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嫁给将军后的种田日常 作者:未妆   文案:   洛婵十六岁那年,家道中落,一夜之间,她从云端坠入尘泥中,原本名动京师、风华盛极的金枝贵女,如今人人都想来染指。   然而谁也没想到,洛婵被按倒在天子面前时,一人站了出来:臣愿以十万兵权,换得此女为妻。   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京师里最炙手可热、威风八面的少年将军,毅然放弃他的一切,带着一介罪臣之女,回老家乡下种地去了。   迟家庄的村民们发现村子搬来了一户人家,男的英俊,还带着一个天仙似的妻子,模样长得十分漂亮,就是这个天仙不太会过日子,连个碗都不会洗,饭也不会做,衣裳都是男人给洗的。   洛婵拽着自己换下的贴身小衣,结结巴巴道:将将将军,我自己来洗吧……   迟长青抬起冷如清霜的眉眼:你会洗?这件若是又漂走了,你就没得穿了。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种田文 甜文   主角:洛婵、迟长青 ┃ 配角: ┃ 其它:未妆   一句话简介:和将军一起种田的日子   立意:无论贫贱富贵,人间最珍贵的仍然是爱。 ================== 第1章 那是一件孝衣。   囚室里黑黢黢的,唯有几丝火光从栏杆缝隙里透进来,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摇曳着,不知是从哪边传来的女人哭声,幽幽的,还伴随着老鼠的吱吱声,将这如同死寂的空气衬托得愈发可怖。   洛婵瑟缩了一下,僵冷的手用力抱着双膝,缩在角落里,埋着头,仿佛这样就可以不必去听了。   不久前,她还是洛府的千金小姐,金枝玉叶,父亲官拜丞相,母亲是一品诰命,两个哥哥一文一武,都是三品大员,洛婵作为家中的独女,可谓是千娇万宠,出了府门,脚都不必沾地的。   不过短短几日间,天地忽然就倒了个个儿,洛婵只记得一帮凶神恶煞的官兵冲入府里来,他们一夕便成为了阶下囚,母亲惊慌的哭声仍在耳畔,父兄们惨败的脸色,隐约让她明白了什么。   新帝要登基了,然而却并不是洛婵曾见过的二皇子,爹爹他们站错了。   囚室空气冰冷,洛婵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总觉得如在梦中一般,她紧紧抱着膝盖,心想,怎么就这样了呢?   快从噩梦里醒来罢。   爹爹,娘,哥哥,你们在哪里……   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沁入衣袖中,温热又冰冷,让她手足无措。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响起,朝这边过来,停在了囚室外,洛婵察觉到一道目光正在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她的手指紧了紧,自手臂间抬起头看过去。   一名狱卒举着火把,躬着身子,面上露出谄媚的笑,对一个身着宦官服饰的人道:“公公,这位就是洛府的小姐了。”   “嗯?”那太监语气不悦:“什么洛府?”   狱卒脸色大变,劈手就自打了两个耳光,连连道:“是小人口误,小人该死!”   洛婵颤了一下,巨大的惶恐笼罩了她,洛府竟已没有了吗?   那太监的眼中透着几分恶意,来回打量她,洛婵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试图避开那令人不适的目光。   太监开口了,声音尖细:“好歹曾经也是金枝玉叶,怎么在牢里头呆了几日,就成了这副模样?”   他啧了一声,不住摇头,道:“来人,把她带出来,皇上要见她。”   门被打开了,一个狱卒进来,弯腰一把拽起洛婵,十分粗暴地推搡着她出了囚牢:“快走!”   洛婵赤着双足,手脚上挂着重重的铁镣,镣索早就将细嫩的手腕脚踝磨破了一层皮,往外渗着血,呈现出一大片可怖的乌青,她力气又小,走得十分吃力,那狱卒便用力推她,像在驱赶着一只无助而柔弱的小动物。   那太监看着,颇有些兴趣地笑了一声,狱卒见他笑,愈发来劲,最后甚至用力踹了她一脚,洛婵一时不防,扑倒在地,铁镣哗啦啦的,紧接着,手肘和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太痛了,她长大至如今,何曾受过这样的苦?一时间险些落下泪来。   狱卒厉声呵斥:“快起来!装什么死?!”   洛婵将眼泪逼了回去,咬着牙爬了起来,狱卒还待动脚,那太监终于看够了笑话,轻描淡写地阻止道:“行了,她还要去面圣。”   狱卒立即住了动作,露出令人作呕的笑:“是,是,小人就是看她走得慢,想帮她一把。”   洛婵被带出了诏狱,到了一处下人房,太监将她交给了几个婢女,吩咐道:“给她洗刷洗刷,速度快点儿。”   早春的天气还很严寒,洛婵从前最是怕冷,每到冬日里,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兔毛围脖儿,斗篷手炉,一样都不可少,二兄去年还送了她一件狐裘大氅,雪白的狐狸毛,没有一丝杂色,浑然天成,特别暖和,洛婵喜欢极了。   哗的一瓢冷水自头顶浇下来,洛婵猛然打了一个寒颤,早春的水是冰冷的,将她的发丝一缕缕粘在了肩背上,她下意识要躲,那婢女扯住她的头发,骂道:“躲什么躲?!真当自己是个主儿了?”   另一名婢女嗤嗤笑:“人家是千金小姐的身子,还差点要做王妃的,怎么洗的惯这冷水?”   她说着,又是一瓢水泼下来,嘲笑道:“洛小姐,奴婢们伺候得还好?”   “呵,王妃?做的哪门子美梦?还不是一条下贱命!”   水冰冷无比,洛婵打起哆嗦来,抱着双臂,听那两个婢女用极尽恶毒的话骂她,她低垂着头,紧紧咬住下唇,就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她这样顺从柔弱,那两人也骂得无趣了,用冷水给她冲刷干净,取来衣裳扔在她身上:“自己穿。”   洛婵低头一看,那是一件白色的衣裳,没有花纹,也没刺绣,过于素净了,这种衣服鲜少有人穿,只有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才穿的。   那是一件孝衣。   洛婵的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变作了惨白,刚刚婢女们用各种恶毒的言辞骂她,她都没有现在这么惊慌,就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还愣着做什么?不想穿就不要穿了!”   洛婵哆哆嗦嗦地将衣裳穿上,眼前却闪过父兄与母亲的脸,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她模样原本就生得极好,乌发散落,眉如远山,一双明眸中仿佛拢着雾,微蹙着眉尖儿,无声无息地哭着,神色哀恸,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那两名婢女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一人不无嫉妒地挖苦道:“果然,人说要想俏,一身孝,当真是不假。”   她说完,又用力地在洛婵脸上掐了一把,细嫩的皮肤立即就红了大片,她刻薄地道:“好看有什么用?落到如今这地步,来日可有得你受的!快走!”   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她们没有让洛婵穿鞋,也没有让她束发,洛婵就这么□□着双足,披散着长发被推出去了。   那太监站在院子里打量她一眼,目光在洛婵的脸上流连片刻,笑了笑,赞叹道:“不愧是名动京师的美人儿,这么一打扮,啧啧,真跟天仙似的,可惜了。”   他见洛婵不住流泪,又哂道:“哭什么?你要是敢在圣上面前哭,咱家就挖了你这双眼。”   声音虽然轻柔,说出来的话却令人悚然,待见洛婵面露惶然之色,那太监方才满意了,摆手道:“带走。”   