住,丰邑公主哽咽道:“阿爹……您先躺……”   “噗——”桓琚一口鲜血将丰邑公主价值千金的一条织锦裙子喷上了朵大红花。   桓嶷也有点慌神,声音劈叉:“御医!”   御医随叫随到,扫一眼大红花,摸上了桓琚的手腕。桓嶷将桓琚的手搁到自己膝上放好,盯着御医的脸。御医缓缓地道:“郁积于胸,这口血吐出来就好啦。”心里想的是:【圣人活转了来,我也不用死了。】   丰邑公主却吃惊地看着桓琚的手:“阿爹,你……”   桓琚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他使左手握住右手,不但没能止住右手的颤抖,左手也跟着抖了起来。桓琚严肃地道:“噤声!不许说出去!”   无论如何,皇帝醒了。   ~~~~~~~~~   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桓琚除了落下个手抖的毛病、看起来充满了暮气,外面看没有太大的变化。心里是激愤与挫败两股情绪交织,很不平静。将手背在身后,还是能觉得它在抖,桓琚长叹一声:“老啦……”   丰邑公主忙说:“谁说的?就是一时气儿不顺罢了,在汤泉宫只管尽力一乐,保管明天就好啦,哎,阿爹,只管行乐,好不好?别管那些了。”   桓琚问道:“大娘,我对你们好吗?”   “好,很好了,”丰邑公主飞快地回答,“没有阿爹,我们如何能这般快活?”   桓琚笑笑:“有人不这么想呀。”   桓嶷为难地制止:“阿爹。”   丰邑公主机灵,问道:“谁?你就看着我去教训他!”   桓琚道:“不能看着,不能看着,还有事。御医动了,消息瞒不住,明日朝会。我得出面,外面看到我才能安心。”   桓嶷躬身道:“是。”   “宣司空。”   “是。”   丰邑公主很想旁听,被桓嶷拉走了,留君臣二人在里面嘀咕了好一阵儿。丰邑公主踮起脚尖往里看了看,用胳膊碰碰桓嶷:“你不想知道里面说了什么呀?”   桓嶷道:“该我知道的,自然会知道。”   丰邑公主翻了个白眼,琢磨着:“阿爹心情不好,该乐一乐。”   “十九郎走了。”   “啊?”丰邑公主对十九郎既没有接触也没有感情,王才人还不大讨人喜欢,爱屋及乌也省了。只是改口道:“那该告诉他们,来给阿爹道个恼,陪陪他老人家。”   丰邑公主倒是想独有自己陪着桓琚的,考虑到这件事情的难度,还是决定把大家都扯进来。   次日,桓琚亲自主持朝会,将手藏在宽大的袍袖里,掩于御案之后。宣布了几件事情,其一是给齐王、鲁王、合浦公主平反,改葬。其二,将安泰公主放出来,加食封千户以做补偿。其三,吴王无父无兄,不孝不悌,削了宗籍、贬为庶人,幽禁在吴王府里看管。   接着,桓琚颁布了赦令,赦殊死以下,又赐民爵,减免部分受灾地区的赋税。以及,明年要开一场科考。世人的眼光从皇室的丑闻,被转移了开来,或议赦免,或议减税。京城士民比较关心的是考试,考试意味着全国各地的才俊将云集京师,实乃一大盛事。   他们却不知道,桓琚在赦令后面添了注脚:不赦杜、凌。   京城中的权贵们,但凡能走得开的,都往汤泉宫安慰皇帝,实在走不脱的,也都上表问候。一时之间,汤泉宫比京城还要热闹。 第144章 母慈子孝   “这……”   皇帝吐血, 黄赞与纪申在京师坐不住了, 两人不商定,由黄赞率部分官员赶往汤泉宫, 而由纪申留守京城。黄赞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一旦龙驭上宾,必然是守在皇帝身边的人更有可能获得最大的好处。纪申没有与他争先, 如果桓琚真的死了,当以国事为重,如果没死, 那就没什么了。   是以现在与萧司空一同参酌政事的是黄赞。萧司空不大爱管事儿, 如果桓琚现在死了, 他是当仁不让, 马上就能复活的。桓琚还活着,除了手抖点儿没别的毛病,萧司空就继续蜷着。将桓琚示下的几道诏书拿给黄赞看, 黄赞是门下侍中,干的就是审核诏书、政令的勾当,自己送上门来, 萧司空不会对他客气。   黄赞看头一件就觉得不妥,第二件还是不妥, 顿时想骂萧司空是个老狐狸。合浦公主的亲笔信还扣在那里呢, 有“怨望”有“清君侧”, 这还能是冤枉了?!齐王、鲁王没有物证, 从缴获的信件内容来看, 也是与合浦公主有来有往的,部分内容显是回答。   有这个前提在,安泰公主她能是清白的吗?还补偿!   萧司空转手把个热炭团塞他怀里了,扔都扔不掉,谁叫他是侍中呢?   【我真羡慕纪公可以置身事外了,】黄赞灰溜溜地想,【我可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司空真姜桂之性。】不过还好,他跟皇帝是儿女亲家,兴许能转一转面子。   黄赞凭本事做到侍中,有其独到之处,心思电转,居然让他硬生生扒出一道缝儿来:“改葬?圣人说了要以亲王、公主礼安葬了吗?五品顶天了!是圣人慈父之心。”先将第一件事给按下来了,黄赞还知道,太子对凌、杜两个庶人都是不满的,现在给二王、公主隆重安葬,是给太子添堵。压下来了,可以在太子那里留个好印象。   萧司空一笑:“侍中说得有道理。”   黄赞又说:“安泰公主不能揭发合浦公主所谋,岂能无罪?还是要追究的。”   萧司空点点,又摇摇头,道:“圣人正在伤心。”   “那也不行!”黄赞豁出去了,他儿媳妇也是公主呢,惹个安泰公主,他是不会怕的。反正他在汤泉宫还得住两天,把烂摊子收拾出个人样来,等下出去就找儿媳妇商量。   萧司空乐得看黄赞忙碌,慨然道:“侍中如此刚直,我必与侍中联名。”   【tmd你个老狐狸!】黄赞心里大骂萧司空不厚道。   萧司空隐忍这几年,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拂了桓琚的意、起了争执,岂不是前功尽弃、因小失大?知道黄赞是会有不满,他还是当不知道,忍就忍了。   萧司空装傻,黄赞只得出头。   汤泉宫里,桓琚正为手抖心烦,众人皆无法劝得他展颜。颤抖的手长在他的身上,不能治好这个病,任凭说得天花乱坠,桓琚一低头看到自己的手,就什么花儿都没了。   黄赞赶了个不好的时机,硬着头皮将自己的建议报了上去。桓琚的脸更黑了:“怎么?朕的儿女,不该安葬吗?你们都是有儿女的人!你!”他伸手指着黄赞的鼻子,看到自己的手不停的抖,又愤怒地将收狠狠地收了回来。   黄赞一头汗,低声道:“圣人要爱护忤逆的子女吗?证据确凿的。”   桓琚眨眨眼,他想起来了!吴王只是坑自己的兄弟姐妹,合浦公主与齐王合谋的是“清君侧”,是针对桓琚这个父亲的!吴王如果是猪狗,合浦公主姐弟就是猪狗不如!   桓琚因为气恼一时发昏的头脑转到正路上来,脸色一变,和气地对黄赞道:“没有侍中,我几乎要犯下大错了。”黄赞逃过一劫,伏地道:“臣惶恐。”   桓琚又问:“以卿之见,这些诏令,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黄赞道:“圣人处置国事,再合适也没有了。”   桓琚有些凄然:“我宁愿自己昏聩,儿子能英明。”   黄赞道:“太子纯孝,圣人安排下来的事务并无疏失之处。留守京城也是恪尽职守。”   桓琚道:“罢了。”又很烦躁地将后别到背后,继而放在身侧,最后撑着御案,又带得身子发颤。恼得紧。   黄赞也是个人精,只当没看见,辞去重拟诏令签发,桓琚道:“就在这里拟完签了吧。”   签字画押又出了事儿——中书舍人拟好了新稿,黄赞等人签了字,还要桓琚再画个“敕”字。桓琚的手已无法将这个字画得像样了,恨恨地将笔一掷:“以后我用玺”。用的也不是国玺,天子六玺,桓琚将随身佩带的“天子之玺”拿来盖了个印儿,以代画敕。   诏令一道一道的颁布出去,朝野上下皆不曾为亲王、公主耗费口舌。安泰公主经黄赞之手,还削了封户,也是幽禁居住,与坑了她姐弟的吴王是一样的待遇。   这些事情于今都是插曲了,大戏是科考。虽然取中的人少,但是取的都是一时之选,是要选来做官的,各方都盯着这件事情,让各府、县选拔贡士。又有赦免、减税等事,朝廷忙了个不亦乐乎。   于亲贵而言,士子还没进京,还不到他们罗致人才的盛会,他们现在有另一件事情要做——探视皇帝。   ~~~~~~~~~~~~~~   皇帝生病的时候,正是大家表忠心的时候。此时正在冬初,官员的考核还没结束,严礼这样的主官都跑到汤泉宫里来看表弟了。   另一方面,桓嶷也还赖在汤泉宫里不肯走,又与执政商议,广召天下名医来为桓琚医治。   这一次,皇帝不大好哄。他死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另有一儿一女是罪人身份,做皇帝的那份脑子将国事有了妥善的处置之后,做父亲的那颗心又回来了。何况,桓琚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疾病。他要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看开些”。   太子日夜在身边,他认为“仁弱”。丰邑公主陪了几天,说得口干舌燥,想不出新词就只好说车轱辘话,也被嫌弃了。李淑妃推指要准备十九郎的丧仪不往前凑,李美人被桓琚认为笨手笨脚。病人不开心的时候,是人人得咎。   先是,晋国大长公主近水楼台,先来看侄子,劝他宽心。桓琚并不领情,不阴不阳地道:“我有什么糟心的事吗?”姓桓的可以不讲理,也分对象,晋国大长公主能对别人不讲理,不能对桓琚不讲理,相反,桓琚可以对她不讲理。   晋国大长公主吃鳖,败退。   五郎蜀王来见,还没开口,桓琚抬眼一瞧,气儿不打一处来,骂道:“你就不能把自己收拾出个人样子再来见我吗?”   蜀王忒冤,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亲娘是个美人儿,自己就丑得天怒人怨,还被亲爹给嫌弃了。有了四哥的教训,他还不能回嘴。   蜀王受到打击,败退。   安邑公主接过重任,也来见父亲。先是柔声问好,桓琚有气无力地问:“你看我像很好的样子吗?”   “比、比前些日子好些了。”   “那你还来做什么?看着老父亲双手发抖吗?”   “阿爹,三郎已为您广求天下名医,就快好了。”   “治好了再说!”桓琚摆明了不讲理了。   安邑公主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败退。   萧司空被晋国大长公主在后面赶着去见桓琚,晋国大长公主的原话是:“去劝劝他,他是皇帝的,孙女儿都有了,自己还闹什么小孩子脾气?他还小吗?!他是皇帝,要有尊严!”   萧司空心道:【公主虽然是老羞成怒,说的话却是不错的。圣人当为天下表率,总是耍脾气确是不对。】黄赞也跑了,号称是回京城办事,不能把纪申一个人留京城当苦力,萧司空只能自己来。   不想桓琚对萧司空极和颜悦色,也不提手,也不提儿女,问道:“司空有何事?可是为偏远各州县长官尚在京师,选拔贡士不便而来?”   他处理国事顺溜得很,一点也不像发昏的样子。萧司空蓦地心中一痛:【圣人从做太子开始,就没有误过国事。凡大事,总能持正,克己复礼。有过则改,从无懈怠。人到中年,却又连遭祸事,何其痛也!】   萧司空伏地痛哭:“圣人,你要难过就说出来吧!”   桓琚对萧司空既信重又防备,能力,萧司空不缺,势力,萧司空很大,正因这种能力与势力,造就了桓琚对这位重臣、姑父的双重态度。毕竟是相知几十年的人,桓琚终于对着重臣哭了出来:“司空!”   一声“司空”包含了他无尽的委屈,除此之外,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所有的郁闷都随着这一声排了出来,桓琚只觉无话可说,也没有一个词、一句话、一篇文章能再表达他的心情了。   君臣二人相对而泣,半晌,桓琚抖着手擦眼泪,咧开个笑来:“司空见笑啦。”   萧司空想到自己家里也有一个糟心的儿子,自打合浦公主与齐王的事情翻腾出来,萧度又触动了“凌”这根愁肠,闷闷不乐得让晋国大长公主想再打他一顿。前尘旧事不宜对桓琚提起,萧司空长叹一声:“儿女都是债呀!此生就是来还债的。”   “司空的儿女比我的儿女省心多啦。”   萧司空苦笑道:“那不一样、那不一样,各有各的愁呀。”   两人谈了一阵儿儿女经,桓琚心情转好,对萧司空道:“好啦,都不用担心了。贡士的事情,怎么说?”   “礼部定在明秋,够他们回去选拔的了。时间是尽够的。”   “唔。你看,东宫的官员是不是要再调一调?”   萧司空问道:“圣人的意思是?”   “三郎,品性是极好的,只是……”   萧司空笑了,反问道:“只是什么呢?不够果敢?圣人,治大国如烹小鲜。”   “可也……”桓琚难得没有想什么【你看好太子,当然为他说好话】,而是真心拿烦恼来与萧司空讲。   萧司空道:“太子只要稳就好。”   再次提醒了桓琚,桓琚失笑:“人苦不知足。”   萧司空也笑了:“若是一味安逸,又岂是有担当的人呢?”   君臣二人已许久没有这般坦率平和的谈话了,彼此都带着淡淡的惆怅,又带着些释然。   与萧司空聊过之后,桓琚的情绪就稳定了许多。转手赐了李淑妃金帛以酬其辛劳,又给王才人晋做美人,了了她的夙愿。继而将太子唤来,安抚道:“这些日子,你做得很好。”桓嶷连称不敢,检讨道:“若儿臣做得好了,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了。”   桓琚拍拍他的肩膀:“已经很好了。”回过头来想想,当事的几个人对桓嶷都不大礼貌,他能忍住了没有落井下石,确是一个宽厚的人。桓琚喜欢一个人,就要对他好,赐了太子袍服,又赏太子妃新鲜水果、药材等。看到桓嶷就想到了另一个人:“你三姨呢?”   在亲贵拼命凑过来挨骂的时候,桓嶷特意给梁玉送信——别过来!他把妻子、姨母都扣在了京城,免得她们过来受气。等事态平息下来,再过来也不迟,理由都是现成的,得养胎啊。   桓琚听了,以手加额:“是了,她也要做母亲了。她还好吗?”   “儿过来之前看着还行,唯一担心的是她闲不住,活蹦乱跳的让人不安。”   桓琚大笑:“这样不是很好吗?让她过来吧,京里寒冷,有了身孕的人怎么受得住呢?她家里没有别业吗?”   “听说在修葺,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别修了,你给她挑一处吧。”桓琚将麻烦事都解决了,就想叫梁玉来说说话。有时候环顾四下,桓琚也觉得无聊而凄然,除了瞎热闹,连点正经的欢笑都没有了。比划比划,梁玉确是一个解颐客。那就让她过来吧。   皇帝发话了,就算正在生孩子都得赶过来。何况只是怀孩子?人家连房子都给了,这笔酬劳还挺划算的。   ~~~~~~~~~~   梁玉坐在马车上,一摇三晃的,一边杨夫人担心地问:“可还舒适?要不要让他们再慢一点?”   梁玉笑道:“不碍的,挺好。”这些日子她被桓嶷给摁在京城里,委实担心。一旦有机会到汤泉宫,什么毛病都好了。   杨夫人低声抱怨:“你不必为他们奔波的。”她说的“他们”并非指桓琚父子,而是说的袁氏族人。吴王妃姓袁,不是西乡房的,出身比西乡房要厉害得多,是新亭房的——新亭房发迹在新亭这个地方,故而有此称号。吴王被幽禁了,吴王妃当然是得陪着,判决下来之后,吴王妃的母亲便哭着找上了门来求情。   判都判了,并非要改判,而是央求能够设法见一见吴王妃,看看吴王妃的情形,若是短少了东西,也好递送一些。新亭房是冲着梁玉来的,刘夫人、杨夫人都不答腔——也不想兜揽这件事情。袁樵这一支与新亭房并不亲厚,平素也没有什么往来。吴王妃的父亲做他的尚书,袁樵也没有求过他们什么事。   比之袁翼还要疏远。   梁玉没有答允使袁夫人去见女儿,只说:“如今不知情状,我可设法打听消息,待回了消息再说,如何?”   问得客气,袁夫人求人也有求人的态度,再三致谢,又赠以厚礼:“大娘来回奔波辛苦,且必有关节要通,为我家事,如何使大娘破费呢?若有余,只管与我那苦命女儿就是了。”   梁玉应了这一桩人情。   回头来对杨夫人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袁字来,何况彦长、阿先他们父子,须得有几个相好的兄弟子侄才是。且也不费什么事的。”   杨夫人道:“圣人召你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不要见了面就说这个。”   “是。”   刘夫人则一直闭目养神,听儿媳妇的提醒,轻笑一声。梁玉的鬼主意只比杨夫人多,不会比杨夫人少,这些分寸的拿捏,必是心中有数的。然而婆媳和睦也是好事,不必再挑剔是不是说的废话了。   到了汤泉宫,刘、杨二位夫人先到袁家别业布置安顿,梁玉则须去面圣。桓琚所赐之别业且无人去看,反正桓嶷说给安排了。   杨夫人嘱咐道:“阿先,你送你娘去宫里。”   袁先垂下手,应道:“是。”寒气刺入鼻腔,痒痒的,袁先揉了揉鼻子。   母子二人又奔到汤泉宫,袁先没有门籍不得入内,便在外面等着。梁玉下了车,对袁先道:“你去车上坐着,还不定什么时候出来呢,这么冷的天儿,别傻站着挨冻了。”   袁先笑笑:“哎!”真就跳上了车,梁玉指指一边的角落:“那儿还有个脚炉。”   “哎~”   梁玉笑笑,被小宦官一边一个,护送进了汤泉宫。太子殿下说了,三姨少一根头发,要他们好看的。   ~~~~~~~~~~~   此时的汤泉宫,已没有了两日前的紧张与无措。先前来参加大朝会、看一看皇帝还是好好的、都安心回去干活天塌不下来的官员陆续返京,汤泉宫温暖而又宁静。虽死了三个皇子、一个公主,但是其中三人是有罪的,另一个是夭折,并不值得皇帝住的地方都显出丧气来,汤泉宫还是梁玉上回来的时候那个繁花如春的样子。   桓琚就是想找个人放松一下,发出命令之后,又有些后悔——似乎有些任性了。闲着没事儿叫个年轻小姨子进宫就为跟她说话,怎么听怎么不大对劲。想反悔的时候,人已经上路了,也就只好自我解嘲地说:“老了,思虑不周。”   梁玉已有心理准备,见到桓琚还是吃惊了,桓琚这样子,除了抖点儿,竟然还不错。她马上笑逐颜开:“我就说圣人是没事的。”   如花的笑靥谁不喜欢呢?桓琚不自觉地跟着扯开了嘴角:“那你就不来看我了?他们都来了!你的良心呢?”指指旁边的座位。   梁玉过去坐了,道:“我的良心顶什么用呀?要是有用,只管拿去!我就是知道遇到事儿还得靠自己挺过来,我看您挺得挺好的。”   桓琚不开心,发出了不屑的声音。梁玉道:“真的,别人的担心,也只是担心罢了,隔靴搔痒。人生的大事,多半得靠自己。”   “你又知道了。”   梁玉诚恳地说:“我哑过,都明白。所以我就说啊,您挺过来了,挺得很好。”   桓琚的不开心被抹平了:“不错。”感同身受四个字最是难得,只有经历过事情的人,才能有同样的感觉。桓琚的心慢慢平静了开来,抱怨道:“那也不该不先过来。”   “好,我错了,以后……还是不要有需要赶过来的事情吧。”   桓琚也笑了:“岂有此理?与你说说话,好多啦。”说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觉得颤抖的手也没有那么令人讨厌了。慢慢地说:“京里,都怎么说这次的事情?”   梁玉道:“我没听。”   “为什么不听?”桓琚潜意识里知道,梁玉从来说话都让他高兴,这次也想听她再说点好听的。   梁玉也不负所望,慢慢地说:“这才到哪里呢?我刚学写字儿的时候,写坏了就接着写,团掉了它还是写坏过,可如果接下来写好了,我还是很好的嘛。还没个定论呢,听什么听?”   【定论。】桓琚心头划过一丝亮来,觉得自己抓住了点什么。开口却是:“怎么来的?一路可还顺利?”   梁玉是一个多么会找竿子往上爬的人?桓琚一句话,她张口就说:“宫里派人去,家里太夫人也想到别庄来,彦长就让阿先请了假,阿先一路陪着我们来的。”   “哦!那个收养来的孩子!”桓琚叹息一声,“你们是忠厚的人,是有福报的。”   梁玉嗔道:“不爱听!什么收养来的?那是我的长子。”   桓琚今天的感慨特别的多,又是一声叹息:【正是这等胸怀,才家宅和睦。可惜我的家里小肚鸡肠的多,三郎性子像姨母,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愿他也能有好报。】   桓琚道:“他也来了?宣吧。”   “啊?好,就在宫门外头等着我呢。”   袁先在车里昏昏欲睡,冷不丁蒙召入内,抖抖了脑袋,跳下车来:“召我?”   宦官笑道:“正是,三姨对圣人提起小郎君,圣人便说,‘他也来了?宣吧’。”   梁玉的这根裙带分外好使,宦官宫女看袁先像亲人,袁先没见到桓琚就已经知道了“长子”。他不怀疑袁府对他的关爱,但是有了亲生骨肉之后,他的位置就有些尴尬了。他立意要报答养父一家,第一就得理顺了关系。现在好了,梁玉给他理完了。   进到殿内,桓琚有点挑剔地打量袁先,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桓琚道:“眼睛怎么了?”   “殿内温暖,热气熏的。”   桓琚横看竖看,又问了袁先一些功课,最后点点头:“三姨说你很好,是个有孝心的孩子。自来求忠臣于孝子之门。”当即赐了袁先出身。   袁先拜谢,桓琚颤抖的手按在袁先肩上,语重心长地说:“你的母亲就是一个有孝心的人,她曾为了你外祖母度做女道士,殊为不易。你家风淳朴,令人羡慕啊!”   【我日!圣人有心结了!】梁玉心道,【得赶紧见三郎,让他再孝顺一些,给圣人顺顺气。】 第145章 再添一喜   自苏醒以来, 桓琚接见大臣也极少有这么长的时间。   梁玉才进宫的时候, 知道的人还不以为意,近来亲贵多到汤泉宫来表忠心, 不独她一个。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眼神就发生了变化。梁玉在桓琚面前算是比较放得开的,少了诚惶诚恐, 多了点心眼。   那一边桓琚犹自拉着袁先絮絮叨叨,这一边梁玉就已经预感到了后果。被皇帝看重是一件好事,她也就坦然接受了。再看桓琚, 唠叨的还是一个“孝”字, 就知道桓琚的心结肯定是在这里了。桓琚也是惨, 一个皇帝, 偌大的国家在他的治下海清河宴,自己家后院起火、儿女作妖。那是得多说几回。   桓琚与袁先已从回忆往昔,谈论经史里的孝行, 说到了结尾。赐袁先出身,也是要拿这个“孝”字说字,并非是要给梁玉撑腰, 敲打袁先这个养子。说到最后,他也没忘了把夸过“有孝心”的梁玉给好好地再赏一通。   【这下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该知道圣人的心思了吧?】梁玉默默地想。见桓琚手抖得更厉害了些, 话也说得差不多了, 趁他换气的空档, 说:“您说的这些, 我们阿先都知道的, 他要不知道,也不能就这么好。歇歇吧,您也歇歇,阿先今天才跑过来,也让他歇歇去,正长个儿呢。”   桓琚要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完了,自己也疲了,慈祥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梁玉起身告退,携袁先出了汤泉宫。   袁先少年聪慧,遇到这样的场面也难免激动,小心地搀着梁玉的胳膊,将她扶出殿外。看着守在殿外的宦官给梁玉披上斗篷,伸手给拽严实了,才飞快地穿上了自己的那一件。他内心的激动还没有平复,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沉默地跟着梁玉一路回到了袁家别业,才叫了一声:“阿娘。”   梁玉一路上想的是桓琚今天翻来覆去说的“孝”,桓嶷要怎么做才能让桓琚喜欢。猛听这一声,失笑道:“哎,我在这儿,没丢。”   袁先低头看自己的靴尖儿,不好意思表忠心了。   到了堂上,杨夫人先打趣:“你们可回来得晚了,我们都收拾好啦。”她与刘夫人婆媳俩执掌家务皆是好手,三言两语便安排毕,堂上炭盆烧得旺旺的,瓶中插的红梅映着白粉墙,说不出的清雅。   袁先揉揉鼻子,道:“孙儿也蒙圣人召见了。”   杨夫人与刘夫人相视而笑:“是吗?我们可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是不是?叔玉?”   梁玉笑笑:“是赶上了。”   母子俩坐下,梁玉道:“圣人赐了我们阿先出身了,哎,这已经是官身了,还用去上学了吗?我还想着,你过两年能不能进国子学呢。”国子学里的权贵子弟,他们的爹比太学里的高一整个档次。   刘夫人问道:“怎么回事?”   “因为阿先好呀。”   刘夫人见她不肯表功,就知道肯定跟她关系,便不多问。袁先抢答道:“是阿娘向圣人提起我。”   刘夫人内心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不再纠缠于此:“那也叫你爹欢喜欢喜,派个人,去送个信,告诉他,咱们娘儿几个都平安到了,住下了。你还得赐了出身。”   袁先步履轻盈地跑了出去。背后杨夫人欢快的声音:“瞧瞧他,这才有点活泼的样子,不装老成了。”又告诉梁玉,已经派人去梁家的别业告知梁玉已经来了,让梁玉今天安心休息,明天去看望父母。   梁玉笑道:“我也怪想他们的,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三郎,也还没有见到。”   刘夫人道:“我们既然来了,就安生多住些日子。阿先请的假,哎哟,快,问问佛奴怎么安排的,他还回不回去上学。”   袁先却又带着个小厮,搬着笔砚过来,铺了信笺,提笔道:“您有什么吩咐,我写下来。”   三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由袁先执笔写了。报平安、报喜、询问,一一写明,命人送回京城去。刘夫人又命袁先:“明天陪你母去你外婆家。”   袁先笑道:“是。”   ~~~~~~~~~~~~~   桓琚重孝道,梁玉就得先去看望父母,将与外甥见面往后放一放。   次日用过早饭,袁先即护送梁玉去梁家别业。   梁玉在车上笑道:“我以前自己四处乱转的时候多了,不用这么小心的,没那么娇贵。”   袁先只管笑着不说话。   到了梁家别业,全家都很欢喜,南氏拉着梁玉说话,梁满仓就叫“外孙”来吃酒。梁玉说:“他还小,别给他喝太多。”梁满仓道:“你甭管,陪你娘去吧。”   梁家是不会有什么诗会、以文会友之类的,不赌钱已经是收敛,没有共同的爱好也不要紧,酒馔流水一般的递上来。袁府讲究生活情趣、讲究养生,袁先斯斯文文戳几筷子,被梁大郎赞道:“真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公子,有教养。”   他们之前唯一的“外孙”、“外甥”是太子,这个外家的谱是摆不起来的,如今有了一个这样身份的人,既新鲜又有趣。还没跟他爹一块儿来!就是个小孩儿。梁府天然畏惧袁樵,对袁先就没那么多拘束了。袁先被热情地包围了,很是哭笑不得。   梁玉与南氏在后面说话,南氏将手搁在女儿的肚皮上,小心地叮嘱:“虽有了自己的骨肉,对先头的孩子也得好好的。有他在,你婆婆、太婆婆才不急着催你生,得讲这个良心。”   梁玉笑道:“放心,有数的。您都说过了的。”   又问家里怎么样,南氏道:“都好,就是闲得慌。”   “闲着好呀,”梁玉道,“现在那是蹦跶的时候吗?咱家这点儿本事,不够瞧的。”   “唉,平安是福呀。”   母女俩叹了一阵儿,又都高兴起来,南氏道:“我给孩子做了几件小衣裳,你自己也得做起来。现在是不缺这些了,亲娘做的跟别人做的就是不一样的。”   “哎,我的手艺您还不放心吗?对了,还有一件事儿。”   梁玉往别业没带太多的东西,桓琚昨天却赏了很多,过来也带了不少,取了锦锻来分与众人。热闹了一会儿,南氏这里也摆了午饭,娘儿们一道吃。吃到一半,王管家派人来说:“三娘去看看吧,小郎君喝得有点多了。”   南氏骂道:“老东西又发癫了,逮着孩子灌起酒来了。我与你一起去看。”   到了前厅,只见袁先被围在中央,他喝得脸也红了,说话有点大舌头这孩子不知道今天哪里不对了,往里的机灵劲儿没了,实实在在地喝酒。。气得梁玉将哥哥、侄子们一指:“打量着我嫁了就不会揍你们了是吧?”   南氏揪着梁大郎的耳朵:“你还小吗?醒酒汤呢?”   王管家连声道:“有、有,都备下了。”   一行人被灌醒酒汤,梁满仓不满地道:“我们高高兴兴的,你们偏要来扫兴。我外孙来了,我高兴……”   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才说“外孙”,他那正正经经的大外孙派人来了。东宫的宦官送来了酒馔,传了桓嶷的话:“不能亲至,卿表心意。”   梁家谢了恩,梁玉对来人道:“太子如何?”   “殿下一切安好,只是相信三姨。”   梁玉道:“上覆太子,笃行孝道。”想必桓嶷能够明白。   “是。”   梁玉还是不大放心,从娘家回来第二天又去了汤泉宫见外甥。   ~~~~~~~~~~~~~~~~   随着桓琚情绪的好转,连带所有人都没有那么紧张了。桓嶷半真半假地抱怨:“我等三姨好久了,到现在才来看我。”   梁玉道:“我还道前天在宫里能见到你呢。”   桓嶷惆怅地叹息:“我去看四郎了。”   桓岳现在还关在汤泉宫,判他要关在吴王府,但他已不是吴王了,吴王府作为囚所所有亲王相关的饰物等都要除去,京城正在赶工。暂时他就还押在这里。   梁玉问道:“他怎么样?”   “还是不肯松口,头疼,”桓嶷有点撒娇地说,“我劝他给圣人上表谢罪,难道不是为了他好吗?”   【想到一起了!】梁玉蓦地开心起来。她前天从汤泉宫里出来一路上给桓嶷想的也就是这么个主意,端茶倒水听话老实这几样桓嶷已经做到极致了,还有什么能表孝道的?   贴心。   这个时候对桓琚而言,什么最贴心?让忤逆他的子女认罪,那是最能得他欢心的。最好能让这两个不孝的子女痛哭流涕,跟桓琚认罪了,那桓琚心里就舒服了。   梁玉一旦开心,坏心眼也冒出来了:“三郎看到弟弟,就忘了妹妹吗?邀上丰邑公主、安邑公主,去劝那位公主也写谢罪表呀。”   桓嶷眨眨眼,这个真忽略了:“哦哦!是,是!多亏三姨提醒。”   梁玉继续倒坏水:“甭管那位公主写不写,都告诉四郎,那位公主已经在写了,让他看着办吧。”   “噗——哈哈哈哈!”桓嶷拍大腿笑得十分开心,“对对对!哈哈哈哈!我终于明白阿爹为什么就喜欢同三姨讲话了。同三姨讲话真是开心。”   梁玉嗔道:“这是什么话?你才发现吗?”   “不不不,我早就知道的,早就知道的。哎哎,别生气呀。”桓嶷连连拱手讨饶。   “瞧,这不就得了吗?哪有什么难事呢?”   “对对对。”   梁玉最后才问:“还有一件事,我先问问你,成不成?”   桓嶷坐正了:“你只管说。”   “吴王妃。”   “她在京里吧?哦!”桓嶷想起来了,“她是袁氏?她与你没什么关系吧?”虽是问句,桓嶷说得却很肯定。桓岳娶妻的时候,桓嶷见到一个“袁”字,想到梁玉要嫁到袁家,是留意过的。吴王妃与袁樵这一枝早远得十万八千里了,若非袁氏名门望族谱系还在,这样疏远的关系,在普通人那里,早就互相不认识“五百年前是一家”了。   梁玉道:“已经出了五服了,八竿子都打不到。可是过来之前她的母亲来找我,想知道女儿的近况。”   桓嶷道:“应该没人为难她。等四郎的降表写上了,我再陪阿爹几日就要回京了,到时候我会留意的。有消息,我派人告诉你。”   梁玉道:“有句话就成。对了,十九郎……”   桓嶷笑道:“淑妃娘娘已经提醒过我了,都办妥了。”   梁玉叹息一声:“你也太辛苦了。”   桓嶷笑着摇头:“已经很好了。不说这些了,看过别业了吗?阿爹让我挑,顶大的太显眼了,我挑了个顶精致的。”   “你在这上头的眼光一定比我好,我过两天就去看看,还好摆酒呢。”   桓嶷倾身上前,郑重地道:“我以后一定让你住上顶好的。”   “现在别说这个话。”   “哎。”桓嶷笑眯眯地答应了。他能抽出来的时间就这么多了,桓琚虽然醒了过来,身体确实不如之前了,好些政务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桓嶷的手上,桓嶷可以不显山不露水,却要露面。   小心地把梁玉扶起来,桓嶷遗憾地道:“竟不能多处片刻。”   “日子还长着呢。”   “也对。”   ~~~~~~~~~~~~   汤泉宫不如宫城规整,大致的位置还是有的。梁玉从桓嶷的寝殿出来,不远就是各部衙办公的地方,不可避免与一些官员打了照面。人人见她都颔首,认识的如严中和还跑上来问个好,说两句话:“湘湘还念叨呢,不晓得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现在就有空。”   “切~”   两人斗两句嘴,严中和叮嘱:“别忘了湘湘的约。”   严中和说完话,他的上司萧礼慢腾腾地踱了出来,严中和乖乖站好,梁玉也不自觉地立正。严中和未及抢出,萧礼先对梁玉微笑颔首,道:“路上小心。”   梁玉答道:“劳您关心。”   交谈两句,各归各位,梁玉心道:【奇怪,为何是他先与我说话?】开口也是有讲究的,一般是下位的先开口。萧礼是朝廷重臣,梁玉是个外戚,年纪也是萧礼为长。   这个疑惑到家之后即得到了解答。   萧度正在家里等着她呢。   因在楣州的交情,萧度与袁樵达到了“登堂拜母”的程度,先拜见了刘夫人、杨夫人,继而拒绝了袁先的陪见。这是很怪异的,因为袁樵不在,则接待男客的任务照理应该落在袁先的身上。   袁先也不大理解,两位夫人开始担心这个有前科的人要作妖,都很警惕。刘夫人不动声色地道:“彦长不在这里。”   萧度含笑道:“晚辈先不是来见他的。”他一派贵公子的模样,看着赏心悦目,不干蠢事的时候刘夫人也不免对他和气一点,客气地问:“那是为了什么呢?”   “额,这个么……也与阿先有关,何如等三娘回来,我一同说与诸位听呢?”   刘夫人讶然:“是阿先授官的事情吗?”这里离得比较近,如果是汤泉宫发出的命令又或者萧家有意给面子先透个气、表示可以商量,先来说一说,也不算太出格的舞弊事件。那是得记着萧家的人情。   萧度笑着摇头:“反正是好事。”   有此插曲,梁玉到后堂刘夫人就说:“快来吧,你不来,他就不肯说了。”   梁玉诧异地问:“还有什么事非要等我回来呢?”   萧度道:“是想问一问,你们家阿先没有定过亲吧?”   【你来说媒啊?!】三个女人心里齐齐惊叫,【你靠谱吗?】   别的事情就算了,萧度做官还行,这男婚女嫁上头,她们天然不大信任萧度。萧度道:“有没有呢?”   “没有的。”刘夫人说。   萧度笑道:“那便好了,我有一个侄女……”   “等等!”梁玉打断了他,“跟彦长说了吗?”   “你们离得近,我又不是正经媒人,我就闲来说一句。”   【这货还是不可靠!】三个女人都有点生气。   萧度也觉出气氛不对,连忙解释:“家里长兄看中阿先少年英才,孝行可嘉。”   【屁!这样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萧家才不会看中这两条就找女婿哩!还是萧礼!那就更不可能!他要只看这两条,就不是萧礼了。】梁玉腹诽。   这的确是萧礼的意思,也不就是看上袁先这个人了。梁玉与袁先面圣的事情不需要保密,桓琚正在要宣扬孝道,两人的奏对自然就传了出去。萧礼便有了这个主意——招袁先做女婿。婚姻是结两姓之好,萧、袁是门当户对,首先不**份。袁樵这一支相较而言是败落了几十年,现在却有复苏的迹象了,也不算让女儿去受苦。   这桩婚事中梁玉的因素也是很大的,萧礼听到“长子”,就知道袁樵这家败不了。梁玉还是太子的亲姨母,桓嶷对她的感情是有目共睹的。   桓琚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了,黄赞、纪申等又拜为执政,纪申犹可,黄赞对权势是有野心的,到时候免不了又有摩擦。萧礼现在就得开始找盟友,有些人,你不拉过来,就要被别人拽走。   袁先品貌也不错,身世坎坷本是个劝退项,但是养父母好,又弥补了过来。   综合考虑,可行。   萧度这个有交情的人就被打发过来探口风了。   要梁玉说,行,非常行,萧礼的闺女,她见过的!尤其现在俩人年纪小,成不成的,不管是先见个面还是怎么的,都有回旋的余地。且袁府现在势单力薄,与宗族的关系也亲也不亲,可不得有盟友吗?   不过得看刘夫人与杨夫人还有袁樵的意思,以及客套地说:“只恐高攀。”   两位夫人也觉得是天上掉下的馅饼,担心有毒。   萧度再三解释:“二哥家的四郎与你们家的阿先还是同窗呢,我们当然知道阿先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哪有拿这样的事情寻人开心的呢?我那侄女,你们也是见过的。”   梁玉就问:“小娘子是个什么意思?”   “嗐,父母之命……”萧度正经话说到一半,被梁玉瞪了回去,“咳咳,她也没有不愿意。”   梁玉道:“那我得先问问彦长的意思。”   “你、你们的意思呢?”   三个女人一齐点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   萧度一合掌:“我就说这事合适,一说就成的。”   梁玉道:“怪不得你叫阿先避开了呢。”   萧度嘿嘿一笑:“我须得回复大哥去了,告辞。”他这回来主要是探梁玉的口风,若是只看袁樵,萧礼的女儿是不必嫁袁先的,一旦加上了梁玉,情势马上发生了变化,此事非问梁玉不可。而只要梁玉答应了,袁樵一定是不会反对的,那这件事儿就成了。是以自告奋勇先与梁玉交涉,乃是他的主意。如今事成,萧度也有些得意。   袁家这里,萧度走后三个女人再也止不住脸上的笑容,刘夫人道:“快,快写信。”   梁玉道:“让阿先来写吧。”也好事先知道,愿不愿意的都有机会说出来。万一跟萧度当年似的,岂不是坑爹?   袁先正在猜测是个什么事,被叫进来的时候还摸不着头脑,铺开了纸,凝神听刘夫人口述:“萧三为阿先提亲。”一个走神,在纸上拉了一道长长的墨线。   梁玉笑问:“你有没有心爱的姑娘了?如果有,不管萧三提的是谁,咱们都拒了。甭弄得你也不痛快。”她还真是这样想的,两位夫人只当她在说笑话,萧度说的对,父母之命。   袁先红着脸摇摇头:“没、没有的,真的没有!儿一向老实。父母之命,儿听娘的。”   梁玉道:“那你赚了,萧司空的孙女儿。”   萧司空适龄的孙女就是萧礼的长女,比袁先大上一、两岁的样子,也是颇为合适。袁先整个人都羞红了,很有点他未来岳父的风范。   杨夫人道:“快写吧,写完了再害羞。问问你爹可不可行,如果可行,我们就要请人保媒了,他想请哪个?”   袁先的脸更红了,匆匆书就,又问:“那,还有什么要添的事吗?”   梁玉道:“你再写一件,递到京里袁尚书府上,就说,太子回京之后,会照顾手足的。”   袁先知道袁尚书的事情,脸上红潮渐渐褪去,也认真写了。待书信写完,他人也冷静了下来,道:“儿即去安排可靠的人送信。” 第146章 诸事纷杂   仅就气候而言, 今年冬天的京城与往年并无不同,留在京城的袁樵没有觉得如何寒冷难熬。倒是家人都出城泡汤去了, 家里一下子就空了, 令他冷清得难受。他不是个爱热闹的人, 自从娶妻之后家里日渐有生气却是不争的事实,梁玉一旦离开, 袁樵时不时有抱着膀子搓手臂的想法。   收到从别业递过来的家书, 袁樵放下手臂,笑着打开来, 心道:【不知道又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了呢?】   扫一眼笔迹, 袁樵犹有闲情品评一下:【大郎的字倒是没有放下。可惜不是叔玉的亲笔信。】   看内容,开头第一句是请安问候,第二句是介绍别业与家人的情况,第三句就是……   【什么?!!!】   与萧司空家结亲?袁樵眨眨眼,确认信上确实是写的萧度来探口风, 提出了联姻的意向。答应,肯定是要答应的, 自己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怎么能够放过?可是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袁樵慢慢在熏笼边坐下, 一字一句地将家书重读了一遍。信中虽是询问他的意见, 三个女人的态度还是很一致的:她们想答应,除非袁樵有极其过硬的理由, 否则不可以反对。袁先字里行间也是赞同的。   翻到最后, 是袁先悄悄给他加的话, 将前情提要又复述了一遍。   袁樵叹息一声:“要我何用哦!”爬起来想写回信, 肯定是答应,答应完了就要开始准备了。家里肯定是不缺钱的,很坦然地说一句,现在家里这么不大讲究地使钱,有一半是梁玉的功劳——她有钱,也不吝啬拿出来用。真正需要袁樵斟酌的,是要一个体体面面的媒人。   袁樵掐指算了一下日子,改了主意:【快到休沐日了,我亲自去一趟别业吧。】   既如此,就不必在回信里写得太复杂了,袁樵信手写了自己休沐日去别业面谈的条子,交代来人带回去,心里列了几个央做媒的候选人,预备到了别业让她们挑选,选中了谁就是谁。媒人一要声誉好,二要身份地位足够,三最好是出身名门,还得跟萧家没什么恩怨纠葛。   满足这几个条件,一看对家是萧家,袁家礼数足了,媒人多半是不会拒绝的。   袁樵带着一份名单,于休沐日前一天的夜里,赶到了汤泉别业。   刘夫人谨慎,给袁樵送了信之后就下令家里封口不许说出去,只等袁樵来将事情议定,然后才好公布出来。袁樵见到别业的情况,心里先满意。家里不料他居然这个时候赶夜路过来,都吃了一惊。袁先有些焦虑,竟抢先说话了:“阿爹连夜赶路,未免太危险了!”   袁樵道:“你不知你不知。”   拜见了母亲、祖母,又对梁玉长长一揖:“娘子辛苦啦!”   梁玉笑道:“郎君辛苦啦。”   两人相视一笑,将一边袁先闹了个大红脸。   袁樵对刘、杨两位夫人道:“阿先的事情我已知道的,明日正是休沐日,我欲拜访萧府。”   刘夫人道:“应该的。”   袁樵道:“我斟酌了几个人,做媒人都使得。一是当年的陆学士,二是严尚书,若他二人不得闲,便请叔公出面也是可以的。”   三个女人都对袁翼的印象不算很好,在陆学士与严尚书之间,严尚书更亲近一些,最终决定请他再出一回面。正巧严尚书也回京城去了,袁樵回去就能托他了。   杨夫人待正事说完,问袁樵:“你还要明天赶回去吗?”   袁樵道:“当然,儿职责所在。”   杨夫人一脸的担心,道:“不能请一天假的吗?”   袁樵笑道:“我赶早见过萧家的人,后半晌就回去,不会赶夜路的,晚上还要拜托严尚书去呢。”   杨夫人略略放心:“那你快些歇着去。”   ~~~~~~~~~~   次日,袁樵早早起来,使人往萧府投帖,自己先洗漱用饭,席间,问梁玉:“你去不去?”   梁玉道:“我已见过大长公主啦,今天你有事,我也有事。三郎也要回去了,咱们家的喜事儿,也该告诉他一声,让他也欢喜欢喜。近来坏消息太多。”   袁樵道:“也好。”   袁樵独自见了萧礼,两人差了十几岁,如今却转做亲家,也是有些好笑。袁樵情知,若算己方,那是高攀了萧家,背后大家都有算盘。看破不说破,还是恭维了萧家的家教,说梁玉回来对萧家大娘赞不绝口之类。   萧礼则从萧弗与袁先的交情说起,说对袁先的品性是很了解的,他选女婿是看人品。   两人恭维得差不多了,袁樵便说:“既如此,我回京便央媒,可好?至于日子倒不必太急,开春之后回了京城,再认认真真地办一场,必不能辱没小娘子。”   萧礼满意地笑道:“彥长周到。”   袁樵从萧府出来,先不回家,而是去了严府的别业,严中和现住在那里呢。他先跟严中和透个消息,严中和一听就乐了:“好事!好事!我陪你回去,明天我告假了!”他这个官做得很是潇洒,吩咐给他的事他也能做,但是绝不积极主动,能偷懒就绝不勤快。现有了个正经的借口,他巴不得跑路。   【我这可是为了你们两家联姻,这个假可得准了我的吧?】严中和在心里默默地对萧礼说。   袁樵知道他的脾性,与他约了下午同行。快马加鞭,在午饭前赶回别业,将事情对梁玉说了。梁玉道:“知道了,坐下喘口气儿吧,瞧你乐得。”   袁樵不停地笑。男人总是有上进心的,袁樵生在了许多寒门士子几辈子盼不到的终点上,但是继续往上的路又是艰难的。往上,他的对手就不是出身、势力不如他的寒士,而是与他同样生在别人终点上的人。他就需要助力,娶梁玉的时候没想这个,娶了之后回头看,那是真的赚大发了。   笑着扒了饭,对袁先道:“开心点!好事!”   “累父母如此奔波……”   “呸!爹娘是白叫的吗?”   袁先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憋出一句:“您这句话,好像是娘在说的一样。”   刘夫人赶紧放下碗筷来,大笑:“是像!”杨夫人也笑:“像极了!”   袁樵脸上的红晕闪了一下,强压了下去:“那就是她说的,你记下了吗?”   袁樵乖巧地道:“是。”   午饭用完,严中和又来堵门,急得抓耳挠腮,催袁樵回京:“我还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呢。”袁樵道:“不是央你做媒。”严中和道:“差不多,差不多嘛。快些去吧,我都没有对娘子说,还给你保密着呢。事情再不定下来,我就要憋不住啦。”   催着袁樵回了京城,梁玉则掐着点儿去看桓嶷。   太子的行程难说是保密还是公开,所谓公开,他出行要有护卫,往来安全需要提前准备,这就不可能事先什么都不讲。说保密,乃是他出行的具体事宜别人不知道。梁玉倒是知道,也就猜着汤泉宫这会儿一定气氛不错。   桓嶷要走,必得是把桓岳和安泰两个的谢罪表给拿到手了。这两份谢罪表由桓嶷交到桓琚面前,桓嶷从中做的努力也就显现出来了。   梁玉很高兴。   自家也有喜事了,桓嶷又干了一件合适的事情,她兴致勃勃地去找桓嶷。   到了桓嶷殿里,却见桓嶷神色有些凝重。   ~~~~~~插叙哈~~~~~~~   桓嶷弄来两份谢罪表没有费太大的功夫,他先请了丰邑公主与安邑公主来,说了自己的想法。两位公主的本心,并不想去“劝”安泰公主这个妹妹。她们与安泰公主一向不怎么亲近,安泰公主过得好不好,与她们无关。   【九娘那个讨厌鬼,说话做事最是噎人,我何必上赶着去找不痛快呢?】安泰公主不曾对两位姐姐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只是凌庶人在的时候,她比这两个姐姐都更得父亲的喜欢,骄娇之气颇重,说话的时候不会体谅人。另两位可也是公主,也是有脾气的,只在皇帝面前装装样子,出了宫门都是将头一扭,不再理她。   桓嶷苦劝:“不是为她,是为了阿爹。她低头认个错,阿爹心里也痛快不是?”   那这样就划算了。两位公主对父亲还是有感情的,父亲高兴了,她们也会高兴。且是太子来劝,也得卖太子一个面子。   姐弟三人结伴去了安泰公主的幽禁之所。   安泰公主近来有一种“虎落平阳”的委屈,对这三人都没有好脸色。桓嶷还是劝,丰邑公主却不客气地说:“摆脸子给谁看呢?怎么?得意的时候不饶人,失意了还要别人再捧着你吗?”   安泰公主怒道:“那你滚呀,我用你捧我了吗?”   “真是畜牲,居然对我无礼了!”丰邑公主自恃是长姐,安泰公主对她不礼貌,新仇旧恨都涌了上来。   安邑公主忙劝道:“好啦,好啦,都好好说。九娘你也是,本就做错了,还要犟什么?你想不到的,哥哥姐姐们为你想了。”   “哼!”   桓嶷慢吞吞地道:“凌庶人为你们姐弟而死,你们要辜负她吗?你已经辜负了父亲,还要再错下去吗?”   安泰公主号啕大哭:“阿娘!!!”   安邑公主强拦住了丰邑公主,顺着桓嶷的口气往下劝,终于将安泰公主说得点了头:“要怎么写,你们说吧。”   拿了安泰公主写的谢罪表,桓嶷就去见桓岳了。桓岳除了不自由,衣食住依旧是皇子的范儿,他疯了一回,脸上的阴郁已经不见了,代之以一种亢奋。   桓嶷没有走得太近,依旧和蔼地问:“你今天还好吗?”   桓岳冷笑道:“直抒胸臆,没有更好的了!”他弄死了对家三个,自己还活得好好的,算赚的。   桓嶷道:“既然如此,是不是该把谢罪表给写一写了?你做的那叫什么事?”   桓岳故作吃惊地道:“哦豁!你这口气有点太子的样子了嘛。”   “太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子你现在看到了。我这是为你好。”   “哈哈哈哈!少来!我是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不想再陪你演什么兄友弟恭的把戏了!”桓岳刻薄地说,“你想装个好人样儿,找那会捧场的人吧!”   桓嶷叹了一口气:“我是真心想与兄弟姐妹们好好相处的。”   桓岳吃惊地发现,桓嶷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不算太假,又笑了出来:“哈哈哈哈!你还真是个天真的人儿啊!你以为,只要说几句软话、关心饮食,说些听烂了的大道理,别人就要与你好好处了?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吗?不能急我之所急,不能给我我所需,偏要劝我忍,我的难处你没有解决,我的需要还是空的,就要我交心吗?别傻了!我病得快要死了,求你为我报仇,你偏不答应!我怎么敢死?怎么敢死?!我娘已被凌庶人逼死了,我若再死,凌庶人的孽种却坐享人间富贵,我们母子的际遇就太让人耻笑了!”   桓嶷垂下眼睑:“哦,你现在满意了吗?”   “还有一个。”桓岳咬牙切齿。   桓嶷道:“她写了谢罪表了。这算不算你所需?”   “她……”桓岳被噎住了。磨了磨牙,桓岳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我写。”   ~~~~~~~插叙转回来~~~~~~~~   桓嶷拿了到了自己想要的,知道用这两样东西可以换到什么,还是被桓岳给堵了一回心。装成没事人的样子,将两份谢罪表揣了去见桓琚。   桓琚正在泡汤,他有点年纪了,皮肤的感觉开始变得迟钝,御汤的温度比别的地方要更高一些。桓嶷进去就觉得潮乎乎的热,在池边一跪:“阿爹。”   桓琚泡得昏昏欲睡,见太子跪了,惊出一身汗来:“又怎么了?”   桓嶷双手捧着谢罪表来举过头顶:“四郎和九娘都知道错了,上了谢表。”   桓琚的心情好了起来,唇角微翘:“唔,他们还知道请罪吗?”   慢慢地被小宦官搀出汤池,披了衣服,捏过两份奏本来看:“过来坐吧。”翻了一翻,用词还算诚恳,没什么埋怨的味儿,桓琚舒服了,看桓嶷也更顺眼了:“是你让他们写来哄我开心的吧?”   桓嶷道:“他们也该知道自己错了。儿不善言辞,是姐妹们帮着劝的。”   桓琚知道有谁探望过桓岳与安泰公主,准确定到了丰邑公主与安邑公主的身上:“大娘自己就不叫人放心!”   桓嶷听他的话头,就知道不是真心不喜,只是假意抱怨而已。反驳道:“大姐大节无亏,小事上面就不要计较了吧。天子女何必束手束脚呢?”   桓琚看太子越来越顺眼,觉得桓嶷对人情世故有所了解,用捏着的奏本对桓嶷指指点点:“你能这么看就有点意思了,过于循规蹈矩,是要把自己闷坏的。”   “是。”   父子相处得不错,直到桓嶷退出来,桓琚犹抖着手说:“回京之后好好吃饭,好好做事。”   效果不错。拼尽了演技与亲爹周旋回来,桓嶷心更累了。   梁玉见到他,就觉得他有点强颜欢笑了。问道:“怎么?东西没有拿到?”   “拿到了,”桓嶷慢吞吞地说,“三姨,我忍了这么些年,是不是太过了?万一我暴毙了,是不是就白忍了?”   梁玉大惊:“你在胡说什么?哪有什么万一?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对你说了什么?”   桓嶷目光灼灼:“我要听实话。”   “不是,”梁玉果断地道,“你吃饭,头一碗不觉得饱,吃了两碗才饱了,前面的都白吃了吗?”   “大哥就是短寿。要是我死了……”   梁玉就不喜欢这种想法:“净说这种话,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拼了不一定有好结果,不拼是肯定没有好结果的。那干不干呢?”   桓嶷勉强笑笑:“都是被逼的啊。”   梁玉缓了颜色,笑道:“是啊。老天爷就是这样。可人呢,谁也不是独个儿活在这个世上的,你还有亲人,有愿意帮你的人。病了有大夫,饿了有厨子,吃饭吃药,就是跟命对着干了。我干了它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是我赢的。三郎,咱赢下去。”   桓嶷止不住地想笑,梁玉总有这样的感染力,你想着苦,她想着赢。在她的面前,一丝颓唐都会让自己瞧不起自己。   桓嶷昂起头来:“是我想岔了。”   “是谁?”梁玉犀利地发问。   桓嶷嘟囔道:“还不是四郎,又翻旧账。三姨……”桓嶷声音有点委屈,抱怨似的把桓岳的话给梁玉讲了。梁玉道:“嗳哟,他竟没有傻透?急人之所急,与人之所需,这话他没说错。可是呢,一枚胡饼三文钱,管我要三文钱,行,管我三吊钱,给他我就傻了。是也不是?”   桓嶷并不是个纯真的小孩子,这一点梁玉早就看明白了,也很喜欢他的不纯真,只有这样,桓嶷才能清楚地活着。桓嶷现在不高兴,并不是觉得桓岳就对了,按照礼法,桓岳干的这就不是个人事儿,那还谈什么感情?桓嶷难过的是,竟没能感化桓岳,反而被报怨了。那就得从这一条上来讲,不是桓嶷的错,是桓岳的问题。   要直说桓岳“不值”,没个论据就太单薄了,打个比方就形象生动得多了。反正是桓岳先谈条件的。   桓嶷笑道:“是啊。”   梁玉诚恳地道:“虽说是兄弟,亲兄弟明算账,算明白了才不会为账翻脸。老话说的,升米恩,斗米仇。咱不占别人的便宜,可吃亏太过也不是个事儿。有来有往,才能常来往。”她相信桓嶷不会在她面前装个大义凛然的样子,说她没人情味儿。   桓嶷也确是觉得她说得不错,笑道:“还是跟三姨说话清爽。”又想:【非亲近的人,不会将话说得这般明白的。叫士大夫听了,必要驳斥的。】   “哎~我来是要干什么的来着?哦,差点儿忘了!阿先要订亲啦。”   桓嶷精神一振:“哪家淑女?”   “萧家的,大理的女儿。”   桓嶷想了一下,道:“倒是登对。”从各方面来说,两家联姻对桓嶷都是有利的。   梁玉道:“先说定了,再择吉日,我们想等开春了再办。”   “都好,”桓嶷道,“到时候回到京里也热闹。”   “到时候,九娘也要生了吧?”梁玉又转到太子妃身上了,桓嶷与太子妃少年夫妻,处得不错,在他有些颓丧的时候说起太子妃,也能让他心情好些。   桓嶷带点期望的说:“是!”   梁玉道:“那要先吃你的喜酒啦。”   桓嶷道:“管够的。”   ~~~~~~~~~~~~~~~   姨甥二人戏言已过,两人都不着急,订婚要择合适的日子,预定了明年。生孩子更急不得,那得看太子妃的肚子,算算也得到来年春天。对方的喜酒,在今年都是吃不到的。   梁玉却意外地收到了一张喜帖——宋奇要订婚了。   宋先生是位奇人,年近四旬了,做到了京兆少尹,挺了小十年没续弦儿。他一没有拖油瓶的儿女,二没有争风吃醋的婢妾,并不影响他再婚。偏偏就等到了现在。   【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是有什么讲究吗?】梁玉要给袁先准备订婚的,对日子有过研究,冬天这个时候,对宋奇这样有些牌面的官员而言,是仓促简陋了。   打开了帖子再一看女家,梁玉就把这日子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宋奇要订婚的这一位也不是凡人,女方姓黄,是黄赞的女儿!【他们这俩是怎么凑一块儿的呢?】时人都好与望族结亲,无论嫁女娶妇,都是名门的好。   以黄赞的地位,与名门结亲不算过份,宋奇比黄赞差一点,不讲求必要顶尖的,沾边的名门淑女他能求得到。两人都没往别处找,却找上了对方。   “这都叫什么事儿呀?”梁玉喃喃地道,“宋奇原是丰邑公主的备选,现在成了她婆家的妹夫了?”   有再多的疑问,礼还得备了,宋奇与梁氏的交情是很不一般的。梁玉最终决定:亲自回一趟京城。 第147章 来来往往   天气比迁往别业的时候更冷了一些, 梁玉依旧由袁先陪同回京。以梁玉的意思,反正胎也稳了, 她自己回去就行。别业这里只有刘夫人、杨夫人两个人,她不太放心的。两位夫人眼里, 她的身体状况更重要,由刘夫人拍板, 袁先还是被派去回京一趟。   刘夫人的理由让梁玉无法反驳:“阿先请假原是为了送我们过来, 如今已多耽搁了许多时间, 须得回去向师长好生赔礼才是。”   “哦!”梁玉一拍脑门儿,“原说问一问彦长的,来了之后却又将这件事情给放下了。”   袁先被赐了出身, 照说已是官员了, 只不过还没有授予实职, 是否继续读书还在两可之间。太学、国子学里有不少是身上带着爵位、品级继续读书的人, 袁先究竟是继续读书还是现在就谋个官职,还得去跟袁樵拿个主意。   不过自与萧家的事情定下来,梁玉也仔细问了萧家的情况, 萧礼的儿子都还扔在京里读书呢。萧弗也还是袁先的同学,梁玉想让袁先继续跟萧弗做同学。再难有一个将出身、年龄相仿的这么多的人聚在一起,随便交往的机会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 梁玉没有推辞刘夫人的好意, 带上袁先回到了京城。   京城少了许多达官贵人, 尤其少了一个皇帝, 街道上单薄了一些也轻松了一些。梁玉先回自家, 袁樵还一直住在这里,一应事物都是齐备的。   才到门上,守候的管事一声:“娘子与小郎君回来了!”激动得不得了。   袁先道:“这么活泼,不像你。”   被“活泼”的这位管事当年梁玉第一次登门的时候就已经是守门的管事了,如今已迈过四十大关,被袁先说“活泼”,也是哭笑不得。   “小郎君才是活泼了呢,”管事在袁府资历够久,可以回袁先一句趣话,“是要定亲了高兴的吗?”   袁先清清嗓子:“快把门打开了!”   上下的仆人们都感慨:【小郎君越来越有生气了,这孩子还是不能没有娘照顾。都说他命不好,多少人都没有他这个造化呢。】心中感慨,手上、口上不停,开门,清道,问好,将梁玉迎了进去。   管家派人送信去县衙给袁樵,再献食水。梁玉道:“先不急,拿了帖子给太学几位师傅,再有,给京兆的宋少尹也送张帖子,这几家都是要拜访的。阿先,修整一下,见了师傅们要好生赔礼的。”   袁先脸上一红,见太学的老师们他也有计划,不过近来好事太多,这件事情确乎被往后推了。一揖礼:“是。”   袁樵与宋义都是留守京城的官员,皇帝带着一半的朝廷去往汤泉宫,照说可以松懈下来了。不幸留下来两个执政,其中一个还是纪申,纪申之前做的是京兆尹,做得到现在还令人怀念。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别的衙门不好讲,凡京兆所辖的事务,他比这两个人还明白。二人都不敢偷懒,老老实实坐衙理事,挨到了时辰才得闲回家。   灯火通明,袁樵已有一阵子没有“家人迎接”的待遇了,冬天傍晚黯淡的天色之中,橘黄的灯光将心也温暖了。   袁樵跳下马来,大步进府,梁玉笑盈盈地将人接了,一家三口用过饭。梁玉便说了回京来要办的事情,袁樵对袁先道:“书还是要读的,你往年都是在家里读书,太学才上了几天?多学一些,没有坏处的。我如今便常恨不得在学校多读几年书,多认识几个人。”   袁先听命。   袁樵又对梁玉道:“少尹能做黄侍中的女婿,是他的机会了,咱们须备厚礼道贺。”   “这还用说?”梁玉嗔道,“早备下啦,不过他们两个……”   袁先摆一摆手:“难道人家不能嫁娶吗?还要看将来。”   “好。”   梁玉又说:“少尹虽说在京城也算扎下根了,他府里的人手要办一场与侍中家的喜事恐怕还是不够的,我打算帮帮他。”   袁樵一点头:“好。”   “我明天就去拜访他。”   ~~~~~~~~~~~~~   宋宅于梁玉而言并不陌生,她到这里不多,但是宅子却是她当初送给宋奇的。当时梁玉的钱也不算少,花起来也大方,宅子不小,只是没想到宋奇现在还住在这里。以宋奇的能耐,早就能置办一所更大的宅子了。   从门上到堂上,宋宅的仆人们都是喜气洋洋,其中还有几个对梁玉格外的热情,请安问好透着热络劲儿。【哦,还是当初我给雇的。】梁玉点头致意。   宋奇亲自迎了出来,一抱拳:“三娘,恭喜、恭喜。”   梁玉也回礼:“宋郎君,恭喜、恭喜。”   两家都有喜事,也都收到了对方的帖子,一个将做执政的女婿,另一个又要与另一位执政联姻,回想当初梁家进京,宋奇被指派来收拾梁氏的烂摊子,真是恍如隔世,不由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奇顿了一顿:“请。”   “好。”   两人堂上坐定,奉了茶,梁玉道:“我看郎君这里忒忙,可是人手不足?只怕现雇的人使起来不够顺手吧?要人吗?”   宋奇道:“不与三娘客气,缺人!”   “要多少?”   “三娘要有人手,借我三、五十,若再有地方,也借我一处管待宾客。”   “好!”   一来一往,都是干脆利落,也都知道这份干脆利落里有几分故意的味道。讲定了事情,梁玉才笑着问:“一向可好?”   宋奇也不装了,带点惆怅地道:“三娘都看到啦,若说不好那是矫情了。出身寒微的人,有几个能像我现在这么得意的呢?可是啊——”   宋奇的尾调拖得长长的,千般滋味尽在其中。执政的女婿,那是好做的吗?宋奇有野心有抱负,但是比起黄赞这等从萧司空的时代熬出头的老人精,还差一点火候,还是要依附的。   梁玉比他看得还开:“都一样的,人哪能独自活着呢?”   宋奇的感慨又是一变,当年梁玉进京,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有今天呐!外戚也容易,也不容易。说容易,乃是因为身份在这里,总不会太寒碜,说不容易,是一步登天之后想有个好风评太难。梁玉却都做到了。   宋奇道:“话虽如此,都绑在别人身上也不好的。我与三娘的交情,便不说客套话了,三娘想必也明白的。”   梁玉道:“正是。可是,现在就开始了吗?”   “对呀。”   “我只心疼三郎。”梁玉很忧虑,联姻是在所难免的,萧氏与袁氏门当户对,黄赞所中青年才俊也是照着选女婿的标准来的,看起来都没有毛病,但是在桓琚身体每况愈下的这个时候,这样的联姻的后果必然是指向争权。   这回是真的神仙打架了,桓嶷夹在中间,他能够应付得了吗?梁玉不担心桓嶷的智力,也不担心他的眼力,她担心的是桓嶷的经历,对付两个老鬼以及他们麾下势力,哪怕是皇帝,都要斟酌斟酌。否则便不会有桓琚到现在还咬牙切齿的老太尉了。   宋奇机警,含蓄地道:“太子聪明,必不会有事的。”   梁玉却不吃这一套,反问道:“是吗?是什么样的‘不会有事’呢?”   宋奇笑了:“当然是……咳咳,三娘可知,做丞相要的是调和阴阳?”   “是。”   宋奇食指向天指了指:“也是一样的。”   梁玉认真点点头,心道:【宋郎君还是那个宋郎君,私心也有,但是做事漂亮,不会全不给别人活路。】   宋奇这样讲,也是让梁玉给桓嶷带话的意思。说完自己的事,又问梁玉:“三娘自己呢?”   “我?我只管照着现在的样子做,宋郎君,女人一辈子就是夹在中间讨生活的。”   宋奇大笑:“三娘真是个明白人。那么,梁府呢?不为他们想一想吗?三娘,他们出仕是拦不住的。先前都拘在府里,那是因为当时他们是真的不像样儿,现在不同了,总有那么一天。什么都不让他们干是不行的。”   梁玉道:“唉,那就等圣人或者三郎的意思吧。小的时候不懂事儿,总想自己把这些都安排好了,将他们都按住了不叫动,以为那样就是再安全不过了。现在我算是看明白了,我为什么要按住他们?是因为只有按住了的后果是我能够处置的。他们一旦动了,那结局就不是我能够收拾得了的。但是圣人能、三郎能,谁能兜揽结果,谁才有资格去安排。不是吗?”   宋奇抚掌:“不错!”   梁玉道:“我也知道的,哪有这样的身份不与宦官人家交往的呢?那么大一家子,几十口大活人,又岂是我看得过来的?得自己学走路,自己摔个狠的,也许还有更惨的后果。跌个鼻青脸肿,才能晓得事儿,能够从容。咱们现在回头看看,刚进京的时候,惹了多少笑话的呀。如今再也闹不出那样的事情了。”   宋奇不禁莞尔:“三娘明白就好。不过,三娘就不为家里担心吗?我看他们的婚嫁,也是够愁的,不能总等着圣人与殿下安排呀。”   【难道他有什么高见吗?】梁玉提起精神来:“还请赐教。”   “三娘还是关心娘家,”宋奇插了一句才说正题,“府上要联姻,以稳为要,这个想必梁翁早已有了定论。但是怎么稳,我看他还没个谱儿。找不惹事的小官儿?那都是些惹不出事、不敢惹事的家伙,是废物。”   宋奇很不客气地点评:“于同样的小官儿,那是不错的,于梁翁就不行了。不能是‘不敢惹事’,应当是‘寻常人不敢惹’那才是稳了的。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人家,才是稳的。”   梁玉接口道:“我若犯我,我绝不饶他。”   宋奇道:“正是。”   梁玉大喜:“多谢指点!宋郎君心里,可有合适的人家了呢?”   “三娘又忍不住要管一管了?”   “是你先提的,不怪我。我也不管,你自找我阿爹说这个话去。我跟你讲,我爹更信你说的话。”   宋奇一笑:“好。”   正事说完了,梁玉又问起宋义、宋果来。   宋奇道:“他们都要有新的地方了。”宋义考核满了,政绩不错,会换一个更好的县,宋果也将出京。宋奇的意思,不试一试终归不甘心,让他试着做一任地方官,看口吃的毛病究竟会不会造成大的困扰,如果不会,那就接着做。现在宋奇是黄赞的准女婿,即便宋果出了点纰漏,他应该也能给兜回来。   两人知道对方没有捉对厮杀的意思,皆是心中大定,都有了闲聊的心思。梁玉说起汤泉宫的情况,说起桓琚身体比才清醒的时候有所好转。宋奇向上拱手道:“但愿圣人康健。”又说起京城的趣事来——王、李两家又打了一架。   王才人升做了美人,与李美人平级了,可是折了一个儿子,王家人悲喜交加,竟是悲的多。李美人挖空心思,也没生出个孩子来,家里人也是焦虑的。两家人在街上遇上,这里不在路上打了,另约了地点,约架去了。   梁玉道:“都是可怜人。”桓琚这一病不比往常,对他的身体造成了看得见的伤害,梁玉也不免有所触动。她们这些依附在皇帝、太子身上的人,竟有了一点同病相怜的意思了。   宋奇道:“三娘心善,不如想想另外一件事。三娘的儿子已安排好了婚姻前程,也不要忘记了女儿呀。”   梁玉笑道:“原本我是愁的,现在却又有别的想法了,还要多谢你的提点。我已为她备下了一份产业,过几天就交给她。吃不准的就是她的归宿,现在想明白了。她要是一辈子自己过呢,另当别论,若要安排,也与我家一样就是了。找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就是了。”   宋奇道:“如此,甚好。”   梁玉又向他请教:“现在三郎应该怎么做呢?”   “稳妥起见,还是一如往昔的好。只有一样——一如往昔就是什么事都不怎么插手,三娘知道的,要学东西,自己不上手是不行的,会眼高手低,又或者只是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嘴把式’。”   宋奇点到为止,不肯说出“翌日”的字眼来,一是谨慎,二也是对桓琚有感激之情。   梁玉怔道:“这岂不是……”   宋奇心里默默地接上了:【没错,少主与老臣。这也正是我们这些人的机会了。】   梁玉微微点头:“宋郎君真是一个坦荡的人。”   “唔,坦荡而不君子。”   两人相视而笑。   ~~~~~~~~~~~~~~~~   从宋宅出来回到自家,梁玉即安排了人手去宋宅帮忙。袁府的奴婢们听到一声吩咐,也不问缘由,凡点到名的都认真整束,务必使人看到世家的风采,绝不肯坠了主人家的名头。梁玉接着派人去了梁府,以梁家与宋奇的交情是必然要去撑场面的。   梁府里已经有人在了,却是梁大郎夫妇俩先回来准备,梁满仓夫妇都要去宋奇那里吃酒。梁玉知道之后,又往娘家去。   梁大郎是个粗人,往年在老家的时候,老婆大着肚子快生了还得薅草煮饭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在生活精致了,妹妹的肚子只显出一点模样来,他就紧张得不行:“你咋还瞎跑哩?!怎么不在家里呆着?”   梁玉道:“行啦,跟你们说句话我就走,这样……”梁玉招招手,将他叫过来咬耳朵,让他去询问宋奇关于儿女婚事的安排。梁芬如果能够真的做了女道士,梁玉是愿意将无尘观送给她的。如果另有安排,那么宋奇的主意将会更好。   梁玉知道自己也有主意,但是自己有时候会太好强,给梁芬安排的路可能会非常辛苦。宋奇不一样,那是个人精。   梁大郎连连搓手:“头先阿爹说,不能啥都打搅他,他又不是咱家人。”   “现在能问了,我已探好路了。”   “中!”   梁大郎到底是请示过了梁满仓,吃完宋奇的喜酒,且不急着去别业,先向宋奇认真请教了家事的安排。宋奇也有自己的打算,为梁家办事不费什么心神,梁家又不要争执政!只要稳就好,指点梁府找到了一个圈子——开国的时候,还有一批人,他们是立了功的勋贵,又非世家。宋奇让他们找人丁不大兴旺、人口不太复杂的勋贵之家,这样的人家总能找出几家来的,与之结姻。双方都稳。   梁满仓很信宋奇,一面高兴地准备,一面假意抱怨说:“玉也是,自己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又瞎操心了。”高兴却又是真心的,开了库,搜了两车好东西给梁玉送了过去。   东西送到的时候,是美娘接的,梁玉并不在府内,她与袁樵父子一同到了太学博士那里。国子监的祭酒还是那位杜祭酒,不过他总管着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等等,并不主管袁先,也就不必去找他。   博士姓郝,五十上下的模样,须发都已花白了,国字脸,面容严肃。接到帖子,并没有将这个逾期不归的学生给赶出门去。将人请进来之后,郝博士不看袁先,而是说袁樵:“怎么能让孩子失学呢?!”   袁樵道:“是我的疏忽。”   梁玉道:“请您该罚的罚,罚完了能回去继续读书就行。”   郝博士看了她一眼,对她倒是和气,点点头:“罚是要罚的,书还要继续读吗?”   “要的。”   郝博士叹道:“昔年我学《尚书》,云山公不因我寒微而倾心教授,他的子孙,怎么可以不读书呢?须记得读书向学才是立家的根本呐!”   “云山”是袁樵祖父的别号,郝博士却是他的学生,若非有这一层关系照顾,袁先拖这些日子是糊弄不下来的。   袁樵再三致谢,又递了帖子,请郝博士参加袁先订婚礼。郝博士也为袁先高兴:“既然如此,就更要好好读书。”又细数了萧家曾出过几位大儒,家传治的是哪一本经,接着说到了萧宏,他还在太学里读书,学问也是很好的。最后讲袁先:“萧宏尚且读书,何况于你?”   袁先背上冒汗,伏地谢罪。   一场训话下来,梁玉此番返京预定的大事才算办得差不多了。算算日子,离新年还早,桓琚且不会这么早地回来,梁玉又返回了别业,这一次就不用袁先护送了。梁家也到京里来吃酒,虽不是全员到的,富裕的人手还有两个,即由梁四郎带妹妹回别业,也算放心。   一路上,梁四郎骑马在外,梁玉与美娘在内,梁玉即将自己的打算说与美娘,问她有什么想法。美娘名义上是义女,早女儿,却又与袁行不同,她是异姓,不能轻易下了个结论就让她无条件的执行,得商量着来。   美娘听了梁玉的发问,想了一下,问道:“我能否先做女道士,慢慢看着来?”她对现在的生活还算满意,要不要成婚,嫁与什么样的人心里还没有底,让梁玉给她挑选,从外面看条件、人品肯定都是合的,但是万一心意不合呢?   梁玉道:“好!办度牒我……呃,找你给你办。”突然想起来,度牒她也不熟,是托人买的。做女道士的事情,也仿佛是上辈子了。   ~~~~~~~~~~~~~~   将挂心的事情都办了,剩下的就是等,无论哪一样,都再没有人力干预的余地了。在别业,梁玉每日与两位夫人闲坐,管些家务,又或杨夫人烹茶,刘夫人吹笛,梁玉抚琴,美娘伴舞。没有袁樵父子,女人们居然过得有滋有味。   整个汤泉宫的别业,再没有哪一家比袁家的别业更安逸。安逸的味道飘散出去,却又招来一群乱神。   第一个是丰邑公主,她二婚生活像白开水,不能说不好,也谈不上够味儿。被桓嶷拉去“劝”妹妹之后,桓琚对她的态度又亲近了一点,她就开始四处跑,拖着安邑公主到了袁府。安邑公主出降萧家,丈夫与萧司空的血缘颇近,也乐得到袁府亲近。   第二个是刘湘湘,她本性活泼爱玩,带着刘洛洛也来拜访。刘洛洛寄住在娘家并无不便,又想总不能还与未出嫁时一样,也需要为丈夫拓宽人脉、联络感情。崔颖是个万事不关心的人,刘洛洛就得为他操心,先把崔颖的旧识们的关系都拣起来。袁家又是亲戚,又是旧识,也跟着来了。   第三个是严中和,他还没忘了要再输一输(他自己是要赢的)。然而梁玉回来之后只输给过桓琚一次,严中和输了个精光。   最后来的是晋国大长公主,她是被小辈们引过来的,梁玉行事原就对她的脾性,闲居无聊之时,她也来了。在梁玉这里,又见到了梁芬。梁家别业住这许多人有些局促,梁玉索性将梁芬接了来陪住。   晋国大长公主问了梁芬是谁,又关心她的婚姻,最后拍板:“我来做媒!”   如此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回京过年的时候。 第148章 突生变故   京城顿时热闹了起来!   回归的人员比起京城的常驻人来说比例不算高, 却是消费最强的一批人。也因此,各方商贾不顾时节地往京城进发。几年了,自从皇帝开始兴起到汤泉宫过冬, 皆是如此。又有各方使节凑个正旦朝贺的热闹,各地官员能晚点回去的也要拖一拖,在京城活动一二。   今年,京城又添了另外一种人——贡士。   桓琚下令再开科考, 各地一般的做法是新年之后选了人送来。一些手脚快的也有提前来的,还有一等士子虽然不在贡士之列,但是素有文名, 又或者自负才学,只要有余力,也都视财力的多寡与情况的好坏, 来到了京城。即便不参与科考,混个名声出来被慧眼识英之士荐上去,也是一个出身。   京城本就是文物汇萃,再添这些饱学之士,大冬天里居然热情不减, 处处笙歌。人们呼朋唤友,认亲戚、新交朋友, 打听京城的情势。哪家新贵崛起有荐才的意思, 哪位重臣有爱才惜才的心思, 诸如此类。   整个京城都活了。   在一片活络里, 梁玉却又稳坐钓鱼台了。她的身材已经能看出来了, 所有人都不建议她再上蹿下跳,她也就从善如流。现在她也不是当年病急乱投医的情况了,当年吕娘子、史志远二人都是赶上了她进京两眼一抹黑、缺人用的时候,如果是现在,这二位恐怕是不能被她收罗的。   吕娘子犹有遗憾,问梁玉:“当年是什么都不齐备,不得不拣剩下的。如今三娘也算是有名有号的人物了,为何不收行卷呢?荐不上去,自己留着用也是好的。他们父子日后做官,然而袁氏宗族……”   吕娘子摇了摇头,这宗族帮扶也不大指望得上,就得自己搜罗点势力。梁玉道:“这才到哪里呢?才刚开始,十成里还没来一成,头一等有门路的,此时正该往执政家里去。”   “就不能是独具慧眼吗?”   “我要那么多的慧眼做什么?凡事情,还是要自己拿主意的。拾遗补缺,你也做得,何必再急着上前呢?”   “那也要准备好,黄侍中招婿,萧氏联姻,都是在做准备。”   梁玉笑道:“你也说了,那两个都是执政。我现在算什么呢?且看这一场热闹吧。”   吕娘子劝不动她,只得叹了一口气:“三娘坐得倒稳。”   梁玉道:“天有不测风云,还是稳些的好。”语毕,将手中一只匣子推给了吕娘子:“吕师见天就这一身打扮,咱又不是穿不起。来,这个给你。”   这是那位袁尚书家的谢礼,梁玉借着桓嶷联系上了吴王妃,桓嶷又要对弟弟宽厚一些,吴王妃除了不能出门,其余倒也还好。尚书夫人由此又谢了梁玉一批礼物。吕娘子揭开匣子一看,笑道:“看着都是好东西,只是我久不打扮,都忘了这些怎么用啦。”   “用用就都想起来了。”   “只怕用完了再要还给他就不好还了,”吕娘子话里有话,“只为打听女儿的消息,怕不用这么厚的礼。说不定另有图谋,最好的是想让女儿离婚另嫁,次一些的……新亭房比西乡房厉害得多,袁尚书也有望入政事堂的,三娘还是小心些。”   梁玉道:“瞧瞧,吕师看事何其明了?我哪里还用再找其他人呢?再说了,这是为国选材,我去与圣人争人?大臣们举贤荐能,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我现在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的好。”   吕娘子只管摇头。【三娘自己越来越有主意了,当年的情境恍如隔世呐!】   梁玉道:“有操心这个的功夫,不如帮我想一想,要是家里结亲,哪家更合适一些?宋郎君虽说也有推荐,也不至于坑家里,也不可能不考虑他自己。大长公主要做媒,大概也是一个道理。家里对这些还是不够明白,咱们就要多操操心了。”   这说的是梁家结亲的情况,宋奇果然是个奇才,常常一语中的,梁玉却又有别的考虑了。盖因宋奇指出,梁家担任实职是不可避免的,则官场上的暗流浅滩必然要遇上,一个合适的姻亲也是非常重要的。   吕娘子道:“三娘若是有心不如这样,看他们与哪些人家结亲,如果与各方牵扯太深那主不合适,要是与人全不交往,也不合适,取其中。”   梁玉道:“好。”   趁着年前回娘家的时候,向梁满仓建言:“大长公主知道了咱家的事情,也要给咱家保媒呢。我就对她讲……”趁机将自己的看法掺了进去。能得大长公主发话,梁满仓也是巴不得这一声的,连声说:“好!好!好!”   梁满仓心里还有一个小算盘——桓琚上一回倒得太吓人了,万一真的死了,岂不又要耽误婚嫁?照例,皇帝会说,我死了之后大家照常嫁娶,但是梁满仓与桓嶷的关系这么近,太不避讳了也不好。   梁玉得了他的话,陪着南氏去司空府里拜见大长公主,将梁芬的婚事托给了她。在长公主听了梁家的要求,将手一摆:“也太小心啦!”对梁家的识时务还是很满意的,没有过高的要求,就代表知道自己的斤两不会惹麻烦。   大长公主道:“梅花开了,过两天来赏花。”   南氏当时就答应了。   到了赏花会的这一天,梁玉亲自陪着梁芬过来。看梁芬的意思,嫁不嫁人也在两可之间。梁玉再次向梁芬确认心思,梁芬道:“有合适的嫁,没合适的就罢。”   梁玉点点头:“也好。”   到了大长公主的赏花会,梁玉吃了一惊:【怎么还有别人呢?】   这话还要从头说起,近来大长公主做媒上瘾,不止梁芬,她还兜揽了其他的好几桩相亲的差使,趁着才下完雪天气好,将小娘子们聚到一起来,她也好把这些人都掂量一遍,一个个地都给安排个好归宿。   梁玉举目一看,来的人里也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通过问候,又辨别出了以前没认识的人。带着梁芬与大长公主打了个照面,梁玉就知道梁芬的事情有点难。来的小娘子多半有家人陪同,小娘子们大多比梁芬小好几岁,一个个鲜灵水嫩。   晋国大长公主拉着梁玉的手,悄悄对她一指其中一人道:“你看那个,给你家八郎做娘子可好?”大长公主伸手,能只捏一个么?   梁玉惊讶地问:“这是能行么?”这一位是一位宗室女,伯父是个国公。   晋国大长公主道:“怎么不行?”宗室女也得分个层次,也不是人人都嫁到名门望族的,还是得分人。公主没得讲,挑顶尖的人材,其他的也是依次递减。梁八郎是太子的亲舅舅,不算辱没。   梁玉暗暗记下了,又拜托大长公主看梁芬的事情。大长公主也有点为难,梁家的姑娘也不愁嫁,顶好的没有,次一点的还是有的。如果太次了,大长公主也怕落埋怨。想了一想,道:“我倒有个主意。”   梁玉忙说:“还请赐教。”   “这么些年你们都等了,也就不在乎这几天,过两个月,各地贡士来得多了,从那里选!”   “哎哟!不愧是殿下!”梁玉又看一眼梁芬,只见她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当即道谢。又记下了大长公主所言的小娘子。待赏花会后,即回梁府告诉梁满仓。   梁满仓和南氏都对大长公主所言很感兴趣,决定去拜访大长公主,梁玉即功成身退,回去准备给桓琚父子的新年礼物了。   新年的礼物已经准备过一遭了,这次也是依样画葫芦,金帛打底,然后才是珍玩。因桓琚病过,进上的许多物件就添一些康健的含义。桓嶷那里,太子妃快要生产了,保佑生子的东西是少不了的。