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男人登基了》 作者:未妆   文案:   本文又名《皇后每天都想休弃皇上》《巫女为后》   晋王容颜俊美,脾气绝佳,京中不知多少闺秀小姐挤破了头想进王府,没成想,晋王身边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一个粗鄙的乡下女子,还宣称他已娶了正妃。   闺秀小姐们顿时急红了眼:“是谁?!是那个乡巴佬吗?!”   姒幽柳眉微动:“娶?”   晋王立刻改口:“是王妃娶了我。”   ……   姒幽看着面前这个得寸进尺的男人,一把捏住他下巴,皱着眉警告:“别仗着我宠你就为所欲为了,你这么粘人,按照我们的族规是要被休弃的。   赵羡:“……”原来在王妃眼里,我才是恃宠而骄的那个?   男女主都非信徒善类,女主又美又冷,男主心黑手狠,他唯一的良心就是女主了。   内容标签:强强 情有独钟 甜文   主角:姒幽,赵羡┃ 配角: ┃ 其它: 第1章 第 1 章 第1章 僻静的道路尽头上,一辆马车疯狂地疾驰而来,马蹄声声,分外急促,颇有一种逃命的架势。 而紧跟着那马车之后,是一片密集的马蹄声,如鼓点一般,紧追不放,马上的人神情凶狠,而最让人惊心的,则是他们手中的长刀,上面还染着新鲜的血。 马车毕竟是马车,如何能与轻骑相比?照这样下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情,车辕上有鲜血不停地淌了下来,滴落在尘土中,密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甚至有人提刀用力砍向车篷,一时间木屑四溅,让人不由替车内人担心起来。 正在这时,马车帘后突然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抓着一把匕首,用力朝前方的马掷去,匕首锋利无比,应声刺入马的臀部。 马立即吃痛,它昂头长嘶一声,一反之前的疲态,疯狂地朝前方奔跑而去,生死关头爆发出的潜力是惊人的,马车的速度之快,几乎在瞬息间就将那些追兵甩开了。 追杀的几人心底都暗骂起来,眼看前方就是转角的位置,追兵中的一人利索地扔了刀,抽箭搭弓,箭尖瞄准了马头前方一点的位置,然后松手。 咻然一声,利箭撕裂空气,应声刺入马头,鲜血喷涌而出,那马痛嘶一声,人立而起,马车一时猝不及防,又是在转角位置,巨大的惯性一下就把它甩飞了出去! 而那下方,则是万丈深崖。 追兵转瞬即至,在深崖边停了下来,他们拉着缰绳,目光望着那马车消失在深崖的云雾之中,化作越来越小的一点,很快便不见了踪迹。 一人道:“要下去搜吗?” 之前射箭的那人眯了眯眼,淡淡地道:“不必了,这么高摔下去,指定活不成了。” “可是……”之前发问的那人犹豫道:“主子不是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这下面可是大秦山,进了大秦山,焉能有活路?” 听了这话,几人不禁都想起了那些传闻,纷纷点头,领头那人拨转马头,道:“好了,咱们回去复命吧,别耽搁了时辰。” “是。” 一行人便骑着马,消失在山道尽头,这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大秦山不仅仅是一座山,而是一大片深山老林,绵延开去足有数百里之宽,里面地形复杂,大多数树木都活了好几百年了,甚至上千年的都有,遮天蔽日,山中有深谷,有高崖,有迷瘴,人一旦入了其中,就再也没有出来的可能。 所以大秦山这一带还有一个名字,叫雁不归,便是大雁飞过了,都不会再回来。 于是大秦山里的传说就更多了,听说山中有食人的精怪鬼魅,甚至还有妖物,因为并没有人真正进去还能活着回来过,所以这些说法就给大秦山又蒙上了一层神秘而诡谲的色彩。 所以没有人知道,大秦山中,确实是住着人的。 竹林深处,曲径通幽,小径的尽头是一座院子,清风徐来,竹叶轻轻摆动着,发出沙沙的声音,正是盛夏时候,这里却很凉,凉得入骨。 地上铺了厚厚的竹叶,踩上去绵软无比,如在云端,脚步声自远处传来,轻而缓,听这动静,该是一名女子。 那确实是一名少女,她手里抱着一大捧花,花色呈玉白色,衬着墨绿的叶子,十分好看,少女快步地走过小径,终于抵达了院子门口,她熟稔地推开门,探头进去,声音娇俏若黄鹂:“阿幽姐?” “进来。” 只这短短两个字,声音极是好听,清冷而淡然,让人不由想起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忍不住想着亲近,又望而却步。 少女怀抱着花枝,欢喜地进了院子,她显然对这里的主人十分熟悉,径自绕过院角,入目便见那廊下铺着一张竹席,一名身着素白衣衫的少女坐在那里,赤|裸着双足,金色的阳光自檐下落下来,在她发间和身上跳跃不定,宛如坠入凡尘的谪仙。 少女的手里拿着小刀,正在仔细地削着一根细细的竹管。 碧色的竹屑从指间滑下,凌乱地落在衣衫上,主人却毫不在意,她捏着那柄小刀,熟练地在竹管上勾勒出一道花纹。 少女将怀里的花枝都插放到廊下的花瓶中,这才探头看了看,笑道:“阿幽姐刻的这个好看,我总是刻不出来。” 姒幽头也不抬,手里继续雕刻着花纹,口中随意道:“这个就送给你了。” “真的?”姒眉眼睛笑得弯起:“那我就先谢谢阿幽姐了。” 她说着,便托着腮坐在一旁看,过了一会,又将目光投向姒幽,看得十分专注而认真。 姒幽手中动作不停,道:“在看什么?” “看阿幽姐,”姒眉笑眯眯道:“阿幽姐真好看,是咱们族里最好看的女孩子了。” 她这话倒不作假,姒幽确实生得好,眉目精致,皮肤白皙,像玉一样,眉如黛,眼尾略长,便显得整个人清冷似仙,而最美的,则是那双眼睛了,瞳仁幽黑如墨玉,仿佛能看到人的心底去。 听到姒眉这么称赞,姒幽仍旧是淡淡的,她并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容貌,甚至于她觉得皮相这种东西并不值得去关注。 皮相无论美丑,都掩盖不了人心的恶意,就像是那些传说中食人的精怪,他们披着人皮,做着鬼的勾当。 最后一笔花纹刻完了,姒幽将那竹筒上的竹屑轻轻吹去,递给了姒眉。 姒眉立即欢喜地接过,爱不释手,喜滋滋地收起来,道:“阿幽姐,我们去摘桑葚吧,我昨日路过桑谷,那里的桑葚都熟了,若是能摘些来染色就最好了。” 姒幽站起身来,衣裳上的碧色竹屑顺势落下,仿佛抖落了一地轻尘,她将雕刻的小刀别入腰间,道:“走吧。” 两人便出了院子,也没关院门,就这么敞开着,往竹林尽头走去,一路上,姒眉一直在说话,姒幽只是偶尔点个头,搭上几句,大多数时间,她都是在默默地倾听着,虽然显得有些冷淡,但是她神色认真无比,并不让人觉得轻慢。 姒眉说了一阵,忽然道:“阿幽姐,你真的要接替祭司之位了吗?” 姒幽看向她,道:“怎么了?” 她没有反驳,姒眉便知道这事假不了了,犹犹豫豫地道:“没、没什么。” 姒幽见她支吾不肯说,也不追问,只是道:“这件事很早以前就决定了,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姒眉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巫族女子在十六岁会成亲,等成亲之后,就代表着她们真正地成人了,而如今的祭司大人年岁已老,姒幽要接任她的位置,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她们巫族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传承的那样。 姒眉有些发愁,欲言又止,姒幽自然是看出来了,但是她不会问,姒眉只好自己小心地拣了一个话题道:“我今天来时,碰到姚邢了。” 姒幽:“嗯。” 姒眉咬咬牙,又道:“我看见他从姚蓝的屋子里出来,好像……好像不太对……” 岂止是不太对,姒眉自觉措辞太委婉了,姚邢那人又放荡又轻佻,他从姚蓝屋子里出来时,连衣裳都没穿好,看见自己时非但不觉得羞耻,反而还笑了。 看见他的那个笑,姒眉发誓自己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这种男人……这种男人简直是让人恶心! 她最好的阿幽姐,居然要跟这种人成亲! 姒眉想想就觉得委屈得不行,阿幽姐平常也不搭理这种事情,她光是现在说给对方听都觉得污了她的耳朵。 姒眉气鼓鼓道:“阿幽姐,姚邢这种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跟他成亲了好不好?” 姒幽看了看她,略微一想,便知道原委,她虽然不太关心族里的事情,但是姚邢为人如何,她也有所耳闻,甚至是见过的,姒眉会气愤也是在所难免,但是…… 她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很是坚定:“不,我一定要接任祭司之位。” 想要接任祭司之位,就必须与现任祭司指定的弟子成亲,不巧的是,那人正是姚邢。 姒眉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她劝不了,姒幽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轻易不会做出更改。 最后姒眉只能挫败地垂下头,心里却默默思索着,姚邢不是喜欢到处勾搭人睡觉吗?要不然她就去给他种个蛊好了,让他硬不起来,哼! 这种人,怎么配与阿幽姐成亲? 大秦山中有无数河道溪流,错综复杂,有一条自桑谷流出,姒眉从前常来这里钓鱼,水很是清澈干净,一眼能看见底,巨大的古树佝偻着躯干,探到溪流上方,投下一大片浓重的阴影。 姒幽忽然皱了下眉,停下脚步,姒眉不知所以地看着她:“阿幽姐,怎么了?” 姒幽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有一道奇异的味道,她道:“有东西。” 她说完,走了几步,在那古树旁停了下来,目光投向溪流中,那里正漂浮着一个什么“东西”,因为有藤蔓拦住,这才免于被冲走。 姒眉轻声咦了一句,道:“阿幽姐,那是一个人。” 第2章 第 2 章 第2章 确实是个人,姒幽探头看了看,那人仰面躺在水里,发丝缕缕飘散开来,像是茂盛的水草,脸色苍白无比,是个陌生面孔,她不认得,应该不是族里的人。 姒眉新奇地打量,道:“阿幽姐,你看,他穿的衣服和咱们不一样,他长得真好看,不像是咱们这里的人。” 姒幽随意应了一声,算是赞同,然后收回目光,道:“我们走吧。” 姒眉又看了一眼,犹豫道:“我们要不要把他弄上来,他好像受了很严重的伤,在水里这么泡着,没一会就会被泡死啦。” 姒幽想了想,虽然她不觉得把那人弄上来,他就能活下去,但是她并不会拒绝姒眉的请求,两人便将河里的那个受伤的男子拖了上来,放在岸边。 午后的阳光正好从树叶缝隙间洒落下来,将男子俊美的脸映衬得愈发苍白如纸,他的眉色很浓,如刀裁一般,斜飞入鬓,眼睛是合着的,看上去昏迷了很长时间了。 姒眉托着下巴看了一阵,感叹道:“阿幽姐,他真好看,比姚邢好看多了。” 姒幽倒是没什么反应,目光淡淡地在他的身上扫过,衣裳上有几道口子,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裂了,能看见里面的伤口,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人腿上,略微一顿,然后直起身来,对姒眉道:“走吧,再捱下去就天黑了。” “哦,”姒眉答应一声,又看了看那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心道,真是路上随便捡到的一个人都比姚邢那混蛋要强,可惜了,这是个外族人,虽然好看,但是也没什么用处。 他们巫族是不允许外族人出现的,而且这人看起来很快就要死了吧?真可惜,生得这样好看。 姒眉一边惋惜着,一边同姒幽往桑谷走去,两人的身影很快就远去了,消失在山路尽头。 山里的阳光暖融融的,将一切冰冷都染上了些许的温度,安静的空气中只能听见啾啾鸟鸣,还有细细的虫声,一长一短,不知疲倦地叫着。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阳光太暖了的缘故,一声咳嗽低低地响起,那原本昏迷的人竟然动了动,眉心紧紧蹙了起来。 赵羡只觉得浑身既冷又热,一会像是坠入了冰窖中,一会又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身上的伤口位置传来隐约的痛,而最令他难以忍受的,则是右腿膝盖的位置,仿佛有一把尖刀刺入了膝盖骨中,生生将皮肉切割开来的疼痛。 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皮,入目则是金色的阳光,刺得忍不住眯起眼,耳边传来潺潺流水声,鸟啼声,虫鸣声,交织在一处,如同一首悦耳的乐曲。 还没死。 这让他糟糕的心情略微平复了些,马车从山崖上掉下去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摔成肉饼的准备,拼了命在马车落地之前跳了出来,竟然让他捡了一条命,天不亡他赵羡!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阳光,金色的光芒在男子眼底跳跃闪烁着,显得极暖,又显得极冷。 太阳渐渐沉入了山坳中,深黛色从天边渐渐蔓延开来,天尽头滚落了一层火烧似的云,彩霞绚烂无比,将天光都染成了淡淡的绯色,那绯色落在了姒幽素白的衣裳上,仿佛披着一袭华美的袍。 姒眉兴致勃勃地与她说着话,等路过来时的那棵古树时,她眼尖地发觉了什么,咦了一声:“阿幽姐,那人还没死。” 姒幽抬起头来,正撞入了一双幽深的眼眸中,余晖在她侧脸上勾勒出一道金色的光,那一瞬间,恍如神仙妃子,落入凡尘之中,叫人忍不住心生景仰。 赵羡眼中闪过惊艳之色,他生平见过无数的美人,但是还从未有过这般感受,仅仅只是第一眼,便觉得自己落入了一张网中。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沦陷。 此刻的赵羡在愣怔之后,立即开口叫道:“姑娘……” 姒眉惊讶地看了看他,又看向姒幽,道:“阿幽姐,他在说什么啊?” 姒幽微微抿了一下唇,摇头道:“我没听懂,走吧。” 姒眉乖乖点头:“哦。” 于是赵羡便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名少女挽着篮子,从他旁边经过了,连头也不回,走路带风。 他顿时愣住了,他身居高位多年,又兼脾性温和,待人亲切有礼,人缘一向不错,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如此冷落,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等赵羡反应过来,那两名少女已经走远了,山中又恢复了安静,他仰头看了看天色,一轮新月已经挂在了天边,娟娟如少女羞涩的娥眉。 “这下可就糟了……”他喃喃地道。 等到了家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姒幽将灯火点起来,屋子里便染上了暖黄的光芒,姒眉把那一篮子桑葚放在桌上,随手拣了一个吃,道:“阿幽姐,我先回去了。” “去吧,”姒幽弯腰从木桶中舂出一碗粟米来,叮嘱道:“路上小心些。” 姒眉答应一声,提着姒幽给她的竹灯笼离开了,院子里很快就恢复了寂静,姒幽把桑葚泡在水里,在桌边削了一会竹管,然后站起身来,提着一盏竹灯,出了门。 她依旧没有锁门,屋子里透出来的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好似深夜魅影一般,婷婷袅袅,穿过了竹林。 晚风吹过时,树影婆娑,今夜的月光不太亮,姒幽提着灯,走在婉约的山道间,她经过的地方,虫鸣和鸟啼都瞬间偃旗息鼓,像是被人硬生生掐住了咽喉一般,一丝声音都没有,山中唯有一片死寂,诡异无比。 赵羡就是在这一片诡异的寂静中,看见了那一点暖黄的光。 光不甚亮,却将那只提灯的素手映得几乎半透明,精致无比,五指纤纤,宛如工匠精雕细琢的工艺品。 他看着那少女走近了,光芒将她素白的衣袍勾勒出明暗不定的线条,白日里才惊艳过的那张面孔,再次出现在眼前,赵羡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仿佛生怕自己惊走了这一只漂亮的蝴蝶。 姒幽提着那盏小小的灯,立着男子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目光在他的腿上一晃而过,她道:“我救你一命,你得报答我一次。” 她的声音清冷,语气缓慢,像是浸泡在寒泉中的玉石,互相击打时发出的悦耳之声,姒幽的眼里带着询问,那男子仿佛在思量着什么,片刻后,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姒幽半蹲下来,将手中的竹灯放在一旁,伸手揭开了男子的裤腿,那里早已经被什么划破了,露出一大片伤口来,深可见骨,皮肉翻卷,又被水泡了许久,看上去触目惊心。 连赵羡自己都不愿多看,而眼前的少女却好像看到了什么寻常的事一般,连眼神都没变一下,她伸出纤细的五指,在伤口上方轻轻拂了一下,赵羡只觉得一阵细微的疼痛,像是……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似的,不轻不重,很快就消失了,那感觉倒仿佛是他的错觉。 紧接着,他便看到少女收回了手,表情很平淡地道:“起来。” 原本姒幽说的话他是听不太懂的,这两个字倒是很明晰,可见这里的方言与官话还是有些相通之处,连蒙带猜也能猜出些意思。 是的,赵羡觉得自己这是被水冲到了哪个乡下地方来了,毕竟这里都是深山老林,百姓不会说官话也是正常的事情。 可是少女让他起来,他的这条腿都断了,还怎么起来? 姒幽看他半天不动,提起一旁的竹灯,站起身来,又重复了一遍:“站起来。” 一字一顿,很是坚持,她以为对方没听懂。 男子抬头看了看她,然后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撑着地面动了动,费劲地站起身来,不想竟然真的站稳了,那条断了的腿没给他造成任何阻碍,男子的眼中闪过惊异之色,目光忍不住又投向她的手,仿佛见到了什么神迹一般。 姒幽没搭理他,提着灯,慢慢地道:“跟我来。” 她带着救下的那个陌生男子回了竹林,屋里的灯烛还点着,光芒透出来,显出一种别样的温暖。 直到进了屋子,赵羡才感觉到自己的那条断了的腿又开始隐约疼痛起来,且比之前还要厉害许多,就像是方才走路的这段时间的疼痛都被一点点累积下来,这时候突然爆发,让他差点跪倒在地。 他立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桌子,这才免于摔倒,正在这时,一个蒲团被挪到面前,赵羡抬起头来,却正好看见那少女,眼神淡淡的,示意道:“坐。” “谢谢。” 赵羡没再强撑,他在蒲团上坐了下来,开始打量这间屋子,一眼望去,大多数的家具物件都是竹子制成的,包括他坐的这个蒲团,桌子,甚至于烛台,窗边放着一个竹筒雕刻的花瓶,里面插着玉白色的花,香气很淡,有些凉,就像这个少女一般。 姒幽从柜子里翻出几个小竹罐来,里面都是些药粉,她挑拣些,拿给了那个陌生男子,日后用得到他,腿若是不治好,还是有些麻烦。 她低下头,问他道:“名字?” 第3章 第 3 章 第3章 “李羡。” 尽管他的咬字很清晰,但是在姒幽听来仍旧有些奇怪,不过想到对方是个外族人,语言不太相通,倒也正常,她学着说了一遍:“李、羡。” 短短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有一种抑扬顿挫之美感,叫人忍不住想要多听几遍,赵羡的心里都忍不住为之怦动,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脱口将自己的真实姓名告知她,他想听一听,这个名字从少女口中是如何念的,用怎样的语气,怎样的音调。 这种念头才刚刚升起,就被他理智地按捺下来,赵羡笑了一下,问道:“你呢?” 怕少女听不懂,他还刻意地把语气放得很慢,姒幽听出来了,答道:“姒幽。” 赵羡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才笑着对少女道:“多谢你救我。” 姒幽只是扫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个外族人刚刚说的是什么,但是那不重要,她索要的只是一份报答而已。 她站起身来,去灶上做了两个菜,又盛了些米饭来,姒幽忙碌的时候,赵羡便一直望着,看着她将素白的袖子挽起,露出两条白皙的玉腕,动作熟练地刷锅炒菜,暖黄的烛光在她的面孔上投落,宛如玉人。 她是一个人住么?没有别的亲人? 赵羡看着她,心里漫无目的地猜测着,不知自己现在随着河流漂到了哪个地方,不过这样也好,那些追杀他的人十有八九是找不到了。 姒幽将菜饭端到了桌上,就着地上的竹席跪坐下来,一盘清炒荠菜,一盘青团,都是她寻常吃的,尽管家里现在多了一个人,不过姒幽并没有加菜的想法。 姒幽跪坐下来之后,没有立即拿起筷子,她照例掐了一个手势,三次稽首,睁开双目,却见坐在对面的赵羡目光略微惊异,仿佛对于她方才的举动很好奇:“这是做什么?” 这一句姒幽倒是听懂了,她想了想,简短地答道:“奉告母神。” 巫族最是信奉母神,一年到头除了各种节日和大小祭祀以外,平日里食饭酿酒这种事情,也需要奉告母神,这是信仰和敬重。 赵羡点点头,他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饭菜上,用很古朴的粗陶碗盛着,这种陶他从未见过,那两盘菜他也不认识,大约是能吃的。 他试探着夹起一筷子,放入口中嚼了嚼,有点涩,菜叶粗糙,胜在有自然的清甜味道,珍馐美味吃多了,他还是头一回吃这种乡下野菜,也算是一种别样的体验了。 吃过晚饭之后,姒幽便收拾了碗筷去洗,回来时,见赵羡还坐在竹席上,她的目光扫过对方的膝盖,已经上过药了,用白色的棉纱缠住,这么严重的伤口,想全好的话至少需要半个月。 不过半个月于她来说,足够了。 姒幽收拾出一间空房来,安排赵羡住进去,只留下了一盏灯烛,她举着烛台,站在门口淡淡叮嘱道:“不要乱走。” 赵羡很老实地点头:“好。” 姒幽这才拿着烛台离开了,赵羡四下打量这屋子,却发现这里有人住过的迹象,桌柜都是竹制的,靠墙的位置有一个很高的架子,上面摆放着许多竹简,他有些惊异,这种年头竟然还有人用不方便的竹简作书。 而更多的,则是好奇,家里有如此多的藏书竹简,想来那名叫姒幽的少女是识字的,于是他心里的好感愈发攀升了一层。 也对,寻常的乡下人家,大抵是养不出这样好气质的女子罢? 姒幽举着烛台去了竹屋最尽头的屋子,这里与别的地方不同,屋里最少点了不下十盏灯烛,将整个房间映照得灯火通明。 姒幽将烛台放在了桌上,从腰间取下了刻刀,开始了她日复一日的工作,削竹管。 因是箭竹的竹管,小的只有小拇指粗细,粗的也就两根手指粗,短短的一截竹管,将竹节细细磨平了,在三分之一处截断,一小截做成了竹管帽儿,好使得它能够扣上。 竹管上照例刻好繁杂的图腾,这些图腾旁人不认得,唯有姒幽自己才能认出来,她将刻好的竹管放入一旁的木盆中浸泡着。 做完这些,夜已经深了,她站起身来,无数碧色的竹屑簌簌落下,姒幽再次举起烛台,离开了这间屋子。 她出门的那一刹那,满室烛火皆在同一时间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就仿佛有一阵无形的风刮过一般,分外诡谲。 第二日,赵羡起来时,听见外面传来了吱呀吱呀的声音,他的腿还有些疼,但是很明显这些疼痛要比昨天减轻了许多,大概姒幽给他的那些药很有作用。 他去了窗边,窗下种着一大丛叫不上名字的藤蔓,开着细碎的白色小花,从这个位置能看见素白的衣角,姒幽背对着他,墨色的青丝垂落,柔顺地贴合着她纤细的腰背,看上去赏心悦目。 院子里响起了少女的嬉笑声,她的语速太快,赵羡有些听不懂,但是姒幽的回应他倒是听清楚了,因为她的声音很轻,话也不多,很是简短。 原来她也是会与人谈天的,赵羡忽然想看看她此时说话的表情。 于是他便扶着墙去了院子,才到屋子门口,一眼便看见姒幽和昨日见过的那名少女坐在廊下的竹席上,手里摇着纺车,那吱呀的声音正是纺车里传来的。 姒眉陡然见屋子里出来了一个陌生男子,顿时惊了一下,道:“阿幽姐,这是谁?” 姒幽的动作四平八稳,头也不抬地答道:“你昨天见过。” 姒眉立即便想了起来,恍然大悟:“是那个外族人?阿幽姐,你将他救了回来?” 姒幽淡淡地嗯了一声,手下不停,雪白的蚕丝顺着她的指尖划过,变作了一条银色的丝线,细细密密地缠绕在纺锤上,就像一条吐丝的蚕。 姒眉又瞄了那陌生男人一眼,小声问道:“阿幽姐,他听得懂我们说话么?” 姒幽想了想,答道:“很少的一些吧。” “哦,”姒眉放了心,忍不住又打量了几眼,道:“阿幽姐,他睁开眼时要更好看了。” 大抵在姒眉眼中,没几个人是长得不好看的,姒幽早听习惯了,不置可否,听姒眉又道:“阿幽姐,我来时看见了运叔,他让你等会去一趟祭司堂。” 姒幽点点头:“知道了。” 姒眉道:“我陪你一起过去吧。” 姒幽没拒绝,手中一轻,却是蚕丝已经纺好了,她将那纺锤取下,放在一旁的竹筐里,道:“现在就过去吧。” “喔,”姒眉跟着起身来,拍了拍裙摆。 赵羡的目光落在了姒幽身上,准确地说来,是落在那白玉似的双足上,她似乎对于在旁人,尤其是一个男子面前赤裸着双脚毫不介意,甚至在赵羡打量的时候,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就仿佛她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似的。 就在这时,赵羡对上了她的双眸,他心下不由一跳,仿佛偷窥时候被抓了包似的,难得地生出几分局促来,却又不想移开视线,就这么僵在那里。 然后他便听见姒幽道:“饭食,在桌上。” 她说完,便与那少女相携离开了,连院门也没有关上,赵羡站在门边,望着她的背影有些怔然,片刻后,低笑一声,好有意思的人儿。 他长到如今,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却没有一个有这个叫姒幽的少女有意思,就像是枝头含苞待放的玉兰,既清冷,又透着一股别样的单纯意味,不谙世事,叫人完全无法设防。 便是他这种性子,也会情不自禁地为其所吸引,仿佛循着那香气而来。 姒幽与姒眉穿过竹林,到了尽头是一座小坡,一道羊肠小径循着那坡蜿蜒往下,待顺着那小径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一大片建筑群便落入了眼底,那是一个村落,确切地说来,是巫族的族人聚居地。 巫族原是两个族群,一为姒姓,一为姚姓,都在大秦山中居住了数百年,一直不问世事,两支族群就这么隐居在这深山老林中,从未有人离开过,这里就仿佛一个世外桃源,为世人所遗忘。 姚姓一族原本聚居在别处,不在这里,但是因为两族人丁逐渐稀少,经过长老们和祭司决定,将两族合并,互相通婚,繁衍子息,姚姓一族便迁徙过来,从此两族正式合为一族。 隔绝世事的巫族还继承着古老的传统,以女子为尊,族内的长老大多是女子担任,男子都是出赘的,诞下的子女也都从母姓。 除此之外,族内每一任祭司在即将死去时,会指认下一任祭司接任,这一次是姒幽,十六岁的她必须在成亲行房之后,才能正式接下祭司之位,而与她成亲的人,就是祭司的小弟子,花名在外的姚邢。 姒幽想着,这次叫她去祭司堂,大概就是成亲的事情提上日程了,毕竟半个月后就是每年一度的小祭,时间正正好。 姒眉忽然拉住她,指着前面道:“阿幽姐,那是姚邢。” 第4章 第 4 章 第4章 姒幽抬眼一看,只见前方的屋门边,一个青年男子正靠在那里,低声说着话,面上带着笑意,与他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因为背对着的,也看不见正脸,但是姒幽认得她,在族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女子叫姚樰,也是姚氏一族的人。 没说几句话,姚邢的笑容便暧昧起来,他噙着笑伸手摸了摸姚樰的鬓发,还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姚樰笑得花枝乱颤,两人之间的气氛便自然而然地愈发暧昧起来。 姚樰嬉笑着掐了一把他的腰,两人便一拍即合,互相搂着进屋里去了,门很快就被关上,接下来会是什么,简直不必猜测。 未婚夫在外面乱来,姒幽是没什么感觉的,她就像是看到了两只意欲交|媾的野兽一般,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倒是姒眉气愤非常,她本就厌恶姚邢,昨天还撞见他从姚蓝屋里出来,今天又搭上了姚樰,还让她的阿幽姐瞧见了这种事,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恨不得立刻冲进去给姚邢下个蛊,让他一辈子都不能人道,又恨不得拉着姒幽快快离开这里。 姒眉心里怒火中烧,却只能咬着牙拉姒幽,道:“阿幽姐,我们走吧。” 反正要去祭司那儿,她一定要给姚邢告一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若是能说服祭司,给阿幽姐换个新郎,那就更好了,巫族这样大,是个男的都比那姚邢要强,她的阿幽姐绝不能受这种委屈。 姒幽不知姒眉心中的念头,或许她就算知道了,也不甚在意,她不在意半个月后与谁成亲,就算对方哪怕是一条狗,她也会点头的。 她一定要接任祭司之位。 姒幽带着姒眉穿过部族屋落间的巷道,路上遇到了不少族人,有姒氏的,也有姚氏的,他们见了她,都会礼貌热情地与她打招呼,叫她一声少祭司。 这不奇怪,几乎整个巫族的族人都知道,姒幽是早已定下的下任祭司人选,如果不出意外,接任就在今年了。 祭司是所有的巫族人都最为尊敬的存在,所以祭司堂也修建得十分庄重宏伟,它伫立在巫族部落的最北方,每一任祭司常年都居住于此,直到她们老去,直到新的祭司住进来。 祭司堂里很清静,只在族里有重大节日或者祭祀的时候,所有的族人都会聚集到这里来,拜祭母神,进门便能看见一堵高墙,上面刻着母神的图腾,因为年代太过久远,风吹雨打,图腾上的彩绘剥落了些,却丝毫不损其庄严而神秘的气息。 姒幽与姒眉在图腾下站定,行过跪拜礼之后,这才起身绕过那堵墙,后面便是祭司堂的院子了。 院子很大,三面都是大殿,当中放置着一座巨大无匹的石鼎,几乎有三个姒幽那么高,若想看到石鼎的内部,就需要借助梯子了。 姒幽停下脚步,她仰头望着那座石鼎,眼眸如浸泡在寒泉中的黑玉,漂亮而森然,叫人看不清楚她眼底的神色。 这时,正中的大殿忽然传来一阵吟唱声,姒幽与姒眉都在大殿前停下脚步,听着那低低的吟唱,仿佛一首音调古怪的歌谣,模糊不清。 直到吟唱声渐渐停下,姒幽才听见里面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进来吧。” 姒幽轻轻颔首,带着姒眉上了石阶,推开了厚重的大殿门,吱呀一声,浓重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惊起的微尘,还有几分腐朽的气味,让人心生不适。 大殿有些暗,透着沉闷和压抑,当中是一座巨大的母神雕像,下面摆放着供桌,还有一个蒲团,此时蒲团上坐着一个苍老的人,她披着深色的斗篷,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干瘦孱弱,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塑。 然而在巫族,无人敢小看她,这就是祭司,在整个族群中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来了,坐。” 姒幽与姒眉恭敬地垂首,在她面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素白的衣裳后摆铺开,像是一尾纤弱的鱼,姒幽低下眼眸望着地面,轻声道:“听闻祭司大人叫我过来。” “嗯,”祭司缓缓点头,道:“再有半个月就是小祭。” “是。” 祭司略微抬了一下头:“你准备一下成亲的事情。” “是。” 姒幽恭敬答应下来,一旁的姒眉着急了,欲言又止,祭司这时瞥了她一眼,虽然对方大半张脸都被斗篷遮住了,然而姒眉却感觉到了祭司的视线,心底顿时涌出了无限的勇气,她再不迟疑,行了一个大礼,道:“祭司大人,姒眉有话要说。” 祭司点点头:“嗯。” 这是让她说的意思了,姒眉心中顿时一喜,抬起脸来,望着祭司道:“祭司大人,阿幽姐可否不必与姚邢成亲?” 姒幽微微转头,轻声道:“姒眉。” 声音不大,语气却是不赞同的,祭司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她,手指干瘦,好似行将就木之人,她对姒眉道:“何出此言?姚邢是我的弟子,他不好吗?” 姒眉急急解释道:“可是他为人太放荡了些,常常与别的女子有染,此事族里许多人都知道的,就连我都撞破了好几回,祭司大人,我阿幽姐为人如何,您是知道的,姚邢实在配不上她,请祭司大人另行指定人选吧!” 祭司听了,缓缓点头:“原来如此。” 姒眉见她听进去了,以为事情有了转机,顿时欣喜起来,却听祭司又道:“等他来时,我会教育他的。” 姒眉愣住,只是教育? 姒幽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祭司转向她,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布,她仍然能够感觉到那锐利的目光,像是锋利的剑刃刺过来,道:“姒幽,你觉得呢?” 姒幽将两手平平摊放,以额触地,行了一个大礼,轻声答道:“全凭祭司大人安排。” 姒眉张了张口,还欲说什么,祭司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回去吧。” 两人只能再次恭敬行礼,退出了大殿。 午时明亮的阳光自屋檐上洒下来,大殿阴暗沉闷,陡然出来,便让人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姒眉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眼泪都忍不住要冒出来了,她心里分外委屈,跟着姒幽走了一段路,停下来道:“阿幽姐,方才你为何要那样说?你真的要和姚邢成亲吗?” 姒幽的脚步一顿,道:“是。” 姒眉瞪大眼睛:“为什么?姚邢那种人……” 姒幽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地望着她,道:“祭司大人刚刚生气了,你的话惹恼了她。” “那又怎么样?”姒眉的表情错愕,继而是愤怒地道:“她便是生气我也要说!成亲是一辈子的事情,你难道真的不在意吗?巫族又不是没有男人了,为何非要把姚邢那种混蛋塞给你?!” 相比姒眉的激动,姒幽反倒像个旁观者,她冷静地道:“既然是祭司大人的要求,那就是对的。” 姒眉更激动了:“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她就不会错吗?!” “姒眉!”姒幽加重了语气:“别乱说话。” 她的眼神淡漠如常,姒眉仿佛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瞬间冷静下来,道:“你是真的不关心。” 她的嘴唇微颤,摇了摇头,道:“是我多事了,你那么想接任祭司之位,无论祭司大人说什么你都愿意照做,阿幽姐,做祭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姒眉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失落,垂着头,低声道:“可是,阿幽姐,那是你的一辈子,祭司大人……不一定都是对的啊。” 说到最后,那句话宛如一声轻叹,重重砸落在姒幽的心底,她看着姒眉擦了擦眼睛,抽了一下鼻子,快步地离开了祭司堂。 姒幽的目光慢慢往上掠去,落在了那座巨大的石鼎之上,鼎身刻有无数古怪诡异的花纹,还有暗色的污垢,仿佛陈年干涸的血迹。 她的眼神冷而坚定,心道,祭司,当然不一定都是对的。 姒幽的耳边又响起了姒眉的质问,阿幽姐,做祭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姒幽缓缓启唇,无声答道:“是,很重要。” 对她来说,从九岁那一年起,做祭司就成了她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个目标,就算她哪一日化作了枯骨,爬,也要爬到祭司堂去。 姒幽站在石鼎的阴影下,空气泛着陈旧的寒凉,她微微闭眼,恍惚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雨夜,耳边是女孩凄厉的叫声,划破了寂夜,哀泣如利剑一般刺入耳膜:阿姊! 阿姊,桑儿好疼! 救救桑儿! 阿姊! 姒幽猛地睁开双目,午时的阳光明明炽热无比,她却觉得如置身冰窖之中,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要被冻结成冰了。 “桑儿……” 姒幽轻声吐出这个名字,渐渐的,周身的血液一点点继续流动起来,她的手指动了动,然后紧紧握起,指甲刺入掌心,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她回想起桑儿的呼喊之声,每时每刻,都觉得如椎心泣血,心脏都要为之颤痛起来,这煎熬,她已受了许多年了,是时候找个机会回报给他们了。 第5章 第 5 章 第5章 姒幽离开了祭司堂,穿过大大小小的巷道,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没多久,迎面碰见了一个人。 那人见了她,眼睛便是一亮,笑着打招呼:“姒幽。” 神态自若,半点没有之前那般轻佻浪荡,姚邢几步走过来,他的衣裳还未整理好,松松垮垮的,半袒着胸膛,上面还有一些暧昧的痕迹。 姒幽扫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她的态度冷淡,姚邢却仿佛早已习惯了,依旧面上带笑,热络道:“你才从祭司堂出来么?” 姒幽点点头,姚邢又道:“要去哪儿?” 姒幽终于开了口,简短的两个字:“回家。” 姚邢立即笑道:“我送你吧。” “不必了。” 姚邢笑着站在她身侧,不肯放弃:“再过不久你我就要成亲了,何必如此生分?送你是应该的。” 姒幽懒得与他纠缠,遂自顾自走了,权当对方是空气,路上碰到了不少族人,见他们二人并肩而行,都纷纷露出了然的笑来,姚邢索性揽住姒幽的肩,笑着与他们打招呼,俨然一副亲密无比的模样。 等到了竹林前时,姚邢这才松开了手,停下了脚步,低头对姒幽轻佻笑道:“不请我进去么?” 姒幽的神色从方才起就从未变过,听了这话,也只是淡淡道:“不了,小东西们不爱听话。” 姚邢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又道:“罢了,来日方长。” 他的笑容中带着几许暧昧,让人不适,看着姒幽的目光,就像是在看着一件快要落入手中的物件,姒幽平静地回视一眼,然后转身往竹林深处而去。 姚邢微微眯起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竹林中,轻轻舔了舔下唇,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来,眼神分外露骨。 姒幽回到院子时,已是中午了,她看见昨日救回来的那个男人正坐在廊下,低头仔细地看花瓶中的插花,即便是隔了一日,那些花看起来也仍是精神抖擞,新鲜如初。 金色的阳光透过竹叶的间隙,落在他的眉目上,那是一种与姚邢全然不同的沉静和优雅,就像姒眉说的,这个男人皮相确实生得好。 姒幽站了片刻,男人似有所觉,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微笑:“你回来了。” 姒幽听懂了一两个词,连猜带蒙,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在廊下脱了鞋,无视赵羡惊异的目光,就这么赤|裸着一双白玉似的足,自顾自踏上了竹制的地板,往屋里去了。 望着那一抹纤细的背影,赵羡陷入了沉思,这女子……真的就不怕自己是个坏人么? 过了好些日子后,赵羡才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彼时姒幽眼神不动,表情淡淡地望着他,道,难道你就不怕我才是坏人么? 赵羡:……说得确实有理。 不过现在的赵羡是不知道的,他想了想,大概是在这深山老林中住久了,这里的女子不避讳这些,倒是显得更为率真。 赵羡扶着墙站起身来,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裳上,虽然是上好的料子,但是经过昨日那么一折腾,到处都是裂口,实在不体面,他犹豫片刻,进了屋子。 姒幽正赤足站在灶屋里,拿着木盆淘米,袖子挽起,露出一双藕似的玉腕,赵羡的目光在那手臂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上前去,叫了一声道:“姒幽。” 姒幽的动作稍停,抬起眼来望他,那意思是有话快说,赵羡笑笑,语气温和问道:“请问……有换洗的衣物么?” 姒幽没有反应,一双乌黑的眼睛仍旧是看着他,赵羡便伸手指了指自己衣裳上破了的口子,示意了一番。 姒幽这才明白了些,放下木盆,转身进了里间,出来时,手里没有拿衣物,赵羡愣了愣,却见她径自去了廊下,语气淡淡地道:“过来。” 赵羡虽然疑惑,但仍旧是扶着墙跟过去,姒幽伸手指了指他衣服上的口子,简短地道:“脱。” 这个字与官话并不相似,然而赵羡却奇异地听懂了,面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惊愕,他长到如今,还是头一回有一名女子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脱。 赵羡惊住了,没动,姒幽等了一会,米还泡在水里没淘洗,时候也不算早了,这人大概是听不懂她方才说的话,遂也不再磨蹭,径自动手去解赵羡的外袍。 赵羡仍旧处于错愕之中,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素白如玉的手伸过来,十分利落地扯开了自己的腰带…… 乡下的女子都这般大胆吗? 姒幽确信自己的目的已经表现得十分明显了,不过面前这男子看上去却颇有些手足无措,她也不甚在意,动作麻利地扯下了他的外袍,然后从衣襟上取下别着的针线,开始缝补起来。 赵羡见了,方才的震惊慢慢散去,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浮现出来,原来她只是在帮我缝补衣裳…… 阳光落下来,在姒幽乌青的发丝间跳跃着,金色的光芒在她精致的面孔上勾勒出一条流畅优美的线条,那些碎金一样的斑点映入眸中,有一种别样的华美。 姒幽的动作很是熟练,没多久就将外袍上的裂口都缝补好了,打眼一看,完全瞧不出来这外袍曾经撕坏过。 缝补完之后,姒幽再次将针别在衣襟上,转身进了屋,一个字都没多说,倒是赵羡捧着外袍怔了片刻,才穿戴整齐,他的腿伤仍旧有些严重,方才扶着墙进出已是花费了许多力气,这时便在廊下就地坐下,倚着墙,目光不自觉飘进了屋里。 那素白的纤细身影在灶屋里忙碌着,每一个动作都不紧不慢,如行云流水一般。 到了午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明媚的阳光也消失了,乌云重重,竹林之中起了微风,眼看就要下雨了。 赵羡倚在廊下,看着姒幽削竹管,那细细的竹管被削得光滑无比,碧色的竹屑纷纷落下,又被风吹起来。 赵羡的腿才换了药,这时竟然有些犯困了,他与姒幽说了几句话,有时候能交流,有时候又鸡同鸭讲,谁也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只能做手势,两人倒也不介意,说到最后,赵羡的声音越来越轻,姒幽不经意转头一看,那男人竟然开始打起盹来。 她心想,这人倒是心宽得很,在这里也敢睡觉。 姒幽手里的动作停下了,她轻轻哼了几声,声调古怪,宛如一句短促的歌谣,一只细小的虫子自竹制的地板缝隙里爬了出来,它动作极快,顺着赵羡的衣袍迅速往上,最后停在了肩膀处,紧接着,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虫子原本青色的背壳渐渐变化起来,变成了鸦青色,与那衣袍的颜色如出一辙,打眼一看,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像那小虫子倏然凭空消失了一般。 姒幽没再逗留,起身去了竹屋最深处的那间屋子,因为采光不太好,里面黢黑一片,然而在她踏入门的那一刻,灯烛瞬间自燃起来,暖黄的烛光将整间屋子映得灯火通明。 木盆里还浸泡着昨天刻好的竹管,此时它通体已经成了碧色,仿佛绿玉雕刻而成似的,在烛光下显得十分漂亮,简直到了晶莹剔透的地步。 姒幽将竹管从盆中捞起来,用干净的麻布细细擦拭干净,动作轻柔细致,宛如在对待喜爱的情人。 等竹管内外都被擦干了,她忽然哼起了一曲小调,与之前在廊下哼的那一句截然不同,音调怪异而有韵律感,寂静的屋子里骤然传来一阵细密的声音,像是急雨敲打着窗扇。 那声音越来越近,姒幽微微转头,只见一点金色在烛光下显得十分亮眼,那竟然是一只金色的小虫子,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小,生得小巧玲珑,头生细长的触角,身躯圆圆的,好似蚕豆,翅膀微微振动着,飞了起来,落在了姒幽的指尖。 急雨声戛然而止,它亲昵地蹭了蹭施婳纤白的手指,然后收敛起双翅,一头钻进了竹管之中,发出了惬意的细鸣,仿佛对于这个新居十分满意。 姒幽将竹管盖好,用一根黑色的棉绳绑着,系在腰间,这是她的心蛊,快要养成了。 巫族的每个女子都有属于自己的心蛊,从她们蹒跚学步开始,母亲会教她们认蛊,四岁的时候,她们会拥有第一只蛊虫,正式学习炼蛊,巫族的蛊虫有数百种之多,每一只都有不同的用处,而心蛊就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只。 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只心蛊,当心蛊炼成之日,也正是少女成人之时,这证明她已长成了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可以娶亲,可以生子,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赵羡骤然惊醒,猛地睁开双目,少女已经不见了,面前只有一把小小的刻刀,还有一根纤细的竹管,看样子是刻到了一半离开了。 雨还未下,风已经停了,空气中充满了诡异的寂静,连虫鸣声也不见,就像此间的活物全数死去了一般,静得可怕。 赵羡疑惑地皱起眉,发生了什么? 第6章 第 6 章 第6章 大雨来得猝不及防,廊下很快就被打湿了,赵羡只能慢慢地挪到屋里去,天色阴暗无比,雨声淅淅沥沥,如瓢泼一般。 他倚靠在门边,手里拿着那根竹管,仔细看着,入手沁凉,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不知是做什么用处的。 正在这时,里屋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赵羡抬起头来,只见姒幽正缓步而来,目光停在他的手上。 赵羡见了,立即解释道:“外面下雨了,我担心这个会被淋湿。” 这句话姒幽没听懂,她只是淡声道:“别乱动这里的东西。” 赵羡有些发懵,他虽不明白对方说了什么,但是那郑重告诫的语气还是听出来了,立即意识到不妥,将那竹管放在了桌柜上,想他长到如今,还是头一次被人当面这么不留情地斥责,倒也是稀奇事儿。 姒幽不欲多作解释,对于她来说,不让赵羡胡乱动这里的东西,确实是为了对方好,毕竟,就连姚邢那种人都不敢随意出入竹林小居,若是一个不慎,赵羡死了,那她原本的计划就落空了。 山里的雨来得快,去得却慢,又正值雨季时候,大雨小雨整日不断,竹林中雨声淅沥,听在耳中,倒很好入眠,赵羡就连腿伤的疼痛都要忽略了。 过了两三日,他行走时也不必扶着墙了,姒幽给他削了一根拐杖,能拄着走,只是动作仍旧是慢,不过这已经比赵羡想象中要好很多了。 姒幽常常出去,短则半日,长则一日,除此之外,赵羡没在竹屋里见到过任何人,就连第一日见过的那个少女也不曾露面,就仿佛这里除了姒幽,再没有其他人。 倒真的好似竹林深处的精怪了。 赵羡心里失笑,这几日下来,他与姒幽的交流也多了一些,这座竹屋虽然不小,但是有很多屋子是不许他进入的,也有很多东西不许触碰。 规矩倒是不少,赵羡这么想着,不过他原本也是饱读诗书,遵循君子之礼长大的,即便是心里好奇,他也不会去窥探主人家的情况,尤其对方还只是一名孤身女子。 于是赵羡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灶屋和小厅,廊下,以及他的临时住处。 养伤的日子未免有些无聊了,这一日,他忽然想起自己住的那屋子里有一整架的书简,便想取来看看,赵羡拄着竹棍去了书架旁,上面摆了密密麻麻的竹简,一丝灰尘也没有,看上去有人经常擦拭。 当然,如果赵羡是在普通人家里长大的,便会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自他住进来之后,姒幽从未踏足过这间屋子,三四日的时间,足够这里的摆设积纳一层薄尘了,然而此时却干净得无比,就连竹简的缝隙也都干干净净的,一点尘垢都无。 只是赵羡自小长在富贵之家,锦衣玉食,打扫的下人排成队能绕竹林十圈不止,自然不会发现这种小问题,于是他很放心地去拿竹简了。 竹简很重,打开时,便有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似乎很有些年头了,而赵羡的目光落在头一个字上,就停住了。 因为这个字,他不认得。 想他四岁开始读书习字,不说才高八斗,文载五车,但是总不至于连个字都不认识,赵羡忍不住将那竹简翻开些,目光逡巡而过,一目十行,最后尴尬地发现,竹简上的这些字,他是真的不认得…… 通篇下来,唯有末尾零星几个字有些印象,他从前在藏书阁看见过一本古籍,那时年纪小,爱些新奇事物,不认得古籍上的字,拿着去问了太傅,太傅只扫了几眼,将他问的那几个字一一回答了,才道:“这些是古时候传下来的书籍,殿下不认得是正常的,当今时候,也没几个人识得了。” 年幼的赵羡闻言,愈发来了兴趣,他想要做个与旁人不同的人,抱着那古籍学了好几日,太傅也教他,只是古时候的文字复杂生僻,实在记不住,赵羡学了几日也没什么进展,自己的学业反倒是荒废了不少,惹得父皇生气,最后只能作罢。 小时候学过的东西,仔细一想,到底还是有些印象,赵羡捏着那竹简惊疑不定地猜测,莫不是这一架子竹简上记载的,都是古籍么? 他这么一想,便收起竹简,又去拿第二卷,果然上面刻的字也都不认得,赵羡合上竹简,心里揣测着这些古籍的来历,或许是姒幽祖上流传下来的。 正在这时,他感觉到指尖像是被什么锐利的东西扎了一下,不疼,却有些酥麻,赵羡定睛一看,只见一只细小的虫子,只有芝麻大小,正在飞速地逃窜。 他不甚在意,正欲拂开那虫子,头脑却是嗡然一声,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之际,整个人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姒幽撑着伞走过巷道,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伞面上,发出砰砰的轻脆声响,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衣裳下摆,她却丝毫不在意,等到了一座小院前,才停下来。 伸手叩门,不多时,院子里头传来人声:“谁?” “是我,”姒幽答道。 “原来是阿幽。”中年女人快步走过来,打开了院门,笑道:“进来吧,怎么冒着雨过来了?” 姒幽没动,道:“我来送东西,姒眉病了?” 女人道:“是,前几日就病了,先进屋吧,别淋坏了。” “家里还有事,就不进去了,”姒幽从袖子里取出一枝竹管来,道:“您拿去给姒眉吧。” 女人见了那竹管,露出一点和善的笑,道:“辛苦你跑一趟了。” “没事,”姒幽微微颔首:“我先回去了。” “慢走。” 等少女离开了,女人才拿着那竹管回了屋,到了房间里,竹榻上躺着一名少女,脸色苍白,唇却紫乌,额上虚汗涔涔,表情看起来很是疲惫,见了她来,便喊了一声阿娘。 女人表情严肃道:“你老实与我说,那一日你是不是去祭司堂了?” 姒眉咬住下唇,慢慢地点点头,女人皱起眉来,语气严厉:“还冲撞了祭司大人?” “我——”姒眉急欲辩解:“我没有!” “没有为何会中蛊?!” 姒眉立时沉默了,她突然想起来那一日姒幽说的话,她确实惹恼了祭司大人,回来就病了,连身也起不来,巫族人世代养蛊,她也知道,自己是被人下了蛊了。 女人见她这般,心里叹了一口气,语气略微缓和道:“阿幽刚刚来过,将蛊引送来了,你听阿娘的话,没事千万别去祭司堂。” 姒眉眼睛微微亮起:“刚刚是阿幽姐?” 姒眉娘道:“是她。” “她如何能解祭司的蛊?” 姒眉娘打开竹管,一只青色的虫子钻了出来,她口中道:“自然是向祭司大人求来的。” 姒眉张了张口,眼神黯淡下去,嗫嚅道:“是我的错。” 姒眉娘看着那虫子落到她的眉心,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行了,你再养两日,以后不许再去祭司堂。” 她说完转身要走,姒眉忽然开口道:“阿娘,我觉得这不对。” 姒眉娘的动作微微一顿,道:“有什么不对?你不要多想。” 姒眉的目光直愣愣地看着房梁,心道,我没多想,这就是不对,怎么会这样呢? …… 姒幽回到竹林的时候,敏锐地觉出不对劲,她放下伞,径自去了赵羡的房间,只见他躺在地上,兀自昏迷着,衣摆上蔓延着黑色的线条,像是拢了一层漆黑的雾气。 姒幽出现的那一刻,那些黑雾便顿时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她低头打量着这个男人,除了脸色苍白些,倒是没别的症状,大约是被食尘蛊袭击了。 姒幽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把这间屋子里的食尘蛊清理出去了,倒让他着了道。 所幸的是,食尘蛊是最没有攻击性的一种蛊虫,顶多也就咬一口,让他昏睡一阵子。 姒幽取出一枝竹管来,指尖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很快便有几只蚂蚁大小的虫子从书架上爬下来,接二连三地钻入了竹管之中。 紧接着,寂静的屋子里传来一声闷哼,赵羡醒了,姒幽转头看过去,对上那双迷茫的眼眸,对方皱着眉道:“怎么回事?” 姒幽简短地道:“你被咬了。” 这几日下来,赵羡也粗略能听懂她的话,因为姒幽说话简短,语速也慢,他甚至能开始学着说了,赵羡扶着额头站起身来,道:“是什么东西?” “是虫子,”姒幽想了想,道:“没有毒,不必担心。” 赵羡却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被一只芝麻大小的虫子咬到昏迷,他已经这么弱不禁风了吗?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波澜不惊地滑过,赵羡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姒幽照例每日都会出去,她没去别的地方,而是去了祭司堂,她即将成亲,接任祭司之位,需要跟着现任祭司学习。 很快,半个月的时间过去,小祭就要到了,整个巫族的族人都忙碌起来,准备起祭祀礼,还有他们少祭司的亲事。 而赵羡也隐约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姒幽不再出去了,整日呆在竹屋里,而姒眉却成天往这里跑。 赵羡有些奇怪,问了几句,便听姒眉道:“你不知道么?我阿幽姐明天就要成亲了。” 第7章 第 7 章 第7章 小祭每年都有一次,就在年中六月,盛夏最热的时候,族人们热热闹闹地准备着祭祀礼,因为今年和往年不一样,他们的少祭司要在小祭这一日成亲了。 外面热闹非凡,祭司堂里依旧冷清安静,如同一潭死水,到了夜里,姒幽来到祭司堂,她照例在母神的图腾下叩首行礼,起身进去了。 巨大的石鼎十年如一日伫立于正中央,祭坛早已经摆好了,她就站在那里,抬头望着那尊石鼎,仿佛是入了神,只是眼神仍旧是冷而沉寂,仿佛含着薄薄的冰片,锐利非常。 幸而此时无人与她对视,否则只怕要为她眼底的冷意所惊住。 姒幽穿过祭坛,往正中的大殿走去,殿门此时是开着的,烛火被夜风吹得跳跃不定,影影重重,仿佛阴间鬼域,叫人心中发寒。 老祭司仍旧坐在蒲团上,她面前跪着一个人,是姚邢,见了姒幽来,他习惯性露出一丝笑,轻佻而露骨。 姒幽没搭理他,在老祭司面前跪了下来,行了大礼之后,才听那苍老的声音道:“姒幽,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姒幽淡淡答道:“是六年前的小祭,祭司大人挑中了我。” 老祭司道:“那好,明天的小祭祀礼,你来主持。” “是。” 老祭司顿了顿:“和姚邢一起,小祭祀礼结束之后,你们正好成亲。” 这回姒幽和姚邢一起应答:“是。” “去吧。” 姒幽起身退出了大殿,没多久,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姚邢追了上来,祭坛上点着火把,映亮了他的脸,还有那漫不经心的,轻佻的笑。 火把明亮,衬得姒幽眉目如玉,暖黄的光芒驱散了往日的冷淡,乌黑如墨的眸中仿佛落入了碎金一般,散发出让人心惊的美。 即便见了许多次,姚邢心里仍旧是惊艳,巫族中,姒幽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了,少年时候便仰慕她,将她放入心底,而如今,她即将要与他成亲了。 姚邢内心一阵激荡,仿佛受了蛊惑一般,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姒幽的脸颊,才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对方表情冷淡地看过来,那神情,就像是在打量一株什么草木植物一般。 没有感情。 姚邢的手硬生生顿在了半空,听姒幽用她一贯平静的语气道:“我先走了。” 姚邢咬咬牙,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情,道:“阿幽,我能去你家吗?我们……就要成亲了。” “不行,”姒幽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声音不轻不重:“成亲的时间是安排在明天晚上。” 她说完,不等姚邢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祭司堂,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大门处。 姚邢狠狠握起拳来,低声咒骂一句,也大步走了出去,一天而已,这点耐心他还是有的。 只是从方才就开始蠢蠢欲动的内心,这时候更加无法抑制了,心里像是烧着火,炽热而难忍,他脚步一转,又换了一个方向。 姚邢在一座院子前停下来,不耐地敲门,不多时,出来了一名女子,身形高挑,见了他便轻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不是要成亲了么?” 姚邢不搭理她,径自进了院子,女子也不甚在意,随手合上院门跟进屋去,不多时,便有暧昧的呻|吟自门缝里传出来,飘散在夜色中。 姒幽回了竹屋,屋子里的灯烛已经被点起来了,暖黄的光芒自窗口透出来,散发出温暖明亮的气息。 她怔了片刻,才进了屋,赵羡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卷竹简看,眉头微微皱起,大概是碰到了什么难处。 见了她,赵羡便放下竹简,笑道:“你回来了。” 姒幽点点头,两人用过晚饭之后,赵羡忽然听姒幽道:“明天傍晚开始,你就在屋子里不要出来。” 赵羡愣了一下,表情疑惑:“为什么?” 姒幽收起碗筷,语气平平道:“晚上我要成亲,你就在屋子里待着,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 她鲜少一次性说这么长的句子,赵羡仔细琢磨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原来如此,她要成亲了。 她孤身一人居住,家里有个陌生男人在,被人看到确实不方便,若是叫她的丈夫瞧见了,就更加不好了。 赵羡内心骤然间便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就像是怅然若失。 他的目光追随着姒幽的动作,不自觉地猜想,她的丈夫,是怎样的人? 然而不论是怎样的人,都会成为她生命中最为亲密的倚靠,她会不会对他笑?为他做羹汤?付出全身心的依赖? 赵羡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了,心里失笑,无论如何,都与他没有分毫关系。 等再过几日,腿伤好了,他就要准备离开这里了。 他忽然又想起姒幽当初说的,要他报答恩情的约定来,不知她想要什么?钱财?还是别的什么? 赵羡没头没脑地想了半天,越想心里越是不太好受,索性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竹床上,仰头看着房梁,心道,等明日一过,他就告辞吧,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无论姒幽想要什么,他都答应她,权当是回报这一份恩情了。 合上双目的时候,赵羡不自觉地在脑中想象着,少女身着红妆的模样,会是如何的动人…… 第二日一早,赵羡并没有看见姒幽,院门大开着,想必又出门去了,他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本来按照昨夜的想法,他准备在今天早上向姒幽辞行的,毕竟晚上她要成亲,说不定也没时间搭理他。 不过,不巧的是,姒幽不在家。 赵羡不知道的是,姒幽一早便去了祭司堂,她要主持今日的小祭祀礼,绝不能有丝毫纰漏,特意又去向老祭司请教,举行小祭祀礼的流程和忌讳。 到了晌午时候,姚邢才姗姗来迟,他眼下青黑,打着呵欠,一副没睡醒的餍足模样,姒幽只是扫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姚邢是祭司的弟子,祭祀礼这一套他都会了,老祭司便让他离开,大殿里只留下了姒幽一个人。 老祭司慢慢地道:“让我看看你的背。” 姒幽垂着的眼神微微一闪,顺从应道:“是。” 她转过身去,解开了腰带,素白的衣衫滑落到手肘处,少女的脊背便露了出来,欺霜赛雪,如上好的羊脂白玉细细打磨而成,肌肤细腻,骨肉匀停,而在那纤细的背上,竟然蔓延着一大片鲜红色的图腾。 那是一朵花的模样。 无数层层叠叠的花瓣紧紧合拢在一处,分毫不露,花骨朵几乎占据了少女的整个背部,线条流畅优美,色泽鲜红,仿佛还未干涸的鲜血,透着一股神秘而诡谲的美感,让人忍不住期待这朵花盛开时的场景,该是如何的惊艳。 老祭司打量一番,点点头,仿佛十分满意:“好。” 姒幽背对着她,慢慢拢起衣襟,素白的衣衫将那朵未开的花渐渐遮住了,她的目光直视前方的殿门,眸色幽深如墨,仿佛浸泡在彻骨的寒泉之中,视线如利剑一般,要刺破那殿门,落在远处的石鼎上。 然后,她缓缓地牵动唇角,露出一丝,冷漠的笑意。 小祭祀礼很快就要开始了,这是姒幽第一次正式代替祭司大人举行祭祀礼,却偏偏是与姚邢一起,姒眉觉得心中很是不开心,就连小祭祀礼都不想去看了。 她呆在竹林小居的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摇着纺车,表情闷闷不乐,一想到今天夜里,姒幽就要与姚邢成亲,她便觉得心头好似被什么梗住了似的,分外难受。 姒眉把空纺车摇得吱呀乱响,不多时,屋里便出来一个人,她抬起眼皮子看了看,是那个叫李羡的男人,这些日子他们也算是熟识了些,因为对方模样生得好,她对他倒是有些好感。 然而此时心头烦闷,就算放个天仙在姒眉跟前,她也提不起兴致了,只闷闷地道:“你腿好了?” 赵羡点头:“好了许多了。” “哦,”姒眉拨弄着纺锤,随口道:“阿幽姐的药一向管用,我从前玩耍摔折了胳膊,也是阿幽姐帮忙治好的。” 这要怎么玩耍才能把胳膊给摔折了?赵羡嘴角轻抽,又道:“阿幽她……去哪里了?” 姒眉答道:“去主持小祭祀了。” 赵羡疑惑:“小祭祀?” 姒眉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忘了你是外乡人,不知道这些,我们巫族每年都有各种大小祭祀,需要祭司主持,供奉母神的。” 赵羡点点头,大概就跟拜祭太庙和祭天一类的仪式差不多,不过…… 赵羡好奇道:“阿幽是祭司么?” “不是,”姒眉摇摇头,又道:“不过也差不多了,等她成了亲,再过一阵子,就能真正接任祭司之位了。” 她说着,停顿了片刻,忽然站起身来,对赵羡道:“我带你去看小祭祀礼吧!” 赵羡微怔,姒眉又道:“这可是阿幽姐第一次主持祭祀,我怎么能因为有姚邢那个混蛋在就错过呢?” 没等赵羡弄清楚姚邢那个混蛋是谁的时候,姒眉就拉起他径自往外走去,嘴里交代着:“你是外族人,等会我拿一件斗篷给你披上,你别露出脸来,就不会被人发现的。” 第8章 第 8 章 第8章 这厢姒眉风风火火地拉着赵羡下了山,那边小祭祀礼已经开始了一半,几乎所有的巫族人聚集在祭司堂,仰头看着正中央那个巨大的石鼎,目光虔诚无比。 祭司堂内有一名大祭司,四名长老,如今大祭司闭门不出,只有作为少祭司的姒幽主持小祭祀礼,祭坛就布置在石鼎下方。 这几日天色一直阴沉,仿佛随时都会下起雨来,重重黑云将苍穹笼罩着,气氛肃穆,祭坛的四周点起了火把,火光映照在石鼎上,折射出闪烁的光。 姒幽穿着厚重的祭司长袍,深色的布料衬得她肤色如雪,她吟唱祭祀礼文的声音清冷,好似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不可接近,又让人忍不住仰望。 赵羡跟着姒眉到达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这副情形,姒幽双手托着一根长杖,精致的眉目分外冷清,所有人都虔诚无比地仰视着她,仿佛在膜拜神祗。 姒幽轻轻启唇,吟唱着祭祀礼文,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传来,像是一个小锤,重重地击打在赵羡的心上,他紧紧地注视着祭坛上的少女,她纤细的身形被裹在那宽大的祭司袍中,俯视着众人,眼神冷漠得近乎死寂。 赵羡忍不住想,她看起来并不高兴。 她不喜欢主持祭祀礼吗? 吟唱结束,所有的人都齐齐跪了下来,赵羡被姒眉一拉,两人也跪倒在人群中,赵羡再次抬头,朝上方的祭坛望去。 姒幽的目光落在自己捧着的长杖上,这长杖不知传承了多少个年头,光滑无比,顶端镶嵌着一枚硕大的宝石,像人的一只眼睛,空洞洞地注视着这世间。 据说这是母神的眼睛。 可是姒幽不信神,与底下跪拜的那些巫族人们不同,她毫无信仰。 确切说来,她的信仰在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就已经被族人们践踏粉碎了。 姒幽只信她自己。 她与长杖上的那只眼睛对视着,眼底全然是漠然,没有丝毫热忱与虔诚,像是在看一件彻底的死物。 片刻后,她抬起眼来,目光在自人群中逡巡而过,慢慢地收回来,四名长老戴着祭祀的面具,跳着古怪的舞蹈,挥舞着手足,绕着祭坛跳,灰白色的头发被风吹得胡乱飘散,十来名祭司弟子们围坐在祭坛四周,高声地吟唱着祭词,这一切的一切,看在姒幽的眼中,荒谬而滑稽。 宛如一个低劣至极的笑话。 吟唱结束,姒幽状似恭敬地放下长杖,姚邢走上前来,将一个燃烧的火把递给她,姒幽接过来,对方的手指看似不经意地轻轻勾过她的掌心,眼神里饱含意味深长。 姒幽的表情却分外平静,甚至吝惜于多给一个眼神,她举起火把,一步步顺着长长的木梯,往上走去。 跪伏在地上的所有巫族人都抬头望去,目光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祭祀礼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 木梯一直通往石鼎的上方,姒幽终于到达了顶端,她举着火把,仰头望去,天上的乌云拼命涌动着,风渐渐大了,将她厚重的长袍吹得飘起来,发丝一缕缕在空中散开。 下面又开始吟唱起祭词来,隐隐约约,火把烈烈燃烧着,好似一场盛大的欢宴。 姒幽低头望去,只见石鼎中以草绳捆着三牲祭礼,鼎内空荡荡的,一片漆黑,仿佛一张巨大的口,等待着猎物投入。 她举起火把,凑过去,火苗立即舔上了草绳,瞬间燃烧起来,草绳断裂,三牲祭礼便纷纷跌入了石鼎内,发出噗噗的闷响,宛如掉进了巨兽的胃袋中。 姒幽将火把扔了进去,那一瞬间,无数的火焰腾升起,争先恐后地往石鼎上方蹿出来,把阴沉的天空都要映亮了。 火光落在她的眼底,疯狂地跳跃闪烁着,将她清冷的面孔染上几分绯色,下方跪拜的巫族人们跟着高声吟唱起来,这是祷词,奉告母神,祈求今年的风调雨顺,事事平安。 姒幽冷眼看着那熊熊燃烧的大火,面无表情,一点冰冷的水迹落了下来,打在额头上,她下意识抬起头望天,雨终于开始下了。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几瞬就将她的发丝打湿了,透明的雨水顺着纤细的脖颈流下,浸透了厚重的祭司长袍,姒幽却全然无动于衷,她望着那沉沉的天色,眼神难得浮现几许茫然。 桑儿,是你在哭吗? 耳边又响起女童凄厉的哭喊声,如同纠缠了她多年的梦魇,阿姊,我好痛! 阿姊,桑儿好痛啊! 救救桑儿! 她听着那声音,仿佛是入了神,明明每次想起都心如刀割,却还偏偏一次又一次地回忆着,好似这样,才能让她有一种活着的感觉。 “姒幽!” 她感觉到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自己,姒幽下意识低头,正撞入了一双略带担忧的眼眸中,是她救下的那个男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 与姒幽对视的那一瞬间,赵羡心里猛然一紧,那眼神如同燃烧过后的一捧死灰,就连瞳仁都失去了光泽,乌黑的眼宛如两颗漂亮的宝石,却冰冷无比。 姒幽四下扫视一番,族人们不知何时早已经散了,只有姒眉站在下面,仰着脖子朝这里看,隔着厚厚的雨幕,看不真切,只是想来她的表情一定是焦急的。 雨越来越大,赵羡的声音被雨声遮盖得模糊:“先下去吧。” 姒幽看了看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他的膝盖上,忽然问了一句与此时境况完全不相干的话:“你的腿好了?” 赵羡一边拉着她往下爬,一边答道:“好多了。” 姒幽没再说话,眼底掠过几许深色,再次归为平静,她心里想,好了就好。 竹林小居,姒幽坐在房间里,任由几个族中的老妇人摆弄,长长的青丝被挽起来,编成发髻,姒眉从内间捧着一套喜服出来。 这喜服是她亲手替姒幽做的,寸寸蚕丝纺织成绢,又染成了玄色,披在姒幽身上,衬得她皮肤欺霜赛雪,如玉雕琢,而眉目却显得愈发清冷了,好似枝头盛放的玉兰,可望而不可接近。 姒眉一声不吭,低头替她系着腰带,姒幽垂眸,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仿佛无声的安慰。 直到一切打理完毕,一名老妇笑呵呵道:“时辰到了,少祭司,该去迎新夫了。” 姒幽便率先穿过了厅堂,一行人的脚步轻轻走过,惊起了暗处的微尘,消失在大门口。 房间里,赵羡倚靠在墙边,手里拿着一卷书简,目光凝在那几行字上,仿佛看得入了神,直到外面的动静消失,他才略微动了动,直起身来,走到窗口处。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竹林里一如既往的死寂,正值黄昏时候,天色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昏黄,什么都看得分明清晰,所以赵羡能清楚地望见少女的背影。 玄色的喜服将她的身形勾勒出细细的线条,乌黑的发被编成发髻,一束青丝顺着腰背垂落,从这个方向能看见她玉白色的脖颈,纤细得好似娇嫩的花茎,轻轻一碰便会折断。 她带着那些族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 赵羡靠着窗,修长的食指不自觉地轻轻敲打着陈旧的书简,脑子里漫无边际地想着,这里的婚礼与外面好像很不相同,为何新娘要离开家中?难道不是应该在家里等着新郎来接么? 对了,她成了亲,是不是就不会回来了? 她……要成亲了。 赵羡陷入了怔忪中,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不免失笑自嘲,她成亲,与自己又没有什么干系,左右到了明日,他就要辞行了,这里确实像一个被世间遗忘的桃源,可是他本就不是桃源中人。 终究是要离开,要告别的。 昏黄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姒幽跟着族人到了一座院子前,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一名老妇将手中的羊角灯递过来,姒幽接过,把那盏灯挂在了院门的门头上。 不出片刻,院子里终于有了动静,灯火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空气中依旧没有一丝人声,这场景看起来诡异无比。 门就是在这一片死寂中被打开了,灯烛将整个院子映照得灯火通明,按照巫族的规矩,新娘是不可以进屋的,姒幽就在门口站着,漠然地看着门里走出来的青年。 姚邢身穿与她一样的玄色袍子,布料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黑中带赤的色泽,像干涸的鲜血。 姒幽与他对视一眼,两人互相垂首,长长一揖,期间没有任何人敢说话,据说是因为新人婚礼的时候,母神会在旁边观看,予以祝福,若是开口说话,就会惊走母神,此乃大忌。 这沉默的婚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姒幽抬手再次取下了门头上的羊角灯,率先往来时的路走去,姚邢跟在后面,目光贪婪地扫过她裸|露在外的如玉脖颈,眼神像是垂涎,透着一种迫不及待。 天色此时已经黑透了,幽幽的灯笼光芒将路上的草叶映照得影影绰绰,几盏灯烛如火蛇一般,蜿蜒爬过山道,向着竹林深处游去。 没有人语,没有笑声,唯有细碎的脚步,这情形不像婚礼,倒像是丧礼。 第9章 第 9 章 第9章 等到了院子门口,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步伐,唯有姒幽举止如常,在廊下脱了鞋,赤足进了屋,姚邢紧随其后,他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屋子里没有点灯,漆黑的夜色转瞬便将他吞没了。 再看不见两位新人的背影,为首的老妇慢慢地道:“回去吧。” “是。” 姒眉咬了咬下唇,回头看了那竹屋一眼,这才随着族人们离去。 赵羡自然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脚步声轻缓地踩过竹制地板,这是姒幽。 他听出来之后,竟然松了一口气,心想,她回来了。 并没有他之前所想的那样,一去不复返。 然而紧接着,他又听到了一阵陌生的脚步声,沉重,拖沓,像是一个男子。 赵羡登时屏住了呼吸,微微侧着耳朵,听那脚步声跟在姒幽身后,往竹屋尽头的屋子走去,那里是姒幽的房间。 所以……这个人,就是她的丈夫了? 赵羡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竹简都被他捏得发出轻微的响声,一股酸胀的感觉不由控制地腾升而起。 他想,这巫族是怎么回事?不是成亲吗?为何新郎会跟着来新娘的家里? 难不成他还得隔着屋子听他们两人睡觉不成? 一时间,赵羡满心都是酸味儿,仿佛骤然打翻了一坛三十年的老陈醋,酸得他脸色都变了。 这厢赵羡的反应,姒幽是一概不知的,她进了自己的房间,灯烛瞬间便点燃了,姚邢一个箭步上来,便伸手要去搂她,却被姒幽轻轻挡开。 姚邢神色微变,姒幽视而不见,径自从柜中取出一坛酒并两个陶碗来,她跪坐于竹席上,揭开酒坛的木塞,开始倒酒,动作不紧不慢,如行云流水一般,如此简单的动作在她做来,也是十足的赏心悦目。 姚邢耐着性子,按下心中的骚动,也在一旁跪坐下来,姒幽倒了一碗酒,推给他,姚邢不疑有他,拿起碗便一饮而尽,然而酒甫一入口,他便觉得有些不对,眨了眨眼,整个人咕咚便栽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姒幽端着酒碗,眉目清冷,神色不动,仿佛毫不意外似的,姚邢的昏厥没给她带来任何反应,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瞟一下。 她慢慢地喝着那一盏酒,直到都喝完了,才搁下碗,提着那盏羊角灯,起身离开了房间,到了赵羡的门前,伸手叩门。 几乎是在立刻,门便打开了,赵羡出现在门口,他的眼中闪过几分诧异,低声问道:“怎么了?” 姒幽提着灯,望着他,灯烛的光芒在她眼中折射出一种异样的亮色,她声音幽冷道:“还记得之前的约定吗?” 赵羡怎么不记得?姒幽救他那日便说得十分清楚明白,他点点头,姒幽与他对视片刻,眼眸轻轻一眨,恍若蝴蝶振翅欲飞,她道:“我来索要报酬了。” 赵羡微怔之后,退开一步,姒幽便提着灯,入了屋子,她将那盏羊角灯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跪坐于竹床上,轻声道:“过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赵羡不明所以,但仍旧过去坐下了,他们之间相隔不过一尺,甚至能闻到姒幽身上传来的清冷香气,像是雨后的竹子,幽幽的,能沁入人的心底去。 他忽然觉得这竹床太小了些,又或者是,这整个房间都太小了,赵羡不由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姒幽。 姒幽一身玄色的喜服还未换下,被深色的衣裳映衬,她的肌肤白得犹如透明一般,好似冬日的初雪,鸦青的发间缠绕着殷红的细绳,垂落下来时,殷红的颜色就仿佛雪中盛放的寒梅。 她美得如同话本传说中的精魅。 姒幽略微直起身,伸手将赵羡一推,她的力道并不大,然而赵羡一时不防,竟然被推倒了,他有些惊愕,姒幽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慢慢地倾身过来,俯视他,道:“你让我睡一晚,便算是报酬了。” 她说着,扯去赵羡腰间的腰带,赵羡惊了,终于回过神来,按住她的手,道:“等等。” 姒幽不解地皱了一下眉,道:“你不愿意?” 不等赵羡回答,她便爬了过去,稳稳地坐在他的腰间,声音仍旧是清冷,兀自道:“这可由不得你。” 赵羡的表情一言难尽,他万万没想到事态会演变成如今的情况,但是这看在姒幽眼中,便以为这人不同意,虽然她向来不愿勉强他人,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若让她去睡姚邢,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只能换面前这个外族人了。 否则她当初救他的意义何在?为的不就是今夜么? 这么想着,她的动作停下,声音也跟着冷下来,低头望着赵羡,道:“那时我救你,你也答应要报答我的,现在是要反悔么?” 闻言,赵羡按住她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松开些,心道,我怎么可能反悔? 然而他口中还不忘道:“你不是已经成亲了么?你的丈夫呢?” 一提起姚邢,姒幽的眼神霎时间便冷了下来,仿佛结了一层薄薄的寒冰,她道:“他明日便不是我的丈夫了。” 听了这话,赵羡虽然不解,但是心里竟然腾起几分欣喜,手彻底松开了,他这一松,便是妥协,姒幽心里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这些时日下来,她对李羡此人的观感不错,否则也不会挑中他,若非必要,她不想伤害这个男子。 姒幽轻轻抽开自己的腰带,玄色的喜服便滑落下来,露出了如凝脂一般的肌肤,被羊角灯的光芒映照着,像是一块上好的暖玉,美得惊人。 就像一朵正在缓缓盛开的玉兰。 赵羡望着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生怕惊吓到她,橘黄的烛光在少女的周身勾勒出柔软的线条,赵羡仿佛受到了迷惑,伸手去触摸她的眉目。 依旧是清冷的,不可触及的,高高在上的山巅积雪。 即便是做如此亲密的事情,她也没有半点神色变化,让人忍不住想要透过那双神秘淡漠的眸子,窥见她的内心。 玄色的喜服如蝶翼一般落在地上,她的肌肤宛如细致的羊脂白玉,被工匠精心打磨过,分外细腻,男子的眼眸逐渐深邃起来,恍如幽深的瀚海,深不见底。 赵羡忍不住坐起身来,将姒幽搂入怀中,触手的玉肌秀滑无比,骨架纤细,就像他想象中的那般,只需轻轻用力,就能将她折断似的,像是蝴蝶薄薄的骨翼。 他拥住少女,目光往下,便看见了一大片殷红的图腾,映衬着雪白的肌肤,如同盛放的寒梅,美丽而神秘。 赵羡愣住,不由伸手去抚摸那图腾,道:“这是什么?” 姒幽略微侧头,答道:“这是怀梦花。” 男子修长的指节顺着那图腾繁复的线条,一点点摸索着,像是在打量一件精美的瓷器,他轻声道:“这花还没有开。” 姒幽的眼眨了一下,道:“当然没有开,等过了今晚,就会开了。” 赵羡的手指顿时停下,道:“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此时难得的气氛,姒幽并不打算隐瞒,答道:“我十岁那年被挑中作为祭司的接任人,祭司便在我的背上刺下了这朵怀梦花,等我成亲那一日夜里,与人交|合,怀梦花开了,我便有资格成为祭司了。” 她的声音幽冷,却又带着一股别样的柔和,像是初春解冻的湖水,说起这些话来,竟半点羞涩也无,赵羡忍不住追问道:“为何是我?” 空气安静了一瞬,姒幽才慢慢地道:“恰好是你。” 她说着,伸出纤细的手臂来,轻轻拥住赵羡的脖颈,没有看见刚刚那一瞬间,男人眼底的神色,像是失望,又像是在笑,晦暗不明。 姒幽将手腕凑到唇边,用力咬破,殷红的血液便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顺着白玉一般的手腕往下滴落,等到赵羡察觉时,她已将咬破的手腕送到他的面前,道:“喝了。” 赵羡略微皱起眉来,看着那血流不止的伤口,立即伸手捏住,语气里带着不解和轻斥:“这是做什么?” 姒幽望着他道:“你若不喝,等过不了一个时辰,就会死掉的。” 她一字一顿地,清晰地告诉他:“怀梦花是蛊,与我成亲的那个人,自小吃药长大,这蛊于他倒是无碍,你却不同,不吃,就会死。” 赵羡隐约明白了什么,他微微眯了一下眼,道:“你不喜欢那个人?” 他刻意用“那个人”来指代,以安抚着内心躁动的情绪。 姒幽的眼神中闪过一瞬间的冰冷,然后道:“不喜欢。” 于是赵羡便放下了心,低下头去,依照她所言,轻轻舔舐着那伤口处的鲜血,他捉着姒幽的手臂,顺着玉腕往上,落下一个个细密的吻,轻柔,却又分外强势,甚至留下了一丝痕迹,这与他表现出斯文有礼的形象截然不同。 直到他感觉到微凉的指尖触碰了自己的脸颊,赵羡略微抬起头,看见了姒幽的眼,她像是头一次认真地打量面前这个人,然后垂下眼,微微启唇,亲吻了过来。 挟裹着雨后青竹的清冷香气,弥漫了一室。 赵羡此生见过最美的场景,便是看见一朵花在眼前盛放开来。 于是,他的余生都在为着追逐这一朵花,而披荆斩棘。 第10章 第 10 章 第10章 怀梦花就在赵羡的眼前盛开了,那殷红的花瓣一点点往外伸展开来,花瓣尖儿甚至微微卷曲,肆意地在那雪白的脊背上绽放蔓延,宛如神迹。 赵羡如同入了迷一般,细细的描摹着那每一道线条,希望将它,连同它的主人一并刻入脑中,珍藏起来。 淡淡的影子被羊角灯投映在墙壁上,少女的胳膊纤细无比,脖颈轻轻扬起,宛如易折的花茎,以一种献祭的姿势,男子亲吻着她小巧的下颔,仿佛真的被妩媚的精魅所蛊惑了。 极尽温柔,抵死缠绵,直至夜深深处。 …… 姒幽又做起了梦,梦里是熟悉的场景,竹屋刚刚翻新不久,到处都是浅碧或者深绿的颜色,她懒洋洋地躺在廊下的竹席上,吹着一片竹叶,声音长长短短,不成曲调,却别有一番趣味。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不热,反倒被竹林沁得发凉,很是舒服,她听见幼妹姒桑和幼弟姒阳在嬉笑打闹。 女童的声音天真活泼:“错啦错啦!小笨蛋!” “在这边!” 姒阳委屈巴巴地道:“二姊姊,我找不见你。” “嘻嘻,就找不到!” 玩儿躲猫猫这种游戏,姒阳永远是处于下风的,他才五岁,奈何不了姒桑,便想起向他的大姊姊求救,撇着嘴道:“阿姊,二姊欺负我。” 姒桑是个跳脱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从前就敢跟阿爹阿娘对着干,却唯独害怕她的阿姊,见姒阳求助,便吐舌头嘲笑他,还做鬼脸。 姒幽坐起身来,指尖还衔着竹叶,望向她,姒桑便缩了缩脖子,一溜烟跑进了竹林深处。 那匆匆一瞥,面孔一晃而过,姒幽猛地站起身来,失声叫道:“桑儿!” 她忽然记不清桑儿的模样了。 姒幽顾不得赤足,紧追了几步,女童小小的身影跑得愈发快了,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唯有姒阳还站在院子里,蹲在地上背对着她,阳光明媚,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阿阳。” 姒阳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直到姒幽走到他面前,才慢慢抬起头来,睁大的双眼里没有一丝光彩,他哭着道:“阿姊,救救我。” 两行血泪自他的眼角滑落下来,令人触目惊心,姒幽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她听见了一个诡异而苍老的声音道:“此子天生目盲,乃是不祥之物,当杀之祭天,告慰母神。” 霎时间,姒幽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成冰,她下意识反驳:“不!不是!” “姒阳不是不祥之物,他是人!是我的弟弟!” 一声拖长了音调的吟唱:“祭!” 那一瞬间,姒幽的眼睛睁到极大,瞳仁都紧紧缩成了一点,她看见锋利的刀尖自姒阳单薄的胸膛刺出,他的哭嚎声戛然而止,嘴巴张至极大,无数的血争先恐后地自嘴里奔涌出来,他整个人仿佛脱了线的木偶,缓缓扑倒在地上,猩红的鲜血蜿蜒漫开,触感温热黏腻,沾在她赤|裸的足底。 天色昏暗,天空乌云遍布,像是下一刻就要将她压垮似的,姒幽几乎喘不上气来,她大叫着扑上前去,抱起姒阳小小的躯体,紧紧拥入怀中,低头一看,唯剩一具细瘦的骷髅,眼眶是空洞洞的黑,仿佛是在指责。 阿姊,救救我!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温度极低,冷得姒幽牙齿都要打颤了,她看见远处,一道瘦弱的身影蹦跳着走来,脸色带着笑意,挥着手高兴地叫她,阿姊! 快走! 姒幽拼命地叫喊着,快走!快离开! 可是她却一丝声音都无法发出,那些句子像是锋利的刀子,将她的喉管切割得支离破碎,无论她如何用力,如何呼喊,姒桑一步步走过来,洋溢着快乐的笑。 黑暗中,有无数只手伸出来,将她的手足都抓住,那笑容便化作了惊慌与恐惧,姒桑不知所措地叫喊:“阿姊!救我!” 绝望如噬人的巨兽一般将姒幽整个吞没,那个冰冷的声音道:“尔等族人冒犯神明,唯有供奉人牲,方能平息母神怒气。” “是!” 那是姒幽见过最盛大的,也是最残酷的祭祀礼,所有的族人都齐聚在祭司堂,每一张面孔上都带着古怪的面具,往日那些熟识的族人都不见了,他们仿佛化身成了鬼怪,口中吟唱着晦涩难懂的祭词,跳着不知所以的舞蹈,像是来自地狱的狂欢盛宴。 姒幽赤着脚跪在那里,透骨寒意如水一般将她吞没,她眼睁睁地看着姒桑被绑在了祭坛上,哭泣哀求着,一声声叫她,阿姊,救我! 锋利的刻刀从女童细嫩的脸庞上划过,鲜血奔涌而出,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像是绝望的血泪。 姒幽被绑缚着,她拼命地挣扎,耳边听见姒桑凄厉的哀泣,阿姊,我好痛! 桑儿好痛! 阿姊,救救我! 人牲是最贵重的祭祀礼,需要刺面剖腹,灌上香油,再投入鼎内,焚烧殆尽,将其奉给母神,祭礼一共持续了三日三夜,祭词的吟唱不绝于耳,姒幽满脑子都是嗡嗡的声音,连思考也不能。 那三日里,她唯有徒劳地将目光,一遍一遍地从情绪狂热的人群中扫过,试图将这些刽子手们都记住,可是,入目之处,都是古怪的面具,都是鬼,没有人。 她连仇人的脸都看不清。 仇恨如一颗种子,埋入了少女的心底,逐渐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终有一日,会将一切仇怨回馈给施与她的人。 梦境一转,又到了祭司堂的大殿中,幼小的姒幽跪在那里,听着那个干瘦的老人用苍老的声音道:“你愿意,成为祭司吗?” 姒幽低着头,眸光微微垂着,收敛了满目如血的仇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是的,我愿意。” …… 梦境戛然而止,姒幽惊醒过来,猛地睁开双目,正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眸,赵羡微微一怔,那一瞬间,他看见姒幽眼中堆积了无数的恨意,像是尖锐的钉子,令人心中悚然。 姒幽很快便反应过来,她坐起身,轻薄的被子顺着圆润的肩头滑落,露出纤细的锁骨。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赵羡若有所思地问道:“做噩梦了么?” “是。” 姒幽轻声答了一句,然后伸长了胳膊,将地上的喜服捞起来,草草披上,玄色的衣裳衬得她的眉目愈发清冷,不知是不是错觉,赵羡总觉得她那双淡漠的眼底,隐藏了许多的秘密,方才窥见的那一丝痛楚已经了无踪迹。 姒幽站起身来,走到书架旁,取下一卷书简来,到羊角灯旁边坐下,她听见身后传来些许动静,却是赵羡也跟了过来。 她只回头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从腰间取下不离身的刻刀,开始在竹简上刻起字来。 赵羡这才发现,姒幽手中拿的是一卷空白的竹简,他看着她一笔一划地刻字,不禁问道:“在写什么?” 姒幽随口答道:“弃书。” “弃……”赵羡的语气惊异:“弃书?” 是他想的那个弃书吗? 姒幽却仿佛在做一件什么很平常的事一般,淡淡应了一声,赵羡只能自己去看,他最近也看了不少这里的书简,倒也认得了个大概,姒幽在弃书里把姚邢从头到脚挑剔了一通,然后轻描淡写地让他“归家”了。 赵羡:…… 这里的民风,好像很是彪悍啊。 他头一次开始意识到这里与外面似乎很不相同,男子是出赘的,今日去看的祭祀礼,祭坛上的那几位长老都是年老的妇人,仿佛在巫族,女子的地位要高于男子。 所以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大秦山中,这一支族群究竟有多久没有与外界的人接触了? 姒幽刻好了弃书之后,便将它卷起来,又躺了下去,她本没打算在赵羡这间房里睡的,只是姚邢还昏迷着,今日实在疲累,就不想折腾了。 此后一夜无梦,天色一亮,姒幽便披衣起身,提着灯离开了,竹床之上,赵羡睁开双目,眼神清明,一丝睡意也无,竟是一夜未睡。 姚邢醒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却半点印象也没有了,只隐约记得自己跟着姒幽入了竹屋,后来…… 他就失去了意识。 姚邢悚然而惊,猛地坐起来,低头从自己的衣襟内扒拉出一个小小的银色挂饰,那是一条蛇的模样,头尾相衔,还好,他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姒幽没有给他种蛊。 姚邢站起身来,环顾这间屋子,不见姒幽,便推门往外走去,他走过昏暗的廊道,忽然察觉前面的一间屋子传来些许动静。 姚邢伸手正欲推门,正在这时,一个冷淡的女子声音自前方响起:“醒了?” 姚邢转头,却见姒幽正站在廊道的尽头,昨日的那一身玄色喜服已经被她换下来了,照例穿着素白常服,赤着双足,天光自她身后映照进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在那明亮的光芒之中。 姚邢的眼睛被那天光刺得有些不舒服,他半眯起眼,露出一个轻佻的笑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姒幽目光平静地望向他,道:“没有什么,你醒来得正好。” 姚邢的面上显然一怔:“怎么?” 姒幽将一卷竹简递过来,淡淡道:“带着它,走吧。” 姚邢眉头皱起,他心中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几步上前,将那竹简抽过来打开,很快,他的预感就成了现实,打头两个清秀的小字:弃书。 他新婚头一日,就被妻子给休了!再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事情了。 第11章 第 11 章 第11章 姚邢冷笑一声,将那弃书往地上狠狠一掷,道:“姒幽,你这是什么意思?” 姒幽略微偏了偏头,仿佛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愤怒似的,眼底一派冷然,姚邢最不愿见到的就是这副表情,就像是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一般。 他狠狠地盯着姒幽,几步上前,捏住她的手腕,愤怒地道:“你敢休弃我,就别想着做祭司了!” 姒幽漠然回视,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仍旧是冷冷淡淡的,姚邢气得眼睛都红了,恶狠狠的,像是山里的狼,死死掐着姒幽的手臂,像是恨不得把这纤细的手骨给捏折了! 姒幽动了动,正欲抽回手,岂料姚邢不肯放,两人正僵持间,姒幽冷声道:“放开。” 姚邢不为所动,姒幽也不催他,只是这么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一般,姚邢忽然感觉到手臂上微微一痒,像是有什么细小的东西爬上去了,他倏然惊醒,猛地甩开姒幽的手。 撩起袖子一看,果然见手臂上出现了一个红点,像是被蚊虫叮咬了似的,姚邢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怒道:“蛊引呢?” 姒幽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我这里没有那种东西,去找祭司大人吧。” 姚邢恨极,拿她没有办法,只能愤然拂袖离开。 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姒幽的表情半点变化也没有,片刻后,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赵羡的声音道:“他走了?” 姒幽应了一声,赵羡走到那摊开的书简前,弯腰拾起,道:“这个他没带走。” 姒幽看了看,道:“不妨事的。” 果然如姒幽所言,不出小半日,整个巫族都知道了,新婚的第二日,姚邢就被姒幽休弃了,其速度之快,堪称巫族历史上之最。 姒眉最是高兴,得知了这消息便找来了竹林小居,却不见姒幽,只有那个名叫李羡的陌生男人坐在廊下,捏着竹叶断断续续地吹着不成曲的小调。 姒眉问他:“我阿幽姐呢?” 赵羡放下竹叶,答道:“她说要去祭司堂。” 姒眉哦了一声,又打量他一番,问道:“你的腿还没好全么?” 闻言,赵羡继续研究那竹叶,噙着温良的笑道:“还没有,现在走不得远路。” 姒眉自言自语道:“怪了,阿幽姐的药一向管用,怎么到你这,半个月都不见好?” 赵羡叹了一口气,仍旧是好脾气的笑:“我也不知道。” 姒眉倒是不放在心上,等了一会,不见姒幽回来,眼看午时要到了,便拍了拍衣裳,起身要走,临行时叮嘱赵羡道:“之前忘了与你说,你小心些,咱们族里不许收留外族人,阿幽姐心善救了你,你可不能给她添麻烦,养伤的时候最好别离开竹屋,叫人瞧见了不好,听到了没?” 赵羡点点头:“我知道了。” 姒眉这才放下心来,离开了竹屋。 祭司堂。 姒幽跪在蒲团上,背对着大殿,她的衣裳解开了,滑落在手肘处,露出了整个腰背,如玉的肌肤上,绽放出一朵鲜红的怀梦花。 花朵栩栩如生,重重叠叠的花瓣舒展开来,令人忍不住心生惊叹,花瓣的线条殷红,仿佛有人蘸着未干的鲜血画上去的一般,诡异而美丽。 老祭司慢慢地点头,又道:“姚邢这孩子一早过来了。” 姒幽将衣襟拢好,微微垂着头,眸光微冷,听她继续道:“他哪里做得不好吗?” 姒幽系着腰带,道:“没有。” 老祭司道:“那为何这么做?” 姒幽转过身来,冷淡而不失恭敬地道:“我是为了他好。” 这话一出,她便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像是要透过那厚重的斗篷,钉在她的脸上,然而只有一瞬,老祭司的目光又和缓下来,道:“族规并不会如此苛求你的。” 姒幽垂头行礼,道:“愿以此微薄之身,侍奉母神,其他的都不重要。” 老祭司听罢,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来,她没有再纠缠着这个话题,只是道:“你的心意,母神会听见的。” 姒幽再次行礼,老祭司摆了摆手:“去吧。” “是。” 姒幽起身,退出了大殿,离开祭司堂时,她遇见了几个族人,她们热切地向姒幽打招呼,面上带着和气的笑,眼神善意。 姒幽一一回礼,只是一双眼是冷的,不见半分热忱,心也如此,她淡淡地扫视着面前的人,心想,这些都是,披着人皮的鬼怪。 包括整个巫族。 巨大的殿里,老祭司静静地坐在蒲团上,干瘦的身躯裹着厚厚的斗篷,仿佛行将就木,几近入土。 大殿里的气息腐朽沉闷,因为年代过久,上方的母神雕像彩漆剥落,不见庄严,反倒看上去颇有几分狰狞。 大殿门被推开了,青年男子走了进来,在老祭司面前跪下,行了一个大礼,恭敬喊道:“祭司大人。” 过了许久,老祭司才徐徐开口:“我问你,你昨夜,与姒幽交|合了吗?” 姚邢一怔,道:“弟子……不知道,弟子进了竹屋之后,就失去记忆了。” 他说着,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直视着老祭司,震惊道:“您的意思是……” 老祭司没回答,反倒是姚邢自己摇摇头,道:“不,不会的,族里谁敢这样大胆?” 老祭司只是轻慢道:“愚蠢。” 姚邢立即叩首:“是弟子疏忽了,没想到着了她的道。” 老祭司慢慢地道:“她于蛊道一向厉害,若不让你近身,你再提防也是无用。” 姚邢颇有些无措:“那现在该如何是好?若昨夜与她在一起的不是弟子,那怀梦蛊……” 老祭司冷笑一声,道:“你去查。” 姚邢犹豫:“可……弟子进不去竹林小居。” “我让你进得去,你就进得去。” 姚邢顿时大喜过望,立即叩首:“是,多谢大人。” 姒幽出去了还未回来,赵羡百无聊赖地翻完了一卷竹简,不时抬起头看向院门处,从这里一眼便能看见竹林幽径,竹叶摇曳着,在地上轻轻晃着婆娑的影子。 赵羡打了一个呵欠,他昨夜未能入睡,如今困意上涌,便觉得眼皮子上下打起架来,仿佛要粘在一处似的。 他最后一次看了门口,仍旧没有看见那一道纤细的素白身影,心中略觉有些失望,起身进了房间。 原本是打算今日向姒幽辞行的,但是万万没想到,昨夜生出了那般大的变故,赵羡忽然又改主意了。 他有了别的念想。 赵羡在竹林小居住了半个月之久,除了姒幽和姒眉以外,没有见过其他的人,据她们说,巫族不允许外族人生活,若是他被发现,恐怕会给姒幽带来麻烦,所以赵羡从未踏出过竹林,他虽然对外面的巫族很是好奇,但也仅仅只是好奇。 竹林小居的院门从未关过,就这么大喇喇地敞开着,赵羡曾经问过姒幽,姒幽只是淡淡道:“不会有人进来的。” 此后果真就没有旁人进来过。 所以赵羡陡然看见一个陌生男人鬼鬼祟祟地钻进屋子时,他第一个反应便是,终于遭贼了。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震,那男子的眼中流露出惊疑,然后便是愤怒,他质问道:“你是什么人?!” 赵羡还没看见过有贼这么嚣张的,他二话不说,随手抄起手边的竹简朝他砸过去,那男子下意识抬手一挡,紧接着只觉得头上一阵剧痛袭来,眼前发黑,整个人便晕厥了过去。 砸他的是一个竹筒做成的花器,很厚实,又因为经常盛水,拿起来时颇有些分量,砸晕一个人不是什么难事。 赵羡慢慢地走过去,将花器拾起来,趁这机会打量了一眼那贼,他隐约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转念一想,赵羡心中便有了答案,看来这个大概就是姒幽的下堂夫了,模样长得尚算周正,就是看上去精神不大好,眼下青黑,面色蜡黄,或许是常年纵欲的结果。 赵羡想象了一下他与姒幽在一起的场景,内心冷笑一声,用力踩了他一脚,这才勉强将那些躁动的情绪按捺下来。 他盯着地上的姚邢看了一眼,心里思索着对策,目光一遍一遍地从对方的脖颈位置滑过,眼底积满了深色。 这人看见他了,该如何处理是一个大问题。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动静,赵羡立即抬起头来,走到门边,一抹素白的纤细人影出现在院门口,姒幽回来了。 姒幽一进院子便发觉了不对劲,她轻轻嗅了嗅,问赵羡道:“有人来过了?” 赵羡对她这直觉已是毫不见怪了,道:“是,他看见我了。” 姒幽一进屋,便见姚邢横倒在地,人事不省,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甚至连眉眼都没有抬一下,只是用目光在姚邢身上逡巡而过,在他腰间停了一瞬,道:“先把他弄出去吧。” 说是弄出去,也只是把人扔到了竹林中而已,回到竹屋,赵羡还没开口,便听姒幽道:“你该走了。” 第12章 第 12 章 第12章 当赵羡听见姒幽用那般冷静淡然的声音说:“你该走了。” 他心底骤然升起几分情绪来,无他,因为赵羡忽然又不想辞行了。 姒幽进了里间,很快便出来,将一枝竹管交给他,道:“你顺着竹林往尽头走,有一条河,沿着河往上游去,到那一日我们救起你的古树旁边,把竹管打开,便知道如何离开了。” 赵羡看了看她,这才接过了竹管,姒幽又道:“姚邢离开后,势必要将你的事情禀告祭司,离开要趁早,你路上多加小心。” 她叮嘱完,自觉没有什么疏漏,微微颔首,转身往内间走去,忽然听见赵羡叫她的名字:“姒幽。” 姒幽的步伐一顿,转过身来,道:“还有事情?” 男人一双幽深的眸子望着她,慢慢地道:“你想去外面看看吗?” 姒幽的眼神难得闪过一分迷茫,这让她看起来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道:“外面?” 外面有什么不同吗? 姒幽反应过来,看了看面前的男子,她想,外面大概确实是不同的。 可是那些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相干的事物罢了。 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去探寻了。 姒幽摇摇头,她看见了男子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涌出失望来,不知为何,那失望竟令她为之怔忪了片刻,然后移开目光,姒幽轻声道:“你走吧。” 她说完,便转过身去,不再回头,径自穿过昏暗的走廊,赤|裸的双足一步步踩过竹制的地板,沁凉入骨。 很快,竹屋里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寂静无比,就如这数年来从未变过。 姒幽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都待在最里面的那间屋子里,巫族人人都会养蛊,而饲养蛊虫,又是十分费心的一件事情,近来常常下雨,空气不可避免地潮湿起来,若是一个不慎,养了好些年的蛊虫都会受到影响。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山里不算闷热,只是潮了些,问题不算严重,少女雪白的手指轻轻探入广口的竹罐,一只碧色的小虫子慢吞吞地爬了上来,它的形状有些像蛾子,动作很慢,体型也很小,只有半粒米那么大,蛊虫有很多种,能救人,也能杀人。 姒幽将那只蛊虫放到竹管中,盖上盖子,正在这时,她听见外面传来了姒眉的声音,在呼叫她,语气略有些急促,姒幽心中微微一跳。 她将竹管收起来,起身走了出去,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金色的阳光自竹林外透进来,拉出来长长的影子,将竹屋映得明暗不定,颇有几分光怪陆离之感。 “阿幽姐,”姒眉站在廊下,表情焦虑,语气里带着几分紧张:“阿幽姐,那个叫李羡的外族人,被抓住了!” 姒幽的手指微微一顿,继而冷静地问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姒眉立即答道:“在祭司堂。” 姒幽将竹管随手别在腰间,道:“去看看。” 她说着,便出了门,姒眉跟了上来,犹豫道:“他们好像……知道是我们救下了他。” 姒幽停下步伐,转过头来盯着她,一双黑玉似的眼睛很是清冷,她道:“是我救了他,与你没有关系。” 姒眉霎时间睁大眼,急急欲辩解,姒幽却伸手摸着她的头,语气不容置疑地道:“听明白了吗?” 但见姒幽神色坚决,不容置疑,姒眉只能犹犹豫豫地点头,姒幽便道:“走吧。” 天色已经快黑透了,当姒幽提着竹灯到祭司堂时,里面正灯火通明,气氛肃穆,不时有轻微的人声,一眼望去,人群聚集在一起,黑压压一片,被火把照得影影绰绰。 姒幽甫一出现,在场所有族人的目光都移到了她身上,继而喁喁私语起来,姒眉的娘也在人群中,她几步过来,将姒眉拉开,低声斥责道:“你来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去?” 姒眉不情愿地挣脱她,道:“我跟阿幽姐一起来的。” 姒眉娘皱着眉,一双手如同铁箍一般,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厉声道:“你给我回去!” 做惯了粗活的妇人力气大得很,姒眉哪里是她的对手?没挣扎两下就被硬拖拽着离开了。 从头到尾,姒幽的眉目都没有动上哪怕分毫,她表情平淡地走上前去,人群如潮水一般自发分开,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姚邢站在祭坛旁,眼里有着压抑不住的得色,语气很是激愤:“姒幽!” 姒幽的脚步停下,目光掠过他,落在他身旁的那个男人身上,赵羡被麻绳捆住了双手,被迫跪在祭坛下方,原本微微垂着头,此时似有所觉,抬起头来,正好与她对上视线。 姒幽的眼神微微一凝,那姿态,莫名让她想起了一些旧事来。 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的场景,不同的是,鬼怪们没有带着面具…… 她的目光轻轻掠过人群,至始至终都没有多看姚邢一眼,这种明晃晃的忽视,令他分外愤怒,道:“姒幽,你私自收留外族人,视族规为无物,是什么居心?!” 姒幽闻言,这才终于看了他一眼,声音平静道:“我要见长老。” 言下之意,不想与姚邢多说,于是姚邢的怒意愈发汹涌了,他的眼睛泛起几丝红色,狠狠盯着姒幽,像被逼急的恶狼。 姚邢既然绑了人来祭司堂,自然也去禀告了长老和祭司,很快,四名长老齐聚一堂,开始处理这桩事情。 巫族是向来不与外族相通的,这传统已延续了许多年了,至少在姒幽长到现在,从未见过族里出现过外族人,但是族规就摆在那里,私通外族,要受到惩罚。 大长老轻咳了一声,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依我看,把这个外族人处理了便是,至于姒幽……” 她顿了顿,道:“不如就交给祭司大人处置吧。” 听了这话,三长老并不赞同,她一双眼睛虚虚扫过姒幽,道:“这可不是小事,若是平常人也就罢了,可她身为即将继任的少祭司,连明令的族规都敢不遵守,祭司一职,她能否胜任,我倒是有些怀疑了。” 二长老与大长老意见一致,都觉得事情不大,处理好也就行了,三长老四长老却不这般想,两方各执一词,争执了好一阵子。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想过放这个外族人一条生路。 外族一旦入了大秦山,便要死,这仿佛是亘古不变的规矩。 姒幽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讨论,目光又扫向一旁的赵羡,男子依旧微微垂着头,看不清楚面上是什么表情,也不知他有没有听明白那几个长老正在商议的事情,关乎着他的性命。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冒出来道:“年底还有大祭祀,这个外族人不如先留着。” 霎时间,空气死一般的寂静,姒幽猛地转过头去,看向说话的人,目光如冰雪雕就的冷箭一般,几乎能刺到人的心底去,溅起一蓬鲜血。 那是个中年人,冷不丁对上了姒幽的视线,猛然一惊,踉跄退后,撞到了旁人,引来一阵不解的抱怨。 等他回过神时,姒幽已经收回了目光,仿佛刚刚那一眼只是他的错觉,中年人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又往人群后站了站。 姒幽微微抿着唇,又看了赵羡一眼,心里慢慢地吸了一口气,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正在这时,她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被注视感,姒幽抬起头来,却见祭坛后的大殿门不知何时已经被打开了,她一眼便看见大殿前的老人。 她披着厚厚的斗篷,干枯瘦小,像是一株即将枯萎的植物,明明眼睛被遮盖住了,然而姒幽却仍旧感觉到她仿佛在紧紧盯着自己,带着隐晦的防备和审视。 姒幽与她对视了一眼,此时,也有许多族人发现了祭司的存在,他们纷纷跪拜下去,行了大礼。 披着黑色斗篷的老祭司动了动,朝祭坛这边走来,尽管她身量不高,但是那一股沉重压抑的气势,却让人不敢轻视。 她扫了那个外族人一眼,然后看向姒幽,斗篷下的声音苍老无比:“怎么回事?” 这是质问,姒幽垂下眼,恭敬答道:“他是我的蛊奴。” 闻言,所有人都是一怔,所谓蛊奴,便是拿来试蛊的活物,巫族人们通常都是抓些动物来试,从前倒是有人用过活人,但在大秦山中除了巫族一支以外,就没有别的外族了,所以想用活人试蛊,便只有抓自己的族人。 巫族人口本就不多,用自己族人试蛊,引发了不少争端血案,在几百年前,族规便已经明令禁止了,从此巫族就再也没有蛊奴。 此时姒幽这么一说,倒也十分合乎情理了,蛊奴自然是养蛊之人的首选,在场的巫族人们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她们遇上了外族人,说不定也会起这个心思吧。 正在这时,老祭司忽然又问:“既然如此,你就说说,给他试了哪些蛊?”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那个外族人,也都起了疑心,确实,这人面色无异,很是正常,看上去不像是被试了蛊啊? 第13章 第 13 章 第13章 空气安静无比,而姒幽和老祭司的对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就连赵羡也抬起头,望了过来,眼睛微微眯起,光线晦暗,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姒幽在他面前停下,与那双眼眸对视片刻,然后弯下腰,伸出手去,少女的手指纤细白皙,像是用上好的羊脂玉细细打磨而成,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几近透明。 赵羡的目光便落在那手指上,仿佛有些走神。 紧接着,姒幽的手指微微抬起,他便感觉到眉心传来些许凉意,像是一滴雨水,轻轻落了下来。 那是姒幽的指尖。 猝不及防,赵羡只觉得心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就仿佛有万千根针齐齐扎入一般,刹那间便攫取了他的全部心神,令他不由痛哼出声,赵羡的瞳仁猛然缩起,这是痛极了的反应,他满目都是震惊和不可思议。 姒幽微微垂眸,不与他对视,金蚕蛊是一种很奇特的蛊虫,因为是她自小养到大的,能随着她的心念而动,也就是说,姒幽想让它去哪里,它就能去哪里,想让它做什么,它就会做什么,宛如一个尽忠职守的仆人。 赵羡痛得已然有些神志不清了,姒幽这才收回手,站起身来,对老祭司道:“就如您所见的,他身上确实有蛊。” 这下不必求证,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老祭司没说话,反倒是姚邢冷笑着开口道:“谁知道是不是你方才给他种下的?” 他铁了心要找姒幽的茬,姒幽如墨玉般幽黑的眼珠轻轻一转,瞥向他,神色轻慢,平静淡然得仿佛与己无关一般,她仍旧是不与姚邢说话,完全把对方当成了一个可以俯视的小玩意。 姚邢的脸色顿时铁青,当着这么多族人的面,姒幽这反应简直相当于往他脸色甩耳光似的,难堪至极! 他还欲说些恶毒的话,来刺激刺激姒幽,却被一把苍老的声音制止了:“好了。” 老祭司对姒幽道:“既然是你的蛊奴,那就自己管好他。” 姒幽微微垂首,分外恭敬:“是,我知道了。” 老祭司回了大殿,四位长老和族人们也都散了,姚邢还是有些不甘心,他这两日在姒幽身上连连吃了哑巴亏,心里恨毒了,想骂姒幽,却又知道不会得到任何反应,最后气不过,见赵羡仍旧在忍耐那蛊虫的折磨,顺便一脚踹过去,正好踹在了对方受过伤的膝盖上。 看到赵羡那张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姚邢心里的那口气这才顺了些,狠狠瞪了两人一眼,扬长而去。 很快,偌大一个祭司堂,最后只剩下了姒幽与赵羡两个人,火把已经暗了许多,被夜风吹得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要熄灭似的。 姒幽上前去,半跪于地,替赵羡解开了绳索,扶他起身时,却听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姒幽低头一看,只见对方那条腿仿佛无法使力一般,微微弯曲着,看样子是被姚邢那一脚踢得狠了。 姒幽一手扶住他,另一只手伸过去,在膝盖的位置慢慢按了几下,轻声道:“可以了,走吧。” 赵羡动了动,竟然真的不痛了,就如那一天晚上一样。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夜风徐徐吹过,火把微弱的光芒倏然熄灭,最后终于归于黑暗,只有前方亮着一点幽幽的光。 那是姒幽带来的竹灯。 两人便借着这一盏竹灯出了祭司堂,姒幽在前面提着灯,赵羡跟在后面,往前方走去。 奈何竹灯的光芒实在微弱了些,只能照亮一点点地方,巷道中又堆了些杂物,地上还有坑洼,赵羡走得颇是艰难。 姒幽走几步,便要停下来等他,速度很慢,最后,她索性伸出手去,对男人道:“拉着。” 望着那只纤细的手,赵羡愣了一下之后,这才牵住了,入手的肌肤细腻秀滑,叫人想起一个词来,冰肌玉骨。 姒幽牵着赵羡往竹屋的方向走去,竹灯淡淡的光芒驱散了黑暗,夜色静谧如水,两人携手,朝黑夜更深处而去。 一路无言,等回了竹屋,姒幽径自点上了灯烛,暖黄的光芒照亮了整间屋子,火光在她眼底跳跃不定,她沉默片刻,才开口道:“为什么没有离开?” 赵羡答道:“对路不大熟悉,我还未到那棵树下,就被他带人拦住了。” 闻言,姒幽抬起头来,望了男人一眼,心里的直觉告诉她,事实真相很有可能并非如此,但是她没有多说,而是去了屋子里间。 靠墙的位置有一个高大的柜子,上面开了许多小小的抽屉,姒幽拉开了最靠右的一个,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十来枝竹管。 这些都是养好的蛊虫,她随手挑出来一枝竹管,转身出了屋子。 烛光下,赵羡的面色有些苍白,额上冷汗涔涔,想是痛得狠了。 他的腿伤才好不久,被姚邢今日狠狠一踢,若是不及时医治,恐怕会留下毛病。 姒幽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推起他的裤腿,赵羡的表情有些惊异,姒幽将烛台举起,借着光看了看,膝盖的位置一大片淤青,已经高高肿起来了。 若非姒幽用蛊,赵羡恐怕根本没法靠自己走回竹屋。 姒幽打开竹管,纤长的手指在管身上轻轻敲打着,带着古怪的节奏,很快,一只青色的小虫子爬了出来,虽然只有芝麻大小,却仍旧吸引了赵羡全部的注意力。 他忍不住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姒幽的目光落在那只虫子身上,答道:“是药蛊。” “什么叫药蛊?” 蛊虫在竹管口徘徊,不肯出来,姒幽将竹管靠近赵羡的膝盖,轻轻一抖,将它抖落下来,口中答道:“药蛊便是用来治病的蛊虫。” 她垂着眸,睫羽很长,如同打开的扇子,又如纤细的蝶翼,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赵羡望着她,顿了一会,才又问道:“巫族里人人都会养蛊么?” 看着药蛊顺从地在赵羡的膝盖上爬动,姒幽答道:“不,男子是无法养蛊的。” 赵羡微感讶异,姒幽见他如此,继续道:“女子的体质偏阴,血凉,适合养蛊,而男子则不同,蛊虫无法适应,用不了多久便会死去。” 赵羡微微皱了一下眉,道:“养蛊……要用血么?” “当然,”姒幽的表情和她的语气一样平淡:“血才能养蛊,否则,蛊虫如何会听话?” 赵羡恍然大悟,原来他之前猜测到的,巫族女子地位高于男子,竟然是真的。 药蛊绕着他的膝盖爬了一圈,紧接着一阵刺痛传来,仿佛有一根细长的针刺透了皮肉一般,剧痛无比,赵羡倒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朝膝盖拂去,却被姒幽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淡声道:“手不想要了?” 赵羡反应过来,猛地攥紧了那只手,用力捏在掌心,力度有些大,姒幽眉心微蹙,却没有抽出来,药蛊治病时,确实是十分疼痛的,这人忍不住倒也是正常。 过了许久,那疼痛才渐渐弱了下来,赵羡松了一口气,低头望着膝盖上那只细小的蛊虫,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那虫子背上的颜色淡了许多。 姒幽将竹管靠近,药蛊便乖顺地爬了进去,动作慢吞吞的,不复之前那般灵活了。 药蛊是以各类珍稀药材喂养长大的,每次治病,都会消耗它的生命,等到虫背上的颜色淡化成透明,蛊虫的寿命也就到了尽头了。 姒幽合上竹管,想了想,对赵羡道:“如今你已引起了族里的注意,暂时是走不了了,日后再想办法吧。” 赵羡点点头:“我知道了。” 姒幽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停下,问道:“你不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在你身上下了蛊么?” 赵羡微怔,还未说话,却听姒幽又慢慢地道:“在我救起你的时候。” 巫族人就是这样的,没有纯粹的善心,看似毫无防备,却早早便在你的脖颈上架上了刀子。 赵羡猛然便想起了什么,姒幽的声音轻而缓慢:“你要在巫族中生活一段时日,须得记住,不要与其他人走得太近,不要碰他们的东西,也不要吃他们的食物。” “这里到处都是致命的危险。” 所以,这也正是没有人敢进入竹林的原因,姒幽的竹屋从来不关院门,因为没有任何必要。 赵羡坐在灯下,看着少女素白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深处,她纤细的足踩在地上,无声无息。 如猫儿一般,步伐轻巧,踩在了人的心间。 第14章 第 14 章 第14章 赵羡算是正式在巫族住下来了,虽然是以蛊奴的身份,不过这一切对姒幽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日子照常波澜不惊地滑过,从前该如何,现在仍旧如何。 只是家里多了一个人,到底有了些小小的改变,就比如眼下这境况。 姒幽看着空了的米坛子,想了想,转头对门廊下坐着的男人道:“李羡。” 赵羡听了,便起身过来,若非有事,姒幽轻易不会叫他的,才走近前,姒幽便道:“你去换些米来。” 赵羡沉默片刻,不耻下问道:“怎么换?” 姒幽打开旁边的桌柜,从里面取出一个木匣子来,递给他,道:“出了竹林,往下走,过了桥的第一户人家,你拿这个向他换十斗粟米来。” 赵羡愣了愣,道:“不用钱么?” “钱?”姒幽眼中疑惑:“那是什么?” 赵羡见她不知,便解释道:“一种用铜或者金银制成的物件,能够用来向人购买所需的东西。” 姒幽摇头,道:“那是你们外面人造出来的吧?巫族没有,想要什么,就得拿东西去换。” 她说着,示意赵羡接过那个木匣子,道:“你且去吧,路上遇到了人,不要与他说话,也不要停下来。” 赵羡点点头,掂了掂手中的木匣子,不重,里面沙沙的响,不知究竟是什么,这么点东西,竟然能值十斗粟米。 姒幽见他面上略有好奇,便轻飘飘地答道:“是青蝎子,不要轻易打开。” 赵羡的手顿时僵住,那些沙沙的声音…… 他莫名便觉得手中的匣子沉重了不少,再三确认锁扣是扣紧的,赵羡立即离开了竹屋,若是仔细看,能发现他的背影很是僵硬,走路带风,大步流星。 姒幽的唇边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来,就宛如一缕轻云,眨眼却又消失无踪了。 赵羡这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他盘算着,十斗米大概是多少,生于富贵之家,锦衣玉食,一概所需都是由下人打点妥帖,他从未动过手的,如今捧着东西被支使着去换米回来,这感觉倒是颇为新奇。 赵羡顺着姒幽所说的,找到了那一户人家,门口坐着一个女娃儿,只有七八岁模样大小,嘴里咀嚼着什么,见了赵羡,不由好奇地望过来。 她的眼睛很大,这么一睁,看起来更大了,道:“你做什么的?” 赵羡答道:“来换些米。” 女娃儿喔了一声,转身进屋,然后探出头来,冲他招手:“进来。” 赵羡这才跟着进去了,因为屋子坐北的缘故,院子里背光,看起来有些阴森,墙边种了一溜儿树,奇怪的是,这盛夏时候,树叶居然就落光了,树枝光秃秃地支棱着,上面挂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赵羡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蛛网,一个成年人张开双臂都未必有那蛛网宽,他只看了两眼,便立即挪开了视线,倒不是怕,而是他想起了姒幽的话来。 女娃儿冲屋子里喊了两声,便有人答应了,片刻后,一个老妇人从里面出来,她年纪有些大了,跛着腿,头发花白,不止如此,她抬起头的时候,半张脸上刺着青色的古怪图腾,看上去颇有些瘆人。 老妇人听明了赵羡的来意,没什么表情,她的脸庞很僵硬,像是戴了一副面具,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屋檐下,那里摆了一溜儿巨大的粗陶缸,掀开木板,露出黑洞洞的缸口来。 老妇人舀了一碗粟米出来,枯瘦的手背上青筋突起,女娃儿捧着木匣子站在一旁,鼓着腮帮子咀嚼着,见赵羡看她,便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她冷不丁吐出舌头,紫乌紫乌的,伸得老长,乍一看吓人得很! 这若是寻常人见了,怕是要惊到,然而赵羡只是望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波动,甚至还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来。 没有收到意料之中的效果,女娃儿看起来有些纳闷,她把舌头收了回去,粗暴地掰开手里的木匣子,里面顿时沙沙之声大作,凌乱无比,她伸手进去,迅速抓住了一个什么,敏捷地揪了出来。 同时左手一夹,木匣子再次咔哒一声扣上了,赵羡这才看清楚她手里捏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蝎子,长而细的尾部高高翘起,还没来得及蛰下来,就被女娃儿一甩,整个就飞了出去,趴在了那张巨大的蛛网上。 青蝎意识到了危险,它拼命扭动挣扎起来,试图逃离,然而却带动得那蛛网剧烈地颤动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蜘蛛,悄然出现在蛛网的下端。 那蜘蛛足足有成年人的一个手掌那么大,背上生长着艳蓝色的花纹,一看便剧毒无比,看得人背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正在这时,粟米已经盛好了,老妇人示意赵羡拎走,转身便回了屋里,那女娃儿正坐在门边,托着腮帮子,看树上的蜘蛛进食,见赵羡欲走,眼睛滴溜溜一转,抬脚跟了上来。 赵羡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挺了挺胸,分外理直气壮,一副我就要跟着你,你能怎么办的架势。 赵羡顿了一下,没搭理她,拎起麻袋继续往前走,过了桥,就能看见那一大片青幽幽的竹林了,女娃儿还是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踢着小石子儿,一双乌黑的眼睛转悠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狡猾的坏主意。 她吹了一声长长的唿哨,在寂静的山道间显得异常清脆,一团黑影从前方倒挂下来,赵羡的步伐猛地停下。 那是一只五彩斑斓的蜘蛛,虽然个头没有之前院子里看到的那一只大,但还是不可小觑,若非赵羡反应快,早就一头撞上去了。 身后传来嬉笑声,赵羡回过头去,那女娃儿正在捧腹大笑,许是见他有了反应,女娃儿便笑得愈发开心了,露出了豁了口的牙。 赵羡嘴角抽了一下,就这么看着她,过了一会,女娃儿渐渐停下了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表情有些纳闷起来。 赵羡伸手招了招,女娃儿便跑过来,抬起眼看他,下巴略微扬起,很是神气,那模样仿佛在说,有何贵干? 赵羡微微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朱红色的小果子来,女娃儿的眼睛登时噌噌亮起,她蹦起来抢过那个小果子就跑。 五彩斑斓的大蜘蛛终于让开了道,小女娃儿眨眼便跑没了影,赵羡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拎起麻袋转身往竹林走去。 却说那女娃娃才走到木桥边,回头看看,确认看不见那男人了,这才端详起抢来的赃物。 小果子红彤彤的,看上去很是水灵诱人,她舔了舔下唇,随手往衣服上擦擦,往嘴里一扔,霎时间一股辛辣无比的味道直冲脑门…… “哇——” 女娃儿呸呸吐掉嘴里的果子,扯着嗓门高声哭嚎起来,小脸通红,一包鼻涕一包泪地往自家方向走去。 赵羡带着换来的粟米回竹屋时,姒幽正坐在廊下修剪花枝,只听咔哒一声轻响,残败的枝叶便应声而落,她略微转过头,吩咐道:“洗米做饭。” 赵羡:…… 虽说君子远庖厨,不过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倒也没什么关系,赵羡拎着一袋子粟米进了厨房,琢磨了片刻,回忆起姒幽平日里做饭的样子来,试探着舀了一碗粟米放到盆里。 一碗米能做多少饭? 赵羡掂了掂木盆,觉得少了,又挖了一碗,似乎还是有点少…… 他迟疑了半天,又挖了一碗,还没来得及倒进去,便听身后冷不丁传来姒幽的声音:“多了。” 赵羡立即从善如流地把碗放了回去,姒幽望着他,眼里满是疑惑,怎么连饭也不会煮? 她自然是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生来便是没做过这些事的,在姒幽的认知里,巫族中不拘男女,都是一样地做劳作,一样地活着。 赵羡的动作在姒幽看来,笨手笨脚的,宛如三岁孩童,不过她向来是有耐心的人,指点了半天,米才终于入了锅,端上了灶台。 接下来还得教他烧火煮饭,好在赵羡是会用火折子的,姒幽坐在一旁,看着灶下的火呼啦烧起来了,便道:“火大了。” 赵羡听了,转头看了她一眼,犹豫着,从灶膛里抽出来两根柴枝,哪知柴火本是架起来的,这一抽,便把整个火堆给抽趴了,火一下子就灭了大半。 姒幽淡淡道:“火小了。” 赵羡:…… 他又默默地把抽出来的柴枝添了回去,可惜已经晚了,灶膛里只剩下了通红的炭火,柴枝根本燃不起来,姒幽叹了一口气,倾身过来,伸手将柴枝放好位置。 她靠得很近,近到赵羡能数清楚她纤长的睫羽,像一把展开的小扇子,安静地垂落,遮住了如墨玉一般的眼眸。 赵羡有一瞬间的走神,等姒幽退开时,这才忽然惊醒,灶膛里的火再次燃烧起来,火苗轻轻跳跃着,他感觉那火似乎燃到了自己的心里去了。 第15章 第 15 章 第15章 姒幽下午去了一趟祭司堂,老祭司仍旧如往常一样坐在蒲团上,巨大的斗篷将她整个包裹在内,她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来,上面遍布着如枯树皮似的皱纹,两指并拢,在地砖上敲打了几下。 紧接着,一道鲜红的影子自她宽大的袖子里悄然游了出来,那是一条赤红色的小蛇,只有筷子粗细,生得很是娇小,昂首发出嘶然之声,吞|吐着细长的蛇信,看起来没有丝毫危险。 姒幽看了看它,伸出右手,挽起衣袖来,露出如玉的手腕,那赤色小蛇立即游了过来,细长的身子迅速盘绕上了她的手腕,赤红色的鳞片映衬着少女雪白的肌肤,宛如一道殷红的彩绘,神秘而极美。 那小蛇亲密地挨蹭着姒幽的皮肤,触感冰冷,细小的鳞片很是光滑,岂料在下一刻,赤蛇便张开口,尖利的牙咬入了少女的皮肉中,霎时间,一缕殷红的鲜血蜿蜒而下。 剧烈的刺痛感袭来,即便是经过了这么多次,姒幽仍旧是未曾习惯这痛楚,她的手因为这痛而轻轻颤抖起来,那尖牙像是要将那一块肉咬下来似的。 疼到了极点,姒幽也只是缓慢地眨了眨眼,任由赤蛇将毒素注入血液之中,就如十岁那一年,她第一次跪在这里,发誓愿意成为祭司的接任人那样,接受了怀梦蛊。 直到如今,怀梦蛊已经在她体内待了足足六年时间了,每隔三个月,姒幽就必须来这里接受蛊引,也就是这一条赤蛇的毒液,否则她便会被怀梦蛊反噬死去。 疼得久了,姒幽便觉得精神都有些恍惚,额上虚汗涔涔,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像是褪色的花瓣,微微动了动,将意识逐渐从那疼痛中抽离出来。 赤蛇已经不见了,玉白的手腕上留下了四个圆圆的小红点,那是蛇的牙印,姒幽略微直起身来,双手平摊,以额触地,向默不作声的老祭司行了一个大礼,这才起身,缓步退出了大殿。 外头的阳光很是明媚,肆无忌惮地洒落下来,姒幽却觉得浑身的血都是冷的,像是结了厚厚的冰,令她忍不住想要颤抖。 她的步伐僵硬而缓慢,像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纤弱的影子投落在地上,仿佛在下一刻就会倒下去。 然而即便如此,她仍旧没有多加停留,坚定而执着地往祭司堂的大门口走去,这里的每一点空气,于她而言,都像是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 令人恶心。 也因此,姒幽没有看见,祭司堂的偏殿缓步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姚邢,他半眯着眼,望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处,然后冷冷地笑了一声,离开了祭司堂。 看到姒幽,姚邢便不可避免地想起她维护那个外族人的模样,是的,维护。 在他看来,姒幽这种冷心冷情的性子,那一夜会出现在祭司堂,就已经算是意料之外了。 而正如老祭司所说,大婚之夜,姒幽背上的怀梦花究竟是为谁而开,简直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想到这里,姚邢便觉得内心如火烧一般地恨! 平日里姒幽待所有人都冷冷淡淡的,除了姒眉那丫头以外,从来不与其他族人有过交情,待姚邢也是如此,但他也没有办法,毕竟姒幽性格如此,他认了。 哪里知道半路突然杀出个外族人,姒幽待他还与旁人不同,甚至有回护之意,这样一来,姚邢便忍不住了。 他生了一阵子气,却又拿姒幽无可奈何,毕竟姒幽是要接任祭司的人,姚邢其实并不敢如何得罪她,一腔愤懑只能往肚子里咽。 他气了半天,抬脚又去找了自己的老相好,两人胡天胡地了一番,姚邢心里的气才顺了些,姚樰躺在他怀里,薄而尖利的指甲轻轻划过青年的面孔,娇笑起来:“不生气了?” 姚邢瞥了她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应了,姚樰便略微起身,丰腴白皙的胳膊缠上了他的脖颈,如蛇一般,笑道:“还是为着你那冤家的事儿呢?” 姚邢猛地低头看她,眼神锐利如冷箭,姚樰却不怕他,慢慢收紧了胳膊,仿佛蛇一寸寸绞紧了猎物,她轻轻咬着姚邢的喉结,声音含糊而妩媚:“要我说,你就别想着她了。” 下一瞬,姚邢便大力捏住她的下颔,眼神如狼般凶狠:“别想?我不止要想,我还要得到她!” 闻言,姚樰便轻声笑起来,声音柔媚得令人酥麻:“你要怎么得到?她很快就要接任祭司了……等到那一日,你能拿她怎么办?” 姚邢的脸色阴晴不定,眼神沉得吓人,姚樰仿佛没看见似的,笑吟吟道:“不过我看那个外族人,模样生得倒是极好,姒幽也是捡了个大便宜,白天试蛊,晚上暖床,哎呀呀,怎么我就遇不到这等好事呢?” 她越说,姚邢的表情就越是难看,直到最后,眼底都显出了红血丝,他一把推开姚樰,怒瞪着她:“闭嘴!” 姚樰妩媚一笑,果然不再说话,姚邢坐起身来,眼神阴沉,想了想,道:“我问你要个东西。” 姚樰懒懒道:“要什么?” “蛊。” 姚樰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你想给那个外族人种蛊?” 姚邢眼底狠戾,并没有反驳,姚樰想了想,道:“也不是不行,只是……你就不怕姒幽知道?” 姚邢瞥了她一眼,道:“知道又如何?她能拿我怎么样?” 姚樰意有所指道:“现在自然是不能拿你怎么样,等日后呢?” 姚邢沉着脸,满眼都是阴翳,过了一会,才阴阴地道:“她不会有机会的。” 闻言,姚樰眼中霎时间有诡谲的光芒一闪而逝,却还要故作不懂,轻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姚邢转过头来,伸手摸了摸她如凝脂一般的脸颊,露出一个笑来,道:“你想不想……接任祭司?” 姚樰娇笑起来:“你这话有意思,祭司岂是想做就能做的?” 姚邢冷笑道:“只要你狠得下心,就能做。” 姚樰顿了一下,收起笑,道:“怎么说?” 姚邢略微倾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姚樰的表情惊疑不定,语气震惊道:“果真如此?” 姚邢从鼻子里发出一丝轻笑,他摸着姚樰的乌发,懒散道:“骗你作甚?你若是做得到,我便替你去向祭司大人求求情。” 姚樰沉默良久,眼底浮现几分若有所思,慢慢地道:“你容我考虑一二。” …… 姒幽回了竹屋,她的脚步仍旧有些虚浮,宛如踩在云端上一般,背上火烧火燎得疼,像是有滚烫的炭火在灼烧着皮肉,赤蛇的毒液开始和怀梦蛊产生效应了,这一段时间是最难熬的。 不过姒幽并不是很惧怕,反正早已习惯了。 她赤着脚踏进屋里,冰冷的竹制地板让她的神智清醒了些,但还是很难受,额头突突得痛,像是有人拿着一枚钉子在锤似的。 姒幽在竹席上坐下来,坚持走回竹屋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连坐都要坐不住了,她只好往后躺了下去。 里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姒幽疼得有些混乱的思绪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那脚步声变得急促起来,那人大步走到她身边,惊愕道:“你怎么了?” 姒幽薄薄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她无声张口:“没事……” 赵羡皱起眉来,望着少女额上的虚汗,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精致的眉目透露出一种脆弱,让人不自觉想起那些精美的瓷器,漂亮却又易碎。 姒幽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擦过她的额角,将那些冰冷黏腻的汗水拭去,动作温柔无比,那人的掌心温热干燥,有那么一刹那,让她觉得疼痛缓解了许多。 姒幽伸手将那只大手抓住,紧紧按着,让温热的触感覆盖在整个额头上,不许它离开,而手的主人也意识到了她的用意,顺从地停留下来。 疼痛仿佛真的减轻了,姒幽从喉咙里逸出模糊的呻|吟,她闭着眼睛,眉心不自觉地蹙起,习惯地静待着那痛楚熬过去。 还是疼。 她其实最怕疼了。 或许是因着那一只手的温度,这一次倒是没有从前那般难熬,姒幽睁开双目时,睫羽轻颤,然后便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眸。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赵羡的怀里,那只手仍旧覆盖在额头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温暖的热度,熨帖着冰冷的额角。 姒幽慢慢坐起身来,目光落在自己赤|裸的双足上,有些微的走神,直到她听见男人说了话,她转过头来,眨了眨眼,道:“你说什么?” 她向来冷静的眼神难得出现了茫然,像一个傻乎乎的孩子,单纯而天真,赵羡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道:“你刚刚怎么了?” 姒幽回视着他,答道:“是怀梦蛊,每三个月要续一次蛊引。” 赵羡皱起眉来:“每次都会这样?” 姒幽点点头,六年来,这种疼痛她已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虽然她怕痛,但是也都熬过来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这个外族人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好? 姒幽欲起身,却被赵羡一把拉住,捉着她的手腕,把袖子推上去,露出白皙的皮肤,上面均匀地分布着四个红色的小点,男人皱着眉道:“这是什么?” 第16章 第 16 章 第16章 少女的肌肤光滑白皙,如同凝脂一般,此时上面有着四个红色的小点,看起来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过似的,分外整齐,那红色的圆点映衬着雪白的皮肤,看起来颇有几分触目惊心。 姒幽扫了一眼,道:“被蛇咬的。” 赵羡追问道:“蛇有没有毒?” 姒幽奇怪地看着他,道:“当然,巫族的蛇都是有毒的。” 她说完,便感觉到男人捏着自己的手腕力度一紧,姒幽略微蹙起眉来,道:“你抓疼我了。” 闻言,赵羡便松了手,他呼了一口气,憋着一颗心问道:“毒性解了吗?” 姒幽摇摇头,道:“不用解,这蛇毒是怀梦蛊的蛊引,若解了我就会死。” 死这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轻飘飘的,好像是一件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根本不值得在意似的。 赵羡再次皱着眉,道:“怀梦蛊究竟是什么?” 姒幽想了想,觉得告诉这个外族人也没有什么,遂道:“是专门给祭司种的一种蛊虫,用了之后,会延长寿命,减缓衰老,只是怀梦蛊毕竟是恶蛊,毒性厉害,自种下的第一日起,每隔三个月,就要以赤蛇的蛇毒作为蛊引,将累积的怀梦蛊毒解掉。” 赵羡道:“怀梦蛊不能解么?” 姒幽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当然不能,每个祭司至少要活一百年,如果没有怀梦蛊,普通人连六七十年都难活过去。” 她道:“若是不种怀梦蛊,我就无法成为祭司。” 也无法复仇,姒幽在心底默默念道,不过关于怀梦蛊,她还有一桩没有与赵羡说。 族里规定,少祭司必须要与祭司指定的人成亲,那是因为祭司指定的弟子自小是服药长大的,一旦与身种怀梦蛊的人交合,便会催化怀梦蛊,让它成长得更加迅速,毒性也会变得更强,三月一次的赤蛇蛊引,就会变成一月一次。 到了那种时候,若是想要姒幽死,就成了很容易的一件事情。 少祭司,也不过是把持在祭司手里的一颗棋子,姒幽还不想那么快就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这些自然是不能与赵羡说的,姒幽想了想,对他道:“你跟我来。” 她说完便去了里屋,这半个月以来,赵羡还是第一次踏入这间屋子,因为位置靠北,这里的光线很是阴暗,靠墙放了一个竹架,上面被分成一个个小格子,姒幽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小竹管,递给他,道:“这是虺蛊,你随身带着。” 老实说,赵羡来了这么久,还真没有正儿八经见过蛊虫,如今姒幽给了他一只,他便生出几分兴趣,道:“这蛊虫有什么用处?” 姒幽看他仔细观察那竹管,解释道:“虺蛊性情霸道,一旦有别的陌生蛊虫接近它,它就会发出威胁的声音,可以用来提防一些别有心思的人。” 赵羡点点头,他又望了望姒幽:“我可以打开看么?” 姒幽淡淡道:“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了。” 她说着,停顿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随手从抽屉中拿出一张纤薄的竹片来,自腰间取出刻刀,动作利索地割破了手指,一滴殷红的鲜血滴落在竹片上,宛如一粒赤红的珊瑚珠。 姒幽看向赵羡,简单地示意道:“手。” 赵羡不解,却仍旧是伸出了手来,只觉得冰冷的刀尖滑过,指尖一痛,鲜血滴落下来,与姒幽的血混在了一处,不分彼此。 姒幽将竹管打开,很快,里面传来了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像是翅膀振动时发出的声音,十分密集,赵羡紧紧盯着那竹管口看,紧接着,一只毫不起眼的黑色小虫子爬了出来。 它整个身体长得圆圆的,像一粒黑色的豆子,分外普通,乍一看,赵羡简直想不到这竟然会是一只蛊虫,它看起来很无害。 虺蛊像是闻到了血腥味,动作很利索地爬到了竹片上,将那两滴血吸食干净,然后懒洋洋地爬回了竹管中,再也没声了。 姒幽将竹管扣上,交回给赵羡,叮嘱道:“它现在已经开始慢慢习惯你了,你留心它的动静。” 赵羡点点头,迟疑道:“这蛊虫,要吃东西吗?” 他从前也养过一些活物,比如马,或者画眉鹦鹉这一类的,还从来没养过蛊虫。 姒幽想了想,道:“不必,你喂它吃东西,它就死得越快。” 赵羡:…… 于是他只能把竹管像姒幽那样,别在腰间,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哦。” 山里的气候多变,明明白天还艳阳高照,到了傍晚时分,风又刮起来了,姒幽盘着腿坐在廊下的竹席上,慢慢地雕刻着竹管,纤细的手指捏着锋利的刻刀,天光自头顶落下来,她精致的面孔透着一种精雕细琢的脆弱感,让人见了便忍不住心生怜惜。 晚饭还是赵羡煮的,姒幽认为,既然他住在这里,就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没有谁会白白耗费粮食养着另一个人。 赵羡毕竟没做过这些事情,看起来笨手笨脚的,但是饭好歹还是熟了,虽然有点夹生,一看就是水放少了,菜炒得有些糊,搁多了盐,咸得齁人。 姒幽倒是不挑剔,面不改色地端起碗开始吃,咸了就多喝些水。 反而是赵羡,夹起菜才送入口中,便吐了出来,眉心皱起,转头去看姒幽,她正在夹第二筷子,赵羡一把按住她的手,道:“你不觉得咸么?” 姒幽看了他一眼,以为他被咸得齁住了,伸手将旁边的杯推了推,简短道:“水。” 她说完,准备继续吃,赵羡有些无奈,连忙按住她,道:“这菜不能吃了。” 姒幽不解,但还是道:“没关系,熟了就能吃。” 赵羡心道,你这也太好养活了,姒幽以为他不愿意吃这些炒坏的菜,思索了片刻,终于放下筷子,去了灶屋,又重新炒了一盘鸡蛋端来,黄澄澄的鸡蛋摊成了一张饼,看起来分外诱人。 她看了看赵羡,道:“吃吧。” 这外乡人还有些挑剔的毛病,不好养,姒幽想。 外面的雨终于落下来了,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房檐滴落,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一灯如豆,照亮了屋子,两人对坐着吃饭,空气分外静谧,只能听见筷子碰撞着陶碗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山里的雨一下就是一两日,天还未放晴,细雨蒙蒙,如牛毛一般丝丝洒落在竹叶上,发出绵软的声音,像是梦中人的呓语。 赵羡靠坐在廊下,手里拿着一卷竹简看着,姒幽赤着脚站在竹席上,她伸手去接屋檐上滴落的雨水,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她转过头去,正见着一抹青色的身影快步走来,是姒眉。 少女的神情有些焦灼,见了姒幽,连忙喊了一声:“阿幽姐。” 她脱了鞋进屋,额发被沾湿了,往下滴着水,轻轻喘着气,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姒眉急急道:“阿幽姐,祭司大人叫你过去。” 姒幽随手将干净的布巾递给她,道:“别急,怎么了?” 姒眉胡乱擦了擦头脸,道:“我不知道,但是听我阿娘的口气,似乎是比较严重的事情。” 闻言,姒幽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她说着,从门后取出一把油纸伞来,姒眉连忙跟着她走,没几步,她忽然回头,见那个外族人也撑着伞走在后头,纳闷道:“你也去么?” 赵羡露出一个无害的笑来,道:“我也去看看。” 姒眉倒是不作他想,两人说几句话的功夫,姒幽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姒眉连忙扯着赵羡跟了上去。 她想起阿娘的表情,心里总觉得,隐约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天色依旧阴沉沉的,雨似乎要比之前大了些,山风自远处吹来,夹杂着草叶的气息,姒幽走过寂静的巷道,很反常的,四周安静无比,没有一点人声,就像是所有族人都不在家似的。 这种情况几乎只出现在祭祀前夕的时候,又或者是族里发生了重大的事情,所有人都聚集到了祭司堂。 果然不出姒幽所料,几乎大半的族人都在这里,还有四名长老,天上下着雨,他们或撑着油纸伞,或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将偌大一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的,无人说话,唯有檐下的雨水滴滴落下。 姒幽来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人群自发让开一条道来,好让她通过,而最中央的祭坛位置,老祭司正坐在那里,身前摆放着一张供桌,桌上放着一只古旧的陶碗,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 姒幽眨了眨眼,目光落在那个木盒子上,停顿了片刻,才挪移开来,向老祭司恭敬行礼。 “祭司大人。” 老祭司缓缓点头,姒幽这才起身来,她素白的衣衫上沾染了泥水,却丝毫不在意,道:“祭司大人叫我过来,可是有事?” 老祭司的声音苍老,不紧不慢地道:“我昨夜,拜见母神了。” 霎时间,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准备聆听母神的训示,老祭司用之前的腔调继续道:“母神降下了一道光,光落在了东南方向。” “她说,她需要一名更好的侍奉者来接任。” 第17章 第 17 章 第17章 更好的侍奉者。 所有的族人都是在懵了一下之后,立即反应过来,开始喁喁私语起来,众所周知,祭司便是母神的侍奉者,当祭司正式诞生的那一刻起,她必然要将终生都奉献给母神,向母神传达子民的祈愿与信仰,替巫族聆听神谕。 可是现在母神的意思是什么? 如果只是母神的下一任侍奉者,这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决定出了人选,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场地中央,身着素白色衣袍的纤弱少女。 他们的眼神中逐渐带上了怀疑和不确定,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母神是想说,姒幽不适合做下一任祭司。 是这样吗? 祭司大人说的话,一定就是母神的意思,她对姒幽很不满意,甚至想要换一名侍奉者。 有人忽然道,一定是姒幽违背族规,私自收留了外族人,所以才惹恼了母神! 立即有人附和起来,那些议论声越来越大,嘈嘈杂杂地在姒幽耳边响起,她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微微抬起眼来,望向祭坛上的老祭司。 隔着厚厚的斗篷,对方面上的表情被遮盖起来,看不真切,正在这时,一种强烈的被注视感让姒幽忍不住转过眼,望向老祭司身边站着的青年男人,是姚邢。 他的眼中闪烁着,甚至冲她露出了一丝挑衅且恶意的笑容。 姒幽终于确定,这就是一场针对她的局。 所谓母神的神谕,也不过是一个人为捏造的笑话罢了,荒唐至极。 正在这气氛几近凝固的时候,一个人声突然道:“请问祭司大人,母神有选中的侍奉者吗?” 说话的人是大长老,老祭司听了,答道:“占卜便可知道了。” 大长老恭敬道:“那么,请祭司大人开始吧。” 老祭司略微抬起手来,从供桌上拿起一把匕首,往左手掌心一划,鲜血顿时争先恐后地汩汩奔涌出来,滴落在那个古旧的陶碗中。 她的手很稳,仿佛根本不知道疼痛似的,那个陶碗很快就装满了新鲜的血液,老祭司放下匕首,与此同时,她掌心的伤口也立即停止了流血,仿佛是早早就算计好的,一滴不多,一滴也不少。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老祭司端起那一碗血,嘴里喃喃低声吟唱着什么,类似于古怪的调子,像是蚊虫那般嗡嗡作响,叫人听不真切。 然而在场所有的族人都知道,这是祭司在向母神请求神谕,紧接着,老祭司一边吟唱着那古怪的词,一边将手中的陶碗高高举过头顶,她大半张面孔仍旧被淹没在斗篷中,唯独露出一点下颔,布满了皱纹,看起来苍老无比。 她将陶碗微微倾斜,鲜血便化作一道顺滑的线,滴落在面前的木盒子上,没有溅起分毫。 那其实不是普通的木盒子,姒幽在许多年前曾经看到过一次,木盒子的表面上刻着许多凹陷的纹路沟壑,四周则是各式各样古怪的花纹,像是某种陌生的文字。 当暗红色的血液顺着沟壑开始游走,最后聚集到某一处,形成了一个特别的图案,老祭司盯着那木盒子看了半天,慢慢地开口:“阴年阴月阴日,姚氏,新丧,东南方。” 老祭司的话音刚落,三长老便立即开口应道:“是,我们这就去查。” 大长老皱了皱眉,看向老祭司,似乎有些迟疑,但是话到了嘴边,到底是没有说出来。 雨渐渐大了,落在伞面和斗笠上,发出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三长老便带着一名女子过来了,姒幽认得她,是姚樰。 女子乖顺地垂着头,穿着白色的衣裳,缠着白色的抹额,这是因为家中有新丧的缘故。 那一瞬间,姒幽的心里涌起了古怪的感觉,但是那感觉一闪而逝,令她完全抓不住头绪。 三长老恭敬地对老祭司道:“祭司大人,这位便是您算出来的人了,叫姚樰。” 老祭司缓缓点了点头,道:“好。” 正在这时,大长老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祭司大人,我觉得这不妥。” 三长老倏然转过眼望向她,老祭司也略抬了抬头,即便是被斗篷挡住了视线,但是大长老还是感觉到了压力,她沉了沉气,才小心解释道:“母神的意思,是要寻找更好的侍奉者,所谓更好,是要有比较的。” 三长老沉着脸道:“可是姚樰是母神挑中的人。” 大长老垂着眼,不动声色地道:“姒幽曾经也是被母神挑中的。” 空气再次沉默下来,过了一会,老祭司才慢慢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就让姚樰与姒幽比较吧,谁能得到母神的承认,谁就接任祭司之位。” 姒幽微微垂首,语气恭敬,仿佛没有受到半点影响:“是。” 人群渐渐散了,姒幽感觉到姚樰往这边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然后离开,姒眉过来,像是怕她难过,小声安慰道:“阿幽姐,没事的,你一定比姚樰好,母神会知道的。” 她一边说着,自己反倒皱起眉来,嘴角往下撇着,仿佛受了什么大委屈一样,姒幽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表情很是平静,于是姒眉心里更难过了。 正在这时,有人往这边走过来,是大长老,她对姒幽道:“过了今天,你日后行事,务必要谨慎小心。” 她说着,忽然看了不远处的赵羡一眼,方才人群拥挤,竟然无人注意到这个外族人混了进来,大长老微微皱眉,对姒幽意有所指道:“有些事情,你做了就要考虑后果自己是否能够承受。” 姒幽垂着眸:“是。” 大长老扔下一句好自为之,便匆匆离开了,偌大一个院子,只剩下了姒幽三人,雨细密地下着,渐渐大了许多。 离开祭司堂之后,姒幽忽然问姒眉道:“姚樰家里有人去世了?” 姒眉想了想,道:“是,她阿娘前年就得了病,前几日没熬住,死了。” 姒幽点点头,姒眉忽然又道:“说来她也是倒霉,阿娘死了也算了,没想到她阿妹也没了,姚樰家里现在就剩她一个了。” 姒幽倏然抬头,冷声道:“她阿妹?怎么死的?” 姒眉不防她反应这般大,愣了一下,才道:“是送她阿娘的棺材进山的时候,她阿妹贪玩,溜去了吽山,被狼叼走了,找到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一副骨头。” 姒幽的唇颤了一下,然后紧紧闭了起来,一个可怕的猜测从她脑中渐渐浮现出来。 她对姒眉道:“我想问你阿娘一点事情。” 姒眉听罢,笑道:“好呀,那阿幽姐同我一起回去吧。” 姒眉的家住得不远,她阿娘正在院子里摘桑叶,碧绿的叶子被雨打湿了,呈现出一种格外浓的翠色来,绿得几乎扎眼。 她抬头见了姒幽一行人,便笑道:“阿幽来了。” 姒幽没进屋,就站在院子里,赵羡替她撑着伞,细密的雨水落在伞面上,仿佛如春蚕食桑。 她道:“伯娘,我有些事情想问问您。” “当年母神挑下任祭司的时候,祭司大人是在什么时候占卜的?” 姒眉阿娘想了想,道:“啊呀,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记不大清,只记得那时候族里诸事都不大顺遂,祭司大人才选择提前占卜,我想想……” “大概是姒眉六岁那一年吧,”她迟疑道:“那一年发了洪水,把桑谷和陶窑都淹了,蚕没法养,窑也被冲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姒幽却全都听不真切了,她只觉得冷极了,浑身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如同置身于三九寒冬。 姒眉六岁那一年,桑儿也是六岁,阿阳五岁,她九岁。 这绝不是巧合。 因为震惊,姒幽的眼瞳都睁大了许多,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神色看起来有些仓皇。 姒眉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连忙叫了一声:“阿幽姐!你怎么了?” 她欲跟上去,却被她阿娘一把拉住,道:“外头这么大的雨,你跟着做什么?” 姒眉不高兴地道:“我担心阿幽姐出事,我得跟着去看看。” 姒眉娘却并不放手,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道:“她这么大个人了,能有什么事?再说了,她的蛊奴不是跟着去了吗?你成日里往外头瞎跑什么,还不如帮我做些活计。” 姒眉无法,只能担忧地望了望姒幽离开的方向,替她阿娘挼起桑叶来。 连日阴雨,山道十分泥泞,姒幽快速穿过湿漉漉的草木间,素白的衣裳都被雨水打湿了,紧紧贴在身上,她却根本无暇顾及。 赵羡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只能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走,到了后来,进了山里,两人衣衫尽湿,进了林子,树枝繁茂,撑着伞便不好走了,他索性将伞收了起来。 等穿过了林子,地势倏然一变,前方有两座不高的山,而山的夹缝间,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山谷,山谷中荒草遍生,足足有人腰深,生长着一棵树。 那树不高,树下有着两个小小的坟包,并排躺着,没有墓碑,唯有两根长长的竹片,孤零零地立在坟前,大概由于时间太过久远,竹片上刻着的字迹与花纹都模糊不清了。 赵羡打量着这两座坟,小而矮,不像是大人的,倒像是年幼的孩子的坟墓。 他忍不住看向姒幽,紧接着便愣住了。 她在哭,眼眶通红,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明明没有声音,赵羡却仿佛听到了少女心里哀戚的恸哭。 第18章 第 18 章 第18章 赵羡从没见过有人这样哭的,无声而压抑,只不停地掉眼泪,眉心蹙起时,像是一朵揉皱的花,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姒幽跪在小小的坟包前,一遍一遍地擦拭着那竹片上的花纹,试图让它显得更清晰一些,心里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将她割得支离破碎,痛如椎心泣血。 坟头苍苔遍生,她伏跪在那里,衣裳被雨水浸湿了,整个人显得异常纤细脆弱,像一只被雨打湿的白色蝴蝶,落在了人间。 天色不知何时渐渐暗了下来,雨却停了,无数的难过堆积在心口处,让姒幽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整整六年,她的肩膀上担负着这如山的恨意,此时她竟有一种撑不下去的感觉。 姒幽怔怔地望着前方,坟前的竹片是她亲手劈下来,一笔一划地刻上去的,这里面躺着的,是她一双弟妹。 左边是姒阳,右边是姒桑,姒阳天生目盲,一生下来就是瞎的,什么也看不见,所以性格很是安静,像某种小动物,柔软而无害,总是怯生生的。 姒桑与姒阳恰恰相反,她性格调皮跳脱,喜欢大笑,笑起来很灿烂,让人不自觉想起午后的阳光,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从前阿爹和阿娘还在的时候,她就敢跟大人们对着干,后来被姒幽教训过几回,便老实了许多,但也独独只怕姒幽一人。 那时候的姒阳五岁,姒桑六岁,他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熟悉这个世界,就被迫永远离开了。 每每思及此处,姒幽便觉得心痛无比,比那赤蛇的蛇毒还要难以忍受。 既痛恨那些披着人皮的鬼怪们,也痛恨自己的无力。 手掌间传来疼痛,姒幽低头一看,却原来是不止何时抓了几枚小石子在手心,尖锐的棱角割破了手掌心的皮肤,伤口血肉模糊。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她的手握住,仔细把小石子一颗颗取下来,姒幽茫然转过头去,望着那个男人,眼睛慢慢地眨了眨,道:“你怎么在这里?” 赵羡心里腾升起一种无奈感,但还是回视着她,答道:“我见你没打伞,便跟过来了。” 许是因为他的语气太过温和的缘故,姒幽倒是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她心里想,这是个外族人,手无缚鸡之力,他与巫族人不同,没什么干系的。 更何况,这么多年来,她踽踽独行至如今,已经很累了。 姒幽举着手,任由男人将她伤口处细碎的小石子一点点挑拣出来,听赵羡问道:“疼么?” 姒幽脑子里一片茫茫然,语气却是难得地乖顺:“我疼。” 说完这句,眼里便扑簌簌落了下来,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好疼。” 赵羡的手立即顿住了,他望着少女,那双向来漠然冷清的眼眸中,泪水盈盈,长长的睫羽仿佛是被沾湿的蝶翼,幽黑如墨玉的眼睛里起了氤氲的雾气。 看着那层薄雾,他便觉得一颗心像是被什么捏紧了,钝钝的疼,迫使着他做些什么来缓解这令人束手无策的疼痛。 于是赵羡便伸出手去,轻轻拭去那些泪水,其实他更想将那些泪珠吻去,只是冲动到了临头,他却又硬生生按捺下来。 他怕惊走了这只蝴蝶。 赵羡看看那遍布伤口的掌心,安抚道:“吹一吹便不疼了。” 他说完,便果真轻轻吹了起来,微微凉的气息自伤口上轻柔地掠过,姒幽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傻傻道:“这是什么缘故?” 吹口气伤口就不会疼了? 闻言,赵羡默然片刻,最后只能真诚地望着她的眼,道:“这是我们家的独门方法。” 姒幽这才恍然,点点头,不再多问,微凉的轻柔气息轻轻吹拂着伤口,倒仿佛真的没有之前那般疼了,她道:“你的方法确实有点用。” 赵羡忽而笑了,故意道:“只有我吹才有用。” 姒幽听了,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凑过来仔细地盯着他看,认真道:“难道你是药人?” 她靠得太近,呵气如兰,带着一股雨后竹林的清冷气息,赵羡定了定神,才把满腔翻腾的心思压了下去,道:“什么是药人?” 姒幽观察他一会,答道:“药人自小会被喂食各种各样的药材,骨血皮肉皆可入药,能医百病。” 还有这种说法?赵羡眼皮子一跳,答道:“我不是。” “哦,”姒幽看起来有些失望,她退开些,试图站起身来,哪知她跪得太久了,腿脚早已麻木无力,赵羡适时将她扶住,免得她一头栽倒。 姒幽忽然问道:“你们外面的人,若是遇到了仇人,会如何做?” 赵羡不防她有此一问,愣了片刻,才答道:“那得看看是什么仇了。” 姒幽望着他,眼神幽冷,道:“若是血海深仇呢?” 赵羡道:“叫他绳之以法。” 姒幽不解:“绳之以法?什么法?” 赵羡:“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杀人是要偿命的。” 姒幽听罢,便道:“是你们那里的规矩么?” 赵羡点点头,姒幽道:“可规矩不是人人都能用的。” 闻言,赵羡顿了片刻,又道:“那便叫他偿命。” “是,”姒幽的眼神冷冷的,像凝固了冬日里的冰雪,喃喃道:“要他们偿命。” 她伸手轻轻抚过坟墓前的竹片,动作轻柔,如记忆中那般,抚摸着弟妹的头顶,亲昵无比。 就在赵羡以为她不会说话的时候,姒幽开口道:“这是我的妹妹,姒桑。” 赵羡听了,立即意识到什么,看向另一座坟墓,道:“那个呢?” “那是弟弟姒阳。” 姒幽终于将她刻在了心底整整六年的仇恨说了出来,说给这个外族人听,事情过去了数年,她却觉得仿佛仍旧在昨日发生的一般。 恨意堆积得太久,她甚至不知该从何说起。 雨已经停了,姒幽一边清理着坟包上的杂草,一边慢慢地道:“我九岁那一年,族里发生了很严重的天灾,洪水冲了桑谷和陶窑,种下的庄稼几乎全部被淹死,祭司说这是母神发怒了,要提前占卜,算出下一任祭司接任人,设法平息母神的怒意。” “那时候我才九岁,巫族里规定,十岁以下的孩子不能进祭司堂,所以祭司接任人究竟算出了是谁,我那时是不知道的,也不关心。” 姒幽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过了一会才又继续道:“后来,她们说,是因为族里有不祥之物。” “巫族自古便有规矩,天生四肢不全,眼瞎聋哑的婴儿是不许养的,会给族里带来灾难,姒阳自小就看不见,阿娘生下他没多久就去了,所以我们便悄悄地养,他乖得很,因为怕被族人发现,我们从来不许他出竹林,他也一次都没有出去过。” 听了这些,赵羡便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果然,姒幽道:“后来……他们说,那一年的天灾全是因为姒阳惹来的,要杀了他,平息母神的怒意。” 她的眼中没有一丝情绪,表情近乎于木然,一双眼睛仿佛失却了光泽的宝石,呐呐道:“姒阳那么小,便被他们杀死了,尸体被扔进了哞山,山里的狼嚎了一整晚,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他。” 赵羡不禁想象出那个场景,便觉得心中有些疼,姒幽又道:“姒桑脾气急躁,她很是难过,趁着无人注意,擅自闯进了祭司堂,结果被抓住了,他们说她不敬母神,要拿她做人牲。” 她忽而转过头来,直直地望着赵羡,道:“你知道什么叫人牲吗?” 赵羡没听过这个词,但是一联想到祭祀的三牲,便立即明白了这两个字中的残酷,姒幽道:“将活人刺面剖腹,灌上香油,作为祭祀礼,投入祭鼎中,供奉给母神。” 短短一句话,赵羡悚然而惊,他第一次听说这样残忍的祭祀,他忍不住握住了姒幽的手,那手冰冷无比,像是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姒幽动了动,却没有抽出来,她望着赵羡道:“你们外面的人,也有这样的祭祀礼么?” 赵羡摇摇头,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些,仿佛生怕吓到了她,轻轻答道:“没有,我们那里若是敢举行这样的祭祀礼,要被抓起来的。” 姒幽道:“你们那里好。” 她说着,继续替坟墓除草,道:“一年后,祭司将我叫去,问我愿不愿意做下一任的祭司,我答应了。” 姒幽转过头来,望着赵羡,道:“巫族一共分为两个姓氏,姚氏和姒氏,但是每一任祭司却是没有姓的,只有名字,她们没有父母,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等快死的时候,才确认下一任祭司的接任人,祭司成亲之后,不出五年,她的丈夫就会死掉,成为孤家寡人。” “从前我就注意到了,只是一直不明白,今日我见到姚樰,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姒幽拂去手上的泥土,道:“若是她们挑中的祭司,必须是孤家寡人呢?” 第19章 第 19 章 第19章 若想要成为祭司的前提,必须是孤家寡人呢? 这样一想,便让人觉得太可怕了。 天灾发生的那一年,祭司便占卜出姒幽将成为下一任祭司,而姒幽还有一双弟妹,她并不符合成为祭司的条件。 但母神的神谕是无法违背的,恰在这时,人们发现,她的弟弟是天生目盲,顺水推舟,将天灾之祸推到到了这个无辜的五岁稚童身上…… 这样一来,姒幽再无亲人,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孑然一身。 想到这里,赵羡心中便泛起一阵细密的疼痛,他忽而想起什么,道:“所以他们不放心你,要给你下怀梦蛊吗?” 姒幽摇摇头,站起身来,拂去手上的泥土,道:“怀梦蛊是每一个祭司都必须种下的,不过……” 她顿了顿,望着自己的双手,低声道:“她从今日开始,就不会相信我了。” 这个她,指的是老祭司。 还是大意了,姒幽想,她设了一个计,没有与姚邢圆房,催化怀梦蛊,导致老祭司窥见了她的心思。 我不该这样害怕怀梦蛊的。 她心想,比起那些刻骨的深仇,怀梦蛊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能报仇,便是粉身碎骨,也是无所谓的。 正在姒幽如此作想的时候,一只大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暖暖的温度猝不及防地从对方的掌心传递过来,令她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姒幽抬起头来,却见那个叫李羡的男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道:“区区一个祭司之位,想得到又有何难?” “我帮你。” 闻言,姒幽颇有些恍惚地想,她此生还从未听到过,有人用如此笃定的语气告诉她,我来帮你。 这是头一次,她在泥泞之中艰难地踽踽独行,有人朝她伸出了手来。 说了要帮人的赵羡,回去便病倒了,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咳嗽着,一副病猫样儿,全没了白日里的那种精神气。 姒幽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如火烧一般,她道:“是淋了雨。” 赵羡默然回视,两人一样淋雨,结果姒幽半点事儿都没有,反倒是他一个大男人病倒了,说出去都嫌丢人。 姒幽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竹罐子,根据经验来看,赵羡觉得里面大概是药。 果然,姒幽打开盖子,传来一阵刺鼻的清苦气味,她拿起一粒乌黑的药丸来,掰开些,然后看了赵羡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看,想了想,姒幽还是从竹管里取出一只药蛊来,裹进了药丸里。 她把药丸递过去,道:“吃了。” 赵羡是亲眼看着那只药蛊被放进去的,心里一言难尽,但还是接了过来,干巴巴道:“直接吃么?” 闻言,姒幽奇怪地看了看他,没说话,起身倒了一杯水来,道:“你若是吃不下,和水吞服也行。” 看来是真的要吃蛊虫了,赵羡盯着手里的药丸看了半天,最后还是一仰头吞了下去。 姒幽见他吃了,道:“休息一晚便好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药蛊的缘故,赵羡的病第二日果然大好了,只是头还有些昏沉之感。 用过早饭之后,姒幽照常要去祭司堂,赵羡见了,便道:“我与你同去。” 姒幽想了想,道:“外头不安全,你自己小心。” 该提醒也提醒了,别的话她不再多说,果然带着赵羡去了祭司堂,赵羡作为外族人,是不可以进入里面的,只能在外面守着。 天气还没有放晴,阴沉沉的,大殿内的光线并不好,老祭司一如既往地坐在蒲团上,姒幽到时,她面前已经跪坐着一个人了,是姚樰。 姒幽与她对视一眼,姚樰娇柔一笑,眼底有着无法掩饰的得色,姒幽却平平回视,淡漠地移开目光,仿佛全然不受影响。 姚樰这番隐晦的挑衅却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叫她心里生出几分憋闷来。 老祭司开始教导她们如何尽祭司之职,这些东西姒幽听了六年,早就熟得不能再熟,倒着都能背出来,所以这些东西并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为了教姚樰。 但即便是这样,姒幽也不能走,侍奉母神必须诚心,不能有丝毫不耐烦。 老祭司年纪大了,说起话来也是中气不足,说一半停一半,叫人听了心里着急,声音如蚊子一般,嗡嗡作响,稍微走神就会听漏几个字。 这要断不断的嗡嗡声音持续了一上午,直到晌午时候才算完,姒幽是习惯了,不经意回头,却见姚樰整张脸都青了,整个身子都有些摇晃起来,无他,估计是因为跪得太久,受不住了。 姒幽跪了六年,姚樰却才跪了一上午,怎么能与她比? 老祭司终于摆了摆手:“好了。” 姚樰立刻松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正在姒幽行了大礼,准备起身时,却听老祭司道:“你留下来。” 她的动作便顿住了,无声地点头,姚樰瞟了她一眼,唇角微微勾起,退出了大殿。 当厚重的大殿门合上了,她才揉了揉麻木的膝盖,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觉得皮肉如针扎一般疼,暗自咒骂几声,一边出了祭司堂,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男人。 姚樰的目光立刻顿住了。 她长到如今,老实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男人,模样长得极好,身量很高,巫族男人鲜少有这样高的,而更让人注意的是,他通身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要说如何特别,姚樰却是说不上来的,只觉得这人尤其与众不同,若将他混入人群中,恐怕会扎眼得很,犹如鹤立鸡群。 让人见了,便忍不住喜欢他。 可惜了,是个外族人,还是姒幽的蛊奴,姚樰心里浮出几分遗憾来。 此时那个外族人站在台阶下,姚邢正冷笑着与他说着什么,表情看起来不大友善,姚樰想了想,就站在原地没动。 赵羡虽然是站在比较低的位置,可看起来与姚邢一般高,他的视线平平望着对方,唇角带着几分笑意,那笑意并不温和,眼睛也是冷的,仿佛在看着一个耍猴戏的人。 姚邢被他的态度激怒了,他最恨的便是别人端着的这副表情,与姒幽一般无二,像是万事万物皆不入眼,目中无人。 姚邢的眼底闪过几分阴沉,他隐藏在背后的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眼睛微微眯起,冲着赵羡怪异地笑了一声,竟然转身离开了。 赵羡略微抬了抬眉,他原本站在这里,这人走过来找他麻烦,让他滚开,赵羡自然是认得他的,不过没当回事,想不到对方竟然这么轻易就撤退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赵羡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忍不住伸手摸向腰间藏着的竹管,正在这时,一只属于女子的手探了过来,抚上了他的衣襟处。 赵羡不作他想,下意识抬手,没等那只手真正触及他的衣裳,便一把抓住了,不许其妄动。 他抬起眼来,眼神中闪过一瞬间的锐利,如刀锋冷箭一般,姚樰竟然感觉到浑身都战栗着,莫名有一种兴奋感涌动起来。 她的眼睛发亮,望着面前这个男子,娇柔道:“好疼啊。” 赵羡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道:“别乱动手。” 他嗓音干净清朗,声音不大,却像是在人耳边低声细语似的,听得姚樰心里都酥麻起来,眼波柔媚,娇声道:“你误会了,我不过是想帮你罢了。” 她说着,索性整个人如无骨一般靠了过来,赵羡嘴角抽了抽,他活了二十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孟浪主动的女子,这样儿的在京师里的春风楼都不多见。 他自然是不能让这女子近身的,便松开了她的手腕,同时撤开一步,姚樰靠了一个空,她非但不恼,反而吃吃笑了起来,她模样生得美,否则姚邢也不能日日往她屋子里钻了,这么一笑,便媚态横生,眼波流转,叫男人见了浑身都酥了一半。 只是她这回打错了算盘,赵羡平生见过多少美人?比她媚的大有人在,数不胜数,何况有姒幽珠玉在前,这姚樰在他看来,不过是鱼目之于明珠了。 更重要的是,赵羡一直记着姒幽的话,不要让旁人近身,所以这姚樰在别人眼里看来是美人,在赵羡看来,却是一条吐着信子的美人蛇了。 姚樰见赵羡避着她,甚觉有趣,一边吃吃笑着,一边冲他明送秋波:“郎君怕什么?” 赵羡看了看祭司堂的大门口,姒幽还没出来,看来他还得跟这条美人蛇打打交道了,姚樰又走近一步,笑着道:“郎君被下蛊了。” 赵羡猛地望向她,这回没有再退,姚樰便趁机靠过来,再次抚向他的衣襟口处,两指如兰花翻飞,指尖竟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蜈蚣! 那蜈蚣小得很,身躯很长,无数对足张牙舞爪地扭动着,仿佛竭力想要挣脱禁锢,更奇特的是,它的背上有一道蜿蜒的紫色花纹,叫人见了便心中发毛。 第20章 第 20 章 第20章 姚樰轻轻冲着赵羡呵了一口气,娇媚一笑,将那蜈蚣递到他眼前来,好让他看个仔细,口中还解释道:“是刚刚那人给你下的,这是五毒蛊中的一种,毒性极其烈,中了这种蛊,不出半日,便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她说话不像姒幽,缠缠绵绵的,嗓子里像是含着什么东西,刻意做作,含含糊糊,语速又快,赵羡听得只觉得耳朵里像是有虫子在钻似的,难受得紧,让人恨不得把那虫子掏出来踩死。 赵羡一抬眼,正见着姚樰松手,蜈蚣顺势爬进了她的袖管中,再也看不见了,赵羡顿时觉得浑身发痒起来,他立刻退开一步,扯了唇角,露出一个笑:“多谢。” 姚樰便又吃吃笑起来,这回却是道:“郎君,姒幽对你好不好?” 赵羡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沉默,这意思在姚樰看来便十分明确了,她了然笑道:“姒幽那性子,跟石头似的,冷冷冰冰的,又不会疼人,想来郎君这些日子不好过了吧?” 赵羡认真地想了想,心里并不认同,他觉得姒幽很好,也很会疼人,虽然看起来性格冷淡,但是实际上内里柔软,就像蚌壳一般,外表坚硬,里面却分外脆弱,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不忍伤害她。 当然想是这样想的,赵羡却仍旧附和着这个女人,点了点头,当然了,姒幽最好了。 姚樰双目顿时一亮,笑容带着几分引诱,悄声凑过来,道:“郎君若是不想在她那里呆了,尽管来找我,我愿意待郎君好。” 她说着,又是妩媚笑道:“我至今尚未娶夫呢。” 闻言,赵羡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心里只觉得分外无语,他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姚樰却误以为他心动了,遂掩唇一笑,道:“郎君若是想清楚了,大可以来找我,我家住得不远,东边的第一户人家便是了。” 她说完,又冲赵羡暧昧笑笑,这才转过身婷婷袅袅地走了,走得摇曳生姿,好似一条蛇。 赵羡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舒了一口气,倒不是怕了姚樰,而是听她说话,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令赵羡十分不适。 正在这时,他忽然察觉到腰间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震动感,伴随着轻而密集的细鸣之声,是虺蛊,它有了反应。 姒幽曾说过,若有别的陌生蛊虫接近它,它便会发出警告的鸣声。 想来方才的美女蛇,大概是动了什么手脚的。 与此同时,祭司堂的大殿内,姒幽跪在蒲团上,顺从地垂着头,天光自门外落进来,将她纤弱的身形勾勒出蜿蜒婉转的线条,投映在地上,透出一种神秘的美感。 隔着厚重的斗篷,老祭司打量了她半晌,才沉沉开口:“你心里可是有怨?” 姒幽温顺道:“没有。” 她说完这一句,空气里一片安静,过了一会,老祭司才慢慢地道:“虽然这是母神的意思,不过你跟了我这许多年,我自然是更看好你的。” 姒幽俯下身,以额触地,道:“多谢祭司大人信任。” 老祭司点头,道:“既然如此,教导姚樰的事情,便交给你了,你学了六年,大多数东西都学会了。” 听了这话,姒幽并无反应,仍旧是淡淡应答:“是,我知道了。” 她垂着头,老祭司一动不动,像是在端详着她的表情,感受着她的情绪,过了片刻,她摆了摆手,道:“好,你去吧。” 姒幽再次行礼,这才起身,缓缓退出了大殿,厚重的殿门发出粗哑的声音,在她面前缓缓合上,那个干瘦的老人也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巫族养蛊,有炼蛊一说,便是将实力相当的蛊虫,放在同一个器皿中,任其相互厮杀,最后存活下来的那一只,才是真正的蛊。 老祭司此举,亦是如此。 姒幽离开祭司堂时,正见着赵羡站在那里,地上还有一只山猫,一人一猫互相对视,仿佛在用目光交流似的。 姒幽出来的动静将那山猫惊住了,它嗖地一下蹿没了影,赵羡回过头来,道:“这是猫么?” “嗯,”姒幽道:“山猫脾气大,性情凶猛,你离它远些。” 赵羡:“我知道了。” 两人说着话,一边回了竹屋,等进了院子,他才道:“我被种了蛊。” 姒幽立即回过头来,眉心微蹙,道:“怎么回事?” 赵羡将腰间的竹管取下来,虺蛊一直在鸣叫着,发出细细的声音,他将遇见姚邢和姚樰两人的事情说了出来,又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时下蛊的。” 姒幽却道:“巫族人下蛊时,自然是悄无声息的。” 她说着,让赵羡坐在廊下的竹席上,道:“将衣服脱了。” 这些日子以来,赵羡也算是摸清楚她的性子了,况且在巫族,似乎并没有男女大防一说,天若是热极了,男子光着膀子到处走,便是女子也会将衣袖裤腿挽起来,丝毫不怯。 赵羡将外袍脱了,姒幽却不动,望着他淡淡道:“继续脱。” 赵羡:…… 再脱就是中衣,他沉默片刻,才问道:“要都脱掉么?” 姒幽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道:“自然,否则我如何查看蛊虫的情况?” 这下饶是赵羡再如何也淡定不了了,他的耳根可疑地红了起来,在姒幽眼神的催促下,将中衣脱了下来,露出劲瘦结实的肩背。 赵羡虽然自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地长大,但是也算是精通骑射,体质不差,肤色白皙,与黑黝黝的巫族男人不大一样。 姒幽心里想着,她伸出手沿着赵羡的脊背轻轻点了一下,微微用力,便感觉到指尖下的身躯略微僵了片刻,她立即道:“这里痛?” 过了好一会,赵羡的声音才低低传来:“没……” 姒幽:“不痛你动什么?” 她说完,继续慢慢往下划动着,纤长的指尖有些微的凉,仿佛蛇一般轻轻自人的心间游曳而过,带着几分麻痒的感觉。 指尖越是往下,到了腰间的位置,赵羡猛地弹了一下,他像是想要避开似的,姒幽立即抬眼,道:“是这里痛?” 赵羡没说话,姒幽正疑惑间,却听他语气很是沉重地道:“不、不是痛。” 姒幽不悦地蹙起眉心,道:“那就不要动。” 哪知话音刚落,赵羡猛地转过身来,姒幽猝不及防,被他扑了个正着,竹席沁凉,透过薄薄的衣裳布料传了过来,青丝如鸦翼一般散落开来,美而脆弱。 姒幽就这么仰躺着,抬眸看向上方的男人,正对方那如海幽深的眼中,他略微撑起身体,修长的手便放在姒幽的发边,笑了一下,就像是一丝光点亮了那沉沉的眼眸似的,他轻声道:“那可不行。” 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哑,仿佛靠在人的耳边响起,如丝弦发出的振动,一路顺着耳朵传递到心底去。 赵羡伸手轻轻拂过姒幽的眉,少女的眉并非常见的小山眉,而是如柳叶似的,眉尾修长,仿佛用刀细细裁剪过,竟然透出些许锋利的感觉。 这让她看起来有些冷漠,气质冷冽如远山雪一般不可侵犯。 她就这么淡淡地望着赵羡,神色着带着毫不掩饰的疑惑,还有不解,姒幽不知道这男人现在在做什么? 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透露出一种别样的单纯,看起来有些懵懂,姒幽就像一张白纸,而赵羡突然想让这白纸染上些别的色彩来。 他缓缓俯身,凑近了些,近到能感受到少女身上那特有的青竹气息,像是雨后的竹林,清新而冷淡。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后呼吸相闻,能够感受到彼此肌肤上的热度,如兰的气息一缕缕吹拂过来,赵羡的心中猛地升起了一把火,将他四肢百骸中的血液都燃得沸腾起来。 他正欲低头,吻向少女淡如桃花一般的唇时,姒幽并不避开,她只是垂下眼,蝶翼般的睫羽轻轻颤了一下,指尖摸索到一个地方,然后毫不迟疑地按了下去! 紧接着,一声闷哼猝不及防地响起,赵羡顿时一头栽倒下来。 姒幽的表情仍旧是淡淡的,道:“原来在这里。” 赵羡:…… 第21章 第 21 章 第21章 过了好半晌,那剧烈的疼痛感缓缓散去,赵羡这才松了一口气,听少女在耳边幽幽道:“你方才想做什么?” 赵羡语噎半晌,望着那双幽黑如墨玉一般沉静的眼眸,实话实说道:“想亲亲你。” “亲?”姒幽眼中闪过很明显的疑惑,道:“为什么要亲?” 赵羡心里叹气,这叫他如何开口?斟酌了许久,才道:“是因为喜欢你。” 闻言,姒幽便顿住了,她打量赵羡一番,仔仔细细的,像是头一次这么认真地观察他似的,以至于赵羡的心都沉了沉,心道,莫不是连喜欢都不许吧? 姒幽打量完之后,道:“喜欢也不能亲,起来。” 好吧,至少没说不许喜欢。 赵羡便退开了些,姒幽坐起身来,道:“转过去。” 男人老老实实地依言照做,姒幽微微低头,仔细地查看着他后腰的位置,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淡青色痕迹,像半个指印,又像是胎记,很不显眼,这便是那蛊所在的位置了。 姒幽靠近些,细微的气息呵吐在赤|裸的的皮肤上,赵羡浑身都僵硬起来,竭力克制着想要退开的冲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伸手拿过一旁的外袍盖在了腿上。 这一切姒幽是不知道的,她只是用手按住对方,道:“别乱动。” 赵羡:…… 男人心道,你靠得这样近,有些地方,岂是我想不动就不动的? 少女的指尖微凉,像是初冬时候落下的雪花,轻轻点在皮肤上,带来一阵情不自禁的战栗感。 姒幽仔细地观察着那个印记,片刻后,道:“要切开。” 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这件事在她看来,跟要切开一只瓜似的没区别,赵羡眉心一跳,道:“怎么切?” 姒幽便从腰间拔出刻刀来,比划了一下,道:“就这么切。” 赵羡沉默了一会,试图垂死挣扎:“没旁的办法么?” 姒幽道:“没有,这种蛊虫虽然一时半会要不了人的性命,但是它是以血肉进食的,你若不想被它吃得只剩下皮的话……” 话未说完,赵羡立即道:“你请便。” 姒幽的唇角微微一动,那竟然像是一个细微的笑,只可惜赵羡背对着她,没有看见,笑容很快便散去,仿佛冰雪之中绽放的花,一瞬即逝,却依旧美得惊人。 姒幽垂着眸,望着那蛊虫所在的位置,思索着怎么下刀更利索。 她正比划的时候,听赵羡问道:“什么叫五毒蛊?” 姒幽眼神不动,拿刻刀的手很稳,口中答道:“蜈蚣,蝎子,蟾蜍,蛇与蜘蛛,一共为五毒。” 赵羡若有所思地道:“人是如何操控蛊虫的?” 锋锐的刻刀沿着皮肤轻轻游移,带出一道赤红的线,姒幽道:“以血养蛊,巫族人各有不外传的秘法,养得久了,蛊虫自然就听话,有厉害的养蛊高手,甚至能与蛊虫互有感应。” 赵羡听罢,忽然回身抓住了姒幽的手,望着她道:“互有感应?” 姒幽见他眼神疑惑,便嗯了一声,然后静静望着他,紧接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赵羡心底升起,他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开始热了起来。 姒幽道:“你身上有我之前种下的金蚕蛊,它是药蛊的一种,于人无大害处,能解毒。” 她顿了顿,道:“当然,若是想要你死,也是一瞬间的事情。” 赵羡没说话,姒幽略微歪了歪头,语气仍旧是淡淡的:“怕了?” 赵羡却道:“这个蛊你先别取出来了。” 姒幽一呆,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赵羡取下她手中的刻刀,道:“姚樰在我身上下的这个蛊,先不要取。” 姒幽这回听清楚了,微感迷惑,问道:“为什么?你不怕死么?” 赵羡笑了,道:“自然是怕的,不过我说过,要帮你的。” 姒幽收起刻刀,眼里带着不解,道:“什么意思?” 赵羡微微一笑,眼角弯起,温润如玉,叫人见了便觉得如沐春风,心生好感。 他道:“日后你便知道了。” 姒幽还是不明白,望着男人将衣袍穿上,站起身,天光自他身后照过来,有些刺目,姒幽不得不仰起头,微微眯起眼来,她忽然发觉这个男人身量很高,站在她面前,仿佛将整个世界都撑起来了一样。 竟让人生出一种别样的安心感。 …… 第二日,姒幽去祭司堂时,赵羡仍旧是跟着,这一回,才到门口,便碰见了姚樰走来。 她热络地与姒幽打招呼,姒幽不冷不热地颔首,算是回礼,姚樰也不恼,轻轻笑着,看起来脾气好得很。 只是在姒幽率先进祭司堂之后,她回过头来,别有意味地望了赵羡一眼,眼底的深意分外明显,带着一股子势在必得,仿佛笃定了赵羡会去找她。 赵羡只是垂着眼,并不回应,姚樰只得施施然入了祭司堂的大门。 此后一连数日,皆是如此,看似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唯有一样,赵羡体内的蛊虫开始渐渐放肆起来。 姒幽望着男人的后腰处,那是蛊虫所在的位置,原本的淡青色痕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暗红色的斑点,像是一块胎记,又像是堆积在皮肤下的淤血。 这淤血原本只有针眼大小,现如今已长成指甲盖大小了,且还有越来越大的蔓延趋势。 姒幽告诉赵羡,这是蛊虫开始准备进食了。 大多数蛊虫并不是直接开始进食的,因为那样会很痛,立即就会引起被下蛊人的注意,所以蛊虫会先用毒液把自身四周的皮肉麻痹,等被下蛊人对这一块肉彻底没有感觉了,它才开始进食,一点一点,慢慢地啃咬。 这种蛊虫十分阴毒,它被种下的位置一般都是人无法一眼看见的地方,比如背后,脖颈后,腋下,头部等等,蛊虫日复一日地啃噬,一点点往外扩张范围,时间一长,人早就被吃空了,这时候再发现,即便是杀死蛊虫,人也已是药石无医了。 姒幽道:“姚氏一族最擅这种蛊虫,甚是阴毒,防不胜防。” 她说着,抬眸望着赵羡,问道:“你真的不解么?等晚了,就来不及了。” 赵羡却若有所思道:“你们巫族,每个人养蛊的手法都是不一样的么?” “自然,”姒幽道:“养蛊之法都是独门秘方,不可外传的。” 赵羡将衣袍穿上,道:“还不到时候。” 姒幽不解,他却笑笑,道:“不必着急。” 姒幽倒是不着急,她只是觉得这个男人恐怕是未曾领教过蛊虫的真正威力,十分的不知天高地厚。 她心里有些发愁,到底要不要保下这人的小命? 没等姒幽琢磨明白,时间一晃就进入了八月,雨季过去了,天气就像是揭过了一页似的,瞬间便好了起来,日日都是大晴天,温度也炎热起来。 姒幽还是去祭司堂,老祭司鲜少露面了,每次出现时,姒幽都会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暮气,就像是黄昏时候的落日,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的,从前还觉得像蚊子嗡鸣,现在她连说话都断断续续了。 姒幽知道,老祭司快要死了。 巫族每一个养蛊的人都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死。 因为蛊虫会有感应。 老祭司活了一百年,也是时候告别人世了,姒幽冷漠地想着,这可真是太便宜她了。 离开祭司堂的时候,姚樰照例与姒幽道别,姒幽眼眸不动,只微微颔首,正在这时,旁边的赵羡突然抬起头来,与姚樰对视了一眼。 姚樰的那颗心登时猛然一跳,像是落了一拍似的,紧接着便有欣喜之意涌上来,她压住那喜意,冲赵羡盈盈一笑,眼波如水,媚态横生,这才袅袅娜娜地远去。 到了傍晚时候,姚樰果然听见自己院外传来叩门之声,她立即去开门,门外站着那个外族人,隐藏在暮色中的身形挺拔,眉目分外俊美。 姚樰笑了起来,将赵羡拉进门,便往他身上靠,仿佛没了骨头的蛇似的,恨不得缠在他身上。 赵羡分外淡定,托住女子的腰,略微用力,将她拉开了些,问道:“你之前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姚樰这会半边身子都酥软了,闻言便笑吟吟道:“我说的话,自然都是作数的。” 她说着,又靠了过来,细长的手指摸上赵羡的脸颊,仔细地描摹着,她的手指很热,不同于姒幽的凉,让赵羡很不适应。 他竭力克制住将这个女子甩出去的冲动,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笑来,道:“既然如此,你帮我把蛊解了吧?” 姚樰柔软的身子紧紧贴着他,笑声如银铃一般,道:“我还道你为何要来找我,原来是为了这事。” 她说着,咯咯笑道:“你是姒幽的蛊奴,她给你下蛊,却不给你解么?” 赵羡不语,姚樰便用细长的指尖描摹着他的眉眼,志得意满地笑道:“你放心,不就是蛊虫么?我替你解便是。” 她说着,还假模假样地问道:“姒幽给你下了什么蛊?” 赵羡眼中闪过几分阴沉之色,他道:“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这几日很不舒服。” 姚樰顿时笑了起来,眼波柔媚,道:“郎君不知,我却是知道的,我这里有蛊引,这就为郎君解蛊。” 第22章 第 22 章 第22章 女子细长的手指柔若无骨一般,轻巧地钻入了男子的衣襟内,动作无比熟练,仿佛做了无数遍似的,轻车熟路。 不想才摸进去,便被赵羡一把抓住了,他道:“我得回去了。” 姚樰眉头轻挑,道:“郎君这是解了蛊,便要翻脸不认人了?” 赵羡唇角扯开一抹笑,道:“怎么会?” 他以食指轻轻抚过姚樰的脸颊,慢悠悠道:“我若回去晚了,会被她发现的。” 姚樰的神情这才好了些许,她又道:“怕什么?等再过一阵子,我当上祭司,便没有她姒幽什么事了。” 她的语气十分自信而笃定,赵羡眼中闪过几分深色,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姚樰轻笑起来,眼波柔媚,道:“想来是用不了多久了。” 赵羡望向她,眼神不信:“你这么有把握?” “当然,”姚樰笑吟吟地缠上来,双臂如蛇一般揽着他的脖颈,呵气如兰,道:“我自有办法,郎君可千万要信我。” 赵羡:“我自然是信你的。” 姚樰笑得妖媚,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不过还有一事,想要请郎君帮帮我,事成之后,郎君想要什么都可以。” 赵羡听罢,便道:“你说。” 姚樰靠在他身上,声如呢喃:“郎君回去之后,设法在姒幽身边三尺以内,将这个东西打开。” 她说完,赵羡便感觉到有一个什么冰冷的物件被塞到了手心,扁扁的,形状似乎是圆的,他低头一看,那物件不过半个巴掌大小,仿佛是用某种金属做出的,像女子盛放胭脂的匣子。 他见匣子边缘处有个暗扣,疑惑道:“这是什么?” 正待伸手去打开,却被姚樰一把按住,笑吟吟道:“郎君现在不能打开。” 赵羡立即反应过来,回视她,语气肯定道:“是蛊?” 姚樰笑答:“郎君真是聪明。” 赵羡:“你想杀死姒幽?” 闻言,姚樰便掩唇咯咯笑起来,嗔怪道:“郎君这是什么话?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她若想杀我,也只管来便是。” 赵羡眸光微微一闪,姚樰望着他,轻声笑道:“郎君可愿意帮我?” 她的声音轻柔无比,眼神却是如淬了毒的刀锋一样,赵羡若无所觉,他迟疑道:“这蛊若放出来,不会跑到我身上罢?” 姚樰掩唇笑道:“怎么会?这蛊虫有灵性,偏爱女子的血,自然不会影响到你。” 闻言,赵羡放了心,他收起那个匣子,道:“可以。” 姚樰满意地笑了起来,轻轻抚过他的脸颊,道:“来日我做了祭司,必然少不了郎君的好处。” 赵羡也笑,只是笑意未到眼底,他看了看天色,道:“我得回去了,她会起疑心的。” 姚樰心下遗憾,但为了大事,还是让开了路,殷切道:“郎君下回可早些来。” 赵羡扫了她一眼,敷衍地点点头,正欲离开,哪知就在这时,院门被叩响了。 砰砰砰—— 姚樰心里不由一跳,这个时候会来的,除了那个冤家,没别人了。 可赵羡还在这里,若叫他碰上了,还不知怎生个闹法…… 上回姚邢前脚管她要了蛊虫,去害赵羡,后脚就叫她给搅和了,蛊没下成,姚邢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恨不得直接动手弄死这个外族人,若让他知道自己与赵羡有来往,恐怕当场就直接气炸了,说不得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姚樰心里暗骂一句,这么一耽搁,外头敲门的不耐烦了,把门板捶得砰砰作响。 姚樰刚欲开口让赵羡避开,却不想他径自上前,一把拉开了门闩,老旧的门轴声发出粗哑的声音,敲门声应声而止。 姚樰心里暗自叫糟,但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一脸不耐烦的姚邢正出现在大门口,嚷嚷道:“你在里头做什——” 他看清了赵羡的面孔,后面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中,瞪圆了眼睛,表情由惊诧瞬间转为愤怒:“你怎么在这里?!” 赵羡瞟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姚邢又转向姚樰,眯了眯眼,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一番,语气沉沉道:“姚樰?” 姚樰颇觉头大,她实在没想到会这样巧,叫姚邢正好撞见了,只好勉强扯出一个笑,解释道:“他在姒幽那里待得不好,便来求我。” “求你?”姚邢冷笑一声,斜睨着女人,道:“你何时变得这般好心了?” 他说着,不客气地骂道:“你可别忘了,是谁让你能有今天的!若不是我,凭你也想跟姒幽争?你算什么东西?” 姚樰的脸色顿时一变,但她毕竟心思深,很快便稳住了,好声好气道:“你的好,我一直记着的,怎么会忘?” 听了这话,姚邢心里这才舒坦了些,道:“你知道就好,既然如此,你现在杀了他,我看着他便觉得厌恶。” 矛头瞬间便指向了门边站着的赵羡,姚樰表情微变,姚邢立刻便察觉到了,语气一沉:“怎么?你舍不得?” 姚樰当然舍不得,她还想借着赵羡的手,除去姒幽的,姚邢虽然现在是站在她这一边,但是姚樰心里清楚,他绝不会对姒幽下手的。 而且姚邢心思古怪,阴晴不定,妥妥的一根墙头草,说不得日后哪天翻了脸,还会帮着姒幽一起来对付她,倒打一耙。 姚樰信不过他。 她迅速思索对策,轻笑起来,道:“今日恐怕是不行。” 姚邢的脸色立刻不好了,道:“为何?” 姚樰轻轻靠过去,抱住他的手臂,语气安抚道:“他若死在这里,恐怕会让姒幽察觉到是你我下的手,我倒是无妨,只是……姒幽会如何看你?” 闻言,姚邢的表情果然有了松动,像是犹豫起来,姚樰立刻趁热打铁,道:“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只不过是个外族人,你想要他死还不简单?何必要冒这种风险?” 她说着,暗暗冲赵羡使了一个眼色,赵羡立刻离开了,转身的那一瞬间,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很快便隐没在了暮色之中。 姚樰拉着姚邢进了屋,两人很快滚上了床,待一番欢好之后,姚邢才醒过神来,一把捏住女子精巧的下颔,眯着眼睛道:“你当我好糊弄么?说到底,还不是你心里舍不得?怎么,你真看上那个外族人了?” 姚樰吃吃地笑,声音娇懒,道:“好人,我是舍不得你呀,那个外族人哪里比得上你好?” 男人自然是都爱听这种话的,这让姚邢心中生出了一种征服感,他盯着姚樰看了半晌,警告一句:“你有今天,都是多亏了我,千万别想着旁的事情,否则,我有无数的手段治你。” 姚樰心中一冷,恶毒的恨意悄然滋生起来,她面上却是甜笑着道:“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说完,便再次将姚邢缠住,一寸寸绞紧,仿佛一条无声无息噬人的毒蛇。 竹屋。 暖黄的灯光自窗口漏了出来,将低垂的竹叶打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细长的影子投落在黑黢黢的夜色中,夜风徐徐吹过,带来一阵婆娑的轻响。 姒幽坐在窗边,她的面前摆放着一排竹管,进了八月之后,天气太好,温度便升起来了,蛊虫喜凉,不耐热,需得仔细照看着,免得出了问题。 炼蛊是需要时间的,一只小小的蛊虫,绿豆那么大,看似毫不起眼,实则需要花上两三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炼制出来,成蛊很珍贵,不能有半点疏忽。 姒幽这么多年来,一共炼了三十六只蛊虫,在族里的同龄人中,已经算是佼佼者了。 炼蛊不仅仅需要时间,还需要精力和心血,除此之外,天赋也是不可或缺的,有些人用数十年时间也不见得能炼出一只好蛊来。 一灯如豆,火苗被夜风吹得轻轻跃动着,飘忽不定,将少女的身影投映在墙上,纤弱地摇晃着,像是枝头的竹叶。 姒幽将最后一枚竹管扣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沉稳而轻,是赵羡回来了。 姒幽将竹管收入匣子中,等男人一进门,她便嗅到了空气中不寻常的气息,很陌生,带着隐晦的恶意,这是预示着危险的讯号。 她眉心微蹙,望向赵羡,道:“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赵羡没想到她这般敏锐,愣了一下,才道:“是蛊。” 他说完,便将一个圆形的金属盒子放在了桌上,在烛光的映照下,盒子边缘折射出冰冷的光芒,闪烁不定,像是一只诡谲的眼睛,饱含恶意。 姒幽微微合上眸,仔细感受着,片刻后才睁开双目,道:“是姚氏炼的恶蛊。” 她说着,转向赵羡,疑惑问道:“你为何会有这种东西?” 她的感觉竟然如此敏锐,姚樰却还异想天开,希冀借着一只蛊虫暗算她,简直是可笑。 想到这里,赵羡心里便不自觉升起一种轻蔑与骄傲混合的微妙感觉来,轻蔑于姚樰的下作手段,骄傲于姒幽的聪慧敏锐。 他笑了笑,坦然解释道:“这蛊虫是姚樰给我的。” 姒幽抬眸,赵羡接着道:“她想要我将这蛊虫下到你身上。” 第23章 第 23 章 第23章 “只有姚氏一族才会养出这样的蛊虫来。” 姒幽轻轻敲了敲那圆盒,发出微微的哒哒声响,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就仿佛一个空盒子一样。 赵羡道:“这蛊虫怎么了?” 姒幽答道:“很是阴毒,与你身上的那只蛊一样。” 赵羡听罢,便将那个圆盒收起来,道:“你明日别去祭司堂了。” 姒幽不解地望着他,眼里的疑惑很明显,赵羡却道:“你中了蛊,如何还能去祭司堂?” 闻言,姒幽顿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道:“你想让我假装中了蛊?” 赵羡但笑不语。 第二日,姒幽果然没有出现在祭司堂,赵羡倒是如以往那般去了,姚樰见了他,眼中闪过几分亮色,道:“成了?” 赵羡牵起唇角,一笑:“自然。” 闻言,姚樰心中顿时大定,掩饰不住的喜色自眼角眉梢透露出来,恰在这时,姚邢从祭司堂内出来,他扫了赵羡与姚樰一眼,眉头立刻皱起,道:“姒幽呢?” 赵羡道:“她有些不适,今日不来了。” 姚邢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紧追不放着问道:“哪里不适?” 