今日新帝赐宴于乾清宫,所有的朝廷大臣们都来了,只有天子的下首位置空缺着,还未正式开宴,殿内的气氛有些凝重,无人敢说话,直到龙椅上的新帝笑了一声,道:“怎么?诸位都是哑巴了?”   众臣这才有了反应,连称不敢,皇帝却陡然变了脸色,厉声道:“何不奏乐?!”   他指着几名乐官骂道:“来人,把他们都给朕拖下去!杀了!”   几名太监一拥而上,将那些乐官抓住拖了下去,哭喊声哀求声渐远,剩余的乐官们都战战兢兢地拨弄起管弦来,乐声缕缕,透着惊慌的意味,就连大臣们也不敢吭声了。   新帝听了半天的曲子,不甚满意,忽然想起一事,抚掌笑道:“差点忘了,朕今日特意派人准备了一场歌舞,请诸位与朕一同观赏。”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通禀道:“启禀皇上,定远将军求见。”   “可算是来了,”皇帝笑了一声,摆手道:“宣。”   洛婵跟着那太监顺着玉阶往前走,到了一座宫殿前,正巧看见了一道挺拔修长的背影,径自穿过了宫殿的大门,消失在门口处。   冷不丁的,太监突然开口道:“那是定远将军。”   他面上露出一点古怪的笑意,洛婵垂下眼,她听说过定远将军迟长青,其父一生忠烈,后战死在疆场,兄长也折损了,迟长青十四岁参军,接了父亲的位置,征战数年,终于平定了北漠,威震四方,令敌人闻风丧胆,想来是因为新帝登基,他才被召回了京师。   那太监告诫洛婵道:“等会儿进去,乖乖听话,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若惹怒了皇上,叫你当场人头落地。”   洛婵被带着,踏入了宫殿的大门,才一进去,里面的人声便安静了,各种各样的目光随之投来,她低垂着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拖得长长的,落在地上,无助而孤寂。   寂静的空气里,洛婵听见一个声音道:“抬起头来。”   她紧紧捏着手心,依言一点点抬首,听见宴席之上传来了三三两两的抽气声,然后便看见了龙椅上的天子,他从愣怔中回过神来,笑道:“朕早听说洛丞相之女天生丽质,有绝色之姿,名动京城,就连朕的二皇兄也有意,欲娶你为正妃,如今一见,果然,只是可惜了……”   他的声音转为讥讽,又带着轻薄的意味:“不知这样的美人,跳起舞来,会是何等的风姿?将军来得正好,与朕一同观赏观赏。”   洛婵的脸色苍白,她略微垂眼,正好对上了龙椅下首那人的视线,他手里举着杯盏,漫不经心地望来,眉目冷若清霜,眼神像是薄薄的刀刃,内敛,却又透着迫人的锋芒。   他定定地看着洛婵,片刻后,才略微勾起唇角:“是。” 第2章 二月初二,龙抬头。……   乐声一起,该跳舞了。   可是洛婵站在大殿之上,连动一动手也不能,她□□着双足,只觉得浑身僵冷无比,如坠冰窖之中,四面八方传来的目光,好似一道一道的绳索,将她紧紧缠住,几乎要勒到窒息。   父兄与母亲生死未卜,音讯不知,她却要被迫穿着孝服,站在新帝面前为他跳舞,供其取乐。   这太荒唐了。   洛婵起初是轻颤,渐渐的,浑身都发起抖来,几乎要站立不稳,她屏住呼吸,脸色愈发苍白,眼前阵阵发黑,涔涔冷汗自额上渗了出来,就好像有一张厚重的布,将她重重裹住,令她无法自如呼吸。   洛婵的身形摇摇欲坠起来,所有人都发觉了不对,那太监立即开口喝道:“洛氏女!皇上命你献舞,你胆敢不遵圣旨?!”   这一声暴喝如石破天惊,将洛婵岌岌可危的意识拉了回来,她用力掐着手心,终于听清了乐声,木然地伸出了手臂,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起舞。   她的面容精致姣好,只是过于苍白了些,眼神空茫茫一片,没有焦点,好似起了无尽的大雾,整个人生出几分脆弱之感,令人不由怜惜。   少女的身姿纤细,未束起的青丝长及脚踝,行动如弱柳扶风,整个人仿佛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色蝴蝶,赤裸的双足微微踮起,伴着袅袅的丝竹声,轻巧踩着冰冷的地砖,一步一步,像是踩在了刀尖上。   明亮的日光自她身后投落,拉扯出纤长的影子,像一枝柔韧的柳枝,摇曳着起伏,金色的阳光在她的指尖与发间跳跃不定,一个急促的回旋,停了下来,乐声戛然而止。   大殿里的空气倏然变得静默,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直愣愣地看着那道沐浴在阳光下的纤细身影,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个词:天人之姿。   世上何以会有如此精致漂亮的人?何以会有如此动人的舞姿?   这样的女子,合该是天生就要被人捧在掌心,仔细呵护的。   寂静持续了片刻,上方的龙椅处传来了掌声,一下一下,惊醒了仍沉浸在那一支舞中的群臣,天子双目灼然,抚掌大笑道:“好!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洛丞相竟有这样一个女儿,实在是令朕折服。”   他紧紧盯着洛婵,眼神一错也不错,道:“来朕这儿。”   洛婵僵硬的指尖发着抖,明眸微睁,她觉得龙椅上那人的目光太过炽热,像一把烧红的刀子,要将她浑身的皮肉都剥去,她怕极了,不自觉地紧绷着身体,连动也不敢动。   她眼中流露出的恐惧是如此清晰,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被所有人看在眼里,有人面上露出几分不忍之色来。   天子的脸上渐渐积起怒色,眼神转为阴鸷,沉沉道:“你怕什么?”   洛婵神色凄惶,下意识摇首,天子略略探身,冷笑着道:“朕听闻,洛丞相意欲将你许配给朕的二皇兄,怎么?你眼下是瞧不上朕?”   他的声音有着压抑的怒意,如雷霆万钧,众臣俱是屏住呼吸,大殿内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下一刻,帝王手中捏着的金樽被砸了出去,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滚落在洛婵赤裸的足边,她吓了一跳,浑身瑟瑟发抖起来,险些跌倒。   年轻的皇帝满面怒容,目眦欲裂,厉声骂道:“既然如此,那朕送你去与他作伴好了!来人,把她的双腿给朕砍下来,一并送给雍王!”   洛婵惊得脚一软,跌坐于地,几个内侍冲入殿中,如狼似虎一般扑过来,紧紧抓住她纤细的手脚要往外拖去,曾戴着镣铐的脚踝上有着大片青紫的伤口,瞧着十分可怜。   甚至有人下意识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惊慌失措间,少女的喉咙里发出几声细小的呜咽,然而她只是哭,却并没有求饶,任由自己被那几个内侍拖行着,越来越远。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道:“且慢。”   这一句引起了殿内众臣的注意,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说话人的方向,龙椅下首的位置,徐徐站起来一个人,身形挺拔修长,如一柄屹立的□□。   天子眼中怒意未散,却瞬间换上一副温和的表情,转过来道:“怎么?将军要为她求情?”   定远将军刚刚才平定北漠之乱,班师回朝,其官职位列武官之首,功劳重大,日后必留名青史,更兼其手握十万重兵,便是新帝也不敢轻易开罪了他,与他说话时,还要装作和颜悦色的模样。   迟长青对着天子拱了拱手,看向殿门口被按倒在地上的洛婵,道:“启禀皇上,臣愿以手中十万兵权,与定远将军一职,换得此女为妻,还请皇上成全。”   这话一出,满殿哗然,所有人面上都露出惊愕之色,就连龙椅上的新帝也被震住了,他的眼中露出了堪称狂喜之色,然而很快,他又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紧紧握住龙椅的扶手,双目盯着迟长青,嘴里还要故作讶异道:“将军可是认真的?她乃是罪臣之女,将军若是喜欢美人,回头朕让人挑一些,赐给你也就是了。”   迟长青眉眼低垂,语气却很是坚持:“臣之所言,句句是真,还请皇上成全。”   