林林总总,又是一长串的单子。   到了正旦,梁玉又得进宫领宴,再领了赏赐出来,一里一外也不亏损。出了正月,先给美娘办了度牒,美娘担心梁玉的身体,先不去无尘观住,且在府里陪梁玉。袁府正缺着人手,两家联姻场面不能小了,美娘多少能帮上一些忙。   梁玉于忙碌的空隙,又要往东宫里去——太子妃要生了。   ~~~~~~~~~~~~~   梁玉到东宫的时候,那里已经聚了不少的人了。李淑妃带着儿媳妇来了,两人都有生育的经验,李淑妃正执掌后宫,是应该出现的。太子妃的母亲也来了,女儿生育,她得到了探望的许可,桓嶷将她接了来,希望她能陪伴太子妃直到出了月子。   在这方面,桓嶷也很谨慎,不愿蹈杜氏的覆辙。当年桓琚请徐国夫人帮忙照料的时候,必也不愿发生后来的事情。若不想外戚没了下场,就要防微杜渐,桓嶷便只说了“一个月”。饶是如此,陆府也颇觉得太子是个好丈夫了。   李淑妃坐在一边,见梁玉来了,道:“坐吧,已经发动了。”   梁玉看看位次,在李淑妃下手坐下了,问道:“怎么样啦?”   “她的母亲已经进去了,我们只在外面支应就是了。东宫里的旁人我都没叫她们来,良娣带好孩子、孺人照顾好自己,就算是帮忙了。”   “您想得周到。三郎呢?”   “还在两仪殿里议事。”   “哦。”   里面太子妃的声音一声叠一声的,渐至无声,梁玉的心揪了起来。她见过好几个产妇,都是自家嫂子,都没有这么紧张。再看李淑妃,手里的念珠捻得飞快,口中念念有词,梁玉开始恨起自己做道士的时候不认真,没背几篇应景的经文来。   又过了一阵,里面还是没有声音,桓嶷可是被放了回来了——桓琚也很关心太子妃是不是能生个男孩儿出来。   桓嶷先看李淑妃与梁玉都在,听声音陆夫人在房内,心安了下来,故作镇定地道:“你们都在,我就安心了。”说完就开始踱步来,一圈一圈的,梁玉心道,【看来他们小两口处得不错。朱良娣当时,是没这个待遇的。】   等到天黑了下来,还是没有出来,桓琚那里打发了三波人过来,都没听到结果,又派了两名御医。接着,丰邑公主、安邑公主都来了。见到梁玉,问道:“如何?”梁玉恨得说一句:“我宁愿是自己在生,也强如这般等。”   又过一炷香,晋国大长公主赶在宵禁前也赶了过来。一群人在外面干着急。   再过一时,一队人挑灯过来,拥着一个小少女,见面就说:“阿婆。”   却是阿鸾来了。李淑妃道:“你怎么来了?”   阿鸾道:“晚膳的时候已经过了,我看阿婆与阿娘都还没有来,过来看一看。”   祖孙二人说话,桓嶷的步子也停了,阿鸾盈盈一拜,桓嶷笑笑:“你又长大啦。嗐,当年你出生的时候……”   一语未毕,里面一阵惊呼夹杂着婴儿的声音,所有人为之一振,李淑妃问道:“如何?”   门被打开了,一个宫女出来说:“恭喜殿下,是位小娘子。”   四周是一片大喘气的声音,都有些遗憾,如果是个男孩儿就好了,所有人都这么想。桓嶷抬手抚上了阿鸾的头:“你有妹妹了。”谈不上失望,他还年轻,妻妾也不算很少,男孩儿接着生就是了。   李淑妃道:“三郎,九娘才是辛苦的人。”   桓嶷笑道:“这是自然的。”   牵动了这许多人,生下个女儿固然欣喜,但是因为是太子妃,还是更盼是个男孩儿,这种莫名的压力让梁玉不停地捻动手指:【亏得我还有阿先。】周围都不是傻子,互相看了看,都欢笑了起来。   丰邑公主道:“过不几年,咱们又有一个可以一起玩耍的人啦!甚好!甚好!”   晋国大长公主嗔道:“就知道玩儿。你别把孩子带坏了。”   “要这么说,您才是长辈呢。”丰邑公主吐吐舌头,打趣起长两位的人。   梁玉道:“说起玩儿,趁着这个喜事儿,咱们不该热闹热闹吗?”   一群人叽叽喳喳,商议要怎么庆贺,要桓嶷设宴,还有满月酒,一定要盛大,得把她们这些人都请了来才行!李淑妃听她们越说越热闹,看看阿鸾,心头一动,【阿鸾年纪也不小了,也该露一露面了。】   养在深闺当然是好,但是结婚之后的路还得走下去,也得结交种种关系,是不能总拘在身边的。李淑妃问大长公主与梁玉:“你们家的喜事,什么时候办呢?”   晋国大长公主道:“二月二十三。”   李淑妃道:“唔,还来得及,到时候让阿鸾代我走一遭吧。”   李淑妃说到做到,到了二月二十三这一天,真的就让阿鸾去了大长公主家里去。阿鸾不经常出现在世人的眼中,才出现时,大长公主亲自去接了她进来,引得宾客侧目:“这又是谁?”   待知道是仁孝太子的遗孤,又都唏嘘,一转眼她都这么大了。   形形色色的目光中,阿鸾目不斜视,被大长公主领进去,放到萧礼的女儿那里,对她说:“这是素素。”   萧素素是今天的主角,端庄中透着少女的羞涩,问一声:“郡主好。”命奉茶,将阿鸾请到自己旁边坐着,又致歉,说今天会忙如果有疏忽了请见谅。阿鸾抿嘴一笑:“已经很周到了。”心中却想,【一生就都这样过了吗?何其繁琐磨人。】然而人人喜悦,都贺良缘。   阿鸾在萧府直呆到宴会结束,被萧素素的母亲陆夫人亲自送上了车,转回宫里。李淑妃问道:“你今天去看,怎么样?”   阿鸾笑笑:“挺好的。”   李淑妃狐疑地看着她,阿鸾点点头,强调道:“挺好的,很热闹。”   李淑妃道:“你将来,不会比这个差的。”得承认,萧礼下手稳准狠还快,萧、袁联姻确定之后,听到风声的人才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有想到呢?【但是阿鸾是不会缺一个好丈夫的,】李淑妃想,【世间好男儿多得是,我总要为她做好这件事。】   阿鸾不知李淑妃还打过这个主意,见李淑妃没了吩咐,转去见母亲去了。   李淑妃独自一人,由孙女儿又想到了现在的太子妃陆氏:【他们还是要先有一个儿子的好。】   ~~~~~~~~~~~~~~   “我要是能生个儿子就好了。”太子妃对母亲吐露了心声。   陆夫人安慰她道:“你们还年轻,不要着急,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是坏在了操之过急上。儿子当然要,太子才是你的根本。”   “可是……多么好的机会呀!”太子妃难过地说,“兴许是报应,听说良娣生了女儿的时候,我还暗自庆幸,哪知道自己也……”   陆夫人道:“人之常情。我还是要告诉你,不管是谁生的,都是你的孩子,自己先不要划了界限。”   太子妃点点头,问道:“三郎现在在哪里?”   陆夫人道:“还在读书。我看殿下不是个纵情声色的人,你不要疑神疑鬼。”   “没、没有的。”   “没有就对了,有自己的孩子是件好事,要把孩子照顾好。嗯?”   “我知道该怎么做。嗳,我只怕让三郎失望了。”   陆夫人道:“有什么好失望的呢?”   母女俩絮絮叨叨闲聊的时候,桓嶷也处理完了手头上的事情,琢磨了一下,还是来看妻子。陆夫人笑对女儿说:“瞧,殿下来了。”对桓嶷一礼,悄悄地退了出去。   太子妃见到桓嶷就哭了:“三郎。”   桓嶷很慌张:“嗳,你别哭呀。这时候哭对眼睛不好。”他对女性知识有一些贫乏的了解,皆是拜生母当年在掖庭的时候闲话所赐,具体道理他也不懂,也不需要懂,更不会去研究。现在看到了,不由脱口而出。   太子妃抹抹眼睛:“嗳,不哭,不哭的。我只是想为你分忧,后嗣的事情定了,大事就算定了一半儿了。”   桓嶷道:“不急,总有解决的办法的。”   太子妃变得哭笑不得:【真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啊,安慰也不是这样安慰的。】心却渐渐踏实了起来。   桓嶷跟太子妃说了一会儿话,看妻子慢慢情绪稳定了,还当自己真是个会安慰妻子的好丈夫。对太子妃道:“你好好休养,养好了身子才能说别的事情。”   太子妃不大想在这个问题上跟他来回讲,问道:“三郎近来忙些什么呢?不要太累了才好。”   “累不到我的,”桓嶷叹息,“我只要让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就好,现在朝廷大事是选拔人才,我的大事是带好弟弟。”   “四郎怎么了?”   “阴阳怪气。”桓嶷将桓岳挑剔了一遍,“就为了自己痛快,现在好了,自己又进去了。将阿爹还气坏了,每每见到我们兄弟,必是孝开头,以孝结尾。”他们还得变着花儿的去向父亲表忠心,要换着词夸桓琚是个好父亲。年长些读过书的就算了,年纪小一点的两三回就没词了,还得他帮忙想词儿。惨!   最惨的是回到京城之后,桓琚终于想起来还有一个小儿子也死了,又念叨起十九郎来了,都这个时候了,到哪里给他再找一个十九郎去?   “我让人告诉宋奇,王、李两家甭管闹出什么事儿来都先压一压,不要报上来了。免得又生事端。”   太子妃越听越同情,道:“都说老小老小,越老越小,耐心些会好转的。看看满朝文武,天下才俊,心情还不会好吗?”   桓嶷道:“我现在就盼着有一个能言善辩的人被圣人看中,也好救救我。”   太子妃终于被逗笑了。   桓嶷道:“别笑,巧言令色的我也认了。”只要别再让他那么心累受折磨。   太子妃笑得更厉害了,一扫之前的阴霾。丈夫肯与她交心,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他们都还年轻,孩子还可以再生的。太子妃道:“等我出了月子,去淑妃娘娘那里看看,我就不信,后宫里挑不出一个巧人来了。”   太子妃的主意打得挺好,出了月子即与李淑妃商议,看宦官里有没有能言者,好陪桓琚说话。李淑妃也答应了,正在挑选的时候,却又被打断了——桓琚驾崩了。 第149章 难言之痛   晴天霹雳!   李淑妃呆立当场,“啪哒”一声, 手上拿着的花名册掉到了地上。挑选能言的宦官即是太子妃所请, 也是李淑妃自己想做的事情。桓琚越来越难缠, 老小孩儿一样,却不能真的当成个孩子一样的对待。对孩子可以训斥、可以惩罚,对皇帝是不可以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扪心自问,李淑妃也觉得桓琚这样有点麻烦。   现在麻烦死了, 李淑妃诸般滋味都涌上了心头, 最后化作浓重的哭意:“圣人!!!”   毕竟少年夫妻。   他们有过多少可供回忆的美好岁月?有多少趣事,又共同度过了多少艰难的时刻?李淑妃蓦地想起了桓琚才登基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桓琚以年轻人的勃勃雄心遭遇了老臣毫不留情的冷水, 多少个夜晚, 都是她陪着桓琚度过的。   如今,青年帝王垂垂老矣,还老死了!死前还不大讨人喜欢了!而自己,从少女心情直变得麻木,两人最后相处的时刻竟然……竟然全是烦恼。   【老天!你都对我们做了什么?】   山陵崩不是开玩笑的,李淑妃回忆当初的当口, 身边无论宫女还是宦官脸色都已变了。无论是否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听到消息的一刹那, 无不惊骇万端。桓琚的年纪不算小, 以皇帝而言, 活得算长的, 做皇帝的年载也够久、够本了,他之前还重病一场,后遗症一直没有消息掉。什么时候死了,都不算是意外事件。   可是,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大家心头第一个闪过的却是——天塌了。   以后要怎么办呢?   宫女宦官惶惶无计之时看到了李淑妃,一齐劝道:“娘娘,娘娘!还请娘娘节哀,为圣人暂时忍耐,先将……圣人的后事……”   话未说完,李淑妃回过神来,是了,自嫁与桓琚,岁月已在她的身上走过了三十几年,她已不再是当年的少女了。她得立起来。   李淑妃问道:“太子在哪里?”   来报信的小宦官抬起头来:“正在两仪殿,正是殿下命奴婢来报与娘娘的,请娘娘暂安后宫。”   李淑妃道:“知道了。”当即下令,封锁后宫,所有门禁只许进、不许出,无论是得幸的宫妃、宫女,还是掖庭里的杂役,统统不许擅自走动,不许沟通消息。有传递消息者,就地杖毙。然后是派人去请太子妃过来。   李淑妃十分明白,桓琚一旦归天,以后这天下就是桓嶷的,太子妃才是真正的女主人。等太子妃的当口,李淑妃就开始调拨物资,第一样是戴孝,一匹匹的素绢白布从库里搬出来。宫中有库,暂时不必惊动宫外。   太子妃正一面拍着女儿一面等李淑妃的消息,协助桓嶷是她份内的事,这桩大工程里最关键的一环就是安抚好桓琚。太子妃自认这件事情自己做得还算可以,李淑妃也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她且等消息就好。   笑着对呼呼大睡的女儿说:“你可真好呀,不用操心。”   笑容还挂在脸上,孙顺回来了:“娘子,圣人归天了。”   太子妃笑着又轻拍了女儿两下,才猛地住了手:“什么?”掩住了口,顿一顿,马上问,“殿下知道吗?”   说完又自嘲地说:“哦!今天就是你跟着殿下的。殿下要我做什么?”   经过一阵情绪的起伏,太子妃终于进入状态了。孙顺道:“请娘子看好家,再与淑妃娘娘通个气儿,看好宫里,不要走漏了消息。”   太子妃马上站了起来:“我这就办!你去回复殿下,家里有我呢!”孙顺匆匆回去复命,太子妃也发出了与李淑妃类似的命令——严禁出入!无论是朱良娣还是杨孺人,哪怕现在病得快要死了,也得忍着,听天由命,在局势控制住之前,绝不许有人进出。   ~~~~~~~~~~~~~~~   孙顺得到了太子妃的回复,一路狂奔回了两仪殿。   两仪殿里,桓嶷坐在地上,对着桓琚的卧榻发怔。一旁,黄赞正在奏报:“圣人走得仓促,并无遗诏。”   桓嶷好像在听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给了黄赞一个看不出情绪的眼神,又转过眼去看着桓琚。桓琚死的时候,桓嶷不在身边,今天黄赞当值,黄赞第一个控制住了两仪殿,然后通知了桓嶷。   桓嶷当时最关心的就是“遗诏”问题,皇帝的生死关头,最忌讳就是死在宫外,太子最忌讳的就是亲爹死的时候自己不在身边。万一这个情形被有心人士利用,事到临头翻了天也不是不可能。桓嶷接到消息,心里就想了很多很多。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赶快赶回两仪殿!   回两仪殿的路上,他也没忘了捞一个周明都作陪!   到了两仪殿,见宫女、宦官虽然面有忧惶之色,却是秩序井然,桓嶷与周明都皆放下心来。扑到榻前,将桓琚手一握,早没有了脉博。桓嶷心道:【这可怎么办?我有何人可用?黄赞可以。对了,我要做什么呢?宫城守卫?有周明都了。政务?执政皆是精干之人。兄弟?已都不是威胁……】   一样一样想完了,桓嶷失声痛哭:“阿爹!你把什么都安排明白了呀!!!”   迟来的父爱令桓嶷无法再有其他的表现,桓琚走前还不放心,桓嶷现在却已觉得自己无事可做了。桓琚疏忽了这个儿子十几年,却又在不得不为之的情况下将他立为太子,虽是为国,对桓嶷的爱护栽培在桓嶷的无所事事中表露无疑。他确实是将一座太平的江山交到儿子的手上。   【随便你们怎么做吧,阿爹将一切都给我安排好了,】桓嶷想,【我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   黄赞说了半天的处置办法,见桓嶷神游天外,心道:【殿下还是太年轻,遇到大事便没了主意了。】清清喉咙,道:“殿下,还要宣执政入殿,将后事安排妥当。”   “后事”让桓嶷醒过神来:“来人!”派了两路人去,一路去通知李淑妃,一路就是孙顺,去东宫。桓嶷也不抢着喊自己东宫的属官过来参与办事,也不去找什么心腹来控制要冲,有周明都在身边,宫禁就在手里了。其他的事情还有黄赞,还有纪申,还有萧司空。这些人是桓琚留给他的,桓嶷还打算留着用。   不一时,纪申、萧司空都来了,见桓嶷一副伤心得傻了的样子而黄赞忙上忙下,先请桓嶷节哀,继而问黄赞措施。黄赞将自己所布置都说了,纪申道:“圣人归天,内外并无疑惑,当立即发丧才是。文武百官,各安其职。”说着,看了一眼周明都,有这个人在,宫廷的安全是能够保证的。   他与萧司空在赶过来的路上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两人都能冷静地处理事情了。皇帝的丧礼,只论表面的仪式的话是非常简单的,因为有制度规定,难的是丧礼周边辐射来的一系列的事情。最大的问题就是皇位的顺利交接。   萧司空逼问黄赞:“果无遗诏?!”   黄赞指天咒誓:“没有的!没有的!”   萧司空道:“如此,殿下即位当无异议。”   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接下来是让各级官员都不要动,由几位执政联名签署。待周明都将宫禁布置妥当之后,又从宫里发出几道命,一道是关于京城守卫的,一道是驰往边关各地的,都是武备。凡有礼仪场合都卯足了劲儿去争一分一寸的文官们,在执政这里连前三道命令都没有占到。   直到将安全问题发完了命令,才是公布皇帝驾崩的消息。此时,后宫已封锁、东宫已封锁,整个宫城,只往外传了一个声音。   天塌了。   ~~~~~~~~~~~~~   梁玉此时正在无尘观,她先给梁芬买了个度牒,又把美娘给梁芬认了个师姐妹。无尘观当年梁玉收拾得最合年轻的单身姑娘的意,奢华未必及得上别处,小娘子们住却必是觉得舒服的。美娘一看就喜欢上了,情愿住在这里。   梁芬也想有个不聒噪的伴儿,家里妹妹们也说了亲,只闪下一个她,于是个个都劝她别太挑了,听得心烦。美娘却不会与她说这些,两人一拍即合,美娘就搬了过来。无尘观夏天阴凉,梁玉与两位夫人也爱到这里来消暑。   今天正坐在水边,吃着瓜果、喝着蜜水,听梁芬说京城的新鲜事:“还是王、李两家,又闹起来了……”   话到一半,桓琚驾崩的消息传来了。   几只碗同时掉了下来,梁玉道:“以后他们两家那点事就不算闹了。”   刘夫人有经验:“小娘子们闭紧门户,不要出去了,就在观里为圣人做法事,钟敲起来。咱们回去,得进宫举哀的。”她们婆媳三代,论起来也都够格去宫里哭丧的,须得赶紧回去准备,身上的彩衣、首饰都不适宜了。   三人匆匆登车回去,此时自家换装、禁娱乐等都已是应有之义,不消多费心思,所可虑者,乃是新君登基之后的一系列变故。   刘夫人匆匆地道:“圣人去了,谥号、庙号先要争一争。还有官员的调度,一朝天子一朝臣。其次……唉,我都能想得到了,圣人还没有皇后呀。”说完,看了梁玉一眼。   梁玉低声道:“这事躲不过的,难道我们要反对?”   “这倒不至于,不过营造山陵,林林总总,麻烦事总是不少的。”   三人一边说,一边换完了衣裳,就等排队入宫去哭灵。刘夫人问梁玉:“事先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梁玉摇一摇头,神色凝重:“没有。太突然了。”桓琚之前气得吐血那一场,如果立时死了,倒不叫人觉得突然,缓一缓又死了,居然叫人觉得难以接受。梁玉摸摸胸口,心道:【人心真是奇怪,我居然难过了起来。明明之前很担心他年老乱命,很担心他总说三郎不顶事。】   一行人登车,到了宫门下车,排着次序进宫。【一切秩序井然,圣人称得上是一个好皇帝了,对三郎也是尽心维护的。他对我们家,他确实维护我们良多。】   对未来的忧虑消除了之后,取而代之的是迟半拍的悲恸。梁玉越想越觉得桓琚是个不错的人,还没到灵前就流下了眼泪。左右尽是啜泣之声。举哀也分个时刻,到了时刻,有司仪发话,众人一起哭出声来。还有节奏,哭个几声,再一声命令,一齐收声。还没到举哀的时候,梁玉已经先哭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待人齐了排好了队,才是正式的哭。哭完一道,即有宫人穿梭其间,给年长者喂水之类,以防有惨事发生。梁玉擦擦眼泪,即被一个相熟的小宫女走了过来:“三姨,娘子有请。”   太子妃在名单里记了几个要特殊照顾的人,晋国大长公主身份显贵,南氏是太子外祖母,此外还有梁玉,太子妃还记得她有身孕,这几个是绝不能出差错的。又有几位宗室长者、执政的夫人。梁玉扶着小宫女的手,到了偏殿休息。   南氏与晋国大长公主都在里面了,一个个哭得两眼通红。南氏道:“这好好的人,怎么就去了呢?”晋国大公主道:“唉,他这个岁数就走了,偏偏我还活着!”梁玉问道:“走得安详吗?”   晋国大长公主摇头,看了黄赞夫人一眼,凑近了对梁玉道:“黄赞是第一个赶到的。”   “咦?”   “他当值。唉,咱们竟是聋子、瞎子了。”   梁玉道:“是圣人处置得好。”   晋国大长公主一怔,道:“是啊。”否则萧司空哪会蜷得这么标准。   梁玉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哭灵的时候可是没有见到安泰公主,应该也是没有吴王妃的,斟酌再三,梁玉没有开口提醒。吴王妃倒还罢了,安泰公主万一闹点什么事、说出点不好听的话来,这场事就得给搅了。   几个歇了一阵儿,太子妃便过来了,她两眼也是红红的:“三郎还在那边忙,命我照顾诸位。”   几人都说承蒙关照,百忙之中还抽空照顾我们已是不安了。桓琚死了,晋国大长公主虽然悲伤,却又不自觉地活泛了一点,问太子妃:“二娘那里有人看着吗?”   太子妃道:“有的。都好好的。”   晋国大长公主点一点头,对太子妃咬耳朵道:“后宫先别碰。”   太子妃点点头:“是,有淑妃娘娘,我也不急。”   说了回话,又到了举哀的时候,太子妃领头,众人跟着鱼贯而出。   在哭第二场之前,即有消息传来——太子于灵前即位。   众人又是一阵放声大哭。   ~~~~~~~~~~~~~~   桓嶷名位早定,由他继位再无异议。黄赞这回处处抢先,最先提议:“国不可一日无君。”此时谁人不附和?即便是最公忠体国的大臣,想到桓琚走得突然,为了稳定人心,也得同意由太子马上即位。这是最稳妥的做法,提议的大臣实不能说是谄媚新君,确是老成持国。   桓嶷推让一回,于灵前即位。   哭第二场的时候,情况就与第一场又有所不同了。先是称呼改了,接着是位次又有了些微的变化。梁玉别的不知道,只知道她一开始在人堆里还能找到南氏的后背,现在南氏的背影已经被淹得看不到了——往前了。   梁玉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却又对自己有了更深的了解。【先前真是井蛙之见,只道自己宫里人缘好,有事也会有人对我讲。这等大事,却是一丝风声也没闻。自大果然是要不得的。】   这种认知在第二天才见到桓嶷时,又有了全新的体验。这两天,她最担心的就是桓嶷。翻来复去想了两天,梁玉承认桓琚对桓嶷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便担心桓嶷回过味儿来不定得多么的伤心。哪怕是她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在桓琚死后摸着良心也觉得难过呢。她还担心太子即位是不是稳当,会不会有意外。   终于一切都平静了下来,姨甥俩再次见面了,梁玉才恍然:【这都第二天了呀!】   姨甥俩上一回见面的时候,桓琚还抖抖索索地活着,桓嶷还在为他找大夫,梁玉还在担心桓嶷太忙。再次见面,已是物是人非。梁玉张张口,桓嶷扯出一抹笑来:“我还是三郎啊。”   梁玉眼泪流了下来:“你想哭就哭吧。”   桓嶷硬是没再哭:“我原以为,将他当做大哥的父亲就好,没想到,还是难过了。”   【原来是一样的心情。】梁玉劝慰道:“你说的时候难道没想到,你大哥的爹就是你的爹?当然会难过了。你没把他当成过外人。”   桓嶷这才哭了出来:“三姨!我之前那么的小人之心!我对不起他呀!”   两个心肝都不大白净的人抱头痛哭,心声是不能说给别人的听的。尤其是桓嶷,他得正统,他的江山是从父亲手上接过来的,他不可以有名誉上的污点。可是真的难过!这两天他避着梁玉,实是心头泛起了数年之前对这位年轻的姨母说把自己亲爹亲成大哥的父亲就没什么应付不了的。   看到了她,就好像又在眼前不停地回放当时的自己。父亲如何对待儿子,做儿子的都不能埋怨!是他把“孝”字都抛到了脑后!   何其无情!   可是不对她说,又能对谁讲呢?这种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怪不得阿爹近来总说‘孝’,他实在有太多不孝的儿女了。”   梁玉道:“你做得很好。”   桓嶷痛快了一点,抹抹眼泪,不好意思地道:“这两天忙,没来得及先与三姨说话。”   “累坏了吧?”   “不累不累的,要我做的事不多。”   梁玉笑笑:“心累啊。”   “是啊,”桓嶷旋即振作,“不管怎么说,日子还要过下去。天,不能塌。”   “这就对了!”   桓嶷道:“我新即位,须先定了先帝的谥号、庙号,再安抚大臣,定后宫、诸宗室等位次。外家的封赏,要稍迟些,不要着急。”   梁玉道:“应该的。外家又没有什么功勋,就敢去争好处了?要我说呀,你好好安顿淑妃娘娘她们才是正经。”   桓嶷道:“我理会得。”   桓嶷说完这话没多久,他说的都一一兑现了。先是桓琚的谥号、庙号,由于桓琚有用过酷吏的小瑕疵,大臣们一致不认为他可以用“仁”,但是又给他用了“英”,庙号倒是没有异议,萧司空建议用“高宗”。   接着,毫无意外的,桓嶷把生母追尊成了皇后。在这个问题上,执政们没有反对的意思,底下更不会有几个蹦跶的——桓琚就快要入土为安了还没个皇后,不能活着时坐拥后宫,死后成了光棍儿。那就她了吧!   皇后也不是白尊的,皇后家族要上尊父祖数代,连同他们的妻子一起都要追赠的。难处是“梁皇后”的亲爹都记不清自己的爷爷叫什么,更不要提什么姓氏发源了。无奈之下,只好含混过去了,梁满仓做到了梁国公,南氏也封做了梁国夫人。梁氏其他的人,桓嶷又止住了,不再大肆封赏。   继而给李淑妃上了太妃的封号,先帝后宫里,生了儿女而自己没死的自有归处,没有生育的统统拉去当尼姑。   然后桓嶷就给执政们赐爵、赐钱、许多荫子孙,官员们各转一级。   再接下来,才是将太子妃册做了皇后。然后是给宗室们升级,晋国大长公主的称号升无可升,再加封邑。   梁玉是赶到了最后一波,桓嶷给自己的姨母封成了郑国夫人,与新晋皇后的母亲同一批发的诏书,使者前后脚出的宫门。陆夫人获封的是燕国夫人。   袁府就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梁玉虽然是个名誉上的职位,但是品级比袁樵还要高。   桓嶷却不管这些,他做完了这些事情,也到了奉梓宫的时候了——陵还没修好,暂安在临时开凿的墓穴里。   回宫之后,桓嶷打算开始正式办公了,他的父亲将这样一个江山交到了他的手上,他不能让父亲失望。提起笔来准备写点什么的时候,桓嶷猛然发现——他没有事情可做、也很难做得动什么事了。 第150章 新官上任   桓嶷有一个好爹, 给他留了一座太平江山、一个磨合好的朝廷。没有干政的母后, 没有跋扈的边将,没有空得能饿死耗子的国库, 也没有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老臣, 有可能存在的对皇位发起冲击的皇子都完蛋了,曾存在过的零星反叛也死得不能再死了。   【那我还干什么?】   桓嶷在两仪殿呆坐了三天, 期间, 执政没有轻慢他,都向他汇报来了。   共计:   其一, 萧司空来汇报桓琚陵寝的总体规划。桓琚灵柩只是暂安,正式的陵寝尚需营建,桓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萧司空。此人既有资历, 又是家学渊源的诗礼大族出身,礼仪上面更周到, 且是晋国大长公主的丈夫, 也是亲戚。此议得到了一致的赞同。   此后, 萧司空就一心扑到了营建陵寝上, 凡汇报的都是这个事。桓嶷不知道自己的心机比萧司空如何,但是知道在礼仪相关的事情上萧司空甩他五十年。两人说了半个时辰,桓嶷只有:“嗯嗯。”、“甚好。”、“司空说的是。”、“司空辛苦。”   其二,纪申来汇报科举事。下令各州县选拔贡士进京来科考的是桓琚, 现在他死了, 贡士却都来了, 总不能再轰回去吧?为了安定士人之心, 也得留下来,非但要继续选拔,名额还要适当的放宽一点。为了避免滥竽充数,桓嶷将此事交给了纪申。纪申有公心,他可不想自己继承父亲兼自己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办成个笑话。   纪申既有眼光又有公心,则桓嶷也就没有什么好反对的地方了。纪申提出来了,这次选拔贡士,既是为国选贤,也是安定人心,所以出题要平和,不要太犀利。四夷使节还在京城,都看着新君呢。桓嶷对纪申的回答也就与对萧司空一样了。   其三,黄赞过来说官员的升降之事。黄赞是桓琚用出来的官员,当年冲杀在对抗杜、赵两家的第一线,又是在桓琚死后第一个通知桓嶷的人,桓嶷对他也是信任的。将政务交给他,桓嶷也不算担心。黄赞过来,先把朝廷的几位大老臣加了荣誉的头衔,又把东宫的官员转到了朝廷官员的正式序列里。桓嶷连儿子都还没有,现在要什么东宫官员呢?都是青年才俊,拉过来给朝廷办事吧!   这个也是不能反对的。   眼下就这几件突发的事件,其余似与四夷交涉、救灾、普通官员任免、御史弹劾等等,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也不需要特别的关注。政事堂把相关的折子往桓嶷面前一转,桓嶷度着桓琚当年的口气,都照原样批了。   虽说有“三年无改父道”,可这样也未免太……   他又还在守孝,也不能有什么娱乐。   桓嶷枯坐两仪殿,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程为一的安排呢?程为一这个宦官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现在桓嶷登基了,不止一朝天子一朝臣,还一朝天子一朝宦官呢。想到这里,桓嶷问孙顺:“先帝跟前侍候的人呢?”   孙顺道:“皇后娘娘和淑太妃商议过了,赐金还乡。”   桓嶷道:“走了吗?”   “还没有,又要清点人数,还要划拨金钱。”   桓嶷眼前一亮,他找到事情做了,抬脚就去找妻子。太子妃升成了陆皇后,装束上也有些改变,因在孝中,也不奢华。见桓嶷来,称呼还没变:“三郎。”陆皇后没有桓嶷和梁玉那样的心路历程,却明白地感受到桓嶷对于父亲的怀念。不急着称呼桓嶷是“圣人”,折衷方案还是亲昵点叫“三郎”。   桓嶷道:“九娘,我有一事。”   “你说。”   “要安排程为一他们走?”   “你要留谁吗?程为一年纪已经不小了,也到了该养老的时候,他也有妻儿,不愁没有照顾。他的徒弟程祥,我倒给留了下来。”陆皇后也是将事情一一汇报。   桓嶷道:“你做得很妥当,我是说,给他们设个宴饯行吧。”   “三郎要见他们?”   “唔。”   陆皇后一口答应了。   桓嶷又说:“你点点宫里的宫女,年纪大的、入宫时日长的,都赐金还家吧。”   陆皇后也不大喜欢后宫里的女人太多,才当上皇后就干出遣散宫女的事情说出来不大好听,桓嶷如此体贴地讲了,陆皇后也不矫情,道:“是我的疏忽了,这几日就办这个事。还有一样,若是出宫孤苦无依的,就还留下来吧。”   “你看着办吧。”   “嗳。”   陆皇后又向桓嶷提出,朱良娣和杨孺人的名份问题,桓嶷道:“唔,良娣就册做昭容,他们两个孺人册成美人吧。”不是什么大事,桓嶷顺口带过。说完这些,他又闲了。   陆皇后不比桓嶷,她要忙的事情忒多,桓琚可没有给她留一个安宁的后宫。忙人看闲人,越发觉得闲人闲。陆皇后小心地问道:“三郎这些日子,是不是有些恍惚了?”   桓嶷自我解嘲地道:“闲的。”   陆皇后道:“垂拱而治,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是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陆皇后狠狠心,试探地道:“大臣有大臣的忙法,天子有天子的忙法。您说呢?”陆皇后是想做个贤后的,哪个皇后不想名垂青史呢?她与丈夫的感情不错,更想辅佐好桓嶷。自来贤后绝不是对政事一问三不知的,须得会“劝谏”,必要的时候还需要有能够力挽狂澜的素质。陆皇后也以这个为要求来要求自己。   桓嶷眨眨眼,不知道被触动了什么,突然将陆皇后抱起来转了个大圈儿:“我说,九娘说的对。”   陆皇后猝不及防,被放下地的时候还是昏头胀脑,脸红红的,嗔道:“你怎么了?”   桓嶷笑道:“我想明白了!”   陆皇后说的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只是桓嶷自己钻了牛角尖儿,想自己接过父亲的江山,可不能对不起他,得干出点事情来。发现所有的事都有人做了,他又闲得惶恐。到得此时终于找到了点做皇帝的感觉:“世间岂有刀笔天子耶?”   他是皇帝,是看着别人干活的,他只要选好人、用对人就可以了。甚至可以把这个“人”的范围更精确一点,他只要把合适的人放到执政的位置上,再由执政去做他们该做的事情就可以了。否则伏案劳作,就是有三头六臂,他也忙不过来!   仔细回想一下,他的父亲也没有事必躬亲,不是吗?只要抓住几个关键的事情,让大臣们将事情做好,他何妨做一个垂拱天子呢?   桓嶷双掌一合:“啊,刚才说的事情你来安排,安排好了告诉我一声就是。”   陆皇后道:“好。”   桓嶷将手一背,施施然走了出去,留下陆皇后有点明白又有点不太明白。看起来桓嶷是听了自己的话之后想清楚的,可是自己又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对他有哪点触动。“我这到底是谏着了还是没谏着呢?”陆皇后喃喃地问自己。   ~~~~~~~   却说,桓嶷将自己该扮演的角色想明白之后,一扫胸中块垒。在宫里悠闲地踱步,想着他自己该管的事情。桓琚给他组合好了很搭的三位执政,以桓嶷的眼光也能看出来,这三位是兼具了各方面的优势,又能互相制衡,且三人心里都有大局,暂时是不用换的。   但是,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有股子凉薄的味儿,说这话的人都忽略了一件事情——年龄。上一朝的天子都死了,他的臣的年纪会很小吗??尤其是执政,一个好的执政除了有天赋的聪明,还得有处理政务的经验,这个经验只能靠时间来积累。   比如萧司空,比桓琚长一辈,桓嶷长两辈,已是奔着休致去的年纪了。可得想好接班人了!   从桓嶷来看,三个执政里,最早需要替补的就是萧司空!一则萧司空年纪最长,二则他做执政的时间也已经很长!时间太长的执政,不大好。可是换谁呢?桓嶷又有点犯难,他做太子的时候蜷得太久了,固然安全,与大臣深入接触的机会也相应的就少,只得一个纪申。   【好在现在也不急,司空还做着山陵使。】桓嶷慢悠悠地走着,信步踱到了官员的值房。皇帝一般是在两仪殿的,也有好动的会往六部、各衙司去转悠,桓嶷只带两个小宦官,慢慢走了过去。   各衙司皆是各司其职,朝廷安抚的措施很到位,桓嶷至今也没有什么独树一帜的政令出来,人人虽有心看新君作为,又都安心——圣人做太子的时候就不爱多事。   桓嶷在各处转了一圈,回到两仪殿也不说话。将奏折看一回,经政事堂批过的折子,有问题的很少,桓嶷信笔画个“敕”也就完了。新皇帝与任何一个才入行的新手一样,也需要有一段蛰伏观察的时间。   如是几天,陆皇后那里先将程为一等老人的事情安排妥当,宴就设在宫中,在两仪殿的偏殿里,又备好了要赏赐给他们的金帛等物。桓嶷对陆皇后的周到很满意,笑道:“九娘与我同去吧。”   程为一走得恋恋不舍,也知道自己再留下来是画蛇添足,饯行宴只管呜咽谢恩。   桓嶷很感慨,程为一是个还算厚道的宦官,他还是赵王的时候并不得势,程为一也没斜眼看他,态度一直很端正。及他做了太子,程为一虽然对他亲近了一些,也不算谄媚。难得。   桓嶷问程为一:“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程为一道:“能让老奴时时看一看先帝的陵寝就好。”   桓嶷道:“赐金还乡是为了让你们有个着落,你既在京中能够安定,也不必非就要走。留下就是。”又吩付凡桓琚的近侍,都按月供给柴米。   殿中一片谢恩之声。   宴会不长不短,掐着点儿结束,没有人忘情,倒也不失温馨。   将桓琚的近侍们画上一个句号,桓嶷又催促陆皇后将后宫的宫女该遣散的遣散。陆皇后道:“宫人们都好办,已理出来了,三郎要见一见她们吗?”   “不必,你办就好,我放心的。”   “太妃们的府邸还有一阵儿才好,我想她们的人就由她们自己做主吧。但是另一个人,呃……”   桓嶷奇道:“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你们吗?”   “杜庶人。”   杜庶人从皇后变成囚徒,人人以为她该抑郁而终,她却活得比桓琚还要长,至今还在掖庭里。桓嶷的脸色变得极差,捏了捏拳头,又忍住了:“照旧!”他发过誓,要尽赤其族,可是现在不行,他不能让杜庶人这会儿就死了。行吧,让她活着,在掖庭的囚室里活着。   陆皇后低低地应了一声,看桓嶷的表情,不去劝一个字。   还是桓嶷自己先恢复了正常:“宫里也快忙完啦,忙完之后,九娘与我出宫散散心,如何?”   ~~~~~~~~~~~   皇帝出行很麻烦,但还没到被关在宫里的地步。桓嶷知道,他一个新皇帝,还是安静一些比较好,因此出行的目的地也有选择。他先与陆皇后去了大长公主府,看望这位宗室的大长辈。   晋国大长公主在桓家辈份不低,同辈人不是找不到,但是与桓嶷血缘这么近而辈份如此高的,至今只有她一人而已。桓嶷出宫探望她,是不会有问题的。   看完大长公主,又去了万年县公这样比晋国大长公主年纪更大的人家中。万年县公与长公县公两个,都是宗室的吉祥物,德高望重,却又不管朝廷上的事,只在与姓桓的沾边的事情上跟皇帝磨牙。桓嶷也打算与他们打好关系。   这两位与晋国大长公主又有所不同,晋国大长公主自己地位高,丈夫有本事,儿孙们的前程也都安排得差不多了。两位县公子孙比大长公主为多,即便是宗室也不能保证人人都富贵骄人。   桓嶷深明其理,到了这两家,皆挑选了他们几个儿孙或给爵位、或给散官。且将这两个活牌坊拉到自己一边站队,以后肯定有用到的时候,先拉了再说。   接着,又要去陆皇后的娘家。   陆皇后赶紧劝住了:“三郎还没有去梁府看过,怎么能先到陆家呢?”   如果说桓嶷有什么难解心结,当数自己的外家连三辈都查不清。陆皇后尊敬梁氏,桓嶷的心里就熨帖,笑道:“谁先谁后,有什么分别?”   陆皇后道:“凡事须有尊卑。”皇后当然是尊的,梁家现在也算有一个皇后了,还是桓嶷的亲娘,那就更尊一点。   桓嶷一面摇头一面说:“你就是太讲道理了。”一面真的就去了梁府。   梁府头一回迎接皇帝,梁满仓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快!快!快!去三娘家,问一问,得准备个啥!问她要不要回来一趟。”   南氏将他扯了下来:“你别学猴儿!好好说。”   派人去问梁玉,梁玉又派人来相帮。桓嶷这回过来并不大张旗鼓,携了陆皇后的手,两人并肩进了梁府,将梁满仓夫妇扶起:“我来看望外祖,何必行此大礼呢?”相偕入内,看梁府行动有序,还夸奖了一回。   南氏道:“嗐,三娘那儿有人来帮忙的。”   桓嶷笑道:“巧了,我正要去看她。”桓嶷此言不假,他心里排了个次序,梁玉正在列表上。但是女儿不能越过了父母,还得往后挪一挪。打梁府出来,再过几天,就是去陆府,与陆皇后的父兄相谈甚欢。   见过了岳母才来见姨母。   ~~~~~~~~~~~   桓嶷赶场似的跑了几家亲戚的事情梁玉早就知道了,她也在心里排了个次序,与桓嶷走的这个步骤也差不多,自己心里就有数了。桓嶷去了陆府之后,她就不再去无尘观里避暑,而是在袁府里呆着,果不其然,桓嶷就来了。   桓嶷“串亲戚”,就真是串亲戚,不摆大仪仗,虽出入有警跸,也不很扰人。唯一的缺点就是暑气已经很重了,总得窝在家里等他,不够清凉。   桓嶷到袁府的日子是预定的,袁樵也提前安排好了衙门里的事务,这一天在家里等候。梁玉摇身一变成了“夫人”,袁樵还是做他的万年县令,只是散官的衔儿随大溜涨了一点。一家人都看到了这种情况,谁也没提,也不跟桓嶷去讨官儿。恭恭敬敬将桓嶷引进了府里。   桓嶷进来就说:“三姨这里不够清凉。”   无尘观清凉,这不是为了等你吗?梁玉笑道:“我不能受寒,”拿了一碟冰递给他,“觉得热了就拿这个。”   桓嶷个对妇科知识只知道一鳞半爪的人信以为真:“哦哦,那你放着,我来拿。”   梁玉道:“我这里还算舒服,过了这一阵儿就好啦。”   桓嶷的兴趣则在她手下一只玉枕上:“唔,这个好。”   梁玉道:“他们送的。”   桓嶷留了个心眼儿,问道:“谁?”   “哦,是新亭房的那位夫人。”   桓嶷眨了眨眼睛。梁玉失笑:“嗳,不想说了叫你闹心的,就,那位袁尚书家,他家小娘子说给四郎的。”   桓嶷想起来,袁尚书!袁氏的新亭房!哦!是他啊!桓嶷忽然说:“他家女儿年纪也不大,有些可怜。”   梁玉挑挑眉,她虽不知道桓嶷具体打的什么主意,但是从桓嶷近来赶场似的频率来看,桓嶷是在与大臣、亲贵拉近关系,营造一个宽松的氛围。新亭房比西乡房厉害得多,袁尚书在被重视之列也是正常的。   【这是要对他们示好?】梁玉猜着个八分,道:“是呢,才嫁了几个月,就陪着……唉,快叫人心疼的。”   梁玉一顺着他说话,桓嶷就知道梁玉还是那个配合默契的三姨,也就点点头。梁玉就心里有数了,可以与袁尚书家通一通气,也对桓嶷点一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就知道,三郎才不会是像外面说的那样无所作为。】梁玉心里有淡淡的欢喜。她是个操心的命,与桓嶷达成了默契,过不两天,就设了个小宴,请几位袁家的夫人们去无尘观里小聚,袁尚书的夫人也夹在其中。   接到梁玉的帖子,袁尚书家也琢磨了一阵儿,盖因两家素无往来,唯一的交集就是尚书夫人央梁玉代为打探吴王妃的消息。【难道是近来梁氏风头正盛,要与我平辈论交了?】   这也不是不可能,不止婚姻讲求门当户对,交际也是一样的。仔细算一算,袁尚书家也不亏。袁夫人决定回帖赴宴。   日子不须用心挑,拣个临近的日子,无尘观里临水设个小宴就得。袁夫人到得不早也不晚,因欠梁玉的人情,寒暄几句之后便问梁玉产期。梁玉道:“说是快了,我就想,趁着还能动弹就多动动,免得接下来捂得发了霉。”   袁夫人含蓄地笑笑。   梁玉道:“来了我这里就散散心,我有个好消息说与夫人。”   袁夫人凑近了她,低声问道:“难道是……圣人要将四郎放出来了吗?”她已得到了消息,桓嶷串了几家亲戚之后就不再走动,而是去看望了四弟吴王。她与梁玉的交集就是上次的吴王妃的事情,梁玉对她说好消息,还说散心,多半与此有关。   袁夫人所能想到的,就是吴王可能不用继续蹲大牢了,则吴王妃也就不用在四面高墙里埋葬她的青春年华。袁夫人心跳得厉害,紧张地看着梁玉。   梁玉轻笑一声:“他?他惹三郎生气了。”   袁夫人一惊:【这算什么好消息?等等!】袁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梁玉。   梁玉含笑问道:“您家里不会不要一个离了婚的女儿吧?”   天大的好消息!袁夫人激动得一颗心都要飞出胸膛来了。把个女儿扣在前吴王这样气昏先帝的人身边,对袁家绝非好事。   【唉,你家的好事还在后面呢。将你家和吴王拆开了,才是要用你们呢。】梁玉默默地想。 第151章 收获季节   袁夫人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梁玉, 但是有一个希望总归是好的。袁夫人心里有一个想法,女儿的事情是从她找上梁玉开始有了转机的, 就何妨再相信一回梁玉能够带来好运呢?再坏,也不过是被关一辈子。万一有了机会,那女儿就算跳出火坑了。   无尘观里,袁夫人强压着紧张、亢奋、喜悦种种情绪, 好容易挨到了宴散与梁玉道别, 就急匆匆地赶回了家里, 与丈夫袁尚书说起了这个消息。   袁夫人去找梁玉, 袁尚书原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只是尽一个做为父亲的心意罢了。梁玉最初的回答也不是一口应承,而是打探消息,袁夫人小有失望,袁尚书反而觉得有了点希望。盖因轻易答应的许诺是最容易毁诺的, 不将话说死,固然可能是不愿意沾手,也有可能是认真考虑了可行性之后的答复。   其后果如袁尚书往好的方向的预想,他也就对夫人与梁玉保持联系采取了默许的态度。袁夫人从无尘观回来, 不大确定地将梁玉透出来的消息对他讲了, 袁尚书的第一反应却是:“真是她出的力吗?”   袁夫人听丈夫这般问,奇道:“怎么?”   袁尚书道:“等等,等等, 让我再想一想。”这也是一个“官精”, 他相信梁玉是对桓嶷最有影响力的外戚之一, 但是影响到了这个份上,袁尚书直觉得不可能。   袁夫人焦急地看着丈夫,忍不住催促道:“还会有什么变故不成?”   袁尚书仿佛没有听到一样,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良久,他才说:“再等两天,就能知道了。究竟为何,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等女儿真的接回家,咱们再说。”如果女儿顺利的回来,则不止是女儿的喜事,他的好事也将近了。   袁夫心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偏偏丈夫的嘴巴比蚌壳闭得还紧,只能惴惴不安地等着。暗中却又将女儿未出阁时居住的房间重新收拾了一回,心里隐隐存着期盼。   袁尚书表面看起来稳如岳山,内心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还要装成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一样,依旧坐衙。如此过了数日,桓嶷可是又哪里都不去了,大夏天的,他就呆在宫里。原本在东宫给他授课的老师们一转职,依旧给他讲解经史,有闲暇了就逗一逗女儿。   终于,这一天乌云密布,桓嶷又出去看了一回桓岳,兄弟二人争执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得见。桓嶷气冲冲地回宫,即将袁尚书从值房里拎进了两仪殿。   袁尚书心跳得厉害,面上却不显,舞拜毕,只听上面一声哽咽:“尚书请起。”   袁尚书抬起头来,大吃一惊:“圣人!”   桓嶷正在哭。   一抽一抽的。   抽噎着说:“尚书,是我负你。四郎是真的教不好了,不能再误了卿家女儿。”   袁尚书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嚎啕大哭:“圣人何出此言?是臣孝女无方,竟不能劝谏吴王!是她的过错,我们对不起先帝和您啊!”   君臣二人哭了一场,并不提什么事先通气之类,都各自检讨。史官记下来的统统是两人为对方考虑的贴心话,两亲家真是联姻的典范。最终,桓嶷拍板,让桓岳与袁尚书的女儿袁妃离婚,袁妃由袁尚书从幽禁之处接回娘家,接下来怎么办,随袁家处置了。   袁尚书则是感激涕零,哭得几乎要昏死过去了,出了两仪殿,一刻也不耽搁的就派人送信回家给妻子——准备好了接闺女回来!   夫妇二人早有默契,女儿总不能就这么孤独终老了,先送到别庄上住一阵,或者到寺庙道观里转一圈。二、三年后出来,又是一条好汉,依旧是万家求娶的名门淑女!   待正式的文书下来,袁尚书把女儿接出了由御林军把守的吴王府,父女相见,真如隔世。袁氏泣道:“今日终于重见天日了。”袁尚书道:“是圣人的仁德。”回来就亲笔写了封声情并茂、感人肺腑的折子递了上去。   桓嶷看了这奏折,会心一笑。他不是非袁尚书不可,备选的也有几个,但是袁尚书最容易突破,施恩容易、交涉也容易。世人都以为只有大臣巴结皇帝的份儿,每个人都想跟套近乎。话不能说错,反过来说,皇帝也需要与大臣好好相处,有点恩义的最好。   作为一个新皇帝,没有“托孤老臣”掣肘,却不能不面对一件所有职场新人都会遇到的事情——老鸟不大鸟你。再尊敬,新君桓嶷与执掌天下几三十年的先帝桓嶷,在大臣们心中的份量也是不一样的。桓嶷就是要慢慢淘换上一些由自己提拔上来的人,既是公事的需要,也是个人的需要。   轻轻将奏折放到一边,桓嶷心道:【种子已经埋下了。】   ~~~~~~~~~   桓嶷将袁尚书当种子种,梁玉却已经到了收获第一季的时候。   袁夫人在家焦急地等着女儿,待丈夫将女儿接到家里,一把将女儿搂了过来,哭道:“我的儿,你受苦了。”袁氏也哭道:“累父母忧虑,是女儿的不孝,阿爹阿娘费了不少心神吧?”   这个怎么说呢?也是真的关心女儿,否则断不能让女儿这么快就出来了。袁夫人道:“不碍的,不碍的,回来就好。”这才将女儿打量,女儿憔悴了很多,袁夫人道:“先沐浴更衣,原先的装束都不要了!衣裳首饰都重新打了来!”   袁氏道:“我唯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胡说!”袁夫人嗔道,“你好好的,听我的话。先装扮起来,与我去见个人。”   袁尚书的奏折递给了皇帝,袁夫人不得带着女儿去谢一谢梁玉吗?袁尚书都得承认,如果没有这一点似有若无的关系,桓嶷可能会选择别一个人而不是他,这就是姻亲的用处。   袁氏也不笨,问道:“是拜谢哪一位于我有恩的人吗?”   袁夫人拉着女儿回房,低声将来龙去脉讲了。其中对皇帝的猜测,袁尚书连妻子都没有讲,袁夫人也无从得知,只说了梁玉是个中间人。虽不中,亦不远矣。袁氏道:“人生起起落落,西乡房到了起的时候了。”   袁夫人一笑:“好人总是有好报的。”她亦是名门出身,这时节去一个往常不大瞧不得上眼的同族人家里,一点也没有拉不下脸来。等女儿换好了衣服,在家里吃了顿舒心的饭、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就拎着女儿登门看望梁玉去了。   母女俩来得挺巧,正赶上梁玉在生产。   袁夫人携带了女儿与长长的礼单来的,进门是梁玉接待。双方见了面都挺高兴,扪心自问,梁玉觉得桓岳这事儿干得忒不地道了,她对桓琚的观感好,对伤害了桓琚的桓岳就没好感,也就不希望袁氏陪着桓岳蹲大牢。再看袁氏,挺端正的一个小娘子,也为袁氏欢喜。   袁夫人母女的欢欣之情自不待言,与梁玉亲亲热热的说话。刘夫人、杨夫人也不能拿大,都来见这母女二人。双方叙一回亲情,也不拿袁氏离婚说事,就说梁玉的肚子。袁夫人终于有心情问:“几个月了?看着有点大。”   杨夫人笑眯眯地道:“算来还有个二、三十天吧。”   梁玉就在这个时候觉得不对劲儿。除了袁氏,其他三人都是有经验的,一看就知道不对。袁夫人惊讶地道:“这日子是不是早了?快!稳婆定好了吗?”   刘夫人道:“有!”   一面将梁玉往房里送,一面派人找稳婆,自家的灶下柴火是一直不熄的,热水昼夜都有。全府都动了起来。   头一胎,人人紧张。刘夫人、杨夫人想都不用想,袁夫人也跟着紧张。袁氏在自己获得自由的时候,也希望别人都能够有好消息。都在房门外打转。   梁玉很郁闷,她提前做了一点功课,却知道提前生育事情可大可小。阵痛结束之后,梁玉道:“去把彥长、阿先都叫回来,美娘也不要离开。派人去萧家,萧礼要在家,请来。他要不在家,请大长公主,把他们家大娘也带了来。对了,把我哥哥也叫来。”   吕娘子急道:“你这又是要干什么?”   梁玉道:“有备无患,谁不知道生孩子是过鬼门关?我这个还是早产!咱得把事情给安排好了。吕师,把我妆匣里那个红漆的盒子取来,快!”说到最后,声色俱厉。   梁玉点名要的人都来了,个个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梁玉素来会折腾,却不会召集所有人来就为了守着她生孩子。大家都在猜测,又都担心这是不是个不好的兆头。   屋里,湿掉的衣裙已经被脱掉,安儿给梁玉披了件宽大的袍子。梁玉问道:“人都来了吗?”   吕娘子道:“来了。”   “你帮我传几句话。”   “好。”   屋外的人焦急地等着,少顷,吕娘子与美娘端着匣子走了出来。吕娘子道:“三娘有话要对大家讲。她说,早发动了,怕不好,先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才有心情去生孩子。”   众人都听她转达,第一件是给父母、两位夫人的嘱托,谢了他们的养育与爱护,第二件是给袁樵,让他照顾好他自己。第三件才是重头戏,却是让哥哥们作证,给美娘、袁先准夫妇分了财产,交代了如果有不测,孩子就交给他们了。并且说,不管生的是男是女,袁先就是长子,他们小夫妻不必有疑虑。   梁大郎当时就开骂:“遇到事情就分钱!她还会不会干点别的了?”担心得直打转儿。   梁玉这一回的生产比之陆皇后几个月前也没轻松到哪里去,众人自天明捱到天黑,里面梁玉精神还有,就是生得慢。好容易天擦黑的时候,生下个女儿来,外面的人有些遗憾。袁樵笑道:“三娘好好的就行。”   梁大郎几年来养出来的一点尊贵气荡然无存,大骂:“她就是欠揍!”   话未说完,里面稳婆又是一声惊叫:“还有一个!”   双生!   刘夫人再次合起了手掌,杨夫人口中念念有词,袁夫人心道:【要是再生个儿子,可就美了。】   外面又等了许久,门又被喜气洋洋的打开了:“又添一个小郎君。”   外面“轰”地一声炸开了,刘夫人笑着回顾儿媳妇,说了一句心里话:“叔玉的运气一向是不错的。”袁夫人笑着说:“恭喜!”   袁樵有些虚脱地瘫坐到了地上,直到被“二条”搀了起来。   刘夫人已派人去亲友那里报喜,梁大郎道:“我这就回家去,家里爹娘还等消息哩!”晋国大长公主难得被别人给调出门,却又不打算走了,将孙女儿的手交到刘夫人的手里,道:“有什么要吩咐的事情,交给她去做也可以的。大事做不来,小事还是能做的。”   晋国大长公主对梁玉的观感此时好得要命。   外面忙忙碌碌,里面梁玉睡了个安稳觉。睡着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他娘的!居然是一对双儿!】   ~~~~~~~~~~~~   以梁玉在娘家的经验,但凡孩子饿了哭了,当娘的第一时间就会醒过来,甚至有的时候,孩子还没醒没哭,当娘的就已经有所预感先转醒了。正因如此,她对嫂子们偶有不满,却从未有过狠心了断的想法。   她这一觉却是睡得香甜极了。   一睁开眼,南氏就坐在她的床头。南氏听到“一对双儿”的时候,一张常年带着腊黄病容的脸刹那铁青。哆嗦着到了袁府,看到了一对外孙,伸手摸了摸,缩回手来时,表情才好了一点。接着就守着梁玉,等她醒。   母女俩四目相接,南氏道:“慢慢起,先喝点水。”   梁玉默默地喝了一碗水,屋里的气氛怪异得让阿蛮等人吉祥话都说不出口。良久,梁玉问道:“是两个。”   南氏道:“嗳,好好养。你比我强,他们的命会好的。”   梁玉咧咧嘴,南氏忙说:“女婿今天请了假,外头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哩。月子一定要坐好,月子里落下的毛病,跟一辈子的。别仗着年轻不当一回事儿,你看看我……”   梁玉捧着碗,在母亲的唠叨声里,心渐渐地回暖了。   少顷,宫里即赐下了大批的珍宝。桓嶷既重视梁玉,又爱这个好消息,欣喜得还准备再过来一次。朝政现在他居然不大管了,成日里表现出了一股富贵闲人的气息。   皇帝不大管事,下面的臣子却忙翻了天。众人忙碌之中,请了假的袁樵就有点显眼。考虑到他老婆是什么人,请假也就可以理解了。但是只有袁樵知道,他这个假请得也是顺水推舟的。   桓琚生前下令选拔贡士入京参加考试,则原本就是京籍的士子呢?又岂能将他们给落下了?袁樵一个万年县令,正在京兆的管辖范围内,他也是要将在自己辖内的人挑挑拣拣,凑个差不多的人数递上去的。天子脚下,他得选得比别的县都多,以示繁华昌明。   许多偏僻的地方缺少人才,合格的、送到京城不丢人现眼的少,能把地方官给愁秃了。京城则无此忧,袁樵差点因为人多而想打人。   在接到家中让他回去守着妻子生产的时候,袁樵已在愤怒的边缘了——他手中接了十几张条子,每张条子上都写着人名!【当我是你们的家奴吗?!】   袁樵很重视选拔贡士的事情,已看中了一些学校里的好苗子。他对辖区内也颇为上心,又取中了一些才子。凑一凑,他觉得差不多了。偏偏这个时候,许多亲友将条子塞到了他的手上。有持着袁翼的名帖来找他的、有把他舅舅的条子经杨夫人转给他的、有三品大员的亲属,也有他父亲袁籍的同窗好友的子侄。   将他的桌案塞得满满当当。   袁樵索性不干了,将假一请,回来往家里一躲。   然而有些人却是躲不过的,大部分给他条子的人都是亲友,他有了亲生儿女,不亲自登门道贺,也要再送一张帖子来恭喜。袁樵看了半天帖子,又有点生气。想了一想,将名帖“啪”地一合,大声说:“说我有裙带,我便去娘子裙下栖身!”真个往太座裙下躲了。   对袁先道:“你先看着!我走了。”   袁先目瞪口呆,他受袁樵的教诲,知道养父不是刚正不通权变之人,可将话说得这么露骨这还是头一次。敬畏地目送袁樵离开,袁先心道:【阿爹是被这些人给气急的吗?】伸手将帖子翻了一翻,把名字给记了下来。   ~~~~~~~~~~~~   袁樵走到梁玉卧房门前,几个深呼吸,将情绪平复了一些。凑到帐前握住帐钩的时候,笑容又回到了脸上:“闷不闷?我给你找了几本杂记解闷,让美娘读给你听吧。要不就叫人来陪你下棋?”   梁玉先不回答,目光在他脸上定了一阵儿,问道:“你有什么心事?”   论理,有了一双儿女,什么破烂心事都能一扫而空了。毫不夸张地说,梁玉认为袁樵现在遇到的、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上的问题,都应该不是问题才对。她自认还能压得住这个阵,她可活着闯出鬼门关来了。   袁樵道:“没什么。”   “嗯?”   “真没。”   “说实话。”梁玉不客气地说。   袁樵坐床边一坐,低声抱怨:“都当我是收垃圾的!要选贡士,人人往我这里塞人,也不想想,塞进来了也得考试,考不出来岂不丢脸?”   梁玉问道:“都什么人托你办事?”   袁樵报了几个名字,梁玉听了之后更诧异了:“是他们的子侄还是求到他们面上的?与其求他们,何如求你呢?求三品官与求五品官,哪个价高呀?傻不傻?”   袁樵哭笑不得:“是是是,因我官小,所以欺负我的。两样都有的,不过多半还是学生子侄。”   梁玉小心地问:“他们还嫌自己人做官不够多吗?”经过史志远的事情,尤其是苏征,梁玉对朝廷选官用心了解过。袁樵的亲戚故交,一个个都不是凡人,他们自己能举荐、子侄有荫官,不能说生几个荫几个,但是嫡长总是有的,家族的势力是国家制度通过给予官爵来维护的。在她看来,学校、科考实是寒门士子最大的机会了。   【这都要争,还给不给别人活路了?】   “谁嫌自家官多呢?谁嫌自己人多?”袁樵坦诚地说,“可他们不该这么过份!”   “就是!”   袁樵道:“嗐,说这些做什么?回来我将他们也考上一考,考不过我出的题,统统打发滚蛋!”   梁玉小心地问:“要是考过了呢?”   “那就荐上去吧。所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有真才实学的,如何不用?商君也是通过贿赂才得见孝公的,怎么出现的不重要。哪怕生气,我也做不出来故意压抑人才的事情。锥入囊中,总是会出头的,又何必去拦呢?”   梁玉想了想,将要说出的话又给咽了下去。【偏偏我现在还不能动弹!】不然她想上一回天。   袁樵与妻子说了一回公务上的烦心事,出来又是神清气爽,跑到前面再接见道贺的宾客去了。非常巧的,遇到了萧度正与宋奇在说话。   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一个是前上司,一个是现上司,同时出现显得怪异。两人虚伪地寒暄,看到袁樵出现,面上不露心里都松了一口气。这两个人出身、经历、阅历全不相同,完全没有共同语言。冲袁樵奔过来的时候,很自然的一人一边,给人以老死不相往来的错觉。   袁樵心里翻了个白眼:【他们俩怎么凑到一起来了?】   萧度纯是来道贺兼帮忙的,梁玉做事漂亮,晋国大长公主赞不绝口,孙女儿交出去了,又把小儿子赶过去沾点聪明劲。宋奇的心事就多了,他不是个正人君子,再装刚直不阿也不像。皇帝的姨母是要继续交好的,亲自到下属家里道贺也不觉得丢脸。他手里也攒了一把条子,顺道来看看袁樵这个难兄难弟,找点心理平衡。 第152章 我当珍惜   宋奇与袁樵交情并不深, 见面寒暄之后只说道贺的事情, 萧度在一边看了, 心道:【怪不得阿爹说宋奇这个人心术不正, 一个上司给下属来道贺还这么的……】宋奇才不管萧度怎么想呢,他对萧度的评价也高不到哪里去。   袁樵夹在两人中间, 心道:【看你们两人这个样子,就知道朝廷上为什么争执起来了。】   朝上的争执也很有意思, 三位执政没有倚老卖老故意欺负桓嶷的意思,却又因为桓琚过世, 三人头上的压力骤减而展露了一些本心。譬如萧司空,自己不大出面只管做好山陵使, 但是长子与门生故吏都不是吃素的。而黄赞在桓琚时代的后期,比萧司空要活跃得多,这份活跃又延续到了现在。即便是纪申, 也有一些在桓琚时期不大好做的事情,此时也都提了出来。   三人做事的时候皆有自己的道理,并没有哪一个认为自己只是为了谋私利而有损公事, 都认为自己是为了国家。老臣们不欺负新皇帝,可他们自己互相先争起来了。一些在桓琚时期不会起争执的事情,现在也争了个热火朝天。举荐人才、选拔官员只是其中一个方面罢了。   萧司空的立场是许多人都能理解的、已延用了很久的观点——朝廷已经很公平了。名门子弟家学渊源,较之非名门出身的人更容易出现人才, 名门子弟比寒门士子吃相要好看, 且朝廷从来没有堵死寒门子弟做官的路。这很能代表绝大部分世家出身的人的立场, 同时也是朝野许多人的观点, 持这种观点的人士庶都有。个人素质差不多的情况下,他就更倾向于用家世更好的那一个,因为家学渊源,因为一个人如果有钱,就不会为了蝇头小利去出卖灵魂。   黄赞则有他自己的考量,他也羡慕世家,结亲的时候头一个考虑的就是当世的名门。他的所有子女里,除了一个尚主的儿子,一个嫁了宋奇的女儿,其余皆是尽力结姻名门。饶是如此,在举荐人才的时候,他也是尽力摆脱姻亲的影响,所举荐者以寒士居多。黄赞没有明确的“我要抬高寒士”这样的目的,而是认为没有庞大家族的寒士更好用,因为他们的庞大的家族利益的拖累。   两人都认为自己的观点是对的、是为国家考虑的。萧司空虽隐,留着儿子、学生跟黄赞争,在儿子、学生顶不住的时候,萧司空再放个话,两下又打平了。   还有一个纪申,在双方看来虽然“持正”,但是这份“持正”在这个时候就尤其讨厌,因为不知道他在某一件事情上究竟分支持哪一方面。   袁樵夹在萧、宋二人中间,就有点能够体会到纪申的感受了。   三人打着哈哈,宋奇半开玩笑地说:“彦长倒会躲清闲。”   袁樵笑道:“少尹不是也来了吗?”   以萧度的出身,即便做过地方官也不大能够理解这两位说话的意思,如果只有袁樵他就问了,旁边还有一个宋奇,萧度只能憋着。憋到一半,灵光一闪,笑吟吟地道:“他有儿子可以用,自己当然就能闲下来啦。”提出要看袁先去。   萧度一走,袁樵与宋奇也就能说两句悄悄话了。萧度则找到袁先,单刀直入问明了情况。袁先连猜再蒙,将袁樵遇到的事情猜了个七、八分,悄声对萧度说了。萧度惊讶地说:“这有何难?秉公去办就是了。”他从出生开始,背后的靠山就硬得不得了,自然可以“秉公”,袁樵要“秉公”可比他吃力得多。   袁先笑笑:“家父也是这个意思,只是遇到事情生气罢了。”萧度笑道:“我就说嘛,断不至于难得到他的。他有什么想法,只管去干就是了。”袁先道:“等阿爹销了假,事情就会有眉目了吧。”萧度道:“嗐,那还担心个什么劲儿?”语毕,没有再提这件事情。朝廷上可为贡士的选拔又有了一番明争暗斗。   ~~~~~~~~~~~~~~~~~   桓嶷将执政与自己所信任的大臣都召集起来,商议科举的事情。   执政们皆认为自己是一片公心。   先是,君臣一致决定了一件事情——本次科举的录取比例比往年要高一些,除了各地的贡士,已到京城的士子,经过五品以上官员的推荐,只要相关的条件符合,也可以参加考试。这些人都是出身良民,身家清白到连父祖都是良民。看似公平,实则又内含了一个问题——寒士与名门子弟都是良民。【1】   考试还没开始,就为萧、黄之争开辟了另一个战场。无论是袁樵还是宋奇,也都以为名门子弟的素质更高,这是他们的经验,出身不大好的宋奇自己就深有感触,但凡还有点公心,就得承认萧司空虽然讨厌,不过有些道理还是对的。这两个人位置不算很高,却也很能代表相应人群的观点。   官员的选拔、录取,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的公平,朝廷会有一些政策的倾斜。譬如,哪个地方录取的比例要高一点,哪个地方录取的人数要多一点。这些在主政者的时候都有一杆秤称着。为了比例,黄、萧双方在桓嶷面前争了个面红耳赤。   双方皆不认为自己是在争什么“士庶”,他们说的就是选拔人才。   萧司空认为,京畿及附近地方文物昌明,所以录取的比例那就得高一些。安抚士人之心固然是重要要的,所以为了避免偏远地区太难看,可以将连远的州府列出来,每州给一、两个名额,除了这些名额的保证之外,其他的就需要向京畿倾斜。   黄赞则不同意这种观点,黄赞认为天下不止京畿文物昌明,且总是京畿及几个有名的家族所源自的地方比例高,不利于收天下士子之心,认为要适当增加东郡等近来发展良好的地方的名额比例。   桓嶷心道:【司空是京畿人,黄侍中是东郡人。二人所持论虽不能说是没有道理,却也……】他虽年轻,看这个却是看得明白。官场上的同乡之间,也是一种颇为亲密的关系,还不能说不对。   双方的争执还在继续,萧司空一方认为,京畿子弟耳濡目染受到了熏陶,做事比偏远些的东郡那种几百年来没啥名士名家出现的地方的人要好得多。黄赞一方不服气,认为京畿子弟纨绔习气重,做官未必就好了。   “虽把握大政稍有欠缺,然而务实,更能体察民情,知道人间疾苦,不会只知吟风弄月,”黄赞说得也诚恳,还引了一句话,“与朕共治天下者,其唯良二千石郡太守乎?”【2】   萧礼这边则不客气地举出了近年来考评不错、政绩亦好的官员的例子来。京畿多世家子弟,出仕多、做地方官的也多,找这样的例子出来也不难。萧礼道:“良二千石者,早已在朝廷之上了。”   双方就比例问题争执不下,桓嶷打了个哈哈:“孰优孰劣,考出来就知道了嘛!至于如何取士……唔……这样,今年取个六十人,如何?”桓嶷和稀泥的功夫也有一些,他的意思,录取的人多了,饼做大了点,大家都能分点饼渣,争执也就不会太显眼了。   录取的问题桓嶷早已想过多次了,他只要有人可以用、用得顺手,要国家能够和谐的运转。是以他又同意了萧司空观点中的一部分,即要向偏远地方稍作倾斜,京畿也不可以忽略。同时,凡外地自己到京城游学的士子可以报考,但是算他们的祖籍,而不算是京畿地区的推荐,这样比例上看起来也比较好看了。   萧、黄二人得给桓嶷个面子,都怏怏地说:“陛下圣明。”算是勉强同意了。   桓嶷舒了一口气,心道:【做太子时以为做皇帝不难,怎么样是对、怎么样是错、怎么样是公平,一一都在我的心中,还以为先帝做事有时不算公允。如今自己做起来才知道,哪怕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不能够像小孩子一样选一个丢一个呀!】   叹息良久,桓嶷问孙顺:“娘子可有闲暇?”   孙顺道:“娘子先前颇忙,这两天略好了一些。”   桓嶷笑骂他一句“滑头!”   陆皇后岂有不忙的?桓琚的后宫还没搬完,搬了半拉还留半拉,桓嶷的妻妾不好马上就搬,以免显得太浅薄,倒像是赶人似的。又不能让桓琚的后宫拖拖拉拉留在这里不走,还得有个规划,尽早让她们搬家。这得陆皇后协调。   除了陆皇后受内外命妇朝贺的时候须得到昭阳殿这所正殿里举行仪式之外,桓嶷的妻妾还在东宫里暂时栖身。而后宫的人员正在搬迁,宫殿又要稍作整饰——昭阳、昭庆、延嘉三殿都封闭很久了,不住人的屋子朽败得快。   朱昭容与两位美人换了身份,所役使的人数也要相应的增加。宫里才放了一批宫女出去,陆皇后又要从剩下的人里挑选合适的人员加以补充。   林林总总,皇后比皇帝还要忙些。孙顺的回答也就显得很有意思了——您要有要紧的事,皇后就不忙,没有,那就忙。   桓嶷恰有一桩要紧也不要紧的事,想了想,还是决定邀陆皇后先去袁府看望梁玉。   ~~~~~~~~~~~~~~~~~~   梁玉正在关禁闭。   产妇不能下床是传统。如果是在乡下生计艰难,月子里下地都是有的。到了袁府这样的人家,别说一个月,她就是在床上躺一辈子,都能有人好好地伺候着。婆家也关心,娘家也关心,南氏被杨夫人邀请到袁府小住,就近看着女儿,押着她坐月子。   梁玉硬是在大热天被捂在了屋子里,就盼着能时不时有人来看看她。朋友如丰邑公主、刘湘湘等也不能天天往她家里跑,至如宋奇这样来道贺的人,她就更见不到了。每天能解闷的就是跟南氏说说话,让吕娘子、美娘给读读书。孩子都不用她自己带,他们有乳母、保姆、打杂的丫鬟。南氏很感慨:“你这才是坐月子的样子啊!我们那时候……”   梁玉耐着性子听南氏讲古,这话南氏三天说了八遍了,桓嶷与陆皇后的到来让她免于把第九遍再听完。帝后二人的身后,尚在家中的两位夫人也陪同过来了,袁先与萧家小娘子上学的上学、回家的回家,都不在。袁府在家的人口就这么聚齐了。   只要有人来,梁玉就是高兴的,但是听到来的是帝后,她很惊讶:“他们怎么来了?事先一点风声没听到!快,给我换衣裳,香呢多熏点儿。”南氏非常的开心,她见桓嶷的次数不多,桓嶷却是她最挂心的孙辈儿——别的孙子都有父母照料着,只有桓嶷可怜。   桓嶷来看姨母,额外见到了外祖母,非常的高兴:“阿婆也在?好些日子不见,我可想你。”   陆皇后与梁玉对望一眼,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桓嶷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直白地说出想念,她俩的印象里是几乎没有的。跟桓琚表达孝心的时候除外。   南氏不知道这一点,也高兴得紧:“我也想圣人哩,怕耽误了圣人的正事儿,就不敢去看圣人。家里人说,宫里现在也忙哩,圣人和娘娘都辛苦了。”   陆皇后赶紧说:“待宫里安顿好了,就请阿婆只管来。”她随着桓嶷,对这些人不称呼什么“夫人”,还用的家常的称呼。   桓嶷紧接着就说:“对!就是这样!她们也快搬完了!”   【不对,】梁玉心里说,【这都不像你了。】桓嶷展现出了一种亢奋,他灵前即位的时候都绷得住,显出个少年老年,让大臣很欣慰年轻天子似模似样。现在的桓嶷的情绪则非常的不对头。   南氏则说:“别赶人家,别赶人家,寡妇娘们儿本来就可怜,可得先给安顿好了去处。”   桓嶷道:“会的,会的。”   【话有点多啊。】梁玉越发狐疑,用疑问的目光看向陆皇后。陆皇后看懂了梁玉的眼神,因为她也正在疑惑,从桓嶷突然拉来出来,到现在桓嶷的表现,陆皇后自认与丈夫还算知心,竟也猜不透。   那边南氏又对桓嶷道:“圣人和娘娘还没看过孩子吧?”桓嶷接话慢了半拍,陆皇后顶上说:“听说是一对双生?可是吉兆呢,正想看。”梁玉命人把吃饱了正在睡得香的一双儿女抱了过来。   大红襁褓裹着一双小儿女,落地有几天了,脸还带着点新生儿的粉红,却已能看出来精致的小模样儿。乳母抱着他们走近,南氏道:“你看,他们长得多好啊!以后都会好好的。”   桓嶷的脸色刷地就变了,陆皇后不明就里,看向梁玉。梁玉则紧紧地盯着桓嶷,桓嶷的眼睛则粘在小婴儿的身上,眼眶红了。梁玉心里咯噔一声,乳母不明就里,也很慌,一个收紧了胳膊,一个怀里的襁褓往下滑了一滑,赶紧都重新抱好,婴儿们睡得极香,动了动小嘴,一点也没有要醒的意思。   乳母一动,桓嶷眨眨眼睛,勉强笑着转过来看梁玉,口还没开,梁玉就问:“你知道了?”   没有人特意跟桓嶷说过双生的事情,但是从这反应是来看,他必得知道生母与从未见过的那个三舅舅也是双生。想来掖庭无数清冷的夜晚,梁金对儿子说一说娘家的事情也是打发漫漫长夜的一个项目。梁玉现在只想一件事——他知道三哥是怎么死的吗?   南氏对这件事也很敏感,生硬地说:“知道个啥?你们又说没头没脑的话了,三郎饿不饿?渴不渴?”   陆皇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道:【惭愧,是我小人之心,外祖母岂是那等只会讨情的无知妇人?】她开始以为南氏“以后都会好好的”是跟桓嶷讨个情,这是贵戚们常用的手法,趁皇帝心情好又或者机会好,讨皇帝一个照顾的话。虽然这个在陆皇后看来很没必要,这两个孩子的母亲戳在那里,桓嶷与姨母的情谊是非比寻常的。不说亲情单说功劳,梁玉也为桓嶷做了不少的事情。   【是别有隐情吗?与梁氏有关吗?】陆皇后胡乱猜测着。   桓嶷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都知道了。”   又是一片安静。   梁玉猜得没错,梁金远离父母亲人,宫里只有儿子是亲人,与儿子闲话的时候不免说到自己在娘家的生活,桓嶷有一些人情世故也是零零碎碎从这时候听到的。梁金除了父母,说得最多的就是“三郎”,两个人有太多的欢笑,双生子未必都很像,龙凤胎越长大了越容易分辨,但是小的时候这两个人确实分不出来,经常故意换了衣服去恶作剧,被识破之后难姐难弟一起挨揍。挨揍的时候还不老实,经常说:“你已经打过我了!该打他了。”再次被识破,再添一顿揍。   说到有趣处,年幼的桓嶷瞪大了眼睛:“还能这样吗?二郎和四郎都不与我这样,看来还是双生的好。”又觉得奇怪:“阿娘才不会这么调皮呢,我不信。”   桓嶷打破了宁静道:“让我抱抱他们。”   南氏连声答应:“嗳嗳。”   桓嶷自己的闺女都没抱过几次,生疏而狼狈地将小婴儿揽在臂弯,好似捏着个快要掉到地上的传国玉玺,紧张得不得了。他还要逞能,想一条胳膊一个,梁玉摸摸鼻子:“你饶了他们吧!”   屋里人应景地轻笑两声,又都息了。刘夫人目示梁玉,她人老成精,看出事与不大对,一直跟儿媳妇都不说话,此时依旧与陆皇后一样,都猜不出情由来,只好让梁玉自己小心应付。她们不知道是正常的,梁家人自己不说,谁又会去关心梁家曾有过一对龙凤胎呢?   梁玉对她摇了摇头。   桓嶷抱完了孩子,问道:“取名字了吗?”   梁玉道:“正在选呢。”   桓嶷点点头:“取完告诉我,不不不,要好名字才行,不好就要改。”他居然很准备就认出了哪个是男孩儿哪个是女孩儿,碰碰小男孩儿的脸,对陆皇后道:“比咱们二娘小几个月,也挺好。”   陆皇后笑道:“是。”   桓嶷又将小女孩儿看了看,对陆皇后道:“给你做女婿,要不要?”   “啊?”梁玉先发出了疑惑的声音,“这是要……”他娘的辈份儿不对啊!   陆皇后却说:“从来岳父择东床。”   桓嶷拔下陆皇后头上金钗,放到了孩子的襁褓里:“那就算定啦。”   刘夫人放下心来,率家下谢恩。陆皇后的疑惑更重:【看这样子,若二娘是个儿子,今天定下来的就会是另一个了吧?我须得问明白。】面上却一派欢喜,对梁玉道:“咱们可是亲家啦。”   梁玉笑道:“亲上做亲,彼此放心。”心里也微有忐忑。她倒不像陆皇后那样怀疑,即便二娘是个儿子,桓嶷也不可能就这么把嫡长子给卖了。儿子有媳妇儿了,梁玉只管高兴就行。看陆皇后的样子,这个小公主将来不至于是她的酒肉朋友了。   袁樵很快被叫回了家,正式谢了恩,再设宴。袁府接过驾,再办这些个便没有那么慌张,须臾而就。桓嶷好似非常的高兴,与袁樵痛饮,又歪歪斜斜地拉着陆皇后的手与她同乘一车回宫。   车上,桓嶷将头靠在陆皇后的肩上,陆皇后有心趁这个时候问他,又觉得是趁人之危,不大好意思。桓嶷忽然含糊地说了一声什么,陆皇后问道:“三郎?你说什么?”   桓嶷慢慢地说:“阿娘死了,舅舅也死了,他们是双生。”他说得很慢,带着酒醉特有的含糊,本该让人很讨厌的,陆皇后却忽地落下泪来。【你终于叫出娘来了。】   桓嶷慢慢地道:“如厮天下,我当珍惜。生民不易,选官、选官要慎重。” 第153章 人间百味   有正经事做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梁玉才嫌捂在屋里麻烦, 桓嶷一来给她添了一个儿媳妇,虽然小两口真·还在吃奶, 也是一桩很正经的大事。桓嶷一走, 全家就忙开了。袁樵得上表谢恩, 得看桓嶷是不是打算现在就把这事儿给正式定下来。如果定下来了,袁府又有得忙了。   且刘夫人还有话说:“圣人垂恩下降公主, 你们就要好好教导二郎, 须给圣人一个好驸马。不可因为富贵已定, 便致他不学无术。若真个人品不堪,公主也不是必得落在谁的家里的。”   梁玉听到这话有理, 就开始琢磨怎么给孩子安排课程。   其实只要是有些余力的人家,对孩子的教养都是有计划的。尤其是传承数代的大家族,早已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办法,即便不成文,也早有了经验。几岁开蒙,几岁正式拜师, 甚至要专精什么,必须学会哪些技能,都是有谱的。然而梁玉对这些是心里没谱的, 她一个半路出家嫁过来的, 对这些传统可谓一无所知。   自己缩在房里写写画画了好几年, 等袁樵那里写完了谢表, 又得到了桓嶷的明确批复, 回来告诉她结果的时候,她已废了三稿,正在起头第四稿。   袁樵很是诧异:“你写这个做什么?我们只要用心就好了。”   “啊?”   袁樵笑了:“看孩子是早慧还是晚慧,稍作调整就是了。若是早慧,将功课安排得紧凑些,早早学问。若是晚慧,就一边慢慢学一边修身养性,养好品德。也就可以了。”   梁玉心里稍不是滋味,怏怏地道:“看来我是白写了。”   袁樵将她写的稿子拿过来一看,边看边笑:“你是恨不得他什么都会、什么都懂?”   梁玉不服气地道:“不学学、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袁樵道:“好,都学学、试试。你要小心了,别给他养成个浅尝辄止没有耐心的性子来。”   “那你把要怎么安排他给我写出来,别忘了也安排安排闺女。”   袁樵笑着说:“好好好,我写,我写,竟也有你安排不到的事情吗?”   梁玉横了他一眼,然后又被南氏横了一眼,终于在这件事儿上暂时消停了。紧接着却又要开始准备满月酒,条件还允许,再办个百日宴也是需要的。这些不用她亲自指挥,也得参与拟定宾客的名单。   中途又改了一次名单,却是李淑妃祖三代终于要搬出后宫了。桓嶷将自己还是皇子时的赵王府赐给了李淑妃居住,当时的王府还是在仁孝太子亲自过问的,无论是规制还是用料布局无不既合体制又精致舒适。李淑妃是固辞的,以为这王府没有改个名字,叫做某某宫,留下来做别宫又或者干脆是充作寺庙已是桓嶷的疏忽了,如何还能给她们居住呢?李淑妃即要求只要一座宅邸就可以了,如果能够靠近她的娘家就更好了。   桓嶷想了想,把王府改作福安宫,正式赐给李淑妃她们居住。并且说:“先帝的妃嫔依旧住在别宫里,这是合乎礼制的。且阿鸾当自宫中发嫁,我意已决。”   李淑妃只得领了,心里也是感激得紧。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皇宫的,在此之前,她已协助陆皇后将先帝的后宫一一打发妥当,这才打包起自己的行李。桓嶷将原本归她们使用的宫女、宦官依旧赐给了她,命择个吉日,从宫里出发。   如今日期定了下来,除了随身用的物品,其余都先搬到了福安宫里,桓嶷又有赏赐。她们只需要在当天入住即可,连包都不用自己拎。李淑妃要做的乃是谢表,然后写帖子,定下日期邀请亲友去她的新宅小聚,算是大家给她暖宅。其中也有再将一些人际关系热一热,好为阿鸾将来的生活铺路的意思。   梁玉接到了帖子一看,日子在满月宴之后,大喜:“我必去的!”她虽能坐得住,却生性喜动的,外出走动是她喜欢的事情。又想:【算算日子,满月酒在她搬出来之后,须得给她们祖孙补一张帖子才好!】   连夜改了宾客的名单,给福安宫也送了一张帖子去。