赵羡:“不知道。” 姚邢目光怪异地扫过他,又落在姚樰身上,低声质问道:“你做了什么?” 姚樰顿时委屈道:“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姚邢冷笑一声,道:“认识你这么久,你肚里的肠子打了几个结我都知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想做什么都行,只是记住了,不许动姒幽一根头发,否则到头来落得一场空,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姚樰脸色微微一青,但很快镇静下来,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姚邢的眼神阴冷,道:“我是说,你最好不要想着打姒幽的主意。” 姚樰娇柔一笑,道:“怎么会?谁不知道她是你心尖上的人?你放一百个心便是。” 姚邢:“最好是这样。” 他说着,又以眼角瞥了一旁的赵羡,冷哼一声,甩手进了祭司堂的大门。 姚樰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几分冷毒之意,但很快又被掩盖了下去,叮嘱赵羡道:“这几日你看好姒幽,蛊虫爆发得很快,任是她手段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两日的事情,若是有了反应,你立刻来告知我。” 赵羡点点头:“我知道了。” 姚樰暧昧地冲他一笑,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婷婷袅袅地转身进了祭司堂,全然没有看见她转身的那一刻,男人立刻沉下来的眼神。 今日不必去祭司堂,姒幽一日都过得很是清闲,她将纺车搬到了廊下,开始纺起蚕丝来。 雪白的蚕丝一点点拉扯成线,像是一条正在吐丝的春蚕,细细的线在阳光下折射出银色的光芒,分外漂亮。 赵羡从竹林里走出来时,望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少女赤着如玉的双足,随意地坐在竹席上,轻轻摇着纺车,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像是一根柔韧的柳枝。 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捻过顺滑的蚕丝,直到丝线吐到了尽头,姒幽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望向院子中的男人,道:“回来了?” 她的语气很是平淡,然而赵羡听了却觉得心中喜欢极了,他笑笑,道:“回来了。” 他说完,便在旁边坐了下来,姒幽取下纺锤,仔细缠好丝线,微微垂眸,金色的阳光在她的睫羽上跳跃着,像是浮动着细小的光点。 很美。 这是赵羡此生见过最美的场景了,让他想要用整个余生去珍藏。 入了夜之后,竹林里仍旧有些凉,远处有萤火虫飞舞穿梭着,像是天上不小心落下来的星子,萤光点点,美不胜收。 空气里带着些许潮意,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吹得竹叶沙沙作响,竹枝摇晃的影子被烛光投落在地上,挤成了一团。 竹帘被风吹得来回摆动,发出啪啪的声响,盛夏的季节就是这样阴晴不定,山雨从来不打招呼,猝不及防地就来到了。 姒幽掀了薄被下床,将窗扇合上,风被隔绝在外,不甘心地撞击着窗缝,发出呜呜的声音。 姒幽在窗边站了一会,她举起烛台,离开了房间,微晃的烛光将漆黑的走廊映亮,拉出长长的影子,看上去颇有几分诡谲的气息。 少女赤|裸的足无声无息地踩过冰凉的地板,在一间屋子门前停下,她没有敲门,伸手一推,门便开了,没有上锁。 屋子里安静无比,床上空空荡荡的,被褥掀在一旁,那个叫李羡的男人不见了。 风雨终于来了,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扇上,发出砰砰的声音,急促而嘈杂。 竹枝被吹得拼命摇摆着,抽打着屋檐,伴随着轰轰然的闷雷滚过,姒幽浑身猛地一颤,仿佛才回过神似的,她匆促放下烛台,赤足迅速爬上了空荡荡的床铺。 被子被拖过来,蒙头盖住,将闷雷和风雨声挡在外面,可还是不够,嘈杂的急雨伴随着轰轰作响的闷雷,在姒幽的耳中被无限放大,放大…… 阿姐!救救我! 桑儿好痛啊! 阿姐! 阿姐! 那绝望的呼救声在风雨声与雷声中显得那般无力,仿佛一片飘零无依的落叶,辗转被碾入了尘泥之中。 锋利的刀尖,稚童的哭喊,还有女孩撕心裂肺的哀求,混合着刺目的鲜血,在这个雨夜里,那些被深深埋葬的记忆,再次被猝不及防挖了出来,鲜血淋漓…… 姒幽紧紧抱着被子,浑身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着,她没有去捂住耳朵,而是任由自己自虐一般一遍遍反复地听着那些呼喊,痛苦如同锐利的刀似的,将她的内心寸寸凌迟。 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沁入了棉被中,她紧紧咬着牙关,无声地哭泣着。 她恐惧着雷雨的天气,就像恐惧六年前,面对的那些化作鬼怪的族人们。 不知过了多久,姒幽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然后整个身体被一双手臂抱住了,那双手很稳,像是能在这风雨声中撑起一个庇护所一般。 一声轻微的叹息砸落,姒幽紧紧抓住被子的边缘,把自己缠得像一个厚实的茧,而在这这只茧,被人用力抱住了,仿佛抱着一件什么珍贵的宝贝。 良久之后,姒幽才慢慢探出头去,青丝被蹭得有些凌乱,眼睛仍旧红红的,闪着湿润的泪光,温暖的灯烛光芒从外面映照过来,将男人的眸子点亮了,温和而令人安心。 少女往外张望的模样,好似一只怯生生的小兔子,叫人心生怜爱,赵羡实在没忍住,在她眉间轻轻吻了一下。 骤然温热的触感把姒幽吓了一跳,她睁着眼睛看向对方,嘴唇张了张,便听男人率先笑着解释道:“喜欢你,所以想亲亲。” 姒幽闭上嘴,她这回倒是没说喜欢也不许亲了的话,大抵是因为自己还在人家怀里,心里气虚吧。 她轻轻嗅了嗅,望着赵羡,道:“你去哪里了?” 少女此刻的模样让赵羡不由想起了幼时养的那一只白猫,他微微一笑,道:“出去了一趟。” 姒幽闭了闭眼,很快再次睁开来,她肯定地道:“你去了祭司堂。” 她幽黑如墨玉的眸子在暖黄的烛光下显得温润无比,赵羡的目光不自觉便软了下来,姒幽从被子里挣了出来,伸手去扯他的腰带,却被赵羡一手按住,失笑道:“在我们那里,女子是不可以这样解男子衣裳的。” 空气中隐约泛着腥臭的气味,这是恶蛊,而且已经开始发作了,姒幽的手没有缩回来,只是固执地回视着他,道:“现在是在我们巫族,得听我的。” 她说着,自顾自动手,解开了赵羡的衣带,当外袍被脱下的那一瞬间,恶蛊特有的腥臭气味愈发浓厚,令人闻了便觉得心中生厌。 姒幽拿起烛台一照,赵羡的背上有一大片暗紫色的血,将中衣浸透了,那腥臭的气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姒幽眉心蹙起,喃喃道:“这是尸蛊。” “尸蛊?”赵羡好奇道:“那是什么?” 姒幽将烛台放下,道:“尸蛊是恶蛊中最阴毒的一种,它炼制的方法与旁的蛊虫不同,巫族很少有人炼这种恶蛊,因为蛊虫自小便以人尸为食,若想炼尸蛊,便要去山里刨坟。” 谁愿意自家亲人的坟地被人刨了?所以尸蛊在很多年前就被禁止饲养了,姒幽这还是头一次看见真正的尸蛊。 赵羡听了她的解释,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背上更是火烧火燎的疼,姒幽问道:“是祭司给你下的?” 赵羡没作声,这便是默认了,姒幽道:“你当真是不怕死。” 她说着,便伸手替赵羡除去中衣,因为血凝固的缘故,衣裳布料早已紧紧贴在了背上,如今脱下,牵扯到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赵羡嘶地倒抽一口凉气,姒幽只能放轻了动作,但即便如此,衣裳也还是近乎于撕下来的。 血淋淋的伤口便暴露在了空气中,背上的皮肉皆被腐蚀了,鼓起了一片血泡,伤口参差不齐,仿佛被什么东西啃噬过一般,散发出腥臭的气味,黑色的血水正源源不断地渗出来,甚至能看见有什么东西在皮肉之中蠕动,叫人见了心中欲呕。 姒幽却面无表情,仿佛看惯了似的,她取出腰间的竹管来,口中问道:“你去祭司堂做什么?” 第24章 第 24 章 第24章 过了片刻,赵羡才答道:“当然是有事了。” 姒幽将竹管盖子揭开,道:“什么事?” 竹管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动静,片刻后,一对细细的触角伸了出来,在烛光下折射出一点金色的光芒,紧接着,一只蚕豆般大小的虫子爬了出来,它的身体圆圆的,通体泛着金色,看上去很是小巧玲珑,小虫子微微抖动了一下,张开了一对翅膀。 它震了震双翅,飞了起来,落在了赵羡的背上,很快便钻入了伤口之中。 这只蛊虫便是姒幽的心蛊,自她四岁那年开始养,直到如今,已有十二年了。 这一切赵羡是不知道的,他只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的背上,有些凉,便没太在意,回答道:“还记得姚樰给的那一只蛊吗?我去了祭司堂,把它送了人。” 姒幽的手指一顿,道:“送了人?” 赵羡笑了起来,道:“送给你们的祭司大人了。” 姒幽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道:“你是如何进去祭司堂的?” 赵羡轻笑:“祭司堂没什么戒备,我翻墙便能进了。” 姒幽不由默然,祭司堂若非允许,不得随意出入,寻常族人若是无人带领,更是不许进去,这是写在族规里的。 巫族们信奉母神,同时也信任他们的祭司,这种敬畏早已刻入了他们的骨血之中,除了姒幽以外。 所以倒是叫赵羡钻了空子。 外族人不信母神,也不敬祭司,他自然是不怕族规的。 姒幽没再说话,她望着男人血肉模糊的背部,微微抿了抿唇,又取来一只药蛊,单手按住他的肩背,道:“别动。” 说完,便将那青色的药蛊抖落在伤口上,药蛊慢吞吞地收起翅膀,开始爬动起来。 姒幽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肉猛然缩紧,像是疼极了似的,这是找到了那只尸蛊。 她不再迟疑,从腰间取下刻刀来,在灯烛的火苗上方烤了片刻,利落地划开了男人脊背上的伤口。 暗紫色的血水顿时汩汩流出来,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像是腐烂很久了似的,与此同时,那被划开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动弹了一下,仿佛往外面挣动。 或许是带动了伤口,赵羡闷哼一声,扭头去看,却被姒幽反手挡住了视线,她道:“你不能看。” 从赵羡这个位置看过去,只见到暖黄的光芒从少女纤细的五指间漏了出来,他问道:“为什么不能看?” 姒幽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伤口处的动静不放,口中答道:“蛊虫是有灵性的,若是注意到你在看它,它便不肯出来了。” 闻言,赵羡只好作罢,正在这时,那伤口动弹的力度突然小了,有触须一般的东西一闪而过,姒幽立刻动了,眼疾手快地用刻刀抵住伤口,往外一掀,只听一声低低的痛呼,一截漆黑的东西落在了地上,不断地蹦跳动弹着,似乎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眼看它要沿着地板缝隙溜走,姒幽一甩手,刻刀化作一道银光,将它整个贯穿,牢牢钉在地上。 霎时间,那蛊虫剧烈地绞动起来,长长的首尾扭得翻来覆去,无数的足节张牙舞爪起来,叫人见了便心中恶寒。 姒幽提醒道:“喏,现在可以看了。” 赵羡只看了一眼,便别开了眼睛,他那表情,大抵是不想再看第二次了。 他道:“这个蛊很厉害么?” 等那尸蛊死得透透了,姒幽这才拔出刻刀,道:“当然厉害,人一沾上这种蛊虫,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死去,两个时辰之内化作血水。” 她说着一边擦拭刻刀上的毒汁,一边转向赵羡,道:“你如今没死,全靠我的心蛊在吊命。” 闻言,赵羡唇角一弯,笑吟吟道:“我知道你有办法。” 姒幽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何在此时还笑得出来,她道:“若我收回心蛊,你即刻便要死了。” 赵羡却并不担心,反而故意调笑道:“你舍得么?” 姒幽想了想,认真道:“自然舍得。” 赵羡的笑意顿时凝固了:…… 他默默捂住心口,道,他就不该问这一句。 第二日一早,天就放晴了,金色的朝阳从东边升起,将整个竹林映照得通透,阳光自走廊外斜斜照进来,将少女纤细的影子投落在地上。 她行动间,衣裳袖摆轻飘飘的,恍若要被一阵风吹走似的,姒幽推开赵羡的房间门,却见男人已经醒了,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神色颇有些萎靡。 尸蛊虽然已经除去,但是蛊毒仍在,若非有姒幽的心蛊吊着命,他恐怕早已凉透了。 见了姒幽进来,赵羡微微一笑,道:“你去祭司堂吧。” 姒幽望着他:“好好休息。” 赵羡颔首,温和叮嘱道:“你早些回来。” 姒幽颔首,离开竹屋时,青竹上清露尚在,清风徐来,竹叶沙沙作响,影子婆娑摇晃着,声音绵软如梦中人的呓语。 她还未走出竹林,前面便有一道娇小的人影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冲姒幽喊着:“阿幽姐!” 那人正是姒眉,她跑得很急,额上见了汗,鬓发凌乱,跑到姒幽面前,微微喘气,道:“阿幽姐,出事了。” 姒幽心中原本就早有准备,听了倒也不如何惊异,问道:“什么事?” 姒眉一双杏眼发亮,语气里带着几分兴奋:“姚樰死了!” 姒幽微微愣了愣,片刻后才道:“怎么死的?” 姒眉一边跟着她往前走,一边低低答道:“就死在她屋里,我去看了,啧啧,那模样可吓人了。” 姒幽不语,她继续自顾自道:“像是中了什么厉害的恶蛊,阿幽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恶毒的蛊虫,尸体都化没了,要不是还有一套衣服和骨架在那,我估摸都没人认得出那是姚樰。” 姒眉絮絮叨叨地说着,眼角眉梢都带着欣喜的笑意,她道:“阿幽姐,姚樰死了,那祭司就一定是你啦!” “阿幽姐,你高不高兴?” 姒幽略微怔忪,她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想起了昨夜,男人背上骇人的伤口,还有他眼底温和的笑意。 我帮你。 她至今还记得赵羡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笃定沉稳,令人安心。 他果真做到了,同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昨夜若非他及时赶回来,姒幽又恰好有珍贵的心蛊,他恐怕此时也会化作一滩血水,与姚樰一般。 “阿幽姐?” 姒眉的声音唤得姒幽回过神来,她略微睁大眼,神色有着不解,道:“阿幽姐,你在想什么?” 姒幽微微垂眸,淡声道:“想到一个人。” 这答案于姒眉来说,却是稀罕事,兴致勃勃问道:“阿幽姐想起了谁?” “没什么,”姒幽岔开话题,道:“先去祭司堂吧。” 姒眉果然没再追问,她加快脚步,道:“阿幽姐快走,大伙儿都已经过去了。” 大伙儿…… 姒幽的目光倏然变得幽冷,很快又再次恢复如初,就像是波澜乍起的水面归为平静。 果然如姒眉所说,大部分族人都聚集在了祭司堂,四名长老也都到场了,只是不知道为何,老祭司没有出现。 姒幽到的时候,人群便有了动静,他们纷纷转头过来看,低头私语着,只是无人敢大声说话,姒幽能感受到那些目光,意味不明,不带善意,亦不带恶意。 三长老见了姒幽,立即叫她的名字,质问道:“你昨夜在何处?” 她的语气不太客气,不等姒幽作答,二长老便心生不悦,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长老冷笑起来,妇人年纪有些大了,两道法令纹分外明显,这令她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道:“我是什么意思,大伙儿心里都清楚,姚樰也是祭司的接任人,如今不明不白死在家里,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二长老冷冷瞥她一眼,道:“你们姚氏好养恶蛊,炼蛊手段阴毒,谁知是不是姚樰她自己遭了反噬?” 三长老表情一肃,板着脸道:“姚氏养了这么多年的蛊,还从来没有听说,蛊虫反噬会把主人害成这副模样的!” 二长老凉凉道:“这不就有了么?” “你——” “好了,”在一旁听了半天的大长老终于开腔了,三长老的话被打断,表情仍旧是有些愤愤的,转向姒幽,不依不饶地质问道:“姒幽,你自己说!你昨夜在哪里?” 姒幽垂着眸,淡淡答道:“我昨日身体不适,一整日都在家中,未曾外出。” “这个我知道!”姒眉立刻站出来,抢着道:“我昨天傍晚还去了阿幽姐家里,替她纺丝了,她确实不大舒服。” 闻言,三长老瞪了她一眼,姒眉阿娘连忙唤道:“你这孩子,搅和什么?快回来!” 姒眉自然不肯,被她阿娘强硬拽走,还不忘冲三长老喊道:“姚樰死了与我阿幽姐没有关系!谁知是不是她哪个老相好做的?你们别想着污蔑我阿幽姐,阿幽姐才不是那种人!” 空气尴尬起来,三长老的脸色顿时铁青无比,那两道法令纹就像是岩石的缝一般僵硬,仿佛随时都会裂开来。 其实姒眉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姚樰虽然没有娶夫,但是情郎一直众多,这是族里众所周知的事情,姚樰一死,各种猜测都有,也不是没有人想到这上面来的,然而此时被姒眉这么大喇喇抖了出来,便显得三长老在刻意污蔑姒幽了。 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大殿的门突然发出了吱呀一声响,在这寂静的空气中十分突兀,一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拉扯了过去。 第25章 第 25 章 第25章 出来的人并不是老祭司, 而是姚邢, 他阴沉着一张脸, 从大殿里走了出来,三长老连忙问道:“祭司大人呢?” 姚邢抬起眼皮看了看她, 道:“祭司大人身体不适,不便出来。” 三长老愣了一下,又追问道:“那姚樰这事情如何处置?” 姚邢冷笑:“死了就死了, 挖个坑埋了便是,有什么好处置的?” 三长老急了,冲旁边不吭声的四长老使了个眼色,四长老这才慢吞吞地道:“她毕竟是母神指定的侍奉者, 若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恐怕不太好……” 她不说这句还好,一说这句, 姚邢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四长老却像是没有看到似的,道:“劳烦你与祭司大人说一声, 这事还是让她老人家出面安排一下为好,事关母神, 我们不敢疏忽。” 姚邢扯了扯嘴角,道:“祭司大人说了,这是因为姚樰心术不正, 死有余辜, 母神会知道的。” 这句话就仿佛往平静的湖面洒了一把石子, 霎时间人群便炸了锅,窃窃私语起来,三长老和四长老当场就懵住了,半晌没回过神。 恰在这时,大长老慢悠悠地来了一句:“所以,这一场比较,姚樰输了,祭司最终由姒幽接任,对吗?” 姚邢抬眼,向姒幽望来,他的眼底闪过意味不明的情绪,但最后仍旧是点点头,提起声音,道:“是,祭司大人的意思,最终由姒幽接任祭司之位,接任大典将在年底大祭祀礼的时候举行。”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族人们齐声应道:“是!” 三长老与四长老愤愤不平,狠狠瞪了姒幽一眼,甩袖离开,大长老与二长老倒很是高兴,过来与姒幽说了几句话,这才分别离去。 整个祭司堂的院子空了,姚邢转身进了大殿,才一进去,他便不自觉皱起眉来,殿内弥漫着一股腥臭刺鼻的味道,像是腐烂多日的肉类,令人作呕。 老祭司依旧坐在蒲团上,厚重的斗篷将她整个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漏,然而那腥臭的气味正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姚邢走过去,在她面前跪了下来,道:“祭司大人,是我的错,我没有想到姚樰竟然敢如此大胆,妄图谋害您。” “请责罚弟子吧。” 老祭司不动,过了许久才开口,声音苍老而虚弱,带着几分嘶哑,像是指甲刮擦过石头似的,十分难听,她道:“罢了。” 顿了顿,她分外缓慢地道:“这不关你的事,是蛊虫反噬了。” 闻言,姚邢不由抬起头来,表情很是迷茫:“蛊虫反噬?” 老祭司略微抬起头,她的目光像是透过了那厚重的斗篷,望向了未知的远处,沉沉道:“养了六年的蛊虫,开始反噬了。” 姚邢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立时悚然而惊:“您是说,您身上的蛊,不是姚樰下的……” 老祭司没有回答他,而是自顾自道:“这样才好,要做祭司,心怎么能不狠一点呢?” …… 姒幽回到竹屋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廊下的男人,他倚靠着墙,手里拿着几片竹叶摆弄着,见了她来,便停下了动作,笑笑道:“怎么样?” 姒幽略微颔首,然后端详着他的面孔,倒不像今天出门时那样苍白了,只是还是不大好,看起来仿佛大病未愈一般。 她在旁边坐下来,望着他,道:“你把尸蛊下给了姚樰?” 闻言,赵羡弯了弯唇角,道:“我只是看那蛊虫似乎有些厉害,毕竟是你们的祭司养的,就顺便送了姚樰一只。” 姒幽:…… 她默然片刻,道:“你真是不要命了。” 赵羡便笑:“不是有你么?” 他说完,便将手里的东西举过来,献宝一般,道:“你瞧这个。” 姒幽看了一眼,却是一只精巧的蛐蛐儿,用翠绿的竹叶编制而成,看起来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她好奇地接过,仔细打量了一会,道:“怎么做成的?” 赵羡笑道:“用竹叶编的。” 姒幽将那蛐蛐放在掌心,对着天光看了看,道:“有点好看。” 赵羡又不动声色地道:“我们外面有许多这样的小玩意,你见过糖人吗?” 姒幽摇摇头,巫族里没有这种东西,赵羡便解释道:“把糖融化了之后,可以画成各种各样的画,用竹签串着,小孩们很喜欢。” 姒幽迷茫发问:“糖……是什么?” 赵羡:…… 他努力地想了想,道:“是甜的,跟山里熟透的果子一个味道。” “哦,”姒幽明白了,大抵是和熟了的桑葚一般,可她仍旧是没有办法想象出来。 她坐在台阶边,摇了摇着赤|裸的双足,拨弄着那只精巧的蛐蛐儿,道:“你们外面人会的东西很多。” 赵羡便笑了,随口道:“你要不要去看看?” 姒幽的动作立刻顿住了,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男人一眼,像是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赵羡声音里带着几分诱哄之意:“我们外面和这里很不一样,大秦山外有许多好玩的事情,你想去看么?” 姒幽眨了眨眼,片刻后慢慢地摇头,她声音不大,却很坚定,道:“不,我去不了。” “我没有时间。” 她说完,将手里原本捧着的竹叶蛐蛐儿放在了竹席上,动作轻柔而细致,仿佛生怕动作大了,会惊吓到它似的。 姒幽站起身来,风将她素白的衣裳吹得飘起,她慢慢地走进了昏暗的屋子里,阴影一瞬间便将少女整个淹没了,竹屋里特有的凉意涌了过来,一寸寸爬上了她的皮肤。 她穿过阴暗的走廊,走向了最里面的那间屋子,然后将门合上了,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 赵羡微微眯起眼,望着那一扇紧闭的屋门,过了片刻,他忽然笑了,面色虽然苍白,却依旧不失俊美,他伸手将那只竹叶编的蛐蛐儿捡起来,仔细端详片刻,道:“日后可就全靠你了。” 那蛐蛐儿的触须被风吹得抖了抖,栩栩如生,仿佛真的应承下来了一般。 年底的大祭祀礼很重要,巫族一年到头来,最为隆重的便是这个大祭祀礼了,不知不觉中,时间就滑到了三个月后,天气早早就冷了起来,十一月底,巫族人们就开始准备起了大祭祀礼需要的一应事务。 这是赵羡在巫族里待的第六个月,因为他是姒幽的蛊奴,巫族人们已是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 赵羡手里拎着一个笸箩,穿过巷道,往前走去,天气有些阴沉,乌云压在上方,看起来像是要下雨了。 他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少女的呼声:“李羡!” 赵羡停下脚步,回过身去,果然见姒眉奔了过来,她笑眯眯道:“你现在回去?” 赵羡点点头,露出一贯的温和笑容:“是,你呢?” 姒眉高兴地道:“我也要去找阿幽姐,我们一起走。” 赵羡欣然应承,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大多数时候都是姒眉叽叽喳喳,赵羡答应几句。 姒眉兴奋道:“阿幽姐要接任祭司了,我要送给她一样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赵羡看着路,敷衍道:“不知道。” 姒眉不高兴地撅起嘴来:“你都没有猜。” 赵羡心里叹气,道:“簪子?” “不是。” 赵羡:“衣裳?” 姒眉道:“你看我像是带着衣裳吗?” 赵羡觉得有些头大,幸好竹屋就在前面了,他远远便看见那身着素白衣裳的少女站在院子里,仔细地将一块深色的布挂在竹竿上。 赵羡加快脚步走近,好奇道:“这是什么?” 姒眉吃吃笑道:“是祭司服,阿幽姐在接任祭司的时候要穿的。” 一说起祭司服,赵羡便不自觉想起了老祭司那一身厚重的斗篷,若姒幽以后也要那般整日遮住脸,可就太遗憾了。 祭司服是早就做好了的,姒幽今日拿出来晾一晾,免得受了潮,姒眉凑过去帮她,笑道:“阿幽姐,再过不久你就要当祭司了,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姒幽疑惑道:“什么?” 姒眉神神秘秘地拉过她的手,将什么放在了她的手心,姒幽只觉得那东西很凉,像是某种金属,伴随着铃铃轻响。 姒幽定睛一看,确实一个镯子,上面缠着密密的银丝,还悬着两个银质的小铃铛,铃铛上刻着古朴简单的花纹,花纹很淡,像是经过了长时间的磨损,好在铃铛被擦拭得很亮,在天光下折射出亮晶晶的光芒。 姒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道:“这铃铛是我出生的时候,阿娘特意替我打的项圈上的,我给拆下来了。” 她说着,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又殷切地望着姒幽道:“阿幽姐喜欢吗?” 姒幽盯着那银镯看了许久,才慢慢地点头:“喜欢。” 姒眉放下了心,笑眯眯道:“阿幽姐,我替你带上吧?” 她说着,将银镯拿过来,替姒幽戴在了左手上,少女手腕纤细,映衬着亮晶晶的银镯,分外好看,微微一晃,银色的铃铛便发出了清脆的声响,颤悠悠回荡开来。 戴好之后,姒眉端详片刻,十分满意,笑着伸出自己的手来,袖子一挽,开心地道:“阿幽姐,你看!” 却是她手腕上也有一个漂亮的银镯,与姒幽的这个一模一样,像是一对,两只镯子的银铃铛碰在一处,发出空灵好听的声音,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唯有一旁的赵羡莫名有些吃起味来:女孩儿们都喜欢这样?连戴个镯子都要一对儿的? 第26章 第 26 章 第26章 天气越来越冷了, 而距离年底的大祭祀礼也越来越近, 十二月底, 开始下起了雪,整个大秦山都被淹没在这一片茫茫大雪中, 放眼望去,雪山皑皑,树枝梢头挂满了冰晶, 一时间,竟让人生出一种如置身于瑶池仙境之感。 姒幽穿行在房屋的巷道间,因为明天有大祭祀礼的缘故,她今日必须来祭司堂听候老祭司的教导。 赵羡走在她身后, 手里撑着伞, 片片雪花飘落,如同轻羽, 无声无息。 不远处的巷子里有孩童们的欢笑声传来, 嬉笑打闹着,十分快活, 天真无忧,姒幽有些出神地站住了, 侧耳听那欢闹声。 正在这时,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巷子钻出来,一头撞到了她身上, 姒幽倒是没事, 反倒那小娃娃摔了一个屁股墩, 坐在雪地里,一脸懵懂迷茫,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姒幽伸手将他扶起,小娃娃这才反应过来,咧着豁牙的嘴笑了,眼睛眯成了两道缝,脆生生喊道:“少祭司!” 姒幽见他站稳了,这才松开手,小娃娃不甚在意地拍了拍身上的雪,开心地跑开了。 姒幽站了片刻,道:“走吧。” 穿过两条巷子,前面便是祭司堂了,赵羡仍旧不能进去,只能撑着伞站在门外,笑道:“我等你出来。” 姒幽颔首,转身入了门里,她在母神的图腾下停住,照例行了大礼,一丝不苟地做完这一切,才终于进了院子。 姚邢站在大殿前等候,见了她来,便道:“祭司大人在等你。” 姒幽目不斜视,径自推开殿门入内,姚邢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阴沉,顿了顿,才伸手将殿门合上。 还是那个蒲团,老祭司就像是一株生了根的老树墩一样,坐在那里没有动弹过,姒幽行礼之后,照例将袖子挽起来,露出玉白纤细的手腕。 这是今年她最后一次接受怀梦蛊的蛊引了。 赤红色的小蛇无声无息地爬过来,缠上少女的手腕,露出尖锐的细牙,用力咬入皮肉之中,注入毒液。 姒幽用力捏紧了掌心,微微阖着眼,感受那剧烈的疼痛如火一般灼烧着她的血液,她默默地忍耐着,等待那痛楚将所有的感官麻痹。 老祭司苍老的声音响起,粗哑难听:“明天你就要接任祭司了。” 过了一会,姒幽才将意识从那疼痛中抽离出来,使劲回想了一下她的话,应道:“是。” 老祭司道:“你心里有怨吗?” 她这话听来,莫名有几分意味深长,姒幽垂着眸,望着黑石地面,道:“没有。” 没有怨,只有恨。 老祭司轻笑了一声,像是并不相信,但是她也没有再揪着这个问题了,而是道:“明天就是年底的大祭祀礼了。” 姒幽不作声,听她继续道:“巫族一年到头,就盼着这个大祭祀礼,向母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事事顺遂,所以绝不能有一丁点的疏忽。” “是。” 老祭司又道:“往年都是我来主持的,等明天你接任了祭司,日后就都交给你了。” “姒幽一定谨慎小心,不敢疏忽。” 老祭司却是古怪一笑,道:“你去吧。” 姒幽恭声道:“是。” 她行了大礼,慢慢地退出了大殿,厚重的大门打开时,明亮的天光自外面落进来,她迎着那光芒,一步步走了出去。 赤蛇的毒液很厉害,即便是隆冬时候,姒幽仍旧是疼得额上虚汗涔涔,既觉得冷,又觉得疼。 她强撑着走出了祭司堂,然而在见到台阶下撑伞等候的男子,那一瞬间,姒幽便觉得之前强压下去的痛楚猛地爆发出来,如洪水一般将她整个吞没了。 姒幽膝盖一软,在倒下去之前,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她扯着赵羡的衣袖,低声喃喃:“疼……” 赵羡一手将她稳稳搂着,只觉得怀中人儿浑身冰冷无比,因为剧烈的痛楚而不自觉地轻轻颤抖,他面沉似水,将伞扔下,把少女打横抱起,轻轻道:“我们回家。” 姒幽往他怀里缩了缩,恨不得蜷成一团,她靠在男人怀里,嗅着熟悉的气味,仿佛那些疼痛都减轻了些。 真是奇怪,六年里她都是这样过来的,从前年纪那般小都觉得能忍,现在却一点苦头都吃不得了。 人真是越长大越没用啊。 姒幽轻轻阖上双目,任由寒风呼啸着自耳边吹过,整个人却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心之中,仿佛风雪都被摒除在外了。 大祭祀礼是巫族一年到头最为隆重的一个节日,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姒眉便过来帮忙了,因为按照规矩,要先举行祭司接任礼仪,再开始大祭祀礼,所以今年的这一天会比往年都要忙碌。 玄色的祭司服披在少女身上,像漆黑的夜色,将她整个包裹起来,姒幽眉目精致,眼神清冷,恍若山巅之上终年不化的雪。 赵羡在一旁看着,偶尔与她的目光对上,悠远而淡漠,像是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离了出去,此时的姒幽,就仿佛真的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令人不自觉心生敬畏。 今日天色不是很好,乌云黑沉沉的,像随时都会压下来一般,细细的雪花飘散在大秦山中,让人茫茫然不辨方向。 姒幽站在廊下,望着外面皑皑的白雪,竹枝被厚厚的雪层裹着,压得弯了下来,苍翠的枝叶上结满了晶莹剔透的冰晶,不时有簌簌的积雪零星落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姒眉低头替她理了理祭司服的下摆,笑吟吟道:“阿幽姐,好了。” 她说着,又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也差不多了,他们该来了吧?我去前面看看。” 姒幽微微颔首,姒眉便脚步轻快地跑过了院子,往竹林小径的方向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不远处。 赵羡站在一旁,望着姒幽,她正抬眼,望着房檐上倒挂的冰凌,有些出神,天光自檐上洒落,将少女的侧脸勾勒出流畅精致的线条,好似一尊冰雪雕就的人儿,美得犹如一幅曼妙的画卷,要就此乘风而去。 赵羡忍不住开口唤她:“阿幽。” 姒幽听见了这一声,她回过神,转头看向男人,道:“怎么?” 赵羡唇角微勾,露出一点笑意来,道:“我有东西送给你。” “什么?” 姒幽疑惑,却见男人走过来,拉过她的手,将一样什么东西放在自己的掌心,分量很轻,还有些扎手的粗糙。 她微微垂眸,摊开手掌,却见那是一只竹叶编制而成的蛐蛐儿,精巧玲珑,活灵活现,只是因为时间久远,竹叶早已褪去了原本的青翠,变成了干燥的枯黄。 姒幽怔了一下,盯着那蛐蛐儿,听赵羡慢慢地道:“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外面,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带了诱哄的意味,仿佛羽毛一般搔刮着人的心,令姒幽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她的睫羽轻轻颤了颤,良久没有回答。 姒幽垂着眼,刻意忽视了男人眼底的温柔,抽回了手,没有接下那份礼物,直到不远处传来姒眉的呼喊声,她才转过身去,一点光芒在竹林外亮起,接引她的族人们来了。 天上下着细细的雪,姒幽穿过寂静的竹林,往那些光芒走去,少女的身形虽然纤弱,却挺得笔直,犹如坚韧的青竹,一步一步,逐渐远去。 十数名巫族族人举着火把,恭敬地站在竹林外,另有四人抬着一张巨大的座椅,站在最前头的人是大长老,她手中捧着一个陈旧的陶罐,罐身上绘着古朴的花纹,被擦拭得很干净。 等姒幽走近前来,她带头弯下腰行礼,然后将那陶罐用双手捧着送上来。 这是每一任巫族祭司用来炼蛊的罐子,也不知道传了多少个年头了,上面遍布着细细的裂纹,仿佛随时都会破碎一般。 姒幽以双手接过陶罐,然后坐上那张座椅,被人抬着往山下走去,族人们举着火把,簇拥着他们的少祭司前往祭司堂。 天色阴沉沉的,不像白天,倒像是傍晚黄昏时候,大祭祀礼在晚上举行,祭司接任礼则是在下午时候开始。 这是一年内最为隆重的日子,所以整个巫族,除了十岁以下的孩子以外,其余族人全部会聚集到祭司堂,但即便如此,那些孩子们也都对即将举行的祭司接任礼充满了好奇。 他们聚集在巷道里,甚至有调皮的孩子爬到了屋顶上,伸着脖子,争相观看,这是巫族以后的新祭司,将会代替他们向母神沟通,祈愿占卜,传递神谕。 接引少祭司的族人们到达了祭司堂,才一进门,便能看见墙上绘着的母神图腾,姒幽跪下来,领着族人们行了大礼,动作虔诚,也就无人发现少女的眼底漠然如冰雪,并没有一丝敬畏。 祭司堂的大院里点满了火把,老祭司正坐在大殿内,照旧裹着厚重的斗篷,过了一个冬天,她看上去仿佛更加干瘦了,像一把失去了生命的枯枝,又像一具披着布的骷髅。 姒幽在殿门外跪了下来,与此同时,所有的族人们也都纷纷跪倒下来,空气寂静无声,唯有雪花片刻都不肯停歇,纷纷坠地。 姒幽起来,走一步,再拜,膝盖与冰冷的地面紧紧相贴,冻得几乎僵硬,她就这样一步一拜,进入了大殿中,跪在了母神的面前,从老祭司的手中接过了象征着祭司身份的权杖。 这一刻,她才算真正成为了巫族的祭司。 然而紧接着,老祭司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她道:“晚上的大祭祀礼将由你来主持,祭司大人,今年的大祭祀礼不同寻常。” 姒幽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点不妙的感觉,她听见那把苍老粗哑的声音道:“今年,需要向母神供奉人牲。” 姒幽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冷箭一般,刺向那干瘦的老人。 第27章 第 27 章 第27章 这是姒幽所不知道的, 但是除她之外, 像是所有的族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他们对此毫不意外。 今年的大祭祀礼, 需要供奉人牲。 姒幽的嘴唇动了动,问道:“为什么?” 老祭司露出的下半张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她道:“每一任祭司都是这样接任的,这是族里的规矩。” 姒幽的内心一阵翻腾,脑中倏然闪过无数的碎片,挟裹着疾风呼啸而过, 那一幕幕,锋利的刀尖, 奔涌的鲜血, 孩童的哀泣, 几乎染红了她的双眼, 姒幽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权杖,用力之大, 几乎要将它生生拗断一般, 她花费了极大的毅力, 才让自己不至于失态,平静问道:“那么,请问人牲是谁?” 老祭司微微前倾身子, 像一条试图攻击的蛇, 阴毒而饱含恶意, 她压低了声音道:“不是你的蛊奴吗?” 姒幽猛地睁了一下眼睛, 表情却在下一瞬恢复了平静,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握着权杖,站起身来,冷淡道:“我知道了,不过,既然现在是我当了祭司,有些规矩可以改一改了。” 十六岁以下的族人,不许参加今年的大祭祀礼。 这句话传出去的那一刻,所有族人都觉得不能理解,大祭祀礼与小祭祀礼不一样,大祭祀礼一共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祭司堂举行,一部分会在族群聚居的广场中央举行,往年的族规有规定,十岁以下的孩子不许进入祭司堂,因为孩童性格跳脱,无法安定下来,容易冲撞到母神,惹来灾祸,所以孩子们只能参加在广场举行的大祭祀礼。 但是今年新祭司一接任,就把这个规矩改了,简直令人费解。 姒眉只有十二岁,这样算来,她是无法参加今年的大祭祀礼了,便觉得有些不开心,跑去找了姒幽,问道:“阿幽姐,为什么要这么改?” 姒幽低头望着她,轻轻摸了少女的发顶,道:“因为今年不一样。” 姒眉微微睁大眼:“有什么不一样?” 姒幽不答,她没讨到答案,不觉泄气,撅起了嘴,道:“好吧,阿幽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大祭祀礼也没什么好玩的。” 听了这近乎天真的话,姒幽再次摸了摸她的头,眼神幽深如子夜一般,她道:“你乖。” 姒眉顿时笑了起来,像是得到了夸奖的孩子,笑容烂漫而欢欣,她还太小,无法读懂姒幽眼中的神色,也看不清她眼底如冰雪刀锋般的冷意。 新祭司要改规矩,自然没有这般顺利,要知道,规矩之所以是规矩,因为那是老祖宗们传下来的,岂是她姒幽说改就能改? 这回四位长老同心协力,一起去劝姒幽,说还是照往年那般,十岁以上的族人皆可以参加此次的大祭祀礼,不要随便动老祖宗的规矩。 姒幽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就今年不一样,来年还是按以往的规矩来。” 若劝久了,姒幽还就同她们倔上了,冷声道:“你们若不拿我的蛊奴做人牲,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 言下之意,要是想要拿赵羡做人牲,就得听她的。 如今姒幽是祭司,她们自然不敢真的强硬忤逆,眼看着大祭祀礼的时间近在眼前,长老们便只能捏着鼻子妥协了。 祭司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总之最重要的是大祭祀礼绝不能出一丝纰漏。 夜幕很快便降临了,所有的族人们都挤在了祭司堂中,等待着大祭祀礼举行,偌大的院子里,唯有火把在熊熊燃烧,空气安静如死寂。 姒幽站在大殿里,前方是一个巨大的笼子,笼子上罩着一层黑色的布,里面是今晚要供奉的人牲。 大殿里很静,姒幽听见了一个呼吸声,沉稳而丝毫不乱,她近半年来,每天都会听到这个呼吸,一起,一伏,熟悉至极。 良久,姒幽动了,她上前一步,将那黑色的布掀起了,大殿里昏黄的光芒照了进去,男人身形挺拔,站在里面,低头朝她看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的一瞬间,姒幽看见了他眼底的柔和之色,像是春天时候,初初解冻的冰河,冷冽却又温柔。 姒幽不自觉捏紧了掌心,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紧接着,赵羡的眼前开始模糊起来,困意如排山倒海一般涌了过来,将他的意识吞没了,整个人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大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冷风挟裹着雪花从门外飘进来,将原本就不甚明亮的烛火吹得剧烈摇晃着,影影绰绰,姚邢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祭司大人,时辰到了。” 姒幽放下了木笼上的黑布,对他道:“你过来。” 姚邢明显一愣,然后立即应承道:“是。” 他说着,大步朝姒幽走来。 …… 雪越来越大,鹅毛一般的白色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在黑色的石板上,将整个天幕都占据了,无数火把燃烧着,祭司堂被映照得灯火通明,族人们安静地等待着,不同以往,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古怪的面具,身着深色的衣裳,在火光的照耀下,犹如没有生命的雕塑一般,诡谲而怪异。 紧闭的大殿门终于被打开了,身着祭司服的姒幽出现在门口,烛光从她身后映照出来,叫人看不清楚她面上的神色。 姒幽扫了一遍寂静的人群,面具在火光下显得狰狞无比,乍一看,他们就像是从地狱之中爬出来的鬼怪一般,不似人间。 有几个人动了,他们去了大殿内,抬出了一个巨大的木笼,笼子上罩着一层黑色的布,里面便是人牲了。 在笼子出现的那一刹那,姒幽明显感觉到人群有了异样,他们纷纷转头,盯着那笼子看,像是渴血的妖怪,尽管带着面具,空气中那种近乎于病态的狂热却是无法遮掩的。 “鬼怪们”开始兴奋起来了。 他们到底在兴奋什么呢?姒幽漠然地想,是兴奋于即将看到鲜血,听到惨叫和哀嚎吗? 真想揭开那些人的面具,看看他们丑陋的、如同兽类一样的脸孔。 黑布被揭开了,露出了笼子里的人牲,男子身形挺拔,头上竟然也带着一个狰狞的面具,他被堵住了嘴,呜呜地哀叫着,像是在拼命求饶。 “鬼怪们”都略微怔了一下,因为以往的人牲都是没有带面具的,不知为何今年有些不同,但是转念一想,这是新祭司上任,说不定是得了母神的旨意。 于是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作声,在他们看来,只要有人牲就够了,戴不戴面具都无所谓,母神会满意的。 人牲被他们从笼子里抓了出来,像待宰的牲畜一样被牢牢地绑在了祭坛上,一个“鬼怪”手里拿着刀,站在一旁,恭敬地问姒幽道:“可以开始了吗?” “它”刻意压低了声音,粗哑无比,叫人无法分辨出来原本的音色,只觉得很是熟悉,不知究竟是谁。 姒幽望了他一眼,淡声道:“开始吧。” 她说完,伸手拣起了供桌上的小锤来,说是小锤也不尽然,那只是一根羊角打磨而成的棍子罢了,入手分量很重,敲击在铜磬上,发出清脆悠远的声音,在夜色中传荡开来。 就仿佛发出了某种讯号一般,下方安静片刻,众“鬼怪”开始唱起了祭词,所有人都一样,或掐着尖细的嗓音,或刻意压低了声音,高低不一,齐声吟唱起来,此时此景,诡谲异常,叫人见了心中发寒,恍惚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 锐利的刀锋毫不留情地划过柔软的皮肤,被绑住的人牲吃痛,开始嘶声哀嚎起来,拼命地挣扎着,嘴里呜呜直叫,仿佛在哭泣求饶。 姒幽垂着眼,望向地面,到处都是深色的人影交错,扭曲得像是一群恶鬼们的狂欢。 她心想,这人叫得这么痛苦,当年的桑儿是不是更痛呢? 阿姐!桑儿好痛! 救救桑儿! …… 姒幽猛地捏紧了手中的权杖,那痛苦的哀嚎和着祭词在耳中穿过,却并没有令她有丝毫的轻松畅快。 心里像是住着一只巨兽,一口一口,吞噬着她的心,自始至终,令她不得解脱,在仇恨之中反复煎熬。 或许这痛苦要持续到她死去的那一刻吧。 姒幽木然地想着,目光微微抬起,往上方看去,晶莹纯白的雪花如鹅毛一般,看起来美好至极,一片片飘落在这荒唐而充满罪恶的泥泞人间。 大祭祀礼仍在继续,此刻的大殿中大门紧闭,只能听见外面的祭词吟唱声,隐约传来,倒在地上的男人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了双目,坐起身来,竟是本该作为人牲出现在大祭祀礼上的赵羡。 从老祭司要求供奉人牲的那一刻起,姒幽便有了这个计划,李代桃僵,在祭祀礼开始之前,用姚邢换下赵羡。 因为所有人都带着面具,所以也就无人发觉姚邢不见了,若最后不是姚邢进来催促,姒幽也会随便抓一个男子来顶替赵羡,只能说,姚邢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 赵羡站在大殿里,隔着门窗,看向姒幽所在的位置,隔得太远,他只能望见一道剪影,纤弱而坚韧,像雪中的青竹。 他站了一会,推开了侧殿的门,从容离开,借着漆黑的夜色,穿过了长长的走廊,到达了祭司堂最左边的屋子,一点微弱的烛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显然是有人在里面。 赵羡伸手推开了门,一眼便看见了地上坐着的老人,她干瘦的身体裹在黑色的斗篷中,如同一具失去了生命的骷髅。 第28章 第 28 章 第28章 空气中充满了血腥气, 火把烈烈地燃烧着, 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火光跳跃, 把影子拉得长长地摇晃着,看上去颇有几分诡谲,伴随着祭词的吟唱声,竟让人生出一种莫名而诡异的兴奋感。 鲜红色的血液顺着祭坛地上的浅浅沟壑蜿蜒流淌着,没多久便凝固成了暗红色,像一幅古怪而潦草的画。 被绑缚在木桩上的人牲早已经没有力气叫喊了, 他的喉咙里呼哧呼哧喘气,像是破了的风箱, 声音粗哑难听, 大片大片的白色热气从口中吐出来, 在寒冷的夜色下分外显眼, 很快便消散了。 姒幽就这么打量着他,手中的羊角小锤仍旧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铜磬, 应和着祭词的吟唱, 眼里没有一丝情绪, 如同被冰雪覆盖住了一般,只是那些狂热的“鬼怪”们没有一丝察觉。 祭词吟唱完毕,姒幽扔下了羊角小锤, 缓步走到祭坛中央, 那里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柴堆, 足足有半人高, 这些柴都是浇了油的,纵使在这种潮湿的大雪天气,也能燃烧起来。 姒幽举起火把,往那柴堆中掷去,呼啦一下,火苗蹿了起来,整个柴堆被点燃了,映亮了夜空,也将“鬼怪”们的面具折射出明暗不一的阴影来。 姒幽回到供桌旁,那里摆放着一个陶罐,罐里装满了水,她端着那陶罐,绕着火堆一边走,一边以手蘸水,洒向祭坛四周,口中吟唱着晦涩难懂的礼文。 直到三遍过后,姒幽停下,将陶罐中的水全数泼入了火堆之中,只听嗤啦啦几声爆响,那火堆的火苗竟然再度蹿高了! 人群纷纷跪下,他们再次高声吟唱起祭词来,歌颂着母神,以一种虔诚无比的信徒姿态。 姒幽冷眼旁观着,仿佛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冰冷的目光自人群中慢慢逡巡而过,最终望向那熊熊燃烧的火堆。 一声费力的喘气在角落中响起,这并没有打断祭祀礼,也没有引起族人们的注意,他们依旧跪拜着,口中高声地吟唱。 但是紧接着,喘气声与咳嗽声同时响起,接二连三,从人群中的各处传来,甚至有人咚地一头栽倒在地。 这下所有的人都发现了不对劲,祭词吟唱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他们惊疑不定地四处张望,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跪在最前面的一个人站起来,看身量是个妇人,她转过身去,刻意压低的声音很沉:“怎么回事?” 一个尖细的嗓音答道:“有人晕过去了。” 妇人很是不悦,道:“拖出去,不要打断祭祀。” 话音才刚落,又是咚的一下,接连响起,这一会同时晕了两个,所有人都发现了不对劲。 在最重要的大祭祀礼上出现了这种诡异的事情,恐惧和惊疑一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心神,难道真的是母神降罪了吗? 空气一片死寂,唯有那巨大的火堆依然在哔哔啵啵地燃烧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音,整个祭司堂静得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 而正在此时,“当啷”一声清脆的声响就显得尤其突兀了,霎时间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他们不约而同地往祭坛上方看去,望见了极其恐怖诡异的一幕情景。 却是替人牲刺面剖腹的执刀人,她不知何时已扔了刀,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死死掐住了自己的喉咙,用力之大,十指几乎深深陷入了肉中,像是恨不得把自己的脖子给拧断一般。 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像是一个窒息的人在拼命地汲取空气,可是却无济于事,无论她如何用力,空气依然越来越稀薄,脖子上青筋暴起,她嘶声叫着,分外恐怖,仿佛地狱里爬上来的鬼怪,令人脊背发寒,从头凉到脚! 几乎没人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呆住了似的,望着执刀人古怪的动作,在她甚至开始试图用指甲抠挖自己的喉咙时候,总算有人反应过来,正是之前发问的那个妇人,厉声道:“拉住她!” 这一次她忘了掩饰自己的声音,姒幽一下便听出来了,那个人是三长老。 三长老一发话,自然是有人听的,几个族人立即冲上去,将执刀人的手脚牢牢抓住,哪知那执刀人不知发了什么疯,力气竟然极大,两下便甩开了抓她的人,她自己也因为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像咆哮的野兽,手指在地上胡乱摸索着,抓到了那把刀,往脖子上大力一送,只听噗嗤一声,无数滚烫的鲜血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溅起足足一丈之高。 浓重的血腥气霎时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几乎在场所有的族人都呆住了。 大祭祀礼上竟然出了这种怪异可怖的事情,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寒意一瞬间侵袭了每个人的心底,空气一片死寂。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动了,是姒幽,他们的新任祭司。 姒幽慢慢走到那死去的执刀人身旁,低头端详了许久,然后伸出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揭下了尸身戴着的面具,通明的火光让一切都无所遁形,那人的面孔无比熟悉,竟然是一向以温和待人的大长老。 “啪——”的一声响,姒幽将面具轻轻扔到了一旁,她打量着死去的大长老,那双眼睛还兀自瞪大着,神情恐惧,嘴唇乌紫,面孔涨红,看上去颇为可怖。 时隔六年,姒幽终于看清了鬼怪们的脸孔,如此熟悉,如此平常,她们甚至还对她善意的笑过。 一边笑着,一边挥起了锋利的屠刀。 旁边再次传来嗬嗬的喘气之声,不同的是,这次不止一个人,几乎所有的族人们都感觉到了,空气仿佛越来越稀薄,令他们无法自如呼吸。 喉咙像是被什么粘稠的东西堵住了一样,无论他们如何用力,都没有办法呼吸到一丝丝新鲜的空气,这令人忍不住想要用什么挖开喉咙,好使得空气能够顺利进入。 直到这时,他们才终于感受到了执刀人那时的绝望,然而已经太迟了! 不少人因为太过用力,甚至把脖子抠挖得出了血,仿佛这样才能使得他们好受些。 人们陆陆续续地反应过来,祭司堂有古怪,他们顾不得大祭祀礼了,纷纷起身往外面跑去。 哪知到了大门前,却发现门早已经被反锁了,大门紧闭,无论如何都无法打开,他们被困住了! 这是一场早有准备的谋杀。 同时,也有人注意到了祭坛上的新任祭司,与在场所有人都不同的是,她至始至终都没有一丝异样,这下再傻的人都知道了不对。 三长老大力地喘着气,眼珠凸起,里面弥漫着猩红的血丝,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狠狠地瞪着姒幽,费力地道:“是……你!” 姒幽低头望着她,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一尊无喜无悲的神像,打量着阶下之徒的狼狈,片刻后,她突然笑了,只是那笑容也是冷的,未曾达到眼底,轻声道:“是我。” 她往火堆的方向走了几步,将手中一直握着的,象征着祭司地位的权杖毫不迟疑地抛入了火中,就像是抛掉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物件。 姒幽声音清冷,不大,却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久到她快要麻木了。 三长老的声音颤抖而惊恐,她大力地喘着气,紧紧追问道:“你把……蛊……嗬……蛊虫……嗬嗬……下到哪里?”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的人群,淡淡地道:“蛊虫就在火里面。” 蝼蛊有剧毒,中了的人会窒息而死,若将它的尸体炮制之后,研磨成粉,投入火中,毒气则会立刻挥发蔓延,顺着空气进入人的五脏六腑,可谓防不胜防,蝼蛊少见,就连姒幽也是从家中的古籍上看见的,花了无数的心血,才培养出来这么一只,等的就是今日。 三长老跌跌撞撞冲上祭坛,伸手抓住姒幽,嗬嗬喘气,逼问道:“蛊引……蛊引给……” 姒幽挣脱手,冷冷地道:“没有蛊引。” 她说完,甚至笑了一下,恍若山巅的雪莲初绽,又如山林间的精魅,美得令人心惊,然而看在众人眼中,不啻于地狱修罗! 姒幽退开一步,一字一顿地道:“我本就要杀你们,怎么会留下蛊引?” 她的眼神冷厉,有如冰雪覆盖一般,质问道:“六年前你们举行那一场大祭祀礼时,可有想过今日?” 有人忍不住嘶哑喊道:“那不关我们的事!是……母神的旨意!” “没错!” 紧跟着有人附和道:“谁敢违抗母神?” 姒幽目光幽冷,神情冷漠,慢慢地道:“那今日之事,也将是母神的旨意。” “你敢!” 三长老厉声喊了一句,她哆嗦着声音,还不忘威胁道:“姒幽,你身上有……怀梦蛊!” “我们死了,你也活不了——” 闻言,姒幽冷冷一笑,眼底毫无情绪,她淡声道:“那就请诸位先行一步吧。” 她说着,一脚踢向那火堆,铁架轰然倾倒,无数燃烧的木柴四散滚落,火星争先恐后地升腾起来,如同最绚烂的烟火。 蝼蛊的毒蔓延的速度奇快无比,就在几息之间,便有人接二连三地倒地,痛苦地死在了窒息之中。 空气中到处都是费力的喘气和呻|吟,渐渐归为安静,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一个挺拔的男子身影,他正朝这边走过来。 第29章 第 29 章 第29章 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木柴, 火渐渐熄灭了,青烟四散, 分外呛人,姒幽站在祭坛上, 看着下面的族人们一个个渐渐地停止了挣扎。 空气寂静无比, 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一眼望去,仿佛来到了人间炼狱,叫人心生恐惧。 大仇得报,姒幽却没有半点轻松的感觉, 她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 身形看上去分外纤弱而清瘦, 让人不由想起了脆弱的花茎, 轻轻一碰就能将它折断。 脚步声停了下来,姒幽慢慢转身, 果然看见了赵羡,男人正站在祭坛下面,仰头看过来,光线晦暗,叫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姒幽望着他,道:“你走吧。” 赵羡不答,反而走上了祭坛, 在她面前停下, 问道:“你怎么办?” “我……”姒幽有一瞬间的迷茫, 这种事情她还从来没想过,此时赵羡问起,她顿了许久,才道:“我不知道。” 闻言,男人便笑了,他拉起姒幽的手,清脆的银铃声在空气中回荡,将一个什么小东西放入了少女的手心,他轻声道:“那就跟我走吧,我带你看看外面的世界,那里很好,你一定会喜欢的。” 姒幽低头看了看,然后怔住了,竟然还是那只蛐蛐儿,泛着黄的竹叶看起来有些旧,在火光的映照下,竟平添了几分温暖的色彩。 他说:“不必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听了这话,姒幽那颗茫然的心却奇异般地安定下来,她慢慢收拢纤细的手指,将那只陈旧的蛐蛐儿握在了手心,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温度,在这寒冷的雪夜中,让人觉得温暖无比。 少女不知道的是,这一句短短的承诺,男人将会用他的整个余生来践行,呵护着她,将她放到了心底,一生珍藏。 火光骤然腾升而起,映亮了夜空,远远望去,绚烂无比,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他们好奇地纷纷凑过去看,却发现火光的来处是祭司堂。 一个孩子惊讶道:“好大的火啊。” “是大祭祀礼上的火!” “是我阿爹烧的。” “我阿娘也在!还有祭司大人!”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高声攀比着,无知无觉,倒是今年没参加大祭祀礼的少年和少女们有所察觉,他们毕竟要大一些,有人迟疑道:“我觉得那火怪怪的。” “我也觉得,往年的大祭祀礼上没有这么大的火。” 一人建议道:“要去看看么?” 其他人犹豫着:“不了吧?我们不能靠近祭司堂,叫我阿娘知道了,要打人的。” 姒眉站在人群里,她拧着纤细的眉,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片刻后,她咬咬牙,拔腿往祭司堂的方向跑去。 其他的孩子们立即高声劝阻道:“哎!姒眉!” “拉住她,她去祭司堂了!” “不能去的,会触怒母神!” “快去拦着。” 于是孩子们一窝蜂追着姒眉跑,想要将她拉回来,然而没多久,祭司堂就近在眼前,望着那冲天的火光,所有的孩子们都惊住了,目瞪口呆。 “祭司堂,起、起火了!” 姒眉脸色苍白,她拼命地去推祭司堂的大门,高声叫喊道:“阿娘!阿娘!” “阿幽姐!” “阿娘你们在哪里?!” 大门被捶得松动了,轰然往里面倒下,冲天的火光涌了出来,照亮了孩子们一张张煞白的脸,像一群惊慌失措的小动物们。 这火一直烧到了天亮方才停歇,青烟飘散在凌晨的天空中,莫名凄清,姒眉顾不得许多,冒着危险钻入了祭司堂,进去的那一刹那,她整个都惊呆了。 断壁残垣,偌大的祭司堂被烧成了废墟,祭坛上的石鼎也裂成了两半,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烧得焦黑的人骨,层层叠叠地铺开,如同人间炼狱。 …… 下了雪之后,天气便放晴了,金色的阳光自山巅落下来,洒向了整个大秦山,入目尽是皑皑白雪,连路也找不见了。 王大根是一个猎户,家住大秦山的山脚下,这是他入冬后最后一次进山了,再过一阵子,天气更冷,到时候大雪封山,想进去就只有等到来年雪化了。 年关还没过,即便天气恶劣,他还是打算进山碰碰运气,免得今年过年揭不开锅,自家婆娘又要哭了。 王大根今日运气很好,进山就看到了一头鹿,他顿时来了精神,那是一头公鹿,体型不小,肯定能卖个好价钱,若是抓到了,今年是不必发愁了。 他追着那鹿进了山,哪知那鹿狡猾得很,王大根几箭都没射中,不由急了,怎么也没法眼睁睁地看着这鹿跑了,不知不觉,就追了很长一段距离,不成想,最后还把鹿给追丢了。 他气得很,却又没办法,只得打道回府,哪知没走几步,便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踏过了积雪,发出轻微的声响。 王大根打猎多年,一双耳朵很是灵敏,他听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大家伙。 可……这大家伙的动静又有些不太对劲,他还从没听过山里哪种动物是这么走的。 他心里泛起嘀咕,手上动作却毫不含糊,自腰后拔出箭来,摆出架势,一步步,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朝前面走去。 前面是一个山谷口,这里头一般都是大型的兽类的巢穴,比如熊瞎子这种,王大根屏住呼吸,只等那猎物冒头了。 正在这时,一点黑影探了出来,王大根心里一激动,手一抖,箭脱手飞出,朝那东西破空而去,发出咻然一声。 然而等王大根一看清对方真面目,心里咯噔一声叫糟,那竟是一个人,他下意识大喊道:“让开!” 岂料那人也是身手了得,随手一挥,便将那利箭打偏了准头,咄的一下,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树干上,箭尾的羽毛犹自轻颤着,久久不息。 王大根立刻大松一口气,老天爷,吓死个人,他方才还以为要射到人了。 那人是个青年男子,生面孔,看穿着不像是猎户农人,王大根怎么也没想到这时节竟然还能在山里头碰到人。 他走上前去,关切问道:“这位郎君,是我鲁莽了,方才没伤到你吧?” 那青年男子摇摇头,笑笑道:“无事。” “那就好,”王大根心里松了一口气,他使使劲儿,将树干上的箭拔了出来,一边往布袋里装,一边问道:“郎君怎么这时候进山?山里的雪还没化呢。” 青年男子顿了顿,答道:“家父病了,需要一味老山参入药。” “哦,”王大根立刻明白了,想来也是家境贫寒之人,不免心生怜悯,他劝告道:“那你得等入了春再来,这时节雪厚,不好找。” “只能如此了,”青年男子点点头,又道:“我正准备下山去,只是不记得来路了,能否请老大哥捎我一程?” 闻言,王大根立即拍拍胸膛,爽快答应道:“这个没问题,你跟着我走便是。” 青年男子点点头,让王大根稍等片刻,他回身入了那山谷,不多时,竟然又带了一个人出来,王大根打眼一看,顿时惊了,那竟然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 “这位是……” 青年男子微微一笑,道:“这是拙荆,我入山寻药,她不放心,非要跟着一起来。” “哦,”王大根恍然大悟,不疑有他,又不自觉多看了那少女一眼,他长到如今,从未见过生得这般美的人儿,皮肤比那山间的冰雪还要白,眼睛幽黑澄澈,让人与她对视一眼,便会生出一种被看穿的感觉来。 这样的人儿,说是天上的仙子都不足为怪。 不过王大根是个老实人,他只看了那一眼,便不敢再看,匆匆移开了视线,对青年男子道:“那咱们这就走吧,这里已是大秦山的深处了,就是我也不敢再进去,你们能找到路出来,实在是走运。” 青年应和道:“确实是。” “我叫王大根,还未请教郎君名姓?” 青年微微一笑:“在下姓李,单名一个羡字。” 这两人正是离开了巫族的赵羡与姒幽,大秦山确实不负其名,若不是有姒幽的蛊虫领路,恐怕他们早就不知道迷路到哪里去了,走了整整三日,才总算摸到了这里,岂料因为天气太过寒冷,那蛊虫冻死了,若不是遇到了这个猎户,恐怕想顺利离开还有些麻烦。 姒幽听着赵羡与那个陌生人说着音调奇怪的话,她虽然听不太懂,但是也明白赵羡是在与对方寒暄。 从巫族出来时,他们收拾了一些需要用的行李,姒幽并不怕冷,相反,她还很喜欢下雪的天气,到处都是皑皑的白雪,看上去没有一丝阴翳,就连阳光都是通透的。 赵羡牵着姒幽的手,不时提醒她小心脚下的雪坑和石头,王大根见了,只觉得这对小夫妻感情很好,遂笑道:“郎君不是本地人吧?” 赵羡答道:“不是。” 王大根:“听口音便觉得不像,难怪敢大冬天的自己进山呢,这大秦山啊,寻常猎户都不敢进去太深,怕出不来。” 他说着,忽然觉得眼前有一道黑影一闪而逝,往旁边的林子飞速窜了过去,竟然又是那只鹿! 王大根内心一阵激动,他立即拿出弓箭来,却听赵羡道:“老大哥若是信得过,我来替你。” 王大根听了,联想到对方当时一下便挥开了箭的场景,立即爽快道:“那就劳烦你了。” 赵羡接过来,弯弓搭箭,那鹿原本已跑远了,大半个身子都钻到了树后,若准头差点的,只能射到树上去,还会将鹿惊走。 王大根心里不由捏了一把汗,姒幽望着他,只觉得自打拿上弓箭的那一瞬间起,赵羡整个人浑身的气势便倏然一变,凌厉无匹,就如他射出的那一箭。 “咻——” 一箭即中。 第30章 第 30 章 第30章 傍晚时候, 王大根扛着一头鹿,步履分外轻快, 满面喜色地进了家门,扬声唤他的婆娘过来。 姒幽一面跟在赵羡身旁, 一面略有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房屋, 与巫族样式很不同, 这种屋子是她从没见过的。 屋子里出来了一名中年妇人,大约是那猎户的妻子,见了生人先是一愣,才小声与王大根说了几句什么。 王大根把赵羡两人介绍一番, 又毫不吝惜赞美之词, 把赵羡大力夸了一通, 妇人面上露出点笑意来, 连连向赵羡道谢。 赵羡连声道不用,王大根便道:“天色不早了, 你收拾一间屋子出来,让李郎君与他的妻子住下,明日一早,我找山子借辆车,送他们入城去。” “好,好。” 妇人答应下来,引着赵羡两人往屋里让, 殷切笑道:“天冷得很, 烤烤火, 暖和暖和身子吧。” 姒幽望了她一眼,并不明白妇人在说什么,便没有动,妇人面上的笑便尴尬了起来,正在这时,一只大手伸过来,将姒幽的手拉住,赵羡对妇人歉然笑道:“拙荆不擅与生人打交道,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嫂子见谅。” 王大根媳妇听了,这才恍然大悟,连道无妨,进屋之后,她又不自觉多看了姒幽一眼,心道,这样漂亮的人,便是冷冷淡淡的,也让人怪罪不起来,反而觉得应当如此。 屋子里光线很暗,炭盆明显是刚烧起来的,气味呛人,两个小孩正围着那炭盆,见了生人来,立即怯生生地躲进了里屋,却又忍不住探出头来看。 姒幽其实并不觉得冷,或许是体质原因,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烤过火,一年到头,手足都是凉的。 一路上走过来,赵羡没事便会将她的手拢住,捂在手心,起初姒幽还有些奇怪,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赵羡皱着眉,道:“给你暖暖手。” 男人的手很大,能将她的一双手都包住,暖融融的温度从皮肤间传递过来,让姒幽竟也觉得有些舒服,只是赵羡一放开她,那些暖意立刻就跑光了,再次变得冰凉。 于是自此往后,赵羡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到天冷的时候,他便会将自家小人儿的一双手揣着,捂在掌心,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这么捂住,不漏一丝缝隙。 大冬天的,旁的夫人小姐们都是揣着手炉,唯有晋王妃与众不同,独树一帜,她揣着晋王爷,可谓是惹人艳羡了。 此时即便是在火盆旁边,赵羡也将姒幽的双手牢牢捂住,姒幽动了动,总觉得这样麻烦得很,但是暖透了的十指此刻分外灵活,比平时要好,便懒得说他,随赵羡去了,左右没事,他想怎么捂就怎么捂。 王大根的媳妇是个能干的人,晚饭吃的是鹿肉,各色菜肴摆了一桌子,这于一个清贫的农家来说,已是丰盛到有些奢侈的地步了。 吃饭的时候,王大根一家都坐下了,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挤在一张长凳上,抱着粗陶碗,两双眼睛在桌上瞟来瞟去,显然是很馋了。 王大根取了筷子,笑着劝客,姒幽却没有动的意思,王大根面上的笑便有些尴尬,只能看向赵羡,他之前也听出来些了,这位李郎君的妻子说的不是官话,他也听不懂,根本无法交流。 赵羡低声问道:“阿幽,不合胃口么?” 姒幽却道:“他的妻子呢?” 赵羡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差点忘了,在巫族,女子的地位高于男子,所以在姒幽的认知里,一家的女主人还未来,怎么能先开饭? 赵羡顿了顿,温和笑起来,向王大根道:“嫂嫂忙了这么久,也请她来一并用饭吧。” 王大根听了,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笑道:“哪有妇人上桌吃饭的道理?李郎君不必在意,厨下有备好的菜饭,她自己会吃的。” 赵羡仍旧不动,只是笑笑:“拙荆觉得嫂嫂操劳辛苦了,若她不来一起用饭,心中甚是不安,还请大哥去请嫂嫂过来吧。” 他说话声音不大,王大根却有一种无法违逆对方意思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站起身来,道:“那请两位稍等片刻。” 他说着,转身去了灶屋,不多时,王大根媳妇便跟着一起出来了,等她在桌边坐定,姒幽这才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很快便到了夜深时候,王大根媳妇收拾出了一间房屋来让姒幽和赵羡两人住,只有一张床。 赵羡特意看了看姒幽的神色,却见她毫无异样,心里不由挫败叹气,说不定在姒幽看来,二人睡一张床,还是她自己占了便宜。 虽然这么想,但是等躺上了床,赵羡的心情仍旧是很愉悦的,姒幽解开头发,抱着一个包袱爬了上去。 赵羡愣了一下,道:“这是什么?” 姒幽头也不抬地答道:“蛊。” 赵羡:…… 他的表情几乎扭曲了一瞬,好声好气道:“为何要带到床上来?” 姒幽将包袱解开,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最近天气太冷,蛊虫若长时间呆在这种温度里,恐怕会出问题,偶尔需要暖一暖。” 所以为什么要放在被窝里面暖?! 赵羡竭尽全力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深知自己无法制止姒幽的举动,因为对于姒幽来说,蛊虫远远要比他重要的多,若是必须让一方滚出去,估计姒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让他滚。 赵羡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姒幽道:“你要把它们放在哪里?” 姒幽想了想,赵羡立即警惕地道:“我不想与蛊虫睡在一起。” 姒幽答应了下来,于是赵羡求仁得仁。 一刻钟后,赵羡与姒幽一人睡在床的一头,蛊虫与姒幽睡在一起,共枕而眠。 赵羡:…… 他觉得之前说话的自己一定是脑子坏掉了。 姒幽的觉一向很浅,睡得迷迷糊糊间,忽然感觉到身旁有些动静,仿佛有人在身边,她倏然惊醒,睁开了双目,侧耳细听。 熟悉无比的呼吸声,是赵羡。 姒幽有些疑惑,这半夜不睡觉,他在做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躺着,看着男人过来,轻手轻脚地将装蛊虫的竹管一个个尽数收了起来。 姒幽心中正觉得不解,却见赵羡将那些竹管送到了床的另一头,过了一会,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赵羡再次回来,紧接着,被子掀开了,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了过来,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姒幽轻轻揽住,仿佛将她整个拥入了怀中。 姒幽手足原本是冷的,之前倒不觉得如何,如今有一个大暖炉靠过来,她的手脚下意识便探了过去,紧紧贴着赵羡。 赵羡被冰得微微抖了一下,却没有退开,反而将她拥得更紧了,像是要揉入骨血之中去。 这一夜,姒幽睡得很沉,再没有被惊醒,那些可怖的梦魇也没有来纠缠她,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次日一早,姒幽迷迷糊糊地醒转,天光已从窗外照了进来,在地上画出纵横的阴影,她盯着陌生的床帐看了许久,才渐渐醒过神来,意识到身在何处。 腰身被一只修长的手臂紧紧搂住,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睡醒了?” 姒幽眨了眨眼,下意识看向他,她还未完全清醒,眸子也是迷蒙的,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看上去呆呆的,眼底是不知世事的天真单纯,对着眼前人交付全部的依赖。 赵羡低头望着她这般全不设防的姿态,喉咙不觉微微发紧,竟有些干渴,他轻咳一声,将姒幽抱起来,声音有些沙哑:“起来么?” 姒幽窝在他怀中,仍旧有些犯困,身后靠着男人结实的胸膛,这个位置正好,她懒懒打了一个呵欠,竟然又眯起了眼,仿佛一只打瞌睡的猫儿。 看样子是不打算起了,赵羡无奈,却又觉得心里软成了一团,姒幽的一举一动,都像是猫爪儿在轻轻挠着似的。 他拥着娇小的少女,略微往后退了退,拉开些许距离,准备将她再次放回被窝里去,姒幽立刻便察觉到了,懒声道:“要起来。” 说是这样说,眼睛却还是闭着的,仿佛理智已经回笼了,身体还兀自陷在那温床暖被中不肯醒来。 最后是赵羡替她穿的衣裳,长到二十年,从来都是旁人伺候他穿衣洗漱,自己来亲自伺候其他人,这是他想都没有想过的。 动作虽然生疏,但是衣裳好歹穿妥当了,然后赵羡便对着姒幽一头乌黑的青丝发起了呆,颇有些无从下手,衣裳勉强能伺候,可是他不会梳头啊。 姒幽眯着眼等了半天,那人没动静了,她才睁开眼来,道:“怎么了?” 赵羡无奈道:“头发如何梳?” 姒幽盯着铜镜看了看,随手一拢,取了布条绑住,便站起身来,分外的干脆利落。 赵羡:…… 他这才想起来,似乎从未见过姒幽挽发,巫族女子的发式也是异常简单,要么就如男子那般尽数束起,要么就随意披散着,或者用布条扎成一束。 簪子钗环这些首饰,仿佛与她们没有半点干系,更别说胭脂水粉了。 但即便如此,姒幽也如亭亭玉立的水中芙蓉一般,天然去雕饰,美得令人心惊。 很久以后,姒幽的一切事宜,都由赵羡亲自打理,从不假手他人,若说晋王府中哪里最清闲,则非王妃的院子莫属了,丫环们都没事干,成日里只光看着她们的王爷伺候王妃了。 第31章 第 31 章 第31章 王家的人已经起来了, 王大根正在院子里劈柴,见了姒幽与赵羡出来,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 笑着打招呼道:“李郎君起来了?” 赵羡与他寒暄几句,又听王大根道:“等吃了早饭, 我便去借一辆车来,送二位入城去,那里有车马驿站, 郎君自可租一辆马车回家去。” 赵羡点点头, 笑道:“多谢王大哥了。” 王大根呵呵一笑, 挠了挠头,道:“没什么, 只是寒舍简陋, 招待不周之处, 还请郎君与尊夫人莫要见怪。” 他们说着话,后院那边骤然传来一声惊呼,是王大根的媳妇, 连声叫道:“这是什么东西?孩他爹!你过来!” 王大根听了, 对赵羡笑笑:“妇人家就喜欢咋咋呼呼的, 您别见怪, 我去看看。” 他说着转身便走, 姒幽微微动了动, 略一侧头, 专注地感受着后院的方向, 有一丝丝些许的异样。 赵羡见她这般,便问道:“怎么了?” 姒幽道:“有东西。” 她说完,径自朝后院走去,王家的院子不大,靠墙堆着一排劈好的木柴,从这边转过去,就到了后院,窗下放着一架古旧的石磨,此时王家一家人都站在那里,伸长了脖子盯着石磨看,就好像那石磨上头开了花似的。 王大根看了半天,道:“不就是一条蛇么?打死便是了。” 他说着伸手就要去抓,哪知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不能抓。” 王大根下意识转过头来,正对上了姒幽的目光,他有些茫然:“什么?” 姒幽重复了一遍:“不能抓。” 王大根:…… 他确信自己听不懂这位夫人的话,遂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她身旁的赵羡,道:“李郎君,尊夫人是说……” 赵羡有点想笑,却又忍住了,好脾气地解释道:“拙荆是说,这条蛇有毒,不能抓。” 那条蛇通体赤红,只有拇指粗细,大概是天气太冷了,它将自己紧紧盘了起来,毫无精神,像是死了一般。 姒幽真是太熟悉这条蛇了,无数次盘踞在她的手腕上,然后毫不留情地咬下去,注入毒液。 她看向赵羡:“你将它带出来了?” 赵羡微微一笑,伸手将那赤蛇挑起来,道:“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原本从老祭司那儿把这蛇弄来,是为着姒幽身上的怀梦蛊想的,怀梦蛊三月必须要续一次蛊引,赵羡不能保证在三个月内一定能找到解除怀梦蛊的办法,所以他要做两手准备。 赤蛇虽然毒,但是它却能救姒幽的命。 在之前因为天气太冷,赤蛇陷入了冬眠之中,没有动弹,大概因为昨夜房间的温度高了些,它便醒了。 姒幽将赤蛇接过来,随手挽在手中,认真地告诫赵羡道:“这种东西,你别碰。” 赵羡眼底泛起笑意,乖乖答应:“好,我知道了。” 一旁的王家人听着他们交谈,却半个字都听不懂,表情发懵,王大根忍不住好奇问道:“李郎君,尊夫人是哪里人?” 赵羡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道:“是从天上来的。” 王大根:…… 王大根媳妇:…… 到了上午,王大根果然去借了一辆牛车来,送赵羡与姒幽两人进城去,天气很冷,路上到处都是未化的积雪,姒幽坐在牛车上,往外张望着,她对这里的一切都表现出好奇来。 王大根见了她那模样,心里嘀咕道,李郎君的这位夫人恐怕当真是从天上下来的,看什么都新奇,就连农家田间找食吃的大白鹅也要多看几眼。 老牛车慢悠悠地晃着,晃了一上午,才总算进了城,因为今日天气好,又是年关将近,城里人很多,姒幽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聚居地。 耳边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人声,热闹非凡,却又无比陌生,这令她不免生出几分警惕来,她下了牛车,总觉得有许多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虽然没有恶意,却仍旧让她心生不适。 她却不知道,世人皆爱美,漂亮的人儿谁都愿意多看几眼。 此刻姒幽的眉心轻轻蹙起,表情愈发冰冷了,好似由冰雪雕就似的。 正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将姒幽牵住,温暖的热意传递过来,那些不安竟然奇迹般地被驱散了。 姒幽抬起眼,望着赵羡,道:“我们去哪里?” 赵羡笑笑:“带你回我家看看。” 闻言,姒幽望了望眼前的长街和人群,道:“你家就住在这里么?” 赵羡:“不,还有很远,等到了的时候,大概正好快过年了。” “过年?”姒幽疑惑道:“那是什么?” 赵羡想了想,解释道:“是一个很隆重热闹的节日,你到时候便知道了。” 两人正说着话,赵羡带着姒幽到了一家当铺里,这家当铺生意看起来很好,里头客人很多,伙计们忙得脚打后脑勺,说话跟吼似的。 “说了这衣裳我们铺子里不典当,料子太旧啦!您请。” 当衣服的那人是个十七八岁模样的青年,喏喏道:“真不成么?这还是上好的绸缎料子呢……” 那伙计翻了一个白眼,扯着那衣裳道:“您自个瞧瞧,瞧瞧,这都被虫蛀了几个洞了?您这衣裳是传了好几十年了吧?” 这话一说出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那伙计说话刻薄得很,见有人笑,继续道:“您就是白贴钱咱们也不能要啊,您请吧。” 青年脸皮薄,闻言便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伙计不再搭理他,扬声道:“下一位!” 下一位便是赵羡了,当铺伙计干了这么多年的活儿,早就练就了一双势利的眼,他上下这么一瞄,赵羡穿的一身粗布衣裳,一看就不是什么有货的人,遂斜睨着眼,道:“客人要当什么?” 赵羡拿出一枚玉佩来,道:“我要当这个。” 那伙计打眼一看,眼里闪过惊色,立即伸手去拿,却被赵羡轻轻一挡,再次将玉佩收起来,道:“你做不了主,让你们的掌柜出来。” 伙计面上的神色倏然变得热情,殷切道:“请客人随小人来。” 赵羡点点头,转过身牵起姒幽,那伙计这才看见了姒幽的脸,顿时眼珠子都看直了,一错不错地盯着她,赵羡皱了皱眉,眼神沉了下去,冷声道:“带路!” 伙计这才猛地回过神,欠身哈腰,万分热切地引着赵羡往后堂走,道:“您请稍坐片刻,我这就去请掌柜的来。” 不多时,那掌柜便过来了,是个富态的中年人,看起来很是和气,见人便先有三分笑相,一看就是老练的生意人,他见了姒幽,眼底闪过惊艳之色,很快又笑着向赵羡道:“公子可是要典当一块玉?” 赵羡将玉佩拿出来,放在桌上,道:“就是这一块。” 掌柜见了,连忙双手慎重捧起那玉,对着天光左看右看,质地通透,触手温润滑腻,雕的是麒麟踏祥云,做工精细,成色极品,竟是一块难得一见的好玉。 掌柜心里啧啧几声,他开了这么多年的当铺,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好玉,对赵羡的态度不免又殷勤了三分,笑着问道:“客人是想死当,还是活当?” 死当就是一锤子买卖,价格要高一些,活当则是暂时抵押,日后还要来赎回去的,价格自然也就低一些。 赵羡想也没想,道:“死当。” 掌柜心里一喜,忙道:“那且容我再斟酌一二,定个合适的价格出来。” 一般来说,这样大一点的当铺里都有专门鉴价的老师傅,赵羡点点头,道:“劳烦掌柜快一点。” “是是。” 掌柜拿着那玉佩进了里间,里头有几个老师傅正在说话,见了他进来,便停下了,掌柜招呼道:“都过来看看,方才有位客人拿过来的玉佩。” 那几个老师傅听了,都纷纷过来看他手中的玉,一位白胡子的老师傅打眼一看,拍案惊道:“好玉。” “成色上佳的和田玉,雕工精细老练,不知是哪位大家刻的?” 有人道:“这种玉佩上头都有记号,看看?” “是羊山先生!” 几人听罢,立即呼啦围了过来,挨个看那玉,掌柜不懂这些,只知道羊山先生刻的玉很是值钱,便道有些忐忑道:“客人说要死当,那这玉值得多少?” 一个老师傅比了比一只手:“少说也要这个数。” 掌柜看了看,试探道:“五百两?” “五千两!” 掌柜瞬间瞪圆了眼,张了张口,半天没说出话来…… 五千两,够重新买一个当铺了。 正在这时,一个老先生忽然道:“且慢,容我仔细看看。” 旁人便将那玉递过去,他小心接过,对着天光左瞧右瞧,半眯着眼,模样分外认真而凝重,等许久之后,他才谨慎地放下玉佩,道:“这个东西,我看着,好像不是一般人家里能有的。” 这老先生姓黄,于鉴玉一道上很有些名望,他这么一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掌柜道:“黄老此话怎讲?” 黄老慢腾腾地抛出了一个惊雷:“这上面有一个印记,你们看到了没有?这玉佩是皇宫里的东西。” 掌柜惊了,他仔细回想了一下,道:“可我看那位客人的穿着很是普通,都是粗布麻料,怎么也不像是宫里头的贵人啊。” 一人道:“不会是窃来的吧?我记得前阵子,官府不是贴了榜说,外地有一个什么江洋大盗流窜到了庆州附近?” 第32章 第 32 章 第32章 姒幽坐在椅子上, 打量着茶盏上的精致花纹,好奇地摸了摸,触手光滑无比, 不像陶器那边粗糙。 水里泡着叶子,看上去碧莹莹的, 带着淡淡的幽香,旁边传来赵羡的声音,道:“这是茶。” 姒幽转过头望望他, 赵羡微笑示意:“你要试试么?” 姒幽仔细嗅了嗅, 确认没有危险之后, 才慢慢喝了一口气,与清水不同, 这水的味道有些清苦, 之后便觉得一丝回甘, 很是奇特。 她咬了一片叶子,慢慢地咀嚼着,满嘴都是淡淡的清香, 赵羡并没有阻止她, 反而问道:“怎么样?” 姒幽又喝了一口水, 认真道:“是苦的, 不过很香。” “喜不喜欢?” 姒幽回味了片刻, 道:“还好, 只是觉得涩了些。” 赵羡便道:“这里的茶叶不好, 等日后我找来更好的, 让你尝尝。” 姒幽想了想,放下茶盏,摇摇头道:“不必了,麻烦。” 赵羡却笑了:“是给你的,怎么会麻烦?” 两人正说着话,那掌柜终于从里头出来了,笑眯眯道:“让两位客人久等了,是这样的,那玉实在是贵重了些,几位老师傅还在里面商量,请客人再稍微给一点时间,容他们商议完。” 赵羡皱了皱眉,他没想到只是当个东西而已,竟然要这么麻烦,他也是头一回进当铺,到底是没有经验。 姒幽却望着那掌柜,盯着他的双眼看,直把那掌柜看得心里发虚,额上都有汗意了,心道,这姑娘美则美矣,只是这眼睛实在利了点,仿佛什么都能看穿似的,叫人忍不住想要避开她的目光。 姒幽一双幽黑如墨玉的眸子盯着那中年人看,眨了眨,慢慢地道:“你在说谎。” 掌柜没听过这种奇怪的口音,一时间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脸上堆满了疑惑,一头雾水。 赵羡却是听得分明,他问姒幽道:“你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姒幽摇摇头,道:“他说得太快,我听不懂,但是他方才一定说了假话。” 姒幽十分擅长观察,当人一旦说了假话,便会有各种各样的小举动,比如下意识眨眼,表情紧绷,耳朵微动,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会将他暴露出来。 赵羡听了,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那掌柜,道:“你将玉佩还回来,我们不当了。” 他声音冷厉,掌柜额上的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连忙道:“客人勿恼,小店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至于玉佩,我这就去取来给您。” 他说着,急急地奔进了里间,就好像外边有什么猛兽在追赶似的,掌柜才一掀帘子进去,便被几位老先生围住,道:“怎么了?” 掌柜回想起方才那客人的神色,眼神锋利,叫人见了便心生惧意,他这腿到现在还有些发软,额上冷汗涔涔,撑着桌子好悬才没瘫倒,连连道:“不成,他起了疑心,说不当了,要拿回玉佩。” “啊呀,”一名老师傅道:“这可如何是好?官兵还没有来呢。” 掌柜咽了咽口水,道:“我听他与那女子说话,不是这里的口音,也不知是哪里人,半个字都听不懂。” 有人一捶手心,立即道:“这就对了!十有八|九就是那个流窜过来的江洋大盗。” 掌柜飞快地摆手,紧张地道:“可别了,我心里怕得很,管他是江洋大盗还是别的什么,我这座小庙可管不了,玉佩拿来,我让他走吧。” 几位老先生见劝不住,便只得叹气,正在这时,外面一个伙计匆匆进来,道:“掌柜!官兵请来了!” 此时后堂屋里,姒幽正站在窗边,与赵羡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轻微脚步声,她微微皱眉,心里莫名警惕起来,道:“有人来了。” 赵羡回过头去,却见一行人自外面冲进来,提刀执戟,打头一人高声喝道:“窃贼何在?快快束手就擒!” 那当铺掌柜一溜烟从后面钻出来,指着他们二人道:“差爷,就是他们!” 赵羡嘴角抽了抽,他总是明白哪里不对了。 姒幽皱了皱眉,她即使听不懂这些人说了什么,但是那看架势与气氛,便知道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她伸手摸向腰间,那里别着几支细细的竹管。 赵羡却将她的手拉住,冲她安抚一笑,道:“没事。” 那打头的差役道:“赃物呢?” 当铺掌柜连忙将玉佩捧给他,道:“差爷,这个是皇宫里头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他偷来销赃的。” 差役拿着那玉佩翻来覆去看了几眼,一挥手,道:“拿下!带回衙门里等候审问。” 话音一落,几个差役如狼似虎地扑上来,要抓了两人,赵羡一伸手,护住姒幽,口中道:“慢着。” 那领头的差役道:“怎么?有什么话,回衙门去同咱们大老爷说,带走。” 于是一行差役们雄赳赳,气昂昂,带着两人自当铺出去了,阵仗闹得很大,百姓们不由争相来看,还有人来询问当铺掌柜:“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掌柜笑呵呵道:“刚刚那两人是江洋大盗,我叫了官兵来,将他们抓住了。” 那人惊道:“就是前阵子官府贴榜的那个大盗么?” 掌柜道:“可不是?” 一众看热闹的纷纷称赞道:“掌柜果然是有义之士!” “刘掌柜古道热肠啊!” 掌柜呵呵笑着谦虚道:“过奖,过奖,举手之劳罢了,何足挂齿。” 一名不太引人注意的青年此刻正站在店门外,缩着脖子,朝那官差离去的方向看了半天,然后慢吞吞地搓了搓鼻子,混入了人群中,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若是姒幽与赵羡还在,必然能认出来,这人正是之前在当铺里面当衣服,反被伙计羞辱了一通的那个青年。 却说回姒幽与赵羡被官兵押送着往衙门的方向走,她虽然听不懂之前这些人说了什么,但也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眨了眨眼,问赵羡道:“我们是被抓住了么?” 赵羡神色有一瞬间的微滞,很快笑答:“没有,我们只是要去一个地方。” 姒幽望着他,片刻后,毫不留情地拆穿:“你在说谎。” 赵羡:…… 很快,他们就被带进了衙门,一个年长的差役过来看了看,问打头的那个,道:“孙捕头,这就是那个在逃的江洋大盗?” 孙捕头神色松快,得意道:“可不是?” 那差役奉承道:“孙捕头果然厉害,这么快就把人抓来了。” 孙捕头笑道:“还得等大老爷审问,先押到牢里头去。” 差役自然应承下来,等押人的时候,看见了姒幽,愣了一下,道:“这个……也是江洋大盗?” 孙捕头也是一愣,道:“他们俩人是一块的,大概是一起作案?等大老爷审问了就清楚了。” 那差役又瞄了姒幽一眼,心道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也能是江洋大盗? 不过人是孙捕头抓的,就算这小姑娘不是犯人,大老爷审问清楚之后再放了便是,那差役欲领着两人往牢里去,正在这时,赵羡忽然问道:“你们的知府是高顺?” 孙捕头怪异地看了他一样,警告道:“大胆!不许直呼我们大老爷的名讳。” 赵羡听他这般作态,心里便立刻如明镜似的,道:“我要交代罪行,让你们知府大人来。” 闻言,孙捕头有些犹豫,赵羡又道:“我记性不大好,若再等上一两个时辰,恐怕就记不清楚了。” 孙诚当了这么多年的捕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嚣张的犯人,架子比他们大老爷还要大。 他有心想挫挫对方的锐气,但是又担心赵羡真的不招,遂对那差役道:“我这就去禀告大老爷,你将他们押去班房,等候审问。” “是。” 衙门后堂,一名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桌案后,长吁短叹,冲自己的书吏道:“借粮借粮,说得轻巧,再过一个月就开春了,哪儿还有粮借?前头一个流窜的江洋大盗没抓着,这会儿又是借粮借钱的,他们当我庆州府是户部的仓库呢。” 书吏不吱声,知府就继续骂娘,骂完了,把卷案一摊,道:“借他们三千石,爱要不要,写吧。” 书吏提笔就开始拟信,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人声,知府扬声道:“进来。” 进来的人正是孙捕头,他面有喜色地拱手道:“大人,卑职抓到那个江洋大盗了。” “哦?”高顺立即站起身来,神色颇为欣喜:“怎么抓到的?” 孙捕头便将当铺掌柜报案一事细细说来,又道:“那大盗现如今就被关押在班房里,说要交代罪行,大老爷可是现在就开始审问。” 高顺欣然抚掌,这都年底了,他正愁着政绩的事呢,这不就来了?正正是瞌睡来了枕头,他马上道:“审,现在就审!” 说完,便率先出了屋子,孙捕头与书吏紧随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班房的方向走去。 班房位置不好,里面十分阴暗潮湿,大冬天的一进去,便让人觉得如同置身冰窖之中,分外难受,白天也还点着火把,以备照明。 孙捕头开路,到了里头便扬声喊道:“大老爷来了,将那两个大盗提出来。” “提犯人!” 高顺背着手弯腰才进了门,还未来得及直起身,便听到一个略微熟悉的嗓音道:“高府台,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高顺疑惑抬头,看清楚了“江洋大盗”的面孔,嘴角一抽,浑身一抖,噗通就跪了下去:“下官参见晋王殿下!” 第33章 第 33 章 第33章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明白这才抓来的“江洋大盗”怎么就成了什么晋王殿下。 然而他们的大老爷见面就给人下跪了, 这还能有假?孙捕头面如土色, 噗通一下也跟着跪了下来, 连连叩头:“卑职该死, 卑职有眼不识泰山, 实在该死!” 赵羡背着手,虽然穿着粗布麻衣,气度却仍是不凡,他嘴角带着浅笑, 对高顺道:“高府台, 这里太冷了些,咱们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 “是,是。”高顺忙不迭爬起来,恭敬让开位置,道:“殿下请。” 姒幽望着眼前这突然反转的走势, 有些迷茫,她歪了歪头,又看了赵羡一眼, 道:“你们认识?” 不得不说, 少女的感官确实分外敏锐, 只这么短短些时间, 便能猜出端倪, 赵羡笑笑, 答道:“有过几面之缘。” 高顺这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名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晋王殿下似乎十分看重那少女,便是走路的时候,也要伸手护住她,心里登时如明镜也似,不由暗骂孙捕头,就这两人也能看成是江洋大盗,那双招子是不是长到狗身上去了? 等引着两人入了后厅坐定,着人奉了茶果来,礼数做足了之后,高顺才小心翼翼地道:“下面的人办事不利,脑子糊涂,造成此等误会,实在是下官失于管教,请王爷降罪。” 他倒是没有推卸责任,一力承担了下来,赵羡望着他,其实他之前和姒幽说的没错,他确实只与高顺有过几面之缘,但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又比陌生人要亲近几分。 高顺的座师也是他的老师,两人算是师出同门了。 所以方才在牢里,高顺一眼就认出了他来,这事倒也是巧得很,若换了旁的官员,恐怕都不认得他,到时候堂堂一个王爷,真被当成江洋大盗押解入京,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赵羡一直没说话,高顺心里不免忐忑不安,颇有些坐不住的样子,心底暗暗叫糟,怕是要和这位晋王殿下结下梁子了。 哪知赵羡笑笑,开口道:“高府台不必紧张,贵衙门的官差也是办案心切,本王能够理解的。” 闻言,高顺心里顿时一松,吐出一口气来,早就听说这位晋王殿下脾气甚好,果然传闻非虚,他放下心的同时,连忙顺口拍了拍马屁:“王爷胸襟广阔,恢宏大度,实在令下官汗颜。” 他擦了擦额间的汗意,道:“王爷什么时候来了庆州府?” 赵羡笑道:“这两日便到了,今天才入城。” 高顺点点头,又迟疑道:“王爷这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么?下官听闻六七月的时候,便有传言说……” 赵羡抬起眼,仍旧是轻笑着望他:“说什么?” 他那一眼虽然看似轻飘飘的,高顺却不知为何总感觉到了压力,下意识答道:“说王爷路遇刺客,失踪了。” 赵羡心里冷笑了一下,口中却慢悠悠道:“此事说来话长,本王当时确实遇到了些事情,被耽搁了,没能及时回到京师。” 话到这里便停下了,高顺到底做了这些年的官,眼力还是有的,即便是心里好奇,也并不敢追问,连忙岔开话题,望向一旁的少女,道:“原来如此,那这位姑娘是……” 目光移到少女身上的那一刻,高顺立即就发觉到了这位晋王殿下眼神的变化,还有面上的神情,简直是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 高顺心道,看来不管这一位是什么来头,总之以后恭恭敬敬捧着是没错了。 赵羡笑道:“这位是……是我的王妃。” 高顺暗暗嘀咕,这太庙还没进,您老就有了一位准王妃了,不知皇上知道了心中做何感想。 想归这么想,高顺面上立刻露出恍然大悟之色,连忙躬身垂下头,道:“原来是王妃娘娘,下官怠慢了,请娘娘恕罪。” 一息,两息,三息…… 十息过去了,高顺一把老腰老骨头都快弯折了,也还是没听到这位王妃娘娘吭个声儿,哪怕是一句不必多礼也没有,他心里不由泛起了疑惑。 怎么回事? 他低着头,却没看见上边的姒幽也是满脸疑惑,盯着高大人的后脑勺,不知他这究竟是做什么,最后琢磨了一下,猜测这或许是他们外族人特有的礼节,便看向赵羡,道:“他这是做什么?” 赵羡心里憋着笑,眼角眉梢都透着温柔的笑意,道:“他在向你问好。” 他们两人说话都是用巫族语沟通的,高顺却是半点都听不懂了,一头雾水地想,这王妃娘娘,怎么好像说的不是官话啊? 最后便听见赵羡轻咳一声,声音带笑,道:“高府台不必多礼,王妃她不懂官话,还请高府台不要见怪。” 原来是听不懂官话…… 高顺直起身来,忙道:“怎么会?王爷言重了。” 他说着,又不禁瞄了那王妃娘娘一眼,问道:“不知王妃是哪里人?” 赵羡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道:“是从天上下来的。” 高顺:…… “王爷真是会说笑。” 赵羡笑而不语,道:“如今正是年底时候,不好叨扰高府台,能否请府台大人安排一下本王回京师的事宜。” 闻言,高顺连忙一口应承下来,道:“请王爷放心,此事下官定然安排妥当。” 赵羡温声道:“那就先谢过府台大人了。” “王爷客气了。” 高顺办事的速度确实是快,等到了下午,便找到了一条客船,正好是往京师的方向去的,他来报给赵羡的时候,面色还有些惭愧,道:“时间太紧,天气又不好,没有别的船,只能委屈王爷与他人共乘一船了,不过请王爷放心,那客船的最上层已经被下官包下了,不会有人打搅的。” 赵羡自然没有别的意见,高顺顿时松了一口气,又安排了六个身体强健的差人一路护送。 启程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天边蔓延开一片深黛色,金色的阳光将厚重的云层勾勒出奇怪的形状,倒映在远处的河面上,洒落了一层碎金似的光芒,就连岸边的积雪也变得分外漂亮。 姒幽从未坐过船,便不肯在船舱里待着,没事就在船上来回走,好奇地左右观望。 两岸都是青山,山上白雪皑皑,被淡化成一片连绵的暮色,冰冷的风自船头吹来,将衣裳都吹得往后翻起,姒幽雪白的肌肤都泛起了一丝绯红,让人忍不住想要亲一口。 “喜欢?” 男子带笑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姒幽回过神来,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挡住了刺骨的寒风,有淡淡的温度透了过来,很是暖和。 姒幽忍不住蹭了一下,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小动物,全身心地交付出依赖,赵羡眼神瞬间转为幽深,他轻轻以拇指抚过少女的眼角,那里有一颗很小的痣,淡得几乎看不见,仔细端详,便会发现那痣透着些朱色,竟然是一颗朱砂痣。 让人忍不住想要轻轻啄吻。 然而赵羡却没有这么做,他眼眸深深,唇边带着几分笑意,道:“不怕冷?” 姒幽睁开眼,望着他,道:“你的手暖。” 旁人听这句话大概会觉得莫名其妙,但是赵羡毕竟太了解她了,少女的言下之意就是,既然你手暖,那就给我暖着,这样就不冷了。 就连撒娇都是这样含蓄而矜持,却又带着十足的理所当然。 赵羡的心顿时仿佛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似的,软做了一团,宠溺道:“好,那就给你暖着。” 姒幽站直了身子,退开些,脸颊离开了对方的手,那点儿暖意立刻就跑光了,刺骨的寒风再次呼啸着吹过来,冷得彻骨。 赵羡正愣怔间,姒幽却背过身去,反手过来抓起他的手,拖过去,贴在脸颊上,示意他稳住,然后自己开始半眯起眼,看起沿岸的风景来,取暖观景两不误。 赵羡意识到了她的意思,不由哭笑不得,又觉得她这些小举动十分可爱,换做任何一个人来做,赵羡恐怕都会把他扔出去,但是唯有眼前这人,便是她不说,他也会心甘情愿地替她做任何事。 天下间,也唯独只有这一个人,能让他如此珍重地放在心尖上。 船一路往北行驶,到了夜间,便有随行的差人捧了菜饭过来,这些都是高顺之前安排好的,菜肴精致丰盛,绝不会怠慢了晋王殿下。 姒幽在巫族里的时候就不挑食,当初赵羡把菜给炒得半生不熟,咸得能齁死人,她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此时就更不必说了。 姒幽不挑食,却也不是对食物没感觉,当她发现一样菜分外好吃的时候,便停了下来,赵羡见了,问道:“怎么不吃了?不喜欢?” 姒幽摇摇头,她放下筷子,将那一碟子菜往前推了推,道:“这个好,你吃吧。” 赵羡愣了愣,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顿时一软,还有些微微的酸麻,他笑道:“你若喜欢,便多吃,日后还有的。” 他说完,也夹了一筷子,姒幽这才再次吃了起来,赵羡仔细观察了片刻,发现她是喜欢偏甜的食物,心里便暗自记了下来。 用过饭之后,就到了就寝的时间,高顺安排得很好,王爷和王妃一起出行,那自然得要一张舒服的大床了,赵羡看着那一张足够三四个人打滚的大床,很是满意。 姒幽压根就没多想,洗漱之后便爬了上去,等赵羡来时,就发现她怀里又多了一个包袱,想也不必想,那些都是装蛊虫的竹管。 从此以后,晋王爷此生最大的敌人,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王妃养的蛊。 第34章 第 34 章 第34章 好说歹说,赵羡信誓旦旦, 会有更好的地方安排给蛊虫之后, 姒幽这才终于同意让他把蛊虫从床上拿下去。 不过直到最后, 她仍旧不理解, 为什么赵羡就是不肯将蛊虫放在床上, 床上又软又暖, 不好吗? 她坐在床边,虽然是坐着的,语气里却自有一种别样的沉静气度,淡声道:“你若是不喜欢蛊虫, 大可以换一张床睡, 或者我换一张床。” 闻言,赵羡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立即道:“我没有不喜欢蛊虫。” 姒幽仔细望着他,赵羡便只能让自己眼底的坦诚更加真切些,过了片刻, 姒幽才相信了他的话,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愿意让它们在床上?我养的蛊虫很乖, 并不会随意攻击人, 更何况, 它们都在竹管里, 轻易不会出来。” 赵羡沉默片刻, 道:“我们这里的人, 不会将养的东西放在床上,床对于人来说是很好,但是对于蛊虫们来说,却并不一定是最好的去处。” 他说着,又道:“你也不是蛊虫,怎么知道蛊虫一定会喜欢待在床上?” 姒幽想了想,竟然无从反驳,顿时陷入了沉思中,开始思索起来,蛊虫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床。 赵羡见她若有所思,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方才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耗费了晋王殿下毕生的智慧了,幸好巫族没有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一说,否则还不知能不能糊弄得过去。 是夜,姒幽睡在床里边,赵羡将她拥在怀里,心情既温暖,又复杂,最后叹了一口气,直到半夜方才无奈睡去。 心上人在怀确实是一件好事,可是再好,也不能天天这么熬着啊。 凌晨时分,姒幽忽然睁开了双目,无声无息,她原本是侧着的,这时轻轻动了动,转过头来,往外面望去。 赵羡一双手仍旧拥着她,力度不大不小,既不会压着她,也不会让姒幽睡熟了滚出去,姒幽这么一动,他便醒了,警觉地睁开双目,正欲开口,却被姒幽先一步伸手,压住了嘴唇。 赵羡立即意会,闭上嘴,侧耳细听,一点轻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脚步声自外面传来,有人。 船舱角落里点着一盏落地白铜灯台,此时灯油干涸,烛光幽幽,将灭未灭,姒幽的眸子被那轻微的光芒点亮,折射出如琥珀一般的光。 那脚步声渐渐近了,轻得仿佛一阵微风,来人很是小心,而且速度不慢。 噗地一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灯台上的那一点光倏然熄灭了,整个船舱陷入了浓重的漆黑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了,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寂静的空气中只能听见两个呼吸声,轻而浅淡,然后,慢慢的,姒幽听见了第三个呼吸声,往这边靠近。 船舱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了,一道漆黑的影子迅速蹿了进来,门再次又被轻轻合上,动作奇快无比,这段期间,一丝丝响动都没有发出,可见来人的小心程度。 姒幽没动,她仍在观察那人,呼吸声渐渐近了,已经到了床边,若不是她听觉分外灵敏,恐怕此时都无法察觉到,他们的床头竟然站了一个人。 看那人身量,应当是个男子,身形颇为瘦削,否则动作也不会如此灵便了,姒幽看着他,略略倾身,在床头小心地摸索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姒幽微微眯起眼,心道,原来是个窃贼。 正在这时,那人的动作微微一滞,他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拿起来疑惑地摸了摸,过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什么,登时顾不得许多,惊叫一声,甩手便扔了出去。 “嘶……” 蛇吐信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角落传来,大概是赤蛇被他这一扔,给摔醒了,那窃贼惊喘一口气,却听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幽幽地说了一句什么,音调古怪,却是从未听过的话,映衬着这漆黑死寂的夜色,愈发诡谲。 好似从地底下传来的一般,叫人听了不由鸡皮疙瘩爬了满身。 赵羡坐起身来,向那人警告道:“你最好不要妄动,那蛇就在你脚旁边,若咬一口,药石无医,只能把你扔到江里喂鱼了。” 那窃贼顿时僵住了,果然不敢再乱动。 加了灯油之后,房间的灯烛很快再次亮起,整个室内被照得通明,果然地上有一条赤红色的小蛇,正趴在那窃贼的脚边,仿佛随时都会探头咬一口。 那窃贼是背对着姒幽的,看上去似乎是个年轻人,穿着深色的衣裳,姒幽披衣下床,赵羡正放下火折子,见她赤着一双雪白的足走下来,立时皱了皱眉,道:“阿幽,穿上鞋。” 姒幽低头看了看,随意地蹬上鞋,动作十分敷衍,令赵羡心中颇是无奈,姒幽却转到那窃贼身前,看清楚了他的脸孔,纤长的眉轻挑,道:“我见过他。” 那青年原本垂着头,听见这古怪的口音,不由抬起眼来,望见了姒幽,整个人顿时愣住了,眼底闪过惊艳之色,看上去呆呆的,半晌都没回过神。 赵羡见状,眉心不悦地皱起,斥责道:“乱看什么?” 青年只好又撇过头去,哪知姒幽竟然又跟着转过去,一双如墨玉般清冷的眸子盯着他看。 青年的脸顿时涨红了,竟然有些无所适从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半夜偷着进来摸东西的梁上君子。 赵羡的脸黑沉如锅底,姒幽却压根没注意,对他道:“我们当时在那个很多人的屋子里的时候,他也在,拿着一件衣裳。” 闻言,赵羡微愣,立即便想起来了,姒幽说的是那个当铺,当时确实有一个青年,拿了一件衣裳去典当,反而被当铺伙计嘲笑了一通。 赵羡微微眯起眼,走到那青年面前,问道:“你是跟着我们上船的?” 青年撇开眼,不与他对视,口中喏喏道:“什么跟着你们上船的?我不知道……我要去东山探亲,才坐的这条船。” 赵羡几乎要冷笑出声了,他上下打量那青年,慢慢地道:“听闻庆州府来了一个流窜作案的江洋大盗,我看你就挺像的,南方口音,行动也甚是熟练,想必行窃的经验很足……”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果然见那青年面上有一闪而逝的惊色,这下他心底几乎敲定了,这青年十有八|九就是那个江洋大盗,再不济也是一名惯犯。 也实在是运气不济,居然偷到他们二人头上来了。 姒幽弯下腰,将地上孤零零的赤蛇捞起来,随意缠在手腕上,这赤蛇原本是老祭司养的蛊,都说物肖主人,如今老祭司已死,它从前有多嚣张,此时就有多畏缩。 动物向来便是十分敏感的,它能够感觉到面前人的威胁,所以完全不敢动,任由姒幽将它缠成了一条麻绳,简直是要多乖就有多乖。 那青年惊奇地看着姒幽的动作,小声呐呐道:“这蛇是你养的么?” 姒幽听了,便看向赵羡,道:“他在说什么?” 赵羡看了那青年一眼,解释道:“他问这蛇是不是你养的。” 青年又道:“这蛇很毒的,若被它咬一口,不出十息便会死去,你……你最好不要养了。” 赵羡长眉一挑,道:“你见过这种蛇?” 青年不说话了,紧闭着嘴,一副不想与赵羡对话的模样,赵羡见他这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感情是惦记着姒幽呢,于是冷笑一声,叫了随行的差人来,当着那青年的面,吩咐道:“此人行窃,或许正是那个江洋大盗,先把他捆起来,仔细看好了,等到了京师,即刻押去顺天府审问。” 那几个差人惊了一下,万万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情,连连告罪之后,这才将那青年牢牢捆了,带下去了。 这场风波就此平息,船沿着河流一路行驶,终于赶在了年前,驶入了京师的东城码头,停靠在岸边。 这几日天气尚好,阳光明媚,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年关越近,码头上到处都是商船与客船,熙熙攘攘,挤成一片,大概是因为再过几日就要过年了,所有人都很忙碌。 六个差人分为了两拨,其中三人押送着那青年窃贼去送官,另外三人便护送着姒幽与赵羡两人去往王府。 他们办事到底还是利索,很快就租了一辆马车来,请两人上车,不多时,马车便辚辚行驶着,往王府的方向去了。 一路上,车帘就没有放下来过,姒幽举着那车帘,一边往外看,见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是没见过的。 赵羡见她这般,索性替她将车帘挂了起来,车窗大开,能将外面的景致尽收眼底,于是,外面也就能清楚地看见了车内的人。 一旁的酒楼雅间内,数位年轻公子正聚集在一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有人忽然道:“乾之,你在看什么?” 另有一名年轻公子笑着打趣道:“是看到了什么美人儿?” 那被称作乾之的青年身着蓝色衫子,气度不凡,一看就知其出身非富即贵,他听了朋友们的话,并不反驳,目光仍旧望着楼下,欣然道:“倒叫你说对了,方才还真的见着了一名美人。” “在哪里?在哪里?” 一群人蜂拥着挤向了窗边,探头往下张望,却见一辆马车哒哒远去,很快便消失在街角,没了踪影。 “没见着美人啊。” “乾之兄给指一指。” 众人催促着,温乾之笑笑,道:“就在方才那马车上,都走远了,如何还能看到?” 于是众人唏嘘不已,分外遗憾,温乾之却不禁回想起方才那惊鸿一瞥来,少女身着素白的衣裳,坐在窗边,表情清冷,却又带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意味,就仿佛初冬里的第一片雪,降落在了这繁华的红尘人间。 第35章 第 35 章 第35章 马车一路行驶到了王府门前, 却见大门紧闭, 门前冷落, 三名差人面面相觑, 最后派了一人上前敲门。 老半天过去了, 那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老仆探出头来, 瞄了差人一眼,警惕问道:“做什么的?” 差人连忙道:“在下乃是庆州府府衙差役, 奉知府大人之命,护送晋王殿下回京。” “什么?”老仆怔了一下,睁大眼震惊道:“王爷回来了?” 他连忙将大门拉开, 一边往外张望,一边颤颤追问道:“我们王爷在哪里?” 差人让开些, 露出门前的马车来, 正在这时,赵羡下了车马,唤了那老仆一声:“张泰。” 老仆浑身一震,见了自家主人, 登时老泪纵横,连忙迎过来,声音哽咽道:“王爷, 您可算是回来了!” 紧接着, 他便看到他家王爷站在马车旁, 扶下了一名身着素衣的女子, 张泰打量几眼,才面带疑惑道:“王爷,这位是……” 赵羡分外平静地道:“这是我的王妃。” 张泰:…… 失踪半年的晋王回来了,不止如此,他还带回了一名王妃,不多时,整个王府都被惊动了,下人丫环们纷纷跑来看王府新的女主人。 然后他们便发现,这位王妃在说什么? 好像没人听得懂? 姒幽看着厅外那些佯作打扫,实则趁机偷偷瞄过来的人,眉心微微蹙起,对赵羡道:“你家里有这么多人?” 赵羡嘴角抽了抽,看了那一圈悄悄围观的下人,解释道:“家里房子太大,我一人打扫不了,便请了许多人来帮忙打扫。” 闻言,姒幽想了想,道:“我可以送你一些食尘蛊,养些时候,就不大需要打扫了。” 赵羡点点头,笑道:“这样也好。” 于是旁的丫环下人们看着他们的王爷与新王妃说笑,一头雾水的同时,也完全不知道,他们王爷随口就把他们的差事给轻飘飘地缷去了。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王府的丫环们都只能去做一些粗重活儿,譬如整理花园,打扫庭院,甚至修整房屋,至于擦擦地,抹抹桌子这种轻快活计,那是想都不要想了。 晋王一回来,没出半天,京师的大部分人都收到了消息,立刻有无数拜帖纷至沓来,如雪片一般飞入了晋王府中,门房收了老大一摞,差点要放不下了。 然而晋王却没有时间搭理他们,宫里方才来了旨意,他得即刻入宫去,参见他的父皇,再去后宫给皇后与太后请个安,说说这半年来的遭遇,晚上说不得还要在宫里用膳,与他那些兄弟们拉扯一番。 赵羡想了想,问姒幽道:“下午我会出去一趟,大抵晚上才会回来,你要一起么?” 姒幽道:“是去哪里?” 赵羡答道:“去见我的父母。” “不去,”姒幽淡声道:“你自己去便是了。” 她拒绝得非常直白,毫无商量的余地,最后赵羡到底是没有带她去,一来,觉得还未到时候,二来皇宫规矩甚多,他担心姒幽不自在。 赵羡想把路都铺平坦了,让姒幽什么都不必想,也不必烦忧,更何况,暗处还有心机叵测之人,他不想让姒幽进入那些人的视线之中。 进宫之前,赵羡便将王府中的管家叫来,仔细叮嘱了一番,姒幽要如何便如何,一切顺她的心意来,绝不能让她有半点不高兴。 老管家是自打赵羡离宫建府邸的时候就跟着的了,人精一样,听了这番嘱咐,哪里还不明白新王妃对他们王爷的重要性?连连答应下来,就差指天发誓了。 赵羡很是满意老管家的眼力劲,又与姒幽说了几句,便离开了晋王府,进宫去了。 他一走,丫环下人们便都松了一口气,心思都再次活络起来,毕竟她们这还是头一回见到王妃,好奇总是在所难免的。 姒幽坐在花厅里,目光落在桌几上的美人瓶上,细白的瓷器,上面绘着精美无比的花纹,这些都是她没见过的,便多看了几眼,眼底有着不加掩饰的专注与好奇。 她观察花瓶,下人们就观察她,新王妃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素白的粗布麻衣,那料子一看就很差,是王府的丫环们都不会穿的,好在洗得干净,叫她穿上了,也自有一番气质。 一个小丫环悄悄道:“王妃穿的衣服样式好奇怪。” “是呢,”另一个丫环接道:“而且她没有挽发。” “为何不挽发?也没有插簪子和钗子。” “啊呀,”又有一个小丫环眼尖,小声道:“王妃没有穿耳。” 听了这话,所有的丫环们都立刻去看,果然见姒幽的耳垂白嫩无比,如婴儿一般,却没有穿洞,显然是没带过耳珰的。 一群丫环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疑惑,连耳珰都没有带过,身上穿着又如此普通寻常,甚至到了寒酸的地步,这个王妃家里原本是做什么的? 丫环们不由开始发散思维,她们王爷失踪了半年,突然带了一个王妃回来,这其中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 姒幽自然是注意到了那些带着探究的目光,自打她离开大秦山,来到外面的第一天起,她就收获了许多诸如此类的目光,不带恶意,也没有善意,就只是这么看着,好像她是一样什么新奇的物事。 姒幽心里一直觉得不适,不过她向来是个能忍的性子,旁人没有做得过分,她便随他们去了,她的性格在巫族中时已经过了多年的磨砺,这些小事在她眼中,简直不值一提。 好在老管家安排了事务回来,也发现了这等情况,立即驱赶了那些没规矩的下人丫环们,笑呵呵地冲姒幽躬身弯腰,道:“王妃娘娘,老奴已经让人打扫好了院子,您是否需要休息?” 一息,两息,三息…… 空气中安静无比,老管家的老腰都快要酸了,仍旧没有等到他们王妃的意思,不由悄摸着抬起眼去看。 这一看不要紧,梨花木的雕花大圈椅中早已空无一人,他们王妃不见了! 老管家还从未遇到这种情况,登时一懵,连忙转过身去找,只望见了一个素白的背影,在门廊下一闪而逝。 “哎,王妃娘娘……”老管家一下急了,提起袍子下摆连忙追上去。 却说姒幽当时确实是没有注意到老管家,因为她被另一样东西吸引过去了。 精于养蛊之人对于蛇虫一类的动物分外敏感,姒幽便是如此,隔了很远的距离,她都能感受到那些小东西们的存在。 这是一种旁人及不上的天赋,便是巫族人都鲜少有达到她这种境地的,姒幽对于细微的东西分外敏感,她看见的,听见的,和嗅到的都与普通人不同。 她顺着那感觉往外走,从花厅出来便是一道长长的游廊,院子里种满了梅树,此时盛开了无数的梅花,积雪早已化了大半,却仍有残余的雪水凝结成冰,映衬着怒放的寒梅,分外美丽。 姒幽下了游廊,穿过那些梅树,前面中了许多花木,只是寒冬之际,大多凋零枯败了,一池枯荷看上去颇有些凄清之感,姒幽就在那池边停了下来,探头往下看去。 老管家追上来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他们的新王妃正趴在池边低矮的栏杆上,大半个身子俯下去,让人觉得轻轻一碰,她就要一头栽进池子里去! 老管家登时惊得差点昏厥过去,老长的白胡子都要掉了,连连喊道:“王妃娘娘!娘娘不可啊!” 他顾不得别的,横穿了梅林,自泥泞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荷池边奔过去。 姒幽正伸手将那小东西从岩石缝里扒拉出来时,听见身后传来人声,她站直了身子,疑惑转头望去,只见那个白胡子的老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额上都冒了汗。 “呼——王、王妃娘娘……”老管家喘着气,道:“您这是做什么?这池子深得很,您当心——” 他说着,目光便不自觉地停在了姒幽的手中,嘴里的话也戛然而止,姒幽见他这般,便误会对方是想要看她手里的东西,遂摊开手,道:“你要这个?” 少女纤细的五指摊开,露出掌心,那里正摊着一只蜘蛛,足足有婴儿拳头那么大,通体漆黑,还张牙舞爪地扭动着,看上去分外恐怖,老管家惊得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翻着白眼厥过去…… 姒幽奇怪地望着对方那副神情,好像十分害怕似的,便知道自己大概会错意了,她将蜘蛛收了回来,放慢了声音道:“你,别怕,不咬人。” 她的音调有些奇怪,但若是可以放慢着听,也能听懂几个字眼,老管家那颗心终于慢慢放了下来,眼皮子抽了抽,还得挤出一个笑:“是,老奴知道了。”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姒幽回过头去,竟然是去而复返的赵羡,她疑惑道:“怎么回来了?” 赵羡冲她温和一笑,道:“我与他吩咐些事情。” 说完,便转头对惊魂未定的老管家道:“阿幽她听不太懂我们这里的话,你若要与她说话,须得慢慢说,意思越简单越好。” 老管家顿时傻了眼,原来他们王妃还是个听不懂官话的,他不禁看向姒幽,少女正抓着那只张牙舞爪的黑蜘蛛,翻来覆去地看,分外专注,心中不由郁卒万分。 他们王爷到底是打哪儿找来了这么个清奇的王妃? 第36章 第 36 章 第36章 赵羡叮嘱完了之后, 这才再次离开, 老管家愣了一会神, 才小心翼翼地放慢语气, 对姒幽道:“王妃娘娘, 您, 要休息么?” 姒幽这下听出来对方是在对自己说话了, 她想了想,问道:“王妃, 是什么?” “我叫姒幽。” 说完,还担心老管家听不懂,口齿清晰地再次重复一遍:“姒, 幽。” 老管家:…… 他哪儿敢叫王妃的闺名啊?只能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好声好气地道:“是, 是, 那您,要去休息么?” 姒幽想了想,道:“要,一间屋子。” 老管家琢磨了一下, 才从那古怪的音调里明白她的意思,心里顿时长舒了一口气,暗暗道, 终于能沟通了, 别说一间屋子, 您就算是要个十间八间的都没问题。 他面上和蔼笑着, 躬身慢慢地道:“您请随老奴来。” 老管家引着姒幽往后院走,途径所过之处,不少下人们都好奇地朝这边看过来,探头探脑地打量着新王妃,老管家见了,立即沉下脸来,呵斥道:“都守这里看什么?活儿干完了吗?若是不想干了只管与我说,王府里最不缺的就是奴才!” 下人们挨了一通训斥,都个个缩起脖子,忙做鸟兽散开了,老管家缓和了面色,又笑呵呵对姒幽道:“您这边请,地上滑,当心些别摔着了。” 没多久就到了正院,这是晋王府最大的一座院子,四进,毕竟是主人住的,布局也是分外精巧,大到屋檐窗棂,小到花木石雕,都是无一不精雕细琢的。 等进了最里面的院子,早有一众丫环们等在那里了,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嫩生生的女孩儿们,垂手敛目,不时用眼角余光悄悄往外看,打量着她们新来的王妃娘娘。 姒幽看见了这满满一院子少女,饶是她向来从容淡定,此时也着实愣了一下,颇有些疑惑,这些人都是住在这里的? 李羡他家中究竟是做什么的,竟然会有这么多人?养得起么? 姒幽想了想,觉得这养得起养不起也不干她的事情,遂又放下了,她这副淡淡的神情,在老管家看来,却是宠辱不惊,不卑不亢。 老管家当了这么多年的王府管家,那眼光自然是非一般的利,他们的新王妃虽然穿着粗糙,环佩首饰一概没有,脂粉未施,看似出自贫寒之家,连官话也听不懂,但是她本身就有一种奇特的气质,叫人见了不由心生好感。 而王妃进了这王府,神态自若,就如逛自家后花园一般,没有露出半点失态之处,即便是看到感兴趣的东西,神色也是淡淡的,不动声色。 再看她的一双手,肌肤细腻,肤色白皙,一看就是没有做过粗活的,老管家暗暗在心里揣测着,他们这王妃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历,但是这模样,这气度,总归不是普通人家里能养出来的。 老管家却不知自己误打误撞还真的猜中了,毕竟巫族的祭司,还真不是普通人家里能供出来的。 姒幽十岁那年,被点做少祭司,自此之后,大部分时间,她都是跟着老祭司,学习祭祀或者占卜一类的事情,也并不需要像旁的族人那样去劳作,巫族需要培养一个祭司,他们当然不会让祭司去下田做活的。 姒幽极擅长养蛊一道,偶尔得了不错的养蛊材料,还可以拿去换取米粮,平日里也颇是节俭,日子不咸不淡,倒是过得去。 于是便造成了老管家的误解,他甚至开始默默猜测,新王妃是不是哪一个家道中落的富贵人家里养的女儿了…… 老管家一边想着,一边轻咳了一声,下面的丫环们立刻挺直了腰杆,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老管家看见了自己。 老管家一双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这是咱们的王妃娘娘,你们都是在王府里的老人,伺候王爷的日子也长了,没有个四年也有三年。” 丫环们听他说得如此慎重,便愈发谨慎,老管家继续道:“王妃娘娘初来乍到,主子有一些不熟悉,不明白的,你们要小心伺候着,若叫我发现有人偷懒耍滑,做出欺主之事,仔细你们的脑袋!” 这话说得严重了,丫环们都不由缩起脖子来,老管家冷声道:“都哑巴了吗?听到没有?” 丫环们立即齐齐应答:“是!” 老管家这回满意了,点了点头,又叫了几个丫环的名字,道:“寒璧,日后你就先管着她们这几个,贴身伺候王妃娘娘,其余的人,都还是照往常一样,该是如何,就是如何。” 一个年纪稍大的丫环轻声答应了,老管家这才换上一副和蔼的笑脸,转身对姒幽道:“王妃娘娘,老奴让人领着您去休息,有什么事情,您尽管吩咐她们便是。” 他说得有些快了,姒幽顿了好半天,才勉强琢磨出些其中的意思,虽然有些半懂不懂,但仍旧是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至少她听懂了一句,要让她去休息。 在船上晃了几日,睡得并不好,姒幽确实有些累了,听那白胡子老人跟几个女孩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便笑着向她告辞离开了。 那些女孩们还站在院子里没动,也没声音,姒幽开始还不觉得,现在突然有些犯困了,她想了想,礼貌问道:“在哪里可以休息?” 之前那个叫寒璧的丫环连忙走上前,按照老管家的吩咐,刻意放慢了声音,轻柔细语道:“奴婢带王妃娘娘去。” 到了现在,姒幽总算是明白王妃娘娘这四个字是在称呼她了,毕竟刚刚一路过来,这四个字出现的频率也太高了些,让她下意识记住了。 或许是他们外族人对于客人特有的称呼吧。 姒幽想明白之后,便不再纠正她,只是点点头,礼貌地道:“谢谢。” 寒璧这回听懂了,颇有些惊讶地望了姒幽一眼,她自小就被卖去做了丫环,后辗转入了王府,服侍过好几个主子,还是头一回有主子跟她说谢谢。 用如此平常的语气,仿佛在对待一个与她地位相仿的人。 望着少女平静而漂亮的面孔,寒璧心里微微一跳,语气不自觉又放软了许多,道:“您请随奴婢来。” 她说着,便垂头引着姒幽往前走去,等进了主屋,撩起帘子,入了卧室,她才吟吟笑道:“娘娘就在这里休息吧,奴婢就在外边守着,您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叫奴婢一声便是。” 姒幽没作声,只是把随身拿着的包袱放在了一旁的桌几上,寒璧见了,正欲替她收起来,却听姒幽阻止道:“别拿。” 寒璧一怔,以为自己冒犯了王妃,连忙缩回手,噗通跪下去,急急解释道:“娘娘恕罪,是奴婢鲁莽了,请娘娘责罚。” 她这一跪,后面的四个丫环也呼啦一下子跪了下去,一点气也不敢吭,偌大个屋子,竟如同死寂一般。 姒幽看着她们的举动,满眼都是疑惑,片刻后,才淡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很平静,并没有发怒或者责怨的意思,倒仿佛是对她们很不解,寒璧与那几个丫环都是一怔,悄悄抬起头去看,却只见姒幽伸手将那个破旧的包袱拿起来,放在了床头,然后不再搭理她们,自顾自解开外袍,竟是预备歇息了。 姒幽实在不懂她们为什么要跪,她在族里时,只有见到老祭司和母神时,才需要下跪行礼。 跪,这个动作,在姒幽看来,它的含义该是敬畏与尊重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初初见面的几个女孩儿要跪自己。 姒幽向来不是一个喜欢纠结的人,既然想不明白,那对方跪就不关她的事情了。 她有点困,想睡觉了。 王妃娘娘要睡觉,下人们肯定要帮着伺候了,怎么能让她自己来做这些事情? 寒璧心里一咬牙,磕了个头,道:“娘娘,请让奴婢们来伺候您吧。”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冲其余几人使了个眼色,自己上前去,正欲帮助姒幽脱下外袍,还没靠近,就被一只纤细的手挡住了,然后便对上一双幽黑如墨玉的眼眸,对方眼底满是惊异。 姒幽道:“你做什么?” 寒璧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她在那目光的注视下,总觉得有一股特别的压力,不重,却让她不敢放肆,仿佛在这少女面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逾越,否则便是不敬。 为何会如此,寒璧想不通,也来不及去想,只能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奴婢、奴婢帮您。” 姒幽的眉心微微一蹙,慢慢退开些,道:“我自己可以。” 她说着,不再看寒璧,兀自解下素白的外袍,搭在床头,发带脱落,无数青丝倾泻开去,散落在肩头。 姒幽从容在床上躺下,拉过一旁的锦被盖上,然后闭上了双目。 寒璧登时目瞪口呆,她身后的一众丫环们也摸不着这事态走向,一个小丫环悄悄道:“寒璧姐姐,这……怎么办?” 寒璧望了望床上阖着双目的少女,回身冲她们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紧接着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离开。 那破旧的包袱仍旧是被放在床头,看上去十分随意,然而这下寒璧却不敢去拿了,她最后一个离开了屋子,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 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床上的少女睁开了双目,她侧耳细听,过了许久之后,才终于再次闭上眼睛,这回终于安然睡去了。 第37章 第 37 章 第37章 却说寒璧带着几个丫鬟退出了房间, 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一个名叫明月的小丫环拍着心口道:“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王妃娘娘看起来年纪不大, 那一眼真真看到人心底去了, 我现在还记得心里发凉呢。” 她说着,还转向寒璧道:“寒璧姐姐没事吧?” 寒璧此时还心有余悸, 面上笑道:“倒还好,方才冒犯了王妃娘娘,幸好娘娘宽宏大量,未曾怪罪。” 闻言, 另一个名叫琼枝的丫环道:“有什么好怕的?我倒觉得王妃娘娘脾气的有些大,一个破包袱而已, 有什么拿不得的?又不是要她的。” 她的语气很是轻慢, 寒璧皱了皱眉,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明月却心直口快道:“那是主子的东西,能是随便拿的么?你现在这么厉害, 方才怎么不见站出来?” 琼枝立时瞪圆了眼:“你什么意思——” “好了好了, ”忍冬连忙打起圆场,生怕她们两人在这里吵起来, 劝道:“小点儿声,娘娘还在休息呢。” 琼枝翻了一个白眼, 不满地还欲说什么, 却听寒璧道:“你们忘了大管家的话了么?” 其余几人顿时都住了口, 空气终于安静下来,寒璧深吸一口气,道:“娘娘是主子,咱们是奴才,莫要失了本分,像大管家说的,若有人不敬娘娘,别怪我第一个撕了她。” 她说完,便转身走开了,明月和忍冬也都紧随其后,唯有琼枝咬着下唇,既轻又狠地骂了一句:“什么东西,拿着鸡毛当令箭……” 却说赵羡入了宫,立即就被宫人引着去拜见皇帝,引路的太监是他熟识的,刘公公捧着拂尘一边笑道:“晋王殿下这些日子可还好?皇上他老人家可一直念叨着您呢,当初您没消息那段时间,他老人家整夜都睡不好,派了不少官兵去搜查您的下落,一直都没有线索,那几日皇上心情差得很。” 赵羡笑笑,道:“让父皇操心至此,原是我的不是。” 刘春满哎哟一声,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连连道:“都怪奴才这张嘴,王爷可千万莫要自责,这哪是能算到的事情?您自然也不想如此的。” 两人正说着话,便到了养心殿,刘春满适时闭上了嘴,掸了掸拂尘,轻声细语地对赵羡恭敬道:“您在这里稍等,容奴才进去禀报一声。” 赵羡颔首,刘春满这才轻手轻脚进了养心殿,不多时就出来,白胖的面上带着几分笑意,躬身道:“皇上宣了,王爷您请。” 赵羡点点头,踏进了殿内,养心殿是历代皇帝起居的宫室,修建得高大宏伟,进门两侧便能看见四根高大的石柱,上面分别雕刻着五爪金龙,盘绕着石柱往上,腾云驾雾,栩栩如生,怒目而视,看上去威严非常。 他自小便不是很喜欢来养心殿,单纯只是因为觉得这四根柱子上的龙有些傻气,怎么看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在这样的屋子里起居坐卧,岂不是给自己找难受? 当然,这些话赵羡是从没与人说过的,怕被弹劾大不敬之罪。 靖光帝就站在御案后,一手挽着袖子,右手里拿着一枝巨大的狼毫,正在泼墨作画,听见赵羡进来,他没有抬眼,手中的动作也没有停,看上去很是心无旁骛。 赵羡先是磕了头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上面一点声都没有,赵羡只能继续跪着,等过了好半晌,才听见靖光帝的声音传来:“起来吧。” 赵羡站起身来,靖光帝已经放下了狼毫,正坐在御案后,面前放着那副未完成的泼墨画,以目光仔细端详着他,片刻后,道:“这么久不见,也没见清减啊。” 赵羡:…… 他低下头,从善如流道:“是儿臣不孝,父皇看着倒是清减了些。” 靖光帝摆了摆手,毫不留情地道:“不是因为你的事。” 于是赵羡默默然闭嘴,听靖光帝又问道:“这半年来,你做什么去了?连半点消息也没有?” 赵羡立即答道:“儿臣当初从徐州回来,途经大秦山,遇到了山匪袭击,迫不得已,只能逃入山林里,才得以保全性命,只是不慎之下,在山里迷了路,未能及时回京,还请父皇恕罪。” 闻言,靖光帝沉思片刻,才疑惑道:“你这一迷路,就迷了半年?” 赵羡再次沉默,道:“是儿臣无能。” “行啦,”靖光帝一手扶着御案,道:“人平安回来就好,至于那些山匪,朕明日派人去清剿,朕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匪徒,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他的语气到后面倏然转沉,听起来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然后又道:“先去给你母后与皇祖母请个安,让她们放个心,晚上就在宫里用膳吧。” 赵羡应道:“是,父皇,那儿臣就先告退了。” …… 晋王府。 姒幽这一觉睡到了晚上才醒来,她是被饿醒的,睡了一下午,不知今夕何夕,眼前是一片虚无的漆黑,她迷糊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所在的地方。 她终于离开了巫族,现在是在李羡的家中。 姒幽坐起身来,她手足一向很凉,睡了这么久,被子里还是冷的,竟让她觉得有些不习惯,前几日都是跟着赵羡一起睡的,男人体温高,贴在一块的时候,身上都是暖呼呼的,很舒服。 屋子里没有点灯,姒幽也不甚在意,径自下了床,伸手在床头摸了摸,衣服不见了? 她有些奇怪,不觉便想起前几日在船上遇到的那个窃贼来,不会有哪个贼偷偷进来,把她的衣裳拿走了吧? 大概是因为累,她今日睡得有些沉了,竟然连有人进了房间都没发现。 姒幽赤着双足踩在地上,几步走到门边,拉开了门,外面站着一道身影,姒幽冷声道:“谁?” 那人立即回过头来,惊叫一声:“王妃娘娘!您怎么出来了?” 姒幽穿着单薄的中衣,赤着双足站在门口,青丝披散,神色冷清无比,若枝头绽放的玉兰一般。 寒璧这么看着她,只觉得自己惊吓得快要晕过去了,这么大冷的天气,下人们穿得里三层外三层还嫌不够,她们却让王妃穿着中衣站在门口吹冷风! 寒璧顾不得尊卑有别,连忙上前扶着她往屋子里走,连连道:“娘娘您先进去,这里风大,可别冻着了。” 走了几步,她一低头,才看见姒幽赤着一双雪白的足,差点真的厥过去,这、这、这若是受寒了可怎么是好?! 寒璧立即高声唤人过来,丫环们原本就在不远处,这会儿一窝蜂钻进来,点灯的点灯,打热水的打热水,捧衣裳的捧衣裳,寒璧简直是哆嗦着一双手替姒幽披上外裳,手指触碰间,只觉得对方的皮肤冷得如冰一般。 姒幽歪了歪头,看着身上这一袭香叶红的外裳,料子细腻,触手绵软丝滑,上面用白色的丝线绣出精致漂亮的纹路,还散发出淡雅的香气,很是好闻,她声音淡淡道:“这不是我的衣服。” 寒璧忙道:“是奴婢派人替娘娘准备的,娘娘不喜欢这样式的么?” 姒幽皱了皱眉,她按住寒璧的手,强调道:“不是我的衣服,我不穿。” “我自己的衣服呢?” 寒璧愣神了好一会,才明白了她的意思,顿时头大如斗,姒幽见她发呆,心里觉得这女孩奇怪得紧,便自顾自将那新的衣裳脱下来,放在她手上,又重复问道:“我的衣裳呢?” 寒璧心思电转,斗着胆子颤颤道:“您、您的衣裳,已经拿去洗了。” 闻言,姒幽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像是能洞悉了她心底的所有想法,寒璧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下意识退了一步,移开了目光,不敢与她对视。 紧接着,她便听见了王妃声音幽幽而笃定地道:“你在,说谎。” 寒璧咕咚又是咽了一口口水,她觉得自己的头沉重得几乎要抬不起来,一屋子的丫环们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姒幽仍旧固执地问道:“我的衣裳呢?” 她问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些不悦了,声音也冷了几分,姒幽望着眼前的女孩子们,不明白她们究竟想做什么。 最后还是寒璧颤着声音道:“王妃娘娘,奴、奴婢这就去拿,您先披上这一件衣裳吧,莫要受了冻。” 她说着,将那件崭新的香叶红的外裳给姒阳草草披上,吩咐明月道:“你替娘娘净面梳洗,我去去就回。” 明月连忙答应下来,绞了帕子要来替姒幽擦,姒幽拒绝之后,自己接了过来,明月只好扭着手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姒幽自己洗漱。 没多久,寒璧就拿着姒幽原先的衣裳过来了,姒幽接过来,不必她们帮忙,自己很快就穿戴齐整。 寒璧这会有点摸清了这位王妃的性子,她试探着道:“娘娘,奴婢替您梳头吧?” 姒幽看了她一眼,寒璧不由有些紧张,但还是轻声细语道:“就简单梳一梳。” 她却不知姒幽是在看她们的发式,巫族的女子都没有挽过这样的头发,这对于姒幽来说,也是一样新奇的事物。 于是她终于头一次点了头,道:“可以。” 姒幽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谢谢你。” 寒璧顿时长出了一口气,心道,可算是同意了,若是真让王妃娘娘就这样披头散发地出去了,大管家怕是要把她们都给扔出王府。 第38章 第 38 章 第38章 少女的头发很黑, 入手柔滑, 寒璧的指尖在其中轻巧穿梭, 满心惊叹, 玉梳在上面滑过, 连一丝阻碍都没有,顺滑得惊人。 黝黑的发丝映衬着姒幽雪白的肤色, 有着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感,不知是哪方水能养出这样精致漂亮的人儿,寒璧心里默默地想着,手上却十分熟练地替姒幽挽着发髻。 她挽的不是很繁复的发式, 没多久便好了,取了一枚珍珠攒成的珠花插上, 寒璧退开一步, 笑道:“娘娘, 可以了。” 姒幽伸手摸了摸那珠花,对她道:“谢谢你。” 寒璧起先是受宠若惊,紧接着连连摆手, 道:“是奴婢应该做的, 娘娘言重了。” 姒幽想了想,委婉问道:“李羡他什么时候回来?” “李、李羡?”寒璧有些迷茫, 她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由去看向其他的丫环们, 几人纷纷摇头, 最后还是忍冬小声道:“似乎与王爷的名讳有些……像。” 晋王殿下乃是当今皇上的第四子, 姓赵,名羡。 姒幽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明白,那个叫李羡的外族人,原来真实姓名是叫赵羡。 赵羡。 姒幽略微皱起眉来,他为什么要骗我?连名字也要隐瞒? 想到这里,姒幽心里不免升起一点不舒服的感觉,虽然不甚强烈,但是让她有些在意。 她想,她不是在意这个人,她在意的是欺骗。 他带她离开了巫族,却连自己真实的名字都不肯告诉她。 姒幽想了想,觉得仍旧不能接受赵羡如此作为,她对寒璧道:“今天谢谢你,不过我要走了。” 寒璧与一屋子的丫环们顿时懵然,瞪大眼睛,如遭雷轰。 此时赵羡还不知家里后院起了火,他正在皇宫里陪着靖光帝与皇后等人用膳,宫里的晚宴自然是极其丰盛的,赵羡却有些味同嚼蜡,他想起了王府中的姒幽,不知道此时她有没有用饭。 下人们伺候得如何?她又听不太懂官话,若是有个什么事情,也说不清楚…… 一想到这里,赵羡便觉得有些坐不住了,草草吃了几筷子,神思不属起来。 晚宴上除了靖光帝、皇后与太后以外,还有其他几个兄弟,皇长兄太子,二皇兄寿王,三皇兄安王,另还有一位最受宠的皇妹乐阳公主。 赵羡原本已表现得尽量不动声色了,但在座的几位都是人精,稍微一注意便看出来了,安王笑道:“四弟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因为宫里的饭食不合胃口?” 简单一句话,在他说来却是阴阳怪气,绵里藏针,赵羡平和一笑,道:“哪里?只是久未回宫,乍一见到父皇母后,心里觉得激动欢喜,心绪实在无法平静罢了。” 闻言,安王从鼻子里哼笑一声,还欲说什么,却听靖光帝开口道:“若激动的话,那就多吃些,冷静冷静。” 太子也温温和和地笑道:“四弟能平安归来,皇兄心中甚是欣喜。” 赵羡笑了笑,晚宴的气氛又恢复了祥和,好容易等这一顿饭吃完了,靖光帝要回养心殿,赵羡想了想,仍旧是跟了上去,道:“儿臣有事,想与父皇商量。” 靖光帝瞥了他一眼,道:“早做什么去了?吃完饭才说,不怕朕克化不了?” 赵羡:…… 他坚持道:“父皇,确实是有要事。” 靖光帝拗不过他,左右看了看,见前面有一个亭子,便过去坐下,两手撑着腿,道:“行了,说罢。” 赵羡便跪了下去,道:“父皇,儿臣带了一位王妃回来,未曾先禀过父皇,请父皇降罪。” 空气安静了一瞬,半晌,靖光帝眯着眼睛,道:“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给朕听听。” 赵羡深吸一口气,重复道:“儿臣带了一名女子回来,想让她做儿臣的王妃。” 靖光帝道:“来人,去宣太医来,朕觉得有些不能克化了。” 赵羡:…… 他低声道:“父皇。” 语气里带着恳求,靖光帝看了看他,道:“你这是在通知朕,还是请求朕?” 赵羡磕了一个头,恭敬道:“是请求父皇成全。” 靖光帝没说话,他继续道:“儿臣也知道让父皇为难了,但是儿臣从小到大,没有向父皇求过什么,只有这一次,儿臣是真心喜欢她的。” 靖光帝:“你喜欢归喜欢,朕什么时候拦着你了?” 赵羡不语,他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果然,靖光帝又道:“你喜欢的那个女子,是哪里的人?” 赵羡答道:“她家住在大秦山下。” 靖光帝眉头一挑:“农户人家?” 赵羡:“是。” 靖光帝这回认真打量起自己的这个儿子来,赵羡排行第四,上头还有三个兄长,皇长子赵叡自小是作为储君培养的,次子赵瑢虽然是嫡出,但是幼时坏了腿,不良于行,好在他文思敏捷,才华出众,在士子读书人中的声望很高,三子赵振素有将才,武艺高强,十七岁便曾随军出征,屡有胜仗,唯有这个最小的儿子,表现一直平平,不大突出。 他平凡得不像是帝王家的孩子,没什么优秀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一眼望过去,完全不出挑,有时候就连靖光帝都会下意识忽略他。 就如赵羡所说,这还真是他头一次这么明白固执地给出请求,于是靖光帝便有些犹豫起来,到底要不要满足他,不过他娶的是正妃,这可不是小事,若是赵羡是要纳妾,那他娶什么小猫小狗都没问题。 他对赵羡道:“你若是真喜欢,抬进王府,封个侧妃也可以。” 赵羡却执着地道:“儿臣只喜欢她,想要她做正妃。” 这下可把靖光帝给难住了,赵羡再平平无奇,那也是他的儿子,老赵家的子孙,封了一字亲王,他娶的正妃,日后那是要写到祖庙里去,祭告祖宗的,若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俗农家女,完全拿不出手去,叫皇室的颜面何存? 日后赵羡岂不是成了他人的笑柄? 想到这里,靖光帝便道:“朕觉得不成。” 赵羡抬起头来,道:“儿臣想知道父皇为何不答应?” “你哪里来的胆量觉得朕会答应?”靖光帝望了他一眼,身子微微前倾,耐心道:“身为皇家的正妃,至少也要知书达理,品德贤淑,她一介农家女,如何能够担得起此等重任?” 赵羡道:“儿臣来担。” 靖光帝不由嗤笑:“既然你能担,还要王妃做什么?不如你自己一个人绵延子嗣便行了。” 赵羡顿时噎住,靖光帝见他这般,便自以为说服了他,站起身来,正欲离开,忽闻赵羡又道:“天下百姓皆是父皇的子民,父皇难道是认为,农户之女就不能嫁入皇室么?” 靖光帝停住,下意识道:“古来便有门当户对之说……” 赵羡:“儿臣亦是碌碌平凡之辈,若非生在皇家,恐怕或许还高攀不上她。” 靖光帝挑眉:“可你就是生在皇家了,怎么?你还想回炉重造一番?” 赵羡却道:“儿臣能生在皇家,那是父皇的功劳,与儿臣无关,儿臣何辜?却要困受这门当户对之说,与心上人相离?” 这回换靖光帝哑口无言了,良久,他倒是被气笑了,重新坐下来,再次上下打量赵羡,道:“你竟然也有这般据理力争的时候,当真是想不到。” 赵羡立即垂首磕头:“儿臣情急之下冒犯父皇了,请父皇见谅。” 靖光帝摆了摆手,道:“行了,起来吧,天气冷,总跪在地上做什么?” 赵羡谢了恩,这才起身来,靖光帝端详着他,道:“真这么喜欢?” 赵羡:“是,请父皇成全。” 靖光帝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改日让朕看看,到底是怎么个天仙似的人,把你迷得三荤五素的,门儿都摸不着了。” 赵羡眼底闪过一分恰好的喜色,道:“父皇是答应了?” 靖光帝却斜睨他,道:“朕可没说答应。” 话虽如此,态度较之前而言,到底是松动了许多,赵羡舒了一口气,眼看天色不早,便顺势告退了。 他一走,靖光帝便起身往养心殿的方向而去,帝王仪仗摆开,绵延开去,迤逦的宫灯在夜色下散发出暖黄的光芒。 靖光帝一边走,一边道:“去打听打听,晋王带回来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刘春满连忙应答:“是,奴才明白。” 靖光帝哼笑一声,道:“半年不见,胆子都肥了许多,往日里无欲无求,微小谨慎的模样,朕还当他是庙里头供着的菩萨了。” 刘春满笑道:“晋王爷殿下向来是个谨慎人。” 靖光帝想了想,道:“他是谨慎惯了,今日这回,也不知他是打算了多久,你说他这事,朕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 刘春满哪能真给靖光帝提意见,这来日若是一个不好,他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遭罪,遂揣摩着靖光帝的心思,陪着小心道:“奴才是觉得,皇上也没见着那女子,现在就下了决断,难免会草率,让晋王殿下难过,父子关系因此生分了,反倒不美,不如等来日见上一面,再做决定。” 靖光帝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有理。” 刘春满立刻满脸堆起喜意,却听靖光帝又笑道:“说什么门当户对,朕那是糊弄他的,想当年太高祖皇帝打江山的时候,孝纯嘉皇后还是猎户女,住在庵子里守寡呢,他这点儿算什么?” 刘春满:…… 第39章 第 39 章 第39章 赵羡才出了宫, 便看见了王府的下人, 正一脸焦急地站在那里, 见了他,便如同看到救星一般,连忙冲了上来,赵羡心里咯噔一跳,下意识便想到, 一定是姒幽出了什么事情。 不等那下人开口,他便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道:“阿幽怎么了?” 那下人被他大力扯住了领子,一口气喘不上来,好悬没一头厥过去,随行的侍从见了,连忙对赵羡道:“王爷, 您息怒, 让他把话说了。” 赵羡这才松开了手, 那报信的下人捂着喉咙咳了半天, 连话都说不清了,大冬天的赵羡额头急得渗了一片汗意, 恨不得拎起那人摇晃几下,把憋在他嗓子里的话掏出来。 咳了好一阵, 那下人才艰难地开口道:“王爷, 王妃她、她说, 她要走。” “走?”赵羡确确实实愣住了, 道:“她要去哪儿?” 那下人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也似,惶恐道:“奴才不知道啊,只听说王妃要走,大管家拦不住,便派奴才来宫门口等着王爷您了,您快回去吧。” 赵羡立即上了马车,吩咐道:“走,马上回府。” 车夫不敢耽搁,驾着马车一路狂奔,才堪堪在一刻钟之后到了王府,车还未停稳,赵羡便一跃而下,一甩袍角大步流星地踏入府门。 此时的王府花厅内,灯火通明,姒幽站在那里,看着抱着自己腿的寒璧,满脸疑惑,她动了动腿,发现完全抽不出来,遂淡淡告诫道:“松开。” 寒璧哪儿敢松开?这若是松开,怕是自己也就活到头了,她既是惊慌,又是紧张地道:“娘娘若是有哪里不顺心,只管打骂奴婢便是,何苦与王爷置气?王爷稍后便回了,娘娘还是缓缓吧。” 她一紧张,语速便快了许多,姒幽听她说了这么多,却是半个字都没明白,只知道这女孩抱着自己的腿,是不想让自己离开这里。 姒幽眉心微微一蹙,伸手在寒璧的肩头轻轻敲了一下,动作很小,寒璧却觉得自己的肩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了一下,有些痒,还有点酥麻,紧接着,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整条胳膊都失去了力气,软软地垂了下来,仿佛面条似的。 寒璧惊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慌张喊道:“我的手,我的手怎么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赵羡便大步踏进门来,一众下人们见了,连忙行礼,呼啦啦跪了一地。 赵羡见姒幽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一颗提起好半天的心才总算落到了原处,松了一口气,几步上前,道:“阿幽,我怎么听说你要走?” 姒幽退开一步,赵羡牵了一个空,不禁怔住:“阿幽,怎么了?” 姒幽望着他,道:“你骗我。” 闻言,赵羡才落回肚里的那颗心又猛地高高提起,他使劲握起手心,道:“我只是……” 姒幽拧起眉,道:“你叫赵羡,不叫李羡。” 赵羡没反驳,那意思在姒幽看来便是默认了,她实在不能理解,这个外族男人为何连真实名字都要隐瞒她,难道是担心她用蛊术害他? 既然对方不信任自己,姒幽便不欲多留,她向来是个干脆果断的性格,于是道:“你在巫族帮我的事情,我以后会报答你的。” 她说完就准备要走,哪知被赵羡拉住,道:“阿幽,你若说的是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姒幽停下来,赵羡心里松了一口气,立即道:“我并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实在是因为另有原因,我的身份异于常人,当初会说谎,也是怕招来麻烦。” 姒幽不解:“招来麻烦?” 他们二人说的是巫族语,速度又快,一屋子的丫环们包括管家在内,听得都是一脸发蒙,两眼迷茫,赵羡冲大管家使了个眼色,老管家便立即意会,将下人们都摒退了。 等花厅里空无一人时,赵羡想了想,才解释道:“阿幽,我当时是为人所害,险些丢了性命,这才会误入大秦山里,我那时候尚不知你是巫族人,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才会说了一个假名字。” 他说着,再次上前一步,拉住姒幽,低声道:“阿幽,你要信我。” 这个解释是合情理的,姒幽能看得出他没有撒谎,心里的那根刺便就此化去,她面色也缓和了些,赵羡与她相处这般久,自然察觉到了这些变化,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姒幽道:“你日后可千万不许再骗我。” 赵羡笑了,仿佛作出重要的承诺一般,道:“此生此世,绝不会骗你。” 不可否认,他如此郑重的一句话,令姒幽才到陌生地方的不安感觉消散了许多,姒幽觉得有些饿了,她从下午睡到晚上,如今还是粒米未进。 姒幽老实对赵羡道:“我饿了,有饭吃么?” 赵羡顿时惊了一下,道:“怎么还未用饭?” 他立刻便觉得是府中的下人不尽心伺候,遂将老管家叫过来,冷声问道:“为何还未摆晚膳?怎么能让阿幽饿到现在?” 老管家慌忙道:“回王爷的话,晚膳早已摆好了,只是王妃一直说要走……” 赵羡的神色依旧未曾好转,沉着脸道:“那你们不会立刻派人来宫里找我么?” 老管家二话不说,立刻跪下来磕头认错:“是老奴的疏忽,请王爷责罚。” 赵羡心里的气还未消散,便听姒幽疑惑道:“他为何又要跪下来?” 赵羡这才想起来,在巫族里,人们是只跪祭司与母神的,在姒幽眼里,外面的人动不动便下跪,这举动确实是有些怪异了。 他只好解释了一番,告诉姒幽其中的缘由,末了又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如此,与巫族是不同的。” 姒幽蹙着眉心,道:“这样跪来跪去的,不累么?” 赵羡哑然失笑:“累也仍旧得如此。” 姒幽不置可否,很快便把事情抛在了脑后,这是外族的规矩,与她没有什么关系。 晚膳已经摆好了,尽管赵羡已经在皇宫吃过了,但仍旧让人取了碗筷来,陪着姒幽一起用。 厨下早得了赵羡的吩咐,做的菜色都是偏甜,每一道都精美无比,看着姒幽吃了不少,赵羡心中这才满意。 晚膳过后,姒幽便又有了些困意,洗漱之后准备休息,却见赵羡跟了进屋,她奇怪地道:“你来做什么?” 赵羡理所当然地道:“来睡觉。” 姒幽听罢,答应了一声,转身便要出门,然而她才走了一步,就被赵羡拉住,问道:“你去哪里?” 姒幽道:“我去另找一间屋睡。” 赵羡心里顿时叫糟,但面上还得强行稳住,好声好气地道:“这间屋不能睡么?” 姒幽眨了眨眼,道:“你家这样大,我们不必挤在一起睡了。” 赵羡心道,我就是想挤在一起睡啊。 但是这话却是万万不能说的,他不动声色地道:“那你晚上不怕冷么?” 姒幽:“习惯便好了。” 赵羡却道:“我怕冷,不如我们还是挤一挤吧?” 姒幽想了想,挤一起睡觉于她而言倒是没什么,只是不知道对赵羡来说,会不会有影响,毕竟他们又不是夫妻关系。 于是姒幽便拒绝了:“这恐怕不大好。” 赵羡听了,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姒幽继续解释道:“在我们巫族,若是未成亲的男女睡在一块,男子是会坏了名声的,日后便不会有好人家的女子娶他了,便是娶了,用不了多久也会休弃掉。” 说到这里,她的神色格外认真,道:“之前没旁的人,倒是没什么,如今到了你家里,我们再一起睡,恐怕就不好了。” 赵羡登时沉默了,过了良久,他才上前一步,牵起姒幽的手,微微倾下身去,在少女耳边低声道:“那不如……你娶了我吧。” “这样我们就能一起睡了。” 闻言,姒幽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被岔到这里来,面上浮现疑惑,道:“我娶你?” 赵羡微微侧过脸来,说话时热气都呵在少女的耳边,那小巧可爱的白嫩耳垂霎时间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色,他的眸色微暗,声音有些低哑,带着几不可闻的笑意,道:“对啊,阿幽,你娶了我吧。” 姒幽顿了片刻,转过头,对视上了他的眼,然后伸出如葱管一般纤细的手指,轻轻抵住了男子的下颔,稍微用力,将他推开些,漠然道:“不娶。” 赵羡的心一下子就空落落的,情绪瞬间便沉到了谷底,他不由失望道:“为什么?” 姒幽平静地答道:“你家里这样大,还有这么多奴隶,我养不起你。” 赵羡:…… 他突然觉得今天与父皇说的那些话确实是对的,要生在皇家做什么?却因为家业太大,导致他连妻子都娶不着。 最后赵羡仍旧是没有挤上姒幽的床,姒幽说不许,他到底不肯拗了她的意思,这个人,他只是想在手心里好生捧着,甚至不忍心对她说一句重话,更不要说强迫她了。 他心里舍不得。 赵羡望着眼前紧闭的屋门,不由苦笑,这一世恐怕是要栽了,想虽然是这样想,心里却甘之如醴。 院子里的丫环们面面相觑,所以,她们的王爷,今天是被王妃赶出来了吗? 很快,她们便发现,王爷不止今天晚上被赶出来了,接下来的很多很多天,王爷都是默默独守空房过的。 下人们看得都忍不住心生怜悯了,新王妃当真是很无情呢。 第40章 第 40 章 第40章 姒幽在晋王府里住了两日, 才总算对外面的世界有了初步的认知, 譬如为什么赵羡家里这样大, 奴仆这样多,皆是因为他家里很有权势。 所谓的权势,大概与巫族的祭司差不多,只不过这个族群更大,范围也更广阔, 族人也更多罢了。 而这两日里,晋王府的下人们也对新王妃有了一些了解,王妃听不太懂官话,与她说话时,最好怎么简洁怎么来,速度越慢越好,王妃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 穿戴也是越简单越好, 王妃喜欢甜食, 王妃她还喜欢……虫子?! 主院里传来一声尖叫, 惊得树上的麻雀扑簌簌乱飞,响彻晴空, 寒璧连同几个丫鬟心里一惊,顾不得许多, 立即飞奔去往院子, 却见姒幽站在树下, 丫鬟琼枝正跌坐在地上, 面色惨白,方才的尖叫正是她发出来的。 寒璧连声道:“你怎么了?” 琼枝大喘着气,眼神惊恐,抖着声音道:“蜘、蜘……蜘蛛!” 姒幽纠正她,认真道:“这是鬼面蛛。” 她说着,扬了扬手,一只半个巴掌大的蜘蛛骤然亮了出来,色泽漆黑,甚至在日光下折射出幽幽的光,那黑色中又泛着一丝绿,八条细长的腿挣扎舞动着,威风凛凛,乍一看上去,分外吓人。 除了寒璧以外,其余的三个丫鬟都惊叫起来,尤其是琼枝,叫得更厉害,让人担心她是不是要把嗓子给叫劈了。 寒璧脸色也有些泛白,但勉强还算镇静,她已不是头一次看到姒幽的这只蜘蛛了,遂低声呵斥道:“都住口,嚷嚷什么?一只、一只蜘蛛而已,还有没有规矩了?” 明月与忍冬都立即捂住了嘴,露出两双惊惧的眼眸,但好歹没再叫了,倒是琼枝,完全没听到寒璧的训诫,仍旧沉浸在那恐惧之中,拼命尖叫着。 寒璧急了,向明月两人使了一个眼色,她们便立即扶起琼枝,将她带出了院子。 姒幽只是望了一眼,便漠不关心地将目光放回了鬼面蛛身上,拿在手里仔细看了起来。 寒璧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向她靠近,口中轻声道:“娘娘,这个,就是鬼面蛛?” 姒幽听她说话,便抬起头来,点点头,递给她看,道:“你想看看?” 寒璧不是很想看,但是却又不想放过这个机会,遂努力点头,硬着头皮道:“有、有些好奇……” 姒幽没说话,只是端详着她,她在判断对方说话究竟是真还是假,一对上那双幽黑的眸子,寒璧便莫名心虚起来,移开视线,心里暗暗叫糟,在王妃面前不能撒谎,她竟然忘了。 寒璧差点要把脸埋进地缝里去了,正等着姒幽揭穿她时,却听她淡声道:“给你看。” “啊?”寒璧傻傻地抬起头来,看见少女将手递到她面前,道:“鬼面蛛有毒,你只能看,不能摸。” 寒璧立即点头,露出一个欣喜的笑来:“嗯。” 那实在不是一只好看的蜘蛛,模样狰狞,不停地扭动挣扎,还叫了鬼面蛛这么个吓人的名字,但寒璧此刻竟觉得它有些顺眼了。 鬼面蛛是巫族的叫法,蜘蛛背上有花纹,状似鬼面,便有了这个名字,这种蜘蛛浑身都是毒,只是它喜欢阴暗潮湿的地方,不常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这一只是上回姒幽从荷池的岩石缝隙里摸出来的,当时还吓了老管家一跳。 鬼面蛛是炼蛊的好材料,姒幽今日抓它出来,就是为了给它放风的,免得养坏了。 给寒璧看完之后,姒幽便将鬼面蛛装入了一个汉白玉方盒中,蜘蛛体型过大,没法装进竹管,其他的东西也不大合适,姒幽本有些发愁,后来还是赵羡想了办法,让人从库房里找了许多器皿来,有盖儿的,没盖儿的,圆的方的,高的矮的,应有尽有,姒幽挑来挑去,选中了这个白玉盒子,是最适合用来养蛊的。 大管家看得眼皮子直跳,那个汉白玉方盒原是东山府进贡的,乃是有名的玉器大师花费了三年时间雕刻而成,整个方盒上刻的是一副仙山亭台图,花鸟楼阁,无一不精致,栩栩如生,总之,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赵羡却连看都没有看,就拿来给了姒幽养蜘蛛玩儿,还叮嘱老管家道,库房里的东西,只要王妃看中了,一概不必过问,拿给她就是了,可见其宠溺程度,老管家自然是无有不应,家当都是您的,一切由您说了算。 姒幽咔哒一声盖上了盒子,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声音,有人在说话,还是女子的声音。 姒幽朝那边看了一眼,寒璧立即道:“奴婢去看看。” 她说完,便出去了,不多时回来,脸色有些不好看,姒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面前放着一张小几,上面摆放了一溜儿粗细不一的竹管,她正挨个慢慢摆弄着。 见寒璧进来,姒幽便投以疑惑的目光,那意思是,怎么了? 寒璧过来低声道:“娘娘,是苏姑娘来了。” “苏姑娘?”姒幽想了想,道:“是谁?” 寒璧咬着下唇,小声道:“她是王爷的侍妾,去年入府的,原来是一名歌姬。” “侍妾?那是什么?” 寒璧只得答道:“是……是伺候王爷的人。” 那应该也是奴仆了,姒幽淡淡道:“她想做什么?” 寒璧道:“她想来给娘娘您请安。” 姒幽听了,便道:“不认识她,让她走吧。” 寒璧:“是,奴婢这就去。” 她说着,正欲起身出去,却听见那外面的声音近了,女子娇声笑道:“听闻王爷带了王妃回来,妾身一直未曾来拜见,实在是失礼,今日特来与王妃请安。” 寒璧忙上前,挡在院门口,道:“苏姑娘,王妃眼下不见外人,请苏姑娘回吧。” 苏姑娘已到了门口,抬眼便见着院里坐了一个女子,猜测着这或许就是新来的王妃了,她拿着帕子掩口轻笑:“王妃娘娘就在里面,妾身既到了,岂有不打招呼便回去的道理?传出去了,旁人还道妾身是无礼之人呢。” 她说着,也不肯走,就站在那里,笑着冲里面盈盈一拜道:“妾身见过王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这苏姑娘面前便是寒璧,她这一拜下来,寒璧自然是不敢受的,立即侧开身子,好叫她面向姒幽,哪知这一让开,就像是正给她让路一般。 苏姑娘觑着这空子,起身来飞快地进了小院,她穿着一身妃色的袄裙,容貌也生得美,柳眉杏眼,樱桃小口,发间金钗轻晃,在明媚的阳光下,美艳不可方物。 她一边款款走着,一边打量着坐在椅子上的姒幽,少女看起来年纪只有十五六岁,穿着一身荼白色的衣裳,脸很小,似乎只有巴掌大,下颔尖尖,眉目精致漂亮,面上的神色淡淡的,无端端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像枝头上的雪,并不好亲近。 她头上除了一枝白玉的簪子以外,并无其他的首饰,如瀑的青丝垂顺地落下来,穿的也简单,若不是她就坐在这里,苏晚晚简直要以为她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了。 完全没有半点王妃的气质,她心里这么评判着,面上却带着笑,走近了,轻声道:“王妃好兴致。” 姒幽望着这个陌生女人,本能地有些不喜,她才一站定,空气中便漂浮着一股香气,那香气对于旁人来说,只是浅浅淡淡的,但是姒幽嗅觉异于常人,分外灵敏,这淡淡的香气于她而言,简直到了刺鼻的地步。 眼看那女人还要靠近,姒幽立即道:“别过来了。” “啊?”苏晚晚一怔,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表情不免浮现出几分尴尬,片刻之后,笑了起来,道:“娘娘在说什么?” 姒幽眉心微蹙,看向寒璧,寒璧立即意会,过来对苏晚晚道:“苏姑娘,娘娘让您不要靠近了。” 苏晚晚心思电转,瞬间便明白了,这个新王妃,她听不懂官话,一时间,她满心都是啼笑皆非,只觉得荒唐无比,堂堂一个王爷的正妃,竟然只懂说方言,连官话都不会,也不知打哪里出来这么一个土包子。 她竭尽全力才忍下了嗤笑,这使得她那张漂亮的脸有些微的扭曲,苏晚晚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维持住自己的仪态,挼了挼鬓边的发丝,笑吟吟道:“娘娘说的是哪里的话?妾身怎么听不懂?” 寒璧立即听出了她话里话外的奚落意味,心里一紧,看了她一眼,又去看姒幽,哪知姒幽等了半天,这女人还是不肯走,那刺鼻的香气一直萦绕不散,令她颇觉不适,想了想,既然对方不走,那就只好她自己走了。 姒幽站起身来,将桌几上的那一列装了蛊虫的竹管收起来,又去拿桌角位置的汉白玉方盒。 她动作利索干脆,把苏晚晚看得一愣一愣的,最后才意识到她要走,连忙上前一步,笑道:“王妃娘娘怎么了?妾身还未说完话呢。” 她面上表情情真意切,分外真诚,只是嘴角的笑怎么看带着讽刺的意味,眼底满是轻慢,觉得这个土包子大概是自卑了,想要逃走,她自然是不许的。 苏晚晚按住了那个汉白玉方盒,姒幽便停下了动作,她冷声道:“松开。” 这两个字说得很清晰,已经十分近似官话了,只是巫族的口音仍在,听起来不免有些怪异,苏晚晚倒是听出来了她的意思,却故意装作不懂,迟疑道:“王妃说了什么?妾身听不懂。” 姒幽如墨玉一般的眸子仿佛浸在寒泉中,就这么望着她,声音幽冷:“我说,蜘蛛,要咬你了。” 苏晚晚怔住:“蜘、蜘蛛?” 第41章 第 41 章 第41章 “蜘、蜘蛛?” 苏晚晚正一头雾水间, 她忽然感觉到手下有什么动了动,低头一看, 却见那汉白玉方盒的盖子被顶了一下,里头有什么东西。 苏晚晚不免有些好奇, 正想将盖子揭开,却看见一只细长的东西从盖子边缘探了出来, 那玩意漆黑发亮,在阳光下透着一点青绿色, 很是神秘。 苏晚晚下意识打开了盖子, 只见一只大蜘蛛撑着八条细长的腿,飞快地往外爬出来,她惊得两眼瞪大,高声尖叫起来:“啊——!!!” 汉白玉方盒被推得打落在地,霎时间摔了个粉碎,玉屑飞溅开来, 那鬼面蛛还兀自想要逃跑, 姒幽上前一步, 它便立即停了下来, 老老实实地趴在了桌几中央, 乖得不能再乖了, 全没了方才那股子灵活劲儿。 苏晚晚还在尖叫, 凄厉无比, 好似有人要杀她似的, 姒幽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 此地不宜久留,她干脆伸手将那鬼面蛛抓起来,转身走了,丝毫不受影响。 苏晚晚眼睁睁地看着她自如从容地离去,手里还抓着那只大蜘蛛,满面惊恐,眼珠子都险些要掉下来了! 这这这……这个土包子,到底是打哪儿来的?竟然还养蜘蛛玩儿? 她一想起方才那只蜘蛛,便觉得浑身一颤,脊背发凉,身上寒毛直竖,恐惧万分。 果然是乡下来的粗俗女子! 苏晚晚几乎要站立不稳,她抖着声音道:“来、来人!扶住我!” 她带来的两个丫鬟连忙过来,将她扶住,苏晚晚面色仍旧惨白,两眼中的惊惧未曾褪去,道:“我们回去。” “是。” …… 皇宫,养心殿。 香炉里,袅袅青烟自空气中盘绕而上,淡淡的香气逸散开来,靖光帝正坐在御案后批奏折,御案前跪了一个人,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口中道:“你又怎么了?你的王妃呢,不是说要带给朕看看的么?” 赵羡恭声道:“父皇,儿臣今日特意为此事而来。” “嗯,”靖光帝拿着朱笔在奏折上勾勾画画,道:“带来了?” “没有,”赵羡道:“儿臣恳请父皇再给一些时间。” 靖光帝听了,抬起头来:“怎么?又不想要这个王妃了?那太好了,你告退吧。” 赵羡:……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道:“父皇,并非如此,儿臣是想说,阿幽,她还没有答应要做儿臣的王妃。” 这话一出,靖光帝手中的朱笔顿时停下,他眯了眯眼,望着赵羡,道:“你说什么?” 赵羡道:“阿幽还没有答应儿臣。” 靖光帝把奏折往御案上一扔,琢磨过味儿来了,道:“那你上回给朕整那么一出,是在为今天做准备呢。” “儿臣不敢。” 靖光帝嗤笑,笑了一阵,又望着自己的儿子,凉凉道:“你有什么不敢?” 他说着,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笑道:“你都敢跟朕耍心眼了,来,让朕想想,你是不是早已做好应对的准备了?朕若是不答应,便是食言而肥,明明当初应允你,要看看那个女子的,朕若是答应了,那更好了,你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靖光帝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赵羡,道:“是不是?” 这一句威严非常,带着十足的压迫,叫人不敢生出半分狡辩的意图,赵羡俯下身去,磕了一个头,沉默着,这意思显然很明显了,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好,”靖光帝声音蓦然提高,甚至慢慢鼓起掌来,道:“好!” 他目光冷漠,轻轻地道:“不愧是朕的亲生儿子。” 死寂悄然无声地蔓延开来,几乎是个人都能看出靖光帝此时是发怒了,随侍的宫人们都垂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吭一声,背上都沁出了汗意。 赵羡仍旧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块磐石,丝毫不惧,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靖光帝龙颜大怒,要大发雷霆的时候,他突然话锋一转,道:“好,你的事情,朕答应了。” 这事态顿时急转直下,叫人反应不过来,靖光帝站在那里,背负着双手,道:“只不过你要知道,凡事都是有条件的,朕今日答应你,亦是如此。” 他的姿态睥睨,就这么凝视着跪在地上的人,赵羡慢慢地道:“是,儿臣明白,多谢父皇成全。” 靖光帝并没有说出那个条件究竟是什么,赵羡也没有追问,这仿佛成了他们之间一个不必明说的事实,就像一个神秘的盒子,虽然没有打开,但是却一直存在,等待着恰当的时机。 赵羡离开了,靖光帝继续批阅奏折,刘春满小心翼翼地在一旁研墨,过了许久,才听到靖光帝嗤笑一声:“原以为是一只狗崽子,没想到却是一头狼。” “果然是朕亲生的。” 刘春满琢磨着那语气,竟然还有几分自豪? 却说赵羡才一回府,便有丫环来报,道:“王爷,苏姑娘今日病了。” 赵羡仔细想了一下,才想起这个苏姑娘是谁,道:“病了就去请大夫来。” 完全没有多问几句的打算,他猜测着姒幽现在在做什么,一边大步往后院的方向走去,那丫环憋了一会,也小跑着跟上来,喏喏道:“王爷,姑娘她、她是受了惊吓才病了,回了院子就一直在哭呢,求王爷去看看吧。” 赵羡强忍着心头的不耐,停下脚步,望着她,道:“受了什么惊吓?竟然还能把人给吓病了?” 丫环忙答道:“苏姑娘今日去给王妃娘娘请安,岂料被王妃娘娘养的蜘蛛给吓到了,回去之后便烧起来了,如今正迷糊着呢。” “王妃?”赵羡挑了挑眉,一丝怒意悄然升起,他冷笑起来,质问道:“谁许她去打扰王妃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震怒,眼神冰冷,丫环显然是头一回见到赵羡这副模样,她惊惧地退了一步,慌忙道:“是、是姑娘她……想给娘娘请安。” 赵羡声音沉沉:“本王不是吩咐过,不许她们几个接近王妃,怎么?没人把本王的话放在心上?” 丫环噗通一下立即跪了下来,磕头道:“姑娘她不是有意的,请王爷恕罪!” 赵羡却不搭理她,高声道:“柳伯!” 大管家不知从哪里出来了,躬身道:“王爷有何吩咐?” 赵羡冷声道:“大夫就不必请了,她若是病死了正好,尸身好生收殓了,送回太子府,就说是本王这里养不住皇兄送的美人,向他赔个罪。” 那丫环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愣呆呆的,半晌没反应过来,大管家却立即应答:“是,老奴这就去办。” 处理了这些杂事,赵羡这才问道:“王妃现在在哪里?” 一名下人忙道:“娘娘在后花园里。” 此时姒幽确实在后花园里,积雪尚未化去,花园里寒梅开得正盛,洁白的花瓣簇拥着,分外热烈。 赵羡找了一圈也不见人,只隐约听见丫环的声音紧张道:“娘娘,您小心些,别摔下来了。” 赵羡循声而去,却见前方有一株梅树,他要找的人儿正蹲在那树枝上,不知在做什么,树很高,若是一个不留神就会滑下来,看得人一阵心惊肉跳。 赵羡立即走过去,道:“阿幽,你在做什么?” 姒幽正仔细摸着手下的树枝,听见声音,低下头来,道:“你回来了?” 少女坐在繁盛的花枝间,霜色的衣裳被风吹起,眉目清冷,正如枝头绽放的寒梅,赵羡轻轻笑了,道:“是,你怎么去树上了?” 姒幽继续摸着那树枝,道:“我可以砍一些树枝么?” 赵羡虽是不解,但还是答应道:“你想砍就砍,不必问我,上面风大,你先下来吧。” 姒幽得了这句,便站起身来,脚下踩着的花枝轻轻晃动起来,一瞬间花瓣如雨一般纷纷落下。 这是一棵老梅树了,枝干遒劲,也能承受不小的重量,但是上头站着的人是姒幽,赵羡的一颗心便也跟着提起来,他道:“你别乱动,若断了可怎么办?” 闻言,姒幽道:“不会的。”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话,她还轻轻踩了踩,表示真的不会断,于是赵羡的一颗心也跟着那梅花枝晃来晃去,颤悠悠的。 他低声喝道:“你别动了,下来,我接着你。” 说完,赵羡便张开了双臂,示意姒幽跳下来,姒幽看了看,二话不说,纵身跃下,男人修长有力的双臂一合,便将少女稳稳收入怀中,踉跄退了一小步,笑道:“不怕摔?” 姒幽听了,低头看着他,道:“你会退开么?” 少女的眸子澄澈如水,赵羡几乎能看见其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心头有一股暖暖的情绪翻涌而上,紧接着男人便微笑起来,道:“当然不会了,我会接住你的。” 洁白的梅花凋零如雪,被风吹得飘忽散开,好似下了一场大雪,一片梅花瓣落在了姒幽的眉心,留恋着不肯离去,赵羡深深凝望着她,双臂微微收紧,搂住怀中人,他轻轻地询问:“阿幽,我想亲亲你,可以么?” 第42章 第 42 章 第42章 老管家的心有点疼, 后花园里头那棵梅树原是从护国寺移出来的,据说是开了光的, 不止如此,还有高僧曾经在这棵树下坐化, 可谓是普照了佛光。 老梅树原本树冠优美古朴,每到这隆冬季节, 整个园子里头就数它开得最好,宛如侍女临水簪花, 美不胜收, 可谓王府一景。 然而现在才半天功夫,梅树最上边的枝丫被砍掉了一截,远远望去,好似侍女剃了头一般,惨不忍睹。 姒幽本来还想亲自动手的,只是赵羡不许, 叫下人拿了斧子, 将她指定的那一根树枝砍了下来, 问姒幽道:“这些够了么?” 他说着话时是笑着的, 心情颇好,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少女身上淡淡的青竹香气, 挥之不去, 回味着姒幽亲吻他脸颊时, 轻软如花瓣一般的触感, 叫人整颗心都化了。 姒幽亲上来的时候, 赵羡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原本也只是征求姒幽的意见,若她不愿意,虽然心有遗憾,到底不会强求她。 但是赵羡万万没想到,姒幽竟然轻轻笑了,那笑容就像是一滴清水,落入了平静澄澈的湖面,一点点漾开,蔓延成一朵花的模样,美到了极致。 赵羡当时便震在了当场,此时若是天塌下来,他恐怕都不会有别的反应,满脑子都是,她笑了。 阿幽她竟然笑了。 这是赵羡认识姒幽半年以来,这么多个日日夜夜,见过她冷然淡漠的模样,也见过她哀哀哭泣的模样,见过她满怀恨意的模样,唯独没见她这般笑过,眼角眉梢都沾上了笑意,像一张雪白的纸,渐渐染出了一抹暖色。 赵羡忽然间便明白了,书中曾写到的所谓倾国倾城之色,究竟是怎样的。 这一个词,说的就是他怀中的这个少女,他的心上人。 梅树树干粗糙,上面还有湿漉漉的雪水,赵羡却丝毫不以为意,无视老管家一脸肉痛的表情,拿在手里看了看,对姒幽道:“若是觉得不够,我再让人去砍一些来。” “不用了,”姒幽道:“其他的没有这个好。” 赵羡此时心里甚是愉悦,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笑着问道:“你要拿这树枝做什么?” 姒幽比划了一下,答道:“切一截下来,里面挖空,用来养蛊。” 赵羡立即想起了什么,道:“是养那鬼面蛛么?” 姒幽点点头,赵羡疑惑道:“之前不是挑了一个汉白玉的方盒么?何必又要花费如此大的精力再做一个?” 姒幽道:“那方盒摔碎了。” 赵羡眉头一挑:“碎了?” 一旁的寒璧连忙解释道:“王爷,这不关娘娘的事情,是那个苏姑娘打碎的。” 闻言,赵羡眼底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转而对姒幽温和笑道:“无妨,我下次让人找更好的给你。” 姒幽摇摇头:“不必了,这个就挺好的。” 她指了指那梅树枝,赵羡轻轻吸了一口气,斟酌着道:“阿幽,那个苏晚晚,你不要理她,日后她也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这个王府里,除了我以外,你不要相信任何人。” 听了这话,姒幽不免有些疑惑,道:“苏晚晚?她是你的奴仆,与我没有关系,我为何要理她?” 赵羡突然笑出来,忽然倾身过去,悄声在她耳边道:“她不是我的奴仆。” 姒幽眉心微动,也不自觉压低声音道:“那她是你什么人?” 赵羡继续小声道:“她是别人派来的细作。” 姒幽顿时恍然,问道:“那你为何不杀了她?” 赵羡笑了,伸手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发丝,道:“不行,现在还不能杀。” 两人低低说着话,气氛静谧,下人们都远远站着,空气中弥漫着梅花的香气,幽幽的清冷,如同冬雪正在渐渐初融。 于是从这一日起,晋王妃的名声是传了出去,听不懂官话,行为粗俗,不懂礼数,还喜欢养一些虫子做玩物,叫人听了便觉得骇然。 寿王府。 寿王赵瑢正坐在书斋看书,却听外面有敲门声响起,下人压低了声音道:“王爷,安王殿下来访。” 空气中静悄悄的,唯有白铜云纹熏炉里的轻烟袅袅升起,温柔而缱绻,犹如女子妖娆的纤手,在空中缓缓拨弄着。 赵瑢放下书,摇动轮椅转过去,道:“知道了。” 安王赵振,皇三子,十七岁便随军出征,有将才,武艺高强,箭法极好,尝于千军万马之中,一箭取敌将首级,二十岁时披甲挂帅,连破敌国三城,令敌人闻风丧胆。 赵振有着所有从军之人的暴躁脾气,眼高于顶,性情暴戾,曾经当众活活鞭死过数名士兵,此后恶名便传了出去,这下不止是敌人了,就连自己的百姓听了都害怕,甚至有可止小儿夜啼之功效。 赵振打骨子里就是个自负的人,来了寿王府,往主座上一坐,便招手让一旁随侍的丫鬟过来给他捏肩捶腿,赵瑢来时便见了这副场景,赵振依旧懒洋洋地靠着,没有半点想起来的意思。 赵瑢也不急,下人捧了茶来,他就慢慢地品,过了一会,赵振才睁开眼,冲那替他捶腿的丫鬟招了招手:“过来。” 那丫鬟俏脸一红,羞怯地靠近些,声如蚊呐:“安王殿下……” 赵振捏着她精巧的下巴左看右看,丫鬟的脸便越红了,跟涂了胭脂一般,面若桃花,分外美艳,赵振长眉一挑,对赵瑢笑道:“皇兄这里的丫鬟都不同别处,好看得紧。” 赵瑢扫了他一眼,放下茶盏,微微笑了:“你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那丫鬟面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苍白无比,满眼都是惊惶,哀求地看向赵瑢,赵振见了,直起身来,一手搭在扶手上,冷笑道:“怎么?跟了本王,会委屈了你?” 那丫鬟听了,噗通一声跪下来,惊惧得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连连磕头:“王爷恕罪,妾身万万不敢作此想……” 赵振眉头微皱,看向她:“你不是丫鬟?” 还没等那美人答话,赵瑢便温文笑道:“前年太子殿下得了几位美人,送了给我,一番手足情义,盛情难却,我便只好收下了。” 赵振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当时他是不是给了咱们和老四几个都送了?我想想……” 他捏了捏眉心,似乎在努力地回忆,最后才耸了耸肩,轻描淡写道:“我府里的那个好像已经死了,实在是对不住太子殿下。” 这话一出,于是那伏在地上的美人愈发惊惧了,纤薄的身子轻轻颤抖着,如惊弓之鸟一般,甚至低低啜泣起来。 美人哭得梨花带雨,赵振听了愈发不耐烦,厉声骂道:“哭什么哭?真是晦气,再叫本王听见你哭半声,生撕了你!” 他情绪很是暴躁,眼神阴狠,如狼一般,叫人见了便心惊不已,那美人果然不敢再哭了,只肩头轻轻颤抖,极力忍耐着。 赵瑢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这才道:“下去吧。” 那美人如蒙大赦,立刻爬起来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赵振嗤笑道:“如此温香软玉的娇艳美人,你不拿去暖床,却用来做丫鬟端茶送水,也是物尽其用了。” 赵瑢淡淡笑道:“府中开支大,只好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了。” 赵振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地一声笑出来,拍着腿大笑道:“到底是你会算计,白天当丫鬟,晚上做通房,两不误啊。” 赵瑢并不辩驳,只是道:“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日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赵振斜睨他,道:“在你看来,我就是那种人么?” 赵瑢表情依旧淡淡的,不置可否,眼里那意思很是明显,赵振挑起眉,笑着靠在椅子上,道:“老四那事,你听说了没有?” 赵瑢道:“什么事?” 赵振想了想,道:“也是,你双腿不便,成日里待在这王府里头抱窝,能知道什么消息?” 对于赵振说自己抱窝的形容,赵瑢也不恼,只是好脾气地道:“我这几日都在看书,老四不是才回来几日,他怎么了?” 赵振笑意盎然,道:“他带了一个女子回来,说要让她做王妃,还求到父皇跟前去了。” 赵瑢听了,略一思索,道:“那女子身份不妥?” “岂止是不妥?”赵振立时大笑起来:“据说是个农户家的女儿,连官话都听不懂,一口不知道哪个旮旯的方言,举止粗俗,形容奇丑无比,还喜欢养一些虫蛇鼠蚁之类的玩意儿,你说老四夜里看见了,会不会被吓死?” 他说完,又是哈哈一阵大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赵瑢却道:“你见过了?” 赵振笑罢一阵,才摆手道:“没有,若真是这么一朵奇葩,我还真想见见,你说老四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弄了这么个女人回来做王妃,父皇会答应才怪了。” 赵瑢没有附和他,反而道:“你既不曾亲眼见过,就不要轻信这些人云亦云的传言了。” 赵振长眉一挑,道:“既是有传言,自然是有几分可信的,否则怎么会传出来?你瞧老四这几日都不太出府,把人给捂在府里,不许外人见,想是怕丢了脸面。” 他越说越觉得真,幸灾乐祸地笑道:“我倒要去见一见这位未来的弟媳妇,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你去不去?” 赵瑢懒得跟他凑热闹,况且他向来也不是一个多事的人,遂道:“我借来的孤本还未看完,就不去了,你自去吧。” 赵振撇了撇嘴,果然站起身来,道:“你不去,我自己去!” 他说完,也不打招呼,自顾自出了安王府,上了马,往晋王府而去。 第43章 第 43 章 第43章 晋王府中。 自从姒幽来了之后, 赵羡便专门让人收拾出一间屋子来,让她养蛊虫,这一间屋子从来不许旁人靠近,便是赵羡自己也不行。 此时他正站在门外往里看, 姒幽站在高大的木架旁边, 手里捧着一个精巧的木盒子, 那木盒子上的花纹尚新,显然是才雕刻出来的, 没有上漆,反而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颜色,有些红, 又透着些褐,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芳香。 那芳香除了姒幽以外,其余人闻到了,都觉得头晕脑胀, 分外不适, 这个木盒是用特殊的药水浸泡过, 特意为养鬼面蛛量身打造的。 鬼面蛛此时就在那盒子里, 趴着一动不动, 姒幽轻轻戳了它几下, 那八条细长的腿立刻撑起来,整个儿转了一圈, 看上去还是十分灵活的。 看来是没被药味熏着, 姒幽很是满意, 然后将盒子盖上,小心放在了木架上方的格子里,这个木架也是临时做成的,簇新的木头上,纹理分明,散发出淡淡的木香,上面放置着许多竹管,都是她养的蛊虫,这些都算得上是姒幽的全部家产了。 姒幽再仔细查看一遍,没有出什么问题,这才出了门,赵羡道:“阿幽,我带你出去。” 姒幽一边关门,一边道:“去做什么?” 赵羡笑道:“你与我去便知道了。” 他一副很是神秘的模样,惹得姒幽不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那去吧。” 两人便出了晋王府,乘着马车一道往长安街而去,姒幽依旧坐在马车窗边,掀起帘子往外看,过了一会,便感觉到另一只手伸过来,将帘子扶住,赵羡温和一笑:“你看吧。” 姒幽便果然往外面看起来,长安街是整个京师最为繁华的一条街,行人众多,熙熙攘攘,两旁店铺林立,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 “卖——糖葫芦嘞——!” “又酸又甜的糖——葫芦嘞!” 这一嗓子拖得又长又圆,韵味十足,姒幽忍不住转头去看,一大簇红彤彤的果子便映入了她的眼底,好似一束巨大的花,看上去鲜艳非常,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姒幽的目光几乎在转瞬就被吸引过去了,她第一次好奇问赵羡道:“那是什么?” 赵羡的全部注意都放在她身上,此时笑着答道:“是糖葫芦,你想吃么?” 姒幽点了一下头,道:“想。” 赵羡即刻便扬声叫人停车,却并不吩咐下人去买,而是亲自下了车,拉着姒幽穿过人群,到了那卖糖葫芦的小贩面前。 卖糖葫芦的见来了客人,看穿着非富即贵,立即来了精神,满面堆笑,热络地招呼道:“这位公子,您要来两根吗?” 赵羡对姒幽道:“阿幽,你想要哪一根?” 姒幽仰起头,认真地打量着那一大束糖葫芦,红艳艳的颜色映入了她清澈的眸底,使得她看起来沾染了几分烟火气息。 她比较了一下,忽然问赵羡道:“你是要给钱么?” 赵羡不意她问起这个,愣了一瞬,才道:“要给。” 他说完便明白了姒幽的意思,顿时笑起来,眼神愈发温柔,道:“没关系,我给你买。” 姒幽便再次仰起头来,目光在那一丛糖葫芦里逡巡许久,那小贩的脸都要笑到僵硬了,心道这两个客人是怎么回事?身上穿着的都是上好的料子,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怎么连买一串十文钱的糖葫芦都要寻摸这么久? 正在小贩暗自腹诽间,姒幽终于挑中了想要的,她伸手指了指,道:“我要最里面的那一串。” 糖葫芦这个玩意,说到底就是山楂和糖浆做成的,山楂有大有小,大的山楂自然是很受欢迎,但是小的也不能扔了,于是小贩们做糖葫芦的时候会耍一些小心眼,将小一些的山楂串起来,放在最里边,大的山楂插在外面,这样一来,一眼看过去,糖葫芦个个都是又大又饱满,非常漂亮。 而姒幽指的这一串,却是最小的,果子只有拇指那么大,原本是被藏在最里面的,不知怎么就让她看见了。 赵羡虽然不解,但还是对小贩道:“就要那一串。” 小贩听罢,连忙笑嘻嘻道:“好嘞,您们稍等。” 小的糖葫芦会在里面,本就是因为卖不出去,现在有冤大头愿意买,他自然十分高兴了。 花了一阵功夫,小贩才将那一串糖葫芦成功取出来,递给姒幽,面上热忱笑道:“小姐,您拿好了,一共是十文钱。” 姒幽接过糖葫芦,目光便立即自然而然地落在上面,红艳艳的山楂果儿,外面裹着的糖浆在明媚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金色,分外诱人。 趁着这机会,赵羡将一枚银锭给了小贩,小贩打眼一看,露出尴尬的笑来,道:“公子,您这……我找不开啊。” 赵羡却道:“这糖葫芦我全部都买下,多的不必找了,你替我送去晋王府里。” 小贩听了,顿时两眼放光,做梦都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这一锭银子足够买个二三十束糖葫芦了,遂连连答道:“好,好,小的知道了,多谢贵人,小的这就给您送过去。” 他们用的官话交流,说话声音又快,姒幽没太听明白,所以也没放在心上,只盯着眼前的糖葫芦看了好半天,才听赵羡笑着道:“阿幽,你吃。” 姒幽听了,却将糖葫芦伸过来,道:“你先吃。” 闻言,赵羡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他并不推辞,果然凑过来吃了一粒,只是那山楂果儿实在是有些小,还酸,味道并不算好,外面的那一层糖浆咬碎之后,果肉的酸涩便泛了出来,赵羡却如同吃蜜一般,只觉得甜到了心坎里。 望着姒幽吃了一粒,赵羡才道:“大的糖葫芦好吃一些,阿幽怎么挑了这一串?” 还是特意挑中的,看得出来她当时想了很久。 姒幽咬着糖葫芦,山楂果儿将她的腮帮子挤得稍稍鼓起,因为酸甜的味道,她的眼睛不自觉略微眯起,在阳光下像极了一只慵懒的猫儿,声音带着一点点可爱的含糊,道:“小一点的,钱也少一点。” 赵羡不由顿住,想来在姒幽的认知中,糖葫芦的大小是跟钱相关联的,她想吃糖葫芦,却又想要替他省钱,只好精挑细选了一串最小的。 一想到姒幽挑糖葫芦时的这些细致的考虑,赵羡便觉得她实在是太可爱了,简直可爱到了骨子里,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姒幽慢慢地吸吮着山楂果儿上面甜甜的糖浆,她长了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味道,比蜂蜜还要甜,甜得让人整颗心都愉悦起来了。 这一串糖葫芦,姒幽一直吃到了目的地,马车行驶到了一家酒楼前停下,赵羡带着她下了车,姒幽抬起头望望,店招上是三个不认识的字,从这里看进去,能见到不少人,里面很是热闹。 楼里立即有伙计出来,面上堆笑,道:“原来是晋王爷殿下大驾光临,您请,您请进。” 赵羡带着姒幽进去,伙计笑道:“您还是去老位置么?” 赵羡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正欲带着姒幽去二楼雅间,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少女声音问道:“小二,可还有雅间?” 店伙计忙转头去,歉意笑笑:“哟,真是不好意思,雅间都满了。” 那少女追问道:“一间都没有?” 店伙计忙道:“实在对不住,刚刚最后一个雅间都给定下了,只有大堂还有位置,您若是不嫌弃……” 少女不满地打断他道:“我们主子金贵得很,哪儿能坐大堂?” 店伙计只能赔笑,心里却腹诽道,能上咱们仙客居吃饭的,哪个不是金贵人?偏只有你们主子是镶金嵌玉的了。 正在这时,又一个娇俏的少女声音传来:“燕儿,怎么了?” 这声音实在是熟悉至极,叫赵羡上楼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就坏了事,正对上了那少女的视线,她眼睛陡然一亮,立即唤道:“四皇兄,原来你也在这里!” 那少女正是赵羡的妹妹,靖光帝最疼爱的女儿,乐阳公主赵玉然。 赵玉然今年十五,年初刚刚及笄,自小便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很是得靖光帝的喜欢,不知怎么,几个兄长中,她最喜欢粘着赵羡,赵羡每每见了她,都觉得头大如斗,没想到在这里又碰上了。 赵玉然笑嘻嘻地上前来,道:“四皇兄,我刚刚才从你府里过来,扑了个空,没想到这样巧!” 赵羡温和笑了笑,道:“你找我有事?” 赵玉然听了,便道:“没有事便不能找你了么?” 她说着,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姒幽身上,眼珠子一转,问道:“皇兄,这位姑娘是谁?怎么我从没见过?” 姒幽嘴里还咬着一粒糖葫芦,只不过因为有人在,便没有咀嚼,而是将目光投向赵羡,赵羡见了她这副模样,眼里便泛起了暖色,他微微笑道:“这是姒幽。” 赵玉然又仔细打量了她几眼,道:“你长得真是好看。” 她语速太快,姒幽有些似懂非懂,但因为不好说话,便仍旧没有作答,赵玉然惊异地挑眉,对赵羡道:“皇兄,她是个哑巴么?” 赵羡沉声道:“别胡说,阿幽不是。” 他的语气不甚好,赵玉然自感失了面子,撅了噘嘴,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怯怯的柔和声音道:“姝静见过晋王殿下,殿下万福。” 赵羡这才注意到,赵玉然身后还站着一名少女,年纪与她相仿,乃是内阁次辅闻人岐的小孙女,闻人姝静,显然两人是结伴一起来的。 赵羡觉得这一顿饭有极大可能是吃不好了。 第44章 第 44 章 第44章 仙客居的二楼雅间里, 气氛颇有些古怪,此时桌边正坐着四个人,靠窗坐着的是姒幽,过来是赵羡, 赵玉然, 最后是闻人姝静。 姒幽手里还拿着一根糖葫芦, 正在慢条斯理地吃着,动作分外从容淡定, 赵玉然不由频频用目光扫向她,满眼都是不加掩饰的好奇,这个少女与皇兄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打量来打量去, 最后没留神跟姒幽对上了目光,少女眸子澄澈透明,好似一汪清泉,瞳仁幽黑, 叫人见了便有一种要被看透的感觉。 赵玉然悄摸着观察了半天, 才下了定论, 看起来是个很通透的人, 不过内里是什么样, 暂且还不知道。 自打见了面到现在, 赵玉然就没听她说过几句话,神色也是淡淡的, 不太善于言辞的模样, 但是不会让人感到被冒犯怠慢, 就仿佛她理所当然就是这个样子的。 而且她皇兄好像对她还很有好感,不过想想也对,若不是喜欢,她皇兄怎么会带人上这儿来? 想到这里,赵玉然便忍不住发起了愁,悄悄看向闻人姝静,却见好友的脸色微微发白,目光一直放在桌面上,显然也是看出来了什么。 赵玉然心里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闻人姝静是她多年的手帕交,两人自小一起长大的,对方的心思她一清二楚,可眼前这情形,又该如何是好? 她原本是听了传言说,四皇兄带了一个农家女回来,说要娶她做王妃,还求到了父皇面前去,又听说那农家女粗俗不堪,形容丑陋,貌若无盐,大字不识一个,还凶得很,典型的河东狮。 于是赵玉然立即就拉着好友上门去打探消息,想看看她四皇兄究竟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了,顺便劝一劝他,那个农家女哪儿有姝静好? 哪成想到了晋王府却扑了一个空,不仅如此,还遇到了她那个凶死人的三皇兄赵振,两人本就互看不顺眼,彼此冷嘲热讽了几句,不欢而散,赵玉然就拉着闻人姝静走了。 没想到会在仙客居遇到了正主,赵玉然托着下巴,眼睛一错不错地打量着姒幽,心道,那个河东狮还没见着,这里又来了一个天仙似的人儿,好友的前路看起来很是艰难啊。 这古怪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上菜的时候,当店伙计布置菜饭的时候,姒幽终于放下了糖葫芦,细细的竹签上只有最后一个山楂果儿了。 她吃得实在是慢,赵玉然在旁边看得都忍不住急了,就一根糖葫芦而已,怎么能吃这么久?不都是一口一个么? 还有最后一个呢?为什么不吃了?留着等过年吗? 她瞪着那山楂果儿,孤零零一个被穿在竹签上,看起来有些可怜,姒幽本就十分敏感,立即就发觉了她的目光,她顿了一下,然后望向赵玉然。 赵玉然猝不及防地与她对视上了,心道,她看我做什么?难不成是想把那个山楂果给我吃? 呵!本宫堂堂一国的公主,才不吃别人吃剩的呢! 不过……好像是有一段时间没吃糖葫芦了,都快忘了味儿了,她要是真给,我要不要接过来? 她毕竟是皇兄带来的人,不接是不是驳了皇兄的面子? 脑子里有无数念头一晃而过,最后赵玉然想,她若是递过来,我就接着,放在一边,不吃便行了,也免得皇兄面子上不好看。 正这么想着,下一刻,赵玉然便眼睁睁看着姒幽把那最后一个糖葫芦递给了赵羡,道:“你吃。” 赵玉然瞪圆了眼,好大的胆子,竟然让她皇兄吃剩下的,她皇兄才不会吃呢! 紧接着,事实就立即打了她的脸,赵羡顺手接过来那糖葫芦,眼里的神情瞬间柔和下去,笑眯眯道:“你不吃了?” 姒幽眉心微蹙,摇头,道:“牙酸。” “不能吃太多,”赵羡轻轻一笑,然后便无比自然地将那最后一颗山楂果儿吃了。 竟、然、吃了! 赵玉然的表情简直是震惊的,她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好友,却见闻人姝静眼圈发红,桌下的十指绞紧,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赵玉然心里叹气道,造孽哦,所以她今天到底为什么要来仙客居? 菜布好之后,赵玉然看了一圈,菜色偏甜,都是很合她口味的,方才受到冲击的心立即感觉到了些许安慰,心道,四皇兄到底还是很照顾她的,特意为她点了这么多菜。 仙客居的规模在京师里虽然不算最大,但是名声是最好的,每每到了旺季,这里的雅间都要提前预定,否则直接过来很有可能连位置都没有。 而他们的招牌菜,便是蜜火腿和八宝鸭了,赵玉然每次来这里,都是必点这两个菜的,这回是赵羡点的菜,没有八宝鸭,却上了一碟蜜火腿。 赵玉然的眼睛顿时一亮,还没来得及动筷子,便见赵羡将那一碟蜜火腿拿起来,轻轻放在了姒幽的面前。 赵玉然:…… 她自然是满心不乐意,嘴撅的老高,道:“皇兄,人家也想要吃那个。” 赵羡正夹了一筷子送到姒幽碗里,闻言抽空看了她一眼,道:“你再点一份便是。” 一份蜜火腿才三片,赵羡还担心不够姒幽吃,哪儿顾得来自己的妹妹? 赵玉然听着这无情的话,霎时间瞪大了杏眼,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皇兄被人掉包了! 哪知赵羡完全没注意她,怀疑归怀疑,蜜火腿还是要吃的,赵玉然气鼓鼓地叫了店伙计进来,重新点了一份,那店伙计笑眯眯地问道:“公主殿下可要来一些饭后点心?咱们仙客居的点心,那是数一数二的好,包您满意!” 旁边的赵羡听了,忽然问赵玉然道:“仙客居的点心你吃过么?” 赵玉然道:“当然了,吃过好多回。” 赵羡道:“甜的有哪些?” 赵玉然心里以为她四皇兄终于良心发现,要给她赔不是了,遂欢喜道:“牛乳杏酪,这个最好吃!” 赵羡听了点点头,向店伙计道:“来一份这个杏酪。” 店伙计笑着应答:“好嘞,您稍等。” 他正要走,赵羡想了想,又将他叫住,道:“给公主也上一份。” 说着,他又向一旁的闻人姝静礼貌颔首,笑道:“不知闻人小姐的口味,若有喜欢的,尽管吩咐他们做。” 赵玉然:…… 她忽然反应过来,想来刚刚这两句都是附带的,她的皇兄原来根本就没想过替她们点。 这一顿饭,吃得各人心里滋味不同,看着好友苍白的面孔,赵玉然郁卒得要死,倒是唯有姒幽无知无觉,吃了个满足。 牛乳杏酪确实好吃,姒幽才吃了一口,眼睛便都稍微亮了起来,她想了想,分了半碗给赵羡,道:“你吃。” 赵羡欣然悦之,全不介意她已经吃过了,赵玉然在旁边看得心里呕血,打量着姒幽,心里警惕起来,这个女人,当真是很不简单,没瞧见她皇兄吃剩的都吃得那么高兴? 姒幽倒不是故意要给赵羡吃剩的,在她看来,若是重新买一份,就需要多花钱,赵羡家里还养了那么多奴隶,也不见他出去做活儿,想来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更何况,刚刚才吃了饭,一份点心她一个人也吃不完,倒不如分一些给他。 若叫赵羡知道姒幽此时的考虑,真不知道要做何感想了。 一顿饭吃完,赵羡便预备带着姒幽回府,赵玉然立即道:“皇兄,我也要去你那里玩。” 赵羡转头看着她,眼里满是不赞同,但赵玉然并不怕他,反而振振有词地道:“我们兄妹这么多日子不见了,就不能好好叙个旧么?” 还叙个旧,赵羡怎么不知道她心里那点弯弯绕?嘴角轻抽,道:“前些日子我不是才进了宫一趟么?” 赵玉然却道:“那次不算,皇祖母和父皇他们都在,我都没与你说上话,这回我是要跟你说些体己话的。” 赵羡拗不过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笑,道:“也好,那就一起回去吧。” 赵玉然原本做好了死皮赖脸的准备,不防他一下松了口,愣了半天,才连忙抓起闻人姝静的手,跟了上去。 没走几步,闻人姝静便停下来,低着头,轻声道:“玉然,我、我不去了吧。” 赵玉然睁大眼,道:“为什么不去?难道你不想跟我皇兄好了么?” 闻人姝静苦笑一声,摇摇头,岔开话题:“出门时,母亲交代,让我早些回去,我就不陪你去了。” 赵玉然望着她许久,道:“那好吧。” 