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得撩人处且撩人》 作者:容千丝   文案:   =撩而不自知·神秘俏东家×强迫症·糖醋家主=   少艾美貌的女东家秦茉,   因家族卷入旧案,惹来多方窥觊。   为避纷争,她暗自咬牙——低调!捂紧小马甲!   “新租客”容非冷冷一哂:   好意思自诩“低调”?分明欲擒故纵,撩死人不偿命!   秦茉:你、你胡说!我撩死谁了!?   容非耳根泛红,羞耻招认:我。   「架空,有剧情有撩,多糖,无虐点。」   ===对称强迫症男主的小剧场===   秦茉:趁我睡了,你把房内诸物逐一拭净摆齐,我忍!你连我左鞋头缺颗珠子也给补上?甚至偷偷给我梳了对称的发髻?还做了什么?老实交代!   容非:就亲了一口,左脸。   秦茉:我、不、信。   容非:好吧……两口,右脸也亲了。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秦茉,容非 ┃ 配角:微博@容千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不小心拐了自己的未婚妻 ================== 第一章   天佑二十三年,仲夏,三更时分。   皎皎圆月高悬于长宁镇上空,勾勒檐角墙帽的高低错落,亦清晰照出河道旁闪掠而过的暗影,宛如幽灵般迅速消失在街角。   河水缓流,薄雾氤氲处,荡漾着潮湿芳草香。零星灯火,点缀在两岸的商铺、宅院、门廊,为暗夜燃起小撮亮光。   行走于石板路上,明明是闷热夏夜,秦茉没来由感觉背脊发凉。额角渗出的细汗,被静谧晚风一吹,微微透着凉意。   有人尾随。   所为何事?   财?   她是有点小钱。身为长宁镇首屈一指的酒坊东家,她年纪轻轻便继承了田宅、庄园酒坊和铺面,周边城镇开了几处分号。可自近日在杭州遇挫,她不过拆东墙补西墙。   色?   好吧……她今夜外出,怕被人一眼认得,特意把脸涂成灰扑扑的,以遮掩丽色,还穿了最不惹人注意的交领窄袖衫,以包布裹发,与寻常村女无异。要是这都能被瞧上,只好怨这身墨灰色更显身姿窈窕了。   她急匆匆穿过石拱桥,暗觉身后绝非一般见色起意的狂徒,而是另有所谋。   黑影飞驰,悄然无声。   这行走方式,似曾相识。   记忆中,离世十三年的父亲,也有如此轻捷的身法,来去无迹。   素来胆大的她,莫名胆寒,唯求尽快摆脱追踪者。   这人为何盯上她了?难不成……屡次匿名举报之事被查出?   事实上,秦茉不会一招半式,仅凭父亲秘籍练就利落步态,过去一年,夜行十余次,每次皆能安然返回,白日里继续当她的女东家,悠哉悠哉过着小日子。   夜路走多了,容易遇到鬼。   秦茉那双明亮如星辉的美目,微略转动,打量周边环境,决定孤注一掷,暂且不回十里外的秦园。   她提了口气,快步窜入拐角巷道中,长腿如御风踏云掠去。   奔出十余丈,她看准方位,一手摁在矮墙头,倏地跃过三尺高的土墙,翻进镇上一老大爷的家。   趁背后那人听到犬吠声略有迟疑,秦茉抢入后院,径自从柴扉穿出,东拐西绕,将其甩到后头。   不远处的大片宅院,均为秦家产业。其中青梅酒馆,前身为秦家老宅,目下由守寡的婶婶魏紫在替秦茉打理。十天前,秦茉为筹备三伏天监督酒曲制造事宜,早在阁子备下衣物首饰等日常必需品。   危急关头,老宅阁楼是最佳避难处。   依稀察觉到跟踪者仍四处寻找,秦茉未敢轻举妄动,蹑手蹑脚,回到自家地盘,才缓缓舒气,心中稍安。   她按耐剧烈心跳,暗自揣测对方有何来头。   若是贼盗头子特地前来报复她,她定会死得很惨;如若为官差密探之流,就算她干的是好事,有理说不清,没准还得牵扯她父亲隐藏多年的身份。   届时,秦家长久的安宁将不复存在。   只要没被当场逮住,一切就有转机。   秦茉咬牙,疾行至魏紫与孩子居住的小院。   一声凄惨哭腔打破静夜。   “哇——哇——”   “小豌豆,怎么了?”魏紫惊呼一声,随即阁楼烛火亮起。   “娘……我、我……”   小豌豆非魏紫所生,但相处两年,二人感情胜似亲生母子。   “哪儿不舒服?快过来……”魏紫关切地问。   “我尿床了!”三岁半的孩童像是遇到天大难题,奶声奶气的语调尽是委屈,“啊……啊……”   尿床很了不起?   楼下的秦茉不由自主翻了个优雅的白眼。如她所料,丫鬟、老妈子闻声而动,她此时再上楼,定会被发现。   在魏紫的安抚细语、丫鬟奔进奔出的踢踏声、老妈子备水洗刷、小豌豆的呜咽中,秦茉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苦不堪言,只得溜进隔壁的北院。   北院夹在魏紫的小院和酒坊之间,四周为平房,用于放置杂物,或短租给旅客,中间空旷处作为酒坊的备用晾堂。   秦茉推开常年虚掩的院门,想找个安全隐秘的歇脚地,等到大伙儿睡下,她再悄悄回主院。   闷燥夜里,跑了一段大路的她,香汗淋漓,见四下无人,以纤长灵指解了上衫系带,露出纱绫织制的银红色主腰。中间一排如意云头扣,镶嵌斑斓彩贝,月色之下流光溢彩,甚是华美。   她身材本就玲珑浮凸,锁骨往下一片酥雪,半遮半掩藏于锦缎边缘,连朴素灰衣也压不住媚艳之态。   环顾四周,几间平房均黑漆漆的,她挑了角落最不起眼的屋子,大步走去,见木门没锁,随手一推,闪身而入,当即关上。   背靠门板,她扯下束发头巾,深深喘气,胸口起伏。   闲置多时的空房内,弥散淡淡蜡烛味儿……似是熄灭了没多久?   不对劲!   常年锻炼的眼睛极快适应黑暗时,秦茉倒抽了口凉气。   屋中有人!   蒙尘窗纱漏入淡薄月华,朦胧间,她惊悚发觉,五尺开外,立着一名比她高出大半头的男子!   月光照不到他的脸,但他躯体英伟,轮廓刚毅,宽肩窄腰,流动水珠使得玉色肌肤焕发光泽。   弱光中,隐约可见,对方只穿了亵裤,其脚边置有大木桶。由漂浮瓜瓢可推断,内里尚余大半桶水。   这、这是个光着膀子的青年……似乎正准备擦澡。   秦茉与之僵持了极短瞬间,脑中唯有一个疑问——她这儿怎会有男人摸黑洗澡!   酒馆子的小二?不对,为让魏紫避免流言蜚语,小二和酿酒工人被安置在镇上另一头。   外来的小偷?   一名……身材无可挑剔的半裸小偷?   秦茉脑子霎时一片空白——所以,她正半敞外裳,与一没穿上衣的年轻男子,孤男寡女共处在漆黑屋里?   捂脸还是捂胸?   要不赶紧逃吧……她身在暗处,那人应该看不见她的脸。   她自诩灵巧敏捷,可万一对方起了歹念,她却未必斗得过。   脚步刚挪了挪,院外忽然传出微不可察的细响,似是有人翻墙,落入院里。   跟踪她的人,找上门了!   无法想象,秦家的秘密一旦泄漏,会引起多大轰动,百年家业,只怕要毁于一夕。   不行!不能出去!出去就死定了!   眼见跟前的男子下颌动了动,突起的喉结一滚,竟要张口发问。   秦茉心跳骤停。   来不及示意让他闭嘴,她心中唯一念头——立刻上前堵住他的口!再附在他耳边悄声示警。   动作往往比思虑更快,她足下一点,直窜而上,纤纤素手抬起,捂向他的半张脸。   那人猝不及防,举手欲挡,同时后退半步,企图避过她的汹汹来势,不料刚好踩到地上积水,脚下一滑,直直向后倒去!   偏生他双手往前伸,没能及时反手撑住身体,摔了个四仰八叉。幸好落地时后脑勺靠在其脱掉的衣袍上,不至于头破血流。   秦茉则因右手摁住他鼻唇,随他重心不稳,牢牢扑压在他身上。身高差距导致她的脸恰恰埋入其颈脖间,形成投怀送抱之态。   一生中从未触碰过男子肌肤的她,被这混乱且暧昧到极致的场面炸懵了头脑,并无闲暇细究对方为何没推开自己。   屋内昏暗潮湿,素不相识的一男一女,以非同寻常的方式交叠,呼吸与心跳有须臾静止后,陡然错乱地纠集在一处。   独特的男性气息从鼻腔沁入体内,眼底水雾缭绕不散,嗓间喉底腾起的燥涩,顷刻间烫红了秦茉的双颊。   与身下男子躯体相贴,她充分感受到来自异性肌肉的坚实硬朗,跟女子的细腻柔滑全然不同。   绵软掌心触抚到他那温热濡湿的唇,指缝间喷涌而出的是灼热鼻息。   秦茉只觉一股潮热自右手与胸前撞向四肢百骸,犹如置身大火焖烧的沸水。世间万物的声响已被掩盖,更教她无所适从,瘫软无力。   抬头斜斜对上那双清澄如月染秋湖的眼眸,当中有震惊、有疑虑、有困惑、有无辜、有赧然……   绝无半点猥亵与旖旎。   只需一瞥,神智被他瞳仁中的漩涡吸附,狂跳不息的心骤然收紧。   这些年,她观察敏锐,于神态举止、眼角眉梢细微处洞悉人心,自是知晓,有如此明净双目的男子,理当是位和煦似春风、坚韧若夏木、清朗如秋月、凛冽胜冬雪的端方正直之人。   至少,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   她意欲开口问话,无奈倒地的闷响,惹来跟踪者关注。   近乎无声的步伐,一步一步挪向他们所在。   慌乱间,柔绵嗓音不复平日的笃定,夹带哭腔的一句话,颤栗着从她的牙缝间逸出。   “别、别吭声。”   作者有话要说:   emmm~~奉上扑倒式的开篇   本文不是武侠,女主有一丢丢的技能,大家觉得奇怪的地方,后面都会解释哒!   求收藏,求评论!我先么么啾为敬~   容非:好热情,嘤嘤嘤~先让人家洗干净嘛……【娇羞.jpg】   秦茉:闭嘴。 第二章   夜风摇晃窗户,咿咿呀呀作响,草露香混着微醺酒气,溢满这小小空间。   外头追踪者凝步不前,似因内里无动静而犹豫不决。   黑灯瞎火中,秦茉仍旧保持原先姿势,紧贴男子的身躯,混沌脑海回旋着两大问题。   第一,在她地盘里偷偷摸摸洗澡的陌生男人,是谁?   第二,她不慎将其扑倒,至今还趴他半裸的身上,该、该怎么办?   忘了何时在书房窥见的避火图,不合时宜地闪现心头,她欲诉无门——苍天啊!又不是问要“怎么办了他”,而是如何全身而退啊!   男子亦觉察到门口有人,长眉一凛,震悚眼神又生出几分狐惑之色。他尴尬的双手被秦茉最绵软丰盈的部位填满,只能一动不动,全身僵直如挺尸。   一个妙龄女子,半夜不眠,藏身黑暗房中,宁愿伏在异性身体上,也不愿被人寻到,自然有苦衷。   对方似乎想到了这点,知事关重大,乖乖配合,没作任何抵抗之举。   秦茉暗暗祈求那神出鬼没之人赶紧离开,却因心绪狂乱而忽略了一重要细节——屋中有过异响,过后回归静默,更教人疑心。   当她意识到自己犯了愚蠢错误,已无可挽回。   门“咯吱”一声,那人推!门!了!   刹那间,秦茉急忙把右手从男子的鼻唇上抽离,想以双手撑地滚开,意外惊觉浑身之力如被攫取得一干二净,刚支起身子,两臂发软,竟重新砸回男子身上。   男子始料不及,一声隐忍低吟,自喉咙挤出。   于是,外面那人开门后,眼前情景出乎意料——一名衣衫凌乱的狂放女子,头发散乱,正猛力压向平躺在地的赤|裸青年,以至于让他情不自禁地呻|吟。   何等激烈的对阵!   “打扰了。”那人暗笑,顺手替他们关了门。听声音为中年男子,   ……?秦茉有些反应不过来。   明白跟踪者误会了何事后,她心中回荡二字:想死……   她压根儿没勇气看一眼身下的青年。   确认安全无虞,秦茉再不敢维持原状,仓惶滚落一旁。   目睹男子两手摆放的方位时,她傻掉了。   怪不得……他没敢使劲推她,且纹丝不动由着她趴在上面……   她造了多大的孽,才会主动扑过去,逼迫人家占她便宜?这必定是她这辈子最丢人的时刻!以前没有,往后绝无机会重演!   男子随之坐起,扯过一件灰白长袍,有条不紊地套上。   秦茉暗忖,能不能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立即开溜?   但……这家伙到底是谁?为何在此洗澡?还故意把蜡烛灭了!鬼鬼祟祟,肯定不是正经人!白生了双好眼睛!   秦茉微喘气,正想站起,男子突然开了口:“敢问姑娘是……?”   这嗓音,既有清幽溪涧的澄澈,又隐含烈酒陈酿的甘醇,似从虚无处飘来,又稳稳当当落在她心上。   她转目觑向青年,柔和月色拢了他一身,其面容总算完整呈现。   此人约莫二十出头,朗眉如墨画,星眸入沉湖,修鼻如孤竹,唇边一丝渺远之意若隐若现。   身处朴拙陋室,衣冠不整,脸红得快要滴血,他却另有一股卓然天成的气度。   秦茉只念几年书,此时思忆深处没来由拼凑出前人的两句话,一是“肃肃如松下风”,二是“濯濯如春月柳”。   目光流连在他周身,她猛然暗骂自己不知羞耻!没见过男人?   好吧,正眼瞧过的不多,起码没见过这般养眼的。   不成不成,万万不可输了气焰!这是她的地方!   秦茉及时收敛眸光中的品鉴与赞许,淡淡出声:“你,是何人?”   “我乃北院的租客,姓容,四天前搬入,请问姑娘是……?”他答得坦然自若。   秦茉暗呼不妙。她鲜少回来住,更不会过问房子短租的琐碎小事。此人语气态度磊落,不含伪饰,说的是实话。   清了清嗓子,她继续问:“你、你干嘛不去浴室洗澡?”   “渠道淤塞,排水不畅。”他见秦茉迟迟不愿坦诚以告,长眉凝聚了三分凌厉,“你究竟是谁?”   “为何不亮灯?”秦茉不依不饶。   “我听见院门被推,觉着深夜暗访,非奸即盗,才熄了烛火,”他薄唇微微一勾,“姑娘不肯告知来历,是怕我找麻烦?”   奇怪的理由,听上去……勉勉强强说得通?可秦茉岂能在租客前承认自己为秦姑娘?   她硬着头皮乱编:“我来自白塔村朱家……我没恶意,被采花贼追逐,慌不择路,误闯……”   白塔村离河道甚远,朱家也没有女儿,她随口瞎掰,目的为混淆视听。   男子边听边以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搓揉两边额角,右手捏完了,又以左手重复这一系列动作。   淡月浸润的手指白皙且修长,骨节分明,如美玉雕琢。   他长眸无端潋滟出笑意,轻声道:“依我看,你才是采花的。”   秦茉脸上不动声色,心却如被火舌舔过——失策!谎没撒好。   的确,为躲避采花贼的女子,怎会主动扑向另一个男人?换了她也不信啊!   这姓容的新租客,不好蒙啊!   她无意闯入租客的洗浴场地,看过了也摸过了……可是相较之下,她吃了大亏!   把事情闹大,于她而言,无半点益处;忍气吞声,息事宁人,方为上策!   秦茉站直了身子,胡乱系上衣带,快步行至门边,聆听门外无人声,回头对男子道:“适才乃无心之失,多有得罪,不打扰了。”   男子微怔,随后嘴角掀起一抹难明深意的笑:“白塔村离此处颇远,‘朱’姑娘可要小心谨慎。”   秦茉从他似笑非笑的神色推断出,他压根儿没信她捏造的身份,不由得忿然。   因她自始至终面朝暗处,疏淡月光未能落在其娇颜上。她真容不露,有恃无恐,只想躲上几天,等这人远离长宁镇,与她再无交集,今夜的荒唐将如露水蒸发。   有了应对之策,秦茉打开木门,闪身掠出,提气直冲,踏足无声上了阁楼。   掩门后,瞥见案上搁了一小坛酒,她扯掉封存的纸和布塞,高举酒坛,将酒直灌入喉。   清冽的桂花酿,以甜辣之气渗入脏腑,她连喝了几大口,颓然坐于窗前短塌上。   推开窗户,圆月流光倾泻一地,精致家具如蒙了一层淡霜,似幻亦真。   调整呼吸,上半夜的心惊胆战,到这一刻才逐渐平伏。   由今夜遭轻功出众之人追逐可见,过去一年她做下的小事,已引起外人注意。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不该胡来,安分守己当个商户之女,遵照母亲遗命,在镇上乖乖等到十八岁,就能无拘无束度日,去哪儿都成。   然而,她秉承了父亲的心性,亦无意中获得父亲的技能。   两年来,秦茉作为秦家掌舵人,极少抛头露面,各处酒馆交由家族亲戚打理。但她因年轻貌美闻名遐迩,又迟迟未嫁,一举一动备受瞩目,是以常居镇子边缘的秦园,深居简出。   刻意低调,亦为了掩饰她的小秘密。   往事纷纷扰扰,叠加在今夜的迷乱之上,更教她神思游离。   靠在窗前,平静望月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   呆坐片晌,她轻手轻脚走入净房,沐浴更衣。   一想到自己三更半夜冲入自家租客洗浴现场,还做出无法言述的行径,她欲哭无泪,无地自容。   那姓容的租客,最好失去记忆并立马消失!   秦茉暗自咬牙。   正当她打算把银红主腰丢进待洗的竹篓时,猛然发觉胸前的云头扣,居然缺了第三枚,这种贴身衣服的配饰,找还是不找?   今儿真不是一般的倒霉。   由于心事重重,她辗转难眠,待到天色渐亮,迷迷糊糊入梦。   梦里总有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她,眸底意味深长,让她不寒而栗。   恍惚间,她被楼下各种喧闹吵醒,慢吞吞下床,梳洗打扮。   换上青绫交领绸衫,护领与袖缘缀有白缎,配以暗折花枝白罗裙,衬得她肤光如雪,杏眸桃腮,媚而不妖。   打开折叠式的黄花梨妆奁上盖,支起镜子,她挽了个简单垂鬟分髾髻,簪上别致的金宝顶桃花簪。   镜中青丝朱颜,早几年或嫌稚嫩,晚几年则不复纯真,目下正是青春好年华。   翻出一盒桃色唇脂,她以指腹蘸取,点涂于小巧嘴唇上,娇艳唇瓣微启,瞬时如春桃初绽。   秦茉正自为唇角补色,楼下忽然传来魏紫急切的声音:“……公子请留步!姑娘不在呢!”   魏紫少有大声疾呼之时,这话……显然喊给“不在的姑娘”听的。她心细如发,定是凭蛛丝马迹断定秦茉已归来。   “魏掌柜,你当本公子眼瞎呀?”一带笑沉嗓于二门处响起,“她房间的窗户开着呢!”   贺祁?他、他怎么又来了?   秦茉登时傻眼,手一抖,那揉入红花汁的上好唇脂,无辜地蹭在嘴唇之外。   作者有话要说:   【叮!您的男二已上线!】   容小非:哼唧,没有地咚,还来了个男二!   特别鸣谢投雷赞助的小天使:   言情扔了1个手榴弹 、许乘月扔了1个地雷、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无名权兵卫扔了1个地雷、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耶!耶!串串香!扔了1个地雷、耶!耶!串串香!扔了1个手榴弹、微语扔了1个手榴弹   感谢热情灌溉的小天使:   “耶!耶!串串香!”+1 “耶!耶!串串香!”+1 “风烟”+3 “奶油草莓”+2 “糖心雷”+1 “许乘月”,+2 “耶!耶!串串香!”+20 “荼靡花”+10 “小芒果” +1 “呦呦”+3 “八步半” +5 “慕瑟” +10 “最后一块拼图”+2 “Mo”+5 “果果”+1 “天明”+3   谢谢各位对新文的大力支持!笔芯~ =3= 第三章   贺公子,贺祁,长宁镇长兴酒楼的少东家,背后靠山为江南三大巨富之一的贺氏家族。   贺祁年方二十,长身玉立,俊美倜傥。他自幼在杭州城读书,甚少回这水乡小镇,直至今年春末,才“偶遇”了秦茉。   最初,他的目标很单纯——代替父亲视察合作的青梅酒馆。   可久而久之,其目的不再单纯,他既想完成家族赋予的使命,吞并秦家酒坊,也试图连秦茉这位明艳动人的女东家一并吞了。   对于贺祁这种说来就来、全无顾忌、大喇喇的富家公子,秦茉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好笑。   要怪就怪……一个月前,她感染风寒,一时不察,无意间纵容了这骄纵少爷。   那段时间,素来目中无人的贺祁,忽对秦茉产生浓厚兴趣,想方设法给她塞点小玩意,贵重如金银珠宝,趣致如花鸟虫鱼,日常如瓜果点心,实用如胭脂水粉……   秦茉起初以各种理由推拒,次数多了也不好意思,勉为其难留下几样不值钱、无特殊含义的时鲜蔬果、茶叶等,又回赠自家陈酿,当作合作伙伴的例礼。   某日,贺祁收到魏紫遣人送去的美酒,郑重其事地登门道谢。   秦家人丁单薄,仆役寥寥无几,白日里多在酒馆或酒坊帮忙。恰巧秦茉患病,头晕目眩,正由魏紫和丫鬟搀扶上楼,贺祁让亲随待命,自己则闷声不响跟在后头。   待丫鬟惊觉楼梯口多了位贺公子时,贺祁笑得平和:“需要帮忙吗?”   秦茉晕头转向,但耳力犹在,低声问魏紫:“是贺公子?”   不请自来的家伙听她问起,大步来到门前,隔着屏风,问候一番。   秦茉险些以为他要硬闯,还好他再霸道任性,也没到这程度。   按理说,普通朋友之间的探望,点到即止为妙。不料次日他再度来访,还抱了一大堆药材。   见秦茉在前院帮忙分拣杏仁,贺祁长眸发亮,不顾众人惊诧的目光,径直向她走去,轻笑道:“秦姑娘可好些了?”   “有劳公子费心,无大碍。”秦茉福了福身。   贺祁端量她的苍白面容,嘴唇微勾:“你连生病都这么赏心悦目……看来,病情有好转,本公子今晚睡得着了。”   这……这是什么鬼话!   秦茉自认心软,特别受不了甜言蜜语,又不晓得他对她的追捧,有几分真,几分假,几分调笑,几分利益关系。   自那之后,她尽可能离贺公子远一些。   让秦茉头疼的是,进出过院落、踏足过闺房之外的贺祁,似乎没将自己当外人,也很乐意把“贺少东家”的身份当回事,随时随地造访。   因此,秦茉再也不敢堂而皇之坐上马车、大模大样穿过小镇主道回老宅,而是在清晨或傍晚,匆忙穿街过巷,掩人耳目归来处理要务。   然而,再怎么闪躲,终究有被逮着的时刻。   例如今日,贺祁单凭秦茉房间开了窗户,就断言她在;而魏紫说是丫鬟收拾完房间忘记关上。   魏紫为秦茉的婶婶,年长四岁,平日相处更似姐妹,自是懂得秦茉的难处,能挡则挡。   这一刻,长兴酒楼少东家,与青梅酒馆掌柜,为“姑娘在不在”的无聊话题,展开激烈讨论。   趁二人东拉西扯,不小心把唇脂涂歪了的秦茉,连忙拭去多余颜色,合上父母留下的黄花梨妆奁,理了理罗裙,步出房间,伺机而动。   果然,魏紫拗不过贺祁,请他到前厅用茶,让丫鬟上二楼,看姑娘是否回来了。   秦茉悄声下楼,眼神示意丫鬟后,绕到院外,拐入甬道,推开东苑半掩的侧门。   东苑曾为秦家长房居所,父亲建造秦园后,举家外迁,将此改为客居,作招待远亲好友之用。   到了秦茉手里,东苑保持亭榭翼然、花木扶疏、门庭雅洁的景致,的确须费不少心思。   此际为避贺祁,秦茉毫不犹豫进了东苑,并嘱咐打扫的一名小厮,切莫告知旁人。   有种“做贼”的错觉。   这两日怎么回事?总被奇奇怪怪的人追着跑,先是轻功极高的中年男子,再是贺家公子……   秦茉踱步于花园中,螓首微垂,满腹心事,无意细赏攀援于墙头的藤蔓月季,也不理会廊前悠悠倾垂的藤萝花瀑,更不知自己的雪肌靡颜、步态依依,已落入旁人视线。   她驻足于花团锦簇的八仙花丛前,见粉蝶翩然,随手一拈,柔指纤纤,轻轻巧巧,快、准、稳、雅地夹住一只五彩凤蝶。   细看蝶翼花纹片晌,她巧手一抖,放其飞走。彩蝶辗转回到花间,丝毫无损。   这动作,秦茉练了五年之久,从最初不小心抓死蝴蝶,到往后的信手拈来,皆为时日之功。   百无聊赖,她左右手同时半空旋舞,顷刻间,十指间已停留六只振翅欲飞的蝶儿,色彩、大小各异,衬得她的玉手莹洁无瑕。   将它们数尽释放时,她于蝶影飞舞转了半圈,正正撞上一道澄明目光。   疏朗竹影下,一身穿青白道袍的男子,静然坐在宣石上,右手执斑竹管兼毫,左手拿着一个小小的本子,人如空谷幽兰,亦似孤山朗月,全身上下,宛若天工雕琢。   内敛温润的气度,大大遮盖了他容颜的棱角与锐气。   长眉墨画,挺鼻薄唇,清澈透亮的墨眸,带着坦荡慧光,看似不经意地落在秦茉脸上,如有震悚,又带欣愉。   只需一眼,秦茉已认得出眼前人。   蝶翼飞离的颤感从手指尖蔓上心头,得意之情烟消云散,她心跳一凝——这人不像擅闯,而是得到许可。   秦茉下意识回避,又生怕过分,显得心虚,镇定地略一颔首,以示招呼,才转身移步。   “姑娘。”   声音如她记忆中一样,淡泊清雅。   男子搁下手中笔和纸,缓缓起身,身材气场,昂藏而飘逸,让她记起他沾了水滴的宽肩窄腰,以及肌肤的温热与坚实。   一夜织起的侥幸与希冀,遭他行近的稳健步伐踏碎。   惊惧之意渗入秦茉眼底,半晌,桃唇轻开慢张,艰难地吐出一句:“公子是何人?何以在此?”   他一怔过后,唇角扬起一抹些微弧度:“姑娘真是贵人善忘。”   秦茉正打算装傻充愣,只见他慢悠悠地从袖口暗袋中摸出一物。   那是她极其熟悉的如意云头扣,中间镶嵌彩贝,日光下润白泛着七彩,尤为夺目。   她一贯衣饰精致,尤其偏爱订做小物件,加上入夏不见外客时,往往在主腰外罩上纱衫,因而这扣子,不但浣洗衣物丫头们认得,其他人也不陌生。   真被这家伙捡了?   她拿?还是不拿?   拿,等于承认昨晚那冒冒失失的姑娘是她;不拿,万一他以此到处问人,是谁丢的,她脸往哪儿搁?   “你、你……”她右手抬起,讪讪收回。   男子见状,笑得更欢畅了。   他精致眉眼微垂,柔和眸光投向秦茉。   她那张丽色无俦的脸,自带三分娇俏,三分妍媚,三分清丽,一分疏离。   烟笼寒水的桃花眸柔情绰态,隐藏一丝极难捕捉的倔强倨傲,孱弱感很好地覆盖了清澈冷寂。   青丝鸦翎,雪肌莹润,唇若丹果,窈窕身姿,仪态袅娜,裙裾翩然,似轻莲出碧波。明明站姿端庄且透着局促,又莫名有一种无处不娇媚的意态。   男子唇畔笑意舒展,淡淡似疏烟远日,弥漫了然之色:“秦姑娘……百闻不如一见。”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使得她心底的震惊一浪叠一浪。   这人……怎会认得她?他知道她是谁!有何企图?如若他将昨晚所见道出……后果不堪设想!   秦茉忆及先一晚的窘迫,耳根发烫,压抑嗓音的颤抖:“你、你……有何要求,不妨直说!这小玩意,必须还我!”   男子闻言错愕,迟疑片刻后,突然失笑:“姑娘认定,我以此相挟?”   他笑容纯净,不含一丁点杂质,倒显得她多想了。   秦茉半边身子凉沁沁,半边身子火辣辣,两颊惊怯中添了几丝羞赧:“不然?”   “也罢,”男子眉头一扬,薄唇轻启,“既然姑娘主动开口相询……”   他边说边往前踏出半步,温声道出下半句。   “容某有个不情之请。”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的“不情之请”是:   1、让她捉蝴蝶;   2、让她再扑一次;   3、让她包养一辈子;   4、以上答案全选。   容非:我……我想选——亲自扑倒她,为什么没有这个选项?   【日常求收藏,求评论,求收专栏!哇咔咔】 第四章   清风徐来,竹影摇曳,风清花浓,天光云影柔柔落下,无不衬托出眼前男子的挺拔儒雅。   秦茉站在他两尺之外,心下浮沉,反复思量,哪儿出了差错。   这人倒也不像坏人……他的“不情之请”,是何事?   “容公子所求何事?”秦茉丹唇微抿,仓促抬眸,又闪躲倾垂,殊不知这若即若离的一瞥,更教人浮想联翩。   容姓男子嘴角翘起微弧,抬手指了指东苑主阁楼:“容某希望能在这座阁子住上一段时日。”   “……”   想改善居住环境?要长住?   诚然,此人所穿的青白袍子洗得十分干净,看不出身份,但爽朗清举、气宇不凡,住在设有仓库和晾堂的北院,略显委屈。   至于清幽雅致的东苑,曾有外租先例,让他住几日,无妨。   “多久?”秦茉素来快人快语。   “姑娘同意?”   男子眼中,闪掠过一丝意外之喜,稍纵即逝,极难捕获。如像长久夙愿瞬间获得满足,又强行抑制激动和惊喜。   秦茉秀眉一蹙,疑虑顿生。   此人,另有目的。   “为期一个月,”男子大抵也觉察到秦茉的怀疑,补充道,“实不相瞒,容某来长宁镇,是为休憩散心,闲来画点山水花鸟,嫌客栈人多繁杂才到此租住。先前相中了这东苑,可惜魏掌柜说不方便,需等到七月,但允准我在花园作画。”   原来如此,秦茉理解魏紫的顾虑。   东苑阁楼的东南主卧,正好看得到隔壁院落二楼书斋,相距不过三四丈,中间只隔了两丛竹和一堵墙,若容许他这一男子入住,只怕对常在书斋处理账目的秦茉造成不便。   而秦茉此行为六月制曲,其余时间少来,因此魏紫才让这男子先住进北院。   看到她的书房罢了……秦茉没觉得多大难处。   她从不过问周边几处院落的赁金,正要谈价钱,不料,对方目光在她发上的金宝顶桃花簪上一扫,淡然一笑:“秦姑娘不缺钱,那价格……咱们暂且按原来的吧。”   秦茉虽不差那点银子,仍暗怒此人得寸进尺,半点也不似清高之士,反而像是个斤斤计较的趋利之徒,不耐烦地挑眉,“就这么定了。”   她从他手上夺回镶贝的如意云头扣,柔软指腹、染了蔻丹的指甲先后触碰到了他的掌心。   她的微凉叠在他的温热之上,使得双方不约而同颤了颤。   “那……”秦茉不自在地攥紧扣子,“昨晚之事,不曾发生。”   男子笑道:“姑娘放心,容某也不想被人知晓,半夜里被一柔弱女子扑翻在地……”   “还说!”秦茉整个人如熟透的虾子,她一生中何曾有过如此丢人之时?岂能由他乱开玩笑?   “昨儿姑娘真的在躲采花贼?还是遇到麻烦?”   秦茉从他语气里听出了关切,却蓦地想起,他说——她才是采花的。   说得像是……她有意要做出不知廉耻之举!   羞恼之余,被陌生人追逐的恐惧去而复返,她眸中精光大盛:“少管闲事!还有,我捉蝴蝶的举动,你若敢告诉旁人,我立即‘请’你离开长宁镇!本姑娘是什么人,你可打听清楚了?”   她一口气说完,劈得他一愣一愣的。   片晌后,他微笑道:“容某不过随口问问,姑娘多虑了。”   羞怒交集的秦茉白了他一眼,丢下一句:“回头给你钥匙,记住,管好你的嘴,告辞了。”说罢拂袖而去。   骤风卷来,吹落宣石上的笔和纸,几张石竹草图洒落一地,男子笑而摇头,缓步走回竹丛下收拾。   秦茉离开东苑,不晓得贺祁是否还在等她,憋了一夜的闷气无处释放,去酒坊转悠了半个时辰。   酒坊师傅见是秦茉独自前来,不敢怠慢,向她一一展示了桃花新酿、梅子酒等。   薄胎白瓷酒碗盛着粉色的桃花美酒,色泽诱人,秦茉浅啜一口,忽听细碎脚步声至,身穿素衣的魏紫领着丫鬟巧儿,含笑前来,亲热地挽了她的手:“躲在这试酒呢?”   秦茉细看魏紫那瘦削的瓜子脸上,明眸灵动,心下暗暗惋惜——同样是花朵一般的姑娘家,拜堂嫁入秦家当晚,夫婿连洞房还没进,便因醉酒落水而亡,她的余生,就这样被一场似有还无的婚姻束缚了?   猛地记起那容姓租客之事,秦茉放下酒碗,拉魏紫到一旁:“你把北院租给一姓容的年轻人了?”   “是啊,怎么了?你见过他?”魏紫浅笑道,“最近镇上来了好多生面孔,西苑快住满了。容公子前几日来的,嫌吵,想住东苑的楼阁,开的价格也高,只是……你也知道,那屋子与书斋挨得近,我怕你诸多不便,没敢让他住……”   “把东苑阁楼腾出来,给他住上一个月。”秦茉竭力稳住语气。   “哟!”魏紫意味深长一笑,“咱们家大姑娘开恩哪!欸……那位公子的确是龙章凤姿……”   “别瞎想。”秦茉立马打断她,随后小声叫她盯紧点。   魏紫笑得诡秘:“茉茉呀,你让身为寡妇的婶婶,去盯紧一位青年男子,有何用意啊?我才不干!要盯你自个儿盯去,说不定……盯着盯着就看对眼了。”   秦茉觉得自己一步错步步错。   这下好了,传出去,没准变成——秦姑娘对这俊貌租客青睐有加,以致连环境一流的东苑,都甘愿分文不涨,让给他长住。   “再胡说八道,我不理你了!”秦茉回到案前,一口闷尽碗中酒,根本无心细尝。   “对了,贺公子来过,”魏紫无奈一笑,“其实你不必躲躲闪闪,就剩那么几个月了……据我所知,他对你是用心的。”   “是挺用心的,对咱们酒坊也很用心。”秦茉淡言,又喝了一碗杏仁酒。   “说真的,我当然明白你想独力撑起秦家酒坊的苦心,可你是女子,终归要嫁人……放眼望去,长宁镇条件最好的,莫过于贺公子。抛开容貌俊朗不说,家世也相当不错,就是……黏人了些。”说到最后,魏紫“噗嗤”而笑。   因固守父亲十多年前的一句承诺,母亲临终之际,勒令秦茉十八岁前务必留在秦家老宅或秦园。   目下,离期限还有三个月。   三个月后,她无须等待那位不知何处、从未露面的“未婚夫”,可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夫婿。但贺祁,会是最佳人选吗?   秦茉早知今日仍孑然一身,因而自去年起,着手拓展杭州的酒馆生意,遗憾人生地不熟,未能亲身坐镇,一年下来,稳赔不赚,使得她大受打击。   若一辈子守在长宁镇,大可无忧无虑,她生于此,长于此,内心深处,却有着对辽阔天地的向往。   外面的山川峡谷,是否如画卷中那般大气磅礴?各地的美食佳酿,是否如书上所描述的那样精美诱人?不同地方的民情风俗,是否如酒馆客人谈论的那样丰富有趣?   秦茉与别的闺房女子不同,她想去走一走,瞧一瞧。   回到主院,魏紫找到东苑阁子的钥匙,领丫鬟和伙计去寻那容姓租客,不到一个时辰,已帮他将画具、书籍、衣物等搬至新住处。   秦茉早上因贺祁突然袭击,没来得及用早食,喝了几碗不同的酒后,饿得前胸贴后背,等不及午膳,溜进厨房找些点心来吃。   她左手一块芝麻饼,右手一块绿豆糕,边看厨娘切菜,边偷偷往嘴里塞。   刚吃了一半,丫鬟巧儿进来,向秦茉施礼后,对厨娘道:“王妈,掌柜吩咐了,请你多备点菜和米饭,以食盒装上一人份量,半个时辰后我自会来取。”   厨娘应允。   秦茉连忙咽下食物,插言:“给谁?”   “姑娘,是给东苑容公子的。”巧儿恭谨应道,见无吩咐,躬身告退。   秦茉心里不痛快。   这人,住了最好的阁楼,还蹭吃蹭喝?偌大的长宁镇,不乏清幽雅致之地,他为何非要住进秦家东苑?   该不会是……看上魏紫吧?以魏紫的姿色,暗地里关注的人可不少。   平心而论,若魏紫再嫁,秦茉绝对支持。眼下魏紫离二十七月的居丧之期还差一个月,此时对旁的男子示好,实在不合适。一贯行为谨慎的她,何以今日做这等行径,不怕落人口实?莫非……招架不住那姓容的花言巧语?   秦茉嘴里嚼着芝麻饼和绿豆糕,只觉得这两种糕点混合后,平添几丝酸苦之味。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什么眼神!她扑了我还妄想冤枉我拐骗她婶婶?我要拐骗的明明是……嘘!   感谢大家热情留评~哈哈~超爱你们的小剧场和打油诗!   特别鸣谢各位赞助商的地雷与灌溉:   靡靡扔了1个地雷,许乘月扔了2个地雷,糖心雷扔了2个地雷,左儿扔了1个地雷,Mo扔了1个地雷;   读者“Mo”,灌溉营养液 +3   读者“奶油草莓”,灌溉营养液 +3   读者“靡靡”,灌溉营养液 +2   明天见~ 第五章   闷风抖落艳粉色的蔷薇花瓣,混着正午日光,纷纷扬扬飘洒于阶前。   秦茉从厨房缓步而出,心不在焉,纤指随意弹去袖缘的落蕊,抬眸看到魏紫领着下人从东苑返回,手里握住两卷宣纸,疑似书画之类。   魏紫见了秦茉,眯眼笑道:“来,你先挑。”   原来那容姓租客擅丹青。帮忙整理时,魏紫顺口夸了几句,他便大方地随她拿。魏紫却之不恭,于山水和画鸟小作中各选其一,因是新绘,没来得及装裱。   秦茉于幼时学过一点绘画皮毛,但秦园书画藏品甚丰,且多为名家之作,她看多了,眼睛倒是锐利。   容姓租客笔下境界清幽,气韵雅逸,笔墨细致,着色雍容,技巧精湛,唯独布局……略显奇特。   见魏紫执意要她留一幅做纪念,秦茉随手拿了《双蝶戏花图》,见落款处只题了个“非”字,问道:“这人,单名是个‘非’字么?”   “嗯,你不知?我还以为……你们很熟。”   熟?秦茉无可避免地记起躯体相贴的一幕,当时的刺激与紧张,驱使潮热之气渗透全身,双颊泛起浅淡酡红,如抹了胭脂。   ——容非。   秦茉脸上麻酥酥的,表情发僵:“无意路过,闲聊两句,他提出搬去东苑……我觉得无所谓,答应了,你别多想。”   魏紫半信半疑,依照她对秦茉的了解,自是知悉秦姑娘再和善,也不至于好说话到这程度。   秦茉转而岔开话题:“你呢?干嘛给他备午膳?”   “东苑厨房许久没用,还在清理。人家忙活一上午,又送了咱们两幅画,请顿饭没什么吧?”魏紫眨眼道,“唉,我跟你说,这容公子很有意思,短短一时辰,把东苑诸物摆得……那叫一个整齐啊!”   把东西摆整齐,那叫有意思?   正要反驳,老妈子回报说,小少爷为了玩耍不肯吃饭,秦茉只得亲自去逮人。   小豌豆一出生就没了娘,一年后没了爹,随继母魏紫生活至今。魏紫本身性子柔善,二来也怕落人话柄,对这无血缘关系的继子更是多加纵容。要打要骂的事,最终落到了秦茉这位堂姐身上。   秦茉行至后院,只见小豌豆搬了张竹凳,推至红色大陶缸前,颤颤巍巍爬了上去。   陶缸内植莲荷,开得袅袅婷婷,水里游着几尾三色锦鲤。小豌豆努力去折粉荷,折不动,还被茎上凹凸不平的小疙瘩扎了两下。他哭丧着脸,拽下几片花瓣,又试图去捞鱼,被秦茉一手提了下来。   “姐……”小豌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是惊色,溜溜一转,霎时间改为讨好的喜悦,“我好想你!”   臭小子!人小鬼大!秦茉被这孩子闹得没了脾气,见他扑来,脏兮兮的肉爪子即将摸到她的白罗裙,连忙将他丢回丫鬟怀里:“拎去洗净了,否则不让吃饭!”   见小豌豆撅嘴离开,秦茉摇了摇头。   孩子才三岁半,何年何月才能替她分担秦家的重任?   她回望被折腾得不成样子的荷花,粉嫩花瓣落在水面上,如小船徜徉,终究只能困在这方寸之间。   饭后,秦茉去书斋翻阅账簿。她嫌一旁扇风的丫鬟慕儿使她屡屡分神,摆手命其歇息。   慕儿生怕她闷热,把窗户数尽打开,给她添了君山银针茶,才恭敬退下。   秦茉细阅各处账目,偶然瞥见对面阁子的光景。   容非正伏案写字,其身后的黑漆嵌螺钿花蝶纹多宝格上,古器、书册、笔砚、红珊瑚枝被重新排列过,呈现出对称的形式。   他换了身霜色广袖长袍,作文士居家打扮,如玉面容专注,似未留意秦茉。   此时,若把窗户关上,倒显得过分刻意,秦茉转而到窗下的酸枝罗汉榻上,拉过一张丝缎薄衾,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她有些懊悔,轻易让容非搬到隔壁,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一个月要怎么熬?   没错,是她把他推倒在地,可他也占了便宜不是?捡了那云头扣,故意拿出来炫耀,几个意思!   秦茉心下窝火,困顿之极,迷迷糊糊入了梦,梦里却是那人从宣石上起身,俊颜笑意清浅,朝她信步而来。   那一刻,风摇竹影,将阳光割成碎片,洒落在他青白袍子上,宁静悠远,宛若世上最雅致的风景。   他眸底笑意缱绻,径直来到她跟前,贴在她耳边吹了口气,轻笑道:“姑娘,要采花吗?”   秦茉骤然惊醒,更教她惶恐的是,眼前多了个高大身影!   逆着光,其面容看不真切,轮廓竟与梦中人有几分重叠。此人离她不过三尺之遥,且有朝她靠近的趋势!   秦茉一慌,顺手抓起榻上方形绣枕直接砸了过去。   “哎呀!好好的怎么就发脾气了呢!”那人闪避不及,正中胸口。   竟是贺祁!他头戴青玉发冠,一身苍蓝色锦缎,腰佩镶金竹蝠佩,衣饰华美。   秦茉心跳仍未平息,低吼道:“你、你!怎么进来的!”   她坐直身子,环顾四周,不见自家人,更觉心慌。   “没人拦我啊!”贺祁笑道。   “是院子里没人?”秦茉拢了拢衣裳,瞪着他那张得意中夹带一丝无辜的脸,“还是没人拦着你?”   贺祁笑嘻嘻地把绣枕捡起,拍打两下,放回她身侧:“没人。就算有人,敢拦本公子吗?”   秦茉恨他自出自入、全无规矩,一把拿起绣枕,犹豫半晌,最终没丢出。   这等泄愤行径,没准儿在对方眼里,成了打情骂俏之举,往后再摆正位置,怕是难上加难。   秦茉按耐怒火,缓缓站起,换上平静语气:“贺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贺祁舒心一笑:“茉茉,我昨日从杭州给你带了个小礼物……”   秦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茉茉”震碎了耳,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贺祁从怀中取出一个翠绿织锦小盒,打开后,内里是一金珠宝璎珞围髻,红绿宝石交错点缀,光华四射,他趁秦茉失神的瞬间,迅速将此物绕向她发髻下。   秦茉被这防不胜防的亲密吓傻了,举手欲拒,已然制止不及,唯有窘然垂首,悄声道:“贺公子……我不能收。”   往日迫不得已,收一篮子佳果或几包茶叶,算不上什么;珠宝首饰这类贵重且私密的礼物,已超出了他们的关系。   “为何你非要拒绝我?”贺祁直直盯着她,斜飞的眼角隐含薄怒。   为何?秦茉也说不上来。如若无父母遗命,她会否一步步落入贺祁精心编织的网中?如魏紫所言,他应当是她所认识的人中,条件最好的一位公子。   要是三个月后,等待已久的那人再不出现,她会敞开心怀,接受贺祁吗?   大概……不会。   贺祁显然被持久的沉默惹得更为恼火:“不错,我起初接触你,确实因家主相中了你们酒坊,可这段时间,我待你如何,你感受不到?   “你杭州的酒馆快开不下去了,还为此贱卖临源村的几块地皮……若周转不过来,我可以帮你啊!难道你忘了,杭州城是我贺家的地盘?”   一提杭州城,秦茉顿感忿然。   她的酒坊为何开不下去?不就是因贺家的揽月楼独大?临源村的地皮最后落到谁手里了?还不是他们贺家的其中一脉!   “谈不上贱卖,无用之地,能放则放。”她平素说话绵软,此际嗓音陡然清冽。   深吸了口气,她略微压下心头火——不能与贺祁闹翻!此人出自望族,任性妄为,感情用事,断不可贸然得罪。   可是这莫名其妙的围髻,她若收下,只会令他得陇望蜀;若还回去,又让他面子上不好看。   进退无路,秦茉心生一念,浅笑道:“谢过贺公子为我在杭州挑了这围髻,改日我让人把银子送到府上,并请你尝尝新制的青梅酒,你看如何?”   她笑时眉眼弯弯,眸光流转,妍姿艳质尽显。   “你……”贺祁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好意买来送她,为博美人一笑,居然被她强行扭曲成托他选购,摆明了不接受他的情谊,但总比直截了当退回来要委婉些。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被她甜美笑容一晃,他心神荡漾,满腔怒意化为柔情。   秦茉捕捉到他神色微妙的变化,悬在半空的心落在实处,高声唤道:“慕儿!”   隔壁的慕儿,因夏日困倦,眯了一小会儿。醒来后,她惊觉多了个贺公子,张皇失措,不敢打扰二人交谈,听得秦茉呼唤,应声而入。   秦茉借口说有急事需处理,礼貌请贺祁去前厅稍候,她随后就到,又让慕儿通知魏紫,多备些精美茶点招待。   贺祁与之独处的愿望落空,百般无奈,只好由慕儿引领下楼。   下楼的脚步声,步步踏出了烦躁之音,秦茉的心跳也跟着乱了节奏。   这算是……勉强过关了?   回到案前叠好账簿,她幽然叹息,转目却见东苑的阁子内,那姓容名非的俊美男子轻缓放下手中笔,悠悠凝眸,视线越过夏风,投往她的方向。   那人唇角轻勾,露出一丝隐约极了的笑,如了悟,如失望,如讽刺。   秦茉似听到“咯噔”一下,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沉到了心底。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画个圈圈诅咒那动手动脚的家伙!不!画俩! 第六章   秦家东苑楼阁的视野,和容非想象中一样,辽阔而美好。   往南,青竹夹翠树,依稀可见河道上往来的竹筏与小舢板,对岸的繁华尽收眼底,却不觉闹腾;朝北,花阁游廊,曲径通幽,绿柳成荫,池塘泛荷,院墙外是秦家的糟坊,再向北则为葱郁林木。   安居东苑,一揽长宁镇的热闹与僻静,坐享市井之趣与山林之乐,忘烦嚣尘世之忧。   更让容非意外的是,西南窗户斜斜对着秦家书房。书房主人,恰恰是那位霞姿月韵的秦家姑娘。   他悄然离家,来长宁镇已有十天,后辗转到了秦家,眼见向往已久的东苑全然符合想象,便请求魏紫,让他小住些时日。魏紫虽婉拒,却给他留了一线希望,于是他白日东苑作画,夜宿北院客房。   一切平淡无奇,直至昨天夜里,他躲在僻静角落擦身,警觉院门被人推开,当机立断,灭了烛火,全神戒备。   不料,来者是位姑娘,且二话不说,将他扑倒在地,还拼命捂紧了他的嘴。   他之所以不敢反抗,是因为……他的手,被不可触碰之处压牢了。   事后,那姑娘咄咄逼人,一听说他是租客,立马变怂。   容非猜出,她是秦家人。   捡到一枚精致的嵌贝云头扣,他更能确认,此女子非富则贵。她遇到烦心事了?真如她所言,有采花贼追逐她?不太像。   夜里,姑娘家的馨蜜体香与温软手感反复刺激着他,教他彻夜难眠。   次日,他如常在东苑画竹,忽而来了位衣饰雅致、惊鸿艳绝的女子,青绫衫,白罗裙,于花间挥舞双手,空中拈蝶,恰似蝴蝶仙,惊得他目瞪口呆。   这位姑娘身怀异能,非常人能及。   原本,他没认出她,只是被那一幕惊艳了。   她假装素昧平生,演技实在不太高明,反倒提醒了他。他笑而拿出她的扣子,没想到,她误会了。   被她劈头盖脸训了一顿,他一笑置之,反正他如愿以偿,住进东苑,不枉此行。   午后窥见她在不远处翻阅书册账簿时,他心神不宁,时不时蹦出各种奇怪的念头,越是压制,却越来越烈。   他一生中见过的美貌女子数之不尽,唯她一人,以极其离奇的方式,使他心浮气躁。   若是寻常姑娘,倒也罢了,偏生是秦家人。   命中注定?   容非内心深处泛滥着诡秘的蜜味,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随手把兰竹图的山石、叶片画成了左右对称的模样。   完了完了,不受控制!他坐立不安,直到窥见她屋里多了个男人,一颗心落回原处,甜意散于无形。   秦家姑娘,与一年轻男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以软枕打情骂趣为乐。   那富家公子为哄她,亲手为她戴上首饰。她先佯作生气,而后笑语嫣然,生怕得罪了对方似的。   长宁镇上有名的秦姑娘,与攀高结贵的女子没多大差别!   枉费他今早认出她时,有那么一丁点沾沾自喜。   仔细看,那公子哥儿……不是贺祁吗?   容非冷冷一哂,更觉秦茉发髻下的宝石无比刺目。   黄昏,斜阳金光落在青梅酒馆的酒幔上,旗帜迎风招展,簌簌有声。   酒馆门面不大,门边上贴了副对联——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内里十余套桌椅整齐划一,木架上大大小小放着酒瓶和酒坛,布置简单。   门前送别了贺祁,秦茉回身入内,趁馆子没客人,立即让魏紫替她除下金珠宝璎珞围髻。   魏紫拿在手里细看:“这儿有柳家首饰铺的印记,我去打听一下,值多少钱,回头送到贺家宅院。”   “嗯,”秦茉心潮未平,垂眸道,“再送两瓶新酿,说不定他们感兴趣。”   “茉茉,这事……能处理好的,你别担心。”   秦茉轻叹一声:“贺公子他……承认想要收购秦家酒坊,以后,这局面更加尴尬了。”   过去十年,杭州贺家的风头一时无两,所到之处,战无不胜。   秦家不过是水乡小镇上的小小商家,凭着独特的制曲、酿造技巧,成为这一带最具代表性的酒坊。纵然父亲遗留下不少珍贵之物,但大多不可泄漏,更不能变卖,秦茉如何与财力雄厚、涉及各行各业的贺氏家族抗衡?   秦茉心下难过,她不但在改良和创新方面无所建树,也不是做生意的好料子。   见她默然,魏紫劝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嗯。”秦茉咬了咬下唇,将围髻收回盒子,重新交给魏紫,正要让她尽快将此事办妥,酒馆门口忽然来了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身材健硕,五官端正,肤色黝黑,目光如电,脚步轻捷而有力。   此人脸生,且身负武功!   秦茉霎时记起昨晚跟踪她的中年男子,但这人看上去没到那年纪,且体型更壮,她心底慌乱感稍减。   对方自行落座,望了秦茉一眼,转头对店小二道:“来碗酒酿小圆子,一份酱蹄子,雏鸡脯翅儿,酒糟花生,再来碗面条。”   店小二应了一声。   秦茉只觉得奇怪,她家的酒馆,除了卖酒以外,还顺带卖些下酒菜,每天轮流做出三到五款,仅供客人堂食饮酒时解解馋,却不像正儿八经的餐馆酒楼那样,有各式各样的丰盛美食。   这位客人进门后,没叫酒,只要了些吃的,还吩咐厨房下面条?   秦茉疑惑地往向魏紫,压低了声音:“咱们何时做起面馆生意了?”   魏紫笑道:“镇上来了许多旅客,偶尔有人来吃酒,顺道用膳。我想着能挣一点是一点,让厨子适当备些面饼、米饭等……这位客人已来过两三回了。”   当店小二为那客人陆续送上菜肴,客人大快朵颐。   秦茉特地留意了对方的手,那是一双宽大、骨节分明的手,右手中指有握笔磨出来的茧子,虎口处皮肤粗糙。从其拿筷子的姿势、吃相来看,此人衣着简朴,但出身绝不低微,且文武骑射皆通晓,并非江湖人。   那人似乎觉察到秦茉不经意的打量,抬头的瞬间,眼神掠过审视之色。   秦茉对其颔首示意,浅笑道:“客官可愿尝尝我们这儿的酒?”   “……下次吧。”那人对上她清亮的眼神,有须臾惊诧。   秦茉猜想,这人夜里有要事,不能喝酒。   不多时,外头来了几位客人,身上携带武器,从言谈举止看得出是江湖客。   秦茉十天前已觉附近多了外地人,当时没多大感受。今日听魏紫说,西苑已住满,东苑也住了个容非,而今还有会武之人时常来用膳……长宁镇发生何事了?   对于江湖事,秦茉所知有限,如今不得不上心,尤其被轻功极高者跟踪后,她心里虚得很。   假装翻看账本,秦茉留神客人对话,无奈那些人个个是老手,说话声音极轻,秦茉竖起耳朵倾听,才勉强听见“藏宝图”三字。   藏宝图?什么藏宝图?   秦茉好奇心起,假意要调整架上酒瓶的位置,挪出几步。   那数人仍在争论不休,这回秦茉七拼八凑,听懂了三四成。   二十年前,凤阳首富库房在大白天被人一下子盗光了,部分珍宝散落在穷苦人家里,尚有一半以上不知所踪。   有人说,那富商得罪了权贵,受江湖名门打压,也有人认为,此事是出身于盗门的“风影手”干的。   江湖人传言,“风影手”是位从不曾露面的神偷,将毕生所盗的珍稀之物全数藏起来,汇合成世上绝无仅有的宝藏,并绘制了一幅藏宝图。然而,“风影手”早已消失多年,不知所踪。   直到去年,来长宁镇盗窃的一众小偷,屡次遭神秘人士揭露行迹,于是有人推测,“风影手”或其传人,极可能躲在这江南水乡小镇上。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各路人马纷纷汇聚于此,试图寻找传闻的藏宝图。   秦茉越听越无语。   什么藏宝图!绝无仅有的宝藏?无稽之谈!吃饱了撑的!瞎造谣!   父亲要是真有金山银山,她用得着为酒坊的生意操碎了心?还会怕贺家来吞并收购?   外界关于父亲的传说,除了“神不知鬼不觉”,其余没一句实话。   父母离世后,秦茉方从双亲的遗物中发觉,身为秦家酒坊继承人的父亲,实则拥有超高盗窃技巧,曾为朝廷密探组织所用,却又因顶头上司附逆,急流勇退,选择归隐。   而秦茉,为保家族安宁,只能让无意中得悉的往事永远尘封,并努力装作与此无关。   从架子上取了一小坛糯米酒,她朝魏紫笑道:“我先去看那小家伙有没有乖乖吃饭……”   “你一回来,他便听话了。”魏紫忙着结账,随口应了句。   步伐如心情一样沉重,秦茉走出内堂,横穿后巷,登上台阶,步向小豌豆的所在。   她不晓得来此寻觅“藏宝图”的人,最终会否将矛头指向秦家,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小心谨慎。   而刚入住东苑、看出端倪的那个人,她得加紧防范。   作者有话要说:   【PS,女主不偷东西,藏宝图只是个幌子,这个是言情文,不是江湖文哈!】   补充一下,本文时间线在《郡主闯了个假江湖》正文完结的十八年后,由《郡主》的小支线引出本文男女主的命运,这些后文会一一交代的,不看《郡主》不影响本文阅读,大家放心看小茉茉与容小非谈恋爱吧!   特别鸣谢:   言情扔了1个地雷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读者“阿八”,灌溉营养液 +3   读者“许乘月”,灌溉营养液 +2   谢谢各位的热情支持,无以为报,唯有努力码字啦! 第七章   翌日傍晚,长街热闹渐散,月华如练,炫然流光溢满天地间,亦满了秦茉一身。   今夜青梅酒馆客满,吃过晚饭后,秦茉牵着小豌豆,带了丫鬟慕儿,漫步至十余丈外的卧仙桥边赏月。   小豌豆肉嘟嘟的手到处乱摸,将拱桥云形石栏杆蹭了个遍,又特地去揪狗尾巴草。   秦茉深知他在细致感受大千世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未加制止,只吩咐他别往嘴里塞。   逗留了半柱香,秦茉正要与小豌豆往回走,忽见桥的另一端,一挺拔身姿缓缓登上了石阶。   她心中蹦出一个词——冤家路窄。   容非负手而行,穿的仍是素淡袍子,望向秦茉的刹那,他眸间腾起不豫之意,随即扬了扬嘴角:“秦姑娘。”   比起此前三次见面,这笑意明显透着疏离。   “容公子在东苑住得可习惯?”秦茉淡声发问。   “谢姑娘美成,一切皆好。”容非于她三尺外停步,又对小豌豆报以温和微笑。   慕儿见二人聊上了,引小豌豆到桥边,看河岸上孩子追逐嬉戏。   秦茉目视容非清隽的面容:“不知公子计划在镇里呆多久?”   容非听得出这话暗含驱逐之味,笑得欢畅:“怎么了?姑娘希望我早日收拾包袱离开?”   秦茉眸色骤冷:“随口一问,公子多虑了。”   “每回遇见姑娘,刚好撞上不该看之事,姑娘厌恶我,理所当然。”   “公子何必自扰?”秦茉明眸转动,心下闷笑,知道就好。   初见时……不说也罢;次日,他先是窥见她捉蝴蝶,又看到贺祁出现在她书房内。就算她对贺祁无心,贺祁却对她有意,不晓得在容非眼中,会演变成何等伤风败俗之举。   容非低哼:“实话实说罢了。”   “实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秦茉话一出口,当即心生懊悔。   她解释做什么?他信与不信,跟她何干?   “实情自然不是我想的那样。姑娘手段高明,早已超乎我的想象……譬如,我根本无法猜想,以你的身份,如何惹来中年男子夜间追逐……”   他恰到好处的淡漠,激起秦茉的怒意——这是在暗示什么!   身处石桥之巅,与丫鬟、小豌豆离得近,秦茉不好发作,只得压下嗓门:“说好当作没发生的!”   容非踏出两步,离她仅余一尺距离,月色为他清朗的双眸镀上了冷冽之气:“好吧,深夜独自出没,当作没发生;你我之间的小碰撞,也当作没发生。那贺家公子呢?姑娘该以何种理由,让一切不曾发生?”   秦茉气炸:“你!血口喷人!出尔反尔!好管闲事!”   “若我管的,并非闲事呢?”他丰神俊朗,眼神一凛。   就算不是闲事,也轮不到你来管!   秦茉檀唇翕动,张口欲驳,转念一想,他误会她勾搭别人,总好过牵扯出父亲的过往和她的所为。   这一仗,先压下。姓容的,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秦茉怒色退却,换上温和浅笑,嗓音重新变得绵软:“容公子要管就管呗!只是要记得,在谁家、管谁的事,勿失了分寸!”   这挑衅之言从她粉嫩的唇瓣中吐出,字字慵懒,配以她盈盈眼波,教容非心跳骤停,呼吸不畅。   秦茉只道此言已足够震慑住对方,朝他嫣然而笑,略一福身:“容公子,就此别过,改日再聊。”   两岸与桥边微弱的灯火,交织柔和夜月,洒在她绣有玉兰花的粉白纱衫上,染上了她明媚的面容,笑意自唇角漾至眉梢,似让人如置身暖春花开时。   一瞬间,容非如被这娇艳笑靥攫取了心魂,待他回过神,秦茉已带领丫鬟和小豌豆,轻移莲步,迤迤然下了桥。   竟然试图用美色|诱惑他!容非捏紧双拳,冲她背影狠狠瞪了一眼,目光却不由自主被她的婀娜体态吸住了。   此时,长宁河南岸匆忙走来一人,身穿灰色短褐,手提竹制食盒,远远见了秦茉,喊道:“秦姑娘!请留步!”   来者约莫二十四五岁,中等身材,脸型偏圆,生得浓眉大眼,肤色白净,与容非擦肩而过时,各自狐疑打量对方。   “姚师傅,”秦茉笑问,“这回又有什么好吃的?”   姚师傅讪笑道:“今日多做了些点心,眼下不忙,便捎些给你……和魏掌柜尝尝。”他说话腔调南北混杂,听得出不是本地人。   “姚叔叔!我也要吃!”小豌豆抬头眯眼笑。   “成!叔叔特意为你备了几块小的!你回头可要告诉我,哪款最好吃!”姚师傅满脸笑容,弯下腰,伸手摸了摸小豌豆的脑袋,又将提盒交给丫鬟慕儿。   秦茉礼貌道谢,客套一番。姚师傅问起半月前他所做的点心味道如何,秦茉认真提了意见。   容非假装在卧仙桥上看风景,实则全神贯注在窃听二人对答,越听越是不屑。   呵呵,秦家姑娘连个厨子也勾搭?细看此人,相貌堂堂,举止文雅,无多少市井味儿,还有些眼熟……但这秦茉也太随便了吧?招惹长兴酒楼的少东家贺祁还不够?要多少男人围着她转?   长宁镇这种小地方!果然民风粗犷!礼法全无!   容非再也看不下去,径直从他们身旁走过,快步迈向秦家东苑。   秦茉能从容非的冷眼中感受他的蔑视,一笑置之。   “方才那位是……”姚师傅眼角余光扫向容非的身影,眉目闪过一丝讶异。   “秦家院落的新租客。”秦茉轻描淡写。   “新租客?”姚师傅若有所思,随后笑而道别。   骤风席卷,浓云蔽月,秦茉怕小豌豆着凉,将他抱在怀中,快步回酒馆。   夏夜天气多变,人心亦如是。   酒馆内的客人感受到风向突变,纷纷结帐,鱼贯而出。   秦茉放下小豌豆,对急于清点账目的魏紫笑道:“先缓一缓,点心得趁热吃。”   “这……”魏紫转目见了慕儿手上的食盒,水眸闪烁,“被逮着了?”   秦茉垂目暗笑。   有句话,她不能说。至少,现在还不能说。   她亲手打开双层提盒,上面一层为玫瑰山药茯苓糕、黑芝麻冻与核桃酥,下面则是红豆糯米团、艾汁软饼和炸芋卷儿,色彩明丽,形状各异,件件精致,显然全是新鲜现做的。   如姚师傅所言,他专程为小豌豆做了小块点心,每款各两件,且捏成小动物的形状。小豌豆兴奋地爬上木椅,左右手开弓,以迅雷烈风之势吃了个干净,满意地捂着圆鼓鼓的小肚子。   魏紫连连摇头,拭净了双手,拿起筷子,夹上一块金黄色的核桃酥,细味后,会心一笑。   秦茉挑了炸芋卷儿,只觉酥中带脆,入口即化,唇齿留香,赞道:“姚师傅手艺长进了不少。我记得他头一次送点心来时,你吃得不太习惯。”   “嗯,他那时做的偏咸。在长兴酒楼呆了个把月,今非昔比。”魏紫又尝了红豆糯米团,眼底赞赏之意尽显。   秦茉忽而记起,镇上来的生面孔,除了容非、那些偶尔来酒馆的江湖人、只吃面不喝酒的健壮男子以外,还有这姓姚的点心师傅。   只是姚师傅来得最早,且与她们结识的原因比较离奇,因而秦茉对其并无防范之心。   此前,秦茉不曾多心,自昨日听闻,各路人马汇聚于此,是为寻找“风影手”的藏宝图,她做贼心虚,越发疑心这波人皆冲她而来,每个人都怀藏不可告人的目的。   她逐一回想身边逐步靠近的陌生人。   贺祁说是贺氏家族的大当家相中了秦家酒坊,可信吗?江南那么多驰名酒坊,为何偏会看上她家的?   姚师傅以夜间落水的形式现身,与秦茉叔叔三年前的死因极其契合,被路过的魏紫所救。而后,他偶尔会送些点心给秦茉与魏紫,作答谢救命之恩。接触数次,秦茉看他气度雍容,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哪有半点厨子的气质?   至于容非,搬入东苑的理由看似合情合理,但其言行隐藏诡秘,心思缜密,亦不似作画卖画为生的落魄画师。   该不会……他们已看出了端倪?才以各种借口接近秦家人?   秦茉咀嚼点心,怔怔出神。   忽而一道惊雷从天儿降,吓得小豌豆摔下椅子。幸好魏紫手疾眼快,及时护住,不至于磕到脑袋。   小豌豆的嚎啕大哭声震耳欲聋,掩盖了滂沱夜雨,魏紫与丫鬟多番安慰,才勉强让他止哭。   秦茉见道上行人躲避,狼狈不堪,便由着他们进来躲雨,又吩咐店小二沏壶热茶,供大家暖暖身子。   暴雨瓢泼而下,汇入河中,涌向不知处。秦茉望向门外无尽头幽暗,思潮翻涌。   暴风雨降临长宁镇,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捂紧小尾巴,耐心等待天晴。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然然然然然然扔了1个手榴弹   然然然然然然扔了1个地雷   读者“小懒尣”,灌溉营养液 +5   爱你们哟!笔芯~ 第八章   夜色于狂风暴雨间飘摇,凉风入帘,驱散仲夏的闷热。   容非洗浴过后,披了件干净的袍子,添灯焚香,研墨作画。   笔锋蘸墨,毫尖连心,心动笔颤。   该死!好几个时辰了,秦茉临别赠予他的嫣然一笑,仍晃得他头昏脑胀,害他笔下所绘,芝兰如她的纤纤玉手,清露似她的顾盼眸光,烦人!   东苑阁楼四壁洁净如雪,灯影摇曳,映照窗畔那幅辛夷图似幻似真。容非转而搁笔,于淡香翩浮间静听帘外风雨声。   恍惚间,夜雨停歇,如紫雾般的辛夷花枝滴着雨露,一纱衣女子穿花踏雾,眉目分明是秦茉的样子。   她桃花眸流转,低低唤了声“容公子”,嗓音如媚如惑,莞尔一笑,抽身退离。   容非情怀激荡,脚步飘忽,急匆匆地迈步追出。   她的步伐时缓时急,于花丛深处迂回而行,惹得容非神思大乱,咬牙抢上去一把拽住,抵在树干之侧,与此同时,撼动一树繁花,沾雨的紫色花瓣簌簌落下,   她两臂绕上他的颈脖,媚眼如丝,声音细细:“你、你……有何要求,不妨直说……”   “有何好说?”他瞄准她柔润的丹唇,俯首贴去。   她顺从地闭了眼,如兰气息随着呼吸交缠而凌乱。   他的双手肆无忌惮流连于她软绵的躯体,丰盈处的手感亦与思忆中重叠。   惊雷炸响,容非倏然睁目,方知自己靠在圈椅上盹着了。   一场不可言说的梦。   忆及方才种种旖旎,他两颊如烧,暗骂一句:“禽兽!”   敛神凝息,他心下狂跳,抬起右手扇向自己的脸。彻底清醒后,他的左掌以同样力度往另一边脸颊拍了一下,方觉舒坦。   居然……在梦里对秦茉做出逾矩之行!容非倍觉难堪。   归根结底,“长宁镇秦家”五个字,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刻起,伴随了他十八年之久。   背井离乡,换了姓名,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机缘巧合下,他终于来到长宁镇。这十多天以来,他打听秦家的事,也听过有关秦家姑娘的传闻,   外界对秦茉风评不错,说她幼所失怙,家族凋零,年少肩负家族重担,且“容姿独绝”、“兰心蕙质”。起初,容非暗笑:小小乡镇,懂什么叫“独绝”吗?再好看的姑娘,也不过出自商户人家,岂能如此乱夸?   然而,真正与秦茉相见,他为她的拈蝶一笑而震撼。   他平日所见女子皆为大家闺秀,言谈举止规规矩矩;而秦茉则像是一束耀眼的亮光,柔媚之余,又有难得一见的飒爽之色。   容非承认她很特别,大抵也担得起盛名。更重要的是,他们彼此命运极其相似。   嗯……定是因为他们首次接触,就有过非比寻常的亲近,兼之她今夜在月下的卧仙桥上魅惑了他!害他做了这奇怪的梦!   容非定了定心神,重新到浴室洗了把脸。   电闪雷鸣之际,主院屋中一灯如豆,秦茉正与魏紫挤在床上,中间夹着缩成一团的小豌豆。   小豌豆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打雷,睡觉时得两人前后护住,生怕有妖魔鬼怪来捉他似的。   平日若遇上恶劣天气,魏紫会紧紧搂着他,命丫鬟巧儿坐在床边相守。而今秦茉回来,便替代巧儿,与这对母子同睡。待到雷雨声渐歇时,小豌豆已然入眠。   “茉茉,今日人多嘴杂,我没敢说。那围髻的钱,我让人送去给贺公子,他拒绝收下,该如何处理?”魏紫小声问道。   “改日,我亲自与他说清楚。”   “茉茉,有些话,由我说出口,感觉变了味儿。可你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魏紫语气艰涩,见秦茉无别的反应,又道,“你若不喜贺公子,或怕秦家的生意没人支撑,要不……别外嫁,直接招赘?”   秦茉“噗”地笑出声来:“上哪儿找人入赘?我看得上的,人家不乐意;肯入赘的,估计我也瞧不上。”   “那倒也是……”魏紫轻声道,“你可曾打听过容公子的家世条件?”   ……容非?秦茉心中警钟大作,干嘛提起这家伙?难不成……她把他扑倒之事,终究传了出去?   见秦茉眼神震惊,混带惧色,魏紫解释:“我听说,你们今儿在卧仙桥说悄悄话。我看那容公子,不论相貌、年龄、才华、性情……与你倒是很配……”   “呸!”秦茉啐道。   “你也觉得配,对吧?”   秦茉哭笑不得:“你听慕儿嚼的舌根?”   “慕儿岂敢说你闲话?方才小豌豆洗澡时,说你和东苑大哥哥忙着聊天,不搭理他……”   “他一个三岁半的小不点儿!瞎说什么呢!”秦茉鼓了鼓腮帮子。   “我与慕儿确认了,你们二人相谈甚欢,当姚师傅送点心给你,容公子生气地跑了,十之八|九,在吃醋。”   秦茉真不知该生气还是无奈——所有细节,在旁人眼里全变了样。   当下,魏紫把容非里里外外夸了一遍,秦茉不好反驳。   她能说什么?若说容非坏话,就得牵扯出与他那无法启齿的秘密;附和魏紫说两句好话?抱歉,不乐意。   “实在不成……考虑宋老板?”魏紫试探地问。   “别闹了……”秦茉啐道,“还有三个月呢!不说我,你呢?居丧之期将满,有何打算?”   魏紫杏眸圆睁:“什、什么意思?你……你要赶我走?”   秦茉叹息:“近三年,打听你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难道……你甘愿为那三拜,守一辈子的寡?”   “我……暂时没考虑这些,等小豌豆长大再说吧。反正我已是你秦家的人,你不许随便撵我走!”魏紫嗔道。   秦茉想起送点心的姚师傅,心下纳闷。   这人分明冲魏紫而来,碍于魏紫的状况,没好意思,才辗转通过秦茉转达。他对魏紫的关切不似有假,点心师傅的身份……不像是真。   见风雨声细,秦茉不愿再与他们母子挤一块儿,她凑到小豌豆饱满的额头上亲了亲,起身披衣回房。   未来的事,来了再说。   一夜风雨摧落半院繁花,积水处倒影出清澄天幕,各色花瓣漂浮其中,煞是好看。   秦茉本想趁天气好转,回一趟秦园,因贺祁所赠的珠宝围髻未能解决好,不便随意离开。若主动去寻贺公子,又怕招人闲话;可那日临走时,他一脸乌云,估计没这么快跑来骚扰她。   用过早饭,历来不爱让丫鬟随身的秦茉,独自去了趟酒坊,打点诸事。   记起前两日夜里追逐过她的神秘人,她总担心那人躲藏在暗处观察,时时刻刻警惕。   回主院的道路湿滑,她套了木屐,稍稍提起马面裙,踮脚而行,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水洼,刚拐了个弯,险些撞上一人。   又是容非!   他一身素净袍子,长身玉立,正抬起头凝望东苑院墙内的几株辛夷花树,愣愣出神,以至于忽略了她渐近的木屐声。   花期已过,粉白淡紫的花树已转换成青枝绿叶,有何好值得细赏?   容非转头认出是她,没来由两颊泛红,温声打了个招呼:“秦姑娘。”   秦茉犹自记得昨晚桥上的针锋相对,对于他乍露的不自在大感疑惑——这人干亏心事了?   “容公子,好巧。”   容非的眼光擦过她润泽的丹唇,神色更为局促。他握紧拳头,抿嘴微笑,先前的嚣张气焰如被暴雨淋湿了一般,蔫了。   他越是反常,秦茉越好奇,目不转睛端量他。   容非被她紧盯着不放,倒退半步,心虚得面红耳赤,即将滴出血来。   秦茉见状,低笑道:“哟!容公子不舒服?”   容非垂目:“没……没什么。”   秦茉暗觉这人有问题,故意随他挪了挪步子。   容非被她的骤然行近吓了一跳,再度后退,笔直后背快要抵在院墙上,眼底潜藏着惶恐与惊羞:“你、你想要做什么?”   他以为她要干嘛?莫非,他认定她作风不端,四处拈花惹草,遂对她避之不及?   秦茉“噗嗤”而笑,灿若春华:“原来你怕我!”   “谁怕你了!”某人磨牙道。   “哪你躲什么呀?我又不会吃了你!”秦茉深觉他今日奇奇怪怪的。   吃了你!   容非惊呆,双颊如漫绯霞,殊不知她嘴上的“吃”,与他理解的“吃”,完全是两码事。   他强作镇定,清了清嗓子,换上语重心长的口吻:“秦姑娘,你、你理当自珍自爱!那个……我听说昨夜那人,是长兴酒楼的新来的点心师傅……你既与少东家来往密切,何苦再惹一名厨子?”   秦茉微微昂首,玉颈弧度纤长而优雅,明净水眸与他复杂眼神交接,眉间笑意若即若离。   “容公子很关心我呀!连姚师傅的来历,也打听得一清二楚!”   “你!你少胡说!”容非窘迫地回避她的直视,心几近跳出喉咙,“没有的事!”   他一改往日的清逸儒雅,拧眉瞪目,已是恼羞成怒之态。   “容公子这般关注我这‘手段高明’的小女子,当真超出了我的想象啊!”秦茉好不容易占据上风,自然不留机会让他反驳,“公子乃风雅之人,何必把目光集中在别家的琐事上?往后,请公子多看风景、多绘佳作……不必如此关怀我的一举一动,不打扰了。”   说罢,她温婉浅笑,盈盈一福,洒脱转身,飘然离去。   那番话怄得容非如鲠在喉,偏生她那笑貌直直撞进心头,如梦境重现。   他喉结滚动,竭力忍住不觑向她苗条的身姿,紊乱呼吸勉强得以恢复,而手中紧攥的一截袖子,已被他死命抓出了皱痕。   作者有话要说:   禽小茉:我挑衅了他!嘻嘻!   怂小非:她挑逗了我!呜呜!   【某些男三男四其实是烟雾|弹,不过大家千万别告诉男主,哈哈哈~】 第九章   逶迤青山环绕,空茫水雾笼罩,长宁镇的喧闹如蒙了一层烟。   正午时分,青梅酒馆内,饮酒声、吆喝声四起。   镇上来客骤增,酒馆生意翻倍,连大白天也坐满了人。   用完午膳的秦茉,本想寻魏紫,见内里人员混杂,不愿露面,在后堂帘子后偷望了几眼,倾听江湖客谈及去哪个山头掘宝。其中,角落里一身材魁梧青年引起她注意。   那人不到三十,身穿短褐,脚踏马靴,双目炯然,独自端坐于角落。   之所以让秦茉留心,是因他有着不俗的仪表风范,点了主食和下酒菜,要了半壶淡酒又没喝,跟上回那个只吃面吃菜、不喝酒的外地男人甚为相似。   与魏紫闲聊时得悉,这两位在酒馆用膳却几乎不沾酒的客人,每日都来,但从不曾一同出现。秦茉怀疑,他们是一伙的,极有可能在轮流盯梢。   他们真把目光锁定在秦家?秦茉胆寒,唯有藏身暗处观察。   那魁梧青年吃了几块面饼,酱骨和滑鳅半点不剩,小饮两口淡酒,放下筷子,环顾四周,到魏紫的柜台前结帐,不发一语,大步出门。   看上去……又好像没什么异常。   秦茉正想离开,忽听一粗犷声音念叨了一句:“这下麻烦大了!”   此言一出,热闹气氛有些微凝滞,众人纷纷侧目而视。   那人浑然不知,自顾自话:“不单明威将军要到江南,连杜指挥使也授命前来核查!”   “什么?朝廷的人来了!咱们还有戏么?”另一小伙子嚷嚷。   一虬髯大汉惊呼:“杜指挥使?青脊指挥使司的?杜庄主亲临?”   “不不不,是他的长女。”   “噢……”   余人发出意味深长且暧昧的笑声。   秦茉虽不问朝堂与江湖事,但“青脊”二字,教她心肝儿乱颤。   “青脊”乃当今圣上扶植的密探组织,最初负责秘密探听消息、隐秘铲除祸患,在秦茉出生那一年,正式由暗转明,成立青脊指挥使司,从事侦察、逮捕、审问、收集军情、策反敌将等要务,并直接向皇帝复命。   青脊的指挥使分为天地玄黄四等,分别持有玉、金、银、铜四种不同材质的令牌。而目下酒馆客人提及的杜指挥使,乃青脊创立以来最年轻的“地”字金牌指挥使,是名十五岁的小姑娘。   其出身江湖名门杜家庄,年纪轻轻,集两大门派武学所长,办事雷厉风行,短短一年内,立功无数,连升三级,名动天下,可谓前途无量。   秦茉之所以恐慌,并非因小杜指挥使威名显赫,而是因为,她隐藏的最大秘密,与青脊有关。   江湖上的乌合之众好唬弄,这位小杜指挥使则不好办,外加明威将军,万一他们真要来,只怕长宁镇从今往后不再长宁。   “唉!朝廷的人分成两拨,咱们赶紧撤吧!省得惹事。”不少江湖人开始打起退堂鼓。   “你说……这宝藏威力如此之大,连今上也惊动了?”   “未必是冲‘风影手’来的,”一老者捋着胡须,笑容神秘,“江南最近还出了另一桩事。”   “说说说,还有啥消息?”人们见他一副秘而不宣的神情,催促道。   “衢州府的越王,多日不露面,外界相传,他失踪了!”   “啊?”   “说不定,孟将军和小杜指挥使,是找王爷的。”老者低声解释。   听到这一消息,秦茉如窥探到一丝亮光,她默默祈求,两方势力千里离京到江南,与她父亲无任何干系。至于那位不知跑哪儿去的皇亲国戚,请老天爷保佑他速速回归衢州府吧!   见众人吃饱喝足,大摇大摆离去,秦茉心下忐忑之意略减,转而回主院。   午后天气依旧阴沉沉的,四处薄雾缭绕,连院落里挺立的青竹也蒙了层乳色。她从书斋窗口向外望,东苑阁子门窗紧闭,无烛无火。   秦茉暗忖,容非那家伙,出门了?   记起昨日在巷内的偶遇,她不由自主笑了。   那人气急败坏的模样着实好玩。他不像怀有恶意,可她总觉得他不对劲。   说什么来着?让她自珍自爱?他以为自己是谁?   秦茉檀唇挑起三分轻蔑的笑,心思重归账目。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过道响起脚步声。   “大姑娘,”慕儿敲门,“贺公子到访,您看是……?”   贺祁又来了?正好,上次的事还没了结。   “请他稍坐片刻,奉上好茶,我随后就到。”秦茉搁笔掩卷,起身理了理藕荷色绸纱,取出铜镜,自觉仪表端庄,才洗净了手下楼。   贺祁未按她的意思入内就座,他负手立在庭中,一身苍色松鹤纹锦缎袍子,意态潇洒。   “贺公子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秦茉粲然一笑,做了“请”的手势,示意让他进厅小坐。   贺祁听她言辞客气,眸间涌起风云:“咱们走走,我有话要与你单独聊聊。”   秦茉颇觉为难。要知道,小镇民风再淳朴,男女独处,终究于理不合。   贺祁不等秦茉同意,昂首阔步向后院走去。秦茉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用作居住的主院,不过两进院落,老树莲荷,乏善可陈,景致亦无甚特色。逛至竹丛后的小侧门,贺祁推门而出,直接走向东苑。   此前接待族亲、生意伙伴,秦茉多数会请他们到东苑的撷翠堂,贺祁也曾受邀游园,自是知悉此处面积大,环境清幽,景色宜人,是闲谈的好场地。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秦茉不由得慌了神:“贺公子,东苑有客人,不方便。”   “看来,传闻是真。”贺祁黑着一张俊脸,嗓音透着寒意。   “什么传闻?”   “听说,”贺祁轻哼一声,“你在东苑藏了个小白脸,与之交好,因而拒绝我。”   秦茉登时冒火:“哪来的混账话!什么藏不藏!不就是一外来租客么?”   容非认定她与贺祁勾搭上了,贺祁则说她和容非关系不纯,这两人有病啊!她倒想让他们互相认识,好还她清白。   她心中苦闷,暗觉倦意蔓延全身,一咬牙,自顾入了东苑。   花园内留守的小厮朝二人行礼,秦茉故意问道:“容公子在吗?”   “小的今日不曾见过容公子,想必一大早出去了,至今未归。”小厮毕恭毕敬回答。   贺祁掀了掀嘴角,默然不语,往幽深竹径前行。   秦茉怕随他到无人处,惹人闲话,行至阁楼底下,驻足咬唇:“贺公子不妨直言。”   贺祁回头注视,眼眸深深。   眼前女子无疑是生得极好的,但真正吸引他,是她柔弱外表下遮掩的硬气。   秦家酒坊谈不上家大业大,但近百年的根基,不容小觑。秦茉以及笄之龄从长辈手里接过担子,两年下来稳得住,已在业界传出美誉。   贺祁先前听闻她的名头时,嗤之以鼻,认定她以美色取悦于人,接触过后,方知秦姑娘美色名不虚传,但取悦……?要是真取悦他就好了。   淡淡雾霭中,她藕荷色的绸纱套着白色中衣,交叠成柔柔粉白色,大大掩盖了她性格中的倔强,衬得她那张芙蓉秀面愈加娴静温柔。   贺祁咽了口唾沫,沉声发问:“为何派人送我钱?”   “无功不受禄,上次的围髻,我不能收,就当作是……你帮我选购的,这钱,我一定要还。”秦茉尽量弱化心中的反感,让语气诚恳些。   贺祁一贯带笑的眼眸瞬即变得凌厉,冷冷地道:“不准还我钱。你若真要还,等于挑衅我的底线,聪慧如你,理当明白,有何后果。”   他素来待她处处顺从,没想到秦茉这姑娘柔中带韧,以至于他无处着力。   他此前早听闻邻镇的酒铺老板对她有意,觉着那人条件不如自己,还曾洋洋自得,认为秦茉已是囊中物。   如今不光有点心师傅对她屡次示好,还传出她心仪一名俊美画师,贺祁心浮气躁,不再伪饰他的霸道。   软的不成,只好来硬的。   秦茉显然被他突如其来的强势打了个措手不及,垂下眉眼,讷讷应道:“若公子执意如此,我只能把礼物归还,请你见谅。”   贺祁哼哼冷笑:“秦姑娘,本公子已给了你足够的耐性。今日我实话告诉你,秦家酒坊会是我的,而你,也是我的。”   秦茉有点懵,这是在闹哪一出?   浓长睫毛轻颤,她错愕抬眸,润泽的两瓣粉唇略略翕张,雪净容颜于淡淡雾气中给人造成一种错觉——她柔善可欺。   贺祁如受蛊惑,步步进逼。   她于惊惶之际倒退了两步,纤细的背已挨近院墙,一侧为假山,另一侧是竹丛,跟前男子咄咄逼人,她进退无路。   蓦地,一只宽大的手掌从她脸侧伸来,按向她身后白墙,强行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俊脸近在咫尺,棱角分明,他清浅的呼吸声逐渐浑浊,瞬间烫红了她两颊。   这人……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贺小祁:敬酒不吃,吃罚酒?   容小非咬牙切齿:学什么霸总模式?滚一边去!   【本章信息量有一丢丢大~提了三个即将登场的配角,希望大家不要嫌弃我~】   特别鸣谢:   糖心雷扔了3个地雷   言情扔了1个地雷   然然然然然然然扔了2个地雷   同时扑倒三位赞助商!感激你们的热情支持~ 第十章   闷风不起,空气如凝,万叶无声。   被强行逼到了院墙,对上贺祁如狩猎般的眼神,秦茉震悚不已,一颗心仿佛忘了跳动,脑子乱成一团,已想不出任何言辞训斥对方。   素手微抬,她狠下心——若他敢胡来,她绝不留情!   贺祁视线如火,从她微启的丰润粉唇上擦过,低笑着逐寸前挪。   论力气,她不如他,推搡、拳打、脚踢均无用处,唯一能解围的是……   心思转动,她的右手悄悄摸向发髻上的银簪。   当真要见血才罢休?一旦惹上贺家,后患无穷。   浓烈气息已在一尺之内,手指触摸到银簪的微凉与坚硬,电光石火间,楼上窗台传出一声细响。   ……有人?   二人尚未反应过来,忽有东西从上方落下,不轻不重、不偏不倚,正正甩在贺祁后背上。   “什么人?”贺祁暴怒,回身抬望,楼阁花窗半敞,似有暗影闪过。   他低头一看,苍色锦缎袍后侧,溅了一连串深深浅浅的黑点,如墨梅点缀。   见状,贺祁额角青筋突起,厉声喝问:“谁?给本公子滚下来!”   “哦?有人在?抱歉了。”   楼上沉嗓如浓酒甘醇,似清茶芳冽,比以往平添了几分薄怒与暗哑。随即“嘭”的一声,窗户被人重重掩上。   秦茉借机从逼仄狭窄空间中矮身钻出,她只想给贺祁两耳光,可转念一想,兴许这猝不及防的一招,正好避免了她与贺家闹翻,何不暂且忍了这口气?   贺祁暴跳如雷:“有种再来一次!去你娘的!”   话音刚落,窗子再度开了道缝,一物飞出,破空而来,连水掷往贺祁。   贺祁没想到对方真敢往下砸,慌忙闪避,勉为其难躲开,仍旧被泼湿了鞋袜,狼狈不堪。   碎裂在地的是一灰色釉的开片纹笔洗,从这釉汁厚润、金丝铁线来看,此乃前朝的哥窑葵花洗精品,价值不菲。   窗内人冷笑:“嘴巴放干净点!”   贺祁猜出那人来头不小,但他历来备受呵护,何曾遭人欺辱?二话不说,捋起袖子就要往上冲。   “贺公子……楼上客人性子古怪,别与他计较,这袍子,我赔你。”秦茉按耐熊熊怒火,可再怎么忍,微颤软嗓出卖了她的刻意镇定。   “谁要你赔!”贺祁怒不可遏,狠狠瞪了她一眼,当如刀眼光滑过她冷俏面容,霎时绵软了。   他一时情动,失了分寸,被外人揭破,心虚之余,一肚子气无处撒,猛甩袍袖,转身就走。   秦茉待其背影消失在雾中,方捂住狂跳不息的心,深吸了口气。   呆立片晌,她正想与容非道句谢,楼上那嘶哑嗓音打破沉寂:“容某无心扰了姑娘与贵人的亲热密会,罪过,罪过。”   秦茉心知他有意捣乱,亦感激他在危急关头来了这么一下,但这“亲热密会”四字无比刺耳,霎时间教她红了眼眶。   方才差点受辱的恐慌与悲凉侵蚀着她,身世零落感与无助感如潮水涌至,险些将她淹没。   她怙恃双失,怀藏秘密,披荆斩棘,迎难而上,与魏紫、小豌豆相依度日,为一句承诺,多年来等待只知姓、不识名的未婚夫上门提亲,不仅受四面八方的窥觊,还莫名惹来流言。   这一刻,她想哭,然而,她不能哭。   她弯腰蹲下,双手颤抖着,捡起裂开三瓣的笔洗,定住心神,昂首对容非展露微笑:“感谢容公子出手相助,可惜了这古物,我定当想法子赔偿你。”   风吹雾散,她双眸赤红带泪,如春桃沾露,感激、愤怒、凄然、屈辱兼有,激得容非心中一怔,忐忑难安。   今日,他关起门户,在阁中翻箱倒柜乱找,无意听到楼下有人交谈,遂悄无声息走到窗边窥探。   最初,他因贺祁光天化日之下调戏秦茉而愤恨,与此同时心生酸苦,听得出秦茉有推拒之意,本想直接以洗笔水淋落,又怕祸及无辜,才在关键时刻以笔蘸水,猛力抖向贺祁后背,试图制止这荒唐行为。   贺祁不知轻重的一句“去你娘的”,彻底惹火了容非,手中笔洗应声而出。   豁出去了!他倒想看看,这小子见了自己会如何应对,甚至已准备疾言厉色斥责一番,不料那家伙自知理亏,落荒而逃。   也好,滚远点。   面对秦茉的逆来顺受,容非深感忿然。   真是的!这姑娘昨儿何等嚣张,把他逼到了墙角,今儿对贺祁反而怂了?   见她泫然欲泣,依旧强颜欢笑、颔首称谢,他心头一紧,如遭万箭刺穿。   是雾霭让他产生了错觉?她真的不情愿?那……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秦茉一一收拾破碎瓷片,取出帕子包裹好,缓缓站起,人如粉荷,亭亭玉立。   不同于往日的肆意或娇媚,她螓首倾垂,姑娘家的弱态,顿时暴露无遗。   她笑意清浅,暗藏苦涩:“公子若允准,请容我先带走这碎片,好寻个完整的还你。”   容非燃起火星的双眸陡然被寒冰覆盖,冷冽之气渗透全身,他轻咳两声:“无妨,身外之物,姑娘不必放心上。”   秦茉摇头,粉唇紧抿,鼻间似有呜咽之音,垂眸瞬间,泪光闪烁,突然朝他施了一福礼,贝齿咬唇,回身奔出,迅速匿于朦胧雾中。   她离去的步伐没发出半点声响,可每一步,如践踏在他心上。   二十二年来,容非首次领略到心被抽空的滋味。   他宁愿她辩解,说与贺祁本无纠葛,乃至臭骂一顿,说他贫嘴毒舌,也好过现下这般,忍气吞声,含泪强笑,委曲求全。   容非羞愧难当——重责在他,于情于理,皆是他的错。   就算抹去面子,他又该以什么身份向她致歉?   夜里,容非茶饭不思,丢下笔,盖上鹿胶,灭掉烛火,只留一盏孤灯。   颓然靠向圈椅,他从半掩窗户往外望,对面书房一片昏暗——秦茉不在。   此时此刻,她在做什么呢?心情好些了没?俏脸上,是微笑还是落寞?   回过神来,容非意识到,有些事,越来越不对劲。   他为何屡屡叨念她?仅仅是因为内疚?   诚然,倘若没有那桩陈年旧案,依照父辈的关系,或许他们二人打小就认识,没准儿还能青梅竹马,而非现今的唇枪舌战、各自猜忌。   事隔多年,知情者非死则隐,容家与秦家的渊源,不能再翻到明面上来。   连续好几天没睡好,容非困顿之极,梳洗过后,他躺卧在床,闭目养神。   今夜,她会入梦吗?   他心烦意乱,总觉得梦里胡作非为,是对她的亵渎;内心深处,又因这份绝不会实现的缠绵而倍感刺激。   他何以只肖想她一人?而非别的女子?   越是不该触碰的,越想占有。   他暗自磨牙,反复提醒自己,他不曾动心动情。   这一切,归咎于秦茉不按常理出牌,面对他的冷嘲热讽竟不还嘴,以致他成了卑劣小人,才会耿耿于怀。   嗯……而且他正处于血气方刚的年纪,以前又从未有人敢撩拨,唯有秦茉胆子大……必定是这个原因!   迷糊中,他如置身迷雾,那双噙泪的眼睛近在眼前。无数次,他想亲手为她拭去眼角泪花,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前行,不留一丝机会。   容非在梦中追逐了她一整夜,醒来后挫败忿懑。   看来,是深深的负罪感,导致他夜梦难安。   不管是贺祁的无礼让她难受,还是那句不中听的话刺激到她,容非认为,他理应去道个歉。   尤其贺祁是典型的贺家人,对外人往往不够尊重,想必没那么快认错。   以目前的状况,贺家丢的脸,容非暂时管不上;而他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得自个儿去圆回来,能让秦茉好过一分算一分。   至于那口出狂悖之言的贺祁,留着慢慢收拾。   当下,容非一丝不苟地梳洗、穿衣,整理仪容,掩门下楼,打算正式从东苑大门走向隔壁主院。   晨雾缭绕,他刚从台阶上下来,却见不远处,那让他烦心的身影,正快步走往卧仙桥。   荼白上衫配以水蓝色罗裙,身材苗条,体态轻盈,不是秦茉是谁?她行色匆匆,不多时已融入雾里。   一大早,镇上没多少人,她要上哪儿去?   容非不曾忘记过她的种种神秘之处,一是夜里为躲藏男子搜寻而趴在他身上,二是信手拈蝶,如施妖法。   眼看她的踪影即将隐没,容非横了心,迈开长腿,轻手轻脚,直追而上。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我不是喜欢她!只是一时不慎,被她撩到了~~小心肝有那么一丁点微微发痒而已~(傲娇脸.jpg)   秦小茉:呵呵。   之前已经有聪明的读者猜到了容小非和秦小茉的关系,嘿嘿~   容我一步步揭晓。   特别鸣谢:   左儿扔了1个地雷   玥言扔了1个地雷   一剑西来扔了2个地雷   言情投了1个地雷   读者“耶!耶!串串香!”,灌溉营养液 +2   谢谢大家的鼓励!衷心感激! 第十一章   天地渺渺,云开日移,长宁河碧波泛光,潺潺而流。   夹岸翠柳横斜,花木婆娑,道旁巷连巷,楼藏楼,陆续多了贩夫走卒穿街之声。   容非远远跟在秦茉身后,沿着河岸一路向东。最初,他以为她要去前面的长兴酒楼,但她却戴上帷帽,遮盖面容,快速从酒楼前走过,偏离镇子的主干道,步往东南方。   她要离开长宁镇?独自一人?步行?   容非大为疑惑。据他所知,秦家好歹有大小几家分号,不乏良田物业,连魏紫出远门都以马车代步,秦茉已相当于家主,反倒孤身乱逛?   该不会……有见不得人的事吧?   雾散后,镇集汇聚了不少人,摊档出售各种时鲜蔬果、现捞河鲜、肉类活禽等,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混杂,另有人耍猴逗乐,引来老小关注。   容非无心观察市井鲜活气,双目紧盯低头疾行的秦茉,正当二人一前一后走出这片喧闹,忽而一声痛哭,引起众人注意。   “啊……可怜我爹!呜……”   镇民纷纷围拢,议论声起,间或传出哭声。   秦茉停步,容非慌忙转身,融入选购物品的镇民中。采莲女热情招呼,不住问他家在何处。容非实在不好意思,随意选了几个新鲜莲蓬,付了钱,转目见秦茉莲步微移,挪向人群,仿佛想看热闹,他毫不犹疑跟上。   人们围了好几圈,容非仗着身高优势,站在大石上,正好看到地上跪了一名披麻戴孝的女子。   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眉毛淡而逆生,一双丹凤眼,眼珠子白多黑少,满脸悲容,以墨歪歪扭扭写了四字——“卖身葬父”。其身侧平卧了一中等身材、覆盖白布者,应当为死去的父亲。   女子哭得悲切:“各位行行好!我是吴兴人士,来贵宝地寻亲,不料远亲已搬迁,而我爹得了急病,尽盘用缠,客死他乡……小女子走投无路,唯求各位善长仁翁施予援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呜呜呜……”   围观者七嘴八舌,“哎呀!真可怜”,“人生地不熟的!”   “这年头还有人卖身葬父?又不至于穷得吃不下饭……大家凑一凑,助这小姑娘熬过这关吧!”一灰衣壮汉掏了腰包,当先取了二三十枚铜钱,放在女子的跟前。   女子不住磕头称谢,另有三人相继解囊。   有一老者发话:“我这儿有点碎银子,你拿上吧!”说罢摸出了两小块银子。这老者应是镇上德高望重者,他一响应,群情汹涌,踊跃捐款。   当女子垂泪拿出一布袋,准备把大伙儿的前装入时,静立一旁的秦茉忽然插言:“且慢!姑娘,令尊得的是哪种病?”   “……呃……这个,他老人家是风热症,而后高烧不退……数天下来,滴水不进,撒手人寰……呜……”女子涕泪交加,楚楚可怜。   因秦茉戴了帷围,民众没认得,厉声呵斥:“谁家姑娘如此不识相!死者为大,问这些问题做什么!”   “是啊!”有两人附和道,“害小娘子伤心了!”   女子闻言,呼天抢地,再度嚎哭不止。   容非也暗觉秦茉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却见秦茉上前两步,对那女子道:“别忙着哭,我略懂医术,或许能救活令尊。”   女子目瞪口呆,有人皱眉驱赶秦茉:“人都走了,别闹事!”   秦茉语气淡定:“既然人都走了,一试何妨?”   容非从未听说秦茉擅医,更觉她管这闲事过于异常,见她一意孤行又遭人反对,便从石头上跳下,躲在人堆里,捏着鼻子,怪声怪气地喊了句:“让她碰碰运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说的在理!”民众大多为墙头草,顿时朝另一边倒去,“说不定有救!”   “我爹都去了一日一夜了!”女子死命推拒,“哪来的疯姐儿!怎么没人管!”   她一嚷嚷,最先捐钱的四人抢上前,意欲拉开秦茉。秦茉轻巧避过,淡淡出声:“放心,我只作简单的检查,你们慌什么?”   她身为秦家的当家人,自带一股威仪,最后半句明显含有警告。四名男子被她薄纱内的冷眼一瞪,竟不敢上前。   秦茉从发髻上拔下簪子,矮身探手,一掀白布,动作干净利落,那戴孝女子根本来不及阻止。   让人意外的是,白布之下的中年男子容光饱满,丝毫不像死去多时,众人啧啧称奇,容非心知有异。   秦茉一探鼻息,突然以银簪的尾部,疾刺男子的胸口、小腹!   人潮惊呼声中,男子咳了两声,陡然睁目,手脚动了动,转头发觉一群人注视他,顷刻间满面恐慌。   秦茉一笑:“恭喜姑娘!你的父亲死而复生了,二位赶紧回乡吧!”   女子尴尬万分,于众人的嬉笑怒骂声中硬着头皮致谢,搀扶“父亲”仓惶逃离,而为他们出头的四人亦瞬间匿向市集。   容非推断,这男子事前被人点了昏睡穴道,躺在此处装死;带头捐款者与这对“父女”为同谋;“卖身葬父”、“慷慨援助”等戏码,是为博取同情,好让不明真相的群众发善心掏钱。   可是……秦茉从何看出端倪?且准确无误地辨认穴位?   “什么啊!居然是骗子!”先前支助的一众镇民拿回银钱,骂骂咧咧了一阵,转而夸赞秦茉道,“还是姑娘聪慧!”   “咦?你不就是……?”一中年妇人细看秦茉,惊呼。   秦茉伸出食指,隔着薄纱置于唇畔,作噤声状。   妇人会意,朝她点头微笑。   眼见乡亲们各自四散,容非生怕没了掩护,急忙蹦到树后。秦茉似有须臾狐惑,回头扫了一眼,挪步前行。   容非疑心她已觉察到有人跟踪,未敢贸然紧随,目视她飘然离去,几乎不见影踪,才慢悠悠晃去。   他默默组织语言,万一被她逮着,该以何种理由蒙混过关。   嗯……就说来散步,一不小心偶遇……仅此而已。他绝对不是窥探她!对她更无任何企图!   反复强调完,他越过长宁镇的地标,沿她轻浅的足迹南行。   刚抬腿走出几步,前方林子边缘倏然窜出四名灰衣人,均以粗布蒙面,手持木棍,鬼鬼祟祟朝秦茉离开的方向急奔而去。   这……不正是方才那些骗子的同伙吗?这架势,定是要报复!   容非心下震惊,暗叫不妥!若回去喊帮手,只怕……秦茉惨遭不测!   一贯冷静自若的他骤然慌了神,心头如百蚁吞噬,痛痒难耐。仲夏早晨的清凉未退,他的背上却渗出如鳔胶似的冷汗,黏腻难受。   他全然忘了自己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且手无寸铁,双拳难敌四名壮汉,提了口气,抓着一袋莲蓬,撒腿直追。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茉茉别怕!我来了!   秦小茉(扶额.jpg)   【猜猜接下来发生什么?】   特别鸣谢:   玥言扔了2个地雷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么么两位小可爱! 第十二章   艳阳驱散烟岚,从浓密枝桠漏下,细碎光影为荼白衣裳缀上点点金斑。   揭穿了一伙骗子,秦茉神清气爽,心头堆叠的浓云渐散。   事实上,她分辨不清,先一晚的辗转反侧,是因贺祁的狂放不羁而忿恨,还是为容非的恶言相向而忧伤。   按理说,贺祁意图欺辱她,且出言威胁,她应恨透了他。然而静下心来,她纠葛更多的是,容非语带讽刺的“亲热密会”,哪怕他出手为她解围,还因此砸碎了昂贵的笔洗,甚至让她别放心上……   忆及他们每一次交锋,有窘迫、有羞赧、有怒气、有得意,但除了那句语带泄愤的污蔑,他似乎没做不利于她的事。   若非阴错阳差,或许她未必对容非产生嫌恶,毕竟此人才貌兼备,为人大方。细究下来,她除了嫌恶,隐约还掺杂了别的。   顺着蜿蜒曲折的山道上行,道旁有三三两两山民采摘野菌野菜。翻过此山,穿过果林,便是数日未归的秦园。   自从那日悄然去了临源村,趁夜静无人,将匿名举报的书信塞入村长家后,秦茉穿行长宁镇中心回秦园,路上引来神秘人追踪,不得已躲到老宅,因而撞见了擦澡的容非。   这几天,秦茉一直想回去安排六月事宜,碍于贺祁贸然送来一围髻,迟迟未解决,她没敢乱跑。   昨日先与贺祁翻脸,再遭容非嘲讽,秦茉难以自持,在落泪前仓促奔离。回到房中,细看容非砸碎的笔洗,她暗自郁闷,这人也真是!怎么不挑个便宜的来砸?   她想着既要去秦园,大可从父亲所藏中挑个上品还给容非。尽管讨厌那家伙的胡说八道,她却知道,他心地不坏,只是眼里容不得沙子。   心事萦绕,秦茉脚步时缓时疾,过了山坡,依稀听闻来时路有人奔走,且有四五人!   警惕之意穿透漫无目的的思绪,她的心凉了一截。   姑且不谈来者是否针对她,都万万不可大意!骗子团伙作案!她竟未曾防范,还胆大包天,孤身翻山越岭?   她虽不行窃,却在父亲的秘笈中自学过一点点小技巧与应对方式,并研习了数年,心知危急关头,若以硬碰硬,只有死路一条。   环视四方,见前头老树枝繁叶茂,她应机立断,手脚并用,轻巧攀至树上,跻身于浓绿间,摘下帷帽,长舒一口气,得瑟而笑——先藏好,等那帮人跑过头,她再另辟小径,完美避过!   不到半盏茶时分,四名蒙面灰衣人手持棍棒,现身于林间小道,他们后面七八丈外,还蹑手蹑脚地跟来了一人。   那人身材挺拔,一袭素淡缎袍,手里抓着一纸袋子,气喘吁吁,却不掩朗月清风之态。   容非?   秦茉惊得下巴都掉了。这、这到底怎么回事?擅丹青的新租客,何以跟骗子团伙搅和在一块儿?   蒙面灰衣人奔近,意识到前方无人,当即四散开来,以棍棒拍打长草。他们压根儿没抬头瞧一眼,定然没料到所寻之人身手敏捷,能轻而易举爬上老树。   秦茉居高临下,清楚看到容非躲在树后张望,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显然与这四人毫无干系。   他来做什么?莫非适才在市集窥望她的人……是他?   秦茉记起她被众人声讨时,有个怪腔怪调的男子说了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类的话,细想倒挺像容非的声音。   这家伙在跟踪她?她干了何等十恶不赦之事,他非要揪着她不放!这人有毛病是吧?   想到此处,秦茉决定尽快赔他笔洗,而后不再与之来往!   “什么人!”一名蒙面人乱找了一阵,没找到秦茉,发现躲藏的容非,猛力将他拽出。   秦茉暗骂容非笨,寻思管或不管。管,她不会武功,打不过四个男人;不管,又于心不忍。   容非被一壮汉拉至道上,不见秦茉,心中窃喜之余,暗觉疑惑。即便姑娘家身轻如燕,能跑如此之快?十之八|九是这帮人追错方向!正自苦思脱身之计,那壮汉喝问:“说!鬼头鬼脑的在干嘛?”   “呃……我在研究花草形态,见你们凶神恶煞,心里害怕……”容非作惶恐状。   一名瘦削男子插话:“骗谁!从实招来!”   其余三人围拢,容非强自镇定道:“有话好好说!我就一路人……”   “正好,那丫头溜了!先把这家伙拿下!好过两手空空!”瘦削男子打量容非,示意同伙搜身,“看这身行头,有钱人!”   容非离开东苑只为向秦茉道歉,仅换了新袍子,没带贵重之物。这几人抢了他的一袋莲蓬,摔落在地,从他怀中摸出几块碎银子、香囊、汗巾、铜牙签、挖耳勺、梳子、小本子和便携笔墨,再无旁物。   瘦削男子见他一身青白色缎袍甚是雅洁,闷哼道:“把衣服给我剥了!”   “啊?”容非本以为给点钱就能了事,闻言慌了神,“你们劫财还是劫色?   “嘿嘿……”两人摁住他,或拉或扯,强行将他的外袍脱下。   “放肆!你们可知我乃……”容非大怒,张口欲骂,被人揍了两拳,捂着肚子皱起了眉。   “还挺结实!”其中一人眯眼笑道,“生得有模有样!绑回去!给妹妹们瞅瞅!相中就留下!”   躲在树上的秦茉笑得直哆嗦,死命咬紧牙关,免得笑出声。   仅穿了一身中单的容非狼狈万状,双手抱在胸前,苦着脸:“大哥别闹!我给钱……”   “喊什么‘大哥’!要喊也该喊‘大舅子’!带走!”那瘦子边说边以棍棒相挟。   真是倒了大霉!怎会落到此田地?容非恨得牙痒痒的。跑?对方人多势众,他未必跑得过;反抗?估计会被扁成肉酱吧?   脑中乍然冒出某个奇特场景,他被人五花大绑送入狼窝,嘴里塞了布团,死命扭动身子,周边围来一圈形态各异的女子,对他指指点点……   容非打了个寒颤,要是真发展到这境地,往后他定沦为整个江南的笑柄。   不如……垂死挣扎?   正要说闲话引开这四人的注意,背后五六丈外传出极轻微的细响,容非尚未回头,忽听“嗖嗖”两下破空之声。随即“啪啪”闷响,最先逮住容非的壮汉“啊”的大叫,头破血流。瘦子晃了晃,脸朝下摔翻在地。与此同时,他们脚边掉落两块石子。   转目望向南面,不知何时,老树底下多了位身形窈窕的少女,她荼白纱衣与水蓝罗裙风里翩飞,宛若惊鸿,被浓绿瘦青的山色衬托出一股出尘仙气。   她手上抛接石块,素净面容既有忍俊不禁的笑意,又有如临大敌的紧张,与容非目光相接的瞬间,明眸潋滟起一丝刁滑。   她没跑远?   容非担忧多于惊喜,被美人相护的尴尬油然而生。   垂目觑见自己衣冠不整的颓态,容非俊颜通红,自暴自弃——罢了,只剩亵裤的样子都被她看光了,这又算得了什么?   除去倒下的一人,余下三人见秦茉露面,怒火中烧,互相使了个眼色。   容非趁他们暴怒之际,用尽全力去抢夺当中一人的木棍,并大声疾呼:“姑娘快跑!”对方紧拽不放,二人扭打在一起。   另外两名大汉挥舞棍棒,顺手朝容非的腰背狠狠抡了两下,嗤笑数声,迈步奔向秦茉。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   糖心雷扔了3个地雷   左儿扔了1个地雷   耶!耶!串串香!扔了1个地雷   读者“阿美”,灌溉营养液 +4   读者“Mo”,灌溉营养液 +3 第十三章   风乍起,静谧林间,层层枝叶如潮水涌动。   那两棍猛敲在容非身上时,秦茉的心骤然抽搐,没来由一痛。   他想让她自个儿逃命?   平心而论,秦茉对容非谈不上情谊,但让她丢下他不管不顾?他也太小瞧她了!   石块应手飞出,掷向当先的蒙面人,力度不大,准头极佳,正中其腮骨。那人嘴角鲜血淋漓,咆哮如雷,又忍不住捂嘴呼痛。   容非见秦茉不但没离开,还跟人斗上了,他顾不得骨痛欲裂,一咬牙,徒手夺下一男子的木棍。   对方练过一点功夫,猱身而上,拳脚颇有章法。   容非如众多商贾世家子弟一般,年少时视剑术、骑射为功课,成年后早已抛诸脑后,兼之从小到大没机会与人打架,仗着手上棍子,胡乱挥打戳抽,堪堪打成平手。   眼见两名灰衣人无半点怜香惜玉之情,舞弄木棍击向秦茉,容非暴怒,原先的退怯烟消云散,怒遏:“不要脸!俩大男人欺负一姑娘!有什么招,冲我来!”   被他这么一吼,那二人大抵觉丢人,犹豫片晌,转身跑回,意欲先解决容非。   秦茉借机从地上摸了两把石子,边扔边叫道:“跟他何干?是本姑娘掀的局!”   那二人背上受了石子,一蹦三尺,再度折返。   秦茉脚步异常敏捷,东奔西绕,数尽避过两个蒙面人的追截。然而她终究为女子,撑了一阵,还是被对方堵上了。   容非情急之下,使劲砸打了缠住他的壮汉,无奈木棍被人抢回。他管不了细枝末节,唯有抢到秦茉身边,以免她落了单。   秦茉进退维谷,石头也全扔完了,见壮汉目露凶光,以淫|邪眼神打量她,她心下发怵:就这样落到几个鼠辈手里?他们会以何种龌龊手段折磨她?   冷不防身后劲风来袭,她暗叫糟糕,这棍若敲在后脑勺,非死即晕!   电光石火间,容非一个箭步,右手前探,抓住她的肩头,强行摁将她于怀内,并举起左臂,护住她的头脸,硬生生替她挡了这一记!   “嘶”的忍痛声自容非牙缝中挤出,擦过秦茉的耳廓,亦直抵她的心房。   纵然这家伙讽刺她、窥觊她、暗随她,关键时刻,却跳出来保护她。   秦茉无闲暇感叹或感动,以最快速度拔下簪子,狠心瞄准蒙面人的左眼戳去!她得让他们见识见识,秦家大姑娘可不好惹!   那人闪避不及,被簪子划伤了脸,惊惶间气焰减半。   容非左前臂受了沉重的一击,犹自竭力抬脚踢人,扯开嗓门喊:“来人啊!有强盗!”   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二人拼死顽抗,灰衣汉子生怕耗下去,真引来山民,跑回扛起晕倒的同伴,抢了容非那件缎袍,朝来路狂奔。   容非捂住高高肿起的左臂,胸口起伏,微喘着气,哭笑不得。   “你还好吧?”秦茉见他俊容惨白,语气软了几分,取了手帕,擦拭簪子。   容非痛得额渗细汗,疑心臂骨被打折了,仍咬唇摇头。   秦茉见状,眼底怜惜之意顿现,唇角则不由自主抿笑:“别逞强!此时回镇上,只怕撞上骗子同伙,你且随我去秦园处理伤口。”   容非方知她要去镇子边缘的庄园,讷讷地道:“姑娘回家也不多带个仆从丫鬟……”   “你还说我?你为何鬼鬼祟祟跟踪我?”她知容非受伤不轻,自行弯腰捡起落了一地的杂物,又把莲蓬数尽装入纸袋。   容非涨红了脸,没好意思回答,转移话题道:“都脏了,丢掉吧!”   “我爱吃。”她浅浅一笑,眼里如有星河流转。   容非心道,早知把一筐莲蓬全买下!可若扛起一大筐子追着她满山跑,有损形象……   他难堪地望了望身上的中衣中裤,唉……形象?不存在的。   心跳平伏后,秦茉端量着一脸窘迫的容非,正要好好审问一番,忽闻林中躁动声起,她笑容顿敛,低声道:“咱们得撤了!”当即掉头朝南飞奔。   容非绝没料到,秦茉的步伐竟如此神速,他得迈开大步才追得上,心中慨叹:秦家姑娘天赋异禀,非同寻常。   秦茉听得人声逼近,唯恐容非撑不住那几下痛击,一手拽住他的胳膊,试图拉他一把。   容非有点懵,这、这么主动?他该不会在做梦吧?   道旁林木飞掠如时光流逝,鸟鸣啾啾时远时近,让他有须臾失神,连臂上的痛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跑了约一里路,跨过溪涧,秦茉将他带至一处山洞前,放脱了他:“咱们先躲一阵,否则出了林子,没了掩护。”   容非只觉被她玉指抓握过的位置隐隐酸麻,依照吩咐,找了处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   一路奔来心焦体乏,秦茉脸上红霞渐染,窥见容非整条左臂垂下,以右手整理白色贴身小衣,她没来由记起他们初相遇时的窘态。   那时,他裸露的肌肤结实而微湿,她的脸埋入其颈脖间,掌心捂住的是他的鼻唇,微略抬头时,他那双美好似秋月、清穆如春风的明眸深深入了她的心底。   她怎就想到了那一幕?瞬时间,人如被滚烫红漆兜头淋下。   殊不知,容非比她更不自在。静默片晌后,秦茉吸了口气,压抑躁动的心,关切地问:“手……很疼吧?”   她本想说,多亏他为她挡了那一下,可若不是他追来,她只需藏在树上,倒也不必与那伙人起冲突,算来算去,似乎盘算不清谁是谁非。   “是有点痛,”容非如实招了,凝望她恬静中暗藏羞涩的美目,态度诚恳,“抱歉,我今日其实是……想向你道歉的,结果出了东苑,见你一路向东,按耐不住好奇,便跟过来了。”   “道歉?”秦茉灵动的眼眸轻转。   “我昨儿气在头上……望你见谅。”容非鲜少对人低头,如今几桩事叠在一起,他发自内心感到惭愧。   秦茉挑着淡笑:“哦?你是说,无心扰了我的‘亲热密会’?无妨,我方才照样毁了你当压寨相公的大好前途。”   “……”容非只想捂脸,“我口不择言,姑娘雅量,切莫放心上。”   秦茉笑道:“开玩笑啦!贺公子昨儿口出狂言辱骂你,你心里不舒服,我能理解。只是我与他真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话音刚落,她又觉着自己辩解过多。   容非眼底喜色骤现,似为她的宽宥而兴奋,又因她的澄清而暗悦。   秦茉倏然心惊,这人该不会对她有什么念想吧?否则如何解释他在危急关头奋不顾身挨那一棒子?   好不容易缓和的心跳又紊乱了,她故作轻松,神色俏皮,扬了扬手里的袋子:“这莲蓬归我,当作你赔礼道歉。昨天的事,咱们扯平。”   容非垂眸而笑:“甚好,谢姑娘宽恩。”   秦茉静听外头再无动静,细察眼前人一直在强忍痛苦,柔声道:“你若还走得动,咱们先回秦园,有府医……”   容非的确疼痛难耐,却渴望与她多处片刻,寻思该以何种理由让她相陪。   秦茉见他迟疑未决,碎步挪近,顶着绯色秀颜,贝齿轻咬下唇:“真走不动?要不……我、我搀你一程?”边说边抬手作势。   姑娘家主动至斯?   赧然与狂喜冲昏了容非的头脑,他心甘情愿抬起爪子,厚着脸皮,装作勉为其难地搭上了她的手。   被他温暖且宽大的手握住,秦茉如身陷热潮,可还能怎么办?是她开的口,谁会想到这人看上去霁月光风,竟无丝毫推拒?   两只手傻傻握了好一会儿,厚实摩挲着绵软,暖意相互传递,越发升温。   呆立片晌,秦茉快要自燃了。   豁出去!她拧着眉,用力拉着他大步前行,全然没细究这是“牵手”而非“搀扶”。   夏木浓荫过滤下的金芒洒落二人身上,秦茉步履匆忙,低垂着酡红的脸,是以没留心,落后她小半步的容非,与她同样满脸红云,嘴角亦勾起一抹难以自持的弧度。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你们看啊!她主动撩的我!不止一次!   秦小茉:……   【哈~你们闻得到即将来临的甜味么?】 第十四章   日影之下,山外果林连绵成片,青翠欲滴的枝叶间,青梅如豆,枇杷饱满,煞是可爱。   秦茉走在前,头也不回,左手反手后伸,由容非拽着,呈现出一种奇特姿态。   两手相牵了半盏茶时分,彼此各怀心事,默然不语,手心渗出细细薄汗,最后根本分不清谁比谁更拘谨。   秦茉内心交战,苦苦思考,低调回秦园的路上,何以会闹出揭穿骗子、与人斗殴之事?最后还亲手牵着一名衣冠不整的男子回家?   不妙!这果林属于秦家,被人瞅见……她脸往哪儿搁?心下一慌,她立马甩掉容非的手。   “姑娘,”容非努力抿笑,以疑问打破尴尬,“你如何识破那‘卖身葬父’的骗局?”   “先是那姑娘的面相,眉毛逆生,眼睛吊白,哭泣时偷眼看他人,看似奸诈、求利、无情之辈;地上躺卧的男子,虽有白布覆盖,口鼻处的布料则微略起伏,可见呼吸尚存;再者,带头捐款者理直气壮,明显在煽动人心……”秦茉神情复杂,“我本不欲生枝节,实在看不过,才揭穿他们,没想到惹祸上身。”   容非长眸一黯:“后悔了?”   “那倒不至于,就是……连累你受伤,”秦茉顿了顿,蹙眉嗔道,“真傻!你没学过功夫,胆敢跟着那几个狂徒!”   “我怕你出意外嘛!”容非脱口而出,见秦茉眼波流转,丹唇欲启,他心慌意乱,忙补了句,“毕竟你是姑娘家,我、我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要……要挺身而出……”   秦茉羞色顿敛,啐道:“不自量力!谁稀罕!”嘴里虽怨怼,却无分毫嫌恶,说完又粲然而笑,眼里映着晴空碧树与他的困窘。   他被她明丽的笑靥感染,随她微微一笑。   于果林中相视而立,他儒雅清朗如雪竹挺拔,她则娇艳妍丽如芍药含苞,经历了这一小小波折,曾唇枪舌战的二人打破隔阂,冰释前嫌。   秦茉听得前方溪流潺潺,奔出数丈,洗净双手,又冲去莲蓬上的泥沙,剥开莲子的青皮,去除莲心,把柔嫩的莲子肉丢入口中,边吃边嘟囔:“你不许笑我馋嘴!早起至今,我什么也没吃呢!”   容非见她抓着袋子不方便,伸手接过,随口道:“我也没用早食。”   秦茉再度将莲子剥皮去芯,吃下半颗,听他这么一说,暗觉独食不妥,顺手拈起半颗莲子递给他:“分你一半。”   容非心头一热,碍于左臂受伤,右手拿着东西,没法接,干脆张了嘴。   秦茉未及细想,抬手塞进他口中,指尖触碰到他嘴唇的温热濡湿,似有一道热流自末梢涌向全身。   完了!她到底在干嘛?为何会发展到以手喂食的地步?   他那一刻的眼光如掺了蜜,她沉溺其中,半晌后慌张地把手抽离,做贼心虚地掩饰:“我看你没洗手!所以……”   容非垂目凝望她那无处安放的白皙柔荑,玉指纤纤,点染了色泽亮丽的蔻丹,慵懒而不失娇媚,让他想起了白玉糕上点缀的饱满枸杞子。   这回真饿了。   他俊秀的脸庞蒙了一层浅霞,咀嚼着半颗早熟的莲子,唇齿间氤氲诡秘的甜味,满脑子胡思乱想:另外半颗已落入她腹中,嗯?总觉得这其中暗藏了某种特殊寓意。   莲子,连心。   暧昧气息灼热了秦茉两颊,余下的莲子没敢继续吃。   可怜的容非仍迷恋她手指的温软,妄想一路被投喂,却见她丢下一句“快走”后猛地转身,心里幽然荡起一丝不舍。   唉!这是怎么了?定是受了她的撩拨与迷惑,才心生亲近之意!不过,既然贺祁那小子与她无特殊关系,为何不……?   不不不,不能胡来。   容非因突如其来的绮念大吃一惊,他性子随和,不爱计较,若一旦有了欲望,便念念不忘,非要得到手。秦茉于他而言是种特殊存在,绝不可轻易触碰,必须暂且压下那些不合实际的想法。   待他远离长宁镇,便不会对她产生异想了。   咬牙忍痛,容非快步流星追上。   ……   秦园已近在眼前,秦茉猛地记起一事。她该以什么理由领这家伙回去?秦园的管事、丫鬟、老妈子、小厮、厨子等老老小小二十余人,会如何看待他们?   除此以外,方圆数里再无别处可安置,她正自为难,果林尽头忽然冒出三人,见了她先是面露喜容,再瞥见其后多了一名容颜俊美、却只穿了中衣的男子,惊得目瞪口呆。   “大姑娘……这、这是……?”为首正是秦园管事宣婆婆,年近花甲,头发花白,穿了身黛色长衫,眉目慈和中透着威严。她虽为下人,但看着秦茉长大,如半个长辈。   秦茉没来得及捏造谎言,唯有老老实实招了:“宣婆婆,这位是容公子,老宅的租客。今儿清早,我从镇上返回,碰巧在南山遇到他遭劫匪抢夺,便顺道带他来处理伤口……”   她避重就轻,不提骗子团伙的纠纷、容非的跟踪,将此事件描述为巧合,语调平缓而无波澜。   宣婆婆一脸震惊,见秦茉衣衫如常,发髻稍显蓬松,无任何伤痕血迹,遂安心端详容非,目光毫不掩饰好奇:“容公子受了伤?严重不?”   “谢……谢宣婆婆关心,无妨。”容非痛久了已觉麻木,陡然被三人撞见狼狈模样,只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五人沿着碎石小道走向半里外的宅院,白|粉墙、墨灰瓦顶、高阶朱门、楠木照壁,无不昭显主人家精致典雅、温和从容的气派。   当秦茉辟出一处小院落,唤宣婆婆的丈夫为容非诊治时,各处仆役小厮借打扫、送茶水、问候姑娘等借口纷纷前来窥视。   于是,“姑娘带回一位没穿外裳的俊俏公子”这件事,如插翅般迅速传遍秦园。   无暇理会他们的异样微笑,秦茉目不转睛看容非卷起袖子。他原本结实而修长的前臂,目下肿起一大块,涨成了紫黑色,教人触目惊心。   “依老朽看,伤到筋骨了,得调养一个月左右,期间尽可能少活动。”老爷子让小童按方子煎药,又拿出活血化淤药膏,仔细为容非抹上,并固定好位置。   秦茉再三确认容非并无大碍,留下一名小厮照顾,又叫人寻两套干净外裳。无奈秦园男丁寥寥,非老即幼,一时间竟找不着合适的。   有旁人在,她言谈客气到了刻意的程度。宣婆婆与丫鬟等面面相觑,暗自揣测“容公子”的来头。   趁容非吃午膳、喝药之际,秦茉留下莲蓬,回房更衣。翻出从容非的私物,忆及沿途的惊险与困窘,她素净面容蔓生出淡淡的桃花色。   这下可好了,今日之事若外传,估计她那神秘的未婚夫再不会上门求娶。   缘也好,孽也罢,秦茉如今看淡了。   反正她与容非之间清清白白……除了她曾经趴在他半裸的躯体上、两手相牵而行、还喂他吃了半颗莲子……苍天!哪里清白了?这分明像勾搭上了……是不对不对,紧急特殊情况,不得已而为之,绝非有别的想法!   收敛心神,秦茉问及周边情况,打点园内事务。忙碌半日,她记起此行另有目的——赔容非一笔洗。进了地下库房,她手持灯盏入内,于众多藏品中挑了个汝窑三足洗,把玩片刻,决意忍痛割爱。   一则,她资金周转出了点小问题,舍不得额外花大钱另购;二则,容非前后三次帮了她的忙,还他一件前朝珍品也值。   从库房出来,秦茉让丫鬟觅一锦盒装好,带上容非的随身物件,深吸了口气,挪步至小客院。   午后日光微移,栀子花香味融入南风,摇曳着婆娑竹影,滑过她明媚的容颜,落在她烟灰紫色的拖裙上,为她轻盈的体态添了温婉之色。   刚跨入垂花门,却听得内里小厮以艰涩的语调,苦口婆心劝道:“容公子,您这是何苦呢?”   秦茉大感突兀:这人又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手受伤了!没法吃饭、没法穿裤子!茉茉帮我~嘤嘤嘤~   特别鸣谢:   柠檬君扔了2个地雷   糖心雷扔了2个地雷   言情扔了1个地雷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读者“柠檬君”,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阿宝”,灌溉营养液   非常感谢大家的厚爱~o(∩_∩)o 容我继续发糖! 第十五章   东侧卧房大门敞开,秦茉行至门槛前,轻声唤道:“容公子。”   “姑娘来了?请进。”容非嗓音如常。   秦茉提裙跨槛,绕过檀木屏风,忽觉内里诸物摆设,似与上午临走时不太一样,变得极为整齐,处处透露庄肃规严的意味。   容非披了件窄小的墨灰外袍,端坐于嵌螺方桌旁,右边袖子卷高。而身旁的小厮向秦茉打招呼后,低头为他缠上纱布。   “公子右臂受伤了?为何没早说?”秦茉眸底闪掠惊色。   容非薄唇翕动,半晌后方道:“姑娘放心,无碍。”   “可否容我瞧一眼?”秦茉自知公然觑探男子的手臂不合礼法,但她真怕容非隐瞒伤情,以致落下病根。   容非笑得尴尬:“不必看,真没事。”   他越推拒,秦茉越疑心,转头盯着那名小厮,语带审问:“什么情况?”   小厮愁眉苦脸:“没、没什么。”   秦茉蛾眉不经意一蹙:“当真?”   容非耳尖微红,低声道:“你别管了,我就是……”   吞吞吐吐,必定有诈!   秦茉挥手示意让小厮退开,亲手去掀纱布,纤指既轻且柔,生怕不慎触碰容非的痛处,但见层层白纱褪却,前臂并无瘀伤。   秦茉好奇,以食指指腹缓缓在他的肌肤上轻摁了两下,悄声问:“疼不?”   “姑娘,”容非难堪地压低声音,“我、我这手没受伤,只是……左手缠了绷带,就觉得……右臂也缠上,会舒服些。”   ……?什么理由!   秦茉自是不信他的鬼话,一手将锦盒与杂物搁在案上,双手抓住他的胳膊,来回捏了几下,细看他眉宇间除了无法言说的赧然,没半分痛楚之色,才徐徐放回原位。   对上小厮瞠目结舌的神情,秦茉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手上残余温度提醒她,方才的举动意味何事。   她当着下人的面,强行非礼自家租客?疯了!脸往哪儿搁?   浅霞糊了双颊,她犹自强笑:“我、我以为你故意隐瞒伤势,才……”   “姑娘如此关心,容某受宠若惊。”容非抬眸,报以明净笑容。   秦茉几乎要炸开——这人!存心让她下不了台?什么癖好!右臂没毛病,干嘛故弄玄虚?   小厮在这微妙气氛中匆忙替容非“包扎”了右臂,借口把药箱放回原位,一溜烟儿跑出房间,再不见踪影。   容非仍沉迷于她的轻捏慢揉中,唇角无可抑制的笑意蔓延至眉梢,见秦茉涨红了脸一直杵着,咧嘴笑道:“姑娘到此,并非单纯为我验伤的吧?”   秦茉闷哼一声:“赔你一个笔洗,喏。”她打开锦盒,平推向容非。   “早说了不用放心上……”右臂包裹纱布的他,动作迟缓,小心翼翼捧起三足洗,眼看薄胎青白釉,质地细密均匀,釉色如潮水碧天,有着“蓝而不艳,灰而不暗,青而不翠”的温润玉感。   “此乃稀罕之物,非当朝仿品可比,姑娘从何得来?”翻来覆去,他眸光一凝,随即记起旧事,了然一笑。   秦茉暗暗心惊——糟糕!只顾节省开支,竟全忘了近日传闻!该不会把旧案牵出来吧?此人有时傻兮兮的,实则心细如发,不好蒙混过关!   如被凉水从头淋下,她倏然一哆嗦。   容非觉察她的震悚与惊骇,温言道:“姑娘勿慌,我随口一问。”   “谁慌了?”秦茉咬了咬唇,“此为祖辈偶然所得,流传数代到我手里,想着无所用,不如借花献佛。”   “姑娘何须瞒我?真见外……”容非眯眼一笑,“我私以为,咱们已经很熟了。”   “谁、谁谁跟你很熟了!”秦茉难免回想他们之间不合常理的亲密,绯色渗入面庞。   容非眼角缱绻出一抹得意与欢畅,噙笑道:“姑娘且坐下,喝口茶。”他左手动弹不得,以右手笨拙地替她沏了一碗热茶。   秦茉负气而坐,气鼓鼓地抓过莲蓬,自剥自吃。眼尾余光扫向容非,却见他浅淡一笑,分明的轮廓融和于逆光之中,增添了几分朦胧。   笑什么笑!就算笑得好看也别老冲人笑啊!秦茉嫌弃地白了他一眼。   容非心知她处于炸毛边缘,安抚道:“姑娘,我若有恶意,早就散布不利于你的传言,何必巴巴跟那帮狂徒来寻你?你连半分信任也不肯施予?”   秦茉分辨不清他猜出了多少内情,这半日堆叠的好感,如被火烤过,随时如水雾蒸发。   哼,人心难测,说不定是苦肉计!   见她抿唇,容非低叹了一口气。   他来长宁镇原是无心之举,既然来了,又因执念而入住秦家老宅,免不了生出追根溯源的奢望。   他早该对上号——秦家与“风影手”密切相关,可惜父亲临终前留下的片言只语过于含糊,兼之过后为躲避朝廷追查,母亲逼迫他抹掉身份、改名换姓,与往昔一刀两断,导致他忽略了细节。   而秦茉的父亲极有可能对家人隐瞒一切,因而秦家人对容氏毫无印象。   容非踌躇,要如何掩饰他所了解的内情,又能获取秦茉信赖?毕竟有关旧案的牵扯,他们属于同一阵线。   目下风波再起,他恰恰来到了长宁镇,隐藏多年的小秘密,岌岌可危。   正因容非垂下眉眼,秦茉看不清其眸底遮掩的,是遗憾还是无奈,更觉此人深不可测。   良久,他嘴边勾笑:“姑娘这汝窑三足洗,想要糊弄旁人不难。不巧容某对此道颇感兴趣,又曾亲眼目睹姑娘身怀殊能,怕是没那么轻易被唬住。”   秦茉从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中感受到了危机,眸色一冷:“容公子此话何意?”   “我来此前,曾听到过一传闻——长宁镇长宁,”容非眼眸深深,似要直透她心底,“意指长宁镇上,无人敢行窃。”   秦茉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樱唇轻启:“那又如何?”   “只因各村落的村长,自前年起时常收到匿名线报,清楚标记所辖村落中何人盗窃,若不管不顾,将被捅到县衙,严重损害当地名声,因此每回皆遵照提示,惩戒盗贼,肃清法纪,是以过去一年,镇上鲜少出现偷窃之行,即便偶有外来暂居者为非作歹,也因遭到举报而被赶出长宁镇。”   容非复述听来之言,双目自始至终未离开秦茉妍丽的容颜:“外界相传,长宁镇上有一位神秘守护者,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有谁想到,竟是位韬光晦迹的小姑娘?”   “你、你胡说什么?”她回避他的直视。   “秦姑娘,若非你所为,如何解释,初见之时,你三更半夜躲进自家小院落,宁愿与陌生男子共处一室,也不愿被人发现?又如何解释,你拥有空中拈蝶的神技?且姑娘慧眼如炬、认穴精准、身法轻灵、步伐敏捷、投掷巧妙、胆识过人,哪一项是寻常商户之家会具备的能力?”   容非字字清晰,语气不容置疑,像是硬生生撕开了她的衣衫,教她袒露人前,无所遁形。   “容非,”她脸色惨白,连名带姓直呼,清冽嗓音夹带微不可察的颤栗,“你到底要怎样?”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某非扒的是茉茉的小马甲。   不久的将来,他想扒的是……?嘘!【捂脸.jpg】   特别鸣谢:言情扔了1个地雷 第十六章   午后艳阳漏入窗格,空中微尘被染成了万千碎金,翻飞于光影间,忽明忽昧。   屋内二人静默无声,四目相对,眼里均蕴藏复杂情绪。   事实上,面对秦茉那句质问,容非心中并无答案。   到底要怎样?他想更近一步接近她。可这想法,是源自找寻父亲失落的遗物,还是梦中旖旎所致?   持续缄默后,他缓缓开口,嗓音如甘醇浓酒:“姑娘,或许你已惯于时刻防范,但对容某,你大可放心,此秘密,我定会为你守住。”   “为何?”秦茉眼波漾起极隐约的惊讶,瞬间平复,心头似静水下的汹涌澎湃——他必定推断出她是神偷“风影手”的女儿。   眼下各方云集,搜寻所谓的藏宝图,如盲头苍蝇乱撞。此人已发觉端倪,竟守得住秘密?   非亲非故,他何不加以利用?   难道……他企图独占?   自得知父亲隐藏往事的那日起,秦茉的心上不着天,下不临地,时时审慎,对任何来历不明、来意难测的陌生人皆怀有戒备之心,习惯先以恶度人,生怕无意之言折射内心所想,更怕无心之举成为有迹可循的依据。   见容非迟迟没回答,秦茉手里捏了把汗,喉底压着一道气,难吞难吐,半晌后,再度重复了疑问:“为何替我守密?”   容非柔柔抬目,温和得如掺了水,并非男女之情的缠绵温柔,倒像是……兄长看待小妹的诚挚关怀。在她错愕的瞬息间,他有种离经叛道的冲动——想拥她入怀。不涉情爱,只为共同坚守的尘封过往。   他们何其相似!然而他无从坦白。   咬了咬牙,容非将悬在半空的一颗心逐寸拉回实处,唇畔淡笑扬起:“不为别的,姑娘闻名遐迩,容某慕名已久,如今有幸相识,只想交个朋友,姑娘切莫多心。”   他选择了最虚妄的理由,偏生语气透着浓烈诚意。秦茉凝望这双清如明镜的瞳仁,映出她微光勾勒下的素颜,略显怔忪。   他的话有几分真?她要不要赌上一回?又或是,先缓一缓,留意其动向再作决定?   容非无惧她的谛视,尽管他深刻明白,交心的机会,仅有一次,错过便无法重来。   这一刻,他决定,抹掉不为人知的往昔,舍弃渊源,以租客身份,与她和平共处。   受他的泰然自若所感染,秦茉敌意悄然敛起,明眸蒙上了薄薄水雾,清嗓恢复平素的温软:“公子谬赞,我不过一村野孤女,谈何‘闻名’?”   不露锋芒的一句自嘲,隐隐藏匿了心事,寥落之意稍纵即逝,唯有那烟笼水眸,残存三分薄凉。   容非胸腔内泛起酸意,软言道:“我先失怙,再失恃,很能体会姑娘的苦处。”   “容公子,”她睫羽轻颤,悠然凝眸,“你来长宁镇,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二十年前,先父曾在镇上小住。我闲来循迹一游,未作他想。”容非流露神往之色。   这话,确是发自内心。至少在遇上秦茉之前,其目的很单纯。   日影倾斜,院落鸟鸣婉转,声声入耳,秦茉蓦然回想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她从何时干涉镇上事务?大抵始于某一回在酒馆中辨识出小偷行迹?   传闻一如既往失实,什么“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她不过学到点皮毛,揭发了十余人罢了,“守护者”三字未免太过夸大……   沉思之际,纤纤玉指无意识地抠出一颗颗莲子,不多时,莲蓬只剩小洞。   容非猜不透她的心思,横竖无聊,以帕子拭净浅口碟,忍下伤痛,一丝不苟剥着莲子,将莲心呈花开状放在碟子正中,莲子肉则首尾相接,围了一圈又一圈。   秦茉回过神来,发现莲子全都“趴”着,整整齐齐排成队,没忍住笑了:“容公子,你是要布阵?”   容非骤然见到她笑靥舒展,心已宽了一半,讪笑道:“我这人……有点小癖好,净是爱把诸物摆规整,难以自持。”   经他这么一提,秦茉后知后觉——他居住的环境,不论秦家东苑,还是现下的房间,总给人一种异样的对称感,成双成对的装饰品往往分布在两侧,独一无二之物均置于中央,且大小高矮十分讲究。   对应他伤了左臂,却连右臂也缠上纱布绷带的诡异行为,秦茉啐道:“怪不得,我老觉着你奇奇怪怪的……”   容非正要申辩,被她话中那句“老觉着”而甜到了——她经常想起他?还琢磨他的言行?   先前剑拔弩张的氛围顿时缓和,他轻挪碟子,送至她跟前。   秦茉顺手拈起一颗,正要送入嘴边,窥见他微微浅笑的眼神,忽而耳尖发烫。   何时形成“他剥莲子她来吃”的亲密关系了?她不吃,显得心存芥蒂;吃了,又太……暧昧。   她嫣若丹果的唇瓣,被莹白莲子衬托得甚是诱人,容非慌忙转移视线,喉结滚了滚,挑笑道:“姑娘不吃,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要他亲自喂吧?   这调戏之词若出口,估计得挨揍,话到嘴边,容非咽了回去。   秦茉善于察言观色,自是能从他眉宇间捕捉到戏谑之情。妙目一转,她鼓着气,把莲子塞进口中,细嚼慢咽。   唉,何以他剥的更甜一些?   二人默契地保持安静,按照摆放顺序,逐一吃掉整碟莲子,不时对上两眼,各自转移目光,最终没再绕回原来的话题。   直到秦茉起身告辞,小厮才姗姗迟归。秦茉大致猜出秦园众人心里所想。这帮人认定她对这落难的俊俏公子动了心!制造机会让他们独处!真是百口莫辩!   黄昏,秦茉草草结束晚膳,屏退面带奇特笑容的仆侍,心事重重,从酒窖中取了一小坛金露酒,不知不觉已行至后院。   半月初升,温风摇曳架上蔷薇,月华银光宛如含混清芳。花木掩映下,曲水环绕的六角亭内,置有软榻和长案。   无杯无盏,秦茉坐于榻上,直接捧起酒坛子,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唇舌见流转辛辣与醇厚,脑海中盘旋着容非所言。   他是敌?是友?   起初,她扑倒他,捂他嘴,事后撒谎逃跑;次日,误会他以云头扣相胁;后来他看到贺祁在书房的举动,产生误解;卧仙桥上的嘲讽,他那句“管的不是闲事”暗藏玄机;后巷相遇,他由着她挑衅,憋红了脸无力反驳;贺祁步步紧逼,容非及时相助,又莫名出语伤人;之后以“道歉”为由,偷偷摸摸追了她一路……   记起危急关头,他强行将她揽入怀中,脱险后,她牵他的手,喂他莲子,还主动揉捏他裸露的手臂……秦茉顿觉一股热流随血液涌上脸颊,快要迸溅而出。   能不能假装已忘得一干二净?   据说这人……还会在秦家东苑住上大半个月。她曾想赶紧撵他走,此际改变主意——就算谣言四起,她也得留他在眼皮底下,不信看不穿他的真面目。   想到此处,秦茉嘴角翘起一抹刁滑的隐笑。   ……   夜里,老妈子给容非送来两套崭新的衣袜鞋帽,料子舒适,应是临时购置的。   容非总算摆脱不合身的墨色外裳,梳洗更衣后,见小厮意欲丢弃瓶花下的几个空莲蓬,笑而制止:“别动,放着。”   “公子……全部?”小厮暗忖,被人辣手抠成了花似的莲蓬,干嘛不扔了?   “嗯,有用。”   “公子还不歇息?”小厮见他套了外衫。   “我今儿进秦园,终日在这小院落中,别处还不曾逛过。趁外头月色正好,想出去走走……”容非猛地念及一事,“姑娘不至于将我禁足吧?”   小厮愕然:“啊?怎么会?姑娘只让小的好生伺候。”   “那就好。”容非安心,披上薄披风,大步出门。   回廊下琉璃灯光影幢幢,出了火光照耀范围,月色满襟。   他不由自主记起那夜桥上相逢,月儿清辉洒于她的粉白纱衫,映衬她明艳的笑容如幻亦真,害得他当晚做了个靡丽的梦境。   容非仿佛听见心底掠过一声低叹。经今日之事,他对秦茉好感更盛,甚至冒出不切实际的念头——他与她似乎有了可能。   清醒过后,他暗自摇头。   姑且不谈秦茉对他如何,单单是母亲直至弥留时,仍对秦家耿耿于怀,他只能遵照母亲遗愿,封存过往。   孝期结束,族中长辈着急为他张罗亲事,他厌烦之下,溜出来散心,逛着逛着,竟到了长宁镇。他一步步探听秦家境况,搬进了北苑,巧遇秦茉。   仲夏夜风送来清冽酒香,容非循香而行,晃至后花园,眼见流水荡漾细碎月华,流光包围的六角亭内,软榻上斜斜靠着那熟悉身影。   秦茉闭目静倚,眉眼婉约,眼睫似鸦羽小扇般倾垂。雪肌靡颜,两颊生霞,唇若樱桃,润泽诱人。绸纱袖口露出玉葱手指,懒懒搭在一只开启的酒坛上。   她睡了?还是醉了?   骤风袭来,山园夏夜远比小镇湿凉。   容非吸嗅扑面而来的酒味,只觉熏人欲醉。见秦茉全无反应,他薄唇轻勾,徐徐脱下外裳,缓步入庭,抖了抖披风,轻轻罩向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所有收藏和追文的小天使~么一个!   特别感谢赞助商们:   糖心雷扔了2个地雷   萌蛋蛋扔了2个地雷   慕瑟扔了1个地雷   左儿扔了1个地雷   给你们笔芯~~ 第十七章   庭院中,花的甜香混合浓郁酒气,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目视秦茉安睡的丽颜,墨发如瀑,雪肤如玉,柳眉羽睫,唇弧柔美,皆被月光拢了层纱,容非有一刹那恍惚。   假若儿时相遇,此等美好画面,会否早就属于他?   披风带着余温,覆在她身上的顷刻间,她唇角陡然舒展,随即眼眸睁开,似明星乍亮。   没、没睡?   容非猝不及防,如像做了亏心事般急急后退,腿正好撞到长案,踉跄仰后。   秦茉一直醒着,听见他靠近,故意装睡,想试探他的反应,倾听他会否自言自语爆出点什么,不料此人二话不说,脱掉外裳给她披上。暖意腾起,她心血来潮,想以恶作剧吓唬他,没想到吓成这样……   记起他受伤不轻,她未及细想,素手前探,猛力一把拽住他的腰带。   容非本来只是没站稳,被她使劲拉扯,重心前移,立足不稳,扑向软榻。他左臂被绷带固定在胸前,仅靠右手支撑,不至于完全压住秦茉,但腹下与大腿已无可避免地相叠。   他有点懵……她、她想做什么?喝多了,要对他……?   半身交叠,两张涨成绯色的脸相对不过半尺,二人呼吸紧闭,生怕一不小心,气息会凌乱交错。   秦茉只不过怕他摔倒,未料到闹成不可言说的尴尬局面。俊脸近在咫尺,眉目清隽,目光随灼热鼻息落在她鼻尖,激起她一阵颤栗。   “容公子……”羞怯嗓音几不可闻。   玉手由抓拉改作轻推,与拽翻他的快狠准劲儿相比,力度全无,柔绵如云,挠得容非心头发痒。   酡颜起落的霞光,是幻还是真?这欲拒还迎的一推,是她有意还是他多情?   只需略一低头,便可吻上她的唇,如梦中那般……   喝酒的明明是秦茉,容非却如醉了一般,鬼迷心窍,往下移了寸许。   秦茉因突然的亲近乱了心跳,朱唇轻翕:“先起来。”抵住他腰腹的力度稍为加重了些。   容非深深吸气,酒的微醺,含混女儿家的淡淡馨香,教他心怀激荡。视线蕴含温度,不经意擦过她半启的朱唇,他自知再耗下去,会闹得不可收拾,当下右臂使上力气,挺直腰杆。   秦茉坐起身来,拨开鬓角碎发,局促不安地把披风递还给他:“你、你怎么没歇息?”   容非接过,清了清嗓子:“睡不着……想散步赏月,方才风……风很大,我怕你受凉。”   秦茉根本没睡,自然知晓风有多“大”。她抿唇而笑,舌底烈酒褪去,无端滋生出清甜,正准备揭穿他的小小谎言,却听他明知故问:“喝酒了?”   “嗯,五十年陈酿,可愿一尝?”她苦于无杯无爵,自行拎起酒坛畅饮,而后蹭了蹭嘴,将酒推向容非。   容非被她的粗旷豪迈惊到了,单手接转,掂量出她已喝了一半,细观她无分毫醉意,不由得暗暗心惊。   “试试呗。”秦茉历来对自家的酒信心十足。   容非无奈,学着她举起酒坛,直接喝了一口。   他不好酒,历来三爵为限,这火辣辣的陈酒入腹,勉强保持脸色温和,笑而交换给她:“酒锐性,以伤身,你也少喝点。”   劝千杯不醉的酒坊东家“少喝”?秦茉嗤笑一声,悠然道:“酒,和血行气,消愁遣兴……你不懂。”   容非犹自忧心她贪杯豪饮,柔声道:“酒的确能胜寒邪,内通诸气,但过则成疾,古人以酒为戒……”   秦茉只想敲他,瞪眼道:“人人像你这样想,屏爵弃卮,焚罍毁榼,我这生意还做不做?”   “是是是,容某失言了。”容非苦笑。   “罚酒。”秦茉隐约猜得出,这家伙酒量极其寻常,又想观其酒德,自顾饮酒的同时,逼他多喝了几大口。   容非见秦茉饮酒像喝水,神志清晰,气血安宁,一切如常,更觉惊讶。他极力控制心神,以免亢奋中胡说八道,干脆闭口不言。   二人以诡异的姿态依傍在长案两端,各有顾虑,全然忘却孤男寡女夜间对饮之举,是何等惊世骇俗。   “容公子,”秦茉心知是时候进一步探虚实,“你来长宁镇,多数在东苑作画……莫非镇上无可入画之处?”   “非也,”容非受酒力催发,几欲老实招供,定了定神,眯眼笑道,“天热困乏,便想先歇几日。”   “那……你打算呆多久?”秦茉试图从他的行程推测其来意。   狭长星眸骤然黯淡,他轻叹道:“尚未确定。”   “你若觉东苑住得还舒坦,多呆一段时日也无妨。”她心下揣摩,这人获取了太多秘密,得确认他足够安全,才能放行。   酒意翻涌,容非愣愣转头,疑惑眼神于浓重夜色中撞上她的浅笑,心中一荡,疑心自己听错了。   这可不像秦姑娘的行事作风!若非他幻听,便是她对他……   容非兴奋之余,略感晕眩,心底大呼不妙,太长时间没喝酒,竟不胜酒力至斯?没几口便倒?