这是要美人不要权势了啊,众臣皆是倒抽一口凉气,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也有不少人忍不住朝殿门口的洛婵投去炽热的目光,她像是也愣住了,呆呆地伏跪在地上,如鸦羽般的青丝散落,白衣宛然,阳光洒落下来,将她的面容映照得愈发明艳。   美则美矣,可若真的要他们为这区区一介女子放弃大好的官途,试问谁能做到?   想不到这千军万马里厮杀出来的定远将军,还真是个情种。   上方的天子也是这样想的,他仔细地审视着迟长青,沉默许久,才抚掌笑起来:“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是个人都能听出皇上语气里的快慰之意,他大笑道:“自古英雄配美人,这洛氏女虽是罪臣之后,却生得如此倾国之色,倒也不算辱没了将军,将军此番平定北漠,这样大的功劳,朕正愁不知如何赏赐,如今将军有此要求,朕自当满足。”   他说完,便扬声道:“来人啊,拟圣旨,将洛氏女许配给迟长青,不日完婚!”   只这一句,原本的定远将军就变成了迟长青,天子话里的意思,昭然若揭。   所有人都明白了,此后朝中再无定远将军,而迟长青也变成了一介白身。   洛婵还愣愣地跪在殿门口,不明白事态为何突然发展成这样,她下意识抬起头来,望向龙椅下首立着的迟长青。   那人正回首看过来,四目相对间,他的目光深邃却锐利,如同内敛的刀锋,那种迫人的气势已被藏了起来,仿佛刀已收入鞘中。   ……   定远将军以十万兵权作为交换,执意要娶罪臣之女洛婵为妻的事情,不出半日便传遍了整个京师,几乎大街小巷都能听见百姓们在议论此事。   有些人酸溜溜,说定远将军纵使少年英雄,也难过美人关,也有些人恨铁不成钢,说他太意气用事,眼皮子浅,竟甘愿为区区女子放弃权势高位,若是老将军还在世,恐怕要气得吐血三升,还有人色迷心窍,在肖想那洛氏女是如何的绝色姿容,竟然能引得定远将军做出这样糊涂的决定。   总之,众说纷纭,甚嚣尘上,倒叫那些倾慕定远将军的闺中少女们芳心碎了一地,暗中将这洛婵恨得牙痒痒,天生的狐媚子,便是沦为阶下囚了也不安分,勾走了大将军的心。   这一切,是洛婵都不知道的,她是当今圣上亲口赐婚,许配给了迟长青,这会儿正在筹备婚事。   日子定下来了,就在二月初二,龙抬头。   距离洛婵入宫献舞那一日只隔了三天,不知道的人,只以为迟长青为了娶回美人,是如此的急不可耐,连大婚吉日都是草草定下的,而有心人却从中能看出来新帝的迫切。   很快便到了大婚这一日,天还未亮,洛婵被几个婢女妆扮着,洗漱梳妆,长长的青丝挽成发髻,点缀着金钗花钿,胭脂淡扫,只是眉间总是拢着一点散不开的郁色,使她原本就精致的容貌更显得动人,令人心生怜惜。   即便是披上了大红的喜服,也未曾将这忧郁之色冲淡半分,她忧心父兄母亲的下落,可这几日来,这里伺候的下人都是半声不吭,宛如哑巴似的。   他们不跟洛婵说话,就仿佛她是个没有生命的偶人一般,让她做什么,她就要照做,这座别庄是宫里的,在出嫁前夕,洛婵仍然被紧紧攥在宫里那位天子的手里。   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十万兵权的筹码,是至关重要的人质。   她的身上烙着迟长青的名字。 第3章 世事无常,如风云之变,朝……   早春二月间的清晨,京师的天气还很严寒,呵气成霜,朝阳升起的时候,午门已开了,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自门内一步步走出来。   除去了武官的官服,迟长青此时穿着一袭玄色的长衫,他的眉目生得十分俊朗,即便是如此寻常的衣裳,由他穿来,也是气宇轩昂,龙姿凤章,令人见之心折。   他一出现,几名昔日的下属连忙迎上去,潘杨率先开口唤道:“将军!”   迟长青转过头来,看着他,语气平淡道:“什么将军?”   潘杨一顿,八尺高的男人竟然红了眼眶,道:“是,是属下……是我口误了。”   另一个副将李奕却道:“主子如今作何打算?”   “打算?”迟长青想了想,漫不经心地道:“虎符交了,我自然要去拿我的赏赐。”   李奕也笑道:“是,主子今日大喜,我等是要好好恭贺一番。”   潘杨却愤愤道:“洛泽之和他的老爹,从前与主子诸多为难,如今为了他那妹妹,主子还要搭上自己的——”   “潘杨!”李奕面上的笑倏然一收,向他使了个眼色,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潘杨面有不忿,到底是没再开口,迟长青却什么也没说,像是在思量着事情,李奕怕他不高兴,又道:“主子要回去成亲了么?”   迟长青回过神来,却道:“不急,我先去见一个人。”   “主子想见谁?”   迟长青淡声道:“雍王殿下。”   看着他翻身上了马,潘杨满面错愕,小声对李奕道:“主子这是要去找雍王殿下炫耀炫耀?”   率先抱得美人归?   李奕满面无奈,指了指他,道:“你迟早要栽在你这张嘴上。”   他说完,便策马跟上迟长青,潘杨挠了挠头,也连忙追了上去。   雍王是今上的兄长,新帝登基后,他便重病,在一处别庄修养,明面上是养病,实则是囚禁。   按理来说,迟长青如今是一介白身,想见雍王不是一桩易事,但他在交出虎符时,特意求了圣旨,新帝正高兴间,随口便允了。   没了兵权和官职,如今的迟长青,什么也不是,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不足为惧。   迟长青顺利入了别庄,见到了雍王秦瑜,他坐在院子里看过来,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仿佛见到了老友一般,招呼道:“你来了,未寒,我刚刚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看我。”   迟长青的目光扫过他的双腿,毫不意外地道:“腿断了?”   秦瑜表情不变,从容的姿态,完全不像是一个阶下囚,他应了一声,道:“断了。”   他伸手比了比膝盖的位置,道:“从这儿往下,没有知觉了。”   迟长青扬了扬剑眉:“那可真是遗憾。”   他平静的语气和话完全是两个意思,秦瑜失笑,道:“我都落得如此地步了,竟还要受你的奚落。”   迟长青没什么表情地道:“只能说,你这人实在是让人怜悯不起来。”   就算他被囚禁在这别庄了,却还拿着一番主人的派头,迟长青知道这人肚里有十八道弯,所以绝不会轻信了他,否则吃亏的就是自己。   他不欲多话,直言道:“近来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我特意来与你知会一声,人我是保下了,没叫她与你一起断腿,也算还了你当初的恩情,日后你我恩怨皆尽,我们迟家也不再替你们姓秦的卖命了。”   秦瑜面上难得闪过一丝异色,他按住梨花木圈椅的扶手,踌躇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大概是迟长青头一回在他面上看见这样的表情,剑眉微扬,地道:“不知道,你的亲弟弟,你不比我了解么?在我交出虎符之前,怎么可能见到她?”   秦瑜抿了抿唇,道:“原是我对不住她。”   迟长青居高临下地,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秦瑜,过了一会才道:“你是真喜欢她?”   秦瑜不语,他鲜少有这样不说话的时候,迟长青像是看见了什么新奇的事情,道:“我还道你要与她议亲,是受了洛相那老狐狸的撮合,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他说着,又道:“我倒真的对这位洛氏女有些兴趣了。”   秦瑜垂眼,道:“以后……你自然会知道她的好。”   迟长青不为所动,道:“我并不想知道。”   他抱着双臂,靠在树边,清晨的朝阳自树梢落下来,将他原本就英俊的眉眼勾勒出金色的光影,漫不经心地道:“我会派人将她安置好,叫她吃穿不愁,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就不管了。”   说完,迟长青站直了身子,掸了掸衣袍,道:“言尽于此,你我日后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路。”   