闻人姝静离开了,赵玉然挤上了晋王府的马车,她倒要看看,这女子与她皇兄究竟是什么关系,那晋王府里头的王妃又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一路上,赵羡与姒幽说着话,赵玉然坐在车里,满脸都是茫然,她皇兄怎么失踪了半年,再回来之后连口音都变了?说着一口谁也听不懂的、不知是哪个乡下旮旯里的方言。 所以这半年里,她皇兄究竟遭遇了什么? 第45章 第 45 章 第45章 一进晋王府,姒幽就看见了一大束艳红的物事在花厅里放着, 午后的斜阳自雕花窗棂外落进来, 山楂果儿被照得红艳艳的,厚厚的糖浆在阳光下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分外诱人, 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她微微眯了一下眼, 迟疑道:“糖……葫芦?” “对, ”赵羡笑道:“都是给你的, 喜欢么?” 姒幽还没说话, 赵玉然立即呜哇一声,奔着那糖葫芦便去了,满脸惊喜, 看那开心的样子, 像是恨不得把这一株糖葫芦树直接带回宫里去。 赵羡告诫道:“只许拿一根。” 赵玉然顿时睁大眼, 不可置信地道:“皇兄, 这么多糖葫芦,你就只给我一根?” 赵羡挑眉, 毫不留情地道:“只有一根。” 赵玉然登时憋气,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愤愤道:“要多少银子?我给你!” 赵羡却不为所动, 道:“那你自己上大街上买去。” 赵玉然气急, 跺脚道:“你欺负人!” 闻言, 赵羡便笑了:“这些糖葫芦是给阿幽买的, 你若是想吃, 要什么没有?何必非要从我这里抠?” 赵玉然不由瞥了姒幽一眼,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仰着头比较了半天,最后从糖葫芦树上拿了一串最大最饱满的下来,心里暗骂她四皇兄小气。 赵羡不理她,只是吩咐下人,把糖葫芦树搬进去,又问赵玉然道:“说罢,你非要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情?” 赵玉然正吃糖葫芦吃得欢呢,听了这话,眼珠子一转,开始四处张望起来,道:“四皇兄,听说,你给我找了一位皇嫂回来,我特意来看她的,怎么不见她人呢?” 赵羡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遂道:“人你不是见到了么?” 赵玉然下意识道:“我什么时候见过了?我怎么不——” 话未说完,她像是猛然反应过来,震惊地睁大眼睛,指着姒幽道:“就是她?!” 姒幽察觉到她的动作,抬起眼来,疑惑地看向赵羡,道:“她怎么了?” 赵羡笑笑,安抚道:“没事。” 他说完,便转向赵玉然,道:“若是想看我未来的王妃,那你已经见过了,就是阿幽。” “可——”赵玉然惊诧地打量着姒幽,不太相信地道:“可她跟传言里的不一样啊。” “哦?”赵羡笑容满面地道:“传言是怎么说的?我还没听过。” 赵玉然呐呐道:“他们说,你带回来一个农户女,举止粗俗,形貌丑陋,大字不识一个,脾气还凶悍,乃是一只河东狮……” 她的声音到了这里便小了许多,望着眼前的少女,赵玉然现在只想把那个乱传谣言的人拖出来打一顿,她哪里举止粗俗了?就这模样还说丑陋,那些京师的大家闺秀怕是都得跳护城河了! 这一刻,赵玉然深深意识到了,那些中伤他人的传言是如何的不靠谱,古人云,谣言止于智者,傻子才会在自己没有亲眼见到事实的时候,轻信他人的话。 她堂堂一个公主,不仅信了,还兴冲冲地跑来凑热闹,简直是荒唐可笑。 赵玉然心里发虚,望着姒幽那双澄澈清透的眸子,不自觉便挪开了些,不敢与她对视,将糖葫芦往嘴里一塞,支支吾吾道:“我……我就是来见一见皇嫂,没别的意思……” 大概是皇嫂这个词取悦了赵羡,他挑了挑眉,倒没生气,只是伸出一只手来,赵玉然便只能依依不舍地把未吃完的糖葫芦放了回去,讨好道:“皇兄你别误会,我当真没有别的意思。” 赵羡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些话的?” 赵玉然绞着手指,道:“从碧儿那里听来的。” 赵羡告诫道:“不要听那些下人们乱嚼舌根,听风就是雨的。” “喔,”赵玉然悻悻道:“知道了。” 她虽然自小备受宠爱,但是性格到底还是良善的,抛开那些成见之后,她悄悄瞄着自己的这位未来皇嫂,心里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是要比姝静强了那么一些些。 难怪皇兄会这么喜欢她,甚至不惜求到父皇跟前去。 今日晴光明媚,天气颇好,积雪都化去了,姒幽靠在窗边,阳光暖融融地落在她身上,好似盖了一床暖被一般,叫人整个都懒洋洋的。 这让她有些犯困起来,赵羡见了,便让她去小睡,姒幽看了看赵玉然,虽然没说话,但是那意思很明显,客人还没走。 赵羡自然了解她,温柔笑道:“玉然不是别人,你去便是。” 姒幽听了,二话不说就走了,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花厅后,赵玉然才好奇问道:“皇兄,你们刚才说的是哪里的话?” 赵羡答道:“是阿幽的家乡话。” 赵玉然觉得有些奇怪:“她不会说官话吗?” 赵羡却反问道:“不会说官话,有什么奇怪的?我们去到她的家乡,也不会说他们那里的话。” 赵玉然懵了一下,竟然觉得很有道理,不会说官话,确实很正常,她想了想,又问道:“皇兄,你以后真的要娶她做正妃么?” 赵羡看了她一样,笑了:“你方才不是还称她做皇嫂?” 赵玉然有些支支吾吾道:“我……”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闻人姝静喜欢自己的四皇兄,闻人姝静乃出身自官宦世家,以她的地位,做个王妃不算是高攀了,所以赵玉然潜意识里,便觉得好友与皇兄的亲事总有成的那一日,但是万万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来。 赵玉然并不讨厌姒幽,甚至她还有些些喜欢她,但是这时候若点了头,总有一种背叛了闻人姝静的感觉。 赵玉然犹豫着不肯回答,管家那边来报,有急事需要处理,赵羡似乎也不太在意她的答案,道:“你自己玩,若是想回宫了,就让柳伯安排一下。” 说完,便起身走了,留下赵玉然一个人苦苦思索,正在这时,一名丫环走近前来,恭敬行礼:“公主殿下。” 赵玉然抬眼:“什么事?” 那丫环将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递过来,道:“这是王妃娘娘说让送给您的。” 赵玉然怔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傻傻道:“给我的?” “是,”丫环见她迟迟不接,便又递了递,道:“殿下?” 赵玉然迟疑地接过那串糖葫芦,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奇怪了,明明她什么都没做,就好像真的背叛了好友似的,从脱口说出皇嫂的那两个字开始…… 她似乎没有办法讨厌那个女子。 赵玉然举着那串糖葫芦,离开了晋王府,她心里惆怅得很,也没让马车送,就这么往皇宫的方向走去,一时间,闻人姝静、赵羡和姒幽三个名字一直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惹得她烦躁不已。 迎面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她下意识抬头,却见一匹高大的枣红色骏马疾驰而来,如一团火一般,堪堪在她面前停下:“吁——”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不必想赵玉然也知道是谁,果然,赵振那令人讨厌的声音传来,带着轻嘲:“这么大个人了,还吃这种玩意,你是八岁的奶娃娃么?” 赵玉然不禁翻了一个白眼,不客气地道:“关你何事?” 赵振嗤笑一声:“我找老四有事,你方才从他府里出来,想必他现在正在府中?” “你消息倒是灵通,”赵玉然看了看他,嘟囔一句,道:“我走时他便出去了,好像是去处理什么急事,已不在府中了。” 赵振听了,不再追问,他拨转马头,正欲离开时,忽然问道:“你是去看他的那位王妃了?” 赵玉然不防他问起这个,懵然道:“看了,怎么?” 赵振轻挑长眉,问道:“他的新王妃如何?是否当真如传言所说那般,容貌丑陋,举止粗俗,连官话都不会说?” 赵玉然举着糖葫芦,下意识要反驳,话到了嘴边,却猛然停下,她眼珠子一转,一口咬下一粒山楂,含含糊糊道:“唔,只看了一眼,传言非虚,也不知四皇兄怎么想的。” 闻言,赵振顿时哈哈笑起来,幸灾乐祸道:“他怕是失踪了一回,把脑子也忘在山里了,他若真能娶了这王妃进王府,我倒要敬他是条好汉了,我就等着看他的笑话!” 说完,他便大笑着一挥马鞭,驱使着那枣红骏马扬长而去。 赵玉然嚼着山楂粒,糖渣咔咔作响,一旁随侍的宫女燕儿小心道:“公主,您为何要骗安王殿下?” 赵玉然轻哼一声,气鼓鼓道:“本宫就是为了看他来日出丑,等他见到皇嫂那一日,我倒要仔细看看他脸上的表情,想来肯定是精彩极了,哼!” 她扔了竹签,拍了拍手,道:“走了,回宫。” 年关越来越近,年味也开始渐渐浓了,到处都是炮竹声响,空气中弥漫着烟火特有的硫磺气味,令姒幽闻了有些不适,她的嗅觉太过灵敏了,普通人闻见的只是轻微的气味,在她这里,却足足浓郁了数倍。 无奈之下,赵羡只能让她搬进了王府最为僻静的一个院子,四周种满了斑竹,平时幽静清雅,鲜少有人会来打扰,那硫磺的气味也淡了许多。 然而这事不知怎么又传了出去,被人添油加醋了一番,传到外人耳中,便是另一番流言了。 被晋王带回来的那个农家女不懂规矩,举止失礼,还得罪了晋王殿下,终于被他冷落了。 当赵羡从赵玉然口中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不禁无语,怎么好像总有人盼着他跟他未来的王妃一拍两散? 第46章 第 46 章 第46章 传言这东西,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 最后就连靖光帝也有所耳闻,在一次参见之后, 问赵羡道:“听说你那个王妃, 被打入冷宫了, 怎么, 终于想通了?” 赵羡:…… 他恭敬道:“并非如此, 此乃他人谣传中伤, 不可尽信,望父皇明鉴。” 靖光帝颇有些遗憾道:“原来是假的,朕还以为你悬崖勒马, 浪子回头了呢, 看来不过是朕的妄想啊。” 赵羡忍了忍, 最后才道:“父皇, 儿臣之心,天地可鉴, 绝不会朝三暮四,做负心薄幸之人。” 闻言, 靖光帝一拍大腿, 叹道:“这可就麻烦了啊, 咱们老赵家竟然是出了一个痴情种子。” 语气之中, 竟满是惋惜之意, 赵羡无言以对, 唯有默然。 晋王府。 大年三十这一日,阖府上下都劳动起来,挂灯笼,贴新联,姒幽站在院子里,看寒璧几个丫鬟正踮着脚尖往窗扇上贴窗花。 大红色的纸一点点展开来,就变成了一朵精致的团花,被姒幽举在手里,对着天空看了看,细致流畅的细条将苍茫的苍穹分割开来,分外漂亮。 这里过节很是热闹,巫族的大祭祀礼日虽然也很盛大,但是相比之下,祭祀礼日要更为肃穆,甚至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意味。 而这里的过年却不同,气氛很好,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快的笑,那笑像是会传染,叫人见了,便暖到了心底去。 姒幽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她拿着窗花站在台阶下,听女孩们欢笑打闹着,心情渐渐明朗起来。 这愉悦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夜里,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姒幽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个九连环把玩。 这九连环是以碧玉雕刻而成的,一共分为九个环,环环相扣,相互碰撞时会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华容道,七巧板与鲁班锁一类的玩意,近来天气不好,赵羡怕姒幽在府里闷着,特意让人寻来的。 这些东西都是巫族里没有的,也确实吸引了姒幽的大部分注意力,她慢慢地摸索着那玉环,窗外万籁俱寂,唯有雪花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来,此时已是深夜了。 姒幽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浮动着一丝淡淡的酒气,紧接着,便是一个呼吸声,熟悉的脚步慢慢靠近,不同于以往的沉着稳健,这次是带了些许虚浮。 脚步声近了,随后,笃笃之声传来,就在耳边响起,姒幽抬头,只见那窗边站着一个人,窗纸朦胧,隐约能看出些许轮廓,是赵羡回来了。 男人带着轻微笑意的声音传来:“阿幽,开开窗。” 姒幽站起身来,将窗扇推开了,这才发现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如鹅毛一般,无声无息地坠地,赵羡正站在窗外,暖黄的烛光映照在他的脸色,笑意清晰而温柔。 姒幽看着他,道:“怎么还没睡?” 赵羡依旧笑着,道:“才从宫里回来,想看看你。” 他说着,又道:“阿幽,你退开些。” 姒幽有些不解,但仍旧是照做了,却见赵羡双手撑着窗棂,猛一用力,整个人便轻巧地翻了进来,落地时还微微踉跄了一下。 姒幽看了看旁边虚掩着的门,心里想着,这个男人大概是有些醉了。 她去倒了一杯茶来,推给赵羡,道:“喝水。” 赵羡接过来,一气儿喝完了,才道:“阿幽,等过了年,明年开春,我就带你去玩,你见过大漠吗?” 姒幽眼中浮现迷茫:“大漠?那是什么地方?” 赵羡笑了:“大漠里什么也没有,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沙丘,没有树,所以能看见整个天空,等到夜里的时候,就能看见星空与月亮,若是夏夜的时候,还能看见银河。” 姒幽想象着他说的那场景,便觉得很美,问道:“你去过么?” 赵羡仍旧是笑,然后摇摇头:“没有,我还没去过。” 他说着,将茶盏放下,道:“从前只在书里便看见过,便总想着亲自去看看,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去,深觉遗憾。” 说到这里,赵羡的眼睛微微眯起,温和笑道:“或许,你就是我的机会。” “我说过带你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便绝不会食言。” 姒幽望着他,从他说话的那一刻,她就一直在观察着他,男人的眼底有光,透过那光,仿佛能看见他的那一颗赤诚而温柔的心。 赵羡不闪不避,微笑着与她对视,他正在将那颗心双手献上,仿佛是在供奉着他的神祗。 姒幽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光还在。 赵羡便笑,他伸手抓住少女纤细如葱管一般的五指,侧过头轻轻吻了一下,轻如羽毛,让姒幽心底微微一颤,紧接着便听到他问:“阿幽,我可以亲亲你吗?” 姒幽纤长的五指一动,扣住了他的下颔,她眼眸微垂,嘴唇动了动,道:“可以。” 话音刚落,她便轻轻凑过去,在男人的薄唇上吻了一下,一触即分,姒幽的唇微凉,像一片融化的雪。 赵羡顿时笑起来,他今夜笑得次数特别多,很是愉悦地道:“傻阿幽,不是这样亲的。” 姒幽略微直起身,回视着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浮现了疑惑与不解,瞳仁清澈,带着稚子一般的单纯与不谙世事,赵羡的喉结上下猛地滑动了一下,他觉得心底住着一只兽,就在刚刚,那兽睁开了眼,充满了欲|望。 想将面前的少女拆吃入腹,与他真真正正地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赵羡声音低哑,紧紧望着她,道:“我来教你。” 姒幽听见这一句,只来得及怔了一下,便被用力吻住了,那吻热烈而急促,她嗅到了男人身上的酒香,像是陈年的佳酿,浓烈无比,几乎让她有些眩晕。 铺天盖地的吻如浪潮一般,将姒幽的全部心神都卷了进去,让她甚至无法再思考,眼中只能看见男人的那一双眸子,剑眉斜飞入鬓,眼尾略微向上挑起,形成一道优雅的弧度,是很好看的凤眼,温柔的时候,眼里会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如同早春时候,初初解冻的溪水,简直要将人溺毙在其中。 空气中隐约传来暧昧的水声,叫人听了忍不住脸红,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扶上了少女的腰后,轻轻一用力,便拢出了一道纤细流畅的弧度,将人搂入了怀中。 姒幽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亲吻,像疾风骤雨一般,让人猝不及防,几乎要窒息。 渐渐的,像是意识到了她的困境,那吻便渐渐慢了下来,动作缓和了许多,姒幽终于能够顺利呼吸了,唇齿相依间,水声便转为若有似无,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开去,相较之前却更为暧昧了。 许久之后,姒幽才被放开,她有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落入了一双含笑的温柔眼眸中,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舌尖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气。 听男人宠溺笑道:“小傻瓜,我说的亲,是这样的。” 姒幽轻轻地喘着气,她的手指还压在对方的心口上,望着赵羡气定神闲,好整以暇的模样,她忽然问了一句:“你的心跳,为什么这么快?” 如擂鼓一般,砰砰砰的,分外有力,姒幽感觉到它像是要跳出了胸腔似的,她认真地看着赵羡,道:“你很紧张吗?” 赵羡抿着薄唇,目光闪动了一下,矢口否认道:“没有。” 手指下的心,便跳得更快了。 姒幽便将手指轻轻探入他的襟口,摸了摸,然后慢慢地笑了,如一朵昙花盛放开来,她的眉梢眼角透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道:“你说谎了。” 赵羡心里一动,握住她的手,老实承认道:“是的,我说谎了。” 他伸手将少女拥入怀中,轻轻抵住她的额头,两人的鼻尖亲昵地贴在一起,他将姒幽的手紧紧压在自己的心口上,笑着问:“它在说话,你听到了吗?” 姒幽略微侧头,仿佛是真的在认真倾听似的,过了一会,才摇头答道:“没有,我什么也没听到。” 赵羡叹了一口气,轻轻啄吻着姒幽的脸,那里有一颗淡色的痣,正在眼角位置,若不凑近了仔细观察,恐怕都看不见,这一颗小小的朱砂痣,这让她原本清冷精致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魅人的风情。 赵羡想,这是深山中的精魅,被他捕获了。 又或者是他被她捕获了,心甘情愿,甘之如醴。 “它在说,我喜欢阿幽。” 闻言,姒幽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她将微凉的手探入那层层衣襟内,触碰到了光滑温热的皮肤,紧紧贴着,与此同时,那心跳的感觉愈发鲜明清晰起来,一下,两下…… 喜欢。 姒幽仔细地感受着那心跳的力道与次数,丝毫没有察觉到男人的眼神渐渐转为幽深,呼吸也开始加重了些,他握住姒幽的手,少女手腕纤细,仿佛稍微一用力就会捏折了似的。 但最后他也没有再做什么,只是这样将姒幽紧紧拥在怀里,两人一同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全亮,姒幽将醒未醒之间,听见了外面传来了轻微的人声,大概是那个叫寒璧的丫环来了,浓浓的困意包裹着她,姒幽眉头轻轻蹙起,准备睁开眼。 正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遮住了她的眼睛,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被子被撩起,床帐掀开,男人起来了。 寒璧恭敬地站在门外,身后的明月端着洗漱用的热水,就在她们以为姒幽还没起,准备离开的时候,紧闭的房门忽然打开了,一张熟悉的俊美面孔出现在眼前。 寒璧吓了一跳:“王、王爷?” 第47章 第 47 章 第47章 自从晋王带着王妃回来之后,这还是丫环下人们第一次看见他在王妃这里留宿, 寒璧她们几个激动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赵羡一脸莫名地望着这几个丫环, 向明月伸出手,道:“给我。” “啊?”明月傻乎乎地道:“什、什么?” 寒璧却是看出了他的意思, 连忙惶恐道:“王爷, 这种活儿, 还是让奴婢们来吧?” “不必了, ”赵羡道:“我来就行了, 你们都下去吧。” “是。”寒璧只能忐忑地将盆递了过去。 然后两人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的王爷殿下, 端着那盆热水转身进了屋里,紧接着,屋门被关上了, 彻底阻隔了她们的视线。 明月愣呆呆地道:“王爷要伺候王妃洗漱?” 锦衣玉食长大的王爷做过那种活儿吗? 姒幽蜷在柔软的被窝里, 仿佛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梦, 似睡非睡, 床帐被再次撩起,一个熟悉的呼吸传来, 就在旁边。 姒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见了赵羡, 男人伸手轻轻拂开她散落的发丝, 笑道:“还要睡么?” 姒幽还未彻底醒转, 反应不觉有些迟钝, 但还是摇了摇头:“不睡了。” 昨夜下了大雪, 庭院里的雪足足有一尺来深, 寒璧与明月两人守在房门前,面面相觑,屋里安静得很,好像没有一丝动静。 正在这时,屋门再次被打开了,赵羡探出身子,道:“阿幽的衣裳呢?” 寒璧忙不迭将准备好的衣裳双手奉上,赵羡接过,然后再次关上了门。 寒璧:…… 明月:“王爷他……知道怎么替娘娘穿衣裳吗?” 寒璧默然:“大概知道吧。” 屋子里烧了地龙,温暖如春,姒幽赤着双足坐在床上,手里正拢着什么东西看,赵羡过来时,便见那玉白的纤指间缠着一条细小的赤蛇,蛇脑袋还探了出来,嘶嘶吐着猩红的信子。 这情形若是放在外人看来,恐怕要立时吓得昏厥过去,而赵羡则是见怪不怪,道:“阿幽,洗手了。” 闻言,姒幽将赤蛇放下,起身下来,接过赵羡手中的布巾擦手,却见他拿起一件象牙白的衫子看了看,眼里浮起疑惑:“这是外裳么?” 姒幽也没见过这件衣裳,她的衣服都是寒璧她们准备的,遂道:“不知道,大概是吧。” 女子的衣裳本就繁复,更何况还是冬天,里三层,外三层的,赵羡拣了几件,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于是没多久,寒璧与明月再次看到房门被打开了,她们的王爷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指了指寒璧,道:“你,进来。” 寒璧连忙恭声应道:“是。” 等进了屋子,融融的暖意扑面而来,窗外天还未全亮,此时房间的紫铜雕花灯台都亮着火光,将整间屋子映照得通透明亮。 姒幽正站在屏风旁边,离她不远的地方,一条赤红色的小蛇盘踞在屏风的雕花上,昂首吐着信子。 寒璧已不是头一次看到这条蛇了,表情倒还算平静,向姒幽行了礼:“奴婢见过娘娘。” 赵羡指了指那屏风上挂着的一堆衣裳,道:“这些是怎么穿的?” 寒璧误以为赵羡是让她替姒幽更衣,连忙道:“请让奴婢来吧。” 她说完,便上前一步,正欲伸手去拿,却被赵羡挡住了,道:“我来,你在一边看着便行了。” 于是寒璧一脸迷茫地看着他拿起了一件艾绿色的衣衫,然后用目光望向自己,仿佛在询问,寒璧忙道:“王爷,这是外裳。” 赵羡听罢,又放下了,转而拿起另一件,寒璧又小声道:“这是下裙。” 赵羡:…… 最后在寒璧小心翼翼的指导下,赵羡总算给姒幽顺利地穿好了衣裳,穿衣裳的时候,姒幽得站着不动,她本就有些困,这会慵懒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还得梳头。 这回就算是寒璧在一旁都不管用了,这个头整整梳了小半个时辰,那顺滑的发丝在赵羡手中就是不听话,途中好几次,姒幽都想说算了,但一对上菱花铜镜里的那双眼眸,话便又收了回去。 罢了,随他折腾好了。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天色已是大亮,今日是大年初一,赵羡还得进宫去给靖光帝、皇后与太后等人请安,不能耽搁太久。 赵羡进宫的时候,正见着一行宫人抬着舆轿过来,按照大齐朝制,大多数官员入皇城之前便不许乘轿骑马,不论多大的官儿,都得步行入宫,当然,除了皇上特许的人以外。 那舆轿上的人赵羡认识,正是他的二皇兄,寿王赵瑢。 赵瑢幼时学习骑射时,不慎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自此起便不良于行,靖光帝下旨,特许他入宫时可以乘坐舆轿。 赵瑢传了一袭紫檀色的亲王服,他的容貌肖似靖光帝,眉眼较之相比更加温和,又因常年读书的缘故,沾染了书卷气息,若忽视了他的腿,整个人看上去便是翩翩佳公子。 赵瑢显然是看见了他,低声向宫人们吩咐了一句什么,舆轿便被抬着往这边过来了,赵羡见状,也迎了上去,拱手施礼:“见过皇兄。” 赵瑢温和笑笑:“我今日出门时辰晚了些,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个入宫的,还有些想着会挨父皇训斥呢。” 赵羡便道:“皇兄不必担心,父皇若真要训,那也是第一个训我。” 两人便都相视一笑,一同往宫内而去,走了一段路程,赵羡忽然道:“说起来,我还要一件事想问问皇兄。” 赵瑢望过来:“什么事?” 赵羡道:“我听说皇兄府上从前请过一位名叫时长卿的神医,我前些日子派人去查,没有线索,不知道皇兄可知道此人的下落?” 赵瑢疑惑道:“你说的是妙手神医时长卿么?” 赵羡点点头:“正是此人。” 赵瑢想了想,道:“时长卿乃是一介江湖游医,居无定所,当初能被请来府中,也不过是因为机缘巧合,若想知道他的下落,恐怕还得去查,怎么?你是生了什么病么?” 他的面上带着几分关切之意,赵羡笑笑,答道:“倒不是我生病。” 闻言,赵瑢便明白了什么,思索了片刻,道:“等我回去,便着人帮你打听一下,不过不一定能找得到那位时神医。” 赵羡听了,笑着道:“那我先在此谢过皇兄了。” “你我兄弟之间,何必言谢?”赵瑢摆了摆手,又道:“我记得太医院里有一位院判,姓张名才斗,医术很是高明,若是一时找不到那位时神医,也可以让他帮忙看看,病痛无小事,千万别耽搁了。” 赵羡顺势答道:“好,我明白了。” 等入了宫,赵羡才发现,他们两人来得不算是最晚的,最晚的那个是安王赵振,来迟便算了,还精神萎靡,眼下青黑,一脸没睡醒的模样,叫靖光帝看了,不由皱起眉,问道:“你那安王府连个打更的更夫也没有么?” 赵振一下没愣过神来:“啊?” 靖光帝道:“不然为何要你堂堂一个王爷彻夜不眠,效仿前人,闻鸡起舞?” 赵振这下总算是听出了他话里的讽刺意味,不由悻悻然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地道:“是,父皇教训得是,儿臣知错。” 太子笑着解围道:“兴许是三弟公务繁忙,不过还是身体要紧,要注意劳逸结合才好。” 靖光帝瞥了赵振一眼,显然他并不相信这话,但是顾及太子面子,到底是没有继续说下去,赵振抬起头来,望了望太子,太子回以一个温和的笑,赵振扯了扯嘴角,不动声色地转开了头。 这一切都落在了赵羡的眼中,他辈分是最小的,这种场合,他一向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若是话头没有递到这里来,他轻易不会开口说话,乐得自在。 不知是不是因为去年的事情,靖光帝倒对这个儿子上了些心,没说几句,便问赵羡道:“朕记得,你去年是在礼部办差?” 赵羡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心中讶异,但还是恭敬答道:“回父皇的话,儿臣去年确实是在礼部任右侍郎一职。” 靖光帝斜睨着他,道:“你这右侍郎才做了半年的光景,后来还被撤了,换了濮登海顶上。” 赵羡:…… 旁边的赵振噗嗤笑出声来,眼里的幸灾乐祸显然是忍不住了,赵瑢摇了摇头,表情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 果然,靖光帝挑起眉,扭头就训斥他道:“你笑什么?你光是去年一年就被御史弹劾了二十六次,有十一次是因为夜宿青楼,八次是因为对待手下兵士太过暴虐严苛,六次是因为肆意攻讦谩骂朝廷官员,竟然还有一次是因为强抢民女?!” “老赵家就没出过这么丢脸的事情!弹劾你的折子在朕的远上堆了有一尺高了,你自己去看看!你还好意思笑?” 赵振嘴角抽了抽,连忙道:“父皇,那一次儿臣可以解释——” “朕现在不想听了,”靖光帝瞥了他一眼,任性而残忍地道:“刘春满,待会去把那二十六道弹劾安王的奏折拿给他,让他回去抄个五十遍,算是今年的年初礼了。” 赵振顿时头大如斗,他此生最恨的就是拿笔杆子,少年时候读书还把授讲的太傅气昏厥过去,从此看见他就绕道走,这回靖光帝可算是拿着他的命脉了,御史弹劾的折子,通篇废话,又臭又长,还要抄五十遍? 还不如干脆抽他五十板子来得好! 赵振一张俊脸青黑如锅底,还要咬着牙道:“儿臣叩谢父皇恩典。” 那模样简直滑稽极了,在场的几人都忍不住想笑,却又觉得他可怜,太子轻咳一声,赵瑢移开了眼,不去看他,赵羡抬了抬手,勉强遮了一下唇角的笑意。 正在这时,忽听靖光帝又叫他的名字:“等年初七一过,你就去刑部做事吧,正好刑部的左侍郎告老还乡了,你去顶个缺。” 赵羡瞬间笑不出来了。 第48章 第 48 章 第48章 到了中午,宫里要摆宴, 太子赵叡与寿王赵瑢都带了正妃来, 就连赵振也带了一名侧妃,倒是只有赵羡孤零零一个了, 看起来颇有些清冷。 赵振见了这般情景, 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嘲他的机会, 笑着问道:“四弟, 你的那位准王妃呢?怎么还捂在府里, 不让她见人?” 赵羡嘴角轻轻一扯, 露出一个不冷不热的笑,答道:“她不爱见生人。” 赵振长眉微挑,不赞成道:“这可不行, 到底是堂堂王妃, 怎么能怕见生人?” 他说着, 忽而又笑:“不过说来也是有意思得很, 四弟这位王妃连祖庙都没进过的,名声就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师, 就连我也有所耳闻,如此看来, 倒是个厉害的人物。” 听了这话, 赵羡眼神微冷, 但很快, 他的神情便恢复如初, 正色道:“那些都是爱嚼舌根的下作人, 以讹传讹,胡乱造谣中伤,三皇兄向来英明睿智,想必不会相信这种愚词。” 这话却是在暗嘲他蠢了,赵振被他反将一军,不由一噎,正欲继续讥讽,却听赵瑢和气地打圆场:“好了,三皇弟,你少说几句。” 赵振哼笑一声,却是果然没再说了,他性格向来桀骜不羁,旁人的话说十分,他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倒是赵瑢说了,他能听得进三分,大概是因为赵瑢读书多的缘故。 好容易等到宴饮结束,已是下午时候了,赵羡去了一趟太医院,找到了赵瑢提起过的张院判张才斗。 张院判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瘦长脸,山羊胡子,面容清癯,见了赵羡连忙拱手行礼:“下官见过晋王殿下。” 赵羡抬了抬手,道:“不必多礼,张院判,本王来找你,是想问些事情。” 张院判道:“王爷请讲。” 赵羡想了想,问道:“你可会解毒?” 张院判谨慎问道:“毒各有不同,不知王爷说的是哪一种毒?” 赵羡道:“蛊毒,你会不会解?” 张院判愣了一下,迟疑道:“下官习医数十年,倒是没见过王爷说的蛊毒,不知能否详细描述一番?” 赵羡回忆片刻,摇头道:“我还从未见蛊毒发作过,但是中了这毒的人,背上会有一朵花的图案,还需要每过三个月,以蛇毒压制蛊毒,使其毒性互相抵消,否则蛊毒便会发作。” 张院判从未听过这种奇怪邪性的毒,骇然道:“要以蛇毒压制?这等以毒攻毒的法子,一次两次还好,若是时间长了,谁能受得住?怕是铁打的身子也要被耗空了去。” 闻言,赵羡脑中便立即闪过姒幽受蛇毒折磨时的痛苦模样,心中顿时一痛,如有万千根针同时扎入似的,他低声道:“张院判可有办法解这种毒?” 张院判犹豫着道:“下官习医至今,已四十年有余,却从未听过这毒,实在不敢给王爷准话,不过……若是让下官亲自把脉诊断,或许会有所应对之法。” 他没有把话说死,已经是给了赵羡些许希望了,他不再迟疑,立即道:“那就请张院判动身,随我去王府一趟吧。” …… 晋王府。 暖阁之中温暖如春,暖意融融,姒幽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矮矮的桌几,桌几上放着几根竹管,都是新鲜砍下来,未打磨过的,上面还沾着点点水珠,青翠可爱。 她手里拿着刻刀,一点一点地雕琢着竹管上的花纹,寒璧等几个丫鬟就在一旁候着,听候传唤。 不过姒幽一般不使唤她们,要喝茶倒水之类的小事,她自己就做了,倒让丫鬟们觉得自己多余起来。 明月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姒幽手里的竹管看,上面的花纹分外流畅,浑然天成,再看姒幽的手指,灵活无比,她忍不住惊叹道:“娘娘刻得这个,真好看,是做什么用的?” 寒璧倒是想起了姒幽从前喜欢摆弄的那些竹管,遂低声答道:“不知道,是装什么东西的吧?” 依稀记得那些竹管都是有盖子的,扣得严丝合缝,里面应该是放了什么东西,偶尔还能见姒幽把它们别在腰间,随身带着走。 嗯,里面装得一定是娘娘很重要的东西。 刻刀在竹管上滑过,发出近乎于微的声音,正在这时,咔的一声,纤薄的刻刀尖儿崩断了,线条流畅的刀尖上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缺口不大,但是这把刀算是废掉了,姒幽的动作停下来,她以拇指轻轻抚过锋利的刀尖,眸中闪过几分遗憾来。 这把刀跟了她许多年了,幼时阿娘还在的时候,特意去替她打造的,刀身上什么花纹也没有,朴实无华,却分外好使,不轻不重,这么多年下来,就如姒幽的一只手一般。 但是刀也是有寿命的,就像人最后总会死去,是一样的道理。 姒幽将刻刀放在了桌几上,站起身来,寒璧见了,连忙过来道:“娘娘有何吩咐?” 姒幽如今已经略略听得懂些许他们这里的话了,她指了指那刻刀,道:“断了,我要一把新的刀。” 寒璧看了一眼,立即道:“娘娘稍等,奴婢这就让人去寻。” 她说完便让忍冬去了,不多时,忍冬便回转来,手里捧着一个雕花木盘,盘子里有数把小刀一字排开,足足有六七把之多,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应有尽有。 姒幽挑了一把,拿起来掂了掂,觉得太轻了些,又放下了,第二把又太笨重了,最后把所有的刀都试了一遍,竟然连一把合适的都没有。 忍冬不由犯了难:“这些都是大管家差人从库房里找来的,若是娘娘都不满意,恐怕就得告诉大管家,让他另想办法了。” 寒璧悄悄看了看姒幽,然后冲忍冬使了一个眼色,低声道:“那就去告诉大管家,说这些刀都不合适。” 忍冬得了吩咐便去了,姒幽收回了手,轻声道:“麻烦你都拿走吧。” “是。”寒璧应答过后,便捧着那雕花木盘出去了。 姒幽摸了摸未刻完的竹管,将它别在了腰间,转身推开了暖阁的门,外面白雪皑皑,天气却是晴好,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让她不禁微微眯起眼来,远处的屋檐下,一树梅花正在灼灼盛开。 等寒璧回来时,暖阁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她奇怪地叫了一声:“娘娘?” 无人应答,她低头一看,却见原本放在桌几上的那些竹管都已经不见了,被它们的主人带走了。 寒璧立即离开暖阁,去了竹园,还是没人,后花园,花厅,她都一一找过了,都不见姒幽的身影,这下寒璧开始慌了,她竟然在王府里头,把王妃给看丢了! 王妃她听不懂官话,对京师又不熟悉,这可如何是好? 寒璧脸色煞白,满眼都是紧张,对同样慌乱的明月忍冬等人道:“快、快去禀告王爷。” 昨夜一场大雪,如同铺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将整个京师都包裹起来,一眼望去,所有的屋顶都是一片洁白,天空瓦蓝,如澄澈的琉璃,分外漂亮。 长街上行人马车来往,因为是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要出去拜年,所以长安街上虽然没了吆喝的摊贩们,但看上去还是很热闹。 长安街是京师最为繁华的一条街,即便是这年初一,两旁的店铺酒楼大多是开门迎客的,此时在街边的一座酒楼二楼,靠窗的雅间里,正有人在饮酒,他举着杯慢慢地品着,面前的菜却没有动过一筷子,都冷出了油垢。 旁边的小厮小声劝道:“公子,您少喝些,若回去叫老爷知道了,恐怕又要发怒了。” 温乾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着睨他:“你怕什么?他发起怒来,又不会罚你。” 小厮急得眉毛都飞了,苦口婆心道:“公子,您心里不舒坦小人知道,可总喝酒也不是办法,您忘了您上回喝多了酒误的事了吗?” 温乾之嫌他烦,任他在那里絮絮叨叨,目光移向了窗外,街上的积雪都被扫干净了,露出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被马车轮辚辚滚过,车来车往中,街边的一道人影就格外引人注意了。 那人影远看着很是纤弱,走近时,才发现那是一名少女,穿着象牙白的衣裳,眉目精致清冷,眼瞳幽黑,漂亮得惊人,叫人见了一眼便不会忘记。 温乾之递到唇边的酒杯倏然便停止了,他眸光发亮,紧紧盯着楼下的女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分外专注。 时隔多日,他竟然再次见到了那一片雪。 年前的一日,温乾之与数位朋友在这座酒楼喝酒,他靠在窗边,无意间看到一辆马车自楼下驶过,车帘是被掀起来的,这使得他毫无阻碍地就看见了车窗边人的容貌,那一刻的惊艳感,是后来见过了多少美色,都挥之不去的。 温乾之对那一面念念不忘,甚至不少好友都知道此事,戏称他的“车中美人”。 有时候温乾之倒真的宁愿如他们所说,那是他的“车中美人”。 之后温乾之试图去寻找那名女子的下落,却不知从何查起,那马车看起来普普通通,平凡无比,也没有任何特殊的标记,每个车马驿站至少有十辆左右这样的马车。 时间一久,温乾之便觉得寻找无望了,那日的惊鸿一瞥,说不定只是他此生中的匆匆过客,他们的缘分也就仅此一面而已。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今日心情烦闷,来酒楼饮酒,竟然再次遇到了她。 第49章 第 49 章 第49章 姒幽循着记忆找到了长安街,之前赵羡带着她出来过几回, 她倒有些印象, 这条街上有很多卖东西的人,所以准备来这里找一找, 或许有卖刀的。 但是真正到了长安街, 姒幽又有些不确定了, 与之前不同的是, 今日的街上空荡荡的, 那些卖东西的摊贩都不见了, 唯余两旁的店铺还开着门。 大概是因为今天是重要的节日的缘故,姒幽在街边站了一会,目光逡巡, 落在了一家店铺的店招上。 黑色的字斗大一个, 一共三个, 很可惜的是, 姒幽一个都不认得。 这里的字与巫族的字是不一样的,她在那店招下站了许久, 又朝门里望了望,看不清楚里面是一些什么东西, 店伙计早就注意到了门前的姒幽, 迎了出来, 笑着道:“这位客人, 您要进来看看么?小店新来了一批上好的簪子和步摇, 您戴了一定好看。” 他说话速度很快, 姒幽只隐约捕捉到簪子两个字,她摇了摇头,问道:“我不买簪子。” 店伙计愣了一下,很快再次堆起笑来,热切道:“别的首饰也有,咱们流芳斋的东西,那可是全京师数一数二的好,那些官家小姐们都喜欢来这里买,您进来看看就知道了。” 姒幽却道:“我不要首饰。” 店伙计顿时卡壳,问道:“那您想买点什么?” 姒幽答道:“我要买一把刀。” 店伙计:…… 他不可置信地打量了姒幽一眼,这若不是见她穿着讲究,料子都是上好的丝绢棉料,人又生得美,他恐怕都想要骂上一句了。 谁会大年初一跑到一家首饰店来买刀子? 晦气。 店伙计心里这么想着,自然是不敢真的说出来,面上僵硬笑道:“这位客人,小店是卖首饰的,不卖刀,您请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这回姒幽听清楚了,他们这里不卖刀,幽黑的眸中便泛起几分遗憾,店伙计见了,不知怎么,心软了一瞬,他道:“前面过去,三个店铺,那里有一家南杂铺,您去瞧瞧,或许会有……刀子卖。” 做惯了伙计的人说话速度很快,如连珠炮似的,姒幽听得似懂非懂,道:“三个店铺?” 店伙计瞬间头大如斗,这位客人怎么,好像有些不对? 这若是放在往常,他恐怕早就懒得搭理对方了,但是今天不知怎么,就是鬼迷了心窍,耐着性子重复一遍,指着前面道:“走过去,第三个店铺,一,二,三!客人看到了吗?就是那一家。” 姒幽这次终于听懂了,她点点头,望着那伙计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她的口音虽然古怪,听在耳中却莫名觉得很好听,仿佛山间的清泉一般,店伙计目送着她的身影远去,这才回身进了店里。 姒幽很快就找到了方才那个人指的店铺,门前挂了一块简简单单的木板,上面写着四个字,她还是不认得。 她想,等回去之后,或许可以请赵羡教一教自己学字。 姒幽进门的时候,步伐略微一顿,正对着门的地方有一个货架,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看上去拥挤不堪,大概是因为位置不好的原因,屋子里的光线有些差,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全然没有注意到有客人来了。 姒幽轻轻敲了敲柜台,那少年似乎被惊醒了,他动了动,终于抬起头来,打着呵欠道:“做什么?” 姒幽望着他,道:“有刀吗?” 少年呵欠还没打完,戛然而止,他眼角还沁着泪花,像是没听清楚似的,问道:“什么?” 姒幽淡淡答道:“刀。” 那少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噗地笑出来:“不知道的,看见你这模样和表情,还以为你要拿刀去杀人呢。” 姒幽歪了歪头,答道:“我杀人不用刀。” 少年的动作一顿,他惊讶地看着姒幽,片刻后又笑起来,有些好奇地随口道:“那你杀人用什么?” 姒幽却不回答了,少年也不追问,就仿佛方才真的只是随便问一句似的,他懒洋洋地站起来,问道:“要什么刀?” 姒幽比划了一下:“这么长的。” 少年想了想,道:“那得是匕首啊。” 说完,便开始在货架上翻找起来,那货架上的东西实在是堆得太多了,到处都是灰尘,看得出很久没有打扫过来,少年随手一碰,便有东西止不住往下掉,扑簌簌的,发出杂乱的声响。 少年低声骂了一句,也不收拾了,直起身来对姒幽道:“你等会,我去里面找找。” 姒幽点点头,他便掀开帘子,进了里间,当他掀帘子的那一瞬间,姒幽便敏锐地闻到了空气中有一丝极其特别的味道,从里面传来,淡淡的,不浓,却让她分外敏锐。 那是血的味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特别的香气,像是花盛开到了极致,就要腐烂时散发的气味,也是淡淡的,与那血腥味混在了一处。 姒幽垂下眼眸,目光落在了柜台上,打扫柜台的人看起来很随心所欲,上面落满了灰尘,甚至能看到抹布划拉过的痕迹。 正在这时,门外又进来了一个人,姒幽回头看了一眼,是一位年轻男人,大约也是来买东西的,一进门便直奔柜台方向,在姒幽身旁站定了,然后开始打量起这家店来。 姒幽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听见里间传来了一声响动,紧接着,就看那少年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样东西,用黑色的棉布裹着,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之后,露出了其中的物事,吸引了姒幽的注意力。 那是一把刀,更为准确地说来,是一把匕首。 匕首很小,比姒幽自己的那把刻刀还有小一些,刀身更为狭长,那少年将它往前推了推,道:“喏,你看看合不合适吧。” 姒幽也不客气,她伸手将那匕首拿了起来,放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不轻不重,刚刚好,与她那把刻刀很是相近,只是匕首两面都是刀刃,若是这样拿着,很容易割到手。 姒幽问道:“有别的吗?” 少年睁大眼:“我能找出一把来就不容易了,你还想要别的?” 他将匕首用黑棉布卷了起来,道:“没有。” 姒幽想了想,觉得只是一面刀刃的话,将就也能用,毕竟她拿刻刀拿了这么多年,一般不会割到手指。 遂按住那匕首,道:“我要。” 少年听了,便松开手,懒洋洋道:“那行。” 姒幽问他:“多少钱?” 少年愣了愣,眼睛一转,道:“唔……一百文吧。” 空气一片静默,姒幽没动,少年以为她没听清楚,重复一遍:“一百文。” 仍旧是静默,姒幽慢慢地道:“我没有钱。” 少年瞬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百文都没有?!” 姒幽仍旧是那副淡淡的神色,镇静得让人疑心她是带了一百两出来的一样,她道:“我没有钱,可以跟你换吗?” 少年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古怪的人,他好奇道:“怎么换?” 姒幽从腰间取下了一枝竹管来,她道:“用这个换。” 少年盯着那竹管看了一眼,道:“好看是好看,这个值一百文?” 姒幽疑惑地回视他:“不可以?” 里面是她养了三年的蜻蛊,蜻蛊虽然在巫族不算珍贵,但是它有一种特殊的本事,嗅觉极其灵敏,所有它闻到过的气味,无论隔了多远,它都能再次准确无误地找到。 蜻蛊不耐热,很容易死,几乎每到盛夏,就是蜻蛊的死期,大多数蜻蛊都是熬不过去的,姒幽这一只能养三年,已经是很尽心了。 姒幽不知道一百文是多少钱,但是她却知道,一只蜻蛊换一把刀,已经是绰绰有余了,但如果对方执意不肯换,她便只能打道回府,向赵羡借一点钱。 那少年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是在说笑,有些咋舌,啧啧道:“我还是头一次碰到——” 他话还没说完,旁边便传来一个男子声音,打断了他:“我替她付。” 一枚银锭被放在了柜台上,推到少年掌柜面前,温乾之笑了笑,道:“这些都给你,够了吧?” 少年掌柜打量他一眼,伸手将那枚小小的银锭拿起来,掂了掂,少说有三两之多,别说买一把这样的匕首了,就是买一车也是够的。 他笑着收起来,道:“自然是够了,多谢公子。” 少年掌柜将那匕首往姒幽面前放下,道:“给,姑娘要的刀。” 姒幽将那匕首接过来,想了想,把竹管递给这个替她付钱的年轻男人,道:“这个给你。” 温乾之笑了笑,摇摇头,道:“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 姒幽见他不收,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叫什么?” 她想着,若是知道了对方的名字,日后也可以向赵羡借钱,还给他。 然后她便看见面前的男人眼睛一亮,忙答道:“在下姓温,名乾之,冒昧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姒幽。” 姒幽,幽涧愀兮,流泉深深,温乾之将这两个字在心底反复念了几遍,果然是个好名字。 等他回过神来,却只见人已走远了,温乾之愣了一下,立即追了上去,好容易才搭上了话,总要多说几句,若是能问清楚她家住哪里就更好了。 “姒姑娘!” 少年掌柜趴在柜台上,托着腮帮子打起呵欠来,他想了想,索性走到门边,把店门给关上了,这大白天的,开什么店?连觉都睡不好了。 他趴了一阵,里间的帘子便被掀开,一个身穿深色衣裳的女子走了出来,模样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冷着一张脸,粗暴地摇醒他,道:“江九,我的匕首呢?” 被叫做江九的少年极力睁开睡意朦胧的眼,迷迷糊糊地道:“刚刚卖了啊,一百文钱呢。” 女子的眼里顿时闪过怒色,她神色冷冽,一步上前,伸手向江九抓去,江九立即清醒过来,呜哇一声跳开,高声叫嚷起来:“江七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要向你可怜的弟弟下手了!” 江七冷声怒道:“谁许你动我的匕首了?” 江九躲在柜台后,心虚地道:“这不是有客人上门买么?” 江七冰冷地看着他,毫不留情地道:“你最好尽快将匕首找回来给我,否则,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她看起来确实很生气,江九不敢闹了,只是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哦……” 第50章 第 50 章 第50章 却说姒幽出了店铺,没走两步, 就发现那个叫温乾之的男人跟了上来, 他笑容和煦,态度也十分有礼, 并不冒犯, 叫人生不出什么厌恶之心来。 他面上含笑问道:“听姒姑娘口音, 不像是京师本地人士?” 姒幽一边走, 一边简单答道:“是。” 就没了?温乾之:…… 他再接再厉地道:“姒姑娘如今是住在这附近吗?” 姒幽想了想, 道:“不是。” 又没话了, 温乾之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着微笑,道:“不知姒姑娘家住何处呢?” 姒幽也不知道晋王府所在的位置, 这若是在巫族的时候, 还能随手指一指, 比如这个山头, 或那个山头,可是这里的房子实在太多了, 姒幽说不出来。 她摇头道:“不知道。” 温乾之顿时震惊了,他甚至失礼地打了个磕绊:“那姑娘是迷路了?” 心里却悄然泛起一丝喜意来, 若真是迷路, 那可是绝好的机会, 他便能派人替她找到家里, 这样一来, 两人之间的缘分又深了一层。 温乾之顿时觉得今天这大年初一, 自己跑出来喝酒,简直是冥冥之中有神人指点啊。 姒幽正欲回答,却听不远处传来一个焦急而熟悉的声音:“阿幽!” 她抬头望去,却见赵羡正在前面,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庆幸之色,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大步朝她走过来,道:“阿幽,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他说着,人转眼已到了近前,伸手将姒幽的手握住,果然冰冷无比,寒凉沁骨,赵羡皱起眉来,捂住她的手,道:“我们先回去,别受冻了。” 姒幽动了动手,感觉到滚烫的温度从男人的手中传来,将她的一双手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分外温暖,她老实地点头:“好。” 一旁的温乾之见了他们这般亲密的举动,现在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如遭雷击,动心的女子有了所属不说,那人的家世还是他拍马也赶不上的。 温乾之的一颗心方才有多雀跃,现在就有多难受,宛如腊月寒冬被一盆冰水兜头泼下,从头凉到了脚底,他心中苦涩,还不得不向赵羡拱手施礼:“见过晋王殿下。” 赵羡之前一眼就注意到了跟在姒幽身边说话的这个年轻公子,但是却来不及问,如今他自己开口说话了,便打量他几眼,迟疑道:“你是……” 温乾之低声道:“草民的祖父乃是户部尚书温德海。” 赵羡想了一下,才记起温德海那张方正的国字脸,略微颔首:“原来如此。” 温乾之看了姒幽一眼,却见她正望向远处,并没有看自己,苦味儿又在心里腾升起来,跟吃了黄连一样,他向赵羡解释道:“在下方才见这位姒姑娘似乎是迷了路,这才上前问了几句,并无冒犯之心,还请王爷莫要介意。” 赵羡微微一笑,看上去脾气颇好,道:“温公子古道热肠,本王还要谢谢你。” 他说着,又向温乾之道了别,这才牵着姒幽的手,温声道:“阿幽,我们回去。” 姒幽点点头,刀也买好了,她倒是没有别的事情,便跟着赵羡上了马车,放下帘子时,看见那个叫温乾之的年轻男人仍旧站在街边,朝这边望着,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难过,她与他对视一眼,然后微微颔首,放下了车帘,彻底阻隔了外面的视线。 王府的马车顺着街道远去,很快消失在转弯处,温乾之收回目光,踢了踢脚边的积雪,长叹一声,再次回了之前的酒楼,高声吩咐店伙计道:“再来一坛好酒。” 以慰他今日这一场空欢喜。 晋王府。 姒幽下马车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那几个丫鬟站在门口,面上带着焦急之色,朝这边张望,待看见了她,又露出惊喜与庆幸的笑来,最后看见了她身后的赵羡,那笑又立即化作了忐忑,几人如鹌鹑一般挤在那里。 赵羡牵着姒幽往屋里走,路过丫鬟们时,头也不抬地沉声道:“去找大管家领罚。” 寒璧等人不敢反驳,惨白着一张脸恭声道:“是。” 姒幽疑惑地看了看她们,又看向赵羡,道:“为何要领罚?” 赵羡笑笑,解释道:“她们办事不力,自然要罚,否则日后府里人人效仿,又该如何管理?” 姒幽听了,不再说话,被赵羡牵着进了屋,原本冰冷的手被他牵了这么久,已经捂热了不少,很是舒服,却听赵羡问道:“阿幽出去做什么了?” 姒幽答道:“我的刻刀断了,去买刀了。” 赵羡:“府里的下人没有给你找么?” “找了,”姒幽淡声道:“都不合用。” 赵羡点了点头,表情含笑,轻轻抚过她鬓边散落的发丝,温声商量道:“阿幽想出去,日后要记得告诉下人们,不要自己一个人。” “为什么?”姒幽不解地看着他。 赵羡思索片刻,笑着答道:“外面坏人太多,我会担心的。” 如果可以,他真想将她揣在怀里,去哪儿都带着,片刻不分离。 姒幽虽然觉得麻烦,但是一看见赵羡那双温和的眼,最后仍旧是答应下来,罢了,就听他的吧,再者,自己言语不通,一个人出门也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 姒幽忽而想起一事来,道:“你能教我认你们这里的字么?” 赵羡笑了,欣然答允,并立即吩咐大管家去找一些书来,大管家尽心尽责地问道:“不知王爷想要什么书?” 赵羡想了想,道:“孩童启蒙的书便可,三字经,百家姓这一类的。” 大管家人精似的,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要给王妃看的,于是马上着手安排去了,临走时还不忘提一句:“王爷,张太医还在花厅里候着呢。” 赵羡才想起还有这一茬,他把张院判从太医院请来,出了宫,还没来得及上马车,就听说姒幽在王府里不见了,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吩咐下人将张院判送去王府,自己出来寻人了。 这会儿估计把张院判晾了得有小半个时辰的光景了。 赵羡立即起身,牵起姒幽,对她道:“阿幽,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姒幽疑惑道:“见谁?” 赵羡道:“你见了便知道了。” 张院判果然还坐在花厅里,被晾了这么久,他倒是没什么怨言,只是灌了一肚子茶水,走起路来都哐当响,最后只得坐着。 下人来报信的时候他也在一旁,听说是那位晋王妃在王府里头失踪了,晋王当时那一脸的焦急之色,倒不像是装出来的,张院判心里啧啧称奇,可见他确实是十分紧张这位王妃。 看来传言并不为实嘛,也不知这王妃娘娘究竟是怎么样一个清奇的女子,竟然能在自己的王府里头失踪?张院判顿时对这位未见面的晋王妃升起了几分好奇来。 等见到了真人时,那几分好奇,就转变为了惊叹。 张院判小心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谁说晋王妃是个粗鄙的乡下女子?怕是正经的官家小姐都没有这一份气质。 他打量姒幽的同时,姒幽也在打量他,听赵羡介绍道:“阿幽,这是张太医,我专门从宫里请来为你诊治的。” 姒幽眼里有着不解,道:“诊治?” 赵羡望着她,解释道:“怀梦蛊未解,我不放心,或许可以请太医帮你看看,能不能有解除之法。” 姒幽微微一怔,眉心轻轻蹙起,道:“怀梦蛊是解不了的。” 赵羡抿了抿唇,很快露出一丝安抚的笑,轻轻摸着她的发丝,道:“一定会有办法的。” 姒幽看了他一眼,其实她是不信的,若是能解,为何每一个祭司最后都要带着怀梦蛊死去?巫族精通养蛊,尚且解不了,外族人能有什么办法? 但是当她看见男人眼底的忧心时,姒幽最后仍旧是点了点头,试一试也没有什么不好,实在解不了,还能靠着赤蛇的蛇毒熬过去。 张太医在一旁听他们二人交谈,一头雾水,只能隐约听懂几个字眼,但是大多数是听不懂的,心里纳闷儿,这晋王爷失踪半年,竟然连这种地方俚语都学会了,真是厉害。 赵羡对张太医道:“张院判,可以开始诊脉了。” 张太医听了,道:“王妃请坐。” 姒幽在椅子上坐定了,依照他的意思,将手放在脉枕上,张太医正欲将一块薄如蝉翼般的丝绢放在她的手腕上,却被赵羡阻止道:“不必了,张院判,直接诊脉便可。” 这丝绢原本是为了照顾女子而避嫌用的,避免张太医直接接触她的手,但是赵羡担心这样会影响到诊脉,遂索性让他去了。 既然晋王这么要求,张太医自然照做,将两指轻轻按在少女如凝脂般的手腕上,仔细诊起脉来。 姒幽略有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动作,眼睛一错也不错,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视着他,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倒把个张院判看得有些紧张,只能收敛心神,仔细听起脉来。 姒幽若有所思地对赵羡道:“你们这里治病的方式,有些奇怪。” 赵羡不由笑着应和:“嗯,确实是有些奇怪。” 张院判对于这两人说的话,一无所觉,仍旧在努力地感受着那脉搏的动静,越是感受,那眉头便越是皱得紧了。 这脉好像太慢了,如果说平常人的脉搏是涓涓细流,那这位王妃的脉则是如檐下滴水,一点一点地落下,若是动静再小一点点,几乎就要摸不到了。 可是只有死了的人,才会摸不到脉。 第51章 第 51 章 第51章 张院判的眉头皱起来的时候,赵羡的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他不由沉声问道:“张太医, 怎么样了?” 张院判没有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对姒幽道:“请王妃换一只手。” 姒幽听了, 便将右手的袖子挽起来, 伸了过去, 张院判再次替她听脉, 两指才一搭上去, 他就震惊地睁大眼,面上满是不可置信。 无他,这一只手的脉搏, 更是完完全全感觉不到了! 赵羡见他这般, 心里有些焦灼, 但还是耐着性子唤道:“张太医?” 张院判连忙站起身来, 面带惊慌,拱手道:“王爷, 王妃娘娘的脉,下官实在是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 赵羡原本提起的那一颗心, 猛然就往下沉去, 他道:“怎么了?” 张院判看了姒幽一眼, 低声道:“王妃娘娘的左手的脉搏异于常人, 格外得慢, 一般来说,脉搏慢到这种地步,便只有身染沉疴之人,且命不久矣。” “是以下官便让娘娘换了右手,可右手的脉……它根本就诊不到了!” 赵羡顿时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姒幽,却见她正望着自己,面上的神情仍旧是淡淡的,仿佛根本没有听懂张院判的话似的,他转过头,轻声问张院判道:“什么叫诊不到?” 张院判答道:“就是、就是根本没有脉,一般来说,只要是个活人,就一定会有脉的,可……” 他说到这里,面上带着惊疑之色:“可王妃娘娘看上去……” 看上去不像个死人啊。 当然,张院判没敢直接说出来,于是话到这里就止住了,赵羡自然能听出他未尽之意,他沉着声音道:“阿幽她体内有毒,是不是因为这蛊毒的缘故,才导致她脉搏如此?” 张院判一脸茫然,道:“可下官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毒。” 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就是完全束手无策的意思了,赵羡的表情顿时难看起来,张院判自然也瞧出来了,连忙道:“王爷莫急,不如,请王爷给下官一点时间,容下官回去查一查,或许会有些许头绪。” 看得出他已经竭尽全力应对了,赵羡自然知道这种情况不能责怪对方,只是神色依旧好不起来,勉强稳住语气,道:“那就麻烦张院判了,最好尽快些。” 张院判拎起药箱,连连应承道:“是,是,请王爷放心,下官一定会尽早找出解毒之法。” 张院判走后,赵羡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仿佛在出神,姒幽倒是不甚在意,她方才从那个叫张太医的人脸上看出来了,对方似乎并不懂得解怀梦蛊。 姒幽并不失望,从怀梦蛊种下去的那一日起,她便已经做好了准备了,即使在下一刻因为怀梦蛊而身死,她也不会有半点诧异。 反倒是赵羡,似乎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情绪分外低落。 姒幽犹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就像之前赵羡安抚她那样,她没有说话,动作却是轻柔无比,仿佛一片羽毛,轻轻地拂过赵羡的心底,那些纷纷乱乱的思绪瞬间便散去,他笑笑,握住了少女的手,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搂住。 姒幽听见男人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定会有办法的,阿幽。” 姒幽没有反驳他,只是往前探了探,将小巧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扇往外看去,湛蓝的苍穹清透如琉璃,悠远而绵长。 竟然会有人因为自己而这么难过,姒幽的一颗心仿佛被什么轻轻捧住了似的,温暖而安心。 她想,那么在她死之前,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的。 晋王府的下房,明月正趴在榻上,怀里抱着一个软枕,光|裸着背,背上有着纵横的血痕,手指那么粗一条,肿了起来,青紫的颜色映衬着少女雪白的背,看上去分外可怖,令人触目惊心。 寒璧正在给她抹药,抹一下,明月就疼得抽一下,眼泪汪汪地道:“好了没啊,寒璧姐姐?” 寒璧自己身上也带着伤,低声道:“还有一点,你别动了。” 明月老老实实地应道:“喔。” 她们这边还好,那边琼枝叫得分外惨烈:“你轻点啊!下手那么重,想疼死我吗?” 忍冬忍着气道:“伤口本来就破了,上药肯定会疼的。” 琼枝狠狠道:“那你不会轻一点么?” 她语气不好,忍冬便有些生气:“我自己的伤口还没处理,就替你上药,你就不能忍一忍么?” 琼枝疼得要死,不免口不择言骂道:“我忍不了!凭什么我要受这种罪!腿长在她自个儿身上,她是自己跑了,又不是我们把她弄丢的,为何要受鞭罚?!” 忍冬被她这一通抱怨谩骂惊得呆了一下,便听寒璧沉声呵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琼枝红着眼睛愤怒道:“我哪里是胡说?!这不是事实吗?就她那样的,哪里有半点王妃的样子?连句人话都听不懂,你们不知道外边传成什么样了,偏我还得为她受罪。” 寒璧怒道:“什么受罪不受罪的?今日的事本来就是你之过错,若不是你偷懒,没守在暖阁,娘娘怎么会一个人离开?你现在还好意思在这里抱怨?” 明月也附和道:“就是,我和寒璧姐姐去做事了,忍冬姐姐告了一日的假,往日里做事也是你最晚来,最早走,我们都忍了,今日人手本就不够,该你守在暖阁的,哪个主子身边离得了人?” 琼枝登时噎住,随即愤愤地扭过头去,恶声恶气地道:“她又不是三岁孩子,非要人看着守着。” 寒璧冷声道:“你一个丫鬟,伺候主子不尽心也就罢了,带累得我们都受罚,现如今还敢编排娘娘,谁给你的胆?要不要我去告诉大管家?” 琼枝的气焰顿时弱了下去,她趴在那里,半晌不出声,过了许久,才嘤嘤哭泣起来。 明月小声道:“就她会哭,方才的嚣张劲儿呢?” 寒璧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说了,明月撅了噘嘴,撇开了头去。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屋里的几人连衣裳都没穿齐整,自然不能去开门,寒璧扬声道:“谁?” “开门!” 是一个老嬷嬷的声音,寒璧认得她,是王爷院子里的掌事嬷嬷,这回就连琼枝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爬起来,穿衣服的穿衣服,穿鞋子的穿鞋子,乱做一团。 门被大力拍了几下,老嬷嬷的声音又冷又厉,在夜里显得格外严肃:“在里面做什么?都出来!” 寒璧连忙打开了门,却见老嬷嬷正站在门外,除此之外,竟还有不少丫鬟下人们,就连大管家也在,将门口团团围住,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寒璧愣住了:“常嬷嬷,您这是……” 常嬷嬷冷冷扫过她们几人,道:“都带走盘问。” 几个大一点的丫鬟立即冲上来,将她们用力按住,琼枝立时尖叫起来:“你们做什么?放开我!” 那些丫鬟自然不会听她的,大力之下又牵扯到了她们背上的新伤,寒璧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看向常嬷嬷:“嬷嬷,不知奴婢几个犯了什么错?” 常嬷嬷没作声,只是一双眼睛望着她们,那目光很是老辣,叫人不敢直视,寒璧立即闭了嘴,倒是琼枝犹自叫喊道:“你们放开我,我是王妃娘娘身边伺候的人,你们想做什么?” 这话一出,抓着她的那两个丫鬟果然顿了一下,琼枝以为她们怕了,立即道:“你们想干什么?若是因为今日的事情,我已经领过罚了。” 她说着看向人群后的老管家,高声道:“大管家,奴婢已经知道错了,下次绝不会再犯,请大管家饶了奴婢这一回!” 琼枝说着,又挣了一下,却被按住了,寒璧这会儿只想让她闭嘴,空气中死一般的寂静,琼枝心里升起几分不安,她咽了咽唾沫,强自镇定道:“打狗也要看主人,嬷嬷要处置我们,也要给娘娘一个交代才是。” “呵……”常嬷嬷竟然冷笑了一声,她盯着琼枝,意味深长道:“好一张利嘴,倒是个会说话的,你说得没错,打狗也要看主人,就是不知道你那位真正的主子,究竟有没有这三分薄面了。” “真正的主子?”寒璧眼里闪过惊愕,看向琼枝,不可置信地道:“琼枝你——” 琼枝眼神瞬间闪烁起来,她几乎是立刻就垂下了头,嘴里却还辩解道:“嬷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常嬷嬷却不理会她了,而是一抬下巴,冲旁边的丫鬟使个眼色:“给我搜。” 几个丫鬟立即进了屋翻箱倒柜起来,冰冷的夜风吹进屋里去,床帐都轻轻飘荡起来,琼枝仿佛冷极了似的,猛地打了一个哆嗦,直到一名丫鬟从枕头下方翻出了一样东西,她立即挣扎起来,惊恐喊道:“那不是我的东西!不是我的!” 寒璧看了一眼,那是一个绣囊,上面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绣囊的用料用色,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绝不是一个丫鬟能够用得上的东西。 绣囊被扯开,凑底儿一倒,滚出来好几锭银子,足足有二三十两之多,琼枝的脸色顿时惨败无比,眼神绝望。 常嬷嬷拈起一枚银子,左右看看,道:“好大的手笔,嬷嬷我在王府做事这么多年,一年的月钱也才这么多。” 寒璧惊疑不定地看了琼枝一眼,嘴唇动了动,道:“嬷嬷,这、这是谁给了她这么多银子?” 常嬷嬷没答话,只是将银子扔下,拍了拍手,盯着琼枝,却见她浑身轻颤,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愣,常嬷嬷冷笑道:“现在知道怕了?胡乱递消息的时候,怎么不见害怕?” 递消息? 电光火石间,寒璧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转过头去,盯着琼枝不可置信地道:“外头那些关于王妃娘娘的传言,是你传出去的?” 第52章 第 52 章 第52章 第二日,姒幽发现平日跟着自己的四个丫鬟, 今日只来了三个, 寒璧将白铜云纹香炉中的炭拨了拨,这香炉原本是熏香的, 但是姒幽闻不得香料的气味, 最后寒璧只能拿来烧炭取暖了, 姒幽手足常常冰冷, 若有这么一个炭炉放在旁边, 会好很多。 姒幽看着她的动作, 忽然道:“伤口在哪里?” “啊?”寒璧愣了一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姒幽望着她的眼睛,又慢慢地重复一遍:“你们昨日受了罚, 伤口在哪里?” 寒璧这才听懂她的意思, 顿时受宠若惊道:“奴婢的伤, 已经大好了, 并不碍事,多谢娘娘关心。” 她说完, 姒幽并没有什么反应,仍旧是望着她, 显然是没有相信她的说辞, 寒璧不由讪讪, 低声道:“奴婢……奴婢的伤, 是在背上。” 暖阁的门窗紧闭, 里面烧着地龙, 暖洋洋的,地上还细致地铺了厚厚的绒毯,踩在上面分外绵软。 人在这里若是呆久了,手心都会出汗,但是姒幽却相反,她的手还是凉的,像是温润的玉一样,触碰到寒璧背上的皮肤时,让她忍不住轻轻缩了一下,雪白的脖颈上不自觉蔓延开一大片绯红。 她的背上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伤口,姒幽仔细看了看,伤口虽然看上去狰狞,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伤得过分的地方,显然下手的人是有分寸的,都是一些皮肉伤。 大概是跪坐得久了,寒璧忍不住动了动,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她听见少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如既往的冷清:“别动。” 明月和忍冬站在一旁,好奇地伸头看着,只见姒幽从桌几上拿起一根细细的竹管,那竹管上刻着复杂漂亮的花纹,正是之前她们见过的,当时还猜测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姒幽将竹管打开来,纤长的指尖在上面轻轻叩了叩,发出哒哒的轻响,明月和忍冬都忍不住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然后她们就看见,一只极其细小的虫子,从那竹管里爬了出来,只有绿豆大小,通体呈青碧的颜色,与竹管的外壁十分相近,若不是仔细看,恐怕还发觉不出来。 姒幽的手一抖,那虫子便掉了下来,落在了寒璧的背上,明月忍不住啊呀一声叫了出来:“虫子——” 寒璧误以为地上有虫子,连忙想要起身,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姒幽按住了,她淡声道:“别动。” 于是寒璧就不敢动了,却不知道身后的明月与忍冬正一脸惊惧地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虫子在寒璧的伤口上爬过。 不知是不是错觉,等那虫子爬了几回之后,那些红肿的鞭伤竟然有了明显的好转,与此同时,虫子身上青碧的颜色淡了许多。 又过了一阵子,那些淤青的痕迹已经以肉眼看见的速度好转了,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迹,明月一脸震惊,磕磕绊绊地道:“娘娘,这、这是什么虫子?” 姒幽答道:“是药蛊。” “药蛊?” 三人听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皆是一头雾水,姒幽将竹管再次凑过去,那只小小的药蛊就再次爬进了竹管。 咔哒一声轻响,唤得三人回了神,姒幽将竹管盖上,对寒璧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寒璧确实感觉到背上的鞭伤没有之前那般疼痛了,既惊又喜地望着姒幽,眼圈都红了起来,磕头道:“多谢娘娘。” 明月小小地惊叹道:“娘娘好厉害。” 忍冬也连连点头,满眼都是惊奇:“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虫子。” 姒幽转过头来,望着她们,道:“你们也是伤在背上吗?” 明月有些激动,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奴婢、奴婢也可以吗?” 姒幽略微歪了歪头,道:“当然可以。” 于是这一次,寒璧也见识了一次药蛊的作用,惊奇不已,三人便忍不住多问了几句,能回答的,姒幽都一一回答了,譬如这些药蛊的用处,又是如何养的,至于炼蛊之术,姒幽没有提,这是巫族世代传下来的规矩,不会将自己的炼蛊秘术告诉任何人。 经过了此事之后,若说寒璧等人以前对姒幽的敬重与喜爱居多,那么如今又多了几分崇拜,简直可以说是死心塌地的地步了。 姒幽有时候会不喜欢有人在旁边打扰,寒璧便与明月等人一同出去屋外守着,等她们打开门时,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寒璧看清楚那人的模样,立即垂头施礼道:“奴婢见过王爷。” 赵羡没应声,只是看着她们几个,也没让她们起来,寒璧不由心里忐忑起来,她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从面前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叫她几乎抬不起头去看。 三人额上渐渐渗出些微的冷汗,过了许久,才听见赵羡低声道:“关于今日的事情,你们最好都给本王烂在肚子里,若是叫我听到半个有关于蛊的事情……” 他话没说完,声音确实转为极冷,令人不寒而栗,仿佛是被什么猛兽紧紧盯住了一般,一点汗水从额上滑落下来,寒璧连忙磕头,应答:“是,奴婢明白了,请王爷放心。” 明月与忍冬也反应过来,也跟着磕起头来,片刻之后,那一股压力便松开了,赵羡淡淡道:“行了,你们下去吧。” “是。” 三人忙不迭退下了,走出了好远,明月才擦了擦额上的汗,小声道:“我、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王爷这样的神情。” 忍冬也跟着点了点头,她们的晋王殿下向来是温温和和的,脾气很好,她们在府里这么多年,从未见到他责打过下人,就连脾气都没怎么见他发过,但是就在刚刚,她们好像看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王爷。 像一头护食的狼,用凌厉的眼神警告着她们,那种巨大的压迫力,简直与平常判若两人。 寒璧丝毫不怀疑,若是她们真的透露出了半个有关于王妃的字,恐怕立刻就会身死当场! 和消失的琼枝一样。 寒璧心中后怕地想到,所幸,她那般敬重喜爱王妃娘娘,从未有过半点过界的念头。 她就算是死,也绝不会出卖王妃娘娘的。 姒幽坐在绒毯上,如往日那边赤着双|足,玉白色的肌肤映衬着紫檀色的绒毯,分外引人注意,比如赵羡一进门,首先看到的就是那一双玉足。 他走近前来,伸手在姒幽的脚上摸了摸,还是有些凉,便扯过一旁的小毯子给她盖着。 姒幽在刻竹管,手里捏着那把买来的匕首,锋利的刀刃被稳稳夹在了两指之间,一点点挪动着,便有浅碧色的竹屑纷纷散落下来。 赵羡看着她的动作,道:“要刻很多吗?” 姒幽头也不抬,平静地答道:“有些蛊虫不好养,挑剔,在一个竹管里呆得太久就容易死。” 赵羡一呆,道:“还有这种怪毛病?” 姒幽紧紧盯着那竹管,道:“若是不好好打理,等春天来了,要么换一批竹管,要么就换一批蛊虫。” 闻言,赵羡犹豫了一下:“阿幽,日后若非必要,不要与别人说起你的蛊,好么?” 姒幽抬起头来,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疑惑,不解道:“为什么?” 赵羡深吸了一口气,解释道:“人们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害怕的,他们没有见过蛊,我怕你受到伤害。” 姒幽表情迷惑:“他们会害我?” 赵羡伸手拂开她鬓边垂落的发丝,意味深长道:“你还不懂,在我们这里,有时候杀人,并不需要亲自动手。” 姒幽虽然仍旧不解,但还是点点头:“我知道了。” 赵羡欣然,唇角微弯,目光落在她的指间,微微一凝,道:“这匕首太危险了。” 他说着,伸手去拿,姒幽担心伤到他,便顺势松了手,任由他将匕首拿走了,口中道:“我拿习惯了,就不会有事。” 她才说完,便感觉到手中一重,一样冰冷的东西被塞到了掌心,触感很是熟悉,姒幽愣了一下,低头去看,却见那正是一把刻刀,形状大小,以及分量轻重,与她原来断掉的那一把一般无二,甚至可以说得上一模一样了。 赵羡笑着看她,温声道:“我特意让人按照你从前用的那一把打造的,不知道你合不合用,试试?” 姒幽掂了掂,很合适,用起来时,就像是在使唤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动运自如,无比顺手。 即便是没有笑,但是她眼底的愉悦却没有任何掩饰,落入了赵羡的眼底,就是这么一点点欢欣的情绪,便轻易地取悦了他。 他笑着问道:“阿幽,喜欢吗?” 姒幽点了点头,将刻刀收起来,抬眼望着他,清澈的眸子里倒映出了男人的身影,道:“喜欢。” 她忽然又问道:“我可以亲亲你么?” 赵羡眼里顿时浮现出一瞬间的惊愕之意,他万万没想到少女会这样说,但是很快他便笑了,将少女拥入怀中,悄声在她耳边道:“当然可以,乐意之至。” 天色有些昏暗了,明月提着宫灯,挨着墙根走,地上的积雪混着冰渣,滑溜溜的,不是很好走,她只能留神着地上,食盒里装着甜汤,是王爷吩咐下来,让后厨特意给王妃娘娘做的,可千万不能洒了。 她正小心地走着,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唤道:“明月姐姐,明月姐姐等等我。” 明月停下步伐,回过身去,却见是一个在茶房做活的小丫环,年纪小她半岁,名叫玉珠,她小步跟上来,热心道:“明月姐姐,我替你来拿食盒吧。” 不知为什么,明月总觉得这几日府里的丫鬟们都热情了许多,不过她向来是个粗脑筋,也不多想,就在玉珠来接她手中的食盒时,她突然想起寒璧与她说过的话来,给王妃娘娘的东西,不论是吃的或是用的,一概不许经过他人的手。 她心里打了一个突,连忙道:“不必了,我自己来拿便是。” 玉珠拿了一个空,表情不免有些尴尬,但立即笑起来,道:“那我替你打灯笼吧。” 这回明月没再拒绝,玉珠拎着灯笼,两人一起往前走,路上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她忽然小声道:“明月姐姐,舒柳苑里的那个苏姑娘,今儿被送走了,这事你听说了么?” “啊?”明月愣神道:“送去哪里了?” 玉珠四下看了看,悄声道:“是卷在席子里送出去的,我看见了,听说给琼枝银子的人,就是她。” 听了这话,明月先前还迷糊,但是对方一提到琼枝和苏姑娘,她突然就醒转过来,苏姑娘原先是太子府那边送来的人,来了王府之后,就被扔在了舒柳苑,她好端端的,笼络琼枝做什么? 难道是为了打探王妃的消息?放出关于王妃传言的人,究竟是谁? 琼枝?还是苏姑娘?亦或是苏姑娘后面的……太子府? 第53章 第 53 章 第53章 想到这里,明月顿时悚然而惊, 越想越觉得可怕, 觉得自己窥见了不得了的密辛,拎着那食盒颇有些神思不属, 就连玉珠跟她说话她都没空搭理了, 只觉得脑子里纷纷扰扰的, 思绪杂乱无比。 好容易挨到了夜里睡觉的时候, 她拉着寒璧去了角落, 神神秘秘地把自己听到的事情说了说, 寒璧沉默了许久,摸了摸她的头,叹了一口气, 道:“明月, 以后做事千万要记得, 只带眼睛, 不要带耳朵和嘴。” 明月一脸迷茫:“那不是听不到主子的吩咐了。” 寒璧:…… 她只得默然拍了拍明月的头,郑重地告诫道:“你只需要牢牢记住我这句话就行了, 不管任何人向你打听娘娘,或者王府的事情, 都说不知道。” “哦, ”明月傻傻点头:“我知道了, 寒璧姐姐。” 年后的天气没什么变化, 但是好歹没再下雪了, 此后王府里倒是没再出什么事情, 时间一晃,就到了上元节。 晋王府书斋。 屋子里静悄悄的,温暖如春,一扇窗半开,窗外一树寒梅开得正好,幽幽冷香慢慢沁入空气中,悠远而绵长。 姒幽坐在书案后,她面前正摊开了一本书,赵羡站在她身后,教她写字,他的手臂张开,几乎将姒幽整个人都圈入怀抱中,少女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像是雨后的青竹,清新却又幽冷。 “姒,幽,”赵羡慢慢地念道:“这是你的名字。” 姒幽望着那两个字,点点头,又问:“你的名字怎么写?” 赵羡笑了,捉着她的手,在宣纸下方又写了两个字,道:“这是我的。” 他故意将两个名字写在一起,一上一下,彼此之间挨得很近,叫人一眼见了便能感觉到其中的亲密意味。 姒幽丝毫未觉,她捉着笔,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赵羡就这么看着,只觉得那如葱管一般的纤细五指扣着紫竹的笔管,分外好看,叫人忍不住想要啄吻。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王爷。” 姒幽抬起头来,赵羡伸手抚了抚她柔顺的发丝,温声道:“你继续写,我去看看,待会便回来。” 姒幽重新拿过一张新的宣纸,淡声道:“你去吧。” 神色从容淡定,毫无不舍之意,倒仿佛练字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不知怎么,赵羡心里泛起了一丝酸溜溜的意味。 他按住姒幽的手,低头飞快地吻住她的唇,将那一点如同花瓣一般的颜色轻轻咬住,辗转厮磨起来。 姒幽闹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何突然如此,她纤长的眉头微微一动,以笔管抵住赵羡的下颔,略微退开些,蹙眉道:“你又怎么了?” 赵羡目光深深望着她,哑声道:“想亲你。” 姒幽听了,想了想,认真地道:“最近亲的次数太多了,你要节制些。” 赵羡愣住:…… 他忽然感觉到了前途一片昏暗,这还只是亲一亲呢,就说要节制了,那……那以后的其他的事情呢? 姒幽转过头,开始继续认真地练起字来,赵羡只能悻悻地离开,推门出去了,门外站着一名王府侍卫,看见他们家王爷臭着一张脸走出来,语气颇差:“做什么?” 侍卫:…… 他开始仔细反省起来,刚刚到底是不是有哪句话触到了王爷的霉头了。 然而到了最后,他也没想出来,只能默默告罪:“属下打扰王爷了,罪该万死。” 不管怎么说,先自打一巴掌,总是没错的,侍卫心里很是透彻。 果然,他们王爷只是看了他一眼,语气好了不少:“什么事?” 侍卫低声道:“王爷之前交给属下去查的事情,已经有了回信。” “半年前,王爷在大秦山附近遭受遇袭,属下前些日子派人去寻访,有人说看见那一队人沿着官道往梓州方向去了。” 赵羡眼睛微微眯起,望向天空,今日没有太阳,天空一片灰色,云层慢慢地涌动着,像无休无止的阴霾,沉沉压在人的心头,令人分外不适。 他缓缓地念了一遍:“梓州,梓州那里有什么?” 侍卫被他问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愣了片刻,才迟疑道:“梓州盛产茶叶,宫里的茶叶都是梓州上贡的。” “不,”赵羡却否定了他的答案,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低声道:“梓州,是安王的藩地。” 他的视线冰冷,侍卫陡然一惊:“您的意思是……” 赵羡只是道:“在一切真相未水落石出之前,本王不会下任何定论,你暗中派人继续调查,切莫打草惊蛇。” 侍卫立即拱手:“是,属下定当全力以赴!” 赵羡负着手,道:“我这里还有一样事情交给你去办,” 侍卫:“王爷请讲。” 赵羡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匕首来,递给他,轻声道:“你去查查,这匕首上的印记,是哪里来的?” 那侍卫立即恭敬接了过来,仔细一看,那匕首毫不起眼,但是在刀柄的位置,有一个凹陷的痕迹,是一条游动的鱼,活灵活现,上面的鳞片宛然,栩栩如生,叫人一看便知道,这条鱼是被人刻意印在这匕首上的。 赵羡道:“当初跟随我去徐州的人是柯风,为了保护我死了,我当初看见杀他的刀上,隐约也有这样一个印记,你去查查,这印记到底是哪里的,有什么含义。” 侍卫立刻恭声应道:“是,属下知道了。” 赵羡摆了摆手:“去吧。” “属下告退。” 侍卫走了,赵羡在屋檐下站了许久,直到他确信自己面上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这才转身进了屋里,姒幽还坐在书桌后,一笔一划地练字,心无旁骛,分外认真。 认真到连他进来都没有发现,直到赵羡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指,触感冰冷,他心里一动,伸手捂住了,眉头皱起:“怎么还是这样冷?” 屋子里烧了地龙,寻常人呆久了便会觉得闷热,然而姒幽却仿佛整个人是玉石刻就的一样,连一丝汗意都不见有,手足泛着凉。 赵羡总觉得这很不正常,寻常人的体温哪有低成这样的?他不觉又想到了张院判说过的话,阿幽的脉…… 他眼神不由微微一沉,很有可能,又是因为那怀梦蛊的缘故。 怀梦蛊一日不除去,赵羡便觉得心头仿佛有刀尖悬着,随时随地会落下来,让他深感不安。 张院判这么久都没有消息,大概是没什么进展了,也许,他要再去拜访他的二皇兄,问一问那位时神医的下落。 “你怎么了?” 赵羡被这一声唤得回过神来,却见姒幽正在望着他,便微微一笑,之前满眼的担忧和阴沉一扫而空,摸了摸她的头发,道:“阿幽有没有见过花灯?” 姒幽微微愣了一下,摇摇头:“花灯?那是什么?” 望着她一脸的疑惑之色,赵羡便笑了,道:“今日是上元节,晚上我带你去东市看花灯吧。” 到了夜里,赵羡果然带着她出了门,出门之前又摸了摸姒幽的手,还是凉的,遂吩咐寒璧取来厚厚的狐裘,替她穿上,将少女裹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球,雪白的狐狸毛映衬着她清冷漂亮的面孔,美得惊人。 寒璧和明月两人眼里霎时亮起了无数小星星,等打理完之后,赵羡便牵着她出了王府,乘着马车往东市而去。 今夜无月,但是皇城一向繁华,灯火万家,到处都被照得亮堂堂的,仿佛天上的不夜城一般,叫人见了不由心生震撼之感。 姒幽坐在马车窗边往外看,能够看见孩童们三三两两疯跑过长街,欢快的笑声洒落了满地,他们举着各式各样的小灯笼,童真的脸色洋溢着笑。 东市很快就到了,马车停了下来,片刻后,车夫在外面道:“王爷,娘娘,街市里头人太多了,马车进不去……” 他语气犯难,赵羡听了,便道:“那就停在这里吧,我与阿幽走进去便是。” 他说着,率先下了车,朝姒幽伸过手来,和煦笑道:“阿幽,来。” 姒幽握住了他的手,融融暖意立即便传了过来,下了马车,鼎沸的人声便自四面八方传过来,分外真切,这与在马车中听到时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街市灯如昼,放眼望去,无数盏灯笼被悬挂在街道上空,蜿蜒开去,将夜空都照亮了,远处甚至有高高的灯楼,人群里传来欢呼笑闹声,热闹非凡。 姒幽被赵羡牵着手,随着人流往前方走去,街道两旁挂了许多漂亮的灯笼,做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有的是荷花,有的是元宝,有的是小兔子,不一而足,每一只都很是精巧漂亮。 姒幽左右张望着,只觉得眼睛都看不过来了,花灯五彩斑斓,熠熠生辉,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也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热闹。 原来外面的人过节,竟然是这么开心的景象。 “想要一个灯吗?” 赵羡的声音忽然传来,姒幽回过神,转头见他正望着自己,唇边带着温暖的笑意,她怔忪片刻,点点头:“想要。” 于是赵羡便拉着她在街边停下,那里有一大片漂亮的花灯,挨个排列着,各式各样,卖花灯的摊主是一个中年男人,笑眯眯地道:“公子小姐,可要猜一猜灯谜?十文钱猜一次,猜中了哪个都可以拿走。” 赵羡取了一枚银锭给他,摊主立即笑得合不拢嘴,连忙道:“多谢贵人,您们请尽管猜,谜面都写在花灯上了。” 赵羡问姒幽道:“有喜欢的吗?” 姒幽的目光逡巡片刻,落定在一个麒麟灯上,那麒麟头生双角,威武不凡,眼睛是俯视着的,看上去分外高傲,睥睨众生的模样,但是给姒幽的第一感觉却是,这只看似凶猛的兽,眼神很温柔,让她不觉便想起了一个人。 于是她伸手指了指那只麒麟灯,道:“我要那个。” 赵羡望去,嘴角顿时一抽,那麒麟栩栩如生,俯视众生,威风八面,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女孩子会喜欢的灯笼。 他想起从前陪妹妹赵玉然来时,总是买一些荷花灯,兔子灯,金鱼灯这一类的,果然不愧是他家阿幽,连喜欢的东西都这么特别。 第54章 第 54 章 第54章 就在赵羡准备去看那只麒麟灯的谜面时,旁边传来了喧哗之声, 却是有人在争执,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道:“你这灯谜不对!” 姒幽与赵羡闻声看去,只见那人正指着一只漂亮的花灯, 乃是宫灯样式。 花灯不大, 一共有八面, 每一面上都绘着彩色的美人图, 在明亮的烛光映照下, 美人图栩栩如生, 纤毫毕现,分外漂亮,而更叫人惊奇的是, 那八幅美人图竟然会缓缓转动, 非常好看。 姒幽盯得目不转睛, 赵羡便以为她喜欢, 遂拉着姒幽走上前去,只见那花灯上挂着一张红色的纸条, 上面写着谜面:枕畔一聊过五更。 那人还在与摊主争执,赵羡听了几句, 原来他是在猜这个花灯的灯谜, 猜了几次, 皆是不中, 摊主连连摇头, 让他再好好想一想。 年轻人做书生打扮, 气度矜傲,见总是不对,旁边又有这么多人看着,觉得分外跌面子,遂涨红了脸,道:“你这灯谜,绝不会有人猜得出来!” 摊主好脾气地笑道:“客人莫急,慢慢想一想,不过图个乐子罢了。” 那书生负气道:“这谜题你自己知不知道答案,还未可知呢。” 这话的意思却是说摊主故意拿猜不出来的灯谜刁难人了,摊主的脸色顿时一变,正色道:“谜底小人自然是知道的,客人休要说这种话,小人做了十几年的生意,向来老实规矩,从不耍这些花招。” 那书生猜了许多次都猜不出来,实在不甘心就这么走了,他干脆就在一旁站着,道:“那好,我倒要看看,你这谜题谁猜得出来!我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就没见过这种谜题,若是到最后你都说不出谜底,咱们就只好上官府走一趟了。” 周围的几人立即围过来看热闹,显然是听到了这边的争执,摊主顿时色变,没想到今晚竟然能碰上这么个难缠的主,世界之大,果然是无奇不有,饶是他再好脾气,也维持不住笑了,没好气道:“那客人就等着吧。” 书生一抬下巴:“我且等着。” 说完,他见有人围观,索性提高了声音,宣布道:“谁能猜出这个美人宫灯上的灯谜,我就送他纹银十两!” 这一下围观群众都来了劲!纹银十两,那可是一个普通人家小半年的家用了。 于是大伙儿都纷纷挤上前去看谜面,摊主连忙阻拦道:“哎呀,猜灯谜要给钱的,十文钱一次,你们不能这样。” 然而并没有人付钱,摊主拦都拦不住,书生洋洋得意道:“他们只是猜灯谜,又不要你的灯,难不成连看都不能看了?” 摊主气急,却又拿他无法,只能跺脚叹气,大摇其头,见他这般无奈的情状,书生心头总算是舒坦了些,出了一口恶气。 正在这时,忽闻旁边传来一个男子声音道:“谜底是一个耽字。” 书生一愣,转过头去望着他,立即问道:“作何解?” 赵羡道:“枕畔一聊过五更,这枕畔二字,意为去木,取其一边,五更为卯时,取卯,聊过五更的意思,乃是去卯取耳,并在一起,是个耽字。” 他说着,看向摊主道:“我说得可对?” 摊主长舒了一口气,立即笑着道:“这位客人说得对,谜底正是一个耽字,这花灯便是您的了。” 他说着,亲手将那美人宫灯取了下来,递给赵羡,那书生的脸一时红一时白,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仿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遂羞愤不已,以袖颜面,正欲悄悄溜走时,却听一个空灵好听的女子声音道:“你别走。” 那声音如山涧清泉,落在人的心底,书生立时停下脚步,忍不住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正站在人群中,朝他望过来,眼瞳清澈如水,整个人仿佛山巅之上的雪,叫人见了便不自觉心生仰慕。 书生心里顿时一荡,受宠若惊地想,她叫住我做什么?是想问我的名字吗?我要不要告诉她?家里虽然已经有一个妾了,但是还未娶正妻,若她愿意做我的妻子,那也是极好的。 正当他满脸通红,想入非非之际,却见那少女轻轻启唇,口音中带着绵软之意,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清晰道:“十两,银子,呢?” 书生:…… 登时如寒冬腊月之际,一桶冰水兜头泼下,让他从头透心凉到了脚底板,既是狼狈,又是羞愤。 姒幽朝他伸出手去,半晌不见对方有动作,遂转过头望向赵羡,眼神里带着几分迷茫,求证道:“我方才没有听错吧?” 赵羡此时心里笑得直打跌,觉得她可爱得要命,只好一手握拳,虚虚挡住唇边的笑意,凤目微微弯起,道:“阿幽没有听错,我们猜中了灯谜,他是该给我们十两银子才对。” 旁边亦有人看见了事件的经过,附和道:“没错!这位公子刚刚说了,谁猜得中灯谜,他就给那人十两纹银,我耳力好得很!” “对对,我也听到了!” 那书生一张脸铁青,难看得很,赵羡还挑了挑眉,调侃道:“方才听说公子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须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该不会是要赖掉我们这区区十两银子吧。” 摊主笑呵呵地道:“娄秀才是个读书人,必不会如地痞无赖那般言而无信的。” 那个叫作娄秀才的书生仿佛劈脸挨了一巴掌似的,脸色乍青乍白,事情说到这个份儿上,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敢跑,恐怕这事明天就会传遍整个京师,到时候他就是天字第一号笑柄了。 最后娄秀才咬咬牙,取出来一锭银子,放在了姒幽手中,随即衣袖掩面,狼狈地逃走,快速混入人群之中了。 姒幽拿着那枚银锭翻来覆去地看,最后交给了赵羡,道:“你拿着吧。” 赵羡笑问:“阿幽拿着,可以买喜欢的东西。” 姒幽却摇摇头,只是道:“给你。” 她的态度很坚持,赵羡便只得伸手接过,随口问道:“怎么一定要给我?” 却不想姒幽答道:“你家里奴仆多,大概有很多地方需要用到钱的,我就不必用了。” 赵羡:…… 他一直不理解,为何阿幽总是认为他过得很拮据?就仿佛王府随时都会因为没有钱财支撑而落败一样。 却不知是姒幽的认知有了偏差,在巫族,人人都是需要干活,吃的,用的,穿的,无一不是用自己的双手换来的,而出来了之后,姒幽几乎没见过赵羡亲自去做活儿,就算他家里很有权势,家底丰厚,也够不上这么多人同时吃用吧? 这样下去,早晚会坐吃山空的,姒幽心里默默地盘算着,赵羡这样的男人,若是在他们巫族里,日后恐怕就算嫁出去了,过不了多久也会被休弃的。 幸好他是个外族人。 一方面姒幽颇有些忧心,一方面赵羡在哭笑不得的同时,又觉得心里颇暖,他笑着将那枚银锭收入袖中,打定主意要拿回去好生珍藏起来。 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姒幽下意识抬头,却见那里许多巨大的花灯,在人群中慢慢地穿过,相比起她手中的这只小巧的美人宫灯,那花灯足足有三人来高,甚是宏伟。 姒幽好奇道:“那是什么灯?” 赵羡望了一眼,答道:“是河灯,那边是护城河了,有许多竹篾扎成的大河灯,被绳子串成一串系在船上,顺着护城河游下去,我带你去看。” 他说完,便牵着姒幽的手往那护城河的方向走,人群熙熙攘攘,都蜂拥着朝这边挤过来,声音鼎沸,到处都是人,赵羡紧紧拉着姒幽的手,将她护在怀中,保护她不必被汹涌的人潮挤到。 花费了极大的力气,他们二人终于靠近了护城河,姒幽看清了那些巨大的河灯,河灯奇大无比,做成了荷花的模样,当中点了无数的蜡烛,荷花灯外面还写着字,姒幽不大认得,她好奇问道:“那是什么字?” 赵羡只看了一眼,便答道:“这一只河灯写的是风调雨顺,后面跟着的是国泰民安,写在上面是用来祈福的。” 正在这时,锣鼓声再次响起,哐当哐当的,分外热烈,伴随着人拖长了的声音,像是在唱着古怪的歌,赫然是从那花灯里面传来的。 姒幽甫一听见这调子,眼神便是一冷,脸上的神色都不大对了,与此同时,赵羡也感觉到了姒幽捏紧了自己的手,他心里猛然一跳,立即低声问道:“阿幽,怎么了?” 那一瞬间,姒幽仿佛又觉得置身于漆黑的夜里,四周密密麻麻的,都是那些熟悉而陌生的族人们,祭坛上传来铜磬的声音,伴随着老祭司苍老的声音,古怪而晦涩的吟唱驱散了浓雾,露出了祭坛上那一尊巨大的,如远古凶兽似的石鼎,几欲择人而噬。 “阿幽!” 过了许久,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而缓慢地道:“花灯里的人,都会回来吗?” 听了这话,赵羡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紧紧握住姒幽的手,倾身在她耳边道:“会的,阿幽,祈福只是一种带着美好希冀的仪式,并不会有任何人因此而失去性命。” 那些古怪的吟唱音调如水雾一般散去,热闹的人声与欢笑声渐渐传来,穿过了她的耳中,安抚住她的情绪,姒幽仿佛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张望,对上了男人温柔的眼眸,温暖无比,仓皇无措的心陡然落到了实处。 她想,原来这才是人间。 第55章 第 55 章 第55章 河灯顺着护城河的水流,缓缓往下方游, 锣鼓声也渐渐远去, 人群便随着河灯走走停停,所有人手里都提着灯, 远远望去, 好像一条会游动的长龙, 分外壮观。 姒幽被赵羡紧紧牵住, 两人顺着河堤往下走, 她手中的美人宫灯慢慢地转着, 散发出温暖的光芒,照亮了前行的路。 人群越来越挤,人也越来越多, 他们纷纷追着那大河灯而去, 赵羡只觉得自己被人撞了一下, 猝不及防的一瞬间, 那只纤细的手便被迫脱离开去。 赵羡猛地抬头,高声喊道:“阿幽!” 然而人潮实在是太过拥挤, 几乎只在那一刹那,他的目光捕捉到了一点雪白的衣角, 很快就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再也找不见踪迹。 正在这时, 他听见了明显的噗通一声, 前方传来惊慌失措的高声尖叫:“有人落水了!” 紧接着, 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 姒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人群推挤着往前走, 完全是不由自主的,她忽然觉得这样太危险了,方才赵羡明明还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走的,现在赵羡也已不知去了何处。 河堤边是修了护栏的,然而护栏也就成人的腰那么高,完全防不住什么,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挤到河里去这样太危险了,姒幽竭力往旁边走去,试图脱离人群。 但是她力气实在不大,根本无法越过这重重人墙,正在这时,她感觉到了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外拉去。 姒幽借着这一股力道往前走,没多久竟然真的从人墙中挤了出去,冷冽新鲜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令她轻轻咳嗽起来。 此时再回头一看,只见前方无数人头攒动,宛如一道严严实实的人墙,叫人见了便觉得后怕。 想要在这茫茫人海之中找到赵羡,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好在,姒幽并不担心,赵羡身上有她的心蛊,无论他身在何处,她都能有办法找得到他。 “哎,你没事吧?”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姒幽抬头一看,却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蹲在半人高的石栏上,低头向她看来。 这个少年生了一张娃娃脸,眉眼之间透露出一股子狡黠的味道,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几乎在下一刻,姒幽便想起了起来,那个南杂铺子,卖匕首给她的少年掌柜。 姒幽道:“谢谢你。” 她的口音仍旧很明显,不同于北地人的利索干脆,反而很是绵软,音调奇怪,听在江九耳中,便觉得很舒服,像是某种奇异的乐曲。 他笑眯眯道:“怎么?客人不认得我了么?” 姒幽望了他一眼,简短地道:“认得。” 江九仍旧是笑,道:“认得就好,认得就好。” 他的话听起来有些奇怪,姒幽又看了看他,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将目光投向人群之中,免得赵羡出来之后,两人却错过了。 江九想了想,从石栏上跳了下来,竟然再次一头扎入了人群中,姒幽望着他清瘦的背影瞬间消失在人墙后,如同一朵被浪卷入的泡沫,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她想,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想完之后,姒幽认真地将视线投向前方,仔细地逡巡着,不肯错过任何一道身影,得先找到赵羡。 赵羡是没看到,那个少年掌柜竟然又从人群里面出来了,他手里那抓着一样东西,朝姒幽递过来,道:“这个给你。” 姒幽低头一看,却是她的那一盏宫灯,刚刚在人群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掉了,此时宫灯上缺了几个角,美人图也破损了些,但是好歹灯的骨架没有坏,修一修还是可以恢复的。 姒幽略微怔了一下,将宫灯接了过来,道:“谢谢你。” 江九笑嘻嘻地看着她:“既然是谢我,难道没有谢礼么?” 姒幽眨了眨眼,仿佛明白了什么,道:“你要钱?” 江九:…… 他搓了搓鼻子,道:“罢了罢了,我其实今日找你是有点事情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试探着问道:“那个……我之前卖给你的那一把匕首,能还给我么?” 姒幽眼里泛起疑惑,道:“还给你?” 江九哎呀一声,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话长了,那匕首乃是我父亲的遗物,不能卖的,我那日睡得迷糊了,没注意就随手给了你。” 他说着,又以真诚无比的目光望着姒幽,恳切地道:“我愿意出两百文,你把匕首卖回给我吧,否则,我父亲在天之灵都不会过得安心的。” 姒幽与他对视片刻,黝黑如墨玉的眸子映着暖黄的灯光,仿佛天上的星子落了下来,澄澈清透,她慢慢地道:“你在说谎。” 江九:…… 他的眼中有惊奇一闪而逝,然后立刻指天发誓,诚恳无比道:“我真的没有说谎,若是我方才说的话,哪怕有半个是假的,便叫我天打五雷轰!” 空气寂静了一瞬,江九尴尬地发现,面前的少女没有半点反应,哪怕是眸光闪动都没有,只是望着他,眼神迷惑,淡声问道:“你为何非要,诅咒自己?” 江九这下是真的无言以对了,匕首要是拿不回去,江七那个女人一定会拿刀追杀他的! 她真的敢!就算他是亲弟弟又怎么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情,江七也不是没做过! 眼看姒幽确实不为所动,江九只能哭丧着一张脸,道:“这样,你别管我撒谎不撒谎了,你就说,要如何才能将匕首还给我?” 姒幽微微侧头,忽然问道:“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这话里的意思,江九一听便觉得有戏,连忙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也似,他道:“当然可以,无论是什么要求!” 姒幽道:“那你告诉我,要如何才能赚到钱。” 江九顿时愣住,睁大眼睛,道:“赚钱?” 姒幽点点头,认真地道:“要赚很多的钱。” 她说着,又对着江九重复一遍,道:“很多。” 江九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回,从头发间的羊脂白玉簪子,一直看到了身上的北地雪狐裘,又顺着往下看到了她腰间的血玛瑙玉佩,最后落在了绣鞋上,那里缀着两颗鸽子蛋那么大的粉珍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光就这两颗粉珍珠,就不是一般人家能够有的,江九颤颤地问道:“你说的很多,是指多少?” 姒幽想了想,道:“能够养得起一个王府,二十年。” 在她看来,二十年时间应该足够了,就算那个时候她已经死去,赵羡也可以安稳顺遂地过足二十年,至于在那之后该如何,姒幽也不知道。 人的一生并不算长,记忆也是有期限的,二十年的时间,足够忘记一个人,那时候,说不定赵羡也已经不记得她了。 就像她现在已经记不得阿阳和桑儿的面孔,只余下淡淡的痕迹,再过几年,恐怕只剩下些许影子了。 姒幽自觉安排得很好,很周全,然而江九则是被她吓了一跳,古怪地打量着她,心道,难道晋王府并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光鲜?怎么连他们的王妃都要开始发愁生计了? 江九犯起了难,他道:“这不可能,我要是能赚到这么多银子,我早就离开——离开这儿了。” 他说着,摆了摆手,愁苦着脸央求道:“你再换一个要求吧,这个真的不成。” 姒幽眉头微蹙,望着他,道:“为什么?你不是有一家店么?赚钱于你而言,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 江九心里想骂人,先不提他到底是不是个做生意的,退一万步说,他要是真能赚到那么多钱,他早就发达了,哪儿还能在这窝着? 他一边想,一边看着姒幽,心道,现在的富贵人家,真是不知民间疾苦啊,她以为银子是地里种出来的吗? 想归这么想,江九仍旧苦着一张娃娃脸,辩解道:“那家店铺不是我的,我真教不了你赚钱。” 姒幽与他对视片刻,便明白这少年没有撒谎,遂慢慢点头:“喔。” 江九顿时松了一口气,满脸希冀地望着她,道:“那不如,你再提个要求?只要不是这么难的,我一定满足你。” “好。”姒幽答应了。 江九立即露出笑容来,却听下一刻,姒幽开口道:“我用你的一条命,换钱。” 她说着,顿了一下,又强调一遍:“换很多钱。” 江九那张娃娃脸上的笑霎时间收起,眼神冷了下来,如冰刀一般,锋锐得扎人,语气分外冷漠:“你说什么?” 他说这话时,情绪没有一丝波动,声音平平,听起来竟有些吓人,态度与之前的灵动狡黠判若两人,就仿佛在那一瞬间,换了一张面孔似的,叫人见了便觉得脊背发寒,一股凉意从心头窜起。 姒幽却半点都不受影响,她稳稳站在那里,如之前那般,淡定从容,平静地把话又说了一遍,道:“我说,用你一条性命,换很多钱,足够王府用二十年的钱。” 第56章 第 56 章 第56章 人群在远处喧闹着,声音却没有传到这边来, 空气古怪地安静着, 突然,少年呵地一声轻笑起来:“我的命不值钱。” 他望着姒幽, 嘴角弯起, 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道:“这世上谁的命都值钱, 唯有我们的命, 一钱不值, 恐怕要叫你失望了。” 姒幽听了这话,并无太大反应,她只是微微侧了侧头, 道:“你身上有剧毒, 不想解么?” 江九没想到她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眼睛瞬间睁大, 面孔上闪过惊愕之意:“你说什么?” 这个人好像有些毛病,总是听不懂她的话, 姒幽只好特意放慢了声音,慢慢地道:“你身上有毒, 若是给钱, 我替你解。” 她才说完, 江九便一把攥紧了她的手腕, 压低声音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毒?” 姒幽望着他, 道:“感觉到的。” 确切说来, 是她随身带着的蛊虫感觉到的,许多蛊虫喜食毒物,甚至它们本身就是毒虫,对于食物分外敏感,遇到毒时,往往会表现得不同寻常的兴奋躁动。 江九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审视与探究,他在思考,面前这个少女是不是在说谎。 她是误打误撞,还是认真的? 不,她不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人知道他身上有毒。 江九笑了一下,放开了姒幽的手,歉然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他那张娃娃脸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分外诚恳亲和,眸光微微闪动,低声道:“不过,你说能替我解毒,是真的吗?” 姒幽点头:“自然是真的。” 说完,她还不忘补充一句:“如果你给钱。” 江九:…… 这个晋王妃看起来很像一个财迷啊,人长得这么好看,跟个天仙儿似的,怎么三句离不开一个钱字?难道是因为晋王爷苛待她吗? 江九的脑中一瞬间晃过这么多念头,纷纷乱乱,他轻咳了一声,问道:“你要怎么替我解毒?有解药吗?” 其实于姒幽而言,不需要解药,只需要蛊虫便够了,但是她牢牢记着赵羡说过的话,不要对外人提及蛊虫,遂道:“我自有办法,你若给钱,我就替你解。” 江九面上浮现难色,道:“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 王府的二十年开支,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头老百姓,又不是商人富贾,哪儿有这么多家当? 于是他只能跟姒幽打商量道:“能少点儿么?” 姒幽想了想,道:“也可以,你给我一半的钱,我替你解一半的毒。” 江九:…… 他嘴角抽了抽,道:“何谓,一半的毒?” 姒幽淡声道:“你身上现在的毒,只够你活半年,我替你解一半的毒,你能多活半年。” 还真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江九啼笑皆非,他忽然想起一事,问姒幽道:“你能给几个人解毒?”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姒幽虽然不解,但仍旧答道:“不管几个人,都可以。” 她说完便反应过来了,敏锐地问道:“还有别人也中了毒?” 江九没回答,姒幽思索片刻,道:“我可以先替你解一半的毒,如何?” 江九警惕问道:“不需要钱?” 姒幽眉头微微一动:“当然要的。” 江九:…… 他就知道,这个人怎么肯吃亏?遂深吸了一口气,道:“可以,你若能替我解一半的毒,我便付钱给你,不过……” 说到这里,江九的眼睛微微眯起,唇边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轻轻地道:“你若是骗了我,可就不止是钱的问题了。” 说这话的同时,他整个人周身的气势都是一变,冰冷而凌厉,叫人心中发寒。 …… 东市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楼茶肆,人声此起彼伏,喧嚣热闹,一座酒楼的二楼雅间,安王赵振正依靠着窗边坐着,伸着脖子往下看,手里还拎着一个酒壶,左手拿杯,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酒香浮动。 一旁还有几名容貌绝美的女子,三人弹奏乐曲,当中一人翩然起舞,水红色的纱袖抖开,如蝴蝶展翅,又如牡丹盛放,极是撩人。 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穿着象牙白的锦袍,眉目清隽,带着一股子书卷气息,叫人见了便心生好感,只是奈何此人是坐在轮椅上的,宛如白璧缺了一角,令人不由扼腕。 这人正是寿王赵瑢,他面前摆着一局残局,指尖挟着一枚墨玉棋子,墨黑的色泽与修长白皙的手指相映衬,分外好看。 “咔哒”一声轻响,他落了一枚黑子,随手又从另一边的棋盅里取了一枚青玉棋子,赵振回过头来,望着他,道:“皇兄,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嗯?”赵瑢略微抬眼,不解地望着他:“何出此言?” 赵振没好气道:“上元佳节,我邀你出来饮酒听曲儿赏美人,你倒好,坐在这里下起棋来了,当真是扫兴。” 他说话无状,赵瑢也不生气,只是好脾气地笑笑,捏着棋子,道:“一时兴起罢了,你若不高兴,我就不下了便是。” 他说着,果然将棋子掷回棋盅,赵振这才重新露出笑模样,对候在一侧的侍女道:“愣着做什么?还不给寿王殿下倒酒?” 他的声音不怒自威,那侍女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倒酒,等酒杯满了之后,赵瑢便轻轻摆手,缓声笑道:“下去吧。” 侍女受宠若惊,悄悄红了脸颊:“是。” 赵振站了起来,望着窗外的灯市,道:“年年都是这样,没一点新花样,我都看腻味了。” 赵瑢品着酒,慢慢地道:“我倒觉得不一样。” 闻言,赵振便回过头来:“哪儿不一样?” 赵瑢笑了:“看灯的人与往年不一样了。” 赵振古怪地盯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远处,那么一大片黑压压的人脑袋,看起来还是和去年一样啊。 赵瑢一看他那副表情,便知道他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遂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失笑道:“听说你过些日子,又要去寒山关?” “唔,”赵振道:“烈国有了些动静,我得去边关看看。” 赵瑢:“要起兵事了?” 赵振摇头:“现在尚且不知道。” 一提到有关于军务上的这些事情,他便不再细说,正欲岔开话题,却忽然直起身来,眼睛微微眯起,目光望向远处的护城河方向,道:“前面出事了?” “怎么了?”赵瑢摇动轮椅,到了窗边,一眼望去,那护城河的河堤上,黑压压的全是人,隐约有叫喊声传来,人群骚乱而惊慌,很是反常。 赵瑢看了看,猜测道:“大概是观祈福河灯的人太多了,人潮拥挤之下,极大可能是有人坠河了。” 赵振粗暴地骂了一声:“都说了别总是整这些蠢事!去年把桥给挤塌了的教训他们都没记住吗?巡城兵士呢?” 赵瑢四下张望一圈,道:“没看到,估计还没有得到消息。” 赵振立时骂起娘来,怒道:“一群酒囊饭袋!老子一鞭子能抽死他们一队!” 他说完,将酒壶随手一掷,也不与赵瑢打招呼,直接翻身从窗口跳了出去,稳稳落在楼下枣红马的背上,马受了惊吓,立时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赵瑢探头朝下望去,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你当心些!” 赵振随意挥了挥马鞭,道:“我去去就来!” 他说着,拨转马头,将马鞭一甩,驱使着马一路往灯市尽头疾驰而去,肆意而嚣张,风风火火。 行人纷纷惊慌避让开来,惊呼声四起,张口想要骂那纵马之人,待抬头望见那张坚毅俊朗的熟悉面孔,一个激灵,又不约而同地咽了回去,人群立刻自发让开了道路。 纵马之人乃是素有凶名的安王赵振,没被踩中算你命大运气好,踩中了,说不得他还会给你一鞭子,嫌你碍事儿。 骑着枣红马的安王,如同一道利刃,劈开了街市上的重重人群,很快就消失在街道尽头。 酒楼二楼的雅间里,赵瑢坐在窗台边上,手里端着白玉杯,酒香氤氲,琵琶声声,婉转动听,舞姬身段妖娆,柔若无骨,他的目光却投向远处,那里灯火通明,繁华如斯。 赵瑢轻轻一抬手,琵琶声停,他低声道:“都下去吧。” 却说赵振一路疾驰,到了东城兵马司,连马也没下,无视辕门口的兵士,径自纵马入了兵马司的大院,狠狠一勒缰绳,冲着灯火通明的院子里高喊一声:“今日东市的巡城兵士,都给老子滚出来!” 霎时间里面传来一阵骚动,兵荒马乱过后,数十名兵士连滚带爬地出来了,身上还沾染着酒气,个个吃酒吃得脸庞通红,此时却是满面惊慌,心里忐忑不已,不知道这位煞神来兵马司做什么? 赵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眼神凶狠,声音紧绷,厉声道:“整队!都随我去东市护城河堤,疏散百姓!” 那些兵士们皆是一愣,没太反应过来,见他们不动,赵振顿时怒了,抬手便是一鞭子甩过去,一名兵士惨嚎一声,应声而倒,满地打滚,一手一脸皆是淋漓的鲜血,那马鞭的尾部赫然是有倒钩的! 兵士们见了此情此景,只觉得浑身寒毛直竖,背上沁出汗意来,赵振冷声道:“擅离职守,玩忽懈怠,明天我就让你们的指挥使人头落地!” “再说一遍!都随本王去东市护城河河堤,疏散观灯的百姓,听到没有!” 兵士们立即齐声应答:“是!” 第57章 第 57 章 第57章 此时的东市依旧灯火通明,明亮暖黄的光晕自灯笼里映照出来, 让这寒冷的冬夜里有了几分暖意。 江九挽起袖子, 完全顾不得天气严寒了,他左胳膊内侧的皮肤, 有一道细长的红线, 从手腕开始, 一路蔓延往上, 将将在手肘部分前停住。 等这红线一旦爬过手肘, 就会毒发, 到时候药石无医,便是神仙都救不了了。 而此时,那红线竟然开始慢慢消退了, 从手肘开始, 渐渐往下, 江九睁大眼睛, 满面震惊地盯着那红线看,生怕漏看了一丁点。 然而就在下一刻, 消退的趋势戛然而止,红线不动了, 与此同时, 姒幽的五指微微一动, 一只细小如蚊蝇一般的虫子飞速钻入了她的掌心, 很快就消失了踪迹。 “这……这是怎么回事?”江九举着胳膊仔细看, 惊讶地发现, 那条红线是真的消失了一半! 姒幽淡声道:“我只替你解了一半的毒。” 江九的神情有些激动,追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姒幽微微侧了侧头,道:“不能说。” 声音可以说是非常的冷漠了,于是江九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收起之前那一副不正经的调笑态度,郑重地对姒幽道:“你若真的能替我们解毒,我就告诉你,该如何能够赚到钱。” 他说完,又学着姒幽之前的语气,强调一遍:“很多很多的钱,足够晋王府用上一百年!” 姒幽的眼珠微动,立即答应下来:“可以。” 江九舒了一口气,提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就在方才,他还有些担心姒幽不肯答应呢,道:“既然这样,我下次再来找你。” 姒幽点点头,江九转身要走,没走出一步,就被她叫住,江九回过头来,却听姒幽道:“钱呢?” 江九:…… 姒幽指了指他的手,道:“替你解了一半毒,钱呢?” 江九心想,这个晋王妃果然是个财迷。 最后,他从怀里摸出两张银票来,放在手里搓了又搓,依依不舍地递过去,道:“这是一千五百两,我这辈子的全部积蓄了。” 姒幽望着那两张薄薄的纸,并不接过来,望着少年道:“这是什么?我要的是银子。” 江九几欲吐血,心道一千五百两银子,我上哪儿给您找去?但是他如今也看出来了,这个晋王妃对银钱恐怕并不太了解,否则怎么可能连银票都不认得? 他耐心地解释道:“你拿着这银票,就可以去钱庄兑出银子了,一样的,这是银票带着要更方便些。” 姒幽盯着他的眼睛,幽黑如墨玉般的瞳仁清透无比,那一瞬间,江九总觉得自己被面前这个少女看透了似的,无所遁形。 最后,姒幽在断定他没有说谎之后,才将银票接了过来,江九长舒了一口气,道:“那我就先走了。” 话一说完,便立即撒腿溜了,这个晋王妃,果然不是普通人,难缠得很,走出三条街,他才猛然记起,匕首还没拿回来。 啪地一巴掌拍在脑门上,江九已经可以想见,回去之后,江七那个女人会如何对待他了。 姒幽仔细打量着手里的银票,上面写着不认识的字,还有一些奇怪的花纹,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便卷起来塞入袖袋中,她是不认得的,不过赵羡一定会认得。 姒幽再次望向河堤边,这么会功夫过去了,人群依旧拥挤,人头攒动,但是似乎没之前那么乱了,几个声音高声叫喊着:“都散了,散了!今日不许观河灯了!” “别挤在这里了,都走!” “散开,散开!” 有人在维持秩序,姒幽只看了一眼,便提起自己破了的美人宫灯,目光在人们之间逡巡徘徊,她还得找到赵羡。 人群在慢慢挪动着,四散开来,好歹没有之前那般拥挤了,姒幽提着灯站在那里,略微踮起脚四下张望,仔细地感受着自己心蛊所在的位置。 前面传来喧闹吵嚷之声,似乎有人起了争执,好像还打起来了,正在这时,前方的人群有人朝后面退开,力气极大,而姒幽一下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美人宫灯被摔在地上,又破了一道裂缝。 还未被完全疏散的人群再次骚乱起来,那几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喊道:“别乱挤!都散开!” “散开!听到没有!” 人们就像一群惊慌失措的羊群,被驱赶着逃散,顾不得脚下,姒幽只能护住头脸,她必须得尽快站起来,否则会被人群踩踏而死的! 然而此时,不知是谁将她的裙摆踩住了! 前方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一个男子声音怒声吼道:“都往街道的方向走,给我留神看着脚下,不许回头!谁敢再乱挤,我一刀砍了他!” 那声音坚毅而沉稳,叫人听了心里完全升不起半点反抗,人群终于乖顺下来,开始慢慢地挪动,姒幽听见了马蹄声靠近,紧接着,挡在她前方的人墙缓缓散开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被一群人护在正中央,马上坐着一个青年男子,正低头朝她看来。 那男子见了跌倒在地的姒幽,表情很明显的一怔,眼里闪过惊艳之色,下一刻,他便立即策马上去,马蹄小跑着踩过青石路面,就在即将到达姒幽面前时,马背上的人一个俯身,将姒幽整个抱了起来,放在了马背上。 姒幽抬眼,与他正好对视上,眸光微动,神色淡淡的,让人不由想到了山巅之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既是美,又是清冷的,让人向往却又不敢接近。 赵振的眼眸一亮,他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姒幽看着他,没有回答,赵羡也不催促,让她靠在自己身前,一拉缰绳,驱使着马往人少的地方而去,四周的兵士随从们立即疏散百姓,好让他顺利地穿过人群。 等到了地方,赵振却并不放怀中的少女下来,只是笑着碰了碰她的鬓边,道:“你若是不肯说,我就不放你下去。” 随行的兵士与侍卫们听了,皆是汗颜不已,他们王爷也太孟浪了些,这众目睽睽之下调戏人家良家女子,估计明日一早又会有御史上书弹劾了。 姒幽见他这般,略略侧头,避开他的手,然后回视他,终于开口道:“不要,碰我。” 她的声音清冷,口音却有些绵软,宛如吴侬软语,又如山涧清泉,很是好听。 赵振顿了一会,才明白她的意思,然后便笑了,口中故意道:“你若肯说,我就不碰你。” 他说着,还刻意倾身过来,嗅了嗅姒幽的发间,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意,姒幽眼神微微一冷,纤长的两指并拢,在腰间的竹管上轻轻叩了两下,下一瞬间,赵振便觉得手臂微麻,像是被什么敲了一下似的,整条胳膊都软了下来。 他的面上闪过惊愕疑惑之色,姒幽伸手推开他,正欲从马上一跃而下,赵振担心她摔了,连忙用能动的右手拉住她,道:“等等,不能跳——” 姒幽眉心微蹙,紧接着,赵振的右手也骤然麻了起来,完全失去了力道,正在这时,前方传来一个焦急的熟悉声音唤道:“阿幽!” 赵振抬起头来,却见那人赫然是他的四弟,晋王赵羡。 赵振长眉一挑,打招呼道:“四弟,好——” 话未说完,便看见赵羡大步走了过来,朝他伸出手,赵振一愣,下一刻,他怀中便是一空,那个清冷美丽的少女便如一只白色的蝶,自马背上一跃而下,落入了赵羡的怀中。 “巧啊……”赵振接着之前的话喃喃说道,随后他便猛地醒过神来去看那两人,他的四弟赵羡正将方才的那个少女紧紧拥在怀中,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骤然自心底攀升而上,最后变成了酸酸的感觉,赵振的下颔动了动,显然是在咬牙,眸色深沉如子夜。 于是随行的兵士与侍卫们愈发小心了,生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当场与晋王起了争执,毕竟安王性情暴躁易怒,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的。 要真是那样,明日一早,就会有两道奏本呈上靖光帝的御案,晋王与安王二人当街争执,争风吃醋,竟是为了一名女子! 赵振挺直了腰背,坐在马背上,盯着下方的两人,眼里闪过无数情绪,最后归为平静,他竟然没有生气,只是眯了眯眼,对赵羡道:“四弟,这位姑娘是你府上的?” 赵羡抱着怀中的少女,摸了摸她的发丝,心中仍有余悸,抬起头时,已换上了温和的笑:“是。” 赵振打量姒幽一番,道:“这么巧?我方才见她跌倒在地上,便将她抱了起来,四弟不会介意吧?” 赵羡微微一笑:“怎么会?还要多谢皇兄呢,稍后我定派人送谢礼至皇兄府上。” 赵振的目光落在姒幽身上,面上笑着,道:“这有什么?你我本是兄弟,什么谢礼不谢礼的,生分。” 他说着,又状似无意地问道:“这位姑娘我从前没见过,想是四弟近来从哪儿找来的美人吧?” 话说到这里,他最后才问出了自己最终的目的:“她叫什么名字?” 这回换赵羡眯起眼了,回视马背上的赵振,两人对视许久。 憩息的狼感觉到了威胁,本能地警惕起来了。 第58章 第 58 章 第58章 人群在远处喧闹着,这边的气氛确实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率先打破这古怪氛围的竟是姒幽, 她看了赵振一眼,又望向赵羡, 平静地道:“我们不回去么?” 闻言, 赵羡笑了, 温和答道:“现在就回去。” 他说着, 又向马背上的赵振颔首笑道:“皇兄, 眼下时候不早了, 我就先走一步了。” 不等赵振说话,他便揽着姒幽离开了,不远处候着的王府仆人立即上前跟随,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那一抹如雪一般的白色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再也看不见了。 赵振仍旧坐在马背上, 空气静默,随行的兵士侍卫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生怕招了他的霉头,心里暗暗叫苦, 晋王爷是从从容容地走了, 留下他们这一群人, 随随便便拉一个出来都是出气筒。 十数人战战兢兢地站在寒风中, 许久都没等到安王的一句呵斥, 心里不由疑惑, 难不成今日他们的王爷转了性子了? 下一刻,便有带着怒意的声音传来:“蠢货,就没一个人过来扶我下马吗?!” 赵振气急,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双臂突然就麻了起来,失去了知觉,他本以为过一阵子就会好了,却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两条胳膊还是没有反应,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若非如此,他岂能那般轻易就放赵羡与那名女子离开?真是见鬼了。 几个侍卫立刻上前,七手八脚地把安王殿下扶下了马,赵振仍旧觉得两条手臂是麻痹的,根本无法动作,遂恶狠狠地道:“先回府,派个人去宫里请太医来,剩下的人继续守在这里,直到河堤上的百姓都疏散了。” “是!” 回到晋王府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姒幽洗漱之后,坐在绒毯上,手里捧着那个美人宫灯,仔细地打量着。 宫灯上的角断了三个,还有两个折了,八幅美人图也破了三幅,宫灯灯架上有一道明显的裂痕,显然是被人一脚踩中过,只是幸好做工尚算坚固,没有给踩成八瓣儿已经是万幸了,也幸好宫灯被挤掉之前,里面的蜡烛已经熄灭了,否则恐怕会烧起来。 姒幽捧着那损坏的宫灯仔细看了半天,向寒璧道:“有没有小木块?” 寒璧听了,立即答道:“娘娘稍等,奴婢这就去找一些来。” 不多时,她回转来,手里果然拿了许多木块,还散发出幽幽的木头香气,她笑着道:“这些都是上一回给娘娘做木架子的剩下的,娘娘您看合不合用?若是不好,奴婢再去换。” “够了,”姒幽接过来,道:“多谢你。” 寒璧笑了笑,见她拿出了刻刀,便冲明月使了一个眼色,两人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守在门口候着,没多久,便见有丫鬟提着灯笼进了院子,赵羡来了。 寒璧与明月立刻行礼:“奴婢见过王爷。” 赵羡望了望屋子里透出来的昏黄烛光,问道:“阿幽睡下了么?” 寒璧轻声答道:“还没有,娘娘在刻东西。” “嗯,”赵羡轻轻叩了门,三声轻响过后,这才推门而入,为了防止寒风吹入,他进去之后便立即合上了门,却见少女正坐在绒毯上,如往常那般,赤着双足,手里拿着刻刀,一点点雕刻着什么。 见了他来,姒幽也没动,依旧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物件,赵羡凑近了,才发现她旁边放着的那个美人宫灯。 火烛兀自静静燃烧着,将姒幽的侧脸晕染出一抹温暖的光,落入眼底,宛如金色的萤火,点点流光,美不胜收。 直到现在,赵羡的心才算真正安定下来,然余悸犹在,叫他后怕不已。 锋利的刻刀将木块削得光滑,渐渐有了些许轮廓,姒幽手中的动作分外灵活,过了片刻,她淡淡开口道:“怎么了?” 赵羡盯着她的手,道:“阿幽,我今日很担心。” 刻刀倏然停下,姒幽转过头望向他,眼里有着明显的不解:“担心?为什么担心?” 赵羡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然后无比娴熟地翻过来,轻轻捂在手心,道:“我以为你不见了。” 姒幽沉默片刻,她感受着那只手掌传来的暖暖的温度,道:“你身上有我种下的心蛊,若是我不见了你也不必着急,我总会来找到你的。” 我总会来找到你的。 这看似随意说出来的一句话,于如今的赵羡来说,不啻于一句情话。 如此矜持而含蓄,却又十足地动人心魄,令他那颗心都要为之狂跳起来了。 深夜时分,街上已经宵禁了,到处都静悄悄的,唯有未灭的灯笼还悬挂在街道两旁,寒风吹过,微微摇晃着,在地上漾出了一片朦胧的影子。 一道灰色的影子飞快地穿过了街角,钻入了巷子里,宛如鬼魅一般,速度之快,叫人不由疑心自己花了眼。 今夜本就无月,比起外面的长街,巷子里更是漆黑无比,伸手不见五指,若是有人进来,两眼一抹黑,只能摸着墙走了。 而那灰影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满是杂物的巷子,到了一户人家的后门处,随手一拨弄,门便开了,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紧接着,一点寒芒挟裹着咻然风声疾速飞来,在寂静的夜色里分外突兀,灰色人影猛地一侧头,只听咄的一声轻响,是利物刺入木头的声音。 “你还知道回来?” 女子冷冷的声音在暗处响起,灰色人影猛地松了一口气,怒道:“江七,你是想杀人灭口吗?” 那赫然是江九的声音,江七冷淡地道:“杀人灭口不是这么用的。” 江九小声地呸她,才呸完,便听江七问道:“我的匕首呢?” 江九顿时没声了,支支吾吾道:“我、我忘了……” 空气静默了一瞬,江七道:“你出去之前才说了,若是没带回来我的匕首,就提头来见。” 她说着,走近前来,手中的匕首挽了一朵漂亮凌厉的花,轻飘飘地道:“既然没有匕首,那头总该有吧?” 江九顿觉脖子一凉,他猛地往后缩了缩,慌忙喊道:“江七!我可是你亲弟弟!” “你在用一百文钱卖掉我的匕首的时候,还记得我是你亲姐姐吗?!” 江九不由心虚,小声道:“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即道:“我今日碰到了一桩事情!你听了一定会震惊的!” 空气安静片刻,江九又信誓旦旦道:“真的,你信我!这件事情可比你的匕首重要多了。” 不远处传来女子的一声轻哼,道:“把门插上,滚进来。” 江九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立刻照办,屁颠屁颠地跟着进了屋里,屋子不大,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桌上点了一盏微弱的灯,穿着黑色劲装的年轻女子正坐在一旁,眼神冷漠。 江九走到她面前,二话不说,伸手就去撸她的衣袖,江七一把拍开他的手,道:“做什么?” 江九坚持到:“我看看。” 这次江七不再阻拦,袖子被顺利挽起,幽幽的烛光下,一道细长的红线在皮肤上蔓延,一路爬到了手肘附近的位置,很快就要越过去了。 江九的声音沉了下去,问道:“还有多久服药?” 江七表情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简洁答道:“三天。” 她再次拍开江九的手,将袖子放了下来,拧着眉头道:“你发什么疯?” 却见江九不答话,把自己的袖子粗暴往上一撸,凑到她面前来,道:“你看。” “看什——”江七原本不耐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借着烛光,她清楚地看见,少年胳膊内侧的红线,只有一半,她猛然抬头,道:“怎么回事?” 江九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我们身上的毒,可以解。” 他慢慢地说:“姐姐,只要解了毒,我们就再也不必像现在这样,如猪似狗一般地苟延残喘了。” 江九将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来,江七听罢,沉默许久,才问道:“她想要多少银子?” 江九:“足够支撑晋王府二十年的开支,也就几百万两?” 江七二话不说,起身就走,道:“我觉得我这条命并没有这么值钱。” 江九连忙一把拉住她,急切道:“姐姐!” 江七挣开他,英气的眉略微皱起,反问道:“你哪儿来的底气,觉得我们能弄到这么多银子?” 江九的眼底闪过狡猾之意,道:“谁说没有?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我们想解毒,其他人就不想么?” …… 次日一早,姒幽醒来的时候不见赵羡,寒璧悄悄打量着她的神情,小声道:“王爷去上朝了,特意吩咐奴婢们别吵到娘娘。” 姒幽点点头,她穿戴齐整,寒璧便将昨日的旧衣裳收起来,准备拿去洗衣房去,哪知拿了几件,便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她疑惑地拾起来一看,惊讶道:“银票?” 姒幽转过头来,道:“是我的。” 寒璧立即不再多问,双手奉上,姒幽想了想,又叮嘱一声道:“你不要告诉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就很明显了,寒璧有些惊讶,又有些不解,但是她还是乖顺地点头:“奴婢知道了。” 姒幽将那银票收起来,心里却想着,江九什么时候会再来找她。 她倒是不担心对方不来了,毕竟他身上的毒似乎很厉害,若是不解,唯有死路一条,生而不易,谁都想活着,纵然是苟延残喘,这一点就连姒幽自己也不例外。 却说赵羡那边,上早朝时,文武百官皆是如往常那般排序列队,赵羡的正对面,就是安王赵振,两人对视许久,确实赵羡率先露出一丝微笑,是赵振一向最讨厌的那种笑,不咸不淡,不远不近。 这就是他不喜欢赵羡的原因,太虚伪,也让人觉得太远了。 在赵振看来,赵羡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也就赵玉然那个丫头片子傻呵呵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率先移开了目光,望向金銮殿上,靖光帝已经坐定了,文武百官们如往日那般,开始议事。 “西山全省去年未降瑞雪,开年至今不见滴雨,恐有旱事,臣以为……” 朝议沉闷无比,赵振身为武将,觉得颇是无聊,上朝实乃人生头等浪费时间的事情,却又不能不来,恨不得早点拨军滚去边关,也好过在这里受罪。 不过一旦去了边关之后,恐怕再想见那个女子便是万难了…… 一想到昨夜的那抹倩影,赵振便不由发起呆来,他二十几年来头一回红鸾星动,怎么偏叫老四那只笑面狐狸捷足先登了,真是老天不开眼。 赵振神思不属,一晃眼,一个朝会便过去了,他混在文武百官之中,抬脚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打了个呵欠,心道,这倒霉的朝议总算过去了。 然而才走到一半,就被刘春满叫住了,他面上赔笑,躬着身道:“安王殿下,皇上宣您去御书房一趟。” 赵振心里咯噔一下,顿觉不好,这又是哪个该死的御史参了他一本? 一扭头,却见赵羡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朝他看过来。 赵振扭头跟着刘春满走了,一边琢磨着那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像是在幸灾乐祸。 下了朝,赵羡就去了刑部,年初靖光帝一道圣旨,让他来刑部任侍郎一职,赵羡虽然不是很情愿,最后到底还是来了。 他一个胳膊肘,现在还拧不过大腿。 到了刑部之后,无非就是坐着看看案件卷宗,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事情安排给赵羡了,一个上午过去了,很是安逸。 这安逸直到赵羡看到了一份卷宗,是一桩人命案子,腊月十八,山阳省陵南知州被杀,一家五十四口惨遭屠戮,凶手是一伙穷凶恶极的流寇,在当地官兵抓捕之时,拒不伏法,公然反抗,被就地处决,剩下两名匪寇留了活口,对案子供认不讳,已于腊月二十六日处以斩决。 案发时间为腊月十八,处决犯人是在腊月二十六,一共不到十天时间,就迅速将案子告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只是一个鸡毛蒜皮,偷鸡摸狗的小案子。 这些也就罢了,真正引起赵羡注意的,是一张图纸,地方官员审理命案时,往往会将一些作案凶器与工具等等有关的东西画出来,放在卷宗里,作为佐证。 赵羡的目光凝在那张图纸上,那上面画的是一把短刀,画图的人很仔细,将刀柄上的纹路也画了出来,那竟是一条游鱼的模样。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条鱼,眼底渐渐泛起冷色。 迄今为止,这是他第三次看到这个印记了,第一次是在大秦山附近遇刺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姒幽买回来的匕首上,第三次,则是在一桩朝廷命官被灭门的命案卷宗上。 这也未免太巧了一些。 等下午的时候,赵羡正在桌案后坐着,里间传来了刑部尚书的声音:“去年那一桩陵南知州徐如海被杀的案子可结了?” 刑部右侍郎祝元乃答道:“是结了,年后才将卷宗送来,大人可要看看?” “卷宗你看过没有?” 祝元乃顿了一下,才有些心虚道:“还,还没,下官这就去找。” 刑部尚书朱海轩登时怒了,没好气道:“堂堂一个朝廷命官被灭了门,这等重要的案子,卷宗送来了你都不看一眼?” 右侍郎顿时不作声了,任由朱海轩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才气冲冲道:“卷宗呢?” 右侍郎立刻道:“下官这就去找。” 话音才落,便听见门被笃笃叩响,他一抬头,正见着新上任的左侍郎,晋王赵羡站在那里,手里举着一卷厚厚的卷宗,道:“尚书大人,您说的,可是本王手里的这一卷?” 第59章 第 59 章 第59章 见了赵羡,朱海轩顿时轻咳一声, 站起身来, 道:“王爷请进,本官一时情急, 有些失态了。” 赵羡走近前去, 将卷宗放在桌案上, 道:“方才看到的, 尚书大人看看吧。” 朱海轩伸手来拿, 却发现赵羡的手仍旧按在那卷宗上, 并不松开,他的面上闪过几分疑惑,道:“王爷?” 赵羡笑了一下, 道:“尚书大人要仔细看看。” 朱海轩不知他为何会这样讲, 神色颇有些惊疑, 但立即应承道:“是, 本是下官分内之事。” 赵羡这才松了手,笑着道:“这案子死的是朝廷命官, 从五品知州,看起来确实有些棘手, 尚书大人要费心了。” 听了这话, 一旁站着的右侍郎不禁用眼睛看向朱海轩, 赵羡见他们这般, 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 轻笑一声, 不再追问,转身离开了,左右刑部也不是他主事,右侍郎与刑部尚书会如何处理,他暂时无从置喙。 到了下午散值的时候,赵羡准备离开,没走多远,路上就碰到了一个人,是右侍郎祝元乃,他见了赵羡,连忙拱手见礼:“下官见过王爷。” 赵羡笑笑,神色温和地望着他:“右侍郎要回去了?” 祝元乃笑笑:“回王爷的话,正是。” “那正好,本王也要走,就顺路一起吧。” 祝元乃自然不会拒绝,连忙做了手势:“王爷请。” “请。” 两人一道走着,先是随意聊了几句,不多时,赵羡便把话头扯到了山阳省的那个案子上,道:“今日那个案子,右侍郎看了卷宗了么?” 祝元乃忙道:“下官看了,这作案之人真乃穷凶恶极之辈,其行径之残暴,实在是令人发指,幸好后来还是被缉拿归案了,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唏嘘的这几句,在赵羡听来全是废话,半点用处也没有,他笑了一声:“尚书大人怎么说?” 祝元乃道:“倒是没说什么,将卷宗交还给了下官。” 赵羡点点头,眼看宫门口就在近前,他将话题扯开道:“听说仙客居近来有了好酒,名叫梨花酿,乃是三十年的陈酿,本王正欲去品一品,都说相请不如偶遇,右侍郎要不要一道去?” 祝元乃本就是个贪杯之人,听了这话,眼睛顿时一亮,喜不自胜地道:“那……下官可就厚着脸皮,叨扰王爷一回了。” 赵羡笑吟吟道:“右侍郎何出此言?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个人品酒,哪里有两个人一道来得好?” 祝元乃顿时笑了,两人出宫去了仙客居,在雅间坐定之后,赵羡果然叫伙计上了陈年的梨花酿,酒坛子甫一揭开,祝元乃的鼻子就下意识抽动了一下,赞道:“好酒!” 赵羡笑笑,示意伙计倒酒,一边道:“祝侍郎若是喜欢,可以多饮几杯,听说这梨花酿一共只有五十坛,再多的就没有了。” 闻言,祝元乃分外高兴,道:“好,好,那下官就不与王爷客气了。” 他果然没与赵羡客气,一共上了三坛子梨花酿,祝元乃一个人喝掉了两坛半,直喝得熏熏然,酒气上头,一张脸都涨红了,两眼发晕,赵羡盯着他看了一会,抬了抬手,伺候的伙计立即意会,退了出去,雅间的门关上了。 祝元乃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道:“好……好酒。” 赵羡笑了笑,道:“祝侍郎还要来一坛么?” 祝元乃道:“今……日叫王爷破、破费了……” “无妨,”赵羡不甚在意,又低声问道:“今日那案子,祝侍郎果真仔细看了?” 祝元乃顿了片刻,眼睛有些发愣,他努力想了一下,才明白赵羡的意思,笑了一声:“看了,看了……不过么,看了也没用啊。” 赵羡眼眸微沉,嘴里却道:“这话是何意思?祝侍郎不觉得这个案子……有些奇怪么?” “是奇怪,”祝元乃又打了一个酒嗝,试图直起身来,眼神有些放空,继续道:“这种案子,下官也不是头一回见了,说是结了案……实际上么,还是悬案,结不了。” “哦?”赵羡略微来了兴致:“这是什么缘故?莫非犯案之人很有来头?” 祝元乃啧了一声,慢慢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今日劳……王爷破费,下官就、就说一说。” 来了,赵羡略微坐直身子:“愿闻其详。” “这事儿下官也是前些年才听说,下官入刑部任右侍郎一职,已是三年整了,也是和王爷您一样,才来便听说了这么一桩案子。” 赵羡端着酒杯,道:“灭门惨案?” “嘿,可不是,”祝元乃一拍桌子,大着舌头道:“事到如今,下官也仍是清楚记得,那会儿死的人是一名富甲一方的富户,江南第一商,听说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全家一共一百零七口人,上上下下,鸡犬不留,据说那血腥味半个月都没有散掉,家财也被洗劫一空。” 赵羡微微眯起眼,凝视着他面上的神情,忽然问道:“这个案子后来没结?” 祝元乃听了,便道:“结了。” 赵羡眼里泛起疑惑:“结了?” 祝元乃拿起一枝筷子,在桌上点了点,低声道:“也是流寇作案,地方官已派了官兵去剿匪了,自此之后,那一带地方,再无匪徒。” 他说着,又神秘道:“不过在我看来,此案也仍还是一个悬案,就如这次的案子一般,知道凶手是谁,却抓不住。” 赵羡来了些兴致:“怎么说?” 祝元乃卖了这么久的关子,这才终于抖搂出来:“王爷知道,在民间有一个专门收钱杀人的组织么?” 闻言,赵羡眉头微动,眼里泛起疑色:“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事情?” 他顿了顿,又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些被灭门的案子,都是那个杀人组织做下的?” “一半一半,”祝元乃含糊了一句,又端着酒杯道:“这事情其实在刑部,知道的人也不多,下官算一个,尚书大人算一个,如今,王爷也算一个了。” 他道:“这个组织有个名字,叫碧水江汀阁,犯案之人,也都是他们派出来的,据说是给钱就做事,给的钱越多,做的事也就越难。” 听到这里,赵羡眼神微微一沉,闪过几分深思之色,祝元乃却没有发现,他又喝了几杯酒,说起话来也愈发不忌讳了,道:“只要有钱,想杀谁,就杀谁。” 赵羡心思电转,问他道:“既然知道是他们做下的,为何不缉拿归案?” “嘿,”祝元乃摆了摆手,道:“王爷当我们没有抓过么?查了三四年了,连他们的老巢在哪里都没有找到,这一帮子人狡猾得很,似乎居无定所,极其善于伪装,常常装成普通的老百姓,毫不起眼,咱们大齐朝疆域辽阔,人口众多,总不能挨家挨户地搜查吧?这不是得查到猴年马月去了?” 赵羡声音平平道:“所以,就任由他们这样肆无忌惮地犯案了?” 祝元乃那被酒喝晕了的脑瓜子不知怎么,登时灵光了一下,打了个磕绊道:“怎、怎么会?刑部如今还在暗中调查,只是没敢闹大了而已,怕引起乱子,大、大理寺也还在查,想是用不了多久,就会将这些凶手,绳之以法了。” 赵羡:“大理寺也知道这事?” 祝元乃一懵,面上顿时闪过懊恼,显然是觉得自己多嘴了,含糊道:“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些的。” 赵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而问道:“你们怎么知道,这些灭门案件全都是那个碧水江汀阁做下的?若是死者与人结仇,才招来杀身之祸呢?” 祝元乃答道:“这个却是很好区分,被灭门的人家门头上,会被刻下一条鱼的模样,当初能查到这碧水江汀阁头上,也还是因为这一条鱼的印记。” 赵羡的瞳仁猛然一缩,他顿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道:“一条鱼?什么鱼?” “嗯,”祝元乃伸手蘸了蘸杯中的酒,在桌上随手划拉几下,道:“就是这样的鱼。” 赵羡看了看,心中一动,他道:“看来这就是那个杀人组织的信物了。” 祝元乃抹去酒水的痕迹,嘿嘿笑道:“下官也是这样想的。” 他说着,砸吧了一下,道:“从前的案子只是几个商贾乡绅,这回还是头一次死了朝廷命官。” 赵羡望了他一眼,祝元乃又叹了一口气,道:“幸好此案已经结了,否则只怕整个刑部都要为之牵连,受皇上责难了。” 赵羡道:“为何不将事情原委如实上奏?” 祝元乃连连摆手,直言不可,他虽然醉了,但是说话条理还算清晰,道:“这种事情若要上奏,只宜早,不宜迟,若在三四年前,刚刚查出来的时候,立即上奏给皇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可当年的刑部无一人敢说,如今数年时间过去了,把这些事情捂了这么久,捂得都发臭了,这时候再提,无异于自讨苦吃,皇上恐怕要大发雷霆,到时候整个刑部都要承受天子之怒啊。” 想来当初的刑部官员也只是想拖些日子,没想到事到如今,骑虎难下,造成了现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了,又或者说,他们只是想表面过得去,粉饰粉饰太平,能升官发财就行,其他的,倒不是那么重要了。 赵羡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对面的祝元乃,心道,刑部大概是怕自己顶不住,不知怎么做的,又把大理寺拖下了水,两头一起瞒,事情就一直未传出去。 但是这次不同,他们万万没想到,年初一道圣旨下来,晋王赵羡被安排进了刑部,出任左侍郎,这样一来,再想悄无声息地结案,就没有往年那般顺利了。 对面的祝元乃还在一杯接着一杯喝,显然是醉得厉害,嘴里絮絮叨叨地道:“这些事情压在下官心里许久了,整日里诚惶诚恐,生怕哪日事发了……” 他说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赵羡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目光望向窗外,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 晋王府。 赵羡坐在梨花木的雕花圈椅中,微微阖着眼,右手两指轻轻敲着扶手,一下一下,声音几不可闻。 外面传来了稳健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声音在门外传来,恭敬道:“属下段越,参见王爷。” 赵羡睁开双目,道:“进来。” 一名侍卫进了门来,拱手道:“王爷传唤属下,有何吩咐?” 赵羡道:“昨日我交给你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段越答道:“属下去找了长安街的那一间南杂铺子,发现他们已经关门了。” 赵羡问道:“铺子是何人所开设的?” 段越道:“属下寻访了一番,发现左邻右舍,几乎无人认得那一家铺子的掌柜,只知道他年纪十七八岁,外地人,年前搬来的,铺子生意很是冷清,没什么客人上门,铺子里也没请过伙计,就只有那掌柜一个人。” “掌柜叫什么名字?” “只知道是姓江,见过的人都叫他江掌柜。” 江掌柜…… 赵羡缓缓地敲着圈椅扶手,他想起了祝元乃的话来,那些人经常假扮成普通百姓,看似毫不起眼,完全查不到线索。 但是在赵羡看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旦做过,就一定会有蛛丝马迹留下,他道:“继续查下去,另外,你再派人去查查,有关于碧水江汀阁这个名字。” 段越立即应道:“是,属下明白。” 侍卫退下后,赵羡坐在圈椅里,微微阖上眼,当初在大秦山一带,想要他命的人,究竟是谁? 第60章 第 60 章 第60章 寿王府。 此时花厅里灯火通明, 丫鬟们侍立在一旁, 空气安静无比, 没有一丝声响。 赵瑢坐在桌几边,慢慢地往棋盘中落子, 动作慢条斯理,而在他对面, 赵振正半靠着椅子,表情有些茫然, 两眼望着房梁, 很明显是在走神。 这可真是难得,赵瑢望了他一眼,笑着调侃道:“你今日怎么了?突然转了性子,跑来我这里发起呆了?” 赵振古怪地瞥了他一眼, 欲言又止,这种神态竟然是出现在他的脸上, 可让赵瑢惊了一下,手中的棋子顿住, 他迟疑片刻, 道:“听说今日下了朝, 父皇将你叫去了御书房, 可是又有御史上书弹劾你了?” 闻言, 赵振仔细回想了一下, 才反应过来, 表情浑不在意:“哦, 又是御史台那些老家伙,成日里闲得发慌,我昨日无令调走东城兵马司的巡城兵士,被他们参了一本,父皇叫我去问话。” 赵瑢斟酌着词句,尽量安抚他道:“昨日之事,实乃情有可原,若非你及时调来兵士,疏散百姓,恐怕后面还不知会酿成什么大祸,父皇向来通情达理,想来那些责备你的话,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你不要往心里去了。” “没往心里去,”赵振漫不经心地道:“他若几日不训我一回,我反倒还觉得不自在,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就这两日了。” 赵瑢竟无言以对,顿了半晌,才道:“那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把我府里的丫鬟下人们都给吓到了。” 赵振一抬眼,果然见那些丫鬟们躲得老远一个,看上去怯生生的,生怕被他瞧见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霎时间一股子无名怒火就拱了上来,他气冲冲道:“我就这般让人觉得害怕么?” 他一提高声音,那些丫鬟们就更害怕了,几乎可以说是瑟瑟发抖,死死垂着头,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根木桩子,赵瑢微微一抬下巴,口中道:“你自己看。” 赵振:…… 他顿时偃旗息鼓,全然没了方才那股子精神气,赵瑢越发觉得他奇怪了,略一思索,便抬了抬手,丫鬟下人们顿时如蒙大赦,连忙作鸟兽散了。 等花厅彻底清净下来,赵瑢才温和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今日与平常很不一样。” 赵振抬起头来,道:“我昨日看见了一个女子。” “嗯?”赵瑢立刻反应过来,打量他一眼,慢慢地道:“你喜欢她?” 赵振的表情有些不自在,抿了抿唇,眼睛四下瞟,游移不定,这神态赵瑢实在是太熟悉了,心里顿时有了底,又问道:“你做了什么,把她吓到了?” 赵振立时轻咳一声,道:“我就是摸了摸她的头发,并没有做什么。” 赵瑢:…… 他有些无语地望着赵振,道:“初次见面,你没事摸人家头发做什么?不怕唐突了佳人?” 赵振听了,振振有词道:“我怎么知道不能摸?我从前都是——” 都是直接上手的,他话说到一半,也觉得不对了,他平常直接上手的,都是什么人?试图攀附他的,有所求的,或者是风尘女子,这样仔细想来,他昨日的举动,确实有些不妥。 赵振的脸上闪过几分懊恼之意,赵瑢看得颇觉新奇,他想了想,笑着给他出主意,道:“这事情也不算难办,你让人准备些重礼,上门去给人家赔个罪,言辞诚恳一些也就是了,既能挽回昨日之过,说不定还能留个知错便改的好印象。” 赵振心里一动,道:“此举果然能行?” 赵瑢哂然一笑:“当然可行。” 赵振顿时蠢蠢欲动起来,道:“既然如此——” 他话未说完,便听门外有声音道:“启禀王爷,晋王殿下来访。” 赵瑢略微一怔,道:“老四来了?” 而一旁赵振的脸色登时巨变,猛地站了起来,赵瑢向来心思敏锐,立即便发现了,不解道:“你怎么了?” 赵振嘴角抽了抽,目光虚浮不定,低声骂道:“他怎么来了?” 赵瑢知道他不喜欢赵羡,只以为他嫌应付赵羡麻烦,遂道:“他既来拜访,我也不能将他拒之门外,你若不想见他,不如先避开?” 赵振听了,也不答话,兀自起身去了里间,赵瑢看着他进了屏风后面,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对下人道:“立刻请晋王殿下进来。” 赵羡在寿王府下人的引领下,到了花厅,他的二皇兄赵瑢正坐在轮椅上,被丫鬟推着,笑吟吟地迎过来,道:“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他说完,请赵羡入座,又吩咐下人奉上茶果,赵羡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桌几,却见那里正放着一盏未喝完的茶,还散发出些微的热气。 他不动声色地看向花厅后面,那里被一架紫檀木雕花屏风挡住了,赵羡收回目光,笑着道:“今日贸然前来,确实是有事想麻烦皇兄。” 赵瑢听了这话,立即想起了什么,道:“你是想问那个时神医的事情?” 赵羡微笑颔首,道:“不知皇兄是否有他的下落?” 赵瑢答道:“那日你与我说过之后,我便派人去寻访了,听说他在青州出现过,已去了信,只是年关才过,驿站送信不比往常,到底会慢一些,到时候若有了回信,我即刻派人告知你。” 闻言,赵羡松了一口气,道:“有消息就好,多谢皇兄了。” 赵瑢摆了摆手,温声道:“不过小事罢了,何必如此客气?我倒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同我与三弟玩耍,常常到了夜里也不肯回宫,怎么大了反倒生分了?” 赵羡摸了摸鼻子,笑笑道:“幼时不懂事,给两位皇兄添了许多麻烦。” 赵瑢微笑着看他,道:“我却有些怀念你不懂事的时候了,懂事了,反而不好。” 赵羡笑而不语,岔开了话题,两人又说了些旁的事情,眼看时候不早,赵羡便顺势告辞了,赵瑢摇着轮椅将他送到门口,笑道:“若是得空,也可以来我府上坐坐,我成日闷着,也觉得有些乏味了。” 赵羡自然是答应下来,同他告别,赵瑢眼看着他修长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的花木之后,这才回了花厅,赵振已不知何时出来了。 他站在那里,表情迟疑,问道:“老四要找神医做什么?” 赵瑢答道:“似乎是因为他的王妃身体有疾,上回入宫时遇见了,他向我打听时神医的下落。” 闻言,赵振略微松了一口气,转而嗤笑道:“他对这位野路子的王妃倒还挺上心的。” 赵瑢听出他口中的讥讽之意,无奈摇头,劝道:“你别总对他有意见,我记得你幼时很喜欢带他玩耍的。” “有这回事?”赵振长眉一挑,道:“我怎么不记得了?我就是讨厌他那副神态,装腔作势,假惺惺的。” 赵瑢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道:“他也有自己的难处。” “没看出来,”赵振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语气满不在乎地道:“我与他大概是命里犯冲,相看两厌,恐怕这辈子都没个好字了,得亏父皇有远见,储君早早就定下来了,否则以我俩的性格,恐怕早就斗个你死我活了。” “阿振!”赵瑢略微皱起眉,不赞同地看着他,语气难得有几分严肃:“隔墙有耳,慎言。” 赵振撇了撇嘴,到底没再说什么,他想了想,忽而又道:“皇兄,说起来,我倒想要麻烦你一桩事情。” 赵瑢道:“什么事情?” 赵振搓了搓鼻子,面上又出现了之前的那一种犹豫之色来,含糊道:“你能帮我要一个人么?” 赵瑢是看着这个弟弟长大的,这么多年从没见他有过这种情态,略微一想,道:“要什么人?向谁要?” 赵振道:“要一个女子,她是……是老四府里的。” 赵瑢:…… 他骤然反应过来,敏锐道:“就是你昨天夜里看中的那个女子?她是四弟的侍妾?” 赵振这次就非常干脆地答道:“是,昨天就是老四把她带走的,没听说过老四娶侧妃,大概就是姬妾通房之流,皇兄你替我向他说一声,就说我愿意拿十个美人与他换。” 赵瑢半晌无语,心道,你方才还说人家假惺惺,装腔作势,不屑与他来往,甚至不巧碰上了也要避而不见,这会儿倒是想起人家府里的人来了。 赵瑢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只帮你问一声,他若不答应,我也不好说什么。” 赵振顿时来了精神,道:“这是自然。” 赵瑢又问:“你瞧中的那个美人,叫什么名字?我也好与四弟提。” 赵振想了想,道:“名字我昨日问了,老四不肯告诉我,只记得他当时喊了她一声……隐约是叫阿幽。” “阿幽……”赵瑢念了一遍,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之色。 赵振见他这般,道:“皇兄,你知道她?” 赵瑢摇摇头,道:“从未听说过,或许确实是姬妾侍女这一类身份,这样,我替你向他问一声,他若是答应了,我到时候再告诉你吧。” 闻言,赵振面上浮现出欣然的喜色,道:“那就暂且谢过皇兄了,此事若成,我便算欠了你一份大人情。” 赵瑢笑起来,温声道:“什么大人情就算了,日后你来我府里,别总是乱发脾气,板着一张脸吓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赵振自然满口应承下来:“一定,一定。” 第61章 第 61 章 第61章 赵羡回到王府里时, 已是深夜时分了, 他去了竹园, 寒璧与明月正守在门口,淡淡的幽光从屋子里透出来, 里面没有声响,赵羡低声问道:“阿幽睡了么?” 寒璧小声回道:“娘娘刚刚才睡下。” 赵羡道:“我进去看看。” 寒璧便轻手轻脚地替他推开屋门, 赵羡踏入屋子里,温暖的空气霎时涌了过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 男人悄无声息地踩过绒毯,到了床前。 少女正兀自沉睡着,纤瘦的身形几乎淹没在绵软的被中,她双眼轻阖, 呼吸轻浅,两手交叠放在腹部, 模样竟有几分乖顺。 赵羡就坐在床边望着姒幽的睡颜,一日未见, 便觉得分外想念, 只有此时, 他才感觉到一种莫大的满足感。 就仿佛饿了一整日, 终于吃到了一顿饱饭, 他就这么看了半晌, 直到夜深了, 才起身离去。 等他走远了, 明月才不解道:“王爷他不在这里留宿么?” 寒璧小声道:“许是怕吵醒了娘娘吧。” 明月一想也是,娘娘觉浅,若是要睡下,肯定会被惊醒的,遂真心实意地感慨道:“王爷对娘娘可真是好啊!” 寒璧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次日一早,姒幽起来的时候,轻轻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忽而问寒璧道:“他昨夜来过了?” 寒璧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谁,连忙道:“是,王爷来过之后,担心吵着娘娘,就又走了。” 姒幽点点头,明月替她整理外裳,不经意碰到了她的手肘,只听一阵叮铃铃的细碎声音响起,分外清脆,这声音她从前便常常听到,此时不免有些好奇,问道:“娘娘,这是什么声音?” 姒幽略微一顿,她将袖子轻轻挽起,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腕,那里有一道银色的光芒,在晨光里熠熠生辉,却是一个镯子,上面绞着精致细密的银丝,还挂了两枚银铃铛,样式古朴,一眼看上去不甚华贵,却极是好看。 明月惊叹道:“这镯子好别致!” 寒璧打量着那银镯子,笑道:“娘娘的这个镯子真漂亮。” 姒幽摸了摸,银质的铃铛上面还残余着微暖的温度,她不禁又想起当初那个少女,亲手替她戴上这银镯子,笑容灿烂地伸出自己的手,两只镯子一模一样,铃铛碰撞在一起,发出空灵清脆的声音。 叮铃铃…… 姒幽蓦然将那两枚铃铛死死捏住,直到那清脆的声音消失了,才松开了手,对寒璧道:“麻烦你,替我找一些棉花来。” 她说这话时,脸色竟有几分苍白,虽然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幽黑清冷的眼睛,让人见了,总觉得她此时应该是非常难过的。 寒璧从未见过她这般神态,不由微怔,而后立刻回过神来,恭声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棉花找回来之后,姒幽接过,握在了掌心,她坐在榻边,窗外的朝阳落进来,将她的身形拉成了一道长而纤薄的影子,看上去分外孤寂。 自此往后,姒幽手腕上的银镯子依旧在,但是寒璧与明月却再也没有听见过那清脆空灵的银铃声音了。 今日天气甚好,姒幽又去看了看那只鬼面蛛,它呆在木盒子里,原本分外灵活,然而一旦姒幽靠近了,它便一动不动,宛如死了一般。 就算姒幽拿手指戳它的背,它也毫无反应,拎起来一看,却是八条腿软趴趴地垂下来,竟是被吓到了。 姒幽捧着它往院子里走了一遭,明媚的阳光毫无遮掩地照下来,鬼面蛛顿时有了动作,它一扫方才的死蛛样儿,飞快地划动着八条长腿,把自己紧紧地贴在了木盒的内侧背阴处,颇有几分瑟缩之意。 鬼面蛛喜阴,惧怕阳光,姒幽对付起它来,简直是不需要花费什么心思。 正在姒幽观察它的时候,一粒小石子儿突然横飞了过来,砸在她身旁的竹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姒幽应声回头,却见那院墙之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个少年的脑袋,赫然就是江九。 他见姒幽回头,立即欣喜地招了招手:“嗨!” 姒幽将木盒盖上,走到墙下,仰头盯着他,半晌才道:“你为何要爬墙?” 江九却道:“我是偷摸着进来的,不爬墙难道还从正门走?” 他说着,做贼似的四下里张望,好容易叫他逮着一个空子单独见到了姒幽,他原本还觉得以他的身手,混进区区一个王府绝不是什么问题。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晋王府防范虽然看起来不甚严密,但是这位晋王妃的身边却是片刻都不离人的,简直是把人当成宝似的供着,生怕有半点闪失,到了最后,江九发现,只有姒幽来这个院子的时候,那些丫鬟和下人们才不会随身跟着。 江九翻身从墙上跳下来,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你上回说的话,可还当真?” 姒幽道:“自然当真。” “那就好,”江九松了一口气,道:“那你现在就同我走吧。” 姒幽问他:“去哪儿?” 江九答道:“解毒。” …… 两刻钟后,晋王府的后门出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正是江九与姒幽,离了府,江九才问道:“你出来,那些丫鬟们不会发现吧?” 姒幽答道:“那院子只有我能进去,她们不会进去的。” “那就好,”江九说完,又上下打量她片刻,疑惑问道:“你不必带什么东西么?” 姒幽不解地回视,道:“带什么?” 江九懵然:“什么都不带?” 这两手空空的,难道是要靠意念给他们解毒? 姒幽听出来他的意思,略一思索,便将手中的木盒随手示意,江九顿时心领神会,他就说嘛,既然是要解毒,那肯定是要带一些物件的,解毒丹或者银针什么的,这才说得过去。 姒幽倒是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了什么,她原本示意一下,只是想告诉对方,她带了一只正在养的鬼面蛛,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带。 于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就这么产生了。 姒幽跟着江九一路经过了热闹的长街,最后抵达了一条僻静的巷子里,这里显然是很少有人来,到处都堆满了杂物,江九走到门边,伸手推开了门,姒幽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 她才一进去,便看见那院子的墙下摆着一张椅子,一名身着黑色衣裳的年轻女子正坐在那椅子上,见了她,面上有一闪即逝的讶异,她问江九道:“就是她?” 江九点点头,对姒幽道:“这是江七,我的姐姐。” 姒幽初初一见到那女子,便知道她身上有毒,且比江九的要更严重,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蛊虫们的躁动与兴奋,仿佛遇到了什么绝世美味一般。 江七打量了她好久,才站起身来,淡淡道:“坐。” 语气里竟有几分客气,惹得江九一挑眉,跟见了鬼似的盯着他姐姐看,江七脾气冷硬,向来不好说话,三句话能噎得人翻白眼,今天不知道怎么,这人竟然转了性子。 江七单手搬来一条凳子,放在姒幽身旁,目光在她手中的木盒上略微停顿片刻,然后才移开。 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男子声音,道:“这就是你说的,能解五蕴毒的人?” 姒幽顺着声音望去,却见那里站了一个年轻男人,面上带着几分惊诧,正在上下打量她,目光与姒幽对上,片刻后,他露出一个客气而友好的笑容:“在下江十二。” 姒幽颔首,那江十二便走过来,问道:“怎么解毒?” 他说着,又看见了姒幽手中捧着的木盒,道:“盒子里是解毒丹吗?” 姒幽一直不作声,江十二只能带着一脸的莫名其妙去看江九,问道:“她是哑巴么?” 江九也不知道为什么姒幽一进了院子就不肯说话了,挠了挠头,才勉强找到一个解释,道:“不是,她不是京师本地人,我之前听她说话,有很重的外地口音,大概是听不太懂吧?” 江十二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他道:“那现在可以解毒了?” 姒幽却转头,看向江九,她虽然仍旧一声未发,但是不知怎么,江九却突然就看懂了她眼神里的意思。 钱呢? 江九搓了搓脸,对江十二道:“十二哥,银票呢?” 江十二挑眉:“还得先交钱?” 在江九给了肯定的回答之后,江十二又望了望姒幽,忽然笑了,他回了屋子,出来时,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随手拍了拍,对姒幽道:“银票都在这里了,一共三百万两,如果你真的能给替我们解毒,就全部给你,若是不能……” 他的声音陡然沉下来,眼神也转为冰冷,道:“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闻言,江九皱了一下眉,低声道:“十二哥。” 下一瞬,江十二又换上笑脸,好似方才说话的人不是他似的,起身笑道:“我是个粗人,说话有些直,不懂的拐弯,还请王妃不要见怪。” 他才说完,便听姒幽冷不丁开口道:“我给他们解毒,但是不会给你解。” 气氛霎时间僵住了,江十二猛地抬眼,眼神阴鸷,道:“为什么?” 姒幽不躲不避地回视,表情淡淡的,声音平静地道:“你在说谎,我替你解了毒,你就会杀我。” 她的声音带着特有的古怪的口音,却叫人听得十分清楚,这话一出,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空气凝固住了。 第62章 第 62 章 第62章 空气一片死寂, 江九率先反应过来, 连忙向姒幽解释道:“你放心,十二哥绝不会做那种事!” 反而是江七转头看了江十二一眼, 却见他表情惊诧,仿佛被这一句话震住了,紧接着他立刻回过神来, 扯开一个略带僵硬的笑, 对姒幽道:“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碧水阁的那些人, 你若是替我解毒,便是我江十二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恩将仇报?若真是那样,岂不是畜生不如?” 姒幽却好似没听进去似的,摇了摇头,淡声道:“你在说谎。” 江十二的眼里有一瞬间闪过凶色, 但是很快, 他又强行按捺下去, 问道:“你待要如何?” 姒幽还是那句话:“不替你解毒。” 她表现得十分固执, 毫无商量的余地, 江十二的脸都要扭曲了, 他忍无可忍, 看向江九与江七两人,露出怒色, 质问道:“原本说好的, 你们现在是在逗我耍么?” 江九嘴角抽了抽, 他也不知道为何事到临头,姒幽要突然变卦,眼看江十二要被气得出离愤怒了,连忙安抚道:“十二哥你别生气,我与她说一声。” 江十二脸色难看,但好歹勉强点了头,江七半靠在墙上,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没什么反应,只是以眼角余光扫过坐在条凳上的姒幽。 江九正苦着脸对她道:“你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只要我们给钱,你帮谁解毒都可以,为何现在又变了卦?” 姒幽回视他,认真道:“我没有变卦,他想杀我,我为何要替他解毒?” 江九道:“他为何要杀你?” 姒幽清冷的眸子一瞥,道:“这你要去问他了。” 江九想揪头发,江十二与他们姐弟也是熟识许多年了,都知道彼此的脾性,再说了,他们也不好打打杀杀,可姒幽偏偏就认定了江十二有杀心,好说歹说就是不信,事情就这么僵住了。 姒幽看了看天色,已是日上中天,遂起身道:“我要回去了。” 江九愣了一下,道:“这就要走?” 姒幽道:“今日谈不来,就不必浪费时间了。” 她说着,捧着木盒转身就走,正在这时,一道风声咻然响起,有什么东西朝这边疾飞而来,紧接着,一道黑影迅速蹿了过来,叮的一声,一枚飞镖打落在地,锋利的边缘还泛着青色,显然是淬了毒的。 这形势变化得叫人猝不及防,江九整个都呆住了,江十二终于一扫之前强装出来的和气,狠戾地盯着身着黑色劲装的女子,道:“江七,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我还没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十二气急败坏地道:“她独独不肯替我解毒,你看不出来?!” 江七微微眯起眼,道:“买卖向来讲究的是一个你情我愿,你在阁里待了这么久,这点事情都不知道么?” 江十二冷笑,撕下了一直以来的伪装,道:“那都是表面功夫,她既不肯,我便自己拿,有什么不对?” 江九也惊住了:“十二哥你怎么——” 他话未说完,江十二便动了,眨眼便蹿到了姒幽的面前,企图去抢她手中的木盒子,江七自然不会退步,两人竟然当场打斗起来了。 寒芒在阳光下分外刺目,江十二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把刀,舞得虎虎生风,江七用的却是匕首,这时候便显然有些吃力了。 趁着一个空档,江十二一脚踹开了江七,紧接着朝姒幽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姒幽没动,反而将手里的木盒子朝另一边抛过去,江十二以为她怕了,脸上顿时闪过狂喜之色,连忙追着木盒而去,将它紧紧握在手心,像是拿着什么绝世珍宝,就差仰天大笑了。 他得意非常地道:“等我解了毒,就去宰了齐盛那个老东西,将碧水江汀阁收入手中!” 他说完,大概是想见了日后那番盛景,再次快意地笑了起来,全然不顾江七与江九两人难看的脸色,低头把木盒打开来,笑意骤然凝固住了,看上去颇是滑稽古怪。 他抓起木盒里的那只鬼面蛛,往里面看,一脸震惊道:“怎么是蜘蛛?” “解毒丹呢?”江十二立即将整个木盒倾倒过来,什么也没有,也就是说,那个木盒子,就是用来放蜘蛛的,根本没有他以为的解毒丹,也没有江九猜测的解毒银针。 一时间,几人都愣住了。 江十二猛地把木盒狠狠掷在地上,扔掉手中的鬼面蛛,大步朝姒幽踏过来,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恶狠狠地道:“你戏弄我?” 姒幽站在那里,表情平静得看着鬼面蛛划动着八条细长的腿,飞快地往这边爬过来,淡淡道:“我从来没有说过,盒子里放了解毒的东西。” 她说着,抬起眼眸来,瞳仁幽黑,如浸泡在寒泉之中的墨玉,叫人见了不由心底一阵发凉,她的唇角竟然微微挑了一下,似笑非笑,提醒道:“鬼面蛛有剧毒,你要死了。” 她才说完,江十二便觉得手掌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惊慌地低头一看,却悚然发现,不知何时,他的整只手变作了青紫色,显然是中了剧毒的情形。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伸手抓了那只该死的蜘蛛! 江十二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毒性正在渐渐弥散开来,顺着他浑身的血液流动,令他头晕目眩,呼吸困难,甚至眼前隐约出现了重影,他用力地揉着眼睛,试图睁大,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这些都只是徒劳,他的视线一寸寸昏暗下来,渐渐的,看不清楚江七与江九的脸孔,再渐渐的,就连院子里的摆设都看不清了,天彻底黑了下来。 江十二发出一声痛苦的怒吼,江九震惊地望着他,退开一步,他能看见江十二的眼睛,原本黑色的瞳仁上蒙上了一层带着淤血的阴翳,看上去颇为吓人。 就这么短短片刻的功夫,江十二瞎了。 而姒幽仍旧站在原地,摊着手,纤细的手指上,趴着一只漆黑的蜘蛛,那蜘蛛乖顺无比,正是之前被江十二抓起来的那一只。 此时江九再看它,只觉得毛骨悚然,江十二的口鼻已经流出了紫黑的血,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音,伴随着惨痛的呻|吟,倒地之后,抽搐了片刻,便失去了意识。 寂静的空气中,响了轻微的脚步,江九抬头,却见是姒幽动了,她轻轻地走到江十二的尸体身旁,弯腰将那个空的木盒拾起来,然后把鬼面蛛放了进去,咔哒一声,盖上盒子。 她做一切动作的时候分外平静,如行云流水一般,就如平常一样,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江九震惊地望着她,简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姒幽望向他,道:“你们的毒,还解么?” 江九犹自陷在震撼之中,没有回答,反倒是一旁的江七开口道:“要解。” 她说着,走到姒幽面前,低头看着她,抿了抿唇,问道:“要怎么解?” …… 姒幽离开的时候,正是午时,她捧着小小的木盒子,如来时一般离开了小巷子。 寂静的院子里,寒冬腊月,江九竟出了一头的汗,他用手反复地摩挲着自己的胳膊内侧,那里的红线,消失了。 过了好一阵,他才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意,对江七道:“姐姐,你看,我们能好好活下去了。” 江七的表情难得温和下来,她轻轻应了一声,抬起头,望向了远处无垠的天空。 姒幽再次来到了长安街,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她慢慢地走着,一边四下张望,等看到了一间铺子,便抬脚走了进去。 不远处的流芳斋,一行人停在店门口,簇拥在中央的是两名年纪不大的少女,其中一人正在扭头往外看,旁边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道:“玉然,你在看什么?” “啊?”赵玉然回过神来,又朝方才的方向看了看,道:“我好像看见了一个认识的人。” “是谁?”闻人姝静顺着她的视线往那边看,只看见一抹素色的身影在对面一闪而逝,随后就不见了。 赵玉然神色迟疑,想说什么,又望了望身旁的好友,道:“没什么,我大概是看错了。” 闻人姝静温婉笑笑,道:“那我们先进去吧,听说前阵子,流芳斋到了一批新的首饰,很是好看。” 赵玉然点点头,与她一同进了店铺,趁着那店伙计热情招待的时候,她伸手招来自己的丫环,低声道:“燕儿,你帮我去对面的那个铺子看看,我刚刚好像瞧见了……瞧见了皇嫂。” 燕儿立即点头,道:“奴婢去去就来。” 赵玉然特意叮嘱道:“你别惊动了她,悄悄的。” “奴婢省得了。” 不多时,燕儿就回来了,赵玉然避开闻人姝静,小小声问道:“是她吗?” 燕儿点点头,也低声回答:“是,奴婢瞧得真真儿的,就是她。” 赵玉然又道:“她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也没个下人跟着?” 燕儿道:“奴婢没敢走近,就在旁边听了几句,她……好像是要买灯笼。” 赵玉然有点懵,道:“买灯笼,她为什么要去一间布庄买灯笼?” 燕儿也是一头雾水:“奴婢也不知道,只听她说,要最好的羊角灯。” 主仆两面面相觑半天,不知怎么,赵玉然突然福至心灵,顿时悟了,恍然道:“她不认得字!” 所以也就不认得店铺上的招牌…… 第63章 第 63 章 第63章 姒幽确实是想买一盏羊角灯, 然而…… “客人实在不好意思, 小店只卖布匹,不卖灯, 您去别的铺子看看吧。” 店伙计面上堆着笑,心里也是分外不解,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到布庄里面说要买灯笼的, 若不是看这位客人身上穿着打扮不似一般人家, 他恐怕还以为对方是来找茬的。 姒幽看了看这个店, 终于领悟到一件事情,这里不像巫族,所有的东西都能在一户人家家里换,看起来,似乎每个店铺都只卖专门的货物。 她离开了布庄,又在隔壁的店铺门口停了下来, 抬眼地往店里打量, 到处都是书架, 上面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 恐怕这里也不卖羊角灯。 姒幽迟疑地走开了。 而对面的流芳斋窗边, 窗扇大开, 赵玉然手里举着一枚琉璃宝钗看似仔细地打量着, 实则眼睛一直往窗外瞟,看着那素白的人影又在一家糕点铺子门口停了下来, 不由有些无奈, 又有些着急。 赵玉然心道, 她四皇兄到底在做什么?明知道姒幽听不太懂官话,又不识字,为何让她独自一个人出来买东西?就不怕走丢了? 正在这时,燕儿匆匆自门口进来了,她立即唤人过来,低声问道:“都安排好了么?” 燕儿走得急,有些喘气,她点点头,道:“公主您放心,奴婢方才都已经安排好了。” 赵玉然道:“那就好。” 那边闻人姝静过来,笑意温柔,举起一枚簪子给她看,道:“玉然,你看这个好不好看?我记得你以前不是有一枚差不多样式的么?后来摔断了,还难过了好久呢。” 赵玉然心里顿时一阵发虚,她连忙去看那簪子,口中道:“好看,这跟我那簪子好像啊。” 闻人姝静笑吟吟道:“那就买了送给你。” 赵玉然方才还莫名觉得心虚,现在哪里还肯收她的东西,遂摆了摆手,对店伙计道:“这些新进货的簪子,还有那边的华钗,每样都拿一枝,全部包起来送到闻人小姐的府上去。” 店伙计的脸上立刻堆起了笑意,乐得几乎合不拢嘴,道:“好,好,小人知道了。” …… 却说姒幽正欲往下一家铺子走去,路上听见街边有人叫道:“这位姑娘,要不要买灯笼?” 她下意识转头,正见着一个青年男子,手里提着一盏羊角灯,面上带着笑意,朝她看来。 姒幽看了看那精巧的羊角灯,问道:“你这灯,卖么?” 那青年连忙热络道:“自然是卖的,姑娘要买吗?” 姒幽道:“怎么卖?” 青年比了一个手势,笑眯眯道:“只要一百文足以。” 自从经过上一回的事情之后,姒幽特意问过赵羡,知道一百文是多少,她从腰间解下一个佩囊,取了钱给他,那青年立即双手将羊角灯奉上,笑道:“姑娘拿好。” 姒幽点点头,提着那羊角灯转身离开了。 青年掂了掂手中的铜钱,收入袖内,很快便隐没于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却说姒幽回了王府,倒叫寒璧与明月几人吓了一跳,寒璧愣愣地道:“娘娘,您是从哪儿出来的?奴婢一直守在这院门口。” 她说着,又看见了姒幽手中提着的羊角灯,疑惑道:“这灯……” 姒幽道:“是我买的。” 寒璧瞬间睁大眼,失声道:“您什么时候出去了?” 姒幽以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轻轻道:“我去办一些事情,你们别作声,叫大管家听见了,又要受罚。” 寒璧立即捂住嘴巴点点头,而后又悄声道:“娘娘日后若是想出去,还是带上奴婢吧,奴婢保准不给娘娘添乱的。” 姒幽想了想,道:“好。” 寒璧替她接过那盏羊角灯,仔细打量一番,道:“这灯怪好看的,娘娘从哪里买的?” 姒幽道:“在街上。” 寒璧疑惑道:“可是府里有那么多灯笼,娘娘为何要亲自去买?” 姒幽一边走,一边答道:“这一盏灯是不一样的。” 寒璧愈发好奇了,她又低头看了半天,仍旧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老老实实地道:“奴婢蠢笨,没太瞧出来,好像与平常用的灯笼差不多。” 姒幽却道:“在我们族里,一个人一生之中,只能在两种场合使用羊角灯。” 寒璧微微睁大眼,惊奇道:“哪两种场合?” 姒幽淡声答道:“一次是新婚,还有一次是葬礼。” 皇宫。 那一桩朝廷命官被灭门的案子还是叫靖光帝知道了,毕竟堂堂从五品知州,说死就死了,还死得那样惨烈,靖光帝总是要过问一下,刑部只得如实上奏,说是流寇作案,如今匪寇已然伏法,案子已结了。 岂料靖光帝大发雷霆,当着赵羡的面把刑部尚书朱海轩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是你傻还是当朕傻?这种案子不到十天就能结了?匪寇是把自己绑了送上衙门的吧?明显是有问题! 骂完之后,他又勒令刑部尽快派人前往山阳省核查此案,朱海轩从头到尾都垂着脸,神情有些难看,却又不得不接下这道命令,退下的时候,他身上的郁郁之气都浓重了几分。 就在赵羡也欲告退之时,忽被靖光帝叫住了,他翻看着手中的奏折,问道:“你到刑部去也有些日子了,觉得如何?” 赵羡琢磨了一下,恭敬答道:“儿臣尚能应付,因事务还不算熟悉,每日只看一些卷宗。” “嗯,”靖光帝点点头,道:“刑部的卷宗,足够你看个七八十年,直到卸任了。” 赵羡默然片刻,立即道:“多谢父皇提醒,儿臣回去之后,必然多加勤勉,早日将卷宗看完。” 靖光帝嗤笑一声,把奏折往御案上一扔,道:“你若只想看卷宗,朕看刑部不大合适,护国寺更适合你,那里的藏经有数千卷,保准你每日都过得分外充实。” 赵羡立即跪下来,俯首道:“是儿臣愚钝,未体会到父皇的深意。” 靖光帝微微眯起眼来,望着他,忽然道:“你不是愚钝,羡儿,朕依稀记得,你幼时聪慧过人,三岁能识字,五岁能作诗,七岁那年朕的寿辰上,你还写了一篇文赋,为朕贺寿。” 他顿了顿,道:“你何以如今成了这番模样?” 赵羡低垂着头,两眼望着地毯上繁复华贵的花纹,待听到靖光帝最后那一句问话时,眼神骤然微沉,但很快又恢复如初,他低声道:“是儿臣蠢笨,叫父皇失望了。” 靖光帝叹了一口气,他深深望着赵羡,道:“朕不是失望,朕是心痛。” 他的语气似乎寻常,又意有所指,叫人忍不住细细思索其中的深意。 赵羡仍旧伏跪在地上,嘴唇轻轻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抿成了一个隐忍的弧度,然后才道:“儿臣不孝。” 空气静默许久,靖光帝的声音才从上方传来,道:“如今朕安排你入刑部,不是为了叫你去看看卷宗的,羡儿,朕是有任务交代给你。” 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赵羡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脊背上骤然升起几分汗意来,一股激荡的情绪在心底疯狂涌动,左冲右突着,试图找一个突破口,赵羡不得不死死捏紧了手指,才忍耐下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应道:“是,父皇。” 靖光帝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朕是在给你一个机会。” “你就不想知道,半年前大秦山的刺杀,是谁想要你的命么?” 赵羡猛地抬起头来,正巧对上了靖光帝的目光,深不可测,他慢慢地道:“朕不想去查,你自己查吧。” “没道理你受了委屈,还得打落牙往肚里吞的道理,查出来真相,再来找朕,朕……会替你主持公道的。” 他说到这里,便摆了摆手,道:“你去吧。” 赵羡仿佛才回过神来,恭声道:“是,儿臣告退。” 厚重的大殿门缓缓合上,将青年的身影隔绝开来,靖光帝回到御案后,神情竟有些疲惫,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旁边的奏折,看了几眼,是东山府的知府,他的奏折一向拖沓冗长,拖拖拉拉一大串,半天找不到重点,如同老妈子一般絮絮叨叨,说着年后天气好,开春就有雨,又说今年温度太冷,杏花可能要推迟了云云。 噼里啪啦一大堆,叫人看了就头疼,靖光帝心情本就不佳,看了这种奏折更是生气,忍着不耐好歹看完了,那么长的一本奏折,却是言之无物,简直是浪费他的时间。 靖光帝气恼不已,随手取过朱笔,就在那奏折上草草写到:杏花开迟,干卿何事? 写完之后,把奏折一扔,他扬声喊道:“刘春满!” 一个胖胖的人影立刻滚上前来,道:“皇上,奴才在。” 靖光帝把那折子扔他脑门上,怒道:“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这种折子也能递到御案上来?” 刘春满只任他骂,骂完之后,才递上一盅热茶,小心道:“皇上消消气,奴才知错,您别气坏了身子。” 靖光帝气了一阵,接过那茶,刘春满连忙又把地上的折子拾起来,整整好,恭敬地放回御案上,却见靖光帝一脸深思之色,道:“朕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听闻这一句,刘春满心里顿时千回百转,转了无数个念头,最后脱口只化作了一个字:“啊?” 靖光帝斜睨了他一眼,道:“朕是说,朕当年是不是不应该,把晋王放到含芳宫去养。” 他说着,放下茶盅,慢慢地轻叹:“朕后悔了。” 刘春满默然,当初晋王还年幼,生母病逝,靖光帝便让他跟着淑妃,也就是在如今安王的生母身边生活了几年,后来不知怎么,年幼的赵羡与安王闹了许多矛盾,靖光帝便早早让他出宫辟府了。 看着靖光帝的神色,刘春满只能轻声安慰道:“奴才看晋王殿下,如今也挺好的,皇上不必自责。” 靖光帝摆了摆手,这是不想再提的意思了,刘春满立即适时住了口,躬身退了下去。 第64章 第 64 章 第64章 门口守着两个值班太监, 见刘春满出来,立即躬身行礼, 刘春满一甩拂尘, 低声叮嘱道:“皇上现下心情不佳, 若非必要, 万万不可打扰,等我回来。” 那两个值班太监连忙道:“是,小的们知道了。” 刘春满这才走了, 台阶下候着一个年轻的小太监, 生了一张讨喜的脸,眼珠子咕噜转,一看就是个机灵人,见他来了,连忙迎上来, 笑着接过他手里的拂尘,觑着他的脸色, 道:“皇上训干爹了?” 刘春满斜瞟了他一眼, 道:“什么叫训?” 小太监哎呦一声, 自己打了几下嘴巴, 道:“是儿子失言了。” 刘春满道:“皇上今日心情不大妙, 我得去吩咐御膳房做几个甜食。” 小太监殷切道:“这种小事,吩咐儿子便是了, 哪里还用得着干爹去?” 刘春满抬手敲了他脑瓜子一记, 轻骂道:“白长了一颗脑袋, 做什么用的,皇上的事情,那能是小事么?” 小太监自然又是一番自打嘴巴,跟着刘春满走,一边好奇问道:“儿子在外面候着,见晋王爷殿下出来了,皇上心情不佳,是因为晋王爷殿下么?” 刘春满意味深长道:“或许不仅仅因为晋王爷吧。” 小太监满脸疑惑,道:“儿子来宫里时间也不短了,倒没听过这位晋王爷殿下什么事儿,就觉得他好像……好像……” 刘春满接道:“不起眼?” “对,”小太监一拍脑门,道:“就若不是仔细想,恐怕还想不起来他,不似太子殿下和其他两个王爷,常来宫里转转,给皇后太后请个安什么的,晋王爷好像不太经常入宫。” 刘春满道:“晋王爷十三岁就出宫辟府了,你不知道他的事情倒也是正常,我就给你说说,免得你以后做什么蠢事。” 小太监一听,两只耳朵立刻竖得老长,忙道:“干爹给说说?” 刘春满叹了一口气,道:“这事儿也不算什么密辛,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后宫里头原先有一个贵妃,生得极美,也很是受皇上宠爱,只是美人大抵都薄命,她后来得了急病去世了,这个贵妃,就是晋王爷的生母了。” “哦,”小太监又道:“那后来呢?” 刘春满道:“贵妃死的时候,晋王爷才八岁,说起来大概有很多人都忘了,晋王爷幼时并不是这样的,极有天赋,聪慧过人,很是得皇上的喜欢,曾经亲口说过,此子肖他。” “啊,”小太监低呼一声,显然是没想到还有这种前因,追问道:“后来如何了?” “后来?”刘春满道:“贵妃死了之后,晋王爷无人照护,皇上便将他放到淑妃身边养着,只是那时安王年纪也不大,常常与晋王爷起争执,偶尔几次还闹大了,没过几年,晋王爷满了十三岁,向皇上请求出宫辟府,皇上看他与安王那水火不容的架势,便也顺势答应了,让他出了宫。” 小太监想了想他听到的传言,迟疑道:“现在的安王爷殿下好像与晋王爷确实有些生分,两人屡有争执。” 刘春满却笑了一声,道:“现在?现在已经好很多了,我从前还亲眼见过他们打架呢,两人打得鼻血长流,眼眶都青了,可把一干宫人们给吓坏了。” 小太监不禁咋舌,道:“真是看不出晋王爷从前是个暴躁脾气,还能打架呢。” 刘春满一笑,意味深长道:“越是不作声的人,心性手腕就越是比一般人要狠,反而那种成日里吵吵嚷嚷,咋咋呼呼的……” 他说着摇了摇头,又告诫小太监道:“我在宫里头这么多年,看人就没出过错,日后你瞧见了晋王爷殿下,千万莫要开罪了他,若真的有一日不长眼,也别来找我了,自己想个法子,离了皇宫。” 小太监愣了一下,连忙道:“是,干爹的话,儿子记住了,一定不敢忘。” …… 日子平静地滑过,转眼便到了三四日后,这一日,寒璧找到姒幽,道:“娘娘,有一张寿王府的帖子。” 姒幽的手里正捧着赤蛇,动作略微一顿,把蛇放下了,然后将帖子接过来,打开一看,她近来跟着赵羡习字,倒也粗粗认得了几个,然而想要看懂一张帖子,还是有些困难。 姒幽看了一遍,便放下了,道:“等赵羡回来再说。” 对于她直呼王爷姓名的事情,寒璧早已经习惯了,连忙应声答道:“那奴婢先将帖子收起来。” 她将帖子放好之后,忽然见屋子墙角的位置,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木箱子,疑惑道:“娘娘,这箱子是哪里来的?” 问是这样问,寒璧却不敢去打开,一来姒幽曾经告诫过,不许任何人擅自动她的东西,二来,寒璧深知自家主子的怪癖,若是去打开,说不得里面会蹦出个蜘蛛蛇虫之类的东西来。 虽然这么久她也已经习惯了,但是若真是近距离接触,到底还是会有些不适。 姒幽听了,望了一眼,那箱子是江九悄悄送过来的,里面全部都是银票,遂道:“是我的东西,不可以打开。” 寒璧分外识趣,道:“是,奴婢会告知明月她们的。” 不过那箱子搁在墙角确实有些显眼了,等到夜里赵羡回来的时候,也一眼就注意到了,问道:“这箱子哪儿来的?怎么放在这里?” 姒幽想了想,道:“是我的东西。” 赵羡在她身旁坐下,笑道:“什么东西?” 姒幽却道:“现在还不能说。” 赵羡剑眉微挑,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于是就愈发好奇了,声音带笑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更想知道了。” 他说着,低头蹭过来,声音带笑:“好阿幽,你告诉我一声。” 姒幽眉头微蹙,她显然是有些苦恼,赵羡握住她的手,将五指轻轻插|入她的手指间,男子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女子的手指纤细,白皙如玉雕琢,指尖却呈现出自然的淡粉,两相映衬,生出一种亲昵之感。 赵羡就这么握着她的手,暖暖的温度从对方的皮肤间传递过来,暖融融的,姒幽有些犹豫,赵羡难得见她这副情状,倒没了以往的清冷淡漠,分外好玩。 于是又笑着,以一种诱哄的语气道:“好阿幽,悄悄与我说,我不告诉别人。” 岂料姒幽丝毫不为所动,反而道:“现在不能说,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 她这样一坚持,赵羡便没有办法了,索性将她搂住,抱在怀里,笑道:“不说就算了。” 姒幽怀疑地看他:“你不会去偷看吧?” 赵羡立刻严肃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人么?” 姒幽想了想,觉得也不像,遂道:“是我错怪你了。” 她乖乖认错的样子,宛如一只老实的小白兔,声音不如往日那般清冷,巫族特别的口音听起来有几分绵软的意味,仿佛一只小爪子,在赵羡的心底轻轻挠了一下,顿时软成了一团,恨不得将怀中人抱着使劲儿揉搓几下。 赵羡心里这样想着,手上的动作却分外轻柔,拢着她,让她坐在自己怀里,空气里有一种特别的静谧,过了一会,他忽然道:“阿幽,过几日,皇兄府里办赏梅宴,你去不去?” 姒幽略微抬起头,道:“赏梅宴?是什么?” 赵羡轻轻抚弄着她柔软的发丝,慢慢地道:“寿王府里有一片梅林,与咱们府里的梅花不一样,是从北地移植过来的,据说盛开时颜色如火,有异香,触碰之后,余香数日不散。” 姒幽想了想,道:“可以,去看看。” 赵羡轻笑起来,他的凤目微微弯起,眼神温柔,如同要将人溺毙其中,道:“到时候若是喜欢,我就向皇兄讨来几株,给你种在竹园里头。” 姒幽点点头,嗯了一声,忽然又问:“要钱么?” 这话若是让别人在此时的气氛问出来,分外的煞风景,又十足的俗气,而在姒幽口中说来,却让赵羡觉得极是可爱,恨不得将她捧起来亲几口,遂笑道:“不要钱的。” 他说着,神色愈发柔和,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弄着姒幽的发丝,目光专注温柔,暖黄的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映在墙上,亲昵地依偎在一处,仿佛融为了一体。 姒幽回视着他,瞳仁澄澈通透,似乎看穿了他此时的所思所想,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要亲一亲?” 闻言,赵羡顿时轻笑起来,他道:“要。” 姒幽便略微直起身来,探头轻轻吻上了他的薄唇,温软微凉的触感,仿佛一只翩然的蝶,小心翼翼地触碰着。 赵羡的呼吸蓦然就加重了许多,他嗅着怀中人那清雅如雨后新竹一般的体香,心里的那一头猛兽开始慢慢躁动起来,仿佛随时都要脱离控制,将面前的少女拆吃入腹。 男人的手紧密而隐忍地圈着姒幽纤细的腰,盈盈一握,姒幽自然是发觉了他呼吸的变化,想了想,慢慢启开唇,探出舌来,轻轻舔了舔,动作有些笨拙而生涩,像是在吃一颗糖那样。 她竟然是在学着上一回赵羡教她的事情。 这一下赵羡若是还能忍下去,恐怕就是哪里有问题了,他紧紧拥住姒幽,热切地回吻着,唇齿交缠,像是要将怀中人揉入骨血之中,再无分离。 室内,烛火仍在静静燃烧着,温暖的光芒映亮了整个房间,两人的影子依旧在,只是早已拥在了一处,无分彼此。 第65章 第 65 章 第65章 一月下旬的时候, 天气还是很冷,虽说早已立春, 但是实际与冬天没什么两样, 京师位置偏北, 气温就更冷了, 若是遇着没有太阳的天气,风吹在人脸上,就跟刀子割似的。 年初又下过两回小雪, 这几日天气倒还算不错, 上午的时候,一辆马车在寿王府的门口停了下来,门房打眼一看,连忙迎了出来,笑容满面地恭声道:“原来是晋王爷来了, 您快请进。” 晋王赵羡从马车上下来,微微颔首, 那门房便又看见他朝马车里伸出手去,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 被握住了, 紧接着, 一名少女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门房微微一愣,若说他在寿王府里呆了好些年了, 美人也不是没见过, 但是长得这么出挑的, 倒还是少见。 不说长相,光看看那气质,啧啧,就不是一般的美人能比得上的。 门房心里一边想,一边面上堆笑,对赵羡道:“王爷您请随奴才来。” 赵羡牵着姒幽进了寿王府,见门房频频以眼角余光打量姒幽,面上闪过几分不悦,道:“不必你引路了,皇兄的府邸,本王还是知道怎么走的。” 门房一怔,立刻发现了他眼中的不喜,顿时面如针扎,额上渗出汗来,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是,是,奴才失礼了。” 赵羡不再搭理他,兀自牵起姒幽的手往府里走了,姒幽看了他一眼,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赵羡顿了顿,才轻声道:“我不喜欢他看你。” 姒幽疑惑:“为什么?” 赵羡停下来,低头望着她,郑重道:“我会吃味的。” 姒幽略微侧了侧头,道:“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知道,”赵羡笑笑,牵起她继续走,道:“所以我只是吃味而已,你不必多想。” 姒幽思索片刻,道:“你若实在觉得不高兴,我可以让他们看不见我的脸,比如用面纱。” 赵羡却摇头道:“不了。” 两人正说话间,花厅到了,寿王府的丫鬟们连忙上来,将他们二人迎进去,奉上茶果,比起那个肆意大胆的门房来,这些丫鬟们却是分外谨慎小心,见了姒幽也无一人面露异色,态度殷切无比,毕恭毕敬,连一丝丝好奇都没有表露出来。 一名略大一些的丫鬟笑道:“已派人去请王爷了,请晋王殿下稍候片刻。” 赵羡点点头,问道:“今日的赏梅宴,寿王还请了哪些人?” 那丫鬟立即答道:“都是一些世家公子,顺亲王府,长公主府,安平公主府,陈国公府上,还有乐阳公主也会来,其他一些是去岁新科士子,都送了帖子。” 赵羡特意问道:“安王不来么?” 丫鬟答道:“帖子已递过去了,只是安王殿下说今日有事,恐怕来不了。” 赵羡点点头,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些许人声,紧接着,有下人推着赵瑢来花厅了。 才一进门,他便看见了姒幽,眼底不期然闪过一瞬间的惊艳之意,尔后很快便恢复如初,与赵羡笑着寒暄几句,温和道:“还是你来得早,其他客人恐怕还要一阵子才能到齐。” 赵羡笑了笑,赵瑢又道:“不必在这里等,我们先去暖阁坐一坐,等时辰到了,他们便来了。” 下人推起赵瑢,一行人往后园的方向走去,远远地,姒幽便闻见了一阵冷香,沁人心脾,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姒幽不禁想,如果冬日里的雪会有香气,大概就是这种香了,能悄无声息地渗入人的心底,既淡又浅,仿佛下一刻就会瞬间融化消失。 前方出现了青瓦白墙,却原来是一座园子,等入了拱门,扑面而来的便是热烈如火的红色,放眼望去,入目全是那大片火红的梅花,仿佛是要将整片梅林都点燃了。 一道羊肠小径蜿蜒曲折地延伸至梅林深处,清风吹来,满地都是点点落梅的花瓣,鲜艳而美丽。 姒幽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她的目光在那一大片梅花中流连忘返,赵羡望着她这般模样,眼底的神色都温柔下来,笑着与赵瑢道:“皇兄这里的梅花,百闻不如一见。” 赵瑢也笑,一边道:“好看是好看,不过一年也就开这一回,这些梅树都是前两年从乌山移植过来的,请了人费心打理,便是这样,也还死了不少,前两年冬天开的花都不好,唯有今年算是头一次开齐整了。” 