这名单改得及时,李淑妃接到回帖,即回了一份一定会带着儿媳、孙女到场的帖子。紧接着,李淑妃迁居福安宫的日子就到了。祖孙三代被桓嶷与陆皇后两个人亲自送到福安宫去,这是别人都没有的待遇。   ~~~~~~~~~~~~~   到得满月酒的时候,李淑妃祖孙三代果然来了,桓嶷与陆皇后也来了,场面异常的盛大,寻常贵戚之家恐怕几十年也没有这样的场景,今日却在袁府出现了。   梁玉心情非常的好,她终于能够被放出来了,大早起就起来洗沐,对着镜子东照西照:“瞧瞧,瞧瞧,阿娘,我是不是胖了?”   南氏没好气地道:“胖就对了!富态些好!女人要胖了才有福气,瘦的一定是受了气、家里穷吃不饱的。干柴似的,有什么好?”   【哦!不胖点怎么知道我吃得起?】梁玉闷笑。答非所问地说:“还好衣裳都还能穿得进去。”   南氏道:“唉,也对,旧衣裳不能穿了就太糟蹋东西啦。”   下帖子的时候,全家人都各有自己的一摊子亲友要请,又有帝后驾临,宾客之盛,前所未有。梁玉的朋友一堆,譬如丰邑公主、刘湘湘姐妹、严中和的姐姐们,又有先前结交的李家姑姪姐妹。平王妃的小姑子郡主们也到了,又有宋奇的妻子黄氏等,天南地北的人都被拉到了一起,不得不令人惊叹其交游广阔。   梁玉举目望去,惋惜地道:“可惜师傅他们不肯来。”她说的是桓琚当年让人给她找的道士师傅,帖子送出去之后,由入错行的二师兄亲自登门致谢,送了护身符等等物品之后说:“方外之人,不履红尘。”   梁玉心说:【哄鬼!不属红尘你领个鬼的度牒!受什么道箓司的管?先帝让给我当师傅,还不是当了?】知道人家是不想沾这个富贵是非,也只好命人准备好了酒馔回礼,又舍与道观上下新衣新鞋。   南氏则说:“你吴师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对你好,也不能忘了人家。”   梁玉道:“已打发了人去,她也不肯来。”起先是自家尚且立足未稳,又有无数是非,吴裁缝回乡是养老的,把人拽到京城来风里来雨里去的太不像话。桓嶷登基之后,她就派人去找吴裁缝,想将她接到京城里来养老。   一请未至,梁玉就让王吉利亲自跑了一趟,带了话去:“住不惯府里,我自有外面的宅子,住不惯城里,我还有庄子。这都住不惯,我还有道观。不喜欢道士,尼庵我也买了一个。只管来。”   然而王吉利一张巧嘴也没能说动吴裁缝,吴裁缝只说:“老了,走不动了,人要落叶归根的。”   王吉利做事越来越周到细致,买了所安静的宅院,又置了些田地,放到梁玉的名下,往县衙里登记,专一安置吴裁缝。则吴裁缝寄在郑国夫人名下,自然无人敢欺负了。又找阴阳先生给换了块风水更好的墓地,再订一口更好的棺材。寿衣却不用了,吴裁缝自己会做。办妥这些,又请吴裁缝给梁玉写几个字,由他捎回来。   梁玉嗟叹良久,只得将此事放下。   如今南氏问起,梁玉便将前因后果都讲了,南氏道:“也是,在自己的家里她安心。咱家要不是都来了,又有圣人倚靠,我也宁愿回老家去的。”   梁玉不欲南氏再想这些事情,往外一指:“那咱还是在京里舒舒服服的住着好,忙了这么久,我可不愿意再回去当裁缝了。立时年轻十岁也不想。”   南氏被逗笑了:“你才多大?就说年轻十岁!唉,算一算,咱们上京来也有小十年了,日子过得真快。”   梁玉干脆不说话了,架着南氏往前面去,母女俩快进大堂的时候才分开,南氏被儿媳们接了,梁玉自去与杨夫人等一处,又要准备迎接桓嶷夫妇。   少顷,人齐了,没有宾客会晚到,都凑着迎接圣驾。过不多时,桓嶷也到了,一时称颂之声、鼓乐之声齐备,热闹异常。梁玉留心看桓嶷,他看起来情况好了一些,看向表弟表妹的时候眼神没那么吓人。陆皇后向梁玉使了个眼色,梁玉点点头,心道:【先帝真是为三郎娶了个好娘子。】   桓嶷在宾客里看到李淑妃祖孙,更是高兴了,对李淑妃道:“娘娘就该多出来散散心,不要总闷着,开开心心的,多好。”李淑妃笑道:“是啊,看着开心的事情,我都觉得自己年轻了。”心道:【先帝总是爱说三郎仁弱,不大像他,我看这爱热闹的性子根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他们父子都不觉得罢了。】   桓嶷既来,赏赐是不会少的,桓琚为他留下了丰厚的遗产。这些遗产除了江山,还有私库,真是堆积如山。桓嶷的宠臣、亲信不如桓琚多,后宫也少,花起来比桓琚还慢,入账却是持续在往里进,他赏起来绝不手软。非但梁玉一家人人有赏,连到场的宾客他都赏赐了,其中给福安宫与晋国大长公主的比别人又更丰厚。   桓嶷再次高兴地回宫,陆皇后见他开心,自己也很高兴。虽然女儿订出去得早了,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也稳妥了。【哪怕是公主,丈夫找不对也很愁人的,丰邑公主就是前车之鉴。】   ~~~~~~~~~~~~~~~~~~~   也是巧了,被陆皇后记在心里在的丰邑公主此时正有事做。   丰邑公主,或曰丰邑长公主与梁玉一向交好,两人是铁杆的狐朋狗友。梁玉儿女的好事她是必要到场的。【1】   两人的友谊也为她带来了回报,桓嶷登基之后,她的丈夫在驸马里是第一批被升到金紫光禄大夫的,正三品。这个可以是看在黄赞的面子上,但是桓嶷又召见了黄驸马,与他好好聊了半天,总之,黄驸马对丰邑公主恭顺得不得了。这是公主的亲爹先帝都没干过的事,这必得是人情足了。   丰邑公主样样美满,只除了一件心病,今天梁玉孩子满月,她又见到李淑妃,一时触到了心事。宴散后,丰邑公主没有回府,而人派人告诉驸马,她去看李淑妃去。丰邑公主亲娘死得早,名义上是杜皇后抚养,其实就是在宫里的公主院长大,与杜皇后也不亲。倒是李淑妃性情爽朗,与丰邑公主倒处得来。黄驸马知道她们两人的交情,也不觉得意外,只叮嘱一声:“公主也有酒了,路上小心。”   丰邑公主抱着李淑妃的胳膊说:“我好久没见到娘娘了,今天必要与去福安宫看看。”   李淑妃猜她一定有事,也笑着说:“新到了地方,有你陪着更好。”回到福安宫已是宵禁的时候了,丰邑公主正好留宿。李淑妃让儿媳妇与孙女儿去休息,让丰邑公主与自己同寝。两人洗漱的时候还说点闲话,譬如今天这对龙凤胎以后长得肯定差不了之类。   洗沐完了,李淑妃沉得住气,丰邑公主先跪了下来:“娘娘,我有一事相求。”   “你起来说。”   丰邑公主抬起泪眼:“娘娘,我当年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李淑妃飞快地将她拖近:“你在胡说什么?你又想干什么?好好与驸马生个孩子,正正经经地过日子,不好吗?你是不是觉得现在日子过得太顺了?你把孩子找回来要做什么?难道能让驸马认了吗?你让侍中怎么想?”   丰邑公主道:“总要让我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我怀胎十月生下了他,一眼都没看到!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娘娘,求您了。”   李淑妃道:“你别打那些不应该的主意,先帝时都没容下的事情,现在更不可能了。你是要你自己,还是要孩子?”桓琚要体统要脸面,桓嶷就不要了吗?   李淑妃声音压得极低,又快又清晰的在丰邑公主的耳边轰炸:“你的封邑加了五百户,驸马加金紫光禄大夫,你的护卫加了、你的赏赐多了,你的庄园、你的家奴。多少游学士子叩门求见,又有多少人托你求官求事?这些都没有了,换一个孩子,你换吗?”   缓了一口气,李淑妃道:“唉,都是做娘的人,你的心情我知道。那孩子过得很好,放心吧。只要你不去打扰。”   丰邑公主咬着唇,沉思良久,道:“请娘娘代我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对了,是男是女?”   “嗯?”   丰邑公主苦笑道:“不能抚养,不能教导,我总还能给这孩子些物件傍身吧?就说娘给的。放心,我给内造的东西。”   李淑妃道:“是个女儿。你不必去想我将人送到哪里了。虽是经的我的手,当然是先帝点头的。”   丰邑公主怔怔地掉下泪来:“娘娘,我心里苦。”   李淑妃道:“女人怎么会不苦?不要去想!好生歇息吧,睡一觉,明天就都好了。”丰邑公主已经做出了选择,李淑妃也就没把她这份“苦”太当一回事儿。何况李淑妃知道的,丰邑公主本性不算坏,但是这些年的经历也让丰邑公主走了形,自贡士入京开始,丰邑公主是公主里最活跃的。即便是先帝驾崩,丰邑公主在梓宫暂安之后又频频接见各路英才了,对举荐人颇有点跃跃欲试的味道。   【她难过不了多久的。这性情,唉,杜驸马真是缺了大德!好好一个公主下降到他家,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了。】李淑妃又有点同情丰邑公主了,闭着眼,搂着丰邑公主一下一下的拍着丰邑公主的后背:“都会好的,都会好的。再等等,再等等。”   丰邑公主小声说:“我小的时候,娘娘也这么搂过我。”   那是她生母才过世的时候的事了,杜皇后干不来这事儿,李淑妃当时万事不愁,倒将丰邑公主接过去安抚照顾了几天,将情绪抚平了才送回去。李淑妃听她说起旧事,心中柔软,心道:【那我更得看着你,不让你再发昏了。】   “睡吧,”李淑妃说,“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   丰邑公主在李淑妃面前哭了一场,又好好地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真如李淑妃所料,又神清气爽了。捏阿鸾的小脸,打趣一句:“哎哟,我们阿鸾都长这么大了,越来越标致了。”即与李淑妃和陆氏约好,得空到她那里玩,才拜别李淑妃。   大白天的,黄赞父子都得去应卯,丰邑公主回家换了身衣服,转身就去找梁玉。丰邑公主醒来觉得李淑妃说得对,她还是得继续跟她的皇帝弟弟保持好关系。公主尊贵不假,同是公主还是有差别的,小的时候,丰邑公主比合浦、安泰姐妹日子差着不少,现在可比安泰公主强多了。丰邑公主掐指一算,宫里这里肯定得忙,李淑妃她们搬出来了,新的妃嫔只安排了一半儿,得接着安排,这时候过去帝后怕没功夫接待她。   找梁玉就很合适了。   到了袁府,却听说梁玉去了晋国大长公主那里。丰邑公主愕然:“去那里干什么?哦!他们是亲家了。那跟夫人说一声,过两天我请客,到我的庄子里。”亲爹周年未过,丰邑公主也不能胡闹,歌舞饮宴得到改元之后。梁玉给儿女做满月,也没什么过份的场景,如果没有桓嶷出现,甚至不会有鼓乐。她也不敢在京城里胡天胡地,到庄园上还能随意些,也凉快安静。   在袁府留下了讯息,丰邑公主给黄驸马也留了一句话——好好当官、好好听皇帝的话,选拔贡士的事情你别跟着掺和了,闭嘴。丰邑公主她自己收了不少贡士、文人的行卷,却让丈夫闭嘴,也是看出来了,这个小丈夫比起黄赞还嫩得多,别跟着黄赞瞎搞比较好。萧司空那是什么人呐?跟他争,动不了黄赞还动不了你吗?【2】   留完话,丰邑公主认为自己已经做得不错了,很贤惠,拍拍屁股,走了。她在京中无趣,索性就先去庄园上消暑兼准备请客的事宜,给自己找点事来忙。到了庄园上才想起来要请客,只跟梁玉说了一声,没正式下个帖子,又不想只有梁玉一个客人,还得拟名单,紧急召了录事来写帖子。   录事的笔尖落在压着金屑的纸笺上,写出梁玉的字号的时候,梁玉正在司空府里跟晋国大长公主喝茶聊天。   晋国大长公主对孙女儿的婆家很满意,从满月酒上回来就更加满意了,梁玉对袁先是真的不错。晋国大长公主以己度人,在她家里,她要喜欢谁,谁就过得舒服,要不喜欢谁,那谁就得倒霉。女主人对一个家庭是非常重要的!以大长公主之尊,也放下了些身段来邀请梁玉过府叙旧了。   大长公主早就准备好了话题,她前阵子做媒成瘾,真个给梁家说了几门亲。譬如梁大郎的长子,就是经她给说了成国公的女儿。成国公的妻子也不是外人,是大长公主孙子辈的一个县主。成国公本人则是开国元勋之后,至今身上还有个国公的衔儿,可见当初祖上的功绩。又有梁八郎、梁九郎,大长公主也都给安排了个妥妥的对家。   这一次她又要提另一桩亲事,与梁玉寒暄完了,就说:“你那个叫阿芬的侄女儿,有人家了没有?”   梁玉震惊地问:“您打算给说哪个?”梁家都做好了在贡士里求个孙女婿的准备了!   “有没有。”   “还没听说。”   大长公主一拍桌子,笑道:“那就好!这事有着落了!我看呀,她不会嫁得差了的。这事儿一说就成。”   梁玉追问道:“是什么人?”   “放心,合适。五郎。”大长公主不再卖关子,吐出了杞王桓岙。   “他?合适吗?”梁玉第一反应是那个丑孩子,不晓得梁芬愿意不愿意。第二反应是,这是个亲王啊!不得给选个世家女吗?第三才想到,桓琚周年还没过呢!这咋回事儿? 第154章 叔玉心善   “五郎?”   萧司空上朝去了, 晋国大长公主正早起对镜描眉,放下螺子黛, 大长公主不大明白为什么杞王不去上朝反而跑到自己这里来了。迟了半拍想了起来, 今天初三, 不是大朝会,杞王桓岙向来是个边缘人,这时不出现也没什么关系, 反正也没什么人会想起他来。   “是, 杞王殿下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   “哦!”大长公主随意地说,“那先让他到前面奉茶, 我这就来。”招来个侍女给她把眉毛给画好, 又对镜子摸摸鬓脚, 全套装束完了, 大长公主才施施然去见桓岙。   桓岙坐也坐不安, 正在厅上踱步,听到脚步声猛一抬头,看到大长公主来了, 赶紧跑了上来。未及叫人,大长公主便说:“有什么事情值得你一个亲王这样的慌张?进来坐下, 慢慢说。”   桓岙等大长公主在主座上坐下,扑到她的面前,深深一礼:“我心中有一件事儿, 非得您老不能帮我。”   被奉承了, 大长公主心里挺受用, 问道:“什么事儿?先说。”   “那……我看圣人给二娘定了个驸马,咱是不是也能……”   大长公主哭笑不得又带点诧异:“你这是想媳妇儿了吗?”   说起来桓岙这倒霉孩子也是可怜,就因为长得丑,打小不得桓琚喜欢,娶媳妇儿都没他的份儿。虽然桓岙的年纪不算大,可也到了娶妻的时候,桓琚临终前国事家事的安排,独忘了这儿还有个丑孩子。桓岙的亲娘偏也已经死了,没人在桓琚跟前给他提这茬儿。   大长公主胡乱安慰道:“有三郎给你想着呢,你急什么?”   “不不不,不是的,”桓岙焦急地反驳,“不是急着娶媳妇儿,是要娶个媳妇儿。”   “啊?”大长公主被绕得有点晕,“你怎么回事儿?说清楚了!”   桓岙道:“我就是想,如果到了要给我娶妃的时候,我……”   “你心里有人?”   桓岙点点头,抹了一把汗,在大长公主揶揄的笑声里又慌张地摇了摇头,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是心里有人,是心里有人选的。”   大长公主这才正经起来,觉得以前是忽略了这个侄孙,桓岙丑虽丑,居然不是个缺心眼儿:“哦?你想求娶哪家淑女?皇后娘家已经没有亲妹妹了。”   “不用不用,王妃么,够用就行,娘娘家的姐妹,太超过了。”   大长公主真的对桓岙感兴趣了,干脆问她看中谁了。桓岙紧张地吐出了自己心中的人选:“听说梁家还有一个表姐?”他是桓嶷的弟弟,跟梁家论个亲戚也没毛病。   大长公主道:“你知道她多大了吗?我跟你说,她长得也不如她姑姑好看。”婚姻看人就那么几条,梁家不是名门,梁芬长得清秀却不惊艳,性子不差,本事呢又不够上天的,年纪也大了些,横看竖看,不大够做个王妃。否则大长公主何以给梁家说了几门亲,独对梁芬感到棘手呢?   桓岙点点头:“我都知道的,您看,我也长得不好看啊!”桓岙扳着指头一样一样地数给大长公主听,“小时候不知道,长大了还不明白吗?我本事又不如人,没法儿弥补这个。已为了这张脸受了十几年的气,再求个名门淑女,等着后半辈子依旧被嘲笑吗?”   大长公主一拍桌子,怒道:“你是亲王!谁敢笑你?!”顿了一顿,才想起来要说点场面话,“你娶人家是要摆威风的吗?那你可要小心了!人家也是有父母的。”   “不不不!”桓岙又摆起手来,“我不想欺负谁,可是更不想在家里还是遭冷眼。一个本事又不大,又不干什么实事儿的亲王,面儿上对我敬着,眼神儿凉人。”   一个没什么权势的亲王,只有个亲王的名份,确实衣食无忧,也确实能让绝大部分的官员、勋贵见着他行个对亲王的礼。然后呢?没了。桓岙受了十几年的冷落,也看清了很多事情。让他蜷着也行,总得让他蜷舒服了吧?他又不想纵情声色,弄一群美艳的姬妾围着,个个讨好他、为他争风吃醋,那有什么意思?自己骗自己有意思吗?   “我还不如安安稳稳过日子呐!”   大长公主不笑了,托着腮将桓岙上上下下看了一看,问道:“非得是梁氏吗?”   桓岙不好意思地道:“最好是他们家。安静。”肯定也有桓嶷的面子在里面,不过梁府确实是京城里很安份的人家,反正挺合适的。   大长公主想了想,也觉得桓琚这个当爹的有点薄情,看看桓岙,居然从他那张不好看的脸上看出了点可爱来。点点头:“行,我给你说去。”   桓岙拜倒在地。   然后大长公主就找上梁玉了。   心里已然要将此事说事,大长公主就不乐意听反对意见。   “怎么会不合适?”晋国大长公主反问。   能出个王妃,是梁家赚了,而且是大赚,这是一笔显而易见的账目。   太赚了,反而让梁玉裹步不前了。梁玉道:“这是您的主意呢?还是……”   晋国大长公主作出个有点不耐又有点无聊的表情,将身子微微向后一撇:“你向来是个痛快的人,怎么这会儿却犹豫了呢?是五郎自己找到我的。”   “啊?!”梁玉真的惊呆了,“他怕不是个傻子吧?不求名门淑女,来求梁家的老丫头?”不是她埋汰自己的亲侄女儿,梁芬年纪比她都大,她都儿女成双了,梁芬还没出嫁,何止是“年纪大”?虽然身份越高的越不讲究,可看看桓嶷娶的媳妇儿,那也都没过二十岁。   梁芬的婚事太坎坷了,梁玉可不想再有丝毫的不妥。宁愿自己先把毛病往狠里讲,看看别人的反应,也不想糊成一对儿,然后弄出像吕娘子那样的憾事来。   大长公主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想得多,才先问问你的。五郎那个孩子呀,心里明白着呢。他说了,看中的是你们梁家家风淳厚。”   “啊?”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失之子羽啊。”   梁玉回忆了一下桓岙的尊容,脸上一红,道:“那您容我回去跟家里说一声儿,您知道的,家父家母素来安份守己,说难听了就是胆子小,从来不敢肖想这样的事情。我怕他们……”   大长公主拍板:“好!我等你的好消息。”   梁玉就想告辞,大长公主却说:“哎,不急——你收到行卷了吗?”   这才是大长公主今天最重要的目的,前头什么寒暄啊、什么桓岙啊、什么梁芬啊,都是引子,是顺捎的。   【我说呢,怎么大长公主这么的热心!】梁玉一眼就看破了大长公主的目的,【是黄赞和萧司空又打上了吧?眼瞅着就要开科了,最狠的一场仗就得上来了。】   梁玉笑笑:“您瞧,我养孩子都来不及,哪有功夫管那个?”她是真不急,第一她不是官儿,只能等着,看桓嶷是个什么路数。第二,她对选官算是有个了解了,却没有真正见证过一次科举,这次就只是想仔细看看,得看个大概才能有想法。这场神仙打架,她就不想搀和了。   大长公主以过来人的口气说:“嗳!怎么能不管呢?哦,就养养孩子、打打家奴、数数钱?那与村妇有什么区别?你现在是郑国夫人,你要立起来!我看你也不是那等只放眼内宅的人,跟你说,趁早。”   梁玉道:“哎,那我回去看看。您……教教我呗?”   大长公主笑了:“他们的行卷送上门来,你看就得了。实在太次的,那礼就不能收,为了点芝麻谷子惹上御史的口舌,不值得。”   梁玉肚里闷笑,大长公主招权纳贿不是一年两年了,常年的挨御史的闷棍,还创下了被酷吏有真凭实据弹劾的业绩。怨不得这位老前辈要特意提醒了。   梁玉受教,却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可是,听说今年是纪公主持呀。这个……”行卷的事情她最近听袁樵仔细的讲解过,不外是达官贵人看了行卷,觉得某人有才华就往上推荐,甚至有推到主考官面前的。   大长公主左右看看,低声道:“你不是有三郎吗?咱们……嗐,谁告诉你咱们要看执政的眼色的?”大长公主说着就笑了起来。   梁玉默,点点头:“我回去瞅瞅,不过我读书不多,怕看出什么来。”   大长公主摆摆手:“今年取的人多,你就夹两个又怎么样?”   梁玉笑笑:“哎。”   ~~~~~~~~~~~~~~   梁玉从司空府里出来,眼里罕见地带上了忧虑。上了车,阿蛮小声问:“娘子,是大长公主那里有坏消息吗?”   “是好消息,走,去无尘观。”梁玉说要先禀父母,第一还是想问问梁芬的意见。可以想见的,只要桓岙提出来了,从桓嶷到梁家不会有人反对。【可是杞王丑啊,还是看阿芬愿意不愿意吧。她要不愿意,再想办法吧。】   王福驾车,熟门熟路地到无尘观面前停下。梁芬与美娘一起来接着,梁芬说:“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梁玉道:“咋?还赶我?”又对美娘说,“过两天去丰邑公主那里,你与我同去?”美娘笑道:“好。”   梁玉就拉着梁芬:“我与阿芬说几话,你不用管我们。”美娘也笑着答应了。   姑姪俩到房里坐下,梁玉便将大长公主所说之事合盘托出。末了,问道:“你怎么想的?我还没有跟家里说,先问的你。”   梁芬苦笑:“那就他了吧。”   “啊?!”   梁芬仔细想了想,道:“我也在想,要是能一直自己过就好了。”   “那就自己过!”   “不行的,”梁芬摇了摇头,“我与你不一样,虽然一同长大的,可是你有本事,我没有。你能干的大事,我干不出。就算是你,阿公阿婆将你嫁了,你不也没法子吗?何况我爹娘可比阿公阿婆还年轻有力气,且能管得着我。亲王哎,他们能不答应?不就是丑点儿吗?不丑,轮不到咱家。拿到圣人面前,咱也不占理。”   梁玉默。   梁芬道:“唉,咱们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从哪儿来的?端谁的碗,受谁的管,这还是你跟我说的。要是换了你,嫁不嫁呢?”   梁玉叹了口气,不再回避这个问题:“大概,还是要作一作的。作不出个结果来,就……嫁完了接着作呗。”桓嶷登基之前,桓岙要是想娶她,再丑八倍她也能点头。为了活命,她什么干不出来呢?   梁芬笑了:“你拿捏个把人还是容易的,我笨。以后要是有事,还求姑姑帮我。”   梁玉难过地道:“行。那我可回家说了。嗐,你既点头了,就把日子过下去。作就作,别拿捏。我看他们家,没几个是真的缺心眼儿。”   “哎哟,那可真是好极了,真是个缺心眼儿,我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   梁玉干笑两声,转身去梁府。   进了长乐坊,在梁府门口停了下来。回来之前没有提前通知,门上且惊且喜:“是三娘回来了吗?”飞奔着进去禀告。   梁家一家人有正事的很少,除了去太学、国子学里读书的,往外面寻朋友的,剩下的都还在家里。南氏依旧是乡下人的思维,出嫁的女儿一声不吭地回娘家,一听就像要出事儿。急急出来问:“你不在家看孩子,出来瞎蹿什么?”   “好事儿。”梁玉懒洋洋地说。   “你又作啥了?”   “给您作个王妃,要不要?”   “啊?”   梁玉叹了一口气:“大长公主不是允了帮做媒吗?”   “对呀,多亏了有她,这几个才能有着落。怎么?又有了?唉,是哪个?”南氏问得有点小心,心里很希望是梁芬,梁大嫂也紧张地看着梁玉。南氏第一放在心上的是梁玉,梁玉嫁完了、生了儿子,她就放心了很多,现在的心病就是梁芬。   梁玉道:“杞王,就是三郎的五弟。”   梁大嫂脚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天爷!我没做梦吧?”   【唉,就知道,不挑女婿长相了。】梁玉起身道:“你们商量商量,有主意了给我个我个信儿。先帝周年还没过,不好明着说。明年咱再正经提,行不?”   南氏小心,问道:“你看这个杞王,可以吗?”   “除了丑点儿,没毛病。可丑话说在前头,只要点头了,丑的也是自己挑的,不能再拿出来说事儿。”   梁大嫂飞快地接口:“是,亲王呢!谁这么不长眼?”   梁玉道:“我得回家去了。这两天我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去大公主那里,家里找不到我,就等我回来。”   “哎。”   ~~~~~~~~~~~~~~~   出了梁府,梁玉只觉得心累,索性先回家,丰邑公主的帖子就送到了。梁玉打开了一看,笑道:“那还来得及。”   日期定在三天之后,三天的时候梁府怎么着也商量出个结果来了。将两件事情都放到一边,梁玉先去看看一双依旧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儿女,戳一戳小脸,又转到书房读书去了。大长公主既提到了科举的事情,行卷肯定马上就要到,她也得加紧读书了。   书看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叫过阿蛮来:“我记得程为一的娘子生日差不多就是这时节了,是也不是?”   阿蛮想了一下,笑道:“好记性!”   “还没错过吧?照往年的样子再加厚一些,依旧送过去。”   阿蛮还是笑着说:“好。”   “你高兴的什么劲儿呀?”   阿蛮道:“阿芬小娘子终于要嫁了呀?都说好事多磨,她这事儿磨得也太狠了!是得叫她风光风光。”   梁玉合上了书,问道:“你觉得这是好事儿?”   阿蛮道:“唔,是我的傻心思。要是娘子这样的本事,怎么选都行,要没有这样的本事,还是随大流过日子吧。二尺宽一道渠,谁都能蹦过去,要是两丈宽,您能跳得过去,您跳。她没这本事,非要逼着她跳,啪,掉沟里淹死了。”   这姑娘对梁玉有着无限的信任,哪怕梁玉说要上天,她也会觉得梁玉真能上得去。觉得哪个人也不如梁玉有能耐,再看梁芬人也不错,可没本事,那怎么办呢?   梁玉眨眨眼,低下了头:“我说一句,招你一串,快去准备礼物。”   “哎~”   梁玉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打开了书。【没本事就只能掉沟里淹死了吗?架桥不行吗?我也是没本事的人,真有本事,我给她架座桥去了。】   第二天,行卷没有上门,梁大郎就来接妹妹回家商量事儿,梁玉不用问就知道是什么事情。一路上,梁大郎克制住了激动的情绪,没有当街就问起来,回到家里将大门一关,往梁满仓书房走的路上,梁大郎就忍不住了:“玉啊,你昨天来说的事儿,是真的吗?”   “只要大长公主不是无聊来消遣我,那就是真的。”   “嘿嘿,嘿嘿!”梁大郎笑得有点傻气。   “哎,那孩子长得不好看。”   梁大郎马上说:“我怎么听说,你昨天说了,只要认了,丑也是自己选的,不能再拿来埋汰人。我们选了,你也不能埋汰他长相了。”   梁玉一噎,抬脚踩在了梁大郎的脚面上!   进了书房,梁满仓家常议事的人都到了,今天又添了南氏、梁大嫂、梁大郎的长子梁滔,都眼巴巴地看着梁玉。梁玉被看得心里发毛:“瞅啥呢?”说着横了梁滔一眼,把这可怜孩子吓得整个转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她。   梁满仓清清嗓子:“咳咳!玉啊,那事儿,真的啊?真的是杞王哦?”   “你们不问长相啊?”   梁大嫂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梁玉抹了一把脸,道:“要是都答应了,阿爹阿娘,我陪你们去见大长公主,咋样?”   梁满仓满口答应:“那敢情好!”   梁玉先命人往大长公主府送了帖子,约了时间再陪着父母去了大长公主府。一见面,大长公主就对梁满仓与南氏热情地说:“这下要亲上加亲啦!”老夫妇二人受到热情的欢迎,受宠若惊,仿佛还是才进京的土包子一样,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摆了。   大长公主趁势跟他们确定了亲事,两家约定了,先由杞王与大长公主在桓嶷面前通个气,过了新年再正式的议亲。至于婚礼可能就要再等等了。梁满仓一口答应了:“成!好饭不怕晚。”   大长公主赞道:“我说三娘怎么生的这么一副脾气,原来是因为国公就是个爽快人。”   梁满仓只管笑。   大长公主又问梁玉收到行卷没有,梁玉道:“我早间就去长乐坊了,那会儿还没呢。不过我也没功夫看,丰邑那里来了帖子,让我陪她到她庄子上住两天。”   大长公主惋惜地道:“偏她事多!唉,你万不可错过机会。”   “好,我叫家里好生收着,回来看。”   ~~~~~~~~~~~~~~~   回到袁府,门上果然收到了几束行卷,梁玉都命收了。随手翻番,都是行文流畅,书法飘逸。梁玉不大爱诗词,她更喜欢实务,但是交给她的都是些诗文。【这玩儿写得再好能有什么用?都是吃饱了撑着的玩儿!你们哪个肯写怎么种地织布、怎么兴修水利,兴许我还有兴趣。】   等袁樵回来拿给袁樵看,袁樵问道:“行卷?”   “嗯呐!我不耐烦看这些,你看看吧,有用的就留下,没用的就算完。就是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大长公主前头说完,后头就来了这些。我得去丰邑公主那里了,唉……麻烦。”   袁樵问道:“你给程家送礼物了?”   “程为一家?啊,他娘子生日,往年我都送的,今年怎么能少了呢?”   袁樵含笑点头:“叔玉心善。”   黑心肝听了真心诚意的夸奖,脸红了:“去去去!看行卷去。”   “看什么看?都拉到县学里去考一考就行了,题目我都出好了,都拉过去,我与教谕参同取人。”   梁玉眨眨眼,若有所动,问道:“你说,要是天下都这么弄,是不是就……你让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反正,现在不也是找了人再考吗?何如从头就开始考呢?州府也是先选再送过来考,一层一层的考……没差的呀。”   袁樵已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 第155章 砥砺前行   梁玉脑子转了几个圈儿, 自觉还没有理出一个完整的想法来,她不大指望自己能比朝上干了几十年的老大人们更熟悉制度、能够更快地制订出一个更好的方法来。不过总是有一个自己的思路,才能确定要怎么跟桓嶷提。   那一点灵光闪过, 就在眼前晃荡, 却总也没能抓到手里,又发现袁樵折了回来:“有事?”   袁樵问道:“你又想到什么啦?”   梁玉笑笑:“还没想好呢, 一个傻念头, 不想好了就说出来, 白浪费时间, 兴许想完了就不是现在这个念头了。”   袁樵也笑,他依稀听到了梁玉在说什么科考, 这是梁玉的风格,她总对一些大家认为不该是女子参与的事情感兴趣。袁樵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梁玉总有点能启发人的想法,说出来或许会有帮助。她要不愿意说,袁樵也觉得欣慰:【是学会三思了。】老实说, 梁玉之前疾风骤雨的行事, 有时候也挺让人担心的。   一面摇头一面笑, 袁樵道:“我去出题考他们了。”   梁玉问道:“还是考什么诗词吗?怪无聊的。”   袁樵道:“也考经史呀。”   “实务不考吗?”   “那未必能考出什么来,或许要考断案吧。”   “哦哦,那你去考, 去考吧, 我去大公主那里吃酒了。”   袁樵道:“那也是个闲不住的人, 她要说什么朝政、科考的事情, 你就岔开吧。黄侍中与萧司空最近为这个吵得凶。”袁樵三言两语,将双方最新一期的争吵给说了出来。   却是桓琚在世的时候,那一回补人,黄赞借萧司空神隐等等有利机会,很塞了一些人,这次大概是有意将那个比例给延续下来。那时是萧司空对桓琚退让,现在是个“少主”,萧司空再韬光养晦,也比当年要活跃一些,自然不肯轻易相让。桓琚驾崩,黄赞是第一个通知桓嶷的人,可桓嶷的太子之位,是萧司空卷起袖子来帮忙争的。两人谁怕谁呢?   袁樵的语气里对黄赞不是很满意:“黄侍中到底还是浅薄了。”   梁玉道:“见缝插针呗。”她理解黄赞的想法,总躲着也不是个事儿,如果不争,那就永远也得不到。看袁樵也不是很认同,她就不说了。   袁樵简要说完,跑去出卷子了。梁玉收拾完了,跟两位夫人说一声,就去丰邑公主的庄园了。刘夫人道:“记得福安宫娘娘的帖子。”梁玉道:“大公主必会去给她暖宅的。”刘夫人一点头:“这倒不错。”   梁玉见她没有别的话,先去无尘观捎上美娘和梁芬,一道去了丰邑公主那里。梁芬与桓岙的事情看来是不会有什么不妥了,则以后梁芬最好也进这个圈子与大家玩到一处。桓岙自己就没什么交际,梁芬要再闷着,这一家人以后难道要画地为牢吗?   三人同乘一车,梁玉将一碟子冰咬得咯吱咯吱的:“唔,到了那里不要拘束,大面儿上的礼数够了就行,别手别脚的反而叫人不痛快。她们与我玩得都熟,你们不用担心她们看你们苛刻。”   美娘问道:“听说里面有好几个特别讲究的人家出来的娘子,也可以吗?”   “那得看跟谁,”梁玉笑了,“要是个木偶,我能跟她说到一块儿去吗?”   美娘心里更加有数了。   梁芬的眉梢也染上了一点轻松的意思,笑道:“大公主是个自在的人。”   梁玉摇头:“也不一定,都是活在笼子里的,她那个笼子,大点儿。”   梁芬道:“大点儿也比小点儿的好。”   梁玉笑了。   ~~~~~~~~~~~~~   丰邑公主的这个庄园不是跟梁玉换的那个,是另一处,还是京郊的景色,细节上又有些不同,更精致小巧,堆出假山园林,引了好些活水。梁玉三人到了庄园上通报了姓名,即刻被引入内,一路上触目所及都很新鲜。   丰邑公主公主那里已经有几个客人了,看到梁玉都说:“哎哟,咱们可算又聚到一起了,好有小一年了吧?”   梁玉指着梁芬与美娘跟她们见礼,才回了刘湘湘一句话:“是啊,这几个月没有一回是咱们单独一起玩的,要不就是人太多,不得闲话,要不就是三三两两的。”   刘湘湘先问她孩子怎么样了,梁玉说:“放在家里了。有人看着,我也放心。”   丰邑公主的另一个嫁入萧家的妹妹常乐公主道:“嗳哟,我本来还觉年轻的,你们一说儿女经,顿觉自己人老珠黄了。不提不提!绝不提这些催人老的债主!”   平王妃非常的赞同:“就是!该罚!”   梁玉道:“那好,回来我也做一个东道,如何?”   此一宴未开,另一宴又定,梁芬努力适应着这些贵妇人们的生活。似乎饮宴交际就是她们最大的“正经事”。【回来得问问姑姑,她干那些正经事的时间都是从哪里挤出来的。】   丰邑公主道:“说完了没有?说完了都去安置!”又看梁芬,觉得挺喜欢这姑娘的,“我这边也有马球场,上回你到了还是报信儿,这回京里再没一个‘四凶’催逼人,你也好好来玩玩。”她也喜欢爽快能干事儿的姑娘,梁芬看起来沉闷,有个“共患难”的事情,丰邑公主也就高看她几分,不当她是梁府土包子堆里的土丫头了。   梁芬不好意思地道:“这个我还不大会。”她现在也就会简单骑个马。   小严氏的兴趣又来了,乐道:“那可好了,我来教!你姑姑的马球还得谢我呢,如今又添了个你!球具有吗?马呢?”   梁玉道:“这还用你想?有我呢!她们的我都备下了。”   小严氏高兴了:“那可好!”   小严氏摩拳擦掌,本以为又来了个一学就会的,好让她过足当师傅的瘾。待众人安置妥当,上了球场,小严氏才发现梁芬跟梁玉虽是姑姪,却不能拿梁玉来套梁芬。梁芬并不蠢笨,却不像梁玉那样一点就透,她学得不算慢,比起梁玉就显得比较庸常。小严氏有点傻眼,只得安慰说:“你才学,不要着急,慢慢琢磨。别急。”   梁芬一个普通人里略聪明一些的姑娘,一直以来很习惯于自己的天赋程度与别人的反应,也不急也不恼,还是慢悠悠的学。小严氏见她这样,反而高看她一眼:“你倒沉得住气啊,很好很好。”   平王妃轻轻拧一把妹妹的胳膊:“宠辱不惊,当然是好。你这个不学不术的家伙!”   小严氏快人快语:“我比阿弟的学问还要强一点。”   一边刘湘湘不大乐意了,道:“你们都等着,我回去叫他跟儿子一道再上一回学!”   “轰!”女人们笑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梁芬也跟着笑了起来,心道:【要说这样的日子也不差。怪有趣的。】从球场回来,又是饮宴,没有歌舞,却有些赌博的游戏。丰邑公主不让梁玉下场,只让她当庄家:“你要动手了,咱们就没意思了。”   梁玉道:“庄家可是有抽头的啊,别忘了。”   一群人又嘻嘻哈哈了起来。   到得宴散,梁芬终于得了机会问梁玉:“总是这么玩,不用管家里的正经事儿了吗?”就算不用自己洗衣做饭带孩子吧,在梁府里看到的,怎么安排家务之类的,那不得操心吗?还有算账的事儿,往来交际不止是吃喝玩乐吧?还得有礼物安排之类的。自家有了“府”梁芬也知道这些事会有管家张罗,可主人家也不能不去过问。怎么看这些人这么的闲呢?她暂住无尘观的时候,生怕把梁玉的家当给败了,陪着小心去经营。   这些问题南氏婆媳是回答不了她的,梁芬将疑惑一股脑地抖给了梁玉。   梁玉道:“这些也是正经事啊。”   梁芬张张口,好像有点明白了。梁玉拍拍她的肩膀:“慢慢想。”   “哎。”   跟梁玉出来几天,梁芬与美娘的收获都挺多,美娘比梁芬的悟性又更好些,好些事儿她只需要多看看,不像梁芬需要再问出来。等回城去给李淑妃暖宅的时候,两个姑娘的心境都与原先不大一样了。   回到京城,梁芬不再住无尘观了,她被梁府接了回去。美娘还是决定住在无尘观,她总有一种感觉,自从披上了道袍,她就多了一道铠甲似的,明明有梁玉当依靠,京城也没有人害她,但是这种“铠甲”的感觉更让她安心。   ~~~~~~~~~~~~~   到了李淑妃选定的暖宅酒的日子,梁玉与丰邑公主等小伙伴又齐到了福安宫里。福安宫原是亲王府的规模,现在住个太妃、前太子妃,倒也相宜。   往来男客并不多,多是李淑妃娘家、仁孝太子旧属、阿鸾的舅家等人。女客就多了,梁玉认识的到了许多,不认识的也来了不少。陆皇后的母亲燕国夫人也与另一位夫人一道来了,梁玉拉拉丰邑公主的袖子,低声问道:“那位是谁?与燕国夫人并肩?”   丰邑公主叹气道:“阿鸾的外祖母。”   梁玉也是一声叹息:“都是命啊。”   到了李淑妃这里,与在丰邑公主那里的情况没有太多的不同,也是吃喝玩乐,夸赞桓嶷之仁厚,绝口不提什么朝政,与在晋国大长公主那里的氛围迥然不同——这位大长公主今天也来了,与李淑妃、燕国夫人坐在一处。仿佛不记得当初太子妃落到陆家时的遗憾似的谈笑风生。楚王妃今天也出现了,大长公主看一眼楚王妃,再看一眼燕国夫人,心道:【时也,命也。】   这一天桓嶷夫妇虽未亲至,却又从宫里赐下东西来。连同物品一同到的,还有给阿鸾加了封户的诏书。李淑妃自己过得如何已不甚在意,所关心者唯有孙女,这一道诏书下来,比赐她居住福安宫还让她高兴。   大长公主则于散会中偶与梁玉碰面,问了一句:“行卷看得如何了?”   梁玉道:“您知道的,我对文墨不大在行,让我们家彦长给我挑去了。”   大长公主笑道:“这倒也是个好办法。慢慢来,不会看还不会比吗?”   “这主意好。”   大长公主也还满意,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事儿让丈夫来参详一下,大长公主自己也常这么干。袁樵总不会向着“外人”。   大长公主这么想也不能算是错,袁樵把手上这些人都拢到了一起,放到县学里,一人一张桌子,他在上面出题,一气考了三场。   在李淑妃暖宅酒吃完之后的十天里,三场考完的卷子他也与县学里的老先生们一道点评完了,评了个上中下三等,上等几个人全做贡士无疑,中等里又挑出一半来,凑足了名额,通知这些人届时到京城考试。没接到通知的统统不管了,如果是县学的学生,答得太差还要训斥一顿。   定下名单之后,袁樵留意了一下,给梁玉递了行卷的人,选入上等一个,中等一个,也还算能说得过去。   京畿是最晚递上名单的,偏远地方的贡士早就进京了。袁樵将名单递上之后,礼部开始核实贡士的数目,准备考试。从场到到考卷的数目,再到安排贡士的进出等等。而萧司空与黄赞已经争执出了一个眉目,最终由桓嶷和了个稀泥,录取的比例既不全照萧司空说的来,也不全满足了黄赞的心愿,而是取了一个居中的数值。黄、萧二人都不满意,又不能将皇帝给得罪了,得罪了皇帝,岂不是把皇帝往对家推?让对方“奉天子以讨不臣”,自己还玩个屁啊?!   双方都捏着鼻子认了。   纪申忙着出考题,与礼部商议完了再与吏部的严礼商议——取完了进士之后,并非马上授官,这一批进士还要再经过授官的选拔考试,合格之后再授官。前者与礼部有关,后者则与吏部有关了。对黄、萧二人的情况他也知道,听了之后一哂置之。   唯有桓嶷,退朝之后嗟叹良久,对陆皇后说:“阿爹为了考虑得太周到了,以后九娘要记得提醒我呀。”这副制衡的班底,配得太妙了。陆皇后心里不大是滋味,桓嶷这话里有点“日后为儿子”的意思,可前两天杨孺人又给桓嶷生了一个女儿,宫里三个公主了,急缺一个皇子。   陆皇后内心矛盾,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劝桓嶷再纳几个淑女以广子嗣。   狠一狠心,陆皇后想:【我就再等个三、二年,若是不行,我也就只好这样办了。】   桓嶷则在想:【我取六十人,总有几个是日后的能臣吧?也不知道这些贡士都是什么样子的?】   ~~~~~~~~~~   桓嶷还没见着贡士,梁玉却已经先见着了一个。打定了主意这一次不去掺和,她早把行卷的事情忘到了脑后,夏天里,与刘、杨两夫人又去无尘观里避暑了。梁玉的意思,既然梁芬已经回家了,无尘观又住得舒服,不如全家就都在这里住下了,等天气凉爽了再回去。   两位夫人都有些意动,决定先小住几天,再做决定。   袁府不大好进,无尘府前殿却是人来人往的,梁玉才住进去两天,前面小道姑来报:“观主,外面有个无礼的书生,他要求见您,咱们的先生们都辩他不过。”   梁玉觉得奇怪了,她这无尘观里养了一波编书、抄书的书生,书编完了,她也流放了,书生们散了一半儿,留下的那一半梁芬也没赶他们走,让他们也写些话本,说书人也没赶走,留着继续说。只是没有梁玉编的想上天的梗概,场面没有以前的火爆。但是才子佳人之类的话本也颇有市场,不至于场面冷落。   能留下的这批人都不算蠢,能驳倒他们,可见是有些本领的。梁玉好奇心起,道:“让他到老君殿。”决定见上一面。   到得老君殿,一个白衫的书生已在殿前直挺挺地站着了,几个书生抄着手,不大服气地围观他。梁玉对书生们说:“书编完了?没编完接着编去,散了散了。”书生们还想告状,转念一想,这个刺儿头遇到观主肯定讨不到好,又笑嘻嘻地走了。看向白衫书生的目光有点幸灾乐祸。   白衫书生相貌端正,身姿也不算差,只是脖子梗是像截木头,让人看了不是很舒服。   梁玉问道:“先生是何方神圣?”   书生激动而生硬地长揖:“晚生白铭,拜见夫人。”   这个名字梁玉有印象,之前送行卷的人里有这一个,看来不是大长公主的路数,还真是自己摸上门来的。梁玉心头一动,问道:“先生所为何来?”   白铭从袖里掏出几卷纸来,郑重往前一递,激动地说明了来意。原来,梁玉把行卷给了袁樵,袁樵把这些人凑一块儿考了一回试,白铭没被取中。他回去之后并不服气,与考生一起对了卷子,有比他答得好的,这个他承认,但是有几个不如他的也被取中了,却把他给漏下了。凭什么?他是给梁玉递的行卷,就把自己的考卷给默了出来,想找梁玉问个明白。   “既是以考试取中,就该公平。若不公平,又何必再考?!”   梁玉心道:【小先生断不是这样的人。】目视桂枝。桂枝将几卷纸从白铭手里取了来,递给梁玉。梁玉看诗文只知道好看不好看,白铭的诗写得不错,她又不好这一口,把诗文放一边,先看经史题。白铭的经史看得出来是熟练的,但是理解上面却只有个中等。   袁樵的考题还有几道是断案、理政的题目,白铭就答得稀里糊涂了。   立意颇高,也有春秋决狱的意思,但是都不贴切。梁玉一看就明白毛病出在哪里了,诗文,白铭写得好,经史中等,本来是可以的,但是一决狱理事,就得给漏下去。   诗文不提,只说后两题。   梁玉读经史,拿的是袁家的课本,无论是袁樵的《尚书》笔记(那是袁恺教先帝的教案),还是吕娘子给读史(那有吕娘子生父的一点教导),又或者是裴喻讲《春秋》,都能说是一流的。【难怪了,京城望族,没听说有白氏。若不得名师,能学成这样已是不错了。】这一条梁玉是惋惜的,也是不能顺着白铭说下去的。   【我能说什么?让他怪他祖宗不争气?】   梁玉叹了一口气,道:“你这理事不大明白啊。譬如这个,你只道一发令即可,可知人心向背?这个溺婴的风俗,你一纸政令下去他就会养了?你挨家盯着吗?是溺死的还是夭折的,你怎么分辨?还没做官,官威倒先出来了。   若是天下人有一纸政令即可,有一个天子就够了,还要什么官员?用你们,就是因为你们遇到的都是难题。朝廷开科考是为了百姓,不是为了给你扬名。你若想扬名,只管作诗就够了,你的文名肯定是有的。”   白铭更不忿了:“我未曾做官,夫人如何知道我不能行?吾非生而知之者,如何不能学?何况,别人也是初选!”   梁玉更惋惜了:“你向谁学?你看街上的手艺人,学点儿糊口的手艺得把师傅当爷娘。做了官,当官也是门吃饭的手艺,你要学当官的手艺,你这……再说了,你又拿谁来练手呢?百姓吗?我要是个种地的,可不想被个新手折磨啊。还是你不想做地方官?出来就要进中枢?做清流?不妨看看你的老前辈们,哪个不是在下面打磨几十年的?”   白铭的脖子更僵硬,气势却萎顿了。梁玉看得一阵难受,她说的都是实话,楣州之行让她看明白了许多事情。袁樵、萧度这些人,不大知道民间疾苦,做事好歹有板有眼,有他们前人总结出来的范式,照着干,不功可也不过。再知道点百姓生活,就能做成个不错的官儿。这个白铭,如果没有天赋神通,就得磨,磨的都是百姓。如纪申那样天生的能臣,与宋奇这样天生的人精,毕竟是少数。【礼部考完了还得吏部再考一次才能授官,那一次就要看你会不会做官了,都是选贡士,为什么不选那走仕途更成熟的荐上去呢?】   可是白铭比起严中和,又努力得多认真的多,确实让人惋惜。但她不能向着白铭说,她得理解袁樵。   就在白铭有些绝望的时候,梁玉道:“我看你很耿直,并非一无是处,只是缺点经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再出去看看,想想,觉得自己行了的时候,再来找我。”她不想把白铭的路给堵住了,她也想试一试,白铭这样的人究竟能行不能行。从卷子上看,白铭做政事的天份并不高,不过她刚才提醒了一下,不知白铭能不能从此务实呢?   白铭的精神似乎好了一点,咬牙道:“谢夫人指点,晚生当负笈游学,砥砺前行。”   梁玉道:“京城名士多矣。”   白铭勉强笑笑:“留在京城晚生怕心里更难过。”匆匆一礼,红着脖子将卷子取了回来胡乱往袖中一塞,逃也似的出了老君殿。   他说的难过,即指考试在即。就在白铭叩门后的五天,考试开始了。 第156章 天子委屈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1】   凡进了考场的考生, 无不有此期盼。在他们步入考场的时候, 并不知道他们当中谁能够被取中、谁又会被黜落。更不知道他们这一批人在后来会被称为“六十进士”又或是“丙辰进士”, 名为戏言中水货的代名词。往日取进士一次不过二、三十人, 人数更少的时候也有。如今新君开恩,将名额翻番再添零,人们不免要有一个无聊的猜——若是照往年的录取, 谁能上?谁会下?   这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来很令这些“丙辰进士”暗恼, 但是在步入考场的当时,因为“六十”竟是人人怀着十倍的期盼, 并不计较有没有水份。再水, 也是那些连考场的边儿都摸不着的人所不能比的。   考生们使出浑身解数, 一场一场的考过。整个京城都很关心这次科考的结果,心怀社稷的想为国取贤、展示国家的安定, 有点小算盘的主意就更多了。与考生有关的人, 都盼着自己的亲友以中。更有一些家中有待嫁女儿的, 思忖着如何从取中的进士里择一佳婿。   能考中进士的,本领都不会差,相貌也不会太差。所可惋惜者, 贡士里有不少是已经有妻有子的, 可供大家选择的可能三十个都不到。   桓嶷对这批进士的心思并不纯,开科第一不是为了取士, 是为了安定人心、安抚仕林, 然后才是为国取贤。【六十个人, 】桓嶷想,【还有得挑拣呢!】他之前也经过几次不定期的进士科考试,根据经验可知,这些进士中的一部分在做官上并不能为人称道。   【好在有纪公主持,那样的废物应该不多。】   开科是先帝定下的,跟桓嶷的关系就不算太大,其期盼之情也不如自己亲自决定的事情那么强烈。桓嶷只管稳坐两仪殿,等考试完了,纪申与严礼等人评出卷子的等第,排好了次序拿来给他看。   纪申拿来的是所有贡士考卷的排名,一个也没给闪出去,桓嶷打开了一看,长长地拖了好几尺。上书考生的姓名、籍贯、每科考试的等第,请桓嶷来看。纪、严等人都知道,每到考试,考前行卷满天飞,桓嶷这儿不知道被多少贵戚念叨了多少回。对考生的情况,两人也都做了功课,预备着桓嶷问。   岂料桓嶷并没有问,只说:“虽只取六十人,其余不中者,也都赐帛十匹,让他们宽裕地回家吧。”   严礼道:“圣人,一次取六十人,是从来没有的盛举!绝不少!”   桓嶷笑笑:“我知道。”说完,提起朱笔,开始圈名字、涂名字。写写画画,他居然不用问这二位,仿佛每一个人他都很熟的样子。严礼突然生出一点不大好的预感,犹豫地看了看纪申,口唇微动,又抿紧了。   纪申安静地等着,他排的次序,不敢说完全公允再无异议,毕竟文无第一。但是他都有他的道理,保准是没有过份的地方。录六十,前一百名他都非常仔细地挑拣过了。   贡士的名单很长,桓嶷从头到尾看完也花了半天的时间,已到了用膳的时候。桓嶷抬起头来,有些歉意地笑笑:“纪公与尚书一同用膳吧。”   吃饭的时候,严礼不安的情绪更浓了,匆匆扒了几口饭,桓嶷笑道:“可是不合胃口?”严礼也说不清自己这是一股什么情绪,只好讲:“这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取士。”桓嶷道:“必是妥帖的。”   用完了饭,桓嶷扯过名单继续又涂又写,很是仔细。其间指了几个人的名字:“将这几人的卷子取来我看。”严礼慌张着派人取了卷子来,桓嶷对比了一下,调了几个次序。又过半晌才算看完,将他涂改后的名单展示给纪申、严礼去看。   纪申与严礼看了之后,都想:【明明是个少年天子,为何不见锐气?我等排这次序,已是想到少年人的脾气,给圣人安排了几个能陪着说话的人了。怎么又将他们黜落,反选了几个四平八稳的?】老臣们不敢马上就高兴,反常即妖,桓嶷做太子时规行矩步,他们却看得出来,桓嶷不是个没主意的人。有主意的年轻人,必有锐气的。   尤其是严礼,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使劲儿看了一回名单,也看不出毛病来,只好将这名单拿出去公布。与此同时,又准备起了进士宴,地点设在皇家池苑,水面遍开莲花,极是清凉宜人。   严礼陪同桓嶷出席了宴会,期间,桓嶷一点异常也没有,很符合所有人期待的鼓励诸进士,又戏言两句,亦不失少年人的活力。   “六十进士”大受鼓舞,个个立志要为桓嶷鞠躬尽瘁,又个个踌躇满志,恨不能立时指点江山,使君王倾心。桓嶷却有他自己的打算,这场宴会他中途离席,离开前即对严礼道:“进士的卷子不是你出的,你也是副主官。下面的卷子却要你来操持了。”严礼是吏部尚书兼的副主考,接下来选官,就是他的职责范围内了。   严礼赶紧答应了,一场酒也没有吃好,回家就开始琢磨着出题。   领宴之后雄心壮志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进士们则面临着下一场的考试,这一场考试不淘汰人但是更磨人。他们这些人,已取得了踏入官场的入场券,但是入场券上没有标记座位号,座位号得另取。   严礼现在就干着发座位号的事情,一时之间,严府热闹极了。严礼命人取了铺盖,跑到吏部的值房里一直住到了开考。   桓嶷听了,不由对纪申笑道:“我对纪公好吧?”示意后面的事情交与严礼主持,纪申只在最后把关,免得纪申一把年纪有家不能回。   其时桓嶷正在与纪申论政,还在东宫时,桓嶷就经常请教纪申,如今更有条件了。纪申数次蒙他宣召,已知他并非只会串亲戚的仁弱天子。被开了玩笑也只是笑笑。   桓嶷打起完,即问纪申国策。纪申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陛下持国,当宽严相济。”桓嶷道:“太宽泛了。”纪申道:“臣请试言之。”   “请。”   纪申道:“先帝想给陛下一个安稳的局面,也尽力去做了,如今看来,海清河宴,陛下可以垂拱矣。实则不然!”   桓嶷紧张了起来:“怎么说?”之前最愁没事干,后来接受现实了,现在告诉他其实不是?   纪申道:“海清河宴是先帝的海清河宴,不是陛下的。陛下以为,自己与先帝比,如何?”   “自然是远远不如的。”   纪申摇头道:“不然。陛下体自先帝,天份岂会差了?所差者,先帝做了三十年的天子,才有了这样的海清河宴,先帝镇得住。陛下可是才登基呀!”   “不是海清河宴吗?难道有隐患?”   纪申道:“一个三十年的皇帝主政,与一个一年的皇帝主政,能一样吗?”   桓嶷自我解嘲地道:“原来差的是我?”   “是时光,不是圣人的不足。陛下将这些隐患一一解决了,就有自己的太平天下了。”   桓嶷非常感兴趣地催促道:“纪公快说。”   纪申于是一一给他指出:“其一是人心,先帝末年‘四凶’横行,士民心中的伤痕至今还没有平复,互相之间的信任已大不如前,人人有提防之心,您要安抚他们。其二是吏治,看似安稳,皆是先帝老臣,陛下需要考虑自己要用什么样的人,臣等老矣。其三是边患,先帝将边将梳理完了,武将不会威凌新君,但是他们与您相交不深呀。这就要说到最要紧的一条,圣人,您做太子的时候是怠政的。”   最后一句未免诛心,桓嶷红着脸,问道:“如之奈何?”   纪申道:“请示百姓以宽。”   “好。”   “请陛下选贤任能,罢黜昏庸。尤其是亲民官,百姓能有几个得见天子呢?与他们打交道的都是亲民官,亲民官好,百姓夸朝廷、谢天子。亲民官不好,百姓就会认为是朝廷无道、天子昏乱。”   “好。”   “臣请陛下不要兴边事。”   “好!”桓嶷又添了一句,“若是有边患呢?”   “能维持就维持。陛下,先帝给您留下一些将领,可您了解他们吗?您知兵事吗?知道什么时候该用谁吗?”   桓嶷默:“好。”   “陛下,不可再怠政了。”   桓嶷道:“我为天子,善择执政,执政选贤与能,贤者治民。”   纪申欣慰地笑了。   ~~~~~~~~~~~~~   与桓嶷相谈甚欢的纪申此时并不知道,他高兴得实在太早了!   就在两人谈完话之后的第三天,严礼把进士们又考了一回,这回列了个二十人的名单,下面缀着四十个认为还不够成熟、不适合马上做官的新科进士,将展开两尺长的一轴纸拿给纪申审核。   纪申看完也只略动了一下次序,他也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人情。宰相的任务就是调和阴阳,水至清则无鱼,其中有些人因家世好而得到一个更好的官职,纪申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看一些好苗子没有被筛下去,即与严礼一同将这份名单呈递给了桓嶷。   这张单子比之前短了很多,桓嶷小半天就看完了。依旧是执朱笔写写画画,涂写的地方也比上一张少了一些,不多会儿,桓嶷将改完的名单再还给纪申。   纪申看了之后,不动声色地转给了严礼。严礼抖着手看过去,几乎要昏厥,不详的预感终于应验了——你们父子怎么又来了?!   桓嶷也把名单上姓杜的都给涂了,又饶上两个姓赵的,他比他爹还进化了!   桓嶷只当没有看到严礼摇摇欲坠的样子,道:“就这样吧。”   严礼踏上半步,被纪申沉默地拽住了。纪申心里想了很多,前几天桓嶷问政时候两人一问一答都还记在他的脑子里,说好的安抚呢?   桓嶷自有他的考虑,纪申说得没错,他做太子的时候蜷得太久了。一个人,不干点实事,谁拿你当个人物呢?太子也是这样的。为什么说新君容易被老臣辖制?难道亲爹特意给儿子留坏人?当然不是。纪申对他说的都是实话,再赤诚不过了,你不干事,哪里来的威望?没有威望,怎么能让这些人精服你?   也许老臣还觉得是为你好呢?你不会干事儿,我给你干了。简直不能更贴心了!   但是他毕竟是新手,桓嶷本打算再蛰伏两年,不过纪申既然说他怠政,他就先动一动手指。   纪申还是沉默,桓嶷也就不说话。严礼憋不住了:“圣人,天下为公。”   桓嶷虎着脸,就是不说话。纪申叹了一口气:“圣人,他们合适。”   桓嶷道:“我曾立誓。”   纪申道:“不迁怒,不贰过。”   桓嶷接口道:“不幸短命死矣。”【2】   严礼从来不知道桓嶷能够伶牙利齿若此!仿佛不是那个沉默的太子,而像是他的某一个亲戚。纪申道:“臣请陛下三思。”   桓嶷摆明了不想再考虑。严礼在一旁卷袖了:“圣人!”纪申反而叫了他一声:“尚书!”旧日恩怨纪申都明白,杀母之仇,如果说顶了,谁都能直接撂挑子,这事儿只能缓着劝,不能与他争。   纪申和起了稀泥,请双方都再想一想,至少有些人别说不是杜庶人的亲近血缘了,甚至根本不是名门杜氏的人,就因为姓个杜,那得多冤?皇帝是可以有小脾气的,但是不能有害国政。当年桓琚任性的时候,已经当了二十年的皇帝了,控制力还在都惹出乱子来。现在桓嶷才上任,不能就这么干了。   纪申的心里,已经有了个迂回的路线,硬压着严礼不让他吵。桓嶷将二人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他也不点破,也有点想看纪申要怎么做。默许了纪申的建议。   严礼头昏目眩,被纪申一气拖出了两仪殿才吐出一口浊气来:“纪公!这样能行吗?”   纪申道:“圣人心里憋着一口恶心气呢。”   严礼一句无礼的话就要冲口而出,又咽了下去,一时有点害怕:【不在进士科就将人黜落,必要取中了进士,再让他干耗着就不授官。这记仇记得也太狠了。】恹恹地问纪申:“纪公打算怎么办?若要力争,恐怕这将是新朝第一次与圣人的争辩了。”   纪申道:“还是要劝的。”   “不听劝呀。”   纪申道:“尚书不是劝,是争。论起孝道来,没记错仇呀。”   “杜庶人就在后面,一条绳勒死了也随便他!”   “那又要说他无趣了,堂堂天子再去动一个庶人。”   “那就……”   “慢慢来。尚书,先不要透露出去,只说名单还要斟酌。”   严礼灰头土脸地道:“我还在值房里再住几天吧,您可快着些。”   于是纪申又折回去,再与桓嶷肯谈。   桓嶷见到纪申又折了回来的当时就笑了,笑容一闪而过,肃容等着纪申的新词。纪申沉重地一礼,声音很慢地谢座,坐下来之后,双眼很是忧虑地看着桓嶷:“圣人,当年很难过吧?”   桓嶷别过脸去,纪申又说:“臣等总想圣人都照着书本来,这样臣等省心啊。”   桓嶷的脸又转了回来。   纪申也闪过一点笑,继续说:“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可是当年得忍,为了大局嘛。其实先帝当年也恨,也忍了。臣知道圣人的苦处。”   桓嶷哽咽地道:“纪公知我!”当年他“不能有戾气”,恨意哪是那么容易就消的呢?不过是装作无事发生罢了。哪怕是劝他不要有戾气的梁玉,他也不信她就放下了。   纪申道:“当年是为做一好太子,如今要不要做一个好皇帝呢?”   “那我就做不得儿子了。”   纪申想了想,问道:“难道要天下姓杜的都改姓吗?”   桓嶷道:“我看着别扭。”   【那你取进士的时候怎么还取了呢?你这心眼儿不大好!】纪申不客气地道:“别扭也一起才吃了酒。”桓嶷赌气道:“我就是试过一回,还是受不了。”   纪申被气笑了,越笑越忍不住,一阵笑声过后,纪申也只给桓嶷留了一个“三思”,又辞了出去。去了政事堂便将黄赞、萧司空请了来,如此这般一讲,二人都颇为难。纪申这般已是做得不错了,劝比争要强。纪申找了他们来,也不是为了发牢骚,也不是为了求援,而是摆明了:皇帝这事儿大家都有责任,都得软和着劝他。走吧,排队上。   黄赞推萧司空上前,萧司空推辞不得,也去与桓嶷谈心。他先有准备,将杜、赵两家的情况对桓嶷摆了出来,共几枝、几房,彼此之间的关系如何,并非所有姓杜的都是一条心,也不是所有姓赵的都合谋了。   桓嶷反问道:“他们得势的时候,难道不沾光?”   萧司空狡猾地回道:“臣敢保证,登基改元大赦天下他们都没有被赦还。”   桓嶷不再说话。   黄赞再也不能躲避了,上来便对桓嶷道:“圣人,您为何不诛杀杜庶人呢?”   桓嶷摆出了难以形容的表情,黄赞道:“一样的道理啊。”   桓嶷道:“我再想想。”   然而除了三位执政,再没有人敢自己上前去劲桓嶷了。杀母之仇,打算怎么劝呢?亲近如陆皇后,跟着生气都来不及了。别人就更沾不上边了。   便在此时,纪申轻车简从,一身布衣,一张名帖,叩开了袁府的大门。   ~~~~~~~~~~~~~   桓嶷闹脾气的事情,虽然政事堂捂着,还是传了出来。梁玉听说了之后一点反对的意思也没有,当年那么样的绝望,那么深的悔恨,至今仍是她心中最痛的一笔。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这件事情,包括袁樵。整整半个月,她不敢去看亲生儿女。   但是纪申来了。   袁府慌张得厉害,从上到下紧紧张张将他迎到了堂上坐着,三代主母一齐出来,又派人去把袁樵从县衙里薅回来。   梁玉与纪申一打照面,没开口便先落泪。纪申等她哭完,才说:“老朽羞见夫人。”   梁玉哽咽道:“我知道您来是为的什么,您总是有道理的。可是……我们哭不能哭,笑不能笑,也太惨了。”   纪申一声叹息:“夫人,还请为国为民忍耐一回吧。”   两人来去几句,袁樵一头扎了进来。纪申无奈地道:“我又不是上门打劫来的。”俏皮话说得人紧绷的神经略松一松。   纪申对袁樵道:“做你该做的事情吧,考核又要开始了。我一个老头子,也欺负不动人,只与夫人单独说几句话,可否?”   袁樵担忧地看了梁玉一眼,梁玉吸吸鼻子,点点头:“行。”   袁樵一手一个,挽着刘、杨二夫人,将堂上让给了纪申。纪申又叹一口气,道:“圣人的难过,谁能不知道呢?只是不能有害国政。夫人,不是天下姓杜的都是一家人啊。”   梁玉也机警,回道:“那他们也不能得寸进尺。”   纪申果断地道:“当然!”又无奈地说,“夫人,当年的案子,断案的也有老朽,当时已是快刀斩乱麻了。律法摆在那里,以夫人之见,要怎么判呢?”   梁玉道:“您要问我,我也问您,一笔写不出两个杜字来,他们真的不是一家人了吗?还是同气连枝,等着熬死我们好翻身呢?”   纪申叹道:“夫人知道人心啊。”   梁玉摇摇头:“我不知道的,从不知道人心有多险恶。这只是我的主意,圣人怎么想,我管不着,顶多不去他跟前煽风点火罢了。天下姓杜的那么多,我总不能闲招来这么多人来等着我咽气。可三郎,您说,当太子的时候蜷着,当了皇帝还不能有脾气,是不是太惨了?”   纪申道:“受国之垢,是为天下主,受国不祥,是为社稷王。圣人是要做圣明天子的,如果从现在就开始随心所欲,我很担心将来呀。”   梁玉一怔,道:“行吧,我去见三郎。” 第157章 我有分寸   知情者的目光集中在了两仪殿,焦点之中, 桓嶷微有不安, 他在等各方的反应。其次是政事堂, 不管三位执政是否劝谏了, 皇帝没有改变主意,就是执政没有将事做好!政事堂的压力也很大。纪申去了袁府并不能令黄赞与萧司空放松下来,梁玉是最好的说客, 但是能不能说服梁玉呢?他们两个人心里也没有谱。   萧司空道:“若是不行, 只有你我再与她谈一谈了。”他在心里划了一个底线,杜庶人全家随你们玩去, 别牵连那么广行不行?朝廷开科本来是为了安抚仕林, 现在搞出这样的闹剧来, 岂不是示天下以圣人心胸狭窄?   黄赞机敏,本不大想触这个霉头, 含糊地道:“司空, 圣人也是有脾气的。”   萧司空又好气又好笑:“难道我看不出来吗?可是这件事情不能这样做!”   黄赞道:“好好, 我唯司空马首是瞻。”   【满口胡柴!】萧司空心里问候了黄赞的八代祖宗,【与我争名额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讲?】但是萧司空担当惯了,绝没有生出退后一步的个性来。   两人私下里暗潮汹涌, 却又同时等着消息。   那一边, 梁玉已经准备进宫了。她素信纪申,姓赵的死活跟她没个关系, 不过纪申说的也是有道理, 这么闹下去有损桓嶷的声望。但是就此让步, 还要她去劝桓嶷,她又咽不下这口气。最后问纪申:“只要别让开科取士成笑话就成了,对吧?”   纪申也只是要这样一个结果而已,点头道:“不错。”   梁玉道:“那就成了。”   纪申郑重地道:“拜托了。事关圣人。”   送走纪申,梁玉就要收拾进宫。袁樵并没有回县衙,而是躲着等纪申走了,才出来对梁玉说:“你要去劝圣人吗?”   “这么多天了,不见他才是奇怪。”   袁樵苦笑道:“这么多天你不去劝阻,就是默许了。如今再出现,圣人见到了你恐怕就知道你的心意了。”   梁玉问道:“如果三郎只是为母报仇,不牵连别人,外面会有什么说法?”   袁樵道:“不功不过,不得不失。”   梁玉打了个响指:“行!”他娘的!不扒了这群鬼的皮,老子把名字倒过来写!   袁樵非常的忧虑,道:“不要把执政方才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这样的话他们已经对圣人说了无数次了,圣人要听,早就听了。不过……我又觉得,圣人此举是否有试探之意呢?”   梁玉冷笑道:“我才不管他们那些花花肠子!都给我等着吧!”她信服纪申,纪申与桓嶷放在一起,她选外甥。   袁樵脱口而出:“你要做什么?”   梁玉道:“你还记得史志远和苏征吗?”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   两仪殿,桓嶷正在猜测,下一个过来他这儿苦口婆心的会是谁。通报说梁玉来看他的时候,桓嶷吃了一惊,旋即生气:“谁让你们惊动三姨的?”   孙顺小心地问:“那……您见不见她老人家呢?”   桓嶷头痛地道:“见。”   姨甥俩一见面,桓嶷努力憋着不先讲。梁玉则开门见山地道:“你惊着他们了。”   桓嶷道:“惊一惊好,都动一动,免得一潭死水行尸走肉。是谁让你来的?”   梁玉故作惊讶地道:“哟,还有人能支使得动我?”桓嶷白了她一眼。梁玉正经了一点,说:“我见到了纪公,他很担心你。”   “原来是他呀?”   梁玉摇摇头:“纪公是好人,这个时候找咱们说这个事儿,会不会落埋怨?他知不知道要落埋怨?那他干嘛来呢?我是冲他肯担当才听他说话的。换一个人,哼!我剁了他全家。”   桓嶷短促地笑了一声:“是,他倒是公心,可我心里不痛快!三姨,说什么已经依律而断,我们都知道,我们不是为了这个!我只是为了那份明明恨着却不能说出来的委屈!”   梁玉道:“我说出来了,可我心里还是憋屈。要不是你新做天子,不好旁生枝节,我早就……不过,你准头也太差劲了。”   桓嶷摸摸鼻子,他凭着内心的冲动做下了这件事,名单涂完他就想到了当初桓琚的结果。想着做都做了,立时改也是改,看看各方反应以后也是改,现在都看到了,也在考虑怎么收场了。闻言便说:“哦,那个呀?当时火气上来了嘛。”   “那现在呢?”   “我再看看。”   “别再拖了,早完早了,免得外头都疯传种种消息,说你要翻旧账,弄得人心不安,”梁玉点了一句,又说,“你说,三郎你要不要找个准头呢?”   桓嶷的兴趣来了:“什么准头?”   梁玉道:“说来话长,我长话短说。你的大政国策我还看不大明白,但是打架的道理我是懂的。我要打谁,专盯一个,打死算完,绝不东撩一下,西捅一刀,招了他们抱成了团儿来对付我。更不会正打着人,把过路的再踢一脚招过来。你现在,把路过的给踢了。我看政事堂不会袒护你的仇人,但是……”   桓嶷点点头:“我明白的。现在的执政,心思都还算正。”   “名单你真的改了?”   “啊。改了。”   “那就不能再让名单照原样回去了!”梁玉果断地说,“大事我不懂,可皇帝也不能不要面子啊!改!你听我说——”   桓嶷凑了过去,听梁玉说:“现在事情不就是因为这个起的吗?把这个平下去了,再慢慢琢磨别的。那单子里面一定有人情!你把他改上一改,人情的斥退了,挑几个下面有才学、通情理的卷子出来,亲自提上名次。”   桓嶷笑了:“好。对了,三姨,外面都传什么了?我小心眼儿?”   “瞎说!什么叫小心眼儿?什么又叫不是小心眼儿?谁许他们代我‘宽容’了?他们也配?我说的是准头,准头!”   桓嶷微笑:“三姨的办法真是不错。程祥,你去礼部,让严礼把他们的卷子都拿过来吧。”   程祥一躬身:“是。”   严礼先前是真被桓嶷给气到了,身为人子当然要记住杀母之仇,可你这要打阳虎却把孔子给打了,又算什么?他也听到了消息,也在等桓嶷的反应。执政劝不动,他打算自己再来劝一次。桓嶷以前给他的印象不错,严礼与桓琚相处也可以,念及先帝的情份,他也要劝桓嶷做事稳重些。【1】   忽然程祥跑过来跟他说把卷子再拿过去,严礼深身皮紧:“圣人又要做什么?”   程祥笑嘻嘻的:“圣人要做什么,奴婢怎么知道呢?应该是与您商量大事吧。国家大事,我一个宦官懂什么呢?您快着些。”程为一出宫了,程祥作为较早向东宫表达善意的宦官之一,又是程为一的徒弟,依旧被留在了两仪殿。他比以前更谨慎了,一点话也不透出来。   严礼到了两仪殿,忐忑地等着桓嶷又要作什么妖。桓嶷说一声:“卷子带来了?”严礼坚定地道:“是。”   桓嶷道:“那开始吧!”让宦官宫女上来,把卷子一一展开,逐一点评。严礼拟的名单里有人情是肯定的,譬如两份差不多的卷子,谁上谁下?桓嶷学问、实务比考官们差一点,比较卷子却还是会的。拿着支手杖,不断地点着:“这个,放到东边,这个,放到西边。这个排在刚才那个左边。”   好有半天的功夫,宫女宦官们捧着卷子排好了队。桓嶷道:“孙顺,拿笔来。你们,报手上的名字。”严礼听宫女宦官一高一低地唱名,顿悟:【这是要重新排序了?】仔细一听,不由脸红。他自认这名单有八成的公正,另外两成是难免的有些人情。现在大部分因人情被推上去的,要么降等,要么黜落,桓嶷又从先前被黜落的卷子里挑出了几个人补上。   严礼知道桓嶷这是在找补,但自己的确有错,双手摘下帽子,跪地请罪。   桓嶷将手杖扔给孙顺,将严礼扶了起来:“我知道尚书是为我好。”严礼哽咽地道:“臣也知道圣人心里的委屈,可是、可是,圣人已经因为罪人失去了母亲,不能再因为衔恨罪人失去风评,区区罪人不值得您付出这么多,”顿一顿,又为执政们说话,“都知道触逆鳞要承雷霆之怒,执政依旧进言,也是为了圣人、为了国家。”   桓嶷道:“知道,知道,我都知道的。”   严礼趁机询问是否将名单交政事堂签名,就算定案。桓嶷道:“可。”他越过了政事堂,亲自定了名单的事情严礼也没去挑剔,匆匆拿了名单去政事堂,今天萧司空等人都在,得让他们赶紧签了。   桓嶷扭头对着屏风道:“这下行了吧?”   梁玉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道:“这就完了吗?”   桓嶷抻个腰懒:“三姨还有什么事吗?”   梁玉慢慢走近了,耳语道:“你的这些大臣,都怎么样?”   桓嶷小声说:“精明强干,品性都还可以,我做得不妥的地方也会劝谏,却又不算苛求。唔,黄赞油滑了些。”   梁玉嘲笑一声:“他在先帝的时候可老实,指哪打哪——你的手里,没有这样的人吧?”   桓嶷凑得更近了:“三姨想说什么呢?”   梁玉道:“你不得选人吗?哪个人是生下来就会做宰相的?从小官开始选。快秋天了,又到了考核的时候了,改元了,万象更新,三郎你不亲自考一考他们吗?我看你判卷子的时候很有样子。看严尚书的举止,他心里也明白,你判得公道。有这本事,不拿出来使使吗?你蜷得太久了。”   桓嶷眼前一亮:“我亲自选拔?可是……我是天子,世间岂有刀笔天子?”   梁玉道:“我把家里的账本都看完了,也会把账顺手扔给随便哪个谁。要是没看过,却是不敢的。你觉得心里有数了,看一遍,还是会有不同的。”   桓嶷点点头,又问:“三姨知道有什么优异的人吗?”   梁玉道:“你若真的亲自去考察,自然能看到优异的人。如果想省事儿,我再说。行不行?”   桓嶷笑道:“好。若我有看漏了的,三姨一定要告诉我呀。”   梁玉道:“一定的。哎,你就这样算了吗?杜庶人还一直养着她?”   桓嶷不笑了,淡淡地道:“宫里不缺一口吃的。”怎么会呢?皇帝小心眼儿的时候,比妇人狠辣多了。梁金的生日,那得是个大日子吧?宫里放赏,宫人加菜,他也给杜庶人加一份儿。西域贡的甜瓜,桓嶷自己不愿意吃,也不想供给母亲,那就赏杜庶人一份吧。   反正,他不想叫杜庶人过得舒坦了。【这个就不要跟三姨说了,免得她说我小气。】   梁玉眼珠子一转,问道:“明年还开科取士吗?”   桓嶷道:“累了,不选了。今年选得太多了,足够好几年用的了。”官员的选拔,荫官、太学、国子学里的学生,贡士,推荐等等,不是必须要依靠开科取士的。   梁玉算了一下,小声说:“把那些银样蜡枪头挨个儿撅了,不就空出来位子了吗?明年又能选人了。”   桓嶷的眉头舒展开来,却还是摇头道:“还是慢慢来的好,我本没打算做得这么快。”都是纪申催的。   梁玉道:“行,我就不多嘴了。”   桓嶷亲自把梁玉送到了两仪殿外,然后让孙顺好好把她送出宫去。待梁玉的背影看不大清了,桓嶷才转了过来,对程祥道:“宣萧礼、崔颖。”   程祥见他脸上喜怒难辨,愈发不敢多说一句话,麻利地连跑大理寺、御史台,将萧、崔二人带到了两仪殿。崔颖对朝政不是很关心,萧礼就不一样了,很担心桓嶷又要出什么难题。他对杜家的观感有点像桓嶷,杜庶人那一伙人把桓琚可折磨得不轻,萧礼心疼桓琚,【如果没有你们,先帝不至于走得这么早、走得这么放心不下。】所以明知桓嶷出格了,劝桓嶷的人里还是没有他。   到了两仪殿,桓嶷却甩给他另一道题目:“近来有人泄漏禁中事。你们两个,查!”   崔颖忍不住问道:“不知泄漏的是什么事,圣人又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可有凭据?”   萧礼用力咳嗽一声,崔颖跟着轻咳一声。桓嶷轻笑道:“坊间传闻,说我因为讨厌杜庶人,将进士里姓杜、赵二姓的悉数黜落!传出这样的谣言,真是……可恶!”   【那到底是谣言还是泄密呢?】萧礼与崔颖同时在心中发问,也都有了答案。   【看来是泄密。】崔颖想。   【哦,要变成谣言了吗?】萧礼想。   【传出去的固然可恶,听到讯息的人里,谁会更紧张、更想找人商议对策呢?】桓嶷默默地想,【你们自己找死,可不是我心胸狭窄。略出一口气,总可以的吧?】   政事堂得到消息的时候,萧礼与崔颖已经忙开了。此事不是必须经过政事堂,他们知道得晚。萧司空当即大怒:“是谁来裹乱?”   黄赞慢悠悠地道:“想是着急知道结果的人……”   纪申脸色很不好:“荒唐!无礼!是要狠狠治一治了。”   ~~~~~~~~~~   政事堂在一旁发狠,也发出令来,要严查泄漏宫中言语者。萧礼与崔颖都是精干之人,很快,让他们查出一批人来。这一查,却又查出了一点棘手的问题。泄密者不外礼部、吏部等有关的地方。消息传出去之后,又引起进士的骚动,凡考试的,谁不想早点知道结果呢?没有门路的就罢了,有门路的,多少会有只言片语流出。   杜氏近来蜷得好,赵氏这回颇有几个冒出头来的。其时大家族,说起来是一个祖先,但是分个几枝,几代下来都出了五服了。哪怕一枝造反,都未必能牵连到其他分枝。何况只是考个试?   别的消息也就罢了,自家极有可能因为报复被黜落,怎么能不商量个对策,再探听个虚实呢?   萧礼看到结果的时候眼睛也直了:“他们急的什么?!圣人英明,政事堂亦有章法!朝廷岂会拿抡才大典当儿戏?!他们跳的什么?!”如果是别人还好说,换了姓赵的,桓嶷原来不多想、现在也要多想了。   崔颖却不管这么多,直接将案卷呈到了桓嶷的案头,桓嶷就让萧礼去拟处罚。心道:【这下大家都安静了吧?】   他自己却偏又不肯安静,召来了中书舍人,命他拟旨,将陆皇后的父亲陆侍郎升做了尚书令。尚书令位高权重,也是个政事堂有座的主儿。陆侍郎原本品级就不算低,先加了散官给升个级,再让他做尚书令就不会显得太突兀。【2】   陆侍郎出身名门,官场上打混多年,大的名气没有,官声也不算坏。退一万步,他女儿是皇后,让他在政事堂里混日子也还说得过去。   萧司空第一个赞成,他算着自己快要撑不住桓嶷的折腾了。如果说涂掉“杜”字是桓嶷一时兴起,那么随后桓嶷重评考卷、彻查漏密就绝对是有想法了。老臣对上有想法的新君,还是退一步才能给彼此都留点好感。   纪申随即附议,黄赞也只好同意。   陆侍郎人在家中坐,被当空伸出一只手来,连人带座儿拎到了政事堂,整个人云里雾里,不大敢相信。准备写个推辞的奏本,至少显出自己谦虚来。他在家里写奏本,陆皇后在宫里穿衣服。   宫女们给陆皇后道喜,陆皇后听完之后就担心上了。外戚之家要受到优待,这是惯例,但是让陆侍郎做到尚书令,这让陆皇后心中不安。“太盛了!”陆皇后感叹。闹出风波来,至今还没消停的杜庶人家,当年是个什么情形呢?杜庶人她爹可都还没当到尚书令,是杜庶人她舅当了个侍中而已。   【圣人可才登基,长此以往……】陆皇后急急换上了正式的礼服,去恳求桓嶷,别让她爹当尚书令了,就当个侍郎就挺好的,已经给了仪同,就别再做什么尚书令了!实在想照顾,给个尚书顶天了。   桓嶷正在两仪殿里观书,闻说陆皇后到了,惊讶地将书投到地上:“九娘来了?”陆皇后一般不踩两仪殿的门槛儿,总说那是外朝。今天却是顾不上了,陆皇后急匆匆地来,就为了拦住了诏书不叫发出去。   桓嶷笑道:“九娘是来谢我的吗?”   “圣人,请圣人收回成命,不要让我的父亲做尚书令吧。”   “我自有主张。”   “可是他连尚书都还没有做过,岂有骤然去做尚书令的道理?”   帝后二人争执一不下,桓嶷只说:“放心,放心,我有分寸。”   陆皇后道:“我怕他们没有分寸呀。”   桓嶷笑嘻嘻地:“我有分寸,他们自然就要有分寸。”   陆皇后急得要命,却又劝不动桓嶷,回宫之后派人去娘家,让陆侍郎一定要固辞尚书令,不可以接受。   桓嶷知道之后,只是摇头:“九娘也是太小心了。”又想,【我比先帝幸运,我的皇后懂得收束外戚,我的姨母知道不向我讨官。】桓琚的皇后不提也罢,桓琚的姑妈还好招权纳贿。桓嶷不由同情起父亲来。   ~~~~~~~~~   “不向他讨官”的姨妈,正与那位招权纳贿的姑妈在一处说话。选官名单有波折的消息传出来,大长公主就按捺不住想找桓嶷说话,被萧司空硬按下来了。她接着想找梁玉,又被萧礼给拦下了。现在名单出了,可再也拦不住她了。   大长公主很遗憾,她塞进去的几个人,一路从贡士成了进士,上了严礼的名单,又不姓杜,满以为胜券在握。结果呢?梁玉进去说了一回,桓嶷不闹别扭了,改成公正严明,把走了她门路的人给踢出去了。   “真是的!怎么就把他给黜落了呢?”   梁玉就等着这一句话,笑吟吟地道:“想必是有原因的吧?”   大长公主素来不大讲道理,反问道:“能有什么原因?”   “那不然呢?您看谁不该在上面,把这个弄下来,把他弄上去?执政会同意,还是三郎会同意?”   大长公主眼睛不经意地往一个“杜”字上扫了一眼。   梁玉却说:“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呐?值得您这么惦记着。”   大长公主强调:“谁在意这个了?我说的是这件事!”   “反正都过去了,天也凉快起来了,咱们可以郊游了。” 第158章 金秋时节   秋高气爽, 又没有到凉气逼人的深秋,确是非常好的出游时节了。今年可以想见的是, 桓嶷不会再去汤泉宫, 如果要去,此时汤泉宫就该准备起来了。心里有数的京城权贵们都知道, 今年不需要再搬一次家了。   当然也有例外,有些上了年纪的人, 先前随桓琚往汤泉宫过冬, 自己也爱上了冬天泡汤。只要自己没有公务, 就往自家别业去过冬。大长公主犹豫再三, 还是下令把自己的汤泉别业稍作修葺,预备冬天的时候万一想去不至于没有准备。   