先不论她待他如何,此际若显醉态,岂不让她笑话?   他喝酒有个毛病,喝多了,嘴巴就管不住,因而一贯克制。   来不及详谈,他尴尬而笑:“承姑娘美意,时候不早了……”   突兀且仓皇的道别,使得疑云再一次笼罩秦茉心头——他果然有问题!   “嗯,公子先行,咱们……改日再聊。”她维持原先扶风柳态,眉梢轻挑,水眸睨向他,潋滟眸光微许迷离,娇颜犹有意味深长的轻笑。   容非险些理解成“改日再撩”,心底涌起化不开的欲念,快要蹦出喉咙。他不敢逗留,作揖而别。   秦茉见了他一副心虚模样,鼻腔内闷哼气音,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廊下的柔光里,端起酒来,喝了个干净。   花下曲涧,新月晚凉,遗憾眼前人既非知己,亦非故交。   世间之大,天地之广,纵有好酒,却无对酌良伴。   ……   容非飘飘然回小院落,风起云涌,月光也随之明暗幻变,映照出他内心矛盾交织。   留守院中的小厮见他两颊红云流动,嘴角含笑,手抱披风,散发着佳酿的芳醇,心下暗悦。   看来这容公子……获姑娘夜邀共饮,喝得连外袍都脱了,艳福不浅哪!想必在不久的将来,容公子便是正式主子,不可怠慢啊!   念及此处,小厮殷勤备至,伺候容非更衣歇息,无微不至。   次日,姑娘与容公子花前月下把酒畅谈一事,经偶然路过的丫鬟、照料容非的小厮确认后,成为秦园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秦茉在这古怪气氛中坐立难安,下令仆侍三缄其口,决意提前回镇中心。然而,回去的方式,让她犯难。   十里路不远不近,走路,怕遇到那帮骗子团伙,毕竟昨日之事报了官,至今未有下文;分坐不同马车公然入镇,不晓得要传出何种风言风语。最终秦茉选择铤而走险,与容非共乘一车。   如此一来,外界目睹几名仆从与丫鬟护送着一辆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马车前行,但秦园知情者免不了多想。   马车穿过果林,翻越山坡,镇墟已散,仍有不少镇民三五成群汇聚闲谈。   与秦茉并坐,容非不时觑向身旁那憋红的俏脸,忍不住低笑:“看来,容某教姑娘好生为难。”   “知道了还说!”秦茉白了他一眼,“要不是看你身材高大,我真想将你打扮成丫鬟,好掩人耳目!”   容非头皮发麻:“你……少打歪主意。”   “话又说回来,你这细皮白肉的,再梳上俩‘对称’的发髻,一定很有趣。”她特地强调“对称”二字,还冲他眨了眨眼。   容非哭笑不得,转念又想,一日之内,从互相怨怼到“同乘马车”、“随意开玩笑”的地步,算得上发展神速吧?   触摸逐渐消肿的左臂,他莞尔一笑——这伤倒也值得。   车轮滚滚,上了石桥,过了长宁河,沿河岸西行,马车倏然放慢了速度。   车头小厮悄声道:“姑娘,前头道上有位年轻公子,像是要拦截……”   胆敢当街拦下秦家马车的年轻公子?莫不是贺祁?   容非正要撩起帘子一角窥探,秦茉手急眼快,直径扣上他手腕,凑到他耳畔低声道:“别动。”   她的手柔软细腻,比他的稍凉,乍然相触,已令他浑身一僵,再感受到她的如兰气息,容非整个人都不好了。   马车徐缓停下,贺祁清朗的声音穿透帘子,传入封闭小空间,“秦姑娘,前日多有冒犯,贺祁特来致歉。”   混账家伙!生怕镇上民众不知他“冒犯”过秦茉?此等含糊言辞,对未出阁的姑娘造成多恶劣的影响?这哪里是致歉?分明是造势强迫!   容非恨不得揍他一顿!然则,他若当众蹦下马车,恐怕会给秦茉带来更大恶果。   车外人来人往,喧嚣声似有须臾静谧,秦茉脸色骤变,扣住容非的手瞬间松开。   容非长眉一拧,不假思索,反手如闪电般握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逐一拥抱各位赞助商: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素素扔了1个地雷;靡靡扔了1个地雷;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momo扔了1个地雷   晋江又抽评论~正在爬榜的我受到了伤害,哭唧唧~   继续求收藏,求收专栏!求评!么么啾~   ╭(╯ε╰)╮ 第十八章   容非的手妥帖地暖了秦茉微凉的肌肤,有一刹那,让她忘却身在何地、此身为谁,亦无惧马车外的汹涌恶意。   她静听道上议论声,深知贺祁这么一闹,已惹来不少路人关注。   大庭广众之下表示原谅?想得美!如若跟他撕破脸,只会将其意图轻薄她之举抖得全镇皆知。   秦茉余气未消,新怒又添,决定掀帘,约贺祁改日再谈,冷不防容非悄然挨近,贴向她耳边,沉嗓声细:“别理他,咱们回去。”   这话……听起来总有点不对味,细究又挑不出毛病。   罢了,就让贺祁自个演戏吧!秦茉挺直腰杆,深吸了口气,淡淡出声:“停车做甚么?”   车外数名下人互望一眼,只当姑娘已与容公子一处,不愿搭理贺少东家的纠缠,当即催马前行,强行绕过满脸忿然的贺祁。   秦茉脑子里挤满了得罪贺家的各种下场,不曾留心安静得出奇的容非。马车抵达老宅门前,她才惊觉,自己尚未挣开他的手,竟任凭他握住不放,登时冒烟。   她慌忙抽离,垂下眉眼,伪饰窘然,轻声道:“我先行一步。”   她忧心忡忡,由车外丫鬟翎儿搀扶下地,腿脚发软,愣了半晌,示意让小厮将车驱向邻街。   马车慢吞吞驶往僻静处,小厮再三确认附近无人窥探,方请容非下车。   容非抱着锦盒,沿窄巷悠哉悠哉步行回东苑,轻嗅右手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嘴角弧度得以缓和。   方才冲动之际,他握紧秦茉的手,最初只为给予力量,让她稳住别慌。而后,她那柔若无骨的手乖乖在他宽大的掌心窝着,使他既惊惶又心甜。   诡秘蜜意持续到他敲开了东苑侧门,留守仆役见他彻夜未归、手臂受伤,不由得多问了几句。容非遵照与秦茉的约定,说自己到附近村落看望朋友,不小心把手臂摔伤了,简单敷衍过去。   回到所居阁子,他放下随身物品,推窗南望,秦家主院的书斋门窗紧闭——秦茉不在。   似有还无的失落感盘踞心头,他猜出,无视贺祁的拦截,会置她于更不利的局面。   她此时心情……好不到哪儿去吧?   站在窗前,满园青竹入目,容非回味前天贺祁对秦茉所言——今日我实话告诉你,秦家酒坊会是我的,而你,也是我的。   贺祁生在长宁镇,长于杭州贺家大院,由贺氏一族的上任家主、贺祁的族姑祖贺依澜培养,此乃贺祁父亲的荣耀,是镇上人所共知之事。因此贺祁虽出自贺家旁枝,却与贺家核心人物走得颇近,对贺家以外的人,往往彰显出高人一等的姿态。   贺祁扬言要吞并秦家酒坊?为公为私?   容非纳罕,按理说,单论长兴酒楼的实力,只比秦家酒坊略胜一筹,底气何来?是贺氏大家族的撑腰壮胆?谁允准的?或是……贺祁故意吓唬秦茉,好让她屈从?   尚未有定论,楼梯传来轻捷脚步声,似是女子。容非心中暗喜,她来了?   一淡绿色身影出现在门边,却是丫鬟慕儿,秀气面容染了薄霞,嗓音细细:“姑娘听闻公子胳膊受伤,多有不便,命慕儿前来协助,若有差遣,请您随意吩咐即可。”   容非的落寞感去而复返,滋味难言。秦茉不露面,直接塞给他一小姑娘,他留还是不留?   “目下无旁的事,我先歇息一阵,慕儿姑娘请回吧。”容非长眉一凛,闷气堵得他心烦。   待慕儿忐忑告退后,容非行至书案前,研墨提笔写了封信,封缄后藏在怀内。   理了理衣袍,他下楼出门,往驿站方向走去。   ……   回到主院,秦茉喝了几口淡茶,留下贴身丫鬟翎儿,让秦园仆侍原路返回。她借口说路上撞见容非,看得出他受了伤,派遣慕儿去伺候。   魏紫见状,面露惊讶,未敢多问。   午后炎热,外加马车焖燥,秦茉浑身黏腻,匆忙回房,沐浴更衣。   洗浴完毕,她端坐妆台前,由翎儿栉发,盘了个回心髻。她翻开黄花梨妆奁,挑了根竹节纹的碧玉发簪,斜斜插上。   细看这年代久远的妆奁,顶部雕花处隐约积了点灰尘,内里棕色软锦也有些破旧,她随口道:“改日找块好料子,重新换个里子吧。”   “是,”翎儿补了一句,“八月将至,咱们换成红色,喜庆。”   秦茉想起母亲临终郑重嘱咐,让她出嫁时务必将这妆奁带上,啐道:“急什么呀……影儿都没一个。”   “姑娘莫羞,即便那龙家少爷没来提亲,咱们这儿……不是还有好几位英俊少年郎么!您喜事将近呀!”翎儿为她戴了对掐丝竹叶翡翠耳坠,配上素绢衫、捻金织花锻比甲,竹青色马面裙,显得清雅别致。   秦茉从镜中瞥见翎儿偷笑的眼神,眸底一凉:“哪来的英俊少年郎?你少在我婶婶跟前嚼舌根。”   “姑娘冤枉哪!翎儿岂敢?”翎儿吐了吐舌头,回忆起贺祁道旁相候的意气风发、被漠视后的恼羞成怒,她低声道,“贺少东家怕是忍不了这口气呢!嗯……不知容公子待到几时?”   “你这丫头!”秦茉嗔道,“不许再提什么贺少东家、容公子!旁人或许胡思乱想,你服侍我多年,应知我心……离约定尚有三个月,我断不会在这时考虑别的男子。”   她语气笃定,既在说服翎儿,也在说服她自己。   触摸黄花梨妆奁,她忽而记起,父亲去世后,母亲沉浸在无尽哀怨中,终日对着这妆奁铜镜,哀伤堆叠,身体每况愈下,最后撒手人寰。   忆及如烟往事,秦茉幽然叹息,良久,缓缓合上奁盖。   “姑娘……”慕儿踏着细碎步子上楼,神情忸怩。   秦茉奇道:“不是叫你去东苑吗?”   “容公子让慕儿离开,好像……不太高兴。”   秦茉秀眉轻扬,心中纳闷,好好的为何把人撵走?慕儿也算是个知情识趣的丫头,不至于一句话就把他给得罪了吧?   她摸不着头脑,决意亲自去看看。   领着两名丫鬟,秦茉从侧门行出,还没走到甬道,已听见小豌豆咯咯的清脆笑声。她心底一下子软绵,加快脚步。   碎石铺成的小道上,小豌豆正与一名中等身材、身穿靛蓝长衫的青年在追逐嬉闹,老妈子和丫鬟带笑旁观。   秦茉一怔,细辨才认出,那青年浓眉大眼,肤色白净,正是顺兴酒楼的姚师傅。他平日多穿灰色短褐,打扮跟寻常杂役无异,此刻改穿长袍,焕然一新,显露出儒雅风流之气。   姚师傅见是秦茉,停步颔首微笑:“姑娘回来了?”   他这一缓,小豌豆从背后追上,胖嘟嘟的肉爪子一把拉住他的袍子,得意地嚷嚷道:“姚叔叔!我抓到你了!姐!你看!我抓到了!”   “对,你赢了!叔叔请你吃小甜糕。”姚师傅低头而笑,把食盒转交给老妈子。   “我的!给我!”小豌豆边跳边叫。   姚师傅腾出手将他抱起,轻捏他圆鼓鼓的小脸蛋,温声道:“小豌豆,你蹦蹦跳跳的,容易把点心弄坏。乖,由嬷嬷帮你拿,回头让你娘和你姐姐一起吃,记住,不可以自个儿全吃光哟!得学会分享……”   小豌豆欢天喜地应允,又扑向秦茉,小嘴嘟囔:“姐快来吃!”他生怕秦茉不回去,他就只能眼巴巴的等待。   秦茉分明看得出,姚师傅这次的食盒比上次的小,料想他已探知她昨日回秦园,没准备她那份,轻笑:“姐还有事,你们娘儿俩先尝。”   “好嘞!”小豌豆急不可耐,催促嬷嬷和丫鬟同归。   姚师傅借玩耍“输”了点心的诡计被识破,脸闪过一瞬尴尬,轻咳两声,笑道:“正好今日休假,闲来无事,做些小点心哄哄孩子,姑娘莫怪。”   关于他对魏紫的心思,以及他的来历,秦茉一直想当面问个明白,碍于翎儿和慕儿在场,不好说得太直接,寻思该如何开口。   端量姚师傅那身靛蓝棉袍,料子服帖,剪裁得体,分毫不差,一针一线甚是精细,绝非成衣铺子的货色,秦茉更觉此人不简单,浅浅一笑:“姚师傅有心,我替婶婶和小豌豆谢谢你。”   “姑娘客气,小小心意,何足挂齿?”姚师傅立如青松,笑意则夹带赧然。   “是小心意?还是小心思?”秦茉粉唇缓启,悠悠送出一句玩笑话。   “姑娘见笑了……”   “姚师傅……”秦茉挪步向前,在他跟前停下,压低软嗓,“不对。兴许,该尊您一声姚公子或姚先生……”   姚师傅愕然,眉宇凝聚戒备之色,强笑道:“姑娘何出此言?我区区一点心师傅,你这话,折煞我也。”   秦茉转眄流精,唇角笑得欢畅:“你……除了手艺,无半分像点心师傅。”   “姑娘真爱说笑。”姚师傅清朗眼眸与她对视,从容不迫中透着极难觉察的闪躲。   “当真不愿坦言来意?你再这样……我可就不帮你啦!”秦茉语意暗藏三分劝慰、三分嗔怪、三分威胁,皆淹没在那一分娇软笑音里。   姚师傅眼光落向她身后不远处,有瞬息间凝滞。   秦茉蓦然回首,光润玉颜犹有捉狭笑意,却见巷道拐角处,多了个长身玉立的挺拔身影。   那人袍子素淡,左臂被绷带固定在胸前,清隽容颜俨然掠过微妙的不悦。   真不巧……每次与男子私聊,总能被容非撞个正着。   对上那流淌淡薄凉气的长眸,秦茉心一颤。   他俊目光华看似云淡风轻,为何会皱起一丝泛酸微澜?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读者“果醬”,灌溉营养液 +10   啵叽~ 第十九章   和风拂来东苑的蔷薇芬芳,夹杂长宁河的湿润,扑面的甜暖气息,却丝毫不能缓和众人脸色。   容非的视线落在姚师傅身上,姚师傅同样注视容非,不同于上次卧仙桥的月下偶遇,此刻天光日影清明,双方轮廓五官清晰呈现。   互相审视过中,二人眼底添了几分惶惑与震悚,既不可思议,又无限怀疑。   容非似有所了悟,眼神回避。   秦茉善于察言观色,捕捉他们的玄妙变化后,一连串疑问占据心头。   这两大男人……眉来眼去做什么?之前不已见过了吗?   姚师傅浓眉蹙了蹙,对秦茉略一点头:“姑娘,如无别的事,我先行一步。”   因容非在侧,秦茉已无法再向姚师傅套话,当下礼貌致谢,笑言相送。   她如春花盛放的双颊沾染薄薄胭脂色,明眸皓齿,在容非眼中如亮丽华彩,甚至到了刺眼的地步。   这位被她称作“姚师傅”的青年,竟也来纠缠她?是倾慕于她,还是为“风影手”之事?从对方惊讶的目光可判断,他对容非或多或少留有印象。   诚然,他们仅在五年前有过一面之缘,几乎没作交谈,谁曾想过,会在这水乡小镇重见?且各自以迥然相异的身份露面……   容非提着一颗心,竖起耳朵倾听,不知是疑神疑鬼,或是确有其事,总感觉在那人离开后,暗处有人影飞速掠过。   他反常的谨慎,惹来秦茉饶有趣味的打量。她水眸流转,挑笑道:“不许说那些‘无心扰了姑娘与人亲热密会’的鬼话,否则我打断你另一条手臂。”   容非被她昳丽笑靥一晃,心如飘到云中,化成软绵绵的一团。他讪笑道:“岂敢?只是……这位点心师傅,何以时常来寻姑娘?”   “秘密。”秦茉朝他做了个鬼脸。   容非心绪霎时复杂难宁,她极少流露这般俏皮可爱的情态,闹得他心麻酥酥的;偏生她与那人有“秘密”,揪得他心肝乱颤。   “你们竟然……?”他没忍住,冲口而出。   “什么乱七八糟?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招蜂引蝶的浪荡|女子?”她话音暗藏薄怒。   遭她劈头盖脸撒火,容非却松了口气,前行几步,小声道:“这人……来头……这人不单纯,得小心为妙。”   秦茉仔细回想二人方才反应,心中已有答案:“你们认识?”   “不认识,我猜的,”容非怕惹祸上身,又不得不提醒秦茉,“反正……少与他来往。”   秦茉抬眸凝视他的眉目,关切之情不似作伪。顷刻间,一个玄之又玄的念头飘落在她心湖中,激起久久未平的涟漪,拨乱了心跳。   静立片晌,唯有绵长沉默萦绕,秦茉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悄声道:“你刚出门了?”   “嗯,到外头转转。姑娘要上哪儿去?”   秦茉陡然想起她原是打算前往东苑探望“好像不太高兴”的他,幽幽答道:“找你。”   “……”容非被从天而降的糖砸得瞠目结舌,定了定神,疑心她在逗自己,正色道,“姑娘有何事需容某分忧?”   秦茉觉着他硬邦邦全无情意,不像存有绮念,安心之余,滋生出极隐约的落空感。她暗扬柳眉,语气隐含质问:“我让慕儿协助你,为何不留下?”   容非眼光蓦地一冷,“谢姑娘美意,容某无需他人伺候。”   “算我好管闲事。”秦茉感受到他的疏离与怨怼,自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不甘示弱回应了一句,而后盈盈福身,领着翎儿与慕儿自行回主院。   她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婀娜,比甲上的捻金织花在阳光下柔柔闪着光,容非只看了片刻,抬步行至东苑侧门,敲开了木门。   他为“姚师傅”的现身而惊疑不定,亦对其纡尊追捧秦茉而震撼,相较之下,先前的酸涩味儿已微不足道。   黄昏,容非无心觅食,取出午后在饼铺子买的葱油饼,沏上壶雨前龙井,将就着吃了。   入夜风凉,竹叶声声掩盖了异常轻巧的翻墙落地细响。倘若平日,容非绝不会留心,但今日情况特殊,他凝神静听,取下笼纱灯罩,以铜针挑亮了灯火,又把铁铸水壶放到风炉上烧煮。   一沸过后,他提壶冲净两只斗彩茶碗,因仅有右手能活动,动作极其缓慢。加入茶叶后,他淡笑道:“尊驾到访,请恕容某招待不周,请进来喝口粗茶。”   注水声中,窗外一低沉嗓音传入:“叨扰了。”话音刚落,一黑影从窗台跃进。   来者身穿黑衣,身材高大健硕,戴着面罩,只露出如电双目,肤色黝黑,脚步轻捷而有力,看上去约三十多岁。   那人大步迈至案前,虎虎生风,抱拳作揖,容非还了一礼,示意对方落座。   黑衣男子驻足不前,瞥向碗中清茶,眸间飞过一抹疑虑。   “是容某冒昧了,”容非摇头笑叹,“贵上有何赐教?不妨直言。”   黑衣男子递上一张纸条:“请过目,阅后即毁。”   容非收敛笑容,谨慎打开,纸上只写了个“無”字,墨迹初干,笔走龙蛇,又透着圆融之气。   “容某明白了,定当保密,绝不干扰贵上的……‘雅好’。”容非顺手点燃了纸条,丢进一瓷盘中,眼看白纸化成灰烬,袅袅黑烟消散,心却蒙了烟雾。   那人笑道:“公子颖悟绝伦,快人快语,不愧为望族家主。”   “大人谬赞了。”既然对方揭穿了他的来历,他便改了口。   “告辞。”黑衣男子不再多言,也不作任何停留,闪身从窗户飞出。   待长夜重新陷入无声时,容非方长舒一口气。   “無”字,既表示对方想让他当作一切没发生,也以一个形似蒸笼与火烧的字,表达其为做点心而来的目的。   容非失笑,原来,传闻是真的。   据说二皇子越王平易近人,毫无天潢贵胄的架子,且幼时在京,经常亲手做点心孝敬皇帝与姚皇后,没想到就藩数年,仍有此爱好。   可为何选择冒充一点心师傅?还偏偏在长宁镇?并对秦家人殷勤备至?当中又有什么阴谋?难不成亲自来查青脊之案?   “风影手”当年做了何事?以致十八年后的今日,尚有各路人马跑来长宁镇?   容非深觉自身已不慎回到漩涡中,暗生退避之意。   若他先行撤退,留下孤立无援的秦茉,又该如何是好?   窗外正对的主院书斋一片昏暗,如他此际的心情,无半点亮光。他虽恼她硬塞一丫鬟来服侍,又与别的男子言笑晏晏,仍禁不住担心她的安危。   喝掉凉茶,他深感腹中饥饿,横竖无事,干脆下楼,想着到东苑小厨房,弄点吃的。   今夜无月,廊下琉璃灯与花园中各处石灯已点亮,容非无意欣赏浓烈夜色,匆忙疾行。   左前方花丛依稀有传出微响,乍一听,似是猫在窜动。   东苑闲散养着两只黄猫,一胖一瘦,其中胖猫对容非甚是亲热,没事便会蹭得他一袍子的毛。   容非只道是猫饿了,意欲招它去厨房,遂捏着嗓子,学猫“喵喵”叫了几声。   ……?没反应?   他顿时起疑。   若要取他性命灭口,早已下手,现下鬼鬼祟祟,应是顾虑重重;假设越王不放心,派人盯紧他,也是常理,但那暗卫回去复命,盯梢之人这么快露了马脚?   容非心中狐疑,又喵了两声,装作若无其事,喃喃自语:“今儿不出来陪我玩么?”说罢转身步往厨房,两耳则留神背后动静。   踏上台阶,顺着长廊拐了个弯,他听出那人放轻步子跟随在后,怒火顿生。   把他当什么人了?用得着时刻盯住不放?他就无半晌自由和隐私?容非轻手轻脚折返至拐角处,屏息静待。   对方悄声追上来,冷不防容非突然跃出!   那人大惊,正要逃开,被容非快如闪电拎住领口,用力推向一侧,背脊抵在长廊的赤色圆柱上。   容非左手不能动,仓猝间长腿逼进,以身体压牢犹自挣扎的家伙,厉声低喝:“有完没完?”   暗色斗篷的帽子因这突如其来的偷袭而滑落,似有一物随之掉入花丛中,发出沉闷声响。   让容非无比惊诧的是,右手所锢之人比他矮半头,身量纤细,柔若无骨,绝非练武之人,更不是男子。   他触手之处丰盈温软,隐隐有剧烈心跳,连那微弱的颤栗也分外熟悉。   灯影映照下,芙蓉秀脸低垂,惊悚羞怒交集,睫毛抖动,眸光潋滟,鼻梁小巧,嫣唇若果,玉肌生香,气如兰雾,不是秦茉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不怪我,她自动送上门的,嘻嘻。   特别鸣谢我的赞助商们: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多巴胺和胺多酚扔了1个地雷   耶!耶!串串香!扔了3个地雷   O(∩_∩)O~~谢谢大家的肯定与支持! 第二十章   月暗无光,点点灯影洒落东苑各处。廊柱边,一高一矮的暗影紧密贴合,各自微颤。风竹声混合浑浊呼吸声,拔刃张弩之势无端染上暧昧情愫。   真是奇耻大辱!竟被容非这“独臂”弱男子一招制住!   秦茉震惊中生出怒意,低声催促:“放手!”   “秦姑娘,”容非不依不饶,“你大晚上披着黑色斗篷,跟在容某身后,所为何事?”   “谁、谁说我跟着你了?秦家东苑……我爱来便来!”秦茉强词夺理,胸口受力,略带喘息。   容非皱眉凝视她闪躲的神色,嘴角轻勾:“心虚了?”   男子特有的刚阳气围困着她,似曾相识的亲密教她瘫软无力,她嗫嗫嚅嚅:“手拿开。”   容非经她一提,霎时间两颊滚烫。   二人相距不过半尺,四目相对,气息缠绕,月季甜芳仿佛源自她的香腮,又像散发于她丰润的樱唇,温软缠绵的诱惑,使他呼吸凌乱。   若非残存一丝警醒,他会如梦里那般,俯首贴近。   最终,他抵住引诱,缓缓松手,人却不动如山。   秦茉几乎跌进旖旎与迷离中,暗自揣测,这人……肯定是故意的!用得着这般提防她这柔弱女子?   一咬牙,她以鞋头踢向他的脚,愠道:“腿挪开!”   力度骤然消失,她腿脚发软,身子一晃,险些摔倒,不由自主拽住他的手。   欲拒还迎?容非差点伸臂搂她入怀,无奈左臂伤后无力。   秦茉倚柱轻喘,蹙眉嗔怨道:“你弄疼我了!”她未经人事,殊不知这话靡丽不堪。   容非忆及狐朋狗友的诨言,登时无地自容,心中忿然——姑娘家偷偷跟踪他,非但不承认,还调戏他!   清了清嗓子,他沉嗓语带挑衅,又隐约蕴含调笑:“容某不曾料到,姑娘有夜间披连帽斗篷、于男租客所在院落孤身闲逛的癖好,多有得罪,还望见谅,幸好……”   秦茉气得不轻,瞪眼道:“幸好什么!”   “幸好容某这回穿了衣裳。”   “你!”   难道他认定她是个偷窥狂?碍于他知道太多秘密,秦茉深吸了口气,淡声道:“我觉察武功高强者潜入东苑,未知是敌是友,才悄然前来探听。”   “为何追着我?怀疑我?”   一语中的。   秦茉咬唇,直言道:“你既已知悉我所为,我不得不留个心眼。”   容非明净如星辉的眼里擦过憾意,笑容弥散浅淡涩味:“再重复一遍,我会为你守密。”   见她默然,他补充道:“若我存心加害,你还能好好的站在此地?”   灯下相对,她颊畔绯云去而复返,悄声道:“适才谁来了?你何以喝问‘有完没完’?”   “……”容非自是不能如实告知,只好硬着头皮瞎编,“是、是我的债主。”   “你欠债了?”   “嗯,”他面露难色,“我来此地,一是为了游玩,二是顺道避债……小生意周转不灵,需等南下船只返回,才能补上漏缺。”   “周转不灵”四字恰恰是秦茉的痛处,怜悯心使她的语气软了几分:“债主……很强势?会否有危险?”   容非从她俏颜中捕获明显的关切,暗悦之余,又强行曲解她的含义,“莫怕,我决不连累姑娘。”   “谁怕了?我担心的是……”撞上他窃喜的目光,她硬生生咽回最后那个“你”字。   灯火下,容非笑得欢畅,如溢满了月季花的甜——她口口声声说怀疑他,实则担心他,唯恐他遭人伤害,不惜夜探东苑……这心口不一的秦姑娘!   秦茉被他莫名的喜悦闹得一头雾水,定住心神,犹自记起被他推撞之际,帽子滑落,似有什么掉到栏外花丛中。她抬手摸了摸发髻,惊觉竹节纹的碧玉发簪失了踪影。   祸不单行!被人逮住,还丢了心爱之物!   她小嘴一撅,闷气顿生,探头张望,然而夜浓如墨,仅凭那微弱灯火,如何透进密密层层的灌木丛?   “怎么了?”   “都是你不好,”她轻哼一声,“我发簪丢了!我娘留给我的玉簪子!”   容非歉然,柔声道:“我去添个灯,帮你找找。”   秦茉生怕引来东苑的仆役,届时传出他俩静夜幽会,恐怕跳进长宁河也洗不清,忙道,“算了,明儿再说。”   事实上,明日她该以何种理由来寻发簪,也是个大问题。   容非明白她的顾虑,淡笑道:“时候不早,我送送姑娘。”   “才不要你送!万一被撞见,鬼知道会有什么传闻……”   “无非是——姑娘趁夜静无人时悄悄来找我。”他洋洋自得地翘起嘴角。   秦茉气炸,不想再搭理他,板着脸,一语不发,步幅比平素大了些,直径从他身旁快速绕过。   容非深知踩到了她的尾巴,笑吟吟地伸手扯住她袖子,意欲挽留,不料夏裳料子薄……“嘶”,他手里多了半截素绢纱。   “你、你……”秦茉虽知此乃无心之失,依旧恼得七窍生烟,抢过那袖口,赶忙以披风捂住裸露的手臂,“找死?”   容非总觉今夜糊里糊涂,数次做出非常之举,不知该如何圆场,顺手折了一枝月季,歉然道:“容某给姑娘赔不是。”   秦茉啐道:“摘我的花给我赔礼?” ”下回……去别的地方摘。”   还有下回?她斜睨他一眼,避开枝上尖刺,接在手中,眼见粉妆楼月季重重花瓣包裹如团,沾染露水,兼之浓香四溢,甜香入心,她唇角氤氲出一抹笑意:“你别乱逛,小心被人掳走抵债。”   容非笑颜舒展,噙笑应道:“嗯。”   目送她快步拐出走廊,融入零星灯光的花园中,他静立良久,全然忘却寻食那回事,折返至阁子取了一盏油灯。   ……   夜里,花儿幽香严重干扰了秦茉的睡眠,害得她梦见自己一直在花园里闲逛,而折花人相伴左右,谈笑风生,眉宇间尽是宠溺。   见鬼了……这花有毒。   大清早,她披衣下床,满心想借故去一趟东苑,假意遗落发簪,好让仆役拨开灌木丛帮忙捡回。   梳洗完毕,她用过早食,吩咐翎儿、慕儿去忙活别的事,而后独自步往侧门。木门开启后,半丈外的碎石道上,有一挺拔身姿立于白色院墙下,青白袍子似烟岚漫远山。   梦境宛若重现,秦茉骤然一惊,心里发虚。   见左右无人,容非粲然一笑,打了个招呼:“姑娘,好早。”   秦茉暗觉他眼下泛青,略有些憔悴,正要相询,他从怀中摸出一物,递至她面前。   他宽大的掌心多了一竹节纹碧玉发簪,晶莹透痛,飘着翠色,分明是她昨夜遗失的,却略有不同。   秦茉狐疑,拈起发簪细看,原来簪头缺了一角,又被打磨圆滑,且多出几片竹叶雕刻,显得更生动趣致。   看样子,昨夜一摔,簪子磕破了口子,是容非连夜磨好。至于竹叶纹理……不仔细看,难以辨认那位置曾有小小磨损。   抬目望向容非缠了绷带的左臂,以及他眼睛下方的青痕,秦茉内心滋味无以言表,说不上是甜、是暖,或是羞赧。   瞬间,她只觉喉底艰涩,缄默片晌,嗓音嘶哑:“谢容公子为我寻回发簪,还妙手修补,我……我……”   容非被她瞧出破绽,两颊发烫,故作轻松地笑道:“举手之劳,姑娘客气。”   秦茉不是傻子,自然晓得打磨玉石得多大功夫,且这纹理精细规整,岂是单手能完成?定然要忍住左臂伤痛,耐着性子一点点精雕细磨。再者,发簪落在带刺的月季花丛内……   见容非谨慎地把手藏回袖内,她心下一凛,顺手将玉簪插到发髻之上,也不顾是否插歪了,趁他毫无防备,猛地一把拉起他的右手。   容非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而秦茉反应极快,不由分说,迅速掀开他的袖子。   他的手背上清晰可见三条划痕,其中一道已刮破了皮,残余淡淡血迹。   傻子!   秦茉眼中腾起水雾,心如被猫爪子挠了挠,依稀有酸痛与酥麻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容非窘迫缩手,强笑道:“姑娘如此热情主动,倒教容某始料未及。”   “还贫嘴!”秦茉翻了个极其优雅的白眼,随即垂眸掩饰眼角的微湿,“走,到我那儿上点药。”   作者有话要说:   秦小茉:想方设法讨好我,又死活不认,安的什么心?   容小非:她关心我、担心我,想尽办法摸我、占我便宜,唔……我要不要从了她?   特别鸣谢赞助商的热情支持: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一剑西来扔了7个地雷 第二十一章   “翎儿,去把药箱拿来。”   秦茉带领容非回到主院,因秦家仆役分别到馆子和酒坊帮忙,除了在角落里看蚂蚁的小豌豆和丫鬟外,仅余采摘竹叶心的翎儿可使唤。   “姑娘受伤了?”翎儿放下小竹篮,回身抢上数步,眼看她身上无血迹,稍觉心安,再观一侧的容公子,疏眉朗目,湛湛风华,纵然与姑娘保持距离,仍如一双俪影。翎儿浅笑着福了福身。   昨日信誓旦旦说不考虑别的男子,第二日又一大早带人回家,秦茉觉得脸被打得好疼,催道:“快去拿药。容公子帮我捡东西,不小心把手弄伤了……”   翎儿对容非印象颇佳,听闻他为姑娘受伤,当即应声而去,   容非虽曾穿梭于东西两苑,亦在北院住过好几日,但秦家人居住的院落则是头一次进入。环视四周,他望向东面院墙边上的书斋,问道:“姑娘,东苑阁子所对的……就是楼上书房?”   秦茉自是记起前些天,贺祁趁大伙儿忙活去了,偷偷摸摸潜入,还被对面阁子的容非瞧得一清二楚。眼下这么一提,她若不请他小坐,倒显得她和贺祁更亲近了。   “容公子乃风雅之人,切莫取笑我这小书斋简陋粗俗。”秦茉做出请的手势,邀他到书斋一楼小厅,遂吩咐厨房备些茶心。   绕过百鸟酸枝五扇屏风,内里四椅一榻,陈设雅致,案头的掐丝珐琅铜炉腾起袅袅淡烟,暗香若有若无,甚是清雅。   容非并未急于落座,细观壁上高悬的《秋山图》,重山复岭,茂树烟岚,蓊郁深秀,浑厚华兹,乃前朝大家之作。他与秦茉聊了几句画作相关,讶于她对此亦有了解,不似旁的商户之家,只将名画当装饰。   翎儿取来药箱,为容非的右手抹了药,又揭开他左臂的纱布,清理一番。秦茉见其左臂已消肿,紫黑色转为淤青,大有好转,心下安稳了些。   待上好药,慕儿从厨房端来莲蓉馅饼和榛子香酥,奉上天目茶后,与翎儿候立一旁,互相使了个眼色。   秦茉观察细微,从小丫头的神态已推断出她们所想——姑娘对容公子果然青睐有加。可她还能怎么办?容非大大小小的伤,既自找成分,但又因她而起,要不闻不问不理不睬,很难。   二人坐了两盏茶时分,闲谈之际,秦茉暗觉外面多了窥觊的眼光,但立刻请容非离开,太不近人情,借口说有书上疑难请教他,领着丫鬟同上二楼。   穿过数排檀木书架之间的通道,容非的视线被乌沉木案上的葵花笔洗牢牢吸住了。灰釉开片纹均匀,釉汁厚润,金丝铁线,除去几块边角残缺与裂痕间的灰色缝隙……像极了那日他砸向贺祁的哥窑笔洗!   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往前伸,忽被秦茉素手一挡,“别碰,刚修复完毕。”   秦茉捡回破碎瓷片,一则觉得古物损毁太过可惜,二则若不是容非出手,她势必与贺祁闹得见血才会罢休。她命人重新粘好,抱着“碎片也值点钱”的心态,留作纪念。   然而容非闻言,心中大乐:她特地邀他到主院上药,还请他上楼,原来是为了炫耀她修好了他的笔洗!姑娘家的心思,当真迂回曲折。   秦茉被他既感动又隐藏戏谑的眼神瞅得发慌,满心皆是同游花园的夜梦,茫然不知为何会一步步走到了目下的境况,若即若离的暧昧情愫,到底自谁而起?   说是请教,她只好翻开画论,挑些疑问,与容非聊了一阵。   她纯属没话找话,神思不属,浑然不知这在对方眼里,又成了借故亲近的伎俩。   窗户洒落的日影交织着案前灯火,落在她媚而不妖的玉容上,使得她嫣红娇润的唇瓣更摄人心魂。   容非努力定住想入非非的心,艰难从她勾人的娇颜挪开眼目,特别留意书斋内的抽屉和木匣子,细看全是一两年的新锁,并无陈年旧锁。   看来,他所寻之物,不在他找了许久的东苑,也不在书斋。   原本他与秦茉已到了互相打趣的程度,偏生丫鬟们杵在两旁,不但秦茉言语上客套,他也得摆出谦谦君子风范。   喧闹起于西窗外,打断了秦茉问话,她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抬眸望向慕儿:“何事吵闹?”   慕儿推窗,答道:“小少爷把彩布头球丢树上了,正嚷着要嬷嬷爬树……”   “净是瞎折腾。”秦茉嘴里嘀咕,起身探头张望。   容非随她行至窗口,眼见靠近西苑的一株老树下,小豌豆跺脚又蹦跳,指着被树顶横枝勾住的一个彩色布球,嘴里叽叽咕咕,童音难辨,似要哭出来。丫鬟与嬷嬷边哄边拿竹竿去挑,打了几下,没打下来,又催小厮去拿长竹梯子,忙得不可开交。   秦茉连连摇头:“竹竿子和竹梯都够不着,得让人爬树才行,为这小玩意,万一摔了人,不值。慕儿,你下去劝劝,回头给他做个新的。”   当慕儿出了书房,秦茉淡笑道:“我管教不严,倒教容公子看笑话了。”   “姑娘好生见外。”容非凝视她微蹙的秀眉,深觉她忧色乍现。   “幼弟顽劣,令人伤神,”想起自身已到待嫁之龄仍悬于半空,而小豌豆不过是个稚龄孩童,她黯然而笑,“遗憾我秦家无人……”   “姑娘何必着急?令弟尚幼,言之过早。”   “你不懂。”她眼眸微垂,敛去身世的悲凉,剩余的落寞也随之柔和,犹似混合了无意流露的惘然,让他莫名喉头发紧。   “其实,我懂。”容非悄然向她挪近半步,缓缓把手搭在窗台之上,唇瓣蔓出深意难明的笑,放眼碧色长空,眸底如有风起云涌的雄浑磅礴。   记起儿时,他也屡被断言“难当大任”,导致族中兄长和晚一辈的后生小子一窝蜂挤来,与之相争。十多年下来,母亲的信赖与坚持,和他的不懈努力,成就了今日地位,绝非恶言与嫉妒可动摇。   也许,秦姑娘该对她本人和堂弟更有信心才对。   他本想说几句鼓励之言,无奈而今在她眼中,他是个家道中落、遭遇困境的穷画师罢了。   二人并肩立于窗前,两手仅隔数寸距离,外界的纷纷扰扰传入耳中,却泯灭不了各自的心事。   容非比秦茉高出大半头,略一侧视,但见她纤腰束素,蜂腰不盈一握,玲珑浮凸感更为强烈,明明姿态端方,却蕴酿着妖娆之美。   大抵是他本身就俊雅无俦,美色动摇不了他的心性,真正让他关注的是,他和她之间异常相似的困境,和无法对外宣扬的渊源。一旦她的柔韧圈住了他的心,那份由内而外的魅力,融入每一处眼波、每个细微动作,都成了极致诱惑。   这一刻,容非尚未意识到,自己即将栽她手里,彻彻底底的。他只想长久陪在她身边,哪怕分担不了她的压力。   “我得下去一趟……”秦茉乍然截断流动暗涌,脸上如凝了一层寒霜。   容非这才注意到楼下状况。慕儿已费尽唇舌,未能让执着的小豌豆放弃树上的小玩意。   正要安抚两句,倏然间,那挂着彩布头球的枝干上,无声无息多了个白色身影,容非甚至没看清对方如何飘到树顶。   那人伸手一探,手指快而准,挑起布球,悠然转身,身姿如飞燕般,轻轻巧巧跳落在地,将布球抛向小豌豆。   小豌豆没反应过来,幸好慕儿手急眼快,接住了。   “你是谁啊?”小豌豆对布球没了兴致,转而打量白衣少年。   容非远远一瞥,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何来一位武功高强的俊美少年郎!   那人看上去十六七岁,面如冠玉,眉如墨画,目如秋水,笑貌风流蕴藉,已具颠倒众生的龙凤之姿。   他飞身上树,踏足轻盈,连个小枝桠也没踩断;翩然而下,不费吹灰之力,落地无声。其身手之矫健、敏捷、优雅、从容远超江湖好手,显然是顶尖高手的门人。   容非虽不涉武林事,但仅凭一眼已猜得出,此等年少英才,世上唯有一人。   那人有着江湖上最令人艳羡的家世,兼之天资聪颖,未逢敌手,人人皆敬畏三分。   可是……这人何以来到长宁镇?且现身于秦家主院?   少年并未正面回答小豌豆的问题,而是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帮你捡了玩具,你不该道句谢?”   “谢谢大哥哥,”小豌豆眉眼弯弯,酒窝陡现,“那你是谁啊?”   “我呀……我是你们家西苑的租客。”少年嗓音不大,饱含深厚内力的一句话传得极远。   他似是有意又像是无心,徐缓抬头,恰好对上书斋二楼,舒颜灿笑,美好轮廓瞬即柔光潋滟。   这一笑,明明白白冲着秦茉。   容非瞬时僵滞,顿觉浑身上下每一处都难受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来了个武功出众的小帅哥~某非自求多福吧~】   特别鸣谢: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糖心雷扔了2个地雷,~_^ 第二十二章   湛蓝晴空舒卷着鱼鳞薄云,青山渺远,庭院积翠荫浓处弥散着酒的淡香。   身处书房西窗,目睹那白衣少年自院墙外轻飘飘跃上枝头,又悠然下地,并对小豌豆说道出租客身份时,秦茉的心猛地一抽离。   她的租客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来了个品貌不凡的容非,已足够令她惊忧,再多出一位高手,她更觉如芒在背。   巧合?不对,那人还得意洋洋地朝她笑!   她额角渗出薄汗,两颊因紧张而氤氲出绯红,身子免不了轻颤。对上那少年肆意飞扬的目光,她故作镇静,报以雍容微笑,颔首致谢。   容非剑眉蔓上凛冽之意,沉吟片晌,薄唇翕动,最终没发话。   那少年并未逗留,飘然跃过墙头,消失在墨灰墙帽后,一刹那无影踪。   小豌豆兴奋不已,拍手大笑了一阵,再度投入掷布球的游戏,丝毫没将方才的小小插曲放在心上,院落恢复欢乐气氛。   秦茉心事重重,与容非回到案前,她疑心家中一举一动早被那人紧盯,再无先前笑容。   容非见她对那少年笑靥如花,已是深深不忿,再观她此际频频失神,暗忖:莫不是被那人勾了魂?   他既感无趣,又舍不得就此离去,试图换个愉快话题。而秦茉心不在焉,强颜欢笑,更令他如坐针毡,正想问她有何犯难之事,忽有脚步声传来。   见是慕儿去而复返,神色微带窘迫,秦茉发话:“何事?说吧。”   “姑娘……贺少东家在大门外请见。”她回话时,眼睛偷偷瞄向容非。   秦茉一愣,终觉此事迟迟未能解决,越拖越不利。   “既来了贵客,容某告辞。”容非理了理青白色长袍,瞥向案上的哥窑葵花洗,深知若在此刻与贺祁碰面,只怕难以收拾,不如让他们二人先把问题解决。光天化日,又有两名丫鬟作伴,按理说贺祁不敢胡来。   “……容公子,抱歉。”秦茉歉然道。   容非沉嗓柔软:“别怕,我不会走太远。”   他自知这话来得莫名其妙,无从解释,秦茉却了悟到他话中含义,嫣然一笑:“容公子放心,大不了……再把葵花洗砸了。”   二人相视,笑意从唇边漾至眼角,似繁花瞬间开遍,令人置身暖春花园。   下楼后,秦茉让慕儿请贺祁到前厅小坐,又吩咐翎儿送容非回东苑,顺便安排小厮多加照应。   她亲自去了趟卧房,以钥匙先后打开橱和内藏的铁盒,拿走早早备下的金锭,又取出上回贺祁所赠的翠绿织锦盒子,内里的金珠宝璎珞围髻,做工精细,红绿宝石明艳闪烁。   秦茉天生自带一股娇媚感,因而她历来偏爱素雅服饰,讲求精巧细致、别具一格,而非华丽耀目,这等大红大绿的镶金饰品,为免造成媚俗感,她基本不曾佩戴过。   她低叹了一口气,径直下楼,将锦盒交予刚从东苑返回的翎儿,主仆二人步往前厅。   贺祁的亲随候立院落中,对秦茉躬身行礼。秦茉略一点头,信步入内。   厅内漫着日光,角落昏暗处点燃了数盏琥珀灯,慕儿站在门内垂首而立,贺祁独自端坐于客座上首,正自端起茶盏品茗,一见秦茉,急忙搁下手中瓷盏,起身作揖,脸上潜藏惶恐之情。   秦茉原以为他要来发难,毕竟昨日她明明听到他当众说了句“多有冒犯,特来致歉”,她却置若罔闻,铁定让贺祁面子上不好过。   眸光淡然扫过贺祁那身团云纹靛蓝色直身,她微微浅笑:“贺少东家驾临,有失远迎。”   贺祁听闻她又唤自己为“贺少东家”,长眸掠过半惊半怨之色,“贺祁多有得罪,专程向你道歉。”   秦茉注意到他身旁的高几上放了一长匣,示意请他坐下。既然他姿态放低,她也该给他个台阶。   “听闻昨儿马车从秦园归来时,曾于道上巧遇贺少东家,恰好我夏日困乏,睡得昏沉,未下车打招呼,好生失礼。”抿了一口莲心茶,她桃花眸微垂,语气淡淡的。   贺祁当然明白是托词,笑道:“是我冒昧了。”   “贺少东家,上回的围髻,我不能收。”秦茉向翎儿使了个颜色。   见翎儿捧出翠绿织锦盒,贺祁眼中惊惶更盛,双手连摆,“茉……秦姑娘,就当是我赔礼,你留着吧。”   秦茉并不乐意将他意图非礼之行翻出,冷言道:“赔礼?不过是语言上小小冲突,这礼太重,我无法收受。”   为了酒坊生意,她一贯笑面迎人,尤其在合作商家面前,更未流露过半点脾性。   贺祁眼角瞥向两个丫鬟,转而对秦茉低声道:“姑娘,一切是我处理不当,我往后不敢了。我是……我真心倾慕于你。”   这猝不及防的表白,使得秦茉手上杯盏一晃,温热茶水差点儿溢洒而出。   自豆蔻之龄起,她因样貌与家世出众,不乏镇上各村落的探听与追捧,但她正逢母亲病逝,后又遇到婶婶和叔父的离世,无人敢提亲,这些年来,也就贺祁一人,敢当面表明心迹。   顷刻间,秦茉心跳骤停,耳根滚热,唇边的笑有一息间凝滞。   直视她的明净若清溪的水眸,贺祁剑眉微扬,星目深邃,温声道:“我最初以为,只要锲而不舍地待你好,你便会倾心于我;后来又觉着,你不喜欢我的百般迁就,就想试一下别的招,不料更招你反感。”   他身为少东家,这话当着两个丫鬟直言,可以说是连面子都抛得一干二净。   秦茉心有些乱。他说的未必全是真,但也假不到哪儿去。   她想拒绝,但要如何拒绝,才不至于让对方颜面扫地?姑且不论他是贺家人,不好得罪,即便为普普通通的追求者,也该得到应有的尊重。   “贺公子,”她换了称呼,“你的心意我明了,咱们还是保持原来的生意往来,当个朋友就好。”   “你不肯原谅我?”贺祁拳头一紧。   “我当时的确很生气,可你最终没做出格之事,事后我气也消了。往后,只要你以礼相待,我便既往不咎。至于宝石围髻,请你务必拿回去,连同你带来的礼物,也一并带走。”   “既是朋友,我送你点东西也不成?”贺祁还在挣扎,坚持不取回。   秦茉知他倔强倨傲,也只在她跟前有所收敛,心一软,把手边小盒推向他,“要不你把钱收下,当作是我请你替我选购的。”   贺祁揭开盒子,见内里放着一对十两的金锭,苦笑叹息。   他明明白白说过,不准她还钱,否则就是挑衅他的底线。然而他自始至终没料到,秦茉看似柔弱,实则暗藏锋芒,软硬不吃,教他进退两难。   缄默良久,他收起盒子,狡黠而笑:“成,那你得戴着,不然……就是否定我的眼光,没把我当朋友。”   秦茉不得不承认,强硬也好,温柔也罢,贺祁终归是个被宠坏了的少爷。他忽然骄傲,忽而谦卑,霎时阴、霎时雨、霎时晴的脾气,让人捉摸不透。   她想起关于贺祁的传闻,此人自幼离开长宁镇,接受家主教导,弱冠之年才回来承担长兴酒楼的事务。他与十余位堂兄弟一块儿长大,环境并不单纯,造成了他既逢迎又偶尔展露强势的性子,不时还有耍赖皮的行径。   所幸,贺祁的要求谈不上过分。各让一步,总好过鱼死网破。   “嗯,”秦茉竭力伪饰心中的忐忑,“谢贺公子慧眼,我自会好好珍惜。”   “我帮你戴上。”   “……”秦茉暗烦他得寸近尺,推辞道,“今儿发髻不合适,我明日再戴。”   贺祁好不容易与她终归于好,不欲再惹事,干笑两声,说起下月中贺家宅院外赏荷采莲的聚会,力邀秦茉参与。   秦茉不置可否,饮茶吃点心,漫谈无边际。   待到正午时分,贺祁依依不舍带了侍从告辞,秦茉领着丫鬟送至大门外,礼貌道别。   怅然立于在阶前,她目送贺祁主仆消失在街角,挂了半日的笑容逐渐收拢,心下神思恍惚,总觉得自己早被人盯上了。   不光有看似友好却神秘难测的容非,对她虎视眈眈、热切追求的贺祁,冒充点心师傅刻意接近的姚姓男子,西苑那武功极高的俊俏少年……还有暗夜里追逐她的中年人。   只因她心绪不宁,是以未曾留意,东苑与主院间的树后,藏了一青白袍子的挺拔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每一位点阅的小天使,特别感谢赞助商:   多巴胺和胺多酚扔了1个地雷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耶!耶!串串香!扔了2个地雷   青菜扔了1个地雷   月巴犭苗扔了1个地雷 第二十三章   由丫鬟送回东苑,容非只待了一小会儿,放心不下,借散步为由,惴惴不安地游荡在巷道内。   他自认为,从甩墨那一刻起,已卷入秦茉与贺祁之间的纷争,外加昨日从秦园归来,也是他提议让秦茉别理会拦路的贺祁。贺祁拿他没办法,而秦茉没准儿得替他的率性负责。   容非搞不清贺祁那家伙对秦家姑娘认真到何种程度,贪色还是动情?   过去十多年的印象中,贺祁谈不上出类拔萃,但不近美色、努力上进,也是个有为青年。而秦茉半夜乱跑,扑在他身上、捂他的嘴,此等惊世骇俗之举,非常人所为。   因此,最初他先入为主,误以为秦茉不检点,主动勾搭镇上长兴酒楼的贺少东家。直到亲耳听见贺祁口出狂言,并意图欺辱秦茉,他登时炸了。   其后,随着交往增多,进一步了解秦茉,他不知不觉站到她这边。   此时此刻,容非藏身东苑墙外的过道,艳阳高照下,他与墙根青苔作伴,大汗淋漓,左臂伤未痊愈,一夜未睡,困顿不堪,仿佛一辈子从未这般猥琐窘迫。   到底怎么了?他为何抛下孤山别院那佳肴美酒环绕、仆侍殷勤伺候的避暑休假,独自跑到这水乡小镇?   说是散心,实则为避明威将军孟都星,顺道来长宁镇探听父亲遗失的“宝贝”,可目下,他却鬼鬼祟祟躲在院落间,忧虑贺祁会否得罪那姑娘。   半点不像他干得出来的事。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前,他甚至仍在纠结,万一贺祁道出狂悖之言,惹秦茉难受,他如何是好?暴揍那小子一顿?不露面,在长兴酒楼背后施加压力?   惊觉自己竟然全心偏向秦家姑娘时,容非透彻领悟到一件事——他大概是动了心,尽管他一直认定秦茉在撩拨他。   正当他咬着牙,决意不再过问此事,主院大门“咿呀”一声,开了。   秦茉亲自送贺祁出门,含笑话别。贺祁似乎不愿离去,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才领着亲随,昂首阔步而行。   容非生怕与贺祁撞上,他的行踪将闹得人尽皆知,急忙走回窄巷内,隐约听到那亲随道:“少爷心情大好啊!”   “那是,嘿嘿。总算哄服贴了……走吧!还得和我爹准备贺寿礼。”贺祁的嗓音一如既往带笑。   容非闻言,周身不畅。   什么哄服贴?见鬼的贺寿礼……   转念一想,谁的贺寿礼?掐指算了日子,他决定收回方才那句话。   贺祁对随从提了几句采荷会相关事项,兴高采烈往东南方向走,并未留神巷子里那冒火的背影。   静立半晌,容非久久未听见主院大门合上,闪身抢至巷口树下张望。   阶梯前,秦茉一改言笑晏晏之态,失魂落魄,眼神放空,披一身烈日艳阳,浑然未觉。   直至身后两名丫鬟迟疑劝她回屋避暑,她缓缓抬步入内,侧颜娴静中透着寥落,看似心事萦绕。   酒馆后院与周边的喧闹声过后,容非颓然靠在墙上,取出丝帕,擦了把汗,沿窄巷返回东苑。   对应贺祁所言,他心下惶惑不解,本想一探究竟,又觉不宜频繁去寻秦茉。   午后,他强行逼迫自己静心作画,无奈左右手不协调,以致笔法凌乱,惨不忍睹。   将画坏了的宣纸揉成团,他随手一扔,弃于案下,恨不得撤回杭州,远离这些乱七八糟的琐事。   他早在十八年前隐姓埋名,随母亲逃脱青脊的追踪,事到如今,为何心甘情愿踏上回头路?   昨日意外发现,衢州府的越王来了,冒充长兴酒楼的点心师傅,已是匪夷所思;今儿,江湖上威名赫赫的燕少侠现身,成了秦家西苑的租客;据闻青脊最年轻的指挥使杜栖迟,已离京千里,随后就到……他留在此处做什么?他自身难保,帮得了秦茉吗?   贺祁的那句“准备贺寿礼”提醒了容非,他是时候动身回家。   原计划,他打算蹓跶一个月,就得回去参加六叔公的七十大寿。说是叔公,实际上是他的外叔祖父,只因他随母姓,为了显得亲切些,口头上直接唤“叔公”。族中长辈的寿辰,他必须出席。   一瞬间,他有种冲动,想带上秦茉,离开长宁镇避一避风头。可他以什么理由、哪个身份?   反复思量,去留无定,容非小心翼翼洗了个澡,倒在床上闭目养神。   白日里的烦心事随夜风散了些,他记起秦茉为了看他被月季花刺擦伤的痕迹,猛地拉他的手,又带他进主院上药……嗯,她修补好他摔坏的笔洗,对了……她还担心他的安危,夜里悄悄跟随他,被他……唔……   忆及昨晚以鲜少的强悍之势抵她于廊柱上,容非全身血液又一次沸腾。   早知她对他如此在意,他应该低头吻她!唉!错失大好良机。   迷蒙中思虑神伤,忽而月色如水,柔柔倾泻在他最熟悉不过的贺府后花园。   他漫无目的沿乱石小径晃悠,酒香飘渺,吸引他回眸,但见水榭内软榻上,斜斜倚靠着一窈窕身影。   少女头绾回心髻,发上插有竹节纹碧玉簪,素绢衫外套了件捻金织花锻比甲,竹青色马面裙清雅别致。   她靡颜腻理,唇若丹果,润泽诱人,玉指慵懒举杯,软嗓娇娇:“你来晚了,罚酒。”   容非信步行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笑哼哼地道:“我喝完,轮到你。”边说边俯身,以沾了烈酒的嘴唇堵住她的,轻如落花。   呼吸如凝,对上那双秋水横波的眼眸,他狠狠将她纳入怀中,绵长一吻,极尽缠绵。   当捻金织花锻、素绢纱被他撕扯开,如花瓣凋零飘落,他所穿的青白长袍、雪色中衣等亦层层堆叠在软榻之下。   她的玉臂圈上他颈脖,二人相拥交缠,缱绻至月华霜重。   梦醒时,容非出了一身大汗,只觉身下黏腻,令人难堪。   一而再再而三肖想她,乃禽兽所为;不敢动真格,简直连禽兽都不如!   挣扎起身,他卷走被褥,悄声奔入净房,脱下贴身衣物,数尽丢入盆中,舀起木桶的冷水,兜头淋下,而后羞耻地以单手洗净裤子和被褥。   这事,万万不可让旁人知晓!否则他脸往哪儿搁?   ……   次日醒来,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穿戴整齐,自觉一切如常,心虚下楼。   那毛茸茸的大黄猫悠哉悠哉踱步前来,以大脑袋狂蹭他的袍子。他左顾右盼不见那小厮,干脆出门到大街上觅食。   刚拐弯,身后飘来一声温软而清脆的叫唤:“容公子。”   昨夜梦境重现,容非顿时羞愧难当,战战兢兢回头,见秦茉从酒馆后门莲步而出,娇俏容颜莞尔一笑,教人如沐春风,心波微漾。   她换了身水色夏裳,略微轻薄,更衬得人清丽无匹,偏生发髻下方挂着金珠宝璎珞围髻,红绿宝石点缀,金光灿灿,在晨光里尤为夺目。   俗气死了!   容非不经意地皱了皱眉——这玩意,他见过。   那日在东苑阁子,他亲目见证了贺祁将此物绕在她头顶的那一幕。   总算哄服贴了……?   容非心底的酸涩之意,腾涌而上,瞬即凉了眸光。   作者有话要说:   嗯嗯,某非的身份一点点浮出水面了,根据之前的提示,很好猜吧?   容小非:嘿嘿嘿…… 第二十四章   金光自层云间倾洒而下,巷内三五路人行色匆匆,均好奇回望容貌出众的一男一女。   因魏紫忙活了一整日,秦茉未能详问关于西苑少年租客之事,今儿清早去酒馆商量六月安排,假装不为意聊起那人。   魏紫说少年已来半个月,然而神龙见首不见尾,仅出现过一两次,听说姓燕,别的一概不知。   秦茉问不出所以然,折返而归,正好遇见容非,打了个招呼。   可是……容公子看上去不大高兴?   这年头的男子,个个情绪波动堪比姑娘家,昨天上午还好好的,今日在闹哪一出?   “哟,新发饰,够闪耀。”容非微微一笑,眼角眉梢流露淡薄讽刺。   类似言辞,秦茉从一大早就听到好几人说起,只是惊讶与夸赞兼有,不似眼前人这般,充斥着初相识时的漠然与疏离。   “不许笑话我。”她嘴上故作轻松,心中纳罕,谁乐意没事打扮得如此华丽?若非昨儿顺口应承了贺祁……   容非薄唇略勾:“贺少东家出手倒是阔绰,柳家铺子的东西,价值不菲。”   啊?他如何得知是柳家的?秦茉一愣,瞧不出容非一大男人,竟对首饰有所研究?该不会……常为心仪之人置办饰品,因而深谙此道?   容公子是否有婚配?按理说,大多数青年公子到他这年纪,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估计他已经……   秦茉的心倏然狂跳。她原本为容非的态度而委屈,毕竟她把钱还给贺祁,围髻便算是她花钱买的。新的疑问蹦出后,关注点全然跑偏。   见她似有抱怨之色,转瞬添了怅然,容非再度记起贺祁的得意炫耀,忆及她前后不同状态,闷声笑道:“呵呵,好一手欲擒故纵!”   这酸溜溜的话好生熟悉!秦茉心里堵得慌,憋了口气,柳眉轻扬,桃花眸潋滟薄怒,朱唇微撅:“我何时何地‘欲擒’了?”   容非最受不了她两瓣樱唇轻张慢合时的娇媚,暗觉体内涌动的热潮去而复返,为免被她诱惑,他刻意转移眼光,忿然答道:“随时,随地。”   “有病!”秦茉斜睨他两颊起落的飞霞,没来由觉得好笑,忍不住低声怼了一句。   容非被她盯得满身不自在。美人,他见过不少,但肆无忌惮直视他的,唯有这处处媚惑人心的秦姑娘。   他烦心之际,只觉她的视线带着温度,所到之处烫得他火辣辣的,怄气道:“你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在撩拨人……撩死人不偿命!”   “你、你胡说!我撩死谁了?”秦茉岂愿平白无故被扣上一顶“撩拨人”的帽子?   他眸光闪躲,喉结滚动,抿唇不语,半晌后,陡然涨红了脸,以右手食指,悄悄指向他自己。   秦茉目瞪口呆,她……何时撩过他了?   她心底骤涌出千丝万缕的难言滋味,惊诧、委屈、愤怒、好笑皆有,纠缠过后,隐隐蔓出诡秘蜜意,逐寸渗透身体发肤。   定了定神,她竭尽全力对抗席卷而来甜恼气息,昂首挺胸,明眸清亮,正色严词:“如有冒犯,那是因你心术不正!我绝无此意,对世上任何一位男子也没有!”   她嗓音清冽,语气笃定,无丝毫愧怯,趁容非错愕,甩袖移步,自顾横穿后巷,踏上主院门前石阶。   “绝无此意”四字如锐刺般扎在容非心头。他没料她理直气壮至斯,且不再多说一字,丢下他便走,霎时间气成绯色河豚,几乎炸了。   秦茉之所以急忙转身,是怕憋不住笑,在他面前露了馅。   亲手掩上大门,她摆手示意让仆役去忙活,而后背靠门板,笑得浑身颤抖。   他居然说……她撩“死”了他?难不成得了臆症?   她不就是……初次见面时扑倒过他?后来,牵过手,喂了半颗莲子;秦园后花园的六角亭中,无意间拽了他一把,导致他压了她一下下……   细究下来,她的无心之举,如两次抓他手验伤,如偶尔展露的挑衅笑意,也许在他眼中成了调戏?   脸上笑容逐渐凝固,她禁不住扶额。   对天发誓,她从无勾引他之心啊!他怎就被撩死了呢?有那么严重?   相处的点滴汇入心湖,掀起澎湃浪潮,冲击她防备的堤岸。   或许自一开始,容非于她而言就是个异数,久而久之,变成独特存在。他盘踞于她心中,使她惊叹、提防、存疑,又被他无声无息吸引了目光。   她一再强调,在婚约有效期前,决不对旁的男子上心,然则有些事,往往由不得她。   正自彷徨失措,背后木门“砰砰砰”狂响,猛地吓她一大跳。   容公子来找她理论?不大像……   秦茉倒退数步,藏到影壁之后,由仆役上前开门。   来者为县衙差役,说是前两日涉嫌诈骗、抢劫、打人的骗子团伙已落网,因报案者为秦家人,特地来传唤相关人员前去确认。   秦茉不愿让大伙儿知晓她曾和容非相伴避险,决定亲自跑一趟。她请衙役稍等片刻,当即命人准备马车,并召集数名仆侍同往。一队人沿着长宁河畔,匆忙出了镇子,赶往县里。   夏日气闷,车中的秦茉挽起纱帘,不经意望向远方,只见九匹马奔腾而近。   马背上各有一名青壮年男子,均身穿墨色行衣,腰悬佩剑,神色严峻。马蹄所至,扬起袅袅烟尘。   因匆匆一瞥,她没来得及逐一看清面目,暗自揣度又惹来一波寻宝者,但瞧这阵势与风度,不似乌合之众,反倒像是权贵的护卫。   看样子……大人物驾临长宁镇。   九匹马与秦家马车擦肩而过,为首者是名十七八岁的秀气少年。抵达镇外树林,他翻身下马,除下外披行衣,露出一身素净长袍。他让余人稍候,领其中二人向西步行。   打听到秦家所在,少年敲开东苑大门。秦家小厮见来者脸生,不住打量,听说来寻容公子,请他们在门外等待。   容非尚未从秦茉泼的冷水中缓过气,自觉颜面丢尽,正磨牙凿齿,听闻有人找他,气鼓鼓地下楼,步往大门方向。   “公子……您的手臂?”门外三人同时惊呼,目带焦灼。   容非一怔:“楚然,你怎么把东杨和西桐带来了?”   唤名“楚然”的少年,是容非的书僮;东杨西桐,则是容非的两名近卫。   容非此行隐蔽,连亲随也不让跟着,事前甚至没对任何人提起去向。孤山别院满院仆从断了他的音讯后急得抓狂,翘首盼他归来。   臂伤后,容非曾写信召楚然来伺候,不料楚然听说公子受伤,顺道把最亲近的八名护卫也带过来了。   容非哭笑不得,行迹泄露,一下子来了九人。   再三考量,他认为眼下暂无危险,只留下楚然,命其他人到镇外候命,无事不得现身。   随楚然来的二人领命而去,容非低声对楚然道:“在此,我的身份不可宣扬,你平日尽量少进出,尤其是长兴酒楼一带,免得被我三表哥一家瞧见。”   楚然对于自家公子行迹诡秘习以为常,却不理解他为何跑到一座小镇,还把自己弄伤了。   二人从小玩到大,名为主仆,感情则更似兄弟。   面对楚然旁敲侧击的打探,容非耳尖泛红,闭口不言。   无论如何,他绝不会让人知悉,堂堂家主,对一美艳姑娘动了念想,而那姑娘则执意不承认撩拨过他,还取笑他“心术不正”。   这一仗,先压下。秦姑娘,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她拒不承认撩拨过我!   秦小茉:他非要冤枉我撩死他!   作者:人员陆续到位,就等你们互撩了。   特别鸣谢两位赞助商: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言情扔了1个地雷,羊皮大福扔了1个火箭炮!么么啾~ 第二十五章   树荫下,八仙花彩团锦簇,粉紫、浅蓝、水红、荼白……硕大的花球被青绿叶片映衬得柔媚可爱。廊前整片鸢尾开成紫雾,菖蒲粉艳动人,惹来小粉蝶飞舞追逐。   闲坐石桌边,容非没来由记起,上回在竹丛下画小稿时,曾窥见秦家姑娘于花丛间柔指纤纤,随手拈蝶。   那一幕无数次重现脑海,直至这一刻,他猛然惊觉——原来她螓首微垂、分花拂柳而至,也缓步踏入了他的心。   也许自始至终,无关父亲闭目前那“秦家老宅”四字,无关盘结据守他心底十八年的好奇与向往,无关她初遇时扑向他的骇人之举,单凭那惊鸿一瞥,他已缴械投降。   这些年,他拒绝五亲六眷的拉拢作媒,一则因那些如模子印出来闺秀们过于乏味,二则总疑心她们全是冲他的地位。而秦茉,既有远胜于她们的容貌,亦具备寻常闺阁女子所缺乏的飒爽之气,更重要的一点,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却待他很是看重。   容非呆然出神,手边天目茶渐凉,由楚然一声不吭换过,不多时,又凉了。   转目见楚然候立一侧,容非招手道:“你坐下,既对秦家人说是我表弟,哪有表弟傻呆呆站在旁边之理?”   楚然心下不服,他何曾傻呆呆的?“傻呆呆”的分明是公子。   “公子,”楚然再一次询问,“您这伤从何而来?是否该传府医到这儿为您疗伤?”   “首先,这‘公子’的称呼,得改;其次,伤已无大碍,不需劳师动众。”容非眉间恢复往日清隽。   “是。”   “对了,近日可有大事?”   “一切如旧,咱们供给柳家的红宝石已做成首饰,十日前送了几套过来。”   一提这事,容非烦闷之情顿生。秦茉头上佩戴的那一串,美其名曰从柳家铺子购置,实则是贺祁跟管事长辈讨的。那家伙表面光鲜,无奈父母管得严,手里哪来闲钱?   有了结论,容非想打人。   贺祁这臭小子,吃他的、用他的十多年……倒头来趁他不在家,要了他的东西来讨好他相中的姑娘!   楚然见容非突然满面怒容,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多问。   容非念及一事,手指轻敲石桌,“楚然,你改日打听一下,贺老三因何并购秦家酒坊。”   “是,”楚然顿了顿,又道,“明威将军已接下六叔祖老太爷寿宴的帖子,怕是会带孟四小姐赴宴。”   该来的,还是会来。   烦人!他看上的姑娘对他说“绝无此意”,不待见的则三番五次、千里迢迢追寻他。   他连秦茉半夜被神秘中年男子追逐、与贺祁私相授受、接受越王以点心示好等等都既往不咎,她却气壮理直说对他无半分心思。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由着她糟践!   容非以右手拇指和食指搓了搓额角,欲改用左手时抬不起来,干脆低头迁就,随便揉了两下。   “走,吃饭去。”他倏地站起,当先迈步朝侧门走去。   吃饭?辰时刚过……楚然尴尬望着一桌茶具,深觉自家公子这一次“离家出走”,与以往大有不同,不仅神神秘秘,还神经兮兮。   二人离开东苑,从后巷进入青梅酒馆。因时辰尚早,馆子里并无客人。   正在柜台指挥店小二挂画的魏紫转头,见容非领了一名少年入内,笑着招呼:“容公子,请到这边坐。”   容非认得所悬挂之画,乃他亲笔所绘的山水图,笑道:“魏掌柜抬爱,早知如此,容某该画一幅应景的。”   “公子过谦,这位是……”魏紫打量楚然,朝他颔首浅笑。   容非答道:“这是我表弟,姓楚,路过长宁镇,与我同住几日,魏掌柜请勿见怪。”   “自然无妨。”魏紫又问候容非的臂伤。   在秦茉派慕儿去照顾容非时,魏紫已起疑,后闻姑娘亲自带容公子回主院上药,更断定他们二人交情匪浅,再观他身边少年品貌俱佳,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听得容非说来用膳,唤厨子提早生火做饭。   容非二人点了一壶青梅酒,随意喝了几杯,草草吃完一顿饭,正要结账离去,门口忽然进来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健壮男子。   此人眉目端方,目光炯然,容非细看后心下震悚,这……不是越王手下那名送信的暗卫吗?   魏紫见了那人,笑道:“您今儿来得好早,请往里坐。”   那人已然觉察容非异样的眼神,略一点头,自行找个角落坐下。   容非掩饰惊骇之色,与楚然穿过后堂,返回东苑。他看得出,这名护卫常来。   看来,酒馆早已被盯上。   秦家藏匿的秘密,真值得朝野上下围追堵截?秦茉本人是否知悉?   容非屡屡按耐要带走秦茉的冲动,尤其她拒认撩了他,他就气得抓狂,夜不能寐。   他自五岁起被捧在手心,即便待人接物时刻意放低姿态,仍偶有流露睥睨苍生的倨傲。他后知后觉发现,在对待秦茉的态度上,他自视过高,误以为只要他对她有意,以她的身份,必定沾沾自喜。   见鬼的沾沾自喜!她、她一脸骄傲,甩手就走!半点情面也不留,过后没来瞅他一眼,亏他辛辛苦苦探手到月季花丛内帮她捡发簪!还费了半夜,仔细给她磨好磕坏的边缘!甚至小心翼翼刻了几片叶子以遮挡瑕疵!更别提之前,他迎难而上、替她挡了一棍子!   ……   接下来的大半日,楚然百思不解,眼看容非漠视石桌上的茶点,时而木讷,时而委屈,徘徊于花园各处,摸遍所有廊柱,拔掉上百根竹叶的嫩心。   完了完了,发作了!   他深知容非这人有点小毛病,一是习惯于把东西对称摆设;二是喝多了会老实巴交、絮絮叨叨把心里话一一道尽;三是走神时总忍不住作出重复且无意义的行为。   这无伤大雅的怪癖,容非藏得极好,丝毫无损他当家作主的英明形象,只有最亲近之人才知晓,他私底下到底有多莫名其妙。   瞧这患得患失的模样,心事缠绵啊!   目下诸事遂顺,除去孟四小姐的江南之行,大概没别的能让他顾虑重重。可他往年没这般彷徨失措……是因为孝期结束,再无理由推拒?   眼见容非折返至石桌前落座,而后将竹叶心摊开,一左一右逐根扎进艾团,硬生生把糯米团子插成了刺猬……楚然汗颜,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不对劲,很不对劲。   暗暗偷笑之余,楚然疑问满心。直到黄昏,他随容非沿秦家主院外的巷陌散步,总算明白主子烦心的源头。   清脆绵软的嗓音含混笑意,从西苑传来,依稀说了句“燕公子的轻功,当真出神入化”。   楚然既不知这柔嗓源自谁家姑娘,更搞不清“燕公子”为何许人也,只觉此言温和如风,霎时驱散盛夏暑气。   他狐疑转望容非,正要询问,却清晰看到那张温润如玉的俊脸,瞬间如被无星无月的寒冬之夜所笼罩。   作者有话要说:   嗯……你们闻到女二号的香粉气息了么?   廊柱表示,别摸我,好吗?   艾团表示,它好无辜。(╯﹏╰)   特别鸣谢:耶!耶!串串香!扔了2个地雷,糖心雷扔了3个地雷 第二十六章   秦茉在县衙核实了骗子团伙并未抓错后,马不停蹄从县城赶回长宁镇。   她本想告知容非,奈何他们一大早起了冲突。若是简单的口舌之争倒也罢了,涉及男女情爱,她犹豫良久,最终没去寻他,却在西苑门外碰到那姓燕的少年租客。   少年白衣整洁,凤目含春,挺鼻丹唇,那张脸好看得让人嫉妒,估摸年龄还比她小一两岁。他见了秦茉,眯眼笑道:“这不是秦家姐姐么?”   “姐姐”二字对于首次正式会面的人而言,会否太亲热了些?   秦茉尴尬而笑:“是燕公子啊……谢你昨日为舍弟捡球,帮了大忙。”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少年比她高大半头,直视她时微微垂眸,显出懒散之态,“姐姐用晚膳了没?和我一块吃吧!”   秦茉从未听过此等干脆利落、直截了当的邀约,疑心自己听错了,转念一想,没准儿江湖人豪爽,是她少见多怪。   她没来得及道出婉拒之词,少年眸光流转,撅嘴抱怨道:“我在此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吃饭,可无聊了!你就陪陪我呗!”   “……”   恍惚间,她有种错觉,仿佛眼前人是长大了的小豌豆,对她撒娇耍赖,霎时心软了几分。   既然对方帮的是“大忙”,请他吃顿好的,理所当然。如若同去青梅酒馆,当着一众客人,与一俊俏少年同食又未免太惊世震俗,秦茉转而吩咐下人到酒馆取些现成酒菜。   交待完毕,秦茉领翎儿与慕儿,踏入久违的西苑。   西苑建造之初只为租赁,每座楼房均设有小厨房和净房,靠东墙的花架缠满了铁线牡丹,灼灼如云,于夕阳暖光下灿若明霞。   秦茉到院落边上的杉木方桌前就坐后,少年快速掠入南面的屋子,捧回一小篮红得发紫的杨梅,推到她跟前,“拿盐水泡过,趁新鲜,尝尝。”   秦茉自问步态轻且快,但根本无法与武林高手的御风行云相提并论,忍不住赞叹:“燕公子的轻功,当真出神入化。”   “哎呀!夸得我不好意思了,”少年狡黠一笑,“尤其这话,出自你这美貌小姐姐之口。”   秦茉脸上发烫,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为掩盖困窘,她捻起一颗饱满的杨梅,轻咬一口,果肉甜中带酸,鲜嫩多汁,吃起来消暑又开胃。   “好吃吗?好吃吗?”少年一副等她夸赞的神情,“我亲手摘的!”   “好,很好!”秦茉对上他犹带天真的期许目光,哄孩子似的补了句,“真好吃。”   二人闲谈,殊不知院墙之外的容非,俊颜如被涂了黑炭灰。   燕公子?人人都能叫“公子”吗?吃什么?还“真好吃”!语气肉麻之极!光天化日之下调情?   秦家姑娘就是个得撩人处且撩人的妖精!见一个撩一个!撩完贺祁,撩越王,现在连比她小的燕鸣远也撩上了!   容非忿忿不平,更恼怒的是,见异思迁的秦姑娘,把这几位样貌家世出众的男子一一撩拨完了,独独没撩他!   不对,她分明撩过!她扑倒他、牵他手、喂他吃莲子、揉捏他胳膊、拽倒他、灌他酒……全是撩!只是死活不承认!   脑海中翻来覆去尽是与秦茉独处的暧昧,容非再次坚定原有设想。   可他能怎么办?总不能撩回来吧?万一她因此缠上他……   容非唇角悄悄翘起极隐约的笑,内心深处,似有个两眼放光的小小人儿在抓心挠肝,暗自期盼她真粘住他不放,从此以后,那双柔情绰态的桃花眸所关注的,唯有他一人。   咦?不对!他何以卑微至此?一咬牙,容非迈开长腿,大步出了巷子。   可怜楚然愣愣站得腿麻,不敢多口询问,冷不防自家公子二话不说,丢下他跑了。他一头雾水紧追在后,确切悟出一件事——公子有意中人了。   楚然懂得容非这些年顶受的压力,亦知他为承担家族使命,改名换姓、奋斗不息的艰辛。他忙于事务,从不过问姻缘事。十八岁那年,长辈们联合来劝,却正好撞上母亲病重、离世,他一守三年,心如止水。   此时此刻,楚然对墙内女子充满好奇。是怎样一位姑娘,让素来喜怒不轻易形于颜色的公子,情绪外露,如顷刻间经历炎夏寒冬?   可惜,楚然一连数日,皆无机会见到那位姑娘,只因容非终日守在东苑,哪儿也没去,打扮整洁,假装端坐在楼上看书,看了半日,仍是那两页。   他把对着主院的西南窗户敞开到最大,刮风下雨也不给关上。期间,除了一只胖嘟嘟的黄猫上楼玩耍,连个鬼影也无。   第四日,容非憋不住,借口说手臂所敷的药膏用完、疼痛难耐,命楚然到主院跑一趟,找秦姑娘讨点疗伤药,强调“要问秦姑娘,别人的不管用”。   待楚然离开,容非整理仪表,不料一炷香后,他苦盼的窈窕身影没出现。楚然自行返回,带来巨大一罐药,够他涂遍全身半个月之久,气得他半天吃不下饭。   他的药,根本不是罐子里那些。   忿懑之际,他沉声问:“是秦家姑娘给的?”   “额,”楚然眼底闪过为难之意,“是魏掌柜让丫鬟去取的,说是秦姑娘出门了……”   容非失落之余,自我安慰一番——她不在,情有可原。   然而,紧接着,楚然战战兢兢的一句话,让容非平伏的心瞬即跌入谷底。   “姑娘她……今儿一早,赴贺家的采莲之宴了。”   ……   哒哒马蹄声,穿过弥漫甜香的山头,抵达长宁镇南面的贺家宅院。此处依山傍水,院墙高耸,楼阁错落,屋檐重叠,庭院雅致,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每年五六月,长兴酒楼的东家贺三爷皆借赏荷采莲之机,请亭长、里长、各村村长、往来商家共聚一堂,一是叙旧,二是巩固酒楼地位。   贺老三实力雄厚,外加江南贺家名气盛极,镇上人均以出席宴会为荣。而秦家酒坊数年前曾收到过请帖,因长辈相继去世,秦茉一直未曾参与。   这一回,贺少东家亲临递的帖子,兼之贺氏有吞并酒坊意向,秦茉慎重考量过后,决意亲自前来探听口风。   前方门庭若市,惊叹和讨好声起,间或有女子低笑应对。   马车迟迟未能抵达贺宅门前,秦茉静坐车内,素手轻摇罗扇,耐心等候。她一身烟紫色轻罗衫,如薄雾笼花,素白缎马面裙简洁大气,打扮温婉不失清雅。   马车缓慢前行,离交谈声越来越近,秦茉理了理裙裳,准备下车,忽听得一年轻姑娘娇笑道:“杵这儿作什么?陪我进去嘛!”   “再等等。”答话的则是贺祁。   “哟,该不会是在等……你反复提起的秦家姑娘吧?”   外界喧闹顿时安静了几分。   “嘘……求你了,四表妹!别、别乱嚷嚷。”贺祁暗带劝慰与哀求。   女子笑声略显尖锐,如有嘲讽:“嘿嘿,相传你看中了一小镇姑娘,瞧你这神不守舍的鬼样……我倒要好好见识,是怎生一副仙姿佚貌勾了你的魂!”   经她这么一说,贺宅门前静谧无声,熙熙攘攘的宾客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秦茉呼吸骤停,额角微微渗出细汗。   听这阵势,一贯低调的她,得于众人瞩目下离开马车?她的心猛地一抽,又“咯噔”一下,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整个人都不好了!急需茉茉抱抱亲亲举高高……   贺小祁:哦!她在我家好吃好喝,玩得可开心啦!   容小非咬牙磨起了那把四十米的大刀。   特别鸣谢:   读者“柠檬君”,灌溉营养液 +10   住在彼岸扔了1个地雷   柠檬君扔了1个地雷   耶!耶!串串香!扔了1个地雷   瑟瑟扔了1个地雷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第二十七章   浮云如丝,和风畅爽,贺三爷院前聚了贺家老少、各方宾客与仆侍,约七八十人,话题皆集中在孟夫人与孟家四小姐身上,礼迎她们远道而来,顺便恭维一番。   孟夫人与贺祁母亲是姑表姐妹,儿时相熟,后各自出嫁,来往谈不上密切。这二十多年来,明威将军从王府侍卫指挥使一步步建功立业,原先鲜少与孟夫人联系的亲戚们,免不了见风使舵。   孟夫人知书达礼,在京城掌管数家书画坊,儿子好武,女儿个个擅丹青,尤以待字闺中的四女儿孟涵钰为佳。   终究是长居京城的官家小姐,孟涵钰穿着一身殷红织金长衫,配以百蝶戏花宽襕裙,鹅蛋脸,杏仁眼,黛眉轻扫,唇染蜜脂,眉心一点红莲,言笑间骄矜傲气毕露,惹来镇上商户女眷艳羡目光。   当贺三爷夫妇礼貌请孟夫人母女入内时,孟涵钰拽着贺祁,让他作陪。贺祁早已看到车队中的秦家马车,自然更乐意留下,亲迎秦茉。   孟涵钰此次来长宁镇前,曾客居杭州贺家,碰上办事的贺祁,听他说了无数遍“秦姑娘”,此际见他翘首以待的模样,当众揭穿他的小心思。   关于贺少东家爱慕秦家酒坊秦姑娘的传闻,是近来镇上最热门的话题之一。余人闻言,霎时间屏息凝神,眼睛瞄向秦家马车。楠木马车做工精细,铜挂马扶手光亮,幔子用料考究,内敛而不失贵气。   当纱帘掀起,秦茉由两名丫鬟一左一右扶携着,悠然从马车缓缓而下时,俊采丰神的贺祁快步上前,笑颜无尽惊喜与欣慰:“姑娘能来,真是……太好了!”   门前众人默契地装作聊天,眼光偷偷觑向妆容清浅的秦姑娘,乍一眼看过去,浅紫色纱衫配衬白裙略显寡淡,然而细看便挪不开目了。   她既有秾艳雍容之美,亦有冰肌玉骨之清,眉眼精致得无可挑剔,粉唇点朱,仪态袅娜,腰肢纤细,裙裾翩跹,立于风中,堪比空谷幽兰。   “见过贺三爷、贺夫人和诸位贵客,”秦茉对为首的中年夫妇盈盈一福,明眸透亮,暗藏从容慧光,“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勿怪。”说罢,身后仆役躬身捧上一尺余长的锦盒。   “秦姑娘,一别经年,风采更胜从前。”贺三爷只需匆忙一瞥,已理解儿子的荒唐之举。命下人收下礼物,他客气道谢。   秦茉浅笑回应。余人被她明艳而不媚俗的笑靥晃得有须臾失神,陡然明白何谓“眼前一亮”,就连衣饰华丽的孟四小姐,也禁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孟涵钰那句“仙姿佚貌”原是奚落贺祁,未曾料及县镇乡村有这般出众人物,对得起她语带讽刺的四字,不由得秀眉轻蹙。   秦茉眸光柔柔慢扫,落在贺祁身侧的女子脸上。她听得出,导致她被围观的源头,是这容颜娇媚的小姐。她没多言,只作朝微微一笑。   “表妹,这位是秦姑娘,”贺祁笑容里的骄傲快要溢出来,凝望秦茉的眼神温柔如水,“秦姑娘,这是我母家的表妹,孟将军家的四小姐。”   “见过孟四小姐。”秦茉含笑施礼。   “秦姑娘,久仰大名。”孟涵钰眯眼端量秦茉,拉开的唇角上挂着无任何欢愉的笑。   当下,贺祁亲自引领秦茉与孟涵钰入内,殷勤接待。贺宅的规模、格局、摆设,均彰显出华贵韵味。   初次到访,秦茉留神其中细节,深觉贺三爷作为贺氏旁枝,已具显贵气派,由衷夸赞贺宅典雅非凡。   “姑娘过誉。”贺祁反倒不好意思。   “贺公子不必过谦。”对上孟涵钰嘲弄的神色,秦茉暗觉奇怪,她……说错话了?   贺祁硬着头皮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在贺氏家族,我这儿不算什么。我从小生活的贺家大院比此地大上数十倍,奢华百倍。”   “原来如此。”秦茉并无多少向往,却意外捕捉到孟四小姐眉宇间的窃喜与傲然。   方才,贺祁说……这位小姐是他母家表妹,何以在贺祁夸赞杭州贺家时有如此强烈的沾沾自喜之情?   入前厅后,依礼分男女宾席,落座用茶。秦茉环视四周,见来了不少熟悉面孔,包括邻镇的酒馆老板宋安寅也在。觉察她的视线,宋安寅遥遥颔首,微笑示意。   人齐后,贺三爷说了些场面话,请客人享用茶点,带领一众宾客穿过回廊,抵至侧门边上大片翠湖。   碧天之下,莲叶田田,层层叠叠,粉色、白色的莲荷如珠宝洒落其间。水鸟低飞,鱼儿高跃,动静相宜。   采莲会举行了好些年,秦茉略有所闻,无非是来自各处的亲友,坐上小船,荡入藕花深处,摘几支莲荷,采些莲蓬、菱角,折返回岸,共聚一堂,借此机会联络感情。   面对贺祁相邀同船,秦茉异常为难。一来是主人家,二来众所周知他对自己有意,如过于冷淡,怕他被人嘲笑,面子上不好过;但若与他亲近,既怕人说闲话,又恐他自作多情,纠缠不清。   见秦茉婉拒,贺祁明显不悦,正要努力争取,孟涵钰娇嗓插言:“祁表哥,你来一下,我有要事与你商量。”   贺祁白了她一眼:“不能挑别的时候说吗?”   “不打扰二位详谈。”秦茉如蒙大赦,未等孟四小姐多说,主动加入旁边茶商一家三口。   贺祁眼睁睁看秦茉坐上小船,由仆役撑往湖心,拐入亭亭花叶间后不见倩影,顿觉今日大好机会白白浪费。更让他忿懑的是,孟涵钰拉着他说了半天,讨论的全是关于家主的喜好和去向。   贺祁只知他去了孤山别院避暑,她非说他根本没在,二人为此争论不休。   最终,孟涵钰赌气,借单独同船于礼不合为由,随机叫上两名贺家远亲同游。   船上的贺祁烦不胜烦,莫名其妙被三个叽叽喳喳的姑娘包围,数次站起来搜寻秦茉,又被孟钰涵制止:“别动来动去!待会儿把船弄翻了惟你是问!”   贺祁拿这官家小姐无半点办法,只好懊恼地抓握船舷,侧耳倾听何处有秦茉的声音。入目的满湖翠叶粉花,无比刺眼。   ……   置身于接天莲叶间,秦茉软嗓轻柔,与刘夫人闲谈,却屡屡因刘掌柜和孩子采摘莲蓬而分神。   鲜莲子是她夏季最爱,自从在回秦园路上遇到容非,莲蓬莲子于她而言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她曾分了半颗莲子给他,抬手塞进他口中时,指尖那份温热濡湿,似乎留存至今。他那如醉的缱绻笑意,随记忆翩然而至,瞬即将她的颊畔烫成绯色。   接下来,刘夫人所言,秦茉如听天外之音,没来由记起容非那修长的手,优雅地剥开莲子,将莲子肉则首尾相接,围了一圈又一圈,整整齐齐趴着……   他还一脸无辜,讪笑着说起他的小癖好。   这人看上去如穆如清风,朗若皎月,竟有傻兮兮的一面……秦茉不由自主笑出声来,转头瞥见刘夫人匪夷所思的眼色,心中一惊。   额……依稀残留一丁点儿印象,对方在谈论茶叶生意被打压之事,正大吐苦水中。   所以……她笑什么啊!不合时宜!   秦茉面带羞愧,尴尬咬唇,心底暗骂:都是容非那家伙惹的祸!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怪我怪我!就知道茉茉想念我又不认……嘻嘻。   特别鸣谢:   吃瓜群众瓜子鱼扔了1个地雷   靡靡扔了1个地雷   多巴胺和胺多酚扔了1个手榴弹 第二十八章   莲湖绿意徜徉,碧波一浪接一浪,夹着深深浅浅的莲荷,摇曳生姿,袅袅婷婷。   荷风芬芳,送来清歌妙音,渺渺幽幽,由远及近又飘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依稀是一曲《江南》。   短暂窘迫结束后,秦茉再度投入与茶商一家的叙话中:“刘夫人,你可知歌者为何人?”   “有此兴致的,除了赵姨娘还有谁?”刘夫人语气难掩微妙不屑。   秦茉曾听人言,贺夫人膝下仅有贺祁这嫡子,再无所出。五年前贺三爷于烟花之地应酬,相中一歌姬,赎回家纳为妾室,前年还生了个白胖儿子。   贺氏与别家习俗大有不同,历来只重贤能、不重嫡长。贺祁多了个弟弟,压力倍增。他自幼离家,未能接管长宁镇以外的生意,自然迫不及待赶回来守住家业。   秦茉对贺祁的纠缠心生厌烦,又觉得他人不坏,只因家庭环境不太单纯,导致他性情复杂,言行矛盾重重。   可是,一路走来,有谁不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的呢?   刘夫人见秦茉陷入沉思,低笑道:“姑娘这两年少露面,是时候多走动走动啰!知己知彼,往后日子好过些。”   秦茉无嫁给贺祁之念,“知彼”有何意义?她莞尔一笑,转移话题。   小船驶往人烟稀少处,秦茉自告奋勇帮忙采摘。她眼力极佳,于密密层层的叶片轻而易举寻获成熟莲蓬,以小刀切割粗壮莲蓬杆子,不多时已采了一箩筐。   正要满载而归,她眼尖,瞥见风过处,闪现一浅粉色的千瓣莲,形状特异,当即吩咐仆役划船挪近。   拨开绸密翠叶,乍然显露一朵……不对,是一支一茎两花的并蒂莲,花若小盆状,重瓣密集,含苞初放,外层粉白色,越往花心处越红,色彩渐变,艳绝一池菡萏。   秦茉只在书上读到“花开并蒂”的美好形象,欣喜之际,顺手折下这独一无二的同心芙蓉,心中再度想起喜欢将事物摆成对称的容公子。   自从怼了容非两句,他们一直没碰面。   不知他左臂的伤好些没?右手遭月季花刮擦的伤痕应痊愈了吧?这人也真是……小气。她不就凶了那么一丁点么?值得他生好几日的闷气?还闭门不出?   听说东苑来了位秀气少年与之作伴,秦茉没好意思探视他的伤势。念及自己给他带来大伤小伤,她于心不忍,想另找机会,与他冰释前嫌,尤其是……这人知道得太多。   “撩死”他一事,纯属误会,解释清楚就好。至少,她认定如此。   当秦茉带并蒂莲上岸,引来一众宾客惊叹。她想着此花出自于贺家莲湖,理当赠予贺夫人,遂缓步进入水榭,拱手相赠,聊表心意。   贺夫人又惊又喜,只道儿子所慕姑娘孝顺,冷不防一娇滴滴的软嗓飘来,“老爷,妾也好生喜欢,改日您给寻一朵,好不好呀?”   这声音柔软,情意绵绵,如泣如诉,教人恨不得剖出心肝儿。   秦茉不经意打了个寒颤,转头见一华服丽人,年约二十四五,珠翠堆满,桃色缎金比甲,下着翠绫裙,面贴花钿,正是赵姨娘。   她如像失去重心一般,大庭广众下,懒洋洋轻靠在贺三爷身上,凤眸秋波横流,潋滟风情,朱唇微抿,算不上多美的人儿,却酥绵入骨,一举一动皆媚惑,旁人见状不禁心头荡漾。   秦茉心下暗忖,“撩死人不偿命”应是这样才对!容非那家伙肯定没见过世面!她和他之间无心的小互动,算什么撩啊?   贺三爷被赵姨娘的撒娇闹得有几分不自在,笑哼哼道:“这合欢莲很是罕见,几年下来也未必能出一二,既然秦姑娘有意割爱……”   贺祁刚下船,带着孟涵钰一并踏进水榭,不满姨娘夺人所好,朗声道:“爹爹有所不知,此乃同心、同根、同福、同生的象征,旁人所赠,福气便大大减弱,务必亲自寻找,才可获美满吉祥之兆。”   他信口雌黄,却不无道理,赵姨娘那张脂粉厚厚的脸一下子变得扭曲。   贺夫人闻言笑道:“孩儿此言有理,秦姑娘与这同心莲有缘,理应由她保留,但愿为她带来绵泽福气。”   秦茉微笑寒暄,致谢后步往水榭外的宴席,与刘夫人一家品尝瓜果点心。   她本就霞姿月韵,仪态万方,纤纤素手持捻一支绝无仅有双花并蒂莲,拢了一身清澄天光,莲步依依,缓缓前行。   明媚容颜与娇艳欲滴的花儿相映,无丝毫逊色,更有人比花娇的意味,勾起在场所有羡慕与赞叹的目光。她背后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仿似瞬间褪了颜色,沦为她朦胧不清的陪衬。   秦茉自府门前下马车到离开时上马车期间,所受的关注不亚于孟四小姐。道别时,孟涵钰目不转睛盯着秦茉手中的一对绚丽粉莲,拽了贺祁一把,悄声道:“表哥,你去问问秦姑娘,看可否借我几日呗!”   贺祁翻了个白眼:“别瞎折腾,即便姑娘愿意,你带到杭州能如何?”   秦茉云里雾里,不欲惹事,干脆装作没听到,提裙正准备踏上马车,却听得一浑厚男嗓叫唤:“秦姑娘,请留步。”   秦茉只觉这声音耳熟,见贺祁黑了脸,猜出来者为宋安寅。她回身施礼,妙目望向那端方的面容:“宋老板。”   “姑娘是要回秦家酒坊吗?正好,我今日得空,想去试试新酒,如若不弃,咱们可结伴同行。”宋安寅笑得坦然。   他为人朴实,生意往来从无赊账赖账,此前每次去秦家酒坊订货,总会给秦家带点小礼物。秦茉知他或多或少存有一点心思,但对方未表露,她不好过分拒绝。   在贺祁无法掩饰的忿懑注视下,宋安寅骑马跟随在秦茉马车之侧,顺小道往北慢行。路上,二人隔着车帘,偶尔交谈几句,话不多,倒也不至于冷场。   马车抵达长宁镇中心,申时的日影微略倾斜,商铺、宅院的檐角墙帽被金光勾勒,道旁行人稀少,茂树浓荫下聚着几名打盹儿的闲散汉子。热气未散,大多数人都在午睡休憩。   正因如此,秦家主院门前那寥落的高大身影,在秦茉眼里,颇显突兀。   青白袍子仍旧素雅干净,气场一如既往昂藏飘逸,只可惜,他脸上伪饰的泰然自若,随马车行近而裂成碎片。   秦茉由翎儿搀扶下车,从容非眉头微锁、墨眸覆了薄冰的情态中,她读到愤怒、委屈,甚至有明显酸意。瞧这状况,他是特地在等她。   莫名心甜。   宋安寅下马,转目端详眼前仪表不凡、风流警拔的青年,眼底掠过震悚之色,再观秦茉潋滟的眸光柔和而深邃,檀唇淡笑中隐隐藏了什么,却难以捕捉。他压抑无以言表的惆怅,道:“看来姑娘还有事要忙。”   秦茉抿唇一笑:“宋老板,请先到酒坊小坐片刻,我随后就来。”她示意慕儿带路,又让翎儿去请魏紫招呼客人。   待众人识趣离开,各自忙碌,剩下她与容非静立巷口,秦茉浅笑温言:“容公子,数日不见,一切安好?”   容非听闻秦茉清早去贺宅赴会,早就坐立不安,此刻见有位脸生青年与她相伴而归,原本想了半日的客套之词数尽抛至脑后。   他喉头发紧,唇干舌燥,不适感自心底蔓延全身,占据他每一滴血液、每一寸肌肤。   目视她手里并开的美艳粉莲,良久,他闷声答道:“不好,一点也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几天不理人家,还带了个男人回来!我整个人都不好了!快哄我!   作者今日发烧了,更完去躺一会儿,等我满血复活就撒糖哈╮ ( ̄ 3 ̄) ╭   感谢三位赞助商:萌蛋蛋扔了2个地雷 糖心雷扔了2个地雷 慕瑟扔了1个地雷 第二十九章   日光将两道人影斜斜投在白墙上,因角度之故,影子相贴,仿佛亲近了许多。   秦茉一身烟紫轻罗衫镀着淡光,更显纤腰细细,不盈一握。她从容非那句抱怨中品味出撒娇的意味,心中暗乐。悠然抬目,撞进他的幽深眼眸,她淡笑道:“又怎么了?”   容非不过一时愤然,自知失言,却圆不回来,干脆破罐破摔:“姑娘忘恩负义。”   “哦?我忘了谁的恩?负了谁的义?”   “你……你明知我受伤、药膏用完,还丢下我不管不顾。”自暴自弃的容公子,连“丢下”这种词,也脱口而出。   秦茉傻眼,印象中,以类似口吻对她说话的,大概只有小豌豆那小不点儿。   眼前这昂藏男儿……忽然成了孩子?该不会是发烧,烧坏脑子了吧?   她皓腕高抬,陡然前探,覆在容非光洁的额上,嗯……是有点烫,但也不至于成傻子呀!   被她柔软细腻的小手轻触,容非整个人懵了,全然不理解她为何做出这大胆且亲密的举动。热流自体内翻涌至眉额,偏生她手心恰到好处的微凉,安抚了他焦躁难耐的心。   “你发烧了?”秦茉讪讪收手,惶惑俏脸透着似假还真的茫然。   容非方明白她此举何意,暗自咬牙——居然借奇怪理由摸我!她、她果然想撩死我!必须还击!   于是,他不甘示弱伸出宽大手掌,以掌心贴向她温润如玉的额头,沉嗓夹着微颤:“我、我没发烧,你呢?”   “……”秦茉猝不及防,受他温热掌心一捂,两颊飞散出红云,心跳骤然停止。   什么跟什么啊!好端端的……为何要站在街上互相抚摸对方额头?   待他既得意又赧然地把手缩回,秦茉瞪了他一眼,嗫嗫嚅嚅:“我看你……怪怪的,以为你生病了。”   容非薄唇浅抿,心间酸意淡去,滋生出丝丝甜味。呵呵,她的确很关心他。   秦茉被他异样眼神扫得周身不自在,讷讷问道:“说吧!大下午堵在我家门口,有何贵干?”   他脸色微变,负气应对:“谁堵你门口?我出来散心,刚好路过!”   秦茉远在马车内看到他杵这儿翘首张望,懒得揭穿他,轻笑道:“既然如此,不打扰容公子‘散心’。”   她话音刚落,抬步便走,被他一手拽回,“且慢!”   “有话就说,我还有事。”秦茉唇边勾起一抹翩然笑弧,对上他眼里局促的万点星辉,故意冷淡出声。   憋了四天的容非,原想正儿八经与她好好聊聊,劝她离开长宁镇避风头。他已决心向她坦白一半身世,并以贺家家主的身份接纳她。关于明面上的、众所周知的部分,他是时候坦诚。   然而见她满脸愉悦从贺老三家归来,手持一支稀罕的并蒂莲,他猜此花为贺祁所赠,本就窝火;再观她似乎急于去招待宋老板,心底酸涩与蜜甜来回搅和,最终化作杂乱滋味,肺腑之言欲说还休,如鲠在喉,难吞难吐。   “这并蒂莲……是贺祁送你的?”容非千挑万选,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秦茉疑心他吃醋,可他跟她好像没到随便吃醋的程度啊!转念一想,她恍然大悟——定是这人天生喜爱对称事物,相中了她的莲花!   身外之物,送他又何妨?   缭绕眼底的迷雾悄然散去,她浅浅一笑:“我自己采的,好看吗?”   容非微微一愣,怔忪眼光落在她如瀑青丝上,发髻所插竹节纹玉簪正是他亲手所修补。粉莲衬托下,她雪肌若映月,黛眉似远山,丹唇如含朱,自是……   “……好看极了。”   秦茉闻言,毫不犹豫将并蒂莲递向他,樱唇笑意吟吟:“喜欢?送你。”   见容非瞠目,她补充道:“那日你说我撩拨你,我听着生气,说话冲了些,你别往心里去,这算赔罪好了。”   她还不肯承认对他……?容非烦腻感去而复返,沉声道:“姑娘意思是,一切全是误会?”   “当然,”秦茉无比笃定,“纯属误会。”   她见识过赵姨娘如何对贺三爷撒娇撒痴,如丝媚目随意一瞥,便是风情万种;纱绵柔嗓,一呼一吸都能透出无限诱惑,岂是她无意流露、似烟笼月的淡然可比?   容非显然不接受她的推搪说辞,张口欲辩:“依我看……”   “我真不是有意!若存心挑逗,应当是这样才对——”   秦茉急急打断他的辨析,模仿赵姨娘一行一止,纤纤素手往上轻挑,以并蒂莲在他下颌轻轻一扫,水眸如含情般眨了几下,挤出娇声娇气的嗓音:“容公子,这花……你到底要,还是不要呢?”   绵软花瓣蕴含清芳,沿容非下巴滑向腮骨,挠得他心痒难熬。   外加那句慵懒魅惑的“容公子”,他目瞪口呆,险些化在她桃花眸潋滟出的融融秋波。   没撩?这下真撩了……   “我、我现学现卖,你千万别当真!”秦茉做出过态的造作之举后,自觉丢人,草草把并蒂莲往他手里一塞,清了清嗓子:“反正……归你了。”说罢,顶着密布绯云,仓促逃离现场。   渺渺如烟的淡紫纱衫披着阳光,从他眼皮底下掠过,消失在巷口拐角处。他呆然若失,心肝乱颤,热血鼎沸,自舌尖到心头,酸甜苦辣,不辨其味。   盛夏街角空无一人,墙角阴暗处的瞌睡黄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无聊赖晃了晃尾巴。   不知站了多久,容非勉强从她那软娇娇的媚眼中回过神来,拿捏双花并蒂粉莲,恨得咬牙切齿——她撩不死我不罢休!   ……   东苑阁子,容非颓坐于方桌旁,以右手支脸,眼尾淡淡扫向窗外所对的书斋。   楚然为他沏了壶茶,将离水小半日的并蒂莲置于高瓶中,与几支荷叶为伍,霎时满室芬芳,凉意入心。   这珍贵的莲花明显为旁人赠予,对应秦家人谈及东家去了贺三爷家赏荷采莲,自然出于他念念不忘的姑娘之手,可公子为何闷闷不乐?   真是的……一声不吭跑镇上,住了大半个月。心仪人家,又得美人赠花,赶紧娶回去得了!装穷干嘛?   楚然在脑海中自行补了一套完整画面,忍不住劝道:“公子,杭州事儿还挺多,咱们是不是该考虑……?”   “再缓两日,来得及。”   楚然叹息道:“小的多嘴多舌,您别见怪……两情相悦,早日定亲,岂不是更好?”   容非耳根发热,怒气冲冲地辩解:“别瞎扯!没有的事!”   她撩完又跑,谁要跟她两情相悦?   他心下忿懑,为掩饰骤然而来的窘迫,顺手拿起热茶直灌,烫得他喉咙赤痛,乍舌不已。   楚然揭破他的心不在焉:“公子就是嘴硬心软,巴巴在外头等一下午……”   “哪有!我、我出去散心而已!”容非死活不认。   楚然打趣道:“散的心都回不来啰!”   “乱嚼舌根!你以为我真不会削你?”容非恼羞成怒,抓起一空茶盏往他身上砸去。   楚然练过几年功夫,抄手接牢,上前将青瓷盏搁回桌上,避过他不解气的一踢。   二人自幼相伴,容非私下待他并无架子。此际见公子犯难,楚然不再笑他,关切问道:“您有何计划?总不能一直耗着吧?”   容非磨牙不语。   计划!计划全被秦茉那妖精打破了!   她明明就对他……却屡次否认,还拿花逗弄他!娇哼哼媚惑他!然后,没然后了……   容非凿穿龈血,暗搓搓发恼,欲擒故纵是吧?欲拒还迎是吧?秦茉,你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来而不往非礼也,有仇不报非君子,不反撩,我不姓容!   楚然:(; ̄ェ ̄)……你都改名换姓了耶。   特别鸣谢赞助商:   吃瓜群众瓜子鱼扔了1个地雷   耶!耶!串串香!扔了2个地雷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请慷慨浇灌的小天使速来认领,系统木有显示读者名喔~么么啾~   读者“”,灌溉营养液 +1 2018-04-19 23:43:42 第三十章   申时刚过,夕阳西倾,长宁镇浸淫在暖芒中,酒坊一带弥散芳冽气息,熏人欲醉。   秦茉一身纱衣如暮山紫烟,裙裾净若出浦之白莲。她与宋安寅并行,领着丫鬟仆役,从酒坊出来,沿窄巷信步走向河道。   看似寻常的黄昏,繁华处除去吆喝声、车马声外,隐约传出刀剑相交声,略显刺耳。   自江湖人聚集长宁镇“寻宝”后,争斗乃常事,但激烈至斯,则闻所未闻。   宋安寅展臂一拦,皱眉道:“姑娘,咱们绕道吧!”   “没事,时候不早,宋老板先回。”秦茉不惧刀光剑影,反倒有意打听情况,低声吩咐小厮:“去把马儿牵来,带客人从侧巷离开。”   “横竖无事,我也去看看。”宋安寅见秦茉镇定自若,收敛惊慌之色,紧随其后。   出了巷子,河道两侧聚满镇民,当中掺杂不少携带武器、身穿短褐的江湖客,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向卧仙桥。   一黑一灰两道影子飞舞在百年石桥之上,刀刃夹带寒流,攻守相交,剧烈碰撞。   黑衣者是个光头壮汉,一脸横肉,手持九环刀连连猛攻,嘴上不住叫骂:“就你爱管闲事!看老子不砍死你!”   穿灰衣的一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身材高大,双目炯然,手中雁翎刀于斜阳下幻成一片金幕,守得滴水不漏。   秦茉定睛细看,辨认灰衣男子为常来青梅酒馆用膳、但几乎滴酒不沾的客人之一,她猜想那人有个伴儿,亦早料到此人会武,却没想到他出招沉稳厚重。   条条光影交织成金光银波,自四面八方穿刺,秦茉微感目眩,转而搜寻是否有相熟者,好了解发生何事。   让她震惊的是,桥外围观人群中,竟有不爱惹事的魏紫!   魏紫如常一身素净粗布裙裳,挽了个简单发髻,从紧握双拳看得出,她对此颇为紧张。   议论声中,秦茉挪步挤入人潮,宋安寅追上来为她开道。抵至魏紫身边,见其目不转睛观战,秦茉奇道:“出什么事了?连你也瞅这热闹?”   魏紫握住秦茉的手,双目泛红,咬唇不语,摇了摇头。   秦茉只觉她掌心尽是冷汗,转目向一旁的丫鬟巧儿使眼色。   “这二人原是在酒馆内各自喝酒用膳,互不相干。那光头客人先结帐,灰衣客人忽然丢下银钱追出,不知何故打了起来。”巧儿附在秦茉耳边小声说了个大概。   秦茉心下疑惑,若单单是两位客人闹矛盾,魏紫绝不会如此紧张,该不会是……魏紫瞧中这灰衣青年吧?   再观桥上战况,二人又斗了十余招,一直处于守势的灰衣青年墨瞳如冰泉,冷然利光直射对方,刀刃疾翻,快如闪电,稳准狠辣,斜砍向黑衣光头的右手腕!   黑衣光头大惊之际,侧身翩转,勉强躲过断腕一击,但仍无可避免被划了道口子。他勃然大怒,咬牙挥舞劈砍,各种难听的话迸溅而出:“哪来的狗崽子!老子摸一下怎么了!去你娘的狗杂……”   灰衣青年左手自虚无处扬起,利落地赏了他两耳光,继而食指和中指成勾,戳向那人一对眼珠子!   眼看黑衣光头双目不保,余人张口欲呼,气音混杂“嗖嗖”破空之声。   秦茉耳朵伶俐,听得出此乃发自她身后不远处的暗器。旁人尚未看清,却听得“咣当”声响,九环刀落地,而黑衣光头突然跪倒,灰衣青年挖目的一招便落了空。   这一跪明显不是自愿,秦茉从地上极轻微的磕碰声判断,应是有手劲极佳之人以碎石掷中黑衣光头的要穴,导致他腿脚发软。   灰衣青年也知有人出手干预,但再加害“跪地求饶”的对手,未免有失风范。他冷哼一声,沉声道:“往后滚远点!若踏入镇上半步,项上人头不保!”   这话说得极有威严,无半分玩笑意味。   黑衣光头羞怒交集,本欲怒斥他与人联手,但心知,若非这小石子飞来,他已成瞎子。被对方凛然一瞪,他只得忍气吞声,捡起兵器,在众人轰笑声中,一瘸一拐,落荒而逃。   灰衣青年环视长宁河北岸,试图在渐散人群中搜寻出手之人,苦寻未果,向魏紫和秦茉所在方向略一颔首,转身离开。   秦茉感觉魏紫在发颤,更觉有异——这两人什么关系?   “回去吧。”魏紫嗓音微微嘶哑,半晌后发觉宋安寅仍在,尴尬而笑:“抱歉……宋老板,失礼了。”   “秦姑娘,魏掌柜,”宋安寅目视数十人鱼贯奔入青梅酒馆,笑道,“镇上人丁兴旺,贵店生意兴隆,可喜可贺。”   生意好是好,可秦茉时刻防范,心情却好不到哪儿去,礼貌道别,目送其背影远去,依稀还见宋安寅回望了一眼。   握紧魏紫的手,秦茉低问:“说吧,究竟怎么了?”   “……”魏紫深知秦茉眼睛锐利,瞒不过,抿唇道,“我实话告诉你,但你不许胡思乱想。”   “你没说呢!怎知我会乱想?”   “方才那黑衣客人结账时,趁机在我手上……摸了一把。”魏紫弯眉轻蹙,难堪之情骤显。   “岂有此理!”秦茉怒道。   “我不想闹事,没吭声,但那位常来用膳的灰衣客人似乎瞧见了,立马抛下碇银子,提刀追出去,二话不说打起来。我起初只当二人有仇,可……从刚才情况看,倒像是为我抱打不平……”魏紫声音几不可闻,夹杂惶恐之意。   秦茉正要安抚几句,却听魏紫极力撇清:“你要相信我,我与这位灰衣客人从未有过别的接触!我也不知他为何……为何……”   “我信你。”秦茉莞尔一笑,她猜出魏紫不愿与任何男子有牵扯,生怕被她催促改嫁。   但那灰衣青年缘何为魏紫拔刀相向?是爱慕她之故?嗯……一位身负绝艺、教养良好、正直有为的英俊青年,日日来酒馆不喝酒、仅用膳,只为见年轻守寡的美貌掌柜一面,并默默守护她……   秦茉想象出一个温情而凄美的故事,暗忖如何好好观察青年的人品,届时看魏紫是否合意。   哎呀,那时常送点心的姚师傅……?   一想到姚师傅,秦茉纳闷,自上回撞见他与小豌豆玩耍后,一连好些天不见此人。她曾想问清楚他的真正目的,最终寻不着良机。   挽着魏紫往回走,和风吹散炎热,招展酒幔如被残阳烫了一层金粉,酒馆内客人满座,喧哗声、劝酒声此起彼伏,秦茉心底腾起暖流。   平凡如她,文不成、武不就,与魏紫并肩扛起重任,拉扯大了小豌豆,活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想来父亲、母亲、叔叔和婶婶在天之灵也会欣慰吧?   刚进酒馆,一清冽男嗓从角落传来:“姐姐!”   秦茉浑然未觉,魏紫提醒道:“叫你呢!”   秦茉转头见是西苑那燕姓租客,他如常穿着白色棉袍,嘴上叼了根柳枝,年轻笑颜透着一股不羁之气。原来适才那声“姐姐”,喊的是她。   印象中,卧仙桥上两刀争锋时,河岸垂柳旁似也掠过一白色身影。出手让黑衣光头跪下的人……是这少年吗?   怀藏疑问,秦茉并未在意自己无故多了个漂亮“弟弟”,迤迤然绕过七八张酒桌,招呼道:“燕公子不喝酒?”   “嘘……叫我阿远,”少年作噤声状,笑得轻松,“姐姐作陪,我就喝一点。”   秦茉尚未答话,背后一熟悉男嗓尤带笑意:“不介意的话,可否拼个桌?”   这声音,如清溪澄澈,又含陈酿低醇,飘进她耳中,落入她心上,教她顷刻间记起自己先前的放肆言行,顿时呼吸如凝,颊畔滚烫。   作者有话要说:   叮——某非赶在最后关头上线!   没有露面的“姚师傅”表示,被下属抢尽风头,有点心塞。   PS,燕小弟(外号小燕子)是《郡主》副CP的娃儿~~   没看过旧文的小天使只需知道——这孩子的爹娘是顶尖高手、姐姐和师姐们都很牛,就够了,吼吼吼!   特别鸣谢小仙女们赞助本章节:   读者“柠檬君”,灌溉营养液 +10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柠檬君扔了1个地雷;月巴犭苗扔了1个地雷;吃瓜群众瓜子鱼扔了1个地雷;左儿扔了1个地雷;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靡靡扔了1个地雷 第三十一章   人声鼎沸的酒馆内,觥筹交错,激烈讨论之前卧仙桥之战。   面对拼桌要求,少年摆弄柳条,凤目含笑,于跟前二人面容来回扫视。   但见秦茉俏脸红得异样,而那品貌非凡的青年,身穿干净青白袍子,外披同色半臂衫,左臂僵直,眼眸深邃,薄唇轻勾……对了,为小豌豆捡布头球时,他们俩同在一处。   少年看出端倪,笑道:“好啊,请坐。”   秦茉垂首移步,正待转身,未料容非悄然凑近,低声道:“去哪儿呢?”   不带任何称呼,近在咫尺,分外亲昵。   秦茉硬着头皮招待:“您、您请坐,我去拿酒。”   容非笑意泛滥,温声道:“咱们这么熟,何以此刻说起‘您’了?”   熟个大头鬼!秦茉恨不得拿酒坛子砸他!只可惜她打开门做生意,不能胡来。   少年见状,笑嘻嘻抬头:“姐姐,别忙活了,大家坐下聊聊天呗!赶紧给我介绍介绍你的‘好朋友’。”   容非大模大样坐进去,还不忘扯了扯秦茉的袖子,示意让她坐旁边,仿佛生怕别人不晓得他们往来密切一般。   少年明显感受到此举带有“宣布主权”的含义,意味深长一笑:“我叫阿远,公子怎称呼?”   “敝姓容,草字一‘非’字,”容非朗目如星,凝向少年,“久仰燕少侠大名。”   少年脸色微变,长眉一拧:“容公子好眼力,只是在下出门在外,不愿……”他话未说完,邻桌几名江湖客不住打量他们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   “该不会是……南燕大侠的公子?”其中一壮年汉子站起身来,抱拳道。   少年面露尴尬,嘿嘿而笑:“诸位不必客气,大伙儿好吃好喝……”   秦茉不涉江湖事,倒也听说过近十年,武林中公认天下第一高手,是有“南燕”之名的侠客燕峦岳。据说他行侠仗义,与皇族交好,于十多年前抗击外敌的恶战中立过显赫功劳,后娶了同样武功高强的女侠,神仙眷侣逍遥江湖……   她纵然深知,眼前喊她“姐姐”的少年,出身非同凡响,来头不小,万万没料到会是第一高手的独子!   秦茉早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旦想到少年正是绝世高人子弟,她神慌意乱——他来小镇所为何事?为何偏偏在住她家?   少年见她强作镇静的脸上乍露疏离之色,忙解释道:“姐姐别怕,我闲着无事到处玩耍,没恶意。”   闲着无事?没恶意?这套说词,秦茉也曾从容非口中听闻。   她转而望向容非,惊觉容非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不由自主垂下明眸,回避他温热的目光。   少年为南燕之子的消息瞬间在小酒馆传开,余人蜂拥而至。   “燕少侠果然如传闻所言,少年英雄!”   “如此看来,石桥上二人相斗,发暗器终止战局的是燕少侠,对吧?当真眼力独到!手劲惊人!”   “准头极佳!分毫不差!”   一时间,除去七八个茫然不知所措的镇民,其余四五十人满脸堆欢,举杯相邀,称赞少年出手免了一场血光之灾,赞誉其父在江湖中无人可撼的地位,赞美少年长姐、义姐、三位师姐和姐夫们的光荣事迹……个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更有别处闻风而来江湖人,将小小酒馆挤得水泄不通。   秦茉与容非对着桌上柳条各自沉思,好一会儿,秦茉开口:“你早知少年身份?”   “猜的,”容非长眸轻眨,略带几分得瑟,“看样子,我没猜错。”   回望被人围得严严实实的少年,眼看他平日的肆意飞扬消失殆尽,秦茉悄声道:“我感觉他不想被认出来,你为何揭穿人家?”   “我怕……”容非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怕你被他拐骗了。”   他嘴唇呼出的暖暖气息烫得她半张脸发麻,整个人一哆嗦,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口中所言。   什么跟什么啊!她甩了他一记飞刀眼,意外发觉他仍与她保持异常亲热的距离,似在闻她发上香味。   情急之下,她以手肘撞向他腰腹,啐道:“靠这么近干嘛!”   容非被她突如其来的一狠招顶得龇牙咧嘴,缓了口气,委屈兮兮:“又不是第一次。”   这、这人……还要不要脸!秦茉险些没缓过气,一时间心跳紊乱,竟想不出半句话反驳他,俏脸憋得如遭人糊满胭脂。   诚然,他们有过更多亲密接触,早就超越东家与租客的关系。   他曾说与她交个朋友,可事后,逐渐生出似有还无的情愫,剪不断理还乱,夹在朋友与暧昧之间。   秦茉如醉酡颜,秀眉颦蹙,实在为难得一见的美色。容非喉结一动,低笑道:“姑娘红了脸,又不说话,是生气还是害羞?”   “你、你再多说一句试试!”秦茉已无还手之力,唯有出言要挟。   事实上,她没考虑好,如果容非再放恣下去,她该拿他怎么办。   平心而论,容非极其欣赏她眼下温婉中带点局促的情态,媚色敛去后,更多是清澄明净的通透。   他们旗鼓相当,好不容易占据主导位置,他自知该有个度,过则触犯大忌了。   秦茉见他收起嬉皮笑脸的神色,轻声问道:“对燕少侠,你了解多少?”   “你问这做什么?”容非眼底擦过审慎之意。   秦茉左右偷瞄,确认无人留神她说话,压低声音:“我怕他冲我来……”   容非登时舒心——从远近亲疏来看,他比少年亲近得多。   他既不能说少年坏话,又怕夸太好,让她生出别的想法,正寻思如何组织言辞,少年忽然从人群中突围而出,大步奔至秦茉跟前。   “姐姐,救我……”他张口来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容非与秦茉二人同时一惊,齐齐打量少年,见他面红耳赤,干净白袍无任何血迹,稍觉安心。   “怎么了?”秦茉狐疑。   “我全家除了我亲姐夫,酒量都很糟糕,尤其我姐一点酒都不能沾……姐姐救我!”   话说得颠三倒四,什么“姐夫姐姐”?跟目下状况全无干系。   秦茉先是一怔,再观他已现醉态,大致明白,他的“救”,是让她帮忙挡酒。   她一未出阁的女子,与几十名江湖客拼酒?简直匪夷所思!   她的迟疑诱发少年的焦灼,他按耐不住,改而拉住容非,哀求道:“救我……姐夫!”   姐夫?姐、姐夫?   秦茉震惊:“他、他是你姐夫?”   转头见容非双目圆睁,过后“噗”地笑出声来,唇角蜜意连绵……她方理解,“姐夫”对应喊她的那声“姐姐”。   她与容非正处在尴尬莫名的微妙中,被少年随口胡诌,变成“姐姐”和“姐夫”的关系,她心乱成麻。   容非对少年笑道:“我酒量也不好,你姐知道的。”   这话不但摆明了他们熟悉得很,还默认“姐夫”之名,把便宜占尽了!炸毛的秦茉只想堵他的嘴!   少年晕头转向,可怜巴巴抓住秦茉的袖子:“求你!今日我喊你一声姐,往后我罩你一辈子啊!”   “一辈子”三字出口,容非洋洋得意的笑容瞬即凝成了霜。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一辈子”这种话,只有我才能对茉茉说!   容小非抓狂地咬着小手帕,在酒馆内画了无数个诅咒的小圈圈。   【小燕子的性格和成长环境有关,后面为大家补充。】   特别鸣谢:   读者“耶!耶!串串香!”,灌溉营养液 +3   甜甜圈等我扔了1个地雷 第三十二章   夕阳沉下,弯月初升,沸腾许久的酒馆有短暂静谧,众人视线随少年聚拢到容非、秦茉这边。   “好姐姐,帮帮忙……再喝我就废了。”少年对周遭变化犹自未觉,软言相求,好看的眸子里流淌着亮晶晶的诚恳。   秦茉最大的毛病——易心软,因而她时常摆出强硬态势,以拒绝诱惑。   第二个毛病,也算得上优点——她骨子里,实则有几分不为人知的侠气。   自幼受父亲教导,后从酒客谈论中,吸纳江湖人两肋插刀的豪情义气,她表面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却怀藏助人的心胸,具备千杯不醉的能力,以及寻常人无法企及的灵巧手劲。   这些,她一直小心翼翼藏匿着。   前几日,少年邀她至西苑,在铁线牡丹花架下共饮共食,她已看得出少年不好酒。兴许是最后,她面不改色,独自将半数残酒喝完,少年觉察她有异乎寻常的酒量,此时被人围追堵截,决意请她撑一阵。   “别去。”容非趁少年未留意,垂臂到桌子底下,覆住秦茉的手。   他手掌温度自手指流遍她全身,秦茉不由得想起下午,他以掌心贴向她的额头,说了句“我、我没发烧,你呢”那傻愣愣的场景。   这家伙!凭什么对她动手动脚?他们不就有过一丁点肢体接触么?他以为少年随口乱叫他一声“姐夫”,他就能上天?   偏不听他的!反正,喝酒而已!她堂堂一酒坊东家,还怕了不成?   秦茉一甩手,杏眸豪光万丈,檀唇一勾:“说!怎么个喝法?”   清脆的嗓音透着自信,立时将少年从虚无缥缈状拉回。他一跃而起,欢呼:“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燕鸣远最仗义的好姐姐了!”   秦茉直到此际,才得悉这少年的名字叫“鸣远”。   她离奇地与武林顶尖人物扯上干系了?只因他租住她家院落?因她陪他应酬江湖客?   见喝高了的燕鸣远,趔趔趄趄推搡着秦茉,对大伙儿朗声介绍,说秦茉是他姐时,容非攥紧拳头,心下嘀咕——名动天下的燕大侠,您儿子在外头到处认姐姐,您知道不?   他转念又想,燕鸣远唤秦茉“姐姐”,称他为……姐夫,是否意味着燕鸣远已瞧出他和秦茉之间的暗涌?同时也代表,这孩子对秦茉根本没动心思?   忆及秦茉总盼着小豌豆快速长大,或许在她心中,渴望有个年龄相仿、才华出众的贴心小弟,才会对燕鸣远百般纵容?   想通了这一点,容非对燕鸣远放下戒备,抬目注视已融入一群江湖人的秦茉。   眼前的她,那袭淡紫轻纱堪比藤萝御风,周旋于一众灰哑短褐、粗眉大汉间,起初的怯懦退却后,微扬柳眉间风发意气,清眸流光笃定飒爽。   她柔和侧颜逆着闪烁烛火,卷翘长睫、挺立鼻梁、樱唇张合的弧度,焕发华彩,折射出疏狂俊逸的勃勃英气。   她笑意清浅,素手举杯,唇瓣染酒,丰润欲滴,昂首饮尽杯中佳酿。   那纤长粉颈,如月下堆雪,优雅美好得让容非有了研墨提笔的冲动。   数十人围拢奉觞,谈笑风生,秦茉连饮百杯,容色温和如常,无懈无怠,足以彰显何为“善饮而温克”。   容非狭长双目无片晌偏离那洒脱飞扬的女子,连腹中饥饿亦全然忘却,眸底漾起无可名状的骄傲与欢喜。   仿佛,她是他的。   此前,因父辈曾为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他开始关注这容貌佚丽的神秘姑娘,外加她对血气方刚的他欲拒还迎,勾得他寤寐思服,欲罢不能。   而此刻,容非方明白,真正吸引他的,从来不是她的艳绝容颜,也不是藏在岁月深处的渊源,是她由里而外的气韵风华,绝非简单的“娇媚”、“温婉”、“灵动”、“妍丽”等词语可一言蔽之。   她的魅力富有层次,藏而不露,大勇若怯,正因如此,她才备受不同经历、不同层面的男子的热切追捧。   这一刻,他彻彻底底,沦陷。   众人喝得兴高采烈,秦茉命店小二捧出桃仁老酒。此酒取长宁泉所酿,气清味甘,回味悠长。醇酒倾泻入白瓷大碗里,烛光掩映下,色泽清透,酒质浓稠,如清流触石,芳香四溢,引来一众哗然与雀跃。   当半数人饮得半醉,逐一落座后,秦茉蓦然回首,远望静坐于角落的容非。   他青白长袍与如玉俊颜,成为暗处的唯一亮色,星眸如醉,弯如月牙的唇角噙着蜜糖似的甜。   四目相对的瞬间,双方嘴边弧度再度翘起。   秦茉烈酒入腹,脸色一如既往,却被他的深邃眼光烫得脸颊绯霞起落。   逐渐地,他的眼神愈发添了狐惑,仿似冒出火星。   众目睽睽下,他起身迈步向她行近,每一步都踏着凌厉的风。   秦茉心跳停顿,笑容收敛,呆然抬望他复杂的目光,冷不防被他硬拽到一侧。   “跟我回去,”他剑眉凝聚寒意,挡在她身前,“不许再喝了。”   “凭什么?”秦茉用力甩他的手,被他重新抓住不放。   他是她的谁?有何资格管束她?   容非不顾旁人的议论,略一低头,附在她耳边小声道:“你再喝,衣服要成透明的了。”   秦茉垂目觑向前襟,只见酒渍晕染在轻薄夏裳上,使得丝绸中衣一大片处于半透状,贴身穿的抹胸若隐若现。   大惊之下,她双手抱住胸前,急道:“你、你不能看。”   容非心道,又不是没看过。   只是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当众说出口。   “面向墙壁,别动,等我。”   转头见燕鸣远兴奋地坐在木桌上,与人争论不休,容非对魏紫道:“有劳魏掌柜照顾燕少侠,容某有要事想跟姑娘商量。”   魏紫在旁早已留心二人的亲昵举止与眼神交换,惊觉姑娘听他之言乖乖候立一旁,会心一笑:“好。”   容非作出客气状,护着满脸绯红的秦茉,于旁人艳羡注目中离开。   一前一后来到后巷,见四下无人,他拉她到灯火阑珊的角落,笨拙脱了外穿的半臂衫,罩在她身上,“主院还有男仆从,你……你这样有失体统。”   秦茉被夜风一吹,酒意散退,再感受到他衣服上残留的体温,乍然生出被他拥抱的错觉,如海棠盛放的娇颜赧然垂下,悄声细语:“谢容公子体贴。”   她延颈秀项,眼睫宛如鸦羽小扇,投落颤动的阴影。   美人如玉,纱衣招摇,惹人遐思。   容非微怔过后,为掩饰神思不属,语带抱怨:“姑娘家……得爱惜自己。”   他这话原是指豪饮伤身,偏生秦茉理解有偏差,误会他指的是她与一帮大男人混在一起于礼不合,遂忿然答话:“我就一粗野村女,不识礼数。你看不惯,也是常理。”   “没那意思,姑娘莫要曲解,”容非凝望淡薄月色下的她,“你终归为女子,少喝点,免得让人有机可乘。”   “我又没醉。”   她贝齿咬唇,倔强的眸中清晰映着他的轮廓,只有他一人。   容非心念一动,深吸了口气,踏前半步,眼眸深深,沉嗓柔柔。   “醉的人,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各位小天使的大力支持!本文从下一章入V,请大家支持正版,我会继续努力撒糖的噢╮ ( ̄ 3 ̄) ╭   特别鸣谢本章的独家赞助商:微语扔了1个地雷 第三十三章   【一】   弯月害羞地躲进云层, 墨染夜空幽深神秘,唯有零碎星辉忽明忽灭。   后巷墙角下,容非逼近, 沉嗓如怨如诉, 道出一句暗昧不明之言, 教秦茉心肝儿乱颤, 连呼吸都忘了。   她懂他话中含义,半吞半吐道:“别、别以为我不知, 你没喝,怎会醉?”   “假装听不懂?”他眉头一拧。   秦茉心慌意乱,疑心自己喝高了,一切为幻觉,甚至分辨不清, 致她心跳剧烈、耳根通红的微醺,是源于酒意还是他。   或许, 兼之?   被他火热气息包围,她禁不住抬手,抵住他前倾的上半身。   这有意无意的绵软力度,停在容非胸口, 化作最撩动欲念浪涌的浆, 挑起心湖波涛,以非比寻常之速,渗进他四肢百骸。   他唇畔挑笑,悄然靠向她, 宛若在梦中。   秦茉双腿如灌铅, 沉重无比,想逃离, 却又似受到蛊惑,呆立不动。   他想做什么?该不会要……亲她吧?   从今晚出现在酒馆,这人就不太对劲。是因她赠予他并蒂莲之故?   该死!那不是普通花儿,蕴含特殊寓意!   她胡思胡量间,目光凌乱,檀唇紧抿,待视野已被容非的脸覆盖后,吓得急忙后退。偏生容非那件外衫于她而言过长,她踩中袍子下摆,脚步一浮,整个人向后摔去!   下意识抓点东西作为支撑,记起眼前人是意图轻薄她的男子,手伸到一半,强行缩回。   原想跌得极其难看,幸好……不晓得是幸或不幸,容非右臂往前一捞,将她抄回怀中。   失去重心的秦茉,被迫埋首于他身前。   不论北院小房屋、被人围追堵截的山林内、秦园月下后花园六角亭,还是东苑月季丛边的廊柱前,她都曾因他肌肤的坚实而惊羞。   此时此刻,亦无幸免。   她被他单手搂住,身体如被暖流漩涡吸附,沉溺其中,惊慌到极致,又隐隐约约滋生出令人懊恼的迷恋。   他的气息和心跳,仿佛成了这世间唯一的、确切的存在。   一定是醉了。若非醉了,何以身不由己?   似有短短一瞬,又似半生漫长,秦茉如梦初醒。   不,她有婚约在身,绝不可与男子过分亲密。   容非仍沉浸在她的温顺乖巧中,感受她的柔软躯体,心底满满欢悦与欣喜——她果真喜爱他的,她的笑貌与顺从,早已出卖了她。   不料怀中人轻轻一挣,茫然抬头,像要从他臂弯抽身而退。   水眸在苍茫夜色中柔然亮着光,羞涩与退怯兼有;红唇微启,仿如诱人樱桃,勾出他品尝的念想。   泡过酒的樱桃,是辣?是甜?   他俯首贴向她那两瓣恼人的唇……   相距不足两寸,回过神来的她猛地低头。   如花瓣飘下的一吻,滑落在她温软眉心上。   秦茉浑身一颤,根本未能体会他的情致黏缠与温柔缱绻,只觉这猝不及防的温热,麻痹了身体发肤,让她手足僵硬、心跳停滞。   依稀有脚步声自远而近,二人均是一惊。   忘情的绮丽嘎然而止,容非极不情愿,松开怀内娇躯。   秦茉傻呆呆地站着,如失了魂,并无他想象中的甜蜜欢喜。   容非心一沉,此为害羞所致?   步伐仓促而焦灼,渐行渐近。弱光中勉强可辨,来者中等身材,一身短褐,手里拎着竹制提盒。   “姚师傅?”秦茉定神后,出声招呼,嗓音比平素略微沙哑。   姚师傅未认出她,快步走近后,惊疑打量外披男子衣裳的秦茉,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容非,“二位这是……”   秦茉窘迫到无以复加之地,讪讪说不出话来,倒是容非淡定一笑:“姑娘不慎弄湿了衣服,我借她作遮挡之用。”   他语气谦和,从容不迫。无人得知,他内心有多不安。   “噢,”姚师傅似未为意,转而对秦茉道,“我刚做了些松子饼,请姑娘和魏掌柜尝一尝。”   “谢谢你。”秦茉伸手接过食盒,从他眉宇间捕捉到压抑的焦虑,且指甲残留面粉痕迹,衣袍沾了粉末,显然来得十分仓促。   “对了,听闻酒馆客人在卧仙桥斗殴,魏……你们没受影响吧?”姚师傅看似不经意随口问了一句。   秦茉猜出他关心的是魏紫,心下震悚,莫非他得知,魏紫被人调戏?   按理说,除魏紫自己知道,应当只有那灰衣青年无意间看到而已。这事竟外泄了?   她压下疑问,装作没理解他言下之意,浅浅一笑:“大伙儿去看热闹罢了,散了又继续饮酒,对生意无碍。”   “那就好。”姚师傅心不在焉,匆忙告辞,临行时快速瞥向容非。   是她太多心?秦茉总觉得,两个男人投向对方的眼神,皆带着意味深长的了然与戒备。   她被容非的拥抱与亲吻闹得晕乎乎的,经姚师傅一打岔,再回头追究容非的逾矩之行,只怕会让场面更尴尬。   含糊应付过去?放他一马?她未免忿然。   容非见她垂下桃花眸隐有娇羞、惊悸、恼怒、惶恐来回更替,心中忐忑之极。   今夜之事,既是蓄谋已久,亦有一时冲动,他无从掂量前者居多,或是后者占据主导。   那偏差的一吻,令他遗憾,也教他彷徨。   事实上,他甘愿抛下母亲多年顾忌与猜疑,放下困扰他那部分的身世,和秦茉携手相伴,尤其是,他倾心于她,在他眼中,她亦如是。   毕竟父亲那句断断续续的遗言,未必是他们猜测的意思。   他抱有侥幸心,壮着胆子,借机亲近秦茉,不曾体验过的绵软,化作浓情蜜意,缭绕心头,回味无穷。   然而,越王再次以点心师傅的名义送食物给秦茉,让容非的心凉了一半。关于贺祁、燕鸣远、越王和宋老板各自围绕秦茉转悠的现实,深深刺痛了他。   百选千挑,坚若磐石的心好不容易动了,可他并非她独一的心尖人。   夜风沉寂,酒馆内喧闹声渐退,两名店小二搀扶着晕头转向的燕鸣远,趔趔趄趄行出,见容非与秦茉在墙角相对而立,未敢惊扰。   燕鸣远哼哼唧唧,喃喃自语:“不要你这个姐夫!不厚道……中途把姐姐给拐走了……哎呀,我的麻雀呢?我要麻雀……”   容非与秦茉对望一眼,“麻雀”是什么鬼,不得而知,但他嘴上的“姐夫”“姐姐”指的是他们二人。   对应方才的亲吻,他甜赧,她羞恼。   后巷回复静谧,容非唇边挑笑,轻挽她的手,柔声道:“咱们回去吧。”   秦茉深知,再由着他放肆下去,名声必然全毁。一想到缥缈婚约,她忍无可忍,怒而甩开他,脚下踏云般飞掠向主院大门。   容非一怔,难以区分她是真生气还是羞赧,急忙追出。无奈秦茉全力奔跑的速度,不亚于男子,无丝毫延缓,他迟疑停步,惆怅不已。   心中交叠诡秘蜜意与惴惴之情,他回到东苑阁子。   楚然闻声出迎,见他两手空空,还少了最外层的半臂长衫,惶惑不解:“公子……不是说去酒坊,买现成的酱肘子和白切肉么?”   容非方记起,先前楚然在厨房做饭,他自告奋勇去买外带菜肴,结果一见秦茉,他啥都忘了。   眼见饭桌上放着五方豆鼓、酱油浸花椒、蒜汁和醋汁等佐料,还有一大盆米饭,正中处留出一大块空位,却无下饭菜,容非窘然一笑:“我……遇到点事。”   楚然啼笑皆非,巴巴等了半天,好几次怕公子出意外,想去寻。事到如今,只好以酱料拌饭,凑合一顿。   容非心绪不宁,随意吃了几口,洗浴歇息。   躺卧在床,他细嗅并蒂莲的清香,反复回味旁落一吻,以及秦茉甩手离开的刹那,酸酸甜甜,滋味难辨。   今日,她先是赴贺祈邀约,再领回一温和的宋老板;过后,她把亲手折下的并蒂莲塞给容非,还娇声娇气撩拨了一下,又落荒而逃;黄昏,她为燕鸣远挺身而出,挡下一众江湖客的连连奉觞;其后,她在后巷被容非拥在怀内,受了他轻柔一吻,收下越王的点心,一语不发疾奔回家。   细想,她一日当中先后受五名男子的追捧。   诚然,论家世和年纪,年少气盛、甜言蜜语、百般纠缠的贺祁与她算是门当户对。   不知宋老板根底,但此人稳重朴实,看上去颇为可靠。   稚气犹在的燕鸣远,来此地动机不明,其背后势力不容小觑。   最离奇莫过于越王,即便是位闲散王爷,终究是当今圣上的嫡亲皇子,何以纡尊降贵潜伏于此,还频繁做点心讨好她?   虫草低鸣声中,容非辗转反侧,直至夜静更深,才缓缓入梦。   梦中,秦茉一会儿嫁给越王,当上了越王妃;一会儿又嫁给燕鸣远,成为天下第一高手的儿媳妇;一会儿说是要过平凡生活,与宋老板成了亲;一会儿又嫁给贺祁,到杭州贺家大院,向身为贺家现任家主的容非行侄媳之礼……   独独没他的份儿。   气!死!他!了!   【二】   仲夏之末,夜风吹送莲香清幽,闺阁内珠帘细碎声响回荡。   云破月来,浅薄流光漫入窗台,为黄花梨妆奁蒙上一层皎皎银光。   恍恍惚惚间,秦茉周身发烫,如困在容非的炽烈的怀抱中。   她想推拒,又忍不住多逗留一阵。   那个吻,是幻想?可那街巷的冷清寂寥太过真实,诸多细节重现脑海,一遍遍提醒她,那清浅一吻,确实发生过。   梦内,她不曾躲开,不曾逃离,由他抱了一宿。密密麻麻的吻,遍布她的眉额、脸颊、鼻尖……感觉,要完。   阳光投入窗格时,秦茉满脸红霞,搓揉发胀额角,掀起薄软衾,大口喘着气,深觉浑身似被火烧过,快要冒烟了。   她是有多春心荡漾,才会做出这种梦来?   再瞥见檀木衣架上那青白色的半臂衫,她只想捂脸。   他们……算什么啊?   他是真心喜爱她的?还是被她的所谓“撩拨”激怒,决定以牙还牙?   平定心气,秦茉愿意相信,答案在他们相遇那一晚,已然揭晓。   他拥有世上最美好清澄的眼睛,无半点猥亵,昨夜凝望她的目光,即使沾染微细欲念,也发自于情。   起身洗漱完毕,她没好意思让丫鬟清洗容非的衣裳,自个儿拿到浣洗间,洗净他与她交缠过的气味,于烈日下晾晒,好像能将点点滴滴冲淡。   一整日,秦茉不敢踏出秦家主院半步,没到酒坊和酒馆查问情况,就连书斋也不愿去。   她避的,不仅仅是容非。   昨晚的豪迈之举,没准已在镇上传开,她尚未准备好如何面对镇民不一样的眼光。   从酒馆内空前的盛况来看,燕鸣远似乎不单纯是天下第一高手之子那般简单。   命人到外头再三打听,她才知悉,这少年的母亲,是一门派创始人,名扬天下;同母异父的姐姐和义姐皆为两大门派的掌门与帮主;一位师姐嫁给青脊最高指挥使之一,所生长女,便是即将来江南办案的小杜指挥使;另一位师姐贵为皇家郡主,其夫婿封侯且手握重兵……   可怕的是,她在不知这些复杂关系时,为这少年挡了一回酒。   现在,他喊她“姐姐”。   燕鸣远有着少年最完美的容颜,最显赫的家世,最讨人喜欢的性子,但这个“弟弟”,秦茉无法认领。   她心情复杂,无以言表,干脆躲在房中装病。   傍晚,马蹄声疾驰而来,停在秦家主院大门外,不多时,又慢吞吞离开。   过了一盏茶时分,慕儿上楼:“姑娘,贺少东家说有要紧事跟您解释,大伙儿坚持说您在养病,不见外客。他很是失望,问候一番,声称明日再来。”   “嗯,”秦茉半日盯着书上的同一页,眼皮也不抬,“咱们从贺宅莲湖采的莲蓬呢?挑几个过来……唉,那么一大筐子也吃不完……”   而今提到莲蓬,无可避免,她首先会想到容非,仿佛他已成莲蓬的代名词。   一念及他对她……她咬唇,决意不给他莲蓬!   忆及燕鸣远喝了不少,秦茉至今未了解过他酒后是否不适,遂吩咐慕儿送些莲蓬到西苑给他,顺便问一下情况。   待慕儿捧来莲蓬,秦茉搁下手中书册,自行剥皮,细细品味莲子的清甜,亦品味贺祁所言——“有要事解释”。   并非商量,而是解释?   ·······   暮云合璧,花香茶香萦绕西苑一角。   容非丢下一烂摊子给楚然,在外百无聊赖闲逛大半天,买了两串小粽子,行至西苑外,想试探燕鸣远到长宁镇有何目的,遂敲开大门。   “你昨晚把我供出来,我还没怨你,”燕鸣远鼓着腮帮子以表不满,“可你中途拉走秦姐姐,丢下我一个人,没义气!”   “是我不对,”容非笑道,“我这不就给你赔礼道歉么?”   燕鸣远盯了他片刻,示意请他坐到院子的木椅上,“我好像见过你。”   容非心下凛然,剑眉不着痕迹蹙了蹙,薄唇轻张:“哦?”   燕鸣远明亮双眼转动,摇头道:“喝多了,记不起来。”   容非淡笑:“天下之大,江湖之深,在乎于心,际遇本无常理。”   “别绕来绕去,”燕鸣远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枇杷,撕开皮,开始吧唧吧唧地啃,“说说看,来找我干嘛?肯定不是道歉!这破烂理由,糊弄小孩子还成!”   容非暗觉此人表面天真烂漫,实则观察敏锐,不愧为高人教导出来的少年,正要委婉套话,燕鸣远忽道:“慢着!我猜一下!”   容非扬眉而笑,笑颜舒展。   “我懂了!我懂了!你怕我跟你抢美人,特地来说教,对不对?”燕鸣远得意抬了抬眼皮。   被他猜中一小部分心事,容非直言不讳:“你会吗?”   “要是我真跟你抢,你能如何?打我一顿出气?”他嘴里咀嚼着果肉,口齿不清。   容非笑道:“我又不会武功,岂会做此等自不量力的愚蠢之行?”   “真可惜。”   “可惜?”   “可惜你不会武功,”燕鸣远叹了口气,“否则我就打你一顿。我爹娘不让我欺负弱者,所以……便宜你了。”   让人占了天大便宜的口吻,教“弱者”容非哭笑不得:“我那么欠揍?”   “当然!”燕鸣远嘀咕道,“你的小把戏,瞒不过我。”   见对方错愕,他补充道:“你昨晚铁定欺负过她!你们俩那种杵着不说话的别扭样子,我一看便知,还有啊……姐姐今天闭门不出,说是生病!你要负责任!”   燕鸣远人小鬼大,振振有词,倒教容非难以辩驳。   秦茉生病了?   他的确没主动去寻她,一是那情不自禁的一吻后,她半字未对他说,反倒与姚师傅客客气气说了一阵子话,他搞不懂她到底怎么想的;二是,他找不到合适理由。摸清楚燕鸣远的来意,或许是他们的最佳话题。   燕鸣远玩弄枇杷核,倏然以手指弹出,“嗖”的一下极轻微的破空之声,枇杷核以锐不可当之势飞入花丛一角。   容非只当他少年天生爱玩,细看后,发现密密层层的花丛内,一只大老鼠一动不动,已被他用果核击中而亡,不由得心中骇然。   正要夸燕鸣远暗器功夫一流,忽而院落边上传来女子的声音道:“燕少侠……”   来者为秦家丫鬟慕儿,她讶于容非在此,窘然不知所措:“真巧,容公子也在。燕少侠,这莲蓬,是姑娘命我送来的。”   见燕鸣远气色不错,当着容非的面,问候之辞不好出口,慕儿放下一盘莲蓬,福身告退。   容非料想此乃贺祁家莲湖所采,为何慕儿见了他,神色如此不安?该不会是……秦茉没留他的份儿?   有了这念头,他坐不住,暂且压下对燕鸣远的疑问,打算先回东苑瞅一眼。   燕鸣远早就垂涎他带来的小粽子,翻出一把枇杷作为交换。容非自然不与这孩子计较,粽子分了他一半,闲聊几句,转而出西苑。   斜阳欲落未落,主院大门紧闭,他步履匆忙直奔而回。   楚然在阁子更衣,听得仆役招呼声,边系带子边出迎,抱怨道:“公子啊!您可算回来了!我收拾老半天,总算把厨房恢复原样……   “您半夜想吃点心,好歹叫我来做,别自己一个人半夜三更半夜下厨,手又不方便,还打瞌睡……把厨房熏得到处黑乎乎的……把人家小李吓坏了!”   容非赧然笑道:“再不济,赔点钱重新建一个便是。”   他哪里是半夜要吃点心?被昨晚一连串噩梦欺负后,他不敢再睡,又不愿惊醒楚然,便独自到花园忆苦思甜。   他明知秦茉再不可能像上回那样偷偷跟着他,仍执意将原路走了一遍,到了厨房,又心有不甘。   越王堂堂一王爷也亲自上阵做点心,他也能!   他小时候曾与母亲一起动手劳作,虽隔十八年,印象颇深。   做点甜食,让那怒气冲冲的姑娘甜一下,心就软了。   于是,他找出糯米、芝麻、糖等,意欲先蒸糯米,后捣烂,再以研磨好的芝麻屑和糖做馅儿……他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自得,遗憾是糯米还没蒸好,实在太困……   被呛醒时,厨房里烟雾弥漫,墙黑了,锅里的糯米已成焦碳。   他把这一切归咎为——半夜腹中饥饿。   楚然半信半疑、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一说法,默默为他善后。   此际,见自家公子归来,提了一串十个小肉粽,还有四五个黄澄澄的枇杷,楚然的心是崩溃的。再听他张口就问“秦家有否送来莲蓬”,楚然更是一头雾水。   主仆二人吃着小肉粽,一口一个,两下吃完,各怀疑虑。直到天色全黑,不见有人送来什么莲蓬莲子。   秦茉真生气了?   她的生气令容非惶恐。他认定他们两情相悦才亲她,她却怒而不再搭理他……这意味什么?   意味着,此事完全是他一厢情愿,他不该胡来。   那吻,变成对一位姑娘的冒犯和亵渎。   她乖乖由他搂着,也许是喝多了没力气?她口口声声说没醉,跟越王的对话也清晰流畅,最后跑得比他还快……会因没力气靠在他怀里?   容非糊涂了。   担心秦茉真生病,又没好意思亲自去问,他让楚然跑一趟酒馆,买些酒回来,借机向魏紫问问情况。   等待中,他吃着枇杷,记起燕鸣远的眼力和手劲,佩服之余,又暗自惋惜自己几乎把骑射剑泉等防身之术丢光了。   正要清理枇杷核,忽见墙角瓷瓶内插了好几根大大小小的弯竹杆,应是作器具之用。   他心生一计,下沉半天的嘴角,徐徐扬起。   【三】   翌日,天色阴沉,浓云密布,炎蒸之气淡了些。   眼看快要下雨,秦茉原以为贺祁不会造访,不料他领了一名亲随,快马加鞭赶来,刚进二门,大步上前,双目直视秦茉,大胆且热烈。   “姑娘身体好些了?”他青玉发冠色泽温润,苍青色缎袍显出俊秀之姿。   秦茉温和一笑:“贺公子有心,请入内用茶。”   她终归不忍拒绝连续两日来访的客人,尤其她前日才赴了他的宴请。   贺祁憋了一肚子话要跟她说,深觉厅内闲坐饮茶吃糕点,只会教他如坐针毡。他摇手道:“咱们散散步吧……你放心,我不会再、再那样了。”   他不提还好,提了倒让秦茉想起,他曾在东苑逼她到墙边,继而被容非甩墨阻挠。   讽刺的是,救她的人,前晚抱住她,亲她。   一个无可忽略的事实摆在秦茉眼前,她依然清楚记得,被贺祁步步紧逼后,她试图用发簪刺他,迫使他停止恶行;而对于容非的亲近,她生过退缩之念,却全无真正意义的反抗。   她动气,动怒,可何尝不是动了心?   因变了天,院中仆役纷纷转移入室内做事,秦茉与贺祁各领一名下人,缓步沿书斋外绕圈。   采荷会上,贺祁满心想与秦茉多聊聊,千算万算没算到孟涵钰会拉他说事;后见宋安寅借尝新酒订货之机与秦茉同行,碍于他的主人身份,余下半数客人未送别,只能眼睁睁看他们远离;昨日听到传闻,秦茉与南燕之子以姐弟相称……贺祁整个人都不好了。   当他急匆匆赶来,却听闻“姑娘患病,谢绝探视”,他焦炙难耐,一夜没睡好。   都是孟涵钰捣鬼!秦姑娘必定误会了!   “姑娘,有件事,我前日没机会与你详述,”走在秦家院落,贺祁摩挲着手,“关于我那表妹孟四小姐……”   秦茉心下突兀,他说“有要事解释”,是这个?   “其实,她倾慕的人是我七叔贺与之,”贺祁暗笑,“拽我问东问西,全是他的事……你别误会。”   秦茉虽不理解他为何忽然冒出这番话,但听到“贺与之”三字时,稍稍有点儿愣。   “贺与之,是那个贺与之?……你们家主?”   “正是,”贺祁补充道,“说是叔父,实为表叔,他随母姓,入了族谱,喊七叔亲切些。”   秦茉心底一凛。   据闻,三年前上任家主贺依澜去世后,其子接管生意,涉猎更广,规模更大。贺家一向以他们那一脉独大,其余族亲虽富,却远不如贺依澜,迫于形势,最终选择让新任大当家贺与之担任家主。   有关贺与之的名头,江南一带几近无人不知,但其本人鲜少露面,传言说他唯利是图、不近人情、不苟言笑、行踪诡秘。   孟四小姐为将军之女,十七八岁的光景,貌美如花,竟要嫁给贺祁的叔父?估计那人一把年纪了吧?若非魅力无穷大,便是财富力量大。   秦茉不知该作何评价,淡然笑道:“那你四表妹,岂不是要当你婶婶?”   