正说话间,那小径的尽头便出现了一座小楼,走近一看,却见门上挂着一张牌匾,上书南院小楼,字体飘逸,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细细一看,那牌匾上还刻了一枝梅花,将开未开,含苞待放,门两侧还有两行字,不是什么正经对联,却是两句古诗: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就这短短一副牌匾并两行诗,就能窥见此间主人的脾气心性,是真正的闲人雅士。 赵瑢面上微笑着,伸手做了请的手势,道:“四弟请进。” 赵羡牵着姒幽入了院子,却见院里也种了梅树,疏密有致,冷香浮动,除此之外,院里的假山水池旁,都放了各式各样的红梅盆景,造型古朴优美,叫人见了不由惊叹其侍弄之精细,匠心独运,心生喜爱。 赵羡见姒幽打量了一路,便松开她,笑道:“若是喜欢,就只管去看吧。” 姒幽点点头,果然走了,眼看着那素色人影消失在梅树后,赵瑢这时候才略带好奇地问道:“四弟,这位姑娘是……” 闻言,赵羡便知道他的意思,坦然答道:“皇兄大概也听说了,我去年回京师时,带来了一名女子,想向父皇求她做我的王妃。” 赵瑢有些惊异,又望了望姒幽离去的方向,道:“就是她么?” 赵羡点点头,眼里带着笑意,道:“是她。” 赵瑢自然注意到了他此时的神情变化,便笑着打趣道:“看来你是极喜欢她了,传言果然不可尽信,幸好我未曾相信。” 赵羡哂然一笑:“都是一些闲人胡乱传的。”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外面进来了一名下人,低声在赵瑢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赵瑢微微一怔,立时笑起来,颇是愉悦地道:“真是巧了,四弟,你上回说的时神医,我已收到了他的来信,刚刚才送到王府,你要看看么?” 赵羡的眼里闪过几分欣喜之色,道:“果真?” 赵瑢笑道:“自然,信放到了书斋,你若是想,可与我同去看看。” 赵羡听罢,有些迟疑地望了望梅林的方向,姒幽还在那里,赵瑢向来心思敏锐,立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含笑着调侃道:“你若是不放心你的王妃,派个人去跟着便是,王府里没什么危险,不必担心。” 闻言,赵瑢果然使唤了一名丫鬟去找姒幽,赵羡这才放下心,两人往书斋的方向去了。 梅林之中,落梅满地,仿佛铺了一层厚厚的红毯,空气中香气氤氲浮动着,如至仙境。 姒幽转了一圈,便觉得有些乏味了,这梅花颜色太过浓烈,初初一看倒还好,若总是看,不免觉得腻了,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火红,看得久了,便有些眼花缭乱。 姒幽转身准备回去,正在这时,她听见了一道脚步声,步伐稳健,颇为从容,这人大概是个男子,而且对于这里很是熟悉。 姒幽的动作略微顿住,然后便听见一个男子声音传来:“哎,那小丫鬟且等等,本王问你,寿王眼下在哪里?” 姒幽转过身来,道:“你叫我?” 那人立刻就愣住了,却是安王赵振,他望见了姒幽,眼睛顿时一亮,面上浮现些许高兴的神色,大步跨过来,抓住她的手臂,惊喜道:“竟然是你!”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反应过来,这个女子为什么会出现在寿王府里?很明显,是来参加今日的赏梅宴的,至于是谁带她来的,这还用说吗? 赵振的脸色猛地就沉了下来,前后反差甚大,姒幽看见了,只觉得这人奇怪得很,一会高兴,一会又生气。 她皱了皱眉,抽回自己的手,转身要走,赵振见了,愈发不高兴了,一个侧身挡在她身前,问道:“上回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姒幽平静地望着他,道:“问别人的名字之前,你不是该报自己的名字么?” 过了这么久,她的官话终于好了一些,起码不必刻意放慢语速,就能说得清晰了,只是仍旧带着些绵软的口音,像极了南方人的吴侬软语,叫人听着便觉得心头舒坦。 赵振有些发蒙,道:“你不认得我?” 姒幽诧异地回视:“我为何要认得你?” 赵振:…… 他瞪着少女,确信她是真的不认识自己之后,顿时觉得一股子尴尬的情绪涌上心头,耳根都有些诡异地红了,他一向在京师是横着走的,又有军功在身,素来自视甚高,没想到今天却碰了一个钉子,还是在自己瞧中的女子面前。 赵振只觉得空气中弥漫着明显的尴尬与难堪,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我叫赵振。” 他轻咳了一声,问道:“这回你可以告诉我名字了吧?” 姒幽还没回答,便听见身后传来些许响动,她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着鹅黄色衫子的少女被丫鬟扶着,正朝这边看来。 赵振也随之望去,眼睛微微眯起,那少女面上顿时一红,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抱歉……我以为这里没有人,你、你们……” 远处传来一个娇俏清脆的少女声音,扬声道:“姝静,你在那里做什么?” 第66章 第 66 章 第66章 “啊?”闻人姝静低呼一声, 回过头,表情颇有些不自在, 低声道:“没、没什么……” 唤她的人正是乐阳公主赵玉然, 她走过来一看,赵振原本就是想挡住姒幽的去路, 以至于两人挨得有些近了, 不知情的人一看, 就觉得他们之间太亲密了些。 赵玉然心里咯噔一下,这还叫没什么? 她四皇兄呢?怎么放任他的王妃一个人跑出来了? 赵玉然立即四下张望, 一边颇有些紧张地对赵振道:“三皇兄,你怎么在这里?” 赵振原本还有些尴尬,听了这话,立刻变了脸,粗声粗气道:“怎么?赏梅宴也是给我递了帖子的, 我不能来?” 赵玉然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 哼声道:“我可从未说过这话。” 她见赵振仍旧挡在姒幽面前不肯让开, 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开口问道:“你拦着她做什么?” 赵振懵了一下,道:“我在与她说话。” 十几年的兄妹了,赵玉然哪里能不知道他的性子?遂没好气地提醒道:“她是四皇兄府上的人, 你收敛些, 别瞧见个长得漂亮的就凑过去, 没的唐突了别人。” 赵振微微眯了一下眼, 问道:“你认得她?” 赵玉然下意识要回答, 然而话到嘴边就停下来了,无他,她忽然想起了之前忽悠赵振的事情了,那时赵振问她见过赵羡的王妃没,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的那般,貌若无盐,形容丑陋,她当时还肯定了,现在若是承认,那不是在自打嘴巴? 再说了,闻人姝静还在旁边看着呢。 这些念头在闻人姝静的脑中一闪而逝,她含含糊糊地道:“只见过两面。” 说着又立即岔开话题道:“你快让开,否则叫四皇兄看到了——” 她不提赵羡还好,一提起那个名字赵振心里就拱火,冷笑一声,道:“他看到了又能将我如何?” 他说着,还伸手揽住了姒幽的肩,傲然道:“我知道她是老四府里的人,回头我送十个美人给他便是,就换这一个,总该叫他占便宜了,他或许高兴还来不及。” 听了这话,赵玉然目瞪口呆,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你、你——” 真是好胆! 赵玉然瞪着一双杏眼,心说,这是人家的准王妃,别说十个美人,就是一百个也换不了,你这不是要往人头顶扣绿帽子么?四皇兄傻了才会答应! 可这话憋在心里头,怎么也说不出来,赵玉然现在有点着急了,她看得出来,赵振的话都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想要拿美人与赵羡去换。 正在这时,赵振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忽然一痒,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了一口似的,紧接着,熟悉的麻痹感顺着手腕往上,很快就蔓延至肩膀处,整条手就此失去了知觉,软软地从姒幽的肩头滑开去。 赵振跟见了鬼似的,立即捧起自己的那条手臂,使劲掐了两把,还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就跟上元节的那一夜一模一样。 那一回是双臂都麻了,请了太医来折腾到半夜,又是灌药又是扎针,直到最后也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问题,如今这种情况又出现了。 赵振也不傻,他立即看向姒幽,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姒幽不避不让地回视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告诫道:“不要随便碰我。” 赵振的怒气一下子又上来了,他冷笑一声:“怎么?就许老四抱,我连碰一碰都不行?” 他说着,还就来了劲,伸出左手去碰姒幽的肩,哪知还未来得及碰到,有一道赤红的影子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飞速地弹起,昂首发出嘶然的声音。 赵振登时被吓了一跳,好在他反应足够快,本能地缩回手,定睛一看,却见那竟然是一条细小的蛇,只有筷子粗细,通体赤红,它趴在姒幽的肩上,警惕地伸着头,吐着猩红的信子,嘶嘶作响。 “啊——”一旁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尖叫:“蛇!有蛇!” 其实赵玉然起先还未反应过来,那赤红的颜色,她一开始只以为是梅花落在了姒幽的肩头,哪知一旁的闻人姝静惊恐地尖叫着扑到她身上,于是赵玉然也下意识跟着尖声惊叫起来了。 “啊——” “蛇!有蛇!” 赵玉然紧张地四下张望,放声大喊:“在哪里?在哪里啊?!” 闻人姝静躲在她身后,娇躯轻颤,手指哆哆嗦嗦地朝姒幽的方向指了指,声音颤抖:“在……她、她肩膀……” 赵玉然猛地瞪圆眼睛,朝姒幽看过去,果然见少女素白的衣裳上,右肩的位置,正盘踞着一条赤红色的蛇,嘶然吐着蛇信。 赵玉然立刻高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那蛇看起来极是精神,饶是赵振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这种蛇,颜色如此艳丽,定然是有剧毒的,然而此时那蛇,距离少女白皙的脖子不过只有一指的距离,只要它冷不丁回头咬一口,一切就完了。 赵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整个人都绷紧了,对姒幽轻声安抚道:“你……你别乱动。” 姒幽知道他们大概是误会了,微微侧了侧头,想去看那赤蛇,赵振惊得一颗心都要蹦出胸腔子了,他怒吼道:“别动!” 他左右匆匆查看片刻,正欲去折一根树枝下来,好将那赤蛇挑开,却不想姒幽又动了,她泰然自若地朝那赤蛇伸出手去,几人见了,都是惊得头皮发麻,寒毛直竖,闻人姝静与丫鬟又开始尖叫起来。 少女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捉住了赤蛇,藏在赵玉然背后的闻人姝静顿时两眼一翻,尖叫声戛然而止,身子软软地往后倒去,咚地一声倒地不起,却原来是吓到昏厥过去了。 赵玉然纵然也有些怕,此时却不得不停下来,去查看好友的情况:“姝静!姝静你怎么了?” 闻人姝静没醒,赵玉然又去看姒幽,却见她已经把那赤蛇捉到了手里,然后……赤蛇不见了? 赵玉然顿时目瞪口呆,要不是旁边的赵振也是一脸震惊,她还以为刚刚的蛇是自己眼花了! 赵玉然不可置信地问姒幽:“那……那条蛇呢?” 姒幽听了,伸出手来,一条赤红的蛇慢慢地,蜿蜒从她素白的袖子里爬出来,停在手心处,昂首嘶嘶吐信。 “咚——”又一个响亮的倒地声从赵玉然背后传来,却是闻人姝静的那个随身丫鬟,主仆两整整齐齐,倒在了一处。 姒幽收回手,那赤蛇再次消失不见,大概是又爬回去袖管里面了,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赵羡的声音:“阿幽,你怎么了?” 姒幽抬起头来,望见男人正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走来,摇摇头道:“没什么事。” 赵羡上下打量她一阵,松了一口气,道:“我听见这边有叫喊声,还以为是你有什么事情。” 姒幽却道:“我倒是没事,她们就不知道了。” 闻言,赵羡这才将目光投向赵玉然所在的位置,她的脚下,赫然躺着两名少女,其中一个正是闻人姝静,赵玉然仍旧是满脸惊色,仿佛还未回过神来。 赵羡扫了赵振一眼,才慢慢地问道:“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赵玉然打了个磕绊,脑子没转过弯:“啊?” 罢了,看她这迷迷瞪瞪的样子,赵羡直接放弃了询问她,转而看向姒幽道:“她们怎么了?” 姒幽道:“她们大概是被吓到了。” 她说着,再一次伸出手来,赤红色的蛇尽职尽责地挺直了细长的身子,嘶嘶吐信,赵玉然的一双杏眼也随之瞪大,哪知她的四皇兄赵羡,只是淡淡扫了那蛇一眼,表情分外平静,轻描淡写地道:“这也能吓到?” 赵玉然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她结结巴巴地道:“四、四皇兄……这蛇是、是养的吗?” 赵羡微微一笑:“是阿幽养的。” 赵玉然顿时震惊了,猛地看向姒幽,原来传言也不全是虚的,比如她这位天仙一样的皇嫂,竟然真的会豢养虫蛇。 震惊过后,赵玉然心里又升起几分好奇来,问姒幽道:“它咬人么?” 姒幽点点头:“咬。” 赵玉然:“有毒吗?” 姒幽再次点头:“有剧毒。” 赵玉然顿时肃然起敬,这位皇嫂真是了不得啊,旁人见到毒蛇时,尖叫尚且来不及,她竟然能拿来如小猫小狗一般养着,真不愧是她皇兄看中的人! 赵玉然本就是个喜欢新奇事物的性子,方才要不是被闻人姝静吓了一跳,她也不至于害怕到放声尖叫,一旦得知这蛇是豢养的之后,原本那点儿惧怕就消失无踪了,一双灵动的眼睛在姒幽身上瞄来瞄去,试图找出那蛇所在的位置。 正在这时,地上昏厥的闻人姝静开始悠悠醒转,她皱着眉,睁开美目,正好对上了赵羡看过来的目光,她顿时僵住了,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羞愤得恨不得再次晕过去算了。 赵羡却只是随意扫过她,看向赵振,目光微冷,似笑非笑,意有所指道:“皇兄,有些人,不是你能肖想的。” 赵振神色一凛,眼神倏然沉下来,冷冷地道:“看来我的提议,你是拒绝了?” 赵羡唇边的那一点客气的笑意就如同融化的雪,瞬间消失无踪,他不笑时,整张面孔就显得极其冷漠而不近人情,就像是一把刀,突然出鞘,猝不及防地露出了冰冷锐利的锋芒,叫人见之,则心生警惕。 第67章 第 67 章 第67章 赵羡跟着赵瑢去了书斋之后, 看到了神医时长卿的回信,他在信中说明, 如今正在替一名重症病人治病, 恐怕一时半会无法脱身前来,最迟也要等到五月之后了, 他会尽可能想办法提前些日子。 虽然五月仍旧有些远, 但是对于现在的赵羡来说, 能联系上这位神医已是万分庆幸了。 赵瑢觑着他的心情不错的时候,便挑挑拣拣地把赵振的意思说了, 他是个心思很细的人,倒是没有把话说得那般直白,只说赵振看上了他府里的一名女子,托他来问问赵羡肯不肯割爱。 赵瑢说完,又补充了一句道, 若是不肯, 也还就罢了, 四弟只当没听到过今日这番话,他也只当没说过。 天知道赵羡听到这些话时,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冷静下来,竭力压制住怒意, 但是眼底的阴沉之色还是叫赵瑢察觉到了。 赵瑢叹了一口气, 心知今日不该帮赵振问这话, 事到如今, 只好补救道:“三弟向来这般, 做什么事都是一时兴起,当不得真,也并非有意为之,你若是不高兴,就当我从未提起此事,回头我便告诫他,叫他不要再如此了。” 赵羡薄唇紧紧抿着,冷声道:“那就劳烦二皇兄向他说清楚了,叫他不要再打我的人的主意,否则,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说完,转身便走,没几步,在门口停了下来,背对着赵瑢,道:“二皇兄,三皇兄这意思,不是要我割爱,而是要剜我的心。” 这话一扔下,赵羡便大步流星地踏出了书斋,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瑢微微一怔,他摇着轮椅,慢慢到了门边,极目望去,只见那一道修长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花木之后,他看了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 赵羡原想着赵振没来,还放了心,却不想自己这颗心放得太早了。 “看来我的提议,你是拒绝了?” 赵羡声音冰冷地道:“我劝皇兄不要做无用之事,这世上,不是你想要什么,都会称心如意的。” 赵振猛地睁了睁眼睛,牙关咬紧,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羡回视他,表情终于褪去了往日的温和与文雅,那一瞬间,像撕裂了面具,露出了他真实的面目,眼底神色阴鸷无比,他冷然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皇兄,从前你要什么,自有人会为你抢夺,但如今今非昔比了,你我都是如此。” 赵振面上浮现出怒色:“我赵振要什么,还不至于要借旁人之力。” 赵羡立时嗤笑一声,那种轻蔑的神情流露于眼底,毫不掩饰,他道:“既是如此,为何你自己不敢来与我说,偏要借二皇兄之口?” 赵振紧紧抿着唇,眼底几乎要冒着火光了,他咬牙道:“我不过是——” 没等他说完,赵羡便再次开口,缓慢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懦,夫。” 这两个字砸落的那一瞬间,带着怒意的火光瞬间将赵振的眼睛点燃了,他怒吼一声,举拳朝赵羡砸过去,赵羡立刻侧开头,拳风气势汹汹而来,擦着他的脸颊扫过,再偏一些许,恐怕就要砸中了,事态急转直下,一旁的赵玉然和闻人姝静都惊呆了。 赵玉然吓得颇有些六神无主,她一向就知道这两个皇兄的关系不好,却没想到是差到了如此地步,甚至不顾外人在场,直接举拳相向了! 赵玉然连忙叫过闻人姝静的那个丫鬟,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禀报寿王!” 那丫鬟惊得手足无措,连连点头,提着裙摆就跑了,赵玉然又冲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喊道:“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再打我要告诉父皇了!” 岂料那两人已经打红了眼,多年的仇怨一朝爆发,这时候已不是搬出靖光帝就能解决的事情了,眼看场面愈演愈烈,赵振毕竟是武将,略占上风,赵羡猝不及防,被打中了一拳,闷哼一声,毫不示弱,又回送了一拳,直打得赵振偏过头去。 闻人姝静大惊失色,鼓起勇气上前,小声开口喊道:“别、别打了,晋王殿下,会受伤的……” 然而赵羡连眼风都没扫过来一下,闻人姝静急得不行,眼圈发红,竟然嘤嘤哭泣起来,凄凄切切喊道:“别打了,晋王殿下!别打了啊!” 赵玉然拦不住他们,又见姒幽站在一旁,神色平静,跟没事人一样看着,不由急切地脱口喊道:“皇嫂!你快叫住皇兄啊!” 话出口的一瞬间,空气立即安静下来,闻人姝静甚至忘记了继续哭泣,她震惊地瞪视着赵玉然,眼角发红,还挂着泪珠,脸孔扭曲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道:“什、什么?” 姒幽微微侧了侧头,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语气淡淡道:“还没有人死,为什么要停下来?” 赵玉然:…… 闻人姝静:…… 空气寂静了片刻之后,那边打架的两个人竟然停了下来,赵振挡住赵羡的拳头,神情古怪地看向赵玉然,道:“皇嫂?什么皇嫂?” 赵玉然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脱口喊出的话,立刻一把捂住了嘴,一双眼睛四下乱瞟,飘忽不定。 赵振顿时怒了:“赵玉然!你给老子说清楚!谁是你皇嫂?!” 赵玉然支支吾吾,不等她开口,却听赵羡扯开一抹冷笑,道:“阿幽就是她的皇嫂,我已向父皇求了旨,让阿幽做我的正妃,皇兄,你今日做的事情,也未免太难看了些。” 赵振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任他再是荒唐,也做不出抢自己亲弟弟的准王妃的事情来,别说他做不了,就算他真做了,他父皇估计明天就能把他的一双腿给打断。 赵振还是不能相信事实,震惊地看向姒幽,道:“她……她怎么能是你的正妃?” 而他竟然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也不能让赵瑢帮忙做说客了。 自然也就不会出现眼前这番情景了。 赵振以充满愤怒的目光扫了赵玉然一眼,警告性地道:“赵玉然,你——” 他的表情太过可怖,满眼都是通红的血丝,任是赵玉然往日再任性,此时也忍不住一缩脖子,不敢与他对视。 赵振你了半天,也没骂出什么来,最后忿然扔下一句,你给我等着,然后便匆匆离开了。 等那丫鬟气喘吁吁地带着赵瑢过来时,只见赵羡正站在姒幽面前,两人低声说着什么,赵振已经不见踪影了。 赵瑢不由头痛,问赵玉然道:“怎么回事?怎么会打起来了?” 赵玉然呐呐,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清楚,待说到她当初刻意骗了赵振的时候,赵瑢不禁摇头叹气:“你啊你,他本就是个粗心眼的人,有你这几句话,他自然是连想都不必去想了。” 所以从头到尾,赵振都没有把赵羡的新王妃联想到姒幽身上去,毕竟在他看来,他瞧中的这个女子生得貌若天仙,跟赵羡的那位无盐王妃绝对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 于是就闹出了今天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来。 也真是巧得出奇了,赵瑢又叹了一口气,赵玉然自知理亏,心虚道:“我就是想叫他到时候见了皇嫂,吓一跳罢了,并不是故意要骗他至此的。” 赵瑢不知该说什么好,道:“他这回吓倒是吓住了,长个教训也好。” 赵玉然撅了爵嘴,不服气道:“他自己也是,就不知道事先自己查一查么?谣言止于智者,旁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真是个傻子。” 赵瑢无奈笑道:“他若不傻,还是你三皇兄么?” 赵玉然一瞬间竟无言以对:“这、这倒也是……” 赏梅宴还没开始,就闹了这么一出,赵羡已经完全没有心思了,待知晓姒幽也不想看这梅花之后,他便向赵瑢提出告辞。 刚刚才和赵振打了一架,不过眨眼的光景,他的神色便已经恢复如初,举止神态都恰到好处,甚至带上了歉意的笑,对赵瑢道:“今日实在是我失礼了,还请皇兄勿怪,改日我再向你赔罪。” 赵瑢笑笑,轻轻叹道:“无妨,只是三弟那里,若是得空,你们还是要好好谈一谈,不要再闹成这般了。” 赵羡沉默了一瞬,重新带上笑,望着他,道:“皇兄,有些人,生来就是走不到一处的。” 他说完,便牵起姒幽的手,温声道:“阿幽,我们回去吧。” 其语气神态,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宠溺,姒幽点头,淡淡地道:“走了。” 闻人姝静紧紧咬着下唇,贝齿将樱唇咬出一道深深的齿痕,袖子里的一双纤手死死绞紧了,目光望着那两人的身影,直到他们消失在梅林小径的尽头。 赵玉然担忧地望着她,道:“姝静,你……没事吧?” 闻人姝静勉强露出一丝笑意来,有些难看,声音不稳,道:“我、我没事……” 赏梅宴上发生的事情,赵瑢勒令了王府里所有的下人,一个字都不许往外透露,违者重杖,不论死活,一时间寿王府里的下人们都战战兢兢,生怕说漏了嘴。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越是不让说,这事情就传得越快,才没半天,差不多整个京师的人都知道了,晋王与安王狠狠打了一架,竟是为了一个女人。 甚至有人调侃,这个女人了不得,让亲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实在是厉害,这若是娶回去,保准家宅不宁。 又有好事者问,那女人究竟是谁? 答之,就是晋王的新王妃。 所有人:……厉害厉害。 第68章 第 68 章 第68章 “荒唐!” 伴随着一声怒骂, 一块砚台应声飞来,砸在赵振的肩头处,墨汁横飞, 四溅开来, 星星点点溅落在他的脸上, 看上去分外滑稽。 靖光帝怒气冲冲道:“你们是不是闲得没什么事情可做了?” 赵羡沉默, 赵振也沉默, 任由他劈头盖脸骂个狗血淋头, 靖光帝骂得累了, 一旁的太子便觑着这空档, 打圆场道:“三弟与四弟也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父皇莫气坏了龙体。” 靖光帝冷笑道:“一时冲动?他们还是八岁小儿吗?” 太子扫了下面跪着的两人,还欲开口再劝,靖光帝横了他一眼, 道:“你也闭嘴。” 于是太子就只好悻悻闭嘴了。 靖光帝一手撑着御案, 继续骂道:“若真要打, 抡拳头算什么?真刀真枪地上才行,我大齐朝太高祖皇帝是在马背上打的江山,向来杀伐果断, 刀枪所向,万夫莫敌!到了你们这里,竟然像两个地痞流氓一样互相扭打, 你们不丢人, 朕还嫌丢人呢!” 他说着, 冷笑一声,道:“朕觉得你们是安逸日子过得多了,不知道人间疾苦,都给朕上祖庙跪着去,给列祖列宗谢罪,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你们的拳头硬,还是祖庙的地砖硬。” “刘春满!” 刘春满连忙从一旁小跑着上前,细声细气道:“奴才在。” 靖光帝抖着手指,指了指地上跪着的赵振与赵羡二人,道:“去,把这两只……什么玩意儿,给朕撵到祖庙里头去,跪着!朕没发话,不许出来!” 刘春满默默擦了擦额上的汗,立即应承下来:“奴才遵旨。” 然后再转过身,对着靖光帝口中的那两只玩意儿,躬着身道:“两位王爷,请。” 赵振即刻站起身来,赵羡紧随其后,低声向靖光帝道:“儿臣告退。” 靖光帝冷着脸没看他,直到两人随着刘春满出去了,这才在御案后坐定,表情阴沉,太子沉默片刻,道:“等他们受过罚了,便知道错了,父皇别气坏了身子。” 靖光帝却道:“比起这个,朕倒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打起来。” 太子面上浮现出疑惑之色,迟疑道:“不是说,是因为一个女人么?” 靖光帝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只是因为一个女人,就能闹这么大吗?寿王常年呆在府里,会连下人们的嘴巴都管不住?” 太子的面皮陡然一抽,神色绷紧,道:“父皇这话的意思……” 靖光帝摆了摆手,竟是不想再与他谈了,道:“下去吧。” 太子心里猛地一沉,他想了想,道:“此事儿臣知道得比父皇还晚,儿臣……” “朕说让你下去。” 空气瞬间寂静下来,太子住了声,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来,若是在方才,他的表情有多松快,如今就有多难看,他慢慢地道:“是,儿臣告退。”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口,厚重的殿门被悄无声息地合上了,靖光帝靠在龙椅上,望着桌案上摊开的奏折,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祖庙里头供着老赵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赵羡与赵振都不是头一回来了,幼时他们也打过几次,被靖光帝罚跪祖庙,一跪就是一整日,连地上有几格青砖都数得出来。 而靖光帝还特意下了令,让他们二人对着跪,若是没打够,还想继续打的话,这样也方便动手。 两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真在祖庙里头当着先祖的牌位打起来,于是便只能互相对视,望着对方那张讨厌的脸,恨得牙痒痒,却还不能避开。 靖光帝此举不可谓不毒,互相看不顺眼是吧?那就继续看吧,你们不顺心,朕就顺心了。 然而赵振与赵羡两人互相对看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没有顺眼,赵羡觉得赵振是个没脑子的傻货,赵振觉得赵羡是个假惺惺的虚伪之辈,都不约而同地撇开视线,半点都不想看到对方。 直到刘春满再次进来,打破了这沉闷古怪的气氛。 赵羡看着他走过来,亲自捧着两叠厚厚的宣纸,放在两人面前,另外还有笔墨,一应俱全,他不禁疑惑道:“刘公公,这是做什么?” 赵振看着这一套文房四宝,不由心头咯噔一下,警惕道:“拿这些东西做什么?拿走拿走!” 刘春满的脸上堆着笑,和和气气地道:“这是皇上吩咐的,两位王爷若是跪得无聊了,可以写几篇文赋解解乏。” “文赋?”赵羡伸手摸了摸那宣纸,厚厚一摞,他眉头微皱,道:“那也用不了这么多。” 刘春满仍是和蔼笑着道:“皇上说了,两位王爷每人分二百张,就是这么多。” “二百张?!”赵振惊得瞪起眼,道:“本王能写什么赋?不写,拿走!” 刘春满解释道:“可这是皇上的圣旨,还请王爷不要为难奴才……” 赵振道:“少啰嗦,不写,本王跪着就行了,本王喜欢跪,不需要解乏,拿走拿走!” 刘春满的脸色顿时浮现为难之色,劝不动赵振,便只能去看赵羡,道:“晋王殿下,皇上说了,您们二位分别是二百张宣纸,每人至少要写二十篇文赋,二位全部写完了,才许出去。” 闻言,赵振顿时反应过来,惊道:“若是没写完呢?” 刘春满道:“没写完就不许离开。” 赵振长眉挑起,拧成了一个死结,粗声粗气道:“若我这辈子都写不完呢?” 刘春满好声好气道:“皇上口谕,叫奴才原话说给您,若安王一辈子都写不完,那就在这里写一辈子,一日三餐的饭食自有宫人送来,断不会叫安王就此饿死在祖宗牌位面前,让老赵家蒙羞。” 赵振:…… 感情他的父皇连他会说什么都猜中了,可见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劳,他满脸郁卒,只能认命地拿起笔来。 刘春满见他们不再抗拒,心下松了老大一口气,道:“那两位王爷好好写,奴才就先退下了,若有事情,只管吩咐便是。” 他说着就要走,忽然被赵羡叫住,问道:“既然要作赋,题目何在?” 刘春满笑了,指了指那宣纸,道:“上面都写好了,两位王爷照着题目写便是。” 赵羡疑惑地拿起来一看,一张轻飘飘的小纸条落了下来,上面赫然是靖光帝的笔迹:论手足之情。 赵振手里的那张:论处世之道。 赵羡:…… 赵振:……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默默地开始研墨铺纸,偌大的祖庙里头寂静无声,赵羡不时望向对面的赵振,只见他一边磨着墨,一边瞟那空白的宣纸,赵羡便知道他现在的脑子估计与那宣纸差不多,空空如也。 眼看着那墨锭都要被磨没了一小半,赵振仍旧是两眼无神,仿佛根本没发觉似的,直到啪嚓一声,墨锭断成了两截,墨汁溅落了一地,染上了袍子,他低头看了看,骂了一句粗口,粗鲁地拿起紫毫,开始对着空白的宣纸发起呆。 赵振从来没有过文章上的天赋,一丝一毫都没有,要他拿笔作赋,倒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 反而是赵羡,只是略略一想,心中便打好了腹稿,开始提笔写起来,不大一会就写好了一页,下笔如有神,叫赵振看了眼热不已。 小半个时辰后,赵羡写完了一篇,共计十页纸,而赵振抓耳挠腮,只写了半页,剩下的半页宣纸上全是斗大的墨点子,惨不忍睹。 他肚子里实在是没有墨水,当初在上书房读书时,每日做过最多的事情就是跟太傅对着干,斗鸡走狗,无一不为,课业都是让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帮忙写的,那些年,能混则混,混不过去了,顶多被太傅告到靖光帝面前,挨几顿板子。 如今赵振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少时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眼看着赵羡已经写到了第三篇,赵振才写了两页,他终于忍不住了,装作不经意的模样,用眼角余光拼命往对面瞟,试图从那些密密麻麻的晦涩词句中,得到那么些许灵感激发。 没成想,赵羡一边运笔如行云流水,一边凉凉地道:“你我的命题不同,抄了也无用。” 赵振的动作顿时一滞,秉着输人不输阵,他毫不客气地冷笑道:“你那□□爬字,我看都看不懂,谁要抄你?大言不惭!” 赵羡的笔尖忽然停下,他抬起头来,望向赵振的宣纸,又望了望自己的,然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眼神轻蔑,语气讥嘲道:“狗爬字?谁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赵羡的字体笔酣墨饱,清逸流畅,自有一番风骨,反倒是赵振的字,看起来就不那么好了,跟狗爬字也就只隔了那么一点点距离。 若是再挑衅下去,便是自取其辱了,赵振心里憋着气,却又无处发散,只能拿着笔和宣纸发泄,运笔间大开大合,如狂蛇舞动,跌宕无序,颇有几分狂草的意味。 这一写便到了夜里,期间有宫人入内掌灯,大殿里墨香氤氲,赵羡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至此,二十篇赋,共计二百页尽数完成。 他长吁了一口气,将笔放下,略微动了动膝盖,只觉得如针扎一般,疼痛不已,赵羡扬声唤来宫人,道:“本王写完了,去叫刘公公来。” 那宫人听罢,立即去了,赵振一听说他写完之后,面上顿时浮现了几分焦躁,烦闷地戳了戳笔杆子,他才勉勉强强写了三篇,姑且不看词句通不通顺,就这样,还有十七篇没写呢。 刘春满很快就来了,赵羡将那一叠写好的文赋给他,微微一笑:“刘公公,都在这里了,我可以离开了么?” 刘春满歉然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晋王爷殿下,您还不能走。” 赵羡的笑容顿时一僵:“为什么?” 刘春满答道:“因为安王殿下还未写完。” “噗——” 赵振原本一脸颓然,此时却乐开了花。 第69章 第 69 章 第69章 刘春满那句话一说出来, 旁边赵振笑得笔都掉了,赵羡沉着脸斜视了他一眼,然后问道:“刘公公, 你说清楚些, 什么叫做安王还没写完?” 刘春满的脸上犯起了难色, 小心地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说既然您们是兄弟, 自然是要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 两人一起写, 一定得两个人都写完了,才能离开这里。” 赵羡脸色难看,眼神锐利地盯着他,道:“为何一开始不说?偏要等到现在?” 刘春满连忙跪下, 惶恐道:“殿下, 并非奴才有意如此, 而是皇上的吩咐,奴才也只是谨遵圣旨而已,还请殿下恕罪。” 显然, 靖光帝确实是故意为之,纵然是赵羡心里有气,也只能硬生生憋着, 语气僵硬道:“本王知道了。” “是, ”刘春满这才擦了擦额上的汗, 道:“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赵振叼着笔,语气惫懒地道:“行了,你滚吧。” 等刘春满走了,他才盯着赵羡看了几眼,又大笑起来,笑容里满是幸灾乐祸,道:“写得快又如何?还不是要陪我在这里跪着。” 赵羡懒得理会他,垂下眼来,望着面前摆着的笔墨,微微合上双目,静静等待着时间过去。 才一会功夫,他便从方才的震惊愤怒中恢复过来,其速度之快,就仿佛带上了一副面具似的,所有的情绪都被收敛得滴水不漏,像是什么都不能影响到他。 赵振最讨厌的,便是他这一副嘴脸,虚伪至极。 他轻哼一声,将口中叼着的笔取下来,开始继续写他那鬼画符的书法。 大殿角落的漏壶一声声响着,发出的声音慢慢回荡开来,夜渐渐深了。 过了不知多久,赵振才开口道:“我并不知道她是你的王妃,若早知道,也不会托皇兄向你要人了。” 赵羡依旧闭着眼,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赵振一边在宣纸上划拉,一边道:“不过她生得极好看,你在哪里碰到她的?她家里还有什么姐姐妹妹吗?” 大概是嫌他太聒噪了,赵羡睁开眼来,忍无可忍地道:“没有!” 赵振看他那一脸不耐的表情,倒没了之前那副做作虚伪之态,不免嗤笑一声,抬了抬下巴,道:“没有就没有,喊什么?喊得列祖列宗都听见了。” 赵羡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面前的宣纸上,意有所指地讥讽道:“幸好列祖列宗听不见,否则得给你气活过来。” 赵振龇了龇牙,道:“不会做文章有什么?太高祖皇帝是在马背上打的江山,又不是靠几篇酸腐诗文。” 赵羡冷笑一声,懒得与他争辩,赵振消停了一会,低头写了几个字,忽而又问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赵羡看他那副模样,怎么看怎么贼心不死,遂警告道:“叫什么都与你没干系。” 赵振道:“你不说,我自会派人去查。” 端的一副流氓无赖样儿,赵羡看见他就想咬后槽牙,他眯着眼看了对方半晌,忽然道:“她叫姒幽。” 赵振本以为赵羡不会肯说,正欲再挑衅几句,猛地反应过来,打了个磕绊:“姒幽?” “嗯,”赵羡表情是与之前不同的平静,一说起心上的少女,他的眼底甚至泛起了几分柔和,道:“她家住在大秦山里。” 赵振轻轻敲了敲额角,望着他,恍然道:“就是你路遇匪徒的那个大秦山?” 赵羡回视他,目光深沉莫测,道:“正是。” 闻言,赵振啧了一声,冷哼道:“你这走得哪门子运气?失踪没死就算了,还能带了一个美人儿回来,哪天我也去那儿瞧瞧。” 赵羡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他面上的神情,过来半晌,才嗤笑道:“你大可以去试试,保准叫你终生难忘。” 这话说得有几分意味深长,只是赵振完全没放在心上,他不以为意地抓起笔,盯着满是墨点子的宣纸,开始再次苦苦思索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做出什么绝世文章。 赵羡一看他那副模样,便知道他脑子里仍然是一片空白,最后索性自己动手,从他那里抽出一半宣纸拿过来,赵振愣了一下,道:“你做什么?” 赵羡表情平静,并不回答他,提笔蘸墨,在上头写下:论处世之道,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文思挥洒,毫无阻碍,没多久,就写好了一篇文赋,摆在了一旁。 赵振瞪着眼睛看,惊得口中叼的笔啪嗒一声落下来,他意识到赵羡在做什么,立即道:“这样怎么行?你我笔迹不同,父皇会认出来的?” 闻言,赵羡瞥了他一眼,道:“你当真以为父皇是想让你作出二十篇文赋么?” 赵振惊疑不定地道:“那父皇是什么意思?他不是都下了圣旨了么?” 赵羡简直懒得与这个傻子说话,自顾自继续写起来,等过了片刻,又忽然道:“阿幽还在府里等我,我得尽早回去。” 赵振瞪他,赵羡却不再看他了,他心里暗自腹诽道,谁还没有个王妃了似的,这种事情到底有什么好炫耀的? 这一写便是到了深夜,赵振的那二十篇文赋终于是写完了,刘春满点了点,一篇没少,顿时也长舒了一口气,满脸堆笑道:“宫门口已安排了车马等候,请二位殿下慢行。” 赵振跟在赵羡身后出了门,只见外面万籁俱寂,已是星斗漫天,弯月西沉了,偶尔有值班的宫人提着灯笼走过,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刘春满捧着四十篇文赋去了御书房,里面灯烛未灭,值班的太监见了他来,连忙轻手轻脚地把殿门推开,刘春满进了门,便跪下来,道:“皇上,二位王爷已经离宫了。” “嗯,”靖光帝抬起头来,道:“赋都做好了?” “都在这里了,请皇上过目。” 靖光帝:“呈上来。” “是。” 刘春满捧着那厚厚一摞文赋,放在靖光帝面前的御案上,墨香四溢,打头便是赵振写的,笔迹极丑,靖光帝嗤笑一声,抖着那张纸,毫不留情地嘲笑道:“这字写的,朕就算拿毛笔绑在狗爪子上,随便划拉两下都比他写得好。” 刘春满干干一笑,靖光帝又盯着那张纸上的文章看了几眼,斥责道:“狗屁不通,满篇废话,这得亏是他积了八辈子的福,生在了皇家,否则只能去街上做苦力活儿谋生计了。” 他说完,将赵振写得那三篇文章拣出来,往旁边一掷,紧接着目光便凝住了,落在下面的这一篇文章上,与前面那一篇狗爬字比起来,二者之间简直是云泥之别。 靖光帝打眼一看,便知道那是赵羡的笔迹:论处世之道。 他微微眯起眼,伸出手将那一页纸捡起来,暖黄的烛光给洁白的宣纸上晕染了一抹淡色的光芒,清逸流畅的墨色字体一个个跃然纸上,清晰明了。 青篷的马车驶过长街,车声辚辚,马车微微摇晃着,赵羡坐在其中,想着今日那张纸上,靖光帝亲手写下的题:论处世之道。 脑中骤然浮现出那一日的场景,他的父皇负手站在上方,望着他,声音沉沉。 朕不是失望,朕是心痛。 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毕恭毕敬地道:“王爷,王府到了。” 赵羡睁开眼来,眼底的情绪万分复杂,如同古井深潭,一眼望去好似能看见一切,然而再仔细一看,却又觉得深不见底,他微微合了一下眼,眼底的情绪倏然收敛,换上了往日的温和,无害而沉寂。 他下了马车,目光望向长街的尽头,那里灯火阑珊,甚至能看见皇宫的的宫殿顶,檐牙高啄,凤阁龙楼,坐落在漆黑的夜色中,仿佛一只亘古的巨兽,兀自沉睡着。 他想,这里的一切,又有何意义呢? 仅仅只是因为生下来,就已身在泥淖之中罢了。 赵羡转过身,往王府的方向走去,门房早已候着了,见他回来,惊喜不已,连忙提着灯来迎接,等回了主人,王府厚重的大门也终于合上了。 赵羡走过长长的游廊,一边问道:“阿幽睡了么?” 领路的丫鬟连忙答道:“这个时候,王妃娘娘大概已经睡下了,需要奴婢去通传一声么?” “不必了,”赵羡摆了摆手,道:“灯笼给我,我自己过去。” 那丫鬟一惊,连忙双手将灯笼奉上:“是。” 赵羡提着灯笼,一路往竹园的方向走去,折腾了一日,他已经很累了,现在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是迫切地想要见到他的心上人。 到了竹园的时候,赵羡才发现里面的灯烛未灭,此时已是子时了,寒璧与明月守在门口,见了他来,连忙上前行礼:“奴婢见过王爷。” 赵羡点点头,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寒璧悄声道:“娘娘还未睡下呢。” 赵羡颇感意外,立即问道:“怎么还未睡?阿幽是不舒服么?” 不怪他如此作想,姒幽入睡一向很早,按照往常,这个点她应该早已经睡了才是。 寒璧却摇头道:“娘娘一切安好,只是惦念王爷,王爷请进去吧。” 闻言,赵羡这下二话不说,将灯笼递给她们,推门而入,屋子里正点着灯,暖暖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他的少女正坐在绒毯上,手里在削着什么,见了他来,表情很明显地一怔,眼神柔软下来,她放下刻刀,道:“回来了?” 赵羡再顾不得什么,大步走过去,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姒幽似乎愣了一下,才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腰后,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想你了。” “这才只有一日。” 赵羡笑:“于我而言,如隔三秋矣。” 第70章 第 70 章 第70章 赵羡将怀中人紧紧拥住之后, 一颗心便奇异般地安定下来,他就这样抱着姒幽,即便是什么都不说,也觉得分外满足,空落落的心里仿佛被什么塞满了。 犹如渴水的旅人乍逢甘霖天降。 过了许久, 他略微松开了手, 问姒幽道:“为何这么晚还不睡?” 姒幽举起手中的东西, 示意他看,道:“这个。” 赵羡定睛一看, 却是一小块木头,被削出了精巧的轮廓, 看着有几分眼熟,他疑惑道:“这是什么?” 姒幽道:“灯笼上的。” 她说着, 又将旁边放着的灯笼拿来, 却是上元节的那个美人宫灯, 原本是被人群挤坏了,姒幽又将它修补了起来,这块小木头正是那宫灯的一角。 姒幽又抚摸着那美人图, 颇有些遗憾道:“可惜这个图也破了。” 她并不会画画, 也不知道这些细腻漂亮的线条是如何画出来的,所以无法修复完整。 闻言,赵羡轻笑起来, 手指拂过她柔软的长发, 道:“先睡一觉, 明日一早,图便修好了。” 姒幽疑惑道:“谁修?” 赵羡温声答道:“明日你便知道了。” 次日一早,姒幽起来时,想起昨夜赵羡说的话来,她赤着脚下了床,一眼便望见那美人宫灯被放在桌柜上,沐浴着清晨的朝阳,金色的阳光将灯笼纸映照得通透无比,上面的美人图分外清晰,笔触温柔。 那很明显是一个少女,长发委地,身着素白的衣裳,正站在青竹下,片片竹叶落下来,她的手微微前伸,手中提着一盏小巧精致的灯笼,清风徐徐,将少女的衣袍吹拂起来,翩然若仙。 姒幽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幽黑的眸子折射出朝阳的光芒,点点若金色的流萤,璀璨而灵动,美不胜收,她伸手轻轻地转动着那美人宫灯。 不出所料,破损的另一幅美人图也修好了,上面画的是一名男子,坐在竹席上,他微微垂头,手中正在以竹叶编织着一只小小的蛐蛐儿。 很明显,这两幅图一个是姒幽,一个则是赵羡,线条细腻,寥寥数笔,那静谧和谐的气氛便跃然于上。 姒幽捧起那美人宫灯,对着金色的朝阳看了许久,才将它放下来,门外传来寒璧的声音,她过去将门打开,问道:“他呢?” 寒璧愣了一下,立即答道:“王爷上朝去了。” 姒幽满心的欣悦几乎要从她的眸中溢出来,寒璧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这种神态,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灵动如山鹿,美极了,她忍不住笑着问道:“娘娘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情么?” 姒幽转身进屋里,寒璧好奇地跟上,却见她捧着一盏宫灯来,举给她,道:“你看。” 寒璧一眼便望见了上面新画的两幅图,惊叹道:“好漂亮!是王爷画的么?” 姒幽点点头,寒璧笑着赞叹道:“王爷画得真好。” 姒幽又低头看了看,道:“是画得好。” 却说赵羡下了早朝,退出文德殿时,正对上了赵振的目光,两人互相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移开,一个客套微笑,一个不屑一顾。 旁边的文武百官都是人精似的人物,这一看心里顿时跟明镜一般敞亮,往日里这两位表面功夫还会做做,如今连这些都省了,看来经过昨日祖庙共罚一事,这两位王爷的关系更加恶化了。 赵羡没走出多远,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晋王爷殿下留步。” 赵羡停下步伐,转过头去,果然是刘春满,他一路小跑着追过来,笑着道:“晋王殿下,皇上宣您去御书房一趟。” 赵羡疑惑,一边跟着他走,一边问道:“刘公公,父皇召我可是有事?” 刘春满笑呵呵道:“王爷您去了就知道了。” 等去了御书房,进殿便见靖光帝坐在上首,手里拿着一张宣纸,正在看,赵羡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张宣纸正是自己昨日写的。 他先是行了礼:“儿臣参见父皇。” 靖光帝将宣纸放下,摆了摆手,道:“起来吧。” “是。” 等赵羡站定了,靖光帝用两指敲了敲那一篇文赋,道:“朕看你昨日作的这赋,很有几分闲云野鹤的雅兴啊。” “朕不禁有些担心你再多写个几篇,就会乘风而去,隐入山林了。” 他说着,抬起头来,道:“护国寺还缺一个扫地僧,朕看你就挺合适的。” 这话里话外都是讥嘲之意,赵羡二话不说,当即跪倒,恳切道:“儿臣有错。” 靖光帝问他道:“你哪儿错了?” 赵羡立即答道:“儿臣错在不该不思进取,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然儿臣却整日浑浑度日,得过且过,未曾为朝廷与百姓出一分力气,实在是罪该万死。” 靖光帝忽地嗤笑一声:“你这番自我反省倒是挺彻底的,朕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自己先说了,你让朕接着说什么?” 赵羡:…… 靖光帝笑罢,摆了摆手,道:“行了,起来吧。” “谢父皇。” 靖光帝仔细端详他,忽然道:“你与老三当真是两个极端,完全不一样。” 赵羡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沉默不语,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靖光帝顿觉乏味,道:“行了,你方才的反省也没错,既然领着俸禄,就该为朝廷办事,而不是每日因为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来让朕操心,朕该操心的是天下万民,而不是你们兄弟两个的打打闹闹。” 到了这里,他才终于说了自己的意思,道:“刑部近来不是有一个朝廷命官灭门的案子么?山阳省的那个,刑部要派人去彻查,朕看也不用派别人了,就让你去吧,省得在京城里给朕找事。” 赵羡一怔之后,立即恭声道:“是,儿臣领旨。” 靖光帝又道:“此事朕已经与刑部尚书朱海轩提过,你过几日便可以启程了。” 赵羡:“是。” 等赵羡退出御书房了,靖光帝才叹了一口气,又吩咐宫人道:“去宣安王过来一趟。” 宫人立即应答:“是。” 靖光帝对着御案上的一桌子奏折,又重重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两个兔崽子……” 很快,朝廷上下都知道了,晋王与安王为了一个晋王妃,在寿王府里大打出手,闹得满城风雨,惹得靖光帝万分震怒,让他们二人跪了一天一夜的祖庙,最后下了旨意,一个被派去了地方查案子,一个被遣去了边关喝风吃沙了。 怎是一个惨字了得。 赵羡却觉得没什么,他的心情甚至还有些愉悦,靖光帝虽然是下旨让他去查案子,可是并没有说不许带家属,只要与阿幽在一处,去哪里他都觉得好。 晋王府。 姒幽正坐在书房里练字,她近来习得了不少字,赵羡来时,正看见她伏在案边,捉着紫竹小毫慢慢地写着。 他放慢了脚步,走到书案边一看,姒幽自然有所察觉,便停了笔,拿起那纸给他看,赵羡欣然接过,才看了一眼,便觉得不对。 他顿了顿,又望望姒幽,表情疑惑,姒幽道:“怎么了?” 赵羡犹疑问道:“你这写的是……五千两整?聚德钱庄?” 他抖了抖那张宣纸,再确认了一遍,没错,左边是五千两整,右边是聚德钱庄,这张纸长得跟一张银票似的,赵羡忍不住问道:“谁教你写的?” 姒幽移开目光,道:“我自己学的。” 赵羡吃惊地挑眉,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无比确信,不论是三字经还是百家姓,亦或是千字文,里头都没有这劳什子聚德钱庄,还有五千两整。 姒幽不肯说,赵羡也不问了,笑吟吟地将那张宣纸收起来,道:“今日教你学一些别的字。” 他握住姒幽的手,将她圈在怀里,提着笔在纸上慢慢地写下一行字,墨香氤氲,姒幽问道:“这写的是什么?” 赵羡笑了,一字字念给她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他念的这些,姒幽每个字都听得真切清晰,可是连在一处,她便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了,迟疑问道:“为何要转辗反侧?” 赵羡低头望着少女明澈清透的眸子,神色中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单纯与天真,犹如一张未曾书写过的宣纸,干净纯白,他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轻轻答道:“因为求而不得。” 姒幽听罢,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似懂非懂,赵羡伸手将她鬓边落下的发丝轻轻拂开,笑着道:“这是写给心上人的,阿幽就学这一首吧。” 姒幽颔首,应道:“好。” 她说完,提笔照着那一首诗一笔一划地练起来,赵羡便陪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她,即便是一句话都不说,也觉得心中温暖无比。 等到了下午时候,姒幽照例去照看她的那些蛊虫们,赵羡坐在书房,手里拿着一张纸左看右看,上面赫然写着,聚德钱庄,五千两整。 正是姒幽之前写的那一张字,她初初学字,还有些生涩,胜在笔触清楚,一笔一划,宛如稚童,清丽可爱,让人见了便忍不住心生喜爱。 赵羡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一张字,心里满是疑惑,叫来老管家,问他道:“上回让你找些启蒙的书来,你是不是将聚德钱庄的账册混在其中了?” 老管家连忙道:“怎么会?王爷,账册如此重要,老奴怎会将它随意放置?钱庄那边每月初派人送来的账簿,老奴都好生锁在柜子里了,绝不会乱放。” 赵羡不禁陷入了沉思,那他的阿幽到底是从哪里看到的银票? 第71章 第 71 章 第71章 赵羡奉了靖光帝的旨意, 去山阳省查案,出发日子很快就定了下来,二月初春,天气颇好,晴光明媚, 三辆马车依次自晋王府里行驶出来, 往京师长春门的方向而去。 姒幽方一上车, 寒璧手里就捧了一个东西过来,赵羡看了看, 疑惑道:“这是什么?” 寒璧连忙奉上,道:“是方才门房拿来给奴婢的, 说是送给娘娘的。” 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檀木盒子,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赵羡登时警惕起来, 姒幽接过正欲打开, 却被他轻轻按住,问寒璧道:“是谁送的?” 寒璧悄声道:“是……安王爷殿下派人送来的。” 赵羡:…… 那人还真是贼心不死,他深吸了一口气, 一张俊美的脸几乎要扭曲了, 竭力露出一个笑,低头望着姒幽,问道:“阿幽想打开看吗?” 姒幽点了点头:“想。” 于是赵羡的脸色更难看了, 但即便如此, 他还是松开了手, 好半天才道:“那就看吧。” 姒幽听罢,将檀木盒子打开来,却见里面放着一枝白玉簪子,簪头雕刻着一枝精致的桃花,将开未开,泛着些微的粉,颇为漂亮。 她将那簪子拿起的一瞬间,寒璧清楚地感觉到了她们王爷的脸色堪比锅底,眼底闪过冷色,仿佛在下一刻就会出手将那簪子扔出马车外。 然而赵羡竟然忍住了,紧接着,姒幽又将那白玉桃花簪放回了檀木盒子,仍旧盖上,递回给寒璧,寒璧愣了一下,疑惑道:“娘娘不收么?” 姒幽道:“不是我的,不要。” 听了这话,赵羡的脸色立即便好转了,可以说得上是如沐春风,他对寒璧道:“将这盒子收好,等来日回了京师,便派人送回安王府去。” 寒璧立即答道:“是,奴婢知道了。” 山阳省靠近南方,与京师有些距离,赵羡一行人先是走水路,乘船顺流而下,到了庆州府,再改陆路,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到达山阳省时,已是二月中旬了。 烟雨江南,如一幅缱绻优美的画,渐渐呈现出来,姒幽坐在马车上打量着外面的景致,这里又与繁华的京师不同,到处都是青瓦白墙,小桥流水,垂杨依依,杏花临水而照,美不胜收。 若说京师是一位雍容华贵的贵妇,那么江南便是一名小家碧玉的妙龄少女,温婉而清丽。 姒幽看了许久,才道:“这里好看。” 闻言,赵羡笑了,轻轻抚着她的青丝,道:“我让人在江南购置一处宅院,等日后若是得空,便来这里住些日子,好不好?” 姒幽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分外灵动,如山间小鹿一般,她点点头,道:“好。” 很快,马车便驶过了官道,入了陵南城,江南本就处处湖光山色,风光无限,傍晚时分的陵南街上,更是景致如画,三辆马车风尘仆仆地驶来,不免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街上的行人们纷纷避让开来,猜测着这又是哪家的贵人出行,声势如此浩大。 马蹄哒哒轻踏在青石街面上,车轮辚辚驶过长街,最后在山阳省的巡抚衙门前停了下来。 从中门望进去,院子里面灯火通明,大坪上摆满了车驾,山阳省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都聚集到了此处,因为前阵子接到驿站来报,今日会有钦差自京师赶到陵南城,前来办案。 这钦差不是旁人,正是今上的第四子,晋王爷赵羡。 山阳省的巡抚半点不敢怠慢,立刻组织了所有的下属官员,巡抚衙门从下午申时就开始戒严,这一带的店铺也都早早打了烊,巡抚毕鸿博领着一干官员在此等候钦差的到来。 是以三辆马车方一停下,官员们便得到了消息,巡抚带着众官员从中门里迎出来,拱手长揖,毕恭毕敬道:“下官山阳巡抚毕鸿博率属下官员在此,恭迎钦差大人。” 空气寂静无声,唯有火把发出噼啪的轻微声响,过了片刻,打头一辆马车上,车夫跳下来,恭敬地将车帘打开,一名容貌俊美的青年男子从车上下来,对众官员温和一笑,拱手一揖,道:“君命召,不俟驾而行,让诸位大人久等了。” 毕鸿博笑道:“从京师到山阳,天高路远,王爷只用了十五天时间便赶到了,其中辛苦可想而知,下官已着人安排了休息之所,还请王爷移步,稍后下官设宴替王爷接风洗尘。” 闻言,赵羡笑了笑,欣然答允道:“有劳了。” 毕鸿博替他们安排的是一座别馆,就在陵南城北,距离巡抚衙门很近,再过去一段路程便是街市,很是热闹。 此时暮色四临,天上挂着一弯新月,娟娟如女子娥眉,星子稀疏闪烁着,别馆里,一路随行的晋王府下人正在忙着安放行李物件。 不多时,便有差人来报,说巡抚大人已设好宴,请晋王移步,因得知赵羡带了女眷,便也另外专门设了宴。 赵羡问姒幽道:“你去不去?” 乘坐了一日的马车,姒幽有些疲累,无甚胃口,遂道:“我不去了,你去吧。” 闻言,赵羡便叮嘱寒璧好生照看,又让别馆的厨下做了些清淡的饭食,安排妥帖之后,这才前去赴宴。 接风宴设在城中的酒楼,赵羡到时,一众官员都纷纷站起身来,热络地与他招呼。 好一番寒暄过后,巡抚毕鸿博才笑呵呵道:“王爷请上坐。” 赵羡微笑:“毕大人请。” 一番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后,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起码从表面上看来,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毕鸿博笑道:“今日此宴是为王爷接风洗尘的,下官特意叫了歌舞来助兴,请王爷一观。” 赵羡从前也不是没碰到过这种事,地方官员招待钦差,大抵都是这种路数,遂含笑道:“毕大人有心了。” 毕鸿博笑着抚掌,三下过后,雅间的门便被打开了,一众女子婷婷袅袅地走进来,身姿窈窕,容貌极是漂亮,行动时如弱柳扶风,不胜娇柔。 打头是一名身着石榴红衣裙的女子,模样才十七八岁,面容艳美,一举一动间,充满了惑人的风情,雅间里迅速安静下来,几乎所有官员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她,纷纷露出了惊艳之色。 那女子对着主座上的赵羡,盈盈一拜,巧笑倩兮,而后将长袖轻轻一摆,如迎风舞柳,霎时间琵琶声响,琴瑟齐鸣,与其他的女子一起跳将起来。 美貌的女子们身段玲珑,舞姿妖娆,与乐曲相互应和,看得一众官员们目眩神迷,两眼放光,甚至有露出垂涎之急色的丑态。 身着石榴红衣裙的女子眼波流转,魅惑不已,直勾得在座的官员们心里痒痒,毕鸿博特意去观察主座上的赵羡,却见他手持酒杯,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神色温和,唇边带着笑意,认真地观看歌舞。 毕鸿博的一颗心便放下了大半,看来这位王爷是很满意了。 一曲舞罢,乐曲也渐渐停下来,打头的那女子笑吟吟地又拜了一拜,声音软软若黄莺娇啼:“小女沈笑笑献丑了。” 毕鸿博呵呵一笑,道:“这是咱们的钦差大人,晋王爷殿下,来,替晋王爷斟酒。” 闻言,沈笑笑莲步轻移,走上前来,拿起桌上的酒壶,浅笑吟吟道:“小女见过王爷殿下。” 说话间,酒杯已满了,她轻轻靠过来,香风袭人,叫赵羡颇觉不适,从前倒是没什么,自从姒幽来了王府之后,因她嗅觉过于灵敏,对于香料分外敏感,旁人只觉得一点淡香,在她嗅来,却是浓烈了数倍,于是王府便再也没有熏过香,而赵羡也独独钟爱姒幽身上的淡淡体香,如雨后新竹,清雅无比。 如今沈笑笑身上的香让赵羡不由皱眉,他略微退开些,伸手接过那酒杯,道:“本王自己来。” 毕鸿博觑着他的神色,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连忙笑着岔开话题,道:“不知王爷喜不喜欢看戏,下官在戏园子里点了一台戏,王爷若是赏脸,可前去一观。” 赵羡笑了一笑,他赶了半个月的路,风尘仆仆,哪里还有时间陪这些官老爷们去看戏?遂将酒杯放下,婉拒道:“本王日夜兼程,自京师赶来山阳,颇有些疲累,恐怕要让各位扫兴了。” 毕鸿博闻言,连忙惶恐道:“这却是下官疏忽了,王爷若是疲乏,不如今日的洗尘宴就到此为止,下官派人送王爷回别馆,好好休息一晚。” 赵羡起身道:“那就有劳毕大人了。” 其余官员皆是随之纷纷起来,与他寒暄道别,簇拥着赵羡出了酒楼,夜里清寒的空气袭来,令他有些晕眩的头脑顿时清醒,赵羡轻轻吸了一口气,上了马车。 车夫驾着马车,一路行驶回到别馆时,已是月上中天了。 下了马车,赵羡揉了揉眉心,问下人道:“阿幽睡下了吗?” 那原是王府的下人,闻言便答道:“娘娘正在后花园里,还未睡下。” 赵羡颇有些奇怪,道:“她在那里做什么?” 下人支吾一声,才道:“好像是抓、抓虫子。” 赵羡听了,顿时明白过来,她大概是在给蛊虫喂食,遂好气又好笑,正欲过去,忽然想起了什么,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一股酒气混合着脂粉味,有些明显,遂又回房去换下衣裳。 却说后花园中,寒璧举着灯笼,伸着脖子看,道:“娘娘,这里有吗?” 她指的是台阶缝隙里,姒幽看了一眼,道:“有。” 寒璧便拿着树枝进去戳了戳,果然见一只拇指大的小虫子飞快地爬了出来,她二话不说,眼疾手快地用一个圆圆的小盒子往上一扣,惊喜笑道:“娘娘,抓住了!” 若说从前她见了蛇虫蜘蛛一类的还会害怕,如今却是早已习惯了,别说戳虫子了,便是徒手抓她都面不改色的。 正在这时,姒幽忽然回头,往身后望去,目光微微凝住,寒璧见状,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石榴红衣裙的女子正跟在一名别馆下人身后,款款而下。 她愣了一下,道:“那是谁?”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她们的视线,朝这边望了一眼,月光清冷,远远一瞥,只觉得她面目生得极其姣好,很快她便跟着那引路的别馆下人,转过了回廊,再也看不见了。 寒璧做了多年的丫鬟,也知晓一些事情,她心里微微一惊,立即明白了那女子是做什么的,顿时不安地望向姒幽,嘴唇动了动:“娘娘……” 第72章 第 72 章 第72章 姒幽回视寒璧, 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温润明澈, 疑惑道:“怎么了?” 寒璧犹豫许久, 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只是扯开一抹笑, 道:“奴婢将这虫子抓住了,娘娘现在就要吗?” 姒幽看得出她有所隐瞒,但是她向来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 遂点点头,道:“要。” …… 赵羡回了房间换衣裳, 却听外面的门被推开了,他心里一跳,只以为是姒幽回来了。 这倒是不怪他,在王府之中,除了姒幽以外,无人敢随意出入房间,于是赵羡下意识地就以为, 是姒幽从花园里回来了。 他并不以为意,伸手将屏风上的衣物拿下来披上,直到鼻尖嗅到了些许香气,心里猛地一突,他飞快地回身望去, 正对上了一双含羞带怯的美目。 那女子眼熟得很, 穿着一身石榴红的衣裙, 身段窈窕, 脸颊微红,面若桃花,眼带春|意朝他望过来。 “王爷……” 赵羡既惊又怒,冷声呵斥道:“谁许你进来的?!” 沈笑笑大约是没想到他会是这番反应,被吓了一跳,她自幼便在花楼里长大,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客人,无一不垂涎于她们的美色,而渐渐的,美丽的容貌也成为了她无往不利的武器,她向来是被捧惯了的,还是头一回碰到这种面对自己还不假辞色的男子。 愣了一下,沈笑笑才反应过来,绞着一双素白的手,微微垂下头,怯怯地柔声道:“是……是巡抚大人让奴家来服侍王爷的。” 她自知自己生得美,肤若凝脂,杏眼琼鼻柳叶眉,若是略微垂着头,从这个方向看过来,便会有一番楚楚动人之姿,任是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心软,除非他是个太监。 岂料今日沈笑笑撞上了南墙,面前的男人非但没有心软,反而皱眉斥道:“本王不需要你服侍,出去。” 声音冷冽,毫不容情,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沈笑笑不由有些惊慌了,心里又是十足的不甘心,她本就是楼里的头牌,今日能来服侍贵人,不知得了多少楼里女子的艳羡,再者,对方可是堂堂王爷,当今皇上的亲生儿子,若是能攀上这根高枝,泼天富贵岂不是触手可及? 想到这里,沈笑笑不禁咬咬牙,世上的男人大抵都一般,她见得多了,就不信美色在前,这晋王爷还真能做个柳下惠。 于是沈笑笑不仅没有如赵羡所愿退出去,反而还走近了一步,颤颤巍巍地扯下腰间的衣带,原本就单薄的衣裳霎时间散开,露出纤细不堪一握的腰身,泪盈于睫,声音轻颤道:“奴家不能走,求王爷可怜可怜奴家吧,若是服侍不周,叫楼里的大娘子知道了,奴家要被打死的……” 女子美目微红,眼泪盈盈,又大着胆子向赵羡走了一步,怯生生道:“王爷,求您怜惜奴家吧,奴家今日在雅间内,便对王爷一见倾心,只求一夜柔情,别无所求,待天亮后,奴家自会离去,绝不纠缠……” 她说着,便往赵羡的怀里靠去,岂料赵羡冷不丁一退,她靠了一个空,径自撞在屏风上,直撞得她肩头生痛,柳眉蹙起,这回眼泪是真的出来了,楚楚可怜,好不动人。 然而赵羡的眉头却皱成了一个死结,看着她的目光宛如在看什么脏东西一般,沈笑笑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目光,心里瑟缩了一下,不由慌了起来。 这个晋王好像是真的厌恶她……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人声,却是一个娇俏的女子声音,道:“娘娘,这边有台阶,您小心点儿。” 紧接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声音清晰无比,赵羡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丝慌乱。 沈笑笑反应过来,心里不觉惊讶万分,原来如此,晋王是带了王妃一起来的…… 她正想着,外面的轻微脚步声顿时戛然而止,停在了屏风前,沈笑笑甚至能看见有一道纤瘦的身影被烛光投映在屏风上,削肩细腰,光是这样看着,便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这位王妃一定生得很美。 即便是还未见到真人,但是望着那道浅浅的影子,沈笑笑的脑中不自觉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有些莫名其妙。 原先那个娇俏的女子声音疑惑问道:“娘娘,怎么了?” 紧接着,一个颇有些清冷的,淡淡的声音响起:“有人。” “谁?”寒璧一头雾水地四下张望,她顿了顿,随即往屏风后面转过来,正巧对上了赵羡的脸,她笑了笑,道:“娘娘,是王爷回来了。” 紧接着,她的目光便落在了沈笑笑的身上,突然意识到了不对,猛地伸手掩住口,眼底闪过惊色:“啊,这……” 她眼神震惊,显然是误会了什么,视线在赵羡与沈笑笑的身上来回打转,赵羡此时是披着外裳的,而沈笑笑则是衣衫不整,这副情景,但凡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发生了什么。 赵羡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草草系上衣带,转出屏风,开口喊了一声:“阿幽。” 这短短两个字里,饱含着显而易见的情意,同之前那副冷冽的语气完全不一样,叫沈笑笑听了惊讶无比,原来他竟然也会对一个人如此温柔,这叫她不禁生出几分好奇来,那个王妃究竟是生得如何美貌惊人,才能让这晋王爷态度转变得如此彻底。 沈笑笑轻轻拢了拢衣襟,从屏风后走了出去,入目则是一点素白的颜色,目光上移,落在了那名女子的脸上,她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惊愕,她从未见过把这个寡淡的颜色穿得如此合适的人。 让人看到她的第一眼,不禁便想起冬天时飘落的雪,美而清冷,不敢触碰,却又莫名生出几分景仰与向往来。 对上那双幽黑的,明澈清透的眸子,不知为何,沈笑笑竟生出几分自惭形秽之感,她终于明白了,为何之前她靠近时,赵羡会露出那样的神色,宛如看见了什么脏污的东西。 世上有如此干净美好的人,泥淖又如何能再入得了他的眼中? 沈笑笑只觉得面颊如似火烧,她拢紧衣裳,匆匆将腰带绑好,慌慌张张地奔出了门。 脚步声渐远,很快就听不见了,寒璧小心地望了望自家王爷,又望了望王妃,深深觉得自己是无力参与这种事情的,遂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乖觉地将房门合上了。 赵羡走到姒幽面前,低头望着她,轻声道:“阿幽,我可以解释,事情不像你看到的那样。” 姒幽略微侧了侧头,道:“是什么样的?” 赵羡道:“我本来是在换衣裳,她不知怎么就闯进来了……” 他说着,眼眸顿时一深,道:“这个别馆是山阳省的官员安排的,等明日我便派人去买几个下人来,将他们都换掉。” 姒幽只是望着他,并不说话,不知为何,赵羡心里有些慌了,他伸手欲去抚姒幽的发丝,却被她侧头躲开,淡淡地道:“别碰。” 赵羡的眼神陡然沉了下来,连同一块沉下去,还有那一颗心,落到了谷底,他声音低哑地唤了一声:“阿幽。” 姒幽回视他,眼底神色淡漠,她道:“脱了。” 乍一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赵羡颇有些发懵,他不解道:“脱……什么?” 姒幽指了指他的衣裳,道:“把衣服脱了。”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有别的味道。” 她的嗅觉灵敏更甚于常人,从方才开始,姒幽就闻到了赵羡身上的脂粉香气,是那个女人的味道,不好闻,她不喜欢。 这种不喜欢的感觉甚至影响到了她的情绪,让姒幽有些许焦躁,可她却说不出那焦躁的来源之处,想来想去,便认定是赵羡衣裳上的气味的缘故。 赵羡闻言,心下略微一松,二话不说,果然将外袍脱去了,他仔细嗅了嗅,那脂粉气味已经很淡了,便是用力嗅闻,也闻不到一丝一毫。 但是赵羡却担心姒幽还能闻到,遂将袖子伸到姒幽面前,问她道:“还有气味吗?” 姒幽看了一眼,点头,道:“还有。” 这却是没有办法了,就连中衣上都沾染了脂粉的味道,赵羡担心熏着她,也顾不得初春天气寒冷,索性把中衣也脱了下来,露出结实而流畅的肩背线条。 他问姒幽:“现在还有么?” 姒幽顿了顿,她忽然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便拉近了许多,近到赵羡能闻见她身上的青竹气味,比那俗不可耐的脂粉气味好闻了数倍。 紧接着,他便感觉到了,姒幽略微踮起脚,轻轻嗅闻着他的脖颈处,如同一只小动物一般,赵羡甚至能够感觉到她呵吐出的清浅气息,微暖,却又微凉。 初春的寒意令他觉得极冷,而少女的靠近,却又让他觉得极热,心砰砰跳跃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开胸腔似的。 赵羡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喑哑,问道:“阿幽,还有气味么?” 姒幽没有回答,她微微阖着眼,仍旧轻轻地嗅闻着,像是在分辨着气味,直到过了许久,久到赵羡忍不住侧头去看她,然后听见姒幽慢慢地道:“没有了。” 她说:“是你的气味。” 说完,姒幽便略略侧头,在男人赤|裸的脖颈处,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那一个吻落下来的时候,明明是微凉的触感,然而赵羡却觉得那一块皮肤火热,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 第73章 第 73 章 第73章 赵羡忍不住一颤, 双臂一用力, 便将面前的少女拥入怀中, 紧紧搂住, 低头吻住了那一片柔软如花瓣一般的唇, 肆意地掠夺与辗转,侵入。 寂静的房屋里响起暧昧的、轻微的水声,唇齿亲密地交缠, 恍若疾风骤雨,男子修长的手臂将怀中人圈住, 恨不得两人就此融为一体,生生世世都不再分离。 当吻渐渐由激烈转为温柔的时候,赵羡长臂一捞,将怀中的少女打横抱起,放在了软榻上,青丝漫漫铺散开来,姒幽缓缓睁开双目, 自下而上地望着他,眸中倒映着烛光,点点如星子落入了眼底,美丽而璀璨。 她的明眸轻轻眨了眨,神色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却又透着一抹风情, 无端惑人, 仿佛深山中的精魅, 让人心甘情愿地将一切都双手奉上,譬如性命,亦或是余生。 赵羡轻轻地以拇指抚过她的眼角,那里有一颗细小的,及不可见的朱砂痣,他忍不住俯下身,慢慢地啄吻着,缠绵的情意如涓涓泉水,几乎要涌出胸腔。 姒幽的手心紧紧贴着他的心口,忽然开口道:“你这里,跳得很快。” “是的,”赵羡毫无隐瞒,他声音低哑而隐忍,道:“它为你而跳。” “此生此世,直到死去。” 姒幽感受着赵羡落在皮肤上的吻,温热却又极致温柔,她轻轻动了动,问道:“可以不要有别人的气味吗?” 闻言,赵羡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便不作犹豫地答道:“可以,只有你。” 身上只有你的气味,心也只为你而跳动。 姒幽侧过头来,轻而缓地触碰着他的耳廓,赵羡俯下身去,亲昵地吻着她白皙纤细的脖颈,如同虔诚的信徒在亲吻着一片落下来的雪。 烛光静静地燃烧着,将两人亲密的影子投映在墙上,少女的脖颈轻轻往后扬起,露出小巧的下颔,长长的青丝一缕缕落下来,仿佛一朵正在缓慢绽放的花。 窗外的夜幕之上,新月娟娟,夜寒山静,唯有淡淡的烛光自窗扇映照出来,墙角一树寒梅,正悄无声息地散发出幽幽的冷香,将这夜色无端衬得旖旎缱绻,一时间屋里屋外,风月无边。 …… 次日一早,姒幽醒来的时候,便感觉到一只手紧紧揽住她的腰身,旁边传来男人低沉的笑:“醒了?” 姒幽睁开眼,望着陌生的床帐,正觉得不知今夕何夕之时,忽然,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她的肩头,紧接着,她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了起来,小心地安放在一个温暖的怀中。 赵羡似乎很喜欢这样抱着她,将她放在身前,于是姒幽整个人就圈入他的怀中,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的珍宝,半点舍不得放手。 姒幽浑身都有些犯懒,她轻轻打了一个呵欠,道:“什么时候了?” “不知道,”赵羡用手轻轻梳弄着她柔顺的青丝,问道:“饿了么?” 姒幽想了想,道:“有些饿。” “那便起来了。” 赵羡听罢,起身随意披上外裳,去屏风旁将姒幽的衣裳拿过来,替她一一穿上。 如今他的动作已经很是熟练了,甚至姒幽自己都比不上他,直到一切打点妥当,赵羡才去开门,寒璧正规矩地守在那里,手里捧着热水和布巾,看样子是等候一些时间了。 赵羡道:“我今日要去查案,你在别馆里,若是觉得无聊,就出去街上走一走,不过得带着寒璧她们。” 姒幽点点头,她张开眸子,望着他:“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赵羡答道:“这却说不准,若是早些办完,我便早些回来。” 姒幽想了想,问道:“我可以与你一同去么?” 对上那双幽黑如墨玉一般温软的眼眸,赵羡还能说什么,一时间所有的思考都被抛到脑后,满口答应:“好。” 于是陵南知府准备了一个早上,终于等来了钦差大人晋王殿下,还有他的晋王妃。 在稍微的发愣之后,陵南知府好歹保持住了镇静,上前来拱手道:“下官林胤然见过王爷,见过王妃娘娘。” 赵羡摆了摆手,微笑道:“林府台不必多礼,关于被杀害的前知州徐如海一案,卷宗都准备好了么?” 林胤然立即答道:“都备好了,请王爷随下官来,请。” “请。” 赵羡与林胤然往衙门里走,一路上,不少差役都见到了他身旁跟着的姒幽,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林胤然看着觉得委实丢人,又觉得这晋王殿下实在是荒唐,查个案子怎么把自家王妃也带上了? 心里嘀咕归嘀咕,林胤然自是什么都不敢说,呵斥那些差役,道:“都跟这看什么?没有事情做是不是?” 差役们听罢,连忙作鸟兽散去,林胤然不免尴尬地对赵羡笑道:“属下无状,原是下官的管教不严,叫王爷见笑了。” 赵羡微微一笑:“无妨。” 等进了知府衙门后堂,林胤然停下脚步,迟疑地看向姒幽,对赵羡道:“王妃娘娘……也去么?” 赵羡笑着道:“是。” 林胤然确信自己的拒绝已经非常含蓄地表现出来了,然而晋王殿下好像是听不懂似的,他也真不能开口将这位晋王妃赶出去,遂只能硬着头皮道:“卷宗放在这边的屋子,王爷请。” 早有书办等在那里了,见了他们一行人,连忙将门推开,清晨的朝阳斜斜照了进去,将整间屋子映得通透明亮,细细的微尘在空气中上下飞舞着,一股独属于古旧书籍的陈朽气味扑面而来,浓重而沉郁。 赵羡眉头皱了皱,忽然想起了姒幽异于常人的嗅觉,不禁转头看向她,低声问道:“阿幽,你要进去么?” 姒幽确实觉得那气味有些重,但是闻久了倒也不是不能忍受,她点点头,率先踏入了屋子里,赵羡紧接着也跟了上去。 林胤然介绍道:“陵南城近些年来所有的卷宗,都在这里了。” 他说着,又领着赵羡两人到了最靠窗边的书架旁,对书办吩咐道:“将徐如海灭门一案的卷宗取出来。” 那书办连忙照做,足足有一大摞,摆放在了书桌上,林胤然叹了一口气,道:“王爷,这些都是了,案发是在九月底,衙门派人足足查了三个月,也仍旧是半点头绪都没有,实在是下官无能啊。” 他说着,面上浮现出苦笑来,道:“徐大人素来爱民如子,为官清廉节俭,心中时时刻刻记挂着百姓,却不想突逢大难,下官一日未能抓获真凶,便一日不能安寝,这数月光景以来,下官已是愁白了头发,日思夜想,恨不能速速将凶手缉拿归案,以慰徐大人在天之灵。” “如今王爷来了,下官这颗心,可总算是有了着落。” 听了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赵羡笑了笑,道:“林府台的心本王是知道了,本王定当竭尽所能,还事情一个真相,早日将案情查明。” 林胤然闻言,顿时热泪盈眶,拱手作揖道:“有王爷这句话,下官就放心了,王爷若有什么需要,尽管与下官提,下官绝无二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赵羡点了点头,道:“本王知道了。” 林胤然又对旁边的书办道:“你这些日子便跟着王爷,协助查案,若王爷需要什么,立刻来报我。” 书办连忙恭声应答:“是,大人,卑职明白。” 林胤然与赵羡说了几句,这才离开,赵羡拉过旁边的椅子,让姒幽坐下来,自己这才拿起一本卷宗翻开,查看起来。 那书办立在一旁,殷切笑道:“这卷宗上,王爷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可以问卑职。” “嗯,下去吧,本王有事,自会叫你。”赵羡淡淡道,仍旧是自顾自看卷宗,没有半点搭理他的意思,于是书办只得十分识趣地闭上了嘴,退出了门外。 温暖的阳光静静落在了屋里,姒幽也从卷宗里抽出一本来翻看,她识字并不多,粗略认得几个,也看不太懂,但态度很认真,叫人见了以为她真的在查阅似的。 姒幽慢慢地翻着卷宗,陈旧的墨香在空气中氤氲,并不算难闻,这些卷宗赵羡其实早在刑部就看过了,他草草翻了一遍,见姒幽看得认真,便过来她身边坐下,伸手将她圈在怀里,下颔亲昵地抵着她的肩,道:“阿幽,我教你认字吧?” 姒幽略微惊讶地抬眉,转头看他:“现在?” “嗯,”赵羡捉着她的手,轻轻翻过下一页,明媚的阳光倾洒在纸上,将墨色的字清晰得映照出来,他低声念道:“十月十三日晚丑时末,邻人王德贵起夜,隔墙闻有惨叫声,既惊且惧,惴惴不安,次日晨起前往徐如海家中查看,门户大开,门房横死于阶下,大惊,遂前往官府报案,供述人,王德贵。” 一整个上午,赵羡都呆在这个屋子里,与姒幽一同看卷宗,直到午时方回了别馆,到了下午,他让侍卫找来了府衙的衙役,要去看看案发现场。 那衙役自是不敢推脱,领着他们去了,赵羡站在宅子前面,并不进去,只是打量一番,忽然笑道:“你们前知州大人的这宅子修得好。” 衙役不解其意,遂也跟着笑了笑,却听赵羡又慢慢地道:“比得上本王在京中的王府了。” 衙役脸色顿时一变,那笑眼看就挂不住了,呐呐道:“这……王爷说笑了,咱们陵南城不过是小地方,如何能与王府相比?” 赵羡笑道:“本王也就随口一说罢了,走吧,进去看看。” 这一回他没带姒幽来,身后只跟了两个王府的侍卫,一进宅子,便是一道影壁,那粉白的墙壁上,有一道干涸的血迹,分外刺眼。 第74章 第 74 章 第74章 赵羡跟着那衙役将宅子走了一个遍, 因着案发已有数月之久, 许多痕迹也已经淡去了,并没有没什么收获, 赵羡也不急, 按照卷宗所记录的, 去看了徐如海被害的地方,是在书房。 正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徐府很是富贵,宅子修得很大, 甚至已经到了违制的地步,厅堂五间九架,屋脊用瓦兽, 檐角肖坍绘饰, 这是朝廷一品大员才能有的制式, 而这一个书房更是离谱, 四面的墙上都镶着一寸厚两尺宽一丈高的整块雕花紫檀,一眼望去,当真是贵气逼人。 赵羡看了看, 若要按照一名朝廷官员正常的俸禄来算,恐怕要攒个几十年才能置办得起这样的装饰。 他慢慢地巡视一圈,在书案前停下, 书案很大, 是上好的梨花木料子, 后面放着一张太师椅, 椅子的靠背和扶手上都残留着暗沉的干涸血迹,书案上也有,呈喷溅状,足足有好一大片,笔架和砚台上都沾满了,可以想见当时是如何惨烈的情景。 赵羡看了一会,问那衙役道:“徐大人便是在这椅子上被杀的?” 衙役答道:“是。” 赵羡又看向椅子后面,那里放着一个多宝架,架子上摆放了各式各样的器具,有上好的端砚,珍贵的天青彩绘兰花瓶,白玉貔貅镇纸,红珊瑚佛手,各式各样,不一而全。 赵羡细细打量着,那衙役不知他究竟在看什么,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却听赵羡忽然问道:“这屋子是被人打扫过么?” 衙役愣了一下,道:“这……卑职不知,案发之后,这宅子就被贴了封条,无关人等是不可以进入的。” 闻言,赵羡意味不明地道:“那就是说,进来这里的,都是与案子有关的人了?” 衙役迟疑片刻,道:“是。” 赵羡伸手摸了摸那架子,一层厚厚的浮尘,显然是许久没有人进来了,他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收回手,目光再次看向那多宝架。 徐府很富贵,整个多宝架,十数个大小不一的格子,都塞得满满当当,唯有其中一个格子是空的,因为它最靠边,让人一下子无法注意到,但若是看见了,便会让人觉得万分突兀。 赵羡打量了片刻,看那格子的宽窄和高度,放在那里的原本应当是一个花瓶。 这个多宝架上有如此多贵重的东西,为何有人会独独拿走一个花瓶? 赵羡心里思索着,走上前去,仔细地观察着,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花瓶,是在杀死徐如海之后没多久就拿走的,因为上面有血痕,不是自然喷溅上去的血痕,而是有明显的挪移痕迹。 是谁拿走了花瓶? 换一句话说,这个花瓶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他拿走? 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侍卫的声音,道:“王爷,这里有东西。” 赵羡立即走过去看,却见在他站在门边,抬头盯着门头,道:“王爷,您看。” 赵羡仰头望去,只见那门板之上,被什么利器刻了一个印记,又是一条游鱼。 赵羡叫来那衙役,问道:“你可知道这条鱼是什么意思?” 衙役盯着那游鱼的印记看了半晌,显然是一头雾水,最后犹犹豫豫地道:“这……大概是哪个孩子随手刻上去的吧?一条鱼,能有什么意思?” 赵羡的眼眸沉了沉,问道:“你们之前查案的时候,也没有人发现这个么?” 那衙役听罢,仔细想了想,脑子灵光一现,道:“说起来,之前的郑捕快也说起过这个印记,只是后来没查到什么线索,也就作罢了,王爷,这东西大概就是随手刻上去的,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赵羡却不以为意,反而问道:“那个郑捕快现在人在何处?” 衙役面露难色,赵羡眉头一皱:“怎么了?” 衙役干干一笑,道:“他前阵子告了假,回乡下老家了,王爷是想要见他吗?” 赵羡想了想,道:“不了,本王也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他转身离开这间书房,道:“这里本王都看完了,走吧。” 衙役忙不迭应了声是,跟在他身后一并出去了,却说那衙役回了府衙,没多久便听说府台大人要见他,衙役连忙去拜见,林胤然问道:“你今日随着晋王爷殿下去了徐府,可有什么发现?” 衙役道:“没有,晋王爷殿下只是进去看了一圈,又问了卑职几个问题,就出来了。” 林胤然目光微凝,略略倾身,道:“他问了你什么问题?” 衙役想了想,答道:“就问了徐大人一些生前的事情,倒没什么特别的,只说徐府很大,言谈之间,看不出什么来,像是随口一说。” 林胤然眉头皱了皱,继续问:“除此之外,晋王有没有什么发现?” “这却是没有,对了,”衙役说着,又想起一事,道:“晋王爷殿下看见了门上刻着一条鱼,还问了卑职几句。” 林胤然立即道:“他问了什么?” 衙役答道:“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就问卑职知不知道那条鱼,卑职回答说,那大概是小孩子胡乱刻上去的,从前的郑奕郑捕快倒是提起过这条鱼,后来不是没有查到什么线索么?” “他想要见郑捕快?” “那倒没有,”衙役道:“晋王爷殿下看起来也就是随口一问,听卑职说郑捕快如今告假回了乡下,不在陵南城了,他便作罢了。” 林胤然点点头,面上闪过深思之色,衙役又问:“大人,还有什么事情么?” 林胤然回过神来,吩咐道:“这几日你就与刘书办一同跟着晋王爷,他若有什么事情,速来报我。” 衙役连忙应下:“是,卑职知道了。” 林胤然摆了手:“行了,你去吧。” 等衙役走了之后,他才站起身来,背着手慢慢踱了几步,旁边如木桩子戳着的一名书吏终于出声道:“大人怎么了?” 林胤然面上浮现深深的愁绪,道:“这晋王爷来了,本官心里有些不上不下啊。” 书吏道:“大人是怕……” 林胤然踱回书案后坐下,道:“倒不是怕,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他说着,想了想,又仿佛很不安地问道:“那个郑捕快,是不是之前知道些什么?他怎么回的乡下?” 书吏道:“是卑职让他回去的。” 林胤然猛地转头看他,下颔明显一紧,道:“继续说。” 书吏又道:“他是个拧脾气,当初那群匪寇伏法之后,他来找了卑职,说此案恐有隐情。” 林胤然一惊,道:“后来呢?” 书吏笑了笑,道:“犯人都抓了,也全部招供了,案子已结,哪里还有什么隐情?后来卑职寻个错处,让他回乡下了。” 林胤然眉头皱得死紧,道:“可是朝廷现在派了钦差来,显然是对这案子有疑。” 闻言,书吏满不在意道:“那就让他们查吧。” 林胤然迟疑道:“若真查出些什么来呢?” 书吏一顿,很快便笑了,道:“若真查出什么来,也只是治大人一个失职之过罢了。” 见林胤然仍旧面有愁绪,他便轻轻地道:“再不济,上头还有一个巡抚大人顶着,天塌下来,那也砸不到您的头上。” 听了这话,林胤然果然镇静下来,点头道:“不错,你说得有理。” 他说完,站起身来,道:“备轿,本官要去拜访巡抚大人。” 赵羡回到别馆的时候,已是夜幕四临,灯烛通明,他遍寻别馆也不见姒幽,找了下人问道:“王妃在何处?” 那下人道:“王妃傍晚时候便出去了,还未回来。” 赵羡心里一紧,又问她:“她是一个人出去的么?” 下人答道:“是带着寒璧与明月一道去的。” 出去玩赵羡倒是不担心,他担心的是,阿幽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这陵南城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民风如何,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可就糟了。 赵羡一颗心提得老高,立即带着几个侍卫出门去找,哪知找了半个时辰,几乎转遍了大半个陵南城,也没有找见人,赵羡紧张起来,立即派人去找林胤然,将府衙里的捕快全部借来找人。 一时间,陵南城里的百姓都看到了往日里看不到的场景,几乎所有的捕快都同时出动,在大街小巷里穿梭着,像是在找什么人。 百姓们猜测着,是不是要抓什么贼人?又有人联想到去年的知州被灭门的事情,一时间心里都惶惶不安,也不在外面转悠了,各自回了家去,没多大会儿,繁华的街头竟然见不到几个行人了。 而此时,在城南的一家店铺,里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可以说,几乎在大部分的城里,都有这么一家类似的铺子,从外面看不出来什么,内里空间却很大,也没什么布局,一眼望过去,分外敞亮,毫无遮掩,几张桌子分布排开,每张桌子周围都围了数十人,情绪激动,或喜或怒,或哭或笑,可谓是众生百态了。 这个地方,就是赌庄了,大齐朝虽然明令禁赌,却屡禁不止,不过那是先帝时候的事情了,今上继位之后,对赌倒不是管得特别严,于是渐渐的,也有赌庄开设起来,只是明面上依旧无人敢赌,地下赌庄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存在。 大多数赌庄都开在这种旮旯角落,窗子都用纸糊了,从外面什么都看不出来,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二层小楼,然而一旦从门口进来,就会发现内里别有洞天。 而此时,其中的一张赌桌,就与别的赌桌不大相同了,这张赌桌开在了二楼的雅间,此时桌边正围坐着几个人,有男有女,而其中的一名少女气质清冷,神色淡漠,明显与旁人格格不入。 第75章 第 75 章 第75章 这一张赌桌很大, 便显得其他的空间小了, 赌桌的庄家竟是一名徐娘半老的女子,她手里拿着几枚骰子, 慢慢地抛着, 笑眯眯地望着对面的少年道:“小哥, 还来不来?” 那少年生了一张娃娃脸,赫然是本该在京师里的江九,他咬咬牙,又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来, 往桌上一拍,道:“来!” 他说完,又对一旁的姒幽道:“你等我再玩一把就走。” 姒幽淡淡地道:“再输一把?” 江九气急败坏地道:“呸呸, 言谈无忌, 大风刮去, 什么输一把?要赢!” 那庄家扑哧笑出声来, 将骰子往上一抛,右手轻扫,尽数投入骰盅, 一下一下地摇起来,骰子在盅内发出好听的声音,她笑吟吟问江九道:“还是赌大小?” 江九道:“赌!” 庄家笑道:“小哥好气魄。” 不过有没有运气就不知道了。 女人笑起来, 示意道:“来来, 各位都下注吧, 买定离手。” 这雅间与楼下的赌桌不同, 是专为有钱的赌徒们准备的,身上若是没有带够银子的,都不一定能上来。 是以这里也不像楼下那般闹哄哄,几个赌徒的年纪有大有小,都纷纷下了注,其中一个年轻公子买了小之后,不停地拿眼角瞟姒幽,那点心思几乎都要写在脸上了。 寒璧看得分外不悦,自打她进来之后,就一直板着小脸,与明月一左一右站在姒幽身后,生怕别人占了她们王妃的便宜去。 可是她们也没法把其他人的眼睛都捂住,遂只能恶狠狠瞪回去,那人不以为意,继续打量着姒幽,视线也愈来愈露骨。 正在这时,叫一旁犹豫着该买大还是买小的江九看见了,二话不说,掏出一把匕首往桌上哐地一插,整个赌桌都震了一下,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惊恐地望着他。 江九哼了一声,怒气冲冲地向那人骂道:“看什么看?再看小爷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当葡萄踩!” 那人虽然有色心,但是到底是个公子哥儿,哪里料到江九有这等悍匪行径?吓得一缩脖子,果然不敢再看了。 江九也没管那匕首,任由它钉在桌子上面,然后举着银票再次犹豫起来,庄家露出一丝笑意,道:“小哥,你倒是快着点儿啊。” “催什么?”江九不耐烦地道:“银票现在还姓小爷的名姓呢。” 庄家翻了一个白眼,不再催促,旁边的几个赌徒想说什么,却又望见了那把锋利的匕首,于是把话咽回了肚子。 正在江九举棋不定的时候,一旁的姒幽突然伸出手来,在赌桌上轻轻点了点,道:“买这个。” 江九本就有些犹豫,他问姒幽道:“买小?” 姒幽点头,江九一咬牙,一狠心,把几张银票往上狠狠一拍,发出砰的一声,对庄家道:“开!” 庄家忍不住笑着调侃道:“哦哟,小哥您悠着点,可别把奴家这桌子给拍裂了,奴家日后还得靠着它养家糊口呢。” 她一边调笑着,一边揭开了骰盅,旁边传来一声惊呼:“一、二、三,小。” 庄家低头一看,果然是六点,她惊讶地挑了挑眉,望了姒幽一眼,笑吟吟道:“还真是开了小,这位姑娘果然是厉害啊。” 这一把算江九和另一个赌徒赢了,他顿时喜笑颜开,将银票全部搂了过来,数了数,笑道:“一共八百五十两,四百五十两分给你好了。” 他说着,果然数出四百五十两银票来,推给姒幽,姒幽看了看,面上顿时浮现若有所思之色。 江九把银票叠吧叠吧,往怀里一揣,起身对姒幽道:“走了走了。” 庄家柳眉轻挑,笑道:“小哥不玩了?” 江九摆手道:“不了,改日再玩,今日还有事情。” 岂料他一番催促,姒幽却不动如山,仍旧稳稳地坐在那里,看着那庄家,表情平静,竟是在等待着。 庄家扑哧笑出来,慢悠悠道:“你不想玩,这位姑娘却想玩了。” 江九目瞪口呆:…… 姒幽淡声道:“继续。” 寒璧与明月:…… 她们王妃好像是认真地想要赌钱,这可怎么办?王爷您在哪里啊?! 然而不论她们二人在心里如何呼喊,赵羡也没有及时出现,第二轮赌局又开始了。 那庄家似乎对姒幽来了点兴趣,笑眯眯问她道:“这位姑娘,是想赌大小还是想玩别的什么?咱们这还有牌九,六博,双陆,五木,番摊,应有尽有,样样都好玩的紧。” 任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姒幽却不为所动,只是道:“赌大小。” 得,白说了,庄家也不恼,仍旧是笑着,道:“好,都听您的意思。” 她说着,捧着那骰盅摇了起来,摇了一阵,最后才放定,招呼道:“请诸位下注,是大是小,买定离手。” 其余人都陆陆续续地下了注,姒幽看了看,将刚刚拿到手的四百五十两的银票,全部推到了大的一边,江九霎时睁大眼睛,低声问道:“你全买了?” 姒幽看了他一眼,道:“全买了。” 江九揣着那好不容易才赢来的四百两,犹豫了半天,道:“那我还是跟着你吧,要输一起输。” 说完,便将银票也押在了大,庄家笑笑,揭开了骰盅,赫然是四四五,十三点,开大。 江九激动地一拍桌子:“赢了!” 庄家也是诧异不已,她看了姒幽一眼,浅笑道:“姑娘运气果然是极好的,恭喜了。” 于是姒幽刚刚才到手的四百五十两立即就翻了一倍,变成了九百两。 然而这才只是一个开始,此后几局,不论她怎么买,随众亦或是自己单买,总是能赢,就好像那骰盅里的骰子按着她的心意摆出来似的。 很快,姒幽面前的银票就堆了厚厚一叠,惹得寒璧和明月两个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们娘娘的赌运这么好么?几乎只要一下注,就必能赢钱。 后来其他的赌客也都看出来了苗头,争相跟着姒幽买,姒幽买大,他们跟大,姒幽买小,他们跟小,姒幽若是不动,他们也就不动,捏着银票眼巴巴地看着,好似一群温驯的羊,尤其是江九,一双眼睛透露出深深的崇敬,那模样,恨不得要当场拜姒幽为师了。 当所有的赌客都赢的时候,那就是庄家赔钱了。 而且还赔了不少,那庄家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笑,神色严肃地盯着姒幽打量,这赌场是她开的,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庄家,早就把这点事情摸得门儿清,赌博这种事情,有输有赢很正常,输多赢少也是正常,可是一直赢,那就很不对劲了。 她怀疑姒幽动了手脚,所以一直在观察她,试图找出点儿什么端倪来。 然而姒幽毫无破绽,她靠得离赌桌并不是很近,甚至两只手都没有放在桌上,赌桌很大,她坐的位置要必须站起来,才能摸到骰盅,而骰盅这些东西都是赌庄提供的,绝不可能出什么意外。 太奇怪了,庄家皱着细长的柳眉,一下一下地摇着骰盅,目光紧紧地盯着姒幽,不敢错过她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生怕着了道,然而直到骰盅落定,她也没动过分毫,表情平静无比,就好像在看什么寻常的事情一般。 庄家谨慎地道:“请客人们下注,买定离手。” 她之所以如临大敌,正是因为姒幽每次下注,与其他人不一样,她是毫不顾忌本钱,不论面前摆了多少银票,都是全部下了的。 一开始倒还好,也赔得起,然而钱滚钱,如雪球一般,到了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堆银票数额已是十分的惊人了,若是再输,这家赌场恐怕要输到关门了。 这初春天气寒冷无比,旁人是恨不得多穿几件,但是庄家的额上却渐渐渗出了汗,寒璧与明月两人亦是万分紧张,紧紧盯着姒幽,手都捏成了拳,这一堆银票,怕是有十万两上下了。 她们王妃好厉害!赢了好多钱! 就在所有人的等待中,姒幽动了,她伸手将所有的银票如之前那般,推向了其中一方,淡淡地道:“买小。” 声音轻飘飘的,好像那不是十万银票,而是一堆不值钱的废纸一般,而与此同时,庄家的额上有冷汗滑落下来,顺着线条优美的下颔,滴落在光洁的桌面上。 姒幽抬眼看向她,眼眸明澈如清泉,淡漠而清冷,仿佛能看透一切人心,她再次开口,重复一遍:“买小。” 一瞬间,所有人都回过神来,他们刚刚跟着姒幽也赢了不少,至少之前输的本钱都回来了,手里还有些富余,人就是这样,输的时候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赢的时候,反而瞻前顾后起来。 能上来二楼赌钱的,大多都是常客了,他们深知物极必反的规律,一旦运气好到了极点的时候,那么往往也是噩运降临的时候,猝不及防就会赔个底儿掉。 赌客们爽快者如江九,二话不说把银票一推,跟着姒幽全部买小,更多的是犹豫者,他们有的磨磨蹭蹭跟着姒幽买了一点,也有观望的,还有一部分最后选择买了大。 等所有的注都下好了,庄家才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众人道:“诸位,买定离手。” 众人纷纷后退了一步,空气瞬间凝重起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小小的骰盅,生怕错过半点。 女人将细长的手指按在骰盅上方,染着红色的丹蔻的指甲在烛光下分外艳丽,她轻轻揭起骰盅,露出一丝缝隙,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正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别动。” 第76章 第 76 章 第76章 却说赵羡带着侍卫与衙门里的捕快, 找遍了整个陵南城, 一颗心急得火烧火燎,如在油锅中煎熬似的,最后无法, 索性顺着没打烊的店铺挨个问过去, 直到问到了一家裁缝铺子里。 铺子生意冷清,一个小伙计坐在里面嗑瓜子, 赵羡进了门便问道:“打扰了,这位小兄弟, 向你打听一个人。” 那小伙计抬头问道:“什么人?” 赵羡道:“是一个姑娘, 年纪与你差不多大, 长得有我肩膀这么高,模样生得很是漂亮, 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裳,看上去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漂亮的小姑娘,”小伙计含着瓜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拖长了声音道:“好像……有点印象啊……” 赵羡心中一喜,立即问道:“在哪里见过?” 小伙计哼哼唧唧:“让我想想啊……” 赵羡见他那般模样,心里哪还有不知道的?冲侍卫使了一个眼色,一锭银子立即送上, 放在伙计面前。 那伙计一双眼睛顿时亮起, 摸了银子往怀里一塞, 原本还支吾的话顿时跟竹筒倒豆子往外倒:“哎我记得了, 那位小姐穿着上好的云纹丝绢料子,我还多看了好几眼,她原本带着两个丫鬟路过,结果遇到了一个男的。” 赵羡眸色微暗:“男的?” “是啊。” 赵羡沉住气,继续问道:“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伙计答道:“后来那位小姐就与男的说了几句话,然后跟着走了。” 赵羡呼吸一滞:“走了?走去哪里了?” 伙计吐掉嘴里的瓜子皮儿,抬起下巴示意他看对面,道:“喏,他们去那里了。” 赵羡回头,却见对面是一座二层小楼,楼上楼下,门窗紧闭,唯余一张深色的门帘悬挂在正门位置,不时有人出入其中。 不论怎么看,那都不像是一个正经地方。 赵羡甚至注意到一名跟着的捕快脸色微变,他眼风一扫,立即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捕快面露尴尬,低声道:“回王爷的话,那里是……是一家黑赌庄。” 赵羡:…… 他的脑子里迅速闪过了无数的画面,都是单纯的姒幽被路人骗了进去,然后…… 赵羡一咬牙,转身大步流星地往那二层小楼走去,几个捕快和侍卫连忙追上去,将门帘一掀,然后一扯,整个帘子瞬间掉了下来,一个捕快高声吼道:“府衙清查,肃静!” 霎时间,闹哄哄的大堂安静下来,才沉浸在赌兴中的赌徒们宛如兜头被泼了一桶冰水,从头凉到了脚底板,面面相觑,措手不及。 …… “别动。” 这一声响起时,所有人的心里都不约而同一跳,庄家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差点没按住那骰盅,她勉力吸了一口气,望着姒幽道:“客人有什么事?” 姒幽抬眼直视着她,眸子幽黑如墨玉一般,仿佛能将人的心思一眼看穿,她道:“里面的骰子刚刚动了。” 霎时间,人声静寂了一瞬之后,哗然声起,庄家脸色剧变,她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姒幽平静回视,语气毫无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件事实,道:“在你碰到骰盅的时候,骰子动了。” 一个赌客惊声道:“三娘子!你竟然出千?!” “不会吧?” “三娘子,她说的是真的?你动了骰盅?” 赌客们七嘴八舌,疑惑者有之,不信者有之,甚至有人怀疑姒幽道:“你不会是怕输了才故意诬陷人吧?三娘子在这陵南城里开了五年的赌庄,怎么可能出千?” 那三娘子立即收敛了惊色,镇静下来,望着姒幽道:“承蒙诸位信任三娘子,奴家不胜感激,客人你若是有证据,证明奴家对骰盅动了手脚,那就请拿出来,否则……” 她说着轻笑一声,道:“信口雌黄,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诬赖人,我三娘子可不是吃素的。” 寒璧与明月顿时紧张起来,皆是上前一步,略微挡在姒幽左右,寒璧咽了咽口水,望着她,道:“你想做什么?我们娘、我们小姐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你动了手脚。” 三娘子嗤笑,道:“我若是方才动了手脚,叫我全家死绝。” 这毒誓发得猝不及防,寒璧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人,她一时噎住了,竟不知如何回话。 好在三娘子也不搭理她,继续对姒幽道:“这位客人,您倒是说说,三娘子我方才怎么动了手脚的?” 姒幽没有回答,一瞬间议论声再起,三娘子笑道:“输不起,就不要来赌庄了嘛,姑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在家里架个桌子,摆个局,有的是人陪你玩,何必要来寻我们的晦气?” “怎么?姑娘不肯说话了?” 她一手撑着桌面,歪着头笑了,姣好的面容上浮现魅色,道:“在我的地盘刻意搅局,三娘子就要教教你规矩了,免得日后有人争相效仿,后患无穷。” 三娘子说着,站直了身子,伸手轻抚三掌,楼下立刻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直奔二楼,紧接着,几个彪形壮汉一把推开雅间的门,如小山一般堵在门口,打头那人四下扫了一眼,声如洪钟问道:“三娘子,是谁在捣乱?” 三娘子朝姒幽的方向一指,那几个大汉先是一愣,然后便要过来抓人,江九猛地站起身来,一拍桌子,厉声道:“谁敢动?!” 他的气势竟然很大,顿时震住了那几个打手,三娘子咯咯掩唇轻笑起来,道:“小哥生气了?” 江九面无表情地望着她,道:“她是我带来的,三娘子要找,也要找我才是。” 闻言,三娘子笑得前俯后仰,正在这时,桌边传来轻轻的几声,像是有人在敲桌子,紧接着,一个清冷的声音淡淡传来,道:“就是这样做的。” 三娘子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猛地转头看去,却见那少女五指微张,握成空拳放在桌上,拇指张开,食指与中指略微并拢,小拇指屈起,动的是无名指,正在轻轻敲打着桌面。 这是一个揭开骰盅的动作,若是她手中握着的是骰盅,那么无名指敲打的正是盅身位置。 一看到这个动作,三娘子的头皮顿时一麻,她的眼里有惊慌一闪而逝。 是的,她刚刚确实是做了手脚,用的就是这个动作,很巧妙地更改了骰子的点数,这种动作一般人是做不出来的,而她开设赌庄这么多年,就是靠着这一手屹立不倒,可她万万没想到,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竟然真的有人看清楚了这个动作。 姒幽松开手,慢慢地道:“我现在能说出你骰盅里的点数。” 话一落音,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三娘子更是大惊失色,失声叫道:“不可能!” 姒幽望着她,不解地反问:“为什么不可能?” 三娘子美目微瞪,道:“掷骰子这种事情,开几点全是运气,你如何能知道?” 姒幽却平静地道:“若我真的知道呢?” 三娘子的嘴唇略微发白,她深吸一口气,道:“那你说说,现在骰盅里是几点?” 姒幽想了想,道:“之前是一一四,小,在动了一下之后,是一一一,三点。” 有人立即道:“是豹子。” “庄家通吃!” 三娘子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有心急的赌客上前,趁她不注意一把揭开了赌盅,众人一看,里面静静躺着三枚骰子,各个都是一点朱红,赫然是三点豹子。 一名赌客怒道:“三娘子你果真出了千!” “果然是!” “这竟是一家黑赌庄,三娘子,枉我等那般信任你!” 一时间众人群情激动,此时三娘子的脸色难看得犹如锅底一般,她看着愤怒的赌客们,表情也冷了下来,道:“谁说我出了千?三点豹子就是我出千了?” “她都说出点数了,你还不承认?!” “休要狡辩了!” “给钱!” “对,赔钱!” 眼看局面要失控了,甚至有人趁乱伸手去抓赌桌上的银票,三娘子见了,双眸一利,猛然一拍桌子,高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我倒要看看今天谁敢动?!” 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雅间门口突然传来了一个男子沉沉的声音:“说得好,我倒要看看,谁敢动。” 屋子里众人都是一惊,立即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唯有寒璧和明月面上露出了惊喜之色,叫道:“王爷!” 所有人都是一脸懵然,王爷?什么王爷? 正在这时,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出现在雅间门口,容貌俊美,神色凌厉地看向众人,如同在看一群废物似的,最后目光瞬间锁定在姒幽身上,表情迅速柔和下来,宛如冰雪消融,其速度之快,叫旁人还以为他变了一张脸。 那男子正是赵羡,见到姒幽的那一瞬间,确认对方没事的时候,他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天知道刚刚那一段短短的路程,他的脑子里到底想了些什么。 然而在此时,赵羡的心顿时安定下来,甚至不自觉露出一个和煦的笑,朝她走过去,道:“阿幽,怎么到这里来了?” 上来之前还想着要好好教她,不许随意轻信别人,但是一看到这个人,什么教训都说不出来了,只想将她拥入怀中,旁的多说一句都是浪费时间。 姒幽答道:“来这里赚钱。” 三娘子:…… 所有赌客:…… 最后还是赵羡率先反应过来,笑着问道:“赚了多少了?” 姒幽指了指桌上那一叠厚厚的银票,道:“有这么多。” 赵羡打眼一看,笑了,道:“阿幽好厉害。” 他真心实意地称赞了一句之后,又扫了雅间里的赌客们一眼,目光落在那几个打手身上,声音倏然冷下来,对身后的捕快道:“朝廷禁赌已有数十年之久,这里竟然还有人私设赌庄,公然对抗朝廷,都抓起来,让林知府好好审一审。” 众捕快齐声应答:“是!” 第77章 第 77 章 第77章 今天去赌庄的人都遭了秧, 被捕快们抓了一个正着, 大齐禁赌,开设赌坊者要罚,参与赌博的人也要罚, 于是陵南城的百姓们都看到了一幅奇景。 当看到数十个赌客绑成一串被押送出来的时候, 裁缝铺子里的伙计惊了,大睁着眼睛, 瓜子皮都忘了吐。 陵南城里唯一的一家赌庄,于今日夜里被衙门给封了, 听说是因为得罪了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总之, 当三娘子被押送着路过姒幽身旁时, 她面上的表情是极其精彩的,既像是不可置信, 又像是不甘心,叫住她问道:“你之前当真是听出来的?” 姒幽平静地回视她,点点头,得到了肯定的回复,三娘子倒是没那么震惊了,只是笑叹一声,道:“想不到我三娘子还有翻船的一日。” 捕快粗声粗气地催促她:“快走。” 三娘子斜瞟了他一眼,笑着轻哼道:“催什么?刘捕头, 您往日里来咱们赌庄的次数还少了吗?要三娘子给您数数?” 众人闻声看去, 皆是嗤笑起来, 刘捕头的脸色乍红乍白, 跟开了染料铺子似的,分外滑稽。 赌客们和赌庄里的人都被押送去了衙门,姒幽站在路边望着,眼里闪过疑惑之色,赵羡见了便问她道:“怎么了?” 姒幽道:“他不见了。” 赵羡先是一愣,而后猛地醒过神来,他忽然想起之前那个裁缝铺子里的伙计说过的话来,他迅速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带你进去赌的那个人,不见了?” 姒幽点点头,赵羡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之色,问道:“你认得他么?” 姒幽道:“认得,他叫江九。” 大齐朝在先帝时便有律例,明令禁止民间赌博,发现赌者,杖一百,并没收家籍浮财,设赌者一律充军。 等到靖光帝继位,禁赌便不如从前那般严了,赌风渐起,只是都悄悄在暗地里赌,无人敢搬到明面上,想要赌很容易,三枚骰子,一个骰盅,窝在哪个旮旯里都能对赌,要禁赌却很难,费力又不讨好,于是大多地方官员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没捅开也还就罢了。 然而今天这事却是无法善了了,因为捅开它的人是奉旨来查案的钦差,是一个王爷。 林知府连晚膳都没用完,就被人报了此事,急忙忙地穿上官袍去处理,等尽数处理完了,已是半夜时分了,人都差点累瘫了。 林胤然一边走,一边叹了一口气,对书吏道:“真是来了一个煞星,这些破事几时才算完?” 书吏道:“等案子查明了,他也就走了。” 林胤然登时一个激灵,瞪着他:“查明?查明什么?” 书吏却慢条斯理地道:“不管是查明什么,让他能回去交差也就是了。” 他一双眼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微亮的光芒,慢慢地道:“他能交差,大人也就能交差了。” 林胤然面上顿时浮现若有所思之色,他道:“且容本官,仔细想想。” …… 陵南城府衙的大牢里,此时正是夜深人静之际,今夜无月,唯有火把照亮着漆黑的走廊,牢头上了年纪,趴在桌上早就睡熟了,正在这时,门忽然开了,一道黑影迅速蹿了进来。 那人脚步轻微地走过空荡荡的牢房走廊,左右张望着,最后在一个牢房门前站定,轻轻叫了一声:“三娘。” 牢里坐着的人动了动,是个女子,她抬头望了来人,毫不意外似的,站起身来,低声骂道:“好你个小兔崽子,老娘还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会?”那人笑了一声,道:“三娘莫急,我这就放你出来。” 若是姒幽在场,定然能听得出来,那人竟然是之前悄悄溜走的江九。 那锁被江九几下便打开了,形同虚设,他轻轻拉开了牢门,催促道:“先走。” 趁着夜深人静,两人很快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牢房,那牢头竟然丝毫无觉,鼾声阵阵,眼看是睡得正香。 等溜出了府衙,走在寂静的长街上,三娘子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一巴掌拍上江九的脑门,恶狠狠骂道:“好你个江小九,带人来搅老娘的局,还连累我的赌庄被封了,我非得告诉江七不可!” “三娘子!别别,”江九登时惨嚎一声,哀求道:“可千万别告诉江七,我叫你亲娘了,我真不是故意的。” 江三娘子瞪他:“不是故意的?你带了这么个厉害人物来我的赌庄,你倒是无辜的了?” 江九小声讨饶:“我真的不知道她这么厉害。” 江三娘子嗤笑:“我看你之前跟着她下注赢钱,倒赢得很欢喜么?啧啧,那模样,恨不得当场给她叩头拜师了。” 江九嘿嘿一笑,江三娘子又是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骂道:“没脸没皮的样儿,老娘总有一天要收拾你。” 一听这话,江九便知道此事揭过去了,心下大松一口气,只要江七不知道就行,什么事都好说。 却听江三娘子话锋一转,斜睨他道:“说罢,好好的京城不呆着,你突然跑来陵南做什么?” 她说着,抱起双臂来,道:“我听说江十二之前去了一趟京城,人说没就没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阁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我思来想去,也就你和江七清楚其中的内情了。” 江九道:“三娘,我正是为了此事而来陵南。” 江三娘子神情一肃,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江九四下看了看,道:“此处非谈话之地,我们换个地方说。” 一刻钟后,两人到了江三娘子家中,三娘子道:“说罢,我这小破地方没有人来。” 江九低声问道:“三娘还有多久要服药?” 江三娘子一怔,答道:“认真算来的话,还有八日,不过……” 说到这里,江三娘子忽然神情一正,盯着江九道:“你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莫不是你又把五蕴毒的解药弄丢了?这次三娘可真是没法帮你了,上一回的解药迟了整整五日,让我吃足了苦头,齐盛那个老东西,我估摸着他是有别的什么打算了。” 江九道:“并非如此,三娘,我是另外有事情告诉你。” 他望着三娘子的眼睛,道:“你想解毒吗?” 江三娘子狐疑地打量他一番,道:“谁不想解毒?只是五蕴毒无解,怎么?你又想到了什么鬼主意?” 江九道:“我的毒解了。” 江三娘子怔了一怔,立即拉过他的手,将袖子往上一推,果然见到那光洁的皮肤上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果真能解?” “我江小九何时骗过人?”他将袖子放下来,道:“上回解药丢了,承蒙三娘子相帮,救命之恩不敢或忘,如今是该回报三娘子的时候了。” 他说完,便将解毒的事情细细说来,待听到江十二丧命竟是因为此事时,江三娘子惊了,道:“江十二原是碧水阁那边的人,心思阴毒,这种事情你们竟也敢告诉他,果真是胆大。” 江九老老实实地道:“这是我和江七想出来的主意,若没有江十二,我们一时半会也筹集不到那么多银子。” 江三娘子疑惑问道:“要多少银子?” 江九比了手势,道:“三百万两。” 江三娘子险些被呛到,震惊道:“要这么多?!” 她站起身来,转了一圈,哭笑不得道:“江小九,你今日若是不来我的赌庄,我倒是还能搜罗出一些积蓄,可是赌庄如今被官府查封,家财全部没了,半个子儿都没给我留下,三娘我如今一贫如洗,便是大街上的乞丐都比我富裕。” 江九也自知理亏,他咳了一声,道:“三娘莫急,咱们没有钱,还有别的啊。” 江三娘子顿住,狐疑道:“此话怎讲?” 江九道:“我问你,去年在大秦山的那一笔生意,是谁接的?” “大秦山……”江三娘子立时悟了,道:“你是说刺杀晋王的那件事?” 江九点点头,又道:“还有,徐如海被灭门的事情,这些情报消息,对于晋王爷来说,难道不比钱,更值钱吗?” 江三娘子面上浮现深思之色,道:“我在陵南城待了这么久,徐如海的事情,我倒是知道得清楚,但是大秦山的那桩生意,却是碧水阁做的,你也知道,阁里有规矩,江汀阁向来不许与碧水阁私下往来,那桩生意的情报是江二收集的,要想从他那里抠出消息来,恐怕比登天还难。” 江九道:“那就慢慢来,总有办法查出来的。” 江三娘子道:“且容我再想一想。” 江九知道她心中的考虑,碧水江汀阁看似一体,但是实则不然,两者相差甚远,碧水阁里大多都是些穷凶恶极之徒,整日刀口舔血,做些杀人的勾当。 而江汀阁则是主要收集各方情报消息,阁里有明令,不许两方的人私下往来,碧水阁接了什么生意,江汀阁收集了哪些消息,都不允许透露,一经发现,便会立即处理掉。 江三娘子是江汀阁的老人了,她自然深知其中的忌讳,而如今要她将知道的情报消息透露给别人,还是给一个与朝廷有重大干系的人,江三娘子不放心。 一旦将徐如海的事情说出去,不止她会引起阁主齐盛的疑心,甚至整个碧水江汀阁都会为之倾覆,暴露于世人眼前。 江三娘子迟迟不应,江九忽然想起来时江七叮嘱过他的话,便开口道:“三娘,你难道不想离开江汀阁吗?” “碧水阁收钱杀人,是他们的事情,与我们有何干系?若真的扳倒了碧水阁,我们也不必再受齐盛驱使了。” 江三娘子望着他,满眼不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又如何能保证,朝廷到时候就一定会放过我们?” 江九慢悠悠道:“若是我们寻求一处庇护呢?” 第78章 第 78 章 第78章 陵南城北别馆。 此时已是深夜, 灯火昏暗,早春夜里寒冷, 屋子里早早就生起了炭, 很是温暖,赵羡正抱着姒幽,表情严肃道:“阿幽, 我有事与你说。” 闻言,姒幽放下手里的竹管, 转而看他, 道:“什么事?” 赵羡道:“日后你万不可以如此轻信于人。” 姒幽疑惑:“轻信?” 赵羡略微皱起眉头,正色道:“那个叫江九和江七的,你不知道他们的来头,万一他们有害人的心思呢?” 姒幽答道:“我在他们身上下了蛊,若他们要害我, 恐怕会比我先死。” 闻言,赵羡顿时默然, 他忽然想起从前姒幽说过的一句话, 巫族的人,远比你所想的要可怖, 看似毫无防备,实则早早就在你的脖子上架了刀子。 他想,这样也好, 如此一来, 再也无人能够威胁到他的阿幽了。 赵羡轻轻抚着少女的柔顺的长发, 莞尔道:“阿幽并非那种柔弱可欺之人,是我多虑了。” 姒幽却也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道:“我知道的。” 赵羡眉头轻挑,笑着问她:“果真知道?” 姒幽点点头,道:“知道。” 她的表情认真无比,赵羡的一颗心顷刻间就软做了一团,忍不住在她脸颊上轻轻啄吻,低声道:“阿幽,我实在喜欢极了你,你也知道?” 姒幽侧过头来看他,轻声道:“知道。” 少女的眸子被烛光映得明亮,像是落进了星子,又像是璀璨的琉璃,叫人忍不住沉溺其中,赵羡定定地望着她,过了一会,才问道:“那阿幽,喜不喜欢我?”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听在人的耳中,泛起一丝丝酥麻的意味,姒幽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上他的下颔。 微凉的手指轻轻游移着,像是蝴蝶在试探触碰,赵羡忍不住微微阖上眼,感受着那轻若羽毛的触感,渐渐滑到了他的脖颈上,喉结微动,那纤细的手指便随之停住了。 赵羡睁开眼,与那双幽黑的眸子对视,片刻后,那只微凉的手一松,少女微微倾身过来,在他的唇边亲吻,就连吻也是凉的,像初冬时落下来的雪花,丝丝沁着凉意,却叫人分外舒适。 赵羡将那一片雪花含在舌尖,轻轻舔舐亲吻着,一腔情意悉数化作了怜惜,如林间清泉,几乎要满溢出来。 紧接着,他听见了一个清冷却又绵软的声音呢喃道:“喜欢……” 赵羡猛地停下动作,他紧紧盯着姒幽的眼眸,低声道:“阿幽,你刚刚说了什么?” 姒幽眼睛轻眨了一下,然后赵羡便感觉到少女柔软的唇动了一下,微微启开,一张一合,吐出几个字:“我,喜欢你。” 这感受分外清晰,清晰得就像是她将这四个字要通过两人亲密紧贴的唇齿,送到赵羡的心底去一般,随之引起轩然大波,如山倾海覆一般。 男人的眼神瞬间变了,如幽深的瀚海,能将人溺毙其中,他拥住姒幽的力道渐渐大了些,亲吻猛然就热烈起来,仿佛疾风骤雨,叫人没有丝毫喘息的余地。 过了许久,这激烈的亲吻才慢慢停了下来,姒幽听见他的声音沙哑,语气却是笑着的,道:“阿幽,我很欢喜。” 姒幽眼神微微一动,她伸手摸了摸赵羡的脸,微凉的手指如同温润的玉石,紧接着就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姒幽清楚地看见了他眼底的神色,一片赤诚,她道:“这么欢喜?” 赵羡轻笑:“是。” 姒幽面上若有所思,又道:“那我说要娶你的话,你岂不是要欢喜疯了?” 赵羡微怔,一双凤目陡然亮了起来,他笑吟吟道:“阿幽终于想要娶我了吗?” “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姒幽认真地道,然后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从来不说谎。” 她说完,便站起身来,走到桌柜前,赵羡不明所以地跟了过去,道:“怎么了?” 却见姒幽拿出了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叠厚厚的纸,竟然全部都是银票!有三百两一张,也有八百一千两的,各种各样,就连存放的钱庄也都不一样,五花八门。 姒幽道:“我让寒璧帮忙数了数,这里大概有九万八千两银票。” 赵羡望着那一匣子银票,呼吸微微一滞,道:“你今日去赌庄,就是为了赚银票?” 姒幽道:“是,我见他们赚钱好像很容易,江九给了我四百五十两,我便拿来下注了。” 她把话说得轻飘飘的,仿佛下了注就一定会赢回来似的,叫赵羡哭笑不得,若是那些赌徒听了这些话,恐怕要气到呕血吧。 而赵羡只觉得说这话的阿幽,怎么看怎么都可爱到了骨子里,世上为何会有这样好的人,还叫他遇见了。 姒幽继续道:“在王府的箱子里,还有三百万两的银票,足够养活整个王府了。” 赵羡:…… 他忽然想起了在王府的时候,房间角落位置有一个箱子,姒幽曾经说过不许打开的,赵羡问道:“阿幽,三百万两银票,就装在那个箱子里面吗?” 姒幽点点:“是。” 赵羡顿时哭笑不得,道:“那……五千两整与聚德钱庄,也是你从银票上看来的字?” 姒幽道:“是。” 赵羡失笑,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低声喃喃:“我的阿幽真是一个宝贝。” 他紧紧搂着怀中人,声音里带着笑意,温柔几乎要溢出来,说:“等回了京城,我们就成亲吧。” …… 次日一早,便有一名侍卫求见,他拿着一封书信,对赵羡道:“王爷,属下在别馆里发现了这个。” 赵羡疑惑,将那书信接过来,上面赫然写着:晋王亲启。 他拿着那书信,并不打开,只是问侍卫道:“这信是在何处发现的?” 那侍卫答道:“就放在花厅的桌上。” “怎么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后面传来,那侍卫看了一眼,面孔涨得通红,赵羡心觉不好,转过头去,却见姒幽站在门口处,长长的青丝散落下来,外面随意披着一件外裳,神色既冷清又有几分慵懒,如同枝头绽放的寒梅,自有一种风情。 那侍卫看得都呆住了,却听自家王爷的声音阴恻恻道:“好看吗?” 侍卫登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慌忙垂下头连连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姒幽疑惑看他,问赵羡道:“他怎么了?” 赵羡答道:“无事,阿幽,外面冷,你先进去吧。” 他说着,扬声唤来寒璧,道:“服侍王妃梳洗。” “是。” 赵羡这才冷冷瞥了那侍卫一眼,沉声道:“你先下去吧。” 早春天气,外面飘着细密的雨丝,寒冷入骨,那侍卫额上却冷汗涔涔,内衫都湿透了。 赵羡拿着那信进了房间,姒幽正坐在妆台前,任由寒璧替她挽发,赵羡拖过一张椅子来,挨着她坐下,将信拿给她看,道:“阿幽,有人送了信来。” “信?”姒幽略略侧头,扫了一眼,道:“上面说了什么?” “我看看,”赵羡便将封口拆开,里面是一张信笺,旁的再没有了,那信笺上只写了寥寥几行字,他的目光微凝,过了片刻,竟然笑了起来,道:“阿幽,你猜猜是谁写来的?” 姒幽略一思索,道:“江九?” 赵羡笑道:“阿幽果然厉害。” 他抖了抖那张信笺,慢慢地道:“今日下午,我们便去会一会这传说中的,江汀阁的人。” 三月初,江南潮湿多雨,天气阴沉沉的,雨从早上就开始下了,一直到下午,细如牛毛,停停歇歇,将青石板铺就的长街浸得湿漉漉的。 百味茶楼是陵南城中最有名的一座茶楼,开设已有十余年了,二层小楼临江而立,楼下垂杨依依,杏花粉白,将白墙青瓦的茶楼在掩映其中,烟雨朦胧,透着一股说不尽的江南风情,一辆马车辚辚驶过,在茶楼前停了下来。。 赶车的是一个年轻人,作侍卫打扮,从车上跳下来,便伸手打开帘子,低声道:“主子,到了。” 里面答应了一声,紧接着,一名年轻男子从车上下来,他的相貌生得颇为俊美,剑眉凤目,看起来分外温和,正是翩翩公子,惹得街上路过的少女们忍不住驻足回首,待多看几眼,便又羞怯笑着走了。 紧接着,年轻公子又从车上扶下了一位身着素色衣衫的少女,那少女模样也是极美的,眉眼清冷,几乎在瞬间就吸引了行人的目光,忍不住在心底惊叹。 好一对璧人。 那年轻公子十分自然地牵起少女的手,两人便进了百味茶楼,徒留下众人兀自心生遗憾,世人都是喜爱美的事物,若是少看一眼,那便已是一桩憾事了。 那年轻公子正是赵羡,他牵着姒幽进入了茶楼大堂,立即有伙计注意到了,连忙小跑着过来,堆起热切的笑意:“两位客人,可是要喝茶?” 赵羡言简意赅地道:“订了天字号雅间。” 那伙计恍然大悟,道:“是,是,您们这边请,小人引两位过去。” 他说着,便在前面带路,引着两人上了二楼,走到最靠边的一间雅间门前,伙计轻轻叩门,不多时,门开了一条缝隙来,江九那张娃娃脸探了出来,他看了赵羡一眼,不知为何似乎有点紧张,低声道:“二位请进。” 江九说完,便让了开去,姒幽与赵羡进了雅间,窗边正坐着一名身着红衣的女子,熟面孔,竟然是昨夜赌庄的庄家,三娘子。 第79章 第 79 章 第79章 待见两人进来, 三娘子笑吟吟站起身,道:“久闻不如一见, 晋王爷殿下, 久仰了。” 她说着,又转向姒幽,浅笑道:“王妃娘娘, 昨日是奴家有眼不识泰山,班门弄斧, 贻笑大方, 若有哪里让王妃娘娘不顺心的,奴家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还请王妃娘娘不要见怪。” 说这话时,她神色泰然自若,分外顺从, 就仿佛发自真心地道歉赔罪,姒幽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 才略微颔首, 道:“无事。” 这是认可了,江三娘子心底蓦然一松, 却听赵羡道:“阁下在信中说,今日邀我等前来,是有要事相禀, 不知是什么要事?” 江三娘子望了江九一眼, 见他点点头, 这才深吸了一口气,道:“王爷有没有听说过,碧水江汀阁?” 赵羡的手微微捏紧,目光凝住,片刻后,才飞快地露出一丝诧异,道:“这是什么地方?本王还从未听说过。” 江三娘子道:“王爷没听说不要紧,不知这个东西,您有没有见过?”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小的刀来,那刀实在是太小了,只有一指长宽,收在刀鞘之中,而在刀鞘上,印着一条游动的鱼,分外眼熟,这个图案,赵羡已经见过不下三次了,就算是个傻子也该对它熟悉了。 赵羡的目光在那条游鱼印记上徘徊,唇角微微露出一个不带笑意的笑,道:“这个印记本王见过。” 江三娘子道:“这是碧水江汀阁的信物,阁内的重要兵器上,都会刻有这个印记。” 赵羡倏然抬眼,望着她,眸光有一瞬间的锐利,不带情绪地问道:“包括杀人的时候?” 江三娘子直视他,不闪不避,坦然应答:“是。” 她说着,又看向一旁不作声的姒幽,继续道:“实不相瞒,奴家是有求于王妃,若王妃肯答应,为做回报,奴家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告诉王爷。” “你要什么?” 江三娘子毫不犹豫地道:“想求王妃为奴家解毒。” 赵羡听罢,便道:“你们碧水江汀阁里,都是用毒药来控制下属做事么?” 江三娘子道:“王爷说得不错,其实事到如今,奴家既是开了口,索性也不瞒着二位,碧水江汀阁其实并不是一体,而是分为两股势力。” 赵羡目光微微一凝,听江三娘子徐徐道:“其中一股势力名叫碧水阁,碧水阁的人专门做杀人的勾当,里面大多都是穷凶恶极之徒,有江洋大盗,也有恶匪,鱼龙混杂,什么货色都有,而另一股势力,则是江汀阁了。” “江汀阁不接杀人的任务,只负责收集情报和各方信息,因为不需要武力,所以大多人都是女子或是年纪不大的少年人,江汀阁与碧水阁界限分明,若非必要,两方的人从来不许私下会见。” 赵羡剑眉轻挑:“分得倒是很严格。” “这是自然,”江三娘子笑了一声,道:“一把利刃,一双眼睛,若是搅和到一起去,这船迟早要翻掉的,除此之外,阁主还给所有人都喂了五蕴毒,每隔半年服一次解药,未服者则只有死路一条。” 赵羡道:“你们接杀人的任务,都是给钱就杀么?” 说都说了,倒也不在意多说一点,江三娘子答道:“碧水江汀阁做的是开门的生意,自然是给钱就做,不过这钱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给得起。” “此话怎讲?” 江三娘子道:“每隔一个月,阁里会发出品阶不一的月石令,放在一家店里隐蔽售卖,价高者竞得,拿了这月石令,就可以下达任务,比如说,要夺谁的家产,要杀谁的满门,碧水阁来者不拒。” 赵羡的神色倏然冷了下来,江三娘子自然有所察觉,她立刻就停了下来,却听他道:“继续说。” 江三娘子才道:“任务越是艰难,月石令需要的价钱就更高,只要出得起价钱,碧水阁什么都可以做。” 听到这里,姒幽忽然敏锐问道:“那江汀阁呢?” 江三娘子愣了一下,姒幽望着她,道:“江汀阁在其中,又是做什么的?卖消息?” 江三娘子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犹豫,最后答道:“碧水阁杀人时,会需要被杀人的消息和情报,这些都是由江汀阁给的,除此之外,正如王妃娘娘所说,江汀阁也卖消息和情报。” 她道:“譬如这一次,陵南城知州徐如海的死,情报就是从奴家这里提供的。” 赵羡骤然抬起头,望着她,道:“幕后真正的凶手是谁?” 江三娘子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姒幽,显然,她在等待姒幽的答案,姒幽没有说话,一旁的江九都有些急了,正在他欲开口的时候,却听姒幽终于道:“可以,你继续说。” 闻言,江三娘子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她道:“据奴家所知,下达任务的人,是陵南城知府林胤然,但是幕后之人,却不止一个,其中就有山阳省的巡抚毕鸿博。” 赵羡的脸色微变,江三娘子以为他不信,便道:“王爷有所不知,山阳省的官员贪腐成风,有一句话是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官商勾结,沆瀣一气,远的不说,便是奴家这个赌庄,开设了五年,便足足供了有不下五十万两的银子。” 她的话赵羡并不怀疑,当他进入徐府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区区从五品官员,一年三千两的俸禄,如何置办得起那样的宅子? 他声音沉沉道:“既然如此,他们为何后来闹翻了,反过来杀了徐如海?难道是分赃不均?” 江三娘子笑道:“王爷高见,他们确实闹翻了,山阳省盛产丝绸,每年的丝绸大部分都供给了朝廷,山阳省的商人便勾结了官员,压低价钱,购进桑农的丝,再以高价卖给宫里,牟取暴利。” “这些都是记录在账的,而账本,不知怎么就落到了徐如海的手中,他以此要挟,想要分利再多一些,提了一回没有成功,反而引起其他官员的警惕,一不做二不休,便先杀了徐如海,叫他永远闭嘴了。” 赵羡立即便想起徐如海的书房中,多宝架上少了的一个花瓶,他道:“所以,账本呢?” 江三娘子笑吟吟道:“奴家知道在何处。” 她继续道:“奴家甚至可以将它交给王爷,但是有一件事,想请王爷援手。” “什么事?” 江三娘子坦然道:“话既然说到这个地步,奴家也不藏着掖着,只求王爷来日剿了碧水江汀阁之后,放我们几人一马,我等愿意为王爷效忠。” 闻言,赵羡的表情很是平静地望着她,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审视与探究,江三娘子仍旧是笑着的,只是眼底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之意,被对方注视的这一刻,她才感觉到了极大的压力,迫使她几乎要挂不住笑。 正在这时,赵羡忽然转过头去,那一瞬间,江三娘子只觉得压力骤减,然后她便听到赵羡对姒幽道:“阿幽觉得如何?” 姒幽看了江三娘子一眼,思索片刻,淡声道:“好。” “既然阿幽说好,本王便答应了。” 赵羡站起身来,负手道:“来日朝廷剿灭碧水江汀阁,本王定会庇护你们。” 江三娘子与江九对视一眼,皆能看见对方松了一口气,江三娘子笑吟吟道:“那奴家就先行谢过王爷了。” “不过……”赵羡话锋陡然一转,望着她道:“你们不必效忠本王,只需要效忠王妃,便足够了。” 江三娘子一愣,立即道:“是,奴家明白。” …… 陵南城林宅。 下属来报的时候,林胤然正躺在榻上,额上贴着冰冷的布巾,昨夜处理那个赌庄的事情,折腾得太晚,导致他今日得了风寒,正在高热,今日告了假,连府衙都没去了,生怕那个晋王又给他弄点什么事情出来,他这把老骨头拆了都不够用的。 是以那下属来的时候,还叫他提心吊胆,待得知只是牢里跑了一个犯人,林胤然的心才放下来,没好气骂道:“那就去抓啊,来报给本官做什么?要本官拖着病体跟你们一同去大街上抓人?一群饭桶,连个人都会看丢,那牢里是被耗子打了个洞吗?” 下属被好一通骂,狗血淋头,不敢反驳,喏喏应是,林胤然看见他便心烦,摆手道:“行了,滚吧滚吧,别在这碍着本官的眼。” 那下属去了,没多久外面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胤然只以为还是方才的下属,愤怒地嚷道:“又是什么事啊?没完没了了!” “大人!” 进来的竟不是那个下属,林胤然一惊:“刘书吏,你这么着急忙慌的是做什么?” 刘书吏急促道:“大人!别馆方才有人来报,晋王爷说要回京了!” “什么?!”林胤然猛地坐起来,一把扯掉额上敷着的布巾,惊疑不定地道:“怎么突然说要回京?之前有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刘书吏道:“事出突然,卑职接到消息,就来报大人了。” 林胤然勉强镇静下来,道:“扶本官起来,让人赶紧去将此事报知巡抚大人,另外赶快备轿,本官要去别馆一趟!” “是!” 天色还未晚,正是下午时候,下了一日的雨总算是停了,天色呈现出一种特别的昏黄,一顶青呢小轿被一群人簇拥着到了城南别馆门口,那里排列着三架马车,十数个仆从与侍卫正在忙碌着,往车上搬运行李。 小轿在门口停下来,出来的人正是林胤然,他打量几眼,便抬步往别馆里走,对门房道:“本官求见晋王爷,劳烦通报一声。” 第80章 第 80 章 第80章 不多时, 林胤然便顺利见到了赵羡,他毕恭毕敬行了礼,便问道:“下官今日告病,未曾去到府衙, 才听下属来报, 说王爷要即刻回京了?” 闻言,赵羡笑笑,道:“事出突然,没有提前告知林府台, 确是本王的错。” 林胤然立即惶恐道:“王爷折煞下官了,只是不知王爷为何匆匆要走?” 赵羡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道:“是本王思虑不周,这些日子以来王妃思念家中, 郁郁寡欢, 不见开颜,本王思来想去,决定还是送她回京才好。” 林胤然心说, 你回去当然好, 但是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说, 嘴上却是道:“那王爷派人送王妃回去便是了, 若是不放心,府衙还可以调遣十个差役, 一路护送。” 赵羡却道:“多谢林府台好意, 只是本王若是不一同随行, 王妃便不肯独自离开,是以本王也没有办法啊。” 你可是个钦差,奉旨来办案的,不是来哄你的王妃的! 林胤然腹诽之后,心里倒松快了一些,他巴不得对方早点滚蛋完事,口中还要假意道:“这却是一桩难事了,王妃若是忧思成疾可如何是好?王爷也是难啊。” 赵羡笑了一声,望着他,意味深长道:“谁说不是呢?人生在世,不过是左右为难,本王如此,林府台亦是如此啊。” 林胤然心里一突,不解其意,遂只能干巴巴地笑笑:“是啊,王爷说得有理,有理。” 于是在山阳省一众官员暗暗的欢欣雀跃下,送走了朝廷来的钦差,虽然到了最后,他们也没搞明白这个钦差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说查案吧,案子也没查明白,不过说到底,煞神走了就好,山阳省很快就会恢复从前的平静。 来时三辆马车,去时亦是三辆,只是后面的马车上多了两个人,无人发现,仍旧还是水路,回到京师时,已是三月中旬了。 阳春三月间,桃花杏花争相开放,到处都是一番花红柳绿,生机勃勃的景致,京师也终于有了几分盎然的春|色。 王府里的迎春花开了,细长的枝条上点缀着鹅黄的小花,花枝争先恐后地从墙上垂下来,好大一片,仿佛墨绿色的瀑布一般。 姒幽一进王府便被这丛花吸引住了,她犹记得去年冬天的时候,这些纸条还是光秃秃的,丑得惊人,不想到了春天,竟会这样好看。 “阿幽。” 身后传来赵羡的声音,她转过身去,正见着他从游廊上下来,道:“我得进宫一趟。” 姒幽想了想,道:“要我同你一起去吗?” 这还是她第一次提出要与赵羡一起入宫,其中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他们要成亲了,至少要与未来丈夫的家人打一声招呼,姒幽记得巫族里当初也是这样做的。 赵羡很明显地一愣,然后便笑了,他的眼睛很亮,伸手轻抚姒幽的鬓发,温柔笑道:“阿幽,今天还不行,我有事情要向父皇禀报,等明日吧。” 姒幽点点头:“好。” 赵羡唤来下人,安排车马,准备进宫,在这个分外寻常的下午,夕阳微照,将一切的影子都拖得长长的,当他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还无人意识到,一场足以引起整个朝廷震动的事情要发生了。 赵羡等在御书房外,不多时,里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刘春满出现在门口,胖胖的脸上堆起笑意,恭敬道:“王爷,皇上宣您觐见。” 赵羡微微颔首,他大步走进了殿内,久未见面的靖光帝,正坐在御案后,手里拿着一本奏折,见了他,抬起头来,赵羡立即俯身拜下去:“儿臣参见父皇。” 靖光帝将折子放下,手肘撑着桌沿,俯视着他道:“听说你家王妃思念家里,你连案子也不办了,着急忙慌就赶回了京师?” “朕交给你差事,你就是这么给朕办的?” 赵羡叩头,立即道:“并非如此,父皇,儿臣实是另有隐情,王妃之事只是借口,以作脱身,特意回来将实情禀报父皇。” 靖光帝微微眯起眼,略微坐直了身子,道:“你说,朕听着。” 赵羡取出一卷账本,道:“父皇看了这个,便什么都明白了。” 靖光帝:“拿过来。” 一旁候着的刘春满立即上前,双手小心取过那卷账本,呈到靖光帝的案前,账本很陈旧,边缘泛着黄,甚至还起了皮微微卷起,有墨色透了出来,靖光帝盯着它看了一眼之后,这才打开。 此后便是长久的沉寂,靖光帝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最后难看得简直犹如锅底一般,账本上那一个个名字,犹如锥子一般,刺入他的眼中,无所遁形,像是扯开了表面的皮,露出肮脏的不为人知的内里。 看到最后,靖光帝已然面色铁青,刘春满服侍了他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般情态,那一双眼里如同在酝酿着噬人的风暴。 “混账东西!” 靖光帝咬牙切齿地骂道,他的手都略微发抖,举起那账册正欲摔出去,想了想,又作罢,然后一把抄起御案上的描金龙纹端砚扔了出去,发出惊天动地的哐当声音,砸在刘春满的脚边,吓得他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满室宫人俱是一颤。 靖光帝猛地站起身来,怒声道:“朕的臣子!百姓的父母官!就是这么一群蠡虫!中饱私囊,尸位素餐,来人!将内阁阁员并六部尚书,还有太子,都给朕叫来!” 话说到这里,怒气倏然消失,他的声音转为森然:“朕倒要看看,他们准备如何给朕解释此事。”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而天子一怒,则是伏尸千里,血流漂橹,就在这个寻常的下午,靖光二十九年,大齐朝官场最大的一次官员贪腐案便由此拉开了序幕,朝局为之整顿肃清,牵连在其中的人除了山阳省所有的官员之外,还有朝廷六部的人,甚至包括了宫廷内务府,足足有数百人之多! 与此同时,刑部与大理寺也狠吃了挂落,因为碧水江汀阁的事情被捅了出来,降职的降职,罢免的罢免,一时之间,人人闻风色变,生怕自己与这个案子有半点牵连。 因为有江三娘子与江九等人的线索提供,碧水江汀阁倒是很快就被剿了,只是大多数犯人都闻风而逃,除此之外,那个传说中的阁主齐盛,却是被抓住了,极其顺利,就连赵羡都觉得事情顺利得有些诡异。 审这个案子的人也是赵羡,因为山阳省官员贪腐之案的缘故,刑部尚书被罢免,右侍郎祝元乃降职,最后倒是赵羡被提了刑部尚书。 他打量着对面的齐盛,从江三娘子等人口中,这齐盛是一个性情古怪阴狠的老人,他从前是一个江湖游医,因为懂些医术,后来落草为寇,跟着一伙匪寇四处作乱,抢劫钱财,时间一长,他觉得这样毕竟不好,容易被朝廷盯上,于是便寻求起更加稳定的赚钱路子,收钱替人卖命。 因为他们做事利落干脆,杀了人之后会伪作是流寇作案,于是竟然渐渐的真有人找上门来,买凶杀仇,碧水江汀阁就这样定下来了。 齐盛如今年纪也有五十来岁了,看上去就是一个孱弱的老人,满头白发,穿着囚衣,脸上有一道横贯半张面孔的旧疤,也因为这道陈年的伤口,他的左眼是瞎的,眼珠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看上去分外可怖。 不需要赵羡费什么口舌,他就分外配合地把案子都阐述完整了,包括如何卖出月石令,如何交易,怎么接的任务,怎么杀的人,事无巨细,全部说了出来,把刑部记录的书吏听得一愣一愣的,目瞪口呆,他在刑部多年,就没见过如此配合的犯人。 末了,似乎看见了他面上的惊色,那老头古怪一笑,道:“我有今日,早就做好了准备,养了一群狼,会被反咬总是在所难免,但是我死了,他们也别想活,我这些年在刀口舔血,富贵荣华了大半辈子,也实在是过腻了。” 他说着,又将碧水阁与江汀阁中的人员悉数说来,包括他们会在哪里出现,在哪个地方有暗点,其中也有江三娘子和江九等人,说得无比详细,甚至还告知了那些人的弱点与癖好,赵羡只能又调来几个会画画的书吏,将那些人的相貌,经由齐盛口述,全部画了下来。 最后给齐盛确认时,他咧嘴笑了笑,对赵羡道:“老朽就盼着王爷早日将这些人,捉拿归案了。” “这是自然,”赵羡颔首,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问道:“还有一桩事情问你,当初在大秦山的那个任务,究竟是谁发出的?” 闻言,齐盛那只苍老浑浊的独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的意味,他故意道:“阁内规矩,不许向外人透露任务发布人的身份,恕老朽不能告知王爷了,王爷若是真想知道,大可以自己去查。” 赵羡的表情顿时一冷,他盯着齐盛,那一瞬间,他的眼睛如几欲暴起的狼一般,满是凶色,叫人见了胆寒,威势迫人,便是奸猾如齐盛,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的神色再次恢复平静,就仿佛刚刚的那一眼是错觉似的,他甚至笑起来,轻声对小吏道:“好好招待。” 在场的人各个都是人精,立即会意,道:“是,请王爷放心。” 两位差役押着齐盛入了牢里,赵羡起身走到书吏身旁,道:“都记下来了?” 那书吏连忙道:“是,王爷,都记在这里了。” 赵羡低头看着那供词上画好的押,点了点头,道:“你出去吧。” “是。” 待小吏走后,班房中空无一人,他拿起一旁的笔来,在那供词上草草涂了几笔,又从旁边的纸张中抽出来三张画像放在烛火上点了,火焰很快升了起来,那纸上赫然是画着江三娘子、江七与江九。 第81章 第 81 章 第81章 养心殿。 大殿内静悄悄的, 靖光帝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看,这些日子朝廷事多,令他有些疲惫,宫人们行动都是轻手轻脚, 唯恐弄大了一点声音。 正在这时, 刘春满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在御座旁边站定,躬着身轻声道:“皇上,晋王殿下求见。” 靖光帝继续看书, 没有抬眼,口中道:“让他进来吧。” “是。” 刘春满出去了,到了大殿门口,笑容满面地对赵羡道:“王爷, 皇上宣了, 您请。” 赵羡颔首,入了殿里,先是给靖光帝行了礼, 靖光帝这才放下手中的书, 抬起头来:“刑部这几日事情多, 难得你还有功夫来朕这儿。” 赵羡恭敬道:“刑部的案子都已结得差不多了, 儿臣是另有找父皇相商。” “嗯?”靖光帝不知怎么从这一句话里嗅到了些什么,骤然警惕起来, 望着他:“公事还是私事?” 赵羡道:“是家事。” 靖光帝再次拿起书来, 口中道:“既然是家事, 就不急于这一时了,改日再议。” 赵羡语气坚持:“父皇。” 靖光帝看着他那副模样,哎呀一声,长叹一口气,把书扔下了,两手撑着膝盖,道:“说罢,又是你那个王妃的事情?” 赵羡反应极快地拍了一句马屁:“父皇英明。” 靖光帝嗤笑一声,道:“她现在愿意嫁给你了?” 赵羡答道:“是。” 短短一个字,他的眼底却不自觉露出笑意来,是真心的,真诚的,与他平日里的斯文有礼的笑完全不一样,叫人见了便忍不住放松下来。 靖光帝就这么望着他,若有所思道:“看来你是真的喜欢她了,她有这么好?” 赵羡道:“父皇若是见了她,一定也会喜欢的。” 对于这句话,靖光帝表示出淡淡的怀疑,道:“这世上只有一样的东西谁见了都喜欢,朕也不例外。” 赵羡眼底泛起疑惑,靖光帝才继续道:“那就是银子。” 赵羡:…… 靖光帝站起身来,负手望着他,道:“行了,既然如此,那你就挑个日子,带她进宫来,让朕见一见吧,看看你这位王妃与银子相比,究竟孰美。” 赵羡立即答应道:“是,儿臣叩谢父皇。” 赵羡走后,靖光帝书也不看了,坐在榻上沉思,许久之后,问刘春满道:“他那个王妃,你见过没有?” 刘春满垂着头笑:“皇上说笑了,奴才怎么会见过?” 靖光帝不禁有些发愁:“他若过几天真给朕带来了一个丑妇,可如何是好?朕要作何反应?” “呃……”刘春满想了想,建议道:“这……皇上只看一眼便好,左右是晋王殿下娶妻。” 言下之意就是,王妃丑不丑,那是他的事情。 靖光帝深以为然,又狐疑道:“不对啊,这晋王和安王都为她打了一架了,晋王也就算了,安王那个货色瞧上的女人,怎么可能会丑?” 刘春满也怔住,与靖光帝对视一眼,他抬了抬手,道:“去,去将乐阳公主叫来,听说打架的时候她也在场,朕得仔细问问她。” 免得到时候出了丑。 赵玉然这会刚刚从宫外回来,听说靖光帝召见,连忙换了一身端庄的衣裳,急忙忙来了养心殿。 靖光帝打眼一看,便心中了然,佯作怒意道:“又去哪里野了?” 赵玉然讨好一笑,连忙凑过来给他捶背,道:“儿臣在宫里闷得慌,就出去散散心,顺便给父皇带点儿有趣的小玩意,父皇这两日国事繁忙,儿臣看在眼里,真是心疼极了。” 她说着,面上也配合地做出痛心的神色来,衬着那张略带稚气的小脸,颇有些滑稽,靖光帝哼地笑了一声:“心疼极了?那怎么不见你来给朕请个安?” 赵玉然顿时支吾道:“这不是怕打扰父皇么?” 靖光帝撇开眼,哼道:“你就是口头上心疼,心里根本没有想着你爹。” 赵玉然连忙讨饶,又是一箩筐好话不要钱地往外倒,可算把靖光帝哄住了,他正色道:“行了,别撒娇,多大个人了,朕叫你来,是有事问你。” 赵玉然一边殷切地给他捶背,一边道:“父皇要问什么?儿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靖光帝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问道:“你四皇兄的那个王妃,你是不是见过的?” 赵玉然一双大眼睛骨碌一转,立即道:“儿臣确实见过。” 靖光帝面上不自觉露出几分好奇来,道:“总听传言说,她模样生得……咳咳,不大好,性情凶悍,目不识丁,还喜欢豢养一些小东西,此事是真是假?” 赵玉然想了想,答道:“有真有假。” “哦?”靖光帝愈发好奇了,道:“说来听听。” 赵玉然道:“她生得很漂亮,儿臣长到如今,就没见过有她那般漂亮的人,就……就好像天上的仙人似的。” 靖光帝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朕就说,以老三那个性子,若模样生得丑,怎么可能入得了他的眼,还值得跟老四打一架?” 他说完,又道:“继续说,除了漂亮呢?” 赵玉然老实答道:“她确实是大字不识一个,走在街上连店招都认不得。” 靖光帝琢磨了一下,道:“不识字这倒不要紧,她性情如何?” 赵玉然又想了想,道:“不爱说话,也听不大懂官话。” 靖光帝疑惑道:“那她如何与老四交流的?难不成指手画脚么?” 赵玉然答道:“所以她和四皇兄一般都是说儿臣听不懂的话。” 靖光帝一时半会还没醒过神:“什么意思?” 赵玉然理所当然道:“她不大会说官话不要紧,四皇兄会说她那里的话便成了。” 靖光帝:…… 赵玉然误以为他心中不满意,还欲说什么,忽然又想起当初的那一串糖葫芦来,不觉有些嘴里下意识帮腔道:“这些都不算重要吧?官话读书识字这些东西,日子长了也就会了,她的脾性还是很好的,并不像外面传得那样凶悍。” 靖光帝点点头:“那就好。” 他说着,又想起来最后一样,好奇问道:“那……她果真喜欢养一些小东西?” 说起这个,赵玉然不自觉就想起当初趴在姒幽肩上的那一条赤色的小蛇来,艰难点头:“是养了。” …… 晋王府。 姒幽正坐在廊下,天气晴朗,将整个院子照得明亮无比,阳光自檐上落下来,暖意洋洋的,叫人忍不住昏昏欲睡。 她的面前放着一张桌几,上面却摆着无数的竹片,色泽青翠,显然是刚刚削下来的,桌上还残留着碧色的碎屑,被风一吹,洋洋洒洒地飘走了,散发出竹子特有的香气。 姒幽认真地将竹片都削成了一样的粗细,然后在上面钻孔,赵羡来时,她正在往上面刻字。 赵羡没有打扰她,只是站在一旁看着,都是古老的巫族文字,赵羡认得大部分,只是寥寥几个字,也不知说得是什么,遂等她刻完了一根,才疑惑道:“阿幽,这是什么?” 姒幽将那一根刻好的字放在一旁,淡淡道:“是婚书。” “婚书?” 姒幽想了想,道:“巫族女子求亲时,必须要提前刻好婚书,然后带去男子家中,把婚书交给其父母,如果男子的父母答应了这桩婚事,便会在婚书的末尾刻上男子的名字。” 听了这话,赵羡忽地想起来,姒幽曾经是与一个巫族男子成过亲的,不免有些酸溜溜的感觉升腾起来,他看着姒幽一个字一个字地刻画着,问道:“你当时……也给别人刻过婚书?” 刻刀顿住,姒幽抬起头来,盯着他看,春日明媚的阳光落在她的眸子里,竟然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暖意,带着笑,她道:“你吃味了?” 赵羡呼吸一滞,他紧紧盯着那双明眸,低声道:“是,我吃味了。” 姒幽忽地笑了,笑容清丽,眼尾微微翘起,像是娟娟新月,向来清冷的神色一扫而空,她道:“没有,此生只刻这一次。” 赵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颗心倏然柔软成了一团,像是有什么轻轻挠了一下,那些汹涌的情意在他心口奔涌流淌着,令他甚至略微红了耳根。 他意识到这或许是一句情话。 此生只为你刻一次婚书。 那一卷不长的婚书足足刻了三日才完成,刻完之后,姒幽用浸了桐油的棉线将竹简一一串起来,绑紧了,然后摊开,露出古朴的字迹来。 赵羡伸手轻轻在那些痕迹上抚过,一笔一划,都是由他的心上人亲手雕刻而成,于他而言,这一卷小小的竹简,已然胜过世间万物。 任是有万千缠绵的情话,也抵不过这短短数十行字。 他微微一笑,柔声道:“阿幽,我们今日就进宫去吧。” 晋王府备了车马,很快便到达了宫门口,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面道:“爷,皇宫到了。” 姒幽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轻轻一颤,随即捏紧了,她疑惑道:“怎么了?” 赵羡笑笑,牵起她道:“我们走吧。” 皇宫之中,一个小太监一路小跑,奔过长廊,转到养心殿门前,轻声叫道:“干爹,干爹!” 片刻后,刘春满从殿内出来,低低斥责道:“嚷嚷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那小太监急得额上都见了汗,道:“来了,他们来了。” 刘春满听了,顿时也有些紧张:“谁?晋王殿下来了?” 小太监立刻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也似,刘春满二话不说,立刻进殿去了,对靖光帝道:“启禀皇上,晋王殿下带着晋王妃入宫了。” 靖光帝一下站了起来,有些错愕地道:“这么快?” 刘春满小心道:“估摸着这会已经到了乾清门了,您看您是……” 靖光帝略微思索,看了看身上的常服,道:“先替朕更衣,去御花园。” 第82章 第 82 章 第82章 这是姒幽第一次进皇宫,她从未见过如此宏伟的建筑, 远处宽阔的屋脊上雕刻着各式各样的兽, 姿态不一, 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众人,威风凛凛, 朱漆的柱子,金色的琉璃瓦,朱红的宫墙,白石铺就的宫道,远处有一列宫人垂头走过,消失在拱门之后。 姒幽打量了许久, 忽然道:“墙太高了。” 赵羡在宫里住过许多年, 倒是没注意宫墙的高度,听了这话, 略微愣了一下,才道:“是, 这里比王府的墙要高。” 姒幽一边走, 一边道:“人住在里面, 不会闷么?这里看不到别的东西。” 赵羡笑笑, 道:“尽管如此, 但是想住在这宫里的人,远比你想象得要多, 阿幽不喜欢这里吗?” 姒幽想了想, 道:“不习惯。” 闻言, 赵羡便笑了,道:“等见过父皇,我们还回王府去。” 姒幽点点头,轻声应答:“嗯。” 赵羡便牵起她的手,往前面走去,不多时,便见一个小太监朝他们迎过来,赵羡见过他几回,是在养心殿守值的,遂问道:“父皇如今在何处?” 小太监连忙堆笑道:“皇上此时正在御花园等着王爷呢,您随小人来。” 他说着,做了一个手势,躬着身子领着两人往御花园的方向走,不多时便到了,此时正是阳春三月间,御花园里百花竞相开放,耳听得潺潺水声,幽香阵阵,几树腊梅临水盛开,过了小桥,又有一大片茶花,姹紫嫣红,分外夺目。 那小太监引着两人一路走到御花园深处,那里有一座亭子,亭外正候着几名宫人,从姒幽这个方向望去,只见一名中年男子背对着他们而坐,手里拿着棋子,正在沉思着。 刘春满见了赵羡两人来,立即轻声向靖光帝禀报道:“皇上,晋王殿下来了。” 靖光帝嗯了一声,道:“让他们进来。” “是。” 刘春满连忙出了亭子,对赵羡和姒幽道:“皇上宣二位觐见,请。” 赵羡点点头,牵着姒幽入了亭子,给靖光帝见礼:“儿臣参加父皇。” 赵羡跪了下去,姒幽在顿了片刻之后,也跟着跪拜下去,靖光帝捏着棋子,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未来的儿媳妇吱个声,反倒是他的儿子开口了:“父皇,这是阿幽,姓姒,名幽。” 靖光帝也不能让他们一直跪着,便摆了摆手,道:“都起来吧。” “谢父皇。” 赵羡牵起姒幽站了起来,靖光帝又让人设了座,这才以目光打量起对面的女子来,他的眉头一动,心道,玉然这回的话竟还真是靠谱,这女子果然生得极美,纵使他如今贵为九五之尊,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 眉眼标致,气质清冷,如那水边的腊梅一般,可望而不可亲近。 靖光帝又去看赵羡,心想,难怪了,跟他这求了两回三回,非要把人家娶回府里不可。 靖光帝轻咳一声,正欲说点儿什么场面话来寒暄,比如问问这未来儿媳家里的情况,几口人,几亩地之类的,然而话到了嘴边,还未张口,就见姒幽伸手,将一样什么东西推到他面前来。 靖光帝不由疑惑看她,道:“这是什么?” 姒幽答道:“初次见面,我想向您求娶赵羡,这是婚书,请过目。” 她刚开口的时候,靖光帝心里还略微诧异,这官话虽然带了些古怪绵软的口音,但是粗粗一听倒还说得不错,哪里像赵玉然说的那样差了? 等他听全了对方的话,登时醒过神来,震惊道:“你说什么?!” 姒幽以为他没有听清楚,再次重复一遍,道:“我想向您求娶赵羡,这是婚书。” “求娶?” 靖光帝目瞪口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赵羡,慢慢收敛了神色,狠狠一拍桌子,直震得棋盘上的棋子都是一跳,他神色严肃,冷声道:“反了你们了!” 外面的宫人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道靖光帝勃然大怒,皆是好奇地用眼角余光瞥来,靖光帝察觉到了,努力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对刘春满沉声道:“去,让他们都滚,御花园十丈之内,不许任何人靠近!” 刘春满也被吓得不轻,连忙恭声应答,退出去疏散了宫人们,赵羡这才开口唤道:“父皇——” 不等他说话,靖光帝便又是一拍桌子:“你给朕闭嘴!” 赵羡果然闭了嘴,靖光帝怒视他,声音沉沉道:“原来你不是想娶王妃,你是想入赘,那感情好,朕准了,明儿就削了你的亲王爵位,滚出京城,去深山老林子里头做人家的上门女婿!” 赵羡不答,靖光帝冷笑一声:“怎么不说话了?前阵子你不还说得头头是道,侃侃而谈吗?现如今哑巴了?” 赵羡道:“是父皇不许儿臣说。” 怒气到了极点,靖光帝反而冷静下来了,他挑眉,拍着桌子怒道:“好!那你就给朕说,你今日要是说不出一朵花来,朕就打断你的狗腿!说!” 赵羡跪下来,叩了一个头,道:“父皇容禀,此事原本是阿幽乡里的习俗,儿臣以为,并无不妥之处。” 靖光帝匪夷所思地盯着他,简直要疑心他的脑子坏了:“并无不妥之处?朕看哪里都不妥得很!你堂堂一个王爷,要去入赘给人家做上门女婿,老赵家就没出过这么丢脸的事情!” 赵羡忽而道:“太高祖皇帝当年不就是入赘的么?” “你——”靖光帝大瞪着眼睛,死死盯着他,咬牙道:“太高祖皇帝能在马背上打下一座江山,难道你也能?” “你还有胆子跟我提太高祖皇帝?!” 靖光帝气急了,连自称都改了,拿起手中紧紧捏住的棋子就朝他劈头盖脑掷过去:“好大的狗胆!” 哪知那棋子将将要砸到赵羡头上时,斜刺里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来,将它堪堪挡住,啪嗒一声,白玉的棋子便落在了地上,咕噜噜滚了开去。 这一下就把靖光帝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他盯着姒幽,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赵羡,慢慢点头,沉声道:“好,好得很,你们两个人……你们都给朕滚出宫去!” 姒幽微微侧了侧头,全然不受他的怒气影响,她问道:“您不同意?” 靖光帝简直要被她疑惑的语气给气笑了,道:“怎么?你觉得朕应该要欢天喜地地同意这桩婚事?最好还给你们办个热热闹闹的婚礼,然后把朕的儿子送到你们那深山老林子里做上门女婿?” “深山老林?”姒幽更疑惑了。 “难道不是?”靖光帝瞪着她。 两人面面相觑,僵持了片刻之后,靖光帝意识到自己大概误会了什么,他冷静下来,率先转头看向赵羡,顿了顿,在旁边坐下,气态威严道:“你不是要禀吗?继续!” 赵羡这才道:“多谢父皇,儿臣之前便说过,说求娶,也仅仅只是阿幽乡里的习俗罢了,日后若我们成了亲,仍旧还住王府,儿臣没有入赘,也、也不会去深山老林里面做上门女婿。” 靖光帝默然片刻,这回他沉住了气,道:“既是她乡里的习俗,她家里人会同意?” 赵羡道:“阿幽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如今只有儿臣了。” 靖光帝面上的表情略微松动了一些,心里思量着,这意思也就是说,求娶二字只是一个表面的口头说法了,他又道:“既然如此,入乡就该随俗,她来了咱们这里,就合该照着咱们的规矩来,自古只有男子娶亲,哪有女子娶亲的道理?” 赵羡张口就来:“太高祖皇帝当初就是被——” 靖光帝的额头顿时一跳,猛地一拍桌子:“不许提太高祖皇帝!” 赵羡:…… “是,儿臣知道了。” 靖光帝想了想,好悬没发火,只是苦口婆心道:“女子娶亲便是男子入赘。” 赵羡:“可儿臣并非入赘。” “你——”这车轱辘话又绕回来了,关键是,靖光帝竟然还觉得有几分道理,男子嫁给女子,确实是入赘,然而赵羡又并不是去做上门女婿,既是没有去女方家里,怎么能算是入赘? 想来想去,靖光帝只觉得自己都要不认识入赘两个字了。 骤然间,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冷着声音道:“那既然如此,日后你们生了儿女,是姓姒,还是姓赵呢?” 赵羡立即道:“这种事情言之尚早,待生了之后——” 他话还没说完,旁边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姓赵。” 是姒幽接了话,赵羡顿时愣住,话说到一半竟然断了,姒幽眉目仍旧清冷,却依稀透着几分特有的温柔,若不是因为太熟悉,几乎看不出来。 姒幽转向靖光帝,道:“日后我们若是生育儿女,就姓赵,这样的话,您同意我们的亲事吗?” 靖光帝也怔了一下之后才回过神来,他想了想,觉得这时候若是答应,未免有些气弱,遂还欲挣扎一下,道:“朕不同意。” 姒幽思索片刻,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叠什么东西来,放在桌上,道:“这是聘礼。” 靖光帝打眼一看,最上面那张却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他还是头一次碰到有人想用银票打发自己的,顿时哭笑不得,坚持道:“朕不会同意的,朕坐拥天下,万里江山,什么没见过?你未免也太狂妄了些。” 姒幽只听了那一句不同意,想了想,又拿出一叠来,靖光帝无奈摇头:“朕——” 他的目光骤然顿住,那银票上面,赫然又是五千两,这么一叠,怕是足足有几百万两。 几百万两,那是一整个大齐朝皇宫一年的支出。 靖光帝沉默了,片刻后他对赵羡道:“你明日去找钦天监,叫他们算一个良辰吉日。” 第83章 第 83 章 第83章 听说靖光帝让他们去找钦天监算日子,姒幽便道:“婚书上已有日期。” 靖光帝才收了银子, 俗话说, 吃人嘴软, 拿人手短,他也不好立刻摆架子, 顺手拿起那桌上的婚书来,打开一看,整个人都懵了一下。 无他,那婚书篇幅很短,可通篇他一个字都不认得,最后还是赵羡指着一行字, 道:“父皇, 婚期是三月二十九日。” 靖光帝瞪了他一眼,道:“朕自己会看。” 赵羡不说话, 姒幽拿出刻刀来,递给他, 靖光帝不明所以, 道:“你做什么?” 姒幽指了指那竹简的末尾, 道:“要刻上他的名字, 亲事便算是定下来了。” 靖光帝道:“又是你乡里的习俗?” 姒幽点点头, 他这才接了刻刀,在竹简的末尾处刻了好一阵, 总算刻出来了两个字, 递回给姒幽之后, 他站起身来,对赵羡道:“你要入赘也罢,不入赘也罢,但是入乡随俗,婚礼必须按照咱们大齐朝的礼制来,朕会下旨,让礼部着手准备,你们不得有任何疏漏,也不许将你被娶了的事说出去,朕丢不起那个人。” 赵羡点点头,道:“儿臣明白。” 靖光帝盯着他看了几眼,哼了一声,气不顺地负手离开了,等走出了御花园,他才对刘春满叹气道:“民间都说女大不中留,朕看生个儿子也没有用处,成日里就想着跟朕对着干,得寸进尺,可恶至极!” 他说着,又生起气来,刘春满哪里敢说什么?他也是头一遭听到这种事儿,这大冷天的,他满脑门都是汗,挤出一个笑来,道:“若真照晋王爷说的那样,今日这事没有旁人知道,婚礼也是按照祖上的礼制来,这事儿就与普通的亲事无甚区别了,皇上宽宽心,切莫气坏了自己。” 刘春满这几句倒是宽慰到了点子上,靖光帝其实也并不是特别拘泥古板的人,这种随意的态度或许是写在了老赵家的血液里,就如赵羡之前所说,大齐的太高祖皇帝曾经就是入赘的上门女婿,他当时的妻子,还是一名守寡的猎户女,大丈夫不拘小节,他仍然还是打下了大齐江山,荣登九五。 更何况,赵羡这事也确实没旁人知道,再按照大齐朝的礼制来,那就跟赵羡娶也没什么区别了。 靖光帝心里舒坦了几分,回养心殿时,走到一半,忽觉不对,回过味儿来:“朕前阵儿只答应了要看看他的那个王妃,什么时候同意了他的亲事?” 刘春满壮着胆子道:“就在您拿了那三百万两银票的时候。” 靖光帝:…… 钱财误朕,当真是可气! …… 回晋王府的马车上,姒幽往袖子里掏了掏,只摸出来几张银票,数来数去,道:“只有一千二百两了。” 这一千二百两还是她从赌庄里赢回来的。 赵羡见了便止不住地笑,一手虚虚握拳,挡在唇边,道:“阿幽,谁教你用银票……咳咳,给父皇的?” 姒幽想了想,道:“族里都是这样,阿眉从前与我说过,女子求娶时,若是对方家里父母不同意,必然是聘礼给少了,多给些他们自然就同意了。” 她说到这里便停下了,显然是想起了什么,微微抿起唇来,赵羡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叫着她的名字:“阿幽。” 姒幽抬眼看向他,外面的阳光自车帘缝隙照进来,落在她的面孔上,睫羽如蝶翼一般,轻微地颤了颤,她的瞳仁透明清澈,里面却盛满了茫然,叫赵羡不知所措。 他不知该如何宽慰,唯有展臂将她拥入怀中,低头轻轻吻住她,悄声呢喃,温声安抚道:“阿幽,不要难过……” 姒幽抬手,抱住了男人结实劲瘦的腰身,然后缓缓收紧,像溺水之人抱住了最后的浮木,她轻轻阖上眼,缓慢地回吻着,享受这令她安心的温柔。 第二日,礼部便接到了圣旨,着他们即刻为晋王制定婚事礼仪,婚期定于三月二十九日。 礼部一众官员俱是懵然,三月二十九日?现下已经是三月二十六日了!短短三天内就要将全部婚事礼仪准备妥当?这是堂堂亲王纳妃,你们当是上街买菜呢! 礼部不干了,跑去找了钦天监,质问他们究竟是怎么算的婚期,是不是要跟他们礼部过不去? 钦天监也是分外委屈,连连道,这婚期不是他们算的,而是皇上定下的。 礼部官员蒙了,又去求了靖光帝,只说三日的时间实在太紧了,没听说哪个皇室婚礼就给三天时间准备的,奏告天地宗庙,行纳采、问名礼,纳吉、纳徵、告期礼,这一连串下来,两个月都不嫌多。 靖光帝咳了一声,毫无愧色地道:“婚期不是朕定的,是晋王自己定的,有什么事情,你们只管找晋王去,别问朕,朕不管这些。” 礼部一众官员目瞪口呆,古往今来,他们还是头一回听说,娶亲自己定婚期的,这也太随意了些。 然而这时候晋王赵羡刚刚破了一个大案子,在朝局之中轻飘飘地就掀起一番腥风血雨,无数官员纷纷落马,简直是所有人眼中的煞星,礼部官员你推我推的,最后把老好人右侍郎推了出来,意思是去问一问晋王,婚期能不能再延长些日子,好让礼部准备充分一些。 晋王赵羡仍旧是一如既往地温和笑着,看似和气,实则坚持,道:“若是礼部为难,婚礼一切酌情从简,但是婚期既定,便不可延误。” 言下之意就是,本王等不了了,三月二十九日,一定要完婚。 礼部右侍郎:…… 晋王自己都说了,可一切酌情从简,他们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说,那这个事情礼部做不了,做不了就得滚回家去了。 礼部的官员们愁白了头发,晋王说得好听,酌情从简,可没有说一切从简,具体怎么个酌情,他们也要仔细掂量掂量了。 这是礼部有史以来遇到的最大的难题,上上下下劳动起来,连夜写了礼册,接着便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徵,忙得脚打后脑勺,那段时间,他们就连走路都是用跑的。 晋王这婚事又与其他人不同,晋王妃的娘家不在京师,赵羡另外买了一处别院,跟晋王府也就隔了两条街的路程,近得很,这让礼部官员松了一口气,好歹路程近了,勉强也算节省了不少时间,所有人都开始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 婚期既然已经定下了,那么钦天监卜期问吉的程序便省下了,三月二十七日,遣官告了太庙,下午,宫里派了绣房的嬷嬷过来,量身裁衣。 姒幽张开双臂,纤腰盈盈不足一握,那嬷嬷一边量,一边笑道:“娘娘这腰实在是太细了,到时候这一处的绣花,恐怕要让她们费心多绣一些。” 旁边跟着的一名绣娘连忙应下,赵羡在一旁看着,忽然道:“婚服要玄色的。” 那嬷嬷愣了一下,疑惑道:“可是本朝婚服大多是朱色,从未听说过有玄色的,这……怕是不合礼制。” 赵羡听罢,顿了顿,道:“那就多做两套,要玄色的。” 他神色认真,嬷嬷哪里拗得过他?只得无奈答应下来:“是,但凭王爷吩咐。” 于是皇宫的数十位绣娘连夜赶工,灯油都不知烧了多少,才终于在二十八日的夜里,赶制出了四套婚服,两套为喜气的朱色,乃是依照大齐礼制而做成的。 另外两套则是玄色,布料黑中透着赤红,依照晋王的意思缝制出来,袖摆袍边上都绣着深色的花纹,就连那花纹都是晋王画出来的,绣娘们绣两整整两日,愣是不知道那花纹是什么,看起来竟像是一个个字。 三月二十八日深夜,姒幽看见了那一套玄色的婚服,与当初她在巫族成亲时穿的那一套一模一样,寒璧拿在手里摸了摸,好奇道:“这上面的花纹好生奇特,奴婢从未见过这样的。” 姒幽看了看,暖黄的烛光下,玄色的丝质布料折射出微亮的光芒,很是精致,她将衣裳展开来,仔细辨认着,道:“这上面绣的是字,不是花纹。” “字?”寒璧疑惑道:“是什么字?奴婢怎么不认得?” 姒幽答道:“是我族里的文字。” 寒璧:“那上面写了什么?” 姒幽纤长的指尖轻轻抚摸着那些精美无比的刺绣,慢慢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玄色的衣裳缓缓披上了少女的肩,修长纤细的手指自深色的宽袖间探了出来,映衬着白皙的肌肤,分外夺目,宛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 穿上了那婚服,姒幽整个人的气质便为之一变,清冷而内敛,仿佛枝头盛放的玉兰,可望而不可接近。 玄色的喜服将她纤瘦的身形勾勒出来,寒璧替她将乌黑的发挽起,青丝顺着腰背垂落,玉白色的脖颈,纤细得好似娇嫩的花茎,仿佛轻轻一碰便会折断。 子时,夜深人静,别院里却是灯火通明,桌上放着一盏精致的羊角灯,是姒幽很早之前就准备好了的,她将灯点上,提着便出了屋子。 整个别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也不见人,只有路上的灯笼兀自亮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姒幽就提起那一盏羊角灯,一路出了别院,走过寂静的长街,王府就在眼前,大门洞开着,门前也是点了灯笼,两名王府下人守在那里,躬身等候。 明明四周都有人在,却没有一丝声音,就连脚步声几不可闻,姒幽站在王府门口,将手中的羊角灯挂在了门头上,很快,有一行人自里面缓缓而来,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身形颀长,气宇轩昂,眉目俊美,他望着姒幽,忽而笑了。 第84章 第 84 章 第84章 三月二十九日, 天下着蒙蒙的细雨, 不是什么吉日, 但是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 晋王爷在今天纳妃迎亲, 晋王府也因此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迎亲的过程是繁冗漫长的,但是好在是一件喜事,便不觉得难熬了, 几乎一转眼就到了晚上, 王府里灯火通明, 处处都是挂着大红的丝绸, 彰显着洋洋的喜气, 人声嘈杂,而在主院卧室之内,却是一片静悄悄的。 外面细密的雨丝落在瓦片上, 发出窸窣的声响,洞房之内红烛高燃, 姒幽坐在床边, 她的头上蒙着朱红的喜帕,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望着面前的方寸之地, 细长的手指交叠着, 紧接着, 被一只修长的手握住。 “阿幽。” 姒幽略微抬起头来, 那手伸过来,替她将喜帕掀起来,明亮的光线慢慢落入她的眼底,映得眸子澄澈无比,泛着些微的暖意。 赵羡长久地凝视着她,这感觉仿佛是陷入了一个美妙的梦中,令他连呼吸都不敢放大,生怕梦醒了。 直到寂静的空气中,喜烛噼啪一声,爆了一个灯花,他猛地醒过神来,伸出手去,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在少女的眼角,那里是一颗朱色的小痣,唯有如此亲密的时候,才能将它看得清楚分明。 赵羡轻轻亲吻着那颗痣,无数缠绵的柔情自胸腔里涌出来,如同细细的丝线,将他与眼前这个人缠绕到一处,紧紧绑缚着,恨不能生生世世不必分离。 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赵羡……” 赵羡轻轻吻住她的唇瓣,低声呢喃:“叫我四郎,阿幽。” 姒幽望着他,果然乖顺地唤他:“四郎。” 女子向来清冷的声音此时听来却轻软如同叹息,叫人听了心都要化掉,她微微抬起头,亲吻着男人的脸侧,睁着的眼如单纯的小鹿一般,能清楚地看见其中的依赖与温柔,令人不胜怜惜。 赵羡眸色幽深如海,伸手托着她的下颔,亲密地吻着,将那淡色的唇亲得如同揉皱的桃花瓣,泛着艳色的红,魅人心魄。 朱色的喜服层层散开,如同剥落的红莲花瓣,露出内里洁白柔软的花蕊来,脆弱而美丽,赵羡低头望着身下的少女,雪白的肌肤映衬着大红色的喜被,染上了淡淡的绯色,简直说不出究竟是哪一方更加艳丽夺目,就像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美得令人恨不能献上一切。 赵羡端详了许久,只觉得心中的那一只巨兽终于按捺不住,试图冲破桎梏着它的牢笼,将身下之人拆吃入腹。 幽幽的冷香四散开来,伴随着细而弱的□□,宛如梦中喁喁呓语,被翻红浪,极尽缠绵,直至红烛燃尽,天色将明…… 不知过了多久,姒幽倦得早已睡了过去,任由赵羡翻来覆去地折腾也不肯醒来了,她鲜少有睡得这么沉的时候,寂静的床帐间,呼吸清浅如兰。 赵羡伸手从床边摸出一把剪子来,抚了抚她柔顺的长发,然后在发尾处剪下短短一截,又剪了自己的,最后将两者放在一处,用红线仔细缠好,收入了一个朱色的香囊中,放在枕下。 他这才仔细地打量着怀中的少女,纤细的玉肩裸|露着,从这个位置能看见有大片的赤色花纹在背上蔓延,艳丽无比,映衬着白玉似的皮肤,分外魅人。 赵羡满足地拥着姒幽,仿佛拥抱着毕生的珍宝,恨不能时间就此停住,不再流动。 姒幽任他抱着,也不醒来,仿佛是累极了,赵羡便抱着她睡,然而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觉怀中很凉,凉得他一个激灵,猛然惊醒过来。 姒幽体质偏凉,这赵羡是知道的,但是也从没有这么凉过,仿佛怀里抱着一尊冰雕似的,叫他止不住地颤了一下。 赵羡骤然心惊,低头望去,却见姒幽面色苍白,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他轻轻叫了一声:“阿幽?阿幽你醒醒!” 然而无论他怎么叫,姒幽都毫无反应,兀自陷入昏睡之中,冷汗将被褥都浸透了,赵羡起先不知是怎么回事,片刻之后,才突然反应过来,将姒幽稍微翻过去一下,一眼便望见她背上的怀梦花,花仍旧是开的,只是那艳丽的赤红色不知何时转为了深红,就像是干涸的鲜血,甚至有发紫的迹象。 是怀梦蛊! 赵羡想了起来,今天正好是第三个月,怀梦蛊要发作了。 他立即披衣起身,高声叫道:“来人!” 门外立即有了动静,寒璧与明月一同进来,不明所以地看着面带焦急的赵羡,道:“王爷有何吩咐?” 赵羡冷声问道:“阿幽养的蛊呢?” 寒璧与明月面面相觑,她答道:“因近日是迎亲的日子,娘娘将蛊放在竹园了。” 赵羡二话不说,命令道:“你们在这里守着,本王去去就来。” 寒璧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答道:“是,奴婢知道了。” 外面还下着小雨,赵羡连伞都来不及撑,提着灯笼一路狂奔到了竹园,把路上守值的下人们看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愣在当场。 赵羡顾不得许多,径自推开了姒幽养蛊虫的屋子,里面霎时间传来窸窣之声,一片死寂,屋外没有月光,只有他手中的灯笼散发出幽幽的昏黄的光芒。 借着这昏黄的光,他能看见有微弱的萤光在空中闪过,一只硕大的蜘蛛悄悄自盒子中爬了出来,它的背上闪烁着青蓝色的光芒,令人见了便觉得毛骨悚然。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轻微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缓慢地在坚硬的地面上爬行,这一座屋子平日里是不许任何人进来的,除了姒幽自己,她曾经说过,蛊虫毕竟是虫,若是旁人贸贸然闯入,很有可能会为蛊虫所害。 望着幽暗的房间,到处都潜伏着危险的蛊虫,赵羡想到人事不知的姒幽,顿时咬了咬牙,大步踏入室内,举起手中的灯笼,借着那昏黄的光线,寻找赤蛇的踪迹。 那个放着蛊虫的木架子做得实在有些大了,赵羡找了许久,甚至连那些竹管都一一打开看了,几次险些被蛊虫咬了,他都没有放弃,继续埋头翻找着。 直到他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锦盒,那个盒子是盖着的,他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躺着一条红色的小蛇,正是赤蛇。 赵羡将锦盒拿起来,正欲转身离去时,忽然头皮一阵发麻,仿佛要炸起来了似的,他的正前方,距离不到一指的地方,到悬着一只漆黑的大蜘蛛,背上的花纹在灯笼光芒的映照下,折射出冰冷诡谲的光。 蜘蛛细长的八条腿灵活地动着,往他的脸上扑来,赵羡二话不说,一锦盒砸过去,砸得它登时飞了出去,啪地掉在地上,鬼面蛛飞快地划动着八条腿,顺着墙角爬到木架后去了。 赵羡面无表情地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锦盒离开了屋子,依旧快步往主院的方向跑去,生怕耽搁了半分。 平日里还不觉得,如今赵羡却觉得路程如此漫长,当初修筑王府的工匠不知脑子里装了什么,把好好一条路修得歪歪扭扭的,恨不得拐出十八弯来,令赵羡烦不胜烦。 他索性大步跨过花圃,翻过游廊的栏杆,加快步伐,总算是赶到了主院,早春的雨冷得很,赵羡挟裹着一身湿冷的寒气进了卧室,他的发丝和衣裳尽湿,十分狼狈,把寒璧都看得惊住了。 赵羡却毫不顾忌,问道:“阿幽怎么样了?” 寒璧惊慌道:“娘娘的手好冷,一直没醒过来,奴婢方才让明月去取炭了。” 正说着,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明月提着一个巨大的筐子进了屋子,匆匆道:“奴婢将炭拿来了。” 赵羡吩咐道:“都点上。” “是!” 赵羡顾不得浑身上下湿淋淋的,他一撩下摆,坐在床边,望着锦被中的少女,她的面孔苍白如纸,完全失去了血色,让人几乎要疑心这是一尊精致的玉雕。 赵羡伸手探入被中,他方才从外面匆匆回来,风吹雨淋,手指冰冷到僵硬了,然而那被中的温度却比他的手还要冷,简直像是塞了无数冰块在里面似的。 他艰难地握住姒幽的手,喃喃道:“怀梦蛊毒发作……就是这样的吗?” 赵羡抽出手来,打开了怀中的锦盒,里面是一条通体赤红的蛇,因为温度寒冷,它趴在那盒子里蜷成了一团,一动不动。 赵羡毫不在意地将它拿起来,放在掌心捂住,随即吩咐寒璧道:“将火盆拿过来。” 寒璧与明月连忙照做,两人将白云铜盆抬了过来,盆里烧漫了赤红的炭火,暖融融的温度散发开来,赵羡将手中的赤蛇略微靠近了些,随口又道:“去打开一扇窗。” “是。” 窗扇被打开时,外面传来檐下滴水的声音,一滴一滴,已是将近天明时分了,雨丝洒落在树叶上,发出细密的声响,更衬得这夜色寒凉如水。 赵羡紧紧注视着床上的姒幽,正在这时,他的手中突然微微动了一下,顿时引起三人的注意,他转头望去,只见那一道赤红色慢慢地动了动,细长的身躯滑动开来,是赤蛇感觉到温暖,终于苏醒了。 它极其缓慢地动了动头部,然后抬了起来,吐出信子,发出嘶嘶的轻微声音,赵羡凝视着它,看着赤蛇的动作一点点由笨拙转为自如。 寒璧小声提醒道:“王爷,它醒了,要放进盒子里么?” 赵羡摇了摇头,他捧着赤蛇,正欲转过身去,却听寒璧立刻低呼一声:“王爷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赵羡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指尖骤然一痛,瞬间剧烈的痛楚争先恐后地从伤口处蔓延开来,他被咬了! 明月惊叫一声:“王爷快松手!” 岂料赵羡非但没松开,反而不假思索地一反手,用力抓住那想逃的赤蛇,俯下身自锦被下面摸索着,将少女细瘦冰冷的手腕拉了出来。 第85章 第 85 章 第85章 赵羡强行按着那赤蛇, 赤蛇受惊, 立即用细长的蛇尾死死卷住他的手腕, 发出嘶嘶威胁的声音, 开始拼命挣扎, 试图挣脱桎梏。 谁知赵羡比它更狠,无论它怎么扭动,两指手指如铁钳似地紧紧捏住它的七寸,迫使赤蛇不得不张开口, 露出尖细锋利的牙来, 上面还生着倒勾, 在烛光下折射出慑人的寒光。 那蛇毕竟还小, 轻轻松松就被制住了, 在赵羡强硬的逼迫下,它不得不屈辱地顺从着,咬住了姒幽的手腕。 看完这一整个过程的寒璧与明月目瞪口呆。 过了许久, 赤蛇才松开了口,它似乎有些疲累了, 再没有之前的那一股子精神气, 脖子都有些软塌塌的,赵羡随手将它扔进了锦盒中, 立即去查看姒幽的状况。 奇异般的, 她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竟然好转了些许, 脸颊上渐渐浮现几分血色, 嘴唇也染上了些许淡粉。 赵羡仍旧有些不放心, 他伸手探入锦被下摸了摸,温度似乎没有方才那般冰冷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面上浮现出疲惫之色来,对两个不知所措的丫鬟道:“你们先下去吧,记住,今日的事情,不许与任何人提起,听见了吗?” 他的声音到最后转为了威严,毫无情绪,听得两人都是一颤,连声应答:“是,王爷放心,奴婢们省得了。” “去吧。” 房间门再次被轻轻合上了,赵羡在床边坐了半晌,眼看着姒幽的气色一点点恢复,身上也渐渐暖了起来,他的那颗高高悬起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一丝寒意从开着的窗外传来,赵羡蓦然打了一个寒颤,他惊觉自己浑身上下冰冷无比,却是衣裳湿透了,忘记换下。 他将襟口解开,换上干燥的衣裳,又在火盆旁坐了许久,直到身体微微回暖,才再次躺了下来,将姒幽轻轻拥入怀中,凑近了些,感觉到她清浅的呼吸呵吐出来,分外平和,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阿幽?” 赵羡轻轻叫了一声,少女仿佛听见了,像是要醒来,她略微动了动手指,紧接着就被握进了一只温暖而熟悉的手中,于是她便不动了。 赵羡就这么抱着她,长久地凝视着,眼底浮现出深深的忧虑,直到天色大亮,仍旧一夜未眠。 姒幽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十分舒坦,像是被泡在温水中一般,无比安心,她睁开双目,正对上一双深邃幽暗的眼,眼中透出深深的疲惫。 她愣了愣,伸出手来,轻轻抚向他的眼角,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赵羡缓缓阖上双目,蹭了蹭那只纤细的手心,声音低哑道:“阿幽,我困了。” 闻言,姒幽也不多问,只是伸手将他的头轻轻抱在怀中,语气中带着认真的安抚:“若是困就睡一睡吧。” “嗯……” 赵羡果然就睡了,只是这一觉没睡多久,宫里便来人催促了,无他,今日他们要进宫给皇帝皇后与太后见礼,不能延误。 赵羡勉力睁开双目,却见姒幽仍在身侧,她披着衣裳,一条细长的赤蛇乖巧地盘踞在她的手中,吐了吐信子,那模样简直称得上讨好。 姒幽却面无表情地抓着它,翻来覆去地看,见赵羡醒了,便问道:“你被它咬了?” 赵羡先是迷糊,而后才回过神来,道:“只咬了一口。” 姒幽将他的手捉过来看了看,上面赫然有四个细小的血点,是赤蛇昨夜咬出来的,赵羡这才想起来,这蛇有剧毒,昨夜一时情急,压根顾不得许多。 只是为何还没有毒发? 赵羡正疑惑着,却听姒幽道:“你身上种了我的心蛊,这世间任何毒对你而言,都是没用的。” 赵羡闻言,立即想起了什么,眼睛微微亮起,问道:“那能解你的怀梦蛊吗?” 姒幽摇摇头:“怀梦蛊是厉害的蛊,不是毒。” 赵羡眼底方才的亮光骤然散去,换作了失望,也是,若是能解,姒幽早在巫族的时候便解了。 他握住姒幽微凉的手,语气坚定道:“阿幽,我会找到人替你解蛊的。” 姒幽低下头,认真地回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好。” 朝见两宫是在大婚次日的清晨,赵羡与姒幽被人服侍着打理妥帖,便乘了马车入宫,先是去慈宁宫见太后。 太后并非靖光帝的生母,不过性情很是随和,没事吃吃斋,念念佛,轻易不出慈宁宫,赵羡与她并不算多亲近,可以说,几乎所有的皇子皇孙,都不与她亲近,太后就像是神龛里的一尊佛像,与世无争,除非是重大的节日,否则她不会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 赵羡带着姒幽进入慈宁宫,太后手中捏着碧玉佛珠,仿佛一个和蔼的老妇人,与两人说了几句话,又给了些赏赐,便让他们走了。 一旁服侍的宫人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道:“这晋王妃生得倒是好看,奴婢在宫里这么多年,也没见有几个长得比她好的。” 太后笑了笑,面上的法令纹都很是和蔼,她道:“可惜了。” 宫人听罢,便知她话中有话,小心地扶着她站起来,问道:“娘娘何出此言?奴婢瞧着晋王爷殿下,似乎对王妃很是上心。” 太后走了几步,往佛堂的方向去,一边慢慢地道:“晋王是个重情的孩子,不过,哀家说的可惜,不是指这个。” 宫人愈发疑惑:“那娘娘的意思是……” 太后轻轻笑了笑,摇摇头,道:“日后你就知道了。” 宫人眼底不解,但还是应答:“是。” 见过太后之后,就该拜见皇上与皇后,去往养心殿的路上,两旁栽满了茶花,因为昨夜有雨,绯红的花瓣铺了一地,好似厚厚的绒毯,颇为壮观,赵羡牵着姒幽的手,见前面的路边有一个人,定睛一看,却是寿王赵瑢,他正坐在轮椅上,弯着身子像是在查看什么。 赵羡便带着姒幽上前打招呼:“二皇兄这么早入宫了?” 赵瑢微微一讶,尔后笑道:“是,听闻母后昨日身体不适,我便进宫来探望她。” 赵羡四下看看,道:“皇兄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赵瑢道:“我吩咐他们别跟来的,想在园子里散散步。” 他说着,又笑问道:“四弟是带着王妃来见礼么?” 赵羡点点头,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先去养心殿拜见父皇,就先走一步了。” 闻言,赵瑢立即温声道:“你们先去吧。” 赵羡牵起姒幽欲走,姒幽却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赵瑢身旁的地上,那里竟然趴着一只小小的鸟儿,身上湿漉漉的,显然是在这里呆了许久,一双黑豆眼,发出细细的哀鸣,它的爪子大概是出了问题了。 姒幽蹲下身来,将那只鸟儿捧起,却听身旁传来赵瑢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给我吧。” 姒幽转头看他,赵瑢伸出一只手来,微笑着道:“我刚刚就看见它了,你们要去拜见父皇,带着它恐怕不方便。” 听了这话,姒幽又看了看手中的小鸟儿,将它小心地放在了对方的手心,那小鸟儿抖了抖翅膀,发出啾啾的细鸣。 赵瑢将它轻轻拢住,笑着道:“我会照顾它的,你们去吧。” 赵羡颔首:“有劳皇兄了。” 他说完,牵起姒幽的手,身后随行了一众宫人,往养心殿的方向而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花径尽头,赵瑢才低头望了望手中那只受伤的鸟儿,轻轻将它放在了膝盖上,打量片刻,笑了笑,然后摇动轮椅,往相反的反向去了,车轮在深红色的花瓣上碾过,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 待到了养心殿时,立即有宫人进去通禀了,刘春满从殿内出来,面上堆笑,道:“皇上宣二位觐见,王爷,王妃,请。” 赵羡这才牵着姒幽入了殿内,先是拜了靖光帝,再拜皇后,受了赏赐之后,皇后才打量着姒幽,笑着对靖光帝道:“早听说了晋王的这位王妃,如今看来,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靖光帝看了看姒幽,心里莫名想到了那张婚书,再看自己的儿子和儿媳,不觉生出几分别扭来,轻咳一声,道:“今日就在宫中用膳吧。” 赵羡自然答应下来,他顿了顿,又转向皇后道:“听二皇兄说,皇后娘娘昨日身体欠安,儿臣未能及时得知,实乃不孝。” 闻言,皇后轻笑起来,摆了摆手,道:“不妨事,你不必挂怀,本宫如今已大好了,你们来时路上遇到瑢儿了?” “是。” 靖光帝听了,道:“他去哪里了?今日不如叫他一道在宫中用膳。” 皇后听了,很是高兴,立即派宫人去寻,不多时,那宫人回转,只道寿王殿下已经离开了,皇后虽然遗憾,却也只能作罢。 太医院。 赵瑢问道:“果真不能治?” 坐在他对面的是张院判,他犹豫道:“王爷,这只鸟儿的爪子是被猫咬断了,治倒是能治,只是日后想要行动如常,恐怕有些困难。” 赵瑢面上闪过几分失望之色,他轻轻抚摸着鸟的羽毛,良久之后,才道:“那先救它的命罢。” 张院判连忙答道:“是。” 早春三月,没完没了地下起小雨来,远处近处都雾蒙蒙的一片,将整座京师都笼罩起来,又冷又潮湿,这样的天气几乎无人愿意出门,街上行人稀少。 天街小雨,润如酥。 长街铺着青石板,一辆马车辚辚驶过,不远处突然传来清脆的声音,仿佛银铃声响,叮铃铃…… 叮铃铃…… 一双赤裸的足慢慢地踩过湿漉漉的街面,三月底,虽然已是春天,但是北地天气仍旧严寒无比,人们走在街上都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只鹌鹑,竟然有人赤足而行,那双足布满了青紫的冻伤,然而主人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继续往前走着。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撩起来,一个温润的声音道:“去问问,怎么回事?” 第86章 第 86 章 第86章 远处的皇宫之中, 赵羡正牵着姒幽穿过御花园, 突然, 她的脚步声猛然止住,转头往后望去, 赵羡立即跟着她的视线看, 却发现那里只有一株未开的海棠树,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轻声问道:“阿幽, 怎么了?” 姒幽慢慢地按住心口, 那里刚刚似乎稍微快了一点, 此时已经平息了, 只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去挥之不去,她表情有些疑惑,最后缓缓摇首:“没什么, 大概……是错觉。” 赵羡心里松了一口气,经过昨夜的事情之后,他现在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都不为过了, 生怕姒幽的蛊毒再次发作。 他叮嘱道:“阿幽, 若是哪里不舒服, 一定要告诉我。” 姒幽点点头, 她伸手摸住了左手腕上, 那里有一个细细的银镯子, 上面沾染了皮肤的暖意, 两枚铃铛里却因为塞满了棉花,再也发不出声响了。 那么,她刚刚那一瞬间听见的铃铛声音又是从何处而来? 回到王府时,已经是下午了,外面的雨下了整整一日,正是春寒料峭时候,寒意逼人,赵羡索性不出去了,跟姒幽窝在屋子里,拿着一本书教她认字。 因为烧着地龙,房间里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不远处,赤蛇正盘踞成一团,嘶嘶地吐着信子,惬意无比。 软榻上,姒幽被搂在赵羡怀里,她背靠着男人温暖而宽阔的胸膛,耳边传来他念诗的声音,嗓音微沉:“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赵羡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无限的柔情意味,仿佛江南初初破冰的池水,叫人听了便忍不住为之所动,空气暖融融的,姒幽很快就泛起困来。 赵羡停下了念诗,他低头望着怀中已睡着的姒幽,微微一笑,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动作轻而缓慢,仿佛害怕惊醒了她。 满腔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了,在他的眼里,在他的心口处,无声无息地奔涌着。 这是他的王妃,他的妻子,他此生最爱的人。 在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她提灯为他而来,他们的命运便已经纠缠在了一处,永生永世,不会分离。 赵羡将姒幽抱起,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到了床上,又掖好被角,这才推门出去,对守在门口的寒璧低声道:“阿幽睡了,你小心伺候着,别惊动她。” 寒璧连忙应是。 赵羡这才离开了院子,去了书房,那里已经等着两个人,一位是他的心腹侍卫段越,旁边的则是一名女子,她穿着深色的劲装,一头长发束起,很是利落,听见脚步声,便转过身来,道:“江七见过王爷。” 自从碧水江汀阁被剿了之后,江三娘子和江七姐弟三人一起归入了赵羡麾下,为他暗中调查去年大秦山遇刺一事。 赵羡点点头,看向江七道:“已经有消息了?” “是,”江七道:“虽然碧水阁的人如今都已找不到了,但是我们却找到了一个江汀阁的人,他叫江二。” 赵羡问道:“本王记得当初江三娘子说过,那一桩生意的情报是江二给的,你们抓住了他?” 江七点点头:“正是,不过……” 赵羡看她的面色,立即明白过来:“他不肯说?” 岂止是不肯说,江二还知道了江七几人在晋王手下做事,并且已经解了五蕴毒,他自是不肯白白提供线索,要求江七先替他解毒,否则绝不肯说出要杀赵羡的幕后之人。 江七自然不会答应,但任他们用尽了办法,江二就是不肯开口,于是只能先回来将事情禀告给赵羡。 听了这些,赵羡的眼睛沉沉的,犹如漆黑的子夜一般,其中酝酿着冰冷的风暴,很快又散去,他慢慢地道:“此事本王知道了,到时候自有办法叫他开口。” 江七颔首:“是。” 赵羡又想起一事,问道:“之前让你们去寻访名医的事情,可有了眉目?” 江七想了想,答道:“江九早上来了信,说是找到了一位,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想是过些日子就能抵达京师,三娘子那边还未有消息。” 赵羡点点头:“辛苦你们奔波了。” 江七却道:“王妃当初救了我等,便是我们的恩人,我们如今在王爷麾下办事,王妃的事情,必当全力以赴。” 实际上在江七他们看来,晋王妃是一个很厉害的女子,当初轻描淡写就解了五蕴毒,然而他们也万万没想到,这个很厉害的女子竟也是中了毒的。 自从他们投入晋王府之后,赵羡便让他们去寻访各路名医,请他们来为姒幽解毒。 姒幽醒来时,已是夜上华灯时候了,她张着迷蒙的眸子看了一圈,不见赵羡,寒璧看出来她的意思,服侍着她穿衣,口中道:“王爷去书斋了,还未回来,娘娘饿了吗?要不要吃点儿什么?” 姒幽点点头,寒璧替她整理衣摆,笑着道:“那奴婢去吩咐厨下一声,让他们摆膳。” 她说完,姒幽便听见外面便传来了熟悉而沉稳的脚步声,她回过头一看,果然是赵羡回来了,挟裹着一身寒气,见她望来,面上便不自觉露出几分笑意,道:“阿幽醒了。” 他走近前来,不想姒幽伸手,将他的一双手握住,赵羡微微一怔,不解道:“怎么了?” 姒幽的体质虽然偏凉,但是她刚刚才醒,屋子里又暖意熏人,温度恰恰好,赵羡才从外面进来,手自然是冰冷的,这会被她捂住,便感觉到温热的温度从两人相触的皮肤传来。 姒幽认真道:“外面冷,我给你捂一捂。” 那暖意便一路传到了心底去,就像他从前为她暖手那样,赵羡不禁笑了起来,将她抱住,下颔抵着少女乌黑如云堆一般的青丝,他低声喃喃道:“阿幽真是个会疼人的宝贝。” 用过晚膳之后,两人照例窝在了房里,赵羡揽着姒幽,拿着书本给她一首接一首地念诗,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又念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姒幽打了一个呵欠,赵羡便停住,低头看她:“又困了?” 姒幽摇摇头,赵羡想了想,把书扔下,笑眯眯地道:“那咱们来做点儿不困的事情。” 他才把怀中人的衣襟解开,却被姒幽按住,她一双明澈通透的眸子定定地望着赵羡,赵羡便停下了动作,低头轻轻啄吻着她的唇,声音轻而哑:“怎么了?” 岂料身下人一动,两人的位置便调了个个儿,换成姒幽坐在他的腰间,居高临下地望着男人,她的衣襟有些微的凌乱,微微敞开着,玉白色的衣裳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露出细致美好的锁骨来,赵羡的眼眸一深,故意笑道:“阿幽想做什么?” 姒幽不答,她伸出手指来,抚在赵羡的脸上,轻轻沿着他的眉骨描摹,仿佛在画着一幅精妙的画那样,渐渐一路往下,最后停在了他的薄唇中间,她的手指微微泛着凉,像是温润的玉,被灼热的皮肤染上了暖意,赵羡的呼吸蓦然急促起来,眼眸如子夜一般深暗,他低哑地叫了一声:“阿幽。” 姒幽却仿佛没有听到似的,她倾下|身来,咬住了他的下唇,赵羡自然来者不拒,他无比配合地张口,迎接着送上门来的猎物。 呼吸逐渐变得粗重,分不清是男子的,还是女子的,赵羡一旦想要动,就被姒幽按住,她不许他动作,当赵羡第三次试图动手的时候,姒幽便有些恼了,她抓住了他的两只手,牢牢按在枕侧,只一味地亲着他,暧昧的轻微水声自两人交缠的口舌间传来,叫人面红耳赤。 赵羡有些着急,但是姒幽却仍旧稳稳坐在他的腰间,像一只猫儿似的亲吻着他,令他动弹不得,赵羡只能强忍着心中的欲|望,耐心地配合她,让她亲个够。 没完没了的亲吻令他既觉得享受又觉得折磨,如在云端,又如身在烈火之中,好一阵过去,他低低喘着气,亲昵地抵着姒幽的额,哑声道:“阿幽,你让我起来,好不好?” 姒幽的动作一顿,然后无情地拒绝了:“不好。” 她说完,便从他的唇上移开,往下咬住了他的喉结,赵羡浑身一震,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忍不住吞咽了一下,便感觉到有软软滑滑的物事轻轻舔过喉结的位置,令他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阿幽……” 赵羡再也撑不住了,他猛地一个翻身,将身上人抱住,凝视着她的眼睛,凤目幽深如海,他低低叫了她的名字,姒幽的衣裳脱落开来,露出洁白如玉的肩,还有细细的锁骨,美好得仿佛工匠精雕细琢出来的一般。 赵羡低头亲吻着她的肩,留下了一个淡淡的痕迹,印在了白皙的皮肤上,仿佛雪地里盛开的一朵红梅,然后逐渐往下,少女清浅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她忍不住伸手攀上男人的颈项,纤细白皙的手指如玉雕琢一般,美好得仿佛工匠精心雕琢而成的工艺品。 白中透着淡粉的指尖一个轻轻用力,几乎陷入了男人的皮肉之中,紧接着,一声轻软的呻|吟不自觉逸出,没了往日清冷的意味,仿佛枝头开到了荼蘼的桃花,透露出无尽的暧昧与缠绵…… 夜色阑珊,窗扇的缝隙里透出暖黄的灯光,屋外春雨连绵,细密地落在青瓦上,发出如春蚕食桑般的轻响,窸窸窣窣,却遮不住那窗隙内传出的细细呻|吟,在这个夜里传递开去,消失在微微的风中。 第87章 第 87 章 第87章 次日一早, 姒幽趴在被窝里, 被赵羡挖了起来, 见她一脸的懒洋洋,像足了那一条不爱动弹的小赤蛇, 赵羡忍不住宠溺地啄吻着她的鼻尖, 笑道:“阿幽, 起来了。” 姒幽终于睁开双眸,望了他一眼, 眼神迷蒙, 带着未清醒的倦意, 恍如林间懵懂的山鹿, 惹得赵羡一时心痒,索性将她整个连同锦被一块抱起来,搂在怀里。 