冬天的一个去处安排好了, 大长公主即着手开始安排秋游的事情。她自有属官办事, 只需自己吩咐,只是这一次的秋游规模格外的大。上了大长公主秋游名单的人添加了不少,其中一个就是梁玉。往年也不大邀燕国夫人, 今年也邀请了, 大长公主不停地调整着她的名单, 让孙女儿阿宝也准备起来, 又派人让阿宝温习马术。   萧司空父子不去管、也管不了大长公主这爱热闹的脾性, 父子几人都在萧司空的书房里商议事情。政务也是分季节的,开科取士只是一个插曲, 正式的考核季马上就要开始了。   萧礼三兄弟都知道, 这是新君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对地方官员的考核, 因此格外的重要。但不知道萧司空要做什么,吏部的严礼在称职与人情之间走钢丝走得很好,还有一个纪申盯着,想来不会让黄赞玩出什么花样来的。   萧绩有点冲动地道:“阿爹,难道今年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吗?总不会是圣人又有什么想法了吧?”萧度本来是装沉稳的,被二哥一带,性子也冒出来了一点:“要我说,也别等圣人动手了,咱们就先办了吧,免得再与圣人起争执。”萧度不认为桓嶷记恨杜庶人过份。   萧礼十分心累,将两个傻弟弟一人瞪了一眼,问萧司空:“阿爹打算怎么调人呢?”   “咦?”萧度先发出了疑惑的声音,仿佛有点懂了。   萧司空将次子与三子隔空狠狠地点了几下:“不长进的蠢材!”   萧度挨了骂,灵光一闪:“是朝局会有所变动吗?对黄赞也不大用这样吧?可是……圣人也没过份呐!阿爹您已历三朝,就别太锐意进取了吧?”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的,萧司空却有点欣慰,萧度总算不傻。点点桌面,萧司空道:“我要把你的姐夫们都调回来。”   “啊?”   萧度的两个姐夫都在外面做刺史,女儿们早就想让丈夫回京,萧司空一直压着,家里人在大长公主与萧司空“商谈”未果之后,再没人敢提这事了。现在萧司空主动提出来要把他们调回来?萧度很开心地说:“哎哟,那咱们家可凑齐了。”他两个姐夫并不是每年都会进京,一个来一个不来的,很难一家团圆。   萧司空骂道:“胡说八道!你姐夫是别人家的儿子!”   但是他把女婿调过来,也没拿女婿当外人的意思。   萧礼微皱着眉头,想了又想,有点不大明白,难道要把妹夫们调回来帮忙与黄赞一派打擂台?又不像!上一次把他们兄弟调回来,是为了应付朝局,女婿不像儿子那么亲,可也……   萧礼试探地问:“阿爹,可是朝局有所变动?”   萧司空道:“我休致,算不算变动?”   萧绩惊叫一声:“什么?您还在壮年啊!”   “呸!”萧司空骂道,“我孙媳妇都要娶进来,眼看有曾孙了,还壮年!”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萧礼道:“圣人比先帝更温柔。”   萧司空道:“可是我已经老啦,你们先不要说出去,尤其不要让你们母亲知道,明白吗?”   三人齐齐一个哆嗦,想了一想大长公主可能会有的反应,用心地点头:“一定不说出去。”   萧司空道:“那便好。你们眼前只要做一件事情。”   萧礼问:“请您示下。”   “与刘家商定阿宏的婚礼,将日子定下来,尽早把事情办了。”   萧礼道:“是。”   萧司空对萧绩道:“阿弗的年纪也不小了吧?”   “是。”萧绩心里揣测着,萧司空要为萧弗结什么样的亲。萧司空却又不接着说了,萧绩也不敢问。   萧司空又看萧度一眼,心道,这个现在总算是有点样子了,我退也能退得安心一点。将萧礼留下来,号称是说萧宏的婚事,让萧绩、萧度各自回去。又叮嘱,不可以勾结串连,最最重要的是:“你们老子要休致了,以后不是执政公子了,从现在开始,给我收敛!收敛!再收敛!尤其是你!”   这是召儿子们来的一个重要原因,让他们从现在开始老实一点,到萧司空退下去的时候,人们也应该习惯了萧家子孙“温和有礼”的情况,不会“亲爹做执政的时候他们嚣张,亲爹休致他们就怂了”的错觉以致落井下石造成困扰。   萧礼知道萧司空有事吩咐,静等两个弟弟离开,然后问萧司空:“阿爹,您突然要休致,是因为尚书令吗?”即便有陆皇后再三阻止,桓嶷还是让陆侍郎升成了尚书令,桓嶷已经定下了到陆府去吃烧尾宴的日期。   萧司空没好气地道:“你爹是气量狭小的人吗?有个人能接我了我的事,我是求之不得!可是那个人……恐怕还差一点火候呀!”他属意的接班人是自己的长子,但是萧礼在资历上还差那么一步,陆国丈正好顶上。   “那您为什么要退呢?”   萧司空道:“我们都看走眼了,今上未必不如先帝。”要不是在先帝朝末年萧司空蜷了好几年,这会儿可能还反应不过来。桓嶷近来这一套拳打的很有章法,老臣如果还将自己当作先帝的代理人,来“看顾”新君,就是不识趣了。退也要趁早,把后路都安排好了。   萧礼何等聪明?一点即明。【阿爹召妹夫们回来,是为防以后调回来困难?】重臣休致恰如美人早死,给人留下的都是好印象。但是有一个不可避免的情况就是,做不做执政,家人的仕途上还是会有一些不大一样的。先把人调回来,免得萧司空休致之后没人再搭理这两个放在外面的人。   至如让萧宏早点完婚,也是这个意思。萧礼猜测,在萧宏结婚之前,大概会先有个官职了。萧宏已近二十岁,有个起步的官儿并不算出格。   果然,萧司空又安排了萧宏的官职,给嫡长孙安排进弘文馆,极清贵,还就在宫里。萧礼犹豫了一下,问道:“那阿宝呢?”阿宝是他长女的小名,阿宝说给了袁先。如果是从现在开始做休致的安排,则阿宝的婚事也是重要的一环。阿宝年纪还不大,萧礼有点舍不得。   萧司空道:“出了正月,京城这些事会一桩接着一桩的。”   “是。”   “去准备吧。”   “是。”   大长公主把秋游的事情吩咐下去,自己兴趣也来了,笑吟吟过来邀丈夫选一天也出去游玩。萧司空才把儿子们交代完,听大长公主如是说,笑道:“夫人,再容我几年,我专一陪夫人。”   大长公主道:“是啊,再过个几年,三郎诸般事务也娴熟了,你就不用这么忙啦。”   萧司空道:“我让大郎把阿宏的婚事准备起来,他也该出仕了。”   “这个事儿你定就行啦。”   “今年,把女婿们调回来吧,你想女儿们吗?”   大长公主大喜:“你怎么想通了啦?我就说,黄赞欺人太甚,是得把他们都叫回来!”   萧司空只是笑。他原本计划的退休日期是桓嶷登基后三到五年,现在则打算明年把事务都料理完之后就提出休致。在休致之前,他既要把儿孙辈安排好,更要为萧礼做好准备。萧礼即便不是他儿子,萧司空也觉得萧礼是个执政的苗子,既然如此,就得为萧礼铺好路。别等萧礼进了政事堂,要跟黄赞打擂台了,左右一看,没帮手。   至于大长公主……萧司空心里叹了一口气:【休致之后,我有的是功夫可以负荆请罪。唉。】大长公主如果知道他要休致,恐怕是不会同意的。别的事情可以劝得动她,休致却不在其中。   大长公主还被蒙在鼓里,喜孜孜地计划着秋游,她的侄孙桓嶷却已经出游了。   ~~~~~~~~~~~~~~~~~   桓嶷跟政事堂闹了一回小别扭,最后双方互搭台阶,总算一起下来了,没有在大众面前表演皇帝与执政互殴的第一回 合。也因为这一次小别扭,桓嶷又看明白了一些事情,也对之前的计划做了一点变通。   梁玉给的建议不错,亲自考核地方官,在考核的过程中显示出自己的才学,则不但可以黜落不称职者,也可以令称职者知道新君的本领,从此归心。同时,也可以让执政们看到他的能力,不再把他当个“少东家”来看。亲自黜落、选拔人才之后,也给新科进士们腾出更多的位置来,安排了他们,就又可以开科取士了。   一举数得。   桓嶷别扭完了之后,朝廷政务他依旧没有过问太多,又召了在东宫时的师傅们,让他们照旧讲课。皇帝上课不像太子,他听课全凭自己高兴,每天早朝处理完政务之后,听半天课,招待师傅们一顿午饭,下午他就不上这个课了。   下午他会召见比如纪申、严礼这些人,向他们请教他们是怎么选拔官员的。当太子的时候,他已接触到了政务,却是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现在不一样了,只要不明白的就问,时常将人问得汗流夹背。纪申才从边州回来没多久,严礼却是久不做地方官了,考核地方官他很在行,地方官的生活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严礼就不知道了。   纪申先发现了问题,桓嶷不止是想知道“选拔标准”,还想对“地方官”了解得更详细,直言不讳地问:“圣人是否想要知道地方官是如何做事的?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桓嶷道:“是。”   纪申道:“那圣人就要知道,地方官的处境。知道他们有什么难题。朝廷的考核是一样,治下的百姓又是一样,自己的仕途、风俗、天时、中枢执政蠢不蠢、天子是不是任性……”   “咳咳!纪公先前并没有对我讲这些。”   纪申正色地道:“何人不难?何事不难?臣为执政,就要严格要求他们,这些难题都是要自己克服的。如果这些都做不到,要他们何用?无用之人为官,岂不是祸国殃民?陛下是应该知道官员的难处,也应该爱护官员,待他们却应该犹如严父对待爱子。”   “嗯嗯。”   与纪申谈过之后,桓嶷稍一思索,对孙顺道:“你与我出去一趟,悄悄的,不要惊动别人。”   孙顺的脸马上绿了:“圣人,圣人出宫怎么可能‘不惊动别人’呢?”把门的就得把皇帝给拦回来!还有安全的问题,等等。   桓嶷道:“连你也学会跟我说反话了。算了,那轻车简从。”   孙顺小心地问道:“您要去哪里呢?”   桓嶷仰着脸,想了一下,道:“去看看我女婿长得怎么样了。”他想起来了,袁樵不就是跑楣县当过县令的吗?现在还做着万年县令。繁华与偏僻,袁樵都呆过,且政绩不错,就问他了!   桓嶷就到了袁府。   袁府上下都不信他是来“看女婿”的,他女婿就知道吃、睡、哭,话还不会说呢,看什么看?   梁玉担心他是不是在宫里又闹什么小别扭了,难得地不安了一回。及桓嶷出现,意思意思地看了一眼极不给面子哭给他看的婴儿之后,说了要见袁樵的意思。梁玉才想:【哦!意料之中。】   以桓嶷近来的作风看,他是要培养自己得用的官员。陆皇后的父亲升了,进士选官的名次他亲自排定了,如果近期内不轮到袁樵,梁玉就要以为自己是哪里惹人厌了。袁樵无论出身、能力、经历,以及与桓嶷的关系,都不应该还被按着。   她猜得也对也不对,桓嶷是打算用袁樵,但是不打算现在马上就升他。袁樵太年轻了,他已经做到了许多人四十岁都未必有的位置,而他还不到三十岁。桓嶷打算让袁樵把万年县的任期做满,然后再干上一、两任,凑到三十岁,再把他调回中枢任职。过一阵再放个刺史或者节度使之类,再收回来就是六部九卿往上熬。如果那时候袁樵一切素质都合适,就让他进政事堂。   这个打算不好现在就对梁玉讲,桓嶷只透露了自己想了解地方官实际情况的意愿。梁玉笑道:“这个好办,让他对你讲就是了。”   须臾,袁樵被召了回来。他与桓嶷见面多了,晋见皇帝的紧张之情渐渐淡去,每次最大的乐趣就在于猜桓嶷这回又要来干什么了。他比梁玉更熟悉朝廷的游戏规则,算准自己近期不会有大的变动,事先并没有马上升官的企盼,当桓嶷开口问他地方官生活的时候,袁樵并没有失望之情,而是中规中矩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桓嶷自幼生长在宫廷,不能说完全不知人间疾苦,但是与亲身经历过这些事情的人相较,确可称为“无知”。他很有兴趣地听袁樵讲与小吏鸡同鸭讲,全城找不到几个能够把官话讲清爽的人,听袁樵讲陋俗、讲陋俗之下的无奈……   渐渐地听入了迷,就像小的时候听母亲讲乡间生活一样,很遥远,又很有趣。   他听袁樵讲梁玉带着袁家父子去种田,听袁樵讲亲自到修渠的工地,忽然笑道:“原来不止你是三姨的先生,三姨也教你不少。三姨呢?”又向梁玉打听。   此后,桓嶷又看了几回女婿,听袁樵说万年县的情况——京城权贵多如狗,难!梁玉却又说:“说这么多做什么?三郎,你悄悄往万年县走一遭,不就知道了?”桓嶷竟真的去了一趟万年县衙,小声嘀咕一声:“有些狭窄。”   梁玉道:“比别处可好多了。这可是万年县!在这里做官的,能与别处一样吗?朝廷的脸面呢。”   桓嶷道:“还是委屈了。”   梁玉没有顺杆爬给袁樵要官,而是说:“他已比别人舒心了,你看,他能见你,别的县令能吗?严尚书认得他,还是我们的大媒,有几个有这样的人缘儿?”   桓嶷点点头:“正因如此,才说委屈。”   觉得跟袁樵聊得差不多了,桓嶷又转战到梁府去看外婆。过不数日,还跑到了京兆,问宋奇他做官的感受,回来心说:【宋少尹比他岳父聪明。】又往司空府里去,一句紧着一句问萧司空父子做官时的感悟。   待骚扰完半个京城之后,今年轮着入京的地方官,到了!   ~~~~~~~~~~~~~   桓嶷是一个十几岁就可以把给他上谏表的谏官聊哭的人,事迹太久远,以至于许多人都忘记了这件事。   当连续四个地方官紧张激动又充满雄心壮志地走进两仪殿,半个时辰后再哭着从两仪殿出来之后,萧司空猛然从记忆深处翻出了这件事——幸亏我决定要提前休致了!我的手脚要快些了!快给阿宏把新妇娶进门!   桓嶷与地方官聊天聊得兴趣十足,渐渐找到了与他们谈话的窍门,也从中找到了几个他觉得不错的官员。并非全国的地方官都要在每天这个时候进京述职,桓嶷命严礼将今年来京的人记下来,自己记下几个明年要留意再考察的,让严礼主持,明年除了这几个人要到京城来,其他人不必再来,换他今年没见过的县令来。   严礼不敢大意,回到吏部就开始翻档案。历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情官司在里面,他得自己心里先有个数。要命的是,许多人情他都不知道,即便是吏部尚书,也不是所有的官员任免都经他手。其中还有许多荫官,好不好的,人家爹好!爹的爹好!   每年考核的时候都是吏部忙而收获颇丰的时候,今年收获也算不错,忙却是翻了好几倍!   据严礼所知,桓嶷与桓琚有同一个习惯,爱在屏风上记人名,以他在两仪殿的观察所知,桓嶷已经记了半架屏风了。严礼不敢打探,但是凭一眼的印象,记住了里面几个突出的名字——费燮、宋果、杨参、赵侗。   【等等!怎么又有一个姓赵的了?你要干嘛?】   严礼记住这几个人都是有原因的,费燮是黄赞的高足,宋果是宋义的兄弟,杨参是萧司空的女婿,赵侗是因为姓赵。严礼回去第一个就翻查赵侗的履历,发现赵侗与那个名门望族的赵氏没有十八代亲以内的关系,从籍贯上来看也是天南地北。严礼放下心来,才细看赵侗,发现他是进士出身,为官颇为政绩。又是欣慰又是惭愧:【圣人果然是个英明的天子,一经劝谏立即改过,并没有再迁怒能臣。是我小人之心了。】   严礼不免在心中猜测,桓嶷要怎么用这几个人,又有些疑惑:“他总见袁樵,为何不见袁樵的名字在上面?”熟人的名字、敏感的名字总是能第一眼看到的。以袁樵的出身与关系,桓嶷不用袁樵才不正常吧?   严礼身为吏部尚书,本职就是官员的任用、调动,亲自核完了今年入京地方官的名单,又思考给这几个人什么官职合适,以免桓嶷问起的时候自己说不上来。岂料桓嶷自有想法,一面见着地方官,一面先给出了第一份的任命意见。   他让把宋果调到中书,就干给他起草诏书的活儿。宋果一个结巴,得算成半个哑巴,跟桓嶷见面的时候就被说得只知道哭。桓嶷第一句就是:“我知道你,说不利索,你可以写出来。”接着两人恳“谈”,宋果云里雾里,就成了桓嶷的中书舍人。   政事堂没有反对,黄赞是觉得他算半个自己人,萧司空是觉得桓嶷一定有主意,纪申则以为宋果文字不错。   萧司空草草签了名,对另外两人说:“明天我请假。”萧宏的婚期定下来了,在一个月后,明天他得跟刘家人见个面。   另外两人一齐说:“恭喜。” 第159章 不舍昼夜   一个也逃不掉!   凡抵达京城的地方官无不要经过皇帝的“考试——面谈——表扬/斥责——哭”几个步骤, 无一幸免。区别只在于是哭是因为表扬还是批评。许多官员万没想到已经做了官了,这辈子还有再写卷子的时候!往年考评也有一个“考”, 可那不用写卷子!   萧司空的女婿也不能幸免,杨参稀里糊涂写完卷子, 觉得并不难。内心充满了疑虑——为何要做卷子?刺史也要考试?是否此后都要如此考核?更令他惊讶的是桓嶷, 考完蒙召,竟能说中他的心事——他常年外放,与桓嶷统共没见过几面。这位少年天子与印象里的平淡太子差得未免太多。   带着诸多疑问,杨参拜访了岳父,萧司空却什么都不说,只让他“用心做个好官,不要侥幸”, 弄得杨参更加怀疑将有什么事情发生。遍访亲友, 所知也只是桓嶷对亲贵们客气又照顾,也没有多大皇帝架子,很是平易近人。唯一闹过的就是之前开科取士,最后也圆满结束了。   【然而我观天子不似庸常之辈。如今岳父大人这般谨慎,是否是察觉圣人另有想法?】杨参暗中观察,有点紧张, 他怀疑新君要对朝局动手。   与杨参的紧张不同,他的妻子萧氏非常的开心!十几年了,终于回京, 以后大概都不必远离父母亲人了!将婆家亲戚串完, 萧氏就带着丈夫回娘家小住, 听说侄儿将要娶妻,更是欢欣鼓舞,打算帮忙。所可遗憾者,乃是侄女已经定亲,她本来想亲上做亲的。   只要不惹她不高兴,大长公主就是个溺爱孩子的母亲。见到女儿分外高兴,听出女儿话中之意,不在意地说:“你不会缺好女婿的,我为你找!”   萧氏皱皱鼻子,大长公主道:“我还能害你?你的亲事我给你选的差了吗?”   这倒没错,萧氏当年差点嫁到杜家,是大长公主极力反对婚事作罢。当然,那是因为大长公主和徐国夫人不对付,两人都是跋扈贵妇,大长公主的气性比徐国夫人还厉害。说不许就不许,萧司空也只能妥协。回想起来真是暗道一声侥幸。   萧氏愈发感激起母亲来,每日陪侍左右。大长公主疼爱女儿,想她在外多年,要为她把京城的社交圈再熟悉起来,也将女儿带在身边给人介绍。京城贵妇们于是都知道——大长公主的女儿们回来了,并且看样子不打算再走。   不消多言,如梁玉等人马上猜到大长公主的女婿们要就在京城做官了。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杨参既是司空女婿又被皇帝另眼相看,资历也够了,很快被填进陆皇后父亲升职后留下的空缺里。   大长公主并不满意,她有两个女儿呢!杨参娶的是她的二女儿,她大女婿还没定下来呢!本来萧司空给两个女婿都物色好了位置,按照两人的条件选的,并不超过他们的能力范围,为了一次顺利通过反而稍有压抑。没想到桓嶷看中了杨参,出手一个侍郎,萧司空自然不会反对。大长公主就想:【另一个呢?】   另一个不大合桓嶷的胃口,没记。大长公主动起脑筋来,直接找桓嶷有点不大好——陆皇后还在抱怨桓嶷给岳父加官进爵做得不对。那就自己干!大长公主拿眼睛往大臣们身上一扫,一眼看到了一个姓杜的!   大长公主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通常弄掉一个人——尤其是身在高位的人——都会触及到不小的利益,很容易激起反抗。姓杜的就不一样了,正在墙倒众人推的时候,反正桓嶷是肯定不会护着的。只要皇帝不用力护着,问题就不大。   大长公主不自觉地露出微笑:【这下两个女婿的品级就差不多了,总不会觉得我偏心了吧?】   ~~~~~~~~~~~~   桓嶷在考刺史、县令,严礼在复核礼部之前任免的官员。   梁玉没有说错,哪一批的任免都不可能避免有人情。但是并非所有经过人情的任免都是不合式的,譬如袁樵,他跑到楣县的时候走得那么的便捷,就是走的人情的路子。也不能说他把楣县就治理得不好。再比如萧礼,如果他不是萧司空的儿子,升迁得就不会这么快,可谁也不能说他没有能力。   然而官员里又掺着沙子,好些个除了爹好别的什么都不好的废物也夹杂其中。严礼一面从饭里挑沙子,一面骂自己之前太糊涂了:【该将这些废物单独建个档,现在就不用这么费力气了!】   有天子亲自召见、考核,地方官们喜忧掺半。喜的是自己得见天颜,只要有真本事不怕出不了头,忧的是……万一有点纰漏,恐怕不是送礼陪好话能够遮掩得过去的。再看政事堂,四位执政还真是忠心耿耿的老臣,并不欺负新君,没有一个反对皇帝亲自来考地方官的。   其中也不乏心思灵动之辈——走严礼的路子,严礼上面还有四尊大佛,走政事堂的路子,执政有四个,都不好对付。走皇帝的路子呢,皇帝就只有一个人,只要能够找到一个可以说动他的人,这一关就好过了。   从陆皇后的娘家到大长公主的府邸,车水马龙,名帖像雪片一样的涌进来。梁玉的家里也收到不少,是来求见梁玉的,并不是求见袁樵的。袁樵自己还在县令的任上趴着呢,哪怕是个万年县令吧,他也只是个县令。   新君登基之后升降了这么多人,袁樵依旧稳如泰山,仿佛要把这个万年县令做上一万年似的。惹得许多人都在心里嘀咕:【这位郑国夫人究竟是得圣宠呢,还是不得圣意?要说不得圣意,圣人早早将她册做郑国夫人,又降公主给她儿子,屡次驾临。要说得圣宠呢,怎么她的丈夫还是个县令呢?】   有这样想示的不是一个两个,只是没有人敢到她面前提这个事,怕触了她的霉头。袁氏宗族里一些有关系的人,等了几个月,犹豫再三,终于小心地向袁樵打听情况。袁樵与族里虽不大亲近却也不是不相往来,他从弘文馆到御史台,又从御史台到楣县,走这两步族里也都出了力的。   是以族中兄弟走来问的时候,袁樵也耐着性子听了。彼时他们都在袁尚书家里吃酒,袁尚书把个女儿从吴王府里接了出来,盘算着给女儿再找个丈夫,原本打算让女儿到庄上住个三两年,等事情冷下来再说的。但是这一科桓嶷开科取士,进士的名额还挺多,袁尚书抓住机会把计划暂时给改了,从进士里给女儿抢了个丈夫。   别的不说,先把婚给订了,婚礼等明年再办。有先帝崩逝的事情堵着,虽说连桓嶷给亲爹守孝是“以日易月”,过二十七天他就能除服。但是毕竟还是不宜在这个时候大操大办的,袁尚书只给亲近的几家人家送了帖子,此外有梁玉从中帮过忙,袁樵也沾光来了。   年轻的族兄弟们打趣着,在这样的场合里说得半真半假,袁樵也不能就冷脸不回话。听族兄戏言:“你位在夫人之下,怕是要夫纲不振。还不努力上进?”   被袁尚书挑来拿到这场合的就没有几个傻子,袁樵闻弦歌知雅意,也不正经回答,笑道:“我本该在夫人之下,否则是凑不成个‘良缘’的。”   兄弟们没想到他居然说这个俏皮话,哄堂大笑。   袁尚书捏着酒盏,问道:“你们居然冷静我的娇客,自躲在一边说话,说的什么?”   兄弟们笑道:“伯父、伯父,是妹妹好兆头。”都指着袁樵说“良缘”。   袁尚书微怔,旋即笑骂:“一群促狭鬼!”前因后果他略听即明,袁樵此时的回答也颇得体。既然袁樵一点也不着急,就说明这事儿没问题。笑着举杯:“你们就知道打趣兄弟!与其在那里说闲话,不如来与你们妹夫多聊聊天,他不日就要赴任,往后要见面可没有那么容易的。”   在一片“疼女婿”的取笑声中,新科妹夫被围在中间,一群大舅子小舅子热情得紧。   袁樵也不远不近地站在圆圈上,慢慢看这个进士“妹夫”,间或提醒两句任上的事情。兄弟们说他“不解风情”、“不知道怎么哄骗到了一个娘子”,新科妹夫倒听得仔细,觉得这位舅哥说的话更实用些。   袁尚书冷眼旁观,心道:【彦长怕是不日就要升迁啦,也许是要等到正旦改元之后?后生可畏呀。】   无论如何,袁氏宗族渐渐安心,只等看袁樵有个什么前程。往袁府里往来的族人也多了起来,也有邀请刘夫人等吃酒的,也有邀请梁玉去郊游的,她们有去的、也有不去的。梁玉还记得刘夫人头一回比较郑重招待她和南氏的时候在府里请的几个陪客,这几家有帖子,她多半会给面子。其他人就再斟酌。   至于地方官员的任免,她一句话也不去对桓嶷讲。这个时候,政事堂跟皇帝打擂台都不知道输赢,她跟着掺和什么呢?没看到陆皇后都不肯叫亲爹升官儿吗?她也只管吃喝玩乐,不去理会那些杂事。如此反倒与依旧蜷着的娘家人们一起得到了一些好评。   直到大雪纷飞,地方官们陆续被考完,梁玉依旧不动如山。也不能说不动,新年将至,她得准备过年,准备新年给桓嶷送的礼物。当年桓琚在的时候,她就是塞钱,现在亲外甥当皇帝,给的可不能比给桓琚的少了。   一时之间,梁玉的生活仿佛被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给充满了。   吕娘子见她如此,又有些按捺不住了。自从桓嶷登基,梁氏就稳如泰山,总觉得不趁机做点什么就太对不起之前十年的辛苦,也对不起梁玉外甥做了皇帝。   吕娘子自有她的一套道理:“三娘纵不为自己,也要为子女打算。散官与职事官,品级虽然一样,毕竟还是有区别的。”吕娘子的例子举得通俗易懂,梁玉却笑道:“何必着急呢?”她现在对这个反而不大讲究了,之前那么上赶着,好有一大半儿是为了桓嶷,现在桓嶷当了皇帝了,她实无如此迫切的愿望。   吕娘子叹道:“自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趁别人也是乍遇新君的时候动手,等他们形成势力,你要再挤开哪个?那都比现在难。”   梁玉道:“三郎自有主张。”   吕娘子道:“那彦长呢?”   梁玉道:“他?三郎自有主张。”问来问去,她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将吕娘子噎个半死。很是叹息了一回:“三娘的爪牙都收起来了,只怕不示人以强,易为人所欺。”梁玉垂下眼睑:“上善若水。”   吕娘子想了一想,道:“也罢。又有一件,美娘明年及笄,三娘打算怎么安置她呢?”   梁玉笑道:“看她自己。她看似孤苦无依,若是我样样都给她定好了,只怕她又要苦闷不自在了。”   吕娘子点点头:“也罢。”   梁玉想了一想,又问吕娘子:“若是以后天下的官儿都以科举来取,不必看门第、看推荐,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呢?”   吕娘子大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她这么一讲,梁玉反而觉得奇怪了:“吕师素来叛逆,为何要惊恐?”能觉得女人有通力也可以作妖的人,为什么会对科举取士反而没有想法了呢?   吕娘子拍拍脑门儿,想了一阵,道:“这样的事情恐怕是不会出现的,如果有,只怕是另一场争斗的开始了。三娘不必看今年取了六十人,京城已给了他们一个雅号‘六十进士’,这并不是什么好话。进士每次取的人并不多。”   梁玉更好奇了:“还有一件事,吕师竟没有察觉吗?”   “那是什么?”   “彦长对我说过,即便是科考,也是名门子弟学问好的人更多一些。”   吕娘子莫名其妙:“本来就是这样的啊。”   【我原本还想请教吕师,看来她在这上面并不比彦长更明白呢。】梁玉有点叹息。   吕娘子也觉得梁玉问得奇怪,心道:【看来三娘不是没有想法,我回去须仔细钻研一下科考,免得叫三娘问住了。】又说:“无论科举如何,也害不到三娘。大郎已蒙赐出身,二郎还小,又是圣人的东床……”   梁玉如遭雷击,吕娘子再说什么,她都听不到了。只是想:【是哦,他娘的要是开科取士了,我儿子也得跟着一块儿考了?我他娘的已经是个“名门贵人”了??!我日!】   吕娘子还道她想事情,说一声:“我去看看美娘。”从她房里溜了,走到外面告诉阿蛮梁玉在想事情,即从袁府出来去了无尘观。留下梁玉在那里发呆。   ~~~~~~~~~~~~~~   梁玉从自己已经身在“名门望族”里回过神儿来,新年都到了。   今年的新年刘夫人特别的高兴,人口虽然还不算多,可比以前两个寡妇带两个孩子强多了,也喜庆得多了。   刘夫人左顾右盼,放了赏,又对梁玉说:“过了新年就是灯节了,今年咱们也好好出去逛逛!”   梁玉笑道:“好。”   杨夫人关切地道:“二郎姐弟俩还小,禁不得风,就不要带出去了吧?”   刘夫人与梁玉都说好,梁玉道:“那我就不逛了吧。”   杨夫人道:“那怎么使得?!这几年你也都没得闲,说是出去玩儿,与她们周旋哪能玩到什么呢?唔,你们小夫妻还年轻,就该自家悄悄出去玩儿。等到儿媳妇进了门,又要装老成样儿,再想这么玩就不相宜啦。”   梁玉本想拒绝,又一想这几年确实忙得要命,袁樵也是,两个人竟不如之前未定亲前那般能点私会的机会。摸摸鼻子,低声道:“那孩子怎么办呢?”   一旁吕娘子笑道:“我来看吧。”她最近研究起科举来,对游乐反而不放在心上了。吕娘子大家是放心的,只有刘夫人说:“你的日子也忒单调了。”吕娘子笑道:“我想玩的时候就玩,不想玩的时候就不玩,随心所欲呢。”   刘夫人便不再说她。   于是到了灯节这一天,吕娘子自愿留守,一对龙凤胎被留在了家里,其余六口人装饰一新,被大批的仆妇拥簇着出门去看灯。这样的热闹他们都是很久不见了,先是楣州太偏僻,继而是回到京城遇到先帝往城外跑,然后先帝还驾崩了。梁玉这样爱热闹的不消说,袁樵这样冷脸的都不板着脸了。   梁玉被围在步障里,心头一动,握住了袁樵的手:【才入京那一年,也是个灯节……】   十年了。   袁樵很忙,既要护好母亲、祖母,又要看好妻子不让她走散了,再叮嘱侍女一定要与美娘寸步不离。腾出空来还要说袁先:“看好道儿,等会儿到了大相国寺的灯市,你去仔细挑盏好些的、要活泼一点的,给萧府送过去!”   袁先脸上微红:“那什么,我们还不熟呢……”   袁樵笑骂:“你要怎么熟?走走走,我带你去买!”   袁先狐疑地看了袁樵一眼:“阿爹,不会是您自己想买吧?”   袁樵握着梁玉的手紧了一紧,道:“我自己买还想着你,还不谢我?!”   袁先笑着躲到刘夫人身后去了。刘夫人正与杨夫人看灯,没留神他们说什么,等袁先躲过来才回神:“怎么了?怎么了?”   袁先待要说话,外面几个人挤了过来,大声问道:“是彥长吗?”   袁樵听着声音耳熟,答道:“是我!”梁玉也听出来了,这是萧度。萧度在外面笑道:“阿先在吗?女婿在吗?”袁樵大声说:“这就给你送过去!”   袁先顾不上脸红,疾步走了过去,心道:【还没到大相国寺买灯!】萧度也不管他拿没拿灯,命人将他送到大长公主面前去,自己却留了下来,左顾右盼:“你们倒逍遥。”   梁玉道:“你现在也逍遥得很。”十年前,她一把菜刀抢了梁八郎的衣服跑出来被袁樵逮住了,然后两个人盯梢了萧度与凌珍珍,如今他们三人富贵更胜往昔,而凌珍珍已香消玉殒,也不知道有个坟头没有。   明明是个极热闹的时节,梁玉也不知怎么的就生出些不大好的感慨来。再看萧度的笑脸被四下的灯光照得清爽,依旧是那个风神俊郎的翩翩公子。只是当年她在他的面前自惭形秽,被瞧不起时也觉得是自家活该,现在居然与萧度谈笑风生了。人生的际遇,真是太奇怪了。   【如今我算是活出个人样子来了吗?】梁玉问自己,【这算是个人样子了吗?可是为什么,我反而觉得自己被黄土埋半截了什么都提不劲儿了呢?】自从突然意识到自己已是袁家主母,已站到了十年前自觉到死也爬不到的山顶上的时候,她反而有些困惑了。   【我究竟算是哪一拔的呢?我还觉得自己依旧是那个土包子,带着土匪习性,恐怕也有不少人也觉得我还是个裙带外戚。但我儿子又确乎姓袁,我又确乎与名门论交。】   梁玉想得有点多,萧度已与袁樵小声说着小道消息:“阿宏的亲事办完,咱们就把阿先与阿宝的亲事办了,如何?”   袁樵道:“是否有些早了?阿先读书未精。”   “先成婚再接着读嘛。”   “唔,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   两人叽叽喳喳,外面又有人来问:“是三姨吗?”   梁玉耳朵尖,猛然回过神来,阿蛮已答:“是。前面是谁?”   那边答一个:“丰乐郡主。”   梁玉顾不得自己的愁思,赶紧说:“只有郡主一个吗?”   “娘娘也来了。”   梁玉又与刘夫人等与李淑妃碰面,两处人都稀少,索性合作一处。李淑妃许多年没曾过这样热闹的灯节了,也是笑容满面,道:“阿鸾长这么大也不曾瞧过这热闹,就带她出来,阿鸾?”   几人回头看去,阿鸾却与美娘两个凑在一起,对着街边的花灯指指点点了。   李淑妃笑道:“我年轻时看灯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一眨眼她都这么大了,也与我一般来看这个灯景。”   梁玉心有戚戚焉:“是啊……”   刘夫人问李淑妃:“郡主青春几何?”   李淑妃道:“十五啦。”   及笄的岁数了,该开始操心婚事了。   【圣人仁厚,必会厚待阿鸾,只是这夫妻相处,又非旨意可以决定的。】李淑妃有喜有忧。   她猜得不错,宫城里,桓嶷一边看着灯,一边想:【明日先问纪公,阿鸾可册为公主否?】 第160章 袁小先生   桓嶷一直惦记着他大哥留下来的这些孤儿寡母, 不把这三个人照顾好了, 就觉得死后没脸见大哥。又是安顿住处,又是赐下宫女宦官的, 却又觉得这些只是小节,想要一劳永逸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她们名位。   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尤其是一个新君, 桓嶷将三位执政在心里掂量了一回, 决定先问问纪申。   纪申正月十月热热闹闹地看了一回花灯,期间没有任何紧急的军政要务找上他,街面上也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 这让纪申的心情变得很好。【这一年来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过了这两年, 以后就会顺利了。】这份好心情甚至没能持续十二个时辰。   灯节一过,萧、黄、纪三人与新进的同事陆尚书令齐聚政事堂,将当天的大事批完,各忙各的事去了。孙顺悄悄地找到了纪申, 对他说:“纪公, 圣人有请。”   纪申不敢怠慢, 一整衣冠, 与孙顺匆匆去见桓嶷。   走了几步, 纪申问道:“圣人不在两仪殿吗?”   孙顺躬身答道:“在东宫。”   【他又要干什么啦?!】纪申先紧张了起来。   到了东宫,只见桓嶷一身常服, 手背在身后正看一株还未谢的梅花。这梅树有些年载了,桓嶷还年轻也没发福,搭着看挺养眼。纪申没这份欣赏的心情, 开门见山地问:“不知圣人又有什么想法了呢?”   总折腾执政,桓嶷也有点不大好意思。右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也开门见山地问:“纪公,我欲以丰乐郡主为公主,如何?”   纪申长叹一声:“不如何。”   “呃?有什么不妥么?”桓嶷也有点惊讶,他虽要问纪申,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儿并不出格。   纪申却又说出一番话来:“圣人关爱郡主,要册作公主,这算什么大事呢?休说是臣等,就是让天下人来说,都不能说圣人做错了。臣所担心的是,圣人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呢?”   “我、我能有什么意思?”桓嶷磕巴了一下。纪申不反对,他小有惊喜,可是别的意思,他是真的没有。   纪申摇摇头,道:“圣人与仁孝太子兄友弟恭,令人羡慕。今关爱其女,会不会有为他立嗣的想法呢?有没有追谥的想法呢?”   还真有!桓嶷犹豫地问:“这些不行吗?”   纪申正色道:“圣人,该忙的不忙,不该着急的却又先想着要办。”   桓嶷认真地道:“请纪公教我。”   纪申问道:“那圣人有没有想过这些事呢?”譬如过继个皇子、追谥个皇帝之类的。   桓嶷诚实地道:“想过。我若有多一个儿子,必要为大哥立嗣。再者,若非大哥英年早逝,这天下合该是他的,追谥皇帝并不过份吧?”   纪申道:“当然不。但是要看好时候,否则……八王之乱就是前车之鉴呐!”【1】桓嶷不大高兴地说:“我才不会立个傻太子呢!”   纪申道:“与傻不傻是没关系的,百姓人家为了过继、立嗣等事,兄弟阋墙、父子反目的也不在少数。何况圣人这一片江山呢?”   桓嶷沉默了。   纪申道:“圣人真有此意,也须等上几年,等太子正位东宫、天下归心。”   桓嶷认真地想了一想,点点头:“你说得对。我如今只想想阿鸾,她十五岁了。”   纪申道:“圣人会如愿的。”   桓嶷笑笑,问道:“纪公说我该忙的不忙,又是什么意思呢?”   纪申道:“圣人,天子与太子是不同的。太子求稳,求自己稳,天子求稳,求天下安。都说天子要垂拱而治,圣人可知,这垂拱比开疆拓土而要辛劳、一旦做不好,后果更糟糕呢?”   “愿闻其详。”桓嶷也很想知道,明明是三年不改父道的,为什么纪申非要他冒头理政,还说他怠政?执政大臣难道不是顶头几年都很努力办事,一如萧、黄?黄赞是做得明显的,到处塞门生故旧,什么政务都积极。萧司空看起来与世无争,但是对儿孙的安排也不曾闲着。纪申没有很明显的拉帮结派的意思,已令桓嶷比较满意了,为什么还要催促呢?   纪申道:“这么大的天下,这么多的事情,总要有人去管!圣人垂拱,就要执政去做。执政做事是应该的,总揽一切是不应该的,定策是圣人该做的事情。”   “我,呃,先观摩。”   纪申摇头道:“不好。还请圣人对臣等多一些爱护之意,不要给臣等养成个什么‘党’的机会。介时自己忠臣爱国,门生故吏未必个个都肯随时放权。君臣争势,说出去好听吗?圣人,请您快些可以自己拿主意吧!似那等赌气的事不要再做了,稳重些。”   桓嶷惭愧得满脸通红,深深一揖:“纪公爱我。”   纪申忙将桓嶷搀起,发自肺腑地道:“臣原本也是担心圣人过于仁厚,又怠政,则臣只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与萧、黄诸位戮力同心,为圣人撑这几年,待圣人肯杀伐决断了,臣等也能向先帝交差了。观圣人近来所作所为,实非仁弱之君,臣等还代圣人拿什么主意呢?臣愿像侍奉先帝一样的侍奉圣人,各安其位,那才是君臣之间该有的样子。执政本就不该越俎代庖,所谓冢宰,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桓嶷感动得落下泪来:“纪公、纪公。”   纪申的眼眶也湿润了:“圣人。”桓琚父子身上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小毛病,也有各自的小偏心,但是大事上都还拎得清,也能听得进话,纪申对桓嶷抱有很大的期望。   桓嶷道:“我必不辜负纪公。”   ~~~~~~~~~~~~   就在说完“必不辜负纪公”的第二天,桓嶷就让政事堂研究一下,给侄女从郡主给提成公主。公主原是一种身份,如今变成一种等级,桓嶷怀念哥哥又心疼侄女,且只是一个公主,并无关大局,政事堂也不在这上头跟他磨牙。   桓嶷心满意足地画了个“敕”,口角含地笑地想:【大哥,阿鸾出嫁时必是公主。】消息到了福安宫,李淑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主?”她才想着阿鸾的事情,桓嶷就给阿鸾加了这么重的份量,李淑妃内心感慨无限,也感激不尽。她知道“原太子”是个尴尬又很令人戒备的身份,原太子的女儿,名份也不大好处置。一般新君睁一眼闭一眼只当无事发生,还保留着原有的待遇,就已经是厚道的人了。【大郎没有看错人。如此,阿鸾以后也不必我来发愁了。】册公主亦有礼节,桓嶷派了内官到福安宫来,协助李淑妃准备一应的礼仪,不吝金帛。到了二月末,一切就绪。   册封的使者也拣了大个儿的,用的陆尚书令——都是自家人。前来观礼的贵妇极多,场面比真正的皇女也丝毫不逊色。李淑妃自来人缘不错,一应礼仪过后,阿鸾须去拜谢帝后,李淑妃被晋国大长公主邀着同车,两人相谈甚欢。   到得宫中,桓嶷与陆皇后都在等着她们,一家人喜气洋洋。晋国大长公主打趣道:“咱们阿鸾如今只缺一个驸马了。”   桓嶷笑道:“不错,是要好好挑选。好在她才十五,并不急。”   李淑妃也想多留孙女儿两年,十五嫁人嫌早,也说:“是,如今我是再也不用着急了的。”   她们说话,梁玉只笑吟吟地看着,心道:【美娘也十五了,别的不讲,及笄的礼可得先办一个。唉,她的将来比阿鸾还叫人愁。】面上一点也没显出愁的样子来,在满殿欢喜的人群里一点也不突兀。   【唉,看看大家,干这些虚头巴脑的热闹事儿的时候也挺欢腾,也不觉得无聊。只是不知道大家是像我一样的装呢,还是真的就爱这样的过活?】梁玉一直是个没心没肺的夯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经历生离死别都没能让她有点情思,竟在泡在柴米油盐里之后的某一天,开始心思细腻了起来。面上还要装得没事人一样,还要活泼开朗。自己也觉得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了。   品味着这种奇怪的感觉,梁玉从宫里回到家里,袁樵还没回来。她又装成没事人一样照着原来的样子跟婆母问个好,把家务事吩咐了,过问几句产业上的事情,再问问袁先的功课、听听美娘都干了什么,最后坐在摇篮边儿上看着一双儿女发呆。   觉得日子无趣极了。   袁樵回来的时候,问:“娘子在哪里?”听说看孩子看了半天,直觉得不对劲儿,晚饭时留意看梁玉,见她也是如常说笑,还问袁先:“过两天去去岳父家吃喜酒,要不要我问问他,给你也将媳妇儿娶进来?”   好像更不对劲儿了。   袁樵不动声色,陪着吃完了饭。他们家用完饭后,通会聚在一块儿闲聊一阵儿,联络一下感情。然后就各忙各的,多数是各自看个书什么的去,他做官之后,就是处理、思考点正事。今天袁樵跟刘夫人等聊了几句,假装去书房办公务,在书房绕了一圈出来,直奔到梁玉房里去了。   梁玉已卸了妆,正斜倚着床头发呆,极美的一幅思妇图。   【她总忙得像个陀螺,闭目养神也要叫人念书给她听,现在却仿佛失了神魂似的!】袁樵不由紧张了起来,对阿蛮摆摆手,将侍女都挥退,再蹑手蹑脚往床前蹭。梁玉两眼放空,忽然开口:“你把人都打发出去了,想做什么坏事呢?”   声音懒洋洋的,带几分沙哑,勾得人从心底发痒。袁樵用力摇一摇头:“没有!啊!我看你这几天没精神,是累着了吗?”   梁玉歪着头看他:“没。一点也不累的。”   袁樵坐床边一坐,认真地说:“你有心事,从灯节上回来就是这样了。我原以为你过一阵就好了,果然是遇到什么难题了么?”   梁玉眨眨眼,种种滋味在心里翻腾,最后只问一句:“你怎么看出来的?”她自认装得还不错哩。   袁樵将她的手合在自己双掌之间,叹息道:“只要与你有关,我总会多揣摩一点的。”   梁玉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的心事讲给他听,原本以为两人是心意相通的,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他们好像完全是两类人,并不能想到一处去。不跟他说,又能跟谁说呢?一直憋着么?就像一直以来有事都尽力自己扛着一样?   “灯节看到萧度,我就想起当年那件事情来了。”梁玉慢慢开了一个头。   她一提,袁樵也想起来了那个灯节,道:“物是人非。”   “我当时路上就发誓,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子来。就凭我自己的本事!”梁玉又说了一句。看看袁樵,袁樵也看着她,等她把话说完。梁玉说得更慢了,声音也小了:“现在也有点样子了,却又觉得无趣了。”   袁樵一个多月来的担忧悉数化为乌有,甚至笑了出来:“哈哈哈哈,果然是叔玉!”将她的手执起来轻嗅,“我还想,我娘子这么个病美人的样子,是不是被谁假冒了。听到这里就信是你!”   梁玉将手抽了回来了:“跟你说正事儿呢!”   “你说,你说。”   “还说什么呀,”梁玉嘟囔着,“忒无趣了。忒无趣。没意思、没意思。什么事儿就手都能办了,吃喝玩乐,也没什么新鲜的了。交际应酬说耗神也行,也大概都能看穿了。”   袁樵忽然道:“这次番使进京朝见,好像不大恭敬。”   梁玉猛地坐了起来:“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过?他们对三郎怎么了?”   袁樵看她活似晒蔫的禾苗猛地喝足了水,笑不可遏:“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梁玉气得捶他胸口。袁樵力气大又能捱打,由她捶了几下,将手再握住:“手疼不?”   “呸!居然敢骗我!”   袁樵道:“也不算骗,番使对新君嘛,咳咳,常有的事情。”   “啥玩儿?!”梁玉不干了,“还常有?不对呀,没听说有边患呐。”   得,她来精神了。袁樵揉揉额角,也不知道是高兴她恢复活力好,还是哀叹没能多享受一刻温柔好。“不分有没有,只分打不打得过罢了。”   梁玉笑道:“这话说得好明白!那三郎现在是应付得了了?”   “嗯,唔,都还好吧。不过,毕竟是新君,分寸还有些拿不准。似科考这样的大事也……”袁樵忽觉得说漏了嘴,干嘛提那个呢?那个事儿梁玉也不大痛快的。   梁玉的心思没在什么旧怨上,反而被科考又吸引过去了。她跟桓嶷说过科考的事儿,桓嶷没提茬儿,她自己对这事儿也吃不大准、没个通盘的打算,就将此事撂下了。如今袁樵旧话重提,又勾起了她的心事了。   也许是气氛太好,梁玉想跟袁樵聊一聊科考的事儿:“考试挺好的,为什么不能叫所有的人都考试,再选官呢?干嘛还举荐呀?各凭本事呗。”   袁樵轻笑:“你偏颇了。‘有本事’只是做事,并不代表德行就好。譬如南辕北辙,岂不为祸天下?察举是必须的。明天我给你找《才性论》、《四本论》来读读。”【2】【……是我读书太少?】梁玉有些犹豫,说:“行,明天找来我看。”   想了一想,梁玉还是说了数日来的纠结:“我以前觉得‘老子英雄儿好汉’那样的选官简直胡扯,凭本事的考多么的好?谁能上谁上呗。可是呢,打从我生了他们,竟不这样想了。我总担心,他们要是不那么聪明,怎么办?真要考了,考不过,我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袁樵不禁莞尔,道:“我会好好教导儿子的。纵使不能做栋梁,总不会让他成草包就是了。不过也不用过于担心,唉,寒门子弟是很难考得过名门子弟的,见识先就差了一层。”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放开了,大家都考呢?”   袁樵见她还惦记着这个想法,道:“不必要啊,也空耗人力、财力,叫人空欢喜一场,有什么意思呢?这些事情你应该比我清楚呀,读书就要耽误生计,供一个书生,一家就要少一个耕田的男丁,束脩、笔墨纸张、书籍,养不起的。何必让他们空欢喜?”   “你在楣州的时候禁溺女婴。你为什么还要管她们呢?反正都是要死的,何必叫她再活一场?”梁玉忍不住尖刻了起来,这个话题她再也没法找到另一个可以讨论的人了。   梁玉问完,又有点后悔了,她极少这么患得患失,但是她早已察觉,自己在许多事情上跟袁樵“不是一条心”。科考、选官的事儿,就是这些事中的一件。她不介意跟别人翻脸,大不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是袁樵不一样,他对她的意义不同。   梁玉微有忐忑,倒是袁樵自己想通了一点儿,发出一声感慨:“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不少人也许就是差那么一点机缘。”原本已经淡忘了,又想起来初见梁玉时的情景,她有天份,却被困在乡间。袁樵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惋惜、开始注意她的。   梁玉笑了:“就是这样!锥在囊中,必脱颖而出。硬不许它出来,它是要戳破天的。”   闻言,袁樵也不感慨了,哭笑不得地道:“我娘子果然没有被人假冒。”   梁玉将头一昂,道:“那是,谁能假冒得了我呢?!”她跟袁樵聊了一阵儿,心里好受多了。总算有人能跟她有来有往,而不是鸭子听雷不搭理她。一时高兴,她又跟袁樵加了一句:“我还是觉得我说得有道理。”   袁樵也轻松了起来,先说一句:“这些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凡事,都要慢慢来。纵使商君变法,疾风骤雨,也要做上几十年呢。是也不是?且我听你的意思,倒是要把朝廷用人弄得像你开作坊一样,这如何使得?”   “怎么不行呢?”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官员还有教化之责呀!怎么能只要所谓‘才干’,却不讲德行呢?”袁樵顿时头大,觉得妻子读书这件事,还是不能放松,还得叫她写作业!【3】梁玉还是不大服气:“仓廪实而知礼节!”   逼得袁樵说了一句:“你想想纪公!”   明白了。梁玉怏怏地道:“你也想想苏征嘛!这么苛刻的待人,怕不是要逼人揭竿而起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袁樵一脸凝重,突然觉得梁玉说的这句话是真的有道理了。不过,现在这些也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且这些事情确乎不是一蹴而就。   “朝廷已经在开科取士了,”袁樵道,“但不可操之过急。事缓则圆。”   梁玉开心了:“哎!”只要有人肯跟她有商有量,梁玉自认还是很讲道理的:【我又没经手过政事,他总比我更明白里头的门道。抢别人的饭碗,不被打死算别人脾气好又或者打不过。是得慢慢来,等他们回头觉出味儿来,晚了。】到这会儿,她又忘了自己儿子也是在被抢饭碗之列,小小的婴儿吮着手指头,睡得正香。   袁樵将头往被褥上一栽:“哎哟,教个学生好累呀,我累了、累了、真的累了。”   梁玉笑倒在他身上:“话忒多,看来还是没累着。”   ~~~~~~~~~~~~   梁玉没那么抑郁了,柴米油盐在她眼里也变得悠哉了。先是自己做生日,接着是吃萧宏的喜酒。然后是与萧家议定袁先与萧家大娘阿宝的婚期,又是准备婚礼。依旧是那些事情,不再令她感觉无趣。   期间又抽出空来发帖子,给美娘做个十五岁的生日。给娘家的帖子她打算亲自送过去,顺便看一看南氏。车行在坊门前,与另一辆车迎面撞上了。梁玉不欲生事,吩咐王福:“往边上让一让就是了。”   王福嘀咕两声,甩响了鞭子,车未动,对面却是一声:“原来是三姨!”   梁玉让阿蛮近前去问,几句话的功夫,阿蛮一脸诧异地回来:“是杞王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1】这是一个婉转复杂的故事了。   司马懿跟原配有俩儿子,老大叫司马师,老二叫司马昭,他俩嫡出,司马懿其他的儿子都是庶出哈,我们这里只讲这两个嫡出的。   本来司马家是司马师当家的,然而他死了,然后还没儿子。司马昭就是那个司马昭之心的司马昭,兄终弟及,司马家就他当家了。哥俩感情忒好,司马昭有儿子,想亲哥没个后不行!于是!他把自己的小儿子司马攸过继给自己哥哥了。(他也有好几个儿子,我们这里也只讲嫡出的儿子里面司马炎跟司马攸的爱恨情仇)   于是,司马家出现这样一种情况——嫡长子司马炎,他是司马昭的嫡长子,不能过继出去。然后司马炎的弟弟司马攸呢,他是过继给大伯司马师了。如果从司马师来算,司马师是长,司马家该是司马师的,所以应该是他的嗣子司马攸的。但是!司马攸是弟弟,亲哥司马炎比他年长很多了。   这就又产生了一个问题——谁接司马昭的班?这事司马昭自己都犯嘀咕。经过了复杂婉转(并不)的斗争之后,大家都知道的,司马炎接了班,就是后来晋武帝。然后!问题又来了,怎么对亲弟弟司马攸呢?封了齐王!   然后……大家懂的,因为继承问题,两兄弟一母同胞,产生了猜忌,哥哥让弟弟去封国,不许在京城。司马攸想给亲妈守墓,司马炎说,滚球。司马攸气呆,生病了,他哥派医生看他,医生回去说,没病。他哥信医生不信弟弟,完事儿弟弟就真的病死了。时年三十六岁。   事情还没完!司马炎有个儿子,就是有名的“何不食肉糜”的惠帝,傻。司马攸也有一个儿子,司马冏,八王之乱的八王之一。司马冏亲爹可以说是被排挤死了,惠帝一上台,司马冏一看,嚯!是你啊,傻冒!再一看惠帝他老婆,md!是你这个死八婆!我弄死你啊!就跟赵王司马伦一伙,把自己姨妈兼堂嫂给废了,然后弄死了。   再提一句,司马攸他老婆是贾充原配的女儿,惠帝的老婆贾南风,贾充后妻的女儿,俩闺女都想自己妈跟自己爹合葬,尼玛这叫一个乱啊!   【2】这个是“才性之辩”,我看的时候好像看明白了,放下就忘的东西,感觉比思想政治课还难懂一点。袁樵大概是认可“才性异”。简单又简单的胡说八道概括版就是,一个人的品德和能力是不是一致的问题。   【3】“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出自《论语》哈。 第161章 老谋深算   男子多骑马, 只要条件允许, 出门都会骑在马上。不骑马的男人,不是太老太小身体条件不允许, 就是太穷。   桓岙是个例外,他是因为丑。   平心而论,桓岙既不青面獠牙, 也不缺胳膊少腿, 只是脸型不规则,五官不大协调。桓琚满眼皆是美人,看这个儿子就不顺眼。桓岙因有父亲这个评价, 愈发蹩手蹩脚, 行止也不够潇洒。这名声渐渐传出去,桓岙出行索性就乘车,免叫人围观他如何丑。   桓岙知道,自己是父亲的一个失败的作品, 平常也不往桓琚面前去讨嫌。渐渐无论是在朝上, 抑或在民间, 都听不到他什么声响了。桓岙也就一直蜷着, 平平安安地度过了当年册立太子的争执, 前阵子桓琚驾崩的权柄交接。   桓琚一死,桓岙也活跃了起来, 亲自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媳妇儿。当时就预备着过完看就娶妻,只是亲王的婚礼比普通人家更讲究些,也需要准备。年前跟桓嶷那儿报备了, 正式定下了两家的亲事。   过完年,桓岙先把自己本来就没住几年的杞王府给翻新了,房子一修好,他就亲自到梁府来见梁满仓父子,联络联络感情,也看梁府准备好了没有。梁府的表现也令桓岙满意,既不轻佻围观他,也没摆谱,反而对他很尊敬的样子,有点陪小心。桓岙活这么大,以皇子、亲王之尊,身份不如他者固不敢不敬,因桓琚嫌弃的原因,指指点点是不少的。梁府没干那些叫他难受的事,单这一条就让桓岙觉得舒服了。   从梁府里出来,桓岙坐在车上颇觉惬意。他就差把王妃娶回府去,然后安安心心过他的小日子了。   美好的蓝图将将展开三寸,车停了,随从小心地汇报:“前面遇到了郑国夫人。”   哎哟!这位祖宗可不能怠慢了!桓岙顾不得要躲在车里不叫人品评他的相貌,急忙下车亲自去见。   梁玉在车里坐着,万没想到桓岙坐车,更没想到他会下车!急撩开车帘一角,道:“原来是殿下。”   “嗐,您叫还是叫我五郎吧。”桓岙连忙摆手。   梁玉问道:“五郎是从家里来吗?”   “是是,”桓岙笑了笑,“日子快到了,我来看看国公与夫人的。”   道路相遇,交情也不深,梁玉便只说:“五郎有心了。”   她虽言笑宴宴,桓岙却是不敢怠慢,连说:“应该的。”心道,【险些忘了她,得去她府上拜访一二。】自桓琚去世之后,也没人看到他的脸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了,他哥跟他爹不一样,不在乎他是不是丑。桓岙的胆子比亲爹在世的时候反而大了几分,人也比在亲爹手下讨生活的时候从容自在了一些,敢把自己的主意付诸实施了。   等梁玉从梁府出来,回到袁府就接到了桓岙的帖子,道是明天要登门拜访。梁玉很是诧异:【他来做什么?】她在娘家将美娘的事情告知家人,引得南氏又说了一通儿女经,将之前说袁先的话,又移到美娘身上再说了一回。几年下来,南氏对梁玉与袁先的关系能够放心了,现在又多了一个美娘要操心。   梁玉领了一脑门儿的“庭训”出来,早把桓岙给忘到脑后了。桓岙娶梁芬,两个男女看起来是天聋搭地哑,谁也别嫌弃谁,实则也是互为援手,双方都图个安稳。【难道我猜错了?大长公主传的话也传错了?否则找我干嘛?】于梁家,她已经出嫁了,桓岙求婚事情也成了,断没有找她的关系。   近来找她的,除了老朋友,新登门的几乎都是想走门路的。桓岙是桓嶷亲弟,但是桓家兄弟之间也是一笔烂账,镇得住场面的大哥早死了,桓嶷如今和弟弟们能保持个“相敬如宾”而已。若是桓岙有事,还真有可能要一个中间人。   梁玉带着这样的心情,与桓岙在袁府的正堂上见了面。   桓岙打扮得很精神,试图用装饰和气质来掩盖一下相貌。梁玉也不管他长得美丑,笑吟吟地请他坐下。说:“五郎可是稀客,可是来问我阿芬的喜好的?”   桓岙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才说:“那、那个……我略知道一些,府里已经在布置了。我……我是来请教三姨旁的事情的。”   梁玉提高了警惕,面上还是笑:“那是什么事呢?”   桓岙是来请教一下,他哥都有什么要求的。   梁玉愕然:“你们是兄弟,你不知道吗?”   桓岙苦着一张脸,道:“虽是兄弟,亦是君臣。前两天,圣人召见我,要我争气。不瞒三姨,我资质驽钝,先帝时就是这个样子,如今让我‘争气’,我一时不知所措。先帝在世的时候就常夸三姨,还请三姨教我。”   桓嶷召见桓岙的事情梁玉还真不知道,桓岙话里透出来的信息有点多,最让梁玉吃惊的还是那一句“虽是兄弟,亦是君臣”。这个道理梁玉是明白的,然而一旦把这话往桓嶷身上套,她就一阵一阵的不舒服。桓嶷在她心里固然是皇帝,却也还是那个三郎。被桓岙这么一讲,她先是反醒:【我是否与三郎相处过于随便?】脑子里飞快地倒了一回,发现自己没怎么出格,也没讨官,也没要钱,更没有没上没上胡乱插手管事儿欺负人。   放下心来之后,梁玉才想用打量“皇帝”的目光来评估桓嶷。不再是“三郎做皇帝做得如何”,而是“今上如何”。今上有意用兄弟、用宗室。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大概是要调整朝中格局的,总是用先帝的老臣,怎么看怎么不是个事儿。无论是纪、黄还是萧,都不是他能一手掌控的,他没有自己人,与这三个的情意又不深。】梁玉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最后定格在:【今年或是明年,肯定还要再开科考选官。今秋地方官入官,他一定还会亲自考较的。】种种想法纷至沓来,并不影响梁玉笑着对桓岙说:“你们是兄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何必这么战战兢兢呢?”   桓岙被亲爹嫌弃,该有的脑子还是有的,顿时明白了,抹一把汗,道:“圣人于我,是君是兄,我只管听他的话就是了。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梁玉边笑边摇头:“你还是太小心啦。对了,近来有什么新鲜事吗?”   桓岙摇摇头:“我……不大出来闲逛,消息也少的。”一面猜测梁玉为什么这么问。   梁玉只是想看看他对朝政知道多少,有没有涉猎,也顺便打听点消息。顺口问道:“听说上回番使来,对三郎不是很恭敬?”   桓岙急急摆手:“没有的、没有的,先帝时安排得妥当,他们自己还闹不完呢,哪敢再轻慢圣人呢?”   “先帝怎么安排的?”   桓岙小声说:“就是,主持正义、扶植弱小。”   【哦!明白,就是挑拨离间,让他们窝里斗,看哪个快输了就去拉个偏架,叫他别输,好接着干仗。他们干仗了,就没空干你们了。】梁玉从桓岙道貌岸然的描述中抓住了猥琐的精髓。又得出了桓岙不显山不露水,但是作为一个亲王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难怪桓嶷要他“争气”。   梁玉更加慈祥了,赞同地说:“不错,做人就该这样,哪能帮着大的欺负小的呢?”   桓岙悄悄看了她一眼。   梁玉又跟他说,袁先的婚期定下来了,问他到时候是不是去司空府?桓岙一张不大端正的脸皱了起来,司空府是女家,大长公主的面子是要给的。然而梁玉他也不想得罪,梁玉又当面问他了。   梁玉猛然笑出声来:“罢罢罢!不逗你了,以后得空常与阿芬来我这里坐坐就好。嫌这儿不够自在,咱们去观里,那儿更好玩一些。你们两个都是过日子的人,过日子呢全都是些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事儿不大可是磨人。得学会给自己找点乐子,叫自己快活,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桓岙口上答应着,心里却很矛盾。他既想安静的生活,又有那么一点想不用再顾忌别人的指指点点的期望。   梁玉看出了他的犹豫,也不点破,却对这位以前一直忽视的亲王又有了新的认识。【是我想岔了,世上有趣的事情这么多,哪里就会无趣了呢?有趣的人一定还有很多,就看我找不找得到了。】下了决心要把一些像桓岙一样有趣的人给发掘出来。   ~~~~~~~~~~   与桓岙谈过之后,梁玉的精神头又回来了。过不几日就是美娘及笄的日子,她虽买了张度牒,梁玉还是给她按俗家的礼仪办了。她乐意干的事儿,也没人敢反对,地点还是定在无尘观。到了这一天,梁家女眷、袁氏里走得近些的亲戚、刘湘湘等朋友都来了。   袁尚书家与袁樵家越走越近,今天也来做个贵宾。   最令梁玉意外的是,李淑妃祖孙都来了。她给李淑妃写过帖子,并不觉得李淑妃就必得来了。阿鸾一来却与美娘手拉手说笑,她是知道美娘的消息,央李淑妃带她一道来的。梁玉诧异地道:“她两个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李淑妃道:“大约是缘份到了。”   梁玉心道:【我虽不禁着美娘亲友,但是她与阿鸾实出我的意外。不过也不算什么,我的朋友也是自己交来的,我及笄的时候……哎哟!我可得小心,别叫她被哪来的野小子给拐了!】她自己跟袁樵暗中行事的时候觉得自己干得都对,遇到美娘就开始担心美娘遇人不淑了。悄悄拐人家小娘子的,除了袁樵,都不是好人!   然而留意几天,却发现美娘对京城的小郎君们并不怎么感兴趣,真是奇也怪哉!要命的是,梁玉就俩闺女,另一个还得乳母给带着,压根没法儿去打探美娘的生活情况。   在梁玉操着老母亲的心的时候,袁先的婚礼可又到了。袁樵不想袁先现在就出仕,希望他在太学里继续读着书。婚礼的时候,袁先是可以照着他爹袁樵的品级打扮的,拿出去也不丢人。萧度在中间传了两次话,萧家是希望把袁先给安排妥当了。   这下抛开袁樵本身的打算,梁玉也看出来情况有些不对——萧家没那么小心眼儿,怀疑他们不把养子当回事,必有别的缘故。便对萧度道:“司空能不能腾点空出来,容我们登门请教呢?”   萧度跑回去做了个信使,回来传了萧司空的话,说:“扫榻相迎。”   袁樵与梁玉带着袁先到了萧府,萧司空与萧礼都在,萧度作为一个与袁樵很熟的前上司,也在一边当陪客。因梁玉也到了,大长公主就与儿媳妇也来了,满满坐了一屋子的人。   先由袁樵对萧司空与大长公主说了他的理由:“父母爱子女当为之计长远,真才实学是安身立命之基,他现在的师长是先祖父的学生,教他很是尽心,我想让他再学几年。根基牢固,以后才能走得更远。”   萧司空考虑再三,也同意了梁玉的意见。以萧司空父子的意思,只要梁玉在,袁先的前途是有保证的,确乎不必急在一时。袁先不是萧家人,容易受萧司空休致的影响。萧司空便说:“”   梁玉说话就不大客气了,直来直去地问:“司空,我见识短浅,不大会说场面话。只好直说了——您是不是要急流勇退了?”以萧家与大长公主的势力,就算先把袁先给安排个官儿,再通知袁家,这事儿也不算他们干得出格。但是萧家先跟袁家通气了。再联想到萧司空与萧礼近几年来的安排,梁玉就觉得萧司空是想休致,让儿子接着搞了。   萧司空脸上一绿,萧礼暗叫一声不好,萧度小步小步地往后挪。   大长公主跳了起来:“什么?谁说的?”   梁玉目瞪口呆:【他娘的,猜错了!完了,大长公主要揪我耳朵了。】大长公主没揪她的耳朵,先把目光投到了萧司空的身上。萧司空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如果是别人叫破,萧司空能黑着心肝当场否认,直到请求休致的折子递上去,再跟大长公主赔罪。叫破的人是梁玉,把她给填坑里会有无穷的后患,且她一定不会逆来顺受就在坑里呆着。   大长公主一看他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爆发了!“萧范!!!”   梁玉大概是知道了为什么有些人不大乐意娶公主了……   场面极其混乱,叫骂的,劝架的团作一团,萧礼一边护着父亲,一边对梁玉道:“劳您帮我把家母劝一劝,咳咳,她还不知道。”   大长公主骂道:“小畜牲,学会帮别人瞒我了!”   “别人”狼狈地一退:“坐下!都坐下!成何体统!夫人!夫人!公主!我有话说!”   大长公主大口喘气:“你说!说不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萧司空坐下了,先长长叹一口气,再叹一声,把大长公主脸上的怒气叹没了,才问梁玉:“如今政事堂里有老夫、纪公、侍中、尚书令,如果一定有人要走,那会是谁呢?”   【看来是猜对了,而且他有打算没告诉大长公主。】念头一闪而过,梁玉才想起萧司空的问题——还真是只有萧司空是最合适走的。   大长公主脸上也露出了沉思的模样,看来萧司空逃过一劫。梁玉忽如芒刺在背,她想起来自己才进京的时候的事情了,她觉得萧司空要完,跟萧司空远着些好。当时也有点看萧司空不大顺眼,觉得这个老头过于跋扈,跋扈久了,人的脑子一定会有问题。   再看眼前的萧司空,活脱脱从狐狸精位列仙班了。【小看一个小吏都要栽跟头,何况是小看他?我与他才见了几次面?盲人摸象罢了,就敢小看秉国二十余年的重臣,当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梁玉乖巧极了。   萧司空心中也是感慨,他从一开始就没看错梁玉,只是没有想到过了十年梁玉竟然机敏如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结姻袁氏是结得对了。】萧司空打起精神来,对梁玉道:“以后阿宝就交给你了,还请多多教导。”   梁玉忙说“不敢”。并且眼睁睁看着大长公主的表情从“沉思”变成了“心疼”,萧司空顺利脱险。   一旁萧礼强作镇定,只当无事发生,又瞄一眼袁先,心道:【还要与他谈一谈,不要让他觉得阿宝家教也是这么的……勇武。】袁樵则诚恳地对萧司空道:“司空,阿先的将来我会为他妥善安排的,请您放心。”   终于,在婚礼正式开始前,两家达成了共识。   袁先与阿宝的婚期在梁玉一双儿女周岁之前的一个月、桓岙娶梁芬之后的半个月。梁玉对袁先是从不吝啬的,萧家似有收敛之意,袁家反而要做得盛大一些。袁氏族人凡收到帖子的都来捧场,萧司空家更是人才侪侪。   一边是大长公主嫁孙女儿,一边是梁玉娶儿媳妇,桓嶷高兴得像是自己娶妻,赏赐颇丰。   萧司空对财货并不上心,拿了皇帝的赏赐还是有些欣慰的。私下对大长公主道:“瞧瞧,如果不知进退,以后就没有这样的好事啦。圣人与我这些厚赐,我也当给他一份回报才是。”   萧司空给桓嶷的回报,就是识时务、知进退,上了一道乞骸骨的折子。   ~~~~~~~~~~~~   桓嶷捏着萧司空的折子直发愣:【他要走?】桓嶷小的时候,看萧司空只觉是一座大山,大长公主更是个跋扈的妇人,他们夫妇只要看上一眼都让人觉得胸闷气短。近年来反而觉得萧司空平和许多,也不那么叫人觉得压抑了。不管是平和也好、跋扈也罢,萧司空都不该是现在走的!   以桓嶷对萧司空的了解,他暂避锋芒是会的,但是主动退下去?简直不可想象!   【是试探吗?】桓嶷旋即否认了这种可能,【看他近年来做的这些事情,似乎是早就在为退下来做准备了。】重臣果然如美人,美人早死与重臣早早退休,都是让皇帝又怜又爱又记着好的。   【唉,我竟看错了他,司空真是有大臣体!可是又何必急着休致呢?朝多少大事,还需要他给镇一镇的。】桓嶷早先的计划是自己要看个三五年的,没想萧司空这么早退下去。   于是桓嶷批复了“不许”。   萧司空拿到了批复之后,又上了一道乞骸骨的折子,说得更加情真意切。除开第一封说的,圣人政务上面已经很熟练了,我已经做了快三十年的宰相了,之类的理由之外,又说了很久没有陪妻子之类动感情的话。   桓嶷再次挽留,说自己还年轻,父母早逝,需要萧司空这样的长者。说得比萧司空还要恳切,简直把自己说成一朵孤苦无依的小白菜,风吹雨打中就指望着萧司空这柄大伞来遮风挡雨了。   大长公主看到桓嶷第二次不许之后,意志动摇了,将萧礼叫了过来,让他去劝萧司空:“要不,就再留两年嘛!三郎也怪不容易的。”萧礼犹豫了片刻,果断地摇了摇头:“阿娘,这事还是要看阿爹的意思。”   萧司空第三次请求休致,被桓嶷召到了宫里。差了两辈的君臣二人将殿门一关,在里面聊了很久,末了,桓嶷亲自将萧司空送出殿外,两人皆是满脸泪痕。看的人都很诧异——桓嶷时常将人聊哭,自己陪着哭的次数可不多。   哭完之后,桓嶷即同意了萧司空休致。给了萧司空不错的礼遇——赐了手杖、车马,萧司空做执政的时候的所有待遇都不变,原样带着退休。萧司空家大业大,原也不指望着那点俸禄过活,但是桓嶷一点不减都给他了,也是一种优待了。【1】到得此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桓嶷对萧司空满意极了。   梁玉却想:【三郎要开始做他想做的事情了。】萧司空才是桓琚时代的象征,他的隐退,是一个时代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1】退休之后俸禄是要减少的哈。   ps:道歉,昨天说错了,司马懿跟张春华是生了三儿一女的,昨说漏了一个儿子,平原王司马干,是司马师和司马昭的弟弟哈。感谢指出的同学。 第162章 善始善终   晨光初现, 崭新的房间里一派忙碌的景象。小名阿宝的萧容对着镜子紧张地问:“这样可还合适?”   袁先含笑道:“很好, 很好的。不必这样惊慌,阿娘最是爽快和气的。”   其时风俗, 婚后小夫妻住在岳父家的不在少数,还有些索性等孩子都养大了再回归本家的。袁先与萧容成婚之后在司空府也住了一阵儿才回到袁家,今天是他们正式回到袁家之后的第一天早上, 得掐着点儿给长辈们问安。   袁樵得上衙门去办公, 每天都起得很早,袁称与萧容得赶在他出门前就到场,还不能去年太晚。顶好赶在他吃早饭前到, 服侍一回用餐才好。萧、袁两家都是诗礼大族, 虽则日常生活里未必是必须儿子媳妇立在一边伺候着,新婚时刻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萧容就很紧张。   袁先劝解了妻子几回,都没能缓解萧容的这份不安。萧容道:“你不懂的,阿家不简单的。”她与梁玉的年龄相差并不算大, 先前还曾在萧宏订婚的典礼上招待过梁玉, 彼时两人都是未婚, 萧容当梁玉是一个普通的宾客那样的待。如今身份一转, 差辈份儿了。可不能再拿原先的样儿来待婆母了。   袁先笑道:“阿娘当然不是凡人, 更不是个刻薄的人,你可以放心的。”   萧容不停地摇头:“你不懂, 你不懂。”   萧容出身不错,自认见识修养俱佳,小姑娘难免有些自负, 直到她们家前阵儿又闹了一出。   萧家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男女老幼齐聚,只看大长公主收拾儿子。萧司空就算了,大长公主得给他一点面子,对三个儿子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居然敢瞒老娘!简直是要造反!府里鸡飞狗跳了好一阵儿,大家才知道原来是大长公主生气儿子们对她隐瞒了萧司空打算休致的事情。   【居然是要休致?!】萧容惊呆了。出身使然,她听的看的难免与国家大事相连,耳濡目染之下也会有自己的判断。在此之前,她是以为萧司空终于要大干一场了。先帝在世的时候,最后几年家里颇为压抑,韬光养晦嘛,萧容倒看得明白。新君即位,正是老臣风光的时候,萧司空安排儿孙出仕、召回女婿等等,不是要大干一场吗?   竟是休致!   而且是被梁玉给说破的。   直到此时,萧容才正视起这位年轻的婆母来。萧容与梁玉原本是两路人,虽然对梁玉的印象不错,萧容依然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意味。哪怕梁玉有过许多谈资,萧容依然有自傲的本钱。不谈出身只说见识,萧容依然对自己有不错的评价。现在她看错了,梁玉却说对了。   萧容就一直琢磨着,这是蒙对的还是真的就看出来的呢?不由将梁玉之前的传闻又回顾了一遍。她不得不承认,梁玉是真的看出来了而不是瞎猜。这就让她将“相敬如宾”的心思收一收,变得谨慎又恭敬了许多。有见识的人,谁不服气呢?   袁先见劝不动她,只好说:“以后你就知道啦,她很好相处的。我开始也很小心的,其实只要坦诚相待,阿娘很会照顾人的。”   萧容笑笑。   两人终于准时赶到了上房,梁玉与袁樵已穿戴整齐了,萧容松了一口气,与袁先乖乖地请安。袁樵还要摆个严父的模样,梁玉却没有这么多的讲究,笑道:“你们起得也太早啦。阿先上学不用这么早的。”   袁先答道:“侍奉父母是应该的。”   梁玉道:“我看不是你,是阿宝,你在抢功。”   袁先笑嘻嘻地道:“什么都瞒不过您。”   两个小的还在睡,四个人也不管他们,都去老夫人那里。老夫人年老觉少,多年前就习惯早起了,摆下饭来。萧容给长辈捧了一回饭,即被安排坐下用饭,举目一看,饮食口味皆合。往别人的食案上一看,各各略有不同,想是各人都爱吃的。【这样各人都自在。】萧容也觉舒心。   用罢饭,送走袁樵父子,刘夫人对梁玉道:“好了,如今你也有儿媳妇了,你教她吧。”   梁玉笑道:“您又取笑我了,她一准儿比我能干。这家里家外的,我会干什么呀?就会吃喝玩乐。那什么,教学相长呗。”她这话也不是自谦,持家理财她是当仁不让,但是大家族的礼仪之类,她也不敢说就比萧容懂得多了。   杨夫人也不嘤嘤了,笑道:“好好,你们婆媳去办,我们婆媳可以安享晚年了。”   刘夫人颇为欣慰,不是梁玉不好,然而能娶进萧氏的女儿来,确实更乎袁家的生活节奏。萧容听她们三个人你来我往的说话,暗中琢磨着她们的关系,觉得袁家婆媳相处并不紧张。暗道:【我只依礼而行,断然不会出错的。家里也不似那等破落户,只好靠名门的谱儿来充门面。】笑容也渐渐地爬上了年轻的脸庞。   两位太夫人都看在眼里,相视一笑。刘夫人要去礼佛,杨夫人要去会友,家里就剩下梁玉与萧容。萧容打定主意,要看看梁玉如何做事,也好学上一点。萧家的家教与外人想象中的不一样,并不拘着女儿就只能围着内宅打转。   司空府从根子上就是歪的。大长公主是第一不安份的人,被御史不知参了多少回干政。陆夫人温文尔雅,也常配合丈夫做些交际上的事情,能很好地完成丈夫给予的任务。萧容在这样的人家长大,看起来是个大家闺秀,实则并不是照着腐儒的书本长的。   她想学着点儿,看看梁玉是怎么在时局里周旋的。   ~~~~~~~~~~~~   出乎萧容的意料,梁玉的一天过得很平淡。事情看起来不少,却都是家长里短。她先是带着萧容去见了一双儿女,这一对龙凤胎拣着父母的优点长,睡醒之后咿咿呀呀可爱已极。梁玉戏言道:“虽然小了点儿,还是弟弟妹妹的。”   萧容笑道:“三叔家里的弟弟,也与他们差不多大,我很习惯的。”萧度成亲之后俨然一个模范青年,儿子按点儿的出生,差事按点儿去做,再无脱轨之处。   梁玉笑笑,又带萧容熟悉家务。梁玉也不自己就霸着“掌家大权”不松手,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一府之地算个甚的“大权”?她倒情愿有个人能接手这些事务,因而毫不遮掩地给萧容介绍起来。一天的时间有限,没交待太多,又到了饭点。   梁玉道:“这么晚了,明儿咱们再接着说。都是些小事,合起来却最是磨人。”   萧容觉得她有见识,将她的话也认真听了,再三回味最后一句,觉得颇有哲理。   第二天,依旧是熟悉家务。   如是数日,萧容有些困惑。梁玉与她像是没有什么隔阂,坦诚地将家务介绍。正因如此,却又有些奇怪了。以萧容所知,融洽的婆媳关系里,也有个上下尊卑,有个心计。做婆婆的掌控儿媳妇,是再常见不过的。梁玉这些日子以来的作派,倒像是要把家事都交给她似的!   萧容只恨不能马上再回娘家一趟,好向母亲请教一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许还要打扰一下父亲,因为父亲萧礼在她婚前也曾叮嘱过她,不要把梁玉当成“寻常妇人”去对待。   如是数日,赶上萧司空休致,萧容即向梁玉申请回娘家看看。   梁玉笑道:“你去看看也好,只是不必忧虑,司空善始善终。”   “善始善终”四个字击中了萧容,家里人没给她解释萧司空为什么要休致,这不是一个得给所有人都解释明白的事情,甚至要把本意给隐瞒住。萧容想了很久,终于在这里得到了答案。   萧容一震,想到父亲说过的话,又不急着走了。她索性向梁玉请教:“阿家对我如此坦诚,我便不知天高地厚,请教阿家,是否是要执掌家务了呢?我年幼,不该先随长辈学习的吗?”   萧容的一切都被梁玉看在眼里,但凡抽半分心思,她都能猜得到萧容在想什么。她就等着看萧容的反应呢,萧容问出来了,梁玉高兴地道:“你知道我要将担子交给你了吗?”   萧容点点头。   “跟聪明人过日子真是太舒服了!要是一个不晓事的,我得愁死!”梁玉笑着对萧容一举杯,“世易时移。我生在乡野,我随太夫人学习数年,至今不敢说就做得周到了,可是你不一样,你玉堂金马,诗礼之家。让翰林学士跟我背《千字文》,丢脸的是我,不是学士!放手去做吧,有什么觉得不合适的,只管跟我说。咱们有商有量的,多好。以后这个家里,最忙的恐怕要是你了。”   萧容心中的畅意不知如何形容,一向端庄的表情也激动了起来。   梁玉摆摆手:“去吧,忙你的去。”   萧容欢欢喜喜回了娘家,到了一家,家中上下果然没有忧色,大长公主都不打人了。陆夫人嗔道:“你才去婆家住,怎么又回来了?不像话!”   萧容笑道:“是阿家许了的。”   陆夫人道:“她体贴你,你也不要就得寸进尺了。”   “是。”萧容只是笑,对未来颇为乐观,离开娘家的时候都没有上回那么依依不舍了。看得陆夫人直摇头:“真是女生向外。”   萧容心道:【我还回去看阿家怎么做事呢。】回到袁府,梁玉还是像往前那样,两人将家务料理了,梁玉就去读书,还问萧容:“你平常都读什么书?”   萧容又高看梁玉一眼,将自己在读的书说了,又问:“阿家读什么书?”   梁玉笑道:“《四本论》太磨人,你读过吗?”   “略知一二。”   梁玉就高兴:“那有空咱们一起读吧。要是事忙了,咱们合计合计怎么腾出点空来。”   “好的!”   自此,两人又互相交换书籍来看。萧容的陪嫁里亦有不少书籍,有些是梁玉之前不曾听过的。梁玉不问她嫁妆里财货几何,只问书籍,萧容亦是快慰,不觉光阴流逝。一本《四本论》没有讨论完,萧司空已光荣退休。   梁玉给萧容介绍刘夫人与杨夫人所学,年龄相差不大的婆媳二人相谈甚欢,直到管家来汇报——刘湘湘来访。   ~~~~~~~~~~~~~~~~~~~刘湘湘是梁玉进京之后交的第一个朋友,两人情份非比寻常,她与萧容也是个脸熟,还是萧容嫂子的同族姑母。   一头扎袁府,先拿这两人打趣:“哎哟,好似一对姐妹花儿,你还装嫩!”   梁玉笑指着自己的脸颊,道:“看看、看看,这不是花儿一样是什么?”   “儿媳妇面前,不害臊!”   “我这是待人以诚!”   两人你来我往,如果不是感情好,这几句话便够一场战争的了。萧容看得眼花缭乱,心道:【果然是密友。】寒暄完了,刘湘湘才坐下来说正题:“知道了吗?又添了一个御史中丞!”   “费燮嘛!”梁玉浑不在意地报出一个名字,脸上的笑容一点没褪。萧容脸色微变,旋即转了回来。费燮是黄赞的高足,先前外放出去做个刺史,这才几年呢?就回来做了御史中丞,与先帝时的宠臣崔颖一边儿高了!   【不,他做御史中丞可比崔颖厉害多了!崔颖是个有酷吏之名却只管审案子的人,等闲也不见他参过谁,费燮却是进士出身,真真下笔如刀。】刘湘湘道:“你早就知道了?”   “有邸报呀。”   “你也不先打听打听?”   梁玉道:“朝廷又不是我开的,我管这些做什么?”   “那你知道,他参了袁翼吗?”   “啥玩儿?”梁玉惊讶了,“这么有干劲儿吗?”   自从与桓岙有过一番交谈,梁玉开始用全新的眼光来看桓嶷,对朝局也有了更明晰的认识。她天生对这些敏感,已看出来桓嶷是要重做一个新的朝廷,黄赞就是他用来破局的。得用黄赞把局势变上一变,再用一个谁来重立一个“今上的规矩”,这事儿才算完。   费燮是黄赞的学生,拿来做御史中丞真是……人尽基用。   不过袁翼被参,梁玉现在还真不知道。   刘湘湘耸耸肩:“下笔忒狠。”严中和不大理会这些事,严家这方面的消息却不闭塞,刘湘湘一是担心妹夫崔颖跟费燮做同事会吃亏,二也是吃不大准这是一个什么兆头,索性不猜了,直接来找梁玉。   梁玉眨眨眼,问道:“参了什么?”   “帏薄不修。”   “啊?”   刘湘湘左右看看,道:“与妓女生子。还有些什么,都是乱七八糟的。”   “哇哦!”   刘湘湘气道:“你那是什么样子?哎,你的脾气是不是都随着生孩子交给孩子了?”   梁玉笑谓萧容:“前两年逢族里大祭,阿先回来说来‘看到了礼器没有看到礼’。”萧容顾不得她爹的名讳,将这句话在心里翻了一遍,问道:“看来是迟早的事情了?”   “嗯呐。”   刘湘湘道:“万一这个费燮闹过了头,怎么办?”   梁玉道:“他不是还没闹过头吗?他是御史,该他管的他就得管呀。倒是你,怎么突然一惊一乍起来了?”   刘湘湘忧心忡忡:“他接下来会参谁呢?我们家那个,在……”她看了一眼萧容,“大理寺,办事也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要是被参了,可怎么办呢?费燮可不止参了袁翼一个人呐!”刘湘湘扳着指头,又数出几个人名来。   几个人里,也有梁玉知道的,大部分都是她不知道的,虽然名字不熟,但是姓氏很熟悉,总脱不了那几家。梁玉问道:“是什么罪名呢?玩忽职守?不称职?”   刘湘湘苦着脸道:“差不多吧。”   那是得担心了,就严中和那性子,离了萧礼的眼,怕不得不干活偷溜出去玩儿?叫御史逮着了一抓一个准,他的上司、他的父亲都得跟着吃瓜落。梁玉想了一想,道:“我看还到不了他身上。”   刘湘湘问道:“真的?”   “还得过吏部、还得过政事堂,还要过圣人,想参个谁,先过这三关再说吧。我看费燮不会费这个功夫的。”   刘湘湘恨恨地咬牙,道:“就参了他吧!也叫他尝尝厉害,看还敢不敢胡乱混日子了!”   梁玉又劝了她几句,刘湘湘渐渐转过脸色来:“唉,我倒想他学你们一样,外放做一任地方官,看能不能学好些。可是……我怕他过不了圣人那一关。愁死了。”她本是无忧无虑的,严中和熬资历也熬到个五十岁也能混个差不多了,现在日子难熬了呀!【看来还是要指望儿子了!】梁玉道:“他又不傻,且看看吧。”   刘湘湘想袁樵也还没有升职,问道:“你看,圣人是不是要留着过一阵儿再有些升降呢?”   梁玉道:“不知道。”   刘湘湘瞪她,梁玉道:“真不知道,没问过。这个不是问的事儿。”   刘湘湘长叹一声:“好吧,听天由命了。”反正严中和就是这个样子了,不好不坏的,不至于就成了个靶子。   梁玉反而来了兴趣,问道:“你还有什么消息不?”   刘湘湘一摊手:“没了,谁去管那些个?”跟她家无关的事儿,她也不大关心,关心了也没多大用处不是?又到了考核地方官的时候,严尚书是主管此事的人,但是有个桓嶷在那儿截胡,成天把县令、刺史给招哭了,严尚书近来小心得不得了,刘湘湘也打探不到更多的内幕。   梁玉道:“还是,甭管了。”   两人又闲聊几句,刘湘湘留下一句:“别袁翼那儿找你们求情,你好先有个数儿。”就告辞离开了。梁玉将她送走,心道:【开始了。】萧容心里没底,萧司空才休致,黄赞就动手了吗?圣人又是个什么意思呢?她吃不准,便小心地问梁玉:“阿家,是不是……有人要排斥异己了吗?”   梁玉摇摇头:“如果所参为真,是袁翼行为不检,那他该受罚。如果是假的,哪怕是御史,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总是有国法在的。”她心里有底,桓嶷总不能把朝廷上的人全都换了,他还得有人干活,干活的还不能全是新手,还得留下一批老实肯干,又或者聪明识明务的人来干事。   “只要大家别惹麻烦。”梁玉又加了一句,萧容默默记下了。   ~~~~~~~~~~~~~~   另一面,萧司空也对到访者说了类似的话“不要自乱阵脚”。   袁翼年纪不小了,被翻出点风流韵事来,好说不好听!这等人家素来标榜自己是正派人,被人说他私德不修,比说他愚蠢误国还要狠。袁翼自己也知道这事儿说不出口,挟妓出游是风雅之事,谢安就曾携妓入东山。可是没在外头有个孩子!更没被御史拿出来说!   这些位高权重的,“洁身自好”到不完全不沾染风流事的也不算特别的多,官面上的迎来送往还有个教坊司呢!   费燮未免有点小题大做。   且萧司空才退,黄赞的人就开始动手,这是挑衅还是圣人的授意的清算?好些人都吃准,又最担心这一点。   萧司空好容易安抚下了这些人,转头便对大长公主说:“天气冷了,我们去泡汤吧。”他都休致了,再叫这些人上门,那跟还在政事堂有什么区别?只有更糟!萧司空包袱款款,拖着老妻去泡汤,将偌大一个府邸都交给长子掌管,端得是潇洒。   萧礼站在旗杆下,目送父母乘车而去,自我解嘲:【总算只是留给我一个黄赞,而不是一个老太尉。更可庆幸者,您没成了第二个太尉。】第二天,就面临了他独自当家以来的第一桩大事——御史大夫裴喻,死了。   裴喻的年纪比萧司空还要大一点,萧司空休致,他一琢磨,也写了道乞骸骨的折子。大清早起来往宫里赶,一不留神就死了。一点停顿没打,折子还塞在他的袖子里呢。   聚在宫门外的大臣们眼睁睁看着他干净利落地走了,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在裴家仆人的惊恐的哭叫声中,才有人想到:【接任的会是谁呢?】 第163章 紧锣密鼓   自先帝后期起, 裴喻这个御史大夫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做为御史大夫的裴喻并不重要, 令各方牵心的是,裴喻能把御史大夫做成个摆设, 换一个人来做,这个职位它就不是摆设了!   会换谁呢?无数人在心中揣测,都没有一个定论。也有几个人在心里思忖着, 待裴喻丧礼过后, 可以尝试向桓嶷推荐合适的人选了。   而此时,摆在大家面前最实际的问题还是裴喻的丧礼。死在上朝的路上,固然可以说是勤于王事,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也可以说是恋栈权位死不退位。否则何以成了摆设都还继续装聋作哑呢?   裴公子深明此理,在仆役报讯之后,火速赶到,头一件事就是拣出裴喻写好的乞骸骨的折子, 先把亲爹的名声保住了再号啕大哭!观者无不叹息, 都说裴喻真是可惜了, 竟没能过上休致的舒心日子。   两仪殿里, 桓嶷也是一声叹息。御史大夫的位置他也有构想的, 只是暂时还不用动——裴喻做得太合格了,什么事都不管。大案要案有崔颖, 弹劾参奏有费燮,上头一个裴喻总领,可换可不换。过二年裴喻做不动了, 或者有别的需要的时候,再动。   【唉,只好先动一动了,】桓嶷为难地想,【但愿不要出乱子呀。】一面批复了给裴喻治丧的折子,又准了裴喻子孙丁忧的折子。再派出使者,到裴府去表示慰问,另从内库里又拨了些钱给裴家治丧。一个皇帝对于不是很亲近但是印象还可以的大臣,也就是这么多了。   他还得考虑御史台的事,应付下一场。   闲人如梁玉就不必想那么多,她已到了裴府。说裴喻于她有半师之谊,有一半儿是往她脸上贴金,在这个时候她还依旧肯看面子来相帮,却又显得重情重义了。梁玉先见裴夫人,这位见面不多的夫人比上一回见的时候没见变老却变得憔悴了。   裴夫人房里许多人都来慰问,梁玉到了之后居然能挤到一个近旁的位子,与裴夫人拉着手说话。裴夫人的手湿且凉,哽咽着道:“才说要去汤泉宫那里的……这就走了……”   梁玉柔声细气地道:“大夫可以歇一歇了。”   裴夫人哭得更厉害了。   梁玉又低声劝慰,劝她节哀,请她保重身体:“旁的我不知道,只晓得在这个时候,您要是再倒下了,这家里还不得反了营?”这句话比什么“节哀”更有用,倒把裴夫人给劝住了。   裴夫人打叠起精神来,勉强道:“是呢,我可不能再给他们添乱了。”   一时裴公子又进来告诉裴夫人,朝给裴喻拟了谥号,定的是文忠。极好的谥好,裴夫人脸色略缓了一点。接着又有吊唁的宾客到来,裴夫人吩咐儿子去接待,转头却低声对梁玉道:“不知道有多少人想问他生前有无推荐的人选呢!”   【真是眼明心亮呵!】梁玉感慨一声,低声道:“都是为了国事么。”说着,攥着裴夫人的袖子轻摇了两下。裴夫人话出口就后悔失言,待见梁玉有回护之意,稍稍放心,不再多言,只是暗暗哭泣。   梁玉直陪到裴夫人出嫁的女儿从城外赶回来,才让位出去,带着萧容回家去了。   萧容也听到了裴夫人的话,直到回府却没有就此发表任何的评论,前任推荐后任本是寻常之事,只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萧容担心她父亲萧礼。萧司空潇洒地走了,留下的担子都是萧礼的,万一御史台再来个不对付的人,岂不是要愁死?   萧容悄悄看了梁玉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又不好表现得太积极。梁玉则翻出几本书来,抚着封皮,面现惆怅之色,道:“这些都是当年裴大夫所赐,如今书还在,人却没了。”   萧容道:“也不知道谁能继续裴大夫的遗志呢?”   梁玉笑笑:“老话不是说了吗?子承父志。阿蛮呐,你去叫王吉利,把这书转赠给裴公子。告诉他,这是当年裴大夫给我的,如今转赠给他,他结庐守孝的时候时常看看,以慰怀念之情。”   阿蛮把话记了,又复述了一遍,问道:“他们要是不收呢?”   “那你就拿回来。”   阿蛮答应着走了,小半天回来了,对梁玉道:“裴公子收下了书,说劳您还记挂着,他一定用心读书,不会辱没了父亲的清誉。”   萧容心道:【裴大夫不是治《春秋》的呀……】不管他是不是治的《春秋》,反正书裴公子是收下了,梁玉也算放下了一件心事。心道:【裴公子此时最好什么都不要乱讲,想来裴大夫先前也不会旁生枝节。】她最担心的是有人利用裴喻的遗书做文章,提出新的人选之类的。即便是她也知道,如果要坑人,御史台是个好地方。   将裴家的事料理了,梁玉又担心起崔颖来。她算是崔颖的熟人了,知道崔颖的脾气,崔颖与桓嶷的关系不如与桓琚那般亲密。裴喻当御史大夫的时候,崔颖如鱼得水可以自由自在,换了一个人未必能像裴喻。崔颖的顶头上司,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就怕起了争执,到时候桓嶷又要头疼了。   崔颖还是刘洛洛的丈夫,刘洛洛也不容易。   【会是谁呢?】梁玉也不免猜测了起来,【不过他岳父是刘建,应该没有问题。】一旁萧容想了一下,还是小心地问了:“阿家,新的御史大夫,会是谁呢?”   “啊?”梁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唔,是谁我说不好,不过我知道……不会是乱神的。”   萧容恨不得把这话马上就转给萧礼,萧礼在她心里是靠山一样的存在,但是梁玉看问题也很准,她很想让父亲与婆母两个凑一起商量一下局面,又知道这也是妄想,只好自己心里着急。   ~~~~~~~~~~   萧容再着急也有个限度,梁玉说“不会是乱神”,她信了八分。   外面却有人坐不住了,裴喻五七一过,头一场雪飘了下来的时候,黄赞便向桓嶷提了出来:“御史大夫不可久悬。”   桓嶷让政事堂斟酌。   自萧司空携妻泡温泉去了,政事堂就只有三个人,黄赞、纪申、陆国丈,三人之中以黄赞的资历最老,当仁不让举荐了一个自己人。纪申还未如何,陆国丈先有点坐不住了。萧司空去后,他如坐针毡。很明显能够感觉得到的,黄赞颇有点排挤后来者的意思,而纪申凭自己过硬的本领、名望能站得住,陆国丈就成了承受压力的那一个。   可是御史大夫不能让黄赞再安排人了!圣人才登基没两年,怎么能弄一个刚硬严苛的人人呢?陆国丈强硬地表示了反对!   黄赞道:“御史纠察百官,就该刚正不阿。否则要御史何用?”   陆国丈则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御史刚正不阿,宰相调和阴阳。”   两人僵持不下,纪申则眉头深锁,他也没料到裴喻会走得这么突然,当务之急确是要找一个合适的御史大夫的人选。得能把费燮、崔颖都压住了才行……   执政相争的时候,费燮还不闲着,他先弹劾了袁翼,接着一口气弹劾了数人。除似袁翼那样的私德之事,大部分是渎职等事,背地里竟得了一个“卢会转世”的雅号。这雅号现在还没传到桓嶷的耳朵里,桓嶷将费燮的折子发给了吏部,让吏部去查访。   陆国丈与黄赞争执不下,一气之下他也找了人,将黄赞两个学生也给参了。费燮参人私德不修,他自己倒还做得可以,但是黄赞门下不靠好人卡当门票的,是要看能力的,这便容易在德行上良莠不齐。   陆国丈可不是梁满仓那样两眼一抹黑的土包子,出手也是狠。先翻出一桩谋杀案,乃是黄赞的另一个学生,为结姻名门杀死了自己的爱妾。但凡家里硬气一点的,都不大乐意女婿只拿女儿当牌坊,却与种种美人卿卿我我,也不乐意女儿去夫家养现成的孩子。何苦来?一般想要求娶的,多半就是把婢妾遣散或发嫁了,又或者心地不好的就养在外面。   黄赞这学生做得绝,把人给杀了。   夫杀妾减等,如果再有恰当的理由,罪责会减到极轻极轻。但是这个人品就太令人侧目了!   另一个倒没有这么不堪,他是以前穷惯了,做官之后事也做、钱也捞。黄赞却是被这一个学生给坑苦了,盖因这个学生生活很俭朴,盖的被子是布的,穿的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皮带都磨掉漆了。   哪想得到他捞钱捞得风声水起呢?   一时之间,两下火药味渐渐浓了起来。   纪申看在眼里,不由犯愁,他看得出来两位是顶上了,但是所参之事俱是事实,这个风气是要整肃一下的。纪申知道,费燮参的这些人里,有不少是走门路上来的,并不全是什么萧司空一党的出身,这个根子还要追溯到桓琚时代,桓琚抓大放小,不少小事他都不管,有人求个官儿,他只要高兴了也松松手。是得费燮这样的人来整顿一下。   同理,黄赞的两个学生被参,也是确有其事,都是该法办的。   这与“肃清风纪”的主张是没有冲突的,纪申劝桓嶷安抚百官,并不是要他把什么破事都容忍了。容忍了这些污糟事,岂非寒了正人君子的心?这绝非是安抚的本意了。   纪申又怕两人火气上来,最后结了仇,不能和平相处,那岂不是要误事?   纪申不假思索地将宋奇召了来:“你去劝劝你岳父吧。”   ~~~~~~~~~~~~   宋奇领命,当天就去了黄府。黄赞的府上也似当年萧司空的府上一般车水马龙,或许不全是冠盖云集,已有了一点萧司空的气势了。   宋奇不由感慨。   黄赞对女婿是重视的,也知道宋奇有自己的立场,翁婿二人的关系颇为微妙,使黄赞对宋奇不似寻常子侄般呼来呵去,言行间总多那么一点客气。   翁婿二人见了面,宋奇先跟黄赞小赞一句他府里府外的热闹,接着话风一转,提到了近来为御史大夫的事而起的争执:“您要效仿萧司空吗?”   “我如何能与萧司空比?”黄赞客气了一句,听他的话音,倒不像是觉得比萧司空差似的。   宋奇反话正听,紧着问了另一句:“那要与太尉比了?”   黄赞脸色微变:“为何会这样讲?!”   宋奇道:“圣人初登大宝,正是最生疏艰难的时候,是需要执政们齐心协力、稳定朝局的时候。谁在这个时候让他的气不顺,恐怕不是件好事。就像是一个人,小时候被欺负了,长大了之后是会记一辈子的。倒是长大之后挨几拳,反而容易忘。您说是吗?”   黄赞笑了:“你呀你!不该妄度圣意。但是呢,为国柄政,又要做到心中有数。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愿闻其详。”   “圣人虽年轻,并非全无主见。圣人虽未对我合盘托出,却也是有他的方略。只要方略不变,那就有迹可循,不必担心自己会做出不妥的事来。以我之见,圣人欲一扫暮气。”   黄赞说得笃定。新君登基要做什么?一是坐稳江山,这个先帝给他做得太好了,几乎不用操心,桓嶷登基之后三下五除二,赏的赏、升的升,就齐活了。二就是要做出他自己的气象来。   先帝为桓嶷可谓将能做的都做了,但是未免带上了先帝的烙印,先帝去世的时候过了五十岁,不免带上些保守的气息。新君可不要改一改吗?换上有活力、有本事的人,是最容易做到的。   宋奇心中一动,觉得黄赞说得是有道理。但是!他只认前半段,后半段就“岳父大人如何揣测圣人的方略就是一扫暮气呢?什么又是暮气呢?”   黄赞撇撇嘴:“凡令人泄气者,皆是暮气。譬如萧范。”黄赞并不爱提什么世家废物,萧司空名门子弟,几个儿子也还算有样子,都不是废物,可是他们却拖着、护着一群废物,令人生厌。录进士的时候还卡东郡的名额!   宋奇也不大喜欢萧范,觉得他总端着,听黄赞一讲,似也有理。叹道:“是我杞人忧天了。”   黄赞微笑道:“你说得也没有错,唔。”他又不说下去了。   此后,黄赞不在桓嶷面前再提御史大夫的人选。陆国丈那里也见好就收,不再与黄赞针锋相对。   十月末,桓嶷终于确定了新的御史大夫的人选——刘建。无论大家的心里是怎么想的,都接受了这个新的御史大夫。   ~~~~~~~~~~~~~~   袁府里邸报是放在书房里随便看的,于萧容而言,这比在娘家时还要宽松。在娘家的时候,没人会把邸报当成她每天必须要看的东西,但是到了袁府,梁玉每天都要看。忙得没功夫看的时候,或者是阿蛮、或是美娘,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要读给她听。   萧容来了之后,试探着要求由她来读,梁玉并没有反对。萧容觉得有这一条,婆家就让人心生好感。   萧容读邸报有个习惯,先扫一眼,对内容心里有数之后再读,以便读起来语句连贯。这一日,萧容拿起邸报一看便愣住了。   刘建!   这个名字别人可能陌生,萧容却记得非常得清楚!他是刘洛洛的父亲,当年萧度闹出的那一档子事的时候萧容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因为事情对萧府而言比较重要,即便是她也是有印象的。   选刘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刘建他爹当年做过尚书,因为为桓嶷力争储位给贬到边州,死在了外面。单冲这一条,桓嶷给刘建个御史大夫做就不算太出格。何况刘建守父孝之前早已为官多年,起复之后也是中枢任职。   “怎么了?”梁玉也知道萧容的习惯,但是今天萧容预览的时间格外的长。   萧容忙说:“果然如您所言,这是一个老成持国之人。”不是乱神。萧容对这位年纪不大的婆母佩服极了,她新嫁过来丈夫又在太学读书,白天几乎都耗在梁玉身边,可以保证梁玉绝对没有打听这个事儿,却被她说中了。   梁玉轻笑出声:“是啊,哪个皇帝闲着没事儿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是。”萧容答应一声,接着读邸报。今天的邸报不止有刘建的任命,还有袁翼去职的消息。萧容读到袁翼的时候,半是感叹,半是……快意。她已知道袁先在袁翼家里受过点委屈,也颇为袁先抱不平。袁翼息事宁人,是大多数大家族会做的事情,但是他息事宁人的做法可不大对。家风不正,家里就绝不可能安宁。   到读完,萧容也不见梁玉对袁翼有任何的评价,很是惋惜:【还想听听阿家怎么说呢。】梁玉并不想说袁翼什么,给袁翼的儿孙求官都比给袁翼求情强。她对萧容道:“你明天有别的事儿吗?”   “听您吩咐。”   “那咱们去趟无尘观吧,美娘在那儿住得太乐了,咱们去闹她去。”   “好,”萧容顿了一顿,又说,“她与丰乐公主倒处得来。”   “嗯,都是有点心思,又有点活泼的人,同类嘛。”梁玉点评了一句。   萧容笑笑,不轻易对美娘和阿鸾发平评论,有些话梁玉说得她就说不得,美娘四舍五入是个小姑子,哪能轻易当着婆母的面说?阿鸾更是一个不要轻易去说的人。唔,二叔家似乎想为阿弗求丰乐公主,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呢?   到得次日,两人又去无尘观里,阿鸾正在观里与美娘一起读书。梁玉担忧地道:“要是连你也跟着一起想做女道士,我就不知道如何对三郎交代了。”   许是有了小伙伴,阿鸾爽朗一笑:“女道士不也在这红尘里吗?几曾见飞升?”   梁玉笑道:“我编的话本里呀,我都给她飞了仨了。”   观里观外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萧容留意,与阿鸾在一起,梁玉就不提任何与朝廷官员有关的话题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梁玉与朋友,比如刘湘湘等在一起的时候,不管谁提,多少都会涉及到一些。她们的亲人、丈夫、兄弟等等都会有朝政有些关系,难免提及。如果是梁家人,就说些家常,再关心侄子们读书的情况,间或也有提醒娘家人要守法。桓嶷推恩外家,也给几个舅舅、表弟官职,只是闲职居多。饶是如此,梁玉还是不大放心,总是多叮嘱。   除此而外,与袁氏族人说话,多是说些忠臣爱国之类的场面话。与袁尚书的夫人倒能多聊两句时事。   但是对阿鸾,不曾提到一个字。   萧容暗中记下了梁玉的态度,决定自己要好好效仿。于是也只说些趣事:“原来阿家还会编话本!早听说无尘观那些本子是您编的,竟是真的吗?”   “我胡诌个大概,叫他们写的。你要是无聊,也可弄一些,让他们润色了拿出去说。闲着也是闲着嘛。”   阿鸾与美娘却对编故事兴趣不大,都抿嘴笑着听,梁玉也不要她们必得干这个,看看天色,嘱咐阿鸾按时回去别让李淑妃婆媳担心,才与萧容一道回府。   两人同乘一车,梁玉对萧容道:“公主是淑妃娘娘带大的,性情很好,不防常来往。”   萧容笑道:“是。先前也见过,只是宫墙阻隔不常见,今后机会可多了。”   待回到府中,新的邸报又至。萧容自觉地拿起来,一眼扫过,看了看梁玉,轻声道:“崔中丞转到大理寺做少卿!”   好么,跑萧容她爹手底下去了。   梁玉大笑:“哈哈哈哈!三郎可真是会安排啊!”艾玛,给萧礼安排了崔颖当手下!一开始的时候,多少人担心新的御史大夫会跟崔颖处不来,他给安排了崔颖岳父当御史大夫。才觉得有趣,他把崔颖给调走了!   “我可以放心了!”梁玉说。 第164章 措手不及   萧礼很不放心!   桓嶷对他这位“表叔”还是很给面子的, 要将崔颖调到大理寺之前先将他召了过去, 提前告知了他这个决定。不能提前把桓嶷的决定泄漏出去,萧礼只能自己嚼着这颗硌牙的钢珠。   待崔颖的任命一下来, 大理寺哗然!   “崔老虎要来了!”不止能吓住小儿夜啼,还能镇得住大理寺一干中低官吏噤声!大理寺倒有一半的人无人办公,眉毛都愁成了倒八字。大理寺的老人、平素在萧礼面前得用的人、自认与萧礼比较熟的人, 都跑到他的面前向他确认这个消息是否准确。吞吞吐吐地试探, 询问是否能够收回成命。   萧礼板起脸来道:“朝廷大事岂能儿戏?!”   倒八字的眉毛耷拉得更厉害了,底下蔫头耷脑萎靡了一堆人。   严中和说出了大家的心声:“他当年才到御史台的时候,可是抓了一批人啊!”他可不想每天来衙里坐班, 都要顶着这个“妹夫”!一个萧礼已经够他受的了!   对啊对啊!当年崔颖才做御史中丞, 就血洗了御史台,京里的老人们可都还记得呢!现在他要到大理寺来了!人们就差抱着萧礼的大腿喊救命了!萧礼应该不会让崔颖擅作威福,但是,大家要的不是这个, 是不想在“崔老虎”的嘴下讨生活啊!   萧礼气个半死:【一群废物, 都该让崔颖好好收拾收拾!】萧礼严厉地道:“崔少卿以后是大理寺的少卿, 你们皆是他的下属, 如何能非议上官?你这么说, 是少卿当年做错了吗?要是觉得他冤枉了人,你就上书为他们辩冤, 如果没有,就当好好与少卿共事。”   顿了一顿,又安抚道:“崔少卿何曾殃及无辜?只要你们勤谨修身, 他的板子落不到你们的身上的。”   不不不,如果勤谨修身了,我们何必怕他?   这话又不能对上峰直言,一群人恹恹地退了出去,且退且缩作一团,小声商议着对策。不幸崔颖身负两代君王宠信,先帝待他自不必言,“四凶”死了,他还是活得风风光光的。今上登基,也没拿他怎么样。思来想去,拿他还真没个办法!   人人愁得要死。   没有人发现,他们中间出了一个叛徒。   严中和当天回家就抱着他爹的大腿哭诉:“阿爹,你儿子就要被‘崔老虎’吃了!”   严礼大怒:“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他是你妹夫,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严中和态度极其端正:“阿爹,我也有用心办事,可是我不是那个刻苦的性子呀!您看,萧大理什么时候跟您说过我做得不好了呢?”   【对对对,从来都是恨铁不成钢!】严礼气急败坏,将案上竹尺举了起来,满书房的追杀儿子。严中和早跑出了经验,严礼的手在案上摸索的时候他就松开了手,严礼摸到竹尺他已跳了起来。等严礼挥起兵器,他开始蹿腾往外跑。   父子俩好一通闹,第二天,严中和就在亲爹的保护之下从大理寺全身而退,他被扔到了鸿胪寺。鸿胪寺掌宾客及凶仪之事,严中和家学渊源,本人虽不刻苦,日常熏陶也似模似样。更兼他生得一表人材,内里不都是败絮,外表却着实是金玉,严礼给儿子挑的这个地方还挺合适的。严礼深知自己儿子,并不将他派去接洽蕃使外宾,就让他去做鸿胪寺丞,管吊丧的。鸿胪寺最近一件比较大的事情还是裴喻的丧仪,彼时出席的那一位,卖相差严中和三条街呢。   严礼一面签文书一面摇头,愁得要命:【孙子可不再不能惯着了!】大理寺的同僚们都惊呆了,只恨自己没有一个吏部尚书的爹。萧礼也很无奈,严礼将严中和调走之前先与他通了气,萧礼无可奈何,也只能放人:“是我无能,没能将他教好。”严礼一张老脸羞得通红:“是我没有教好儿子啊!”   “二礼”相顾无言,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大理寺到底还是迎来了“崔老虎”,风气为之一振,纲纪为之一肃。与大理寺无关之人则更乐意私下喝点小酒庆祝一下,再感谢一下大理寺愿意收留“崔老虎”。崔颖做御史中丞比他做大理少卿要可怕得多,御史有纠察之权,可以风闻言事,简直无所不管!大理寺就好多了,平常就管管案子,只要不犯案,或者说不被告、不被发现,就不用跟大理寺打交道了!   真是太好了!   纵然是刘建的子侄们,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是高兴的。刘建如萧礼一般板起脸来将他们训了一顿,又回书房写奏折——御史台应该有两名中丞的,之前一直只有崔颖一个,现在就只剩一个费燮了,简直常年缺员。刘建琢磨着,如果只有费燮,恐怕不大好处置,不如将另一个中丞的位置也填了。   费燮是黄赞的学生,立场与刘建从根子上就不大合,刘建希望能再来一个跟自己合得来、至少不像费燮这样的中丞,这样也好平衡。   边琢磨边打草稿,写写涂涂修修改改,刘建终于打好了稿子。他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不太可能被桓嶷拒绝的人选——袁樵。   将稿子誊抄整齐,刘建将草稿烧掉,第二天就将折子呈给了桓嶷。奏折并非只要一个袁樵,还希望将御史的员给填满了。崔颖在时不要废物,御史台常年缺员,这个得补齐了,“顺便”再跟桓嶷讨个御史中丞。   刘建认为自己考虑得很妥当,按照常理,桓嶷登基之后,他姨父早该升官了,袁樵还被按着,难道不是准备给他一个更合适的位置吗?袁樵以前在御史台干过,在崔颖手下都顺利存活了下来,一定是能干的!出身也好、跟桓嶷还是亲戚,地方上也任过了还做出了成绩,有什么不行的呢?   桓嶷却扣下了这份奏折。   ~~~~~~~~~~~   桓嶷很矛盾,即便做了皇帝,大事走向没脱出他的预测,却时不时有一两件事情与他想象得不一样。裴喻突然死亡是一件,刘建推荐袁樵又是另一件。他还没跟梁玉好好聊一聊袁樵的任命问题呢,自己登基了,别人的官都升了,不给梁玉的人升个官是有点说不过去的。   【袁樵还是再做一任万年县为好啊……】桓嶷打定了主意,还是得跟他三姨谈谈。   程祥跑了一趟袁府,梁玉恰在府里。今天刘夫人受邀回娘家吃梅花酒,杨夫人也访友去了,梁玉即让萧容留在家里照看,与程祥进宫去。   程祥的嘴越来越严,梁玉是少数几个能让他说话的人。不用梁玉问,他已主动说了:“圣人没说什么,只命奴婢来请三姨,不过在这之前,圣人看了好一阵儿刘大夫新上的折子。”   刘建上疏之前并未透出一点风声是以梁玉也不知道这个事,但是想来刘建应该不会是新官上任拿她开刀来弹劾。梁玉将自己近来的行为想了一想,觉得没什么犯忌讳的事,坦然道:“你费心了。”   程祥笑笑:“应该的。”并不提他得闲出宫看望程为一时,知道梁玉还与程为一有往来。   桓嶷不在两仪殿而在延嘉殿里,自他登基之后又重启了延嘉殿。他的妃妾少,里面也不放什么妃嫔,就他自己会往这里来坐坐。梁玉看着越来越熟悉的道路,心情越来越沉重。进了延嘉殿的范围,举目所见一草一木都是旧时模样,进了殿内,陈设依旧。   桓嶷摆摆手,斥退了服侍的人,殿里便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你怎么把这些都翻出来了?”梁玉喃喃地道。   桓嶷有点紧张地说:“不这样我心里觉得空。可惜……”他可以准备最好的宫室,那个他愿意倾尽所有供奉的人却已不在了。   梁玉问:“发生什么事了吗?”要不怎么在这里跟她说话呢?   桓嶷紧了紧拳头,一鼓作气地道:“刘建上疏,要袁,咳,彥长做御史中丞,我扣了折子没有批。我想把他留一留,以后再用,我对他有安排,三姨不要着急,也不要管外面有什么风言风语。”   梁玉愕然:“就这事?”   桓嶷赶紧点头。他最不想与梁玉疏远,要是梁玉跟他也一哭二闹甩脸子,他是受不了的。   “哦,你看着办嘛,”梁玉话锋一转,脸有点阴地说,“你不该选在这里跟我说这些啊!好好的地方,干嘛说这些扫兴的事情?”这是她姐姐的地方,就不该拿来打感情牌!   桓嶷小声解释:“难道要我在两仪殿里说怎么安排姨父?”   好像也不大妥当,梁玉表情一缓,问道:“是你做皇帝还是我做皇帝?”   “我。”   “那就是了,做皇帝的是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做皇帝是你擅长的,难道要我教你吗?你觉得对的,就去做做看嘛。”   桓嶷内心感动,又说了一回:“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不想让你着急,更不想叫你听了外面胡说八道的议论撺掇耗神去猜测。”   梁玉道:“就是那一天,就在这里,我答应过阿姐要照顾你。如今你是圣人了,我照顾不到你什么啦,可是不给你添乱还是能做得到的。”   桓嶷鼻头一酸,流下泪来:“三姨!”   姨甥二人抱头痛哭,桓嶷边哭边说:“我都安排好了,你信我!”   “好。”   两人越哭越偏,最后你一声“娘”我一声“姐”,哭到忆苦思甜,哭到子欲养而亲不在。多少年来的压抑与委屈,都在这一天哭了出来。桓嶷也不记得自己都抱怨了什么了,反正小时候不大受桓琚待见、被年幼的弟弟翻过白眼、哥哥去世时的惊恐伤心等等等等,都叨叨了出来。   本来么,已经做了皇帝了,以前的苦还用再说吗?那都过去了,都得到了回报,现在是享受生活的时候了。他还是觉得不说这么一回,他心里仍然住着一个十三岁的阴郁少年。   梁玉不是一个好哭的人,更不喜欢回头看,也不乐意说自己的委屈。说了有什么用呢?经验告诉她,没用的。天冷,对,那当学徒就能不起床不烧水了?不能够!有委屈的功夫不如多下两剪子练手艺呢。   却又终归需要有一点发泄。   哭到最后,声音渐歇,梁玉红着眼睛说:“咱哪点儿比别人差了?!”   桓嶷点点头:“对!”   两人相视而笑,一腔的不快都烟消云散。   梁玉抹抹脸,道:“咱们做个约定吧,以后我不拿出格的事儿来烦你,你只管放手去做,我总不会给你添麻烦。要是出格了,你只管对我直说,好叫我知道是非对错。”   桓嶷又是感动又是觉得亏欠,道:“既然要约定,就再加一条,你要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儿,一定不要瞒我。”   梁玉想了一想:“好!”   桓嶷举起了手掌,梁玉一巴掌拍了上去,发出一声脆响。   桓嶷往座上一坐,拍拍身边的位子:“咱们坐着说话嘛。”梁玉也不客气,就近一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桓嶷说了他对梁氏的安排:“不能总闲着,闲养着都养废了,有什么好?”   “嗯嗯。”   “还有袁翼,他们没让你进宫来说情吧?别管他们!他们要是为难你,还有我呢!哼!”   “没有,他们不敢的。我凶嘛。”   “哈哈!唉,九娘这一胎要是个儿子就好了。”这样跟他表妹年纪相差就不大。   “是啊,中宫有子,最能稳定人心了。我也没经验,也不知道怎么看男女。”   两人东拉西扯,一会儿又说到丰邑公主生活奢侈被御史给告了,桓嶷把折子给扣了,一会儿又说到万年县公病重,桓嶷得再找个吉祥物顶了他的缺。过一阵儿又说晋国大长公主一走,又觉得冷清了。   梁玉从来不知道桓嶷这么能说!桓嶷却很满意能够有人听他说这些不宜被外人听到的话,有些话对妻子儿女都不能讲,比如他有时候也讨厌某些大臣之类。又嫌弃世家里俊彦固然杰出,废物也是不少,废物就算了,废而不自知、不安份,真想踢走,但是有些人还得留着。   梁玉这时才忍不住说:“也不好留太多吧?清水池塘不养鱼,可浑水沟里就只有泥鳅了。我看考试就挺好的。”   桓嶷失笑:“你就爱这个。”   “是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蹓蹓,比试比试,看哪个有用嘛。”   “你有本事,自然爱这个。”   梁玉道:“也不全是,你还记得苏征吗?我听他背左思的诗,心里也不好受。”   桓嶷想了一阵儿才想起来苏征是谁,对整个国家、对皇帝来说苏征这个人真是太渺小了。他不喜欢苏征,刻薄地道:“他的嘴污了左思的诗。”   梁玉道:“做贼是他不对,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不给人点盼头,是会造反的。背左思算好的了,世上还有另一句话不是么?”   梁玉盯着桓嶷的眼睛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桓嶷一震,道:“这话也只有你对我讲。”   “不是你,我也不会讲。”   桓嶷缓缓地点头。   梁玉又将自己与袁樵争论过的话给桓嶷讲了,她如何说,袁樵又怎么驳。听到袁樵说不必要的时候,桓嶷也说:“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寒门确是少了一点厚重。”听梁玉拿纪申举例子,又是一笑:“这也是。”   反复都听了,桓嶷也有了自己的主意,对梁玉道:“我再想想。”   梁玉笑道:“我说了,不会拿出格的事儿烦你。这些不过是闲话,皇帝是你在做。你坐得比所有人都高,看得该比所有人都远、都广,也许我们是井蛙之见,你却是要跳出井口的。别人窝在井里,你也得跳。这就是圣人了吧?”   桓嶷笑笑:“嗳。”   两人停了一阵,桓嶷忽然执起梁玉的手,认真地说:“外面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呀。”   “好。”   “什么事都可以对我讲的。”   “好。说到你烦了为止。”   ~~~~~~~~~~~~~   与桓嶷说话的时候,梁玉是真心实意的觉得自己如今是没有什么需要麻烦到桓嶷的地方。还是个学徒的时候,她都能干得要上天,觉得无论扔到哪儿她都能挣扎着活下来。现在比那时要好多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哪怕刘建在御史台里新官上任,与费燮意见相左,许多人中了流矢被参。哪怕崔颖在大理寺清理陈年旧案,硬是能在萧礼的手下翻出几桩无头案挨个儿掀,还真让他掀出些风浪来。也都没能波及到梁玉。   直到半个月后。   这一天雪下得颇大,梁玉也不嫌冷,先回娘家看一回南氏。南氏的身体仿佛是一件穷人家的旧衣裳,缝缝补补三年又三年,看着又破又旧,不知道哪天就得碎得没法儿穿了。一到换季、变天、天气太热或者太冷的时候梁玉就放心不下,总要回娘家看看去。   果不其然,南氏又躺倒在了家里。家里人也有经验了,到了这个时候,把屋里炭盆烧得旺旺的,老参备好,大夫约下了,便将南氏安排在房里不叫她出来。   南氏见了梁玉,无奈地笑了:“大雪天的,小心路滑。我总这个样子,有什么值得看的?”话虽如此,还是握着梁玉的手不肯松开。她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就被阎王给收走了,开始还担心自己早死,现在对这件事情已略麻木了。【活着就看小闺女,死了就看大闺女,反正两头都有儿有女,也是不亏的。】梁玉道:“天又冷了。”   “瞎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这不比在老家时强多了?”   在老家里不至于冻死,总归是半死半不死的,就像总也饿不死,但是也很少能够吃得肚皮溜圆一样。   梁玉笑了:“是强多了,咱得把先前那些都找补回来。”   “别作!”   “哎~”   “孩子咋样了?猫儿哩?”   梁玉那个儿子,最后还是桓嶷给起了个名字叫袁昴,南氏也读点佛经,也学会写些常用字,却仍然叫不大准他的名字,给他叫成了猫。梁玉笑道:“在家跟他姐姐玩呢,想看他啦?明天带过来。”   “你又瞎闹了,这样的天,能带他到病人的地方吗?”   南氏念到梁玉保证不让儿女出来,又絮絮说了一阵话就倦了,梁玉看她的样子一如往昔,也不像要坏事。看看天色,赶在宵禁前回到家里。   到了家里被萧容迎了上来,低声道:“太夫人有些烧。”   刘夫人与杨夫人这两年都爱走动,以往不走动都是有原因的,现在无事一身轻,自然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冬天就这个不好,即使保暖做得够了,上了年纪的人还是容易冻着。今年几场雪,刘夫人还爱赏雪,昨天就出去了一趟,今天依旧觉得不尽兴,又往刘家梅林里去。   回来就有些低烧。   梁玉问道:“请大夫了吗?”   “正在里面瞧着呢。”   “走。”   少顷,大夫从里面出来,杨夫人与梁玉、萧容都问他如何。大夫道:“是染了风寒。太夫人春秋已高,秋冬之季还是静养为佳。”含蓄地指出家人不能由着老人的性子来,毕竟老人容易生病。   梁玉一一答应了,又请大夫开方抓药,再付了诊金,道:“舍下还有两间客房,请您暂且委屈两天,等阿婆病好了,我自有重谢。”竟把人扣着不让走了。   大夫无奈,好在她给的诊金丰厚,够吃仨月了,也就勉强住了下来,只是提出条件让给他家里说一声。梁玉满口答应,又请杨夫人去休息,她与萧容来照看刘夫人就好。杨夫人哪里肯歇?也在刘夫人的厢房里住下。   三人伺候汤药,刘夫人喝药时已烧得满脸通红,看起来神志还是清醒的:“哎哟,老了就管不住自己了。以后不能这样了。”咳了一阵儿,又吃了一点梨汤,夜里睡得倒还算安稳,只醒过两次要喝水。   到了第二日,病情却急转直下,住在袁府的大夫也慌了神,生怕自己没法活着走出袁府。治不好病人被打的大夫哪哪儿都有,根本不管这病人是不是已经到了快死的年纪了!大夫急得团团转,恨不能代老夫人生这一场病!   梁玉沉着脸,让大夫越发心里没底。袁樵后半晌就没有去县衙,也在榻前问侍奉汤药。到天擦黑的时候,老夫人的情况愈发不好。梁玉果断地道:“我再去大夫去!”   杨夫人这时忍住了没哭,道:“让他们找去!天这么黑,你去哪里?”   “宫里!”   话说得不能太满,梁玉还是麻烦到了她的外甥。翻身上马,冒着风雨犯着宵禁,背后拖着一串打算将她抓拿归案的“不良”,梁玉一口气冲到了宫门口。【1】桓嶷此时正在吃晚饭,今天才处理了一起因雪大压坏房屋的灾情,桓嶷看着雪,心情还算可以,吟一句:“瑞雪兆丰年。”只要雪不太大,些许灾情比起来年的丰收,是可以接受的。   听说梁玉过来,桓嶷大吃一惊:“这个时候?什么事?快请!”   梁玉被紧张的迎了进去,兜头就是:“三郎,借我几个大夫!”   桓嶷还道出了什么事,听说刘夫人病人,反而宽了心,他怕是自己表弟表妹又或者是南氏等人出了事。刘夫人生病,要御医就给御医嘛,反正他养了一院子的御医。桓嶷道:“那就挑几个,今天谁当值?看谁适宜看老人的病,不当值的就去他家里宣了过去,我有赏。需要药材从内库里支。”   梁玉也不跟他在这上头客气,匆匆道了谢:“我还得回去看看。”   “路上小心,御医已经去了,你就不要着急赶路啦。”   “哎。”   梁玉匆匆赶回家,跳下马将缰绳一扔,冲进后堂的时候御医还没到。匆匆说:“御医随后就来。”   须臾,不止御医,连药材也来了。看得大夫咋舌向后退:【好了,有人管了,我还是走吧。】没退两步又被揪了回来,御医一边诊脉,一边问他先前的脉案。又凑到一起商量,重添改了药方。   折腾了大半夜,袁府将御医也安顿在府里休息,次日又请看脉。却又添了痰涌,情况愈发的不好。第四日上,药也吃不下去了。   自遇到刘夫人,梁玉没见她生过什么病,骤然病倒,竟是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御医则暗暗叹气,他们难得遇上一回经他们手看病还死了人他们不用陪着死的,连安慰的话都没词儿。他们在宫里供职的,病人死,他们陪死,安慰死者家属的事儿不用他们操心。偶尔遇到一次需要说话的,竟只有“节哀”可讲。   作者有话要说: 【1】不良,管侦缉巡捕的官差哈。   早就想让三姨对皇帝说“王侯相将,宁有种乎”了!大概是因为我觉得,没有这句话,《史记》就是史“记”,有了它,才成为《史记》吧。 第165章 阴阳错位   袁家不是皇帝, 没有死了人就要杀医生的传统, 御医话说得干巴巴,命还是他们自己的。袁樵将御医送出门去, 深一脚浅脚地走回来,犹自迷惘,自杨夫人往下, 人人都还在云里飘着。   谁也不曾料到刘夫人这么轻易就去了, 如果是南氏大家反而不会惊讶。南氏活得太苦,悲苦掏空了她的活力,整个人仿佛一个漏勺, 不管往里倒多少东西都能漏出来。刘夫人则不然, 她今冬还很精神地四处拜访。   一家人呆立了一阵儿,被扣下来的大夫只觉得脊背发毛,小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府是不是……准备后事?”袁府办后事, 他大概就能走了吧?瞧御医也不像是被拉出去灭口了。   梁玉等人这才回过味儿来, 刘夫人真的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直以来, 刘夫人对她的教导比杨夫人要多得多, 也要深刻得多, 梁玉无法想象,没有刘夫人的家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随着她的一声, 所有人紧跟着号啕大哭。哭过一场之后,才想起来要收拾后事。刘夫人的封诰随夫,级别比儿子、孙子都高, 够格上表让鸿胪寺派人过来了。然后是袁樵丁忧的折子,他是承重孙,得守三年孝。接着才是普通人家办丧事的种种事情,穿孝、布置灵堂、给亲朋送信等等。   刘夫人病重的时候袁先就跟太学里请了假,正好相帮袁樵处置事务,内里是梁玉带着萧容,杨夫人从旁指点。梁玉与萧容都年轻,好些事情仍需杨夫人提醒。梁玉又要去监督更换家中装饰,又要亲自盘点府内所藏诸般事物是否足用。忙得脚下生风,冷不防一脚没踩稳,被铺的地毯结结实实绊了一跤!鬓边金钗玉簪摔了一地。   四下一片惊呼:“夫人!”   萧容等忙上来将她扶起,梁玉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个大蒸笼,热气不断地往外冒,将自己给蒸得直犯晕。   “我没事儿,正好卸了这一头累赘,”梁玉抬手将妆饰扯下一扔,卷起袖子,“我洗把脸。”   洗完了脸,人也恢复了一些,梁玉渐渐冷静下来,重新安排家务。   时已过午,府中上下一片忙碌,灵堂还没搭好,袁氏族人里路近的已陆续到了。袁樵家里人口忒少,仆役虽多却不能代替主人,族人的到来解了燃眉之急。袁尚书先打发了两个儿子过来,相帮待客,袁翼近来在府中躲羞,也派了子孙过来。这个时候又显出大家族的好处来了。   待府中粗粗有个办丧事的样子,天已黑了下来,附近早有人家知道袁府死了太夫人,消息飞快地传了出去。   自杨夫人起,人人忙得没有功夫互相安慰。杨夫人擅哭,现在却不是心无旁笃只管哭的时候,她一面哭还一面吩咐:“要、要看顾好二郎他们姐弟,大、大人忙,也、也不能疏忽了孩子!”   又问:“舅、舅家来人了吗?”   刘夫人去世的时候侄子刘建还在御史台,并不知姑母已经去世,却知道刘夫人病了。梁玉犯宵禁闯宫,拖着一串的不良人跑了半个京城,御史不参她才怪!弹章交到刘建手上,刘建才知道姑母病了。于礼而言,梁玉此举值得夸奖,却是触犯了国法的,御史不管是渎职。   御史台还没拧过崔颖在时的那根筋,又遇到一个弹起人来像弹棉花般卖力的费燮,刘建手上拿到了三份内容相仿的弹章,都是从梁玉起。有只说她这个人的,有说要约束外戚的,有说要整顿京城治安的。   气得刘建将三本弹章叠作厚厚的一叠,用力拍打着桌面:“添乱!添乱!添乱!”   骂完之后,心里也不踏实:【是什么样的病值得犯宵禁闯宫?回家须去问候。若是小疾,我当好好说一说她们,不可无视国法。】桓嶷这个皇帝做的还能算是个新皇帝,这个时候什么作妖的都会往外冒,别叫那些卖直邀名的人拿来当踏板了!   刘建从宫里出来,半路上遇到夫人派来迎他的人,才知道姑母死了。看看天,就快要宵禁了,心里将几件事都给安排了:【明天一早就要将这三份弹章扣一扣!散了朝与他们谈一谈。请假,去袁府。】次日一早,宫里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桓嶷惊讶道:“怎么走得这么突然?着鸿胪用心。”【袁樵不用再干一任万年县了,守完孝回来,差不多就得三年了。唉!万年县令由何人继任呢?】鸿胪寺本以为悼完了裴喻之后就可以闲下来了,他们扳着指头数过了,万年县公这样的已经死过一批了,再算上一个裴喻,当再无什么大事了。哦!可能还有一个梁国夫人,那是圣人外祖母,身体也不好。不过鸿胪寺早为南氏准备好了悼词了,其他如赞美的称号之类都准备完了。   现在死的不是南氏而是刘夫人,鸿胪寺也有点忙——南氏与刘夫人出身、经历迥然不同,没法儿把准备给这一个人的东西先挪给那一个用啊!还得现准备,鸿胪寺也忙了起来。   黄赞又出来道:“圣人,袁樵是万年县令,如今他丁忧,万年县不能没有人管。”   桓嶷道:“着吏部选派干员!”说完又想起来了,刘夫人的曾孙是他给闺女定下来的驸马!即派人告诉陆皇后,宫里也派个女官过去吊唁。   鸿胪卿肚里的账本一页一页地翻,刘夫人的品级只够个少卿去的,要鸿胪卿自己去的话,得南氏那一等的才够格。他又怕丧家——主要是梁玉——嫌弃少卿级别低不够隆重再惹出事端来,想了想,严中和不是才调过来吗?严家与袁家关系不错,严中和他爹面子也够大!就他了!鸿胪卿在心里给严中和派了一个差——跟少卿一块儿去准备挨打!不,是维护鸿胪寺的脸面!   ~~~~~~~~~~~~~   严中和从大理寺逃出生天,也觉得短期内是得在鸿胪寺里呆着了。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力求将鸿胪的事情做好,在家里练了好几天的礼仪,务求将自己最好的仪态展现出来。万没想到自己接到的第一项任务是去袁家吊唁!   虽说不是他主导吧,可也是个陪着的。   严中和目瞪口呆:“啥?袁家的太夫人?她老人家身体一向康健呀!会不会是弄错了?京城姓袁的可多……”   少卿有点心慌地道:“就是她!你快些准备,随我同去!”他也有点害怕。犯宵禁、闯宫、扛三道弹章,死了的太夫人在郑国夫人心里份量极重,万一郑国夫人嫌弃他品级低,会不会打他出门?   少卿认为自己担心得有理,反正这些得势的贵妇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不得势的人是把鸿胪吊唁当个荣耀,得势的都挑肥拣瘦。想当年,就有一位公主,嫌弃给她已谢世的驸马写悼文的人名气不够大,把写好的悼文拍到了鸿胪寺的脸上!天地良心!那一回的悼文不是他们负责准备的!   得亏这位公主死得早,不然还得有得磨。但是这公主有个妹妹,就是现在的晋国大长公主,论脾性那是亲姐妹!郑国夫人听说跟晋国大长公主挺合得来,脾气能好得了吗?   见严中和一脸茫然,少卿很是生气,拍了一张纸到他脸上:“拿着!把这个背熟!”他们专职吊丧的,得有点专业素养才行,安慰的话是不能念稿的!   严中和跟着少卿到了袁府,也跟着哀声叹气起来:“唉,这才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呢?”少卿道:“等你全须全尾的出来,再说‘舒心’吧!”   严中和一脸茫然:“啥?”这有什么危险的吗?   少卿心道:【还是太年轻!】   严中和踏进袁府就开始搓手臂,往屋子里看一看,袁府有足够的柴炭在冬天取暖,炭备用正旺。【还是觉得冷,这是怎么一回事?】严中和心里念了两句佛经,还是觉得瘆得慌。他的感觉是正确的,从昨天开始,整个袁府就陷入了另一种的寂静,家中人声不断,脚步连连,但是除了关于丧事的布置安排,没有人多说一个字。回忆、怀念等等,无人提及。   严中和与袁樵见了面,说了长长的一句,又是问为什么这么突然,又是问需要他做什么之类。袁樵只答:“有心了。”严中和愈发觉得冷了。   少卿左右一看,梁玉不在,心放回肚里,执行他的任务,直到完整地做完全套的仪程,也没人出来赶他。其实是少卿想多了,梁玉压根还没有想到还要计较这一茬,她并不很懂这些。给少卿添麻烦的反而是严中和,他出了袁府的门就说要请假留下来帮忙。   少卿扶着额头道:“准了准了!”   严中和顺利留在了袁府,蹭前擦后。他也有自己的主意,想袁樵父祖皆早逝,乃是祖母、母亲养大的,感情一定很深,看刚才袁樵的样子话都不大会说了,那怎么行?严中和虽是个不爱操心的纨绔,也知道袁氏族人虽多,与袁樵走得很近、能代理家务的是没有。【他家主事人忒少,我得留下来看看。】严中和就陪着袁樵父子,接待了各方来客。若是换一个人,估计能看得出来,不管袁樵有什么前程,眼下这场面很大,但是多半是看梁玉的面子,或者说,看皇帝的面子。严中和不管这些,强忍着“这个我不认识”、“那个也不认识”的痛苦死撑着,到得后来竟活活把来宾名字都给记了下来。   来宾还觉得诧异呢!都在想“这是谁?”有认识他的就更惊讶了“他怎么来了?”   等到严尚书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严中和已经准备在袁府打地铺了。严尚书欣慰地道:“他总算长进了一些。”严尚书真是高看自己儿子了,严中和根本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与袁樵处得不错,那就得帮忙而已。   一气忙到丧事结束,严中和差点儿请假陪着袁樵扶灵回乡,严尚书这才发现什么长进全都是错觉。   ~~~~~~~~~~~~~~~   扶灵安葬却又遇到了另一桩麻烦——桓嶷心里很不想梁玉离开,梁家也有自己的考虑。刘夫人这样一直健康的说死就死了,南氏这样一直病着就更没个准儿了。万一梁玉还在袁家老家住着,南氏没了,那是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啊!   桓嶷好险没给袁家就在京郊划一块地!最后被陆皇后好说歹说,勉强给赠送两个御医作为代价放梁玉离开。   自始至终,袁樵与梁玉都一声没吭,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多余一字不提。待定了行期,已近腊月,一家人这个新年是没有办法在京城里过了。   这一次离京走的还是上一回袁樵奉祖母、母亲来京城时的旧路,山水依旧,物是人非。比起孤零零的一家四口带着仆役进京,这一回队伍拖得老长,这些年添丁进口,虽则是扶灵还乡,反而没有进京时那么凄凉了。   直到离开长亭,梁玉才对整件事情有了切实的感觉。往身边一看,袁樵也看了过来,四目相接,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清明。   梁玉叹息一声:“忙了这么些年,正好歇一歇。你够辛苦的啦,回来多陪陪我们吧。孩子还小,我可不会教小孩子。”   袁樵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道:“他们刚过周岁,你……耐心些。”   梁玉自己是个不点就通的人,她自己学东西从来没觉得吃力过,自然也就不觉得“耐心”这玩艺儿在教育上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她有耐心,也能忍耐,但是这些东西跟学习有什么关系吗?关于学习的耐心,在她这里就是“坐得住”,能一直一直学新的东西。齐了。   梁玉是真不会教小孩子,小时候带过侄儿侄女,那时她自己都是个睁眼瞎,教个穿衣吃饭就得了,梁家也不讲究这些,说话早晩、认不认字,统统不讲究。教过自家兄弟侄子认字,那时候有梁满仓当监工,进度的事也不用她操心。袁先、美娘遇到她的时候早过了需要耐心教育的时期,包括萧容,都是谈心为主。   对侄子的要求跟对自己亲儿子的要求是不一样的!遇到自己孩子,说了一遍,没听懂,不能跟着说、做,孩子没傻,她先傻眼了。她是绝不肯承认自己的孩子没天份的!有天份,那就得跟她一个样儿。这就又拧上了。   袁樵道:“罢了,还是我来吧。”   梁玉讪讪地道:“那什么,闲着也是闲着,我也看看吧。”   直到此时,那股沉闷压抑的气息才逐渐脱离了袁府诸人。   虽是冬天,一路上却比之前任何一次远行更舒适。往来迎逢者不可计数,路未过半,名帖已装满了两只大箱子。梁玉此时精明劲又回来了,名帖也都不扔,分门别类地放好,对谁都客客气气的,说出来的话却是:“我妇道人家,回乡守丧,外面的事情我都不懂。”再放出袁樵的一张冷脸压阵,一路走来倒也平平安安。   袁家的墓园连着一大片,不远处的城里、城外的庄园里都住着好些个姓袁的。昔年旧宅仍在,早早派了人来清扫修整,一应供应俱全。梁玉与萧容分了工,将陈设布置好、仆役等一一安排。梁玉出京,依旧带着当年丰邑公主所赠之骑士,当年的青年如今也都成家,大部分倒是娶的袁府的奴婢,跟着过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接着就是拜访当地的族人,刘夫人要安葬也需要族人帮扶。   梁玉与袁樵母子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叙旧她是没得叙的,她有的只是钱,便以钱开道。梁玉与袁樵先拜族中长者,借设祭的名义,请族人来吃饭说话。族人安葬是该帮忙的,现在原籍的族中长者名叫袁蒿,虽与袁樵血缘略远,却也不推辞,答应会携子侄到场相帮。   袁樵以前回乡安葬父亲曾来过,与袁蒿还算熟识,此时不免再次拜谢。梁玉看看袁樵,再看看杨夫人,对袁蒿道:“伯父高义,彥长与我说过,先前也多亏伯父照看。”   袁嵩道:“同族人理应如此。”   梁玉道:“是以我们也有一个主意,不知妥当不妥当。孩子们随我们来,孝是要守的,书也是要读的。我想,何如翻新族学?”   给钱也有给钱的讲究,譬如给梁家,拿钱砸就行了,梁玉肯定接。对袁家就有另一种办法,办族学,再置办祭田、翻修祠堂。正好刘夫人下葬,又快过年了,肯定要祭祖。那可得让刘夫人在祖坟里住得舒坦一点。   梁玉还有一个想法,这些礼仪之类的细节她至今仍有不周之处,但是其他方面的重点她抓得特别准!袁樵不能守一辈子的孝吧?他得再复出,复出也不能是靠着“皇帝他姨父”的名义吧?复出还要升官,升官也不能是靠着“驸马他爹”的理由吧?   养望!!!   梁玉都给袁樵想好了。   把族学翻一翻,祭田买一买,祠堂修一修。袁樵他祖父不是治的《尚书》吗?袁樵也是潜心钻研过这本书的。在家里住得闷了,就去学里讲一讲《尚书》,也是传家的学问。再闲了,就把什么笔记、学问、注释都整理一下,梁玉也不心疼钱,都给他集成集子。   有什么比讲学、编书更能赚名声的呢?孔子怎么成圣人的?还不是学生多!还编书!   本地的知县也有帖子送到,迎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客气,还夸赞了袁樵“家学渊源”,请他得闲指点县学的学生呢。只要他敢请,梁玉就敢让袁樵去。   同样是花钱,比起每人分一包,这样办花起来更漂亮,且又花不了多少钱!   袁嵩颇为高兴:“好!”   袁樵看了也不说她,梁玉做事有时候不大合名门的规范,但是通常都很有效。且坦白说,袁樵不穷,但是如果让他来干这一套,再养家就要吃力。梁玉有钱又不吝啬花钱,袁樵摸摸鼻子,默默当自己是个吃软饭的,回家自觉地承担起了教导幼子识字的任务。好歹,他也算养过袁先的。   梁玉的办法果然有效,大冷的天,袁氏族人皆不以为意,齐齐到了袁宅新设之灵堂,致祭、点穴、测算吉日。选定了日子,相陪袁樵一家将刘夫人葬于墓园。   因有“卑不动尊”的说法,并不开袁樵祖父袁恺之棺将刘夫人放进去,而是于袁恺墓旁毗邻之处再点一穴。由袁嵩主持,袁樵先领梁玉扫拜诸位先祖之墓,接着才是安葬刘夫人。   待事毕,梁玉即于袁宅开宴,丧中无酒,饮食却极为丰盛。宴散,梁玉又取金帛分散与族人。丧家有回礼的传统,族人们便不推辞了。梁玉看这些袁氏族人,比起京中的袁氏族人稍嫌拘束刻板些,也有看起来精明可靠的,也有目光游移不定的。   【哪能人人都好呢?】经刘夫人的丧事,梁玉也觉得府里人少,倒想添几个能互相扶持的人。如今一看,还是要慎重。捻着手指,梁玉又打起了小算盘。   年前,梁玉就开始着手考察周边,先看有无合适的河流经过,再看是否合适建造水纺车。她要在这里再开个作坊,这一回挣钱尚在其次,也是要试一试袁氏的族人里有哪些可交、哪些不可交。梁玉信奉钱才是人品的试金石,不干切身利益,漂亮话谁都会讲。真金白银摆出来,才是照妖镜。   她一向说干就干,袁樵也不管她。于是但见袁樵在家带孩子,梁玉在外面建作坊。   袁樵家阴阳错位,诗礼之族的袁氏族人却只当无事发生。袁樵教育子侄,有错么?没有!这本来就是一家之主的责任!妇人工织有错吗?没有!贤良妇人!   作坊也非一蹴而就,刘夫人安葬之后不久就得过年了,梁玉才选好了基址就须准备新年。京中赏赐连绵不断往宅里送,梁玉亦将准备好进上的礼物往京里发,她发礼物又与别人不同。绢帛都从京里的仓库提,只有少许土产是需千里送进京。   家中有丧,没有丝竹、没有酒、没有爆竹、没有欢笑,新年静悄悄地来了。 第166章 意外收获   乡居生活对一家人而言没有太多的不便, 他们带来了全套的生活设施, 包括奴婢。除了与京城的流行相隔千里,其余一切都好。守孝本就不适合讲究穿戴潮流, 是以这一条也就不算什么了。   杨夫人渐渐从婆母过世的悲伤里往外走,幸而有孙子孙女可以安抚她紧绷的情绪。其他人都比她更快地克服了伤感,投入到乡间生活中去。   正月里, 热闹的活动一家人很少参加, 多半是读读书,杨夫人偶尔抚琴,倒也悠闲自在。闲人里面挑忙人就是梁玉, 过了灯节她就出动了, 先准备房屋、找木匠等等。钱同是做惯了这项活计的,将制造纺车的任务就交给了他。   梁玉主要是想考虑一下老家的袁氏族人里是否有可用之人,不幸族人里肯干这些琐事的都是于仕途上走不太通顺的,不是这里缺一点、就是那里欠几分, 梁玉无奈之下, 只能暂时接收了他们帮忙建作坊。天地良心!她这回真不是图赚钱来的!   家里没一个人能管到她头上, 族人们只有捧着她, 县令、刺史也纷纷给她让路, 到得三月,梁玉生日的时候, 作坊也建好了。又写招帖招女工,袁嵩的意思,袁家又不是没有奴婢部曲, 用起来不比外面招的省心吗?   梁玉的经验却是外面招的反而有意思,袁嵩见她不听,也只是笑着摇一摇头。三月里是梁玉的生日,他们都是来贺的。如果不是在丧中,梁玉的生日即便在京城也应该是数得上号的风光热闹,到了乡间便只有自家人齐聚一堂了。   这一天梁玉格外的高兴,她的儿女给她做脸,两个孩子忒会长,拣着父母的优点往身上、脸上堆。也不知道袁樵是怎么教的,他们已经可以说算得上连续的话了。行动还是幼稚的模样,却也极其可爱。袁樵指着袁蒿等人让他们问好,两人一起奶声奶气的:“叔公好。”   屋子里一旦有了幼儿的声音,就透出无限的希望与热闹,透出难言的繁茂。仿佛是初春深褐色的枝干上的点点淡绿,那么的惹人喜爱。杨夫人愁眉久皱,只要听到孙子孙女的声音眉头就能舒展开。此时也能带点微笑地与族中妯娌闲聊生活了。   此地气候与京城稍有不同,回春略早,人们已经准备换夏装了,袁樵一家居丧,聊服饰就很不合宜,便说天气,说物产,说上一次杨夫人在这里的时候爱吃的本地鲜菜。梁玉听了一耳朵,道:“京里倒没种这个,取些种子,再过几个月阿先他们就要回京了,让京里的庄子先试着种。我就不信咱们吃不上了。”   哪怕是冬天他们也有鲜菜吃,到了京里梁玉才知道,富贵人家冬天能单盖暖房种菜的!似桓嶷的宫中常年新鲜瓜菜不断,汤泉宫附近借地气之便专有种植冬天食用的田地。不是太多,但是足够供最得势那些人的吃用了。   是以梁玉并不担心蔬菜往北种了难存活,就算把菜当花儿种,约摸也够供应杨夫人了。   杨夫人微有赧然,心里却很熨帖,轻声道:“不急,不急的,叫他先用心读书。”   萧容便说:“阿婆不必推辞,稼穑之事也是正事。”   杨夫人道:“阿先从来没离开过我,要不是为了读书,我才不想放他走呢。”   梁玉笑了:“让他跟着阿宝走,去岳父家蹭饭吧。岳母会好好对他的。”让袁先与萧容二人独自掌一府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梁玉还是倾向于让袁先跟着萧礼好好学一学当个正经人,萧礼比萧度要可靠得多。   萧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族人们不免交换眼神。已做好了袁樵一家今非昔比的准备,然而总有事情会出乎他们的想象。譬如还没过年就由宫中传来的赏赐,再譬如每月不断的宫中使者。现在又添了一个萧家。   【沧海桑田!】忆及上次袁樵一家孤儿寡母扶灵回乡时的情景,人人心中感慨。   袁嵩听着议论,却不谈这些,只与袁樵说些族学的话题。末了问袁樵:“听说了吗?圣人下诏,今年再开进士科。”   袁樵道:“刚才看到邸报了。”   袁嵩踌躇了一下,道:“族里有几个小子,在县学里读书,唔,”他久做主事长者带着点架子,有点不大好开口,说得吞吞吐吐的,“我想请你过几日考较一下他们的学问,如果可以,便设法送他们上京,如果不行,就再接着读,免教出去坠了祖先的名头。”   袁樵道:“我在万年县时也曾考过县学的学生选拔贡士,这个倒是手熟的。”   袁嵩干笑了两声,问道:“今科取士可有什么讲究没有?”   袁樵道:“去岁是为先帝,今年恐怕没有这么多的人了。”   袁嵩叹息一声:“可惜去年没赶上。”   袁樵但笑不语。   ~~~~~~~~~~~~~~   第二天,袁樵就与袁嵩去了族学,将儿女交给杨夫人。梁玉则与萧容去建好的作坊看招人,再分派活计、立规矩。这些梁玉已经做过许多次,这一次大半是为了带萧容观摩。   作坊还是照着以前的样式,找个临水的方便地方,水纺车先架起来,不远处就是新盖的织纺。屋里还有一股新锯的木头的味道,闻着心旷神怡。   招帖写好了,应者并没有像梁玉想象中的那么好。一则梁玉新来,人们并不知道她是不是苛刻。二则地里的农活也忙起来了,每当农忙,女人都是当男人使的,本地不似楣州那般多山少耕田,主业是死盯着务农。   梁玉四下看了一眼,对萧容道:“这里与楣州、京城都不一样。”   萧容点点头:“再多招几天,人总是会有的。”   她们来这里有一阵了,只有一个妇人过来应聘,与袁府的管事说完话,领了点预支的工钱。管事将她往梁玉面前带,主人家在,按照习惯是要过来行礼的。妇人离梁玉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忽有急切的脚步声。梁玉觉得奇怪,府中人的足音她都耳熟,这个声音不大熟。一眼望去,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看到妇人远远地叫了一声:“阿娘。”   梁玉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少年,他眉眼间与妇人有些许相似,但是少年的长相要精致漂亮许多。梁玉极少在贫苦的人里看到长得极好看的男女,这少年要算得上穷人里而长得好的第二个。第一个她自认是她自己。   妇人回头叫一声:“阿犀。”一脸为难地向管事讨情,与儿子先说几句。管事觉得脸上无光,表情变得不太好。梁玉冲他摆摆手,管事垂手退到一边。   那一边母子二人一阵耳语。妇人脸上显出焦急的神态,很犹豫地往梁玉这里望去,被“阿犀”拉着袖子往回拽了一下,又转过头去与“阿犀”说话。看得出来,两人在争执什么事情。   萧容正在好奇,问道:“反正现在事少,阿家猜猜,他们是为了什么事呢?”   梁玉狡黠地对她眨眼:“一定是他们家遇到什么事了。”   “阿家答得也太狡猾了。”   梁玉道:“什么都不知道,哪里猜得出来?不过一个妇人独个儿过来做工,可见家里人口也不多,也没个就伴儿的。乡下人家人口单薄一定度日艰难。人口单薄再有一个漂亮的孩子,保不住的。”梁玉摇了摇头,日子肯定难过的。   萧容听得半懂不懂的,半懂是她的家教里会提到一鳞半爪,不算完全不知人间疾苦。不懂是因为从来没有真正知道穷人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过她信梁玉,小声问道:“我能派人去问一下他们遇到了什么难事吗?或可帮上一帮,也算做些好事,比诵经还有意思些。”   叫阿犀的少年生得好看,极合富贵人家的审美,萧容恻隐之心来得就快。   梁玉道:“去吧。”   萧容低声吩咐侍女的功夫,少年已经坚定地从妇人手里取过了预支的工钱。萧容往他那里指的时候恰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啊”了一声,从母亲手里夺钱,这个……待少年将工钱交还管事,萧容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侍女上前去与妇人说不两句,妇人猛地转过头来,惊喜地看向梁玉。   【哦豁!一定是有难事了,搞不好还是被有钱有势的人欺负了。】   梁玉的判断很快得到了证实,妇人硬拉着儿子过来给她们跪下了!   萧容低声问侍女:“怎么回事?”侍女小声回答:“奴婢也不知道,她没说完就过来了。”   那一厢梁玉已经在问了:“是有谁以势凌人了吗?”   妇人重重磕了个头:“求夫人发发慈悲,救救我这儿子吧!我愿为奴为仆,当牛做马!”   “阿蛮,把人扶起来慢慢说。”   叫阿犀的少年也奔了过来,看到妇人这个样子,眼中流露出了难过的神色来。倔强地道:“阿娘,我们……再走就是了。”妇人道:“能逃到哪里去呢?”   梁玉教儿子没耐心,听这些事情倒很有耐心,也不生气,等他们说完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妇人急切地说出了困境——她家原本勉强算是个小康,但是自从死了丈夫日子就难过了起来。她丈夫是病死的,急症死得快倒没花太多的钱,办完后事还能留几亩薄田给她们母子度日。但是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日子的艰难是可想而知的,终于地也种不下去了,只好典屋卖地。   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儿子长得太好,总会有点麻烦。丈夫还在世的时候,也送孩子读过几天书,孩子天份颇高,言谈举止比同龄人强出一大截来。现在没钱读书了,原先的底子还在,又常去学堂外偷听,先生都不禁他,反借书籍给他看。   本以为苦上几年,等儿子长大了,又识文解字,日子定能好过起来。千不该万不该的,这孩子让闲逛的本地刺史给遇上了,动念收他入府在书房侍候。妇人深觉若让儿子去做奴仆,死后是没脸见丈夫的。她宁愿自己做工也要供儿子,但是如何拗得过刺史呢?儿子这是来找亲娘一块儿逃离此地的。   萧容她爹做事挺讲道理,还能问一句:“你们没有对府君说不愿意吗?”   梁玉却是见过不少这样的事的,这种破事哪里都有,简直见怪不怪。就算离开这里,换个地方也未必就不会遇到另一个刺史了。   梁玉在母子俩之前开口道:“别说傻话啦。他们愿意不愿意,有用吗?”   “阿犀”唇边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是啊,没用!”这个小娘子真可谓“何不食肉糜”了。“阿犀”忍不住多看了梁玉一眼。   萧容怒道:“简直……辜负圣恩。”   梁玉笑个不住:“哈哈哈哈,你这话说的!哈哈哈哈!这位府君去年的考评是上下,治下百姓丰衣足食,怎么辜负圣恩了?”【1】   母子二人露出悲愤又失望的神情来,妇人拉着儿子叩头告别。梁玉道:“且住,你都读了什么书?会解吗?”   萧容喜道:“阿家,你要管了?!”   梁玉点点头,对母子二人道:“起来说话吧。”侍女们急铺了座席,又上了茶果。梁玉先让妇人,又对少年道:“读过的书还能记得多少?”   少年没有动茶果,认真地说:“都记得!”   妇人小声补充:“阿犀看过的都不会忘。”   梁玉随口抽了几句《论语》问他,少年皆对答如流,越答脸色越不好。盖因梁玉只让他接句,接的还是“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梁玉从他表情看出来,他听懂了,可见并不是只是会背书。【2】   《论语》这书,只要是读书人,是都要去读的,会背并不稀奇,难处在于理解、注释、发挥。   梁玉又考了几句别的书,少年又答出。梁玉想了一想,道:“你们随我来吧。”   妇人有些惊恐,道:“夫人,我不能对不起亡夫。我不卖儿子!”   梁玉笑着摆摆手,问少年:“来吗?”   少年想了想,从席上爬了起来。换妇人拉着儿子的袖子了,少年坚定地对母亲摇了摇头,握着母亲的手,跟上了梁玉。梁玉是骑马来的,问少年:“会骑马吗?”   少年摇头。   “王吉利,让他们送车来。”   不多时,袁宅内拖出几辆车来,梁玉指其中一辆让母子二人坐,她与萧容同乘一车,一道回了袁宅。萧容笑道:“这下可以放心了。不过,阿家要往京里写信吗?”如果梁玉不写信,她也想悄悄地给萧礼写信告这一状。   梁玉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呢?”   “诶?”   “要先查验啊!”她知道这等以势凌人的事常有发生,但是以弱诬强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反正吧,搁她身上,哪怕穷的时候,只要豁出去了,是真有办法坑到比自己有权有势的人的。   少年看起来天分不错,她想拉他一把,那就得把前尘往事弄清楚了。带回家看学问是不是真的,袁樵不能就光当教书匠和保姆不是?梁玉自己也不是个专职开作坊的!梁玉敲敲板壁,对王吉利道:“去州府打听打听,有没有这回事。”   如果全是真的,这个孩子就可以留下来了,梁玉不介意给这样有骨气、有天赋的人一个机会,更愿意给他们搭个梯子。【老天爷,十年了!你净给我些天残地缺、歪瓜劣枣,轮也轮到给一个正经人了吧?】   前面的车里,婆媳俩小声嘀咕。后面的车里,妇人也忧虑地问儿子:“阿犀,何苦来?”阿犀轻声道:“阿娘,这位夫人看起来不像府君那么跋扈的。况且,如果逃不过,卖给她比卖给那一个要强。”说完,仿佛被自己的念头惊到似的咬住了嘴唇。   妇人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车停下时,妇人慌忙擦了擦眼泪,洇湿了一片袖子。母子二人踩着凳子下了车,跟着进了袁宅。梁玉一气将他们领到书房,她想再考一考这个少年。   书房里正有人,袁樵父子才从族学里回来,正在说话。袁樵看这些子弟都不大看得上眼,内里确有品德好的,学问却又次了一点。袁先劝道:“袁家子弟,但凡能拿得出手,断不至于剩到现在的。”   袁樵扶额。   “二条”跑进来汇报:“大人!不好了!夫人带回来一个可漂亮的孩子!”不晓得又要干什么大事了!   袁樵父子惊起,一齐迎了出来。袁先叫一声:“阿娘。”与萧容到一边嘀咕。梁玉已对袁樵说:“小先生,帮我个忙好不好?”声音又软又糯的,袁樵有点害怕。   待听说是要考学生,袁樵将阿犀打量了一番,也很满意阿犀的模样,道:“随我来吧。请这位娘子去奉茶。”萧容又想看阿犀如何,又想照顾妇人,颇为踌躇。梁玉笑着叫:“桂枝。”桂枝上前将妇人请了去。   两对夫妇将阿犀带到书房,梁玉道:“他读的几本书都很熟。我想知道是否真的过目不忘,你给杂抽几本书,又或是文章。唔,其余随你考。”   袁樵问道:“若是答不上来,就能不管了吗?亲民官代天牧民,怎么能自己欺压百姓?”   梁玉道:“一件归一件,那是一件是官事,这一件是私事,怎么我不能两件事都办了吗?”   袁樵这才点头:“好。”   从抽屉里拿出几页纸,对梁玉道:“这是我新写的一篇文章,可还行?”梁玉匆匆读过一遍笑道:“好。”袁樵曾让梁玉读《才性论》,这是一篇写给梁玉看的、他关于才性辨析的文章,阿犀是一定没有读过的。   阿犀接过文章来,慢慢地从头看到尾,将纸反扣在桌面上,说:“好了。”   袁樵道:“你试背诵。”   阿犀不紧不慢从头背到了尾,梁玉连连点头,跟她记得没什么出入。袁樵问他:“能看懂几分?”阿犀道:“差不多。”袁樵道:“你试析之。”   梁玉托着腮,听二人一问一答,心道:【我得给老天爷供猪头!】   留母子二人先在宅子里住下,给他们衣食。到得傍晚,王吉利回来,将打听的事情禀告,大致与母子二人说得不差。梁玉才与袁樵商议,要周济这母子二人。袁樵道:“你愿意就做。”   梁玉便请母子二人过来,先问妇人:“你们家姓什么?这孩子大名是什么?”   妇人道:“姓林,他就叫阿犀。给他取名的时候,他爹才买回来一幅画儿,画的是犀牛望月。”   梁玉就问林犀:“你读得书不算少,私塾先生能有几本书?”   “阿犀”低声道:“我还往书肆里看过一些。”长得好看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除了会惹麻烦,也会有人行方便。   梁玉道:“别再往那些地方去了,就在这里住下吧,我的家里总比别处的书多些。”   妇人大惊:“夫人!”   梁玉对林犀说:“李府君经吏部考核,治理有方。御史巡察,也未见劣迹。你什么证据也是没有的。今上开科取士,你若能做到御史,就能弹劾不修私德的人,如果能够做到吏部,就能选拔真正爱民如子的官员。要不要试一试?在我这里读书。”   林犀纵使少年老成,也被这天降的馅饼砸得有点晕,过了一阵儿才明白梁玉说的是什么。定一定神,林犀郑重地说:“我愿意。”   梁玉道:“我们会在这里住三年,先看看你三年能学成什么样吧。唔,你的户籍是哪里的?罢了,左右不过调一调。也不很难。”   林母惊喜交加,拉着儿子当堂下拜。   梁玉道:“嗐,这都是什么事儿呢?李夫君那里,你们不用管了。”让阿蛮将母子二人安排在客房里住下,不许人走漏他们母子的消息。毕竟是在本地,她也不好与本地刺史起冲突。刺史这事做得固然随意,却又没有强行抢人,且还真是……哪怕冷藏了,以他的政绩,过两天又得翻出来接着让他干。   梁玉认为自己能做的,也就是给林犀读书提供条件,让他自己立起来了。至于刺史,先见一面再说吧。   【这都是什么破事呀……】梁玉心中叹息,连袁樵今天去族学里考较的结果都忘记问了。所可安慰者,乃是家里又多了个一点就通的人,无论聊天还是读书,都令人畅快。   作者有话要说:  【1】上下,考核等级哈,上上、上中、上下这样依次排开,这位的考核成绩算不错的了。一般上上等是空着的,虚设。   【2】孔文子,文是谥号,挺好的谥号,但是孔文子办的破事还挺多的。所以子贡不明白就问孔子,这烂人怎么能有这么好的谥号的?孔子就答,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第167章 主事的人   安顿两个人需要多少功夫是因人而异的, 梁玉与袁樵比较重视林犀, 阿蛮安置他们就颇费一些思量。将二人请到客房去,询问他们二人的习惯, 问他们对陈设有什么要求之类,又要给安排奴婢服侍。   林母有些慌张地说:“不、不、不用的。唯要有个安身的地方就行,我也能洒扫缝补, 可以做活计来抵的。”   阿蛮笑道:“既然是夫人招待二位住下的, 就断没有刻薄你们的道理。娘子以后就知道啦,我们夫人最是爽气的一个人。”   林母看看儿子,林犀也非常的犹豫, 他知道, 这回进了这个门,不是袁家的人,也是袁家的人了。人情已经欠下了,反悔都没有机会。再者, 现在回过味儿来, 虽然考他的是袁樵, 但是做主的是梁玉。这让他心里很忐忑。   林母见儿子不接腔, 只得自己拿了个主意, 道:“这位小娘子,要是方便, 我想回一趟家。虽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却有几样是他父亲留下来的,那是不能丢的。”   阿蛮惊讶地道:“竟是这样吗?!娘子真是个有见识的人!”   林犀也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心道:【这家里的侍女尚且如此,可见主人家确是有见地的,留下来也不算委屈我。】郑重一礼道:“有劳转告夫人,我们去去就来。”   阿蛮也是个有主意的人,道:“且慢!你们家里没有什么官司吗?还是我去禀过夫人,看夫人怎么安排吧。”   林犀想到家里的“官司”,脸色难看了起来,垂下眼来说:“有劳。”   阿蛮匆匆去见梁玉,梁玉正在与袁樵商议如何安排林犀。母子俩走后,梁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将之前打的主意统统给推了。林犀的天份很不错,就当一个顺手收留下来的食客养着,简直暴殄天物!收都收了,接着肯定得跟李刺史打交道,这么个面子都顶下来了,只当是食客太可惜了!   梁玉想跟袁樵商量:“不如你把他收做学生吧。”她要是学问好,都想亲自教林犀了,可惜自己还在不学无术的边缘徘徊,不好误人子弟。   袁樵颇为意动,学生有时候比女婿还要亲近,直与儿子相似,“没有外心”就是一个很重要的条件。袁樵自己做官,学生大概率也要做官,林犀怎么看都很合适,他的母亲很明白道理,不肯卖儿子去做奴婢,又肯自食其力,家教看起来是不错的。再者,林犀再没有别的亲人了,收了当学生,不姓袁也姓袁了。   但是养学生可比养食客要费的心力多得多,做老师的不用心,怎么能奢求学生会为你赴汤蹈火呢?出卖老师的学生比出卖亲爹的儿子可多多了。   两人思考的就是这一件事。   袁樵道:“先问问他们母子的意思,顶好不要逼迫。那是一个聪明人,对聪明人不好使心计。”   梁玉笑道:“我明白的。我等下叫阿蛮注意一下分寸。”   “唔。等事情定下来,让阿先与他们见一见礼。还有李刺史的事情。”   “那个我来办吧,我办比你办合适,君不知五羖大夫的旧事么?”【1】   袁樵正色道:“那不一样。我的学生,难道要一直不见人吗?”他说这话也是有底气的,一则袁氏是本地大族,等闲官员是不来碰钉子的,二则他还守着梁玉,官员约摸也是不敢来惹她的。   梁玉道:“是我还没转过筋来!好吧,就这么办。”   阿蛮到时,两人刚好商量完。梁玉见到她,说:“说曹操曹操到,正说你呢,对林家人有分寸些。”   阿蛮道:“您还知道我吗?最有分寸了,那是您的客人,甭管贫富,您看上的人都不是凡人。我就照神仙待了。”说着笑了起来。   梁玉也笑了,笑完了说:“我们打算收他做学生呢。”   阿蛮一拍手:“那您大概是找对人了。”   “怎么讲?”   阿蛮便将林家母子的言行都说了,袁樵赞道:“不是有这样的母亲,教导不出这样的儿子来!叔玉,与我同去吗?”   “你也不矜持一点!”   “我要矜持何用?”   两人并肩去了客房,这是一所独立的小院,上房三间,只带一个东厢房,西厢房的位置上种了两颗松树,树下一副石桌石凳。   主人家到了,林家母子急忙相迎。   梁玉将地方看了看,心道:【阿蛮做事越来越合适了。】亲手将林母扶起,袁樵却坦然受了林犀一礼,问道:“你可愿做我的学生呢?”   林犀怔住了!他知道“学生”的意思,不是私塾里交几个钱听课的那种学生,而是真的拜入门墙,如颜子师孔子那般——袁樵这样的老师他也付不起钱就是了。饶是性情坚毅,林犀的双手也微微颤抖了起来,这不是他父亲在世的时候邻居的夸赞,是走投无路之下的赏识。   “愿意的!”林犀只觉得自己说得好像很大声,又觉得声音很小并不够大,怕别人听不到。   袁樵听到了,笑道:“好!”   梁玉问林母:“林娘子,这个孩子跟着我们读书,可以吗?”   林母忙说:“夫人与我家恩同再造!衔草结环,难报万一。”又说自己可以帮佣。   梁玉道:“大嫂只管照顾好自己就得啦,别叫孩子担心。”   “孩子”看了她一眼,虽然还激动,理智已经回来了不少,定定神,拿起了主意。先请示回家取父亲的遗物,盘算一下家里的那点家当,还够整一套简陋的拜师礼的,都得拿来。正经拜了师傅之后,吃老师的、喝老师的,还带着亲娘来蹭住,是把身家都上交了。拜师的礼数就不能省!即便袁家不缺他那仨瓜两枣,他也不能省了这套礼。   梁玉道:“坐车去吧,有什么放不下的都带过来。”想想还是不放心,决定自己也乘车一同前往。她还是不想在本地起太大的冲突,他们是回来守孝的,不是回来闹事的。   袁樵当老师,还要有点架子,表示自己就不去了。这片地界上无论有什么事,梁玉一个人就足以应付了。他要在家里准备收学生了,还得跟杨夫人禀告一声,再跟袁先将事情说明。   梁玉便与母子二人同乘一车前往。   车上,林母有些拘束。来的时候也是乘的袁府的车,车内之奢华超乎想象,如今这奢华的车里又添了一个更大的“奢侈品”,郑国夫人。林母的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摆好了。林犀也颇为紧张,男女大妨还是要有的,虽然“未来师母”跟亲娘也差不了多少,可她年轻。再者,自己这一天峰回路转,全系此人身上,不由不紧张。   梁玉比他们放松,看到林犀有点像看到当年的自己,不过同样都是有一个不错的母亲,她的心肝比林犀黑得多,下限也低得多。学生还没收下,当着学生的亲娘的面,梁玉还得先装个好人,把学生拐进盘丝洞再现原形。   一路上,梁玉只管问些乡间生活的事情,比如袁家在本地的风评,比如本地特产,又比如亩产等。说到熟悉的话题,林母渐渐放松下来。梁玉一个哄皇帝跟吃饭一样的人,令林母如沐春风,路行到一半,林犀也被引了来参与讨论。因为梁玉从收成引着林母说到了卖田地,又说到了林父身上,说到林父也读过几天书,顺势谈到了本地的文教。以及贡士、县学、府学等等。   等到了林家,梁玉一眼望去,心道:【比我家当年可破得多啦。】   林家旧宅还算整齐,不过已经卖了,现在住的很局促的土屋,矮、土墙被风雨侵蚀得几乎没了棱角,窗户也开得很小。梁玉道:“就是这里了吗?”   林母往外一瞧,点点头,瞳孔骤然缩了起来!梁玉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余光瞥了林犀一眼,这孩子又一张阎王脸了。还没入门墙,已与袁樵练成了一副师生相。   林母看的是一个中年的男子,这是梁玉幼年时非常熟悉的一类人,精明外露的乡间能人。大概得是个里正,看来林家母子之前日子过得可不大好。   凳子摆下来,林犀抢先下了车,站到了里正面前。   里正看到这一队车,也是很惊讶:“嚯,你们已经搭上府君的车了吗?那管家还找我来做什么?我就说,你犟得也够了。从来民不与官斗,你生得再好,也是土里刨食的,一辈子也未必有这样的车坐。何如依了府君呢?也好让你娘过两天好日子。”   林犀的脸色黑得像锅底了。   梁玉下车的时候,里正还在絮叨:“你拿了几回乔也够啦,府君加了三回价了,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呢?再端着架子,惹恼了贵人,仔细鸡飞蛋打。如今你的身价,能顶五个标致的婢女了。也是府君会做人……”   梁玉觉得听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府君会不会做人我是不知道,我知道他一定很会做官了。”   里正吃了一大惊,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直愣愣地看着梁玉:“你、你、娘子是谁……”   林犀闪身,遮在梁玉身前,从鞋子挡到了下巴,给梁玉留下大半张脸来跟里正对视。梁玉抬手拍拍他顶心:“收拾东西去,咱们回去。”   里正明白过来,这他娘的不是府君家的车!急切地说:“可不敢这样!府君……”   “告诉你们府君,读书种子是国家的瑰宝,该由天子遣使持节以聘。”   里正一脸茫然。   梁玉道:“他买不起!”   林犀耳朵一阵发烧,快步钻进了土屋。小院儿围墙很矮,高高低低好些个脑袋被八卦、马车吸引了过来,都来围观。内里有两个有见识的老人,看了车,小声说:“袁家的。”   里正如梦初醒!他娘的!袁家,惹不起的!里正对梁玉拱拱手:“娘子说的话小人也听不大明白,就去对州府派来的人讲。”他有心再问梁玉的字号,以免李刺史问起时不好回答。梁玉已经对林母道:“收拾好了?那就走吧?这屋子还要吗?”   林母环顾四周,用力摇了摇头。   梁玉笑道:“走吧。咱们回家了。别难为办事的人啦,王吉利,你跟着这位郎君走一趟,将我的话告诉府君。再送一张帖子,过两天我请他吃雄黄酒。”   王吉利笑嘻嘻地答应了。   待上了车,林犀捏紧了拳头,小声说:“夫人过奖了,我,一定发奋。待晚生学有所成,世人自然知道,不必先予我虚名激励。”   “我那是夸你吗?”梁玉不客气地说,“知道待价而沽么?要是有人说你为了攀高枝拒绝府君,你满身上口都说不清啦。人心呐!”   林犀一点就透,心中一震:【我当潜心修习。】   林母脸色也不好,还强打着精神向梁玉道谢。梁玉心道:【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太耿直了,不好。】想掰这个性子,又觉得养个学生,还是盼他是个好人,才不会辜负老师。可学生太正直了,又怕他吃亏。   梁玉左思右想,觉得有一个聪明的学生比有一个教八遍还不会叫“娘”的儿子也省心不到哪里去。怒道:“儿女都是债!就不能又聪明心地又好吗?”   梁玉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到袁宅的时候,又笑了出来:“管它呢,反正阿犀落到我家了。”   ~~~~~~~~~~~~~~~~~   既然要当成学生来养,梁玉与袁樵就给林犀将一切打点妥当。   先是,袁樵择定了日期,发帖子告知亲朋,请大家来观礼。王吉利当天傍晚赶了回来,带来了李府君的名帖,李府君表示明天亲自登门来道贺。   紧接着,袁樵让袁先与林犀重新见过。袁先称呼林犀为“弟”,词儿令梁玉越听越觉得耳熟——这不是三郎给你写信用的话吗?你记性还挺好啊?!   这却是冤枉袁先了,袁先此时的心情与当年的桓嶷差不太多,用词自然相近。   李府君可是第二天就亲自带着贺礼上门了。他觉得自己倒霉极了,加了三次价没能买到可心的人,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要,他已经被激起了一点好胜之心。猛地被一刀子扎了个透心凉——皇帝他姨妈来抢人!   那肯定是强不过的,那位是什么人呐?真能杀官员的人。   怕了怕了。   李府君的考评成绩好,托赖他与本地的大族处得好。李府君知道,官员是代表国家权威,想打击豪强也不是不能够。但是,如果不想一路刚硬下去闹个鸡飞狗跳,顶好是双方达成一个平衡、各让一步。其实有大族的地方也是有好处的,只要不过份,他们会自发地维护秩序。李府君与袁氏达成了平衡,彼此心里有数,这几年过得挺舒服。   如今本地袁氏与京城贵妇将李府君一个官员夹在中间,论权力,梁玉虽然是个女人,但是真的能通天。论地头,袁氏才是扎根几百年的。   李府君极识时务,带了厚礼来不但祝贺袁樵收了一个好学生,还有给林犀道歉的份儿!   “李府君会做官。”梁玉又说了一遍。   这一回,林犀有了更深的体悟。   他被叫出来与李府君又见了一面,李府君还是惋惜的,感叹道:“是我不识明珠啊!该多问少年几句的,那样我就会多一个学生了。”   林犀低下头,似乎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梁玉笑道:“哎哟,我当您是夸我拣到宝了。”仿佛之前派王吉利示威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似的。   李府君也只能一笑而过,心里很吃不准梁玉是不是个笑面虎。他不怕人黑脸,就怕人笑。梁玉偏偏笑得毫无破绽,他又不能盯着梁玉的脸去研究,只得当梁玉是不计较了。梁玉还真没打算跟他计较,他送的礼物,梁玉照收,给京城写信,也照写。给林犀的歉礼梁玉也如数转交林家母子自己处置,都放到客房院子里了。   林母看着几箱笼的礼物,叹道:“唉,府君也还是讲道理的。”   林犀道:“是太讲道理了。”   林母道:“你现在说话带点夫人的味儿了。”   林犀低头道:“阿娘,是夫人把咱们留下的。”   “嗐,我知道我知道,看得出来谁是主事的人。我给小郎君、小娘子做点针线吧?闲着也是闲着,就是怕人家不稀罕。”   “不会的。”   ~~~~~~~~~   第二天,林犀就真的明白了谁才是“主事的人”。   梁玉作坊建好了,就不再紧盯着了,她觉得自己也得继续读书,不给被家里的小孩子给比下去了。袁樵给袁先、林犀上课的时候,她也在一旁听着。林犀初时紧张于“师母”在侧,半天之后,脊背发凉。   同学最知道同学的进度,知道哪一个是自己学业上的竞争对手,对方学得快不快,是不是听说“素以为绚兮”就想到“礼后”,只有同坐在台下听讲的人才能感受到压力。袁先比他学得早,从小条件好,现在学业比他精,这个他不意外。因为他发现,袁先虽算得上俊才,并非追赶无望。“师母”才是可怕的人。【2】   她的基础也不如袁先,但是反应更快,记性更好!林犀原本对自己过目不忘了本领颇有信心,天才总有些过人之处,见别人不如己,不致得意忘形也会更有底气。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这样的人!   【那我还得意个什么劲?井底之蛙很好当的么?如此轻狂,岂是做人的道理?】林犀坐在书案后的第三天即发现了这个事实,不由汗流浃背。   争强好胜光宗耀祖一雪前耻之类的少年热血统统像野道士的黑狗血一样洒在了地上,再也泼不起来。老老实实地听课,听完了老老实实地提问。   下课之后,再老老实实地去补功课。他虽也是自幼读书,私塾的学问毕竟有限,后来家道中落又失学几年,全凭一股聪明才没有泯然众人。此时有了条件,更要加倍的努力。   袁樵的书籍随他取用,他索性就定在了书房里。袁樵也不避讳他,林犀在读书,袁樵就教一双儿女说话,识字。   林犀只觉得这出乎了他的想象——老师!怎么是你带孩子的?师母呢?她不教我师弟师妹的吗?   大概他师母真的是一个“主事的人”了。   师母不长在书房里,读完书还得去管事儿,一天十二个时辰,她也不比别人再多出一刻的光阴来,课业竟没有落下。忙完了还能抽空来让他给读个邸报。   林犀以前从来不看邸报,哪怕他爹还在世的时候,他家也跟邸报没有太大的关系。现在有了,不用他“嫂嫂”读了,“师母”派差派到了他的头上。读邸报是一种新鲜的体现,邸报也是个新鲜有趣的东西,林犀丝毫没有升起反抗之心,承担了读报的任务。   这一天,他举着邸报,缓缓念出来张轨的死讯。   袁樵与梁玉交换了一个眼神:“又走了一个。”两人与张轨曾有接触,也算是患难的交情。梁玉道:“派人去看看吧。”袁樵道:“好。”   林犀心道:【看来是相熟的人。】袁樵顺口道:“张老将军是先帝信任的人,我在楣县任上,他曾率军去平叛。”林犀默默记在了心里,想再听两句评论,袁樵与梁玉却又不说了。林犀即读下一条,却是圣人给杞王派了个差使。   梁玉慢慢地听着,脑中勾勒出桓嶷的蓝图,边想边分一只耳朵给林犀,再听他又读出什么消息。   邸报上重大的事件并不太多,若是集中爆发重大事件,才该担心政局不稳。今天就这两条,梁玉听完了,说:“还行。”   林犀也不知道这个“还行”说的是政事还是说他读得还行,索性放下邸报,打算请教一下功课。还未开口,外面一阵喧哗,阿蛮跑了进来说:“夫人!宫使来了!”   这是林犀第一次在袁家遇到宫中来的使者,切实感受到自己的靠山有多么的硬。   宫使只带来一封信,信上只有一行字——我有儿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1】五羖大夫,百里奚,秦国有名的能臣。他是秦穆公拿五张公羊皮换回来的,所以叫五羖大夫。为啥用五张羊皮换呢?因为穆公听说他是个能人,但是在楚国放牛,想派人重金赎回,但是有人劝穆公说,一个老头子就值这个价,如果你如高价,会提醒楚国人,把人一扣,你就要不回来了。穆公就让人拿了市价,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百里奚买到秦国来了。   【2】这是《论语》里记的事。讲子夏读《诗经》的事。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李府君这个人,会做人,会做官,手段也漂亮。   如果犀牛小朋友是个“认清现实”的人,或者是个漂亮蠢货,这就是一段趣闻。写进笔记小说可能还能引人遐想。但是当事人犀牛小朋友肯定不会这样想就是了。   第168章 不复往昔   梁玉欣喜若狂!   她外甥是真有一个皇位等着儿子去继承的!   跳起来之后梁玉才在袁樵惊讶的目光中想起来还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笑道:“三郎有儿子了!”   袁樵大喜!   皇帝有了儿子, 是国家的一大喜事,这意味着稳固, 也意味着一览无余交接班时会少很多麻烦,大臣们会因此安稳很多。于公于私,都值得庆贺。袁樵在地上踱着步, 转了好几个圈儿之后对梁玉道:“邸报很快就会出来了!”   梁玉笑道:“是啊!我先准备着去!一旦消息公布了, 我可要好好庆贺一下。”居丧之家没有什么热闹的活动,皇子降生却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她很兴奋,离京之前宫里只有陆皇后一个孕妇, 算算日子当是中宫之子。这意味着嫡长, 意味着真正的国之储贰,是国本。当然,这是表面上的正经的说法。梁玉心里还有另一个打算——既嫡且长,等闲人就生不出歪心思来, 有歪心思的人也容易被嫡长给镇住。   桓嶷的家庭这就算是稳了!嫡长子可以有效的遏止许多争斗。   【要请吃流水席, 要舍粥, 舍衣服, 顶好再做几场法事祈福……】梁玉飞快定下了花钱的计划, 又想起来:“哎哟!”宫使还在一边呢!急忙招待宫使,再写回信让给桓嶷带回去。她还要准备给新生儿的种种礼物, 以及衣服等。穿不穿的另当别论,心意是一定要表达的。   宫使往来跑这么远又有期限紧着,一路甚是劳累, 但是见“三姨”大家都是愿意的。因为只要来,就不会亏。丧家无酒,除此之外一应都极精致,没有丝毫的不适。宫使也不往驿馆去住,就住在了袁宅。   袁樵还有些疑问:“舍下是丧家,宫使不住驿馆,是否有所不便?”   宫使笑道:“这是圣人吩咐下来的,奴婢们不敢妄度圣意,圣人如何说,奴婢们就如何做。郎君不必多虑。”   梁玉心道:【听着跟有什么事儿似的。】桓嶷越来越像他爹了,越来越有“天威难测”的意思。梁玉是个闲不住的人,桓嶷越这样,她就越想解谜。【难道有什么人要坑我?不然三郎何必这样护着我呢?】   口里却说:“那敢情好,咱们可以多聊聊京里的事了——近来有什么新鲜热闹没有?”   宫使道:“京城的大事奴婢知道得不多,宫里最大的事情就是皇后娘娘生下皇子啦。”   梁玉听他的口气,“皇子”说得极为生硬,仿佛是从“太子”更给改过来的。不由问道:“皇后娘娘母子都还好吗?”   “都很好。”   梁玉又问宫里的其他人,宫使道:“宫里有了喜事,都很热闹。”梁玉又问李淑妃等,宫使答曰:“圣人很关心丰乐公主。”哦豁!挑驸马开始了吗?由阿鸾又想到了美娘,美娘随同梁玉出京,乡居生活反而比萧容还要安静。   【她与阿鸾年纪相仿,也该上心了。过完了今年,阿先回京读书,让他将同窗先考核一遍吧。】   梁玉将京城的情况粗略问了,对照着邸报、亲友书信,将京城的局势一一印证。宫使在袁宅住了三天,也不去城里,也不去拜会官员。三天后,梁玉要送上京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宫使才扛着红包,帮忙押送东西上京。宫使走后,正式的诏书才将将送到李刺史的手上。   【宫使前番来,或许是为了此事。】李刺史知道这是一件大喜事,马上将诏书再下派到各县,又令张帖出告示来。接着,他收拾妥当,打算亲自到袁宅去传达这个好消息。他须借这个理由再与袁府接触一下,也探一探林犀的底。   李刺史回来之后越想越不对劲,发现自己错过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学生不是随便收的,袁家肯收林犀,则此子必有过人之处。李刺史好生后悔,早知如此,当初该与他多说几句话,掂一掂斤两。果真是个天才,必然很快就能察觉,收来当学生这话,并非是客套话。   李刺史一面转着主意,一面想着应对,须得再请袁嵩为自己讨个情。如果可以,李刺史宁愿把一个女儿嫁给林犀。不过现在袁家在居丧,这事至少要等到明年再说。   李刺史换好衣服,主意也拿定了:“备马!”   管家的声音与他同时响起:“府君!”   管家手里拿着一张帖子,是梁玉送来的。她要请客,帮她外甥乐一乐。名单地上有袁家本家,有本地士绅,也有几个官员,李刺史名列其中。   李刺史一看之下,喜道:“这下我可以放心了。”这个时候还给他下帖子,可见并没有记仇,马也不用备了,准备点礼物是真的。   ~~~~~~~~~~~~   梁玉此时确是没有心情跟李刺史磨牙,第一封信之后,她又收到了桓嶷写给她的第二封信。第二封信是问袁昴与袁英华情况的,袁昴是桓嶷定下的女婿,名字是桓嶷起的。不能弟弟有了名字,姐姐却没有,这个名字依旧是桓嶷给起的。   送信来的宫使依旧是住在袁宅,梁玉还供得起几个宫使,但是每有来使就要住在家里,这让她越发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便在此时,吕娘子的信也到了。离京的时候,吕娘子随行送出老远,最后还是回了京城。她安静了很长时候,原先的本事还在,梁玉离京之后,很需要有一个这样敏感又有些智谋的人在京里盯着。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梁玉是回袁家老宅的,吕娘子这个身份回去太尴尬。   吕娘子也知道这个道理,驻守无尘观一点怨言也没有,信写得比桓嶷还要勤快。一直说京城的局势,对比邸报可知,朝里正打生打死,吕娘子判断桓嶷要把朝廷整个儿换成他的字号。她提供了好些邸报上也没有的情况,譬如黄赞也经常被参,又譬如平王妃的两个小姑子郡主也嫁了,丈夫俱是名门子弟等等。   多数与时局有关,偶尔也杂夹一些吕娘子认为重要的社交信息以及梁府亲戚的情况。   今天这封信却是数月以来内容里第一次直接指向梁玉的。吕娘子于信中写道,我听说君臣犹如夫妻,妻子死了丈夫没有不续弦的,大臣不在身边,少不了往君王面前献媚的人。三娘离京数月,也该考虑一下是不是有人想取代三娘在圣人心中的位置。   吕娘子的话说得挺不客气,将贵戚们踩了一遍,指责这些人“趁虚而入”称她们“效颦”。   梁玉揉揉额角,想要讨好桓嶷,大概会非常的困难,现在再出现的人已经错过了最容易的时光。桓嶷又不是傻子!他与桓琚还不一样,桓琚性子里还有点大大咧咧,桓嶷却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怨不得让宫使住过来。】   梁玉将吕娘子的信烧了,给吕娘子回了一封信,让她稍安毋躁,皇帝是大家的。如果只有她一个人能与桓嶷说得上话,那桓嶷这个皇帝当得就未免太寂寞了。又想吕娘子还是有点闲,让她再帮忙去家里看看。又说袁先年底要回京,请她襄助。   回完了信,梁玉忍不住提笔给桓嶷写信。话说得再漂亮,也改变不了似乎是被“挤开了”的事实。给桓嶷写完信,单独送出,她接着又写了给京中亲友们的信件,告诉她们,她在老家拣到宝了,给袁樵收了一个很不错的学生。   林犀来不多久,已能看出天份了。袁樵与梁玉都对他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不特指点他读书,从现在开始就若有似无地替他铺路了。   梁玉先没有在信里写林犀的名字,留个尾巴勾着人回信来问,她好写下一封信。将信晒干折好,亲自封了火漆,梁玉对阿蛮道:“这个送出去吧。阿犀在做什么?”   阿蛮笑道:“在读书。”   林犀像只掉到油缸里的老鼠,快乐得坦开了肚皮。读书学习极疯,用起功来袁先都要服气的。原本袁先因身世的关系,也是立誓要发奋图强,同窗同侪没一个比他更努力也没有一个比他更高明的。直到来了一个林犀,比他小好几岁,自制力却强得可怕。   梁玉道:“成日死读书,怎么行?忙你的,我去找他!”   阿蛮不放心地道:“您现在是做师母的人了,可庄重些!”   “呸!”梁玉笑骂道,“我什么时候不庄重了?”   阿蛮叹息地去安排人送信,梁玉起身去寻林犀。林犀正在临摩法帖,他以前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上等的书法,字不大衬得上他的人,每天勤学苦练,很大的一部分时间花在练字上了。练得太投入,梁玉来了他也不曾察觉。   梁玉道:“这本事比我就差啦,我可是能一心二用的。”说话声也不能惊醒林犀。梁玉只好在他旁边拍拍巴掌,将他拍回神,最后一个字也写坏了。林犀发出惋惜的叹息声。   梁玉道:“你总这么干不成!跟我来。”   林犀乖乖地起身:“师母。”   “师母也带一个‘师’字,来,我教你点别的。”梁玉眨眨眼,应了阿蛮的担心,果然是不大庄重的。   林犀跟着她到了中庭,惊讶地发现庭中立了个鹄,离鹄不远一张矮安,上面摆满了弓矢。梁玉道:“君子六艺,我虽不精通,但是与吃喝玩乐有关的我还是会一些的。甭总坐着了,你又不是和尚!练过这个吗?”   “不、不曾。”   “那开始吧。”梁玉带林犀就非常随意,顺口讲要领,讲完就等着看成果。林犀很快就掌握了要领,他一边射箭,梁玉还在一边唠叨:“你光知道补读书的功课,哪知道这吃喝玩乐都是功课呢?想当年……”   “啪!”一箭中的,林犀甩甩头,接着练。梁玉的出身他是知道的,今上的外家,不是什么新闻。但是乡下土包子进京之后的经验他是不知道的,这些都是弥足珍贵,是梁家拿十年的时间从被指指点点、被白眼里得到的,免去了林犀的许多弯路。   林犀听得非常的用心。   梁玉一边讲了一回古,又说起了宴席,说林犀还有许多东西要学。最后不经意地说:“过两天开宴,李府君也要来。”   “咻——”箭矢带着尖利的啸音飞了过去,脱靶了。林犀颜色不变,又拣起一只箭来,搭好,拉弓,射出。这回中了。   ~~~~~~~~~~~~~~~~   李刺史给林犀的印象是很不好的,但是梁玉与袁樵不同,她对所有人身上的长处都能很平静地接受。受了她的影响,待到开宴这一天,林犀与袁先一左右侍奉在袁樵身后的时候,再见李刺史,已能目光平和了。   场面很大。   袁樵与梁玉是主人家,同奉杨夫人高居上座。袁嵩等长辈与李刺史则坐在较高的贵宾的位置上,袁氏家族的子弟穿梭其间侍奉,仆役等只负责上菜一类的活计。   李刺史略略放心,梁玉说请吃雄黄酒,他当时认为梁玉是敷衍——端午才吃雄黄酒呢,差不多得两个月开外了。如今不同了,他提前一个月受邀吃酒,便以为事情已经揭过去了。他还有一桩心事,今上考核官员比先帝要严,每年进京都是一种挑战,如果能有一个代为缓颊的人,日子无疑会好过许多。   梁玉不管他这心意,凡她接触的地方官员,一多半儿都是想要“美言几句”的。她留李刺史另有用意,一则不显自己跋扈,二则李刺史身上也有许多值得借鉴、吸取教训的地方。   两人都别有用心,相处竟也十分愉快。席间,不止袁先、林犀在侍奉宴席,袁氏家族的一些子侄也都在。袁氏虽是名门望族,却也有不那么风光的子侄。地方官员要依靠大族维持秩序,大族的子侄辈也需要本地官员的赏识。梁玉的宴请提供了这样的机会,袁氏宗族早忘了她是暴发户外戚出身来的。   李刺史会意,硬是从袁樵判定为并不很出挑的袁氏子弟里挑出了两个来,让他们去府学里读书。真是皆是大欢喜。   酒盖住了脸,袁嵩忽然感叹道:“他们能好好上个学我就心满意足啦,再不敢奢求他们能够取中进士。”   梁玉笑而不答,心道:【他们要中了进士,我非得把他们踹下来不可!】当初为了梁芬的婚事,梁家对“六十进士”那一科的士子进行过研究。与父兄不同,梁玉的学问还是有一些的,梁满仓父子只好看个家境、看个考试的结果之类,梁玉却弄到了他们的文字,弄到了他们的考卷,还在桓嶷那里看到了考官们对他们的评语。因此,她对科考可能比从未考过的袁樵还要熟悉一些。   哪怕是被人认为是掺水货的“六十进士”,功底也比袁氏乡中的这几个人要好不少。如果他们都能被取中,不是考官放水了,就是天下要完。   李刺史道:“袁氏名门,家学渊源,袁翁当有信心呐。”   袁嵩一个劲的摇头,袁樵道:“他们要是用心将书读好,自然是可以的。凡事最怕用心二字!你们!明天都给我好好读书!”毕竟是自家子弟,看着不用功、学不好的,袁樵是痛心疾首。尤其自己养了一个袁先,后又收了一个林犀,不但人聪明还刻苦!脑子已是比不上了,用功再不如,真以为自己不会被黜落吗?   梁玉道:“大好的日子,你别扫兴。来,咱们去庭里玩去。”林犀现在只将“射”练得似模似样,梁玉就弄了这个来,让他也能参与进来。与袁氏子弟们一起排着队,依次试着身手。   李刺史道:“且慢,这样未免无趣。”解下身上的腰带来做彩头。   袁樵就取了一块身上的玉佩,梁玉见了笑道:“你们忒斯文了!桂枝,去取我那把弓来!”桓嶷怕她乡居无趣,伎乐不好赐,却赐图书、雕弓、楛矢一类,以供消磨时光。桂枝取了支长长的盒子过来,梁玉当场打开,使个眼色。   桂枝捧着盒子遍示全场,只见盒内绸布上躺着一把弓,不很大,其上纹饰精美,不管称不称手,光看着就赏心悦目。梁玉道:“这是宫中赐中的,谁是头名,就归谁。”   袁先笑问:“我也能争一争吗?”   “当然能!”   袁先笑着往后退了一步,笑道:“今天我就不。待客人去后,我再向阿娘讨赏。”心道:【今是必是为阿犀扬名的。】   梁玉也笑道:“也好。”彩头又都落到自己家里,未免无趣。   袁氏子弟摩拳擦掌,依次上前,林犀因为年龄排在靠后的位置。轮到他时,林犀努力镇静,弯弓搭箭,箭没有脱靶,成绩却不是很好。排在林犀前面的袁氏子弟已射完,内有一个全中鹄的,已是第一了。   袁先有些后悔:【他才练了几日?我不该退出的,反弄得爹娘面上无光。】   梁玉却不以为意,大方地将雕弓与了第一的那个叫袁评的袁氏子弟。林犀勉强得了个第三,把袁樵的玉佩给拿了回来。李刺史的腰带被袁嵩的一个孙子拿到了,比起雕弓玉佩,这才是真正有极好的喻意的东西。   一席欢宴,袁樵携全家将客人送出门去,袁嵩直到登车,都一直笑得很慈祥。客人离开,袁樵转身回来,路过前厅而不入,预备到后面换身衣裳,林犀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眼看要进卧房了,袁樵才轻叹一声,停住了脚步,问道:“怎么了?”   林犀道:“学生想每天少读半个时辰的书。”   “哦,你过一时还要去央师母,将鹄的再给你立起来,是也不是?”袁樵笑了。   “是。”   袁樵道:“去吧。唔,六艺都要会呐,你还有得学呢?功课不要落下了。”   “是。”林犀愈发感受到了时间的紧迫。站在卧房门外,垂手恭送袁樵入内,林犀就离开了后院,往前面去寻梁玉。梁玉根本就没让人拆鹄,见他来了,什么话都没说,命人又取了一张雕弓来给他。林犀双手捧着盒子,只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梁玉拍拍他的肩膀:“收拾好了先给我读邸报吧。”   邸报她自己也能看,不过越来越习惯让小辈们给她读出来了。【反正你们知道些朝廷大事也没坏处,免得养成只会风花雪月的性子。】梁玉给自己找到了借口。   今天的邸报里却又有一件大事,皇子降生已是几天前了,那一天的邸报最大的事件就是中宫生子。今天的大事终于回归到了朝廷的普通政务上来——黄赞被挽留了。   梁玉惊讶地问:“黄赞?”被挽留?就是要走?或者被人赶走?谁动的手呢?陆国丈?不大像啊。陆国丈是一个斯文谨慎的人,才生外孙就干这个事?   一旁袁先指点林犀:“看看,有没有费中丞、宋少尹的消息。”   林犀翻看了一回,回道:“没有。”   “唔,”梁玉点点头,“有意思了。”说完看了袁樵一眼。   袁樵道:“我并没有消息的。”   【难道不是御史台发难?】梁玉道:“我去写信吧,问问少尹。”   信使在路上一来一回一个月,天气已非常炎热的时候,宋奇的信来了——黄赞不是被人参的,是他儿子被人告了。   想当年,纪申就是因为长子犯法,被酷吏参了一个结实,自己从京兆尹受牵连去了边州做刺史。   殷鉴不远,黄赞还是折在同一个坑里了。黄赞比纪申儿子要多,出毛病的概率就高。纪申的儿子当时没有做官,在家乡侍奉祖父母,黄赞的儿子大部分都出仕了,能闯的祸就更大。桓嶷登基之后,对地方官管得严,对京城朝廷里任职的官员暂时没有管得太紧,但是严礼谨慎,刘建新上任,两人又将官员紧了一紧。黄赞的儿子就是在此时被查出来的。渎职、收受贿赂,贪污,等等,都干了!   黄赞不得不上书请求外放,桓嶷将他给留了下来,只将他的儿子罢官,交给他去管教。其余都不再问,也不让他的儿子抵什么罪。   信的末尾,宋奇感慨:【圣眷虽在,不复往昔,不知何时罢归。萧司空诚智者。】   梁玉看完了信,愈发坚定了刘夫人周年一过就把袁先送到萧家的决心。    第169章 黄赞罢相   远山如黛, 近水含烟。   不不不, 远山确如眉黛,近水、近水都冻上了!   袁先一片诗情才酝酿好便被冻上的金水河一块儿带冷了, 一呼一吸间,口鼻喷出一团白雾,半张脸就隐在了白雾里。罢了, 这个诗不做了!反正, 他终于把妻子安全带回京城了!   “大郎,司空府的人到了!”   唉,他也是被护送的人。刘夫人周年祭一过, 袁先的孝期就算结束了。梁玉早就决定让他回京继续读书——寄宿岳父家, 袁樵也认为这个安排很妥当,袁先接下来的日程就被排定了。他是很想在父母身边的,但是想到家里在京城没有死党,还是毅然同意了。   袁先第一次自己走这么远的路, 家中长辈都不放心, 梁玉便将自己的骑士护卫分了十人一路护送他进京。   袁先十分不舍, 他当人大哥还没多久呢!他弟他妹会叫哥会问好, 会摇摇摆摆走过来摊开手掌把捏得看不出真面目的甜糕样他嘴边递了!浑身带着奶香味儿!这就把他打发回京了!天道不公!   梁玉还取笑他:“眼馋自己回去生。”   袁先怅然。一路上规规矩矩住驿站, 并不入城,只盼早些回京。   现在, 终于到了!   【还是要先回府,再去拜见岳父。】袁先盘算好了路线,打马上前, 对迎来的萧弗道:“有劳!我得先回家一趟。”   萧弗失笑:“你怎么还是这么古板?我家大娘没被你闷坏了吧?”   萧容从车里说:“才想起我来吗?”   “怎么会?家里想了你一年了!”   “你呢?”   “我念着他,也就算想你了吧?”   萧容啐了一口:“油嘴滑舌,还不引路?”   “是~”   萧容很想问问家里如何,念及很快就能见到父母,而萧弗与袁先又有许多话要讲,硬生生在车里坐住了。外面萧弗神采飞扬,对袁先的回来反应热烈。   “阿婆夏天就说,何必非要回去一住三年呢?”大长公主是出了名的只讲她自己的道理,原话没有这么客气,甚至有些无礼。   生长在萧家,萧弗早早摸索到了生存之道,略提示一句大长公主的立场,就转回来说:“伯母已经准备了三个月了,你们的屋子都收拾好啦,与大郎他们是邻居。大伯算准了你们回来的日子,让大家这几天都不许乱跑,就等你们回来接风洗尘。”   袁先问到:“你呢?”他有所预感,以大长公主的态度,是有为萧弗求公主为妻的打算的。   萧弗摆摆手:“不好说,不好说。阿翁命我多读书。哎,听说袁叔父收了个学生?真有那么好吗?”萧容写了家书给父母,将林犀夸成一朵花,这让萧家很好奇。家书萧弗没看到,但是听萧礼提过,见到袁先便想打听清楚了,萧礼等闲对年轻人不会这么重视。   袁先谨慎地说:“极聪慧。”   萧弗戏言:“怎么?自叹弗如?”   袁先道:“天分的事,怎么能由自己做主?有天分的人多了,见一个叹一回岂不要累坏?我只是担心天分越高,教导起来就越要用心,怕父母太累。”   萧弗大笑:“你这话说的与伯父一样,你们翁婿一定会是知己的。”   此后萧弗一直念叨他家里的事,什么姑妈回来了,大长公主身边添了哼哈二将,他好惨。三叔越来越古板,比大伯还可怕之类。看到袁府大门,萧弗做了总结:“总之,你回来我就好了!”   袁先忆起初见他时,萧弗还是个会端架子的贵公子派头,现在如此亲切活泼。同情地说:“你这一年不容易啊!”都憋成啥样了!   萧弗进了袁家的门才说:“惨!近来各家子弟都被管束!”他是个讲理的人,也觉得有些亲戚家不大像样,是得狠狠收拾了,但是这二年来的管束与他想象中的不是一个味儿。管束也该是循礼而从容的,不应该跟逃命似的。   “黄鼠狼闹的,”萧弗咕哝一声,“圣人养他作甚?就知道咬鸡。”   “噗。”原因找到了,袁先瞬间对形势有了直观的认识。   ………………………………   袁先在袁府呆的时间并不长,略住一住脚,检视奴婢。放下部分物品,又命将带给岳父家的礼物重新检查一遍,确认没有损坏即往萧府拜会。   萧府还是司空府的规模,萧司空与大长公主冬季又去汤泉宫了,萧礼便将正厅不用,以示尊敬。袁先就被引到小花厅拜见岳父岳母,觉得萧家很有章法。   岳父看女婿气质,岳母看女儿瘦没瘦,看完之后都觉得满意。萧礼先问候杨夫人与袁樵梁玉,袁先恭敬回答了,陆夫人便说:“你们慢慢聊。阿宝,大家都想你,随我来吧,不与叔母嫂子姐妹们好好说话,女婿要被她们打趣的。”找了个理由带女儿出去,将地方留给翁婿俩说话。   萧礼对袁先道:“你们离开只有一年,却已天翻地覆,回来之后潜心读书。外面有什么事你也不要乱,你父母不在京中,你的一举一动别人都会认为是你父母的授意,你要谨言慎行。”   “是。”   “还要去拜会宋奇吗?”   “是。”   “唔。去吧,别多说。也不用提醒什么,提醒他也没用,他是个聪明人,不要对他评论黄侍中,他看得比你明白。”   “是。”   “你父母没有吩咐说的话,也不要自作主张。”   “是。”   萧礼又叮嘱他要去探望大长公主,拜见梁满仓夫妇,太学的师友也不可忘记了云云。最后说:“他们也该到了,咱们吃酒去!读书之后,就不许饮酒了。”   “是。”   萧家的酒宴又是另一种样子,诗礼大族的底蕴与大长公主的奢华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较之袁府的人口单薄与新来外戚的堆砌,袁先也要叹息一声“不一样”。有些东西,再有天分也需要时间去培育。   今天格外的喜气,不止萧容带着袁先要回来住很久,另有一桩喜事——就在刚才,桓嶷终于把空缺了很久的御史中丞给填上了,人选就是萧度。   反对者不是没有,却在“东宫旧人,朕素知之”八个字前败下阵来。袁先也为他高兴:【当年这位叔父自己都是要被管教的,如今能做到御史中丞可见过去的事真的已经过去了。】   萧度的二姐、杨参的妻子笑道:“我们阿宝和袁郎真是来得巧!该贺三郎,也该迎他们。”   家宴热闹,一家人暂且忘记了外面的打生打死,举杯恭祝盛世繁华。   袁先姑且抛开了许多担心,只看眼下。萧礼刚才提示要采访的人之外,他还有一批人需要拜访,需要调整一下顺序。   袁樵有不少旧识,皆是官场中人。梁玉给了他很长的名单,比袁樵的名单来头还要大。里面还有丰邑公主、杞王等许多宗室,又有刘湘湘等朋友,皆是梁玉熟识之人。   【还有吕娘子,她的消息也不少。唔,福安宫也需拜会。如此算来,耗时不少。拜访过后需得写信禀明京中情势,乡居消息到底不如亲自过来知道得仔细。】   需要的功夫多,那就不必太急了,袁先与萧弗频频举杯。萧礼兴致不错,也问到了林犀:“彦长的新学生是何方神圣?”萧容有家书,萧礼读起来觉得女儿的情绪有些强烈,难免有夸张之嫌。   袁先还是“极聪慧”三个字,萧礼笑道:“你说聪慧必然不假,真想早些见到。他多大啦?”   “十二了。”   “唔,不错!”萧礼称赞一声,并不提李刺史如何。萧容家书到了的时候,他就留意了故事里的这个配角,查过之后也只有一个“随他去”而已。这事就算拿到御前,只要梁玉不逼着皇帝处置,李刺史都不会有大事。   袁先也知道这个道理,也不去主动提及。这番前情对林犀而言是波折,说出来也不能给他增色,反而是一种干扰,最好是大家都不要提。梁玉写信略略告知亲友不过是为防万一,先埋个伏笔。用得着拿出来用,没有意外就不去管它。   除此之外,袁先就没有新消息可言,大家闲话直到宴散,袁先就与萧容住进了萧府。   此后,从梁府起,袁先马不停蹄,将需要拜访的人家挨个儿走了一遍,听到了各方的消息。拜访的日程到了一半的时候,又被一道手谕招进宫中。   桓嶷有点生气:“怎么回来了也没人告诉我呢?”   袁先恭恭敬敬地道:“不敢有辱圣听。”   “胡说!都说三姨胆子大,我看她还是太谨慎了!”   袁先看他并不像生气的样子,知道他其实很喜欢外戚循礼守法。垂手不语,做“你是皇帝我随你瞎叨叨,我还是要照着规矩办”的样子来,听桓嶷唠叨了几句。桓嶷询问了乡间生活,倒没有问林犀的事情,将自己的表弟表妹问了一回。   袁先眼睛一亮:“可爱!”   桓嶷听了很欢喜,犹豫了一下,问袁先:“你什么时候去太学?”   “代家父家母拜会完旧友就去。”   桓嶷说一句:“多看看梁国夫人,她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接见到此为止,袁先品出“圣人喜欢外戚守法”与“圣眷犹在”两条。再与自己在萧府的所见一一印证,兼采连日拜访的见闻,半个月后写了半寸厚一封信,派了心腹快马加鞭送至袁樵的案头。   ………………………………   走了一个袁先,袁樵的忙碌并没有减少,他隔日往族学里去一次讲授课程,他管束得严,将族中子弟熬得苦不堪言。袁氏族学也严,但是袁樵格外不同,将他管万年县那一套拿了出来,三天两头的考评。效果也是看得见的,袁氏子弟的条件比寒门好许多,条件既好又被迫用功成绩也好了起来。   “以前还是太纵容他们了!”袁嵩以杖杵地,痛心疾首。   族学以前也不放纵,却少了一些迫切,袁嵩决心以后都照袁樵的办法来,非得抽一抽子弟们身上的懒筋不可!   袁氏子弟从此哀嚎连连。   袁樵心中叹息,袁氏子弟的刻苦比起林犀来还差的远。回道:“我一生中能与阿犀刻苦相比的,也只有父亲过世后身荷重负那一段时间而已。那时深知只要自己努力不够,几代荣耀都要付诸东流。这些子弟确实没有这样的迫切啊!”   袁嵩苦恼道:“富贵之家多是如此,也只有我们多多逼勒!如今侍中总爱超擢寒门子弟,难道还不能让大家惊醒吗?”   袁樵道:“是啊。”一点口风也没漏出来。   “只盼朝中能有君子当政!”   “朝中君子多矣!”   “唉。”   袁樵没有向袁嵩透露更多,按照袁先的来信里说的,萧家非但没有倒,连颓都没有颓。看起来是退让,实则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是高明的处置了。萧氏还在,纪申还在,又岂会让黄赞恣意妄为?   何况桓嶷也不昏聩,又岂会纵容一人而不加制衡?   袁樵送走袁嵩,拿信来与梁玉讨论,有个明白的老婆就自己不用孤军奋战,袁樵感觉压力小了不少。   梁玉反问道:“萧司空做了三十年司空就急流勇退,黄侍中做了多少年侍中了?”   “咦?”   “我家进京的时候,他就是能与赵侍中打擂台的人物了,到今年也有十几年了吧?难不成朝廷的执政都要干足三十年?不够三十年不能走?”   袁樵愕然:“然而司空休致之后他才秉政两年。”   梁玉觉得这样的天真在袁樵身上太罕见,笑道:“好些人恨不得他明天就滚蛋,你方才也说他不会太得意,你为什么觉得他还能再干下去?”   “情理使然,且……”袁樵皱皱眉头,“他虽有私心,朝廷的风气也该整肃整肃了。他秉政也不算差,且有纪公从旁协助,尚书令也不会毫无作为。”   梁玉道:“那他也干不久了。难道三郎会再愿意养出一个司空来?”   “司空岂是一天养成的?黄侍中势力不如司空,资历威望也相去甚远。圣人亦是明君,不会容不下他的。”   梁玉道:“那咱们等着看?”   袁樵很是好奇:“黄侍中一去,还能有谁?”   “不是有谁。难道非得有谁?”   袁樵皱眉,依旧有些想不通。梁玉笑道:“你真是个君子啊!”她跟她外甥就不是了,梁玉看得很清楚,桓嶷用黄赞有黄赞的用处,是为了不让以后再出一个“司空”又或者“太尉”,去一“司空”来一“侍中”,还改什么?不如一直用“司空”大家还熟呢!   用完了,黄赞也到了荣归故里的时候了。哪里会有什么期限?!袁樵不懂,还是因为内心偏向君子,不懂小人的功利。所以梁玉建作坊,袁樵就反对“把朝廷开成作坊”。实际上,桓嶷现在是需要一个作坊管事的。当然,桓嶷也不会希望朝廷真成作坊。个中分寸在各人心中。   袁樵道:“那好,咱们看看黄侍中下场如何!”   “当然是赐金还乡,还得带着侍中的俸禄。”桓嶷只是不再用黄赞了,又不是把他当垃圾,桓嶷也没有就凉薄到那个份上。   袁樵还是打定主意,要看黄赞下场。他认为黄赞三五年内还是稳妥的,接着只要谨言慎行约束子弟,将子侄辈如费燮宋奇培养起来,自己退居幕后,就可从容休致了。   事情也似乎往袁樵预判的方向发展,腊月里,有御史上书弹劾黄赞,弹章被桓嶷扣下。新年,给黄赞的赏赐为群臣之冠,与已经退休了的萧司空等同。   次年春,桓嶷又给黄赞赐爵,封为国公。虽说给执政加封国公已逐渐成为惯例,但是黄赞这个国公来得及是时候。开国之处,做执政的都是开国元勋,自家功劳就能封个国公,后来的执政要有此封都得找点理由。桓嶷给黄赞找的理由让人无话可说——先帝驾崩时黄赞居中调度,首先通知了还是太子的桓嶷。   这下再没眼色的人也知道了,黄侍中能有今天是有内情的!正如刘建做御史大夫,萧度做御史中丞一样,今上念旧!念旧是皇帝的优良品德之一,主上喜新厌旧,那才要人头疼。   桓嶷做太子是遵循礼法,大多数人还是维护礼法的,反对他的人并不多,且早被清除过一次了。纵然有人不满黄赞,也不很为自己担忧。局势居然很稳——除了觉得念旧念到黄赞头上让人不大痛快。   只是大家摸清了皇帝的脾性之后,梁玉收到的书信渐渐多了起来。   给她写信的都是旧交,说来也怪,梁家明明是再标准不过的暴发户,梁玉的朋友们一个比一个来头大。真正称得上草根的只有宋奇等寥寥数人而已,宋奇是黄赞的女婿,他来信不多信中提到黄赞的时候更少。   从京城到袁宅的信使络绎不绝,梁玉心里有谱坐得就稳,拆开信来看完了也顺手回信,有时来信太多便让美娘或者林犀代笔。就按照字面意思回答,别人说“京城山雨欲来”,她就让人“记得打伞”。林犀记录的时候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   只有给梁府、袁先、桓嶷几处的书信是她自己写的,内容别人都不知道。给梁府就让他们不要掺和,给袁先就让他“持正”,给桓嶷则只字不提自己收到多少信件,只说些家务事、关心桓嶷的身体、关心小皇子。   收到她回信的人明白她还不想趟这浑水,写信的势头更猛了。要是一碰壁就住口,哪里来的“水滴石穿”?什么是物议?什么是舆论?就是长年累月不停的讲!   上封信与下封信的内容或许不同,意思却是一样的——黄赞太特么不是东西了,仗着圣人念旧就胡作非为,会伤了圣人的名声的!   梁玉只是不理。   此时,袁樵先坐不住了。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看黄赞当然不是用完美君子的天真眼神,所以能够容忍黄赞的“小亏”,认为黄赞能撑下去。但是,梁玉避居乡间尚且收到这么多书信,圣人那里会是什么样子呢?   袁樵想认输:“我想岔了,既已成水火之势,黄侍中还没有到让圣人不计后果回护的程度呀!”   梁玉道:“还不到时候。”   “嗯?”袁樵忧虑更重,“难道还会让他出了一口恶气再走?”   梁玉道:“让他能够安全的走。”把威胁打散了,才能是安全的。费燮或者宋奇——多半是宋奇再进一步之时,就是黄赞休致之日了。   袁樵眉头舒展开来:“不愧是圣人啊!”此时就很明白了,桓嶷是个厚道的皇帝,大家都会安心。   两人便安坐家中,一边教育子弟,一边冷眼看京中形势。黄赞总被参,他也毫不手软,肃清了一大批先帝时期尸位素餐的官员,又改变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做法,做得颇有成效。   他无论做什么,桓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政令通行无阻。攻击黄赞的人毫不气馁,被桓嶷挡下多次依旧前仆后继。梁玉在看到吏部侍郎被罢免,由宋奇接任之后,知道黄赞退休的时候,到了。   英华姐弟俩又长高了许多,能说完整的句子,会背简单的诗歌时,又一个冬天来到了。萧度弹劾黄赞收受贿赂,勾结商人与民争利。   林犀将这一条内容用平淡的口气读出来,有些不解:“这也值得写到邸报上吗?不太对吧?”   不值得写而写了,就是问题之所在了呀!   梁玉道:“这正是保全之意。若是参他谋反,黄侍中还活不活了?”   林犀愕然:“这样也行吗?”   梁玉道:“当然还会有其他的事情。”黄赞识趣,自己请辞,彼此相安。黄赞要是不拿这个当回事,大概就要查一查了,可能会脸上不好看,不过桓嶷应该不会治他的罪,拿掉执政的头衔就罢。   “他有个聪明的女婿,不会看着他跳井的。”梁玉说。   一旬之后,正旦之前,黄赞尚书称病,又过数日,黄赞以“老病不堪”为理由乞骸骨。桓嶷批准了他的请求。 第170章 手抽发错了   “黄侍中去后, 多有弹冠相庆者……”   袁樵没好气地道:“弹冠相庆是这么用的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犀知道他气不顺,老老实实停了下来。他在读袁先写回来的信, 袁先的信能够提供许多邸报所没有的细节, 也是袁樵和梁玉必读的材料。林犀试图分析老师的想法, 袁樵明明对黄赞并没有什么感情, 不知为何却这么生气?为什么觉得老师想维护黄赞呢?明明也曾评价过黄赞有私心的。   林犀悄悄看了一眼师母。   梁玉道:“你接着读。”   林犀得了这一声命令心下大定, 翻了一页继续读了下去:“圣人留黄侍中在京……”   桓嶷给黄赞的待遇很不错,仅次于主动请辞的萧司空。并且给了他“奉朝请”的待遇,即有事还要咨询他,也是变相保护了他。梁玉觉得这个挺好,再看看袁樵,知道他是不满于士人的跋扈。又或者, 他也对桓嶷有了更多的了解。   平心而论, 桓嶷比桓琚少了一点豁达,多了很多细心,他们父子年少时的经历不同,个性必然迥异。在不同的天子手下做事,方法也是需要调整的。 第171章 出乎意料   “千门万户曈曈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今年的新年京城热闹非凡, “新桃换旧符”的感觉分外的强烈。黄赞休致,高兴的人比难过的人多。黄赞确如梁玉所言, 在中枢将近二十年,门生故吏颇多。然而他近来“涤荡暮气”得罪、惊吓到的人更多,感受到他威胁的人多半非富即贵, 他一旦去位, 京中贵人还是高兴的。   司空府里尤其热闹。多少人因为“圣人念旧”而给梁玉写信,希望她也能出一把力,都碰了软钉子, 最后还是萧度这个新上任的御史中丞出手结果了“黄鼠狼”。怎能不往萧府凑呢?   正旦之前, 萧司空与大长公主也回到了司空府,萧家的人真正全部聚齐了,还饶上一个袁先。   袁先拜见了两位尊长,萧司空与大长公主都很高兴。大长公主对袁先格外的好, 比对女婿还要优容, 问他住不住的惯, 住不惯就直接说。袁先道:“岳父岳母待我如己出。”   大长公主还嫌弃他身上的衣服“太素”, 命人:“去来了我的箱子, 把那件貂裘拿来!”   萧弗道:“阿婆,亲孙子在这里!”   大长公主将一颗果子向他掷去:“赏你了!”   惹得哄堂大笑。   袁先也明白这不是谦让的时候, 笑着接过了貂裘,对萧弗道:“承让,承让。”   一室的快活。   待袁先、萧弗等小辈退出, 萧礼兄弟被萧司空点名到书房,气氛又是一变。   萧司空表情凝重,将儿子们挨个检视,儿子们都肃立。萧司空叹了一口气,道:“这群家伙,是要把我们放到火上烤啊!你们还自己架子上爬!”   萧礼萧度辩解道:“阿爹,不招人妒是庸才。锥入囊中,必有出头的时候。三郎是御史中丞,有非法乱纪之事,他如何不能参呢?所谓威望,不过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如何能够避免呢?”   萧司空的表情没有放松,对萧礼道:“无功不受禄,受禄必有功。先给你的,也是要你还的!哎,这般抬举,终非吉兆。”   萧绩比他的兄弟都活泼,先回了萧司空一句:“阿爹,我觉得大哥说的对,远谪的丧家犬但是门庭冷落了,那是好事吗?”   萧礼呵斥道:“你少说两句!听阿爹的教训。”   萧司空长叹一声,问萧度:“你怎么说?”   萧度道:“我是想,黄赞闹得也够大了,难道真要闹到无法收场?想来那也不是圣人所乐见的吧?”   萧司空轻笑一声:“怎么?弹劾他什么还是你精心挑选的吗?”   哪个御史写弹章前不想清楚了啊?   萧度点点头。   萧司空欣慰地道:“长大啦……”又说次子,“你呢?想明白没有?”   萧绩茫然地问:“怎么三郎还有盘算?”   没想到最蠢的居然变成了老二!萧司空怒道:“你竟然还没有长进吗?!你,告诉他!”   萧度平静地面对父亲的手指,看了一眼才转来头来,对萧绩道:“二哥,我们也要为圣人着想。”   萧绩道:“为圣人铲除奸佞,不就是我们在做的吗?”   萧度道:“侍中是先帝老臣,且有功于圣人。若其不得善终,青史之上,圣人是什么评价?”   所以要为圣人保全黄赞,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如果圣人面子不保,谁让他下不来台,他就得让谁从台子上大头朝下倒栽下去,保管摔出脑浆那种。都撕破脸了,还想有什么好看的收场吗?   黄赞懂了,所以主动请辞,也算保住了晚节,虽然不是很完美,到底没有死的太惨。谁要是因此想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那是自己找死,也是帮黄赞的忙了。   萧绩眨眨眼,想了一阵才明白。惋惜道:“便宜黄某人了。”   萧司空道:“再参他才是便宜他了!三郎令我欣慰,”接着叹息,“当年与黄侍中勠力同心之时,何曾想过有今日呢?”   一句话提醒了萧绩,当年对付“四凶”、扳倒杜氏、赵氏的时候,黄赞也是盟友的。十年过后,物是人非。萧绩也安静了下来:“是啊!”   从此,萧府一整个新年都很安静。这种安静不是表面的,表面上,一家团聚热闹得紧,大长公主生性就爱热闹,连日饮宴不断,京城百戏班子只要有名的都被司空府订过。内里确安静异常,萧司空装聋作哑,对朝政的话题只字不提,还亲自去黄赞府上拜访,当萧度弹劾黄赞的事情不存在。   黄赞起先一腔雄心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还觉得自己是那个“涤荡暮气”的人,被现实打醒之后才发现,对家不是待宰的羔羊,也有一点灰心。恰女婿来劝,宋奇给他剖析利弊,劝他:“即便是父子也未必能够如一人,何况您是以臣使君?圣人大政方略不变,若岳父仇人太多不利大政,则……”   黄赞当时大发雷霆,冷静下来才觉得宋奇说的有理。桓嶷是君他是臣,从来只有臣为君赴汤蹈火,岂能要求君为臣不顾一切?【我是为圣人!】黄赞这样告诉自己。他先称病,再休致,勉强让自己觉得找到了过得过去的理由、面子上过得去了。   桓嶷则给足了他面子,且也尽力维护了他。黄赞心气暂平,涵养也回来了,正旦时,桓嶷依旧给老臣做脸,黄赞排位还是在前。   朝贺之后,黄赞即决定著书立说,将自己的文集攒一攒。翻不几篇,想自己一介布衣从政至今,从执政位置上全身而退,也算不错。又萌生写个回忆笔记的想法,裁开纸,才写了句“某生于东郡……”萧司空到了。   黄赞已平复的心情又倒腾起来,把文稿看了又看,告诉自己:“你都已经休致了,他也早就休致,别再节外生枝。”才平静地出来见萧司空,也当成是自己因为抱病主动休致而不是吃了萧度一记冷箭。   两个休致的执政见了面,萧司空一派从容,黄赞看到萧司空缓步前行的样子,忽然觉得前尘往事也没有什么值得计较的了。【我们都老了,他休致的时候又是很甘心的了么?】   两人的会面出奇的平和,谁都没有提这二年京城的风云变幻,只把酒言欢,回忆当年携手合作的事情。萧司空探出黄赞没有想反扑,黄赞也发现萧司空没想赶尽杀绝,都放下心来。   萧司空戏言:“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我历经波折,方有今日安乐。”   黄赞也笑道:“正是,正是!谁若能再给我一波折,我才要谢他!”   萧司空心道:【先帝朝,当他是先帝的马前卒,到今日才显出他的气度来啊!他是看明白情势了。】   黄赞放开了也明白:【他权倾朝野,并非只靠结党。】   两人相视而笑,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萧司空拜访黄赞,慎重一点的人都改了态度,决定观望一下。更有一些明眼人在萧司空拜访之前就看出了情况,早就将黄赞放到了一边。然而世上并不都是聪明人。   还没出正月,就有人比照着萧度群弹劾的内容,进一步发挥,再参黄赞。黄赞的仆人仗势欺人,强买强卖侵吞天地,黄赞的门生故吏贪墨渎职,等等等等,直将黄赞日说成个祸国殃民的总头子。   桓嶷览章大怒:“黄赞是先帝简拔、我重用的执政,他若是奸贼,我们难道是昏君吗?”   一看上书的还不是御史更是生气:“查他!”   黄赞执政做过些公器私用的事情,这个桓嶷知道,但是把黄赞说得这么过分,桓嶷第一要怀疑上书者的人品。尤其还是在正月里,竟然不让皇帝过个舒心的年,真是太没眼色了!   【行!要涤荡晦气?那就一起涤荡好了!】桓嶷一道勅令下去,大理寺与御史台都忙碌了起来。萧礼早有心理准备,费燮又是黄赞的学生,没有一个推脱的,一个刘建想息事宁人也是力不从心。   没到二月,黄赞毫发无伤,桓嶷还手书安抚黄赞,上书参他的人却被远远打发到了两千里外当司户参军去。   进入二月,关于更换执政的风波终于平息下来。桓嶷每半月请黄赞入宫一次,向他咨询。连带的,萧司空也没再去汤泉宫,每每与黄赞同时入宫。两人很有默契地都没有提醒桓嶷再添一个执政,政事堂由纪申为主、陆国丈为辅,倒也运转顺利。陆国丈不喜欢黄赞,对纪申却佩服得紧,几乎不曾反对过纪申的意见。朝野又是一派和谐的景象了。   袁先往老宅写的家书也渐渐由厚变薄,疾风骤雨都由黄赞干完了,确乎没有什么大事了。唯一重大的事件就是从萧容处听来的——大长公主想为萧弗求娶阿鸾。   ………………………………   “倒也门当户对。”杨夫人中肯的评价道。她不似婆母刘夫人经历过袁家颇风光、参与朝政的时代,也不像儿媳妇梁玉那么搞风搞雨,性情虽然柔韧,对朝廷大事的兴趣其实不大。倒是对交际联姻还能点评两句。   此时,她正与梁玉、林犀的母亲一起闲聊。随着春季的到来,袁府的孝期进入第三个年头,再几个月就要回京了,杨夫人对京城的消息渐渐关心了起来。梁玉念及刘夫人在世的时候,刘、杨二夫人婆媳时常形影不离,也刻意效仿,虽不能做到她们的样子,每天还是要抽空陪伴。杨夫人对林犀的母亲印象颇佳,认为林犀的母亲是个“良母”,品德好了就不大计较出身和文辞,也与林犀的母亲一起说话。林犀的母亲很少对“贵人的事情”发表议论,是杨夫人最好的听众。   林犀嘴严,很少对母亲说袁府的事情,读的信只字不提,邸报里有有趣的内容时才会说给母亲解闷。林母对朝廷大事处于略知一二的状态,对“贵人阴私”则一概不知。杨夫人现在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只有一个想法:【萧家公子娶公主,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世人大概都是这么个看法,萧家当世名门,配得上公主。   梁玉也是这个看法,少年少女她都见过,外形上一对璧人,身份也合。不过……【还要看阿鸾愿不愿意。如果她另有喜欢的人,纵使是大长公主,三郎也不会答应的。】   这一点梁玉还是有信心的,桓嶷对阿鸾的关照,或者说对仁孝太子的感情是经得起考验的。梁玉还知道,桓嶷心里有个执念——把仁孝太子追尊为皇帝。这个心愿不了,他会一直惦记着。   皇帝都能给了,何况一个驸马?   但是梁玉对杨夫人还是回答说:“是啊,亲上做亲,知根知底。萧府从来没有挤兑过公主。”   杨夫人不禁莞儿:“对,没有挤兑过。哪个无法无天的敢这么干呢!”   顿了一顿,杨夫人又说:“美娘与丰乐公主同年,公主的婚事又这许多人操心,美娘只有我们了。依着我,你们把心思且往美娘身上放一放,女孩儿的青春最是耽误不得。”   梁玉道:“我想等回京以后再看,那时彦长起复的事也定下来了。”   杨夫人道:“不错,京城公子多。”   梁玉笑而不语,美娘是个有主意的姑娘,终身大事还是问问她自己。不愿意就算了。然而杨夫人说的也对,年纪放在那里,如果想成亲,最好现在就开始准备。当年给梁芬出主意找新科进士的法子忒妙,看桓嶷今年又下令开科举,就知道桓嶷对科举很重视,以后进士科必然会越来越贵重。能每年都取进士,实在是一件好事,要不多久,天下人习惯了这种取士的方式,风气必然会因之改变。   梁玉思绪乱飞,一路飘到了京城,却不知桓嶷现在并没有在考虑科举的事情——那得过几个月才开始。   两仪殿,桓嶷召集了前后两届的执政密议,一边还饶上一个鸿胪寺卿。在皇帝与执政的围观之下,鸿胪寺卿介绍情况也说的磕磕巴巴:“自天命可汗暴毙,他的五个儿子互相攻伐,于今已有近二十年了。遣使来的是第二子与第五子的部族……”   这就是一个复杂而不婉转但是血腥的故事了,先帝登基之初,跟老太尉窝里斗,当时来捡便宜的就是那个天命可汗。先帝委曲求全,装了好几年鹌鹑。生聚教训以后,反手打翻了天命可汗,天命可汗一死,子孙内斗,边境的威胁也就解除了。五个儿子分做五部,互相打个不停,自己搞合纵连横,一会儿你跟我好一起打他,一会儿我跟他好打你,互相捅刀绝不手软。   当时是萧司空当政,所以他被请了回来。   到先帝末年,桓琚调整边将,黄赞是先帝心腹,所以他也被请了来。   萧司空认为:“蛮夷无信,重利轻义,不可轻信。”挑拨人家兄弟相争就有他的功劳,所以他知道的很清楚。诱之以利,无往不利。萧司空不大瞧得起这些人,但是又承认,这些人如果抱成一团,会是非常大的麻烦。   黄赞也说:“边境久无战事,张轨等老将渐次凋零。先帝调稳重擅守者为将,不宜兴边事。”先帝为了儿子不吃骄兵悍将的亏,通通给他换了顺手的人,一片爱子之心。但是需知乡下有一句老话“有脾气才有活”,天才总是有各种怪癖的,反过来说虽不对等,也有一定道理——过于听话老实的边将都不怎么能打,守成有余,开拓不足。   所以趁势吞并是不可能的。   纪申早就给桓嶷进言,不要兴边事,与萧司空、黄赞是一个意思。陆国丈也不是热血青年,默认了附议同僚。   桓嶷眉头微皱,道:“好吧,这两部又怎么处置?兼收恐怕不妥。”   当然是不妥的!直接派人手是治理不过来的,对家也不会答应。进贡也不认真贡,偶尔还要过来骚扰讹诈一下,还是让他们打一打的好。   鸿胪寺卿小心翼翼地道:“据说,他们攻伐近二十年,如今只剩下这两部了。”其他三部都被吞并了。   纪申厉声道:“怎么不早说?如今情势如何?”   鸿胪寺卿脸色很苦,因为边患解除了,朝廷重心不是他们,这方面就不大留意。且相隔甚远消息不很通畅,对方也似乎有意隐瞒,导致他最近才知道。   部族互相并吞不是好事!   鸿胪寺卿小心翼翼地道:“左部势大,右部稍弱。”   桓嶷与执政同时有了主意——扶植右部!君臣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一瞬间,仿佛还是桓嶷才登基的时候,没有任何的阴谋芥蒂。   桓嶷笑道:“右部可汗所请何事?”   鸿胪寺卿道:“左右两部都求册封,开榷场互市,求娶公主。”   桓嶷挑挑眉:“他们好大的脸面!已经能看到奈何桥了,还想做驸马?!”   就是不许公主了?鸿胪寺卿继续请示是否册封,开榷场。桓嶷目视萧司空,干这个缺德事萧司空最熟。   萧司空笑道:“当然要一视同仁,都开,都册封。”但是册封什么就有说法了,萧司空建议,给右部封高一级,左部低一级,因为右部是天命可汗第二子,居长,左部是第五子,为幼。哥哥比弟弟封号高,差别对待有理有据。榷场的数目也是右部多。   做出决定之后,君臣又是回心一笑。这笑容里就多了一点紧张,毕竟五部混战比两部分裂要容易对付得,如今只有两部,一不小心让一个吞并了另一个,立时就是一场祸事!   桓嶷指示纪申亲自负责此事,而非交给鸿胪寺卿安置使者。   ……………………   纪申也是初次理会这么大一桩公案,不由格外上心。先请教了萧司空,继而拜访了黄赞,接着往张轨家里找他旧日行军地图,又往鸿胪寺等处找档案,最后命人去西市寻找番商。将情况重新摸了一下,纪申才做出最终的方案。   册封等事依照讨论,榷场是他重新筹划的,数目上做文章太显眼,纪申将榷场数目订得双方相同,而在互市商品的种类、数量上做文章。限制盐铁茶等的输出,鼓励奢侈品的输出等等,务必弱化左部,同时鼓励购买战马等。又私下允许右部购买粮食、药物,十足的拉偏架。   两篇册封诏书却写得花团锦簇,看起来一视同仁,偏心也偏的大义凛然。   两部的使者都面带喜色地接过了诏书,桓嶷与执政们也笑得十分和气。桓嶷命鸿胪寺设宴款待使者,派员送他们出京,将桓嶷慰问的诏书宣示给两部可汗。   邸报登载了这个“万国来朝”的好消息。   孰料两个月后局势急转直下,五月末,派出去的使者一前一后狼狈地逃了回来。   桓嶷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重复了一遍:“什么叫两个月前左部可汗袭杀右部王庭?!”   使者一路狂奔,澡也没心思洗,蓬头垢面地伏在阶前,道:“他派出使者朝见陛下之后就点兵突袭!使者尚未进京他已杀死了右部可汗,右部可汗的儿子出逃,臣等将人带了回来。”   其实是骗,右部王子四下逃窜遇到了使者。使者在根本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做的情况下,仍然先对右部王子许诺:“圣人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将人骗了过来。   右部王子抵达京城,上书乞师。   桓嶷紧急召见执政,询问有何对策。纪申也很恼火,仍然冷静的表示:“仍需扶植右部。”右部王子还在手里,不用可惜了。且不给左部找点麻烦,鬼知道左部会对天—朝作什么?   萧司空则建议双管齐下:“除此之外尚需备边,臣恐左部之势已成,右部难当。”   桓嶷采纳了萧司空的意见,一面派人册封右部王子,送他回去召集旧部,派精干官员随右部王子北归。一面下令边将整肃军纪,边地加强警戒,清点粮草等。   又下诏问罪,质问左部可汗弑兄之事。左部可汗的使者是尾随右部王子而来,就地从追杀的将军转变身份做的使者。文书是没有的,但是自认自己有理,他只认自己的道理:“弟弟不如哥哥高,叔叔用比侄子高吧?”他为自己家可汗争起了名分!   桓嶷气结!然而现在他自保有余,却无力出击,比他爹当年的情况好些,却又面临着更险恶的局面——此时不管右部,就是要看着左部一统五部,到时候就没现在这么轻松了!   桓嶷再次召见执政,最终决定,给右部加筹码。选宗室女册封公主,下降右部王子,册右部王子为可汗。   京城的氛围顿时紧张了起来,宗室里很多人颇为不安,战争理他们很远,下降离他们很近。这一走,就是生离死别。   此时,桓嶷收到了一封上书——丰乐公主自请出塞。    第172章 三件憾事   桓嶷揉了揉眼睛, 又揉了一下, 将奏疏合起来再打开,细细一看, 字还是那些字,名字还是那个名字,是阿鸾没错。   奏疏写得文辞优美, 就以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而言, 文学素养超过了大多数的同龄人。   这并不能让桓嶷感到欣慰!他常年看的都是名士大师的奏本,已经对这些表面的东西免疫了。拣着重点提炼了一下,阿鸾的中心思想就是想要和亲出塞, 为国效力。理由是那么几条:一、她是公主, 不能享乐在前、吃苦在后,这不是公主该做的事情;二、桓嶷的亲女儿都还没有长大,适龄的宗室女孩儿里只有她与桓嶷年纪最亲;三、她受桓嶷这么些年的偏爱,“礼遇非常”, 要为叔父分忧;四、以她的身份下降才能显得朝廷对右部的支持。   【一派胡言!】桓嶷忿忿地想, 【哪有用真公主下降异族的?!自有和亲开始, 谁个不是嫁宗室女?没拿宫女去顶替, 咱们已经足够厚道了!】   他这么疼侄女, 可不是为了让她去和亲的,阿鸾就该在京城、在他的羽翼之下, 择一风神俊朗的翩翩君子厮守终身。   【是她自己的笔迹,不是人代笔,淑妃娘娘恐怕还不知道!这孩子真是自做主张!】桓嶷扬声道:“孙顺!”   孙顺急趋上前:“圣人。”   “请淑妃娘娘来说话。”   “是。”孙顺一面布置下去, 一面觉得奇怪,【圣人常去福安宫,何时宣过太妃入宫呢?倒是太妃常于节日来见皇后娘娘。真是奇也怪哉!】   李淑妃接到宣召也觉得奇怪,当朝天子与前朝太妃,本就是该避嫌的身份。虽然桓嶷与她年纪差得大,也赐给了她宫室居住且常来看望她,宣召还是很罕见的。李淑妃状似无意地笑问:“圣人怎么想起我来了?是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孙顺且不知道奏疏里写的什么,来宣诏的宦官如何得知?小宦官摇一摇头:“奴婢们不知道。”休说是他们,就是政事堂也不知道呢,阿鸾是公主,政事堂的手还没有伸到这么长。   李淑妃再也想不到自己孙女儿会有这么奇异的想法,疑惑着进了宫,没有去她熟悉的后宫,反而被引入了两仪殿。李淑妃更加疑惑了,两仪殿一般不让女人进,除非是有大事发生了!饶是李淑妃经过大阵仗,也心怀忐忑。若是在先帝朝,她就没这么不安,如今她已久不管事,为什么还在两仪殿见她呢?   桓嶷没让李淑妃行礼,请她坐下,再默默地将一本奏疏放到了她的面前。李淑妃没敢马上伸手。桓氏父子都不兴把奏折带到后宫去,不是极重大且与切身相关的事情,后妃根本见不到奏本长个什么样儿。【难怪要我到两仪殿来了。】   桓嶷道:“您看吧。”   李淑妃才小心地拿起奏疏,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她什么时候上的奏疏?”   “我想娘娘也是不知道的,阿鸾自请出塞。”   “什么?!”李淑妃险些扯裂了奏疏,她的心跳得厉害,匆匆打开往下看,自以为一目十行,实则看两行漏三行又返回头去细看。等到她看完,桓嶷才说:“娘娘不知道吗?”   “我若知道,绝不会让圣人看到这个、这个奏疏。”   桓嶷问道:“没有谁对她说了什么吗?”   “应该不会有。”李淑妃自认对孙女儿看得很紧,不会给人从中作妖的机会。   桓嶷低声道:“那就奇怪了,她是从哪里来的这样的念头呢?娘娘回去劝一劝她吧,我是绝不会答应的。娘娘,咱们给她定一个好驸马吧,不要再拖了。如果不合适,还可以再换嘛!”   李淑妃勉强笑笑,道:“哪有随便换驸马的道理呢?我这就回去说她!”   “嗯。萧弗如何?”桓嶷顺手就抓了一个离得近、看得还算顺眼、身份也说得过去,大长公主又提过的人。之前桓嶷还觉得萧弗的父亲是萧绩,就不如萧礼好,现在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就他了吧!占个坑,总比放侄女儿出塞强。   李淑妃道:“但凭圣人做主。”   两人通完了气,李淑妃便回家去找孙女儿。   ~~~~~~~~~~   阿鸾正在家中对着镜子发呆,手边放着一卷打开的书。她本来是打算读书的,看了半天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只好放在一边。觉得自己养气功夫不够,竟不能从容。   李淑妃被宣入宫她是知道的,心里有八、九分猜到可能是她的奏疏惹来的,正等着李淑妃来找她。阿鸾对着镜子里的少女说:“挺住!”   李淑妃又气又急地回到福安宫,以与年龄不符的速度行至孙女的门前,忽地放慢了脚步,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过了一阵儿才命人通报。   阿鸾紧张地迎了出来,李淑妃见她想对视却又目光一触即走、再用力转回来对视的样子,完全懂了孙女儿已经知道她为何而来。【好哇!心里还很有数!】李淑妃往上首一座,单刀直入:“说说吧。”   “说、说什么呢?”   “呵呵!”李淑妃见多了打机锋的,阿鸾这只能算个标准的起手式,没一点别致的地方。李淑妃道:“我们已经给你定下了驸马,要是恨嫁,明天就能降旨!”   阿鸾一惊,抬头时有些不敢置信:“圣人许了……”看到李淑妃铁青的脸色,忽然明白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李淑妃冷笑道:“这点机灵劲都没有,你还要出去,莫不是想去找死?想独当一面,你还差得远呢!”   阿鸾嗫嚅道:“我知道未禀过阿婆、阿娘是我的不对,可是,我觉得我该去。难道别人就比我更机灵了吗?公主出塞,得先是公主。”她故意没跟长辈商议的,她敢肯定,如果说了,李淑妃是不会同意的。   “会册封的。”   “那都是假的。”   “你又是真的了吗?”   “所以就更要做到。”   祖孙俩谁也不能说服谁,李淑妃果断地道:“公主病了,让她休息,谁都不许打扰她,也不许她出门,更不许再传只言片语!”只要熬到右部王子滚蛋,阿鸾失了目标也就能消停了。谁年轻时没闹过几回别扭呢?   李淑妃出去就找到了儿媳妇陆氏,将阿鸾如何上书、桓嶷如何宣召都讲了,陆氏脸色煞白,霍然起身:“我去问她。”   “去吧,与她好好讲。”   “是。”   李淑妃是质问,陆氏就是哭泣。到了女儿的房里,还未开口先落泪,哽咽道:“阿鸾。”   阿鸾心头一酸,扑到母亲怀里道:“女儿不孝,可是……”   陆氏没有指责她,而是说:“你要真的去了,也不必管我们,我们两个人总还能就个伴儿。日后我就念念经,也能度日。再者……”陆氏抹抹泪,“总还算衣食无忧。倒是你,这几千里的路,你想好要怎么走了吗?”   “是。我总能忍得下去。”   陆氏摇摇头:“没有这样的宫室,没有这样干净的侍女。住毡帐,你的脚踩不到一块坚实的地,没有果蔬,只有腥膻,没有丝绸,只有皮毛。茹毛饮血,风餐露宿。语言不通。这一路上,饮水也不能就有,你可怎么办呢?”   她说了这许多的难题,阿鸾却只说:“我都能忍得。”   陆氏问道:“你怎么就有这么个念头了呢?”   “我、我只想为国家做点事,圣人待我们恩重如山,我实在无以回报。何况……”阿鸾一声叹息,“我不是真的公主啊,怎么能够安心享受这样的优待呢?世人都传诵阿爹的令名,可是我已经不大记得他的样子了。如果我泯然众人,以后阿爹也会被人遗忘吧?”   陆氏不说话了,丈夫的名誉与女儿的幸福之间,她也很难抉择。   陆氏败退,阿鸾开始绝食。李淑妃无法,只得再与阿鸾见面,将“孝”搬了出来,阿鸾以为“大义”当前,尤其她们桓家国即是家,她肯出塞是忠孝两全。   李淑妃用尽办法,发现自己的亲孙女跟后宫那里假装绝食博疼爱的小妖精是真的不一样,只得向桓嶷求援。   ~~~~~~~~~~~~~~~   桓嶷满以为以李淑妃之能,定能将阿鸾导入正轨,不想听到了绝食的消息。桓嶷道:“娘娘查过了吗?究竟有没有人蛊惑?若没有人蛊惑,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念头呢?”李淑妃苦笑道:“如果有这样的一个人,一定比我厉害得多,我竟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   桓嶷叹息道:“我去看看她吧。”   李淑妃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圣人日理万机,还要……”   桓嶷摆摆手:“那些都在这里,跑不掉,阿鸾不一样啊。”他带上了陆皇后,一起驾临福安宫,试图劝解阿鸾。   帝后二人去福安宫并不稀奇,看到的人只说“圣人果然看顾兄长遗孤”,却不知道这一趟并不是二人愿意跑的。   到了福安宫,阿鸾已经饿了三顿饭,精神竟还好,未见面黄肌瘦,面前摆着许多香气扑鼻的美味佳肴,阿鸾看也不看一眼,坐在食案前嗅着味道,还说:“闻着不错哩。”就是不动筷子。   桓嶷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了进去:“你这孩子,是闹的什么别扭呢?”   阿鸾起身端端正正行礼,熬了这一天一夜,她渐渐从容,答得也不结巴了:“圣人,为什么我就非得是闹别扭呢?”   桓嶷道:“你细数看看,何曾嫁过真公主?”   “那我也不是真的公主呀,别人能行,我为什么就不能行呢?”   “你就是!”   阿鸾笑笑:“圣人,我不是小孩子了。”   桓嶷不客气地问:“你是不是有相中的驸马了?不管是什么人,你说,我都准。哪怕不是名门子弟,哪怕别有隐情……”   “不就是右部可汗吗?”   桓嶷诧异地问:“你们见过了?你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吗?他……”那人年纪确实比他爹年轻得多,二十来岁,但是长得极不符合桓嶷的审美。是够魁梧,但是脸也不够白,五官也不够俊美!官话说得嗑嗑巴巴的,也不会吟诗作对,也不会写锦绣文章,打死桓嶷也不相信他侄女会眼瞎成这样!   阿鸾往桓嶷身后看了看,陆皇后一手一个挽起李淑妃婆媳道:“咱们去外面说话吧。”   待房间里只剩下叔姪俩的时候,阿鸾当地一跪,道:“圣人,奏疏上说的是真话,我另有几句真心话想对您说。”   “你说。”只要有理由,那就能解决,桓嶷认为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您是念旧情的人,还记着我父亲的好,可是……您想想,一个那么年轻就去世的人,他有多少可供书写传诵的美德呢?并不多,是不是?我已记不清他的样子了,可身边的人总说、总说,越说越走样儿,我几乎不能确定那说的是不是我的父亲了。这些都是因为您记得他的好,便有人附会。有朝一日去伪存真,他还留有多少东西呢?”   “没有什么伪!他本就值得大书特书。”   “不是的。您是圣人,因为您的一举一动连着他,他才有那么多的故事。其实没有的,我们心知肚明。人生在世,还是要有实绩的。无论您现在说多少,都是您的,不是他的。我想为他多写两笔实在的事,可以吗?”   “这是什么道理?!”   阿鸾认真地道:“我也不想跟她们那样的过活,天天吃酒、打球、赏花、听曲,横行霸道、养面首,仗着面子跟您讨官儿招权纳贿。我更不想被关在一个地方哪里都不能去,圣人,我被养在宫里十几年,依然没有习惯这样的生活。就算我任性吧。您要许,就放我出去,不许,我只有闷死了。别说会习惯,永远不会习惯的。”   桓嶷气道:“这是什么怪念头?!妇人……”   阿鸾道:“妇人就不可以了吗?夫人当年也不过是个没出阁的姑娘,纵马驰骋击杀四凶,风采我虽未曾亲见,也是心向往之。起初只当夫人和您一样是个有良心的人,从那时起才觉得她可爱可敬。”   桓嶷道:“我一生三件憾事:母亲被害、兄长早亡、姨母入刑!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吗?”   “我不遗憾啊。做这个事情的人不会遗憾的。可是自从她回来嫁为人妇,就与那些人一样了,仿佛失去了神魂,真是太可惜了。”   桓嶷气结:“我做天子,就是为了让你们不必受辱。”   阿鸾轻声道:“我不觉得是什么屈辱,圣人,没有人会有我这样的机会。圣人,三叔,我不想被后人提起只记得我飞扬跋扈犯法被参,也不想被记成个贤良妇人。圣人为什么不问问您敬重的大臣,是愿意尸位素餐还是愿意辅助您成就盛世?”   “他们是大臣。”   “我就生了这样的一颗心,怎么办呢?”阿鸾说着哭了出来,“我、让我只吃喝玩乐,做活牌坊,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我会死的。”   桓嶷陪着她哭了出来:“你怎么跟别人不一样啊?!”哭着哭着,他又有主意了,“你,容我想想,先吃饭好不好?别等我点头了,你饿坏了。”   阿鸾且哭且笑:“饿不坏。”   不上当啊!   桓嶷道:“这是大事,我须与执政商议。”   “我等。”   桓嶷脸绿了。   ~~~~~~~~~~~~~~~~~~   回到宫中,桓嶷没有马上召集执政。执政们是同意和亲的,不是非阿鸾不可,但是阿鸾如果自愿,估计他们也不会很反对就是了。毕竟出塞的公主是身负使命的,自愿的比不情不愿的要好。   桓嶷当即下令:“袁樵都在乡下三年了,不差这几天了,召回来吧!夺情!”他还没想好给袁樵个什么官职,不过随便了,反正袁樵现在是附带的,他想要梁玉回来。既然阿鸾提到了梁玉,就让梁玉去劝一劝阿鸾好了。他看梁玉成婚之后过得也是很不错的嘛!   将诏令发了出去,政事堂也没有驳回。桓嶷画完了“敕”字,才将政事堂召了回来,问他们选了哪家宗室女。   纪申回道:“臣以为,还是自愿为佳。厚封其父兄,免生怨怼。”   “嗯嗯。选吧,选个合适的。要既聪明,又识大体,又坚毅……”桓嶷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要求,总之,要一个完美的、一定要让阿鸾觉得可以胜任的人去出塞。至于阿鸾,桓嶷还是不舍得让她走。什么建功立业呀,那跟女人的关系不大!即使有,也不用嫁给右部可汗。   纪申道:“圣人对右部可汗关爱有加,必能令他折服。”   桓嶷长叹一声:“但愿吧……准备好公主的嫁妆。”   右部可汗亲爹的命都丢了,自己是亡命而来,手上几乎没有什么家当了,要让他去与左部可汗相争,就得给他人、给他钱、给他装备。这些都以公主嫁妆的名义给他,人算是“借兵”,主要还得叫他自己去招徕流散的部众。   纪申道:“已经在准备了。”   