他不欲多话,利落地告辞,转身就走,才走了两步,便听见身后传来秦瑜的声音,一贯从容平静的语气变作了请求:“未寒,你待她好些……”   后面说的什么,迟长青没听,他连停都没有停留,大步就迈出了院子,心里想,待她好些?想得美!   迟家替你们卖了这么多年的命,也没见你们姓秦的对我们好些,如今我不卖命了,还要帮忙养你未来的媳妇?   怎么便宜都叫你们占尽了呢?   ……   拜堂的时辰是在傍晚时候,洛婵被送入了喜轿中,她茫然地看着身上的婚服,满目都是大红的颜色,刺得她眼睛疼,却又恍惚生出不真实的感觉来。   她从前想过自己成亲的场景,却没想到最后会是如此怪异,她要与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男子成亲了。   去年年底,她才与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雍王殿下纳采问名,那时所有人都知道,她日后要成为王妃的,可如今,他们都像是失忆了一般,再无人提起此事。   世事无常,如风云之变,朝夕不测。   洛婵想,眼下到了这个地步,嫁给谁都无所谓了,她只想知道爹爹、兄长和娘亲他们的下落。   若是……若是求一求这位定远将军,想必他会愿意告诉她的罢?   一点细小的水珠自喜帕下滑落,打在衣襟上,晕染成一朵小小的水迹。   洛婵如木偶一般,浑浑噩噩地拜了堂,被推入了婚房之中,耳畔喧嚣嘈杂的人声渐渐低了下来,直至安静不可闻。   她坐在喜床边,揪着婚服的衣摆,等待着她的夫君前来,心里反复地斟酌着用词,要如何发问,在怎样的时机才算恰当。   洛婵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所以当盖头被揭开的那一刻,明亮的烛光扑面而来,她是全无防备的,整个人往后一缩,眼中透出了惊慌失措的意味,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深邃而冷清的眼眸。   迟长青借着烛火打量她,太柔弱了。   他心里想着,少女的脖颈纤细,如同娇嫩的花茎,只消他一伸手,都不必费什么力气,便能轻松地给掐折了。   洛婵紧张地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些打好的腹稿此时全然派不上用场,她被关在别庄里,已好几日未曾与人有过交流,此时她竟然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说话了。   好似一个哑巴一般。   迟长青正打量她,还没将她眉目看清楚,她便低了头,不免生出几分不悦来,伸手拈住她的下巴一抬,道:“害羞?见不得人么?”   他的语气是淡淡的,洛婵轻咬着下唇,迫使自己不对上那双眼眸,她掐了掐手心,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半分怯意。   岂不知她这样强撑着抬头,却又不敢正视的模样,更显得可怜可爱,迟长青的目光自她脸上一寸寸滑过,道:“怎么了?是我长得太丑,入不了你的眼?”   洛婵连忙摇头,只好回视他,正巧对上了迟长青清冷的眼,在她看来,他非但生得不丑,反而很好看,如今才刚刚及冠的年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透着一股英气,剑眉凤目,容貌俊朗,令人移不开眼。   迟长青见她摇头,顿了一下,才道:“我也觉得我不丑,对么?”   洛婵又连连点头,算是附和他,发髻上的金钗坠子也跟着一晃一晃,明珠璀璨,吸引了迟长青的注意,他没多想,随手将那金钗取了下来,一瞬间,剩余的钗环接二连三地滑落,洛婵满头的青丝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散落了满床。   洛婵猝不及防,有些惊愕地望着他,忍不住眨了眨眼,她的睫羽很长,这个距离看过去,就像是翩然欲飞的蝶,在烛光下投落淡淡的影子,让人不自觉想要去触碰,捕捉它。   迟长青原本还有些尴尬,但见洛婵此时的反应,便将尴尬收拾起来,还反咬一口道:“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这钗子摘不得?”   洛婵连忙摇首否认,迟长青这会儿忽然觉得不对,他疑惑道:“我一直没听见你说过话,你难不成是个哑巴么?”   洛婵终于抓住了时机,就是现在,她张了张口,还未说话,迟长青倏然揽住她,两人一同扑倒在喜床上,与此同时,洛婵听见了急促的咻然之声,破空而来,一点黑影快速掠过她的视线,撕裂了大红色的床帐,咄的一声,刺入床栏中,入木三分,尾羽犹自颤颤。   那是一枝利箭。   没等洛婵反应过来,她又听见了接二连三的轻微声音,无数的箭矢破窗而入,转眼便到近前,眼看就要把两人扎成筛子。   迟长青长臂一揽,将洛婵搂住,一个翻身,快速扯出大红的锦被抖开,旋转着将所有的箭矢尽数包裹在内,嗖嗖几声,那锦被便成了一团刺猬。 第4章 小哑巴,你怎么这么娇气?……   洛婵简直吓呆了,明眸圆睁,透着惊愕之色,像一只被惊吓到的小兔子一般,颇有几分好笑,紧接着,她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低笑,像是在轻嘲,她立即抬头看去,只能看见青年的下颔位置,她被他整个揽在怀中,两人贴得极近,她甚至能嗅到迟长青身上的气味,像是雨后的青草枝叶,淡淡的。   洛婵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与陌生男子靠得如此之近,她紧张得甚至忘记了害怕,迟长青低头看了她一眼,剑眉压着一双清冷的凤目,眼底有暗藏的锋芒,如刹那间出鞘的利剑,外面的箭矢渐渐停歇了,紧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朝这边而来。   有人来了。   洛婵宛如一只遇到了危险的兔子,警觉地揪住了迟长青的衣襟,她本能地依靠着这个陌生的青年,或许是因为他是刚刚才平定北漠,击退万千戎狄的大将军,又或许单单只是因为他是她的夫君。   迟长青自然察觉到了,倒是没推开她,而是伸手在床头的枕下一摸,一点银白色的光芒如寒星乍亮,缓缓映入了洛婵的眼中,她瞬间就呆住了,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新婚喜床上,竟然还藏了一把长剑。   迟长青瞥了她一眼,还有心思问道:“吓到了?”   洛婵点点头,然后又立即摇头,迟长青盯着她看了看,道:“看来还真是个小哑巴。”   他说完,便松开了洛婵,翻身下床,没等她反应过来,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往外走去,洛婵这才注意到了屋子里的情况,满地都是散落的箭矢,床幔上,软榻上,门框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利箭,窗户更是被射成了窟窿,空洞洞的,能看见外面有隐约的火光晃动,人影绰绰,有很多人。   迟长青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回头看了洛婵一眼,洛婵有些莫名,顿时紧张起来,以为他要扔下自己,然而还未及张口,迟长青便随手扯下了旁边的帐幔,将她劈头盖脸,整个都罩在了其中。   洛婵顿觉眼前一片漆黑,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要扯开那帐幔,迟长青却命令道:“不许乱动。”   语气严厉不容置疑,洛婵果然顿住了手,不敢再动,紧接着,她就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拉着自己,快步往外走去,洛婵被蒙住了头脸,不能视物,十分害怕,却又不敢违拗他,只好跌跌撞撞地被那只手拉着走。   