昨天折腾了一晚上, 姒幽困得很,乖顺地靠在他的肩窝处,长而顺柔的青丝一缕缕散落下来,扫在赵羡的手背上, 痒痒的, 让他的一颗心顿时软做了一团。 磨蹭了许久, 姒幽才起了床, 赵羡如往常那般替她穿戴好衣裳, 耳听得旁边传来嘶嘶之声, 姒幽抬眸, 却见赤蛇盘踞在屏风之上,昂首吐信,模样神气极了。 她伸手摸了摸它小小的下颔,淡淡道:“胖了。” 赤蛇略略一缩脖子,就仿佛听懂了这短短两个字一般,慢吞吞地顺着屏风的雕花爬下去了。 赵羡见了,忽而问道:“阿幽,有没有什么蛊,能让人说实话的?” “说实话?”姒幽怔了一下,她想了想,道:“有。” 她带着赵羡去了那间养蛊的屋子,原本里面有窸窸窣窣的碎响,振翅声,虫鸣声,就在姒幽推开门的那一刹那,空气瞬间寂静下来,虫子们犹如顽皮的孩子遇到了家长回来似的,不约而同地住了声。 赵羡还眼尖地看见一团黑影迅速掠过墙壁,嗖地蹿上了木架子,钻进了木盒中,堪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正是那只鬼面蛛。 姒幽踏进屋里,蛊虫们纷纷如潮水一般退开,再没了那一夜赵羡看见的嚣张劲儿了。 姒幽见怪不怪地走到木架旁边,伸出两指来在上面叩了叩,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声音,蛊虫们开始慢慢地,顺着木架往上爬,一只撵着一只,乖乖地钻入了竹管与木盒中。 姒幽随手拿起一根竹管,递给赵羡道:“你若是只想要人开口说实话,这个便可以。” 赵羡接过竹管翻来覆去地看,道:“如何让他说?” 姒幽答道:“这里面的蛊虫名为痋蛊,中此蛊者会觉得犹如万蚁噬心,痛不能忍,疼得狠了,就会说实话了。” 她说完,又将驭蛊的方法教给赵羡,告诫道:“你身上种有我的心蛊,痋蛊无法影响到你,但是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碰到这蛊。” 赵羡点点头,答应下来,下午时候,一辆马车出了晋王府,往京师城外去了,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才在一座别庄前停了下来。 天上还下着蒙蒙细雨,江七跳下了马车,赶车的侍卫撑起伞来,紧接着,便是赵羡下来了。 江七道:“人抓来已有几日了,只是嘴巴和骨头都很硬,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 赵羡道:“去看看。” 一行三人进了别庄,江七领着他到了一间屋子前,推开门,潮湿难闻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屋子里漆黑无比,那侍卫率先进去,将窗扇推开,清寒微湿的空气霎时间涌了进来。 赵羡这才发现,却原来是所有的窗户上都被糊了黑色的纸,那屋子的地上坐着一个人,他被一条麻绳捆着,动弹不得,只能坐在地上,大概是因为在昏暗的环境中待久了,乍然见到亮光,他仿佛瞎了似的,眯起眼来,打量着门口的一行人,竭力认清他们。 与此同时,赵羡也在打量他,那人胡子拉碴的,身量不高,身形干瘦,整个被牢牢捆着,就显得更瘦了,好似一把枯柴,稍微用力就能把他折成两截。 他口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道:“江七你个臭婊|子养的,你以为这样关着你爷爷我,我就能告诉你了?想都不要想!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我告诉你,你这点小伎俩都是你爷爷我当年玩剩下的——” “既然如此,你要怎么样才肯说?” 斜刺里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打断了他,江二的骂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来,眼睛终于适应了明亮的光线,同时也看清了说话人的面孔,一身锦衣,穿着讲究,一看便是非富即贵。 江二也认出来了他,表情惊异地哟了一声,道:“你这是把你主子给请过来了啊?” 他乐了:“江七,给皇家人做狗的感觉怎么样?比在江汀阁里舒坦吗?” 江七抬起眼望着他,平静地道:“挺好的,至少不必担心自己的小命被捏在别人手中,随时随地都会死。” 闻言,江二的面孔骤然阴沉下来,眼里闪过阴毒之意,像一条毒蛇一般,森然道:“那我可真是羡慕你了,有这么一个好主子。” 江七冷冷瞥了他一眼,不再接话,赵羡看着他,问道:“当初在大秦山刺杀我的幕后主使,你知道是谁?” 江二蓦然哈哈大笑起来,道:“我当然知道了,我不止知道,我还有信物在手!” 赵羡神色微动,江二的笑声戛然而止,表情再次转为阴冷,他自下而上地盯着赵羡的眼神,仿佛一条吐信的蛇,道:“只要拿解药来,我自然就告诉你是谁,没有解药,什么都免谈,想严刑逼供,你爷爷我受得住!” 听了这话,赵羡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只是一双凤目是冷的,他道:“听江七说,你的骨头很硬,本王特地来会会你。” 江二嗤之以鼻,紧接着,他看见赵羡拿出了一枝不起眼的细竹管,也就一指来长,他挑了挑眉,不以为意。 紧接着,那竹管被打开,从里面爬出来一只细长的虫子,虫子长得有点像蜈蚣,长了无数条腿,脑袋前面缀着两根细细的触须,不停地抖动着,它浑身都是奇特的暗蓝色,上面遍布着白色的斑点,看上去颇是诡异。 不知为何,看见那虫子,江二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也说不准这预感是从何而来,就像是遇到了极度的危险时,内心会本能地恐惧。 江二盯着那虫子,表情警惕道:“这是什么?” 赵羡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道:“好东西。” 他才说完,那虫子便抖落下来,落到了江二的脖颈上,然后一路滚到了他的衣襟里,冰冷的触感隐约传来,江二甚至能感觉到那虫子飞速地爬动着,贴着赤|裸的皮肤,令人毛骨悚然,恨不得跳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疼痛,令江二忍不住惨嚎起来:“啊——” 他拼命地在地上翻滚扭动起来,试图将那只虫子压死,然而下一刻,一只脚重重踏上了他的肩背,江二被踩在了地上,像是一只无法翻身的鳖,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赵羡自然是不会让他晕过去的,他随手拔出一把匕首来,对准了江二被绑缚在一处的双手,毫不留情地划过,霎时间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这一划毫不留情,几乎离开就能看见森森的白骨,十指连心,这痛楚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得住,江二扯着嗓子拼命地嚎叫起来,喉咙都嘶哑了,他面孔狰狞扭曲,脖子上青筋绷起,拼命地挣扎着,试图把赵羡撞翻。 然而赵羡毕竟是一个成年人,任由他如何用力,那只脚仍然稳稳踩在他的背上,如磐石一般,他低头面无表情地望着脚下的人,仿佛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冷声问道:“再问你一遍,幕后之人,是谁?” 江二倒真是一个硬骨头,他痛极了便高声大吼:“老子不会说的!有本事你一刀剁了爷爷!休想从你爷爷这里套出半个字!” 赵羡冷笑一声,道:“倒是条好汉,可惜了。” 他才说完,又是一刀下去,鲜血迸溅开来,一截小指落在了地上,江二吃痛大叫:“啊——” 赵羡起身来,将匕首当啷扔在地上,拿出丝绢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那侍卫道:“王爷,是否需要属下来?” “不必了,”赵羡道:“这只是开胃菜而已。” 他话音刚落,江二的惨嚎声骤然大了起来,若说之前只是吵闹,而现在那声音则是大到整座屋子都在随之震动起来。 这是蛊虫起作用了,江二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疼痛,就像是一根根尖锐的针,齐齐扎入了心口,浑身仿佛在钉板上滚过似的,皮肉碎屑乱飞。 然而在外人看来,却什么也没有,他的皮肤还是完好的,赵羡冷眼望着他,道:“现在不说,等会就没有机会说了,本王这虫子,可是能吃人的。” 江二喊得嗓子都哑了,他睁圆了眼睛,拼命张大着嘴巴,却连声音都无法发出来,只不停地翻滚着,活像一条被抛上了岸的鱼。 过了片刻,他再也无法忍受了,连连点头:“我……我招!我招!” 赵羡的面上这才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他慢慢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声音真情实感,仿佛是真的在称赞对方一样。 蛊虫被取出来的时候,江二的眼神几乎是惊恐的,他拼命地往角落里躲,生怕那虫子又跑到他身上去,整个浑身大汗淋漓,仿佛刚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处像一口破了的风箱。 赵羡问道:“现在说罢,当初在大秦山刺杀本王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江二脸色惨白,声音嘶哑难听,他道:“是、是谁我也不知道……” “嗯?”赵羡微微眯起眼来,江二浑身一颤,立即急声道:“那些人都是拿着月石令来的,做这种勾当,谁会轻易露面?但是……但是我这里有一个印章,是当初拿月石令的那个人留下来的。” 他继续道:“当初这一笔生意,一共是收了八十万两银票,所有的银票上面,都有那个印章。” 第88章 第 88 章 第88章 赵羡举起一张轻飘飘的纸来, 对着天光看了看,上面果然印着一个淡淡的红色的印章, 江二是个谨慎的人,要杀当朝的晋王殿下,这是一笔大生意, 他直觉幕后之人不简单, 为了多一条后路,他便悄悄把银票上的印章拓印了下来,准备日后派上用场。 如今用场倒是派上了,估计江二心里也悔死了。 印章痕迹虽然淡,好在清晰可见, 这大概是一枚私章, 赵羡认了半天, 也不认不出这印章的主人究竟是谁, 他将那张纸交给江七, 道:“去查查。” 江七点点头:“是。” 赵羡又问:“江九何日回来?” 江七答道:“约莫再过些日子就到了。” 赵羡想了想,道:“他回来之后, 这些事情就交给他去办,你以后就跟在王妃身边。” 江七愣了一下,立即点头:“是,属下知道了。” “至于江二, ”赵羡的目光投向远处, 那里群山连绵, 云雾缭绕, 他慢慢地道:“既是朝廷的通缉犯,想来总是要死的。” “是。” 雨渐渐大了起来,回程的马车才将将到了王府门口,蓦然有雷声轰隆隆自头顶滚过,闪电撕裂阴沉的苍穹,叫人止不住的心惊肉跳。 赵羡猛地起身掀开帘子,厉声道:“停车!” 侍卫忙不迭拉住缰绳,外面暴雨如注,赵羡甚至等不及马车停稳,便纵身跃下了车辕,冒着大雨往王府大门奔过去。 江七探出头来,溅起的雨珠逼得她不得不半睁着眼,道:“王爷怎么了?” 那侍卫一脸懵然:“不知道。” 几句话的功夫,赵羡的身影便已经消失在雨幕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却说他一路冒雨狂奔而过,惹得路上的王府下人都惊恐地纷纷退到了一旁,仿佛不认得了他似的。 赵羡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早春的天气还很严寒,以至于他整个人都冒着冷气,大步朝后院的方向走去。 待到了主院,寒璧正守在门口,满脸惊诧地看着他过来,道:“王爷怎么冒雨回来了?” 赵羡劈头便问:“阿幽呢?” 他气势慑人,仿佛一头狼一般,寒璧的声音都有些结结巴巴了,道:“在、在屋里。” 赵羡立即推门而入,一扫整个屋子,没有人,他心里顿时一空,眼睛都红了大半,提起声音叫了一声:“阿幽!” 寂静无声,没有回应,赵羡转过屏风,一眼便看见那床上团着一个小小鼓鼓的包,那颗提起的心此时才倏然落到了底,他轻声叫道:“阿幽?” 过了许久,那团鼓鼓的包略微动了动,然后慢慢地抬了起来,赵羡的手指微颤着,伸过去将那锦被掀开,动作轻柔无比,仿佛生怕碰坏了里面的人。 少女姣好的脸庞露了出来,她眼圈红红的,面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满头青丝被蹭得凌乱,让她看起来像极了一只无助的猫儿,她的嘴唇轻颤,赵羡心中一痛,他低声安抚道:“阿幽,我回来了,你别怕。” 姒幽明澈的眸中渐渐漾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那雾气悲戚而哀伤,然后化作泪水,倏然滑落下来,滴落在锦被上。 赵羡却觉得那泪落在了自己的心底,滚烫无比,几乎要将他的心灼出一个洞来。 他伸出手去,轻轻擦拭着那些眼泪,轻声哄道:“阿幽不哭,我在这里。” 姒幽猛地起身,扑入他的怀中,将他紧紧拥住,她哭的时候不像旁人那样嚎啕大哭,而只是大颗大颗地掉着眼泪,眉心微蹙,好似一朵人揉皱了的花。 她如一个孩子一样抽泣着,就像许久之前的那样,即便是过去了这么多年,巫族里那些可怖的记忆仍旧留在她的记忆里,仿佛恶毒的梦魇一般,挥之不去,每每到了雷雨天气,便会被再次唤醒。 即使已经手刃仇人,可记忆仍旧是会令人痛苦。 赵羡心中疼痛,如针扎锥刺一般,他抱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低声喃喃道:“不怕,阿幽,不要怕,都过去了,我在这里。” “我会陪着你。” 过了许久,姒幽才渐渐止住了哭泣,她伏在赵羡的肩头,一双手臂紧紧搂着他,像是溺水之人抱着一块浮木,即便是手酸了都舍不得松手。 或许此生,赵羡于她而言,便是浮木。 房间里安静无比,两人紧紧相拥,任由外面风雨声声,姒幽低声道:“你身上好冷。” 因为才哭过不久,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些微的鼻音,听起来分外可爱,赵羡这才想起了什么,立即道:“外面下了大雨,阿幽,我身上衣裳湿了,你别受冻了。” 姒幽却不肯松手,仍旧搂着他,兀自闭着眼,道:“再抱抱。” 这样撒娇的话在她说来,语气也是淡淡的,听得赵羡一颗心都要化了,他无法拒绝,只得无奈笑道:“好,那再抱一抱。” 两人就这样又抱了许久,直到姒幽手臂都酸麻了,她才松开些,对赵羡道:“你换衣裳吧。” 她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初,赵羡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才放下心来,将湿透的外裳脱下,不经意转头,却见姒幽正定定地望着他。 赵羡不由笑了,逗她道:“阿幽不羞么?” 闻言,姒幽眼睛眨了眨,答道:“你是我的丈夫,我为何要羞?” 她的话理所当然,甚至还带了几分诧异,那意思显然是,难道不是你应该羞吗? 赵羡忍俊不禁,只是姒幽的目光实在太过明显了,他轻咳一声,莫名觉得耳根有些热,然后继续解开中衣,露出了线条流畅的胸膛。 姒幽跪坐在床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对面的男人,半点不觉得害羞,直到看见赵羡将全部衣裳都脱下来了,才忽然道:“别穿了。” 赵羡的呼吸猛地一滞,眼神顿时深暗下来,姒幽完全没有看见,反而伸手拍了拍身旁的锦被,道:“到这里来。” 等赵羡过来坐下,她才略微凑近了,在男人赤|裸的肩颈处嗅了嗅,像是一只小猫那样,微凉的鼻尖几乎贴上了他的皮肤,带来一阵轻微的麻痒。 那麻痒一路蔓延到了心底,像是有细小的蚂蚁叮了一口,令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 姒幽还在认真地嗅闻着,从肩膀处一路顺着胳膊,最后落在了骨节分明,修长的五指上,然后停住。 赵羡这下再也忍不了了,猛地将少女拥入怀中,两人顿时滚作一团,跌入了绵软的锦被之中,姒幽一时不防,低呼一声,等天旋地转之后,她回过神来,却是已经被男人压在了身下,缠绵的吻立刻落了下来,将她亲了个七荤八素,险些呼吸不过来,而下面,正蓄势待发…… 就在那滚烫的唇往颈侧滑去的时候,叫姒幽窥破了他的目的,然后眼疾手快地抵住赵羡的下颔,制止了他的动作。 男人微微地喘气,低低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直往人的耳朵里钻,道:“阿幽怎么了?” 姒幽眉头微微蹙起,认真地道:“做这种事情,要懂得节制。” 赵羡一愣,张了张口,姒幽将他推开,然后坐起身来,那模样淡定从容,竟不像是随口一说。 赵羡心里有点委屈,还有点不解,方才明明是她撩拨自己的,怎么火才起来,就翻脸不认人呢。 还没等他想明白,姒幽再次抓起他的右手,仔细嗅了嗅,皱着眉问道:“为何一直会有血腥味?你受伤了么?” 赵羡:…… 他总算是意识到了姒幽此番举止的目的,轻轻咳了一声,解释道:“血腥味不是我的,是别人的。” 姒幽点点头,没事便好,她从床上下来,见男人仍旧坐在锦被中,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并不多想,只是道:“快穿上衣裳,别冻着了。” 赵羡深吸了一口气,并不起来,只是道:“好,阿幽,你先去吧。” 这雨一连下了七八日,等到了四月中旬,天气渐渐便好了起来,也能看见太阳了,江七去调查的那个印章已有了眉目。 书斋。 午后的阳光自窗户外落进来,满室明亮,暖融融的,外面有一树海棠花正开得好,引来蜂飞蝶舞,满树春|意。 姒幽正坐在书案后习字,屏风后面传来些微的人声,是赵羡,他盯着手中的卷轴看了许久,眼眸如瀚海一般,深不见底,只是皱起的眉头,却让他看起来并不如表面那样平静。 那卷轴上的末尾处,盖着一个鲜红的印章,与当初江二给的那个印章一模一样。 江七低声道:“这卷轴乃是出自太子府中。” 赵羡轻轻地,一字一顿地念道:“太、子、府。” …… “太子府?” 姒幽看着面前的那副卷轴,表情有些不解,问赵羡道:“他不是你的哥哥么?” 赵羡笑笑,半拥着她,道:“是哥哥。” 姒幽便更是不解了,她道:“杀你的人,是你哥哥?” “或许吧,”赵羡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思索片刻,还是解释道:“我们这里,与你们巫族不同,阿幽,权势在许多人眼里是个好东西,他们都想得到,因为它可以生杀予夺,可以将人捧上最高的那个位置。” 姒幽想了想当初巫族里的事情,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与他有仇?” 赵羡摇头道:“不知道。” “那他为何偏偏要杀你?” 赵羡笑了,眼里泛着冷意:“谁知道呢,这或许得问他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碍着了这位太子殿下的眼。” 毕竟当初抢夺储君之位的时候,那人也是如此阴险狠辣的,当今的太子赵叡,其实一开始并不是储君。 第89章 第 89 章 第89章 世人皆知, 当今皇上靖光帝有四个儿子,长子赵叡为太子, 次子赵瑢是嫡子,封为寿王,三子赵振, 封安王, 四子赵羡,封晋王。 但是少有人知道,在很多年前,太子并不是赵叡,而是皇后所出的嫡子赵瑢, 赵瑢在五岁的时候, 就被封为了太子, 按照大齐朝的祖制, 皇位传嫡不传长。 而赵瑢也并未让所有人失望, 他幼时聪慧,才思敏捷, 很是得靖光帝的喜爱,一直是将他作为一国储君来教导,但是好景不长,赵瑢十岁那年, 从马上跌落, 摔断了双腿, 从此不良于行。 靖光帝痛极, 寻遍了名医替他医治,只是久不见效,两年过去,赵瑢也没能再站起来,这时候,朝臣们便纷纷上疏,要求另立太子,一国储君,未来的帝王,绝不可能身有残疾。 靖光帝虽然心疼赵瑢,却也无法,只能改立长子赵叡为太子。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宫里渐渐有了风声,说赵瑢当初摔下马短腿的事情,其实并非偶然,实则有人在其中作梗,有意加害。 虽然没有明说究竟是谁,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赵瑢断了腿,太子之位也没了,受益者是谁,简直想都不必想。 风声越传越广,起初还是在宫人们之间流传,不知哪一日为靖光帝得知了,勃然大怒,处死了许多宫人,并严令不许再胡乱编排此事,否则一律凌迟处死。 自此以后,说是没人敢再说了,但是那种微妙的真相就仿佛存在于所有人的心中,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心知肚明。 他们都没有证据,而唯有赵羡,那时候是确确实实听到了真相的。 赵瑢落马,跌断了双腿的事情,是太子与其母贤妃一同谋划而成,赵羡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尚只有七岁,他躲在假山石洞里,捂着嘴巴听外面极力压低了的争吵声,是太子哥哥和贤妃娘娘。 贤妃娘娘声音哽咽:“母妃如此尽心为你谋划,若没有我,你如何能有今天?如何能成为储君?如今反倒怪起我来了。” 太子的语气软下来了,低声道:“是儿臣的错,只是母妃今日实不该去皇后那里,太招摇了,二弟如今正不好,你去探病也就罢了,还言辞挑衅,今日父皇狠狠责罚了儿臣。” 贤妃的哭声立即止住了,她惊疑道:“皇上他……” 太子简短道:“总之,母妃日后万莫如此了,该小心谨慎才——” 一颗小石子滚动着,发出轻微的声响,太子的声音立即转为冷厉:“谁在那里?!” 年幼的赵羡紧紧靠着背后的假山,那凹凸不平的棱角将他的皮肉磨得生痛,他听见了那沉重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一步一步,如噬人的野兽似的。 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两只手拼命捂住口鼻,生怕引起外面人的注意,赵羡甚至看到了外面的人影绰绰,投在了他的脚边,那影子渐渐放大,放大…… 像一只可怖的怪物,将整个假山洞口遮住了,那一瞬间,赵羡的心几乎都停止了跳动!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哭泣低求:“殿下,太子殿下,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求太子殿下饶命!” 随后是太子的低喝声:“带下去!” “是。” 紧接着,女子哭喊起来,声音凄厉绝望:“殿下!殿下!别、求您——” 她的哭声被什么堵住了,发出呜呜咽咽的哀泣,很快,声音渐渐远去了,外面也安静下来,幼小的赵羡惊恐地睁着眼,看着那个假山洞口,如惊弓之鸟一般,生怕那里会探进来一张脸。 那个宫女的声音他太熟悉了,是他母妃的贴身侍婢,小赵羡今日与母妃赌气,偷偷跑了出来,那宫女极有可能是来寻他的。 他甚至觉得她最后喊的那两声,实际上是在叫他…… 自此往后,赵羡对于大他十岁的太子哥哥,再也亲近不起来了,每每见到他,都会不自觉想起那个午后,假山洞口的怪物,还有宫女凄厉的哭求声。 所幸他们年纪相差太大,从前也不甚亲密,后来太子常常跟在靖光帝身边,渐渐也与他们疏远了…… 回忆过后,赵羡的目光渐渐深远,太子为何要派人刺杀他?难道会是因为当年在假山里听到的那件事吗?可是怎么可能?都已经过去这样久了。 但若不是因为那一桩,他与太子远无深仇,近无新怨,平日里甚至没有什么来往,他何必要下此毒手? 赵羡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出头绪,忽觉面上有微凉柔软的物事轻轻触碰,他回过神来,却是姒幽的手指,她眸色沉静,语气认真地道:“既然如此,我帮你杀了他?” 在姒幽看来,有人要杀自己的丈夫,那作为妻子的她,是断然不可坐视不管的,在她单纯的思维中,仇恨只分为两种,一种是能当场报了,另一种则是不能。 赵羡不由笑了,他抚了抚姒幽的发丝,道:“不行,现在还不能杀他。” 姒幽不解:“他很厉害?” “他的身份很厉害,”赵羡解释给她听:“太子是父皇亲自立下的储君,未来的一国之主,若是贸贸然杀了,便会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候彻查下来,恐怕会牵连己身,更何况,阿幽,我不愿让你涉险。” 姒幽似懂非懂,又道:“既然不能杀,那要告诉你的父皇吗?” 赵羡摇了摇头,道:“仅仅凭一枚印章,还远远不够,退一万步说,就算父皇信我了,又如何能够让大臣信我,让天下人信我?就如蛇打七寸,若不能一举将他击中,便不可轻易动手,否则只会反噬。” 闻言,姒幽不由蹙起眉来:“那又该如何?要放过他?” 赵羡略微凑近了些,低声道:“怎么可能?仅凭我一人之力无法扳倒他,若是还有别人呢?” “当初为了得到太子之位,他与贤妃设计让寿王坠马,摔断了腿,若是叫寿王与皇后得知了,会是作何反应?” 姒幽想了想,道:“那他们也与太子有仇了,可是你要怎样告诉他们?他们会信?” 赵羡答道:“虽然时间过去得久了,但是只要有心去查,还是能查出些蛛丝马迹的,我们不要着急,此事宜缓缓图之。” …… 关于当年寿王坠马一事,赵羡便派了他的心腹侍卫段越去查,从太子与贤妃处着手,姒幽得知以后,不免有些疑惑:“为何不用江七?” 赵羡却道:“一来,江七消息虽然灵通,但是若想查皇宫内的事情,到底要麻烦一些,二来,我想让江七跟着你。” 他说着,摸了摸姒幽柔软的长发,笑道:“阿幽,他们都是效忠于你,日后也是要保护你的。” 赵羡有自己的打算,即便他已深陷泥淖之中,也要竭尽全力,护住怀中的人,凡事三思而行,仔细谨慎,不叫她受到半点伤害,而他自己,亦不能退。 三月过后,天气一扫之前的阴雨连绵,气候也渐渐暖了起来,姒幽坐在廊下,灿烂的阳光自屋檐上倾泻而下,将她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她的手里正捉着一只蜘蛛,仔细地看着。 那蜘蛛足足有成年人的半个巴掌大,八条细长的腿,乍一看上去凶得很,此时却乖乖地待在姒幽的手心,一动不动,宛如死物一般,比起之前,这只蜘蛛又有了些微的变化,它原本通体漆黑,背上有着暗蓝色的花纹,宛如一个小小的鬼脸,在阳光的映照下,那暗蓝色又透着深青色,让人觉得既危险,又透着几分神秘的美。 而此时,那鬼面蛛身上的黑色已经淡了许多,是一种深灰色,姒幽将它放在掌心,仔细地端详,她从去年冬天开始就将这只蜘蛛炼蛊,它倒是没令人失望,一直很乖很听话,等最后炼成时,鬼面蛛浑身上下就会从深灰蜕化为灰白色。 姒幽将旁边的一只陶瓮揭开,里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密集无比,像是无数的爬虫一齐爬动似的,她将那只鬼面蛛塞入了瓮中,然后盖上了盖子,紧接着,窸窣声如急雨一般响起,叫人听了头皮发麻。 即便不是第一次看到了,寒璧和明月仍旧是浑身鸡皮疙瘩四起,她们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看向姒幽的眼神分外敬佩,女孩子们天生就惧怕这些东西,而只有她们的王妃,一点儿也不怕,甚至还敢养着。 陶瓮里的声音渐渐小了,正在这时,门外进来一个人,明月看了一眼,嘴快地道:“娘娘,江七来了。” 姒幽抬起头来,果然一名身着深色劲装的女子站在那里,长长的头发被绑成了一束马尾,看上去分外利落,她走过来行礼:“江七见过王妃娘娘。” 春日里的阳光洒落下来,令姒幽不由微微眯起眼,她在身旁的软垫上拍了拍,示意道:“坐。” 江七顿了一瞬,果然坐了下来,姒幽问她道:“你们的江汀阁从前是如何收集情报消息的?” 江七想了想,答道:“江汀阁一共分为十二个人,每个人手中都各有不少线人,而线人手中又有线人,贩夫走卒,歌姬伶人,官宦家仆等等,有长期的,也有短期的,端看怎样行事更方便了。” 闻言,姒幽问道:“既然如此,那又如何保证他们传递消息的真实性呢?” 第90章 第 90 章 第90章 “既然如此,那又如何保证他们传递消息的真实性呢?” 江七答道:“当初我们在阁内自有一套办法分辨, 不过消息都是要钱买的, 若非必要,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 闻言, 姒幽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之色,她道:“在之前, 你们是如何将消息又换成钱的?” 江七道:“有些事情旁人查不到,我们却能知道,如此一来,自然就有人愿意花钱买消息了。” 她说着顿了顿,才又接着道:“不过江汀阁如今已不复存在,唯剩下我与江九、江三娘子三个人了, 没了其他人的通力合作, 想要探查消息恐怕不如之前那般方便。” 姒幽问道:“其他的人呢, 能不能再找回来?” 江七思索片刻,道:“娘娘若是信得过我,我自可以酌情联络几个人, 看看能不能再召集他们。” 姒幽颔首道:“此事有劳你去办了。” “但凭娘娘吩咐。” 才来到外族四个月有余,姒幽对这里的认知尚且还不够多, 但是她能够敏锐地抓住几个重要的点,譬如,情报消息极其重要, 利用得当的话, 甚至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当初在陵南城中,若不是江九与江三娘子主动找上门来,恐怕赵羡一时半会也无法将那个案子顺利破了。 而更重要的是,这些消息,日后是可以换成钱的,否则碧水江汀阁也不会屹立如此之久了。 …… 文德殿。 此时正是早朝时候,身着龙袍的靖光帝端坐在上方,听下面的臣子们奏事,上奏的那位是兵部尚书,恭恭敬敬地道:“启禀皇上,昨日边关有定远将军传报入京,近日以来,烈国动作频繁,屡屡出兵试探,恐怕有起兵事之忧。” 靖光帝听罢,问道:“既然如此,兵部可有什么办法应对?” 兵部尚书道:“臣等以为,当令边关兵将加强巡防,谨慎以待,一旦敌国有所异动,立即出兵应敌。” 闻言,靖光帝不由嗤笑一声:“你这说了与没说有何区别?难道没有你这句话,远在边关的定远将军与众大齐将士就会玩忽懈怠?” 兵部尚书一慌,还欲说点什么,靖光帝径自摆了摆手,打断他,干脆利落地道:“朕不要听废话。” 可怜那兵部尚书年过半百的年纪,被靖光帝一句话噎得站在那里,颇有些手足无措,看上去竟有几分可怜的意味了,靖光帝不理他,看向下方立在左侧的太子,道:“太子,你来说一说,此事该如何做?” 太子冷不丁被点了名,不免有些紧张,上前一步,道:“回皇上的话,儿臣以为……” 靖光帝皱了皱眉头:“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冷硬的威严,若是平日倒还好,但是一旦在这种正式的场合之中,便显得格外不近人情,太子几乎能感觉到朝臣们的目光都瞬间集中在自己的脊背上,像是要把他的背烧穿了似的,他额上的冷汗唰地一下就流下来了,心里暗暗叫糟,该死,朝堂之上无父子,只有君臣,他一时情急,竟然说顺了嘴! 太子当即跪下来,改口道:“臣失言了,请皇上恕罪。” 靖光帝眼中喜怒不显,他皱着的眉一直没有松开,但是也并未再开口责备,太子心里才稍稍一松,继续道:“臣以为,烈国此次出兵试探,绝不会无的放矢,应当先准备好粮草,发往边关,同时着令边关邻近州县,调集兵马,随时待命,边关兵士加强巡防,一旦烈国真的出兵来犯,立即反击,并令各州县调遣兵将火速支援。” 太子语气谨慎地说完,又反复思索自己方才有没有错漏之处,待都在脑中过了一遍之后,确信无误,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他便听见靖光帝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嗯,比方才兵部尚书说的要有用些。” 听了这话,兵部尚书脸色又是一白,而太子则是心中一喜,强自按捺住笑意,靖光帝道:“起来吧。” “是,谢皇上恩典。” 太子退回了官列,靖光帝锐利的目光在下方的朝臣中逡巡一圈,最后落在了赵羡身上,道:“晋王,你也来说说。” 不防听到这一句,所有人都是怔了怔,无他,虽然晋王近来办了一桩厉害的案子,但那是刑部的事情,跟兵部半点关系都搭不上,他在朝议的时候也是能不搭腔就不搭腔,想不到靖光帝今日竟然会点了他的名。 赵羡虽然也有些意外,但是很快便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皇上的话,以臣之愚见,此等情况,大齐不宜出兵。” “哦?”靖光帝眉头一挑,道:“且说说看。” 赵羡道:“两军交战,粮草先行,一旦起战事,首先要保证粮草充足,然如今是四月间,农人刚刚插秧下苗,还未有收成,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试想若是此时朝廷下令征调粮草,又能征得多少?” 听了这话,不少官员纷纷点头,太子心里一梗,忍不住辩驳道:“我的意思自然不是征调今年的新粮,难道去岁就没有旧粮了么?” 赵羡不疾不徐地道:“去岁五六月间,上治省、阳邵省与化丰省都发了洪灾,首山州地动,忠州雹灾,朝廷接二连三调了数额巨大的钱粮,敢问户部尚书应大人,如今国库中还有多少粮饷可以调往边关?” 一时间,所有官员的目光都看向了户部尚书应阳德,靖光帝沉声道:“说一说,朕也想知道。” 应阳德拱手作答:“回皇上、晋王殿下的话,只堪堪够今年各省份的兵饷,再多的,就得另想他法了。” 他话说得明明白白,太子脸色也不大好看,但是又有些不甘心,使劲想了想,道:“还可以向民间征调米粮。” 赵羡摇头道:“一国之库尚且不够,百姓又能有多少富余?太子殿下的意思,难道是要加重赋税吗?” 太子顿时噎住了,赋税?赋税肯定不能加的,前年靖光帝才下令减轻了百姓的赋税,他若是敢开这个口,今天恐怕就别想安稳走出文德殿了。 他悄悄抬眼一看,果然见靖光帝的脸色很不好看,额上顿时有冷汗开始渗出来了,心里把赵羡骂了个来回,立即请罪道:“是臣思虑不周。” 文德殿里,空气安静无比,针落可闻,靖光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垂头请罪的太子,眼里闪过几分失望来,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转向赵羡道:“晋王,你继续说。” 让赵羡说,却没有让他起来,太子心里倏然咯噔一声,七上八下起来。 那边赵羡继续道:“以臣之见,应当让兵士加固城墙,修筑深渠,以静制动,另可使用疲兵之计,敌方若是来犯,拒城不出,敌军若是退走,再行追击,避开正面对敌。” 一个声音忽然道:“若是敌军强行攻城呢?” 赵羡闻声望去,说话那人正是兵部右侍郎,他道:“敌军强攻,便死守,同时酌情派遣附近省府州军支援。” 兵部右侍郎紧追不舍:“如何支援?附近省府州军若是赶不急呢?” 赵羡眉头一皱,道:“那就是兵部的诸位大人该考虑的事情了。” 他说完,朝靖光帝拱了拱手,道:“臣已奏毕,若有不妥之处,还需诸位大人细细商榷。” “嗯,”靖光帝摆手,语气像是嫌弃,又像是满意:“你这一番话又比他们好了那么一丁点。” 赵羡:…… 这一日的朝事一直议到了午时才散,文武众官饿着肚子站了半天,头晕眼花的,等靖光帝的仪仗走了,才一同出了文德殿,赵羡走在最后,没几步,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他:“四皇弟。” 赵羡的脚步倏然停下,果然见太子朝他走了过来,他面上露出几分温和的笑:“太子殿下。” 太子也笑了笑,只是笑意未到眼底,道:“孤从前便听说四皇弟聪慧机敏,今日一见,果然一鸣惊人,不同凡响啊。” 赵羡却道:“不敢,今日父皇骤然发问,情急之下才勉强应答,若有冒犯太子殿下的地方,还请恕罪。” 闻言,太子面上一哂,心里不知如何作想,面子功夫却还是要做好,宽宏大量道:“四皇弟言重了,朝议本就议的是国之大事,皇弟也是为国家计,孤欣慰还来不及,怎么会计较这些小事?” 赵羡立即松了一口气,道:“殿下心胸宽广,非我等所及也。” 太子的表情这才好了些,笑道:“说来你前阵子新婚大喜,孤还未好好恭贺你,择日不如撞日,孤今晚就在琼芳雅居设宴,还请四皇弟到时候赏个脸。” 他如此亲切盛情,赵羡推脱了几句,便只能答应下来,太子这才离开,望着那身着杏黄衣袍的人影消失在宫道转角处,赵羡面上的笑意才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冷然,他掸了掸袖子,宫门口走去。 御书房。 熏炉中的烟雾袅袅升起,散发出馥郁的香气,御案之后,靖光帝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朱笔批阅奏折,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刘春满轻手轻脚地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盅才沏好的热茶,放在靖光帝的手边。 靖光帝搁下朱笔,目光还粘在那奏折上,一伸手,刘春满便赶紧将那茶盅呈上,提醒道:“是才沏好的,皇上小心。” 靖光帝喝了一口,才问道:“怎么样?他们俩打起来了没有?” 第91章 第 91 章(捉虫) 第91章 “怎么样?他们俩打起来了没有?” 刘春满心中默然无语,太子殿下和晋王殿下, 这两个人怎么打得起来?又不是安王爷那个火爆性子, 遂小心答道:“没有,奴才方才派人去看的时候, 他们二位正好好儿的呢,皇上您不必担心。” 闻言, 靖光帝看了他一眼,突然叹着气道:“就是因为好好儿的朕才担心,若是像安王那样,两人打上一架,朕还能想点儿辙出来。” 刘春满只得安慰道:“两位殿下都是心里有数的人,皇上不要太过忧心了。” 他想了想, 又挑拣了点儿好听的, 说给靖光帝道:“奴才还听说, 太子殿下要邀请晋王爷赴宴呢,说是要贺他新婚大喜,太子殿下办事总是稳妥的。” 靖光帝却反而哼笑一声, 把茶盅放下,道:“赴宴?朕还没说他呢, 前几年就知道往几个弟弟府上塞人了,他这个太子做得倒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他说到这里又来了气, 不悦道:“大智平平, 这种刁钻小计倒是一出接一出的, 到了说正事的时候就只会闭着眼睛瞎吹,学得那些官场那些人的老一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生怕多受朕半句苛责,遇事就宛如一只鹌鹑,今日竟被晋王问得哑口无言,直接请罪了!” “朕当时险些都要被他气笑了!” 靖光帝骂了好一阵,才出了一口恶气,刘春满只一味低着头,仿佛没了耳朵似的,等靖光帝骂完,才又将茶盅捧上去,道:“皇上您消消气,莫气坏了龙体。” 靖光帝喝了一口茶,勉强平息了怒意,转而又骂:“还有晋王,之前千求万求才求了一个王妃回去,不好好供着也就罢了,如今才新婚几日,他就按捺不住了?” 他说着又问刘春满:“太子在哪里设宴?” 刘春满小心答道:“在琼芳雅居。” 靖光帝冷笑一声:“好地方啊,听说这里一杯酒可比一锭银子贵,是也不是?” 刘春满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是,听说琼芳雅居的酒是好,一杯要数十两银子。” “数十两银子,哼!”靖光帝冷哼一声,站起身来,来回踱了两步,忽然道:“这琼芳雅居在哪里?朕自继位以来,勤俭躬行,还真没喝过几十两银子一杯的酒呢,见天儿只给他们发俸禄去了,倒叫他们先享了福。” 刘春满顿时一脑门的汗,答道:“奴才这就去问问这琼芳雅居的所在,再来回皇上的话。” 靖光帝摆了摆手:“去吧。” …… 却说赵羡散了值出宫,临到宫门口,还碰到一个仆从,自称是太子府的人,陪着笑道:“殿下特意让奴才来告知晋王爷一声,今晚的宴不要忘了。” 看来是铁了心要他“赏脸”了,赵羡心里冷笑,面上却仍旧是温温和和地道:“本王知道了,届时一定准时赴宴。” 眼看那仆从得了回答去了,赵羡这才上了马车,吩咐侍卫道:“回王府。” “是。” 赵羡回了王府,天色刚刚擦黑,正是暮春时候,园子里的草木清香弥漫,氤氲开来,叫人闻着便觉得心中舒坦万分,他转了一圈,不见姒幽,最后抓着一个下人问道:“王妃在哪里?” 那下人答道:“方才在花园那边见着了寒璧,娘娘想是在那边。” 赵羡听罢,便去了花园,果然见到了寒璧与明月两人守在凉亭旁,亭子里没什么动静,但是透过那层层纱幔望进去,能看见隐约的人影,寒璧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轻声道:“娘娘坐了一会便犯了困,刚刚睡着了。” 闻言,赵羡问道:“她午间小睡了吗?” 明月答道:“睡了半个时辰。” 赵羡眉心不觉皱起:“那怎么又困了?” 寒璧也面露忧色:“娘娘这两日总是瞌睡,似乎没什么精神。” 赵羡心中一紧,道:“回头我让人去宫中请太医来看看。” 他说完,便掀起纱幔进了亭子,里面布置得很是温暖,因姒幽喜欢赤脚的缘故,地上是铺着厚厚的绒毯,靠边放着一张红檀木的小几,上面摆着几本书并一叠宣纸,砚台还未干透,少女蜷缩着躺在地上,枕着一个美人靠,身上盖了一张薄毯,她呼吸均匀,轻轻浅浅,睡得正香。 姒幽醒来的时候,便感觉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背后是宽阔结实的胸膛,她微微张开眼睛,便看见了暖黄的烛光之中,赵羡俊美的面孔上带着笑意,她懒懒打了一个呵欠:“你回来了。” “嗯,”赵羡将她抱紧了些,轻轻啄吻着她眼角的那颗细小的痣,问道:“今日看了一天的书么?” 姒幽点点头,然后又道:“还有一些字不认得。” 赵羡亲昵地抚着她长长的发丝,温声道:“慢慢来,不要着急。” 亭台里,温暖的烛光晕染着,将少女如凝脂一般的肌肤染上了些许的暖色,赵羡抱着她,仿佛是摸着一只乖顺猫儿,叫人心里止不住地发软,他道:“阿幽,晚上我要去赴宴,恐怕要晚些才能回来。” 姒幽微微侧头:“赴宴?赴谁的宴?” 赵羡笑笑:“有心之人的宴。” 姒幽想了想,道:“我也去。” 她的丈夫要赴宴,她当然得去了。 琼芳雅居位于北市,这里虽然繁华,各色酒楼店铺林立,但是与长安街又不同,盖因这里的的物价大多昂贵无比,非平常百姓人家能够付得起的,所以会来此处的,大多都是勋贵世家、高官显贵之人。 而琼芳雅居则是在这北市又占了一个极好的位置,足足有三层小楼,此时每一层都点上了灯笼,将整个楼映照得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如天上宫阙一般,金碧辉煌。 一辆马车自长街尽头行驶而来,在琼芳雅居门口停下,紧接着,一名侍卫自马车上跳下来,守在门侧的伙计立刻迎了上去,躬着身子,动作熟练地替他接过手里的马鞭,段越回身去揭开车帘,低声道:“王爷,到了。” 里面传来淡淡一声应答,赵羡便从马车里下来了,那酒楼伙计连忙陪着笑道:“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王爷不要怪罪。” 赵羡没理会他,回身又向马车里伸出手去,语气柔和道:“阿幽,来。”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自车内伸出来,放在他的手心,紧接着一名身着玉白色衣裳的少女探出身来,眉目精致,皮肤白皙如玉一般,伙计在这琼芳雅居里做了好些年的活儿,迎来送往的客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漂亮的女子,直接就给看呆掉了。 直到他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伙计冷不丁回过神来,正对上男人那双冷沉不悦的眼,他心里顿时一紧,额上不禁渗出汗意来,他连忙埋下头去,哆嗦着声音道:“王、王爷,请,小人引您们过去。” “不必了,”赵羡冷冷地道:“换一个人来带路。” 姒幽一进门便发现了,这里与从前去过的酒楼不一样,琼芳雅居的大堂里很是安静,一眼望过去,只有几名伙计垂手立在那里,等候吩咐,有缕缕的丝竹之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隐隐约约,婉转动听,让这大堂看起来安静却不冷清。 无数盏漂亮精致的宫灯排开去,将整个大堂映照得通亮,若是有心人仔细一看,便会发现那些宫灯上的花纹竟没有一盏是相同的,除此之外,有三四盏巨型莲花样式的宫灯,从上面垂挂下来,下方倒映出粼粼水光,竟是在大堂中挖了数个浅池,池中有金红色的锦鲤成群游动,又有莲叶团团,浅池周围以白石堆砌装饰,雕刻出各式各样的亭台楼阁,花鸟虫鱼,无一处不精妙绝伦,无一处不栩栩如生! 姒幽被赵羡牵着往前走,等上了二楼,那引路的伙计才在一道雅间门前停了下来,躬身道:“晋王爷殿下,就是这里了。” 他说完,抬手叩门,等里面应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那绵绵的丝竹声音便清晰了许多,甚是悦耳,那伙计恭恭敬敬地道:“晋王爷、晋王妃请。” 赵羡牵着姒幽的手,两人一同进了门,段越则是守在了外面,伙计陪着笑道:“侍卫大哥,隔壁的小间里已备下了酒菜,要不要去小酌几杯?” 段越拒绝道:“不必了,我在这里守着,听候王爷吩咐,你去吧。” 伙计见他不肯,便也不再多劝,只是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姒幽甫一踏入雅间内,便觉得眼前的光线一亮,两名侍女迎了上来,躬身行礼,引着他们转过屏风,便听见了有人的谈话声,间或夹杂着笑语,其中一个声音,正是太子赵叡。 等意识到赵羡来了,宴席上众人便纷纷放下酒盏,站了起来,待看清了他身旁的少女,所有人眼中都闪过了惊艳之色,坐在正上首的赵叡也惊了一下,他是万万没想到,他这个皇弟真是不同寻常人,来赴宴就算了,竟然还敢把自己的正妃也带了过来! 赵叡轻咳一声,在短暂的震惊之后,迅速换上了一副笑模样,道:“四皇弟来了,来人,看座。” 倒也不必他吩咐,有会看眼色的侍女都立刻准备妥当了,在众人惊讶或好奇的打量中,赵羡扶着姒幽坐下之后,自己才在一旁坐了,对太子道:“本王来迟,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太子笑笑,道:“怎么会?今晚这宴本就是特意为皇弟所设,来,孤在这里先敬皇弟一杯,以贺皇弟新婚大喜。” 他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亮出干净的杯底来,他既然喝了,赵羡这个被敬酒的就不能不喝了,一杯过后,又有人站起来道贺,喝了足足七八杯,赵羡才放下酒杯,神态不变,目光清醒,倒仿佛压根没喝过一般,笑着道:“多谢殿下与诸位盛情了。” 酒席间大多是勋贵世家子弟,父祖辈都是身居高位的,不乏有孟浪之人,总是不住用眼睛去瞄晋王身侧的少女,在心里猜测着她的身份。 气氛看似一片和乐,姒幽对于那些目光全不在意,恍若未觉,她只是看着面前的白玉酒杯,气味醇香,端起来,尝了一口,眉心微微蹙起,赵羡立即察觉到了,不只是他,一直观察这边的太子赵叡也发现了,笑吟吟道:“弟妹可是喝不惯这里的酒?” 在座所有人都是一懵,弟妹? 第92章 第 92 章 第92章 任是在座众人想破头也没想到, 晋王来赴宴也就罢了, 竟然还把他刚刚娶的晋王妃也带来了!一时间, 那些偷着打量姒幽的目光便立即少了许多,若是普通的姬妾之流, 他们倒还敢瞧几眼, 那里坐的可是正经的王妃, 告了太庙的, 任他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了。 众人心里各自嘀咕着, 这晋王也不知如何想的, 竟敢让晋王妃出来抛头露面,丝毫不避讳。 坐在上首的太子笑道:“此酒性烈, 弟妹喝不惯也是正常, 隔壁的雅间有备下女眷的宴席,亦有果酒, 不如请弟妹移驾?” 闻言, 姒幽抬起眼来,正对上他的目光,她神色冷清,若枝头未化的雪,明眸幽黑清澈, 叫太子见了心中不由一跳, 下意识想要移开视线, 岂料姒幽开口道:“不必了, 我觉得此酒正好。” 她说着, 端起酒杯来,又喝了一口,如他之前那般,将杯底亮出来,干干净净。 这一举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就连太子都愣住了,但是他立即便收起了讶色,换上笑脸,称赞道:“想不到弟妹竟有如此好酒量,孤甚是佩服。” 听了这话,在座众人也都纷纷附和起来,所谓酒宴,不过是一群臭味相投之人聚在一处,喝酒聊天,吹嘘逢迎罢了,这些世家勋贵子弟都做惯了那一套,本以为今日的宴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是万万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晋王妃。 因着姒幽在这里,他们有些话也不敢随意说,得在肚子里斟酌再斟酌,酒宴的气氛也拘束了不少,而赵羡仿佛没有发觉似的,偶尔与姒幽低声说话,不时替她夹些点心果子。 坐在上首的太子见了这情形,嘴角抽了抽,简直不知该怎么表态好,他毕竟是一国储君,又是做兄长的,再如何不能让自家新进门的弟妹难堪,否则传出去恐怕要为人诟病,于是他只能以眼神环视一圈,在座众人各个都跟人精似的,自然心知肚明,神色也愈发收敛谨慎起来。 这便直接导致了整个酒宴气氛甚是沉重,不见欢声笑语,反而如早朝一般拘束压抑,这便显得那些歌姬们弹奏的靡靡乐声突兀无比,愈发格格不入,叫人听了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不知是该喝酒还是该说话才好。 直到最后,太子大抵也觉得有些不对了,他轻咳一声,座下一个年轻男子立即会意,笑着开口道:“听闻琼芳雅居近来新请了一批伶人,歌舞乃是京师一绝,在下特意安排了一出,不知太子殿下与晋王爷是否有兴趣一观?” 闻言,太子立即道:“可。” 他话音才落,不知从哪里忽然传来一声突兀的冷笑,不大,却无比熟悉,让太子背上汗毛顿时竖起,仿佛被什么猛兽盯上了一般,他下意识猛地坐直了身子,四下逡巡,眼神惊疑不定,叫众人见了万分疑惑,也跟着左右张望。 一人问道:“太子殿下,怎么了?” 太子看了一圈,什么也没有发现,最后将目光落在赵羡身上,犹疑问道:“皇弟,你方才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闻言,赵羡停箸侧耳仔细听了听,末了摇头,道:“没有,殿下听见了什么?” 太子回想着方才那一声冷笑,也估摸着自己是幻听了,一颗心顿时落回了肚中,道:“无事,是孤听岔了。” 那厢伶人歌姬已经入场,如穿花拂柳一般,琵琶声骤起,场中的歌舞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只除了两个人外,姒幽的眼中浮现出若有所思之色,她转头看向赵羡,低声道:“我好像……听见那个声音了。” 赵羡听了,伸出食指来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悄声:“我也听见了。” 他说完便笑了,笑容不同以往的温和斯文,反而有些意味深长,眼底透着几分显而易见的邪肆,仿佛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 一场精彩的歌舞也没能挽救这一场失败的酒宴,伶人们表演完毕,席间既没有人鼓掌喝彩,也没有人大肆开口赞扬,实在是因为晋王妃的存在感太强烈了,纵然她什么都不做,就那么端坐在晋王身边,也吸引了在场大多数人的目光。 一想到这是晋王妃,他们就算有些什么旖旎的小心思也都散了个干净,叫人连喝酒都没了兴致。 宴席气氛仍旧沉重,叫人郁郁,但是碍于太子还在上首坐着,众人便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之前那叫歌舞的年轻男子也有些尴尬,若是放在往日,有了歌舞美人作陪,再怎么样也能热闹起来了,奈何今日真是见了鬼。 眼看太子面色不愉,他心中暗暗叫苦,最后只能咬咬牙,一挥手,那些伶人们舞罢并不退场,见了他如此示意,立即会意,纷纷散开,在那些世家公子身旁坐了下来,斟酒的斟酒,夹菜的夹菜,轻声软语,好不贴心。 最后所有的女子都入了座,就连太子身边都陪着一个貌美伶人,满面羞红地斟酒,娇柔不已,唯有赵羡那一方桌案没有伶人作陪,眼看着姒幽端坐在一旁,原本分给赵羡的那个伶人涨红了脸,颇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年轻男子见了连忙以眼色示意她退下,有没有眼力劲?没见晋王妃坐在那里吗? 然而正在这时,姒幽朝那伶人的方向望了一眼,伸手轻轻叩了叩桌案,淡声对她道:“倒酒。” 她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地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待他们听清楚之后,顿时瞠目结舌。 这位晋王妃,真乃奇人也! 伶人颇有些不知所措,那年轻男子连忙轻声呵斥道:“没听见王妃娘娘的话么?快去伺候着。” 那伶人这才慌忙过来,在姒幽身边跪了下来,替她斟酒,然后恭敬地端给她,所有人都看着这诡异的一幕,而姒幽却神色自若,仿佛没有察觉似的,端起那酒轻轻啜了一口,赵羡就这么望着她,也不劝止,目光温柔而纵容,看得众人牙酸不已。 太子轻轻咳了一声,对那男子使了一个眼色,那男子见了,一咬牙,举起杯来转而向赵羡敬酒,他这一举动落在其他人眼里,仿佛连锁反应一般,各个都举起酒来敬他,笑容满面地祝贺,仿佛真心实意地恭祝他新婚大喜一般。 没多一会,那伺候的伶人倒酒都来不及了,姒幽也看出了不对,这些人是有意要灌赵羡的酒,太子坐在上首,端着酒杯,正面上带笑往这边看来,没有半点劝阻的意思。 姒幽的眼中浮现些许冷意,伶人的手腕洁白纤细,正捧着酒壶倒酒,潺潺酒液流入杯中,酒香氤氲,她眉心微蹙,仿佛无意间一伸手,那伶人原本很稳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酒液顿时泼洒出来,杯盏倾倒,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神色大惊,连连叩首:“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这一番动静立即引起了太子的注意,他皱起眉来,不悦道:“连酒都不会倒,要你何用?” 伶人叩首求饶不止,太子仍旧是恼怒,喝道:“来人,将她拖出去重杖五十,叫他们另换个会伺候的来。” 姒幽却开口道:“方才是我碰到了她,为何要罚她?” 因着姒幽的缘故,太子今夜的算盘落空了大半,原本心里就不大爽快,正想找个人撒撒火,听了这话,只露出半分虚笑来,道:“伺候得不好,便是她的错处,与弟妹无关。” 说完便沉下脸,转向那伶人,道:“怎么还愣着?滚出去领罚。” 那伶人战战兢兢,抖得好似风中落叶一般,手脚发软地爬起来,外面两个侍卫冲了进来,将她架起就要拖走,正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忽而又传来一声冷笑,空气原本寂静无比,这冷笑就显得愈发刺耳,太子一惊,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脊背上仿佛有刺球儿滚过一遭似的,令他汗毛都在一瞬间炸起来了。 他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道:“是谁在笑?” 座下的酒客们也都环顾四周,方才那笑声虽然轻,但是十分清晰,不少人都听见了,一个人迟疑道:“会不会是隔壁的雅间?” 太子转头往窗户的方向看去,只见窗扇大开,夜色正浓,若是隔壁雅间的窗扇也开着,倒是很有可能传出声音,他勉强定了定神,问赵羡道:“四皇弟,你方才听见了那声音吗?” 赵羡犹豫了片刻,答道:“听见了,有些耳熟。” 太子只觉得心惊肉跳,头皮发麻,那笑声……确实分外耳熟,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敢这么冷笑着看他,光是想想,他的腿脚都有些发软了,可靖光帝此时大抵在皇宫里头,怎么会来这儿? 尽管他认定隔壁雅间中的人绝不可能是当今的皇帝,但是那深深的畏惧已经刻入了骨子里,叫他想到那个名字都有些哆嗦,太子是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原本想着今夜邀赵羡赴宴,将他灌醉了,酒里再加点料,让他出出丑,明日再使人参他一本,也好报了今日朝议之仇,可是听见刚刚那个笑声,他就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即离开。 眼看着两个侍卫拖起伶人就要走,太子立即叫住他们,一摆手道:“罢了,放了她吧。” 众人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也立即附和拍马,说太子殿下心性良善,是仁德君子,太子被这一顿吹嘘,倒也镇定下来,只是对于隔壁雅间仍旧是耿耿于怀,遂对一名侍卫道:“去看看,隔壁的都是什么人?” 第93章 第 93 章 第93章 那侍卫领命去了, 不多时回来, 答道:“隔壁只有一位客人, 像是在等人。” 太子听了,立即追问道:“是什么模样?” 侍卫想了想, 道:“身量不高, 有些胖。” 太子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回总算是放下了心, 但又觉得那人的笑声实在是膈应, 遂下令道:“你去让他换个雅间。” “是。” 本以为此事算是完了, 酒宴气氛又好了一些,不想那侍卫又回转了, 太子不耐烦道:“又怎么?” 侍卫答道:“回殿下的话, 那人不肯换。” 太子想骂人,却又忍住了, 咬着牙道:“那就将他轰出去!这点事情都做不好, 非要来请示孤?” “呵!” 熟悉无比的冷笑声又起,太子反射性一个哆嗦,眼看这酒宴实在进行不下去了,他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来, 竟是要亲自去敲隔壁雅间的门了, 他要看看, 到底是谁竟然如此放肆。 太子赵叡一起身, 众陪酒客亦纷纷跟着前往, 浩浩荡荡地出去了,唯有赵羡坐在原地不动,笑而不语,还伸手给姒幽夹了一块酥酪,道:“阿幽,这个甜,你吃吃?” 却说太子领着一群人到了那雅间门前,早有会看眼色的人率先要去敲门,望着那平静的朱漆雕花门,太子不知为何总觉得后脊背发凉,一股子恶寒腾升起来,没来由的,分外不妙。 像是骨子里一种本能的畏惧,让他止步于前。 太子猛地抬起手,制止那人,低声道:“别。” 那正欲敲门的人愣了一下,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表情疑惑道:“殿下?” 事情都到了这里了,太子总不能说自己心里有些怕,遂只能草草道:“罢了,孤想起府里还有事情,没空在这里耽搁了。” 众人俱是一头雾水,跟着太子又回了雅间里,赵叡对赵羡强行扯出一个笑来:“四皇弟,实在不好意思,孤忽然想起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就先行一步了。” 赵羡带着姒幽在一旁看了好半日的热闹,听他这么说,也起身来笑道:“正事要紧,殿下慢走。” 太子带着一行侍卫匆匆离去,其他的陪坐的世家公子们也都纷纷散了,雅间里眨眼便走了个干净,有好事之人也看出来了太子今日的表现怪异,便忍不住又跑到隔壁雅间去看,敲了半日的门,也不见有人来应,抓来路过的小厮问话,却得知就在刚刚,雅间中的客人已经早他们一步离去了。 雅间里空空荡荡,唯有姒幽与赵羡还坐在那里,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将纱幔吹拂而起,姒幽侧耳听了好一阵,直到所有的嘈杂声音都散去,四周安静下来,她才道:“刚才的声音,是父皇?” 赵羡顿时笑了:“阿幽也听出来了?” 姒幽点点头,赵羡忽然道:“阿幽,我给你看个东西。” 他说着,牵起姒幽,到了雅间的一道墙前,正是与隔壁雅间相邻的地方,放置着一张巨大的白石屏风,姒幽看着他在那屏风上方摸索了一阵子,紧接着,轻微的摩擦声响起,那座屏风竟然自动往旁边滑开了,露出整堵墙来。 墙上面,赫然有一个精致的雕花窗扇,从这里能看见对面的雅间,清清楚楚,姒幽伸手摸了摸,好奇道:“父皇刚刚是站在这里?” 所以方才的冷笑才能那样清晰,叫太子听了便心惊肉跳,万分不安。 姒幽又望向赵羡,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赵羡忍不住笑了,他低下头来,在姒幽耳边轻声道:“因为这家酒楼,是我们王府开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家钱庄,三家茶楼,三家金铺,十间布庄,其余还有些零碎铺子,别院与田地都不算在其中。” 闻言,姒幽忍不住微微张大眼,眼中闪过惊诧之意,赵羡轻轻抚摸着她柔顺的发丝,笑道:“所以,阿幽,我们的王府很有钱,足够我们用一百年那么久了。” 其实过了这么久的时间,姒幽也知道了晋王府并不缺钱,但是她并没有动摇从前的想法,按照巫族的传统,她娶了赵羡,就得养他,否则为何叫娶? 见姒幽坚持,赵羡也不甚在意,阿幽想做什么,他都让她放手去做,只要她喜欢。 一场有心设计的酒宴就这么草草收场了,太子的算盘落了空,次日晋王没有被参,他却被御史狠狠参了一本,又被靖光帝骂了个狗血淋头。 太子想破了头也想不到这是为什么,按理来说,他昨日的计划并未顺利施行,所以自己也并未在琼芳雅居里久留,早早就走了,跟赵羡前后脚离开,为何赵羡没有被参,自己反倒掉进了坑里,这御史竟是逮着他咬么? 太子心里冤得很,小心为自己辩驳了几句,只说自己是为贺晋王大婚,特意请他喝几杯酒,以示祝贺,岂料靖光帝冷笑道:“喝几杯?你一杯喝掉了多少雪花银?” 太子听见这冷笑便是一个哆嗦,愣是半句话都不敢接了,垂着脖子宛如一只被拎起的鹅似的,任由靖光帝大骂他穷奢极糜,不知节俭,只知享乐,全无半点储君该有的样子。 骂完之后,靖光帝想想还是气不过,又罚了他三年的俸禄,这才作罢。 太子被训斥得宛如一只鹌鹑,喏喏应是,靖光帝瞧着他便觉得心里烦,摆手让他滚出去了,太子这才赶紧退出去,才离开御书房,便见到赵羡跟着刘春满迎面过来了,他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难看得很。 赵羡仿若未觉,向他拱手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只是打量着他,脸色黑如锅底,最后拂袖而去,竟是负气不肯搭理他了。 刘春满见了,心里暗自摇头,对赵羡道:“晋王殿下,皇上还在等着您呢,这边请。” 赵羡笑了笑,道:“有劳公公带路。” …… 寿王府。 王府西苑里,一只细瘦的胳膊放在榻边,一名太医正替那人细细把脉,那手腕上有一个银色的细镯子,上面还挂着两个小巧的银铃铛,太医把完脉之后,便将那手腕轻轻放回锦被下,碰到了银铃铛,发出了细碎清脆的声音。 一个温和的男子声音道:“怎么样了?张院判。” 那张院判正是太医院的张才斗,听了这话,连忙道:“回寿王殿下的话,这小姑娘是太久未进食了,又因长途跋涉,受了寒冻,才导致身体如此虚弱,下官开一剂方子,仔细将养一阵子便会大好,在此之前,还是让她不要太过劳动。” 赵瑢颔首,道:“有劳张院判了。” “王爷折煞下官了。” 张院判将少女那细瘦的胳膊放回锦被下,忽然听见了一阵银铃清脆细碎的声音,他咦了一声,神色有些惊讶的模样,赵瑢见了便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张院判摇了摇头,轻轻拉起锦被,看见了那细细的手腕上,正戴着一个银色的小镯子,上面绞着细细的银丝,镯子上还挂着两个小小的铃铛,他道:“只是觉得这镯子眼熟得很。” 他说着,提起笔来写方子,写了两个字,才啊地回过神来,道:“下官确实是见过这个镯子。” 赵瑢有些好奇地问道:“在哪里见到的?” 张院判放下笔,道:“之前晋王殿下请下官去为晋王妃娘娘把脉,下官看到她手上也带了个镯子,和这个是一样的。” 闻言,赵瑢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他低头看了看榻上的少女,她面色平静,只是眉心微微蹙着,睡得极不平静,仿佛梦里也有什么困扰她的事情,面色苍白瘦削,下巴尖得几乎能看见了棱角,整个人仿佛要被那一堆软锦埋进去了。 张院判写完了方子,恭敬地交给赵瑢,旁边立即有丫鬟来接了过去,张院判叮嘱道:“三碗水煎至一碗,每日早晚服用两次,半个月便可痊愈,只是这小姑娘长时间未进食,肠胃恐怕不好,要仔细将养,注意饮食。” 随后他又说了些饮食宜忌,这才起身来告辞,却听旁边窗外传来鸟儿清脆的啾啾鸣声,他闻声看去,只见那窗外的廊下挂着一只精致的鸟笼,笼子门是敞开的,一只小小的画眉鸟正乖乖蹲在那笼子里,并不飞出去,只是睁着两只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很是机灵讨喜的模样。 张院判不禁笑了,道:“王爷还养着它呢。” 赵瑢也跟着看向那只小画眉,温和道:“它的爪子断了,去外面也活不长,索性让人养着了。” 张院判真心实意地称赞道:“王爷心善。” 赵瑢只是笑:“张院判谬赞,举手之劳罢了。” 等到张院判离开后,赵瑢看了看榻上仍在昏迷的少女,吩咐一旁侍立的丫鬟道:“仔细照看,若有不妥,立即来报我。” 丫鬟忙不迭答应了,赵瑢这才摇着轮椅离开,路过廊下时,他抬起头,望着那个鸟笼,随侍的下人以为他想要带走,正准备将它取下来,却被赵瑢摆手拒绝了,道:“就放在这里吧,院子里也有些生气。” “是。” 轮椅上的男人被推着远去了,小画眉鸟乖巧地趴在窝里,洒落下一串清脆的鸣叫,在寂静的院子里传开来,窗下的榻上,少女细瘦的手腕动了动,银铃铛发出轻微的碎响,她慢慢地睁开了双眼,望着眼前陌生的描着彩绘的房梁横木,神色颇有几分茫然之意。 这是……哪儿? 第94章 第 94 章 第94章 正是四月时候, 天气逐渐暖和了起来, 晴光明媚,园子里的草木肆无忌惮地往外伸展着, 翠色的叶子在阳光下几乎熠熠发光, 寒璧捧着朱漆雕花托盘走过回廊, 迎面便看见了一名穿着深色劲装的女子过来,正是江七,她见了寒璧便问道:“请问王妃娘娘现在在何处?” 寒璧答道:“娘娘在竹园, 江侍卫若想见娘娘,可以随我来。” 江七点点头,跟着她一路穿行了朱漆长廊, 又过了王府后花园, 才终于到了竹园,进门的时候,寒璧转头叮嘱道:“江侍卫万要冷静,莫慌。” 江七应下, 心里却有些疑惑,却见寒璧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叩响门扉:“娘娘, 是奴婢来了。” 过了片刻,里面传来女子淡淡的声音:“进来。” 寒璧将门推开了, 霎时间无数轻微的声音窸窸窣窣响起, 定睛一看, 却是黑麻麻一片的虫子, 正疯狂地朝门口涌来,江七一见便觉得头皮发麻,危机顿起,她反手便从腰间抽出了匕首。 正在这时,一样什么物事自院内抛出来,落在那群爬虫中央,霎时间,所有的虫子们都停住了动作,扔过来的东西是一枝竹管,虫子们仿佛看到了自家的巢穴一般,接二连三地乖乖爬进了竹管之中,其他钻不进去的也都退开了,转眼间便退进了各种旮旯缝隙里,消失不见了。 江七总算知道了寒璧之前那话是什么意思了,她抬眼望去,只见姒幽坐在院子里,脚边放着几根长长的翠竹,她手里拿着一柄刻刀,正在刻着竹节,碧色的竹屑自她的指间簌簌而落,洒在了裙摆上,被她不甚在意地拂开。 夏天要来了,姒幽得为蛊虫准备新的竹管,对于喜好阴凉的蛊虫们来说,夏天不啻于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只要稍不注意,蛊虫们就会死掉,大多都是被热死的,所以要小心打理。 见了江七来,她便将竹管放下,拍了拍身旁的椅子,道:“坐。” 这么些日子下来,江七也算摸清楚了她的脾性,晋王妃没有什么架子,她甚至与人说话时,也不会用命令的语气,江七喜欢与她相处,她顺着姒幽的意思,在她身旁坐下来,道:“我前几日联系了江汀阁从前的人,有两个人愿意效忠王府。” 姒幽点点头,道:“足够了。” 她顿了片刻,又道:“我将解毒的方法告诉你,你替他们解了毒,就开始调查。” 江七应下了,问道:“王妃是想调查太子?” 姒幽摇了摇头,道:“不,要查寿王当年坠马的事情。” …… 十几年前,寿王坠马,摔断了腿,从此不良于行,靖光帝无奈,唯有另册长子赵叡为太子,封赵瑢为寿王,但是他并不是很满意现在的太子,有些眼色的人都能看出来,太子才智平平,于国事上并无建树,好在平日里品行勉强还算端正,没有什么太大的过错,靖光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过去了。 只是,才能平平的一国储君,日后于大齐朝又能有多大的用处? 靖光帝的心底总是有那么几分遗憾的,往常未曾表现出来,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秉笔太监刘春满恰好是其中一个。 他小心地研着墨,眼观鼻鼻观心,耳听得靖光帝在与晋王赵羡说话,此时正是正午时分,金色的阳光自窗外落进来,将整个窗下映照得通亮,靖光帝在与赵羡下棋,他慢慢地落了一枚黑子,扬了扬下巴示意道:“该你了。” 赵羡审视着棋盘,片刻思索后,放下了白子,忽闻靖光帝道:“前阵子,朕让你去查的事情,你查出来了么?” 闻言,赵羡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正对上靖光帝的视线,他看了棋盘一眼,又按下一枚黑子,口中随意道:“这么瞧着朕做什么?怎么,不记得了?” 赵羡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手心的白子,片刻后松开,微微笑道:“怎么会?父皇吩咐的事情,儿臣如何会不记得?” “嗯,”靖光帝的目光落在棋盘上,道:“说说。” 当初靖光帝让赵羡去查自己在大秦山被刺杀的事情,赵羡如今确实是查到了,可是他要如何开口?仅仅是凭着一枚小小的印章,就把矛头指向如今的太子殿下?一枚印章能说明什么? 即便是靖光帝亲口问他,赵羡也不敢冒这个险,只是含蓄答道:“儿臣派去调查的人确实有了些发现,只是仍有些疑点,不敢妄下断定,扰乱圣听,还需要一些时间仔细核实,才敢上奏父皇。” 靖光帝听了,果然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道:“谨慎些确实是好事。” 他说完,又问起刑部的一些事情来,赵羡也都回答了,两人一对一答,一边下着棋,就像是普通平凡的父子一般,倒有了那么几分亲切温馨的感觉来,刘春满在旁边看着,也颇是欣慰。 然而这感觉没多一会就被打破了,殿外传来了动静,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刘春满微微皱起眉来,他看了靖光帝一眼,见他仍旧在与晋王下棋,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大殿,只见前面几个宫人聚在一处,正在说着什么,刘春满紧走几步,其中一名小太监立即看见了他,连忙唤了一声道:“干爹!” 刘春满低声呵斥道:“都在这里做什么?皇上还在里头,有没有规矩了?” 那小太监苦着脸道:“不是……是他想要见皇上,儿子正拦着呢。” 刘春满打眼一看,便认出了来人,那人面上扯出一个干笑来,道:“贤妃娘娘方才头痛,昏厥了过去,奴才想着,怎么也得来通禀皇上一声。” 要真昏厥了过去你还笑得出来?刘春满哪里不知道后宫里的那些小计谋,平日里笑笑也就过去了,只是今日要闹到了皇上面前来,他便不大客气地道:“贤妃娘娘既然不好,就赶紧请太医啊,来请皇上做什么?皇上日理万机,政事且来不及处理,还能给贤妃娘娘看病不成?” 那太监脸色一僵,刘春满瞥了他一眼,又道:“凡事自己心里头要有个掂量,孰轻孰重分不清?主子病了不去紧着请太医治,若有个一二你当得起吗?” 那个太监不敢顶嘴,喏喏应是,刘春满见他不走,道:“还愣着做什么?要咱家亲自去给你请?” 他是靖光帝跟前的红人,那太监如何敢真的劳动他?连忙道:“不必了不必了,奴才自己去就是。” “那就赶紧着啊。” 那太监有苦难言,只得悻悻离开,还得准备着怎么回复他主子的话,心里把个刘春满翻来覆去地骂了一通,这才一路小跑着往来路去了。 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后,刘春满这才轻轻唾了一口,指着他那干儿子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机灵着点吧,你怎么还能跟这种货色夹缠不清?脑子呢?” 小太监垂着头听训,刘春满骂完了,才又轻手轻脚地回了殿里,窗下靖光帝还在与赵羡对弈,见他进来,头也不抬地问:“怎么了?” 刘春满笑了笑,答道:“御膳房那边派了人来,想问问奴才,昨儿个那道八宝脆皮鸭还要不要?” “哦,”靖光帝想了下,道:“还要,叫他们备上。” 他说着,又对赵羡道:“你中午也在宫里陪朕用膳吧。” 赵羡立即应下:“是,儿臣遵旨。” 蕉梧宫是太子生母,贤妃娘娘所住的宫殿,却说那太监吃了刘春满一通挤兑,撞了一鼻子灰,悻悻赶回了宫里,入了厅,进门便见着太子正坐在上首,两手搭在膝盖上,正垂头沉思着什么,见了他进来,立即问道:“如何了?” 太监老实答道:“回殿下的话,奴才没见着皇上。” 他才说话,便听见里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没见着皇上,那话递进去了吗?” 太监把头低得更深了,呐呐道:“没、没有,奴才才到御书房门前,就被刘公公给挡回来了,说皇上如今正在处理要事,不许奴才惊动了,奴才有负娘娘与殿下重托。” 他说着,便叩首告罪,太子面上有戾气浮现,他抓起手边的茶盏往地上狠狠一砸,骂道:“饭桶!” 茶盏登时摔了个粉碎,锋利的瓷片四溅飞开,将那太监的脸上割出几道细小的血口子来,太监吓得战战兢兢,一味叩首不止,里面传来些许响动,紧接着,珠帘被掀开,发出轻微细碎的碰撞声。 一名穿戴极其讲究的美貌妇人被宫婢扶着从里面踱出来,正是贤妃,她瞥了太子一眼,轻斥道:“你冲一个奴才发什么火?” 太子心中火气未消,只是撇开头,贤妃冲地上那太监摆了摆手:“下去吧。” 等那太监忙不迭退下了,贤妃这才在椅子上坐定了,太子这才忿然开口道:“儿臣走的时候,父皇才召见了赵羡,想必他如今还在御书房里。” 贤妃面上浮现出深色来,道:“仅仅只是召见,倒也说明不了什么,或许是真的有事呢?” 太子仍旧是不悦,贤妃又道:“你父皇要召见他,也不是咱们能阻止的。” 太子一噎,道:“儿臣咽不下这口气。” 贤妃拿起一旁的茶盅,道:“这两年来,母妃倒也看明白了些,那赵羡再如何,也就是一介亲王罢了,你可是大齐的储君,再怎么样,他还能越过了你去?” 第95章 第 95 章 第95章 太子不言不语, 贤妃看他那副模样, 便知道他心里气不顺,道:“你今日受了训斥, 是有些不好受, 但母妃以为, 你切不可为着这些事情烦神,那赵羡算个什么,也能跟你比?你莫自降了身价, 白白触了皇上的霉头。” 太子瓮声瓮气道:“他赵羡若不跟我对着干,我今日何至于受父皇责骂?” 贤妃叹了一口气,道:“你且忍一忍他, 等到了来日, 要处置他,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说着又劝了太子几句,道:“你要沉得住气,这几日就安生些, 万万莫再招皇上的眼了,等过一阵子,皇上消了气, 自然就没什么事情了。” 太子应答了,母子二人又说了几句, 外面忽然进来一名宫女, 低声在贤妃耳边说了几句, 贤妃细长的眉猛然一皱, 声音也尖利起来:“果真?” 太子见状,立即问道:“母妃,怎么了?” 贤妃的指甲死死揪住了手中的丝绢,眼神锐利,慢慢道:“皇上中午留了晋王一同用膳。” 若是平日里倒也没什么,父子两人用个膳而已,可这才狠狠训斥了太子一番,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转头又留另一个儿子一同进膳,其中的落差顿时就凸显了出来,叫有心人看见了会如何作想? 这下就连贤妃都淡定不了了,太子猛地站起来,怒声道:“父皇这是什么意思?!我还有何脸面踏出这个宫门?” 贤妃咬住下唇,捏着帕子,问那宫女道:“皇上就留了晋王一人么?” 那宫女答道:“是,御书房上午除了太子殿下以外,就只召见了晋王。” “啪——”的一声脆响,太子又摔了一个瓷盅,气得两眼都红了,贤妃立即挥退左右,厉声道:“都出去,把嘴巴给本宫闭紧了,若是露了半点风声,本宫生撕了你们。” 一众宫人连忙低头退了出去,太子便问道:“母妃,如今该怎么办?父皇若真的看重了赵羡……” “你先别慌,”贤妃站起身来,想了想,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咱们千万别自乱了阵脚,别说他如今只是一个亲王,即便当年的赵瑢是太子,又能如何?”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转冷,宛如冬日寒冰一般,其中的恶毒之意,叫人听了不寒而栗。 她道:“你即刻派人去叫太子妃入宫来,此事咱们得好好谋划一番。” …… 晋王府。 姒幽站在廊下,仰头望着屋檐,寒璧与明月跟在她身后,也跟着伸长脖子往上看,主仆三人聚精会神,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似的,赵羡一进后院便看见了这种场景,颇有些好笑。 走近了些,便听见明月悄声道:“啊呀,还差一点点,怎么办?” 姒幽手里举着一根竹枝,轻轻扫向房檐,那里趴着一只蜘蛛,只是竹枝有些短,她踮起脚尖,却还差了些许,那蜘蛛显然是意识到有人要骚扰它,还警惕地往旁边挪了挪,这下姒幽更碰不着它了。 寒璧见了,小声道:“娘娘,不如我们拿梯子来罢?这样总不是办法?” 姒幽伸出食指,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正在这时,她只觉得身子被一双手臂稳稳抱住,紧接着便是一轻,视线一下子就拔高了许多,姒幽低头一看,只见赵羡眼带笑意地望着她,然后轻轻托了托,像抱着一个孩子那样,让少女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姒幽再次举起竹枝,探向屋檐上的那只蜘蛛,它立即意识到了危险,正欲逃向瓦片缝隙间,却被姒幽眼疾手快地往外一挑,整个就被挑得飞了下来,被早有准备的寒璧与明月一扑而上,用一个大碗扣住了。 赵羡还不肯放手,将姒幽抱着,看着两个丫鬟徒手抓蜘蛛,便好奇问道:“又是鬼面蛛?” 姒幽摇了摇头,将竹枝扔了,道:“不是,这个叫毒虻蛛,是鬼面蛛的天敌。” 她道:“鬼面蛛已经炼得差不多了,将它与毒虻蛛放在一个容器中,使二者相斗,过了七七四十九日,若鬼面蛛不死,蛊便已练成了。” 赵羡问道:“鬼面蛛的蛊有何特别的用处?” 姒幽不答,只是神秘道:“等日后你便知道了。” 她难得卖一回关子,赵羡听了觉得甚是喜欢,果然不再追问,径自抱着她进了屋里,将人放在榻上,然后低头轻轻咬了咬她的唇,道:“阿幽,你一日都在府里,闷不闷?” 姒幽疑惑道:“为何会闷?” 她从前在巫族里的时候,也是成日呆在竹屋里,亦或是来往于祭司堂,此外若非必要,绝不出去,来了晋王府也是这般,姒幽并不觉得无聊,也不觉得闷,她向来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 赵羡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我却总觉得,拘着你了。” 岂料姒幽也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认真道:“没有,你怎么会这样想?” 她道:“若我真想要走,你能拦得住么?” 光是想到姒幽会走,赵羡便觉得心中一空,他完全不敢继续想下去,只是将怀中人拥得更紧了,他虽然没有说话,姒幽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抬眼与他对视,道:“不要多想。” 她说完,像是为了安抚他似的,亲了亲赵羡,如同一只猫儿似的,亲昵地蹭他,蹭得赵羡心中微动,然后低头吻她,唇齿相依,以一种不可拒绝的姿态温柔地掠夺着。 天色将暗未暗,屋子里未曾掌灯,昏暗的天光自透过窗纸映照进来,朦朦胧胧地勾勒出柔婉的线条,女子细致的锁骨,洁白圆润的肩头,纤细单薄的背,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美不胜收,令人忍不住惊叹,一室旖旎。 越是看不清,便越觉得皮肤间的触碰极其敏感,手指所过之处,无处不娇软,无处不细腻,轻软的呻|吟叫人听了忍不住面红耳赤,寒璧与明月站在门外,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着黑黢黢的房檐,两眼放空,显然是早已习惯了这动静。 直到远处的灯笼次第亮起,到了上灯时分,姒幽只觉得自己仿佛一张饼似的,被翻来覆去地烙,她终于睁开眼,伸手按住男人,认真道:“要节制些。” 赵羡亲了亲她眼角的那一颗小痣,嗓音里带着低笑:“阿幽太好了,忍不住。” 不过即使忍不住,他也还是罢了手,今日吃得确实够了,他将怀中人抱起来,替她披上衣裳和毯子,免得着凉,然后又止不住亲了亲她,道:“我让人准备热水。” 等热水备好了,赵羡回来才发现姒幽已经歪在榻上睡了过去,他弯腰将她抱起来,绕过屏风,放入浴桶内,途中姒幽睁了一下眼,见到是他,又倦倦地打了一个呵欠,继续睡了。 赵羡轻轻抚了抚姒幽的头发,女子似有所觉,她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又继续打起瞌睡来,仿佛一只猫儿一般,分外安逸。 次日下午的时候,晴光明媚,阳光透过繁茂的花枝,落了下来,姒幽正坐在院子里,任由明月给她挽头发,天气暖洋洋的,惊蛰已过,在地里躲藏了一整个冬天的小东西们都纷纷爬了出来,就连赤蛇都开始光明正大地出现了,不再如从前那般腻在她的袖子里取暖,然而姒幽却仿佛要进入了冬眠似的,总是犯困,只要坐上那么一小会儿,她就会打瞌睡。 一开始倒还好,赵羡真的以为她是犯困,还觉得她打瞌睡的模样如同小鸡啄米,分外可爱,可是次数一多,他便觉得有些不对了。 春困秋乏是不错,可是为何一个白天,姒幽就能睡上半天?打瞌睡的次数都数不清了。 就好比现在,明明一开始还在与寒璧两人说话,明月将她蹭乱的青丝散落下来,拿玉梳梳齐整了,再重新挽起,用一枚白玉簪子别好,笑眯眯道:“娘娘,梳好啦。” 半晌听不见回应,寒璧探头一看,却见姒幽歪在躺椅上,阳光洒落在她如玉般的面孔上,长长的睫羽清晰宛然,淡淡的浅色阴影投落下来,仿佛两把小扇子。 她微微张着唇,呼吸清浅,双颊被太阳映出些许淡红,仿佛抹了胭脂一般,面若桃花,说得便是这般的情形了。 寒璧冲明月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回身从屋子里取了毯子给她改上,才直起身,便见赵羡从门外进来,她与明月连忙躬身行礼:“见过王爷。” 赵羡摆了摆手,目光落定在躺椅上,姒幽睡得正酣,甚至有粉白的花瓣落在她的脸上都毫无所觉,睡容静谧。 赵羡望了她许久,眉心却微微皱了起来,眼底浮现出深深的担忧,最后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拿开花瓣,低头吻上了她淡粉色的唇。 姒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入目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她的脑子还有些发懵,一时没反应过来,再次闭上眼,唇舌却下意识地回应着,动作也是懒懒的,像一条不爱动弹的蛇。 小巧的舌尖温软无比,惹得赵羡起了兴,捉着她亲了半晌才放开,姒幽的呼吸有些急促,眼眸终于清明了些,声音清冷却又带着几分绵软,让人想起了枝头被太阳晒得荼蘼的桃花,她道:“你怎么了?” 赵羡轻轻抵着她的额头,两人双目相对,姒幽甚至能看清他瞳仁中倒映的一个小小的自己,赵羡亲昵地啄吻了一下她的鼻尖,道:“阿幽,你近日总是犯困,我有些担心,刚刚找了太医来,咱们去看看。” 姒幽短暂地愣了一下,倒也没有拒绝,只是点点头:“好。” 姒幽任由赵羡牵着她,一路去了花厅,仍旧是上一回那个张院判,见了两人立即行礼,赵羡摆了摆手,催促道:“劳烦张太医替王妃看看,这些日子她总是犯困,本王有些担心,是不是因为毒的缘故?” 张院判连忙道:“待下官诊一诊脉才能知道了。” 赵羡道:“那便诊吧。” 姒幽的衣袖被撩起,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张院判便搭着她的脉,开始诊治起来,姒幽的脉象异于常人,他是早就知道的,略微皱着眉,仔细感受着那缓慢的脉搏,嗯了一声,声调上扬。 赵羡的心也立即跟着提了起来,竟然有些紧张:“如何?” 张院判没答话,他诊了右手,又诊左手,一开始还满脸疑惑,赵羡看着他的手指在姒幽的腕间摸了又摸,竭力按捺住心里的躁动,道:“怎么说?” 张院判捏着胡须又仔细打量着姒幽的面孔,然后又去看赵羡,最后问姒幽道:“娘娘夜间可是多梦?” 姒幽想了想,答道:“从前常常做梦,最近倒是少了许多。” 张院判点了点头,问道:“也是这几日才觉得困么?从前可有出现过这种症状?” 赵羡接口道:“没有,阿幽从前很好,只最近四五日,总是犯困,有时候只稍坐片刻,便会瞌睡,白日里要睡上许久。” “唔……”张院判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在斟酌语言似的,却见姒幽靠在椅子上,刚刚坐了这么一会,她又开始犯起困来,眼神有些迷蒙,眼看是又打瞌睡了。 赵羡心里升起了浓浓的忧虑,问道:“张院判,阿幽这样,是不是因为毒的缘故?能不能治?” 张院判听罢,盯着姒幽看了看,又盯着他看了看,摇摇头,道:“不是,这……这下官治不了啊。” 赵羡一惊,顿时紧张起来,紧接着,便听张院判轻咳一声,委婉道:“王爷不必忧心,那个……新婚燕尔,咳咳,房事还是需要……稍微节制一些为好……” 张院判的老脸皮都烧得慌,恰在此时,姒幽忽然惊醒过来,正好听见了最后几个字,勉强睁开眼,盯着赵羡,认真道:“我说过了,要节制一些。” 赵羡:…… 第96章 第 96 章 第96章 寿王府, 书斋。 清晨时候, 寿王赵瑢坐在窗下,面前放了一个棋盘,他正在凝视着棋局, 仔细思索着,许久之后,才轻轻落下一枚白子, 外面的园子里传来黄莺声声娇啼, 一树西府海棠开得正好, 灿烂如霞, 引来蜂飞蝶舞, 一派生机勃勃。 玉质的棋子在落下时,发出轻微的声音,惊扰了这一室安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在书斋门口止住, 显然是在等候, 过了片刻,赵瑢才一边落子,一边淡声问道:“怎么了?” 侍女的声音轻轻传来:“那位小姐已经清醒了。” 闻言, 赵瑢将手中的棋子放入棋盅中, 摇起轮椅转过来, 道:“去看看吧。” “是。” 侍女上前来, 推起轮椅, 往西苑的方向走去,晴光大好,人间四月时候,到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小径两旁的花木生长得分外繁茂,争奇斗艳,姹紫嫣红。 等到了西苑的时候,侍女推着赵瑢入了院子,院内传来鸟儿轻鸣,啾啾啭啭,很是欢快,叫人听了只觉得分外悦耳,赵瑢忽然抬起手来,侍女的动作顿时停下,他摆了摆手,侍女无声无息地退开了。 赵瑢亲自摇起轮椅往院子里而去,一只小小的鸟儿从檐下飞起,翅膀挥扇时,发出簌簌之声,在阳光下投落一个小巧的影子,他抬起头来,目光追随着那只小鸟儿飞过瓦蓝的天空,洒落下一串清脆的鸣叫,最后收敛双翅,落在了一只细瘦的手上,是那只断了爪子的小画眉鸟,此时它正歪着头,啾啾鸣叫着,十分雀跃。 赵瑢的目光落在它的爪子上,原本绑缚着的白色布条已经不翼而飞,露出了细长的腿,笔直而有力,它站得很稳,若不是因为那一身熟悉的羽毛,让人几乎要疑心这不是之前那只画眉鸟了。 赵瑢定定地看了它许久,才将视线投向那只手的主人,很瘦,面色苍白,仿佛大病初愈,乌黑的头发随意披散下来,少女的五官算不得多么漂亮,眉如远山,杏眼薄唇,下颔很尖,组合在一起,便让人觉得有一种小巧玲珑之感,她的手指也很细,抬起时宽大的袖子滑落,露出细瘦的手腕,上面悬挂着一个古朴的银镯子,两枚铃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微微一动,便会发出细碎清脆的声音,很是悦耳。 就在赵瑢打量她的时候,少女轻轻一抬手,那只小画眉鸟便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发出一声娇啼,纵身飞向了碧蓝的天空,她转过头来,看了看赵瑢,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他的双腿上。 …… 四月已是暮春时候,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日子波澜不惊地滑过,朝堂之上,却并不平静,无他,晋王赵羡的存在开始渐渐显眼起来,所有的朝臣们都看在了眼里,而相对的,太子的处境比起之前又那么一些些不妙了。 很长一段时间,太子的脸色都是极为难看的,自上一回靖光帝留赵羡一同用午膳之后,他与贤妃便立即叫了太子妃入宫商议,太子妃的祖父是内阁次辅闻人岐,商定之后,太子妃火速回了一趟娘家,将事情报给了闻人岐。 于是这几日下来,每隔两天,便会有御史参赵羡,只是赵羡平日里很是谨慎仔细,能被指摘的事情不多,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什么在宫中不着公服,散值时间太早等等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 靖光帝参议了一上午的朝事,精疲力尽,脑袋发昏,一看到这种奏折,既是好气又是好笑,但秉着事要公办的道理,他还是叫来赵羡问了问,才知道缘故。 为什么在宫中不着公服,那是因为散值了,要离宫回府,自然要换更舒适的常服。 至于散值时间太早,赵羡立即表示并无此事,只是有一日,他的一样重要物什落在了府中,要回府去取,之后很快又回来了,进出宫门都是有记录的,靖光帝使人一查,果然是如此。 几次下来,靖光帝就觉得烦了,只是御史向来风闻奏事,不以言获罪,他也不能罚他们,最后索性让刘春满把参赵羡的奏折都压下来。 太子不见靖光帝这边有动静,赵羡一切照常,显然是连斥责都没有,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一日朝议结束之后,靖光帝照例问了一句:“谁还有本要奏的?” 见下头的官员都没什么动静,靖光帝道:“既然如此,那今日就先——” 话还未说完,一名老御史出列,道:“启禀皇上,臣有本要奏。” 看见那张熟悉的布满皱纹的脸,靖光帝顿时觉得头大如斗,他刚刚就不该问那一句,无他,这个陈御史,正是近来坚持不懈弹劾赵羡的那一位,他不由按了按脑门,免得青筋跳了起来,深吸一口气,无奈道:“准奏。” 陈御史躬身道:“微臣参的是晋王殿下,以权谋私,徇私枉法。” 比起之前,这两个罪名可就大了,赵羡眉头微挑,坐在龙椅上方的靖光帝也顿时坐直了身子,目光威严地盯着陈御史,道:“如实说来。” “臣遵旨,”陈御史拱了拱手,道:“晋王爷殿下,今年年初元月十三,晋王府里打死了一名下人,王爷可还记得?” 赵羡愣了愣,回想片刻,才记起当初在府里收了银子,私下传姒幽谣言的那个侍女,后来确实是被处理掉了,他微微抿起唇,道:“确有此事,本王记得。” 陈御史神色肃穆,转头看向他,道:“那就是了,既然死了人,便是人命案子,何不报官府与刑部?反而将受害之人趁夜匆匆埋了?晋王殿下乃是刑部尚书,堂堂六部之首,岂可如此枉顾大齐刑法,此举是否有草菅人命之嫌?!” 说到最后,他那张如同风干的老橘子皮的脸上浮现出激动的表情,唾沫星子都飞出来了。 陈御史说完,又回过头去,义正言辞地向靖光帝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晋王还是朝廷命官,身居刑部要职,却视大齐律例为无物,实在令人齿冷,臣恳请皇上重视此事,还枉死之人一个清白,也还世人一个公道!” 不愧是多年的老御史了,仅仅三言两语,便上纲上线,靖光帝听罢,眼神微沉,眉头皱起看向赵羡,沉声问道:“晋王,陈御史说的,是否属实?你确实打死了一名侍女,然后将她悄悄掩埋了?” 赵羡上前一步,垂着头,拱手道:“回皇上的话,臣府里确实是发生过此事。” 闻言,靖光帝的眉心皱得更紧了,神色严肃地问道:“那你为何不报官府?” 赵羡不疾不徐地答道:“当时未曾报给官府,原因有二,这侍女当时偷窃了家中银两,逾三十两有余,按照大齐律例,奴仆犯了偷窃罪,五两以上便可送往官府,臣当时只是派人杖责了她三十,下手的人没有轻重,不慎将那侍女打死了,此乃其一,其二,那侍女原是府中买下的,白字黑字写了卖身契,本就是臣府中所有,是臣的家产,臣处置自己的家产,敢问陈御史,本王何罪之有?” 陈御史被他噎得哑口无言,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犹自强辩道:“晋王的话,无凭无据,岂能令人信服?” 赵羡顿时笑了笑,道:“既然如此,臣稍后便将那侍女的卖身契与偷窃的赃银一并找来,呈给皇上过目。” 文武众官听了皆是一哂,觉得这陈御史真是没事找事,打死一个侍女算得了什么?别说堂堂一个王爷了,就是众官后宅,还没有点儿龌龊事儿么?哪里就值当他这么大张旗鼓,还捅到了皇上面前来,小家子气。 赵羡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全无破绽,看着下方呐呐无言的老御史,靖光帝按了按眉心,同时也按捺住心中的那一股子隐怒,沉声道:“晋王此案便先交由大理寺审查,若真有其事,朕也绝不能姑息,今日朝议到此,退朝吧。” 待恭送靖光帝的仪仗离开后,文武百官这才纷纷离开了文德殿,陈御史也趁机混在了人群中走了,倒也难得他一把老骨头,跑得比兔子还快,像是生怕被赵羡堵住了似的,眨眼就没了影。 偌大个殿内,很快便人影寥寥,空气安静下来,赵羡回过头,正看见了太子赵叡,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敌意。 赵羡轻轻扯了扯唇角,那敌意立即就消散了,快得仿佛是人的错觉一般,取而代之的则是恰到好处的温和,他侧过身子,让开路来,轻笑道:“殿下请。” 赵叡紧紧盯着他,眼中的敌意却未曾散去,那眼神既像是探究,又像是打量,如同某种蓄势待发的猛兽一般,要在下一刻探出爪子来将他撕裂,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孤总算是明白赵振为何一直厌恶你了。” “孤也觉得你甚是令人厌恨。” 即便是到了相争的地步,赵羡的表情也是这样彬彬有礼,斯文温和,就像戴了一张厚厚的面具,后面却是森然的獠牙,让人防不胜防。 听了他的话,赵羡忽而弯起唇一笑,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他道:“殿下这样说,臣心中实是惶恐,不过臣长到如今,只有一样好,那就是有自知之明。” 赵叡的眼睛猛地一睁,还没等他再说什么,赵羡便拱了拱手,道:“臣先告退了。” 第97章 第 97 章 第97章 此时已是五月份了, 天气开始有了热意, 日头当空,明媚的阳光肆意洒落下来,让人眼前白花花一片, 官道两旁的青草足有膝盖深了,一眼望去,入目之处, 都是深深浅浅的翠色, 宛如画匠泼墨似的。 一匹黑色骏马自官道远处快速奔跑而来, 如疾风一般, 风尘仆仆地在一个小镇里停了下来, 这个镇子名叫柳镇,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小的在大齐的舆图是都找不着它的位置,这里距离京师有很远的距离,骑着马日夜兼程, 都足足需要花费半个月的时间。 黑色骏马停在了一家客栈前面, 一名身着深色劲装的女子从马背上利落地翻身跃下来,将马鞭扔给了客栈里迎出来的伙计,让他将马牵去喂食草料。 那女子正是江七, 她低声问那伙计, 道:“人在哪里?” 客栈伙计将马鞭往手腕上绕了一圈, 口中答道:“沿着这条街走到底, 左转进去, 在槐花巷子里头,左边起第二户人家。” 江七答应一句,转身就走,分外利索干脆,那客栈伙计走到骏马面前,拉着它的缰绳往后院走去,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江七按照他的话,顺利找到了槐花巷子,左边起的第二户人家的院子门是开着的,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仔在门口找食,发出清脆的啾啾声,见到有人过来,老母鸡如临大敌,登时高耸起脖子,张开双翅,咯咯叫唤着,领着小鸡仔们一溜烟蹿开了。 院子的门槛上坐着一个小女孩,扎着两只羊角辫,手里拿着一串槐花,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陌生的来客,江七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打量她一眼,开口问道:“小姑娘,你家里的大人在吗?” 那小女孩显然是没想到这个陌生女子是找她家的,愣了一下,才小声道:“我娘和爷在,你……你找谁?” 江七道:“找你爷爷。” 小女孩喔了一声,连忙站起来,转身就奔进了院子,大声呼喊道:“爷爷,爷爷!有客人来了!” 不多时便惊动了屋里的大人,一个矮瘦的老人走了出来,满面疑惑:“是谁?” 他才说完,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大门口的江七,怔了一会,才不太确定地道:“您是……” 江七没答话,径自进了院子,从袖中取了好大一锭银子放在石磨上,老人的眼睛蓦地一睁,明晃晃的阳光落在那银锭上,折射出白花花的、刺眼的光芒,也晃花了从屋里出来的夫妇两人的眼。 老人的嘴唇却猛地哆嗦了一下,他不喜反惊,警惕地看着江七,惊疑不定地道:“你……你是什么人?” 江七这才终于开口问道:“您认识曾经的东宫九牧监马牧使王程吗?” 老人猛然一惊,苍老的面孔上闪过明显的慌乱,他连连摆手,退开一步道:“我不认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快走!快走!” 江七不走,反而进了一步,直视着老人惊慌失措的眼睛,道:“他是您的远房表兄,当初荐您老入东宫做一份小差使,后来因东宫出了大变故,牧马司上下数十人皆被罢黜发落,王程也意外落入护城河里溺死了。” 她越说,那老人越是惊恐,全身都发起抖来,而江七的声音却没有什么情绪,道:“之后您立即离开了京师,举家搬走,我说得没错吧?” 她说完,便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来,放在那一锭银子旁边,匕首暗沉的鞘身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冷的光来。 …… 夜幕四临的时候,一匹高大的黑马匆匆驰入了京师,经过长春门,穿过长街,一路到达了晋王府门前,身着深色劲装的女子翻身下马,门房忙上来替她接过马鞭,江七径自进了王府,找到了书斋。 姒幽此时正与赵羡在书斋里说话,见了江七,便放下笔来,问道:“查出来了么?” 江七点点头,赵羡略微坐直了身子,道:“怎么样?” 江七答道:“属下找到了十三年前在东宫九牧监任职的人,他叫王勘,是九牧监马牧使王程的远房表弟,当初王程受太子赵叡与贤妃唆使,给寿王的马喂食特殊的药物,这才惹得寿王骑马时,马突然发疯,使得寿王自马背上摔下来。” “王程做下此事之后,一直提心吊胆,担心自己被太子与贤妃灭口,便将事情悄悄告知了王勘,后来他果然死了,王勘胆子小,不敢将真相说出来,反而举家搬离了京师。” 赵羡想了想,道:“除此之外,可还有物证?” 闻言,江七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来,道:“只有此物。” 赵羡接过来一看,却是一个小小的瓷瓶,唯有一指来高,上面什么花纹也没有,姒幽将瓷瓶拿过来,看了一会,然后揭开了。 赵羡立即阻止道:“阿幽,里面恐怕有毒。” 姒幽淡淡道:“不怕。” 她将瓷瓶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眉头微微皱起,赵羡见了,意识到了什么,道:“阿幽,怎么了?” 姒幽道:“没有毒。” 这下子江七也愣了一下,道:“难道是他在骗我?” 她眼里闪过冰冷之色,立即道:“属下再去一趟,必叫他说出实话来!” “且慢,”赵羡抬手阻止了她,道:“先不着急,我记得当初寿王出事时,父皇也是派了刑部与大理寺一同调查的,并未发现马有中毒的迹象。” 闻言,姒幽若有所思道:“那这瓶子里究竟是什么?马吃了之后为什么会发疯?” “派人一查便知了,”赵羡将瓷瓶放在桌案上,意味深长道:“不管里面是什么,这都是物证。” …… 不知从何时起,宫中突然渐渐又起了流言,说的是当年的寿王落马之事,是被有心人设计的,至于这有心人是谁,所有人都是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 时隔多年,谣言再起,就如当年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皇宫,十几年前,靖光帝为流言所震怒,下令处死了许多宫人,不许再议论此事,然而时光荏苒,那些血腥气早已都散去了,如今流言卷土重来,即便是严令也堵不住悠悠之口。 被压在深处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又被翻了出来,就宛如池底沉淀已久的泥沙再次被搅动了,来势汹汹。 这些流言原本是宫人们私下议论的,不知怎么,最后传到了坤宁宫里皇后的耳中,寿王坠马的事情本就是她心中多年的隐痛,只是当年查了许久也没有证据,然而如今又因为那些流言,皇后心底的伤口再次撕开了痂,令她痛苦难当。 因着是太子生母的缘故,贤妃本就压了皇后一头,尽管这么多年下来,她的性子较从前稍微有所收敛,但是中宫仍旧深受蕉梧宫所苦。 一看到贤妃,皇后便止不住会深想当年的事情,心中的厌恶与哀痛愈发深刻,最后索性不需要贤妃来坤宁宫请安了,免得相看两厌。 坤宁宫闭门多日,唯有寿王赵瑢来请安时,才总算开了大门,一见到自己的儿子,皇后心中多日的愤懑与痛楚一并宣泄了出来,抱着他便是好一通哭,一个劲儿说母后无能,对不住你云云。 赵瑢只得温声安慰了她小半日,待皇后哭个够了,才问明白了事由,皇后拿着手绢拭泪,赵瑢垂着眼听她哭诉,末了才淡声道:“这些宫人实在是没有规矩,竟将这种事情胡乱议论,还传到了您的耳中,该狠狠责罚才是。” 皇后泪眼婆娑,拉着他的手,道:“母后当年也疑心过,你父皇派人查了许久,一直未曾发现端倪,都说那马是突然发了疯,可母后心里这坎总是过不去,哪里就那么凑巧了?给太子喂养的马,事先都是有人试骑的,他们骑都没有问题,怎么偏我儿来骑就出了事?” 赵瑢拍了拍她的手,温言宽慰道:“可当时父皇也派人仔细查了,那匹马没有中毒,或许就是儿臣时运不济吧,叫母后伤心了,是儿臣不孝。” 听了这话,皇后又止不住落泪,摇了摇头,只是一味自责哭道:“是母后无能,否则必叫那些卑鄙贼人身首异处,才能为我儿报仇!” 赵瑢叹了一口气,又仔细安抚她许久,皇后哭得累了,便歇下了,赵瑢略一示意,立即有宫人过来将他推到外间,他抬了抬手,轮椅便停下来,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问道:“是谁在传那些话到母后耳中的?” 宫人们顿时齐齐跪下,一人道:“回寿王殿下的话,这些……这些都是外面的宫人嚼舌根子,坤宁宫里并无人议论,请殿下明察。” 赵瑢的目光扫过她们,表情喜怒不辩,道:“若没有人学舌,母后又从何处听来这些话的?” 众人顿时深深埋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赵瑢摇起轮椅,走了几步,淡淡道:“无论外面怎么传,但是在坤宁宫里绝不许议论此事,日后不要再叫本王听到半点风声,否则,自有办法发落了你们。” 宫人们立即应答下来,直到赵瑢走后许久,她们才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额上竟然都见了汗,看了看彼此的脸色,皆是心有余悸。 一个年级较大的嬷嬷转过身来,厉声告诫她们道:“殿下方才的话都听明白了?坤宁宫里不许再提此事,任是外面翻了天去,你们也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记住了吗?” “是!” 第98章 第 98 章 第98章 一直到五月中旬, 流言的热度才退却了些,倒不是大家不愿意议论了,而是因为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出现了, 太后的千秋节到了。 整个皇宫上下都劳动起来, 忙得脚打后脑勺, 自然也就没有那个闲工夫去嚼舌根子了,倒叫太子和贤妃等人松了好大一口气, 毕竟他们确实是真的做了亏心事的, 风言风语盛行那些日子, 太子和贤妃可以说是提心吊胆,幸好,这一茬总算是压下去了。 转眼就到了太后的千秋节这一日,按照大齐朝制, 文武百官及命妇都需入宫行贺。 皇太后虽然并非当今天子的亲母, 但是靖光帝从未有过丝毫怠慢,每年都是依制隆重举办, 着令亲王及五品以上衙门遣官进笺者同在京文武百官,于文华殿行贺,三品以上的命妇朝太后于慈宁宫,年年都是如此,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晋王府。 姒幽张开双臂, 任由赵羡将礼服的大衫替她披上, 眉头轻轻蹙起, 道:“这个衣裳, 好重。” 赵羡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只觉得那轻蹙的淡眉分外可爱,莞尔笑道:“穿一日就好了,等宫宴一结束,我们便早些回来。” 大齐的礼服色泽都是偏深,亲王妃礼服乃是深青色质地,上面以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衬用玉色深衣,穿在身上,显得端庄无比,姒幽的一头青丝尽数被挽起来,缀着亲王妃规制的花钿华钗,倒令她透着几分成熟的风情,宛如枝头将熟未熟的青果,分外诱人。 赵羡眼眸微深,打量了许久,才伸手牵起她,笑道:“我们走吧。” 王府的马车早已等候了许久,待两人上了车,便立即往皇宫门口行驶而去。 姒幽不是第一次来皇宫了,明媚的阳光落下,将白石质地的地砖映得通亮,令她不自觉微微眯起眼来,打量着四周,与前两次来的时候不同,今天有很多人,陆陆续续的,穿着如她一般,隆重而端庄,往宫里赶赴而去。 姒幽任由赵羡牵着,认出这不是去往慈宁宫的路,便略带好奇地问道:“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赵羡笑着答道:“我带你去找玉然。” 因为亲王以及文武百官需要在文华殿为太后庆贺,他不能带着姒幽去,然而这里如此陌生,他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呆着,想来想去,只好去拜托他的那个妹妹了。 两人转过宫门,很快就消失了,没有注意到后方来了一行人,打头是一个小太监,正躬身引路,后面则是一名打扮华贵端庄的妇人,头冠花钗九树九钿,穿着的翟衣上绣着九对翟鸟,素纱中单,玉带佩绶,贵气逼人,赫然是一品诰命的礼服,与她走在一起的,也是一位一品命妇。 左边的命妇面色和善,笑起来很有几分和蔼味道,她道:“我瞧着前面的那个,可是晋王爷?” 另一个面貌温婉,笑答道:“是晋王爷殿下,他身边的那个,应该是晋王妃了。” “前阵子晋王爷大婚,娶了这位晋王妃,倒不知是怎生个人物?” 那命妇笑着道:“看两人如此恩爱,想来定然是个得晋王爷心意的。” 左边那个听了,眼神往四下一扫,低声道:“听说,晋王妃似乎是个农户女?” 另一命妇想了想,委婉道:“即便是出身贫寒,如今嫁入了皇家,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她似乎不大想讨论下去,笑了笑,道:“我得先去见一见我那侄女儿,便先行一步了。” 两人互相颔首道别,等看着对方走后,那面色和善的命妇才压低声对身边人道:“你要来,娘也带你来了,你说话行事可千万稳重谨慎些。” 走在她身侧的,赫然是乐阳公主赵玉然的好友闻人姝静,她微微一笑,分外温柔道:“是,静儿多谢娘亲了。” 闻人夫人想了想,又道:“稍后太子妃定然也会来,你与她说说话。” 听了这话,闻人姝静的面上闪过一分不悦来,她咬着唇,道:“可……大姐她向来不爱理会我,我去找她,岂不是自取其辱?” 闻言,闻人夫人苦口婆心劝道:“她如今是太子妃,今非昔比,你就委屈着些,咬牙忍忍也就算了。” 一想到那个长姐,闻人姝静的眼底便浮现出难堪之色,但是很快又隐忍下来,低声软语道:“我知道了,娘,我会的。” 闻人夫人满意了,道:“你听娘的话,娘是为你打算,之前娘劝你入太子府,你又不肯。” 说起这个,闻人姝静有些着恼,咬着唇道:“我去太子府做个侧妃?被她压一头,日后焉能有好日子过?我若敢越过她去,祖父是不会答应的。” 闻人夫人叹气道:“娘想想也是这个理,姐妹共侍一夫,你父亲也不会同意,娘看晋王爷殿下也是不错的,那晋王妃到底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农户女,等晋王的新鲜劲过了,自然有你出头的时候。” 听了这话,闻人姝静不由露出一丝笑来,乖顺道:“娘说得是。” 却说姒幽被赵羡拉着去见了赵玉然,说了来意,彼时赵玉然正端着一个糕点碟子,嘴里正叼着桂花糕,瞪圆了眼珠子,惊诧道:“啊?” 她这一张口,糕点就啪嗒掉到了地上,赵羡耐着性子道:“阿幽对宫里的情况不熟,等会你带着她,文华殿的庆贺礼仪结束,我便会过来。” 赵玉然的眼睛噌地亮了起来,干脆利落地道:“皇兄你只管去,皇嫂包在我身上!” 看着赵羡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后,姒幽才收回目光,一转头就对上了赵玉然灼灼的视线,偷看被抓了个正着,她有些不大自在地撇开眼,将手中的糕点碟子递了递,讨好道:“皇嫂,你要吃一个么?雪蒸桂花糕,御膳房刚刚才送来的,还热乎呢。” 姒幽盯着那碟子看,雪白如玉的骨瓷,上面摆放着一圈儿桂花糕,淡黄色的桂花糕被做成了漂亮的花型,上面缀着点点红色,分外精致诱人。 她一时没动,赵玉然便有些尴尬了,从头一回见面起,她就觉得自家这个三皇嫂与常人不同,宛如天上下凡的仙人,玲珑剔透,像是冬日的冰雪似的,没有一丝烟火气,自己倒好,一见面就给人家递桂花糕。 赵玉然莫名觉得自己的举动简直蠢透了。 她正想把糕点碟子收回来的时候,却见姒幽伸手,拿起一块看了看,然后小小咬了一口,赵玉然愣了愣,然后有些傻兮兮地问:“怎么样?皇嫂,好吃吗?” 糕点入口即化,散发出淡淡的桂花香气,甜丝丝的,却并不会让人觉得腻,姒幽点点头:“好吃。” 赵玉然顿时放了心,笑眯眯道:“我也喜欢吃,皇嫂还要一块么?” 姒幽想了想,道:“你别叫我皇嫂了。” 赵玉然怔住:“为什么?你是我三皇兄的正妃,不叫皇嫂叫什么?” 姒幽道:“听起来很奇怪,你叫我的名字就好了。” 赵玉然本就是不爱拘礼的人,听了这话,便笑道:“那我与皇兄一样,叫你阿幽,好不好?” 姒幽手里还举着桂花糕,点点头:“好。” 赵玉然莫名就觉得她那一脸认真的表情分外可爱,叫人忍不住就想亲近她,她盯着姒幽看了半晌,直到那块桂花糕吃完了,忽然道:“阿幽,你能笑一笑么?我从没见过你笑。” “笑?”姒幽疑惑抬眼,道:“遇到欢喜的事情才笑。”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什么事也没有,笑不出来,赵玉然颇有几分遗憾,道:“哦,那好吧。” 遗憾过后,赵玉然忽然又想起什么,对姒幽道:“阿幽,我带你去玩好玩的东西吧?” 姒幽道:“是什么?” 赵玉然神神秘秘地道:“你随我来便知道了。” 她说着,牵起姒幽就往宫殿后走,转过数道回廊,只见前面有一块空地,地上立了四五个靶子,靶子上还扎着几支箭,只可惜偏了靶心几尺远。 姒幽打量一番,道:“射箭?” 赵玉然笑了,解释道:“校场的弓箭我都拉不开,所以特意找匠人做了几把轻便的弓,阿幽你会射箭么?” 姒幽倒确实射过箭,巫族里的女人也常常打猎,姒幽曾经被姒眉拽着去过一次山里,姒眉箭法很好,几乎可以说得上百发百中,她给姒幽说完射箭的要领,便把弓箭递给她,笑容灿烂道:“阿幽姐来试一试吧。” 姒幽学着她的姿势,拉弓放手,箭离弦飞出,一头扎在了树上,拔都拔不下来,把姒眉乐坏了,笑着打趣她。 “阿幽姐!原来你也有做不好的事情啊!” “阿幽?阿幽!” 少女的声音将姒幽拉得回了神,她眨了眨眼,赵玉然笑吟吟地将弓箭递给她,道:“试一试?” 她的声音不期然与记忆里少女的声音重合在一处:阿幽姐来试一试? 姒幽接过弓箭,道:“好。” 她望了望那庭院中的靶子,退了几步,弯弓搭箭,瞄准靶心,一松手,箭矢如飞羽一般脱弦冲出去,撕裂空气,咄的一声轻响,一头扎入红色的靶心。 旁边的赵玉然惊叹地鼓起掌来,欣喜而崇敬道:“我练了好久,也不过将将能中靶,阿幽你好厉害!”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笑靥如花,眼底的神色都与记忆中的那个少女一模一样,她问道:“阿幽,你以前练过箭吗?” 姒幽略微垂下眸子,看向自己的手,五指纤细,却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着,她握住手腕,感受着布料下那枚安静的银铃铛,轻声答道:“练过一回。” 正在赵玉然还欲说什么的时候,忽然有宫人过来,低声禀道:“殿下,闻人小姐求见。” 赵玉然先是欣喜地睁大眼,问道:“她来了?快让她——” 紧接着,剩余的话戛然而止,淹没在喉咙里,她迟疑地看向姒幽,姒幽抬眼,报以疑惑的神色,似乎在问发生了什么? 赵玉然顿时犹豫了一下,若是叫好友见到晋王妃在这里,说不定心情不佳,今日本是太后的诞辰,别闹得不愉快,她想了想,对那宫人道:“罢了,你去告诉她,我被父皇罚抄书了,现在不能出去,等过一阵子,我自然会去找她的。” 那宫人听罢,立即出去回话,等候的闻人姝静不觉有些失望,但还是柔柔一笑:“好,我知道了,有劳。” 第99章 第 99 章 第99章 经过这么一茬, 赵玉然倒是生出几分惆怅来,一边是自己的皇嫂,一边是自己的好友, 她只觉得左右为难, 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一方面她对姒幽讨厌不起来, 另一方面又不忍心伤害多年的好友,赵玉然的情绪骤然低落, 姒幽立刻便察觉到了, 她问道:“你不高兴了么?” 赵玉然勉强打起精神来, 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遂只能摇摇头,姒幽见她不肯说,便没再追问, 她四下望望, 只见池塘边种着一株垂柳,过去摘下一片叶子来。 赵玉然好奇跟着她, 问道:“阿幽,你做什么?” 姒幽拿着那片翠绿的柳叶,放在唇边吹了起来,细细长长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丝丝缕缕, 如黄莺初啼, 缱绻不已, 那调子虽然有些怪怪的, 但确实分外好听,不同于她以往听过的任何乐声。 身着华贵礼服的少女,淡粉的唇边轻轻衔着翠色的柳叶,眼神清冷却又悠远,像是冬日落下的梅花,应和着那婉转的小调,让人莫名便觉出几分隐晦的哀伤。 赵玉然托着腮,坐在姒幽的身边,半仰着脸看她,灿烂的阳光洒落下来,将姒幽的眸子点缀得璀璨如晨星,就连睫羽都散发出金色的微光,恍若神祗。 小调吹了许久才停下来,姒幽怔怔的,还没有回过神,便赵玉然惊叹道:“阿幽,这个是什么曲子?真好听,你自己作的么?” “随便吹的,”姒幽放下柳叶,她从前常常吹给弟妹听,姒阳生来目盲,尤其喜欢好听的声音,姒桑虽然活泼好动,但是每次听到这曲子时,便会安静下来,三人坐在竹屋的廊下,听着竹叶被风吹得婆娑摇晃,一晃眼过去,已是多年。 “太厉害了!”赵玉然满眼都是佩服之意,道:“我从前也试过,只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阿幽,你教教我!” 姒幽点点头:“好。” 这一教便是两刻钟过去了,赵玉然跟姒幽玩得不亦乐乎,直到有宫人过来提醒道:“殿下,该去慈宁宫了。” 赵玉然这才想起来,猛地站起,大惊失色道:“糟了!我们还得去拜见皇祖母!” 她说着,拉起姒幽便走,往慈宁宫的方向而去。 赵玉然牵着姒幽,身后跟着一众宫人,迤逦而行,很快便穿过了重重花木,消失在不远处的拐角位置,正在这时,亭台里传来一个少女声音,惊讶道:“咦?方才过去的不正是乐阳公主殿下?她不是说被罚抄书了么……” 闻人姝静站在朱漆的亭柱旁,脸色微沉,盯着那一行人消失的地方,往日里柔和温婉的眉眼竟透露出几分冰冷厌恶的意味,她低声道:“抄什么书?每每皇上罚她抄书,她几时认真抄过了?” 走在赵玉然身边的人,赫然正是那名晋王妃,她不肯见她,却偏偏与晋王妃在一起? 闻人姝静咬紧了牙关,慢慢地在心底念着那个名字:姒、幽…… 那模样,像是恨不得要把这个名字嚼碎了似的。 却说姒幽跟着赵玉然一路疾走,总算赶到了慈宁宫,慈宁宫的宫人们自然熟悉她,一名宫婢笑着道:“太后娘娘还在文华殿未回呢。” 赵玉然这才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大多数命妇还未到,想是先去了坤宁宫拜见皇后了,赵玉然看了一圈,悄悄对姒幽道:“那我们也先去坤宁宫,我倒还好,只是你要去拜见皇后娘娘,做足礼数,免得到时候落了旁人口舌。” 说到礼数,成了亲之后,姒幽倒是比从前要懂了不少,这里与巫族不一样,规矩很多,繁文缛节,成亲的前几日就有人来教她,姒幽学了一些,她虽然觉得很是麻烦,却并没有怨言,甚至在赵羡让那个教导礼仪的嬷嬷宽松些,姒幽还拒绝了。 在她看来,她既娶了赵羡,是他的妻子,就不能叫他为难,但凡能做的,能学的,姒幽都在尽力为之。 听赵玉然这么说,姒幽便道:“那就先过去。” 于是两人又转而去了坤宁宫,甫一进去,殿内便安静下来,姒幽看了看,对上了不少目光,探究者有之,好奇者有之,惊讶者有之,这里有很多人,都是女子,老少皆有,穿着与她一样,华贵而庄重。 一眼望过去,姒幽只认得最上首坐的那个女人,是赵羡的母亲,也是她要拜见的人,至于其他人,姒幽都不认识,自然没有多看半眼。 这番情状落在旁人眼中,则是她目不斜视地穿过重重人群,神色自若,半点慌乱胆怯都没有。 她们心里不禁泛起嘀咕来,这么一看,似乎是传言不实,这位农户女出身的晋王妃落落大方,从容不迫,哪里有半点畏缩之态?便是正经的世家小姐也比不上了。 而赵玉然则是时刻谨记她四皇兄的吩咐,牵着姒幽的手,与她一同向皇后行礼,心里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好像新婚夫妇第二天一起拜见婆婆似的…… 她不自觉乐了,笑出声来,把下首的众命妇惊了一下,皇后让她们免礼,也忍不住笑着道:“你笑什么呢?这么高兴?” 姒幽也疑惑地看向她,赵玉然这才止了笑,摇摇头,这可千万不能说,要真说了,她的四皇兄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儿了。 见她不肯说,皇后也不强求,笑着叹气:“你就是调皮,过来坐下吧。” 早有宫人端了绣凳来,赵玉然拉着姒幽坐下了,皇后又转向姒幽,和气笑道:“你初与晋王大婚,日后可以常来宫中走动,都是一家人,也好亲近些。” 姒幽点点头应了,皇后便又说起旁的话来,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皆是抬眼望去,只见一行人正浩浩荡荡从殿门口进来,打头的是一名女子,容貌生得美艳无比,身着深青色翟衣,上织翟文九等,绣着金云鸾凤花纹,头饰珠宝钿花,鬓间饰以鸾凤钗,珠滴垂落晃动,珠光闪烁,华贵非常。 她到了皇后面前,盈盈下拜,口称道:“给皇后娘娘请安,儿臣来晚了,还请娘娘恕罪。” 皇后笑笑,让她起来,吩咐宫人道:“替太子妃看座。” 等太子妃坐定了,众命妇才上来见礼,赵玉然拉起姒幽上前去,也见了礼,太子妃掩唇轻笑起来,一双美目看向姒幽,上下打量着,敏锐如姒幽,立即就感觉到了对方眼中的轻视之意。 太子妃笑着道:“这位便是新的晋王妃了?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呢,瞧这模样,生得倒真不像是农户家里养出来的女儿。” 她啧啧称奇,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姒幽身上,带着隐晦的,看热闹的态度。 赵玉然的脸色一下就冷了下来,正欲分辩时,姒幽忽然开口了,她望着这个太子妃,淡声道:“你看着,也不像是这里养出来的人。” 几乎就在她话落音的那一瞬间,太子妃的脸都青了。 赵玉然顿时扑哧笑了起来,乐不可支,她从前就不喜欢太子妃,仗着她祖父是内阁重臣,为人骄纵,说话又刻薄,比她这个正经公主还要过去三里路,赵玉然本来还担心阿幽吃亏,却万万没想到,阿幽这种清冷性子,竟然也能反驳回去,叫太子妃吃瘪。 太子妃狠狠瞪着姒幽,眼神恼恨,姒幽却坐在那里,神色不动,看似毫无所觉,底下的那些命妇们却不知该作何表情,不敢笑,也不敢吱声,只一味撇开视线,生怕被太子妃看见了不妥之处。 太子妃收敛了失态的情绪,正欲说话,却见外面又进来了一行人,姒幽抬眼望去,只见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妇人,与皇后约莫一般年纪,穿着华贵,行动间,自有一番雍容姿态,这个妇人恐怕地位不低。 那妇人走到皇后面前,笑吟吟道:“臣妾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之前面上的笑意已经散去,她淡淡应了一声,神色是不加掩饰的冷淡,妇人并不以为意,在一旁悠悠地坐了下来,那些命妇们连忙上前去见礼。 这厢姒幽听见赵玉然与她咬耳朵道:“这是贤妃娘娘,也是太子殿下的生母。” 姒幽立时明白了,再看那贤妃时,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探究,就是这个女人,一手策划让寿王赵瑢跌下马,摔断了腿,失去了太子之位,如今还神色自若地与皇后说话,一派亲和的模样。 正在这时,外面又进来几个人,姒幽抬眼望去,只见走在前面的那名女子,打扮穿着与自己很像,她走到皇后面前,轻声道:“儿臣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贵福金安。” 皇后温言道:“听闻你前几日身体不大舒适,如今可好些了?” 那女子温婉一笑:“谢娘娘惦念,儿臣已经大好了。” 这厢赵玉然又与姒幽咬耳朵道:“这是安王妃,是三皇兄的正妃。” 说到安王,姒幽便知道是谁了,心道,原来他竟是有妻子的,还试图纠缠自己,她忽然想起,外族的男人可以有很多妻子,若是赵羡日后也如安王一般,又与别的女子成亲,她该怎么办? 姒幽想了一会,到那时候,她或许就要走了,巫族的女子虽然可以娶夫,却也不能一人娶几个丈夫,她也不会与其他的女人共享一个夫君。 姒幽出了一会神,却听耳边传来太子妃的轻笑,带着几分不怀好意:“安王妃,不如猜一猜你身边坐着的这一位是谁?” 紧接着,姒幽感觉到了一道目光,她抬眼望去,与那目光的主人对视,安王妃下意识垂下眼,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道:“不知,还请太子妃娘娘告知一声。” 太子妃便掩口笑起来,眼里流露出看好戏的意味,道:“这位呀,就是晋王妃啊!旁人不知道,想必安王妃定然是十分清楚了。” 闻言,安王妃瞬间抬起眼来,又望了姒幽一眼,仿佛瑟缩了一下似的,立刻再次垂下去,避开她的目光,脸色微微发白,呐呐道:“啊……原、原来是……是晋王妃娘娘。” 她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声音也是干巴巴的,姒幽打量着她,这是一个怯懦的女子,她与人说话时,甚至不敢抬眼对视,与之完全相反的是太子妃,在姒幽看来,她就像一只大公鸡,满身艳丽的羽毛,抖擞着威风,见人就叨。 姒眉幼时曾经被它们追着叨过,后来向姒幽讨了蛊去,狠狠报复了一回,从此再也没有公鸡敢追着她跑了。 姒幽想,这位太子妃大概也需要这么一回教训。 第100章 第 100 章 第100章 正在安王妃不知如何接话的时候, 一旁的赵玉然忽然开了口,语气不以为意道:“太子妃说的哪里话?四皇嫂是我皇兄明媒正娶的亲王正妃,整个京师的人都知道,为什么非得三皇嫂最清楚?难道我四皇兄大婚的时候,太子妃竟不知道此事?” 听了这番话,安王妃顿时松了一口气,太子妃却是一噎,正欲反驳,贤妃看了她一眼,她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此时外面进来了一名宫人, 向皇后禀道:“太后娘娘回宫了。” 皇后起身道:“既是如此,自当去拜见太后娘娘。” 殿内所有的命妇与妃子们都立即跟着起身, 太子妃还没来得及说的话被堵在了嗓子眼里,不上不下, 接连吃了两回瘪,却又不能发作,气得她脸色都青了。 却说赵羡在文华殿与百官向太后行贺,等贺仪结束,已是大半个时辰后的事情了,他心中挂念着姒幽, 正欲往后宫而去, 偏偏还被几个官员拉着, 赵羡又不得不与他们寒暄, 太子路过,忽然笑了,对他道:“四弟如今很是得父皇赏识,正是如日中天,春风得意啊。” 这话说得别有深意,那几个官员不由讪讪,赵羡回视着他,露出一丝温和的笑:“不敢,只是蒙父皇错爱罢了。” 太子轻笑一声,像是不屑,没有接话,转身便走了,那几个官员也终于散了,赵羡微微眯起眼来,望着那杏黄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宫道的尽头,他在原地站了许久,回想着方才那轻蔑而暗藏深意的话,不由笑了一声,眼底神色却是冷冷的。 赵羡穿过御花园,往慈宁宫的方向而去,没走多远,他便有一名宫女手里捧着一个雕花托盘,低垂着头,朝这边疾步走来。 她走得极快,步履匆匆,不等赵羡避开,便直直撞了过来,惊呼一声,托盘脱手掉落,翻倒在地,上面的东西也零零散散洒落在地。 赵羡皱起眉来,那宫女连忙急急跪下叩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王爷恕罪!” 这个声音…… 赵羡心中一动,忽而吩咐道:“抬起头来。” 那宫女颤抖的身子顿时一震,缓慢地抬起头来,两眼中噙着泪,低声泣道:“殿下……” 赵羡望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一时竟想不起来她的名字:“你是……” 宫女哭泣道:“奴婢是明珠啊,殿下。” 听到这个名字,赵羡立即便想起来了,他的母妃从前身边有四个贴身宫婢,其中一个便叫明珠,后来他母妃病逝,他被送去了淑妃的含芳宫养,那些贴身宫婢也都被重新安排去其他的宫里服侍了。 既是认识的故人,他的脸色也好了不少,并没有计较方才的失礼之处,只是道:“原来是你,起来吧,日后走路小心些。” “是,是,”明珠立即叩头:“多谢殿下开恩。” 她说着,将地上散落的东西都拾起来,赵羡准备离开,却听她又叫住自己:“殿下!” 赵羡回头,道:“怎么了?” 明珠捧着那雕花托盘,仿佛鼓足了勇气,道:“殿下,当年贵妃娘娘病逝,殿下想知道其中的真相吗?” “真相?” 夏初的阳光漫漫地洒落下来,御花园里的花开得正艳丽,姹紫嫣红,赵羡却觉得眼前白花花的,他不自觉半眯起眼,望着明珠苍白的面孔,仿佛自己刚刚是出现了幻听,道:“什么真相?” 明珠爬起身来,四下里看了看,低声道:“这里并非说话的所在,请殿下与奴婢来。” 赵羡眼眸沉沉,黑得仿佛看不见底的深潭,他听见那宫婢悄声道:“当初贵妃娘娘得了病,日日咯血,太医无论如何都治不好,殿下还记得吗?” 赵羡如何不记得?自幼时他便知道,母妃身体很弱,常常多病,稍不注意便会感染风寒,是以总是呆在宫里,轻易不出去,七岁那一年,贵妃突然生了一场大病,赵羡记得很清楚,起先是胸闷,而后呼吸不畅,宫里日日能听见她的咳嗽声,最后咳出了血。 靖光帝勒令太医院所有的太医前来为贵妃诊治,却没有诊出什么东西来,最后只能说,贵妃先天体弱,本就不比常人健康,又因为天气的缘故,导致风寒入体,想要痊愈需要费时费力。 那一阵子,每日都有太医来宫里替贵妃治病,而整个宫里内外都萦绕着清苦的药味,但即便如此,也没有留住贵妃,她就像一朵花,渐渐枯萎凋谢。 她去的那一日,正好是赵羡八岁的诞辰,从此之后,赵羡再也没有了母妃。 如今听这宫婢话里的意思,似乎其中别有隐情,赵羡心里一震,追问道:“你这话是何意思?” 明珠低声答道:“奴婢也是偶然发觉的,娘娘性格温柔和善,生前对我们极好,曾经赏给奴婢一个香囊,娘娘后来去了,奴婢被发到别的地方做活,心中思念娘娘的好,将那香囊拿出来用,才用了三五日,不曾想……” 她说到这里,脸色苍白无比,道:“不曾想奴婢亦得了与娘娘当年一般的病!” 赵羡瞳仁猛然一缩,他感觉到自己的牙关都咬紧了,然后慢慢松开,声音紧绷道:“你继续说。” 明珠遂道:“奴婢起先并没有想到香囊上去,只以为自己感染了风寒,心闷气短,头晕目眩,哪知又过了几日,开始咳嗽起来,奴婢怕事,去找太医开了方子吃药,有一天,奴婢的香囊掉了,那一整日,奴婢都没有再咳嗽,好好的什么事情也没有。” 她面有惊色,道:“奴婢起初以为是药见效了,等找回了香囊时,又开始咳嗽了,甚至咳出了血,奴婢立即就想起了贵妃娘娘!” “殿下,当初娘娘的身边肯定是有人动了手脚,”她惶恐道:“那香囊里有问题!” 赵羡紧紧抿着唇,他的眸色幽深如海,仿佛在酝酿着看不见的风暴,顿了片刻,声音低沉道:“那个香囊……还在吗?” “在,在的,”明珠急忙答道:“奴婢不敢扔,生怕弄丢了,奴婢这就去取来,呈给殿下。” 赵羡点点头,明珠去了,不多时回转,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从袖子里取出一个佩囊来,双手递给他,眼眶里含着泪,道:“殿下当年年纪甚小,奴婢不敢说,如今您已长大了,是时候该将它还给殿下了。” 赵羡接过那佩囊,打开一看,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香囊来,绣着白鹤衔梅图,下面缀着玉色的流苏,做工很是精致,最重要的是,他在香囊的角落看到了一朵小小的海棠花。 他的母妃闺名便有一个棠字,她亲手做的刺绣上都会绣上海棠花。 赵羡盯着那香囊看了许久,才将它收了起来,望向明珠,沉声道:“此事我已知悉,你有心了。” 明珠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带着笑,眼神悲伤,道:“这是奴婢应该做的,娘娘当初待奴婢极好,奴婢不能忘恩负义。” 赵羡深吸了一口气,问她道:“你如今在哪个宫里做事?” 明珠答道:“回殿下的话,奴婢眼下在司衣局做些杂事。” 司衣局的活计大多十分辛苦,且多是一些年纪比较大的宫人,赵羡略微思索,道:“过几日本王打一声招呼,叫他们放你来王府,或许日后不必如此操劳了。” 明珠听罢,眼睛里亮起微光,欣喜道:“是,奴婢多谢王爷恩典。” 赵羡点点头,道:“本王还要去慈宁宫,就先行一步了。” “是,”明珠躬身行礼:“王爷慢走。” 直到身着檀色亲王礼服的青年消失在宫门转角处,明珠才站直了身,轻轻吐出一口气,眼底流露出的神色,似欣慰,又似轻松。 慈宁宫。 太后回宫之后,皇后携众人来拜见请安,姒幽站在赵玉然旁边,看着满目珠翠,金银光芒闪烁,欢声笑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赵玉然拉着她坐在角落位置,一边吃果子,一边低声解释道:“皇祖母平日里都在佛堂不出来,她们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趁着这个机会,当然要好好巴结巴结了。” 姒幽看着她们言笑晏晏,不觉有些疑惑,道:“她们说这么久,不累么?” 几乎是从一进慈宁宫开始,众人都簇拥在太后身边,说个不停,就没见喘过气。 赵玉然扑哧笑了:“你说得对,她们不累,我瞧着都累了,皇祖母都不必说话,她们自己就能把话接下去。” 她说着,将手里的果子递给姒幽,道:“阿幽,你就在这边看着,等过一会儿呀,我四皇兄就会来了。” 说到赵羡,姒幽总算是打起了些许精神,点点头,正在这时,门外进来几个人,她听见赵玉然哎哟一声,遂疑惑转头望着她:“你怎么了?” 赵玉然连忙站起来,低声道:“阿幽,你在这里坐一会,我去去就来。” 她说完,便朝门口那几个女子迎过去,姒幽抬头一看,却见那几个人她都见过,右边的那个是闻人姝静,左边的则是太子妃。 姒幽将果子放入口中,想着,那个闻人姝静,似乎与太子妃长得有三分像,她们是姐妹吗?为何看起来关系很是生疏?在她眼中,太子妃的每一个细微的举动和神情,都在表示着,她与这个妹妹并不亲近,甚至是轻视的。 而闻人姝静看起来也有些怪异,姒幽想,她的性格似乎有点像姚樰,表面上看似十分纯善,实则不然。 外族的人比巫族还要古怪。 第101章 第 101 章 第101章 赵玉然过去与闻人姝静打招呼, 笑嘻嘻道:“姝静来了。” 闻人姝静笑着柔声道:“方才陪姐姐说话去了,未能及时来找你,是我的错。” 太子妃轻笑一声,道:“本宫还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你不如就先陪着乐阳公主玩吧。” 好端端一句话让她说来,分外阴阳怪气,赵玉然有些生气于她的态度,并不理她,只是对闻人姝静道:“听宫人说,你今日来宫里找我了, 只是我当时有事, 没能出来,叫你吃了闭门羹, 你可千万别怪我呀。” 闻人姝静的眸中迅速滑过一丝异样的情绪,然后又恢复如初, 她笑软声道:“以你我的交情,怎么会在意这种事情,别说一次闭门羹,便是十次,百次也是可以的。” 赵玉然立刻高兴起来,太子妃冷笑一声, 看了闻人姝静一眼, 转身走开了, 那姿态竟是全然瞧不起的模样。 赵玉然冲她的背影吐舌头, 小声道:“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神气什么?看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她说完,又安慰闻人姝静道:“你别理她便是。” 两人是多年的手帕交,赵玉然又是个活泼的性子,凑到一处自然小声嘀咕个没完,趁着无人注意,闻人姝静掩唇,轻轻道:“玉然,我觉得这里人多,有些闷,不如去外面站一站吧?” 赵玉然也觉得这里人多吵闹,那些命妇大多都是能说会道的,还有个精明干练的太子妃在,倒也用不着她们挤在这里,只是…… 她忍不住看向大殿的一侧,姒幽正坐在圈椅上,她身旁没有人,看着颇有些冷清,赵玉然有些犹豫起来,闻人姝静疑惑看向她:“玉然,你在看什么?” 她说着,也顺着赵玉然的视线望去,正见着了身着亲王妃礼服的女子,闻人姝静眼神中闪过几分嫉恨,转瞬即逝,她很快又恢复了柔婉的笑,牵着赵玉然的手,悄声道:“玉然,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 闻言,赵玉然果然生出了几分好奇,道:“什么事?” 闻人姝静望了望四周,颇有些羞怯道:“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吧。” 赵玉然自然同意,带着她出去了,既是要说悄悄话,她便没让宫人随行,等到了一座小亭中,赵玉然道:“这里很是僻静,不会有旁人来,你要说什么事情?” 闻人姝静十分羞赧地笑了笑,捏着丝绢,小声道:“我……我想求你一件事情,玉然,你愿不愿意帮我?” 见她这般姿态,赵玉然心里登时咯噔一下,强自定了定神,道:“帮你做什么?” 闻人姝静面上浮现起绯红之色,别开目光,语气紧张道:“我心悦之人是谁,你也是知道的,我从不瞒你,你能不能……给晋王爷殿下说、说一声? 赵玉然面上立即浮现出了然之色,她叹了一口气,道:“可我四皇兄如今已有了正妃,以姝静你的如此家世,嫁入王府做侧妃,岂不是可惜了?再者,你祖父也不会同意啊。” 闻人姝静脸色一白,贝齿轻轻咬住下唇,颤声道:“你……你不愿意帮我?” 面对好友的发问,赵玉然颇有些头疼,她觉得这不是帮不帮的事情,她耐着性子劝道:“自从知道你心意之后,我每每去四皇兄府里,也是不忘带着你去的,可四皇兄确实对你无意,怎能强求?再说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四皇兄除了长得俊一点,旁的也没什么出众之处,你何必非要固执如斯?” 闻人姝静不说话了,只是绞着丝绢,良久才道:“我……我知道了。” 赵玉然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道:“知道就好,你再仔细想想罢。” 她说着,看了看天色,却听闻人姝静忽然叫了一声,道:“那是什么?” “什么?”赵玉然随之望去,却见那青碧色的草丛之中,有一点殷红的颜色,像是落花,可是这附近并没有花树。 她心中好奇,走上前,那艳红的落花竟然动了,赵玉然只觉得脚踝之上传来一阵刺痛,忍不住痛呼一声:“啊——” 疼痛之余,她定睛一看,顿时毛骨悚然,那竟是一条赤红色的蛇,蛇一咬即中,随即摆动细长的身子,蜿蜒游过草叶,很快便消失在花木深处,看不见了。 而赵玉然白色的罗袜上,赫然出现了两个血洞,剧痛片刻不停地传来,她不禁惊慌失措地痛喊出声:“姝静!有蛇咬我!” 闻人姝静听罢,大惊失色,立刻过来将她扶住,慌乱地高声叫喊:“来人!快来人啊!公主被蛇咬了!” 远处有宫人听见了,顷刻间一阵兵荒马乱,十数名宫人从慈宁宫正殿奔了出来。 姒幽听到殿外传来的动静时,不由一愣,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袖袋,里面空空如也,面上浮现出些许疑惑来。 有人被蛇咬了? 她就在这里,周围怎么可能会有蛇? 正在她不解的时候,嘈杂声自殿外拥近了,宫人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传来,一名嬷嬷背着赵玉然进来了,姒幽眼神微凝,目光定在她的脸上,面孔苍白,额上虚汗不止,她的眼睛微微张着,目光涣散,显然是大部分的意识都已进入了昏迷之中。 这确实是中了毒的症状,姒幽站起身来,穿过闹哄哄的人群,走上前去,正在这时,她察觉到了一道目光,姒幽下意识望过去,只见那人是闻人姝静,她立即撇开头,不与她对视。 姒幽面上闪过几分若有所思之色,她转开眼,看着那嬷嬷在一众宫人的帮扶下,将赵玉然小心放在了榻上,她已彻底陷入了昏迷,面若金纸,唇色惨白。 皇后急声催促道:“太医呢?快去请太医过来!再派人去禀报皇上!” 太后面露忧色,吩咐贴身宫婢道:“去年有南洲进贡的老参,快去拿来,给玉然用上。” 那宫婢立即去了,众命妇皆是围过来,有人惊呼,有人哀叹,有人议论,仿佛三百只旱鸭子一同喧闹着,令人烦闷无比。 姒幽端详片刻,伸手去揭赵玉然的裙摆,被旁边的老嬷嬷连忙拦住,劝道:“王妃娘娘可使不得,要等太医来看,咱们不能乱动。” 姒幽望着她,淡声道:“这蛇毒看起来很厉害,说不定等大夫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大概是没想到一直默不作声的晋王妃居然会说出这种话,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惊了,太后想起了什么,立即沉声吩咐道:“都让开,别挤在这里,让晋王妃给乐阳公主看伤。” 众命妇皆是听命退开,便是皇后也让了让,光线终于明亮了些,姒幽将赵玉然的裙子掀起,一眼便看见了那雪白的袜子上,赫然两个血洞,此时已经呈紫乌之色,将棉袜都浸透了。 众人见了,皆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有人惊呼:“是毒蛇。” 姒幽将赵玉然的罗袜褪去,露出白皙的皮肤,伤口正在脚踝之上,就在她打量那伤口的时候,腰间的位置忽然传来一阵震动,是蛊虫。 蛊虫喜食毒,从方才赵玉然被背进大殿开始,竹管里的蛊虫们就已经按捺不住骚动起来,像是想要破开竹管钻出来,大朵快颐。 姒幽想了想,抽出一支竹管,所有人都注视着她有条不紊的动作,紧接着,竹管被拧开了,众目睽睽之下,一只青色的小虫子爬了出来。 姒幽轻轻一抖,那虫子便滚落在赵玉然的伤口旁,一个翻身趴稳了,然后立即开始吸食起毒血来。 人群中传来倒抽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她们好似被姒幽这怪异的举动给惊住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一个声音惊呼道:“那不是虫子么?” 另有人呐呐道:“虫子怎么能治蛇毒?” 仿佛是被这两个声音带起了疑惑,所有人都开始喁喁私语起来,皇后也不禁露出担忧之色,问姒幽道:“晋王妃,这虫子,怎么能治得了蛇毒?若是一个不好,可怎么得了?要不……还是等太医来了再说吧?” 姒幽眼睫微垂,面上没什么情绪,语气淡淡的,答道:“若是我治不好,恐怕就没有人能治了。” 她的声音虽然清冷,却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感觉,皇后欲言又止,只能望向太后,太后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只小小的虫子,慢慢道:“不要忙,哀家看,晋王妃这法子倒是可行。” 皇后一愣,连忙转头看去,只见那两个伤口上原本紫乌的血,已经渐渐变成了红色,她一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瞠目结舌。 人群中传来窃窃的议论之声:“血变红了!” “竟然真的有用!” “那是什么虫子?好生厉害!” 惊叹声接二连三,短短一段时间,所有人都对这位看似不大起眼的晋王妃刮目相看,唯有人群后的闻人姝静,她一双美目紧紧盯着姒幽,贝齿狠狠咬住了唇,眼底渐渐蓄起了一层嫉恨之意,细白的手指将丝绢几乎绞出一个洞来。 姒幽自然再次察觉到了那目光,不过她懒得再去看,等到蛊虫吸食饱了毒,她便将其拨入竹管之中,然后盖上,所有人都能看到,赵玉然脚踝处的伤口已经彻底化去了紫乌,流出来的,也是殷红的鲜血,显然是解了毒了。 姒幽站起身来,正对上皇后殷殷的目光,问道:“晋王妃,乐阳公主她怎么样了?可还要紧?” 姒幽答道:“大部分的毒都已经解了,只是还需静养一段时间。”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一道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熟悉的声音穿过人群,传到姒幽耳中:“阿幽!” 第102章 第 102 章 第102章 姒幽转过身来, 却见来人正是赵羡, 她面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这是她今日入宫以来的第一个笑。 若是赵玉然此时还醒着, 必然会想起她们之前的那番对话。 阿幽, 你能笑一笑么?我从没见过你笑。 遇到欢喜的事情才会笑。 赵羡大步过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见没有事情,不由松了一口气,来时路上遇到了行色匆匆的宫人, 他多心问了两句, 才知道慈宁宫出事了, 乐阳公主被毒蛇咬了, 而他走时还将姒幽交给了赵玉然,赵羡的心当即就提了起来。 明知道姒幽精于蛊术,虫蛇鼠蚁轻易不敢近身,但是当得知有危险时, 他仍旧会下意识地担心,这仿佛是一种条件反射。 一切有关于阿幽的, 都无小事。 赵羡牵住了姒幽的手,看向榻上的赵玉然,瞬间了然,低声问道:“阿幽给她解了毒么?” 姒幽道:“这蛇毒厉害, 若是拖延, 她要死的。” 赵羡点点头, 姒幽会如何解毒,他再清楚不过了,如今却被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还不知其他人是如何作想…… 想到这里,赵羡不由握了握姒幽的手,这才向皇后与太后见礼,皇后问道:“晋王,你来时路上,见到太医了么?” 赵羡摇摇头,道:“太医院有些路程,恐怕需要一点时间。” 旁边的贤妃忽然开口道:“这好端端的,怎么慈宁宫之中会出现蛇?真真是吓死人,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当的差?” 闻言,那些宫人们俱是大惊,立即齐齐跪下,瑟瑟发抖,太后也是面沉如水,厉声道:“哀家也要问问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有谁看见了那条蛇?” 一名宫人战战兢兢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奴才是听见有人在叫喊,这才冲了出去,只看见了公主殿下,并没有见到蛇。” 太子妃立即问道:“那又是谁在叫喊?” 宫人连忙答道:“是闻人小姐,当时是她扶着公主殿下。”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闻人姝静身上,她娇躯轻轻一颤,低垂着头,不敢作声,太子妃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曼声道:“闻人小姐,他说得可是真的?你见到了那条蛇吗?” 闻人姝静咬着下唇,慢慢地点头:“是,回太子妃的话,臣女确实见到了那条蛇,是……是赤红色的。” 姒幽略感诧异,同时,她也感觉到了赵羡握着自己的手微微一紧,她抬起头,却见他正低头看过来,眼底升起几分忧色,还有隐约的恼怒之意,像是一头被惹怒的狼。 太子妃惊讶道:“赤红色的蛇?这可真是罕见,怪道毒性如此厉害。” 太后声音冷肃,吩咐宫人道:“都去后花园找,便是掘地三尺,也要给哀家把那条蛇找出来!” 宫人们俱是一惊,立刻齐声应答:“是!”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太监的高声通报:“皇上驾到!” 是以殿内所有人俱是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自殿外踏进来,步伐匆匆,身后跟着一众随侍宫人,正是靖光帝,而太医也紧随其后,姗姗来迟。 皇后望着那太医,不禁看了姒幽一眼,心里不由一阵后怕,太医院隔得远,太医也来得太慢了,若是自己之前真的阻止了姒幽救人,恐怕事情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靖光帝大步流星地过来,殿内众人行礼,他立即摆手,看向榻上昏迷的赵玉然,向来平和的声音里难得带了几分焦灼:“玉然怎么样了?” 太后答道:“晋王妃方才说,已无甚大碍了。” “晋王妃,”靖光帝愣了一下,才看向姒幽,满脸讶异:“你还会解蛇毒?” 赵羡立即答道:“阿幽自小在山中长大,对于医治蛇毒略通一二。” 靖光帝点点头,又让太医上前诊治一番,过了片刻,太医才松了一口气,道:“回皇上,所幸这蛇毒解得及时,公主殿下确实没有大碍了。” 靖光帝再次看向姒幽,眼神里带着赞许,对赵羡道:“你倒是娶了一个宝贝回家。” 夸奖完了,他便肃容看向众人,声音威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慈宁宫里,为何会出现毒蛇伤人?” 一名宫人伏跪在地上,颤着声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禀明,末了喊冤道:“前几日奴才等人才在宫墙下洒了雄黄防蛇,慈宁宫里绝不可能有蛇的。” 靖光帝面沉如水,又问道:“那蛇呢?如今抓到了没有?” 外面传来了人声,却是蛇已经抓到了,靖光帝眼睛微微眯了眯,沉声道:“把蛇拿进来!给朕看看,究竟是什么蛇,竟然敢出现在慈宁宫,好巧不巧,还是在太后的诞辰之日。” 那宫人立即去了,听了这话,殿内的妃子们和诸位命妇俱是面色惨白,她们有些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蛇这种东西,这会儿竟然还要在御前看,有些胆子小的,几乎要忍不住遮住眼睛了。 尤其是闻人姝静,她的面上闪过几分焦虑之色,嘴唇动了动,眼底浮现出慌乱无措来,但是很快又被压下去了。 蛇被拿进殿里了,所幸它已经被打死了,全身软绵绵的,瘫在地上,众人定睛一看,果然是通体赤红,脑袋被砸了个稀烂,皇后与贤妃、太子妃几人都只看了一眼,就立即撇过头去,不敢再看。 靖光帝倒是仔细地打量着那条蛇,冷笑道:“这是趁着太后千秋节,有人想给太后娘娘送一碗蛇羹呢。” 太后拨弄着手腕上的翡翠佛珠,慢慢地道:“这碗蛇羹,哀家恐怕消受不了,反倒叫乐阳公主受罪了,是哀家的过错。” 众人惶恐不已,靖光帝道:“太后不必如此说,此事想必是小人作乱,待查清楚了,朕一定会给太后一个交代的。” 太后叹了一口气,道:“一切但凭皇上做主了。” 她说完,便微微合上双目,拨起翡翠佛珠来,靖光帝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道:“今日之事,可有谁知道些什么的?” 大殿内鸦雀无声,针落可闻,片刻之后,靖光帝略微眯起眼来,道:“好,既然没有人知道,思来想去,朕便只能亲自派人来查这桩案子了。” 他忽然叫道:“晋王。” 所有人都是一愣,赵羡上前,躬身行礼:“儿臣在。” 靖光帝道:“你既是刑部尚书,依你来看,此案该如何审?” 赵羡想了想,答道:“当先审问目击人,而后再循迹追查。” “好!”靖光帝一拍扶手:“那就依你所言,此案就交给你来查。” 他说着,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道:“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如此胆大妄为。” 赵羡:“儿臣领旨。” 他转过身来,看向闻人姝静,道:“听宫人说,乐阳公主被蛇咬的时候,只有闻人小姐在旁边?” 闻人姝静脸色微微发白,低声答道:“是。” 赵羡道:“是你亲眼看见了这条蛇咬了公主殿下吗?” 闻人姝静垂下眼,避开他锋利的目光,轻声道:“没、没有,我听到公主的叫声才过去的。” 赵羡紧紧盯着她,追问道:“那时候你并没有与乐阳公主在一起?你在做什么?” 闻人姝静呐呐答道:“我之前与公主在亭中说话,公主看见了草丛中有红色的东西,便有些好奇,过去看了一眼,不想被蛇咬了。” 赵羡步步紧逼:“你素来与公主交好,两人时常焦不离孟,为何公主会独自前去?你又为何不跟着她一起?” 闻人姝静脸色顿时一白,嘴唇轻颤:“我……我……” “你与公主起了争执?” 闻人姝静连声道:“没、没有!” 她支支吾吾,眼神闪烁,任是谁都看出来有问题,赵羡微微眯起眼,慢慢道:“既然没有,你为何不同公主一起去?还是说,你知道那里有蛇?” 这话里的意思可就严重了,闻人姝静仓皇跪下,急声辩解道:“不、不是的,臣女不知道那里有蛇!求皇上明鉴!” 靖光帝望着她,目光沉沉,道:“你慌什么?晋王如今是在审案子,又不是要定你的罪名。” 他说完,摆手示意赵羡继续,赵羡遂继续问道:“除了你和公主以外,那里还有没有旁人?” 闻人姝静惨白着脸,答道:“没、没有了。” 赵羡俯视着她,眼底没有一丝情绪,语气里带着一分警告的意味:“你想好了,真的除了你与乐阳公主以外,没有别人?” 闻人姝静娇躯微颤,她有些茫然无措地抓住了裙角,喃喃道:“有……有,还有我的一个丫鬟,不过她隔得远,没有过来。” 不多时,那丫鬟便被带了进来,见到这么多人,她的神色颇有些惊慌,跪下之后,赵羡又将之前的话问了一遍,丫鬟磕磕巴巴地回答了。 待问得她在一旁守着,有没有看到可疑之人时,那丫鬟摇头,尔后忽然鼓起勇气对靖光帝道:“但是奴婢、奴婢曾经见过一条这样的蛇。” 靖光帝一直在认真听赵羡审问,五指轻轻敲打着紫檀木圈椅的扶手,听了这话,立时抬起眼来,道:“说说,在哪里见到的?朕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种蛇。” 丫鬟小声答道:“是……是看到晋王妃娘娘养过一条,和这蛇一样。” 靖光帝听了,眉头轻皱起来,赵羡猛地看向那丫鬟,眼底有暴虐之色浮现,那丫鬟立时瑟缩了一下,战战兢兢如惊弓之鸟一般,靖光帝开口道:“晋王,你做什么?眼睛瞪那么大,把人家一个小姑娘都吓到了。” 闻言,赵羡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浮躁与恼恨,低声道:“是,儿臣知错。” 靖光帝又转向姒幽,打量她片刻,才问道:“晋王妃,她说得可是真的?你果真养了一条这样的赤红色的蛇?” 姒幽听罢,点点头,道:“养了。” 一时间,众人俱惊,姒幽说完,低头又看了看地上那条死蛇,疑惑地蹙起眉,道:“可是这蛇并不是赤红色的。” “嗯?”靖光帝也跟着仔细看了看,赵羡立即俯下身去,在那蛇的鳞片上摸了摸,忽然开口道:“父皇,这蛇是染了朱砂,并非生来就是赤红色的。” 这一句如石破天惊一般,所有人都懵住了,靖光帝呵地冷笑起来:“好,看来送这蛇的人还是有心的,知道今日是太后的寿诞,特意给蛇染了颜色,够喜庆的啊。” 第103章 第 103 章 第103章 大殿内的气氛一度凝滞, 跪在地上的闻人姝静与她的丫鬟俱是瑟瑟发抖, 好不可怜。 赵羡冷眼看着她们, 道:“你们还有别的事情要交代吗?” 闻人姝静摇首, 那丫鬟亦然, 两人都不肯说了,事情一下陷入了僵局中, 正在这时,榻上的赵玉然忽然动了动,缓缓睁开双眼, 一名宫人叫道:“公主醒了!” 靖光帝立即转过头来, 望着她, 关切问道:“玉然?你怎么样了?” 眼看赵玉然醒了, 皇后顿时大松了一口气,连忙让太医去查看,检查之后,太医道:“公主殿下已无大碍了, 只是还需静养一段时日。” 闻言,这回所有人都放松下来, 靖光帝的面色也缓和了些,赵玉然坐了起来,看向自己的腿,眼神还有些迷茫, 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 面露惊色, 失声叫道:“父皇!有蛇咬我!” “不怕,那蛇已死了,”靖光帝安抚了她,见她镇静下来,才又问道:“玉然,你还记得你被蛇咬了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赵玉然愣了愣,转头往人群的方向看去,正好看见了跪在那里的闻人姝静和她的贴身丫鬟,地上还摆着一条死了的赤蛇。 正在此时,赵羡问她:“玉然,咬你的是这条蛇吗?” 赵玉然点了点头,道:“我只记得是一条红色的蛇,很是罕见,想来大概就是它了。” 赵羡又道:“可这条蛇不是红色的,它是用朱砂染色而成的。” 闻言,赵玉然的表情顿时一僵,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即反射性去看闻人姝静,岂料闻人姝静只是一味的垂着头,令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赵玉然紧紧咬住牙关,纤细的手指将裙角捏住了,久久不肯说话,闻人姝静跪了许久,已是有些摇晃不稳了,额上渗出点点汗水来。 姒幽看她那模样,疑心她吓住了,便叫了赵玉然一声,问道:“你怎么了?” 赵玉然恍然回神,语气僵硬道:“有人要害我。” 众人俱惊,闻人姝静登时一个哆嗦,豆大的汗从她额上流下来,靖光帝沉声问道:“是谁?” 赵玉然转过眼,看向跪在地上的闻人姝静主仆,眼神定定的,闻人姝静即便是没与她对视,也有些着慌,手指捏得死紧,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赵玉然而聚集到了那两人身上,靖光帝皱着眉问道:“是她?” 赵玉然还未说话,闻人姝静便哭泣辩解道:“不是臣女,玉然!不是我做的!” “大胆!”刘春满厉声道:“岂可直呼公主的名讳?” 闻人姝静顿时一噎,她与赵玉然一同长大,关系亲密,赵玉然便常常让她直呼自己的闺名,偶尔她尊称一声,赵玉然还要不高兴,可如今,赵玉然只是冷漠地望着她,叫闻人姝静彻骨发寒。 姒幽从一开始,注意力并不在闻人姝静身上,她盯着旁边跪着的那个丫鬟看了许久,赵羡察觉到了,问道:“阿幽,怎么了?” 姒幽便指了指那个丫鬟,道:“她身上,有东西,味道很重。” 赵羡眸光一利,对左右的宫人道:“搜!” 那丫鬟原本趴跪在地上,听了这话便惊慌起来,那些宫人都个个跟人精似的,立即将她按住,不出片刻便搜到了一个佩囊,一名老嬷嬷拿起来闻了闻,道:“是雄黄酒的气味。” 雄黄常常用来驱蛇,赵羡对靖光帝道:“想来这个佩囊就是用来装蛇了。” 那丫鬟抖如筛糠,花容失色,涕泪连连地磕头道:“求皇上饶命啊!奴婢只是听小姐的吩咐,奴婢冤枉,不是奴婢的主意!” 闻人姝静脸色煞白一片,满脑子只有两个字:完了。 她惶惶然去看赵玉然,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哀泣道:“公主!臣女真的不是要害你!您相信我,那只是意外罢了,臣女不知道您会过去看。” 她一说完,赵玉然便动了动,闻人姝静心里还没来得及惊喜,便听赵羡忽然问道:“你既不是要害乐阳公主,那是要害谁?” 闻人姝静一懵,她的眼睛扫过姒幽,立即道:“臣女没有要加害谁,只是……只是喜欢蛇罢了,便养了一条,但是不想这贱婢竟然将蛇带入了皇宫,还有,晋王妃娘娘不是也养了吗?” 她狡辩之下,话锋一转,指向了姒幽,所有人也都纷纷朝她看来,姒幽微微一愣,才道:“我是养了蛇,可是,我并不会将蛇带去人多的地方,也不会任由它胡乱咬人。” 她说着,又道:“既然你喜欢养蛇,为何要用浸了雄黄酒的佩囊装着它?蛇最是害怕这种气味,你不知道么?” 闻人姝静的面色苍白如纸,惊慌失措之下,还欲辩解,赵玉然却突然发了脾气,带着隐怒道:“你不要再胡说了!” 她失望地看着闻人姝静,道:“你我相识多年,便是养一朵花儿一只鸟,也有感情了,可我万万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是我瞎了眼。” 闻人姝静焦急辩解:“公主!我真的不是要害你,也不知道那蛇会咬你,我、我有带了解毒丹的!” 众人俱是一愣,姒幽皱着眉道:“那你为何一开始不拿出来?” 闻人姝静没了声,赵玉然冷笑一句:“挟恩求报罢了,还给蛇染了颜色,真真是一石二鸟的好算计。” 闻人姝静哑口无言,脸色惨白无比,这时,闻人夫人从人群中出来,在她旁边跪下,哀声求道:“小女一时鬼迷心窍,做下了这等错事,实是不该,恳请皇上与太后、公主看在她年纪尚小的份上,饶她一命。” 她说着,便磕起头来,磕完之后,又看向太子妃,道:“太子妃娘娘,求您帮忙说说情。” 太子妃原本坐在一边看好戏,不想闻人夫人竟求到了自己头上,表情顿时一僵,靖光帝这才想起来,这闻人姝静是太子妃的妹妹,同时也是内阁老臣闻人岐的孙女。 他皱起眉来,正在这时,却听赵玉然开口道:“父皇,将她逐出宫去吧,我以后再也不想看见她了。” 听闻此言,闻人姝静便将头垂得更低了,嘤嘤哭泣着,靖光帝眉头皱着,思量片刻,才沉声道:“好,既然如此,那此事朕就不再追究了。” 他站起身来,负着手,锐利的目光扫过下方跪着的两人,道:“乐阳公主都这般说了,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 靖光帝说完,便大步离开了慈宁宫,众人也都长舒了一口气,气氛渐渐又缓和下来,等所有人都散去,唯有赵玉然坐在榻上,紧紧抠着手指,垂头不语,姒幽站在她身旁,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带着安慰的意味。 赵玉然抬起眼来,眼圈通红,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兔子,她叫了一声阿幽,便将她的腰抱住了,忍了许久的眼里扑簌簌落下来,沾湿了姒幽的衣裳布料。 姒幽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她没有说话,但是赵玉然的心情却奇迹般地被安抚下来,就在这时,有人靠近了她们,姒幽转头一看,正是太子妃。 她面带关切地问赵玉然道:“公主殿下没事吧?” 赵玉然的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她道:“多谢太子妃关心,本宫没事了。” “那就好,”太子妃面上浮现恰到好处的歉然,道:“舍妹年纪小,不懂事,我没能看住她,竟叫她做出这等事来,实在是不该。” 她嘴上这么说着,眼里却透着几分幸灾乐祸,惺惺之态,叫赵玉然看了十足倒胃口,却又碍着这里是慈宁宫,她不可能与对方翻脸,实话说来,闻人姝静做出这种事,与她这个嫁出去的姐姐是不相干的。 太子妃来说这么一番话,其目的无非是想让赵玉然多厌恨闻人姝静一分,于赵玉然而言,就仿佛是吃菜吃到了一只苍蝇,好容易平复心情,偏偏又有人把那只苍蝇拿了回来,叫她禁不住厌恶。 她讨厌苍蝇,也讨厌拿回苍蝇的那个人。 没等赵玉然开口,姒幽便道:“既是你的妹妹,没有管教好,确实是你的错,她没有道歉便被带走了,你是姐姐,不替她给公主道个歉么?” 太子妃顿时哑然,一双眼睛瞪着姒幽,像是没听懂她的意思:“道歉?我还得替她道歉?” 姒幽望着她,认真地道:“不是你刚刚才说过,闻人姝静年纪小,不懂事,你没能看住她,叫她做下了这种事情,既是犯了错,难道不需要道歉?” 太子妃不可置信道:“可、可犯错的人是闻人姝静,又不是我。” 姒幽细长的眉蹙起:“你们不是姐妹?” “我……”太子妃一时竟被她问得说不出来话了,赵玉然还在一旁看着,她此时大概只想扇自己一下,没事跑来这里招什么事儿,一身腥的。 太子妃匆匆忙忙地走了,赵玉然对着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然后冲姒幽笑了起来,道:“阿幽,谢谢你。” 她笑容灿烂,姒幽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也微微笑了。 …… 皇宫门口,闻人姝静被闻人夫人扯着往外走,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到底是捧在手心长大的,闻人夫人也分外不忍,痛心道:“我万万没想到,你竟敢如此大胆,那种东西,你也敢带进宫去?” 闻人姝静嘤嘤哭泣着,闻人夫人不忍骂她,只得怒骂丫鬟道:“这贱婢,等回了府,定要狠狠责罚一番,早知道就不该让她跟着你,是不是她唆使你做出来这种事的?幸好乐阳公主今日没事,否则还不知要惹出多大的乱子来,你啊你,叫娘怎么说你才好?” 闻人姝静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声音里带了哭腔,辩解道:“女儿真的不是有意要加害乐阳公主的,女儿只是、只是想做个局罢了,那蛇原本也不是要咬她的,慈宁宫宫人众多,随便哪个过去,都能中招,女儿随身带了解毒丹,到时候替中毒之人解了毒,岂不是更好?” 至于她故意诱导赵玉然过去的事情,她是半个字都没有提,试想,救下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岂不是比救一个卑贱的宫人更有功劳? 只是万万没想到,那个晋王妃,竟然连那样厉害的蛇毒都能解,导致闻人姝静的算盘落了空不说,还险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闻人夫人气急:“糊涂啊!你以为世事都能如你所愿?” 闻人姝静不说话了,只捂着脸嘤嘤哭泣,闻人夫人见她这样,叹了一口气,道:“今日宫里的事情,怕是不日就要传遍京师了,娘该如何向你爹与祖父交代?你今年才刚刚及笄,日后……可怎生是好?” 今日之事有那么多人在场看着,太后、皇上、皇后、太子妃还有诸多命妇,光是想想,闻人夫人便觉得头皮发麻,恨不能晕过去了事。 这还要如何许人家? 闻人夫人正头疼间,却听闻人姝静叫了一声:“娘,我脸上好痒。” 闻人夫人回过神,道:“莫不是被蚊虫咬了?回去敷药便是。” 闻人姝静抓了一下,只觉得手上黏糊糊的,低头一看,却是见了血,她惊叫起来:“娘!娘我脸上怎么了?” 闻人夫人急忙去看,这一看险些厥过去,却见闻人姝静的脸上布满了红色的斑点,那些斑点还在不断地扩大,甚至有连成一片的趋势,甚是吓人! 斑点是赤红的颜色,宛如那一条被染了朱砂的蛇。 第104章 第 104 章 第104章 贺寿结束的时候已是夜里了, 姒幽与赵羡回了王府, 两人走在游廊上,姒幽有些走神, 不想一头撞在了一个宽阔坚实的怀抱中, 然后被抱住了, 她抬起头来,疑惑道:“你怎么了?” 赵羡拥着她,凑到她的鬓边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阿幽, 你那么喜欢玉然?” 姒幽顿了顿,忽然醒悟过来, 道:“你又吃味了?” 赵羡吻了吻她的鬓发,承认道:“是,我吃味了。” 闻言, 姒幽想了想, 微微踮起脚来,伸手抚上他的下颔, 独属于女子的清雅淡香氤氲开来, 如雨后新竹一般, 赵羡忍不住屏住呼吸,感受着那纤细的指尖落在皮肤上,留下微凉的温度, 紧接着, 姒幽凑过去, 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她轻声道:“这样,够了么?还吃味吗?” 当带着凉意的触感传来时,赵羡猛地收紧双臂,将怀中的女子拥得更紧,然后加深了那个吻,辗转碾过,将姒幽淡粉的唇色揉成了殷红,仿佛桃花瓣一般,艳艳的,竟有几分媚人,仿佛雪山之巅盛开了一株寒梅。 赵羡拥着怀中人,一颗心终于得到了安抚,心满意足。 到了次日傍晚,老管家忽而过来禀道:“王爷,宫里来人了。” 赵羡正在教姒幽下棋,闻言便随口道:“是什么事?难道是父皇有旨意?” “不是,”老管家道:“是送了一名宫女来,说是王爷之前亲口向皇后要来的。” “嗯?”赵羡顿了顿,与此同时,姒幽落子的动作也随着停了下来,她抬起眼,看向赵羡,道:“宫女?” 不知为何,赵羡下意识地不敢对上姒幽那双幽黑的明眸,紧接着,便想起了那名宫女的来历,他轻咳一声,对老管家道:“本王想起来了,先给她安排一下,日后再说。” 老管家尽职尽责道:“是,老奴明白了。” 待他走后,赵羡才向姒幽解释道:“这个宫女,原是在我母亲身边伺候的。” 姒幽点点头,表示明白,赵羡顿了顿,将她揽入怀中,摩挲着白玉的棋子,忽然道:“我与你说一说我的母妃吧。” 自认识他起,姒幽还从未听他详细提起过他的母亲,遂道:“你说,我听。” 赵羡笑笑,将下颔抵着她乌黑柔软的发顶,慢慢讲述起幼时的事情来:“我八岁那年,母妃便因病去世了,所以对她的记忆不甚清晰,只记得她模样生得很美,然而身体却不大好,总是吃药,冬天要仔细受寒吹风,夏天要仔细中暑,一旦要出去,整个宫里上下的人都恨不得捧着她走。” “母妃体弱,不能随意出去,对我的关照却没有少过,我八岁之前的衣裳都是她亲手做的,然而幼时我很不懂事,总是羡慕几个皇兄能与他们的母妃一同散步,或者去养心殿拜见父皇,每回我都只能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来。” 赵羡的声音一直都很平静,姒幽听他继续道:“后来,有一回母妃生了病,起初只以为是风寒,等渐渐的时间长了,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后来便去世了,从那以后,我也没有了母妃。”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敏锐如姒幽,早已感受到了他平静话语下掩盖着的低落情绪,她转过身来,望着赵羡的眼睛,道:“我也没有母亲。” 她说完这一句话,便伸手轻轻将他的头拥住,赵羡一愣,紧接着,便感觉到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脊背,仿佛在哄着一个孩子,这或许是姒幽从前用来哄她弟妹的方式。 赵羡反应过来,蓦然就笑了,这些往事他从不爱提,也鲜少想起,因为太久远了,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每每想起,都觉得其中泛着苦涩的药味,久而久之,他几乎都要忘却那些事情了。 如同一潭沉淀多年的池水,直到不久之前,它再次被人搅动起来。 姒幽抱着他,就像赵羡从前抱着她那样,问道:“你的母亲去世之后,后来呢?” 赵羡继续答道:“后来我被送去了淑妃的宫里。” “淑妃?”姒幽疑惑道:“是谁?” 赵羡道:“她是安王的母亲。” “然后呢?” 赵羡想了想,道:“在母妃还未去世的时候,我七岁那年,父皇的诞辰之日,为他做了一篇文赋贺寿,父皇很是高兴,说了好些夸赞的话,母妃得知后也很是欢喜。” “八岁那年,母妃病逝没有多久,又到了万寿节,那是我已被送到了淑妃身边,因为思念母亲,我依旧做了一篇赋,准备给父皇贺寿,岂料这一篇赋未能送出去,就被淑妃娘娘看见了。” 姒幽敏锐地问:“她做什么了?” 赵羡轻笑起来:“阿幽真是聪明,她读过那篇赋之后,对我说这赋不大应景,叫我另行准备贺礼,然后将那篇赋拿给了赵振,叫他在父皇的寿宴上背出来。” 说到这里,赵羡轻蔑一笑:“就赵振那个脑子,能背一首五言诗已是了不得了,叫他背一篇辞藻晦涩的文赋,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不过淑妃娘娘下了狠功夫,拘着他竟硬生生全篇背了下来。” 姒幽疑惑:“为何不告诉你的父亲?” 赵羡眼眸深深,无奈道:“那时我年纪尚小,又无人护持,宫中人心险恶,即便我告诉了父皇,又能如何?再者……我母妃的遗物当时仍在淑妃手中,投鼠忌器,只能作罢。” 从那之后,他便正式与赵振翻了脸,两人之间的情谊不再,就此分道扬镳,后来又彼此看不顺眼,针锋相对,旧怨直到如今都未曾消除。 房间里寂静无声,唯有赵羡徐徐道:“前几日太后千秋节,我们入宫贺寿,我在宫里遇见了一个人,她是当年伺候我母妃的贴身宫婢,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什么事?” 赵羡便将当日的事情仔细说来,姒幽思索片刻,道:“你是怀疑有人谋害你的母亲?” 赵羡眸光沉沉,他轻轻抚着姒幽的发丝,低声道:“具体如何,还需详细调查,若是当真如此,我绝不会姑息的。” 姒幽抬起眼来,定定望着他,道:“我会帮你的。” 一如当初在弟妹的坟前,他握着她的手,告诉她说:我会帮你。 赵羡的眼神里闪过几分笑意,点点头:“好,有阿幽帮我,一定能早日查清楚母妃的事情。” 姒幽又问:“就是今日来王府的那个宫女吗?” 赵羡笑笑:“正是。” 他说着,又看着姒幽的眼睛,道:“阿幽吃味了么?” 姒幽认真点了点头,如实道:“有一点。” 她对赵羡道:“你若是与其他男人一般,有了别人,我会把婚书收回,将你休弃的。” 说这话时,姒幽的语气认真无比,完全不像是玩笑之意,赵羡不由略微愕然,他笑起来,凤目弯起,眼睛有些发亮,道:“傻阿幽,怎么可能?” 他宠溺地亲了亲女子的眉心,低声道:“我最喜欢的人此时便在怀中,这么会有别人?” 第二日,姒幽便见到了那个宫女,她如今已被管家安排在了书斋里,做些轻快的活计,见了姒幽,她显然有些不大好意思,连忙过来行礼:“奴婢见过王妃娘娘,王妃娘娘万福金安。” 姒幽仔细地打量着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叫明珠。” 姒幽道:“你日后跟着我吧。” 明珠一脸诧异,一时间忘了回应,还是旁边的寒璧提醒道:“娘娘要你去清轩阁伺候,还不快谢恩?” 明珠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垂下头,恭声道:“是,多谢王妃娘娘恩典。” 姒幽望着她,道:“抬起头来。” 闻言,明珠微微一怔,果然顺从地抬起头,紧接着便对上姒幽那双幽黑的眼眸,清透明澈,仿佛一眼便能看到人的心里去,所有的心思都被看穿了一般,无所遁形,令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下意识移开视线。 就在方才那短短的对视之中,姒幽清晰地看见了她眼底的心虚之色,心虚? 她为什么会心虚? …… 太医院。 “下官参见王爷。” 赵羡摆了摆手,道:“张院判无须多礼,本王来是有些事情想请你帮忙。” 张院判这才直起身来,连忙道:“王爷折煞下官了,不知所为何事?” 赵羡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来,递过去,道:“劳烦张院判看看,这个香囊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闻言,张院判果然接过那香囊,打开来一看,从中拿出了一枚朱色的丸子,他疑惑道:“这是……香丸?” 说完,他又凑到鼻尖细细闻了闻,眉心不由微微皱起,摇摇头,道:“不,不太对。” 张院判拿着那枚香丸,对赵羡道:“请王爷稍候,容下官仔细查验一二。” 他说着,便翻箱倒柜起来,找出来一个浅底的白瓷碟子,一把小刀,轻轻从那香丸上刮下来些许粉末,然后沾了些许,放在手上仔细地碾磨着,最后索性尝了尝,然而粉末甫一入口,他便脸色大变,立即取出帕子来,尽数吐了,又赶紧倒了茶水漱口。 赵羡见他这番动作,便知那香丸果然有异,他问道:“怎么样?” 张院判定了定神,道:“回王爷的话,这香丸中掺了闻香。” 赵羡目光一凝:“何谓闻香?” 张院判答道:“乃是一味毒药,中毒者会恶心晕眩,手足发麻,呼吸困难,若是中毒深了,会有性命之忧。” 赵羡抿起唇来,目光沉沉,道:“本王知道了。” 第105章 第 105 章 第105章 赵羡一伸手, 张院判连忙双手将那香囊奉上, 道:“此毒虽然发作慢,但是毒性却重, 还请王爷小心为上。” 赵羡点点头, 道:“有劳张院判了。” “王爷言重了, 本是下官职责所在。” 赵羡拿着那香囊,离开了太医院,外面晴光明媚,他的手却紧紧捏起, 几乎要将那个小小的香囊揉成一团。 下午散值的时候,赵羡还没回王府, 便有宫人过来,道:“殿下,寿王府派了人来, 说是有要事找您。” 寿王?赵羡心中一动, 立即便想起了一事,几个月前, 他曾经托了赵瑢帮他找时神医, 替姒幽治病, 后来时神医来信,说是五月会赶来京师,如今正是五月上旬, 想必是那位时神医要来了。 想到这里, 赵羡立刻动身, 去了寿王府,等人通报过后,他见到了赵瑢,他正在花厅里坐着,与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说话,见了赵羡,他便转过头来,笑吟吟道:“四弟来了。” 赵羡点点头,先是见礼,随即目光便落在那个老者身上,道:“皇兄,这就是那位时神医?” 赵瑢笑着颔首,对老者道:“这是我的四弟,晋王,上一回写信,也是为了他的事情。” 时神医立即站起身来,拱手行礼:“草民见过晋王爷殿下。” 赵羡立即扶起他,和气道:“不必多礼,久仰时神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王爷折煞草民了,不过是些虚名,愧不敢当。” 两人又寒暄几句,赵羡道:“此次请来神医,是为了本王王妃身上的毒,不知神医可能否现在随本王去看?” 时神医当即道:“自然可以,草民这就随王爷前去。” 赵羡又转向赵瑢,道:“皇兄,那我便与时神医先告辞了,改日再向皇兄登门道谢。” 赵瑢笑笑,摆手道:“你我本是兄弟,说这些做什么?看病要紧,莫延误了时机,快去吧。” 赵羡带着时神医走了几步,忽然觉得心口处一疼,他立即回过头来,面上闪过惊疑之色,赵瑢愣了一下,疑惑问道:“三弟,怎么了?” 那疼痛感一闪即逝,快得像是错觉一般,片刻后,赵羡摇了摇头,道:“无事,皇兄,我先告辞了。” 眼看着他与时神医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拐角,赵瑢这才摇动轮椅,转过去,对着花厅后面,轻轻道:“出来吧。” 叮铃铃…… 清脆的银铃声音响起,赤|裸白皙的双足轻轻踩过地面,一道纤细娇小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绕过屏风,出现在赵瑢面前,是一名年纪不大的少女,容貌生得娇俏动人,只是眉目之中泛着森森的冷意,仿佛有寒冰在眼底凝结,若是赵羡还未离开,一定能将她认出来,正是当初在大秦山中的姒眉。 赵瑢问道:“你刚刚,做了什么?” 姒眉的目光紧紧盯着门口处,仿佛要透过那重重墙壁,看见方才那个男人的身影,她不以为意地道:“给他下了蛊而已。” 她的口音古怪,又带着些绵软的意味,与姒幽别无二致,只是口音更浓重些而已,姒眉才将将来京师一个月,一路上冒着春寒从南方赶来北地,若不是遇到了赵瑢,恐怕就要死在街头了,为赵瑢救下之后,她病了整整大半个月,能够与赵瑢交流,还要多亏了从前的赵羡。 赵瑢皱起眉来道:“勿要随意妄为。” 闻言,姒眉不甚在意地看了他一眼,道:“他杀了我的族人,我杀他,不是很正常?” 赵瑢告诫道:“他是我的弟弟。” 姒眉紧紧抿着唇,道:“你是救了我,我会报答,可是跟他没关系。” 她说完,又问:“我想见我阿幽姐,什么时候可以?” 赵瑢按了按眉心,道:“晋王妃向来不爱出府,想见她并不容易。” 闻言,姒眉的面上闪过几分失望之意来,她不再搭理赵瑢,转身就离开了,赵瑢盯着她那赤|裸的双足,叹了一口气,吩咐一旁的下人道:“去拿鞋来,替她穿上。” “是。” …… 晋王府,花厅。 一只布满了皱纹的手轻轻按在女子纤细的手腕处,仔细地诊脉,时神医的眉头轻轻皱起,赵羡见了,问道:“怎么样?” 时神医收回手来,拈着胡须慢慢地道:“气血不足,手足不温,脾失健运,肺气不足,应是体弱之人的症状,可是老朽观王妃的面色,却又不像,再者,王爷说王妃中了毒,可是依老朽看来,这不是毒啊。” 闻言,赵羡道:“确实不是毒,是蛊。” “原来如此,难怪了,”时神医恍然大悟,随即眉头又紧皱起来,道:“老朽在很多年前曾经见过一回,蛊虫乃是南疆的一种异术,诡异无比,其害无穷。” 听说他是见过的,赵羡顿觉有望,立即问道:“后来如何?” 时神医叹道:“后来那中蛊之人死了。” 闻言,赵羡心里一紧,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时神医见了,连忙道:“老朽见到的那个中蛊之人已是蛊毒入心脉,药石难医了,我观王妃娘娘的脉象,还远远未到那种严重程度,王爷还请宽心。” 赵羡点点头,只是望着姒幽的眼神里仍旧带着忧色,他道:“神医可有办法解这蛊?” 时神医想了想,道:“实话说,老朽也没有多大把握,不过我有一个多年的好友,针灸一道乃是他的绝活,于此等疑难杂症也颇有造诣,我这就去信,邀他前来。” 赵羡向他拱手长作揖道:“如此,便麻烦神医了。” 时神医忙往一旁让开,笑着摆手道:“老朽不过一介医者,行医救人不过是职责所在,实在当不得王爷如此大礼,王爷称老朽大夫便可了。” 时神医去了信以后,便就此在晋王府里住了下来,等待他的好友回音,同时也开始研究起姒幽身上的蛊虫来。 “四郎。” 姒幽叫住赵羡,蹙着眉头看他,赵羡目光微凝,温和一笑:“怎么了?” 姒幽伸出手来,摸上了他的衣襟,赵羡顿时愣住,他四下望了望,见下人们纷纷转开眼,低头的低头,望天的望天,皆是不往这边看,这才轻咳一声,任由姒幽动作。 岂料姒幽顺着他的襟口一路摸进了他的衣裳里,微凉的手指贴着赤|裸温热的皮肤游弋不定,令他不禁喉咙微干,嗓音都有些喑哑了,低声唤道:“阿幽。” 却并没有任何阻止她的意图,直到姒幽抽回了手,他心中还有些怅然若失,紧接着,姒幽在他面前摊开手心,白皙的手掌上,正趴着一只漆黑的小虫子,只有黄豆大小,一动不动,仿佛是死了。 赵羡心里一紧,能引起姒幽的注意,这定然不是一般的虫子,方才的旖旎心思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脊背发凉,他道:“这是什么?蛊虫吗?” 姒幽点点头,将那只蛊虫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道:“是恶蛊。” 说到这里,她的眸中泛起一丝疑色,道:“你们外族人,也会用蛊?” 赵羡摇了摇头,语气不大确定,道:“不常见,这是世上有不少能人异士,就连时神医从前也是见过有人中蛊,可见确实有人懂这个。” 姒幽听罢,又问道:“你今日都去了哪里?” 赵羡想了想,道:“如往常一般,下了朝,去了太医院,散值准备回府的时候,遇到了二皇兄相邀——” 他的声音突然顿了,想起了一事:“我离开寿王府时,只觉得心口处有痛意,但是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以为是错觉,便没有在意,难道……确实是那个时候?” 姒幽捏着那只蛊虫看了看,道:“无妨,你身上有我种下的心蛊,寻常恶蛊于你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威胁。” 她的眸色微冷,道:“只是,确实有人想害你。” “我得知道这人是谁。” 她说着,将那蛊虫收了起来,然而心底,却不知为何涌起一股十分熟悉的感觉,这感觉又叫她生出几分不安来。 姒幽定了定神,问赵羡道:“你身上,带了什么?” 赵羡一愣,随即取出袖中的香囊来,道:“你是指这个吗?阿幽。” 香囊甫一拿出来的瞬间,姒幽便感觉到蛊虫们的躁动,她将那香囊接过来,看了看,赵羡将香囊的来历解释给她听,末了又道:“我今日去太医院,正是为了查明此事。” 姒幽拿着那香囊看了许久,忽然道:“她在说谎。” 赵羡眼神微沉,道:“阿幽指的是明珠吗?我知道她说了谎。” 姒幽抬起头看他,赵羡继续道:“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我母妃故去已经十数年有余,她偏偏直到如今才肯拿出来这个香囊,显然是有心为之,必有所图。” 姒幽不解道:“那为何你还要让她来王府?” 赵羡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抚着她柔顺的发丝,道:“怀有异心之人,当然要放到身边才是最令人安心的。” 听了这话,姒幽仍旧是有些疑惑,但是第二日,她便发现一件事情,明珠不见了,一问寒璧,寒璧答道:“听说是别庄那边缺人,叫大管家调过去了,又另送了一个性格乖巧的过来,看看娘娘用不用得惯。” 姒幽又想起昨日赵羡说过的话来,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她点点头:“我知道了。” 与此同时,王府别庄,一辆马车在后门处停了下来,赶车的侍卫自上面一跃而下,道:“明珠姑娘,别庄到了。” 紧接着,一个丫鬟从上面下来,模样清秀,正是从宫里来到王府的明珠,她羞涩一笑,道:“多谢段大哥。” 段越看了看她,也笑:“我带姑娘进去吧。” “有劳段大哥了。” 段越带着她进了门,往院里走去,明媚的阳光洒落下来,空气里带着植物清新的气味,还有隐约的花香,别庄里雕梁画栋,小桥流水,分外精致漂亮,与皇宫里相比,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致。 明珠打量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段越道:“段大哥,我……我还能回王府吗?” 段越笑笑,道:“别庄只是一时人手紧,等大管家日后买了新的下人来,就会立即让明珠姑娘回王府的,姑娘不必担心。” 明珠松了一口气,又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笑意:“是,我知道了,多谢段大哥。” 闻言,段越转头看了她一眼,忽而笑了,摇了摇头,看向前方,道:“明珠姑娘,我们到了。” 明珠才进了院子,便听见身后吱呀一声,大门关上了,她略微一怔,立即回过头去,却见段越站在那里,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明珠心中莫名一紧,她道:“段大哥,怎么把门关上了?” 段越转过身来,笑容让人觉得泛着凉意,他道:“待会儿明珠姑娘便知道了。” 这一下,明珠心中那不祥之感越来越浓了,然而此刻却已经身在彀中,由不得她了。 第106章 第 106 章 第106章 就在明珠消失的第二天, 晋王府里又有了来客, 江九与江三娘子一同回来了,还带着一个陌生人, 是他们找来的名医。 那名医是一个中年男人, 穿着一身深蓝的粗布衣裳, 模样生得极其普通,若是放在人堆里面,恐怕一时半会都找不出来,与看似仙风道骨的时神医全然不同, 赵羡打量着他,心里忍不住起了些许怀疑,但他深知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态度仍旧还是客客气气的。 江九拱手道:“王爷,这位是洛大夫, 乃是属下从江北找来的,听说于疑难杂症上颇有心得。” 洛久城也向赵羡躬身行礼:“草民见过王爷。” 赵羡立即从座上站起, 扶起他, 道:“请起。” 正在这时,门边传来一个带着喜悦的声音:“久城, 我前几日才给你去了信, 你这么快就收到了?” 洛久城转头一看,也是十分讶异:“长卿!你竟也在这里?” 两人竟然是认识的, 也确实是巧极了, 待知道洛久城就是时神医的那位好友时, 赵羡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笑吟吟道:“两位竟然是认识的,也实在是凑巧。” 等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互相寒暄过后,他便吩咐人去寻王妃来,姒幽一入花厅,目光便落在了那个陌生的中年人身上,赵羡向她解释了洛久城的身份,又道:“阿幽,你且坐,让洛大夫为你把脉。” 姒幽颔首,洛久城道一声冒犯了,这才将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凝神诊起脉来,这一诊便是一刻钟,那个洛大夫实在是好耐性,如老僧入定一般,闭着眼睛,竟是没动静了,一屋子的人都面面相觑,姒幽倒还好,只觉得这个大夫比之前的几位要怪异些,而赵羡便有些忍不住了。 他向来都是沉着稳定的,无论什么事情,都能从容应对,但是这些事情里面,不包括姒幽。 一遇到姒幽,赵羡便从容不了了。 他心浮气躁,几次想要开口相询,却又硬生生按捺下来,生怕扰了洛久城的诊脉,倒是一旁的时长卿看出来了,低声替好友解释道:“洛大夫诊脉一向如此,与我等不同,还请王爷稍安勿躁。” 赵羡点了点头,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坐了下来,忽而觉得手背上微微一凉,确实姒幽的手,他抬起头来,对上那双清冷明澈的眸子,姒幽轻轻道:“不必担心。” 又过了半刻钟,洛大夫终于睁开了双目,赵羡迫不及待地询问道:“大夫,如何?” 洛大夫不答,放开了姒幽的手,转而端详起姒幽的眼睛来,他问道:“敢问王妃娘娘今年贵庚?” 姒幽答道:“十七。” “中蛊可是已超过了五年的时间?” 姒幽略有些惊讶,答道:“正是,我在十岁那年,被种下了这蛊。” 洛大夫眉头微皱,道:“若是在初初种下此蛊时,倒还好应付,只是时间渐长,蛊虫已深入血脉之中,与王妃休戚相关,就如土壤与树一般,若是在树还幼嫩的时候,就连根拔起,于土壤的伤害不大,但是待那棵树长成了参天大树,此时再拔起,定然会对土壤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啊。” 他望着姒幽道:“所以,在我看来,要想除去这蛊虫不难,难的是,如何用最稳妥的方法,将蛊虫彻底除去,且不让王妃身体受损。” 赵羡立即问道:“那不知洛大夫,有没有方法?” 洛大夫想了想,道:“草民曾经确实医治过中蛊的病人,所有的蛊虫习性不一样,不可匆促动手,免得遭受蛊虫反噬,此事还需缓缓图之。” 一听能治,赵羡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神色较之前也松快了不少,道:“那就有劳洛大夫了。” 于是洛久城与时长卿一道在王府里住了下来,替姒幽诊治,赵羡特意吩咐大管家约束下人,将两位大夫奉为座上宾,不可怠慢无礼,违者重责,赶出王府,大管家自然无有不应。 洛大夫与时大夫每日都会来见姒幽,得知她精通蛊虫一道,两人都是分外惊喜,仔细研究了几日,才确定了大致的诊治方法,蛊虫性喜寒,而姒幽的体质较常人更为阴寒,若是服用药性微温的药,辅以针灸之术,替她将体质仔细调理一番,令那蛊虫渐渐无法适应,自然而然便会离开这里,寻求更加合适的环境。 虽然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但确实是最为温和的一种方式了,一旦出现不对的情况,还能及时挽回,两个大夫商量了许久,才终于确定了用药,开了方子,让人抓药来,给姒幽服用。 望着那碗黝黑的汤药,姒幽端起来闻了闻,苦涩的药味儿扑面而来,她的眉心不自觉微微蹙起,赵羡见了,便哄道:“阿幽,忍一忍,若是实在不喜欢,我让人去制成药丸来,就没这么苦了。” 姒幽摇摇头,道:“不必了。” 她说着,便端起那碗汤药一饮而尽,放下碗时,眉心还是轻轻皱着,道:“太苦了。” 她实在不喜欢这个味道。 闻言,赵羡眸色微深,他按住少女的肩,低声道:“我也尝尝。” 说完,便俯身深深吻了下去,姒幽顺从地启开唇,任由他放肆地攻城略地,好一阵细细品尝过后,赵羡才停了下来,姒幽的呼吸有些微的急促,幽黑明澈的眸中升起薄薄的雾气来,带着几分迷蒙之意,还不忘轻轻问道:“苦吗?” 赵羡声音低哑道:“不苦,甜的。” “阿幽最甜。” 他说完,猛地将怀中人打横抱起,大步往榻边走去。 …… 荒唐过后,已是两个时辰过去了,姒幽懒洋洋地窝在榻上,半眯着眼,仿佛一只餍足的猫儿,日光自窗外洒落进来,她的皮肤白皙清透得近乎发光,精致的眉眼没了往日的清冷,让人不禁想起枝头灼灼绽放的桃花,颜色甚好。 赵羡起身,轻轻自她眉间落下一吻,呢喃道:“阿幽,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若想出去玩,记得带上江七他们。” 闻言,姒幽张开双眸,看了看他,道:“什么时候回来?” 赵羡答道:“入夜便回。” “嗯,去吧。” 赵羡走后,姒幽在榻上起来,赤着脚踩过冰凉的地面,守在屏风后的寒璧见了,立即道:“娘娘,地上凉。” 她取了绣鞋来让姒幽穿上,姒幽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问道:“什么时候了?” 寒璧替她理好下裙,答道:“已是未时三刻了。” 姒幽想了想,道:“江七他们几个在哪里?” 寒璧道:“江九随着王爷办事去了,娘娘是要出去么?奴婢这就去叫他们过来。” 姒幽道:“不必了,我去找他们便可。” 江七几人自入了晋王府,就被分在了西院住,姒幽到了时,正听见江三娘子的吟吟笑声:“还是江九好玩些,瞅瞅你那脸色,倒像三娘子欠了你几百万两银子没还似的。” 紧接着,便是江七冷淡的声音:“三娘子,前年腊月初九,你向我借了八百两银子到如今还没还,可还记得?” 江三娘子沉默,片刻后又笑道:“奴家近来这耳朵总是不大灵光,得找那两位神医瞧瞧,免得早早就聋了。” 江七:“欠条我还带着的。” 江三娘子:“啊呀,眼神突然也不好使了。” 江七:…… 寒璧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立即引起院子里两人的警觉:“谁在那里?” 姒幽进了院门,待看见是她,江七的面色才缓和了一瞬,上来拱手见礼:“江七见过王妃娘娘。” 三娘子仍旧是一身胭脂红的衣裳,也笑着盈盈一拜,江七道:“娘娘可是有事?” 姒幽道:“有些事情,想让你们帮个忙。” 三娘子笑吟吟道:“但凭吩咐,我等愿为娘娘尽绵薄之力。” 姒幽道:“寿王府里,近日新来了一个人,三娘子去查一查,这个人是谁。” 闻言,三娘子微微一愣,没有立即回答,姒幽眼中闪过疑惑之色:“不能查吗?” 江七也转头看她,三娘子连忙道:“自然可以,只是……” 她说着,面上泛起几分难色,道:“奴家从前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调查过寿王府,寿王府看似宽松,实则密不透风,下人们口风极其紧,若是想要查,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 姒幽颔首,淡声道:“只要能查出来便可。” 三娘子这回没有犹豫,点头应答:“是。” 三娘子走后,姒幽问江七道:“那个叫明珠的宫女,被关在了哪里?” 江七微怔,立即答道:“就在城郊的王府别庄,我可以带娘娘过去。” …… 半个时辰后,一辆王府马车在别庄前停了下来,江七率先跳下马车,将马鞭挂在车辕上,姒幽下了马车,打量着面前的别庄,大门紧闭,朱漆的门上镶嵌着两个兽头铜环,江七上前叩门,很快,大门便开了。 开门的下人显然是认识她的,连忙躬身道:“原来是江七姑娘,可是王爷派您来的?” 江七简短答道:“不是,王妃娘娘来了。” 那位下人这次看见了她身后的姒幽,连忙惶恐告罪:“奴才该死,未能认出是王妃娘娘,还请王妃娘娘恕罪。” 姒幽摆摆手,对江七道:“带我去见她。” 江七:“是,王妃请进。” 寒璧连忙跟在姒幽身边,一行人入了别庄,待转过重重游廊和花园,才透过一个雕花窗,见到了那个宫女明珠,她正站在空院子里,任凭午后的阳光洒落在身上,神色怔怔的,绕着院子空荡荡的空地一遍一遍地转悠着,反反复复,仿佛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头人似的。 第107章 第 107 章 第107章 姒幽打量着她, 女子面色有些苍白, 没什么精神气,像是一只被关久了的动物, 就连动作和反应都比旁人慢上许多。 姒幽不由好奇地问江七道:“她怎么了?” 江七看了明珠一眼, 答道:“她自进别庄之后, 就被关在这里,一日三餐自有人送来,但是除此之外,别庄内的任何下人都不许与她说话, 兽被关久了都是如此,更何况人?” 正在这时,外面有下人送饭食进来了, 一言不发地放下托盘,明珠见了来人, 仿佛看见了什么救星一般,跌跌撞撞地冲上去, 抓住他的衣角, 高声问道:“王爷在哪里?!带我去见王爷!我要见王爷!” 正如江七所说的那样,那人对于明珠的叫喊和请求充耳不闻, 就像是一个聋子一般, 用力推开她,抽出了自己的衣摆, 大步离开了, 明珠追了几步, 院门轰然合上了,将这里与外界再次隔绝开来,宛如一个牢狱。 明珠拼命地拍打着那扇门,凄厉地叫喊着,直到最后累了,她才肯罢休,空气安静无比,过了一会,她又开始顺着墙根转悠起来,像一只动物。 江七问道:“娘娘要进去看看吗?” 姒幽道:“打开门。” “是。” 那个引路的下人立即掏出了锁匙,领着一行人转到了门前,将锁打开,推开院门,院里发呆的女子听见了这响动,立即转过头来,午后刺目的阳光照进她的眼中,白花花的一片,令她不得不剧烈地眯起眼来打量,神色惊疑不定:“王妃……娘娘?” 她面上露出惊喜之色,连忙奔过来,扑倒在姒幽脚下,哭求道:“娘娘,求您让奴婢出去吧!求您了!” 明珠的情绪十分激烈,看得出她对于近来的这些日子恐惧到了一定的地步,甚至涕泪连连,紧紧抓着姒幽的裙摆,仿佛溺水之人攥紧了浮木,急声哀求道:“娘娘!求您让奴婢出去吧!求求您!” 寒璧见她如此激动,生怕她情急之下伤到了姒幽,连忙上前拽开她,低声喝道:“你放肆,不可对娘娘无礼。” 姒幽退开一步,低头打量她许久,明珠的哭声渐止,只是仍旧满脸是泪,楚楚可怜,哭道:“奴婢若是做错了事情,娘娘和王爷只管打骂便是,求求您,别把奴婢关起来,奴婢受不了了……” 姒幽只是表情淡淡地看着她,终于开口道:“果真受不了了?” 明珠连连点头:“是,是!求娘娘垂怜,让奴婢出去吧,奴婢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 姒幽却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告诉我吧。” 明珠有些茫然道:“什、什么?” 她自从那一日被段越带到这里关起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明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困在这个别庄里,所以姒幽这一发问,她满头雾水,一脸懵然。 姒幽道:“是谁,要你把那个香囊拿给晋王的?” 明珠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也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被关起来,恍然大悟之余,她打了一个磕绊,急急道:“奴婢是、是自己发现的!那个香囊本就是贵妃娘娘赏给奴婢的。” 姒幽望着她的眼睛,一双幽黑的眸子沉静而清透,仿佛一眼能看到人的心底去,令其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明珠下意识撇开眼,不敢与她对视,目光飘忽不定起来。 姒幽仔细地观察着她面部的表情,眼神以及每一个细微的反应,略微抿起的唇,仓皇的眼神,和不自觉抓紧衣袖边缘的手指,种种反应都说明了,她方才在撒谎。 姒幽淡声道:“只有一次机会,若是不说,我便走了。” “别!”明珠惊叫一声,她终于害怕了,浑身都颤抖起来,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惊恐万分,她惊慌失措地道:“奴婢说!奴婢说!这香囊是宫里的一个嬷嬷给奴婢的,教奴婢把话说给晋王殿下,她还答应奴婢,只要做到了,便寻个机会,给奴婢一大笔银子,让奴婢出宫去。” 她说着,砰砰叩头道:“奴婢听说是与贵妃娘娘的死有关,便答应下来,奴婢真的不是有心要骗晋王殿下的,请娘娘相信奴婢!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求您让奴婢出去吧!” 大概是为了证实自己话里的可信度,她立即又补充道:“那个嬷嬷姓王,乃是司衣局的掌事嬷嬷,娘娘找到她,一问便知,奴婢说得句句属实,绝无假话!” 姒幽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便离开了别庄,临行前,院子里传来明珠哀哀哭泣的声音,不知是懊悔亦或是别的什么,叫不知情的人听了不免心生同情。 寒璧忍不住问道:“娘娘,那……她怎么处置?” 姒幽想了想,道:“问一问四郎吧,我们回去。” “是。” 一行人上了马车之后,再次往来时的路行驶而去,路上,姒幽问江七道:“可以查到皇宫里的这个嬷嬷吗?” 江七答道:“可以查,不过依我看来,王妃自己去查,恐怕要更快一些。” 见姒幽眼神疑惑,江七又道:“王妃可以入宫,比我派人进去要方便得多。” 闻言,姒幽面上露出几分若有所思之色来:“我知道了。” 及至晚上时候,赵羡回来了,姒幽将今日审问明珠的事情告诉了他,又道:“我观她说话,应当不假,不如明日我们进皇宫,找到那个王嬷嬷问一问。” 赵羡拥着她,想了想,道:“恐怕不容易。” 姒幽略微抬头,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赵羡道:“既然是有人刻意指使明珠骗我,如何会让知情的王嬷嬷留下来?定然是早早就处理掉了。” 姒幽眉心蹙起:“处理掉了?” 赵羡默然片刻,道:“秘密派遣出宫,或者干脆已经杀了。” 他没有明确说出来,但是很显然,杀掉一个微不足道的宫人,比起大费周章将她弄出宫去,要简单得多。 姒幽倏然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疑惑道:“你从前说过,你们这里有规矩,杀人,是要偿命的。” 赵羡眸色深深,轻轻抚着她柔顺的发丝,低声道:“可是规矩只是给大多数普通的人用的,还有更少数人,不受规矩的约束。” 姒幽忽而问道:“那我是那大多数人,还是那少数人?” 赵羡与她对视,答道:“你是少数人。” 姒幽轻轻眨了眨眼:“所以少数人中,还有更少数人?” “是的,”赵羡将她拥住,道:“总有人是站在权势的顶端,那就是最少数的人,可以肆意生杀予夺,而不会受到任何的惩罚。” “现在站在那里的人是我的父亲,以后会是我的长兄。” 姒幽道:“可他要杀你。” “我不会任人宰割的。”他说。 第二日便是两人入宫给皇后请安的日子,才入坤宁宫,便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音,却是皇后与寿王赵瑢在谈话,等姒幽与赵羡进得殿来,两人便停下了交谈,皇后笑道:“是晋王与晋王妃来了,来人,快看座。” 赵羡与姒幽先是行了礼,皇后笑吟吟摆手道:“都入座吧。” 赵羡这才带着姒幽在赵瑢的下首坐了,赵瑢温和笑着,与他寒暄几句,又问道:“不知时神医去了晋王府后,弟妹的病情可有好转?” 闻言,皇后诧异看向姒幽,关切道:“晋王妃身体不适?” 赵羡答道:“已经有所好转了,多谢皇后娘娘关心,此事还要多亏了皇兄出力,才能请来时神医,改日必当登门道谢。” 赵瑢笑笑,道:“有效便好,我倒也没有出什么力,皇弟不必客气。” 皇后听罢,面上浮现几分忧虑之色,她对姒幽道:“病痛无小事,还是要多加注意才好,本宫那里去年有上贡的老山参,最是滋补,稍后带几支回去,你家里住得远,无人陪伴,若是无聊了,也可以常来本宫这里坐坐。” 姒幽听她说了这么多,最后点点头:“儿臣知道了。” 陪着皇后又说了几句话,赵羡便找了个借口,带着姒幽先离开了,等出了坤宁宫,他牵起姒幽往外走去,不多时便碰到了一名宫女,那宫女向两人行礼,低声道:“启禀王爷,奴婢去打听了,司衣局确实有个掌事的王嬷嬷,明珠从前就在她手下做事,只是不久前,夜里突然得了急病去了。” 果然,人没了。 对此赵羡倒是并不觉得意外,他拿着那个香囊,慢慢地摩挲着上面的那一朵精致的海棠花,眼中浮现出深色,他道:“我想,我大概能猜到这幕后之人是谁。” 姒幽转头望着他:“谁?” 赵羡嘴唇微动,吐出一个名字来:“淑妃娘娘,也只有她能拿得到我母亲的遗物了。” 姒幽立即便想起来了,当初年幼的赵羡失去母亲之后,就被放到了这位淑妃娘娘身边养着,她若是想要拿到贵妃的香囊,可以算得上轻而易举。 赵羡道:“阿幽,我们去拜访拜访这位淑妃娘娘。” 第108章 第 108 章 第108章 含芳宫。 赵羡带着姒幽去时, 宫人们显然有些诧异,但还是立即进去通禀了, 不多时出来,躬身道:“王爷, 王妃, 淑妃娘娘有请。” 因为幼时之故, 赵羡已有数年未曾踏足含芳宫了, 这里的一切于他而言, 早已变得万分陌生, 他牵起姒幽进了厅, 淑妃正端坐于上首,朝他们望来,道:“今日不知刮的什么风, 竟将晋王爷吹来了。” 她的视线有些锐利,上下打量了姒幽一番,道:“近些年来, 本宫身体一直有恙, 早就听闻了晋王殿下大婚,未能亲自道贺, 心中颇是遗憾。” 纵然两人素有旧怨,但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了, 赵羡笑笑:“淑妃娘娘身体抱恙, 我一直没能来探望, 不知如今可好些了?” 淑妃道:“尚可, 有劳晋王惦记了。” 姒幽望着她,比起之前见过的贤妃,淑妃则是要瘦削些,眉峰细长,抿起唇的模样,无端给人一种刻薄之感,总之不大好亲近。 宫人上了茶,淑妃喝了一口,抬起眼来,见赵羡只是端着,并不肯喝,她顿时了然,扯开一点笑,意有所指道:“几年不见,晋王这毛病还是如从前一样啊。” 闻言,赵羡道:“淑妃娘娘说笑了。” 淑妃收起那点笑意,索性将茶盅放下,声音很淡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晋王殿下若是有什么事,只管直说吧。” 她竟是连场面话都懒得说了,听闻此言,赵羡神色一正,也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想请教淑妃娘娘一件事情,当年我母妃的遗物,淑妃娘娘不知可还记得?” 淑妃微垂了眼,道:“贵妃娘娘的遗物,不是都由晋王殿下自己保管么?本宫如何会知道?” 赵羡将袖中的香囊取出来,放在桌案上,慢慢地道:“那就劳烦贵妃娘娘再看一眼,认不认得此物?” 听了这话,淑妃果然抬眼看来,赵羡紧紧盯着她的面孔,不肯错过丝毫的变化,然而淑妃的表情分外平静,就连眼神都未动过,她道:“本宫确实没有见过这个香囊,这是贵妃娘娘的遗物么?样式倒是很好看,素闻贵妃娘娘是个心灵手巧之人,如今看来,果然名副其实。” 她太过镇定了,以至于赵羡都没有看出来半点不妥,就在他以为自己要猜错的时候,忽闻姒幽开口道:“淑妃娘娘怎么会没有见过这个香囊?您和您的婢女不是在前不久才拿过它吗?” 闻言,淑妃不由一怔,她还没如何,倒是她身旁随侍的宫女面色骤变,眼神惊诧无比,这下赵羡看出来了,他之前的猜测确实没有错,这个香囊,果然是从含芳宫里出来的。 淑妃的表情仍旧是平静,抬起眼来,望着姒幽,道:“晋王妃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宫怎么听不懂?” 姒幽与她对视片刻,幽黑明澈的眸子仿佛能看穿她的那些心思,提醒道:“您不觉得拿过香囊的手有些疼吗?” 淑妃愣了一下,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右手,涂着朱色丹蔻的手指上,此时正趴着一只黑色的小虫子,旁边的宫婢立刻惊叫道:“是蜜蜂!娘娘!有蜜蜂!” 淑妃终于惊慌起来了,她举着手尖声叫道:“来人!快来人啊!” 登时一阵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一名宫婢拿了拂尘来,试图将那只虫子打落,斜刺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别乱动,这个可不是蜜蜂,若是惊了它,给淑妃娘娘咬上一口,这只手就要废了。” 闻言,所有人果然不敢乱动,唯有淑妃还在尖声惊叫:“你们愣着做什么?快去叫人啊!” 她喊叫完,那只小虫子便动了,扇动了一下双翅,发出嗡嗡的振动声,淑妃吓得又尖叫起来,连连甩手,叫道:“快弄走它!