贺祁讪笑道:“三年前,我爹娘原盼着我与四表妹亲上加亲,特意邀他们一家去杭州,让我作伴,只是我俩谁也不待见谁……   “后来她遇上我七叔,二人讨论书画,切磋笔法,之后那丫头时常来杭州。无奈我堂姑祖母去世,婚事谈得不上不下。   “四表妹十八了还没着落,我爹想旧事重提,趁孟将军一家南下,提前举办采荷会。不过啊……他老人家对你印象极好,已允准我与你来往。”   贺祁一口气说了一大堆,重点是最后那句。   疾风吹不散秦茉脸上的滚烫,她两颊泛红,尴尬而笑:“那……你还喊着要兼并我的酒坊!有你这样的朋友吗?”   “那绝非我爹的意思!是七叔的规划,反正我爹这么说的。”贺祁一脸无辜。   “这话我不信。”秦茉双手拧着雪青色裙带,只觉难以置信。   贺家作为江南三大家族,贺与之算得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以跟她这小酒坊过不去?   二人绕至书斋后方,风停树静,竹韵声声渐歇。   “要不……我这次回杭州,帮你探探口风?”贺祁暗忖,离曾叔祖父七十大寿尚有五日,作为家主的贺与之肯定会出席。   “那就有劳贺公子。”秦茉惊觉此事有转机,面露喜容,略一福身。   贺祁也不希望这桩并购任务横在他和秦茉之间,又试探性地问道:“要不……你与我同去,咱们去游西湖?”   秦茉犹豫不决。   去,恐怕与贺祁的传言会更难听,但请见贺与之,问清缘由,才是最直接的解决办法。   她心事萦绕,停步不前。   贺祁见她踌躇未决,不满之情顿生,抬眼望向东苑阁楼那扇半敞的窗户,闷闷地道:“你该不会是……真对那画师有什么吧?”   倘若在往日,秦茉大可理直气壮否认,但如今,她心虚了。   见她垂首不言,贺祁忿懑之极,怒道:“哼!也不知哪来的妖孽!兔崽子!怎不露个脸给我瞅瞅?看究竟有多俊美无匹、神通广大!”   他这话嗓门大了些,秦茉一惊,迅速作噤声状:“别乱嚷!”   东苑阁楼内无烛无火,内里情形不得而知,但她绝不愿在这时惹出容非。   该说的都说了,秦茉先行数步,请贺祁进前厅用茶,忽听半空飞来异物,随即,贺祁大叫一声。   “怎么?”秦茉回身,低头发觉地上莫名多出一颗棕色果核,疑似枇杷核。   “谁搞的鬼!”贺祁龇牙,反手搓揉被打中的背,恨恨回望东苑阁楼,又不见人影,死无对证。   对应贺祁口出恶言后受到袭击,不迟不早,九成是容非所为。   秦茉深知这准头和劲力,并不是他这文弱书生所具备的,想来借助了类似竹弹弓之物。   无聊!幼稚!   她心里暗骂,可唇角那一丝无人觉察的笑,未能敛住。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你才兔崽子!   贺小祁瑟瑟发抖:我错了!哥……啊!不,叔!T_T   (PS,容小非二十三岁,比茉茉大五岁左右。)   【啦啦啦~感谢大家的订阅和留评╭(╯3╰)╮】   特别鸣谢:   读者“郭郭”,灌溉营养液 +2   月巴犭苗扔了1个地雷;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左儿扔了1个地雷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靡靡扔了1个地雷。 第三十四章   踏入六月, 长宁镇迎来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秦家酒坊也进入最忙碌之时。   秦茉连日早起,打扮低调简朴, 亲自监督酒坊曲饼的踏造, 以及卧浆、淘米、煎浆等事宜, 忙得不可开交。   贺祁去杭州赴宴前, 曾上门拜访,而秦茉因近日花井水不足, 忙于指挥仆役到长宁山深处取佳泉水,只匆匆与贺祁聊了几句。   无疑,眼前衣着朴素、不施脂粉、仅以银簪半挽青丝的秦茉,于贺祁而言极为陌生。   卸下精致装饰,她返璞归真, 大大收敛骨子里的艳色,举手头足间散发从容笃定, 显露出干练气度。   真是怎么看都好喜欢。   秦茉无暇细究一旁双目放光的贺祁,她必须把分内事处理好。外头的风风雨雨,她控制不了,尽人事, 听天命。   持续忙碌了四五天, 这一日黄昏,秦茉提前完成手边事,领着慕儿从酒坊出来,为抄近路, 径直穿过北院。   瞥见角落那间闲置小屋时, 她的心没来由一跳。   对喔……容非那家伙,已有数日不见踪影。   怪人!明明是他不对!主动亲她!结果他反过来生气了?总不至于亲完她, 自己害羞得躲了几日吧?   莫非……他撞见贺祁来寻她,又吃醋了?   秦茉忙得晕头转向,气已消得差不多,可她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他,甚至未考虑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如若两个半月后,销声匿迹十八年之久的龙家人,真带上信物前来,她能否放下顾虑,嫁给一位陌生男子?他好文还是好武?仪表风范、言行举止是否合她心意?   此前,豆蔻年华的她,懵懵懂懂,曾幻想过那人的容颜风姿。她不求对方有多英俊潇洒,只希望他勇敢正直善良,她愿意等他。   时至今日,秦茉有所动摇。   一则,时光磨平了她的美好臆想;二则,等得太久,跳跃的心便沉了;三来,她似乎对别的男子上了心。   踏入主院后门,枝叶摇曳声中,两个带笑的嗓音交叠着,同时从上方传出:“姐姐!”   一个童音烂漫,一个肆意飞扬。   这世上喊她“姐姐”的,唯有小豌豆和燕鸣远。   秦茉蓦然抬头,不看尚好,一看吓一跳!   院墙边的杏树上,枝繁叶茂,黄杏饱满。燕鸣远立于丈余高的粗枝一头,身穿白棉长袍,风采夺人。然而,他肩上骑坐着肉乎乎的小豌豆!   二人喜滋滋地随树枝弹性上下来回晃动,幅度颇大,摇得杏子掉了一地,还不忘朝秦茉挥手致意。   秦茉惊得心要蹦出来!万一把这小祖宗给摔了……   “下来!快下来!”她颤声道。   燕鸣远一愣,随即笑道:“有我在!怕什么!”   “燕少侠,先下来再说。”她缓了缓气,换上客气语调。   燕鸣远双手搭上小豌豆的大腿,“抓牢啰!哥哥带你飞——”   在秦茉出言制止的瞬间,小豌豆小身板前倾,笑眯眯抱住燕鸣远的头颈。而燕鸣远双足一点,腾空跃出,于半空中连翻两个跟斗,姿态矫健优美,而后稳稳当当落在秦茉面前。   秦茉惊得心都忘了跳动,慌忙踮起脚尖,伸臂从其肩上抱下咯咯笑的小豌豆,环视四周,不见伺候的丫鬟,皱眉道:“丫头呢?你们、你们俩怎么混到一块去了?”   “大伙儿都在忙,没人陪小豌豆,我便带他到处蹓跶……”燕鸣远耸了耸肩,“小丫头去拿吃的。”   秦茉再度抬望一眼那株硕果高悬的老杏树,心有余悸,挑眉啐道:“蹓跶也不能蹓到危险的地方啊!山上、树上、河边,一律不许去!”   燕鸣远嘟囔:“那有什么好玩?我从小在山上、树上、河边蹦跶,也活这么大了!男娃不能被保护得太好!你看我,儿时经常被姐夫们当球,抛来扔去,才练就的本事!”   “你、你不许把他当球乱丢啊!他岂能跟你比?”秦茉睨了燕鸣远一眼,感受到怀中的小豌豆扭来拧去,愈发不安分,遂交给慕儿带回屋内。   燕鸣远向小豌豆摆手作别,努嘴道:“我本想抱他去东苑,可小厮说,容公子回家了,他们也得去酒馆打下手……”   “什么?”秦茉只觉心头被细针扎了一下,先是微微刺痛,过后延绵不断的酥麻感汹涌而来,半晌后,檀唇翕动,“他、他走了?”   说好住一个月呢?   “你不知?我昨儿闲着无聊,送了他们表兄弟一程,摘了一篮子桑葚送他,”燕鸣远没好意思说,是因为自己吃光二人的玉带糕,“我以为,你太忙才没送他,没想到……他居然不、跟、你、说!”   秦茉咬唇不语,这些天的劳碌场景盘旋于脑海,纷纷扰扰,并无容非身影。   他铁了心,一去不返?连句话也不留?   难道是她送燕鸣远莲蓬、却没给他,外加贺祁两次来寻,以致他心灰意冷,收拾包袱,不告而别?   见秦茉垂下眼眸,眼眶似泛红意,燕鸣远慌了神:“姐姐你千万别哭啊!”   “谁、谁为这点无聊小事哭!”秦茉怒目相向,清澄眸子漫着薄薄水雾。   燕鸣远在美貌霸气姐姐们的呵护下成长,最见不得女子难过,试探地问了一句:“要不……我把他抓回来?”   秦茉嗔道:“又没犯事,抓他干嘛!”   “他惹你不高兴,就得抓回来,任你打、任你骂、任你拴着玩……”   “越说越混账!”秦茉脸上一热。   她和容非远不到随意玩闹的境地,最多语言上偶尔夹带一两句调笑……拴着玩是什么意思?唉,不想这人了!   他亲她,她生气;可亲完就跑,她更生气!   燕鸣远凝视她眉宇间的羞赧与忿然,只道说错话惹她懊恼,可他打小看师姐们驭夫,外头给足夫婿面子,私下闹别扭,就是他说的那样呀!   一时无话,他两臂一抖,掌心多出两个黄色大杏,双手捧至她跟前,“给你吃!嗯……谢你替我挡酒,还送我莲蓬。”   秦茉接过,啼笑皆非:“你摘我树上的杏子来谢我?”   “别那么计较嘛!”燕鸣远挠头,“大不了,下次偷摘别家的……”   秦茉一笑置之,不由自主想起那一夜,东苑回廊下,容非撕破她袖子,折了一枝粉妆楼月季给她赔礼。   不知他的债务还上没?既然她赔他一汝瓷笔洗,若拿去典当抵押,也能撑一段时日吧?   细想下来,她猛然惊觉,与他相处多日,起误会、闹矛盾、共患难、相打趣,却从未真正深谈。   他家在何处?有几口人?是否有兄弟姐妹?做什么生意?   她对他一无所知,只知他叫容非,生得极好,擅丹青,爱将东西摆成对称……单凭其仪容行止,与笔下流露的意韵,便觉得他是位端方君子,无形中生出几分连她自己都没觉察的信赖。   他就这样消失?仅留下两幅画和打磨过的翠玉簪子?不,还有酸甜苦辣混合的回忆。   哼!说什么“姑娘闻名遐迩,容某慕名已久,如今有幸相识,只想交个朋友”,假的!   沉浸在渺远思忆中,秦茉心不在焉,与燕鸣远道别后,无心向魏紫求证详情,草草吃了晚膳,吩咐翎儿备水洗浴。   她反复告诉自己,之所以在意容非的突然消失,是因这家伙知晓她太多秘密,担心他对外张扬……尽管,她相信他不坏。   然则,回房后,见了尚未交还他的青白色半臂衫,那一夜的缱绻旖旎翻涌复至,秦茉咬牙切齿:他、他坏透了!   当夜,无星无月无风,亦无眠。   次日,秦茉接到乡长通知,即日内整理闲置宅院,以供贵客入住。   因长宁镇地方不大,处在两座大城之间,镇上仅设一驿馆,供身份尊贵之人居住,当小驿馆满足不了所需,就得借用贺家、秦家、刘家等商家的院落。秦家东西两苑早在十多年前曾作接待达官显贵之用,这一回也未能幸免。   西苑几乎住满客人,东苑除了主阁楼,另有两处小客居。而今容非搬走了,应当重新整理。   集中人手把东苑各处里里外外打扫一番,秦茉寻思这回招待的是何人。忆及酒客们谈论起明威将军、杜指挥使等极有可能来长宁镇,她如芒在背。   倘若他们真来追查十八年前的附逆余党,她若贸然离开,更惹人怀疑,不如装作不知情。   秦茉信步踏入楼阁,但见下人忙于东擦西拭,摆成左右对称的物件被重新安放,就连开到极盛的并蒂莲也被挪回主院,彻底清除容非停留过的痕迹。   旧事未了,新愁又添。   恍惚间,仆从小李快步走近,“姑娘,容公子的私物该安置在何处?”   秦茉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喃喃地道:“私物?”   “是,他临走前说,不知归期,为免物件蒙尘,将累赘之物数尽装入箱箧,咱们是不是得另找地方放置?”小李指向墙角一只巨大的樟木箱箧。   归期?   秦茉唇角轻抽,按捺惊喜之色,移步至两尺有余的箱箧前,亲手打开。内里整整齐齐搁置文房四宝,件件讲究,且有一定岁月痕迹。另有小木盒装了青金石、孔雀石、朱砂、藤黄等矿物,还有一包鹿胶和一大锦盒。   秦茉觉着锦盒眼熟,开启后,内里正是那薄胎青白釉的汝窑三足洗,还有三个空心干莲蓬,被撕裂成了大花似的,形状莫名眼熟。   这玩意儿与诸多精细物品并置,匪夷所思。   定睛一看,干莲蓬那褐紫色皱褶面,竟有无数轻勾慢描的金线,深浅相映,极具意趣,若当作摆设,倒有点意思。   常用与贵重之物尚在,他……大概跑不远吧?   秦茉噙笑吩咐仆侍,将这一大箱子搬到她书房。既然内藏珍品,理应由她保管,不是吗?   悬了一日一夜的心缓缓落回原位,她信步行至西南窗,眺望窗外景致。   凝眸处,青竹翠树,楼阁错落。小镇的繁华与宁静,尽收眼底。她暂且搁下繁重心事,安享这畅怀美景。   丝丝缕缕遗憾,自心底旋生。   过去半月,那人窗边驻足,所见所闻,与眼前是否相似?   是否……也如她此刻一般,无人相伴?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男主暂时掉线,明天归来。】   容小非:占据了媳妇儿的心,我的存在感可强烈了,对不?   么么哒每一位收藏和订阅的小天使~   特别鸣谢各位赞助商的鼎力支持:   多巴胺和胺多酚扔了1个地雷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左儿扔了1个手榴弹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吃瓜群众瓜子鱼扔了1个地雷   特别鸣谢热情灌溉的小仙女们:   “郭郭”+2 ;“傅里叶修”+2;“吃瓜群众瓜子鱼”+1;“糖心雷”+2;“一游”+1;“无名权兵卫”+1   ~(≧▽≦)/~ 第三十五章   夏日朝阳自云间穿透出细碎金粉, 飘散于山水间的小镇,为百年老街涂了一层暖芒。   如今,长宁镇再无昔日静谧, 商人、旅人、江湖客等来往人员进进出出, 可谓鱼龙混杂。   这一日, 镇墟散后, 镇子边缘的集会场所依然熙来攘往。   秦茉挽了小豌豆的小手,从河岸边一家杂货铺子步出, 小心穿过如织人潮。   小豌豆兴高采烈,跳来蹦去,一路摇着新买的拨浪鼓,“咚咚咚”甩个不停,忽以小鼓指向人山人海的前方:“姐!他们在做什么?”   “散墟罢了。”秦茉猜测, “大人物”这两日来临。她半点也不愿与之打交道,拽了小豌豆往回走。   孩子历来顽皮, 只怕她这堂姐一人。近日秦家上下无暇顾及他,今儿难得离开宅院,他好不容易买了个称心的小玩意,眼看立马要回家, 自然不满足, 硬是抱住秦茉大腿,嚷道:“姐!带我瞅瞅!带我去!”   道上车水马龙,秦茉一身青绫群裳素雅整洁,打扮得体, 骤然被孩子当街抱腿, 十二万分尴尬,低声呵斥:“不许闹!”   小豌豆本就委屈兮兮, 被她一瞪,干脆撒泼,哇哇大哭,引来路人频频回顾。   秦茉恨不得一把揪起他拎回去,可她是温柔美丽的好姐姐,这种粗暴行为显然不可取。   “等你哭够了,咱们再聊。”她摸摸他脑袋上的冲天小辫子,柔声细语。   闻言,小豌豆哭声小了些,逐渐改为抽泣,“哭、哭够了……”   “真不哭?”   小豌豆意犹未尽,用哭腔道:“呜呜……不哭了……”随后为证明自己真的不哭,龇牙咧嘴,皱眉闭眼,作出一幅假笑样儿。   秦茉无奈:“咱们约法三章。”   小豌豆哪里懂什么叫约法三章,茫然瞪大了圆溜溜的泪眼。   “第一,不能乱跑;第二,只逛一炷香;第三……”秦茉一时间没想好,顺口道,“今天必须乖乖吃饭,不用喂。”   “好好好!”小豌豆连连答应,摇晃着秦茉的手,“成交!”   秦茉狐疑,一个三岁半的娃儿竟说得出“成交”二字?转念一想,定是燕鸣远那小子教的!   她哭笑不得,牵了小豌豆走向人潮涌动处。   浓荫下,人们三五成群,聚在各处,谈天说地,不时向入镇小道张望。   姐弟二人无所事事,转了一圈。议论声中,依稀可辨远处马蹄声。秦茉暗叫不妙,决定提前带小豌豆回去,小声道:“已有一炷香。”   小豌豆对时间并无概念,信以为真,认真点头。   秦茉偷笑领他往回走,身后传来一熟悉女嗓:“秦姑娘?”   无需回头,她已认得是采荷会同船的茶商刘夫人。   秦茉转身,嫣然一笑:“好巧,刘夫人。”   “呀,令弟长这么大了!生得聪明伶俐,长大要干大事哟!”刘夫人的圆脸笑出两个深酒窝,“姑娘也是来迎接客人的?”   刘夫人近期生意不太顺利,自是积极响应上头号召,妥善安排接待事宜,以图攀上点关系,好开拓生意路子。   秦茉不愿抢她风头,微笑:“我只是与弟弟出来转转……马上便回。”   刘夫人半真半假挽留几句,秦茉正要道别,人群中走出一名绿袍中年人,面目饱满,蓄了稀疏胡须,正是乡长。他示意让众人退开,亲自高呼,“让道——”   不拒男女老少,镇民、商贩或江湖人士,两百余人纷纷退至道旁,又禁不住探头探脑,议论纷云。秦茉眼看走不了,干脆抱起小豌豆,站到树荫处。   马蹄声逼近,凝重气氛中,众人脸上涌现好奇、疑惑、兴奋、紧张,又有人轻声讨论。   “打个赌,来的是青脊。”   “何出此言?”   “明威将军与贺三爷是亲戚,可你们看贺三爷没来啊!”   “据说贺家人回杭州贺寿了,好像是这两日的事儿!”   秦茉缓缓挪步,偶有镇民朝她打招呼,她淡笑应对,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不多时,三十余人骑着骏马,穿过林间小道,奔腾而至。一前一后的七八人,分别来自府衙与县衙,而中间为服饰统一的二十多名青壮年男子,另有三名年轻女子。她们皆束男子发型,着玄青色行衣,身材苗条而矫健。   其中年纪最小的女子约莫十五六岁,身形瘦削,与别不同的是,戴了蚕丝银线口罩,只露出凝脂似的半张脸。细眉弯如柳,杏眸湛若秋水,明明是含情桃花眼,流淌的目光却冷冽得惊人。   急赶至空旷处,领先的衙差勒马,利落翻身下地,余人亦随之停下。   喧闹声停歇,旁观者多为庶民,跟随乡长行揖礼。   少女冷峻如积雪,不发一语,衣袂翻飞间,恍如身在尘世之外,置若罔闻。   “杜指挥使,此地已为长宁镇,”带头者回身行至那蒙面少女跟前,躬身禀报,“前方过了石桥,便是驿馆。”   此言一出,一众哗然。   人人均误以为,传闻中青脊最年轻的“地”字金牌指挥使杜栖迟,应是位健硕如男子的彪悍姑娘,却没想到身型如此清瘦,且肤白如雪,眉目如画,仅可见到的半张脸已惊为天人。   杜栖迟使略一点头,双眸悠然环视,眼光在右方七八丈外的大树上逗留片刻,不经意蹙了蹙眉。   见为首官员不发话,乡长领着刘夫人等商家代表,躬身行礼,陪笑道:“各位大人连夜奔波辛劳,小地方简陋,略备薄酒,万勿嫌弃。”   杜栖迟眼底温度半点不变,只向身侧青年觑了一眼。   那青年剑眉斜飞,朗目如星,面容沉毅,答话:“客气了,有劳引路。”   秦茉混在人堆里,隐约听数尺外一孩童小声问道:“她该不会是哑巴吧?”   “嘘!”孩子的母亲慌忙制止。   孩童嗓音不大,距离甚远,但杜栖迟已有觉察,她冷冽视线似冰泉一般滑过高矮参差人群,仿佛无半丝情绪。   被那锐利且清冷眼光一扫,秦茉心下发怵。   兴许是她仪容出众之故,杜栖迟双目一度凝在秦茉身上,更教她心跳如擂鼓,半边身子汗流涔涔,半边身子瑟瑟发抖。   曾几何时,她在梦里预见过,一双锐利的眼睛潜藏审视之意,直直盯住她,教她不寒而栗。   这一刻,终于来了。   “栖迟,怎么了?”青年见杜栖迟并不急于离开,边问边留心周边环境。   起初,他似不觉有异,直到瞥向大树的浓密枝叶,暗影内似有白影,厉声喝问:“什么人!鬼鬼祟祟!滚下来!”   话音未落,同僚齐刷刷拔出兵器,凝神戒备。   一众围观的江湖客与镇民皆顺着他们剑拔弩张的所在瞧去,只见密密层层的枝叶被拨开,缝隙间一白色身影灵巧钻出,继而立于枝头,袍袖飘飞,恰如遗世独立的仙君。   于秦茉而言,这场景熟悉得很。少年如玉,风流蕴藉,除了燕鸣远还有谁?   小豌豆乍然见了熟人,张嘴欲唤。   秦茉慌忙捂住他的嘴,悄声示警:“别说话!”   小豌豆从周围人的拘谨中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逐渐安静下来。   秦茉细观燕鸣远,惊觉眼前人无半分往日的嬉皮笑脸,他凤眸冷冽,幽幽哂笑道:“要在下‘滚’,得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你……你不是……?”青年握住刀柄的手一紧。   杜栖迟一摆手,青脊中人得令,同时还刀入鞘,屏息静待她的吩咐。   好事之人大多想看戏,巴不得燕鸣远与青脊指挥使打一架。毕竟杜栖迟的祖父,和燕鸣远的父亲相争数十年,未能分高下;但也有人记起他们两家千丝万缕的牵扯,不敢多言。   杜栖迟在众人注目中轻巧下马,前行数步,对燕鸣远抱拳俯首行礼。   “小七见过师叔。”   她的嗓音异乎寻常的沙哑,如像磨砺过,全然不似出自少女之口。   板着俊脸的燕鸣远,眸底闪过一丝歉然,转瞬即逝,又淡淡出声:“小麻雀,好威风!”   杜栖迟垂眸,“小七不敢。”   燕鸣远足下一点,轻飘飘跃至她跟前,狡黠而笑:“还要我滚吗?”   “下属多有冒犯,请师叔恕小七管教不力之罪。”她恭敬垂首。   燕鸣远睨视那青年,闷声道:“那家伙是谁?干嘛直呼你的名字?”   杜栖迟清了清嗓子:“回师叔,这位是我杜家庄的师兄顾起,也是青脊同僚。若无旁的事,请容许小七先办正事,晚点再向您请罪。”   燕鸣远大感无趣,摆了摆手:“忙去吧!晚上到秦家西苑来一趟。”   “是。”杜栖迟无心逗留,沉着脸,上马后催马前行,拐入长宁河道边的驿馆。   被他这么一闹,原本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杜指挥使,登时如从云端掉了下来。外加“小麻雀”的外号,与其表现出的形象大大不符,最初肃然起敬的围观者既错愕又微带点幸灾乐祸,个个神色诡秘,忍俊不禁,嘴里嘀咕着,渐行渐散。   秦茉抱起早已不耐烦的小豌豆,亦步亦趋北行。   “你们怎么不理我?”燕鸣远早抢上前拦截。   秦茉心跳停滞,嗫嗫嚅嚅:“我、我猜想……你有要事。”   她事前没记起,传言中,杜指挥使的亲娘,正是燕鸣远母亲的三弟子。因而杜栖迟虽与燕鸣远年龄相仿,却足足比他矮一辈。   没搞懂那错综复杂的关系倒还好,串联贯通后,试问她如何能继续与青脊指挥使的师叔玩闹?   燕鸣远踏前小半步,笑得贼兮兮的,“姐姐,我方才威风不?”   秦茉疑心他适才的一本正经是装的,啐道:“好好的,何必一来就给杜指挥使下马威?”   “我看不惯她作威作福的样子。”燕鸣远翻了个白眼。   秦茉不欲惹事,“我回去了。”   “一块儿走。”他伸手从她怀中接过小豌豆,高举过后,任其骑坐于肩头,逗得小豌豆手舞足蹈。   秦茉虽不乐意与之公然同行,却实在想不出推拒之词。她轻移莲步往北,燕鸣远一定神,忽而转头,粲然而笑:“看!谁回来了?”   人潮陆续散退的空旷处,二人骑着高头大马,信步前行。   当先那人身姿挺拔俊秀,如朗月清风,青白袍子简洁大气,骑在雪色灰鬃的骏马上,如修竹迎风。   他那墨画长眉透着凛然,清亮墨眸,似不经意投向秦茉,如悦,如怨,如慕,如诉。   这一瞥,如流泉自秦茉心间轻淌而过,将连日积郁冲淡。   隐约间,心头顿生岁月流变的错觉,使得她微微眯眼,唇角轻轻一勾,挑起一缕难明深意的浅笑。   作者有话要说:   【叮——您的男主又上线了!】   容小非:我在茉茉身上安装了监控,只要她一和别的男子互动,我就会及时出现!打断他们!   吃瓜群众:茉茉啊,你要是想见男主,赶紧去撩拨一下众男配,保准醋非一秒杀到!   特别鸣谢:   耶!耶!串串香!扔了2个地雷   薄荷糖扔了1个地雷   左儿扔了2个地雷   耶!耶!串串香!扔了1个地雷   甜甜圈等我扔了1个地雷   多巴胺和胺多酚扔了1个地雷   读者“郭郭”,灌溉营养液 +2   读者“傅里叶修”,灌溉营养液 +2   读者“无名权兵卫”,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糖心雷”,灌溉营养液 +2   感谢以上大佬们的地雷和营养液,么么哒! 第三十六章   离开三日, 去或归,容非皆矛盾重重。   平心而论,若来这水乡小镇安心过悠闲日子, 他腾不出时间。   此番心血来潮, 溜出来玩耍, 只因他接任后一直埋首正事, 兼之不愿与南下的孟涵钰有过多纠缠,收到线报后, 既已得空,他便想着到外头走走。   遇见秦茉,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但参与她和贺祁的纠纷,始料未及。   八天前, 在东苑阁楼研究竹弹弓的容非,无意间听到贺祁与秦茉交谈, 张望却不见人影。   显然,秦茉的病是假,可她闭门谢客,独独见贺祁一人, 容非不由得揪心。   距离太远, 兼混合风竹万叶千声,二人谈话时断时续,依稀提到贺家、孟四小姐,具体内容不得而知。   直到骤风停歇, 贺祁那句“要不……你与我同去, 咱们去游西湖”,清清楚楚传入容非耳中。   完了完了!这臭小子, 该不会想借贺寿之名,把秦家姑娘带到杭州,让长辈们掌眼吧?   关于秦茉嫁给贺祁后朝自己行晚辈礼的梦境重现,容非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随后,那两人行至空旷处,恰好贺祁抬头,忿然望向容非所在的楼阁,容非连忙躲至窗后,却听得贺祁语带不屑:“哼!也不知哪来的妖孽!兔崽子!怎不露个脸给我瞅瞅?……”   这话针对谁,显而易见。   容非暴怒——你才是兔崽子!   此刻蹦出去揍人,绝非良策。   尤其他跟秦茉闹得有些尴尬,假若当着贺祁之面,把身份掀出,恐怕秦茉从此因他的瞒骗而记恨。坦白之事,务必等到二人共处方能说得清。   于是,容非拿起了新做的竹弹弓……   随后那几日,容非装作散步,屡次路过秦家酒坊。因秦茉终日忙碌,周边总围了一圈人,他进退维谷,徘徊不前。   拖得越久,那一吻,越不好重提。容非按捺焦灼的心,折腾些小物件,如先前秦茉在秦园随手乱撕的莲蓬。   他反省自己一步步从动心到沦陷的过程,很大程度取决于误会。   误会她手段高明,欲擒故纵,刻意撩拨,更误以为,她爱上了他。   冷静下来,容非细细回顾双方每一次互动,大抵因她容貌娇媚,举止神态或多或少透着艳色,以致一笑一颦一嗔一恼,均让他心生错觉。   自始至终,她对他的亲近,仅仅出于他知晓太多秘密,她的不拒绝,只不过想稳住他,一定是!   极少接触女子的容非,初涉情爱,迅速从极端,跳至另一极端。   惊觉一切为自作多情,他深觉颜面扫地,又重新怀疑执念源自何处,更想过就此消失。   回杭州赴寿宴前,他命楚然将私物装好,以备带回。最终,不舍之情打败了尊严。   就算她心中无他,他仍然割舍不下。   至少,他想陪她熬过被人觊觎的这一劫。   既然一时糊涂轻薄了她、欠了她,不如等寿宴结束,要务办理妥当后,再另寻机会,助她一臂之力。   无奈,重回贺家,满目奢华犹不及秦家那小小院落的精致典雅,珍馐佳肴不及她随手塞入他嘴里的半颗莲子,各处赞誉不及她的淡然一瞥。   他以为自己放得开,放得下,结果显而易见。   没她的风景,颜色尽失。   寿宴上,酒过三巡,容非借臂上有伤、身体不适之故,向六叔祖致歉,提前离席,拾缀一番,将逐事交由柳莳音打理,连夜兼程赶回长宁镇。   漫长黑夜,淡泊月色作伴,却照得他心头一片清澄。   遥望长空与起伏山峦交界处,他于马背上疾驰,父亲断断续续的遗言如从天边飘来。   ——宝贝……儿子……长宁镇秦家……钥匙……   这十一字,连同那形状怪异、疑似钥匙的黄铜片,成了他这十八年来最珍视而又最为难解的谜语。   此前,他纯属路过长宁镇,并未随身携带那黄铜钥匙。在秦家呆了二十日,他闲来四处找寻,就连到秦茉的书房也仔细看过,根本无符合年代特征的老锁。   这一回,他将黄铜钥匙挂在身上,再度奔赴长宁镇。   一则为了解谜;二来,他透彻明白一事——经历二十三载秋风苦雨,她一笑,就唤来了甜融暖春。   他迫不及待想见她一面。   然而,攀山涉水,跨过长宁镇地界,容非高骑马背上,远远看到燕鸣远与秦茉立于人来人往的集会场地。   燕鸣远素洁白衣意态飞扬,俊貌非凡;秦茉青绫裙如亭亭雾中荷,光华流离之余,略显清减。二人离得很近,有说有笑,神态亲昵。   容非清晰感受到心底涌出的酸涩滋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浓烈,侵吞他彻夜未眠的倦容,亦腐蚀他摇摆不定的心。   她回望他的瞬间,浅笑淡然,并无他所期盼的欢欣与思念。   原来,当真是他一厢情愿。   容非下马,牵马走向二人,笑容略僵硬。   秦茉原本因杜栖迟到来而心浮气躁,骤然撞见容非去而复返,内心的不安稍稍平缓。   拥抱和亲吻的触感隔了十天,再一次烫红了她的两颊。见他眼下淡淡两抹淤青,她遏制翻腾的羞赧,故作轻松,笑问:“容公子去何处逍遥了?这么快便回?”   容非长眉一蹙——快?   自那夜后巷一别,她躲在主院三天,又在酒坊劳碌四日,再加上他一来一回,前后整整十日!未与她说过片言只语,他度日如年。   此际,她似全然忘却彼此间的暧昧,笑问他,去何处逍遥,还嫌他消失得不够久?   若非她那晚喝多了失去记忆,便是全无心肺、水性杨花,没将那份亲密当一回事。   “容某回去处理债务了。”容非眸底凝霜,答得简短而随意。   秦茉一怔,只道他生意周转不过来,又回长宁镇避难。转望他身旁的楚然,她微笑道:“这位便是楚公子吧?”   楚然早已留神秦家姑娘的一举一动,惊为天人,总算理解,自家公子何以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言行,正暗暗偷笑,忽然被她那句“楚公子”吓了一跳,连忙道:“姑娘客气了,叫我小楚就成。”   秦茉狐惑不解,不是表兄弟么?看这少年的年纪比她还大一点,她好意思叫人家“小楚”?   念及居所之事,秦茉冲容非歉然而笑:“对了,容公子,东苑暂时被官衙征用,以作接待京城来的青脊指挥使,嗯……你看,可否先到西苑屈就一段时日?等贵客迁离再搬回,如何?”   容非先是被青脊到来的消息惊到了,再听闻无法入住东苑,已面露不豫,但秦茉言下之意,似乎不抗拒他在此长住,惊恼中隐隐添了几分欣愉,遂点头答允。   回西苑路上,小豌豆坐在燕鸣远肩头,东张西望,一路叽叽喳喳。秦茉独自落后几步,沉默不言。   容非见她情绪不大对,干脆把缰绳交给楚然,快步追上,趁燕鸣远与小豌豆嬉戏打闹,小声道:“姑娘有犯难之事?”   秦茉不敢在燕鸣远附近谈论青脊,摇头,“天气热,没睡好。”   “那天,”容非实在想不到该如何开口,“多有冒犯,请姑娘恕罪。”   “不许再提。”   秦茉知他指的是哪件事,垂下眉眼,低低应了四字。   容非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她放过他了;悲的是,她就这样放过他。   并行无话,各自涨红了脸。   燕鸣远似觉异常,回头见二人神色怪异,瞪向容非,一副责备口吻:“怎么跟个木头似的!回来了也不哄哄姐姐?你不辞而别,害她多难过!”   秦茉脑子“轰”地炸了,她、她什么时候难过了?好吧……起初不知道他还回来,的确有一点点不悦,可这岂能容燕鸣远当众掀出?   她浑身一颤,凶巴巴如炸毛的猫:“没有的事!你你你你你少胡说八道!”   容非长眸带笑,凝向她羞怯而恼火的容颜,试图判断话中真假。   燕鸣远嘟囔着:“我分明看到你眼都红了!”   “那、那是因为我太累!”她坚决否认。   “还不是吵架了才睡不好?”燕鸣远咧嘴而笑,“姑娘家就爱口是心非,我可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   眼看秦茉恼羞成怒,容非深觉此事尚有转机,笑对燕鸣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见好就收。   燕鸣远也怕说多了招致秦茉暴怒,吐了吐舌头,扭头觑向小豌豆:“咱们飞回家。”待小豌豆抓牢,他施展轻功,跃上长宁河畔垂柳,飞掠而去。   秦茉气鼓鼓地冲他背影干瞪眼,脚下步子迈得更大了。   见容非似笑非笑追上来,她急忙分辩:“别听他瞎说!”   “是是是,姑娘巴不得容某早日离开,绝无半分挽留,好了吧?”容非语气薄薄渗着幽怨。   “哼,”秦茉知他嘴上如此,心里未必这般想,却仍接了这话题,挑衅道,“那你还回来?”   他眼眸深邃,直视她贝齿轻咬的粉唇:“我,舍不得。”   “有何舍不得?”她目光闪躲,耳根蔓延淡淡粉霞。   容非疑心她听得懂,还明知故问,几乎脱口招认为的是她,遗憾道上人员繁杂,纵然楚然有意落后,周遭四尺之外尚路人络绎不绝。   半晌,他笑意泛蜜,语调深沉:“舍不得……我的珍宝。”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我不在,她消瘦了?看来她心里有我啊!   小燕子:请叫我神助攻!咿呀咿呀~   秦小茉:神你个大头鬼!这家伙到底来干嘛的?   【感谢大家的收藏、订阅和留评!日常呼唤收藏专栏吼吼吼~么么么】   特别鸣谢:   吃瓜群众瓜子鱼扔了2个地雷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吃糖的喵扔了1个地雷   读者“左儿”,灌溉营养液 +6   读者“郭郭”,灌溉营养液 +1   读者“ann”,灌溉营养液 +2   读者“无名权兵卫”,灌溉营养液 +5 第三十七章   他的珍宝?   这晦涩之言在秦茉耳中, 似是而非。   瞧容非那眼神里的温柔,满得快要溢出,如此专注, 倒像……说的是她?   但这用词暧昧不明, 她如何接话?万一理解错了, 岂不丢人?   轻抿檀唇, 她温声道:“你落下的文房四宝、画具矿料,我已替你藏好, 等你们安顿完毕,再遣人送去。”   容非斜睨着她,抖动的长睫毛遮掩眸中光华,无从分辨她真听不懂,还是明白后假意推卸。   若能像贺祁那样蛮横无理、霸王硬上弓, 无视她的感受,直抒胸臆, 也许他不致落到进退两难之境。   另寻良机告知身份?既怕她动怒,又担心她知晓后,勉强因他的地位而顺从。   怀藏心事,二人并肩而行, 自东转往西, 原先的匆匆形色,因气氛缓解而慢下来。   日影逐渐发烫,容非落后半步,走在秦茉身后, 以高大身躯, 为她遮挡大半阳光。   行至华云桥边,一耍猴汉子引来一大帮围观者, 桥上挤得水泄不通。秦茉忽觉一男一女同行,易招人误解,示意容非停在南桥头等楚然,打算到卧仙桥再过河。   柳荫浓绿处,万条丝绦柔软随风,容非青白身影尤为挺秀。枝叶滤下的一束艳阳光柔柔洒落,勾勒他宽肩窄腰的线条。   与秦茉目光相接的刹那间,他的微笑无比温和,眸底星河流转,映照她心底慌乱的暗角。   明明是极其寻常的早晨,明明身处围满人的河岸边,耍猴、欢呼、嬉笑、议论……还有河道上往来船只、条石街道疾行的驴车,喧嚣声此起彼伏,可她的心有须臾静谧,仿佛那些嘈杂声响在一瞬飘远、消失,乃至消亡,唯剩下两尺外的这名温润如玉的男子,始终如一。   他的眼眸,如漩涡,吸牢她。不经意的一瞥,与别不同,使得这一瞬,沉寂心跳跃而起,真正的心动,分量极沉。   秦茉陡然慌神,竭尽全力压抑,越是抵制,越是狂乱。   与过往扑倒、捂嘴、牵手、拥抱、亲吻相比,此时此刻,他什么也没做,为何她紧张如斯?甚至被他牵制得挪不开目?   路途奔波所致,他略显憔悴,耳畔碎发微翘,鬓角因炎热渗出薄汗,因阳光映照闪烁金芒。   秦茉没来由冒出给他擦拭的冲动,顺手从袖口翻出一块青绫帕子,刚抬起手,猛然想起这举动过分亲密,急急忙忙塞入他手里。   容非右手突然多了块质地极佳的手帕,细看对角处还绣有小小茉莉花,清雅别致,淡淡香气氤氲,心也跟着甜了。   “这是……?”他没反应过来,该不会是赠予他的定情信物吧?   “你、你自己擦擦汗。”声细如蚊。   噢!他迟疑片刻,生怕弄脏帕子,轻轻拭去汗水。   她特有的绵软甜香混合了他昂藏男儿的热汗气息,宛若互融。他小心折叠好,犹豫是否该洗净再还她,或者……干脆私藏?   堂堂家主,对姑娘家随身携带的丝帕,起了觊欲,羞耻啊!羞耻!   回味她适才之举,他隐约觉得,她似想亲手为他抹汗?   就凭素手轻抬这一微小动作,容非深觉,彻夜未眠、马不停蹄赶回长宁镇,值了。   他张口欲致谢,却听得秦茉问道:“左臂的伤……还没好?”   事实上,臂伤基本痊愈,只要伤处不直接受力,便无痛感。   他忽然想博取一丁点怜悯,作出努力忍耐状:“好些了,就是使不上劲。谢过姑娘关心。”   秦茉原本擅长察言观色,无奈意乱神迷,未曾觉察他的小把戏,当下柔声安抚几句。   与楚然汇合,三人回到主院。秦茉立即吩咐,将西苑仅剩的阁楼打扫干净。   期间,楚然牵马入西苑安置,并留下来协助。容非无所事事,没敢厚着脸皮去找秦茉,取出小套笔墨纸砚,在小院落中画了几个小画稿,不知不觉,黄昏又至。   傍晚凉风吹散白日闷热,晚饭后,西苑几名租客坐到花架下纳凉,包括两名山货商,还有在此长租的一家五口。   燕鸣远从井水中捞出一个大西瓜,切了分给大伙吃,乐呵呵无半点架子。   容非见状,笑道:“燕少侠用盖世刀法切西瓜,教人大开眼界!这西瓜修来多少福气,才盼得燕少侠这雄浑有力的几刀?”   “我不擅长使刀,刀法平常得很,切瓜,不冤。”燕鸣远笑嘻嘻给他递了块大的。   众人各自吃瓜,夸赞瓜甜,聊着天气与琐碎小事,容非偶尔插上几句,大多数时间笑而不语。   正聊得热火朝天,燕鸣远霎时收敛笑容,朗声道:“进来。”   余人愕然,半晌后,院门被人推开,一娇小瘦削的黑衣姑娘缓步而入,踏足处悄无声息。   她蒙了半张脸,只露一双明如寒星的眼睛,径直行至燕鸣远跟前,俯首抱拳行礼,以嘶哑嗓音道:“小师叔。”   容非已然猜出此乃青脊中炙手可热的指挥使杜栖迟,万万没料到,她瘦小得如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他与租客们一同放下西瓜,起身对杜栖迟行揖礼。   杜栖迟无任何反应,只等燕鸣远发话。   “麻雀,你且随我来。”燕鸣远收起平素的挤眉弄眼,瞬即变得严肃冷漠,只可惜手上被啃得歪歪扭扭的西瓜出卖了他的随性。   听闻他叫杜栖迟“麻雀”,容非记起那晚,他喝多了,被人搀扶回西苑时,嘴里曾叨念过“麻雀”二字,心下了然。   “是。”杜栖迟抬头,眼角余光扫向容非,似是略微惊讶,禁不住上下打量他。   燕鸣远不悦,皱眉道:“别看!人家有主。”   容非想笑又不敢笑,唇角一拉,以示不为意。   待燕鸣远丢了瓜皮,擦净双手,当先迈步进屋,杜栖迟垂首跟在他身后,毕恭毕敬。   对于燕鸣远莫名摆了臭脸,容非深感不解。   一名男子在半醉时呼唤了姑娘的小名,分明是放在心尖上疼的,可喝来喝去,又不像那么回事。   孤男寡女入夜后共处一室,于礼不合,然则这二人打小一块长大,既是不拘小节的学武之人,又差了辈分,大抵无人敢妄议。   碍于他们一人江湖地位极高,另一人在朝为官,容非无论如何也不敢听墙角,只得乱猜。   约莫过了两盏茶时分,租客们收拾果皮残渣,陆续回屋。容非卷起画纸,正与楚然穿过院落,却见杜栖迟冷着一张脸,从燕鸣远那屋大步走出。   主仆二人回避不及,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见过杜指挥使。”   弱光之下,杜栖迟口鼻处蒙了一块非丝非棉的罩子,显得她极其动人的眉眼锐气大盛。   她如飞刀般的目光于容非和楚然脸上来回扫动,良久,沉声应对:“贺七爷好闲情。”   容非登时如被人泼了一头冷水,自上而下,寒彻入骨。   她认得他?他们见过面?   转念一想,何需见面?青脊对朝野内外有影响力之人定是盯得极紧,留存他的画像,甚至关注他身边的人,也未尝不可。   “杜指挥使说笑了,草民姓容,”容非自知瞒不过,低声补充道,“至少,眼下是。”   “容?”杜栖迟若有所思,眼神一凛,“敢问容先生,到长宁镇所为何事?”   “闲来作画,并无旁事。”容非只觉背上冒了一层密密细汗,粘腻难受。   眼前人并非一般密探,而是杜家庄与钥华阁两大顶尖门派的传人,于现今状况而言,这谎撒得绝不高明。   “噢?既然如此,”杜栖迟细眉微微一扬,眸瞳乍亮,“明晚,容先生可否为我绘一画像?”   容非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人如遭雷劈,目瞪口呆,僵立在地。   僵持中,半敞院门口传来四五人的脚步声,“吱呀”声起,当先进门者一袭秀雅青绫裙,娇颜若春华,举手投足自有一身旖旎风情,却是秦茉。   她半日没露面,忙于接待入住东苑的青脊要员,其后心神恍惚,直到用过晚膳,才想起容非的私物尚在书房。   因当中藏有价值不菲之物,她放心不下,领了丫鬟,亲自监督仆役搬运。   进门前,杜栖迟最后那句话恰恰飘入耳中。   什么?她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明晚?绘一画像?为杜栖迟?作画,为何要挑夜晚?诸多不合常理因素堆砌在一起,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冷若冰霜的指挥使,该不会被容非的皮相勾住了吧?   容非蓦然转头,见秦茉站在门口,踟蹰不前,他抽离的心倏然狂跳。   当着秦茉的面,答应一女子的邀约,意味什么?   拒绝?冲那句“贺七爷”,杜栖迟显然不是找他画像,更像要借机问话,他如何婉拒?   痛定思痛,再耗下去未必有好结果,他勉强一笑:“难得杜指挥使有此兴致,容某定当从命。”   “那……”杜栖迟眼角如有诡秘隐笑,“明晚戌时过后,有劳容先生,亲赴秦家东苑撷翠堂。”   “好,一言为定。”容非退无可退,唯有强笑应承。   杜栖迟略一颔首,足下如行云流水,掠向大门,于秦茉局促施礼之际,淡淡发话:“秦东家无需多礼。”   她半眯眼,狭长眼眸潋滟出一息间的审视,擦过眉目低垂的秦茉,随后如虚无处旋生的冷冽幽风,黑衣飘飘,无声无息融入门外夜色。   作者有话要说:   秦小茉:他们有女干忄青!生气气!   吃瓜群众:嗯?换CP不?   容小非:哭唧唧!我刚吃了颗糖啊!小燕子快管管你家麻雀啊!不带这么玩的!   小燕子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我要找妈妈,有苦难言啊!   特别鸣谢:独家赞助 吃瓜群众瓜子鱼 扔了1个地雷   感谢小仙女们的热情灌溉:   读者“耶!耶!串串香!”,灌溉营养液 +11   读者“郭郭”,灌溉营养液 +2   读者“ann”,灌溉营养液 +5   【如无意外,晚上会掉落第二更,但可能会稍晚一些,么么啾!】 第三十八章   薄云遮半月, 影影绰绰的清辉于顷刻间散去,仅余细碎光华,弥漫在天地间。   西苑空旷处, 氛围如凝。   秦茉呆立门内, 诸事烦扰如缠藤紧束, 捆缚得她喘不过气。   容非回过神, 向她挤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容,“姑娘来了?”   秦茉心头微凉——她这不速之客, 果然来得不是时候。   一摆手,让人将樟木箱箧抬入,她解释道:“此为公子留在东苑的私物,请清点看有否缺漏?”   容非无心理会琐碎小事,“不必, 信得过姑娘。”   秦茉一时无话。   纵然再多的好奇、疑问、纠结,乃至丝丝缕缕的醋意, 她亦自知与容非之间,未到可随意过问私交的地步。   听闻杜指挥使容色惊人,为免同僚分神,不得不遮挡面容。那是何等惊世骇俗的艳色?单从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已令人为之动容。   秦茉盼容非辩解两句, 譬如说,并非刚回长宁镇就与年轻美貌的指挥使勾搭上,单纯只是画肖像而已;或者,他是位技艺精湛的画师, 名动天下, 连杜指挥使也有耳闻……可他缄默不言,朗目暗沉无光。   她心头一阵刺痛, 河岸边那温软馨蜜、细致温柔,被风散得无影无踪。   待下人把箱箧搬上楼阁,她向容非浅浅一福,脸上挂笑离开。   容非追出数步,送她出西苑大门,千言万语,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句“姑娘路上小心”,暗恨自己嘴笨。   但他又能如何?总不能说,杜指挥使一眼看穿他的身份,“作画”之举定然另有所图。   万一他被问话,乃至审讯或刑拘,秦茉是及时与他撇清关系,还是会急不可耐?   道别时,她疏离的笑意盘踞他的心,他又禁不住怀疑,她对此事只字未提,是不在乎之故?   留下楚然锁门,容非独自回屋,正要进门,暗角处一清冽的嗓音冷冷发问:“她干嘛找你画像?”   这是少年特有的哑嗓,淡去幼时的清脆,又未及成熟沉稳的厚重。   容非望向燕鸣远黑黝黝的脸色,耸肩道:“或许是……找我画疑犯的画像?”   “没这么简单。”燕鸣远一手扯下墙边攀缘的一串忍冬,金花银花纷纷飘落,洒在二人身上。他视若无睹,手里揪着花儿与叶片,补了一句:“她要什么人没有?非要你去画?”   容非无奈:“我真不知,我还想请你替我去探一探口风。”   “没门!”燕鸣远气鼓鼓地撕落一地花瓣,与杜栖迟寡淡的对话,再度浮现在脑海。   闪烁烛火下,他讷讷地问道:“麻雀,让师叔看看你的脸,可好?”   杜栖迟眸光一滞,垂目道:“小师叔,我不敢怨你。这事,我连爹娘也没说,从今往后,请你别再干涉我的行动。”   当他追问她,不远千里来长宁镇的目的,她以公事保密为由拒答,双方不欢而散。   她变了,再也不是钥华阁中的小麻雀,振翅高飞,拥有自己的天地。   他不论做什么,无济于事。   思忆流转,手中忍冬花只剩下光秃秃的软枝,燕鸣远当作鞭子乱抽一阵,闷闷不乐:“她那是什么意思!”   容非自是无法回答这类问题,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做毫无意义的泄愤行径。   “啪”的一声,忍冬花藤抵受不住反复折腾,断为两截。燕鸣远瞪了容非一眼,甩掉半截软枝,风一般飞身进屋。   容非被他的小孩脾气闹得无言以对,命楚然拿扫帚等物,清理残花败叶。   他一日一夜没睡,早已困顿不堪,洗浴更衣,倒在新床上,喜忧参半,却久久未眠。   这回,他最失策之处,是一开始未意识到即将到来的风雨,用了幼时姓名。   他一向偏爱此名,一是由于父亲姓容,这才是他真正的姓氏;二来,“容”字与“非”字皆为左右对称,完全符合他的审美。   自从跟母亲回贺家生活,“容非”二字只能埋在记忆深处,不得对任何人提起。因此难得出游,最初接触魏紫时,他并未多想,直接报真名,却不曾料到,后面扯出一连串的事。   青脊此行,极有可能为追查第一任“天”字红玉指挥使的谋逆余党。   可整整十八年!姑且不谈“风影手”是否参与、是否尚在人世,他不过一小小边缘人物,值得今上劳师动众,让杜栖迟亲自前来?   容非摸出挂在胸前的黄铜钥匙片,抚摸上面凹凸不平的纹理,越发怀疑这不知用途的玩意,说不定与青脊有关。   他决意先找个地方藏起,以免惹祸上身。   ……   另一侧,主院闺阁内,孤灯如豆。稀薄月色自窗外透入,银华泻地。   秦茉独坐妆台前,一身素白寝衣,青丝如墨瀑,于玉梳细齿间流淌。   她茫然若失,梳理长发,同时梳理凌乱不堪的心绪。   今日,抵达长宁镇的青脊指挥使,上下共二十三人,其中,以杜栖迟为首的半数居于秦家东苑,另一半则住到茶商刘夫人家的茗雾居。   秦茉前去接待时,杜栖迟自始至终不大愿意说话,除了跟那名叫顾起的青年有过短暂交流外,对谁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何以今夜在西苑,这冷淡且高傲的杜指挥使,会请容非为她画像?   容非笑容有惊、有强作镇定,但实在不含喜色,那句“定当从命”,也稍显勉强,大概……有点不情愿?   那样一个严峻冷酷的青脊指挥使,若非相中他的才貌,便是要谋算他。这下可麻烦了,不论是前者或是后者,均让秦茉懊恼不已。   她好不容易才意识到,容非在他心中已占有一席之地,还没来得及与他多相处多了解,婚约有效期也还剩三个月……   倘若此时,杜栖迟横插一脚,这似有还无的情谊便烟消云散;或反之,杜栖迟把他给抓了,暴打一顿,弄得断胳膊缺腿的,这可咋办?   呸呸呸!按理说,小姑娘没这般残暴吧?   思绪百转千回,绕来绕去,秦茉的心浮浮沉沉,上不挨天,下不临地,无处宣泄。   翌日早晨,翎儿端来洗漱用具,又捧出几幅绣有吉祥图案的锦缎,笑道:“姑娘看,这次翎儿选的是花开富贵图、连年有余图和竹报平安图,您看可满意?”   秦茉记起前段时日,翎儿曾为黄花梨妆奁选了大红缎子,全是喜庆如连生贵子图、麒麟送子图等。秦茉终究不喜此类婚嫁红料子,叫她找时间另选。   因青脊到来,秦茉指了指竹报平安缎。于她而言,任何事皆比不过平安重要,但愿那人平安,她平安,整个秦家都平平安安。   酒坊最忙碌的日子已过去,秦茉无需时时刻刻监督。恢复往日装扮,她蛾眉淡扫,丹唇点脂,雪肌生香,翠绫裙似一树扶风弱柳。   如今慕儿被调往东苑,以供青脊指挥使们使唤,因而翎儿得干两个人的活,幸好秦茉平素喜欢独来独往,也无多少当家人的排场。用过早食后,秦茉自行步往主院后门。   路过老杏树,见地上落了不少果子,她取出一帕子,兜了四五个,打算带到酒坊洗净再吃。   依稀听闻后巷传来容非的声音,她心跳乱了节奏,不由自主放慢脚步,试图从门缝中窥探一二。   容非改穿浅灰色长泡,领口缀有白边,显得素雅整洁。他右手提了个尺来长的楠木匣子,做工讲究,雕刻精细,应是放置画具之用。   他满目狐疑,端量跟前男子,“尊驾是……?”   那男子四十岁上下,个头不高,其貌不扬,一双小眼睛甚是灵动。他咧嘴笑道:“你不认得我,很正常,毕竟你我初见之时,你正处于温柔乡中。”   温柔乡?   容非懵了:“兄台认错人了!”   “用不着害羞,”那男子露出一口黄牙,“我看到了!你赤身裸体,和一姑娘在干那调调儿……啧啧啧,没想到你这一表人材的书香子弟,竟也爱寻刺激。”   “没有的事!”容非俊脸涨红。   “喏,月黑风高,隔壁院落,我认得一清二楚。”那人笑得阴恻恻。   容非登时不再吭声。   那人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我不会到处乱说,下次记得锁门。”   他见容非呆若木鸡,得意离开。   门后的秦茉闻言,如堕入冰湖,瑟瑟发抖。   想不到……容非私下竟如此不检点!还在东苑乱搞?谁?是秦家的丫鬟吗?   她深感不忿,手帕一松,杏子咚咚咚掉落在地。   容非似乎听出果子落地上的声响不大对劲儿,死死盯住门缝,“秦姑娘?”   秦茉按下怒火,打开木门,沿阶而下。   容非见她眼眶发红,轻声问:“听到了?”   “公子租借我的地方,做自己的事,无可厚非,”秦茉尽可能压抑语调中的颤栗,脸上的戒备与嫌恶却一览无遗,“我就问你一句话,那姑娘,是我秦家的人?”   “嗯。”容非忍笑,点了点头。   这人轻佻至斯!全不当一回事?   秦茉如从六月炎夏瞬即穿梭至寒冬腊月,从头发丝到脚丫子,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冒着寒气。   “是谁?”   容非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闷声笑道:“姑娘,你认为,这世间上除了你,还有谁会将我扑倒在地?”   啊?是指……他们初见那一夜?秦茉俏脸寒冰尽碎,心底逐渐燃了团火。   对噢,怪不得方才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   等等!那是追踪她的人?   这人有何来头?   容非见秦茉眼里惊羞与恐慌翻来覆去,徐徐地朝她踏出两步,低头凝视她窘迫的双眸,沉嗓幽幽:“我名声全被姑娘毁了……你、你要对我负责!”   “……”   秦茉耳根至脖子一片赤红,贝齿嗑了嗑樱唇,小声嘀咕:“咱们不是说好,当作不曾发生的么?”   容非饶有兴致地端详她怯赧之态,作出恍然大悟地神情:“哦——我懂了,不论何事,只要不利于姑娘的,一律当作不曾发生,对不?”   秦茉忿然瞪视他,“咱们一人让一步。上次……我不也没计较么?”   “上次?上次是什么?”容非笑得欢畅,“我记不大清楚,姑娘可否协助我重温一番?”   “流氓!”秦茉自然没忘他落下的一吻,两颊快要滴出血,气不过,顺手在他胸口推了一把,夺路而逃。   “趁机摸一把,也不知道谁更流氓……”容非抬手搓揉被她推搡过的位置。   那是只为她而跳动的所在。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第二更,前面还有重要的一更,大家别漏了哈!】   特别鸣谢:靡靡投了1个地雷。 第三十九章   “你要对我负责”, 负什么责啊!   秦茉心跳紊乱,咬牙切齿,为掩饰被撩拨的羞赧, 立马投入到酒坊的巡视中。   她当然明白, 他那句“重温”, 纯属调情。可有那么一瞬间, 她真有种微妙预感,倘若她半点也不推拒……在那无人后巷, 说不定就“重温”了。   看来,不爱让丫鬟随身,绝非好习惯,只会让这道貌岸然的家伙有机可乘!   忙碌过后,她怒气渐消, 后知后觉记起,与容非交谈的那名中年男子, 眼神灵活而不露光华,手指修长、纤细、灵巧,离去时步伐轻捷异常,完全符合某一类人的特征。   ——盗门。   更让她心惊胆战的是, 此人时隔大半个月, 仍在附近逗留,可见其目标坚定。   旧患未除,新疾又至,记起昨夜杜栖迟约见容非一事, 她烦上加烦。   秦茉细忆种种互动, 容非体贴入微,笑容如蜜, 应该是喜爱她的,至少亲近之意已表现得非常明显。他答应杜栖迟的邀约,估计出自民对官的顺从?   念及外界相传关于青脊杀人不眨眼的狠辣手段,秦茉浑身一哆嗦。她本想让留守东苑的慕儿去打听一番,但那丫头胆子不大,若笨手笨脚被发现,岂不麻烦?   纠结半日,天色逐渐被浓墨晕染,戌时将过。   弯月徐徐擦过东苑阁楼的勾檐,清辉柔柔,弥漫于天地间,更显夜静如水。   秦茉在翠色裙裳外加一件黛色长纱衣,婀娜身姿披了一抹淡薄月光。她孤身一人,小心翼翼,从主院后门蹑手蹑脚行出。   凭着极佳的夜视能力、迅捷而轻灵的步伐,她调整呼吸,快速掠过后巷,临近东苑,静听四下无人,放慢步子走向撷翠堂附近的外墙。   由于这一带皆为她名下宅院,连守门的狗也是她所养,纵有一两声低吠,亦因嗅出她的气息而伏下摇尾,未曾惊动旁人。   此地离撷翠堂隔了一堵墙、成片太湖石假山、一处丈余宽的小莲池,外加美树佳木,不可能听得到内里动静。   要不要偷偷溜进去瞅一瞅?可万一被逮住,她要如何解释?   没法解释。   东苑入夜后,小门一律上锁。不动声色跑进去的事,秦茉并非头一回。上次潜入东苑、被容非抓了个正着,也是借竹竿之力翻墙。这回难度稍大,内里皆是武功高强之人……   正自徘徊,身后突然传来微不可察的细碎声响,在这静夜中触动她紧绷的心弦。   有人!   她尚未来得及思考,该回避还是假装路过,肩头忽然多了一只手,惊得她心跳停止,呼吸如堵。   “是我……”那人以气音悄声道。   吓死人了!秦茉回头瞪了燕鸣远一眼,见他改穿黑色夜行衣,分明有备而来。   “随我进去转转?”他以缓气发音,微弱而清晰。   彼此来意心照不宣。   秦茉想着既然被他撞破,有武功高强、地位超然的燕少侠在,总比她自个儿独闯要好一些,当下点了点头。   燕鸣远上下打量着她,似在犹豫如何将她弄进去:“抱?还是背?”   秦茉知燕鸣远待自己并无男女之情,但她终究不乐意与男子有过多肢体接触。于是她示意让他站立原地,小声道:“别动。”   燕鸣远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倒退两丈之外,而后迈步奔近,以迅雷烈风之势蹦起,双手猛地摁住他肩头,借力腾空,翻了个跟斗,姿态轻盈地跃上东苑墙头,动作利落优雅,且踏足无声。   燕鸣远面露讶异,双足一点,飘至她身边,投以夸赞眼神。   借着浓云闭月,苑中一片昏暗,二人跳至太湖石假山,闪身入了莲池边上的竹丛。   作接待之用的撷翠堂,布置清幽雅致,内里烛火通明,门口立着一高大青年,竟再无他人。想来青脊中人个个自负,料定无人敢招惹,未加防范。   细看那青年,长身玉立,腰悬长剑,清隽沉毅,正是杜栖迟的师兄——顾起。   秦茉与燕鸣远互望一眼,各自狐惑不解。顾起在青脊中的地位不低,仅次于杜栖迟,居然在门口当值?   由此可见,里面除了杜栖迟与容非,再无第三人。   画什么画像不能让别人在场?秦茉浮想联翩,心下不悦,难不成……杜指挥使美若天仙,绝不能被外人窥见真容?要么反过来,面罩之下,丑得吓死人。   二人听墙角听了一盏茶时分,屋中无人说话,偶尔传出茶杯搁置桌面的声音,令人费解。   瞧这模样,倒不似刑讯逼供之类,但若说杜栖迟真找容非画像,秦茉坚决不相信。   怀藏同样的疑问,抱着同样的目的,两名年龄相仿、身份各异的年轻人,于夜色迷蒙中潜入花木扶疏的东苑,一步步挪近,鬼鬼祟祟探听。   极轻脚步声挪移,似是女子来回踱步。良久,杜栖迟沙哑嗓音淡声发话:“久闻七爷擅丹青,果然名不虚传。”   七爷?还有另一个人?   秦茉满腹狐疑,却听得容非笑答:“闲来无事,舞弄一番,附庸风雅罢了。杜指挥使切莫见笑。”   杜栖迟哼笑一声:“据我所知,七爷在长宁镇已待了一段时日。这东苑主阁楼,原是七爷与贵属租住,不好意思,被我鸠占鹊巢了。”   “杜指挥使爱说笑,‘巢’非容某所建,岂能用这一词?”   “当真?”   “容某本事再大,也没能耐在自己出生前,到异乡建一座院落吧?”   杜栖迟冷笑不语。   又过了一阵,容非主动发问:“杜指挥使请看,此画……是否合心意?”   “妙!”杜栖迟幽然叹道,“七爷画妙,人也妙。”   窗外二人脸色大变,忍不住想偷窥,看容非画了是什么,然而门窗紧闭,兼之就算看到,未必能看清。   “杜指挥使是在考量容某?何以非要选此时此刻?不怕招人误会?”   “夜间静谧,人心更静,身体疲乏,容易卸下伪装,与人真心交流,”杜栖迟停下脚步,站在离容非约两尺之内,“七爷,我也排第七,有缘。不如,咱们说说心里话?”   容非笑道:“杜指挥使绕了一大圈子,原来是要问话,不妨直言。”   “快人快语!”杜栖迟顿了顿,沉声问道,“‘容’,可是七爷的本姓?”   “‘容非’二字,乃作画之用,我生性钟爱对称事物,因此给自己挑了……”   他话未说完,“嘭”的一声,似是杯盏被重重放下,与此同时,杜栖迟倏然厉声喝问:“谁!”   发现了?秦茉暗叫不妙,冷不防后背被燕鸣远运劲一托,随着他掌心的力度飞至太湖石顶端。   正要翻墙出东苑,杜栖迟、顾起,和四五名藏身各处的青脊中人,已先后拔出刀剑追出,团团围向他们的方向。   此时再跑已来不及,燕鸣远回身,大剌剌坐在假山顶端,闷声笑道:“你们大晚上举着兵器在演习么?”   弱光中,杜栖迟依然蒙了半张脸,她闻声凛然,待看清秦茉的面目,挥手让余人退开,对燕鸣远抱拳道:“小师叔,昨晚答应过我何事,您还记得不?”   “我没干涉你的行动啊!我和秦家姐姐在东苑品月赏花,碍着你了?”燕鸣远一脸不在乎。   东苑繁花正盛,清香入风。但此际流云涌动,月隐星移,无月可赏,更难看清花的轮廓,“品月赏花”不过是托词。   “小七请教师叔,目下无月无光,如何品月,如何赏花?”杜栖迟一改先前的恭敬,目光如电。   “你、不、懂!非要用眼睛看吗?不能用鼻子闻?不能用心去感受?”燕鸣远见她揪住不放,也来气了,大声道,“秦姐姐就是我心中的明月!”   他一怒之下,把他爹对他娘说的情话搬出。只因他娘名叫“铭月”,是他爹自十三岁起就念念不忘的初恋,二人经过三十年波折才皆为连理,老来恩爱不减。燕鸣远自幼听多了情话,此刻脱口而出。   秦茉、杜栖迟、顾起等人,连同刚从撷翠堂出来的容非,皆如遭雷劈,全身发麻,无言以对。   秦茉见容非仍旧是白天那一身雅洁浅灰长泡,记起他方才所言,“容非”为自号而非真名,愤懑之情顿生。   这人……对她撒了谎!隐瞒姓名,挑逗她,却与杜指挥使夜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说些暧昧不明的言语!   容非乍然见到秦茉与燕鸣远一站一坐在高达一丈的假山上,既惊又醋,再听燕鸣远公然将此等肉麻之词公之于众,更是苦闷之极。   他知燕鸣远对杜栖迟有意,可他拉了秦茉,大晚上跑这儿来……成何体统!这么高的苑墙和假山,秦姑娘铁定上不去,定是被这小子抱上去的!   一想到心爱的姑娘大晚上与别的男子有亲密接触,他妒火中烧,头上冒烟,几乎气炸。   众人僵持片晌,杜栖迟明眸如冰湖凝霜,冷言道:“小师叔与秦东家爱夜游东苑,我既是晚辈、又是客人,没理由制止,二位请自便。”   说罢,她朝容非作出“请”的手势:“容先生,咱们回屋继续聊一聊?”   容非无奈默允。   燕鸣远原本极力撮合容非与秦茉,可今晚亲耳听闻,杜栖迟对容非说“画妙,人也妙”、“有缘”等言词,简直要疯。   见秦茉对自己所言并无异议,他豁出去,扬起笑脸道:“姐姐,我带屋顶去坐会儿,听听风,说说话。”   秦茉深知他此行为他的“麻雀”,这话摆明想让杜栖迟吃醋。   “好啊!”她眼角余光淡然扫向正自磨牙的容非,随即配合地对燕鸣远嫣然一笑,以慈爱又温和的绵音柔声道:“阿远,你要不要尝尝我亲手做的小金团?可甜了!”   她以往总是客客气气唤他“燕公子”、“燕少侠”,直呼其名倒是头一回。   比小金团还要甜软的一句话,轻飘飘散进风里,连尾音都藏着笑意。   容非突然觉得,缭绕在周围的花香是酸的,从鼻息渗透至心底,以至于他呼出的气息,酸涩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嗯呐,满天飞醋过后,又会撒糖了哈~】   容小非:小金团是什么鬼!我要打爆它、捏碎它、踩扁它!把它剁成酱!   小金团躺在锅里瑟瑟发抖。   特别鸣谢各位萌萌的赞助商,么么~   吃瓜群众瓜子鱼扔了1个地雷   萌蛋蛋扔了2个地雷   柠檬君扔了1个地雷   感谢亲爱的小仙女们热情浇灌:   “耶!耶!串串香!”,灌溉营养液 +7   “一游”,灌溉营养液 +2   “小脱狸”,灌溉营养液 +1   笔芯!╭(╯3╰)╮ 第四十章   夜色深浓, 长宁镇各处零星灯火已渐灭,唯有秦家东苑烛火摇曳,与这星月隐退的夜空抗衡。   燕鸣远一手搀着秦茉的胳膊, 双足不经意在太湖石假山上轻点, 二人身影宛若矫燕翩飞, 不费吹之力, 飘然跃出院墙,消失在容非视野中。   风扬起二人交谈声, 一点点变得模糊,最终消散于夜幕下。   英雄少年,来去自如,与容色艳绝的姑娘相伴……若说容非不嫉妒,定是假话。但他别无选择, 必须先将目下难题解决。   方才的小半时辰内,容非已按照杜栖迟指示, 作一幅名为“心”的画作。   容非绘丹青不过闲时摆弄一下,幸而家藏甚丰,练就一定眼界,兼之天资聪颖, 出行时声称自己是画师, 从未招致怀疑。他平素作画,多为山岩峰峦、溪涧河湖、花鸟虫鱼等,杜栖迟给他一奇怪命题,他大致猜测, 对方想从画作窥探他的心境。   于是, 他亲自研墨,提笔蘸墨, 在笔舔上轻点两下,深吸了一口气,侧锋走笔,一蹴而就,画了一个巨大圆圈,而后在内画了无数墨点与道错综复杂的线条。   有的如雨意昏昏,深深浅浅,宿墨成圈;有的形似新竹抽发,极具巍峨之势;有的则飞笔断白,似鸟头燕尾;燥润相宜,如娇花媚柳……   看似什么也没画,却画遍了大千世界,山川草木,云月雨露,飞禽走兽;看似随意乱涂乱画,但每一笔有章有法、有度有境,彰显他多年的纯熟技巧。   心连毫尖,笔随心走。   杜栖迟看懂他所绘之意,心无穷大,能容天下;可他将一切收于心,并无侵吞之欲,因此她才会叹“七爷画妙,人也妙”。   容非暗忖,她追问他容姓的来由,想必父亲与秦家的关系,以及设造秦家东苑之事,终究还是被他们发觉了。   他正要想法子撇清,燕鸣远与秦茉的到来,打断了这一场暗流涌动的对话。   待二人飞身远离,容非幡然醒悟,他们绝非无缘无故在这时候来东苑玩耍。   昨夜燕鸣远辣手摧花的场景犹在眼前,容非料想,这家伙定然是冲杜栖迟单独与男子相见而来;那秦茉呢?秦茉会不会是为了……平白无故被唤来“作画”的他?   容非回想秦茉的衣裳,内里是她白日的翠绫裙裳,外披黛色纱衫,很好地压暗了色调,显然为了夜间出没所穿。   早有预谋!想通了这点,他突然觉察到,她最后对燕鸣远所说的那句甜腻亲昵之言,实则源自内心的醋意。   ——会吃醋的姑娘,意味着心里有他。   酸涩之味淡去,诡异甜意味伴随着忧虑弥散至四肢百骸,复而侵占他的心神——这姑娘胆大包天啊!她可知这回惹的是什么人?是她最避之不及的组织!威胁她整个家族的势力!   他明白——她知晓利害关系,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许是为挂念他的安危。   这份侠气与胆识,从她揭破骗子“卖身葬父”的诡计那一刻,便已吸引了他。   秦家姑娘,老字号酒坊的年轻东家,本可安享平淡富足的小镇生活,却以她独有的方式,默默清理镇上渣滓,不为名利,只为秉承心中道义。   这是他心仪的秦姑娘,娇颜若花,心明如镜,柔中有韧,大勇若怯。   这是——他的姑娘。   立在东苑撷翠堂外,夜风悠悠,拂动容非那浅灰袍子,人似芝兰玉树,独拢一身烟华。他眸光柔柔,嘴角轻抿出一丝缥缈笑意,周身散发如蜜气息。   青脊众人回避后,杜栖迟转目望向噙笑的容非,眉宇间漫过了然,“七爷家寿宴刚结束,第二日已身在长宁镇,看来,小镇人物风情,极具魅力,非同凡响。”   她之所以对容非起疑,最大原因在于,以其身份地位,在家宴后火速赶到疑点重重的小镇,必定另有所图。   但从他与秦茉微妙的暗涌可判断,“情”字,成了最合理、最贴切的解释。   容非被她揭破,尴尬一笑,眸底隐隐酝酿着骄傲,半晌后,坦然道:“镇上之人,包括秦家姑娘在内,皆不识我真姓名,更不知身份,还请杜指挥使为我保守秘密。”   他两颊的红意无法伪装,话中提及“秦家姑娘”时,语调温柔得像掺了水。   杜栖迟阅人无数,自是知晓,唯有情到深处之人,才有此状。   如此一来,贺家家主冒充画师到长宁镇小住一事无碍她的公务事,她决定放他一马,以免把江南的路堵死,当下颔首应允:“好说。”   事已至此,她不必再请容非入内详谈。   清眸环视,她淡然一笑:“时候不早,七爷请回吧。贺家八卫名不虚立,我无需派人相送,请。”   容非亦懒得恭维她的观察敏锐,礼貌道别,自行从侧门离开。   出了他最熟悉不过的东苑,独自走在窄巷内,身后暗影飞掠,如鬼如魅。   行至西苑门外,见楚然迎侯,容非往后一挥袍袖,背后那人便隐没暗处。   “北松已暴露,换南柳过来。”   容非冷眸敛去轻松之色,与楚然擦肩而过时,薄唇翕动,以极轻声音,道出这一句。   ……   风吹云聚云散,淡月流光也忽明忽暗。   主院书斋屋顶上,燕鸣远坐于瓦上,捧着一碟桃子形状的小金团,愁眉苦脸,“姐姐,你做的什么玩意儿?好酸!”   秦茉讪笑道:“原本该放蜜浆,我错手倒了醋,你凑合吃吧。”   “嫌我心不够酸,是吧?连做点心也放醋……”燕鸣远嘴里吧唧吧唧地吃着,含糊抱怨。   此前,对于这位名门少侠“闲着无事”、跑到长宁镇租房子的行为,秦茉百思不解。自见他藏身树上窥探青脊入镇,又对杜栖迟表现出异常冷漠的情态,她大致懂了七八分。   少年郎矜娇傲然,抹不开面子,满腹心事,更是迂回曲折。   不晓得小豌豆长大后,会否也如此?   秦茉想起自家小堂弟,暗笑自己想得太远。她水眸凝向远方,混沌夜色入目,无边无际,吞天噬地。   许久,她微微一笑:“燕少侠,你来长宁镇,是为等她,对不?”   “……”燕鸣远吞了个小金团,“算是吧……我接到消息,听说她要南下办事,想着许久不见,便来了,可她总嫌我烦。”   “依我看,她对你很尊敬啊!”   “那不是尊敬,是怕!是嫌恶!”燕鸣远哭丧着脸,“我做坏事了……我真不是存心的。”   秦茉与他谈不上多熟络,关于他们师叔侄二人复杂的关系,不好多问。   燕鸣远则难得逮着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丢下半碟小金团,开始大吐苦水。   “秦姐姐,或许你也听说过,我爹娘成亲晚,我生下来时,师姐们已成亲,儿女比我还大几岁。我是这一辈中年纪最小的,不光爹娘疼爱,所有人争相把我捧在手心。   “如江湖传言那般,我的确有着无人可比拟的出身,就算随我那郡主师姐到京城游玩,仗着爹娘、姐姐们、姐夫们的名气,王公贵族子弟也对我礼让三分,还会争着拉拢我,更别说行走江湖了。   “江湖上的人……一听说我是南燕和西月的儿子,便蜂拥而至,大力追捧。不管我到哪儿,只要身份公开,你那日看到的场景必不可少。其实,我压根不愿顶着家里的名声招摇撞骗。师门上下均为人中龙凤,连师侄都混得比我好,显得我特没用。”   秦茉安抚道:“怎会没用呢?上次那两个人打架,是你发暗器阻止的,对吧?你免去了一场血光之灾,很了不起。”   “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小的好事做多了,也是积善啊!”秦茉柔声道,“好男儿志在家国大事固然是好,可每个细微之处同样重要,不是吗?我相信,另尊南燕大侠不会只挑大善而为。”   “对,”燕鸣远顿然醒悟,“跟姐姐一样,小的好事一件一件来,也能影响好多人。”   “……?”秦茉突然心惊,此话何意?   燕鸣远见她惊中带恐,得意之情油然而生。   “姐姐以为……我会无缘无故住在你家?还随随便便乱喊人‘姐姐’?你的所作所为,我早查得一清二楚,也知晓你是一位勇敢正直的姑娘,与我的师姐们相类,我才觉得分外亲切。”   秦茉绝没料到,他竟连她那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查过!那杜栖迟……   夏夜的凉意瞬即渗透入心,心在顷刻间凝结成冰。   梦境中那双锐利的眼睛再度浮现,如悬浮在这墨色夜空中,意味深长地盯着她,既像追踪她的那名中年男子,也像青脊指挥使杜栖迟,像极了每一个身份不明、目的不明的接近者。   燕鸣远眨了眨眼:“我在夸你呢!你怎么一副害怕的模样?噢……我懂了,你担心我泄密?噢,因为那帮人满镇子乱找的东西,在你手里。”   满镇子乱找……“风影手”所谓的藏宝图。   “不,”秦茉黯然摇头,“这世上,根本没有藏宝图。”   “嗯,我知道,那不是藏宝图。”   转眸直视她惊疑不定的双目,燕鸣远脸上惯有的天真与稚气,瞬息间一扫而空。   良久,他缓缓补了一句:“我还知道,那是什么。”   薄薄月华如冷霜,在他眼角眉梢淡淡染了一层神秘迷雾,年少的面容陡然变得深沉如浓夜。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第一更,信息量有一丢丢大。这两日我争取多更一些,给大家巨大的糖。】   特别鸣谢独家赞助:吃瓜群众瓜子鱼投了1个地雷。 第四十一章   燕鸣远那句话, 风里低回,意犹未尽。   他知道?   “到底有何秘密?”秦茉心中一紧张,不顾男女大防, 一把抓住燕鸣远的手臂。   不料对方内力深厚, 遇外力时不由自主起了抵御之力, 弹得她五指发麻, 好生疼痛。她急忙撒手,乍舌不已。   燕鸣远俊容漫过歉然之色, 温言道:“抱歉啊,没来得及收住。”   “什么?”秦茉追问,“不是藏宝图,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燕鸣远垂眸,似妙手丹青所绘的眉眼, 沉静如夜雾。他低叹一口气:“你不知为妙,把东西藏好;若交出来, 只有死路一条。”   秦茉的心倏然一抽搐,严重至斯?把东西藏好?关键是,父亲留下的事物太多,她无从分辨大家所求为何物。   莫非是盗门秘笈?   昔年, 父亲之所以将秘笈占为己有, 是由于盗门巨变,出了不少奸恶之徒,随后被剿灭掉一批。所剩者如他,仅专注于盗窃技巧的研究, 并不做作奸犯科之事, 没多久便为青脊所用,专门为皇帝窃取机密。   这秘笈跟武林中人有何关系?不, 不可能,高手岂会将这点旁门左道的书册放在眼里?   秦茉茫然望向燕鸣远,悄声道:“我连那是何物也不晓得,怎么藏啊?”   “秦姐姐,实话实说,我无意中听到三位姐夫相谈才知晓此事,”燕鸣远神色凝重,“他们曾为青脊顶尖人物,麻雀爹目前还在任。这秘密若从我这儿宣扬出去,恐怕他们仨首先灭了我。所以,我只能提示到这一步,你且当从未与我谈及。”   秦茉知事关重大,但他这么一说,更让她云里雾里。   “还有,”燕鸣远凝神戒备,声音压得极低,“麻雀虽死活不说来长宁镇所为何事,但我猜,十之八|九,与你家有关。”   秦茉从他口中得到证实,念及秦家老小,从年迈的宣婆婆夫妇,到稚龄的小豌豆,她全身发抖,双唇直哆嗦,语不成调:“你、你……”   “你想问,我会不会告密?”   秦茉明净的瞳仁因泪意氤氲而沾染了几分朦胧,她紧咬下唇,郑重颔首。   “放心吧,我不会。”   此言如一束亮光,直透进她内心无穷尽的灰暗。她颤声问道:“为何?”   “首先,小麻雀这丫头,自幼寄人篱下,性子孤傲,野心却很大,查案办事只凭能力。我若助她,她定会与我绝交;   “其次,她凡事瞒我,冷落我,疏远我……以前犯的错,我燕鸣远自会担当,其余的,我才懒得管;   “第三,我方才也说了,你人好,值得交个朋友。出卖朋友之行,我干不来。”   秦茉目视比她小两岁的少年,即便他平日里各种撒娇耍啦、口没遮拦,但他的内心清澈澄明如水,无分毫杂质。   “谢谢你,燕少侠。”她由衷致谢。   燕鸣远剑眉扬起鹏程万里之意,醇嗓悠然:“以前,姐姐们常跟我说,天下之大,处处皆有韬光养晦、藏而不露者,有的身怀异能,有的学识渊博,他们一生中不见得会做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会秉持一身正气,尽己所能,守护家园、守护一方。”   片晌后,他从思忆中回过神来,笑道:“秦姐姐,令尊和你,亦如是。”   “我爹……?”   燕鸣远笑意高深莫测:“我在你这儿住了一月有余,已多方求证,当年的秦东家夫妇,常年设小酒馆于官道旁,备歇马杯供往来行人解乏,分文不取;雪天亲立于坊前,迎宾就家,具酒驱寒,年复一年。有此心者,纵然为盗,也是侠盗义盗,绝非大奸大恶之徒。”   有关儿时的零碎记忆翩然而至,诚然,秦家酒坊鼎盛之时,父母、叔婶皆做下各种不求回报的善举,到了她和魏紫接管后,一则最开始近乎捉襟见肘,二则秦茉刻意低调,尽量将小日子过得平淡些,以免受到过分关注。   忆及父母和叔婶的音容笑貌,秦茉眸中泪水打转,难以自持。   燕鸣远见她泫然欲泣,微感慌神,软言抚慰:“姐姐,令尊之事,江湖传言半数不实。旁的不说,单单是二十年前凤阳首富库房被盗一案,并非他所为。”   “你从何得知?”   “那案子,是我四师姐和四姐夫初识时,联手干的好事。”燕鸣远尴尬一笑。   “原来如此。”秦茉破涕为笑。   二人并坐屋顶,燕鸣远把话说开了,絮絮叨叨聊他的姐姐们和姐夫们美满姻缘,言语间不时展露向往之情。   提到杜栖迟,他语带沮丧:“她已经找到属于她的路,终究要飞离。我没想好,是继承我娘开创的门派,还是像我爹那样自由自在。”   “不论走那条路,你终将有所作为。”   “嗯,”燕鸣远笑得笃定,“你也是。”   “我?能有什么作为?”秦茉轻叹一口气,她还有别的选择?   燕鸣远神秘一笑:“继承家业或嫁人,你都会过得称心如意。容大哥人挺好……”   他突然把话题转到容非身上,秦茉顿时心跳乱了节奏,急急分辩道:“我、我又没说要嫁给他!以后……别乱说!”   “哦,”燕鸣远嘟着嘴,“那我待会儿回去,帮你带个话,让他早日死心。”   “……”秦茉疑心他故意装出纯真的模样来逗自己,负气道,“谁让你传话了!再说,他未必对我有想法,你你你别胡说八道!”   “当我是瞎子?”燕鸣远翻了个白眼,“别看他老穿那几件袍子,还一副穷酸样儿,实则出身、家境相当不错。”   “嗯,看得出。”   燕鸣远“嘿嘿”干笑几声:“偷偷跟你说,保守估计,至少有四个以上的暗卫轮流守着他,藏得极为隐秘。你们俩若是有什么亲密举动……嗯嗯……嘿嘿嘿……”   不会吧?此话当真?那上次……后巷,他对她搂搂抱抱,还亲了,岂不……?   秦茉霎时间满脸通红,目瞪口呆,半晌方挤出一句:“……你莫要吓唬我。”   “呵、呵、呵!原来……真有亲密举动啊?唔唔唔!”燕鸣远捂嘴而笑,洋洋自得,“被我套出来了!”   “你这孩子!”秦茉气疯了,恨不得一手将他从屋顶推下去,怒道,“没有!不许乱想!”   燕鸣远怕她恼羞成怒,悄声转移话锋:“不过,护卫的事,你可千万别告诉他,是我说的。”   秦茉脸红耳热,深感自己已蒸发在空气中,化作一缕烟。   喘息过后,她强行辩解:“说不定,是债主派来监视他?他说到镇上避债……”   “债个头!他要真欠债,唯一欠的只能是情债。”燕鸣远斩钉截铁。   情债?秦茉不由得想起自己虚无的婚约。   据母亲所言,她一出生就与人定了亲,红纸墨书,上面书写着她与未婚夫的姓名、生辰,以及双方父母之名,只是十八年前出了变故,婚书不知所踪。   父亲与好友被人追杀,临别时约定,以黄铜钥匙为记,另寻机会再立婚约。无奈对方为避祸事,举家迁离,消失无踪,旧约渺茫。   她五岁那年,父亲离家远行,最终遇上仇家,辗转而归的唯有不完整的骸骨。母亲神思不属,记忆错乱,终日沉溺于悲怨中,对镜独坐。缓了两三年,才稍稍好转,但母亲身子弱,没几年,便随父亲去了。   临终前,母亲对秦茉明言,当初父亲与友人生死与共、情谊深重,若非遭遇劫难,对方绝不会随意毁约,因此命她守诺到十八岁为止。若那家人再无影迹,她可随心所欲,自寻出路。   等了几年,杳无音讯,秦茉越发怀疑是否确有其事。前年,她向秦园管事宣婆婆确认,二十多年前,父亲曾与两三知己往来密切,甚至在他们协助下打造秦园,又将秦家东苑改为现今的格局,确实有位龙姓友人,生得魁梧结实,令宣婆婆印象深刻。   纵观目前情况,她与容非之间徘徊不前,他迟迟未挑明,是否也和她一样,另有婚约在身?   倘若八月时,她无须再等待,横在他们之间的,又会是什么?   月暗星飞,高楼之上,未来恰似这如潮夜色,风摇影动,如有魑魅魍魉暗中窥觊,而目光企及的闪烁灯火,成为心中微弱而长久的希望。   ……   夜深人静,独坐于西苑小院落的杉木桌前,容非沏了壶粗茶,饮之无味。   但此时此刻,即便给他换上顶好的茶叶,于他而言,又有多少区别?   杜栖迟暂时放过他,而今同在镇上,亮了身份,躲得了多久?   他原想让秦茉回避,遗憾已太迟,事到如今,他得摸清楚,青脊因何而来。   黑影一晃,有人翻墙而入,踏足无声,冷笑道:“呦!容公子好早!”   不用细想,容非已知是燕鸣远。   他从东苑回来整整坐了大半个时辰时辰!意味着燕鸣远带走秦茉,密谈同样的时间!   心头冒火,容非表面平静,淡然道:“比不过燕少侠,花前月下,佳人相伴。”   燕鸣远轻“哼”一声:“你说这话,心不痛么?”   “我信得过你。”容非缓缓搁下杯盏,借稀薄月光审视燕鸣远的举止神态。跟前的少年,玉采丰神,眼神深邃,除了恼火,无丝毫旖旎之气。   “切!”燕鸣远嗤之以鼻,忽然晃了晃手中的小碟子,上面粘着三个糯米小金团,“饿不?给你带了宵夜。”   容非想起秦茉那句“阿远,你要不要尝尝我亲手做的小金团?可甜了”,双拳紧捏,青筋暴起。   对方要不是南燕的儿子,他定要给这小子几拳!当众拐了他心尖上的姑娘、吃她做的点心,还特意留几个带到他面前炫耀!   按理说,他这般死要面子的人,定会一口拒绝人家吃剩的食物。   可那黄灿灿的桃子形状,分外诱人,一想到秦茉十指纤纤,幽雅如兰,容非垂涎欲滴。   吃不上做点心的姑娘,吃她做的点心也好。   于是,容非瞬时没皮没脸没骨气,仍要作出勉为其难的样子:“也成,茶喝多了寡淡,留两个我尝尝。”边说边伸手去接。   “且慢!”燕鸣远快如闪电一收,瞪眼道,“你得老实招了,麻雀找你做何事。”   容非皱眉,闷声道:“不是我不肯说,青脊奉命查案,我这等平民百姓怎敢多嘴?杜指挥使问些话,排查嫌疑人而已。”   “哼!你这家伙,一看就不是好人!招蜂引蝶!活该你被人逮了!”燕鸣远嘴上虽这么说,但他在窗外窃听到那几句含混不清的话,也觉得二人并无男女私情。   打什么谜团!小麻雀这丫头!往常哪来那么多话!见到俊美男子转性了?   燕鸣远怒气冲冲,鼓起腮帮子,丢下小金团,旋风般回屋。   容非知他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笑而摇头。   捻起一小金团,触感绵软,形如饱满桃子,小小尖儿和流畅浅沟,可爱极了。   秦姑娘玉手灵巧,远超常人。   容非满怀期待,喜滋滋将小金团放入口中,没嚼两下,一脸欢愉蜜笑瞬间扭曲。   秦茉这骗人的小妖精!   说好的“甜”呢?哪里甜了!简直酸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五一节的第二更来了!前面还有重要的一更,不要漏了哈!祝大家节日快乐!】   提及过两次的凤阳富商库房被盗,是上个文的开场,算是小彩蛋。(*^__^*)   特别鸣谢小仙女们的投雷与灌溉:   糖心雷扔了5个地雷   读者“郭郭”,灌溉营养液 +4   读者“无名权兵卫”,灌溉营养液 +1   么么啾!~(≧▽≦)/~ 第四十二章   烟雨苍茫寥廓, 长宁河如玉川潺流,夹岸翠柳招摇,莺啼雀起。炎夏的炙热, 因沾衣欲湿的细雨而淡去不少。   秦家连片院落中, 青砖白泥间隔着婆娑花木, 错落有致, 景致幽深。   待到向晚,风急雨飘, 秦茉独自回房,启箱取了件的豆绿纱衫,忽见折叠在角落的青白半臂衫,总算记起,容非借她的那件衣裳, 已在她房内安安静静呆了十余天。   她一姑娘家留着男子外袍,时日越长, 越是尴尬。   当面归还,只会扯起当夜的亲密回忆,她得想办法,不动声色还回去。   雨下了一整天, 秦茉几乎没迈出过这座楼, 听往返各院送菜送日常用具的小厮说,容公子在西苑作画,和楚公子偶尔说笑,她的心稍安。   既有闲情逸致描绘丹青, 想必杜栖迟并未为难他吧?   风夹雨入帘, 珠子相互碰撞声提醒她上楼的目的。回过神来,她披衣下楼, 与魏紫、小豌豆一同用膳。   近来魏紫忙于酒馆生意,今儿趁雨天客人少,她一得空便回家吃晚饭,因而这顿,菜肴比平日丰盛。   眼看魏紫不断给小豌豆夹菜,剪碎黄韭鸡蛋饼,以八宝豆腐拌饭,专注而细致,神情慈爱,秦茉不由得感叹:“婶婶,你可曾想过,生个孩子?”   “说的什么话呢!”魏紫蹙眉啐道,“你这是存心揶揄我?还是嫌弃我?”   “下个月居丧期满,你若爱留在秦家,我当然欢迎,只是替你可惜。你才二十出头,理应有人疼惜。”秦茉边说,边亲手给她舀了碗酒酿小丸子。   这话题,不止一次从她嘴里道出,言辞一次比一次诚恳。   “你和小豌豆很疼我啊!”魏紫夹起一块爆炒腰子,以茶水涮掉油和汁,放入小豌豆碗中,抬目道:“茉茉,这口吻,像极了三姑六婆。别忘了……你自己的婚事。”   “我?还早。”   “听说,你前日与容公子从镇子集会场地并肩而回,昨晚又跟燕少侠夜游东苑,惊动了青脊指挥使,到底怎么回事?以往再多、再热烈的追求者,未见你亲近,这一下子……俩都这么熟络了?”   “少听人胡说八道,”秦茉心虚,“食不言,不说了。”   魏紫见她强词夺理,无奈一笑。   然而没多久,秦茉吃了块糟鲥鱼后,突然神神秘秘问道:“上次与人在桥上相斗的灰衣青年……近日有否与你说过话?”   魏紫一愣,淡笑道:“没。”   “为何?”秦茉错愕。难不成她理解错了?那人对魏紫无意?   “那位客人从那天黄昏后,没再出现。说来也怪,过后几日,又来了两名基本不喝酒的客人。我仔细观察过,如你所言,他们年纪相仿,气质接近,像是一伙人每日轮流盯梢……”魏紫苦笑,“可又不似要搞事。”   秦茉则记起燕鸣远提到过,容非那家伙居然有护卫!这批身负武功的青年,会是他的人吗?   既然他们对青梅酒馆和魏紫无恶意,秦茉亦懒得追究,决意静观其变。   闲谈之际,魏紫提到,因其母久病未愈,她这几天得抽空回娘家探望。小豌豆不便随行,由秦茉照料几天。   魏紫身为不受待见的幺女,嫁入秦家做填房,一过门便没了丈夫,饱受娘家人叔伯婶母、兄弟姐妹的冷言与诟病,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乐意回去。   于她而言,无血缘关系的秦茉和小豌豆才是她真正的亲人。   秦茉理解她的难处,反正已熬过最忙的阶段,自是一口应承,又叫慕儿、巧儿陪她同去,多带些上好药材。   饭后,魏紫与丫鬟巧儿到酒馆打点,秦茉不愿出门,牵了小豌豆沿回廊散步闲聊。   细雨微歇,蔷薇被雨催落,花凋叶零,残香四溅,恰如美人朱颜褪色。再美的花儿,经得起多少时光的雨打风吹?   秦茉想到自己和魏紫,身为女流之辈,一路走来,磕磕碰碰,何日是个头?   她鲜少触景生情或对影自怜,最近心事萦绕,千思万绪,没来由平添感慨。   忙生意之余,她善于观察细微处,以判断来往人员身份,但近来周边现身之人,已超出她的识别范围,让她生出无助感。   这些疑似另有目的、却极难看透的人当中,包括忽远忽近的容非。   初识那几日,她着实讨厌他,好管闲事、自以为是、语带嘲讽,兼之他最早识破她的小秘密,纵然看上去不像要以此相挟,仍教她全神堤防。   细算下来,向贺祁甩墨、跟在骗子团伙身后、为她挡了一棍子,又捡了发簪、替她修复好……   秦茉自问跟容非的小小互动,大多如鸡毛蒜皮,不足为道。   情谊这回事,并非经历大风大浪才会产生,细水长流,绵绵不断,亦是一种极致。   正如那日柳树下温和一笑,足以将此前堆叠而起的感动与温柔交汇成流,冲垮她防备的堤坝。   心,终究动了。   然则,时至今日,容非依旧是个谜。   如他当真欠债累累,她能否帮得上忙?他是否愿意接受女子帮助?   反过来,他欠的是情债,又该如何处理?   反反复复,她与他的距离,时而贴近,时而疏远,明明确认彼此相互吸引,却迟迟未能痛下决心。   归根到底,她的婚约是一大难题,至少在这段时间,仍是一道坎儿;其次,她对他一无所知,尚未有机会详细了解;再者,她眼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朝不保夕,更该谨慎对待。   思绪飘忽不定,若即若离,秦茉想起容非为杜栖迟画像一事。心底深处无可抑制的好奇再度翻涌,夹杂难言酸涩。   何等高超技巧,方能让冰块人似的杜指挥使道出夸赞之词?形神兼备?意境深远?   听闻他多绘山水与花鸟,没想到他也画人物……   秦茉莫名冒出一奇特念头——即便她不及杜指挥使倾城之色,也算是个美人吧?起码镇上人人夸她生得极好……他怎就没给她画一幅呢?   正为自己乱七八糟的小想法羞愧,浓云处乍然一亮,紧接着,小豌豆直扑而来,搂紧秦茉的腿,哇哇大叫。   “轰隆——”小小的雷,自天边懒懒传来,无半点震慑感。   秦茉哭笑不得,伸手揉揉他的脑袋:“没事了,咱们回屋去吧。”   “姐……抱我!”小豌豆抬起惊恐的脸,小手瑟瑟发抖。   秦茉叹息,弯腰将他抱起,只觉他重了不少。   眼看这孩子一天比一天长大,她笑语安抚,眼角犹有泪意。   小豌豆怕打雷,事出有因。   他母亲难产而亡,魏紫嫁入秦家前,小豌豆夜里由乳娘和嬷嬷轮流照看。某夜,他安睡后,乳娘掩门而出,前去院内解手,一个惊雷吓得她滑倒在地,伤了腿骨。其后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呼救声和小豌豆的哭闹声隐没雨中,过了两盏茶时分才被发现。   那时,秦茉在郊外的秦园居住,对于当晚的详情不得而知,只知自那以后,小豌豆发了一场高烧,险些没命,病愈后特别怕打雷。外加叔父落水之夜,也有雷声阵阵,因此每到雷雨天气,秦家上下分外紧张,总怕又出差错。   从悲伤往事抽离,秦茉抱紧怀中的小豌豆,回屋喂水定惊。沿途,小豌豆死命往她怀里钻,软糯童音带着哭腔:“姐……娘呢?”   “娘去忙活了,姐姐陪你,可好?”   小豌豆把脸埋在她的颈脖间,呜咽道:“那你、你要一直陪我……”   简单的一句话,触动秦茉那摇摆不定的心。   她柔声劝慰,在这一刻忽然有了新的想法——她哪儿也不去。   她才是真正的秦家人,他们血脉相连,他需要她。   秦茉自觉对容非动了心思,为他喜,为他愁,但却未到“非他不嫁”的地步。   再说了,没有谁规定她必须嫁人。她有才,有貌,追求者众多,就算不嫁人,谁敢笑话她“嫁不出去”?   那人,不可能一辈子留在水乡小镇上陪她。   或许,等他离开,一切归于平静,心动又似水无痕。   不,不必等他离开。   ……   接连两日,容非强作镇静,终日在西苑作画,熬到第三天,坐不住了。   堂堂一家主,丢下大堆事不管,领了几名亲随和护卫,来一小镇上,日日躲在院内画小花小草!传出去未免太丢人。   青脊抵达数天,行迹诡秘,据说曾有人窥见杜栖迟亲自带人去搜一老宅,却又探听不出所以然。   燕鸣远连日无踪影,估计到了外地。   可秦茉呢?为何秦茉也没影儿?   容非总担心燕鸣远一怒之下拐走秦茉,毕竟江湖人啥事都干得出来。   而那家伙又是个脾气古怪的英俊少年郎,谁晓得他脑子里装了什么?   再三打听,秦姑娘对外宣称生病,却又每日定时亲临东苑,监督秦家仆侍,为贵客安排日常所需。   容非听闻她在家,始觉心安。   可静下心来细想,不对劲儿。   如果说,秦茉最初的“撩拨”出于无心,容非误会后自作多情,那么近期状况显然不同。   秦姑娘心里有他,但她不承认、不靠近、不接受。   她在躲他,不知源于生气、吃醋或害羞,教他如堕云雾,茫然不解。   容非少年得志,性子有高傲的一面,极其讨厌不明不白的落败,尤其——他还没来得及出招。   可她避而不见,他能有什么招?总不能无故拜访吧?万一她装病拒见,他能像贺祁那般抛下脸面、一而再再而三、死皮赖脸缠住她不放?   不不不,只可巧取,不可豪夺。   这一日,天色如青瓷透亮,薄云幽浮,天气不闷不燥。和风送来难得的夏凉,夹着繁花清芬,沁人心脾。   容非在院子里沏了杯狮峰龙井,雨前细芽,色泽嫩黄,茶汤如翠影落碧岫,虽无上好茶具,幸有长宁山佳泉,一道茶下来,心旷神怡。   楚然如常在外打听完毕,立即向容非禀报,说贺三爷刚从杭州归来,为表失迎之歉意,大肆宴请青脊众人到长兴酒楼用膳,并邀请明威将军孟都星同来。   明威将军孟都星早年出身淮王府,既是玉锦郡主母家的远房表兄,又师从南燕大侠燕峦岳,算是看着燕鸣远、杜栖迟长大,说白了,这伙人就是一圈子的。冲着明威将军的面子,杜栖迟再不爱应酬,也得赴贺家之约。   容非百无聊赖,猛然记起,青脊全体外出!那这时辰的东苑,岂不只有作日常安排的秦家人了?   也许,他该与秦姑娘偶遇一番,好好聊聊。   想到此处,他薄唇轻轻拉出一抹隐约浅笑,不经意半眯眼。   长睫垂下,很好地遮掩了狭长眼缝中那稍纵即逝的猎寻眸光。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搓搓手,逮媳妇去!   特别鸣谢两位小天使的投雷与灌溉:   吃瓜群众瓜子鱼投了1个地雷   读者“郭郭”,灌溉营养液 +1 第四十三章   日影淡淡, 绿草茵茵,花木掩映中,秦茉如常巡视东苑。余人趁客人不在, 分散在各处, 擦拭石桌椅、亭台栏杆, 清理鱼池、修剪残枝败花等, 忙得热火朝天。   踱步繁花似锦的花园中,秦茉螓首低垂, 霜色缎子鞋从云纹刺绣裙襕下方轻踢道上碎石,仿佛能将烦恼踢开。   她独自乱转,不知不觉,竟走到连片八仙花丛,骤然抬目, 惊觉眼前景色,像极了与容非正式会面当日, 花团锦簇,彩蝶翩飞。   回首疏朗竹影下,白色宣石上空空如也,再无那青白色的修长身影。   心, 瞬即也空了, 似有凉风回旋。   他不在,东苑诗书味淡,气氛肃杀,触目凄幽。   或许因平日进东苑打点时, 多有青脊中人在, 她言行恭谨,无闲情逸致, 更从未有此寥落感。   如今,她不得不承认,数日没见,更想知晓那人近况如何。   身后脚步声至,快且沉稳,秦茉转身,有一瞬间,她希望来者是他。   “姑娘,事情办妥了。”仆从小李在她半丈以外垂首而立,毕恭毕敬。   秦茉竭力掩饰眼底潋滟的失落,温言道:“去忙别的吧,我四处看看。”   “是。”   说四处看看,她却驻足不前,怅然若失。   翻飞蝶舞乱如心中事,清露流转如眼中泪,挺拔青竹让她忆及意中人。   这两日,她没敢见容非,唯恐见了他那温润玉颜,好不容易定下的决心,会禁不住再次动摇。   青脊已在镇上展开搜寻,何时怀疑到她头上,尚不可知。   既自顾不暇,何必连累他人?   日光透过云影,悠然投落在她霜月白罗裙上,如云如雾,恰到好处透露出几分孱弱,惹人怜。   不多时,又有人信步而近,秦茉只道是其他仆侍来汇报情况,不忍回顾,怕微红眼眶被人觑见。   “忙完了就先回。”她随意摆了摆手。   那人未停步,笑道:“今儿不捉蝴蝶了?”   低沉如浓酒的嗓音,逆风而来,吹散她眸底缭绕的雾气。   惊诧回头,她心跳如凝。   容非仍是那青白袍子,映一身天光云影。如玉容颜宛若天成,笑意从薄唇漾至眼角眉梢,清澈透亮的眸光落在秦茉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柔和与温热。   有些话,大概不必逐字说出口。   只需一瞥,两颗心便有了同样的韵律,颊畔也飘出近似的红云。   为盖掩久别的局促,秦茉咬唇道:“你又不住这儿,干嘛跑进来?”   “听说青脊指挥们赴宴去了,我重温旧日时光,”容非扬了扬手里的纸袋,“顺道,喂猫。”   秦茉认出袋子上的月亮标记,惊呼:“你!用揽月楼的小鱼干……喂我东苑的猫?”   杭州揽月楼位于西湖边上,是贺家著名的百年老店。小鱼干酥脆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每日限量供应,店门前日日排满长队。秦茉只吃到过一回,觉得这玩意好是好,但又贵又难买,虽偶尔想念,却没好意思托贺祁帮忙带。   此际见容非竟拿了一包香气四溢的小鱼干,扬言要喂猫,她脸上尽是愤懑。   容非目视她的薄怒情态,笑得欢畅:“我原是想喂你,谁让你不理我?”   此等调笑之言,他往常偶尔冒出一两句,但如此直接而坦荡,倒是头一回。   “喂你”二字将秦茉的耳根烫得要烧了,她努力板起俏脸,强行让自己严肃些:“说、说什么混账话!”   “哦!只许你喂我吃莲子,不许我喂你小鱼干?”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秦茉生怕被人听了去,小声喝斥:“你你你你再胡说,小心我……”   气势汹汹的前半句出口,她一时接不下去,唯有随口补了句:“小心我打你哟!”   殊不知,那绵若无骨的尾音,令威胁之词变成有气无力的小猫喵喵叫,字字透着撒娇意味。   “打吧!”容非移步逼近,一手拉起她的手,以她细腻的掌心轻覆他脸颊,眼中如魅如惑:“打完左边,记得把右边也打上。”   手心温度与他脸颊的热度融合,秦茉整个人懵了,脑中一片空白,全然搞不清她在东苑查漏补缺,何以发展到伸手摸他的脸。   半晌后,对上他如蜜浸过的笑目,她慌忙抽手,暗忖斗不过这狡诈家伙,转身便逃。   偏生惊羞交集,方向搞反了,她意识到走错道时,已踏入清池畔的藤萝花廊之下。   长短有致的花穗如飞瀑般倾泻,淡紫粉蓝,覆满整条花廊,为廊下蜿蜒扭动的粗壮藤蔓,盖下曳动花帘。   秦茉东转西拐,绕过藤萝根部,打算从前方觅道,行至一半,方觉尽头为假山,折返而回时,容非正站在花廊入口,悠哉悠哉晃着小鱼干,喂那只胖成球的黄猫。   见秦茉要夺路而逃,容非抛下整袋小鱼干,任猫自行埋头猛吃。他以帕子拭净手指,上前数步,张臂一拦,哼笑道:“躲什么呀?我又不会吃了你!”   欸?此话好耳熟!   秦茉依稀记起,有一回,她于窄巷撞见容非。二人扯了几句后,他的忐忑引起她关注,她曾以同一句话,逗得他满脸通红。   风水轮流转,这人现在不怂了,反过来撩拨她!   对上他的温雅视线,秦茉为之一僵,急急回避。   他唇畔勾起隐约浅笑:“为何躲我?吃醋?”   “谁、谁吃你的醋!”慌乱中,她口不择言,“我是怕……怕不小心又、又撩死你!”   “无妨,”容非向她踏出半步,悄然挨向她,轻笑道,“习以为常就好。”   秦茉被他突然靠近的气息惊到,羞赧间胡乱推了他一把,缩手时却遭他握住。   她下意识抽离,无奈周身力气似被攫取得一干二净,挣脱不开。   说不清幸或不幸,藤萝如云,将二人密密层层裹于廊下,兼之此地僻静,外界不细看,难以觉察他们躲在里面说话。   “放手。”她压低了声音,闷闷的。   “回答我的问题——为何躲我?”容非眼眸深邃,直视她夺魂摄魄的面容,如有热度。   长睫毛如蝶翼振动,为吹弹可破的肌肤投下淡淡阴影,遮盖了惊惶与赧然。   他爱煞了她这娇羞模样。   她也曾气焰嚣张过,怄得他紧张兮兮、咬牙切齿。今时今日,他决定把过往的撩拨与挑衅,以最温柔的方式还给她。   秦茉趁他有须臾失神,稍加劲道,将手抽回,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晓得。目下青脊已到,别再招惹我,离我远一点,回家画画吧!”   原来如此!可他正是为了与她共同面对难关,才特意赶回。   他心头漫过暖流,长眸如星,乍然一亮,再度确认她话中含义,“姑娘要跟容某撇清关系?”   什么撇清关系……?秦茉愠道:“本来就没关系!”   “搂抱、亲吻,也没关系?”   这家伙!占尽便宜,还敢重提!她恨不得暴揍他,又怕他抓住不放,遂直截了当回绝:“没!关!系!”   容非心念一动,笑道:“那……容某不客气了。”   他沉嗓如醉,沙哑中悠悠添了一丝诚恳,陡然展臂探至她的柳腰,圈她入怀,噙笑俯首,在她额角轻轻一吻。   这一吻浅淡如飞絮擦过,情深意浅。   暖唇一触,秦茉傻掉了,连羞怯之色也没来得及呈现。   不对啊……她说的“没关系”,指的是——他们二人没有联系啊!他怎就偷换了含义,变成了“不介意”?   所以,她又被他借机轻薄了?   回过神后,惊觉圈住她的臂弯非但没松开,反倒有收紧之意……她羞恼地抵住他,语无伦次:“你、你……你有毛病!”   “对,我有毛病,”他附在她耳边,通透澄澈的嗓音略微软了几分,“唯独你能治。”   蕴含淡薄抱怨的一句话,如温泉慢慢淌过她不安的心,顷刻间,将一切凌乱无序的杂念清扫而空,让她生出命中注定之感,仿如与生俱来,又似故人重逢。   满目薄如蝉翼的紫色藤萝,渐渐由他清隽容颜遮挡。   如上回在后巷的反应一致,她迅速低头,企图避过,不料,他那“久伤未愈”的左手悄悄抬起,以食指和大拇指固住她的下巴。   嗯?不是说……臂伤没好么?她惊诧地翕张两瓣润泽的唇,流转眼光掩饰不住错愕。   他极少在如此贴近的距离仔细观察她的眉眼鼻唇,不同于此前的暗夜无光,这刹那,日光自花幔缝隙间穿透而入,勾勒她净雪似的丽颜,每个微细神态皆被他清楚捕捉。   他甚至从她墨玉般的瞳仁中看到满廊盛放的藤萝,还有他的清晰轮廓。   于是,他嘴角勾着一点点弧度,朝她那困扰他许久的唇瓣,缓缓压下。   受这生涩浅吻轻覆,秦茉一瞬间瞠目,两瓣唇无可避免轻颤,呼吸被夺去,心跳亦停歇。   反之,从她微微混着凉意的唇上,容非却触及到火烫欲念,瞬即烧灼了周身。   感受到怀中人的怔然,他的唇加重力度,深深地,狠狠地,碾磨。   “唔……”   秦茉吃痛,如梦初醒,抵在他胸前的手猛地使力,借着他退离数寸,连连喘息。   容非于偷袭中初尝温软,心弦绷紧,拘谨和焦灼并不比她少。   呼吸交缠,挑起他心底绵绵情意与野望。颤抖着双手,他捧起她灿若明霞的脸,再一次俯贴,舌尖轻探,描摹她软唇,流连片晌,从细缝间卷入,撬开贝齿,闯进那份柔软中。   这绵软濡湿的亲密,隐隐然夹杂强势的火烫,超出了秦茉想象,使她不由自主倒退。   容非不依不饶穷追不舍,二人于臂膀推搡、唇齿磕碰中一退一进,直至她瘦削的背脊依在藤萝蛇藤上,再无路可退。   得逞了的某人,以昂藏身躯仗势前倾,强行将她困在方寸之间,足尖相连,躯体相依,两唇相叠。   不熟稔逐渐褪却,他闭起双目,吻得越发虔诚,如同久渴旅人觅到珍贵源泉,小心地、谨慎地、细致地缠绕着她馥郁丁香舌。   躯体紧贴,曲线摩擦,从试探,到忘情,循序渐进。   渐渐地,容非已不再满足于和风细雨的温存,而是暴风骤雨般地蹂|躏她的唇,舌尖搅动之际,极致强势霸道,近乎于不容拒绝的掠夺。   秦茉遭他摁在树藤上,茫然且被动地承受他如鱼得水的进攻,粉唇无端被吮践成朱色,舌间全是他席卷而来的清冽茶香。   她迷乱闭眼,两手无所适从,停留在他坚实的胸膛处,触摸到了他剧跳的心,她已然分不清今夕何年、此身为谁、身在何地,脑海中莫名蹦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喔……他、他居然不是小鱼干味儿的。   当警觉自己再无推拒之意时,她倏然心惊,急忙往后缩,然而他的手不知何时已转移到她纤长的后颈,锢着她,教她避无可避。   一息间的闪躲,激起了容非征占的欲望,缠绵悱恻的深吻化作挑弄,吻得她舌根发软,折磨得她娇哼无力。   当她软绵绵地倚靠在藤干上,十指揪住他前襟,既似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又似想用力抵制他的侵略,他决定暂时放过她,撕咬她的丹唇后,移离半寸,与之鼻尖轻触。   他只想紧拥她,如拥抱世间最美好、最贵重的珍宝,不顾远处传来徘徊脚步声和间杂的低谈声。   秦茉嘴唇发麻,头脑发热,身体发虚,三魂七魄丢了大半。   她分辨不出,这突如其来的激吻,到底源自情还是欲。   大抵兼而有之。   混沌不堪的暧昧提醒她,不论往后抉择如何,截然不同的他和她,将因此而纠缠。   刺激、期待、懊恼与忧虑交割于一体,受他强烈的男子气息围困,她头晕目眩,呼吸不畅,颤声求饶:“容公子……我、我……”   容非凝望怀中娇颜,若海棠浓艳,似粉莲纯净,丹唇微肿,蜜颊红透,迷蒙眸间如有晶莹泪光,抖动璀璨明灭的星河,绚彩靡丽。   她的声线,因情浓意蜜晕染了丝丝缕缕的妩媚,直透人心,钻进他沸腾的血液,渗透至滚烫的骨髓,攻破了仅有的克制。   辗转迷恋的吻,铺天盖地袭来,秦茉颤栗着,认命地合了眼,随他的轻狂劲力,撼动一树繁花。   如若命运的绞杀终将来临,在那之前,兴许她该沉溺、任性、放纵一刻。   了无遗憾。   风过处,廊上串串花铃无声摇曳、绕缠、厮磨、缱绻,交织出绵长旖旎,将莺啼雀鸣、尘世喧嚣、纷扰恶意统统阻隔在紫色瀑布外。   作者有话要说:   【嗯嗯,请大家原谅这奇葩的小标题~~】   秦小茉:其实我只想吃小鱼干。   容小非:我比小鱼干好吃多了,不信你尝尝?   特别鸣谢: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吃瓜群众瓜子鱼扔了1个地雷   迟迟扔了1个地雷   柠檬君扔了1个地雷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读者“郭郭”,灌溉营养液 +1   哈~这营养液是给容小非补充体力的么? 第四十四章   从东苑仓皇逃离后, 秦茉低下头,霜月色裙裾翩迁若仙,匆匆穿梭于花木幽深处, 脚下不作停留, 快步疾行回主院。   她慌赧得不知如何自处, 眼中水雾浓重, 身体火辣辣地烧着,最滚烫的莫过于她所深抿的红唇, 麻木且湿气未散,几乎不属于她。   若非青脊两名指挥使提前回来,一众仆役的礼敬招呼稍稍大了些,或许……容非那家伙,会圈禁她, 直至天荒地老、绵绵无休止……   连话也没来得及说,她一听到异响, 恍若梦醒,挣开他的臂膀,以手背蹭去唇上印记,急急忙忙撇下他, 跑了。   甚至没再回头看一眼。   他们这样……算什么呀?   秦茉猛然认识到一个事实, 有了这超乎寻常的亲密,她或许不能再嫁给旁人,包括她一生下来就定亲的未婚夫。   可容非……在撩她,还是有更深、更长远的打算?是一时情动寻快活?抑或倾慕她, 愿意陪她熬过这一劫?   细细回味他的每句话, 她宁愿相信,他的真心。   为免让魏紫她们看出端倪, 秦茉借天气炎热、胃口不佳,以休息为名,不见任何人,只让丫鬟捎来几块小点心。   腹中饥饿,她难免想起,揽月楼的小鱼干被容非喂了猫,气得牙痒痒的。   镜中人满脸红霞未消,双唇鲜艳欲滴,时刻提醒她这上午干的荒唐事。   翻箱倒柜,觅得一消肿药膏,她胡乱涂抹唇边,暗悔那一刻的心醉神迷,导致她犯了大错。   即使两情相悦,在此等无名无份的情况下,不该任他胡来。   而且,她竟没真正反抗过……他一定、一定会认为——她是个极其随便的姑娘。   当初,他怎么说的?让她“自珍自爱”,而今又用强制手段,迫使她不自爱了!这人太过阴险狡诈!   秦茉倒在架子床上,羞愤闭了眼,仿佛看到风里摇摆的藤萝,属于他特有的气息似乎仍包围着她,教她于懊恼中滋生出甜丝丝的蜜味,时而偷笑,时而惋惜,情迷意乱,颠倒不已。   待到黄昏,她实在饿得狠,对镜照了整整一盏茶时分,确认已无上午明显,遂换了身明艳的衣裳,好让唇色显得淡些,才迤迤然下楼。   院落的炎蒸之气散退后,仆役正在分拣白术、防风、宫桂等药材,以备制曲之用,个个埋头苦干,只对秦茉打了声招呼。   “哟!这时候出门?”目睹秦茉穿了身刺绣典雅的银红褙子,戴了镶宝石葫芦耳坠,妆容精致,嘴唇丰满红润,光彩照人,魏紫忍不住发问。   “没、没有啊……”秦茉暗觉欲盖弥彰,失策了,“醒来无聊,稍稍打扮一下。”   “对了,”魏紫诡秘一笑,“午饭后,容公子来过,听闻你在歇息,留了点东西,说明儿再来。”说罢,示意巧儿去取。   秦茉听到“容公子”三字,心底好不容易消散的甜恼去而复返,脸上登时似涂满了胭脂,红得极不自然,待看到巧儿拿来一纸袋子,上有红色印记,已猜出是揽月楼的小鱼干。   她咬唇接过,心道,当谁是猫呢?   无可避免,她想起那家伙的调戏,当时情急之下未曾细想,如今方觉此人有备而来,设了无数陷阱等着她。   他起初如何给她造成的“霁月光风”之貌?伪君子!伪饰得真高明!   隔着纸袋,秦茉意外发觉,鱼干甚脆,竟是这两日现做,而非预想中放了四五日,不由得纳罕。脑海中凭空想象他亲手喂自己吃小鱼干的场景,她暗骂自己,连看到小鱼干都能荡漾,真是没救了!   魏紫见她手抓袋子,神色变幻莫测,奇道:“看上去像吃的?”   秦茉本就饿,打开袋子,酥香飘散,与魏紫一人吃了两条,欲罢不能。   魏紫不曾尝过,好奇追问:“容公子为何忽然给你送这鱼干?貌似不是长宁镇的零嘴。”   秦茉对于容非如何弄到新鲜小鱼干感到怀疑,亦不明其意,正要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一名小厮匆忙入内:“姑娘,贺少东家到访。”   秦茉原本不乐意在此刻见外人,记起贺祁离开长宁镇前,曾答应帮她打探兼并的事,他这一来一回花了好些天,想必已弄个明白。   她喜上眉梢,立即吩咐下人准备茶点,请贺少东家入内小坐。   魏紫显然因她对贺祁的热切大为惊讶,未敢多问,转身寻小豌豆去了。   贺祁今日随父宴请青脊要员,衣着光鲜,见秦茉亲迎,且妆扮得亮丽出众,霎时眼前一亮,喜容更盛:“姑娘这红艳裙裳,当真艳绝!倘若日日能见上,只怕我要成胖子啰!”   秦茉啐道:“贺公子净是爱说笑!我穿红衣裳,跟你成胖子有何关系?”   “正所谓秀色可餐,我这茶饭不思的毛病改了,还得多吃几碗米饭。”贺祁说得一本正经。   秦茉早已习惯他的乖嘴蜜舌,当众道出的话,半真半假,她极少往心里去,遂浅浅一笑:“贺公子此番赴宴,必定有所收获,不知可曾替我问话?”她巧笑嫣然,亲自迎他入内。   贺祁全神关注她的神态,视线落在她异常红润且发肿的唇上,长眉一蹙。   他纵有疑惑,但公然询问姑娘家的嘴唇,过于轻浮,唯有作罢。再观她手里的纸袋颇为眼熟,他笑问:“这不是揽月楼的小鱼儿么?”   “嗯嗯……前几日朋友给带的。”秦茉心头无端淌过异样的尴尬,连忙将袋子交给身后的翎儿。   贺祁虽感突兀,不好追问。落座后,他开门见山:“我昨日方回。今儿在长兴酒楼忙活了一整日,此番前来,是为给姑娘答复。”   秦茉藏在袖口中的手下意识握成拳,“贺公子请说。”   “说来惭愧,”贺祁接过丫鬟端上来的茶,浅抿一口,“我回去时,不见七叔;宴席上,他姗姗来迟,酒过三巡,提早离席,态度冷淡,未能详谈;次日,我特地探望,管事说他不胜酒力,又受了外伤,不让大伙儿打扰,其后一连好几日,均见不上。姑娘交待的事没能办成,我好生惭愧。”   秦茉见贺祁一脸歉然,心想那贺家家主连长辈寿宴也摆架子,果真性子乖戾、不近人情。   她温言道:“既已尽力,贺公子不必放心上。”   贺祁安抚道:“我爹近来忙于接待孟将军,又知晓你我交好,此事暂且按下不提,只是不晓得我七叔会否因此怪罪。等有机会,我再替你问问。自七叔接管后,生意多往奢贵路子走,依我看,应是你家的酒风味独特,引起他重视之故……不过,他这人不好酒,人所共知。”   “生意归生意,与个人喜好有偏差,也是常理。”秦茉淡淡一笑。   “正因找不着人,孟四丫头有些恼怒,毕竟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却只在宴席上闲谈几句,”贺祁哭笑不得,“我们一家陪她在杭州多待了两日,是以回得晚了些。”   秦茉素来不爱八卦,听贺祁言下之意,似乎贺与之连孟四小姐也避而不见?这人财大气粗,没丝毫怜香惜玉之心,无趣得紧。   直觉贺祁提这一茬,另有深意,秦茉笑问:“那……孟四小姐还在杭州?”   “她随父来长宁镇,起码要住上一个月,”贺祁略带为难,“她在此人生路不熟,我家又无年龄相仿的女眷。上次采荷会,她对你印象深刻,姑娘若得空,不妨与她作个伴儿。”   平心而论,秦茉对孟涵钰谈不上讨厌,但也并无亲近之心。   既然她的酒坊已入贺与之的法眼,无从接近这心高气傲、行踪诡秘的家主,与他未来的枕边人打通关系,也总比坐以待毙要好吧?   贺祁见她微笑颔首,又道:“孟四丫头在京城长大,眼高于顶,对咱们这些小地方的人自是淡漠些……不过冲着燕少侠和我的面子,你无需劳心。”   秦茉听得一头雾水,冲着贺祁还好理解,跟燕鸣远有何牵扯?   贺祁没敢告诉她,孟涵钰邀她作伴的唐突之举,完全是因中午碰到燕鸣远。   孟涵钰的父亲曾在南燕处学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份,他唤燕鸣远“老弟”,孟涵钰只得硬着头皮,喊燕鸣远“叔叔”。听燕鸣远提及秦茉之时,称她一声“姐姐”,满是夸赞,孟涵钰方觉秦茉不容小觑,拉了贺祁牵桥搭线。   贺祁不说,秦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唯唯诺诺应允。   二人聊了一阵,贺祁见秦茉没留他用膳的意思,起身告辞。   相处日久,他努力在找双方共处的平衡点,这般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固然教他心焦,总好过她避之不及。   七叔提出让他们家兼并秦家酒坊一事,成了他和秦茉相识的契机,也是现下沟通的桥梁。   凝望秦茉盈盈浅笑的娇媚面容,贺祁发自内心盼望,这桩并购可拖慢些。   ……   闷风吹入西苑时,香酥气味惹来久未露面的燕鸣远,他刚进院落,吸了吸鼻子,扭头对容非笑道:“容大哥,你藏了什么好吃的?”   容非淡然一笑,把仅剩最后一包小鱼干抛出,无须回头,他已能猜到,藏身暗处的南柳估计要抓狂。   前两日,暗卫北松遭杜栖迟一眼识破,容非忿懑,命楚然调来武功更胜一筹的南柳。   贺家八卫原分作两批,分别以“东南西北”、“前后左右”命名,十多年来保护他和母亲贺依澜,母亲去世后,则保护容非一人。   其中南柳隐蔽性最佳,出手狠辣,深得容非信赖,最大的缺点,大概便是爱嚼零嘴零食。他从杭州连夜赶来,出发前跑到揽月楼,拿了三包小鱼干,本想轮值完吃上两口,不料一到长宁镇就被自家公子没收了。   若公子留着自己吃,南柳无可厚非,最让他无奈的是,公子带上他的小鱼干,跑到之前住的院落逗猫,又与秦家姑娘躲在花廊下,磨蹭了小半个时辰。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他,只能远远守在绿树浓荫里,眼睁睁看着一只肥硕的黄猫叼着鱼干、吃得津津有味、窜到小清池喝水、四处乱蹦、追逐蝴蝶……   午后,目睹公子喜滋滋跑到秦家主院,而后意味深长地交出了第二包小鱼干,南柳只想翻白眼。   此际,公子将最后的鱼干给了一名绮年玉貌的少年郎,南柳除了干瞪眼外,连气也不敢喘。只因这少年郎身负绝艺,武功惊人,稍有不慎,易被发觉行迹。   “哇!这好吃!我以前吃过?”燕鸣远嘴上不停,双眼审视容非,笑道:“你心情很不错嘛!平白无故笑那么甜!”   “……”容非活了二十三年,从未被人用“甜”形容,一时间无言以对。   “和好了?”燕鸣远神秘一笑,“前两日失魂落魄的……”   容非被他当众揭破,赧然道:“有得吃,还乱嚼舌根!不怕咬舌头?”心下暗忖,这家伙明明这几日不在西苑,难不成匿于不为人知的所在窥视?   诚然,容非数日不见秦茉,忐忑过,失落过,惶惑过,纠结过,直至上午从东苑飘回来,乐呵呵如吃了蜜一般。   嗯,吃了比蜜还甜的……秦姑娘。   说好要巧取,结果,豪夺更直接些。   出乎意料的是,她虽瑟瑟发抖,却半点脾气也无,由他锢在怀内,轻吮慢亲……比小猫还听话,嗯,奖励小鱼干好了。   下午见不到她,他认定她可能被自己的冲动吓着了。姑娘家,害羞乃常态,给她点时间,适应便好。   思前想后,他下定决心,告诉她前因后果,以及他的身份,只要她同意,他立即央媒提亲。   沉浸在美好的设想中,容非微抿的唇无处不透着笑。   几个青色的果子凌空飞来,他差点被砸,幸好手疾眼快,勉强接住了。   燕鸣远狡黠眨眼,“看不惯你掺糖的笑,怪肉麻的,吃些酸青梅,和一下。”   他话音刚落,人如旋风似的卷走了小鱼干,迅速消失在门后。   这小子!   容非以帕子拭净青梅,放嘴里咬一口,甘酸爽脆,莫名觉得这酸涩也混了甜。   心甜,吃什么都好吃。   忽然,“砰砰”的两声,院门被人撞开,又以极快的速度合上。   容非倏然转头,来者一身浅灰衣裳,面目俊秀,强自镇静的面上隐隐氤氲着慌张,正是楚然。   怪了,楚然跟随容非多时,见过不少大场面,一贯镇定自若,凡事处之泰然,何以大惊小怪?   见他喘了口气,迈步直奔而来,容非心一沉,暗叫不妙。   莫非,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贺祁:感谢七叔这位大媒人!   容非:今年别指望要零花钱!   特别鸣谢:   薄荷糖扔了1个地雷   读者“耶!耶!串串香!”,灌溉营养液 +4   读者“兔子”,灌溉营养液 +100   读者“无名权兵卫”,灌溉营养液 +1 第四十五章   “公子, ”楚然瞥见院子角落有俩孩子在追逐,自觉降低嗓门,“小的从驿馆回来, 不慎与孟四小姐的亲随撞了个正着……”   什么?容非有点懵, 过后才反应过来。   真笨!定是被蜜糖蒙住了心!   数日前的寿宴上, 他命人安排明威将军一家入住贺家大院, 可他这个主人托病不见客,对方住没几天, 定然觉得没意思。   不论是孟将军有公务在身,或孟夫人闲来无事走亲戚,长宁镇贺老三家必定为孟家下一个落脚点!而孟都星既来,妻女自是跟着。   容非被自己蠢笑了——小镇悠闲惯了,脑子被秦茉填满, 竟半点耶转不动,明知今日杜指挥使赴宴是看在明威将军之面, 却还由着楚然外出置办物品,这下得暴露了。   剑眉一凛,容非沉声问:“可曾与对方搭话?”   “回公子,”楚然稍稍缓了口气, “并无。他们发现我, 面露惊讶,我装作没看见,快步离开,又特意绕了一大圈, 确认无人跟踪, 才从北面返回。公子,您看……”   “嗯, ”容非沉吟片晌,“你先去换身衣服,入夜后跑一趟贺老三家,大大方方在孟家人面前转一圈,就说是我命你来长宁镇办点事……若有良机,探听几句,找出老三兼并秦家酒坊的原因,以及计划始于何时。”   “好,小的明白。然后呢?”   “然后,滚回杭州!和柳丫头一起,找出相关资料!”容非总觉得贺祁打着旗号吓唬秦茉,心下不忿。   他希望,秦茉能亲口听他道出身份,而非从外界谣传中得知真相。   他最初让楚然来长宁镇,只因左臂受伤,诸多不便。目下,臂伤基本痊愈,自理无妨,又有护卫轮番轮值,正好放楚然回去办事。   “是。”楚然领命,刚转身,又被容非喊住了。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   楚然回身,垂首候立,迟迟等不到吩咐,茫然抬目,却见容非严肃的玉容浮现淡淡喜悦,眸光夹杂微不可察的赧然,薄唇渐渐扬起一抹蜜笑。   楚然毛骨悚然,鸡皮疙瘩全起来了:公子,您这么盯着我暗笑,我心里很慌啊!   夜里,容非独自坐在窗边,闷闷不乐。   秦茉的事还没定下,孟涵钰忽然来了长宁镇,真教他伤神。   他与孟涵钰相识数载,因她是贺祁的表妹,他历来视她为晚辈,待她如小侄女,聊的尽是书画方面的话题,无一分一毫的异心。   以往,孟将军一家每年来杭州,容非也只当是来找贺祁,本着沾亲带故,算是远房亲戚,对方又是朝中栋梁,自是好生招待。怎就慢慢变了质?   仔细回想,大概是母亲患病时,生怕熬不过那一劫,急忙催他定亲,而那阵子孟涵钰正好在杭州,多番探视,以至于母亲提了句“孟四小姐贤惠”之类的话……   接下来的三年,贺家上至长辈,下至仆役,默默把孟四小姐提升到未来贺夫人的位子上了,尽管容非下令禁声,不可妄议,却禁不住他们的胡思乱想。   嗯……倘若他不顾长辈反对,直接娶小镇的秦姑娘为妻,估计贺家数百口人要疯吧?   容非孤身一人来长宁镇,为求清净,而今楚然相伴一段时日后离去,他忽觉无聊,心念一动,朝梁上暗影招了招手:“不必时刻警戒,这没危险。”   见南柳默然,容非又道:“西苑有燕少侠在,你藏哪儿都一样,下来吧!陪我聊聊。”   黑影无声无息落于跟前,南柳看上去三十岁上下,中等身材,脸色苍白,五官分开看很平淡,凑到一块又分外顺眼。   他面无表情,一字未发,岿然不动。   容非尴尬挠头:“我忘了,你不爱说话。”   他与众护卫自幼相伴,其中南柳和北松皆为暗卫,平日从未现身,更是寡言少语,外界只闻其名而不见其人。但比起左右相随、起震慑作用的东杨与西桐,南柳和北松二人的武功更高,屡次制服对容非不利者,容非在他们面前全无架子。   见南柳杵着,容非翻出一包松子仁:“不说话,吃东西好了。”   南柳凤目掠过一丝亮色,随即点头。   “坐吧,”容非递上零嘴,端量这相识十多年、却略感陌生的男子,“你……该不会为那三包小鱼干而介怀吧?”   南柳向他甩了个“太小瞧我”的眼神,边吃边摇头。   “那你为何板着脸还不吭声?”   “习惯。”南柳嗓音通透澄澈,与他阴沉沉的外表全然不符。   “……我宁愿跟猫聊天,”容非嘴上嘀咕,“它好歹会对我喵喵叫几声。”   正当他深觉自己跟傻子似的自言自语,一旁专注吃松子仁的南柳,忽然“喵”地叫了一声。   “……”   容非被这一本正经的猫叫声惊到了,无比汗颜,苦笑道:“我、我就开个玩笑,没别的意思。今晚不用当值,你去楚然那屋,好好休息。”说罢自行下楼,备水沐浴更衣。   然而当他换过一身干净寝衣,悠哉悠哉回到房中,南柳没了影,门窗紧闭。   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容非猜想南柳已去歇息,眼看时辰尚早,拿出一本《画论》,挑亮灯芯,坐在案前细阅。   西苑卧房不比东苑楼阁宽敞,灯具、桌案等皆不足,作画远不如以前方便,夜里唯一消遣,只能读书。   心绪不宁,他时而想着,明日见到秦茉,该说哪些话;时而在想,若孟家知晓他藏身于镇上,会有何反应;时而又想,杜栖迟对他和秦家的一切,到底掌握了多少,燕鸣远是敌是友、来此所为何事……   纷纷扰扰的思绪,被床底下传出的簌簌声打断。   什么东西!容非吓了一跳。   他壮着胆子,移灯窥探,昏暗处,一双碧油油的眼睛如琉璃珠子般亮着光,紧接“喵——”的一声,钻出一只体型巨大的橘黄色胖猫,试探地挪步而近,确认是熟人后,蹭得他裤腿上全是毛。   南柳!竟为那句话,偷了东苑的猫!   容非只想扶额。   兄弟,要不要这么耿直?   ……   翌日,秦茉如常跑了趟东苑。   若在别家,这等事该交由管家处理。无奈秦家情况特殊,仅有秦茉和魏紫两位亲力亲为的主子,其余都是照顾小豌豆和做杂事的丫头和老妈子。秦茉不愿临时调宣婆婆过来,唯有亲自上阵,以示对青脊的尊重。   她自侧门踏出主院的第一步起,已战战兢兢,既怕撞见容非,又担心与杜栖迟正面接触。毕竟那晚,她与燕鸣远擅闯而入又双双离去,事后,杜栖迟像是忘了,只字不提。   杜指挥使冷面少语,心狠手辣,她越不追究,秦茉越惊惶。   东苑白日没几个人,细问方知,昨夜捕获盗门的讯息后,青脊众人倾巢而出,彻夜未归。   秦茉巡视各处,心跳时缓时急,总疑心竹影下、花丛间、回廊后……会突然冒出那青白色的身影,一如既往昂藏挺拔,却会在言笑晏晏间,扑上来逮她、啃她、欺负她……   如她昨夜做的梦一般。   秦茉已无从分辨内心深处是畏惧多一些,或是期待多一些,她只知道,眼下,她尚未准备好,该如何告知他,关于婚约的事。   若他真心爱慕她,不怕多等那两个多月,可她真正忧虑的是,余下七八十天,因诸事繁多而再生波折。   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此刻相逢?   漫无目的乱逛,竟晃至那藤萝花瀑前。天啊!她是有多怀念他的强吻,才会不自觉跑到昨日亲热的地方?   十二个时辰前的细节汹涌而来,他怀抱的坚实,眉眼的沉醉,气息的清冽,臂弯的力度,双唇的温热,舌头……啊,不能再想了。   秦茉浑身发烫,两颊绯色涌现,目含春水,腿脚发软,正难以自处,依稀听见碎石道上传来人声,使得她更觉难堪。   这春心荡漾的鬼样子被人瞧见,往后怎么活?慌乱之下,她提起丁香色罗裙,以极轻捷步伐,钻入藤萝花廊下。   密密层层的花儿将她包裹,她打算回避一阵,等心跳平伏再露面。   “小师叔……”一沙哑低沉的女嗓幽幽响于小清池畔,“有话不妨直言。”   完蛋!杜栖迟!燕鸣远!   秦茉呼吸如堵,周身纹丝不动,僵直得如被人点了穴道。该出声示警自己在此,并非有意窃听?或干脆冒险装死?等他们缓缓走开?   却听得燕鸣远语气满满的愤懑:“麻雀你给我老老实实招了!派人跟踪楚然做什么?是调查容大哥?他们哪儿招你惹你了?”   秦茉背上发麻,冷汗涔涔。看来,青脊对容非不利。   杜栖迟闷声回答:“你说好不插手。”   “好!我就问你一句,为公为私?”燕鸣远站定脚步,一改平日的黏腻活泼,俨然是个大人。   杜栖迟冷言道:“我做事从不为私。”   “他……跟你们要找的密匣有关?”   密匣?什么密匣?如果说,青脊来长宁镇,目的在于“风影手”……那么,密匣十之八|九是他们的最终目标!   她必须比任何人更早找出来!   秦茉收敛心神,静心倾听。   “小师叔,你方才说,‘就问一句’,”杜栖迟徐缓回应道,话音不掺杂半点感情,“第二句,我完全可拒答。”   燕鸣远故作高深一笑:“无所谓,我甚至推断出,龙椅上的那位,为何十八年后仍耿耿于怀。这一点,我相信你了解的,还不如我多。”   “我没小师叔的好奇心,不该知道的,我半点也不想知晓。”   她平如秋湖的一句话,怄得燕鸣远无言以对。   这似是而非的对答教秦茉如堕云中,容非、密匣,龙椅上的人……指的是皇帝?十八年……父亲究竟卷入的是怎样一场纷争?   两丈外的二人默不作声,约莫有石子被丢入小清池的沉闷声响,不多时,燕鸣远抛下“好自为之”四字,再未多言。   秦茉凝神静听,勉强听出他甩袖远去的轻灵步伐。因那两人武功极高,轻功一流,她未能判断杜栖迟是否还在,不敢探头张望,只好一直等。   清泉自石缝间潺潺而流,风摇花影动,短短一盏茶时分,漫长如半日。   “秦东家的定力和耐性,相当不错。”杜栖迟淡淡发话,打破这持续的静谧。   她发现了!   秦茉不由自主全身一颤,深吸一口气,艰难挪步,从藤萝花帘内行出。   细碎日影洒落在她明艳面容上,眉目的精致温婉,大大削弱了瞳仁中的惊惧。   “抱歉,杜指挥使,”她柔嗓轻颤,如有哽咽之音,“我不是故意的,请您恕罪。”   杜栖迟依旧一身玄青色长衫,发上束着男子发冠,她身材娇小玲珑,尚未长开,银丝面罩于阳光下略微耀眼。   “换了旁人,早被我灭口。”她鼻息间犹带轻哼,凌厉眼眸似刀锋般擦过秦茉的俏脸时,稍稍缓和了些。   秦茉自知犯了大忌,所幸师叔侄二人所谈未及机密,唯盼杜栖迟留几分情面,从轻发落。   杜栖迟眸底闪现审视之意,半晌后幽然道:“看着小师叔和容先生的面上,这次就算了吧。”   欸?看在燕鸣远的面子,倒好理解,可容非……?杜栖迟觉察了些什么?   秦茉只觉她表面待容非客气,实则随时防备他;而她在外人前待燕鸣远礼敬有加,私下却远不如对外彰显的礼貌客气。   燕鸣远谈及的年幼往事,以及犯错的委屈和苦闷,充斥秦茉心头,她一时义愤,竟忘了对杜栖迟道谢。   杜栖迟身为青脊要员,察言观色自有一套,她冷笑道:“怎么?不服?”   “不敢,”秦茉抿唇垂眸,低声道,“燕少侠他……把您放心上,您何苦非要让他难受呢?”   杜栖迟直视秦茉,纤瘦身姿笼了十里风霜烟华,平静中似酝酿暴风冷雪。   良久,她抬头遥望碧色长空,青天白云投落在她明净眸子里,如有风舞天阑,“我清楚自己要什么,他不知。”   在秦茉微带错愕的注视下,杜栖迟悠悠回头,淡然问了句:“你又是否清楚,自己内心所求?”   不等秦茉作答,玄青色身影飘然而去,迅速消失在竹丛之外,留下似有还无的淡香,消散风中,渐渐地,了无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啊!好寂寞!媳妇不要我,楚然也离开了我!   沉默的南小柳——不想和你说话并向你丢了一只橘猫。   特别鸣谢:   吃瓜群众瓜子鱼扔了1个手榴弹   月巴扔了1个地雷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读者“蕉蕉”,灌溉营养液 +60   么么每一位订阅的小天使! 第四十六章   午后, 容非趁街上行人稀少,悄悄跑了趟主院,得到的答复是——姑娘不在。   不在?   说好今日来找她, 容非原本还指望她打扮得精致优雅, 羞涩迎候, 嗯……没准儿在丫鬟进出奉茶、拿点心之际, 还能借机摸摸小手,诉诉衷肠。   结果, 吃了个闭门羹,心塞。   容非百思不解,昨日缠绵时,她多乖啊!最初一动不动,后来瘫软在他怀中, 听话得教他怀疑人生了。   事后连续两日避而不见,什么意思!   该不会是嫌他……不够纯熟吧?   这种事, 熟能生巧,他分明已渐入佳境了!好歹让他多加练习,才有发挥余地嘛!   容非呆坐在西苑小阁子内,从无限旖旎风光中回神, 对上南柳无表情的默然注视, 他脸上的傻笑僵了僵。   “南柳,我想去秦家主院见一个人,”他沉吟片晌,“我去时, 她不在;她在时, 道上人太多,我不愿被贺家与孟家的耳目撞见。你替我想个法子……”   “蒙住脸。”   “……没别的?”这种蠢办法用在身上, 太掉档次了。   “等晚上。”南柳言简意赅。   容非脑子冒出香艳片段,花前月下,眷侣缱绻……他嘴边笑意泛滥成灾:“晚上好是好,可没有合适理由拜访啊!”   “偷偷去。”   “偷偷去不是不成,”容非暗忖秦茉不会因此撵他走,毕竟他们已经……很亲热了,“前提是,我进得去才成,我又不像你会飞檐走壁。”   “我抱你?”   “……”容非搓揉双眼,陷入无尽沮丧中,“算了,我自己想办法。你是暗卫,又不是谋士,我不难为你了。”   南柳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保持原来站姿,昂然而立。   连见一面都无比棘手,容非如坐针毡,更觉烦躁中度过的时日犹为漫长。   次日清晨,容非衣着整齐,早早去了主院。   晚上不方便,早上总能堵人了吧?她生气也好,害羞也罢,必须给他个解释的机会!   “容公子来了?”开门的小厮一脸歉然,“姑娘不在呢!”   “又不在?”容非见四下无人,摸出几块碎银子,塞入对方手中。   那人见他出手阔绰,笑嘻嘻地多透露了几句:“真不巧,姑娘昨儿去贺三爷家作客,而后回秦园安排要务,一夜未归。”   “若姑娘回来,第一时间通知我。”容非心下狐疑,悄声嘱咐。   小厮收了银钱,满口答应,还恭送他下台阶。   回西苑的路上,容非暗自揣测,秦茉又去贺祁家?算算时间,应该不会碰到楚然。她何以在这烽烟将起之时,贸然回秦园?不怕惹青脊中人怀疑?   据他所知,青脊已巡查镇上武官、镖局、当铺、染坊和竹器馆,原因是这几家店铺的掌柜或员工,多少会一点功夫。   秦家上下无习武者,又是孤儿寡母、待嫁姑娘,杜栖迟或许会因燕鸣远的庇护,暂时放过秦茉,但久而久之,再找不到嫌疑人,形势将有所改变。   因青脊到来,部分江湖人不敢招惹,陆续退去,镇上的喧闹转为风声鹤唳。容非在这种氛围下,日日游手好闲,在旁人眼中可谓独树一帜。   他还能如何?他所心仪的姑娘避而不见,而他又要对心仪他的千金小姐避而不见,你追我躲,日复一日,光阴耗费。   ……   秦茉应贺祁之邀,带上几瓶新酿桃花酒,以漂亮瓷瓶与锦盒装好,赠予孟夫人、贺夫人和孟四小姐后,只闲谈了半个时辰,便匆忙领了丫鬟回秦园。   她反复思量,推测燕鸣远与杜栖迟谈论的“匣子”,极有可能为父亲留下的机关暗匣。   暗匣为前人所造,外表简洁,暗藏玄机,能在极短时间内发射令人麻痹的毒针、毒箭和毒烟,时日长了,大概已无效力。   数年前,秦茉接管遗物时,只看了说明,不敢乱动。她生怕这东西伤害家人,悄悄用大箱子锁在库房。如今她担心青脊终归要清查到自己头上,急忙赶回,想法子转移。   她猜测自己借“拜访孟夫人与孟四小姐后顺道回家”的举动,仍旧瞒不过青脊的眼线,因而她踏入秦园后,一切如常,直至夜深人静,确定无人窥觊,才将匣子包裹好,藏到自己的马车内。   翌日回程,途中,她假意说头晕,需下车走动,遣开下人后,谨慎将匣子弃于山崖下。她想着荒郊野外无人,且山下荆棘丛生,不大容易伤害到路人。至于来日被青脊中人发现了,也无证据证明是她秦家之物。   “处理”了嫌疑之物,秦茉虽觉暴殄天物,但为了一家老小,只能如此。   除此以外,是否还有类似“匣子”的物体被忽略了呢?她直觉事情没想象中简单,机关小盒也未必是青脊所寻,抱着“解决一件是一件”的心,她严阵以待。   抵达秦家主院已是晚上,听闻这两日容非先后两次到访,她不知该喜该恼。   喜的是,他心中有她;恼的是,他心中有她。   若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绝不会像眼下这般畏首畏尾,左右摇摆。事已至此,见一步走一步。   第二天一大早,魏紫坐上马车,带了几名仆从,动身回娘家。秦茉与小豌豆、翎儿一路相送,行至镇子边缘,挥手作别。   小豌豆哭了一会儿,因许久没出过远门,死活不肯回家,软磨硬泡要去玩耍。秦茉见他对魏紫的离开极为不舍,答应去白塔村的茶田转一圈再回。   提到白塔村,秦茉无可避免记起一事——初见容非的那夜,她不慎扑倒了半裸的他,过后谎称自己是白塔村朱姑娘,没想到谎言第二日已被拆穿。   回首当初相遇的尴尬,到而今的尴尬,秦茉不晓得哪种尴尬更让她烦恼。浑浑噩噩中,她无心欣赏漫山茶田的青绿,也没注意天色陡然昏暗了许多。   “姐……抱我!”小豌豆跑累了,吵着要抱。   翎儿体恤秦茉,笑道:“小少爷,翎儿抱你,可好?”   “不,我要姐姐——”相比起主院的几个丫鬟,小豌豆与长居秦园的翎儿没那么熟。   秦茉又饿又渴,见前方有座小竹亭,点缀在浓绿浅翠之间,提议道:“咱们去坐一阵。翎儿,你到半山的农家讨点吃的,再找人跑一趟秦家,让马车来接。”   翎儿应声而去,快步下山。   拉着小豌豆坐到竹亭内,秦茉取了帕子,擦掉他满头的汗。他们出门时未作游玩准备,没想到越走越远,水喝完了,雨伞也没带身上。   走了小半日,鞋子磨破了,裙裳也蹭了不少灰土,闹得狼狈不堪。眼看天忽地暗下来,秦茉心底烦躁,不好的预感顿生。   此处应不会有坏人吧?   刚冒出奇怪的念头,转眼间,前方盎然绿意深处有人影蠕动,她不由自主捏了把汗。   再辨认出来者何人时,她更觉窘迫。   容非!他也跑这儿了?   事实上,容非昨晚已接到秦茉归来的消息。   他再没皮没脸,也没好意思夜间打扰她。   原打算今日一早去拦截,恰好看到她和小豌豆、翎儿前去送魏紫,他守在主院外等她回来,不料这三人一去不返。   冒着被贺家人和孟家人觉察的危险,他边走边打听,果真被他“巧遇”半山上的秦茉。   让他意外的是,丫鬟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秦茉姐弟二人。   喜上眉梢,他迈步奔出,冷不防闪电划破低沉浓云,“轰”一声雷,响彻山野,随后倾盆大雨随小豌豆的嚎哭而砸落,来势急遽且凶悍。   顷刻间,容非头发、肩膀和后背被淋了个透。   他奔入亭中,正要协助秦茉安抚狂哭不止的孩子,却见她双手紧拥弟弟,猛地抬头,焦灼喊道:“抱我!快!”   雨水如银河倒泻,加上孩子哭声震耳,容非疑心自己听错了,傻愣愣地站着,手足无措。   下一刻,秦茉搂住小豌豆,一头扎进他怀中,昂起绯红如醉的酡颜,喃喃道:“抱、抱我们。”   她的声音淹没在雷声、风声、雨声和哭声中,仅有嘴形可辨,眸光羞涩,透着悔意与恳求。   求抱?容非只觉这蜜糖来得比暴雨还迅速猛烈,顾不上衣服湿答答,依言展臂将姐弟俩圈在胸前。   一颗心剧跳不息,既因沿路奔跑的辛劳,更因时隔数日重见意中人的激动。   雷声阵阵,雨势给葱郁山林蒙上了无数层水幕,小豌豆依然止不住哭声,但前胸后背在二人的紧密夹护下,恐惧感已逐渐收敛。   “不怕,不怕……”秦茉按捺浑身火烧的滚烫,柔声劝抚,“姐姐在,叔叔也护着你……”   “……你是姐姐,我怎就成叔叔了?”容非下意识抱得她再紧些,“辈份不能乱。”   即便目下不是“姐夫”,也该喊“大哥哥”才对。   “闭嘴!”秦茉主动扑向他,本已羞赧得无地自容,情急之下,怒吼了一句。   容非乍舌:“好凶……往后日子要怎么熬?”   “你、你还说!”她柳眉挑动,水眸潋滟出令人百看不厌的娇羞与恼怒。   容非笑得打颤,低头嘟嘴:“想让我乖乖闭嘴,只有一个法子。”说罢,作势要亲她。   “乘人之危!”秦茉急忙别过脸。   若非小豌豆身世可怜,又特别畏惧雷雨天气,她才不要以这种方式跟容非这大坏蛋纠缠不清。   二人争吵中,雷声渐歇,小豌豆忽然撅嘴道:“姐,你怎忙着和叔叔说话,不哄我了?”   容非纠正道:“我不是叔叔,叫姐……叫哥哥。”   秦茉自是知他咽回肚子里的是姐夫的“夫”字,瞪了他一眼,催促道:“撒手,没事了。”   容非置若罔闻,径自对孩子道:“小豌豆,你是男娃,不能连闪电打雷这种事都大哭一场……”   秦茉愠道:“你不懂前因后果,别瞎说。”   