迟长青一手提着剑,拉着洛婵,一脚踹烂了房门,入目是一大片明亮的火光,浓重的夜色被驱散开来,火把几乎照亮了半边天空,无数兵士排开,将他们团团围住,打头的竟是个熟人,迟长青冷笑了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那人也笑,扬声道:“将军今日大婚,卑职来讨一杯喜酒喝。”   迟长青微微眯起凤眸,火光映入他的眼底,浮现出幽冷的微光,他的语气不变,十分熟稔道:“区区一杯酒罢了,李将军何以弄出这样大的阵仗,倒叫迟某受宠若惊了。”   李奕收了笑,道:“卑职从来不敢低估了您,毕竟将军当年以一人之力,杀了三千戎狄,卑职对将军一贯是敬佩的很呐。”   迟长青讥嘲一笑,道:“迟某如今一介白身,当不起李将军的夸赞,不过……”   他话锋一转,举起手中的长剑,锐利无匹的剑刃上寒光凛冽,锋芒刺入人的眼中,竟让人生出一种会被割伤的感觉,李奕下意识退了半步,迟长青的凤目幽深如海,紧紧盯着他,轻声吐字道:“收你的项上人头,却是如探囊取物尔。”   如此张狂傲慢的姿态,叫李奕的呼吸忍不住一滞,昔日迟长青铁甲染血的情景犹在眼前,他曾经一剑下去,将戎狄的将领连人带马劈成两半,叫敌人闻风丧胆,此后但凡定远将军所到之处,戎狄必会恐惧得躲避逃逸,丢盔弃甲者比比皆是。   他说能杀,就是能杀,即便迟长青如今只是一个无官无爵的庶民,可他的一身绝世武艺却依旧无人能敌。   四周的气氛都随之紧张起来,李奕勉强干笑了一声,道:“卑职跟随将军征战北漠多年,您的神勇威名,人人称颂,卑职岂敢大意?”   他说着,往后又退了两步,站在了兵士的后面,幽幽道:“所以,卑职今日不是一个人来的,将军,休怪卑职不念往日的情分,实在是皇命难违啊。”   语气到了最后转为肃然,李奕一抬手,命令众兵士道:“动手!死生不论!”   话音一落,无数兵士立即蜂拥而上,朝迟长青冲了过去,洛婵被蒙在了帐幔之中,什么也看不见,火光被蒙住了,眼前到处都是凌乱的人影,她心中惶惶然不知所措,本能地依靠着男人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刀剑交错的声音近在咫尺,伴随着厮杀声,惨叫声,在耳边响成了一片,她还嗅到了铁锈一样的气味,粘稠的,若有若无。   那是血。   意识到这件事情,洛婵愈发紧张了,然而她手臂上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这令她的心奇异般地平静下来。   她被迟长青护在身旁,像搂着一件什么小东西似的,游刃有余,那些纷乱的刀锋剑刃没有伤到她一星半点,直到她听见了一声惨叫,惊呼声四起,紧接着传来迟长青的声音,冷冷道:“李奕,当年北漠战场上,你替我挡了一刀,今日便还了你,留你一命,你我就此两清,恩断义绝,有如此剑!”   锵然一声,刀剑折断的声音乍然响起,荡清了那一片嘈杂的厮杀声,下一刻,洛婵感觉到迟长青揽着自己的手臂一紧,陡然间,整个人天旋地转被倒了个个儿,她竟然被扛了起来。   “抓住他!”   “不可令其逃走了!”   “李将军您的伤——”   “快追!皇上有命,不能让他逃了!”   洛婵惊慌失措之间,用手连忙揪住了身下人的衣裳,生怕掉了下去,眼前的帐幔飘飘忽忽,她只能看见大片大片的青砖掠过,光影交织间,一切物事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迟长青的速度很快,步伐如风,他一手扛着洛婵,一手提剑,硬生生自围堵拦截的兵士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他身上的喜服都被染成了深红色,还有蒙在洛婵眼前的帐幔也不免被刀剑划破,泼洒上了殷红的鲜血,星星点点的火光自那帐幔的破洞处映照进来,落入少女清澈的眸底。   她看见了外面的火海,还有雪亮的刀剑,铁甲,浓重的血腥气无孔不入,令她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无数追兵前赴后继地朝这边涌了过来,喊杀声震天,火光隐隐,将整座府邸照得犹如白昼一般,迟长青的剑光所到之处,血溅三尺,士兵们就像是一片片倒下的麦茬一般,毫无还手之力。   最终,他们都怕了,只是远远围着不敢近前,迟长青犹有余力,见状便扯开唇角一笑,他原本模样生得极其俊美,只是因着方才的厮杀,脸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许多血迹,这么一笑,看在那些追兵们的眼中,竟宛如索命的玉面修罗似的,胆寒无比。   正在这时,一点破空声咻然传来,撕裂空气,利箭挟着寒光转瞬即至,像是要刺入洛婵的眼底,她惊得浑身都僵硬了,然而她是被迟长青扛在肩上的,连躲都没法躲。   她只能下意识紧紧闭上双目,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却久久未传来,洛婵小心翼翼地睁开眼一看,锋锐的箭尖近在咫尺,与她只差了分毫的距离,一只沾满了血迹的手正紧紧攥着那枝箭,是迟长青,他竟然徒手抓住了飞箭!   所有人都震惊了,迟长青却不再迟疑,反手一甩,那箭矢就飞了出去,一名士兵惨叫一声,捂着鲜血喷溅的脖子仰面倒了下去,引来人群一阵骚动。   趁着这空隙,迟长青搂紧了肩上的人,杀出了一条血路,干脆利落地纵身跃入了黑夜之中,一晃眼便失去了踪影。   洛婵被迟长青扛着,一路疾奔,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翻搅成了一团,却半点声儿也不敢吭,只紧紧咬着下唇,两手揪住他肩背上的衣裳,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像一个破布麻袋被抛下去。   迟长青专门拣了僻静的小巷子走,直到后面追兵的动静没了,他才忽然发觉肩上的少女一动不动,连声音也没有,迟长青心里微微一紧,以为出了事,立即把人靠着墙边放下来,低声道:“小哑巴,你怎么了?”   洛婵没动,也没说话,迟长青甚至听不见她的呼吸了,淡淡的月光清辉洒落下来,他的剑眉紧紧拧起,然后用手在她的肩背上不轻不重地一拍,纤弱的少女浑身登时一个激灵,像是终于回过了神,紧绷着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险些跌坐在地上,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迟长青见状,剑眉轻皱,道:“小哑巴,你怎么这么娇气?” 第5章 “可会凫水?”   洛婵自小锦衣玉食地长大,上面兄长父母都宠着,也知道自己娇气,但如今被迟长青当面说出来,她便觉得十分羞窘,手指紧紧攥着衣袖,咬着下唇不言语了。   迟长青还欲说什么,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十分急促,但是又很是稳健,来人必是一个练家子,他顿时警惕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剑,略微上前一步,将洛婵挡在了身后。   方才因着杀了不少人,剑上沾染了许多鲜血,此时还未干涸,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浓重的色泽,然而剑芒寒光依旧锋锐无匹,只要有剑在手,他便仍旧是那个令戎狄闻风丧胆的定远大将军!   那脚步声在巷口就止住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四周静寂无声,洛婵浑身又开始紧绷起来,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怕惊动了来人。   紧接着,那夜色之中传来了一个粗犷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将军?”   迟长青眉头轻皱:“潘杨?”   那人声音里带着几分欣喜与激动:“真的是将军!”   一个体格高大强壮的大汉自巷口走了过来,面孔熟悉,果真是迟长青昔日的副将潘杨,他上前一步,紧张道:“属下不久前才接到消息,说李奕那狗东西要对将军不利,将军没事吧?”   他说着,又大骂起李奕:“当年若不是将军提拔他,他焉能有今日的威风?