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快!” 宫人们都急得冒了汗,想帮忙却又不敢,生怕真如姒幽所说的那样,这虫子给淑妃咬一口,到时候就真的完了。 姒幽声音平静地问道:“淑妃娘娘,您见过这个香囊吗?” 淑妃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许多?立即答道:“本宫见过!见过,快把这东西弄走!” 她一说完,那虫子便飞了起来,晃悠悠地在淑妃眼前绕了一圈,吓得淑妃寒毛直竖,心惊肉跳,生怕它又再次飞回来。 所幸,那虫子朝着窗外飞过去了,很快便消失不见踪影,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淑妃连声喝道:“快将门窗都关上!” 宫人们都忙起来,将含芳宫里所有的门窗紧闭,确信不会再有半只蚊子飞进来之后,淑妃这才觉得安心了些,喘了一口气,整了整表情,恢复了往日里高高在上的模样,转头看向赵羡,道:“晋王之前说的不错,这个香囊,本宫确实是见过的。” 赵羡眸色微沉:“这么说来,也是淑妃娘娘将它送到我手里的?” 淑妃这次没有否认,干脆地道:“没错,是本宫派人做的,只不过,香囊里面的东西,本宫绝对没有换过,本宫可以发誓。” 她说着,又道:“既然晋王问上门来了,有些事情,本宫也就不瞒着你了。” 淑妃说完,冲一旁的贴身宫婢使了一个眼色,那宫婢很快进了内间,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还有一本册子。 那木盒被放在了赵羡面前,揭开来,里面竟是一整盒香丸,赵羡眼神蓦然一沉,淑妃开口道:“晋王若是仔细看看,就会这些香丸,与那香囊中的一模一样,这样的香丸,当初贵妃娘娘应当也是收到一整盒的。” 姒幽伸手拈起一枚香丸,放到鼻间仔细嗅了嗅,对赵羡点点头,赵羡顿了片刻,才道:“这些香丸,是从何处而来的?” 淑妃答道:“那本册子上,自有记录。” 一旁的宫婢将册子翻到了其中某一页,递给赵羡看,纸张泛黄,墨迹干涸,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赵羡定神仔细查看,果然看到了一行字:靖光一十八年春元月二十七日,收蕉梧宫,翠云凤翔香丸一盒。 蕉梧宫,是贤妃的住处。 淑妃继续道:“你若是不信,贵妃娘娘去了后,宫里的物件册子都交给了内务府保管,晋王大可以去查一查,是不是有这么一盒香丸,从蕉梧宫送出来的。” 姒幽忽然道:“你原本就知道这香丸有毒?” 闻言,淑妃顿时笑了,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派端庄,道:“本宫当然知道,从香丸一送过来,本宫就知道了。” 她道:“后来贵妃娘娘用了香丸,重病不起,本宫心里便明白了。” 赵羡冷声道:“既然贤妃怀有祸心,为何你不将事情禀告父皇?” 淑妃讶异地看着他,道:“为何要说?” 她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悠悠道:“如今时过境迁,本宫倒也不怕说给你听,当年你的母妃深受皇上喜欢,宠冠六宫,无人能及,后宫里的嫔妃就没有不眼红的,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贤妃算计了你的母妃,贵妃体弱,受不住便去了,当时太子初立,贤妃一时风头无两,势力颇盛,本宫仅仅凭着一盒香丸,又能拿她如何?” 说到这里,淑妃回过头来,望着赵羡,目光扫过他难看的脸色,还有紧紧握起的拳,轻声道:“就算贤妃倒了,还有太子在,他是一国储君,我儿日后封了亲王,到底也还是臣子,要在他手底下过活,待太子登得大宝那一日,哪里容得下我们母子二人安枕?” “本宫何必自讨苦吃,非要做这个出头鸟?” 赵羡猛地抬起眼来看她,目光锋利得仿佛开了刃的刀子,直直刺入人的心底,他沉声道:“如今你再来设法让我发现此事,是想要借刀杀人?” 闻言,淑妃蓦然笑了:“晋王言重了,当初算计贤妃的也不是本宫,本宫只为自保而已,便是皇上知道了,最多也只是斥责本宫一个知情不报的罪,这可比得罪太子强得多了。” 赵羡站起来,逼视着她:“可你当时明知道那香丸有毒,我母妃体弱,你却不告诉她。” 淑妃抿了抿唇,眼神里有几分闪烁,片刻后移开目光,笑道:“若是己身不够强大,世人皆以尔为鱼肉,当初的贵妃便是如此,贵妃之死虽令人惋惜,然而晋王怎么能怨责这是因为刀俎太过无情的缘故呢?” 她分外平静地道:“如晋王所见,本宫,亦是刀俎。” 赵羡的眼神冷冷的,紧盯着她,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孤狼,就在淑妃以为他要大发雷霆的时候,他忽然道:“本王多谢淑妃今日能告知真相了。” 说完,竟是直接牵起姒幽告辞离开,望着两人消失在宫门处的背影,不知为何,淑妃总觉得心里颇感不安,她不停地回想着方才那双眼睛,带着深刻的痛苦与仇恨,令她心中突地一跳。 素手轻轻抚上心口位置,淑妃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吩咐道:“来人,本宫忽感不适,闭门吧,近日不见客。” 厚重的朱漆宫门逐渐合上,将含芳宫与外面隔绝开来。 长长的宫道上,空无一人,唯有飞鸟自天空飞过,远处的天际满是阴霾,沉沉的,几欲压下来一般。 要下大雨了。 赵羡牵着姒幽往前走,姒幽能够感受到那只手握得很紧,紧到她感觉到了痛楚,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 “你想哭吗?” 姒幽抬起头望着他,明眸清澈,宛如天上的泉水,她道:“你若是想哭,我可以抱抱你,不叫别人看见了。” 第109章 第 109 章 第109章 “你若是想哭, 我可以抱抱你,不叫别人看见了。” 姒幽才说完, 便见他俯下|身来,将她紧紧抱住, 脸埋在她的脖颈侧, 深深吸了一口气。 赵羡并没有哭, 姒幽却仿佛感觉到了他内心此刻的煎熬与难过, 就像是有一种奇妙的心灵感应, 此时此刻, 她能与他感同身受。 这个人, 将他的一切情绪都释放在了这一个拥抱之中,为姒幽尽数接纳下来。 过了许久,她听见赵羡低声道:“不论究竟是谁谋害了我的母妃, 这皇宫之中的所有人,都是刀俎,是帮凶。” “阿幽, 她说得对, 若是我不够强大,便永远也保护不了深爱之人, 那么我也是帮凶之一。” 闻言,姒幽静默片刻, 忽而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道:“不对, 她说得不对。” 她认真地说:“我也会保护你的。” …… 晋王府, 书斋。 江七将一本册子交给赵羡,道:“王爷,这是刚刚从内务府处拿来的。” 赵羡立即接过,翻开仔细查看起来,因为年头已久,那册子散发出陈旧的气息,但是保管尚算妥当,所幸没有虫蛀咬的痕迹,他轻易就找到了想要的那一页。 “靖光一十八年春元月二十七日,收蕉梧宫,翠云凤翔香丸一盒……”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望着那短短一行字,赵羡面沉如水,眼中神色冷得仿佛结了冰一般。 他一字一顿道:“贤、妃……” 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嚼碎了似的,他将那册子与香丸收起来,姒幽问道:“你要如何做?” 赵羡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道:“还要等等。” 等到所有的局都布置完美,便可以收网了。 …… 又过了几日,大抵是太后的千秋节过了,宫人们得了空闲,原本被稍微压下去的流言不知为何又开始传了起来,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势头比之前还要猛烈,蕉梧宫甚至因此杖毙了好几个宫人,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可即便如此,也还是有许多议论声,坤宁宫因为有赵瑢的吩咐,并没有人敢提起此事,皇后的耳边倒还算清静,只是有些事情,是防不胜防的。 御花园里。 五月底的时候,气候已经颇有些热了,御花园中的芍药开了一大片,香气袭人,颇是好闻,引来蜂飞蝶舞。 远远便看见一名宫婢扶着皇后款款而来,暖风习习,天朗气清,到处都是一片姹紫嫣红,御花园中的花开得分外热闹,那宫婢笑道:“娘娘您瞧,昨儿您才说这些芍药会开,今天真的就都全开了,真是料事如神。” 皇后微笑道:“芍药开花向来是快的,不过开的时间也短。” 那宫婢道:“不如奴婢让人剪一些未开的花苞下来,送到咱们宫去,等夜里就都开了。” 皇后点点头,却听那花木假山之后传来窃窃私语,偶尔还有几个熟悉的字眼,她顿住脚步,贴身宫婢见了,张口欲言,却被皇后抬手止住,她侧耳听着,一个细小的女子声音惊讶道:“当真如此?寿王的腿……真的是、是那位害的?” “我骗你作甚?我亲耳听见那个嬷嬷说的,还能有假?” “可那个嬷嬷早就疯了好些年了,她说的话,如何能当真?”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宫女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压低声音道:“都说这皇宫之中,只有疯子才会说真话。” 皇后的脸色有些发白,她的表情冷若冰霜一般,略略抬了抬手,贴身宫婢立刻了然,几步转到那假山之后,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是什么人在那里?” 说话的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宫女,原本是躲在这里偷个懒,没想到被抓个现行,顿时吓得惊慌失措,万分惧怕,再一看后面的人竟是皇后娘娘,霎时间腿脚都有些发软了,两人噗通跪在地上,连连叩首求饶。 皇后慢慢踱了过去,绣着精致繁复牡丹纹的宫装下裙摆缓缓扫过青砖地面,在那宫女的手边停下了,她的表情很是平静,目光却晦暗无比,宛如刀子一般锐利,盯着那两名宫女的发顶,轻声问道:“你们刚刚说的是,哪个疯了的嬷嬷?” 那宫女叩首不止,带着哭腔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是冷宫里的那个疯嬷嬷,奴婢妄言,求娘娘饶命!求皇后娘娘饶命!” 她说完,两人又砰砰磕起头来,身子剧烈地发颤,抖得好似秋风中的落叶一般,皇后却打量着她们,声音里带着奇异的柔和,道:“跪着做什么?本宫不罚你们,来,起来,带本宫去见见她。” 那两名宫女几乎疑心自己耳朵坏了,其中一人壮起胆子抬头看了看,正对上皇后的目光,她微微一颤,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带着惧怕之意,怯生生道:“是,是……奴婢遵旨。” …… 晋王府。 夜里的时候,庭院里凉风习习,姒幽坐在廊下,下方是一个不大的池子,里面隐约能看见金色的锦鲤游动,在水面上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来,宛如洒落的碎金,分外漂亮。 寒璧小心端着一个托盘过来,道:“娘娘,该喝药了。” 姒幽听罢,站起身来,将那托盘上的瓷盅揭开,端起碗来慢慢喝了,耳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抬眼一看,却是赵羡正大步走过来。 夜风拂过,将姒幽的衣裳吹得飘飞起来,赵羡眉头微皱,握住她的手,道:“怎么不多穿一些。” 姒幽将瓷碗放下,轻轻道:“不冷。” 这些日子以来,她每日都要喝药,不知是不是赵羡的错觉,倒也真觉得姒幽的手没有那么凉了,但即便如此,他仍旧是让寒璧取来一件外袍给她披上,然后将她搂着,柔声问道:“在看鱼?” 姒幽将目光投向水面,道:“不是,是花要开了。” 这水池才一丈来宽,很浅,但是里面移植了几株莲花,此时已打上了鼓鼓的花苞,亭亭玉立,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想是再过两日就要盛开了。 正在这时,江七匆匆从外面进来,先是叫了一声:“王爷,王妃。” 赵羡道:“怎么了?” 江七答道:“宫里出事了,皇后娘娘去见了皇上,将寿王当年被太子和贤妃算计落马一事抖出来了,皇上如今正大发雷霆,勒令太子即刻入宫。” 闻言,赵羡替姒幽紧了紧外袍,声音带笑:“这么大的事情,阿幽,我们也去看看吧。” …… 寿王府。 明亮的灯火将整间屋子映得通亮,少女盘起双腿坐在椅子上,她趴在书案上,手里拿着白玉棋子,盯着面前的棋盘,一颗一颗地将棋子堆叠起来,等叠到第五颗的时候,棋子便滑落下来,蹦跳着在棋盘上胡乱滚动,将好好一盘棋局都打乱了。 对面的男子停下了动作,拈着黑子抬眸看来,暖黄的光芒映照在他的眸中,很是温润。 姒眉挠了挠鼻尖,伸手将那些散落的白玉棋子一一捡拾起来,只是她又分不清哪些是原本就在棋盘上的,哪些是刚刚掉下去的,索性随便捡捡。 “啪——”的一下,赵瑢轻轻在她手背上敲了一记,道:“错了。” 姒眉轻哼一声,索性收回手,看着他一粒一粒地捡起那些棋子,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下人通报的声音,赵瑢道:“进来。” 那人进来了,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赵瑢手中才捡起来的棋子再次跌落下去,发出清脆的声音。 姒眉不解地看着他骤变的脸色,赵瑢却摇起轮椅,眉目冷峻,吩咐道:“来人,备车马,本王要入宫。” “是。” 此时皇宫的谨身殿内,所有的白铜仙鹤衔烛灯台都被点亮了,将偌大个殿映得灯火通明,空气却紧绷着,所有的宫人俱是垂首敛目,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靖光帝身着深色常服,正负手立在那里,表情严肃,眼神晦暗,带着几分隐怒,颇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息。 皇后就站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竟是身着受册、谒庙时才穿的正式礼服,头戴翡翠金凤冠,身着深青色翟衣,端庄威仪,她素来带着的温和笑意早已褪去,面无表情,眼神此时显得异常冷厉,眼眶微红,她定定地盯着靖光帝常服上的龙纹团花,紧紧抿起唇,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靖光帝踱了几步,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大殿门外,夜幕漆黑,远处唯有闪电在重重乌云之中隐隐跳跃着,要下大雨了。 宫灯早已被点起,在这茫茫的夜色之中,仿佛上下都是悬空的,漂浮在一片虚无的漆黑之中,无端端透着一股子压抑沉重的意味来。 当第一道惊雷落下来时,刘春满小跑着从殿外进来了,靖光帝饱含威严的目光移向他,道:“人呢?” 刘春满躬着身立即答道:“太子殿下已入宫了。” “嗯,”靖光帝面上喜怒不显,吩咐道:“去,将侧殿的贤妃请过来。” “是,奴才遵旨。” 刘春满捧着拂尘,又一路小跑出去,到了侧殿的时候,对门口守着的两名太监使了个眼色,门被打开了,贤妃正端坐在椅子上,手边放着的茶盏里早已没了热气,她抬起眼,朝门口看来,道:“皇上是要提审本宫了?” 刘春满只是垂着头,道:“太子殿下已入宫了,皇上召见娘娘,您请。” 闻言,贤妃站起身来,款款走向门口,正欲踏出殿门时,忽然间,闪电撕开了重重夜幕,将四周的一切照得好似白昼,一片雪亮,紧接着头顶一声闷雷轰轰响起,令贤妃心惊肉跳,一股子不祥的预感自心底升了起来。 第110章 第 110 章 第110章 四名小太监抬着一顶舆轿匆匆走过宫道, 灯笼将四周映照得昏暗无比,急急的脚步声将这夜色衬托得分外压抑, 令人生出一种无法忍耐的焦躁之意,抬轿的人脚程快, 眨眼便消失在了宫门后。 而与之相反的是后面不远处的一顶舆轿, 晃晃悠悠的, 全然不着急, 听得雷声轰隆隆自头顶滚过, 姒幽掀起帘子看了看,远处天空的闪电隐隐约约在云层中跳跃, 给这夜色莫名添了几分紧张的气息。 她轻声道:“要下大雨了。” 在大雨来临之前, 他们赶到了谨身殿, 看见了面沉如水的靖光帝, 太子与贤妃正伏跪在他面前, 贤妃涕泪交加,连连哭诉着:“皇上, 臣妾冤枉啊皇上,臣妾从未加害过寿王殿下,当年的事情臣妾真的不知道,定然是有心之人想要诬陷臣妾, 皇上您要相信臣妾, 臣妾真的没有做过这种事情!” 太子也叩首道:“父皇, 此乃诬告, 儿臣与母妃绝没有谋害寿王, 还请父皇明察!” 他声音恳切万分,靖光帝没有立即表态,而是转向一旁的皇后,表情喜怒不显,道:“皇后,你说呢?” 皇后神色冷肃,视线投向地上跪着的二人,冷冷地道:“臣妾之前与皇上说的话,句句属实,就是这两个人,为了区区一个太子之位,不惜设计谋害我儿,让他坠马失去双腿,如今纵然十几年过去了,臣妾每每想起此事来,仍旧夜夜不能安寝,心痛如绞,今日来向皇上陈情,还请皇上彻查当年的真相,还我母子一个公道。” 她才说完,贤妃便抬起头来,眼泪簌簌,声带哭腔:“皇后娘娘,您贵为六宫之主,说话行事都是要有依据的,岂能空口白牙就往我们身上泼脏水?” 皇后冷笑一声,目光如刀一般看着她,仿佛要将贤妃钉死在那里似的,她道:“本宫若没有证据,岂敢贸然来烦扰皇上?” 贤妃心下顿时一惊,只是面上却不显,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宫人的通禀声:“寿王殿下到。” 靖光帝转过身来,看了看门口站着的赵羡夫妇二人,神色平静,道:“都来了,好,宣他进来。” 不多时,便有宫人推着赵瑢从殿外进来了,猛烈的风从大开的殿门外吹进来,他的衣袍下摆被吹得飘起,让人不自觉将视线落在那双腿上。 靖光帝的面色愈发冷峻了,看着赵瑢被推过来,就在宫人们上前搀扶他下来行礼的时候,靖光帝抬了抬手,语气柔和了几分:“朕说过,你腿脚不便,这些便免了。” 赵瑢却只是道:“父皇好意,儿臣心领,只是礼不可废。” 说着,便执意拜了下去,行了大礼,靖光帝叹了一口气,吩咐道:“行了,扶寿王起来。” 宫人们这次立即拥上,将他搀扶着坐回了轮椅上,赵羡与姒幽二人也过来行了大礼,而后起身退回最下首的位置,这样一来,便只有太子与贤妃是跪在地上了。 大殿内空气沉闷无比,令人觉得压抑,靖光帝对皇后道:“皇后,你继续说。” 皇后看着地上的贤妃与太子,道:“十三年前,我儿在东宫骑马的时候,马忽然受惊发疯,将他甩下马背,致使他摔断了双腿,本宫原本只以为是一次意外,我儿运气不好罢了,怨不得别人,不想本宫近来得知了一些事情,才知道,原来不是运气不好,而是有人存心设计,谋害我儿!” 说到最后,她声音尖利得仿佛一柄薄薄的刀,刺破了平静而压抑的气氛:“贤妃!你敢不敢认?!” 贤妃登时叫屈道:“臣妾冤枉!皇后娘娘,臣妾从未做过这种事情!无凭无据,您怎么能如此污蔑臣妾?!” “无凭无据?”皇后冷笑起来:“贤妃,你当真以为十三年前,你的布置天衣无缝,没有人知道吗?” 贤妃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神色依旧是委屈不已,道:“皇后娘娘,臣妾清者自清,行得正,站得直,不惧旁人流言蜚语,娘娘若是非要这么往臣妾身上泼脏水,臣妾是万万不能认的。” 皇后望着她那副咬死不认、唱作俱佳的模样,心底恨毒了她,咬着牙关,一字一字地道:“贤妃,你知道散魂水吗?” 话音未落,头顶登时一个滚雷炸响,整个大殿都微微颤抖起来,闪电倏然撕裂重重夜色,从门窗外映照进来,到处都是雪亮一片,叫人心惊肉跳,贤妃不知是被什么吓着了,登时跌坐在地上,表情惊惧不已。 “母妃!” 太子的声音骤然响起,贤妃一个激灵,猛然回过神来,抬眼便看见皇后冷冷的目光,与此同时,更糟糕的是,靖光帝正盯着她,眼神晦暗不明,里面透出来显而易见的探究和打量。 贤妃的心登时凉了半截,她连忙爬起来,对靖光帝急急辩解道:“什么散魂水,臣妾不知道,臣妾真的不知道啊!皇上,您要信臣妾啊!” 靖光帝只是低头看着她,语气意味不明道:“你急什么?朕自有分辨,从不偏听偏信,先听听皇后怎么说,到时候自然会还你一个真相。” 真相?贤妃看着对方严肃的神情,心里慌得不知所以,冷风从殿外吹进来,这夏日夜里,竟让她如坠冰窖,手足发冷,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额上冷汗涔涔。 哗啦啦的雨声如瓢泼之势,在殿前的台阶上溅起一片水花,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来了。 皇后声音冷厉,道:“当年贤妃与太子派人将散魂水掺入东宫马匹的饮槽中,此水原本无毒,但若是碰到了龙涎香,便会致使马受到惊吓,乃至于骤然发疯。” “而一旦离了龙涎香,马便会再次恢复平静,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太医与仵作查验了许久,也没有查出问题的原因所在。” 她说着,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个白瓷瓶子来,放在桌上,道:“这就是当年装散魂水的瓶子,贤妃,你觉得眼熟吗?” 甫一看到那个瓶子,贤妃的瞳仁便猛然一缩,她立刻辩解道:“臣妾没有见过这个瓶子,也不知道什么散魂水,皇后娘娘怎么能凭着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瓶子就污蔑臣妾?岂不可笑?” “可笑?”皇后反而笑了:“若只是一个瓶子,本宫岂敢来见皇上?贤妃求仁得仁,本宫这就满足你。” 她说着,扬声道:“来人,将人带进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往大殿门口看去,姒幽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碰了碰,她疑惑地回过头来,却见赵羡正将她的手拉过去,然后捂住了,他们站在了风口的位置,尽管夏夜并不冷,但是外面下着暴雨,姒幽的手被吹得发凉,赵羡将她的双手放在掌心轻轻捂住,见她朝自己看过来,便微微笑了笑。 正在这时,殿门口出现了两道身影,一个小太监扶着一个老人进了门,那老人身形佝偻,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让人不由疑心他会不会被一阵风给刮跑了,路过门槛时,还险些被绊倒。 他被扶着到了靖光帝面前,瑟缩着跪了下去,趴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声音有些哆嗦地道:“草民拜见皇上,拜见皇后娘娘。” 靖光帝审视着他,问皇后道:“这又是谁?” 皇后缓行了两步,道:“是当年知道内情的人证,贤妃,十三年前,你串通东宫九牧监马牧使王程,让他在东宫的马槽里下散魂水,后来又担心事情败露,将他杀了灭口,未曾想到还有知情人活着?” 贤妃的表情不由自主地闪过几分慌乱,她摇头道:“没有,皇后娘娘,臣妾没有做过这种事情,您为何非要污蔑于臣妾?” 皇后懒得听她狡辩否认,语气转为温和,对那老人道:“王勘,你将当年的事情细细说与皇上听。” “是,”老人立即叩首:“草民遵旨。” 苍老的声音颤颤响起:“草民当年在东宫九牧监做一个小小的管事,马牧使王程是草民的表兄,有一日,他忽然连夜来找草民,说他替贤妃娘娘与、与太子殿下做了一件事情,深感不安。” 靖光帝声音冷峻道:“做了什么事情?” 王勘答道:“他说,贤妃娘娘让他在东宫的马厩水槽里,加了一种药,他总觉得要出事,担心日后为贤妃娘娘与太子殿下灭口,便特意来告诉草民一声,还将那盛药的瓶子交给了草民,说若有朝一日他真的死于非命,要草民为他收敛身后事,打点妻小。” 贤妃立时回过头来,厉声道:“你休要血口喷人!本宫何曾做过这样的事情?你这刁民,是不是受了他人指使想要诬陷于本宫?!” “贤妃!”靖光帝加重了语气,喝止道:“朕还在听着呢。” 贤妃面色惨白,紧紧咬住了下唇,不敢再开口,王勘神色惊惧,但还是强自镇静道:“后来果不其然,东宫就出了事情,草民的表兄那几日神思不属,一日久久未归,第二日才被发现,他人已淹死在了护城河里,说是夜里酒醉失足跌入了河里,可是草民的表兄,他从来不会喝酒啊。” 他说完,磕了一个头,声音颤颤道:“草民的表兄死得冤枉,还请皇上明察。” 靖光帝紧紧盯着他,问道:“如此重要的事情,你当年为什么不立即禀告,要等到十三年以后,才说出来?” 王勘道:“草民、草民地位卑贱,命如草芥,不值一提,然草民上有老母,下有妻小,还有表兄一大家人性命,皆系于一身,草民生怕步表兄后尘,这才不得已举家搬离了京师,还请皇上、请皇后恕罪!” 太子终于忍不住了,斥责道:“你住口!休要血口喷人!” 第111章 第 111 章 第111章 太子开口怒斥王勘, 王勘吓得身子一缩,状如鹌鹑, 太子又回头来对靖光帝道:“父皇,此人满口胡言, 儿臣与母妃绝没有做下这等事情, 还请父皇明察!” 他说完, 贤妃似乎也回过神来了了, 嘤嘤哭泣, 悲切道:“皇上,臣妾与太子真的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定然是有人在诬陷我们, 皇上, 皇上您要相信臣妾啊!” 皇后只是报以冷笑, 道:“人证物证俱在, 贤妃,太子, 你们如今竟然还敢叫冤,真是死不悔改!” 贤妃红着眼圈道:“皇后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臣妾没有做过的事情,如何能认?且不说那瓶子里究竟是不是毒药,难道就凭着这么一个瓶子和一个人的瞎话就能定臣妾的罪名吗?” 她说着, 又看向靖光帝, 哀求道:“皇上, 您要为臣妾与太子做主啊!” 靖光帝面上没什么表情, 过了片刻, 才对刘春满道:“去,叫太医过来,看看这个瓶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刘春满立即应声去了,大殿里虽然有不少人,空气却分外寂静,针落可闻,压抑而沉闷,唯有外面风雨声声,吹着门窗,树影摇晃,仿佛鬼怪一般。 过了许久,几名太医才匆匆随着刘春满来了,因为不敢耽搁,他们浑身上下都被雨淋了个通透,湿哒哒地进了殿里,往地上先是一跪,三呼万岁。 靖光帝摆了摆手,道:“你们都给朕看看,这个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臣遵旨。” 刘春满连忙小心捧起那个小小的白瓷瓶子,递给了太医院的院首,他拿着那瓶子打开来,先是嗅了嗅,而后凑到灯光下看了半天,眉头皱起,又递给了第二名太医。 等那药瓶传到张院判的手中时,他甚至伸手进去点了点,放在舌尖尝了一口,紧接着面色剧变,连忙又吐在了袖子里,与其他太医低声商议了几句,频频颔首。 靖光帝见了,沉声问道:“怎么样?可看得出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有没有毒?” 那为首的太医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道:“回皇上的话,这瓶子里的东西是一种药,原本是没有毒的,但是若与温性的药混合,便会致使人产生幻觉,精神混乱,严重者,甚至会暂时失心疯,不过因着年头有些久远了,药性已大不如前。” 闻言,贤妃脸色一白,眼神顿时慌乱起来,靖光帝又问:“若是与龙涎香混合呢?” 太医答道:“龙涎香药性燥温,二者切不可混合在一处。” 皇后的眼眶顿时红了,转向靖光帝,凄声道:“皇上,您听到了吗?他们心肠如此歹毒,处心积虑谋害我儿,当初瑢儿才只有十二岁啊,他们便能下此毒手,若是当初摔断的……不是两条腿呢?” 她声声控诉,哀泣到声音哽咽,不能自制,赵瑢微微垂着眼,袖中的两只手紧握成拳,素来温文的面孔也蒙上了一层寒霜,眼神冷漠地望着地面,不发一言。 “皇上!臣妾冤枉啊!” 贤妃嘴唇颤抖着,膝行两步,到了靖光帝面前,两手紧紧抓住他常服下摆,两眼含泪,道:“真的不是臣妾做的,是有人要害臣妾!” 她哭泣喊冤不止,靖光帝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忽然问她道:“哭得累了么?” 贤妃骤然听了这一句,愣了愣,表情迷茫,靖光帝抬头向刘春满道:“来人,上茶,给贤妃与皇后解解渴。” 所有人都被他这一出给搞得怔住了,刘春满哪里敢怠慢,立即使人上了茶,每人一杯,就连站在角落里看了半天戏的赵羡和姒幽都没落下,靖光帝还特意吩咐给三名冒雨前来的太医倒了姜茶。 皇后与贤妃两人,之前一个字字控诉,一个哀哀喊冤,你来我往,丝毫不让,宛如拉锯一般,岂料靖光帝冷不丁出手,直接就把锯给拉断了。 皇上让喝茶,众人不敢不喝,大殿里终于安静了,只能听见外面风声大作,雨水淅沥,趁着他们都在喝的时候,靖光帝坐在龙椅上,两手撑着膝盖,慢慢地道:“行了,你们这说的说完了,哭的哭完了,也该轮到朕来说话了才是。” 贤妃与皇后俱是垂下头去,靖光帝扫了她们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太子身上,问道:“太子,今日遇到这样的事情,你该如何做?” 太子听罢,立即放下茶盏,起身下拜,急切道:“父皇容禀,儿臣冤枉,儿臣从未想过要谋害寿王,还请父皇明察!儿臣——” 从他喊出冤枉两个字的时候,靖光帝的眼神骤然浮现出深深的失望,及至听了几句,不等他话说完,忽然大力一拍桌子,茶盏登时跳将起来,杯盖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吓得太子猛地一跳,未说完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他伸着脖子,惊惧地瞪圆了眼,宛如一只被掐住的鹅一般,分外滑稽,他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满面都是张皇无措。 贤妃端着茶盅的手也是随之一抖,靖光帝紧紧盯着太子,目光锐利,沉声道:“朕刚刚问的是,你遇到这种事,身为东宫太子,一国储君,应当如何做?” 他的声音里有了隐约的怒意:“朕不是要听你如一介妇人一般,只会喊冤枉!” 闻言,贤妃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而太子与她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嘴唇颤抖着,手也颤抖着,如同惊弓之鸟,仿佛下一刻就要哆嗦起来了。 靖光帝失望地看着他,民间有一句话说的好,穿着龙袍也不像太子,他的这个大儿子就是这样的。 空气死一般的静寂,许久之后,太子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儿、儿臣知错,请父皇恕罪。” 他伏跪在地上,手足俱是发凉,靖光帝按了按眉心,面上闪过几分忍耐之意,忽而叫了赵羡的名字,问道:“你是刑部尚书,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 这话一出,不止赵羡,大殿内众人都愣了愣,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跪在地上的太子身形一僵,接着咬紧了牙关,眼中浮现了屈辱与愤恨。 赵羡立即回过神,沉吟片刻之后,才道:“回父皇的话,按照我朝律例,即日起,太子殿下与贤妃娘娘应当暂时禁足于宫中,不得与外界的人有任何接触,另立即派刑部与大理寺着手调查,调取物证,提审人证,调查当年在东宫牧马司中所有的人。” 他才一说完,贤妃便失色大喊道:“不要!皇上,臣妾没有害人,为何要被禁足?晋王他这是在公报私仇!” 她话音一落,赵羡猛地低头看她,靖光帝也皱起眉来,凝视着贤妃,道:“私仇?你与晋王有什么私仇?” 大殿之外,刺目的闪电撕裂了重重云层,将整个谨身殿映照得雪亮,雷声隆隆,而贤妃的脸色也霎时间变得雪白一片,她的嘴唇骤然颤抖起来,颓然坐倒。 她这模样,分明是隐瞒了什么,靖光帝面色微变,立即吩咐道:“来人!将贤妃送往廊庭禁足,朕无明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廊庭,是专门关押犯了事的嫔妃,守卫森严,人进去了就不一定能顺利出来了。 贤妃的身子登时一抖,高声叫起来:“皇上!臣妾冤枉啊!” 刘春满一摆手,众太监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贤妃掺了起来,强行往殿外拖去,贤妃见求靖光帝无望,便挥舞着手转向太子,凄声喊着:“叡儿!叡儿你要帮帮母妃!母妃冤枉啊!叡儿!” 太子仍旧是伏跪在地上,两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下颔紧紧绷着,却不敢开口说话。 靖光帝站起身来,负着手踱了几步,沉思之后,道:“就按晋王说的办,先将太子禁足,然后立即着大理寺并刑部一块调查此案。” 原本一片死寂的大殿里终于有了动静,众人皆垂首应下,唯有太子脸色难看无比,表情惨淡,宛如天塌下来了一般,刘春满领着几名宫人过来,躬着身子道:“殿下,请。” 赵叡抬头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从地上爬了起来,因为跪了太久,脚步有些踉跄,步伐僵硬地往殿外走去,很快便消失在门口。 皇后泪眼盈盈,握住赵瑢的手,目光欣慰,哽咽道:“瑢儿,这么多年苦了你了,如今,终于要还你一个公道了。” 赵瑢望着她红肿的眼睛,还有眼角细微的纹路,也露出了一点温和的笑,他叹息一声:“多谢母后。” 事情既然告一段落,赵羡拉起姒幽,低声道:“阿幽,我们也回府吧。” 外面的风雨已经小了许多,夜风夹着细密的雨丝自檐下吹过来,赵羡脱下外袍披在姒幽身上,她抬起手,捂住了他的手掌,有些凉,又有些暖,赵羡忍不住笑了,亲昵地抚着她的发丝。 赵瑢被推过来时,目光在姒幽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银色的镯子在灯笼光芒下熠熠生辉,分外显眼,他若无其事地笑道:“四弟与四弟妹伉俪情深,实在让人艳羡啊。” 正说着,那边有舆轿被抬了过来,赵羡也笑笑,道:“夜里风大,皇兄也早些回去吧,别受了风寒。” 赵瑢微笑颔首,赵羡便牵起姒幽上了舆轿,被抬起顺着长长的宫道而去了。 等他们一行人都消失在夜色深处,赵瑢这才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幕,自言自语道:“雨还没有停啊。” 第112章 第 112 章 第112章 等赵羡与姒幽回到晋王府时, 已是深夜了,屋子里烛光幽幽, 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色。 姒幽坐在妆台前,赵羡伸手为她脱去簪子, 满头青丝顿时没了束缚, 霎时间倾泻而下, 擦着他的指尖过去, 泛着些微的凉意。 姒幽若有所思地道:“你是刑部尚书, 太子的案子会交给你来审理么?” 赵羡拿着玉梳替她梳发,口中道:“这却说不准, 得看父皇的意思,我虽然是刑部尚书,但与太子同是手足, 按照大齐律例, 官员审案时, 若与疑犯有亲友关系, 则需要回避。” 姒幽却道:“若你来审他, 必会叫他即刻认罪伏法。” 赵羡愣了愣, 忍不住笑道:“阿幽这么相信我?” 姒幽不答,却从妆台上拿起一个雕花木盒过来,赵羡看着觉得有些眼熟, 好奇道:“这是什么?” 姒幽将盒子揭开来, 里面赫然是一只灰白色的蜘蛛, 赵羡道:“这是……那只鬼面蛛?” 姒幽点点头, 道:“原本以为要等上七七四十九日的,但是没想到提前炼好了。” 她说着,伸手将那只蜘蛛抓起来,放在手心,鬼面蛛很是乖顺,张着八条腿,一动不动,若不是看见那八条腿颤抖了一下,赵羡还疑心它已经死了。 他疑惑道:“怎么变了颜色?” 姒幽答道:“鬼面蛛炼成天蛛蛊之后便是这样,它体内的毒素有了变化,模样也会随之变成灰白色。” 灰白色的蜘蛛看起来倒没往日那么可怖了,而且被姒幽抓在手里,伸着细细的腿儿却不敢动弹,看多了赵羡甚至觉得有几分可爱来,他道:“这天蛛蛊有何用处?” 姒幽道:“它的毒很奇特。” 她说着,将鬼面蛛翻过来,露出了雪白的肚腹,对赵羡解释道:“若是中了它的毒,初时无碍,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中毒者会意识缓慢,反应迟钝,这时候你若是再问他问题,他绝不会说谎。” 闻言,赵羡眼睛微微一睁,道:“还有这种效果?” 姒幽点点头,将那鬼面蛛小心放回木盒中,道:“若是让你来审问太子,叫他中了这毒,立刻便能问出当年的真相来。” 赵羡面上浮现深思之色,他道:“我明白了,阿幽真是厉害。” 有了这个,任是太子再如何狡辩,也无力回天了。 第二日,太子的事情立即便传遍了朝廷上下,引起百官轰动,原本支持太子的一派,俱是人人自危,其中尤以内阁次辅闻人岐为甚,自早朝朝议开始,他的脸色灰暗无比,众人瞧了,都知道是为什么。 毕竟闻人岐是绑在了太子这条船上,如今太子要翻船,可不是要连带着淹了么? 一时间众人心境各有不同,庆幸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观望者有之,不过若是仔细想一想,一旦太子这回若是真的…… 那么谁会是成为储君的最佳人选? 联想起前阵子靖光帝对晋王赵羡的态度,朝廷众官的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了,别的不说,晋王爷如今炙手可热,那是万万不能得罪了。 于是赵羡去上早朝的时候,路上走个路的时间,碰到与他打招呼寒暄的官员数不胜数,便是没事也要找两句话来说说,好彰显几分交情,簇拥着他到了文德殿里。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就连赵羡都意外的是,靖光帝竟真的让他来审理太子之案。 赵羡一时惊诧,内阁次辅闻人岐率先反应过来,连忙出列禀道:“臣以为不妥。” 靖光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有何不妥?” 闻人岐答道:“按照大齐律例,官员审案,原本就需要回避亲友,晋王与太子殿下本是亲手足,若是让晋王来审,恐怕于朝律不合,恳请皇上另换人选。” “嗯,”靖光帝点了点头,道:“那照此说来,晋王是刑部之首,上下官署亦需要回避,那么整个刑部就不能参与审理这个案子了,刑部不能审,这样吧,依闻人阁老来看,让谁来主审最合适?” 闻人岐答道:“刑部不能审,自然是交由大理寺来审理。” 靖光帝问道:“大理寺卿穆玉海?” 闻人岐道:“臣以为正好。” 靖光帝还没说话,旁边便有官员出列道:“启禀皇上,臣以为不妥。” 靖光帝抬眼看他,道:“好么,又有一个反对的,准奏。” 那官员垂着头道:“方才闻人阁老说了,审案需避亲友,大理寺卿穆玉海与太子殿下有私交,臣以为,他更不应该审理此案!”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闻人岐猛地转头看向他,那官员不卑不亢道:“皇上,臣要上疏,太子结党营私,多次私下会见官员,奏本在此,请皇上过目。” 他说完,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奏折来,恭敬递上,靖光帝坐直了身子,眼神倏然锐利,道:“呈上来给朕看看。” 一旁的刘春满连忙过去,将奏折转呈给靖光帝,他打开看了起来,面沉如水,直到最后,竟然冷笑了一声,将那奏折朝闻人岐递了递,道:“闻人阁老,你要不要也看看?你举荐的这位学生,大理寺卿与太子的关系可算得上是极好了。” “穆玉海!” 大理寺卿立即出列,靖光帝将那折子掷到他脚下,道:“你可有话说?” 奏折摊开,穆玉海却连看都不敢看一眼,额上冷汗涔涔滑落,哑口莫辩,伏地跪下,声音发着颤,请罪道:“臣罪该万死!” 靖光帝冷声道:“朕还没死呢,你们就敢结成朋党了,朕若死了,这大齐的朝廷岂不是要翻过来了?!” 他倏然站起,声音冷厉,满面怒意,靖光帝最厌恶的,一是坐大的外戚,二是朝堂上的朋党,所谓尸位素餐,官官相护,将己身的利益与国事搅和在一起,公私不分,太子此举算是真正触了他的逆鳞。 靖光帝震怒不已,太子还没审,大理寺卿穆玉海便先被收押待审了,闻人岐的话非但没能保住太子,反而还把自己的得力学生给折了进去,之后则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了,生怕触了靖光帝的霉头。 大理寺卿才被革职,也没法主审太子一案,最后事情还是落到了赵羡身上,靖光帝下了圣旨,又有穆玉海杀鸡儆猴在前,其他大臣自然不敢说什么,至于什么审案回避,当然比不过天子一言,总之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对也对。 刑部会同大理寺、都察院一同审理太子的案子,刑部是主审,至于审案的地方,当然不能是天牢,因为太子如今只是疑犯罢了。 三堂会审,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的官员都来了,赵羡坐在主位,太子赵叡被请过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他,两人四目相对,几日不见,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好歹还算镇静,没失了应有的风范,赵叡冷冷一笑,道:“晋王,如今可算是威风八面了。” 赵羡温和笑笑,谦恭道:“奉旨办案罢了,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殿下勿要怪罪。” 他说完,便吩咐道:“来人,给太子殿下看座。” 立即有差役搬了圈椅来,还附送了一盏清茶,赵叡一掸下袍,在椅子上坐下来了,昂首淡淡道:“有什么话便问吧,孤没有空与你磨蹭。” 他此时倒是拿出几分东宫太子的架势来了,赵羡笑了笑,对一旁的刑部书办使了一个眼色,那书办立即拿起笔来,预备记录,赵羡问赵叡道:“殿下见过这个瓶子吗?” 他说着,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来,素净普通,连花纹都没有的,赵叡只是扫了一眼,便答道:“没有。” 语气轻蔑,竟是多一个字都不肯说,赵羡也不动气,又问:“靖光一十九年春,殿下受封的贤王,对吗?” 赵叡这回想了一下,才道:“是,不过这与案子有何关系?” 赵羡:“那时殿下与前太子殿下如何相处?” 赵叡挑了一下眉,道:“他是储君,孤自当毕恭毕敬,不敢稍有怠慢。” 他说完,嗤笑一声:“晋王,你是没有别的话问了么?若只是这些,就趁早歇了心思,孤没有做过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是不会认的。” 赵羡不理他,仿佛没听到似的,淡淡一笑,继续问道:“殿下认识当年死去的东宫九牧监马牧使王程吗?” 赵叡平静道:“不认识,孤如何会认得东宫的人?” 赵羡直视他,微微前倾身子,沉着声音问道:“那么,贤妃娘娘一直与皇后娘娘不和,此事殿下知道吗?” 赵叡的表情微微一变,很快便收敛道:“孤不知道。” 赵羡站起身来,踱了两步,道:“殿下觉得贤妃娘娘与寿王被害一事,有没有关系?” 赵叡立即否认道:“绝不可能!孤的母妃生性善良柔弱,怎么可能谋害寿王?” 赵羡转头盯着他,声调微扬:“果真没有?” 赵叡正欲回答,忽觉两耳嗡的一下,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他的脑袋罩住了一般,外界的声音是模糊的,眼前的景象也是模糊的,他猛地甩了甩头,那种感觉又消失了,他听见赵羡又问了一遍:“殿下是认为贤妃娘娘与寿王被害的事情没有关系?” 赵叡皱着眉,慢慢答道:“没、没有。” 他说完,便觉得头沉重无比,忍不住以手扶额,眨了眨眼,听见赵羡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问道:“那殿下自己,与寿王当年被害一事,可有关系?” 赵叡下意识就想反驳,他张了张口,在心里说了一声没有,然而嘴里却吐出一个字来:“有。” 一时间,满堂俱是静寂,众官员的目光都齐刷刷地集中在了赵叡的身上,震惊万分。 竟然……承认了?! 第113章 第 113 章 第113章 当赵叡吐出那个字时, 所有人都疑心自己是听错了,赵羡扫了在场众人, 像是为了要让他们听得更真切清楚一些,又重复问了一遍:“当年寿王被马甩下来, 摔断双足, 此事与殿下有关吗?” 赵叡微微垂着头, 叫人看不清楚他面上的表情, 声音平静而清晰:“是。” 众官顿时哗然, 震惊之余,窃窃私语起来, 赵羡厉声道:“肃静!” 于是所有人都即刻闭上了嘴,整个公堂顿时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赵羡对书办道:“方才太子殿下回答的话, 记录在案。” 书办立即提笔应答:“是。” 赵羡又问道:“殿下是如何谋划的?” 赵叡没动, 声音有些木然地答道:“孤意外听说了一种药, 与龙涎香混合在一处, 会使人得失心疯, 便买通了东宫牧马司的人,让其设法将这药喂给了赵瑢要骑的马。” “记录在案,”赵羡继续问赵叡:“那个人是谁?” 赵叡平平道:“就是马牧使王程。” 赵羡:“后来他失足掉入护城河溺死了, 与殿下有关吗?” 赵叡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古怪:“赵瑢的腿摔断了, 大事已成, 他自然不能活。” 赵羡立即问:“是殿下派人杀了他?” “是。” 这回不必赵羡吩咐, 那书办奋笔疾书,恨不得一笔写十行,而其他一众官员俱是看呆了,他们审了这么多年的案子,还真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疑犯,问什么答什么,简直配合得不行。 赵羡又问:“殿下为何要谋害前太子?” 赵叡平静答道:“自然是为了太子之位。” “殿下想做太子?” 赵叡:“想,孤比他年长,凭什么他能做太子,孤却不能?” 经过这一番问话下来,在场的官员听得都有些麻木了,此时赵羡话锋一转:“你谋害寿王一事,贤妃娘娘是否知情?” 赵叡想也没想,脱口道:“她自然知道。” 私语声又起,赵羡这回没有喝止,而是吩咐书办道:“记录在案,贤妃娘娘参与了谋害之事吗?” 赵叡答道:“瓶子里的药,就是她给孤的。” 赵羡紧紧盯着他垂着头,道:“所以,你与贤妃娘娘二人一手策划了此事,加害前太子,致使他从马上摔下来,对吗?记录在案。” 赵叡平平答道:“对。” 书办飞快地记下这令人心惊肉跳的证词,额上甚至有冷汗渗出来,拿着笔的手指止不住地发抖,险些写错了字。 赵叡深吸一口气,忽然问道:“贤妃娘娘说,与本王有私仇,殿下知道此事吗?” 公堂里如死一般寂静,因为被真相冲击得过于震惊,以至于官员们都有些木愣愣的,无人注意到赵羡的问话已经偏离了方向。 而赵叡就更加不可能醒过神了,过了许久,他才道:“知道。” 赵羡藏在袖中的两手骤然紧握成拳,他的眸色深沉晦暗,如深不见底的潭水,道:“是什么样的私仇?” 赵叡木然陈述道:“当年母妃设计,害死了贵妃。” 听了这堪称骇人听闻的话,众官员终于反应过来,哗然一片,赵羡死死捏着手指,下颔紧绷,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暴戾之色,他停下步子,迫使自己保持平静,一字一句地问道:“如何设计的?” 赵叡答道:“她派人送去了一盒掺了毒的香丸,别人闻了一时半会不会有问题,但是贵妃的身体弱,之后很快就病倒了,没多久就死了。” 赵羡竭尽全力才压下了心头的狂怒,他声音沉沉,追问道:“她为何要谋害贵妃?” 这时已经有官员醒过神,意识到赵羡问的话不太对了,正欲开口提醒,却看见了他面上阴鸷的表情,下意识就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赵叡道:“贵妃受宠,母妃心里一直嫉恨,且贵妃的儿子赵羡,天资聪慧,才智过人,深受父皇喜欢,若是贵妃死了,赵羡必然要被送去别的宫里养,不是蕉梧宫,就是含芳宫。” “后来父皇让他去了含芳宫,养在淑妃身边,算他命大。” 他的声音平铺直叙,然而最后四个字,却硬生生让人品出了几分阴恻恻的险恶意味,令人毛骨悚然,脊背发凉。 所有的人都以为赵羡听了这话,会勃然大怒,却不想他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出了神,过了许久,才转过身来,竟然没有生气,只是面若寒霜,声音毫无情绪地对书办道:“方才太子殿下和本王的话,都记录在案了?” 书办忙不迭起身答道:“回殿下,都记录好了。” “好,”赵羡回到公案后坐下,目光阴沉地望着下方坐着的赵叡,道:“劳烦你交给太子殿下,签字画押。” “是!”书办额上满是冷汗,却不敢去擦,哆嗦着手捧起那一卷供词,仿佛捧了一团滚烫的烙铁似的,迈开的步子都有些虚软,待到了赵叡跟前,将笔递给他,低声道:“殿、殿下,请画押吧。” 赵叡分外安静地接过那笔,在供词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整个过程,没有一丝迟疑与挣扎,仿佛是认了命似的。 他被人带下去了,完整的供词也被呈到了赵羡面前,他低头仔细端详着赵叡的名字,像入了神,眼底满是噬人的阴霾。 最后,赵羡收起供词,对众官员道:“今日三堂会审,诸位也都看见了,太子殿下已如实交代了罪行与从犯,稍后本王便会将供词交给皇上,各位大人今日辛苦了。” 众人惶恐,连忙纷纷道:“王爷言重了,本是下官职责所在。” 赵羡带着那份供词与众人一同出了公堂,没几步,他突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方才因为审出了贵妃被害一事,他心绪激动,一时间竟忘了问太子,去年大秦山刺杀自己的事情。 赵羡停下脚步,众官员见了也跟着停了下来,有人疑惑道:“王爷还有事?” 赵羡摸了摸袖中的那一份供词,道:“方才还漏问了一件事,还需劳烦诸位大人与本王再审一次。” 众人自然没有不愿意的,又跟着他回了公堂,还没进去,便听见远处有喧哗之声,像是有人在惊慌失措地喊叫,赵羡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书办立即喝道:“何人在公堂重地喧哗?!” 一个差役从门里冲出来,满脸惊恐道:“太子殿下出事了!” 众人俱惊,赵羡的面色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等见到人事不省的赵叡时,所有人的脸都是惨白一片,赵叡躺在地上,口鼻之中还往外淌着鲜血,襟口和衣裳上都沾满了血迹,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唇色紫乌,一人失声叫道:“这是……中了毒!” 赵羡脸色剧变,但是他很快镇静下来,快速吩咐道:“来人!去请太医!” 立即有人去了,赵羡这才问那差役道:“这是怎么回事?太子殿下为何好端端地会中毒?” 那几名差役俱是惶恐不已,跪在地上,一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卑职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公堂回来,殿下就一直呆在这里,卑职几人是守在外面的。” 赵羡打量着他,问道:“期间没有人进来过?” 差役答道:“没有,卑职是听见里面传来了倒地的声音,以为是太子殿下有吩咐,便喊了一声,不见回应,卑职觉得不对,这才推开门看,发现殿下已经躺在地上了。” 他说着,叩首道:“晋王殿下,卑职说的句句属实,他们几个也都是看见了的。” 那几名差役连连点头,赵羡不语,再次将目光移回赵叡身上,回想起姒幽的话来。 “鬼面蛛的毒液只会暂时令人神志不清,不受己身控制,毒性极低,顶多小病一场,很快就能恢复,绝不会对身体造成危害。” 他盯着横倒在地上的赵叡,眉心皱得死紧,所以……为何赵叡会中毒?而且这毒性看起来不低的样子。 那边的官员们在短暂的惊慌之后,一人低声对赵羡道:“王爷,不若先将太子殿下搬到榻上去,这样躺在地上也不好。” 赵羡点点头,命两名差役去扶赵叡,正在这时,他的眼神定在了一处,骤然转为锐利之色,如同利刃一般,低声喝道:“住手!” 那两名差役惊得一个哆嗦,好悬没把赵叡再次扔下去,只能顿在那里,满面惶恐,赵羡几步上前,伸手从赵叡的发冠上摘了一个什么东西下来。 他摊开一看,赫然是一只细小的虫子,虫子通体朱红,只有米粒大小,若是不注意看,恐怕会让人误以为是发冠上的玛瑙。 盯着那虫子,赵羡的表情霎时间变得极其可怕。 若是他没有记错,阿幽说过,巫族饲养的恶蛊,大多都是呈或赤或黑的颜色。 太子不是中了毒,而是中了恶蛊。 没等旁人看清楚,赵羡便即刻捏紧了手,将那恶蛊藏入袖中,吩咐差役道:“把殿下放到榻上,立即去取一碗清水来。” 差役立即应答:“是。” 众官员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俱是面面相觑,满脸惊疑不定。 第114章 第 114 章 第114章 很快有人拿了清水来, 赵羡取了一柄刀, 将自己的掌心割破, 殷红的鲜血顿时汩汩流出, 滴落在水中。 一个官员忍不住出声惊道:“王爷, 您这是做什么?” 赵羡不答, 直到看到差不多了,这才停下, 对差役吩咐道:“端给太子殿下喝了。” 闻言, 那差役立即照做,将那一碗殷红的水给太子灌了下去, 因为失了血,赵羡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接过旁人递过来的丝绢,草草裹了伤口, 目光紧紧盯着赵叡的脸。 赵叡绝对不能死,起码现在还不能。 与此同时,另一个疑惑悄悄升起来, 为什么这么巧?他才审问了赵叡, 赵叡就出事了,谁给他下的蛊? 赵羡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在场的众人,试图从他们的脸上发现一点端倪, 但是人太多了, 这次三堂会审, 刑部虽然是主审, 但是还有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几名陪审官员,各自都带了书办和随行差役,在他看来,谁都有动手的可能。 若是下毒的话,倒还有迹可循,而蛊,则是令人防不胜防。 除此之外,赵羡的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担忧,就在看到那恶蛊的一瞬间,他便想起了当初从寿王府回来之后,姒幽从他身上取下了一只恶蛊。 这二者情形不期然重叠在一处,便形成了一种骇人的猜测,叫他脊背发凉。 太子喝了那掺了赵羡鲜血的清水之后,先是没什么反应,紧接着,开始咳嗽起来,众人顿时大松了一口气,惊喜叫道:“醒了!醒了!” “太好了!” “王爷真是厉害啊!” “快快,将太子殿下扶起来,别叫他呛着了。” 两名差役连忙七手八脚地扶起赵叡,他咳了一阵,便哇地吐出两口紫黑的血来,腥臭无比,差役又给他喂了些干净的清水,赵羡语气关切地唤他道:“殿下?殿下感觉怎么样?可好了些?” 赵叡不答,但是眼皮子动了动,赵羡又叫了几声,他这才慢慢地睁开眼来,眼里带着茫然之意,表情空白,像是不知今夕何夕一般。 赵羡眉头轻皱,温和道:“殿下觉得如何了?” 赵叡仍旧是没回答他的话,嘴唇动了动,突然露出一个充满了傻气的笑,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开口叫道:“父皇!” 赵羡:…… 众官员:!!! 那一瞬间,所有人的心中浮现了两个大字:完了。 太子殿下他竟然傻了! 赵羡勉强镇定心神,对赵叡道:“殿下,我是赵羡,您认错了。” 赵叡不理他,仍旧是一味地痴笑,叫他父皇,又道:“儿臣近来读了许多书,背给父皇听吧。” 他说着,便放声背了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 众人听在耳中,那赫然是三字经,这是孩童三五岁启蒙的时候该学的书,也就是说,太子殿下他竟然变成了心智只有三岁的傻儿了?! 就在所有官员都惊疑不定间,唯有赵羡神色不变,他定定地看着赵叡的脸孔,无人看见他眼底浓重的探究和打量之意。 过了一会,他才直起身来,声音冷冷地道:“太医呢?怎么还没有来?” 差役小声道:“才去请了,想是再过一会就到了。” 赵叡又伸出手,成年男子的脸孔上挂着痴痴的傻笑,分外滑稽,他叫道:“父皇,儿臣背得不好吗?父皇为何不夸奖儿臣?” 赵羡深吸一口气,对众人道:“此事还需尽快禀明皇上。” 众人即便是害怕,也只得应是,他们也没想到竟然会生出这等变故来,只是一场三堂会审而已,太子竟然莫名其妙地傻掉了。 众官员心底都是暗自叫苦不迭,不知靖光帝得知了,又会作何反应,若是一个雷霆大怒,他们乌纱帽不保就算了,恐怕还有牢狱之灾。 又过了一会,太医紧赶慢赶一路跑过来了,气喘吁吁,进得屋来,就看见了正在背千字文的太子殿下,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宛如乌云罩顶一般。 那个倒霉太医正是张院判,他欲跪下行礼,赵羡立即摆手,道:“免礼,快给太子殿下看看。” “是。” 张院判连忙放下药箱,过去给赵叡把脉,岂料赵叡傻了之后,脾气也愈发执拗,不许他靠近,张院判一过去,他便大喊大叫起来,声音尖利,震耳欲聋,叫人恨不得堵住他的嘴。 “父皇!父皇救救儿臣!儿臣不要!儿臣不要!” 赵羡咬了咬牙,道:“你继续背书!” 神奇的是,赵叡一听见这话,便立刻安静下来,张院判擦了一把汗,好悬是捉到了他的手,开始把起脉来。 赵叡背了一会千字文,忽然道:“父皇,儿臣背得好吗?” 赵羡怕他又要闹将起来,便敷衍道:“背得好。” 赵叡顿时不做声了,过了片刻,声音转低,带着一股子阴冷的意味:“儿臣既然背得好,为何要让赵瑢做太子?” 满室俱静,赵羡不答,赵叡便自顾自道:“儿臣比他年长,凭什么不能做太子?就因为他是皇后所出?” 在场的众官员因为听过了之前的供词,此刻很是冷静,唯有张院判心惊肉跳,忍不住又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赵叡继续道:“儿臣不服,父皇,若是赵瑢死了,儿臣是不是就能做太子了?” 张院判听了这话,只觉得自己的内衫都要被汗给浸湿了,好在赵叡不说了,他又开始背起书来,仿佛什么没有发生过一般。 张院判放下他的手,赵羡立即问道:“怎么样?张院判,太子这是怎么了?” 张院判面色凝重道:“太子脉搏紊乱,有中毒的迹象,具体如何,还待细细诊治。” 赵羡不关心这个,追问道:“有何办法令他清醒?” 张院判答道:“太子会痴傻,乃是因为中毒过深的缘故,虽然毒性已散了大半,可是影响到了他的神智,若是要完全清醒,下官却是不敢保证,只能尽力为之。”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来,太医的这意思,就是说太子极有可能一直傻下去,他们才审过太子,人就出了事,靖光帝会如何作想?无人敢揣测,众人俱是苦着脸,看着正朗朗背书的太子发起愁来。 …… 太子突然傻了,这可是天大的事,没有人敢隐瞒,如实报了上去,没多久,经由刘春满的口传到了靖光帝的耳中,他批奏折的笔倏然一顿,抬起眼来,像是没听清楚似的,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刘春满小心地措辞,硬着头皮答道:“方才刑部那边派人来禀报,说三堂会审过太子之后,太子他……他痴傻了。” 靖光帝的表情没变,保持那个动作许久,之后才慢慢放下了笔,自言自语道:“太子傻了?” “是。” 靖光帝的眉紧紧皱起,道:“怎么好端端就傻了?朕让刑部审案子,刑部是用了刑?晋王呢?” 刘春满连忙答道:“晋王并大理寺、都察院的几位大人都在殿外候着。” 靖光帝站起身来,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殿外传来脚步声,赵羡进来了,先是给靖光帝行礼,靖光帝摆了摆手,目光锐利如鹰隼一般,盯着赵羡道:“晋王,朕听说太子被审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赵羡拱手道:“皇上容禀。” 靖光帝在案后坐了下来,道:“说。” 赵羡便将之前的事一一说来,待听到是审问过之后,太子才中毒倒地,待听得赵羡割破自己的手,将血喂给太子解毒,靖光帝皱着的眉略微松了一些,道:“太子现在如何了?太医又是怎么说?” 赵羡答道:“太子殿下心性犹如稚儿,除此之外,尚未发现别的问题,太医说,恐怕是中毒过深的缘故。” 靖光帝的目光在他的手掌上停留了一瞬,大概是直接从刑部过来的,那缠着伤口的白色丝绢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他问道:“为何你的血可以替太子解毒?” 赵羡如实道:“臣去年遇袭之后,掉进大秦山中,误食了一种奇特的野草,使得自己的血有了些微的解毒功效,当时情况紧急,臣顾不得许多,试着给太子殿下喂了一点,只是收效甚微,未能彻底替太子殿下解毒。” 靖光帝听罢,点点头,道:“你尽力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负手踱了几步,道:“究竟是谁如此大胆,竟敢谋害太子,叫朕知道了,定不轻饶!” 说完又吩咐候在一旁的刘春满,下令让他再去请几个太医,务必要将太子的病治好。 刘春满立即答应了,赵羡垂着头,听靖光帝又问:“朕让你们三堂会审,审出什么来了吗?” 赵羡答道:“臣已审过了,太子已亲口承认,当年是他与贤妃娘娘谋划,害得寿王坠马摔断腿,供词已签字画押,请皇上过目。” 靖光帝面色喜怒不显,伸手将那供词接过来,轻轻抖开,慢慢地逐字查看起来。 越是往后看,他的表情就越冷肃,而赵羡则是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他听见了寂静的大殿中响起了纸张触碰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只有人在用力捏紧纸的时候,才会有这种窸窣的声音,仿佛恨不得将那张纸捏碎了。 片刻后,他听见靖光帝带着隐怒的声音响起:“当年贵妃之死,也与贤妃有关?” 最后的声调微微上扬,带着不敢置信和压抑的磅礴怒意,透出风雨欲来之势。 第115章 第 115 章 第115章 晋王府。 傍晚时候, 姒幽正坐在花厅里, 伸着手, 袖子微微挽起, 露出洁白纤细的手腕, 洛九城正以手搭在她的脉上, 仔细地感受着。 花厅里寂静无声,过了一会, 他才收回手, 对姒幽道:“这些日子以来,娘娘的体质较之前已有些好转, 方子也得改改,从明日起,不再用从前的药方了。” 姒幽点点头,洛九城与时长卿两人商量了一阵, 这才提笔又写了一张新的药方,吹了吹墨迹,交给一旁的寒璧, 叮嘱道:“煎药的方式还与从前一般, 早晚服用。” 寒璧连忙应下来,姒幽放下袖子,对两位大夫道:“多谢了。” 洛九城忙道:“分内之事, 王妃娘娘客气了。” 等两位大夫离去以后, 姒幽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耳熟, 还带着些急促,是赵羡回来了。 她望向门口,果不其然,赵羡身着公服大步进了花厅,与此同时,姒幽忽然眉头轻蹙,她隐约察觉到了一股极其不好的感觉。 她对赵羡道:“你身上,带了什么?” 赵羡眼神一扫,下人们顿时会意,纷纷躬身退出了花厅,寒璧与明月两人立即出去,守在了花厅门口。 姒幽看着赵羡从袖子里摸索着,拿出了一只细小的虫子,她皱着眉,了然道:“是蛊?” “是,”赵羡道:“太子中了这蛊,如今已经痴傻了。” 姒幽伸手将那只细小的蛊虫拿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道:“是恶蛊,养的时间不长,最多只有四五个月。” 赵羡问道:“是你的族人养的蛊吗?” 姒幽摇摇头,道:“不知道,巫族各家养蛊的秘术从来不外传,便是真的是巫族人养的,也说不准,你是怎么发现它的?” 闻言,赵羡便把今日的事情说来,姒幽端详着那只细小的朱色虫子,顿了顿,猜测道:“这大概是一对双生蛊虫。” “双生蛊虫?”赵羡有些愣住。 姒幽道:“是,这两只蛊虫之间互有感应,若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就会即刻发作,所以当时你们在审案的时候,那人应当在场,手里还捏着这蛊虫的。” 她道:“至于为什么要等画押之后才动手,大概是因为他想让太子在承认罪行之后,再将他杀了。” 赵羡冷笑一声:“这样一来,主审此案的我自然是要受到父皇责难,甚至引起父皇的疑心和猜测,可谓一石二鸟之计。” 估计那人也万万没想到,赵羡突然回转,在太子命悬一线的关头,又把他给救了下来,如此一来,他割手流血救太子的命,靖光帝对他的猜忌便大大减少了。 这个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呢? 赵羡盯着那只小小的蛊虫,面上浮现出冷肃之色。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动静,赵羡回过头看向门口,扬声道:“何人?” 片刻后,寒璧出现在门口,道:“回王爷的话,是三娘子有事想要见娘娘。” 姒幽收起那只蛊虫,道:“让她进来。” 江三娘子进来后,先是向两人行礼,恭恭敬敬地道:“娘娘之前让奴家调查的事情,如今已有了眉目。” 姒幽盯着她,道:“说来听听。” 江三娘子柔声道:“四月初的时候,寿王府里确实救下了一个人,是个女孩儿,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 闻言,姒幽的唇微微抿起,眉头轻蹙:“长的什么模样?” 江三娘子道:“奴家未曾见到,只是听说她官话说得不大好,寿王府里的下人叫她,眉姑娘。” 姒幽的脸色猛然变了,甚至有些泛白,赵羡见状,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即将她拥入怀中,低声对江三娘子道:“你先下去。” 江三娘子有些不解,但还是应答下来,退出了花厅。 姒幽则仍旧陷在方才的消息之中,有些回不过神来,赵羡见了,心里倏然微微一痛,温柔唤她:“阿幽。” 眉姑娘。 姒幽的神色微怔,她耳边仿佛又想起了少女活泼的声音,高兴地叫她阿幽姐。 姒眉与她死去的妹妹同岁。 在姒幽十岁那年,正式成了少祭司,彼时她从祭司堂的大门里出来,穿过屋群之间的长街小巷,听见远处传来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然而她却完全无法感受到那些欢快的情绪。 她停下脚步,漠然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小豆丁们疯跑着玩耍,他们稚气的面孔上,笑容灿烂如朝阳,几乎到了刺眼的地步。 年少的姒幽穿着少祭司的深色长袍,大半个身体没入阴影之中,她觉得自己仿佛与阴影融为了一体。 正在这时,一个小小的竹编圆球滚到了她的脚边,里面大概是放了铃铛,轻轻碰撞时,发出了清脆好听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小女孩奔了过来,将那个球抱了起来,仰起头来看她,稚气的小脸上洋溢着热烈的笑,分外可爱,笑着喊她:“姐姐,我们一起玩吧!” 阿姊,跟我们一起玩吧! 从那时候起,姒幽便知道,她虽然对族人们抱有深深的恨意,却唯独对小小的姒眉恨不起来。 年纪尚幼的她甚至憎恨过这样的自己,强硬地拒绝着姒眉的靠近,然而姒眉却总是不放弃,抱着那竹编的小圆球跟在她后面,一声声叫着她姐姐。 每每听见这称呼,于姒幽而言不啻于刺骨锥心之痛,她有一回怒了,直接呵斥道不许再叫她姐姐,她神色是生气冷漠的,姒眉被训得愣住,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姒幽头也不回地入了竹林。 自此之后,她没再出现,姒幽心里松了一口气之余,不觉又生出几分莫名的失落来。 直到有一日,她从祭司堂出来,再次听见了那清脆的铃铛声,姒幽回头望去,小女孩手里抱着一个竹编的圆球,怯生生地跟着她走,叫她阿幽姐姐。 于是从十岁那一年起,姒幽就多了一条小尾巴。 …… 自从离开大秦山之后,姒幽根本没想过,姒眉竟然会再次出现,她忍不住按了按眉心,巫族人世代都没有出过大秦山,她是怎么走出来的?又是怎么到的京师? 姒幽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我要去见见她。” 闻言,赵羡没有劝阻,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我同你一起去。” 姒幽不知道在离开巫族之后,要如何面对姒眉,但是她必须去见见她,至于见过之后会发生什么,姒幽没有想过,一旦有了决定,她便会立即去做。 赵羡让人备了车马,趁着夜色,带着姒幽去了寿王府,有人来通报时,赵瑢正在教姒眉下棋,姒眉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字眼,挑起眉,目光锐利地看向赵瑢:“他来了?” 赵瑢落下一枚黑子,这才道:“请晋王殿下与晋王妃进来。” 姒眉忽然按住了手腕处,银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她的眼睛倏然亮起来,浮现喜色:“我阿幽姐也来了!” 赵瑢看了她一眼,摇起轮椅,往厅门口的方向而去,姒眉跟在他身后,道:“我来帮你推吧。” “不必了,”赵瑢淡淡拒绝道,他想了想,又取出一条雪色的丝绢递来,姒眉莫名其妙地接过,道:“怎么了?” 赵瑢道:“你或许能用得上。” 姒幽与赵羡一同进花厅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赵瑢轮椅旁站着的少女,眉目熟悉无比,望过来时,眼睛一瞬间亮起,直到,她看见了姒幽身旁的赵羡。 姒眉的面上闪过戾气与厌恨,即便早有准备,姒幽心中仍旧是微微一沉,姒眉几步过来,抓住她的手,急切道:“阿幽姐,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姒幽略略垂眸,目光落在少女的手上,道:“没有。” “没有?”姒眉愣住了:“那怎么……为、为什么会起火?” 姒幽直视着她的眼睛,不避不退,无比坦诚地道:“祭司堂的火,是我点的。” 姒眉倏然间睁大了眼,震惊地退了一步,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为什么?” “你不是……一直都想成为祭司吗?” 她像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眼眶渐渐红了,片刻后突然反应过来,恶狠狠地瞪着赵羡,满眼仇恨,道:“是因为这个外族人吗?你想让他离开巫族?” “不是,与他无关,”姒幽如实地告诉她:“我确实想成为祭司,可理由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阿眉,很多事情,也都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 她的眼神仍旧是淡淡的,清冷若雪,姒眉却觉得寒意浸入骨髓之中,叫她打了个颤,隆冬时候,她孤身一人从大秦山里出来,长途跋涉,徒步走到这里,也从没觉得会这样冷。 姒眉愣愣地盯着她:“那是什么样的?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 姒幽移开视线,淡声道:“你不明白最好。” “我阿娘死了,”少女的眼里渐渐盈起了泪意,声音都颤了:“阿幽姐,真的……是你吗?” “是我。” 姒幽无比清晰地回答她,击碎了姒眉唯一的希望,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然后伸手狠狠擦拭着,声音里带着恨意:“为什么?” 姒幽看着她,道:“因为我恨他们,正如你会恨我一样。” 姒眉哭得浑身颤抖,忍不住蹲了下去,姒幽转过身,声音淡而漠然:“姒眉,要么你现在就回去大秦山里,要么……就来向我报仇吧。” “像我杀了他们那样。” 回应她的,只有少女的哭声。 第116章 第 116 章 第116章 离开寿王府, 上了马车之后, 姒幽主动抱住了赵羡,她嗅到了对方身上淡淡的暖暖气息, 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男人拥紧了, 低声道:“很难过?” 姒幽埋头在他的肩窝上,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赵羡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不是难过,最后索性放过这茬, 问道:“为什么不告诉她?” “告诉她?”姒幽不解。 赵羡道:“当年的大祭祀。” “不, ”姒幽拒绝了, 道:“我杀了她阿娘,这是事实, 即便是告诉了她, 又有什么用处?难道她会因此而不恨我吗?” 她直起身来, 看着赵羡,道:“我与她阿娘, 孰轻孰重?我尚且没有因为阿眉的缘故, 放弃报弟妹的仇,怎么能指望她因为我而就此放弃?这时候将当年的事情告诉她,只是在试图取得她的谅解, 让她为难罢了。” 姒幽道:“从我杀他们那一日起, 便知道会有今天的情况发生, 不是阿眉,也会是别人,我不会退缩,让他们尽管来吧。”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就如当初她决心要复仇的时候一般。 转眼时间便过去了半个月,太子还是没有好转,每日痴痴傻傻的,没事便背背书,还拉着宫人求夸奖,靖光帝震怒不已,勒令刑部与大理寺一同彻查真凶。 而贤妃得知了太子招供一事,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再醒过来时,大受打击,宛如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对当年谋害贵妃与寿王一事供认不讳,靖光帝震怒,当即下旨让她去了护国寺,带发修行,余生都将常伴青灯古佛了。 至于太子,他已被靖光帝废了,人也痴傻如三岁稚儿,境况不可谓不凄惨,朝廷上下的心思也跟着活动起来,如今太子被废,寿王又是个残的,安王远在边关未归,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晋王赵羡身上,以靖光帝之前对他看重的程度,若无意外的话,储君的最佳人选便是他了。 这一日,姒幽正坐在廊下,寒璧端着刚刚煎好的药过来了,刺鼻的苦涩药味远远便能闻见,姒幽接过碗,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江七进来了院子,见了她先是行礼,而后才道:“王妃,王爷之前让我查的事情,有了眉目。” 姒幽端着药碗不喝,只是问道:“什么事情?” 江七道:“废太子的那枚私章,早在前年的时候就已经被人窃走了。” 一片粉白的花瓣被风吹落,悠悠落在药碗中,泛起些微的涟漪,姒幽垂眸,看了一会,道:“那么,当初在大秦山想杀王爷的,则是另有其人了。” 江七抬起眼来看她:“娘娘觉得是谁?” 姒幽淡声道:“谁获利,便是谁。” 她说完,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旁边的寒璧连忙送上丝绢,姒幽轻轻拭了唇,站起身来,道:“再过几日,就会有消息了。” 江七莫名其妙地望着她,道:“什么消息?” 又过了十来日,皇宫里,夜色沉沉。 靖光帝才从御书房出来,一行宫人提着灯笼,照亮着前行的路,寂静而无声,处理了一日的朝事,这个年逾五十的帝王也有些疲倦了,再加上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令他有些精疲力尽之感。 正在这时,前面有脚步声匆匆,在这寂静无声的宫道传来,有些突兀,令靖光帝不觉抬眼望去。 刘春满见了,冲旁边的小太监使了一个眼色,那小太监加快步伐,悄无声息地穿过宫人,往前面去了,靖光帝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 刘春满道:“奴才已派人去问了。” 不多时,那小太监匆匆回转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太监,他面上的表情似惊又似喜,刘春满看了靖光帝一眼,问道:“宫里已宵禁了,前面那是什么人?” 小太监侧了侧身子,让出身后的人,那太监躬身答道:“奴才是坤宁宫的人,皇后娘娘特来着奴才来报皇上,说寿王殿下的腿伤好了。” 靖光帝一时没能听清楚:“什么?” “寿王殿下的腿,治好了,刚刚才派人入宫报了皇后娘娘。” 靖光帝猛地自銮车上站起来,表情震惊,紧盯着那太监,问道:“寿王人呢,已进宫了?” 太监答道:“是,正在陪皇后娘娘说话。” 靖光帝即刻下令道:“刘春满,改道去坤宁宫。” 刘春满恭声应答:“是。” …… 寿王赵瑢的腿伤治好了,宫里收到了消息,别的人自然也收到了,譬如晋王府。 “明日早朝,你大概就能见到他了。” 姒幽说着,目光是落在赵羡身上,他正坐在她身旁,修长的手臂将她整个圈在怀里,把玩着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仿佛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 赵羡答应一声,姒幽望着他,道:“你似乎全然不意外?” 赵羡笑道:“怎么会意外?他原本就是太子,即便是被赵叡所害,这么些年下来,他在文人士子心中的地位也不可小觑,阿幽你大概不知道,他的诗画,千金难求,不少人以能拥有寿王的一幅字而倍感荣幸。” 姒幽听罢,若有所思道:“可见他从前虽然残了,但是威信却还是有的。” 赵羡:“非但如此,我甚至疑心,太子的事情,也有他在其中推波助澜的功劳。” “阿眉在他身边,”姒幽道:“日后恐怕不好应付。”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道:“我从来就不惧怕任何人。” 果然如姒幽所说,次日的早朝,赵羡便见到了赵瑢,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对方站着进了文德殿,不少官员正聚在他身边,与他低声说话,赵羡一来,私语便停了,空气瞬间安静下来,静得有些诡异。 无数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两人身上,饱含探究和打量,原本以为赵羡是稳坐太子之位了,但是没想到,临门一脚杀出来一个程咬金,要知道,寿王不仅是嫡出,他还是前太子,若不是早年腿断了,太子之位压根就没有赵叡什么事儿。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之后,外面传来了通报声,靖光帝的銮驾到了。 相比起平常来,今日的朝议明显有些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寿王的缘故,就连靖光帝都察觉到了,他坐在龙椅上,目光往下面逡巡一番,开口道:“怎么?今日都不想上奏了?不奏事就退朝吧,朕也舒坦舒坦。” 皇帝想舒坦,众臣今日也确实没有什么事情要奏,这个早朝就在这样一种古怪的气氛中,散了。 赵羡正欲离去之时,忽而被刘春满叫住,被同时叫住的还有赵瑢,刘春满笑眯眯地道:“两位王爷,皇上说了,今天晚上宫里有宴,请两位王爷切莫忘了。” 赵瑢笑笑,道:“多谢刘公公,本王知道了。” 看着刘春满走远了,赵羡才对赵瑢道:“还未来得及恭喜皇兄腿伤痊愈。” 赵瑢一笑,是他惯常的温和:“多谢皇弟。” 赵羡没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他,赵瑢唇边的笑也渐渐淡了些,道:“皇弟何以这样看着我?可是有哪里不妥?” 闻言,赵羡却摇了摇头,问道:“皇兄,你可认得一个名叫德轩的人?” 赵瑢想了想,道:“没有见过,怎么了?皇弟是想打听他?” 赵羡盯着他的眼睛许久,笑了,否认道:“没有,我大概知道他是谁了。” 不等赵瑢接话,赵羡又道:“刑部还有事情要赶着处理,我就先走一步了。” 赵瑢颔首,温声道:“自然是公事要紧。” 赵羡与他擦身而过,那一瞬间,他眼底的神色忽而转为冷冽,当初派江七去查大秦山刺杀他的人,最后查到了一枚印章上,那是废太子赵叡的私章,上刻德轩二字。 后来,赵叡被人暗算,中毒疯傻,赵羡让江七去继续追查那枚私章,岂料江七告知,赵叡的私章早在一年前就被窃走了。 直到如今,赵叡被废,赵瑢多年腿伤一夕痊愈,他站了起来,再次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就如图穷匕见。 …… 赤蛇趴在女子柔软的手心,它左右扭动了一下,大概是觉得不舒服,然后开始慢吞吞地往下爬,顺着霜色的纱一路游到了地上,爬去了阴凉的角落窝着了。 然而手的主人却没有发现,姒幽正在出神,寒璧看她那模样,不敢打搅她,轻轻将凉好的甜汤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小几上还有一碗晾着的汤药,散发出苦涩的气味。 这汤药已经快放了一个时辰了,寒璧不得不小声提醒道:“娘娘,药还没喝。” 姒幽回过神来,她端起药一饮而尽,寒璧每次看她这样面不改色地喝药,便心生佩服,道:“昨日厨下买了些新鲜梅子来,娘娘可要吃蜜渍梅子?” 姒幽点点头:“好。” 寒璧便收拾了碗离去了,姒幽的目光挪向了廊外,几树紫薇花开得正好,灿烂如霞,一层一层的花朵,仿佛要堆满整个树冠。 姒幽轻轻按了按眉心,她在想姒眉的事情,她一向甚少发愁,当初在寿王府见到姒眉时,把话说得那样简单不留余地,可真正走到了这一步,她却又心有迟疑起来。 这纠结一直持续到了晚上,赵羡回来了,宫里有宴,他们晚上要入宫去。 第117章 第 117 章 第117章 宫宴一向是在福寿宫举行, 姒幽随赵羡入宫时, 已是上灯时分了,宫道两旁草木繁盛, 虫声细鸣,待他们经过时, 那些细碎的鸣叫便戛然而止。 灯笼昏黄的光芒一路引领,姒幽与赵羡二人到了福寿宫时,发现其他人早已到了, 靖光帝身着常服,端坐在上首, 正在低声与皇后说话, 久未见人的淑妃竟也出来了, 坐在皇后下首,她面色有些萎靡憔悴, 显然她从前说的抱恙并不假。 姒幽与赵羡上前行礼, 靖光帝摆了摆手:“坐吧, 寻常家宴罢了,不必拘束。” 正在这时, 外面传来通报声, 不多时,赵玉然便扶着太后进来了,赵羡略微挑眉, 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今夜这家宴, 有些不同寻常。 就连深居慈宁宫的太后,也出现了。 赵玉然扶着太后坐下,便欢欢喜喜地来找姒幽:“阿幽你来了啊,我们坐一处,好不好?” 靖光帝正在与太后说话,听罢便随口轻斥道:“你与你皇嫂坐,叫你皇兄坐哪里?” 赵玉然吐了吐舌头:“皇兄坐儿臣那里便可。” 靖光帝斜睨她:“你皇兄怕是不肯。” 赵玉然转头一看,赵羡果然笑而不语,她跺了跺脚,小性子使出来了:“可是儿臣想与阿幽说说话。” 靖光帝表情威严道:“那就现在说,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说什么话?” 赵玉然好一通撒娇,靖光帝索性唤来宫人,吩咐道:“去沏茶来,这味儿太酸了,朕受不了。” 皇后掩口轻笑道:“皇上这是在说晋王醋着呢,玉然你就别缠着晋王妃了,省得你父皇等会吃不下去。” 赵玉然:…… 赵羡:…… 反倒是太后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冲姒幽招了招手,让她过去,姒幽不解,到了她近前,太后仔细地打量她,笑吟吟道:“不如叫晋王妃与哀家一同坐。”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了一下,无他,太后向来深居简出,与儿孙一辈的从不亲近,一众孙辈里,也唯有赵玉然能冲她撒个娇,旁人更是难得看她一个笑脸,更不要说这种堪称亲密的话了。 姒幽不知内情,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这位老妇人模样亲切和蔼,便颔首道:“可以。” 可以?听了这短短两个字,宛如首肯一般,其他人心里都浮现出一句话,难道你还有不可以? 赵玉然立即反应过来,她故意抽了抽鼻子,笑嘻嘻道:“儿臣也闻见酸味儿了!” 赵羡只得无奈一笑,忽听一个女子声音道:“晋王与晋王妃当真是新婚燕尔,蜜里调油,得紧着吩咐御膳房给今日的菜里多添些糖,免得到时候酸得吃不下。” 说这话的人是淑妃,赵羡的笑容便淡了,他盯着对方那张略微瘦削苍白的脸看了几眼,不仅不反驳,反而赞同道:“淑妃娘娘说得极是。” 淑妃神色一滞,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通报声,是寿王来了。 皇后的面上顿时露出了笑意,往殿门的方向望去,只见在宫人的引领下,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姒幽的手正被太后拉着,她忽然听见了一点细碎的声音。 叮铃铃…… 她倏然抬起头,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赵瑢的身后,正跟着一名年纪不大的少女,容貌娇俏,暖黄的宫灯光芒映照下,将她的眼睫投下淡淡的阴影,遮去了眼底的神色。 姒幽定定地望着她,银铃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少女站在那里,没有动作,上方传来靖光帝的声音,在姒幽耳中有些模糊不清,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姒眉终于抬起了眼,朝姒幽看来,四目相对间,皆是看见了彼此眼底的陌生与寒意,她们对视了许久,久到大殿里的所有人都发觉了不对劲。 赵玉然有些迟疑道:“她也姓姒,怎么好像与阿幽认识啊?” 她这话一出,姒眉骤然转头看她,赵玉然一时不防,竟被吓了一跳,她轻轻啊了一声,然后拍了拍心口,嘀咕道:“突然看我做什么?” 说完,又觉得被那目光看得不舒服,凑到了姒幽身边,挨着她,心里这才安定了些,悄声对她道:“阿幽,这个女子有些怪怪的,我看她一眼就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你别看她。” 那是因为她身上带着的蛊在看你,姒幽心道,她轻轻在赵玉然的肩上拍了拍,那一瞬间,赵玉然便觉得那股子令她寒毛直竖的感觉明显消失了,但是不知为何,那个怪怪的女子看她的眼神更加锐利了,仿佛寒冰一般,分外冰冷。 赵玉然觉得自己好歹是堂堂大齐朝的公主,不能露了怯,便挺直了脊背,瞪着眼睛朝她看回去,默默道,看什么看?眼睛大就了不起么?本宫的眼睛也大着呢。 原本是姒幽与姒眉对视,现在又变成了赵玉然与姒眉瞪着看,谁也不肯先挪开视线,仿佛那样就是输了似的。 最后赵玉然瞪得自己的眼皮子都要抽筋了,靖光帝才轻咳一声,打断了这无聊的一幕,对赵瑢道:“寿王,这就是替你医腿的那位神医?” 赵瑢温和笑笑:“是,母后说想见见她,儿臣便将她带来了。” 靖光帝又仔细打量了姒眉几眼,问道:“年纪这么小,竟有如此高超的医术,实属罕见,不知这位神医是何方人士?” 赵瑢答道:“说来也巧,她原本是住在大秦山的。” 这下除了姒幽与赵羡以外,所有人心中都是哦了一句,靖光帝嘶了一声,像是才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朕突然想起来,晋王妃也是大秦山的,怎么……这大秦山里是有什么隐世之族,人才辈出?” 他说着,又问姒幽道:“晋王妃,你认识这位神医吗?” 姒幽略微垂眸,道:“儿臣认识。” 闻言,姒眉的目光再次挪到了她身上,语气分外的冷淡漠然:“不认识。” 众人:…… 姒眉眉目尚且带着几分稚嫩,但是眼神却锐利如刀,她说官话还不熟练,口音浓重晦涩,但是一字一句说来,仍旧叫人能听得清楚,她道:“我住在大秦山里,有很多年了,没有听说过,晋王妃。” 她只认得阿幽姐,不认识晋王妃。 除了知道内情的人以外,其余人都是被这一番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倒是靖光帝面色浮现几分若有所思之色来,赵瑢的目光略微一闪,笑容意味深长。 淑妃掩口笑了起来,语气不明道:“这就有趣了,一个说认识,一个又说不认识,这到底是认识呢,还是不认识呢?” 赵羡却道:“认不认识,又有什么要紧的?从今日起,不就是认识的了么?” 他说完,便走到姒幽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姒幽抬起眼来,与他对视片刻,才慢慢地点头。 看了这一幕,姒眉紧紧咬住了牙关,眼底渐渐浮现出愤懑之色,但她最后仍旧是忍住了。 坐在上首的靖光帝轻咳一声,道:“人都齐了,先开宴罢。” 因为是家宴,便省去了许多繁缛礼节,靖光帝发了话,众人便都一一入座了,姒幽最后到底是没有去与太后坐,对着满桌的珍馐美味,她的胃口却没有以往好。 无他,坐在她对面的,正是姒眉,姒眉虽然拿着筷箸,但是她并不吃饭,只是一味地盯着姒幽,目光冰冷。 这下长眼睛的都看出来了,这两人哪里是不认识?这分明是有旧怨啊。 姒幽心里叹了一口气,她放下筷子,望向对面紧紧盯着她的少女,淡声道:“你不吃饭,看着我做什么?” 姒眉抿了一下唇,道:“我没有在看你。” 姒幽也隐约有些怒了,冷冷地告诫道:“你最好是没有。” 她说完,便重新开始进食,姒眉咬了咬下唇,撇开了目光,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宫宴的气氛实在是有些奇怪,姒幽随便吃了一些,便起身离席了,赵羡欲陪她一道,姒幽却轻轻按住他的手,低声道:“我去透个气,稍后便回。” 靖光帝还在上面坐着,他们若是两人都离席,恐怕不太好,赵羡遂颔首,叮嘱道:“你自己小心。” 姒幽出了福寿宫,没了姒眉那灼灼的视线,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夜幕深蓝,上面悬着一弯月亮,尽管是六月时候,夜里并不炎热,反而凉风习习,将远处宫殿下的悬挂的宫灯吹得微微摇晃。 姒幽听见了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巧,也很熟悉,她曾经无数次听见这个脚步从院外的竹林传来,轻快地走到屋门前,就连她一步跨多远的距离,姒幽都能估算出来。 朱漆的宫柱旁有芭蕉叶子舒展开,有满树繁花在夜色里沁出淡雅的香气,空气静谧无声,姒幽停下来,那脚步声亦随之停下,紧接着,是少女略带讥嘲的声音:“你好歹是巫族堂堂的大祭司,竟然心甘情愿嫁给一个男人,真是叫我意外。” “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在河边看到他,我就不该多管闲事去把他捞起来。” 姒眉继续冷嘲道:“他被祭司堂抓回去的时候,我若不跑去告诉你,想来他如今的坟头草也有三尺高了,不过没有关系,我早晚会杀了他的。” 姒幽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姒眉站在宫柱旁,月光从屋檐上洒落,将她的衣摆染上了霜一般的颜色,姒幽打量着她,并没有接话,只是忽然开口道:“你长高了。” 姒眉呼吸微微一滞,对上了姒幽那双明澈清透的眸子,她下意识咬紧下唇,迫使自己竭力忿然回击道:“关你什么事!” 第118章 第 118 章 第118章 “关你什么事!” 姒幽没理会她的语气, 继续道:“巫族的女子, 十六岁便成人,你已经有能力去独自做任何决定了。” “你想杀谁都可以,包括我在内,这是你的自由,不过在那之后,你势必要承受其带来的代价。” 姒眉愤怒道:“那你呢?你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族人,杀了长老们,还有我阿娘, 你们就不需要付出代价吗?” 姒幽直视她,表情不变, 声音漠然:“所以, 你不是已经来了吗?这就是代价。” 姒眉紧紧咬住牙关, 她的双眼里满是凝结的寒冰, 姒幽道:“族人都是我杀的, 祭司堂的火也是我点的, 我从未逃避过, 姒眉,你要报仇, 冲着我来便是。” 姒眉冷笑一声:“晋王妃, 你觉得我会信吗?” 姒幽摇了摇头:“信不信由你。” 她说完, 伸出手指, 掌心躺着一只小小的蛊虫, 指尖轻弹,蛊虫飞出去,落在了姒眉的襟口处,她道:“不要随便伤人。” 姒眉低下头,看着那蛊虫颤悠悠地沿着衣襟一路往下爬,看起来颇有些瑟瑟发抖的意味,等到了腰间的佩囊处,立即一头钻了进去。 银白的月光洒落下来,女子已沿着宫廊走了,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远处的夜色阴影之中,少女站在原地,低垂着头,宫灯将她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孤寂无比。 “我恨你。”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哽咽,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恨你!” 一点水迹落在地上,打出一个圆圆的斑点,像是夏季突如其来的雨滴,很快又干了。 月色凉如水,等到看不见姒眉的身影了,姒幽这才深深吐出一口气来,她觉得很闷,不知是因为空气闷,还是今日发生的事情闷。 姒眉想要报仇,这是毋庸置疑的,甚至当着她的面都敢给赵羡下蛊,幸好赵羡身上种了姒幽的心蛊,否则当真是防不胜防,一个不小心,他就变得和废太子赵叡一样了。 但是迟早有一天,姒眉会发现下蛊对赵羡不起作用,她又与赵瑢是同一阵容,这么多年来,姒幽太清楚她的性格了,做事易冲动,全凭着喜恶来,性子单纯,但若是被有心人唆使,日后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到那时,又该怎么办? 姒幽站了一会,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准备往回走,正在这时,她听见了花木那边传来了细碎的人声,其中跳出来的一个名字令她停下了脚步。 这回廊两侧都种满了藤蔓,此时串串紫色的花倒挂下来,被风吹得摇摆不定,这情景在白日里极是好看,此时却恰好将人的身影都遮盖住了,以至于谈话的人都看不见姒幽,当然,姒幽也看不见花木之后的情形,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听。 “……事情本宫也按着他说的做了,不知他的承诺何时兑现?” 说话的这个女子声音很是耳熟,姒幽想了想,才明白过来,是淑妃,正在这时,另一个声音答道:“您的意思,奴才会转告的。” 淑妃的声音里甚至带着几分忍气吞声之意:“那就麻烦你了,劳烦转告一声,本宫当年说过的话,如今还是作数的,本宫确实无意与他相争,请他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声音不软不硬:“是,奴才定当把话带到。” 紧接着,轻微的脚步声远去,姒幽侧着身子,听那人是朝着东方走了,那是福寿宫的方向,她没动,继续倾听花木后的动静,淑妃还没走。 过了许久,一个宫婢的声音响起:“娘娘,如今可怎么是好?您答应为他做事情,可是、可是他根本不会……” “不会放过我的,对吗?”淑妃的语气显得疲累无比。 “娘娘……” 淑妃叹气:“是本宫糊涂了,本宫原以为他不过是想报仇,可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双腿竟然被医好了。” 姒幽正听得认真,突然,她感觉到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另一只手搂住她细腰,将她紧紧圈在怀中,姒幽略微惊了一跳,很快便反应过来,转头望去,却见赵羡伸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姒幽这才松了一口气,花木后的人声还在继续。 “寿王殿下的腿已经痊愈了,这可如何是好?”宫婢忐忑地出主意:“不如,叫殿下回来吧?” 淑妃声音一正:“叫他回来做什么?就他那个脑子,他最好在边关待着,永远都不要回来,否则会叫他这几个兄弟吃的渣都不剩。” “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姒幽这才抬起头来,望见了赵羡面上的若有所思之色,她问道:“怎么了?” 赵羡道:“她为什么不想让赵振回来?” 姒幽想了想,道:“淑妃不是曾经对安王寄予厚望,还使计将你的赋拿给安王背么?为何她如今却要故意避开锋芒了?” 闻言,赵羡笑了一声,道:“我猜,她大概是被赵瑢抓住了什么致命的把柄,还是与安王有关的,让她不得不受赵瑢掣肘。” 他继续道:“这样一来,便说得通了,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何我母妃的事情,她早不说,晚不说,却在那时候突然抖了出来,原来如此。” 姒幽思索片刻,才挼清了思绪,道:“当初我们是抓不到废太子刺杀你的把柄,这才派人查寿王当年坠马之事,在宫中散播谣言,原本是想让皇后与寿王出头,大概是为寿王察觉到了,他便让淑妃引出你母妃被害的事情,逼着你出面。” “阿幽真聪明,”赵羡笑道:“到时候太子若真的被废,他便能坐享其成,若太子未废,追究起来,怨责也是落在我身上,确是一手好算计。” 不过寿王到底未能如愿,赵羡抢先出手,把事情悄悄捅到了皇后面前,因为赵瑢被害一事,皇后积压了多年的苦楚与委屈一夕爆发,震怒之下,果然亲自去找了靖光帝,这才有了那一夜的惊变。 若说赵瑢与赵羡都互相想借对方的刀,去杀废太子,那么最后还是赵瑢稍逊一筹,他的母后成了赵羡手里的刀。 因着当年贵妃被害一事,赵羡对于淑妃心怀旧怨,如今看她被赵瑢拿捏,有苦说不出,不由冷笑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她向来手段多,我们只需在旁边看着便好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任是刀俎再厉害,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他人砧板上的鱼肉。” …… 深夜时分,远处传来梆子的声音,一声声在寂静的长街上传开来,更夫拖长了调子:“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青篷马车驶过青石板的路面,车内点着一盏风灯,青年一手拿着书,正慢慢地看着,他旁边坐着的少女垂着头,一下一下地捏着小手指,赵瑢随意地开口道:“闷闷不乐的,宫里不好玩?” 姒眉懒得答话,赵瑢也不甚在意她这近乎无礼的态度,放下书,望着她,道:“怎么了?” 他耐心地等着,果然姒眉生了一会的闷气,怒气冲冲地道:“我讨厌她,讨厌她!” 赵瑢顿了一会,才听明白她的意思,道:“是晋王妃?” 姒眉猛地抬起头来瞪他,眼神凶得很:“什么晋王妃?” 赵瑢想了想,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你的阿幽姐。” 岂料姒眉仿佛一只骤然发怒的猫似的,她忿然道:“不是我的阿幽姐!她是我的仇人!” 这么些日子下来,赵瑢隐约也能猜出了她们之间的恩怨,遂道:“既是仇人,你为何又如此为难?” 姒眉继续瞪他,矢口否认:“我没有!” 赵瑢笑笑,不再试图激怒她,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次拿起书看了起来。 这次宫宴结束后,寿王赵瑢便正式踏入了朝堂之中,起初是在礼部,后来过了两个月,他又被调去了工部任左侍郎,尽管没有接任尚书之位,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与刑部尚书赵羡隐隐对立,互为犄角之势。 从前太子赵叡被废至如今,已经有两个月有余,赵叡仍旧是痴痴傻傻,成日里只会背书,拉着谁都叫父皇,太医治了许久,一点进展都没有,甚至刚刚医好了寿王双腿的神医都被请过去看了,据闻那少女神医只是看了废太子一眼,便毫不忌讳地直言道,治不了,等死吧。 众太医顿时惶恐不安,这废太子眼下只是傻了,性命到底无碍,要真是死了,那才叫糟,恐怕他们整个太医院都担不起这罪责。 至于他为何会傻,刑部与大理寺一直未查出来,事情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到了八月底。 有不怕死的朝臣给靖光帝上奏,开口就说国无储君,这不行,前太子既废了这么久,现在要重立储君了。 靖光帝端坐在龙椅上,两手撑着膝盖,问那老臣:“卿觉得该立谁为储君好?” 这话一出,那语气便有些不对,文武百官都听出来了,皇上现在还没立储的意思,秉着不能触霉头的想法,他们开始疯狂给那上奏的人暗示,使眼色的使眼色,咳嗽的咳嗽,一瞬间整个文德殿都是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只可惜那老臣年事已高,老眼昏花,耳朵还听不清,躬身弯腰地垂着头,认认真真地道:“自古以来便有制,储君立嫡,寿王殿下又是大病初愈,可谓天降大喜,此乃我大齐之福,以老臣之见,当立寿王殿下为太子。” 话已经说出来了,整个文德殿都为之一静,所有人都开始悄悄抬起眼角余光,看向最上方的龙椅,靖光帝稳稳坐在上面,他摸了摸下巴,忽而道:“朕觉得恐怕不行。” 文武百官呼吸俱是一滞,寿王赵瑢立即垂下了头,目光落在地面上,紧接着,靖光帝继续道:“这无论是谁当太子,好像都没个好结果,朕就只有这三个儿子能用了,用一个,折一个,这样下去,朕担心自己百年之后,怕是要后继无人啊。” 众臣:…… 第119章 第 119 章 第119章 靖光帝不想立太子, 立储一事就这么被压下来了, 容后再议,至于什么时候议,靖光帝不想说,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朝臣们闭嘴,一切都由朕说了算,自此以后,倒也真没几个朝臣不怕死去直言上疏。 转眼便到了九月,晋王府。 洛九城在为姒幽把脉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放下手,道:“王妃的体质较之前已改善了许多, 草民再为您开另一剂方子, 继续吃上一个月。” 寒璧忍不住道:“还要吃啊?” 虽然每回姒幽都是面不改色地喝药, 但是寒璧看在眼里都有些心疼, 那药味极其苦涩, 她闻久了都受不了, 而姒幽一日两次, 吃了足足半年了,看神医这意思, 还得继续吃下去。 对于她的话, 洛九城倒是不恼, 只是解释道:“王妃病症特殊, 只能缓缓图之, 切不可下猛药,否则只会冲毁了根基。” 姒幽道:“一切都按大夫说的来。” 寒璧不敢再多嘴:“是。”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来通禀:“乐阳公主来了。” 姒幽道:“请她过来。” 那下人去了,不多时回转,身后果然跟着赵玉然,她一见姒幽便笑道:“我就猜你在府里。” 她一走近,姒幽就嗅到了一股奇特的味道,她问道:“你方才遇见了什么人?” 一说起这个,赵玉然便撇了撇嘴,在她身旁坐下,道:“我才从二皇兄府上过来,碰见了那个神医。” 她说的神医,自然就是姒眉了,自从医好了赵瑢的双腿之后,姒眉便成了所谓的“神医”,闻名于京师,一时间风头无两。 无他,赵瑢当初坠马之后,靖光帝派人去民间寻访医者,只要稍有名气的,都被请了个遍,但是所有人都对赵瑢的腿疾束手无策,而赵瑢也因此丢了太子之位,还在轮椅上一坐就是十几年,而如今,突然有个人轻轻松松就医好了他的腿,这不是神医是什么? 尽管这个神医是个女子,年纪也不大,但是这并不妨碍旁人对她的吹捧,甚至有捧着千金上门求诊的,而据姒幽听到的,姒眉答应出诊了,还将那求诊的人医治好了。 于是,她神医的名头也就越来越响了。 不过厉害归厉害,赵玉然却并不服她,大概是因为第一面的印象实在算不得好的缘故,她就是莫名其妙地不喜欢那个名叫姒眉的少女。 没有任何由来,就像当初见了姒幽第一面便心生喜欢一般,今日赵玉然去了一趟寿王府,就碰见了那个姒眉。 姒幽见她神色恹恹,便问道:“她怎么了?” 赵玉然气鼓鼓道:“她好生无礼,见了我不行礼不问好也就罢了,竟然还转身就走,哼,不就是仗着皇兄宠她罢了,瞧她那模样,尾巴都要翘天上去了。” 一般来说,姒眉不会这样,她性子直率,想来是不喜欢赵玉然的缘故,姒幽便道:“你不必在意她。” 赵玉然点点头:“我才懒得与她计较。” 她想了想,又问道:“阿幽,我早就想问了,你们俩人,从前是不是认识的?” 她托着下巴,道:“你们都是一个地方来的,一个姓,一开始都不通官话,说话的口音也很像,没道理不认得啊?” 姒幽心底失笑,当初姒眉在宫宴上否认与她认识,大概在场所有人中,唯有赵玉然一个人相信了那句话,看着她困惑的表情,姒幽便道:“我认得她。” “啊,”赵玉然眼睛登时一亮,一拍手道:“我就说嘛,哪有这样巧的事情?你们是同族吗?” 姒幽道:“是同族。” 赵玉然好奇问道:“她为何要说不认识你?” 姒幽顿了顿,答道:“我们之间有些旧怨,她心里恨我,说不认识也是正常的。” 赵玉然低呼一声:“原来如此。” 姒幽又道:“你日后若见了她,远着她些,不要与她说话,也不要得罪了她。” 赵玉然疑惑道:“为什么?” 姒幽只得道:“她性格率直,做事全凭喜恶,她若不喜欢你,日后恐怕要捉弄于你。” 赵玉然原本想反驳,但见姒幽神色郑重,不似开玩笑的模样,便乖乖应答:“知道了,我听阿幽的便是。” 姒幽想了想,取出一枝竹管来,递给赵玉然道:“你将这个带在身边,不要弄丢了。” 赵玉然接过竹管,好奇地翻来覆去地查看,道:“这是什么?我能打开看吗?” 姒幽点点头,道:“里面是一只虫子,在遇到某种危险的时候,它会发出警告,扇动翅膀,整个竹管都会震动。” 赵玉然打开竹管,往里面一看,果然有一只黑色的小虫子,只有绿豆大小,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让整个竹管都震动起来的样子,但是她向来听姒幽的话,果然乖顺地收起竹管来,笑眯眯道:“这是阿幽送的,我一定好好保管。” 闻言,姒幽也露出一丝笑意来,叮嘱道:“若是它有反应了,你要立即来找我。” 赵玉然答应了,那蛊虫姒幽也是随手一送,想着她既与姒眉不对付,总有对上的时候,早做防备也好,省得到时候出了事,可是她万万没想到那事出得如此之快。 赵玉然又陪着姒幽说了会话,姒幽吃了半年的药,她自然是知道的,不愿多加打扰,早早就走了。 没成想,她出了晋王府没多久,马车就停了,赵玉然对侍女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侍女很快便去了,不多时回转,低声道:“殿下,前面有马车挡住了去路。” 赵玉然莫名道:“怎么会挡住路?这京师的大街还不够两辆马车并排行驶么?” 侍女为难道:“可那马车,是、是在路正中间的。” 赵玉然虽然身为公主,但是平日里行事并不高调跋扈,听了这话便道:“既是如此,我们便退开些,让他们过去也就是了。” 岂料她才说完,便听见那边传来马车轮辚辚之声,她掀帘一看,却是那辆马车也退了开去,赵玉然眉头微挑,只觉得那马车甚是眼熟,没等她想起来是谁家府上的,便见那马车帘子被掀开了。 一个少女探头出来,两人四目相对,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姒眉的眼睛一瞟,不期然落在了赵玉然的腰间,那里挂着一枝碧色的竹管,上面的花纹分外熟悉,直直地刺入了她的眼底。 几乎是在同时,两人同时低喝一声:“停车!” 两辆马车的退势顿时戛然而止,赵玉然坐在马车上,盯着姒眉看,对车夫下令道:“不退,直走。” 那厢姒眉也吩咐道:“不让了,走。” 两边的车夫顿时为难了,这路只有一条,两辆原本都是大马车,装饰豪华,为的就是让乘坐的人怎么舒坦怎么来,你要想在马车里跳个舞都绰绰有余,京师的长街很宽,这样大的马车,两辆并行也是可以的。 但是问题来了,若是两辆马车都想走路的正中间,那就势必要僵持在这里,车夫们都犯了难,这总不能真的驱使着两辆马车撞上去吧?车里可都是贵人,若是伤着哪里,他们几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于是事态就这么僵持住了,这条街道原本就繁华,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这两辆马车大喇喇地堵在路中间,很快便引起了周围百姓的注意。 车上的两人都不肯退,巨大的马车直把整条长街都给堵住了,导致后面的车马都无法顺利通行,只能等待着,没多久,整条街都堵塞了,而两辆马车仍旧在僵持。 傍晚时分,华灯已上,宫门眼看就要关了,侍女表情焦灼道:“公主,宫门要下了。” 赵玉然强撑着,执拗道:“不成,本宫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本宫的座驾先退?要退也是她退!” 那边也有人在劝姒眉:“姑娘,王爷说了,叫酉时三刻要回府,这、这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 姒眉冷冷道:“回去,叫他们让路。” 那下人顿时苦了脸,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叫公主殿下让路啊,可这位神医又是王府的座上宾,谁也不敢得罪,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恨不能一走了事。 又过了两刻钟,宫里散值的官员也都出来了,三三两两,抬轿的抬轿,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一路匆匆走过来,饥肠辘辘地赶着回家吃饭,没成想却被堵在了半道上,听说前面被两辆马车给堵住了,车马排了好长一队。 官员们听了心里直骂娘,不知又是哪个纨绔子弟在兴风作浪,恨不能直接冲上前去将他们一一揪开,好让出路来。 晋王赵羡与寿王赵瑢正好也在这等待的队伍之中,赵羡听闻前面是被马车堵住了,便道:“改道回府。” 车夫立即调转马头,赶着马车绕了路,而赵瑢听了这话,也道:“不要在这里逗留了,改道。” 但见那下人吞吞吐吐,似乎还有话没说,他便觉得有异,道:“怎么了?” 下人道:“堵在路中间的,好像有一辆马车,是咱们府上的。” 赵瑢听罢,顿觉头疼不已,忍不住以手按了按眉心,确信没有跳得太厉害,他又问:“另一辆是谁的?” “是宫里的,小人打听到,车里的人是乐阳公主,两人堵在路上,已有一个多时辰了。” 却说那厢姒眉看了看赵玉然腰间的竹管,道:“把那个给我,我就让你过。” 闻言,赵玉然昂起下巴,道:“大言不惭,凭什么给你?我赵玉然还从没有怕过别人。” 第120章 第 120 章 第120章 这僵局最后还是被打破了, 赵瑢亲自出面,赵玉然见自己的兄长来了, 不得不给几分薄面,而姒眉如今毕竟是住在寿王府, 也还是有分寸的,事情就这么看似顺利地解决了。 岂料第二日一早, 天才蒙蒙亮, 晋王府的大门就被敲开了, 姒幽还未睡醒,赵羡披衣起来,黑着一张脸去了花厅, 赵玉然正坐在那里, 托着下巴愣神。 一大早的扰人清梦, 赵羡没好气道:“你这一早的, 折腾什么?” 赵玉然慢悠悠地回过头来,她睁着一双困倦的眼睛,眼下青黑, 整个人精神万分颓靡,好似要一头栽倒似的,把赵羡略微惊了一下, 道:“你昨夜做什么去了?” 赵玉然幽幽道:“阿幽呢?我要找阿幽。” 赵羡道:“她还未起, 你这是怎么了?” 赵玉然欲哭无泪:“皇兄, 我一整夜都睡不着, 我想找阿幽。” 闻言, 赵羡立即警惕起来,严肃道:“你睡不着,找你皇嫂做什么?” 他刻意说了皇嫂二字,赵玉然自然听出来他话里话外的醋味儿,只是她困得太难受了,哭丧着脸道:“没什么,就找皇嫂说说话,别的什么也不做。” 赵羡看她那疲惫的模样,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道:“随我来。” 赵玉然立即屁颠颠地跟上去了,等到了房里,她便直奔床榻而去,赵羡拦都拦不住。 姒幽正半睡半醒间,忽然听见一声呼唤,将她惊醒过来,待一睁眼,正看见赵玉然坐在床头位置,苦兮兮地望着她,道:“阿幽,你帮帮我罢。” “那个可恶的女人,一定是给我下了什么药,我一晚上都没睡了,我好困。” 姒幽立时清醒了,她起身来,问道:“我交给你的竹管呢?” “在这里,”赵玉然连忙把竹管拿出来,道:“可这个东西什么动静都没有。” 果然如她所说,那竹管并无反应,姒幽眼眸微垂,立即便明白了什么意思,她披衣下床,道:“你等我片刻。” 说完,便起身绕出了屏风,就着桌上的茶壶倒了茶,随手在茶杯沿上轻轻敲了一记,有什么东西落入了水中,很快便融化,无影无踪了。 赵羡见了便心知肚明,问道:“是蛊?” 姒幽点点头,道:“不是什么厉害的恶蛊,这蛊只会让人时时刻刻保持清醒,难以入睡,所以虺蛊才没有反应。” 她将那茶端给赵玉然喝了,没多久,她便陷入了沉睡之中,直接趴在床榻上睡了过去。 自此以后,赵玉然是彻底与姒眉结下了梁子,所幸两人碰面的机会不多,大多数时候,还有旁人在场,她们便是有心想掐也掐不起来了。 这时候,朝堂之上发生了一件事情,安王赵振要从边关回来了。 年初的时候,烈国在边关屡次挑衅,虎视眈眈,情势紧张,所有人都以为要即刻起兵事了,安王更是才过了年便赶去了边关,为的就是怕情况有变。 岂料烈国竟是雷声大雨点小,试探了快一年了,也没什么大动静,眼看秋天已经来了,烈国竟提出要派遣使者访齐,以求结两国之好。 这莫名其妙的一出,让整个大齐所有的官员都惊掉了下巴,明明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怎么事到临头突然服了软? 倒是靖光帝分外镇静,大手一挥,来访可以,朕派兵马一路护送使者团进京,于是安王赵振就这么护送着烈国使者团回了京师。 等到快抵达京师时,已是九月底了,京师的天气也逐渐凉了起来。 一队兵马自官道上行走,远远望去,颇是壮观,将数辆马车被拥在了正中间,车轮吱呀吱呀地滚过路面,留下几道浅浅的辙痕。 马车本是为了让赶路之人舒坦些的,但是这样一来,车子四周都被兵士们包裹得密不透风,整齐的脚步声轰然如雷动,叫车里的人烦躁不已。 一只纤白的手猛然掀起车帘,不耐地叫道:“停车!停车!” 这一声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赶车人连忙停下马车,他这一停,后面的兵士与马车也都跟着停了下来,赶车人连忙小声问道:“公主,可是有事?” 他说的不是大齐的官话,而是烈国的语言,那女子探出头来,她眉目生得美艳无比,柳眉杏眼,粉腮含桃,一眼望过去能叫男人软了腿。 她叫道:“本宫不想在这破马车里面待了,牵马来!本宫要骑马!” 那赶车人有些为难:“这……” 正在这时,前方传来一个男子声音,沉声问道:“怎么了?” 兵士们纷纷让开些,马蹄声响起,一名将军骑着枣红色骏马过来了,他身上穿着盔甲,风尘仆仆,见了马车上的人,眉头皱起,没好气道:“有什么事情?” 这将军正是护送烈国使者团入京的赵振,一路行来,他真是烦死了这差事,早知道宁愿去边关喝风吃沙都比这个强。 使者团就是麻烦,还带了一个娇生惯养的烈国公主,别的本事没有,整天寻幺蛾子,至少拖累了五天的行程,否则他们早就该到京师了。 沿途下来,每天都要沐浴梳洗,还得要热水,赵振完全想不明白,这么大热的天气,要什么热水?你当是住客栈呢? 这狗屁的烈国公主指使了他的兵三两次之后,赵振就不乐意了,他的兵是上战场去打仗拼命的,可不是给你们这些烈国人做仆役的。 赵振当时就拿马鞭指着那烈国公主,指桑骂槐地呵斥了一通,骂得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差点气晕过去。 自此往后,使者团便收敛了许多,那烈国公主也不作妖了,行程加快了不少,赵振很是满意,看来这些人就是皮子贱,还是得骂。 如今眼看京师近在眼前,这安分了几天的烈国公主又要找事了,赵振心里愈发暴戾,一双沉沉的眼睛扫过她,握紧了马鞭。 久经沙场的将军,眼神如狼一般,目光锐利无比,烈国公主下意识避开他,忍着怒意,道:“我不想坐马车了,我要骑马。” 赵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没有!” 烈国公主十分生气,用生硬的大齐官话道:“我们使者团是来访齐的,不是战俘!” 赵振嗤笑一声,不以为意道:“来了我大齐,就得听我们的,要战马没有,你要是觉得车里闷,倒是可以下来与兵士们一同走路前进,若有什么不满,回头与你们烈国的皇帝诉苦去。” 烈国公主怒道:“你——” 赵振却不再搭理她,拨转马头,向众兵士喊道:“全速前进,在天黑之前,务必要抵达京师!” 兵士们应声如雷动:“是!” 烈国公主坐在车里,气得用力捶马车壁,恨恨骂道:“王奴,他们真是欺人太甚!等我入了大齐的京师,必要叫他们好看!” 马车里的另一侧,赫然坐着一个人,看那身形,应该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奇特的是,他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黑色斗篷,将整个人都裹了进去,连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听了烈国公主的话,他也是毫无反应,仿佛陷入了沉睡一般。 京师,晋王府。 姒幽早上起来时,见到庭前的银杏落了叶子,小扇子一样的树叶呈金黄色,漂在清澈的水面上,赤红的锦鲤倏然游过,试图去啃咬那片树叶,待发现不是食物之后,它便摆了摆长长的尾巴,失落地游开了。 清晨的空气中沁着凉意,这个时候赵羡已上早朝去了,不多时有下人来报,说乐阳公主来了。 赵玉然近来往晋王府里跑得很勤快,没事便约着姒幽出去玩,吃吃喝喝,小日子过得甚是舒心。 前几日赵玉然说琼芳雅居出了几道新的甜点,是就连宫里的御膳房都做不出来的样式,她想起姒幽也嗜甜,便约着她一道去尝尝。 姒幽倒是没拒绝,左右都是在自家的酒楼里吃,肥水不流外人田,遂命人备了车马,两人早早便到了琼芳雅居的酒楼前。 琼芳雅居作为京师第一大酒楼,雅间很是抢手,至少要提前三天预定,才可能有位置。 不过,晋王府要位置,那是随时都备着的,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姒幽带着赵玉然进了大堂,立即有伙计认出了她们,上前躬身道:“王妃娘娘,公主殿下这边请。” 酒楼大堂里依旧没有什么人,只有隐约的丝竹声与潺潺流水声音和在一处,静谧无比,而这时的争执声便显得分外突兀了。 更奇特的是,那说话的人口音很是生硬,仿佛不太会说官话一般,赵玉然忍不住转头去看,因她们正准备上楼,这边的位置稍高,能大致看清楚那边站着两个人,一个人身形高大,只是不知为何身上罩着厚厚的黑色斗篷,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被严严实实遮盖起来了。 说话的人是旁边的女子:“你们这么大的酒楼,怎么可能连个位置都没有?” 那边的伙计耐心道:“实不相瞒,这位客人,咱们楼里的位置,那是三天之前就订完了,所有的雅间如今都是挂了名的,您眼下来,肯定是没有位置,若是客人不急,不如先定一个,等三日之后再来?” 岂料那女子并不答应,反而蛮横道:“我看你们这里很是冷清的样子,哪有那么多客人?莫不是在哄骗我?” 赵玉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这一笑,便立即引起了那女子的注意,她回过头来,神色恼恨,目光如刀刺一般,用生硬的官话质问道:“你笑什么?” 第121章 第 121 章 第121章 那女子转过脸来, 模样却是长得极好,五官很美艳, 倒叫赵玉然惊诧了几分,只是对方神色透着几分盛气凌人的意味, 叫人无端端喜欢不起来,赵玉然也无意与对方争吵, 懒得搭理她, 转头对姒幽道:“阿幽, 我们走吧。” 姒幽盯着那女子注视了片刻,才收回目光,抬步往楼上走去, 那女子的视线却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一瞬也不瞬, 口中问道:“为什么她们有位置?” 伙计苦着脸解释道:“这两位客人是提前预定了位置的。” 那女子继续不依不饶道:“我不管, 我就要一个位置,若是不给,你们后果自负!” 这回赵玉然也忍不了了, 冷声道:“这人好大的口气,也不知是哪户勋贵家里养出来的女儿,好嚣张的嘴脸, 真是难看。” 便是她贵为公主, 也从未敢在人前说过这样的狂妄之言, 这女子显然是没有家教到了极点。 赵玉然心里不高兴起来, 站在楼梯上, 扭头对那伙计道:“将她给本宫赶出去!” 伙计听罢,连忙答应下来,姒幽的目光一直落在那身披斗篷之人身上,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个人有些不对劲。 伙计赔着笑对那两人道:“实在不好意思,咱们今日是真的没有位置了,不如——” 他话还没说完,便感觉到脖子一紧,有什么东西大力地箍住了他的脖颈,然后缓缓地、毫不留情地往上提起,伙计一时间喘不上气来,满面涨得通红,眼中惊骇万分,动手的正是那个身披着厚厚斗篷的男子。 伙计大张着嘴,喉咙中发出嗬嗬之声,他拼命地呼吸,本能地抓挠着掐住自己的那只大手,试图将自己的脖子抢救下来,岂料他越是挣扎,那只手便收得越紧,纹丝不动,如铜浇铁铸一般。 他只能艰难而绝望地吐出几个破碎的字:“……救、救命!” 赵玉然也被这一幕给惊住了,张口结舌,片刻之后,眼看那伙计脸都紫涨了,连忙对引路的酒楼伙计斥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救人!” 那酒楼伙计连忙几步奔下楼梯,正欲抢上前去,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姒幽忽然道:“雅间让给你,放了他。” 那人的动作便顿住了,但从伙计挣扎的程度来看,对方没有再加重力道,不过他也没有松手,就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他身旁的女子嗤笑起来,轻轻鼓了鼓掌,悠然得意道:“早说这句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就是吃个饭而已,你们大齐的事情真多。” 那个斗篷人的手一松开,伙计便扑通摔倒在地,拼命地咳嗽起来,姒幽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字眼:你们,大齐。 赵玉然显然也发现了,警惕道:“你们不是大齐人?” 女子轻笑一声,不屑搭理她,对那咳嗽的伙计道:“带路。” 那伙计再不敢得罪她,连滚带爬地起身,引着她往二楼去,眼看着被她占了自己的雅间,赵玉然气得浑身发抖,道:“太嚣张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姒幽的目光一直凝在了那个斗篷人的身上,虽然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但是他走路的姿势,却分外僵硬,脚步声很重,尤其是在上楼的时候。 咚,咚,咚。 整个楼梯都在震动,他经过姒幽的身旁时,姒幽忍不住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气味,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但是姒幽在闻见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不喜。 这个人好生古怪。 姒幽面上浮现出些许若有所思之色来,赵玉然不觉,问道:“阿幽,现在雅间也没了,我们去哪里?” 姒幽回过神来,道:“怎么可能没了?” 赵玉然疑惑:“我们的雅间,不是叫那个女人占去了么?” “还有的,”姒幽看向另一个伙计,道:“再要一个雅间,就在方才那两个人的隔壁,带路。” 伙计立即道:“是,王妃娘娘。” 果然如姒幽所说,琼芳雅居效率很快,立刻就腾出了一间雅间,应她的要求,正好就在那两个人的隔壁。 赵玉然点了不少点心果子,又道:“你们这儿的招牌,甜的一样都来两份。” 伙计恭敬应了,姒幽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站起身来,走到墙壁前,那里有一扇圆形的雕花窗,窗上镶嵌着一块琉璃,赵玉然点完了菜,抬头一看,疑惑道:“咦,从前来时没注意到,这里怎么会有窗?” 姒幽答道:“只有特别的雅间才会有。” “哦,”赵玉然点点头,又问:“做什么用的?” 窗扇上雕着大朵的牡丹图,栩栩如生,姒幽伸手在那牡丹上按了一下,奇特的一幕便发生了,那块琉璃镜子竟然缓缓挪开了,露出窗后的景象来。 窗后是一架素纱檀木雕花瑞兽屏风,上面绣着精致的图案,从她这个位置看过去,能够清楚地看见屏风后的景象,赫然是一个大桌子,而那个女子正坐在桌旁,桌上的菜色都能看的一清二楚,满满当当一大桌子,几乎整个桌子都被摆满了! 赵玉然嘶地轻轻抽了一口气,悄声对姒幽道:“她怎么这么能吃?” 这怕是要五个八尺壮汉才能吃完这么大一桌子的菜饭吧? 姒幽摇了摇头,她的目光仍旧凝在那个身穿斗篷的男人身上,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宛如雕塑一般,斗篷将他整个人遮盖得严严实实的。 反观他身旁的那个女子,已经举起筷箸开始吃了,他仍旧是没有动,像是一个木头人。 便是赵玉然也看出来了,嘀咕道:“这个人,好生奇怪。” 姒幽点点头,正在这时,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酒楼伙计送菜来了,她便关了那琉璃窗,两人回到桌边,赵玉然开了门,果然见伙计送了做好的点心来。 酥酪香甜软滑,点心松软细腻,果然不是一般的厨子能做出来的,赵玉然一边喝茶解腻,一边道:“等我回了宫,便吩咐御膳房照着这个来做,回头也给你送一些去。” 姒幽吃了几口,便停下来,表情仍旧有几分若有所思,赵玉然见状,问道:“阿幽,你怎么了?” 姒幽道:“我在想事情。” 赵玉然好奇:“想什么?” 姒幽喝着茶,轻声道:“想刚刚那个人。” 赵玉然不解道:“那个人怎么了?” 姒幽眉心轻蹙,自言自语道:“他没有呼吸声。” 赵玉然明眸微瞠,咋舌道:“阿幽你能听见人的呼吸?” 姒幽道:“在安静的时候便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方式都不一样,声音自然也不一样,可我从见他的第一眼起,就听不见他的呼吸声音。” 赵玉然想了想,道:“或许他像是话本里写的那些高手?会收敛气息?” 姒幽摇头:“那他走起路来,却又为何如此沉重?” “说来也是,”赵玉然满面疑惑:“他走路的时候,整个楼梯都在震动。” 两人正讨论着,却听隔壁又传来了隐约的人声,一听就是之前那个女子的声音,赵玉然忍不住皱起眉:“她又怎么了?” 姒幽道:“去看看。” 两人遂起身出去,才打开门,便听见那女子道:“你们这里是开黑店的么?就一桌子菜,竟然敢要价八百两银子?!” 伙计好声好气地解释道:“这位客人,您在点菜的时候,咱就把价格给您瞧了,食单上都详细写了的,咱们琼芳雅居向来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绝没有胡乱要价。” 那女子叫道:“我不识得你们这里的字,哪里知道要多少银子?” 这话却是故意的了,既会说大齐官话,又怎么会不认字?不认字怎么点的菜? 眼看这女子要故意赖账,伙计心里也不禁来了火气,琼芳雅居作为京师最大的酒楼,出入来往都是达官显贵,哪一个进来吃饭是掏不起银子的?说出去都要笑掉人的大牙。 他还真是头一回碰到这种胡搅蛮缠的客人,遂忍着气道:“客人莫要说笑,您既是点了菜,那就要付钱的。” 女子却轻笑一声,讥嘲道:“倒不是不给钱,只是你们这狮子大开口,也未免太敢要价了些,我看你们大齐的皇帝,一顿也吃不了八百两银子。” 她才说完,岂料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冷淡的声音,道:“别说八百两银子,就是八千两也吃得起的。” 冷不丁有人接话,那女子立即回过头来看,认出了姒幽,嗤笑起来,赵玉然瞪她,生气道:“没钱还来酒楼吃什么饭?敢吃白食,就送你去官府里走一遭!” 女子神色不屑,傲然道:“我倒要看看谁敢抓我。” 她说完,便拿出一个锦囊来,朝那伙计怀里一扔,道:“银子给你,免得说我来你们大齐吃饭不给钱。” 锦囊不大,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那用料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但是即便如此,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锦囊里没装多少银子。 伙计拿起来一倒,果不其然,只有三锭银子,撑死了也就一百两有余,眼看那女子转身要走,他赶紧跟了几步,口中慌忙叫道:“客人!这银子不够啊!” 女子眉头一皱,不耐道:“烦人,王奴。” 她身后跟着的那个默不作声的斗篷人忽然便动了,一胳膊横扫过去,竟直接将那伙计打倒在地,伙计骤然遇袭,光顾着哼唧去了,压根没能爬起来,那斗篷人弯腰伸手,一只手便轻轻松松将那伙计提起来,往楼下扔去,紧接着便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第122章 第 122 章 第122章 这一幕惊得赵玉然低呼一声, 连忙奔过去看,所幸下方有一个水池,那伙计泡在水池里面, 他被摔得七荤八素,半天爬不起来,瑟瑟发抖,后怕不已。 这若是砸在水池边上的石雕上, 只怕他的脑瓜子都要开花了。 而他们这里的动静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旁边的雅间门纷纷被打开,里面有人出来看热闹, 毕竟琼芳雅居开了这么多年,还鲜少有人敢闹事的。 赵玉然怒视那女子,道:“你吃饭不给钱也就罢了, 竟还敢纵仆伤人?当我大齐无人么?” 她一开口,那些看热闹的人便认出了她与姒幽,立即朝这边围了过来。 那女子丝毫不惧,美目一转,落在赵玉然身上, 而后轻笑起来,叫道:“王奴。” 那名叫王奴的斗篷人立即有了反应, 转身朝赵玉然走去, 他脚步沉重无比, 踩在地上发出巨大的沉闷的声响, 让人心惊肉跳。 然而就在他路过姒幽的时候, 忽然停了下来,赵玉然惊慌地脱口喊道:“阿幽!小心!” 她以为那个斗篷人要袭击姒幽。 姒幽朝她投去安抚的目光,道:“没事。” 那女子也开始打量起姒幽来,她的眼中闪过些微的惊诧,忽而笑了:“想不到,竟然在大齐也有养蛊人。” 她官话说得生硬无比,口音很重,旁人俱是听得一头雾水,养故人?还是养雇人?那是什么东西? 岂料下一刻,那女子面上娇柔的笑骤然一收,语气阴毒地道:“王奴,杀了她!” 此言一出,众人俱惊,赵玉然心里登时一紧,生怕姒幽受袭,连忙跑过来下意识将她挡住,厉声道:“你敢?!好大的胆子!” 她骂完,高声叫道:“快来人!有刺客!” 楼下立即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几名侍卫冲了进来,赵玉然出门虽然不爱有人跟着,但是侍卫却还是带了的,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王奴!” 女子冷厉地呼喝一声,那个王奴距离姒幽不过三尺远,一伸手臂就能抓住她,以他的能耐,杀一个弱女子简直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岂料事情并非如此,任凭那女子如何指使命令,那个名叫王奴的斗篷人愣是站在原地,半点都不动弹了,仿佛一个听不见的聋哑人一般。 侍卫冲上楼的脚步声已经很近了,女子终于变了面色,她倏然瞪向姒幽,声音森森道:“你做了什么?” 姒幽毫不退避地望着她,道:“没做什么,只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罢了。” 此时侍卫终于到了,赵玉然立即命令道:“快!快将她抓起来!送到官府去!” “谁敢?!”那女子神色嚣张道:“我是烈国公主,随着烈国使者团来访大齐,你们谁敢动我?!” 这下子所有人都懵了一下,便是赵玉然也想不到对方竟会是这样的身份,震惊之余,不由讥嘲道:“堂堂烈国公主,竟然敢来我大齐的京师吃白食,你们烈国难道不嫌丢人吗?” 围观众人皆是窃窃私语起来,那烈国公主却冷嗤一声,丝毫不惧,道:“你休要信口雌黄,我不是给了钱的?” 赵玉然反驳道:“你吃了八百两银子的菜,却只给一百两银子的钱,你们烈国这么穷吗?” 烈国公主面色一变,她原本美艳的容貌上渐渐浮现寒霜,她正欲说什么,正在这时,姒幽忽然开口道:“将她抓起来,然后遣人去找烈国使者,让他们拿银子来赎人。” 听了这话,侍卫们立即动了,气势汹汹,那烈国公主终于有些着慌,叫道:“王奴!拦住他们!” 然而那斗篷人却纹丝不动,充耳不闻,姒幽这才慢慢地道:“别叫他了,他身上的蛊已经死了。” 烈国公主一惊,骇然道:“怎么可能?” 赵玉然一挥手道:“动手!” 侍卫们一拥而上,如鹰隼一般,将那烈国公主给抓住了,她尖叫起来,再没了之前那番嚣张跋扈的神态。 正在这时,楼下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一行人陡然闯了进来,黑压压一大群,瞬间占满了整个大堂,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那些竟都是身着盔甲的兵士,空气顿时安静下来。 一个脚步声从门口传来,穿过那些兵士,露出了来人的身形,烈国公主见了,立即喊叫道:“赵将军!” 赵振闻声抬头,挑眉看来:“哟,可算是找到公主殿下了。” 赵玉然也叫道:“三皇兄!” 赵振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在这里?” 赵玉然道:“我与阿幽来这里吃饭。” 闻言,赵振的目光便不自觉瞟向了姒幽,他顿了顿,轻咳一声,赵玉然又道:“三皇兄,你来做什么?” 赵振漫不经心道:“我来找人。” 一旁的烈国公主立即道:“赵将军,你快叫他们放了我!” 赵振这才注意到,那烈国公主竟是被几名侍卫抓住了的,他没看懂这一出,疑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赵玉然连忙将事情缘由仔细说来,又道:“阿幽说了,要将她先抓起来,派人去通知烈国使者团,叫他们送银子过来才放人。” 那烈国公主自小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向来跋扈惯了,岂料如今还有因为吃白食而被人抓起来的时候,又是气又是恼,骂道:“你们敢!” 赵振顿时乐了,道:“吃饭付钱,天经地义,有什么不敢的,来人,去报烈国使者团,叫他们拿银子来赎人。” 立即有兵士去了,赵振抱着双臂,昂着下巴对那烈国公主道:“本王之前说什么来着?叫你们安安分分待在驿馆里,等候召见,没有命令不许乱跑。” 烈国公主眼中闪过屈辱之意,她咬牙切齿道:“我们是来访,不是战俘!为何要受你们监视?!” 赵振大大咧咧道:“谁管你们?来了大齐,那就要守大齐的规矩。” 他说完,神色一肃,声音带了几分冷意:“这里不是你们烈国能撒野的地方,劝你最好不要试探本王的底线!” 烈国公主呼吸顿时一滞,她咬着牙,撇开了头去,好戏看完了,围观众人都各自回了雅间,琼芳雅居的管事出来,给安王赵振端了椅子,沏了好茶,等候着烈国使者团拿钱来赎人。 姒幽的注意力则大部分都是放在了那个“王奴”身上,她好奇地走近对方,仔细观察,那烈国公主显然是发现了她的意图,厉声喝道:“住手!你做什么?” 楼下坐着的赵振立即抬起头来,看了姒幽一眼,没好气地呵斥那烈国公主:“一惊一乍的,嚷嚷什么?等你们付银子的人来了再叫。” 烈国公主气得眼睛都红了,死死盯着姒幽,道:“不许碰我的东西!” 姒幽向来不喜欢强人所难,听了她的话便收回了手,赵玉然撇了撇嘴,道:“这不是个人么?怎么是你的东西?” 烈国公主瞪她:“关你什么事?” 楼下的赵振二话不说,蹬蹬跑了上来,道:“不许碰?还没有本王不敢碰的东西。” 他说完,动手掀开了那个“王奴”身上披着的斗篷,一股子奇特的气味顿时迎面扑来,赵振眼睛微瞠,呼吸一滞,赵玉然抬起头,还没来得及看,便感觉到一只手覆在了自己的眼前,叫她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却原来是姒幽的手,赵玉然好奇道:“阿幽,怎么了?” 赵振下意识侧过身子,将身后人的视线挡住了,此时他眼中的震惊散去,表情颇是一言难尽,看向那烈国公主,满目都是厌恶之意。 与此同时,另一个疑惑悄然升起:“这个人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 “是死了。” 姒幽淡淡接道:“只不过被特殊的手法,炼成了蛊尸,如行尸走肉一般。” 赵玉然一头雾水,她还什么都没看到:“什么死了活的?阿幽,我想看!” 赵振没好气地骂她:“看什么看?你整日不在宫里好好呆着,瞎跑什么?回头我告诉父皇去。” 赵玉然没头没脑地挨了一通骂,委屈不已,反唇相讥道:“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怎么好意思说我?” 两人吵了起来,姒幽却看向那烈国公主,她正微垂着头,比起方才激烈的反应,如今她倒是平静了许多,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似乎对姒幽的视线若有所觉,她抬起头来,与姒幽对视了一眼,目光森然阴毒,叫人不寒而栗。 姒幽眉心微微蹙起,正在这时,楼下再次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烈国使者团果然派人来了,给他们惹事的公主殿下收拾烂摊子。 八百两银子是少不了,使者团花了钱,这才把烈国公主给赎回去,最奇怪的竟是那个斗篷人,他是被人抬着走了。 临出门时,烈国公主忽然回过头来,看了姒幽一眼,目光如刀,冷冷地道:“我不会放过你的。” 姒幽平静地回视她,眼神没有一丝波动,仿佛没有听见那句话一般。 倒是旁边的赵玉然有些紧张,她拉着姒幽,语气担忧道:“阿幽,她不会做什么事吧?” 姒幽安抚地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臂,淡淡道:“没事,不必紧张。” 赵振轻咳一声,对姒幽与赵玉然道:“我先走了。”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你们这段日子也小心一些,烈国来了人,京师未必平静。” 姒幽与赵玉然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赵振这才带着一众人马离开了琼芳雅居。 第123章 第 123 章 第123章 姒幽回到晋王府的时候, 赵羡已经回府了,正在书斋与管事议事,他思索片刻, 吩咐道:“那些暂且不必管,先将要眼下要紧的事情做好。” 管事躬身道:“是,小人知道了。” 姒幽进了书斋,赵羡眼睛微微一亮, 挥退那管事,站起身来:“阿幽,你今日去哪里了?” 姒幽如实答了, 又说起琼芳雅居里碰到的那个烈国公主来,赵羡眉头略微挑起,笑道:“他们倒是毫不收敛, 在我大齐也敢如此高调行事,确实需要给他们一些教训。” 姒幽却问:“烈国为何突然遣人来访?” 赵羡答道:“烈国与我大齐本就不和,年初那会情势紧张,烈国屡屡试探,眼看着是要起战事的, 结果前不久,烈国皇帝得了急病殡天了, 继位的烈国新帝似乎名不正言不顺, 烈国朝臣争议很大, 他大概是不愿腹背受敌, 便试图与我大齐修好。” 姒幽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只是她仍旧觉得有哪里不对,细细一想,却又说不出来了,道:“那个烈国公主,也是会用蛊的,你要小心。” 赵羡心里登时一紧,道:“她也会用蛊?阿幽,你今日没有事吧?” 姒幽摇摇头,道:“她的蛊伤不到我。” 赵羡眉头轻皱,道:“阿幽,不如你将我身上的心蛊取出来吧。” 姒幽听了,一双明眸看向他,道:“果真要取?” 赵羡颔首,道:“你才与那烈国公主结下了梁子,寿王府中还有一个姒眉,我不放心。” 姒幽听罢,便走到他近前,一手抬起,轻轻按住他的心口位置,道:“心蛊如今在这里,除此之外,还有被压制的尸蛊之毒。” 赵羡微微一怔,姒幽直视着他的眼睛,继续道:“当初老祭司给你下的尸蛊之毒十分厉害,无法去除,若取出心蛊,你便顷刻间就要毒发身亡了,我死了夫君,到那时候,便只好离开这里了。” 听到离开二字,赵羡下意识伸手按住她的手背,嘴唇动了动,姒幽认真地看着他,告诫道:“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不爱听。” 她淡淡道:“姒眉伤不得我,那烈国公主,更是如此。” 说这话时,姒幽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是清冷而漠然的,却无端给人一种安心之感,赵羡定定地望着她,紧接着便长臂一揽,将她拥入怀中。 他轻轻地亲吻着女子如乌云堆就的发顶,笑道:“是我多想了,阿幽向来最厉害。” …… 寿王府。 金色的夕阳自窗外照进来,将隐约的花木影子投映在上好的白鹿纸上,空气中墨香氤氲,紫毫蘸了浓浓的墨,在纸上留下蜿蜒优美的线条。 姒眉正坐在圈椅的扶手上,看着赵瑢笔下的墨画,指挥道:“这里再画一只蝴蝶。” 赵瑢提笔的手一顿,画上是一大片竹林,郁郁葱葱,这若是画一只蝴蝶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是他并未反对,竹子也能开花的,有一只蝴蝶也没什么打紧,遂拿起笔果然画了一只小蝴蝶。 姒眉想了想,继续指挥,道:“这里还要一座院子。” 赵瑢嘴角一抽,耐着性子问:“要什么样的院子?” 姒眉道:“竹子建的院子。” 也还算应景,赵瑢答应下来,在边角位置涂了几笔,画了飞翘的房檐,勉强算是一个院子了,岂料姒眉左看右看,还是不满意,又指着那院子下面,道:“这里,要一架纺车。” 赵瑢长到如今,压根就没见过纺车是什么样的,遂搁下笔,索性道:“不如你自己来吧。” 姒眉瞪着眼,道:“我若是会画,叫你画什么?” 她说完,便将那笔拿起来,拉起他的手塞过去,道:“你画。” 赵瑢拗不过她,心里叹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问道:“纺车是什么样的?” 姒眉说不出来,琢磨了一会,才答道:“长得像个车轮子,你试试便知道了。” 虽然说是试试,但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赵瑢哪里不知道她的脾气,一个试不好,哪里画得丑了,她便要折腾,要重画。 赵瑢索性唤了下人来,吩咐他们去找一辆纺车来,正在这时,一名下人来报:“安王殿下来了,就在花厅。” 赵瑢听罢,便放下笔,站起身来,姒眉道:“安王又是谁?” 赵瑢答道:“也是我的弟弟。” 姒眉听了,表情古怪道:“你们爹娘可真是能生养,这么多兄弟。” 赵瑢到花厅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鸟儿啾啾鸣声,清脆急促,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惨烈,没等他反应过来,便感觉身后的少女动了,一个箭步冲进了花厅。 “你做什么?!” 赵瑢忍不住按了按眉心,跟着进了门,却见赵振手里正抓着一只小小的画眉鸟,眼睛盯着姒眉上下打量,嗤笑道:“哪里来的黄毛丫头,竟敢对着本王大呼小叫?” 他说着,对赵瑢道:“皇兄,你这里的丫鬟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要我说,就该打上几板子。” 赵瑢无奈,道:“她……不是王府里的丫鬟。” 闻言,赵振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登时转为惊奇,打量着姒眉,啧啧道:“就这姿色……干巴巴得跟木条似的,皇兄你也下得去嘴?” 赵瑢还没来得及开口,反倒是姒眉冷笑一声:“我瞧你也没什么姿色,你这模样,放在我们那里,恐怕是要孤苦到老了。” 赵振还是头一次碰到嘴这么毒辣的女子,怔了一下,姒眉吹了个唿哨,赵振只觉得手指头莫名其妙地一麻,紧接着便失去了力道松开了,那只小小的画眉鸟立即挣脱了桎梏,扇动双翅往外飞去,最后落在了姒眉的手心,亲昵地与她的手指挨蹭。 不知为何,赵振总觉得这一幕熟悉无比。 像是在哪里发生过一般…… 在哪里呢? 待听见姒眉再次开口时,那绵软而奇特的口音,让赵振看到了一点熟悉的影子,骤然间如醍醐灌顶,福至心灵,他惊讶地问赵瑢道:“她与姒幽是什么关系?” 姒眉听了,立即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如冬日里的寒冰一般,叫人不禁一凛,她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了。 她这副模样,愈发让赵振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在他穷追不舍地询问之下,赵瑢叹了一口气,答道:“她与晋王妃是旧识。” “果然如此,”赵振恍然大悟,又道:“这两人的脾性真是天差地别。” 赵瑢想了想,失笑道:“阿眉生性单纯,性格跳脱活泼,与晋王妃自然是不像的。” “单纯?活泼?”赵振忍不住挑眉:“没看出来,我只觉得她嘴巴利索得很,倒与赵玉然那丫头有三分相似,不甚讨喜。” 他说着,又疑惑问道:“既是姒幽……晋王妃的故识,为何又会在你的府里?还有,我听说你的腿突然好了,又是怎么回事?” 赵瑢道:“此事说来话长。” 这时,下人奉了茶果上来,两人便坐下,赵瑢将姒眉治好他的双腿的事情一一说了,赵振道:“这么看来,这黄毛丫头倒成了你的恩人了?” 赵瑢温和笑笑:“正是如此。” 赵振又问:“我在边关便听到消息说,废太子突然傻了,又是怎么回事?” 赵瑢顿了顿,道:“此事我也知道得不多,自那案子审问之后,他便痴傻了,到如今也没查出个结果来。” 赵振却欣然抚掌,幸灾乐祸道:“该!没脑子就罢了,心肠还这么毒,这叫天道好轮回,报应不爽啊。” 赵瑢却立即阻止道:“不可妄言。” 赵振不以为然道:“有什么要紧?他都害得你如此模样了,你还帮着他说话?你是傻么?” 赵瑢被他骂傻也不生气,只是道:“你也知道了,他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也算是报应,但幕后凶手还未查出来,你我还是慎言为好。” 赵振嗤笑:“我倒觉得你太小心了,此事无论是谁做下的,都与你无关,再说了,刑部不是老四管着的么?查不出真凶,交不出差,父皇要怪也是怪他。” 他说着,忽而想起一事来,道:“如今太子已废,你的腿又大好了,想来立太子已不远了罢?” 赵瑢无奈一笑,道:“此事父皇心中自有成算,你不要乱说,当心祸从口出。” 赵振漫不经心道:“我怕什么?等这回烈国使者团接见完了,我还得一路送着他们去边关,这么一来,今年恐怕就不会回来了,再说了,朝堂上这些事,我也懒得掺和,不懂他们那一套弯弯绕,左右是算不到我的头上来的。” 话到这里,他的声音骤然一顿,终于抓住了一个重点,疑惑看向赵瑢,道:“等等,父皇自有成算是个什么意思?太子先立嫡,后才立长,如今废太子是个傻的,能做得太子的也就是你了,难不成还有人跟你争?” 赵瑢摆手道:“没有,不要妄议此事。” 赵振向来是个桀骜不羁,骨头逆着长的,你越不让他说,他便越是要挖掘,自顾自道:“咱们也就兄弟四个,我是没什么想法的,难道是老四要跟你争?” 他说着嘿了一声,笑道:“老四果然出息了,竟敢肖想那把椅子,真是有意思,你说,废太子突然傻了,是不是他做下的事?这样一来,你们俩一个傻了,一个瘫了,能继承皇位的也就我和他,我向来喜欢待在边关,不爱理会朝事,他便近水楼台了。” 赵振越说越像那么一回事,赵瑢只能无奈叹气,肃容告诫道:“没风没影的事情,你不要乱传,免得传出事情来。” 赵振不以为然道:“放心,我也就与你说说,自有分寸。” 第124章 第 124 章 第124章 岂料赵瑢一语成箴,赵振才在这里说完, 外头便开始传起风声来, 说废太子赵叡会痴傻, 是因为赵羡审讯的时候用了刑的缘故,传得有鼻子有眼,赵振也很快便听见了这风言风语, 目瞪口呆。 紧接着, 这事儿没一天功夫就传到了靖光帝耳中了。 他派人叫了赵羡去, 赵羡才入御书房,二话不说先跪下了,道:“臣办事不力, 如今引人诟病,是臣失职, 但当时有大理寺少卿并都察院左右御史一同审讯, 臣绝没有严刑逼供废太子,如今既有污蔑之言, 臣请辞刑部尚书一职,另恳请皇上下旨,令大理寺同都察院一起核查此事,以证臣之清白。” 靖光帝听罢, 一拍御案, 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朕这还没表态呢, 你就先卸担子了?你辞了刑部尚书之职, 他们便会信你了?” 赵羡垂头不语, 靖光帝又骂了他几句,道:“你就不会喊几句冤枉么?赵叡都会喊冤呢。” 赵羡心道,赵叡会喊冤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被人给算计了? 靖光帝缓过气来,又没好气吩咐道:“来人,去,将大理寺及都察院左右御史都给朕叫来。” 刘春满即刻便派人去了,靖光帝让大理寺与都察院一起查,没查出那些风声是从哪里放出来的,最后只能下旨,为赵羡正名,废太子被害一事与他无关。 靖光帝才下了旨意,那边赵振就找上了寿王府的门,一脸暴躁地问赵瑢:“你这府里头是不是有鬼?” 赵瑢自然是知道了那些流言的事情了,无奈道:“当初你我谈话的时候,并无他人在场,想是别人胡乱揣测的,巧合罢了。” 赵振平常莽了些,这时候却并不傻了,狐疑看他:“果真?” 赵瑢面上的笑便淡了,他正色道:“你是在怀疑我吗?” 赵振虽然向来与他关系不错,但这回却起了疙瘩,他道:“没有的事,不过,有人想设计我,我赵振自然是不会甘愿为人利用的。” “此事,我总是会去查的。” 赵振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他走之后,赵瑢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过了许久才站起身来,走到桌案边,桌上铺着干净的宣纸,旁边还摆着磨好的墨,他提起笔来,神色冷然如冰,盯着空白宣纸的目光莫测万分,不知在想些什么。 寂静的空气中骤然传来叮铃铃的银铃声音,少女自屏风后面缓步出来,一只画眉鸟蹲在她的肩膀上,姒眉道:“怎么?看你那表情,这话不是你传出去的?” 赵瑢冷声道:“怎么可能是我传出去的?赵振那个性子,稍有不如意,翻脸就不认人,他是连试探都看不出来的,我将他的话传出去,不是在逼着他来质问我么?” 姒眉想了想,道:“这就有意思了,难道是赵羡他自己搅的事情?” 赵瑢没有说话,只是提着笔,仿佛陷入了沉思,笔尖“哒”的一些,一滴硕大的墨汁滴落下来,打在了空白的宣纸上。 赵瑢放下笔,转身便走了。 含芳宫。 “你说,那些话是你说出来的?” 淑妃紧紧盯着赵振,柳眉皱起来,道:“你也不小了,为何仍旧如此莽撞?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就一点都不知道么?” 赵振自知理亏,任由淑妃训斥,淑妃恨铁不成钢,说得激动了,便伸手按住了心口位置,脸色浮现出苍白之色来。 赵振拿起一旁的茶盏递过去,道:“母妃,儿臣只是随口说了几句,谁曾想竟被人学了去。” “下次不会如此了,你放心便是。” 淑妃瞪他:“还有下次?你知不知道,如今废太子才出了事,你父皇根本还不想提立太子的事情,朝臣们也无人敢上奏,就你是个傻子,还上赶着去跟寿王掺和,生怕别人不知道么?你这回就不该回京师!” 赵振在他的母妃面前,表现地难得的温顺,任由她说,也不反驳,最后等淑妃训斥完了,才道:“儿臣明白了,您别生气。” 淑妃总算是接了茶盏,喝了一口平息情绪,忽而又问道:“你是说,你只在寿王府里说过这些话?” 赵振以为她还要详细翻这些旧账,不觉头大如斗,连忙敷衍道:“也就说了几句罢了,说不定是凑巧罢了。” 岂料淑妃闻言,冷笑一声:“世上哪有那么多凑巧的事情?偏就叫你赶上了一遭?” 赵振迟疑:“母妃的意思是……” 淑妃放下茶盏,道:“母妃问你,如今谁最有可能成为太子?” 赵振下意识答道:“自然是二皇兄了,他是正经的嫡子,于情于理都该立他为太子才对。” 淑妃又问:“但是如今皇上却迟迟不肯开口立储,谁最着急?” 谁最着急? 当然是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那个人最着急了,迟,则意味着有变故。 赵振迟疑片刻,淑妃便知道他回过味来了,又道:“因着皇上明令不许再提立储之事,朝臣不敢上奏,这时候,有关于晋王不好的风声传了出来,于谁最有利?” 这还用得着说? 赵振皱起眉头,道:“可二皇兄也不是那么傻的人,我前脚才跟他说过,他后脚就把我给卖了?就不怕我去找他对质么?” “你啊你,”淑妃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找他对质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去向皇上澄清不成?你是不是曾经妄言过这些话?” “我——”赵振登时哑然。 淑妃看他那张口结舌的模样,登时叹了一口气,按着眉心,愁绪万千,儿子不成器,日后可如何是好? 赵瑢野心勃勃,也不知他究竟筹划了多久了,那腿……当真是这一次被医好的么? 淑妃光是想想,便觉得毛骨悚然,眼前如有重重迷障,叫她无法看清。 赵瑢心机之深沉,她早有领教,赵振自幼与他一同长大,两人之间的情谊也是非比寻常,这次的流言若不是赵瑢透露出去的倒还好,但若真的是他呢? 想到这里,淑妃登时一个激灵,她猛地站起身来,捏紧手中的丝帕,赵振不解地看着她:“母妃,您怎么了?” 淑妃没答话,她徘徊了几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坚定起来,转头看向赵振,表情倏然温和,道:“振儿,等这次烈国使者被皇上接见过后,你便立即回边关去吧。” 听闻此言,赵振神色疑惑,纳罕道:“母妃,您不是一向反对我去边关么?说是太危险了。” 淑妃面上带出几分笑意,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道:“母妃既拦不住你,又有什么法子?母妃如今也看明白了,有些事情,我儿喜欢便好。” 赵振果然高兴起来,只是素来迟钝如他,完全看不出淑妃眼底深深的忧虑,她抬起头,望向窗外,一只鹰隼不知从何处飞来,在皇宫上空盘旋不去,心头如同悬着一把利刃,不知何时会落下来。 若有朝一日,真的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她便是拼了性命,也要为她的儿子谋取一线生机。 转眼便到了靖光帝接见烈国使者的日子,接见的地方就在文德殿,烈国派来的使者是一个身形矮小的中年男人,留着八字胡须,一双三角眼,不知为何,叫人看了总觉得此人贼眉鼠眼,大齐的官员们同时在心底大为摇头。 那使者先是说了一堆表面客套话,说是烈国有意与大齐修好,结为友国,日后甚至可以开启关口商贸,互通往来。 靖光帝听了这些话,态度无可无不可,只是问道:“既然如此,那朕想看看贵国的诚意。” 烈国使者立即道:“这是自然,吾皇愿效仿前朝,派琅山公主前来和亲,与齐国结秦晋之好。” 这话一出,众官员顿时愕然了,赵羡与赵瑢倒还好,两人都没见过那琅山公主,再说了,以和亲来结交两国关系,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倒是赵振见识过烈国的琅山公主,他抬头看了看龙椅上的靖光帝,又默默地回想那琅山公主的种种奇葩行迹,不由摸了摸鼻子。 不知他父皇知不知道,那位琅山公主,昨日还大闹酒楼,企图吃白食,最后被烈国使者团花银子才赎了回去? 当时琼芳雅居里的酒客,可大多都是勋贵世家,达官显贵之人啊。 靖光帝自然是不知道这事情的,不过,早在听说烈国使者团里跟来了一位公主的时候,他便猜到了会有今日这一出,烈国使者的提议他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惹得那使者频频抬头,观察他的表情,想要看出点儿什么端倪来。 岂料靖光帝什么反应也没有,叫他纳闷不已,这大齐的皇帝当真是深不可测。 若叫他知道靖光帝此时在想什么,估计会呕出血来,靖光帝听了他那话,便心道,和亲?和什么亲?你们打得过我们大齐吗?哪里来的胆子说要跟我们和亲? 还不如直接送银子来得爽快。 烈国这位新帝当真是抠门到家了,啧。 第125章 第 125 章 第125章 接见了烈国使者之后,便是宫宴了。 按理来说, 整个皇室都要出席, 包括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 姒幽来时,竟发现了姒眉也在,她就坐在她的左侧, 与寿王赵瑢一处, 两人正低声说着什么, 见了姒幽,姒眉的声音突然停下,看了她一眼, 然后撇开了视线,宛如不识。 姒幽不甚在意, 正在这时, 有一名宫人躬身过来,将一个雕花朱漆的小食盒奉上, 小声道:“公主殿下吩咐奴婢送来的。” 姒幽看着那个小食盒,微微颔首:“多谢你。” 那宫人没想到她如此客气,登时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道:“王、王妃折煞奴婢了。” 旁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冷哼, 姒幽仿佛没听到似的, 伸手将那食盒打开了, 里面放着三块雪白的糕点, 被做成了精致的小兔子模样, 长长的小耳朵,额头上还点缀着玫瑰的红色,看上去玉雪可爱,叫人完全想不到这竟是糕点。 姒幽抬起头来,看向赵玉然所在的位置,她正坐在太后的下首,冲她眨了眨眼,眼底笑意灿烂,看起来古灵精怪的模样,姒幽也缓缓回以一个微笑。 紧接着,下一瞬,她的眉心便倏然蹙起,姒幽察觉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低头一看,三个并排蹲着的小兔子,最中央的那一只兔子身上趴着一只虫子,足足有指甲盖那么大,通体黄褐色,细长的腿还不停地舞动着,在那只雪白的小兔子头顶上嚣张地爬来爬去,宛如耀武扬威。 姒幽眼神微沉,看向身旁的少女,姒眉正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轻轻地敲打着光洁的桌面,眉头轻挑,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姒幽向来了解她,哪里不知道她的性子?能做出来这么幼稚的事情,也就只有她了。 大约是得了逞,她的心情似乎很好,甚至还不忘端起杯盏来喝茶,姒幽不动声色,招来一名宫人,指着那只有虫子的糕点兔子,低声吩咐道:“给旁边的那位眉姑娘送过去。” 那宫人有些傻眼,但还是立即照做,尽管她也有些怕那虫子,但战战兢兢地端起那糕点,送到了姒眉的面前,局促道:“是、是晋王妃娘娘吩咐送来的。” 姒眉一张脸登时就沉了下来,眉梢眼角的那些得意立即凝固成了寒霜,她死死地瞪着那只兔子,好似要把它瞪出一朵花来似的。 正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有些异样,连忙拿开嘴边的茶盏,往桌上轻唾,一只绿豆大小的青色蛊虫轻轻抖了抖翅膀,然后飞了起来,落回了姒幽的桌上,紧接着乖巧万分地爬进了她宽大的袖子里。 姒幽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望着场中的歌舞,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正在这时,场中的歌舞也刚好告一段落,烈国使者站起身来,对靖光帝拱手道:“某听说大齐的美人众多,果真名不虚传,然而我烈国亦有美人,愿为皇上献舞。” 他这一开口,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这是要让烈国来和亲的那位琅山公主出场了。 靖光帝心底啧了一声,虽然他觉得美人不美人什么的无所谓,看谁跳舞不是跳?但是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他便不好直言拒绝,面上欣然允了。 那烈国公主确实有几分姿色,容貌美艳,身段妖娆,穿了一袭红裙,如火一般,一上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见了众人的反应,那烈国使者颇为自满地昂起了下巴,很是得意。 一曲舞罢,那烈国公主便在靖光帝前盈盈下拜,垂眸敛目,全没了当日在琼芳雅居里的那等刁蛮嚣张的情态,娇声道:“季茵见过皇上。” 靖光帝打量她两眼,心里却遗憾万分,这若不是个公主,而是白花花的银子该多好? 遗憾过后,他轻咳一声,道:“公主舞艺果然绝佳,来人,赐座。” 那琅山公主入了座,她一抬眼,便看见了坐在对面的姒幽,遂昂起下巴来,傲慢之意顿显。 姒幽的眉头轻轻皱起,她又闻到了那种奇特的气味,就是在琼芳雅居时,那个王奴身上的味道,只是相对而言没有那么浓烈罢了。 赵羡见她这般,悄声问道:“阿幽,怎么了?” 姒幽摇摇头:“没事。” 她不知道那个烈国公主的意图,但是总感觉对方来者不善。 宫宴进行到了一半,那琅山公主突然起身,娇声道:“季茵仰慕皇上已久,此番进京,终于得见天颜,愿为皇上满斟一杯,希望我烈国与大齐永世交好。” 她说完,便捧起桌上的酒壶,款款往靖光帝的方向走去,靖光帝倒也没有拒绝,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琅山公主,坐在下首的赵振甚至连手里的杯都放下了,手指按在桌案上,若那琅山公主稍有异动,便会即刻将她拿下。 所幸琅山公主没做什么,果然只是替靖光帝倒了酒,笑吟吟道:“皇上请。” 靖光帝看了看她,这才将目光投向酒杯,刘春满立即小步过去,将那酒杯小心端起来,不动声色地以银针试探,确认没有问题之后,这才呈了上去。 靖光帝接过酒盏,姒幽眉心微微蹙起,正欲开口,岂料正在这时,太后忽然站起来,道:“哀家有些不适,不能久坐,便先回宫了。” 闻言,靖光帝立即放下酒盏,站起身来,和和气气地道:“是,太后慢走。” 文武百官皆是站起向太后行礼,眼看着太后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处,众人这才又纷纷坐了下来,唯有姒幽的目光仍旧停留在大殿门口,心里浮起一丝疑惑来。 真的有这么巧? 因着太后突然离席,靖光帝便没再碰那个酒盏,琅山公主略微咬了咬下唇,刘春满躬着身子小声道:“请公主殿下回座罢。” 琅山公主的眼中闪过几分遗憾之意,但没有坚持,款款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正在这时,赵羡略略倾过身子,低声问道:“阿幽,那酒里有东西?” 姒幽神色不动,口中悄悄答道:“隔得太远,酒里有没有我不知道,不过她身上,肯定是带了什么东西的。” 再联合起姒幽之前说过,那个琅山公主会用蛊,答案就显而易见了,赵羡的眼中闪过几分冷意,目光投向那烈国使者与琅山公主,道:“他们果然是心怀不轨。” 宫宴仍旧继续着,气氛和谐,其乐融融,上首的靖光帝忽然笑着与那烈国使者道:“再过上几日,便到了秋猎的时候了,使者暂且停留几日,观看秋猎之后再回烈国也不迟。” 那烈国使者自然满口应答,靖光帝笑容顿时意味深长起来。 秋猎是在十月七日到九日,正是猎物肥美之际,猎场在京师远郊,大齐自太祖高皇帝开始,就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后齐朝初立,历代帝王也并未松懈,皇族所有的成员都要习武,靖光帝自己在年轻时候,也曾多次去过边关领军作战,且屡屡胜仗,只是后来大齐安定下来,他才没有再亲征沙场。 从大齐朝初定开始,每年都会有秋猎,其目的便是告诫皇族子孙,勿忘当年之勇,居安思危,都说武能定国,文可安邦,大齐的子民崇文亦善武。 晋王府,卧房内。 姒幽的眉心微微皱起,冰凉的赤蛇紧紧缠住她的手腕,蛇鳞略微粗粝,尖利的牙齿陷入她的皮肉之内,注入毒液。 痛,如针刺一般。 赵羡见她脸色苍白,心疼不已,却没有任何办法,姒幽身体内的蛊还未拔除,为了妥当起见,洛九城还是建议他们用赤蛇毒先压制,免得出现不可预测的情况。 赤蛇被拿走了,姒幽额上冷汗涔涔,她的目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空无的,直到看见了赵羡眼底的担忧,她才渐渐回过神来,道:“我没有事,不必担心。” 赵羡将手抚在她的额上,干燥温暖的掌心将那些寒意都渐渐驱散了,一点点擦拭过冰冷的汗。 他俯下|身来,将姒幽拥入怀中,轻轻地啄吻着她眼角的那一点痣,低声问道:“还疼吗?” 姒幽吐出一口气来,疲惫地合上眼,道:“有点儿疼,你给我吹一吹吧。” 她还记得赵羡从前哄她的那些话。 赵羡果然托起她纤细的手腕来,洁白的皮肤上,赫然印着几个殷红的小点,正是赤蛇刚刚咬过的位置。 他轻轻吹了几口气,姒幽道:“不大疼了。” 她的声音一贯没什么起伏与情绪,此时却透出几分脆弱之感来,叫人心里不由自主地就生出几分怜惜来。 赵羡抱着她,两人虽然都不说话,空气却自然而然地透出淡淡的静谧与温情来。 转眼便到了秋猎的时候,朝中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与皇室的亲王侯爵,都随同靖光帝去了京师远郊的猎场,除此之外,还有烈国的使者并琅山公主。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无数鸟禽自猎场飞起,呼啦啦扇动双翼,拍打着翅膀,急速朝天际飞去,欲入山林之中,正在这时,一枝箭矢如流星一般撕裂空气,发出咻然刺鸣,无比准确地命中了一只鸽子,只听一声哀鸣,那鸽子便宛如一颗石子迅速坠落下来。 猎场上顿时称赞声如雷动,众人一齐伏地而跪,山呼万岁,靖光帝举起手中的弓箭,正对着朝阳,弓弦上折射出刺目的金色光芒。 他兴致盎然道:“这张弓原是先帝御驾亲征时特意派人打造的,尝于阵前一箭射中敌人中军旗杆,令其折断,大败敌军气势,故名为破军,谁若在一个时辰内,射中十只灰鸽,便算拔得头彩,朕会将这破军弓赏赐于他!”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开始热血沸腾起来,唯有旁边的烈国使者等人面上露出些尴尬意味,却又什么都不敢说。 第126章 第 126 章 第126章 想要于一个时辰内, 射中十只鸟不算什么难事, 在场的众人,除了文官以外, 大多都是练过骑射的, 但是若想射中的十只都是灰鸽,那就有些难度了。 尤其是, 刚刚放飞的所有鸟禽中, 仅仅只有二十只灰鸽。 这也就意味着射箭不仅要准,而且还要够快, 否则慢了半步,都有可能无法凑够十只灰鸽。 靖光帝一声令下,众人便都摩拳擦掌, 准备拿下这个彩头,先帝的战弓, 那可并不仅仅只是一张弓啊。 只听一声长长的马声嘶鸣, 一道黑影便如风一般蹿了出去, 马上之人弯弓射箭, 箭矢仿佛疾电,倏然划破长空,正中一只灰鸽,那鸽子应声而落, 跌了下来。 射箭之人正是安王赵振, 他长眉一扬, 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遂打马纵前,一个漂亮的倒挂金钩,便将他的战利品捡拾了起来。 见他如此,其余人也是不甘示弱,打马冲了上去,朝着那山林涌去,生怕晚了一步,灰鸽便都被射没了。 赵羡握住姒幽的手,低声道:“阿幽,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姒幽点点头,道:“去吧。” 赵羡又吩咐寒璧几句,叫她务必小心服侍,这才离开,早有侍卫牵了马等候,他翻身上马,随手拨弄了一下箭囊中的箭,对姒幽微微颔首,这才策马离开。 而一旁的赵瑢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作,所有人都明白,寿王赵瑢在轮椅上过了十三年,如今才将将能站起来,哪里能引弓射箭? 正在这时,赵瑢那边又传来动静,却是有侍卫牵了一匹马来,众人皆是愕然无比,心道,这寿王也未免太拼命了,他这副模样,难道还想去凑个热闹? 岂料赵瑢没动,他身旁却走出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来,待看清那人的面目,姒幽目光微微一凝,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是姒眉,大概是为了行动方便,她穿着一身简便的劲装,长发束了起来,显得极是利落,平日里娇俏的容貌此时却透出几分勃勃英气。 她翻身上马,肩上挎着长弓,朝姒幽看过来,故意挑起眉,眼神倨傲,然而姒幽神色不动,表情平静如水,她便宛如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似的,颇有些悻悻之感,遂拨转马头,口中轻轻呼喝着,一甩马鞭,纵马往山林的方向奔去。 “阿幽!” 一个熟悉而轻快的少女声音传来,姒幽循声望去,只见赵玉然也是一身骑装,坐在马背上,与姒眉的英气不同,她的眉目间散发出一种娇憨之感,分外可爱。 姒幽见了,忍不住笑了一下:“你也要去么?” 赵玉然挺了挺背,道:“阿幽,等我射了鸽子回来,给你炖汤喝。” 这话叫站在不远处的靖光帝听见了,嗤笑一声:“就你那功夫,便是鸽子没长翅膀你都射不中。” 闻言,赵玉然大哼了一声,拍着马便走了,靖光帝指了指她的背影,吩咐侍卫道:“跟着她,没射中鸽子也还罢了,到时候射中了别人可就麻烦了。” “是。”左右侍卫奉了命,立即打马追了上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便有些晒人了,所幸这一块地方挑得好,高大的树木阴影笼罩下来,凉风习习,分外悠哉。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悠哉的,譬如烈国使者团,猎场这边是早早搭了一个高台,台子正中央是靖光帝的銮驾,他左边的下首方是皇室妃嫔众人,包括姒幽与赵瑢等人,右边下首是未曾参加狩猎的文官,以及烈国的使者团。 这阴影也就那么点大,到底是遮不均匀,也不知那些文官们是不是故意的,把阴影全占了,被太阳晒到的一处位置,恰恰好就是烈国使者团坐的地方。 初秋的日头仍旧有些烈,半天晒下来,简直要把人的皮子晒出一层油,惹得那些烈国官员频频擦汗,掀起衣袍下摆或者袖子使劲扇风,耷拉着脸,眯缝着眼,宛如地里晒蔫了的菜秧子,就连琅山公主都被晒得无精打采,早没了那傲气美艳的姿态。 再看看姒幽这边,树影重重,清风徐来,叫人忍不住昏昏欲睡,看得烈国那些人眼热不已。 最后琅山公主终于忍不住了,起身来到靖光帝身前,先是行了礼,才娇媚一笑,道:“不知季茵能否有幸与皇上一同观看秋猎?” 靖光帝听罢,笑了一声,欣然答应,然后吩咐道:“来呀,给公主看座。” 虽然安排了座位,可是那椅子却离靖光帝十万八千里之远,这时候琅山公主也懒得去纠结这些了,被那么大的日头晒了半天,她便是有心想整点儿幺蛾子也没那个力气了。 姒幽对这位琅山公主的举动并不关心,她的心思大部分都放在了猎场之中,数十匹骏马纵往来去,不时便能看见有鸟禽被射中落下来。 正在这时,她身旁传来一个男子温和的嗓音:“听阿眉说,她的箭法很好,不知是不是真的?” 闻言,姒幽转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说话的赵瑢一眼,答道:“自然是真的。” 赵瑢笑了笑,道:“那依晋王妃之见,她今日能否拔得头彩?” 姒幽淡淡道:“未必。” 赵瑢略微惊讶道:“愿闻其详。” 姒幽的目光望向场中,道:“阿眉虽然箭法很好,但是并不擅长马上骑射,且她心思浮躁不定,极有可能会失手。” 此时的猎场之中,赵羡微微眯起眼,盯着远处树冠上停留的一只灰鸽,拉开弓,还未来得及松手,便有一枝箭先他一步飞了过去,无比精准地将那灰鸽射落了下来。 赵羡眉头轻皱,转头望去,那人竟然是姒眉,少女嚣张而挑衅地冲他投来目光,然后双腿一夹马腹,朝那灰鸽落地的方向而去。 赵羡神色不动,也不与她计较,拨转马头便走开了,姒眉拎起死去的鸽子挂在马背上,数了数,才三只,不由撇了撇嘴。 赵羡这个男人的箭法是真的差劲,也不知道阿幽姐看上了他什么。 一想到这里,姒眉的表情便是一变,眼底浮现出深深的懊恼来,她紧紧咬了咬下唇,将视线目光投向天际,然后定定地望着天空中那小小的一点,一手从箭囊里抽出箭来,缓缓地拉开弓,然后松手,箭矢利索无比地飞了出去,直奔着那只灰色的鸽子。 正在这时,猝不及防的,另一支箭以更加迅猛的势头冲过来,将姒眉的箭矢撞开,先一步射中了那只灰鸽,鸽子一头栽落下来,不甘心地拼命扑扇翅膀,挣扎着欲再次飞起,却无能无力地坠下来。 姒眉立时怒目朝那射箭之人看去,赵羡挎着弓坐在马上,冲她抬了一下眉,立即有侍从拍马过去,将那只射落的鸽子捡拾起来。 姒眉扫了一眼,赵羡竟然有四只灰鸽了,比她要多一只。 她咬了咬下唇,调转马头往山林的方向奔去。 她绝不会输的! 不远处,赵振正在弯弓搭箭,瞄准一只灰鸽,还未来得及松手,一支箭矢便先他一步射中了鸽子。 赵振又气又怒:“谁?!” 转头却见少女扬起下巴朝他投来一眼,然后转身走了,赵振想了想,才记起来她是寿王府上供着的那名神医,想不到竟也有如此利落精准的箭法。 赵振性子虽然有些莽,但也懒得与一个小女子计较,只是后面稍加留心,便发现这个叫姒眉的女子在刻意与赵羡作对,但凡有一只灰鸽胆敢从两人眼前飞过,那都是要中两枝箭的,简直惨不忍睹,赵振看得颇为有趣,这两个人竟不知何时有了过节。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最后,密林深处,树木参天,气氛幽静,不时传来鸟儿扇翅的声音,林中草木众多,不便骑马,赵羡便弃马徒步而行,这一片猎场是将好几个山头圈在一起,面积极其广阔,越到密林深处,便越是没了人声,安静得只能听见虫鸣。 地上铺满了厚重的落叶,踩上去发出窸窣之声,树干上都长满了厚厚的青苔,显然此处已经少有人迹,到现在为止,赵羡已经射落了六只灰鸽,距离十只还差得远,其实他倒不是十分地想要拿个头彩,甚至有大多数的还是被姒眉激的。 阿幽会对姒眉心软,那是因为姒眉于她而言,是一个特殊的,重要的存在。 但是赵羡却不会,他向来只对一个人心软。 赵羡拿着弓箭,慢慢地走在密林中,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些许轻微的响动,本能的直觉令他心中一动,猛地回过头,身后数丈开外的地方,正站着一个少女,她手持弓箭,面若冷霜,两眼锐利冰冷,朝他看过来,一缕阳光落在箭尖上,折射出一点刺目的寒芒。 姒眉勾起唇角,冷笑一声:“她竟然把心蛊都给了你,真是叫我意想不到,怪道我给你下的蛊一点用处都没有。” “不过没有关系,”她冷声道:“我用箭,一样可以杀了你!” 赵羡微微眯了一下眼,慢慢道:“这么自信?” 他说着,同样拉开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姒眉,两人对峙间,林中的空气很静,静得连虫声都听不见了,宛如凝固了一般。 姒眉沉着脸,面无表情地紧紧盯着赵羡,手指微动,赵羡立时警觉,同时松开,箭矢如急电一般射出,直奔对方而去,说时迟那时快,两枝弓箭于半空中几乎挨擦着飞过,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啸声。 赵羡猛地一侧头,弓箭擦着他的发鬓呼啸而过,咄的一声,没入身后的树干中,箭上的尾羽犹自颤颤不定。 另一枝箭并没有射中姒眉,与此同时,一只灰色的鸽子从天而降,挣扎着扑啦啦落下,殷红温热的血恰好溅了姒眉一头一脸。 赵羡将弓箭收起来,慢悠悠走过去,将那死了的鸽子捡起来,对姒眉挑起唇角笑笑:“技艺不精,见笑了。” 这分明是在奚落她,姒眉的脸色顿时黑成了锅底。 赵羡不再搭理她,提起鸽子离开了密林,他向来只会对一个人心软。 那个人是阿幽。 第127章 第 127 章 第127章 姒眉回来的时候, 叫姒幽有些意外,她竟是两手空空, 一只猎物都没有带回来,姒幽直觉有些不对,姒眉的箭法很精准,她之前与赵瑢说的, 即便她拿不了头彩, 也绝不会一无所获。 难道是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尤其是在看见了姒眉的箭囊, 只剩下了零星几枝箭, 再结合姒眉沮丧的神色,姒幽大致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倒是赵瑢见了她那副模样,道:“怎么?又有人给你气受了么?” 姒眉不作声,赵瑢以为她是没射中猎物才不高兴,想了想, 又道:“不过是图个好玩罢了,你若是想打猎,回头我派人带你去别庄,那里四周都是深山, 有不少猎物出没。” 正在这时, 赵玉然也回来了,翻身下马,便兴冲冲地朝姒幽这边跑来, 手里还提着一只兔子, 激动地道:“阿幽, 阿幽快看!” 说着凑到姒幽跟前去,将那猎来的兔子拿给她看,姒眉见了,分外不屑地冷哼一声,赵玉然这才注意到她,也哼了一声,转头来对姒幽道:“阿幽,听说兔子烤着好吃,回头让他们收拾一下,咱们烤来吃了。” 她才说完,靖光帝便重重咳了一声,其意味极其明显,赵玉然立即改口:“当然,还是要先呈给父皇享用。” 靖光帝似笑非笑:“朕可不吃你这巴掌大的兔子肉。” 赵玉然撅了撅嘴,不服气地鼓起腮帮子,眼看要生气,姒幽问道:“你自己猎的么?” 赵玉然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颇为自得道:“这个自然。” 她说着,又疑惑道:“我四皇兄怎么还没回来?” 听了这话,姒眉道脸色就愈发难看了,远处传来马蹄声声,姒幽转头望去,却见两匹马一前一后直奔过来,打头的那个是赵振,赵羡紧随其后。 赵玉然顿时来了精神:“皇兄他们回来了。” 清点猎物的时候,赵振一共八只灰鸽,而赵羡,足足有十一只,还多出来了一只,头彩竟是他的! 靖光帝也大是意外,将那一张弓赏赐给了他之后,还说了好一番勉励的话,赵振懵了一下,才瞪着眼睛问赵羡道:“我明明算过的,你如何会有这么多鸽子?” 赵羡笑眯眯道:“山人自有妙计。” 赵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还是百思不得其解,赵羡入山林之前,一共只有六只灰鸽,那时候自己已有了七只,那个叫姒眉的女子有四只……等等! 赵振顿时恍然大悟,指着赵羡惊声道:“你——” 赵羡突然高声叫了一句:“三皇兄!” “什么?”赵振被他陡然这一句吓了一跳,话都忘了说下去,一旁的靖光帝与文武官员也都纷纷朝这边看来,倒叫赵振一头雾水了。 却见赵羡捧起那张刚刚赏赐下来的弓,郑重地对靖光帝道:“父皇,儿臣有事相求,希望父皇能够答应。” 靖光帝好奇道:“什么事?说来朕听听。” 赵羡垂首道:“此弓原是先帝陛下用的,儿臣无才无德,受此厚赏,实在心中惭愧,不敢领受,三皇兄常年于边关征战杀敌,出生入死,护卫我大齐疆土,于公,这破军之弓也应当赠与三皇兄,秉承先帝陛下当年之勇武,方能无愧此弓之赫赫威名!” 听了这一番话,赵振的神色还跟见了鬼似的,不敢置信地盯着赵羡,疑心他脑子坏掉了,从前两人见面只有吵架斗嘴的份儿,今天居然能从这人口中听到这么一句话,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赵振尚来不及反应,群臣便纷纷议论起来,对赵羡这等行为大加赞赏,甚至有大臣称道:“晋王殿下能有这等胸襟,实在是令臣等叹服。” 靖光帝显然也很是高兴,眼神欣慰不已,笑道:“既是你所求的,朕答应了你便是。” 说着又叫了杵在一旁的赵振的名字,赵振犹陷在赵羡破天荒地向自己示好的冲击中,后知后觉地应答:“啊?” 靖光帝看他那模样不觉头大,道:“你走什么神?” 坐在皇后身侧的淑妃连忙冲儿子使眼色,示意道:“还不快向晋王道谢。” 赵振憋了憋,正想说什么,目光却落在了那张破军弓上,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确实是极其喜欢这张弓的,更何况,还是他一向崇敬的先帝爷的旧物。 于是挣扎了片刻之后,赵振还是屈服了,他接了那张弓,向赵羡道了谢,赵羡笑了笑,道:“自古便有宝剑赠英雄,万望皇兄获得此弓之后,能如虎添翼,秉承先帝陛下之勇志,护我大齐疆土,退敌千里,所向披靡。” 望着赵羡那双眼,不知为何,听到最后几句,赵振的心中竟然真的腾升起一股豪气来,他紧紧地捏着手中的长弓,掌心仿佛感受到了当年打造这张弓的人内心的壮志,他抿起唇角,简短而有力地道:“我会的。” 闻言,赵羡微笑起来,两人之间的气氛竟再也不复从前那般剑拔弩张,倒透出几分兄友弟恭的和气来,便是靖光帝看在眼里,也颇有些欣慰。 淑妃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拿起丝绢拭了拭额角,目光不期然落在了旁边的赵瑢身上,赵瑢坐在那里,一派落落大方,然而下颔却是紧绷起来的,面无表情,看着赵振与赵羡二人,眼底漠然万分,叫人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不知为何,淑妃心底骤然咯噔了一下,莫名的不安渐渐浮现出来,她忍不住将手中的丝绢捏成了一团。 寿王…… 赵羡虽然将得来的弓送给了赵振,却赢得了众人的一致称赞,便是赵振对他的态度也好了不少,两人之间的气氛也不复从前那般僵硬了。 而姒眉在看了这一幕之后,面上神色显得愈发难看了,她拎着自己的弓,气冲冲地走了,都没理会赵瑢的呼唤。 姒幽若有所思地问赵羡道:“你刚刚打猎的时候,得罪她了?” 赵羡笑容意味深长,道:“没有的事,我哪里得罪得起她?” 姒幽眼中透出怀疑之色:“果真?” 赵羡见瞒她不过,一手虚虚握拳,掩在唇边,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她见打不到十只灰鸽,便索性将她的几只送给我了。” “送给你?”姒幽更加不信了,姒眉那个性子,她憎恶赵羡得紧,怎么还会将灰鸽拱手相让?但是赵羡不想说,她也不再追问了。 然而姒幽没想到的是,那几只灰鸽,还真是姒眉给赵羡的。 却说赵羡一箭射中姒眉身后的鸽子之时,他的眼睛是冷的,面上却依旧带着温和有礼的笑,问姒眉道:“眉姑娘,本王的箭法可还算精准?” 姒眉的脸色微白,紧紧盯着他,抿唇不语,赵羡走上前去,将那只鸽子捡拾起来,这才望着她,道:“这一箭,是因为阿幽,万望眉姑娘日后做事,还是三思而行为好。” 他说完,转身便走,没几步,便听见姒眉叫住了他,她的脸色不大好看,眼神不善,道:“我绝不会承你的情!” 她说完,便气冲冲地离开了树林,等赵羡出去时,便发现自己的马仍旧被栓在树旁,只是马背上却多挂了一串死鸽子,不多不少,正好四只,显然这是姒眉挂上去的。 秋猎一共要持续三日,猎场旁边建有行宫,正是初秋时候,猎物肥美,不少人都猎得了不错的猎物,大一点的甚至有熊与野猪这一类的。 过了两日之后,赵玉然的兴致便降低了不少,也不拿着她的小弓出去打猎了,成日里泡在姒幽这里,与她说话,笑那个琅山公主,说她也太心急了些。 姒幽不解道:“她怎么了?” 赵玉然吃吃笑道:“她不是来和亲的么?父皇还没给准信呢,她这几日没事便往康宁宫附近转悠,好似等不及了一般。” 康宁宫是靖光帝行宫的位置,琅山公主去那边,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说来也确实有些意思,烈国使者团来了京师,说是要修好,给出的诚意是和亲,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靖光帝对这个条件并不心动,秋猎这几日,他甚至都没有怎么搭理烈国的使者团。 听赵玉然如此说来,这个琅山公主确实有些着急了,赵玉然又不屑道:“烈国如今国内局势动荡,若是真打起来,自然不敌我大齐,我们何必要与他们和亲?” 她的话虽然有些矜傲,却不无道理,大齐国力强盛,如日中天,并不畏惧烈国,反倒是烈国该担心他们自己了。 姒幽与赵玉然说着话,不多时,寒璧捧着一碗药过来了,道:“娘娘,该喝药了。” 一闻到那浓重苦涩药味,赵玉然不自觉皱了皱鼻子,语带担忧地问道:“阿幽,你都吃了大半年的药了,病为何还未好?” 姒幽接过那碗药,淡淡答道:“病去如抽丝,哪里有那么快好的。” 她说着,将整一碗药便一气喝了,赵玉然惊叹道:“这么苦的药,若是换了我,决计喝不下去的。” 姒幽将空了的碗递给寒璧,道:“习惯了也就好了。”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赵玉然知道她喝了药要小睡,便不再打搅,起身告辞了,等离开之后,走在路上,没多久,她便感觉到腰间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感。 赵玉然有些奇怪,她低头一看,竟然是姒幽曾经送给她的那支竹管,她这才想起来,姒幽说过,若是遇到危险时,这竹管便会震动。 可是现在哪里有什么危险? 赵玉然抬起头,左右张望,却见远处的花木后,有一道人影飞快地闪过,往前方去了。 那是谁? 第128章 第 128 章 第128章 看见那个女子人影,赵玉然心中一动, 立即跟了上去, 这人怎么看, 怎么都有些鬼祟的模样。 再加上腰间竹管还在震动, 赵玉然直觉对方不简单。 她跟了一段路程之后, 那人在康宁宫的附近停了下来,弯下腰不知做了什么,很快便匆匆走了, 赵玉然仔细辨认了一下, 那女子身影还有些眼熟。 她使劲想了想,不正是烈国那个琅山公主么? 想到这里, 她不由撇了撇嘴,堂堂一个公主, 还真是不矜持,怎么老想着挤进她父皇的后宫里去? 一想到那琅山公主年纪与自己一般无二, 赵玉然心底便泛起一阵恶寒。 但是那琅山公主已走了,她也就只能作罢, 转身走了几步,忽然感觉到腰间那竹管的震动感愈发强烈了。 赵玉然心里不由起了疑, 她差点忘了这竹管, 这附近究竟有什么东西? 她思索片刻,回身往那琅山公主之前停留的地方走去, 四下张望了一圈, 什么也没有发现, 正在这时,墙角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引起了赵玉然的注意。 那是一只朱红色的小虫子。 …… 赵羡回来的时候,姒幽正在小睡,他放轻了动作,在床榻旁坐下,凝视着女子沉静姣好的容貌,纤长的睫羽宛如憩息的蝴蝶。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赵羡下意识皱起眉来,姒幽本就是浅眠,听见了这动静,便醒了过来,眼神还有些迷蒙地望向赵羡。 赵羡冷声问外间道:“怎么回事?” 寒璧立即进来,躬身道:“是乐阳公主殿下来了。” “玉然来了?”姒幽坐起身,疑惑道:“她不是才离开吗?” 说话间,赵玉然已经从门外大步进来了,面上带着焦急之色,道:“阿幽姐!阿幽姐我看到有虫子!” 赵羡本就恼她扰了姒幽休息,听了这话,便语带冷嘲道:“什么虫子?能吃了你不成?” 赵玉然跺了跺脚,急急道:“是蛊虫!朱红色的,就在父皇行宫附近。” 闻言,赵羡与姒幽的神色俱是一怔,赵羡迟疑着望向姒幽,姒幽知他心中所想,摇了摇头,道:“不是阿眉。” 赵玉然再讨厌姒眉,此时也道:“是烈国那个琅山公主,我亲眼看见了。” 姒幽道:“带我去看看。” 等姒幽与赵羡跟着赵玉然到的时候,没看见什么蛊虫,地上还倒扣着一只小碗,赵羡问她道:“虫呢?” 赵玉然答道:“就在那碗里头。” 却原来是她之前发现了这只蛊虫,自己不敢碰,又怕那虫子跑了,正为难间,却见一名宫人捧着煮好的甜汤路过,她灵机一动,就把人家的甜汤强行扣下来了。 赵羡:…… 姒幽走上前去,将那小碗揭开,下面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赵玉然一看顿时就急了,道:“怎么不见了?我走时明明还在的。” 她的鼻子都皱了起来,表情焦灼,姒幽安抚道:“恐怕是碗扣得不严实,它自己跑了。” 赵玉然懊恼道:“我应该找人在这里看着的,这可如何是好?那虫子乱跑,伤了人怎么办?” 赵羡却想到了一个可能,面沉如水,道:“若是烈国做下的事情,虫子想必只会往一个地方去。” 听了这话,赵玉然顿时色变:“他们想害父皇?皇兄,怎么办?” 赵羡沉声道:“我立刻去求见父皇。” 赵玉然连忙道:“我也与你一起去。” 一行三人便去了康宁宫求见,彼时靖光帝正坐在窗边下棋,手里捏着白子,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棋盘,对着残局绞尽脑汁地思索,忽听宫人来报,说晋王与晋王妃、乐阳公主一道来了。 靖光帝略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道:“让他们进来。” “是。” 不多时,三人便都进了殿,靖光帝摆摆手,道:“礼便免了,你们怎么来了?有事情?” 赵玉然笑嘻嘻道:“没事情便不能来见父皇了么?儿臣几个就想来陪您说说话。”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个,靖光帝便倍加怀疑地看着她,道:“你又有什么事?这才月初,你的月钱就用完了?” 闻言,赵玉然脸上一红,跺了跺脚:“父皇这是什么意思?儿臣不是为了月钱来的。” 靖光帝想了想,道:“那便都坐吧。” 三人都坐了,宫人们捧上茶来,赵羡的目光扫过棋盘,笑道:“父皇在自弈么?” “嗯,”靖光帝道:“你来得正好,朕前阵子得了一本残局孤本,这局一直解不开,你来替朕看看。” 赵羡自然立即答应下来,在他对面坐下,父子两人开始对弈,赵玉然趁此机会,一双大眼睛四下张望打量,试图找到一丁点蛊虫的踪迹。 但因为是傍晚的缘故,天光不甚明亮,她眼睛都看酸了也没找着,最后只能轻轻碰了碰姒幽,朝她投以疑惑的目光。 姒幽轻缓地摇头,眼里意思很明显。 赵玉然无声地开口:没有? 姒幽确实没有在这里感觉到任何蛊虫的存在,赵玉然放下心来,但是转念一想,那烈国公主心怀鬼胎,还不知会使出什么招儿来,若是她们一走,她父皇又被暗算了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赵玉然便轻轻咳了一声,道:“父皇,您在这行宫里住得还习惯么?” 靖光帝一边落子,口中道:“习惯,这行宫原是你祖爷爷建的,朕有什么不习惯的?” 赵玉然道:“近来天气还热,儿臣在自己宫里看见了不少虫蚁,父皇这宫里有没有?最好吩咐宫人们撒些除蚊虫的药。” 靖光帝目光仍旧紧紧盯着棋局,唔了一声,这时赵羡也道:“儿臣那宫里也有,大概是行宫未有人住的关系,请父皇要多加注意。” “你那也有?”靖光帝听了,这才抬起眼来,想了想,仿佛记起了什么,道:“你们这么说,朕倒是想起一事来。” 他说着,便叫刘春满,吩咐道:“方才不是才打死了几只蚊虫么?” 刘春满立即心领神会,转身去了,赵羡与赵玉然三人眼中俱是泛起疑惑之色,不多时,刘春满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雕花朱漆的小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瓷盅,靖光帝道:“打开给他们瞧瞧。” 刘春满恭声应是,然后把那瓷盅揭开来,雪白的细瓷中,一只朱红色的虫子赫然在目,赵玉然惊呼一声,掩着口道:“就是这个!” 姒幽站起身来,伸手欲去捉那虫子,刘春满面露惊色,连忙制止道:“不可,王妃娘娘,这虫子咬人的。” 姒幽却没停下,她径自将那虫子捉起来,触手冰冷,她低头一看,疑惑道:“是冰?” 那瓷盅里放了好几块冰,赵玉然也好奇道:“父皇,为什么要用冰将虫子镇着?” 靖光帝落下白子,随口答道:“朕瞧着这虫子颜色怪好看的,便叫他们养起来了。” 赵玉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见姒幽又将那虫子放了回去,她以眼神询问道:“阿幽?” 姒幽轻轻摇了摇头,轻声道:“这样养着也挺好的。” 闻言,靖光帝面上露出几分满意之色,道:“朕也觉得挺好的,到你了。” 赵羡只得继续落子,靖光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你们倒是来得巧,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就与朕一同用晚膳吧。” 刘春满得了吩咐,立即去唤人准备了,靖光帝并赵羡等人一同用了晚膳,气氛和睦,如同普通人家的家常闲话一般,直到夜色暗了才告退。 靖光帝坐在桌几边,他的手旁放着一个瓷盅,刘春满连忙提醒道:“皇上,您当心着些,这东西可厉害着呢。” “朕心里有数。”靖光帝随口道,反而伸手又将那瓷盅揭开了,里面放满了冰块,正中央赫然是那只朱红色的蛊虫。 他盯着那虫子看了片刻,道:“仔细收好,派人快马送去慈宁宫,让太后看看。” 刘春满立即恭声应是。 靖光帝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眼底浮现出沉沉之色,慢慢地道:“烈国,未免也太小看我大齐了。” …… 却说在回去的路上,一行三人没走多远,赵玉然便问道:“阿幽,那究竟是什么蛊?” 姒幽答道:“你还记得前不久,我们在琼芳雅居时遇见了烈国公主,她身边跟着的那个王奴吗?” 赵玉然怔了一下,道:“记得,你当时还说,他不是活人。” “是蛊人,”姒幽道:“以活人喂蛊,人便会慢慢失去神智,为炼蛊者所操控。” 赵玉然震惊道:“还有这种恶毒的蛊?那被喂蛊的人究竟是活的还是死的?” 姒幽转头看她,道:“没有了自己的思想,你觉得那是活人还是死人?不过一具空壳罢了。” 赵玉然想了想那画面,顿时鸡皮疙瘩四起,赵羡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如此,难怪烈国提出要和亲,若是我朝真的答应了,留下了那琅山公主,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这却未必,”姒幽摇了摇头。 赵羡望着她:“怎么说?” 姒幽道:“我原本是有些怀疑,如今倒是确定了,皇宫之中,亦有擅蛊者,而且父皇还是知情的。” 第129章 第 129 章 第129章 在巫族里,这种恶蛊, 绝不会这样就轻易被捉到, 靖光帝想必是用了某种手段, 才能将它制服。 姒幽将其中缘故告诉两人, 又道:“我觉得你们大可不必担心了。” 赵玉然很是信任她, 闻言果然松了一口气,忿然骂了烈国与那琅山公主几句,又道:“我们应该将蛊虫的事情禀告父皇才是。” 赵羡却道:“今日之事, 父皇未必没有防备的。” 赵玉然一想也是, 这才作罢,只是后面又因为此事, 对那烈国使者与琅山公主诸多刁难嘲讽,这是别话。 赵玉然走后, 赵羡携着姒幽,一同回去, 夜色渐深,女子的手掌纤细柔软, 赵羡轻轻握着,笑道:“阿幽的手变暖了。” 姒幽愣了一下:“有么?” 赵羡点点头, 与从前不同, 此时她的手是透着些微的暖意,像是一块暖玉一般, 叫人爱不释手, 他道:“等咱们回府之后, 让两位大夫再给你看看,说不定过不了多久,那怀梦蛊就会除了。” 姒幽轻声应答:“好。” 准备就寝的时候,寒璧躬身替姒幽除去外裳,碰到她的手时,惊声道:“娘娘,您的手好冷!” 赵羡正在净面,听了这话,霍然抬头:“怎么了?” 姒幽眉头轻皱,将自己的手握住,疑惑道:“冷?” 她自己是一开始是感觉不到的,等到赵羡大步过来,将她的双手握住时,滚烫的温度从包裹着自己的大手处传来,姒幽这才惊觉自己的手冷得如同冰冻一般。 她甚至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就像是一点针尖,初时不觉得痛,等那针尖一寸寸深入皮肉时,就仿佛刺骨锥心一般,令她咬紧了牙关。 姒幽眼前的视线一点点模糊起来,额上有冷汗渐渐渗出,耳边是赵羡焦灼的声音,远远的,仿佛隔着一层什么似的,模模糊糊地,听不太真切。 视野一点点暗下来,一阵阵强烈的眩晕感将她的神智拉入虚无的深渊之中,姒幽小声道:“我……我睡会儿……” 意识的最后,她听见了男人焦急的呼唤,混着丫鬟惊慌失措的喊叫。 昏睡的前一刻,姒幽想,他不太懂蛊,我这样是不是吓到他了? 赵羡确实被吓了一跳,明明姒幽看起来有将要好转的趋势,怎么突然又反复了。 惊慌过后,他立即将昏迷的姒幽抱起来,对寒璧吩咐道:“快去,叫太医来!” 寒璧着急忙慌地去了,出门时还险些跌了一跤,她顾不得许多,拎起裙摆匆匆出了门。 赵羡将姒幽紧紧抱住,他能明显地感觉到怀中人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甚至于轻轻颤抖起来,浑身上下都绷紧了,他的心也跟着不可遏制地缩成了一团,如针刺一般的疼痛。 姒幽的体温很是奇怪,一阵冷,一阵热,赵羡无计可施,只能将她抱得更紧,不停地叫她的名字,只是姒幽一直未曾醒来,她的眉头轻轻蹙起,面色苍白如纸,抿起的唇仿佛褪了色的花瓣,透明而脆弱。 因着是秋猎的缘故,也只有数名太医随行,寒璧不敢耽搁,索性将他们几个全部请了过来,几个太医里,张院判也在其中,他一听说是晋王妃病了,便觉得有些不妙,当初他是给晋王妃诊过的,那毒他根本没有法子,但如今事到临头,他就是没办法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果不其然,不出张院判所料,几个太医对姒幽身上的毒束手无策,他们根本就没有接触过蛊毒,谈何诊治? 正在几人面面相觑之际,赵羡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道:“几位太医都没有办法么?” 一名太医道:“王妃娘娘的脉象实在太奇怪了,恕下官无能,从医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脉象。” 另一名太医也立即附和,张院判倒还好,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见赵羡面色不悦,遂轻咳一声,道:“依臣看来,王妃娘娘这症状有些像是气血冲逆导致的,但是因为诊不到脉,下官也不知其原因所在,不敢轻易用药,若是一个不慎,病情怕是要雪上加霜啊。” 一太医犹豫道:“倒是可以开一味温和的药,调理调理。” 一说到调理两个字,赵羡便想起一事,他迅速吩咐随行侍卫快马加鞭回王府去请了洛九城来。 好在行宫与京师相隔不算太远,洛九城被连夜带了过来,给姒幽诊了脉之后,他的面色凝重万分,半晌未曾说话,赵羡的一颗心如在油锅上煎似的,问道:“究竟如何了?” 洛九城道:“恐怕是王妃体内的蛊虫反噬了,我原本是想让她慢慢调理体质,岂料这蛊虫实在是厉害。” 赵羡的脸色顿时更差了,沉声问:“既然如此,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洛九城答道:“为今之计,只能先暂时想办法安抚住蛊虫。” “如何安抚?” 洛九城沉默了一下,道:“药先别服了。” 这就意味着,前面半年多的调理功夫全部都付诸东流,阿幽那些苦涩的药也白喝了,想到这里,赵羡的心里一阵刺痛,他忍不住捏了捏眉心,深吸一口气,道:“那就先停了,阿幽她何时会醒?” 洛九城道:“草民替王妃施过针之后,若无意外,大约两刻钟就会苏醒了,王爷不必着急。” 两刻钟于赵羡而言,不啻于度秒如年,正在他耐不住的时候,洛九城突然道:“实则草民之前想到还有一个方法,能替王妃彻底除去这蛊虫。” 赵羡倏然抬起头来:“什么方法?” 洛九城犹豫道:“只是或许会有些困难。” 赵羡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难不难的,总比束手无策要好,遂道:“还请先生告知。” 洛九城道:“王妃的身体经过了半年的调理,体质早已不同从前那般寒凉了,她体内的蛊虫正是躁动不安的时候,易受惊惧,若想把蛊虫彻底引出来,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 赵羡双目登时一亮,道:“现在就可以?” 洛九城面有难色,道:“可以是可以,只是,草民不会驱使蛊虫啊。” 赵羡那点儿喜意还没来得及上头,就被一盆水浇灭了,不过他并没有立即放弃,想了想,问道:“一定要懂蛊虫的人来做么?” 洛九城道:“最好如此,否则,谁也不敢保证其中是否会生出什么变故。” 赵羡低头看了看姒幽,道:“可以先等阿幽醒来。” 如果姒幽能醒,那就最好不过了,以她对蛊虫的了解程度,必然是有办法的。 然而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天边都蒙蒙亮了,姒幽才悠悠醒转,眉目微动,睁开了双目,直到这时,赵羡那颗高高悬了一整夜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阿幽,你醒了。” 洛九城立即问道:“王妃可还有哪里觉得不适?” 姒幽顿了顿,道:“没有。” 洛九城有些疑惑,喃喃道:“蛊虫反噬,这么快就会平复了?” 姒幽微微抿起唇,又听赵羡道:“阿幽,洛大夫说了,有一个方法可以将你体内的蛊虫彻底除去。” 洛九城连忙应是,将之前提起的方法仔细说来,姒幽听罢,道:“不必了。” 这一句出乎两人意料,洛九城不解,赵羡则是皱起眉来,道:“为什么?” 姒幽道:“怀梦蛊与其他的蛊不一样,不是那么好操纵的,若无蛊引,休想轻易将它引出来。” 赵羡心中一紧:“它的蛊引是什么?” 姒幽微微侧头,望着他,目光不避不让,清晰无比地答道:“是活人的血。” “所谓将它除去的办法,不过是把它从我的体内,引到别人的身体里罢了,这有什么区别?” 这个办法也就意味着,会有另一个人来代替姒幽承受着蛊虫之苦,洛九城顿时不语了,他本是医者仁心,从前不说,也是觉得这个法子实在是有失人和,被姒幽这么直白地指出来,他的内心甚至骤然生出一种羞惭之感。 而赵羡则是依然紧皱眉头,神色透出显而易见的不赞同,但是他看见了姒幽眼底的坚持,由于深知她的脾性,便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姒幽垂下眼,睫羽如扇子一般,投下浅浅的阴影,她举起自己的手腕看了许久,道:“那些药服了大抵也是无用,治不了怀梦蛊的,洛大夫,这些日子多谢你了,不过,此事还是就此作罢。” 她下了榻,站起身来,面色有些苍白,赵羡扶住她,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你早知道会出现今天这样的事情?” 姒幽回视他,道:“我从前便与你说了,蛊虫喜寒,怀梦蛊尤甚,洛大夫的方法于普通蛊虫来说,确实可行,可是怀梦蛊却不一样。” 赵羡慢慢地咬住牙关,问道:“那你为何还要听信那些话?” 姒幽没有回答,只是这么看着他,眸子是一如既往的幽黑,通透明澈,赵羡突然就看懂了她眼底的意思,纵容而无奈。 她喝了半年的药,不过是为了让他安心罢了。 赵羡心底的那些隐约怒意,就仿佛被风一吹,骤然消散了。 第130章 第 130 章 第130章 三日的秋猎结束了, 就如赵羡几人猜想的那般, 靖光帝并未答应烈国的和亲请求,烈国使者几番求见都未果, 最后索性连靖光帝的面都见不着了。 随着日子渐渐过去, 一晃眼就到了十月底, 冬天都要来了,烈国使者坐了一个月的冷板凳, 一想到君主交给自己的任务没完成, 那烈国使者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大齐的皇帝,实在是不进油盐。 这一日, 他正发愁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不小的争执声,烈国使者起身去看,却是自己的随从在与驿馆的差人吵架。 烈国使者问道:“怎么回事?” 那随从见了自家的大人出来,面色怒气冲冲地道:“大人,他要我们给银子!” 烈国使者听罢, 只以为那差人要收受贿赂,心下不悦,道:“岂有此理, 我等是使者, 你们莫要太过放肆了。” 那驿馆差人并不怕他, 反而笑嘻嘻道:“使者大人见谅, 咱们虽是驿馆, 却也没有白白供着诸位的道理,您带着随行的人一共有三十三人,入住舍下已有一月有余,咱们驿馆虽大,却也经不起这么多人吃喝啊,便是上街找个客栈住,还要给银子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一番话,明显是说他们一行人在这里白吃白住了,烈国使者听完险些气歪了鼻子,他二话不说,对随从道:“去取银子来,给他便是!” 闻言,差人面上登时笑出了一朵花,不忘吹捧道:“还是大人明事理。” 那随从一脸不忿,问道:“要多少银子?” 驿馆差人比了一只手,笑眯眯道:“不多,就这个数。” 随从惊讶道:“五百两?” “哪能呢?”差人笑容愈发和煦了,报了一个数,道:“是五千两。” 正在回身进屋的烈国使者登时一个趔趄,他震惊地转过头来,瞪着一双眼睛:“你说多少?” 驿馆差人好脾气地重复道:“一共五千两,自打您们入住以来,每日的花费,咱们都记着呢,绝不会多收您一个子儿。” 他说着,又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叠厚厚的纸,道:“您瞧瞧,都在这上边写着呢,每一笔都清楚仔细,明明白白,有据可查的。” 