容非左手环在秦茉腰上,右手借机抚弄她的秀发,垂目望向小豌豆,温声道:“就算有前因,咱们也不能怕一辈子,一步步向前走,慢慢会好的。”   小豌豆哭丧着脸:“可我还是怕啊!”   “没人逼迫你立即长大,但终有一日,你要保护你娘、你姐,还有你的小媳妇……”   秦茉打断他道:“他才三岁半,你跟他说、说什么娶媳妇啊!”   小豌豆的关注点则不一样,他骄傲地道:“我娘和我姐才不怕打雷!”   容非仍然维持亲密姿态,摸摸小豌豆的脑袋:“你姐怕啊,你看她,一听到打雷就要我抱抱……”   秦茉如被雷炸了,“少胡说八道!”   “我在鼓励他!你好歹配合一下……”容非小声嘀咕,心道,往后带孩子,得起多少争执?   这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不多时,已剩淅沥细雨声。   见小豌豆的注意力彻底被转移,秦茉慌忙从容非怀中撤离,倒退半步。   容非唇角带笑,抬手为她捋好鬓角碎发,从袖口翻出一块青绫帕子,替她拭去脸上雨滴,继而擦了擦自己的额头。   秦茉被他流畅自然的动作惊到了,细看帕子分外眼熟,对角处的茉莉花刺绣,正是她亲手所绣,登时想起,此乃她的私物。   眼睁睁看他抹完了收回袖内,像是理所当然一般,她红着脸,又不敢索要,唯有装作没在意。   片刻后,小豌豆挣扎下地,秦茉见他已无惧色,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容非来得及时。   可他……   秦茉理了理裙裳,垂首低问:“容公子,为何刚好来白塔村了?”   “不是刚好,”容非踏前半步,凝望她露浥海棠般的容颜,眸光深邃,语调温和,“我,特地来寻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噢噢噢~迟来的第二更! 第四十七章   群山环绕下, 绵绵细雨交织成蒙蒙水雾,笼罩起伏的茶田,也笼罩了秦茉起伏的心。   关于容非, 她总有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迷恋, 有疑虑, 有跃跃欲试的纠缠……他的赞许与情话,恰到好处, 不似贺祁那般刻意肉麻,也不似宋安寅那样含蓄得几乎觉察不出。   平心而论,秦茉不抗拒与他亲近,甚至,溺于其中。   但自始至终, 容非的一切,皆如眼前景致般, 淡淡隔着烟雨,如幻亦真,教她向往而狐惑。   “公子寻我有何事?”她故意忽略他眸子里的柔情,强作淡定从容, 殊不知耳尖的浅粉已出卖她的羞怯。   “你说呢?”容非薄唇抿笑, “撇下我,头也不回地跑掉,还躲了我几日,是不是该给我个说法?”   秦茉贝齿轻咬下唇, 急急白了他一眼。   明明是他欺负她, 到头来却让她“给个说法”?   当着小豌豆之面,她不好将二人的亲密抖出, 悄声道:“没什么好说的……以后,不许胡来。”   一息间,不适感腾于容非心底。   若先前的肢体接触纯属意外,她不愿提起,他能理解。   他初次以偷袭的方式,亲她眉心,过后,她说不许提,他只当她羞涩,且那一吻极其清浅,喝多了的她大概并未有太多绮念。   可这次不一样,他绝不相信,一个姑娘家,被他“这样”“那样”对待,仍会无动于衷、轻描淡写地道出“没什么好说的”。   他受到了侮辱!   “什么叫‘胡来’?”   趁小豌豆背对他们,蹲在角落以树枝拨弄蜗牛,丝毫没注意二人,容非快速伸臂,将秦茉抄进怀中,附在她耳边,醇嗓低沉:“这样算吗?”   秦茉大惊,双手没来得及推开,忽地唇上一暖。   又被他得逞了一回。   “这样呢?”他一脸征询之色。   “你、你……这人……”秦茉急忙从他壮实的胸膛抽身,呼吸紊乱,两眼四处张望,幸好……翎儿未回,成片茶田因暴雨来袭而杳无人迹。   “我这人怎么了?”他直视她微垂的羽睫。   她不敢抬眸,丹唇轻启,啐道:“流氓。”   “我,只对你一人耍流氓。”   这话深情中蔓生出决绝,飘入她耳中,如旋飞花瓣辗转而下,落在心头,使她怔然出神。   容非悄悄拉住她的手,“当真没别的话与我说?”   半山之上,彼此衣裳被雨溅湿大片,形容狼狈,显然并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机,   短暂冷静后,长久以来的谜点,自绵长情意中浮出。   秦茉挣脱他的轻握,闷声问道:“你来长宁镇,到底为的是什么?”   “这问题,你先前问过,我已回答过。”   “好,我换个说法。你搬进东苑,是否另有目的?”   秦茉从未忘记,那夜杜栖迟所提的“鸠占鹊巢”,明明白白暗示容非与东苑存在牵连;她也从未忘记,当她答应让容非搬进东苑时,他眼中闪过的意外之喜,有一偿夙愿的激动。   容非没料她有此一问,踌躇道:“我不想骗你,但这事,我不能说。”   秦茉身子无法抑制地颤了颤——他!果真另有图谋!   激愤、悔恨、委屈、悲凉……充斥她的心,逐渐化为泪意,涌上不争气的眼眶。   容非见状,叹了口气:“我娘临终前千叮万嘱,此事,不可对外人言。”   秦茉忿然抬目,却见他眸光柔柔,再一次挽起她的手,温声细语:“所以……你要不要成为我的内人?”   内人!这、这是要求亲?有这样说话的吗?   她已无力细尝那苦涩混合甜蜜的滋味有多诡秘,也没留神他掌心变得异常灼热,她只觉脑子被抽空,心也不跳了,鼻息如堵,有一刹那的失语。   当初谁信誓旦旦说她撩死人不偿命?撩人的分明是这家伙!   良久,她恍若梦醒,喘了口气,甩开他的手,嗔道:“净是说些撩拨人的话……好意思冤枉我撩死你……”   “我……其实,我根本不想撩你。”   秦茉心一沉。   他双手摩挲,耳根漾起细碎红意,长眸如落了满天搅碎的星辰,沉嗓透着郑重:“我想,娶你。”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如猝不及防喂来的满嘴蜜糖,令她心跳如擂、耳鸣目眩,脸红欲燃,几乎……几乎忍不住,直扑他怀里,共度韶华,交换温柔。   残存的清醒,迫使她滤掉欲念,眼下危机重重,她理当坦陈。   黯然一笑,她翘起的唇角弥散苦涩,“如今的秦家,朝不保夕。”   “我都知道,有我在,不怕。”他语气诚恳,嗓音低沉,莫名勾人。   秦茉觉得自己要完。   仿佛从未有过一刻,能如此喜欢一个人;如果有,或许就在下一刻。   这并非他最好看的时候,依旧是那身朴实无华的青白袍子,半湿,略显落魄,却不掩他骨子里的洒脱与沉稳,温和似三月风,坚韧若五月木,昭朗如九月星,清凛胜腊月雪。   冠玉秀面,沉静中暗带期许,澄明眼眸一往如故,如镜,亦如漩涡。   倘若此前,她对其来历和动机存有顾虑,自这一刻起,她愿意确信,不管他为何隐瞒,他对她的心,千真万确。   越是珍贵的情谊,她越难据为己有。   尤其是,命悬一线的她,害怕失去,因而害怕得到。   龙椅上的那位、十八年、密匣、青脊……燕鸣远和杜栖迟所言的每一个字,如利刃般悬在她头顶。   有那么一瞬,她宁愿自己从不曾发觉那些与身份全然不符的秘密,没做过任何离经叛道之举。   她也想活得简单自在,全心与所爱之人厮守。   她不过是个小镇姑娘,纵然家族凋零,她也应当继承祖业,安享平淡生活,而非卷入陈年旧案中。   如燕鸣远推断,容非看上去寒酸,实则出身、家境相当不错,他有出众才华、独绝容貌,定有大好前途,何苦要陪她偷安于厝火积薪之上?   秦茉放目远眺,雨歇风停,万象焕然。日会落,星会移,夏会尽,冬会临,纵使浓烈情思在此际溢满他们的心,亦终有一日随万物轮回而消亡。   用情未至深,快刀斩乱麻。   容非等了许久,迟迟未等到他期待的答复,只当秦茉因小豌豆在侧而羞赧。   两情相悦,他把话说到这份上,她为何有所犹豫?   “点个头,有那么难?”他上前半步,展臂圈住她。   秦茉没有挣开。   她把脸埋在他胸前,闭目敛去满眼感伤,双手缓缓移向坚实的腰背。   容非紧拥佳人,笑意自嘴畔渗透至全身,美满得足可抵挡世间最凶险的恶意。   如同甜蜜恋人般相拥片刻,秦茉松了手,低头退开。   容非茫然不解,正欲相询,却见她檀唇幽幽翕动,道出了一句飘渺如烟岚的话。   他费了很大工夫,才辨清她说的是——抱歉,我有婚约在身。   开、开什么玩笑!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试图从她泛红的眼眶、紧咬的下唇、拧裙带的玉指中捕获一丝说笑的意味。   “我不信,”他周身如坠入冰窖,又镇静地补了一句,“你骗人。”   “不信问我婶,问翎儿,问秦家上下任何一人。”   秦茉自知以即将过期的婚约作为托词,有些过分,可她别无选择。   容非来气了,转头对蹲在地上的小豌豆道:“小豌豆,来,哥哥问你话,你可要老实回答。”   小豌豆正鼓动地上的两只蜗牛打一架,偏生蜗牛缩头缩尾不搭理。他不满地回头,嘟嘴问:“什么呀?”   “你姐说她有婚约,是真的吗?”   “婚约是什么?”小豌豆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   容非“嘿嘿”而笑,对秦茉道:“我问了你们秦家人,他不知道,可见你在撒谎。”   “你问三岁小孩,他懂什么呀!”秦茉没好气地道,“反正……我早定亲了。”   容非心生怒火,若她真与人有婚约,却一而再再而三撩拨他,给了他无数机会,那真是……可恶!若她以假婚约为由撒谎欺骗他,直截了当践踏他的心意,同样可恶!   “此话当真?”他依然不愿相信。   “当真。”   “那你……为何抱我?”他质问中似含委屈,如像被她占了莫大便宜。   秦茉破罐破摔,负气道:“想抱就抱了!你管我啊!你、你不也一样?随随便便就……对人家……”   “我不管,你你你扑倒了我、撩拨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被激怒的容非口不择言,连“我是你的人”这等不要脸的话,也脱口而出。   见秦茉目瞪口呆,他迫不得已,为挽回颜面,补充道:“我抱过你、亲过你,你也是我的人!不许你嫁给别人!”   秦茉见他这气急败坏的模样,有点想笑,心也软了几分,没想到小豌豆听到,异常生气:“干嘛凶我姐!为什么不许她嫁人!她很快要成亲了!”   容非有点懵——她要成亲?很快?   小豌豆丢下蜗牛,抢上前抱住秦茉的腿:“他这么凶!咱们不请他吃喜糖喜饼!”   秦茉猛然记起,上两个月,邻居娶媳妇,分了喜糖喜饼给小豌豆。当时他吃完还要闹,大伙儿哄他说,再等几个月,姐姐嫁人就能吃上,是以在他心中,秦茉“很快要嫁人”的。   而今容非冒出一句“不许你嫁给别人”,小豌豆理解为“不许你嫁人”。   阻挡他吃喜糖和喜饼?太过分了!坏人!   容非自是想不通这许多弯弯绕绕,对应姐弟二人所述,他大致明白,婚约确有其事。   她会为他而毁约吗?要不……他直接抢婚?   容非冷笑一声,她拒绝他,他何苦把最后的骄傲也由她作践?   脑子乱糟糟的,进退两难之际,十余丈外的小道上多了位撑伞的姑娘,正是翎儿,她身后的茶田边缘处停了一辆马车。   秦茉如临大赦,牵着小豌豆,快步出亭,与容非擦肩而过的顷刻,她小声道:“这事,我没骗你,你不妨去问我婶儿,就说——是我让你去求证的。”   容非一呆,想追上她,陡然心一酸,步子仅挪了半尺,又凝步不前。   山风乍起,吹得他半湿的后背一阵透凉,凉意入心。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咸鱼状):今天求婚被丑拒,不想演小剧场QAQ   秦小茉(托腮状):今天甜言蜜语听多了,不想吃饭。   特别鸣谢三位萌萌的小仙女:   萌蛋蛋扔了2个地雷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读者“耶!耶!串串香!”,灌溉营养液 +29   笔芯~ 第四十八章   柔风甘雨, 烟云迷蒙,雨露汇集后自叶尖滑下,落玉抛珠般滴在石板地上, 声声回响在秦茉心头。   驻足廊下, 她明净双眸一瞬不移凝于庭中水渍, 愣愣出神。   茶田一别, 容非再未露面。   据西苑仆役回报,容公子的私物一件未移, 但这两日不论白天或夜晚,均不见踪影。此外,东苑丢的橘黄色大猫已找到,不知何故,留在西苑不肯离开。   秦茉只关心容非去向, 可她已借“婚约”回绝他,本该盼他远离长宁镇的风暴中心, 何以听说他没走远,又暗自庆幸?   归根结底,她的推拒,言不由衷, 连她自己都鄙夷。   嘀嘀嗒嗒的雨声颇有节律, 忽而被前院的人声扰乱。秦茉信步行出,却见二门处,丫鬟和仆役打着伞,护送归来的魏紫进院。   前天才回的娘家!好歹要待上三五日吧?   秦茉震惊, 不顾雨点洒落, 直奔向前,挽了魏紫的手, 上下打量对方:“没事吧?为何……这么快?”   魏紫同样以审视目光端详秦茉的仪容与神态,摇头道:“没,我只是急着……看看你。”   “我?”秦茉震惊,拉她到檐下,抖落水蓝色缎子衫上的雨滴。   魏紫转而对下人道:“忙活去吧,我与姑娘说说话。”   待巧儿等仆侍告退,婶侄二人推门进内,尚未落座,魏紫问:“茉茉,你拒绝容公子,为何?”   “他、他真找你了?”   “前天晚上,他去了我爹的客栈,我还道他顺路游玩、碰巧撞见,主动打了个招呼。他只问了一句——魏掌柜,秦姑娘是否有婚约在身。”   秦茉震悚不已。她万没料到,容非竟于当天便打听清楚,并跑到魏紫娘家问话。   “那……你怎么说的?”   “我问他何出此言,他说是你让他来的,我便懂了。”魏紫叹息。   过去三年间,秦茉不愿宣扬那似有还无的婚约,怕断了后路,每每镇子内外的人打听秦茉,计划上门求娶,她统统甩给作为长辈的魏紫解决。   只要有人专程找魏紫征询,魏紫皆按照秦茉之意,说秦茉已订亲,万勿相扰。这是她们二人小小的约定。   魏紫见秦茉默然不语,又道:“目睹他强行忍情绪、装作随口一问的样子,过后皮笑肉不笑说着贺喜之词……我实在不忍心说一半留一半,但你有你的想法,我懂。”   秦茉欲言又止,笑得勉强。   “茉茉,”魏紫隔着高几,握住她的手,“我能问你为什么吗?依我看,你们很是般配。”   秦茉一怔,心底酸涩滋味来回涌动。有关父亲的秘密,她一个人坚守,够了。   她故作轻松一笑,看似混不在意:“为何?他……他一小小画师,我哪看得上?”   “你绝非嫌贫爱富之人。这话糊弄谁都成,用来搪塞我,你也太瞧不起我了。”魏紫叹息。   秦茉遭她揭穿,垂目不语,半晌后转移话题:“老人家病情如何了?”   “无大碍,风热症,小地方医馆不对症,是以病去如抽丝。我那几个哥嫂是丧心病狂的抠门,眼见我这回带去的药材和银锭子全数交给我娘,他们没法动手脚,一个劲儿的上蹿下跳,可笑至极!”   秦茉浅笑:“你如今可是财大气粗啊!他们敢给甩你脸色?”   “我一过门就守寡,秦家不计较,姓魏的倒是尖刻,生怕我这克夫的名头有辱家门,”魏紫无奈,“而今倒好,眼看你一姑娘家稳住局面,生意操持得有声有色,他们又巴不得我一辈子留在秦家,好生伺候小豌豆。”   秦茉顾念青脊极可能会查到自家头上,有那么一刻,她真希望魏紫带上小豌豆改嫁,逃离是非所在。转念一想,罢了,若无合适人选,何必推他们入火坑?   “有件事,”魏紫踌躇道,“说来也怪。这次我在道上,险些出意外。”   “什么!”秦茉大惊,“发生什么事了?”   “马车行于山路时,突然有人拦截抢夺财物……我心里害怕,试图破财消灾,没想到,竟有一武功高强的侠士出手相救,将那几个贼子一一打倒,扭送县衙。   “当日大雨刚停,来时路上没人,那位大侠不知从何冒出……还蒙着脸,你说奇怪不奇怪?”   “蒙脸?”秦茉狐疑,“莫非是相识之人,不求回报?你可曾见过?”   “瞧他的身影,倒有些眼熟,说不定在酒馆喝过酒……”魏紫沉吟片刻后,后知后觉记起,“话又说回来,这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已经好几次了。”   “好几次?”秦茉只知上回有个光头客人摸了魏紫的手,被一灰衣青年追打,难道不单单那一次?   “嗯,有件事,我一直没敢说……上个月初,曾有几个小混混到这一带敲诈勒索,扬言要收什么保护费。   “我见他们索要的不多,且各家各户均有缴纳,我便随大流了,不料没两日,那帮人又把钱还给大伙儿,从此只‘保护’不收费。   “我纳闷了很长时间,后来才听说,小混混遭人暴打一顿,还被警告说,离秦家人远一点。你说……咱们哪来那么大的面子?”   秦茉早觉受人监视,不知为何方势力,可对方似乎并无恶意,她百思不解,只好安抚魏紫,身正不怕影子斜,该怎么过便怎么过。   她嘴上说得轻巧,实则内心疑团重重。   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那意味深长的锐利双眼总浮现在脑海,无从辨认归属何人。   慢慢地,眼眸愈发柔和,且饱含温情,变成了容非极其好看的眼睛。   唉……那人从魏紫口中得到答案,没再寻她,她该安慰还是难过?   回味他说过的动人情话,此时字字句句如针扎心。   他说,我,特地来寻你的。   他说,他来东苑的目的,不可对外人言,问她要不要成为他的内人。   噢……他还说,他都知道,有他在,不怕。   想起他说的那句“我不管,你你你扑倒了我、撩拨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我抱过你、亲过你,你也是我的人!不许你嫁给别人”,秦茉忍不住笑出声来,然而笑着笑着,眼泪不知不觉已滑到腮边。   忆及魏紫所说,他压抑愤怒与悲伤,笑说“恭喜”……她大抵捅了他不止一刀吧?   他们就这样了?   事实上,秦茉自与他在藤萝花瀑下有过亲密之举,已深知嫁不了旁人。   他成了她唯一的可能。   她明白,自己拒绝的是什么,是她十多年来首次放心上的人,是她半生岁月中幸福美满的良机。   如若没有机缘巧合,她大概也会因他的才貌性情,逐渐欣赏他、思慕他吧?   思绪萦绕间,忽瞥见孤灯跳跃下,容非那件青白色的半臂衫仍叠在角落,她心下的不舍之情翻腾而来。   留此物睹物思人,只会使她摇摆不定。   要不……趁他外出,悄悄还回去?   ……   翌日午后,如丝雾雨,西苑内一片清寂。   据闻镇上某医馆今日义诊,不少居民纷纷冒雨凑热闹,住在西苑的一家五口和山货商人也不例外。   在外游荡了两日,容非与南柳同归,因连续两夜没睡好,眼下青紫,憔悴不堪。   他茶饭不思,正襟危坐,远山眉拧成“川”字,长眸凛光如电,紧盯屋中暗角,脑海一团混乱。   秦茉!她居然要嫁人!她怎能嫁给别人?他都“这样”“那样”了……她还想履行婚约?   他哪儿不好?有才有财有貌,堂堂江南望族之主,屡屡纡尊讨好她,竟被她拒!绝!了!   他愤愤不平,起身来回踱步,步步沉重。   没多久,头顶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抽回他的注意力。   他茫然抬头,只见南柳一身黑衣,盘膝高坐梁上,一脸木然地搂着那只橘黄色的大猫,双手不停地轻挠猫下巴。   猫儿伸长脖子,满足闭目。奇怪声响,正源于它的喉咙。   连猫也转投他人怀抱!   “南柳,下来!”容非沉声道,“替我想个排解烦忧的妙招。”   黑影一晃,南柳轻轻跃下,沉思片晌,答道:“回家。”   “不想回去,得留下来,静观其变。”   “睡觉。”   “睡不着。”容非与南柳相处久了,也变得“言简意赅”了。   “喝酒。”   “你、你明知我喝酒后……存心看我笑话?”容非咬牙切齿。   外人一无所知,但楚然和贺家八卫,对他那一言难尽的酒品最为清楚。   南柳面无表情:“我不看。”   容非闷哼一声,抢过他手里的猫,摁在怀内,狠狠摸了几下。   橘猫无故被夺,唯有逆来顺受。   “要秃了。”南柳眸底闪过一丝极难捕捉的恻隐。   “……”容非只觉处处不顺心,闷气憋在胸口,难吞难吐。   或许是南柳提到喝酒,容非没来由想起,秦园后花园的那一夜,秦家姑娘墨发如黑瀑,雪肤如冰玉,容颜被月光拢了层纱,红唇沾酒,丰润如丹果,当真勾魂摄魄,令人垂涎。   他亲吻过的唇,他抱过的娇躯,无论如何也不能拱手让人!   当时他劝她少喝,她则说“酒,和血行气,消愁遣兴……你不懂”。   他……他不懂?小看人!   从思忆抽离,容非将猫塞回南柳手中,寒着脸道:“去买一坛酒回来,把门锁上,到楼下守着,不得放任何人入内。”   南柳颔首应允,如旋风般掠出房间。   容非坐立不安,为抵制情思缠绕,他取了一身干净袍服,下楼沐浴更衣。   待他带着淡淡的香胰子气息回房,刚喝了口水,扭头见南柳一手抱猫,一手提了一坛陈酒上楼,吸着鼻子,疑惑环视四周。   “退下吧!”容非只想独处一阵,喝点小酒,好好睡一觉,遂催促南柳离开,并再三再四嘱咐——锁门,不得窃听,无论他喝醉时说了啥,千万别放他出去,以免有损他的形象。   谈到“形象”二字,南柳似乎想起他昔日的醉貌,素来麻木的脸上浮现隐约笑意。   容非羞怒交集,连人带猫,一手推出房门,低声警告:“不许笑!”   南柳目带迟疑,朝衣橱方向看了几眼,而后神色诡秘,“啪嗒”两声,将房门锁牢,沿楼梯快步离去。   容非于房内转了一圈,立于窗前,见南柳悠然在楼下的杉木桌前揉猫脑袋,自觉西苑清静无人扰,满意地掀开酒坛的塞子,模仿秦茉,举酒豪饮。   辣酒入喉,烧灼胸腹,酒香甘冽醇厚,使人迷醉。   一醉,或许真能解千愁。   他开怀畅饮,不多时,脑中半澄明半含混,脚步似踏浮云,浩浩乎凌虚御风,飘飘然羽化登仙,浑然忘我,不知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噢噢噢~前方高能。】   容小非:我喝多了,演不了小剧场。   秦小茉:……有本事睡死过去!   特别鸣谢各位小仙女,爱你们:   薄荷糖扔了1个地雷 ;耶!耶!串串香!扔了2个地雷 ;糖小栗子扔了1个地雷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读者“住在彼岸”,灌溉营养液 +5 读者“ann”,灌溉营养液 +1 第四十九章   秦茉心里苦。   她自以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避人耳目跑来西苑,定能神不知鬼不觉还了容非那件半臂长衫。   刚打开衣橱,衣裳尚未放好, 外头楼道传来脚步声。   不是外出了么?她大惊之下, 钻进衣橱, 卷缩成一团, 于门缝处偷窥。   来者是容非,穿了身素色广袖道袍, 头发随意一挽,似是准备就寝的模样。   秦茉大为惊讶,什么时辰?既然他要歇息,待他入睡后,她不动声色离开, 无妨。   郁闷的是,容非咕咚咕咚喝了点水, 另有一名默不作声、武功甚高的男子提酒上楼,又被容非撵了出去。   随后,那人竟锁门下楼。   搞什么鬼?   更让她郁闷的事情发生了。   接下来,容非埋头猛饮, 不似他当初在秦园的推三阻四, 喝了不到半斤,脚步虚浮,靠在窗下的木榻,顺手抽了一支斑竹笔, 敲着一装有糖果的小瓷碟。   秦茉不明所以, 片刻后,惊觉容非薄唇翕动, 沉嗓悠悠,开始吟唱……   起初还挺正常,如“独有愁人颜,经春如等闲。且持酒满杯,狂歌狂笑来”,或是“我愿东海水,尽向杯中流”等豪饮之词,偶尔夹带曲调,以他甘醇嗓音娓娓道来,令人说不出的舒畅。   可不经意间,画风愈发诡异,只听见容非字正腔圆、又饱含深情地念了疑似打油诗的四句话:   “三更猫来叫,四更狗又跳;   五更鸡长鸣,鬼才睡得着!”   秦茉藏身衣橱,全身冒汗,热得要自燃了,再听着他优雅地念出与其形象全然不符的句子,顿时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该不会喝傻了吧?难不成,他外表儒雅风流,内里竟无半点文采?   简直是人间惨剧……   容非哼哼唧唧说了会儿话,全是风马牛不相及之言,时而发号司令,时而喊肚子饿,时而哼唱童谣,中途还蹦起来,在房中摇摇晃晃耍了几下不成章法的花拳绣腿……兴奋无状。   秦茉身在酒坊多年,见识过无数醉酒者的姿态,自是能从酒后判别不同人的性情。   有人喝高了,倒头就睡,无多余言行,此类人大多性子随和,宽宏大度,极易相处,且安于现状;有人酒后狂躁,骂骂咧咧,动不动与人起争执,乃至舞刀弄枪、惹祸上身,此类人多数内向且自尊心强,借酒宣泄;有人酒后郁郁寡欢,伤心流泪、一蹶不振,此类多为自卑者,心思细腻,耿耿于怀,不甘却无力抗争。   酒能让人褪下伪装,打回原型。   这便是上一次,秦茉想灌醉容非,看看他皮囊之下藏着什么样的心。   由此看来,容非并不属于这三类,他酒后愉悦,应当是个心胸开阔、积极自信、直面未来之人。   秦茉越发心安。纵然他遭到拒绝,有过难堪与愤懑,但内心深处,依然保持通达圆融、乐观进取的态度。   他的酒量确实如她预想的那般……稀松。   喃喃自语过后,他鞋子也不脱,直接倒在床上,鼻息均匀,看样子已陷入深睡。   秦茉忍笑钻出衣橱,悄无声息挪步至他身边,只见他闭目而卧,脸面线条柔中带刚,平静中似不含人间烟火。   她鲜少能静下心来细致观察他的眉眼鼻唇。   此时真心认为,他是她所遇到的最赏心悦目的男子。   不同于燕鸣远的肆意飞扬,也不同于贺祁的倜傥风姿,容非自有一股从容气度,即便他时常犯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却无损他内在的磊落与光明。   秦茉呆立片晌,不敢再停留,生怕再看到他,又舍不得离他而去。   毕竟,两日前,只需一点头,他便是她的。   她小心翼翼行至门边倾听,连推两下,确认房门已被人用铁链锁住。   怪人!怕喝多了耍酒疯,才将自己关起来?   秦茉转身步往虚掩的窗户,以她的身手,爬窗而下,移至阁子旁的大树,慢慢下地,也非多大难题。   然而……开满铁线牡丹的花架下,那冷若冰霜、边吃核桃边撸猫的黑衣男子是干嘛的?   那人似有所觉察,视线淡淡扫向楼上,吓得秦茉赶紧缩回。   瞧此人单手捏碎核桃壳,手劲极大,且轻而易举发现她已到窗边,听力极佳,武功甚高!   秦茉记起燕鸣远提及容非身边有护卫,想来此人是其中之一。   让人知道她在,可不是什么好事。   试问她要如何解释,身为东家,因何缘由鬼鬼祟祟跑进一男子租客的房中?更要命的是,这位男子租客,喝醉了,不省人事。   若此消息外扬,日后在长宁镇以及周边地区,她怕是再没脸见人。   别忘了,外界一度相传,秦家姑娘相中了自家的英俊画师租客,并为之疏远贺少东家。   她这异乎寻常的举动,摆明就是要坐实罪名。   ·········   秦茉颓然倚在木榻上,屡次按捺想去看一眼醉者的冲动,心中千头万绪,纷纷扰扰。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分,容非手脚动了动,鼻腔发出一声闷哼,低喃道:“渴……”   秦茉知他不善饮,想必猛灌之下,五脏如烧,极其难受。   她素来心软,轻叹,以茶盏盛上清水,轻移莲步至床边坐下,右手托住他的颈脖,左手端水,缓缓送入他口中。   容非似觉理所当然,闭眼喝了几口,吞咽后,嘟囔着嘴:“南柳……”   南柳是谁?是丫鬟?他、他醉后,竟唤了别人的名字!   秦茉心头大震,杯盏险些脱手。   容非断断续续念叨:“去把左榆和右杉两位姐姐召来!”   两位姐姐?听起来,不大对劲……   秦茉自行想象,南柳是个青楼老鸨,左榆右杉则是头牌花魁之类的人物,正气得瑟瑟发抖,容非磨牙道:“我要把秦姑娘那个小妖精捉到杭州去!”   “……”秦茉搞不清在闹哪一出,搁下瓷盏,沉声问,“公子为何捉秦姑娘?”   “抓来吃掉。”   回答得义正严辞。   秦茉啼笑皆非,小声道:“不好吃,别捉。”   “好吃……”容非忽然像是悟到什么,睁目怒道:“你、你何时吃过!”   秦茉猝不及防,连忙撒手。   容非后脑勺磕在枕上,半眯眼,迷离眸光扫向她惶恐的面容,长眉一皱,“你……怎么又来了?”   又?秦茉有些糊涂。   “日日不理我,”他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抬手乱摸,触碰到她的手后,一把握住,覆向自己的脸,“夜夜跑梦里勾引我……”   秦茉脸上一热,再听到他那句“夜夜跑梦里”,整个人要炸开!   这家伙!是不是承认了什么秘密?   她脸红心跳,手刚抽离又被他抓住,熟悉的暖意自他掌心流向她全身,滋生出丝丝缕缕的留恋。   她果然拿他没办法。   他另一只手勾住她的纤腰,悄悄把头靠向她的腿,嘀咕着:“你不要嫁给别人……嫁给我就好。”   他蹙着眉,薄唇抿紧,偷偷撇了撇,疑似撒娇的情态,使秦茉心软如绵,手足无措,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转念一想,他大概处在“酒后吐真言”的微妙状态,失去控制,却又存有意识。   她决定趁机与他聊聊。   “凭什么要嫁给你?”   “因为你是我的。”   毫无道理!秦茉暗笑,问起了盘踞心头的谜题:“你喜欢我什么?”   原以为能听到一番夸奖,不料这人惜字如金:“对称。”   简单粗暴的理由!她只想打人,吸了口气,咬牙道:“你才对称!”   “你长得对称,名字也是对称的,嘻嘻。”   “……”秦茉不曾细究过这问题,不晓得如何接茬,换了个话题,“那……要是我不嫁你,你又当如何?”   容非醉颜染上薄薄红晕,狭长眸子里泛起娇羞之色。   他圈紧她,试图把脸埋在她身上,好一会儿,小声回了一句。   “我、我打算色、诱、你。”   “噗……”秦茉本就怕痒,听他道出此等羞耻的言辞,笑得直哆嗦。   “笑什么?”他显然添了几分恼怒。   秦茉用力掰开他的手臂,站起身来,收敛笑貌,正色直言:“本姑娘绝不会被美色所惑。”   躺卧在床的容非如受到了挑衅,瞪视她半晌,陡然抬脚一撂,趁她立足不稳,伸手强行拽翻了她。   秦茉先前觉得他喝多了,喋喋不休很是好玩,只当小孩哄着,完全没预料他猛然来真的,惊羞之际,已重重跌落他怀中。   容非快如闪电圈住她的柳腰,往里一滚,沉重躯体强行压在她身上,眼角唇畔尽是笑意:“我试试,看能否成功。”   “你……”她从未受过此等欺负,慌赧得要融成水,气息不匀,唯有用力推他。   他箍着她的手腕,掀至头顶,继而居高临下,展露胜利者的微笑,教她有一瞬间的惊慌——难道他装醉设下陷阱?   “你别、别胡来!”她吓得魂飞魄散,无奈腿脚被死死压住,纤细双手遭他固牢,只能扭动身子以示抗议。   这下真要完了……她来西苑归还衣服,怎就成了眼下不可收拾的局面?   “嫁不嫁?”他笑嘻嘻地逼问。   秦茉疑心他装傻充愣,怒目切齿,厉声道:“不嫁!快放开我!”   “哼!”容非气鼓鼓地直视她,“你不嫁?我不放!”   僵持不下,躯体交叠,姿势极度靡丽,她头晕目眩,周身酥松绵软,陷入狂躁与迷恋中,幸而,这家伙无进一步动作。   困窘、尴尬、羞怯、愤然来回翻涌,对上容非那半迷朦的醉目,她逐渐复信他是真醉了。   “乖……你、你先下来,咱们聊聊,这……成何体统?”她吞吞吐吐,换成试探诱哄的语调。   兴许她眼底的抗拒之意消散,眼波柔柔,挑起容非的浓情与欲念,他低下头,轻轻印了吻印的眉心,一如他初次亲吻她时的虔诚。   随后,额头、眼皮、脸颊、鼻尖、嘴唇、脖颈、耳垂……一下又一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覆满了他极快的亲吻。   她无力对抗,只有被动承受,心里羞恼与怒气回荡——你这是小鸡啄米?   恍惚间,他的唇覆盖了她的,如藤萝花瀑内的温柔相抵,贪恋且带一点固执。   微湿的呼吸,与甘醇烈酒的辛辣,引诱着她,攫取着她。   秦茉受制于他,迷乱闭了眼,不自觉多了稚拙迎合。   感应到她有所回应,容非越发疯狂,松开了对她的钳制,一手支撑身体重量,一手轻托她的下颌,薄唇锲而不舍舐吮她甘甜的舌。   秦茉心想,她大抵没救了。   自她出生起便定下的婚约,已名存实亡。   如若眼前人爱她爱到发狂,她姑且试着相信,他那句“有我在,不怕”。   下定决心,秦茉悄然以玉臂环他的颈脖,正式给予羞涩且绵软的答复。   霎时间,屋中如有甜香销魂蚀骨,温度倏然飙升。   顾虑也好,危难也罢,尽抛诸脑后。   忘情拥吻,唇齿磕碰,由身心到皮肤,里里外外,逐寸被融化了。   又或是,甜化了。   她纤纤五指穿过他的发,意外触到了他脖子上悬挂的细绳,微感狐惑。   静静交叠,趁他离了她的唇,各自低喘,她别过绯云密布的脸,小声道:“先下来。”   容非听话地从娇躯滚落,双臂搂她更紧些,亲昵地凑到她的耳根细撕轻咬,闹得她半边身子又痒又麻。   她越往里缩,他越是追得紧,迫不得已,她抵住他:“停!停!”   掌心被他胸前一小小物件硌到。   正好,有了迫使他放过她的理由。   “什么玩意儿?”   隔薄裳戳了戳他悬挂于颈的硬物,料想是玉佩之类的玩意儿。   容非老老实实敞开衣襟,掏出一黄铜所制的薄片,像极了被切开的钥匙。   钥匙!秦茉心如被重物猛烈撞了一下,鬓角细汗沾染碎发,瞳孔骤然扩张。   会是他吗?说实在,年龄大致对得上,可她终究未曾亲眼见过那信物,只是听母亲描述过,年月逝去,记忆模糊。   存了一丝侥幸心,她双目腾起水雾,红唇微张,颤声问道:“这、这是……定情信物?”   容非摇头,老实作答:“不,是有关我爹遗物的钥匙。”   失落感冲击着她——不是他。   她情愿他冒名顶替。   没来由,几丝感伤将她从痴缠悱恻中拉回现实,激情趋于缓和,她蜷缩在他怀内,沉默不语。   容非未察觉她情绪的变化,附在她耳边,柔声细语:“不许反悔。”   秦茉啐道:“我可没答应你。我连你做哪行、家在何处、有几口人,均一概不知。”   “嘿嘿,生意嘛……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是正经生意人,家在杭州,至于几口……数不清,大约七百来号人……”   “骗人!”秦茉嗤之以鼻。   容非合上双眼:“到时候你便知。”   他嗓音懒懒的,笑容暗藏狡黠,呼吸愈发平稳,不多时,重新入梦。   秦茉总算从无休止的纠缠中脱身,又沉迷于他的独有的温热感,安静陪他躺了一阵,终觉此举过于惊世骇俗,慌忙挪开他的臂膀,下地整理衣裙。   还件衣裳,把自己赔进去,亏大了。   绕了一大圈,她还是无法舍弃。   凝望他沉静美好的睡容,她壮了胆子,凑向他唇角,印下浅浅一吻,瞬即羞红了耳根。   不行,呆不下去了!可她该如何撤退?   房门依旧上了锁,楼下那黑衣男子依旧有条不紊地揉捏猫脑袋,手中食物由核桃换成杏脯丝儿。   秦茉暗自懊恼,无所适从,唯有等容非醒来再说。   她借着房中渐弱的光线,手执铜镜,拿了把木梳子,梳理凌乱发髻,自觉瞧不出端倪。   嗯?脖子上一连串的红印,不痛不痒,怎么回事?   忆及容非方才所为,她恍然大悟,恨得直跳脚。   坏蛋!她这鬼样子要怎么见人!   怒气冲昏头脑,她径直奔回床边,俯首贴在他锁骨下方,张口就咬,以牙还牙!   “唔……”容非吃痛,茫然睁目。   秦茉得意松口,噙笑抬头,正要叫他放自己出去,没想到,他张口结舌,无比震悚地瞪大了双眼。   “……姑娘?”   容非惊坐而起,双手急急拢住半敞前襟,神情复杂到了无以复加之境地,颊畔绯色丝毫不亚于她。   哈?秦茉暗叫不妙,他……为何是这反应?酒后失忆?   空气突然安静。   容非蹙眉,腾出右手,以手指搓揉额角,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幽幽抱怨:“你、你居然趁我醉了,来我房中轻薄我……”   秦茉如遭雷劈,人如置身沸水中,血液倒流,浑身颤栗,唇干舌燥。   一头撞死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嘛?她为什么要啃我?   秦小茉:谁有豆腐?借我一块,我想自杀,谢谢。   【注,某非醉后念的诗,分别出自孟郊的《春日有感》和聂夷中《饮酒乐》,至于打油诗为作者瞎掰,算是个小小的伏笔。】   特别鸣谢两位赞助商: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第五十章   容非头疼欲裂, 昏昏沉沉,锁骨一寸下的火辣辣仍在延续。   若是没记错,大前天, 眼前这位神情窘迫的姑娘, 以“有婚约在身”为由, 拒绝了他的示好。   而后他为向魏紫求证, 问明所在,快马加鞭, 跑到数十里外的清河镇。得到确切答案后,他强颜欢笑,不愿过早回长宁镇忆苦思甜,辗转数日方归。   思绪理清后,容非再一次确认, 他曾命南柳留守在楼下,自己则借“一醉解千愁”的名义喝了点酒, 意欲睡到明日,好平复心潮,重定策略。   毕竟他还没想好要拿她怎么办。   浑浑噩噩间,何以被咬醒了?且趴他身上乱啃的……竟是践踏他自尊的秦姑娘!   甜恼之余, 徒生愤慨。   她几个意思!后悔了?想要重修旧好?   容非端起矮几上的茶盏, 将残余的水饮尽,强作镇静,整顿衣裳,“敢问姑娘亲临容某卧房, 所为何事?”   秦茉两颊似抹了朝霞, 闻言顿时阴云密布,犹似暴雨来袭。她百口莫辩, 一咬牙,语气坚定:“还你衣裳。”   容非嘴角浮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姑娘确定……不是来扒我衣裳的?”   “你!公子的半臂衫,我放衣橱了,”秦茉几欲抓狂,愤然道,“开门放我出去!”   容非早已忘了那件半臂衫,听她提及“开门”,心下一惊。   莫非,南柳锁门前,她已在房中?   南柳那家伙鼻子灵得跟狗似的,想来已猜出姑娘藏身于此,出门前笑得诡秘,该不会认定……他故意将秦茉藏起来,做见不得人的事吧?   完了……秦茉早来了!岂不将他的醉态看在眼里?糟糕,他这次闹了哪一出?   容非想破头也没记起自己究竟干了何事,紧张兮兮环视四周,还好,东西并未乱摆放,墙上没乱涂乱画。   秦茉见他神色变幻,迟迟不唤人,局促之意更甚,催促道:“我确无他意,不打扰公子歇息。”   容非自觉醉后未露丑态,心下稍安,继而借尚存的天光,细察秦茉眉眼,并不急于答话。   确无他意?还件衣裳……何须她亲自前来?姑娘家孤身一人就算了,还掀他前襟咬他!   她以为,咬他之时所流露的自得微笑,能瞒过他?   瞧她那迫不及待要非礼他的模样,眸含春水,明摆着心里满满是他!全身散发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与急切,当他喝多了眼瞎看不到?   又是那一手欲擒故纵!婚约又如何?心是他的,人自然会是他的!   秦茉被容非那犹有戏谑的目光一扫,浑身发毛,眼底掠过复杂光芒,如有鄙弃,如有暗笑,如有羞涩,“我……我先走了!”   想跑?容非分辨不清她是害羞还是厌恶,难以言喻的恐慌感吞噬心头——她千杯不醉,该不会因我酒量太差,改变主意吧?或是我说了冒犯之词,惹她不快?   “姑娘,我……我方才酒后可有说什么了?”   秦茉不知该哭该笑。这人虽偶有耍赖,但撒娇、色|诱、逼嫁、乱亲一通这种事,果然只有喝多了才会有,彻底清醒后,又一副死要面子的骄傲相。   可被他扑倒在床、又亲又咬的她,怎能道出一系列过程?   忘了就忘了吧!假装一切不曾发生。只是她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该置于何处?   她眼眶微略泛红,小声道:“唱完歌就睡了。”   容非暗觉有异,脑海中仿佛有零星片段闪掠而过,却又处于混沌中。他每每喝多了必定记不住经过,事后慢慢能捕捉一些细枝末节。   不论他说了做了什么,眼下必须镇定!保持优雅,或许崩裂的形象还能挽救一二。   想到此处,容非重新系上松散的袍带,清了清嗓子,唇角似笑非笑:“既然如此,姑娘为何咬人?”   秦茉早拢了半垂青丝,遮挡住脖子上的红印,此际无论如何也没勇气向他展示他的“光辉战绩”,只好随口胡诌:“我……我出不去,一时情急,就、就拿你撒气了!又想叫你起来,放我走……”   她已顾不上为其饮醉前后的巨大反差而恼火,只盼掩人耳目,尽快离开。   微僵气氛下,楼下院落忽而多了一洪亮的男嗓:“咦?南柳!你咋大模大样跑外面来了?公子他人呢?”   另一年轻男子答道:“楼上。”   秦茉方知,她误认为是青楼鸨母的“南柳”,便是楼下那黑衣男子。见容非脸上添了几分惊诧,她悄声挪步到窗边。   毛毛细雨已停歇,院中四处湿漉漉的,花架下立着一名身材魁梧健壮的绿袍青年,他背负包裹,似要大步迈向容非所在的阁楼,却被名叫南柳的黑衣人伸手拦截。   绿袍青年停步,“公子在干嘛?”   “喝酒。”   绿袍青年抬头,一脸惊悚:“喝喝喝喝酒?太阳从西边出来出了吧?你怎能让他喝酒呢?拦不住吗?哈哈哈哈哈……”   秦茉料想屋中光线昏暗,她若静立不动,对方未必觉察她的存在,遂转动眼珠瞥向容非。   容非步伐漂浮,以手撑住高几,听到笑声后,面呈薄怒。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他的护卫首领——东杨。东杨生得健壮,仪表堂堂,为人爽朗,作为容非的近卫,统领包括南柳在内的余下七人。   南柳待东杨笑了一阵,才回答他先前的疑问:“长大了。”   东杨对这没头没脑的三个字表示不解,又问:“他一个人喝?”   “不。”   东杨瞠目:“还有谁?”   “不能说。”   “哎呦我的亲娘呀!跟你说话能把人急死!不成!我得上去瞅一眼!”东杨捋起袖子便往前冲,毫不意外遭到了南柳的阻挠。   东杨皱眉:“你心真大!出了事你能担得起?少根毛也够你受的!”   “不会少。”南柳依旧抱着那只橘色大猫,淡定从容。   东杨见他有恃无恐,了悟而笑:“你把他锁起来了?这样也好,总好过像上次那样……一激动,绕着偌大的院子跑了整整两个时辰,最后腿脚酸麻,连续四五天走路都弯不了腿儿………哈哈哈哈……”   南柳抿唇不语,嘴角微不可察一勾。   因东杨嗓门大,楼上的秦茉听得一清二楚,想象容非醉后乱跑、以及直着腿走路的场景,闷笑如花枝乱颤。   当着心上人的面,被人揭破糗事,容非如鲠在喉,脸上半青半红,只想拿个东西往下扔,堵住东杨那大嘴巴。   东杨随南柳回到杉木桌边,刚坐下,他陡然拍案惊呼:“你把笔墨藏起来了没?”   “来不及。”南柳继续往嘴里塞陈皮八仙果。   “糟糕!万一他兴致大发,又在墙上画满一大堆对称的山树竹石可咋办?这是人家的院子……总不能拆了吧?”东杨不无担忧。   “他没空。”   容非见秦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扑过去捂她双耳。他抵受烈酒后劲,飘飘然行至窗边,自缝隙窥视院中情况。   南柳伸出手,“拿来。”   东杨愕然:“什么?”   “鱼干。”   “真瞒不过你这狗鼻子。”东杨慢条斯理揭开包裹,拿出四包小鱼干,对上南柳的震惊,咧嘴笑道:“嫉妒吧?羡慕吧?我的面子值四包!”   “还有。”南柳不依不饶。   “龙须糖你也闻得到?”他无可奈何,翻出一盒银丝酥心糖,“够了!楚然只说你要鱼干而已……罢了,这芝麻脆饼也归你,能让我上去瞅瞅么?”   南柳摇头。   “咱俩打一架,你假装拦不住我……公子不会怪你的。”东杨小声道。   再观南柳不为所动,他苦口婆心劝道:“楚然不在,啥都得咱哥们收拾……上面没棋子之类的东西吧?别给他翻出几套,到时候又摆了一屋的棋子,还死活不让咱们弄乱……”   眼看秦茉笑弯了腰,容非忍无可忍,清咳一声,楼下霎时间鸦雀无声。   两名护卫身子同时一僵,面面相觑,不发一语,开始埋头猛吃。   容非静默片晌,瞪视仍在憋笑的秦茉,语带威胁:“还笑!信不信我……”   秦茉满脑子全是有关容非醉后的各种古怪行为,巴不得当场灌醉他,看他还有何好玩的言行。此刻被他疾言厉色一吓,她骤然担心他激怒之下,径直让人上楼,公开他们二人的亲密……   即便南柳猜得出房中不止容非一人,但猜测与抓现行是两码事。   她笑貌稍加收敛了些,轻咬下唇,半命令半恳求:“放我出去。”   容非重新掌握主动权,垂眸一笑,揭开领口,触摸两排未消退的整齐牙印,哼笑道:“老规矩?当作没发生?”   “不、不然呢?”   容非向前逼近半步,俯视她,眼眸一如既往深邃:“撩完就跑,咬完又跑?姑娘到底把容某当什么了?”   秦茉恨得直磨牙。   明明是他醉时吃干抹净、醒来失忆,到头来怪她玩弄感情?   不过目下这状况,再闹下去可不好看……时辰不早,若西苑租客们陆续归来,她再走就难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往后日子长着呢!   “那公子要如何才肯放我回去?”   容非正等她这一句,躯体略为前倾,不着痕迹靠向她,狭长眸子擦过一缕刁滑,沉嗓暗藏挑衅。   “不如,咱们先把旧账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吃瓜群众1号:要不要告诉容小非,他媳妇其实已答应他了?   吃瓜群众2号:让他再耍两天智障吧……   特别鸣谢两位萌萌的赞助商: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5-09 07:52:25   耶!耶!串串香!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5-09 09:26:21 第五十一章   “旧账?”   面对容非的步步逼近, 秦茉昂首而立,毫不退缩。   有过数次亲近后,她纵然偶有赧怯之情, 却不再轻易被他的男子气息所震慑。   容非饶有趣味地端视她的澄明妙目, 不经意撇了撇嘴:“你我之间, 账可不少, 先不说你咬我的这一口,想想看, 咱们最开始如何相识的?”   秦茉不明其意,好好的提这茬儿做什么?转念一想,倒理解他的迂回曲折。   这家伙!定是被她那婚约挡了路,见目下有机可乘,尚存胜算, 不敢明摆着过分亲热,便打起小毛小利的算盘, 殊不知自己早占尽了最大的便宜。   秦茉暗暗偷笑,镇静问道:“最初?不就是我一时不慎,误入了你洗浴的现场,还将你扑翻在地么?容公子的意思是要……还回来?”   容非耳根赤红, 目瞪口呆。   怎么还?趁她洗浴时扑翻她?   他再狂妄再放肆, 也绝不敢做类似设想啊!   他打的如意算盘,无非是抛出旧怨,稍加让步,装宽容状, 再以温柔的方式, 了结她这一咬。   一旦抱拥或肌肤相触,他便能用甜言蜜语, 缓和此刻的剑拔弩张,诱哄并试探她对婚事的态度,趁机逼嫁。   毕竟,她主动寻他,还趴他身上了。他深信自己没落败,抢回她,乃势在必行。   万没料到她不仅无分毫避讳,还轻巧勾勒出一香艳场景。   一句“还回来”,彻底打断他种种计划,惊得他无言以对。   人家只想搂搂抱抱亲亲,问她要不要重新考虑嫁给他的事……在她眼里,他就这般禽兽?   “姑娘言重了……”容非憋了片晌,气焰全无。   秦茉从他闪躲且赧红的神色中读到了委屈,既好笑又鄙弃。   有贼心没贼胆!   醉酒时承认夜夜梦里有她,醒了又端着!   好啊!既然他一直冤枉她撩拨他,那便试试看!   反正亲都亲了,抱也抱了,何不把“撩死人不偿命”的罪名给坐实?   再说,他还扬言,他是她的人,有何好顾忌的?   她身为秦家的当家人,又是大名鼎鼎“风影手”的女儿,不能怂!豁出去了!   秦茉定下心神,身影晃至半丈外的桌前,双手捧起酒坛子连饮数口。   烈酒入腹,豪迈之气随热流涌向四肢百骸,她回眸注视惶惑不解的容非,浅浅一笑:“说到旧账,那日东苑的账,我也要与容公子好好算一算。”   东苑?容非本就因酒力而困顿疲乏,被她这句话跳跃的话闹得有点懵。   在东苑住了大半月……他们接触数次,她要算哪一笔?   秦茉搁下酒坛,看似无意地以白玉般的手指蹭去红唇上的酒滴,突然快步回到他身前,眸光灼人,右手毫无征兆地拽住他的前襟,猛力推搡他。   倘若在平日,这点力气推不动容非,偏生他酒意犹在,又被她的猝不及防而惊到,随她粗暴的动作后退,遭木榻一绊,人便跌坐在软垫上。   如堕入一团绵云。   这是在报那夜被抵在廊柱边的仇?   容非正想笑,下一刻,秦茉俯身而近,抬膝压住他的大腿,左手纤指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仰起头,与她对视。   气势汹汹!她该不会想暴揍他一顿吧?   四目相距不过一尺,双方脸色均红得不自然。   秦茉眼底掠过一丝迟疑,逐渐化为坚定与狠绝。   容非已预备好挨上一耳光,还暗搓搓想着,她最好两边都打上,否则他浑身不舒坦。   不料顷刻间,她那柔软的丹唇,径直撞在他错愕的薄唇上。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随即以香馥馥的小舌撬开他的皓齿,将自己喂了进去。   怎么回事!容非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吻惊呆了。他茫然眨眼,暗忖是否喝多了,正在做无法言说的梦。   然则那熟悉的濡湿与馨蜜,有着超乎寻常的真实感。   起初不熟稔的生涩与怯意褪去,她的吻变得凶悍且猛烈,有着近乎于掠夺的强势,极尽霸道之能,不容抗拒,不容质疑。   容非被摁在靠背上,只能承受这狠且急的亲吻,舌唇纠缠,交换酒意,芬芳蚀骨,并非浓情蜜意的挑弄,而是挑衅与宣战。   飘忽清风自窗缝渗透进房中,雨后黄昏柔柔的天光映照于壁上,光影悄然挪移,宣示时间流逝。   秦茉居高临下,半身力量坠向容非,自带压迫之意;而容非仰着面庞,陡然生出卑微之态,似在极力渴求着她的恩宠。   见鬼了!若非他疯了,就是她狂了!   容非猝然心惊,反应过来后,双手轻托她颤抖的香肩,迅速投入这骤然的“口舌之争”。   二人闭了眼,互相勾弄舐咬,如同一场如火如荼的搏斗,攻城掠地,寸土不让。   羞涩?轻啄?温柔?甜蜜?不存在的!唯有绵延不绝的撕、咬、搅、缠,牙齿磕碰,舌根发软。   容非沉溺在诡异的热烈中,试图细细碾磨,好让她缓下来,感受乐趣,无奈她如强取豪夺一般,半点也不“怜香惜玉”。   最终,秦茉以微弱优势,在他舌上轻咬了一口,不痛不痒,却隐含无尽逗引,结束了这场争斗。   妖精!   容非心口起伏,微微喘气,数寸之火已腾起,恨不得立即将她掀翻,撕扯缎子,仔细揣摩她温婉清雅的伪装下,包裹着怎样的一颗心。   他正准备下一步,未料遭她抵住。   秦茉颊畔泛红,眼波流转,朱唇悠然透出胜者喜意,语调慵懒如猫。   “旧账,先算到这儿吧……我得回去了。”   说罢,复在他眉心落下轻柔一印,如像那夜后巷,他对她的所为。   当她手掌从他心跳所在抽离时,纤指隔着薄衫,有意无意轻挠了一下。   挠得他心头痒痒的,半身酸麻。   要命!容非傻眼。   这世间玄乎了,眼前红粉花飞,飘满星辰碎屑。   他唇角掺笑,推窗,唤南柳上楼开锁,无视跟在后偷偷窥探的东杨,然后以买饭菜等理由,支走他们二人。   秦茉躲回衣橱之侧,待两名护卫离开院落,方迤迤然行出。   容非赶忙披上外衣,整理仪容,亲自送她下去。   他屡次想牵她的手,与她并行,她却故意加快步伐,丢下犹自晕头转向的他。   出了院门,她回身嫣然而笑,温声道:“容公子且留步,不必远送。”   容非总觉得哪里不妥。   目送她窈窕身姿消失于街角,他一拍大腿:不对!她、她这算什么?还击?   细味她绵长而彪悍的吻,再无上回的被动和木讷,如被指点过!整个过程,全然不含温情与蜜意,倒像是……宣泄?   容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她从不曾答应与他一处!   所以……她与人订了婚约,明知他倾慕她,拒绝他之后,又借“还衣裳”的名义,来啃他、摸他、撩他,而后心满意足地跑了?   容非咬牙切齿——堂堂家主,叱咤风云,竟被一姑娘推至榻上、尽情欺负!差点无反抗的余地!   来日若她诱他,霸王硬上弓,将他吃干榨净,又不肯嫁他,届时,外人会怎么传?   ——秦东家在自家的院落里,悄悄豢养了一容貌英俊的画师租客充当面首……噢!那位面首还是贺家家主。   不不不!绝不能沦落到这境地!   容非委屈之余,磨牙吮血,暗自发誓——若不把她娶到手,他不姓容,也不姓贺!   ···········   秦茉独自沿着街巷,绕道回主院,装作轻松平和,心则跳个不停。   她,居然将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摁在木榻上,用尽浑身解数,强……吻。   魔怔了?   意外地,她隐约从渐趋于成熟的技巧中,获得微妙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既有大仇得报的快慰,亦有唬住他的欣愉。   回想容非勾住她的腰,脑袋靠向她的腿,蹙眉,嘟囔着“你不要嫁给别人……嫁给我就好”,她真有种想哄哄他的冲动。   秦茉本已应承了他,想与他共度余生,谁想到他醒来全忘了,还换了副嘴脸!   哼!醉时那么甜那么可爱,醒来却装模作样摆臭脸!不给他点颜色瞅瞅,以为她好欺负,是吧?   得让他见识她的厉害手段,看以后还敢不敢随便逗弄她!   就这样耗着,她就不信,他能忍得住,继续维持这份骄傲。   步履匆忙奔向主院,离正门石阶尚有七八丈,前方一队人马护送着一辆杵榆木马车,风风火火沿巷子行近,使她缓了缓步子,多看了两眼。   从制式来看,这马车显然不是平民百姓所能使用,匹马膘肥体壮,车身四面包裹粉色丝绸,窗牖精致华美。引路与相随者服饰讲究,眉宇间颇具气派。   一人快马奔来,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上了高阶,敲开秦家主院大门。   秦茉一惊:这贵客,来寻秦家人?是谁?   小厮正招呼来客,见秦茉正在拐角处,满脸喜容:“姑娘可算回来了!您上哪儿去了呀!大伙儿找了一下午呢!”   一下午……她在何处,做了什么,此事万万不可告知任何人!   “我到外头散心了,”秦茉笑得尴尬,“这位是……?”   “姑娘,是孟四小姐的亲随。”   孟四小姐?她来这小地方做什么?   果不其然,当秦家的丫鬟仆役急忙赶出,随秦茉一同恭候时,马车正好停靠在阶前。   车帘掀起,孟涵钰由两名丫鬟搀扶着,从车上缓缓而下。   暮色漫过她紫红色的回雁纹褙子,为她芙蓉秀面添了几分媚色。黛眉墨画,唇染丹华,妆容美艳,金钗翠钿,珠翠闪耀。她转目凝向秦茉时,杏眸如有疏离淡笑。   相较之下,秦茉发髻蓬乱,银簪松斜,脸上不施脂粉,一身素色罗裙显得寡淡且皱巴巴的,兼之嘴唇微肿,神态局促,全无她那日赴采荷会的光彩照人。   “孟四小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祈恕不敬之罪。”她盈盈施礼,眼带征询。   孟涵钰打量秦茉,樱唇微启:“上回秦姑娘送的桃花酒,母亲喝了觉着不错,让我来长宁镇游玩时,向你多买一些,价格无所谓。”   “小小桃花酒,能得将军夫人赏识,已是荣幸之至,何来价格一说?四小姐客气了。若不嫌弃,请先入内小坐,我立即命人给您准备。”秦茉恭敬回应。   “秦姑娘如此大方,却之不恭,改日我再挑两件京城的小玩意,作为回礼吧!”   孟涵钰环视四周,掀了掀嘴角,顺着秦茉的引领进了大门。   除去不请自来的贺祁外,秦茉极少在主院招待外客。眼下东苑被青脊占用,她也只能请孟涵钰到前厅品茶歇息。   孟涵钰见主院布置简单雅洁,并无富丽堂皇之气,眼角眉梢幽幽浮出不以为然之色。   秦茉知对方出身尊贵,见识广博,对她这小镇商家的宅院自是不屑一顾。她笑容不减,殷勤接待,又嘱咐下人奉上糕点佳茗,把烛火挑亮些。   孟涵钰接过丫鬟端来的银针茶,浅尝一小口,柳眉不着痕迹蹙了蹙,随手搁在几案上,再没动过。   秦茉大致猜出,于她而言,这茶叶不够档次,遂歉然一笑,吩咐慕儿跑一趟酒坊,多拿些桃花酒赠予尊客。   孟钰涵对茶水点心无兴趣,秦茉唯有静坐一旁。   直觉孟四小姐喜爱装扮,她便选些香奁润色之类的话题请教一番,沉闷气氛得以缓解。   兴许谈论保养、打扮,使得孟涵钰兴致高涨,她盯着秦茉,耐心提点了妆容要领,忽然惊呼了一声,语气震悚得叫人心颤。   “天啊!秦姑娘!你的脖子……怎么红了一片?”   “……”   秦茉如遭巨石重击,周身血液凝滞,愣在原位,窘态乍露。   在孟涵钰与众丫鬟的关切注视下,她檀唇翕动,轻嗑贝齿,却挤不出半个字,唯剩两颊红意愈来愈浓烈,快要溢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大写的委屈):她、她居然欺负我!我从还是不从?   吃瓜群众:你不是“从非”么,当然要从了她!   特别鸣谢小仙女们的热情支持: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5-09 23:20:49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5-10 19:02:41   读者“天明”,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无名权兵卫”,灌溉营养液 +1 第五十二章   烛火环绕下, 一双双混杂了好奇、担忧、关切的眼睛,紧盯秦茉脖子左侧。   修长玉颈上,盛放着一串合欢花般的印记, 深深浅浅, 触目惊心。   在场均是姑娘家, 对于此类痕迹的来由懵懵懂懂。秦茉意识到尚有回旋余地, 压抑嗓音的颤抖:“哦……我在外头小逛时,被蚊子叮到了, 觉得脖子痒,就、就挠了几下,谢孟四小姐关心,无妨。”   “原来如此,”孟涵钰语气转为淡然, “水乡小镇,山林围绕, 蚊虫甚多,难为你了。”   事实上,长宁镇环境清幽与热闹并存,绝非穷山恶水。只是孟涵钰生长在富庶京城, 来往于繁华州府, 素来自有优越感。   秦茉懒得与她争辩,亦不乐意附和,遂将话题转移。   “咦?”孟涵钰转目望向壁上,“这《松月图》……竟是前朝马大师的真迹?”   她边说边起身, 莲步依依, 走近细看那幅绢本设色山水人物画,脸上交替着惊疑与赞叹。   此画所绘为江浙山水, 峰峦雄奇,青松挺拔,左下角的树下卧一文士,眺望天边若隐若现之孤月,一小童持竿候立,意境深幽。   秦茉不过在库房见此画为前朝名画师之作,大气磅礴,拿了就挂上。兼之来往主院多为亲朋,不好此道,从未有人品鉴。   孟涵钰语带向往,“峭峰直上,而不见顶,绝壁直下,而不见脚;大斧劈皴带水墨画山石,杂卉则用夹笔,笔力劲利阔略,皴法硬朗,果真妙!”   秦茉听她忽然谈起书画笔法,直觉她并无想象中庸俗势利。忆及贺祁口中提到过,孟夫人在京城经营了数家有名的书画店,秦茉没来由想到容非。   容非不是欠债么?若把画卖到京城,能否改善窘境?   奇怪!她居然动不动就为他作打算,真是不可救药!那家伙有两名武功高强、忠心耿耿的护卫,自是家境非同一般。假设他真遇到困境,卖几幅画也解决不了什么。   孟涵钰仍在细细观赏画作,“岩石凝重,秀峰峭险,山溪流水,用笔柔和。细节刻画与粗笔概括,繁简相宜、柔刚并济……”   秦茉本对丹青谈不上热爱,略懂一点皮毛,见孟涵钰来了雅兴,立在一侧倾听,点头微笑,以示同意。   大抵她这温顺乖巧、不露锋芒的态度,让孟涵钰深感满意,聊着聊着,将军府小姐的架子稍稍放低了些。   秦茉从其眉眼情态捕捉到一丝信息,孟四小姐在长宁镇识人不多,与她年龄相仿,又不屑于跟她这种商家女子深交,是以不冷不热,若即若离。   而今,孟涵钰因秦家藏有佳作而收起小觑之意,脸色逐渐缓和。秦茉脾气历来是“你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你;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当下也多了几丝笑意。   她心下暗忖,既然,孟四小姐与贺家家主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想必即将成为贺夫人。若贺夫人吹吹枕头风,小小秦家酒坊,必定无虞。   可软言讨好巴结之事,秦茉做不来,唯求礼貌坦诚相待,纵不能成朋友,也不至于生龃龉。   当慕儿领着几名仆役,抬了二十余瓶桃花新酿和两款浓香陈酒,交由孟家下人时,秦茉再三谢绝孟涵钰的回赠:“劳孟小姐亲临,实在有愧。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孟涵钰听她提及“亲临”二字,眼光闪过窘然。   秦茉假装没注意,笑而恭送。   孟四小姐亲自上门,不论她除了“卖酒”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以外,还有别的什么目的,瞧目下状况而言,此行非虚。   眼看天色昏暗,秦茉命两名力壮家丁骑马一路相护,而她则送至巷口,立于街角目送马车离开,方领着丫鬟回主院。   “姑娘,”一直在旁伺候的翎儿小声询问,“这位将军府小姐,何以特地跑到咱们这儿买酒?随便找个下人说一声、让人送去不就得了?”   秦茉垂眸一笑:“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咱们就当她路过好了。”   “她说来镇上游玩,可她那身衣裳隆重华美,妆容一丝不苟,岂像游玩后的模样?”翎儿小声嘀咕,“分明是特地打扮得花枝招展……”   秦茉故作不知,笑道:“京城贵女,服饰讲究些,理所当然。”   “才不是呢!”翎儿轻声辩解,“上回菜采荷会,姑娘清雅脱俗,折下并第莲花,大放异彩,我看这孟四小姐很不高兴;前几日咱们去贺宅小坐,姑娘庄重得体,贺夫人待小姐亲热,四小姐脸色更不好看了呢!”   “少嚼舌根。”秦茉听翎儿言下之意,是认为孟涵钰对贺祁有情,因而争风吃醋,想方设法把她比下去。   她不好道出人家孟四小姐早已心有所属,态度微妙则另有原因,只能下令不得讨论。   起初,她认为,孟涵钰提出让她作伴,源于误会她与贺祁是一对儿。此际经翎儿一提,对这位四小姐的心思又了悟几分。   或许在孟钰涵心中,秦茉跟她一样,终究会成为贺家一份子。她千里迢迢嫁到杭州,大概没几个玩伴,不如趁机先拉拢秦茉,以便来日巩固她在贺家中的地位。   美丽姑娘天性对同样美丽的姑娘怀藏敌意,孟涵钰也毫不例外。   眼见秦茉这位“表嫂”兼“侄媳”不但小有名气,且容色不亚于她,这一回是存心借“买酒”上门,一则为亲眼观察秦家的实力,也想考量秦茉人品、性情、平日的着装打扮。   正好今日,秦茉从西苑归来,被容非折腾完,又折腾了容非,整个人从头到脚没一处正常,外加神情忐忑,远不如前两回见面光彩靓丽。孟涵钰觉得秦茉不过如此,心安几分。   秦茉压根儿没想过要嫁入贺家,更无争风头的必要。孟四小姐说要酒,送!说改日再聚,那就聚呗!   披一身苍茫暮色,秦茉信步回主院,不知是幻觉还是多心,总疑心拐角处,有个青白色影子一闪而过。   ……   翌日清早,密云满天,欲雨未雨,单看天气,难以分辨时辰。   闺阁内,秦茉梳洗完毕,两位丫鬟协助梳妆打扮。   昨日经历了小小波折,她如预想中那样,夜里睡得不安稳,梦中尽是与容非各种纠缠。   那家伙说她日日不理他、夜夜跑梦里勾引他,说得像是她故意似的,他何尝不是悄悄溜进她梦中骚扰她?   “姑娘今儿心情很好呢!”翎儿为秦茉戴上耳坠子,窥视她暗笑的嘴角,得出这一结论。   “姑娘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心舒畅,神采飞扬。”慕儿插话。   秦茉俏脸一热,啐道:“哪来的喜事?还没影儿呢!”   她收了眼角眉梢的甜意,从镜中瞥见脖子上的印子仿佛稍淡了一丁点,终究不愿以此示人,催翎儿去帮忙整理妆奁,换上新制的软垫。   两丫鬟摊了块软布垫在木桌上,打开黄花妆奁,逐层取出格子,将内里饰物逐一拿出,拿干净帕子小心轻拭。   秦茉见她们专注做事,自行拿了点浅色粉末,偷偷往脖子上涂抹,以遮盖容非留下的吻痕。   他会否想得起醉后之事?醉时倒是有问必答,醒了装模作样假惺惺。   秦茉猛然记起,杜栖迟与他夜间私会,他曾言,“容非”此名,乃作画之用。秦茉后悔没趁他糊里糊涂,多套几句隐私。   绿袍护卫所言再度涌现在她心中,什么跑圈、画墙、摆围棋……瞧容非闻言时恼羞成怒的怄火状,十之八|九确有其事,并无多少夸大。   傻透了!千挑万选,她怎就相中了他?   秦茉突发奇想,假如她真嫁给他,要是受了他的欺负,便暗地里将他灌醉,而后端个椅子在旁,一边吃点心,一边看他各种表演,说不准每回皆有不一样的精彩……   想到此处,她“噗”一声笑了出来。   翎儿与慕儿互望一眼,均冒出同样念头——喜事近啊喜事近啊!   秦茉觉察二人异样的眼神,心里发虚,以更换妆奁软垫为由,留下她们,独自下楼去了。   院内众人在忙家务事,洒扫庭院,清理残花败叶,见秦茉衣饰明丽,精神焕发,大伙儿纷纷笑着向她打招呼。   一瞬间,有稀薄阳光穿透浓云,她所熟悉的人们,有老有小,笑容无比纯净,眸子里闪烁真诚光华,纵平凡如斯,亦幸福如斯。   秦茉心中默默流过一个念头——若能维持这份安宁与平静,千金不换。   在膳厅用早食,她品尝新做的鲜莲子羹,饮莲心茶,自然而然想到与莲蓬有关的容非。   昨天临别,他似乎心有不甘,想还以颜色,不晓得今日会不会来寻她?   她有种预感,若然他寻得与她单独共处的机会,定然不会轻易饶了她。   也许,她是时候坦言婚约的真相,也得告知他——父亲不单单是“风影手”。   他在真正做决定前,理当了解内情。   秦茉虽知容非倾慕于她,却未能确定,他在贫与富、对与错、生与死、罪与罚中有何抉择。   正当她准备到院外转悠,看能否“巧遇”容非时,院中奔来一名仆役,神色诧异。   “姑娘,有位……有位公子在外头请见!”   有位公子?是容非吗?   可秦家上下皆认得他,若来者是他,或贺祁,绝不可能说“有位公子”。   乍然想起她那似有还无的婚约,该不会是……龙家公子?   秦茉的心霎时间被抽离,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这一章没和媳妇互动,她在忙啥呢?   吃瓜群众:她在和未来的贺家家主夫人打好关系。   容小非:????   特别鸣谢两位热情的小仙女: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吃瓜群众瓜子鱼扔了1个手榴弹 第五十三章   阴云敛去短暂的阳光, 院落中繁花翠叶瞬即暗淡下来。   地上水渍斑斑驳驳,秦茉没来得及套木屐,提起淡鹅黄色马面裙, 快步穿过中庭。   仆役被她的举动惊到, 紧随其后。   临近二门, 她的步子不由自主放慢了些。虽非大富大贵之家, 不拘礼数,可她一当家的姑娘, 听闻有位公子来寻,便迫不及待往外奔,难免教人多心。   她清了清嗓子,“阿源,带两包刘夫人所赠的好茶, 再装几袋蜜饯和榛松果仁,随我去一趟东苑。”   她作出顺道巡视东苑之举, 仆役应声,不多时,已按她的吩咐备好。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大门,只见阶前逸立着一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 头戴嵌白玉银冠, 银灰缎袍剪裁得体,做工精细。他手上提了两个小包裹,侧身远眺,衣袍于阴沉沉的街角中, 如有暗光流转。   当秦茉跨槛而出时, 他微微转望,目光悠远。   此人浓眉大眼, 肤色白净,五官端方,一身风流儒雅,自有高华气度。   来者是长兴酒楼的那位点心师傅,他换了不同的打扮,难怪秦家仆役不认得。   秦茉错愕之余,忐忑的心骤然一松,暗地舒了口气。   与容非日渐走进,她已不再期待所谓的未婚夫,宁愿他早已忘记婚约,娶妻生子。此际见来的是熟人,而非所忧虑的“龙公子”,她骤然心安,当即快步下台阶,笑意潋滟。   “姑娘心情不错。”姚师傅微笑道。   秦茉关注的是他所提的包裹,“姚……姚公子要出远门?”   他品貌俱佳,无分毫市井味,她决不能随意喊他“师傅”了。   “是时候离开长宁镇,临走前,过来打声招呼。”他笑得温和,一如既往。   秦茉与他谈不上多少交情,只觉他人不错,对魏紫有那么点意思,还以为他再上等一段时日,待魏紫服丧期满,便多加接触乃至追求,不料他说走就走。   姚师傅见秦茉欲言又止,踌躇道:“魏掌柜……她在吗?若是方便的话,我想……当面向她道谢。”   秦茉水眸一凝,语带戏谑:“你现在才敢见她,会不会太迟?请进来小坐一会儿。”   “不,不必,”姚师傅摆手道,“又或者,我到酒馆等她也成。”   秦茉见时辰尚早,遂回身吩咐仆役,去请魏紫出来。   “有个疑问藏了好久,不知当不当讲,”秦茉趁周边无旁人,大胆开口,“依我看,你如此待她,并非只为‘救命之恩’吧?”   “我、我也没干什么,不就……多做些点心,给你们捎一份罢了。”   秦茉笑而不语。   她核实过,姚师傅落水前,只是个普通的旅客,事后才跑到长兴酒楼当点心师傅。   要是寻常人,对魏紫无心,道谢完事,何以大费周章?   气氛有点僵,二人相对而立,笑容浅淡,皆无欢愉之色。   魏紫裙裳素净,不施脂粉,牵了小豌豆,领着巧儿与嬷嬷行出,见状微觉惊讶。   “这位是……?”   魏紫显然没认出自己所救之人,打量片刻后,尴尬一笑:“原来是姚师傅……”   虽相识两月有余,实则他们二人真正见面的次数不多。   姚师傅向她颔首致意,眸光扫向她清秀容颜,如无声细流般温柔明净。   魏紫莫名觉得他像换了个人,至少,与她从水里捞上来的狼狈相完全不一样,也不似平日远远见到的朴拙。   此番眼神相触,她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回避。   “魏掌柜,我亲手做的玉莲水晶糕,请你尝尝。”姚师傅拿起其中一个方形包裹,意欲递给丫鬟。   魏紫听闻“玉莲水晶糕”时,眼光微亮,亲手接过,“你竟也会做这糕点?这不是……长兴酒楼老师傅的独门秘方么?”   “嗯,当日你为下水救我,浪费了一整盒,我一心希望赔偿给你,”姚师傅没来由笑得腼腆,“此为不传之秘方,我近日方学会,虽没老师傅做得好,但差距不算大,还望笑纳。”   魏紫在巧儿的协助下打开外层的缎子,揭开一漆红食盒,只见红色盒内垫了一块素白宣纸,纸上静静躺着八个晶莹剔透的莲花形水晶糕,每一片莲花瓣的尖尖都是淡粉色,逐渐过度到透明状,而莲花中心则为莲蓬形的碧绿馅儿,由莲子、绿豆和茶叶磨粉做的。   这玉莲水晶糕难度极大,只有大人物大驾光临时,老师傅才会亲自出马,供贺三爷招待贵客,剩余的高价出售。   上回,贺祁原想送秦茉吃,恰好秦茉去了杭州,转而赠予魏紫。魏紫尝过,深觉爽口柔滑,甜中有淡淡涩味,过后回甘,回味无穷。其余装好带走,看能否留给秦茉,没想到后来……   魏紫见这玉莲水晶糕就如她当日所品尝的一致,精致得不忍下嘴,当下浅浅一笑:“谢谢,姚师傅真是……太有心了。”   小豌豆停下手中乱摇的拨浪鼓,嚷叫道:“娘!给我!我要吃姚叔叔做的点心!”   姚师傅半蹲在地,轻捏小豌豆的脸蛋,笑道:“往后叔叔没机会给你做吃的,你得多吃饭,少吃零食,好好听你娘和姐姐的话,快高长大。”   “你为什么不做吃的给我呀?我可听话了!”小豌豆眨眨眼,撅着小嘴,一脸不满。   “叔叔要去别的地方……所以没法给你做小糕点。”姚师傅笑貌透着溺爱,他与小豌豆玩耍过几回,关系更热络。   “我不要!不如你来我们家酒馆……”   秦茉插言道:“小孩儿说话不知轻重,请姚公子万勿见怪。”   “无妨,童言无忌,”姚师傅站起,垂眸而笑,凝视魏紫,“那……不叨扰二位,保重,后会有期。”   魏紫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提着行囊,一怔之下,方理解他先前话中含义:“你、你不打算留在长宁镇?”   “实不相瞒,我慕名而来,拜师学艺,如今愿望达成,自是要回去的。”   秦茉又道:“我们至今不知你家在何处,叫什么名字呢!你……以后是否还回来?”   “我家……家在衢州城内,至于名字,我、我单名一‘黄’字。”他边说边似笑非笑觑向魏紫。   姚黄?   魏紫霎时红了脸,粉唇轻启,半晌未语。   众所周知,姚黄与魏紫,皆为“牡丹之冠”。   秦茉疑心这是逗弄魏紫的假名,心生闷气——人都要走,才整这出,不是存心叫人多想么?   可姚师傅在娇小玲珑的魏紫跟前一站,从容不迫,气宇轩昂,倒还挺般配。   姚师傅似是不忍再逗她们,笑意缱绻:“再次谢过魏掌柜的救命之恩,告辞。”说罢,对小豌豆挥手,又向秦茉作别,转身大步往东而行。   魏紫手里捧着一盒糕点,明明很轻,却分外沉重,糕点淡淡的清香,唤起她记忆中的某个场景。   那是四月初的某个傍晚,她与小豌豆、巧儿从长兴酒楼行出,沿河岸回家。其时镇上大多数居民跑到集会场所看幻术表演,道上没几个人,小豌豆手持一草蚱蜢,欢蹦乱跳,跑跑停停,巧儿不放心,在后紧追。   魏紫手捧玉莲水晶糕,笑眯眯看二人追逐,柔声提醒:“小心些!别摔着!”   相处久了,这孩子如亲生一般,一行一止牵动她的心。   正笑得欢畅,忽然间,前方华云桥上一影子晃了晃,“噗通”一声,竟像是有人落水。   借着天际渐暗的霞光,魏紫勉强看清,一名男子在水中挣扎,浮浮沉沉,似腿脚抽筋。   新婚夜的那一幕,犹在眼前。当时的秦掌柜,也就是她的新婚夫婿,于黄昏宴席散后送客,返回时失足从桥上摔落。一来饮了酒,二来头嗑到桥石,他失去意识,没作抗争,等到大伙儿合力将他救上岸,已没了呼吸。在房中等候的魏紫惊闻噩耗,自行揭了盖头,挽起累赘嫁衣赶至岸边,已是天人永隔。   “救命……救命!”男子的呼救声将魏紫的心神抽回。   魏紫喊了几声,见夜间河畔无人,周边又没有木板等事物供他抓扶,而巧儿已抱住小豌豆,她没多想,丢下点心,快速脱掉外袍鞋袜,拉伸手和脚后,一头扎入水中,奋力向男子游去。   她自幼在溪湖边玩耍长大,水性优于常人,亦知晓救人危险。她游至男子身后,勉力托起他的腋下,使得他的头脸脱离水面。   落水者口鼻得以呼吸,稍稍冷静了些,没再胡乱扑腾。   魏紫大声道:“别慌!我来拉你!”   她处在男子背后,左手探至他身前,抓住他的右臂,而右手则托住他的背,仰着身子,仅靠双腿之力,游向岸边。   整个过程,男子极力配合,是以施救者和落水者皆安全返岸。   上岸后,男子捂住右腿,连连呕出河水。   魏紫拧着中衣上的水,趁四下无人,披了外裳,知他腿抽筋,提示道:“试试扳一下大拇趾,朝内,用力,会好一些。”   那人依言照做,果真好多了。   魏紫回头去寻她丢下的糕点,意外发现,竟被一条路过大黄狗给吃了,吃完还朝她摇尾巴,她哭笑不得:“狗儿真会吃!长兴酒楼驰名的玉莲水晶糕啊!寻常人家尝不到的!”   男子见她半点也不恼,大为惊讶,站起来朝她微微一鞠,礼貌致谢。   魏紫并未与他作过多交流,带着小豌豆和巧儿,仓促回家沐浴更衣。   于她而言,仅仅是无意间所为的一桩善举,她没当一回事。   再次见面,这人已成长兴酒楼的点心师傅,不时托秦茉或其他人带些点心过来,却不曾当面交给魏紫。   魏紫分辨不清他是真为表达谢意,还是借机接近年轻美貌的秦茉,见他无恶意,未加干涉。   可今日他特意来辞别,俊采丰神,做了初见时的玉莲水晶糕,还说自己叫“姚黄”,魏紫忽而冒出一个念头,他该不会……对她?   事到如今,已不重要了。   他不过是个过客,既不会在长宁镇久留,也不会居留在她心上。   在小豌豆催促下,她以淡笑掩盖心头复杂的情绪,对秦茉道:“咱们回去吧。”   秦茉见仆役还拿着茶叶和干果蜜饯之类的零食,温言道:“我还得去一趟东苑。”   魏紫神情略微恍惚,也不多说,携同孩子与丫鬟入内。   秦茉目视魏紫一身素服,腰肢纤细,如弱柳扶风,融入花影深处,再观姚师傅背影即将消失在巷道尽头,她心中滋味难言,陡然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总感觉你们组合起来就是一枚糖心蛋: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第五十四章   “姚公子!请留步!”   秦茉脚下如踏风, 雪色夏裳与淡鹅黄色的裙子犹似浅色云雾滑过无人街角。   姚师傅一愣,停步回身,见她独自一人追来, 身后的仆役正犹豫着是否跟上, 亦步亦趋。   “姑娘, 请问有何事?”   秦茉收势, 缓步行至他跟前,吸了口气, 沉吟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哦?”姚师傅愕然。   秦茉檀唇抿笑,重复先前所言,“我方才问你,是否还回来,你没答。”   “这答案, 重要吗?”他审视她眼角眉梢透出的期许,笑得无奈。   “我不确定, 或许现在不重要,来日便重要了。”秦茉知魏紫一直不清楚姚师傅屡屡送点心来的目的,但从她刚才的反应,似有所了悟。   姚师傅浓眉不经意扬起, “我……我有自知之明, 大抵给不了她想要的安定和平静,据我观察,她目前安于现状,乐在其中, 我祝福她。”   秦茉见他气质温文尔雅, 却甘愿去当个点心师傅,想必出自于钟鸣鼎食之家, 因家道中落,变得落魄潦倒?   平心而论,秦茉心中矛盾重重,既舍不得魏紫,又怕父亲之事连累了她。魏紫处事,柔中带韧,但在情爱方面,被动且迟钝,随遇而安,秦茉认定在这件事上,得亲自把关。   最近半年,她关心魏紫的未来,更多于自身,每每出现对魏紫感兴趣的男子,她总会想方设法,多方打听,就连姚师傅也没放过。   她曾觉得姚师傅身份地位不过尔尔,但风度与品貌俱佳,并未冷落对待,而今更猜出他并不是那么简单,眼见相对顺眼的他要远离,多少有些落寞。   “她救过你,可我什么也没做,还白吃你的点心……”事已至此,秦茉不好多说,见仆役走近,接过他手上的茶叶和干果蜜饯,塞给姚师傅,“看上去很敷衍,可我身上也没别的能送你了,来日若有机缘,请多回长宁镇走动走动。”   姚师傅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笑而接转,礼貌致谢。   客套数句,秦茉不再相留,姚师傅刚转身,又迟疑凝步,回头注视她娇媚容颜,眸底透出狐惑。   秦茉杏眸微弯,“姚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之前住在东苑的公子……”   秦茉脸上发烫,轻咬下唇:“你指的是容公子?他怎么了?”   “容?”姚师傅若有所思,“也罢,我听过有关姑娘和这位容公子的传闻……”   秦茉与容非处于尴尬的状态中,超出友人的界线,却未稳定下来,此时被人当面谈起,她两腮乍现桃花,赧然道:“这事……不是外界说的那样……”   姚师傅眸中顿起波澜,浓眉拢起,他从袖口翻出一块黑黝黝的木牌,语气似含忧虑,“我素来不爱管闲事……以防万一,姑娘先留着,若你或魏掌柜有所需,到衢州城北大街,只要出示此牌,定会有人接见。”   秦茉只觉此举莫名其妙,管什么闲事?防什么万一?她与魏紫,能有何需要?衢州城北大街?哪一家?哪一户?谁接见?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姚师傅仿佛担心她们的处境,秦茉虽不明其意,仍旧收下,郑重道谢。   眼看天色又阴沉了几分,她命仆役回去拿伞,并让其送姚师傅出镇。   她细味姚师傅最后赠予木牌的缘由,大致与容非有关。   他在忧心容非对她们一家不利?何来的疑虑?   晃晃悠悠到了西苑门口,大门紧闭。西苑原是秦家外租院落中最为吵闹的,近日燕鸣远不在,一家五口好像出游了,内里一片静谧。   秦茉本想看看容非那家伙酒意彻底散了没,此际狐惑顿生,改变主意,折返而回。   黑云压顶,迟迟未见雨来,她转了一圈,不见翎儿和慕儿。   奇怪,不就擦拭一下首饰,给老妆奁换个软垫?何以磨蹭那么久?   她生怕二人把妆奁弄坏,急忙提裙上楼。   翎儿还在里里外外擦拭那黄花梨妆奁,见秦茉归来,放下手上的活儿。   “还没好?”秦茉见满桌首饰闪闪发亮,并无异常,“慕儿呢?”   “我让她给小少爷补布老虎去了,”翎儿踌躇片晌,捧起妆奁,小声道,“姑娘,您看一眼这底部,我、我老觉着里头有东西。”   秦茉倏然一惊。   她素知父母很宝贝这妆奁,且让她好生保管,出嫁时也带上。事前,她只当这妆奁材质佳,雕工精细,有一定年份,未作他想。   如今听翎儿冒出这样一句话,她对应燕鸣远提到的匣子,相比机关暗匣,这看似寻常的妆奁,更像青脊所寻之物。   虽与翎儿伴随多年,亲如姐妹,但有关家族核心机密,秦茉只字不提。   震悚之色褪去后,她假装好奇,拿起妆奁,左瞧右看,底部就一木板,但从两端的厚度来看,内里至少有一寸有余的夹层,且重量也不太对,但木板无缝隙,看不出所以然。   她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估计板子稍厚了些,没事,将东西装好吧!楼下事儿多,赶紧去帮忙。”   “是。”翎儿细眉微蹙,逐层垫好那竹报平安图案的软垫,将各种首饰分类摆放好。   秦茉悠然坐在一旁翻了本杂书,眼皮也不抬,懒洋洋道,“天气不好,我实在不想出去,不论谁来访,皆说我身体不适,让我再睡两日。”   翎儿应声而去。   待楼内寂静无声,秦茉掩上房门,将妆奁内的饰品逐一取出,揭开新垫上的软垫,再度研究这玩意儿的底部。   摇晃、敲打了几下,不似有空隙,可若非夹层,干嘛用这么厚的板子?   秦茉竭力回想父亲留下的遗物中,是否有提到过机关要领,并小心翼翼尝试扳动或旋扭妆奁外侧的雕刻,最终发现,七八只涂了金色的小鸟木雕当中,有一只实为金属所制。   她摁下狂跳不息的心,谨慎旋动小鸟,木板果真挪移了半寸,露出一缝隙。   里头藏了什么秘密?竟使皇帝派人苦寻十八年?   燕鸣远曾道——“你不知为妙,把东西藏好;若交出来,只有死路一条”。   秦茉控制不住双手的抖动,极度好奇驱使她掀起木板,但审慎念头让她左右徘徊。   忘了纠结多久,她深吸了一口气,以纤细指头,抠起这一面薄薄的板子。   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板子底下尚有一金属铸造的暗格,似铜非铜,中间留有一扁型小孔。   秦茉想了想,认定这是暗锁。   能撬开吗?   可当她对着光,仔细看了盒子边缘不起眼的记号,立马打消了念头。   那记号,曾出现在父亲留下的书册上,代表毒液,意味着,这暗盒不能随意开启,否则有毒液溅出,销毁内藏事物,说不定还能伤害胡乱开启之人。   尽管十多年后的毒液不见得有效,但秦茉静下心来,决定暂时不冒这险。   她绝不希望,无端端死在自己房中,而后这玩意儿的暴露,连累整个秦家。   理当将此物藏起来。   然而适才刚换的软垫,翎儿已有警觉,若第一时间收起,会否引来她们的怀疑?   秦茉决意先按照原样放好,再伺机带回秦园安置。   她不是不相信翎儿和慕儿,而是天性的警惕,令她步步防范,以免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   容非醒来时,已是午后,酒意散尽,脑子清醒了许多。   他昨日想明白秦茉那一吻纯属“算账”,一心想去主院,与她再算一遍,不料撞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孟四小姐。   孟涵钰为何要跑来找秦茉?这两人无论性情、喜好、气质、脾气都截然不同,怎会勾搭上了呢?   容非反复思考,勉为其难推断出原因,心中憋闷。   看样子,孟涵钰不止来一次。她随父至小镇,能让她放下身段来交往的同龄女子,除了秦茉还有谁?而秦茉为商,自然不能得失于人。   如此一来,他要去寻秦茉,还得避开随时来访的贺祁与孟涵钰,真是悲惨!   容非想了好半天也没想明白,在杭州时,这两人巴结他、讨好他,何以来了镇上,他还得躲躲闪闪、避人耳目?   归根结底,他想先与秦茉达成共识。   “南柳。”   容非左看右看,没找着,直接喊人。   “在。”声音从床底下传来,吓了容非一大跳。   “你咋跑下面去了?”   “换位置。”   南柳从床底下爬出,橘黄色大猫跟在他身后,悠哉悠哉打了个哈欠,撅起屁股,伸了个懒腰。   容非心头漫过一股异样感,定神后,他沉声发问:“今日秦家有何动静?”   他言下的“秦家”,实则单指秦姑娘一人的动向。   “吃点心。”南柳和东杨轮流守着昏睡的容非,上午先后外出,遂如实回答说见。   “……”容非猜想,越王又来了。   印象中,自从青脊抵达长宁镇,越王本人几乎不曾在这一带露面。他手下那批人也更换了好几轮,时常到青梅酒坊用膳。   容非隐约觉察出一件事——越王真正关注的人,似乎不是秦茉。   毕竟秦茉很少现身于酒坊,而日日在酒坊的,除去店小二和小丫鬟,唯有魏紫。   意识到这一点,容非为自己大胆的设想而惊悚不已。   明明是六月炎夏,他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作者有话要说:   困炸裂的作者无话可说,请大家多留评,么么啾! 第五十五章   南柳说话过于简单扼要, 听得容非云里雾里,直至东杨回来,他才大致了解情况。   ——今日一早, 越王去了秦家主院门外, 跟魏掌柜、秦姑娘说了一阵子话, 离去时, 秦姑娘还追出与他说了一阵子话。   因越王的暗卫藏身街角,东杨不好贸然前往, 只能远远尾随一段路,眼看越王出了小镇,与部下汇合后,坐上马车,由一小队人马护送, 一路向东,东杨才折返回西苑。   依照东杨打听, “姚师傅”确实辞去了点心师傅一职,过去两个多月内,他日日钻研各种点心的做法,深受老师傅喜爱, 最终获得了不传之秘。   闻言, 容非更觉疑惑。   不论是为获悉“风影手”的秘密,还是相中了秦家的女子,越王来长宁镇折腾点心,以此接近秦家人, 容非能理解。但他近三月纡尊降贵至此, 与寻常人家同吃同住,只为过一把称职点心师傅的瘾?   容非自问不爱受拘束, 才自个儿溜出来,弄个假画师的名头休憩一番,没想到越王比他狠多了,不光实打实干,更是全情投入。   睡了一整日,待到夜里,容非躺卧在床,从翻来覆去变成滚来滚去,死活睡不着。   滚到一半,他意外被某样小事物硌到脚跟,大为狐惑,于是爬起来,挑亮了灯火,仔细摸索,总算找到罪魁祸首。   一颗小珍珠。   圆润富有光泽,但十分细小,绝非首饰。   他的床上何以会有珍珠?该不会是……猫叼来玩的吧?难度太高。   逐一排除掉橘猫、楚然、南柳、东杨,他将目标锁定在啃完就跑的秦茉身上。   呵呵,这应是鞋子或裙襕上掉落的珠子,从形状和大小判别,更倾向于鞋头装饰的珍珠。   口是心非的秦姑娘!连鞋子也不脱,就爬了他的床!她……她到底要对他做什么!   容非长目含怒,薄唇噙笑,脸颊薄薄泛起红意,长指玩弄小珠子,怔立良久,又细细寻找蛛丝马迹,只费了一丁点功夫,已寻到几根遗落的青丝。   看来……她不仅仅啃他,还与他同床共枕!   归还衣服?一时情急拿他撒气?她何不急得把衣裳也撒了?   他疑心自己醉后错过无数旖旎风光,顿足捶胸,嗟叹不已。   他能怎么办?拿这些证据,前去逼婚?   灵机一动,他翻出一小小的锦囊,小心将她的头发和珠子放入,收好。   灭掉烛火,躺回床上,他细想近日的相处,酸甜苦辣,点点滴滴,汇聚心头。   从他参加完寿宴回长宁镇,她的态度已有了微妙变化,因杜指挥使一事故意让他吃醋,往后又躲着他,但被他摁在藤萝花下亲吻小半日,却并未多作推拒。   之后她避而不见,茶田一遇,她张口就直呼“抱我”,被他撩拨之时,她眼神娇羞喜悦兼之,抱住他时,又忽然来了句“有婚约”。   有婚约何不早说?为何一而再再而三默许他的亲热?甚至主动……来找他?趁他醉时加以轻薄……   一想到秦茉那霸王硬上弓的姿态,容非心跳不自觉乱了。   他再想“欺负”她,也稍加体贴,而她对他……肆无忌惮,任意妄为,莫名让他有着刺激的愉悦。   兴奋过后,他的思绪转回她那该死的婚约上。   魏紫品性纯良,按理说不会骗他;再说,小豌豆口口声声嚷着,姐姐很快要嫁人,由此可见,婚约的确存在。   但秦姑娘冷时如冰,热时似火,若非不把婚约当一回事,便是对他把持不住,想要强行占据他这“文弱书生”……可她起落的红云,潋滟的眸光,偏生透着情谊。   思前想后,辗转难眠,他平躺在床,以吐纳的方式,勉力平定心潮。   凌乱无序的念想排空后,隐约有闪跳片段,如飞雪般飘至。   ——你喜欢我什么?   ——要是我不嫁你,你又当如何?   咦?她何时何地问过他这些问题?   容非竭力回想,确认他听到过,却不属于他们任何一次相会的对话。   唯一可能,是她在他醉时所言。   糟糕!他招认了哪些?被酒意侵蚀的他,具体讲了什么诨话?   闭上双眼,模模糊糊蹦出一场景,他锢着她的双手,将她压在床上,热烈亲吻,而逐渐地,她似乎还抱住他回吻了?   残存的丝丝缕缕甜蜜,融合成一块巨大的糖,砸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她早已有所回应,只是他醒来,忘得一干二净!   她非但不提醒他,还装作一切没发生?   这妖精!太狡猾了,出尔反尔!   怪不得她以“算账”的名义推倒他、亲得他一脸懵!   哼哼!等着!推了他,亲了他,啃了他,必须还回来!   ……   原以为,拿到秦茉的把柄,容非定能大模大样,上门“讨债”。   不料,次日,孟涵钰邀秦茉去临源村摘桃子。   从东杨口中得到此消息时,容非的嚣张气焰如被人浇了盆冷水,他颓然坐在圈椅上,无比泄气。   “孟四小姐不迟不早,把秦姑娘叫走,公子甘愿傻呆呆坐屋里干等?”东杨落井下石补了一句。   容非气鼓鼓:“你才傻呆呆!不然我还能怎样?”   “抢。”南柳坐在角落,面无表情,手里拿了根柳条,逗得猫来回乱蹦。   东杨笑道:“哟!你这小子!还给公子出主意?咋抢?”   南柳认真地想了想:“抱走。”   “哈哈哈!真好笑!也不用脑子想想!你觉得公子有你的身手?飞檐走壁,手到擒来,是吧?”东杨咧嘴而笑。   容非黑脸:“够了!少损我!”   东杨无辜:“我哪儿损您了?我说的是事实!板上钉钉的事实!”   容非几乎气炸:“信不信我把你钉板上?”   东杨吐了吐舌头。   南柳沉思片刻,正色道:“没有,练!”   容非与东杨互望一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南柳指的是,容非没有他的身手、但可以练习。   “哈哈哈哈……”东杨如像听见天下间最好笑的笑话,捧腹大笑,“公子都二十有三了,这时才练,练个鬼啊!哈哈哈……”   容非受到极大的侮辱,如河豚气炸,厉声喝道:“贺东杨!给我闭嘴!”   东杨见容非动怒,连忙用手合拢大笑的嘴,最后一声夸张的“哈”,绕梁回响。   提及“飞檐走壁,手到擒来”,容非心底徒生向往之情。   那夜东苑,燕鸣远一手搀扶秦茉,宛若矫燕翩飞,飘然跃出院墙,来去自如……那一幕至今仍深深刺痛着容非。   南柳随口一说,引出这话题,东杨全当玩笑,独独容非较了真。   这一日,他闲来无事,拉上两名护卫,开始重拾年少时丢弃的剑术、拳脚等功夫。   见容非动真格,东杨与南柳不敢怠慢,倾囊相授。   他们认定自家公子早有武功高强的八卫,与人相斗,根本无需亲自动手,此番拼命练习,只为赌气,却不懂他怀藏的一颗少年心。   一连两日,秦茉皆不在主院,据说被什么刘夫人邀了去。容非欲寻无果,无所事事,只能在汗水中挥霍思念与激情。   被“啃完就抛弃”的第四天,迟迟找不到人的容非,火大了!   秦茉什么意思?过去三日,先后见了越王、孟涵钰、刘夫人,挤不出半盏茶时分陪他说说话?   他堂堂一家主,丢下大堆事务回小镇哄她,竟遭她冷落至斯!她爱来便来,爱亲便亲,不需要他,就不管不顾了?   容非委屈得像被人抛弃的小媳妇,坐立不安,挑了身素雅的修竹暗纹缎袍,换上羊脂玉发冠,整个人仪表一新,神清气爽,唯独那微抿的嘴角难掩恼怒。   披了朝阳暖光,他意气风发,大步行出西苑,正要往东拐去,巷口的大树上传出东杨的声音:“公子,三爷家的小公子来了!正在主院与秦姑娘聊天,您确定要进去?”   贺祁这臭小子成心添堵是吧?容非恨不得冲进去将那家伙撕成一条条。   但现在不是时候,再忍两天,只要秦茉点头,他将无所畏惧。   有气无处撒的容非踢开道上的小碎石,愤懑回屋,暗搓搓地想,他偏不告诉贺祁,等与秦茉订了亲,再逼贺祁喊她“七婶”,气死那小子!   他本以为贺祁待个一时半会便走,万没料到,贺祁带上秦茉、魏紫、小豌豆,一同去长兴酒楼用午膳,直到黄昏才送他们归返。   容非充分感受到这世间满满的恶意,仿佛全天下人都同心协力与他作对,以至于他连见心上人一面的机会也无。   又不是远在天边,不过隔了两座院墙罢了!   晚饭后,天幕如墨染般越发深沉,一轮明月恍若冰盘,高悬于空,流光盈满天与地。   容非呆立窗前,记起南柳上回说的“等晚上”、“偷偷去”,遂在袍子外罩了件深色薄披风,揣了那装有小珍珠和青丝的小锦囊,以溜达的借口,绕着主院外墙逛圈。   秦茉会出来散步吗?会到酒馆巡查吗?   容非历来待贺家以外的人皆暗藏淡漠,自遇上秦茉后,所有的高傲碎成了粉,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已不再像他自己。   最让他羞愤的是,他竟乐在其中,不可自拔,没药可救了。   神思不属,不知不觉,他已行至东苑和主院之间狭窄的甬道上,抬望主院的书斋,窗户半敞开,幽幽亮着灯。   那是秦茉的书房。   她在楼上,离他仅剩两丈距离。   容非陡然生出爬墙的冲动,然而此处无任何可攀缘的树干或大石,他蹦哒了一阵,心有不甘,纠结片刻,闷声道:“南柳,带我进去。”   下一刻,暗风流动,一有力的臂膀从旁托住他的腰,南柳那通透澄澈的嗓音已在耳边,“抓牢。”   容非无奈地搭住南柳的肩背,随他的力量腾空而起,越过院墙,飞上书斋的窗边。   二人踏足无声,似乎不曾惊动屋中人。   隔着窗子往里望,月色如流水淌入书房,他心心念念的那位姑娘,埋首案前,奋笔疾书,面容冷清。   她神情专注,殊不知月色交织着案上烛火,勾勒她如粉莲绽放的脸颊、精雕细琢的眉眼、丰润嫣红的唇瓣,使得她独绝的容颜更为勾魂摄魄。   书房中除她以外,再无旁人,案上那壶茶已无腾起的轻烟,摔碎又重新粘好的哥窑葵花洗,安安静静,代替他作伴。   容非蹑手蹑脚爬入书房,刚落地,还没来得及说话,秦茉倏然抬头,惊呼一声。   “嘘……是我。”容非向她眨了眨眼。   秦茉朝窗外扫了一眼,猛地站起,迅速抢至他跟前,毫不犹豫扑向他。   大晚上的……这、这这这也太热情了吧?   容非猝不及防,目瞪口呆,正想展臂搂住她,却被她撞得连连倒退两步,小腿遭某物一绊,身子向后,与她双双倒在铺有软垫的酸枝罗汉榻上。   躯体交叠,她的绵柔娇软恰恰衬托出他的硬朗结实,如他们初见那夜。   容非情不自禁圈上她的柳腰,支起脖子,凑到她额角,轻轻一吻。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萌蛋蛋和薄荷糖的投雷!爱你们! 第五十六章   素月清辉与轻晃灯火柔柔互融, 使得罗汉榻上暧昧气氛更为浓烈。   秦茉趴在容非身上,本想静听对面东苑的动静,却只听见自己乱了套的心跳, 和他愈发粗重的呼吸。   入夜后, 她登上书斋, 曾与东苑主阁的杜栖迟远远颔首致意, 埋头苦干时乍然见容非凭空冒出,不及细想, 径直将他扑翻在榻上,免得被人觑见。   额上一暖,惊觉容非的唇在移动,她使劲在他胸口推了一把,低声喝问:“招呼不打就来!什么时辰了!杜指挥使的窗开着呢!”   容非一呆, 笑哼哼地道:“想抱抱亲亲,我会配合你, 犯得着搬出杜指挥使的名号来扑我?”   “谁、谁要抱要亲了?”   容非凝视她因窘迫所致的绯色脸颊,两臂圈她更紧些,嘴唇贴向她的眉,轻声细语:“我。”   “这会儿又死皮赖脸?前几日的傲气呢?”秦茉啐道, “你大晚上来干嘛?”   “几日不见, 怕你太想我,茶饭不思,辗转难眠,我便来了。”   “自恋成狂!”   秦茉数日没见他, 说不想念是假, 她方才专心致志,竟没觉察他如何入书房, 仔细回想,他似乎……爬了窗户?   心头警铃大作,她蹙眉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护卫……送我来的。”   “他人呢?”秦茉心头一揪,暗叫不妙。   容非笑得诡秘,手指横梁。   秦茉呼吸骤停,扭动僵硬的脖子,双目半眯,在昏暗梁上来回搜寻,最终将目光锁定在角落的一团暗影中。   所以……她是当着那护卫的面,扑倒他的主子?还由着他主子搂抱亲吻?   脑子轰然炸开,惊羞之际,她猛力一侧身,从容非怀中滚落。   容非急忙伸臂将她捞回,笑道:“南柳,回避一下。”   黑影无声滑落,朝榻上重叠的两个身影一鞠,随即似箭飞出窗外。   秦茉压根没看清那人长相,涨红了脸,微微喘息,猛捶容非数下:“你、你找死!”   “他没经验嘛!不晓得我一来,你便热情如斯,下回就懂了!”容非笑时浑身打颤,洋洋自得。   秦茉咬唇不语,半晌后不解气,又揍了他几拳。   容非吃痛,夸张地“哎呦哎呦”叫出声来。   秦茉生怕惊动外间的翎儿,慌忙拿手捂他嘴,不料手心有一濡湿柔软、滑腻如蛇的物体蠕动,正是他故意以舌头舔她!她立时缩手,嫌弃地将唾沫蹭在他的前襟。   “又趁机摸人家胸……”容非嘟着嘴,作势抬手,“我得加倍奉还。”   “你!你这流氓!”秦茉发现,这人一旦变得无赖,绝对不是一般的无赖。   容非转而把手抚向她的脸,轻捏两下,薄唇浅笑:“怕了?嘻嘻,又不是没摸过。”   秦茉忿然撑起身子要逃,冷不防被他箍住腰肢。   他半哄半哀求:“别跑,我就抱抱,跟你说说话。”   “不许乱摸。”她瞪眼道。   “认真摸呢?”他笑得一脸灿烂,见秦茉眼里冒火,连忙改口,“……好好好!今晚先不摸。”   “……”秦茉心里骂了他百八回,最后心不甘情不愿任他抱了一阵,悄声道:“说吧!找我何事?”   容非恼她冷冰冰全无情谊,撅了撅嘴:“你吃两口便饱?不多来几回?”   “呵,”她俏脸流霞,眼波微漾,低笑,“不合口味,不爱吃。”   容非被她怄得不轻,“看来是我不够努力,没能让你满意。”边说边欺身,将她压于身下。   “别闹!”秦茉记起外间还有丫鬟,若被瞧见……后果不堪设想!她愠怒地抵住他俯首逼近的唇,“放开,我有话要说。”   容非轻笑滚向里侧,目视她起身整理衣裙与发髻,唇角似抹了蜜。   秦茉信步行至门边上,淡淡出声:“翎儿,这几日天凉,你先回房替我整理秋裳,而后自行歇着吧!我这儿还有许多事未处理。”   她一向待下人体贴,此举再平常不过。   “姑娘,翎儿再为您添茶。”翎儿似从梦中惊醒,嗓音涩涩的。   “不必,夜间饮茶,怕睡不好。”   “是,姑娘请别太晚,楼下阿顺在,您唤一声即可。”翎儿依言退下。   秦茉倾听她掩门离去、缓步下楼的声响,暗舒了口气。   容非侧身卧于榻上,以右手支着脑袋,笑眯眯冲她招手。   秦茉再也不上他的当,拉了把椅子,坐到墙边,闷声道:“你别动,省得被人瞅见。”   她这几日连续应酬孟四小姐、刘夫人、里长等人,今日原想整理账目,不巧长兴酒楼的贺三爷请镇上商家小聚,还让贺祁亲自来接,秦茉只好与魏紫、小豌豆“欣然”同往。   事实上,她也觉得,是时候找容非,把事情说清楚。   “我问你,”秦茉凝视两尺之外的他,赧然之色退却后,端肃之意顿生,“你……真名叫什么?”   容非一怔,“真名?父亲姓容,我儿时便叫容非,不骗你。只是出于某些特殊原因,改名换姓好些年。”   秦茉双眸一瞬不移直视他的面容,从他提及父亲的神态,苦中含有一丝缅怀,断定他所言非虚。   容非叹息:“有些事,如我当日与你说的——家母千叮万嘱,不可对人言。咱们成亲后,我再慢慢坦陈来龙去脉。”   “成亲”二字,烫灼了她两颊。   她垂目抿唇,极力掩盖心头翻涌的蜜味,正色道:“再等我两个月。”   容非先是一喜,随即拉长了脸:“为何还要等?你与何人订的亲?明日立即退了!”   他姿态慵懒,语气则极具威严。   “是我父亲多年好友的公子,”秦茉双手把裙带拧成麻花状,“我一生下便订的娃娃亲,至今不曾见过。”   “父亲多年好友的公子?”容非双目发亮,突然爬起,伸长臂膀去拉她手,“姓甚名谁?哪儿人?哪一年生的?”   秦茉讷讷地道:“你……想做什么?”   “放心,我不会伤害他……最多打一顿出气。”   “切!”她顿了顿,又道:“我只知对方姓龙,比我大四五岁,天佑元年生的吧?据说是江浙人士,具体哪个城哪个镇,我已记不清。”   “我……我天佑元年生的,”容非乐不可支,笑容潋滟,“我出生成长于江浙一带,‘容’和‘龙’”发音相似,你当我是未婚夫,直接嫁我吧!别犹豫!”   “有你这般耍赖的么?我如何向父亲和那位龙伯父交待?”   “那个……说不定,令尊和我爹也认识……?”容非试探地问了一句。   秦茉嗔道:“这玩笑可不好随便乱开!目下什么境况!何必惹事?”   “那……你为何要我多等两个月?”   “我娘的遗命,让我等到十八岁,如果龙公子不来,我就能……”秦茉偷偷瞄了他一眼,“另嫁旁人”四字,终归说不出口。   “不来?你的意思是……这些年,他未曾与你商定亲事详情?”容非忿忿不平,手上力度加重了几分。   “嗯,我只知,当年立下婚书,但咱们家的不知何故遗失了。我爹与龙伯父途中遇险,不得不分开,龙伯父承诺,定会尽快上门核定婚事……”   “然后呢?订完亲,没再出现?”   “没……后来,他们一家为避祸事,销声匿迹,我只能留在长宁镇等着。”   容非越听越恼火,怒极反笑:“你为一素未谋面、不知何去何从、失联多年的‘未婚夫’,拒绝了我的求亲!”   “我……我不愿连累你。”秦茉再度迟疑,“我还想着,不嫁任何人。”   “不嫁人!不嫁人你还趴我身上乱啃!还摁住我猛亲……”容非一怒之下,将她拽回榻上,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说吧!把我当什么?”   “我改变主意,不成么?”她被他咬得半身酥麻,急急捂住耳朵,“你若同意,不妨再等一段时间,毕竟……秦家上下都知我订了亲,我不能背负婚约与你胡混,至少……等到期满,仁至义尽。”   “什么叫‘胡混’?”他笑嘻嘻地轻咬她腮边。   “反正……这两个月内,你、你得以礼相待,不可乱抱乱亲乱摸什么的……也不可让人知悉此事。”   “噢……我只能当你见不得光的情郎?”   分明感受到他每一个字都压抑怒意,秦茉不由自主颤抖着往里缩,嗫嗫嚅嚅分辩:“不、不不然……被人知晓,我如何自处?秦家脸面也丢尽了……你且当为保全我们二人名声……”   容非嘴角一掀:“我若不同意呢?”   “不同意……我不嫁了。”   容非恨得咬牙切齿,双手固着她两颊,恶狠狠地威胁道:“倘若两个月后你再推三阻四,我定让两个女护卫将你绑回家,生吞活剥!”   秦茉撇嘴道:“竟有女护卫!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容非气在头上,闷哼道:“想知?先亲我一口。”   “就不亲,憋死你!”   秦茉试图从他的束缚中挣扎而出,却遭他高抬的腿压牢,她扭动身子,催促道,“哎!说好……以礼相待!”   她雪肌靡颜,水眸弥雾,樱唇轻开慢合,似丹果欲滴,分外勾人。   容非“嘿嘿”干笑两声:“在饿肚子之前,你得让我吃饱!”   秦茉只觉眼前一黑,他的脸遮挡了她大半视线,顷刻间,那份娇艳的柔软已被含住。   铺天盖地的吻,带着憋闷、宣泄、情|欲……搅缠而入,逼得她唇瓣挤出娇甜嘤咛。   受这魅惑引诱,容非更肆意妄为,无视她的捶打,以排山倒海之势,将霸道气息揉入她的骨缝与血液。   她头脸被他锢牢,粉唇被他衔住,丁香小舌被吮至发麻,身上某处被一道瘆人的力量硌得慌,整个人快要化成一滩水,既失去抗争之力,更无无思考能力。   “停……”她抬起绵软的手,抵住他胸膛,颤声轻道,“停!停……我没气了……”   容非听她求饶,稍稍放松对她的钳制,墨眸毫不掩饰获胜的骄傲,目视她愠赧的芙蓉脸,满意而笑:“暂且饶你这一回。”   秦茉疑心被他套入狼窝,细枝末节尚未问清楚,已草草把自己给卖了,心中惶然。   但转眸对上他宠溺又情意绵绵的眼神,她终觉秦家处境堪忧,舍不得拖他下水。   “考虑清楚了?我朝不保夕的……”   “别再说‘连累不连累’的话!如真有那么一日,我,心甘情愿。”他闭上双眼,唇覆向她眉心,印下浅浅一吻。   秦茉淡然笑道:“给你两个月时间反悔……唔……”   话未说完,遭到他以唇封缄。   决绝而温柔,混杂千怜万爱。   无须多言,心已连心。   相依无话,十指相扣,眉峰因心事萦绕而轻蹙,玉容皆挂着甜甜蜜笑。   直至房顶似有猫采瓦而叫,秦茉方回过神来,催促道:“快回去吧!”   容非搂了又抱,依依不舍起身,附在她耳畔轻言:“记住你答应过的。”言毕,顺带亲亲她的耳根。   秦茉颊畔红潮未退,以鼻音“嗯”了一声。   容非边整理衣裳,边挪步至另一端的窗户,轻吹口哨。   下一刻,暗影晃动,从上而下,跃至窗外。   秦茉绯脸胭脂色更盛,一手捂住凌乱的衣裳,没来及从榻上下来,却见容非如芝兰玉树立于墙边,慢悠悠舔着嘴角,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朝她抛了个意味深长的媚眼,在她怒不可遏的瞪视下粲然一笑,攀上窗台,与那黑衣人相携而去,没入黑暗中。   依稀听得二人落地后,容非低低骂了句,“哪来的黑猫?放下!”   随后院墙上隐约传来衣袂翻飞的微响,此后再无声息。   秦茉细听良久,踏月回归案前,触抚修复好的哥窑葵花洗,反复思量,幽然轻叹,终究抿不住嘴边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媳妇要和我发展地下情,还要求吃斋两个月,怎么破!求偷吃妙招!挺急的,在线等……   特别鸣谢投雷的糖心雷和左儿~么么啾!╮ ( ̄ 3 ̄) ╭ 第五十七章   夜沉如水, 镇上灯火烁烁,恬淡幽深。   秦家院落谈不上多意趣别致,但阁楼错落, 屋檐层叠, 花木形美, 竹石貌佳, 一派天然风致。   容非随南柳跃下书斋、翻墙出院落时,于高处俯瞰静谧夜色, 心中陡然一片澄明。   ——秦茉答应了他,让他静候一段时间,等她婚约期满。   可是,万一中途真杀出个名正言顺的“龙公子”……她会作何选择?   容非攥紧拳头,暗叫糟糕!   她没说清楚!   是否意味着, 他不光沦为见不得人的秘密情郎,而且还是后备人选?   要不要悲惨到这地步?纵然她心里唯他一人, 他的处境也堪忧啊!   意识到尚有疑问没弄清楚,他巴不得再跑回去问个明白,转念一想,秦茉说的“龙公子”, 年龄、地域、避祸的经历……基本与他相符, 有没有可能是他?   容非抱了一丝侥幸心——或许秦家长辈说话带口音,“龙”“容”不分,导致秦茉记错了?   南柳隐匿后,容非独行于寂静街巷中, 步伐时轻时沉, 如他飘忽无定的心绪。   绕过主院外墙,沿途飘来淡淡酒香, 混合不知名的花草香气,渗入肺腑,甜辣兼有。   倏然间,疾风掠过,容非顿觉背上一阵刺痛,下一瞬,数尺外已迸发出激烈的拳脚风声与急促呼吸声。   他震悚之下奔出数步,回首惊觉,南柳已和一黑衣人剧烈缠斗!   黑衣人身材高大,头戴大帽,昏暗中看不清面目,出手极快,如鬼如魅,却又虎虎生风,沉稳有力。   南柳一贯狠辣,徒手与之相斗,七八招后竟微落下风!   他处变不惊,先后抽出两把短剑,剑尖映着月色,寒意点动,重重萦绕,飞速跳跃,纵横闪戮,勉力护住容非。   黑衣人伺机而动,自虚无处飞起一脚,踢中南柳的左腕,快狠准。   短剑脱手飞出,银芒割裂夜空,眼看掉落在半丈外,却被从旁闪出的另一人接去!   来者是潜伏暗处的东杨,他一把将容非拽至身后,顺手将短剑抛给南柳。   “你们撤!”南柳意欲拖住黑衣人,为他们争取时间。   黑衣人冷笑,双足一点,连环腿逼开南柳,拳掌如迅雷烈风般攻向东杨。   东杨拔剑与之相搏,招招拼命,竟丝毫伤不到对方。   南柳避过重击,猱身而上,三人你来我往斗在一起。   黑衣人看出南柳武功更胜一筹,故意转移目标,狠招皆往东杨身上招呼,惊得容非胆中生寒。   此人武功非同一般!只怕东杨南柳联手,也未必打得过!   十余招后,东杨中了一拳,骨痛欲裂,咬牙对南柳道:“你先带公子撤!”   不料黑衣人忽然开口:“不是八个么?怎么只有俩?”   容非听了这声音,只想骂他祖宗,可惜不能骂。   黑衣人不是旁人,正是消失许久的燕鸣远。   东杨来得迟,不曾见过他,但南柳闻声,手上不停,嘴上却念了句:“燕少侠?”   燕鸣远哈哈大笑,飘然跃出丈余,结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争斗。   他掀起帽子,露出如玉俊颜,笑道:“动动筋骨!省得吃得你们一个个吃成胖子!”   容非哭笑不得。   诚然,两名护卫来长宁镇后,无所事事,除了吃,的确再没别的可干,懒洋洋跟猫似的。   但燕鸣远说得出他们共有八人,想必已知晓容非的身份。   “燕少侠好些天没露面,去哪儿快活了?”容非故作淡定。   “没你快活!”燕鸣远神秘一笑,“以为我不晓得……你从哪儿出来?”   容非今夜去往何处,众人心照不宣,被对方当众揭破,他禁不住两颊滚烫。   挥手让东杨和南柳退开,他辩解道:“别误会,只是聊了几句。”   “哦——”燕鸣远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我听姐夫们说,聊天也有很多不同姿态……”   “你这小子!”容非窝火之余,绯脸欲燃,“你诋毁我无妨!别扯上秦姑娘的声誉!”   “啧啧啧!你夜探香闺,事前怎就没考虑秦姐姐的清誉?”燕鸣远笑吟吟走近,拿胳膊肘子撞了撞他的胸腹。   “书房!那是书房!”容非纠正道。   “卧房书房,无外人时,不一样么?”   “你……”容非被这人小鬼大的少年怄得说不出话来。   “不扯这些,”燕鸣远见两名护卫销声匿迹,边走边压低了嗓门,“我问你,你得如实回答——麻雀调查的事,是否跟你相关?”   “何有此问?”   “我知道你是谁,咱俩以前见过的……我这几日才想起来。你这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跑这小地方一呆就个把月,换谁都会怀疑你另有所图。”   “我所图的……不已被你逮到了么?”容非竭力回想,真记不起何时见过燕鸣远。   燕鸣远嗤之以鼻:“没来长宁镇,你也见不着秦姐姐啊!所以,你最初到此,动机是什么?”   “路过,不成?”   “这话你唬弄旁人可以,唬弄小麻雀?没用!”燕鸣远投以鄙视的目光,“我直说吧!她每到一地,必先对所居之地查个清楚。   “二十多年前,长宁镇有三分之一的房宅,险些毁于一场大火,而今所见的部分院落,皆由一容姓男子画图督建……而你,刚好在风头火势时到此,隐去姓名,自称姓容……”   容非明了,父亲终究被扯出,但“画图督建”,与青脊所查有何关联?   他面露茫然之色,又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杜指挥使不远千里,特地来查二十多年前的火灾案……”   燕鸣远翻了个白眼,“装吧!继续装!”   容非无从断定燕鸣远是敌是友,也不知他了解多少内情,正欲虚与委蛇,试探一番,然则燕鸣远没那耐性,一顶帽子重重扣容非头上:“我直觉你这人有问题!”   容非苦笑,好吧!这直觉倒还真够直的!   “既然燕少侠认定我有问题,为何多此一问?”   燕鸣远冷“哼”一声:“就你爱耍滑头!走吧!上我那儿去聊!”   容非自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深吸了口气,加快脚步紧随。   ……   次日一早,碧色长空薄薄捋了无数鳞片似的云,日影温和不耀目,清风徐来,吹散炎夏热气。   秦茉换了身素色对襟褙子,领口、袖口的海棠花刺绣细密精湛,红白相映,衬得她媚而不妖。   而今每回打开黄花梨妆奁,想到内藏乾坤,且极可能招来横祸,她或多或少有些不自在。然而于两名丫鬟跟前,她必须掩饰情绪,装作未曾发觉任何疑点。   这一日,她往发髻上斜斜插上竹节纹翠玉簪时,既要压制对容非丝丝缕缕的思念,亦需按捺翻涌而至的隐忧,眼角眉梢疲态乍现。   “姑娘没睡好?”慕儿替她戴上耳坠子,“喝碗莲芯茶,清一清火气。”   秦茉饮尽茶碗中的苦茶,苦涩散去,甘甜流转于舌尖。她莞尔一笑,暗自期望,日子如茶汤般苦尽甘来。   窗下喧哗声打破早晨的寂静。秦家主院人不多,除了小豌豆外,鲜少起喧闹。   秦茉蛾眉轻扬,侧耳倾听,勉强听清魏紫道了句“咱们哪来那么多桃仁老酒”。   这语气,惊喜又忧愁。   秦茉狐惑起身,移至窗边窥探,听不出所以然,遂挽起茜色罗裙,快步下楼。   稀薄日光下,魏紫立于庭院内,素衣如雪,木簪圆髻,一往如常的简朴。   她神色略微复杂,听小厮磕磕巴巴对着纸条念叨:“……桂花陈酿八十坛、三白酒六十坛、杏仁酒六十坛、桃仁老酒五十坛、青梅酒三十坛、桃花酒二十瓶……”   “出什么事了?”秦茉自回廊步出。   “昨儿咱们去长兴酒楼时,酒坊来了位贵客,说是要订酒,可你看……”魏紫从小厮手中取走订货单,“这一下要这么多……将近四百坛子!”   “老客人?”秦茉对此大为震惊,见字迹遒劲有力,绝非寻常人家能写得出。   酒坊有两大类客人,邻镇酒馆,如宋安寅那样的,多数只订酒曲和一两种蒸馏酒;如像长兴酒楼贺三爷那样的,则订几款有名气的佳酿,各要十来二十坛,隔些时日补货。   一口气把所有品种全定了,且每款皆要数十坛,闻所未闻。   “他们均说,客人脸生得很,该不会是……开玩笑的吧?”魏紫杏眸透出忧色。   “昨晚为何不报?”   一旁的二掌柜面有愧色:“姑娘,那位先生打扮文秀,张口便要大批的货,大伙儿全以为在说笑,报了个偏的高价。您和掌柜没在,傍晚才回,我便想着今日再来禀报,不料那位客人大清早带了真金白银前来……”   “人呢?”   “他留下地址,放下银钱就走了,也没跟咱们商量送货时间。”二掌柜苦着脸。   “一半订金?”   “全款,尚有余。”   “……”秦茉哑口无言。   “姑娘,除了桃仁老酒珍贵,数量不足,桂花陈酿若按数给,所剩不多,别的还剩三分之二到一半……这一下要了那么多,年底时,咱们的老客户可咋办呢?”   “地址?”   “送到红湖镇的一座宅院,离此处约二十里。”   秦茉越发疑心,这是贺家捣的鬼。   贺与之不缺钱,若他以这种方式分批买断她的现货,最终将迫使她逐步流失原有的客户,她这酒坊凭何立足?假如他高价付了钱,而她拿不出货,自会对秦家酒坊的名声造成极大影响。   秦茉至今没搞懂,他们何时得罪了贺家人。   即便她曾在杭州城开了个小馆子,对贺家偌大的产业绝无分毫影响,试问堂堂一家主,何以大费周章来整她这小镇酒坊?   无商不奸,无奸不商!遇到贺与之这类大奸商,务必谨慎对待才好!   二掌柜仍在等秦茉发话,整整过了一盏茶时分,见她陷入沉思,提醒道:“姑娘,这生意,咱们做不做?”   秦茉沉吟道:“有生意干嘛不做?分批,先送一部分,顺便打听一下买家是谁,为何一下子要那么多,见机行事。反正以咱们的能力,每回只能送个二三十坛。”   得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她无半分惊喜,领着魏紫,亲自去酒坊清点数目,命人把对方所需的种类各凑几坛,即日送出,再三交待要礼貌客气。   忙活一上午,秦茉不忘细细观察秦家上下的反应,上至魏紫、下至打杂仆役,无人觉察容非昨夜来过,她心下稍安。   念及容非,先一晚的缠绵自脑海闪现,她唇畔轻勾,脸颊如桃花初绽。   他真的能乖乖等她两个月?在长宁镇?忍得住不来纠缠?   总觉他的狐狸尾巴藏不了几天。   秦茉抿嘴偷笑,猛地记起,那家伙醉后曾言——家住杭州。   他既有护卫,非富则贵,大概与贺家人能攀上点交情吧?   她与他相识相知相恋,从未深究过是否门当户对。在她的认知当中,他若穷得吃不了饭,她养得起;他若大富大贵,她也不觉自卑。   秦茉从酒坊行出,与魏紫各忙各的,见左右无事,主动去寻容非也好,省得他内心抱怨,又死要面子不肯直言,入夜后憋不住,偷偷摸摸来主院。   一次、两次不易被发现,时日久了,如何藏得住?   不过……她身为东家,该以何种理由,光明正大跑到男租客聚居的西苑?   心念一动,秦茉径直回书斋,取了两卷画,仅带上翎儿,悠然下楼。   她穿过花木繁盛的院落,步子轻快,裙裾飞扬,浑然不知那淡淡日光落在她无可挑剔的面容上,每个细微之处,皆洋溢甜暖而妥帖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今天不知道是我的网络有问题还是JJ又抽了!半天打不开后台!迟到了!(╯﹏╰)】   特别鸣谢多巴胺和胺多酚小天使的地雷   谢谢串串香小朋友的浇灌:营养液+11 第五十八章   亲自抱着两卷画, 秦茉笑貌嫣然,正欲以鉴赏画作的名义,到西苑找容非, 刚行至二门, 一名仆役急奔而入。   “姑……姑娘!”那人上气不接下气, “孟、孟四小姐来了!”   秦茉心中突兀一跳, 又来?   三日前,孟涵钰力邀她同去临源村摘桃, 不已小聚了一回么?   所谓的摘桃,实则没她们俩什么事。   孟四小姐打扮光鲜亮丽,悠哉悠哉逛了一圈,以泥泞易沾裙鞋为由,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底下, 看其他人爬树摘桃,闲来拿了笔墨, 随意勾勒些山水小稿,再姿态优雅地品尝丫鬟们切好的桃肉。   秦茉陪坐无聊,去和其他人一起摘洗桃子,又怕在四小姐面前不够庄重, 一日下来, 倍觉尴尬。   或许是对秦茉的低调内敛愈发满意,孟涵钰日渐从这种不对等的相处模式中找到了乐趣,开始时不时“眷顾”秦家人,派人送一些京城或杭州的特产, 原先流露的傲慢气息也稍微淡去。   秦茉没别的可回赠。   父亲遗留下的盗门珍宝大多不可外传, 无法作为回赠,而秦茉已送了两回桃花酒, 再送便凸显不出心意,考量过后,只好顺孟涵钰之意,多加相伴。   现下孟涵钰到访,秦茉虽因探视容非的小计划失败而懊恼,但顾念那陌生客人大量订货,正好向孟四小姐探听一番。   想到此处,秦茉眸底惆怅散尽,换上欣悦笑颜,快步迎出。   她茜色罗裙如风花摇曳,明艳招展,素纱褙子映衬出她脸颊胭脂色,下阶相迎时步若生莲,以至于刚从马车下来的孟涵钰有片晌怔然。   “孟四小姐,”秦茉含笑,“今儿好早!”   “秦姑娘要出门?”孟涵钰上下打量她光彩照人的衣饰,眸色一冷,“我还想着,邀你去镇外走走。”   “也……也没有,平常邻里走动。”秦茉全然不理解她为何不提前通知,仿佛旁人随时随地陪她乃天经地义之事。   “那好,我等你。”孟涵钰手执团扇,立在原地,丝毫没进屋小坐的意思。   秦茉岂能丢下她自个儿跑去找容非?遂将手中画卷交给刚跟上来的慕儿,悄声道:“替我跑一趟西苑,交给容公子。”   慕儿一愣,随即垂下眉眼,双手接过,俯首领命,急匆匆离去。   尽管秦茉刻意压低了“容公子”三字,但流转眸光中的异样温柔,被孟涵钰逮了个正着,她唇角一掀,笑容冷冽了几分。   见秦茉转头吩咐下人备车,她幽幽地道:“路不远,坐我的马车,路上聊一聊。”   孟四小姐既开了口,秦茉没法推辞,随她进入尚算宽敞的杵榆木马车,坐到了右侧方。   细究下来,近年秦茉几乎没与旁人同坐一车,一来同龄玩伴早在及笄后出嫁生子,二是她与魏紫需轮流坐镇,很少共行。   最近一次与人同车,是在上个月,她从秦园回来时,偷偷摸摸带上了容非。   那时的他,看上去还算规矩,倘若换了今时……   “秦姑娘觉得热?”孟涵钰瞥见秦茉忽然脸红,随口问了句。   “没,没……”秦茉窘迫一笑。   马车起行,纱帘微扬,窗外景致快速掠过,院墙、街角、绿树被抛在车后。   孟涵钰斜斜靠在软垫上,目光淡淡扫向秦茉,“我打扰了姑娘与人的约见?”   “怎么会呢?”   “我要是没猜错,姑娘盛装打扮,又带着画卷,是要寻那位画师租客吧?”孟涵钰语气似不含任何情绪。   “孟四小姐说笑了,我哪来的盛装打扮?”秦茉被她揭破,招认又不是,撒谎蒙混又太难,“此前说好请那位公子帮忙品鉴书画,既有孟四小姐相邀,我让丫鬟送去即可。倒是四小姐竟也听闻我家有个画师租客,教我好生意外。”   “祁表哥偶有叨念,一副磨牙吮血的模样,我听多见多,自然记得。”   秦茉记起容非先后两回以泼墨、砸笔洗、弹枇杷核等幼稚行径报复贺祁,不由得笑了:“贺公子每次来得不是时候,容公子脾气也古怪,怕是不能让他们二人碰上。”   “我倒有些好奇,怎样一位风流才俊,能让我那表哥气得跳脚?”孟涵钰与贺祁之间的表兄妹情谊谈不上深厚,时有打趣、捉弄之词。   秦茉一笑置之。   孟涵钰又道:“你该不会真瞧中一画师吧?放着贺家树大荫凉不要,去拔路旁的野草?”   秦茉暗自生气,谁野草了?贺家大树荫凉又如何?她偏爱晒太阳。   有那么一刻,秦茉真想承认,她确实相中了一画师,虽然容非可能不单纯是个画师。   可她被生意吞并的阴影笼罩,又身处孟府马车,不好与孟涵钰杠上,遂抑制恼火,淡言道:“孟四小姐说笑了,贺家大树,岂能容我这小小商户去纳凉?”   “秦姑娘倒也无须过谦。”孟涵钰只当她温和谦卑,聊起镇上商家女眷,谈到德、容、言、工等话题。   在京城贵女眼中,小镇姑娘开朗活泼,显得不够端庄稳重持礼,言谈举止也相对轻浮随便。大伙儿只爱讨论无关紧要的生活小事,更不曾将相夫教子、尊老爱幼、勤俭节约等持家之道挂在嘴边。   依照孟涵钰所言,贺家祖上为官,而今虽为商贾,却在江南一带有极高声誉。嫁入贺家的女子,定当沉稳庄重,知书达礼,待人接物务必礼貌周全,大方而不失风范。   秦茉懵了,何以专程与她说这些?   孟涵钰见她微愣,朱唇扬起了然浅笑,劝慰:“不必恐慌,我表姨父家没太多讲究,若年节寿宴到杭州,需多加注意。”   秦茉正欲解释自己未曾有嫁入贺家的心思,车外“吁”一声,驱车仆役收住缰绳,马车徐徐停在道旁。   车帘掀开后,秦茉当先下马车,映入眼中的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天光云影下,一位脸上堆欢的青年迈步行近,正是贺祁。   他头戴银冠,水色缎袍的领口缀有松鹤纹饰,腰系玉带,手持描金象牙折扇,一派奢华气度。   “秦姑娘,咱们又见面了。”他长眉朗目片刻不离秦茉娇颜,眼底既惊且喜。   秦茉心下惶惑,不是昨日才去了他家长兴酒楼用膳么?怎又迫不及待来见她?   纵然看透他们表兄妹二人的小伎俩,她也只能报以客气微笑,“贺公子。”   “今日不冷不热,适合游湖散步,”孟涵钰由丫鬟搀扶下车,“我擅自叫上祁表哥,秦姑娘不介意吧?”   “孟四小姐说笑了。”   介意也得装作不介意。   湖光山色,宁静悠远,除去孟涵钰带来的仆侍、秦家跟随的翎儿和两名小厮,唯剩贺祁两名亲随,再无旁人。   秦茉跟随表兄妹二人步往湖边的六角竹亭,内里已擦拭干净,另置鲜果佳茗,显然有备而来。   她能怎么办?应酬呗!   各自礼让坐下,秦茉纤指端杯浅啜,与他们一同品尝果子点心,一时无话。   贺祁与孟涵钰聊了一阵家中杂事,见秦茉默不作声,关切地问:“姑娘生气了?莫不是怪我一大男子,破坏了你们姑娘家相伴的兴致?”   “贺公子多虑了,”秦茉低叹道,“我不过为生意烦恼。”   “噢?近来酒坊生意兴隆,各处酒馆客人满座,何来烦恼?”贺祁拦下伺候的仆役,亲自为秦茉添茶。   “这两日,有一位客人,出手阔绰,高价向酒坊订了大批量的酒……”   孟涵钰笑道:“这不是好事吗?愁眉苦脸做什么?”   贺祁则问:“大批量?”   秦茉颔首,“现银全款,好几百坛子,销了我将近三分之一的现货。”   孟涵钰犹自不解,贺祁皱眉道:“买家是何人?”   “未曾打听清楚,我还担心,是否为你们贺氏一族财大气粗之举,”秦茉故作轻松一笑,“毕竟你吓唬过我,不是么?”   “真不是我和我爹!”贺祁白净的脸上泛起红意。   “开玩笑而已!我若怀疑你,岂会与你谈及此事?”   贺祁松了口气,眼珠子一转,踌躇道:“如此大手笔,放眼江南,能做得到人实在不多……按理说,七叔不会绕开我爹……”   “七爷怎么了?”孟涵钰一听,霎时紧张起来。   秦茉心头荡起微妙之感,她可没忘记,杜栖迟唤容非为“七爷”。她不经意撇了撇嘴,暗忖,果真中毒,连个相似的称呼也能想起那家伙。   贺祁甩了孟涵钰一“没出息”的眼神,对秦茉道:“前段时间,七叔身体不适,移居孤山别院,基本没露面,大抵无心理会旁的事……”   “我也就顺带一说,客人未必有恶意,兴许恰恰急需罢了。”秦茉轻描淡写。   孟涵钰听得云里雾里,杏目渗着羞恼,嘴上却自言自语,嘀咕着:“哪来那么多身体不适!”   秦茉错愕,方反应过来,先前贺祁曾言,杭州贺家长辈的寿宴上,贺与之迟到又提前退席,而后声称患病谢绝探访,导致孟涵钰很是恼火。   悄然端量孟涵钰俏生生的容颜,秦茉心下慨叹,好一朵娇滴滴的花儿,何以非要围绕一体弱多病、脾气古怪、不近人情、年近半百的大叔乱转?   表兄妹谈论贺与之的话题,无非关于他生辰要送什么礼物之类的,秦茉无意细听,抬目远眺,山水澄明,遗憾良人不在。   茶点吃得差不多,孟涵钰命人清理石桌,拿出笔墨纸砚,对景作画。   秦茉在旁静观,眼见她以长披麻皴画远山近石,笔墨秀润,卵石圈点于林麓间,以疏筠蔓草掩映,细径危桥茅屋尽得野逸清趣,可见功底深厚。   贺祁似是坐立不安,不等孟涵钰完成画作,便力邀秦茉到湖边散心。   秦茉原则上避免与其单独相处,婉拒两次后,硬着头皮,领了丫鬟同行。   面向碧山环绕广阔幽深的碧湖,二人一前一后踏上草地,并未交谈。   日光落在水面,氤氲变幻雾气,宛如生烟。   秦茉无心细赏,脑子乱哄哄的。   她不晓得,像眼下这种被人“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日子,要熬上多久。   内心深处,她渴望自己终有一日变得强大,无惧贺家的压力、青脊的调查,可现实注定,她只能成为盛世中庸庸碌碌的商户女子,提心吊胆,腹背受敌。   这一刻,她无比渴望回到容非身边。   那人曾对她说——对容某,你大可放心,此秘密,我定会为你守住。   他说——我都知道,有我在,不怕。   他还说——别再说“连累不连累”的话!如真有那么一日,我,心甘情愿。   秦茉怙恃双失,顶着压力一路走来,自问从未想过依附男子,但此时此刻,她希望跟前的人,是他。   假如他在,她大概会一头扎进他怀内吧?   她不需要他英俊潇洒、文武双全,也不需要他豪迈超群、富甲一方,他曾于危难时挺身而出,在风暴来临时与她并肩携手,她便愿意把心全部托付。   沉思中,秦茉唇畔挑笑,默然低头前行,不料贺祁骤然停步回身,她失神之际,险些撞上,惊得连连退开数步。   “吓着你了?”贺祁笑问。   “好好的,怎就停下来呢?”秦茉嗓音透着埋怨。   “我……”贺祁迟疑半晌,从袖口处翻出一小物件,“我想,送姑娘一点小玩意。”   他摊开手掌,上有一掐丝珐琅彩小盒子,约两寸大小,做工精细,五彩斑斓,华丽夺目。   秦茉没接,连手也没抬起过。   “姑娘……”贺祁略微忐忑。   “贺公子,往后请勿再送我东西,我不能收。”秦茉态度坚定。   “为何……?”   “我已……”冲动之下,秦茉差点儿想坦诚自己心有所属,对上贺祁满是期待的眼光,她把话咽了回去,改用最委婉的言辞,“我已说过,咱们保持生意往来,当个朋友就好。”   这明显是拒绝了吧?   波光反射在贺祁年轻的面容上,以致于他的幽深眼眸也似带一层闪烁不定之色。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个小玩物罢了!”他语带恳求,“孟四丫头在看呢!你若不收下,她定要嘲笑我!”   秦茉秀眉轻蹙,“当真不含别的意思?”   “……”贺祁点头。   秦茉抬手接过,淡笑,“那就谢了!”   她接手的一瞬间,已掂量出盒子里藏有饰品,估算尺寸,应为耳坠子。   没准儿,今日闹这出,诸多周折,只为送她这东西。   既已答应,她不便再推拒,更不好当面打开,唯有见机行事。   二人沿湖走了一段路,绕回去看孟涵钰的画,闲坐两盏茶时分,收拾物件上了马车。   贺祁沿途护送,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长宁镇,驶向秦家主院。   秦茉没开口邀请他们入内,只说了客套话。   表兄妹二人对望一眼,孟涵钰暗带狐惑,贺祁则有忧色。   出于礼节,秦茉立在阶前,恭送他们离开,并带笑目送。   只是他们不会知悉,她的笑容随他们远离而逐渐凝固,再无半点欢愉。   “我出去这一趟,吃得有点撑,想四下走动,你们忙活去吧!”她摆了摆手,待仆役退下后,掏出贺祁所赠的丝珐琅彩小盒,塞入翎儿手中。   “姑娘……?”   “赏你,”她眨了眨眼,“记得每日戴上。”说罢,粲然一笑,转而西行。   午后长街寂寥,她独自踏足最熟悉不过的巷道,心潮起伏,悲喜交加。   推开西苑虚掩的院门,院落里静悄悄的,竟空无一人。   燕鸣远行踪诡秘,山货商不定期到异地做买卖,一家五口据说回老家了,可容非呢?白日留守打杂的小厮呢?   落寞感油然而生。   他不在。   即使约定为期两个月的等待,即便说好不让外人知晓,她还是想见他一面。   环视四周,她心头发虚。   这迫不及待的样子,给谁瞧见都不好。   她徒生退意,咬着下唇,转身便跑。   刚奔至大门处,忍冬藤蔓后猛地探出一臂膀,快如闪电,像是要揪住她,吓得她矮身钻过。   “站住!”   那如溪涧澄澈,又隐含陈酿甘醇的嗓音犹有幽怨之意,自她身后缓缓传来。   她撅着嘴,慢悠悠回头,“干嘛躲起来吓人!”   花架后出来一人,赤了上半身,躯体英伟,宽肩窄腰,满身细密的汗珠子使玉色肌肤散发柔亮光泽。   秦茉迅速瞥了一眼,脸红似烧,急急转过头,哑声道,“你、你……”   那人步步靠近,胸腹如腾涌热流,有意无意抵至她背后,烫得她如熟透的虾子。   他略一低头,嘴唇附在她耳畔,沉嗓闷闷的。   “舍得来看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   糖心雷和萌蛋蛋两位宝贝的投雷赞助!   读者“”,灌溉营养液 +5 (这位小天使没有显示名字???请速来认领呀!) 第五十九章   惠风畅爽, 薄云缱绻,原是凉热适宜的好天气;西苑之内,花香清淡, 茂树荫浓, 秦茉却觉体内血热如沸。   背后那家伙, 竟光着膀子, 悄悄贴向她!   说好以礼相待呢?   她向前挪了小半步,企图逃离容非的亲近。   他阴着脸, 赌气紧随在后。   秦茉被他逼至墙角,涨红的俏脸正对花栏墙,鼓起腮帮子,憋了半日,挤不出一句话。   这人, 坏透了!   “墙壁有那么好看?”他侧过头,窥探她脸色。   她扭头回避, 啐道:“光天化日之下……不穿衣裳,成、成何体统!”   他恶作剧似的往她耳朵吹气,“那……晚上黑灯瞎火、不穿衣裳,你没意见吧?”   “晚上……谁谁谁管你!”   “晚上你不管, 谁管?”他悄然圈住她肩头, 以下颌蹭她的发髻,哼哼而笑。   突如其来的拥抱,且又在院落里,他的气息因薄汗之故, 比任何时候要浓烈, 秦茉有一刹那意识全无,僵立在地。   幸而, 她自始至终记得,容非有暗卫随身。   此等亲昵之举,被人瞧见,她如何自处?   一手隔开他的臂弯,另一只手以手肘撞向他小腹,她从他怀中一钻,动作迅捷,脚步滑动,飘出半丈之外,用出乎他意料的方式逃脱,   “保持距离,以礼相待!”她双臂摆了个防御姿势,如像防备洪水猛兽,明眸直视他的脸,余光偷偷扫向他肌肉的线条,颊畔红云更盛,补充道,“穿好衣服!”   容非被她如临大敌的样子逗笑了,顺手从竹椅上扯了块软帕,擦了几把汗,直接披上青白色外袍。   “你让丫鬟送两卷画过来,自己跑去与贺……那小子玩耍,什么意思!”他一边系上衣带,一边淡声发问。   “吃醋了?”秦茉粉唇蔓出浅笑,转念,又道,“不对啊!你怎知贺公子也在……?你派人盯我?”   “那倒没有,”容非闷哼一声,“我想,没来得及。”   “真信不过我?”秦茉烦躁顿生,耐着性子辩解,“最初他表妹来邀,我事前不晓得他会去。”   “不是信不过你,我信不过那俩小辈。”容非挪步至她身前,轻挽她的手。   “哪来的小辈?”秦茉终归不愿在外与他有过多肢体接触,趁势甩开他。   容非被她无情唾弃,怏怏地吐了句,“他们……幼稚。”   “明明最幼稚的是你!”秦茉忆及他各种无聊行径,忍不住拿手指戳他,“还有,干嘛光膀子躲在花架后吓唬人?”   “我……在强身健体。”   他的闪躲眼神,逃不过秦茉的审视。   “哪门子的强身健体?闻所未闻。”   某人硬生生转移话题:“咱们进屋坐……给你个小玩意。”   这话刚从贺祁嘴里蹦出来,没想到容非也说了。   该不会是……唬弄她的吧?   她徘徊于大门附近,随时准备跑路,“不成,省得被说闲话,我要走了!”   容非墨眸透出失望,还无端夹带几分委屈。   二人相隔数尺,静立片晌,他低声埋怨道:“不让抱、不让亲,看光了又跑……”   “才没看光!”秦茉气呼呼地纠正他。   容非耳尖泛红,赧然笑道:“难不成你连我的裤子也要扒了看?……不大好吧?”   秦茉只想打人,“再胡说八道!我真走了!”   容非微有不悦,薄唇微抿,良久,幽然道:“你稍等,我去拿……”   得到她默允后,他快步入内,进屋前还回望一眼,生怕她逃了。   秦茉暗笑他谨慎,踱了数步,再度记起他的护卫,遂四处张望。   不多时,容非去而复返,两手负在背后,笑容神秘。   “闭上眼。”他逆着淡薄阳光,行至她跟前,眉宇间没来由多了几丝腼腆,仿如青葱少年。   “做什么?”   “猜。”   秦茉依言闭目,右手被他塞入一鸡蛋大小的物体。   “不许看!猜对了有奖励。”   秦茉双手轻抚,触感微凉;掂了掂重量,应是个木球,但细摸致下,却又并非圆球,一端有两处对称的突起,且暗带纹理。   “一个木头……胖兔子?”她试探地问道。   “嗯。”   秦茉睁目,看清手中那圆嘟嘟的黄杨木兔子时,心头一软,笑意自嘴角漾起。   这是个造型简洁的小木雕,像极了一缩成团的小兔子,没有四肢和眼睛鼻子,只有高耸的耳朵和凸起的小尾巴,色泽淡黄莹润,浑圆可爱,乍看异常简单,细察便会发现,比例恰到好处,别具一格。   “哪来的小木雕?”秦茉手里把玩,眸光流转,“给我?”   “闲时做着玩儿,别笑话我,没好的工具,做不了精雕细刻。”容非瘪嘴道。   秦茉笑了。   这人做了个稀奇古怪的兔子来哄她!   