桓嶷道:“要快!”又问边境如何。   纪申道:“左部众以搜索为名骚扰数次,均被击退。左部可汗屡屡索取兄长之子,声称要立他为小可汗。”   桓嶷大笑:“你信吗?”亲哥哥都能杀,何况是侄子?   纪申无奈地摇摇头:“臣正拖着他们。”等到右部可汗北归、可以对左部形成威胁了,再明示左部也不迟。   桓嶷道:“既然他要扶立侄子,我就帮他做了,不用他操心!”   “是。”   ~~~~~~~~~~   袁樵接到诏书,很是惊诧:“夺情?这个时候吗?为什么?”   此时,黄赞已退,朝上不复之前两年打生打死的局面,桓嶷不是急需人手。袁樵现在也不是不可或缺的大臣,为什么在这个孝期还有几个月就要结束的时候召他回去?   梁玉将手中的信一扬,沉声道:“原因在这里了。”桓嶷另给她写了个便条,简要说明了情况,让她回去劝阿鸾回心转意。   梁玉对外甥的事情从来都是放在心上了,阿鸾主动要求出塞,她也是觉得不大妥当。阿鸾还有祖母、母亲,就指望她一个,就算不是出塞,嫁得这么远一般人家还不乐意呢!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没有自家人,怎么能够放心?搁到塞外,受个风寒都能要命啊!   但是桓嶷后半截的条子让她不舒服了起来。她作妖上天的时候别人夸她“贤良”,她会有些得意的意思,但是桓嶷真心实意觉得她相夫教子就很好,就让她不是滋味了。她总觉得,真要过上桓嶷夸奖的这种生活,她就离完蛋不远了。   袁樵苦笑道:“原来如此。”   梁玉不肯拆外甥的台,道:“夺情了还能再请求将孝期守满嘛!圣人此时着急,这件事情还是要给他办好的。要不,我先回去吧,孩子就交给你了,你现在就上表……”   “算啦——”袁樵长叹一声,“并无授官,可见事情紧急,咱们一同回去吧。回去在家里守孝也是可以的。”   当下匆匆收拾行囊,连同林犀母子也一同打包带到京城去。返乡的时候走得并不急,回去却又不同,梁玉打算自己带轻骑先走,袁樵带着大队的人马在后面缓缓前进。最好拖到进京的时候孝期已经结束了,省得在京里左右尴尬。   梁玉点兵点将的时候,美娘主动站了出来:“阿娘,我与公主是旧识,我与阿娘同去。”   梁玉道:“装束,上马!”   母女二人携轻骑护卫,五昼夜即到京城,叩响了宫门。   其时才散早朝,桓嶷正欲与执政议事,忽听到梁玉回来了,不禁愕然:“这么快?她是怎么来的?请皇后先安置三姨。”   与执政议完事,桓嶷抽身赶往后宫。陆皇后率众出迎,陪着桓嶷边往里走边说:“三姨带着美娘轻骑还京,路上走了五天。”   桓嶷大惊:“怎么这么赶路?”他急着让姨母回来劝侄女,却不想把姨母给累死。   梁玉才在昭阳殿里吃了些东西,洗了一把冷水,精神好了一些,问道:“究竟如何?”   桓嶷道:“我看都是些孩子心思!谁小时候不觉得自己能上天入地呢?”将阿鸾的奏疏取了出来让梁玉看,梁玉一边看,他一边将阿鸾对他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想让梁玉认同他的想法。   梁玉心道:【唉,阿鸾说得也没有错。我也觉得这日子过得忒没意思。】   桓嶷与陆皇后却都认为阿鸾理由不充份,陆皇后轻声道:“要做事,哪里做不得?百行孝为先,她……唉。”   一旁美娘一直不吭气,此时小声说:“要不,我先见一见公主?”   梁玉道:“也好。不与长辈说的话,与朋友倒是能讲。你去,不要指责她。”   “是。”   桓嶷派宦官送美娘去福安宫,美娘离开之后,桓嶷猛然道:“三姨累不累?美娘一来一回总得一两个时辰,三姨先沐浴更衣休息,等美娘回来再说。”   梁玉也不推辞,被陆皇后招待在陆皇后的卧房的小榻上睡下,沾床就着。美娘回来时才被推醒,梁玉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披衣趿鞋快步走了出去。   美娘一脸倦意,双眼却炯炯有神,当地一跪:“阿娘,我想陪公主出塞。”   完喽,未取一城己方先折大将!桓嶷的脸由绿转紫,眼神很吓人。 第173章 自己选的   桓嶷气个半死, 梁玉与陆皇后还算能沉得住气。梁玉对美娘道:“你且起来, 好好说话。究竟发生了什么,公主对你说了什么?她是怎么想的?”   美娘慢吞吞地爬起来, 低声道:“公主想为长辈分忧。”   桓嶷没好气地道:“你们这是添乱,怎么你也给绕进去啦?”   在他的印象里,美娘被梁玉养得还挺好的, 道观都住上了, 很是清静无为。平常两个小姑娘也不见四处疯玩儿,京城里流行泼妇款的时候,在梁玉身边的人反而个个斯文。这让桓嶷非常欣慰, 他从来不认为他识大体的姨母是个泼妇。都是京城这群二傻子在败坏他姨母的风评!   现在倒好, 一个不留神,一个两个都要跑?这是中了什么邪?   美娘道:“并不是绕进去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桓嶷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看着美娘, 仿佛不认识她似的——虽然以前也不大熟就是了。   梁玉道:“三郎, 让她先洗沐吧。”   桓嶷道:“好吧。”   陆皇后知机, 吩咐了得用的宫女将美娘带下去。   美娘一离开, 三个人都愁上了, 梁玉是愁这两个小姑娘只凭一腔热血是不行的,拿她当例子, 可她当年是把脑袋别裤腰上的,有别的办法谁会拿命去赌?阿鸾跟她不一样,一是没必要, 二是去了之后别人怎么说桓嶷?   桓嶷是愁大哥统共给她留了一个侄女儿,这个侄女儿他得照顾好了,总绝食哪儿成啊!陆皇后是愁这个事要怎么收场。   桓嶷道:“三姨,这……”他把梁玉弄回来,不是为了把美娘也给添进去的。   梁玉道:“先见见人再说吧,空口说什么都不顶用。”   美娘很快收拾齐整出来了,梁玉想跟美娘单独聊一聊,又不好支开桓嶷,便说:“我与美娘这就去福安宫,三郎你们在宫里安坐。”   桓嶷无可奈何地道:“您别也给绕进去了!”他总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于是带点威胁地对美娘道:“你去见了公主,不要与公主一起说三姨。”   梁玉笑道:“我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吗?”   桓嶷依旧忧心忡忡,道:“又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又不是刻薄了她们,怎么这么想不开?”   陆皇后对美娘道:“难道是供奉不如意?又或者有什么蜚短流长?这些都不必放在心上,难道你们还不明白长辈们的心意吗?”   美娘胆子原就不小,今天大约是被阿鸾给带的,竟回了一句:“至于犬马,皆能有养。”这话有点不伦不类,意思却是说到了。听的三个人脸色都变了,桓嶷是极不好看,陆皇后颇为震惊不解。梁玉则若有所感。【是啊,是个人你就得许她说话,不许说话也得许她想事儿。管得了手脚还管得了心吗?可这心是好的,事做不好也是白搭啊。】   母女俩乘宫车,梁玉在车上问美娘:“这里上不挨着天、下不挨着地,只有你我,说吧。”   美娘的身体很疲惫,精神却出奇的亢奋,对梁玉道:“阿娘,在楣州的时候您是什么样子的?回到京城又是什么样子了呢?那时候您说一句是一句,到了这里就没了声息。会说话的人,愿意变成哑巴吗?我是不愿意的!”   梁玉默,慢慢地说:“我哑过。”   美娘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哑了,还想着写出来,反正,谁也不能当我是死了。”   美娘惊喜地问:“您同意了?”   梁玉倚着板壁道:“怎么?我要是同意了,你们就有胜算了?那我也不会帮你们讨情。”   美娘却欢喜地道:“只要您还在说话,就好。您要是真像圣人说的那样……您不知道我们会多么难过。”   梁玉抱着胳膊,眼睛将美娘来回扫,奇道:“我竟不知道你还对我这样的期望!你前几年还是想着怎么好好活命的。”   美娘低低地道:“那时候不懂事。”   “现在也没见懂,”梁玉不客气地道,“这件事,不是非阿鸾不可。她跳了出来,没什么人会感激她,反而会埋怨她添乱。她给自己选了一条最难的路。”   “好歹,是自己选的,”美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当我们是吃饱了撑的吧!总归是自己挣上一口吃食,不是……别人赏的。在楣县时朝不保夕,心里的不安却从来没有到京城这么浓过。我开始不觉得,等到长大了才知道,能做自己的主,才是最令人羡慕的。”   梁玉缓缓地道:“你叔叔给你订亲你逃了,现在却要与阿鸾站在一边了。”   美娘震惊地道:“您为什么这么问?情势不同呀!”   梁玉道:“这是国家大事,事情最后怎么样,甚至不是看右部可汗,而是左部可汗,这是一局天下的棋。不在乎出降的是谁,甚至不在乎出降的是不是真的姓桓。不在乎她的生死,却会拿她的生死做文章。”   美娘子嗫嚅道:“可是,我们在乎这个机会啊。”   梁玉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一路到了福安宫,福安宫里,李淑妃与陆氏都有些不安。美娘来后她们就有预感了,梁玉肯定不远了。皇帝把个正在守孝的姨母紧急给调了回来,这事可闹大了,从阿鸾上书至今才几天?   三人一打照面,李淑妃先叹气了:“儿大不由娘啊!”   梁玉问道:“吃东西了吗?”   李淑妃摇摇头,接着问梁玉一路辛苦。梁玉笑笑:“我是个夯货,没那么娇贵。咱们看看她去吧。”   ~~~~~~~~~~~   阿鸾的住处布置得不逊于宫中,阿鸾已经饿了好几天,正在榻上躺上。侍女通报李淑妃与梁玉等过来了,阿鸾一声叹息:“又是个来劝我的人吗?扶我起来吧,这位夫人是要见的。”   人都进来了,陆氏轻声道:“三姨看看,就犟成这个样子了,也不知道像了谁。”   阿鸾动一动口唇,气息微弱地道:“都别劝我啦,我心里明白的。”   梁玉轻叹一声,起了一个头:“当年我去楣州,也认为自己能过得很好……”   美娘对阿鸾眨了眨眼睛,阿鸾开始认真听。   “路上就遇到劫匪,接着是逆贼,然后是征讨援军养寇自重,一桩一桩,我跟他们对着干的时候觉得挺带劲儿。以为只要我活下来了,家里人就不用担心我,我从未体会过他们的担心。”   “可是等我回来,一见到她们的面,我就知道,我所有的畅快淋漓,都是有代价的,付出代价的人不只有我一个。我冲到前面,别人怎么说他们呢?如果我死了,我是被成全了,活下来的人呢?”   阿鸾咬咬苍白的唇,低声道:“您还是做了,不是吗?”   【他娘的,你没杀过人没放过火的居然学会反问了!】   梁玉正要开腔,福安宫人跑过来汇报:“圣人来了。”   桓嶷左思右想,心噗噗的跳,总是不安,又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李淑妃匆忙迎了出去。内心煎熬,既不想孙女儿饿死,又担心桓嶷生气。桓嶷对阿鸾的看顾已是看在阿鸾父亲的份上,这份看顾它经不起折腾啊。   梁玉趁这个机会说:“那是因为我知道阎王的笔在生死簿上打勾的时候是不会看男女的,想做大事,就不能记得自己是个女人,不能顾影自怜,别说别人不照顾你。拼杀的时候没人会管你是不是朵娇花,分红的时候你拿的一定是小份。可是我没别的选择,我必须得去做。”   阿鸾道:“我也一样。”   桓嶷熟门熟路来刷侄女,阿鸾数日不食,桓嶷脚先软了。他轻声细语让阿鸾坐下,只好拿另一个来开刀,问美娘:“你也要添乱吗?”   美娘认为只要梁玉不反对,她就没什么好怕的,居然硬挺下来了:“圣人,我们不是添乱。朝廷再选人如何比我们亲近?我们又愿意,再合适不过了。阿娘……”   梁玉咳嗽一声:“你退下!”   桓嶷趁势把梁玉给钉死:“就是!你退下!别叫三姨,三姨何等温婉贤良?”   “自打遇到您,您就让我选自己的路,从不迫我,可为什么到了自己就温婉贤良了呢?看到您这个样子,我也很心疼啊。”美娘对着梁玉落下泪来,哭着哭着抽泣声越来越大。抽抽着,又累又睏,情绪大起大落,竟昏了过去。   桓嶷生气地指着她说:“看看看看,这般柔弱,还要去找死!”再看阿鸾,竟也是个死硬。一个比一个会添乱。   李淑妃难得手足无措,儿子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断没有扔了的道理。桓嶷给她千里增援,阿鸾把援兵又给策反了!把人家养女给拐走了,要怎么跟梁玉交代?李淑妃自以多智,也只能暂借指挥宫女将美娘扶入内室休息来缓解紧张。   梁玉硬把自己词儿说完了,问阿鸾:“知道为什么大家不让你去吗?你出门儿去打马球,拦着你了吗?为什么?不是因为不累,也不是因为不危险,是因为这些你都能应付。你长到现在,并没有显出你能应对塞上风云的本事来,你不会以为自己出个人就万事大吉了吧?”   桓嶷见梁玉没有反水,附和道:“对、对。”   阿鸾反问道:“要是我能呢?”   桓嶷的火气也上来了:“你能干什么?”   梁玉双手按在了他的肩上,硬把他按了下去,沉声对阿鸾道:“居家为父子,受事为君臣。”【1】   “知道,先帝宠爱凌庶人,也没把她儿子立成太子啊!我都看到了。”   桓嶷切齿道:“是我们没有护好你,让你看到这些。”   阿鸾小声说:“又说谁去都一样,大事不在我们,又问我能干什么,自相矛盾的。”   “那是因为没等到干大事就死了!”   “马革裹尸强如死在床上。”   梁玉沉默了一阵,赏花喝酒听曲耍钱养面首,也都不是她的追求。强把阿鸾按下来,对大家都好,但是对阿鸾不好。支持了,梁玉更担心桓嶷的风评!放美娘走,她不在乎,反正她皮厚。阿鸾一旦出塞,桓嶷要承受的压力会非常的大。   【都明白还这么选,那就是没治了。】梁玉完全明白了,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从不在阿鸾面前谈这些事,所有人都希望阿鸾能够轻轻松松平安健康地活着,她却自己选了这样的一条路。【恐怕是天性了。】   桓嶷无奈地道:“我能拿你怎么办呢?”话虽如此,他还是不肯认输,认为侄女还能再撑上两顿。他不得不动用了政事堂。   从大长公主到纪申,再到丰邑公主等人,轮番上阵。大长公主看在桓嶷的面子上难得妥协:“要是看不中阿弗,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何必跑得那么远?”阿鸾答道:“他能将我如何?”大长公主没法回这个话。   纪申等人说的是:“公主不出塞,也能为圣人分忧。”阿鸾回的是:“你们弹劾我的姑母、姑祖母们还少了吗?”   一句话,连纪申也封死了。   丰邑公主劝她享受,阿鸾道:“您两次下降,都很快活吗?”   这几拨人还不梁玉坚持的久呢。   至此,桓嶷终于明白,阿鸾是劝不动的。只要他还要这个侄女,他就输了。   此时,无论李淑妃还是陆氏都知道,她们与桓嶷是一样的境况。长辈们终于退了一步,桓嶷起身道:“罢了。儿女都是债。我多么想代大哥照顾你,将你好好发嫁,不叫你受一点委屈。你偏偏……”   阿鸾低声道:“三叔,您纵容我,是押上了自己的声誉。我都明白的。”   桓嶷闭上了眼睛,眼泪从年轻的脸庞上滑了下来:“大哥!大哥!”   阿鸾心道:【我要活得好好的,解边境之急,维护住三叔的圣誉!只要结果是好的,我们的名誉就都保住了!】   ~~~~~~~~~~~~~~   阿鸾想得很好,桓嶷却想得比她还要多。   桓嶷先是一道诏书,又调了两个人进京。一个是先帝时代的干将吴锋,一个是曾做过鸿胪少卿、现外放出去做刺史的于累。接着,催袁樵路上不要停留。他给阿鸾的送亲队伍配了极有力的人员,有文有武,有黑心肝。正使是陆文,他在东宫里的左谕德,陆皇后的亲族,卖相极佳。副使一个是武将吴锋,一个是他姨父袁樵。   送亲的队伍里又精选了几名北地出身的进士,桓嶷从御林军里选了十名校尉也塞进了队伍里,以长公主的规格配置了阿鸾的卫队。他决心让这个使团就在右部可汗的王庭里留个一年半载,帮右部可汗把架子都搭好了,再回来。美娘也如约进了阿鸾的队伍里,阿鸾的侍从都是精挑细选,除了美娘,都是有家有口,家族庞大的人。   给阿鸾带去了工匠,尤其是建造宫室的工匠,又赐给大量的金帛、除设之类。总之,阿鸾得先住得舒服了,其他的,再说!   袁樵接到诏书,不知道情况是怎么急转直下到这个程度的。以帝王的权威,以梁玉的口才竟不能说服一个小姑娘。   袁樵算着日期,没有着急赶路,公主下降有诸般事宜需要准备。支持右部也需要准备,否则什么准备都没有,把右部可汗往外头一送,那是送菜去的。当然也不能太晚,太晚了左部可汗一统五部,再回去也是送菜。   半路上,梁玉派去送信的人截住了袁樵,袁樵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公主的心也忒狠了。】   袁樵掐着点儿回了京城,袁先已先一步回到府里布置妥当,再与萧容出城迎接,将杨夫人与一弟一妹都接回了家里。再问袁樵:“阿犀的住处也已安排好了,他是随我先回去,还是?”   袁樵道:“他与我同行,你将林娘子接回去安顿好。”   老师要出使,一去不知道多少年,新收的学生可不得跟着伺候吗?如果不是家里实在缺人,袁樵是想把袁先带在身边的。明摆着的,朝廷一定会对五部动手,这回送嫁就是去摸底的。以后有事,肯定能用得到。谁去了,那是赚了。   想要有所建树,立功是第一位的!朝廷近三十年没有这样的大机会了!   袁樵说一声,袁先应一声,都说完了,袁樵道:“我进宫去。你娘呢?”   袁先道:“给美娘收拾行装,收拾到一半儿……被外祖母叫了回去。”   袁樵苦笑道:“都不省心。”以阿鸾近期的行为可知,她确实是一个狠角色,这一路北行,怕是要把皮绷紧一点了。除了探底,还得把这位公主给侍奉好了。好在还有美娘。   提到美娘,袁樵又是一阵糟心,他以为美娘已经适应京城的生活了,没想到不驯的秉性还是没有移过来。   跑到两仪殿,桓嶷的面上已经看不出来忧虑了,皇帝怎么能把愁苦挂在脸上呢?桓嶷对袁樵道:“国家有事,卿暂忍悲恸。”   袁樵道:“敢不从命。”   桓嶷道:“这次你做副使,要好好将公主将走,安顿下来。沿途务必用心,我知道你心细。吴锋是骁将,重军事,他看到的地方你要看,看不到的地方你也要看到。”   “是。”   “左部的虚实要探听,右部的虚实也要探听明白!”   “是。”   “一旦有事,你把公主给我带回来,其余可以不管。哪怕是驸马,丢就丢了。”   “是。”   桓嶷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才说:“回家看看吧,三姨这两天也头疼得紧。”   ~~~~~~~~   三姨并不头疼,她已许了美娘出行就不会再反悔,只是南氏将她念得头昏。南氏认为,不如给美娘就找个婆家,就像许多宗室家里那样,赶紧订了亲,免得“流放”。如果外面找不到合适的,就拿梁家的儿孙凑合,反正她孙子也多。   梁玉灌了两耳朵的家长里短,回到家里便遇到杨夫人等回来。杨夫人对阿鸾出塞非常的意外:“怎么会是她?圣人舍得吗?”   梁玉将手一摊:“她自己上疏的,有什么办法?”   “不许不就行了吗?”   “绝食。”梁玉在这方面是不会给阿鸾隐瞒的,阿鸾和桓嶷,她再喜欢阿鸾,也会选桓嶷。   杨夫人叹道:“这个公主……”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没到用她毅然决然以身赴险的地步啊!   梁玉苦笑道:“反正是允了。”她还没来得及拜访萧府呢,大长公主的心思她也是知道的,现在阿鸾飞了,还不知道后续怎么安排呢,袁樵又被派了远行。她又要给袁樵打点行装——当然,这都是小事,大事是给袁樵安排护卫。   桓嶷给安排的护卫第一是保护公主,第二是驸马,接下来才是使团的成员,轮到袁樵都不知道排在第几号了。梁玉将自家的骑士们点了起来,发了巨赏,命他们跟着袁樵出行。别人先不管,只管听袁樵的话,把袁樵给安全带回来。   袁樵回到家里,梁玉将将命骑士们散去准备。   两人四目相对,都是苦笑。袁樵道:“万没想到丰乐公主会有这样的主意。”   梁玉道:“你辛苦啦。”   袁樵道:“将整个家都交给你,你才是辛苦了呢。”   两人胡扯客气了几句,都觉得说得挺扯,一齐住了口,都笑了。袁樵留恋地道:“不知道等我回来,孩子们认得我不?”   梁玉道:“担心你就早点回来。”   袁樵道:“恐怕早不了。”   梁玉道:“是个机会。只要好好回来。”   袁樵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向杨夫人辞行的时候,又被泪水淹了一回。临行前,袁樵先往拜访了陆文、吴锋、于累,又设宴招待了这一回要出行的同路人。桓嶷还要设宴招待他们,宫宴之后又命桓岙代他在福安宫主持宴飨。再宴右部可汗。   梁玉也与李淑妃、燕国夫人等人参与了宴会,席间看到了右部可汗。【比杞王英俊些。】梁玉苦中作乐地想。   紧接着,他们需要赶在天冷下来之前就上路,免得在大雪纷飞的时候出去在路上受冻。按照估算,现在起身应该能够在天冷下来之前到达过冬的地方。桓嶷亲自出城,将阿鸾与右部可汗送出二十里。   阿鸾忍不住泣道:“三叔,保重。”   桓嶷解下了自己的佩剑交给阿鸾:“带上吧。”阿鸾吸吸鼻子,双手捧过佩剑,低声道:“我必不辱没了它。”   携了剑,头也不回地登车远行。   使团跟着公主的车,拖出了长长的队伍。   尚未出境,袁樵的心思不在沿途,而是在陪同右部可汗逃亡的人身上。右部可汗几乎是只身逃出,近日来陆续有几个听到消息族中亲贵赶来投奔于他,袁樵将注意力先放到了这些亲贵的身上。   行到正午,队伍在驿站中休息,袁樵跳下马来,对林犀道:“骑不惯马就到车上歇一阵儿,明天接着骑马上路。你的骑术要好好练一练,纵使不出塞,京城里年轻男子也少有坐车的。”   “是。”林犀家最富裕的时候也养不起专供骑的马,这门功课是零基础,学起来是有些吃力。他也不挑剔,袁樵吩咐什么,他就干什么。多学些本领总没有坏处的。   袁樵道:“随我来,也要学一学番语才好。”   “是。”   师生二人才走近几位亲贵,忽听得一阵歌声传来。亲贵们已经站了起来,听了都笑着说话。袁樵听不大懂,通译给译了过来,说的是:“公主的歌声真好听。”   袁樵听不懂番语,却听得懂歌,那是一曲《长命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可汗听得懂吗?】袁樵怀疑。   作者有话要说:  【1】这是曹操对他儿子说的。三姨说这个话,意思是说,大事上头没私情的,政治残酷。 第174章 爪牙仍在   长长的队伍从眼前走过, 人马带起一条长长的尘土连成的黄龙。最后一个士兵从眼前走过, “龙尾”随着他的步子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远方天地相交的一线。   “先回去吧。”梁玉提提手里的胳膊, 低声说。   陆氏在她手里哭得浑身发烫,李淑妃自福安宫设宴之后便没有再出现,今日送行, 只有陆氏夹在队伍里。桓嶷与陆皇后都担心陆氏, 嘱咐了燕国夫人与梁玉两个人看好了陆氏。陆氏哭得懵懵的,低声道:“恁地心狠!”   燕国夫人看着这两个人,女儿都走了, 将心比心, 也是难过得紧。梁玉比陆氏要好一些,也是洒泪而别,她性子比陆氏刚强,美娘又是收养的, 阿鸾可是陆氏亲生的!三人擦擦眼泪, 梁玉与燕国夫人将陆氏送回福安宫。   福安宫里, 李淑妃安静地坐在小殿里, 遥望着城门的方向。殿里静得吓人, 宫女与宦官侍立两侧,呼吸声都压得极低。   燕国夫人勉强道:“有许多人护送, 路上当无凶险。”她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得不大靠谱,只说了一句就咽下了,几乎想逃走。   李淑妃对梁玉道:“累得你也白养了一个女儿。”   梁玉道:“好好回来就不算白养了。”   李淑妃道:“这些年我看得多了, 断没有为了一个女孩儿就改变方略的道理。看她的命吧,总好过绝食死了。只是……要累得圣人清誉受损了。”眼泪顺着干枯的脸颊流了下来。   她一直忍着没哭,就是为了这一哭。阿鸾走了,是拿命在搏,留下的人却要面对这一地鸡毛,且得收拾好了。除了李淑妃婆媳,桓嶷受到的冲击是最大的。长兄、前太子留下的唯一的遗孤,就这么出塞了,桓嶷必然受讥。其次是梁玉,收养的女儿填了进去,说出去也不大好听。这两个的处境一旦不好,李淑妃简直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梁玉道:“娘娘别想那么多,三郎、三郎他……”她最不愿意阿鸾出塞的原因就是这个,这会儿也没法儿说不碍事。   李淑妃道:“先帝对圣人抱了多么大的期望呵,我竟没能教好阿鸾,让圣人的令名因此受损。我还有什么脸去见先帝呢?”一句话说得陆氏又哭了起来,丈夫给她留的就这一个女儿,现在也没守住,还是女儿自己要走的。   燕国夫人陪几人哭了一阵儿,胡乱劝了一通:“三位都保重,等两个孩子回来了,你们却病倒了,她们岂不也难过吗?”   李淑妃道:“这狠心的东西,她还会心疼我们吗?”   燕国夫人语塞。   梁玉回过神来:“我得走了,还有事儿没办呢。”   李淑妃忙说:“快回去看看吧。这事是我没教好孩子呀!”袁府里顶梁柱都被派出去了,如果没有这件事,袁樵不一定现在就会被夺情派出去。现在袁府得梁玉支撑着了。   梁玉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回到家的时候人又恢复了正常。杨夫人今天早上送儿子的时候哭了一场,现在已经好了一些,袁樵将林犀也带走了,林母也在杨夫人面前,两个人的眼睛还红着,眼泪倒是已经干了。   梁玉道:“都送走了,前头一段不曾出关,一应供应都是好的。后头一段有军士护送,也不应该出岔子。他们是去重建王庭的,王庭建起来,只会越来越好,他也就该回来了。”   杨夫人道:“总是……忠于王事。”   梁玉道:“我把护卫给了他,只管护着他们,不管别人。”   “哎。”   梁玉又安抚林母几句,林母道:“学生跟着老师,天经地义的,我就等着他回来。如果没有府上,我们母子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他该侍奉着老师的。”   梁玉想了想,道:“我去宫里一趟。”   杨夫人道:“不要乱打听消息,我看圣人心情也不大好。君臣如天渊,哪怕再亲,也小心些。”   “嗳。”   ~~~~~~~~~~~~~~~   梁玉到了宫里,桓嶷不在两仪殿也不在昭阳殿。陆皇后听说她来了,先将她延至昭阳殿。梁玉远远便看到陆皇后站在台阶上,急忙快步走了过去。陆皇后也快步迎了下来,不等梁玉下拜便握住梁玉的手说:“三姨可算来了!”   “三郎怎么了?”   陆皇后低声道:“去了东宫,谁都不许跟。”   “啊?”   两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是一个念头——这是想起仁孝太子来了!   陆皇后道:“阿鸾可真是不懂事。”她因桓嶷之故也一向厚遇福安宫,阿鸾这一手可是将所有人都架在火上烤了,陆皇后也有了一丝怨气。她不提美娘,美娘是梁玉的义女,还不是从小养大的,感情就没那么深。真正伤着了桓嶷的还是阿鸾。陆皇后既要做贤后,就明白大体。阿鸾这一出,桓嶷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梁玉道:“走都走了,就不再提了吧。总比在京里熬死了好听。”   “嗳。那……去看看?”   “好。”   桓嶷现在还没册太子,东宫没个主人,后半截空着只有几个洒扫的宫人,前半截还留了点不及搬走的衙署。桓嶷正在后面,斥退了宫人,望着寝殿发呆。孙顺守在外面,低声道:“圣人不许打扰。”   陆皇后与梁玉站在外面等了许久,到日头偏西,孙顺进去小声通报。桓嶷猛地回过头来,神情莫测。   陆皇后拉着梁玉的手,两个人慢慢往前走,桓嶷忽地转过了头去。她两个走近了,桓嶷才说:“那一天,我陪着大哥,在这里等她出生。”   陆皇后道:“圣人当为社稷为百姓保重,也是……为了我们。”   梁玉道:“打盹当不了死!事情还没完呢!这事儿是悲是喜,得看你!看朝廷!你做生,它就生,你做死,它就死。”   陆皇后惊讶地看着梁玉,她一直听说梁玉很有“威名”,接触时却觉得她是一个很善解人意极和善的人,此时方才觉出一点“铁笊篱”的味道来。   桓嶷眨眨眼,苦笑道:“我虽布置了这许多,派了许多人去——啊!姨父也去了,三姨,莫怪我——其实知道,这几年是无法再兴边事的。”   “那又怎么样?这几年不动手,以后也不准备动手了?”   桓嶷憋得太狠,反而有了倾诉欲:“你们不知道,右部可汗不算什么,是左部!右部完了,左部可汗就能一统五部,到时候……哪里还能顾得上阿鸾?我得担心他们大举入侵了!”   “这不挺明白的吗?”梁玉就怕桓嶷一时转不过筋来,气极了先跟左部可汗动上了手。桓嶷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但是龙有逆鳞。   陆皇后也稍稍放下心来,劝道:“圣人既有方略,不妨先用膳,再召执政商榷。”   桓嶷道:“有什么好商榷的?用膳去!三姨,一起来吧。”   梁玉道:“好。”   陆皇后见桓嶷不再独自生闷气,颇有一丝喜意,问桓嶷在哪里吃,又问他想吃什么。桓嶷也不挑剔,登辇去了昭阳殿。   昭阳殿里,陆皇后与梁玉都留心观察桓嶷的饭量,发现他吃得很有气势,进食的数量却不如往昔。看在眼里都不说话,也不敢在他赌气的时候劝他多吃,怕他积食。桓嶷吃完了饭,装作没事人一样擦擦嘴,笑问梁玉:“三姨是怕我想不开吗?我这不是挺好的吗?”   梁玉道:“是啊,那我就放心了。我这就回去啦。”   “我送你。”   陆皇后斟酌再三,挥着手绢儿将姨甥二人送出去。   ~~~~~~~~~~   桓嶷出去时不用辇,与梁玉两个人边走边聊,他越走越快,说话语速也很快:“她怎么会有那样的怪念头?!离经叛道!娘娘与大嫂都是循规蹈矩之人!”   梁玉道:“人在这个年纪都觉得自己挺能干的。”   “觉得!觉得!”   梁玉道:“你想想自己的事情,行不行?”   “我有什么事呢?不挨两句骂的都是圣王,我看我是做不成了的!”   梁玉道:“现在说这个话还为时过早。花盆里一丛杂草、两块破石头看着扫兴,放在山上,那草一片一片的,石头一堆一堆的,那叫气势。一个人,正看是忠厚,落在小人眼里未尝不是伪善。嘴长在别人的身上,我只做实实在在的事情,不嫌累就叫他说去!累不死它!”   “噗——”桓嶷被她越说越慷慨激昂的语气逗笑了,自己的精神也是一振,“是是是。三姨总是这样。”   想了一想,很敏锐地回想起了阿鸾与美娘的态度,问道:“三姨,你觉不觉得现在憋闷呢?是想过现在的生活,还是……以前?”他一直觉得应该是现在比以前好,以前过得提前吊胆,怎么比得上如今的富贵安乐呢?但是阿鸾与美娘的选择又让他心生疑惑了。   梁玉问道:“想听实话?”   “嗯。”   “实话是,现在是比以前好。不过以前有盼头,现在……”梁玉摇摇头,“现在就是以前盼的。下面不知道盼什么好了。”   桓嶷不客气地嘟囔:“闲的。”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宋奇调到鸿胪。”桓嶷忽然冒出了一句。   梁玉微惊:“啊?”宋奇不是才升了官吗?怎么又调到鸿胪去了?   桓嶷自言自语地道:“宋奇是个精细人,一定能够做好鸿胪的。”   梁玉问道:“我知道他是个能干的人,你这是……”   “先准备着,唉,还差将军。”   行,没有脑子一热就先动手了就行。不过想想,阿鸾都走了,恶名也担了,早些晚些也都那样了,还不如按着自己的调子来,胜算更大。   梁玉道:“既然要准备……你是不是……”   “什么?”   “我的傻念头啊,有文试,为什么不开个武试?打不起来不就是缺人才吗?反正都是养人,怎么养不是养?”   梁玉觉得这个还是可行的。大家都知道,谁提拔的人听谁的。朝廷比较担心的就是边将跋扈,桓琚就是怕这个,才在晚年把边将又收拾了一通。如果从一开始就是桓嶷手里选出来的人呢?   她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立场——凭本事出头。之前因为接触的都是识文解字的人,尤其后来也算卷入了科考的事情里,她满脑子想的只有“文”。如今提到边事,便很自然地想到了“武”也是可以选拔的嘛!   “我知道,什么事儿想干得极出色必得要天赋,可是如果不是非得一举荐就要个顶尖的,中等的人是可以选取的。矮子里拔将军是很难的,要是一群不那么矮的人里再找个儿更高的呢?岂不是比大海捞针来得强?何况举荐也未必是一看就准不是?”   桓嶷这回不绷着了,点点头:“可以试一试!”他肚里算了一轮,指望着不打一仗就完全解决左右两部是不可能的。要打,他有钱有粮有兵,缺的是将,能练兵、带兵的将。没有“将”,先选点“校”也行!他爹真是太疼他了,弄得一个个没有锐气,承平的时候没关系,遇到事情就麻爪了。   梁玉喜道:“行吧?”   “行,”桓嶷又点一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我现在不能沉缅在这件事里面。”还是得把自家的事务给理好,派中枢的官员到地方职是他最近在推行的事情,被捞回来的于累就是被派出去的。于累因为临时有事被征回,派任地方的事情却不能停!得让中枢的官员都尝尝味道,且部分中枢官员也是有能力的,让他们任地方对地方百姓也有利。   梁玉轻声道:“你心里有数就好。”看桓嶷这意思,已经是有了主意了。而她也不大可能参与进下来具体的事情里,梁玉微有遗憾。这或许就是美娘说的“没了声息”?   姨甥俩似乎心有灵犀,桓嶷恰问道:“三姨,不想美娘吗?”   “她现在与彦长同行,等彦长回来了我再担心也来得及。到了,回去吧,让人瞧见了该说你了。”都到宫门口了,御林军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桓嶷道:“珍重。”   “嗳。”   桓嶷说完“珍重”,转头就把执政召了过来,连下了两道诏令,第一道是把宋奇调到鸿胪。右部可汗走了,可以清算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鸿胪居然事到临头才知道,真是个废物!桓嶷决定请他回家吃自己。   执政们没有异议,纪申与陆国丈先将桓嶷嫁侄女的怒气放到一边,只从应对左、右两部未来变局的角度来考虑,选派一个更加精明强干的鸿胪寺卿也是理所当然的。虽说“用过不用功”、“知耻而后勇”,先帝朝后期天下太平,鸿胪寺卿干得最多是招待宾客和吊唁,以他的经历就算想勇,也没那个“勇”的底子。宋奇是先帝手里用出来的人,精明强干,地方也任过、中枢也任过,代理京兆也没出过岔子。虽然品德够不上贤者,却是个会用阳谋的聪明人,并不一味阴沉。就他了!   桓嶷第二道诏令也被执政们一致通过,即诏开武举。就在秋天,时间虽紧却比较好办。桓嶷道:“先于军中选拔。”并不从天下广选,而是先试一试水。这个纪申和陆国丈就能接受了。反正要备边的,也都知道现在的军队只是堪堪够用,确需整肃。   纪申曾劝过桓嶷不要兴边事,世易时移,他也不一听桓嶷冲着军事下手就马上劝谏。先看桓嶷接不来还有什么举动没有,如果过了界,那再劝。   桓嶷的第三件事却是:“中枢官员派任地方的事情还是要继续的。”   纪申一颗心放进了肚里,心道:【今上比先帝更会克制自己,这是圣主之相。】心里很是同情桓嶷最近遭遇的事情。当时没有说什么,办完了公务之后回家,拣几位客人见了,不大重要的人就不见了,吩咐一声:“不要打扰我。”便猫进了书房。   文人都爱写点东西,纪申也不例外。除了跟皇帝的密谈不写,别的什么八卦都会写一点。今天整好了纸笔,给自己的笔记集子里添了一章,狠狠地为桓嶷说了一通好话。将事情的始末给记了下来,写明原委——桓嶷是想拿宗室女和亲的,没想嫁亲侄女。   ~~~~~~~~~~~~~~   纪申在奋笔疾书的时候,同一座城市,梁玉也在写信。   本来不大惦记美娘的,梁玉说的都是心里话,美娘跟袁樵现在离京城估计不到一百里,有什么好担心的?但是被桓嶷一提,又有点想,便写封信去问问情况。开弓没有回头箭,这箭怎么飞,还是能盯一阵儿的。   给美娘写完了信,又给袁樵写。   袁樵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陆文能回来,袁樵、于累、吴锋也且得在那里停一阵,梁玉闭上眼都能想到桓嶷的安排——虽然没人告诉她。袁樵留在那里就是搞事的,梁玉不怀疑袁樵使坏的水平,但是比较担心阿鸾能不能经得住风霜之苦。   梁玉在信纸上写下“公主”两个字的时候,袁樵正对阿鸾施一礼:“公主。”   阿鸾与右部可汗只在京城宴客,还没有在王庭举行婚礼,这个时候阿鸾与右部可汗分居两处。宴后,陆文等人来拜见公主,询问她的起居。陆文是阿鸾的母族长辈,心里也不赞同阿鸾这么自作主张。既然已经出来了,又得把私心杂念都抛了,扮演一个合格的正使。   阿鸾客客气气地回答了他,也知道这些人的态度,多一个字也不讲,彼此客气又有一点疏离。陆文问完起居即退,袁樵又折了回来——美娘陪在阿鸾身边,袁樵当爹的要见女儿,当然是可以的。也就趁机见到了阿鸾。   阿鸾对袁樵也是客客气气的,袁樵道:“殿下,眼下是同舟共济之时,恕臣无礼。殿下与可汗相处如何?”   “还好。”   “据臣所知,可汗文字不是很通。”   “那我就教他。”   袁樵无语了片刻,道:“只盼殿下不要想得太简单。”   阿鸾道:“他想要恢复部落,就得对我以礼相待,真个无礼,难道我会逆来顺受吗?请将他交给我,你们回去辅佐圣人打造一个盛世。不管我在这里如何,最后还是看圣人、看你们做得如何。母邦强盛,我才能好。反之不然,母邦衰微,我纵能握两部权柄,也是无法挽救的。甚至……无法约束可汗部众不入侵。”   这话倒有点样子了,袁樵点点头,不提什么“所以根本不用你自己跳出来”之类的话,平静地赞了一句:“不错。”   “你会助我的,是吧?”   “臣身为朝廷副使,自然会襄助陆公将殿下与可汗安全送到,助可汗重建牙帐。”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知道你不是个刻板学究,我知道你们会停留一段日子,我想知道你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袁樵不接别的话,只拣最轻松的来问:“殿下怎么知道臣就不是刻板学究呢?”   阿鸾盯着袁樵说:“你敢娶夫人。”   袁樵轻笑一声,不予置评。   阿鸾道:“你们比我年长,认为我是任性,都随你们,可是我向着父母之邦的心也是真的。我不希望五部合一,也不想只有两部,左部弱了,右部强了,岂非还与现在一样吗?我要拆散了它们。拆成五部、十部更好。”   袁樵不动声色地问道:“可汗怎么办呢?”   “我会带他内附的。只要情势到了,他不来也得来!所以,你们的方略,是不是这样的?比我的想法更好吗?”   袁樵问道:“殿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阿鸾有点轻蔑地道:“宫里只有杜庶人与凌庶人的时候,不就是这样的吗?后来王才人、李美人之流甚众,就谁都不是威胁了。”   袁樵心里中诧异,面上仍然保持着平静,深深一礼。   阿鸾道:“我知道,是我任性无礼,我已做了这许多让三叔为难的事情,我发誓绝不让他后悔,绝不会让他再因为我多耗心神。请您相信我。”   袁樵轻轻点了一下头。   阿鸾犹豫了一下,问道:“您这是答应我了吗?”   袁樵轻笑一声:“殿下,这本就不是殿下自己的事情。”   “我当您答应了。”袁樵笑笑,不说话。   阿鸾这些日子也是憋闷得狠了,袁樵是她遇到的最好说话的人了。忍不住多了一句话:“您不觉得,夫人就这么消沉下去太可惜了吗?”   袁樵轻笑一声:“来日方长,臣明日再来问候公主。公主很有见解,但有一件事说错了。”   “那是什么?”阿鸾问得有点急切。   “我的妻子,不是殿下想的那样,”袁樵说,“她的爪牙仍在。”而且你想的也太简单了,知道与做到从来都是两回事。   离开阿鸾的住处,袁樵没有回去休息而是找到了陆文:“陆公,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这个公主,得教啊!”   陆文哀叹一声:“她还可教吗?这个、这个样子!”   袁樵想了一想到:“不算太糟糕。陆公,你我身膺重负,要振作啊。”   “不然呢?还能怎么办?” 第175章 功夫到了   【天下的路那么多, 偏偏选了最难的一条。】袁樵心中颇为阿鸾惋惜。阿鸾比起桓家其他的公主来说并不算太糟糕, 扳起来算也是比较聪明那一波的,但是……   【如此一来, 仁孝太子就算是真的绝后了,太子也永远是太子了。】袁樵看得很明白,桓嶷与梁玉都是聪明人, 都能想得到, 但是关心则乱,在与仁孝太子有关的事情上他们是有比较深的感情的,是以忽略了一条——阿鸾如果真的带了部众内附或者不内附而在右部扎下了根, 这就是一股势力了。无论是为仁孝太子立嗣, 抑或者是谥作皇帝,就都有可能引起麻烦。   经此一事,两人的心不可能还像以前那么热,等到他们冷静下来, 这个选项一定会被否决的。甚至提都不会再提, 只能在心里当遗憾了。又或者, 不遗憾。   而朝中重臣没有人会去提这件事, 也不会有人有迫切的愿望要求给仁孝太子立嗣或者追谥为帝。这本来就不是必须要去做的, 按照礼法,太子就是太子, 当皇帝的又不是仁孝太子的儿子!   事情一点一点的走样,人一点一点和改变,袁樵颇为感慨。与陆文商议过后, 两人便打算往阿鸾的脑子里再灌一点东西。阿鸾天赋也不算差,他们对阿鸾的要求也比较低——活下来,不行就跑回来,别拖后腿就行了。   两人拟定了需要让阿鸾学习的东西,接着用了更长的时间来商议接下来他们自己要怎么做。   阿鸾有句话是说对了,这事儿还是得看朝廷做得怎么样。袁樵与陆文直商议到深夜,定下了以重金贿赂右部亲贵、联络因为左部可汗崛起而利益受损的旧贵族等等策略。陆文抻了个懒腰:“兵事上面,你我都不大精通,还要问问吴将军。对了,公主对可汗不是很礼貌。谁又不是傻子,叫她拿出点诚意来,别想糊弄人!”   陆文提到阿鸾是真的有气,君臣之间的礼数也不顾了,说话颇为刻薄:“以为所有人都像圣人那样心软由着他闹吗?”说完又痛心疾首,觉得皇帝真是太不容易了。说完又想起来袁樵好像还有一个“女儿”也一起来了,又觉得袁樵也不容易,养个闺女还得搭给阿鸾,把袁樵又给安慰了一阵儿。   袁樵道:“美娘与公主不同。还未成婚就要拆了夫家,这个也不行。”   陆文只是叹息。   第二天,陆文与袁樵就开始给阿鸾急训。头一条就是让了阿鸾摆正态度,如果把可汗当成在京城的那些驸马一样对待,还是请公主回家的好。两人的主业还是与可汗周旋,与部族亲贵联络,还要学一点番语,忙得不可开交。   袁樵沿途又留意风土人情,嘱咐要看好这些部族亲贵不令四下游玩,每到一处只安排醇酒歌舞。   还要写种种奏报回京,将对右部的观察分析写了,以便除时调整策略。又要从右部亲贵口里挖出些有用的讯息,以便出关之后相机而动。   待到出关的时候,人人都与出京时不同,少了意气风发,多了沉着稳健。寄出“即将出关”的家书,袁樵一提缰绳,踏入无边旷野。   ~~~~~~~~~~~~~   收到袁樵的家书,梁玉先检查一遍,将写有难题的那一页纸给抽了出来,余下的交给萧容,道:“拿这些读给你阿婆听。”   萧容低声道:“是。”又看了梁玉一眼。自从丰乐公主出塞之后,梁玉的情绪就一天比一天的平静。开头几天还表现出怀念之意,突然有一天就变了,也不许人再提阿鸾美娘了。袁樵寄来的书信倒是照旧读着,但是评论却很少,很多时候是密信,别人都不知道写的什么。   【一定有故事。】但是萧容知道恐怕最好不要问,捏着家书去杨夫人面前。   梁玉将那一页扣下来的信看了又看,也说了一句:“添乱。”袁樵想得也对也不对,梁玉对仁孝太子的感激不足以让她昏头,她关心的是外甥。送走美娘之后没多久她就醒过味儿来了——阿鸾成了,桓嶷会有永远的遗憾,阿鸾死在外面,桓嶷会有永远的恶评。   从此她便不再怀念这两个人,塞上风云她虽然关心,对阿鸾的感情却变得的淡漠了。若要让她再因此伤怀,已是不可能,如今她该吃吃、该睡睡,只管把自己的事情照顾好,不再分神管不相干的人有什么抱负了。   梁玉将书信又看了一回,在妆匣里放好,扬声道:“备车。”   其已入秋,今天不冷不热很适合再出门,梁玉打算去宋奇家拜访。   车出了坊门,往宋府驰去,走不两条街,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阿蛮敲敲板壁,问道:“怎么了?”   “前面有人的车撞到一起了,咱们换条路吗?”   梁玉点点头,阿蛮道:“那就绕过去吧。”   梁玉轻轻撩起车帘,前面人影幢幢,也看不清是谁跟谁。收回手来,顿了一顿,道:“停一下。”复将车帘撩起,再一看:“阿蛮,你看那一个人,我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呢?”   阿蛮看了一眼,道:“哪一个呢?”   梁玉道:“我想起来了!就那个,白衣服的,你叫一声‘白铭’,他一准回名。先让他去无尘观,我从宋家出来再去见他。”   阿蛮跳下车,带了两个人去堵那个书生,梁玉则去宋府先与宋奇会面。   宋奇收到梁玉的帖子之后如释重负,特意空出了这天的时间来等她。两人是老交情了,不必再说废话,宋奇道:“没有新的消息。”   梁玉道:“我知道,我才收到的信,他们出关了。唉,一路上给公主讲了些东西,看样子公主听进去了。”   “那夫人还叹的什么气呢?”   “我叹的是,有主意的人比没主意的人更不好打交道,有主意,就会对你的话有取舍、有曲解。”   宋奇苦笑道:“夫人难道不应该关心圣人吗?我觉得圣人的心变得冷了。”   梁玉眨眨眼,她当然是感觉出来了,但她不能说,只答:“他是伤心了。”   宋奇低声道:“千万不可再提什么仁孝太子了!”   “我省得,”梁玉点点头,道,“黄侍中是怎么说的?”   宋奇道:“社稷之福。”   梁玉默,顿了一顿,问道:“三郎的名誉怎么办?”她对桓嶷说得底气十足,自己也担心得不得了。   宋奇一摊手:“天上下雨的时候,是不会问路上的人是不是都打了伞的。”   梁玉气闷不已,她见宋奇就是要讨这个主意,结果大家都没办法,也是可恶了。   宋奇却又另起了一个话头:“夫人,令郎该出仕了。”   “嗯?我们想他先多读几年书。”   “嗐,那也不过是多见见人罢了,”宋奇对梁玉说话还算直白,“夫人想想,现在是个什么时候了?正是用人之际!还不先抢个机会吗?”   梁玉若有所思:“唔,我想想。”   宋奇道:“虽不急在一两日,却也不能拖得太久。夫人,袁郎出使,府上就……”   梁玉点点头,又问道:“两位小宋先生呢?”   宋奇笑笑:“还道夫人不问了呢。”宋果被桓嶷薅过去写诏书,他们也把这人情记到梁玉身上了,但是梁玉从此不再过问,更不跟他们打听一丁点儿桓嶷又要发什么命令,这让他们非常的遗憾。   梁玉道:“风云变幻之时,是有志之人乘风而起之机。”   宋奇道;“阿义约摸可做刺史,阿果么……不是我能够左右的。”   梁玉点点头。   宋奇又说:“夫人,今上颇重科举,夫人也不该忽略了这件事啊。”   梁玉笑笑:“我曾因为冲动做错过一些事情,现在可不敢胡闹了,等我想想。”   “静候佳音。”   梁玉道:“先生想必也不用我多嘴,不过,再忙也不要忘了黄侍中啊。”   宋奇笑道:“那是自然。”   “公子满月,我有大礼相送。”   “夫人说的大礼,令人期待。”   梁玉与宋奇闲扯两句,婉拒了留下吃饭的邀请,又往无尘观赶过去。   ~~~~~~~~~~~~~~~~   无尘观的观主总在这里住不久,现在美娘也走了,这里成了梁玉闲着清静想事、见一些不方便在家里招待的客人的地方。   白铭比前几年见面的时候显得成熟——或者说沧桑——了一些,他没想到梁玉还能认出他来,有点激动有点诧异,更多的是紧张。听到外面一声:“夫人到了。”白铭刷地站了起来。   不,不是这样的,他明明是很有骨气的。白铭站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起来。   梁玉觉得他这紧张的样子比印象里更甚,不由好奇:“坐。你是有把握了吗?”   白铭被泼了一盆冷水,道:“夫人见笑了。晚生、晚生,是更没有把握了。”   “哦?总该比几年前更有见识,怎么会没有把握呢?”   白铭借着喝茶掩饰紧张,喝完也不放下茶盏,仿佛这样能够让他安心似的。“朝廷派了中枢的官员下到各地做亲民官,今年兴武举,才走了十几个州,忽地公主又和亲了,”白铭说得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最后总结道,“变得有点快。”   梁玉近来第一次笑得很开心:“你这是长进了啊!挺好的。”   “夫人取笑了。晚生是实在不知道,总这么追着,要追到什么时候呢?不如回家耕读。只是回家之前,还是想求见夫人一面,请问这究竟……是我的本领不够吗?我于游学途中,见到那一年被取的人,治下也是井井有条,我,当真不如人吗?”   “唔,不取笑,不取笑,”梁玉道,“什么是变?你看,杯子变成盘子,是变,我面前这个杯子变成了你面前的杯子,你能说它不是变吗?一直都在变的。”   她面前的茶具与白铭面前的是一样的制式。   白铭似有所觉。   梁玉道:“你怎么看出来的井井有条?”   “安居乐业。”   “唔,”梁玉想了一想,问道,“有落脚的地方了吗?”   “啊?晚生、晚生寄宿在慈恩寺里。”   “唔,那里啊,也还成,专心读书。今年秋天还会有考试的。”   “可是!”白铭且惊且喜,不明白为什么上次自己那么有底气被斥,这回想走了又要被留。可是能留下来,真能考中做官,又是他愿意的。   梁玉道:“就这么定了吧。”白铭此时的状态倒是很适合步入官场了,桓嶷初即位时要“变”,如今却需要“稳”。自家不尽量稳,怎么腾出手去折腾别人呢?桓嶷在外面可还有一个侄女得接回来啊!   所以现在白铭这样的人反而有机会,但是又不能跟白铭直接说“我看你已经被教训得老实了”。梁玉道:“此一时彼一时,安心读书去吧。”   白铭先是激动地拜谢,直称:“夫人于晚生,恩同再造。”   梁玉道:“是你自己的功夫到了。”只要能选中个贡士送上去,白铭哪怕没有助力,取中的机率也是很大的。   白铭激动得紧,还想再表示感谢,梁玉对他摆摆手:“去吧,到考试前,没有什么要紧事也不必相见。平日要谨言慎行,修心养性,多想想你这几年见过的好官是怎么做的。”   “是。”白铭一字一句记在心里,恭恭敬敬地告退。   阿蛮看桂枝将白铭送出去,悄声对梁玉道:“这个书生……”   “嗯?”   “有点呆。”   “不可轻易评论士人,”梁玉慢悠悠地说,“他们是国家栋梁,不能被轻慢啊。”   “哦……”   梁玉笑笑:“走吧,回家。”袁先如果要出仕,得跟袁樵说一声。然后得跟萧家通个气,并非畏惧萧家的权势,而是梁玉认为,萧家父子在朝廷里混得时间久,眼光很老辣,选个官职也会选得很准。   ~~~~~~~~~~~~   回家之后,梁玉先给袁樵写信,说了宋奇的建议。两个月后,答复随同袁樵的家书一起到了梁玉的手上,袁樵也同意了宋奇的观点。信中又说,北地已开始下雪了,阿鸾与美娘目前还没有生病。不少散落的部众又来归附右部可汗,情势尚可。   梁玉的目光从这些句子上滑过去,没有丝毫的停顿。将信轻轻放下,梁玉道:“大郎回家了让他来见我。”再将信拣起来又看了一遍,信上没有写归期。如果说没有见到具体情况的时候不好讲的话,如今已经安顿下来还没有个估计,可见事情有些难办。   由五部归而为二,这个势头就是一统,想要阻遏很有些“改命”的味道啊!   直到快掌灯的时候,袁先回来,梁玉才从思绪里出来,笑问袁先:“阿先想做官不?”   袁先想了想,问道:“是时候了吗?”   “是啊。”   袁先又问道:“阿爹可有消息?”   梁玉将信推给他,袁先两眼扫完,道:“但凭爹娘吩咐。”   梁玉道:“我会去见一见你岳父。”   “是。”   梁玉道:“以后就要自己小心了呀。”   “是。”   “去吧。”   梁玉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去萧府拜访,询问萧礼的意见。   萧礼心道:【她来得好快,我正要与她商议这件事情。】他也嗅出味道来,连同萧弗,都准备安排。这个想法与梁玉一拍即合,萧礼就建议:“彦长今出使,归来必有大用。待国家有事于北方,他是一定会要用的。父子不必同陷于一事,但又不可离得太远。”   跟萧弗一样,他打算把袁先在中枢里先安排个清流混一波资历,然后再趁着桓嶷那个中枢官员下放的策略,把袁先放到北面做个地方官,又或者其他与北方可能有的战事有关的官职一类。他预备袁樵一回来,再把袁先给安排出京城。   无论哪一方都不可能出来阻拦袁先,袁先一定能够得到想要的合适的职位。袁先的第一个职位比袁樵要高得多,袁樵当年父祖皆亡,又没有十分得力的亲戚。袁先却有一个皇帝“表哥”。袁樵开始是九品,萧礼就能给袁先安排个六、七品,还包管没人能说出什么来。   梁玉对这些还是不如萧礼熟练,但是听萧礼一讲就明白了,笑道:“好,就听您的。”   说完袁先,梁玉还不走,萧礼便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问道:“夫人觉得哪里不妥吗?不妨说出来参详参详。”   梁玉犹豫了一下,问道:“阿鸾的事情,人们会怎么说三郎?”   话一问出来,萧礼反而心安。不管梁玉性情如何,干过什么事,她维护桓嶷的心是从来没有变过的。萧礼道:“事情还没完。”   这跟梁玉说的一样,但是梁玉要的是一个确切的办法,必要萧礼说出个幺二来。她的心里,萧礼是比宋奇更有办法的人。   萧礼沉吟片刻,道:“恐怕不是立时就能见效的。”   “嗐,还不是跟我想的一样吗?等事情办好了,最好阿鸾回来了。是不是?”   萧礼无耐地点点头,又说:“圣人的心太轻了!若是先帝……哼!”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如果是他的表哥,别说是侄女了,就是亲闺女,那也不能闹起来的!   梁玉道:“三郎难。先帝是什么情形?三郎是什么情形?先帝一帆风顺,三郎多有掣肘。还请您多心疼他。”   萧礼道:“我等臣子……”   梁玉似笑非笑地看着萧礼,这会儿她可顾不上这位仁兄曾经给过她的压迫感了。萧礼也不在意她笑,把极合臣子身份的话念完了,徐徐叹道:“我是先帝的表弟,圣人会有他自己的表弟去关心的。这要看您呀。”   梁玉捻了捻手指。   萧礼道:“江山代有才人出。”   “你们读人真会说话,”梁玉嘟哝一声,“您这一代正当年呢。”   萧礼正色道:“我当然会为圣下鞠躬尽瘁。”   梁玉点点头:“就是说,我现在只能等着了?”   “忍耐与等待也是一种天赋,夫人之前做得不是挺好?”   【这都看得出来?真是见了鬼了!我看你在大理寺也是干到头了!】梁玉笑得有点僵硬,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镇定地从萧府辞出来,回家等袁先出仕。   梁玉自己给袁先求官不大好,这事儿还是萧礼在办。极巧的是,翁婿俩同日拿到了任命的诏书桓嶷把袁尚书塞进了政事堂,也是加的侍中。然后将严礼调到袁尚书的位子上,空的一个吏部尚书把萧礼给调了上去。   这一番动作看似很大,实则人人都有心理准备。严礼之前干了十几年的吏部尚书,也到了挪动的时候了。且近几年选人、考核上动静颇大,他手上总有些小毛病,调走并不令人觉得毫无原因。再者上来的是萧礼,有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萧家三代圣宠不衰啊!】知者无不钦羡。   萧礼却非常的慎重,严礼前车之鉴不远,萧礼初一上任即遇到这一年的考核,丝毫不敢懈怠。考核之中,又有进士考完之后的选官试。萧礼生生在两个月内熬得添了十几根白头发,不由佩服起父亲来当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又想:【圣人似乎属意寒士。】   实则这一科取中的寒士并不很多,出挑的还是名门子弟居多,萧礼却无端有些担忧。将名单看了又看,终究还是放下笔来,没有改动。镇纸下面,压了一半,依稀能够分辨出一个名字白铭。   ~~~~~~~~~~~~~~   白铭领到的任命是一个上县的县丞,从八品下,看起来比袁樵初任官时的品阶高,实则不然,因为他是地方官。而比起袁先被塞了个从六品上的起居舍人,就愈加没法比了。袁先这个官职,一看就是有靠山,略出格。   虽然如此,白铭还是颇为开心,因为他们从京城出发的时候,桓嶷给每人赐钱置行装,让他们能够宽裕地出发。这是一种荣耀。梁玉也赠了他盘缠,还送了他一匹马、一辆车,让他能够从容出行。   白铭怀着一片报效国家的心,终于在年前赶到了治所。   就在白铭新买的书童叩响县衙的门扉的时候,桓嶷也收到了急报——左部叩关。    第176章 经略开始   意料之中。   自从知道左右两部的前尘往事之后, 左部叩关就已在预料之中了。边患这种东西, 什么时候都没有完全消失过,即使在先帝时期, 把人家打得四分五裂,大的边患没了,偶尔也免不了缺了吃喝的人过来劫掠。只不过守将都还算能干, 可以击退来犯之敌。   这一次又与以前不同, 左部比那四分五裂试图沾点便宜就走的小部落大得多也有组织得多。同时,由于先帝的安排,如今的边将比之前也稍有不如——过于能干和桀骜不驯的都或调或免了。   好在这几个月来桓嶷一直在做准备, 虽然后续反击不大跟得上, 应对的时候中枢并没有着慌。   坐镇政事堂的如今是纪申,他本就是一个稳重的人。桓嶷忍住了将萧司空与黄赞再请进宫咨询的冲动,先与政事堂议事。如今的鸿胪寺卿是宋奇,他比他的前任要精明得多, 虽然用兵没他的事, 他上任之后却用心调查各部的情况, 也被召了来以备询问。   宋奇安静立在一边, 听上面说着军情, 他的旁边站着的是兵部的人,也是个备咨询——问到的时候兵部要拿出个方案来。   正在说话的是一个报急来的校尉:“左部兵马不多, 似有试探之意。先前左部之使辩称,朝廷厚此薄彼,何以降公主予右部, 又册右部可汗,认为不公,他们是来讨个说法的。”   陆国丈听了就笑了:“朝廷愿意册封谁就册封谁就册封谁,几曾轮得到他们来讨价还价了?”摆清楚自己的益了没有?朝廷又不是他家开的饭馆,由着他们点菜!   纪申轻咳一声:“这是气话。持国要公正。朝廷怎么能奖励弑兄之人?!应该再次下诏申斥、问罪才是。”   宋奇肚里暗笑,谁要因为纪公是个君子就认为他傻,那可就想错了。   桓嶷问道:“下面该怎么办?”   陆国丈看看纪申,纪申道:“守!”一旁才升上来的袁侍中也点头,他资历略浅,也不熟悉兵事,是以不抢着发言。   桓嶷想了一想,问道:“右部如何了?”   宋奇道:“一切均安。”接着比较详细的介绍了他所知道的情况——经过打击的右部王庭重建已初具规模了,右部可汗又召集了数万的部众,在王庭与丰乐公主举了婚礼,一切都还在计划之中。因逐水草而居者,本就没什么城池,少数的城池建设得也很粗糙,毁也不容易毁干净,重建需要的工程也不大。   同时,左部确在搜寻右部可汗,一则才动兵打击过,短时间内难以再次大规模的用兵,二则冬季到了,不如南下。   桓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纪申道:“还要下诏与右部可汗,令其坚守、抚民,不可轻出,只要右部可汗能够坚守住,就可以静候左部内乱了。”   桓嶷问道:“怎么说?”   纪申的道理非常的简单——左部也不富庶,趁皇位更迭的时候朝廷无暇他顾并吞各部,左部内部应该也不稳固。“蛮夷重利轻义,左部可汗如果不能为他们带来利益,而要他们听令,必然激起不满。”   跟着你干,当然是因为你的拳头大,甘心为你卖命那就一定是因为跟着你有肉吃。如果肉也吃不上,命也没了,谁也不傻不是?到现在如果左部可汗再要强压,那大家就只好造他的反了,反正都是死嘛!   桓嶷又问兵部的意见,兵部最怕就是皇帝现在就想动手,因为准备是真的不充足:“守城无虞。”他们近十年来做的准备都是守,因为攻也没啥利益,并不划算。如果现在桓嶷要打,非要他们定个计划,好,定下来了,打输了算谁的?肯定有人受罚。   兵部现在也力主守。   桓嶷道:“好!”召舍人起草诏书,一气发了几道诏令,从下令严守,到调援军备边,到斥责左部可部弑兄、犯边等等。宋果笔划龙蛇,也不抬眼看宋奇,飞快拟就了草稿,拿给桓嶷来看。   待君臣都签完字,宋果才与宋奇交换了一个眼色。   桓嶷长出了一口气:“就这样吧。”   ~~~~~~~~~~~~~~   宋奇对自己能在御前露个脸还算满意。【以后这样的机会会越来越多的。】宋奇捏了捏拳头,给自己打气。   慢吞吞地避在一边,让执政们先走,等到最后,袁先从里面出来。宋奇与他也是认识,袁先也知道宋奇与梁玉关系不错,两人见个礼,宋奇问道:“令尊可有什么消息吗?”   袁先道:“偶有书信到来,只是近来越来越少了。”   宋奇道:“路远了嘛,又有左部侵扰,他们送一封信来也不容易。”   袁先对宋奇没有梁玉那么相信,与他说话也少,简单地说了几句便说:“我该换班了。”   宋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起居舍人也不是什么都能记的,有些秘事皇帝认为不合适他们在场,又或者是过于机密重大的国家大事也会让他们避开。袁先只秉承一个原则: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与同僚做了交接,即骑马出宫回家。   先看望祖母、母亲,此时的他有了一点“当年阿爹也是这般”的感触,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一定要支撑起……   “大郎回来了!”王吉利一声吆喝,把他的情思统统惊跑了。哦!府里有夫人,需要他操心的事比当年他爹要少得多。他还挺轻省的。   袁先笑笑:“嗯。”   “又有信来啦!”王吉利很高兴,袁樵来信,就表示人还挺好。   袁先的脚步不由快了几分,王吉利跟在身边说:“都在太夫人那里呢,就等您了。”袁先估计,这封家信一定被梁玉检查过,凡有值得担心的事情都被她抽掉了,等下听到的一定都是好消息。【还要再向阿娘单独问一问。】   到了杨夫人那里,果然只听到好消息。什么左部叩边是没有的,左部袭扰右部也是没有的。有的只是重建王庭,公主下降,不辱使命之类。杨夫人与林母都高兴,杨夫人笑问:“那他们就能回来了吧?”   梁玉笑道:“大冷的天,叫他们赶路我还不放心呢。我看得到明年天气暖和了、路上好走了才行。”   杨夫人有些惋惜:“那就不能回来过年了啊。也好,稳妥一些好。”   她们又都不问袁先今天宫里发生了什么,只问他与同僚相处得怎么样,累不累。袁先也报喜不报忧,只向梁玉使了一个眼色。梁玉慢慢地点了点头。   梁玉的心情还算不错,被她抽掉的两页纸里写的情况并不糟糕。一是陆文这个正使会先回来,整个使团呆人家地盘上不像话,未免有操纵傀儡之嫌。只留几个副使之类反而有话说,比如帮助公主适应。事实上也是如此,这就涉及到了第二件事,袁樵写信的口吻是无奈又有一点解恨的——公主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一路上,随着右部流散部众越来越多,大家都得学番语了。一门全新的语言,还要能够交流,这得花费多少功夫呢?出关前,可汗努力学说官话,出关之后,周围全是番语,阿鸾被憋得够呛。这只是一个开始,即使带了全套的器物、奴婢,包括炊具。出关之后的生活也渐渐脱离了原轨,奶酷樱桃是没有的,生鱼脍也没了。关外的道路不可能是京城那样的平坦,连呼吸的空气的味道也不一样了。宽袖的衣裳穿得越来越少,靴子穿得越来越多。   丰乐公主终于知道,计划是一回事,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天下没有后悔药,走出去就不能回头。亏得一股气硬撑着,与美娘两个人埋头学说话。   用陆文的话讲就是“早知如此,该让她早点学说话!”   梁玉道:“在京城里学番话跟到了异域去不得不学如何能够一样呢?”   袁先道:“总是任性。”   “嗯。”   袁先犹豫了一下,问道:“阿娘,阿爹要在右部呆多久呢?我竟看不出来,圣人对丰乐公主也未免太……”   梁玉摆了摆手,道:“明年,至迟后年,哪有一直陪着的道理?”   “难道明、后年就能击散左部吗?”就目前接触到的情况来看,袁先是不敢做这样乐观的估计的。   梁玉道:“你怎么会这么说呢?当年在楣州,花了多长时间?这个不比那个难吗?”她对军事比对选官还生疏,但是她知道,两家打架可不是决心到了就行了的,得比拳头。囫囵个儿比一比,五年起吧。   “真让人心焦啊!我很担心局势紧张,阿爹归来会有波折。”梁玉不是一吓就哭的妇人,袁先也就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了。动乱时期的使者通常倒霉,被杀的、被扣的、被削个耳朵鼻子的,都有。   “还不至于,只要守住了。”   袁先很是惊讶,因为“守”是政事堂才跟皇帝定下来的策略。他问道:“阿娘何出此言?”   梁玉道:“守住了,左部可汗就没威风可使了,一个没了威风的主子,啧啧。等着被他手下啃死吧!”   袁先露出一个笑来,旋即故意感叹道:“可惜,今年阿爹不能回来过年了。还有阿犀,我还想看他诗做得如何了呢。”   “你啊,别把宫里那张冷脸带回家来,好好陪陪阿宝。”   “是,”袁先犹豫了一下,把原则都吃了,对梁玉道,“阿娘,今天急报,左部叩关,政事堂也是一个‘守’字。”   梁玉也不教训他泄漏了机密,只说:“那就好。”   袁先诧异地问:“这怎么能算‘好’呢?”   “比闷着坏强。他要是不管你,只管按着右部捶,一口气捶死了,你能怎么办?只能干看着。现在呐,朝廷是一个人下两盘棋,一盘是自己的,一盘是右部的,右部的棋盘跟前还蹲着一个右部可汗呐。看来你爹他们在右部干得还不错,没叫左部给捶了。”   “原来如此,”袁先一说就明,又请教道,“那依阿娘之见,接下来会如何呢?”   梁玉将手一摊:“我也不知道。离得太远了,知道的太少了,怎么能够猜得出来?看出个大概罢了。在三郎面前不要多说话,他心里憋着火呢。”   “是。”   “行啦,出了宫门就把这些都忘了吧。去陪阿宝吧。”   “是。”   ~~~~~~~~~~~~~~~~~~   梁玉对袁先并没有把所有的话都说全,她是有担心的。袁樵满写了几封信给她,里面的情况有好有坏,看起来阿鸾与美娘算是老实了。她更担心的是右部可汗,回到了他自己的地盘上,他还会那么乖巧吗?   阿鸾想得倒是很好,把可汗带回来?不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呆不下去,又或者是此处太繁华,朝廷能够按着左右两部随便打,内附是很难的。反正她读史书,肯和好的都是打不过的。   梁玉左思右想,良久才暗骂一声:“一群该死的鬼!不见棺材不掉泪!”骂完了右部可汗,又想起阿鸾跟美娘。   【明天去趟福安宫吧。】   福安宫的大门紧闭好有几个月了,自从设完宴之后,福安宫就仿佛一座不存在的宫殿,也没人去拜访,里面居住的人也不出来。若非还有菜蔬米面等往里运,又有垃圾往外倒,人们几乎以为这里已经被封上了。   李淑妃才搬出来的时候,福安宫堪称宾客盈门。至尊夫妇时常亲至,连带的各路人都会来拜访。李淑妃也常出门访客,又或者在福安宫设宴邀人来玩。如今这些都不存在了。   梁玉以前也常过来,自从公主出塞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过来。她心里有数的,跑得太频繁了,那算怎么一回事呢?唯有来得不勤,才能显出皇帝对侄女出塞的不满意来。   【只是淑妃娘娘婆媳也太可怜了。】   叩了很久的门环,里面才有人问:“是谁?”声音里充满了疑惑,仿佛不相信还会有人上门似的。王吉利去递了名帖,里面有点慌乱的:“就来!”   得,几个月不见,看门的人话都不会说了。   很快,门打开了,梁玉被福安宫的宦官、宫女拥簇进去。人人都很殷勤,梁玉问道:“娘娘还好吗?”   “不大好,吃斋,念佛,不干别的。我们太子妃也是这般。再不就是看着仁孝太子的画像发怔,唉,我们看了都心疼。三姨……”   梁玉摆一摆手,正殿快到了。李淑妃与陆氏镇日无事,也不愿意见访客,只觉得人生没有什么意思。梁玉的到来也没能让她们露出笑容,婆媳脸上都像扣了个面具一样。有礼,没有生气。   梁玉道:“却才收到了彦长的信,说,公主一切都好,婚礼很盛大。王庭也建好了。她……写了很多家信,都不敢寄,写了又烧。”   李淑妃轻哼一声:“以后不必为她费心了。”口气却似轻松了一点。   梁玉道:“在学说番话了。”   “阿弥陀佛!总算是想明白了,”李淑妃低低地咒道,“在京出降与出塞能一样吗?在京,她是君、驸马是臣,出去了,可汗是夫、她是妻!这个混蛋啊!说了不听啊!”   梁玉轻声道:“她现在应该会想起来这句话的。人呐,总得在做错了的时候,才会想起来有人劝过。”   李淑妃慢慢流下了眼泪:“她……”   往日还能说些什么京城趣闻、吃喝玩乐,现在这些都不相宜,梁玉又安慰数句便要起身告辞。李淑妃亦起身,道:“一定不要为了她而误了大事啊!否则……她就是死定了。”   “嗳。”   李淑妃步下有些踉跄,梁玉手快,将她扶住了。   “老了,不中用了,”李淑妃一面感慨,一面低声对梁玉道,“圣人是很顾念旧情的,但是有些时候承的圣眷越多,也越容易招人恨。你的儿子是驸马,女儿估计也差不了,一定要好好教导啊!切不可因为是你的女儿,就让她以为什么都很容易!万一……丈夫高贵得出乎想象呢?”   梁玉微讶:“娘娘!”   李淑妃道:“自家好好想想吧。以后的日子还要过呢。”   梁玉道:“是。娘娘保重,圣人与执政也不会让左部过于得意的,或许,阿鸾很快就会回来了。”   “她还回来干什么?”   “总会有个台阶的。如果没有,就砌一个呗。”   李淑妃唇角一翘,又落下:“三姨还是那个三姨。”   “不一样啦,都不一样了。”   ~~~~~~~~~~~~~~   从福安宫出来,梁玉的心沉甸甸的。李淑妃也是人老成精,掐得忒准,说不得,她还得为阿鸾操一回心了。李淑妃在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进了东宫,随着先帝登基成了太子生母,她的阅历、智慧实在令人佩服。   最难得的是,她的分寸拿捏得准,从不越界。   【我却总是想往外踩一脚。】梁玉笑笑,这个脾气大约是不会改的。但是李淑妃实在是一个值得继续交好的人。【她还是关心阿鸾的。】   离开了福安宫,梁玉第二天就去看望桓嶷。此时,朝廷的诏令已经发出,许多事情已经不再是秘密,再与桓嶷说右部的事情就说得过去了。   桓嶷在两仪殿,正跟袁先说话。又快到过年的时候了,桓嶷很关心地问:“姨父远行,今年府里要你多用心了,还忙得过来吗?”   袁先道:“臣家里人口少,事务不多,尚能支应。”   说话间,陆皇后派人来告诉桓嶷,梁玉来了。桓嶷笑道:“才说呢,三姨就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撇下袁先,自己去了昭阳殿。   梁玉先找陆皇后,说的就是李淑妃的事情,桓嶷一向优待仁孝太子遗孤,之前几个月可以称之为怄气,现在得拿出个章程来了。   陆皇后也认为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将桓嶷给请了来。   桓嶷对阿鸾还是有气的,但是与李淑妃没有仇,道:“见到淑妃娘娘彼此都不免想起伤心事,那就没意思啦。不将阿鸾接回来,我看……还是劳三姨代我多看望她吧。”   “你总要有个意思的,”梁玉中肯地道,“等公主与可汗回来了,再现亲热?”   桓嶷轻笑一声:“他们什么时候回呢?三姨不用管啦,你该怎么着还怎么着,福安宫,九娘,多些赏赐吧。唔,我想想……三姨,表妹是不是要生孩子了?”   “阿芬呐?都生啦!我看你过糊涂了。”   桓嶷拍拍脑门儿:“是糊涂了。我添了个侄子,自己竟忘了。那就算了。”   “啊?”   桓嶷对陆皇后道:“宗室里,找个合适的女孩子,给福安宫送过去吧。”   陆皇后有些高兴:“好。年轻小些的,父母不在身边的,您看……”   桓嶷道:“九娘做事我是放心的。”又问梁玉新年打算怎么过,要不干脆带着孩子到宫里来住几天吧。梁玉知道他最近情绪不够好,是需要热闹一点,周围的人多一点。也不很推辞:“只要不嫌他们太无趣。”   桓嶷很有点惊惶地问:“你把我女婿怎么了?”   梁玉道:“看见阿先了吧?他爹教出来的,都那样。”   桓嶷与陆皇后同时放心,袁先在年轻子弟里算比较出挑的了,如果袁昴跟哥哥一样,那就很放心了。   桓嶷道:“就这么说定了,”又对梁玉说,“不会让姨父在外面很久的,断没有一直陪着阿鸾的道理。等他回来,我还有重用。”   “这个别跟我讲,”梁玉摆摆手,“重用是重担,你跟他说,让他拜谢。”   桓嶷听她说话就觉舒心,道:“必不相负。”   “好,三郎之前的信誉很好,我信得过。”   桓嶷也笑了。   他倒是说话算数,袁樵没有在王庭呆很久。年前,陆文先返京,与桓嶷密谈了好一阵儿,又有几次诏书发出去。这些诏书或明或暗,外人不能尽知。到得次年夏季,袁樵果然回来。   以袁樵的意思,他孝还没守完呢,还差几个月,先把这孝期过了再说。不想从驿馆出来直接面圣,没踩进自家大门,桓嶷就给了他一道闷雷:“卿还要再辛苦辛苦。”   桓嶷与政事堂商议,打算在边境新设三个都督府,各领数州,以便日后用兵。指定了袁樵担任其中之一。   袁樵有点发懵,他以为,他这番出使归来,做个刺史是可以的。但是……都督?管几个州?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桓嶷道:“非常时行非常事,让你出使时我已有所筹划。比你更熟悉两部的人也不多了吧?”最重要的是,这是他姨父,对面还扣着一个他的侄女,有些事情自家亲戚办起来会比单纯的大臣办事更灵活。   第177章 各打算盘   “都督?”萧礼很诧异, 抻过那张公文从右到左重又看了一遍, 上头写的字儿还是没有变。依旧是要把袁樵任命去都督府的。   到了都督这一层,就不是吏部上书行文报政事堂一批就能决定的了, 都得经过皇帝。是以萧礼到结果下来了才知道,他亲家又升官了。袁樵升官是在预料之中的,那一批派出去送嫁的人, 回来肯定都有用, 现在不升,以后用到的时候也得升。   但是萧礼的估计,认为袁樵会入中枢, 比如到鸿胪又或者兵部又或者哪里的先混几年副手, 然后再转个正。他已经决定把袁先给扔到外面历练了,正打算等袁樵回来喘口气就跟袁樵商定此事呢。没想到桓嶷先下了手。   皇帝已经把人家爹给派出去了,萧礼就不好把人家儿子再扔出去。袁府里男丁少,得留一个在京城呆着不是?   朝中要设都督府他是知道的, 先帝的时候, 那里曾有过都督府, 后来边患平定了, 久无战事, 虽未废撤,也有好些年空置。反正没有战事, 也不需要用这么个人,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了。   他倒不认为袁樵属于“骤升”,虽然袁樵连个刺史也没有当过, 但是经过楣州的兵乱,还在万年县呆过。萧礼还知道,当年楣州的王刺史比个摆设强不了太多,袁樵能当楣州半个家,四舍五入,也算是有经验了。   【且圣人放心他。】凡用兵,最忌讳的就是上下相疑,桓嶷做太子的时候压根不接触将领,现在不是完全没人用,而是皇帝不能放心地用。袁樵能让桓嶷放心,这就是最大的优势。   【还是要见一下袁彦长。】萧礼将利弊都考虑好了,再扯起其他几份公文来看。都是任命书。   除了袁樵,另一个都督是近期出现得还算频繁的一个人名——吴锋。袁樵的都督府离右部近,而吴锋则是直面左部。中路则是一个萧礼并不算太熟悉的人,副手倒是于累。陆文又回到了中枢,可能是备咨询用的。   公文确认无误,命人备案归档,萧礼看看天色,正一正衣冠道:“办完就都回去吧,天不早了。”   外面天光大亮,夏天白天忒长。   ~~~~~~~~~~~~~   萧礼往袁府下了张帖子,人跟着帖子就到了。   此时,袁府正乱作一团。梁玉先听桓嶷说了要“重用”,并没有很在意,袁樵被派了出去,回来肯定有用呐!可她万万没想到,袁樵一回来就有了任命,还给派出京去了。   “那我们得跟着你走。”梁玉第一反应就是带着孩子跟上去。   袁樵道:“照说,应该去。有阿先夫妇侍奉阿娘,我也放心。”   杨夫人大惊:“什么?你们要独个儿去?”除了袁樵出使这一年多,她一辈子没跟儿子分开过,现在居然是儿子放外任吗?杨夫人极不适应,哭都顾不上哭了。儿子升官是好事,虽然去得远了一些,杨夫人也知道这份量算重的。可是分开?   “我也要去!”   梁玉与袁樵都不大放心她,杨夫人现在的年纪并不比刘夫人到楣州的时候大,但是两个人的心里总觉得杨夫人不如刘夫人那么能经事。且到了边地,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动手了,两人都不愿意杨夫人冒险。   杨夫人可不管这些:“让他们小两口在京里好好处,早些给我抱上曾孙。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他们啦。”   袁樵顾不得要脸,苦哈哈地道:“那您要不要再多一个孙子呢?”   袁先也说:“阿婆,我们侍奉阿婆是应该的,如何……咳。再说,咳,也不耽误养孩子的。”他与父母是一般的心思,都不放心杨夫人再长途跋涉。   全家争执时,萧礼到了。人人诧异:他怎么来了?   杨夫人道:“快请呀!”   萧礼只回家换去了官服就过来了,袁家人猜他此来就是为了袁樵的新任命,只是不知道他对这个任命有什么看法。杨夫人道:“尚书的见识比咱们都高,要多请教。”叮嘱完了才放袁樵走,梁玉想了一想,到底没有跟过去。   萧礼已在厅上等着袁樵了,彼此见了礼,袁先又拜见岳父,叙了座次。   萧礼早把袁樵看在了眼里,直到坐稳了才故意又重看了一遍,道:“气色还好,只是黑了一点。”   袁樵道:“风吹日晒,更觉精神健旺。”   “不是伤神吗?”   袁樵道:“后来已经好了不少了。”   萧礼这才说:“你任都督的文书已归档了。”   袁樵颔首道:“我亦未曾料到圣人是打的这个主意。”   萧礼道:“这是圣人对你的一片期望,一定不要辜负了呀。”   “吾兄放心,我必尽忠王事。”   萧礼踌躇了一下,袁樵道:“吾兄有话不妨直言。”   萧礼道:“我是有几句话,还望不要顾我管得太多。”   “我幼失父兄之教,吾兄有教,求之不得。”   萧礼慢慢地给袁樵说了两件事:“我观朝廷尚无大兴边事之意,一定不要擅开边衅。再则,抚民为要,有人才有兵。”   “我也是这样想的。”   “那要怎么做呢?”   “请教吾兄。”   萧礼就给袁樵指了两条,第一,恐怕你得把老婆带过去,只有家眷到了,才让人觉得你是真的要扎根下来了,百姓看在眼里,才更不会因为可能到来的战争而逃走。第二,你虽然是都督府,但是可以兴文教嘛,反正对面是右部,可以诱使右部的贵胄子弟前来学习,不是还有榷场吗?诱拐。也是麻痹对方。兴文教不是要放弃武备,你示之以文,肯定有不长眼的来碰瓷,那就可以痛打一顿了,只要不是大规模的战争,小摩擦哪里都有的。再说了,打完了左部,难道就是为了出钱出兵出粮把右部给拱上去吗?当然不是!右部也得防呐!   “夷狄畏威而不怀德,”萧礼说得一点也不客气,带有极浓的偏见,“彦长已见过右部可汗,他失去部族之后与重建王庭之时,是一样的吗?人心都是会变的,何况夷狄?教化、教化,如果还没有‘化’,就不能当成自己人。吾弟一定不要有书生气呀!”   袁樵点点头:“我明白的。”   两人称兄道弟,比定下儿女亲事的时候还要亲厚几分。