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待属下回去寻他,定要将他的脑袋摘下来给将军做下酒菜!”   洛婵原本正偷偷打量他,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十分惊惶,心说迟长青这样可怕么?竟要把人的脑袋下酒?   迟长青不甚在意道:“不了,可别脏了我的眼。”   “这么多年了,将军待他不薄,如今将军式微,他怎能翻脸不认人?”说到这里,潘杨恨声道:“此仇,属下必要帮将军去讨回来!”   迟长青紧握着剑柄的手才略微松了些,道:“这却不必了,他奉命来抓我,如此兴师动众,伤亡众多,却叫我刺了一剑,还顺利逃了,他眼下必然自顾不暇,说不定不需要你出手了。”   潘杨显然是不肯,犹自愤愤不平,迟长青吸了一口气,道:“先别说这些了,我有一桩事情,还要拜托你。”   闻言,潘杨顿时一拍胸脯道:“自当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迟长青低声道:“如今李奕杀我之事未成,不会善罢甘休,京师城门必定都已封了,还要劳烦你将我们送出去,此事宜早不宜迟,越快越好。”   潘杨立即道:“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   正是深夜时分,普通的百姓大多都已入眠了,店铺也早早打烊,然而今夜的京师却并不平静,一列官兵举着火把穿过御街,停下脚步,看着两旁的民宅,打头的那个官兵一抬手,下了命令:“给我搜!”   几个士兵便冲了上去,把门拍得砰砰作响,高声呼喝,将百姓们惊起,这样的场景在京师各个角落都上演着,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们惊慌莫名,不知发生了何事。   一辆马车却趁着夜色,拣了僻静的街道,往前直奔而去,如此行驶了一刻钟之后,马车在护城河旁停了下来,潘杨早就等在那里了,车中跳了一个人下了来,正是迟长青,他换了一身青布衣裳,看起来与寻常的百姓没有任何区别,洛婵跟在他后面下了马车,也换了粗衣布裙,钗环俱无,脂粉未施,虽是素颜却自有一番灵气通透的美,仿佛一颗被洗濯过的明珠,在这暗淡的月夜下,熠熠生辉。   潘杨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心里嘀咕着,这位新的将军夫人生得也太打眼了些。   不过倒也不算辱没了他们将军,他们家将军英明神武,就该要娶这样美的女子为妻。   洛婵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怯生生地站在迟长青身旁,听见青年开口道:“你送到这里便可以了,日后自己多加保重。”   “将军!”潘杨忍不住上前一步,道:“将军出城之后,做何打算?不如属下也随将军一同离开吧!”   迟长青却并不答应,拒绝道:“这是什么话?我离了京城,就成了一贫如洗的白身,你一顿吃八碗,那不是要吃穷了我?”   潘杨一噎,道:“属下可以少吃一些。”   迟长青摇头,道:“那也不行,如今我成了亲,日后要仔细养着我的夫人,哪里顾得上你?”   他说着又看了洛婵一眼,潘杨也跟着看过来,正欲说什么,迟长青便清了清嗓子,语气坚决道:“这是命令。”   潘杨下意识应声道:“是!”   迟长青便叮嘱道:“等此事一过,你仍旧回边关去,不要在京师久留,至于李奕,他如今身份和从前大不相同,此人心狠手硬,无所不用其极,又十分记仇,你上有老下有小,不是他的对手。”   潘杨似有不服,但还是瓮声瓮气道:“是,属下知道了。”   迟长青又道:“那就好,你且回吧。”   潘杨道:“将军如何出城?”   迟长青道:“我自有办法,你去吧。”   潘杨不肯走,道:“属下要看着将军脱险才走。”   迟长青也不劝他,扔下一句:“那你看着吧。”   他说完,转向旁边的洛婵,道:“可会凫水?”   洛婵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然后下意识摇了摇头,迟长青也不意外,只伸手揽着她的腰身,道:“别害怕。”   没等洛婵听明白,便感觉到腰间的手臂一用力,她整个人就随之落入了水中,冰冷的河水迅速将她淹没,她下意识想呼喊,却喝了满满一口水,耳边传来迟长青的声音:“闭嘴屏气!”   洛婵吓得咕咚一下,把满口河水都咽了下去,听话地闭紧嘴,屏住呼吸,双手死死抓住迟长青的衣裳,看着一线弯月在粼粼的河面上跳跃摇晃,迟长青一手牢牢拥着她,一手划动,蹬水朝那月光而去,不慌不忙,洛婵的心便莫名安定下来,流水哗哗间,她听见耳边传来了青年的声音,十分冷静:“不要乱动,抓紧我。”   二月的河水冰冷,洛婵也不会凫水,她冻得浑身都僵硬麻木了,整个人全靠迟长青一己之力,一路游出了护城河,到了河的尽头,暗淡的月光下,洛婵看见了一道铁栅栏,横在了前方,将去路挡住了。   游不过去了,她的心顿时一沉。   岂料迟长青像是全然没看见似的,抱着她划了过去,伸手在那铁栅栏上摸索了片刻,微微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其中一根铁栏就被连根抽了出来,露出一人来宽的缝隙。   好大的力气。   洛婵有些吃惊地看着迟长青,他并没有注意,只是先将洛婵推了过去,简短道:“抓稳了,若松了手,就要被水冲走了。”   洛婵心里一惊,连忙照做,僵硬的手指将铁栏牢牢抓住,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用力过。   两人之间隔了一道铁栅栏,迟长青看了她一眼,少女瑟瑟缩缩地趴在那边,像一只可怜的小兔子一般,他忽然就起了一点恶劣的心思,忍不住就想欺负她,道:“我不过去了。”   洛婵懵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抬起明澈如秋水的眼眸看着他,茫然无措的模样,让人想起冬日里那些洁白的雪,迟长青道:“你自己走罢。”   洛婵这回听明白了,她紧紧抓着那铁栅栏,眼里迅速聚起一点雾气,仿佛下一刻就要下雨一般,她嗫嚅着,像是开口说了一句话,却淹没在了哗哗的流水声中,迟长青问道:“你说什么?”   洛婵闭紧了嘴,她摇了摇头,整个人冻得僵硬了,双手却仍旧不肯放,黛眉轻蹙着,一双明眸像是会说话似的,只是看着迟长青,既没有求他,也没有松手,一如初次见面时的模样,让她跳舞,她就跳舞,要将她拖下去,她就垂着头,她无力反抗,却也不求饶。   迟长青有些好奇,洛稷那老狐狸似的人,也能养出一个这样的女儿,洛淮之奸猾,洛泽之狡诈,洛府整一个狐狸窝,竟然出了一只这样纯良无比的兔子,实在是件稀奇事。   河水冰冷无比,两人对峙着,迟长青原也是一时兴起,并不是真的要抛下洛婵,但见少女这般模样,便道:“行了,你——”   话未说完,洛婵正好抬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迟长青从那一眼中意识到了什么,惊道:“住手!”   然而洛婵已松开了手,好在迟长青反应极快,伸手如电一般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臂,没叫人给水冲走,岂料洛婵低头在他手背上用力咬了一口,那一口简直拼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浑身都无意识发起抖来,清晰地传到迟长青这边。   剧痛陡然袭来,迟长青的手略略一松,少女便如一尾游鱼一般滑开去,迅速被河水带走了,只留下一点模糊的影子一闪即逝,迟长青暗骂一声,用力捶在那铁栅栏上,砰地一声,整座栅栏都颤动起来。   他快速钻过那栅栏空隙,顺着河水往前游去,冰冷的水涌过来,迟长青突然想起,就算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 第6章 好看倒是真的,气性也挺大……   洛婵其实是会凫水的。   不过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她幼时曾经在府里的湖边玩耍,一个不慎落入水中,当时周围没有下人,等到被发现的时候,她险些溺死了,生了一场大病,高热不退,差点没有救回来。   