不知为何,比起贺祁那炫彩斑斓的掐丝珐琅彩首饰小盒,容非亲手做的圆球兔子更暖她的心。   “我猜对了,这便是你给的奖励?”她笑颜如海棠绽放。   容非摇头,噙笑道:“不……”   他环顾院子各处,似有些紧张。   秦茉疑惑,正想问个明白,不料他突然踏出半步,快速低头,在她唇上一啄,做贼心虚般,立马退开。   “奖励。”他略有惴惴之色,仍不忘解释。   “……”   院落空旷处,无花草遮挡,他堂而皇之亲了她,轻柔且迅速。   她甜蜜之余,更多的是羞涩与惊慌。   两张绯红欲烧的脸静悄相对,她轻嗔道:“说好……保持距离,以礼相待的!”   “奖励,不算其内。”他狡黠一笑。   “强词夺理!”秦茉自知再待下去,只会惹他愈加放肆,匆忙丢下一句,“我……我不理你了!”   话音刚落,撒腿就跑。   容非抢上前想要拉住她,然而她练习数载,步伐轻捷灵巧异于常人,人如疾风掠出丈许,飘然滑向大门。   见他无可奈何,她回头眨了眨眼,俏皮的嘴角扬起一抹甜笑,不等他开口挽留,一溜烟地跑了。   容非呆原地,笑中隐隐掺着恼,半舒半叹了一口气。   一阵风过,花架上攀缘的粉色花儿洒下落蕊,纷纷扬扬,如他漂浮不定的心。   他掩上院门,褪下累赘长袍,随意甩到一边,沉声道:“咱们继续。”   南柳从屋后疾行而出,沉静面孔紧绷,朝容非一躬身,步子挪移,飞身扑来。   ……   夜里,容非闲坐灯下,周身酸痛,手里拿矬子,慢条斯理打磨一球形黄杨木。   他必须以重复动作,才能缓解心中翻来覆去的焦虑。   昨夜与燕鸣远详谈,容非没敢全盘托出,但从对方的坦荡态度来看,这少年对秦家、对他,并无恶意。   燕鸣远催促容非,尽快与秦茉成亲,并离开长宁镇。   容非单凭这一点,已知悉燕鸣远所知内情,比他想象的,多很多。   秦茉对这少年招认了?招认了哪些?   三更半夜,两个大男人,在一封闭房中,互相猜忌,互相试探了一宿。   最让容非震惊的是,青脊所得消息,似乎出了点偏差,竟认定“风影手”是那画图督建长宁镇的容姓男子,也就是容非的父亲。原因是,父亲曾与青脊的一名指挥使来往密切。   而那名指挥使,姓龙。   容非前后一对照,大致了解来龙去脉。   父亲擅丹青,常年为一名姓龙的青脊“黄”字铜牌指挥使提供嫌犯肖像,因游走各地,行踪不定,被误以为其得力助手“风影手”。   而秦茉父亲,表面是小镇酒坊东家,为人和善,博恩广施,看似与青脊毫无关联,实际上才是真正的“风影手”。   所以……与秦茉定亲的龙公子,是那位指挥使的儿子?   容非醋意汹涌,凿穿龈血——凭什么!秦茉父亲因对方为指挥使,就随随便便定了亲?过后甚至甘愿让女儿为此耗费大好时光?   而燕鸣远由容非的反应中断定,曾于孩童时代改名换姓的贺家家主便是那容姓男子之子。   鉴于他比青脊得悉更多,知晓外界所寻之物在秦家,因而劝容非和秦茉尽早避祸。   ——燕少侠,以你的身份,以及你与杜指挥使的关系,为何要干涉这些?   燕鸣远的回答是,大丈夫行于世,从于心,他暂时不具备像他父亲南燕那的能力,尚未能担当起家国兴亡的重责,但他会其尽所能行仗义之举,包括帮助他所信赖的朋友。   天快亮时,燕鸣远透露,青脊所寻之物,是一装有机密的暗匣,他没敢告诉秦茉,是怕她为翻出此物而大动干戈,反倒惹来青脊怀疑。   他还说,十日后,他母亲过生辰。由于父母四处游玩去了饶州府,离此地不远不近,作为孝顺徒孙的杜栖迟,必定会想办法离开几日,赶去贺寿。   他建议容非,私下找寻是否有类似密匣,若找得到,交给他处理。   容非全然不理解燕鸣远此举动机何在。   帮助朋友,却与青脊作对,不就等于对抗皇帝的圣意吗?   燕鸣远必定另有打算。   次日,燕鸣远来去匆匆,外加院里的其他租客出了远门,西苑只剩容非和两名护卫。   容非百无聊赖,命东杨外出探察秦家主院的动向,自己则向南柳讨教防身秘术。他所有的衣袍皆为广袖阔袍,为了行动更方便,干脆脱了外衫,赤膊上阵。   当东杨折返而回,汇报了秦茉的行踪,并说秦姑娘似要来西苑,容非当即吩咐二人回避。   他等了一阵,心血来潮,想躲起来,观察秦茉的反应,因此才有从花架后窜出拦截的一幕。   此际月白风清,灯火柔柔,容非手上锉磨动作不停,细细回想秦茉进院时左顾右盼、寻他不着的失落,并反复回味他偷袭的那一吻,唇角不由自主勾成了月牙儿。   他心心念念的可人儿,心心念念的只有他。   再多风雨,再多阻碍,又有何可怕?   让她那没了影的未婚夫见鬼去吧!   容非于起伏思潮中,无意识将木球磨出一小尖尖,摆弄了半天,瞧不出自己到底折腾了什么。   回望南柳闲坐在角落,一脸深沉,手指轻轻捋着猫耳朵,容非灵机一动,转而拿起刻刀,一点点抠出的弧度,有如他唇畔的淡笑。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两位小仙女的赞助:柠檬君扔了1个地雷;左儿扔了1个地雷。么么哒!╮ ( ̄ 3 ̄) ╭ 第六十章   夜色浓重, 秦家主院人声渐歇,楼前廊下的灯笼,光影幢幢, 于凉风中微微颤抖。   月色随夜风透入, 如流水般皎洁了秦茉的素净面容。   她静坐窗前, 眉眼沉静, 纤纤玉手盘玩木球兔,嘴边揉合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蜜笑。   房间的另一端, 翎儿与慕儿两个妙龄丫鬟分工合作,将秦茉的秋裳、鞋袜等重新整理完毕后,候立一侧,互使眼色。   倘若平日,素来爱独处的秦茉早让她们退下, 今儿怔怔出神,教二人百思不解。   “翎儿, ”秦茉倏然开口,“我嗓子干涩,你去小厨房煮一碗荸荠梨汤。”   往常这事,多由长居主院的慕儿完成, 此刻秦茉如此安排, 必定另有深意。   翎儿恭敬应声,碎步下楼。   “这几日,东苑那边情况如何?是否有短缺未补?”   自青脊进驻,若无别的事, 慕儿半数时间留守东苑。听得秦茉如此询问, 慕儿答道:“姑娘,东西都齐全, 贵客白日忙碌,夜间也时常外出,一切如旧。”   “可曾有异常?”   “若说与平日不同的……大概是,杜指挥使洗净了几件丝绸裙裳,挂在阁楼上晾着。”   秦茉淡笑:“我随口一问,如各位指挥使有什么需要,尽全力满足便是。”   “是,”慕儿踌躇片刻,又道,“姑娘,您让慕儿送画到西苑……因杂事琐碎,忘了向您回报。”   秦茉只是不愿带上两个卷轴去赴孟四小姐之约,当场折返回书斋又太麻烦,才有命她送画之举,本无深意,听她提起,问:“西苑又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容公子既茫然,又、又有一点生气。”慕儿不安之情涌现于眉梢。   秦茉自游玩归来,已掩人耳目,抚平容非情绪,闻言,莞尔道:“容公子性情是有些古怪。”   慕儿却耿耿于怀,“容公子似乎讨厌慕儿,好像……每次见到他,他都……板着脸。”   秦茉记起容非手臂受伤后,她曾让慕儿去伺候,被他即刻撵回;她让慕儿送莲蓬给燕鸣远,恰恰容非也在,大抵是吃醋,没给慕儿好脸色;今日容非应是知晓她随孟涵钰外出,却莫名收到两卷画,茫然与生气,在所难免。   慕儿每回皆承受了容非无意间宣泄的醋意,因而对“容公子”心生畏惧?   秦茉浅笑安抚:“与你无关,不必放心上。你若怕他,往后我让其他人去西苑走动便是。”   “不是的……”慕儿松了松气,目光柔软了几分,“慕儿绝非推搪姑娘安排的差事,只怕不慎得罪容公子。”   秦茉有意无意瞥向她娟秀的脸蛋,不知是烛火暖光的缘故,还是多心,总觉她的两颊弥散出薄薄粉霞。   秦茉心头漫过一丝异样感,这丫头……对容非有想法?   她一贯体恤下人,不由得对慕儿的微妙态度上了心。   主仆二人静默相对,秦茉念及一事。   她顺手将贺祁所赠塞给了翎儿,为免厚此薄彼,理当赏慕儿点东西,遂打开抽屉,拿了一支甘瓜花鼠银簪,交到慕儿手中。   慕儿被这突如其来的赏赐惊到了,细看金银线绕城的瓜花精致,周围点缀瓜叶,肥硕鼠儿可爱,她爱不释手,悄声问:“姑娘这是……?”   “近来两头跑,辛苦你了,”秦茉温和一笑,“时辰不早,你且下去歇息。”   慕儿欢天喜地,行礼谢过,掩门而去。   约莫过了两盏茶时分,翎儿用漆红托盘捧了一碗梨汤上楼。   秦茉见青花瓷碗热气腾腾,示意先搁一旁,“午后赏你的,为何不戴上?”   翎儿从怀中拿出掐丝珐琅彩小盒,满脸惴惴之色,“太贵重了!姑娘,我不能收。”   “噢?”秦茉接过,开启盖盒,只见内里放了对金累丝镶珠宝蝶赶菊耳环,镶有红蓝宝石,确非寻常之物。   “此为贺少东家所赠,若被他知晓,铁定要生气。”   秦茉心生忿然,唇边挑起一抹冷笑:“他既说没别的意思,我用来打赏贴身丫鬟又如何了?你留着,适当场合该戴便戴上,无需多心。”   “是,”翎儿又道,“梨汤加了点冰糖,您趁热喝。”   “好。”秦茉舀了半勺,轻吹两下,慢悠悠咽下,入口清甜,潜藏于心底的烦忧似冲淡了些。   …………   秦茉推测,素以官服或男装示人的杜栖迟,忽然翻出女子衣裙,必定另有动作。   果不其然,杜指挥使以紧急事务为由,带了两名女下属同去。   镇上清查的要务,统统交到她的副手兼师兄顾起手里。   顾起此人看上去青年才俊,但秦茉接触过一两回,深觉他武艺颇高,对杜栖迟唯命是从,并无多大主见。   杜栖迟暂离长宁镇的消息迅速传开,镇上的各商家均暗舒一口气。   他们提心吊胆了半个月,眼看邻里被搜查,或被带走问话,回来时无伤痕,却精神萎靡数日,无人得知他们到底遭受了何种虐待。   秦茉愈发为难,她本不愿让旁人替秦家受过,但又不得不自私地捂住小尾巴。   送酒工前往红湖镇送跑了一趟, 第一回 送去三十坛,回来后禀报说,客人住在一湖畔的大宅院,内里没什么下人,只让他们把酒放入后院闲置的仓库中。   酒坊管事委婉地问及对方的用意,那客人随口说用于收藏,让秦家人库存充足、人手方便时送货上门即可,拖上个一年半载也无妨。   秦茉听罢,震悚不已。   有这样大方豪爽的客人?对方的理由虽牵强,却不含恶意,且出手阔绰,交付的一大笔现银,足可让秦家酒坊填补之前的亏缺。   若不是打压她的贺家人所为,会是谁?   秦茉将认识的、对她展露善意、有财力物力或人脉的友人逐个揣测了一遍。   贺祁和孟涵钰二人算是她近来交往的贵人,可他们毫不知情,明显与此事无关;像是宋安寅那样的同行,不可能具备此能力;而有头有脸的燕鸣远,性子爽直,不会这般迂回曲折来帮助她。   秦茉没忘记燕鸣远所说——别看容非老穿那几件袍子,还一副穷酸样儿,实则出身、家境相当不错,还有四名护卫轮流守着……   难不成,容非委托所识的达官贵人,以此方式资助她?   怀藏诸多疑问,秦茉心不在焉,对着酒坊中的木榨床怅然出神。   师傅正将酒醪装入绢袋,上槽装箱,准备放上加压板榨压,对她怔立在旁大为讶异。   待六尺槽床压出黏稠如羊脂的酒,滴酒有声,浓香四溢。   秦茉染指数滴,轻捻感受新酒的浓稠程度,正欲尝味,却听身后一清朗的嗓音笑道:“‘晓压糟床渐有声,旋如荒涧野泉清’,应如是。”   她的心倏然漏了一跳,转身见容非青袍雅洁,信步穿过一整片陶缸,姿态闲雅,人如玉树,霎时满室生辉。   “容公子屈尊到我这小小酒坊,不知所为何事?”秦茉脸上挂着浅淡笑意,语气礼貌中含混戏谑。   容非笑而不语,行至她跟前两尺范围内,见周边众人忙中偷觑,道:“闲来无事,四处走走,谈何屈尊?姑娘客气了!”   “正好我这儿在收酒……”秦茉舔去指上玉浆,舌尖微辣。抬眸,撞在容非如有温度的视线终中,她双颊一热。   容非环视四周,眼看大伙儿重新投入到搬运、压榨等工作中,转而目视她的手:“姑娘在做什么呢?”   “偷偷尝两滴新酿,容公子要试试吗?”   秦茉抿嘴一笑,正欲寻个帕子擦手,不料容非骤然握住她的手腕,拉至唇边,伸出舌头,快速舔去她指尖的残酒。   “你……”   温热触感自手指火速蔓延全身,烫得她面泛酡红,急急抽手。   心虚羞恼之际,她谨慎环顾酒坊内众人。   因容非身材高大,恰好挡住来回走动的搬运工,而上槽的师傅又刚好被木榨床遮挡,是以没人窥见他这小小的调戏举动。   “真甜。”他笑得欢畅而得意。   秦茉轻咬下唇,愠道:“挖空心思占便宜!”   “是你让我试的。”他还一副无辜状。   秦茉取帕子拭去酒滴,连带她和他的气息都擦得一干二净,“说吧,找我何事?”   “我又做了个小玩意。”容非摸出与那木兔子极其相似的球形木雕,这回却是只圆脸大头胖猫,粗圆的尾巴绕至身前,形态趣致。   “你要做一套十二生肖送我?”秦茉摆弄着胖猫木雕,嘴角蜜味泛滥。   “猫又不属于生肖,”他眸底的宠溺不言而喻,“你若喜欢,我得空便做些给你玩。”   秦茉历来喜爱独一无爱的精致物件,当下向他福身笑道:“谢过容公子。”   碍于酒坊内人来人往,容非也装出客套的样子,含笑回应。   秦茉想起那桩来得稀奇的大生意,挪了挪步子,“公子既然来了,不妨到小酒亭尝尝我们的新酒?”   容非眼底闪过一丝局促,沉嗓压得极低:“你该不会想灌醉我……而后为所欲为吧?”   “亏你想得出来!”   “不是我想,是……你的确对我‘为所欲为’过。”   “你醉成那样,如何得知我的所为?”   “我后来梦见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明明是调情之言,又非要显出不熟络的模样,一步步走向酒坊的后院。   远处的翎儿装作没看见,指挥众人搬运各种药材和工具,余人暗暗偷笑,默契干活。   远离吆喝声与敲捣声渐远,和煦阳光被浓密枝桠过滤,投落在青砖地上,仅余斑斑驳驳的零碎光影。   一双俪影立于酒亭内,青袍如雾绕春山,白裙似梨花融月。   秦茉犹自思索如何不经意把话题扯向那笔生意,突然腰上多了一宽大的手。   “不行了……”容非脚步虚晃,闭眼低喃。   秦茉大惊,连忙伸手搀扶,关切地问:“怎、怎么了?不舒服?”   容非弓着背,整个人挂在她肩上,嘴唇附在她耳边哼哼唧唧。   “好像……喝多了,不受控制,没法再以礼相待。”   话音刚落,两臂紧紧圈上了她的纤腰。   作者有话要说:   秦小茉:你什么时候喝的酒?   容小非:就你手指上的……   特别鸣谢:吃瓜群众瓜子鱼投了1个手榴弹~~o(≧v≦)o 第六十一章   风过花落, 悠悠倾洒。   朴拙酒亭内,秦茉在容非慵懒且温暖的怀中停留片晌,稍加力度推了推他:“少惺惺作态!才一滴酒……”   容非占完便宜, 松开双手, 笑道:“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你不爱喝酒, 特地跑到酒坊, 就为送我小木雕?”秦茉做了个手势,示意让他坐下。   “非也。”   “为的是什么?”她捧出一套试酒器皿, 边清洁边问道。   “为……你。”   他坐如朗月入怀,本带着凛冽气息的剑眉,随唇边笑意柔和了不少。   “忽然嘴甜,哪儿学的?”秦茉摆出一副不领情的模样,眼角眉梢却潜藏愉悦。   容非半眯长眸, 直视她润泽丹唇,“嘴甜, 是因为尝到了甜。”   秦茉忙于放置酒碗,不明其意,转目瞥见他灼热目光落在自己的唇上,方抿唇瞋目佯作恼怒。   她倒了一碗甘菊酒, 推至他跟前, 换了客气的语调:“容公子,来点清淡的解暑。”   白瓷碗的衬托下,酒色淡黄清透,芳香四溢。   容非举碗, 清酒入喉, 顿觉胸腹舒爽,当即微微一笑, 心知他的姑娘有心迁就,特意选了淡酒。   “好酒,谢姑娘体贴。”   二人隔桌而坐,偶有杂役奔进奔出,未敢朝他们多看一眼。   容非细听外头的吆喝声,随口问道:“我来时瞧见大伙儿不停搬酒,好像还雇了车?”   “嗯,前两日,得了一笔大生意。”她微垂眸光悠然转向他的面容,眼中并无欢愉,反而微露审视。   “好事啊!为何还闷闷不乐?”   她低叹道:“一下子……订了我三分之一的库存。”   “这……这倒不是好事,你怎能随便答应呢?”他长眉紧蹙,凝向秦茉的眼光掺杂了疑惑与忧虑。   秦茉神色瞬即变得复杂,不知是欣慰还是失落。   容非见她不语,收敛了最后一丝笑容。   “你最懂酒,酒不同于别的,筹备、酿造极为费时,某些种类还得等到特定季节,年份越久越可待价而沽;你是急着要银钱还是怎么的?再说了,与你长期合作的酒馆、酒楼、饭肆会否受影响?”   “客人不着急,我命人先送一半,其余的分批。”   “谁介绍的生意?”容非长指成勾,轻叩木桌。   “没,”秦茉摇头,“我起初以为是……有人专程搞鬼。接触下来,对方似乎没恶意,痛快付的全款,还给了很长的周转期限。”   “当真?那还好……”容非沉吟片晌,“你怀疑过谁?谁会捣鬼?你树敌了?”   “此前,贺少东家说……”秦茉有些不好意思。   贺祁?又是他?   容非暗觉不悦,为遮掩闪掠而过的鄙夷,再度端碗饮了一口。   秦茉续道:“他们贺家的家主有意并购秦家酒坊,我想……”   容非听到“贺家的家主”时,险些没将酒喷出来。他生怕失礼,强行吞咽回去,却呛得满脸通红,连声轻咳。   秦茉一怔,玉手抬起,意欲轻拍他的背,给顺一顺气,终究因远处有人走动,转而递出手中丝帕。   容非莫名尴尬,以帕子拭去酒滴,闷声道:“贺祁真这么说?”   “嗯,虽然我至今没想明白,堂堂一家主为何会相中我这小镇酒坊……”秦茉语带窘迫,“不过贺少东家一再确认此为事实,我姑且信了吧!”   容非“噗”地笑出声,“依我看,贺家家主相中的不是酒坊,是你这美貌东家。”   他此言本是自嘲,不料秦茉闻言,啐道:“你这飞醋来得莫名其妙!”   “……”   容非心生委屈。他说的明明是事实啊!他何曾想过吞掉她的酒坊,要吞也只会是她的人。   这傻乎乎的秦姑娘!   他转念又想,暂时不告诉她真相,两个月后他再以贺与之的身份前来提亲,看她会是什么表情。   本以为贺祁以“兼并”之名接近秦茉,后又觉不合常理,此际听秦茉一说,容非深感事情没他想得简单。   秦茉细述那客人的要求,以及酒被送往何处,对方的言行异于常人,却表现得相当宽厚。   容非陡然想到了一个人,心下逐渐明朗。   但他不能说。   而今这来得古怪的大笔生意既无多大的影响,容非决意按计划行事。   二人闲话一阵,容非遂借作画转移话题:“炎夏将尽,秋来天高气爽,咱们得空也到外头走走,别一天到晚憋在几个院落里。”   秦茉笑道:“我倒是经常陪孟四小姐野外散心,是你自己‘一天到晚憋在’西苑、脱了衣裳、净干些见不得人的事。”   “你没在,我即便脱了衣裳,也干不了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啊!”他笑容含混而诡秘。   “不跟你扯这些!”秦茉听懂了他的诨话,俏脸飞红。   容非敛去嬉皮笑脸,正色道:“我多日不作画,已然生疏了不少。西苑无甚景致,东苑又被青脊指挥使们占据了,便想趁天气好时邀你相伴,不知你意下如何?”   “孟四小姐作画,邀我作陪,你也是,我到底算什么啊!”秦茉嘴里嘀咕,“若非男女有别,你们俩真该凑一块切磋……”   容非一哆嗦:“别乱想,孟四小姐拉你作伴是闲得无聊;我那是醉翁之意,能一样吗?”   “呵,承认‘醉翁之意’了?”   容非墨眸深深,“你非要我再等上两个月,还得保持距离,我在这儿多无聊啊!你就不能抽空私下陪我转转?大不了……我规矩些。”   秦茉被“规矩”二字逗笑了:“我可不愿公然与你同行。”   “那……要不咱们约个地点,分两头走?”   秦茉寻思片刻,点头同意。   二人相谈了两盏茶时分,定好时间地点后,秦茉恭送容非出门,还装模作样命人送了两坛淡酒去西苑。   于外界来看,秦姑娘周旋于贺少东家、容画师和燕少侠之间,进退有度;但在秦家人眼中,自家姑娘显然偏爱这位仪表非凡的画师,一言一行皆潋滟风情。   仆役提酒送容非回东苑,沿途毕恭毕敬。   进屋后,容非掩上大门,自觉此行不虚。   回杭州前,他在东苑住了将近一个月,数次翻看过内里各处,最初是好奇,想试着能否找到与父亲那黄铜钥匙相匹配的锁。   前两日,听燕鸣远半遮半掩提了几句内幕,他愈发疑心,父亲口中的“宝贝”正藏在匣子之内,而钥匙,则是开启匣子的关键。   既然东苑无类似物品,兼之十多年前的秦家主院多由秦茉的叔父居住,容非怀疑,匣子极有可能藏于秦茉父母生前所居的秦园。   可他和秦茉的关系微妙至斯,以何种理由与她同去秦园?   上一次,他偷偷摸摸跟踪她,遇到诈骗团伙,最终受伤,衣冠不整,一脸落魄地跟她回家。   这次呢?总不能让东杨和南柳假意把他打一顿,借同样的借口跑她家里避难吧?   思前想后,他唯有先约秦茉外出作画,前往秦园附近的溪湖,届时再伺机而动。   他和燕鸣远皆认定,若青脊真查到秦家头上,而自始至终不知情、亦不知那匣子为何物的秦茉,会更易脱罪。   因此,与秦家无关的他们,竭力瞒着秦茉,想凭二人之力帮她挡了这一劫。   容非心中愧疚难当——除了对秦茉隐瞒父辈渊源、自身贺家家主的身份,而今又添了这小小谎言。   他暗下决心,等匣子交到燕鸣远手上后,他必将对她坦诚一切。   …………   秦茉回到主院闺房,将木球猫和木球兔子摆在一起,只觉两个圆呼呼的小木雕可爱得教人的心也化了。   仔细算来,这是容非头一回约她游玩。   他们约好各自出发,抵达目的地时假装偶遇,那儿离镇中心约十二三里,恰好离秦园很近。   秦茉决定提前一晚回秦园,次日借散步为由,步行而出,便无需带一大堆仆从前去围观。   想要单独见个面,竟鬼鬼祟祟,像做贼似的,秦茉倍感无奈。   那家伙居然说,大不了,他规矩些。   秦茉回想他看似诚恳的神态,倒想瞅一瞅,这表面霁月光风、背地里变着法子亲近她的容公子,能有多规矩。   她开启衣橱,挑选衣裙,继而打开黄花梨妆奁,打算提前把首饰也挑好,以防忙中出纰漏。   可是,当她把内格一层层移除,没来由记起一事。   趁丫鬟们在楼下忙碌,她关好门窗,小心旋动外层雕花上的金属小鸟,抠起底下薄木板。   细察金属暗匣中间那扁型暗锁小孔,她突发奇想——龙家公子所持信物,会不会是这暗匣的钥匙?   否则……父母怎会再三交待,命她出嫁时务必带上这匣子?   有了这一层疑虑,她又想到容非身上挂的钥匙。   为何如此巧合,容非也有一把奇怪的钥匙呢?   瞧那大小,还真挺像的。   然而,他醉时曾言,那是有关他爹遗物的钥匙。   过后又半开玩笑道,说不定,他们的父亲也认识……   倘若能悄悄把容非的钥匙骗来或偷来,在这暗匣中试一试就好了。   秦茉迅速取出几支精致的发簪,而后将诸物放回原位,忽听楼道传来极为细碎、轻盈且迟缓的脚步声。   谁?   万一被人窥见这妆奁内有乾坤,麻烦大了!   她一时着急,手一滑,掌中那根兰花水晶簪脱手而落,直摔在地上,“啪”的一声,断为两截。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找匣子,试试我的钥匙能不能打开。   秦小茉:偷钥匙,试试能不能打开我的匣子。   特别鸣谢我的赞助商:   靡靡扔了1个地雷   迟迟扔了1个地雷   迟迟扔了1个手榴弹   么么啾~╮ ( ̄ 3 ̄) ╭ 第六十二章   几不可察的脚步声, 因那水晶簪子落地轻响而凝在外间门口。   秦茉以身体遮挡,急忙收好妆奁。平伏心跳后,迟迟未等到对方敲门, 心底狐惑又生。   能进出她这楼里的, 除魏紫和翎儿、慕儿、巧儿三名丫鬟以外, 只有一两个打下手的小丫头。没别的吩咐, 一般人极少靠近秦茉这屋子。   这时辰,没到中午, 按理说,来者绝非催秦茉用膳;听到异响,立即停步,心里有鬼。   秦茉警觉,也许, 她早被人监视。   而监视她的人,道行还不够, 以致于稍有异动,便没勇气装作若无其事,反而退缩回避,被她发现了端倪。   秦茉脚步无声掠向屏风, 从外间狭窄门缝偷窥, 却见暗处依稀有豆绿色的衣角闪过。   由此判断,不是穿素衣的魏紫。   但秦家丫鬟们都穿类似衣裳,为莫须有的罪名而逐一查问、打草惊蛇,又大大不妥。   秦茉左右为难。   离家时若留下黄花梨妆奁在此, 她定然提心吊胆, 无意游玩;但忽然将这匣子带走,更是惹人怀疑;既已约了容非, 临时说不去,他定会不高兴。   细算下来,七月将至,她曾扬言在主院住一个月,何不借机提前将逐物搬回秦园?   有了计较,她假装没觉察有人窥觊,迤迤然下楼,步向廊前的魏紫。   魏紫上午去了趟青梅酒馆,见店小二尚能应付,遂回家陪小豌豆。   此际,小豌豆正拿了根小竹竿,竹竿一头绑着绳子,绳上拴了几根彩色羽毛。他飞快在院子里绕圈,惹来一黑一白的两只猫穷追不舍。   “婶婶。”秦茉缓步行至魏紫身边,正好丫鬟巧儿挪来一把圈椅,秦茉盈盈落座,又道,“眼看七月将至,这边没什么事……我也是时候搬回秦园了。”   “不打算多待上一段时日?”魏紫显然很震惊。   她虽遵照秦茉之意,对容非道出婚约之事,使得容非闷闷不乐好些天,但过后,这二人似乎更亲近了,秦茉给容非送去两卷画,而容非甚至专程到酒坊探视。   今日上午,酒坊的师傅、杂役等人亲眼目睹,二人言谈礼貌客气,眼角眉梢则难掩欣悦,暗涌流动,显而易见。   于是有关“姑娘和容公子在酒坊后院畅谈而饮”的消息,不到半盏茶时分,如同酒香随风,悄悄渗进秦家各处。   魏紫闻言会心一笑,心知秦茉已有了定夺,原以为她会因容非而选择停留,不料她说走就走。   秦茉淡笑:“目下我看青脊指挥使们在东苑已住习惯了,大家遵照惯例操作即可,留慕儿在那边照应,有事你另作安排就是;我若长期在镇上,应酬多了也不合适。”   魏紫亦知秦茉素爱独来独往,低调内敛,闲来回主院处理事务、陪陪小豌豆,极少参与各项聚会,而今贺祁、孟涵钰三天两头跑来,或多或少令她烦忧。   婶侄二人聊了会儿家常,小豌豆听说秦茉回秦园,吵吵闹闹要跟着。   秦茉柔声劝抚,说等她安顿好了,再回来接他去小住。   小豌豆勉为其难答应,却又加上许多附加条件,如带他去别的地方游玩等等。   用膳后,魏紫与小豌豆上楼歇息,秦茉则命翎儿、慕儿一同收拾衣物。   因她每月回来小住几日,各种用具,能留则留。   至于父母留下的妆奁,属于贵重物品,随身携带,理所当然。   …………   翌日清晨,阳光明媚,西苑内,一黑一白两道人影纵跃交错,拳脚攻守,正是南柳在与容非喂招。   容非年少时习武只为强健体魄,七八年下来,根基残存不到一半。近来在东杨、南柳的轮流调|教下,他的身手勉强比先前矫捷些。   这一日,他仅着白色中衣,与南柳练了个把时辰,浑身汗滴,本想脱了衣裳,记起忘了摘下胸前钥匙,只得强忍衣裳黏腻,继续练习。   门外灰绿影之晃动,“公子……”   南柳见是东杨,当即退开数步。   容非缓过气,边擦汗边问:“什么事?”   “方才,秦姑娘带着不少箱笼,领了一众仆役,坐上马车离开镇子,听说要回秦园。”东杨边说边端量容非脸色。   容非一怔。   忽然跑了,且没跟他打招呼,几个意思?   转念又想,反正明天准时到那一带等她就好,没准她是真有事回去。   “嗯,知道了。”   东杨见容非半点也不着急,咧嘴一笑:“咦?瞧公子临危不惧,泰然处之,面不改色,从容不迫,想必已运筹帷幄。”   “能不能别乱用成语?”容非无奈,“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我再说两句就闭嘴。”   “两句,说吧!”   “有一名形迹可疑四十岁上下个头不高的小眼睛男人这几日在秦家院落附近转悠疑似要找什么人,这家伙轻功了得贼眉鼠眼一见我就躲我断定他有问题公子您要不要派人多加守护?”   东杨一口气说完不带喘,还竖起两个指头表示,他真的只说了两句话。   他这么一提,容非又想起夜间追逐过秦茉的那名中年男子。   这人已有半月不见人,正好与青脊抵达长宁镇的时间相近,想来他畏惧青脊首脑人物,躲得远远的,此番见杜栖迟外出,又悄然返回。   容非先前一直猜不到这人的身份来历,对应东杨所言的“贼眉贼眼”、“轻功了得”,估摸其十之八|九是盗门的人。   如此人来自盗门,也不难理解,毕竟二十多年前,盗门陨落时,外界相传“风影手”带走了一大批宝藏以及秘笈。时至今日,有了“风影手”的音讯,盗门的门徒潜伏于长宁镇,不足为奇。   容非意识到一个事实,他近水楼台未得月,背后有人盯着,试图捷足先登。   他原想独自骑马去赴会,届时拖延时间,待入夜后可借机留宿秦园。如今嗅出一丝危险意味,他放心不下,命东杨叫上北松,留在西苑,暗中保护主院的魏紫、小豌豆。   东杨领命后,容非转而对南柳道:“你明日随我一道去。”   南柳默然颔首。   容非压低嗓音:“离远一点,不许看。”   ——不许看他调戏佳人。   南柳又点头。   “不许听。”   ——不许听他说肉麻情话。   南柳迟疑:“我尽量。”   “什么叫‘尽量’?”容非蹙眉。   南柳一脸严肃地提醒他:“小点声。”   “……”   次日,容非将贴身衣物卷好,连同作画工具,放进那尺来长的楠木提匣,对镜清理胡茬,自问仪容仪表没什么可挑剔的,才带上干粮,牵马而行。   他本就姿挺拔俊秀,走在道上尤为吸睛,再加上一匹雪色灰鬃骏马,备受镇民瞩目。他怕会撞上随时随地造访的贺祁与孟涵钰,特地往西行绕了一大圈,才赶往约定所在。   临近隅中,马蹄所至,山明水秀,绿草茵茵,蔷薇争艳。   两山之间的山谷,飞瀑潺潺,溪流涓涓,蜿蜒而下,汇成波纹涟漪的溪池。   半山筑有一座小竹亭,亭中端坐一淡青裙裳的妙龄女子,听闻马蹄声是,蓦然回首,但见姿容昳丽,花颜极盛,正是秦茉。   看样子,她先一日回家,只为赴约。   容非既惊且喜,快马疾冲至亭边,翻身下马,缰绳随手往树枝上一挂,奔入亭内,“就你一人?”   “这儿离秦园不过两里路,我出来散步,他们自然不拦我。”秦茉桃花眸含似水柔情,亦隐藏了几分得意。   她悠然起身,见容非额角渗汗,顺手掏出丝帕递给他。   容非笑道:“这儿无旁人,你替我擦一把呗!”   秦茉的手刚抬起,讪讪缩回,嗔道:“说好假装路遇,既然是路遇,岂可一见面便替你擦汗?”   容非退后两步,略一躬身,行揖礼,一本正经地道:“今日天清气朗,容某外出作画,不慎扰了姑娘赏景之雅兴,内心惶恐难安,唯有以身相许,姑娘切莫嫌弃。”   秦茉起初暗笑他拿腔作势,听到“以身相许”四字,登时红了脸,“还贫嘴!”   她谨慎四处张望,问:“你的护卫呢?”   “与佳人作伴,带护卫做什么?煞风景!”容非努嘴笑道。   秦茉语带戏谑:“呵,你不怕像上次那样,被人绑去当压寨相公?”   “有大名鼎鼎的秦姑娘在,谁敢绑我?”他笑吟吟地上前两步,补了句,“谁敢抢姑娘的相公?”   秦茉拿起帕子,正欲给他轻轻擦擦汗,听完最后那句,手上力度加重,在他额头上连戳了两下,“连嘴上便宜也不放过!”   容非不满:“我还没占‘嘴上’便宜呢!”   秦茉微微一愣,见他眯眼凑近,似要亲她,慌忙用手帕捂他的嘴,“前天谁答应过,会规矩些的?”   “见了心上人,抱抱亲亲才是规矩。”   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   秦茉被他怄得不轻,心底甜蜜与懊恼混合在一处,颊畔绯云弥漫,疑心他真要抱过来。   幸而,他只是拉了她的手,与她同坐。   相看片晌,各自一笑。   秦茉拿出两个桃子,一小盒点心,一袋子干果坚果,讷讷地道:“我借散步之名出门,没好意思拿太多吃的,你凑合着应付一下。”   “有美景和佳人,谁顾得上食物?”他环视周边,“你胆子够大的!一姑娘家独行郊野,不怕被歹人欺负?”   “敢欺负我的,除了你,还有谁?”秦茉愠道。   “明明是你欺负我!欺负我不能欺负你!”容非拿起点心,愤懑往嘴里塞。   二人吃了点东西,容非取出画具,又到溪边舀水,研墨作画。   他随意勾画了些山石,或许是意中人在旁,颇有几丝别扭。   秦茉闲坐无聊,拿扇子给他扇扇风、以汗巾为他抹抹汗,自个儿吃零嘴的同时,又偶尔给他塞点核桃仁之类的,彼此眼神交换,个中亲昵之意,不言而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容非笔下已完成一小稿,山石以淡墨勾皴,层层渲染,山巅流淌淡薄烟云,江南地潮湿温润感跃然纸上。   时间长了,秦茉有些坐不住。   她印象中附近有农家,也有五谷轮回之所,便假意说坐累了,想去转悠一圈。   容非叮嘱她别跑太远,她唯唯诺诺,提起裙子往北走。   沿途山色清幽,行出两三里路,觅得一小村落,她寻了个地方净手,又向农家讨水,掏钱请人煮几个鸡蛋带走。   老人家慢吞吞添柴、烧水,待秦茉喜滋滋地捧了熟鸡蛋折返,不知不觉已有小半个时辰。   回到溪亭附近,雪色灰鬃骏马犹自吃草,亭中画具尚在,独独不见了容非。   秦茉只道他前去草木茂盛处解手,便返回亭中等待。   然而两盏茶时分过去,眺望来时山路两端,哪有容非的影子?   秦茉心中一沉,愈发不安。   他该不会……真被抓去当压寨相公了吧?   她知容非虽生得高大,但以习文为主,与人打斗就那么两三下板斧,倘若他真没带护卫,又遇到会武之人,恐怕撑不了多久。   而她自诩步伐轻巧灵捷,自恃眼力佳、丢东西准头好,此外再无多少防身技能,若陷入敌手,后果不堪设想。   该放声大喊吗?万一招来其他路人,她与他私会之事,岂不穿帮了?   矛盾之际,远处隐约传出兵刃相交的争斗声。   秦茉呼吸如堵,不及细想,迈开步子,循声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左儿扔了1个地雷 第六十三章   骤风乍起, 送来低沉吆喝,被密密层层的草木过滤了部分,仍可清晰送入秦茉耳中。   她跑出二十余丈, 缓下步子, 侧耳倾听, 辨别此为你来我往的交手声。   双方均会武功, 她反而稍觉安心,至少, 与人争斗的,不像是容非。   她狠不下心不管不顾,却没敢走太近,暗自祈求容非只是跑开了,未受牵连。   矮躲在草丛内, 她一点点向前挪步,只听得“啊”一声低呼, 又夹杂骨折、摔倒的闷响,有人轻声说了句“快回去,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声音略微耳熟。   紧接着, 长草飞掠出两道灰影, 奔往另一侧山坡,眨眼间隐匿在林中。   秦茉悬着的一颗心顿生狐惑,静听四下再无异响,朝打斗处悄然挪近。   她必须确认, 伤者不是容非。   三步并作两步, 她快且谨慎,抵达一处丈余宽的空地。   周边半数草木受外力而折损, 地上有不起眼两滴的血迹,秦茉只觉此处颇为眼熟,慌乱之际没记起自己何时在这儿待过。   正要拨开乱草看是否受伤,忽闻北边小道有人疾奔而来,她转身回避,藏匿于树后,见来者一袭素淡缎袍,并无血迹,气喘吁吁,玉容如画,竟是容非。   他孤身一人,一脸焦灼,薄唇翕动,似隐忍想大声喊叫的冲动。   秦茉飞身窜出,一把拉住他,小声埋怨:“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容非目光来回打量,确认她不曾受伤,欣慰拥她入怀,“你吓死我!跑哪儿去了?”   他在竹亭画得差不多,见秦茉迟迟未归,丢下逐物沿来路找寻,大概秦茉刚好在山坡下的小村子煮鸡蛋,他径直走过头了,返回时听闻此处有动静,急匆匆赶来。   “我怕你饿,去弄了点吃的。”秦茉轻轻推了推他,推不动,只得由他圈在怀内。   容非紧揪的心,因胸前温软而徐缓落回原处,更为她的体贴而感动,遂捧起她的脸,在颊畔深深一吻。   “别……”秦茉亲眼目睹附近有人交战,且伤者下落不明,无心缠绵,扭头避过。   偏生她红透了的脸蛋惹人遐思,双手绵软无力抓住他胸前衣襟,容非只当她欲拒还迎,固着她的下颌,噙笑贴往她的唇。   “咱们……”秦茉想带他远离是非之地,张口解释,却被他的气息围绕,心跳欲裂,没来得及讲明因由,已被他堵住了嘴,“唔……”   容非自那夜“夜探书斋”后,只偷偷摸摸亲了一下,此际景致宜人,佳人在怀,又明显觉察她对他的呵护与关切,一时情动,吻得愈发痴缠。   他的情谊与欲念绵长而稠密,网住她的呼吸和脉搏,勾引她从被动转为回应。   明知此地不宜久留,她心不在焉,抵住他倒退了两步。   她的退缩总能引发容非的霸道之心,这一次也不例外。他步步逼近,穷追不舍,不料秦茉忽地尖叫,整个人蹦了起来,却又被什么束缚住,吓得死死抱住他,拼命跺脚。   他急忙拥住她,低头见长草丛内不知何时伸出一只大手,正拽住秦茉的脚踝!   不论她如何乱踢乱踹,皆死不松手。   如此一来,不光秦茉吓傻,容非也被这防不胜防的一下给惊到了,他慌忙抬脚去踹那胳膊,那人竟越攥越越紧。   容非无暇细想这儿何来一男人趴在草内,见边上有几块尺余长的大石头,抡起便砸向那人脑袋,试图砸晕对方。   那人中了掌力,气血凝滞,外加刀剑创伤,半昏半迷,全凭本能死活握紧秦茉的脚,被容非猛踩几下,倏然睁目,放脱了秦茉,侧身一滚,躲过容非手上的石头。   他捂住胸口,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容非这才注意到,这人三十来岁,穿的是棕色紧身短褐,胸前淌血,腰间挂有空刀鞘,应是与人恶斗后被伤。   “你是何人?”容非将秦茉护在背后,冷声质问。   那人不语,端量二人,兴许察觉他们不会武功,突然目露凶光,猱身扑来。   他重伤后仍具备极强的攻击力,幸亏秦茉步伐灵动,容非近日勤加苦练,也比以前迅捷了不少,东躲西藏,数尽避开。   那人一击不中,从靴口拔出一明晃晃的匕首。   容非暗叫不妙。他找不到秦茉时,召唤出藏匿于树上的南柳,和他分头去寻,而今南柳大抵在另一处搜寻,一时半会儿未必能赶回来。   最尴尬的是,容非事前吩咐南柳不得露面,更在秦茉面前说自己没带护卫,此刻若高声喊人来支援,面子真不知往哪儿搁。   眼前这人拿刀,脚下踏着凌乱步子,不像要杀人灭口,更多是在要挟。   容非定了定心神,沉声道:“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那人嗓门如刮锅挫锯,甚是难听:“把衣服脱了!”   容非有点懵,每回遇到威胁,都让他脱衣服是何意?他细察这人精神萎靡,大致猜测对方不再恋战,想夺走他的衣裳,掩人耳目逃脱。   这人是什么身份?何以无故受伤倒地?伤他的人又是谁?   容非满心疑虑,解开衣带,除下外袍,抖了抖,向那人丢去。   长袍被山风一扬,如帆张开,似长了眼一般,绕过那人的手,一下子飘高了数尺,直往那人头上罩落!   若非这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容非练一百次也未必有这巧劲。   那人忽然被盖住头脸,只当容非故意而为之,震怒之下把刀丢向容非。   容非当机立断,拉着秦茉,闪身避过,一不做二不休,抢上前对准那人胸腹就是一脚!   那人危急之中避让不及,硬生生受了容非这猛力一击,随力度向后跌倒。他顾不上别的,双手抱住容非小腿,带得他挪前两尺。   二人几乎同时摔倒,那人手忙脚乱爬起,未想到没来得及站稳,蓦地重心不稳,滑下陡坡,惶恐中胡乱拽扯,恰恰勾住容非的脚,强行拉他坠向山边。   秦茉震悚之际,未作他想,扑出抱住容非的腰。   底下虽非悬崖峭壁,可以他们这种寻常人的身手,掉下去也是伤痕累累。容非怕连累了她,大声叫道:“撒手!”   那人听容非大声叫嚷,生怕惹来仇家,借山石之力一蹬,企图翻身上来,夺路逃跑。   没料到石头松动,经他一踩,簌簌而落。   他脚下失去支撑,下坠之势加剧,连带容非滚下山坡。   “嘶——”   秦茉手上只剩容非的两截中衣,眼看容非消失在视野,她被这突变吓得不轻,急急抓住树枝,一点点往下滑。   陡坡长约四五丈,那人原本就受了不轻的内外伤,遭受破上荆棘丛刺扎,撞上石块后,又被容非重重砸身上,吐了口鲜血,挣扎两下,爬不起来。   秦茉滑至二人身旁,使劲拉起容非,见他手脚被灌木勾拉出几道伤痕,除此以外没受太大的伤,心安了一半。   “咦?那是啥玩意儿?”容非从坡上滚落后,晕头转向,瞥见树底下有一小匣子,心头大震,趔趔趄趄奔去,弯腰拾起。   匣子长方型,外形简洁,三面带孔,稀奇古怪。   秦茉面露诡异神色,不知是哭是笑;那棕衣男子,见了容非手中之物,脸上变色,摇摇晃晃站起,意欲扑来抢夺。   “正对他扳动机关!”秦茉疾呼。   机关?容非一愣,果真摸到一凸起的木条,当即冲那人扳了几下,只见银光闪烁,十余根细针自匣内飞射而出,半数扎在那人腰上!   那人暴跳如雷,突然腿脚发软,一头扎进树丛。   容非既惊且喜,咧嘴一笑,忽觉左手一痛,随即一阵眩晕,瘫软在地。   秦茉大惊,抢身接住他,总算没磕到脑袋。   细看他左手腕上也扎了钢针,她手疾眼快,替他拔掉钢针,弃置一旁。   这机关匣子正是她上回从秦园翻出来、误以为是青脊要找的匣子,特地在回镇路上停留,抛往山下,不巧在此时被容非捡到了。或许是年久失灵,钢针不受控乱飞,竟从一侧射出,刺中了容非。   针上显然带毒!   秦茉手足无措,反复察看容非伤口,又试探其鼻息,不觉有生命危险,疑似中了麻痹药物。   她生怕那身负武功的棕衣男子会醒得更早,壮着胆子上前,撕扯开容非那件外袍,用地上积水打湿,将那人手脚牢牢捆绑在一起,又往他嘴里塞了个布团,以防他醒后招来同伴。   折腾了两盏茶时分,见容非一直昏睡未醒,秦茉抬望陡坡,深知以己之能,无法扛他上去,唯有四处找寻隐蔽点,最终在七八丈外发现一处小小山洞。   她半搀扶半背扛着昏昏沉沉的容非,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他挪入洞内。   静下心来,她深觉一切荒诞莫名。   他们不就打算避人耳目出来玩耍一回么?何以会惹上来历不明的江湖人,且因此掉下陡坡,衣衫褴褛,昏迷不醒?   秦茉握住容非的手,感受他未变的温暖,凝视他沉静眉眼,一筹莫展。   他要睡多久?一个时辰或一宿?   她如何找人来相救?只身前往?丢下他是否有大碍?   忐忑不安的心满是感伤与忧虑,似浮在半空,不着边际,她正自踌躇,忽听上方传来口哨声,两长一短,像极了暗号!   她浑身一颤,背上汗毛竖起,脑子有瞬息间的空白。   这……该不会是这棕衣人的同伴吧?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各位小天使的投雷和灌溉,爱你们!   多巴胺和胺多酚扔了1个地雷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左儿扔了1个地雷   读者“啾啾”,灌溉营养液 +20   读者“兔子”,灌溉营养液 +80 第六十四章   口哨声忽远忽近, 因得不到回应,渐远渐无声。   秦茉惶恐之色稍退,暗舒一口气, 僵直身躯缓缓松懈。   环视四周, 溪涧上游的瀑布离此甚远, 水流至前方溪湖前, 已无汹涌湍急之势。   他们所处之地,与其说是个山洞, 不如说是山石被斜斜劈掉了一块,若来场暴风骤雨,瞬间能将二人淋湿。   秦茉下意识把直挺挺僵卧在地上的容非往里挪,见他仅穿着贴身衣裳,被她扯烂之余, 还因滚落而沾了不少泥泞。   他如冷玉的额角青了一块,手脚略有擦伤, 可怜,狼狈,甚至有一点好笑。   怎会倒霉到这程度?用机关匣子放暗器,也能把自己扎晕过去, 闻所未闻。   她行至溪涧旁, 打湿帕子,轻轻擦净他脸和手的淤泥,拔下簪子,刺其人中。   还不醒……等他醒了, 会不会又说她“为所欲为”?   既然如此, 别白担了罪名。   想到此处,她捉狭似的, 趁机捏他鼻子,复而在他脸上掐了一把。   要是有笔墨,她定要给他画几撇胡子,点些麻子,而后不告诉他,任由他顶着一张大花脸回镇上……   她玩弄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幻想镇民见了他怪模怪样纷纷捂嘴而笑,他却一脸懵的场景,顿时笑得全身打颤。   若非怕惹来那狂徒的伙伴,她真想笑出声来。   可惜啊!鸡蛋没能拿下来吃……折腾半日,饿死人!都怪这家伙跟死猪一样沉!   想到他此前曾趴她身上,压得死死的,她怒而捶了他几下,恰好被他胸口一物硌到手。   扒开他早已凌乱不堪的中衣,她摸出挂在胸前的黄铜钥匙,反复把弄。   与上回门窗关闭的昏暗房中相比,此际天光明亮,外加没容非捣乱,更能看清这钥匙的细微之处。   大小确实与妆奁暗匣里的小孔极为相似,唯独钥匙太薄,感觉一拧即断。   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臆想翻涌复至。   会不会是……母亲记错了?或许那从未露面的未婚夫,不姓龙,而是姓容呢?不过,要真是他,他应该知道婚约才对啊!   秦茉重新整理好容非的衣裳,轻抚其乱发,心头一软,托起他头颈,置于她腿上,好让他舒服些。   沉思良久,她于风声、水声中依稀听到坡上有人说话,距离太远,听不大真切。   她闭上双眼,摒除心中杂念,逐一分辨混杂声响中的人言,隐约听出了“刺客”二字。   刺客,是指被她绑起来的棕衣男子么?   她悄然放下容非,小心挪步走了四五丈,探头张望,只见那男子和容非一般,沉睡未醒。   坡上人似以刀剑棍棒等物拍打草丛,秦茉猜想他们在搜寻,正想将男子藏到树底下,却听得一人恭敬地道:“王爷,属下一时疏忽,让那家伙给跑了,不过他身受重伤,铁定跑不远。”   王爷?   秦茉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是王老爷还是王爷?若真是位王爷,岂会跑到这小镇边缘?   一人淡淡发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余下四五人同时应声。   来不及挪动棕衣人,也没细想那王爷的嗓音为何有些熟悉,秦茉慌忙将木匣丢入更深的灌木丛内,加快脚步奔回“山洞”处,试图尽己所能唤醒容非,好一同脱身,然而那家伙半点儿也不动。   秦茉暗自祈求,兴许王爷会因二人以离奇方式制服了刺客而放他们一马,但她和容非私下出来游玩之事,终究瞒不住了。   果然,坡上人根据血迹、地上打斗痕迹、草木折损,推断出刺客已滚落陡坡。   当他们施展轻功滑下时,发现身上带血、腰上扎了针、手脚被缚、闭目昏睡的棕衣人,皆惊得说不出话。   有人提了棕衣人上坡回禀,其余人则循迹而觅,最终于七八丈外找到了容非和秦茉。   秦茉强作镇静坐在一侧,拿着枯枝戳画着地面沙土,见两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阔步而来,当即垂首。   “……秦姑娘?”来者异口同声。   秦茉吓了一跳,这、这两人怎会认得她?   她茫然抬头,神色略带窘迫,逆着光,她需要定睛细看,才能看清这二人面目。   他们均身材健硕,肤色黝黑,竟是曾有一段时间常去青梅酒馆用膳的客人!其中一人,便是与调戏魏紫的光头男子决斗于卧仙桥的灰衣青年!   “你们……”秦茉瞠目结舌。   她虽知这两名食客为一伙,也觉他们出身不凡,却万万没想到会跟一位“王爷”连在一起。   “姑娘,别怕,我们没恶意,”一人面带疑惑,“这位……何以躺卧在此?”   秦茉没辙,只好说,自己出来散步,撞见容非,谁知被那棕衣人拉住脚踝;容非与那人扭打滚下山坡,她扶着树干半滑半跑追下来;容非捡了一盒子,发射机关,用钢针射中那棕衣人,自己也被伤了。   “二位的仆侍呢?”那年纪稍长的男子刚开口,被同伴以手肘撞了撞,随即一愣,再观容非衣冠不整,又了然一笑。   秦茉无地自容。   镇上早有她与容非的传闻,此番谎言如此拙劣,说什么散步、偶遇?摆明了就是私会!   至于何以私会到脱了外裳的地步……她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两人见容非自始至终纹丝不动,但呼吸平稳,提议先将他带离此地。   秦茉既喜亦忧,颔首应允。   当下一人背起容非,另一人找到机关匣子,飞奔上坡禀报,说已找到弄晕、捆绑刺客的人,是秦家姑娘和那位容公子。   “什么?他们没事吧?”一人低声发问。   秦茉战战兢兢往上走,听了这嗓音,倍觉耳熟,抬目偷瞄一眼,登时愣住。   树下一名青年正好回过头来,他算不上高大,头戴嵌银冠,一身天青色团云纹缎袍,腰悬金镶白玉绦环,浓眉大眼……不正是前些天与她道别的姚师傅吗?   其余人等均着装统一,意味着姚师傅是他们当中身份最特殊之人。   他、他是王爷?!   秦茉疑心自己幻听兼眼花,可对方见了她和容非后流露的关切,分明只有熟人才会有。   强烈的震骇使得她如被巨雷劈中,呆立原地。   片刻后,她尴尬而笑,盈盈一福:“民女见过王爷。”   姚师傅先是一怔:“姑娘……知道了?”他以审问目光掠向两名下属,神色颇具威严。   二人无辜对望,秦茉解释道:“我……民女方才无意间听到诸位对答,此前不识王爷大驾光临长宁镇,多有得罪,还望宽恕。”   她一旦发觉此人地位非凡,立即明白,以其年纪、气度,应是今上的二皇子越王。先前听闻越王无意参与朝中争斗,向往人伦,酷爱自由,因而时常微服私访,编书造册。   只是秦茉胆子再大、再异想天开,也无法想象,尊贵的越王会摇身一变,成为小镇酒楼的点心师傅,更屡次三番,亲自送点心来问候她和魏紫。   对应这几名护卫,时不时到酒馆用膳,暗中为魏紫抱打不平,甚至私下替她收拾了一群小混混和劫匪……照这么说,前几日那桩来得稀奇的大生意……?   秦茉脱口而出:“是王爷派人到酒馆,定了大批量的酒?”   越王严肃的面容突然添了一丝腼腆,他温声道:“本王正需要一批酒接待客人。”   秦茉察言观色,料想此为托词。   他要世上任意好酒,唾手可得,非得绕着弯儿从她这小镇酒坊预订?必定想用高价买酒这一招来帮助魏紫,但事前高估秦家酒坊的能力,后来生怕她们供不应求,才宽限了日期。   他既身居高位,待秦家一家宽厚,秦茉不好当面拆穿他,行礼谢恩。   越王问那机关暗匣从何而来,秦茉一口咬定是路边捡的,容非不会操作,才把自己给扎晕。   正因容非昏了,此言可信度大大提高。   下属已在他们谈话过程中重新捆好那名刺客,并装入一麻袋中。   见秦茉眸底带着狐惑,越王淡然一笑,提及他前段时间在衢州端了一名贪官,这刺客极有可能是贪官余党所派遣,趁他出远门,道上截杀。   秦茉本想问他,为何去而复返,又怕得到的答案让双方更窘迫。   闲谈了一阵,陌生感散去,越王并无丝毫架子,秦茉亦没原先拘谨。   临近黄昏,越王的手下分作两批,七人押送两名被俘的刺客先行离开,余下七人静候吩咐。   “姑娘是要回镇上吗?本王派人送你一程。”越王望了望趴在马背上的容非。   容非长睫倾垂,睡容沉毅,对外界无丝毫反应。   秦茉既对其状态而焦虑,又不得不先应酬越王,心知若公然带衣衫褴褛的容非回西苑,长宁镇估计得炸开!   相较而言,她宁愿把秦园炸了。   “回王爷,我……回秦园。”她咬了咬下唇。   越王似是有意刁难她,唇边扬起一丝笑意:“那这位公子……?”   秦茉羞恼垂目,小声道:“容公子乃秦家的租客,带至秦园由大夫诊治也是应该的。”   “仅仅是‘秦家的租客’吗?真的假的?”越王眯眼而笑,一挥手,示意众人往南行。   秦茉落后他小半步,深觉这伪装成“姚师傅”的越王,表面看上去温和老实,实则一肚子坏水。   她抿了抿丹唇,半开玩笑回应:“真真假假……王爷不也自称点心师傅么?还说自己叫姚黄!”   “本王母后姓姚,至于‘姚黄’二字,明显是玩笑。”   “那日我有眼不识泰山,说话多有冲撞,还请王爷恕罪。”秦茉想起曾明里暗里问过越王对魏紫的情谊,眼下方知人家是天潢贵胄,当真觉得自己过于异想天开。   她说——依我看,你如此待她,并非只为“救命之恩”吧?   可对方堂堂一王爷,怎可能会真对魏紫有什么?   越王从她赧然情态中记起临别的挽留之言,微微一笑:“魏掌柜于本王有恩,姑娘一家待本王很是客气,谈何得罪?”   秦茉终于道出盘踞心头的疑问:“请问……王爷为何会去长兴酒楼做点心?此事,实在令人费解。”   “本王幼时在宫中以贪吃闻名,五岁时开始亲手做糕点,这兴趣维持多年;后又受两位长辈影响,成年后喜欢到处游走,闲暇研究各种点心的做法;   “这几年,本王计划编纂一系列有关饮食的书籍,为宫廷存档,目下已收录了不少珍稀种类。   “本王慕玉莲水晶糕之名而来长宁镇,曾命人以千金求秘方,遭到老师傅的拒绝。后来……后来才有了亲自拜师学艺之念。”   秦茉仍觉不可思议。   越王自是猜到了她的心思,笑道:“姑娘不理解,对某项技艺痴迷到一定程度,会放下所有身份地位去钻研;或是对某事抱有强烈信念,会抛开一切去追寻。本王自幼接触的长辈中,就有此类佼佼者。”   他生性纯良,不争不拗,却自有一股恰到好处的从容威仪,多一分显尖锐,少一分显懦弱。   飞瀑声逐渐清晰,不多时,众人走到了竹亭附近。   容非的马还在树下,百无聊赖摇摆着尾巴,见了容非,欢嘶一声。   亭内画作已干透,笔墨深幽雅致;桌上除了画具,还有秦茉带来的糕点盒子,还有她那把坠了碧玉的小团扇。   余人见状,各自浮现浅笑。   秦茉自知无需多作辩解,说了已无任何意义。   在他们含笑注视下,她满脸红云,硬着头皮入内,双手略微颤抖,一一收拾好容非之物。   她心中懊恼,容非这家伙!他一觉睡过去倒好,留她一姑娘家应付这帮爷们儿,所有戏谑、嘲弄,全由她承受了!   她局促提了楠木匣子,暗搓搓地想,等他醒后无虞,务必修理狠狠一顿,方能解恨。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个文的吃货包子长大了,变成了越王。   容小非:过分!我睡了整整一章!   吃瓜群众:快醒来啊!不怕媳妇被人拐了?   感谢大家的订阅~爱你们每一位!   特别鸣谢:好大一碗麻?g??扔了2个地雷 第六十五章   从竹亭到秦园, 距离约两里路,过了山坳,即可眺望果林后的宅院。   日已西倾, 金芒泻在绿树环绕下的墨灰瓦片与白墙上, 融融透着安详之意。   与秦茉信步走在山道上, 越王踌躇半晌, 看似随意问起:“对了,魏掌柜和小豌豆近来可好?”   终于谈到关键了。   如眼前人只是“姚师傅”, 秦茉或许会逗逗他,骗他一句“不好”,引发他的追问。   遗憾的是,他再不摆架子,依然是凤子龙孙, 高不可攀。   秦茉浅浅一笑:“劳王爷挂怀,他们一切安好。”   越王闻言, 轮廓分明的脸上如蒙了一层温润光华,舒心笑意自嘴边悄悄蔓上眼角。   秦茉唏嘘不已。她直觉越王对魏紫,或多或少存有不一般的情谊,可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她无从判断。   良久, 越王又道:“有关本王身份,你莫要与人提起,包括他们母子。”   “是。”秦茉应允,心下暗笑, 当初想太多。   在她心中, 魏紫并非大家闺秀,也算得上小家碧玉, 善良温顺中不乏柔韧,容貌娟秀,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值得好男儿倾心相待。   因此,不论是谈吐不俗、殷勤送点心的“姚师傅”,还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灰衣青年,秦茉皆抱有希望,总想着会有温柔体贴的男子与魏紫相伴一生。   时至今日,她猛然惊觉,此前期盼的几名男子全是一伙,且与她们有着天渊之别。   秦家人知道魏紫的好,但对于外界而言,魏紫是一过门就没了丈夫的寡妇。   秦茉眸底流露的寥落与自嘲,未逃过观察细致的越王,他缓下步子,柔声道:“姑娘别误会。我不想打扰她过清净日子。”   “……”   秦茉记起他那日所言,心底豁然开朗。   他说——他有自知之明,给不了她想要的。   当时秦茉以为,“姚师傅”觉得自己配不上魏紫,而今总算理解。   越王见下属落后半丈有余,低声解释:“如你所料,本王不单单只存有救命之感恩。她于我而言,很是特别。”   秦茉按捺唇边笑意,以询问眼神转目望向越王。   越王悠悠叹了口气:“她柔弱中带着冷静,落落大方,细致贴心,不卑不亢,隐忍亦有度。正因发自内心欣赏她,才不乐意破坏她原有生活,更不想委屈她,希望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秦茉明了。   她从未打听过有关越王府后宅,一来尊卑有别,二来衢州离长宁镇相距甚远,三来越王是一位极其低调的藩王。   但有一点,她清楚明白,像越王这类皇子,早在成年时便已娶妻纳妾、开府建牙。以魏紫的庶民身份,若跟随越王左右,充其量只能成为姬妾。   天家有天家的规矩,复杂利益,后宅争斗,真不适合魏紫。   越王有权有势,只要他想,大可无视旁人议论,收了魏紫,然而他没有。   他用最迂回曲折的方式,获得独门秘方的同时,赔了魏紫一盒玉莲水晶糕,又派遣下属,轮流守护她,且不让她得悉个中缘由。   秦茉清澄明眸倏然起水雾,嗓音微哑:“王爷,您这又是何苦呢?”   “我……本王生于皇家,不好繁文缛节,更不爱勾心斗角,己所不欲,绝不轻易施压于人。”他笑得坦荡,长眸不经意流露几丝怅然。   他身为天潢贵胄,有求必有得,却选择了“不求”。   相较而言,她更幸运,起码,她与容非之间,只隔着一道即将作废的婚约。   秦茉回望容非,凝视他肿起的额角,眸光平添温柔之意。   她素来爱独立行事,不热衷与人交流,不论待谁,即便心存善念,也鲜少表露。   在与容非相处时,她一再考虑自己和颜面,实则并没顾及容非的感受。   他抛下该忙活的要务,长期滞留在镇上,无所事事,花费时间做小木雕哄她,就算被她冷落在旁,也不过撒撒娇、埋怨几句。   而她,在外不光竭力掩盖,私下亦未曾承认,对他的喜欢与信赖。   心底深处,她宁愿暴风雨一来,他便反悔离去,因而死活不肯公开他们之间的情谊。   他是否因此而不安?   沉思中,一行人穿过果林,行至古朴高阶下,秦茉快步上去敲门。   秦园仆役开门,见她以散步为由,一去大半日,还带回八|九名男子,本已无比惊诧;再观马背上趴着的那名狼狈男子,竟是上次来过的容公子,更是惊得掉了下巴。   越王顾存秦茉面子,说是在附近捡到外出作画遇袭的容非,又碰巧撞见秦茉,才将病人送来秦园安置。   秦茉恭送越王等人,随即请老大夫替容非诊治。   秦园上下闻风而来,七嘴八舌,皆对容公子屡受劫匪的伤害而表示怜惜。   于是,先前“姑娘带回一位没穿外裳的俊俏公子”的版本,迅速升级为“姑娘再度带回那位没穿外裳、内衣被扯烂、昏迷不醒的俊俏公子”。   众人纷纷感叹,这位容公子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竟一再惹祸;又究竟修来多少福,能得姑娘两次相救。   弯月擦过屋檐,朦胧清晖投落于花木雅致的秦园内,仆役奔进奔出,送水递东西,应接不暇。   大夫施针过后,小厮们为容非除下破裂中衣,擦净汗渍与污泥,换上干净袍服。   期间秦茉未曾回避,一直紧盯着,确认容非无碍,仍坐在房中角落。   翎儿等丫鬟见她一副心事萦绕的模样,未敢惊扰,捧了膳食入内,垂首候立。   静默了将近一盏茶时分,秦茉饮下半碗绿豆粥,无心细尝,摆手道:“都下去吧!”   余人互望一眼,收拾餐具等退下,又默契地掩上房门。   秦茉莲步移向床畔,眼见容非平躺在床,额上、手上的伤口皆涂药膏,一块青一块红,愈发映衬出他肌肤的润泽质感。   他呼吸平缓而均匀,如大夫所述,中了麻痹性极强的迷药,需要一到两个时辰才会醒。   隔着衣裳触摸一阵,她确认钥匙还在,忽而冒出一念头——直接取下,趁容非未醒,去试试能否开启她那妆奁。   她一手托住他脖子,另一只手探进他结实的胸膛。   大抵是因她的手过于冰凉,摸索在他温热的胸肌时,激得他“嗯”地哼了一声。   见鬼!适才被人以湿布擦身都没醒,怎这会儿摸两下就醒了?   秦茉吓得连忙抽手,容非脑袋砸在枕头上,瞬即睁眼。   他刚从漫长梦境中醒来,动了动手脚,只觉酸麻无力。   指腹所及,不再是他记忆中最后接触的沙土泥石,而是柔滑细腻的丝棉布帛。   映入眼中的是一张雕工考究的檀木架子床,以及柔柔倾垂的纱幔,这是……他上回在秦园所住的房间?   正好,他可以光明正大找燕鸣远提及的匣子。   垂眸见自己身上盖着薄薄的软衾,只穿了贴身小衣,领口处鼓起一块,忆及方才胸前似有凉意,他茫然转目,对上秦茉怯赧双眸和僵在半空的左手。   早说了,这姑娘就爱在他睡着时为所欲为!   看她换过新衣裙,重新梳了发型,还有心思非礼他,应该没受伤吧?   记忆中,那棕色衣裳的男人中针摔倒……南柳去了何处?有跟来吗?   容非脑中从混沌逐步清明,见房中仅余他们二人,正欲开口,秦茉抢先问道:“……醒了?”   嗓音喜中带惊,惊中掺羞。   “没,没醒,”他本就头晕,自暴自弃地闭上眼,“你……你继续。”   ——继续摸吧,随你摸。   秦茉伸手戳了他两下,“什么感觉?”   “难受,”他撅着嘴,慢吞吞拉过她的手,搭在自己胸口,“你如何把我弄回家的?那人呢?”   “那人是刺客,被、被官府的人逮住了,顺道送咱们回来。”秦茉记起越王及手下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恼怒地推了容非一把。   她明知中针昏迷非他所愿,仍禁不住抱怨道:“现在人尽皆知,背后不知该如何编排我俩。”   容非定了定神,支起身子,倚傍床头,挽起她的手,目视她绯霞沾染的耳垂如红玉莹润,低笑道:“我今儿牵马从西苑出来,碰到你家的人……他们个个笑得神秘,估摸着已猜到,我准备外出寻你……”   “你、你不早说?”秦茉急忙抽手。   “不如,痛快认了吧!我俩就是有一腿。”   容非笑哼哼展臂,绕过她肩头,将她圈入怀中。意外的是,秦茉再没争辩与推拒。   被他躯体的热力包围,秦茉有片晌懵懂,心疼他无缘无故中毒混倒,由着他搂了一阵。   原是美好的小约会,经历打斗、掉落上坡、故人重逢后,彼此心跳逐渐平伏。   猛然惊觉已入夜,不该逗留,她轻轻挣开他的束缚,站起身来,正色道:“你且在此住下,我让人伺候你,有任何事,第一时间让人知会我。”   容非见她马上要离开,既不舍,又无奈。   两次皆以受伤为由入住心上人家中,他自觉丢人,事已至此,干脆厚着脸皮住下,伺机而动。   秦茉后脚刚步出房外,小厮已端来膳食和汤药。容非吃了碗素面,喝完药,转而去浴室沐浴。   被冷水冲刷全身,他的意识更为清晰,但左手麻痹感尚存,不由得慨叹他这多灾多难的左手。   仔细回想,匣子里的针当真厉害!秦茉见他捡匣子时,表情极为古怪,随后喊了一句,“正对他扳动机关”。   她如何得知那玩意藏有暗器?   看来,此物或多或少与她有关。   洗浴完毕,屏退下人,容非端坐床前,轻吹一声口哨。   屋顶当即传来两声短暂回应。   “下来。”容非理了理衣裳。   矫健黑影跃进房内,如鬼如魅,正是南柳。   南柳进入贺家五年后,成为拔尖护卫,与北松暗中轮流守卫容非,已达十年之久。虽每日相随,却没太多交流。反倒是来长宁镇,容非交际圈大大缩小,楚然又不在身边,无需南柳成天藏匿,主仆二人偶尔扯上两句。   “南柳,谁带走了刺客?”   “越王。”   “越王?又来了?”容非一惊。他暗觉越王的目标并不是秦茉,但终归未曾证实。   回想秦茉之言,他又问,“秦姑娘是否已知对方身份?”   南柳点头。   越王可是知晓容非乃贺家家主之事,不晓得有否跟秦茉谈及?依照秦茉刚才的情态,按理说,尚未知情。   容非虽知,从寡言少语的南柳嘴中套话,必定问不出所以然,仍忍不住道:“他们说什么了?”   南柳摇头:“听不清。”   容非料想他怕被对方觉察,不好紧随,遂吩咐他,速去速回,连夜让东杨调动其余护卫。   南柳在容非默许下,拿走桌上的芝麻饼,悄然消失在暗沉夜色中。   容非亲自关上窗户,静听秦园夜静如水,一颗心却狂跳不息。   贺家诸事,早已交由柳莳音打理,依照惯例,容非跑开一两个月,那丫头基本能应付。只不过,他来日回杭州,得等她狮子开大口提条件。   眼下青脊、盗门,还有未知势力,将长宁镇重重包围,单凭他一人之力,无法确保秦茉的安全。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提前布防。   他翻出胸口的钥匙,不知是药效未退,还是烛火突突跃动晃得他眼花,有一瞬间,他心神恍惚。   挪步至案前,他顺手把纱笼灯罩放回原位,柔和了那道刺目锥心的亮光,也柔和了他心头的锐意锋芒。   作者有话要说:   【换个地点继续撩。】   大家最近不爱留评了?呜呜呜~是因为容小非不够萌么?(对的,一切都推他头上!谁让他是男主?)   特别鸣谢:左儿投了1个地雷。 第六十六章   七月, 初秋气息融入萧疏细雨,率先溢满郊外的秦园。   一连两日,容非于床榻上静听秋雨的渐泣渐歇, 见秦茉没有请他搬回西苑, 干脆大摇大摆以“养病兼作画”的名义留下。   南柳往返镇上, 给他带来一大堆黄杨木和雕刻工具, 还有常用衣物、文房四宝等,为他做好长住准备。   容非曾在五月来秦园住了一宿, 园中上至管事宣婆婆,下至杂役小厮,因有热闹可看,皆以古怪眼神打量他,私底下不乏议论;时隔一个月有余, 容非再次前来,众人恭敬礼貌之余, 还多了理所当然的意味。   秦茉没像上回那样下令噤声,但大伙儿也许觉着姑娘这次来真的,反倒异常默契,不讨论此事, 更没外扬。   容非如常住在客院, 离秦茉所居地隔了大片花园和几座楼阁。他没好意思当着一众仆役的面去找秦茉,唯有自行打发时间。   这些天,秦茉巡视园中各处,路过会带上丫鬟进来探视, 于庭院中与他相谈片刻, 往往连小偏厅都不进,便避嫌离开。   如她此前所说——保持距离, 以礼相待。   于容非而言,能见一面,闲谈几句,也总比分隔两地、日夜翘首以待、忧心忡忡要好得多。   白日里,容非实在闲得慌,天气好时,和南柳练点拳脚功夫;下雨时,容非留在室内作画,南柳则默然坐于窗边,既不伺候他,又不干扰他,除了因院内几声猫叫而推窗喂饲外,几乎安静得像不存在一般。   夜深人静之际,主仆二人换上深色衣裳,悄然溜进秦园库房,寻找疑似密匣的玩意儿。有一回差点被发现,幸而南柳轻功出众,直接半拽半抱容非,飞身离开。   不知不觉已过了七八天,容非不仅找到隐蔽的地下库房,甚至想方设法溜进去翻了一遍,估算杜栖迟即将回归长宁镇,而他却未能找出匣子,一筹莫展。   他疑心那匣子藏在他们没注意的地方,可能在秦茉的小院落,寻思如何混进姑娘家的闺房探察一番。   光明正大地跑过去,只怕暂时没机会,容非时前后想,决定铤而走险。   …………   这一日,天晴气爽,秦茉闲来无事,跑了趟小厨房。   她干面粉分别制成酥油面团和水油面团,反复压扁、擀开、折叠后,卷成圆条,做成饼坯。   她从柔软触感中,不由自主回想越王所言——既有精湛技艺,自当与人分享,让品尝者展露欢颜。爱好本身无尊卑之别,只要怀有善意,即为善事。   若越王并非为所谓的宝藏而来,又无纳魏紫为妾的意向,重返长宁镇,所为何事?   秦茉百思不解,眼看酥油饼已炸好,受热后膨胀似雪峰,色泽金黄,形态可爱,她尝了一口,自觉味道不错,口感酥松,便撒上糖粉,用漆红食盒装好,领着翎儿,步往客院。   她习惯每日去探视容非,纵然秦园上下已猜出他们的亲密关系,她仍不希望留有“不检点”的把柄给人抓到,因而视他为客。   由于大家三缄其口,关于容非住进了秦园之事,似乎并未往外传,连魏紫等人也丝毫没察觉。   忆及此事,秦茉莫名有种“金屋藏娇”的错觉,不由得一笑。   和煦日影柔柔洒落,她笑容清浅,粉绫交领纱衫衬得肤色如雪,珠钗环配精巧别致,当她现身于容非院中,恰似一道夺目而不耀眼的风景。   容非一袭素白色广袖道袍,立于翠竹之外,正从一长匣中取出各式画具,放在两张合并的方桌上。   铺有羊毛织毯的桌面,整齐摆放着漆盒、钧窑瓷盒、紫檀笔筒、水盂、汝窑笔洗、玳瑁炳棕帚、斑竹管笔、玛瑙笔觇、白玉纸镇、青玉笔架、松鹤纹饰老坑端砚、古松烟墨、印池、玉印、三足铜香炉等,一应俱全,没有一件为寻常之物。   秦茉目瞪口呆。   一则,他非富则贵的身份已表露无遗,二则,她曾收拾过他那楠木提匣,内里根本没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物。   她只记得里面卷了白色棉布,事后才反应过来,那是他替换用的中衣。见这作画阵势,越发觉得他有备而来。   “姑娘,”容非笑着打招呼,被她震惊目光一扫,他解释道,“护卫怕我无聊,特意回西苑拿的。”   秦茉见左右无旁人,揭穿他的小心思:“看样子,你是赖着不走了?”   “姑娘舍得赶我走吗?”容非笑得人畜无害,长眸流光坦然。   往日二人打情骂俏皆于无人处,而今翎儿在侧,秦茉脸上发烫,急急瞪了容非一眼。   容非笑意缱绻,细嗅空气中飘来的香味,转目望向翎儿手中的食盒,眨眼问道:“姑娘做什么好吃的?”   秦茉听他转移话题,心下一松,遂吩咐翎儿把食盒搁在边上。   容非擦净了手,开启食盒,笑道:“是蓑衣饼啊!真香。”   “酥油饼到你们这些风雅之人口中,成蓑衣饼了。”秦茉抿唇而笑。   诚然,薄饼蓬松如蓑衣,的确比“酥油饼”雅致些。   “吃蓑衣饼,得配上好的茶,姑娘请稍等。”容非转而入内,捧出一整套茶具,煮水沏茶。   秦茉原先只想放下点心,作日常问候就撤离,不料他忽然留她品茗。或许他日子向来过得精致讲究?   二人于院子角落的石桌旁就坐,饮龙井茶,吃酥油饼。秦茉不擅厨艺,但心灵手巧,只要按照配方,没拿错调料,做出的食物算得上色香味俱全。得容非夸奖,她心里也如点心般甜蜜。   容非兴致高昂,吃掉半数酥油饼,品过两道茶后,还试探地问她,是否愿意留下来,让他绘一画像。   秦茉对于他给夜赴东苑、为杜栖迟画像一事,耿耿于怀多时,未作犹豫,当即答应。   容非拿起那钧窑香盒,以小铜枓从中挑出浓稠的蜜色香脂,将香膏小心翼翼放入云母隔片上,琐碎小事,照样专注到极致。   当薄薄香烟自香炉中袅袅升起,缭绕在院中时,翎儿在容非示意下,端来一把竹椅,供秦茉落座。   秦茉暗觉容非这回作画,步骤比起竹亭那日繁琐一百倍,就连研墨、洗笔这等细节,都能认真到执拗的程度。   她傻傻坐在树下,由他对照着画,偏生他凝望的时刻远远多于提笔落墨之时,视线如烫如灼,逼得她脸颊生红。   翎儿觉察出这种眉来眼去的暧昧气息越发浓烈,又不敢随意走开,只得在院落里替容非收拾杂物。   容非整整花了一个时辰,却只画了一半。秦茉让人将饭菜送来,一同用膳。有关容公子替姑娘画像的消息传开,不少人偷偷摸摸在附近窥探。   午后日光挪移树影,西风送来花香、糕点香与墨香,容非不时与秦茉说说笑,从镇上风情到各处的风俗,无话不谈。   他们以往极少有深谈之机,秦茉此刻方知,他曾去过不少地方,对他的赞赏又多了几分。   临近黄昏,容非挪动镇尺,请秦茉挪步一观。   只见纸上女子,坐姿优雅,裙裾柔美,玉手持一团扇,青丝如瀑,瓜子脸薄染绯色,明艳中透出一股仙气。   画中人像极了秦茉,唯独周边繁花正盛,粉蝶翩飞,与此间景致大不相同,   秦茉见他笔力非凡,心中欢愉之意洋溢至眉梢:“容公子,此画可否赠予我?”   容非果断摇头:“不成。”   “小气,”秦茉舒展筋骨,小嘴一扁,“我坐这儿让你画了大半天……”   “你把画拿走,我如何睹画思人?除非你多来陪陪我。”他趁翎儿离得远,小声埋怨。   秦茉没料到他会冒出此言,甜蜜顿生,柔声道:“以后……有机会的话,自然会多陪你。”   “不必等以后。”   秦茉垂眸,“说好等一段时间。”   “又没要求你做别的事,你闲着没事时,陪我四处溜达也成啊!”容非抬望天边被染成金红色的云霞,逐一将各式画具收回,只留下镇纸压画。   秦茉确实爱这画,见他不依,满脸写着不高兴。   容非似是有心逗她,与她拉锯好一阵,才摆出一幅勉强同意的模样。   送秦茉与翎儿步出院子,目视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甬道尽头,容非暗地里长舒一口气,沉声道:“可有发现?”   一道黑影从竹丛背后跃出,躬身道:“无异常。”   容非依稀听到了来自心底的叹息,无奈且深沉。   一整日下来,他故意拖慢速度,磨磨蹭蹭,让秦茉在此停留了三四个时辰,以便让南柳去她所居院落翻一遍,却依然无所获。   难不成,那匣子竟随“风影手”入土了?   青脊若真寻不到,扒坟那样的事也干得出来。   他们总不能抢先一步干这种有损阴德的大不敬之事吧?   夜里,容非烦躁不安,颓然坐在案前,手持刻刀,雕刻圆球状的小动物。南柳侧耳倾听,出去转了一圈,带来一位不速之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来者是楚然,他从杭州归来,先去长宁镇秦家西苑,又被东杨指引到秦园。   进屋后禀报了贺家诸事,楚然从包裹中取出两个尺来长的锦盒,双手将大的那一盒交给容非,另一个则给了南柳。   容非狐惑:“什么东西?”   “柳丫头说您乐不思蜀,铁定不回家过生辰,让我捎来贺礼,另外又给东杨和南柳备了些小礼物,以表孝心,”楚然耸了耸肩,“这几个盒子,险些被巡查之人没收。目前进出长宁镇,都得经过搜查。”   “搜查?青脊?”   楚然答道:“貌似是明威将军的手下。”   明威将军?容非恍然大悟,孟都星不远千里来长宁镇,名义上为探亲,实则协助青脊进行盘查!   看样子,即便寻到匣子,他们也很难以正常手段带离。   打开锦盒,容非细看内里全是各种颜色的矿石,再掀开南柳的盒子,见是一对做工精细的护腕,会心而笑。   “南柳啊,你家丫头倒还孝顺,快十六了吧?我舍不得她往外嫁,不如在贺家找个人嫁了,继续帮我的忙。”不等南柳答话,容非瞄向楚然。   楚然会意,笑道:“公子,您看,我合适吗?”   容非笑了:“如此一来,你岂不是平白无故比南柳矮一辈?见了东杨还得喊干岳父……对了,有‘干岳父’这玩意吗?”   “大概……有吧?”   二人一唱一和,仿佛全然没留意到,一旁保持沉默的南柳早已黑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文预计六月中完结,希望大家一如既往陪伴我走下去哦~( ̄▽ ̄)】   特别鸣谢各位赞助商: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糖心雷扔了5个地雷   薄荷叶扔了1个地雷 第六十七章   更深露重, 月牙隐于墨云,屋内笑谈声悠然入风。   容非与楚然瞎扯几句,有须臾缄默。   这种情况, 意味着楚然有真正重要的事汇报。   南柳不便在场, 略一躬身, 悄无声息退至院落。   容非目视楚然, 撩袍而坐:“说吧,秦家酒坊的并购, 到底怎么一回事?”   “公子,确有其事。”   “我批的?”容非长眉不经意一挑。   楚然神色复杂:“不完全是,是……老夫人生前未完的计划。”   容非听他提到母亲,心里咯噔一跳。   他以为母亲只是对秦家心存芥蒂,认定父亲之死与他们一家脱不了干系, 却没想到,背地里有过捣毁秦家的举措。   母亲对秦家人的忌惮, 远比他想象中要深得多。   这一瞬间,他心中不是滋味,既对秦茉怀有歉意,又因自己违逆母亲而深感愧疚。   他曾想过, 放下父辈恩怨, 单纯以贺与之的名义娶秦茉为妻,至于十八年前种种牵扯,一概抹掉。   此时此刻,楚然一句话, 如无形的手, 猛力将他推回起初的矛盾中挣扎。   他几乎忽略了,自己对秦家人产生过的疑和虑。   被秦茉逐步吸引, 他用情渐深,以致于将最初的克制都丢光了。   烛火掩映下,容非眉眼轻垂,无人能捕捉他深邃眸底闪略而过的,是狂风暴雨,还是如水柔情。   良久,容非从锦盒内翻出一块柱状石青矿石,把玩片晌,问:“计划,自何时起?”   憋了半日的楚然,总算获得说话机会,将他打听、整理的信息一一道出:“据闻三年前便开始。三爷对酒坊实行过打压,没多久,老夫人病重,这事耽搁了。   “其后,那时的秦东家,在成亲当夜溺水亡,实权交还给侄女秦姑娘接管。三爷原本以为秦姑娘年轻,魏掌柜又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两位弱女子撑不了多久,秦家酒坊气数已尽,只等她们婶侄支撑不住,再一举拿下……”   容非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如有苦涩,如有寥落,如有欣慰。   三年前,母亲病危时,整个贺氏家族正处在暗涌流动中,他这一辈的几位表兄,无一不在争夺家主之位,明里唇枪舌战,暗里勾心斗角,自是无暇去管什么吞并酒坊之类的小事。   大概贺老三始料不及,缓了那么一段时日,秦茉和魏紫竟逆流而上,稳住了局面。   机缘巧合,命中注定。   容非端起案上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心底却腾涌出暖流,他摆手示意楚然继续。   楚然道:“三爷那日对我说,去年冬至,他拿了秦姑娘所赠的一坛桃仁老酒回大院,您饮过两爵,曾夸赞了几句。三爷还说,难得您高兴,才旧事重提,问您是否还要按照老夫人之意,收购镇上的一家酒坊……”   容非汗颜。   经楚然一提,他略有印象。   去年年末,众兄弟共坐闲聊,因贺老三带来的陈酒色泽清透,酒质浓稠,非同凡响,受众人夸赞,一贯板着脸且不爱饮酒的容非也忍不住多喝了两杯。   当时,贺老三确实提到过,容非母亲留下一桩陈年并购计划未完成。   容非喝得高兴,想着是母亲心愿,并没细问,说了句“一切遵照她老人家的意愿”。   好吧……如贺祁所言,兼并秦家酒坊的罪魁祸首,的确是他这个七叔。   容非心下委屈,他哪知道那是秦茉的酒坊!   成年后,容非曾打听过长宁镇秦家,知晓他们一家以造曲、酿酒、卖酒为业,可贺老三随口一提,他压根儿没对上号,也没往心里去,酒后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为维持家主的严肃冷漠形象,他鲜少露面,在外人跟前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因而事情无新进展时,旁人绝不敢轻易打扰他,就连贺老三也不例外。   于是,贺老三一家只会抓紧时间跟进此事,在容非面前,只字未提。   了解来龙去脉后,容非啼笑皆非,不假思索,提笔写了封信,盖上印鉴,吩咐楚然明日跑一趟贺老三家,过后回杭州坐镇,慎防有变。   见楚然路途奔波,容非没让他伺候,命他到南柳那一屋先住上一宿。   孤月如钩,凉风如水,猫儿撒娇的叫声渐歇。待院落中回复静谧,容非关上门窗,取下纱笼灯罩,坐于案前,以锉刀打磨圆球形的小鸟木雕。   往事随重复动作漫上心头,他至今未忘,三年前的他,是如何于悲痛中肩负重担,从贺七公子成为贺七爷。   只有紧密围绕在他周边的人,如楚然,以及东杨、南柳、西桐、北松四名护卫,才知悉他所经历的磨难,包括暗算、刺杀、栽赃、陷害。   容非待他们五人最为信赖,名为主仆,实有几分兄弟情谊。他命他们私底下按照原来的称呼,不似其他人那样改唤他“七爷”。相较之下,跟随贺依澜的四名护卫,对容非更为恭敬。   静下心来,容非认为,有必要弄清楚容家和秦家的恩怨。   否则,他与秦茉下半辈子朝夕相处,难免疑神疑鬼,心中有刺。   可万一……父亲的死因,当真源于“风影手”的出卖,他还能全心全意爱护秦茉吗?   一时间,容非百感交集。   寂静中,一嘶哑嗓音如从虚无处飘渺而至。   “宝贝……儿子……长宁镇秦家……钥匙……”   父亲临终前浑身是血、颤抖着将黄铜片塞入他稚嫩小手的场景,冲破十八年时光,重现眼前。   容非咬住下唇,眼角微湿,下意识捏紧钥匙,手指因而失了血色。   姑且不谈这钥匙是否能开启青脊所寻密匣,他相信,心中谜团的答案,就在其中。   他得亲自去秦茉的房间找一找。   …………   天气时好时坏,晴时艳阳高照,偶尔骤雨来袭。   一层秋雨一层凉,秦茉担心容非衣裳不够,请人给他和护卫加急订做了几套。   这一日,秦茉正与容非在前厅谈论日常琐事,听下人入内禀报,贺少东家和孟四小姐午后来秦园作客,她有些懵。   这对表兄妹如此热衷于与她作伴,还真叫她“受宠若惊”。   幸好,贺祁与孟涵钰初次到访,还有点礼数,懂得提前一个时辰知会。   不然,大模大样径直闯入,与容非情敌见面,估计得打起来。   秦茉自知目下局面尤为尴尬,她与容非一处,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又怕此事处理不好,会得罪贺家,连累家人;但若只为避冲突而利用、欺瞒对方,她又暗觉此举过于下作。   是时候,大大方方将容非介绍给贺祁与孟涵钰认识,再委婉地宣告,这位便是她的意中人,不管得到多少冷眼与嘲笑,也要告知他们——她正是放着贺家树大荫凉不要,偏要去拔路旁的野草。   “容公子,我知你与贺少东家有过不愉快的争执,不过现下他已之前狂傲,不如……你和我一同招待客人,顺便交个朋友?”   她刚开口留容非一同应酬,他却笑容古怪,眼底既有戏谑,又有闪躲,笑道:“姑娘有贵客到访,我就不叨扰了。”   兴许是二人相处时日久了,虽无亲热举动,却于闲谈间加深了解,心意互通,而今容非对于贺祁造访已没多少醋意,相反,他略微不耐烦,还暗藏不屑。   秦茉只道他懒得应付外人,没作强求,为哄哄他,相约明日作陪。   容非离开后,秦茉嘱咐下人准备迎客,众人烧水、清洁、焚香、轻扫落叶,忙得不亦乐乎。   先前在主院居住时,秦茉屡屡收到孟涵钰所赠,遗憾拿不出得体礼物回赠;此番身在秦园,她心念一动,持灯从书房里侧进入地下库房。   她久未至此,深觉门锁比想象中干净,微觉奇怪。   打开铁铸大门,内里尽是各式各样的藏品,大多数年代久远,亦无处可考。她知贺祁喜好折扇,给他找了一柄象牙镂丝折扇;而记起孟涵钰喜山水画,尤好董巨之风,她便从诸多画作中寻得董公一幅《秋山图》。   这两件皆为民间所得,按理说不会出卖她和父亲的秘密。   临行时,秦茉注意到一个尺余大小的樟木匣子,凭借残存记忆,她依稀记得内有三套装裱好的精致册页,为当朝名家所绘。   既然来了库房,不妨顺手拿点东西给容非消磨时间。   掀开匣子,她随意翻了翻最上面一本,为经折式的山水图,画风磅礴大气,意韵深幽;第二本,前几页均为宴乐场景图,精巧细致,雅俗共赏;第三本只看了个封套,上书“怡情集”,估计也是类似的游乐图。   秦茉无意细究,她灰头土脸,不宜见外客,还得留点时间梳洗打扮。   出了书房,见翎儿候立在庭院中,秦茉把樟木匣子交给她,噙笑道:“多做些好吃的,连同这画册送至容公子处,就说是我特意找来,供他玩赏临摹,消遣娱乐。”   “姑娘待容公子如此,他必定偷着乐。”翎儿含笑接过。   “少嚼舌根。”秦茉啐道。   翎儿眨了眨眼,躬身离去,脚步轻快,迅速消失在垂花门外。   秦茉撇了撇嘴,笑得无奈,遂拿着装有《秋山图》和象牙折扇的锦盒,自行回楼阁更衣。   她换了身青绫裙,又从妆奁中取出母亲遗留的竹节纹翠玉簪子,触摸容非帮她修过的部分,当初在东苑时似有还无的暧昧浮现心中,如蜜笑意自唇边扬起。   平静日子一天天流逝,她未见杜栖迟归来,亦无未婚夫“龙公子”的音讯,深感与容非闲居秦园的这七八天平淡中洋溢着美满。   恨不得余生便这样无风无浪地过了。   而今日,贺祁与孟涵钰突然到访,是收到了她“金屋藏娇”的传闻,特地来核实?还是闲来无事,纯粹作礼节性拜访?   只因秦茉心里有鬼,总疑心是前者。   毕竟这些天,日子太自在,她如在梦中,时刻担忧美梦惊醒。   约莫过了两盏茶时分,外头有人来报,说是一队人马出现在果林尽头。   秦茉盖上妆奁,暗自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归要来。   无论如何,她将鼓起勇气,沉着应对。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两个小屁孩!总妨碍我撩媳妇!怒摔!   吃瓜群众:七叔,你倒是出来摆架子啊~~   特别鸣谢两位小可爱: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5-24 23:46:18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5-25 14:41:19 第六十八章   惠风流云, 蝶舞莺鸣,夏意尽,秋欲临, 正是畅爽好时节。   清幽雅致的院落外, 秦茉一身青绫上衫配以同色马面裙, 领口、袖口缀有白色边缘, 巧笑倩影,带领一众仆役丫鬟, 静立恭候。   她准备迎接风暴,因而见贺祁笑容满面跃下马时,微有怔忪之色。   贺祁如常作富家公子哥儿打扮,靛蓝色锦缎袍子,饰物精致,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位神采奕奕的有为青年;孟涵钰一如既往, 服饰奢华,妆容细致,眼角眉梢喜色毕现,举手投足间尽是贵气。   “贺公子与孟四小姐大驾光临, 蓬荜生辉, 荣幸之至。”秦茉笑时暗藏闪躲。   人所共知,贺祁追求她已有半年之久,而今她未彻底狠拒,却在家中藏了个男人, 莫名心虚。   贺祁未为意, 端量着秦茉素淡的装束与俏生生的容颜,俊颜舒展:“好些天不见姑娘, 气色更盛从前,想必是这秦园一带山明水净之故。”   秦茉愈发窘迫。   秦园山明水净不假,关键是,多了个哄她的人,心怀舒畅啊!   三人拾级而上,贺祁四下张望,神秘而笑:“姑娘,我今日前来,是为告诉你一则好消息,你该好好谢我才行!”   “噢?好消息?”   “对,”贺祁洋洋自得,“你先说,你拿什么谢我?”   秦茉领他们跨进二门,过了莲池上的石拱桥,她对贺祁之言颇感好奇,但她知道贺祁的性子,她越是追问,对方反而会卖关子,遂模棱两开了个玩笑。   “贺公子即便没带来好消息,我已备下薄礼相赠;此番闻言,心下惶恐,恐礼物太轻,还请公子待我重新备一份礼物再说。”   贺祁忍不住,还未进厅落座,当即爆出:“昨儿,我爹收到了七叔的信。”   秦茉知晓,他口中的“七叔”是指贺家家主贺与之,见孟涵钰脸颊生红,容光焕发,心道,莫不是要成亲了?他们的好消息,与她何干?   贺祁见秦茉毫无反应,笑道:“七叔信上说,他取消了收购秦家酒坊的计划,打算进点桃仁老酒,长期供揽月楼贵客享用,另备桂花陈酿、甘菊酒和到贺家大院,以供年底喜宴之用。”   秦茉惊喜交集,她从这话捕捉到两个重要信息,一是她的酒坊不仅安全,还即将与揽月楼合作;二,贺与之要成亲,婚宴要采用她家的酒!   贺祁与孟涵钰说了多少好话,能将她抬举到这份上?   三人于前厅落座,见孟涵钰丹唇抿不住喜悦,秦茉由衷感谢与祝福:“谢过二位美言,免去我心头之忧,还有,恭喜四小姐!”   “七爷交待的,希望姑娘一一照妥,别出了岔子。”孟涵钰娇嗓软软,语气笃定,俨然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秦茉郑重允诺,细想却大感惊奇。   甘菊酒为近期酿造的新酒,口感清淡,目标群体是不善饮的富贵人家,目前仅作内部试尝,为此订做的菊花瓷瓶都还在景德镇烧制中,佳酿更未真正开售,贺与之从何得知?   “贺公子确定,贺七爷要的是……甘菊酒?”   贺祁笑道:“是啊!怎么了?”   秦茉只觉毛骨悚然,看来,贺与之知彼知己,势力渗透各处,连她家小小酒坊也不放过啊!   孟涵钰见她脸色微变,柳眉一蹙,“秦姑娘有何犯难之处?若有疑难,务必尽早道出,别误了大事。”   秦茉大致猜出,孟四小姐对秦家酒坊的规模不甚满意,或许不乐意在婚宴上采用这小镇的酒。   有了此念,她软言道:“倒无难处,这甘菊酒为新酿,印象中,我未曾赠予二位品尝,没料到贺七爷也听说过,深感惶然。”   “七爷见多识广,运筹帷幄,有何好稀奇?”孟涵钰傲然淡笑,纤指端起青瓷茶盏,浅啜一口龙井茶,眉宇间并无此前在秦家主院的嫌弃。   秦茉知这明前茶细嫩品质好,总算入得了她的口,稍稍松气。   贺祁吃了块红豆酥,吞咽过后,像是下定决心,“姑娘,有件事,本该等过两日另递请帖,今儿我既来了,先提前与你说一下。”   秦茉微笑:“贺公子请说。”   “这个月十八,是家慈寿辰,欲请镇上好友商家共聚一堂,还望姑娘赏光。”他这话说得诚恳而客气。   贺三爷与秦茉同为镇上望族的当家人,在生意往来上,地位相类;而贺祁与秦茉结识半年有余,成了朋友,无形中,秦茉比贺三爷和夫人又矮了一辈。   秦茉既已赴过采荷会,又得贺家家主放了一马,不敢推拒贺祁邀约,痛快答应。   三人品过茶,吃过点心,趁天气凉热适宜,出厅游园。   秦园的景致远比镇上的秦家主院幽雅清静,他们绕过棠梨轩,转入浣鹤台,登上莲池的青石桥,路过容非所居客院。   眼看大门紧闭,内里无声,秦茉提着的心缓缓放下。   本想宣告自己已有心上人,可刚搭上了揽月楼的生意,她如此迅速撇开贺祁,似乎说不过去。   容非有意回避,她便再缓几日。   也许,待赴宴后,另寻机会坦诚?   三人行至花园,花木掩映之下,蕉林堆石,六角亭边曲水缭绕,水中三色锦鲤肥美,摆尾游弋,甚有意趣。   孟涵钰嘴上虽未多言,双目却流连于各处,眼中不乏赞许。   秦茉引领他们到亭中小歇,记起上个月某夜,她曾于软榻上小酌,被半夜乱逛的容非撞见……   他曾除下披风罩在她身上,被她陡然睁目吓得急急后退,踉跄仰后。她拉住他的腰带,反而将他拽倒在自己身上。   那一刻,他仿佛存有绮念,逐寸挪向她,几乎亲上了。   原来,早在那时,他已动了心思。   秦茉回顾月下若即若离的旖旎片段,雪肤渗出红意,消散多时的炎热感包围着她,教她心跳如擂鼓。   孟涵钰水眸流转,视线淡淡落在秦茉绯红颊畔上,染了口脂的两瓣唇轻张慢合:“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并非初次见秦茉走神时脸红,此等娇羞女儿情态,她并不陌生,往往在思念意中之人时,方不自觉展露。   而秦茉对待贺祁,自始至终礼貌客气,笑容浅淡带着疏离,逃不过观察入微的孟涵钰。   秦茉回过神来,尴尬笑道:“抱歉,我忽而想到一事。”   她命跟随而来的仆从奉上两个锦盒,补充道:“这是给二位的小小礼物,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贺祁接过小锦盒,取出内藏折扇象牙镂丝折扇,眼见象牙片轻薄如丝,通体镂空,扇叶镂雕“花开富贵”图,技艺精湛,不可多得,他满脸喜容,笑道:“姑娘真有我心,知我爱扇子,此扇来之不易,我、我定要细细珍藏!”   秦茉歉然道:“我上回要打赏下人,遗憾身无长物,正好手上有贺公子所赠的掐丝珐琅彩盒子,顺手赏了人,很是过意不去……”   她故意不提内里的贵重首饰,装作全然不知情。   贺祁闻言,脸色一变,可他当日口口声声说无别的意思,而秦茉也不曾当面打开,竟给她钻了空子。   她是有多嫌恶他,才把他精心挑选的礼物随手送人?是因为他当时逼迫她接纳的缘故?   他怒气上涌,见了手里折扇,又发作不出,一时无话。   一旁的孟涵钰忽然发出了讶异声:“这、这是董公真迹!姑娘竟舍得送我?”   秦茉笑道:“自古宝剑赠英雄,名画自是要留给懂画者。”   孟涵钰双目不离卷轴,喃喃道:“这《秋山图》烟岚远景,用笔草草,妙绝!近观不类物象,远观则粲然,神来之笔!”   “四小姐果然为爱画之人,雅物落到我这俗人手中,确是可惜。”秦茉听得出她对此极为赞赏,暗自欢喜。   能与贺家家主未来的夫人套近乎,她这小酒坊不但安然无恙,没准还能将生意扩大。   “姑娘慷慨相赠,涵钰受之有愧,来日定当另作答谢。”孟涵钰先前淡漠如冰消雪融,多了几分亲近。   “四小姐不必放心上。”秦茉客套几句,命人端上果酒与坚果蜜饯。   三人边吃边聊,贺祁眉间抑郁渐散,加入两位妙龄女子的话题。   当孟涵钰提及前段时间路过衢州府,秦茉不由自主想起越王,忽觉以孟涵钰的身份,说不定了解一二,便把话锋转向八卦。   “前些天,我在酒馆听客人言,衢州府的越王爷时常不在王府,行踪难料,不知是否当真?”   孟涵钰一掀嘴角:“越王爷未就藩前,在京中已喜微服出游,说来,我们幼时常在郡主府碰到,他没多大架子,别说跟我们朝臣家眷,就连与江湖豪客的子女,也熟络得很。我这次去衢州,本想到王府拜访,却遭管事告知,王爷远游去了,府上无女眷,我也不好相扰。”   “无女眷?”秦茉又问:“那越王爷妃呢?”   “越王妃早于四年前病逝,”孟涵钰幽幽叹道,“当年越王奉旨娶了银星长公主家的小郡主,本来神仙眷侣,很是般配,越王妃的远房堂妹作为陪嫁,姐妹共侍一夫,也无可厚非。   “不料越王妃孕中因病而亡,孩子也没保住,后来方查出,竟是那堂妹下的毒手……”   秦茉震惊不已:“这……这也太恶毒了吧?”   “是啊!越王心灰意冷,厌烦后宅不宁,从此不近女色,跑去周游四方,编撰书册,圣上也拿他没办法,由着他了。反正江南为富庶之地,没太多祸乱,日子舒心,他做个闲散王爷,倒也自在。”   秦茉唇角微勾,这位闲散王爷闲散到了这水乡小镇,在贺祁家的酒楼当了两个月点心师傅,还给秦家屡次送赠点心,说出去怕是无人敢信。   孟涵钰觉察她眸光潋滟出奇特光彩,狐惑问道:“姑娘何以对越王感兴趣?”   “提到了,就问问。”秦茉轻松一笑,扶袖为二人斟酒。   贺祁喝着喝着,有些坐不住,起身踱步,转而出花园净手。   六角亭内,两名如花似玉的姑娘悠然吃着干果,孟涵钰先是扯了花草的布置,趁贺祁不在,试探地发问:“秦姑娘,据我所知,你家西苑那位画师,像是出远门了?”   秦茉心中一突,又不好直接承认容非就在此地,浅笑答话:“嗯,孟四小姐消息好生灵通。”   “我瞧姑娘周旋于那人和我这傻表哥之间,游刃有余,只是继续这般玩火下去,恐怕对贺秦两家的合作影响极大,姑娘最好三思而行。”   孟涵钰此言威胁之意很明显,秦茉心知,若非提前送了她一幅合心意的古画,只怕她当场就会甩脸。   事到如今,秦茉不愿为攀附贺家而遮掩她和容非的情谊,可在这关键时刻与未来的贺家家主夫人闹僵,别说揽月楼、贺与之婚宴的供酒,大概连长兴酒楼多年的合作也保不住。   想来,不该挣的钱,尽心竭力也未必赚得到。今日隐瞒,怕也瞒不了多久,不如爽快承认。   “孟四小姐教训得是,”她深吸了口气,腰背不经意挺直,正色道:“起初,我对他们二位本无情意,可孟四小姐是过来人,自然晓得,情之所至,身不由己。”   “你、你认了?”孟涵钰只想逼迫她为了酒坊权衡利弊,作出让步。   试问一个落魄得要去租房子的画师,有何值得她留恋?   以秦茉的出身,若不是容姿非凡,哪里值得家世才貌优异的贺祁热切追捧?   “不错,”秦茉搁下手中杯盏,凝眸望向孟涵钰惊诧的面容,温言道:“孟四小姐,我的确心有所属。秦家人历来无多大志向,贺家树大阴凉,岂容我这类小门小户高攀?”   孟涵钰红唇翕动,尚未发话,秦茉眼尾觑见花园边上靛蓝色身影一滞,心中猛地一沉。   蔷薇花架下,贺祁步伐沉重,缓步而出,俊美面庞透着浓烈的愤懑和悲色。   园中初秋景色,仿如一下子被严冬笼罩。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作者的专栏和所有文突然被锁了将近半小时~   我很恐慌啊,以为自己飙车被抓了!仔细想了想,这个文好像还没开车?哈哈哈~   (嗯嗯,我已经有心理阴影了,毕竟《郡主》被高审和锁章了N次,追连载的小伙伴都懂的……emmmm~)   大家还没收藏专栏的,请收一个,鼓励一下好不好啊?   特别鸣谢:兔子扔了1个手榴弹,爱你呀~╭(╯3╰)╮ 第六十九章   疏落花枝下, 贺祁披一身斑驳日影,踏着零碎树荫迈步入亭。   秦茉那句话,嗓音不大, 却一清二楚, 传入他耳中, 如针般在他心头上扎了一下。   ——……心有所属。秦家人历来无多大志向, 贺家树大阴凉,岂容我这类小门小户高攀?   “保持生意往来, 当个朋友”之类的言辞,他不止一次从秦茉嘴里听说,每次,他都心存侥幸,认定是姑娘家羞涩的掩饰之词。   但这次不一样。   在孟涵钰对她施加压力后, 她仍坚持此观点,可见她心中压根儿没他的位置。   他眉峰如被寒风刮过一般凛冽, 恨意与嫉妒快要溢满,仿佛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皆有热气腾升,烧得他喉底干涩,说不出话来。   秦茉从他长眸火光中猜到, 他已听见了最关键的几句。   心底如有凉凉清泉流淌而过, 冲刷长久以来的闷气,她原以为自己会胆寒或惊慌,不料更多是豁然开朗的坦然。   孟涵钰姿态闲雅地吃着蜜饯,咀嚼无声, 灵动眼眸有意无意转向二人, 暗带三分看热闹的戏谑。   贺祁怔立半晌,沉着嗓子问:“是那个画师?”   秦茉眸色一柔, 颔首道:“嗯。”   她不怕失去与贺祁有关的一切,友谊也好,生意也罢,因为她心里那个人对她说过,有他在,不怕。   贺祁显然被她秀颜洋溢的骄傲和愉悦深深刺痛了眼睛,但他不能在此发飙,亭内坐着孟涵钰,亭外候立了五六名丫鬟、仆役,他得尽可能保持作为贺少东家的风度。   他撩袍坐回原位,抑制怒火,冷言道:“那人究竟好在哪儿?我有何比不上他?”   秦茉一愣,意外发现,自己从未考虑过他所提的问题。   容非有什么好?   诚然,他容貌相当不错。可她见识过美男子也不少,不说眼前的贺祁,单单是燕鸣远那绝代风华,足可与容非的俊雅相匹敌。   才华?他的丹青着实是一绝,然而相较于“经国之大事”的文章与“兴观群怨”的诗歌,作画乃末技,除非能至臻境、进驻宫廷画院,否则在世人眼中看来,不过匠人之流。   性情……在深入接触容非前,秦茉也觉他是位正直的谦谦君子;熟悉以后,方觉他脸皮之厚远超想象。   容非每日穿类似的青白袍子,不如贺祁打扮得体,但她认为,这样更自在舒坦,显得洒脱磊落。   他送她的小木雕,也无贺祁所赠首饰昂贵,可她就是喜欢独一无二的别致事物。亲手做的小玩意,怎么都比铺子里购买的要礼轻情深。   容非为她做过大大小小的傻事,如跟在骗子团伙身后反而被抓了;不经打却非要替她挡那一棍子;得知她的秘密,并没有对外宣扬;月季花丛中捡玉簪,连夜帮她磨好破损处;不会武功,则让护卫带他去书斋寻她……   秦茉私以为,贺祁与他,完全无可比之处。   情人眼里出西施,因为他是他,是她所喜欢的人,因而全天下男子皆不能与他相提并论,再好再完美的人也不及他一笑一怒。   她相信,对于容非而言,她也是如此。   花园内,啾啾鸟鸣乱了她心跳的韵律,片刻后,她唇瓣柔柔轻启:“贺公子,这问题,请恕我无法回答。”   贺祁袍袖内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在掌心掐出血来。   长宁镇眼中的贺少东家,仪表出众,自幼于杭州贺家大院接受上好教育,成年后回归长兴酒楼,接管父亲的生意,可谓春风得意,占尽了好处。   只有他自己知道,幼时离家与一众不熟络的远房堂兄弟生活,勾心斗角,相互排挤,还要处处看族姑祖贺依澜的脸色。   上任家主贺依澜,出自贺家嫡系,诗书画皆精,与同胞弟弟一起作为贺家接管人来培养,无奈年少时性子执拗,不顾家族反对,远嫁异地,与家人断绝联系。弟弟继承家业后数年,因病早逝,贺依澜丧夫后带着独子贺与之重回贺家,以强硬手段,把贺家生意推至新巅峰。   她丧偶后既未改嫁也没招赘,性格变本加厉狠辣乖戾,外人只能看到她处事的雷厉风行,却不晓得她对众侄孙辈的苛刻。   而贺祁,恰恰是侄孙辈中一员。   他原想着刻意顺从,勤勤恳恳,熬过贺家大院的十多年,定能获取更好前程,然则,贺依澜离世后,贺与之全盘掌控。贺祁只得了一笔资助,带着虚假荣耀,折返回长宁镇继承父业。   父母、府中上下、长兴酒楼的伙计们,个个将他捧至手心,除了和他一块长大的堂兄弟们,无多少人得悉他这些年如何卑躬屈膝。   杭州贺家是他遥不可及的梦,也是他的痛。   他认定回长宁镇,仗着父亲的势力,可随心所欲,但遇到了秦茉,他深感自己的傲然与自信被打回原型。   多年建立的意识中,他唯一能接受自己比不过他的堂兄或是叔辈,出了贺家,他理所当然,无所不能,战无不胜。   这一刻,秦茉告诉他,她相中了旁人,且说不出原因。   贺祁受到极大的侮辱,他堂堂贺少东家,在她眼中竟比不上一名居无定所的穷画师!   与秦茉相遇相处的种种,自记忆中翩然而至,打得他脸颊疼痛。   他所想象的,娇媚可人、温柔中带着韧性的秦姑娘,根本不曾尊重过他,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他示好,连他悉心备下的礼物,也随手打赏了下人。   懊恼、苦闷、憋屈交织在一处,要不是周围有外人,贺祁真想将石桌的诸物扫落在地,以宣泄心中怒意。   对上秦茉那双澄明如镜的眸子、让他朝思暮想的素净容颜,他狠不下心。   忽而记起,她答应了赴宴。   尚余十日,他有办法迫使她回心转意。   就算她心里没他,他也能让那画师主动离她而去。   届时,她只能嫁给他。   想到此处,贺祁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酒杯,一口饮尽残酒。   明明是甘甜果酒,他只觉入口苦涩,过后尽是火辣辣的烧灼感。   冷场了约莫一盏茶时分,孟涵钰吃完一小碟蜜饯,淡言道:“时候不早,咱们也该回去了。谢秦姑娘盛情款待,这卷《秋山图》,我自会好好爱惜。”   秦茉凝滞呼吸得以恢复,僵住的面容漾起一抹浅笑:“孟四小姐客气了。”   贺祁敛去暴怒痕迹,起身一揖:“谢姑娘割爱相赠,今儿不再叨扰。寿宴请帖不日便送到,来日,我将于府上恭候姑娘芳驾。”   秦茉隐约觉得,他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可对方既已自动下了台阶,她唯有装作同样不在意,笑道:“秦园酒水简薄,失礼之处,望勿怪罪。”   三人皮笑肉不笑,说着不咸不淡的寒喧之辞,秦茉亲送他们穿过数进院落,出了秦园大门。   孟涵钰亲手抱着画卷,踩着木制车凳上了马车,回身抬眸直视秦茉,骤然轻笑:“秦姑娘,你胆敢拒绝我表哥,我倒不敢小觑你了。”   秦茉垂目而笑,正要说几句客套话,孟涵钰玉手一摆,丫鬟松手放下帘子,将二人视线隔离。   贺祁维持来时风姿,踏上马凳,翻身上马,向秦茉作揖而别。   秦茉目送二人领着一众仆侍远离,消失在果林尽头,心知此为一场不欢而散的小聚。   孟涵钰喜事近,且与贺祁之间的表兄妹情谊极其微妙,对秦茉所为并无太多震怒。而贺祁的不为所动,怎么看都不像是伤心过度所致的麻木。   更像是……强行按捺冲动的镇定。   总疑心,贺祁会一怒之下前去告状,说不准,贺氏家族一下把她的小酒坊端了……   日渐西倾,烦忧缭绕秦茉心头,她丢下丫鬟和仆从,快步走向容非的客院。   或许容非已接到客人离开的消息,院门敞着,但他所住屋子则门窗紧闭。   一见秦茉,那黑衣护卫南柳脸上微带惊讶,毕竟秦茉情急之际忘了伪饰轻捷步态,踏足处静悄无声。   南柳急忙从老榆树上跃下,怀中三只巴掌大的小猫呜呜有声。   秦茉见状一笑,小声问道:“容公子在里面?”   南柳点头。   秦茉与他碰面数次,知他不爱说话,没再多问,径直踏上台阶,行至房门,轻轻敲了数下。   屋中一阵骚乱,既有座椅挪动的闷响,又有杂物掉落的噼啪声。   秦茉狐惑,加重力度,推了推,发现门从内里闩上了。   大白天,那家伙躲在屋中鬼鬼祟祟做什么?   不多时,脚步声至,门打开后,容非衣裳略微凌乱,两颊凝聚了诡异的红晕,目光似有闪烁之意。   “发烧了?”秦茉抬手一摸他额头,确实有些烫,“我吵醒你了?”   “没、没啊……”他定定杵在门口,双手扶着两扇门板,丝毫没有让她进屋小坐的意思。   秦茉疑惑更盛,悄然张望,屏风之外,烛火微晃,瞧不出什么。   “你在忙何事?”她审视眼光移回他脸上,语气透出质问。   “在……作画,”他挽起秦茉的手,半吞不吐,“那个……我、我饿了,咱们去厨房弄点吃的?”   秦茉暗觉房内有异,不动声色,颔首道:“好啊!”   容非似是舒了口气,正准备回身关门,手刚松开,秦茉一矮身从他胳膊下一钻,足下如生风,掠过屏风。   “你!”容非被她摆了一道,环顾院落,急急对南柳道,“别让任何人入内!”   随即关上房门。   他奔入外间,如他所料,秦茉一脸怒容立于画案前,桃花水眸燃着火,愤然之余,娇羞充斥眼底。   唉……早知先撕了,被她瞧见了,情何以堪?   容非硬着头皮道:“是你……让翎儿送我画,说是特意找来,供我玩赏临摹,消遣娱乐……我、我就改了一下。”   秦茉再度偷瞄案上宣纸上所绘一男一女,霓裳欲褪未褪,其中女子跨坐于男子大腿上,两臂缠向男子颈脖,男子则亲吻其下颌。因容非工笔规整细腻,这画像的眉目像极了他们二人。   她赠予他的册页,分明是山水图和宴乐图!不对,难不成……?   秦茉顺手翻开一旁的《怡情集》,画幅所绘正是一对赤身男女在帐中行云雨之欢,纱帐被风吹起,两人交叠身姿半露。而一双发髻少女倚门偷窥,甚至情不自禁把手伸进自己衣领中。   秦茉惊得把册页甩至一旁,不知如何自处的心狂跳不息。   天啊!她居然没细看,把春宫图送给了容非!还说什么“供他玩赏临摹,消遣娱乐”……   真想一头撞死。   容非目睹她比自己更为窘迫,料想她可能不知册页所绘内容,试探地问:“你该不会……没看过吧?”   “我看了上面两本,鬼知道底下还藏了这玩意!”秦茉又羞又恼,脸红得像要滴血。   “不懂行了吧?……六如居士乃大家,有‘第一才子’之称,融会南北画派,笔墨细秀,山水花鸟人物皆精,风格秀逸清俊。其中所绘避火图雕版刻印,供不应求,你这是真迹啊……”容非越说越兴起,“你让我玩赏临摹,我当然不敢怠慢啊……”   秦茉俏脸如冒烟,咬牙道:“可、可你干嘛……干嘛画成这模样?”   “我作画时,满脑子全是你,一时不慎……”容非步步挪近,垂下与她同样绯红的脸,闷笑着圈住她的纤腰,“既然画了你的五官,我岂能画别的男子与你亲热?”   秦茉推了他一把,没推开,转目细看他笔下的男子正撩起女子裙裳,露出光洁丰腴的大腿,登时怒了:“我腿哪有那么粗!”   容非委屈之极:“我、我又没亲眼见过……你让我摸摸看……”   他话音刚落,左手一点点往下探。   秦茉慌忙抓住他胳膊:“找死?”   “迟早要看要摸……”容非笑哼哼地附在她耳边,“成亲了你可别躲。”   羞恼交集的秦茉瞪眼啐道:“谁要跟你成亲?”   “说好等到八月中旬。”   “我是说过让你等,但是没保证到时候一定会嫁给你。”   容非仔细回想,她当时虽没确切说出“会嫁给他”那几个字,但明明白白就那意思!   事到如今,竟然狡辩?   总不至于见了贺祁,抵挡不住他的甜言蜜语,心生反悔了吧?   容非一下午偷偷摸摸躲在房中看册页,入目皆为撩人画面,本已是辛苦压抑着各种欲念,被她一激,忍无可忍,愤而一推,将她抵在墙上。   “再说一遍?”   秦茉那句话只为抬杠,见他倏然动怒,不由得慌了神。   再说一遍?她没勇气;可在他逼迫下答应?她可不干!   容非细嗅她发上淡香,哼笑道:“你,今年之内,必须嫁给我。”   他少见的强悍与霸道激怒了她,她用力掰开他的手,“谁、谁说的?我不答应。”   容非徐徐低头,与她鼻尖相触,细细挲摩。   自入住秦园后,他一一遵照她的指令,克制忍耐,每回见面,均有丫鬟仆役在侧,因而从未逾矩。   他火热滚烫的气息,诱发她的呼吸也逐渐沉重,熟悉的暧昧与缠绵渗透至身体发肤。   她倾垂纤长睫羽,平添逆来顺受感,使他的躁动和狂热更加肆无忌惮。   “要是你不答应,我就亲到你答应为止。”   “流氓。”她咬唇扭过头。   “不答应?”   “……”   容非薄唇缱绻一丝如愿以偿的隐笑:“正好,我想狠狠亲你一顿。”   “我……”   她只来得及吐出半个字,尾音已被他吞噬。   他灵活长舌撬开她的贝齿,直驱而入,勾着她吸吮不休,久违的唇舌之争于磕碰间无节律地进行。   与此前不同的是,秦茉被他吻得头晕脑胀,周身酸软,双手虚软下垂,很快败下阵来。   容非受册页驱使,见她不作抵抗,遂腾出一只手,探进青绫纱衣,略一用劲,满手软绵娇弹,比以往任何一次触碰更觉真实,激得她轻哼嘤咛,也燃点起他体内的烈火。   烛火跳跃,容非放过清甜如樱桃的红唇,笑而端量怀中人。   眸光如水潋滟,桃花盛放的脸容灿然若霞,衣裳被他揉捏成皱巴巴的一团。   纱质上衫蓬松,无意间泄露精致锁骨与成片雪堆似的白腻,沟壑若隐若现。   灯光勾勒下,丰盈处被浅色主腰半遮半掩,如一对饱满熟果,令人垂涎,教人心痒。   容非喉头一紧,霎时间忘了身处何地,此身为谁。   “不是要我作画么?”   秦茉软软糯糯靠在他怀内,尚未从酸麻欲念中苏醒,只是茫然凝向他墨黑的瞳仁。   “闻之不如见之,见之不如践之,躬行践履方能出真味……”   他笑得狡黠,不等她答话,忽然弯腰横抱起她,大步往里卧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我又取了奇怪的小标题。   容小非正式进入掉马倒计时~   掉马前先让他吃点糖吧~~(≧▽≦)/~ 第七十章   被容非炙热如鼎沸的怀抱圈禁, 起初,秦茉心乱且迷糊。   待发现他转移阵地,进入卧房, 并往架子床方向移步时, 她心中警钟轰鸣, 慌忙挣扎:“别、别……”   容非不由分说, 吻住她的唇,情意绵绵。   秦茉生怕被他迷惑了, 在他入侵的舌上警告式咬了一下,而后避过他的进击,腰肢一扭,强行挺身下地。   容非正是痴醉之时,心有不甘, 缠了过去。   秦茉脚步甚快,掠向窗边, 冷不防容非步伐远比过往迅捷,斜穿一步,将她抵在窗下的竹榻前,伸手把她往榻上一推, 继而身躯如暗云般覆下。   以往, 他纵有纠缠,亦不至于过分违逆她的意愿;这一刻,秦茉疑心他是醋意叠加上欲念,导致稍显失控。   “……停!”   她明显觉察他身体的变化, 心慌意乱, 连忙抬手抵住他压来的胸膛,“我、我不要你画那些乱七八糟了……”   她心下懊悔, 在地下库房时,为何没多看几眼?父亲藏品非他一人所获,本就繁杂,她素来谈不上爱好书画,更是没逐一细查。   勾起这家伙的欲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随之沦陷,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容非衣裳本身已半敞,秦茉往他火热胸肌一摁,察觉到一事——他那奇特的黄铜钥匙,不见了!   秦茉记得,他刚来秦园那日,昏迷不醒,她从他胸口处摸到过的,何以过了七八天,竟未随身佩戴?   二人躯体紧贴,她的狐疑引发他的错愕。   沉默片晌后,他闷闷地撕咬她耳根,“谁跟你探讨作画了?说,到底什么时候嫁我?不许推三阻四!”   “我,没考虑好。”   “别再说青脊会对你家如何如何的话,趁早嫁给我、趁早离开长宁镇才是正经事。”他居高临下,语气笃定。   “婚嫁之事岂能儿戏?”   他凑到她额上一吻,薄唇擦着她嫩滑的肌肤,柔声道:“明媒正娶,三书六礼,一样也不少你。”   秦茉心湖微漾,又推了推他,“起来再说。”   容非无奈,支起身子,将她拉起,又恋恋不舍扣在怀里,磨牙道:“你出尔反尔!难不成,贺祁那小子跟你说什么了?”   秦茉方知,他对此仍介怀,禁不住一笑:“才不是!我适才还跟他闹翻了。”   “怎么了?”容非身子微僵,眉宇间窜起怒火,“他又招惹你?胆儿肥了?我立马去修理他一顿!”   “不,”秦茉悄悄往他颈脖处蹭了蹭,脸颊发烫,樱唇气息如幽兰柔和,“我……告诉他——我已心有所属。”   容非好不容易平定的心,再度狂跳,惊喜、骄傲、感动、迷恋揉合成无尽欢愉。   于他而言,这是至今收到过最直接的告白。   秦茉鲜少恬言柔舌哄他,尽管她眉眼时常流露关切与怜爱,也偶尔主动亲近,但情话与诺言,几乎不曾从她那勾人的嘴唇里蹦出。   因而,她对贺祁承认已有意中人时,容非欣喜若狂,双臂紧拥她,如同怀抱天下至宝。   他试图吻她,被她捂住了嘴。   “别闹。陪我说说话,我心里慌。”她玉臂绕向他的腰背,身子轻颤。   容非抬手抚摸她流泻的半头青丝,温声道:“若只为拒绝贺祁那小子,没什么可怕的。”   “他此番来寻我,是为了告知我,他们贺家不再并购我的酒坊,改为合作……”   容非笑得古怪:“这不是好事吗?有何好慌呢?”   “可我……好像半分情面也没给贺少东家。他们家主即将成亲,打算从我这儿订酒……闹僵了,也不知道会否改变计划。别说这桩未到手的生意,连这些年的合作,十之八|九要告吹。”   “傻姑娘,贺祁能拿什么主意啊?”容非笑时忍不住颤抖。   秦茉愣了愣:“何出此言?”   容非一时半会无法解释贺家错综复杂的关系,只好道:“反正,这事你无须放心上,该怎样就怎样,好好准备便是。”   “嗯,孟四小姐也反复强调过,千万不能出岔子,”秦茉唇干舌燥,挣开他双臂,走到案前,倒了一小碗茶,喝了一大口,续道,“看她临走时,也没否决先前的提议……”   “这这这……跟她有半点干系么?!”容非懵了,接过她递来的茶水,茫然问道。   “你傻啊!贺家家主成亲,对象当然是孟将军家的小姐啊!”   容非刚捧起碗喝了口茶,没来得及吞咽,“噗”地喷出,险些洒在秦茉身上,手里的茶碗脱手而落,掉在地上裂成了两半。   他脸上尽是哭笑不得又难以置信的神色,心头如遭万马奔腾,踩得他直吐血。   不过让楚然转达了这么一回事,容非自然没在信上提他要与何人成亲。   怎么孟涵钰自动代入了?当中存在多大的误会?   他惊疑不定,不知从何辩解,见秦茉忙于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幽然叹了口气。   房中一片静谧,“喵——”的一声,从窗外不远处飘入,显然是人为。   大概因茶碗落地后无人发话,南柳怕屋中生变,发声询问。   容非一笑:“无事,摔了茶碗。”   经这么一打岔,原先的话题没再继续。   秦茉暗觉她和容非的悄声细语或许有一部分会被南柳听去,霎时间满脸绯红。   她整理被他揉得发皱的衣裳,忆及他爪子曾在她身上胡作非为,窘迫地拢了拢前襟。   容非觑见她如海棠绽放的颊畔,双眸随她的动作,不争气地瞟向她缀有白色护领的胸口,脑海翻涌无数遐思,犹自回味被填满的丰润感。   被秦茉羞怒一瞪,他仓促转移视线,撇了撇嘴,将自己的衣裳系好。   日已昏昏,二人先后烧着耳朵,从屋里出来。   斜阳如血,院中几只小奶猫在撒欢打滚,空无一人。   容非张望片刻,没找到人,“南柳!”   黑影从老榆树上轻巧而落,黑衣映衬得南柳肤色苍白,一如既往面无表情,静立不动。   “走吧,”容非向他一招手,“咱们去弄吃的。”   听到“弄吃的”,南柳两眼微微放光,待二人并肩出院门,他无声追上,默默尾随。   容非想亲自下厨,煮几个拿手菜哄一哄意中人。然而前往厨房路上,经过秦茉所住院子,秦茉忽然说要更衣。   他不便入内,在花草繁盛的小院内转了转,磨磨蹭蹭想看一眼她的闺房,硬是没敢当着一众下人的面进去。   傍晚时分,容非端来玄酒白片鸡、酥油煎松蕈、笋干焖冬瓜、韭菜肉馅饼等,与秦茉、南柳一同在小花园的石桌边用膳。   秦茉颇觉意外,她万没想到,容非那握笔的手,竟也能下厨,且食物的搭配、形状也把握得不错,火候与味道也恰到好处。   实际上,容非不善厨艺,但贺家的厨子是全杭州最好的,揽月楼也是百年老字号名店,他吃多了,出门在外偶尔下厨,便会想方设法往他品尝过的美味靠拢。   和风清畅,淡菊桂子味若隐若现,小花园放置着各式盆景,树桩盆景与山水盆景兼备,如诗如画,均为秦茉平日闲来无事所养。   三人边赏景,边吃边喝了点小酒,直至半月当空,容非才醺醺然返回客院。   当宣婆婆亲自带领下人来小花园收拾碗筷时,秦茉记起归来十日有余,迟迟未向她证实,遂拉了她到水榭小坐。   月华铺洒在微澜荡漾的莲池上,银影绰绰,秋风轻拂,粉荷已败,犹剩未剪除的成熟莲蓬于风里摇曳。   宣婆婆早对秦茉公然留一男租客入住秦园大为惊讶,考虑到她与龙家公子的婚事越来越没盼头,细查容非品貌俱佳,可来历不明,二人又没对外宣布,她不好多说。   眼下有了闲谈好时机,宣婆婆率先开口:“大姑娘,您和那位容公子,算是定下来了?”   秦茉还没想好如何问她当年细节,竟被她反问了,赧然笑道:“嗯,目前和龙家婚约还没彻底终止,但时日一到,我便想……”   宣婆婆如半个长辈,早已四处打听容非身世,只知他是异乡人,以作画为业,有关他的家世、背景、家中有何人,一概探听不到。   秦家虽非大富大贵之家,但在镇上有一定地位,恒产算得上可观;秦茉性子温和,容姿独绝,更是众人眼中的香饽饽。   宣婆婆生怕容非是个借英俊相貌骗吃骗喝、骗钱骗婚的小白脸,不得不防。   她委婉地告知秦茉心中疑虑,秦茉笑道:“宣婆婆放心好了,他没你想象的穷。倒是有些陈年旧事……我想再问一问你。”   宣婆婆愕然:“大姑娘请说。”   “当年,我爹因何与龙家定亲?你可清楚?”   宣婆婆沉吟道:“那时我为嬷嬷,并不知晓个中缘由。印象中,老爷有几位来往密切的好友,其中龙爷地位崇高,身手不凡,生得十分魁梧,一双眼炯炯有神,令人心生畏惧。”   秦茉又问:“我爹的友人当中,可有姓容的?”   “您的意思是……?”宣婆婆一怔,对应她与容非的亲密,脱口道,“容公子他、他……是老爷故人之子?可是不对啊!”   秦茉听得一头雾水,“此话何意?”   “经您这么一说,我的确想起来了,当初有一位容爷,但具体是容颜的‘容’,还是荣华的‘荣’,我不得而知。那位爷参与秦园和东苑的设计建造,只是……他极少来镇上,长得……长得不怎么起眼,按理说,跟您这位容公子,应该无多大关系。”   宣婆婆回顾那位姓容的先生,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眉目倒不难看,可说话起奇奇怪怪的……跟高大挺拔、俊美无俦的容非凑到一起,说是血亲,断然无人敢信。   秦茉的关注点在于,父亲确实有一位容姓友人!   如此一来,容非执意搬进东苑、甘愿为她保守秘密、身上藏有奇怪钥匙等,似乎更说得通了。   可他为何不据实以告?他手上的钥匙,与龙家公子的信物是否相关?   又会不会是……母亲听错、理解了,把“容”记成了“龙”?   毕竟父亲去世后,她精神恍惚,有时前言不对后语,会否因悲痛过度,转达有误?   秦茉眺望园中散布各处的疏落灯火,无从辨别内心汹涌澎湃的是喜是悲。   喜的是,容非极可能与她有更深渊源。   悲的是,他瞒她、骗她。   当务之急,她得把他的钥匙拿到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一章   碧色长空下, 山峦如翠色宝石闪烁光华。   秦园两里外,零星点缀几户农家。袅袅青烟腾升而起,散于初秋凉风中。   果林深处回荡着马蹄声, 惹来柴扉内鸡鸣犬吠, 也引出院落里的七名青壮年男子。   他们约莫三十岁上下, 高矮胖瘦不一, 均着墨色行衣,神色严峻。当中两人相对纤细, 五官明秀,实为女扮男装。   这七人,正是容非的护卫,分别为东杨、西桐、北松、前柏、后枫、左榆、右杉。   渐行渐近的雪色灰鬃马停步,容非利落下马, 长身玉立,对众人一笑。   身后不远处的南柳迅速跟来, 与门前七人一同行礼。   容非淡淡一笑:“不必多礼,咱们进去说话。”   这八人虽为护卫,但极少同时出现,其中“前后左右”四人原为容非母亲贺依澜的近卫, 最近这三年才跟随容非。   自容非重返长宁镇, 余人亦分批赶至,或聚集他居所附近,随时待命,或前往别处探听情况。   因秦园不宜有太多人进出, 今日, 容非借遛马之机,带了南柳出行, 前来安排任务。   屋内简朴,无多余杂物,置有九把椅子。容非居上首位,大伙儿不再拘礼,依次而坐,除南柳外,逐一汇报近来见闻。   当东杨说起那名“形迹可疑四十岁上下个头不高的小眼睛男人”时,容非暗暗心惊,打断他道:“那人已到秦园附近?”   “是,昨夜那人鬼鬼祟祟,试图翻墙进入秦园,被北松发暗器打下,他跑得极快,我们怕中了调虎离山计,没敢追太远。”东杨答道。   容非向身型瘦削、面容沉毅的北松投以赞许目光,他知北松武功与南柳相当,话也不多,眼神凌厉阴鸷,最擅长暗器。   “杜指挥使还留在饶州府?可有打听到原因?”   西桐从椅上起身,容貌硬朗,气宇轩昂,对容非一揖,恭敬回话:“公子,属下在当地找到燕少侠,他说有他在,无须担心。   “属下在周边等了三日,意外发现,他们所住院落来了一名童颜鹤发的老人,头发一撮黑一撮白轮流间隔,十分特异。   “其后,仆役们四处搜刮解毒草药,估计有人中毒或得病,以致杜指挥使未能如期归来。”   外形特异的老人?解毒?   依照燕鸣远、杜栖迟他们的圈子,那老人很可能是隐居海外十余年的劳神医。此人一生曲折离奇,跟几位顶尖高手交好,起死回骸,名扬天下,无疑难杂症,绝不轻易出马。   容非长眉一凛,眸底闪过忧色,“燕少侠安好?”   “燕少侠一切如旧,倒是杜指挥使进了院子,便不曾露面。”   容非转而想到一事。   杜栖迟说话嗓音奇特,常年蒙面,该不会是中了某种奇毒?   而她师门的人,正好借燕鸣远母亲寿辰,专程请神医诊治?   若杜栖迟真生病中毒,需要治疗,那匣子的事,还能拖延个三五日。   现下明威将军已派人隐秘包围长宁镇,即便容非他们找到燕鸣远所说的密匣,只能就地藏起或毁掉,无法转移。   或许以燕鸣远的身手,能绕过重重防守吧?   “青脊那位顾指挥使有何动静?”   坐在左边首位的前柏答话:“回公子,杜指挥使不在,顾指挥使似乎抵不住周边官员的连连邀请,已赴宴过两次,别的倒无异常。”   容非无暇细想后路,见人齐,作新的部署,继续留寡言少语、武功最高的南柳在身边,东杨、西桐、北松在此守护;“前后左右”四人去盯秦家主院,防止盗门的人骚扰或要挟,并随时留意青脊动向。   交代完毕,容非领着南柳回秦园,一路无话。   午时,容非尚未出果林,远远看到秦园门口停了两辆马车。他只道有客人到访,急忙和南柳隐匿于林间静观。   意外的是,秦茉一身绫罗,牵了蹦蹦跳跳的小豌豆,坐上其中一辆马车;而宣婆婆和丫鬟们,则挤在另一辆;另有三五仆役骑马,七八人快步追随。   小豌豆怎么跑这儿了?瞧丫鬟仆役抱着食盒、瓜果等物,倒不似回主院,而是去郊游?   容非忽觉,此为天赐良机,   …………   马车走在蜿蜒山道上,颠簸时,秦茉下意识抱紧小豌豆。   她心里虚得很。   身为“风影手”的女儿,她研读父亲留下的秘笈已有五年,直到今早,终于真真正正当了一回小偷。   紧张的心,至今还在狂乱跳动。   小豌豆撩起纱帘,不住向外张望,嘴里叽哩咕噜念了一连串他所认识的事物:“姐!你快看!那是竹子!哦!有一条河!绿色的河!鸭子!好多鸭子!鸭子在孵水!”   秦茉一笑,随口纠正他:“是‘凫水’。”   小豌豆没在意,继续道:“姐姐!快看!树上有只鸟!黑色的!好大!”   秦茉根本没心情听他以简单词汇描述窗外的景致,双眸投向雕花窗牖,犹自惶然。   容非一大早骑马溜达,说是和护卫同去附近走走,视察环境,以备下次和她同游。秦茉自是不放过丝毫机会,支开客院的小厮,潜入容非房中,小心翼翼翻找。   她不确定他今儿是否把钥匙带身上,但她得放手一搏。   尤其是……她没有任何理由光明正大去借,唯有偷偷摸摸“借”来一试。   秘笈中传授的技巧包括入室、观察、窃取、撤离等等,每一步,秦茉都遵照执行。   最终,她在容非的雕木枕头底下,觅到一小小绣囊。   掂了掂重量,她不作犹豫,拉扯开绳索,内里装有几根长发,一颗小珍珠,还有那形状古怪的黄铜钥匙。   秦茉又惊又喜,没来得及细想这头发和珍珠是怎么回事,取了钥匙,将绣囊放回原位,一心想着回房,试一试能否打开黄花梨妆奁,若然打不开,她再立马还回来。   不料,刚出客院,已听见小豌豆清脆童音:“姐——姐!在哪儿呢?”   她从主院搬回前,的确允诺过这小家伙,过几日会接他来秦园小住,陪他游玩。   只是她留容非同住,这“几日”便大大延长。   谁想到,小豌豆爱玩心重,按捺不住,直接央魏紫派人送他来?   秦茉心知这孩子一闹腾起来,她根本没法掩人耳目去开那暗锁。为今之计,她只好把钥匙藏在身上,先与他外出,早去早回,并暗自祈求容非晚点归来。   “姐!”   马车上,小豌豆自说自话,得不到秦茉半点回应,转头惊觉她愣愣出神,撅嘴道:“姐!你不理我?”   “姐在想事情。”   “小燕哥哥不在,容叔叔不在!连你也不要我了!”   听他提到容非,秦茉越发心虚,既为她与容非暗中来往的情谊,也为她适才拿走钥匙的行为。   小豌豆嘟囔着:“就剩姚叔叔还记得小豌豆……”   姚叔叔?是指……越王?   秦茉连忙追问:“越……姚师傅他来了?”   小豌豆摇头:“他没来,送了点心,里面有那莲花什么糕。我还想留给你吃,结果你不回家。”   他尚在年幼,说话时而颠三倒四,秦茉大致听明白——越王没现身,让人送糕去秦家。   “那……你娘尝了没?”   “尝是尝了,”小豌豆圆溜溜的眼睛透着迷惘,“就是……看上去不高兴。”   “噢?”   “笑得一点也不开心。”小豌豆作此判断。   秦茉心下狐惑。   此前,越王每次以姚师傅的身份,托秦茉把点心转交给魏紫时,魏紫总是笑盈盈夸赞一番,为何这回“笑得一点也不开心”?   越王说不愿打扰魏紫的平静生活,却去而复返、送点心,算什么意思?   秦茉无意深究,只因她此际懊恼之极,为妆奁和钥匙的事烦透了心,时刻担忧被容非觉察。   姐弟二人扯了些不相干的话题,到鸣春谷后,于花树下吃饱喝足,转了一圈,不多时,小豌豆疲累犯困,众人折返而归。   回程路上,小豌豆在马车上呼呼大睡。秦茉凝视他光滑饱满的小脸蛋,精致可爱的眉眼鼻唇,陡然生出不想让他住进秦园的想法。   他嘴巴不严,童言无忌,来日若在不适宜的场合下,将她和容非同住之事爆出,她脸往哪搁?   念及此事,她下令,绕道送他回秦家主院,一折腾,耽搁了大半个时辰。   待回秦园时,天色渐暗,流霞溢满山巅,秦茉无心欣赏,听闻容非已回,顿时凉了半颗心。   可他似乎很安静?也没跑来找她,大概还没发觉吧?   秦茉第一反应是——立即去试那黄铜钥匙。   她借口说劳累整整大半日,想歇一阵,暂时不打算用膳,屏退贴身丫鬟翎儿,自行回房。   房中一片昏暗,她关牢房门,背靠门板,深深喘息,收敛心神后,绕过檀木屏风,步入里卧,直奔妆台。   咦?妆奁呢?明明……   练习数年后,她于黑暗中视物的能力远超常人,环视四周,竟不见妆奁的影子!   不妙!   匆忙间,她点了一盏闵中珠灯,持灯细细寻了一遍,心存侥幸,想看是否丫鬟们收拾时转移地方忘了放回原位。   然而床底下、衣橱内、箱笼里连同外间的纱橱、书案都翻遍,哪有那雕工精致的老妆奁?   她丢下灯盏,飞扑而出,唤来院子里留守的小丫头,压抑嗓音中的颤抖,努力装作随口一问。   “我和小少爷出去游山玩水时,你可曾进过我卧房?或者……有谁来过?”   小丫头十三四岁,是家生子,单纯朴实,被问得一愣一愣的,“姑娘,我、我没有啊……上午,我在院内打扫,下午去厨房帮忙,院门上锁了……您丢了东西?还是什么给弄坏了?”   秦茉只觉瞬即掉入冰窟,从头到脚凉了个透彻。   太大意!原想着妆奁的机关只有她知晓!可若是青脊寻来,或盗门的人见了,说不准轻而易举便发现端倪!   秦茉摆手示意小丫头退下,独自一人呆立院内,幽深瞳仁弥散着恐惧,忽觉呼吸如堵,血液倒流,天旋地转,身子一晃,险些没站稳。   辛辛苦苦守住的秘密,就这样被揭开?   她心中如有浓雾笼罩,透不进一丝亮光,茫然忘了身在何地,迷迷糊糊重回屋内,脚步虚浮,每一步向踏在云上,缥缈虚无。   弱光之下,她双手颤抖着再一次掩上大门,趔趔趄趄奔向里间,衣袖不慎撞到半挽的珠帘,琉璃珠子相互磕碰,滴答作响,每一下均让她战栗不已。   她软弱无力地扑倒在床榻上,眼眶凝泪,喉底艰涩,想哭又哭不出来。   喘着气回望桌上跃动的烛火,她深觉那如豆亮光无比刺眼,于模糊泪眼中幻化成重重叠影。   她没由来想起梦中那双眼睛,锐利如兽目,教她如芒在背。   也许,这是一场梦魇。   也许,这一刻,她尚在梦中。   也许,醒来以后,她会回到最初与容非相识的次日,贺祁直奔入秦家主院纠缠她,魏紫则不顾一切阻挠,而她……将因躲避贺祁,进入东苑,在翻飞蝶舞中遇上让她心折的那个人。   倘若时光重来,她定会想办法在青脊抵至长宁镇前,销毁证据,与容非远走高飞。   她尝试大声叫喊,竭尽全力,试图从噩梦中醒来,却如被命运的手扼住喉咙,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绿绫纱衣似浸过冰水一般,覆在肌肤上,渗着刺骨冰寒,使得她全身不可遏止地哆嗦了一下,也让她有瞬间清醒。   她大口喘息,勉强让自己镇定。   如若青脊来寻,定要人赃并获才对!   此外,盗门的目标不该是这个匣子,而是秘笈!   仔细察看房中诸物,显然存在被翻查过又放回原位的痕迹……   来者绝非一眼看穿妆奁内有乾坤!   秦茉柳眉轻蹙,审慎目光随烛火照耀落向各处,抽屉、瓶花、书册、香盒、盆景、香炉……   一个让她畏惧且震怒的答案,从雾霭弥漫的深渊,逐渐浮上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左儿扔了1个地雷,么么哒╮ ( ̄ 3 ̄) ╭ 第七十二章   窗外天色渐暗, 秦茉稳住呼吸,缓缓从床上坐起。   脑中思绪繁杂纷纭,时而云雾缭绕, 时而狂风大作。她既希望她推断正确, 又隐隐盼着, 事情并非她想象那样。   那人, 必须给她一个解释。   消失的气力一点点回到四肢百骸,她拭净泪痕, 整顿衣裳,快步出屋。   借着霞光未散尽,循园中稀疏灯火,秦茉穿过花园,绕过几座楼阁, 悄无声息走向容非所在客院。   她步伐看似轻巧,实则每踏出一步, 仿佛能听到时日堆积起的希望与幸福,逐一被她那双白绫鞋践碎的声音。   父亲早逝,母亲经历磨难后,跟着离去了;叔叔和婶婶视她如己出, 偏生也撒手尘寰;从小定下的娃娃亲, 如同笑话般,硬生生将她拖到十八岁。   好不容易遇上喜爱她,而她正好也相中的男子,有了对余生的渴望……时至今日, 她方觉悟到一事——他隐瞒的, 比她想象中要多。   难道真如他所说,有些事, 只能对“内人”言,因此他执意瞒骗她到成亲那一日?   要撕破这层混合谎言的爱慕吗?   站在紧闭院门外,秦茉抬望墙内青竹,满目苍翠。不知为何,原本怡人的一抹绿,忽而变得惨然,教人触目心凉。   静立半盏茶时分,她稍一用力,推开朱色大门。   院内石灯未点,无护卫与仆役,唯有容非的屋子透着融融烛火,依稀有物件掉落的闷响。   行至门前,素手轻抬,敲门。   笃、笃、笃。   “……哪位?”容非嗓音惊中有惧。   秦茉更加确认自己的想法,“是我。”   内里传出脚步挪移声。   秦茉眸光一冷,径直推门,提裙跨槛而入。   “姑娘来了?我正想去寻你……”   容非从画案前抬头,看模样,似乎正在作画。只可惜,笔尖上的干涩出卖了他。   眼看屋内诸物凌乱,秦茉脸上那疏离笑意凝住。   显然,容非发觉钥匙弄丢了,四处翻找过。   这一瞬间,她底气略微不足,只得强行摆出坦荡态度。她是来兴师问罪的,先把东西要回再说。   “容公子,不动声色跑我屋里拿走妆奁的人……是你?”秦茉倚屏而立,唇角轻勾。   “什么妆奁?”   装傻充愣的本事倒是高明!   “我卧房案上,置有一个尺来长的黄花梨木老妆奁,顶部嵌有可折叠的镜子,周边是漆金百鸟朝凤雕刻。早上还在,如今不见了,是你拿的吧?”   她双眸直视他,粉唇柔柔,虽是询问,语气却十分肯定。   “证据?”容非手执斑竹管鼠毫笔,以侧锋舔墨,落墨于一幅兰石图上,不疾不徐。   秦茉不怒反笑,扶额道:“除了你,谁会顺手将我的帐幔、鞋子、枕头全部摆对称,还把新买的五针松盆景修成球?”   沉默良久。   “那算不上球,底下还凹了半寸……”容非搁笔,小声嘀咕。   “……”   四目相对,相互揣测,往日柔情蜜意已悄然淡去。   “拿来。”秦茉不与他废话。   容非叹了口气,低声唤道:“南柳。”   话音刚落,伴随微响,屋角暗处的横梁跃下一道黑影,正是南柳。他双手将黄花梨妆奁递向容非,在容非眼神示意下,向二人躬身,迅速离开卧室,并关上房门。   容非踌躇半晌,把妆奁转交至秦茉手中。   “我正准备叫南柳还回去的。”   事情得到证实的一刹那,秦茉万念俱灰。   他果真怀藏不可告人的动机?从最一开始就是?   她心中大恸,禁不住双手微颤,连清脆嗓音也随之颤抖:“你接近我……为的是这个?”   容非一怔,随即既愤懑又无奈,黯然道:“在你眼里,我如此不堪?”   她缄默无言,冷冷一哂,抱着妆奁转身,迈步就走。   他急忙上前,展臂自她背后搂住她。   秦茉被他强而有力的臂膀一圈,挣了挣,碍于腾不出手,闷声道:“放开我。”   他身子微弓,垂下脑袋,以下颌抵在她肩头,柔声道:“我想帮你。”   “偷偷摸摸去我房里东找西翻,偷走我的私物,还口口声声说帮我?”   “听我解释。”容非抱得更紧。   “先放手。”她生怕融化在宽大且温暖的怀抱,强行往脸上堆砌严霜。   “你不许跑……我追不上。”   见她无逃跑之意,他稍稍松手,挪步挡在她跟前。   秦茉僵立不动,冷如暗日雪峰,静似渗寒冰玉,不发一语。   容非俊美绝伦的容颜蕴含绵长寂寥,颓然垂目道:“我猜,你手里有青脊要寻之物,想试着帮你转移到外头去。”   他与南柳归来时,觉有机可乘,翻墙入秦园,溜进秦茉的院子转了一圈,院里、偏厅、书房都找过了。   起初,他错认为是带锁的箱子或匣子,还四处查找。直至留意到黄花梨妆奁,他凭材质年代、雕刻工艺,认定此物有问题。顺手将秦茉房内事物摆放整齐后,二人避人耳目,抱了妆奁回客院研究。   他把内里首饰一一取出,得悉底部藏有暗格,费了半天找到机关,惊喜发现真有个钥匙孔,遂奔到枕头边上找绣囊。   悲哀的是,钥匙不在其内。   他疑心自己记错了,在身上、案上、抽屉各处找了一圈,听闻园中多了动静,猜到秦茉已带下人返归,急匆匆收拾妆奁的饰物,想让南柳送走放回原位,就算被秦茉觉察,也死无对证。不料秦茉找上门,南柳只得先行回避。   当下,容非大致解释了来龙去脉。   秦茉越听越恼怒,秀美一挑:“为何不直言?谁给你权力乱翻我东西?你以为你是谁?”   “抱歉,是我错了。”   容非早已习惯在贺氏家族中的崇高地位,凡事历来他说了算。此刻方知,欺瞒与不尊重,对于同样当家作主的秦茉而言,是莫大的挑衅。   他收起以往惯有的倔强倨傲、自行其是,歉然道:“我和……误认为,你知道的越少,越有利。”   他本想说,“我和燕少侠”,话到嘴边,不忍供出燕鸣远。   即便燕鸣远没强调不能提,但容非认定,局势未明朗前,尽可能不拉旁人下水。   十八年前的旧案,不光使得他和秦茉家破人亡,也影响他们的未来,何苦把热心的燕鸣远拖入漩涡?   然而,容非半遮半掩的言辞,导致秦茉坚信——他别有居心。   她想要的感情,是他之前表现的默默关爱、逗她开怀、甘愿和她同度风雨的温柔陪伴。   她沉迷于他的宠溺,并乐于予以回应。   哪怕明知彼此为守家族秘密,各自有所伪饰,但于对方,绝无恶意,更无伤害。   她已不愿纠结容非到底是谁,也不想知晓他获悉了哪些。   看不透心上人的迷惘与落寞,遭受背叛和辜负的忿然与悲怆,令她意志消沉。甚至,怀疑他们之间的情意,不过是昙花一现,沤珠槿艳。   她心灰意冷,绕开容非,步向门口。   “且慢!”容非一手拽住她,“我那钥匙,在姑娘手里?”   他醉后全然忘记自己曾向她展示过钥匙,一直以为她不知此物存在,见她昂首阔步离开,心念一动,冲口而出。   秦茉被他拆穿,深知躲不过,事已至此,干脆直面眼下困境。   “不错,是我拿的。”她自知也有不妥之处,稍微缓和了眉宇间的强势。   “你也觉得,此为开启匣子之关键?”容非丝毫不松手。   “多说无益,”秦茉低叹道,“我悄然来取,只是有所怀疑,想碰碰运气罢了,本不欲被你觉察。”   她心下惶然,无从辨别对错。   如若打得开,证明她和他确有渊源,究竟是好是坏?   或许,她会考虑冰释前嫌,共度难关。   或许,他们将被捆绑在一起,沉入旧案渊底。   院落中几声奶猫叫声时断时续,房内灯影幢幢,气氛如凝。   秦茉迟疑须臾,却觉有半日之久。她把妆奁轻轻放在案上,从领口处翻出系有钥匙的细绳。   容非伸手助她取下,把钥匙攥手上,表情复杂。   二人打开妆奁,一层层揭起内格,旋扭金色小鸟铜雕,掀开木板,露出金属铸造的暗格,以及那扁型小孔。   他们并未迫不及待去开启,而是互望对方。   秦茉怔忪不安,温言道:“我瞧过暗匣的标记,内有毒物,虽说时隔多年,未必能致人于死地,可我不想连累你,你是否要回避一下?”   容非怒火上冲,又不乏委屈:“秦姑娘!在你心中,我到底糟糕到何种程度?何以每一次有危难,你都急于将我往外推?我当真懦弱到不值得你信任托付的地步?”   假如钥匙能打开这匣子,证明内藏的还会有父亲的遗物!   这事怎就跟他没关系了?   她中毒了,他还能独活?   他不顾一切,抬臂挡着她,直接把钥匙插进扁孔中。   秦茉倒抽了口凉气,只见容非手上拧了拧,眉头也拧了拧。   无毒|药喷溅,但也没能开启。   秦茉挤开容非,快速夺过钥匙,亲手试了几回,暗觉这钥匙看上去符合,实则太薄,且不受力,再拧恐怕会断掉。   打不开,可见,不是这钥匙……   她不知该失望还是该庆幸,顺手拔掉,丢还给容非,闷声不响,一层层把首饰格子放回原处。   发簪、珠花、耳坠、扳指、手镯、环佩、璎珞……件件精致典雅,光芒四射,刺目锥心。   容非满怀希望落空,难堪之情不亚于她,想说句抚慰之言,薄唇翕动,挤不出半句话。   他试图抱抱她,她脚步滑动,如游鱼般闪掠而避。   只听得她木然开口:“今日之事,你且当不曾发生。”   又是“不曾发生”!   容非暗暗咬牙,任何事对于她来说,皆可抹掉?她有没有把他当回事?   他堂堂家主,放下一切奔赴小镇,委曲求全,一心想陪她、助她,却一次又一次被她玩弄于股掌。   大概是犯贱了才会让她凌驾于顶、狠狠折磨!   二人相视而立,隔着两尺木案,莫名有种远隔天涯之感。   原为亲密爱侣,一笑一颦尽是蜜意,此际,两张俊俏面容仅剩下麻木神色。   秦茉陡然冒出一念头——钥匙与匣子不匹配,容非还有回头路,只要他们装作不曾相爱,装作毫不知情。   可她真能割舍?   就算此刻气在头上,恨他、怨他,目视他那熟悉的脸,她的心终归硬不起来。   如此站到天荒地老,也得不出结论。   她淡淡扫了他一眼,紧抿双唇,捧起妆奁,脚下如行云流水般掠向门口。   容非猝不及防,抬脚再追,慢了一步,沮丧自心底蔓延至眉梢,继而渗透全身。   目送她的背影没入苍茫暮色中,他怅然若失,愣愣出神。   夜风拂过青白色袍角,他伫立片刻,抬手把钥匙的细绳挂回颈脖上。   铜片坠于胸口,触感冰凉。   心,也凉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容小非第几次被甩?作者数学不好,算不出来……(⊙_⊙)】   吃瓜群众:说吧!为你点播一曲凉凉……还是直接点蜡?   容小非:QAQ   特别鸣谢两位赞助商: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第七十三章   秦茉紧抱妆奁, 步履匆匆,穿行于越发浓稠的夜色中。   亭台楼阁错落在山石花木间,门前廊后晃动的微弱灯火, 无力驱散铺天盖地的黑暗, 更照不进她彷徨的心底。   路上遇到数名下人, 均面带惊色, 似在犹豫是否该与她搭话。   直到返回居所时,她才发觉, 脸上泪痕交纵。   不知何时起,不知何时止。   秦茉自幼不爱哭,除去亲人离世,遇到再大困境,她都能隐忍不哭泣。为何遇上容非之后, 她已落泪数回?   她心底有无数疑问,如容非是否真为父亲旧友之子?他从何得知青脊在找一匣子?他的消息来源是敌是友?是否在利用他和她的关系?他对她的心几分真几分假?   目下, 她无任何心思再去纠结,将妆奁锁在橱子内,吩咐小丫头给她端一坛桃仁老酒,饮完换了身寝衣, 埋头就睡。   奇迹似的, 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翎儿来报,容公子在院外请见。   秦茉懒洋洋下床,不置可否, 命人备水洗浴, 在浴池中泡了半柱香才起。她悠哉悠哉更衣、梳妆、打扮,一丝不苟。   翎儿以为她想精心装扮去见容非, 没想到她衣饰一新,却徘徊在院中赏菊。   “姑娘,容公子还在等呢……”   “哦,由着他吧。”   秦茉浑不在意,只丢下这一句,延嶙峋山石,欣赏西湖柳月、墨荷、绿云、十丈珠帘等菊花,看似神情愉悦,意态悠然。   …………   一连两日,容非皆去秦茉的院外找她,等她。   他认为是时候解释清楚,哪怕有关父亲的部分,他暂时不好详述。   他们还没静下来商量那匣子的处理方法;杜栖迟的归期,他也没来得及告诉她。   然而,她竟完全没搭理他。他在时,她不见;他去了别处,她便忽然外出,至晚方归。   说生气,他理解,可她不也照样去他屋里翻找过么?   他唯一庆幸的是,她再恼怒,也没赶他走,只是单纯避而不见。   翎儿等几名与他相熟的仆侍见状,只道他们闹别扭,苦口婆心劝慰,还说姑娘性子执拗,但口硬心软,过两日缓缓气便好,还让容非以后多迁就她。   容非哭笑不得,亦烦躁不安。   他也想多迁就她,前提是,她得给他机会。   秦茉对他不理不睬的第三日,容非脸皮越磨越薄。   尽管他知南柳不会多说,可他面子实在有些挂不住。   他躲在客院跟南柳学功夫、折腾小木雕、练字、作画、看书,再纠缠秦茉。   纵然坐立不安,什么书也读不进去,画出来的东西无法见人,他仍执意着装整齐,傻坐案前,或浪费笔墨纸张,随时恭候秦茉。   秦茉心里有他,他非常确定这一点。   他唯一的赌注是,她没有驱逐他离开秦园,总有一日会给他个台阶。   数日后的下午,宁静了好长时间的秦园,忽而喧闹起来,人员走动、搬运物品,偶尔有交谈声传出。   容非起初怕秦茉有客人到访,没敢出门看情况,只让南柳施展轻功去探听。   不多时,南柳归来:“去赴宴。”   容非不解:“赴谁的宴?”   “三爷家。”   又是贺祁家?容非不禁恼火。   平日,秦茉并未与他冷战,他自是高枕无忧。现下最是关键,要是被贺祁那小子横插一脚,外加秦茉听到他和孟涵钰来得稀奇的传闻,辛辛苦苦哄到嘴边的媳妇怕要飞。   想到此处,容非立马对镜整理仪容仪表,快步奔至熙攘处。   多日不见秦茉,他心中甚是想念,背地里已悄悄给她画了几幅画像,然则盼星星盼月亮,终于见上一面,他整个人不好了。   秦茉墨染青丝挽了拧旋式的随云髻,如拧麻花般蟠曲扭转,盘结于右侧,极尽妩媚。但容非不得不按捺把她发髻扭正的冲动,以及忍住伸手去扶正她那金累丝嵌宝蝴蝶簪的欲望。   她本就皮相极美,体态婀娜,此际穿了淡紫绸缎右衽上衫,银丝百蝶戏花裙襕马面裙,这倒也罢了。偏生这上衫的护领一半有叶子刺绣,一半素白如雪;袖口的花纹也特意做得不对称,极浅的粉绿藤蔓无规律地缠绕。   最让容非难过的是,她左耳挂的镶金白玉蝴蝶小坠子,右耳则是金流苏,不但左右样式不同,还一边短一边长。   容非自上而下打量她,只觉周身不舒坦,几欲抓狂。   她打扮给谁看呢?不伦不类,妖媚至极……该不会故意膈应他吧?   见他紧皱眉头,秦茉檀唇浅抿一丝淡笑,不予理会。   “姑娘去何处?”   “赴贺夫人的寿宴。”   容非恍然大悟,硬着头皮道:“我送你去。”   “想得美!”秦茉挑眉而笑,“要我带你招摇过市?没门!”   她盈盈转身,刚踏出两步,复而回眸,半眯着眼,端量他好一阵,从发冠到五官,从衣袍到鞋子,目光来来回回扫视,随后噙笑领下人离开。   容非被怄个半死,却作不得声。   她当众撩拨他?还是连日不见,想多看几眼才满足?   可她总算与他说话了,还说了两句,不对……加起来有四句。   他能怎么办?乖乖留在秦园等她呗!   容非晃晃悠悠回到客院,百无聊赖闲坐窗边,摆弄他做的一系列球型木雕,小鸟、小狗、海螺、蜗牛……   他逐一将七八个小玩意排队,又嫌不整齐,重新打乱,再认真摆放。   南柳看在眼里,半字不吐,实则汗颜。   自从来长宁镇,自家公子如像换了个人,任他在旁人跟前如何严肃冷淡,在这位秦姑娘面前堪比被抛弃的小怨妇,也不晓得何年何月方能回杭州,真是够了。   容非磨蹭一会儿,转头见南柳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笑道:“喜欢?挑一个?”   南柳向他甩了个“我有你那样幼稚吗”的眼神,终究没忍住,上前数步,未作迟疑,拿走那只胖嘟嘟的鸟。   “谢公子。”他摩挲几下,取了块帕子,把木雕小心包好,放入怀中。   容非“噗”地笑出声:“我就知道!”   南柳素来无表情的脸上掠过微不可察的窘迫,白净面色漾起淡淡红意,稍纵即逝。   …………   暮霭沉沉,为贺宅的高墙拢了一层朦胧昏黄的柔光。   厅内灯火辉煌,丝竹悠扬,寿宴宾客齐聚,一派温馨祥和。   贺三爷、贺祁等与亲朋好友、里长、商家等于花园饮宴,而秦茉和茶商刘夫人等商户女眷,纷纷聚集在前厅的女宾席,席上以贺夫人、孟夫人和孟涵钰为尊,盛装打扮,衣香鬓影,奢华非凡。   宾客们用膳前吃些开胃凉菜,闲谈说笑,讨论妆容、插花、女红和家常事,看上去倒是乐融融。   秦茉心事重重,全程几乎没怎么插话。   上次贺祁和孟涵钰结伴到秦园作客、最后不欢而散的场景历历在目,她口头上答应赴宴,事后也接下请帖,原想大不了受贺祁一番冷眼,而贺祁却像是忘掉不愉快的交谈,跟往常一样,热情款待。   秦茉暗觉他这人转了性,处事大度了不少,心头大石放下一半,仍禁不住想容非的事。   她今日特地穿上不符合那家伙审美的衣裳,果真引来他注意。冷落他一段时日,她的心不知不觉软绵了,而他似乎失去耐性,不再缠她,但也没溜掉。   秦茉一心想着,等双方冷静过后进一步探讨,该怎么面对局面,如何处置那妆奁,他们之间又该何去何从,不料一拖再拖,拖到今时今日。   余人谈笑声中,秦茉保持温婉笑容,回过神时,丫鬟们列队而来,一一奉上香气扑鼻的汤羹。   秦茉在沉思中吃了整整一碟醋黄瓜,本已饥饿,见是以金针菜、冬瓜做的鳝丝羹,不由得食指大动。   众人夸赞汤羹美味,她拿银汤勺尝了一口,觉得口味偏甜,暗暗奇怪,但其他人皆无提及此事,她只当自己日常品酒舌头太敏锐,或是吃完酸味凉菜,导致口感有偏差,不再多想,安静喝完了瓷碗中的鳝丝羹。   筵席间,山珍海味,佳酿美酒,不在话下。   秦茉品得出此为自家酿的三白酒,甘醇无比,难免多饮几杯,眼皮逐渐沉重,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急忙抬手捂嘴。   她是昨夜因即将赴宴的忐忑而没睡好?还是心情不佳以致不胜酒力?   酒席进行到一半,不论大庭广众下打瞌睡,或是贸然提前离席,皆太过失礼。   她抬目觑向主人家,恰恰孟涵钰也悄然窥视她,面带疑惑。   二人眼神交汇,均不自在一笑。   秦茉努力眨了眨眼,定住心神,搁下酒杯,逼迫自己与一旁的刘夫人闲扯,无奈脑中如被人塞入一团云。   约莫两盏茶时分,孟涵钰忽地轻声“啊”了一声,依稀是不慎往鹅黄色绸缎上衫洒了点酒。若她不曾惊呼,倒也没多大事儿,引起注意后,尴尬退席更衣。   昏昏欲睡的秦茉犹自强撑,见有人离开,回身对翎儿低声道:“你让其他人准备一下,咱们半炷香后告辞。”   翎儿微觉稀奇,应声出前厅,招来角落守候的秦家仆役,命他们提前备车。   转身入内时,她眼角余光无意间瞄向廊下,有一鹅黄色身影快速闪入桂花树后。   她心中狐疑。   瞧那衣裳,色彩明丽,料子华贵,像极了孟四小姐所穿;而这不合常理的举动,又非将军府小姐应有之行。   以往,孟涵钰屡次拉秦茉作伴,翎儿每回都在场,对这位出身娇贵的小姐并无多少好感。而今见这特异行径,遂唤秦园的小丫头入厅伺候秦茉,自己则借解手之名,偷偷往那鹅黄色衣裳消失的方向寻去,想一探究竟。   翎儿长得娇小纤细,行至桂花树丛边,矮声钻过,仅发出微小声响,   贺宅花木幽深,景致华美,廊前廊后悬挂琉璃灯闪闪烁烁映照着周围假山花草。而太湖石假山后,一男子嗓音质问道:“四表妹,你把我从席间叫出来,所为何事?”   翎儿辨认出这是贺祁的声音,缓下步子,心道,莫非这对表兄妹有私情?   只听得孟涵钰冷冷道:“你搞的鬼?”   “什么意思?”   “你的近侍丫头鸣翠居然沦为传膳的三等丫鬟,我看秦姑娘喝了她亲手端上的汤羹后,状态很不对劲。该不会是你干了什么下作之事吧?”   翎儿闻言大惊,她也觉秦茉今晚神思游离,强颜欢笑,只道她疲乏,如今听孟涵钰之言,免不了浑身发抖。   贺祁压低嗓门,怒道:“血口喷人!你表哥……在你心中真有那么下三滥吗?”   孟涵钰冷笑:“不光下三滥,还是个没胆量承认自己下三滥的下三滥!”   “嘴这般毒!”贺祁恼羞成怒,转而攻击孟涵钰,“难怪我七叔对你避之不及。”   “你!”   贺祁哼笑道:“以为我眼瞎?他若心里有你,岂会在你南下时跑得无影无踪?将军府家的小姐又如何?江南个大州府大把达官贵人的千金排队向他示好。你不过仗着跟我家的亲戚关系,才有机会跟他切磋画技……”   “你、你竟敢如此羞辱我?”孟涵钰气得话音变调。   “这算羞辱?实话实说而已!”贺祁忍气吞声数年,现今把话说开,干脆发泄一通,“你高傲、霸道又不近人情,若不是亲戚,我才懒得理你!”   孟涵钰自幼被人捧在手心,何曾遭受旁人当面指责?暴怒之下,往日的伶牙俐齿消失无踪。   翎儿僵立假山另一端,藏身于暗影处,大气也不敢喘。   见孟涵钰气焰全消,贺祁火上浇油:“表哥劝你一句,少管闲事!管好自己,好好想想怎能讨我七叔欢心吧!你若敢坏我大事,甭想嫁入贺家大门!我说得出,做得到!”   “你……你……败类!”孟涵钰鼻腔透着哽咽,颤声道了半句话,猛地转身奔出。   或许她羞愤激怒下,未曾留意角落里多了个翎儿,提起裙子,跌跌撞撞,哪里有平日的优雅之姿?   翎儿心跳骤停,吓得六神无主,只等贺祁走开,她便即刻回去报信,冷不防山石之后,闷声传来一句话,教她全身血液如凝。   “谁?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薄荷糖扔了1个地雷   话说,月底了,大家快过期的营养液有木有留一点给容小非啊? 第七十四章   玉轮冰盘悬于墨绸夜空, 凉风轻拂,婆娑树影在月华清辉中摇晃一地落影。   假山前,贺祁挪动步子, 踩踏地上初落秋叶, 发出咔嚓细响。   隔着湖石, 翎儿屏息不动, 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跑?她人矮腿短,跑不过对方。   撒谎推搪?似乎行不通。   她暗恨自己只是小小丫鬟, 见识浅薄,短短一瞬间,根本寻不出能让秦家人全身而退的好法子。   惊骇之下,她腿脚发软,右手不经意摸到假山的嶙峋怪角, 那处刚好落了几枚杏子。翎儿未及细想,抓起杏子往左抛出。   杏子打在长廊以外数尺, 沉闷声响惊起一只家猫。   伴随猫叫声,一道瘦长的黑影扑往树干,辗转跃至长廊顶。   “切。”贺祁从牙缝中挤出一气音,静听片晌后, 大步离去。   翎儿屏住呼吸, 借着月色,小心翼翼绕过地上的落叶,返回廊下,打算入厅向秦茉示警, 迎面撞见秦家的一名仆役, 心念一动,悄声道:“姑娘喝多了, 你马上回去,告知……让宣婆婆派人来接应。”   她本想说“告知容公子”,又怕秦茉不喜外人知晓她和容非的关系。毕竟与龙家的婚约尚未解除,让宣婆婆处理更加安全。   “姑娘喝多了?”仆役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秦家上下无一不知秦茉的酒量远超常人,十多年来从未有人见过她的醉态,说她在贺家寿宴上不胜酒力,宛若天大的笑话。   “反正解释不了那么多!让你去便去!”   翎儿不好在贺家宣扬贺祁所为,尤其是,她窃听的对话中,贺祁根本没直接承认。   他们身为下人,人微言轻,能做的,唯有想方设法,先把姑娘平安带离贺宅。   她再三交待仆役保密,事态紧急,速去,而后快步入前厅。   厅中依旧灯火通明,宴乐声未散。因孟涵钰退席,包括那妖里妖气的赵姨娘在内的几名女眷,也陆续起身告辞,但其余人留在原位品尝小点心。   秦茉正与刘夫人聊天,她以手支起脸蛋,水眸睁大,像是用心倾听对方所言,嘴里唯唯诺诺,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姑娘,”翎儿赶回她身边,“您还好吧?”   茫然转头见翎儿含笑而近,脸上却无半分愉悦,焦灼的目光满是惊忧,秦茉心中一凛。   翎儿确认姑娘意识清醒,小声问了句:“是否感到不适?”   经她一提,秦茉越发断定,今晚这微妙的困倦并不寻常。   可她除了困乏慵懒,恨不得一觉睡死过去,不觉别的异状。   能醉人的仅有她家的酒,她连续喝了两种,无论色、香、味皆如常,有问题的极有可能是菜肴。   谁要对付她?   她首先想到的是青脊与盗门。   传闻青脊近年从海外得了一种药,用于审讯时,能使人半昏半醒,无防备地道出心里话。服药后数日,药力散退,幽魂状还会持续一段时日。   秦茉疑心杜栖迟暗中归来,正准备以可怕手段折磨她。   她竭尽全力镇定下来,深呼吸,勉力保持仅余的冷静和从容,对身畔人笑道:“刘夫人,时候不早,我得先行一步,你且慢用。”   刘夫人也觉她无平日的灵动娇媚,还道她生病了,安抚道:“秦姑娘不大精神,怕是秋来季节变换,请多加保重。”   “谢刘夫人关心,咱们来日再聚。”   秦茉由翎儿搀扶而起,莲步凌波般步向贺夫人与孟夫人,盈盈一福,随口道了两句贺寿词,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出辞别。   贺夫人原想留她多聊,一则贺祁屡屡提起希望娶秦家姑娘为妻,二则她对秦茉印象不错,无奈今日宾客众多,她只来得及夸了秦茉送来的贺寿礼,未曾详谈。   当下,她挽了秦茉的手,如端量儿媳妇般,用慈爱眼光注视眼前俏生生的姑娘,温和而笑。   秦家姑娘一贯大方得体,鲜少有失态之时,此番窈窕身姿微微晃动,倒真像是弱不禁风的模样。   贺夫人再三叮嘱她保重身体,别为生意过于劳累,姑娘家最重要的是找个好归宿,来日相夫教子方是正道云云。   秦茉本就云里雾里,听了与自己理念不一致的言辞,极力压抑反感,应付了几句,唇边笑意慵懒,尽是娇软无力之态。   贺夫人虽觉狐疑,不忍强留,让一名丫鬟送一送秦茉主仆。   好不容易从宴席上抽身而退,秦茉在翎儿的携扶下,谨慎下了台阶。   夜幕低垂,笙歌悦耳,秦茉被西风一激,有须臾的清醒,急忙向院门方向迈步。   “姑娘!”秦家的一名仆役迎上前,“咱们的马车,不知何故被安放在最远的角落,小的找了好久,发现车轮子坏了!”   秦茉倒抽了凉气,混沌脑海里隐约觉察出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她的马车有一定年份,但无缘无故损坏,大有蹊跷。   “走,带我去瞅瞅。”   她下了一个并不明智的决定。   翎儿欲言又止,只得挽着她的胳膊,步往后院。   秦茉昏昏沉沉,已无平素的利落步伐,正好赶上筵席尾声,大批仆从提前赶往停放马车处。   她一姑娘家不好意思与人争抢,在庭院中避让了一阵,又觉睡意去而复返。   “姑娘怎么了?”贺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使她如坠云端。   她觉翎儿拽住她的手蓦地一紧,甚至箍得她疼痛,心下骇然。   这丫头跟随她多年,不会做出莫名之举,这一下,定是另有深意。   秦茉凭借残存的意念,推断出翎儿对贺祁的戒备,温声道:“贺公子,听闻我的马车出了点状况,如方便的话,可否劳驾府上替我稍作安排?”   她原想坐刘夫人的车回家,转念一想,秦园的方向和大多数客人所住的镇中心截然相反,夜间强行让算不上熟悉的商户送她归家,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不如劳烦主人家备车。   贺祁笑道:“无妨,请姑娘到偏厅稍候。”说罢,挥手让贺夫人遣来的丫鬟退下。   秦茉正要应允,身旁的翎儿死命拉住她,轻声道:“姑娘,咱们先到大门口去等候?既已向贺夫人辞别,多加叨扰并无益处。”   翎儿私下与她亲近,但于外人前从不多言。   秦茉迷糊间猛然警觉,这大概是个暗示。   “说得也是,”她微笑道,“我们还是到外头等吧,有劳贺公子。”   贺祁伸臂一拦:“姑娘似有些倦了,且先进去喝点茶……”   翎儿急急把秦茉往后拉,仿佛连她的一片衣角也容不得贺祁触碰。   此举惹来贺祁的怒目而视。   翎儿不敢怒也不敢言,死死护住自家姑娘。   算算时间,她遣派的仆役估计也就刚取了马匹赶往秦园,即便快马加鞭,夜间赶路一来一回,怎么说也得等上半个时辰。   兼之,她让人接应,事前并未料到马车忽然出问题,真是失策。   这贺少东家能往姑娘膳食里掺东西,让她恍恍惚惚,只怕马车也是他捣的鬼!   既心怀鬼胎,他岂会轻易放他们离开?   估计,贺少东家磨磨蹭蹭,待姑娘体力不支,而后找些可有可无的理由,强行留她在此留宿。   至于她带来的秦家下人,十之八|九会被强制调离,届时姑娘的名声,乃至清白……岌岌可危!   想到此处,翎儿再度扯了扯秦茉的袖子。   秦茉呆立半晌,忽觉她说了马车之事已有半盏茶时分,贺祁压根没叫下人备车,心中豁然开朗。   看样子,下药的并不是青脊,而是跟前这俊美倜傥的男子。   怪不得……十日前被拒绝,他还一副不在意的态度,原来,在宴会上等着她。   秦茉感知到危险,但神志逐渐陷入呆滞状态,完全想不出任何法子,心底唯一的想法是——她真的该好好睡一觉。   随便找个地方都成。   她使劲在手臂上掐了一把,疼痛让她有了顽抗的欲望,“翎儿,看来,我该亲自去请贺三爷另备马车。”   贺祁一怔,笑道:“姑娘说笑了,何须惊动我爹?交给我就成。”他转头对亲随吩咐了几句,使了个眼色。   秦茉半昏半迷,能站稳已是万幸,并未留心。   翎儿看在眼里,着急之情现于颜色。她插言道:“姑娘,实在不行,咱们找刘夫人的马车挤一挤,今夜先回老宅。”   秦茉之所以不愿在这时回去魏紫所在的主院,是因那黄花梨妆奁存放在秦园中。   她虽猜得出,此为贺祁的诡计,但谁能保证,青脊没参与、不会趁机偷取密匣?   她这两个月以来,草木皆兵,真正让她有放松愉悦的,便只有与容非共度的短暂时光。   容非……   秦茉忽而懊悔,前几日为何对他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他们早该把来龙去脉一一理清楚,而非意气用事、互不理睬。   眼下赴宴,陷入困境,万一……贺祁趁她昏厥过去,恃强凌弱,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她心底一片冰凉,没敢再往下想。   夜风吹入庭院,回旋于廊外,带着浓稠夜色,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她,也吹散了她残余的戒备。   初秋的凉爽与舒畅感自肌肤蔓延至周身,她唇边抿起一丝轻浅笑意,仿佛下一刻,便要沉入美妙梦境中,长睡不醒。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争取双更,预计晚上~~祝大朋友小朋友们六一节快乐!么么啾!   感谢各位的鼎力支持:   好大一碗麻?g??扔了1个地雷   吃瓜群众瓜子鱼扔了1个手榴弹   “八神君是初撒浪”,灌溉营养液 +1 ,比心心~ 第七十五章   秦茉闭上双眼, 在即将坠入无尽黑暗时,乍然看到漫天闪烁星辉。   那是属于某个人眼中独有的光彩,明亮、夺目却不耀眼, 融合了温和与柔情。   此时此刻, 她忽然无比渴望投入他怀中。   她想念他的温暖。   身子一晃, 她猝然惊醒, 记起自己尚未回话,而贺祁已因她片晌的沉默, 否决翎儿的建议。   不知在回廊外站了多久,秦茉数次合眼又勉强睁开。   每一次挣扎,都得费上更大的功夫。   贺祁见状,嘴边勾起难明的笑意:“姑娘是真乏了,夜路不好走, 大家不妨先在此住下,我立即为你们辟一处院落。”   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   “不行!”翎儿气得发抖, 以不曾有过的声嘶力竭,与全然不符合身份的态度,怒喝道。   此话如惊雷轰耳,秦茉右手探进左袖口, 以指甲狠狠往皮肤上一抠, 疼痛再次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蹙眉抬眸,闷声道:“不劳贺少东家费心,就算无人相帮,走路也得走回去。”   她话未说完, 抬腿就走, 然而不辨南北,四下张望, 更觉昏沉,手脚无力,幸而翎儿相扶,避免了她一头栽到地上的窘态。   贺祁见她脚步虚浮,有机可乘,伸手搀她,再度被翎儿挥袖一挡。   “还望贺少东家自重。”翎儿勇气陡生。   贺祁猜出翎儿这丫头获悉内情,暗暗咬牙。   他作了万全之策,只要今夜不让秦茉踏出贺家大门,有关她夜宿贺宅之事必定会传开。   他固然想将她生吞活剥,据为己有,但父母、孟家人在府上,他翻不起浪来。   再说,依照秦茉的性子,若真那样,只怕她恨死他,这辈子宁愿孤独终老,也不会嫁给他。   目下,除了他的丫鬟鸣翠,无人知道内情。孟涵钰或许猜出一二,但死无对证。贺祁决心将一切推在酒上。   酒是秦家酒坊进的,所有人都喝过,至于酒量惊人的秦姑娘,何以轻易醉倒在贺家?或许在旁人眼里,不过是她放不下原有的高傲、借机攀附贺家的非常手段。   她留宿于贺家的消息外传,一传十,十传百,自会变成长宁镇及周边一带的热议话题。闲来无事的人们,定然产生诸多猜想。   特别是贺祁追求秦家姑娘已久,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早就是大家关注的焦点。   那名外来画师,内心再强大,面对流言蜚语,忍得了多久?   届时,那人知难而退,又无人敢招惹秦茉时,她只能沦为他这位贺少东家的囊中之物,乖乖就范。   见翎儿搀着秦茉的胳膊往大门处走,贺祁无视进出的宾客,追了过去。   秦茉趔趔趄趄,明知自己失态,仍往人声鼎沸处挪步。   有人作证,总比栽倒在暗处,被人不动声色转移要好。   她意识含混不清,随时陷进迷梦中,脚下一绊,伏倒在二门内的石拱桥的桥栏上。   秋夜的凉意从手心传入,她依稀听闻大门外喧闹声起,似是有什么人在呼呼喝喝。   她身体有了倚傍和支撑,安稳和踏实感骤然来袭。苦苦支撑了那么久,她泄了口气,所有的力量如被攫取干净,迷迷糊糊合上眼皮。   翎儿随秦茉跌倒在地,正要爬起来扶自家姑娘,还没站稳,被人一推,从桥上骨碌碌滚落。   她磕到了额头,手掌被尖石割伤,目睹姑娘纹丝不动趴在石桥的雕栏处,而贺祁大步走去,弯腰展臂,眼看要抱起那绵软的躯体。   秦家的仆役与小丫头被这一幕惊到了,手足无措,搞不清是要去阻止贺祁,还是要去扶翎儿。   近乎于绝望感从翎儿心中腾起,她顾不上腿脚的伤痛,泪如雨下,哑着嗓子喊:“姑娘……姑娘……醒醒啊!”   不少宾客已从各处步出,小声议论。   “秦姑娘怎么了?”   “大概喝高了吧?”   贺祁冲他们一笑:“无妨,我在照看,大伙儿不必担心。”   他边说,边俯身去拉秦茉,手指刚碰到衣角,陡然一黛绿色影子晃动,他整个身子被人从背后凌空提起!   谁!谁敢在他家如此放肆!   贺祁又惊又怒,在众人惊呼声中手脚乱舞,沾不到身后那人的一丝一毫。   他的两名护卫从旁抢出,意欲揍人,却被另一赭色的高大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翻在地。   紧接着,皎洁如霜的月色下,一身穿青白色长袍的男子如风般掠上桥,不作任何犹豫,弯下腰,把秦茉抱入怀中。   贺祁要炸了!竟然有人胆敢直闯他家,在他面前对他爱慕的姑娘搂搂抱抱!   可他定睛细看眼前男子,如空谷幽兰,似孤山朗月,长眉墨画,墨眸清亮,挺鼻薄唇,俊颜因怒火和怜惜混杂,像极了他的七叔、贺家家主贺与之!   不不不,不可能……贺祁疑心自己妒火中烧,认错了人。   “容公子!您、您来了……”翎儿在桥下喜极而泣。   容公子?是……秦茉心仪的画师?   贺祁目瞪口呆,再看那踢倒护卫的赭衣男人……   那人伸手扶起翎儿,柔声问道:“没事吧?”   翎儿红着脸,摇头不语。   贺祁细看此人容貌硬朗,气宇轩昂,正是贺家八卫之一的西桐!   他傻眼了。   围观上百名宾客的喧哗声如浪潮涌来。   贺夫人寿宴有外人强行闯入,对护卫出手,并挟持贺少东家!   大庭广众下,一名俊美青年抢在贺少东家之前抱住了秦家姑娘!   大家震怒、惊恐、不解,面面相觑,想靠近又不敢,议论声慢慢回归静谧。   贺宅的卫队气势汹汹,手持刀剑和火把,从四面八方涌来,力图挤上石桥,却被桥边两道黑影以凌厉拳脚击退。   双方僵持,前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贺家宅院内人心惶惶。   秦茉睁不开目,感觉自己被一壮阔怀抱拥住,抱得很紧,只道贺祁要轻薄她,心中大急,下意识挣扎。   “我来了。”   这嗓音,如清幽溪涧流淌过她的心窝,冲刷掉她彷徨无助的愁绪与悲愤,以致于忘了身在何地。   她迷离睁目,对上他美好如秋月春风的眼眸,感知他的紧迫与焦虑,浅浅一笑。   “我睡会儿。”   她粉唇懒懒吐出四字,未等他答话,玉臂轻抬,主动勾上了他的颈脖。   他曾说,有他在,不用怕。   她紧揪一夜的心得以舒缓,再也撑不住,把脸埋在他胸前,于清莹泪珠滑落前,闭目,沉沉睡去。   …………   容非自她赴宴起,已坐立不安,算着宴会结束时间,带了东杨、南柳、西桐、北松四人,守在贺家外半里的道上,等待秦茉的马车,假装路过偶遇,看能否抓紧时间和她聊一聊。   然而他们停马歇息了一阵,一匹马飞驰而来。   月光之下,容非清楚辨认出,马背上那人为秦家一名仆役。   他在秦园住了半个月有余,与上下人等皆熟络。此际见对方行色匆匆,暗觉不对劲,命南柳将那人拦下。   听说秦茉喝多了,他深知有异,即刻赶来。   秦茉有多能喝,他亲眼见识过。   青梅酒馆内,她替燕鸣远挡酒,被数十名江湖豪客围拢奉觞,仍谈笑自若,连饮百杯,容色不改,无懈无怠,教人心折。   区区一场寿宴,能让她“喝多”了,要人接应?   起初,他与四名护卫登门拜访,说是来寻秦家姑娘。   贺家人见东杨等人个个体壮结实,身负绝艺,心中害怕,说去禀报。   不料,听到翎儿的那一句带哭腔的呼喊——“姑娘……醒醒啊”,五人互望一眼,同时往里冲,受到阻挠时,毫不迟疑动上了手!   贺家八卫各有所长,贺老三家的仆侍岂是他们对手?两三下已被打趴。   当东杨、西桐在前引路,南柳、北松滞后护送,容非神色凝重,迈开长腿,径直穿过竹木花影,昂首而入。   宽肩窄腰,昂藏挺拔,青白衣袍简单朴素,那一张如玉雕琢的脸却似拢了十里风华。   气势不在于衣饰的精致高贵,而是浑然一体的气度。   当贺祁要碰到秦茉时,为首的东杨闪身而上,一手将他提开;而西桐则抬脚踢飞护卫,扶起倒下的翎儿。   这一刻,容非从发凉的石桥护栏上抱起秦茉,看她试图挣脱束缚,听见他的声音后,懒洋洋张开双眼,笑中带泪,环上他的脖子。   那份信赖感,既让他心头温软,又痛得无以复加。   他抬目注视贺祁,寒声发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我……”   贺祁早已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的七叔,家族中地位超然的七叔,怎就……跟他心爱的姑娘有了牵扯?   且秦茉俏脸上的柔柔一笑,何曾出现在他眼前?   翎儿滚落拱桥时崴到脚,见形势扭转,忙一瘸一拐行近,悄声垂泪解释:“容公子,贺少东家他……不知放了什么药物在姑娘的汤羹里,导致姑娘犯困……而且,咱们的马车平白无故坏了,他也迟迟不肯备车送姑娘,还执意让她留下……”   她额角高高肿起,瘦削脸蛋挂泪,睫毛湿答答倾垂,秀气面容惹人怜,哽咽的语调更让人揪心。   见她豆绿衣裙又是泥巴又是血迹,而秦茉的随云髻歪歪扭扭,淡紫绸缎上衫和银丝马面裙,也蹭了些灰,容非登时火冒三丈。   居然以卑劣手段妄图欺辱他的人?且不止一回?   但这件事,当众抖出,不论对秦茉还是贺家的声誉,均大有损伤。   他身为家主,又即将与秦茉共结连理,不宜把事件闹大,只能私下了结。   他向东杨眼神示意,东杨手一松,贺祁猝不及防,跌落在地,摔了个屁股开花。   贺家家丁群情激愤,有的认出容非,震悚之际,慌忙奔入内请贺三爷夫妇。   其余不明真相的、里长和其他商家带来的会武之人纷纷摩拳擦掌,打算上前护住贺祁,分别被高大威猛的东杨、西桐,以及眼神阴鸷的北松斜斜一睨,均吓得不敢前行。   容非不怒自威,淡淡扫了贺祁一眼,眸光森然且锐利,似乎能在他身上戳出洞。   贺祁手脚微颤,面露惧色。   他自幼最怕族姑祖贺依澜。贺依澜去世后,新任家主的七叔不再像幼时那般,友善对待他们侄子一辈,也逐渐变得严厉冷峻。   现下,掌控大权的七叔有意无意一瞥,教他背脊冒汗,如裹了一层鳔胶。   他宁愿被对方踹两脚或被护卫打一顿,也比这种阴森森的目光要来得舒坦。   良久,贺祁深觉坐在地上太过丢人,奋力爬起,硬着头皮作揖:“七叔,这……这是个误会。”   他那句“七叔”声音不大,夹带颤抖,可周遭之人听得一清二楚。   翎儿露出惊惶之色,而离得近的客人顿时哗然,随后开始交头接耳。   “让一让——”   贺三爷与夫人挤开团团围在周边的宾客,见容非突然出现在家中,已震惊难言,再看清他怀中之人,竟是他们原定的儿媳妇时,更张口结舌。   传闻中不近女色、性情冷漠的贺与之,与孟将军家议亲同时,公然抱着一位妙龄姑娘?   细看秦茉双目紧闭,藕臂缠绕容非肩颈,显然十分亲密!   见贺祁灰头土脸、手足无措、羞愧难当站立在旁,贺三爷大致猜出来因去果。   什么并购秦家酒坊计划终止?什么病中不见外客?假的!统统假的!   贺三爷对于表弟突如其来奔出来抢夺爱子的心上人甚为冒火,可他大事小事还得仰仗杭州贺家,忙赔笑道:“七弟大驾光临,是府上怠慢了。”   容非昂然站在桥上,冷月华光盈满了他的发梢眉宇,也使得他清冽的嗓音暗藏几分冷寂:“与之改日再送贺寿礼。”   说罢,抱了秦茉,转身阔步离开。   余人惊呆。   就这样?就连句客套之辞也无?   贺与之果然如传闻所言,俊朗不凡、乖悖违戾、不近人情!   翎儿未曾从“容公子与贺少东家是叔侄”的惊人事实中回过神,由小丫头扶着,连同秦家两名仆役,紧随在东杨、西桐身后。   他们于众目睽睽下大摇大摆行出贺宅大门,容非抱秦茉骑上他那匹雪色银鬃马,转头对北松道:“去一趟西苑,让左榆和右杉两位姐姐来秦园候命。”   北松快马而去。   容非让秦茉侧坐马背上,一手圈住她的纤腰,一手握住缰绳,其余人两两共骑,踏月奔往秦园。   悬在半空的心缓缓落到实处。   还好……秦茉气息安详,只是深睡,估计睡上一觉就好。   倘若贺祁下了稀奇古怪的药,以致她出现奇特言行,恐怕那小子此刻已成废人。   容非剑眉轻扬,心下暗忖,当务之急,先把秦茉安全带到秦园静养。   至于贺祁,慢慢收拾。   作者有话要说:   【噢噢~容小非掉马了,先掉一半……另一半明天再掉哈!   这是六一节迟来的第二更,感谢大家的订阅和留评,爱你们哟~】   特别鸣谢:   梧桐扔了1个地雷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住在彼岸扔了1个地雷   左儿扔了1个地雷   读者“鲨鱼也会哭”,灌溉营养液 +3   ╮ ( ̄ 3 ̄) ╭ 第七十六章   更深露重, 墨云隐去星辰。   狂风四起,云缝中露出一半皎月。   幽幽清光落地,时明时暗, 影影绰绰。   因容非抱着昏睡不醒的秦茉, 带领一众护卫、仆侍归来。   秦园的宁静被打破, 取而代之的是半个时辰的喧闹。   待翎儿向园中人讲述宴会经过, 大伙儿对贺祁恨得磨牙切齿。   与此同时,无不对容非心怀感激, 当即为东杨、西桐、南柳安排了歇息居所。   众人见容非奋不顾身、强闯贺宅救秦茉,而秦茉虽失去意识,回程路上自始至终勾住容非肩头……   有关二人闹了近十日的冷战,已冰消瓦解。   老大夫为秦茉诊治,断定她服食了极强力的助眠药物, 又因饮下烈酒,药效起时, 睡意难以抵挡。   老大夫施针后离开,容非仍不放心,执意要留下来盯着。   余人不好违逆,留翎儿和小丫头伺候。   ··········································   趁丫鬟们给秦茉打水洗脸之时, 容非越看她那两个长短材质不一的耳坠子, 就越不爽,顺手给摘了,放入妆奁内。   哼!眼不见为净!   此时,院外的树上传出一声极短的鸟鸣。   容非明白是左榆右杉到位, 莞尔一笑, 抬手在窗边敲了三下作回应。   翎儿与小丫头端来一盆温水,容非退至外间回避。   忽听二人传出一声惊呼, 他张皇失措,奔进卧室,只见秦茉雪臂上多了两道掐痕。   细看她另一只手的指甲,缝内残留血迹。   明显是她自行用力抠的。   容非磨牙之际,心痛如绞。   在他抵达前,她是有多害怕,才会在无人得知的情况下,以伤害自己的方式,努力维持清醒?   贺祁一而再再而三招惹她,无伤大雅的,容非勉强忍得住。   时至今日,身份公开了,他势必为她讨回公道。   他黯然打开房中角落的纱橱,从木制药盒中取出一罐膏药,顺手为她抹上。   翎儿与小丫头被他流畅的动作惊到了。   ——容公子......不对,是贺七爷,竟对姑娘闺房中物件摆放的位置了如指掌!他们的关系的贴近程度,果然远超旁人想象啊!   因翎儿身上有伤,小丫头也困倦疲累。   见她们哈欠连连,容非摆了摆手,让她们到外间休息。   不多时,二人已伏倒在案上沉睡。   容非拿起纱笼灯罩,柔和了房中灯光,挪了一把椅置于床前,颓然坐在秦茉身边。   烛火下,她闭目静卧,睫羽如蝶翼轻垂。   雪肌生霞,美不可方物。   他一时没忍住,凑到她左脸颊,偷啄了一口。   莫名,有点羞赧。   他们有过更缠绵的时刻,纵然他试过用强,却不曾偷偷摸摸“欺负”她。   既已试了一回,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右脸颊也亲上了,方觉舒心。   然而她那歪成倾鬓的发髻实在惨不忍睹。   容非纠结半日,卸下她发上剩余饰物,打散随云髻,拿了一玉梳子,梳理她满头青丝。   梳女子的发型远比他想象中艰难。   折腾了半宿,他险些想唤藏身于院落里的女护卫进屋帮忙,又觉被她们发现,自己悄悄给一姑娘梳头,太毁形象,最终还是自己动手。   他笨手笨脚给秦茉弄了两个发髻。   唉......虽然不怎么美观,好歹比那坍塌而又歪斜的顺眼吧?   长夜漫漫,百无聊赖,他不得不给自己找点事做,以此按捺爬床的冲动。   到了下半夜,他困顿难耐。   记起她院子里有张小小的竹榻,他轻手轻脚从窗户爬出,转移花下,和衣而眠。   云破月来,繁花弄影。   他卷缩身体,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合上双眼。   嘴角弧度久久未平。   ·············································   秦茉从漫长梦境中惊醒并坐起时,日光恰好从窗外透进,使得她看清房中摆设。   一愣过后,勉为其难认出是自己的卧房。   她低头看自己还是昨日的衣裳,除了稍有皱褶以外,并无异常,心中稍安。   一个模糊的片段从乱如麻的思绪中崭露,她依稀记起,赴宴时不晓得吃了什么,昏昏欲睡,而后马车坏了,贺祁强留她在府上......   后来,她竭力往大门处跑,仿佛在某处不支倒地,曾有一刹那,梦见容非来救她。   目下看到房中布置,她越发疑心,那是真的。   所以......他是在何时何地把她捡回来的?   其后又做了什么,非得将她房里的桌椅、柜子、物件数尽擦得一尘不染、摆得整整齐齐?   她起身下床,意外发觉,她鞋上遗落许久的一颗珠子,回来了。   “翎儿……”   她轻声唤道。   翎儿仓促入内,喜道:“姑娘醒了!太好了……咦?您的头发?”   秦茉早觉头顶怪怪的,见翎儿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一手抓起床边小镜子。   不看还好,一看霎时想撞墙!   镜中人头发平分两股,对称系结成两个球,分置头顶两侧。   她有多久没梳过如此稚气的丱发?   没十年八年,也有个五年七年了!   无须多问,她已猜出是谁的杰作。   “容公子呢?”   “今儿一早,翎儿看到他挤在院子的竹榻上,方才不知上哪儿去了。”翎儿捂嘴而笑。   秦茉心头漫过甜暖热流。   照这么说,他算是守了她一整夜?   她洗漱完毕,更换衣裳,整准备重新梳头,小丫头来报:“姑娘,容公子求见。”   “请他进来,我有话要问。”秦茉头扎两团包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半盏茶时分后,容非快步入房。   他已换了身霜色长袍,似是刚沐浴过,潮气未散。   他摩挲双手,见秦茉一脸愠怒,微微一怔。   “姑娘可有不适?”   秦茉示意翎儿和小丫头退下,闷声道:“趁我睡了,你把房内诸物逐一拭净摆齐,我忍!你连我左鞋头缺颗珠子也给补上?甚至偷偷给我梳了对称的发髻?”   容非松气:“你是为这个生气啊?”   “还做了什么?老实交代!”   “就、就亲了一口。”他觑向她左脸。   “我、不、信。”   容非耸了耸肩:“好吧……两口,右脸也亲了。”   秦茉气鼓鼓地拆掉发髻,又问:“昨晚到底发生何事?你去了贺宅?”   “嗯,”容非抿了抿嘴,“有件事,我要向你道歉。”   秦茉猝然一惊:“什么?”   “我带人直闯贺老三家,在石桥上阻止了贺祁败坏你的名声……”   “然后?”   “然后……我自个儿把你的名声给败坏了。”   他歉然中透着几分得意。   “……”   秦茉仔细回顾她倒下之时,贺家宅院二门之内已聚集了不少宾客,想来容非带人硬闯,定会惹来更多看热闹的。   她是在多少人围观下被他接走了?以何种名义?   容非目视她惊疑不定的神色,悄然上前,展臂拥她入怀。   “说来也不能全怪我,你一见我,就笑眯眯抱住我不放,撒娇似的把脸埋我心口……你这样,瞎子都能看出我俩有什么奸什么情的……”   秦茉俏脸一红,心中狂跳不息,此时才后怕。   如若他没来,她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可容非领了几个人闯入贺宅?贺三爷与贺祁凭什么放他走?   “他、他们……就这样让你……?”秦茉稍稍抵开他,低头开始捋他袖口,“你没伤着吧?”   “伤……”容非努力憋笑,“伤得可严重了!”   他边说边自行扒开前襟,拉起她微凉的柔荑,贴往他心窝处。   “尤其是这儿,疼死我了。”   秦茉好好的跟他说正经事,还真以为他被人揍了,怜惜之意顿起,手心触到他火热肌肤,方知他又逗弄她,啐道:“少来这套!”   “昨夜,我的确想暴打贺祁那无法无天的混蛋,”容非抚摸她的长发,垂眸道,“只是,我不愿让旁人知道详情……你且放心,我迟早会替贺家还你一个公道。”   秦茉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说的是“替”,而非“让”?   “怎么还?”   “这个嘛……从长计议。”容非噙笑坐到木椅上,拉住她的手,“我倒是替你想了个泄愤的好法子。”   秦茉狐惑地注视他,见他懒懒靠在椅背上,眼神魅惑,耳根泛红。   “你若不解气,我便坐下来,让你尽情啃一顿……绝不反抗!”   说罢,指了指自己的唇。   “你……我、我才不要呢!”   这明明是他泄……那个什么的法子……   ·························································   秦茉绯脸欲燃,转身想逃。   冷不防他身体前倾,双手一拢一提,将她抱住。   “真不要?”   容非笑哼哼锢牢她,心道,贺家家主主动让蹂,不抓紧机遇报仇?   他搂着她,长眸柔光潋滟,心跳时缓时急。   也许,顺了她的毛,他是时候亲口告诉她,他的一切。   秦茉转眼见外间房门紧闭,静听院落无声,拘谨之意渐消。   惹她恼火的那件事,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真真切切喜爱他,而他也不止一次救她于危难中。   她靠在他肩上,抬手轻抚这张曾被冷落了许久、又时常于梦内重现的俊颜。   未清理干净的胡茬微略扎手。   情意萌动,她凑到他腮边,一印。   容非错愕转头,幽深眸光对上她怯赧的眼神,如有化不开的蜜在流淌。   忘了谁先扶住谁的颈,谁先贴上谁的唇......   待他绵长的碾舐撤离时,秦茉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坐于其上,两臂绕向他......完全是他那日躲起来偷画的景象。   他连披散青丝也一并熨帖过,游至她染红了的耳垂,掌心温暖拥雪化冰。   她口鼻呜哼有声,身子微挣。   轻柔吞噬愈渐急切,她晕头转向,冰凉生生融成了水。   待她避过他的唇,歪在他身侧深息时,他的手悄然下探,不紧不慢地掐了一把,闷笑道:“果然比我画的纤细多了。”   她一脸酡红把头埋向他怀间,听到这句话,突然往他耳廓嗑了一口。   容非本已在进退两难的边缘,俯见绸纱皱乱,起伏隐现,莹润有光,不由得呼吸愈促。   他沉嗓无端生出哑味:“镇上人人皆知你我之事,何不……坐实了这罪名?”   她起初迷惘,感到嚣势渐起,已明白他话中含义。   羞怯使她试图下地,却又遭他揽紧。   他笑时人畜无害:“没别的,我……我只想亲亲你。”   话音刚落,他半眯长眸,以唇沿她的眉心、脸颊、耳根细细辗转......   秦茉无心思考是迎是拒,以手轻抵,又茫茫然闭了眼。   门外风声、人声几不可闻,天地间仅存两颗跳动的心。   若断若续的低哼,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迷蒙间,忽听院门外有人步履匆匆快步奔来!   且不止一人!   “站住!你们……!”   院中,翎儿高声呼喊,嗓音惊怒交集。   秦茉一愣,血液如凝。   谁?有人闯入?   容非抬眸,恍惚目光相接,忙不迭松开她。   尚未来得及拢好纱绸,房门已遭人踢开!   二人下意识躲避,却听门口一娇滴滴的女嗓,夹着寒霜与烈火,随风而至,如刀剑利刃。   “贺七爷,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昨晚通宵了,自闭中。   出差在外又没网络~~这是跑到酒吧里蹭人家网修的文,我真的太难了~   特别感谢两位小天使的大力支持:   月巴扔了1个地雷   读者“兔子”,灌溉营养液 +10   ╭(╯3╰)╮ 第七十七章   贺七爷?   秦茉披头散发, 两颊如烧,裙裾皱巴巴的,双手战栗, 捂住往下掉的抹胸, 企图遮盖容非留下的浅粉印记, 听到孟涵钰那句称呼, 懵了。   容非一个箭步挡在秦茉跟前,然而他衣衫不整, 从锁骨到胸腹,肌肉线条毕现,隐隐露出秦茉轻抓慢挠的红印,尤为狼狈。   房内三人僵立,气氛前所未有的尴尬。   院落中除了翎儿的呼喊声, 还隐约传出拳脚相交之声,应是容非的护卫和孟涵钰带来的人正大打出手。   争斗声夹着呼痛声, 一墨色身影在门外一晃,没露面,“七爷没事吧?”   是女子嗓音。   “罢手吧!”容非面红耳赤,整理衣裳同时, 犹自摆出冷漠态度, 淡声发问:“孟四小姐一大早带高手直闯秦园,所为何事?”   孟涵钰推门时只看到容非的侧影,待目睹他们情|欲未退的桃花眼,以及坦胸露肩的旖旎之态, 她咬紧下唇, 扼腕瞋目,愤怒中流淌悲色。   “你们……你们真的……?”   秦茉从他们二人对话中推断出——容非, 她的心上人,方才抱着她激烈缠绵的男子,竟是传闻中的贺七爷、贺家家主贺与之!   对……当初杜栖迟就已经喊他“七爷”,燕鸣远也一再强调他非富则贵。   可她想象力再丰富,也无法将容非与贺祁那位“体弱多病、脾气古怪、不近人情、年近半百”的七叔联想到一块啊!   这家伙当初如何糊弄她?家里有点小生意,周转不灵,来长宁镇游玩,顺道避债……   他不知从何处得来青脊要找寻密匣的消息,还私下翻遍她的卧房,盗走那黄花梨木老妆奁!   他隐瞒江南望族的家主身份,先后纡尊居于秦家的北院、东苑、西苑,更甚的是厚颜待在偏僻的秦园,为的是什么?   避情债?拿密匣?与她亲热?   现在是何状况?   她和他,被孟四小姐、也就是他的未婚妻,捉、奸、了?   有关孟涵钰对贺与之的深情厚意、痴心无悔的言论,一一涌上秦茉心头,以致于她脑子乱哄哄的,压根儿没听清容非和孟涵钰二人说了什么。   她麻木地系上抹胸带子,心中惊悸、怯赧、惧怕、忿恨、悲恸如巨大的网,牢牢将她缠住。她似感到网口收紧,压迫感来袭,导致她呼吸不畅。   被容非亲吻过脸颊、眉额、颈脖、乃至胸口的肌肤……温热濡湿散发后,如有刺骨冰寒,提醒她,到底做了何等荒唐、羞耻的行为。   天地万物的声响,有一瞬间被抽离。   她呆立在容非背后,忽觉他背影一下子陌生了许多。   发自内心想要去信赖、甘愿相携一生的男子,自始至终都在欺骗她。   她曾无比庆幸,在风暴即将到来前,与他相守共度夏末初秋的短暂欢愉,胜过十多年来的孤独时光。   无奈,幸福仓促遽然。   当她耳鸣目眩时,听见的,仿佛是心碎裂成两半的声音,看到的全是虚妄甜蜜。   碎片洒落,刺得她疼痛欲哭,却又欲哭无泪。过后,遗留的是麻木,无休止的麻木。   “……原来,秦姑娘一直巴结我,送我画,是为麻痹我……既然七爷喜欢,纳为妾就好。”孟涵钰挪动步子,直视怔立无言的秦茉。   秦茉从渺远思忆中回神,只听到这么一句。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双目通红,免不了哆嗦了一下。   容非淡笑道:“孟四小姐管得太宽泛,我没打算纳妾。”   “噢?那就是……玩玩?”   “我要娶她为妻。”容非如受到侮辱,眉间怒意骤现。   秦茉如在梦中,半点反应也无。   孟涵钰怒目切齿,娇媚面容略有些扭曲,两手紧拽缃色马面裙,颤声道:“你要娶她?那……你们贺家人……为何都来向我家贺喜、送礼物?……难不成,你、你要我做妾?”   “我说过,不纳妾,”容非眉宇间怒色蔓延,“孟四小姐所言,怕是一场误会。”   秦茉听懂他言下之意。   他说娶她为妻,没打算纳妾,可见,真心是有的,只可惜,从相识、相处、相恋,已混杂太多瞒骗。   孟涵钰气得七窍生烟,全身发抖。   自贺依澜去世后,无人敢当面提起贺与之的婚事,但背地里议论,贺依澜看中的孟四小姐还得等三年之久云云。孟涵钰每年来江南,不论贺三爷家,或贺家其他旁枝,无一不表示遗憾和劝慰。   她认定贺与之的疏远和回避,只为避嫌。   况且,三年来,纵然有不少贵女仰慕和接近,但她从未听闻有谁能真正接近他。   为何忽然间,贺祁相中的秦姑娘,便爬到了最前头?   孟涵钰昨夜于寿宴上提前离席,其后听到喧闹声,也没多问。后来才听闻,贺与之亲自前来,当众把“喝醉”的秦姑娘抱走了!   她彻夜难眠,清早带人赶赴秦园,只求一个说法,谁料到,推门后看到的是他们二人的亲昵场面,而贺与之,竟妄图以“误会”来搪塞她?   她不敢与他起冲突,可瞧他似乎被秦茉媚色所惑,她若把气撒在秦茉身上,只怕会惹他动怒。   但憋了许久的气,她无论如何也没法生生往肚子里咽。   她柳眉一扬,眼角疏离中酝酿不屑,“秦姑娘,我当真小看你!以前吧,我还觉得你有骨气!口口声声说什么不乐意借贺家树荫乘凉,没想到啊……神不知鬼不觉,早已抱紧了最大的那棵树!我那傻兮兮的祁表哥,被你耍得团团转呢!”   秦茉想说,她根本不知道容非就是贺与之;她还想说,从未招惹过贺祁。   事已至此,她忽觉,作再多的解释,也无济于事。   她确实与容非纠缠不清。   此番被人逮了现行,他们之间究竟走到哪一步,不再重要。   对于外界来说,她若嫁给他,不过因偷欢而名声败坏;她若不嫁,则是“玩玩”,被他始乱终弃。   进退皆无路。   自孟涵钰现身后,秦茉全程未和容非作任何交流。   她家的那位俊容无双、有点小怪癖、疑似家道中落的画师租客,摇身一变,成了她心存畏惧的贺家家主,于她而言,皮相没变,内在感觉像换了个人。   她甚至不愿与他沟通。   容非觉察到秦茉闷声不响颇为异常,只道她吓坏了,扭头温言道:“不怕,我在。”   孟涵钰闻言更怒,“姑娘陪我、送画之事,是故意麻痹我的吧?”   秦茉万念俱灰,没能力思考何去何从,亦懒得跟孟四小姐争吵。   她颓然摆手:“请二位出去。”   此言一出,不光孟涵钰怒火更盛,容非也倍感难堪。   他转身想牵她的手,刚碰到她冰凉手指,已被她一手甩开。   “贺七爷,孟四小姐,请你们离开我的房间。”她昂然摆出主人姿态,冷言。   孟涵钰闷哼一声,甩袖出门。院外骚动又起,似有人争执,间或有人吹口哨,继而脚步声远去,回归先前寂静。   卧房之内,容非并未挪动步伐,他面带歉意,目视秦茉凝霜的容颜,幽幽叹了口气:“我……我已准备对你明言。”   秦茉垂下眼眸:“要我说第三遍?”   容非摇头:“我不走!我要把事情讲清楚。”   “没必要。”   “我与孟四小姐真不是外界所传的那样……”容非踏前一步,拥她入怀。   秦茉一动不动,身子如石雕一般,无血色的两瓣唇徐徐吐出一句话。   “带上你的人,走吧。”   容非的心如被锐器猛戳了一下,听到最后那句,方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   她连他也不要了?   就为孟涵钰的一番话?还是他隐瞒了身份?   容非紧紧抱着她,很用力,意外的是,她没有推拒。   或许,另有转机?   “我们成亲吧!”他情怀激荡,稍稍松开她,捧起她的脸,柔声道,“不管发生何事,我都要娶你。”   他的气息沉重中暗藏磅礴,深邃眼眸如含混半世错过的星辉,能照耀余生暗无天日的寒冬。   秦茉嘴角勾了勾,眸光有顷刻间的柔软,随即黯淡下去,宛若寂寥暗夜。   缄默片晌,她似下了决心,抬起头,努力踮起脚尖,仰首闭目,以唇贴上他的。   容非欣喜若狂,平息的心再度剧烈跳动,他含笑亲吻她,情深款款。   秦茉悄然抓住他手背,以掌心覆向她胸口,略一低头,从他温柔备至的吻中抽离。   “七爷感受到了吗?”   容非唇舌间全是她的馨蜜,手掌触摸的是她丝滑衣衫和细腻绵软的肌肤,竭尽全力才忍得住不乱摸,听她冷冷一句话,不禁愕然。   感受什么?   秦茉缓缓抬头,眸子里掺杂了寒冰,“自知晓你骗了我,我心已死。即便被你亲吻,也不会有心跳了。”   容非傻愣愣站着,手仍保持原来的姿势。   如她所说,她胸前起伏的位置,确实平静得不正常。   所以,适才那个吻,不是答应与他成亲,也并非表达爱意,而仅仅是一测试?以证明她对他没了感情?   容非沮丧地把手挪开,心中酸涩难言。   “你当真连半句解释也不肯听?”   秦茉背转身,肩头微颤,淡淡应声:“离我远一点……最好,别出现在我面前。”   容非伫立良久,那双如墨染琉璃般的瞳仁,萦绕着懊悔、痛苦、耻辱和绝望。   他以为,他们两心相印,只需他坦诚身份,讲清来龙去脉,即可抱得美人归。   她脾气再大,性子再倔,他服个软,哄一哄,抱一抱,亲一亲,苦恼定能烟消云散。   这一次,他高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伤痛之余,恼怒又生。   他自问除了没明说身份一事,别的算得上千依百顺,待她情真意切,竟因无关痛痒的人说了几句难听之言,她便随意践踏他的心意?   事到如今,他这个贺家家主怕是丢尽了脸。   他如被摄魂般,一脸落寞步出房间,却见院落里除慌了神的翎儿和小丫头外,还多了秦茉的另一名丫鬟慕儿。   印象中,慕儿长居秦家主院,近来被派遣到东苑负责接待青脊,此时突然出现在此地,该不会是……杜栖迟回来了吧?   慕儿见了容非,秀目如有亮光闪烁,当即盈盈一福:“容……贺七爷。”   容非本就恼火,此际烦上加烦,只朝她扫了一眼。   屋中传来秦茉的声音,不含丝毫情绪,“是慕儿吗?来得正好,你负责协助贺七爷整理秦园和西苑的物什,请他即日搬离秦家。”   公然下逐客令,不留情面。   容非一生中何曾如此被人如此糟践过?一怒之下,寒声道:“不必劳心!”   他对外人素来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此刻怒容极盛,顾不得旁人讶异眼神,径直行出院落,对闻风而来的东杨、南柳等人道了句“走”,头也不回步往后院。   他摸了摸袖口处的小绣囊,确认黄铜钥匙还在,别的私物也不管,领着东南西北左右六卫,骑马离开。   长宁镇边郊山木青葱,小径逶迤,哒哒马蹄回响林间,每一下都踩在容非心头。   长久堆叠的骄傲、自信、柔情、爱慕……自千疮百孔的心中流失。   她果然无情。   一次又一次抛弃他。   雪色银鬃马昨夜载着他与秦茉同归,今日却剩他孤身飞驰在前。   霜色衣袍落落,广袖迎风,时而拂过横生的秋枝,沿路簌簌掉了一地败叶。   朝阳穿透日渐稀疏的林木中,流光陆离,容非策马,先行抵达山坡。   两山间飞瀑潺潺,半山小竹亭内,却无那淡青裙裳、姿容昳丽的秦姑娘。   这是他们相约过的竹亭。   昔日相处点滴翩然复至,使得容非不自觉勒住缰绳。   那时,他们身处明秀山水的包围下,他以墨作画,她为他扇风抹汗,时不时喂他吃点干果零嘴,谈笑间,眸光既有钦佩亦带宠溺……何等惬意!   她也曾切切实实地爱过他,不遗余力。   何以真相揭开后,便对他弃之如履?   容非怅然遥望苍穹下明灭的山岚,薄雾消散后,凝成他心上乌云,敛去仅存希冀。   作者有话要说:   孟女二:被耍了,生气气!   秦小茉:被骗了,生气气!   容小非:被甩了,生气气!   南柳:我的猫……?   ·   特别感谢两位投雷的宝贝:靡靡扔了1个地雷;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 ( ̄ 3 ̄) ╭ 第七十八章   屋外晴丝缭绕, 云淡风轻。   秦茉立于窗前,木然从窗户缝隙间望向满园清秋,桂子香淡, 芭蕉尤绿, 她随手拿起妆台上的玉梳子, 梳理散乱长发。   每梳一下, 她皆告知自己,她很好, 一切如旧。   有那么一息间,她想关起门来,痛哭一场。   但作为当家大姑娘,经历过风风雨雨,眼下不过失去了一名欺骗她的男子, 她理应稳得住。   想起慕儿无故到秦园,秦茉总担心青脊那边有新动向, 遂让翎儿去处理容非客院的私物,借梳妆的名义,唤慕儿进屋,问她何以一早到此。   慕儿清秀的面容尽是忐忑不安:“姑娘……今儿清早, 镇上传遍了, 说容公子是杭州贺家的七爷,还说……还说……”   秦茉对旁人的言论并无兴趣,无非是“秦家姑娘悄悄攀高枝”之类的,懒于追问, 心下则怆然——她居然是最后得知容非身份的人。   “婶婶让你来问情况?”   慕儿点头, 话锋一转,语带歉然:“我来时刚敲开大门, 孟四小姐他们正好赶到,气势汹汹要冲进来,我们没能拦住……”   秦茉烦乱之极,并未细想她话中是否存在漏洞,又问了东苑近况。   慕儿只说,杜指挥使还未有消息。   秦茉暗舒了口气,重新陷入由容非、孟涵钰织造的谜团中,惘然静坐。   慕儿惶惑须臾,从她手中接过玉梳,为她细细挽了回心髻,打开妆奁,层层翻出各式首饰,替她选了几件海水珍珠的发簪、璎珞和耳坠子,一一给她戴上,又取了件水色纱衫,换下被容非折腾过的衣裳。   当秦茉回过神,整个人已衣饰焕然。她浅笑中无甚欢愉:“慕儿,你手真巧。”   慕儿小心谨慎把妆奁收拾妥当,转眸凝视秦茉如娇花美好的容颜,眼底微带憾意,“姑娘沉鱼落雁之容……贺七爷他,真舍得走?”   秦茉脸色一沉。   她的丫鬟如此不懂事?哪壶不开提哪壶!   慕儿垂首,“您别怪慕儿多嘴……我、我看你们……”   “往后不许说这个人,”秦茉竭力平定心绪,补了句,“你回去跟婶婶说,我诸事安好,莫要听外人胡言。”   说罢,拂袖离房。   她正要吩咐下人跑一趟贺三爷家,把损坏的马车带回,仆役则禀报说,两盏茶时分前,贺家已修好马车并送还,他们的管事还假惺惺问候了几句。   秦茉猜想,贺三爷作此决定时,未预料秦园有了翻天覆地之变,就算前来办事的下人遇到孟四小姐,孟涵钰也拉不下脸宣扬在秦园所见。   今日之事,秦茉、容非和孟涵钰三人当中,并无赢家。   秦茉硬撑着处理事务,忙了一上午,草草用过午膳,终于撑不住,以困倦为由,回房歇息。   再度见雕工精美的黄花梨妆奁带着年月痕迹,静置于妆台一角,日光柔柔透入,鎏金百鸟雕刻栩栩如生,秦茉又有种想把它藏起来的冲动。   即便挖个坑埋了,有心人照样能寻到蛛丝马迹;像上回的机关匣子那样,随便找个地方扔了?   可万一……又以某种奇特方式回到她手里……   她为妆奁的去留发愁时,免不了想起容非。   当发觉他从头至尾都在用假身份来接触她、撩拨她、挑逗她,再加上孟涵钰出言挑衅,她出于一时激愤,怒而请他们二人出去。   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心里还有他。   让他带护卫离开,只想给各自一点喘歇余地,她并未打算彻底决裂。   直到他重提——成亲吧,不管发生何事,他都要娶她。   她感动之余,猛然记起,他是家主,家中有七百来号人,绝不是她原来想象的父母双亡、孑然一身的青年!   娶她?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一旦出事,他和他的家族、生意也将受到严重牵连,甚至,从此一蹶不振。   何苦拖一个大家族下水?   责任面前,愤怒已微不足道。   关键时刻,护他周全之意,战胜了对他的恨意。   两者叠加,她下定决心,借此良机,与他一刀两断。   于是她寒着脸,留下诀别一吻,如她希望的那般,心平气和,宣告他们恩断义绝。   她生怕失态,也怕自己心软,撵他走时,根本没勇气直面他痛苦的容颜。   他会有好归宿,孟四小姐出身尊贵,才貌双全,对他情根深种……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秦茉斜斜靠在榻边,忆及此处,冰封的心融为热泪,潸然而下。   他们相识两个月,对于漫长时光中的缘起缘灭,生死轮回,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瞬罢了。   她不知希望落空后的每个日夜,她于失神之际或梦回时会否后悔;也不知余生听说他与旁人共结连理、儿孙满堂后,是否有所感触。   她只知道,她终将承受往昔甜蜜带来频繁的割切。   闭目而歇,为求暂忘烦忧,不料她刚躺下一阵,急促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姑娘!姑娘!杜指挥使驾到!”翎儿人未到门边,已低声呼喊。   秦茉只觉一瞬间坠入黑暗冰湖,全身刺痛且寒彻心肺,溺于其中,连喘息的机会也无。   她颤栗着爬起,回望父母遗留下的妆奁,霎时间有种错觉——她又在做梦了。   这两日是她苦日子的巅峰吗?   从昨夜起,磨难如齿轮般绞动不息,被贺祁下药,被容非所救,被孟涵钰撞破……尚未从别离的愁苦中缓过气,消失多日的杜栖迟亲自找上门?   她和杜栖迟之间,可没几分情谊啊!   按照燕鸣远所言,杜栖迟为人冷淡,向来不为多余之事、不道虚妄之词,每行一步皆怀藏目的……   又一个使秦茉肝胆俱裂的事实摆在眼前。   容非上午刚离开秦园,杜栖迟午后就到?这么巧?   不,不不不,她可以恼他的存心欺瞒,但理当相信,他绝非因一时愤怒而出卖她的奸诈小人。   无论如何,这次,她得一个人去面对荆棘丛生的困境。   院中暖阳融融,西风舒爽,秦茉却手足僵硬,如身处凛冽寒冬,额角背心隐隐渗出冷汗,仿佛下一刻,便要凝结成霜。   待她理好裙裳,匆忙迎出,杜栖迟已带了十余名青脊官员,毫不客气跨入二门。   与此前截然不同的是,杜栖迟没穿她那身玄青色的男子袍服,而是身着紫酱色交领纱衫以及浅灰色百褶裙,又强行在外披了一件黑色披风,以掩盖女子的柔美之色。   灿然秋光下,娇小玲珑的她,自有一股威严不可侵犯的肃穆,与年龄全然不符。   她一如既往戴着硬银线口罩,只露出弯柳细眉与秋水杏眸,目光如有意味深长的笑,像极了秦茉反复梦见的那双眼睛,教人不寒而栗。   秦茉深吸了口气,垂目,屈膝行礼:“杜指挥使大驾光临,秦家上下有失远迎,实在惭愧。不知杜指挥使到此所为何事?”   杜栖迟水眸迷离,端量秦茉泛红的眼眶,淡言道:“听说秦东家搬回家了,我顺道探望,该不会……惹人厌吧?”   她此前嗓音沙哑得可怕,今日却忽然变得清脆流转。   秦茉微微一愣,不敢多言,赔笑道:“岂敢?杜指挥使真会说笑。”   嘴上这么说,可她内心终归不乐意,迟缓的行动无意间暴露其真实态度。   杜栖迟只维持表面的友好,入内后随意尝了半块糕点,见秦茉主仆拘谨,冷笑道:“秦东家,我奉命到长宁镇办事,循例需要各家各户搜寻一番,不知你们可愿配合?”   秦茉能说什么?难道抵死不从吗?   “悉随尊便。”她咬唇强忍惊惧之色,用勉强算得上平静的腔调答话。   水色袖口内的十指因紧张,已将纱衣攥得一团皱。   细微动作,逃不过杜栖迟审视的眼光。她眉头轻扬,转头对身畔的两位女指挥使低声说了几句,二人领命而去。   尽管她说得极轻,且蒙了脸,不辨嘴形,但秦茉耳目皆灵,依稀听到“妆台”二字,已然明了。   目标明确到此程度,必定有人出卖了她!   是谁?   了解妆奁内有乾坤者,除去她和已逝的父亲,便剩容非和他的护卫南柳。   若然不是他们……秦茉转而想起,她发现秘密的起因。   那日,她留下两名丫头更换妆奁的软垫、整理饰物,送别“姚师傅”回房后,翎儿支开慕儿,并告知秦茉,觉得里面有东西。   此后,秦茉急急将妆奁带回秦园,外出时皆谨小慎微藏起,乃至下令,她不在屋内之时,丫头们无需替她收拾物件。   按理说,察觉有异常的,也就只剩翎儿。   是这名与她相伴多年的丫鬟?   翎儿父母生下太多儿女,养不活,将她卖给了秦家作丫鬟。她来时约莫七八岁,陪秦茉读书认字,尤善女红。相处日久,她们虽为主仆,实则有姐妹之谊。   这几年,秦茉从父母的遗物中获得青脊、盗门等秘宝,为守住家族秘密,愈发喜爱独来独来,与翎儿日渐疏远,细细想来,的确觉得她曾因此失落。   灯火摇曳下,她忍不住回头,觑向身后的翎儿。   翎儿不知所措立在两尺之外,双手无意识绞弄裙带上的玳瑁珠子,明丽的豆绿裙裳让秦茉记起,曾有一回,她独自在房内察看密匣的钥匙孔,忽而有人悄然靠近房间,听闻水晶簪子落地声后,迅速消失在楼梯口……   秦茉心如槁木死灰,消沉到绝望的境地。   她上辈子做了何事?今生竟不断遭受亲密之人的瞒骗与背叛!   一刹那,她恨不得将手中甜白釉玲珑瓷茶盏往地上狠砸,并以毫无形象的尖叫发泄心中愤恨,残存理智让她镇定下来。   为维持最后尊严,她玉指纤纤,端起杯盏,移至唇边,浅啜一口,莫名觉得这洞庭君山茶尤为苦涩,苦到从舌尖蔓延心脏,连五脏六腑都艰涩无比。   当派去的其中一名女下属归返,躬身凑到杜栖迟耳畔,悄声说了几句。   杜栖迟眼神先是一亮,继而黯哑,复又迸溅出冷幽光芒。   她半眯眼眸,直视秦茉,盯得她如芒在背。   良久,清冽嗓音从面罩中传出,似含混不经意的笑。   “碰巧,我苦寻多时之物,恰恰在秦东家处,不如随我去个好玩的地方,聊聊?”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左儿扔了1个地雷;柠檬君扔了1个地雷;靡靡扔了1个地雷 第七十九章   晚来风急, 织天骤雨突袭长宁镇,行人四散躲避,长街空空寂寂。   嘚嘚马蹄从雨中传出, 两队人马护送秦家马车, 赶往长宁河畔的驿馆。   天色昏暗, 策马者均头戴斗笠, 遮盖面目,是以没人察觉, 他们并非任何秦家仆役,而是冷眼肃容的青脊要员。   马车内,秦茉仍是那身干净整洁的水色纱裙,素白马面裙,珠钗翠钿, 一丝不苟,惊悚退却后, 她眉眼温婉如平湖烟雨。   无人窥得见她内心余波的澎湃。   这辆马车,她曾与容非共乘,岂会想过有朝一日,身边坐着的人是青脊最年轻的“地”字金牌指挥使杜栖迟?   当秦茉明白, 有人出卖了她, 向杜栖迟供出黄花梨妆奁就是青脊所寻的密匣后,她陷入无尽的哀痛中。   杜栖迟懒得与她周旋,径直让人拿出妆奁,并让秦茉交出钥匙。   钥匙……秦茉想起容非那形状奇特的黄铜片, 但他们二人曾反复试验过, 根本打不开。   因而,她猜想, 真正的钥匙,在她那所谓的未婚夫手上。   即便从未相见,也无缘共谐连理,她不屑于出卖父亲的友人之子。   于是,她果断回答——没钥匙,更不知晓钥匙所在;她使用这妆奁好几年,从未发觉内藏夹层,更不知与青脊有关。   她一口咬定,纵然演绎无辜的技巧再高明,也逃不过杜栖迟锐利的双目。   杜栖迟不爱纠缠于唇枪舌战,命十余名手下翻了两个多时辰,终归无钥匙下落。她认定秦茉有所保留,便以相对掩人耳目的方式,将其带离秦园。   令秦茉意外的是,明明人赃并获,青脊不如她想象中那样凶狠暴虐,而是语气淡漠、却不失礼貌,“邀”她去别处接受调查。   她深知,青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与此前被怀疑的镇民、商家等一样,她被送往青脊在镇上的基地,至于届时将遭受何种酷刑,不得而知。   杜栖迟与她同坐一辆马车,二人面对面坐着,路上无半句交谈,连眼神碰撞也淡淡的,仿佛这是一场无关紧要的会面。   秦茉极力保持优雅,不抗争,表现得相当配合,却想不通为何自己有此待遇。   马车停在长宁镇中心的驿馆,青脊众指挥使“请”秦茉进入地下密室,蒙住她的双眼,引她穿过狭窄地道,带入一个封闭的房间,才解开帕子。   房门为铁制,内里不过一丈宽,仅有一桌两椅,上有一盏瓷油灯,火苗有极隐约的晃动,映照出空荡荡的灰土墙。   秦茉原本镇静地在心底默默数着方向与步数,陡然进入昏暗密室,心中慌乱感去而复返。   “秦姑娘请稍候。”那名年轻的女指挥使态度冷淡,说罢将铁门重重关上,脚步声并未远离。   秦茉持灯沿四壁缓慢转了一圈,不觉有机关或密室,又把灯放回原处。   杜栖迟将会以何种手段对付她?严刑逼供?蛊毒折磨?以家人性命相胁迫?   一想到小豌豆,秦茉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才三岁八个月!青脊该不会歹毒至斯吧?   秦茉冷汗涔涔,忽觉此地幽暗、狭小,教她呼吸不畅,心跳紊乱。   分辨不清过了多久,她独自在漫长的静默中等待,腹中饥饿,身上粘腻难受。   等了估计有半个时辰,杜栖迟姗姗而来。   她已换了一身黑衣,示意秦茉坐下,并让手下端进一碗茶,放在桌上。   秦茉垂首不语。   下属掩门而出后,杜栖迟坐到秦茉对面,微弱灯火落在她银色面罩上,光芒诡异。   “明人不说暗话,”她将茶碗推至秦茉面前,“茶里有药,你喝了吧,没痛苦,更不会死人。”   秦茉迟疑,这大概便是青脊从海外所得之药?   被他们抓拿过的人,释放后迷迷糊糊数日,只记得自己无防备地掏心掏肺,但具体讲了什么,过后全忘了。   她也要落得与他们同样的下场?   杜栖迟捕捉到她的犹豫,冷笑道:“秦东家,本指挥使念在小师叔的情分上,未采取激烈手段。你不自觉喝掉,是要我亲自喂你?”   秦茉心知,她手无寸铁,又不会武功,根本无从反抗。   无需杜栖迟动手,青脊随便一人,两三下即能让她生不如死。   大不了把命赔进去。   她端起茶碗,轻吹数下,一口气饮完,唇舌间除了苦,没别的滋味。   见她爽快,杜栖迟投以赞许目光:“药效没那么快,咱们先聊聊。”   秦茉凝望她清亮的眼眸:“杜指挥使想聊什么?”   杜栖迟缓缓起身,踱步到她身侧,玉手轻抬,忽地拔下她发上的珍珠发簪,拿在手里细细观察。   秦茉一怔,随即猜出,她对发簪起疑,笑道:“杜指挥使若喜欢,拿去即可。”   杜栖迟原本已辨认出此物无害,正要替她放回原位,听她这么一说,顺手插在自己的发髻上,“那……先借我戴几日,谢谢秦东家。”   发簪虽非武器,但若秦茉为守密而以此自裁,可不是好玩的事,杜栖迟绝不会由着她把锐物留在身边。   秦茉静然端坐,杜栖迟一不做二不休,竟将她的耳坠子、璎珞等物数尽除下,连指环也没放过,仿佛怕她吞入腹中似的。   “杜指挥使是特地等到此刻无旁人时,才开始搜身吗?”   杜栖迟冷笑:“我一贯疏懒,既然你提醒我了,我便在你身上搜一搜。”   “杜指挥使并非疏懒,而是艺高人胆大,没将任何人放眼里。”   “旁人或许无须设防,你不一样,你是‘风影手’的女儿。”她当真伸手去翻秦茉的袖口和怀内诸物,取走了纱巾、小玉坠子和一刺绣香囊。   解开香囊,内里有一块黑黝黝的木牌,刻满了细小文字,弱光下看不真切,杜栖只当是护身符之类的事物,并未为意,只拿走玉坠,其余统统还给她。   狭迫空间,两双清澄通透的眸子在端量对方。   秦茉揣摩的是杜栖迟要搞什么鬼,杜栖迟则等药效发作。   约莫两盏茶时分,却如一整夜般漫长。   杜栖迟目视秦茉灯影下如雕如琢的娇媚容颜,语调莫名添了一缕温柔:“我的师祖、几位师叔伯还有我母亲,乃至几位师姐,个个都是美人。我自幼看惯美人,依然觉得你很美。”   秦茉虽觉她这番话甚为古怪,却忽觉整个人被夸得飘飘然,不受控制地应了一句:“你一定也很美……燕少侠他……时常叨念着你。”   杜栖迟摇头:“不,我很丑。”   秦茉没来由变得激动:“我不信,你把面罩摘下来让我瞅瞅吧!我自第一眼见你就……”   她刚把话说出口,心中懊悔,何以会无礼到口不择言?   是药?让她无所顾忌?必定是……青脊想套话,以药物麻痹了她的心思!   她将毫无保留全盘拖出?   秦茉想到此处,惊色乍现:“你们……你们……”   杜栖迟杏眸半弯,笑意潋滟:“别慌,没事的。对于美貌的小姐姐,我历来怜香惜玉。”   秦茉全身发抖,全然无法掩饰慌乱之情。她拼尽全力,试图与药力抗衡,压抑情绪,最终坚持不住,哭出声来。   她越哭越难过,想到十多年来的种种,以及与容非之间无果的感情,隐忍多时的悲伤、无助于泪水中宣泄。   杜栖迟转头不再看她,任由她放声大哭。   秦茉全无仪态地哭了将近半个时辰,勉强止住抽泣。   杜栖迟抬手触抚着她半垂青丝,温言道:“秦东家,你为何哭得如此伤心?不如,说来听听,看我能否帮得上忙?”   秦茉如像受到莫大安慰,无奈脑子一片混乱,不知从何说起,絮絮叨叨扯了些对亲人的思念,谈及她悄悄做下匿名举报的小事,说起她和魏紫苦撑的不易,转而开始骂贺家家主,骂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   杜栖迟饶有趣味地听着,直到秦茉说累了犯困,伏案而眠,她也没逼问一句。   屋中一片静谧,油灯将尽,她行至门边,叩门。   铁门打开后,她吩咐道:“带秦东家换个地方歇息。”   两名女下属应声,将昏睡中的秦茉抱起,送到置有床铺的密室就寝。   杜栖迟细查秦茉睡容安详,眸底掠过一瞬间的恍惚,继而回到最初的凌厉。   她信步出了过道,交代留守众人,把机关设好,防止高手来劫。   机关是她离开长宁镇到饶州府赴宴时,让手下避过外界耳目,偷偷布置的,而今总算用得上。   正要离开驿站,一人快步流星奔入。   “栖迟……”来者为顾起。   他先前在秦园逐一问过秦家仆役,此刻冒雨归来,一见杜栖迟,轻轻摇了摇头,又问:“你这边情况如何了?她还没招?”   杜栖迟早已预料到结果,淡然道:“无妨,才第一天。我下的是重药,她撑不久的。”   “你一直陪着?”顾起很震惊。   往日,杜栖迟通常会等药物起效的第三天,犯人哭够了、笑够了,彻底放松时,才会亲自前去问话。   “我好奇。”   她只丢下一句,苗条身影迅速没入黑暗,无声无息。   诚然,杜栖迟很好奇。   她好奇大名鼎鼎的“风影手”,究竟流传了什么给女儿。   然而,她失望了,风影手至死皆瞒着家人。   而秦茉拥有的技巧,全是仗着小聪明和勤练得来的,且依照其倾诉之言可知,她过去数年并未行窃,常年徘徊于“低调度日”与“尽力干点有用之事”的矛盾中。   杜栖迟还好奇,何以天之骄子的燕鸣远、江南望族家主贺与之,皆围着秦茉转?这位秦姑娘,除了生得好看,还有什么值得他们努力维护?   答案呼之欲出,又陷入谜团。   亥时已至,这一夜,杜栖迟没回东苑,而是选择留宿驿馆。   她打了盆清水,端入屋中,紧闭门窗后,往水里撒了点药粉,揭开面罩,以药水洗脸,而后涂上药膏,趁外头无声响,迅速吃了半个干馒头,漱口后重新遮盖面容。   奔赴饶州给师祖贺寿时,她方知,燕鸣远专程命人把劳神医请回来,为她祛毒疗伤,并跪在师门众人前承认当初的无心之失。   那件事,杜栖迟瞒了大半年,只对皇帝和上司说,用药不慎,毁了嘴巴和嗓子,请求蒙面示人。她对父母也语焉不详,不单纯为自己的颜面,也在尽可能护住燕鸣远。   燕鸣远是师门上下护在手心的至宝。   十年来,自踏上钥华阁那一日起,杜栖迟羡慕过、嫉妒过、仰慕过、依恋过、厌烦过、憎恨过,时至今日,她好不容易将他们的关系摆正,回归师叔侄之上,他却执意要认错。   他那样一说,大伙儿才明白何以杜栖迟消瘦到此程度。   杜栖迟头一回看到燕峦岳夫妇动怒。   燕峦岳一耳光扇过去,燕鸣远直接扑翻在地,俊脸肿得老高。   若非杜栖迟的母亲扑过去拦着,大喊“师公手下留情”,只怕燕峦岳接下来那一脚,能把他踹出内伤。   不论燕鸣远在姐姐、师姐们身边如何撒娇,在外如何嬉皮笑脸,私下如何欺负杜栖迟这个七师侄,他在父母跟前永远是乖宝宝。   遗憾是,他终究没法成为他们心中最光明正直的少年。   燕鸣远的母亲符铭月紧紧抱住杜栖迟,抚摸着她的长发,眼有泪光,却沉默无声。   花费数日,劳神医治好杜栖迟沙哑的嗓子,但肿成两倍大的双唇还得花个半载时日。   听说她日后能恢复容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杜栖迟恨燕鸣远开玩笑不知轻重,却也明了他长久受愧疚煎熬,当着师门上下原谅了他。   可慢慢地,疗伤期间,她发觉一个让她愤恨不已的事实。   燕鸣远为她治伤的同时,也故意拖延她的行程!   杜栖迟进一步确信她之前的疑虑——那位美丽的秦家姑娘,有问题。   她得尽早赶回来。   若与秦茉无关,燕鸣远不会插手。   杜栖迟头一次见燕鸣远与师门外的女子如此亲近,他住在秦家院落,喊秦茉“姐姐”,与之夜闯东苑,过后还在屋顶聊天吃点心……   甚至,不惜为了这莫名其妙的“姐姐”,与相伴十年的她作对。   这便是为何,杜栖迟执意盯着服药后的秦茉发泄。   是的,她好奇。   …………   秦茉从来没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唇干舌燥,疲乏不堪,埋头睡到了次日。   醒时,她已不大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不愉快的情绪随泪水消散后,她身心舒畅,欢喜愉悦,似乎觉得被青脊扣押了也没多大的事。   她活着呢!   所处房间与昨儿大不相同,虽无窗户,但床铺、衣橱、书案、妆台及各类物品一应俱全,早食、午膳皆十分丰盛,她顿时觉得,杜指挥使待她真好!   分不清白天黑夜,她翻了翻书,正觉无聊,房门忽然被打开,杜栖迟站在门边:“秦东家,我想与你聊聊。”   秦茉深觉她异常客气,忙起身笑而招呼她落座,如像主人家一般,给她倒茶。   杜栖迟见她眸光流转,随她而显现笑意,曾冷成冰的面容,流露满满的友善。   秦茉从头到脚无处不散发喜滋滋的光,尽管她也想不明白,有什么好高兴,可她就是忍不住扬起嘴角。   杜栖迟没问钥匙的事,只是跟她闲话日常。   她们二人本不相熟,最大关联,无非是杜栖迟住在她的东苑,且都认识燕鸣远。   聊着聊着,秦茉将盘踞多时的疑问道出,问杜栖迟为何找容非画像,容非究竟画了什么,能被她夸赞“七爷画妙,人也妙”。   “噢?”杜栖迟略微错愕,“秦东家竟不曾向贺七爷求证过?”   秦茉老老实实回答:“怕他嘲笑我乱吃醋,就没问。”   杜栖迟一笑,命人将那晚容非所绘送来。   那四尺见方的宣纸上,画了个巨大的圆圈,内里乱七八糟都是墨点和线条。   秦茉捧腹大笑:“那家伙瞎画什么啊!跟鬼画符似的!杜指挥使怎么还夸他!”   杜栖迟见她笑得欢畅,又问:“我夸他,你不高兴?”   秦茉摇头:“跟我无关,我不要他了。”   “为何?”   “他骗我。而且,我不想连累他。”   “归根结底,你心里有他。”   秦茉脸颊微红,颔首承认。   “其实,你不会连累任何人,只要交出钥匙,我念你与当年案情无关,看在小师叔的面子上,会求圣上从轻发落,让你少受点皮肉之苦。”她软言诱哄。   “可是……我真的没钥匙。”   杜栖迟直觉对方有所保留,正想换个法子追问,不料秦茉听她提起燕鸣远,发自内心感叹道:“燕少侠是好人。”   杜栖迟心念一动,“哦?是吗?”   秦茉对她存疑的语气表示愤慨:“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竟然不了解他的为人?”   杜栖迟失笑:“谁说我和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难道是我理解错了?”   杜栖迟苦笑。   自小在钥华阁中长大的众师兄妹中,她是唯一寄养的孩子。她爹娘远在京城,她受到不公待遇时,难免要忍气吞声。   其中,欺负她最狠的,便是燕鸣远这个小师叔。   她有极短暂失神,却被秦茉一句话拉回当下。   “燕少侠说,他心里偷偷喜欢你好些年了,可你爹不光是他三师姐夫,还是同母异父的姐姐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她说得跟绕口令似的,杜栖迟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只得由着她喋喋不休说了些从燕鸣远处听来的胡话。   “是啊!我小师叔的确很好,你既然信任他,也该信任我才对。”杜栖迟打断她。   嗯,这话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   秦茉明亮眸子尽是清清水波,如有纯真亮光。   杜栖迟直视她的明眸,徐徐开口:“你说没钥匙,我相信你。那……你可听说过,钥匙在何处?”   秦茉险些冲口而出,她忽然觉察到什么,心中警钟大作。   对哦……她被“请来”,为的就是钥匙。   方才杜指挥使怎么说的?   她不会连累任何人,只要交出钥匙,会从轻发落……   杜指挥使和燕少侠是一对璧人,待她这般温和,自然不可能骗她、利用她。   秦茉成功说服自己,杜栖迟是个可信之人,莞尔笑道:“其实我也不确定。”   杜栖迟抓到了微妙机会:“不确定也没事,放心说出来。你帮助我,我非常感激,不会伤害你和你的朋友。”   秦茉得这句承诺,放下戒备:“我娘说了,我自幼定了娃娃亲,未婚夫会带上信物前来提亲,我不晓得,那是不是这妆奁密匣的钥匙。”   “未婚夫?是谁?”   秦茉几乎没对外人谈论过此问题,当下微微有些害羞:“是父亲的好友之子,姓龙。”   “姓龙?”杜栖迟嗓音免不了夹杂轻颤,“他在何处?”   秦茉无辜地眨眼:“不知道,等了他好多年。不过……我不会嫁给他的……”   杜栖迟拉起她的手,柔声道:“嗯,没关系,一个人挺好的。”   秦茉附和:“是啊!我不嫁了。”   杜栖迟劝慰了两句,说有要事,留下一脸惋惜的秦茉,转身出门。   她面罩之内无人得见的嘴角仍残留笑弧,眼中温柔眸光,瞬即冷冽,如凝了一层霜。   “盯紧她,她得住上十天半月了。”她步履匆匆,路过下属跟前,脚步未停。   “是。”二人异口同声。   出了地下密室,杜栖迟对守在门外的顾起略一点头:“师兄,你回一趟京城,请求从大牢提审龙平,尽快押至长宁镇。”   “是否要向林指挥使禀报进度?”   “再缓一缓。”   杜栖迟不经意眯了眯眼,眼缝中划过一道阴鸷的光。   她于廊下驻足,目送顾起离开后,视线转而落向长空回旋的群雀。   麻雀又如何?有翅膀,她就能飞。   忽闻瓦面传来极轻细响,杜栖迟凝神戒备,只听得一人淡然道:“恭喜麻雀,又立大功。”   杜栖迟心下一沉,昂首行至院落空旷处,对屋顶那白衣翩然的少年躬身行礼。   “多谢小师叔,若不是你通知贺七爷,我岂能一击即中?”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住在彼岸在77章留下了千字长评,爱你!   欢迎大家讨论~(≧▽≦)/~   感谢读者“左儿”,灌溉营养液 +3 么么啾~ 第八十章   歇了一上午的雨, 毫无征兆地再度砸落,打在瓦顶秋木,嘈嘈切切。   长宁河南岸的窄巷内, 有一处草木繁盛的院落, 既承接风雨, 也迎来了新的主人。   回廊下, 容非负手踱步,背影寥落。   雨声没能让他心怀舒畅, 反倒使他双眉深锁,满目忧患。   昨日被秦茉不留情面撵走后,他一度愤慨难当,骑马狂奔,险些一走了之, 还没出镇子,他心一软, 改变主意。   往日身份没揭穿之时,也许他真敢回去寻秦茉,或赖死待在秦家的西苑,哄她回心转意;可而今人人皆知他是贺七爷, 而不是落魄画师容非, 他若任性妄为,丢的可不是他一人的脸面,而是整个贺氏一族的名声。   他让左榆右衫出面,镇上买下一座闲置的三进院落。仅花半天收拾, 当夜他领着东南西北左右六卫搬入, 凑合过了一夜。   然而,今儿一早, 大伙儿还在折腾杂物,留守在秦家主院附近的前柏赶来汇报,说昨晚有人连夜到主院报信,此后主院灯火未灭,间或传出哭泣声,但对外缄口不言,只怕出事了。   容非蓦地腾起不祥预感,遂派东杨和南柳火速回秦园打探。   他焦灼等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外头车马声来来回回,却无一停留。   雨水在廊顶汇聚,顺沟檐汩汩流下。两道影子快速从雨中掠过,奔至廊下,神色凝重,朝他略一躬身,正是东杨和南柳。   容非一瞧他们的脸色,已猜出大事不妙。   “公子,”东杨全身湿答答的,语调急切,“秦姑娘她……被青脊带走了!”   “什么!”容非的心如被抽离,震骇之下,猛地往外跑,一身青白袍子瞬间被淋了个透。   “哎呀我还没说完呢!”东杨一跺脚,廊内立马多了滩水渍。   此时,回廊尽头闪出一人,飞快以伞替容非挡雨,却是西桐。   “公子,不急在一时半会儿,先问清情况。”西桐维持一贯的冷静。   容非被雨水寒气一激,登时从混沌状态中觉醒。   秦茉为长宁镇上有名望的商家,与贺家、燕鸣远交好,更为青脊提供住所。若非得了真凭实据,青脊不可能贸然抓秦茉。   看来,不但有人通风报信,关键的是——杜栖迟已归来!   何以他和护卫刚从秦茉身边离开,杜栖迟便迅速踏入秦园逮人?秦茉可有受苦?   一想到“受苦”,容非如遭万箭穿心。   冷雨让他认清事实,他最不愿意发生的,终究发生了!   让他悔恨莫及的是,他说过,他会陪她熬过去,有他在,一切都无须惧怕。   可眼下的局面是,他好好的,她却……   他不该因义愤而跑开。少了他和他的护卫,秦园仅剩一群女子或老弱。   在她面前,他早已无尊严可谈,何不死皮赖脸留在那儿?   他就是被她的那句“心死”给气着了,且她连半句解释也不肯听。   细究下来,若孟涵钰没来滋扰,说不定,他们会情动导致一发不可收拾。但他和她之间的问题,不会因一场亲密接触而解决。   她因他拿走妆奁动怒,冷战那几日堆积下来的烦躁、忐忑、纠结,未曾因他前往贺宅救她而平抚,至少,只是暂时搁下而已。   孟涵钰的出现,先是揭穿他准备坦诚的身份,引起秦茉之怒;又是抓现行,陡然将秦茉置于“不检点”的尴尬位置;再以“做妾”、“玩玩”、“耍贺祁”等言辞彻底激怒秦茉。   他固然不喜孟涵钰,但孟涵钰的出发点却是源于误会,而误会,来自他的退避。   他没尽早面对她的追捧,一再回避,以至于隐患日复一日累积,终于在最不恰当的时机,引发了战争。   真正恶劣的影响,不在于秦茉对他的驱逐和不相往来,而是,他没法及时护住他所爱的姑娘。   青脊成立二十多年来,从最初隐藏在朝野内外的密探组织,发展到今日掌管刑狱、侦察、逮捕、审问、收集军情等,他们的总指挥“天”字墨玉指挥使,直接向皇帝负责,可下令逮捕包括皇亲国戚在内的任何人,并进行非公开审讯。   权力鼎盛至斯,背地里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狠辣手段?   无论是见血的,还是不见血的,都教人不寒而栗。   冷雨织成千重水幕,不断浇灭容非心中的希望。他脑子乱如麻,但有一件事,他非常肯定,他若慌了神,秦茉的处境会更艰难。   见容非呆立雨中,西桐撑着伞,又道:“公子,咱们从长计议。”   “你们打听到了什么?”容非步入回廊,注视东杨和南柳。   南柳不啃声,东杨蹙眉道:“秦园上下有宣婆婆压着,但他们不愿多言。目下确认的是,昨日杜指挥使进了秦园,起初不曾大肆搜索,从秦姑娘屋里取走了一件方方正正的事物,由于拿布盖着,其余人无从辨认。而杜指挥使问过话,与秦姑娘同坐马车,离开秦园。依照当时的情况来看,秦姑娘未受委屈。”   容非听得“方方正正”四字,已猜出密匣暴露,又因杜栖迟的直截了当,断定有人告密。   告密者,十有八|九为接触过妆奁的丫鬟们。   会是秦茉的贴身丫鬟翎儿吗?   容非细想贺祁母亲寿辰那一夜,翎儿对秦茉的全力维护,不似作伪。若非翎儿,那么另一个人变得十分可疑。   “右杉姐!”容非忽然大声喊道。   一名三十岁上下的高瘦女子从后院闪身而出:“七爷。”   “昨儿早上,我……”容非脸颊一热,压低了声音,“我从、从里面出来时,有个丫头向我打招呼的,你可曾有印象?”   “里面?”右杉耿直,没反应过来。   容非难堪地解释:“就是……秦姑娘那屋。”   “有。”右杉嘴角微扬,点头。   “你马上去秦家主院,问问看那叫慕儿的丫鬟是否还在,若她以任何原因离开长宁镇,务必将其带回,我有话要问。”   右杉领命而去。   “公子的意思是,那慕儿有问题?”东杨插言。   “怀疑。毕竟她在东苑呆的时间较长,被青脊收买的可能性更大;而且,杜指挥使不迟不早,刚好在她去秦园后的几个时辰,便前去搜捕,太巧合。”   滂沱大雨下了没多久,渐泣渐歇。   容非让东杨南柳立刻换过一身干净衣裳,随他前去驿馆请见杜栖迟。   西桐见容非大半边身子也湿了,连忙快步入内,给他取了件新袍子。   留下北松和左榆候命,众人牵马,冒着细雨出院,大门还没关上,一股不寻常的疾风席卷而来。   只听得闷响数声,南柳已和来者交上手。   容非定睛一看,又是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俊颜,没好气地开口:“燕少侠可真够闲的!”   燕鸣远白袍子沾了雨滴,沉着一张脸,出手如风,试图避开三名护卫,朝容非招呼。   南柳不是他的对手,加上东杨与西桐,勉强能应付。   燕鸣远眉目暗藏萧杀之意,拳法掌法沉稳,节节连贯,刚中带柔。南柳身法奇巧,应变迅捷,东杨和西桐则虎虎生风,章法有度。   “停停停!”容非本就够烦心,被他们的争斗闹得头晕,“燕鸣远你有没有搞错!每次都要跟我的人打一架才舒服?”   “有种别让人给你挡着!”   燕鸣远纵身跃起,飞腿逼开南柳,强行以凌厉章法与东杨、西桐四掌相拼,继而怒目窜至容非跟前,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   “怎么回事?连你的姑娘也护不好!”   “怎么回事?你家麻雀把我的姑娘逮了!你还来找我晦气!”容非正处于暴怒之际,跟着他大吼。   燕鸣远恨不得一手将他丢了,忽觉臂上一麻,头顶一阴恻恻的嗓音道:“请放开我家公子。”   却是北松悄然跃上了墙头。   “竟敢用暗器暗算我!”燕鸣远怒不可遏,正要提起容非,惊觉右臂越发麻木,下一刻,南柳的两把短剑已抵在他的要害部分半寸之外。   他自出道以来基本没遇到过对手。跟他年龄相仿的,武功和辈分远低于他,长辈或高手不敢招惹他的父母、姐姐和师姐们,他何曾受过此等屈辱?   容非亦知他心高气傲,吸了口气:“我的错我认!是我欠考虑,触犯禁忌,惹她生气了!可杜指挥使回来,你怎么不打个招呼?”   燕鸣远撒手,从右臂曲池穴上拔下一枚钢针,忿忿丢向北松,怒道:“我被麻雀那丫头骗了!她说……说要养病,跟我约了时间一同回长宁镇,实际上她足足提前了两日!”   众护卫见二人没再争斗,各自退到容非身边。   燕鸣远不解气,朝四名护卫干瞪眼,又自我解嘲道:“罢了罢了!上次把你们其中两人打得落花流水,这次当你们找回场子吧!”   容非懒得跟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说正经的,她……秦姑娘现在如何?”   燕鸣远摇头:“我刚从驿馆过来,麻雀说,她人很好,笑呵呵的。”   容非当然明白,秦茉被人困住,岂会平白无故心情愉快?定是杜栖迟使了某种手段或药物。   众所周知,杜栖迟集杜家庄与钥华阁两大门派武学所长,办事雷厉风行,一年内连升三级,名动天下,成为青脊创立以来最年轻的“地”字金牌指挥使。   她素有“冷面”、“心狠”、“手辣”等名声,容非不得不防。   “不成,我得去一趟。”他语气坚定,迈步就走。   “没用的,”燕鸣远展臂一拦,“任你家大业大、财大势大,依她的脾气,说不见就不见。”   “你,敢不敢随我硬闯救人?”   容非环视周边四卫,若叫上前后左后四人……   燕鸣远肆意飞扬的面容多了罕见的惆怅:“她临行前悄悄让人布下了许多机关,还从杜家庄请来了几名叔辈。我自问没本事硬闯还能全身而退,即便加上你的八卫,也够悬。”   “那你要我在这儿喝茶聊天等她放人?”容非双目赤红,如有烈火蒸干了原有的水雾。   “不,”燕鸣远沉吟道,“我在想,如果麻雀找到了她所需之物,不论秦姐姐有何罪,按理说,不该原地关押……”   容非已然明白他话中含义。   若秦茉有罪,杜栖迟定然要押送她去州府乃至京城审问,但目前保持戒备,不作任何处理,估计另有所图。   莫非……是钥匙?   容非不由自主触摸了胸前的链子,暗恨这玩意打不开那妆奁中的密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大佬投雷支持,爱你们!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舰长,星辰大海要吗扔了1个地雷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第八十一章   秦茉从软榻上睁开双眸, 暗喘一口气,只觉空气闷沉沉的。   她揉了揉双目,幢幢灯影下, 房中的桌椅等器物, 有种似幻亦真的错觉。   静拥被衾, 她有许久失神。回神后, 她尝试凭外头人员走动或交谈声辨别白天黑夜,最终只听到漫长的静谧。   在此, 青脊备有足够的水和生活用具,也有人定时端上饮食,别的她完全能自理。   印象中,她吃吃喝喝睡睡了两回,每回醒来, 既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又总觉得有事想不起。   隐约记得, 她已被杜栖迟哄着说了不少话。   应该……没把容非知道密匣的事给供出来吧?   情绪时起时伏,时间似乎完全不重要。   因连续吃喝,没别的事可干,她生怕自己吃成大胖子, 最近的一顿没吃, 躲在屏风后洗了个澡,换过青脊给她备下的素净衣袍,埋头大睡,醒后忽觉整个人愈发焦虑。   嗯, 看样子, 青脊在饭菜里混了药。   此前那来得稀奇的欢愉感消散后,她重新忧虑家人和朋友。   当她反复对自己强调, 不能中计,企图集中游走不定的思绪,希望凭借残存意念解决眼下局面时,敲门声中断了她的专注。   毫不意外,来者为杜栖迟。   或许是秦茉眸底擦过一丝极其渺茫的惊惧,随后的笑容也有点僵,杜栖迟对她多了几分审视。   “杜指挥使。”秦茉打了个招呼,心下犹豫,是假装自己仍受药物控制?还是直截了当问对方想关押她到何年何月?   她眉眼生态的变化,瞒不过杜栖迟。   “秦东家气息不错,有话就问吧。”   “杜指挥使,是否已得到您想要的?”她自知装不了糊涂,干脆挺直腰杆子。   面罩之上的眼眸骤然一冷,“还没有。”   秦茉的药效减退,杜栖迟懒得装笑脸。   “那……你们预备如何处置我?”   “实不相瞒,你出不去了,”杜栖迟平静凝视她半晌,“但暂时不会死。”   秦茉只觉自己控制不住颤抖,连嗓音也带着颤:“我的家人呢?”   “孤儿寡母?目下尚安好。”   “目下?你……要对他们下手?他们更加无辜!”秦茉本想好好哀求她,又按捺不了内心暴怒冲动。   杜栖迟歪着脑袋端量她,似对她从惧怕到愤怒的反应变化很感兴趣,“别指望出去,别指望有人探视。”   说罢,她回身走了两步,离开前补一句:“对了,我小师叔来过两回,你可有话要我转达的?我不介意卖他个人情。”   燕鸣远?   秦茉自问和燕鸣远算聊得来,但谈不上交情,无故让他夹在她与青脊之间,绝非善举。   念及此处,她淡笑道:“没别的,请代我向他问好。”   杜栖迟眉头轻抬:“对你的堂弟、婶母,还有……那位贺七爷,也没话说?”   秦茉心中一凛。小豌豆是个孩子,不懂事;和魏紫说,会惹她更难过;至于容非……   分别短短两三日,他必定未能忘情。若知她陷落在此,他八成会带人来救。救她一个,搭上更多无辜的人,何必?   杜栖迟见她不语,淡笑道:“他方才跟小师叔一道来的,还带了一帮人。”   秦茉先是一懵:“谁?……容公子?你们、你们没为难他吧?”   她依然不习惯叫他贺七爷。   在她心中,贺七爷应该跟贺三爷是一类型的,阳谋暗算、脑满肠肥、年近半百、财大气粗……怎么可能是那动不动就哄她、逗她、撩拨她,喝点酒便醉得乱七八糟,还成天干些稀奇古怪之事的家伙?   当确认容非真的来过、并试图请杜栖迟放人、遭到严词拒绝后,秦茉深觉苦闷。   最不想牵扯的人,大概从一开始已陷入漩涡。她要如何把他推远一点?   秦茉身处仅有几个小小通气孔的房内,时间长了,深觉胸闷烦躁,脑子也转不动了。   她取出丝帕拭汗,忽而摸到那个时常被她遗忘的香囊。   香囊本身不重要,关键是内里藏了一块黑黝黝的小木牌。   送她的人曾言,他素来不爱管闲事……以防万一,让她先留着,若她或魏掌柜有所需,到衢州城北大街,只要出示此牌,定会有人接见。   那阵子,她认定他不过是个有人脉的落魄青年,何曾想过此人为皇亲国戚?   眼看杜栖迟因她的沉默而转身,秦茉急中生智:“杜指挥使请留步!可否请您替我捎个信儿?”   …………   两盏茶时分后,杜栖迟从关押秦茉的牢房内步出,阴冷的半张脸平添一丝狐惑。   她答应秦茉送信,却根本没想到,对象并非贺与之、魏紫或燕鸣远,而是衢州的一座宅院的主人。   秦茉的信异常简单,甚至不能称之为信,充其量算是个短笺,连个称呼和落款也无,仅有没头没脑的五个字,“请救小豌豆”,另附上那像极了护身符的黑木牌子。   杜栖迟几乎以为,秦茉在耍她。   衢州城北大街,只有一座院落,那便是越王府。   要她凭一名服过药的犯人的三言两语,派人送一封奇怪的信件去王府?   可转念一想,以越王爱四处游荡的闲散性子,真结识秦茉和小豌豆,不是没可能。   秦姑娘,不简单!一下子笼络皇族的藩王、江南巨富的代表贺家家主和武林顶尖高手的血脉南燕之子!   “请救小豌豆”?秦家小少爷欢蹦乱跳的……只怕,是个暗号!   这信,要不要送出?   既应允,得送出去……何时送达,可没说。   面罩内挑起一抹冷笑,杜栖迟把信封和木牌放入怀内,转头对两名女下属道:“秦东家意志颇强,这药物持续不了多久,加倍,盯着她吃下。”   “过量的话,怕对身体……”   “我只应承小师叔和贺家家主对她格外照顾,没说不用药。”杜栖迟目不斜视,大步离开。   狭长的过道,光影忽明忽暗,微弱脚步声远,只剩闷风细响,回旋不息。   …………   次日,下了两日的大雨杳无影迹,西风一吹,大片平地已干,唯有数处水渍,倒影着碧蓝晴空中闲散幽浮的薄云。   新购置的院落各处仍旧杂草丛生,只因容非和众护卫根本无心理会这些琐碎小事。   杜栖迟软硬不吃,且料到容非参与其中,明示暗示他也脱不了干系。   这一点,教容非伤神。   从驿馆归来后,燕鸣远与容非均郁郁寡欢。   扯着扯着,一个说对方动作慢,找到密匣也不想办法转移;另一个则说事出突然,没来得及与秦茉商量,且认为杜栖迟会暗中使诈,必须尽快接走秦茉。   燕鸣远没回西苑,选择留下商议,如此一来,这小院落显得更拥挤了。   事实上,容非明白,燕鸣远为江湖人,与杜栖迟关系密切,能保持中立已是难能可贵。可眼下,他显然抛下身份的负担,只顾存道义,站到秦茉一边。   这越发让容非疑惑,燕鸣远到底为了何事,甘愿与代表皇权势力的心爱姑娘作对?   不出所料,有关秦茉被隐秘青脊带走的消息,终归还是走漏了。   从青梅酒馆魏掌柜的恐慌与迫切、贺七爷领人亲去驿馆等事,人们推敲出,秦姑娘犯了大罪,惹上杜指挥使,已被扣押第三日了!   消息一传出,全镇轰动,有人猜测,秦姑娘手上有藏宝图,余人则表示不可思议。   秦茉被送入驿馆地牢的第四日,右杉归来,单独向容非汇报了一事。   出卖秦茉的人,找到了,但有青脊的人护着。   容非眸中燃起怒火,却又无可奈何。   午时,前柏后松煮了一大锅面,大伙儿齐聚院落,合并桌子,舀汤分面。   容非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秦茉的处境,睡觉时担心她睡不着,吃饭时担心她吃不好,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见容非对着一碗鸡汤面发呆,东杨故作轻松,半开玩笑道:“公子啊!没准儿秦姑娘吃得比您还好呢!届时你面黄肌瘦、瘦骨嶙峋、弱不禁风……她认不出你,可咋办呢?”   容非横眉怒视,夹起面条吃了两口,食不下咽,投箸:“真不想吃。”   “没力气。”一向不爱说话的南柳埋头苦吃,嘴上含糊其辞。   其余人面面相觑,皆不知他冒出的这一句是何意。   南柳见容非还是没动,提醒他:“抱不动。”   容非与他相处久了,理解他的意思,愤懑道:“谁、谁抱不动了?”遂一口接一口把面条全吃光。   燕鸣远大致听懂他们的话题,凤眸笑得弯弯的:“姐姐可轻了,你应该……抱得动。”   容非捧起碗喝了一口汤,听完这句,险些喷出来,急忙咽回去,呛了个半死。   他自然记得,燕鸣远和秦茉曾于某夜翻墙入东苑,后而相偕离去……   缓过气后,他怒道:“又不是没抱过!”   那夜从贺老三家回秦园,除了马背之上,步行时都是他一个人抱她的,走了好远的路!哼!   想到那之后所发生的甜蜜与争执,他黯然心伤。   蓦然回首,他这二十三年,除去父亲和母亲离世的哀痛与过后引发的汹涌澎湃,大多数时候,日子过得十分平顺,纵然不乏尔虞我诈、刀光剑影,但他聪明好学,待伙伴友善,真正大的挫折,倒没遇过多少。   秦茉,可谓他命中注定的劫难。   恍惚间,记起刚搬进东苑时,她便悄然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因他们相遇的方式,以及花中拈蝶的神技,外加,她是秦家姑娘,父亲临终前提及的“长宁镇秦家”的大姑娘。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有了预感——对她无法割舍。   若后来没发生那些误会,他们能彼此相爱吗?   容非沉浸在思忆中,顺手抓了一把剔齿签,无意识地逐一扎在馒头上,薄唇翕动,低叹。   八卫自幼看着他长大,深明这种长久的缄默,意味何事。   这回,他遇到棘手的问题,武力解决不了,金钱解决不了,才华解决不了,可他们想不出任何言辞来安慰他。   处在离家百余里的小镇,坐在新搬入的简朴院落内,感受日渐浓烈的秋意,凉气自身体发肤渗透进心肺,融入血液与骨髓。   燕鸣远被集体沉默的气氛感染,起身四处溜达,随手拔掉杂草,又胡乱丢弃。   良久,南柳倏然抬头,面无表情,嗓音却通透澄澈,缓缓吐出三个字。   “有我们。”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争取双更~谢谢大家捧场,爱你们!】   小麻雀:这女人手段高明!哼,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小茉茉:误会啊~冤枉啊!(⊙_⊙)   特别鸣谢:   迟迟扔了1个手榴弹   舰长,星辰大海要吗扔了1个地雷   读者“ann”,灌溉营养液 +2   =(^。^)= 第八十二章   南柳的一句话, 简单,真诚,让容非心头漫过一道暖流, 悄然驱散寒秋的萧飒。   东杨、西桐等先是一怔, 随后纷纷目视容非, 平日呱噪的数人反而没吭声, 眸子里则是满满的坚定。   初秋阳光透过半疏半密的枝叶,落在容非乌黑亮泽的发上, 勾勒出年轻气盛的线条。他舒眉一笑,俊颜如玉,内心的感动无以复加。   有那么一瞬间,他为自己数月前执意独行来此,没让他们跟随、甚至下令不许打听他的下落的肆意妄为而深感歉意。   他仍旧记得, 当楚然携同东杨和西桐,初次现身于东苑门外, 见他左臂缠满绷带后,神色紧张,目光焦灼。   那不光是寻常护卫对主子的担忧,也有相伴成长好哥们的关怀。   那时, 他曾为他们不宣自来而无奈, 命他们躲远一点,别泄漏他的身份;但这一刻,他无比庆幸也无比感恩,他们一直以不同方式默默包容他的任性。   所以, 他真要带领他们八人, 公然去做违抗朝廷的大逆不道之行?   温和眸光缓缓滑过他们英气逼人的面容,他仔细一想, 如西桐、南柳、右杉至今仍未成家,余人都有家室。   容非于心不忍,正踌躇该说点什么,身后的燕鸣远忽轻轻“嘘”了一声。   留神静听,窄巷口似有马蹄声,不多时,数人脚步声近,大多数步伐轻捷,夹杂一人步伐凝重。   八位互望一眼,南柳、北松、前柏、后枫迅速隐匿,而东杨、西桐则紧随容非。   门外有人议论:“在这儿?确认?”   话音刚落,敲门声起。   左榆开门后,门外立着一名高大健硕,双目凛然的男子,其肤色黝黑,三十多岁,容非一眼认出这是何人。   这是越王的一名护卫,曾于某夜到东苑送信,信上只有一个“無”字。   “见过大人。”容非急忙相迎。   却见那人侧身一让,一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跨槛而入。   此人中等身材,作文士打扮,天青织锦缎袍,腰悬龙头形蟠螭纹玉绦环,浓眉大眼,脚踏皁皮靴,正是越王。   燕鸣远认出越王的瞬间,表情略微奇特,似记起了什么,笑得窘迫。   “草民参见王爷。”容非乍然见越王改了装束,忙领护卫恭迎,揣测对方纡尊降贵至此,莫不是为了秦茉的事?   越王端详容非残留胡渣子的脸,微微一笑:“贺公子,半月不见,清减了不少。”   半月?   容非猛然记起,上次与越王碰面,是他和秦茉偷偷私会、偶遇刺客那一回……越王现身时,容非正穿着贴身小衣、形容狼狈地昏倒在山洞里,而后被他们扛着、背着、用马驮着……送到了秦茉家中。直到越王离开,他都没醒过。   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喜是,有大人物撑腰,悲的是……太尴尬了。   “王爷见笑,草民惭愧得很。”容非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越王和侍卫免不了想起当时场景,莞尔而笑。   见来人是熟人又无恶意,燕鸣远、东杨等人稍稍放下戒备,各自引见,入内叙话。   越王本无架子,与燕鸣远儿时同在玉锦郡主府游玩过,算是多年旧识,寒暄几句,当下直接道明来意。   近日,他在附近红湖镇别院休憩,听闻秦家出事了,又得悉容非在此,他不好直接找魏紫,便先过来询问情况。   现下,容非与秦茉的亲密关系,人尽皆知;且事发后,容非不但亲自求见杜栖迟,还日日夜夜派人在驿馆附近盯梢。   越王笑道:“本王在道上听闻,大伙儿都期待贺七爷来个英雄救美、以身犯险、奋勇劫狱之类的戏码……本王此番特地来看热闹。”   容非当然知道他在说笑,汗颜道:“草民不是不想,就是人微力弱,此等以卵击石的行径,得三思而后行。”   他已挣扎过无数回,是燕鸣远死死拉住他,让他忍一忍,别随便送死。   “真如传闻所言,秦家与‘风影手’有关?”越王又问。   容非有须臾迟疑。   事到如今,他不该隐瞒这位怀有善意且身份尊贵的男子,对方可能是最帮得上秦茉的人。   他尚未点头,越王已从他的神态猜到:“本王懂了。”   气氛一时如凝,容非急于试探越王的态度,开门见山:“那……王爷的意思是……?”   “如你所知,本王在镇上待了三个月,‘风影手’之事,略有所闻。无非是江湖人认为他藏有巨大的宝藏;盗门则苦寻他们遗落的秘笈;而青脊,追查的则是遗失了十八年的密匣。   “此事或多或少涉及当年的谋逆,于年仅十七八岁的秦家姑娘而言,大概是场无妄之灾。只是……此案事关青脊,本王爱莫能助。”   容非的心逐寸下沉,又隐隐有一丝了然。   越王贵为天家皇子,再无拘无束,也绝不触碰逆鳞。越是身份贵重的人,越会谨言慎行。他此行,也许只想了解情况,却未必能帮多大的忙。   “草民理解王爷之意。”容非喉底干涩。   他们数年前曾在京城有过一面之缘,而近两月在长宁镇,匆匆碰过几次,碍于各自隐藏身份,未曾深谈,更说不上交情。   容非原先没指望获得旁人的帮助,但乍然见越王到访,如在无尽黑暗中窥得一线亮光,而这光芒仅仅亮了半炷香,又遭失望吞噬。   清晰捕捉到他一闪而过的落寞,越王亦有些许不忍:“青脊中人素来独行独断,杜指挥使更是以此为名,或许……本王可试着派人去探听一下。”   燕鸣远插言:“不妨一试。”对于杜栖迟来说,天家的威力远比他这个小师叔要大得多。尽管人所共知,越王乃闲散王爷,鲜少参与政事,但于公于私,杜栖迟会给他面子。   得到容非与燕鸣远的首肯,越王命人提笔研墨,写了封信,遣派手下当即送去驿馆。   小院落乃临时购买,无丫鬟仆役,吃喝随意,更没别的招呼客人。众人闲坐无聊,只能饮些清茶。   不到半个时辰,越王派去的人归来,双手向越王奉上一封信,以及一块黑木牌。   越王见了木牌,并不急着去接,神色凛然:“那位杜指挥使怎么说?”   “杜指挥使看过王爷的信,对属下说……青脊事务,除圣上和总指挥使外不便透露,请王爷谅解。”那人估计受了点气,眉宇间透着愤然。   “果然是她的作风,”越王叹息,“这木牌,可是我当日赠予秦姑娘的?”   “杜指挥使说,秦姑娘受押期间写了个短笺,本想派人送去衢州,而今既然王爷派人询问,便将此物和短笺交由属下送至王爷手上。”   容非闻言,心底腾起的难过之情,不言而喻——关键时刻,她只想到旁人,而不是他。   在容非难堪且紧密的注视下,越王接过信封,撕开后,上书的几个字,出人意料。   ——请救小豌豆。   越王、容非、燕鸣远三人目目相觑,作不得声。   半晌后,燕鸣远方道:“姐姐该不会是……神智不清吧?小豌豆好好的……”   容非心下骇然,蹙眉道:“你是说,杜指挥使用刑或下药了?”   越王沉吟:“杜指挥使的手段常人难料,也说不定,这是秦姑娘给本王的暗示。假若本王身在衢州府,接到此信,自当会遣人来问……”   容非揪着一颗心,不上不下,“莫非……她是怕上一代所犯罪行牵扯到无辜的孩子,请求王爷庇护?”   “谨慎起见,咱们跑一趟秦家主院。”越王骨节分明的手于案上一拍。   …………   居丧期虽满,碰上秦茉被抓,魏紫无心装扮,仍是原来那身素淡棉麻裙裳和木簪子。她亲去东苑问过青脊中人,为何带走秦茉,得到的答案是,例行盘查。   对此,魏紫惶惶不可终日。试问秦茉一姑娘家,安分守己,能犯什么事?   外界众说纷纭,最终推断秦家便是“风影手”的本家,到底是秦茉的父亲还是叔父,未有定论。   因近日跑到青梅酒馆探听的人络绎不绝,魏紫不愿理会,趁天晴留在主院,陪伴小豌豆。   眼看小豌豆和巧儿在拿竹签把落叶逐片串在一起,又捡来不少石子,搭建了所谓的房子,那纯真开怀的笑,成了秋日最灿烂的景致。   全家上下强忍哀伤与悲痛,皆努力向他隐瞒姐姐被捕的事实。   魏紫坚信,秦茉希望他们这么做,也坚信,她会平安无事。   沉思中,仆役快步奔入后院,神情慌张:“二夫人!那个……那个!”   好不容易压下的烦闷去而复至,魏紫一急,是秦茉有消息了?   “何事这般大惊小怪?”   “有、有贵客!”   魏紫禁不住想,是那位贺七爷?   据她所知,容非从西苑一去不返,实则住进了秦园,但事发当日,秦茉与他闹翻。自那以后,容非虽不再与秦家人往来,却有去驿馆寻杜栖迟。   魏紫抬眸:“是贺七爷?就是那位容公子?”   “是……又不完全是。”   魏紫按捺心中的不耐烦,提裙快步出迎,总算明白何有此说。   二门之外,来者除了容非,还有燕鸣远,和一位眼熟的青年。   这名青年五官俊秀,衣饰高华,气派非凡,身后跟随一众护卫,细辨之下,竟是长兴酒楼那位点心师傅姚师傅!   魏紫瞧他的阵势,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又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了人。   而且,燕鸣远与容非相熟倒还好说,但这仨凑一块,便略有些离奇了。   “魏掌柜,好久不见。”他微笑着打招呼。   从神态嗓音确认,是姚师傅没错,可对方忽然拜访,所为何事?   “您……贺七爷、燕少侠,请往里边请。”魏紫盈盈福身,惶惑不安,在前引路。   容非和燕鸣远同时抬手:“王爷,请。”   魏紫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整个人懵了——王、王……王爷?   容非料想魏紫不知情,低声解释道:“魏掌柜,这位便是衢州府的越王爷。秦姑娘被杜指挥使带走后,写下一封信,请人转交给王爷。此次,咱们是来跟你商议的。”   魏紫听得云里雾里,又不好多问,只得先请他们进厅,命人奉茶。   前厅烛火明亮,布置雅洁。落座后,越王示意魏紫、容非、燕鸣远不必拘束,一同就座,翻出一张纸条,递给魏紫:“魏掌柜请看,这是秦姑娘所写的?”   魏紫不敢直视他的眼神,双手接过,看了白纸黑字的五个字,字迹娟秀有力,的确是秦茉亲笔。   她颔首,眼中泪光泫然。   容非见状一惊:“小豌豆无事吧?”   魏紫摇头:“孩子一切安好。姑娘的心意,我明了。”   燕鸣远糊涂了:“我怎么没搞懂啊?姐姐写这个是何意?”   魏紫咬唇垂泪,身子颤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越王从怀内翻出一块白净的棉帕子,向她身后的巧儿使了个眼色。   巧儿一愣,战战兢兢拿了,为魏紫拭泪。   魏紫隐忍数日的痛苦得以释放,忙着伤心,未留神帕子的来由,边抹泪边道:“抱歉,民女失仪了。”   容非和燕鸣远对望一眼,心中又了然几分。   “本王猜一猜,秦姑娘这五个字,有两层含义,一是向本王传达秦家出了变故;二来,她知本王无权干涉青脊的行动,因而没让本王救她,而是请求护住年幼的弟弟。”越王凝视魏紫,眸带征询。   魏紫点了点头,对上他温和的眼眸,心中一热,不由得回避。   她没敢说,居丧期满前,秦茉屡屡催她另嫁。那时,她没搞清楚状况。   时至今日,她才知,秦茉早已预料秦家会有变故,她这有名无实的婶婶若早日改嫁,便不易受牵连。   而今,魏紫尚在秦家,秦茉没法明说让越王照顾一名寡妇,干脆直接写“小豌豆”,反正越王待魏紫之心已很明显,绝不会丢下她不管。   “王爷,民女求您一事。”魏紫一咬牙,从酸枝圈椅上起身,行至越王跟前,屈膝跪地。   “好好的……”越王倾身去扶,双手离她衣裙数寸,又讪讪收回,“有话直说便是,何须行如此大的礼?”   “此前民女有眼不识泰山,恳请恕罪,”魏紫顿了顿,俯首道,“我家大姑娘,她心地善良,为人正直,不可能干作奸犯科之事,请您……请您念在相识一场,施予援手。”   “你先起来,本王不喜欢人跪来拜去。”越王边说边让丫鬟去搀扶魏紫。   魏紫亭亭而立,白净的瓜子脸上全是泪,如月下梨花浥露,凄美婉约。   越王凝望她片刻,眼光如有抚慰与怜惜,陡然一笑:“魏掌柜,旁的或许本王能管,青脊案件,还无从插手。这样吧……你们腾出一处地方,供本王和手下住上一段时日,有本王在,杜指挥使自然不会为难你们母子,至于……”   他边说边扫了容非一眼。   容非心头一震,却听得越王续道:“至于秦姑娘,眼下未有判决,如若不是什么逆天大罪,本王自会替她求情。再不济,本王向父皇请旨,求娶你或她其中一人。相信,没人敢动越王妃或她的家人吧?”   他这话原是句玩笑,半真半假,意在逗一逗魏紫。   果然,魏紫满脸绯红,局促不安,嗫嗫嚅嚅:“这……使不得……”   容非气成河豚!这越王!撩拨心仪女子,扯上秦茉作什么!   但对方是位王爷,容非没能发难,唯有磨牙,暗暗生闷气。   燕鸣远看了他那干瞪眼的模样,恶作剧心起,笑道:“对对对!再不济还有我!我若娶了姐姐,麻雀断然不会动自己的婶婶。”   “嗯,”越王忍笑道,“甚好甚好,双重保障。”   容非崩溃了:“二位能不能别乱开玩笑!我……我拒绝这样的提议!”   燕鸣远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可镇上的人都说,姐姐不要你了啊!”   某河豚受到猛烈暴击,炸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嗯,人齐了!!!】   容小非:他们联合起来欺负我!QAQ 第八十三章   当天下午, 越王带着侍卫,搬进秦家西苑。   秦家上至魏紫,下至仆役杂工, 皆深感惶恐, 谨小慎微, 如履薄冰, 生怕住所不够干净,床铺不够舒适, 饭菜不够美味。   最让魏紫惊骇的是,此前为她抱打不平的灰衣青年,在山道上抓捕拦路劫匪的蒙面人,还有几名常来酒馆吃饭的客人,全是越王的护卫。她隐约觉察出什么, 却不敢再往深处想。   看魏紫领着一群人忙前忙后,越王闲坐院落里, 笑眯眯向小豌豆招手:“来,和叔叔一起做点心,”   在众人瞠目结舌的震惊中,越王和小豌豆着手清理了一张木桌, 淘洗糯米, 蒸好,捣烂,又一起炒芝麻,细细研磨。   “小豌豆, 你比姚叔叔厉害!叔叔初次做点心时已经五岁了……你现在还不到四岁。”越王夸赞道。   小豌豆骄傲地咧嘴而笑, 圆圆的小脸粘了芝麻,像极了团子。   越王笑望他可爱的笑容, 遥记当年随父皇母后到行宫玩耍,在小姑姑处跟老嬷嬷一块做点心,从此爱上各式各样的甜咸点心,一发不可收拾。遗憾的是,这十多年来,他再未见到过那位慈爱的老嬷嬷。   见燕鸣远百无聊赖闲逛,越王边揉团子,边跟他聊起共同相熟的人。   于是,在容非耳中听来,这对话就变得很奇怪。越王问的是“小姑姑近况如何”,燕鸣远答的是“四姐一切安好,照样年轻美丽活蹦乱跳”……莫名地,这十六七岁的少年比越王还长了一辈。   忙碌半日,小豌豆在“姚叔叔”指导下,兴致勃勃搓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糯米团,趁着热乎,撒上芝麻碎和白糖粒,端进屋内,给魏紫品尝。   魏紫正忙于指挥大伙儿搬动座椅,看那一盘稀奇古怪的团子当中混入了四五个圆润饱满的“奸细”,猜出是越王所做,没敢吃,牵了小豌豆退至廊下,只尝了歪七扭八的那些。   秦茉不在,她吃什么都是苦的。   当小豌豆欢天喜地捧着团子与大家分享,她控制不住,躲在灌木丛后拭泪。   “为何不吃本王做的?”越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民女不敢。”魏紫低头。   “又不是没吃过。”   “王爷,今时不同往日,岂能相提并论?”   越王在她跟前停步,侧头偷窥她的眉眼情态,笑道:“你胆子可没这般小?别忘了,你曾在大晚上孤身一人,跳进河里,把本王捞出来……”   “……”   “尝一尝,我从未亲眼目睹你吃我做的点心时的样子。”他语调轻柔,没再自称“本王”,说罢拿出一小碟团子,比起小豌豆做的多了些干桂花,边上还有双筷子。   魏紫一生中不曾与青年男子单独相处,本已是红了耳根,偏生此人又是个王爷,身份与她有云泥之别,却待她温柔备至,霎时没了主意,拿起竹筷,夹住一个团子,轻咬了一口。   她生性温软,咀嚼食物的仪态也分外文雅,被越王盯着吃掉了一整个团子,窘迫得无地自容。   “比起小豌豆做的,如何?”   桂花的味道萦绕唇舌间,魏紫如实回答:“比他做的苦。”   越王笑道:“嗯,证明我还有进步空间,下次改进。”   下次?魏紫傻眼。   二人面对面立于树丛间,静默良久,魏紫俏脸绯云密布,艰难开口:“求王爷……帮帮我家姑娘,您若不嫌弃,我给您做牛做马都成。”   她豁出去了,只要越王能把秦茉救出来,让她当侍妾、外室、丫鬟,乃至把她卖了,她也乐意。   越王明白她的意思,可他何曾有过委屈或逼迫她的念头?   他一脸无奈:“本王又不缺牛和马。”   魏紫异常难堪,福身:“是民女僭越了,若无旁的事,民女这就去为王爷安排食宿。”   不等越王回答,魏紫垂首倒退数步,在眼泪再度滑落前转身,却听得越王柔声道:“阿紫,别担心,秦姑娘不会有事的。”   魏紫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阿紫”惊到,愣了半晌,低低应声,快步出了灌木丛。   越王蓦然回顾初到长宁镇那夜,他想自个儿散散步,体验民情民俗,勒令护卫留在镇集上看幻术表演,不必跟随。不料行至镇中心的桥上,因探头张望,脚一滑,从桥上落水……   那晚的魏紫,镇定从容,动作简练,指挥有度,顺利带他脱离险境,且事后态度磊落,使他沉寂数年的心忽然有了悸动。   曾希望予她一世荣宠,却又发现,她未必因此而快乐。   他至今没想好,该拿她怎么办。   …………   晚膳后,容非、燕鸣远留在西苑相陪,与越王于花架下小酌相谈,话题皆围绕如何能尽快将秦茉救出。   容非明白,位高如越王,艺高如燕鸣远,虽有心帮他,却不能亲自出马。   他真正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待至亥时,正要离开,忽而有人急忙来报:“王爷!有情况!”   夜幕之下,余人翘首以观,只见三名黑衣侍卫奔入西苑,步伐整齐,肩上扛有一巨大麻袋,细看会发现,是个活人。   容非误以为秦茉被救出,瞬即露出喜容,但瞧这些人神色凝重,再定睛一看,麻袋中人应为男子。   “这是何意?”越王皱眉。   “启禀王爷,此人下午进入驿馆,待了将近两个时辰,后由顾指挥使护送回白塔村,属下觉得可疑,前去盘问,此人语焉不详,遂绑来听候王爷发落。”   容非听闻“两个时辰”、“顾指挥使”等字眼,不禁彷徨——此人跟秦茉是否有关?   侍卫们将袋口松开,麻袋中露出一名嘴巴被塞了布团、头发凌乱的老头,约莫六十来岁,头发半白,神情惊慌。   一人上前取走了布团,老头大口喘气:“你、你你们是谁!”   “放肆!见了王爷还不问安行礼!”其中一侍卫怒斥。   “王、王王爷?”   越王淡然一笑:“老人家,本王不想为难你。只要如实道出,今日在驿馆中的所见所闻,本王便放你一马。”   “不!要杀头的!”   果然是为青脊办事!容非与燕鸣远互使眼色,燕鸣远笑道:“你不说,越王爷照样砍你脑袋。”   他长眉墨画,明眸皓齿,笑容好看得惹人嫉妒,话未说完,右手看似无意地在榆木桌上轻巧一掰,竟掰掉了一角,断口处整整齐齐,可见手劲惊人。   越王顺燕鸣远之意,特地板起了脸,冷哼一声。   老头吓得浑身发抖,话也说不利索:“老朽……老朽……”   众人揣测此人身份,树上的南柳忽然轻声道:“草药味。”   容非心中一突,沉声问道:“老人家是白塔村的大夫?”   老头大概觉得这并非秘密,连连点头。   “好,你不用说,我来问,这最多算是我猜对了,而不算从你嘴里泄密。”容非强词夺理,可此话乍一听,并无多大问题。   老头深呼吸,情绪逐渐缓和,又点头。   “青脊请你去,是为救治病人?”容非勉力镇静下来。   老头再次点头。   “是位……十七八岁的美貌姑娘?”他难以控制嗓音中的微颤。   如他所料,老头承认了。   “她!她什么情况!受伤了?生病了?她……”容非骤然前扑,两手扶着老头的肩,猛力摇晃,老头快被他摇晕了。   燕鸣远猛然记起,这回给他母亲贺寿时,杜栖迟曾向劳神医和小徒孙探讨药物问题。当时,神医的徒孙筑昀说过,经过两代人的努力,把祖辈毒|药改良了,可协助青脊进行审讯,但他们缺乏试验对象……   原本,筑昀要跟随杜栖迟来长宁镇,为她祛除毒性,但杜栖迟为瞒骗燕鸣远,自己偷偷回来,因而筑昀未曾随她。   可怕的念头从燕鸣远心底腾起,他咬牙道:“那位姑娘可是吃多了药,杜指挥使控制不住,让你前去施针压制药力的?”   老头大惊:“你如何得知!”   容非闻言,只觉天旋地转,呼吸如堵,天地万物幻作一片模糊。   这就是杜栖迟照顾秦茉的方式?   天知道不会武功的秦茉,孤零零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被他们折磨成什么样!   容非深觉五脏六腑如被人狠狠拧了数下,几乎要吐,恨不得撒腿直奔驿馆,冲进机关重重的地下密室将秦茉抱出。   紧咬的下唇渗出了血,他回头目视燕鸣远,眼眶水雾氤氲,容色透出狠绝与坚毅:“燕少侠,这回别再说什么……你的麻雀会善待她之类的话!我!不!信!我一定要把她救出来!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   受到了蒙蔽的燕鸣远,怒意并不比他少,他忿然道:“算我一份!”   容非向越王作揖道:“王爷,此人入过驿馆秘道,或许……咱们能从他口中知道一点详情。但鉴于他失踪时间太长,易引起青脊注意,可否请王爷派人保他一家老小平安?”   越王已明其意,此举一则为保护证人及家人的安全,二则变相要挟这名大夫,迫使他合作。   半个时辰后,大夫的家人被接到秦家北苑,接受越王守卫的严密看管;而大夫也在容非等人的反复询问下,道出其在驿馆的见闻。   如众人所料,大夫自踏入地道,就被蒙住了头,东拐西绕后,进入一宽敞的房间。大夫谈及内里有四名女子,其中一白衣姑娘长发披散,躺卧在床,嘴上喃喃自语,却一直处于梦魇,时而哭泣,时而尖叫,念念有词,多为药材或酒名。   大夫认出这是秦家姑娘,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而蒙了半张脸的女指挥使则让两名下属按着秦姑娘,好让大夫号脉施针。   过后,他们让顾指挥使亲自送他回家,并再三叮嘱要他保密才离开,没料到,过了半个时辰,他便被越王的人抓来了。   容非从大夫言语中得悉,秦茉居住环境尚可,因被灌下过量药物,出现了神智不清的症状,经过一番救治,已然清醒过来。   他心痛之极,虽因秦茉暂时安好而放下心头大石,却更加坚定了要立即救人的想法。   不论她心里是否还有他,往后会是何种局面,他们还能否共度余生,他都下定决心,孤注一掷。   折腾了半夜,余人退下后,屋中只剩越王、容非、燕鸣远三人。一灯如豆,人影微晃,各自沉默不语。   越王自知拦不住这情根深种的青年,叹了口气:“贺公子有何妙招,不妨直言,本王尽力配合。”   容非从胸前翻出父亲留下的钥匙:“我这儿有一钥匙,与杜指挥使手中密匣的钥匙孔大小相类,我计划以假乱真,先迫使杜指挥使放人,届时,请王爷将秦姑娘转移至安全所在,确保她平安。”   他简单阐述了盘踞在脑海数日的念头,包括诸多细节,能独自扛的,他自个儿扛了,尽量不牵扯越王、燕鸣远,甚至八卫。   越王听完,颔首:“大可一试。”   燕鸣远拿着容非的钥匙,细观其纹理,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不敢肯定,犹豫片刻,道:“我从师姐处学了点粗浅的易容术,逃亡时……也许能用得上。”   三人分工合作,完善细节,夜深人静时,容非不便再回他那小院落,遂让南柳跑一趟,知会一声,自己则与燕鸣远同挤一屋。   他已数日没睡着,精疲力尽,困乏不堪,然而越到重要关头,越难平定心潮。   洗浴过后,燕鸣远脱掉外衫:“容大哥,你此行凶险万分,我知拦不住你,只能帮你帮到这一步了。”   容非狐疑转目,见他贴身穿着一件丝不像丝、银不像银的背心,更为惶惑:“你要做什么?”   燕鸣远自行除下背心,露出结实的肌肉,“快把衣裳脱了。”   “……”   “我困死了!少罗嗦!快脱!”燕鸣远瞪着他,动手去扯他的衣带。   三更半夜,共处一室,这家伙……要干嘛?   容非惊慌之色乍现,急忙退到门边,双手死死捂住前襟,摆出一副誓死不从的架势:“别乱来!我不好这一口!”   “谁、谁要对你胡来!”燕鸣远总算意识到此举易招人误解,气鼓鼓地涨红了脸,“你!满脑子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   是谁二话不说剥了衣裳还扑上来扒他?   容非苦着脸,委屈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小可爱的投雷和灌溉:   月巴扔了1个地雷   圈圈圆圆圈圈扔了1个地雷   读者“鲨鱼也会哭”,灌溉营养液 +3 第八十四章   碧天如练, 一群雀鸟啾鸣而过,伴着河岸商铺陆续开门营生的声响,打破了长宁镇的寂静。   惠风畅畅, 送来此起彼伏的吆喝, 混杂炊饼、茶叶蛋、蒸糕、麻团、汤面等不同的香味, 萦绕于各处。   长宁河上渔船往来, 码头边的镇民忙着捞鱼、挑选、过秤,间或传来讨价还价声;正逢镇集, 吃喝用玩,应有尽有,边上还有挑夫脚力,喧闹不断。   倏然间,驿馆附近一带, 有些许静谧。   一青白身影信步踏上华云桥,天光柔柔落在他广袖长袍上, 衬托出其秀雅之姿,如青竹挺拔。   议论声起,“咦?那位俊俏公子是……容画师?”   “是贺七爷!”有人小声纠正。   “他在这儿做什么?”   在众人交头接耳声中,容非缓缓从袖内翻出一个小小的竹弹弓, 拉动牛皮筋, 瞄准驿馆方向,“嗖”的一声,一颗圆形的白色物体飞速划过空中,落在驿馆的院内。   “什么人!”数名青脊持刀奔出, 吓得驿馆附近的摊贩不敢动弹, 蜷缩在角落。   容非唇角勾笑,漫步桥上, 随手往长宁河洒落一堆黄澄澄的碎片,朗声道:“我有话想与杜指挥使聊一聊,还请诸位通报。”   日光之下,形状大小不一的碎片光芒闪烁,引起围观者的好奇打量。   青脊中人认得容非,其中一人入内禀报,余人面面相觑。不多时,玄青色瘦削身影一晃,杜栖迟已现身于驿馆门边,手里握住容非丢的白色蜡丸。   她剥开蜡丸,取出内里的纸条,却是白纸无字。   “贺七爷,这是何意?”嗓音淡淡的,再无最初的嘶哑。   “来接秦姑娘回家。”容非负手而立,眼神笃定。   远近的商贩与镇民见有热闹可看,丢下手头事务,悄然围拢,低声谈论。   杜栖迟面罩之上的一双杏眸掠过狐惑与薄怒,“青脊拿下的人,何时轮到贺七爷过问?”   “不错,是贺某僭越了,但不论上一代人有何罪孽,秦姑娘都是无辜的!杜指挥使借调查之机,行不轨之事,企图用秦姑娘做试药者,实在令人心寒!”   他一想到秦茉已在牢狱中备受煎熬,顿时磨牙吮血,目中厉光如刀。   “贺七爷误会了,绝无此事。”杜栖迟死口不认。   容非冷笑:“你敢与大夫当面对质吗?敢放我进去瞅一眼吗?或者……请她出来说个明白。”   二人相隔四五丈,杜栖迟武功高强,说话时声音不大,凭借内力远远送出;容非中气颇足,嗓音清朗。这番对话,两岸围观者皆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众议纷纭。   “凭什么?凭什么本指挥使要听贺七爷所言?我又不姓贺。”杜栖迟哼笑道。   容非长眉轻挑:“就凭——杜指挥使要的钥匙,在贺某手上。”   言毕,他右手微抬,食指和拇指拈住那薄薄的黄铜片。   杜栖迟原本一脸不屑,待见了他手中之物,登时脸色大变:“……竟在你手里?”   容非生怕她看出破绽,压抑着紧张之情,星眸凝重,沉声道:“放人,否则我立马砸烂了丢入长宁河!”   他右手紧攥着钥匙,左手忽然一抖,一大包薄铜片在半空中飞洒而出,纷纷扬扬,落入碧色河水中。   杜栖迟已明其意。   成千上万的薄铜片沉进河底,如若他真把钥匙砸断、混入其中,即便青脊中人一片不漏捞上所有的碎片,却无法尽快重新拼凑钥匙。   她闷哼道:“我为何要因你一句威吓而放人?万一你给的钥匙,是假的呢?”   “杜指挥使不是早就猜出我和秦家的渊源了吗?”   “你!当真是……”   “我的确姓容。”   事到如今,承认他和秦茉父辈的关系,方能让杜栖迟相信,他的钥匙能打开密匣。   他要的,只是杜栖迟把秦茉从地下密室放出,这一步成功了,秦茉自然无恙。   杜栖迟锐目带着审视冷光扫向人群,她绝不认为,几乎不会武功的容非胆敢孤身前来挑衅青脊。他身边,除了隐藏的八卫,定然还有燕鸣远和越王的人。   可乍一眼望去,均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既无燕鸣远那白衣翩然的身姿,也觅不到那几名护卫的影踪。   “杜指挥使意下如何?”容非生怕她拖延时间另作部署,“你强行扣押秦姑娘,不过是为了得到钥匙,而今我已经给你送来了,你为何还不答应?”   