烈国使者果然接过来,抖开一看,上面一笔一笔,确实记载的分外详细,可就是太过详细了,甚至连每日用的热水都写了上去,他简直要被气笑了:“热水也要收钱?” “嗨,”驿馆差人笑道:“热水是要柴火烧的,咱们这儿又不靠山,柴火也要花真金白银去买呀。” 烈国使者险些被气个仰倒,他怒声道:“这也太贵了些,你们这是胡来!” 驿馆差人面上的笑淡了些:“您说的哪儿话?这可是在咱们大齐的天子脚下,皇城京师,就是这个价,您要是觉着贵了,不妨把银子结一结,然后换个地方住。” 言下之意,钱还是要给的,烈国使者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对随从道:“去取银子来。” 随从小声提醒道:“大人,没银子了。” 烈国使者愣了一下,瞪他:“怎么没了?” 随从道:“您忘了么?公主殿下她之前去了一个酒楼吃饭,一顿就花了八百两银子,咱们来时一共就只带了五千两……” 烈国使者:…… …… 皇宫,御书房。 赵羡站在下首,恭声向靖光帝禀报事情,正在这时,刘春满从外面轻手轻脚地进来了,垂手立于一侧,等赵羡禀报完了,靖光帝才转头看他:“什么事?” 刘春满忙上前来,轻声道:“是烈国使者求见。” 靖光帝的眉头微微一动,拿过一旁的折子,委婉道:“朕政务还未忙完,让他们改日再来吧。” 刘春满道:“烈国使者是来辞行的。” “嗯?”靖光帝诧异道:“肯走了?” 他想了想,摆手道:“既然如此,便宣他进来吧。” 烈国使者进来之后,靖光帝便让人赐了座,自责道:“朕近些日子实在是忙,未能面见阁下,实在是朕之过。” 烈国使者听罢,连忙配合着道:“陛下言重了,自然是国事要紧。”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烈国使者这才道明来意:“某来大齐已有一段不短的时日,如今已是年底,要准备回国复命了,今日特意来觐见,是有关于和亲一事,想问一问陛下的意思。” 闻言,靖光帝做出一番恍然大悟的模样来,失笑道:“怪朕这阵子忙昏了头,使者若不提起,朕险些都忘了此事。” 他说着,继续道:“不过就和亲之事,朕之前是问过钦天监的。”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顿时一肃,烈国使者也忍不住跟着紧张起来,正色道:“愿闻其详。” 靖光帝道:“想必有一件事阁下还不知道,我大齐皇室娶亲是极其慎重的事情,甚至关乎未来的国运,万万不得马虎,故而朕让钦天监花了整整三日三夜的时间,占了一卦。” 烈国使者连忙追问:“如何?” 靖光帝叹气道:“贵国的这位公主,与朕相冲啊。” 那烈国使者听了顿时急了眼,这种事怎么早不说?他急剧地思虑片刻,委婉道:“那……其他人几位王爷呢?譬如晋王殿下?” 一旁的赵羡冷不丁听到自己被点了名,先是一愣,紧接着下意识张口拒绝:“不可。” 烈国使者忙问道:“为何?” 赵羡迅速看了他父皇一眼,靖光帝正把目光放在了御案上,聚精会神地看折子,他心中暗自叫苦,表面上却丝毫不显,轻咳一声,从容道:“实不相瞒,本王已于几个月前便娶了妻,按照我大齐的规矩,两年之内不得纳妾,使者心意,本王心领了。” 烈国使者顿时默然,却也没奈何,只得又去看靖光帝:“据闻您还有几位王爷,不知是否有合适的?” 靖光帝想了想,忽然笑了,道:“阁下莫急,待朕派人去询问一番。” …… 不多时,寿王府便迎来了宫里的人。 “娶亲?”赵瑢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是父皇派你来问的?” 那宫人恭声道:“是,皇上派奴才来问王爷,是否愿意娶琅山公主。” 赵瑢手里还捏着青玉棋子,他轻轻叩了叩棋盘,眼底浮现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目光投向窗外,定了片刻,轻笑一声,道:“本王已心有所属,恐怕不能应下了。” “奴才明白了。” 赵瑢将棋子放下,微笑道:“有劳了。” 宫人回去,当着烈国使者的面儿,将赵瑢的话回了,靖光帝面露遗憾之色,看向使者:“这恐怕是不行了。” 使者有些急,好歹勉强按捺住心情,道:“那还有安王殿下呢?” 宫人答道:“安王殿下说了,他与琅山公主八字不合。” 烈国使者:…… 他倒也不是傻,自然是看出来大齐并没有想要和亲的意思,但是作为烈国使者,他肩负重任,如今试探出来大齐的意思,也算是完成了任务,他回了驿馆,将事情告知了琅山公主,一行人择日便要辞行回国。 和亲不成,自然要打道回府,免得丢人现眼,岂料那琅山公主听罢,并不答应,道:“这么回去,你丢得起人,本宫却丢不起那个脸,回头皇兄怪罪下来,却是谁来担这个责任?你吗?” 她素来骄纵,使者并不敢得罪她,忍气吞声道:“那公主以为如何?大齐现在摆明了是不想和亲的,难道我们要赖着不走么?” 光是每日的开销就愁得他头发都快掉了,带来的公费已用了个精光,他连自己的私房都掏出来了,可惜也撑不了几日。 琅山公主傲然道:“给本宫些许时日,必叫他们跪着来求本宫嫁入大齐皇室。” 使者眼睛登时一亮:“公主有办法?” 琅山公主斜睨他,道:“本宫可比你这废物强得多了。” 她说完,便转身入了屋子,道:“这几日不要打扰本宫,另外,派人去盯着晋王府,本宫要知道晋王的所有行踪。” 使者还得指望她把和亲的事情办妥,自然无有不应,甚至被她骂废物也全不在意了,只要差事办好了,回得烈国去,加官进爵还不是迟早的事情? 被骂几句也不会少一块肉,只是这每日的开销,白花花的银子如流水一般,叫他咬牙暗恨不已。 晋王府。 十月底的时候,天气已经渐渐转凉了,因为停了那些药,姒幽的体温又再次与从前一般冰凉,她指尖如玉,轻轻点在翠色的竹管上,一只细小的虫子爬了出来,抖了抖翅膀,发出微微的嗡鸣。 外面传来步履匆匆,却是江七来了,拱手唤了一声:“王妃。” 她一来,姒幽便停下了动作,知道是有事,问道:“发生什么了?” 江七道:“有人在盯着咱们王府,是烈国的那些人。” 姒幽疑惑:“他们想做什么?” 江七想了想,又道:“确切说来,他们是在盯着王爷。” 第131章 第 131 章 第131章 一时间姒幽也不明白那琅山公主盯着赵羡做什么, 不过对方必然有所图, 她便吩咐江七暂且先不要妄动,静观其变。 却说这一日, 赵羡散值出了宫, 乘着马车欲回府, 走到半道上,车便停了下来, 他疑惑道:“什么事?” 一名侍卫答道:“王爷, 是有马车挡住了去路。” 赵羡掀开车帘:“是谁?” 那侍卫立即去询问, 不多时回转来,道:“是烈国的那位琅山公主, 她的马车车辕断了,车无法挪移。” 他才说完,一名女子婷婷袅袅过来,冲车上的赵羡盈盈下拜:“季茵见过晋王爷殿下。” 赵羡眉头微动,下车回了一礼,道:“公主的马车坏了?” 琅山公主面上浮现几分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正是, 挡住了王爷的去路,季茵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闻言,赵羡温和道:“公主不必介怀, 本王绕道而行便是。” 琅山公主咬了咬下唇, 朝这边走了一步, 她身上大抵是熏了什么香, 自姒幽入住王府之后, 因她的嗅觉分外灵敏,无论多淡的香气于她而言都是浓重得过分,赵羡便让下人撤了府里所有的熏香炉,久而久之,他也不太习惯熏香了。 是以琅山公主才靠近些许,他便略略后退,侧开身子,屏住呼吸,琅山公主:…… 她生来貌美,在烈国也有诸多世家公子追着捧着的,对自己的容貌万分自信,但是就在此刻,琅山公主突然开始怀疑起来,这个晋王是不是嫌她生得貌丑? 否则这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是什么意思? 琅山公主不信邪,她今日是有备而来,目的就是为了接近赵羡,岂会因为这点小小的事情就却步?遂柔声道:“晋王殿下,季茵的马车坏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能否请殿下施以援手?季茵不胜感激。” 赵羡听罢这话,欣然答道:“自然可以。” 琅山公主面上登时有了喜意,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能够抵挡得住美色的诱惑?待上了马车,近得了这个晋王的身,将蛊虫种下去,此后当如何,还不是她说了算? 至于那个晋王妃……呵! 想到这里,琅山公主眼底闪过几分得意之色,她甚至要如何处置那个女人都想好了。 岂料正在这时,她听见男人向一旁的侍卫吩咐道:“你去一趟东市,寻个匠人来替琅山公主修车辕。” 侍卫立即应下来:“是。” 琅山公主整个人都愣了一下,赵羡温温和和地笑着道:“公主殿下静候片刻,想必我的侍卫很快就会请来匠人了。” “这……”琅山公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王府马车,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憋出一句:“王爷不必如此麻烦。” 闻言,赵羡笑道:“公主别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府里还有要事,本王就先走一步了。” 他说完颔首示意,然后上了马车,琅山公主眼睁睁地看着侍卫驱使着马车,掉头就走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她气得咬紧了牙关,完全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这晋王竟然没上套?他是不是瞎了? 而在琅山公主看不见的地方,酒楼二楼靠窗的位置,正站着几个人往下看,其中一人便是姒幽。 她盯着那面露忿然的琅山公主,迟疑道:“她想做什么?” 江七想了想,答道:“大概是想接近王爷?” 姒幽的目光落在那断了车辕的马车上,若有所思地道:“她想上王府的马车,为什么?” 听了这话,江七不由轻咳一声,在心里默然道,这琅山公主怕不是想上马车,而是想入王府才对。 她见姒幽全然没有想到这一层上,遂只能委婉提醒道:“琅山公主尚且不知是否别有所图,王妃需得让王爷多加小心,免得中了算计。” 闻言,姒幽却有些不以为意:“有我在,她算计不了什么。” 两人正说了几句话间,姒幽看见了街道尽头,那王府侍卫带着修车辕的工匠过来了,她想了想,吩咐了江七几句,江七应答下来,立即下楼去拦住那侍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侍卫常在王府,自然是认得她的,听罢之后,连连点头,表示知道了。 姒幽这才带着江七离开了酒楼。 却说琅山公主那边,修车的匠人一看那车辕,便惊讶道:“这车辕怎么断成了这样?” 那车辕原本就是琅山公主为了今日这一出,特意让人锯断的,眼下人没入套,再听这话,只觉得分外刺耳,遂沉着脸骂道:“啰嗦什么?修你的车!” 匠人唬了一跳,自言自语地嘀咕:“脾气还挺大。” 他也不含糊,车辕断了就不能再用,要重新换过,折腾了一下午,天都黑了,华灯初上的时候,琅山公主的马车才算是修好。 匠人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笑道:“已经修好了,您瞧瞧,这是今年才晒的上好木头,够结实,再用个五六年都不会有问题。” 琅山公主哪管它能不能用五六年?她在街边站了这么久,路过的行人无不回头打量,十分无礼,叫她心中恼火万分,遂上了马车,命令车夫道:“回驿馆!” 匠人愣了一下,连忙道:“贵人,还没付银钱呢。” 琅山公主怔了怔,脸色愈发冷了,没好气地对随行的侍女吩咐道:“去付钱!” 那侍女问道:“一共多少?” 匠人笑眯眯地比了一个手势,道:“一百两。” 侍女吃惊道:“什么?一百两?” 匠人连忙解释道:“这是上好的梨花木,今年新晒的,绝对没有假,您瞧瞧,这纹路,这做工,咱们是本分匠人,绝不敢坑蒙贵人。” 侍女震惊道:“只不过是车辕罢了,谁要你用梨花木了?” 匠人一头雾水道:“不是您们吩咐的吗?那位侍卫小哥说,这位贵人身份尊贵异常,非寻常人能比,要挑最好最贵的木头。” 侍女:…… 琅山公主:…… 她有些气恼,下意识去叫那晋王府的侍卫,岂料旁边早已没人了,车夫答道:“那位侍卫小哥说要回去复命,早早就走了。” 琅山公主险些要气炸了,一百两银子的木头,蒙谁呢?这马车还是驿馆的,总不能把车辕拆下来带回烈国去,她冷声吩咐侍女道:“付钱。” 一百两银子,她还没放在心上,只是这仇,她却是记下了。 她大概是与那晋王府犯冲! …… 姒幽回府的时候,天色才将将暗下去,赵羡还在书斋处理事情,见了她来,便摒退了管事,笑着问她道:“阿幽下午去哪里了?” 姒幽闻言,答道:“没去哪里,只是出去转了一圈。” 赵羡起身过来,将她的双手握住,还未入冬,她的手便已经泛起了微凉,他道:“过几日天气就凉了,记得多添些衣物,前阵子秋猎,我打了几只狐狸,让人给你做一件狐裘,等入冬之后穿。” 姒幽点点头,因入了夜,赵羡感觉到她身上也透着凉气,遂自后将她搂入怀中,两人在榻边坐下,他下颔放在她的颈窝处,与她十指相扣,笑道:“今日是一个人出去玩的么?还是与玉然一起?” 姒幽感受着手指间的温热,暖融融的,她答道:“没有,玉然这几日没来,我是与江七去的。” “好玩吗?去了哪里?” 姒幽想了想,才如实道:“我去了西街。” 西街,那是赵羡去宫里上朝的必经之路,他笑了:“那你看见我了么?” 闻言,姒幽侧过头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淡声道:“看见了。” 赵羡忽然觉得不太对,姒幽是下午出去的,自然是不可能看见他上朝的马车,而下午散值的时候,他确实路过了西街,还在那里碰见了琅山公主,停留了一小段时间。 赵羡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握住姒幽的手,道:“你那时看见我了?” 他的语气里甚至有一丝紧张的意味,叫姒幽听出来了,她应了一声,道:“看见了,你和那琅山公主说话,你喜欢她?” “没有,”赵羡迅速解释道:“我只是路上偶然碰见了她,她的车辕断了,我便派一个侍卫去为她寻修车的工匠了。” 说到这里,他皱起眉,正色道:“阿幽,我没有喜欢她。” “我只喜欢你。” 姒幽望着他眼底的神色,忽而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道:“那你可要离她远远的。” 她说完,便略微倾身,在男人的唇边印下一个吻,如同蜻蜓点水一般,悄声道:“巫族的女子,成亲之后便会在挚爱之人身上下一种情蛊,若爱人变心,那情蛊便会发作,日日噬心,直到死去。” 闻言,赵羡将她拥在怀中,低头吻下去,呢喃道:“不需要情蛊。” “你便是我的蛊。” 或许在很久以前,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怀中的女子便已经对他下了蛊了,叫他魂牵梦萦,直至生命耗尽的那一刻。 第132章 第 132 章 第132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 京师不知不觉就入了冬,十一月份初, 就早早落了雪, 早上起来的时候, 屋檐上一片薄薄的白雪,在阳光下折射出昳丽的细碎光芒。 寒璧呵出一口热气,暖了暖僵冷的手指, 继续往前走去, 等到了门前时,便听见里面传来男子的声音:“阿幽, 今夜有宴, 我要晚一些时候回来, 你不要等我。” “嗯。” 寒璧轻轻叩门, 等屋里人答允了, 她这才躬身进去,赵羡抬眼,看见她身后的小丫环捧着的东西, 笑道:“阿幽,狐裘正好送来了, 你试试。” 小丫环忙不迭双手奉上,赵羡取了那狐裘,入手触感细腻温暖, 做工精致, 几乎看不见缝线处, 浑然天成。 他抖开来,替姒幽披在肩上,退开两步看看,笑意吟吟:“阿幽真好看,听说北地有白狐,我回头使人去看看,若是能有一件白色的就更好看了。” 姒幽低头瞧了瞧,道:“这样就可以了。” 虽然她的体温较常人而言要更低,实际上姒幽并不觉得有多冷,但是穿着这狐裘,倒仿佛身上真的暖和许多了。 赵羡低头望着她,轻轻在女子额上落下一个吻,微笑着道:“等我回来。” 姒幽略微抬起眼,露出一丝隐约的笑意:“好。” 因着这一点笑意,赵羡心里有那么一瞬间连朝都不想去上了,磨蹭了许久,直到姒幽第三次提醒他,时辰快到了,他这才离开了王府。 今日晚上赵羡确实有宴,只是因为惦念着姒幽,他颇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因为此次的酒宴于他而言,实在有些重要,否则赵羡恐怕早早就离席了。 如今太子尚未确立,靖光帝的意思不明,他与赵瑢都不敢轻举妄动,一举一动都被所有人看在眼里,生怕行将踏错一步。 这次宴席表面上是京师的世家子弟举办的,在座的大多都是朝中官员的子侄,酒宴只邀请了赵羡,并未邀请寿王赵瑢,其原因为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显然他们身后的人,都是属意赵羡的。 至于为什么都是未有功名官爵在身的后辈,是因为结党营私本就是大忌,官员们胆敢明面上邀请赵羡,那就等于是把头上的乌纱帽送到寿王一派手里了。 所以他们只能用这样迂回的方式,不过在官场之上,彼此的意思都心知肚明,不需说得多么直白,其中用心会意便可。 宴席上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所有的世家公子身旁都有歌姬作陪,唯有赵羡身边空无一人,只有一名小厮躬着身子垂手侍立在侧后方,准备为他斟酒。 正在这时,一名锦衣青年带着美姬来到赵羡面前,先是作揖行礼:“见过晋王殿下。” 赵羡抬起头看看,认出了他,名叫黄瀚,其叔父是左副督察御史,他的堂兄便是本次宴席的东道主,黄瀚大约是喝了不少酒,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了,动作也不太稳,打了一个酒嗝,道:“久仰晋王殿下大名,今日得见,实……实乃幸事,愿敬晋王殿下一杯。” 赵羡自然欣然应允,那黄瀚挥了挥手,对身旁的美姬道:“替殿下斟酒。” 闻言,那美姬莲步轻移,靠了过来,她悄悄看了赵羡一眼,微微红了脸,玉手端起酒杯递过来,小声道:“殿下请。” 赵羡接了酒杯,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有些热,就是浑身上下的血呼啦一下点燃了,沸腾起来,很不对劲。 他明明没有喝多少酒,为何突然会如此? 赵羡素来警惕,他立时看向那美貌女子,凌厉的目光将对方惊了一跳,怯生生道:“殿、殿下?” 赵羡皱起眉头,那边黄瀚已经仰头喝了酒,将杯底亮出来,笑着催促道:“殿下,请。” 他的声音有些含糊,身形有些虚浮不稳,仿佛是喝多了一般,赵羡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自己的酒杯之中。 白玉似的酒杯壁,酒液清澈透明,完全看不出来什么,但是他拿着杯的手指却有些发烫,身体里有热意一点点聚集起来,朝指尖涌去。 他突然想起来阿幽曾经说过,蛊以毒为食,若是碰见了毒物,蛊的反应便会十分激烈,他身上种了阿幽的心蛊,也就是说,这酒杯里,有东西? 赵羡端着酒杯半晌没动,黄瀚的身形晃了一下,疑惑道:“王爷为何不饮?” 他本就喝多了,嗓门有些响,一下子就将周围众人的注意力拉了过来,所有的目光都纷纷落在了赵羡身上,他盯着手中的酒杯看了片刻,又看了看黄瀚那张面孔,唇角勾起一点细微的笑意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少人立即拍手称赞道:“王爷海量!” “好酒量。” 酒液入喉,带起一阵微辣之感,赵羡放下酒杯,黄瀚又笑着与他寒暄几句,这才踉跄退开,那美姬见他脚步虚浮,几乎要跌倒了,连忙上前搀着他,黄瀚含糊道:“扶……扶我去外间透个气。” “是,公子。” 那美姬搀扶着他出了门,酒宴三巡,偶有离席者,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唯有赵羡一双黑沉的眸子,紧紧盯着那两人的背影,一名锦衣公子正在与他说话,见状朝他视线的方向望去,好奇道:“王爷在看什么?” 赵羡收回目光,笑道:“没什么。” 而那边,黄瀚出了门,沿着回廊走了一段路程,冬日的夜里冷风阵阵,吹得廊上的灯笼飘飘荡荡,仿佛鬼魅一般。 他紧走几步,忽然站直了身子,那美姬疑惑道:“公子?” 黄瀚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道:“我自己走便是,你先退下。” 美姬听罢,虽然不解,但还是躬身应下来:“是,奴婢告退。” 带她走后,黄瀚才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回身望了望,确信身后没有人,这才定了定神,望前走去,沿着一条小径走到底,路边有一个小亭子,一灯尚明,亭中有人正在等候。 黄瀚进了亭子,便将那人搂住,笑道:“我照你的意思,都办妥了。” 那人原是披着厚厚的斗篷,此时回过身来,昏黄的灯笼光芒映在她的面孔上,容貌美艳,堪称绝色,赫然是那琅山公主。 她被黄瀚搂着,也不挣脱,勾起唇角笑意盈盈:“那酒他喝下去了?” 黄瀚道:“自然喝下去了,我亲眼看着的。” 他说着,又迟疑道:“不会有事罢?” 琅山公主轻哼一声:“瞧你那点胆子,能有什么事?本宫还能害了他不成?” 她说着,将黄瀚推开些,悠然道:“待事情一成,本宫许你的好处,自然会一一兑现。” 黄瀚又将她搂住,亲昵地吻着她的鬓角,轻佻笑道:“我从未疑过你,不过,你要我替你做的事情已经做了,我是不是也该拿些好处了?” 琅山公主眼底闪过厌恶之色,若不是还要用这人,又担心赵羡起疑,她早就给这人下蛊了,哪儿还轮得他向自己讨好处? 不过事情好不容易一步步朝自己计划的方向发展,到了关键时候,绝不能功亏一篑,琅山公主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 亭台中的灯笼灭了,很快便传来暧昧的动静,被浓重的夜色掩盖下来。 …… 夜色渐渐深了,酒宴还在继续,有人早就喝晕了头,栽倒在桌案上,放眼望去,一片狼藉,坐着的已寥寥无几,就算人是坐着的,也是东倒西歪。 赵羡坐在上首的位置,正靠着椅背,以手支头,半阖着眼,醉眼迷蒙,手里还松松拿着一个白瓷酒杯,仿佛已不胜酒力。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一前一后,一轻一重,在这安静的空气中却有些突兀。 重的那个脚步声很沉重,像是根本不担心会打扰到酒宴上的人一般,待进了屋子,在门口处停了下来,侍立的众位仆人皆是唤道:“表少爷。” 那人正是黄瀚,只是他神色有些呆滞,目光涣散,仿佛没有听到众人声音似的,仆人们也已习惯了,只以为他是喝多了酒。 正在这时,一个女子声音响起:“都出去吧。” 那些仆人从未听过这个声音,不免悄悄抬起头来看,却见一名女子站在黄瀚身侧,挽着他的手臂,容貌生得极是美艳,与之前陪同黄瀚的那位美姬明显不是同一个人。 那女子又重复了一遍:“公子让你们都出去。” 声音里带着威慑,众仆人听了,心里莫名一颤,连忙纷纷退了出去。 偌大的大堂中,除了那些不省人事的酒客们,站着的就唯有黄瀚与琅山公主两人。 黄瀚呆呆地站在原地,如木桩子也似,全然无觉,琅山公主松开了他的手,目光投向上首的位置,一名身着锦袍的男人正靠在座位上,双目微微阖着,仿佛陷入了浅眠。 她姿态从容,莲步轻移,慢慢地走上前去,袅袅娜娜,如同一条妖娆的蛇一般。 琅山公主打量着面前男子俊美的容貌,轻轻冲他吹了一口气,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短笛,开始吹出一首怪异的曲子来。 随着那曲子的吹奏,浅眠的男人渐渐地睁开了双眸,他的眼底漠然而无神,仿佛什么都不入眼一般,望向了琅山公主。 眸色黑沉,看过来的那一瞬间,琅山公主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颗小小的石子狠狠击中了。 第133章 第 133 章 第133章 大堂内一片静寂, 男人坐在上首的位置,沉默不语, 琅山公主定了定神,对这位大齐的晋王殿下倒是愈发多了几分喜欢。 她原本只是想针对一下那位晋王妃, 不过, 在看了这位晋王殿下之后, 她又改主意了。 至少这个男人的脸是长得极好的, 简直是按照她的心意来的。 琅山公主在他身旁坐下,轻轻依偎过去,将精巧的下颔靠在赵羡的手臂上,一双美目盯着他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直视着, 仔细地观察着男人眼中的神色。 待确信里面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之后, 她才略微放下心来,凑过去些, 仿佛要吻上去一般, 悄声道:“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赵羡漠然地望着她, 没有答话, 琅山公主此刻非常耐心, 她用一种诱哄的口吻问道:“你最喜欢谁?” “告诉我吧, 你最喜欢谁?” “谁?” 男人终于有了些微的反应, 反问了一句, 琅山公主顿时欣喜起来, 略微直起身子, 道:“告诉我,是谁?” 赵羡顿了顿,声音没什么情绪地答道:“是……阿幽。” 闻言,琅山公主眼底闪过几分妒忌,下一刻,却笑了起来,她生得美,笑容也甚是好看,这么一笑,容色绝艳,颇有几分魅惑之意。 她凑近赵羡,整个人仿佛要偎入他的怀中,两人呼吸相闻,她轻声在男人耳语道:“不对,你最喜欢的人,是季茵。” 赵羡没有反应,琅山公主却不以为意,继续诱哄道:“来,跟我念,季茵。” 赵羡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板的意味,吐字不甚清楚:“季……” 琅山公主耐心念道:“季茵。” “季茵。” 直到赵羡准确无误地读出了她的名字,她才满意地笑了,颇为得意道:“没错,你最喜欢的人是季茵。” 赵羡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琅山公主偎在他身侧,指尖轻轻描摹着男人俊美的侧脸,笑意盈盈道:“你们大齐还没有立储君,待来日本宫助你杀了那两个兄弟,你便是继承皇位的第一人了,日后你我一同登上帝位,坐拥这大齐的江山,岂不是一桩美事?” 光是想想日后那情景,她便觉得通体舒泰,到那时候,她便可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俯瞰众人,如视蝼蚁,她便是这大齐最尊贵的女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所有人都要仰望她。 正当琅山公主沉浸于未来的美梦之中时,她却并未发现,身侧的男人眼底闪过飞快地闪过一丝光,如同暗夜中的一点寒芒,转瞬即逝。 …… 晋王府。 时间已是夜深,主院的灯火还未熄灭,姒幽坐在窗边,屋子里的白铜云纹炭盆里燃着银丝炭,烧得旺旺的,室内温暖如春,寒璧正拿着铜签拨弄着那炭,忽听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分外突兀,显然来人有急事。 寒璧眉头轻皱,不多时,房门被叩响了,她立即放下铜签来,起身去开门,那是一个小丫环,也常在院子里伺候的,遂低声呵斥道:“怎么回事?如此慌乱,扰了娘娘可怎么是好?” 那小丫环连连赔罪,口中道:“寒璧姐姐,是王爷,王爷回来了。” 听了这话,寒璧没好气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王爷今夜去赴宴,想必喝了不少酒,醒酒汤备好了没?” 小丫环支吾道:“备、备好了。” 寒璧见她神色有异,便狐疑问道:“既是备好了,王爷等会便会过来,你今儿有些怪,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小丫环往屋里看了一眼,见姒幽手里拿着一卷书,大约是听不到这边的动静,才悄声道:“可是王爷还带了一个女人回来。” “什么?”寒璧顿时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正在这时,屋里的姒幽忽然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淡淡道:“去看看。” 寒璧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丝冷风顺着门缝从外面吹了进来,带着冬夜里特有的寒气,驱散了屋子里原本温暖的空气,叫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京师的冬天,确实已经很冷了。 姒幽带着寒璧一同去到花厅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略微熟悉的女子身影,琅山公主正坐在椅子上,姿态端庄,落落大方地朝她看过来,面上带起一个笑,眼神得意:“原来是晋王妃来了。” 她说这话时,声调上扬,神色高高在上,仿佛已经将姒幽踩在了脚下一般,寒璧看见了,分外气愤,姒幽却以目光逡巡,不见赵羡,问下人道:“王爷呢?” 那下人连忙道:“王爷才回来,就立刻去宽衣了。” 姒幽眉头微皱,这才看向那琅山公主,道:“她是与王爷一同回来的?” “是。” 姒幽淡淡问道:“王爷还说了什么不曾?” 下人答道:“没有,王爷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闻言,琅山公主的表情愈发得意起来,轻笑着望向姒幽,道:“晋王妃娘娘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相信?本宫当日便说了,绝不会放过你的。” 姒幽眉心微蹙,没有说话,琅山公主故意笑道:“王妃为何不说话?” 寒璧确实忍无可忍,怒气冲冲道:“住口!你竟敢对娘娘如此无礼!” 琅山公主瞟了她一眼,眼神轻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指责本宫?” 寒璧气急,姒幽却伸手拦住了她,目光平静万分,望着琅山公主,丝毫没有被触怒,仿佛对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玩意一般,琅山公主心中不知怎么就拱起了火气,她越生气,面上就笑得愈发灿烂,讥嘲道:“王妃娘娘真是好生贤淑,这都不动气,怪道外面人人称赞,日后本宫有些不懂的地方,还需要娘娘多加指点。” 闻言,姒幽的眼中闪过几分古怪之意,道:“指点?” 她想了片刻,摇了摇头,道:“我没什么可以指点的。” 姒幽表情平静万分,岂料琅山公主却以为她在示弱,心情立刻大好,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精神顿时一振,转头朝来人望去,面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那脚步停了停,来的人正是赵羡,他进了花厅,一眼便看见了姒幽,微愣片刻,立即道:“阿幽,外面这么冷,你怎么出来了?” 他说完,几步走到姒幽身边,握住她的手,触手冷如寒冰,有些心疼,又责备寒璧道:“为何不给王妃多穿些?来人,去取狐裘来。” 下人立即应下去了,寒璧连忙答道:“娘娘听说王爷回来了,走时匆忙,奴婢给落下了,奴婢该死,请王爷恕罪。” 从头到尾,赵羡连眼角余光都没给过那琅山公主半点,琅山公主终于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她怔了一下,微微皱起眉来,叫道:“赵羡。” “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闻言,赵羡的动作立时顿住了,他仿佛是在沉思什么,空气沉默片刻,琅山公主的心一点点定了下来,她的手指反反复复地在袖中轻轻叩着,用一种特别的手势和韵律,试图驱动她之前给赵羡种下的蛊虫。 有蛊名为牵丝,一旦催动,人便如木偶一般,只会听从自己的指示。 琅山公主炼蛊这么多年来,就只养出一只牵丝蛊,比起之前给王奴用的那只蛊,这牵丝蛊则要厉害数倍,她就不信了,她养了数年的蛊,还对付不了一个普通人。 就在她以为赵羡会如预料之中说出自己的名字时,赵羡终于开口道:“本王最喜欢的人……” 琅山公主一遍遍地默念,给那蛊虫暗示:季茵。 季茵。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那蛊虫再未给她回应,这让她心底忍不住有些慌乱起来。 紧接着,赵羡的话打破了她最后的幻想:“当然是最喜欢阿幽了。” 琅山公主猛地抬起眼看向他,满目都是不敢置信:“你没有服下牵丝?!” “牵丝?”赵羡若有所思地道:“是那蛊的名字?难听。” 他语带嫌弃地说完,便懒得再看她,吩咐道:“来人,先将她抓住关起来,没有本王的吩咐,不许任何人靠近她。” 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倒是几个侍卫听了吩咐,毫不含糊,正欲上前抓人,姒幽忽然开口道:“都别碰她。” 几个侍卫立即停下,琅山公主自知今日阴沟里翻了船,没什么好果子吃,索性望向赵羡,问道:“我初时确实感觉到你身体里有牵丝蛊,为何之后又没有了?你难道并没有服下那杯酒?” 赵羡略一思索,忽然一笑,道:“你想知道,本王却不想告诉你。” 琅山公主气急,又看向姒幽,冷冷道:“是你给了他什么厉害的东西傍身?我养蛊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事情。” 闻言,姒幽淡声道:“那是因为你见过的事情太少了。” 说完,不再搭理她,吩咐侍卫道:“抓她的时候小心些,不要碰到她的手了。” 几个侍卫虽然不太明白这意思,但是王妃吩咐的,他们必当照做,最后便是由两名侍卫举起剑,将琅山公主的两条胳膊挑开,再由其他人绑上麻绳。 琅山公主不敢妄动,她养尊处优至如今,几时受过这种对待,气得大骂姒幽与赵羡,赵羡便使人将她的嘴也给堵住了,又道:“送去柴房关起来,明日一早,本王便入宫面圣。” 他说着,微笑起来,对琅山公主道:“既然你们烈国使者这么喜欢大齐,就不要走了,都留下来吧。” 第134章 第 134 章 第134章 次日,皇宫。 赵羡向靖光帝如实禀报了琅山公主一事, 靖光帝的表情颇有些匪夷所思, 道:“这位烈国公主倒是颇有些野心, 她怎么会想到打起你的主意来?” 赵羡默然答道:“儿臣不知。” 靖光帝敲了敲御案, 问道:“此事你如何看?” 赵羡略一思索, 道:“烈国有虎狼之心, 从琅山公主一事便可以窥见一二, 想来他们此次请求和亲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有了机会, 烈国必然会与大齐翻脸, 可谓防不胜防。” “嗯, ”靖光帝点点头, 若有所思地道:“烈国居心不良,朕早就知道了, 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们既然无心修好, 我大齐自不必为他们费心!” 他说完,便扬声道:“来人!宣兵部尚书及内阁阁员觐见。” 赵羡心中登时一凛,他意识到了靖光帝这轻飘飘的几句话代表着什么。 若是在年初, 面对烈国频频挑衅试探, 大齐会选择避战, 那是因为烈国的老国君尚在, 局势稳定, 大齐要避其锋芒,而如今,烈国老国君已经殡天,新国君才将将登基,不为众臣所服,朝局动荡不安,此时的烈国,就好比一个八面漏风的筛子,只需大齐挥剑,便会一路溃败。 大齐若想吞并烈国,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 自数百年前□□高皇帝打下大齐江山,那时朝局尚且不稳,一次动乱时,长河以北的金梁两地为烈国占据,失地一直未能收复,此事一直是大齐历代皇帝的心头刺,而现在,烈国简直就是把自己送上了门来,靖光帝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过这个绝佳的开战机会。 几日后,赵振再次披甲去往边关,随行的还有烈国使者,不过从来时的一行数十人,变成了只有他与琅山公主两个了,其余随行人员皆被大齐扣留下来,来时乃是护送,去时就成了押送,赵振本就看他们不顺眼,路上自有各种磋磨怠慢,这是别话。 当他们抵达边关之时,大齐与烈国近百年来积累的重重矛盾,将会在那一刻正式爆发。 赵振临行前,去了含芳宫,淑妃望着自己的儿子,心中再有诸多不舍,也只能忍下来,道:“此去边关,在路上自己要多多保重,凡事三思而后行,勿要冲动,便是不为你自己,也要为母妃想一想。” 闻言,赵振失笑道:“母妃这说的,边关儿臣待了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了,何以如此紧张?” 他一如既往地大大咧咧,没把淑妃的话放在心上,淑妃拿他没奈何,只得板着脸道:“母妃的话,你都不听?” 赵振见她这般神态,忙道:“儿臣自然是听的,都记在心里了,母妃别生气。” 亲生的母子,淑妃哪里不了解他?这话明显是过耳不过心的,遂叹了一口气,任他去了,最后郑重道:“母妃还有一事要叮嘱你。” 她说完,便以眼神示意,摒退左右,赵振见她如此,态度也端正起来,道:“母妃请讲。” 淑妃抓着他的手,道:“振儿,你听母妃的话,日后勿要与你两位兄弟为敌,除非真到了不得不走的那一步。” 赵振听了,略微一怔,不解道:“母妃此话何意?” 他纳罕道:“儿臣向来只爱沙场征战,不喜权势争斗,母妃是知道的,他们谁当皇帝都与儿臣无关,便是争出一朵花来又能如何?儿臣是父皇亲封的一字亲王,大不了回京师,做个闲散王爷也使得,何必掺和他们的事情?” 淑妃心里一宽,道:“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只是你要听母妃一句,不要与寿王走得太近了,你要提防他。” 闻言,赵振自然是满口答应,母子两人又说了几句,他才告辞离开,淑妃看着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口,眼底的忧虑愈发浓重,忧心忡忡起来。 贴身宫婢轻声劝解道:“殿下定然是听进去了,娘娘勿要担心。” 淑妃却摇了摇头,无奈道:“本宫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本宫能不知道?说不定两三日他便把这些话抛在脑后去了。” 贴身宫婢犹豫道:“以奴婢看来,寿王殿下他……” 淑妃道:“你是想说,寿王要比晋王更好相处?” 贴身宫婢点点头:“寿王殿下与咱们殿下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倒是晋王殿下与咱们殿下不和,常常争吵,上回不还打了一架,被皇上罚跪祖庙了么?” 不想淑妃听了这话,冷笑一声:“情分值几个钱?尤其是赵瑢那种人,他的心肠比旁人都要多出三个弯,振儿若是与他一道,恐怕要被啃得渣都不剩了。” 她说到这里,顿了片刻,声音冷肃道:“与虎谋皮之事,本宫绝不能做第二次,来日若是赵瑢登了基,我母子二人危矣。” …… 赵振很快便带领军队再次出发,这次是押送烈国使者与琅山公主去往边关,而在此之后,大齐的朝廷局势也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晋王与寿王两派开始渐渐分明起来,隐约有暗自较劲的趋势,按理来说,赵瑢是嫡子,若是不出意外,他便是最名正言顺的储君,太子之位非他莫属。 而恰恰就是出了意外,靖光帝迟迟未确立太子人选,朝臣们也都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算盘,看好晋王赵羡的人竟然也不在少数,总之时日渐久,两派的争斗虽然没有放在明面上,但暗地里却已经开始有了争锋的架势。 靖光帝不知道是没看出来,还是假装没看出来,总之仍旧如往日那般上下朝,正常得很。 然而他越是表现得极正常,众官员就觉得越是不正常,都个个擦亮了眼睛,竖长了耳朵,想要揣摩揣摩圣意,从中窥见出一丝什么来。 若真是站错了队,现在改还来得及,这可是关乎身家性命的事情,千万草率不得。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十二月份,隆冬时候,大雪一场接着一场下,天气冷得仿佛空气都要结了冰,好在下过雪之后,就会有一个大晴天,天空碧蓝如洗,好似一块澄澈的琉璃,分外漂亮。 护国寺是建在玉林山的山腰上,香火鼎盛,大齐的历代皇帝每年都会来寺里听高僧说佛法,靖光帝虽然不信佛,但是若能出宫走一走,也是最好不过了。 于是他乐得将祖宗们的这一个习惯保持了下来,每一季的最后几日,靖光帝都会来护国寺走一遭,只不过历代先帝们都是来听佛的,唯独只有他是来散心的。 因着是年底,这一次来护国寺除了他以外,还有太后,靖光帝不信佛,太后却是信的,陪同的还有赵玉然、赵羡与赵瑢等人。 几人陪着等太后听完了高僧讲佛,已是傍晚时分了,众人这才跟在靖光帝与太后身后,一同出了佛堂,一行随侍宫人在幽静的雪后竹林中迤逦而行,不时有积雪簌簌落下来。 夕阳西斜,金色的余晖将竹林勾勒出浅浅淡淡的细长虚影,映衬着皑皑的白雪,如同此身在仙境中一般。 靖光帝欣然道:“这护国寺的风景倒还是不错,比朕那御花园要好看,御花园里不是大红大紫,就是大红大绿,今日一看,竟然连和尚庙都比不上,实在是委屈朕了。” 他说完便是叹了一口气,赵玉然顿时笑起来,道:“父皇若是喜欢,也叫人种些竹子,把御花园侍弄得跟这里一样便行了,何必羡慕人家和尚庙?” 靖光帝想了想,道:“罢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竹子在护国寺里头是竹子,到了皇宫便是另一幅景象了,虽说御花园的大红大绿丑得很,但是好歹一年四季也有诸多变化,朕堪堪能够忍受。” 他才说完,便听太后接口道:“御花园当年不是这般模样,哀家记得是在昭景二十年的时候,先帝亲自规划,派了数百名宫人翻新的,他那时候满意得很。” 靖光帝:…… 他轻咳一声,试图挽救道:“看久了,倒也觉得别有一番趣味。” 太后笑而不语,想了想,道:“哀家也觉得不好看。” 靖光帝这下没话说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太后喜欢什么样的,回头再派人翻新一遍。” 正在这时,他听见了什么,抬起头来朝右前方看去,道:“那是什么声音?” 赵羡与赵玉然等人也抬眼望去,那边也是一大片雪竹林,疏密有致的竹林尽头,是一堵高墙,有隐约的人声从那边传过来,因为隔得远,听不太清楚,模模糊糊的,却又有些许怪异的熟悉。 赵玉然迟疑道:“儿臣好像听过这个声音……” 不止是她,赵羡与赵瑢都听清楚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默契地没有出声,倒是靖光帝开口道:“佛门清净之地,竟然还有人如此大声喧哗,大师们没拿扫把赶他出去么?” 他一挥手:“走,咱们瞧瞧去。” 第135章 第 135 章 第135章 靖光帝要去看, 众人只得跟上, 等走得近了,那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靖光帝的脚步倏然而止。 “教民亲爱, 莫善于孝, 教民礼顺,莫善于悌, 移风易俗,莫善于乐……” 声音朗朗,分外清晰,就隔着这么一堵高墙, 所有人都听清楚了这个声音, 耳熟至极。 赵玉然不由掩唇, 低呼道:“是……大皇兄!” 自从赵叡被废了太子之位后,人也变得痴痴傻傻,太医们束手无策, 因听说护国寺有一位高僧医术高超, 靖光帝便派人将赵叡送到此处来受诊。 如今过去大半年的时间了, 显然没有什么进展。 靖光帝听着那琅琅背书声,背的是孝经,他负手站在墙下听着, 直到那一章背完了, 里头的人却没有停下, 紧接着又背起了另一篇。 所有人皆是沉默着站在原地,陪着靖光帝一起听那背书声,空气静如死寂。 过了许久,他忽然道:“去看看。” 靖光帝说完,便大步往前走去,赵羡几人也立即跟了上去。 背书的人确实是废太子,他穿着一身深蓝的袍子,站在一株落光了叶子的树下,摇头晃脑地背着,完全没有发现有人来,墙边站着几名年轻僧人,他们连忙过来行礼,被靖光帝摆手拦住了。 “君子之教以孝也,非家至而日见之也,教以孝,所以敬天下之为人父者也……” 他晃着脑袋,颇有些滑稽,背书时口齿不甚清晰,速度还慢,仿佛初初才读书启蒙的孩童一般。 赵玉然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大皇兄。” “非至德——”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转过头来,眼神困惑地看着众人,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竟一个都不认得了。 赵叡眼里的困惑渐渐浓重起来,紧接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即叫道:“来人,来人!有人擅闯东宫!快将他们抓起来!” 靖光帝眉头微微皱起,叫了一声:“明叡 。” 明叡乃是赵叡的小字,这两个字一出,他顿时安静下来,望向他,迟疑着不敢确定:“父皇?” 靖光帝见他又认得自己了,心里略微一宽,问那些僧人道:“贤王现在如何了?病情是否有所好转?” 一名僧人恭敬答道:“游惠师叔每日会来替殿下施针,殿下的病情比刚来寺里那阵子要好多了。” 靖光帝点点头,复又将目光投向赵叡,赵叡愣呆呆地看着他,眼底突然闪现一丝亮光,仿佛在那一瞬间认出了他来,叫道:“父皇!” 靖光帝还没来得及欣慰,便听他傻呵呵笑道:“父皇,儿臣背书给您听。” 靖光帝神色复杂地望着他,道:“你背吧。” 赵叡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首肯一般,果然笑着背起来:“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 这一段篇幅本来就短,他背得很快,末了又讨好地看向靖光帝,邀功道:“父皇,儿臣背得好不好?” 靖光帝颔首道:“背得很好。” 闻言,赵叡顿时高兴起来,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袖,像一个讨赏的孩子一般期期艾艾道:“既然儿臣背得好,儿臣能不能做太子了?” 空气霎时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赵羡看了看靖光帝的脸色,表情莫测,说不出是什么反应,而赵叡一无所觉,一个劲催促道:“父皇,儿臣想做太子。” 靖光帝面沉似水,赵玉然见了,连忙道:“父皇,大皇兄他如今病了,神智尚不清醒,父皇莫要气恼。” 靖光帝摇了摇头,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对那几名僧人叮嘱,让他们好生照看贤王,僧人自然无有不应。 一行人正欲离去的时候,赵叡忽然惊声叫喊道:“父皇,有人要害儿臣!” 靖光帝的步伐顿时一滞,转过头去,赵叡模样惊惶,好像是怕极了一般,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叫道:“父皇救救儿臣!” 靖光帝沉声问道:“谁要害你?” 赵叡不肯说,兀自叫喊着救命,靖光帝问那些僧人:“他常常这样?” 那几名僧人面面相觑,一人答道:“刚来时倒是没有,只是近些日子不知怎么,殿下偶尔会这样喊叫,要安抚一阵子才能平静下来。” 僧人说到这里,欲言又止,靖光帝见了便道:“还有什么?” 那僧人双手合十,语气迟疑道:“殿下还会说别的。” “说什么?” 正在这时,赵叡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惊慌失措的意味:“父皇,赵羡要害我!父皇救我!” 空气瞬间凝固了,宛如死寂,几名僧人都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投向了赵羡,赵羡表情平静万分,抬眼看向赵叡,他满目都是茫然,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个当口,无论他辩不辩解,都无济于事,赵羡索性闭紧嘴巴,倒是赵玉然愣了一下之后,立即道:“父皇,大皇兄这是发病了,胡言乱语,不能当真,四皇兄如何会害他?” 靖光帝没说话,表情很是莫测,叫人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恰在这时,赵瑢也开口道:“儿臣也觉得,皇兄这是犯了癔症,父皇切莫当真。” 那边赵叡喊完了那一嗓子之后,又开始大声背起书来,这回背得是千字文,声音朗朗,在这寂静的禅院传开去,分外突兀。 …… 晋王府。 已是傍晚时分了,寒璧走到门边,拉开门往外面看了看,天边一片深黛色,寒星数点,冷风吹得她打了一个哆嗦,呵了一口气,寒璧搓了搓冻僵的手指,道:“这天气可真冷。” 她将门赶紧合上,回身去屋里拨了拨炭盆里的银丝炭,姒幽正坐在榻边,手里拿着一卷书,不多时,外面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推开了,挺拔的男人身影挟裹着冷风出现在门口处。 寒璧连忙起身行礼:“王爷。” 赵羡摆了摆手,她立刻意会,躬身退了出去,不忘将门仔细合上,姒幽放下书,看着他,道:“今日回来得晚。” 赵羡应答了一声,在炭盆边暖了暖身子,将一身寒意驱散了,这才到榻边坐下,将姒幽拥入怀中,姒幽仔细地观察了他的神色,道:“出什么事情了?” 赵羡沉默片刻,道:“不妨事,我会处理好的。” 姒幽道:“说说。” 赵羡便将今日在护国寺的事情说与她听,末了又道:“我觉得今日之事有些过于凑巧了,偏偏他出现在我们经过的地方,又偏偏叫父皇听到了那句话。” 姒幽想了想,道:“父皇说了什么?” 赵羡摇了摇头,轻轻嗅着她的发间,幽幽的青竹香气,他道:“父皇什么也没有说。” “不过,我想此事没那么容易揭过去的。” 正如赵羡所说,过了几日,朝中隐约传出些风言风语,官员们私下窃语,大多数都是围绕着废太子的那一句话来的。 赵羡害他。 有人信,有人不信,但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御史言官们又有事情做了,开始抖擞精神,挨个上奏弹劾赵羡,奏折如雪花一般在靖光帝的御案上堆积了厚厚一叠。 御书房里,靖光帝盯着面前的折子,打头就是臣直启事…… 光看开头就知道其中的内容了,靖光帝都懒得往后翻,将折子合上,对刘春满道:“弹劾晋王的折子都在这里了?今日只有两本?” 刘春满躬身道:“那边还有一叠。” 他伸手一指,御案的角落堆了一大摞,靖光帝忍不住按了按眉心,道:“去,去宣晋王。” 立时便有人去了,没想到才出了门,又回转来,宫人道:“晋王殿下已来了。” 靖光帝诧异道:“这么快?” 宫人答道:“晋王殿下方才就在外面候着了。” 靖光帝吐出一口气,将折子扔开,道:“宣他进来。” 炭炉烧得正旺,整个大殿里温暖如春,赵羡进来之后,先是行礼,靖光帝应了一声,道:“知道朕叫你来,是什么事情吗?” 赵羡道:“儿臣知道。” 靖光帝拿着朱笔的手一顿,抬起眼看他,道:“说说。” 赵羡恭敬答道:“是因为贤王一事。” “你知道就好,”靖光帝放下朱笔,沉声道:“近来也不知刮得什么妖风,把朕吹得都要挨不住了,特意叫你来问一问,贤王当初中毒的事情,你查得如何了?” 赵羡道:“是儿臣无能。” “怎么?”靖光帝盯着他,道:“查不出来?” 不等赵羡答话,他便继续道:“朕不管你无能还是怎么想的,贤王这个案子,你都要给朕一五一十查出来,不可有半点隐瞒。” 靖光帝站起身来,负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你究竟有没有用,朕比谁都清楚,别想着糊弄你老子,否则,朕就罢了你的职,削了你的爵,让你跟着你的媳妇回去大秦深山里面种地去。” 赵羡:…… 第136章 第 136 章 第136章 赵羡从御书房出来之后, 没走多远, 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晋王殿下。” 他停下脚步,回身便见刘春满堆着笑过来,赵羡颔首:“刘公公。” 刘春满一张胖胖的脸色笑出了些微的褶子, 轻声细语道:“皇上今儿不是生您的气, 这几日折子多, 您别放在心上。” 赵羡闻言,笑了笑, 道:“本王心里有数,多谢刘公公提醒了。” 刘春满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走了几步,赵羡忽然道:“刘公公在宫里也有许多年了吧?” 刘春满一甩拂尘, 笑道:“那是, 仔细算算, 奴才入宫已有三十三年整了。” 赵羡道:“本王有些事情,想问问刘公公。” 刘春满听罢,立即道:“王爷但讲无妨, 奴才定然知无不言。” 赵羡停下脚步, 看着他, 声音放低了,道:“刘公公可知道太后娘娘的来历?” 刘春满愣了一下,道:“王爷是想打听太后娘娘?” 赵羡道:“若是公公不方便透露, 本王也不勉强。” 闻言, 刘春满立即摆手, 道:“倒不是不方便,只是奴才知道得也不多,奴才可以给王爷说,整个皇宫,有关于太后娘娘的事情,都没几个人说得上来。” 赵羡显然有些惊讶,疑惑问道:“这却是为何?” 自他有记忆以来,太后一直深居慈宁宫,除了一些较大的重要场合之外,她轻易不会出来,与他们这些孙辈也不甚亲近,唯有赵玉然性格活泼,与太后能多说上几句话。 但是他没想到,就连刘春满这样的宫里老人,都对太后的过往不甚了解。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也更加确信了赵羡心里的那个猜测。 姒幽说过,皇宫里有善于养蛊之人,此人有极大的可能性就是当今太后。 刘春满道:“奴才了解的不多,也不敢随意给王爷讲,就说些知道的吧,您若是有心打听,也能打听出来。” “先帝在位的时候,年轻那会,喜欢御驾亲征,征战沙场,用了三年就收复了北漠重地,后来听说有一回战事失利,先帝受了重伤,医者们皆是束手无策之际,他被一名女子救了,那女子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将先帝救了回来,没多久,北漠的仗打完了,先帝班师回朝,将这女子带了回来,就是太后娘娘了。” 刘春满继续道:“太后娘娘的来历,谁也说不明白,她自入了后宫之后,先帝单独替她修了一座宫殿,不许任何人去打扰,此后又封了后,更是极尽宠爱,六宫之中,无人能及。” 他说着不由咋舌,道:“大概就是这么个回事,总之,能出入太后娘娘宫殿的人不多,知道她的也不多,敢胡乱说三道四的更是没有。” 赵羡听了,略微皱起眉来,这太后与先帝之间的事情,他怎么听起来就觉得那么耳熟呢? 仿佛是在哪里听过一样。 …… 坤宁宫。 皇后正坐在绣榻边,慢慢地打开了一幅卷轴端详着,外面传来了人声,不多时,一名婢女入内来,轻声道:“娘娘,殿下来了。” 皇后连忙放下那卷轴,笑道:“让他进来。” 沉稳的脚步声传来,身形挺拔的青年出现在门口,正是寿王赵瑢,他先是行了礼:“儿臣见过母后。” 皇后笑吟吟地拉着他,道:“快坐。” 又让宫人奉了茶果上来,皇后拉着他左看右看,道:“怎么觉得瘦了许多?” 赵瑢失笑:“这才几日不见,母后多想了。” 皇后瞅着还是觉得心疼,道:“今日晚膳就在宫中用,母后亲手熬了羹汤,你尝尝。” 赵瑢自然不会拒绝:“是,儿臣知道了。” 他说完,又道:“不知母后派人叫儿臣来,是有什么事情?” 皇后听罢,笑着伸手将那卷轴打开来,递给他,道:“你看看,喜不喜欢?” 赵瑢面上浮现疑惑之色,待接过卷轴,定睛一看,却是一幅美人图,顿时哭笑不得:“母后这是何意?” 皇后道:“从前你腿脚不好,说不愿意耽误了人家好姑娘,如今你的病已痊愈,母后自然要替你张罗亲事了。” 她说着,又指着卷轴上的妙龄女子,笑道:“这是王太傅的嫡孙女儿,今年年方十六,母后从前是见过她的,是个乖巧的孩子,正合你的脾性。” 美人图上的女子巧笑倩兮,眉目顾盼生辉,既不显得张扬,也不过分拘束,一身书卷气,显然是清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闺秀。 皇后道:“其他的事情,母妃都替你打听了,这个王姑娘与你最是相配不过了。” 她说完,便眼带期盼地看着赵瑢,只等他点头了,不想赵瑢却无奈道:“母妃,儿臣以为王姑娘不可。” 皇后讶异道:“这却为何?她不是良配么?” 赵瑢顿了顿,道:“儿臣不是这个意思,王姑娘自然很好。” 皇后略一思索,不解道:“既然很好,你为何又不愿意?你如今年岁不小了,就连晋王都成亲了,你还是为人兄长的,怎么能落在弟弟后头?” 赵瑢道:“母后,不是儿臣不愿意成亲,而是不可以与这位王姑娘成亲。” 皇后急了:“那你总得给母后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你……你可是天家嫡子,总不能连个正妃都没有,眼看着那赵羡——” 她说到这里收了声,又道:“母后是没什么可以帮你的了,至少也要给你寻觅一个靠得住的势力,眼看你位置还未定,万一真叫赵羡争过了你该如何是好?” 赵瑢却道:“母后,前废太子妃也是出自勋贵之家,堂堂内阁次辅,如今又是如何处境了?” 皇后愣了一下,道:“这与废太子妃有什么干系?” 自从废太子出了事之后,闻人岐便不在内阁了,除此之外,与闻人家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的,要么调了职,要么离了京师,短短几个月,朝堂又是一番新天地了。 赵瑢提醒道:“大齐历朝以来,都是忌讳外戚的,您看看您自己,再想一想太后。” 他道:“若儿臣真娶了这位王太傅的女儿,才是下下之策。” 听他这么一说,皇后顿时悚然,细细一思,竟然十分的有道理,她自己的娘家是没有什么背景的,当初她嫁给靖光帝时,父亲也才是一个五品京官,后来虽然她做到了皇后,父亲的官也连升了三级,可是职位也变成了虚职,所以皇后根本没有什么靠山可言。 太后亦是如此,据闻她当年是连娘家都没有的,单单一人宠冠六宫,叫先帝所有的妃嫔妒红了双眼,只是后来一直无所出,先帝便索性派人将年幼丧母的靖光帝抱给了她。 后来,靖光帝登基为帝,一直对太后恭敬有加。 反之观当初的贤妃,费劲吧啦地给废太子赵叡讨了一门极好的亲事,与内阁次辅结了亲,好大一座靠山,不成想,没多久山就倒了。 皇后想了半天,忽觉不对:“那这么说来,晋王竟比你更有成算了,他的晋王妃,可是他亲自向皇上求来的。” 她说到这里,便有些紧张道:“瑢儿,这可如何是好?不若母后这就去让人寻觅寻觅,看看有没有什么身份不甚高的贤淑女子。” 赵瑢看她那着急的神色,心里叹了一口气,安慰道:“儿臣心里有数,母后不必忧心了。” 皇后还欲劝他,赵瑢道:“儿臣在工部那边还有急事,先去处理了。” 皇后听了,道:“不用晚膳了么?” 赵瑢起身道:“等儿臣散了值再来。” 皇后只得放他走了,赵瑢走后,她仍旧有些忧心忡忡,将那画像慢慢卷起来,眉头轻皱,贴身宫婢见她这般,便道:“殿下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娘娘勿要如此担忧。” 皇后无奈道:“可成婚乃是头等大事,本宫如何能不插手?” 宫婢恭敬地接过卷轴,劝解道:“娘娘可以想想,晋王殿下当初无人插手,自己便将亲事料理妥当了,说不定殿下心里也是有打算的,您着急也是无用。” 说到这里,皇后忽然想起什么,道:“你这样一说,本宫才想起来,那个治好瑢儿双腿的神医,她是不是与晋王妃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宫婢迟疑道:“似乎传言是的,说她们二位都是从那个什么大秦山来的,还说二人是姐妹,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两个虽然是同姓,奴婢看着长得不太像啊。” 皇后却想得有些入神,喃喃自语道:“姐姐可以嫁,那妹妹自然也可以啊……” 宫婢听了,试探道:“娘娘这话的意思是……” 皇后站起来,看表情像是下了什么决定,道:“你立即派人去,请这位眉姑娘入宫来。” 宫婢啊了一声,皇后顿了顿,又道:“别的暂且一个字都不许说,就说本宫想找她说说话。” 宫婢立即应声去了,派了宫人,直奔寿王府去请那位眉姑娘。 第137章 第 137 章 第137章 寿王府。 “皇后找我?” 少女盘着腿坐在廊下, 她的肩膀上停留着一只小小的画眉鸟,正歪着头发出啾啾的细鸣。 宫人恭声应答:“是, 娘娘请眉姑娘入宫一趟, 想与您说说话。” 姒眉拿着铜签子戳了戳炭盆,里头的银丝炭正烧得旺, 一串细碎的火星子飘起来,被冷风吹得四散开去。 她想了想, 拒绝道:“我与你们皇后娘娘不熟, 就不去了。” 宫人:……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敢如此大胆的, 噎了一下, 才为难地劝道:“这是娘娘吩咐的,请姑娘过去一趟, 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奴婢了。” 宫人说完, 便跪下来磕了个头,融化的雪水渗入了衣料中,姒眉不防她如此作为, 登时惊了一跳, 道:“你起来。” 她站起身来, 道:“我去便是了。” 宫人大喜, 连连道:“多谢姑娘。” 姒眉跟着那宫人去了坤宁宫, 才一进殿,便见皇后坐在上首, 笑吟吟地朝她看过来, 甚至还招了招手:“你来了, 来人,快上茶。” 她说着,亲自站起身来拉着姒眉坐下,面上的笑意很是和蔼,甚至让姒眉觉得很有几分慈祥的意味? 等宫人奉了茶果上来,皇后拉着她笑问道:“你如今年岁几何了?” 姒眉老实答道:“年初满了十五。” 皇后听罢,眼底的笑意愈发和煦,道:“甚好,甚好,刚刚及笄。” 姒眉疑惑道:“及笄是什么?” 皇后不防她问了这么一句,顿了一下,旁边的贴身宫婢立即接口解释道:“及笄的意思是说,您是一个大姑娘了。” 姒眉哦了一声,皇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感觉身子骨似乎有些单薄细瘦了些,不过倒也还好,这些都是次要的,日后养一养就行了。 她这么想着,放缓了声音,装作无意间问起:“你离家这么久了,家里人不惦念么?” 皇后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个,姒眉顿时就变了脸色,一双眼睛也跟着沉了下来,显而易见的是坏了心情,叫皇后与那贴身宫婢面面相觑。 皇后毕竟是个玲珑的人,见这个话题起得势头不好,便岔开了话,笑道:“本宫前阵子得了一匣子上好的南珠,是从南海那边上贡来的,本宫不爱这东西,身旁也没个合适的人给,如今见了你,倒觉得甚是不错。” 她说完,便有宫人捧了一个雕花朱漆的匣子来,打开匣盖,里面果然是满满一匣子南珠,足足有二三十颗,龙眼那么大,满匣生辉,叫人不由瞠目结舌,这些显然是一般人家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好东西。 姒眉看了一眼,道:“是珠子?” 皇后笑吟吟道:“是粉珍珠,都是经过匠人们精挑细选的,没有一点瑕疵,堪称上品,正好给你,拿去做些首饰行头也好。” 姒眉拿起一粒,左右看了看,表情倒还算平静,看起来颇有几分宠辱不惊的模样,皇后心里暗自满意,虽说是农家女,不过这气度倒也还拿得出去,日后再使个嬷嬷教导一番,大概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她正这么想着,姒眉却将那一粒珠子放回了托盘,望向皇后,道:“我用不上。” 皇后一愣,讶异道:“怎么会用不上?” 姒眉皱着眉,道:“我也不喜欢用那些首饰,多谢您的好意了。” 皇后怔住,气氛有些不尴不尬的,旁边的宫婢连忙解围道:“那不知姑娘喜欢些什么?” 姒眉的面上登时闪过几分警惕,道:“我喜欢什么似乎与你们也没什么干系。” 见她这般,皇后顿时轻咳一声,宫婢只得捧着那托盘退下了,等大殿里都没人了,皇后这才笑着对姒眉道:“今日本宫请你入宫来,是有些事情想问问你,你不要多心了。” 听闻此言,姒眉道:“什么事?” 皇后犹豫片刻,问道:“你如今已及笄了,不知可有婚配?” 姒眉表情意外,答道:“没有。” 皇后放下心来,眼神又亲切了几分,拉起她的手,笑道:“第一回见你,便知你是个好姑娘,本宫心里甚是喜欢。”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说了自己最想说的话:“不知你觉得寿王如何?” 姒眉听罢,她再是迟钝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略挑了一下眉,道:“您要把赵瑢嫁给我?” 皇后先是没听懂,等回过神来,眼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道:“你这话是何意?我儿是寿王,堂堂大齐亲王,怎么会入赘?” 姒眉道:“那您若是想让我如姒幽一样出赘,嫁到你们家的话,是绝对不可能的。” 皇后:…… 皇后更震惊了:“什么叫做,如晋王妃一般出赘?” 姒眉疑惑道:“您不知道吗?我们族里的规矩,向来是男子出赘,女子娶亲的。” 皇后听罢震撼良久,竟无言以对。 …… 下午时候,寿王府。 赵羡正在书斋里处理事务,年底朝中事情众多,靖光帝又下了明令,叫他下功夫去查废太子的案子。 那个案子因为涉及到了蛊,并不好查,赵羡心里清楚,而其他人心里也极其清楚。 一旦真正要查,就要牵扯很多方面的事情,譬如神秘的巫蛊之术,到那时候,姒幽会蛊的事情说不定会瞒不住。 这种古老而诡谲的力量,是为人们所忌讳的。 大多数人,对于未知的事物都抱有一种惧怕的心态,查废太子的案子,有可能会牵扯到阿幽。 赵羡投鼠忌器,这也是他迟迟不肯查下去的原因,但是他没想到赵瑢却先动手了,放出了风声,御史接连上书,试图给他泼脏水。 赵瑢如此有恃无恐,赵羡甚至不知道他从何而来的这种自信,自信他查不出来,亦或是相信他不会查下去。 不过他赌对了,姒幽是赵羡的软肋,但同时也是他的逆鳞。 这件事情,他势必要想出一个解决之道,万万不可牵扯到阿幽身上,即便只有那么一点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赵羡也不会冒险。 他看着书案上的文书,外面传来了叩门声,赵羡沉声道:“进来。” 门立时开了,一名管事躬身垂手立在那里,赵羡问道:“什么事?” 管事道:“王爷,东窑那边派了人来,说是第一批琉璃珍器已经出窑了,特意来禀告一声,您要瞧瞧吗?” 赵羡道:“进来。” 管事立即踏入门来,后面跟着一个下人,手里捧着一个雕花朱漆托盘,上面盖着深檀色的丝绢,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王爷请看。” 管事将那丝绢掀开,露出下面的情形来,一共是三尊琉璃珍品,分别是一盏琉璃灯,一只琉璃猫,和一尊琉璃佛像,琉璃灯精雕细琢,尤其是那尊佛像,姿态自然,神态慈和,栩栩如生。 赵羡的目光立时就停在了那佛像上,他顿了片刻,道:“将这灯送去给王妃,猫和佛像留下来。” “是。” …… 转眼就到了傍晚时分,赵羡特意去了宫里一趟,找了乐阳公主赵玉然,她正在后院里对着靶子练习射箭,听见宫人通报说赵羡来了,还有些惊讶,她这位四皇兄一年到头踏足她宫里的次数简直用一只手能数的过来。 赵玉然将小弓随手交给宫人,擦着手去了前厅,果然见了熟悉的挺拔身影,她道:“不知今日吹得哪门子北风,将你刮来了。” 赵羡放下茶盏,道:“我有事找你。” 赵玉然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就知道。” 赵羡从袖袋里摸出个什么,放在桌上,赵玉然定睛一看,颇是惊喜地捧起来,笑道:“好漂亮的小猫儿,这是琉璃的么?你从哪里弄来的?” 赵羡道:“是窑里烧出来的第一批,特意给你带了一只。” 赵玉然爱不释手地翻来覆去摸了半天,忽然警惕道:“你这是想做什么?有事直说便是,还巴巴地送了这么个小东西,还怕我不答应么?” 赵羡无奈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赵玉然稍安,道:“那是什么事情?” 赵羡道:“你什么时候去过慈宁宫?” “你问这个做什么?”赵玉然先是惊讶,而后想了想,道:“三日前去过一回,皇祖母一向不喜欢人打扰,你也是知道的。” 赵羡听了便道:“那你今日再去一趟。” 赵玉然疑惑道:“这却是为何?” 赵羡道:“你就说,新得了一尊佛像,想送给她老人家。” 赵玉然更不明白了,赵羡道:“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便是。” 赵玉然还犹豫,赵羡又道:“日后窑里出了什么东西,头一批必少不了你的。” 闻言,赵玉然分外欣喜,喜滋滋地收起那琉璃猫,开始催促道:“我看现在就刚刚好,皇祖母正好小睡之后起来,这时候心情正好着呢,我们去慈宁宫。” 两人去慈宁宫的路上,转过前面的宫门,迎面便碰上了一个人,几人定睛一看,竟都是老熟人了。 赵玉然:“哟。” 姒眉:“呵。” 赵羡:“?” 第 138 章 第138章 三人都不说话, 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姒眉没有看赵玉然,反而紧紧盯着赵羡, 眼底的敌视很是明显。 赵玉然见她这般,忍不住开口呵斥道:“放肆, 谁许你这般无礼的?” “无礼?”姒眉挑了一下眉,转向赵玉然, 道:“什么礼?你们大齐的吗?” 赵玉然气急:“你——” “玉然,”赵羡伸手拦下了她,赵玉然跺了跺脚, 气恼道:“皇兄, 你看她说的什么话?” 赵羡看了姒眉一眼, 姒眉扬起下巴来,丝毫不退让地与他直视,赵羡忽然问道:“当初是你下的子母蛊?” 闻言, 姒眉顿了一下, 才反应过来, 立时冷笑道:“我凭什么告诉你?” 她的这番表现, 显然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赵羡,当初废太子赵叡中的子母蛊就是她种下的。 多说无益,赵羡对赵玉然道:“走吧,不要耽误了时辰。” 赵玉然还心有愤懑,听了这话,不情不愿地迈开了步子, 等两人走远了,她才问赵羡道:“皇兄,为何你要忍让她?” 赵羡淡淡道:“怎么?” 提起姒眉,赵玉然心里就有些来火,气鼓鼓道:“她不过一介白身罢了,挂了个神医的名头,何以就如此嚣张?莫不是仗着有人给她撑腰不成?” 赵羡看了她一眼,道:“若真有人给她撑腰呢?” 赵玉然顿时哑了火,气势软了一点,略略一想,道:“她是仗着二皇兄么?” 赵羡模棱两可地道:“或许吧,你没事不要惹到她。” 闻言,赵玉然有些奇怪,道:“阿幽也是这样与我说过的,她有什么能耐?怎么好像你们个个都很忌惮她似的。” “自有你比不上的能耐,”赵羡随口道,而后又正色教训她:“什么阿幽阿幽,没大没小的,要叫皇嫂。” 赵玉然吐了吐舌头,道:“是阿幽让我这么叫她的,你又吃的什么味?” 赵羡:…… 两人正说话间,慈宁宫到了,守候在门口的宫人见了他们,连忙躬身行礼:“见过晋王殿下,公主殿下。” 赵玉然道:“本宫是来看望皇祖母的。” 那宫人道:“二位殿下稍后,容奴才派人去通禀一声。” 他说完,立即就有宫人进去了,不多时出来,道:“太后娘娘请二位殿下入内。” 慈宁宫里很是安静,没什么宫人,空气沉寂,人身在其中,竟觉得这不像是皇宫里的建筑,静谧无比。 赵羡与赵玉然两人在宫人的引领下到了正殿,里面只有两个宫人,一个在打扫收拾,另一个正在往白瓷美人瓶里插梅花,见了两人来,俱是立即矮身行礼。 正在这时,大殿深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名宫婢扶着太后从里面出来了,赵玉然见状,连忙上前去搀扶她。 太后笑道:“今日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赵玉然吐了吐舌头,道:“孙儿想您了,就特意过来看望您。” 太后不由失笑,坐下之后,又望向赵羡道:“明羡也来了。” 明羡是赵羡的小字,他立即道:“是,孙儿贸然前来看望皇祖母,还请皇祖母不要怪罪。” “你这孩子,”太后笑着摇头,道:“你能想着哀家,哀家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 她说着,又吩咐宫人看座奉茶,赵羡这才与赵玉然一同坐了,赵玉然性子活泼,便是在太后面前也毫不拘束,有说有笑,句句都很是讨喜,难怪太后待她的态度与旁人不同。 这也正是赵羡今日要拉着赵玉然来这一趟的缘故所在,没有赵玉然,他的拜访就会太突兀了些,说不定深居简出的太后还会嫌麻烦直接给婉拒了。 赵羡端起茶盏,听赵玉然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借着喝茶的功夫,隐晦地给她抛了一个眼神,赵玉然与他配合默契,顿时心领神会,笑吟吟对太后道:“皇祖母,孙儿今日过来,实在是还有一桩事情,您猜猜是什么事?” 太后无奈道:“哀家猜不到。” 赵玉然撒了一通娇,直听得赵羡浑身鸡皮疙瘩四起才作罢,她笑眯眯道:“孙儿这里有一尊罕见的琉璃佛像,想着皇祖母会喜欢,就特意带了过来。” 太后听了便有生出几分兴趣:“是琉璃做的佛像么?” 赵玉然冲身旁的宫婢使了一个眼色,那宫婢立即将手中捧了许久的托盘奉上,她伸手揭开那托盘上盖着的布,下面果然露出了一尊琉璃佛像,晶莹剔透,犹如冬日里新凝固的冰雕一般,佛像姿势自然,五官生动,栩栩如生,整体纯净污垢,没有一丝瑕疵,简直是称得上一件珍品。 太后面上果然露出几分欣喜之意,接过那佛像看了片刻,称赞道:“好精巧的手艺,哀家还从未见过琉璃做的佛,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赵玉然眼睛一转,笑眯眯道:“这个呀,其实是皇兄弄来的,孙儿不过是经了手罢了,皇祖母喜欢,这可都是皇兄的功劳。” 闻言,太后面上带出几分笑意,转而看向赵羡,颔首道:“你有心了。” 赵羡立即道:“孙儿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皇祖母喜欢便是最好。” 太后看起来确实是喜欢这佛像,便将它小心翼翼放回托盘中,吩咐宫婢道:“仔细收好,放在佛堂里。” “是。” 宫婢领命去了,赵玉然喝着茶,吃着果子,又给太后说起别的事情来,正在赵羡端起茶盏喝茶的时候,太后的眼神无意间瞥过他,目光忽然一闪,然后定住,对赵羡道:“停下。” 赵羡不明所以,动作便僵在了原地,赵玉然也唬了一跳,道:“皇祖母,怎么了?” 太后眉头轻皱,看着赵羡,道:“你的右手,是怎么回事?” 赵羡放下茶盏,将袖子略微往上扯了扯,露出手腕,上面竟赫然趴着一只朱红色的小虫子。 “是蛊!” 赵玉然惊呼一声,睁大眼睛,猛地站起来,太后立即阻止她,道:“别乱动。” 赵玉然果然不敢再动了,然后就看着太后伸手在赵羡的手上一拂,那朱红色的蛊虫就被抹掉了,落在了她的手心。 太后拈着那蛊虫看了看,道:“你们从哪儿过来的?” 赵玉然愣了一下,答道:“皇兄是先去了孙儿的宫殿,而后我们才一道来的慈宁宫。” 太后又问道:“路上还碰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赵玉然想了想,道:“不寻常的事情倒是没有……不过!” 她猛然惊醒:“碰到了一个人,是当初治好二皇兄双腿的那个神医。” 说到这里,赵玉然的语气有些许激动:“难道是她做的?!” 太后听罢,沉默良久,才摇了摇头,她将那虫子随手扔在了桌几上,朱红色的小虫子缩成了一团,像是已经死了。 赵玉然摸不准她那摇头的意思,疑惑道:“皇祖母的意思……不是她吗?” 太后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哀家也说不好。” 于是赵玉然愈发一头雾水了,赵羡从一开始就没怎么说话,直到这时,他才忽然开口:“皇祖母,这个虫子,是什么来历?” 太后听罢,目光移向他,想了想,道:“你的正妃也会用蛊,想必你也知道蛊虫是什么。” 赵羡颔首:“孙儿明白,只是想问一问,这是什么蛊?” 太后拿了宫人递上的布巾擦了手,答道:“这是子母蛊,子母蛊一共有两只蛊虫,相互依存,母蛊生则子蛊生,母蛊死则子蛊死,最容易拿来算计人了,这一只,就是其中的子蛊。” 赵玉然咋舌:“好阴狠的蛊虫。” 赵羡却伸手拿起那蛊虫又看了片刻,道:“孙儿见过这蛊。” 太后听了,只以为他是从姒幽处见到的,并不以为意,却听赵羡继续道:“贤王当初遇害的时候,我在他身上发现了一只这样的虫子。” 太后面色顿时一正,朝他看来,赵羡回视她,眼神万分平静,道:“皇祖母大概能明白孙儿在说什么。” 太后往后略微靠了靠,下颔微收,道:“哀家向来管不了这种事情。” 赵羡却诚恳道:“在这皇城之中,恐怕唯有皇祖母能帮孙儿一把了。” 空气沉默良久,太后一直没有说话,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而赵玉然却是一头雾水,看了看赵羡,又看了看太后,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慈宁宫的正殿,宫人们开始上灯,昏黄的烛光一点点亮了起来,烛台被拉出了长长的影子,将仙鹤烛台优美修长的身姿投映在墙壁上,影影幢幢。 太后终于站起了身,她道:“容哀家再想想。” 赵羡垂下眼:“孙儿先行谢过皇祖母了。” 天色不早,他带着赵玉然告了退,望着两人消失在殿门口的身影,太后叹了一口气,贴身宫婢连忙过来扶住她的手,听太后道:“哀家就说,这特意来送了一尊琉璃佛是做什么,却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宫婢道:“晋王殿下的意思,是想让娘娘插手贤王一案?” “岂止是插手?”太后的目光投向门外,庭中残雪犹在,寒风凛然,她慢悠悠地道:“一旦涉及巫蛊之术,那就不是旁人能理清的事情了,究竟是谁把哀家会蛊的事情抖搂出去的?” “皇帝也是,这种事情,非要晋王查个水落石出,他对蛊一窍不通,能查什么出来?最后还不是要会用蛊的人来出头?” 作者有话要说:  靖光帝: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我怎么知道这个兔崽子去到处抱大腿?抱他媳妇的还不够,还要去抱太后,连他妹妹都不放过。 赵羡:(⊙o⊙) 第 139 章 第139章 出了慈宁宫, 赵玉然一脸疑惑地问赵羡道:“皇兄,你方才与皇祖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你想让皇祖母帮你什么?” 赵羡却轻描淡写道:“小孩子家家的, 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赵玉然见他不说,气鼓鼓道:“这回又说我是小孩子了?求我帮忙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说?” 赵羡诧异地挑了一下眉:“我什么时候求你帮忙了?你不是收了我的东西么?有来有往, 又怎么称得上求之一字?说得甚是难听。” 赵玉然简直要为他的脸皮之厚而震惊了, 她瞪起眼睛,张口结舌许久,才道:“皇兄, 你真是不要脸。” 赵羡勾起唇角笑了一下,凤目微弯, 声音带笑:“承让了。” 赵玉然:…… 却说慈宁宫里,太后思索了许久, 才对宫婢道:“摆驾, 去养心殿。” 于是一刻钟后, 正准备用晚膳的靖光帝就收到了太后来的通禀, 他看了看满桌子的菜饭,有些迟疑道:“朕怎么觉得, 今日恐怕是要吃不好这一顿了。” 刘春满劝道:“皇上别太担心了,太后娘娘许是有什么事情。” 靖光帝叹了一口气, 道:“她老人家一向深居简出, 来朕这养心殿的次数, 一只手能数的过来,今日不知是吹了哪门子风了。” 刘春满提议道:“眼下正是用晚膳的时候,不如请太后娘娘一道用膳?” 靖光帝想了下, 道:“也好,先将荤菜都撤了,再多做几样素的来。” “是。”刘春满赶紧吩咐人去了。 不多时,太后便进来了,她与靖光帝打了招呼,靖光帝笑道:“不知太后是否用了晚膳,若是没有,不如与朕一道?” 太后婉拒之后,宫人奉了茶来,偌大的养心殿安静无比,只能听见茶盏碰撞发出的轻微声音,靖光帝心里有些没底,观太后神色,又见她很是平静,什么也瞧不出来,遂道:“太后今日突然来养心殿,不知所为何事?” 太后放下茶盏,道:“有人向哀家诉苦,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哀家也是没办法,这才走了这一趟,希望没有太过冒昧,打扰到陛下。” 不知怎么,听到这几句话,靖光帝的眼皮子就突地一跳,语气不解道:“太后说笑了,不知究竟是什么事情?” 太后没说话,目光微动望向四周,靖光帝见了,立即明白她的意思,摒退左右,只留下一个刘春满听候吩咐,道:“太后有话不妨直说,隔墙无耳。” 太后道:“既如此,哀家也不与皇上兜圈子了,哀家是想问问,皇上是将贤王被害的案子交给了晋王去查?” 听了这话,靖光帝顿时就明白了大半,心里大骂赵羡那个兔崽子,这时候竟然还能抬出太后来,真是长本事了,口里却道:“他本是刑部尚书,这案子本就应该交给他来管的,若不如此,他何以服众?” 太后思索片刻,道:“这事本来与哀家无关,先帝在位那时候,哀家就从不过问这些朝事,只是这一回的事情,确实有些不一样。” 靖光帝疑惑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太后站起身来,踱了两步,道:“贤王是被人下了蛊,而非中毒,此事皇上可知晓?” 靖光帝猛地皱起眉头,满眼惊讶:“怎会如此?没有人与朕说过。” “这是正常,”太后接口道:“天下识蛊的人并不多,他们没有将此事禀告给皇上,自然是再正常不过了,除了养蛊者,无人知道中蛊与中毒的区别。” 靖光帝略微思索,忽而道:“他特意绕过了朕,费了这么多心思,只为了让太后来告知朕此事?” 太后为赵羡说话,解释道:“倒不是他逾矩了,巫蛊之术,在前朝便是祸事,每每出现,都会掀起腥风血雨,他不敢直说,也实属正常。” 靖光帝心里这才平静了些许,但仍旧忿忿道:“还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 太后想了想,道:“大概是,他的王妃也擅蛊?” “晋王妃?!”靖光帝震惊得嗓门都提高了,他瞪着眼道:“晋王妃竟然擅长蛊术?朕怎么不知道?” 太后望着他的眼神分外平静,道:“皇上不知道,这不是正常的事情么?蛊术这种旁门左道,你们不是向来十分忌惮?” 闻言,靖光帝立即为自己辩解道:“朕可没有这么说过。” 太后撇开眼,冷哼道:“先帝当年可是亲口说过的,巫蛊于平常人而言,乃是祸事,应谨慎收敛,勿要广为人知,以免上行下效,酿成大祸。” 靖光帝反应极快:“可朕不是平常人。” 太后默然片刻,只得赞同道:“皇上说得十分有理。” 靖光帝吐出一口气,忽然反应过来,道:“还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比如贤王为何会中蛊?下蛊之人又是谁?” 他说到这里,眉头再次慢慢地皱起,道:“晋王妃若是擅蛊,那她应该也能知道下蛊之人的身份……” 太后道:“哀家大概猜到了一些。” 靖光帝:…… 合着从头到尾就只有朕一个人不知道,你们全都知道? 无视靖光帝不可置信的表情,太后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这才道:“有一桩事情,哀家一直没有告诉皇上,原先本想着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到如今,恐怕不得不说了。” 闻言,靖光帝心里骤然一突,他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些心理准备,道:“太后请说,朕还承受得住。” 太后眼神不信,望着他:“果真?” 靖光帝的声音铿锵有力:“自然。” 太后便不藏话了,直言道:“寿王的腿伤,其实在多年前便已经痊愈了。” 这回即便是靖光帝做了准备,乍一听到这句话时,第一个反应仍然是有些不敢相信,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太后平静地望着他,慢慢地重复一遍:“哀家说,寿王的腿,很多年前便已经痊愈了。”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慢条斯理地道:“哀家当年手中的蛊养成的时候,想过替寿王治腿,但是没想到再见他时,他的腿伤已经好了,用不上蛊,所以哀家也就没提这事了。” “只是哀家没想到,他竟然能在轮椅上一坐就是七八年,其心性之坚忍,当真是非常人能比。” 她的语气里甚至还带了几分赞赏之意,靖光帝听着,不知怎么觉得有些不得劲,想想自己还每年都往寿王府里大批大批地赐药,他的一颗心就仿佛被搁到了外头的冰天雪地里似的,凉飕飕的。 靖光帝满心郁闷,忽而又想起一事,谨慎道:“他那个神医又是什么来历?还给他治腿,治腿自然是假的了,那个叫姒眉的小姑娘并不通医术,还与晋王妃同族,那是也会用蛊了?” 太后道:“皇上说得没错。” 靖光帝深吸一口气,他捏紧了拳,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道:“这会用蛊的人,也太多了些。” “至于贤王一事,自然无可避免地与她们有所牵扯,”太后慢悠悠道:“牵扯她们,就意味着牵扯到了两位王爷,皇上要怎么打算,下一步要如何做,哀家也不过问,只是今日特意来给皇上提个醒。” 靖光帝看向她,太后道:“皇上,人与蛊不同,蛊不过是虫蚁,争斗只是小打小闹,两者之间的生死罢了,而换做了人,其后果与影响,将会远远超出预料,甚至会动荡整个朝廷。” 靖光帝眉心皱起,他沉声道:“朕明白太后的意思。” “那就好,”太后站起身来,道:“时候也不早了,哀家就不打扰皇上用膳了,摆驾,回慈宁宫。” 太后没有预兆地来了,走时也是潇潇洒洒,留下靖光帝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愁,对着满桌子的菜饭,没有一丝胃口,刘春满听完了全程,此时整个人心惊胆战的,小声道:“皇上,菜都凉了,奴才再让人去热热?” “别热了,朕吃不下,”靖光帝摆了摆手,长叹一口气:“朕就算是吃了,也克化不了啊。” “来人,宣太医,朕觉得有些不舒服。” 靖光帝身体不舒服,自然是要紧着宣太医,太医还没来,风声立即就传开去,没过多久,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了,皇上身体不好,晚膳一口都没吃,直接宣太医了。 那太医也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一路上恨不得长八条腿,等给靖光帝诊了脉,脉象平稳,观其形色,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脸色有些不好看而已,望闻问切了好半天,太医什么毛病也看不出来,一颗心吊得老高,直觉自己要保不住头上的帽子了。 太医遂小心翼翼问靖光帝:“皇上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靖光帝叹了一口气:“朕觉得头痛啊。” 太医登时一凛:头痛,那可是大事啊!他一个人诊不了,立即又请了救兵,不多时,整个太医院的老太医都被叫过来了,要给皇上治头痛。 这么一直折腾到了大半夜也没个结果,于是乎,消息灵通的那些人又接到了新的情报。 皇上恐怕是得了大病了,这群太医在养心殿呆了两个时辰了,束手无策,危矣! 作者有话要说: 靖光帝:朕头痛啊。 众人:不好,大齐要完了。 第 140 章 第140章 晋王府。 赵羡回来的时候, 已是上灯时分了,他回了主院,寒璧正从屋里出来,见了他连忙行礼, 赵羡问道:“王妃呢?” 寒璧道:“娘娘在看书, 奴婢去厨下取些小食来。” 赵羡听罢摆了摆手, 示意她去,自己进了屋里, 却见烛光黄昏,姒幽正坐在榻边, 手里拿着一卷书在看。 赵羡走近她,姒幽的视线仍旧牢牢粘在书页上, 口中轻声道:“今日怎么这样晚?” 闻言,赵羡笑答:“阿幽想我了么?” 姒幽的目光终于离开了书, 挪到了他的脸上,盯着他看, 片刻之后,她才答道:“没有。” 两个字说得诚恳又认真,叫赵羡无言以对, 他将人搂入怀中, 牢牢抱住,故作失望地道:“阿幽竟然不想我,实在令人难过。” 姒幽顺手拿起书,杵在他的下巴上, 退开些,淡声道:“好好说话。” 赵羡却偏不,他抱着怀中人,冲她耳边吐气,小声道:“我想阿幽了。” 姒幽抬起眼与他对视片刻,两息之后,她放弃了,将书挪开了,赵羡赢得了短暂的胜利,他喜滋滋地亲了一口姒幽,道:“今日我让人送了一盏灯来,你喜不喜欢?” “灯?”姒幽愣了一下,道:“你是说那盏琉璃灯么?” “正是,”赵羡道:“那是我特意让人烧制出来的。” 姒幽起身,将那盏琉璃灯拿过来,道:“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灯。” 赵羡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琉璃,笑道:“阿幽有没有觉得这灯眼熟?” 姒幽打量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在那琉璃上摸了摸,道:“这是竹灯的样式。” 她从前还住在巫族时,家中所有的灯都是用竹子编成的,这琉璃灯显然是仿照竹灯的模样来做的,上面甚至有细微的竹节纹路,若不是仔细摸,恐怕还看不出来。 赵羡道:“阿幽真聪明。” 他说着,又去取了一个烛台来,将琉璃灯燃起,霎时间暖黄的光晕从琉璃灯的内部倾泻而出,整盏灯都自内而外地亮了起来,仿佛天上的一颗熠熠明珠,满堂辉光,美不胜收。 上面原本不引人注意的竹节纹路也因此一点点凸显出来,分外熟悉,姒幽望着那盏灯,忽而道:“我说谎了。” 赵羡愣了一下,却见姒幽抬起头来看他,向来清冷的眉目里竟然透着些微的笑意,在那温暖的烛光下,美不胜收,他心中一动,眸光暗沉,声音低低问道:“说了什么谎?” “想你了。”姒幽说完,便略微倾身,在他的唇边落下一个轻吻,仿佛冬日里一片轻盈的雪花。 赵羡扣住她的腰身,笑道:“那就多想想,我不嫌麻烦。” …… 却说靖光帝这一病,第二日连早朝都没上,赵羡自然要与姒幽一同入宫探望,但是没成想,靖光帝谁也不想见,他们二人被拒之门外。 而同样被拦在养心殿前的,还有寿王赵瑢。 气氛一时间很是怪异,赵瑢率先开口笑着寒暄道:“四弟也来了。” 赵羡也笑,道:“不及皇兄来得早,惭愧。” 两人俱是知道对方的未尽之言,不约而同地互相沉默片刻,赵瑢岔开话题道:“听说皇弟昨日给皇祖母送了一尊琉璃佛像,为兄这么多年来一直深居府内,还从未见过琉璃烧制的佛像,改日若是可以,也好让我开开眼,见一见世面。” 闻言,赵羡轻笑一声,道:“皇兄可知道这琉璃佛像为何如此珍贵吗?” “哦?”赵瑢迟疑道:“为兄不知,愿闻其详。” 赵羡望着他的眼睛,道:“珍贵的并非是这佛像用琉璃烧制成的,而是这佛像在世间,只此一尊,再也找不出另一尊一模一样的,皇兄若是真心想开眼界,也可去往慈宁宫求一求皇祖母。” 赵瑢的神色微微一滞,被赵羡这么说,他不恼反笑了:“皇弟言之有理,是我妄言了。” 话说到这里已尽了,两人之间虽然并未争吵,气氛甚至还算的上融洽,但是不知为何,就仿佛已经经过了一场交锋似的,旁人还没有来得及察觉,锋芒便已经隐匿了。 赵羡牵起姒幽的手,两人走在宫道上,墙头瓦上还残留着未融化干净的积雪,十一月的天气有些过于冷了,冰棱倒挂下来,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剔透的光芒。 姒幽微凉的手被他紧紧握着,源源不断的暖意从皮肤相接的地方传来,好似一个暖炉一般,分外温暖。 她走了几步,忽然问道:“琉璃灯也是只有一盏么?” 赵羡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停下脚步,伸手轻轻抚了抚她被冷风吹乱的鬓发,忍俊不禁地笑道:“自然,世间只有那一盏琉璃灯。” 十一月的天气还是有些冷的,小太监对着几乎要冻僵的手呵了一口气,缩着脖子匆匆走过宫道,转过宫门,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差点撞上了来人,好在他反应机敏,连忙住了脚,同时往后一退,紧紧贴住墙,那一瞬间,他差点怀疑自己呼吸不上来了。 待看清楚了来人,小太监连忙战战兢兢地跪下赔罪:“奴才该死,冲撞了寿王殿下,请殿下恕罪。” 他吓得六神无主,拼命磕头,像他们这样卑贱的宫人,冲撞了主子,惹得贵人一个不高兴,被打死的都是有的,小太监想到这里,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后悔不迭。 赵瑢低头看了看那地上跪着的小太监,眼神沉沉如暗夜一般,甚至带着几分戾气,幸而那小太监并未发现,还在一味地叩头,身子抖如筛糠,显然是吓得狠了。 赵瑢瞟了他一眼,沉声开口:“滚。” 只一个字,那太监却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恨不得自己生了八条腿,立即消失在原地算了。 他甚至没敢去想,一向以好脾气著称的寿王殿下,今日为何竟然会反常。 赵瑢在原地站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把心头涌动的狂躁情绪压下来。 他忍了这么多年,不能功亏一篑。 昨天赵羡去了一趟慈宁宫之后,太后就立即去找了靖光帝,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晚上靖光帝就说是病倒了。 靖光帝身体一向甚好,这病肯定不是无缘无故来的,光是想想其中可能的原因,赵瑢就直觉有什么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那是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更令人不悦的是,慈宁宫里的消息竟是半点都打听不到,无论赵瑢花费了多少心思,那没几个人的慈宁宫就宛如铁桶一座,什么都挖不出来。 赵瑢自然也不可能亲自去问太后,所以这事情只能自己咬牙认了。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太后在什么时候开始待见赵羡了? 赵瑢心里有事,走路带风,回了寿王府,却见姒眉正从外面进来,嘴里还含着什么东西,吃得腮帮子鼓起,见了赵瑢这副模样,不由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谁得罪你了?” 因她嘴里的东西没有吃完,说话含含糊糊,听不真切,赵瑢看了她一眼,道:“把东西吃了再说话。” 姒眉果然吃了,又重复一遍问道:“谁开罪了你?你这脸色好像被人打了一顿似的。” 赵瑢:…… 他没答话,过了片刻,忽然道:“听人说你昨日去了坤宁宫,可是有什么事情?” 姒眉在旁边坐下,道:“是你母后叫我去的,我本来还嫌麻烦。” “母后?”赵瑢眉头轻皱,疑惑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姒眉看了他一眼,道:“不是什么大事,你娘想要让我嫁给你,我没答应。” 赵瑢正在喝茶,听了这句话,险些一口茶喷出来,他咳个不停,断断续续地问:“你说——什、什么?!” 姒眉撇了撇嘴,道:“不过我没答应,我们巫族的女子,从不入赘。” 她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个果子,咔嚓咔嚓咬起来,不知想起了什么,顿了片刻,又恶狠狠地补充道:“姒幽不算。” 赵瑢:…… 这么长的时间下来,他自然对姒眉的巫族习俗有所耳闻,虽然不敢苟同,但是就连蛊虫这种古怪的东西都有,更别说那奇奇怪怪的风俗了,不足为奇, 他放下茶盏,轻咳一声,道:“也不知我母后在想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 闻言,姒眉不禁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会放在心上?” 赵瑢竟无言以对。 他又咳了一声,问道:“你昨日从宫里出来,可是遇见了晋王?” 姒眉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眼来看他,几乎就在那短短几息之间,她的目光便转为了冷,恍如数九寒冬里凝结的冰,与之前全然不同,这切换得实在是有些过于快了,她道:“你说这个做什么?又想阻止我?” 她站起身来,冷冷地道:“我从一开始便说了,这个人的性命,我是要定了,你便是阻拦也无用的。” 姒眉说着,又咔嚓咔嚓地嚼起果子来,没什么情绪地道:“我昨天是碰见他了,还送了他一件小礼物,你想怎么样?” 她最后的语气转为了冷硬,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瑢,满眼都是挑衅。 作者有话要说:  赵瑢:其实我想问,这都过了几十章,为什么赵羡还是活蹦乱跳的? 姒眉:…… 你以为我想吗?他有大腿啊,我也没法啊!我阿幽姐那么厉害,一个心蛊我奈何不了他啊! 第 141 章 第141章 每次遇到这个问题,姒眉都是如此的反应, 一扫之前的活泼, 整个人变得极具攻击性,仿佛一只被激怒的猫似的, 赵瑢已经习惯了, 不欲与她争吵,只是岔开话题道:“我有别的事情想问你。” 果然,不提那两人,姒眉的情绪又渐渐平稳下来,她道:“什么事?” 赵瑢道:“你可听说过, 有一种蛊,需要以别的毒来压制的?” 姒眉听罢便道:“那可多了去了,一旦有人中了厉害的蛊无法解,便需要用另一种厉害的毒来压制, 两者制衡之下, 才能免于一死。”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不过长此以往, 此人的身体必然会受到极大的损害,寿命比不得平常人,普通人能活个六七十年, 这人至多也就活二十几年。” 赵瑢听了,面上浮现深思之色,他道:“你们巫族不是有心蛊么?难道就连心蛊也无法压制这蛊毒?” 姒眉道:“心蛊有厉害的, 也有不厉害的,并不是心蛊可以解所有的蛊毒。” 她说着,剥了一瓣儿橘子扔进嘴里,像是想到了什么,倏然抬起头来看向赵瑢,道:“你的意思是说,赵羡身上被下了厉害的蛊毒?” 她越说越觉得有可能,连橘子也不吃了,自顾自地猜测道:“心蛊于巫族人来说,是最为重要的东西,我之前还奇怪,阿幽姐——姒幽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将心蛊给了出去,原来如此……” 说到这里,姒眉猛地一拍手,表情堪称快意地道:“原来是赵羡中了蛊毒,靠着这心蛊吊命了,活该!” 听她如此猜测,赵瑢到了嘴边的话戛然而止,咽了回去,顺着话头继续往下道:“若是蛊毒未解,心蛊却被收回去了,此人又当如何?” 姒眉面上还带着笑,道:“自然要被毒死了,这还用问?” 她说着,站起身来,有些迫不及待地道:“我要去看看,那赵羡是不是当真中了厉害的蛊毒,若真是,我须得想个办法尽快引走那心蛊。” 姒眉说完便走了,赵瑢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盏来慢慢喝了一口,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来。 赵羡有没有中蛊毒他不知道,不过晋王妃是中了厉害的蛊的,而且直到如今都还未解。 不知姒眉这一回,会不会给他带来什么惊喜。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赵瑢放下茶盏,低声道:“进来。” 那人便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子,是一名侍卫打扮的青年,他手里捧着一个朱漆的雕花匣子,道:“启禀王爷,东西已经带来了。” 赵瑢微微抬了抬下颔,道:“打开看看。” “是。” 那侍卫领命,单手小心揭开了匣子,露出了里面的一抹赤红色,映衬着白色的丝绢,分外扎眼。 那是一条赤红色的小蛇,只有成年人的食指粗细,不长,被盘曲在那匣子里面,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赵瑢轻轻挑眉,语气讶异:“死了?” “没有,”侍卫连忙道:“属下拿到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王爷,蛇在冬天是会冬眠的。” 经他提醒,赵瑢才想起来这茬,道:“原来如此,本王险些忘了。” 他盯着那蛇看了几眼,甚至伸手过去摸了摸,蛇鳞细滑,又带着细微的粗粝,赤红如火焰一般的颜色,此时触感却冰冷无比,他收回手,声音没什么情绪地道:“拿下去杀了吧,别留着。” 侍卫毫不迟疑地应声:“是,属下遵命。” 赵瑢拿出洁白的丝绢擦了擦手,吩咐道:“做得干净些,别留后患。” 侍卫立即心领神会,道:“王爷放心,属下明白。” 目送王府侍卫带着那朱漆匣子离开,赵瑢将丝绢扔开,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叩着桌沿,发出轻微的声响,颇有节奏,仿佛在筹算着什么似的。 …… 晋王府。 姒幽将竹管轻轻合上,面前摆放着一座高大的竹架,上面一格一格分开,每一格里都放着各式各样的匣子和竹管,排列有序,看似整整齐齐的,但是她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最左边的架子上,那是赤蛇待的地方,此时空空如也,赤蛇已不知去哪里了。 这本是常事,赤蛇总喜欢乱窜,经常窝在哪个角落里,三两天才被人发现,关不住它,而十二月正是姒幽要准备压制蛊毒的时间,所以也不敢真的让它冬眠睡过去。 只是今日不见它,姒幽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点不祥的预感。 她出了门,问外面的寒璧道:“你见到蛇了么?” 寒璧道:“今日早上起来还见着,在娘娘房间的屏风下面。” 房间里有地龙,温度适宜,赤蛇一般都在房间里待着,姒幽便回去找,哪知找了一遍,并不见赤蛇的踪迹,寒璧的脸登时就白了,她自然是知道这蛇对于姒幽的重要性,遂道:“奴婢立即叫人一起去寻,许是不小心爬出去了。” 然而当寒璧发动了整个院子的下人找了半日,险些将地砖都翻起来了,也什么都没有找见,花圃都被翻乱了,廊下的灯笼也被拆了下来,总之能藏的地方都被找过了,那赤蛇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半点踪迹也无。 数九寒冬,冷风嗖嗖的,寒璧却觉得脊背上都渗出了汗来,整个人不知究竟是冷还是热,身子一个劲打颤。 姒幽站在廊下,表情却比她更平静,仿佛找不到那赤蛇,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似的,淡淡道:“找不到就算了,散了罢。” 寒璧几乎都要哭出来了,道:“娘娘,那您怎么办?” 姒幽微微侧了头,道:“总会有办法的,你让他们都散了吧。” 她都这么说了,寒璧也没有法子,听命让众人散去,她自己却不死心,目光在院子里逡巡流连,仿佛恨不得还要再把地皮给细细翻上一遍似的。 而赵羡,自然是在回府的第一时间就得知了这个消息,既惊又怒,下令让王府所有的下人都去找,即便是把王府翻过来也在所不惜。 下人们担心受到怨责,自然是铆足了劲去找,各个墙头墙角,石砖缝隙里面,有些墙时日过久,下面裂了缝,干脆就将整堵墙都给推倒了,一点点搜索,等姒幽发觉时,自己院子里的那株梅树都差点要被连根拔起了。 她立刻不许下人们再动,回头对赵羡道:“既是找不到,也就不必找了。” 赵羡眉心紧皱,不赞同道:“不去找,怎么知道找不到?你身上的蛊又该怎么办?” 姒幽道:“总会有办法的,你这样搜也是无用。” 赵羡不语,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蛇一旦到了冷的地方,就无法爬出多远,当初我们才从大秦山出来时,赤蛇也跑出去过一次,它根本来不及躲藏,就会被冻僵。” 他说到这里,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语气沉沉道:“所以,它除了这个院子,还能爬去哪里?” 姒幽道:“你怀疑有人悄悄带走了它?” “不是怀疑,”赵羡的声音变得冰冷:“是肯定。” 他说完,立即吩咐人叫来管家,将整个王府的下人都召集了过来,足足有七八十号人,将整个花厅前面挤了个满满当当,开始挨个盘问。 赵羡不嫌麻烦,端坐在上方,望着人群,在没有查出来之前,所有人都跑不了。 查到了最后,还真叫管家发现了一点端倪,少了一个人,那人原本是个花匠,但是从今日下午起,就没有人见过他了。 赵羡听罢,沉声道:“去找。” 管家听命,带了侍卫几乎将整个王府都找遍了,也不见那花匠,若是放在往常或许无人注意,但是在这个当口,怎么看都很有嫌疑了。 赵羡按了按眉心,正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刚刚抓住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就在王府外面转悠,也不知是做什么的,赵羡听了,顿时精神一振,立即道:“带过来!” “是。” 不多时,那人就被侍卫抓了过来,赵羡抬眼一看,颇是眼熟,耳边冷不丁传来姒幽的声音:“阿眉?怎么是你?” 赵羡定睛看了看,好么,被侍卫押着的那个人,正是此刻应该在寿王府里的姒眉。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姒眉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挣扎着道:“放开我!” 赵羡不理她,反而问道:“你不在寿王府里待着,跑到我们府外来做什么?” “关你什么事?!”姒眉冷哼一声,撇过头去,道:“我去哪里还用得着给你们说?管得未免也太宽了些。” 赵羡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我府中才丢了一样重要的东西,疑心与你有关,自然要好好盘查一番了。” 闻言,姒眉瞪起眼,不可置信一般,怒气冲冲道:“你怀疑我偷你的东西?简直可笑!” 赵羡不理她,重复问了一遍:“你来我府外做什么?若是不肯说,我便只好将你送去衙门见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姒眉:MMP! 12点之前,我可以!!!发出咆哮!! 第 142 章 第142章 无论赵羡怎么问, 姒眉都不肯回答, 逼急了就冷笑道:“我是来看看你死了没。” 她的讥嘲与挑衅赵羡全然不看在眼里, 甚至懒得去搭理, 只是觉得姒眉这反应愈发地可疑了,正在两人僵持间,姒幽忽然开口道:“不是她做的, 你将她放了吧。” 那两名侍卫这才松开了姒眉的双臂, 她甩了甩被扭得生痛的手,冷哼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那速度要多快有多快,恨不得一步就踏出这晋王府。 沉默良久之后,赵羡眸光微暗, 对姒幽道:“是我的错。” 姒幽不解地看向他,赵羡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 道:“我当时不该向寿王问起神医时长卿, 或许就不会发生今日这样的事情。” 他说到这里,声音转为低沉, 姒幽听了,面上浮现些微的诧异之色,她道:“这与你并无关系, 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今日的事情。” 赵羡却道:“终归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说着,伸手将姒幽揽入怀中,下颔抵在她如堆云一般的发上, 鼻息间满是淡淡的青竹气息,赵羡道:“我会想到办法的,阿幽。” 姒幽没再说什么,她只是伸手握住赵羡的手,仿佛一种无言的安抚。 …… 深夜时分,万籁俱寂,檐上的残雪渐渐凝结成冰,寒意侵袭,如深入骨髓之中。 晋王府书斋的灯却仍旧未灭,赵羡坐在书案前,伸手拨了拨灯芯,光芒一点点亮起来,他继续看着面前的卷宗,直到外面传来了叩门声,打破了这一室的静寂。 赵羡放下手中的笔,道:“进来。” 门便被推开了,一名身着深色衣裳的少年踏入门里,寒冷的夜风顺势钻了进来,吹得火烛一阵摇晃不定,虚影绰绰。 赵羡道:“找到了?” 江九面上闪过一丝犹豫,道:“找是找到了,不过……” 赵羡心里浮现了不好的预感,果然,江九道:“不过属下找到它的时候,已经死了。” 他道:“王爷要看看吗?” 意料之中,赵羡按了按眉心,他本就做了最坏的打算,摆了摆手,示意江九继续。 江九道:“属下秘密调查了一番,确实是寿王府里的人所为,那个花匠也不见了踪迹,恐怕是被灭口了。” 赵羡抿起唇,道:“我知道了,你现在立即派人去寻访,看看能不能找到另一条一模一样的赤蛇。” “是。” 次日一早,姒幽还睡得有些迷蒙间,听到了赵羡叫自己的名字,她渐渐醒转过来,睁开一双困倦的眼睛,因为还未完全清醒,眼神放空,好半天才看见赵羡的脸,她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怎么了?” 赵羡道:“阿幽,今日要进宫给太后娘娘和父皇请安。” 他一说,姒幽这才想起来,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了,每个月的初一与十五,他们都必须一道进宫请安。 洗过脸之后,姒幽才清醒了些,任由赵羡牵起她的手,两人一同上了王府的马车,往皇宫的方向行驶而去。 先是去了慈宁宫,哪知宫人回禀道:“太后娘娘前日便去了护国寺听高僧讲解佛法,还未回宫。” 赵羡眼中闪过几分失望,又问道:“太后几时回来?” 宫人答道:“往日娘娘去佛寺听禅,长则七八日,短则三五天。” 赵羡只得道:“若是太后娘娘回宫,记得来告诉本王一声。” “是,奴婢明白了。” 赵羡牵起姒幽,两人离开了慈宁宫,一路上,姒幽见他眉头微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问道:“你在想什么?” 赵羡回过神来,想了想,道:“我想问一问皇祖母,她既然也擅长蛊术,或许有办法医治你身上的蛊毒。”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只是万万没想到,皇祖母这几日不在慈宁宫。” 闻言,姒幽便道:“那就等她回来吧。”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前面来了一行人,姒幽仔细一看,确实淑妃的仪仗,有些日子不见,她的脸色不知怎么很是苍白,不时发出低低的咳嗽声,神色萎靡。 姒幽与赵羡看见了淑妃,淑妃自然也看见了他们,一摆手,宫人便都停了下来,姒幽与赵羡也同时停下脚步。 淑妃坐在舆轿上,朝他们望来,道:“晋王、晋王妃二位这是要去给皇上请安么?” 赵羡一贯与她不和,听了这话,也只是淡淡道:“是。” 多余的一个字也没有,姒幽索性没有开口,气氛不免有些尴尬,淑妃的面色微微变了些,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观其神态,竟然还算和气,道:“既然如此,那就快去吧,本宫才从皇后娘娘那里来,听说皇上已经准备上朝了,别耽搁了时辰。” 她说完,竟还吩咐宫人退至宫道一旁,给赵羡与姒幽让开了路,赵羡见她这番作态,不由抬头看了看天色,没错,今儿太阳是从东边升起的。 那就是淑妃有问题了。 赵羡的表情有些古怪,他轻扯出一点笑意,望了淑妃一眼,淑妃却别开了视线,目光落在了自己交叠的手指上,仿佛在避开一般。 赵羡随口道:“多谢淑妃娘娘了。”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淑妃才掩唇重重咳嗽起来,许久之后,吩咐道:“回宫吧。” …… 冬天的傍晚,天色暗得有些早,散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灯笼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将未化的残雪与冰凌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赵羡顺着宫墙往前走,不多时,他听见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小跑着过来,他抬起头一看,是一个小太监。 不曾想那小太监竟冲着他过来了,利索地行了礼,压低声音道:“晋王爷殿下,有人想见您。” 赵羡挑了一下眉:“谁?” 小太监小声答道:“是淑妃娘娘。” 这下赵羡更是诧异了,他与淑妃虽无新仇,却有旧怨在,今日淑妃的举止有些奇怪,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厌恶对方,遂想也没想,便道:“本王与淑妃娘娘交情平平,如今时候不早了,若是有事,还是等明日再说吧。” 他说完便要走,哪知那小太监急了,一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赵羡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宫人,顿时变了脸色,冷声斥道:“放肆!” 小太监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求饶,道:“奴才也是情急之下,一时忘了规矩,求王爷饶命,可是淑妃娘娘说了,一定要请您前去,说是与从前的贤妃娘娘有关。” 听罢这话,赵羡的神色倏然沉了下来,望着那小太监,语气没有一丝情绪:“是什么事情?” “奴才不知。” 赵羡冰冷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的后脑勺给盯出一个洞似的,最后才道:“带路。” 小太监如蒙大赦,顿时狠狠松了一口气,连忙爬起来,道:“王爷请随奴才来。” 赵羡跟着那小太监一路穿过宫道与宫门,天气太冷了,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昏暗的宫灯映照下来,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直到到了一个园子内,赵羡见到了淑妃,她正坐在小亭内,桌上放着一个红泥小炉,上面正煮着水。 赵羡走过去,打量几眼,道:“听闻淑妃娘娘叫我前来,是有事?” 淑妃起身道:“是,晋王请坐。” 赵羡在旁边坐了下来,看着满桌子的茶盏茶壶,嗤笑了一声,道:“淑妃娘娘好雅兴。” 淑妃不理会他这带着刺的话,水正好开了,她示意宫人冲茶,口中道:“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算不得什么好茶,还请晋王莫要见怪。” 茶香袅袅,在清寒的空气中显得愈发淡,冲好的茶放在了赵羡面前,他端起来看了几眼,并不喝,又放下了,对淑妃道:“淑妃娘娘若是不想说,我这就走了,府里还有事情,耽搁不得。” 淑妃深吸一口气,低低地咳嗽起来,一旁的宫人连忙替她轻轻拍着肩背顺气,她摆了摆手,道:“都下去。” 于是大部分宫人都退下了,唯有她的贴身宫婢还站在一旁伺候,赵羡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就像对面坐的是一尊石像而已。 他与淑妃之间的积怨,由来已久,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消解了,今日会来,也只是因为事关他的母妃罢了。 淑妃的咳嗽渐渐停下,望着赵羡,道:“王爷如今大概是很不待见本宫了。” 乍闻此言,赵羡哂然一笑,道:“看来娘娘是眼明心亮,很有几分自知之明了。” 淑妃默然片刻,道:“当时你年幼,来我宫中,本宫确实是有做得不妥的地方,还望王爷海涵。” 若说之前赵羡还觉得她有些古怪,此时简直称得上是吃惊了,无他,淑妃从来都是傲慢而刻薄的,说起话更是冷嘲热讽,这种印象在赵羡年纪还小的时候,便已经根深蒂固了,有时候他甚至怀疑淑妃是不是一个锥子转世,说话喜欢往人心窝子里戳,一戳一个洞,极是刻薄。 所以她说了这话,赵羡好一阵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看了看天色,尔后笑了:“淑妃娘娘说的哪里话,往事具已,再提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他懒得再兜圈子,目光锐利地看着淑妃,道:“娘娘今日大费周章地请我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 淑妃掩唇低低咳嗽一声,末了,才道:“实不相瞒,本宫是有一件事想告诉王爷,是……有关于寿王的。” 赵羡猛然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淑妃,冷声道:“看来本王不该来这一趟,实在是浪费时间。” 他说完便要走,淑妃紧跟着站起来,开口道:“寿王是皇后所出,是正经的嫡子,王爷难道就甘愿屈于他之下吗?” “如今贤王已废,寿王的下一个要铲除的目标,就是王爷了。” 第 143 章 第143章 “王爷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赵羡的步伐应声而止, 过了许久,他才道:“娘娘此言, 甚是有趣。” “本王未敢肖想那个位置,娘娘若是想怂恿本王, 恐怕打错了算盘, 今日之事, 本王就当没有听过, 娘娘也只当没有说过,好自为之。” 赵羡说完, 便不再停留, 迈开步子,大步离去, 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花木之后, 看不见踪迹了。 四周寂静无声, 片刻之后,才响起一声低低的咳嗽, 淑妃一手掩唇, 压抑的咳嗽声自指缝间溢出来, 她的眼底浮现出失望之色。 贴身宫女连忙替她顺气,一边埋怨道:“这晋王殿下实在是太冷淡了,娘娘都如此示弱了,他竟半点反应也无。” 淑妃闭了一下眼,摆了摆手,道:“这是自然, 他心里是恨我的。” “在某种事情上,赵羡算得上是一个很记仇的人,若他真的答应了,反倒奇怪了。” 宫婢面有难色道:“晋王殿下软硬不吃,现在该如何是好?” 淑妃睁着眼,望向漆黑的夜空,喃喃道:“没关系,本宫还有时间,只要……只要寿王未登基,一切都来得及。” 她虽是如此说着,眼底的忧色却半点都不曾少,冰冷的夜风自远方吹来,寒意如刀一般涌入肺腔,生痛无比,令她止不住再次轻咳起来。 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上飘落下来,时隔几日,又开始下雪了。 …… 赵羡才出了宫门不久,天上就飘起了雪,一直等他回到王府时都没有停,他披着风雪回了主院,推开门时,温暖的空气迎面而来,将他满身的寒气一扫而空。 一名丫鬟连忙过来将他身上的大氅脱下来,赵羡的目光在屋子里逡巡一遍,不见姒幽,便问道:“阿幽去哪里了?” 丫鬟恭敬答道:“娘娘在书斋,乐阳公主来了。” 赵羡听罢,二话不说,又转身往门外走,那丫鬟立即跟上,抖开大氅再次替他披上。 书斋里很是温暖,白铜云纹盆里燃着炭,烧得旺旺的,赵玉然一手托着下巴盘腿坐在榻上,另一只手里捏着一粒白子,想放又不敢放,眉头紧皱,深思的神色仿佛在做一件什么大事一般。 姒幽坐在她对面,姿态悠闲,甚至还一手拿着书,不时抽空看几眼,正在这时,她听见外面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书斋的门就被推开了,冷风卷了进来,赵玉然吓了一跳,扭头去看,心有余悸地埋怨道:“你怎么说进来就进来,也不敲个门?” 赵羡嗤笑一声:“我在我自己的府里,要敲什么门?倒是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宫,莫不是皮痒了?” 赵玉然撇了撇嘴,道:“我今日不回宫了。” “不回宫?”赵羡正在解开大氅的细带,听了这话,诧异地一挑眉,道:“不回去你准备睡街上么?” 赵玉然却小声嘀咕道:“我就睡这里。” “你说什么?”赵羡手上的动作一顿,仿佛是没听清楚似的,问姒幽道:“她刚刚说了什么?” 姒幽瞟了一眼棋盘,然后将目光再次挪回书上,淡淡答道:“她说,她今晚要睡王府。” 听了这话,赵羡简直要笑了:“好胆量,不知你今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你就不怕父皇教训你?” 赵玉然气鼓鼓道:“我已派人回宫去说了,父皇必不会责怪。” 赵羡讥嘲道:“你派去知会的人回来了吗?” 赵玉然的气焰一下子就弱了,人是派出去了,就是没回来通禀情况。 赵羡懒得与她纠缠,扬声道:“来人,去备车马,将公主送回皇宫。” 闻言,赵玉然反应极快,立即往榻上蹿,口中叫道:“我不回去!你别逼我!” 赵羡充耳不闻,只是道:“我不逼你,明日父皇就要来逼我了,你敢留,我却是不敢的,你快下来!” “我不!”赵玉然死死抓住窗棂,向姒幽求助道:“阿幽,快救救我!” 姒幽的目光终于从书上移了开来,淡声道:“别吵了。” 空气一下子就安静了,赵羡倒是没再逼迫赵玉然,只是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怀疑:“你莫不是闯了什么大祸,才躲到我这里来的?我这庙小的很,恐怕接待不了你。” 赵玉然反驳道:“我可没有闯祸。” 赵羡不信:“那是因为什么,让你这样死皮赖脸也要待在我这府里的?” 赵玉然一双眼睛骨碌乱转,支吾道:“你让我待几日就好了。” 赵羡冷笑道:“你若不说,我现在就把你送回去。” 赵玉然又去看姒幽,眼中带着几分哀求之意:“阿幽,你管管皇兄……” 姒幽看她表情可怜,想了想,道:“你要留下也可以,不过先说说缘由,我们也好有些头绪,免得皇宫里派人来,不知如何应对。” “好吧……”赵玉然妥协了,道:“是皇后娘娘,她近日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对我的亲事热衷起来了,今日叫了我去,问我喜欢什么样的人,还问这家公子那家公子怎么样?” 她说到这里,苦着一张脸道:“我哪儿知道那些公子是圆是扁啊?碍着面子,我不好直接回绝了,只推说不清楚,她便将一大堆画像送到我宫里来,叫我好好看,若有看中了便告诉她一声。” 赵玉然说完,一脸烦闷地道:“事情我告诉你们了,阿幽,我这几日都不想回宫了。” 姒幽听明白了,想了想,道:“可你总归是要回去的,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 赵羡嗤笑一声:“小孩子心性,你这样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若是不喜欢,直接回了皇后便是,躲着有什么用?” 赵玉然不服气地道:“你当我没有回过?回了她,她过几日又会叫我过去,说张三不满意,还有李四,总会有一个满意的,可是我还不想成亲。” “等过些日子,皇祖母就回来了,”赵玉然道:“我去求求皇祖母,让她替我想个法子,好叫我再过一年的清净日子。” 她神色萎靡地趴在小几旁,一脸的生无可恋,看上去宛如一只被人抛弃了的猫儿似的,可怜巴巴,姒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这倒是个办法。” 赵羡唔了一声,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道:“你知道皇祖母什么时候回宫?” 赵玉然道:“我已派人去护国寺问了,她三日后就会回来。” “嗯,”看在她提供了这么重要的消息的份上,赵羡大发慈悲地放了她一马,道:“留在这里倒是可以,不过皇祖母一回宫,你就得赶紧回去,至于父皇那边,你自己去想办法。” 闻言,赵玉然顿时面露开怀之色,欣喜道:“谢谢皇兄!” …… 十二月初,大雪小雪不断,皑皑白雪覆盖了整个京师,银装素裹,仿佛置身与冰雪之中一般,天与地都融为了一色。 清晨时分,赵羡正在与姒幽用早膳,赵玉然从门外进来了,她穿着一身绯色的袄子,披着同色的斗篷,边上一圈雪白的狐狸毛,衬得整个人眉目清秀,十分灵动。 赵羡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赵玉然自然察觉了,喜气洋洋道:“怎么样?皇兄,我这一身好不好看?前些日子特意叫人去裁的。” “嗯,”赵羡停顿了一下,评价道:“红彤彤的,像一挂会走路的鞭炮。” 赵玉然:…… 姒幽看了赵羡一眼,道:“你说她作甚?” 赵玉然一见有人撑腰,顿时又神气起来,指责道:“皇兄你若是不会说话,就少说几句。” 赵羡勾了勾唇,果然闭了嘴,替姒幽舀了一碗汤,温声道:“阿幽,先喝汤,等会就冷了。” 赵玉然在桌边坐下,面前早已摆好了碗筷,只是那边传来她皇兄的低声细语,殷勤得不行,恨不得手把手喂给姒幽了,顿时觉得自己好生孤单,像是还没吃就已经饱了。 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自己留在晋王府或许并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等用过早膳之后,赵羡要准备去上朝,临行时想起了什么,特意叫来管家,吩咐道:“再给王妃裁几件衣裳。” 管家冷不丁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神,才道:“是,老奴知道了。” 赵羡补充道:“要红色的料子,边上有狐狸毛的。” 管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主子吩咐什么,照做就是了,立即答应下来。 赵羡这才满意地离开,他一看见赵玉然那身衣裳就想到了,那样艳丽的颜色,不知阿幽穿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不过,想来一定是极美的。 马车早已停在大门口等候了,细碎的雪花洒落下来,赵羡还没出去,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王爷留步!” 是江七,她穿着一身深色衣裳,从后面大步追赶上来,神色冷峻道:“王爷,出事了。” 赵羡的脚步一顿,沉声道:“什么事情?” 江七走进几步,压低声音道:“王爷,属下刚刚才接到消息,淑妃死了,您是不是昨日见过她?” 第 144 章 第144章 淑妃死了。 赵羡愣了一下, 立即反应过来,道:“怎么回事?” 江七道:“是刚刚才递过来的消息, 淑妃在晨起的时候,突然呕血, 太医都没能赶上, 就去了, 看样子,像是中了剧毒。” 远处忽然传来些许动静,在寂静的长街上一点点传递过来,赵羡下意识看向王府大门外, 紧接着,一队人马停了下来, 打头那个翻身下马, 遥遥冲赵羡拱了手, 语气恭敬却又不失强硬,道:“晋王爷殿下,皇上召您速速进宫。” 江七看了看他们,眉头皱起:“王爷。” 赵羡面上神色不变, 叮嘱道:“去告诉王妃,本王今日大概会晚一点回来, 让她早些就寝, 不必等了。” “若是本王过了亥时还未归,明日就让她带上乐阳公主,你护着她们去护国寺还愿。” 江七听罢, 颔首道:“是,属下明白了。” 王府外,马上的带刀侍卫忍不住催促道:“王爷,属下有皇命在身,还请王爷体谅一二。” 这话说得有些过于生硬了,赵羡抬眼去看他,凤目微微眯起,轻轻扬了扬下巴,命令道:“下来!” 那侍卫愣了一下,不解其意,但还是下了马,赵羡大步过去,从他手中抢过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深色的大氅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轻轻落在马背上。 赵羡扯了扯缰绳,看着几个愣神的侍卫,冷声道:“不是皇上急召本王?走吧!” 他说完,拨转马头往皇宫的方向而去,其余几个侍卫也立即纵马跟上,唯有那个被赶下了马的侍卫,两手空空站在原地,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我……这……” 紧接着,回应他的是“砰——”的一声,晋王府的大门也重重合上了。 …… 赵羡一路疾驰,率先到了皇宫的宣仁门,他翻身跃下马背,将缰绳一扔,踏着残雪大步往前走去,动作极其迅速,那几个侍卫差点要跟不上他的步伐。 等走了一段路,他才停下,问身后缀着的几人,道:“皇上如今在何处?” 经过方才的事情,那几个侍卫都不敢造次,只有一人谨慎答道:“皇上让王爷来了之后,直接去谨身殿。” 等赵羡还没到谨身殿时,就碰见了一行宫人过来,打头那个是刘春满,见了他,连忙行礼,道:“见过王爷。” 赵羡看了他一眼,道:“刘公公。” 刘春满躬着身子应答:“王爷。” 赵羡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顿了片刻,才道:“父皇一早派人来宣本王进宫,一路匆匆,本王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公公能否告知一声,也免得本王心里有个准备。” 刘春满听罢,迟疑片刻,低声道:“回王爷的话,是淑妃去了。” 赵羡恰到好处地沉默下来,过了一会才道:“本王知道了,多谢公公告知。” 刘春满忙不迭道:“王爷折煞老奴了。” 从这里到谨身殿没多少路程,短短的时间里,赵羡的脑子里转过了许多念头,最后都被深深埋在了那双暗沉的眼底,叫人无从窥伺。 他在外面等候片刻,刘春满才出来,道:“皇上召见,王爷请进。” “多谢公公。” 赵羡思虑重重,低头踏入了谨身殿里,殿内很是安静,安静得仿佛他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了心跳上。 他对着龙椅的位置拜了下去:“儿臣参加父皇。” 一息,两息,三息过去了…… 靖光帝没有开口,赵羡低垂着头,眉心一点点皱起来,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迁怒于他吗? 他来时的路上就已经做了不少的猜测,但是万万没想到靖光帝会是这种反应,无数思绪纷纷乱乱地在心底浮现,叫赵羡有些忍耐不住了。 正在这时,上方传来了靖光帝的声音,有些沉沉,道:“起来吧。” “是,谢父皇。” 赵羡站起身来,靖光帝锐利的目光扫过他,问道:“你知道今日朕为何突然叫你过来吗?” 赵羡答道:“儿臣来时问了刘公公,略知一二。” 靖光帝嗯了一声,道:“你倒还知道打听打听。” 他继续道:“淑妃是今日早上晨起的时候没了的,听太医说,是中了剧毒。” 他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双手撑住膝盖,身子微微前倾,望着他,慢慢地道:“朕不知道是谁做下的这种事情,但是有人告诉朕,你昨天夜里去见了淑妃,是也不是?” 听闻此言,赵羡没有任何迟疑,立即答道:“回父皇的话,是,儿臣昨夜是见过淑妃娘娘。” “嗯,”靖光帝站起身来,道:“说说,你见她做什么?” 赵羡略一犹豫,道:“儿臣散值的时候,淑妃娘娘派人来告知,说是有事情要告诉儿臣,儿臣当时并没有打算去的。” 靖光帝眉头轻皱:“那为何最后仍旧是去了?” 赵羡低下头,道:“淑妃派来的人说,事情与儿臣的母妃有关。” 听到这里,靖光帝倏然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才道:“继续说,见了淑妃之后,她说了什么?” 赵羡顿了一下,答道:“什么都没有说。” 靖光帝挑了挑眉,眼神讶异,道:“她特意派人叫了你去,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说着便笑了:“这也是有意思。” 赵羡道:“并非是淑妃不说,而是儿臣没有听,自然是什么也没有说。” 靖光帝面上的笑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之色,皱起眉来,道:“她要说,你又不肯听,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事关贤妃么?” 赵羡答道:“淑妃当时说,叫儿臣过去,并非是要说母妃的事情,而是有关于寿王,儿臣听到这里便拒绝了她,之后就离开了。” 他道:“此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儿臣一概不知。” 靖光帝皱着眉,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他负着手踱了两步,声音沉沉道:“朕派了人问过伺候淑妃的宫人,他们都说,你曾经与淑妃起了龃龉,还公然有过争执。” 赵羡听了,心里不由一紧,垂着头,听靖光帝继续说,岂料靖光帝话锋一转,道:“不过朕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你从前便与淑妃合不来,朕也看出来了,淑妃之死,也不一定与你相干,朕只是想知道,你接下来要如何证明自己与淑妃的死无关。” 他说着,转过身来,望着赵羡,语气意味深长道:“朕眼明心亮,可不代表别的人也是如此。” “你明白吗?” 赵羡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底涌起几分热意,他深深一揖,道:“儿臣知道。” “知道就好,”靖光帝在椅子上坐下,按了按眉心,语气有些疲惫,道:“淑妃近些年来一直身体不佳,朕也派了御医时时诊治,可却没有想到,最后出了这种事情。” 他的声音到了最后,转为冰冷,带着一股子锐利的意味,仿佛开了刃的刀锋:“边关战事正吃紧,安王尚且在前线奋战杀敌,若是得知此事,朕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给安王一个交代?” “设计此事的人,当真是心肠阴险至极!” …… 文德殿。 大臣们都已经列位排好了,却迟迟不见靖光帝来上朝,正心有疑虑,纷纷以眼神交流询问,想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有人低声询问缘由,但是众大臣皆是摆手的摆手,摇头的摇头,都是一头雾水,一问三不知。 靖光帝虽然每日散朝都早,但是上朝却很准时,从未迟过,几十年来,还是第一次发生今日这种情况,文德殿里一时间响起了不少喁喁私语。 唯有赵瑢未曾参与,更有细心的人反应过来,低声道:“晋王也没有来。” “怎么回事?晋王今日告假了么?” 立即又有人去转头问刑部的左右侍郎,左侍郎同大伙儿一样,一问三不知,倒是右侍郎慢吞吞道:“晋王殿下没有告假,他还说了今日要与本官一同对卷宗呢。” “这就奇了,皇上没来,晋王也没有来,今儿是怎么回事?” 有人去问赵瑢:“寿王殿下,您知道吗?” 赵瑢温和笑笑,道:“本王也不知,诸位大人稍安勿躁,或许皇上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他的话音才落,便听见一声唱喏:“皇上驾到!” 日上三竿,早朝的时间都过了大半,靖光帝才终于姗姗来迟,方才还嘤嘤嗡嗡热闹得如同菜市场的文德殿霎时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大臣们皆是垂手敛目,静立等候,直到那熟悉的明黄色龙袍在眼角余光范围之内滑过。 众大臣在山呼之后,才听见上面传来靖光帝的声音:“平身,诸位开始奏事吧。” 然而在此之外,晋王仍旧是没有来,他往日站的地方空出来一块,所有的大臣们都心有疑虑,这晋王爷到底做什么去了?又没告假,竟然敢不上朝,不会是睡过头了罢? 靖光帝坐在上首,自然是看出了所有人眼中的疑色,他的目光沉了沉,道:“看来你们都有话要说?是想问晋王的事情?” 众人没答话,但是眼神里都透露出来了好奇的讯息,紧接着,靖光帝便道:“暂且无可奉告,还有本要奏吗?没有就退朝吧。” 作者有话要说:  靖光帝:想知道?不可能的。 众大臣:……骗纸!! 好久没发福利了,本章留言,掉落红包! 第 145 章 第145章 尽管靖光帝没说, 但是消息向来是传得最快的,没过半天,淑妃被害的事情就传了出去,而在前一晚上, 她见了晋王赵羡,两人不欢而散, 于是乎风声四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赵羡身上, 这晋王也是神了, 谁碰谁倒霉, 前有废太子疯了, 如今人还是痴痴傻傻的, 后有淑妃莫名其妙中毒身亡,真是想让人不怀疑都不行。 而靖光帝则是更加干脆利落, 没等众臣上书弹劾, 就先把晋王给扣留下来了,索性不让他露面于人前,这速度简直是叫人反应不过来。 不少御史顿时坐不住了, 靖光帝这架势是要封他们的口, 他们偏不,御史不以言获罪,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们不上奏疏说道几句,岂不是白白浪费了皇粮? 食君之禄,就当为国分忧啊。 于是御史们就铆足了劲开始上折子, 纷纷弹劾赵羡,其架势甚至比之前还要激烈,要求靖光帝一定要彻查此事。 口诛笔伐,慷慨陈词,御史们一向都是十分难缠的,靖光帝一时间竟拿他们没办法,正如他早先与赵羡说过。 他可以信任,但是其他人又当如何? 靖光帝固然可以一力维护,然而不能令世人信服,赵羡日后又要如何自处? 面对纷至沓来的折子与上疏,靖光帝只能命刘春满都压了下来,又吩咐道:“去看看晋王如何了。” “是。” 刘春满连忙应下,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御书房,一甩拂尘,对门口伺候着的两个值班太监低声叮嘱道:“皇上如今心情不佳,若非要事,不得相扰。” 两个守值的太监忙不迭答应下来,刘春满这才离去,谨身殿从前是作为帝王日常读书休憩之所,如今却是大门紧闭,不止如此,门口还守着两个太监,垂首敛目,见了刘春满来,连忙拱手行礼。 刘春满道:“晋王殿下如何了?” 一个太监答道:“看了一上午的书,什么动静也没有。” 刘春满点了点头,先是轻轻叩门,等里面传来赵羡的声音:“进来。” 刘春满这才推门而入,其动作没有一丝轻慢,恭恭敬敬地道:“奴才见过晋王殿下。” 赵羡放下手中的书,朝他望来:“是刘公公来了,有事?” 刘春满躬着身子道:“皇上派奴才过来看看。” “本王很好,”赵羡的神色很是平静,道:“劳烦刘公公替本王转告父皇。” “那就好,”刘春满略微松了一口气,从一开始,他还担心晋王殿下会有些不满,现在倒觉得是他想多了,晋王殿下看起来情绪还是稳定的。 这话却是又要从今日早上说起了,赵羡应靖光帝急召入宫,便被问到了关于淑妃一事,靖光帝为了省却麻烦,索性让他待在谨身殿内,不许出去,想等风头过了再说。 无论赵羡怎么说,靖光帝都铁了心不答应,赵羡只得作罢,如今见了刘春满过来,便问道:“刘公公,敢问淑妃一案,现在是如何情况?不知能否告知本王?” 他见刘春满表情迟疑,遂道:“于公,本王如今还在任刑部尚书一职,有权过问此事,于私,淑妃从前对本王有教养之恩,如今她出了事,本王自当过问,还请公公告知一二。” 听了这话,刘春满才叹了一口气,道:“晋王殿下,不是奴才不肯说,而是不好说啊。” 他说到这里,咬了咬牙,低声道:“奴才就实话给您交个底,关于淑妃的事情,您最好就别过问了,如今正是风口浪尖的点儿上,皇上既然决意要把您给摘出去了,您可千万别来趟这浑水了。” 赵羡眉头皱起来,眼中闪过疑惑之色,道:“父皇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刘春满只是垂头道:“您就别问了,奴才如何敢妄自揣测圣意?” 他道:“殿下先在这里待着,若是有什么事情,自可与守值的太监吩咐,奴才还得去伺候皇上,就先行告退了。” 刘春满说完就要退出去,赵羡却立即叫住他,道:“我还有一事,想麻烦刘公公。” 刘春满道:“奴才但凭王爷吩咐。” 赵羡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佩,递给他,道:“劳烦你将此物送回王府,交给王妃,再转告她一句话。” 刘春满看了一眼,是一块麒麟踏祥云的羊脂白玉佩,他双手恭敬地接过来,道:“是,奴才知道了,不知王爷要带什么话?” 赵羡道:“这几日天冷,恐怕还要下雪,让她出门时记得小心些,多穿衣裳。” 刘春满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几句吩咐,虽然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晋王向来与晋王妃感情深厚,伉俪情深,忧心妻子是正常的,遂答允下来:“王爷放心,奴才定当替王爷带到。” 等刘春满走后,赵羡才站了起来,大殿里寂静无声,唯有熏炉之中,香气袅袅,他慢慢地踱了几步,眉心皱了起来。 赵羡一向认为,一件事情若是不解决,就绝不会自己结束,便是一时压下去了,就像是沉淀在水底的泥沙,只需一点点风浪,就会再次翻涌上来。 上一次贤王的事情不了了之,便已起了不少争议,如今又出了淑妃的事情,赵羡几乎能想象到朝中的群臣是如何反应。 而靖光帝扣下他这样一个举动,很明显就是在拖延时间,为什么? …… 晋王府。 姒幽没有等到赵羡回来,却是宫里派人来了,说是要见晋王妃,赵玉然手里捏着一个雪团,冻得两手通红,疑惑道:“谁派的人来?” 那下人答道:“奴才不知,那位公公已经在前厅等候了。” 赵玉然将雪团一扔,道:“阿幽,走,我陪你一道去看看。” 姒幽与赵玉然一同去了前厅,那个小太监立即行礼,道:“奴才见过晋王妃娘娘,见过公主殿下。” 赵玉然打量他一眼,惊讶道:“本宫认得你,你不是在谨身殿伺候的么?难道竟是父皇谁派你来的?” 那小太监连忙道:“不是,奴才是奉了晋王殿下之命,前来给王妃娘娘送东西的。”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玉佩,双手呈上:“娘娘请看。” 姒幽看了一眼,伸手拿过来,触手温润细腻,寒璧诧异道:“这不是王爷的随身玉佩么?怎么会特意送回府里来?” 赵玉然也是一头雾水,唯有姒幽盯着那玉佩看,片刻后抬起头来,望着那太监,声音很淡地问道:“他怎么了?” 她说这话时,面上没有什么情绪,眼底也没有一丝波动,不知为何,那小太监觉得背后有些凉飕飕的,他缩了缩脖子,道:“晋王殿下如今还在宫里。” 姒幽一双幽黑的眼眸盯着他,那太监竟不敢移开目光,只得被迫与她对视,口中支吾道:“奴才、奴才也不清楚,只知道晋王殿下如今在谨身殿内,若无皇上命令,不得擅自离开……” “怎么回事?”赵玉然先是没反应过来,而后才惊声道:“这是为何?皇兄为什么要待在谨身殿里?” 那小太监硬着头皮答道:“这……这是皇上的吩咐,奴才也不知道……” 赵玉然才不管这许多,气势逼人地威胁道:“你就是在谨身殿里伺候的,你不知道谁知道?你就算不说,本宫派人进宫去打听也能知道了,回头就治你一个欺瞒之罪,杖责八十!” 小太监听完腿都要软了,连忙噗通跪下,叩头求饶道:“殿下恕罪,娘娘恕罪!奴才不敢!” 赵玉然逼问道:“那就快说!” 小太监只得苦着脸,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道来,只是他知道的也不甚清楚,其中的内情更是一问三不知,最后瑟瑟发抖道:“奴才知道的就这么多了,请殿下饶命!” 说完便砰砰磕头起来,赵玉然惊疑道:“淑妃死了?怎么死的?” 姒幽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道:“大概是牵扯到了王爷。” 赵玉然更是不解:“淑妃?她死了与四皇兄有什么干系?没道理揪着四皇兄不放啊。” 姒幽看了一眼那还在磕头的太监,道:“你先起来吧。” 那太监如蒙大赦,劫后余生一般松了一口气,连连道谢,这才爬起身来,姒幽道:“除了这玉佩之外,他还说了什么?” 太监忙不迭道:“王爷说了,这几日天冷,若是王妃娘娘要出门,记得小心些,多穿些衣裳,别受了寒。” 姒幽一点点握紧了那玉佩,温润的触感被捏在了手心,她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辛苦你跑一趟,去领赏吧。” 那太监惶恐道:“本是分内之事,不敢受赏。” 赵玉然听了便道:“王妃赏的,接了便是,啰嗦什么?” 太监这才闭了嘴,姒幽又道:“劳烦你回去,转告王爷一声,我会在王府里等他回来的。” “是,奴才定当替娘娘带到。” 等那太监走了,赵玉然才皱着眉道:“阿幽,这事情怎么处处都怪得很?父皇从前不会这样的,事情还未查出来之前,为何要软禁皇兄?” 她说到这里,道:“不如我派人去宫里再打听打听消息,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说完了,却不见姒幽有何反应,遂疑惑道:“阿幽?” 姒幽正举着那枚玉佩,对着天光端详,羊脂白玉佩通透无比,仿佛皎月,散发出莹莹的光芒,十分美丽。 赵玉然不解道:“阿幽,你在做什么?” 姒幽慢慢地道:“我在想他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 146 章 第146章 “什么意思?”赵玉然疑惑不解道:“皇兄不是关心你, 叫你出门时注意些, 多穿衣裳, 别受寒么?还能有什么意思?” 姒幽将玉佩放下,略一思索, 道:“我近来很少出门, 他是知道的, 为何要特意叮嘱这一句?难道他想让我出门?” 一旁的江七忽然道:“说起这事, 王爷今日早上临出门时叮嘱了属下一句,属下忘记告诉王妃了。” “什么?”姒幽转过头望着她。 江七道:“王爷说,若他今日不回来, 就让属下护送您与公主殿下, 一同去护国寺还愿。” “还愿?”赵玉然迷茫地道:“阿幽,你去护国寺了吗?” 姒幽摇摇头, 道:“没有。” 她将玉佩捏进掌心,眼中浮现了然之色, 道:“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江七心里一动,问道:“王妃,王爷的意思是,让您明天去护国寺么?” “是。”姒幽的目光投向门外,一树腊梅正灼然盛放, 上面堆积着厚厚的雪, 银装素裹,孤傲而清寒,分外美丽。 护国寺, 太后现在还在那里,赵羡的意思,是让她去见太后。 …… 御书房。 靖光帝手里拿着折子,眉心紧皱,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叫人气闷不已,刘春满小心翼翼地端了茶盏来,放在御案上,他行动间悄无声息,手脚却稳健无比,轻得像猫似的,也不知这一身功夫练了多久。 他放下茶盏之后,正欲退下,却被靖光帝叫住了,道:“他们还没走?” 刘春满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答道:“回皇上,还没走。” 靖光帝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又拿起一本新的折子来,道:“那就叫他们继续吧,朕不惯他们这毛病。” “是。” 刘春满躬身退下,没走几步,又听靖光帝吩咐道:“记得拿几个蒲团去,给朕这些上了年纪的大齐肱骨们,都发一发,免得冻着了,就是朕的不是了。” 刘春满连忙应下,出了御书房,台阶下面果然跪了一地臣子,见了他出来,几个人动了动,抬眼看来,一个人沉声问道:“刘公公,皇上如何说的?” 刘春满低声道:“几位大人,皇上吩咐了,说每人发个蒲团,别冻着了。” 几个大臣:…… 刘春满不敢多说话,扭头冲身后的几个太监使了眼色,他们果然都捧了蒲团来,挨个发下去,别叫这些大臣们冻伤了,毕竟这寒冬腊月的,地砖都结了冰,跪久了腿都要麻了,这些老臣年纪都大了,如何经得起这种折腾? 靖光帝倒很是贴心,连这种事情都为他们想到了。 太监们发了蒲团就退回去了,守在御书房门口,正对面就是这群大臣们,四周寂静无声,只能听见枝头的雪不时簌簌落下,气氛沉闷。 他们挺直了脊背,注视着御书房紧闭的大门,眼看着天色渐渐晚了,大殿门又开了,众人皆是眼睛一亮,待看见出来的仍旧是刘春满,一人叹了一口气,对他问道:“皇上可愿意见我等了么?” 刘春满面露难色,众大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刘春满小声劝道:“皇上如今心情不佳,诸位大人不如改日再来吧?” 一人痛心疾首道:“皇上念及与晋王殿下的父子亲情,确实可贵,但是安王殿下那里又当如何交代?殿下如今在前线杀敌,守卫我大齐边疆,尚未得知此事,若真到那一日,该是如何寒心?” 他话音才落,御书房的大门倏然被打开,靖光帝的声音随之传来,不怒自威:“你这话却是在怨责朕了?” 众人俱惊,立即伏地而拜:“臣等不敢。” 靖光帝站在台阶上,负着手看向他们,冷哼一声,道:“嘴里说着不敢罢了,若真是不敢,你们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是在逼迫于朕?” 众臣皆是沉默,片刻后,一人叩首,深深伏跪下去,道:“皇上容禀,淑妃被害,兹事体大,须彻查清楚,不可马虎了事,还请皇上三思而行。” 几人皆是齐声道:“请皇上三思而行!” 声音整齐划一,中气十足,震得树上的雪都簌簌而落,靖光帝眉心皱起,他负着手,漠然地打量着下方伏跪的大臣们,眼神晦暗不明,叫人猜不透其中所思所想。 等到众人们腿都跪得酸麻了,也不见上方传来声音,有人悄悄抬起头去看,却见台阶上方已经是空无一人了,靖光帝竟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众大臣面面相觑,值守的太监见了,小声提醒道:“几位大人,皇上这时候已经走远了。” 言下之意就是,你们想追也追不上了。 众臣:…… 却说靖光帝被惹怒之后,拂袖而去,刘春满几步小跑着追上,没走几步,他就发现靖光帝脚下一转,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他愣了愣,才想起来什么,急忙跟上去。 靖光帝去的方向是含芳宫,已逝淑妃的宫殿。 含芳宫此时处处都悬着素缟,檐上满是积雪,素色的长幡在空中飘荡着,犹如一个孤苦无依的旅人,找不到落脚之地。 宫人们穿着素服守在宫门前,见了靖光帝来,连忙跪下行礼。 宫门前跪了一地,靖光帝随意摆了摆手,他站在那里没有动,望着含芳宫的匾额,许久之后才问道:“你说,是谁杀了淑妃?” 刘春满听了,心里一跳,额上冷汗都要下来了,他小声道:“皇上恕罪,奴才不知。” 靖光帝的目光意味深长,他久久地看着那空中飘荡不定的素白长幡,道:“是朕。” 刘春满这下冷汗是真的流下来了,他却不敢抬手去擦,闭紧了嘴巴,听靖光帝继续道:“是朕的犹豫不决,才导致淑妃之死的,明振他回来,也是要怪朕的。” 刘春满垂着头,谨慎道:“皇上何出此言?安王殿下必然不是这种人。” 靖光帝收回目光,呵地一声,道:“他的脾性,朕心里是清楚的,淑妃更清楚,然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已不是朕能掌控得了了。” 他转身走了一步,忽然道:“太后曾经与朕说过,人不同于蛊,两蛊相争,不过是二者之生死,而人之相争,其代价则要高出数倍,甚至动荡整个朝廷。” 靖光帝一边走,一边道:“朕如今觉得她老人家的话,很是有道理。” 等到这时候,刘春满才敢伸手擦了擦额头,却见满手都是冷汗,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觉得心里这时候才略微松快了些,不同之前那样几乎要窒息了。 再一想想未来几天都是这样难熬,他心里便叹了一口气,认命地追了上去。 争什么呢?皇上心里都是有数的,争了又有什么用? 简直是拎不清。 …… 晋王府。 这一日很快就过去了,转眼便到了次日一早,赵玉然还在睡得迷迷糊糊间,却听外面传来人声,不多时,房门便被轻轻叩响了,她听见有人的声音,登时一个激灵,醒了。 赵玉然猛地坐起身来,伸手揉了揉眼,却见一个小丫环端着烛台进来,她声音里还带着睡意,问道:“几时了?” 小丫环答道:“回殿下的话,卯时三刻了。” 赵玉然一听,连忙下床来,拿起衣服往身上套,急急问道:“阿幽呢?我说了今日要同她一起去护国寺的。” 那小丫环愣了愣,答道:“娘娘已经走了。” “啊?”赵玉然顿时傻眼,她道:“怎么走了?阿幽不带我一起么?” 小丫环立即道:“娘娘说了,天冷路滑,出行多有不便,还是不带公主殿下去了,让您在府里等着,她天黑之前就回来。” 赵玉然怎么肯答应,道:“皇兄说了,让我陪着她一道的,她什么时候走的?” 小丫环答道:“娘娘走了已有小半个时辰了。” 赵玉然利索地套衣裳,吩咐道:“立即让人套车,本宫要去追她。” 小丫环面露难色,道:“娘娘说了,让公主在府里待着就好,还请公主殿下不要为难奴婢。” 赵玉然不理她,小丫环见实在劝不住,便拿出杀手锏来,道:“娘娘说,公主殿下若是跟去了,日后就不许来府里了,也不要叫她阿幽了。” 赵玉然:…… …… 山道上,江七看着山上皑皑白雪,对着马车里,道:“王妃,山上被雪封了,马车无法继续前行,恐怕要徒步上山了。” 片刻后,车里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来,将车帘掀开些许,姒幽往外面看了一眼,果然是满目皆是素色,青山被笼在了一大片白雪中,云雾缭绕,好似仙境一般,又如墨画,她淡声道:“那就走上去。” 说完,便从马车上下来,江七取来狐裘为她披上,吩咐车夫在山下等会,又带了四五名侍卫,一行人往山上行去。 幸而护国寺在半山腰,不算太高,又修了青石台阶,倒也还算宽阔,虽然有大雪阻路,到了寺庙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姒幽的脸被冻得微白,她呵出一口热气,望着面前的山门,杳杳钟声自内传来,令人心神俱静,灵魂如同被洗涤过一般。 她道:“我们去拜见太后娘娘。” 第 147 章 第147章 禅房内。 檀香幽幽, 太后正坐在蒲团上, 微微阖着双目,空气宁静无比, 她手中拿着翠玉的佛珠,慢慢地拨弄着,不多时,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在门口停下来了。 太后微微一动,睁开了双眼, 道:“进来。” 门外传来宫婢的应答之声, 紧接着, 门被轻轻推开了, 身着深青色衣服的宫婢站在门口,垂首恭敬道:“娘娘,晋王妃求见。” 太后拨弄佛珠的手指一顿,眼中闪过了然之色,语气肯定地道:“宫里出事了。” 她说着,停了片刻, 道:“请晋王妃进来。” “是。” 门外,姒幽站在台阶上, 她的脸色被寒风吹得微白,好似半透明的雪,极目眺望,远处的青山隐约, 被淹没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只露出些微的深色,像极了被水墨氤氲过的宣纸。 护国寺的僧人两手合十,站在一旁,劝道:“已派人去禀告太后娘娘了,外面天寒,不如王妃先入禅房内歇息片刻?” 姒幽摇了摇头,神色清冷,道:“不必了,我在此等候便可。” 她执意不肯入内,那僧人也奈何不得,念了一声佛号,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姒幽转过身去,却见一名宫婢迎面匆匆过来,模样看着有几分面熟,很大可能就是在太后身边伺候的。 果不其然,那宫婢到了她面前停下来,行了一礼,道:“太后娘娘请王妃入内小坐。” 姒幽颔首:“劳烦你带路了。” 宫婢连忙道:“王妃折煞奴婢了,王妃娘娘这边请。” 姒幽跟着她往前走,穿过了重重游廊与台阶,到了一间禅房前,宫婢先是轻轻叩了门,恭恭敬敬地道:“启禀娘娘,晋王妃到了。” 姒幽听见了里面传来太后的声音:“请她进来。” “王妃请。” 门被推开了,一股子淡淡的清幽檀香气息扑面而来,奇异的是,这香气并不会让姒幽觉得太过冲鼻,而是恰恰好,因为她嗅觉过于灵敏的缘故,向来鲜少熏香,还是头一回闻见这样的香气。 姒幽踏入门内,那香气又淡了,禅房内的摆设映入眼底,很是简洁,普普通通的桌椅,还有一张床,除此之外,竟没有别的东西了。 姒幽眼中闪过几分意外,很快,她便收敛了神色,给太后行礼:“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端坐在椅子上,摆了摆手,道:“坐吧。” “是。” 宫婢奉了茶来,想是才沏好的,热气腾腾,是粗茶,姒幽接在手里,发现那茶盏都是古朴甚至粗糙的,边缘被磨得光亮,甚至有几处浅浅的磕碰。 姒幽拿着看了看,竟觉得有几分亲切之感,自她来到京师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用具了,晋王府里的碗筷杯盏,无一不是精致,好似精雕细琢的工艺品一般,总觉得没有生气。 太后道:“尝尝,护国寺的茶还是不错的,虽然比不得那些明前龙井毛尖之流,但是胜在甘甜清幽。” 姒幽点点头,喝了一口之后,便听太后道:“哀家每年都会来这护国寺里小住一段时间,比宫里自在。” 她说着,站起身来,大概是因为她的吩咐,禅房的门没有关,从这个位置能望见庭院里的雪,没有人扫,一棵老树落光了叶子,枝干遒劲,盘曲着立在那里,仿佛一个屹立不倒的老者一般。 太后看着那株树,慢慢地道:“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也没有那么多人,清静,你觉得呢?” 姒幽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跟着她望向门外的庭院,道:“这里是个好地方。” 太后笑了,她的容貌虽然衰老,但是眉目间展露的笑纹依稀能窥见年轻时候的美丽,她道:“我从前也不是很喜欢宫里,觉得吵闹,后来先帝去了,又忽然觉得不吵了,宫里太安静。” 她一时说宫里安静,一时又说寺里清静,姒幽眼底浮现几分疑惑之意,她不明白太后的意思了。 太后见她如此,笑意愈发明显,道:“你还不懂,也是好事。” 她踱了几步,道:“你是会炼蛊的,知道情蛊吗?两者相生相依,一只死了,另一只也无法独活。” 姒幽想了想,道:“听说过一些,名字不一样,我们族里管这个叫双生蛊。” “双生蛊……”太后喃喃念了一遍,道:“这个名字好听,也合适。” 她突然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我的那一对双生蛊早已死了。” 听了这话,姒幽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先帝,太后转过头来,望着她,道:“炼蛊人的性命一向不得长久,我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便发现了,你身上是中了厉害的蛊?” 姒幽愣了一下,才道:“是,是中了蛊。” 太后想了想,道:“我或许能想个办法为你解去。” 姒幽道:“多谢娘娘。” 她的表情并不惊喜,很是平静,就仿佛听到了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一般,太后这下有些好奇了,看着她,道:“你就不高兴么?” 姒幽听罢,顿了顿,才如实答道:“虽然高兴,但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要求太后娘娘。” 闻言,太后眼中闪过了然,问道:“是晋王又有了什么事情?” 姒幽答道:“是宫里出了事。” “哦,”太后恍然大悟,道:“看来年关将近,有些人这是不想过个好年了。” 她说着,踱回了椅子旁边坐下,问道:“是什么事情?说来听听。” 姒幽道:“是淑妃被害了。” 太后唔了一声,才自言自语道:“哀家知道了,这事情又找到哀家头上来了,难怪……” 她才说完,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太后转头看去,示意道:“你看,这不是来了么?” 姒幽跟着她转头望去,只见之前引路的那名宫婢站在门口,躬身道:“娘娘,宫里来了人,想见娘娘。” 她才说完,一名侍卫便从她身后站出来,拱手道:“属下参见太后娘娘,皇上有旨,请太后尽早回宫。” 太后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道:“尽早回宫?皇上这是以为哀家长了一双翅膀吗?” …… 御书房外。 “皇上!臣恳请降旨,彻查淑妃一案!” “皇上,臣附议!” 靖光帝扔下手中的折子,抬眼看着面前的数位大臣,头疼地道:“你们待要如何?车轱辘话反反复复说了这么长时间了,又是请命又是跪求的,想要如何,说个章程出来。” 一名大臣立即站出来,道:“皇上,淑妃被害一案,理应交由刑部审理,可如今晋王身为刑部尚书,却与此案有脱不开的干系,案子不能再交由刑部,而是应该让大理寺与都察院一并来审。” 靖光帝看向其他的人,沉声道:“你们都是这么觉得?晋王与这案子一定有关?” 几个人没立即说,而是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前面那人振振有词道:“回禀皇上,即便无关,但淑妃被害前一晚上,确实是见过晋王爷的,所以审理此案,王爷理应避嫌。” “好,”靖光帝深吸了一口气,道:“要交给大理寺与都察院审理,那就审吧,朕倒要看看你们怎么个审法。” 众大臣顿时精神一振,宛如完成了什么大事一般,靖光帝看着他们面上的神色,眼神暗沉莫测,叫人猜不透其中的情绪,片刻后,他才道:“此事朕会叫人立即拟旨,你们若没有其他的事情,便先退下吧。” 等众臣都退了,靖光帝按了按眉心,慢慢地道:“太难缠了,这帮子人,平日里有事没见冒头,这一回如此积极,啧……” 他啧了几声,叫过刘春满来,正色问道:“怎么样?护国寺那边有消息传来吗?太后何时回宫?” 刘春满恭敬答道:“回禀皇上,太后娘娘已准备动身了,此时想必就在回宫的路上了。” 靖光帝望着面前摊开的折子,眉头却一点点皱起来,他叹了一口气,终于问出那句话,道:“寿王现在在做什么?” 刘春满垂着头,道:“回皇上,寿王这几日倒是没有什么动向,也就是去了几次坤宁宫,大多数时间都在王府里。” “嗯,”靖光帝重重地点点头,哼笑了一声,道:“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 刘春满顿了顿,谨慎答道:“奴才愚钝,实在猜不透。” 靖光帝瞟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道:“朕也猜不透。” 他站起身来,负着手,道:“朕觉得他这么多年来,被贤王挤兑成那样,八成是把自己给憋坏了,一时沉得住气,一时又沉不住气。”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然沉下去,道:“可是,其心思未免叫人齿寒。” “这世上从来不是只有一个聪明人的,怎么能把别人都当傻子呢?” 靖光帝的面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他道:“朕的四个儿子,也不知见了什么鬼,真是一个不如一个,赵羡能拔尖,真的是全靠兄弟几个衬托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靖光帝:我说的是在座各位,都是辣鸡。 第 148 章 第148章 及至下午的时候, 太后的凤辇才回了皇宫,慈宁宫迎驾的宫人跪了一地, 姒幽随着太后下了车, 一行人入了宫里,才听太后道:“你且先在宫里坐坐,哀家先去一趟养心殿见皇上。” 姒幽颔首:“是。” 等太后离去了, 宫人奉了茶来, 姒幽摆了摆手,道:“不必伺候, 我自己来。” 宫人听罢便连忙退下了,姒幽站起身, 径自出了慈宁宫,往外走去,天色渐晚,宫道上几乎没有人了, 唯有檐上残雪凝结成了一片,冷风萧瑟, 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姒幽凝神闭目, 感受了片刻之后,才抬步往前走去, 往日里都是赵羡带着她来宫中,这一次,还是她头一回独自走。 偌大的皇宫,在晦暗的夜幕之下, 仿佛一座空荡荡的孤城,唯有灯笼一盏一盏悬挂在远处,在风中微微摇晃,无处可依。 心蛊的感应越来越近,直到她在谨身殿前停了下来,门口站着几个太监,显然是在值守,姒幽知道,赵羡很有可能就在殿内了。 不过,这些值守太监应该不会让她顺利进去。 姒幽站在树下,她这个位置不太引人注意,那些值守太监大约是站了很长时间了,又冷又累,一人捂着手呵了一口热气,小声骂道:“贼老天,这么死冷死冷的,还下雪,冻死个人了……” 一人接道:“可不是嘛,咱们几个都值守一天了,明日若是个晴天还好,若还下雪,恐怕有得受了,我这腿都麻了。” 他说着,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嘴才张开,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飞进了自己嘴巴里,他立刻呸呸了几声,骂道:“什么东西?” 旁边有人问:“怎么了?” 那太监一脸嫌恶道:“有东西飞我嘴里去了。” 他说着又呸了几声,一人乐了:“还有这么美的事儿?咱几个都没吃晚饭呢,就你先打了牙祭。” 那太监没呸出什么东西来,总觉得自己嘴里一股子怪味儿,疑心吃了虫子进去,便道:“你们先守着,我去漱个口来。” 另两个太监答应下来,那太监才走了两步,就觉得头晕目眩,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一头栽倒在了台阶下面,一声闷响,引得那两太监大惊失色,连忙奔过去扶起他来。 “他怎么回事?” “好像是晕过去了,要不要去禀告管事公公?” 一个太监道:“我先背他去舍房,你快去禀告管事公公一声,叫他再拨几个人手过来。” 另一个太监犹豫道:“那这不是没人值守了?” “只是一会的功夫,不打紧,再说了,没有皇上的圣旨,谁敢擅自出入?便是晋王殿下,也不敢走的。” 那太监觉得有些道理,果然答应下来,两人商定之后,立即抬着那晕过去的太监走了,等四周彻底没有人之后,姒幽才从树下走出来,朝谨身殿的大门而去。 殿门推开时,冷风乍起,顺着门缝钻了进去,将她的裙摆拂起,门轴发出轻轻的吱呀声,殿内昏黄的火烛光芒扑入眼底,窗边的男人回过头来,凤目倏然一亮,道:“阿幽!” 他快步走过来,姒幽随手将门轻轻合上,目光四下打量一番,问道:“你怎么样了?” 赵羡将她拥入怀中,道:“我无事,只是父皇下了令,我不许离开谨身殿。” 他说着又想起了什么,伸手摸了摸姒幽的手,一路行来,寒风萧瑟,她的手冷得如冰一般,赵羡有些心疼,遂将其紧紧捂在手心,试图暖一暖,低声道:“你怎么入宫来了?” 姒幽答道:“我本是去护国寺找了太后娘娘,后父皇派人请她回宫,我便一道来了。” 赵羡听罢,眉心微微皱了一下,道:“父皇特意派人去请皇祖母回宫?为什么?”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眼里闪过了悟之色,道:“我明白了。” “怎么了?”姒幽抬起头,目光不解地望着他。 赵羡低声道:“淑妃恐怕不是中毒遇害的。” 他伸手摸了摸姒幽的脸庞,道:“我之前还不明白,为何父皇非要拖延时间,现在看来,恐怕他是知道淑妃的死因。” “什么意思?”姒幽更迷惑了。 赵羡以拇指亲昵地蹭了蹭她微凉的脸庞,解释道:“一旦扯上了太后,那必然是与巫蛊之术有关,淑妃恐怕是被蛊害死的,太医与大理寺都不可能查出来,唯有太后,才能解这个局。”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转为森寒:“那人本来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但是他大概万万没想到,除了你与姒眉外,还有一个人也懂蛊术。” 姒幽这才恍然,她眉心蹙起,道:“是阿眉做的?” 赵羡摇摇头,道:“阿眉或许也只是被利用了而已。” 姒幽目光微沉,她道:“太后一回来,就去养心殿见皇上了。” 赵羡想了想,道:“恐怕就是因为此事,父皇这两日大概很是头疼。” 姒幽望着他,问道:“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赵羡答道:“我会尽快向父皇说明,早日回去的。”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些许人声,姒幽转过头去细听,却原来是那几个太监回来了,赵羡心中一动,问道:“阿幽,你是如何进来的?” 姒幽轻描淡写道:“我用蛊虫将一人给迷昏了,他们便都走了。” 赵羡哭笑不得,道:“你还是先回慈宁宫,大概过不久,太后就要回去了。” 姒幽想了想,抬起眼看向他,道:“你不会有事吧?” 赵羡揽住她,吻轻轻落在女子的眉心,声音带笑:“不会的。” 姒幽放了心,赵羡将门外值守的人都调开之后,她这才离开了谨身殿,往慈宁宫的方向走。 然而走到半道,她心中忽而微动,转头看向另一条宫道,路边点着几盏灯笼,光线昏黄,在北风中轻轻摆动,颇为清冷,姒幽想起来了,这是去往含芳宫的路。 她略一犹豫,便踏上了那一条宫道,没多久,就看见了前方幽幽的灯光,白色的长幡在空中飘零不定,空气中一片寂静,唯有朔风呼啸而过,气氛凄清。 姒幽犹记得当初跟着赵羡来的时候,含芳宫还十分热闹,如今淑妃已死,含芳宫也随之清冷下来,就连门口也只有一个太监守着,他缩着脖子跺着脚,仿佛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衣服里头去。 姒幽想了想,走上前去,那太监见了人来,登时一个激灵,连忙挺直了身子,他先是没认出姒幽,愣了一下,才道:“这位娘娘是……” 姒幽看了他一眼,道:“本宫想祭奠淑妃娘娘。” 岂料那太监面露难色,道:“娘娘有所不知,皇上下了令,若非有圣旨,谁也不许入含芳宫。” 闻言,姒幽心中浮现诧异之色,问道:“这是为何?淑妃如今已去,就连祭奠也不许么?” 太监望了望四周,小声道:“奴才也不知道,这是皇上的意思,不止是您,这几日好些人想来拜祭淑妃娘娘,都不许进。” 姒幽道:“好些人?都有哪些人?” 太监回想了一下,正欲回答,却听后面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小贵子,在跟谁说话呢?” 姒幽抬起头,里面出来了一名宫婢打扮的女子,看着颇有些眼熟,想是从前在淑妃身边伺候的,太监连忙解释道:“玉榴,这位娘娘是想拜祭咱们娘娘,小的正在给她说呢。” 那玉榴一眼便认出了姒幽,立即过来见礼:“原来是晋王妃娘娘,娘娘万福。” 姒幽打量她几眼,然后又望了望含芳宫的匾额,道:“今日贸然前来,只是为了拜祭淑妃娘娘,不过有圣旨在,恕我不能入内了。” 玉榴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立即垂下眼帘,轻声道:“王妃娘娘的心意,娘娘在天之灵,定会得知的。” 姒幽颔首,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去,那玉榴正冲着她这边发呆,不防被姒幽看见,面上闪过几分躲闪慌乱之意,姒幽索性停下脚步,平静地望着她,道:“你有话要对我说?” “啊?”玉榴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她面上的犹豫之色愈发明显了,姒幽没有着急,静静地等待着,片刻之后,玉榴才一咬牙,道:“王妃娘娘留步,奴婢这里有一样东西,恳请娘娘转交给晋王爷。” 她说着,几步上前来,从袖袋中取出一封信来,塞到姒幽手中,握着她的手,悄声叮嘱道:“娘娘,千万要交给王爷。” 姒幽拿着那信,看了看,道:“是谁的信?” 玉榴低声道:“是、是咱们娘娘写的。” 淑妃写的。 这却是让姒幽没有想到,她顿了顿,忽然道:“淑妃写的时候,知道自己会遇害吗?” 她才一说完,便感觉到玉榴握着自己的手一紧,玉榴没有回答,她只是摇摇头,退后一步,深深行礼,道:“娘娘,这信,还请娘娘千万要带到,交给晋王爷。” 她不肯说,姒幽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她收起那信,藏入袖中,道:“我知道了,必会替淑妃娘娘带到。” 闻言,玉榴顿时松了一口气,道:“多谢娘娘。” 姒幽再次望了含芳宫一眼,转身离开,往慈宁宫的方向而去。 第 149 章 第149章 慈宁宫。 姒幽进去的时候, 太后已经回来了,她正坐在软榻上喝茶,见了她来, 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姒幽坐下, 头一句便是问道:“你去见晋王了?” 被戳破了, 姒幽也没有惊慌,反应分外镇静, 答道:“是, 娘娘如何知道?” 太后笑了一声,道:“说来也巧,哀家路过谨身殿时, 看见有几个太监抬着一个昏迷的人出来了,哀家瞧着, 倒是有些像你的手法。” 姒幽道:“他只会小睡片刻, 于性命无妨。” “这哀家自然知道,”太后说着,神色略微一正,道:“但你日后需得谨慎些, 若非必要,不可再如此施为,这里毕竟是皇宫。” 闻言,姒幽垂眸应答:“是,我知道了。” 太后放下茶盏, 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幽幽叹了一口气,对她道:“你伸手来。” 姒幽不解,但还是照做,伸出右手,太后以两指并拢,像大夫诊脉一般,按在她的脉搏上,然后轻轻点了点,那一瞬间,姒幽骤然感觉到了一阵刺骨的疼痛,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左手用力握紧了右手的手腕,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迫使自己没有抽回手来。 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体内的怀梦蛊蠢蠢欲动,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 太后的手指没有拿开,双目仍然停留在姒幽的手上,仔细地观察着,口中道:“你与哀家年轻的时候很像。” 因为疼痛,姒幽的脸色微微泛白,她抿起唇,竭力使自己的呼吸保持平静,这已是万分艰难,哪里还有时间与太后说话? 太后倒也并不在意,自顾自道:“哀家自见你第一面起,就是这样觉得了,否则哀家也不能管这些闲事。” 她道:“你身受恶蛊,不得长寿,亦不能有孕,此事你可知道?” 闻言,姒幽抬起头来,眼里闪过意外之色,太后见状便心中了然,道:“想来你是不知道了。” 姒幽沉默片刻,答道:“我自小便知自己大概会活不长久,多活一日便是一日。” 太后并没有追问她话中的未尽之意,只是抬了抬手,旁边立即有宫婢双手奉上一个小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三枚金针,太后取了最右边的一根,叮嘱道:“别动。” 姒幽果然不动,紧接着,太后将那金针往她右手食指的指尖扎入,一股冰寒之气传来,之前累积的疼痛霎时间一扫而空。 太后一边扎针,一边道:“所以哀家当时才说,可惜了。” 金针刺入指尖内,令姒幽分外难受,她虽然怕疼,却素来能忍,即便是痛得咬紧了牙关,也没有阻止太后的意思。 太后颇是诧异地望了她一眼,赞赏道:“金针引蛊之痛,就算是哀家也难以忍受,你很好。” 姒幽慢慢地吸了一口凉气,道:“娘娘谬赞了。” 太后收起金针,下一刻,血珠子便成串地滚落下来,滴在了宫婢事先准备好的瓷碗中,那血竟是紫黑色的,将满满一碗清水瞬间便染透了。 太后示意宫婢取干净的帕子来,替姒幽包扎,她眉心微微皱起,道:“这蛊毒之厉害,还在我预料之外,恐怕需要花费不少时间才能彻底解除。” “你日后每隔三日就来一次慈宁宫,哀家替你以金针引蛊。” 闻言,姒幽颔首道:“是,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摆了摆手,道:“不必,哀家也是看你合眼缘才会出手,不过哀家这里有一件事,还想问一问你。” “是,太后请讲。” 太后冲旁边的宫婢使了一个眼色,那宫婢立即会意,退了出去,不多时回转来,手里多了一个雕花小木盒,放在了桌上,太后对姒幽道:“你看看,这里面的东西,你可认得?” 姒幽眼里闪过不解,她伸手将那盒子揭开,却见里面正趴着一只血色的细小蛊虫,一动不动,显然是已经死了,她微微抿起唇,将盒子咔哒盖上,答道:“认得。” “你认得就好,”太后的眼神透着温和之色,问道:“寿王身边的那个女子,你原来就是认得的?” 姒幽沉默片刻,才如实答道:“是。” “多的哀家就不必问你了,”太后望着她,道:“只是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人无善志,虽勇必伤,你日后切不可与她一般,随意用蛊伤人,否则,哀家必不饶你。” 听了这话,姒幽抬起眼来,张了张口:“那她……” 太后站起身来,目光投向大殿门外,廊下灯笼光芒幽幽,她慢慢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做错了事,自然是要受到惩戒的。” …… 寿王府。 书斋的窗边,少女坐在软榻上,正托着腮往窗外看,她道:“你们这里的雪,一年要下好几场啊。” “我们大秦山里,虽然常常下小雪,但是大雪也只下一次,下过之后,山里头就不能去了……” 她大概觉得说着无人应答,便回过头去,问那书案边坐着的赵瑢,道:“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赵瑢翻过一页书,道:“在听,你继续说。” 姒眉翻了一个白眼,起身跳下了软榻,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上回向我要的那蛊,用了没有?” 赵瑢翻书的手指一顿,抬起头来望着她,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姒眉撇了撇嘴,道:“刚刚想起来罢了,你若是还没用,就先还给我罢,这天气太冷,你拿着若是不小心看管,恐怕会冻死的。” “蛊还会冻死?” “自然,”姒眉用一只看土包子的眼神望着他,道:“蛊是虫,自然会被冻死的。” 赵瑢想了想,才如实道:“现在恐怕拿不到了。” “什么意思?”姒眉愣了一下,道:“什么叫拿不到了?” 赵瑢道:“因为前不久,有人向我借了这蛊去。” “借走了?”姒眉顿时急了,道:“怎么能轻易借给别人?这蛊是我辛辛苦苦养的,若是弄死了怎么办?你快拿回来。” 赵瑢见状不妙,立即安抚道:“你别急。” 姒眉瞪他:“不是你养的,你自然不急,你快给我拿回来!” 赵瑢轻咳一声,撇开了视线,姒眉见他那情状,心里疑窦顿生,警惕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我的蛊呢?” 赵瑢才无奈道:“借蛊的那人已死了。” 姒眉蒙了一下,傻傻问道:“怎么死的?” 闻言,赵瑢神色微肃,道:“据说是中毒死的,不过……我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姒眉才不管什么蹊跷不蹊跷,她只知道自己的蛊大概是回不来了,气得想骂人,她指着赵瑢骂了一通,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连官话都不会说了,一连串巫族语噼里啪啦往外冒,赵瑢情绪稳定,眼神淡然,手里拿着一本书,随便她骂,反正他听不懂。 不过……淑妃之死,确实太过蹊跷了。 赵瑢回想起前阵子,淑妃派人找他,说是听闻他手中有蛊,她想杀一个人,不知能不能将蛊借给她用。 赵瑢考虑许久之后,因着赵振的面子,他将蛊借了出去,他日后还需要用到赵振,眼下不好和淑妃生分了。 但是万万没想到,没多久淑妃就死了,淑妃的身体近年来染了病,久治不愈,含芳宫一年到头十二个月有七八个月是大门紧闭的,此事赵瑢是知道的,若说哪一日淑妃陡然发病死了,他都不会意外。 然而淑妃偏偏是死于中毒,而最奇怪的则是靖光帝的反应了…… 赵瑢这两日一直想不明白,他觉得此事之中处处都透着蹊跷怪异,可是待细细一品,却又不知该从何处挼清思路。 淑妃是谁杀的? 若真是赵羡的话,他难道就不担心自己是最容易遭受怀疑的么…… 骤然间,赵瑢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猛地站起身来,抓住姒眉的手,低声问道:“若想用你的这只蛊杀人,需要多久?” 姒眉正在气头上,根本懒得搭理他,没好气道:“这是我养得最久的一只蛊,只在顷刻间便可杀死人,我当初就不该将它给你!” 她还在生气,赵瑢却没工夫哄她了,脸色剧变,将手中的书往书案上一扔,转身大步往门外走去。 他的眉心紧紧皱起,神色分外难看,门外的下人们见到了,立即垂下头去,不敢再看,赵瑢才出了书斋,没走几步,前方迎面匆匆来了一个人,低声道:“王爷,宫里来人了,请王爷即刻入宫觐见。” 闻言,赵瑢的薄唇立时抿起,修长如剑的眉打了一个结,他忽地冷笑一声,慢慢地道:“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想不到我也有今日。” “赵羡,果然是厉害,竟叫淑妃甘愿做到如此地步。” 赵瑢的神情如冰一般,吩咐道:“来人,备车马,本王要入宫。” 夜幕漆黑,放眼望去,不见一颗星子,唯有凛冽的北风自落光了叶子的树梢间吹过,一片萧瑟,京师的冬天有些太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淑妃究竟是谁杀的。 第 150 章 第150章 夜色渐深,偌大的皇宫安静无比, 远远望去, 凤阁龙楼, 檐牙高啄, 如同一只憩息的巨兽,蛰伏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赵瑢跟在引路宫人的身后, 穿过长而寂静的宫道, 因为天气太过冷的缘故, 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踩上去便发出了窸窣之声。 宫人手中的灯笼光芒昏黄, 仅仅照亮了脚下的方寸之地,他躬着身子, 小心翼翼地走着,唯恐一个不慎就滑倒了。 不多时, 就到了谨身殿前, 那宫人停下脚步,恭敬道:“寿王殿下, 请稍后,容奴才进去通禀一声。” 赵瑢颔首, 宫人便将对门口值守的太监使了个眼色,一人领会意思,小心翼翼地推开大殿门,进去通禀了,没一会, 便出来道:“王爷请,皇上正等着您呢。” 闻言,赵瑢便抬步踏入了殿内,霎时间,微暖的空气迎面而来,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内,他一眼便看见了上首龙椅上坐着的靖光帝,还有下方站着的赵羡。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赵羡回过头来,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是看清了彼此眼底隐藏的锋芒,就仿佛他们中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鸿沟,无法逾越。 赵羡率先收敛神色,回过头去,赵瑢收回了目光,走上前,给靖光帝行礼:“儿臣参加父皇。” 靖光帝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表情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他抬了抬手,道:“起来吧。” “多谢父皇。” 赵瑢才站直了身子,便听见上面的靖光帝发问道:“你可知道朕为何这个时候召你入宫?” 赵瑢连忙答道:“回禀父皇,儿臣不知。” 靖光帝站起身来,负着手,喜怒不辩道:“不知?是真的不知吗?” 赵瑢垂着头,道:“儿臣愚钝,请父皇明示。” 靖光帝盯着他看了一眼,道:“朕来问你,淑妃之死,你可知道?” 赵瑢神色不变,从容不迫地答道:“此事儿臣昨日已知晓了。” 靖光帝道:“你知道她是如何死的吗?” 闻言,赵瑢大惑不解地抬起头来,迟疑道:“据闻是……是中毒而死的?” 靖光帝嗯了一声,又坐了下来,道:“你这消息是假的,她不是中毒死的。” 赵瑢吃了一惊,面上的表情恰到好处,既不让人觉得过分,也没有半分虚假,他道:“那是……” 靖光帝抬起眼来,盯着他看,语气不明地问道:“你知道蛊虫吗?” 赵瑢心下一紧,眼神微变,他吃惊于靖光帝竟然知道蛊,然而这一点点细微的变化落在了靖光帝眼中,便成了另一番意思了。 靖光帝的声音不咸不淡道:“不知道?” 赵瑢脑中急剧地思索着,口中答道:“回禀父皇,儿臣曾经听说过,莫非淑妃是……” 他说到这里,语气顿了一下,紧接着,靖光帝便道:“你想的没错,淑妃正是被蛊害死的。” 赵瑢面色登时一变,靖光帝两手撑在膝上,略微前倾,望着他,道:“这也正是朕之前不欲透露出来的原因所在。” 他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他们没有领会朕的苦心,非得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折子,要彻查此事。” 赵瑢下意识看了赵羡一眼,却见他正垂眉敛目,眼观鼻,鼻观心,表情沉静无比,叫人猜不透其所思所想。 而那边,靖光帝还在继续道:“朕今日已经允了他们,圣旨下去了,着大理寺与都察院一同审理此案,此番召你入宫,便是想让你与他们一起,查明真凶,给淑妃与安王一个交代。” 冷不防听到这番话,别说赵瑢,就连赵羡都懵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向上方的靖光帝,靖光帝往后靠在龙椅上,盯着赵瑢,慢慢地说完了后面半句话:“也还晋王一个清白。”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听在两人耳中,却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感受,赵瑢的眼皮子跳了一下,他感觉到有寒意从脚底一点点窜起,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他万万没想到,靖光帝竟然会将这事交给他去做。 他与赵羡对视了一眼,这情况何其相似? 当初的废太子赵叡是交给赵羡审的,可不同的是,赵叡那时是触怒了靖光帝,所犯下的罪行又基本上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而眼下,别说淑妃的死究竟是否与赵羡有关,一旦查到那蛊虫身上去了,赵瑢首先便难辞其咎,毕竟那蛊虫,确确实实是从他手里给出去的。 可是这话说出去了又有谁信?淑妃自己用蛊虫杀了自己? 赵瑢只觉得鸡皮疙瘩都隐约冒了出来,事情变得如此棘手,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淑妃用自己的命,博出了一条路。 赵瑢手里虽然仍旧拿捏着她的把柄,但事到如今,已经是一盘死局了,大约是他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了,靖光帝疑惑道:“怎么?你有什么问题?” 赵瑢猛然回过神来,他垂下头,心思电转,口中强自镇静道:“没有,儿臣遵旨。” “那就好,”靖光帝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哦,朕险些忘了一事。” 他说着,语气和蔼道:“朕身边有一位奇人,从前对蛊术颇为精通,淑妃一案既是牵扯到了巫蛊之术,想来也绝非你能解决得了的,朕特意将她请了来,先让她协助你破案。” 听了这话,赵瑢的眼里闪过显而易见的震惊之色,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皇宫之中,竟然还有精通蛊道的人。 那厢靖光帝拍了拍手,殿门便被推开了,一丝冷风顺着门缝钻了进来,一名四十来岁模样的妇人踏入殿内,给靖光帝行礼。 “起来罢,”靖光帝摆了摆手,语气轻松道:“来见过寿王殿下,调查淑妃一案,要你多费心思了。” “是,奴婢谨遵圣旨,”那妇人抬起头来,道:“奴婢一定竭力相助寿王殿下,早日破案。” 下一刻,赵瑢就看清楚了她的面孔,很熟悉,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妇人是慈宁宫的一位嬷嬷。 是太后的人。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脑中浮现姒眉曾经跟他说过的话来:我不喜欢你们那个皇宫里的老太太。 赵瑢不解:老太太?你是说太后? 姒眉唔了一声:就是坐在最上面的那个,她看我的时候,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赵瑢哭笑不得:胡说什么,太后娘娘久居慈宁宫,鲜少出来,除了这次宫宴之外,恐怕你也没什么机会能见到她了。 姒眉放了心,道:那就好,我可不想总是见到她。 彼时赵瑢只以为姒眉不喜欢太后,如今他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故,那是因为太后也擅蛊,就连她身边的嬷嬷都能精通蛊道。 现在靖光帝将这么个人物放到他身边,协助他查淑妃被害的案子,赵瑢光是想想,便觉得脊背上泛起了一阵凉意。 就仿佛靖光帝给他递了一把刀子,而这刀尖所向,很有可能是他自己。 想到这里,赵瑢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了。 靖光帝见了,疑惑挑眉:“怎么了?你那是什么表情?” “没有,”赵瑢竭力收敛心神,道:“儿臣只是想事情想得有些走神了,请父皇勿怪。” 靖光帝哦了一声,欣然道:“甚好,那你好好琢磨案情,朕等会便让人拟旨,你手头的事情都暂且先放一放,交给其他人去办,等淑妃案子告破之后,再回工部也不迟。” 赵瑢面上的自如几乎要保持不住了,只得垂下头应答:“是,儿臣遵旨。” 靖光帝摆了摆手,道:“行了,你先回去吧。” “儿臣告退。” 赵瑢拱了拱手,转身之时,正对上赵羡的目光,两人对视片刻,如来时一样,最后是赵瑢率先移开视线,冲他微微颔首,退出了谨身殿。 冰冷刺骨的夜风迎面吹来,将身上的那点热气一下就吹没了,赵瑢这才惊觉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他慢慢地捏紧成拳,眼神幽暗。 直到耳边传来宫人的声音:“殿下,皇后娘娘派奴婢来给您送大氅了,这夜里又下了雪,殿下可别受了寒。” 闻言,赵瑢才回过神来,他抬眼望去,果然见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雪,雪花细碎而洁白,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很快就融入了湿漉漉的石砖上,消失不见了。 …… 谨身殿内,自赵瑢走后,空气一直沉默着,赵羡垂手在下方站着,等候靖光帝说话。 果不其然,靖光帝站起身来,徐徐道:“行了,你今日也不必在这里了,且回去吧。” 赵羡应道:“是,父皇早些休息,儿臣告退。” 靖光帝摆了摆手,道:“去吧。” 赵羡这才退出了谨身殿,外面的太监立即送上了伞来,道:“殿下,下雪了,路上滑,您当心着些。” 赵羡点点头,他走了几步,心里一动,忽然抬起头来望向远处,只见数盏暖黄的灯笼自宫道远处缓缓而来,踏过那些纷乱的细雪,让他看清楚了来人的模样。 旁边的几个太监愣了愣,一人迟疑道:“那是……晋王妃娘娘?” 他话音才落,便见晋王已下了台阶,大步迎着那提灯人走去了。 “阿幽!” 第 151 章 第151章 “你怎么来了?” 赵羡握住姒幽的手, 果然触感冰冷, 他顿时一阵心疼,替她拂去发间的细雪, 姒幽答道:“太后娘娘说,你大概是这个时候会离开谨身殿,我便过来了。” 赵羡以手背蹭了蹭她的脸颊, 暖暖的温度随之传来,他垂下眼, 仔细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子,片刻之后才道:“走,我们先回去。” 姒幽点点头:“嗯。” 两人携手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细雪纷纷坠地, 结成了一片薄薄的冰,踩在上面时, 会发出咔嚓的细碎声响,整个世界仿佛都静谧下来。 待回了王府,寒璧守在门口,见了他们,面上的忧色才散去,她连忙迎了上来,道:“王爷和娘娘可算回来了。” 赵羡随口问道:“府里可有什么事?” 寒璧道:“没有,不过……” 她话音未落,一道人影便从门口奔了出来,急声叫道:“皇兄!阿幽!” 赵羡想都不必想, 就知道是谁了,赵玉然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一番,问道:“阿幽,你们没事罢?” 姒幽摇摇头,道:“无事。” 赵羡替她拢了拢斗篷,道:“天寒,先进去再说。” 赵玉然这才想起让开路来,跟着两人走,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你们急死我了,一个两个的,说走就走了,也不与我商量一声。” 姒幽听罢,便安抚她道:“这不是回来了?不必担心。” 赵玉然还是老大不高兴,她认真道:“阿幽,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你可以与我商量商量,我虽然笨,出不了什么好主意,但是有能帮的,一定会帮上你。” 姒幽也知道这次将她扔在府里有些不好,听了这话,便应下来,道:“好,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下次碰到事情,定会先告知于你。” 闻言,赵玉然的情绪才好了不少,她向来忘性大,这会就将之前的不快全部抛之脑后了,拉着姒幽问道:“你不是去了护国寺么?怎么会跟四皇兄一道回来?” 姒幽想了想,将去护国寺见太后的事情简短与她说了几句,果不其然,赵玉然一头雾水,道:“淑妃被害的事情,与皇祖母有什么关系?为何父皇会派人去将她请回宫?还有四皇兄,父皇那里怎么说的?他相信你了吗?” 赵羡摇摇头,道:“淑妃一案,我不会再过问,父皇已经交给二皇兄去调查了,其中种种细节,我并不知道。” 就连赵羡都说不清楚,赵玉然就更是理不清了,她琢磨了半天,索性放弃了,叹了一口气,道:“淑妃这事……也不知究竟是谁做下的,三皇兄还在边关呢,若叫他得知了此事,说不定要立即赶回来,将凶手碎尸万段了。” 赵羡斜睨了她一眼,道:“你不是与他不对付么?怎么这会倒替他担心起来了?” 赵玉然撇了撇嘴,道:“虽然他总是挤兑我,说话也难听,动不动就嘲讽人,可……他毕竟是我皇兄么?再说了,他此时正在领军与烈国作战,若是淑妃之事被他知道了,军心不稳可如何是好?” 姒幽想了想,道:“我倒觉得,此事不一定会立即传到边关去,除非有心人故意为之。” 赵羡却并不担心,他直言道:“与烈军交战正在紧要关头,无论如何,父皇都不会让这消息传到赵振耳中的,这也正是淑妃被害之后,父皇不欲宣扬的原因,只有那些大臣们……” 他说着,轻哼一声:“平日里无风也要掀起三尺浪,如今就更不必说了,难免有几个浑水摸鱼,心怀鬼胎之辈。” 赵玉然忧心忡忡道:“那该如何是好?” 赵羡看了她一眼,道:“自有父皇操劳,你跟着操心个什么劲?已是夜深了,你还不去睡?” 赵玉然即便是不想去,但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里毕竟是晋王府,她若不想连夜被送回皇宫,就只能听赵羡的话了。 赶走了赵玉然,姒幽才对赵羡道:“有人托我将一样东西转交给你。” 赵羡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是谁?” 姒幽从袖袋中取出一封信来,道:“是含芳宫的宫人,你看看便知道了。” 闻言,赵羡微微诧异道:“你去了含芳宫?” 姒幽点点头,赵羡接过那信,目光在信封上停留了一瞬,落在封口处:晋王赵羡亲启。 字体娟娟,显然是出自女人之手,赵羡看了一会,才启开了火漆,信被拿出来的那一刻,姒幽闻见了一阵清幽的墨香,还伴随着清苦的药味,萦绕在空气中。 赵羡的目光落在了信纸上,上面写满了字,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很快便将一整封信都看完了,眼里泛起惊疑之色。 姒幽见他神态有异,便问道:“怎么了?淑妃写了什么?” 赵羡将那信递给她,眉心皱起,慢慢地道:“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淑妃,这个女人果然厉害!” 姒幽接过信来,赵羡知她识的大齐字不多,便解释道:“我起先以为淑妃之死,是赵瑢所为,但是在这信上看来,却并非如此。” “她确实是被蛊杀死的,不过,恐怕所有人都想不到,那蛊是她自己种下的。” ……近年来身体不济,药石枉然,月前一夜,忽见贵妃入梦来,夜半惊醒,深知大限将至矣,余生而茫茫然,自知过往所作所为之事,愧对于心,每每夜深之时,皆不得入眠,悔矣。 久居后宫之中,数十年来,见惯人心沉浮,昔日我以他人为鱼肉,今我亦同之,可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而今我步入死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此身卑贱,本无惧于死,然唯一憾事是无法舍下我儿,昔日午后,你二人一同嬉戏于庭院之中,我儿振笑言:日后若得驰骋疆场,必与尔互为臂膀,保我大齐江山,千秋万代。 尔笑答:余亦然,愿与兄同往! 其情其景,不知晋王是否仍记得,然如今种种,俱是我一手造成,致使你兄弟二人心有嫌隙,日渐疏远,振亦怨我犹深,悔之晚矣。 此后我为寿王利用,如身入泥淖,不得脱身,为今之计,唯有奋力一搏,尚能有一线生机,尔见此信时,我已身死,不在人世,我儿赵振性格不羁,为人心粗,一心只爱布兵打仗之事,于权势并无野心,望晋王殿下日后能多照拂他一二,任一闲散王爷便可,别无所求。 此恩此德,待余来世结草衔环,再为报之。 信到这里便没有了,赵羡的目光沉沉如暗夜,姒幽见他这般,便道:“淑妃的意思,是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这种情景?” 赵羡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着,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道:“恐怕是……” “如今我是越来越好奇了。” 姒幽疑惑道:“好奇什么?” 赵羡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答道:“我在好奇,赵瑢究竟是拿捏了淑妃什么把柄,竟能让她为求脱身,不惜做到如此地步,连性命也顾不得了,只求能保住赵振。” 姒幽想了想,道:“那寿王调查此案,会将这事说出来吗?” “不一定,”赵羡却摇了摇头,道:“赵瑢此人,向来谨慎小心,不到他认为能赢的时候,他不会出手的,从前废太子赵叡之事,便可看出来了。” “他要挟淑妃,无非是还想借着赵振之力,如今淑妃一死,疑点落在了我身上,所有人都在怀疑我,他巴不得赵振恨我入骨,到时候与我撕破脸皮,大打出手,如何会这个时候将淑妃的把柄抖出来?” 闻言,姒幽眉心微蹙,道:“那……赵振那里该怎么办?” 她的目光落在了手中的信上,沉思道:“难道要将这信给他看吗?” “不必,”赵羡将信折了起来,道:“这是最后一步棋,信由我给出去,乃是下下之策,且不说赵振会不会信,淑妃以命博来的一线生机,怎么可能再让她儿子一脚踩进赵瑢这个坑里面?” 姒幽抬起眼来,道:“你的意思是说,淑妃还有后手留给赵振?” “大概吧。” …… 寿王府。 “你们王爷在里面做什么?” 姒眉站在廊下,朝书斋的方向望去,里面点起了灯火,将檐下倒挂的冰棱折射出冰冷又耀眼的光芒。 下人垂手道:“奴才也不知道,王爷一回来就去书斋了。” 姒眉道:“我有事情找他,你去敲门。” 下人面露为难之色,道:“这……眉姑娘恕罪,奴才实在是不敢,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小的了。” 他们王爷一回来,脸色黑得如锅底也似,闷着头就一头扎进了书斋里面,直到这时候还没出来,傻子才会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撞枪口呢。 姒眉见他不肯去,哼了一声,道:“罢了,我自己去。” 她说着,撇下那下人,自己绕着书斋转了一圈,在窗下停住了,往窗纸上戳了一个洞,朝里面望去,只见青年男子正坐在书案后,一手支头,烛光幽幽,将他大半个身子都淹没在了昏暗的阴影之中。 室内寂静无比,他却是仿佛有所察觉,抬头朝这边望来,道:“躲在那里做什么?进来吧。” 第 152 章 第152章 “躲在那里做什么?进来吧。” 姒眉听了, 便索性不再躲着,大大方方地推开了门进去, 好奇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瑢对她这没大没小的样子早已习惯了, 只是道:“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姒眉在榻边坐下了。 赵瑢没回答, 反而道:“你来得正巧,我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姒眉疑惑道:“什么?” 赵瑢面上微微一笑, 道:“我在京郊有一座别庄, 眼下年关将近,别庄里有些事情要处理, 不过我近来接了一个案子在手,分|身乏术, 你向来很是细心,若是得空, 不如去帮我管一管。” 姒眉长这么大, 还头一回听人夸奖自己细心,赵瑢又这么郑重其事地请求自己,遂有些高兴,道:“既然你这么求我, 我再仔细考虑考虑。” 闻言,赵瑢笑了一笑,道:“你若考虑好了, 便来告诉我,就在这几日,迟了的话, 可就麻烦了。” 姒眉轻哼一下,道:“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 次日一早,天上飘着小雪,又到了上朝的时候,天色还未全亮,大臣们已陆陆续续地赶往文德殿,因着下了一夜的小雪的缘故,宫道上早就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宫人们正在仔细清扫,若让这些一二品大员们跌跤可就不妙了。 官员们三三两两地走着,低声说着话,有人眼快,扫了四周一遍,道:“那位今日还未来上朝。” 这个那位,显然众人都明白说的是谁,顿时心照不宣地给了彼此一个了然的眼神,一人道:“听说皇上昨日就下了圣旨了。” “怎么说?” “自然是交给大理寺去查了,今日恐怕就该提上日程了。” 又有人道:“那……那位怎么说?” “嗨,还能怎么说?一切端看大理寺和都察院怎么查了。” 旁边传来一声咳嗽,说话声戛然而止,几人登时一个激灵,转头一看,天色未明,也不知究竟是谁在咳嗽,空气安静下来,显得有些怪异,他们这才惊觉,却是文德殿到了。 众人皆是收了声,垂首敛目,拿出了平常的恭敬模样来,一个个陆陆续续进了大殿中,按列次排好,等候靖光帝的到来。 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天光蒙蒙亮了,一行宫人打着灯火朝这边迤逦而来,透过殿门,远远就能看见那通明的火光,靖光帝来了。 众大臣俱是打起精神,愈发恭顺,等候靖光帝入殿来,在龙椅上坐定,他们才齐齐伏跪下去,山呼万岁。 靖光帝今日的精神似乎不大好,他随意摆了摆手,让众人平身之后,才道:“奏事吧。” 众臣排着队挨个上了奏本,直到殿外天光大亮时,朝事才算是议完了。 靖光帝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的朝臣们,然后对刘春满使了一个眼色,自己大步离开了。 刘春满立即明白过来,在众臣欲散的时候,掏出了一卷圣旨来,扬声道:“皇上有旨。” 众人立即伏跪了下去,听刘春满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日淑妃被害,朕实心痛不已,特着大理寺卿并都察院左右御史以及寿王一同调查此案,早日捉拿杀害淑妃的真凶,绳之以法,钦此。” 众臣俱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却听后面传来寿王赵瑢清朗的声音:“臣领旨。” 其余人才紧接着跟道:“臣等领旨。” 等刘春满宣了圣旨离去之后,众臣站了起来,面面相觑,皆是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之色,寿王不是在工部么?怎么又掺和起破案的事情来了? 有不解的,也有若有所思的,还有自以为了然的,众人面上都浮现了不同的神色,唯有赵瑢,他垂着眼望着手中的圣旨,总觉得有些烫手。 …… 晋王府。 赵玉然扒在门边,嘤嘤道:“我不想回宫!我不要回去!” 赵羡淡淡地瞟了她一眼,道:“不回去,你要留在我这里过年?” 赵玉然抽了抽鼻子:“倒也不是不可以……” 闻言,赵羡立即冲侍女摆手示意:“将公主送上马车。” “别啊皇兄!”赵玉然又死死扒住门缝,恨不得与这道门融为一体,嚷嚷道:“皇兄!皇兄求求你了!” 赵羡丝毫不为所动,正在两相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从后面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赵玉然双眼顿时一亮,如同看到了什么救星一般,叫道:“阿幽,阿幽你劝劝皇兄!他非要赶我走!” “赶你走?”姒幽面上浮现疑惑之色,看向赵羡,道:“怎么回事?” 赵羡走近几步,将她的手握住,熟练地替她暖手,一边解释道:“宫里来人了,催她回去,她一个公主,总是待在外面像什么话?” 姒幽点点头,转向赵玉然,道:“既是宫里来人催了,你也不好继续留下,不如先回去,过几日再来。” 赵玉然起先还满面不甘愿,待听说过几日就能再来的时候,又犹豫了一下,她到底是不会忤逆姒幽,遂答应道:“那好吧,我过几日再来找你。” 