萧礼最后才问:“人手足否?”   袁樵毕竟不曾执掌这么大的排面,即使各州县的长官等有任命,袁樵的都督府依旧是缺人手,让他很短的时间里找齐有用的人手,也是困难的。也诚恳地说:“吾兄有什么人可以推荐吗?”萧礼道:“还真有几个。”   袁樵的积累比萧礼差得远,袁樵只能想到几个合用的人,萧礼肚里一本账张口就提了一串,最后把侄子萧弗半搭半卖给了袁樵:“不瞒吾弟,其他的几个确是能人,且有公心。只有阿弗还是稚嫩,是请吾弟调教的。自家子侄,随便管教。”   “敢问这几个人都是何等样人,有何经历?”   直说到天色暗了下来,梁玉那里派人来说准备好了晚宴请萧礼留下来吃饭,两人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   袁府的晚宴经过了两年的沉淀,在萧礼面前也还是有点暴发户的味道。梁玉知道请的是萧礼,已命萧容去准备了,无奈人是姓萧的,厨子、食材、摆设、场地还是袁府的,虽带了一点姓萧的味道,还是姓袁的居多。   萧礼既与袁家亲近,对袁家就比较宽容,根本不计较挑剔什么“气象”,宴前先拜见杨夫人,接着再跟人家一家吃饭,连带着看自己女儿忙上忙下,很是欣慰地道:“她在家里还腼腆,如今能够不畏事,是府上教导得好。”接着就只评论点菜色、说点京中官场上公开的趣闻之类,甚至透露了袁樵都督府下有某州“刺史是你们的老熟人了,宋义。”   袁樵笑道:“都是能吏。”   梁玉道:“哎哟,那可又凑一块儿了。”心里却想,哎,小先生做万年县的时候,不是有一些贡士也中进士了吗?!咋不捞回来哩?再一想,梁家的子侄总能拣两三个平头正脸的来使吧?别人不好讲,自家侄子她打起来可顺手了。   ~~~~~~~~~~~~~~~~~~   次日,袁樵因要赴任,便得了三天假,拜别亲友,再往相熟的上官那里请教。袁樵抽空给杨夫人说:“昨天我请教过萧尚书了,他也觉得您留在京里更好。”其实萧礼根本没这样说过,反正杨夫人又不能去问萧礼,只好含泪答应了。   梁玉没参与这母子俩的斗法,她去见了桓嶷,向桓嶷辞行。   桓嶷压根没想让他三姨跟着去吃沙子,闻言大惊:“什么?你去做什么?还是留在京里的好!”   “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去了,就是做了最大的一件事。他要是光杆儿赴任,怎么叫人觉得他会久驻?那百姓心里能安吗?百姓心里不安,那这日子就过不下去啦。”   桓嶷急得团团转:“他那算是军制,没有行军带家眷的。”   “胡说,他还得安抚呢。咱们说实话吧,反正我看出来了,我有十几年没听说过什么大将横扫边关的故事了。你得养人,那就要时间。现在又不会开战,真开仗了,也不能够是在咱家打不是?放心,我什么时候上赶着去吃亏的呀?”   桓嶷道:“我已后悔放了阿鸾走。当初我若不许,哪怕她死在京城,也比死在外面强。我是不会再让你走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懂的。可是你想想,彦长去了,我能不去吗?不去,我成什么啦?你维护我,又成什么啦?”   “我不放心。”   “那就给我几个人吧。”   “啊?”   梁玉想了一下,道:“我带点人去,总成了吧?”梁玉想那个白铭算是她扶过的,还有梁八郎,她最亲近的哥哥,没功劳也能赚点苦劳,反正不会给妹子拖后腿。还有当年楣州变乱的时候她见过的几个校尉。   梁玉数完了人,道:“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你还要把八舅也带走?”   梁玉道:“咱不能总吃闲饭呀。各人有各人的用法,现在该用到我们啦。看个家,还是行的。你看,我兄弟侄子那么多,怎么不都带走呢?也得拣不是?再说了,我们靠近右部,我与美娘她们联络总比男人们方便。”   桓嶷难过地说:“我竟不能照顾好你们。”   “已经很好啦。那行不行呢?”   “嗳。” 第178章 谜之期待   不干点实事, 就不可能有自己的势力, 这是梁玉一向信奉的准则。地位是打出来的。不管是用拳头打,还是用脑子打。这是梁玉的生活经验。   是以她从来不怕事, 更不怕遇到难题,有难关趟过去了就是赚。所以她还是开开心心地回家收拾包袱,将一双儿女打包, 预备一同带走。同行的还有袁樵的学生林犀, 以及萧礼给推荐的不少人,袁樵又从袁氏族人里选了三个侄子、侄孙辈,其中一个就是袁嵩的一个孙子。   梁玉等这些都准备好了, 才想起来一件事——八哥也要走了, 她还没跟爹娘告别。冷汗顿时沿着鬓角流了下来。   “你怎么了?”一个一直活力四射的人忽然变成了木偶,袁樵觉得非常的奇怪,“怎么突然停下来了?我回来有两个月了,总放心不下右部, 能早些过去我才心安。”   梁玉缓缓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孩子呢?”   “你不是让保姆把他们带下去了吗?”   “快!带回来!打扮得可爱一点!”   梁玉亲自把儿女打扮了一回, 两个小孩子都觉得新奇。他们与母亲的接触不能说少, 也不能说很多。似这等人家, 主母都没有亲自带孩子的, 也都是保母、乳母带着,是以他们与梁玉之间的母子之情也不算比别人更少。但是亲自打扮孩子这种人, 梁玉确实干得不多。   英华摸摸才被扎起的小辫儿,将上面挂的金坠角摇得叮噹作响。袁昴虽然也有些好奇,还是尽力板着脸。两人都是袁樵带大的, 袁樵这带孩子的本事不提也罢,耐心是有的,只是把孩子的脸都带黑了。   梁玉一手一个,车上耳提面命:“见了外婆,都要笑啊。”   这可真是太难了!   梁玉自己爱笑,这一双儿女都不大笑,看谁都像看傻子,他们的亲娘觉得他们也有点傻。   到了梁府,梁家人都还挺高兴,因为姑爷高升了,且梁八郎也接到了要赴任的任命书。再一看,就在袁樵手下。梁大郎正端起大哥的架子来教训弟弟:“八郎,你如今做官了,到了妹夫的手下,可不敢摆舅哥的架子……”   梁八郎颇为兴奋,也不计较自己都一把年纪了大哥还不给他面子,乐呵呵地听着。   待听说梁玉一家都来了,梁八郎跳了起来!“我去迎一迎。”一气冲到门前,一手一个将两个外甥捞起来坐在自己的肩上,笑呵呵地:“妹夫来了呀?哈哈哈哈!我得趁现在多叫两声,等到了那边就得叫都督了。”   梁玉道:“到了那边也叫得。”   “大哥才骂我,不许我装舅哥的款儿。”   “没事儿,到了那边儿,在我面前可以的呀。”   “亲娘啊!她又要上天了!”   梁八郎扛着一对外甥,一路跑进了正堂。亏得他家正堂门高且宽,两个外甥才没撞门框上。梁大郎吓得脸色脸青,扑上去接他外甥:“你要死!你干啥呢?快把孩子给我!”   梁八郎惊惶地对梁满仓和南氏道:“爹、娘,玉也要去啊!!!”他肩上两个外甥按着八舅的肩膀扶稳了自己,再依次向上来的大舅、二舅伸手,让二人将自己接下去。觉得八舅还挺有趣的。只是孩子太随爹,心里觉得有趣脸上也不显,害他们舅舅以为他们吓坏了,赶紧让上茶果来安抚他们。   梁八郎的娘子正一脸担心,她不怕丈夫上前线,怎么也轮不到皇帝他八舅去送死。她是担心丈夫出去学坏,她正怀着身孕,不大合适跟着走,离了娘子的男人,呵呵,那就是越狱的逃犯!不定怎么撒野呢!   猛听得梁玉过来了,梁八娘子心头一喜:【太好了!我可有能拜托的人了!】眼巴巴等着梁玉进来。   梁满仓与南氏养了这么个女儿,发生什么事都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看到梁玉之后,梁满仓叹了口气:“到了那边儿,可跟女婿好好过吧。”南氏道:“出了门子的人,跟着男人走,也是应该的。可得看顾好男人跟孩子,不能自己再瞎闹了,瞎闹前想想,你还有夫有子呢。”   梁玉整个后背都被汗湿了,只觉得这两句话比什么话都厉害。袁樵暗中扶了她一把,对梁满仓夫妇行了一礼,道:“小婿会照顾好妻儿的,还请岳父岳母放心。”   哎,女婿就可靠得多了。梁满仓夫妇终于笑了:“那我们就真的放心啦。”   梁玉则被梁八娘子拉到一边,嘱她看好梁八郎,别让梁八郎在外面放鹰。梁玉好笑地答应了:“他是去干正事的。”   “反正,我把他交给你了。”   “行。”   两人咬一回耳朵,梁玉又被南氏叫到了一边,南氏虽说觉得妻子是该跟着丈夫走,还是担心女儿。想了一想,叮嘱道:“你两个住一块儿,再生个儿子才好。”梁玉后背上的汗终于干了,含糊着答应了:“儿女的事,看缘份。那什么,我还要去福安宫一趟。”   ~~~~~~~~~~~~~~~   梁玉出发前的最后一站确实是福安宫,既然要走,有可能与丰乐公主有接触,捎个信也就不算什么的。福安宫比上回来的时候稍有了一点人气,据说桓嶷给李淑妃送了两个小姑娘来陪伴,一个丧父、一个丧母,六、七岁的模样。   梁玉到的时候没有见到她们,说是正在读书。李淑妃还不知道梁玉要走,还在说桓嶷的好话:“圣人为我实在是费心了。”   梁玉道:“他一向敬爱娘娘的。我就要走了,您有什么信要捎的吗?”   李淑妃问了才知道,梁玉要跟袁樵赴任,心中百感交集:“你们本不必去的。”   “嗐,三郎也不想我去,我说,我在京里呆得闷了。想散散心。”   李淑妃并不会被这话给骗到,并不戳破,只说:“若是有使者,就让他转告阿鸾,不要再辜负圣人了。自己选的路,就走下去吧。”   “嗳。”   从福安宫里出来,梁玉的心里沉甸甸的,回家看到一双儿女都是阎王脸,觉得日子简直没法过了。袁昴姐弟俩尚无自觉,有些不大明白母亲为什么不笑了。   【是笑累了吗?我也觉得总笑怪累人的。不过,阿娘还是笑着好看,还是多笑笑好。】两人对望了一眼,心有灵犀,【她什么时候再笑呢?】两人都有点遗憾,又不大敢惹亲娘。说来也怪,他们不怕不爱笑的亲爹,就有点怵爱笑的亲娘。   两个孩子肚里数着日子,就盼亲娘早点笑一笑,笑总比板着脸要好,不是么?   终于,他们盼到了。   一家人出行选了一个比较凉爽的日子,告别了兄嫂祖母舅舅等等送行的人,姐弟俩带着孩童特有的对出行的好奇很懂事地爬上了车。上车前,袁昴拉拉英华的袖子:“哎,笑了。”   英华小声说:“那好了。”   接着,他们就被亲娘扔到了马背上!还挺有趣的!他们从没有正式“骑马赶路”,这种体验让他们分外的珍惜。预备好好地记下来,回家跟大哥说,他们也骑马赶过路了。两人的脸也板不住了,都笑了起来。   梁玉笑吟吟地:“哎,我就说,小孩子还是要野一野的,你瞧,他们多开心。”一旦有事做她就特别的开心,而一旦有事做,就代表着有人要被她折腾了。   袁樵道:“慢一点,他们还小,你别觉得他们跟你一样。”   “我知道,我这不是琢磨着呢吗?”   不用她重八遍地教孩子说话之后,她的慈母之心也就回来了。李淑妃的提醒是很对的,孩子是得懂事。但是梁玉心里的懂事与刘夫人当初认为的驸马教育,甚至李淑妃现在说的教导,都不是一回事。   【得经点事才行!光学着背《礼》有屁用?以后又不是跟牌坊精过日子。哪怕跟牌坊精一块儿过活,那也得会装呀。】是以她才一力要把儿女都带出京来,跟着见识风土人情,见识尔虞我诈,吃点苦、受点累,甚至学会受委屈。   梁玉觉得儿女要学的东西是那么的多,第一件却是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的——学点番话。   自打上路,只要不是正午前后的火热天气,一早一晚他们一家连同林犀都要乘马。林犀前后驰骋,特别留意要看好小师弟和小师妹,比保姆还要仔细,毕竟保姆还不会骑马。这份忙碌被袁樵看到了,招呼他:“不必来看我了。”   两人一说一应,梁玉耳朵尖,问道:“你们说的什么?”   袁樵失笑:“说习惯了。是番话。”   梁玉道:“那我也得学一学,让英华他们也跟着学。”她拍板了就算定了,到了边地岂能不学两句番话呢?   袁樵想了想道:“也好。我与阿犀都会番话。”   林犀便接了一个任务——教说番话。右部无文字,主要就是语言,梁玉白天出行的时候就把林犀给拴在了身边,他说、她记。晚上是梁玉固定的读书时间,不是用来学说话的。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因为当娘的学话比儿女还要快,三个人还分了个快慢班。袁樵不由忆起给梁家当先生的时期,怪不得梁玉要分班。   林犀十分吃惊,他对自己是颇有自信的,学番话他比所有人都快,然而梁玉一个嫁人生子的妇人居然比他还利落。   【如果公主和美娘阿姐是以师母为榜样的话,那么,确乎是有些理解的。世间总有一些人看别人做得到,便以为自己也行。】林犀心里隐隐有一些说不清的期待,想看看师母到了都督府之后,会做些什么。【一定是与别人不同的。】   行至都督府治所时,梁玉已能与袁樵师生俩用番语进行简单的对话了。    第179章 初临新府   都督府虽地处边疆, 与同样是偏远之地的楣州却没半分相似。楣州的一切都带着点小巧的味道, 又因为多山,不免于错落有致当中带上了一点复杂的感觉。都督府则是一马平川, 不太远的地方虽有山脉,然而一过关口,就又是一片坦途了。   【将都督府选在这个地方的人真是个人才!】梁玉望着那粗犷的城垣, 心中感慨。   这里的色彩没有京城那么的浓烈繁复, 也不像楣州那么鲜润新奇,甚至有一些单调,人口也不像京城那么的多, 更遑论繁华。只是毕竟是一地枢纽, 也有几分别样的热闹。离城几十里,便是一座榷场,那里早在都督府复设之前就开张了。   这一片就是未来几年他们要呆的地方了。   一行人带一点好奇带一点凝重进了城,无论是袁樵还是梁玉想要的人, 都还有一半儿正在拼命赶过来的路上, 袁樵的都督府到现在还没有满员。袁樵一边盘算着怎么让都督府先缺员运转起来, 一边对梁玉道:“先将孩子们安顿下来, 接下来就要辛苦你了。”   梁玉笑道:“这有什么好辛苦的?不就是玩么?”   她到这里来, 没人寄希望于她搞出什么事儿。在这个地方由于地理气候的关系,建个水纺车压根就不划算, 作坊倒是能建了,她的主要任务又不在此。她此来最主要的作用就是显示朝廷稳固边境的决心,以及有可能与美娘等人稍作联络。   除此之外, 大家对她没有别的期待,估计也不期望她自作主张再干什么。   梁玉也知道这一点,即使想搞事,她也得把排在前面的任务给完成了才行。要显示扎根下来的决心,最好办的就是她四处瞎逛,让人看到她来了,并且很快活地生活在这里。甭管这里是不是与她之前二十几年生活的环境完全不同!   梁玉一路打量着这座都督府,只觉得这里居然显得有些局促了。一边林犀小声地解说:“自五部互相攻伐,涌进这里的人就变多了。”   “唔。”梁玉漫不经心地答应着,计划了一下,先得把住的地方收拾好。等袁樵把秩序恢复了一点,她才好上街,不然上街就遇着个偷儿,岂不扫兴?要作个和乐的大戏,就得把台子都搭好了。   后面梁八郎终于敢凑上来跟妹妹说话了,这一路上看妹妹带着外甥学说番话还读书,梁八郎不由记起了被学习支配的恐怖岁月,愣是没敢上前。进了城,他还有职事,总不能押着他再做秀才了吧?   梁八郎小声问:“玉啊,咱干啥哩?”梁家人自有一本小账,顶头上司是袁樵是该听他的,但是自己亲妹妹肯定更亲,不如先问问妹妹。   “干啥?先扒拉个窝出来呗。”   “咦?”   梁玉道:“不得把自己带来的人都安顿好了么?这里是两国交界,谁知道混进些什么鬼?不把篱笆打牢,不怕野狗进来祸祸呀?”   “这不是咱……哦!”梁八郎反驳到一半也弄明白了,“早这么说我就懂了嘿!”说什么两国交界易有密探之类的,他就不大能反应过来,换个例子他就明白了。   他俩的后面,英华在马上抻起上短腿,脚尖刚好能蹭到她袁昴,袁昴偏偏头,两个小孩子眼睛里都透出点惊讶来。阿娘这个用词,真是新鲜了!不过挺明白的。   到了都督府,梁玉的本性才露得更多了,用词也从装斯文变得怎么生动怎么讲。   都督府里面已经过了整理,梁玉抽抽鼻子嗅了一下,道:“还有股荒味儿,多久没住人了吧?”在她的后面,两个孩子一齐抽抽鼻子,感觉一下“荒”是个什么味儿。学到了新知识的姐弟俩点头:【哦,时间长了没住人的屋子是这个味道的吗?】   后面梁八郎看这一对外甥这个样子未免太可爱,一手一个将人捞起来:“走!咱们进去喽!”英华与袁昴难得小脸变色,一边一个扒着门框:“舅,撞上了!”扛什么扛呀?门窄的好吧?   亏得不是在梁府,被梁大郎看到了,梁八一准儿免不了一顿揍。讪讪地将外甥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牵扯着走,梁八郎赔着点笑,问梁玉:“那,你打算干啥呢?”   梁玉将儿女扯回来,理理他们的衣裳、让他们自己走,才回梁八郎:“你先看看道儿啊。哦,逛个街嘛,你就不用来啦。”   “啥?”   梁玉道:“有阿犀陪着我们娘儿仨就行了。”   支楞着四只耳朵的一对双儿眼中闪过一点点神采来——他们也可以去玩吗?他们在京中还未逛过东西两市呢,到都督府就能看新鲜了吗?是真的吗?两人有心去问,梁玉又跟梁八嘀嘀咕咕了起来,说的全是些“这个墙太碍事了,给拆了吧”之类的。   进到后堂,梁玉先命王吉利等人去安放摆设行李。天下这般正经的府邸的布局都是大同小异的:“他们两个就安放在正房右边的院落里,阿犀往右边。八郎在阿犀前面住。唔,客房要给阿弗留一个落脚的地方……”   接着,梁玉又吩咐:“寻两个裁缝来,带本地产的布,上下都要新裁衣裳,告诉他们带上本地的样子过来,我要挑。叫厨子上街上看看,这里都有什么果蔬肉食,去食肆里瞧瞧,都吃些什么,回来告诉我。”   梁八郎跟着长官第一天到任,今天不正式办公,就索性跟着妹妹前后,他虽知妹妹有计较,仍是不放心她。看到此时又忍不住了:“要换什么本地的衣裳?我看没有咱们穿的好。”   梁玉一边摸着女儿的脑袋,一边说:“好不好,也是本地的。咱们来是要显示上下一心的,跟人穿着不一样,一眼就看出来不是自己人,还要咱们过来干什么?现在只是做个样子,可要是连样子都没有,谁信你呢?”   ~~~~~~~~~~~~~~~~~~~~   她说干就干,头几天就缩在府里先不出去,将一应食宿等都安置好了,亲自见了裁缝,让先裁出夏装来。秋冬的衣裳也与裁缝预定好了,过一个月裁缝上门来送料子、送样子,再新制。   梁玉对裁缝有一种天然的亲近,看裁缝给儿女量尺寸,自己跟裁缝聊天儿:“你们是这里的老字号了吧?”   “回夫人,是哩。”   “在城里多久啦?”   “三代啦。”   梁玉非常高兴,指着一件样子,笑道:“那是很久的啦?我看这袖子比我这个窄。”   “是哩,在这儿穿这样方便的。靠着那边,骑马的时候也多。秋冬又冷,袖子收起来暖和。”   这位同行大概也是业内翘楚,聊起天来话不比梁玉少,梁玉只问家常生活,她答得也顺溜。两人从穿衣,聊到了气候,又聊到了边境的情况。接着聊牛羊、聊榷场,聊城中大户与指望着榷场发家的暴发户。   “那边的人不大拿好马来,牛羊、皮毛多,还有几味草药。等天气凉下来,妾带几张好皮子来给夫人挑选。”   “那好呀!”   量完了体,梁玉也大概知道了一些都督府及附近的情况,这些都是写给朝廷的奏报里没有的。   量完体到做好衣服,即使赶工也需要几天的时间。衣服还没有做好,袁樵已将城内治安整肃了一回。梁玉故意不等换上新装,便带着一双儿女出门——逛街去。   他们身上都穿着与本地风格不大一样的衣服,全是京城今年流行的花色,即使不打着旗牌,人们一眼望去也知道她不是本地人了。梁玉带着孩子,身后拖着几个护卫,先往市集走去。此地也是两市,榷场又在城池之外,梁玉先往买卖日常杂物的市场里去。   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给两个孩子指认他们平常接触不到的东西。这两个孩子从生下来开始便是锦衣玉衣,几曾见过这般龙蛇混杂?一会儿被气味熏得皱眉,一会儿又被本地的物产吸引,小脸上的表情也生动了几分。   英华攥着个骨雕的小笛子,正要看那一串黄澄澄的珠子,梁玉又将她挟到了附近的茶楼里。英华皱了皱小眉毛,难得表现出一点不开心的样子来。梁玉肚里暗笑,轻描淡写地道:“下回再来。”   英华眼睛一亮:“真的呀?”   梁玉反口道:“你书读了没?”   英华给她做了个鬼脸,觉得亲娘没那么可怕了。   梁玉带孩子逛街也不只是为了叫人看她们娘儿仨的,出都出来了,就趁机叫儿女见识一下,别都弄得跟朱寂、萧度似的,连个田怎么种都不知道。这等“何不食肉糜”的货,养来何用?!   梁玉一心几用,一边逗孩子,一边观察着周围,能隐隐约约听到:“真可爱。”、“真俊呐!”、“真和气。”直到听到“都督把家眷都带来了……”才露出个笑容来。   冷不防,却又听到一句“可汗”。   梁玉一凛,偏过头去,对林犀道:“刚才有人说了番话,说到‘可汗’,你留意把这个人找出来。先盯着,不要惊动。明天咱们还过来。”   “是。”   第180章 收拾人心   “升斗小民才不乐意与官府打交道呢。”梁玉慢悠悠地对袁樵说。   事情发生在林犀找到了那个说“可汗”的人之后的半个月, 当时找到的那一个人确实不是本地人, 但也没有身怀什么了不得的机密。只是凑巧了看到热闹来围观而已。   梁玉毫不气馁,依旧带着儿女从东市逛到西市, 只除了榷场出于安全考虑没有带着儿女先过去,把城里热闹的地方逛了个遍,期间还去庙里礼了两次佛。   她的计划乃是先让本地百姓看到她一家都跟着袁樵来了, 一则安定人心, 二则接触一下本地的风土人情。然后再往番汉杂居的地方走动走动,既是安定人心,也是看看能不能听到点什么消息。同时也是锻炼一下儿女, 给他们开阔开阔眼界。   一次两次出行没有撞上什么机密并不令人失望, 世间本就没有那么多爱与官府打交道的人。梁玉来回转悠了半个月,才终于逮着了一个番商。期间,林犀找人“聊天”的本事也因为有了一个爱作妖的师母而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   这位番商早年是两边跑的,早先就在城里置了一点产业。前几年动乱, 他嗅着味儿不对, 先跑了。这等人生意做得不小, 察颜观色的本领一流, 梁玉出现的时候他就知道梁玉大约是有目的。但是他是商人, 目的只是盈利,梁玉到他的铺子里看他贩卖的皮货的时候, 他也只是本着“与这位贵人多聊聊,讨她欢心好将买卖做大”的心思。   商人有时候也会兼点间谍,但是目前情势不明, 番商将这门心思收了起来,就怕押错了宝。   在与梁玉聊天的时候,他不小心带出了一个消息:“这是才从别部王子那里拿到的。”   梁玉笑道:“王子忒多!恐不能做数。”   番商道:“这位是可汗的堂兄弟。”   “左部可汗的儿子?你竟有这样的本领?”   “不不不,可汗的堂兄弟很多。”   梁玉顺势便问到了一些情况。   右部可汗他爹也不是什么好鸟,左部可汗并吞了自己兄弟的部落,右部可汗他爹也是一路货色。左部可汗打哥哥,右部可汗他爹就打弟弟,杀了自己的弟弟和三个侄子,剩下俩侄子见伯伯杀了亲爹,就去投了叔叔,帮着叔叔来杀伯伯。   要不本来天命可汗的儿子分作五部,为什么现在只剩了两部了呢?当然是因为剩下的这两个把其他三个给干掉了!   番商说的这从头再来“别部王子”,也是父亲被杀,部落被吞的。当然,他运气好一点,部落没有被完全吞并,因为他带着残部从左部可汗手里跑到了右部去投伯伯。他叔叔也不好惹,一气追过来把他伯伯也给杀了。他倒是活下来了,如今堂兄回来了,他又与堂兄继续结盟了。   袁樵叹息道:“原来如此,我们在右部,他们并不曾讲这些。”   “当然啦,”梁玉说,“他们怎么会把自己干过什么告诉你呢?还等着咱们当冤大头呢。”   林犀道:“然而五部相残的事情已有好几年了吧?为什么没有消息呢?”   小民不愿意与官府打交道,因为官府也讨厌总打官司的刁民。除非要整出点事儿,否则无论哪个地方官都不愿意治下出事,宁愿一床被掩了。小民如果不想从中捞点好处,也极少有人会告密。落到都督府这杂处的地方也是一样的。番商没事儿跟你说草原上打架了干嘛?图你今天找他聊聊、明天找他聊聊,害他没功夫做生意,还有可能被当成间谍抓起来吗?   且先帝驾崩、新君登基,边疆之前二十年都很稳固,哪怕有人说了,官府也不大会重视。   袁樵道:“耽误了啊!”   梁玉道:“现在知道了也不晚。”   袁樵点一点头:“他们都快到了,我先与他们见一见面,再将干员将此事彻查。一旦证实,即报朝廷,想必政事堂会抓住机会做足文章的。”   他们要的人也快到了,桓嶷没有完全照他们列的单子给人,譬如白铭,桓嶷就让他接着干地方官了。梁玉说的几个校尉,桓嶷也没有都给了她,这些都是见过血的,以后与左部的战争才是重点,桓嶷把人扔到吴锋麾下去了。给袁樵派来的是几个之前并不认识,从记忆深处翻一翻,才能翻出来在某份邸报上见过的名字。最熟悉的是张轨的儿子,将门虎子,张遥。   张轨儿子一大把,最出挑、能被桓嶷看上的就只有这个张遥,于是将人派了过来。   萧弗等几人倒是来了,宋义路比萧弗远,又要在萧弗之后。   梁玉不在这个地方上强出头,将手一摆:“那你们聊着,我跟闺女儿子玩儿去了。”   ~~~~~~~~~~~~~~~   萧弗是被发到都督府里任职的,他与袁先是同窗又是好友,且还是姻亲家的孩子,袁樵给了他优待,让他住到了自己的家里。萧弗与袁先是个“升堂拜母”的交情,先在前衙办完了交割,领了袁樵给他的任务——协助刺史将学校给办起来——即往后面拜见梁玉。   他一身风尘,还未到后面就听到了一阵孩童的笑闹之声,精神不由为之一振。转入厅前,只见几个穿小箭袖的孩子撕打在一处,梁玉在上面笑着鼓掌。萧弗心道:【这位夫人不会是个看人撕打取乐的人呀!】将那几个孩子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那个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可不就是袁先的宝贝弟弟吗?   梁玉看到他来了,笑道:“阿昴,你看谁来了!”   袁昴一头撞开一个小男孩子,跳着跑到了萧弗面前:“四哥。”把萧弗又吓了一跳。袁昴家教甚严,离开京城的时候萧弗才见过,是一个顶严肃的小男孩子。他居然会蹦蹦跳跳了?   【大约之前不是亲娘带的。】萧弗很快有了个定论。正一正衣冠,向梁玉行礼。梁玉让他坐了,问他路上好玩不。萧弗越发认定了袁昴之前老成持重是亲爹的教诲,现在这个样子是……唉,不说也罢。   不过到了这个地方,人人是既紧张又有些期待,被发配来的又有些颓丧,像梁玉这样过得快活的倒是不多。见到她这样,确令人心神俱爽。   萧弗先致了自己父母、伯父、叔父等人的问候,其次是给袁先捎了家书,一一地将这些办完,才笑着跟梁玉说家常。“家母原还担心晚辈到了边塞如何安置,听说您在这里就放心了。”   梁玉道:“放心就对了。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住处,不要客气。”   萧弗左右看看,作出诚恳的样子来,道:“晚辈还有一事相求。”   “哦?什么事?”   萧弗道:“请为我置几件套衣衫。”   梁玉笑道:“你比你叔叔有悟性呀!”萧度才到楣州时那个倒霉样儿真叫人看不下去,再看萧弗,来了就要跟本地人穿一样。萧弗被夸了,鉴于他亲叔叔是被贬的那一个,他不好谦虚,只能陪笑。   梁玉看他这个想笑又不敢笑,还带点尴尬的样子,先笑了出来:“好啦,你也该累了吧?先去更衣,回来给你们洗尘。”   萧弗一面起来一面问:“那几位小郎君是?”他准备了给袁昴姐弟俩的见面礼,可没准备给别人的。如果这些人身份不一般,也是得凑一下的。梁玉道:“啊,都是本地士绅又或是番商家的孩子,我请了他们来与阿昴他们一处读书玩耍。你们办学校,这些小孩子不能瘠在一边呀。”   萧弗道:“如此,晚生明白了。”这些小孩子看起来都不错,真不行还能扣成人质,这一手真是漂亮,怪不得他伯父叮嘱他不可以只看袁叔父的行事,还要看一看这位夫人做事哩。   萧弗知道了孩童们的身份,又备下了几份礼物一一分赠,借机询问了他们的父兄,当晚就列了一张名单,打算正式上任之后就让这些人家把子弟给送过来上学。边地的学校也不如繁华之地,荒废谈不上,也是许久没有什么成效,萧弗知道自己的学问称不上宿儒,但是学校的制度他是很熟悉的。【先把制度建起来吧!】   他在离京前曾得伯父萧礼的提点,让他办学校就办学校,不要只想着建功立业,“教化”同样是一项功德。且袁樵所辖之地本就不是主战场,与其想“边功”,不如想“文治”。   萧弗便沉下心来,先将学校的旧校舍申请修葺了,再延请了当地几位大儒,将学生拘了来,一样一样凑齐了,把学校重建了起来。袁樵原就同意萧礼的意见,他到这里来一动不如一静,第一是要收拾人心。   在袁樵这里,收拾人心第一条,将士绅大族之心收拢,其次是借他们之势,普爱百姓、兼及异族。收拢士绅大族之心并不很难,一是给官做,二是给做官的机会。   梁玉在城中频频露面的时候,袁樵已先宴请了本地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待学校重建毕,袁樵与新到任的刺史宋义一同出席,上来第一件便是宣布了:“无论文试、武试,只要过得本督这一关,皆以贡士荐。”   朝廷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重边事,自然对边镇也不够重视,边地出才子大儒高官清流的比例越来越低。袁樵先由萧弗把学生凑齐了,接着便亲自出面,正式设宴请学生们的家长,从中辟任数人任官。   都督府装不下的,还有宋义等人的刺史府、州府不是?   到得这一年的新年,都督府大开宴席的时候,整个都督府辖下五州已人员齐备,本地英杰济济一堂,都停杯听袁樵宣布好消息。    第181章 兵来将挡   袁樵花了小半年的时候将五州仕人捏到了一块儿, 内心未尝没有一些自得。他是本地长官, 新年聚集群僚士绅一贺天子二宣圣意,也是他的责职所在。起身环顾四周, 见人人都望向他,袁樵清清嗓子,道:“去岁丰稔, 有诏免租赋。”   都督府所连之在正在减免之列。群僚、士绅也都高兴, 因为一旦收税,也就涉及到了考核。免了,大家也都轻松。   袁樵接着宣布了下一道消息, 却是配合着他之前允许的贡士, 乃是桓嶷又下旨,今岁要再开科举。虽然每次就收个一、二十,架不住积少成多,每年都有, 人人心里都有盼头。   当时便有士绅大着胆子稍作打断:“本地久失教化, 不知能有几人可以取中。”   袁樵毫不犹豫地道:“天意从来不辜负用心的人。”   士绅们一齐歌颂圣人恩德。   袁樵宣布的第三条比起这两条就比较无趣了, 乃是“四夷宾服”, 瞅瞅塞外那一团糟乱的样子, 这个四夷宾服未免有水份。袁樵不以为意,说了注脚, 乃是“六部可汗进表称臣”。   等等!厅上重又响起一片“嗡嗡”之声,没听错吧?哪里来的六部可汗呢?   袁樵轻笑。当然是朝廷册封的!   政事堂里都是老鬼,袁樵这里收集的情报最多, 递往京中经过政事堂核实之后,很快就有了对策。先是,朝廷斥责了左部可汗,而左部叩关未果,旋即遣使解释,请册封。朝廷知道左部可汗也没有诚意,于是也很没有诚意地派了使者去册封左部可汗。与此同时,将左部可汗三子册作小可汗。   派出去的使者还是陆文,闲情公子一回生二回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给出了一个令左部可汗瞋目的理由——朝廷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封的你儿子,朝廷一贯的做法就是老子英雄儿好汉的,你是大可汗,你儿子不册个小可汗,岂非说我们小气吗?一气给左部可汗封了仨儿子,仨儿子还都不是一个妈生的。   连上另一个左部可汗的侄子,他爹死了,就把他给册成了可汗。除此之外,又有一个先册了的右部可汗。加起来正好六个了。   因为给右部可汗面子,没有册他的堂兄弟做可汗,却也给了他堂兄弟一个官——都尉。都尉这个官单拎出来早就没了,加个前缀也都是勋官一类,也不是什么实际的正经官儿。然而有一纸任状,便是经朝廷认可的了。   有鱼没鱼洒上一网,先攒出一道缝儿来,能不能弥补得上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袁樵含笑而立,难得在外面显出平易近人的模样来,却将座下所有人的表情收归眼底。尤其是尚未征入府内任官,又或者之前不曾赴府请见的人。若是有一脸迷惑的,便可以不用管他,这样的人脑子不大好使。若有所思的、心领神会的,就可以记下名字来,以待日后任用。而自己幕府内的官员,也被他暗中考察,以定升降。   一场宴罢,袁樵已拟定了新的一年第一次调整的名单。作为方面大员,他在人事上的权利比别的地方官要大得多,一封奏疏上去批复就完了的事儿。别的地方官上官参奏下属是件不大好说得出的事儿,在都督府由于备战的需要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   袁樵掐着日子,写好了奏疏,只等假期一过就发往京城。   等待的日子里,未出正月的一天,他在本地新辟的录事薛从仁匆匆过来,带着一脸的焦急之色:“都督,下官有要事禀报!”   “都督”正抱着女儿往空中抛,跟她练胆儿呢,听林犀进来说:“薛录事有急报。”遗憾地将女儿放了下来,问道:“他说什么事了吗?”   “不曾。”   “唔,走,看看去。”   ~~~~~~~~   薛录事正在厅里打转儿,一见袁樵来了,急扑上来道:“都督,不好了!”   “坐下来,慢慢讲。”   薛录事其实没有那么的急,却将五分的焦急演成了十分,茶也不喝,匆匆就说:“下官世居此地,是以与一些往来两国的商人有些接触,就在刚才,听他们来报,左部的别部有意奔袭榷场劫掠,以窥本府武备。若是防备不足,恐怕就要顺手再来攻城了。请都督早做安排!”   袁樵丝毫不急,反而先夸奖薛录事:“录事真是忠心国事,唔,此事不宜声张。”   “是。”   袁樵道:“报信的是什么人?消息可确切?”   “千真万确,是某家奴。”   哦豁,奴婢放出去经商呀!袁樵会心一笑:“使百姓不受劫掠,录事当记首功。”   薛录事连称不敢。   袁樵急召张遥,让他询问薛录事,再准备应战事宜。同时下令,调集武器、粮草、药材,暗中将城中郎中的住处都摸清,只等战事一起,他这里万事齐备,断不会拖将士的后腿。袁樵已准备了一笔钱,是预备买棺材以及筹办阵亡将士的后事的。   接着,袁樵到了后衙。   从他放下女儿到重新回来也不过一个半时辰,两个孩子疯玩一阵儿,将将觉得疲惫,见他回来了,又笑着扑了上来:“阿爹!”袁樵一边一个抡起,举着他们轻轻放到梁玉面前,道:“叔玉,事来了!”   果不其然,看到了梁玉发亮的双眼。   梁玉问:“要我做什么?安定人心?还是闹事儿?”   “稳住。一旦有战事起,还请你携侍女探望一回伤者。待战事平,你我再去拜访本地薛家。”   “他们……告密了?”   袁樵笑道:“瞒不住你。”   “好。”   梁玉答应了袁樵之后便没有闲着,转头就写了几张帖子,将袁昴、英华平日的小伙伴们都召了来——她从京城弄了好些新兴的花灯式样来,邀请这些小孩子们来玩耍,连办三日的游园会。反正都督府也够大,她的钱也够多、人手也够多,小孩子们可以住进来。   萧弗见状,也有样学样,假意向袁樵申请,热热闹闹办个文会。   两人将附近士绅人家出色的子弟齐聚城中,引得他们的家人也跟着入城看闹。   另一边,张遥调了兵马,做了一个口袋阵,以榷场为饵,只等偷袭的兵马到来。   袁樵则别有想法——左部可汗的别部跑得可够远的!他不动声色,也不与右部可汗联系,只写了封战报递往京城。   ~~~~~~~~~~~~   薛录事的情报极准,前后只差了不到一天,袭击的骑兵前锋即赶到了城外榷场。张遥对第一仗极重视,亲自率队出击。袁樵则侍镇府内,也不换铠甲,伫立城楼之上一袭官袍、按剑而立。   张遥四十上下的年纪,也曾随他父亲张轨征战沙场,张轨回京,张遥也随同还家。今番重回沙场,张遥的眼中充满了怀念,对手下的兵……充满了恨铁不成钢!【要是老子亲手带出来的兵,早打完这一仗了!】张遥愤愤地想。   他现在领的不是原来的兵,是到了都督府之后重配的,虽也经过几个月的调教,比起之前的百战之余还是有差距的。他设计得极好的口袋阵,居然让人突围了!那一队突围而出的骑兵大概是昏了头,没往回跑,一路奔着都督府去了!   张遥的冷汗也下来了!   咬咬牙,张遥道:“先歼敌!”正打着呢,就算想抽都抽不出兵力来,直要抽了,登时攻守易位。【若是都督追究下来,我一力扛着就是了。总不能叫这些兔崽子就这么死了,那也未免太冤。】   张遥发了狠,亲自督战,全力攻打。那一边突围而出的骑兵跑了一阵也发现不对了,索性往前冲,如果能够破城,那就赚大发了!   复设的都督府擂起了战鼓,一声声,击在人的心头。战鼓擂起之前,灯会还开着。白天不点灯的时候,“灯会”便有些名不符实,胜在造型都还在,人也齐全,佐以乐舞也很热闹。   鼓声一起,玩笑的人都停住了,你看我、我看你。生活在边地的人对这鼓声并不陌生,脸上都有些变色,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家想得就更多。梁玉似无所觉,依旧举盏:“请。”   座下薛录事的母亲于氏以年高,先说话:“夫人,恐怕是有战事。”   梁玉知道是她儿子来报的信,这就是一个托儿,也镇定地说:“不忙,我派人去探问探问。”   少顷,桂枝回来报:“是有一股流寇冲到了城外,已被击退。”   梁玉笑对于氏道:“那你我是共患难过的了。我正有一事想求。”   于氏忙说不敢。   梁玉邀她们等这一场打胜了之后与自己一同探望伤员:“我还将孩子一同带去,也好见一见血,开一开眼,知道自己的安乐日子是怎么来的。”   自打薛录事通风报信,不管他以前是干什么的,现在是站在袁樵一边了,于氏自然与梁玉一路,慨然应允。梁玉下令:“告诉厨下,没上的菜不用上了,统统带上,咱们劳军去!”   左手携了于氏,右手精准地揪了另一位本地名士的妻子,一同登车。于氏坐在车上,叹道:“万想不到左部竟会突进至此。”   梁玉戏笑道:“想不到的事情太多啦,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还怕谁么?咱们赌一赌吧,右部一定会来人的。”   第182章 讨价还价   为何左部的人马能够冲到榷场来, 袁樵也有猜测, 慎重起见他从不曾表露出来。梁玉与他不同,想到了就说了出来, 惹得同车的两人侧目又不敢接话。这两人都是妇人里有些见识的,自知朝廷大事等闲不要非议为好。默默地听梁玉胡说八道。   梁玉却又不讲了,笑嘻嘻地一指城门:“到啦!”   劳军之前, 她们须得与袁樵等留守的人一起欢迎凯旋之师。   张遥硬着头皮进城, 很担心挨上一顿。毕竟袁樵是个黑脸,袁樵的老婆是个泼妇。入城的队伍是经过张遥用心安排的,将最整齐威武的高大士卒排在前面, 押解的俘虏在中间, 后面是伤员坐在车上。榷场拖货的货车极多,张遥给征用了,将轻伤员放在车上也拉了进来。重伤员人数较少,就地医治, 没有放在队伍里叫人看那副惨状。   袁樵等到张遥走近了, 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军辛苦了!”丝毫不见埋怨的意思。   张遥提着一颗心, 发现这位文士出身的都督没有嘲讽之意, 也抱拳道:“幸不辱命。”   梁玉等人等他们进完了城, 才登上车,派人告知张遥, 她们要去慰劳伤员。张遥此时不敢也不能拒绝,毕竟“亲为裹伤”也是个值得书写的事儿。他又担心这群妇人折腾他的伤兵,也担心打了胜仗的兵士太亢奋又或者喝高了会冲撞了这些贵妇人, 先推后了庆功宴,亲自与梁玉等进入辕门。   摆在梁玉面前的伤患也是经过挑选的,模样太惨的怕吓着她们,也不给她们看。张遥陪在一边给梁玉介绍,这个是身中三箭还夺了敌人旗帜的,那个是挨了一刀还没松手,把对手给捅穿了的。   梁玉一一听了,那边医官也准备了绷带一类凑了上来。梁玉真个洗了手,将袖子一扎,接过了药膏、绷带,洗创口,敷药,包扎,一气呵成。连肚里摇头的老郎中都诧异:【何其娴熟?】   她像是一个本地最常见的妇人一般,连装束上也与她们一样,只不过衣料要好一些罢了。她的运作那么的麻利,与常见的持家妇人别无二致。活生生的处在他们的中间,做着最常见的活计。就仿佛,她是他们中的一员。   梁玉要干什么事儿,事先就得准备,哪怕不准备,现学也给它学个样子货出来。虽然是轻伤员,等闲治不死,看到她那一串动作也会让人觉得安心——这不是来折磨伤号的。梁玉在医帐里一口气包扎了数人,丝毫不显疲态,一点不耐烦的意思也没有。   包扎了一阵儿还对袁樵等人说:“你们在这里杵着做甚?又不能帮忙!”   袁樵被当众说了也不恼,笑道:“等包扎完了,好论功行赏呐!”   “这还差不多,”梁玉回了一句,拍拍手,“好啦,差不多了,总算没有帮倒忙。你们两个,过来,与将士道别。”   两个人拉过儿女来给人行礼,将人感动得涕泗滂沱。   这一场表达关爱的戏码算是演完了,虽然有些人认为这是演戏,着实收了将士之心。梁玉与于氏等做完这一场,都先回车上,便不再露面,由袁樵与张遥在外面宣布论功行赏的消息。马车拐出辕门,将营中了片欢呼雷动抛在了身后。   于氏有些担心,将两个孩子看了一下,道:“小娘子和小郎君没吓着吧?”   袁昴摇了摇头,忽然问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枯的不止是敌人,还有自己人吧?”   于氏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梁玉从容地道:“是啊。阎王的笔勾生死簿的时候,可不管你是谁。生死面前,贫富贵贱、君子小人,都是一样的。所以说,天地不仁。”   于氏心下纳罕:【怎么名门袁氏是这么教孩子的吗?这未免太无情。】再看梁玉,她的脸上一片平静,看不出喜怒来。于氏忽然有一点畏惧,她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似乎从未见过这么看似感情丰富能与所有人都聊得起来又那么的冷静近乎无情的人。   梁玉忽地冲她一笑,眨了眨眼睛,畏惧之情似乎又消了一点。梁玉对于氏道:“唉,教孩子真是耗神呐!”袁昴冲她扮了个鬼脸儿。   于氏跟着附和几声:“想要他成材,就要费心。若不计后果,自然省力。”   “是啊。”梁玉感慨之情愈浓,她说生死簿的时候无端想起了美娘,这话她对美娘阿鸾说过,当时她们并没有听,但愿自己的儿女能够听得进去。【我对美娘确乎不曾抱太大的期待,是以也没有费心教导,有今日之事,倒也……合乎情理了。】   于氏不知梁玉还有这些事情,到了府里便向她告辞。梁玉拎着一双儿女回府,迎面撞上了梁八郎。   他也顶盔贯甲,看起来挺像回事儿的。见到妹妹就急切地问:“你们都还好吧?没惊着吧?”   梁玉也将他打量一番,笑道:“哟,像个样子了嘛。”   “死丫头!”梁八郎笑骂一声,又将外甥扛到肩上,“回家喽~”   ~~~~~~~~~~~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梁玉才想到美娘,二月末的一天,府外忽然来了一队人马。经过了袭击榷场之事,张遥的神经绷得很紧,放出的斥侯将这一队人马拦住,却又带来一封书信——来的是右部可汗的使者,随行者里便有美娘。   右部可汗的使者由袁樵接待,美娘径被引到后面见梁玉。两人分开足有两年,再次相见已物是人非。   梁玉在堂上端坐,美娘忽生出一丝近乡情怯的感怀来,步子越来越慢,几乎停在门槛前迈不过来。   梁玉一声叹息,步下堂座席来站到她的面前。美娘的脸上略显出些风霜之色,看着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却又透出一点经历。梁玉将拉了进来,轻声细语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吧?”   美娘的眼泪往下掉了几粒就再也止不住了,梁玉拉她坐下,等她哭完才说:“阿娘这装扮。”   梁玉道:“入乡随俗是有道理的。”   “是。阿爹也让我们学番语。”说完,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沉默了一阵,忽然道:“阿娘,一定要小心。提醒阿爹,不要任人予取予求。”   梁玉道:“哦,我说怎么左部能突入到榷场呢!他们不把右部搅个天翻地覆竟然奔榷场来了,右部就跟死了一样的不知道,呵呵。”   美娘有丝难过地道:“是我们想得太简单了。利益交关,怎么会……阿娘,他们想求互市买兵器,以便保护公主、为国守边,阻挡左部,要甲仗三千副。”   “他们付得起钱吗?拿公主的嫁妆付吗?废物!可汗看起来虽不精明,也没蠢到这样吧?”   “是,新附的亲贵有此议。可汗所部离得太远,拦不住。”   梁玉笑道:“恶人别人做了,他是个小可怜儿,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干净天真呢?”   笑完了,正色问道:“是你自己要来,还是有人让你来的?”   “都有。”   “你爹一定会将此事上书朝廷的,不过呢,你可以帮我带一句话过去。我很心疼你们,我们的女孩儿是绝不会拖夫家的后腿的,他们要是打不过左部呢,我就把公主接过来,让他们无后顾之忧。什么时候他们打赢了左部,什么时候再来接公主,我保管把公主养得白白胖胖的。”   美娘破颜一笑,复又恢复了愁容:“那不成笑话了?”   梁玉道:“互相讹呗。还当真了吗?哦,说斯文一点,叫尔虞我诈。”   “是。可是,可汗应当不至于此。”   “那你们帮帮他,他难道要擎等着吗?他当自己是个美娇娘?他数没数过自己有多少兄弟、多少堂兄弟?”说完,又是一叹,“可惜啊,阿鸾只有一个。”   美娘精神一振,道:“公主正在说服可汗。说的,大概与阿娘说的一样……”   “噗哈哈哈哈!她是真的长进了啊。”   梁玉笑完,脸色一整,问道:“你现在想回来吗?我大概还能护得住。”   美娘摇一摇头,道:“我还撑得住,公主也还撑得住。阿娘,以前任性,经你添麻烦了。”   梁玉摇摇头,道:“我不算什么,只是圣人太伤心了。那个使者,是谁的人?”   “是可汗的舅舅,算是可汗的亲信。”   梁玉道:“你这番回去,恐怕会受到白眼。这样,我想想,唔,反正会在这里住上几天的,把右部的情形与我细细说一说。尤其是,亲贵们的想法。”   “是。”   两人说个差不多,梁玉道:“你肩上的担子不轻。要是早知道你有这样的志向,我该与你好好聊聊的。”   “什么时候听您的教诲都不算晚。”美娘看着梁玉的装束,心里很是后悔,没有早点跟她学点东西。现在想起来,梁玉一到楣州的时候就改过装束,学说土话,往市井里打成一片。她竟像傻子一样都忘了,直到陆文与袁樵揪了她们去学番人的习俗。   “唔,当年进京之后只服那么几个人,这几个人教诲我的时候偏偏很少。但是其中一个人有两句话,我想是很有道理的,”梁玉慢慢竖起一根手指,“无边富贵,无限杀机。你们谋的是比富贵更大的东西,代价会更大,不要想得太畅快了。”   “是。”   梁玉又竖起一根指头:“忍耐与耐性也是一种能力。”   “是。”   “你,准备好了吗?要是不愿意,我还能把你留下来。”   美娘咬着唇,摇了摇头。仿佛下了一个极重大的决定:“我已知会遇到什么,断没有再回头的道理了。但愿,我们不用装十年。”   梁玉点点头:“告诉公主,她的母亲和祖母很想她。”   “是。”   “再替我捎一句话给公主,要想别人听自己的,就得帮别人算好账。”   “是。二郎姐弟都在吗?我想见一见他们。”   “就等你这句话呢。”梁玉笑着让人把美娘带到后面,与袁昴姐弟玩耍,自己施施然往前面去。她猜,这位使者大概正在跟袁樵讲价。   袁樵会番语,与使者说话无须通译,两人正你来我往间,忽听环珮之声。使者已知袁樵带了个不大好惹的夫人来,这位夫人爱四处瞎逛,还不怎么老实,从幕后伸出一只手来使者也不觉得意外。   所意外者,乃是这位夫人竟然就在后面不出来,又不肯说话了。   袁樵脑仁儿有点疼,使者说了许多公主安全,两家结好之类的话,也说了是亲贵等着看可汗能求得多少援助,若是可汗无力,他们或许会转投左部。袁樵很有心说:【有种你投投看看,看你们这群无赖在左部可汗手里能活几天!】   却只能委婉地说左部可汗很残暴,对手下非常的苛刻之类。对于公主,他反而不能代桓嶷说什么不管了之类的话。   听到梁玉的足音,袁樵又觉得有了底气。复又委婉发问使者有几个女儿,问完之后却又不接着说下面的话。   梁玉放心了,袁樵还是那个心肝有点黑的坏人。【你们自己又能为亲闺女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   接下来的讨价还价过程很艰难,朝廷确实需要有一个右汗可汗戳在那儿牵制左部。好在袁樵手里也有底牌,以目前的情势,左、右两部不可能合而为一。   袁樵又须向朝廷往复回报,加急文书不断,直拖到了五月末,双方才谈妥了条件。交易甲仗一千副,但是要用良马来换,其中必须有五十匹是公、母对半,且不能是骟过的。   政事堂的计划从来都是自己出兵打击左部,而与左部交战,良马就是关键了。良马从左部可汗手里是弄不来的,只有右部。一面引进良种,一面就凑合交易着用。   袁樵算了一下交易的数目与所需,心道:【还要六年。】届时兵精良足,战马也有了,左部可汗也足够老了,他的儿子们的野心也足够大了。当年天命可汗身殒,也是这么一个情况。一切,又是一个轮回。   第183章 十年一梦   六年并不算长, 约摸就是生一个孩子, 将他养到能背诗词曲赋,识上千把个字, 一半的时间就过去了。等到他能听《论语》,出征的号角便吹起了,此时距袁樵“六年”的估算, 过去了七年有余。   “我依旧坐镇中军, 不亲往。”袁樵依旧一副文人打扮,只差搞个羽扇纶巾了。   无论桓嶷还是政事堂,选择、同意袁樵坐镇右路的最大原因就是这个了——他能克制, 不会争功冒进。哪怕是个书生, 也有投笔从戎封侯万里的雄心,真“投笔从戎”那一位就为他们做出来榜样。要克制住这种参与表现青史留名的**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右部不同于左部,又需要一个能处理复杂情况的、长于民政人。算来算去, 桓嶷选了袁樵, 政事堂也同意了这种破格的任用。否则就要抽调中枢能够统领全局的人才, 那样有有悖于先将精力放到国内的方略。   袁樵看起来也没有辜负他们的信任, 数年来稳坐钓鱼台, 只管居中调度跟右部磨牙,供应军需、调配人手, 并不去干预将军们怎么带兵打仗。又从上游将方略卡死,以防出现“将在外”的情况。深得桓嶷与政事堂的赏识。   唯一失算的是,计算时间时没有料到, 左部的内乱比他想的发生的略晚了一些。左部可汗比想象中有更有能力一些,他暂时稳住了内部,直到因为建储问题引爆了积聚已久的矛盾。   吴峰接到线报,急奏入京,桓嶷果断决定出击,他这一口气憋的也够久了!吴峰作为主攻,其他两路策应。三路大军摩拳擦掌,都盼着这一仗。   主帅不争功,真是太懂事了!   袁樵将众人的心思看在眼里,板起了脸:“凯旋之日,我为你们设庆功宴!贪功冒进、杀良冒功、贻误战机,自有军法!”说完往后小退一步,让出一个人来。   一见来人的脸,张遥就放心了,为了这次出击朝廷新派了监军御史来。张遥跟他不熟,但是白御史是夫人的人,也算半个自己人。白铭做御史不过两年,逮谁参谁,却从来不动他们都督府,到了都督府见完了都督之后就去拜见夫人,要说没有猫腻,张遥是不信的。   白铭上前申明军纪,话锋一转又变成“是非功过,必如实上报,有过必罚,有功也绝不埋没。”   誓师毕,袁樵最后一次召集将校,叮嘱他们:“只做策应,让右部报仇去。”官军三路,实则算是一方,另一方是右部骑兵,双方夹击左部。袁樵对右部并不十分信任,要求张遥行军要与右部保持距离,左右两部打生打死的时候也不要拦着,更不要抢攻。说完,看了白铭一眼,白铭点了点头。   最后,袁樵起身道:“静候佳音。”   ~~~~~~~~~~~~~~~~~~~   大军走了,都督府一如往昔。街面上小贩照旧吆喝,佛寺的钟声按时响起。   袁樵的内心远不如这与平时没有差别的街景那么平静。千里奔袭,可供发生意外的因素太多了。迷路,突然变化的气候,撞上不应该出现的敌人……   这些都是不能说出来的,作为右路的主帅,如果他说出这些话来,这仗也就甭打了!   袁樵克制着自己,甚至不敢往后院见妻儿,他担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他们发脾气,那就太糟糕了。殊不知在后宅,梁玉也在担心——这一仗不论输赢,战后怎么安顿公主?   数年以来,福安宫与阿鸾不通音信,彼此都默认通过梁玉中转。通过只言片语,梁玉也知道阿鸾干的还算不错,至少没有惹出乱子来,但是距离能够掌握右部还是差了一些。【顶好是能将人接了回来,否则只怕是……】   梁玉摇摇头,她们当初都想得简单了,不止是两个小姑娘,包括她自己,对困境的预期都不足。   【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好在已经开战,将校累年与敌交手也算练出来了,总不至于太差。这次打完,我们也能回去了。否则守边九年不迁,事情就麻烦了。】   大军出塞与在关内作战有种种不同,其中一条就是不像在关内作战时消息那么畅通。后方能做的,除了最初的几步供应粮草辎重,后续就只有等待。   最近一封“与右部骑兵会师”的战报之后,袁樵与梁玉在都督府足等了四十天才接到一下封战报——右部的骑兵吃了亏。左部与吴锋部连续三战,被击溃,分成了三部,一部索性降了,左部可汗带残部北遁,余下一部往右部逃蹿。这一部分人与右部骑兵接触之后,先弃v牛羊,引得右部抢夺,然后杀了个回马枪。   亏得张遥部有意与右部骑兵保持了距离,才稳住了局面。   为此,张遥部不得不再发动一次攻击,撇开右部去追击残部。   事情被袁樵料定了,他也丝毫没有高兴的意思——公主没有了音讯。   又过六十日,到秋天凉气已很重的时候,才先接到了右部的消息——右部可汗那位堂弟都尉请求内附。紧接着,才是张遥的捷报。袁樵将这两件事紧急送往京城,并且毫不客气地提出——趁这机会把公主接回来吧!挟大胜之威,想必办起来容易一些的。   桓嶷很快批复——可。并且夹了一张小条,上面写着:淑妃病笃。这条消息当然是假的,但是接个公主,理由足够了。桓嶷也受够了总腻腻歪歪当断不断,索性也不要脸了,先把人骗回来再说。   袁樵心领神会,派出人去联系右部,至少张遥应该能够遁到右部的踪谜。一面紧张地安排内附事宜,一旦内附,必有一部分人是安置在左近的。荒地多的是,怎么安抚是需仔细的,否则容易把好事变成坏事。好在他手下的人也算历练出来了,虽然除了幕府里的属官没动,辖下的州县长官都转了一圈,已不是当初宋义那一批人,却也使了好几年,都算是熟手。   一面又要准备欢迎凯旋的将士,袁樵安排张遥先归,都尉后至,这样安全上也能有保证。对都尉的理由也很正当——需要准备安置诸位的地方。袁樵的办法是,临时征用榷场,那里房舍、场地都是现成的。又因为常做大宗的牛羊马匹等的交易,也有足够的地方存放部族携带来的重要财产——牲畜。   一切安排妥当,先接到了张遥。张遥意气风发,见到袁樵却很乖巧地跳下马来,带过兵的都知道,一个不拖后腿的主帅是极其难得的。他比袁樵年长,但对袁樵却极客气恭敬,甚至有几分信赖。见了袁樵,张遥嘿嘿地笑:“都督,您看谁来了。”   袁樵往他身后一看,大吃一惊:“美娘?咦?白铭呢?”   美娘道:“可汗过世了,公主在都尉军中,御史陪着他。”   【淑妃娘娘不用“病笃”了。】袁樵众人面前不好说难听的话,只说:“回来就好,去看你母亲吧,她很想你。”   “是。”   两个小姑娘十年青春耗在塞外,也不知道她们收获了什么,梁玉没有马上就问,只是说:“香汤已经备下了,迎了公主,你们换上衣裳,精精神神地回去!把头抬起来!”   “是。”   ~~~~~~~~~~~   此时距上次梁玉与阿鸾见面也过去了十年,彼此的相貌也都有了些微的变化。一打照面,阿鸾便落下泪来,握着梁玉的手说:“夫人,我们又见面了。”   梁玉也哭得泪人一样:“可算让我再见到公主了。”   两人哭得仿佛离散多年的亲骨肉,实则都明白,这份情并不深,做给别人看的成份更大些。看的人却都感动了,连都尉都劝道:“已经见面了,以后就只有笑,不必再哭了。”   他说的是番语,阿鸾回了一句:“让我把最后的眼泪流掉。”又要给梁玉翻译一下,梁玉已经很熟稔地说:“太高兴了也是会哭的,我以后恐怕还是要哭几场的。”   阿鸾微愕。   待哭完,袁樵那里先散酒肉与将士,又处理报功、抚恤、安置内附百姓、安排都尉上京面圣等事。梁玉将眼泪一抹,把阿鸾与美娘拉了过来,道:“咱们里面说话。”   入内之后,阿鸾重又换上了宽袍大袖,一时竟有些恍惚。美娘小声对梁玉讲了:“可汗已经死了,公主把部众都带了来,令都尉暂管。”   “什么?”梁玉微惊,“这可不好。”   阿鸾道:“没什么不好的,夫人,这些人在我手上只会给我招灾,不若送出去。夫人也不必担心,可汗的性子……唉,并是很能服众,这些人我还算能带得来。如今他们群龙无首,正合编入齐民。”   “长大了。”   “嗐。单个儿出去,单个儿回来,除了带了点风霜,什么也没有。”   梁玉道:“人生百岁,你这才到哪里呢?今天先休息,明天咱们来学说话。”   美娘讶然:“学?”不是说话?是学说话?   梁玉道:“咱们在外面多少年了?你我的口音都不纯正了,咱们还是要回京过活的,总不能让人拿这个来说嘴。”   两人对望一眼,都低下了头。   梁玉道:“衣裳也是,留两身穿着回去给人看看,看过了就都收起来吧,都要重置了。”又安排两人的食宿、车驾等等,一应周全之后,才让儿女来见姐姐。正经说,她的儿女比阿鸾辈份高,但是因为桓嶷点了个鸳鸯谱,袁昴就成了阿鸾的妹夫,干脆就叫了姐姐。   待一切都换回了京城的样式,阿鸾与美娘不免产生了错觉——十年还如一梦,她们还在十年前的少女时代。   ~~~~~~~~~~~~~~~   梁玉将两人与儿女放在一起打发时光,自己却又干了另外一件事情。她将白铭请了过来,又从前面唤回林犀,正式将林犀介绍给了白铭。   林犀垂手而立,听梁玉说:“这是白御史,也是你科考的前辈。我与你老师对科考全然不懂,你须向他请教才好。”心道,【这是要我去考试了吗?】   林犀跟着袁樵鞍前马后,袁樵也让他接触了一些事务,却从不接辟他为官的事情。一则林犀的学问还不够尚须磨炼,二则袁樵想让他通过考试扬一扬名,以后仕途也好更通畅,最后是他的一点私心——用全国英才齐聚的一场考试来炫耀自己的学生。   梁玉又向白铭介绍了林犀:“这是彦长的门生,十年磨一剑,最后一道手,我就将他托付给御史啦。”   白铭心道:【这就是那个神童了吗?】   两人都客客气气地吹捧,白铭还说:“欲使林郎扬名,夫人只消一场盛宴,必能如愿。”   梁玉摆摆手:“那不一样,不一样,就让他这么过去。交给你啦。”   “是。”   白铭答应完了,又问梁玉:“今番迎公主还朝,夫人打算对圣人怎么说呢?”   “哦。”   白铭想了一想,道:“还请夫人不要太热心。”   梁玉含笑道:“御史有心了。”   第184章 恻隐之心   袁樵一家与凯旋的右路军同时还京, 日子比左路、中路要略晚一些。先与接任的都督做了交割, 才扶老携幼地往回走。   其他两部回京,桓嶷命太子代郊迎, 唯袁樵回来,桓嶷亲自出迎,皇帝的仪仗排出好几里地。跟随皇帝的重臣贵戚的仪仗更壮大了这支队伍, 李淑妃婆媳位置在帝后身后, 两人的手互相握得紧紧的。   队伍近前,先得是袁樵等跟桓嶷来一番君臣之间的劝勉谦虚之词,紧接着便是见侄女。无论外间传闻如何, 公主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人人都松了一回气——圣人的风评算是保住了个大概。   阿鸾忽地生出一股怯意来,回头看看美娘,美娘心里也有些怵,但是不用她去直面皇帝, 于是将手掌抵在阿鸾的背后:“公主, 总要面对的。”   阿鸾摸摸腰间, 将昔年桓嶷所赠的佩剑双手捧起, 跪在桓嶷的面前:“圣人, 我回来了,幸而……回来了。”话一出口, 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肩膀也垮了,眼泪也下来。   桓嶷没有接剑, 将手按在她的头上,良久,才说:“回来就好。去拜娘娘。”   “是。”   背后,女人们围着阿鸾又是哭又是笑,桓嶷凝目前望,回首问袁樵:“三姨呢?”三姨算家眷,不在接见之列。袁樵道:“圣人,还是激励三军,献俘之后再看她吧。”   桓嶷磨一磨牙:“回宫!”   献俘、升赏。桓嶷对袁樵另有安排,先加金紫光禄大夫的散官,后续的安排须待升赏完毕之后,再慢慢的提,以免另外两路功臣有什么意见。袁樵知机,先上了一封奏疏——刘夫人的孝还差几个月,他想把这几个月的孝给守完。   他在家里写奏本的时候,桓嶷已将许久不见的姨母召到了宫中。   梁玉一向适应良好,再进昭阳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桓嶷却有些无措,被陆皇后轻推了一把,才叫了一声:“三姨。”   直到梁玉重又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来,桓嶷才找回了熟悉的感觉。梁玉笑道:“你胖了。”   “君子不重则不威。”【1】   两句话说过,两人一齐大笑。桓嶷如释重负:“你们都回来了。”   梁玉道:“我没想会这么久,早知道,我就不去了。”   桓嶷道:“知道了你也会去的。”   “嗳,是我的性子。除了怕见不着亲娘最后一面,我什么都不怕。看来老天爷对我还不错,还给我侍奉她的时光。”   桓嶷郑重地道:“以后都不会让三姨离开了。”   “那敢情好,我家人都在京城,就守在这儿了。”   陆皇后见姨甥二人从略带点生疏到慢慢说开去,本不欲插话,然而听到桓嶷问起袁昴,也不免上心,道:“三姨怎不将阿昴带了来呢?”   “当然要先收拾好了,不然媳妇儿嫌弃了,不要他可怎么办呢?”   三人越说越热络,又说起袁昴等人的趣事,渐将十年的时光弥合。   ~~~~~~~~~~~   梁玉从宫里出来,先回家与杨夫人于家中开小宴,次日回娘家,然后便不再宴请——她得陪着守孝呢。这回倒不再回老家了,只在京中闭门度日。   直到各部将士升赏完毕,内附的都尉也封了个郡公,差了几个月的孝期也过了。桓嶷一道诏令,将袁樵塞到了吏部去做侍郎。侍郎的品级并不比都督高,但是一内一外,惯例京官就比地方官要高,且是吏部这样的地方。   御史当即上疏——袁樵与萧礼是儿女亲家,他们两个一个尚书一个侍郎,岂不是要把持吏部了吗?   桓嶷紧接着又是一道诏令,将萧礼加同平章事,调进政事堂,不令他主选拔,而令他主对塞上诸部的善后。   各项调度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梁玉便重归京城的社交圈。她连口音的事情都想到了,自然也选中了出场的仪式——大长公主的寿宴。   大长公主可谓人生得意,自己是公主,丈夫是执政、儿子是执政,子孙满堂,曾孙也能给她行礼了。饶是如此,也不能以为她就是个和善的老太太了。趁着酒意,大长公主又握住了梁玉的手,低声问道:“考试的日子又快到了,过两天继续到我这里来吃酒?”   梁玉知道这又是行卷满天飞的时候了,笑嘻嘻地道:“好。”考完了进士还得考官做,萧礼不管吏部了,现轮着袁樵管了,大长公主这意思也挺明白的,面上是不好拒的。只是又有一愁……   梁玉低声问大长公主:“彦长有一个学生,本领是有的,可是这师生……授官上头是不是有什么避讳呢?”   大长公主轻嗤一声:“老师领学生,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再不行,让三郎看看他。”   “您高明。”   “是你不往这上头上心。”   两人嘀咕一回,梁玉以为自己与本次科考的“缘份”也就是这些了,不意风云突变。那位被人认为是“她的人”的御史白铭上了一本,参了三州贡士选拔作弊。几个贡士不算什么,却是选官的前置,这便成了一件不算小的丑闻。桓嶷亲自召见了白铭。   白铭自己当年是个行卷碰壁的主儿,袁樵取贡士的时候还压抑过他的名次,虽然梁玉最后说服了他,心里的疙瘩还是结下了。见了桓嶷之后,白铭伏地痛哭:“圣人,贫士寒窗苦读,何其不易?官宦纨绔不识诗书,但卷上题名,看其姓氏来历便要俊彦让路,臣为陛下不值啊!开科取士本为国家选材,岂能成为鼠窃狗盗之辈的青云梯?”   桓嶷下令大理去查。   大理寺卿是崔颖这个活阎王,不但将白铭所参三州涉案之人查了出来,连白铭没告的,也被他拎了出来了。若非他岳父被他再犯众怒,累得自己女儿守寡,以“将圣人交办之事办妥再论其他”为由将他拦住,恐怕他还不肯停手。   桓嶷揽卷震怒,罢了三州刺史,勒令国子监与礼部协同派员下去,将三州生员重新考核一遍——试卷都要糊名!   皇帝是骂不得的,挑事的人却是可恨的。   经此一事,白铭算是将一些人得罪死了。朝中有识之士不避他,他的名声却突然变得差了起来。以往他天天参人也不见有人说他不好,如今却众口一词讲起了他的坏话,讲他不信任君子。待要查时,却又流言无影,不知道是谁说的了。   他曾投行卷于外戚之门的事情也被翻了出来,自此之后,白铭不再登袁府的门的,在京中也独来独往。一旦提到“外戚”,梁玉便不好为他出头,一旦为他说话,真不知道是在帮他还是在坑他了。   幸而今科考试也是糊名,去了糊名之后再看,林犀排名第一。否则袁樵的学生排第一,白铭这个攀过裙带的人却弹劾别人作弊,这又够一场官司的了。   梁玉虽生气,却也无奈,只好意思意思地向过来串门的丰邑公主抱怨。   “哈哈哈哈!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白铭也确实招人恨,骂他的可多,要我说,你真别出这个头,”丰邑公主前仰后合,“等他们骂完了这一轮,也就忘了。你要再挑出点什么事儿来,反叫他们又记起来了。悄没事的过去了,最好。三郎要是不忍心,会升他的官儿的。官儿升上去了,敢骂的人就少了。”   梁玉怏怏地道:“连我也被捎上了,被骂而不能还口,真是气闷呐。”   丰邑公主笑嘻嘻地:“挨得多了就习惯了,瞧瞧我们家姑侄姐妹,谁不被参?”   “我看你今天高兴得过了头了,有什么高兴的事吗?总不会来贺我们阿犀高中的吧?”   “切~又不是我看中的人中了,有什么好高兴的?来,去我那里,你养女儿,最会挑东西!帮我挑挑。娘娘答应带我去见那个孩子啦!”   梁玉想了一下才说:“是个女儿?恭喜!”   “我得谢谢阿鸾,不是她回来了,娘娘兴许不会觉得我可怜。”丰邑公主从未见过亲生女儿,却不妨碍她“遗憾将满”的得意劲儿。   “你要怎么安置她呢?”梁玉却很现实,丰邑公主是有丈夫的,怎么能大张旗鼓认回私生女?   “唔,我总能的个合适的人家养她,给她找个如意郎君。走啦!”   梁玉不管她打算怎么办,只要她不给桓嶷添麻烦,也乐得看她母女团聚。热心地帮丰邑公主挑好了东西,到天色渐暗才回到自己家。府门外,一个孤独的影子立在街边已经很久了。   梁玉的车在府前停下,踩着凳子降到地上,才听到一声低低的:“夫人。”   梁玉微眯着眼看过去,只见白铭正站在不远处,便说:“在那里做什么?进来说话。”   “不了,晚生只来说一句话,说完就走。”   “什么?”   “长公子出入尼庵,十分不妥,请夫人慎之。”   啥玩儿?长公子?那不是袁先吗?   梁玉果断地下令:“你给我进来!什么地方?说清楚!”   第185章 原来如此   白铭一直以为梁玉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 与京城那些跋扈的贵妇人完全不是一个品种, 别人说她凶悍只是对她直率个性的误会。虽然梁玉不说,白铭也知道自踏入仕途以来, 他是蒙梁玉照顾的。然而梁玉不大乐意让他拿“外戚”来说,他也就感激在心,不去显摆。   如此为人着想, 怎么会不讲道理呢?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 是他误会了。   被薅进袁府小花厅里,白铭惊魂未定。他到过袁府两次,这个小花厅他还是头一次来。还没回魂, 又被梁玉紧紧地盯着:“究竟怎么回事?你还避的什么嫌?大方一点, 你越缩,才越叫人得意、越想欺负你呢!说!”   白铭低声道:“长公子近来常往白衣庵跑。”   “白衣庵?”梁玉想了一下,“哦!那里!”好歹当过几天女道士,对佛道两家的道场都还算有点了解。白衣庵不叫白衣庵, 因为供奉的是白衣大士, 里面尼姑又都穿白, 怪好看的, 所以有了这么一个浑名。   “是, 每次去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出来,然而里面的比丘尼又说他没有去过。”   “他在那里藏了人吗?”   “晚生不知, 长公子去不定时定日,请夫人教导长公子。”   “你有心了。”   “不敢。”白铭的三魂七魄归了位,就要告辞。   梁玉道:“你要做, 就打起精神来。只自己一个人,怎么成呢?看不惯不平事的又不止你一个人。”   白铭深深一揖。   ~~~~~~~~~~~~   梁玉虽信白铭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却也不信袁先会是个跑尼姑庵私会的人。然而若说密谋,梁玉给袁先放开了袁家的产业,他就算攒私房钱都够攒出个秘密窝点来的了,何必去尼庵呢?   【明天等他从宫里回来,我还是与他挑明了的好,且不要对彦长讲,万一是虚惊一场,岂不是笑话了?】   次日,梁玉便不出门,在家里等袁先回来,换了衣服吃了饭,梁玉就派人叫他:“你陪我出去一趟。”   袁先对这位母亲尊敬得紧,也不休息了,领命随行。梁玉且不作声,马车七弯八拐,袁先心里先觉得不对了。梁玉从车里露出半张脸来,含笑问他:“这路,你觉得不觉得眼熟呀?”   袁先倒吸一口凉气:“阿娘!听我解释!”   “上车来说。”   袁先连滚带爬上了车,梁玉敲敲板壁:“接着走。”   里面袁先也不知道梁玉是怎么知道的,他以为自己已经足以支持门户了,没想到梁玉回来就浇他一盆冷水。一点隐瞒的心思也没有了,一五一十地交待:“是萧三叔家的阿云。他那一次出来玩,遇着了雨,到白衣庵里避雨,不合看上了一个女尼。两个人就分不开了。我曾受萧三叔指点,对阿云也多上点心。我就想,能劝得两人分开,强如惊动父母。”   “哦,他也有十五了吧?”   “是。”   梁玉轻叹一声,道:“那他预备怎么办呢?”   袁先苦笑:“小孩子,一点也不肯退让。他平常在学里,我只好趁他读书的时候欺负女孩子孤苦无依了。您知道的,萧三叔当年的事儿……这等事顶好是悄无声息地平了。”   “你平得了吗?”   “也只好先试一试了,闹出去对谁都不好。”   梁玉道:“你说的都是实话?”   “绝无半句虚言!”   “那好,你把那比丘指给我。”   “阿娘?您要过问了吗?”   “问什么?”梁玉板起脸来道,“带路。”   袁先以为梁玉是要劝得这比丘退让,热心地给梁玉引路。母子俩到了白衣庵外,只见红叶遍地,幽幽的歌声传来,梁玉觉得曲调颇熟,细细分辨唱的却是:“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冷露寒侵帐额,”【2】   袁先低声道:“唱的这个就是了。”   梁玉眨了眨眼,叹了一口气:“我在这里守着。你现在就去把他们父子都叫来,悄悄的,不要让萧三娘子知道。”   “啊?”   “你啊的什么?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快去!”   “可是,萧三叔……”   梁玉道:“你为什么要分开他们?萧云多大啦?弄不好明天他家里就给他订亲了,到时候怎么说?这事儿得叫他们自己家里人有个数儿!他不管要哪一个,都得自己担起来!瞒!这是瞒的事吗?生了疮,不把脓挤出来,怕不整条腿都要坏掉!你还做梦呢?,等御史一本参上去,他家里就该知道了。”   袁先微惊:“什么?”   “萧三自己从御史中丞上走过来的人,被人参了儿子跟尼姑有染,他全家不得反了营?!去!老子儿子一个德行,都当自己能耐了。”   “我这就去!”   “你怎么去?怎么说?”   “如、如实……”   “去,见了面先把萧云骂一顿,告诉他他爹快要被参了,被我按下来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记仇!”   “是。”   ~~~~~~~~~~~~~   袁先去得很快,梁玉却慢悠悠地进了白衣庵。   庵内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尼姑迎了出来,看梁玉衣饰便知来历不凡,合什请她进来。梁玉笑道:“我才回京不久,四处闲逛到这里,你这里倒是清幽。”   “敝舍偏僻,倒也清静。”   梁玉在菩萨面前上了炷香,又捐了点香油钱,接着又求佛经。十足一个误入尼庵的香客,还好奇地问:“佛门清净之地,怎么还有唱曲的吗?”   尼姑苦笑一声:“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哦。”   两人扯着闲篇,不多时,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尼姑一惊:“檀越少待。”匆匆离去。   来的正是萧度父子。   萧度得到消息,先把儿子从太学里叫回来,顾不上打,塞进车里一路带到了白衣庵。见到梁玉,萧度一张脸红得像掉进了染缸里,拱一拱手:“多谢。这个孽子!”   梁玉不好揭他的老底,只好含糊地道:“好好跟孩子说,会明白的。可不敢再往这里跑了。贤父子有什么事慢慢说,我们回去了。”   “了结了此事,我必登门拜谢。那……”   “御史那里我先按下了,请快些。迟则生变。”   “好。”   梁玉脚下生风,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袁先急急地跟上。   背后是萧云悲愤地道:“阿爹不曾有年轻的时候吗?”   完喽!梁玉暗道不好,揪起袁先的衣领,飞快地溜了。   出了白衣庵,梁玉往车上一坐,对袁先道:“以后有这样的事,不可以拖!”   “是。”   顿了一顿,梁玉道:“你先不要回去,盯着些,那个女孩子……也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尽力保住她,有命,才好说以后呐!”   “是。”   袁先拨转马头,复去白衣庵,梁玉坐在车上,只觉得无趣极了。行不一会儿,对面鸾铃响起,王福道:“夫人,对面好些车,您坐稳。”扬声请对面避让。   对面也早冲过来,也让他们避让,等双方喊出主人家字号,才免了一场冲突。梁玉诧异地撩开车帘,问对面的人:“你怎么往这里来的?”   丰邑公主笑道:“不止是我,娘娘也来了。”   梁玉微愕:“哦……那不打扰了。”   “也好。明天找你说话去。”   梁玉倚着板壁,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歌声:“……残月光沉树杪。梦断锦帷空悄悄,强起愁眉小。”【2】   作者有话要说:  7.3第三更。   【1】出自《论语》,“重”在这里不是“体重”的意思,体重是姨甥俩开玩笑,一定不要记错了哈。语文考试答错作者概不负责。   【2】这是一首词,《薄命女》,与《长命女》的曲调、字数是一模一样的,其实就是一个事儿,喜庆点的那个是长命女,哀怨的那个就是薄命女。   全词如下:   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冷露寒侵帐额,残月光沉树杪。梦断锦帷空悄悄,强起愁眉小。   所以,现在可以揭晓了,文名的意思不是长命百岁的意思。本来这两首词就是互相对应的哈,这个结尾是早就想好了的。   以及,萧度是本文正规言情担当,不是初恋夭折之后就结束了的,而是延续到最后一章的。这个也是早就定下的。嗯,糟糕的成年人,终于变成了自己曾经不喜欢的样子。   然后,三姨也不能说是变了,她怎么讲呢?本来就不喜欢萧度那种“苦恋”,但是会同情女孩子。她又有自己的立场,要考虑现实利益,所以不会无条件听到“爱情”就去维护小情侣。她比较喜欢的是自己闯的人,而且很大程度上是个政治动物。   好啦,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今天其实是四更,下面会有一个番外,我会不定时更新的。   今天先放一个短一点的番外哈。番外的正式内容里我随便放点字,凑个1点,大家只要花1点就ok了。主要的番外内容都在有话说里更新。   最后,本文从开文案存稿到现在足足六个月了,感谢大家半年来的陪伴。行文有不足,感谢大家的包涵。虽然最后乌龙跟错了榜,不过终于赶上了。这篇文写的时候告诉自己不要瞎哔哔,还是叨叨了很多,下篇我尽量克制。   身体不是很好,最近肝得有点狠,我得缓缓。新文一定会写的,也不会等太久,早的话是开学,晚的话十一,一定会开新坑。大家不嫌麻烦的话可以戳专栏收一下,到时候从那里可以摸到新文。我到时候也会微博放预告的。   下本如果有缘,江湖再见。 第186章 番外都放这里   要说的上一章都说的差不多了, 不多废话了, 就再提醒一句——大家看本章有话说,以后添加番外都在本章有话说, 不用重复购买。   番外一(大哥)   桓嶷小心地迈出步子,孙顺手里的灯笼只能照见周遭三尺。“咔啪”,他还是踩到了一根枯枝, 什么声音在静夜里都显得那么的清晰, 直刺人的耳膜。   “嘘——”小少年鼓起脸颊,显出与年龄相符的稚气来。   孙顺缩缩脖子,犹不死心地劝道:“三郎, 咱们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哼!”桓嶷将头一昂,大步朝东宫走去。掖庭与东宫一东一西,他倒着两条腿赶到的时候,东宫正人声喧沸。来来往往的人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都是添乱!   桓嶷眯起了眼睛。   须臾,他跳了起来,没落地就往前跑:“大哥!”   “大哥”站的像根标枪,闻言猛地一回头:“三郎?你怎么过来了?只带了一个人吗?”   这是一个温雅的青年,极年轻,心里焦急也不很带在脸上,将弟弟接住,为他理一下衣领:“我让他们送你回去,这个时候穿越内廷……”   “我来陪你的!”桓嶷急切说了一句,又瞄一瞄依旧热闹的房舍,“我要做叔叔了吗?”   “对,”青年被逗笑了,“那好吧,就等一会儿,一会儿我再让他们送你回去,别让你阿姨担心。”   “嗯嗯。”   “你斗篷呢?”   “嘿嘿。不冷的!”   青年的手落在少年单薄的肩头:“穿得这般少,你不是偷跑出来的吧?明天就能知道的,何必跑这一趟?被发现了又要……”   “大哥,你是不是很紧张?话都多了。”   童言无忌说的就是这种熊孩子!   青年无奈住了口:“啊,紧张的。”已夭折一子,他自然是想要个嫡长子的。   “嘿嘿。”   兄弟俩站了不久,一个宫女跑了出来:“恭喜殿下,是个小娘子。”   周围是既开心又失望的声音,青年抚着弟弟的肩:“三郎喜欢侄女吗?”   “大哥的孩子,我都喜欢!”   “哈哈哈哈!”青年笑了出来,笑着给忙了半夜的人放赏,叮嘱传话安慰妻子。携了弟弟的手,送他出东宫。   “大哥,她会长得像你吗?阿姨说,女生肖父。”   “也许吧。”   “嗯!那我疼她。”   “哈哈哈哈。”   “嗯,照顾她长大,不叫她挨训,再……大哥,以后我给她主婚、送嫁好不好?!就像楚王代阿爹主持大姐出降,你别让别人跟我抢这个!”   青年低下头温柔地说:“三郎,皇子不可以说‘翌日’。要记住。”   “她长大了,我送嫁,好不好?”桓嶷眨了眨眼睛。   “好!我不便入后宫,你好好的回去,要和你阿姨道歉。”   “嗷。”   ……………………   今天先到这里哈。天子嫁女不亲自主婚,以同姓王公代主婚,所以皇帝女儿叫“公主”。诸侯王可以亲自给女儿主婚,所以汉代王女称“翁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