杜栖迟不无疑虑,若他的钥匙是真的,何以没有在一开始拿来交换?   容非早备下一套说辞:“我此前没才交出,一则不愿将贺氏家族牵扯其中;二则,你应允善待秦姑娘,我天真地信了,认定我另有法子救她而不必暴露身份。时至今日,杜指挥使背信弃义,休怪我以此相挟!”   他自知此举一是瞒骗,二是要挟,皆非他鄙弃的所为,但他若不挺身而出,无人敢走一步。   父亲的遗物,怕是这辈子也寻不回来了,何不竭尽全力借这似是而非之物去救活着的秦茉?   桥上的民众早因畏惧无妄之灾,迫不及待退至岸边,压低了声音,指指点点。   数百人注视下,经历了三百年风霜雨雪的老石桥上,唯剩容非昂藏风姿傲然挺立。   西风疾吹,容颜如玉,衣袂飘飞,倒似一副遒劲有力的秋日画卷。   杜栖迟凝视他片晌,手腕一翻,已扣上一把飞锥,意图先把容非击倒,然而她袍袖没来得及翻动,后上方的枝叶繁茂处传来一清冽嗓音:“小麻雀,对付容大哥这样的文弱书生,用得着使飞星锥?”   不用回头,她已知是燕鸣远,“小师叔,你曾允诺过何事,还记得不?”   燕鸣远飘然下地,凛然道:“我答应不干涉你青脊的事务和行动,但不代表你可随意伤害丝毫不会武功者,咱们钥华阁四大戒律的第二条是什么?”   “戒持强欺弱,滥杀无辜,”杜栖迟扬眉道,“他弱吗?他无辜吗?不见得。”   她向顾起使了个颜色,顾起会意,双手一抖,六支袖箭飞往容非,劲风凌厉迅猛!   燕鸣远既应承不管青脊之事,他充其量能以门规约束杜栖迟,却无法制止顾起。   围绕石桥的数百人见状,同时惊呼!   容非早已猜出杜栖迟要对自己下手,全神戒备,当袖箭分上下两路直飞而来时,他快速踏出数步,避过袖箭。不料青脊另外两名指挥使算准他闪避的方位,分别以钢针、飞蝗石等暗器偷袭!   眼看容非立足不稳,即将命丧青脊之手,人群中忽然飞出几枚梅花镖,后发先至,硬将暗器打落或打歪。   这手劲和准头,正是贺家八卫中最善暗器的北松。他一旦露了行迹,迅速隐匿。   杜栖迟冷冷一哂:“妨碍公务!拿下!”   三名青脊中人闪身抢入人堆,而北松东绕西拐,瞬时没了影儿。   “我倒要看看,贺七爷家的八卫,究竟有多大本领!”   杜栖迟一声令下,手下的暗器齐往容非一人招呼。   一时间,容非叫不出名儿的各种飞镖、铁橄榄、如意珠等飞袭而近,与此同时,又有数人从桥底、半路替他拦截。   当八卫中任意一人露面,即惹来青脊指挥使的捉拿,东杨、南柳等人四下乱窜,于街巷狂奔,以致于场面异常混乱。   燕鸣远勃然大怒:“杜栖迟!你欺人太甚!”   “那么多人护着他,小师叔有何可心疼的?”她回眸,眼底尽是淡漠。   燕鸣远火大了:“你!你到底要怎样才放过他们!”   杜栖迟眸色一冷,右手疾摆,众下属齐齐罢手。   再观容非,手里仍紧攥着钥匙,但原先一身干净整洁的青白袍子,已遭不少尖锐暗器割破,幸好八卫暗中相护之余,其本人尚算灵活,上跳下窜躲过数十道暗器,虽满头大汗,略微狼狈,好在基本没受伤。   杜栖迟端量着他,半张脸流露出罕见的欢愉:“贺七爷,好玩不?”   容非险些被打成筛子,犹自喘气,摇头道:“杜指挥使……我觉得,把钥匙弄成几块丢水里,再看你们捞个三五天,再拼个十天半月甚至更久,会比较好玩……要不咱们试试?”   他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抖落雕花铁鞘后,匕首寒芒四射,可见极其锋利。   “这匕首是从越王处借来的,不晓得好不好使。”   说罢,作势往钥匙上切。   杜栖迟岂能容他毁了钥匙?要知道,哪怕捡回来重新拼接,也有可能因分毫之差而开不了密匣!   她不顾燕鸣远的怒喝,左手一扬,一枚飞星锥以迅雷烈风之势击向容非手腕。   杜栖迟亲自出手,自是与其他人不一样。   而今八卫已被颇转移至十余丈外,根本来不及相救!这下若被打中,容非定要伤筋断骨!   容非跟随南柳练了个把月,步伐今非昔比。他脚下如行云流水般错了半步,看似无意,竟潇洒避过这一记。   镇民们亲眼目睹容非以身犯险,临危不惧,轻而易举躲开,忍不住欢声雷动。   杜栖迟如像受到侮辱,面色难看到极致。   燕鸣远暗暗抹了把汗:“成了!别打了,放人吧!”   杜栖迟心有不甘,轻笑道:“贺七爷,你若能再抵挡我两枚飞锥,今日你公然冒犯之事,我不再追究。只要你配合,交出钥匙,我便让秦姑娘回家,等待上头发落,如何?”   此言一出,一众哗然!   说不定真有转机。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容太多,先发一半。】   特别鸣谢:   薄荷糖扔了1个地雷   麻?g??啊麻?g??扔了1个地雷 第八十五章   “成!”   容非听她答应释放秦茉, 别说两枚飞锥,两百回他也愿挨!   他袍上裂开数道口子,发上羊脂白玉发冠也因激烈的跳窜而有些歪, 如刀裁过的鬓角落下一丝碎发, 仪表略带窘迫, 却掩饰不了眉眼的坚毅果敢、薄唇的飘逸沉稳。   见他孤身一人, 披一袭日光,挺立于桥上, 围观镇民群情汹涌,无一不替他捏把汗。   而杜栖迟方才那一击,瞄准的是容非的手,且劲道有所保留,手下那么多人奈何不了他, 她总得挽回场子。   她一心在容非身上留点记号,轻则让他筋骨受损, 重则伤及肺腑,好让他知晓,别以为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就能向青脊叫板。   青脊经过十多年的艰苦磨砺, 成为朝野内外最令人尊敬乃至畏惧的组织, 颜面绝不可受到丝毫折损。   于是,在数百人惊呼声中,第二、第三枚飞星锥从她纤瘦的双手一先一后疾飞射出,劲力显然比先前的强劲数倍!   她头一下为虚招, 迫使容非往左移, 后面那下则是计算好他闪躲的速度和方位,让他自觉撞在最狠的第三枚飞星锥上!   倘若为习武多年之人, 或许有机会凭借经验或高明轻功躲过这致命一记。   但容非年少所练不过是花拳绣腿,防身勉强够用,面对武林高手凶猛突袭,他哪有应对之策?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无数双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八卫从四面八方飞身赶来,却终究晚了一步。   那黑沉沉地飞星锥以无从抵抗的刚强之力,直直打中容非胸口!   这枚飞锥锋利之极,雄厚内力催发下,即使不能将容非的躯体穿透,也必定能断其肋骨、刺穿心肺!   长宁河两岸瞬间陷入静谧,随后哭叫声、哀嚎声、叹息声如潮水涌来。   然则,教大伙儿惊呆的是,容非中暗器后,衣裳破裂,不由自主倒退两步,身子微晃,俊颜有顷刻间扭曲,似忍受莫大痛苦,又对意欲上前搀扶的东杨和南柳摇手,而后昂首挺胸,站定了脚步。   那枚飞星锥,如前两枚一样,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叮当”声。   容非咬紧牙关的面容逐寸舒缓,如有笑意自嘴角蔓延至眉梢,他深吸了口气,朗声道:“杜指挥使,请遵照约定,释放秦姑娘。”   这句话随初秋的轻爽凉风徐徐送出,一字一顿,中气十足,无半分受重伤的颓态。   霎时间,欢呼声、鼓掌声响彻云霄,几乎将全镇的人都引到这边来,河岸两端水泄不通,个个面露喜容,更有与秦茉相熟者喜极而泣。   杜栖迟作为青脊中行事暴虐的代表,早从初来长宁镇时,已令镇上人心惶惶。   相比之下,秦家立足镇上百年,多行善举,备受敬重;且秦茉年轻美貌,性子温和,父母早逝,家族凋零,与守寡的婶婶、稚龄的堂弟相依为命,还能将生意操持得有声有色,获镇民交口称赞。   谁曾料到,她因先辈未定之罪,遭杜栖迟囚禁、用毒|药欺凌?   镇上居民忿忿不平,又无人敢吱声。   如今,与秦姑娘交好的贺七爷,以血肉之躯站到青脊的敌对面,拼了性命也要救出心上人,种种言行,教人动容。   见容非安然无恙,杜栖迟先是错愕,随即怒视燕鸣远:“小师叔真够慷慨!连师门秘宝银蚕甲也肯让贺七爷穿,交情匪浅哪!”   燕鸣远狡黠一笑:“没,我近来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欠了不少人情债,就借这么一天罢了!”   他昨晚洗浴后突发奇想,硬是要容非穿上那件刀枪不入的银蚕甲,由于强迫手段较为另类,差点闹出笑话。   忆及此处,燕鸣远按捺不住笑容,双目转向手执钥匙的容非。   容非正好与他遥相对视,亦记起燕鸣远说的玩笑话。那时,燕鸣远动作干脆,给他套上银蚕甲,笑道:“我娘交待过,不得随便借人,除非是心爱的姑娘。”   容非扶额:“……要不,还是算了吧?”   燕鸣远贼笑:“别,你穿上我的护身宝甲,便如我……时时刻刻,贴身守护你。”说完,还捉狹似的冲着他眨眼,害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晚上疑神疑鬼。   可这一刻,容非无比感激燕鸣远的坚持与庇护,若无他和八卫,营救之事无从下手。   杜栖迟冷面心狠手辣,不光放任手底下的人恃强凌弱,自己也连发狠招,若不是他们几个早有部署,只怕小命不保。   大庭广众下,杜栖迟既已放话,无法食言。她墨漆眼眸凝了一层严霜,寒声道:“钥匙拿来,我放人!”   “一人做事一人当,出言相挟的是我容某人,请杜指挥使答应,绝不牵扯秦家与贺家的其他人,别把账算在旁人头上,放不相干者一条生路。”   他怕杜栖迟秋后算账,连那些为他喝彩的路人也不放过,趁机先提要求。   杜栖迟只想要回皇帝苦寻多年的机密,哪里有闲情管他这个文弱家主?   再说,贺家与秦家跑得了人,基业跑不了。   她忍气吞声,双目迸射出冷芒:“一言为定,只是,你们不得随意离开长宁镇,必须等总指挥使亲临发落!”   总指挥使?一桩旧案,竟让远在京城、地位超然的“天”字墨玉牌指挥使亲自出马?   在场所有人倒抽了口凉气,愈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容非原本筹谋,以假钥匙换出秦茉,继而与她商量,看是否实施逃亡计划、离开长宁镇,此番被杜栖迟提前道破,恐怕费时半夜定下的方案要被腰斩,不平之色顿显。   挨过打,讨过价,也还过价,总算走到了这一步,眼看杜栖迟动摇,容非不得不硬着头应承下来。   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定,柳暗花明?   二人僵持了一阵,容非还在桥上,杜栖迟摊开白皙而瘦小的手,闷声道:“钥匙!”   “我得确认,秦姑娘安然无恙。”容非异常坚定。   杜栖迟默然瞪视他片刻,眼中快要喷出火来。   容非又道:“我打不过你们,也跑不过你们,有何可怕?”   “贺七爷盛名在外,本指挥使不敢小觑。”她转头对顾起道,“命她们领人出来。”   得了这句,镇上人人翘首以待。   无奈,等待过程极为漫长,容非随时防备杜栖迟出尔反尔或使诈,遂远远盯着她不放。   杜栖迟浑不在意,目光懒懒地望向容非,淡然道:“这几日,秦姑娘与我聊了不少关于贺七爷的事儿,实在有趣!”   容非知晓她嘴里吐不出好话,自是不希望她于全镇人面前吐露,蹙眉道:“若有需要,我定会亲自问她本人,无需杜指挥使费心转达。”   “噢……那倒也是,‘贺七爷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或是‘她不要你’、‘另有一位姓龙未婚夫’之类的话,由我来说,的确欠妥。”   秦茉早早与人定亲的消息,知情者极少,而今被杜栖迟公然掀出,余人目瞪口呆。   容非脸颊漫上一层浅淡的红意,他有理由相信,秦茉真会这般形容他,毕竟他们之间的许多问题尚未解决。   可杜栖迟轻描淡写于众人前揭露他们断了的关系,实在让他倍觉难堪。   一贯无往不利、战无不胜的杜指挥使,今儿一时不慎栽他手里,纵然跌倒了,也想死命拽翻他。   容非想通了这点,嘴边浮起一抹浅笑:“救她,出于本心,而非逼迫她嫁入贺家的手段。若她离开牢狱,仍然坚持要嫁给旁人,我也无怨无悔、衷心祝福。杜指挥使何需挑拨离间?”   杜栖迟原以为容非不知龙家少爷的事,万没想到他坦荡至斯,冷哼一声:“贺七爷也别得意太久,据我所知,你的亲生父亲也曾参与昔年青脊事务。眼下,安稳是暂时的,天网恢恢,你也逃不掉。”   “无妨,”容非一笑,“我倒觉得,杜指挥使把我和她关一起,胜过我独自在外,日夜忍受相思煎熬。”   此言无愧无惧,又饱含深情厚谊,闻者心暖。   热议声中,一上穿水色纱裙、下着素白马面裙的窈窕身影,由两名青脊女指挥使搀扶而出。她柳腰纤细,裙裾翩跹,柳眉似雾中淡淡春山,清眸秋波潋滟,乍见阳光,当即轻抬玉手遮挡。   “好刺眼!这、这么多人……是要做什么呀?”嗓音一如既往轻软如绵。   她裙裳整洁,发髻梳理得干净利索,首饰光彩亮丽。相较而言,容非衣衫褴褛,憔悴不堪,更像是被人从牢里释放的那一位。   容非压抑激动之情,带着风,稳步下桥。   秦茉骤然见到容非大步走来,似乎搞不清状况,小嘴一撅:“你来干嘛?”   “来接你。”容非万分庆幸,她并没有一开口就骂人或撵他走。   细细端详她的娇颜,小巧高挺的鼻梁,如幽花秀丽的樱唇,他恨不得亲她一口。   杜栖迟受不了二人眉来眼去好半天,催促道:“人我已还给贺七爷,钥匙呢?”   容非猛然记起,燕鸣远曾说,他师门中半数人精于易容之术,连神态举止都能模仿得九分相似,万一杜栖迟让旁人冒充秦茉……   他快如闪电地在眼前的秦茉脸上掐了一把,又捏了捏鼻子,触感自然,且他手上没有残留粉末,遂松了口气。   秦茉被他掐懵了,回过神后,怒而伸手打他:“你找死!”   容非笑而悄悄握住她的手,意外发觉,她居然没有挣脱!当着镇上近千人由他牵着手!   他虽微感怪异,没作他想。   杜栖迟猜到他离奇举措的目的,翻了个白眼:“你认为我会让他人冒充?太小瞧我了!少在这儿打情骂俏,钥匙!”   钥匙打不开密匣,容非难免有所犹豫,转念又想,就算当场被揭破,他也可一口咬定,这是他爹留下来的,他们没试过能不能开。   他拉了秦茉后退数步,朝杜栖迟晃了晃那黄铜钥匙。   相距一丈,杜栖迟看得一清二楚,眼底喜悦绽放。   “接牢了!”容非摆出随时落跑的架势,猛力对着青脊的方向一丢。   不料,一团小小的棕色影子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腾空而起,翻了个筋斗,竟在杜栖迟伸手接住之前,一把夺走黄铜片,并扭动身子,避过她挥来的一掌,一溜烟儿钻进人潮。   什么玩意儿!所有人傻眼了!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只小猴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迟来的第二更……前面还有一更,大家不要漏了哈!】   小燕子、小麻雀的性格成因,跟他们的成长经历有关,届时单独写一个番外。 第八十六章   原以为双方各取所需, 谁曾想到变故又生?   容非、燕鸣远、杜栖迟、顾起等人瞠目结舌,秦茉则如坠云雾,大致能从容非的举动中猜出, 他用他父亲留下的钥匙, 在与杜栖迟做交易。   可是……那钥匙打不开啊!她险些冲口而出, 却被小猴子转移的注意力。   猴子的出现使得长宁河北岸的人们乱作一团, 惊叫的、嬉笑的、搜寻的……你推我拉,歪倒了一大片。   青脊众人忙于追逐猴子的同时, 不得不分神,提醒大家别互相踩踏。   碍于那毛茸茸的小猴子东蹦西跳,灵活敏捷,在人群中乱窜,杜栖迟、燕鸣远等高手无法朝民众所在发暗器, 唯有跃上驿馆的墙头,居高远眺。   最终, 猴子在人群里绕了一大圈,落在华云桥边一名中年汉子的肩头,将钥匙丢给主人,搔首弄姿, 又从主人手里拿了颗油桃, 吧唧吧唧啃得起劲。   这名中年汉子其貌不扬,过去数月常游走于镇上各处,以表演耍猴谋生,博得附近老小的喜爱。   这一刻, 他竟胆大包天, 在数百人围观下抢夺青脊费尽心机得来的钥匙!   汉子在青脊众指挥使逼近前,把钥匙塞给了身旁的灰袍人, 对他一鞠躬,领着猴子,矮身一钻,沿河岸边的柳树飞奔而去,瞬即没了影。   灰袍人笑吟吟地以手晃动钥匙,装作要往河里扔。   他若真丢入水中,十之八|九会混在容非先前乱撒的铜片中。   此人对于容非而言,并不陌生。   他四十岁上下,个头不高,一双小眼睛灵光转动,正是追寻秦茉多时的盗门中人!   余人不晓得他别有用心还是恶作剧,大气不敢呼,均偷偷窥觊杜栖迟的反应。   一天之内,杜栖迟被先后被二人,以同样的手法威胁了两回,再难保持那平如冰湖的高傲冷咧,银丝面罩上一双美丽的桃花眼变得赤红,寒声道:“盗门与青脊井水不犯河水,尊驾意欲何为?”   “二十五年前,‘风影手’带走了盗门至宝,我们苦寻多年,怀疑藏在秦家的密匣之内,”灰袍人顿了顿,“请杜指挥使当众打开,若里面藏有盗门秘笈,请归还予我们。”   杜栖迟细眉凝聚杀气,语气如冬日凛冽寒霜:“就凭你?也敢要挟我?”   “不敢不敢!请求手段略微偏激罢了!”灰袍人咧嘴而笑,满口黄牙甚是突兀,“像我这等亡命之徒,所求不过是寻回师门秘宝,绝非与朝廷作对!”   容非对于与己无关的争执并无兴趣,他拉住秦茉的手,柔声道:“你受苦了。”   他隐隐期盼她说说几句温柔之言,没想到,秦茉蹙眉盯着他下眼皮的一圈青紫色:“你变丑了。”   她似乎有些不一样,容非说不上原因,想细问她狱中情况,怕被外人听见,只得隐忍。   他试图带她回家,她却不肯挪步,目视那灰袍人,疑惑问:“他要秘笈,找杜指挥使做什么?”   容非附在她耳边道:“别管,咱们回去吧。”   他挽着她往回走,顾起展臂一拦:“贺七爷请留步,杜指挥使未允准二位离开。”   而杜栖迟与盗门那灰袍人,你一言我一语僵持不下,一方不愿接受所谓的“请求”,一方则坚持要她当面开启密匣。   逐渐地,人潮中多了几名江湖人起哄。   “小杜指挥使!我们的祖传宝贝丢了!可能在‘风影手’的宝藏里,若是这密匣有藏宝图,能不能让我们瞅瞅,好寻回传家宝?”   一提起“藏宝图”,争执声、揶揄声四起,场面极不庄重。   江湖客聚集长宁镇,本就为藏宝图而来,青脊中途横插一脚,害得大家不敢再提,偷偷摸摸到处乱挖。眼下既有盗门牵头,他们不甘示弱,就算分不了一杯羹,也不乐意让杜栖迟独得。   “对啊对啊!或者拿出藏宝图,大伙儿比试比试,看谁武功最高,就由谁接管!”   “那还用说?交由天下第一高手南燕大侠啊!”   “燕大侠不在,给燕少侠也成……”   杜栖迟雪白的额角青筋隐现,她自担任“地”字金牌指挥使以来,从未有过如此愤怒却不能发作的时刻。   她苦心建立出无坚不摧的威望,被容非一下子毁了半数,而今阿猫阿狗也敢跳出来滋事!   燕鸣远立在她身侧,凝视她微微颤抖的瘦削肩头,百感交集,忍不住在她纤细的背上轻拍了两下:“麻雀,这……这可不是我指使的。”   杜栖迟于面罩之内咬唇,眸底骤然翻涌出多年不见的水雾。   她在母亲腹中只待了七个月便出生,弱小多病。而父母性子温和,一心盼她成才,不远千里送她回蜀地,让她接受阁主姑母、燕鸣远同母异父的长姐的教导。   她在钥华阁一众小辈中排行第七,兼之“栖”与“七”同音,大家叫她“小七”。不论性情或身子骨,她都是最柔弱的一个。   燕鸣远是唯一一位与他们小辈年龄相仿的师叔,受重重保护,幼时宛如混世魔王,背地里犹爱与寄人篱下的她作对,甚至带动其他人捉弄她。   他试过在她熟睡时,在她额上画了个大乌龟,害她被人取笑;故意在她的食物里偷偷放她不能吃的虾子,导致她浑身发痒;试过剪掉她的一截辫子,试过以锻炼她的水性为由推她下湖……   从被燕鸣远欺负到躲在被窝里无声哭泣的小麻雀,到勤加苦练、立志成为不输于任何同门的杜指挥使,她一步一个脚印熬过来了。   此时此刻,身处这水乡小镇,被千百双眼睛注视,杜栖迟猝然回想起十岁那年冬天,她因一年一度的武功考核失败,又不慎损毁了师祖的古籍,被惩罚在松树顶一动不动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她默然垂泪,阁中近百人为顾存她的面子,没敢出来看她。唯燕鸣远洋洋自得,在雪地里玩耍打滚,还时不时抬头出言讽刺她。   后来,她没再哭,只因眼泪流到心上,结成了冰。   那时的失败和屈辱,隔了五年时光猝不及防刺得她遍体鳞伤。   她斜睨一脸无辜的燕鸣远,力图在他抚慰的眼中寻回昔年的嘲弄,仿佛只有这个人的蔑视和嘲笑,才能激起她重振声威的决心。   燕鸣远被她瞪得心头发毛,解释道:“这帮人真不是我请来的!我没想跟你作对,只是……不希望你伤害好人。”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杜栖迟嗓音略显沙哑。   如果他那些藐视皇权的朋友是好人,那么……奉命找回与谋逆相关密匣的她,是坏人?   她秉持一贯理念,摒弃男女尊卑,竭尽全力,立志成为大家心目中刚毅强硬、铁面无私的青脊指挥使,如像大姨夫和四姨夫两任青脊总指挥使那样,铁骨铮铮,肩负大任,平动乱,创清平。   事到如今,她努力不懈,迎来的却非赞赏的眼光,更多的是恐惧、猜疑。   正因她迟迟未答应当众开启密匣,各方仍在争吵不休,长宁镇如像油锅炸开,鼎沸之极。   “大家先静一静。”   一清朗而颇具威严的男嗓从人群中徐缓传出,嗓门不大,莫名让人心头一震。   容非紧握秦茉的手,忐忑之意又生。   依照计划,越王不该在此际露面,他这么一发话,恐怕又起变数。   见身着锦袍的越王缓步行至空旷处,燕鸣远和杜栖迟当即跃下墙头,与青脊众指挥使一同行礼道:“见过越王殿下。”   听闻这名秀气的青年竟是越王,镇民和江湖客再次炸锅,纷纷施礼;也有人觉得越王眼熟,但谁敢指认他曾为长兴酒楼的姚师傅?   越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转头对杜栖迟道:“杜指挥使,本王亦知不可干涉青脊要务,但再闹下去绝非好事,不如各让一步。”   杜栖迟当然知悉越王与容非、秦茉为一伙,可他身份摆在那儿,不至于公然和青脊过不去,当下作揖问道:“请问王爷有何高见?”   “钥匙和密匣皆为青脊之物,这一点,大家应该没异议吧?”越王朗声问道。   余人大眼瞪小眼,无人反驳。   越王又道:“由于此物经由神偷‘风影手’保管了十八年之久,目下多方疑心,内藏的不仅是青脊机密,本王建议,各方推举一名代表,另约时间,当众打开密匣,看是否真有大家所猜测的事物,再作安排。”   容非明白,这提议,关键在于“另约时间”,意在拖延。   容非、越王和燕鸣远皆知,钥匙是假的。   由于容非主动承认,他是当初为青脊作画的容姓画师之子,杜栖迟误以为钥匙是真的。而民众也没想到,容非敢用假钥匙要挟杜栖迟。   杜栖迟沉吟片晌:“王爷,此事下官做不了主。密匣需得等总指挥使在场,方可开启,此为圣意,不可违逆。”   越王听她搬出他的父皇来镇压,无可奈何,改而劝盗门那灰袍人。   “既然如此,杜指挥使即便得了钥匙,也不会立即开启密匣,更不会私吞你们盗门的秘笈,阁下不妨先交出钥匙,届时静候林指挥使定夺,如何?”   灰袍人见越王当着千人之面,亲自劝说,不好再坚持,皮笑肉不笑,把黄铜片抛给杜栖迟。   折腾了一圈,钥匙终归落在杜栖迟手里。她视若珍宝,急忙拿出帕子,仔细拭擦,每一下都郑重无比。   容非立在一旁,不知是喜是忧。   看来,青脊不得私下打开密匣,又似怕路途遥远、道上生变,打算等总指挥使亲临,再对秦茉等人进行处置。   若总指挥使千里迢迢赶来,发现钥匙货不对版,会有何表情?   不知不觉,已近中午,越王对青脊众人劝勉一番,大步离去,并未与容非、秦茉交流。   镇民见无热闹可看,陆续散开。   杜栖迟收起钥匙,难得一见的欣愉退散后,她冷眼扫向容非:“恭喜贺七爷如愿以偿。”   “恭喜杜指挥使立下大功。”容非笑得无奈。   他们各得其所,各有不平和疑虑。   自始至终,容非的手没离开过秦茉,见再无阻碍,弯腰将她横抱起来。   秦茉原本处在游魂状态下,身子腾空,登时一惊:“放我下来!”   “为了证明,我有力气,抱得动你……只好委屈你了。”容非一笑,不忘回头对燕鸣远挑眉。   燕鸣远莞尔,犹记那日吃面,他对容非说“应该抱得动”秦茉,现下容非借机演示给他看了。   他心中委屈。   小气鬼!明明是南柳起的头!   …………   美人在怀,容非心情异常舒畅。   他抱着秦茉,迈步踏上华云桥,走向长宁河南岸。   河水潺流,芳草香氤氲,途中人们夹道相候,笑脸相迎。   “我家不在这边。”秦茉羞于被人围观,红了脸往他怀里钻。   她水眸迷朦,夹带几分软绵的慵懒,蜜暖娇颜不停在他胸口挨挨蹭蹭,使得他心猿意马。   担惊受怕好几日,容非终于缓了口气,因而并未太在意秦茉突如其来的撒娇。   他笑意舒展,双臂搂得她更紧密些:“我在你家对岸置了套院落,先去我那儿。”   “不会只有你一人吧?你想对我做坏事?”   容非微微一愣,辩解道:“我们原想找个隐蔽角落,给你易容,好让王爷带你离开长宁镇,因而魏掌柜在我那儿等你……”   秦茉抿唇而笑,又问:“谁让你拿假钥匙换我?”   “嘘!”容非警惕环视四周,“别瞎嚷嚷啊!穿帮了可不好。”   他暗觉秦茉怪怪的,说话像不经脑子一般,全无顾忌。   可她既非醉酒,又非意识不清,莫非是杜栖迟下药所致?   念及她曾因药物过量而陷入昏迷,乃至要请大夫施针,容非越发不安,抱紧心上人,不顾一切,向小院落发足狂奔。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第八十七章   因魏紫提前带秦家下人前来收拾, 容非那座杂草丛生的闲置院落,在半天之内焕然一新,变得整洁雅致。   进了院子, 对上越王、魏紫、侍卫、仆役等人带笑的面容, 秦茉因羞涩而挣开容非的怀抱, 红着脸, 下地向越王行礼。   在地下室吃吃睡睡数日,秦茉没瘦, 反倒白净圆润了些。   见她安然无恙,魏紫挽了她的手,笑颜重展,又不禁泪落,无语凝噎。   越王凝望魏紫片晌, 温声劝道:“人都回来了,怎么还哭呢?”   他抬起手, 没好意思拿帕子给魏紫擦眼泪,改作请的姿势,让大伙儿先入内续话。   众人落座,喝上了丫鬟奉上的龙井茶, 目光聚集在容非裂了十余道口子的青白长袍上, 均对上午之事心有余悸。   秦茉打破沉默,讪笑:“王爷,您是因我那纸条特地赶来长宁镇的?实在惭愧……无缘无故把您给牵扯进来了。”   “本王没走远,就在附近的别院闲住。”越王坦然相告。   事实上, 他在秦家周边布有护卫, 秦家人一出事,他很快就收到风声, 纸条反而后来才收到。   秦茉明眸灵动,打量越王和魏紫二人,见他们再无之前的疏离,笑道:“王爷似乎改变主意了?”   “嗯?”越王隐约觉得她的眸光太过直接,言辞也过分大胆,不由得偷偷瞄向魏紫。   魏紫虽不知秦茉所指何事,大致猜出“改变主意”跟自己有关,局促地搓揉裙带。   秦茉眨了眨眼:“所以,我虽害王爷跑这一趟,实际上算是有功啰?”   容非愈加觉察秦茉口没遮拦,慌忙赔笑:“王爷,秦姑娘服了药,略显亢奋,还请您多多包涵。”   越王尚未回话,秦茉鼓着腮帮子:“谁亢奋了?我又没唱歌、没耍拳脚功夫、没念打油诗……”   容非寻思,此话何意?   秦茉努了努嘴:“那首诗怎么念来着?三更猫叫,四更狗跳?什么‘鬼才睡得’……”   容非的脸刷的一下绿了:“你、你如何得知?”   “你写的?真没文采!”她粲然而笑。   容非料想是那一回醉后胡说八道,被她听了去,连忙分辩:“不是!小时候听我爹念叨过,记忆力好,便记住了!”   旁人云里雾里,猜不透他们二人在聊何事。   此时,东杨、南柳等八卫陆续归来,越王见人越来越多,向魏紫使了个眼色,对秦茉道:“此前,怕杜指挥迅速识破钥匙真伪,我们计划以易容术将姑娘和魏掌柜身份互换,由本王带至别处,而今不急在一时。姑娘被困多日,不如先回去好好休息。”   容非舍不得太快和秦茉分开,巴巴跟她们婶侄二人回家又不妥,厚着脸皮道:“秦姑娘药效未散,需等燕少侠归返后商量应对之策……王爷和魏掌柜辛苦了,请先歇息,午后我会亲自送姑娘回主院。”   魏紫看透容非的小心思,留下巧儿和两名仆役伺候,跟随越王及护卫出了院落。   秦茉送别他们后,闲来无事,与容非一前一后,于院落各处转悠,有一句没一句谈了她在驿馆地下室的无聊日子。   她自知服药后有些不受控制,跟杜栖迟说了不少话,睡醒后又忘得一干二净。   行至假山背后,容非趁四下无人,悄然拥她入怀,柔声道:“那日负气离开秦园,我后悔莫及,茶饭不思,日夜难安。若我和东杨南柳他们在,拼死也不会让那杜指挥使得逞。”   秦茉垂眸:“咱们是民,她是官儿,岂能斗得过她?”   “现下不是做到了吗?”容非双臂缠得她更用力。   “今日之胜,是暂时的,我心里清楚得很。”   她眸子里并无惧色,倒有释怀与坦荡之意,纤纤素手抚平容非轻蹙的眉头,嫣然一笑。   明媚笑容成了秋日最美好的景致,教容非心头和暖。   或许早在发觉父亲藏有秘密后,她便已预料会有爆发的一日。   他又何尝不是?   容非与她十指紧扣,沿回廊外兰草丛漫步,心满意足之际,纵是寻常院落,亦堪比人间仙境。   遗憾他衣衫破烂,又不忍丢下她入内更衣,直至午膳备好,才匆忙回房换了件新袍子。   饭菜香气扑鼻,众人合并了三张木桌,围聚一起,同贺有惊无险的一战。   桌上以素净白瓷盘盛有烧猪肉、煎鲥鱼、梨炒鸡、油爆河虾等菜式,又有乌菱、荸荠、糖藕等,皆出自秦家厨子之手,按照秦茉口味所烹制。   算不上山珍海味、极品珍馐,却是他们有史以来吃过最畅怀的一顿饭,积郁于谈笑声中一扫而光。   容非为秦茉介绍八卫,其中南柳与她见面次数最多,而东杨爽朗话多,她印象极深。   视线逐一投向瘦削的北松、看似书生般文雅的前柏、成熟沉稳的后枫、英气逼人的左榆右杉,她夸赞他们勇敢刚强、忠心耿耿,最后往西桐多看了几眼,笑道:“西桐魁梧结实,气宇轩昂,不同凡响。”   西桐被未来家主夫人盛赞,本来十分高兴,见了容非陡然黑脸,顿时不敢吭声。   席间,丫鬟巧儿为大家斟上秦家酒坊的陈酿,八卫均为尚武好酒的豪爽之人,登时意气高昂。   秦茉往日无良朋酒友,多数独酌,此番难得尽兴,亦开怀畅饮。   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唯有容非可怜兮兮坐在一旁,满脸阴云,时不时小酌几口。   三白酒味清洌甘爽,回味悠长,八卫与秦茉聊了一阵,深觉她容颜娇美,个性爽直,很是亲近,遂无话不谈。   容非听着听着,免不了多喝几杯,却遭秦茉制止。   “不胜酒力的那位爷,麻烦您少喝点。”   对上八位戏谑的笑貌,容非气苦:“你们也别多喝,尤其是姑娘,酒锐性伤身,苟过则成大疾。”   “每回都说这一套,能换点别的词儿吗?”秦茉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   “再说了,大概没几个人会像你那样,喝点酒就忘乎所以、手舞足蹈……”   “……”容非的脸快涨成绯色,暗暗磨牙,反复告诫自己,她受药物控制,说话冲了点,他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与她一般见识。   目睹容非被秦家姑娘怼得哑口无言,八卫心疼之余,莫名兴奋,继续与秦茉对饮。   秦茉喝得兴起,转头对东杨道:“东杨东杨!你家七爷还有什么好玩的事?得空了你悄悄跟我说,大不了……我不告诉他!”   东杨哭笑不得,假装没留意容非甩来一记飞刀眼,心道:您当着他面讲这些,我说与不说,他都得灭了我啊!   秦茉见东杨毫无反应,催道:“你们跟了他十多年,肯定……哎呀!”   她痛呼一声,扭头瞪视容非:“你掐我作什么!我又没说你的傻事……”   “咳咳,”容非干咳数声,“我没干过傻事,大家赶紧吃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秦茉捂嘴笑道:“还敢说自己没傻事?以为我忘了?上回,你差点被人抓去当压寨相公……”   容非恨不得堵她的嘴!最好用他独有的方式。   东杨、南柳等人不约而同齐刷刷盯住他,眸底掺杂着惊惧、愧疚、震撼与无奈。   压寨相公?自家七爷不让他们跟随之时,竟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哪个土匪流寇胆敢绑架贺家家主?活得不耐烦了?   东杨重重搁下杯盏,一跃而起,怒道:“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别听她胡说。”容非摆手命他们坐下。   秦茉委屈,瘪嘴道:“谁胡说了!若不是他们说你好看,要绑去给妹妹们,我才懒得救你。”   这话信息量大,八卫瞠目结舌,不知该哭该笑。   容非自问作再多的辩解已无用处,以手指搓揉额头,垂首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求你了,给我留点面子,成不?”   秦茉试探性地问:“要是我说‘不成’,你会怎样?”   容非左手悄然固上她的纤腰,语带威胁:“直接把你逮回屋里,生、吞、活、剥,以泄心头之愤。”   他这番话压低了声音,可在座皆是高手,耳力非凡,即便不能一字不漏听完整,也可凭片言只语猜了个大概,个个禁不住面露诡异微笑。   东杨记起初来长宁镇时与南柳的对话,笑道:“长大了?”   南柳长眸滑过一丝笃定,默然点头。   秦茉被容非恐吓完毕,稍稍安静了些,烧着耳朵,埋头吃菜。这顿庆贺的午膳便在容非的窘迫、秦茉的羞赧,八卫眉来眼去的偷笑中结束了。   饭后,众人歇息了一会儿,活动筋骨,比划拳脚。八卫互相切磋乃常态,除了北松藏身树上护着容非,南柳在廊前折腾着什么,余人两两对阵。   秦茉兴致勃勃看大家练功,一炷香后,忽而打了个呵欠。   容非怕她劳累,温言道:“到屋里歇着吧,等燕少侠返回,咱们再聊。”   秦茉着实犯困,便由他亲自引路,步往歇息处。   没走几步,她注意到石桌边上低头的南柳,细看他手中执笔,小心翼翼描绘某物,好奇心起,拉着容非过去,想一探究竟。   南柳听得出二人挪近,抬眸颔首致意。   秦茉定睛一看,只见南柳左手半抓半握着一球形木雕,右手的竹管勾线笔则蘸了红漆,一点点往木雕上勾勒纹理细致的红色羽毛。   木雕本身为偏白色的黄杨木,形态简洁,明显是一只胖鸟,和容非送她的小兔子、小猫小狗大小相类。   南柳画了一阵,左手托着木雕,于半空中晃来晃去,模拟小鸟飞翔的同时,顺便让红漆干得更快。   他素来给人面无表情、出手狠绝的印象,秦茉全然没想到他竟在做如此精细的活儿,且还有童心未泯的一面,忍不住惊呼:“南柳,你居然在玩七爷的鸟!你为何要在他的鸟上画毛毛?”   南柳一本正经:“画着玩。”   诡异的对答,使得东杨等六卫霎时罢斗,纷纷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投以诡秘的眼神。   容非无比汗颜,急忙拖走秦茉:“他那是画着哄小丫头……你别想到什么说什么,听起来怪瘆人的。”   秦茉茫然不知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浑浑噩噩,被他拽入一宽敞的卧房后,猛然惊觉:“你的房间?你想欺负我对不对?还是……想被我欺负?”   “你不睡我的床,难不成要睡他们的?”   对于口不择言的秦茉,容非已经没脾气了,解释道:“其实,我想单独跟你聊聊,诚恳道歉,可现在……你这样,我不知从何说起。”   直觉断定,秦茉很清醒,只是状态全然不似平日,他无从辨别沟通是否有效。   他从救下她后,一直思考如何口径一致对付青脊;若顺利熬过这一劫,她是否愿意随他去杭州,或是他多花时间陪她在长宁镇生活;贺祁暗算她的那笔账,他以何种身份去算;他父亲的事,也是时候向她坦白。   二人僵立片刻,容非邀她坐到窗边的短榻上,语气郑重:“有何要求,你尽管提,我尽量满足你。”   “别亲得太用力。”秦茉双臂绕上他的颈脖,小声道。   “……”容非扶额,“我在说正经事。”   秦茉“噗嗤”而笑:“你这人!能有多正经!”   完了,没法交流。   既然如此,他恭敬不如从命,薄唇噙笑,带着热烫,吻上了她还沾有烈酒的檀唇。   如她所愿,他克制而隐忍,没太用力,吻得深情意长又缠绵透彻,如像要温柔释放堆叠数日的思念。   直到纠缠恋恋不舍地撤开,他圈住软软的她,犹有几分忐忑:“你……真的原谅我了?”   她水眸迷离,双颊酡红如醉,摇头:“我没打算原谅你。”   容非懵了:“那、那你还让我亲?”   “两码事!”她仍旧靠在他怀内,媚眼如丝,“让你亲,不代表原谅你,也不代表要嫁给你。”   容非没被杜栖迟的暗器打伤,却被秦茉这句怄得……要吐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辛苦了那么久,让他吃口糖~~大家别走开,本周内正文完结~╮ ( ̄ 3 ̄) ╭】   特别鸣谢:   靡靡扔了1个地雷   读者“忧愁の串串”,灌溉营养液 +8   谢谢两位小可爱~么么啾~ 第八十八章   斑驳细碎日影, 自镂空雕花窗桕中透入,庭前飞花落叶,随风窜入未闭的房门, 于屏前回旋。   房中悠长的缄默, 因容非用力紧箍上秦茉、使她禁不住发出一声嘤咛而结束。   “痛。”她本已昏昏欲睡, 嘟嘴往他的怀里懒洋洋一靠, 柔柔闭上双眼,微卷睫毛抖动一片暗影。   “撩完了又不嫁?没这么便宜的事!”容非俯首含住她的耳垂, 贝齿撕咬了一阵,恨恨地道,“我从不做亏本生意。”   秦茉怕痒,躯体软绵绵化成了水,仍在竭力反抗, 伸手乱掐他,软糯嗓音娇哼哼, “说得好像……我就肯做亏本生意似的!”   容非被她撩得浑身难受极了,某处蠢蠢欲动,恨不得如他先前威胁她那般,将她活剥生吞, 但残存的意念告诉他, 她或多或少被药物所控,他不能胡来。   二人耳鬓厮磨一番,双双歪倒在短榻的软垫上。   容非圈住她的背,埋怨道:“姑娘家总是口是心非……明明心里有我, 却硬要说心死了、不嫁我。”   秦茉侧身靠向他, 半边身子趴在他胸前,眉目轻垂, 樱唇嘀咕:“反正我不嫁给贺与之这个奸商!你独断专行惯了,可我也当家作主惯了,不是你所需要的贤妻良母……为了对你的喜欢而一辈子忍受贺家诸多规矩,不干!”   她这话听起来像玩笑,却又是她的真实心境。   容非叹了口气:“贺家没规矩,规矩由你定。”   “那我就要没规没矩的!”秦茉突然掀开他的衣领,在他喉结下方啃了一口。   意中人在怀,两情相悦……容非的温刻忍让已到极致,呼吸越发浑浊,澎湃欲念冲击着他,教他生不如死。   他疑心自己上辈子造了无数的孽,上天要让他今生一再落入秦茉的温柔陷阱里,要他苦苦挣扎,却屡屡不让他得逞。   当咬他的劲道渐松,她像泄了气般一头扎进他臂弯,喃喃自语:“味道怪怪的。”   容非气得七窍生烟,又无可平伏紊乱心跳,他低头亲吻她的鬓角:“傻姑娘,下回洗净了,由你慢慢啃。”   秦茉没作声。   他的吻落在她合上的眼皮上:“不愿嫁给‘贺与之’,那就嫁‘容非’好了。”   “嗯……”她鼻音轻哼,竟缓缓入了梦。   容非暗自惋惜——她即便答应了,也没半点用处,醒来没准又忘个干净。   她睡容沉静,疏慵中透着满足,笑意从粉唇蔓延至眼角眉梢,本就明媚的容颜连阳出妙曼春光。   他心念一动,抬指轻碾她温润的唇瓣,指尖擦过那抹微暖,浅笑着吻向心心念念的所在,却听得门边上传出一声咕噜声。   容非狐疑转头,门外立着一飘逸白影,身姿昂藏,疏眉朗目,正是燕鸣远。   又被逮现行?   房中空气如凝固般,闷风不起。四目相对,两张俊美如玉的面容瞬间溢出红意。   静谧过后,燕鸣远嗫嗫嚅嚅:“那个……我是来拿我的银蚕甲,容大哥你先忙……又、又或者‘顺便’先脱了?”   容非原本也没打算过分逾矩,被燕鸣远一说,倒像是他有心趁秦茉安睡时行不轨之事,薄怒:“你干嘛不敲门?”   “你干嘛不关门?”燕鸣远反问,心中暗忖,看不出鬼你们外表秀雅文气,内里狂放至斯,竟大白天开着门来搂搂抱抱亲亲……   容非没好意思再与秦茉维持原来的姿态,将她横抱至床榻上,替她除了鞋子,拉过被衾盖好,为她捋好微乱的发丝,凝望半晌,才解下自己的外袍,脱掉银蚕甲,交还给燕鸣远。   燕鸣远一把夺过,偷瞄他腹下数寸无法遮掩的蓬勃之势,丢下一句“不打扰你办事”,一溜烟跑了。   “慢着!”容非边穿衣裳边去拦截他,哪里追得上?   燕鸣远自以为坏了容非的好事,落荒而逃,眼前黑影一晃,“燕少侠留步。”   却是北松。   燕鸣远曾被北松的暗器打中,每次见他那阴冷的面孔,心里总发怵,连忙摆手:“别拦着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公子有话要说。”北松望向边跑边系衣带的容非,目光中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嗯?燕少侠说进去找他们二人,北松见门开着,没拦。   结果这少年红着脸跑出来,身后追来的公子衣衫不整……   早知道公子白日宣那个啥还不关门,他身为护卫,该死死拦下燕少侠才对啊!   见容非没责备,北松稍稍放心,闪身回树上,无声藏匿。   容非把魏紫的丫鬟巧儿叫到秦茉身边,又命左榆右杉两名女护卫在屋外候着,确认秦茉不冷不热,才赶去小偏厅寻燕鸣远。   “我问过了,”燕鸣远边吃水梨边讲述他谈听的消息,神情复杂,“姐姐的确被小麻雀下了药,套过话。因她本人意志力顽强,小麻雀怕有变,加强了药物,以致她噩梦连连。”   “有解药吗?”容非咬牙切齿。   “没,这药过个五到七天会自动排解,因咱们今早闹了这一出,麻雀她只能把微带痴迷状的姐姐放出来。   “我反复核实,这药主要是让人耿直,说话不绕弯,困倦后会睡很久,慢慢地,会不大记得服药期间所言,别的没太大伤害。”燕鸣远拍了拍容非肩头,让他放宽心。   容非愁眉不展,目带恳求:“能否请得动劳神医或他的徒子徒孙帮忙,让药尽快排解?”   “不差那么几日。”   容非倍觉煎熬:“她那样……我怕把持不住,会做坏事。”   “原来,你还没做过坏事啊?”燕鸣远甩了个蔑视的眼神。   “……”   容非如鲠在喉,憋得慌。他倒是想坏啊!可每一次,天时地利人和总缺一样,至今还坏不起来。   二人转而聊起今日之事的后续。   江湖人一再闹腾,盗门也不依不饶,而杜栖迟还有个特别尴尬的身份,她虽为青脊中墨玉一脉,她的父亲却是“天”字青玉牌指挥使,掌管江湖和朝廷的连接,杜栖迟再跋扈,也不能随便得罪江湖上的朋友,以免她父亲为难。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争执,杜栖迟终于答应,请多方各派一名代表,等青脊总指挥使抵达长宁镇后,一同开启密匣。   不可一世的杜栖迟,栽了。   若不是容非当众害她下不了台,以她所居的高位、她的武功、她的出身,谁敢跟她对着干?   燕鸣远心疼之余,难免唏嘘,絮絮叨叨说起杜栖迟幼时的可爱可怜,还说她大雪天受罚时,整个钥华阁无人理她,他冒着天寒地冻,给她堆了个雪人,妄想逗她开心,冻得手都紫了……   容非才懒得听他倾诉与杜栖迟成长的曲折,屡次进房看秦茉,见她一直未醒,心下担忧。   待到傍晚,秦茉才起,草草吃了点东西,精神萎靡。容非和护卫亲送她回秦家主院,留下左榆右杉,严密保护。   次日,燕鸣远带来了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叫筑昀,身穿花布裙裳,看上去乖巧伶俐,就是口音有点奇特。她早中晚三次给秦茉施针,手法纯熟,有着超乎年龄的技巧。   她与秦茉聊起了海岛的见闻,滔滔不绝,连海里鱼虾的形态都说得眉飞色舞,秦茉无比向往,听得入神,硬生生把容非晾在一旁。   容非见秦茉睡了两觉,已不像昨日黏他,百般滋味难言。   他私下拜托燕鸣远办一件事,燕鸣远听完后,气得抓狂,一口答应。   待到第三日,左榆右杉一大早被秦茉“请”了回来。   容非极度忐忑,自行前往秦家主院,却被告知,姑娘身体不适,不愿见客。   她终究没原谅他。   容非的心猛地一沉,幸好,他还有筹码。   …………   秦茉经过两日调养,已彻底清醒。   她勉力回顾这数日发生的事,大致记得被杜栖迟带进了地下密室,她自己主动喝了药,情绪波动极大,时而悲泣,时而兴奋无状,中途有一段时间试图与药物抗争,但被青脊发现。于是,她被两名女指挥使灌下了药。   往后她似陷入了漫长的梦境中,直至忽然遭人唤醒,而后梳妆打扮,被领出了地下密室,重见光明。   那一刻,近千人候立在长宁河两岸,欢呼雀跃,容非则形容狼狈又满脸欣悦朝她走来,面容如玉,她怀疑自己尚在梦中。   心爱的男子,突破重重难关,救她于水深火热,应该是个美梦吧?   她恨他的瞒骗,却不得不承认,她依然思慕他。   糊里糊涂看容非交出钥匙,糊里糊涂看小猴子引发了一场动乱,糊里糊涂看盗门中人与杜栖迟拉锯,最后容非于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抱走了。   此前的种种恼怒和顾虑,被重聚的幸福与甜蜜蒙蔽,她在药物的支配下,言谈举止率真到了无度的地步。   而今清醒后,她隐约还记得不少细节。   例如,她按捺不住,挑逗了容非。   真糟糕!   他是贺七爷,且有个将军府的孟四小姐在等着他。   秦茉本想独自面对这场风波,如今他不光拿了假钥匙来救她,还再一次求娶。   她好像答应了?意识到自己做了不可挽回的举动,她既恼又羞,干脆托病,躲在家中,避而不见。   自青脊从秦园带走了秦茉后,他们也自觉搬离了东苑,但每日派人到秦家一带巡视,以防秦茉逃跑。   秦茉不知未来如何,只想多花点时间陪伴魏紫和小豌豆,见东苑闲置,而越王丝毫没离开之意,遂请他迁至环境更幽雅的东苑。   她时不时带上魏紫和小豌豆去与越王叙话,连续两回撞见容非,皆态度客气到了疏远的境地,并迅速借身有要事为由,跑回家中。   越王、燕鸣远、魏紫等人无不同情容非,毕竟他们目睹或耳闻容非以身犯险,救出秦茉后,二人公然展露亲密恩爱,备受众人祝福。   不料,这旖旎风光,只维持了一两天,秦茉药力退散后,翻脸不认。   这一日下午,秦家先后来了三位不速之客。   第一位,是邻镇合作酒馆的老板宋安寅,他借订货之机,问候了秦茉的近况。   他一如既往温厚,诚恳,望向秦茉的眼光尽是安慰。   秦茉对他的到访深感意外,与他聊了不到一炷香,歉然道:“我现在情况复杂,实在不敢与亲朋好友过分密切,还请宋老板莫怪我招待不周。”   宋安寅笑容和煦如三月风:“我只想知道你的近况,见你神清气爽,心里也安稳了些。我相信,你可以挺住。”   有些话,他没敢说出口。   例如,他早在三年前已默默关注她;她刚亦不吐,柔亦不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例如,他虽然帮不上多大的忙,只要她有所需,他必定尽其所能支持她。   他只是和平常一样,无半句逾矩之言,礼貌道别。   目送宋安寅领着仆从,骑马消失在长街拐角处,秦茉回到廊下,坐在魏紫身旁,陪她看小豌豆追逐家中的小猫,忽而有感而发。   “其实,在很早以前,我便觉得,像宋老板那样的男子,实在,厚道,就挺好。若非那时我一心一意等龙家公子前来提亲,没敢接受宋老板的好意,说不定……没现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魏紫把手覆在她微凉的手背上:“可是……不走到今时,你岂会遇上更好的贺七爷?既然情投意合,别为了一时的义愤,而错失彼此。”   秦茉垂下清眸,是以无人窥见,她眼底潜藏的,是娇柔多些,还是凛冽多些。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另外两位客人是谁?   特别鸣谢:多巴胺和胺多酚扔了1个地雷,么么哒! 第八十九章   宋安寅离去后半个时辰, 秦家迎来第二位不速之客。   来者十六七岁,面容秀美,身穿筑昀的花布衣裙, 头上盘的也是海外简单发髻, 由左榆、右杉、燕鸣远押送, 候在二门外。   细看, 却是秦茉的丫鬟,慕儿。   秦茉微感惊奇, 她事发时疑心到翎儿身上,从牢狱里转了一趟,出来发觉慕儿离开了,方明白真正出卖她的是慕儿。但她自顾不暇,无心追究, 却没想到,容非出谋划策, 将背叛她的人逮回来。   “哟,是慕儿呀,”秦茉微微一笑,“我险些误认为是筑昀小医女呢!”   慕儿扑通跪倒在地, 满目泪光, 颤声道:“姑娘,看到您没事,慕儿就安心了……是慕儿鬼迷心窍,求您大发慈悲, 饶了我吧!”   “假惺惺!”右杉插口道, “这丫头拿着杜指挥使的银钱,逍遥快活得很, 买了一大堆衣衫首饰,被我们捉了,又在这儿痛哭流涕,”   “起来,”秦茉细看慕儿容色,冷冷道,“我还没死呢!跪我作什么!”   慕儿长跪不起,被左榆整个人提起来。   秦茉莲步走向石桌,理了理荼白色衣裙,落座后淡声发问:“我没打算拿你怎么样,既来了,不如告知我,到底发生了何事。比方说,你从何得知,我那黄花梨妆奁为青脊所寻之物?”   慕儿抹掉眼泪,抿唇不语。   秦茉转目对燕鸣远、左榆右杉道:“三位辛苦了,请到前厅用茶,容我单独跟她聊几句。”   三人忧心忡忡,踌躇不前,秦茉一笑:“她又不会武功,你们怕她伤了我?”   燕鸣远记起她步态利落,即便慕儿真有什么不妥举动,她也能应对自如,遂眼神示意左榆右杉撤离。   凉风送来秋叶声声,往日亲近的主仆情份,如被风吹散般,仅余静默相对。   秦茉追问下,慕儿战战兢兢又忿忿不平,半吞半吐,道出来龙去脉。   让秦茉震惊的是,这相伴多年的丫头,为的不是名和利,而是情。   她倾慕容非。   早在容非初来乍到,入住北苑时,慕儿对这位英俊无俦、才华横溢的画师租客已有强烈好感。   只可惜,她出身卑微,也深知容非气度不凡,绝非她能高攀的人。   然而,随秦茉与容非日益相熟,乃至产生爱慕之情,慕儿的心既替他们高兴,又隐隐滋生期盼——等姑娘嫁给容公子,她便能以陪嫁丫鬟的身份,多和公子接触,说不定,哪天被瞧上,当个侍妾也是好的。   这点小小心思,在她调往东苑、伺候青脊众指挥使时,被杜栖迟察觉。杜栖迟利用她这一小秘密,半哄半诱,让她帮着留心秦茉的异动,并找寻密匣。   杜栖迟早怀疑到秦茉头上,想一击即中。   慕儿心中矛盾,左右为难,只有唯唯诺诺。   注意到黄花梨妆奁,源于那次和翎儿一同擦拭首饰、给妆奁换软垫,二人同时暗觉妆奁底层太厚,翎儿却忽然叫她去为小少爷补布老虎。慕儿因而认定,这妆奁有问题。   事实上,她虽觉秦茉待自己恩厚,心知秦茉更偏爱从小带在身边的翎儿。   某夜,慕儿获秦茉赏了一支甘瓜花鼠银簪,可后来惊觉,同一天内,秦茉赏翎儿的是一对金累丝镶红蓝宝石的蝶赶菊耳环,华光四射,另有个掐丝珐琅彩盒子,价值远超于那根发簪。   厚此薄彼。   若姑娘出嫁,怕是只会让翎儿跟随吧?   自那时起,慕儿因嫉妒与忿然,越发倾向帮助杜指挥使。   那日,她寻得机会,想悄悄溜进秦茉房中,一探究竟,行至门外,听到簪子掉落之声,随即仓促逃离。   此后秦茉带上妆奁搬回秦园,外加杜栖迟不在长宁镇,此事不了了之。   大半个月后,听说容非便是贺家家主、夜闯贺三爷家抱走了姑娘时,慕儿惊喜交集,向魏紫自动请缨,一早赶来秦园探听真伪。   路上,碰到贺家家主的传闻中未婚妻孟四小姐,被孟涵钰逼着敲开秦园大门,孟家人一窝蜂冲进去,慕儿只好硬着头皮跟随在后。   她在秦茉房门外,清楚听容非说,只娶秦茉一人,不纳妾,连孟小姐也不要,而秦茉却怒与容非决裂。   慕儿看到心仪的容公子黑着脸出来,她的招呼只换来他的冷冽一扫,她心如死灰,对自家小姐也怨上了。   她为秦茉梳妆打扮时,确信自家姑娘玩弄容公子的真心,愤慨之下,传信给刚回长宁镇的杜指挥使。   当天下午,慕儿向魏紫提出,家中生了变故,急需回去瞅瞅。秦茉出事的消息未外泄,魏紫虽觉慕儿行动奇怪,还是允准了她。   慕儿没敢回家,在青脊护送下,到数十里外的小县城度日,并受到保护。   容非没有放过她,与燕鸣远合谋,先让左榆右杉与筑昀同行,抵达小县城,让筑昀乔装成慕儿。趁看护之人不留意,他们将慕儿掳走,将她易容成筑昀带回长宁镇。筑昀则留在当地,假装成生病的慕儿,掩人耳目,伺机而动。   秦茉了解来因去果后,心里暗骂容非这“祸水”,却又禁不住想念他。   若无慕儿之叛,大概她也不晓得,容非会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吧?   或许在外人眼中,她不过是小镇商家,除了生得美貌,性子尚算温顺,本就无甚特异,现今还因父辈犯事惹来牢狱之灾,更是远远配不上“贺七爷”的厚爱。   然则,一段感情的酸甜苦辣,唯有他们彼此清楚,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日已西移,秦茉抬眸凝向张皇失措的慕儿,淡笑:“你替青脊指挥使办事,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从今往后,长宁镇及周边,能不来,就别来。”   说得再委婉,慕儿依然能听懂话中含义。   原本也没指望今生还有再见的可能。   日积月累的情谊,抵不过欲望,抵不过愤怒,抵不过嫉妒。   她正要开口说点什么,秦茉眸光一暗,摆了摆手,“走吧,无须多言。”   慕儿庆幸之余,环视她生活十载的秦家主院,黯然转身,由燕鸣远重新易容,于黄昏来临前仓皇离去。   秦茉的神态自始至终显得淡漠,无人知晓她内心深处的难堪与悲伤。   她重情义且容易心软,体恤下人,视几名年岁相仿的丫鬟为小姐妹,却遭人背后扎了一刀。   念及自己曾怀疑翎儿,秦茉心生愧疚,幸而,她并未因此口出恶言。   天上薄云渐渐染成金红粉紫,为她眼底的微澜添了一抹亮色,她正欲回内院,门外仆役奔入,神色古怪:“姑娘,贺、贺少东家来了!”   贺祁?   秦茉心下烦闷之意又生。   见或不见?   她沉思片刻,并未如往日般请他入内奉茶,而是领了两名仆役,亲自步往门外。   贺祁候立阶前,穿着极为简朴,并无花俏饰物。   见秦茉一身素净裙裳行出,他深深一揖:“秦姑娘,此前多有得罪,今日特来致歉,若姑娘不解气,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暮色苍茫,秦茉尚未看清他的模样,从语气听得出,他话中含混前所未有的惶恐。   再细看,他孤身前来,既未骑马,也无仆侍,秦茉浅浅一笑:“贺少东家是从贺七爷那小院落过来的?”   贺祁一怔,艰难颔首,又道:“不是……不是七叔叫我来的,是我意识到必须向你坦诚,我……我确怀有非分之想……”   微妙感觉漫上秦茉心头,她能接受容非是贺与之,却依旧对他是贺祁表叔的事实感到无所适从。   细想下来,当初容非在东苑阁楼上,觑见贺祁送首饰讨好她,曾投以冷眼。   卧仙桥偶遇时,他说“深夜独自出没,当作没发生;你我之间的小碰撞,也当作没发生。那贺家公子呢?”,后补充道,他管的,并非闲事。   实则,早在一开始,容非对贺祁,存有维护之意,误以为秦茉勾引大好青年,直至亲眼目睹贺祁霸王硬上弓将她逼到墙角,方知自己一手提携的表侄,绝非他以往认知中的青年才俊。   秦茉之所以猜出,贺祁曾去容非处停留,一则是因眼下绝不是拜访她的好时机;二来他换了袍饰,定然是因容非平日服装素雅,他也不好过分华丽;三来,他们叔侄相见,贺祁定免不了挨批,迫使他将心结解开。   这一瞬间,秦茉感慨万千。   她还能说什么?原谅这位一而再再而三强迫她的“朋友”?   如若她接受容非,她与贺祁还会成为亲戚。   秦茉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诡异场景,眼前人张口喊她“七婶”,顿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不不不!在想什么呢!她才不要当他的七婶!   …………   见秦茉脸上阴晴不定,贺祁怔立石阶下,久久未语。   自那夜母亲寿宴,他惊悚发现,最大的情敌容画师,竟是他自幼可望而不可及的七叔时,心底震骇不言而喻。   更糟糕的是,他起了不轨之心,被七叔觉察!   次日,孟涵钰去了趟秦园,回贺宅后,关在房中痛哭。贺祁先一晚与她闹僵,终归是表兄妹,又同病相怜,劝了一阵,也为他先前的口出恶言道歉,勉强和解。   其后,二人听闻秦茉被青脊囚禁、贺与之奋而胁迫杜栖迟放人,均不辨悲喜。   是日,孟涵钰忍不住,拉贺祁同去长宁河南岸的小院落,探访贺与之。   贺与之客气接待孟涵钰,也以长辈身份,与贺祁谈了一下午,其中,提到贺祁在杭州那十几年。   那一刻,七叔闲坐在清幽朴拙的小院落里,青白袍子素雅,也许是少了贺家大院金碧辉煌的衬托,那浸润在柔和日影下的面容,无端多了一层暖意。   仿佛有人间烟火气。   贺与之嗓音一如石上清流,渗着凉意:“我知你们一众小辈,表面顺从,内里或多或少感到不平,何以你们明明勤劳且优秀,在大院中待了十多年,却未能接管杭州各处的生意,所获权限甚至不如柳莳音那小丫头……   “而我,起初和你们共同成长,前些年又忽然端起架子,对你们越来越严苛,实际上,是我明白,再纵容你们伸手,反倒会害了你们。   “一开始,我尚未能独当一面,我娘保护我免受其他旁枝的恶言滋扰,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我相信,她老人家更希望你们自强不息,独自自主,无需附于别人,无须觊觎,也无需惧怕。   “至少,在她教育下,我秉持同样理念对待你们,要求你们不恋过情之誉,不求非份之福,抑躁心、振惰气,立好言,行好事。”   贺祁对于贺依澜的强硬与专横逐渐释怀,偏生整场对话中,贺与之态度平和,只字不提秦茉之事,贺祁愈发恐慌。   天知道,冷言少语的七叔忽而变得语重心长,背地里要留几手整他!   于是,贺祁主动承认错误,请求谅解,并表示定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贺与之淡淡的一句“我无法替她原谅你”,使得贺祁无言以对,坐立不安,最终撇下孟涵钰,前往秦家主院,登门道歉。   此际,贺祁言辞诚恳表达了愧疚之情,而秦茉亭亭立于高阶上,目视贺祁,眼光若即若离,神思不属。   贺祁如履薄冰,悄然偷望这张爱煞了、却从未有一刻属于他的俏颜,唯求在她成为自己的七婶前,可再端祥半刻。   秦茉思绪萦绕,不知拿贺祁怎么办,有远比他们叔侄二人更棘手的事摆在眼前,她何必拿他们撒气?   她略一颔首,话音不起波澜:“时候不早,贺少东家请回吧!”   获得这句不尴不尬的逐客之词,贺祁忐忑更盛,她这算是谅解了还是没听进去?   再困惑,他也不得不顺她的意,作揖而别。   他转过身,眉目低垂,步步远离他曾多次造访的秦家主院,远离这裙裾翩然的窈窕身影,远离他魂牵梦绕的可人儿。   他没敢回头,以袍袖遮攥紧的拳头,指甲掐肉上,疼痛提醒他,他们还将重遇,只是再会之前,他唯一能做的是,竭尽全力将她从心中抹去。   …………   闪烁火光从石灯四面风孔中透出,摇曳地上碎影,叠着薄纱似的月色,凌乱如秦茉的心绪。   用过晚膳,她循渐浓桂子香气散步,绕了十圈八圈,记起自己被释放后,除去东苑问候越王,几乎没离家,遂推开后院小门,趁街巷冷清,到外头透透气。   街角有人影晃动,身法巧妙,却避不过耳聪目明的秦茉。   秦茉心下发怵,加快脚步,猛然记起燕鸣远私下透露的,改而放慢速度。   果然,她身后之人,仅仅是尾随,与她保持四五丈距离,不靠近、不远离,应无敌意。   燕鸣远对她说过,盗门那人在得悉秦茉为“风影手”后人时,多次到这一带窥探,曾与越王留守的护卫交手;因青脊入住东苑,那人更不敢逗留,偷偷离了长宁镇,后趁杜栖迟赴饶州、秦茉回家,那人试图进秦园,被北松打跑了一回。   在她毫无警觉的情况下,这身份地位的两位爷,不动声色,暗中派人守护秦家。   想到此处,秦茉莫名同情越王与容非。   他们所求的,始终未得。   大抵是因心里念着容非,步伐不自觉走出街巷,上了石板桥,等她回过神来,人已身在长宁河南岸,离容非那宅子的巷口,仅余数丈之遥。   月华弥散幽光,清浅映照出勾勒檐角墙帽的高低错落,亦清晰照出巷口停靠着一架气派的杵榆木马车。   车身四面包裹粉色丝绸,窗牖精致华美,马儿膘肥体壮。   那是孟四小姐的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大概还有3-4章,就是大家最近不爱留评了,我好桑心~哭唧唧~】   特别鸣谢:读者“AckeeDylan”,灌溉营养液 +1 谢谢小仙女~(≧▽≦)/~ 第九十章   一瞬间, 秦茉鼻翼微酸。   正因为这酸涩感一点点蔓延至心上,使她确切认清一事——她舍不得将容非拱手让人。   可她……似乎一次又一次推开了他。   从白塔村的茶田,他初次向她求亲, 她以“有婚约”为由搪塞, 到后来悄悄在心中接纳了他, 却含混不清地给了半句承诺;在秦园, 她为妆奁之事与他冷战,后又因他隐瞒身份而撵走他;即使前些天, 他孤注一掷从杜栖迟手上救了她,她仍旧将他拒之门外。   自作自受。   他们都一样。   薄薄纱云半笼烟月,流光渗往人间,照得人心忽明忽昧。   骤风四起,秦茉衣衫单薄, 耐不住秋凉阵阵,意欲抽身回北岸, 巷道中依稀传出人声,恰恰源自容非那宅院的方向。   她完全是无意间逛到此地,被人瞅见,怕要误会!   快步躲至树后, 她捂住起伏的胸口,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暗呼:太蠢!   既然她被人暗里护着,护卫定会将一切看在眼里,躲了不显得更心虚啊?   窄巷信步出来数人, 当先的正是容非。   月色之下, 其青白袍子皎如玉树,双眸如墨夜深邃, 容颜透出的孤傲疏离,是秦茉从未见过的。   围绕在他身侧的,有东杨与西桐两名健壮结实的护卫,还有一位穿丁香色绸裳的姑娘,细看她鹅蛋脸,杏仁眼,眉心一点红莲,不是孟涵钰是谁?   见孟涵钰和丫鬟仆侍行出,车夫和其他护卫立马收起困顿之色,躬身迎候,其中一人道:“表小姐,少爷在长兴酒楼喝酒,遣人来报,让您先回。”   闻言,容非神色缓和,转而对孟涵钰道:“孟四小姐道上小心。”   孟涵钰眸光滑向他沉静面庞,停留了短短一瞬,夹带难以言喻的复杂,如有不舍,如有失落,如有期盼,如有释然,随即盈盈福身,娇嗓些微轻颤:“贺七爷,再会。”   她由丫鬟搀扶,坐上马车,在帘子放下的顷刻间,幽幽垂下眼眸,没敢再看容非一眼。   …………   目送她离开,容非暗自舒了口气。   孟涵钰随贺祁同来,整个下午,只坐在一旁品茶、赏画,并未多言。   贺祁独自前往秦家主院请罪,容非与孟涵钰相顾无言。   容非大致猜出,孟涵钰听了镇上不少加油添醋的谣言,会说他如何如何待秦茉痴心无悔,而秦茉对他置之不理……此番到访,一是为求证,二是要听他的解释。   沉默良久,容非终归开了口:“孟四小姐,有关谣传给你带来的误会,我深感抱歉。”   孟涵钰紧抿的双唇稍稍松了:“贺七爷在说什么呢?我……我来探望你而已。”   容非淡淡一笑:“我自家母患病起,接管家族生意,为保持威仪,对外总是不苟言笑。除了生意往来,极少与家族的兄弟姐妹交流。   “曾有一段时间,你到大院来住,家母见了你的画和人品,夸赞过几句,贺家人对此存在误解……他们想讨好我而不得其法,误以为你我有情,便改而讨好你。   “此事,我也是近来才查明,没有及时了解情况并澄清误会,是我的责任。等长宁镇这乱摊子收拾完毕,我自会当面向孟将军和夫人解释清楚。”   容非与孟将军夫妇接触过,尽管他们把女儿宠得有些娇纵,但大事上的是非黑白,不会任意颠倒。   孟涵钰维持的温和笑意逐渐暗淡下去:“我爹……他很生气,但他也认为,你从头到尾不曾表示过什么。他不让我来,嫌我丢人,可我,还是想见你一面,亲手把生辰礼交给你。”   她边说,边让丫鬟捧出一卷画。   容非接过,展开。   此为孟涵钰亲笔所绘的水墨山水,画中层峦叠翠,奇峰崛起,烟林清旷,画法有着超乎年龄的苍劲。   他微笑称谢,夸了句“咫尺千里,真若山间景趣”,遂命人收好。   孟涵钰隐隐有失落感,吃着干果蜜饯,于漫长缄默中等待贺祁。   许久,她忽然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喃道:“我哪儿比不上她?”   容非一愣:“孟四小姐,这不是谁比谁优秀的事。”   孟涵钰水眸流转,凄然道:“贺七爷与秦姑娘相识……也就两三个月罢了。”   容非笑容糅合几丝怅然和微暖:“其实我这个人,不是你以往所见那般……我有无数缺点,但我身边的人,如楚然、东杨西桐,还有柳丫头他们,会一一为我掩饰。   “我是到了这儿之后,才放下伪装去生活。秦姑娘,她是唯一见过我各种窘态丑态,仍愿意陪伴我、守护我的人。我们,历经过患难,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渊源。眼下她生我的气,不过,我坚信她会有心平气和、重新接受我之时。   “孟四小姐既身份尊贵,又是风雅之人,自当寻一位待你情真意切的夫婿,将你捧在手心呵护。”   孟涵钰似是听懂了,又像是心有不甘,惘然若失,惆怅不已。   容非深觉今日的自己啰里八嗦讲了一大堆,比年迈的六叔祖还唠叨,自嘲一笑:“我算是比你们长一辈,难免好为人师,若不中听的,听过就忘了吧。”   难得他表现出谦逊,孟涵钰客套了几句,眼见天色已暗,随意吃了些点心。   容非因贺祁迟迟未归,担心他在秦家闹事,转念又想,南柳在暗处相护,贺祁翻不起浪。   当孟涵钰提出辞别,他领着东杨西桐相送,想顺便去秦家主院打听情况,听闻贺祁早已回长兴酒楼,他放宽心。   贺祁那小子,是在借酒消愁吗?   容非立在巷口,被浓稠夜色包围,正欲转身离开时,忽听到一声熟悉的口哨声,两长一短,带有提醒他留心之意。   南柳?   容非大感惊奇。原本派去保护秦茉的两名女护卫,今儿随燕鸣远办事,是以让南柳顶替,按理说左榆右杉还没来得及回来轮值。   既然南柳在附近,莫非……秦茉也来了?   …………   秦茉藏身树后,听得暗号声传出,暗叫不妙。   而容非则四处张望,没多久,视线投向她荼白裙角,朝身后的东杨西桐摆了摆袍袖,缓步走向她。   两名护卫互望一眼,躬身退开,匿在昏暗中。   秦茉无比感激这半树枝叶替她遮挡清朗月光,以便夜色模糊了她颊畔起落的红云。   她让他以后别出现在自己面前,可他拼命救她,她服药后忘乎所以,与他于众目睽睽之下亲昵异常……继而又不搭理他,现在巴巴跑到他门外,算什么意思啊?   真尴尬。   容非定定站在她跟前,矜秀面容在夜月下更显清贵高雅。他眼眸深深,有似水柔情,亦有如火炙热,使得她有种错觉——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抵她在树干上,热烈亲吻她,就如当初在东苑那片藤萝花瀑之内,极尽缠绵。   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毫无遗漏地捕捉她脸上所有的情绪。   羞怯、赧然、摇摆不定,依稀融合了几分期许。   二人傻傻对视,谁也没开口说话。   她不好问他跟孟涵钰怎么回事,但从方才情形来看,容非神情淡漠,没半点亲近之情,而孟四小姐也无喜意……这两人,大概没什么吧?   容非乍然见到她,满心欢喜无以言表。   他确信她心里有他。   他想告知她,有可靠消息称,与他们父亲相熟的那位龙指挥使,早在数年前被青脊逮住了,因不肯供出昔年的伙伴,一直遭到拘禁。   而秦茉服药后提到钥匙在未婚夫龙公子手上,因此杜栖迟将那人调至长宁镇。如此一来,与秦茉定下娃娃亲的那个人,说不准也要露面了。   可容非不敢说这些,怕她执意选择守诺,嫁给那素未谋面的男子。   一对璧人各怀心事,顾虑中微微掺了蜜味。   秦茉徐徐挪步,容非不觉她有逃跑意向,缓缓跟在她身侧。   墨色穹顶有月华流泻,洒落在这两道并行的身影上。   夜风时缓时疾,河岸败柳沙沙作声,伴着河水潺潺,于情怀激荡的心上,幻化为动听乐韵。   他们沿河散步,路遇零星镇民,颔首示意,独独二人之间未有言语交流,偶有一个眼神,或一丝浅笑,皆仓促飘离,淡若无痕。   他以无声陪伴,宣告了他的态度——他会默默陪着她,不强迫,不焦躁,不气馁。   直至夜色深浓,他们从华云桥上绕回北岸,踏月而归,他将她送回秦家主院,含笑而别。   连片衣角也没沾上。   …………   接连几日,秦茉闭门不出,容非没再相扰。   他们都知道,为平定人心,青脊决定当众开启匣子。   青脊似乎认定容非那钥匙的真实性,就连杜栖迟也不曾怀疑过。   无法想象,若在千百人前,打不开那匣子,青脊中人的脸色有多难看。   届时,他们二人将要受到相应惩罚。   八月十二日,容非生辰刚过,离秦茉十八岁生辰仅余四天。   这日容容流云,天色碧青且温润,西风交织纷飞落花与泛黄叶片。   长宁镇上居民、闻风而来的江湖客、盗门所剩为数不多的传人,连同孟将军率领的兵将、青脊众指挥使,齐聚在镇集所在,静候密匣开启仪式。   静候一炷香时分,围观的无数双眼睛中,有茶商刘家三口、贺三爷携同赵姨娘、宋安寅等商家候立一角;又有魏紫带领着小豌豆、宣婆婆、翎儿及一众仆役;而容非与八卫则守在秦家人周边。   众人表情各异,纷纷注视着那一群玄青色衣袍的青脊指挥使,护送越王和一位身穿锦袍的壮年男子入场。   此人约莫四十上下,气势非凡,容貌俊朗,沉毅清隽,与越王谈论着什么,瞧阵仗,应是传闻中身居高位的青脊总指挥使。   他恭请越王落座,而后对杜栖迟略一点头。   不多时,顾起与数名指挥使押来一名中年壮汉。   这人并未受绳索、铁链等物束缚,脸容饱经风霜,双目炯然,在人群中搜寻一番后,似对秦家人多看了几眼,望向秦茉的眼光,无形中流露出慈爱。   余人并不晓得这壮汉是何人,轻声议论。   唯有宣婆婆打量那人半晌,低呼:“这不就是老爷当年的好友……龙爷吗?” 第九十一章   宣婆婆之言, 嗓音不大,夹在议论声中,除秦茉、魏紫等, 余人听不真切, 不知此人为谁。   可容非事前已得此消息, 外加那人投向秦茉的目光含带暖意和欣慰, 他已然猜出——这人,姓龙名平, 为当年青脊红玉一脉的“黄”字铜牌指挥使。   红玉的总指挥使,却是十八年前谋逆的重要成员,不光以卑劣手段谋害三位“天”字玉牌指挥使,还通敌叛国,引兵入关, 险些酿成大祸。   自其败露后,手下指挥使, 不论有否参与谋逆,皆被抓捕,审问过后,杀的杀、囚的囚, 红玉一脉从此不复存在。   龙平是昔年为数不多的逃脱者之一。   这些年, 青脊从未放弃过追捕他和他的同伴。   并非有确切证据证明他心存反意,而是他和同伴在逃亡时,带走了青脊的密匣。   其同伴有三四人,当中包括神偷“风影手”和负责绘肖像的容业, 也就是容非父亲。   十多年来, 容非断断续续从母亲口中获得的信息,并不完整。   他只知父亲生前为密探组织服务, 莫名其妙被当作逆党余孽,死得不明不白;也只听说父亲常去长宁镇,为镇上设计过不少建筑,与秦姓好友走得很近,除此以外,几乎一无所知。   直到这桩旧案重新掀起,他才从各处搜集、拼凑了信息,得悉部分隐情。   但父亲死于何人之手?被谁出卖了?为何要带走青脊的密匣?他们这一组人,是否真的参与谋逆?他茫无头绪。   此番,重见父亲曾经的上司,容非与秦茉皆有类似的疑惑和激动。   龙平自知戴罪之身,没敢和宣婆婆、秦茉打招呼,只悄然扫视而过,木然立在台上方桌边。   杜栖迟踏前数步,捧出一个由黑布包裹着的方型物体,掀开黑布后,露出尺余长的黄花梨木老妆奁。   妆奁顶部嵌镜子,四周漆金百鸟朝凤雕刻栩栩如生,正是秦茉惯用的那个。   现场大多数人交头接耳,被为首的林指挥使眼尾一扫,霎时不敢作声。   偌大集会场地鸦雀无声,林指挥使发问:“龙平,是这匣子?”   “是。”龙平应道。   杜栖迟拿出容非那黄铜片,毕恭毕敬,双手递给林指挥使。   当众人以为林指挥使要用黄铜片开启匣子时,他并未伸手去接,从怀内取了一小木匣,掀掉油纸,拿起另一把钥匙,再将容非那黄铜片与钥匙并在一起。   大抵上面的纹理相嵌,两把钥匙合二为一。   秦茉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和容非打不开那妆奁中的暗锁!怪不得……杜栖迟获取钥匙后,未曾怀疑真伪!原来,那仅仅是一半!   妆奁内部的饰物和暗格早已清理掉,林指挥使捋起袖子,正要把手往里伸,见龙平神态有些奇特,说不出是喜或是悲,他剑眉一凛,冷言道:“你来开。”   龙平错愕过后,嘴角浮出一丝嘲讽,接转钥匙,等周边青脊指挥使退开两步,他毫不犹豫,手执钥匙,探进内里。   只听得“咔嚓”一声,密匣并未喷射出想象中的毒烟或利箭。   在场之人屏息凝神,目不转睛,眼见龙平将匣子的金属部分提出,抽调最上面的钢板,小心翼翼捧出一叠纸状物。   一本册子,和一红一白两个信封。   盗门那几人面露喜容,不由自主上前数步;三名江湖帮派代表也伸长脖子探头探脑。   林指挥使确认无害,挪步拿起最上面的红色信封,抽取内物,见状皱了皱眉头,眸底滑过狐疑,后重新装好;觑见中间夹着的白色信封标有青脊印记时,喜出望外,紧攥在手;再观那泛黄的册子,随手翻了几页,表情愈发古怪。   他目视龙平:“这些……是你亲自放进去的?”   “是。”   “信是何人所写?”   “是红玉一脉的银牌指挥使所书,我只负责上锁和传送,不知内容。”   “其余这两样,与‘风影手’有关?”   龙平点头。   围观者万分好奇,盗门与江湖客更是虎视眈眈,若非对方是朝廷命官,他们估计已一拥而上,争抢不休。   林指挥使自然注意到他们眼中的焦灼,拿起那本册子,“你们自己判断,这是否为盗门秘笈或江湖寻找的藏宝图。”   日光照射下,依稀可辨那册子封皮写有二字——至宝。   字迹遒劲有骨,只是年月已久,略显斑驳。   盗门的灰袍男子微露失望之色,而帮派代表见了“至宝”二字,喜上眉梢。   他们同时翻阅,均流露诡异神色,更是引发旁人的无限猜疑。   “到底是不是盗门秘笈?”   “不像……估计是藏宝图?”   “可若是藏宝图……那谢帮主怎么没半点兴奋?”   “据说藏宝图都是用藏头诗或特殊材料写的!哪能一眼看穿?”   那盗门数人从头到尾将册子翻看完毕,而两个信封很薄,铁定不是己方所寻之物,他们面如灰土,低声商议了几句。   灰衣人似不经意望向秦茉,瞥见容非与八卫,当即收敛眉宇间的戾气,转而对林指挥使和杜栖迟作揖。   “谢过二位正公严明,此物并非盗门秘笈。他日若有差遣,定当效犬马之劳。”那灰衣人尽可能以恭敬口吻,道出了客套之言。   这不过是让大家好下台的委婉说法,青脊人才济济,未必需要盗门支持,但贸然让他们丢尽颜面也无必要。林指挥使淡然一笑:“好说。”   盗门数人小声交谈,向台上众人道别,融入人潮,没了影踪。   林指挥使又问:“这可是与你们传家宝相关的宝藏?”   江湖帮派的三位代表尴尬,一黄衣青年道:“在下见识浅薄,看不大懂……不如,请燕少侠鉴别一番?”   此言一出,余人哗然,均四下张望,苦寻燕鸣远身影,最后杜栖迟把眼光锁定在一株半青半黄的大树上。   大伙儿顺着她的视线,果真发现了燕鸣远的白色衣角,齐声唤他。   燕鸣远看躲不过,笑嘻嘻地飘了下来:“找我作什么呀?”   林指挥使半眯着眼打量他,微笑道:“小燕子,好久不见,长大了不少。”   “小燕子”三字一出口,燕鸣远那白净的面容顿时红了。   周遭人的反应,大致与当初他公然喊杜栖迟为“小麻雀”相类,愕然、诡秘,忍俊不禁。   燕鸣远向林指挥使抛出了一个嫌弃的眼神:“林老哥,别这样叫我!多少年前的绰号了!”   因燕鸣远的三位姐夫先后担任青脊要员,他自幼随他们到京城游玩,认识了包括越王、林指挥使在内的达官贵人。而林指挥使与他的姐夫们交好多年,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二人胡扯几句,燕鸣远终归少年心盛,随意翻阅那本名为“至宝”的小册子,边看边乐。   林指挥使没再管旁人,确定白色信封的火漆封缄完好,遂令杜栖迟备火。   江湖传言,青脊密函均用乳粉调制汤汁而写,干透后无色,需经过火烘烤才能重现字迹。   大家只道林指挥使要当众揭晓这隐藏了十八年之久的秘密,个个兴奋莫名,却万万没想到,他右手一抖,直接点燃了白信封,于惶惑众目间,把劳师动众找寻的密函烧成了灰。   灰烬与黑烟随西风飘散后,顾起禁不住多问了句:“林指挥使,您这是何意?”   “奉命而为。”林指挥使面无表情。   这世上大概没几个人想到,当今皇帝竭力追回密匣里所藏的信件,并不是为了知晓上面写什么,而是就地毁灭,让其中秘密永远不为人所知。   除去奉命毁信的林指挥使外,在场的,另有一人,表情透着了悟。   燕鸣远。   他仿佛猜到结果,头也不抬,继续翻阅册子,唇边噙笑:“好玩儿!谁画的?”   龙平原本神情肃穆,听他一问,答:“一位故友。”   燕鸣远见案上红色信封无人搭理,又问:“那又是什么?”   龙平没正面回答,转向林指挥使道:“这册子和这红信封,不过是当时急忙之中为填补密匣缝隙、防止被人发觉端倪而顺手塞入的,并不牵扯机密,恳请林指挥使允准,物归原主。”   林指挥使亦看过册子和红色信封,知他所言属实,摆了摆手,“你留着吧!”   “让我看完……”燕鸣远看得津津有味,死活不撒手。   龙平无奈,拿起那红色信封,缓步下台,径直走向人群中的秦家人。   谈论声此起彼伏,秦茉只觉心在颤抖。   这位魁梧的中年男人……是父亲的好友,也是她未来的公爹……   龙平身陷囹圄数载,面目沧桑,英气未灭。他行至秦茉跟前,眸光柔和中隐含湿意,嗓音沙哑:“世侄女,你长这么大了!好!好得很!你爹娘在天之灵,定然欣慰异常。”   秦茉朝他盈盈福身,听他提起父母,顿时哽咽:“侄女见过龙伯父。”   “你爹的仇,我在五年前报了,只可惜,因此被他们发觉行踪,一路逃亡,未能躲过。”龙平叹了口气。   秦茉心中感动之余,腾起无尽怆然,忙紧咬下唇,忍住满目泪花。   龙平将红色信封递给秦茉,温言道:“这……是你爹在十八年前为你立下的婚书,你且收好。”   一旁紧盯二人的容非,变貌失色,宛若被人狠狠捅了一刀,颤声道:“姑娘……你当真……?”   秦茉泪眼已看不清世间悲欢,转目向他凄然一笑。   她曾说过,会为他拒绝龙家的婚事。   可眼看龙平本可隐姓埋名,却为她报父仇而饱受牢狱折磨,她若再推拒,无疑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了。   父亲虽为盗,但盗亦有道,重情、重义、重信、重诺。断不可到了她这儿,便数尽推翻。   再说,容非既然为贺家家主,坐享富贵安逸,何苦要吊死在她这牵扯谋逆旧案的神偷之女身上?   他自当有更广阔的天地,配上更贤良淑德的佳人。   秦茉迟疑半晌,最终接牢信封,却觉这薄薄一纸婚书,如有千斤重,使得她双手颤抖,心也随之沉下。   与容非共度的点滴忽如潮水般涌至,毫不留情淹没了她,她敏锐双耳听不到万物声响,迷离双眼没敢环视四周,翕动的樱唇也没好意思询问龙公子所在何处。   良久,她似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虚无缥缈处荡来:   “侄女虚度了十八载光阴,无才无德,若不嫌弃,定会信守诺言,履行婚约。”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读者“鲨鱼也会哭”,灌溉营养液 +5   薄荷糖扔了1个地雷   约约约约约约约扔了1个地雷   么么三位可爱的小仙女~╮ ( ̄ 3 ̄) ╭ 第九十二章 (正文终章   秦茉这句话, 话音很轻,语气凝重,瞬间让周边数十人炸开了。   所有人的眼光, 不约而同, 集中在容非那惨白如玉的脸容上。   正值仲秋时节, 明媚天光拢了他一身, 挺拔身姿如散发轻薄柔光,那束发白玉冠、青白长袍, 宁静悠远,未染半点凡尘。   容姿堪可以“完美”形容,唯独薄唇抿出了痛苦、无奈与挣扎。   他与秦茉对视,彼此眼底,交换温柔、不舍、理解与思慕, 无须一言,已明了对方的心意。   他在心底对她允诺过, 会尊重她一切抉择。   如若她执意遵守约定,他会疯、会狂,却也会予以祝福。   龙平虽对这名神情哀痛的青年微感讶异,也为四周的嗟叹声而惶惑, 不好多问。   他凝望秦茉手中的婚书, 黯然神伤:“十八年了,我也不晓得,那孩子去了何处。”   秦茉心头大震,震骇的容色悲喜交加。   是否意味着……她自由了?   容非既为秦茉的选择而痛悲, 又为自己渺茫的情思而哀叹, 全然没注意,龙平那句语带悲意的话, 似乎将给他带来一线生机。   众人因容非的古怪沉默陷入狐疑之际,丈余外的木台上,燕鸣远不合时宜地发出一串离奇的笑声。   噗!霍霍霍……   青脊众指挥使们均对册子怀有好奇心,碍于林指挥使在旁,他们没敢多看一眼。   此刻见燕鸣远边看边笑,顾起直肠子,问道:“燕少侠为何发笑?”   燕鸣远笑道:“这里头有好多生活记录,有一首打油诗,名叫《记六月三日无敌花将军不战而屈人之兵》……”   顾起奇道:“花将军?哪位花将军?”   近数十年,未曾听说哪位将军姓花。青脊建立之初,倒是有一位花指挥使,担任的是教坊司的九品小官,可不是什么将军。   燕鸣远莞尔:“你听我说,这诗是这样写的——一只两只三四只,五六七八·九十只,硕鼠梁上横无忌,花猫一出即消失……这‘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花将军,居然是只猫!哈哈哈……”   这下,不单顾起跟着笑了,其余人亦露出笑容。   燕鸣远又道:“这还有一首,我给你们念一念——三更猫来叫,四更狗又跳……”   他前两句一出口,容非和秦茉同时惊呼!   惊悚、震骇、狐惑兼之,丝毫不像二人作风。   燕鸣远被他们打断,蹙眉问:“你俩咋了?”   秦茉偷偷觑向容非,见他目瞪口呆,遂对燕鸣远道:“余下的两句,可是‘五更鸡长鸣,鬼才睡得着’?”   旁人听了,想笑之余又觉惊讶。   燕鸣远笑问:“姐姐也知道?”   秦茉尚未回答,容非猛然跨出数步,抢到台上:“燕少侠,借我一观。”   燕鸣远本与他交好,自然不拒绝,由着他伸手来拿这本名为《至宝》的小册子。   容非看到他念的那几页,全是他熟悉的句子,再往前,则是一些随手勾画的图景,最初为襁褓中的婴儿,标的是天佑元年仲秋;之后随时间推移,画有孩子爬行、学走路、逗花猫、母子嬉戏等场景,顺手拈来,颇有意趣。   其中一幅,描绘了一名头戴木槿花的美貌少妇,双手抱着一面容俊秀的小男娃儿,二人应为母子,笑容美满。   画中题为“非儿三周岁”,后有一跋——采花赠依澜,愿安康常在,韶华永记。   容非几乎控制不住情绪!   这是父亲所绘的册子!   他作画记录了一家三口共度的五年时光,间或穿插文采平平的打油诗或是日记,皆为容非早无印象的趣事;另有三五知己畅饮叙话的场面,笔法娴熟,形象生动。   这些,便是父亲心中的至宝。   父亲对家人、友人的情谊,从字里行间、勾线描摹中表露无遗,隔了十八年光阴,以诡秘的方式回到儿子手上。   这份延绵不尽的爱,包围了容非,教他既温暖又哀伤,几欲落泪。   或许是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激动,秦茉、燕鸣远、龙平、东杨、南柳等人面面相觑,禁不住问道:“怎么了?”   “此为我爹生前所绘,”容非笑时眼角泛起水雾,语带哽噎,“画满了我和我娘的一些琐碎日常,还有友人往来的小故事……”   这番话如大石掉落平湖,激起巨大的水花,龙平愣了半晌,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端量着容非:“你……你是小非?”   容非颔首:“抱歉,龙伯父,我没在一开始明言。”   龙平三步并作两步,嗓音夹带无可抑制的战栗:“你小时候……我抱过你的!苍天有眼!可算找到你们了!”   他一手拉住容非,喜不自胜,老泪纵横。   秦茉脑子里如塞了一团云。   容非的父亲握有青脊的钥匙,自是与她父亲、龙平大有渊源,应该便是宣婆婆提到的那位“极少来镇上、长得不怎么起眼”的容爷。   可那又如何?他们终究只能错过。   她茫然从信封内抽出婚书,想看看父亲当年的笔迹,也想知晓,她那不知所踪的未婚夫究竟叫什么名字。   沿那笔势刚健的红纸墨字一路从右往左看,她意外发现,除了父母和自己以外,写的是那无比熟悉的姓名,登时如被惊雷击中,张口结舌,忙以素手捂住合不拢的嘴。   “为何……不是龙公子?”她两颊绯色蔓延,想笑又想哭,疑心这是大家合伙捉弄她的玩笑。   龙平下了木台,听到这句问话,奇道:“什么龙公子?”   秦茉唇角抿笑,悄声道:“我娘临终前留下遗言,说让我等到十八岁,如无一位姓龙的公子前来提亲,方可自行嫁人……我、我一直认定,与我定亲的是您的公子……”   龙平笑颜舒展:“可我生的是女儿啊!而且比你小两岁,那时还没出生呢!唉……为了不让她受牵连,早已改名换姓,去年嫁人了,否则还能和你做个伴儿。”   容非听得云里雾里,见秦茉俏颜漫上三分惊诧、三喜色、三分赧,一分闪躲,暗觉有异,连忙带着册子直奔下台,一把夺过秦茉手里的婚书。   他来得极快,秦茉震悚之际,竟没及时躲开,眼看婚书到了他手上,又羞又恼:“你!你这人干嘛……快快还我!”   容非只扫了一眼,已看清了上书写着双方的生辰,主婚人为龙平,订婚人则是秦茉和他自己,上面还标明了他父亲容业、母亲贺氏!订婚的日期则是天佑五年九月十六,正是秦茉满月之时。   他心仪的姑娘,早在生下来没多久,便已属于他了?   容非如在梦中。   如此说来,他羡慕、嫉妒、恨过的秦茉那所谓的未婚夫,是他本人?   父亲最后那句含混不清的“宝贝……儿子……长宁镇秦家……钥匙……”,并非单纯指找回遗物,而是让他上门提亲?   这下可真是天上掉下个大金饼,砸得容非头昏脑胀,呼吸心跳极其紊乱。   那夜,得悉秦茉和人定了亲,他强词夺理,对她道,“我天佑元年生的,出生成长于江浙一带,‘容’和‘龙’”发音相似,你当我是未婚夫,直接嫁我吧!别犹豫!”   何曾想过,美梦竟然成了真?   他俊颜展露笑意,无尽的愉悦中透着几分傻气。   面对秦茉再三催促归还的窘迫,他笑得更欢:“还什么呀!这也是我的婚书!你跑不掉了!”   余人闻言,已明白他话中含义,瞬即从对他们二人的同情怜惜转化为庆贺祝愿。   秦茉内心深处蜜浆流动,脸红欲燃,嘴上犹在顽抗:“反正,再过几日便作废!”   “来得及。”容非面容焕发笃定。   若非身处大庭广众,他早把秦茉搂入怀中,亲吻她动人的眉眼鼻唇,宣泄他多日以来的思念与慕恋。   遗憾的是,眼下,无数疑问未解。   他们的婚书与父亲的小册子,为何会与青脊的机密一同被锁在密匣中?他们的父亲死于何人之手?   在众人追问下,龙平讲述了当年事发的经过及缘由。   青脊为皇帝担任太子时建立的秘密组织。早年未曾公开时,墨玉、红玉、紫玉三脉“天”字玉牌指挥使,均从全国各处搜集信息。   为躲过敌对势力的追截,各地的下属不得不采用一些手段,如将密函藏于各种的形态不一的密匣里。   匣子关闭后,会因小机关而自动上锁,中途如遭人恶意打开,内藏毒液会将信件销毁,或喷溅而出,伤害企图开启者。   当密匣被送至各总指挥手上后,若要开启取走内藏之物,则需分部和总指挥使那一根的钥匙并用,才能安全打开。   而龙平使用的密匣,由京城青楼女子所用的改造而成。   那回情况紧急,龙平受上司嘱托,冒充收购工艺品的商人北上,传递消息,封存时信件太薄,为免摇晃声响暴露了内有密函的事实,他们试图拿书册等物,塞入填补剩余空间。   偏生手头无他物,只得借用容非父亲的册子,打算到了京城,见到红玉指挥使时即可拿出来。又因差一点小缝隙,他们抽取容秦两家刚写下其中一份婚书,用于填充。   原以为抵达京城,就能取回,结果途中传出“天”字红玉牌指挥使谋逆一事,红玉一脉被清剿。龙平逃离,不敢交出密匣,只得原路返归,悄悄让秦茉父亲藏好那黄花梨妆奁。   他们无法交出密匣,主要缘于秦茉和容非的父亲,均不是正式的青脊成员,没记录在案。倘若青脊截获密匣,取走内含的婚书和册子,将把两个无辜的家庭牵扯入内。   此后,他们一组人经历了被出卖、被追杀,风头火势时,只能约定,暂时不联系。   而容非父亲拿着另一封婚书和黄铜钥匙片作为提亲凭记,折返回家,却在路上遭人暗杀,抵家时已出气多、入气少,语不成句。   说起这事,容非中算记起一个小细节。   父亲重伤之余,全身湿透,嘴里冒血,留下不知所云的半句话。   他们母子二人悲痛欲绝,嚎啕大哭,后在其怀内找到一坨带血融烂的红纸,当作废弃物扔掉了。   而今回想,极有可能是容秦两家的婚书,因大雨或掉落水中,外加染上了父亲的血,变得不成样子,是以他们无从辨认为何物。   父亲遗言断断续续,词不达意,导致容非的母亲贺依澜对秦家产生了误解。   她虽深爱亡夫,却惧怕其所为之事为儿子带来祸患。正逢执掌贺家生意的亲弟病逝,贺依澜为容非改名换姓,让他以全新身份,重归杭州贺家。   又过了几年,她因财宏势大、作风强硬,被推举为贺家家主。   纵然秦茉父亲、龙平有心与故友取得联系,何曾想到,容老弟的遗孀竟在短短数年间成了望族家主?   秦茉父亲在一次远行中找寻容非父亲的行踪,不料遭到截杀;而龙平武功高强,暗中查探,花费数载,手刃背叛之徒,但也因而露了行迹,被青脊抓了。   青脊以重刑、吐真药物逼他供出匣子的所在。当时药物没研发成功,药效没现时强劲,不能完全蒙蔽他的心智。他为了保住好友的子女,硬生生咬牙忍着。   青脊从蛛丝马迹辨别,最后那未能寻获的密匣,就在江南。   他们之所以将目光锁定在长宁镇,源于秦茉屡屡举报小偷的神秘之举,已或多或少惹来关注。   有关“风影手”的传闻久盛不衰,于是青脊、盗门、江湖客循迹而来。   了解来龙去脉后,新的疑惑又至。   容非忍不住发问:“何以秦姑娘明明是与容家定亲,却误传为龙家?”   秦茉早因幸福来得太突然而羞得垂下绯红的脸,一时间无言以对。   宣婆婆上前半步:“起初,老爷没多言,提及为姑娘定了亲,只对夫人说了详情;老爷去世后,夫人曾有一段时间伤心过度,大病不起……有些糊涂,也许就在那时,把容家与龙家混淆了吧?”   诚然,有关秦茉的婚约,大伙儿在过去十多年间,从不敢翻到明面上来细说,一则怕惹起伤心往事,二则他们从不曾见过所谓的龙公子。   事到如今,他们方明白,根本不存在什么“龙公子”;而未婚夫本尊,阴差阳错,不知自己早在儿时与秦茉定下婚约。   冥冥之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促成本已全无交集的二人,使他们一步又一步,相遇、相知、相恋、相守,分离后又重聚,走到了今日。   若无错失与遗漏,兴许他们早在前几年已结为连理,说不定也照样美满,却未必有共度患难后的情深爱笃与心有灵犀。   青脊中人本要将龙平押走,林指挥使则由着他一一道出旧事。   听完其所述,他沉毅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   十八年前,亲王、异族、境外教派与“天”字红玉指挥使挑起的那场叛乱中,他亦深受其害,被叛徒重伤,险些丢了性命,幸亏被他后来的妻子所救。   他对谋逆者深恶痛绝,但也明了,绝非红玉一脉的指挥使都是谋逆者。当中不乏被瞒骗、被利用、毫不知情的底层人员。   当旁观者一再为容秦两家婚事的兜兜转转而唏嘘不已,山林深处隐约传来阵阵马蹄声,似有大队人马靠近。   霎时间,青脊与明威将军的手下皆起了戒备之心。   “去瞅瞅怎么回事。”杜栖迟对两名青脊发令。   不多时,二人施展轻功奔回,低声向她汇报。   争论声中,蜿蜒山道上出现了数百人,有骑马的、有步行挑着担子、箱笼的,有三十余辆满载重物的马车,朱漆髹金,吉祥喜庆。   镇民惊奇地讨论着这是谁家的婚事时,领头的锦衣少年已穿过人群,停在台前下马,五官秀气,书卷味浓,正是容非的书童近侍——楚然。   他先向台上的越王、青脊指挥使们行礼,再对容非和秦茉施礼。   “这……要做什么?”秦茉见了这阵势,疑心容非要把家搬到长宁镇。   容非笑道:“说好的,三书六礼一样不会少你。时间紧迫,我干脆让人全部运送到镇上,省得两地来回跑。嗯,目下,我是不是该遣媒妁往你家提亲?再正式纳‘采择之礼’,之后就是问名、纳吉……”   他语含笑意,声音压得极低,话未说完,队伍中的媒人带领第一队人,奉上数十种象征吉祥意义的礼物,并将礼单和名帖交到魏紫手里。   越王隔得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何事,见魏紫喜滋滋地接了一叠事物,惑然起身。   容非见状,笑着解释:“王爷别紧张,魏掌柜是秦姑娘的婶婶,婚嫁之事,得和长辈商议,不是么?”   本来,有关越王和魏紫之间微妙的情愫,已被不少人捕捉,此际遭容非揭破,二人顷刻间涨红了脸。   送礼的长队源源不绝,看样子经过了极为充分的准备,绝非十天半月筹备得了。   镇民争先恐后围观,激烈讨论,尽是艳羡与惊叹。   秦茉受众人瞩目,羞赧得无以自处。   容非自在东苑藤萝花廊下摁住她强吻的那一日起,已吩咐楚然回杭州着手筹备婚宴相关。   先前,他几近认定,愿望落空。   幸好,她依然是他的。   待看到秦茉把裙带拧成麻花,他凑向她耳边,浅笑道:“我早说了,要是青脊定我的罪,我便请求杜指挥使将你我关在一起。因此,得提前把你娶进门。”   此话混合了灼热气息,迅速烫得她耳根赤红、心惊胆颤。   她情急之下,右手骤然前探,轻巧从容非手上夺过婚书,以令人惊愕的速度,展开利落步伐,人如踏云般滑过木台之侧,绕过一帮镇民,溜了。   容非一怔,丢下一句:“按照礼法继续!我去追!”   示意南柳北松等人留在原地,他挤开人潮,撒腿狂奔。   其他人傻了眼。   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青脊中人不晓得是否该将案件重要人员截住,纷纷请示林指挥使。   越王闻声,插话:“林指挥使,陈年旧案也算告一段落。秦家后人与容家后人,于此并不知情,谈不上隐瞒之罪。至于这姓龙的,为的也是情义,相信同样重情义的你,更能谅解。”   “这恐怕……”林指挥使迟疑。   “你就当给本王卖个顺水人情,”越王笑容含带一丝窘迫,悄悄窥望魏紫,恰好魏紫也望向他,目光相触,他心下暖意顿生,补充道,“好让我在……前挣点面子,实在不成,我去跟父皇求情,别计较了。”   林指挥使沉吟片晌:“既然越王殿下……”   “头儿!”杜栖迟急忙唤了他一声,甚至没用正式称呼,猝不及防被一强劲力度带了一下。   不须回头,她猜出是燕鸣远所为。   “麻雀,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追究了!”燕鸣远小声劝道。   杜栖迟苦于他老插手干预,憋了许久的怒气翻涌复至:“你真要为这些认识没多久的人跟我作对!到底为何!”   “这世上并非只有黑白对错,他们本身没做错什么。”燕鸣远收起平素的嬉皮笑脸,义正严辞。   两双清澈见底的明眸对视,杜栖迟费尽时日和力气强硬起来的心,再度因这肆意飞扬的面孔而有了些微动摇。   没用的家伙!她沮丧之极,仿佛她仍旧是钥华阁中弱小的小麻雀。   大半个月前耻辱的一幕重现眼前。   她喉底艰涩,回想自己一年来的昼伏夜出、浴血奋战,而眼前的“天”字墨玉指挥使曾跟她爹说,总指挥使的位置迟早要留给她,届时当爹的,没准要听女儿指令。她爹笑而回应,青脊历来有能者居之,他绝无异议。   长辈们充分表达了对她的厚望。   一路走来,她真的走对了吗?   燕鸣远凝视她雾气缭绕的杏眸,柔声道:“我懂,你我其实一样。咱们生在出类拔萃的家庭,成长于德高望重的师门,又有那么多人中龙凤的师长,本就压力重重。   “出门在外听到的全是他们的光辉事迹,大伙儿张口闭口就是我们是谁谁谁的儿女,总觉自己生不逢时,没有参与十八年前那场抵御外敌、平定内乱的战争,心心念念想闯一番事业。   “可你不觉得,正是那样,你才要活得更宽容些?现在太平盛世,别没事找事,容大哥和秦姐姐不过是普通人,想踏实过日子,难得有情人成眷属,何不放他们一马?你还小……”   杜栖迟怒道:“什么我还小!你比我大一岁罢了!”   燕鸣远也火了,态度比平时更为严厉:“还顶嘴?我是你师叔!”   杜栖迟想起她初来长宁镇的那天,他于众人前给了她下马威,夜里又将她叫至西苑,试图哄她……   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她再也把持不住,怄气道:“别有事没事摆架子!之前,谁口口声声说不做我师叔的!”   燕鸣远先是一愣,随后笑得捉狹:“这么说,你同意……与我一处了?”   “没、没有的事!别瞎想!”她整个人如被火烧一般,愤而转身。   亏得半张脸有面罩遮挡,不然,她这以冷面著称的杜指挥使,遭人觉察脸上的红意,可不是什么好事!   …………   秦茉手持婚书,火速往秦家方向飞奔。   因镇民汇聚在集会地看热闹,沿途人影稀少,一派静谧,唯有长宁河的碧色河水,漂浮着红橙黄褐的败叶,悠然东流。   秦茉步履匆匆,尽管她也搞不懂自己为何要逃跑。   数年来的低调度日,使她不喜于众目昭彰下受过多关注。   她需要缓一缓。   容非在她身后穷追不舍,让她讶异的是,这家伙近来身手有了长进,似练过?至少,跑时稳健有力,不再气喘吁吁,比起他跟着诈骗团伙入山林寻她的那回要好得多。   “差不多得了!给点面子!”容非边跑边叫唤。   秦茉原本有心与他聊上几句,听他这么一喊,顿时加快脚步。   跑至卧仙桥时,猝然间,灰色身影急速一晃,三人拦在道前。   秦茉定睛一看,心凉了半截。   盗门的人,果真不肯放过她!   由于她及时停步,容非立即追上,展臂将她挡在身后。   为首的那名灰衣中年男子,以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二人:“秦姑娘,敢问令尊从盗门带走的秘笈何在?你们小夫妻做的是正经生意,留着无用,不如还我们。”   容非冷冷地道:“你们也就只敢在晚上干些偷鸡摸狗之事!今时怎么有胆量于光天化日之下露脸?”   灰衣人暴怒:“你别以为你是什么家主,就无人敢动你!不就仗着几个护卫武功了得么?”   他一使眼色,身旁两人猱身而上,齐齐向容非抓来!   秦茉大体得知,盗门中人武功寻常,但胜在身手敏捷。她正想息事宁人,容非将她往边上一推,继而避过两人夹击。   他近日在八卫轮流指点下,拳脚功夫大有长进,应付武林高手无望,但对付盗门这种三流角色,居然有还手之力。   三人身影挪移,拳来脚往,劲风凌厉,叱喝有声,斗了十余招。   眼见容非孤身与二人相拼,秦茉没来由回忆起三个月前的山林里,面对几名壮汉的围攻,他强行摁将她于怀内,高举左臂,强行替她挡了一棒子。   回想那一幕,心依旧会痛。   无论如何,她不愿他再为自己受伤了。   “罢手!”她当即从怀中拿出一本黑皮册子,高举过头,扬了扬。   灰衣人一见,阻止道:“停!”   三人罢斗,各自中了两三下拳脚,又怕丢人,死活忍住不去搓揉。   秦茉抢至容非身畔,眸底饱含关切:“还好吧?”   容非吃了两拳,说不痛是假的,可他绝不当着对手示弱,逞强道:“没事。”   “秦姑娘早些拿出来就好,何苦折腾那么多?”灰衣人紧盯她手中之物,恨不得扑过来抢。   秦茉柳眉一挑:“按理说,因着我爹的关系,我该尊你们一声‘师叔’,可你们多次暗中窥觊,实非长辈所为!”   “我们只想要回秘笈,让技艺得以传授,别无他意,若有得罪,请姑娘见谅。”灰衣人换了副口吻。   秦茉深知,这帮人肯花上数月在附近徘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既已揭晓秘笈并非藏在密匣中,她若不痛快交出,只怕他们会时不时潜入宅院乱翻一通,因而提前备在身上。   她私下向燕鸣远打听过,知盗门所剩的人已无多少,这十多年来倒也没作奸犯科。   这秘笈的内容,她已熟读,留下确无益处,不如趁机要一句承诺?   “给你们,没问题,只不过,你们得立个誓——不得以盗窃之术行恶,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灰衣人淡淡一笑:“姑娘竟有此顾虑?眼下法度森严,咱们做不了坏事。”   当下,三人依言立誓,郑重接过秘笈,仔细翻阅,确认无误,笑颜展露,如获至宝。   临别时,那灰衣人忽而回眸,朝秦茉咧嘴而笑:“怪我有眼不识秦姑娘,更没想到姑娘……啧啧啧,如无意外,我们不会来长宁镇滋扰,还是提醒一句——二位记得锁门。”   秦茉听得莫名其妙。   这是让她防盗防贼的意思吗?   转眼瞥见容非一脸窘然,总算记起,他们初遇那夜,以奇葩姿势叠在一起,正好被这人瞧去了!   那人大概是后来见容非对她诸多保护,才猜出当时月下疾奔的、与小房间内扑倒容非的女子,为同一人!   可她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说,那阵子真没干件事?有意义吗?   三人离去后,目视秦茉如被淋了红漆的脸,容非笑吟吟地道:“姑娘的名声全被我毁了……放心,我一定对你负责!”   她愤怒地揍了他两下,恰恰打在他方才中拳之处。   他“嘶”地呼痛,又哄道:“再说,姑娘拿了传家宝救我,我得以身相许。”   “切!我这是抵你用钥匙救我的人情。”   “那咱们的婚约怎么说?”   “离我十八岁没几天了……”   容非圈她入怀:“立马成亲吧!”   “你!”秦茉急急推他。   这可不是他或她的花园,岂可胡来?   然而,容非力气比她大,紧紧将她锢牢了,且在她别过脸前略一俯首,以唇贴向他思念多时的唇瓣。   唇齿磕碰中,她退他进,被他再一次抵在柳树下,躯体紧贴,既有微风细雨的温存,又有狂风暴雨的热烈。   呼吸缠绕,爱怜、温柔……纠缠而入,迫使她喉间溢出零碎吟哦。一贯清浅的嗓音添了几丝婉转柔媚,教他差点忘乎所以,想要为所欲为。   终归在河畔桥边树下这种随时有人路过的地方,容非没敢过于放肆。   深吻过后,凝望怀中娇颜,他笑哼哼地道:“我到今时今日,才搞懂我爹的遗言所指。”   “遗言?”   “他让我带上钥匙,来长宁镇秦家,找宝贝,”他噙笑道,“你看,我找到了!”   说罢,凑到她额上一吻。   秦茉细想他们这段曲折的姻缘,从当初的互相误解、怨怼,到其后的怦然心动,心底甜暖热流涌动。   于思忆中回溯,她猛地记起一事,瞋目啐道:“这时倒嘴甜!还记得你讽刺过我什么?”   “我何曾讽刺过你?”   “哼!你说我手段高明,撩死人不偿命!”   “嗯,”他两臂紧绕着她,“我愿以余生领教姑娘手段,直至被你撩死之日。”   秦茉心中蜜味更浓,嘴上犹自抗争:“你冤枉我!我那会儿压根没撩过你!”   “不要紧,慢慢补,”容非沉嗓如醉,诚恳得分外勾人,“从今以后,我会尽我所能,放下骄傲,做得不对之处,请夫人多多提点。”   他突如其来改了称呼,秦茉有点懵,随后又被甜到了。   蜜意从内而外扩展,逐寸蔓延,从头发丝到脚趾尖也洋溢欣悦。   她眉眼倾垂,长睫如蝶翼振动,软嗓轻柔:“不必刻意改变,我也有无数小缺点,若能互相包容固然是好,可人无完人,何必强求?我爱慕的,是原原本本的你。你的好,你的坏,全在我的预料之中。”   这是至今为止,她说得最直白又最深情的话。   容非始料未及,终觉迂回坎坷都不曾白费。   二人同心,足可抵挡世上的纷扰纠葛,何惧明日风风雨雨?   良久,容非从柔情蜜意中回过神来,搂住怀中无可比拟的至宝,沉嗓如浓酒:“不可能,我的好,你没来得及感受,也预料不到。”   秦茉不解,迷蒙水眸如有绚烂靡丽的星辉。   “相信你很快就有‘切身体会’,”他眼眸深邃,附在她耳畔,笑意全是诱哄,“比方说……”   他温热嘴唇描摹着她的耳廓,浑话说得含糊且暧昧。   言毕,他清晰看到,她的娇媚蜜颊,于一刹那,红透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就写到这里。   番外以配角为主,顺序分别是:   1、小麻雀&小燕子   2、容非&茉茉新婚   3、南柳&柳莳音   4、越王&魏紫   5、容非&茉茉婚后日常   全订的小可爱给个五星好评鼓励一下好不好?   ·   欢迎戳千丝的其他完结文,见证作者的进步。   接下来准备写《长嫂为夫》和《君心三叠》这两本古言,请大家多多支持,爱你们~   ·   感谢连载期间订阅、留评、投雷、灌溉的每一位小仙女,谢谢糖心雷、萌蛋蛋、吃瓜群众瓜子鱼、忧愁の串串、左儿、迟迟、多巴胺和胺多酚、靡靡、小芽儿、羊皮大福等28位在连载期间投雷赞助的小伙伴,谢谢住在彼岸认真写下的千字长评,谢谢兵卫君、柠檬君、兔子、玥言、ann、鲨鱼也会哭、郭郭、咸鱼好好吃、约约、梧桐、青草香、傅里叶修、等小可爱温暖我的评论区~   特别鸣谢许乘月、花亦之、耿遥、紫夭四位大大为本文作的推荐。   谢谢有爱的每一位=(^。^)= 第93章 番外一(上)   【一】   杜栖迟有关童年最初始的记忆, 是京城杜府宅院内的某日。   经过年月淘洗,脑海中仅剩两个场景,却极其深刻, 挥之不去。   那年, 她五岁。   第一个场景, 春光融融, 与呼痛声极不相称。家中上下神态局促、奔进奔出,而她那素来洒脱的父亲, 满脸焦灼,于庭前来回踱步,步态沉稳中带着凝重,践踏一地落花。   没多久,房中传出婴儿洪亮的啼哭声, 有人急急出门禀报:“恭喜庄主喜获麟儿!”   而后,父亲喜笑颜开, 轻抚她的小脑袋,“迟迟,你当姐姐了!往后得呵护弟弟,做好榜样。”   第二个无法泯灭的情景, 则是她产后虚弱的母亲, 娇美容颜透着苍白,眸带忧虑,气息凌乱,以微凉的手握住她的手。   “你爹长期奔走各地, 娘需调养身子、照顾弟弟, 你已到练武年纪,过些日子, 到蜀地跟你姑母学艺吧……她既是你爹的长姐,也是娘的大师姐,定会像对自家孩儿那样爱护你。”   年幼的杜栖迟睁大了迷惘的眼睛,唯唯诺诺,并未意识到,自己即将走上另一条道路。   【二】   准备妥当后,杜栖迟在四姨一家护送下,离家千里,奔赴峰峦叠嶂包围的钥华阁。   四姨父白霜朝,也是她表叔,一向视她如己出,待她呵护备至,兼之路途中有白家哥哥姐姐相伴,她没特别想家。   古蜀道的险要,如铜墙铁壁,与她往返于京城和山东老家沿途所见大不相同,使她充满崇敬与畏惧之心。   当时,身为皇家郡主的四姨牵了她的小手,满是感怀:“遥想当年,我随师父上山时,也像你这般年纪。只可惜,我呆了十年,武功没好好学,成天偷懒、捣蛋……迟迟,你爹是‘天’青玉指挥使,你娘曾担任阁主,你作为长女,别学你四姨,要好好用功,知道不?”   杜栖迟郑重点头,后来方知,四姨儿时被送至师门,仅仅源于命格和身子弱。   而她,不一样,她肩负着杜家的希望。   抵达钥华阁后,四姨一家陪她住了三个月才离开。期间,杜栖迟逐渐适应阁中生活,因学艺之故,对各位姑母、姨母都改了称呼,皆称他们为师伯。   她这一辈,不算刚出生的亲弟弟,共有八人,论年龄,她排第七。   与她自幼相熟的白家哥哥姐姐是皇家血脉,又是侯府公子小姐,平常待在父母身边,极少在钥华阁。其余的师兄师姐们,她似乎见过,却无记忆。   四姨一家离开那夜,杜栖迟孤身入眠,没了亲近之人陪伴,心里空荡荡的,方觉山风如刀,孤星凝寒,山川寂寥,与京中夜色大不相同。   推开窗户,月华浸润山景与楼阁,也湮湿了她白色寝衣。   幼小的心灵,品味到孤独,尽管那时,她茫然不识,却能从心底体会前所未有离愁。   风里隐约送来隔壁院落的童谣和故事,断断续续,几不可闻,也跟她无关。   那仅属于姑母的蓝家姐弟和二师伯的马家三兄妹,他们父母常年住在钥华阁。   那一刻起,她已然明了,自己是唯一寄人篱下的孩子。   纵然无比思念温柔的爹娘,但她不能说,也不能哭。   她不是懦弱的孩子。   【三】   一晃数月,大家相处融洽,可看到师兄师姐有亲人的呵护,杜栖迟既无双亲也无兄弟姐妹在侧,内心滋味难言。   大伙儿时常聊起年仅六岁半的小燕师叔,叨念着他何时回来。他近来随师祖夫妇南下出海、寻访亲友,是以没在阁中。   杜栖迟早在父母处得悉,小师叔是师祖独子,年龄比他们这辈的老四小,比老五大。他曾去京城住过一段时日,那阵子杜栖迟才两岁,对此印象全无。   她听说小师叔生得俊俏活泼,深受大家喜爱,心中也隐隐期盼能早日见到只比自己大一岁的长辈。   又过了三个月,他们终于真正相遇了。   无奈,这位小师叔却远不似其他长辈那般疼爱她。   杜栖迟忘记了那日天气,忘记了有多少人在阁前相迎,只记得,秋山寂寂,师祖夫妇青袍翻飞,年近五十的俊美容颜却温润如玉,丝毫无年月痕迹,挽着那白衣素净的清秀孩童,好看得如像从画中摘下来一般。   她也渴望,与爹娘游遍天下,遗憾此际,他们远在京城,身边的是她弟弟。   “谁家的小麻雀?”   这是燕鸣远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那天穿了浅灰短袄衫、褐色百褶裙,看上去灰扑扑且略显臃肿。   师兄师姐们被小燕师叔的形容逗笑了,唯有师祖呵斥燕鸣远口不择言,遂接受众人礼见。   杜栖迟言行拘谨,那双水灵灵的明眸透着怯意,浑然不知,自那日起,“小麻雀”这外号,将一直伴随她。   闲来,一帮孩子会在师长指导下比试切磋。   杜栖迟在娘胎里只待了七个月,生下来体弱,先天不足,武功根基为父亲那一脉,在京城时仅有一丁点基础,加上年纪又小,这些天以来,师兄师姐都让着她。   到了燕鸣远手下,就没那么走运了。   虽是七岁孩童,燕鸣远出手半点也不含糊,章法有度。他的功夫为父母亲授,不亚于比他年长的几个师侄,和杜栖迟喂招,两三下便将她撂倒在地,摔得她鼻青脸肿。   杜栖迟父亲身居高位,打小被捧在手心呵护,即便众师兄师姐与她过招,也是点到即止,何曾遭人下重手?   跌倒在地,泥沙混着芳草气息溅入口鼻,苦到了她心里。   “欸?没想到你武功如此不济!小七,你得明白一事,咱们长大后面对的,是真刀真枪,要见血的。”燕鸣远搬出不知从哪位长辈处听来的言辞,白净稚气的脸上透出不屑,嘴角莫名挑着笑意。   杜栖迟被他骄傲眼神一扫,初次感受到类似于屈辱的情绪。   孩子也有尊严,越被蔑视,越不服输。   【四】   此后,杜栖迟愈发勤奋,起早摸黑,日夜苦练。   师祖夫妇念在她缺少双亲诱导,得空了多加点拨,因而她免不了要与燕鸣远接触。   燕鸣远在父母跟前尤为乖巧伶俐,背地里则没少嘲笑她,说她瘦弱、不堪一击、是鹌鹑而非麻雀。   她听不懂他为何笑自己是“鹌鹑”,又没敢问,一一忍着。   因为她辈分低,年纪偏小,其他师兄师姐互相帮助,唯独她最好欺负了。   一定是这个原因。   为了向师祖学到更精湛的武功,杜栖迟甘愿受小燕师叔驱使,为他爬树摘果子惹到毛虫起疹子、给猫洗澡被抓了两手红痕,有好吃的也全任他先挑。   然而,师祖只待了三个多月,又携同燕鸣远离开,云游四方。   杜栖迟想念他们夫妇,也时不时想起那个趾高气昂的小师叔。   即使他一而再再而三打压她,她依旧承认,他是年轻孩子中最耀目的一位。   杜栖迟从未偷懒,唯求缩短和燕鸣远之间的距离。   往后三年,师祖一家在中秋前后返回,待上四个月左右,又去别处逍遥。   头一年,杜栖迟仍是被燕鸣远几下打倒。父亲不远千里来陪她过年,她没说一个苦字,她得让他知晓,他的女儿不输于旁人。   次年,各有进步,她能抵挡燕鸣远二三十招,得到了姑母赞许。   第三年,除了杜栖迟父亲北上办事,其余人都来了,包括她的母亲和幼弟。许久不见母亲,她想哭,但她忍了,懂事地对他们微笑。   那一年,她已九岁,武功不再是小辈中最弱的,年末考核,不但胜过郡主家的两个孩子,连应对马家的两位师姐,也堪堪打成平手。   十三岁的马大师兄知杜栖迟难得见母亲,容她在手底下走了百余招,才以厉害招式将她制服。   母亲搂着四岁的幼子观战,见自家长女出类拔萃,喜极而泣,连声道:“确实只有大师姐的严苛,方可弥补我们夫妻性子软弱的不足!”   偏生燕鸣远冷不防冒出一句:“小麻雀如今长进了不少,让师叔试试你功力。”   他辈份比她高,根本无需参与,却像是故意为难,拳脚相加,招招猛烈,丝毫没留情面,将她逼至山壁。   杜栖迟已无还手之力,内心的沮丧不言而喻。   她花了将近四年,终究未能赶上这位小师叔,也许,一辈子也追不上。   除非,她另辟蹊径。   那天夜里,杜栖迟鼓起勇气,敲开了四姨的院落,跪倒在四姨父兼表叔的白霜朝身前,垂首道:“小七请求表叔授予凌霄剑法。”   凌霄剑法,是让她杜家庄名扬天下的凌厉武功。   白霜朝的武学始于杜栖迟的祖父,机缘巧合下习得钥华阁的武功,成了世上唯一身兼两派所长者。   钥华阁主为杜氏长女,却因是私生女之故,从不曾正式拜入杜家庄门下。   杜家嫡传的父亲不在,杜栖迟只好求表叔。   她语气诚恳,态度坚定,清澄眸子里蒙着一层少见的泪光。   白霜朝清朗长眸闪过一丝狐惑,但杜栖迟的确是杜家血脉,他没理由拒绝。   他们一家在山上待了三个月,白霜朝不好在钥华阁公然传授她杜家功夫,便夜间私下传了内功心法、剑诀,让她自行修炼。   杜栖迟白天苦练钥华阁的东云剑法,晚上研习家族内力和凌霄剑法,连生病也没停歇。   她一心变得更优秀,若她不够强大,未来将承担不了她该有的责任。   ——真刀真枪,要见血的。   那阵子,杜栖迟从生于南方的四姨口中得悉,燕鸣远早年笑她是“鹌鹑”,这话在广府话表示人胆小、懦弱、无胆识。   鹌鹑生性胆怯,缩颈寻食,不喜结群,不喜互动,受惊后会作短途飞行。   杜栖迟难过之余,依稀觉得,不论鹌鹑还是麻雀,至少是鸟类,能飞。   只等羽翼丰满。   【五】   年后,长辈们纷纷下山,包括师祖、长居阁中二师伯、母亲和四姨他们,阁中仅剩阁主夫妇和几个孩子。   意外的是,燕鸣远留下来了。   不意外的是,他一如既往爱捉弄杜栖迟,悄悄的,不为人知,一次又一次,以各种方式。   无伤大雅的,她默默承受;有一些,则教她胆寒。   某个深秋的黄昏,他们练完东云剑,闲来无事,提了竹篮,前去后山湖畔采撷蕨菜、捉鱼。   沿路,年龄相仿的二人无话不谈,燕鸣远说着他出门在外的见闻,笑时眉眼弯弯,皓齿明亮,算得上这年纪最赏心悦目的笑容。   杜栖迟十岁光景中,极少去别处,自是无限向往,听闻燕鸣远在海边踏浪捉鱼,乃至深潜水下看色彩斑斓的珊瑚,霎时钦羡不已,眼神放光。   “小师叔,你真厉害!”她以纱网捞鱼,边由衷夸赞道,“我连游水也不会呢!”   她话音刚落,猛地受一股强劲内力一推,瘦削身躯似箭飞出,掉入丈余外的寒秋湖心。   冰冷湖水一下子淹没了她,她惊骇、震悚、愤怒、恐惧……唯有死命扑腾。   罪魁祸首燕鸣远高坐在湖边大石上,蹙眉看着她拼命挣扎,听着她大呼救命,却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她喝了好几口水,手脚乱甩,完全不知,自己哪句话得罪了他,竟遭他以此惩罚!   挣扎了半盏茶时分,她不得其法,终究于沉没前,目睹燕鸣远忧虑加重,而后猛地扎水里,奋力向她游来,并拖她上岸。   被冷风一吹,她整个身子在颤抖,惊怒之下,半天说不出话来,连步子也迈不动,蹲在湖边,张口吐了半肚子的湖水。   燕鸣远只是傻傻望着她,还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弯腰将她背回阁中。   一路上,她伏在他背上,默然垂泪。   或许,他把泪水当作她发梢滴落的水滴,没当一回事。   当大伙吃惊围拢,她没明说实情,谎称自己不慎失足落水,是小师叔救了她。   那夜,她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不敢哭出声。   大概,只有枕头才晓得。   她明明崇拜他、谦让他,她到底做错什么?   【六】   若每年三四个月的结伴,有师长在,燕鸣远稍稍收敛一点,而今他总能找到各种借口让杜栖迟做这做那,美其名曰锻炼她。   可燕鸣远又绝非坏到骨子里。   等到她真的无能为力时,他又会蹦出来帮助她,以彰显他的能力超群。   他曾对她说:“小七,在钥华阁中,他们有同胞兄弟姐妹,就咱俩形单影只,不管你是鹌鹑也好,麻雀也罢,和我这燕子作伴,不会错。”   有好玩物件,他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他同母异父长姐的两个孩子,而是杜栖迟。   她生辰时,收到过他亲自到地洞中凿下的水晶簇,晶莹剔透,闪耀夺目。   他曾带她去后山找鸟窝,翻山越岭寻获珍稀花儿,不忘分她一半。   他对她的好,对她的坏,她全部记牢了。   年复一年,燕鸣远出落成小少年,他未跟随父母走南闯北、拜访江湖侠客与王公贵族,大多数时间留在钥华阁勤练。   对此,杜栖迟兴奋且害怕。   她心底渴望他多陪陪自己,对自己好一点,哪怕多一些微笑也好。   又怕……他们师叔侄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会随年月一点点变质。   毕竟小姑娘心思比小少年成熟得更早,十一二岁便悄然有了微妙悸动。   一帮年龄相近的孩子中,她的视线禁不住落向燕鸣远那轻捷如燕的身影,以及肆意飞扬的面容。   她已暗地里幻想,他成年的模样,既有他父亲的英伟雄浑,又会有他母亲的独绝之貌。   他是当世两位顶尖高手的独子,假以时日,定会承袭他父亲“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成为武林中人人称羡的英俊少年。   他的所在,是一束光。   这束光偶尔会灼伤她的心,依然是她努力追寻的光明。   【七】   十二岁那年冬季,山上风雪远比以往任何一年凛冽。   大片大片雪花如抛珠落玉,毫不留情地掩盖亭台楼阁的色彩,也覆盖了漫山的生机。   杜栖迟不时遥望天地间无垠的白茫茫,呆然出神。   “麻雀,你在想家?”燕鸣远永远不合时宜地戳中她的心思。   “嗯,我有时候想,爹娘会不会忘了我。”她黯然答道。   燕鸣远随手在她脑门上一敲:“傻了吧!我此前去京城玩耍时,他们经常问起你在阁中的生活,岂会忘了你?不来,是怕扰了你的勤练,又担心按捺不住,提前将你接走。”   “你说,我能成为他们的骄傲吗?”她忐忑不安。   “不好说,”他耸了耸肩,“这事很重要?”   对于她而言,这是她忍受长久寂寞与磨练的终极目标,当然很重要。   就在疑心杜家已将她抛弃时,父母和弟弟来了,一同与师叔伯观摩大家的年终比试。   经过三年秘密苦练,她已把白霜朝所授的杜家庄武功练得小有成就。   她藏得极深,钥华阁上下,竟无人觉察此事。   也正因如此,那日她于风雪中考核时,身姿翩然,陡然亮出凌霄剑法,寒意点动,银光从四面八方穿刺,使得大师兄猝不及防,被她削断了长剑。   “小七剑法玄妙,师兄甘拜下风。”已是倜傥少年马师兄,一跃退后,浅褐色眸子满是包容的柔光。   担任阁主的姑母,一脸不悦,杏眸冷光直射她的小脸:“小七,你瞒得好严实!”   谁都看得出,这凌厉狠绝的凌霄剑法,绝不是短短数日练就而成。年纪小小的丫头,城府竟如此之深!   杜栖迟心头一寒。   诚然,她在父母面前赢了那一战,靠的并非精妙剑法,而是出其不意。   她不该瞒着大伙儿偷练,更不该在考核时使用钥华阁之外的功夫。   她父亲欢喜之际,亦难免为她的处境忧心,但执掌钥华阁的是他同父异母的长姐,他不好说什么。   “是我的过失,”传授杜栖迟剑法的白霜朝出言求情,“我感念小姑父的恩德,私下授了小七凌霄剑法,事前未禀明,甘愿代她受罚。”   杜栖迟险些落泪,是她不甘被排除在杜家门外,执意秉承家族武功,才哀求表叔教授的,何以让他来受过?   她跪在师祖与姑母前,坦诚自己近年的心迹。   昔年,江湖上的“北杜南燕”、“西月东星”,分别指她祖父杜冉空、燕鸣远的父亲燕峦岳、钥华阁创始人符铭月即燕鸣远的母亲,和海外虬龙教教主赤星。   可惜,“北杜”担任青脊“天”字青玉指挥使后不足两年,命丧敌手;“东星”因教派覆灭而隐居海外,“西月”遭受师长暗算,曾有一段时间武功尽失,后虽重回巅峰,终不及夫婿“南燕”。   杜栖迟身上淌的是杜氏血脉,自然力求保住自家的独门武功。   她以金钗之年的纤细身子跪在雪中,缓缓剖析心事,将长辈们拉回十多年前的江湖纷争与京城祸乱中。   他们一步一个脚印,携手走过艰辛历程,恨仇被时日磨平,亦不忍苛责于杜栖迟。   这孩子,有弘扬家族武学的决心,难能可贵。   最终,姑母罚她抄写师门律例和《合璧诀》的阴脉。   独门秘笈《合璧诀》分为阴阳二脉,分别为男女所练,两本册子一度因师门祸事遗失,历经十数载,才重回师祖手上。   杜栖迟鲜少抄写书册,写了半夜,瞌睡中不慎推倒了烛台,火烧了她所抄写的大半纸张,待她醒后扑灭火势,师门至宝已被烧掉一角。   虽说师祖和师叔伯们早将书册的内容烂记于心,但那是祖师爷亲笔,意义非比寻常。   杜栖迟被加罚,于雪天中立于松树顶一个时辰,静心悔悟。   正是隆冬时节,大寒刚过,她纵有数年内功支撑,也被冻得耳目赤红。   她高立在树上,寒气自脚尖涌入,渗透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遥望迷蒙远山,她仿佛回到首次独眠的那夜,天地苍茫,她不过是俗世中最微不足道的尘埃。   深深的挫败感来袭,她尽力了,又如何?   阁中近百人为顾存她的面子,无人出来看她。   只有燕鸣远闲得无聊,兴致勃勃在雪地里打滚、捏雪球、堆雪人,还抬头笑她笨手笨脚、习武之人竟打翻烛台、还好没把自己烤成焦麻雀……   他明媚的笑靥如冬日里灿烂暖阳,却教她沉下去的心越发寒冷。   她羞愧交加,恨不得冲他大吼——离她远一点!   可他是师叔。   渐渐地,他说了什么,她听不真切。   他那刺目锥心的笑,也愈加模糊。   她停止流泪,只因泪水被冻在眼眶,也封住了曾为他跳动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番外不怎么甜(⊙_⊙)大家轻拍哈~这是上半部分。   有关问题少女与问题少年成长,我反复重写了两遍,来得晚了些。涉及一些上个文的角色,如大家搞不清人物关系,只需看小麻雀和小燕子,以及下半部分【匣子和男女主婚宴】即可。   特别鸣谢: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梧桐扔了1个地雷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鲨鱼也会哭扔了1个地雷   薄荷扔了1个地雷   忧愁の串串扔了1个地雷   读者“住在彼岸”,灌溉营养液 +5   谢谢大家的支持╮ ( ̄ 3 ̄) ╭ 第94章 番外一(下)   【八】   杜栖迟被罚, 燕鸣远心痛如绞。   但她自学凌霄剑法,欺瞒师长,这于师门而言, 是大忌。   偏偏她受罚也不安生, 损坏秘笈。   若非阁主本身也是杜家血脉, 与她有血缘关系, 又有人求情,只怕这小麻雀要被撵下山。   燕鸣远想不出安慰言辞, 见众师侄不敢搭理她,他身为师叔,大概能陪她、逗她、激发她的斗志吧?   他在空旷处堆了大大小小的几个雪人,嘴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话。   杜栖迟一脸木然,充耳不闻。   时辰到了, 她从树上一跃而下,朝他略一躬身, 目光相触仅有极短的一瞬,闷声不响,转身往回走。   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似蒙了层霜,冷寂得让他倍感陌生。   燕鸣远不知所措, 在雪里呆立良久, 忽觉心头火热被浇灭,紧接着,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寒意。   当夜,杜栖迟生了场大病, 几日后康复, 人却瘦了一圈。   并非她身体抵受不住冰天雪地的严寒,而是心病难除。   没多久, 其父母带小儿子离开钥华阁,并未如她此前预想的那般,留下弟弟与她一同习武。   自那之后,她勤于练习,变得更寡言少语,与众师兄师姐仅作武学上的交流,不论燕鸣远逗她或讥讽她,皆无动于衷,原有的三分活泼灵动,如被大雪掩埋。   燕鸣远与她相处日久,知她看上去温柔顺从,实则心气极高,让他怜惜、牵挂,又禁不住想欺负一番。   他自幼偷懒时,常会遭他爹责备和训斥。于他而言,能促使进步的,只有不断鞭策。   这也是他一贯对待杜栖迟的方式。   可忽然之间,他不晓得拿这丫头怎么办。   【九】   对于和杜栖迟最初的渊源,燕鸣远已全无印象。   但“迟迟”二字,是他七岁前的折磨——父母、众师姐老爱拿他三岁时干的傻事嘲笑他。   据说,他三岁那年去京城郡主府,巧遇两岁的杜栖迟。   据说,他一见她就喊“妹妹”,坚持认为这是自己的妹妹。   据说,他死死抱住她,不撒手,还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吓得她嚎哭不止。   当然,这全是“大人”描述的,既然爹娘、长姐、师姐们一口咬定确有此事,他没理由不相信。   事实上,他在钥华阁出生,师侄们都有兄弟姐妹,只有他是独生的。长姐与他同母异父,比他年长了将近三十岁,娃儿跟他年岁相仿,却成了他的外甥,他着实向往有个亲妹妹。   从海岛归来,听闻“迟迟”那丫头也来钥华阁学艺,他浑身不自在。   父亲半开玩笑说:“以后不许抱小丫头乱亲,你是叔叔!”   燕鸣远白皙的小脸蛋气得红扑扑的,心下暗忖:鬼才记得亲过这丫头!你们还成天有事没事乱提!   回山那日,他明知那灰不溜秋的小姑娘便是杜栖迟,却为显示他压根儿没记住她,特意问了句“谁家麻雀”。   随后,他嘲笑她、冷落她,态度明确——才不要对你好!   父亲与杜家争斗了三十年之事,他略有耳闻,大致猜出,母亲和杜栖迟的爷爷曾是一对儿,生下长姐后各自分开,过了三十年,才嫁给他父亲。   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他没兴趣。   他只想立住作为“小师叔”的威信。   一众师侄中,马家三位师侄性情温和,年龄比他大好几岁;蓝家姐弟是亲外甥,不好打压;白家兄妹为皇亲国戚,且他最喜爱四师姐和四姐夫,更要给他们面子。   总结后得出结论,这初来乍到的小麻雀,最有理由当他的小跟班。   于是,他每年回来长住时,一有闲情便捉弄她,尤其……见她对马家大师侄马首是瞻,他得让她明白,钥华阁内一众孩童,谁才是老大。   幼稚的他,从未想过,恶果早已种下。   且还在继续。   【十】   相识共处多年,燕鸣远已记不得自己干了哪些过分的事。   有些纯属玩笑。   有一回,杜栖迟困倦不堪,在树下睡得深沉。   燕鸣远细看她尖削面容,虽因稚龄而未长开,却无处不透出秀美。   毫无疑问,她很好地继承了三师姐的美人胚子,娇娇的,楚楚可怜的。   就是眉毛淡了些。   燕鸣远想起父亲曾以笔墨替母亲画眉,没来由生出效仿之心。他飞奔回屋,取了笔墨,刚回到她身边,不料蓝小八从院外奔入。   “舅舅在忙什么?”不练功时,这孩子会改唤他舅舅。   燕鸣远如何能承认他想给小麻雀画眉毛?即便他不知晓内里的特殊含义,也隐约感知此举颇为亲密。   “嘘……趁麻雀睡了,咱们给她脸上画个花!”   事情慢慢变质,舅甥二人最终给杜栖迟画了两撇胡子,还在她额上描了只大龟。   有一回,他偷偷剪掉了她一截头发。   谁让她的头发柔软光滑?他又不能没事去摸一把,干脆剪下一段。   反正……长发还会长的。   杂七杂八的小事一大箩筐,最严重的,莫过于以锻炼她为由、推她下湖的那次……   事后,她整整两日没和他说话。   燕鸣远暗自憋屈,他幼时不会水性,他爹就这么干的……一脚踹他到湖里,他手脚乱划乱拍,忽而领悟了精髓。   谁想到这麻雀笨成这样?   归根结底,燕鸣远沉迷于听她求饶或讨好的满足感中。   居高临下摆出师叔姿态,他才可以冒充大人,“语重心长”地和她说话,抬手摸摸她脑袋。   他真心爱煞了这感觉。   然而,被罚思过后,她见他便躲。   他完全没搞明白,罚她的人又不是他,怎就迁怒至他头上了?   【十一】   在杜栖迟与大伙儿日渐疏远时,燕鸣远满怀不忿,故意装作毫不在乎。   十三岁少年的世界里,骄傲远远凌驾于自我反思。   二人互不理睬一月有余,直至某一夜,燕鸣远做了个无法启齿的梦。   他梦见自己亲了一位姑娘,她有杜栖迟的眉眼。   完了完了完了!   次日,他羞愧得抬不起头,一见杜栖迟那苗条身影,立马施展轻功逃离,如见鬼魅。   从那时起,他正式重审他们之间的关系。   多年来不同程度的欺负,实际不含厌恶,更多是想引起她关注、重视、仰仗、依附,希望她离不开他。   无奈,他们渐行渐远。   他抹不开面子去挽留她日益飘远的心。   次年,身为阁主的长姐,开始让大家选定对练伙伴,只因他们继承的《合璧诀》为阴阳互补,男女配合时,东云剑法或覆轮刀法将威力大增。   燕鸣远的二师姐和二姐夫,四师姐和四姐夫,都是夫妻对练,给人造成了一种印象——选择的伙伴,是要凑成对的。   无疑,燕鸣远想和杜栖迟同练。   虽说他们差了一辈,但在师门中,他的二姐夫、四姐夫分别师从两位师叔祖,算起来也是师叔,却与两位师姐共结连理,恩爱有加。   风和日丽的春晨,众人齐聚一堂,谈起各自意向。   燕鸣远始终没发话,一来是端着师叔架子,二来,他更倾向于对方主动求他。   毕竟,他是年轻孩子中最出类拔萃的。   她理当选他。   谁也没料到,当马家长子问杜栖迟要不要跟他同练时,她语气混含歉然:“小七已和父亲商量过,计划下半年回京。因此,不愿耽误大师兄。”   那一瞬间,燕鸣远的心如遭重锤猛击,心跳凝滞,俊秀容颜惨白如纸。   回京?她要走了?   或许,在她心中,呆了八年的钥华阁,从来都不是她的家。   【十二】   往后,杜栖迟终日向师长请教,苦修勤练。   和燕鸣远距离越来越远,她的心更加沉静,静得如死了一般。   待杜家庄派人来接她时,她带走了八年来在阁中的一切,包括燕鸣远送她的各种小玩意。   她朝众人行了大礼,并未作过多话别,如她来时那样,没有眼泪。   快步沿栈道下山,她听出,有人默默远随在她身后。   甚至能辨别,那是燕鸣远。   但她没回头。   千里路遥,她以最快速度抵达京城。   阁中诸物,数尽被她锁在一巨大箱笼里。   欢喜的,悲凉的,她不忍丢弃,暂且收好。   她潜心研习杜家庄武功,并在秋后经过重重考核,以优异成绩跻身青脊,担任“黄”字铜牌指挥使。   杜栖迟多年没在爹娘身边,若说和家人无半点嫌隙,是假的。   共同生活了半年后,她逐渐释怀。   如先前所言,他们夫妻二人在对待孩子方面,过于宠溺,狠不下心,是以送长女至钥华阁,让她那位性子刚强坚毅的姑母来教导。   至于,为何没让幼子学武,是因其个性仁善,更适合从文。他们将其交付给担任内阁次辅的白家表伯,指导他读书,以求来日考取功名。   而作为长女的杜栖迟,将接管杜家庄,并独自踏上孤独的路。   当她手里的青脊令牌从铜制换成了银制,她坦然一笑。   她独行许多年,无妨。   从钥华阁的书信可知,马家师兄师姐们过上了闯荡江湖的日子,蓝家孩子留在钥华阁,专心练武。   而他们的小师叔燕鸣远,游手好闲,云游四海,探访亲友,海外、饶州府、江南、京城、边塞……皆遍布他的足迹。   午夜梦回,那张明媚如冬日暖阳的笑靥仍旧清晰。   她必须尽快忘记他。   必须让心更狠。   【十三】   离别大半年,杜栖迟以为自己真能将燕鸣远抛诸脑后时,他来了。   当时,她奉命前往东海之滨,剿灭潜伏多时杀手组织,并只身犯险,拿下了他们以“清姬”为名的头领。   遗憾的是,她受了内伤,且身中奇毒,嗅觉、味觉全失。   此事,她瞒过了所有人。   外界看来,青脊中最年轻的“玄”字银牌指挥使,毫发无伤,立下奇功,定将成为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   她凭借私下研习的医术,偷偷弄了药,只要她饮食小心谨慎,滴酒不沾七七四十九日,伤毒于她无害。   偏生,她外出一趟,回到守卫森严的客栈,嗅不出也喝不出茶水里被某个恶作剧的人掺了酒,一口喝下,双唇、舌头和喉咙即刻毒发,红肿不堪。   幸亏她及时吐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当目睹她只喝了一口茶,清丽脸容瞬即扭曲,精致嘴唇当场肿了三倍时,燕鸣远整个人傻掉了。   他与她久别多时,顺道来探望她,恰好她不在,他玩心顿起,绕过门外守卫,悄然溜进她房间等她。   百无聊赖之际,他拿出一壶酒,自斟自饮了几口,又顺手往她的茶壶里倒了些,而后在她进房前躲到了梁上。   他只想看她会不会发觉有异。   谁料杜栖迟瞒伤情,不但失了嗅觉和味觉,还正好不能喝酒?   燕鸣远酒量一向不太好,更无饮酒习惯,只为故人重逢,才带在身上。   阴错阳差,他成了她命中注定的克星。   她对他残存的念想,也在那夜彻底消亡。   面对燕鸣远急不可耐、一再拉她南下,去找父辈好友劳神医治伤,杜栖迟背转过身,犹豫半晌,拒绝了。   “小师叔,你走吧!别对任何人提及,我自会处理。”她哽咽着,艰难吐出这一句。   她把脸蒙住,宁愿夜里自行服用解毒|药,也不愿被外人瞧见她的鬼样子。   时日流逝,毒性渐散,双唇依然肿起,嗓子也沙哑得全无少女韵味。   无所谓。   她要的不是美貌,而是使命。   她无坚不摧。   【十四】   燕鸣远自知闯了大祸,但他摸不着头脑。   缘何杜栖迟喝了一口酒,还吐出来了,竟会遭受如此大的伤害?   他天真地信了她的鬼话——她自己能处理好。   直到三个月后,听说青脊炙手可热的新晋“地”字金牌指挥使杜栖迟终日蒙脸时,他才意识到,她根本没好。   她已是众人仰望的年少英才,出手狠辣,处事果敢,盛名在外。   独独燕鸣远了解,她骨子里还是那个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的小麻雀。   他屡次三番去找她,提出陪她去医治,她要么说太忙,要么冷淡回应,更甚者,避而不见。   纵然他忍不住对她坦诚,他喜欢她,她也不过愣了一阵,水雾缭绕的眸底,迸射出嘲弄眼光。   他们终究分道扬镳。   天佑二十三年春,师门共聚钥华阁,热闹非凡,唯独杜栖迟一人因有要事,缺席。   燕鸣远见三师姐夫妇对自己关怀备至,全无责备之意,猜想杜栖迟瞒住了亲人。   他有点懵。   