父亲甚至去求了旨,宫里派了御医来,各种人参汤药不要钱似的灌,才总算将洛婵的小命捞了回来,二兄十分后怕,要将那口湖给填平了,工匠都请了回来,最后却被大兄拦住,大兄要派人教洛婵凫水,二兄并不愿意,两人吵了一架,大兄说,府里有湖有水,难道外面就没有了?   二兄生气道,阿婵不必出府。   大兄反道,万一呢?   洛婵顺着河水往下,竭力使自己贴着河壁,心里一边想,大兄说的没错,今天就是那个万一了。   二月的河水冰冷刺骨,好在水流并不湍急,但即便如此,洛婵也仍旧呛了些水,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疼,手足僵冷,几乎要脱了力,也不知被水冲了多久,前方忽然一亮,清幽幽的月光洒落下来,照亮了一大片干涸的河滩,洛婵心里蓦然松了一口气,她本是硬撑着过来的,这会儿松懈了一瞬,便再也坚持不住,昏厥了过去。   意识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洛婵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她看见了大兄二兄,还有爹爹娘亲,他们站在河对岸冲她招手,二兄手里提着一盏灯,烛火幽幽,笑容明朗,大兄唤她的名字,语气温和宠溺:“阿婵,天黑了,回去吧。”   洛婵着急,她想要过河,却发现河上并没有桥,只好焦灼地呼喊他们。   等一等!   不要丢下阿婵!   但是她越是呼喊,他们却走得越远,就像是全然没有听见似的,洛婵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心一横,纵身跃入了河中,下一刻,冰冷的河水自四面八方涌过来,将她裹在了其中,如同泥淖一般,让她根本游不起来,刺骨的冷意让她止不住发抖,整个人瑟缩成了一团。   然后下一刻,洛婵就被冷得醒过来了,她一睁眼,看见的是黑黢黢的房梁,上面挂满了蜘蛛网,被风吹得飘飘荡荡,无依无靠,她忍不住眨了眨眼,还未明白此时自己身在何处。   她四下看了一遭,发现这是一间很破旧的屋子,墙都倒了小半,屋顶也是破破烂烂的,月色洒落进来,星星点点,冷风吹来洛婵下意识打了一个哆嗦,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身旁还点着一个火堆,此时快要熄灭了,好在火炭犹在,还算暖和。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脚步声,稳健有力,洛婵立即转头看去,只见门口出现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有几分眼熟,是迟长青。   他大步走了进来,道:“醒了?”   洛婵抿了抿唇,垂下眼,眼睫轻颤,在月光的清辉里投下些许影子,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迟长青半蹲下来,盯着她看了几眼,似笑非笑道:“倒还有些气性。”   洛婵不理他,迟长青也不在意,将一个包袱扔进她怀里,道:“先把衣服换了。”   说完这句,他便起身又出去了,洛婵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裹着一件很大的青色斗篷,大约是迟长青的,她顿了顿,将那斗篷取下来,夜风吹拂而过,冻得洛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上的衣裳还是湿的,冰冷刺骨。   洛婵小心探头看了看门外,门前不远处有一棵歪脖子树,树旁栓了一匹马儿,迟长青怀里抱着剑,倚在树边,月光洒落下来,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像是话本里仗剑天涯的剑客。   洛婵把斗篷挂在门上挡住,这才退了回去,在火堆旁哆嗦着把衣裳换上了,不太合身,袖子和裤腿都长了,她挽了好几圈才勉强合适。   可还是冷,洛婵抱紧双臂,看了一眼那门上挂着的斗篷,到底是没去拿过来。   过了许久,火堆都快灭了,炭也烧成了灰烬,冷意渐渐弥漫过来,洛婵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有些无措地往火堆旁又靠近了些,伸出僵冷的手指凑过去,火堆只有些微的温热了。   正在这时,门口处传来一个声音:“还没换好?”   洛婵下意识抬起头,挂在门上的斗篷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却遮不住男人颀长的身影,她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斗篷撩起来,月光下,青年提着长剑,垂眸看过来,眼底是收敛的锋芒。   迟长青看了洛婵一眼,又看了看那早已没了动静的火堆,抱起双臂,道:“你连柴都不会添?”   洛婵下意识别开视线,嘴唇嗫嚅了一下,她从前锦衣玉食地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万事都有下人仔细打点好了,哪里做过这种事情?她甚至是没见过几次明火的,怎么知道火堆还要添柴?   这会儿被迟长青一说,她顿时有些羞窘起来,迟长青径自进了屋子,从地上捡起一根柴枝,将那火堆拨弄了几下,从灰烬里头拨出了几枚残存的火炭,笼在了一处,又拣了些易燃的树枝草叶堆在上面,俯身轻轻吹了吹,不多时,便有青烟腾起来,点点火星子明亮,将草叶烧着了。   洛婵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情景,不免有些惊奇,迟长青一抬眼,就看见了少女明眸中透出的好奇意味,好笑地指了指她脚边散落的柴枝,道:“拿给我。”   洛婵连忙照做,迟长青接了过来,看着她,道:“你……”   洛婵以为他有什么事,神色认真地回视,随后便听他问道:“你竟然真的是个小哑巴?”   洛婵下意识张口否认:我不是。   紧接着,她便是一呆,空气安静无比,没有任何声音,洛婵又迟疑开口:我……   还是没有声音,一丝丝都没有。   洛婵脸色苍白,茫然无措地与面前的青年对视着,一双落了星子似的明眸中迅速蓄起了水意,雾蒙蒙的,让迟长青想起山巅的晨雾,那雾聚集到了一处,便成了雨,大颗大颗地自眼眶里滑落下来,令人怜惜。   洛婵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哑了,她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她是能说话的。   怎么会突然连一点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呢?   她一边费劲地试图从喉咙口挤出只言片语,一边不停地掉眼泪,哭得眼眸红红,颇是可怜,迟长青忍不住想,这下倒真像一只小兔子了。   洛婵哭得浑身颤抖,秀美的黛眉拢起,明明难过到了极致处,却仍旧无声无息,若再用力些,便只能发出嘶哑的咿呀声,不成语调,极是难听。   迟长青的剑眉略略皱起,看着少女哭得面色都绯红了,觉得再不制止,她就能把自己哭厥过去,忍不住开口道:“行了。”   他顿了顿,又道:“哑了也不算什么。”   于是洛婵哭得更伤心了。   迟长青:……   这一哭就是足足一刻钟,迟长青实在不明白,看起来这么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能哭?她哭起来,不像旁的人那样嚎天嚎地的,而是悄无声息,你若是不看她的脸,根本不会发现她在流眼泪,尤其招人疼。   迟长青有些头痛,他没碰到过这样的情况,素来威名赫赫,驰骋疆场的大将军,顿时也没了办法,最后只好安抚道:“罢了,以后不叫你小哑巴了。”   洛婵原本已哭得差不多了,待听了这话,顿时被戳中了伤心事,嘴角下意识地撇了起来,又想哭了。   迟长青叹了一口气,洛婵吸了吸鼻子,把泪意压了回去,捡起旁边散落的柴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迟长青打眼一看,字迹倒是清秀得很,和她的人一样,小巧玲珑,字字秀气:我不是哑巴。   