她说完,忽而想起了什么,又道:“这几日南洲那边应该有贡品来了,我到时候挑一些给你送过来。” 姒幽欣然道:“好,你且去吧。” 赵玉然这才心甘情愿地上了宫里的马车,离开了晋王府,送走了这尊大佛,赵羡也松了一口气。 他这妹妹真是太缠人了,不管做什么都喜欢与阿幽一起,恨不得两人变成连体人,赵羡不在府里的时候倒还没什么,如今他回来了,还总是粘着阿幽不肯放,一点自觉都没有。 送走了她,赵羡只觉得神清气爽,云开月朗,连精神都要好了不少。 姒幽坐在窗下,天光从窗纸透过来,她的手指白皙得仿佛在发光,赵羡在她身边坐下,望着她摆弄的木盒子,问道:“阿幽,这是什么?” 姒幽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中的木盒,道:“给玉然做一个首饰盒子。” “首饰盒?”赵羡疑惑道:“她自己没有么?怎么还要你做?” 姒幽解释道:“前些日子后花园的一株老树被冻伤了,我便取了一截树干来雕东西,玉然见了很喜欢,我便说给她做一个。” 赵羡望着她手中的刻刀,眉心微微蹙起,道:“刻些简单的便好了,一个盒子要花多少心力?倒不如叫她去买一个。” 姒幽道:“买的怎么比得上自己做的?” 赵羡心道,要刻也是给我刻才对,给赵玉然刻算什么?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哪里懂得珍惜? 似乎他的情绪表露得太过明显,姒幽有所察觉,她拿着刻刀的手顿了下来,抬起头望着他,道:“也给你刻了。” 几乎在片刻之间,赵羡面上浮现了欣悦之色,追问道:“在哪里?” 姒幽取出一个匣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块小木牌,只有拇指大小,上面却刻满了精致无比的花纹,浑然一体,打磨得分外光滑,那些花纹甚至组成了两行字,隐约是巫族的文字,赵羡拿着翻来覆去研究了半天,也认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字。 姒幽解释道:“巫族的孩子在出生的时候,家中的长辈就会为他做一块这样的木牌,叫长岁牌,这块牌子会随着此人度过一生,直到死后,也一同埋入土中,也叫长命牌。” 她道:“你虽是外族人,但是我既娶了你,你自然就是巫族人了,这长岁牌也要给你才对。” 待赵羡问起那木牌上的字,姒幽轻描淡写道:“只是几句寻常的吉利话而已。” 赵羡很是高兴地将长岁牌给挂上了,还不忘摸了又摸,道:“要戴一辈子。” 闻言,姒幽忍不住笑了一下,点点头:“嗯,戴一辈子。” 赵羡望着她唇边的笑意,将她拥入怀中,轻轻吻了吻,笑道:“阿幽多笑一笑。” 姒幽果然又笑了起来,赵羡眼角余光扫过那个半开的匣子,见里面似乎还有一物,好奇道:“里面还有什么?” 姒幽顿了顿,道:“是一个偶人。” 她将那东西拿起来,赵羡定睛一看,果然是一个偶人,只有一指来高,奇怪的是,那偶人有些粗糙得过分了,虽然有手有脚,但是上面还有不少木刺,像是根本没有仔细打磨,与他的木牌简直是天壤之别。 没等赵羡开口,姒幽便将偶人收了起来,道:“不要多问。” 赵羡从她的眼底看见了什么,果然没再追问,除了那偶人之外,里面还放着一个木手镯,手镯雕刻得很是精细,与他的木牌不相上下,赵羡几乎在看见的一瞬间,就明白它的主人是谁了。 不过他也没有再问,在他看来,姒幽一切的行为都有自己的主意,赵羡也从不多加干涉。 只要阿幽喜欢,都可以。 空气静谧,正在这时,江七匆匆从外面进来了,拱了拱手,道:“王妃,寿王府里有消息了。” 赵羡猛地抬头:“什么消息?” 第 153 章 第153章 “什么消息?” 江七道:“刚刚寿王府里驶出来一辆马车,往京郊去了, 据属下所知, 那马车上的人, 很大可能是姒眉。” 闻言, 姒幽的眉心微微蹙起,道:“姒眉怎么了?” 江七道:“据说寿王要送她去别庄上。” “他要做什么?” 赵羡与姒幽对视了一眼, 看见了姒幽眼底的隐忧, 他对江七道:“再派人盯着, 若有异动, 即刻来报。” “是。” 接下来几日, 江七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显然是姒眉仍旧在别庄里,天气越来越冷了,天寒地冻的, 叫人不敢离开屋子。 时间靠近年关, 姒幽也开始忙了起来,赵羡有时候一整日也见不到她几次,问起来, 下人便答道,娘娘在竹园。 赵羡便知道她又去打理那些蛊虫了。 从前也不见她打理得如此频繁, 赵羡有些疑惑, 便找去了竹园,果然见寒璧守在外头,见了他来, 立即行礼:“奴婢参加王爷。” 赵羡问道:“王妃进去多久了?” 寒璧答道:“已有小半个时辰了。” 赵羡点点头,推门而入时,见着姒幽坐在窗下,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手中的木盒子,察觉到他进来之后,抬起眼望过来:“你怎么来了?” 赵羡无奈道:“我若不来,恐怕你今日都不会出去了。” 姒幽不接话,她从旁边取过一个小匣子来,然后从里面仔细地拈起一点什么东西,极其细微,赵羡定睛看了一会才意识到,那是一根发丝。 他疑惑道:“这是做什么?” 姒幽手指竖起,冲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拈着那发丝,迅速揭起之前那小盒子,将发丝送了进去,快得简直是一晃眼的时间。 赵羡眼尖地看见了里面有一点赤红的颜色一闪而过,那是恶蛊。 他心头泛起一点惊异,姒幽虽然善于炼蛊,但是却鲜少养恶蛊,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她养这样的蛊。 还有给蛊喂头发丝,这举动也是十足怪异了。 喂蛊的时候,从头到尾,姒幽没有发出过声音,但是她显然对那蛊极其忌惮,甚至不许赵羡触碰,也不像往常那样将养的蛊带出去。 直到两人离开了竹园,路上,姒幽似乎看出了赵羡面上的疑色,道:“那是一种失传已久的蛊,我也不知能不能养出来,但若真的成了,或许日后能派上用场。” 因着淑妃一案,明面上赵羡有嫌疑在身,不便去上朝,靖光帝索性让他先放下刑部的事情,待案子查清楚了再说。 于是赵羡这几日清闲无比,跟着姒幽腻在一处,简直要将朝事都抛诸脑后了,直到姒幽这一日要去慈宁宫了,赵羡也跟着一道去。 临出门前,江九过来叫了一声:“王爷。” 赵羡转头望向他:“有事?” 江九四下看了看,下人们自觉地退开几步,他才上前去,低声在赵羡耳边提了几句,还没听完,赵羡的眉头便紧皱起来,他抿起唇,语气喜怒不辩道:“已经传出去了?” 江九点点头,道:“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王爷,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赵羡的眼神晦暗,沉沉道:“容我再想想。” 他才说完,便见姒幽从门里出来了,原本满面的隐怒之色立即消失无踪,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对江九道:“此事我知道了,你继续盯着,若有什么事情,立即来报与我。” 江九答应一声,姒幽虽然没听见他们之前在说什么,但是她的直觉向来敏锐,目光在江九身上停留了一瞬,才滑开去。 车马早已备好了,赵羡扶着姒幽上了车,待车帘放下来之后,她才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赵羡下意识想否认,但是他一对上姒幽的目光,那些准备好的说辞便卡在喉咙处,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而且,任何的谎言在姒幽面前都是无用的。 赵羡沉默片刻,仍旧是选择避重就轻,道:“不是什么大事,阿幽,我会处理好的。” 姒幽却不避让,问道:“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 赵羡一听,之前才打定的主意霎时间就土崩瓦解了,他只得道:“等去见了太后,我再慢慢与你说。” 姒幽点点头,答应下来:“好。” 马车一路行驶过长街,最后在宫门口才停下来,赵羡率先下了车,满地都是凝结的冰雪,他将手伸入车内,姒幽握住之后,从车里下来。 宫门口值守的几个兵士见了,先是一愣,旋即立即撇开目光,垂首向两人行礼,姒幽原本没觉得什么,待走出很远后,她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遂立即回过头去,却见那几名兵士皆是如受了惊一般缩回了视线。 姒幽微微皱起眉来,赵羡也跟着回头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问道:“阿幽,怎么了?” 姒幽摇了摇头,道:“无事,是我多心了。”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了,不止宫门口值守的那些兵士,他们去往慈宁宫的宫道上,遇到的不少宫婢和太监,见了姒幽与赵羡二人,皆是纷纷停下来行礼。 虽然与往常并无不同,但是不知为何,姒幽总觉得他们有些很细微的变化,具体是什么,她却又说不上来,只能从宫人们瑟缩的身子,拼命垂低的眉眼里看出来些许端倪。 那些人在惧怕他们二人,又或者只是在惧怕她。 姒幽有些不解地蹙起眉来,赵羡拉着她的手微微一紧,道:“阿幽,我们先去慈宁宫吧。” “嗯。” 姒幽不再多想,跟着赵羡往前走,将那些伏地而跪的宫人们一同抛诸脑后。 无论他们是因为什么才会有如此的转变,姒幽从来都不在乎,她在乎的仅有一人罢了。 待进了慈宁宫,姒幽从前没觉出什么,有了今日的对比,她忽然觉得这慈宁宫与别处分外不同,就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宫人们的态度也如从前那般,温顺不失恭敬,不像刚刚遇到的那些人,即便是他们已经竭力掩饰了,也遮不住那一股畏惧之感。 “王爷、王妃请随奴婢来。” 宫婢轻声细语道:“太后娘娘正在等着二位呢。” 姒幽颔首,赵羡携着她,两人一道随着那宫婢往前走,穿过重重游廊,到了一座暖阁前,宫婢停下了脚步,躬身道:“二位请。” 太后正坐在榻上,见了他们来,笑着向姒幽招手道:“哀家算着时候,你也该来了,外面冷么?” 一路走来,姒幽倒没什么感觉,只是道:“还好,不太冷。” 太后点点头,道:“你体质异于常人,虽然不惧寒冷,但是到底还是要注意些。” 她说着,宫人奉上茶来,而后恭敬退下,姒幽道:“我会注意的,多谢太后娘娘提醒。” 太后笑了,道:“何以如此见外?这么些时日以来,倒不曾听你称哀家一声皇祖母。” 姒幽愣了一下,才道:“是,皇祖母。” 太后这才满意,道:“让哀家看看你身上的蛊。” “是。” 姒幽伸手挽起衣袖,如上次一般,太后两只并拢,松松地搭在她的脉上,仔细地感受着,几乎是在同时,那一股冰寒的气息再次席卷而来,叫姒幽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赵羡面上浮现一丝紧张,道:“阿幽,你冷么?” 姒幽摇摇头,太后开口解释道:“这是哀家的冰蚕蛊,可探查她体内恶蛊所在的位置。” 闻言,赵羡便立刻闭了嘴,只用两只手将姒幽的左手紧紧握着,好让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 过了好一阵,太后才收回手,道:“情况较上一回来要好了许多,只是仍不可大意。” 她说完,又唤宫婢取来引蛊的金针,刺破手指引血,步骤流程与上一回俱是一般无二,只是流的血不是黑紫色了,而是暗红色。 然而太后面上的神色却没有放松,她纳罕道:“这蛊好生恶毒,不知是谁养出来的?” 姒幽微微垂眸,答道:“是族里的人。” 太后听了,倒是没再追问,只是使人将金针拿下去,一边道:“它在你体内的时间太长了,要想彻底拔除,于你的身体会有不小的损伤,日后需要时间慢慢修养,不可大意。” 听了这话,赵羡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道:“是,我知道了,多谢皇祖母。” 太后微微颔首,接过旁边宫人递来绢帕,拭了拭手,忽然道:“你们午膳就与哀家一同用罢。” 赵羡与姒幽不防她如此提议,在微怔之后,两人自然应下来,正在这时,外面一名宫人匆匆进来,太后抬起眼,不轻不重地道:“什么事情,如此惊慌?” 宫人伏地跪下,道:“娘娘,边关传来八百里捷报,说烈军已退兵二百里,割城相让,安王不日将率军班师回朝!” 这话一出,太后双眼微微一亮,道:“再有一个月便是年关时候,说不定将士们还来得及赶上过个年。” 她说完便站起身来,外面又进来了一名宫人,面上带着几分惊色,道:“娘娘,皇后娘娘派人来,说想请您过去。” 太后面上浮现讶异之色,道:“什么事情?” “是乐阳公主,她说要杖杀两个坤宁宫的宫人,皇后劝不住,派人来请娘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陷入了完结综合症。 总觉得怎么写也不对,_(:з」∠)_ 写写删删,一天就过去了嘤 第 154 章 第154章 姒幽跟着太后赶到的时候,气氛正僵持着, 赵玉然一脸的不悦, 她脚边跪着两个宫婢, 正趴在地上, 裙裳都被雪水浸透了,瑟瑟发抖地抽泣着求饶。 皇后站在她身边,正苦口婆心地对她劝道:“这两名宫人在坤宁宫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次还请公主放了她们一回,本宫日后必会派人严加管教。” 赵玉然冷哼一声,并不理她, 只是道:“放了她们?绝不可能!我今日不给她们一个教训, 她们怕是要翻了天去!” 皇后面色微变,还欲说什么, 却见太后一行人过来了,话便咽了回去, 过来行礼, 赵玉然自然也见到了姒幽, 连忙过来, 拉着她惊喜道:“阿幽,你怎么入宫了?也不来找我,我还准备这两日就去你府里呢。” 姒幽道:“我准备先拜过皇祖母,才去你那里的。” 闻言,赵玉然心里才舒坦下来, 姒幽疑惑地望了望她身后跪着的宫婢,道:“这是怎么了?” 赵玉然嘴一撇,她下意识背过手,将姒幽的视线挡住了,敷衍道:“不是什么大事,她们刚刚冲撞了我。” 她说这话时,眼珠子转悠着,一看就不是真话,那边皇后忍不住了,对太后道:“臣妾实在没有办法了,这才派人去叨扰太后娘娘,还请娘娘勿要怪罪。” 太后倒是和和气气的,没什么不高兴,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皇后立即大倒苦水,解释道:“臣妾听说是这两名宫人冲撞了玉然,她要将她们杖杀了,臣妾无论如何都劝不住,原本两个宫人不算什么大事,要打要杀都使得,只是她们都是坤宁宫的老人,臣妾实在不忍,这才请了娘娘过来。” 说起这事来,皇后心里也是极为郁卒,若是在往日时候,她要保两个宫人的性命,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而赵玉然也不是一个得理不让人的性子,好好劝说两句,便会轻轻放过了。 只是今日不知是撞了什么邪,她就是要杀这两人,皇后问起个中原因,她也不肯说,那两个犯错的宫人要解释,她还恐吓对方,吓得那两人如鹌鹑也似,半句话都不敢吭声了。 皇后无法,眼看劝不住,却也不忍心跟随了自己多年的宫人被活活杖杀,想起这里距离慈宁宫近,便索性派人去请了太后来。 赵玉然深受靖光帝宠爱,性情骄纵,脾气执拗,她是管不了的,但太后自然能管得住。 太后听罢这话,眼底闪过几分了然之色,她摆了摆手示意,皇后迟疑片刻,摒退了随行的十数名宫人,这下在场的所有的闲杂人等都退下了,剩下的唯有太后、姒幽、赵羡与皇后等人,那两个跪在地上的宫人仍旧瑟瑟发抖,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太后对赵玉然道:“好啦,说说,因何事如此生气,非要她们的性命不可?” 赵玉然低头看了那两人一眼,撇了撇嘴,冷声道:“她们该杀!” 她鲜少有如此生气的时候,但即便是生气,她也不肯说出原因,太后便道:“哀家就在这里,替你做主,她们若真是该杀,哀家自然不会偏袒她们,难不成你还信不过皇祖母?” 皇后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又闭了嘴,赵玉然犹豫了许久,又将目光投向姒幽,道:“阿幽也要我说么?” 姒幽一怔,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自己,道:“我自然是与皇祖母一样的想法,你只管说便是。” 而赵羡在一旁听着,从赵玉然的态度里寻摸出了几分不对劲来。 赵玉然道:“我路过时,正听见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宫婢在议论你,说一些编排是非的话。” 姒幽不解道:“议论我?” 而赵羡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将她的手握紧,赵玉然含糊道:“就是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说出来不好。” 她说着,又瞪了那两名宫人一眼,生气道:“看来是坤宁宫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你们竟敢随意编排起主子来,今日撞上了我,说什么也不能饶了你们!” 听了这话,皇后表情尴尬,一副想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的模样,只能无奈地看着那两个宫人,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那两人究竟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才触了赵玉然的霉头。 赵玉然不肯说,她便要亲自问了,道:“你们究竟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让公主如此生气?” 那两名宫人伏跪在地上,数九寒天,手足冻得已是麻木无比,犹如针刺,听了这话,一人便嘤嘤哭泣起来,另一人惨白着脸,低声解释道:“奴婢……奴婢两个只是随意说了几句,万万没想到会如此严重,是奴婢妄言,请娘娘饶命!请娘娘饶命!” 皇后头大如斗,冷着声音道:“哭什么?说来给本宫听!” 她声音颤颤道:“奴婢也是从别处听来的,是说……是说晋王妃娘娘……会用蛊术……奴婢发誓,奴婢是听别人说的,这话真的不是从奴婢口中传出去的!” 闻言,姒幽这才明白过来,难怪今日从入皇宫开始,那些宫人们的神态便有些不对,却原来是因为这种传言的缘故。 皇后面上也吃了一惊,片刻后,定了定神,道:“休要胡言,这种话岂能乱说?巫蛊之术乃是邪门歪道之流,晋王妃如何会用蛊术?” 她才说完,空气便诡异地安静下来,姒幽与太后都沉默片刻,皇后继续道:“巫蛊之祸,从来便是大忌,你们这样胡乱编排晋王妃,须知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今日之事本是你们的错,看来本宫也帮不得你们了。” 赵玉然愤愤道:“我就说,该杀!” 那两人吓得几乎要瘫倒在地,正在这时,姒幽却忽然开了口,道:“她们倒罪不至死,这次就算了吧。” 赵玉然震惊地抬头看她,赵羡也微微皱起眉来,眼里闪过不赞同的意思,道:“阿幽……” 那边太后却道:“哀家的慈宁宫里还少几个人少,皇后,你这两个宫人若是不急用,不如先送到哀家那里去用用。” 皇后听了,岂有不肯之理,立即道:“但凭娘娘吩咐便是,区区两名宫人,何须太后娘娘开口?” 于是那两个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慈宁宫的人七手八脚地拖走了,很快便不见了踪迹,望着那一行人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皇后心里忽然泛起一点不妙的预感,她总觉得那两人日后恐怕要回不来了…… 这一出争执总算是在太后的手中收了场,众人都各自散去,赵玉然拉着姒幽一同跟在太后身边,往慈宁宫的方向走,她问姒幽道:“阿幽,为何你要放过她们?” 姒幽答道:“事情如今已经传开了,杀了她们也无济于事,再者,我原本就是会蛊的,她们说的倒也没错。” 面对如此实诚的回答,赵玉然满面纠结:“你……” 最后她叹了一口,道:“罢了,等这阵风声过去便好了,日后我若是听到有人说这种事,还是要罚,这些刁奴就是嘴碎皮子痒,不给他们一些教训,恐怕要翻了天去。” 她说着,又抱怨道:“皇后娘娘也是,自己宫里的人都管教不好,在外面胡乱嚼舌根子。” 正在这时,赵羡忽然来了一句道:“你以为她当真不知道那两个宫人说的事情吗?” 赵玉然一懵:“什么意思?” 赵羡不再说话,只是握着姒幽微凉的手,细心地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赵玉然思索了片刻之后,才猛然醒过神来:“她是故意的?!她想做什么?” 那厢太后语气意味深长道:“她不过是想让哀家也听一听这传言罢了。” 毕竟太后喜欢姒幽,这是皇宫上下都看在眼里的事情。 赵玉然顿时感觉到自己受了欺骗,愤愤道:“亏我从前还觉得她是个好人!” 赵羡冷嘲道:“你看谁都像是好人。” 赵玉然:…… 御书房。 靖光帝放下手中的折子,看了看天色,叫道:“刘春满。” “哎,奴才在。” 刘春满连忙一路小跑着过来,躬身道:“皇上有何吩咐?” 靖光帝道:“晋王进宫了?” 刘春满道:“是,晋王与晋王妃一道入了宫,正在慈宁宫里陪太后娘娘用膳。” “唔,”靖光帝站起身来,道:“走,过去看看。” “是。” 刘春满立即吩咐人准备銮驾,却被靖光帝制止了,道:“今天坐了一整日,朕有些乏,走路醒醒神也好。” 于是刘春满便提着灯笼引路,与靖光帝一道出了御书房,往慈宁宫的方向走去,外头天寒地冻,放眼望去,天地俱是白茫茫一旁,宫檐上的积雪未化,已凝成了厚厚一层的冰,梧桐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支棱着刺向漆黑的夜空,像士兵们的矛戟。 靖光帝背着手,与刘春满慢慢地走着,空气静谧,只能听见冰雪被踩碎时发出的轻微声音,他道:“近日又有了些什么风声?” 这话就仿佛在问今天是什么天气一般,他虽未挑明,但刘春满跟了他这许多年,如何能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连忙低声答道:“奴才也确实听过几耳朵。” “嗯,”靖光帝低头看着路,一边道:“说来给朕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 靖光帝:最近有什么八卦?说来听听。 一更,还有两更!等着! 第 155 章 第155章 “说来给朕听听。” 闻言,刘春满倒是迟疑了一下, 靖光帝抬起头来, 道:“怎么?难以启齿?” “不是, ”刘春满连忙道:“皇上容禀, 近日里宫里不知怎么传了风声,说的是晋王妃娘娘会用蛊术……这,宫人们一时间都有些惧怕……” 靖光帝听了,嗤笑一声, 道:“蛊术有什么可怕的?人心才可怕。” 刘春满立即凝神屏气,不敢接腔,听靖光帝又慢悠悠地道:“这两口子也真是没什么运气, 每次风口浪尖上都有他们的事, 实在是坎坷极了。” 这话说的,刘春满是更不敢接了, 靖光帝倒也并不为难他,微微眯起眼, 望向远处, 夜幕之中, 宫殿巍峨, 灯火阑珊,他叹了一口气,道:“今年这一年过得倒真是快啊。” 这句刘春满总算能接了,忙不迭道:“可不是嘛?眼看年底到了,安王殿下率兵将班师回朝, 若是脚程快,天气好的话,年前就能回来了。” “是啊,”靖光帝唏嘘道:“经此一役,我大齐的金梁两地,历经数十年,如今总算是要收复了,有这一遭,来日朕百年之后,去见先帝他们,也能挺直了腰板,有些底气了。” 他道:“要赏。” 两人说着话,又走了一段路程,转过拐角,通明的灯笼光芒映入眼帘,原来是慈宁宫到了。 眼下慈宁宫才刚刚摆膳,殿里灯火辉煌,赵玉然腻在姒幽旁边,好得跟一个人也似,把赵羡看得额上青筋隐跳,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通禀声。 靖光帝入殿的时候,望见了一桌子的菜饭,眉头一挑,道:“哦,看来朕来得正是时候。” 众人:…… 您这是踩着点来的罢? 当然,皇上既然来了,饭自然是够吃的,太后吩咐一声,宫人们连忙摆上了碗筷,请靖光帝入座。 太后虽信佛,却并不忌讳荤腥,桌上该有的都有,一顿饭吃完,宫人们奉了茶来,太后这才吹着热茶,道:“皇帝怎么想起今日过来了?” 靖光帝面不改色道:“朕批了奏折之后想随便走走,走着走着,没留神就过来了。” 他说着,转向姒幽与赵羡,道:“你们几个怎么也在太后这里?” 赵羡道:“回父皇的话,儿臣与阿幽今日进宫来,是想给太后娘娘请安。” 靖光帝哦了一声,点点头,忽而问道:“那怎么没来给朕请安?” 赵羡一愣,这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连忙道:“因父皇在处理政事,儿臣与阿幽怕打扰了父皇,这才未曾前去,还请父皇勿怪。” 这时,赵玉然冷不丁来了一句,道:“父皇,儿臣今儿早起去给您请安,依稀记得您还嫌儿臣去得太勤了,扰得您要早起一刻钟。” 闻言,靖光帝轻咳一声,佯作斥责道:“小孩子家家,大人在说话,插什么嘴?” 赵玉然:…… 太后与姒幽端着茶盏坐在一旁,听他们父子几个说话,赵羡看得出靖光帝有话要说,便站起身来,借着天色不早的由头,领着姒幽告辞离开了,顺便带走了赵玉然。 等他们走后,方才还热闹着的大殿渐渐安静下来,太后这才放下茶盏,向靖光帝道:“明振那孩子过些日子就要回来了,淑妃的事情,他如今知道了么?” 靖光帝默然片刻,道:“朕还未与他说。” “这到底不是办法,”太后道:“迟早是要知道的,他如今才打了胜仗,凯旋而归,若是一回来发现……” 她的声音顿住,但未尽之语已经不需要再明说了,齐朝大败烈军,还收复了金梁两地,本是值得举国欢庆的事情,赵振率军凯旋而归,立此大功,必将受到厚赏,然而他到了皇城之后,得知的第一个消息竟然自己母妃的死讯,其中落差之大,可想而知他会是如何反应。 更何况,赵振生性脾气躁,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情来,靖光帝光是想想就觉得头大如斗。 他叹了一口气,索性道:“朕也是一直在烦忧此事,遂来问一问太后的意思。” 他道:“淑妃此事,究竟是如何的,太后能否与朕交个底,朕也好有个准备。” 太后抬起眼来望他,道:“皇上不是已派了寿王去查了么?” 闻言,靖光帝便摆了摆手,道:“他还能怎么查?朕现在都已经听到风声了,原本朕是想等安王明年开春或入夏再回来,到那时候,淑妃之事已尘埃落定,真相大白于天下,安王的情绪也能稳住些,可是朕万万没想到……” 万万没想到的是赵振竟然会提前回来了,而赵瑢那边查案子没什么进展也还罢了,晋王妃这里又传了些风言风语,等年底赵振一回来,那到时候可就热闹了。 靖光帝这次觉得自己把案子交给寿王办,原本是十分圆满的,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等他预想的局面出现,事情就出现了变故,他一时间深感棘手,这才找来了慈宁宫。 太后表情平静淡然,看着他,道:“皇帝,哀家从前就说过,这人不同于蛊,人之相争,错综复杂,稍不注意,便会满盘倾覆,你这次将寿王逼得狠了,他必然要给自己博一条生路。” “今日哀家有话就直说了,淑妃之死与晋王无关,与寿王有关,但是为何与他有关,此事除了寿王与淑妃知道以外,你我无从得知,寿王被逼着查这案子,他势必不会查到自己头上去,一来一去,他要脱身,案子总归会查到别人身上去。” 说到这里,太后站起身来,道:“正巧晋王妃又确实是一个最佳人选,寿王没道理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 靖光帝按了按眉心,在心里骂了这群不省心的兔崽子们几句,道:“朕知道太后的意思了。” 太后回过头来,望着他,道:“皇上,该当断则断才是,顾此失彼,恐日后会有大患。” 靖光帝沉声道:“朕明白,多谢太后提点。” 从慈宁宫出来之后,靖光帝一路上没有作声,他的心情明显看起来不佳,刘春满打着灯笼,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走到半道上,靖光帝忽然停住了脚步。 刘春满不敢催促,只是疑惑道:“皇上?” 靖光帝没答话,片刻之后,才道:“朕也不想如此的。” 刘春满屏住呼吸,听他继续慢慢地道:“然方才听太后一番话,朕忽觉自己是错了的,朕幼时在太后膝下养了三年,六岁那年被立为储君,入主东宫,太后那时便与朕说过,朕是储君,地位自然与寻常皇子不同,恐会招来小人之事,但只要有父皇在,日后必不会出萧墙之祸,后来果真如太后所说,朕安安稳稳地做了二十几年的储君,直到顺利登基。” “如今细细想来,其中必然是有父皇与太后的无数心思,只是朕当时没有深想,而致使出现了现在的局面。” “很多过错的根源,都是在于朕。” 刘春满听完这一番话,默然许久,小声劝解道:“人心原本复杂无比,不可测算,怎会全是皇上的错处?皇上万不可如此作想。” 靖光帝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苍穹如盖,深黑色的夜幕上点缀着数颗寒星,微微闪烁着,长长久久地俯视着这清冷的世间。 日子一天天滑过,转眼便是小半个月过去了,随着安王率领的兵将慢慢靠近京师,京师的天气仍旧一如既往地严寒,只是好在,没有再下雪了。 在这些日子里,有关于姒幽的传言越来越多了,有说她善用蛊术操控人的,她身边的丫鬟下人皆是被虫钻了脑子,成了活死人,也有说她随身都带着蛊虫,若是谁惹了她,便会被下蛊,甚至有传言说她是大秦山里的精怪…… 种种传闻,堪比民间那些的鬼神话本,即便赵羡派了不少人去刻意遏制,也没能按住那股势头,反而越演越烈,流言向来是最难以管控的东西,只要有人,这些风声便能转瞬而至。 后来赵羡带着姒幽又去了几次慈宁宫,这次愈发夸张,一旦她入了宫,去往慈宁宫的宫道上绝不会出现一个人,而看守宫门的值守侍卫见了她来,也是战战兢兢的,连腿脚都有些发软,倒仿佛姒幽成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只要被她看上一眼,就要中蛊了。 关于那些巫蛊之事被传得玄乎其玄,人对于自己未曾接触过的事物向来抱有极大的好奇心,但若那些事物再添油加醋个几笔,他们便会心生恐惧了。 偶然有一回,姒幽在路上遇到一个年纪不大的宫婢,对方不知是听了哪个版本流言,见了姒幽,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顾不得手中端着的托盘,噗通就跪倒下去,膝盖磕在石砖上的声音震天响,赵羡忍不住嘴角一抽,牵着姒幽往前走,等走出一段路程之后,再回头看时,那宫婢仍旧是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动弹,倒仿佛没了神智一般。 赵羡心里憋着一股气,他的阿幽这样好,这些人都是瞎子么?于是他对那些刻意传播留言的人愈发不喜了。 总有一日,他要将那些阴沟里的老鼠们揪出来,割了他们的舌头,再敢如此嘴碎,必叫他们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作者有话要说:  靖光帝他只是不会养儿子而已。 他顺顺利利地做储君,顺顺利利地登基,完全没想到在自己手里的时候,儿子们就打成了一团。 这感觉有点像生来是学霸,搞不懂同样是上课做题,为啥学渣们总是倒数第一。 二更,还有一更! 第 156 章 第156章 流言甚嚣尘上, 姒幽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她原本就不甚在意外人的目光, 他们畏惧也好,恭敬也好,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年关越近, 京师便愈发热闹起来, 而与此同时,安王率领的兵将们也距离京师不远了。 幸好这些日子没再下雪, 大部分时间都是放晴的,傍晚时分,大军在京郊五十里地的地方停了下来,一匹黑色的骏马疾驰而过, 马上的将士高声吼道:“就地驻扎,明日再行军!” “就地驻扎!” 粗犷的声音随着夜风送到远处,士兵们皆是训练有素地停了下来, 开始扎营。 他们一路从边关行来, 已是十分疲累了,但是眼看京师近在眼前,那疲累又与欣喜之情混在一处,竟觉得满身都轻松起来。 尘土与寒冷都算不得什么,他们终于要到家了! 一年到头的餐风饮露, 于血雨中与敌军厮杀,为的不就是今日么? 枣红色的骏马自人群中缓缓踱过,马上的青年挺直了腰背, 四下巡视着,身边的随从道:“殿下,先去休息吧,您赶了一日的路也累了。” 赵振摆了摆手,随口道:“先看看。” 等发现没什么问题之后,他才翻身下马来,牵着缰绳,扬声道:“今天晚上给大伙儿加餐,待明日回了京师,朝廷自会另有犒赏!”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很快便传遍了每个角落,众兵士听罢,皆是欢呼起来,愉悦的气氛使得赵振坚毅俊朗的面庞上也不自觉浮现出了笑意,他牵着自己的马去了林子旁,拍了拍马的头,抓起旁边的马料喂给它。 马儿打了一个响鼻,喷吐出热气来,亲昵地拱着他粗糙的手,赵振摸了摸它的鬃毛,道:“等明日回去了,也给你加个餐,说罢,你想吃黄豆还是玉米?” 马儿咴咴叫了几声,仿佛听懂了似的,赵振笑了起来,道:“行,十斤黄豆十斤玉米,管你到饱。” 正在这时,前面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赵振抬起头一看,却见是自己的亲兵队长,道:“怎么?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亲兵队长眉心皱起,道:“殿下,属下刚刚发现了这个。” 他说着,将什么东西递了过来,天光有些暗,赵振看不大清楚,接过来时,只觉得是薄薄的一张,有些像纸,他道:“是什么?兵书?” 他一边说,浓眉一边就飞了起来,眼神惊异无比,亲兵队长连忙解释道:“不是兵书,是属下在林子边的一棵树旁发现的,好像是……一封信。” “信?”赵振面色疑惑,道:“谁会把信扔在这里?你捡回来做什么?万一是谁的家书呢?” 亲兵队长犹豫道:“可是,信封上似乎写了您的名字……” “我的名字?”赵振猛然一怔,他翻过那信封的另一面,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辨认了一下,果然看到了一个振字。 赵振狐疑道:“在哪里捡到的?” 亲兵队长领着他往前去,没多远,就到了林子边缘,那里有一株老松树,他道:“信就是卡在这树皮的缝隙里面的。” 赵振摸了摸那树皮,是刚刚断裂的,上面还有新鲜的松浆,侧耳细听,前方传来潺潺水声,是一条河流,他道:“放信的人还未走远,你们几个派人去看看。” 亲兵队长立即应下,吩咐人去了,赵振这才拿着那信走到了营火旁,上面竟然还有火漆封口,他眉头轻皱,摸了摸那火漆,片刻之后才松开,撕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 薄得能透过那纸看见跳跃的火光,上面的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仿佛利针一般刺入了他的眼底,顷刻间便染上了通红的血色。 淑妃薨,速归。 短短五个字,仿佛一串鞭炮在赵振的脑中轰然炸开,他睁大眼睛,像是不认识字一般,抓着那纸又从头看了一遍。 淑妃薨,速归。 多余的字,一个都没有,通篇只有这两句话,甚至没有落款。 赵振面上的神情空白了一瞬之后,才慢慢浮现出震惊和不可置信的神色来,他高声叫来亲兵队长,声音里带着不可遏制的怒意,将旁边的兵士们都给惊住了,连动也不敢动。 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到将军发如此之大的脾气。 亲兵队长听到之后,立即小跑过来,恨不得自己长了八条腿,一脸紧张地道:“属下在!” 赵振死死揪住他的领子,急切问道:“人呢?抓住了没有?!” 亲兵队长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一时间没明白自家将军情绪为何突然如此激动,连忙答道:“没、没有!将军,属下已派人去搜了,只是天色太暗,什么也看不清,恐怕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他!请将军恕罪!” 赵振松了手,他紧紧捏着手中的信纸,咬紧牙关,片刻后大步往拴马的方向走,亲兵队长赶紧跟上,听他急速地吩咐道:“你速去知会陆将军一声,我先赶回京师了,着他明日率军启程,一应事宜都全权交与他处理。” 可怜那亲兵队长满头雾水,都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大惊失色叫道:“将军!” 马上的人却来不及回答他,翻身上马,挥动马鞭,枣红色的骏马便快速奔跑起来,眨眼间便消失在官道旁,融入了夜色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骏马一路疾驰,如一道罡风撕裂了浓重的夜色,往京师的方向直奔而去。 …… 皇宫,含芳宫。 因淑妃去后,宫里的宫人也都散了,能调的都调走了,只留下了几个资历老的宫人守着这座空荡荡的宫殿。 门廊上的白幡也都被拆了下来,空气冰冷无比,一名小太监缩着脖子,提着灯笼走过长廊,偌大的含芳宫宛如一座冷宫一般,冻得人浑身发冷。 幽幽的灯笼光芒到了宫门口,那小太监将灯笼挂在一旁的廊柱便,然后准备来关大门,正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掌事嬷嬷带着人出现在门外。 那小太监愣了一下,无他,自淑妃去了后,含芳宫几乎见不到几个人了,没成想这个时候还有人过来,显然是有事。 那带头的掌事嬷嬷目光犀利地扫了他一眼,道:“把含芳宫的人都叫出来。” 后宫之中向来都是捧高踩低的,看眼色行事,自打含芳宫没了主人之后,这里的太监宫婢自然都是如草芥一般,是个人都敢来踩一脚,更别说这位还是掌事嬷嬷了。 不多时,含芳宫里所有的宫人都出来了,三三两两站在院子里,数来数去,仅有五个人,老的老,小的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满面惶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上去分外可怜。 那掌事嬷嬷抿起嘴来,面上的法令纹分外深刻,她锐利的眼神如刀片一般,将面前几个宫人打量完毕,道:“所有人都在这里了?” 几个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小宫女战战兢兢道:“回嬷嬷的话,都在了。” 掌事嬷嬷眉头皱起,道:“一个没少?” “没、没少。” “嗯,”掌事嬷嬷摆了摆手,道:“给你们分派了别的差事,都跟我走吧。” 闻言,几个人都面面相觑起来,起先那小太监壮着胆子问道:“嬷嬷,那含芳宫里怎么办……” 掌事嬷嬷瞟了他一眼,道:“含芳宫自有人管,哪里轮得到你来操心?” 那小太监缩了一下脖子,不敢再问了,掌事嬷嬷再次看了看这群人,道:“走吧,别耽搁时间了。” 众人齐声应答:“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宫殿的大门重重合上了,门轴声发出长长的吱呀声,令人牙酸无比,寒风卷着落叶滚过庭院,花圃里的花无人打理,早被大雪压折了大半,此时歪歪扭扭地靠在栏杆边,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显得分外凄清。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慢慢从宫殿尽头传来,那竟是一名宫婢,她蹲在朱漆的廊柱边,悄悄往外探视着,见庭院中空无一人,她才悄然松了一口气,伸手在袖子里摸了摸,确定东西还在,这才趁着夜色溜出了含芳宫,很快便消失在了宫道的尽头。 若是姒幽在,定然会认出她来,正是当初在含芳宫门口叫住她,请她带信给晋王的那个宫婢。 玉榴一口气跑到了禁门口,宫门已经落下了,此时夜色已浓,列队的侍卫已经开始巡逻了,她不敢出去,只能蹲在暗处,等着那巡逻的侍卫们走远了才出来,把衣服整了整,大大方方地到了值守的侍卫面前。 那侍卫拦住她,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紧接着,他扬了扬下巴,粗声问道:“做什么的?” 玉榴小声道:“奴婢是清辉殿的宫女,乐阳公主殿下派奴婢出宫有事。” 旁边的侍卫朝这边看了一眼,倒是什么也没说,乐阳公主做事情一向极是跳脱,倒是不奇怪。 那问话的侍卫道:“可有通行令牌?” “有。” 玉榴从袖袋里取出一块令牌来,侍卫只是草草扫了一眼,让开些,道:“去吧,记得戌时三刻之前必须回来,否则后果自负。” 玉榴垂着头:“是,奴婢知道了。” 紧闭的宫门被打开了,玉榴一步步踏出宫门,她竭力让自己的脚步放慢,以免引起旁人的怀疑。 待宫门再次合上,她才加快了脚步,快速奔跑起来,目光一边在四下逡巡,紧接着,落在了一辆青篷的马车上,她的心砰砰跳着,跑到了那马车旁边,车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玉榴姑娘?” 玉榴咽了咽口水:“是、是我。” 下一刻,一名身着深色劲装的女子从里面一跃而下,掀起车帘,道:“姑娘请上车。” 玉榴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角,紧张却又警惕地道:“是晋王殿下派你来的吗?” 那女子听罢,竟然笑了,道:“不然还会有谁?姑娘快些上车吧,此地不宜久留。” 玉榴这才听话地上了马车,江七坐上车辕,一抖马鞭,低声轻喝,驱使着马车跑动起来,往长街的方向驶去。 …… 深夜时分,夜深人静,城门口的值守的兵士们还不敢休憩,四处都寂静无声,仿佛整个京师都陷入了沉睡。 直到远处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急促而响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奔城门口而来…… 值守的兵士们面面相觑,不知为何这么晚了还会有人纵马而来,一人探头往城下望去,还没看清楚来人,便听一声暴喝:“开城门!” 马还未停,马蹄声已引起了所有守城将士的注意,纷纷低头望去,只见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背上的人风尘仆仆,身着盔甲,赫然是一身戎装! 只是隔得远,火把能照亮的地方极其有限,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只觉得有几分眼熟,众将士正惊疑不定,一人问道:“来者何人?城门已下,若无通行令牌,不得入城,明早再来!” 马背上的高声喊道:“本王乃是安王,自有令牌!叫你们的将领下来看!” “安王?” 士兵们都惊了,他们是得了消息说安王不日便率军抵达京师的,但是不知道为何安王会独自回来。 他们正迟疑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开城门,请安王殿下入城。” 众人俱是回头,却见那人是他们的将领,遂不再多问,立即应答:“是,开城门!” 紧闭的城门一点点打开来,枣红色的骏马如风一般疾驰而入,正在这时,那守城将领打马过去,追上了赵振,低声道:“王爷,寿王殿下吩咐下官专程在此等候您。” 马背上的赵振用力一扯缰绳,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停了下来,赵振猛地回过头来,目光灼然锐利,如利剑一般,死死定在那人的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没有了,作者君拼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本章留言发红包! 第 157 章 第157章 “寿王?” 赵振抓着缰绳, 马儿似乎感觉到了主人此刻的情绪, 它焦躁不安地用蹄子刨了刨地面, 发出咴咴的声音。 那将领道:“是,正是寿王殿下吩咐的。” 赵振眉头紧紧皱着,他道:“寿王知道本王会先大军一步回来?” 将领立即答道:“并非如此, 寿王只是让下官在此等候殿下。” 他道:“殿下, 寿王请您过府一叙。” 赵振眼底隐约浮现不耐之色,冷声道:“本王现在没有空, 暂且不去叨扰寿王了,等明日再去拜会,你让开吧。” 那将领非但没有退开,反而提醒道:“王爷, 此时宫门已经落下,无法进入皇宫了。” 一路上以来,逐渐的累积的怒意和震惊因着这句话到达了顶峰, 赵振完全遏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了, 随手一鞭子抽过去,直抽得那将领痛呼一声,滚落马下去,哀嚎不止。 银白的月光洒落下来,将赵振面上的神色映照得冰冷, 他以马鞭指着那翻滚不休的将领,冷森森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也敢来阻拦本王?本王久不在京师,倒不知什么时候有你们这些野猴子比手画脚的机会了。” “寿王要见我, 他自己如何不来?” 那一鞭子抽得严严实实,那人显然是疼得很了,也算是见识到了赵振的手段,怕了,遂不住求饶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赵振指着他骂道:“给老子滚开!别挡着路!” 那人听了,连滚带爬地让出了路,赵振不再看他,一扯缰绳,低喝一声,纵马往长街尽头直奔而去。 月光如水,将整座京师都笼罩在其中,所有的建筑都泛起一层幽幽的光芒,将影子拉得长长的,哒哒的马蹄声自长街远处而来,在宣仁门口停下。 火把的光跳跃不息,值守的侍卫见了有人纵马过来,立即高声喝止道:“已是宵禁,何人敢在此放肆?” 马背上之人扯住了缰绳,高声道:“本王要入宫!” 几个侍卫此时已借着火把昏暗的光芒看清楚了来人,竟然是安王赵振,他们皆是一惊,一人连忙解释道:“安王殿下,如今已是亥时三刻,宫门落下了,若无皇命,不得开启,还请王爷恕罪。” 赵振紧紧抿着唇,一双眼睛如鹰隼一般锐利,又仿佛出鞘的雪刃,他沉声道:“本王有急事要入宫。” 一个侍卫面露难色道:“请王爷体谅,没有圣旨,属下实难从命,王爷明日一早再入宫也不迟。” “职责所在,还请王爷不要与我等为难。” 没有圣旨,侍卫们是万万不敢在这个时候随意放人出入皇宫的,赵振坐在马上,牢牢地抓着马鞭,抬头看了一眼巍峨的宫墙,最后咬紧了牙关,拨转马头,朝来时的路疾驰而去。 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侍卫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宛如劫后余生,此时才惊觉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来,若是安王执意纠缠,他们还真不知要如何收场了。 幸好幸好…… 赵振压了一肚子的怒意,纵马在深夜的京师长街上奔驰,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生气,沉沉的眼底满是压抑的惊惶无措。 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他猛地拉住了缰绳,骏马嘶鸣一声,停了下来。 赵振环顾四周,楼阁民居俱是静悄悄的,更深露重,没有一丝光,他甚至有些怀疑起来,这是不是自己做的一个噩梦?仅仅因着一封莫名其妙的,不知何人送来的信,便脑子一热连夜赶回了京师。 他的母妃此时大概已经歇下了。 一想到这里,赵振的一颗心便倏然安定下来,等明日一早,他再入宫去拜见母妃,想来也不算迟。 如今边关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烈国挨了这一仗,大概需要花不少时间恢复元气,所以明年他便可在京师清闲一年,什么也不做,就好好陪着母妃,上回入宫时,含芳宫确实是有些冷清了…… 他翻身下了马,牵着缰绳,一边走,一边想,忽觉面上微湿,赵振下意识伸手抹了一把,竟是冰冷的水迹。 赵振牵着马回了自己的王府,却见大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车前点着一盏灯笼,散发出淡淡的微光。 大约是发现他回来了,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将车帘掀起来,车内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三皇弟,别来无恙?” 赵振的脚步猛然一顿,停了下来。 空气诡异地凝固了片刻,他淡淡道:“寿王殿下何以深夜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赵瑢从车里下来,望着他,目光平静道:“才接到消息,说你回来了,特意赶来,不知能否入府一叙?” 赵振注视着他,语气古怪道:“你的消息,倒很是灵通,竟知道我今日会连夜回来。” 赵瑢眉头微动,道:“我并不知道,只是叮嘱手下的人多留意几分罢了。” 赵振也不知信没信,他将缰绳往马背上一抛,轻轻拍了拍它,那马顿时会意,知道主人有事,便自己顺着王府的墙根慢慢走了。 赵振这才大步走向前去,推开了王府大门,转身对赵瑢道:“请。” …… 夜深人静之际,已过了宵禁,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了,冷风吹得人脸皮发麻,更夫缩着脖子,敲着梆子,顺着墙边走,连吆喝都不愿意喊两声了。 一道黑色的影子穿过大街小巷,一路到了晋王府侧门处,轻轻叩了门,很快,里面便有了回应:“谁?” 那黑影压低声音道:“我。” 门开了,黑影侧身钻了进去,守夜的下人道:“小九哥,怎么这么晚?” 那黑影摘了头上的兜帽,叹了一口气,道:“事没办成,不敢回来。” 那人赫然是江九,他问道:“我姐回来了么?” 下人答道:“七姑娘早回来了。” 江九顿时苦了脸,他们姐弟俩分头行动,结果就自己没完成,待会江七还不知怎么讥讽他。 江九一路去了书斋,那里果然还亮着灯火,显然主人还未入睡,他敲了敲门,直到里面传来一个男子沉稳的声音:“进来。” 他这才推门进去,赵羡坐在书案后,江七站在一旁,一旁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个模样漂亮的女子,看打扮,似乎是宫里的婢女。 江九过去见了礼,赵羡抬了抬手,道:“事情怎么样了?见到安王了吗?” 闻言,玉榴也满含期待地看着他,江九挠了挠头,道 :“属下照王爷的吩咐,把信递到了,安王殿下也看见了那封信,就是……后来出了点小差错……” 一听这话,赵羡的眼皮子不自觉一抽,江七沉声问道:“什么差错?” 江九便将后来遇到寿王赵瑢的事情说了,赵羡却并不惊讶,道:“倒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那含芳宫的宫婢玉榴坐在一旁,面带忐忑地问道:“王爷,那……奴婢要如何才能见到殿下?” 赵羡想了想,道:“眼下恐怕是不行了,寿王抢先一步与他见了面,到时候自有一番说辞,也不知安王会信几分。” 更何况,赵振从前便与赵瑢交好,两者之间的交情,也远非赵羡能比的。 闻言,玉榴便有些激动,道:“这要如何是好?奴婢一定要见到安王殿下才行,王爷,求求您了!” 她说着,竟噗通跪了下来,眼泪盈盈,眼神恳切万分,声音哽咽:“娘娘生前的吩咐,奴婢定要完成。” 赵羡道:“我自会帮你想办法,不必着急。” 玉榴听罢,这才连连点头,叩首泣道:“奴婢代娘娘谢过王爷了。” 而此时,安王府。 赵振突然回来了,一时间惊动了整个王府,他请赵瑢去了书房,下人立即奉了茶来,赵振道:“坐吧,你这大半夜地在我府门前候着,倒叫我受宠若惊了。” 赵瑢答道:“我原是准备明日过来的,只是不曾想你今夜就入了城。” 闻言,赵振面上又闪过几分怪异之色,然后蓦地笑了,道:“这也确是意外,我嫌大军赶路慢了,自己就先回来了。” 赵瑢信了他的话,放下茶盏,语气迟疑道:“我今日来,是有些事情,想与你先说一声,好叫你做个准备。” 赵振表情平静无比,抬起眼来,问他:“什么事情?” 不知为何,赵瑢总觉得他这短短几个字中,语气有几分不对,但是仔细一揣摩,却又没什么问题,倒像是他想多了,遂道:“是……你母妃去了,你……” 他话还未说完,赵振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震惊道:“你说什么?” 赵瑢见他这般,便叹了一口气,道:“那时你尚在边关,未免你分心,此事被压了下来,未能传过去。” 赵振的手紧紧抓着杯盏,牙关紧咬,他不自觉又回想起那信上的字,一个一个,鲜血淋漓的,印在他的脑海之中,盘旋不去。 而现在,又有一个人,坐在他的面前,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他的母妃死了。 “喀嚓——” 一声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竟然是赵振手中捏着的杯盏把手断裂了,锋利的瓷器刺破了他的手心,汩汩鲜血顿时奔涌而出…… 赵瑢看了一眼,取出一块丝绢来让他擦拭,赵振眸光沉沉,语气带着怒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瑢顿了顿,答道:“此事说来话长——” 还没等他说完,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一名下人行色匆匆地进来,赵振面上犹有怒色:“谁许你进来的?!” 那下人被他一瞪眼,吓得噗通跪了下去,连连叩首道:“王爷饶命,是宫里来人了,皇上宣您即刻入宫!” 赵瑢原本一直平静的面孔倏然就变了色。 第 158 章 第158章 赵振立即站起身来, 对赵瑢道:“皇兄,看来我回来的事情已经传入宫中了。” 赵瑢略略颔首, 温和道:“既是父皇要见你,自不能耽搁了,你即刻入宫吧。” 赵振道:“那就改日再与皇兄闲话了。” 他说着,示意下人, 道:“送寿王出府。” 待赵瑢出了府, 正好看见赵振骑马离去的身影,他端坐在马车之中,忽而问道:“含芳宫里怎么样了?” 一名随身侍卫低声道:“回禀王爷,含芳宫里所有的太监和宫婢都被遣散了,现在已经另换了一批人。” 赵瑢点点头,思索许久之后,他才下定决心, 道:“那就继续照之前的计划做。” “属下明白。” 赵瑢慢慢放下了车帘, 道:“先回府罢。” “是。” …… 皇宫,养心殿。 靖光帝坐在灯下,他穿着一身常服, 手里拿着书正在看, 宫婢轻手轻脚地拨了拨灯芯,整个大殿瞬间亮了起来。 外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刘春满进来,低声道:“皇上,安王殿下来了。” 靖光帝放下书, 道:“让他进来。” 说着,又摆手吩咐:“你们都退下吧。” 殿内的众宫人俱是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紧接着,一阵稳健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挺拔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处,面孔熟悉,正是赵振。 “儿臣参见父皇。” 靖光帝抬了抬手,道:“起来吧。” “谢父皇。” 赵振顺从地站起了身,靖光帝借着通明的烛光打量着自己的这个儿子,大约是在边关呆久了的缘故,他身上透着一股子凌厉的气息,就仿佛见过血,开了刃的刀一般,倒没了从前那种混不吝的模样了。 靖光帝让他坐下,问道:“朕以为你明日才入城,怎么今日自己先回来了?” 赵振目光倏然一闪,垂下眼,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他道:“儿臣在边关已久,犹记得离京之时,母妃身体不好,心中忧心,便想提前回来看看。”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个,靖光帝心里就跟明镜似的敞亮了,他沉默片刻,道:“你母妃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闻言,赵振抬起眼来看他,道:“父皇以为儿臣该何时知道最好?” 因为心中压抑着愤怒,他此时的语气不免带了几分咄咄逼人,靖光帝眉心一皱,但是并未因此发怒,他站了起来,负着手,难得平心静气地道:“你是在怨责朕?” 赵振抿起唇,撇开头不吱声,显然他就是这样认为的,靖光帝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你母妃出事之时,正是我军与敌国交战最激烈的时候,若朕真的将此事告知了你,你当如何?” 赵振的下颔紧绷起来,听靖光帝又道:“你要抛下那数十万浴血奋战的大齐将士,赶回京师吗?” 赵振握着的拳猛然攥紧了,片刻后,他颓然垂下了头,烛光幽幽,大殿深处的更漏声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愈发孤寒。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望着靖光帝,问道:“父皇,母妃她……究竟是如何去的?” 靖光帝拍了拍他的肩,道:“真相如何,朕仍在查,但是,明振,你要相信朕,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 次日一早,清晨时分,天还是蒙蒙亮,又到了上朝的时候,大臣们陆陆续续进了宫门,远处宫中的灯火绵延成了一线,照亮了去往文德殿的宫道。 礼部侍郎黄文锦揣着袖子,半眯着眼,才看见了三步之外的同僚,拱手笑着与他打起了招呼,两人寒暄之后,才一同并肩往前走,他仔细看着脚下的路,一边与同僚说起话来。 正走着路,他就听到有一道稳健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跟平常人有些不一样,紧接着,一人径自越过他,大步往前走去,黄文锦抬起头时,只来得及看清楚那人高大的背影一闪,没入了黑暗之中。 身旁同僚迟疑地道:“我刚刚好像看见了安王殿下?” 黄文锦愣了一下,道:“你说方才那位?这么一说,背影是有些像,不过……安王爷不是还未回京么?” 那同僚道:“也是,许是我眼花看错了。”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才到了文德殿前,大殿里早已点起了烛火,映照得灯火通明,恍如白昼,空气却安静无比,黄文锦入了殿,与其他官员一般列位站好,一抬眼,就看见了对面的人,面孔熟悉至极。 黄文锦连忙揉了揉眼睛,那人不正是安王赵振?!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赵振没有等大军,而是提前回京师了。 正在众臣面面相觑之际,外面传来了通报声,紧接着,靖光帝来了,他在殿内逡巡一遍,似乎对赵振的存在全然不讶异,径自在龙椅上坐下来,摆了摆手,早朝开始了。 赵振的目光落在了对面的空位上,那里本该是赵羡的位置,只不过现在没有人,空荡荡的。 整个早朝下来,他有些漫不经心,大多数时间都在盯着对面赵羡的位置看,像是陷入了深思之中。 这一幕落在了他人眼里,则是另一番意味了。 淑妃之死,赵羡的嫌疑至今还未清洗干净,赵振就回来了,这两兄弟之间莫不是要生出什么嫌隙来? 朝议结束之后,赵振便闷头往外走,速度极快,让几个本想找他搭话的大臣都默默闭上了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步流星地出了文德殿,走远了。 其余大臣见状,又转向了赵瑢,纷纷过去问询情况,赵瑢好脾气地笑笑,温和道:“不瞒诸位,本王如各位一样,也是今日才得知安王回京了,多的事情,本王也不太清楚。” 却说赵振并未离宫,而是去了含芳宫,宫前门庭冷落,大门虚掩,一派萧瑟冷清,凄凉得紧。 宫里只有零星几个宫人,见了他来,诚惶诚恐,各个抖得如鹌鹑也似,赵振扫了一眼,没有一个熟面孔,他母妃生前的贴身宫婢都不见了,心中顿时升起怒意,这些个奴婢,捧高踩低,人走茶凉,他母妃生前也从不苛待下人,如今才去了没多久,含芳宫竟凄凉得如冷宫一般了。 他心中盛怒,面上便带出来了些,更是吓得那些宫人瑟瑟发抖,赵振冷声问道:“玉榴和玉珠几个呢?都去哪里了?” 一个宫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回禀王爷,她们、她们都去了别的宫里做事,不在含芳宫了。” 闻言,赵振袖中的手掌紧紧握起来,眼中的怒意更浓,那模样竟有些凶恶,好似下一刻就要杀人似的,那些宫人们愈发恐惧他了,恨不得缩成一团。 赵振怒声冲他们骂道:“滚!都滚出去!” 几个宫人连滚带爬,忙不迭起身跑了,赵振气得想砸东西,但拿起一个花瓶,却又放下了,颓然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荡荡的含芳宫发了怔,眼前耳边俱是淑妃当日的音容笑貌,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早知如此…… 他慢慢地咬紧了牙关,赵振想,他定要将那个害他母妃的人,碎尸万段! 傍晚时分,宣仁门口,正是散值的时候,官员们接二连三地离开了皇宫,斜对着宣仁门的远处,有一方空地,那里停着不少马车轿子,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旁边,正站着两个人。 玉榴有些紧张地道:“殿下出来了吗?” 江九伸长了脖子探着头往外看,道:“没呢没呢。” 玉榴只能抓住了衣角,忐忑地等着,也跟着往宫门口的方向看,正在这时,江九一把将她扯了回去,两人往马车后面一藏。 玉榴一脸受惊,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紧接着,她听见了不远处一个声音道:“属下见过王爷。” “嗯,”竟是赵瑢的声音:“回府吧。” 马车车轮的声音辚辚驶过青石板的路面,很快便远去了,玉榴这才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望着江九,道:“好险,方才多谢你了。” 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冷冷地:“谢什么?” 玉榴大吃一惊,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江九立即转头望去,却见一个身着深色王服的男子站在那里,一手还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儿打了一个响鼻,喷吐出热气来。 江九哪里还认不出来,这人不就是他们要等的安王赵振么? 赵振不认识他,只瞟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了手足无措的玉榴身上,冷笑一声,道:“你不是去别的宫里攀高枝了,怎么,得了哪位主子的欢心,被放出宫了?” 玉榴的眼里登时就泛起了眼泪,冲上去揪住他的衣角,哽咽道:“王爷!奴婢可算是见到您了!” 赵振不防她来这么一招,整个惊了一下,差点把她甩了出去,面色铁青地斥责道:“你做什么?” 玉榴急急道:“殿下!娘娘有信,要奴婢转交给您!奴婢离开含芳宫,实在是不得已,若非有晋王爷相助,奴婢如今或许已见不到殿下了!” 听罢这话,赵振的长眉登时紧紧皱起,目光如刀子一般锐利地定在她的脸上,沉声道:“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一旁的江九适时开口道:“王爷不如请移步,我家主子已等候您多时了。” “你家主子?”赵振转向他,眼里泛起疑惑:“谁?” 江九拱手道:“正是晋王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吧,靖光帝现在也还不知道,淑妃并不是赵瑢杀的,赵瑢自己也很郁闷,平白一口大锅从天而降,最坑的是,就算他把真相说出来都没人信,所以他想脱身,就只能祸水东引。 说到底,淑妃是一个狠角色,赵瑢也是没料到,惹上了就是一身腥,这世界上最怕的就是这种不要命的。 第 159 章 第159章 正值傍晚时候,琼芳雅居里人来人往, 门庭若市, 外面便是万家灯火, 车水马龙。 雅间内明明有不少人, 空气却静如死寂一般,窗扇半开着,姒幽站在窗边,下方是一座庭园, 小桥假山,流水潺潺, 不时有人捧着美酒佳肴走过,远处的夜色中隐约传来人的谈笑声。 而赵振也终于开口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问道:“不是说,有我母妃的信吗?” 赵羡坐在上首, 从容答道:“信在淑妃的贴身宫婢那里,我从未拿过。” 闻言, 赵振锐利的目光扫向站在一旁的玉榴,玉榴连忙会意,从袖袋中取出一封信, 递上去,道:“这是娘娘当初留下的,吩咐奴婢一定要交给殿下。” 赵振接了那信,忽而问道:“本王去了含芳宫,怎么听他们说, 你是去了别的宫里做差事了?还有其他人呢?” 玉榴嘴唇轻颤,立即跪了下来,答道:“奴婢不敢,娘娘生前对奴婢有恩,奴婢岂会做这等忘恩负义之事?娘娘去后,宫里是有不少人离开了,可奴婢与玉珠并其他几个都留了下来,昨日有掌事嬷嬷突然连夜来了含芳宫,说要将宫里所有的旧人都调去别的地方做事,奴婢觉得有些不对,便悄悄藏了起来,其余人都被带走了。” 赵振眼神晦暗,盯着玉榴看了几眼,仿佛是在斟酌该不该相信她的话,片刻后,他收回视线,落在了手中的那封信上。 赵羡道:“三皇兄不如先打开看看,若是不便,我等可以先离开。” 赵振摇摇头,道:“不必了。” 手中的信封上的火漆未动,显然是未启过封的,即便还没打开细看,赵振便知道这信是出自淑妃之手。 他年少时候便已随军出征,常常在边关能收到淑妃寄来的家书,可以说是熟悉无比了。 他启开信封,里面只有一页纸,赵振慢慢地看起来,姒幽清楚地看见他的脸色一点点变了。 从不解转为了震惊,直至赵振将一封信看完了,神色仍旧是怔怔的,仿佛不可置信一般。 赵羡也不知那信里是写了什么,竟叫赵振有如此之大的反应,他回过头来看姒幽,两人对视一眼,姒幽轻轻摇了摇头。 她再次看向赵振,只见他面上的震惊之色还未完全散去,两眼虽然依旧盯着那信纸,眼神却有些茫茫然,思绪都仿佛飞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姒幽试探叫道:“安王爷。” 她的声音不大,赵振却猛地一激灵,陡然回过神来,眼睛还有些发直,下意识道:“什么?” 姒幽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赵振捏住了手中的信纸,眉心紧紧皱起来,眼底的震惊逐渐淡去,他的这番神情叫赵羡等人看在眼中,颇觉惊异。 淑妃究竟在信里写了什么,才致使赵振出现这般反应? 赵振久久不语,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赵羡轻咳一声,道:“三皇兄,淑妃娘娘的信,如今你也看了,只是不知皇兄是如何作想?” 赵振沉默片刻,他的手紧紧攥起成拳,将那张薄薄的信纸捏在掌心,简直要揉碎了一般,面上的神色复杂万分,过了一会,像是妥协了,才缓缓开口道:“我……” “容我再想想。” 赵振向来雷厉风行,他过去二十年的人生中几乎没有犹豫这两个字,可是眼下,那些纠结和迟疑确确实实地写在了他的脸上,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见他如此,赵羡也不催促,站起身来,温温和和地道:“无事,皇兄慢慢想。” 他说着,声音微妙地停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道:“淑妃娘娘之前也着人给我递了一封信,三皇兄若是想看,我便让人回府取来。” “行……”赵振有些心不在焉地应道,紧接着便要告辞,道:“我想起还有些事情,就先走一步了。” 赵羡欣然应允,赵振便快步离开了,玉榴也赶紧跟了上去,姒幽仍旧站在窗边往下看,不多时,赵振便从楼里出来了,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冷风悄悄自窗外送来,带着冬日里特有的寒意,赵羡缓步踱到姒幽身边,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觉得有些冷,便将窗合上了,问道:“在想什么?” 姒幽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道:“在想他的反应,好生奇怪。” 她道:“不知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事情,才叫他如此失态。” 闻言,赵羡想了想,道:“我倒是有个猜测。” 姒幽抬起头来看他:“什么?” 赵羡道:“淑妃生前,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把柄拿捏在赵瑢手里,如今她去了,她若想保赵振,势必要将这把柄告知于他,叫他好做准备。” “那信里,大约就写了这一桩事情,”赵羡说到这里,语气意味深长道:“我观他方才的神情,这恐怕还是一件不小的事。” 却说赵振快步离开了琼芳雅居,酒楼门前候着的伙计见了他来,连忙将马鞭递上来,道:“王爷,小人这就去为您牵马来。” 赵振漫不经心地接过马鞭,三两下绕在了手腕上,正在这时,他听见了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叫道:“殿下。” 赵振猛地回过头来,只见玉榴提着裙摆急急追了过去,大概是走得太急,有些气喘吁吁的,赵振这才想起了她如今是回不去皇宫了,遂叮嘱道:“你随我一同回王府吧。” 玉榴松了一口气,面上带了几分轻松之色:“是。” “王爷,您的马。” 马被伙计牵过来了,赵振翻身上马,在马背上坐定,遥遥望着远处的长街上,灯火阑珊,他低喝一声,驱使着马往前跑去,手里紧紧拉住缰绳,马的速度从一开始的小跑变成了狂奔,行人四散躲开,生怕被飞扬的马蹄子踩中了。 街上不时传来一阵阵惊呼,赵振满脑子都是纷纷乱乱的思绪,全然顾不得了,寒冷的夜风吹得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灯笼昏黄的光芒映照在他的眸中,折射出如琥珀一般的光。 他不自觉回想起信中的话来:吾儿振若想安然此生,必不可让寿王登基。 杀之方为上策。 晋王虽薄情,亦最是重情,尔与其幼时交好,若非母妃当初犯了糊涂,今日你二人定不会是如此光景,但好在为时不晚,若晋王有意与尔联手,切不可回绝。 是母妃无能,对不住你,吾儿若能平安喜乐度过此生,母妃于九泉之下亦能慰藉。 切记,要杀寿王,越快越好,不可留其活口。 …… 冷风吹得赵振面皮发疼,他蓦然就想起来,从前每次入宫见母妃之时,她都会隐晦地提点,让赵振提防寿王赵瑢,彼时赵振并不放在心上,淑妃便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地叹气。 赵振虽是不解,但他向来心思粗,不肯细问,就算问了,以淑妃的脾气也不会告诉他,所以后来他都是敷衍了事,嘴里说着答应,但与赵瑢往来还是十分密切。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其中的原因。 他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 这件事情,在这世上除了淑妃以外,就只有赵瑢知道。 想到刚刚信上写的话,赵振便觉得遍体生寒,他猛地一拽缰绳,马儿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在寂静的夜色中传递开去,夜空中挂着一弯月亮,银白色的光芒肆意洒落下来,让赵振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 什么也看不清了。 今日之事,就如处在噩梦之中一般,令他觉得倍感荒诞可笑。 “呵!” 赵振真的笑出了声来,他眺望远处,重重山峦隐没在夜色之中,看不真切,这里不像边关,比起这繁华热闹的京师,他更喜欢边关的朔风与沙石。 赵振凝望着那远山,满面不解地想,他究竟为什么要回来这里? 于万千灯火之中,赵振坐在马背上,眼底盛满了失望与颓然,还有愤怒。 愤怒到了最后,成了一片灰冷,对于淑妃的举动,赵振既是困惑不满,又是懊悔万分,若当初他多追问几句,或许他的母妃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地步。 赵振心中满是复杂,他骑着马在外面晃到了深夜,才失魂落魄地回了王府。 等到了门前,他一眼就看见了候在门口的马车,赵振此时疲惫得很,但看见赵瑢时,他面上的疲惫又不得不竭力掩饰好,免得被他看出来不对劲。 面前这人还是如从前一样,温温和和的,宛如一介文弱书生,但是一想到母妃长时间受其威胁,于是此时的赵瑢在赵振眼中,与豺狼无异。 他心里轻嗤一声,觉得自己就是天字号头一份的傻子。 想归这样想,但赵振攥紧了手心,对他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想与你商议。” 两人入了府,赵瑢才坐下来,便听赵振劈头问道:“我母妃的案子,如今是你在查?与赵羡有关吗?” 闻言,赵瑢顿了一下,斟酌片刻,才道:“与他倒是没有关系,不过,他的王妃恐怕有些问题。” 赵振一下愣了,皱起眉道:“怎么会跟晋王妃有关?” 赵瑢从容道:“你才回京,有所不知,我调查此案发现,淑妃娘娘乃是中蛊遇害的,而这位晋王妃,恰好就是会蛊,你还记得当初在我府中时,晋王妃带着的那一条赤红色的蛇吗?” “记得。” 赵振看着他,眼神迟疑,心里却一派漠然,他现在说是心灰意冷也不为过,但是他素来十分孝顺,母妃用性命铺好的路,他唯有顺着走下去,方才不算辜负了她。请牢记:玫瑰小说网,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277600208(群号) 第 160 章 第160章 晋王府。 姒幽正仔细地端详着手中的盒子, 里面趴着一只小小的蛊虫,只有米粒那么大, 在天光下通体呈现出赤红色的光芒。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寒璧小声道:“娘娘,江七来了。” 姒幽将那盒子放下,抬起头来, 江七从门外进来, 仍旧是一身深色的劲装, 分外利落, 她朝姒幽拱了拱手:“见过王妃。” 姒幽问道:“那边怎么样了?” 江七顿了一下,答道:“别庄那边还没有动静。” 姒幽眉心微微蹙起,江七见了, 道:“王妃若是想见那位眉姑娘,属下——” 姒幽摆了摆手,道:“不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坚持, 道:“没必要见, 她若想出来的时候,自然会出来的。” 江七听罢, 便只得应道:“是。” 不多时, 赵羡从外面进来了, 道:“阿幽,我们该去慈宁宫了。” 姒幽需要太后金针引蛊,他们近来入宫的次数十分频繁,而可喜的是, 姒幽身上的怀梦蛊确实正在一点点被拔除。 上了马车之后,赵羡自然而然地抓过了姒幽的手,替她暖着,他已有多日未上朝了,姒幽观他神色,竟似乎半点都不担心,遂道:“父皇没宣你去么?” 赵羡正捏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听了这话,眉头轻挑,道:“宣我做什么?” 姒幽望着他:“你不必去上朝?” 不知为何,那幽黑的眸子看得赵羡心里微微一虚,轻咳一声,道:“暂时不必,淑妃之事还未了结。” 姒幽眉心蹙起,道:“父皇会撤你的职么?” “这个不知道,”赵羡想了想,道:“不过淑妃之事确实该要有个了结了,这么拖着,不是事。” 他说着,把玩着姒幽的手指,笑道:“阿幽,咱们来赌一赌,是在年关前结了,还是在年关后?” 姒幽想了想,道:“年关前吧。” 她的声音分外笃定,赵羡有些讶异道:“这么肯定?” 姒幽道:“安王如今回来了,父皇势必要给他一个交代,无论如何都拖不到年后去。” 闻言,赵羡笑了:“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 御书房。 靖光帝正在看折子,刘春满从殿外进来,轻手轻脚地行了礼,道:“皇上,寿王来了。” 靖光帝放下手中的朱笔,道:“让他进来。” “是。” 刘春满退出去了,不多时,赵瑢踏入大殿,恭恭敬敬地行礼:“儿臣参加父皇。” “平身吧,”靖光帝摆了摆手,道:“今日叫你来,是想问问你,淑妃之事你查得如何了?” 闻言,赵瑢犹豫半晌,才答道:“回父皇的话,儿臣愚钝,实在是没有眉目……” “嗯?”靖光帝抬起头来,望着他,道:“没有眉目?你这些日子都查了什么?” 赵瑢面上闪过几分愧色,道:“不瞒父皇,儿臣能力有限,于查案一事上并不精通,比不上晋王,但儿臣调查了这些时日以来,淑妃之死,与晋王并无太大的关系,恳请父皇下旨,还他一个清白。” 靖光帝显然十分意外这个回答,片刻后,他的眉头轻皱起来,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沿,慢慢地道:“可朕近些日子,听到了些奇怪的风声。” 他一双锐利的眼盯着下方的赵瑢,道:“有传闻说,晋王的王妃擅长蛊术,这事,你听说了没有?” 赵瑢顿了顿,道:“儿臣是有听说过,晋王妃精于蛊术,而淑妃恰恰是中蛊而死的……但是这也太巧了,儿臣想着,这二者之间,说不定是有些什么误会。” 听罢这话,靖光帝眉心依旧皱着,望着他,道:“朕当初将此案交给你,可不是为了听到今日这一番话的。” 赵瑢垂头,惭愧道:“是儿臣无能,还请父皇降罪。” 靖光帝站起身来,负着手踱了几步,才下定了决心似的,沉声道:“既然如此,案子朕会另外叫人去查,你暂且回去吧。” 赵瑢眉眼低垂,顺从道:“是,儿臣告退。” 待他慢慢退出了大殿,门再次关上了,整个殿内的空气寂静无比,靖光帝背着手站在御案前,既像是在问刘春满,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这算个什么事儿?他自己放出了风声,要将祸水引到晋王妃身上去,如今事到临头,却又缩了回去,宁愿受朕的责难,也要脱身,不再接手这案子了,他想做什么……” 片刻后,刘春满提着心,小声提醒道:“皇上,晋王妃与晋王今日入宫了,眼下就在慈宁宫呢。” 靖光帝闻言,想了想,道:“去宣晋王过来。” 刘春满道:“是,奴才遵旨。” 他躬着身子才退出了大殿,迎面便撞上了一个人,刘春满看见来人,立即行礼:“奴才参见安王殿下。” 那人正是赵振,他见了刘春满,劈头便问:“父皇如今在御书房吗?” 刘春满答道:“是,皇上在呢。” 赵振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刘春满连忙道:“皇上宣晋王殿下觐见,奴才正准备去传旨呢。” 闻言,赵振长眉一挑,冷笑一声,道:“行了,你去吧,将他叫过来,还有他那个王妃,越快越好。” 刘春满心里猛地一跳,迟疑道:“可皇上他……没宣晋王妃娘娘啊。” 赵振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等会就会宣了,你赶紧去吧。” 他说完,便大步流星地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留下刘春满满头雾水,他回头看着赵振的身影消失在宫道拐角处,身旁的小太监低声问道:“干爹,怎么回事啊?我怎么觉得安王殿下的话有点不对劲呢?” 刘春满立即瞪他一眼:“收声。” 他顿了顿,才道:“我看安王大概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咱们管不着,做好自己的事情才是正经,走,去慈宁宫。” 小太监忙不迭道:“是。” 却说御书房里,靖光帝才坐下,便听到通报说安王又来了,他叹了一口气,把刚刚拿起的朱笔搁下,道:“宣。” 不多时,赵振便大步进了大殿,走路都带着一股风,显然是有急事,靖光帝见状,额头的筋立时绷紧了,赵振依照规矩行了礼,他摆了摆手,道:“有什么事情?直说吧。” 赵振抬起头来,道:“儿臣方才来时的路上,遇见二皇兄了。” 靖光帝点了点桌案,颔首道:“嗯,朕才见过他,怎么你这一副吃了炮仗的表情,是他给你点了火了吗?” 赵振压了压面上的愤怒,平缓了情绪,才道:“儿臣今日前来,是为了母妃之事,有御前失态之举,还请父皇降罪,但是有些话,儿臣还是要说的。” 这话听得靖光帝脑门上青筋直跳,他甚至伸手按了按眉心,没好气道:“都让你说了,朕还能说什么?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来,朕或许还受得住。” 闻言,赵振便道:“儿臣听说,母妃是为人下蛊害死的,只是一直抓不到下蛊之人,方才二皇兄说,此事与晋王无关,可儿臣明明听到不少传言,说晋王妃擅长蛊术,儿臣就是想来问问,为何会与他们二人无关?!” 他抬头直视靖光帝,眼里仿佛要冒出火来,言辞锋利道:“儿臣活了二十几年,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会蛊,母妃被蛊害死,偏偏就有了一个会用蛊的人,如此明显的事情,为何不再继续查下去?!” “如此明显的事情,你就看不出来?”靖光帝的语气颇有几分匪夷所思,回视他:“你的意思,是要查晋王妃?你怀疑她与你母妃之事有关?” 赵振垂头道:“是。” 靖光帝撑着桌案,道:“凡事都要讲一个真凭实据,便是朕贵为九五,也不能空口白牙给一个人定罪,你哪里来的胆子?竟敢这如此诳语?” 赵振的眼神顿时一变,下颔绷紧了,他的喉结微动,咬牙道:“那也要查!若是查到最后真的与其无关,儿臣才信!” 靖光帝猛地一拍桌案,怒色顿显:“放屁!” 他指着赵振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母妃之事,朕亦是心痛,可这不是你以莫须有之罪去怀疑一个人的理由!你宁愿听信那些不着调的风声风语,也不肯信寿王和大理寺的话?你这么铁口神断,要大理寺和刑部做什么?不如让你一个人兼了便算!” 赵振梗着脖子,仿佛一头死犟的驴一般,顶着靖光帝的话道:“儿臣只是实话实说,再者,他们只说了此事与晋王有关,没说与晋王妃无关!儿臣疑心,这也不行么?” 靖光帝被这番话气得七窍生烟,他四下看看,随手捡起一只毛笔往赵振脸上扔过去,骂道:“蠢货!” 靖光帝盛怒之下,准头还是有的,那毛笔无比精准地正中赵振的额头,然后吧嗒一声掉了下来,骨碌碌滚开了,墨汁四溅。 然而赵振仍旧是死倔死倔地昂着头:“儿臣不服!” 靖光帝这下算是明白了赵瑢的目的,有了赵振这个没脑子的出头鸟,他自然是可以退居幕后,坐山观虎斗了。 靖光帝现在只想把赵振的脑子摇一摇,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什么东西,他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 这是他老赵家的种吗? 作者有话要说:  淑妃:不是。 赵瑢:不是。 赵振:父皇对不起QAQ 靖光帝:……请牢记:玫瑰小说网,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277600208(群号) 第 161 章 第161章 赵振倔得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靖光帝气得不行,父子俩正僵持间,殿门被轻轻叩响了,靖光帝没好气地道:“进来。” 紧接着, 刘春满轻手轻脚地推开殿门, 瞧着气氛不对,立即一缩脖子弯下腰,轻声道:“启禀皇上, 晋王殿下来了。” 靖光帝按了按眉心,道:“宣。” 刘春满忙不迭退出去了, 不多时, 赵羡就进来了,先是向靖光帝行礼,才道:“不知父皇召儿臣前来, 有何要事?” 靖光帝在御案后坐下,道:“从明日起, 你继续回刑部任职。” 闻言,赵羡与赵振同时抬起头来, 只是两人面上神色各不相同, 前者是惊讶,后者则是满脸不服气,二人同时叫了一声:“父皇!” 靖光帝一个头两个大,他敲了敲桌沿,道:“都嚷嚷什么啊?朕还没死呢。” 赵羡立刻收声了, 而赵振仍旧是那副愤然不平的样子,看在靖光帝眼里,恨不得抄起砚台再好生教训他一顿。 但是思及死去的淑妃,他只能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末了才没好气道:“你的事,朕待会再来与你掰扯。” 赵羡报以疑惑之色,听靖光帝又道:“明日你去刑部上任,淑妃之案……” 他说着顿了顿,才继续道:“淑妃一案,暂且不交刑部,朕另外派人调查。” 闻言,赵振脸上的神色才好了一些,赵羡恭敬道:“是,儿臣遵旨。” 靖光帝摆了摆手,道:“你去吧。” 赵羡应答:“是。” 他正欲起身之时,赵振立刻按捺不住了,抬起头叫道:“父皇!” 见他如此情态,赵羡眼底的疑色越浓了,赵振完全没注意,脱口便道:“那晋王妃——” 这句话甫一出来,赵羡眸色顿时一沉,起身的动作也停住了,就等着看赵振接下来要说什么,结果却等来靖光帝一拍桌子,把两人都吓了一跳,靖光帝怒道:“朕说得很明白了,此事与晋王妃无关!你说的那些,实乃无稽之谈,不要在朕面前提起了,来人,送他们出去!” 刘春满在旁边听得心惊胆战,闻言连忙小跑着过来,躬着身子对赵振示意,劝道:“安王殿下,请吧。” 赵振心里憋着一股气,但靖光帝已大发雷霆了,他便是胆子再大也不敢造次,遂只能站起身来,赵羡在旁边看着他,目光冷若刀锋。 刘春满心里暗自叫苦,对赵羡也道:“晋王爷,您也请。” 赵羡脾气甚好,道:“不麻烦刘公公,本王自己能走。” 他说完,便向靖光帝行了礼,这才退出大殿,刘春满只能转向赵振,赵振粗声粗气道:“本王也能走。” 他大步流星地出了御书房,没多久,就碰到了等在半道上的赵羡,两人对视一眼,气氛顿时就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赵羡微微眯起眼,声音沉沉问道:“你方才在父皇面前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赵振嗤笑一声,抱起双臂,道:“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他表情一肃,眼里带着戾气,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本王在怀疑你的王妃,听懂了吗?” 赵羡眉心皱起,目光冰冷:“你凭什么怀疑她?阿幽与淑妃远无旧怨,近无新仇,你这怀疑,未免太无道理了些。” 赵振满脸不信:“谁知道呢,她可是你的王妃,再说了,我母妃被蛊害死了,偏偏她就会用蛊,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听了这话,赵羡眼里闪过显而易见的怒色,他的眉心跳了跳,竭力忍耐着暴怒的情绪,道:“天下会蛊之人,不在少数,不过是你自己无知罢了,若说蛊术,也有别人会用,怎么不见你疑心他们?” 赵振冷笑,振振有词道:“别人我不知道,我现在就只知道你的王妃,父皇不让人查,我还不能怀疑了?母妃之死,我绝不会善罢甘休!你说会蛊之人不少,我活了这么多年,却是头一回听到,若说此事与你的王妃无关,谁信?” 这一席话听得赵羡简直是要出离愤怒了,忍无可忍地骂道:“井底之蛙!” 赵振登时暴躁了,放下手臂瞪着他:“你骂谁?” 赵羡也冷笑:“骂的就是你,白长了一个大好头颅,却不想事情,你若是用不上,不如弃了也罢!” …… 御书房,经过刚才赵振那一通胡咧咧,靖光帝无心看折子,把朱笔一放,望着满桌的奏折,叹气道:“有这么几个儿子,朕活了这么多年真是不容易啊。” 刘春满轻手轻脚地将旁边凉了的茶盏换下来,轻声劝慰道:“安王殿下也是一时心急,皇上看在淑妃娘娘的份上,别往心里去。” 靖光帝冷哼一声:“要不是看在淑妃的面子上,就冲今日那几句话,他还能在朕面前蹦跶?” “朕非得打折了他的腿不可!” 他话音才落,外面便传来匆匆的叩门声,节奏很快,显然来人十分急切,叩门声打破了大殿里的安静,刘春满眉头一皱,心道这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没见着皇上心情不佳么? 靖光帝沉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了,一名太监快步进来,扑倒在地上,叩首道:“皇上不好了,晋王爷与安王爷打起来了!” 靖光帝:…… 他把才端起来的茶盏狠狠一摔,瓷片霎时间飞溅开来,伴随着靖光帝的高声怒骂:“真是反了他们了!” 却说慈宁宫中,此时气氛一派静谧,姒幽坐在榻边,她的手指被一名宫婢轻轻托着,原本嫩白的指尖已变成了乌紫之色,一根细细长长的金针正扎在肉中,而另一端,则是不停地滴下粘稠的血,一点点滴落在清水中,翻滚着沉下去,令人触目惊心。 太后坐在一旁,盯着那金针看,正在这时,外面有宫人疾步进来,表情有些焦急,旁边大一点的宫婢见了,轻声呵斥道:“冒冒失失的,没见娘娘在忙着么?” 太后抬了抬手,问道:“怎么了?” 那宫婢这才跪下道:“娘娘,晋王爷出事了。” 姒幽蓦地抬起头来,太后下意识按住她不许动,转头问那宫婢道:“怎么回事?” 宫婢连忙答道:“是说晋王爷与安王爷打起来了,叫皇上知道了。” 太后眉心一皱,道:“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姒幽道:“皇祖母。” “哀家知道你的意思,不急,”太后想了想,起身道:“那咱们也去瞧瞧吧。” 金针被取下之后,宫人拿了丝绢来替姒幽包扎了手指,姒幽这才跟着太后往御书房的方向去了,半道上还碰到了行色匆匆的赵玉然,她一见两人,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过来行礼,道:“孙儿见过皇祖母。” 太后摆了摆手,道:“你这么急忙忙的,是去哪里?” 赵玉然忙道:“孙儿才听说,四皇兄与三皇兄打起来了,正准备去看看。” 宫中的消息传得不可谓不快,靖光帝才让宫人把打架的赵羡与赵振带过去,便听说太后娘娘来了,他默然片刻,决定先让那两个玩意儿先跪着,自己起身去迎太后。 没成想,见到太后的时候,她身边还跟着一个晋王妃,连赵玉然也来了,靖光帝不由头疼,对她道:“你又来凑的什么热闹?” 话音才落,外面又传来通报,说皇后也来了。 靖光帝:…… 好么,这下全齐了。 来都来了,靖光帝索性一摆手:“来人,看座。” 原本赵羡与赵振跪在大殿中,却听身后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竟然来了一大群人,这两人登时都惊住了,满脸莫名。 太后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那两人,问靖光帝道:“哀家才听说了,这是怎么回事?” 靖光帝按了按眉心,竭力放缓语气,道:“也没什么大事,两个人起了争执,便动了手。” 皇后打量几眼,只见赵振右脸肿了些,像是挨了一拳,赵羡也没好到哪里去,遂不由道:“都是兄弟,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商量?怎么一言不合就动了手?” 赵振与赵羡闷着头不语,姒幽的目光自赵羡面上逡巡而过,见他似乎没有什么大事,这才放下了心来。 太后与靖光帝说了几句,大意还是说情,靖光帝今日着实被这两人给气得不轻,太后劝了几句,他才平缓了情绪,声音里犹有怒意,道:“罚还是要罚,都给朕上祖庙里头跪着去,没朕的话,谁也不许出来。” 时隔一年,赵振与赵羡两人又同去跪了祖庙,倒也真不愧是兄弟一场。 这回靖光帝没让他们写赋了,就让两人跪着,倒给了他们互相嘲讽的机会。 看着这一场面,刘春满不禁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道:“两位王爷若是有事,只管吩咐下人们便是了。” 赵羡摆了摆手:“你去吧。” “是,奴才告退。” 等刘春满走了,整个祖庙大殿里霎时间安静下来,过了片刻,赵振才嘶地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摸了摸右脸,道:“你这一拳未免也太狠了些,你公报私仇?” 赵羡斜睨他一眼:“对不住,当时听你说那些话,实在是没忍住。”, 第 162 章 第162章 听了赵羡的话, 赵振竟无言以对, 只能默默地揉着自己的脸, 龇牙咧嘴道:“我今日这一番作态, 还像那么一回事吧?你说他会信吗?” “怎么不会?”赵羡掸了掸袖子,淡淡地道:“没瞧见父皇都气成那样了么?再者, 皇后从来不管这些事,今日也巴巴地跑过来,打的什么算盘,谁看不出来?” 赵振这时候莫名有些气弱了,迟疑道:“父皇今天看来是真的气坏了, 咱们会被关多久?” “不知道,”赵羡道:“等着吧。” 赵振叹了一口气, 他想到了淑妃, 一时间心情突然又沉重起来, 若放在从前, 他是绝不可能做出如今日这般的事情来,然而事到如今, 他已别无选择。 这一回,靖光帝的怒气没有上一次那么容易消散,一连几天,对于祖庙里头跪着的两兄弟, 他都没有提及过一次,上朝时候也是板着一张脸,叫大臣们战战兢兢的。 没多久, 所有人都知道了,晋王与安王两兄弟彻底闹翻了,而且瞧着这情状比上次要严重得多。 两人在祖庙里一关就是四五日,年关近了,才被放了出来,据闻赵羡与赵振出了祖庙大门,各自目不斜视,连眼神都没有给对方一个,径自大步离去了。 京师进入了隆冬时候,原本还不错的天气又是一般,开始下起小雪来,赵羡出了皇城,便见宫门口停了一辆马车,江九坐在那车上,见了他离开跳下来,过来行礼:“属下参见王爷。” 赵羡道:“这些日子王妃可好?” 江九想了想,道:“据江七说,王妃娘娘吃得好,睡得好,王府里也无甚大事。” 赵羡点点头,道:“回府罢。” 话音才落,便听见后边传来哒哒马蹄声,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疾驰而过,马蹄子扬起的雪渣子溅了两人一头一身。 这一幕被不少从宫里散值出来的官员们都看见了,安王早跑没了影,晋王黑着一张俊脸,伸手抹去身上的残雪,冷冷吩咐道:“走吧。” “是。” 经过刚刚这一出,关于晋王与安王不和的议论与传言也越来越烈,及至几日后,赵羡一如既往地去上早朝,而就在这一日的早朝之上,储君之议猝不及防地被再次提了出来。 这次提议的人,乃是内阁首辅,他说出储君二字的那一瞬间,整个文德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低垂着头,静静地等待着上方靖光帝的反应。 就在他们以为靖光帝会如上次一样,含糊敷衍过去的时候,却不料他忽然道:“朕也觉得是时候了。” 众臣先是一懵,而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几乎大部分人的表情都是诧异的,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次靖光帝居然妥协了。 议储之事,终于要正式摆到明面上来了。 群臣各个登时一激灵,一部分人想也没想,站出来大说特说祖制,先立嫡后立长,这储君之位自然就该是寿王的。 另一部分人则是站了赵羡,两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谁也说不过谁,最后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上方的龙椅上,靖光帝听了半天,面上一丝情绪也不漏,他的目光透过文德殿的大殿门,看向远处布满了阴霾的天空,慢慢地道:“今日看来诸位是辩不出个子丑寅卯了,时候也不早了,此事明日再议。” “退朝吧。” 靖光帝这么说完,便甩手走了,留下一干大臣们站在文德殿里大眼瞪小眼,紧接着,寂静的空气里传来一声冷哼,众人醒过神来,便见安王赵振拂袖而去,大步流星地踏出了大殿。 而晋王赵羡则是一如既往地冲众臣和气笑笑,仿佛刚刚的朝议与他干系不大一般,拱了拱手,也离开了。 但即便是如此,朝廷上下的气氛却因为这一次早朝,而变得渐渐紧绷起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有了一种预感,仿佛朝堂即将要迎来一件极其重大的转变。 不过也是这个道理,自古以来,立储便是头等大事,到了靖光帝这里,一开始也是早早就立好了的,岂料后来又生了诸多变故,才致使了如今的局面。 朝臣们也分了三拨,一拨大臣们坚定地认为祖制不可废,储君最后一定会是寿王赵瑢,毕竟他是实打实的嫡子,而另一拨则是认为,寿王的腿伤好了这么久,靖光帝还未有明确的意思要立他为太子,那么其中定然是存有变数,再者,靖光帝如今对晋王赵羡的态度也很是值得琢磨。 最后一拨则仍旧是在观望中,谁也不站,立储之事,可大可小,若是这一步走得好,那是有从龙之功,若是走得不好,官做到头了不说,还会累得亲族受牵连。 且不说朝堂上的局势,却说这一日下朝之后,傍晚时分,寿王府迎来了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一名王府下人躬身入了花厅,轻声细语对身后人道:“王爷请。” “嗯,”赵振大马金刀地坐下了,扫了一圈,问道:“寿王呢?” 那下人立即道:“已派人去禀报殿下了,王爷请稍等片刻。” 赵振摆了摆手,道:“行了,本王知道了,你去吧。” 王府下人立即退了下去,不多时,有美貌婢女奉了茶,捧了茶果来,正欲离去时,赵振叫住她,道:“站了。” 赵振素有恶名在外,那婢女不知道自己为何被叫住,只以为自己得罪了这位,一时间吓得瑟瑟发抖,连忙跪倒在地:“王爷恕罪。” 赵振看她那副模样,啧了一声,道:“本王就这么可怕吗?” 婢女哪里敢回答他?只一味叩首求饶,赵瑢进花厅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情景,他面上神色不动,走过来笑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赵振往椅子上一靠,大咧咧道:“自然是找你有事来了,你府里这些个下人怎么回事?我还没说话呢,她这模样,倒好像我把她怎么着了似的。” 闻言,赵瑢眉头微皱,看了那求饶不止的婢女一眼,淡淡道:“下去领罚吧。” 那婢女听了,浑身一颤,磕了一个头,忙不迭爬起来走了,那速度之快,仿佛后面有什么豺狼虎豹追着她似的。 赵振大感没趣,撇了撇嘴,道:“你府里的下人,真是胆儿小的跟针眼似的。” 赵瑢失笑,道:“人都说心比针眼小。” 赵振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在我这里,都是一个意思。” 赵瑢也不与他分辩,端起茶盏来,一边笑道:“说罢,你今日驾临寒舍,究竟有何贵干?” 赵振道:“今日朝议上的事情,你是如何想的?” 赵瑢动作一顿,茶盏在唇边停了下来,他抬起眼,望向赵振,道:“什么?” “别跟我装傻,”赵振直截了当地道:“父皇那态度,明显是有别的意思,你没看出来么?” “慎言,”赵瑢慢吞吞地放下茶盏,道:“这种事情,也是你我能说得的么?” “怎么说不得?”赵振嗤笑道:“你我的交情,私底下说几句话,还会隔墙有耳,给传到外面去?” 闻言,赵瑢不语,赵振看他那模样,面色顿时一变,站起身来,冷声道:“看来我今日是来错地方了。” 他说完,便作势欲走,才迈出几步,便听到身后的赵瑢道:“阿振,你还是那个脾气,一点就炸,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变。” 赵振停下脚步,袖中紧攥成拳的手指这时候才一点点松开来,他哼了一声,转过头,道:“我赵振素来就是这个脾气,我的话你不爱听,我也不会巴巴来碍着你的眼,还叫你左右为难。” 赵瑢叹了一口气,指了指身旁的椅子,道:“来坐罢。” 赵振却不动,只是斜睨他,道:“咱俩话不投机半句多,在你这里浪费功夫,我倒不如回去喝酒,再想个法子再整一整那赵羡。” “你别冲动,”赵瑢无奈道:“坐。” 赵振这才坐了下来,正色道:“这事你若还不放在心上,等赵羡那小人坐上那个位置,还能有你我的好果子吃?” 赵瑢默不作声,赵振便继续道:“再说了,你如今才是正经的嫡子,有他赵羡什么事情?他算哪根葱,太子之位哪里轮得到他来窥伺?你别让他骑到你头上去了,回头父皇下了旨,可一切都晚了。” 赵瑢面上浮现深思之色,赵振知道自己这话说到点上了,便再接再厉道:“我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可父皇如今是什么想法,却还说不大准,但越是说不准,你的处境就越是危险,还是早早打算为妙。” 听到这里,赵瑢不由失笑,道:“你如今竟也能想这么多了,倒真叫我大感意外。” 赵振心里顿时咯噔一声,面上的表情好歹稳住了,冷哼一声,不耐道:“我好歹也是堂堂领兵作战的将军,兵家之事,虽然比不得这些弯弯道道,但是我也不是傻子。” 他顿了顿,道:“至于赵羡,日后如何发落,我还得向你讨个人情。” 赵振说着,目光倏然转为冰冷,其中带着戾气,赵瑢心里的最后一丝怀疑,也倏然消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赵振:我二十几岁,演戏演得好累。, 第 163 章 第163章 赵振离了寿王府, 翻身上马, 天色已经很晚了,远处的街市灯火阑珊,光晕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天气太冷了, 路上也没几个行人,马蹄声哒哒着往长街尽头小跑而去, 不多时, 在拐角位置, 赵振拉住了缰绳,转头四下张望。 黑暗中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这儿,王爷。” 紧接着, 一道人影从树后转了出来,赵振的目光快速瞟了一眼四周,匆匆压低声音道:“我已按之前所说的做了。” “是。” “其余的事情, 全看他的了。” 赵振说完, 便策动骏马, 轻喝一声, 马儿再次跑了起来, 很快便消失在夜色深处了。 过了片刻, 黑色的人影自暗处走出来,天上开始下起了细细的小雪, 他按了按头上的斗笠,大步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身影逐渐没入灯火昏暗的街市尽头。 晋王府。 书斋里静悄悄的, 白铜云纹炭盆里的炭被烧得很旺,屋子里的空气温暖如春,窗边的小几上摆着一盘棋局,女子正低头思索着,她的手中捏着一枚白子,迟迟不落。 对面的赵羡也不催促,只是面带笑意地望着她,凤目中盛满了柔情,正当姒幽落下一子的时候,外面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伴随着江九的声音:“王爷。” “进来。” 江九进来了,他的周身还萦绕着夜里特有的寒气,向赵羡与姒幽两人拱手行礼,赵羡问道:“怎么样了?” 江九将赵振吩咐的话一一说来,赵羡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棋子轻敲着桌面,道:“我知道了,寿王府那边如何?” 闻言,江九想了想,道:“暂时还没有什么动静。” 赵羡道:“继续盯着,先别打草惊蛇。” “是。” 江九出去之后,姒幽才放下棋子,道:“他会信安王么?” 赵羡笑了,道:“若是旁人,他恐怕不会轻易相信,但是赵振的话,他倒是会多信几分,寿王虽然看似低调自谦,实际上此人甚是自负,善于算计,若赵振向他示好,他只会觉得自己的算计对了。” “他也绝想不到,有朝一日,赵振也会来骗他。” 他说完,便将黑子落下,笑眯眯道:“傻阿幽,我胜了。” 姒幽低头一看,果然见白子已无路可退,被围困于棋盘一角,动弹不得了。 她的神色带着几分深思,问道:“接下来会如何?” “我亦不知。”赵羡将手中的黑子投入棋盅内,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语气意味深长道:“一切端看父皇的意思了。” 他话音才落,门外便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江七进来了,道:“王爷,王妃,宫里下了旨意,召集重臣连夜入宫议事了。” 赵羡一愣,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是接近亥时了,他大感意外道:“这个时候?” 怕是不少老臣都是从被窝里被挖起来的吧? 不止是赵羡意外,那些接到旨意的大臣们也都极是意外,但圣旨也拿来了,他们便是睡死了也要立刻爬起来入宫去。 外面下着小雪,好在靖光帝还算体谅这些老臣们,派了宫人抬了小轿来,接了人,打起灯笼就往皇宫的方向赶。 内阁首辅撩起轿帘往外看,细碎的雪渣子夹着冷风扑了他一头一脸,他眯起眼来,看见对面的轿子也有人探头出来,是吏部尚书,两人隔空互相打了个招呼:“朱大人也来了。” “原来是徐阁老,圣上有令,不敢稍有耽搁,赶紧着摸黑出门了。” …… 皇宫,御书房内。 靖光帝正端坐在御案之后,望着下面站着的大臣们,这几位都算得上是股肱之臣,包括所有的内阁阁员,以及六部尚书,除了赵瑢赵羡等三兄弟以外,其余人都到齐了。 皇上要议事,众臣们自然就算是爬也要爬着来,等人都到了之后,靖光帝便开门见山地抛出了今晚的目的:议储。 既是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毕竟前太子被废了大半年,也是时候该重新议一个储君了,再加上今日朝议之上有朝臣提出来,议储之事,势在必行了。 然而这时的气氛,又与白日里朝堂上的氛围不太一样,不少人都瞧出来了,靖光帝这是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他只是需要一个把人选说出来的人。 诸位大臣都各自在心里敲起了小鼓,靖光帝叩了叩桌子,那意思很明显,开始议事吧。 这一议就是一个时辰,靖光帝坐在上方,始终没有表态,眼神莫测,叫众臣们心里有些没着没落的,这时候便是起先不明白的人,琢磨着皇上的态度,也都纷纷醒过神来了。 提议立寿王的,自然是有一套完美的说辞,寿王是嫡子,又有祖制在前,这储君之位理应落在他身上,但是再反过来想想,靖光帝要真想立寿王,那他们今天怎么会站在这儿议储? 靖光帝的意思明显的不能再明显了,却没几个人敢说出来。 若要立晋王,他们遇到的阻力可比现在要大得多,晋王非长非嫡,就算不立寿王赵瑢,往后排顺序那也轮不着他啊,还有一个安王等着呢。 可这话,谁也不敢提。 靖光帝摆明了要立晋王,议储之事一直拖到了天色将明的时候,不少人都上下眼皮子打架了,但还是强撑着,他们都渐渐回过味来了。 靖光帝这是逼着他们说立晋王为储,因为从之前到现在,他们一提议立寿王,靖光帝就不吭声,意思表现得极其明显了,没议出来就不让走。 然而一旦说出要立晋王,就意味着日后遇到的诸多阻力,他们这些议储的人,都要站在靖光帝的这一边,所谓君要臣死,臣不死也得死。 君要拿臣做靶子,臣提着脑袋也要顶上。 眼看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几个大臣们的腿肚子都要晃悠了,又困又累,好在靖光帝终于察觉到了,立即吩咐刘春满奉茶来。 一打开,苦涩的浓茶气味扑面而来,可谓醒神至极。 众臣:…… 喝了一口浓茶之后,内阁首辅徐翀终于率先妥协了,拱手道:“臣以为,寿王殿下虽为嫡子,但毕竟双腿受伤,深居府中多年,于朝事不甚擅长,日后恐有大妨,晋王虽然年轻,但观其掌管刑部以来,刑部大小事务井井有条,假以时日,必有大才,储君之位,当立晋王。” 他说完,大殿里陷入了一番诡异的沉寂,片刻后,众臣们看见上方的靖光帝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点了点头,简短地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嗯。” 这是他今晚对于议储之事,表达的第一个态度,令众臣倍感欣喜,终于不是他们一群人在唱大戏了。 遂几个大臣纷纷表态:“臣附议。” “臣亦附议。” “徐阁老言之有理。” 靖光帝的表情松了下来,抚掌道:“甚善,诸位不愧是大齐的股肱之臣,既然如此,明日朝议之时,就看诸位的了。” 众臣登时提起心来,但事已至此,话都说出了口,他们也唯有硬着头皮认下了,靖光帝这才放了他们出宫,此时小雪已经停了,天色将明未明,再过一个时辰,又到了要上早朝的时候了,这如何还睡得着? 待到了第二日朝议时,赵羡一进文德殿,便立即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但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昨夜靖光帝连夜召集不少大臣入宫议事的事情他是知道了,但是议的究竟是什么事,却半点也没打听出来。 不止是他,便是赵瑢的眼里也泛起了疑惑,只是他向来不动声色,只是在心里揣摩着,面上倒没有表露出来半分,与平常一般无二。 至于赵振,就更不用说了,一进大殿就打了一个呵欠,紧接着,他就发现了对面的礼部尚书也跟着打了一个呵欠,赵振失笑调侃道:“刘大人,您这是没睡够?” 话音才落,礼部尚书前面的人又是一个呵欠,就仿佛会传染一般,最前面站着的几位大臣,俱是跟着打起呵欠来,最后到了最首位置,内阁首辅徐翀忍不住以手虚虚掩唇,轻咳一声,其余的大臣们立即醒过神来,甚至有人呵欠打到了一半,戛然而止,紧接着,咳嗽的咳嗽,撇开视线的撇开视线。 这情形看得赵振是一脸疑惑,心里暗自嘀咕道,这些京官儿可真是娇气的很,上个朝还泛起困来了。 唯有赵羡与赵瑢二人,面上俱是浮现深思之色,下一刻,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转开了视线。 外面火光通明,遥遥传来了通报声:“皇上驾到。” 靖光帝来了,所有人都是猛地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垂首敛目,等候着靖光帝登上龙椅。 靖光帝才坐定,便摆了摆手,目光自下逡巡一遍,开口道:“昨日提到议储之事,未有定论,今日就接着议,开始吧。” 大殿里寂静无声,针落可闻,靖光帝望向队列最前方的徐翀,颔首示意道:“徐阁老,你先来说。” 作者有话要说:  众臣:无脑吹就完事了。 靖光帝:请开始你们的表演。, 第 164 章 第164章 文德殿里, 鸦雀无声,靖光帝既点了名,内阁首辅徐翀便只能出列,拱了拱手, 道:“启禀皇上, 臣以为晋王殿下德爰礼智, 才兼文雅, 明经擢秀, 光朝振野, 更兼有文武之才, 乃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之选。” 众臣俱是一懵, 纷纷朝徐翀看过去,像是要仔细分辨这话究竟是不是从内阁首辅之口说出来的,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 坐在龙椅上的靖光帝目光往徐翀身后一扫, 几个重臣不约而同地感觉自己头皮一紧。 过了片刻, 吏部尚书踏出一步, 俯首道:“臣附议,臣认为当立晋王殿下为储君。” “臣亦附议。”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放眼望去, 全部都是昨夜被一同召入宫中议事的几个重臣, 众臣俱惊,这几位站在一起,便是大齐朝廷的一大半, 明白的人面露了悟之色,不明白的皆是一头雾水。 怎么才一夜之间,就有了如此大的转变,几乎是一边倒的势头,叫那些支持寿王赵瑢的朝臣们措手不及。 也有人迟疑片刻,仍旧是坚持自己的想法,遂上前一步,对靖光帝恭敬道:“臣以为,祖制不可废,于情于理,储君当立寿王殿下。” 赵瑢微微垂下眼,掩去了眼底的阴霾之色,文德殿里鸦雀无声,片刻后,首辅徐翀的声音徐徐响起:“虽有祖制在前,然立储之事不可小觑,这关系着大齐未来的国运,臣以为应当推举贤能才是。” “嗯,”靖光帝点点头,道:“徐阁老言之有理。” 这一句,就将所有人的嘴都堵住了,正欲反驳的几个朝臣都张了张口,瞪着眼睛,愣是说不出话来了。 前两次提起议储,靖光帝不情不愿,含糊其辞,这还是头一回在朝堂之上表明自己的态度,就如同拍了板似的,叫那些支持赵瑢的官员们竟无从辩驳了。 毕竟,当他们发现要面对的是一大拨官位远高于自己的重臣们,便心知大势去矣。 今日为何出现如此情况,明白的自然明白,不明白的,也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了。 对于这一现象,靖光帝很是满意,左右看看,无视那些神情萎靡的肱股之臣,欣然道:“若是诸位都没有异议,朕便传旨下去,着钦天监测算吉日良辰,准备立储之事吧。” “退朝。” 随着刘春满一声长长的唱喏,靖光帝脚步轻快地走出了文德殿,将一干大臣们抛在了后面。 直到皇帝的銮驾远去了,大殿内仍旧一片静寂,针落可闻,所有的朝臣们都是互相对视几眼,没人敢动,以内阁首辅徐翀为首的几人彼此看看,皆是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显而易见的疲惫与无奈之色,事情到了这一步,那是硬着头皮也要走到底了。 所幸,晋王赵羡也确实是储君的上佳之选,否则他们也不会如此轻易就妥协了。 等徐翀他们离开之后,不少官员都醒过神来,纷纷凑到了赵羡跟前,拱手贺喜,赵羡也只是语气温和地道谢。 除了这些人之外,赵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过了许久,他才像是想起了什么,迈开步子往外走去,路过赵羡的时候停了下来,几乎就在同时,那些道贺的声音戛然而止,无数双眼睛都紧紧落在了两人身上,带着好奇与探究的意味,这两人会不会当堂起争执。 出乎所有人意料,赵瑢并没有说什么,他反而还扯开一抹笑,对赵羡道:“恭喜晋王了。” 尽管他表现得很是平静,但是在场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赵瑢的笑意未及眼底,分外虚假。 赵羡温和笑笑,道:“多谢皇兄。” …… 寿王府。 赵瑢前脚才坐下,赵振后脚就进来了,劈头便道:“圣旨都下了,你准备怎么办?” 赵瑢没答话,他也不介意,在旁边坐下,继续道:“我们昨日才说过这事,今天便成了定局,这该如何是好?” 赵瑢依旧不语,赵振急了,望着他道:“你倒是出个声啊,难道你就认了不成?” 赵瑢这才抬起眼来望他:“不然要如何?” “要如何?”赵振瞪起眼,震惊道:“你要让赵羡顺利登基,日后将你我踩在脚下?” 闻言,赵瑢立时沉默,赵振见他如此,忍不住拍案站起来,暴躁地道:“你昨日可不是这么个反应的!你当真心甘情愿奉他为主?” 他冷声道:“以赵羡那等小人心性,让他坐上那个位置,你以为我们还能有什么好下场?不如早做打算,做个闲散王爷也还算自在了。” 赵瑢的眼中晦暗不明,过了许久,他才道:“容我再思虑一二。” 赵振翻了一个白眼:“往日我便觉得你这毛病要不得,瞻前顾后,如今父皇明显是站在了赵羡那一边,你再不出手,日后恐怕就晚了!” “出手?”赵瑢倏然望向他,道:“怎么出手?我还能去向父皇请命不成?” 赵振顿时一噎,想了想,觉得也不大可行,遂道:“那皇后那边呢?” “母后那里不必多提,”赵瑢摆了摆手,神情冷峻道:“大齐自立国以来,□□高皇帝就曾下过明令,后宫不许干涉朝政,妄议政事乃是大忌,若真让母后去了,恐怕我等不日就要大祸临头。” “在某种时候,父皇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一旦有人触及他的底线,他便不再念及情分。” 说到这里,赵瑢面上的表情肃然如冰,他道:“容我再想想。” 赵振听罢,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最后只是道:“行吧,你向来思虑比我周全,不过你若要做什么,只管放心大胆地去便是,但凡我在一日,都会支持你的。” 听闻此言,赵瑢面上不由有几分动容,望着他,道:“你这话,我是记在心里了,此生不敢或忘。” 赵振摆了摆手,哂笑道:“你我多年兄弟情分,我自然是要帮你的,就算不为别的,看见赵羡那小人坐上龙椅,我就浑身不得劲,你也知道,我与他素来有诸多矛盾,由来已久,解不开的,日后他若真的登了基,必处处针对于我,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赵瑢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等赵振一走,他在花厅里独自坐了许久,直到掌灯时分,婢女捧着灯烛前来,昏黄的光芒映亮了视野,将晦暗一并驱散了,赵瑢才仿佛醒过神来。 他看向门外,忽然问道:“下雪了吗?” 婢女恭声答道:“回禀王爷,外头刚刚下了小雪。” “嗯,”赵瑢淡淡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吩咐道:“备车马,我要出去。” 婢女略有些惊讶,但还是立即应答:“是,奴婢这就去。” 不多时,一辆普通的青篷马车从寿王府的后门行驶离去,车轮辚辚滚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街面,将那些细碎的冰雪压得嘎吱作响,很快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不见踪迹。 青篷马车一路驶出了城,到了京郊的一座别庄前才停下来,车上跳下来一个侍卫,上前敲了敲门,等了片刻之后,大门才被打开了,里头的下人见了侍卫,一脸不解,侍卫低声道:“王爷来了。” 下人连忙躬下身去,手里提着灯笼,两眼盯着地面,紧接着,他看见了一双深色的靴子,慢慢走了过来,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问道:“眉姑娘近来如何?” 那下人提心吊胆地道:“回禀王爷,眉姑娘很好,只是这几日觉得有些无聊,想回京师去玩。” 这别庄是赵瑢从前买下的,虽然大,但是姒眉来这里也呆了小半月了,她向来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会觉得无聊实属正常,遂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先带路吧。” “是。” 赵瑢跟着那提灯的下人走,外面的雪渐渐大了,簌簌落在庭院中,显得夜色愈发静谧,紧接着,赵瑢听见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歌声,调子极是奇异,带着一种特别的韵味,明显不是他们这里的曲子。 那歌声在这寂静的庭院里传开,顺着回廊,被风吹向远处,赵瑢忍不住驻足停下,侧耳细听片刻,表情沉静,他忽然问那下人道:“是眉姑娘在唱吗?” 下人立即答道:“是。” “每天都唱?” 下人想了想,道:“就是近些日子开始会唱。” 赵瑢点点头,示意道:“走吧。” 歌声越来越近,少女的声音婉转若黄鹂,分外悦耳,调子不甚缠绵,却自有一股爽利的味道,赵瑢在门外停了下来,歌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姒眉警惕的声音:“谁?” “是我。” 里面脚步声响起,下一刻,门被打开了,姒眉出现在门口,暖黄的烛光自她身后照出来,让赵瑢忍不住微微眯起眼来,姒眉讶异地打量他,道:“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赵瑢踱进门,道:“我来看看你,刚刚唱的什么歌?” “你听到了?”姒眉翻了桌上的茶杯给他倒水,道:“是我族里的小曲儿,好听不?” “好听,”赵瑢拿着茶杯,顿了顿,望向她,道:“你想家了?” 姒眉顿了顿,整个人瞬间沉默下来,片刻后,淡淡道:“没有。” 赵瑢放下手中的茶杯,道:“你想回去吗?” 姒眉咬咬牙:“现在还不能回去,我还没有报仇!” 赵瑢笑了一声,无奈道:“你这样如何能报仇?不过儿戏罢了。” 姒眉面有不忿,赵瑢便紧接着道:“我有个办法,让你得偿所愿,你答应不答应?” 第 165 章 第165章 马车离开别庄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了, 小雪渐渐地停了下来, 马车里安静无比, 只点着一盏风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男人手中拿着一根细细的竹管,仔细端详着,他的瞳仁在昏暗的马车中显得异常晦暗,修长的手, 将那竹管一点点握紧了, 藏入了宽大的袍袖中。 …… 晋王府。 因是夜深时候, 府里已无人声,不时有积雪从不堪重负的树枝间落下来,发出簌簌之声,一道黑影快步地穿过游廊,往书斋的方向而去。 书斋此时也还是亮着的,里面传来了喁喁低语,像是有人在对话, 待听见了脚步声, 门里便静了下来,来人伸手轻轻叩门, 低声道:“王爷。” 很快, 里面传来了男人的声音:“是江七么?进来吧。” “是。” 江七将门推开,室内温暖的空气霎时间扑面而来,她的目光在屋子里逡巡, 落在那几个中年男人身上,不少都是熟面孔,江七略一犹豫,赵羡便了然,向那几人道:“日后的事情,有劳诸位了,今日先散了吧。” “殿下言重了。” 几人寒暄着离开了,门被关上之后,赵羡才转向江七:“这么晚了,什么事情?” 江七拱了拱手,道:“寿王去了一趟京郊别庄。” 闻言,赵羡眉头一皱:“他一个人去的?” 江七点点头,道:“在别庄大概待了半个多时辰的时间,才又出来了。” “他定是找姒眉去了,”赵羡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桌案,若有所思道:“他现在找姒眉做什么?” 江七从怀中取出一截短短的竹管,双手奉上,道:“这是安王爷派人送来的,王爷请过目。” 赵羡接过来,从竹管里取出来一张小纸条,草草看了,忽然笑了一声,道:“我从前倒是小瞧了他,想不到他竟也有这等本事,真叫人意外。” 江七不明所以,赵羡随手将那纸条揉成一团,扔进炭盆中,道:“这几日盯紧了寿王府,若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叮嘱道:“至于王妃那里,姒眉的事情,她若问起来,你便如实回答,不要隐瞒。” “是,属下明白。” 赵羡摆了摆手:“去吧。” 待江七离开后,他才站起身来,出了书斋,往主院的方向而去,游廊的栏杆上落在一层薄薄的积雪,被廊下的灯笼晕染了一片暖黄的光芒。 他穿过庭院,远远便听见了院子里传来了什么声音,丝丝缕缕,是一首清越的小调。 赵羡不觉顿足,侧耳细听,那调子与他平日里听过的有些区别,婉转悦耳,带着一股奇特的韵味,娓娓动听。 这是姒幽在吹曲子。 赵羡缓步往前走去,寒璧守在门口,见了他来,连忙行礼,他抬手制止了,并示意她噤声。 屋子里的小调还在继续,烛光将女子的侧影投落在窗纸上,剪影婀娜,单单只是这么一个影子,便叫他移不开目光。 赵羡站在门外听着,曲声幽幽,过了许久才逐渐停下来…… 两日后,因着要册封赵羡为太子,靖光帝早早便命钦天监算了吉日,恰恰定在除夕那一天,如今是十二月中旬,留给礼部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到了年底时候,事情本就不少,再加上太子册封的事情,全凑在了一堆,叫靖光帝不免有些头疼起来,往往是朝议从早上开始一直持续到午时,有时候午时过后继续议事,到了下午方能得片刻喘息。 两名尚书离去之后,靖光帝揉了揉眉心,刘春满觑着他的脸色,连忙捧了茶盏过来,轻声提醒道:“才沏的,皇上您当心些。” “唔,”靖光帝接过茶盏,还在想着方才与大臣商议的事情,自言自语道:“明年开春的时候,事情可多着呢,照这样下去,朕这把老骨头,还不一定吃得消了……” 刘春满连忙道:“怎么会?皇上如今正值春秋鼎盛,寿与天齐——” 靖光帝正在喝茶,听了这话,险些笑出声来,他将茶盏放下,道:“你可别拍朕的马屁了,寿与天齐,古往今来,几个皇帝能真正做到寿与天齐的?开国的太高祖皇帝,文治武功,创下一个大齐盛世,也不见老天爷让他老人家多活上几年,朕一个平平无奇的皇帝,怎么就能与天地并肩了?” 他失笑道:“朕如今年岁已到,自家事自己知道,用不着安慰朕了。” 刘春满喉头一梗,心下叹了一口气,靖光帝这才继续喝起茶来,正在这时,他忽然皱了一下眉,目光落在杯盏上,疑惑道:“刘春满,这是什么?” 闻言,刘春满探头去看,只见那白玉似的瓷杯壁,正赫然一点朱红,如血色一般,他顿时大惊失色,慌忙叫道:“皇上!” 靖光帝眉头拧得死紧,面上浮现出几许痛苦之色,杯盏脱手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瓷片四溅开来,滚烫的茶水将龙袍下摆都染湿了。 刘春满吓得面无人色,脸色惨白,连忙扶住靖光帝,高声叫喊道:“来人!快来人啊!” 大殿的门立时被撞开了,几名守值太监奔了进来,刘春满低头一看,靖光帝已不知何时吐了几口乌黑的血,整个人也失了力道,往御案上倒去。 血色将一大片折子都染上了,令人触目惊心,那几个守值太监都被这阵仗给吓到了,刘春满倒还镇定,见他们没动作,尖声叫骂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叫太医啊!都是死的吗?!” 一个太监撒腿就往殿外跑,另几个腿软地都要迈不动步子了,刘春满瞪起眼骂他们:“腿要是动不了,回头咱家就叫人给你们打折了!还不快帮着我将皇上扶过去躺下。” 那几个太监听了,哆哆嗦嗦地过来,帮着刘春满掺起皇帝,才一动靖光帝,他口中又溢出许多鲜血来,吓得刘春满连忙伸手过去接着,连连道:“皇上,皇上您怎么样了?” “皇上?” 靖光帝仿佛陷入了昏迷之中,一直未曾醒来,他被安置在榻上,几个太监守着,腿抖得如筛子也似,一人带着哭腔道:“刘公公,这可怎么办啊?” 刘春满亦是面如土色,呵斥他几句,又吩咐道:“快叫人去禀报皇后和太后娘娘!” “对了,”他猛地想起了什么,立即回到御案边,顾不得什么,趴在地上开始寻找起什么来,地毯上被泼了一大片茶水,还有细碎的茶盏瓷片,刘春满颤抖着手指,在那瓷片堆里拨来拨去,试图找到什么。 “在哪呢在哪呢?” 他嘴里小声念叨着,两只眼睛拼命地在地上逡巡,最后落定在龙椅旁边,那里趴着一只细小的虫子,色如朱砂,若是不注意看,恐怕都发现不了。 刘春满一咬牙,取出一块丝帕来,将那虫子包入帕子里,塞进袖袋中,他站起身来,额上冷汗滚落如雨下一般,几乎迷了他的双眼。 他又叫过一名太监,低声吩咐道:“快去将此事禀告晋王殿下,越快越好!” 那太监听了,不敢耽搁,连忙撒腿去了。 刘春满隔着袖子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然后在靖光帝的榻边跪下了,太后、皇后与太医几乎是同时到的,他们一踏入大殿,见到的便是躺在榻上人事不省的靖光帝,他的襟前满是新鲜的血渍,叫皇后看了差点昏厥过去。 太后什么也没说,大步走到榻边,伸手把住了靖光帝的脉,晚她一步的太医只得讪讪收回手,小声道:“太后娘娘,请容臣为皇上把脉。” 太后倒是没再坚持,她松开手,示意太医看诊,目光落在了榻边跪着的刘春满身上,皱眉冷声问道:“皇上这是怎么回事?” 刘春满重重叩首,咬牙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奴才不敢说。” 闻言,太后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声音冰冷道:“不敢说?谁不许你说?” “皇上贵为天子,你身为近侍,竟让他陷入如此险境,你若不肯说,哀家有的是办法让你说!” 太后说罢,扬声道:“来人!” 刘春满立即磕头道:“太后娘娘饶命!娘娘容禀!” 太后眸光锐利地盯着他,厉声道:“说!” 刘春满咽了咽口水,抬起头来,他额角都被磕出了血,却顾不得许多,从袖袋里掏出那块丝帕,哆哆嗦嗦地一点点打开,递上前去,声音颤抖:“太后娘娘,您看。” 在场三人都往那帕子上看去,只见素色的丝绢上,一点鲜红宛如朱砂,皇后与太医还是一头雾水,什么也没看出来,太后的面色却骤变了。 太医迟疑指着那朱砂色,道:“这不是虫子么?皇上是被这虫子咬了?” 皇后陡然色变,她张大眼睛,恐惧地退开一步,惊叫道:“是蛊虫!” 太后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她伸手将那帕子抓了过来,冷声道:“来人,将皇宫封锁了,从此刻起,所有人都不许随意出入!违令者斩!” 而与此同时,刑部班房,几个官员正低声讨论事情,一名太监从外面奔了进来,一个官员立即道:“哎哎?你做什么的?那里面是尚书大人的屋子,不得擅闯!” 那太监一脑门子汗,哪儿还顾得上他,一头钻进去,正见着赵羡手里拿着卷宗站在门口,他连忙将人抓住,低声道:“王爷,皇上出事了!” 卷宗啪嗒落在了地上,惊起几丝微尘来。 第 166 章 第166章 御书房前, 跪了一地的大臣, 赵羡赶到的时候, 不少人将目光纷纷投到他身上,他敏锐地觉出了那些人面上的惊异与忌惮。 赵羡心里猛地一突, 随即大步踏入大殿,里面也跪满了人, 他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榻边的太后,旁边还有数名太医, 赵瑢扶着皇后守在榻边,见了他来,微微颔首, 神色倒还算平静,唤了一声:“四皇弟。” 而皇后的反应却要激烈许多, 她面有惊色地退了一步,脱口道:“你怎么来了?” 赵羡的脚步顿在原地,眼神疑惑地望向她,道:“皇后娘娘何出此言?父皇出事, 儿臣自当前来探视。” 皇后张口还欲言,却听太后沉声开口:“皇后。” 皇后这次却不作罢,只是警惕地盯着赵羡, 道:“太后莫怪臣妾多嘴,只是臣妾久居深宫,也听说过晋王妃擅长巫蛊之术,皇上此番骤然出事, 谁知与她有没有干系?” 这话一出,空气瞬间寂静下来,赵羡停下动作,锋利地目光朝她望去,如同开刃的刀锋一般,太后不禁皱了一下眉,斥责道:“事情还未查明之前,不要妄下定论。” 皇后还欲说什么,却被扶着她的赵瑢制止了,赵瑢转向太后道:“皇祖母,母后也是心忧父皇,一时情急,话中有不妥之处,还请皇祖母见谅。” 他说着,又望向赵羡:“也请四皇弟见谅。” 赵羡抿了抿唇,扯出一抹冷笑,什么也没有说,径自走到榻边,靖光帝正躺在那里,昏迷不醒,面如金纸,嘴唇泛着些许的淡紫。 这是中蛊的迹象。 赵羡眸色转为森冷,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赵玉然奔了进来,声音急切地道:“父皇怎么了?” 她冲到榻边来,满面焦急,赵瑢及时拉住了她,解释道:“父皇方才突然昏厥了,太医正在看诊呢。” 赵玉然惶惶道:“这是什么缘故?难道有人要害父皇?” 赵瑢没答话,赵玉然又去看赵羡,问道:“四皇兄,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羡垂下眼,目光落在靖光帝身上,道:“我也是才来的,具体情况为何,不甚清楚。” 他说着,转向正在榻边跪着的刘春满,道:“刘公公乃是父皇的近侍,想必知道得清楚些。” 赵玉然是个急性子,听了这话,便冲过去抓住他要问个究竟,刘春满被她揪住衣领,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连连解释起来。 待听说是因为中蛊的缘故,赵玉然登时睁大眼睛,道:“怎么又是蛊?究竟是谁做的?!” 赵瑢安抚她道:“还得细查。” 皇后冷不丁再次开口:“本宫觉得,要将晋王妃叫过来问一问。” 话一落音,三道目光倏然落到她身上,分别是赵羡、赵玉然与太后,赵羡眉头皱着,道:“阿幽最近未曾入宫,此事与她有何关系?皇后娘娘有什么怀疑,不妨直说。” 他的语气有些森然,皇后听了面色一变,道:“本宫是什么意思,想必不少人都能听出来,前有淑妃被害,也是因为有人下蛊,未能查明真相,如今皇上也……” 说到这里,她眼眶微红,掏出丝绢来拭泪,赵羡冷森森地盯着她,道:“淑妃之事,父皇在之前便说过,与我等无关,皇后如何今日又翻起旧账来?” 赵玉然在旁边听了一阵,也觉得不对,疑惑开口道:“皇后娘娘,父皇出事,与淑妃之事有何关系?” 她才说完了,便有人大步迈进殿里,朗声道:“本王也觉得该召晋王妃入宫问问,毕竟会蛊虫的人可不多。” 赵羡倏然转头,目光如冷箭一般,那说话之人正是赵振,他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挑起长眉,道:“是与不是,一问便知,晋王不会心虚吧?”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大殿内空气沉闷肃穆,叫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正在这时,一名大臣忽然开口道:“臣认为安王殿下言之有理,不如召晋王妃入宫询问。” 另有几人跟着道:“臣附议。” 太后眉头轻皱,望向那几名内阁大臣,徐徐问道:“几位怎么看?” 徐翀犹豫了片刻,道:“当以陛下安危为紧要之事,召晋王妃入宫,是或不是,都该问一问。” 闻言,赵振面上露出一丝得逞之色,他下意识看向赵羡,只见他紧紧抿起唇来,满目深沉,眸光微动之间,赵羡忽然看向赵瑢,冲太后拱了拱手,道:“皇祖母,孙儿的王妃确实会蛊,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人,亦擅长蛊术,何不将她也叫入宫中?” 这话一出,太后心中顿时了然,众人正疑惑间,赵玉然恍然大悟,猛地一拍手,道:“我想起来了,从前替二皇兄治腿的那个神医,也会蛊术!” 她说着,问赵瑢道:“那个叫姒眉的女人呢?” 赵瑢眼神微变,但是面上仍旧不动声色,道:“姒眉早在半个月之前,便已离开王府了,至于去处,我亦不知。” “果真离开了吗?”赵羡目光锐利,紧紧盯着他看。 赵瑢温和道:“晋王若是不信,但可以派人去搜查。” 他才说完,太后终于发话了,沉声道:“都别吵了,既然如此,就将晋王妃与那个叫姒眉的女子都叫来宫中问话。” 众人都不敢有异议,便即刻派侍卫去了,太后的目光自殿内逡巡而过,道:“除了太医之外,其余人都出去,别在这里碍事。” 赵羡与众臣俯首应是,便一齐退出了御书房。 …… 晋王府。 宫里来人的时候,姒幽正在书斋里,听见下人禀报之后,放下手中的书,正在这时,江七从外面进来了,朝姒幽拱了拱手,低声道:“王妃,是宫里出事了。” 姒幽眉心微蹙:“什么事?” 江七道:“具体是什么,暂时还未打听清楚,但是宫门已关了,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大约是很严重的事情,”姒幽站起身来,目光望向门外,道:“叫人备车马,我要入宫看看。” “是。” 江七走后,姒幽想了想,回身入了书斋内间,再出来时,寒璧已拿着斗篷在外面等着了,她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忧虑,道:“娘娘。” 姒幽任她替自己披上斗篷,温声道:“我晚些会回来。” 寒璧点点头:“嗯。” 她抓住姒幽的衣角,忧心忡忡道:“您万事要小心。” 这是姒幽第一次独自入宫,往日里有赵羡在,事事都会替她打点妥帖,不叫姒幽有半点为难,他若在,姒幽便什么都不需要做,但凡姒幽去哪儿,他必要将一应事务都安排好。 姒幽孤身坐在车里,马车跑动起来,她不由想,赵羡如今怎么样了? 不知宫里是出了什么事情,今日竟会有如此大的动静,姒幽的直觉向来十分灵敏,这一次也不例外。 这件事情,或许已经牵扯到了她身上。 她伸手拉了拉斗篷,继续慢慢地挼顺思绪,思来想去,能与她有关的,无非是养蛊的事情了。 然淑妃当初被蛊害死,尚没有如此大的动作,这一次,又是谁? 想到这里,她不免就想起了姒眉,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姒幽按了按眉心,心道,还是要将她送走,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好。 她在寿王身边,便永远不会消停。 不知马车晃了多久,外面传来了车夫的声音:“王妃娘娘,皇宫到了。” 姒幽从车上下来,一眼便看见了巍峨的皇城,如山一般伫立在前方,凤阁龙楼,檐牙高啄,透着皇宫特有的威严恢弘。 前面的两个侍卫也都翻身下马,对姒幽行了一礼,道:“王妃娘娘,请。” 待入了皇宫之后,姒幽便发现今日的气氛与从前见过的不同,侍卫比平常时候多了许多,还有不少卫兵列队巡逻,把守森严。 姒幽跟随着那两名侍卫往前走,很快便到了一处大殿前,她从前虽然时常入宫,但从未来过这里,远远的,便听见了前方传来喁喁人声,她听觉向来灵敏,立即便捕捉到了几个字眼:“皇上……”“……如何是好?”“太医……” 她眉心微微蹙起,将这些字眼拼凑在一处,一个猜测渐渐从心底浮现出来,这么大的阵仗,除了出事的人是靖光帝之外,姒幽简直猜不到其他的。 中蛊的人是皇上。 姒幽忍不住吸了一口气,抿起唇来,幽黑的眸中盛满了复杂之色,她实在是不该放任姒眉的。 …… 京郊别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大门前,少女靠在门边,手里拿着一根光秃秃的树枝把玩着,语气十分怀疑道:“赵瑢怎么回事?他前阵子要我来这别庄,我来了,这会儿怎么又要换地方?别庄住不得了么?” 侍卫为难道:“王爷是如此吩咐的,给姑娘换一个更好的住处。” 姒眉翻了一个白眼,道:“我不想换,他昨儿说能给我报仇,如今我没看见我仇人死,我才不走。” 她说完,倒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了,侍卫急得额上都要见汗了,劝道:“眉姑娘,算小的求求你了,别让小人为难,是真的有急事,不得不请您挪个地方。” “什么急事?”姒眉托着腮看他,愣是死活不松口,道:“让赵瑢自己来给我说。” 侍卫只得无奈道:“那好,小人这就回去禀告王爷。” 他说着,转身欲走,下一瞬迅速回身,一掌敲在了姒眉的后颈位置,这力道下去,一个大男人都要被敲晕了去。 岂料姒眉非但没晕,还与他对视一眼,勃然大怒道:“小人!你竟敢偷袭我!” 紧接着,那侍卫便白眼一翻,咕咚栽倒在地,姒眉生气地站起来,踹了他一脚,原本的粗大的神经突然敏感了一回,自言自语道:“赵瑢怎么非得要我换地方?出什么事了?” 她得去看看。 第 167 章 第167章 皇宫, 御书房。 姒幽出现时, 那些原本的喁喁之声立即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朝她看来,她却并未搭理,一眼便望见了赵羡。 “阿幽!” 赵羡大步朝她走过来, 握住她的手, 姒幽抬眼望向他, 低声道:“是父皇出事了?” 赵羡面沉如水, 但还是点头,道:“是, 父皇中了蛊。” 果然如她所想, 姒幽眉心微蹙, 目光扫向那些聚在一处,悄悄朝这边张望的大臣们, 道:“他们是觉得此事与我有关么?” 赵羡眼神深暗, 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 道:“没事,阿幽,我会陪着你。” 正在这时, 大殿的门突然开了,一瞬间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刘春满躬着身子从里面出来,内阁首辅大臣徐翀问道:“刘公公,皇上现在如何了?” 刘春满垂首道:“太医正在想办法, 皇上还昏迷着呢。” 他说着,又转向赵羡与赵瑢等人,道:“太后宣几位王爷与晋王妃觐见。”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又落在了姒幽与赵羡二人身上,赵羡略一颔首,牵起姒幽的手朝殿内走去,赵振赵瑢两兄弟紧随其后,不多时,大殿门便徐徐闭合,将那些探究的视线隔绝开来。 殿里光线出乎意料的明亮,姒幽慢慢打量着,大约是一国之君处理政务的场所,于她而言,这座大殿的空间宽阔得过分了些,在这寒冬季节,竟有两扇窗是打开着的,能透过窗看见外面的几树寒梅。 正在这时,太后从屏风后转出来,目光自几人身上逡巡而过,落在了姒幽身上,道:“来了?” 姒幽上前行礼,赵玉然欲言又止,眼中流露出担忧之色,她倒不是疑心姒幽,而是她总觉得今日这事是冲着姒幽而来的。 不止今日,还有上一次淑妃被害的事情。 还未等太后开口,皇后终是没忍住,问姒幽道:“晋王妃,本宫问你,你可是擅长巫蛊之术?” 闻言,姒幽抬头望了她一眼,坦然道:“是,皇后娘娘有何见教?” 皇后面色闪过惊惧之色,道:“你……果真与今日之事有关?!” 姒幽眉头微微蹙起,道:“皇后娘娘这话是何意思?儿臣不明白,何谓今日之事,与我有关?” 皇后张口欲言:“你——” “皇后,”太后蓦然开口,紧接着平平地望了她一眼,她的目光并不锐利,但是不知为何,皇后总觉得十分怕人,遂立即垂下头,道:“是臣妾逾矩了。” 太后素日里甚是和蔼,但若是严肃起来,竟叫人心生畏惧之意,皇后一时间也猜不出她那平静的面孔下究竟是如何想法,不由惴惴起来。 太后再次看向姒幽,道:“今日叫你来,是有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想问问你。” 无关紧要四个出来,皇后顿时怔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便听太后又问刘春满道:“寿王府那个叫姒眉的女子呢?为何不见?” 刘春满连忙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已派人去了,还未有回音,奴才再派人去催催。” “嗯,”太后颔首道:“越快越好。” “是。” 待刘春满去了,皇后才又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太后娘娘,那个叫姒眉的神医……” “神医?”太后慢慢地重复着这个词,不知为何,竟然笑了,那笑意看得皇后不知怎么,心里涌起一阵不安,她只能去看自己的儿子,赵瑢正微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后只能硬着头皮改了口,继续道:“那个叫姒眉的女子,虽是之前在寿王府上住着,可一直未曾有机会入宫,此后更是早早便离开寿王府了,今日之事,如何会与她有关?”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极力想帮赵瑢撇清关系,太后听着,并未说话,皇后便以为说动了她,道:“再说了,世上哪有这样多的人擅于蛊术,臣妾活了这么多年,也就只见过一个罢了……” 她说着,还不忘看了姒幽一眼,其意味分外明显,就差指着她说下蛊之人就是晋王妃了。 闻言,赵玉然不乐意了,没好气地开口道:“皇后娘娘这话里的意思,是认定了阿幽吗?” 皇后正欲分辩,忽闻太后慢慢地道:“皇后此言差矣,这普天之下,会用蛊的人,你怎么就见过晋王妃一个?哀家难道不是吗?” 皇后登时目瞪口呆,便是赵瑢与赵振两人也俱是怔住了,太后踱了几步,在椅子上坐下来,语气平静地道:“先帝在时,鲜少有人知道此事,哀家也从未往外说过,不过现如今看来,似乎有人对于蛊术害人极是热衷,搅得整个皇宫上下不得安宁,哀家今日便少不得要来亲自料理此事了,也好还大伙儿一个清静。” 大殿的气氛一时间便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之中,看皇后那张皇失措的模样,不知道的人以为她下一刻就要软倒在地了,幸好赵瑢站在她身侧支撑着,只是在无人看见的地方,赵瑢袖中的手已是紧握成拳。 却不想赵羡忽然看向他,开口道:“二皇兄。” 赵瑢一时间还在沉思之中,未曾回过神来,待片刻之后,才抬起头,面上换上一副笑意,道:“怎么了?皇弟有事?” 赵羡盯着他的眼睛,道:“我观皇兄京郊的那座别庄建得甚好,不知皇兄是否有意转让?” 闻言,赵瑢原本还温和的神色顿时一变,但是他反应极快,面上浮现诧异之色,欣然道:“皇弟若是喜欢,直说便是,那别庄于我亦是无用,送给你也无妨的。” 赵羡的声音意味深长:“那我就先谢过皇兄了。” “你我之间,何必客气。” 正在两人说话之间,刘春满从外面进来了,满头是汗地奔到太后面前,磕了个头,声音急促道:“娘娘,那个叫姒眉的女子,她、她……” “她怎么了?”一直未曾出声的姒幽忽然开口问道。 刘春满连忙道:“她打伤了许多侍卫,逃跑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了,赵玉然生气道:“她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逃跑?你们这些侍卫都是做什么用的,连一个人都抓不住?” 赵瑢的脸色微变,赵羡原本便留意着他,此时更是觉得有些意思,便故意道:“皇兄,看来你的这位神医还未离开京师。” 赵瑢垂下眼,笑了笑,道:“她离开我府上已有些时日,至于去了哪里,我确实是不知道的,若非有今日这一出,我还不知她竟还留在京师中。” 赵振嗤笑一声,道:“侍卫都抓不住她,她区区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有这等本事?不如让我去试试?” 他说着,转向太后,道:“皇祖母,容孙儿带领麾下亲兵前去捉拿她,必能将她带回来审问。” 太后听罢,想了想,颔首道:“也好,你去吧,万事小心。” 赵振领命,转身要走,路过赵瑢时,忽然冲他挤了挤眼睛,背着众人,不动声色地作了一个手势,紧接着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赵瑢下意识垂下眼,将目光落在别处,袖中紧握的掌心渐渐沁出些许汗意来。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不妥,但是到底哪里不妥,却又说不上来,叫他心中颇觉不安。 赵振出了大殿,快步往外走去,没多远,便将跟着自己的几个侍卫挥退,独自往宫门口的方向走去,值守的卫兵还欲阻拦,赵振道:“本王奉了懿旨,要带兵去捉拿刺客。” 那些卫兵听了,立刻退开,赵振顺利离开了皇宫,径自骑马去了王府,清点亲卫,开始浩浩荡荡地搜寻起京师来。 墙边蹲着一个人,他缩着脖子,半眯着眼,望着那些穿戴着盔甲的铁卫跑过长街,他扶了扶头上的斗笠,然后两指并拢放入口中,轻轻打了一个唿哨,一匹骡子从街角跑了过来,在他身旁停下。 江九翻身爬上骡子,摸了摸它的头,道:“走了走了。” 骡子叫了一声,撒开蹄子便跑了起来,江九抓住头上的斗笠,目光快速地自街道两侧逡巡而过,最后落在了前方的路上,一个身着青色袄裙的少女站在那里,正抬头朝人家的院墙上看。 江九吹了一声口哨:“原来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不好意思!!!晚了一点点! 第170章 第170章 半个时辰以前。 天色灰暗, 冷风卷着几片枯叶从墙头呼啸而过, 天气冷得好像呼出的气息都要结了冰似的。 十几名宫人垂手恭敬地站在廊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天色也越来越暗了, 远处有数名宫人提着灯过来,将宫灯一一点亮起来, 昏黄的光芒逐渐驱散了黑暗, 远处的宫道尽头, 传来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在这寂静中显得分外突兀。 有宫人悄悄抬起眼角余光,朝那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捕捉到了几双深色的靴子, 还有绣着暗红色兽纹的袍子下摆, 那是御林军的装束。 宫人猛地一缩脖子, 不敢多看,在目光收回来的前一瞬间,她瞥见了一抹浅青色, 心里泛起一丝疑惑,那是谁? 刘春满进来的时候,殿门被推开发出了轻微的声音,引起了姒幽的注意, 赵羡也跟着转头望去,语气意味深长地道:“来了。” 姒幽看了他一眼,不解道:“什么?” 赵羡笑而不语, 很久,她便看见刘春满弓着身子到了太后身前,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太后抬起眼望着他,道:“让她进来。” 姒幽立即反应过来,下意识看向殿门口,门还是大开着的,从这个位置能看见影影绰绰的灯笼光晕,一道纤瘦的细细的影子渐渐靠近了,一点一点清晰起来,浅青色的衣裳布料在昏黄的光芒下,被染成了一种浅淡的奇特的颜色。 与此同时,她也看清楚了来人的面孔,无比熟悉。 是姒眉。 她显然也发现了姒幽的存在,两者的目光无可避免地对视在了一处,片刻后,姒眉率先移开了视线,走向了太后。 来了京师这么久了,她也不会行礼,直愣愣地站在太后跟前,好似一根木桩子戳在那里似的,然后就发起了呆。 除了姒幽与赵羡以外,其余几人都面面相觑,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刘春满在宫里伺候了这么些年了,也还是头一回碰见这种情况,不由有些着急了,冲她使了个眼色,小声道:“给太后娘娘见礼啊!” 姒眉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大睁着一双眼瞪着他,那意思是,你说什么? 刘春满更急了,心想,这姑娘看着长得挺机灵的,怎么就没什么脑子呢?这是个人都知道见到太后要下跪吧? 正在他着急上火的时候,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替她解围道:“她自小生长于山野之中,不曾学过这里的规矩,非是有意冒犯,失礼之处,还望皇祖母海涵。” 说话的是姒幽,姒眉迅速转头过来看她一眼,紧接着便低下了头,目光落在了自己抠着的手指上,与之前的态度截然不同,倒叫姒幽生出几分意外来。 太后倒也不是那种十分看重规矩的人,听了这话,便摆了摆手,道:“罢了,无妨,你站着回话便是。” 姒眉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哦。” 姒幽眉心微微蹙起,她更觉得姒眉有些奇怪了,仿佛与之前判若两人,还没等她细细思索,便听太后开门见山地道:“今日召你入宫,是有一件事情想问问你,你必须如实作答,若有半句谎言,便叫你知道哀家的手段。” 她神色肃穆,两眼紧紧盯着姒眉,道:“听明白了吗?” 姒眉情绪有些低落,恹恹地道:“听明白了。” “那好,哀家来问你,”太后抬了抬手,立即有一名宫人端着一个托盘过来,雪白的丝绢上,赫然一点朱红如血一般,太后望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道:“这只蛊,是你的吗?” 姒眉看了一眼,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答道:“是我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是赵瑢向我要的。” 太后直视着她:“蛊引呢?” ...... 寿王府。 举着火把的御林军们将整个王府都团团包围住了,火光冲天,简直要将夜色都照亮了,远处传来马蹄之声,越来越近了,众御林军都齐齐转头望去,只见打头骑着马的人,是安王赵振,他身后跟着一队王府亲卫,正朝这边赶来。 “见过安王殿下。” 赵振随意地抬了抬手,问道:“怎么样了?” 御林军统领连忙道:“回殿下的话,寿王还未出来,属下正在叫门。” “嗯,”赵振道:“不必围着,退开些,他乃是堂堂亲王,难道还会做出什么抗旨不遵的事情来?” “这......”御林军统领犹豫了一下。 赵振眼眸微沉,面上闪过几分复杂神色,快得让人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他不耐道:“我二皇兄素来是个有君子之风的人,身份亦是尊贵,尔等岂能如此羞辱于他?!还不速速退下!” 那御林军统领听了,顿时意识到自己做得过分了,惶恐万分,连声称罪,带领着手下的士兵们退开来。 正在这时,原本紧闭的王府大门突然打开了,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想不到竟能听见安王殿下这一番肺腑之言,倒叫本王心生诧异,感慨万分了。” 通明的火光映照下,那人不是赵瑢还会是谁? 赵振坐于马背之上,居高临下地望去,二者对视之间,他的眼里闪过复杂无比的神色。 赵瑢面上竟还是笑着,眼里却是冷的,道:“落到今日下场,是我大意了。” 赵振沉默片刻,转过头去不再看他,道:“父皇已醒了,与皇祖母正等着见你,准备入宫吧,别耽搁太久了。” 赵瑢走了几步,他的影子在火光下显得分外浓重,他忽然抬起头,盯着赵振,笑道:“你知道淑妃是如何死的吗?” 赵振的手指一下子就捏紧了缰绳,几乎要勒进手心,他咬牙一字一句道:“你、说。” 赵瑢呵地一声便笑了,语气意味深长道:“她是被自己逼死的。” “阿振,我素来不是一个宽容的人。” 赵振霍地转过头去,竟是不愿再听,高声喊道:“整队!” “押送寿王入宫!” 士兵们的声音震天响:“是!” 长街两旁的灯笼不知为何没有亮起,只有萧瑟的北风呼啸而过,在人耳旁传来呼呼之声,颇为凄清,原本燃烧的火把也被风吹灭了不少,光芒晦暗不明,若有若无。 御林军们步伐整齐,百姓们听见这动静皆知道有大事发生,不敢探头来看,生怕惹上麻烦,都各自纷纷缩在家里。 长街宛如陷入了黑夜之中,沉沉睡去,远处忽然传来齐齐的马蹄声,众人不由转头望去,正在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马儿突兀的嘶鸣,一个声音高声喊叫道:“有马受惊了!” 原本整齐的队伍因为这一句就乱了起来,到处都是马嘶声,喊叫声,嘈杂地混在了一起,场面顿时乱成了一锅粥,赵瑢骑着马被挤在了最中间,四周的人不断地推搡着他,他身下的马也开始焦躁不安起来,开始频频发出紧张的嘶叫,不停地喷吐鼻息,蹄子不耐地刨着地面。 那整齐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一声呐喊蓦地爆发出来:“王爷!吾等前来救您!” 如平地一声惊雷,所有人心里登时一跳,紧接着,锋利的刀锋已挟裹着风声砍向了毫无防备的御林军众人。 他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声疾呼:“有贼人!快!列队迎敌!” 但此时四周俱是一片漆黑,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楚,再加上御林军众人刚刚还乱成一团,如何能对战迎敌?有些过于紧张的,甚至开始举刀攻击起身边的同伴来。 赵振厉声叫道:“不要乱,都给我待在原地不许动,谁敢胡乱砍杀,老子就先把他给剁了!” 他这话虽然是起了些许作用,但是御林军到底与那些战场上的士兵不一样,大多都在京师皇城里头呆惯了,有些散漫,做不到令行禁止,骚乱仍旧在持续,喊杀声震天响,眼前一片漆黑,让御林军们越来越慌,也越来越乱,终于陷入了一片不分敌我的厮杀之中。 ...... 急报传来的时候,靖光帝正靠在枕上,与太后说话,他的脸色苍白,如大病初愈一般,声音也没有什么力度,轻飘飘的。 他见赵羡与姒幽两人还站在一旁,便伸手指了指距离自己挺近的椅子,道:“坐。” “谢父皇。”赵羡这才带着姒幽坐下了,他问道:“父皇可还有哪里不适?” 靖光帝摆了摆手,道:“朕还好。” 有了姒眉给的蛊引,靖光帝身上的蛊毒倒是很快就解了,只除了精神不太好之外,倒没别的大问题。 刘春满轻手轻脚地从门外进来,靖光帝看了他一眼,就知道有事,道:“说。” 刘春满弓着身子道:“皇上,皇后娘娘......在门外跪着,要求着面圣呢......” 闻言,靖光帝不由大是头痛,道:“让她回坤宁宫去,朕今日不见她!” 刘春满一脑门汗,低声道:“奴才给说过了,皇后娘娘就是不肯离开......” 一国之后跪在大殿门口,这情景也是实在是不好看,靖光帝的头更疼了,太后看出来些许,起身道:“那哀家亲自去与她说。” 正在这时,门外慌慌张张地奔进来一个太监,顾不得什么,跪倒在地,急忙忙道:“皇上,有御林军统领传话来,说寿王殿下在入宫的途中,被、被......” 靖光帝脑门一抽,青筋都出来了,沉声问道:“被怎么了?” “被劫走了!” 171、第 171 章 寿王被劫走了! 赵羡眼皮子一跳, 下意识看向靖光帝,他的脸色果然极其难看,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檀木扶手, 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手指微微泛着青白之色,可见他大约是真的发怒了。(m.k6uk.com手机阅读) 靖光帝咬牙切齿问道:“赵振呢?他难道是带着一众亲卫去看热闹了吗?为何没有拦下?” 那人连连叩首道:“安王殿下虽然也在, 只是当时太过混乱, 无法辨认敌我, 一时不察,叫那些贼人挟持着寿王殿下逃跑了!” “好, 好,好!”靖光帝气得一连说了三个好, 一掌重重拍在榻上,厉声道:“传朕旨意, 即刻调集三千御林军, 务必要将寿王给朕带回来!” “明羡!”靖光帝忽然转向赵羡,眼中还闪着怒意,他声音沉沉道:“你也去。” 这一句来得猝不及防,赵羡顿了一下, 才站起来,拱了拱手,应答下来:“是,儿臣遵旨。” 刘春满捧着圣旨过来了, 明黄的绢绸在烛光下折射出微亮的光,赵羡接过来,望了姒幽一眼,无声颔首,然后大步踏出门。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殿外,姒幽不自觉微微蹙起眉,太后见她这般,便问道:“你怎么了?” 姒幽摇了一下头,片刻之后才道:“娘娘,我想见一见阿眉。” 太后顿了顿,看向靖光帝,见他并无反对之意,便道:“你去吧。” 姒眉被关在了偏殿里,门口有不少侍卫值守,见了姒幽来,他们纷纷垂下手,引路的刘春满对那领头的侍卫道:“王妃娘娘想进去,有太后懿旨。” 那侍卫连忙让开了去路,恭敬道:“娘娘请进,此女性情狡诈,还会用蛊,请娘娘多加小心。” 姒幽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接话,只是淡淡道:“开门。” 偏殿里只点了一盏幽幽的烛火,看起来很是昏暗,姒幽进去之后,过了一会才看见角落蹲着一个黑影,空气分外安静。 是姒眉,她蹲在地上,抬起眼望过来,眼睛黑而亮,让姒幽不禁想起了当初那个总拉着她衣角的小女孩儿。 时间一晃而过,竟已过了这许多年,姒幽低头看着她,许久之后才开口道:“等此事过了,你就回去吧。” 姒眉一怔,然后垂下头去,姒幽只以为她不愿意,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会向太后娘娘与皇上求情,让你回大秦山去,日后,就不要出来了,这里的一切都与巫族不一样,不适合你。” 她说完,转身欲走,才走了一步,便感觉到自己的裙摆被一只手攥住了,姒幽微愣了一下,低头望去,正对上姒眉的双眼,她以那般姿态仰望着,低声道:“你不问问我,族里怎么样了吗?阿幽姐。” 闻言,姒幽顿时沉默,良久之后,才道:“不必了。” 她别开视线,淡声道:“我与巫族已再没有关系了,既无恩情,也无仇怨。” 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少女的眉心也随之一点点蹙起,眼里隐约闪现出水光,仿佛随时都要落下来一般,她垂下头,咬住拇指,轻轻地开口:“对不起。” “阿幽姐,对不起……” 那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模糊了视线,眼前俱是蒙蒙的昏黄的光晕,姒眉什么都看不清,她只觉得分外难过,事情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呢? 她甚至不知道应该恨谁,她素来爱憎分明,有仇就要报,有恩就要还,可这一次,却是巫族先欠了姒幽的,又该如何清算? 少女的抽泣声隐约自殿内传来,姒幽在大殿门口站了许久,直到一名侍卫忍不住过来问道:“王妃娘娘,您怎么了?” 姒幽蓦然回过神来,道:“没事。” …… 十二月的隆冬,长街上的青石板都结满了细碎的冰,踩上去会咯吱作响,整齐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几乎整条街道都在为之震动,有疑惑的百姓们探头出来看了一眼,放眼望去,尽是盔甲与长矛刀兵,吓得又缩了回去,还将门一并上了栓,生怕惹祸上身。 赵羡骑着马,面沉如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沉沉如暗夜一般,叫人猜不出其心中所想。 待长街走到了一半,他便勒停了马,后面跟随的数千御林军也立即停了下来,御林军统领过来,拱手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赵羡望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安王何在?” 那统领愣了一下,答道:“安王殿下已去追那些贼人了。” 赵羡应了声,又抬眼看向长街的尽头,道:“你率领众士兵分散去搜寻贼人踪迹,另派二十人随本王来。” 靖光帝派了三千御林军,他却只要二十人,统领心中虽然不解,但是并不敢多问,连忙应答下来:“是,下官明白了。” 他立即点了二十人出来给赵羡,又道:“王爷若觉得不够,还可以再多带一些。” “不必了,”赵羡轻扯了一下唇角,漫不经心地道:“二十人,本王还嫌多了。” 他说完,便拨转马头,低喝一声,往另一个方向纵马而去,那二十个士兵连忙翻身上马追了上去,一行人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不见了。 很快,长街便到了尽头,赵羡将马勒停下来,身后追随的士兵忙上前来,道:“王爷,再过去便要出城了。” 赵羡摆了摆手,道:“就是要出城追。” 那士兵疑惑道:“王爷知道寿王殿下在何处?” 赵羡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士兵只觉得头皮一炸,仿佛刚刚这一道目光如刀子也似,他深知自己问得太多,连忙垂下头去连连求饶:“王爷恕罪,是属下多嘴了。” 赵羡不再理他,一扬马鞭,纵马便出了城门,往京郊的方向而去,一线弯月犹如女子的娟娟细眉,洒下些微的银色光芒,赵羡的目的十分明确,他能够感觉到赵瑢如今所在的方位。 赵瑢身上早就被姒幽种下了无妄蛊,而此蛊为他身上的心蛊所克制,赵羡越是靠近,那种感觉就越发强烈。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赵瑢现在如何了。 赵羡挥动马鞭,低喝一声,驱使着马儿往远处奔去,那是去往护国寺的方向。 护国寺在京郊的北屏山上,此时正是夜里,山上黑黢黢的,唯有蒙蒙的银色月光洒落下来,令人难以辨认前路,若不是赵羡知道上山的小路,又有心蛊指引,恐怕也想不到赵瑢竟会跑来这里。 待到了山腰处,前路陡峭难行,赵羡便翻身下了马,大步往山上走去,林子里很安静,只能听见靴子踩过落叶发出的窸窣声音,他脚下不停,循着蛊虫的方向而去。 越是往僻静处去,赵羡的眉便皱了起来,实话说,今日事态的发展确实是出乎了他的意料,本以为赵瑢会被顺利带回皇宫,但是万万没想到,半路上突然出了变故。 夜风自前方吹来,在寂静的林间发出呼呼之声,赵羡紧走几步,他感觉到自己距离赵瑢越来越近了,正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脚步声,猛地住了脚,赵羡侧头望去,月光极是微弱,林子深处影影绰绰,黑黢黢一片,脚步声还在继续,朝这边过来,十分稳健而有力。 赵羡顿了片刻,弯腰拾起一枚小石子,朝后方掷去,石子擦过树枝,啪嗒落在了远处,这动静立刻引起了那人的注意,于是脚步声紧追着那石子落下的方向而去了。 赵羡这才继续往前走去,直到他从树林子里出来,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大片空地,与漆黑昏暗的树林不同,这里很是空旷,月光肆无忌惮地自天上洒落下来,他抬眼望去,甚至能看见远处的京城,宛如盘踞着的古老巨兽,蛰伏在夜色之中。 空地再往前走,便是悬崖了,赵羡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叫了一声:“二皇兄。” 过了许久,寂静的空气中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几分虚浮,一道颀长的人影从树后转了出来,道:“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你。” 赵羡转过头望着他,银色的月光不甚明亮,但足以让他看清楚那人的面目,正是被半路劫走的赵瑢。 赵羡半眯着眼打量他,只见他双手被绳索绑缚着,衣冠也乱了,是难得一见的狼狈之态,遂笑了一声,道:“我奉父皇之命,来带二皇兄回宫。” 不想赵瑢听了这话,反而退了半步,赵羡的脚步一顿,笑也收了起来,盯着他,道:“二皇兄?” 赵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我没有猜到的是,赵振会背叛我,赵羡,这次是我输你一筹。” 赵羡沉默一瞬,才用平静的语气开口道:“说完了?” 赵瑢不语,赵羡继续道:“若说完了,便与我一道回宫吧,父皇已醒了。” 赵瑢低头看了自己手上的绳索,忽而冷笑一声,道:“回宫?” 赵羡觉得他语气不对,却听赵瑢慢条斯理道:“现在回去,岂不是要沦为阶下囚?” 赵羡扯了扯唇角:“皇兄何出此言?” 赵瑢抬起头看他,目光锋冷似刀:“自古成王败寇,父皇心意已决,来日你登得大宝,又如何会有我的容身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作者君还在拼命写,直播完结! 172、第 172 章 不等赵羡说话, 他便自顾自道:“当日的淑妃恐怕亦是如此作想,否则又怎能让你白捡了便宜?” 被说白捡便宜,赵羡也不生气, 又走近一步,道:“皇兄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还是先回宫吧。(M.k6uk.Com看啦又看手机版)” 岂料赵瑢竟然又退了一步, 赵羡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赵瑢见了, 竟有些快意,道:“若是我没有猜错, 可是父皇派你来的?” 他见赵羡不语,便继续道:“若你今日未曾将我带回去, 你猜父皇会怎么想?” 赵羡冷冷地望着他,声音没什么情绪, 道:“父皇如何想, 我是不知道,但是皇兄若是要一意孤行,皇后娘娘会如何,我倒是能猜到, 这样做值不值得,皇兄是聪明人,自然比我清楚。” 赵瑢面上的神情微微一滞,不动了, 他站在那里,仿佛在沉思一般,片刻后,才自嘲道:“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只是赵羡,赵振今日会背叛我,来日亦说不定会背叛你,他虽常说无心朝事,但是屡建军功,在武将之中颇有声望,总有一日会入父皇的眼,你又怎知,是谁笑到最后?” 他这一番说来,带着十足的挑拨意味,赵羡神色不动,淡淡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赵瑢见他这般,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抬步朝这边走来,岂料才走一步,赵羡忽然听见一丝动静,就像是什么东西猛然撕裂空气,发出了锐利的尖啸声,朝这边刺了过来。 他只来得及伸出手去,一道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了赵瑢的胸口,鲜血喷溅出来,他大概没有想到林中竟有人埋伏,满眼都是震惊之意,紧接着,整个人往后倒了下去。 而下面则是万丈高崖。 赵羡大惊失色,顾不得许多,迅速奔了过去,然而只能看见一道身影正在急剧缩小,最后消失在山崖之下,不见了,唯余崖边岩石上,一道鲜红的血迹宛然。 林中的脚步声匆匆离去,赵羡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赵瑢一死,他必然要受到靖光帝的苛责。 风声自林间呼啸而过,有不少凌乱的脚步声匆忙靠近,不远处传来人的呼声,是那些御林军们跟上来了。 他们见赵羡站在崖边,一人疑惑问道:“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赵羡面色铁青,低声道:“去悬崖下搜。” 一行人立刻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各个都面露震惊之色,忙不迭往山下奔去。 赵羡站在山崖顶端,山崖下面逐渐亮起的火把,星星点点,犹如萤火一般,是那些御林军们在搜查。 他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寒风被吸入了肺腑之中,令赵羡的头脑愈发清醒,他在崖边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开。 远处传来夜枭的叫声,凄厉而冷清,在林间回荡开去,他没走多远,便觉得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当啷之声,赵羡顿了顿,将那物什拾了起来,触手冰冷,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一看,确实一块巴掌大的令牌,边缘折射出些微的寒光,上面刻着一个字。 赵羡以手指轻轻摩挲过那令牌上的花纹,冷笑一声,将它收入了怀中。 直到深夜时分,赵羡才率领众御林军回去,一路上气氛颇是肃穆,他坐在马上,不苟言笑,身后的士兵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各个都低垂着头,任是谁能想到,寿王殿下竟然会掉下山崖去? 办砸了差事,他们这次说不定都要吃挂落,那可是寿王殿下,是皇上的亲生儿子! 最后却连个尸体都没捞着。 寂静的长街只能听见重重的脚步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伴随着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四皇弟!” 赵羡勒停了马,朝后面望去,只见一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疾驰而来,在他身侧堪堪停住,是赵振,他道:“四皇弟,你可找到了二皇兄?” 赵羡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最后才开口道:“二皇兄掉下北屏山的山崖了。” 赵振大惊失色:“怎会如此?” 赵羡不再看他,别过视线,望向远处的巍峨宫墙,道:“还是先回宫复命吧,别让父皇等太久了。” 他说完,便一挥马鞭,马儿小跑起来,率先往宫门的方向奔去,赵振望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他微微眯起眼来,片刻后才拍马跟了上去。 ……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靖光帝坐在榻边,一手按着扶手,望着地上跪着的两人,慢慢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赵羡叩首,低声一字一顿道:“二皇兄,坠下北屏山的山崖了。” 他话音才落,门口处便传来宫人们的惊呼:“皇后娘娘——” “娘娘晕倒了!” 靖光帝抬眼望去,果然见皇后被几人搀扶着,双目紧闭,面若白纸,他沉声吩咐道:“去请太医。” 宫人们不敢耽搁,连忙七手八脚地将皇后送入了偏殿安置,好一阵鸡飞狗跳,这边靖光帝的脸色难看的犹如锅底一般,他站起身来,目光锐利地盯着赵羡的脊背,仿佛钉子要将他刺穿一般,声音冷肃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人现在如何了?” “朕让你把他带回来,他怎么会掉到山崖下去的?” 这话中的质问之意,令一旁的姒幽微微蹙起眉来,她袖中的手指握了起来,而跪在地上的赵羡也不由绷紧了神经,他恭恭敬敬地答道:“儿臣已派人去山崖搜寻了,只是山崖下有一条清江河,水势颇为汹涌,并无所获,儿臣已派了人立刻沿着清江河往下游去找了。” 姒幽嘴唇微动,她正欲站起身来,却被一只手适时地按住了,竟是太后。 她望着姒幽,神色不动,只是略微阖了眼,轻轻摇头,在这种示意下,姒幽虽然不解,但还是按捺住了动作,再次坐了下来。 就在靖光帝即将发怒之际,太后忽然开口道:“皇帝,今日有些晚了。” 靖光帝到了嘴边的骂声戛然而止,他对太后到底是尊敬的,只得忍着气,道:“您若是乏了,不如先回慈宁宫歇息吧。” 太后站起身来,道:“你今日中了蛊,余毒未散,也该休息了才是,免得蛊毒反复。” “朕——”靖光帝还欲说什么,但见了太后面上的表情,不免弱了气势,最后只能点头应是,他瞥了地上跪着的赵羡与赵振两兄弟,声音里还夹杂着未曾散去的怒意,道:“给朕继续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儿臣领旨。” 几人退出了大殿,夜色清冷,天边挂着一轮古月,竟已是西斜了,几颗寒星点缀,叫人见了便觉得心中发冷,偏殿那边传来了人声嘈杂,大概是皇后醒了,有妇人哭泣之声传来,听不甚真切。 姒幽站在台阶上,极目望去,宫檐巍峨,如同一座座嶙峋的山峰,一只手伸过来,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暖暖的温度便传了过来,驱散了那令人讨厌的寒冷。 姒幽转头,看见了面前的赵羡,她定定地望着他,心想,真是奇怪,以前从不觉得冷,而直到如今,她竟会因为留恋这人给的温暖,从而觉得这个冬天实在长得过分了。 赵羡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低声道:“阿幽,我们回去吧。” 姒幽点点头,跟着他一同往前走,宫道上寂静无声,唯有两人的脚步声慢慢地回荡,姒幽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羡知道瞒她不过,紧紧握住她的手,悄声答道:“有人在暗处放箭,赵瑢被射落山崖了。” 姒幽心中了然,道:“是赵振做的?” “不是他还能有谁?”赵羡嗤笑一声,道:“他只能听淑妃的话,若赵瑢不死,他此生都要受其掣肘。” 姒幽眉心微蹙,道:“此人的心思……” “阿幽不必担心。” 姒幽抬头望向他,赵羡停下脚步,他的目光在月色下显得幽深而莫测,声音极低:“他这辈子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了。” 姒幽有些不解,赵羡看她那难得的懵懂模样,不由轻轻笑了,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去,口中提醒道:“还记得淑妃身旁的那个宫婢吗?” 姒幽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道:“你说的是玉榴?她怎么……” 她的声音顿住,姒幽倏然抬起头,道:“你看了那封信。” 那是淑妃留给赵振的遗书,也正因此,赵振毫不犹豫地背叛了赵瑢。 “阿幽好聪明,这么快就猜到了。” 赵羡唇边带着几分笑意,忽而俯首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姒幽的双眸中闪过惊异之色,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淑妃竟是因为此事才……” 赵羡轻轻抚过她脸颊边的发丝,声音意味深长,道:“赵瑢曾说过,赵振现在背叛了他,日后自有可能会背叛我,可是,我又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 “这世界上,从来就不会有长久的盟友,所以注定了他会输。” 173、第 173 章 年关虽然越来越近, 可是几乎没有人感觉得到热闹,就连京师的百姓们也没敢表露出喜气,无他, 清江河自京城穿过,日日都有无数御林军来回巡视,听说是今上的第二个儿子,寿王殿下落了水, 一直未找到人。(看啦又看手机版m.k6uk.com) 谁都知道, 天寒地冻的, 滴水成冰,在水里泡上这么多天, 哪儿可能捞得起来?能捞上来估计也是一具尸体了。 天气冷得很,三千御林军却不敢有半分懈怠, 恨不得把整条清江河底都给摸过一遍,这么些天折腾下来, 不少人看见水都怕了, 但是没办法,宫里没发话,就连两位王爷也跟着搜寻,无人敢有怨言。 眼看年三十就要到了, 靖光帝近来也是头大如斗,看谁都不顺眼,群臣们奏事都要谨慎再三,唯恐说错半个字就要被骂得狗血淋头。 就比如现在这位, 呼啦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砸在了工部侍郎的脚边,是一本奏折,上方传来靖光帝的骂声:“你那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这种事情还要来问朕?你若是实在不知道,就去问问朱光谋,明日还未有解决之法,你们都一并给朕回老家种红薯去!” 工部侍郎吓得抖如筛糠,连忙跪下叩首请罪,靖光帝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滚出去!” 工部侍郎如蒙大赦,连忙起身退了出去,刘春满轻手轻脚地捧了茶来,靖光帝靠着龙椅,半阖着眼,片刻后,才道:“让你去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刘春满轻声道:“回皇上的话,还是没有消息。” 靖光帝良久不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刘春满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恭敬提醒道:“皇上,该用午膳了,御膳房今日备了八宝鸭,说是琢磨出了新做法。” 靖光帝摆了摆手,道:“朕没胃口。” 刘春满不敢作声了,靖光帝道:“你且出去吧,让朕一个人静静。” 刘春满连忙应下,小心地退出了大殿,等门关上了,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自寿王殿下的事情发生之后,这皇宫之中,就没一个人过得舒心。 皇后起初还来哭诉,然而又在年关这当口,靖光帝政务繁忙,自己心情也不佳,再听她哭几声,头都要大了,一天下来,折子也没批,政事也没处理,须得凌晨时分才能躺下,第二日五更又要早朝。 靖光帝年纪也大了,实在熬不住,后来便不让皇后来了,皇后几次见不到靖光帝,一腔悲愤无处宣泄,又去了慈宁宫,好在太后娘娘性情沉静,她哭,太后就听着,时间一长,皇后哭干了眼泪,也没办法了,只能在坤宁宫盼着外面的消息,吃着斋念着佛,日日祈求,竟是连门都不出了。 而在刘春满看来,这次事件最倒霉的就是晋王殿下了,前不久才下了圣旨,要封他做太子,礼部和钦天监都忙活起来,眼看着册封的章程都安排上了,却没想到临头出了这种变故,册封大礼被无限延后,还不知今年能不能成。 刘春满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正在这时,那边有一个太监小声叫道:“干爹。” 刘春满看过去,果然是他那干儿子,他走过去,道:“怎么了?” 那小太监朝前面扬了扬下巴:“您看。” 刘春满眯起眼望去,外头不知何时已下起了小雪,将远处的宫殿都笼罩在了一层雾茫茫的白色中,那里竟然跪着一个人。 刘春满一惊,眯起眼辨认了好一会,才哎哟一声,道:“怎么是晋王殿下!” 他一甩拂尘,连忙下了台阶,小跑着朝那跪在雪地里的人而去,等到了近前,才发现赵羡的头发上都结了冰,刘春满躬着身子,连连道:“晋王殿下怎么跪在这里,哎哟这些个奴才们,都瞎了眼没看见么?奴才一直在殿内伺候皇上,没能瞧见您,您快起来,奴才这就去通禀皇上。” 赵羡的脸色被冻得青白,他摆了摆手,道:“我今日是来请罪的,父皇眼下心情不好,烦心事多,公公暂且不要通禀了。” 刘春满为难道:“那您也不能在这跪着啊,这大雪天的,若是冻伤了可怎么是好?奴才还是去通禀一声吧。” 赵羡坚决地摇了摇头,道:“皇兄之事,本是我的过错,万死难辞其咎,还让父皇为此伤神,亦是我之不孝,唯有这样,我心中才能好过些,公公还是请回吧。” 刘春满见劝他不动,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而一抬眼,见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定睛一看,却原来是晋王妃,他顿时大喜,连忙过去道:“王妃娘娘,您劝劝王爷吧。” 姒幽一身素色衣裳,衬得面色如玉,她撑着伞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赵羡的背影,然后摇了一下头,转身就走了。 剩下刘春满整个呆在了原地,愣愣地望着她纤弱的身影远去,进退两难:“这……您……哎,王妃娘娘!” 慈宁宫。 一名宫人正在门口扫雪,抬头便看见了一道素色人影过来了,她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立即恭敬行礼道:“见过王妃娘娘。” 姒幽站在台阶下,对她道:“我想见太后娘娘,劳烦你通报一声。” 那宫人连忙道:“娘娘说了,若是王妃娘娘来,只管进去便是,不需要通报。” 姒幽微微颔首,收起了纸伞,宫人双手接过,道:“娘娘请。” 这阵子因为要解蛊毒的缘故,她确实常来慈宁宫,对这里已是十分熟悉了,路过庭院时,靠墙的几株腊梅开了,幽香阵阵,清寒入骨。 远远便看见太后在亭子里坐着,一名宫婢正在煮茶,铜壶里的水翻滚着,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微声音,见了姒幽来,太后面上带起一丝欣然的笑意,拍了拍身旁的坐垫,道:“来这里坐。” 姒幽坐了下来,如往常一般挽起袖子,递过手去,太后探了她的脉象,片刻后才收回手,道:“已大好了,此后不必再用金针引蛊。” “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摆了摆手,道:“小事罢了,我观你这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知是因为何事?” 姒幽顿了顿,目光扫了四周,并不说话,太后见她如此,心中了然,挥退了四周伺候的宫婢,道:“你现在说吧。” 姒幽微微垂下眼,道:“娘娘。” “寿王现在明明还活着,为何不告诉皇上?” 这话一出,空气便沉寂了一瞬,太后注视着姒幽,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姒幽回视她,不退不让,坦然道:“从一开始。” 那一夜,赵羡回宫向靖光帝禀告赵瑢坠崖之事的时候,姒幽便觉得不对,她一开始就给赵瑢种下了无妄蛊,那时候她能感觉到蛊虫还活着,可太后制止了她开口。 起先姒幽尚能保持沉默,直到如今,她看见赵羡的种种难处,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了,只需要告诉靖光帝,赵瑢还活着便行了,为何非要将大半的责任让赵羡来承担? 且不说赵瑢还活着,便是他死了,又与赵羡有何干系? 姒幽再也忍不住,将这些疑问说了出来,太后听罢,才慢慢地道:“赵羡是要被册封为太子的。” “那又如何?”姒幽眉心微蹙,道:“难道就因为如此,他就要被苛责么?” 太后望着她,道:“否则要怎么做?让赵瑢回来吗?” 她继续道:“回来之后呢?他心中不服,日后总是隐患,一旦埋下了祸根,来日便会生根发芽,越演越烈,于国无益。” 说到这里,太后站起身来,目光望向远处的宫墙,悠悠道:“可他若是死了,日后便再不会有什么后患,等过了这阵子,来年开春,赵羡便能册封太子了。” 姒幽摇了摇头,也站了起来,道:“可他如今既是活着,就没有理由要让我夫君受这等委屈,日后即便是被册封了太子,又能如何?世人此刻的诽谤与猜疑,便犹如刻骨利刃,纵然他能忍受,我却不能。” “他是我的夫君,我便要护着他!” 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倒叫太后沉默了,姒幽上前一步,幽黑的双眸紧紧盯着她,宛如寒泉中的墨玉,道:“太后娘娘,一个人未曾做错事情,为什么要承担其带来的后果?这便是你们外族人的规矩吗?” 她这话太过强硬,太后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相对,她想说,是,这就是我们外族人的规矩,可张了张口,却无法清晰地说出那些话来,犹记当年,她也曾如她一般,不解地问过这样的话。 太后盯着面前的女子,目光仿佛透过她的眼睛,落在了别处,良久之后,才叹了一口气:“哀家知道了。” 御书房,靖光帝正靠在龙椅上,眉头紧皱,手里虽然捏着折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没看进去几个字。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通禀声,太后来了。 靖光帝扔下了折子,站起身来,殿门被推开了,几名宫人簇拥着太后踏入殿内,一阵冷风夹着雪花吹了进来,他往外看了一眼,大雪纷纷,遂道:“太后怎么来了?” 174、第 174 章 “太后怎么来了?” 刘春满适时奉上了热茶, 在路过殿门时,下意识朝门外看了一眼,只见大雪之中, 一点人影伫立在远处,晋王殿下竟然还跪在那里! 刘春满心头一跳,紧接着,他便看见了一道素色的纤弱身影站在了赵羡的身后, 手里举着一把纸伞, 是晋王妃。 两人虽然是一站一跪, 却仿佛依偎在一处似的,正在这时, 靖光帝疑惑的声音传来:“刘春满,你在门口站着做什么?若是嫌殿里头太热了的话, 你就出去凉快凉快。” 刘春满连忙喏喏应答,又往外看了一眼, 紧接着把大殿门合上了。 殿内, 靖光帝问道:“您怎么来了?” 太后端着茶,不喝,只是直言问道:“寿王之事,皇上是如何想的?” 闻言, 靖光帝便觉得头痛,他按了按眉心,沉默片刻,道:“朕还需给皇后和群臣一个交代。” 太后敏锐道:“皇上是相信晋王的, 对吗?” 靖光帝的下颔微微绷起,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道:“朕是相信,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史书相信吗?世人相信吗?群臣,又会相信吗?”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又叹了一口气,道:“他日后是要坐朕这个位置的,倘若这点苦楚和委屈都受不得,又如何能做好一个皇帝?那些朝臣们就能把他逼疯了去。” 太后想了想,道:“晋王是受得,可有人受不得。” 靖光帝听了这话,面上浮现几分疑惑之色:“太后这话是何解?” 太后悠悠道:“晋王妃找到哀家那里去了,把哀家好一通说教。” “原来如此,竟然是他,难怪了。”靖光帝登时恍然大悟,说起晋王妃,他不由便想起了当时初次见面时,她领着赵羡找上门来,摆出三百万两银票要求亲的情景,不免哭笑不得,他对这个儿媳的心情可谓是十分复杂的,甚至还有几分欣赏之意,毕竟放眼天下,能大着胆子,说要求娶他儿子的女人可就仅此一位。 太后见他神色不似动怒,这才继续道:“还有一事,哀家要与皇上说一句。” 靖光帝疑惑道:“什么?” 太后终于说出了真相:“其实吧,寿王他还没死。” 靖光帝登时震惊了:“您说什么?” …… 此时殿外,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纸伞面上堆积起了一层浅浅的莹白色,姒幽低头望着身旁跪着的男人,赵羡此时也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轻笑一声:“阿幽,这里冷,你先回去。” 姒幽摇了摇头,她蹲下身去,伸出手,轻轻探入他的袖中,触手再不是以往的温暖,反而冷得像冰一样,竟衬得她的手更暖了。 两者相碰之下,都不约而同地颤抖了一瞬,赵羡担心冷到她了,正欲挪开手,只是他在雪地里跪久了,浑身都早已经僵住,如何能动弹? 姒幽毫不犹豫地伸手,将他的手紧紧握住,赵羡立即道:“阿幽,冷。” 姒幽微微垂眸,声音淡淡的,却自有一股坚持的意味,道:“不冷。” 她将伞靠在肩头,索性伸出两只手,将他的手捧起,男人修长的手指早已经冻得青紫,僵住了,完全无法自主动弹,姒幽便轻轻呵出热气,在那冰冷的手指上轻轻落下了一个吻,轻盈而浅淡,却仿佛落在了赵羡的心里,滚烫无比,烫得他一瞬间便红了眼睛。 姒幽轻声问道:“还冷吗?” 赵羡猛地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声音低而微颤:“不冷,很暖和。” 正在这时,御书房的大殿门忽然开了,君王身着明黄色的龙袍出现在门口,他一眼便看见了那大雪之中紧紧相拥的两人,叹了一口气,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朕在棒打鸳鸯,把他们怎么了呢,让他们进来先暖暖身子吧,别给冻坏了。” 刘春满还没来得及高兴,靖光帝扭头就把他好一通骂:“你是瞎了吗?晋王那么大个人,在外头跪了这么久怎么不见你来通禀朕一声?” 刘春满半张着嘴,愣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怎么听这话都有些熟悉,这不正是之前他才骂过那些奴才们的话么? …… 今日是年二十九,明天就是除夕了,这一年眼看就要这么过去了,不少人都站在轩窗前,望着今年的最后一场雪,发出了无声的喟叹,可算是又顺顺利利地熬过去一年了。 虽说明年不知道是什么运道,但是好歹还有盼头。 礼部侍郎刘庆正站在门口,背着手往外看,暮色四临,天边浮现出一片深黛色,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正在他诗兴大发,想要吟上那么一两句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那两句诗便断在了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憋得他几欲吐血。 刘庆怒而回头,想看看是谁敢打扰他的诗兴时,一名小吏探头进来,道:“刘大人,尚书大人请您过去。” 听说是顶头上司,刘庆的怒色立即收敛了,整了整衣袍,扶正了官帽,立即往礼部尚书的班房赶。 才进门便听见左侍郎道:“您刚刚说,是在什么时候完成大礼?” 礼部尚书比了一个手指,道:“三天,年后立刻着手准备。” 刘庆心里登时一突,不知为何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而上一次出现这种预感的时候,还是在今年的春天,晋王殿下大婚那会,三天要娶个王妃,可把他们礼部上下所有人都折腾得没个人形了。 这次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了吧? 刘庆心怀侥幸地想着,礼部尚书见了他来,便道:“刘大人,你来得正好,此事就有劳你与何大人一同操心了。” 左侍郎何大人满面痛苦之色,刘庆心里一颤,小心问道:“敢问大人,是什么事情?” 礼部尚书道:“前阵子不是皇上下了旨意,说要册封晋王殿下为太子之事,后来因为一些事情,给耽误了,刚刚皇上叫本官去,说要照常举行册封大礼。” 刘庆登时如遭雷击,他几近颤抖地伸出手指扒拉,颤巍巍道:“下官记得,册封大礼似乎是年正月初二?” 礼部尚书表情沉痛,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是的。” 刘庆的声音更颤抖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旁边的左侍郎如丧考妣,给出了回答:“是年二十九。” 刘庆白眼一翻,差点没昏厥过去,左侍郎惊了,连忙搀扶着他:“刘大人?刘大人!您怎么了?您没事吧,刘大人?” …… 冬天的夜来得格外早,才到下午,天色便已沉了下来,又是下着雪,宫道上鲜少有宫人,寂静无声,这时候,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却是两人撑伞走了过来,一人身着深色王服,他怀中半拥着一名身着素色衣裳的女子,两人说着话,男子英俊的面容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他的眼神极其温柔,望着怀中人时,仿佛在看着世间唯一的珍宝。 很快,他们便到了宫门口,因为下了一整日的雪,宫里都是时时刻刻有人打扫的,倒还没什么感觉,待一出了宫门,外面便是白茫茫的积雪,姒幽一时不防,一脚差点踏入了雪中。 幸而赵羡及时拉住了她,道:“当心,鞋袜会湿的。” 可是这里距离马车足有十来丈远,姒幽看了看,道:“不妨事,等回府换了便成。” “不成,”赵羡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他将纸伞放入姒幽手中,蹲下身去,道:“阿幽,来。” 姒幽站在那里,盯着他宽阔坚毅的背影看了许久,才走上前去,趴在了他的背上,赵羡轻轻松松地便将她背了起来,姒幽撑着伞,他便大步踏入了大雪中,全然不顾那些值守士兵的惊讶与侧目,一步步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姒幽伏在他的肩背上,慢慢垂下头,与他挨在一处,听着赵羡沉稳的呼吸声,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了当年还在大秦山的时候,他们从祭司堂出来,外面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下着这样大的雪,他想也没想,便蹲下去,将她背了起来。 从此往后,他们便如同两株藤蔓,长在了一处,此生此世,都纠缠着生长。 姒幽靠在赵羡的肩上,心里想,此生此世是远远不够的,那便生生世世都如此吧。 她爱这个人,就如他爱她那样,深刻而热烈。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其实,我原计划确实是想写赵羡登基的,但是……这样势必要写死靖光帝! 我、我、我舍不得!呜呜呜!一来我挺喜欢靖光帝这个人设,二来,我怕被读者们爆锤狗头啊! 就这样正正好啊! 还有一章番外,会交代所有伏笔,包括赵振和赵瑢以及姒眉的结局。 175、完结 番外 夜里山风很大, 一道人影紧紧贴在悬崖的岩石上,不住地往上攀爬,实在是因为他这个位置太过于陡峭了, 他必须要找到一个稳妥安全一点的地方,但是胸口处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中箭了。(M.K6uk.Com看啦又看♀手机版) 每挪动一下,那箭便往伤口里钻, 刺骨锥心一般的痛楚, 令他忍不住倒抽凉气。 这人正是原本掉下山崖的赵瑢。 他并没有如赵羡所想的那般栽下去, 其原因就在他手上绑缚的绳索上。 赵瑢原本是在半道上被人劫走的,那些贼人并不是他的下属, 而是赵振的人,他们将他绑了带到山上来, 却没想到被赵瑢给逃脱了。 但是最后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一根绳索救了他的命。 他落入山崖时, 绑缚双手的绳索正好挂在了一株斜斜生长的老松树枝上, 因此赵瑢才得以活命。 寒风吹过,山间俱是呼啸之声,赵瑢却半点都不敢懈怠,因着松树下有一小块突出的岩石, 他才得以落脚,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看,绳索已磨损得差不多了,他索性凑过去, 开始一点点撕咬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将那绳索彻底咬断,赵瑢吐出绳结,靠在岩石壁上揉了揉疼痛的手腕,往下看去,只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火把,如萤火一般。 赵羡在派人找他的尸体。 赵瑢冷笑一声,索性坐了下来,背后紧紧贴着那岩石峭壁,准备等那些搜寻过的人离开再下去。 赵羡是绝不想他死的,想他死的人,只有一个。 赵振。 赵振此人心思虽粗,不受束缚,但是他有一点,就是很听他母妃的话,而淑妃,赵瑢想到这里,又冷笑了一声。 淑妃这个女人确实是狠,不惜以自己的性命做代价,也要为赵振铺好前路。 可是那又如何?只要他还活着,便是拿捏着赵振的软肋,再说,有他的前车之鉴,焉知赵羡又能毫无芥蒂地相信他? 冷风吹来,赵瑢忍不住轻声咳嗽起来,他虚虚掩住唇,望向望去,只见那些火光一点点移动着,渐渐往远处而且,御林军终于撤了。 他站起身来,抓住一旁的老松树枝,一点点往下攀爬而去,这北屏山虽然高,却并不算特别陡峭,竟然让他一路顺利地爬了下来,然而胸口处的箭伤也给他带来极重的负担,原本伤口就未愈合,此时因为动作又撕裂了不少,温热的鲜血一滴滴落在了岩石上。 赵瑢的体质并不算强健,这么一磋磨,脚下一空,他整个人便一头栽了下去滚入了山涧中,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看见的是深色的夜空上,点缀着几颗寒星。 隐约中,他仿佛听见了一阵悦耳的声音,是很特别的韵律,听起来仿佛某些乡间俚调,很奇异,却又有些好听,像是在哪里听过一般,没等他来得及细想,意识便沉入了无垠的虚无之中。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有些急促,伴随着竹哨的声音,若是赵瑢还醒着,必然能听出来,这就是他刚刚听到的调子。 很快,那脚步声便走近前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找到你了。” …… 大秦山。 天气晴好,山林间莺声娇啼,婉转动听,日光自树梢间洒落下来,小径蜿蜒向前,尽头便是一株古老的大树。 一名女子背着竹篓坐在岩石边休息,她模样大抵有十七八岁,穿着粗布衣裳,挽着袖子,手腕上戴着一个银丝绞成的镯子,上面还挂着两枚银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音。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着那脚步声的靠近,一名青年男子出现在小径上,他同样穿着深色的粗布衣裳,眉目生得很是清隽,带着几分书卷气息,叫了一声:“阿眉。” 那女子正是姒眉,见了他,扬眉道:“你怎么来了?” 青年轻笑道:“看你出去那么久也不见回来,就来寻你了。” 姒眉哦了一句,又道:“我饿了,回去吃饭吧。” 青年看了看她背上的竹篓,主动道:“我来背吧。” 姒眉撇了撇嘴,道:“你恐怕背不起来。” 闻言,青年眉心微皱,道:“怎么可能?你放下。” 姒眉也不拒绝,放下竹篓,青年拎了一把,整个人呆了一下,看向她,疑惑道:“里面是什么?” 姒眉大笑起来,眉眼弯弯,笑容灿烂若花:“猜不到吧?” 她把竹篓上的草叶拨开,道:“是笋。” 里面满满当当的,除了上面那一层草,全部都是巨大的鲜笋,难怪这么重,看着青年那模样,姒眉又嗤嗤笑:“我来便行了。” “不用,”青年咬咬牙,道:“我自己来。” 这么说着,他愣是将那竹篓背上了肩,往小径的前方走去,起先还觉得沉重,等走了十来步,青年便觉得轻了许多,他道:“还以为多重,也不过如此么。” 姒眉走在他身侧,面上犹带着笑意,手却没有离开过那竹篓,只跟着他走,等穿过了小桥,前面便出现了一大片房子,不时有小孩子追逐打闹着跑过。 他们看见了姒眉两人,其中一个便笑着道:“阿眉姐,你什么时候娶阿瑢哥哥啊?” 闻言,姒眉翻了一个白眼,道:“谁教你问这话的?” 那小孩理直气壮道:“我阿娘说的。” 姒眉故作凶狠道:“不关你和你阿娘的事情,咸吃萝卜淡操心,快回去吃饭了!” 小孩们大笑起来,自是不肯走,还好事地跟着他们,一小孩追问:“阿眉姐,萝卜是什么啊?听阿娘说你出去一回,看见了好多好玩的东西,你说给我们听听呗。” 姒眉骤然沉默下来,那叫阿瑢的青年忽然接口道:“萝卜是可以吃的。” 姒眉猛地转头看着他,原本托着竹篓的手也是一松,脱口道:“你想起了什么?” “哎——”阿瑢冷不丁觉得背上的竹篓突然加重了不少,差点没一个趔趄,姒眉才反应过来,连忙又伸手将竹篓托住。 阿瑢这才发现了竹篓的秘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姒眉却顾不得回答,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刚刚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阿瑢疑惑道:“没有啊。” 姒眉微微蹙起眉:“那你怎么知道萝卜?” 阿瑢道:“突然便想到的,萝卜怎么了?” 姒眉望着他,青年面上的表情还带着几分茫然,和她印象中的那个高高在上,地位尊贵的王爷早已相去甚远,然而仔细寻摸,却还是能发现几分昔日的影子。 她永不能忘记,那时她在春寒料峭的京师长街上跌撞前行,一辆华丽的马车在前面停了下来,修长的手掀开了车帘,传来一个沉静温和的声音:“你怎么了?” “阿眉?” 青年的声音拉回了姒眉的意识,她下意识应了一声,一只温暖的手贴在了她的额头上,赵瑢自言自语道:“怎么好端端地发起呆来了。” 姒眉回过神,忽然握住了他放在自己额上的手,问道:“你想记起来吗?” 赵瑢愣了一下:“记起来?” 姒眉抿起唇,道:“我可以想办法让你记起来。” 赵瑢沉默许久,慢慢地笑了,阳光落在他的眼底,折射出琥珀色的光,道:“该记起来的时候总会记起的,不必强求了。” 姒眉定定地看着他,末了,才道:“赵瑢,你不要后悔。” 当年她被困皇宫中时,是姒幽暗中给了她一些蛊虫,助她顺利逃了出来,因她之前在赵瑢身上下了蛊,所以很快便找到了他的位置,只是那时赵瑢昏厥过去了,受了重伤,待醒来之后,却失了记忆。 姒眉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将他带回大秦山,京师太危险了,她不可能将他一个人扔在那里,而直到如今,竟已过去这么多年了,赵瑢也一直未曾恢复记忆。 赵瑢回视她,面露不解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闻言,姒眉深吸了一口气,转向那帮满头雾水的孩子们,道:“阿眉明天就要娶阿瑢为夫君!快去告诉你们的阿娘!” 孩子们顿时噢哟大声欢呼起来,奔跑着往自家的方向而去,整个族群都仿佛因此而热闹起来了。 …… “朕即位三十有九年矣,海内河清,天下太平,民有所安,万邦咸服,吏治清明,君臣善睦,德可比先圣,功更盼后人,皇太子明羡,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皇三子明振,英武伟岸,实属将中奇才,数十年来,屡建军功,乃大丈夫也,特赐封地边阳城,着令其国丧后便往封地,若无诏令,不可入京。” “钦此!” 刘春满尖利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托举着手中的圣旨,躬身递向了跪着的赵羡,待他接了圣旨,便跪拜了下去,扬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亦是再次伏跪下去,山呼万岁,声势浩大,而赵羡拿着圣旨,转过身去,目光自人群中逡巡而过,落在了那一抹素色的身影上。 他在心底慢慢念着那个名字,宛如早已刻入了骨中。 阿幽。 …… 赵羡继位后,改年号为昭景,立其王妃姒幽为后,与其他人不同,昭景帝此生只有一后,不纳嫔妃,独宠皇后一人,帝后二人伉俪情深,琴瑟和鸣,据史官记载,二人从始至终,从未有过半句争执。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到这里就写完了。 这本书,我真的写了好久啊,三月份开始,现在已经八月份了,一点点地写,熬夜地写,终于,我把它写完了,真的是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啊!开心! 送个小福利,本章留言,全部发红包! 然后卖萌求个作者专栏收藏,都看到这里了,就点一下吧!~~ 新文八月份开!文案在下面,有兴趣的可以收藏一下,作者君坑品贼好! 《皇兄天下第一宠(重生)》 文案:秦雪衣一朝重生,睁眼发现自己在皇宫里头,还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于是她不得不走上了兢兢业业的求生之路,小心谨慎,低调做人,结果没想到,长公主注意到了她,并且开始屡屡找她麻烦。 秦雪衣吹了吹额头上贴着的黄色道符,怯生生地道:皇姐,这符纸真的能治病吗? 长公主笑得清艳出尘:能。 后来,秦雪衣被按在墙角,磕磕巴巴地道:皇皇皇皇姐,你你你做什么? 高她一头的长公主在她耳边笑笑,低声道:你以前可从来不叫我皇姐的。 秦雪衣一脸迷茫,长公主笑容愈发摄魂夺魄:你都是叫我……皇兄。 秦雪衣:!!! 发出求生欲极强的呐喊:男女主没有一毛钱的血缘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