她该对他恨之入骨了吧?   自个儿扛着,又是几个意思?   长夜难眠,他闲逛时路过隔壁院落,依稀听到四姐夫白霜朝的一句戏谑——目下清平盛世,不枉我牺牲色相,让你回心转意。   燕鸣远糊涂了,四姐夫如何牺牲色相了?让谁回心转意?   却听得郡主师姐啐道:“一把年纪,哪来的色相?”   “嘻嘻,谁一把年纪了?不说当年,我如今也是风姿不减啊……难道方才你不够痛快?要不咱们……哎哟!”诨话没说完,被拍了一掌。   四师姐叹了口气:“我还是那句,他若能保天下太平,我认他为皇兄;他若昏庸无能,我绝不姑息。福嬷嬷已不在,但咱们还有人证物证。”   燕鸣远如坠云雾,大致听懂了,四师姐嘴里说的那个“他”,是当今圣上。   至于福嬷嬷,燕鸣远儿时随父母南下见过几回,记忆中,是位特别擅长做点心的老嬷嬷,怎么跟皇帝有关了?   屋中二人扯了些旧事,后四姐夫转移话题,说一双儿女长大了不好玩,得再生俩小的,遭到四师姐严重抗议。   燕鸣远红着脸听了一阵,暗觉十八年前的战事另有隐情。   恰逢数日后,先后担任青脊首脑人物的三位姐夫于山中密谈,又被他窃听到几句。   对上前后搜集的消息,他拼凑出一似是而非的版本——皇帝并非皇家血脉。   十八年前因外忧内患,皇族凋零,知情者如他的姐夫们,为稳住大局,将错就错了。   但那位谋逆的指挥使获悉此秘密,没来得及公开,已丧命。   自从青脊从不为外界所知的密探组织转为光明正大的朝廷机构后,已不再采用密匣传递信件的方式。   重整时,他们发现,少了谋逆指挥使手下的一个密匣。   皇帝疑心,他的身世机密,藏在遗失的青脊密匣中。   这十八年来,他仍耿耿于怀。   天大地大,青脊翻遍大江南北,没找到那密匣,却在这一年有了眉目。   【十五】   燕鸣远历来无心干涉政事。   可他陡然生出一念头。   若那密匣真藏有皇帝身世的秘密,他何不偷偷抢了,交给他最亲近的四师姐,让真正拥有皇家血脉的她,拥有更多筹码?   但此事事关重大,他拿不准主意。   得悉杜栖迟计划到江南的水乡小镇长宁镇,燕鸣远已猜出,她十之八|九是要去找密匣。   他提前跑到长宁镇,打听了一个多月,将目标锁定在百年酒坊的秦家,并租了秦家的房子。   江湖人陆续赶来的过程中,他已翻过秦家的东西,但没好意思入秦家姑娘的闺房。   秦姑娘胆大貌美且具有侠气,让他想起他的姐姐们。   好人,应当被保护,而不该被随意伤害。   他与秦茉深谈,欲言又止,提醒让她把东西藏好,她却茫然不知是何物。   后来,燕鸣远觉得,与秦茉关系密切的容非,更适合去把密匣偷出,便来回试探,怂恿容非去做。   正逢容非护秦茉心切,二人达成一致。   冷不防,燕鸣远借母亲寿宴调离杜栖迟,杜栖迟却在等他们自乱阵脚。   待他从饶州归来,杜栖迟已利用暗线找到密匣,并将秦茉扣押。   事情越搞越乱,然而他不能公然与青脊对着干,只能暗中助容非救人。   密函被取出后,遭青脊当众焚毁。   燕鸣远理解皇帝为何要这样做——不管里头是不是皇帝的秘密,已不重要了,让秘密消失,龙椅才坐得安稳。   所幸,龙家、容家、秦家所犯之事,由越王出面扛了下来。   尘埃落定,皆大欢喜。   杜栖迟在燕鸣远的劝说下,放他们一马,随青脊众人回京复命。   燕鸣远听筑昀说,杜栖迟毒性尽除,已无大碍。他的愧疚之情慢慢淡去。   他们相伴数载,既熟悉,又陌生。走到今时今日,进退两难。   临别前,杜栖迟问他:“小师叔,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燕鸣远愕然,久久无言。   是继承母亲开创的钥华阁?还是像父亲那样自由自在、成为一名行侠仗义的侠客?   他记得,有人对他说——不论走那条路,你终将有所作为。   是时候,作选择。   【十六】   秋末初冬,容秦两家缔结十八载的婚约,终于迎来了实现那一日。   最让人不解的是,皇帝嫡幼子越王和江湖名门的燕鸣远少侠,平白无故冒充了秦茉的娘家人,一路随迎亲队伍送她到杭州。   面子可大了。   不单贺家人,怕是连江南一带的望族贵女,也不敢再小觑贺家家主的夫人。   爆竹声、喜乐声、欢呼声接连不断,人们笑容满脸,争相道出庆贺之词。   笑成了花的俊美新郎官,挽着一身华美嫁衣的新娘子,三拜成礼,场面动人。   回想二人兜兜转转了十八年,燕鸣远深刻领悟一事——幸福来之不易,全靠努力争取、用心维系。   喜气洋溢的宴席上,有位来去匆匆的神秘人送来贺礼,上有寥寥数字的祝贺词,“兰芝千载,琴瑟百年”,笔迹秀丽,并未署名。   贺礼为一方型大锦盒,燕鸣远协助容非打开,内里装的是秦茉那黄花梨老妆奁。   此物早在开启匣子当日归还青脊,此际重现,带着十余年岁月痕迹,承载父辈厚重的祝福,抵至这富丽堂皇的宅院,令人唏嘘。   不善喝酒的新郎官,只饮了三杯酒,一敬父母与岳父母的在天之灵,二敬主婚人龙平,三敬在场宾客,而后急急忙忙抱了妆奁,火速奔入洞房,留下一大帮人面面相觑。   客人觥筹交错,喧闹至亥时,不醉无归。   燕鸣远心事萦绕,随意喝了几杯,于偌大的贺家宅院寻了处僻静角落,对月独酌。   恍惚间,他宛若回到长宁镇,正高高坐在秦家主院书斋屋顶上,被如潮夜色包围。   那晚,秦茉听他絮絮叨叨说完他和杜栖迟的点点滴滴后,感慨道:“我羡慕你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不过……你得想想,她对你的情谊是哪一种?你若真动了心,岂能一天到晚欺负她?她虽比你小,可心智成熟,说不定更偏爱志气高远、谨慎沉稳的疏阔男儿。”   秦茉说得对,他从第一步就走错了。   真心爱惜一个人,绝不会舍得她受半点委屈,会为她乐而更乐、忧而更忧。   这么多年一错再错,他还能挽救吗?   燕鸣远遥望北方,只恨双目无法直视千里之外,看不到此时此刻的杜栖迟。   他欠她一句发自内心的道歉。   笙歌散尽,他留宿贺家,躺卧在温软床榻上,借着酒意,做了个美妙的梦。   梦回钥华阁,和杜栖迟一同玩耍,他收回了所有冷嘲热讽,耐心指导她武功,带她攀山涉水,还她纯真童年。   没有捉弄,没有忿然,没有矜贵,没有傲气。   他们结伴成长,心有灵犀,从此双剑合璧,携手闯荡江湖,留下人人称赞的美名。   梦中的她,在望向他时,眼中流淌不同凡响的柔光,有钦佩,有艳羡,有思慕。   燕鸣远乍然惊醒,心跳欲裂。   那目光,于他而言,似曾相识。   早在两三年前,她的眼神已柔软至斯。   可惜,他太幼稚。   等他真真切切读懂了,她眸子里的光芒,已消失殆尽。   【十七】   京城,杜府,夜深人静。   北风肆虐,忙碌了一整日的杜栖迟踏月而归,示意让廊下抱着手炉、瞌睡连连的丫鬟退下歇息。   她在钥华阁习惯了事事靠自己,回到京城,即便位居从四品青脊指挥使,也不喜下人跟随伺候。   褪去玄青色外袍,摘除银丝面罩,她以冷水洗了把脸,忽闻院落中有微不可察的细响,她眼底划过冷冽的警惕,来不及披衣,悄然从发髻的银簪中抽出钢刺。   “麻雀……”   燕鸣远的嗓音自窗外响起。   杜栖迟心头一紧,稍稍缓了口气。   “小师叔有何吩咐?”她收回钢刺,挪步至门边,刚把门打开,猛然记起面罩已除,慌忙转身,却被燕鸣远一把拉住。   朦胧夜月与室内灯火交融,她素净玉容如冷雪,细眉轻扬,明眸光华流转,琼鼻小巧,樱唇欲滴……久违的丽色,教燕鸣远有刹那失神。   杜栖迟被他盯得心中发毛。   眼前这高大的身影、无可挑剔的俊颜,她最为熟识。   昔年同在钥华阁时,他也时常半夜寻她,但那会儿年幼无知,更无半分风月旖旎,不可与此刻相提并论。   燕鸣远凤眸掺杂柔情与欣慰,怔忪片晌后,方道:“我……刚从杭州过来。”   杜栖迟想知新人对新婚贺礼是否满意,却又开不了口,脱口道了句:“你独自前来?”   他错愕:“不然?”   “……”她原是想问,筑昀为何没和他同行。   早在他对她说南下到海岛潜泳时,便已提及筑家姐妹,可见他们认识好些年了。此番筑昀随劳神医到饶州给她诊治,她意外发觉,自己或多或少会在意他们的无话不谈。   他跟谁都能凑到一块开心玩耍,莫名其妙,只欺负她一人。   杜栖迟暗骂自己没出息。   她真的该放下了。   外头风大,她本想邀他入内小坐,又觉夜静更深,孤男寡女,诸多不便。   他们已非孩童。   燕鸣远扫了她身上的素色长袍一眼,退开半步,踌躇道:“你上回问我,究竟想要什么,我近日弄明白了,特地来告诉你。”   对上他的朗目,有那么一息间,她两颊发烫。   大半夜的,直闯她家,月下相对,她险些以为,他想要的是……和她在一起。   只听得燕鸣远沉嗓透出了期许:“我不打算长留钥华阁辅佐我姐,也不想像我爹那样独来独往,我希望,把流落各地的天箭门弟兄重新凝聚起来。”   杜栖迟先是一怔,随即了然。   天箭门由多个小门派组成,成立于二十年前外忧内患的危难时刻,一度为抗击外敌、清剿武林败类作出巨大贡献。   自创始人于八年前离世,群龙无首,各门各派慢慢分散,“天箭门”的联盟,有名无实。   杜栖迟听说过,各派早在当年已推举包括她爹和四姨夫在内的几位首领,但他们无心干预。以燕鸣远的家世和武功,不失为最佳人选。   想到此处,她唇角勾起一抹浅笑:“燕雀亦有鸿鹄之志。”   得到她的赞许,燕鸣远忐忑面容展露笑意:“麻雀,好好干!说不定,咱们会成为新一代的小‘南燕’和小‘北杜’。”   他眼中如有鹏程万里,杜栖迟心头暖流涌起,微微一笑:“我很期待。”   “时候不早,你睡吧!”他如搁下心头大石,长舒了口气,补了句:“我的名字定要排在你前面,届时,你得仰慕我!”   幼稚!杜栖迟秀眉轻蹙,又忍俊不禁。   燕鸣远咧嘴而笑,朝她挥了挥手,以此作别。   四目相对片刻,爱恨恩怨释然,尽在不言中。   他迟疑须臾,飘飞白衣满载如水月光,御风般掠向院墙。   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墙头,她不由自主扬起唇角,杏眸无端漫起薄雾。   她仰慕过他的,在他毫不知情之时。   掩上门,杜栖迟笑着摇头,心底不辨悲喜。   房内寂静无声,唯有闪烁灯影,见证了她那不曾流露于人前的明丽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个开放式的结局,请大家自行脑补吧~毕竟他们还年轻,有无限可能。】   第一个番外,信息量有点大,主要填正文的坑(提及的郡主,就是上个文的女主啦啦啦~)   接下来的番外都是轻松撒糖了~( ̄▽ ̄)   特别鸣谢:   读者“糖心雷”,灌溉营养液 +2   读者“许乘月”,灌溉营养液 +2   爱你们哈~╮ ( ̄ 3 ̄) ╭ 第95章 番外二   天佑二十三年秋, 杭州。   距离婚宴还有四五日,秦茉在容非的迎亲队伍、混有越王和燕鸣远的送亲队伍的护送下,从长宁镇出发, 抵达杭州后入住容非的一所私宅。   此地离贺家大院有四五里路, 虽为临时住所, 贺家管事已把一切安排妥当。   宅院内张灯结彩, 红绫彩带悬挂于金碧辉煌的楼阁,映衬着灿烂金秋, 华丽与喜庆兼之。   香径的柳烟飘黄,假山嶙峋,桂枝风里摇晃。   容非久未回家,一连两日忙里忙外。   直到这一日黄昏,他才挤出点时间, 遂悄然领了南柳,低调前来探望秦茉。   依照习俗, 婚前数日,未婚夫妇尽可能不见面。   可他昨夜在父亲的小册子上发觉了一个小秘密,外加连日相思,更是迫不及待, 赶来与未婚妻一同用膳。   他不好公然从正门入内, 敲开了侧院小门,快步迈向秦茉所在的主院落,而南柳有意避嫌,立在院门之外, 静候吩咐。   庭中有两三名贺家仆侍在忙碌, 见了容非,礼貌招呼一声“七爷”。   容非问了这院子的状况, 听闻诸事无恙,放下一半心。   翎儿捧了一篮子待浣洗的丝绸裙裳从屋内行出,乍然见了容非,禁不住惊道:“七、七爷?”   “姑娘在里面?我……有要事与她聊一聊。”   容非不等翎儿答话,急不可耐往里直奔。   翎儿似想阻挠,又面露尴尬,没敢吱声。   容非步入幽暗房内,张口就唤:“茉茉,我发现了个好玩的事儿!”   然而装潢雅致的外间、里卧空无一人,倒是左侧浴室,传出了奇怪的声响。   她该不会是在沐浴更衣吧?怎会这时辰在洗浴?   “茉茉?”容非移步至门外。   “别、别进来!”秦茉像是急了,嗓音无端掺杂了几丝沙哑。   紧接着,水声响起。   容非不由得记起他们初相遇的那夜,逗弄道:“我忽而想起,你趁我洗澡时将我扑倒的账,咱们还没算……”   “你你你别胡来!”   ····················   秦茉今日心血来潮,亲自下厨煮了点糯米红豆糕,不慎弄脏了衣裙,见锅里东西有厨娘在盯,干脆回屋沐浴更衣,没想到容非来了个突然袭击。   偏生搬来两日,又非久居,许多衣物尚在行囊中,她又是临时起意,丫鬟们在忙活别的事,没来得及备好外裳。   浴室内仅有洗浴巾,她将自己裹成一团,没好意思叫容非替她拿衣服,只好傻呆呆等翎儿回来。   二人隔着纱门和绣屏,气氛尴尬之余,滋生出浓稠暧暧气息。   “你还没穿好?”容非忍不住发问,顿了顿,调笑道,“要我帮?”   “不、不必……”   秦茉哪里敢在婚前豪迈至斯?   也许婚后夜未必敢。   她强行转移话题:“你这么久没回家,生意、家里的事,不用管的?怎得空跑这儿来了?”   “此前柳丫头在操持,井井有条,没留手尾,我挺放心的。”   “是……你留在这宅子的那位小管事?”   秦茉对他拨给自己使唤的年轻姑娘印象极佳。   却不曾想到,容非去长宁镇呆上几个月,竟然把事务全数交给了这小丫头!   这得是多宠信、多亲密的关系!   她虽坚信容非所爱的只有她一人,可骤然发觉他身边还有其他女子,且宛若心腹,心下滋味难言。   他有着她完全所不知道的一面!   他们从相识到相爱,不过短短数月罢了……   容非在屏风外犹自未觉,顺口答道:“对,就是她。”   近日事忙,秦茉仅跟那小姑娘聊过一回,深喜她容色秀丽,性子活泼,处事周到。   既姓柳,自然不是贺家血亲。   她的沉默引发容非的疑惑,“怎么?”   “有点好奇……她在你这儿待很久了?”   “算一算,也有十三四年了,她来时刚学会走路,连话都不会说……”容非忆及往事,语调含笑,补了句,“那会儿南柳也是一脸青涩的模样。”   他话锋转换,让秦茉有点懵:“南柳?”   “喔……你没听说吧?她是南柳家的,姓柳,唤名莳音。”   秦茉目瞪口呆:“南柳看上去也就三十,他女儿……?”   “不是女儿,是外甥女,抢来的。”   “抢?”她和南柳谈不上熟络,知他淡漠寡言心肠热,却全然想象不到他会“抢”人。   容非并不热衷与她讨论这些:“情况复杂。到底穿好了没?给你看个东西。”   “待会儿吧!你先到……花园逛一下。”秦茉等不到翎儿,一心支开他。   容非已觉察出她的不对劲,笑道:“你该不会是……没衣裳吧?”   话音刚落,伴着珠链声细碎,他已从虚掩的纱门步入。   ····················   颀长身影出现在屏风后,悄悄探头,险些被秦茉丢来的水瓢砸中。   “你!”她瞋目怒视他,浑然不知自己青丝垂肩,被轻薄素白棉巾包裹,曲线毕现,究竟何等的惑人。   烛火掩映,她香肩、手臂、双足……展露眼前,水气未消,如雪砌,如玉琢,柔柔散发光泽,无处不勾惹。   容非心头一热,狂跳不息,视线有顷刻回避,想起他们马上要拜堂了,继而转目端量她美好的线条,壮着胆子向她踏出两步,笑道:“看来,这是我报仇雪耻的天大良机……”   秦茉又羞又恼,樱唇翕动,吐不出半字。   见他步步逼近,她试图闪身从一旁窜出。   无奈身上裹着棉巾,脚步跨不开,被他展臂一抄,捞入怀中。   她疑心浴巾要掉,别的顾不上,只得死死抱住。   下一刻,已遭他逼至壁上。   他唇畔隐笑,吞掉她的惊呼,将如云似水的轻哼,迫为浓重泣音。   秦茉涩涩昂首,承了他的任取任予,不自觉闭上双目,从温和热中感受思念与情意,从不安分的流转中领略猖獗与野望。   狭小的浴房内,水雾氤氲,她呼吸不畅,头晕目眩。   他勉强放过她,唇延她的嘴唇一点点挪移向脸颊,滑至耳垂,教人绵化。   等她反应过来,惊觉细腕不知何时已被他单手钳制,而宽大的手掌已可耻地覆上了她。   羞怯使得她口不择言,声音夹带颤意:“我、我之前只是撞翻你,可没亲你,更没……唔……”   他手上略一用劲,她喉底溢出一声低喃。   对上她如月华耀池的迷蒙水眸,他低下头,与她鼻尖相触,“不一样,那时是意外,今儿是蓄谋。”   终归在浴房,保不准丫鬟们随时返回,外加秦茉抵死不从,容非没敢过份放肆,搂着怀中人轻吻一阵,耐不住她连声求饶,到外头给她拿了中单。   秦茉死活不让他亲手为她穿衣,撵他出去后,解开得不成样子的浴巾,目睹肩头如有繁花初绽,气得磨牙切齿。   ····················   换上贴身小衣后行至外间,秦茉见容非衣袍整洁,面带得瑟,姿态闲雅地坐在案前,笑眯眯端详她,更是恼羞成怒,抓起高几上的两个红石榴直接砸了过去。   容非手疾眼快,一手一个接牢了,笑道:“夫人要赏我吃的?”   秦茉不解气,抢上前随手拿了本书册揍他。   刚打了几下,被他陡然展臂抱起。   “谋杀亲夫啊……”他哭丧着脸,却藏不住眼底的笑意,“好啦!我昨夜在我爹的小册子中找到一幅图,有你,也有我,想不想瞅瞅?”   “怎可能?”   秦茉惊诧之下,瞪视他似笑非笑的面容,疑心他在诓骗自己。   容非从怀内拿出小册子,翻到其中一页。   秦茉接过细看,上头所绘的是七八人共聚一堂的场景,有的在喝茶,有的在闲谈,乐也融融。   “这是我,”他指了指角落里的玩耍的男童,又让她留意另一端,“喏,这位年轻夫人,应是你娘,你看她的发簪……”   秦茉细观那妇人,腹部高高隆起,虽只画了侧面,的确有三分母亲的影子。   而发髻上插有一根竹节纹玉簪,像极了容非打磨过的那支。   对上画中标注的年月,她已了然。   抹去眼角泪意,她嘟囔着:“这也算?我还没出生呢!”   “当然算!”他理直气壮,语气里不无遗憾,“可惜,我俩并未成青梅和竹马。”   她心中柔情顿生,莞尔道:“要是从小一块儿长大,没准……我半点也不喜欢你。”   “为何?”   “谁会看上你这傻兮兮的家伙!”   容非磨牙道:“在你跟前,我才偶尔犯的傻。”   见她噗嗤而笑,他底气不足地补了句:“不管你信不信,这是事实!”   其时,夕阳暖光穿透窗格子,叠着屋内灯火,显衬他星眸中莫名的执着。   秦茉有须臾恍惚,以左臂环上他的颈,右手则捧住他的脸,温声笑道:“好吧,我信。”   话毕,她稍稍侧过头,在他唇上印下蜻蜓点水式的一吻。   尚未退却的情意迅速涌上,他兜住她,起身便要往里卧走去。   秦茉察觉他微妙的变化,亦知他们早晚要迈出那一步,可毕竟还有三日,眼下显然不是时候。   她呼吸骤乱,微微一挣:“别……”   容非置若罔闻,继续跨步。   她慌了:“我饿了,咱们去吃东西。”   “我也饿。”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秦茉一瞬间听懂话里含义,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正色道:“再缓几日……”   四目相对,他迟疑片刻,俯首在她耳边笑语哼哼地说了一句。   秦茉本就如染了胭脂的脸颊,霎时间似火烧灼。   惊羞交集过后,她抿紧双唇,埋在他颈间,点了点头。   ···············   三日后的婚宴上,爆竹声、欢呼声、劝酒声、笙歌响……接连不断,彻整个贺家群院。   人们华衣美服,笑容满脸,争相道出庆贺之词。   容非让众人替他挡酒,不等宴席散退,急匆匆抱了一份贺礼,火速奔入新房。   仍在调整摆设、准备三礼的丫鬟们、喜娘、全福太太等人万万没料到他来得如此之早,慌忙筹备诸物,又暗自偷笑新郎官竟猴急到这程度。   果然是血气方刚哪!   果然才俊难过美人关哪!   新房内淡香飘渺,喜帐微晃,红烛摇曳。   烛中添了浓酒,燃烧时散发淡淡微焦酒香,自带绵密醉意味。   秦茉头盖喜帕,静坐雕工精湛、嵌贝镶珠的架子床中。   嫁衣华美如红霞,金银线刺绣的繁花百鸟与绣上的精刻珠玉更显奢靡。   这些,全是容非在数月前命人加急赶制的。   楚然备礼赶赴长宁镇时,所领的一众人马,就包括了杭州十几名顶尖的绣娘。   她们日夜为秦茉量身订做嫁衣,一针一线极尽精致。   容非放下那黄花梨妆奁,笑望新娘半晌,满怀期待,手持一柄玉如意,缓缓递至大红绸缎盖头下,小心翼翼揭开喜帕。   如他想象中一样,镶满宝石的凤冠下,她黛眉浅染,轻垂的双目眸光潋滟。   唇脂红艳,妍丽无匹。   任人世间千娇百媚、桃红柳绿,他独独只爱她妙目里的春色。   她柔柔抬目,羞赧一笑,瞥见案上的黄花梨妆奁,惊得说不出话来。   “方才收到的,”容非挽了她的手,“据说从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   秦茉眸带泪光,示意他拿过来。   触摸上面的精雕细刻,感动又怅然。   如父母所期盼的那般,她最终带着妆奁,嫁给了订下娃娃亲的未婚夫。   甜蜜、感伤、羞涩交织心头,却又有忐忑、期待、庆幸融于其中。   二人各怀心事,静默良久。   ···························   倾听远处喧闹声淡了些,在喜娘的提醒和祝福下,忍俊不禁地执行新婚夜的同牢礼、合卺礼和结发礼。   礼毕后,余人殷勤备至,喜滋滋地说尽喜庆之词。   容非近来听了许多,耳朵快起茧子了,连使眼色让楚然予以重赏,催他们关门离开。   房中只剩下翎儿和一名小丫头,仔细为秦茉取下沉重凤冠、珠翠饰品,还没收拾完毕,也被容非屏退了。   暖融融的烛光下,花开并蒂的薄绢绣屏映衬着新婚的绮丽和吉祥。   秦茉自行解散头上发髻,啐道:“有你这么着急的新郎官么?外面客人都没离开……多失礼啊!”   “众所周知,我素来‘唯利是图’、‘不近人情’、‘不苟言笑’、‘行踪诡秘’、‘不胜酒力’……”   容非除下帽子,协助她褪去厚重嫁衣,仅留下那身凸显玲珑体态的薄纱红绫。   被他毫不避讳的目光上下打量,她怯赧之情更甚,双手胡乱遮挡若隐若现的风韵,语带威胁:“不许看!”   容非被她的拘谨逗笑了,解下外袍,吹熄半数烛火,回身靠近她,轻轻拥她入怀。   “忘了那日应允之事?”   秦茉知他所指。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她下意识的紧张与担忧,远远超于绵绵情思。   容非感受到怀中人的僵直,笑着吻了吻她的额角,柔声道:“我收回那句‘遗憾我俩无法青梅和竹马’的话。”   她微觉愕然,睁着水汪汪的明眸,茫然不解。   “错过前面的十八年,会让我们更珍惜未来。”   他捧起她的脸,眸光热烈且坦荡,直直透进她心底。   她两臂绕向他,缓缓把脸靠在他心跳所在,随院外渐散人声而剧烈。   不多时,他如细雨轻柔的吻,落在她沉静的眼皮、小巧的鼻尖、柔软的檀唇,浓情蜜意间酝酿起丝丝缕缕的盼望。   当红裳半褪,如花开花落般片片飘飞而下,覆盖了水磨青砖地板,二人于唇齿磕碰中,抵死绵缠至舒坦的婚床。   肌摩挲,汗互融。   泪眼所见的红帐如烈火,将她吞噬。   璀璨绚丽到了极致,却又如置身狂潮,一浪叠一浪的汹涌澎湃淹没了她。   馨香室内,销魂蚀骨,缱绻靡离。   热潮散去,她蜷缩在他怀中,蜜颊媚如海棠盛放。   他亲了亲她的眉心,吻去她眼角的泪,眸底满满的尽是怜爱。   长久于梦中困扰他的,终于实现,他们完全属于彼此,毫无保留。   大抵繁琐的婚礼让她疲倦,耳鬓厮磨一阵,她已陷入半梦半醒间,软绵绵地任他整理床单上的狼藉。   烛火熄灭后,她在熟悉的怀抱内沉沉睡去。   依稀梦回他们初见的那一夜,场景变换到了秦园后花园,后又到了东苑廊下,藤萝花瀑中……   与过往不同的是,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绸缪相依,化为彼此的骨血与灵魂。   真是个大胆且不知羞耻的梦。   然而,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梦境与现实,似乎有了重合。   “别闹……”   “嘘……乖,你答应过的。”   秦茉再无选择,任他反反复复地施予与索取。   纱帐摇晃,被枕透香,一夜魂乱。   欢喜冲刷着疲惫,连捶床的力气也不剩半分,残存的意念让她深刻明白,自己着了他的道儿。   那天,她执意让他等到新婚夜。   他提出了条件——届时,你得乖乖听话,由我吃饱。   而今,她肠子都悔青了。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   鲨鱼也会哭扔了1个地雷   读者“忧愁の串串”,灌溉营养液 +2   (╯3╰) 第96章 番外三(上)   漫天碎雪纷纷扰扰, 为依山而建的贺家群院淡去了画栋雕梁之色。   天寒地冻,各处无人走动,唯独柳莳音身披朱色缎子斗篷, 步伐匆匆, 冒雪而行, 穿梭于各院落间的过道。   疾风扬起鸦翎青丝, 将寒雪肆无忌惮抖落在她身上,她缩了缩脖子, 双手藏在兔毛围袖之内。   秀眉和长睫沾染雪粒,衬得她双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静,紧抿的粉唇略显心事重重。   恍惚间,她隐约觉得雪似乎缓了些,可再看前方, 明明北风呼啸……何以她没感受到雪落?   她茫然抬头,惊觉头顶不知何时冒出一把月白色的皮纸伞;急转过头, 背后多了一名为她撑伞的黑衣男子。   此人三十岁上下,脸色苍白,有着她最熟悉不过的端正五官和木然神情,正是她的“舅舅”南柳。   “吓死我了!知不知道自己无声无息出现, 真的很像鬼啊!”柳莳音先惊后喜, 顺了顺凝滞的呼吸,按耐打人冲动,从围袖中抽出双手,轻轻为他扫落头顶和肩头的雪末, 心头暖意流淌。   “不必管。”他嗓音通透澄澈, 一如既往。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随七爷和夫人去孤山别院住到开春吗?”她提起容非,心下忿然。   她误以为, 容非成亲后定会安分守己在家陪夫人,不会像往日那样到处乱跑,结果,携同夫人跑得没了影。   新婚燕尔时,他先陪夫人回长宁镇,一会儿又跑到衢州拜访王爷,转悠了近两个月。近日夫妻二人又去了别院,大小事务、文书信件等每日交由楚然转达或传递,连八卫成了跑腿的。   容非和秦茉四处溜达,南柳自然要跟着。   柳莳音已多日不见他,正愁是不是该跑一趟,跟他商量点事,他竟返回贺家大院,且一声不吭跟在她身后。   当柳莳音问他为何回来,南柳回答简略:“休假。”   风雪无半分消停之意,柳莳音催促道:“走!去我那儿!有事和你说。”话音未落,手突然挽向他胳膊。   南柳惊诧之下,侧身而避。   他本就轻功极佳,踏雪无声,迅速绕到另一侧,她那一挽竟落了空。   柳莳音小嘴一撅,报复似的,白玉般的手紧拽着他的黑袖子不放。   “……”南柳无奈。   这丫头真不省心!已不再是当年只会咿咿呀呀哭啼的小婴儿,整整十五年,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秀美少女,又是摽梅之年,岂能与成年男子拉拉扯扯?   由她拖着走了数丈,南柳轻轻挣开她的手,把伞递给她。   柳莳音眨了眨眼,楚楚可怜:“手冷。”   南柳拿她没办法,只得继续替她撑伞,身子自觉离她远了些。   “你跑那么远做什么?”柳莳音不忿,再度挽他胳膊。   南柳想了想:“这不好。”   “有何不好?你是我舅舅,我是你外甥女,不是吗?咱俩相依为命好多年了,不是吗?以前你经常抱我、亲我的,不是吗?现在嫌弃我了?”她用的是问句,却理直气壮。   “没、没亲……”他急忙摇头否认。   “那就抱了。”她语气笃定,唇角偷偷噙笑。   南柳无从否认,依稀听闻甬道边上传来声响,估摸着有人往这方向走近。   他不愿与她纠缠无聊细节,一手抓住她后颈的衣裳,将她整个人提起来,施展轻功,撒腿直往南院落奔去。   柳莳音身子猛地凌空,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时,气得发抖——拿她当猫吗?   贺家群院房舍极多,有一定身份地位的管事和护卫,皆有专属居所。幸亏道上没撞见人,否则她真不知脸往哪儿搁。   路过自己的小院,南柳迟疑半晌,最终拎着她走向隔壁,行至门前,才放她下地。   柳莳音闷声不响,推开院门,跨槛而入。   “柳姑娘……噢!南护卫也来了……”伺候她的小丫鬟上前迎候,话没说完,被她甩手驱离。   柳莳音等丫头进屋后,亲自打水烧水,气鼓鼓的。   南柳许久没进她的院子,左右无事,沿屋前屋后绕了个圈。   抬望角落的老树树梢如长矛直指长空,枝头挂满黄澄澄的柿子,被白雪一衬,风外鲜明,他双足一点,飞身跃起,徒手折下硕果累累的一枝,信步走回前院,把柿子塞给柳莳音。   柳莳音本来没真生气,见他主动来“哄”,当即换上甜美笑容:“你到屋里坐会儿,我去弄些吃的。”   她以往左一句“舅舅”右一句“您”,自从三年前得悉这舅舅是假的以后,亲切感有增无减,却渐渐对称呼和敬语有了抗拒。   南柳从孤山赶来,半日没吃东西,当下默然不语,自行入厨房,见锅里有半锅杂豆粥,直接舀了一大碗。   柳莳音嗔道:“这是我早上吃剩的,好歹让我热一下。”   “无妨。”南柳两三下全吃光,正要顺手把碗洗净,被她抢了丢在一旁。   “跟你说个事。”她拉他走出厨房,请他进屋小坐。   接过她递来的热茶,南柳环顾四周。   自她给容非打点生意后,贺氏家族里里外外争相讨好她,送来各式精美物件,摆得到处都是。   而他前年从边陲带回的一对罕见酒红朱雀,也换上了精致鸟笼。雄鸟通体表面深红色,雌鸟上体淡赭棕色,因天气寒冷,缩成了两个毛球。   他不由得想起,五个月前,他从容非那儿得了一只球型木鸟,闲来无事,他把木雕涂成红色,后来忙碌了一段时日,那木雕竟失了踪影。   “我想搬离贺家大院,”柳莳音解下披风,忐忑片刻,缓缓开了口,“七爷近来在满家弄一带建了茶园和桂花林,派我去监督,春后得多走动。路远不便,我打算到那边住上半年。”   南柳目视她泛红的脸,眸底掠过过微不可察的忧虑。   桌底下大黄猫发觉他来了,懒洋洋走来蹭他。   他弯腰将猫抱到腿上,揉了揉猫脑袋,没吭声。   柳莳音早已习惯他的沉默,试探地问了一句:“你……和我一同搬走呗?”   “……我?”   “除了你,有楚然哥哥、干爹他们八个人守着七爷!绰绰有余!咱们是一家人,你得照顾我!”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对于南柳而言,最近几年,柳莳音根本无须他操心。   她已不是孩童,与他互为邻里还好说,一起搬出去?大大不妥!尤其,贺家人知道他们不是真的舅甥。   他为难:“长大了……”   “哦?我长大了,你就不管不顾,是吧?”她咄咄逼人。   “哪有?”   “你忍心让不会武功的外甥女在外头辛劳?”她佯作恼怒,见他面有愧色,扬眉道:“要不,你马上找人把我娶了吧!”   “……”   关于这个话题,容非先前也半开玩笑提过两次,其中一回,是在长宁镇。收到柳莳音搜集的各色矿石后,他对南柳道,“你家丫头倒还孝顺,不如在贺家找个人嫁了。”   那日南柳一字没说,可今儿这丫头亲口道出,看样子,此事该提上日程了。   他仿佛听见心中有叹息回响。   柳莳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字一顿:“西桐叔叔帅气又温柔,如何?”   南柳有些窝火。   西桐比他还年长一岁,发妻早亡,多年未续弦,何时把他这小外甥女的魂给勾了去?   “年纪大。”当舅舅的表示不同意。   柳莳音又道:“那……楚然哥哥?我和他年龄相仿,自幼一块儿长大,亲如兄妹。”   “太小了。”当舅舅依然不同意。   他和西桐、楚然关系一向不错,当兄弟没问题,结亲嘛……   柳莳音翻了个白眼,从袖管内抖出一小玩意:“你是真对他们不满?还是舍不得我嫁人?”   南柳定睛看清她手上物件时,滋味难言,“你拿了?”   她摆弄着圆乎乎的红色木雕,笑得调皮:“对啊!我前些天去你那收拾,觉得可爱就拿了,忘了跟你说。七爷做的?我看夫人那儿有一整排,没颜色,不好看。”   在他地盘,她的不问自取都占理,南柳无言以对。   “归我。”她洋洋自得。   “……”南柳视线不自觉地从她日渐明丽的面容挪开,暗自发愁——她十六岁的生辰礼物,他得另作准备了。   只因话题转移,他们没再讨论搬迁与婚嫁之事。   柳莳音吃了两个柿子,要吃第三个时,南柳制止她,说“寒,少吃”,借口说困倦,起身离开,不让她相送。   他把猫搂在怀里,飞掠回隔壁院子。   多年居所虽略微冷清,却不显颓败。   他心里清楚,皆因柳莳音平日维护打点。   那丫头口口声声说,让他搬出去照顾她,可究竟谁在照顾谁?   …………   南柳幼所失恃,其父为镖局镖师,身手不凡,因而南柳自幼有一定武学根基。   七岁那年,他随父迁至江南一小镇上。   然而,父亲大半时间外出,不便带他在身旁,百般无奈,将他托付给邻居照看。   一来方言听不懂,二来人生地不熟,三来性格沉闷,南柳基本不与外人交往。唯一对他友善的,是邻居那位比他年长三岁的姐姐裴菱。   可惜,裴姐姐年幼时生了一场大病,导致耳朵听不见,年岁渐长,已不会说话,只能发几个简单的音。   南柳至今仍记得,她初次见他时,手里捧着她家做的馄饨,笑容如温暖而不耀目的阳光,恬静,平和。她嘴唇翕动良久,小心翼翼唤了一声“叠叠,来刺”。   他愣了半天,才明白她想表达的是——弟弟,来吃。   尽管她柔弱,说不出话,因是本地人,父母做正经生意,有她关照,南柳没再受当地其他年龄相仿的淘气孩子欺辱。   他们交流全靠手势,相处日久,他变得更不乐意与人交谈。   她的照顾,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他生命中缺失的温柔。   他喜欢以手势形容她家几只猫的不同叫声,用动作展示下雨声响;在她微笑注视下,他模仿猫儿从树上跳落的姿态,借此练习身法,并努力锻炼,强健体魄,想像父亲一样,当一名镖师。   内心深处,隐隐还有一微小愿望,他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更好地保护那些爱惜他的亲人,如她。   他在裴家呵护下度过数年,日子平淡而简单,直到十二岁时,父亲北上,他决意跟随,见见世面。   路途的餐风露宿磨砺南柳的意志,就在他向往更广阔天地之时,恰恰遇到谋逆动乱与两族交战。   颠沛流离,父亲身死,他在北方煎熬了三年,已成英气勃发的少年。   归来,物是人非,裴家人不知所踪。   一再打听,原来,他离开第二年,邻居夫妇因瘟疫离世,裴菱变卖家产后,投奔族亲,音讯全无。   苦寻数月,他得知姐姐的下落。   她背井离乡,受一邹姓乡绅半诱半强占。因原配善妒,不许纳妾,裴菱只能沦为外室,无名无份。   南柳心情沉重,赶赴萧山,几经周转,方能以“弟弟”身份拜访她。   裴菱所住院子十分平常,仅有一面黄肌瘦的丫鬟和一满脸横肉的乳母留守。或许因她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又不是正式主子,下人懒懒散散,没把她放眼里。   不善言辞的南柳好不容易获得入内机会,见裴姐姐斜斜靠在床上,衣裳简朴,无任何珠饰,比以前瘦了一大圈,丽颜蒙了层灰。   南柳瞬时心如刀割。   相反,她看到他的顷刻间,由难以置信的震惊,转化为欢喜和激动,见他比临别前高大健壮了不少,眸子里满是欣慰。   相顾无话,他强作镇定,向她打了个手势——还好吗?   她凝视怀中那个细皮白嫩的小婴儿,满眼慈爱,对他点了点头。   南柳历来心思单纯,无法分辨这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不忍细看她的憔悴容颜,目光落在小女娃饱满的脸蛋上,一贯硬直的心肠软了几分,刺痛感刚略微减轻。   裴菱气息微弱,疲倦不堪,抬起手想比划什么,又软弱无力。   南柳上前半步,想与她多“聊聊”,忽闻院外有车马停驻声,院门开后,乳娘招呼道:“爷来了!”   数人脚步声至,步伐稳健,应是男子。   裴菱耳朵听不见,自是毫无反应;丫鬟惶恐催促南柳:“快走!别让人瞅见!”   南柳暗地里觉察到什么,闪身跃至窗外,借树木遮掩,翻墙出了院落。   他不是怕,而是担心自己的出现,给裴姐姐带来麻烦。   隔着院墙,他听出,来者有三人,但仅有一人进屋,不多时,丫鬟抱着哭哭啼啼的婴儿从内里行出,房门遭人重重掩上。   南柳越听越不对劲,重新翻上墙头,侧耳倾听。   屋中衣裳破裂声、物件摔落声、细碎呜咽声清晰入耳。   这可不像在探视病人!   “说话不会!连服侍人都不会!”一粗糙男嗓低吼,紧接着,是“啪”的一声,如像耳光。   南柳大急,飞身跃进院子,大声喝问:“做什么!”   两名疑似护卫的壮汉见他骤然现身,先是一惊,再观其不过是个身手敏捷的少年,脸上浮现轻蔑。   南柳随父亲学艺多年,私下得空也刻苦钻研,武功谈不上多高强,但反应极其灵敏。   面对猱身而上的两人,他顺手扯下晾衣服的竹竿,刺、撩、挂、点、戳,将二人逼得手忙脚乱,遂一脚踹开房门!   里面那人听到动静,附在门缝想看外头情形,躲避不及,遭南柳连人带门踢翻在地。   床边上的裴菱乍然见他回来,因双手捂住撕裂的衣裳,她没法作手势,只得连连摇头,泪眼模糊地示意他别管,赶紧离开。   “哪来的疯狗?敢坏爷好事!”那男子从门板下钻出,约莫二十七八岁,一双丹凤眼,长相尚可,蓝色锦袍半褪,从地上挣扎爬起,指着他破口大骂。   见裴姐姐脸上高高肿起,南柳早已暴怒,闻言,猜出这人见色起意,不顾姐姐卧病,强迫她行房,更是怒不可遏,抡起一把椅子便往那男子狠狠砸去。   那人也练过几年功夫,略作闪避,与门外奔进来的两人,分三个方位拦在南柳跟前,气势汹汹:“你是何人?”   “她弟弟。”   南柳以脚尖踢起滑落的棉袍,抛向裴姐姐,让她遮蔽褴褛裙裳,继而拿起桌上粗瓷碟子,猛力一敲,瓷碟一分为二。   他以断口尖锐处防身,蓄势待发,两名护卫亦不敢大意,抽出腰间长刀与之相对。   “是你亲弟弟?”锦袍男子激怒下似忘了裴菱听不见,大声质问。   裴菱试图从他的口型判断话中含义,终归没搞懂状况。   她身子摇摇欲坠,套上外袍,腾出双手向南柳比划,一脸焦灼,让他尽快脱身。   而那锦袍男子大致能看懂她意思,知他们二人相熟,愤懑骂道:“什么弟弟!分明是奸夫淫|妇!”   南柳如何能忍?双足运劲跃起,半空踢飞一桌一椅,迫使持刀两人闪开,与此同时,瓷片划向锦袍男子。   来势凶猛,燃着积压多时的怒火。   那人惶恐之际,气焰顿时消了一半,没胆量和他硬碰硬,企图逃跑。   这显而易见的怯意使得南柳信心加倍,一咬牙提气窜出,在护卫抢上前,用瓷片尖角抵住锦袍男子的咽喉!   动作利落,教人猝不及防。   锦袍男子登时腿脚发软:“你、你……你要做什么!”   “放了她!”南柳深知,若活在无声世界里的裴菱继续留在此处,不可能再得到一丝一毫的尊重。   “我的人!休想……!”锦袍男子不松口,被南柳一拉一划,瞬即哑口。   “弃刀!”南柳冲两名护卫喝道。   二人犹豫片晌,南柳生怕他们拖延时间,惹来更多人,一不做二不休,又在锦袍男子颈脖处轻轻割了一下。   “放放放他们走!”男子颤声道。   护卫徐徐放下手中长刀,对望一眼。   一旁的裴菱苦撑多时,眼看局势大变,再也支持不住,软倒在床脚。   南柳震骇叠着担忧,他们相识多年,互相扶持,而今举目无亲,他无论如何也要让她逃离这鬼地方。   他并非足智多谋者,做事从不作过多考虑,只会尽全力往目标迈进。   此际唯一想法——带她走!   至于往后去向,出去再说!   他双手急扬,把瓷片掷向其中一护卫,右手以迅雷烈风之势抽回,掌如侧刀,直切锦袍男子耳后,强行把他敲晕。   护卫大惊,扑上前已然来不及,遭南柳拳脚|交加,打倒在地。   南柳掠至床畔,弯腰抱起半昏迷状的裴菱,飞奔出屋,欲寻她那小宝宝,而乳娘和丫鬟大概被打斗声惊到了,竟不知躲到何处。   在小院找了一圈,四下空空荡荡,他没敢逗留,心想虎毒不食子,这些人再坏,断然不会伤害一个小女婴,遂抱了裴菱,直奔客栈,又到医馆请了大夫诊治。   大夫号脉施针时,眉头紧皱。   南柳摩挲着手,侯立一侧,无意觑见裴姐姐臂上淤青之外,还有旧笞痕,触目惊心。   半柱香后,裴菱手脚动了动,眼睛未睁开,探手一摸身旁,霎时清醒。   她慌张想起身,又无半分力气,急得眼泪涟涟。   南柳猜出她要找女儿,忙用手势告诉她,他安顿好了就去接孩子。   事实上,他心知此地不宜久留,她的男人有一定财力,势必咽不下这口气,很快找上门。   他在外游历,对各种避仇法子略有耳闻,见裴菱精神尚可,当机立断,从客栈后院雇了辆驴车代步,转移到边郊农家。   傍晚,他悄无声息回了裴姐姐居住的院子,内里空无一人。   他料想孩子被她父亲带走了,摸准邹家方位,趁夜色浓稠,偷潜入内。   数进院落,疑似有孩子的地方,他都找了一遍,无果。   夜风隐隐约约送来几句争吵,时断时续,南柳循声而去,藏身窗下窃听。   “我决不同意留下那贱种!”一女子嗓门尖锐,夹带两声茶盏摔破的声音。   “你别动不动就贱种!那是我女儿!”锦袍男子怒斥。   “敢大声吼我?没我娘家扶持,你有今日?现下翅膀硬了,学人家三妻四妾?你不就是贪图那哑巴女不会说话,字也识不得几个,没法把你私下干的阴损事外传么?还能有几分真心?”   “人走了,你满意了吧?”那男子同样气愤。   “她被人抢了,你不抢回来?呵呵,就算不抢她,也会去抢别人!我警告你,别玩太过!什么吊高鞭笞、火烧水淹的,闹出人命,我可不替你收拾!”女子顿了顿,“那贱种,你要么埋了,要么卖了!我绝不让她吃我家一粒米!”   南柳身子发抖,恨不得冲进去杀了这对丧心病狂的夫妇!   深吸了口气,他自问没有本事杀人于无形,且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把孩子安全带离。   若为泄愤而犯险,只怕要把自己搭进去。   他死不足惜,可裴姐姐身体虚弱,需要他照顾。   报仇,不急在一时。   房中夫妻吵闹了一阵,均在揭对方的疤。南柳听不出所以然,又细细沿各间房屋搜寻,循着勉强可闻的婴儿啼哭声,在柴房内觅到了那干瘦的小丫鬟和饥饿难耐的小女娃。   “交给我。”南柳目带寒光。   “不,”小丫鬟语带哭腔,“他们会打死我的!”   南柳不愿与她啰嗦,一手夺过孩子,抱在怀内,另一只手在小丫鬟头颈处一敲。   她两眼一翻,瘫软在灶台边上。   南柳明了,这丫鬟不坏,但他必须狠一点,她醒来才不会被主人重罚。   柔柔月色下,原本哭闹不休的孩子对上他谨慎惶惑的眼神,圆圆的大眼睛竟有些许愕然。   顾不上那么多,南柳趁着未惊动旁人,脚下如御风踏云般掠出,几下纵跳,翻出了邹家宅院。   小婴儿因腾空飞跃而忘了哭泣,发出咯咯笑声,这份全然不懂人世险恶的欢乐,感染了南柳,让他紧揪的一颗心涌起暖融融的热流。   当南柳把孩子抱回给裴菱时,裴菱喜极而泣。   南柳以手势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阿音。   哪怕这孩子的一半血脉源自于那狠毒男人,裴菱仍全心全意爱着她,一心祈求,她能替自己倾听世间万物的美妙声响。   他们三人躲在农家生活了数日,裴菱体虚气弱,没有母乳,皆由南柳煮点米糊来喂养小阿音。   南柳这两年积蓄不多,租借房屋、治病买药、日常开销……撑不了多久。   他曾想过去邹家报仇,并抢些财物,但裴菱坚决不同意。   ——弟弟,你把我们母女救出来,是好事;你再去杀人抢劫,就成坏事了,我不希望你变成满心仇恨的人。   南柳拗不过她,只好带她们母女远离邹家的势力范围。   遗憾的是,裴菱的病一直没好转,甚至日益恶化。   她这三年经历了父母和长辈的生离死别,身娇体弱,无谋生之道,走投无路,成了那姓邹的玩物,发现他的真面目后,曾想过一死了之。怀了孩子,她硬生生忍下来,总算盼到与南柳相会。   兴许是与故人重遇,又接回女儿,她的憾意减弱,长久以来支撑她的薄弱意志,说散便散了。   三个月后,小阿音满周岁后的几天,裴菱撑不住,双目一闭,离开了让她痛苦、让迷恋的人世。   南柳悲痛难言,十五岁的少年心充斥着无力改变命运的挫败感。   偏生他答应了裴姐姐,不能报仇。   况且,他还得照料孩子。   小阿音刚学会行走,摇来晃去,肉嘟嘟的小手拉着母亲渐渐凉去的手,好奇眨眼,不哭不闹。   她还小,并未意识到失去了什么,更不晓得何谓“天人永隔”。   南柳心中默默地道:别跟你那人渣生父姓,跟你娘姓吧!或者,长大后自己选择姓什么,选择属于自己的路。   料理完裴菱的身后事,南柳带了小阿音去了杭州城。   小时候,裴菱曾指着一幅画有苏堤的画卷,问他这是什么地方,那时南柳也不懂。走过千山万水,他未能与她同往,唯有让小阿音代替她欣赏触及不到的美景。   他想过重操旧业,又不好带小娃娃奔走四方,思前想后,在凤山门一带租了个小小房子,暂且安定几年再说。   他对外宣称,这是他姐的遗孤。   白日里,他出门找点事做,挣着仅可度日的薪酬,小阿音则交由那家人照看,两个月来,日子平淡如水。   南柳性子沉稳中透着无趣,也不会哄小孩。小阿音一哭,他只会抱住她,轻抚她的背,连句歌谣也欠奉。   幸好,这孩子生来懂事,除去小小发热等疾病,鲜少大哭大闹。   原以为,一身武艺就此浪费,不巧一日,他路过杭州老字号酒楼揽月楼,见门口筑了高台,台下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向来不问闲事的他,鬼使神差停下了脚步。   从人们热议中,他得悉江南三大望族之一的贺家,正以擂台的方式,聘请合适人选作护卫。   贺家家主贺依澜是名三十多岁的美貌妇人,一身黛绿色绸裳,眉宇间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霜;她身旁还有一名八|九岁的俊秀孩童,被大小仆侍包围,容颜如玉,衣饰华贵,目光中的矜骄之气宣示着与别不同的身份。   南柳远远望了几眼,怅然若失。   他在这般年纪时,唯一的玩伴,是裴姐姐。   可她走了。   擂台边上等待的三十多名青年才俊,个个相貌堂堂,雄姿勃发,在数百人围观下,拳脚刀枪棍棒一一使尽,精彩连连,博得无数欢呼与鼓舞。   南柳看得热血沸腾,猛然惊觉,这是份衣食无忧的极好差事!   他鼓起勇气,大步走到贺家一名负责人跟前,跃跃欲试:“我成不?”   中年管事见他年纪轻轻、貌不惊人,又是外地口音,审视眼光中微带不屑:“多大了?”   “十五。”   “太小,再练个三五年吧!”   南柳分明看到已被选定的其中一名英气少年也不过十六岁上下,只是身材高大,相貌比他英俊。   他长眸直视那少年,眼底深深不忿。   “那是何人?”贺依澜注意到神态与众不同的南柳。   管事道:“回夫人,这孩子想上台比试,可他年龄还不到十六。”   贺依澜尚未定夺,她身旁的孩童插言:“娘,让他一展身手又何妨?”   “阿杨,你去试试。”贺依澜淡然道。   “是,夫人。”身后一名年轻小伙子,身着贺家护卫袍服,气宇轩昂,跃入场中,引起一众哗然。   毕竟,其他应聘者全是互相切磋,胜者入选,并未与贺家正式的护卫对阵。   南柳看得出此人比自己年长几岁,武功不弱,不敢小觑,依言与他展开拳脚比拼。   与阿杨攻守有度相比,南柳更胜在灵巧敏锐、防不胜防,且中对方拳掌后,丝毫不露怯。   他的功夫除了来自父亲,还有一半是跑江湖时所学,集众家之所长,又自行钻研独特身法,在他的年纪中甚是难得。   二人于众目睽睽之下连斗了上百招,虎虎生风,见者雀跃不已。   南柳最初因久未练习而落在下风,却沉得住气,守得滴水不漏,待摸清对方底细后,出手迅捷如电,凌厉之极,越战越勇,竟大有获胜之势。   “娘,这人,我要了!”贺家公子看得兴起,在阿杨即将落败时喊道,“阿杨,收手吧!”   阿杨应声退开,向南柳抱拳:“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南柳。”南柳回礼,转身朝贺家两位主人深深一鞠。   自那日起,他成为贺家众护卫中的一员。   当贺依澜听闻他家人均不在人世,且要独自抚养一岁多的外甥女时,拨了府中嬷嬷和小丫头多加照顾。   头一年,南柳带了小阿音住在偏院,参与护卫训练。他年轻,也不算聪明,但深明安定日子来之不易,因而比任何人更努力。   一年后,贺公子亲自选定了最出类拔萃的四人,分别是擂台上与南柳难分高下的阿杨、南柳、曾被南柳盯着的俊俏少年阿西,还有一名暗器厉害的少年阿松,并重新给他们定了外号。   南柳保持原来的名字,其余三人分别为东杨、西桐、北松。   因南柳话少,出手狠,和北松共同担任暗卫之职。   大伙儿接触多了,均发觉,南柳这人话不多,心思却细腻入微,也体谅他还有个外甥女要照顾,得了好玩事物,皆送他拿去哄孩子。   在贺家生活了两年,三岁的小阿音迟迟不会说话。   这一切,归咎于南柳话太少,而小阿音圈子又小,缺乏启蒙,性格内向。   她对他尤为依恋,离了他虽不致于哭泣,却闷闷不乐。   南柳时常想起她母亲,纵然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却待人友善,积极乐观。   目睹小阿音怯怯的神色,他陷入深深苦恼中——他当真不是照顾小孩的料子。   正好同年,身为家生子的东杨成了亲,媳妇平易近人,见小阿音长得可爱,闲来无事便陪她玩耍。   时间长了,小阿音愈发喜爱东杨夫妇,有时还留宿他们家,半年后,成了他们的干女儿。   这让南柳既欢喜又忧心。   欢喜的是,小阿音在话痨东杨夫妇的调|教下,活泼开朗了不少。   忧心的是,她变得滔滔不绝,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且不停提要求。   更甚者,她从小夫妻处学了些奇奇怪怪的举动,竟以“抱抱”、“亲亲”来表达她对他的爱。   在外人眼中,舅甥二人相处画风很是诡异。通常小小孩童在滔滔不绝地说,南柳神态木然中不失温柔,半天才回一句,且不超过三个字。   而后小阿音为了得到他的重视,会撒娇,不顾一切要他抱着,或骑在他肩上,东指西戳,迫使他领她周围巡视,给她摘果子、采花、捕鸟、逗猫,到处去丫鬟处所、护卫休息处要干果蜜饯吃,闹得南柳无比尴尬,而小阿音则乐此不疲。   高兴时,她会讨好地对他说:“舅舅!还是你最好!”   然后,“啵”的一下,小嘴重重亲在他脸颊。   南柳往往被她折腾得浑身不自在。   阿音好奇心重,早早拉着大人教识字,有一回,正巧被贺公子听到,见南柳教只说读音、不解释字义和用法,笑着摇头,把这活儿接了过去。   由于有公子和东杨夫妇提点,阿音进步神速,到了七岁那年,已比其他仆侍的孩子要伶俐许多。   夫人贺依澜喜爱她容貌可人,聪慧灵动,让她和贺家侄孙辈同去学堂上课,并给她取名“莳音”。   南柳活了二十余年,历经战乱,曾觉生如草芥,但身在显赫的贺家,大家视他们为人,堂堂正正的人。   …………   窗外大雪飘飞,大黄猫喵喵大叫,将南柳从往事中扯回。   不知不觉,小阿音长大了,摇身一变,成了贺家上下礼敬三分的柳姑娘。   相反,他这个“舅舅”,因担当暗卫之故,越发少露面,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内。   从沉默少年到青壮年,时至今日,南柳依旧寡言少语,性子木讷,可他对柳莳音的关爱,也一如往常的不动声色。   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只要他做得到,皆尽力去做,有求必应。   最好的,他都留给她,确保她心情愉悦,活得好好的,以告慰裴姐姐在天之灵。   忽而这一日,她对他说——你马上找人把我娶了吧!   不知何故,南柳心里一下子空了,莫名酸涩。   她是他唯一的家人,即便不是真正的血亲。   久违的孤独感去而复返。   相伴十五年,五千多个日夜,再不舍,他终究要面对离别。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哇,好帅!这个叫南柳的小哥哥,我要了!   柳丫头:不要跟我抢嘛~~我的!是我的!   于是两个人打起来了~(≧▽≦)/~   【我反复想了想,决定把心中的故事完整呈现出来。这是个配角番外,后面会有男女主客串。】   衷心感激还在陪伴我的各位小仙女,爱你们每一位,万字肥章,发个小小的红包吧~   特别鸣谢:   糖心雷扔了1个地雷   薄荷扔了1个地雷   读者“薄荷”,灌溉营养液 +1 2018-06-26 16:27:12   读者“”,灌溉营养液 +1 2018-06-26 20:33:14(这位没有显示读者名的小天使是哪位啊?请挥挥手好吗?) 第97章 番外三(中)   红彤彤的炭火忽明忽暗, 房子暖意正盛,柳莳音的心却暖不起来。   南柳离开之后,她独自摆弄着红色小鸟, 没来由心生惆怅。   小鸟木雕上的羽毛, 以细笔蘸漆, 逐根描绘, 层次分明,一看即知花了心思, 绝非随便涂抹。   柳莳音直觉——他这小玩意是送她的。   他生命中除了她母亲和她,没出现过别的女子……不对,有位大姐姐!她险些忘了。   想到此处,她既得意,又愤慨。   将红鸟木雕放入抽屉, 她取了件围裙,套上袖套, 挪步至厨房。   前几日,她把半个冬瓜去皮去瓤,切成一寸半长的条状,置于蚬壳灰水中浸泡半日, 洗净后改用清水, 隔一个时辰换水一次,把冬瓜泡成半透明,以净水煮沸,沥干后放入陶罐中, 逐层加白糖覆盖, 腌渍过后,反复用糖熬煮、浸渍。   此时, 她用慢火熬糖浆,放入半成品冬瓜,一边加入研磨好的糖粉,一边翻动拌匀。当冬瓜条表面凝了厚厚白霜,她捞出冷却,小心翼翼排开。   等待晾干的过程中,她进进出出,收拾物件,又顺便吃了两个柿子。   傍晚时分,她折返至厨房,优先把干了的糖冬瓜装进小纸袋,凑了十余包,再整齐放入竹盒内。   近三年年末,她一有闲暇,便会做些糖莲子、糖莲藕、糖冬瓜等年节食品,分给贺家仆侍的孩子们,一半留给南柳解馋。用纸袋分装,是便于他随身携带,且每次吃只一小包,控制份量。   说来也真奇怪,别家是大人把孩子惯成馋猫,唯独她反过来,把南柳惯成了爱吃零嘴的大人。   因她儿时性格活泼,讨人喜欢,贺家上上下下总会给她塞点小吃零食,她攒多了吃不完,自是拿回家和至亲的舅舅分享。   南柳对这些小孩子爱吃的东西甚为好奇,逐样反问她是什么。   这下子,彻底颠覆了他在小阿音心中的形象——天啊!舅舅真可怜!他小时候一定过得很苦!   小小年纪的她,没别的能让大人们欢心,见舅舅有兴致,她就变着法子,挨家挨户,讨来各类坚果、干果、蜜饯、腌瓜果、鱼干、肉干等等,然后装作自己吃不完,统统丢给舅舅。   南柳本着不可浪费的精神,吃着吃着,逐渐上了瘾。幸亏他每日练功,不至于吃成大胖子。   长大后,柳莳音不好意思去人家家里要糖吃,改为自己钻研,挖空心思做各种甜的、咸的、辣的、酸的的小零嘴,美其名曰做给小伙伴们品尝,实则均按照南柳的喜好来做。   天色暗淡,风雪减弱了些,柳莳音兴致勃勃捧着一盒糖冬瓜,正要往邻院走去,猛然胸腹一阵绞痛,胃像是被人狠狠拧了几下!   糟糕!定是柿子吃多了!   她痛得捂住胃部,弯下腰,想唤人,记起小丫头被她撵到别处去了,忙丢下食盒,从积雪中挖出一块瓦片,用尽全力朝一墙之隔的院子丢去。   “咚——”瓦片砸在隔壁屋顶。   “丫头?”   “……救、救我……”她单膝跪倒在雪里,嗓音嘶哑,喊不出声。   黑影一晃,南柳如箭般从墙头直飞而来,蹙眉惊问:“怎么了?”   一刹那,她虽未看清他的面目,心却安稳了不少。   她哭丧着脸,呜咽道:“胃疼……”   南柳一把将她扶起,她紧盯他抓来的手,急忙抗议道:“不许提着我走!”   他讪讪改为搀扶:“找府医。”   “痛,走不动呢!”柳莳音撇嘴,伸出双手,示意他抱。   南柳细看她衣裳单薄,扶她往院墙上一靠,而后闪身进屋,扯了她那件枣红色、带有毛领的披风。   他来去如电,抖开披风,往她身上一裹,把她像粽子一般捆起。   柳莳音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他略一矮身,将她整个人竖着抱起,然后,扛在肩头。   如扛了一袋大米。   柳莳音不知该生气、难过还是笑,疼痛让她无力反抗,迫不得已,小声道:“带上那竹盒。”   南柳对她的提议或要求从不违逆,没作他想,一手扛人一手捡竹盒,健步如飞出了院落,直奔府医所在。   也许他生怕颠着了她,步子迈得极大,却稳稳当当。   柳莳音好想哭。   一是身体不适的痛意,二是被当成麻袋的委屈,三是……似曾相识的感动。   记忆中,每逢她生病或受伤,他都分外紧张。   最初的印象是五六岁时,她在自己的小房间睡得昏昏沉沉,忽而像掉入冰窟,又似被火烤,全身上下极为煎熬。她在梦中挣扎,像是推倒了什么,又大声哭喊“舅舅救我”,片刻后,依稀感受到有宽大而微凉的手覆在她额上,她腾云驾雾飞上了星空。醒来时,人已在东杨夫妇的屋子里,且多了位大夫在旁给她施针。   亲眼确认她清醒,南柳凝重神色缓了缓,再听她应对大夫的问话,对答如流,才松了口气。   她留意到,东杨拍了拍他的肩:“没事,这丫头福大,不会像她娘那样,她会健康平安。”   小阿音把东杨那句话牢记在心。   一直以来,长辈们很少提她娘,南柳每次被追问得受不了,只会用简单词语概括为“人很好”、“性格好”之类的废话。   事后,她问过干爹,原来那夜她高烧不退,素来镇定的舅舅慌了神,急匆匆抱到干爹干娘处,请了府医上门,曾提及她娘儿时大病一场,因此失去听觉。   见她病势汹汹,天不怕地不怕的舅舅,只怕她步了她娘的后尘。   从那时起,她才知晓舅舅隐瞒的实情——母亲失聪,也不会说话。   幼小的心一下子像被掏空了,又迅速填满了悲怆,小身板猛地扑进东杨怀中,放声大哭。   只因南柳对她父母的事守口如瓶,她皆靠善谈的东杨为她旁敲侧击打听。   年岁渐长,她开始明白舅舅的一番苦心——他企图阻挡负面情绪的渗透,让她永远开开心心活在阳光里。   为此,他甚至拒绝了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   …………   小阿音七岁那年,干娘见东南西北四卫当中,仅剩南柳迟迟未成家,又没机会接触姑娘,热心地给他介绍了一位远房堂妹。   干娘素知南柳表面冷漠木讷,不会表达,实际上心肠柔善,先是在堂妹面前说了南柳的诸多好处。   例如,年纪是八卫中最小,武功则是最高,仗义、有担当;话少又老实,深受贺夫人和公子赏识重用,前途无量……   好话说尽,她让堂妹带小阿音玩耍,等南柳下值,再送孩子回家,好借机一见。   柳莳音大致记得,那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生得白皙,一双桃花水眸,顾盼生辉,笑容娇美,让当时的她徒生好感。   她人小鬼大,自是猜透了干娘的意图,只在外头流连了不到半个时辰,大大方方邀请这位“未来的舅母”回小院,热情地拿出各式点心小吃招待。   那姑娘吃得不多,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间或询问她有关舅舅的为人、喜好。   小阿音如实回答,中途内急,请对方自便,撒腿奔到后院茅厕解手。回来时,她突发奇想,打算看这大姐姐人前人后是否有不同之处,遂蹑手蹑脚潜伏至窗边,偷偷摸摸往里窥探。   只见那姑娘已离座,在房中晃来晃去,一会儿掀起壁上字画,一会儿拿起桌上的瓶瓶罐罐,打开盖子闻了闻,见是剥好的核桃仁,抓起一把往嘴里塞,然后低下头,不耐烦地动了动脚。   猫“嗷”一声惨叫。   那姑娘嘴上含糊:“脏死了!蹭什么蹭!裙子全是毛,叫我怎么见人!”   小阿音怒火上冲。她和舅舅养的猫极其亲人,对谁都十分热切,尤其对方手上有食物,更会积极讨好。   方才,这大姐姐还亲热地摸摸猫脑袋,夸它不怕生,怎么转头便踹它一脚了?   小阿音悄悄绕至后院,装作若无其事,蹦蹦跳跳跑回来,见那姑娘已坐回原位,仿佛不曾离开椅子。   目睹此前一幕,小阿音对她好感全无,如坐针毡,陪她坐到了舅舅归来。   那日,她们等来的不止南柳,还有东杨夫妇。   隐约听到干爹干娘说了“小阿音需要人照顾”、“赶紧生个小表弟陪她”之类的话,小阿音霎时不悦。   谁要人照顾了?谁稀罕小表弟陪伴?   那姑娘礼貌朝他们三人打招呼,嗓音细细,美眸不敢直视南柳,只仓促一瞥。   南柳因不近酒色,作息规律,容貌保养极佳;又因常年习武,宽肩窄腰,体魄强健。他虽不如东杨和西桐那样威风凛凛、容貌俊俏,但五官端正,自有一股深藏不露的气度。   小阿音看得出,那姑娘对南柳的仪表颇为满意。   南柳乍然见家里多了位秀美的姑娘,略显局促,烧着脸,向对方微微颔首。   东杨夫妇互望一眼,面有得色,寒暄几句后,与那姑娘一同告辞。   待他们三人离去,小阿音鼓起腮帮子,问:“舅舅,你要娶妻生子吗?”   他被问得愕然,耳根赤红,“在考虑。”   “我不要这样的舅母!”她不好直说别人坏话,扁了扁小嘴,泫然欲泣。   南柳一愣,眸底闪过一丝茫然,没多问,应道:“哦。”   次日,他二话不说,拒绝了这门亲事,连个理由没给东杨夫妇,害得他们追问了好多天,此后没敢给他介绍对象。   两口子觉得,南柳明明已被说服,有了成家意愿,双方年龄外表般配,何以转眼又放弃了?   于他们而言,此事至今仍旧是个谜。   谁也没料到,源自于七岁丫头的一句话。   数年后,南柳依旧未娶,柳莳音后悔过,觉得自己小心眼,害舅舅孤独终老。   可如今,她趴在南柳肩头,忍着胃部绞痛,随他穿梭在风雪之下的贺家大院,莫名为当年的任性而偷乐。   到了府医处,院门敞开,南柳径直入内,大声喊道:“快来人!”   留守仆役眼前一花,惊问:“南爷这是怎么了?”   老大夫闻声出迎,辨认出他肩上一团枣红的物体是柳莳音,啼笑皆非:“是柳姑娘啊!哪儿不舒服了?”   “柿子……吃多了。”柳莳音心虚,偷觑南柳一眼。   他回去时曾提醒过她的,是她胆大妄为,忍不住多吃了俩。   南柳没工夫说她,在大夫授意下,把她扛进屋中,缓缓平放在木榻上。他向来平静的面容漾起焦虑的微澜,沉声问道:“还好吗?”   柳莳音在其他人面前会逞强,可对于最宠溺她的人,她会倒过来夸大其词。感受到南柳的关切,她可怜兮兮地拽住他的袖口,眼角泪光闪烁:“呜呜……难受。”   她不撒手,南柳只得坐到榻边,让大夫赶紧诊治。   大夫把过脉,塞给她一颗药丸,又开了方子,即刻命人去煎。   柳莳音咽下那颗苦药丸,不适感稍稍缓和,喘了口气,见南柳惴惴不安,站起身,来回踱步,目下场景宛如十年前她发热那回。   她从孩童成长为少女,而他也比昔年成熟稳重了许多,不变是他眉眼透出的忧心忡忡。   柳莳音唇角勾了勾:“尝尝我做的糖冬瓜条?”   南柳这时才留心被他随手搁在案上的竹食盒,揭盖取出一小包,逐一塞入嘴里,吃得倒是津津有味。   柳莳音起初看他咀嚼的模样,甚觉舒心悦目。直至他连吃四五条,无同享之意,她撅起嘴:“我也要。”   说罢,小嘴微张,待他投喂。   南柳迟疑:“你病了。”   “一口。”她娇娇抬起爪子,搭上他的右手。   南柳只当她要拿走他手上的糖冬瓜条,然而她深知他对她从无防备,突然使劲一拽,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跟前,张口咬了他半截冬瓜条,一本正经:“就一口。”   南柳呆望手里剩下的半截,隐隐沾了一点口脂,不知如何是好。   吃?好像不妥;丢掉?太浪费。   这一幕,正好被掀帘而入的小丫鬟看到,偷笑着给南柳捧上一大碗热茶,“南爷您慢用,有事请吩咐,小的在外头候着。”   柳莳音遭人逮住了,脸红欲燃。   毕竟,从三年半前,贺家人尽皆知,他们的舅甥关系仅留存于表面。   近一年来,她拒绝了十多家人提亲,相熟者已看出她微妙的小心思。   …………   柳莳音曾笃信南柳是她亲舅舅,是她在世的唯一亲人。   直到贺家家主贺依澜离世后的两个多月,十二岁的阿音整理旧物时,忽有仆役来报,门外来了位邹姓男子,声称是阿音小姑娘的生父,要求接她回家。   那会儿,她没有姓,大家都喊她阿音或莳音丫头,她一直搞不清自己到底姓什么,听仆役转述,大惊失色,提裙去寻南柳。   南柳没当值,和东杨指点新一批小护卫的武功,闻言,同样脸色大变,一言不发,迈步奔向大门口。   阿音慌忙跟上。   抵至台阶,她先是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多数为周边居住的百姓,其中有二三十名五大三粗的男人,簇拥一中年男子。   那人四十岁上下,一双丹凤眼,身穿发旧的蓝色缎袍。   “阿音,爹爹总算见到你了!”男人两眼放光,端量她尚未长开的容颜,如获至宝,“你的眉眼,和你娘一模一样!”   她有点懵,转而望向满面怒容的南柳,正想问话,没想到那男人瞪视南柳,指着他怒吼:“是他!强行拐走了她,还偷了我女儿!”   阿音傻眼:“舅舅……?”   十年来,南柳对贺家人说,他们是亲舅甥,尽管大伙儿开玩笑说他们俩长得不太相似,却一致坚信,南柳为人耿直,不会撒谎。   “还敢来?”南柳长眉凛然,如有烈火喷射。   阿音注意到,他没否认。   “阿音,你别信这个骗子!十一年前,他硬闯你娘的小院落,恃强凌弱,把我打倒,抱走你病中的娘亲,夜里还私闯我的宅子,敲晕丫鬟,抢走了未满周岁的你!他根本不是你舅舅,不过是你娘的邻居!”   男子振振有词,伴随积压多时的旧火。   南柳目眦尽裂,怒发冲冠,嘴唇动了动,无一字辩解。   追赶而来的东杨,见南柳不吭声,急了:“你别愣着啊!干嘛不说话?他说的,该不会……?你和你姐,不是血亲?”   南柳默然。   阿音倒抽了口凉气。   “他……打她,”南柳磨牙吮血,“用鞭子!”   “所以,你们自幼相伴,后察觉这男人欺凌阿音她娘,出手相救,并养活她们母女?在她病逝后,带了阿音前来贺家?”东杨知他表述过分简略,容易引起误会,遂归纳了过去十多年捕捉的细枝末节,替他解释一番。   “没错!”南柳斩钉截铁,“这禽兽!”   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云。   “当年之事大有误会!阿音,跟爹爹回家吧!让我们父女团聚!”那男子无视南柳,软言哄柳莳音,边说边上前数步。   此人……真是她父亲?阿音免不了浑身一颤,心中千头万绪,无从疏理。   若不是南柳抱走她,她这十二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是好还是坏?   东杨柔声问:“如果这人是你亲生父亲,你要跟他走吗?”   她审视的目光投落在那中年男子,诚然,确实有种血脉相连的熟悉感,但其气场与风度,则让她深感陌生。   她转头凝望南柳赤红的双目,往昔点滴涌上心头。   自她记事起,陪伴她的是这位沉默寡言的男子。   他教她识字,虽然讲得过于简略;他领她四处转悠,虽是她逼迫的……他为她愁,为她忧,为她欢喜,为她骄傲,有求必应,真真切切,无半分虚伪。   她相信,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他所做的一切,都为她着想。   相比之下,这冷不防冒出、极可能打骂过她柔弱母亲的男人,她的抗拒发自内心。   有了决断,阿音挺直纤细的腰,明眸噙泪,一字一顿:“舅舅或许是假的,可他对我的好,全是真的!我只想跟着他!除非他亲口说,他不要我了!”   那邹姓男子忿忿不平,吼叫道:“他带你到贺家,把你养大,是存心想让贺家公子娶你!他拿你当物资!好攀附贵人谋前程!”   “你胡说!”   新仇旧恨交织,南柳忍无可忍,三步并作两步,速度奇快,疾冲上前,一拳打向他的脸颊!   围观者惊呼声中,那男子转身欲逃。   不料南柳比他想象中的快,猛力的一拳来袭,正中他左脸,口中顿时飞溅出血和两颗牙齿。   随他而来的一群人瞬间围拢过来,在南柳挥出第二拳前,硬生生把男子拖走,紧接着抽出藏在身上的短刀短剑,齐齐向南柳各处要害捅去!   “舅舅——”阿音震悚之际,忘了自己丝毫不会武功,挽着裙子前冲,被东杨一把拉住。   再看南柳身法如魅,闪掠避过大多数,又徒手拈拿对方刀侧,迅疾翻转,以迅雷之势,夺走了一短刀,稳准狠辣地回击!   他眉头一拧,黑色短袍衣袂翻飞,短剑于挥舞劈砍间,迸射出凌厉银光,没几下,又飞腿踢开数人。   而与他相斗的二十多人中,不乏武功根基扎实者。他们联手相拼,人多势众,彼进此退,相互配合化解南柳的猛招。   东杨看不下去,窜出丈许,丢下一句:“丫头回去喊人!”   南柳长眸含混杀气:“别插手!”   东杨跺脚道:“你这人就是倔!这时别拿出你那套‘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论调!”   他侧身翩转数圈,踢翻两人,再以抽刀逼开数人。   南柳少了围攻者,从容不迫,顺手抓起一人往外摔,闷声响起,那人哼哼唧唧爬不起来。   对方见他干脆利落,又有东杨这强手帮忙,外加这是贺家门口,闹大了不好收拾,为首者吹了声口哨,最边上两人会意,调转方向扑向阿音!   “阿音!”南柳意欲抢出相救,遭背后一人的短剑一拉,肩头登时皮肉绽裂,血喷如泉。   阿音尖声道:“别打了!别打了!”   东杨左右为难,唯有护着她,以免南柳分神。   如此一来,南柳再度陷入重重包围中。他伤后灵敏度减弱,一时不察,又挨了一刀。   阿音泪眼婆娑,正要扑上前制止,被东杨死死拉住,“傻丫头!甭掺合!”   他将她挡在身后,边应对虎视眈眈、想拉扯她的三名壮汉,左手摸出怀中的暗器、铜钱等物,猛力掷向围攻南柳的人。   南柳奋而连伤三人,可终究因动作幅度过大,鲜血喷涌,只是因衣裳为黑色,旁人看不清,而他脚下每踏出一步,均有深红血印。   阿音咬紧下唇,语带哭腔:“求你们……别伤他!我、我……”   她想说,她跟他们走,可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除去被南柳打倒的七八人,其余人不为所动,下手更狠。   “罢手!”一清冽嗓音从背后传出。   阿音和东杨既意外又欣喜,分别喊道——   “七爷!”   “公子!”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新任家主的容非。当时,他对外用的是“贺与之”之名,“容非”二字仅有寥寥数人得知。   他大步行近,二十岁的面容温润如冠玉,即便身着简洁白袍,仍如拢了十里风华。   他左右除楚然、西桐和北松以外,另有六七名手持棍棒的家丁,他们吆喝着,力图制止这场纷争。   邹姓男子大抵没预料到,南柳和阿音只不过是异乡的下人,竟惊动了极少公开露面、且有“冷淡严苛”、“不近人情”的贺家新任家主,下令让手下退开。   阿音与东杨双双迎上前,搀住身中数刀的南柳。   南柳无视自身伤势,凶狠盯着那邹姓男子。   男子对此视若无睹,对容非拱了拱手,恶人先告状,又因牙齿掉落、脸上肿起,口齿不清:“贺七爷!我是阿音的生父,这黑衣裳的家伙,十一年前自恃武功出众,强行掳走我家闺女,现下还教唆她不认我这亲爹!”   容非星眸闪过几不可察的狐惑,淡声发问:“南柳,可有此事?”   南柳甩了甩刀上残留的血迹,怒道:“不全是!”   “什么叫‘不全是’!男子汉大丈夫,没胆承认自己所为!”邹姓男子似乎觉察出,南柳说话异常简单扼要,这是扭曲事实的天大良机。   南柳几乎气炸,不顾鲜血淋漓的伤口,试图甩开搀扶他的东杨和阿音,又要冲上去揍人。   阿音随时留心他的神态举止,在他甩手的顷刻间,箭步斜挎,挡在他身前,死死抱住他,哽咽道:“舅舅!别!”   她抬头凝向容非,泪流满面:“七爷!舅舅跟我娘虽不是亲姐弟,但打小相伴,我娘她……耳朵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南柳惊呆了,扭头瞪着东杨:“你说的?”   东杨无奈:“谁让你半点也不愿透露给她?她那么好奇的小姑娘,时时刻刻追问……天知道从你嘴里套话,是多艰难的事!”   容非打断絮絮叨叨的东杨:“丫头,继续!”   阿音并不清楚长辈们的旧事,只能依照东杨前几年所言,外加适才的对话,自行总结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版本:“我娘家破人亡后,嫁给了我的生父……”   “没嫁!”南柳额角青筋突起,大声纠正,“他硬抢!”   阿音还道母亲是明媒正娶,陡然发觉自己是私生女,震惊而羞愤,身子瑟瑟发抖,檀唇张合,半晌说不出话来。   东杨接转了话锋:“公子,南柳亲耳听见这禽兽欺辱阿音的娘……他视她为亲姐姐,自然不会让她辱,一气之下带走她们母女,独自扛起重责。没想到这帮人过了十多年,竟欺负到咱们贺家头上!不光出言诬陷南柳,明知阿音不肯跟他们走,还以暴力伤人强夺!”   亏得东杨知道部分内情,并凭借对南柳的了解,猜出来龙去脉!   “还等什么?”容非俊颜冷冽,长眸如凝霜,“打死了,算我的!”   得此号令,东杨、西桐、北松同时飞身跃出,刀剑暗器纷纷邹姓男子及同伙招呼,双方如两拨潮水交汇,乱作一团,刀光剑影,引来周遭旁观者的连胜尖叫。   见容非和楚然守着阿音,南柳不甘示弱,负伤窜出,挥拳直击那邹姓男子,将他撂倒在地。   那男子见撕破了脸,盯着阿音破口大骂:“果真是贱种!当初就该把你卖了!留着……”   话未说完,被南柳甩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还你!”南柳咬牙切齿。   阿音泪水如决堤,心情复杂难言,忽闻远处街道人声鼎沸,正是官府的人喝道而来。   容非冷冷一哂,摆了摆手,东杨、南柳、西桐、北松及众家丁各自跃开,   “何人在贺家门前闹事!”当先的衙役见容非亲临,心知非同小可,作揖道:“贺七爷,请问这是……?”   “这帮人持械想要劫走我府上的人,请诸位严查!”容非淡言中透着不怒自威之意,转向楚然道,“楚然,你来协办!”   “是。”楚然躬身领命。   因是贺家家主出面,官差不敢怠慢,把前来滋事者关押了,又以极快速度搞清了事情的真相。   阿音的生父,是萧山一带的乡绅,因夫人娘家的资助而发家致富。十多年前,他相中异乡女子裴菱,喜她貌美、柔弱,在她落难时施予援手,半哄半诱,想纳为妾。   偏生发妻不允,他不得不另置一小院,让裴菱充当外室。平日里,他待她尚可,唯独他在房事上有点另类小癖好,刚好裴菱举目无亲,失聪失语,没法抗争,被他整得伤痕累累,久病缠身。   原本南柳带走了她们母女,这姓邹的遗憾过、惊惧过,一晃多年,没再理会。   事情的转折点,在于两个月多前。   正逢名声显赫的贺家家主贺依澜离世,此事轰动杭州城与周边县市,各地商家蜂拥而至,赶来吊唁。   而鲜少现身的南柳,与贺依澜最宠信小丫头的阿音,皆在场祭奠,并处理各项事务。   阿音容貌与裴菱本有七分相似,再加上南柳面目未有太大改变,被邹家早年的护卫一眼认出。   正逢那邹姓男子欠下赌债,听闻私生女在贺氏家族混得风生水起,他心生歹念,妄图把她夺回,加以利用。   只可惜,他打错了如意算盘——做梦也没料到,以“无情”为名的贺家家主,对这二人相当重视,不但护短,还将此事揽下。   抢夺阿音之举,无异于老虎头上拔毛,后果可想而知。   官府介入,查出他历年欺压乡民、为富不仁、到处滋扰之事,罪加一等。   阿音得悉内情后,对南柳的感恩又深了一层,一想到自己有个禽兽不如的父亲,她难过万分,隐忍着不哭出声。   容非叹息,温声安抚道:“丫头,别担心,有我在,贺家就是你们的家。”   他既知南柳与她并非血亲,当即命人腾出南柳隔壁的院落,供她居住。   阿音泪如雨下,从那一刻起,她暗下决心,她将以微薄之力,全心全意辅佐容非,以报答他和贺依澜的恩典。   搬离南柳居所的当夜,她彻夜难眠,回首往事,为母亲的不幸感伤,又深觉自己幸运之极。   次日,阿音去南柳屋里替他换药,眼看他肩背上大大小小的伤,心底哀伤、怜惜、愧疚兼有。   这十一年中,他独自一人承担了太多,不动声色,无怨无悔。   以他的能力,本可去闯荡更广阔的天地,为了养活她,他留守在贺家,担任需时刻警惕的暗卫。   他不是她的亲舅舅,但这份恩情,她必定会努力报答。   “怪我吗?”南柳见她难得缄默,小心问道。   阿音心中一酸,险些又哭了,她吸了吸鼻子,摇头。   良久,她郑重且诚挚,补了句:“谢谢。”   那是她生平头一回,没喊他“舅舅”。   “以前,您曾说,我想姓什么,走哪条路,由我自己选,”她微笑的眼里泪意徜徉,语气坚定,“我决定,姓柳,名莳音。请您莫要怪我,没避讳您的名字。”   南柳错愕,随即一笑:“好听。”   她以母亲的“音”字为名,感念母亲的恩德。   “莳”字为贺依澜所取,代表了贺家人对她的关爱、重用、赏识与寄望,她将终生铭记在心。   而选择姓“柳”,则来自于这名默默守护她、赋予她新生的男子。   她不愿随他姓南,便借了他的名为姓,以此保留与他的渊源。   他们并非亲人,更胜亲人。   作者有话要说:   ╮( ̄▽ ̄\”\”)╭   我、错、了!!!原计划两万字搞定南柳和阿音的番外!然而写不完!因为我好喜欢这对啊啊啊~依然有小红包发放~   PS.容小非在没遇到茉茉之前,是不是酷酷哒?   特别鸣谢亲爱的小仙女们:   鲨鱼也会哭扔了1个地雷   靡靡扔了1个地雷   读者“薄荷”,灌溉营养液 +1 第98章 番外三(下)   柳莳音搬离南柳所在院落, 虽只隔了一堵墙,见面却大大减少。   她仍喊他“舅舅”,次数略为减少, 得空去他那屋稍作打点, 给他做吃的, 陪他聊天。   她负责说, 他负责听,仿似一切不曾改变。   没多久, 她在揽月楼一次餐具采购中,率先警觉采办者以次充好的行为,博得夸赞,被容非提拔为助手。   南柳依然和北松轮值,但神出鬼没, 外人根本察觉不了他隐藏在何处。   柳莳音每次去容非书房,总会问, 今日是舅舅当值吗?   容非曾逗过她,骗她说南柳在,害她叽叽喳喳说完一堆养猫的事,发现屏风后是一脸迷惘的北松。   也有一次是南柳当值, 容非故意说他不在, 柳莳音口没遮拦,爆了南柳的小癖好,被横梁上忽然飞来的花生给吓一大跳。   从外人眼中看来,这对舅甥关系融洽如常。   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柳莳音收敛孩子气, 比以前更尊敬他。   身世未揭晓前,她撒娇撒痴, 心安理得;而今得悉舅舅不是亲的,她反倒没那么放肆。   相反,南柳待她一如往常,随容非出行时获取的小玩意、小动物,全数拿回给她,仿佛她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看她喜滋滋地逗弄酒红朱雀,他手上拿着她亲手做的核桃仁糖,眸光柔和,薄唇轻勾。   柳莳音偶有疑心,认为南柳曾爱慕过她的母亲,才对她多加照顾。   时间长了,她慢慢抗拒这个念头。   她说不上为何。   又过了大半年,官府举办五年一度的商会展,贺家家主指派两名贺家管事协助。   这本是一件小事,柳莳音见了容非指定人选后,不敢公然否认,私下提醒他,多派另一人跟进。   容非不明其意,由她了。   果然,其中一位老管事生出祸端。   会展筹备期间,他见龙泉窑送来一系列釉下刻花的小瓶小罐,随手顺走了与别不同的一只白胎厚釉青瓷双耳瓶。   不巧,那无甚纹饰、色泽古朴的瓷瓶,反而为前朝精品,以致于对方心急如焚。幸好柳莳音派去跟进的仆役悄悄送还,当作贺家人不慎拿错,郑重道歉,平息风波。   事后,容非处置了老管事,让其返乡,又问柳莳音,何以她会对此人不放心。   柳莳音回答:“这管事平日在七爷面前老练,但我近两次做小零食与大家分享,他总会自恃资历老而多拿一些,心安理得,我暗觉他倚老卖老、盲目自大,又贪小便宜。他在贺家多年,有老夫人和您镇着,没折腾出幺蛾子,离了贺家范围,就说不准了。”   她不似容非游历各处、见识广博、敢作决断,但她与下人相处较多,在识人用人方面,有更精确的判断力。   且她念过几年书,处于豆蔻年华,性子活泼亲人,此后,她和容非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相得益彰。   由此,柳丫头笑脸相迎的友善,映衬出贺七爷的无情,使贺家家主的严厉苛刻形象深入人心。   在柳莳音日渐成长,为容非分担的事务越来越多,处事日益圆滑且干练,在杭州及周边一带名声鹊起。   起初,柳莳音因忙碌而没太注意,渐渐地,她意识到,大伙儿不再像早年那样,称呼她为“南护卫的外甥女阿音”,而是喊她“柳姑娘”或“柳丫头”;提及南柳时,则称他是“柳姑娘的舅舅”,有心人还会补一句“不是亲舅舅”。   那两年中,南柳除了和相熟的东杨、西桐、北松作交流,基本不在外人前露面,自请于节庆宴会当值,时间长了,大家逐渐没再提起他。   柳莳音明白南柳的苦心——他不愿自己的阴沉木讷,影响她的亲善之名。   兼之,他们不是血亲的事实,众所周知。   青涩感褪去,柳莳音更显娟秀,惹来不少关注目光。十四岁那年,上至官家,下至商户,提亲者络绎不绝。   在婚姻大事上,柳莳音把决定权交给南柳,一来她不好自己拿主意,二来劳烦容非又僭越了,三来东杨夫妇不敢擅自主张。   南柳对众多青年才俊并不满意,如知府幼子虽俊俏却稍嫌纨绔、某某员外家的少爷性情温厚却太胖、某举人家的儿子博学多才又太高傲、某商家的少东家精明能干却太世故,话也太多……   挑来拣去,仅剩容非两个远房表侄,比柳莳音年长三四岁,品貌俱佳。他们自小被送到贺家大院,与她相识多年,算得上知根知底。   那二人中,柳莳音与年长那位小哥哥相对熟络,也略微有好感,见对方殷勤备至,羞红了脸问南柳的意思。   他不置可否:“再等等。”   一个半月后,南柳敲开柳莳音的院子,脸色不大好看,只丢下一句:“他不成。”   柳莳音莫名其妙,想半天没弄懂,猛然记起,他指的应该是那件事。   在她再三追问下,南柳断断续续解释,他花了一个多月去她窥察提过的小哥哥,最初认为这人相当优秀,可夜里留心其言行,以及和亲兄弟的来往,发现对方接近柳莳音,不仅仅是被她吸引,更多的是想留守贺家。   那人深知,柳丫头在七叔面前说话极具份量,若娶她为妻,七叔会对他多加关照,说不定,会因舍不得柳丫头而将他们留在贺家大院。   经南柳一提点,柳莳音也加倍留意,真如他所言,此人擅长伪饰勃勃野心,便以暂不想嫁人未由,婉拒了其追求。   幸好,还没到动心动情的地步。   她暗暗自责,事前竟被蒙蔽了双眼,害得南柳大费周章。   可他闷声不响,暗地里考察她所选之人的品行,可谓对她保护到极致。   哪怕打小习惯他不动声息的宠溺,她依旧感到意外,并满心感激。   婚嫁之事暂且搁在一旁,柳莳音不再提起。   同年,贺家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容非出席知府举行的活动时,遇高手刺杀巡抚大人。   幸得南柳洞察先机,出手利落,联合北松以及其他官员的护卫,制服杀手,有惊无险。   巡抚大人深喜南柳身手敏捷,有意招纳他为朝廷办事。   容非纵有不舍,亦觉留南柳在身边大材小用了,遂大力引荐。   然而,谁也没想到,南柳不作犹豫,谢绝了巡抚大人的好意。   此事,南柳半字不提。   两日后,柳莳音小逛花园,听容非讲述了来龙去脉,她第一反应是——舅舅可曾受伤?   得知他毫发无伤后,她对容非坦言:“七爷,舅舅他绝非贪恋富贵之人,至今不忘您的知遇之恩。您曾说,贺家是我们舅甥二人的家,试问他岂会为前程而舍弃家人?”   容非目视她仍残留稚气的秀美容颜,莞尔一笑:“知南柳者,莫若柳丫头呀!”   柳莳音没来由脸上发烫,抿唇笑道:“那是!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年有余。”   “终究要嫁人的。”容非有意无意说了一句。   听到“嫁人”二字,柳莳音眸色一黯,满园春色暗淡无光。分明是值得高兴之事,她却连娇羞都欠奉。   容非若有所思看了她两眼,笑得意味深长。   夜里,柳莳音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全是容非那几句话——知南柳者,莫若柳丫头。   诚然,南柳历来什么也不说,不过,她都懂。   在小小床榻上辗转反侧,纠结了她两三年的疑问再度浮现心中,禁不住自言自语。   “他喜欢我娘?因而对我特别眷顾?”   “他年近三十,还迟迟不成亲,是被我连累了?”   “他这鬼性格,成天板着脸,跟个闷葫芦似的,偏生又能吃,谁家姑娘会喜欢啊?”   “唉……他怕是要孤独终老了。我嫁人得把他带上,好好孝顺他!”   她喃喃自语两盏茶时分,闭上困倦双眼,半梦半醒间,依稀看到她陪伴南柳,相互扶持,慢慢老去……   陷入深睡前,她灵光乍现——咦?我干嘛不直接嫁给他?他又不是亲舅舅!   她骤然惊醒,被自己奇特的念头惊到了,脸红心跳之余,浑身冒汗,窘迫感使她血液倒流,手脚发麻。   那一夜,她把自己蒙在被窝里,生怕窗外月儿窥见她不自在的怯赧。   滋生微妙心绪后,多年亲情夹杂了难言悸动。   同样一张面容,用另一种眼光、另一角度去审视,会捕捉到截然不同的光芒。   事实上,南柳除了年纪比她大了十四年以外,容貌、品行等无可挑剔,而且,年龄差距带来的鸿沟,将随柳莳音成长而淡去。   天下间再也找不到比他更爱护她的人了,说不定,于他而言,她亦如此。   少女心事,使得她对南柳的态度变得若即若离。   柳莳音虽觉他们一直很密切,但亲情和爱情是两码事,尤其没了血缘牵绊,万一进不得,想退,只怕再无退路。   有段时间,楚然对柳莳音犹为关心。他们从小共处,交情匪浅,又同在容非手底下做事,日常接触甚多。   面对年轻貌美的柳丫头,楚然有了念想。   他密切关注她的举动,因此成为发觉她对南柳心意起了变化的第一人。   他曾告诉柳莳音,假若她心里装的是旁人,他或许能争一争,可她倾慕的是南柳,他争取了也没用。   他甘愿放下,并为他们牵桥搭线,甚至自告奋勇去南柳处套话。   某日下午,楚然神色诡秘,拉柳莳音到一旁。   “你怎么问的呀?他说什么了?”树荫之下,柳莳音捏了把汗,俏脸涨得通红。   “今儿在膳间碰到,我见没几个人,开玩笑问他,‘柳哥,你咋不成亲?’”   柳莳音催促道:“少卖关子!快说快说!”   “他说,没功夫。”楚然耸了耸肩。   柳莳音哭笑不得:“就这样?”   楚然又道:“我接着问,‘你觉得柳丫头嫁给什么样的人合适?’,他想了想,回答了三个字——赢过我。”   柳莳音顿时无语。   楚然补充道:“……谁不晓得,贺家八卫,他最强啊?估计全杭州城没几个人能打得过他。打得过的,肯定比他年长,十有八|九都成亲了!”   柳莳音无端笑了。   只因她明白,在南柳心中,赢得过他的男子,才能更好地保护她。   贺依澜离世第三年,容非守孝期满,活动比先前多了些。春末夏初,相中他的孟四小姐离京南下,他借散心之机,避开那家人的纠缠。   他溜得飞快,连最亲近的楚然也不让跟,还放话,勒令他们务必保守秘密。   这可苦了柳莳音、楚然和八卫,众人没敢明着打听,只好派出暗线,苦寻一月有余。   柳莳音全力打理贺家内外事宜,一则容非事前交待详细,二则她感念他的信赖,凡事亲力亲为,总算过度平顺。   五月末,容非托人捎了信,命楚然前去长宁镇伺候,不料瞒不过八卫,东南西北前后左右全跟过去。   此后,他们曾仓促回杭州赴寿宴,没两日,容非带了北松和楚然返回长宁镇,又陆续把其他人召去。   一开始,柳莳音忙得七荤八素,未有太多离愁别绪。   闲暇方觉察,她和南柳从未分开过那么长时间,而她也是自那时起,体会到思念的滋味。   从婴儿时期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过去十五年中,她若需要他,哭闹、叫唤、招手,他定会及时出现;即便搬到隔壁,她也只需敲个门或喊一声;如今,他离她上百里,她只能猜测他每日吃什么,睡哪儿,见了何人……   她先后托东杨给他捎去她做的芝麻脆饼、干果蜜饯,后借容非生辰,请楚然给他带了一对做工考究的护腕。   希望他随身佩戴她所赠,早日平安归来。   无奈,容非在长宁镇遇到心仪的姑娘,硬生生拖到十月才回。   柳莳音忙于筹备容非的婚宴,又被他派遣去别院接待未来夫人,好不容易见上南柳一面,见他凛凛如松,玄衣单薄,面容冷峻,塞给她一只黄色大猫。   二人没再多言。   容非婚后四处游走,八卫紧随其后。柳莳音自确定自己的心意,等了将近半年,寻不着机会当面跟南柳沟通。   她是说一不二的直爽性子,本不喜欢扭扭捏捏,却怕贸然吓到他,苦思冥想了好久,想着干脆和他搬离贺家,省得他在意别人的眼光。   然则,他没答复,连她甩出一句“你马上找人把我娶了吧”,他也无动于衷。   …………   “还疼吗?”南柳温和询问的澄澈嗓音,打断柳莳音的思忆。   她回过神来,朝他报以微笑,莫名地,眼角有泪。   痛的不是胃,是心。   南柳正要问她感觉如何,抬目见厚厚的帘子被掀起,外头风雪渐歇。   小丫鬟送来府医的药,放在她床边,她一闻到苦药的气味,眉头拧了拧。   “趁热喝。”南柳端起碗,移至嘴边,轻轻替她吹了几下后,捧到她跟前。   柳莳音懒得伸手接,苦着脸,由他喂了,饮尽后,她可怜兮兮地望向桌上那半截被她啃了一半的糖冬瓜:“舅舅……我要糖。”   南柳被她许久未出口的一声“舅舅”闹得心软,当真把半截糖冬瓜递至她嘴边。   待她小嘴微张,一口吃下去,他才惊觉此举过于亲密,忙不迭缩手。   他的局促,引来柳莳音暗笑,玄妙气氛氤氲着尴尬。   不多时,老大夫前来探视,见柳莳音大有好转,给了她几包药材,为茯苓、白术、黄芪、淮山、薏米、黄精等养胃草药,让她回去自行熬煮。   “时候不早,夜来寒气盛,老夫让人备轿送送柳姑娘。”老大夫见她缓缓起身下地,提议道。   柳莳音胃部的不适感不至于影响行动,她浅笑道:“谢谢老大夫医术高明,正因时候不早,夜来寒气盛,就不麻烦大家了。”   谢绝仆役为她奔走辛劳,她裹好披风,与南柳并行出了府医处。   夜色深浓,雪色映光,衬得贺家大院如玉琢般美好。   一黑一红两个身影缓步走在雪里,相顾无言。   南柳暗觉柳莳音今夜沉默异常,忍不住问:“难受吗?”   柳莳音原本撑得住,经他一问,心头发热,撅嘴道:“难受,你背我!”   南柳把药包挂臂上,刚挪步到她身前弯下腰,忽觉风向不对,转身道:“我抱你。”   她微微一愣,点了点头,慌忙垂目,以纤长浓睫遮盖不经意流露的羞涩和得意。   南柳未作他想,略一弯腰,将她横抱在前。   记忆中,他以此动作抱过的女子,唯有昏迷中的裴菱。那时形势紧迫,他心急如焚,且对她并无逾矩之意,没丝毫杂念。   时隔十五年,他却抱起裴菱的女儿,穿行于一座依山而建的院落群,让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清的奇异感。   当柳莳音双臂带着清甜香气,柔柔攀上他颈脖,他不由自主周身一僵,呼吸停顿,如飞脚步迟缓了些许。   他低头望向她清秀脸蛋,对上她水雾缭绕的眸子,那娇软眼神,不单纯是外甥女对舅舅的撒娇,隐隐还掺杂了期许、依恋,乃至……微不可察的撩拨。   南柳霎时间慌了神。   过去十多年,类似情态,他时常从几位富商千金对容非的娇羞凝望中捕获,欲说还休,脉脉含情……   何以今夜,柳莳音目视他时,会有同样的迷离?   该不会是……吃错药了吧?   他把一切归咎于,她在生病,或者,他年纪大了,眼花。   可他胸腔内时缓时疾的跳动,又从何而起?   他从不近女色,不屈于温柔,为何乱了心神?见鬼了!   如受蛊惑般,他再次垂眸凝向她。   这一回,真真切切,娇颜怯赧与欣喜混合,清浅笑意由唇边染至眼角,摄人心魄。   南柳瞬即挪目,抬望远方,脸上竭力保持波澜不惊。   无边夜幕笼罩深深庭院,院墙之间的甬道、回廊、亭阁的零星灯火流光倾泻,照得他心虚。   骤风急转,柳莳音往里缩了缩,悄然把脸靠在他胸前,耳边传来的心跳声紊乱不堪,既有她自己的,也有他的。   若说此前对南柳怀有不设实际的幻想,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一刻,感受到他的男子刚毅之气,教她种种少女情思已落到实处。   她的确心悦他,出自于晚辈的爱戴,早在日日夜夜的等待中,转化为女子对男子的思慕。   不知何时,他放慢了脚步。   北风肆虐,庭院寂寂,身影相贴,一步步南行,如有天荒地老之感。   她自始至终搂着他肩脖,唇瓣浅浅勾起,热泪溢出眼眶,滑过泛红的脸颊,落于他黑色的前襟,冷却,凝成了霜。   …………   南柳亲自熬了汤药,待柳莳音喝完,又去厨房煎了个鸡蛋饼,才回自己的院子。   鸡蛋饼的香气惹来潜藏在各处的几只猫,南柳无奈,咬下一口,其余分给猫吃了。   心神恍惚,她淡淡的气息依旧困扰他。   细想他为柳莳音打伞后,她非要搀着他走,怪怪的……那阵子可没服药!   也就是说,她的黏人,发自内心?   后知后觉的他,猝然觉察不对劲。   何时起?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夜,南柳彻夜难眠,往昔点滴穿透漫长岁月,一丝一缕展现眼前。   相依为命十余载,从她爬行到学走,从牙牙学语到口齿伶俐,从圆嘟嘟的小婴儿到充满干劲的小姑娘……他早该放手,让她飞。   但他舍不得,尽管他表现出淡然的样子,内心免不了担惊受怕,怕她遇挫折,怕她被欺负,怕她……远离他。   心乱,好像被回忆填满,又似什么也没想。   天一亮,他无颜与柳莳音多说,急急忙忙把猫丢至隔壁,即刻赶回孤山别院。   他原计划回贺家大院陪柳莳音过生辰,然后再和她一起祭奠裴菱,容非允准了半个月休假,因目下处境异乎寻常,他六神无主,仅歇了一日。   只有回到岗位,凝神戒备,他才会忘记杂七杂八的琐事,尤其那些烦心事。   容非对此感到狐惑,却没多说什么,如常和夫人秦茉赏梅、作画、翻看书信、账簿,待你侬我侬时摆摆手,让潜伏各处的护卫退下。   南柳大多数时间都在吃吃喝喝,比猫还悠哉悠哉。   第三日午后,阳光明媚,别院的砖瓦上厚雪消融,如珠玉坠地。   书房门虚掩,容非折了几枝腊梅,放在梅瓶中摆弄;秦茉则埋头处理秦家酒坊的账目。她婚后并未放弃自家生意,大多数物件还留在长宁镇,时不时回去打点。   南柳高坐于书房角落的横梁上,无声无息摸出一小包糖冬瓜,悄悄吃了两根,正准备再吃一根时,有人快步行至门外:“七爷,柳姑娘要事请见。”   听到“柳姑娘”三字,南柳手上的糖冬瓜险些脱手掉落。   这丫头怎么跑来了?   容非脸上浮出一抹极隐约的笑:“让她进来。”   只听得细碎脚步声进院,柳莳音软软绵绵的嗓音娇娇:“干爹!”   守在院落中的东杨道:“哟!丫头来了!脸色咋那么难看?睡不好?七爷和夫人在里面。”   仆役打开门,南柳藏身暗处,未见其人,已嗅出柳莳音清淡兰香,此外,还有小鱼干的酥香味。   她身披栗红披风,脚踩木屐,小心翼翼绕过青灰地砖上的融雪水渍,提裙踏上石阶,对屋中夫妇二人粲然一笑:“七爷,夫人,二位安好。”   秦茉微笑道:“柳丫头,到这边坐,炉子暖和。”   柳莳音笑时眉眼弯弯:“谢过夫人,怕是打扰了二位。”   容非故意板起脸:“知道打扰了,还不赶紧说完滚蛋?”   “七爷心真狠!”柳莳音瘪嘴,四下张望,“我舅舅呢?”   秦茉朱唇欲启,容非抢先道:“我们夫妻二人共处,你舅舅会全程监听?哦……我懂了,你特地来我这儿寻人?”   “才不是!”柳莳音咬了咬下唇,“我想跟您商量,年后二位若搬回贺家大院,我便放开手,搬到满家弄去督建茶庄。”   容非剑眉一扬:“成,你主意已定,我提前备好宅院。”   秦茉插话:“多安排些人手,好生照应。”   “安排多了,她反而不自在,有那一人就够了。”容非笑容诡秘。   柳莳音登时耳根通红:“七爷胡说八道!”   “你特意跑这一趟,不外乎人家不肯同往,得动用我去镇压呗!你七爷看不穿你那点小心思?”容非笑吟吟地偷瞄屋顶方向。   柳莳音眼底狐疑退却后,惊中带怒,差点炸毛:“又来!我、我以后……不理你了!”说罢,转身欲走,想起秦茉在,不能失礼,朝她盈盈一福:“夫人,莳音先回。”   “今儿融雪,天冷路滑,既然来了,不妨多住两日再走?”秦茉温言道,“恰好小豌豆在,还叨念着你呢!”   “是。莳音先不打扰二位。”她低下头,仓皇告退。   南柳清晰看到,柳莳音红透了的颊畔。   他再笨,也猜出得他们话里有话,且摆明指向他。   一时间,他深觉舌尖残余的甜味有些发涩。   跑回孤山别院这两日,他尽可能避面思考这段无形中扭曲了的舅甥关系。   十五年来,他扪心自问,没产生不该有的念头。可那小丫头似乎慢慢有了想法,这想法教他惶惑不安。   细究下来,他曾看不惯任何男子接近她,总觉得,那帮小伙子别有居心,也配不起他悉心照料的小娇花;此时此刻,他又在想,是不是他保护得太过火,导致她偏离正道?   “南柳,我把你家丫头得罪了,你去哄一哄。”容非突如其来甩了一句。   南柳一怔,随即明白,容非早知柳莳音心意,更甚者,有意撮合。   这下真教他无所适从,并非厌烦,而是……畏惧。   他压根儿没往那儿想……他是她舅舅啊!虽然不是亲的。   迟疑半晌,他收敛心神,纵身跃下,躬身应声:“是。”   黑影一晃,掠过粉妆素裹的草木,南柳人如飞箭出了院落,可他并没有急于去“哄”柳莳音。   怎么个哄法?又不是他惹恼了她……   他踌躇半晌,迈开步子,迎面碰见一身灰袍的楚然。   “柳哥,上哪儿去呀?”   “……”南柳缄默须臾,实在想不出搪塞的理由,只得胡扯,“吃鱼干。”   楚然笑了:“正巧,柳丫头给了我一包。”   南柳心下不是滋味。   揽月楼的小鱼干,即使贺家人,每次也只能拿个两三包。   按理说,柳莳音来别院,又专程跑了趟揽月楼,鱼干应当给他这个舅舅才对。   她那天说要嫁人时,提过楚然!难道……她对楚然有点意思?   对应数月前楚然没头没脑问他——柳丫头嫁给什么样的人合适,南柳越发疑心,这家伙看上了柳莳音。   南柳全然忘却前些天发生的事,满心被难明情绪困扰,却听得楚然唠唠叨叨:“而今冬天,鱼干可不好买……十月燕少侠北上时,还能拿走了一大包!对了,提起燕少侠,我忽然想起,他应当是目前所遇唯一一个比你年轻、武功又比你强的年少英才!”   南柳不明其意,他干嘛要和燕鸣远那毛头小子相比?楚然说这人尽皆知的话,有意义吗?   “啥意思?”   “你不是说……柳丫头得嫁给能赢得过你的年轻人么?”   扎心了。   南柳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   …………   柳莳音逃离容非书房后,自行来护卫居所。其时大伙儿均在巡视,只剩一名仆役。   “柳姑娘来了?南爷还没回,您先往里烤烤火。”仆役礼貌招呼。   “我搁下东西就走。”她入内往桌上丢下一包鱼干,转了一圈,处于本能,她叠好南柳的衣裳,烧了一壶开水。   八卫均有小厮,但南柳爱静,绝大多数事都亲力亲为,外加她这外甥女勤快伶俐,二人同心协力做家务,已成日常习惯。   柳莳音无法想象,如若她给别的男子收拾房间,或是由旁的女子伺候他,她会作何感想。   念及容非闲着没事耍她,她又羞又恼。   真希望那人在打瞌睡没听见!又或者……听不懂!   雪劈劈啪啪从屋檐滑落,融雪寒意透入纱窗,轻曳着灯火舌苗。   她坐立不安,提起裙子往外冲,不巧直直撞上南柳。若非他反应奇快将她稳住,怕是会一头扎进他怀内。   “你……这么早回?”柳莳音傻傻站在他身前,憋了半会儿,问出一句废话。   “嗯。”南柳无言以对,总不能说,七爷让他来哄吧?   他天生鼻子灵,凭气息一路寻来,见屋内亮起烛火,猜出她在,但该说什么,他脑子一片空白。   于门前对视,柳莳音进退两难,一咬牙,豁出去了!   她两颊如烧,深吸了口气,极力压抑嗓音的轻颤:“那日,我跟你说,让‘你马上找人把我娶了’,我反复想了一下,打算把‘找人’两个字去掉。”   这话有点绕,南柳茫然,在内心过了一遍,少了“找人”二字,岂不是——你马上把我娶了?   他傻眼了,娶?马上?半点心理准备也无……   惶恐两日,他搞不懂自己对她的情谊到了哪一层。   若说喜欢,他当然喜欢她,甚至愿意以命来呵护她,因为,他是舅舅啊!   他们能成为舅甥以外的其他关系吗?   见他如被滚滚天雷劈中,柳莳音无比难堪,语带委屈:“到底要不要我啊!”   南柳绝没料到她直白至斯,目视她微红眼圈,心软绵了几分。   他嘴唇翕动,半日挤不出一个字。   往日,柳莳音对他的寡言少语习以为常,这一刻却深感悲凉。   “你再不说话,我、我现在出门,撞见谁就嫁给谁!说到做到!”   她撂下一句狠话,睨了他一眼,使劲推他,没推动,满肚子恼火无处发泄,绕过他直奔院门。   地上湿滑,她不会轻功,趔趔趄趄,跑出院子,没走几步,远远看到前方回廊下有一双俪影,此外还有个活蹦乱跳的小身影地来回跑,正是小豌豆。   真不走运!怎会是七爷和夫人呢?这俩方才不是在书房好好的么?   可话已放出去,不能认怂!   于是,她气鼓鼓的,高声喊道:“七爷!要不你把我……”   “收了”二字没来得及说出口,蓦地领口一紧,身子腾空,硬生生遭人提起,在容非夫妇惊诧的注视下,被人以极快的速度,拎、走、了!   柳莳音恨得磨牙,又是这招!   “南柳叔叔和柳姐姐在做什么呀?”   小豌豆天真清脆的童音,引来各处忙碌的仆役。   他们纷纷探头看热闹,见一身黑衣的南护卫手提栗红披风的柳姑娘,快步流星奔走在雪地,可谓前所未见的景致。   把她抓回院子后,南柳“嘭”一声,重重甩上了门。   “少胡来!”他愤然吼道。   柳莳音本已羞愤难当,再被他一凶,难过之情越盛,眼眶噙泪,轻轻一眨,便滑落在腮边,如海棠浥露。   南柳鲜少对人疾言厉色,他素知她偶尔会胡闹,却未料她敢对容非开口。   容非夫妇是何等情深爱笃!这胆大包天的丫头!岂能因顽皮、赌气而捣乱?   南柳眉宇间神色变幻,转头目睹她流泪,心乍然一痛。   他紧绷的脸缓了缓,取出一块方帕,递给她,柔声道:“别闹了。”   柳莳音勉强等到他两句回应,小嘴一扁:“没闹,说真的。”   “……”南柳无缘无故喉咙干涩,手执茶壶,沏了半壶九曲红梅。   他动作僵硬,无半分洒脱利落,溅出不少茶水,拿布擦拭桌子时,又把茶盏打翻了。   一团狼藉。   柳莳音看在眼里,暗觉好笑,耍赖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嫁给别人!连你最敬重的七爷也不成,对不对?”   “……”他惊觉她的话不无道理。   “你没表示?那……我数三声,你不反对,就等于同意了。一二三!”   前面那半句,南柳还没理解完毕,她的“一二三“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念成了一个音。   南柳目瞪口呆,他、他同意什么了?   他们正在聊哪个话题来着?   对,马上娶她……小丫头儿戏到了这地步?   柳莳音不给他任何反悔的余地,咧嘴笑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我愿意的!你迁就我那么多年,不差这回!就这样定了!拉勾!我待会儿选个良辰吉日,好去通知大伙儿呀!”   大手遭她一把抓起,小指被她毛毛躁躁勾了勾,他整个人懵了。   真是拿她没办法!   他嘴角翘起无可奈何的笑,逐渐涌起蜜意。   柳莳音心下忐忑,一不做二不休,踏出两步,昂首凝视他窘迫的脸,语气郑重且肯定:“我得有所表示。”   上月在花下窥见容非夫妇调情的场面不合时宜从脑海中蹦出,她烧着一张绯色的俏脸,一手拽住南柳前襟,踮起脚尖,半闭水眸,凑了过去。   啵”的一下,小嘴重重亲在他唇角,像极了,小时候讨好他那般。   天哪!太难为情了!   她羞得无地自容,来不及看他的反应,立马转身,飞快跑掉!   南柳被猝不及防的柔软温润定住了魂,当他重新获得呼吸,白净的脸涌起红云,蔓延至耳根。   三十年来,他第一次,手抖,腿软,心中狂跳,呼吸困难,头晕目眩。   感觉,要完。   …………   柳莳音捂住红透的小脸,发足狂奔。   明明是寒冬,雪融寒气入骨,她却周身血液翻滚,如置沸水之鼎。   跑到曲水畔的柳树下,她背靠树干,大口喘气,心底满是做了坏事的紧张和得意。   她搓揉着冻得麻木的手指,笑容自内而外散发出欢畅之意——他武功如此之好,轻功更是高明,既没躲我,也没推开我!他肯定喜欢我!肯定!嘻嘻!   作者有话要说:   【南柳VS柳莳音】的番外就到这儿了~   三次元事情多,有点卡文,让大家久等了,很抱歉,希望大家喜欢这一对噢!   特别鸣谢:   萌蛋蛋扔了3个地雷   鲨鱼也会哭扔了1个地雷   读者“住在彼岸”,灌溉营养液 +5   谢谢你们的陪伴,笔芯╮ ( ̄ 3 ̄) ╭ 第99章 番外四   天佑二十四年末, 长宁镇。   花木繁茂,如霜雪落于枝头,微风抖落细碎花瓣, 不经意飘在魏紫的发梢上。   天然清丽的面容描黛点朱, 使得她比平日里更精神些。她身穿灰紫色对襟长衫, 鸦发细致挽了朝云近香髻, 银簪镶了块通透翠玉,日影之下, 如有湖水徜徉。   她莲步轻移,领着手捧竹托盘的巧儿,信步穿过东苑侧门。   守卫笑迎:“魏掌柜,快请进,王爷派人问过您好几回了。”   魏紫脸上一热, 尴尬而笑:“有劳侍卫大哥通传。”   秦茉嫁到杭州已有小半年,因挂念留守长宁镇的魏紫, 每隔一段时日,便携同夫婿回秦园小住。小豌豆时而留在镇上,时而跟随秦茉,到哪儿皆被捧在手心, 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最初, 魏紫没有寂寞的机会,只因越王像和秦茉商量好了似的,每次总能掐准容非夫妇不在,带一队人马来长宁镇溜达, 美其名曰“秦家东苑住习惯了”。   他有时待个三五天, 也曾试过住了整整一月。   一来二往,越王之心, 镇民皆知——他相中秦家那一过门就没了丈夫的俏寡妇。   说来也怪,他借住也好,租住也罢,可他在东苑日常批阅公文,时不时亲自做些点心,命人送去给魏紫和小豌豆,并未有别的举措。   他身份尊贵,品貌非凡,财宏势大,最有资格强取豪夺,竟沉得住气,从未逾矩或逼迫,倒叫人意外。   面对出类拔萃之人的追捧与呵护,若说魏紫没动心动情,定是假的,可对方按兵不动,她便继续充当主人家,礼貌接待。   此前,她每日上午皆备好茗茶珍馐等物前去问安,逗留两盏茶时分,闲谈一阵,以礼相待,没任何肢体接触。   除此之外,再无交集。   年初,越王远赴京城,时隔两月,魏紫几乎以为他不再来,亦曾难过伤心数日。   不料,他昨夜大模大样敲开秦家的门。   魏紫惊喜难耐,此番想早早前去问候,偏生她亲手做的酒酿丸子,因分神煮坏了,又重新烧了一锅,是以来晚了,没想到,而越王已“派人问过好几回”。   这人……明明心里盼着她,装什么云淡风轻?   信步入内,魏紫带领巧儿上了阁楼,循着若有若无的沉香味进入书房。   阳光勾勒越王那身靛蓝缎袍的轮廓,他孤身一人立于窗前,背影寥落。   “王爷。”魏紫主仆同时施礼。   越王并未回头:“来了?”   魏紫暗觉他这次来与先前不同,猜想他在京受了气。   可她不过为平民百姓,也无广博学识,无从宽慰,当下柔声道:“我做了酒酿,您可愿一尝?”   他转头一笑:“先放着,来看看外头景致。”   魏紫从巧儿手中接过托盘,轻轻放在檀木方桌上。   巧儿知情识趣,躬身退下。   魏紫犹豫半晌,缓步行至越王身旁,眼看窗外竹子青翠,梨花融融,辛夷如雾,院墙外的繁华与院内清雅相映成趣,只可惜,他温和的眼眸柔光如波,却无甚欢愉。   “王爷有心事?”她试探问道,嗓音如常温软,“可有我能分忧之处吗?”   越王比她高出大半头,略一转眸,即能瞧见她那精致眉眼,因温柔而略显孱弱。   她袅娜身姿披半身柔柔天光,纤腰束素,一张素净瓜子脸,透着似有还无的迷惘。   越王嘴角轻扬:“秦姑娘都成贺夫人好几个月了,你留在这儿干嘛?”   这话来得稀奇,魏紫隐约觉察哪里不妥,正想多问一句,冷不防撞进他那双幽深眼眸里。   只听得他沉嗓低笑:“不如带上小豌豆,随本王到衢州吧!”   浓眉俊目近在咫尺,她心中陡然一跳,慌忙回避,悄声问:“去衢州……开酒馆吗?”   “去衢州,每日尝我做的点心。”他说得含糊。   魏紫脸颊红云起落:“不好吧?僭越了。”   “那……给本王当牛做马。”越王毫不避讳地直视她。   “当牛做马”源自去年七月,秦茉身陷牢狱,当时魏紫得悉越王真实身份,求情时说了句“求王爷……帮帮我家姑娘,您若不嫌弃,我给您做牛做马都成”。   当时越王半开玩笑拒绝她的提议,何以今日又重提?   魏紫分辨不出他这话含有几层意思,正自惶惑,忽有微微滚烫气息,落在她耳边,激得她禁不住一颤。   他噙笑,小声补充:“……再生些小牛小马。”   此言如烈焰般烧红了她耳尖,教她半边身子酥麻,心潮翻涌,蜜味中掺杂懊恼。   这算什么?圈养牲畜?她轻咬下唇,以他当初拒绝的话回应:“王爷又不缺牛和马。”   “喔……那倒也是!”越王若有所思,转而凝望她羞中带薄怒的容色,“本王别的不缺,就缺个妻子,缺娃儿,缺吃点心的家人。你方才不是说要替本王分忧么?何不成全本王?”   魏紫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妻子?不是妾!   这意味着什么?   她认定自己得他眷顾、挂怀,全因一次落水相救。既已嫁过一回,出身低微,她从不曾奢望。目下既然她也倾慕于他,随他离去,当个小小侍妾也可。   但他说的是妻子!   他非庶民,不是普通官员,而是帝后嫡亲血脉!   天家岂能容她这样身份的人去攀龙附凤?   魏紫心下彷徨,无从应对,干脆假装没听懂:“要不……先吃我做的酒酿丸子?甜甜的,吃过心情会舒畅些。”   越王蹙眉,眸光有瞬间深沉,而后微笑颔首,突然一手锢着她的腰,一手捧起她的脸,低头吻住她的唇,夹带灼热气息,碾压她的浅粉娇软。   ……?   魏紫傻掉了,双目圆睁,被迫扬起脸,任由他的唇舌在她唇齿间肆意搅动,脑中茫茫一片空白,仿佛所有思绪已抽空。   良久,他总算放过她,松开对她的禁锢。   对她震惊且羞怯的眼神,他残存的忐忑逐渐被捉狭取代。   “谢谢,果然很甜,让本王心怀畅爽。”他强忍笑意,一本正经作出评价。   被占便宜的魏紫涨红了脸,犹自不解,嗫嗫嚅嚅:“这……这……王爷,我是请您吃丸子。”   越王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最近耳朵有点背,有些字眼听不真切。”   魏紫脑子转不过弯,愣了许久,方记起自己所言。   所以,他自动忽略了“做的酒酿丸子”?   有这么耍赖的?   他身份摆在那儿,她不好发作,心底羞涩、恼怒、甜蜜兼之。   越王的得意之情再也藏不住,为掩饰小小心思,他转身走到桌边落座,趁醪糟尚温,以银勺舀了两口,细味过后,笑道:“丸子,不及做丸子的佳人好吃。”   魏紫绞弄裙带,暗忖:这王爷!平常看上去温柔敦厚,模样老实,谁想……竟有刁滑的一面。   “别怕,现在不吃,等拜过堂。”他笃定地笑了笑。   魏紫嗔道:“什么拜堂不拜堂的?”   “要生小牛小马,自是要拜堂成亲,”他顿了顿,“别说你想当一辈子的秦家人。”   魏紫的确曾有类似想法,被他戳中心思,眼神有些许闪躲。   越王放下勺子,以帕子擦净双手,起身慢条斯理地整顿袍裳:“难道……你要逼本王强抢民女?”   魏紫被他正色庄容的戏谑之词逗笑了:“民女不敢。”   越王眼底擦过憾意,叹了口气:“只是……暂时没法为你请封,还望你谅解。”   他边说边回到她身旁,伸臂圈她入怀。   “封号,我不在乎。”魏紫在此之前没被其他男子拥抱亲吻过,竟寻不到合适的姿势去依傍他,总觉得别扭。   “我在乎。”他臂上力度加重了三分。   二人恬静相拥,一时无话。   越王忆及青脊撤离长宁镇后,他曾修书一封,命人送往京城白府,让身为次辅的表叔替多加留意。所幸,青脊没把事情继续闹大,不再追究容秦两家,甚至赦免了龙平。   得悉秦家已安全,他先是送秦茉出嫁,又隔三差五来长宁镇守着魏紫。   一是让她喜欢上他;二是省得旁人觊觎她;三是等父皇首肯。   终于,得到消息的皇帝借年节名义,把他召回京城,当面核实。   越王不作掩饰,坦言自己爱上一位民间女子,决意与她相守。   皇帝对于我行我素的二儿子历来没辙。   越王自幼别具一格,不安分守己,折腾各种与朝政、学问无关的小爱好,但从不闯祸惹事,性子温厚,平易近人,真让人觉得他生错了家族。   正因他无心涉政,他在兄弟姐妹之间人缘极佳,并未卷入尔虞我诈的漩涡当中,早早离京就藩,过自在生活。   早些年听闻他发妻早亡,后宅不宁,皇帝与皇后皆十分紧张,巴不得尽早给他指婚。他借暂无此念为由,婉拒了,并提出,希望父皇允准,由他自己挑选越王妃。   皇帝万万没想到,整整四年后,他请求娶一小镇平民女子为妻。   “听说是酒坊女掌柜?”皇帝龙颜不悦。   越王笑得坦然自若:“回父皇,正是。儿臣在想,既然有做点心的藩王,为何不能有卖酒的王妃?”   “听说,她还是个寡妇?”龙颜又黑了几分。   越王又笑了:“儿臣是个鳏夫,她是个寡妇,正好凑一对,天造地设。”   那日若非皇后极力制止,恐怕皇帝会把案上笔筒、笔架、笔洗等物统统丢越王头上。   可最后,皇帝目视越王送来的点心,有芋泥香角、蛋黄酥等依照他口味制作的咸味糕点,似记起久远回忆,龙颜漫过淡淡的遗憾和暖意,遂让了一步。   ——可娶,但不册封。   越王深知不好再争,一心把魏紫娶过门,再见机行事。   他快马加鞭赶回江南,连王府也没回,连夜跑到长宁镇秦家。   今日等她等了小半日,他一直纠结于如何开口,看得出她已完全接纳,是以借机撩拨。   如今佳人在怀,他的心才真正安稳。   如他所料,魏紫对于册封之事毫不在意,但他真心想给她个封号。   …………   二人情投意合,婚事迅速提上日程。   魏紫娘家的兄嫂早已听闻越王三番五次到秦家东苑小住,背地里说了不少难听的话,说魏紫守寡也不安分,搭上个王爷,落得没名没份的下场……   眼看越王准备迎亲,却不曾听说魏紫有封号,他们又开始编排魏紫出身低贱,到了衢州估计只能当姬妾或外室。   而今,亲眼目睹越王按照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娶魏紫为继室,且越王府连个侍妾也无,勉强闭上嘴。   越王自发妻离世后,洁身自好,钻研点心,编纂书册,此时娶了意中人为妻,恩爱有加,懒得理会闲言,安心留在府上,如常处理公事,做做点心,小日子过得极其舒坦。   倒是魏紫,一下子多了许多人伺候,“夫人”前、“夫人”后,闹得她很不自在。   小豌豆毕竟非她所生,自魏紫出嫁后,他长居杭州贺家,随秦茉生活。   魏紫纵然万般不舍,可今时不同往日,没理由留继子在王府陪她。   越王懂她,得空带她到杭州游玩,又偶尔回长宁镇小住,让这对继母子有机会团聚。   夏去秋来,这一日,容非夫妇初次携同小豌豆来衢州走访亲友。   一月不见,魏紫和秦茉姐弟自是无话不谈,兴致高昂;容非则细看越王府上的书画古玩,满心沉醉。   越王交待几句,匆匆离开,竟没像以前那样陪小豌豆玩耍。   此举难免让魏紫多心,是孩子的到来让他难堪了?   不明真相者,或许会误认为小豌豆是她亲生。   不论在长宁镇,或是在别处,终究不能与越王管辖地相比,在此,他必须保持足够的威望和尊严。   魏紫心中涌起惴惴之情,安排容非夫妇入住后,忙询问下人:“王爷去了何处?”   “回夫人,王爷适才自个儿回寝居,勒令不许任何人打扰。”   魏紫的心一沉,领着巧儿,快步回院落。   院门外整整齐齐站了一圈人,均说王爷不让他们在里头伺候,魏紫见状更觉不安,留巧儿在外,自行提裙挎槛而入。   卧室,空无一人;书房,连灯火也无;浴室,没半点声响。   唯一可能——传膳前中转、加热的小厨房,   魏紫小碎步绕至后院,果真发现,越王换了身朴素袍子,站在小厨房内,手拿滤网,过滤一团糊状物。   “王爷为何跑这儿来?”魏紫满脸疑惑。   越王手上动作不停,微笑道:“不陪他们多聊一会儿?本王做好点心便去。”   魏紫见他容色如常,并无不满,安下心,捋袖子道:“需要帮忙的吗?”   “嗯,把那模子拿过来。”   魏紫依言照做。   “擦擦汗。”   魏紫取了帕子,替他拭去额角汗水。   “再亲一口。”他面不改色。   “不正经。”这次魏紫没搭理他。   越王也不强求,专注做着手上的活儿,让那团豆糊变得更细腻,再放入糖粉拌匀,继续加热。   魏紫含笑凝视他一丝不苟的侧颜,回顾相识以来的大大小小事件,唇角弯起浅笑,以致于根本没注意他做的是哪种糕点。   待他把糕点脱模,她才惊讶地发现,他做了八个晶莹剔透的牡丹花形水晶糕,每一片花瓣都是半透明的紫色;另有四个豆荚形状的绿色糕点,和雪白茉莉花香的团子。   每一种都趣致可爱,清香四溢,可见费了不少心思。   “豌豆荚模子刻了好久,迟迟没用上,这回孩子来了正好。”越王小心翼翼将糕点放置在白色瓷盘上,左看右看,甚是满意。   魏紫本想问他何以把下人驱至门外,转念一想,这牡丹花型的水晶糕,大抵源自长兴酒楼的秘方,他曾允诺过不外泄,因而自己一个人在小厨房折腾。   她悄然上前两步,踮起脚尖,凑到他腮边一吻。   越王惊喜交集:“怎么了?”   魏紫抿唇一笑:“谢王爷关爱孩子。”   越王放下瓷盘,拍去手上粉末,挽起她的手,笑吟吟地问道:“那……夫人何时为本王生个小娃娃?”   魏紫想起他近来夜里的不节制,脸颊滚烫,低声应道:“妾身可生不出小牛和小马。”   越王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柿子,塞到她手里:“那……生个小柿子?”   什么小柿子!魏紫张口欲问,忽而觉察,这三字和“小世子”同音,莫名眼眶一暖。   他曾说过,若她诞下男婴,依照律例,理当为世子,并承袭爵位。   届时,他将借机为她讨个封号。   “我有何好处,值得您如此相待?”她轻轻靠在他肩头。   越王大手往她纤腰一拢,略带幽怨:“一开始,本王只想报救命之恩。可你又不给机会,本王唯有暗中盯紧你,再伺机而动。盯久了,看着顺眼,不知不觉惦记上了……唉,本王也很无奈啊!”   听这不情不愿的口吻,魏紫目光流转,睨了他一眼,正要揭穿他的口是心非,忽觉腰上的手更紧了些,遂笑着把话咽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越王VS魏紫】嗯哪,其实越王有一丢丢切开黑,你们发现了没?   如无意外,再写一个容小非和茉茉的婚后小日常,就全部完结啦!   特别鸣谢: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小芽儿扔了1个地雷   谢谢两位小可爱。 第100章 番外五   十月初, 听闻魏紫怀了身孕,秦茉喜不自胜。   遗憾诸事忙碌,只能让人捎礼物送去。   如今长宁镇的生意由她和贺家管事共同打理, 在她婚后一年中, 过度平稳。   因她婚前被青脊下过药, 筑昀和府医为了安全起见, 皆让她缓两年再怀孩子。   是以她比魏紫成亲早半年,腹中仍一直没有动静。   嫁入贺家后, 她费了很长时间才适应容非的小癖好,不由得感叹,婚后生活与热恋时当真两码事。   譬如,他执意让她梳对称的发髻,插上对称的发簪。   譬如, 他府上一切,按照一定规律摆整齐;如若乱了, 他便浑身不自在。   譬如,府中厨娘切菜、盛菜,会尽可能迁就他,把菜肴弄规整, 排成各种对称的形状。   更甚者, 他连躺卧床榻上,也喜欢躺在正中间。   在长宁镇时,秦茉没觉得这家伙严重至斯。   事后方知,出门在外, 不对称的事物会教他产生警觉;在符合审美范围内, 他更觉舒坦,因此家中诸物全凭喜好放置。   贺家人熟习他的兴趣, 自然无碍。   但秦茉与他相识、相处时日不长,起初难以习惯。   出于种种原因,秦茉并未把全部家当搬到杭州,秦园和主院依然保留原样。   容非对此感到彷徨:“你是怕被我欺负,想要留退路么?”   “不然呢?”   秦茉埋头于书房账目中,直认不讳。   自父母叔婶去世,她惯于自我保护。   尤其家境与容非差距甚远,真正全然融入贺家,起码要三五年。   在此期间,长宁镇依然是她的根,绝不轻易割舍。   “明明是你欺负我!”容非直呼委屈,绕至她身后,俯身从背后抱住她,笑嘻嘻补充道,“我欺负你的方式,只有那一种。”   秦茉想起他的百般纠缠,桃花色漫上两颊,啐道:“什么一种!明明……好多种!”   “这时你倒抱怨?昨晚怎就……”   “哪来那么多花招?”   “你忘了去年送我一套册页?后来我命人寻了几套类似的,嘿嘿。”   秦茉那回没细看,不慎将图册赠予他,还说了句“特意找来,供他玩赏临摹,消遣娱乐”,简直成了人生一大污点。   她正要回话,猛地记起一事,急忙挣开他双臂,抬头觑向四角横梁:“慢着,南柳或北松……不在吧?”   “傻了吧?南柳和柳丫头搬到满家弄,一个月才回两三日;北松多在屋顶而不在室内。”   他试图让她放宽心。   秦茉警惕之意未退。   “别闹,我要计算这批药材的量,你忙你的!”   容非本想示范一下新“花招”,见她推拒,努了努嘴,自行回到案前作画。   日影倾斜,从门外透进金色光芒,勾勒出她精雕细琢的眉目,使她娇润唇瓣如丹果诱人。   容非偷偷画了她的小像,越画越饿。   打算唤楚然拿吃的,忽见条案上置了几个水梨,便以壶中茶水洗净一青瓷盘,又拭净小刀,一丝不苟地削皮、去芯,将梨肉切成大小一致的方块,并仔细摆好,送至秦茉跟前。   秦茉左手劈劈啪啪地打着油梨算盘,右手提笔记录所需份量,对容非端来的水果不屑一顾。   容非见她毫不理睬,遂以竹签扎了一块,送到她嘴边。   她樱唇微张,含入口中,咀嚼吞咽,朝他甜甜一笑,以表谢意。   容非受到了莫大鼓舞,开始不断投喂,一块接块。   秦茉满脑子都是配方和比例,一不留神,被他塞得转不过腮。   好不容易咽下去,她慌忙制止他:“成了成了!我的七爷,请去画您的画,别来烦我。”   容非从她刻意疏远的语调听出不耐烦,灰溜溜端着盘子回到自己地盘,重新画他那专心致志的夫人。   柳眉杏眸,瑶鼻檀唇,手如柔荑,无处不诱人。   嗯,认真专注的媳妇,自信而坚定,真教人垂涎。   ········································   数日后一早,容非听揽月楼掌柜、几家客栈、茶庄、棋社、首饰铺子、书画馆的负责人、以及开发茶田的柳莳音等人分别汇报近日情况。   见时辰差不多,得去赴唐氏丝绸庄的邀约,他便派人去催仍在梳妆打扮的秦茉。   不多时,丫鬟急匆匆赶来:“七爷,夫人说,有急事,去不成。”   容非狐惑,七八天前便定好的午宴,为何说不去就不去了?   他大步回卧房,听说秦茉在书房,只好赶至过去,亲自问问情况。   院内除了翎儿,还有四五个秦家酒坊的师傅和仆役,外加贺家三名下人,见到容非,齐声招呼。   “七爷!”   容非心下暗忖:该不会是……酒坊出什么大事了吧?   他快步入内:“怎么了??”   秦茉前些天配酒的药材份量计算出错,平白无故多进了一批杜仲、黄芪,而杏仁和当归又不足,正焦头烂额。   乍然见了容非,气直接撒他身上。   “都怪你!铁定是你在旁捣乱,害我连这么简单的数也弄错了!”   那天正赶上她每个月最忙碌的三五天,被容非闹得心不在。   原想再核对一遍,偏生他坐不住,对她耳鬓厮磨,上下其手,最后账目被丢在一旁,不了了之。   而今出了差错,诸事耽搁,她得从头核算。   容非听说不过是算错数,心中稍安,见她动怒,哄道:“我陪你一块儿重算。”   “不许过来!离我远一点!”   秦茉气在头上,她一贯以细心为名,愚蠢错误几乎不曾犯过,害得下人两地来回奔走,本就过意不去。   听得容非又要“陪”她,更是窝火。   二人婚后情深爱笃,纵然双方性格强硬,往往互相体谅,各自让步,起不了多大争执。   今儿,外头站了七八人,自是能听清夫妻二人的对答。   容非被她陡然一吼,不悦之情浮现。   于他而言,秦家生意再大,也不过是一酒坊。   他的妻子竟为一丁点小事,当着外人冲他大发雷霆!   教他面子往哪儿搁?   定住脚步,容非皱眉:“差多少银子?我补给你就是。”   秦茉一听,怒火更盛:“是!我就一小商小贩,不及你财大气粗,动不动甩银子!”   秦家酒坊不似贺家多年运作成熟。魏紫嫁了越王,小豌豆还年幼,酒坊老师傅只会酿造,别的均管不来,大小事务还得秦茉来操持。   她无法像容非那样,把各处事务交由几名心腹打理,凡事只能亲力亲为,反倒不如家大业大的夫婿自在。   她也知家族小生意在容非眼里不算什么。   要强的她不甘心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舒适生活,因而加倍努力,以求多开几家分销酒馆,让自己变得更好,才不至于被人说她严重高攀。   一旦用心经营的事业有了阻碍,她会更为受挫。   容非曾想过给她支援,被她婉拒了。   既然她高兴,他就由着她了。   但这一刻,书房中的冷冽气氛,提醒他,即便他待她千依百顺,在她心中,还远不如酒坊的生意。   “成!不打扰了,免得阻碍你家酒坊蒸蒸日上的好生意!我赴宴去!”他青白袍袖一甩,转身抬步。   踏出书房门口,兴许是屋内昏暗,他忽觉门外秋冬交替的晴空分外刺目,迎面而来的凉风,瞬即寒彻了心扉。   去年,他曾允诺,从今以后,他会尽己能,放下骄傲,可方才,他似乎又犯了老毛病。   他正想转头回书房再哄哄她,对上院中仆役深意难明的眼神,他一咬牙,大步离开。   ···························   “唐氏丝绸”乃杭州城内赫赫有名的老字号,大小分好遍布全国。   众所周知,唐氏虽保留金字招牌,但掌管者为京城的皇亲国戚。   其尊贵地位,使得大商家礼让有加,小商家趋之若鹜。   数年前,唐家举办盛会,容非因贺依澜离世,不曾参与。   去年又撞上他自己的婚宴,未能赴会。   原以为今年能携同夫人赴宴,却因小小争执而被迫孤身前往。   觥筹交错的宴席间,容非以贺家家主身份落座于主席,谈笑自若,维持以往的翩翩风度。   实则,心事重重,无心饮食。   当唐氏东家以歌舞形式展示今年新制的丝绸面料时,容非神思不属。   被问及是否有相中的,他茫然失神,干脆将所有款式全订了一批,又把那件独一无二的貂毛披风拿下。   罢了,婚后闹矛盾,多半是他先服软,也不差这一回。   他有错在先,赶紧认了,以求从轻发落!   当容非亲手抱着华美衣裳和清河坊新鲜现制的龙须糖,风风火火赶回贺家大院,秦茉正与柳莳音在前院闲聊。   秦茉自知一时冲动,把责任全推在他头上,   重定清单后,把他书房弄得一团乱,才稍稍解气。   事后冷静下来,她暗觉自己自尊心作祟,过份了些。   此际见容非装作若无其事走来,眉眼带笑,一开口就是“快看我给你买了新衣裳”,心顿时软了。   她的夫婿,哪怕大少爷脾气难改,仍会将她捧于心尖。   谁先低声下气,不代表谁有错,只证明谁更爱对方而已。   “哟!七爷!用得着这般公然展露恩爱吗?”柳莳音瞄向他手中的龙须糖盒子,“有啥好吃的?赏我一点呗!”   “切!赏你不等于便宜南柳?”   容非把盒子塞给秦茉。   秦茉一笑:“七爷不给,我给便是。”   说罢,顺手转给柳莳音。   柳莳音欢天喜地道谢,笑道:“莳音不打扰二位了!”   捧着盒子一溜烟跑了。   容非挽了秦茉的手,沿回廊漫步,有须臾缄默。   翎儿等丫鬟深知他们刚闹完别扭,有意回避,不约而同落下丈许。   绕过一片桂花丛,容非柔声道:“先前是我态度不好,向你赔礼道歉。我立马给你另辟一处安静的院落处理事务,可好?”   秦茉嫣然一笑:“好啊!我以后到你隔壁的小院,互不干扰。忙完了,咱们再一同品茗用膳。”   二人于和煦日影下相视而笑,一场小风波化于无形。   既已定好了解决方式,一对处事决断的夫妻便即刻前往书房收拾。   行至门口,秦茉猛然停步,拦住容非,笑容里掺着窘迫。   “要不……改日我再拿东西?忽然……饿了。”   边说边拉他往回走。   容非微觉有异,凝步不前。   “茉茉,做坏事了?”   “没、没有啊……”   秦茉笑得灿烂,闪躲眼神不经意掠过心虚。   容非推门,内里没人,无烛无火。   借着门窗投入的光线,他清晰可见,陈书格、书案、多宝格、香几等,全都挪了位置。   且上面摆放整齐的古玩、香炉、花瓶、如意、羽扇、各式文具,及壁上悬挂的古琴、塵……全被人打乱了。   最让他抓狂的是,他苦心排列好的几架子书册,变得高低错落、大小不一!   “这……这……”   他惊诧之际,怀抱的貂裘落在地板上。   秦茉见他整个人懵了,讪笑道:“要不,我叫人收拾收拾?”   “该收拾的,不是东西,而是你。”   容非剑眉一凛。   秦茉暗呼不妙,回身欲逃,被他一把拽住,受力一带,撞在他结实的怀内。   呼吸烧灼她耳尖,教她浑身一颤,“好啦,以后不玩了!”   他一手圈住她,一手带上书房门,并闩好。   “反正,我少欺负你就是。”她为顺他的毛,搂住他亲了一口。   “你已经欺负过了,现在轮到我欺负你。”   秦茉从未忘记,他说过,他欺负她的方式,只有那一种。   “现、现在?”她目瞪口呆,连退两步,“在这儿?”   容非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正好,你换上新衣裳让我瞅瞅?”   她语带微颤:“这是书房……是读书明理的地方,且外面有……”   余下之言被他吞了。   他将她逼至画案前。   拥雪成峰。   羞怯之意迫使她竭力从他的温热中逃离。   偏生唇逐寸挪移,辗转落在雪里萼梅。   秋风里透着春意盎然,心险些跳至嘴里。   他的驾轻就熟,她已不再陌生。   然而大白天,又在雅洁庄肃的书房,院落还有一群人相侯……未免太惊心动魄。   他一倾身,不顾一旁陈设的笔墨纸砚,俯首撕磨她耳垂。   “你早上说,我财大……气粗,是气还是器来着?”   ·····················   云鬓因颠簸而松散,秀发柔柔倾泻在檀木画案上,墨发映衬出她容颜如红莲般媚人。   衣裳未褪,层层堆叠;案上诸物摇晃,噼啪掉落。   支离低哼碰撞声伴随发簪磕碰在画具上的声响,跌宕起伏。   当日光西斜,遭他扳来捞去,这样那样欺负了一下午,屡被捂嘴,她于惊羞与迷恋中恢复平缓。   容非俯身印了印她乱发间的唇。   见她俨然失了魂,霓裳欲褪未褪,瓷白肤质尽染霞色,遂以帕子替她清理,又抱她至书房一侧的罗汉榻上,细细为她梳理那头乱得像小疯子似的发。   被窗纱柔和了金光映照着她如瀑青丝,含醉水眸亮起光芒。   红唇微启,媚态入骨。   “茉茉,你的样子……”容非一时词穷,“美不可方物,百看而不厌。”   秦茉心潮渐平,懒懒靠在他怀里,柔声细语。   “你当初喜欢我,是因为容貌?”   他笑得欢畅:“谁说的?我更喜欢头发斑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模样。”   “……”   “所以,我会和你一起日渐老去,且一天比一天更欣赏你的容色。”   秦茉心中漾起蜜味,两臂轻抬,勾住他的颈。   “若我变成头牙齿掉光、脚步蹒跚的老奶奶呢?”   “你得先成为我孙子的‘奶奶’,才能变成老奶奶。”   容非笑颜尽是期许。   ························   转眼冬去春来,二人在卿卿我我、打情骂俏中又过了半载。   期间,秦茉数次前往衢州拜访越王夫妇。   两家人来往密切,乐也融融。   次年夏,越王喜获麟儿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三个月后,二人携同妻儿赴京面圣,魏紫终将封妃。   容非夫妇送别他们一家,从衢州返回杭州时,路过长宁镇,决意盘桓数日。   回老宅安顿好后,已是黄昏。   深秋斜阳为镇上房舍镀上薄薄金粉,镇民结束了一日的辛劳,归心似箭,如潮水般涌向街巷。   容非与秦茉逆流而行,携手沿长宁河散步,目视迎面招呼的人们,点头微笑。   有关初识时的点点滴滴,如涓涓细流融汇于心。   容非感叹道:“记得前年七月,我送走孟四小姐,忽闻南柳的一声口哨,猜到你在附近……那时,我俩曾绕着河道走了好久,半字未说……我心里虽忐忑,却是欢喜的。”   “原来,出声示意的是南柳!”秦茉关注点偏移,顿了顿,又道,“假如我告诉你,那天晚上,我只是不小心逛到你那巷口,而非特地去寻你,你失望吗?”   “会失望。你不如假装很想我,迫不及待要见我,又害羞得不敢露面,于是偷偷躲在树后窥探我好了!我绝不介意你那样深深爱慕我。”   秦茉抬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惊呼:“糟糕!七爷脸皮越来越厚!刀枪不入了!”   “秦东家大庭广众之下调戏夫婿,意欲何为?”容非作沉思状,“莫非想……在外面……?”   “停止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她急急打断他。   容非笑道:“什么叫‘乱七八糟’,这是正经事!掐指一算,你是时候为我生娃儿了!”   秦茉何曾想过,他竟敢当街说这私密话题?   她脸红如抹胭脂,甩开他的手,妄图飞快逃离,却被他紧紧攥住。   “你已丢下我跑了无数回,”他蹙眉道,“往后我不会轻易上当。”   秦茉无奈,只得由他牵着往回走。   良久,容非心念一动,凑到她耳边。   “得生双胞胎!”   这人!连生孩子也要成双成对?   双胞胎说说就能怀上的?   秦茉翻了个柔美的白眼:“那……干脆叫买买、卖卖!好记又符合您霸气的身份!”   “七爷我财大气粗,不反对孩子败家……”   容非眉宇闪过忧色,语气郑重。   “可咱们……能不能弄俩对称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完结啦!谢谢大家一如既往的捧场!江湖惯例,作者在最后一章大吼一声:记得记得收藏作者专栏和接档新文《她的小龙椅》,期待与你们在评论区继续唠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