迟长青立即看向她,道:“你从前不哑?”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略一思索,剑眉皱起,眼中闪过几分锋锐之色,他道:“那就是有人毒哑了你?”   洛婵呆了一下,表情迟疑,刚刚太过伤心,她并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如今迟长青提起,她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了,迟长青看出来了她的意思,便道:“等过几日,我找个大夫替你看一看,或许有机会治好的。”   闻言,洛婵明眸中闪过欣喜之色,她没想到还能有机会治好,用力地点点头,又一字一字写道:谢谢你。   还挺好哄,迟长青心里想着,又道:“你别哭就行了。”   洛婵又想起方才自己的表现来,十分羞窘,脸上浮现些许赧然,她抱住膝盖,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从迟长青这个方向看过去,只能看见她长长的睫羽和秀致的鼻梁,下巴精巧,小脸儿白生生的,跟玉雕出来似的,模样确实生得不错。   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来当初秦瑜说的那句话来:以后……你自然会知道她的好。   迟长青心想,好不好他现在不知道,好看倒是真的,气性也挺大,还是个小哑巴。   不过现在不能再叫她小哑巴了,不然还要哭,真是娇气。 第7章 “万事有我。”   天还未亮,洛婵觉得有些冷,因着地上都是灰尘,脏兮兮的,不敢坐下,便只好抱着膝盖蹲在火堆旁,她悄悄看了旁边的迟长青一眼,有心想要向他打听自己父兄娘亲的事情,却又有些怕他。   在她第三次看过去的时候,迟长青终于有了反应,他盯着洛婵,道:“你看什么?”   洛婵被抓了个正着,不免有几分窘迫,她鼓起勇气,拿柴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然后示意他看:请问你知道我爹和娘、兄长他们怎么样了吗?   迟长青看了,沉默半晌,洛婵张大眸子,期待地看着他,迟长青才道:“不知道,我才回京师不久,消息并不灵通。”   洛婵顿时失望至极,她眼中的光都黯淡了一瞬,过了一会,她胡乱用柴枝扫平了那些字,又开始划拉:你知道怎么样能打听到他们的下落吗?   迟长青淡淡道:“不知道。”   洛婵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来,她轻轻咬住下唇,原本没什么血色的唇染上了些许淡红,她继续写:我想去找人问一问。   迟长青往后微微一仰,靠在墙边,抱着双臂,没什么情绪地道:“你要问谁?”   洛婵一滞,迟长青看着她,道:“皇位之争,你父亲洛稷与他的两个儿子都站了雍王秦瑜,如今一朝事败,秦跃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异己,他囚禁了秦瑜,派人弄断了他的双腿,他对自己的亲兄长尚且如此,洛稷是雍王党之首,你觉得他的下场会是如何?”   他每说一句,洛婵的脸色就白了一分,等听完全部的话,简直白得如同笼了一层霜雪似的,睁大的眸子里满是茫然和惊慌,惶惶然地看着他,像是听不懂这些话。   迟长青剑眉轻皱了一下,不知为何,他心里有几分后悔,觉得不该把这些告诉她,眼看少女的眸中渐渐蓄起了水意,顿时大为头痛,又要哭了。   迟长青轻咳一声,斟酌着言辞,道:“不过事有万一,具体情况我也并不清楚,雍王秦瑜这个人,他原该是你的未婚夫,你大约是了解他的。”   洛婵无措地摇了摇头,什么未婚夫?她不了解,她从前只与秦瑜见过几面,认了个脸,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的,迟长青便耐着性子道:“雍王此人心思深,你父兄皆是他的党羽,堪称左膀右臂,以我看来,必不会这般轻易覆没的。”   听了这话,洛婵的脸色才好看了些,勉强打起了精神,在地上写道:可我还是想知道他们的消息。   她顿了顿,又飞快地看了迟长青一眼,写道:我可以想办法去见刘伯伯,他与我父亲是至交。   迟长青剑眉微挑:“户部尚书刘荣?”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毫不留情地泼冷水,道:“刘荣从前得罪过秦跃,眼下大约是自身难保了,你或许连他的面都见不着,再说了……”   迟长青微微眯了眯眼,道:“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洛婵半张着嘴,茫然回视,迟长青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将地上那些秀气的小字都抹平了,才好整以暇地道:“我以十万兵权并定远大将军一职换了你的性命,如今我被追杀,你与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觉得你还能回得去京师么?”   洛婵的脸色再次变得煞白无比,迟长青将树枝抛开,告诫道:“乖乖跟着我,自会保你性命,若叫追兵追上了,咱们就只好共赴黄泉,作一对新婚鬼夫妻了。”   看着少女被这番话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迟长青这才站起身来,道:“一刻钟后我们就走,此处不能久留,李奕会找过来的。”   他脚尖微微一动,勾起旁边的柴枝抛入火堆中,惊起火星子无数,飘飘散散,很快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迟长青走出去了,洛婵抱着双膝蹲在火堆旁,心中是十二万分的惶然无措,父兄爹娘下落不明,前途渺茫,她却什么都做不了,眼里一点点沁出了泪意,鼻端发酸,热泪一颗颗滚落下来,打在衣襟上,哭得无声无息。   月上中天,清辉淡淡,将树影拖得长长的,迟长青解了马儿的缰绳,听见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他转头一看,正是洛婵,大约是才哭过一场,她的眸子红红,黛眉微蹙,宛如受了什么欺负似的。   迟长青看着她:“走了?”   洛婵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迟长青便翻身上马,将手递过来,洛婵还从没牵过陌生男子的手,不免有几分拘束,没敢动,迟长青看她又发愣,剑眉皱了一下,索性一俯身,两手紧紧扣住少女纤弱如柳的腰肢,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整个抱了起来,放在身前的马背上,策马小跑起来。   洛婵吓了一跳,两手却无处安放,只好用力揪住自己的衣襟,浑身都僵硬起来,头顶传来青年的声音:“抓住我的衣裳,掉下去了我不管。”   一听这话,洛婵便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马儿这么高,掉下去恐怕要摔断脖子,还是性命要紧,她立即听话地把手挪到了迟长青的襟前,紧紧揪住,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似的,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感觉到男人仿佛轻笑了一下,洛婵有些疑惑,抬起头去看,却见迟长青面上没什么表情,方才那声笑大约是她的错觉了。   ……   迟长青一路策马疾驰,没有停歇,直至天明时分,洛婵坐在马背上,苦不堪言,她以前不是没有乘过马,二兄有时候会偷偷带着她坐,但那马儿走得很慢,也并不颠簸,不像这匹马儿,跑得飞快,路上风还大,洛婵被吹得整个人瑟瑟发抖,忍不住就往迟长青的怀里靠了靠。   除此之外,更难以启齿的是,她觉得屁股很疼,浑身上下都酸痛不已,宛如下一刻就要散架似的,但是她不敢与迟长青说,一路过来,气氛很是沉默,迟长青大约是不想说话,洛婵又不能说话,两人之间竟是半点沟通都没有。   因是顺着平坦的官道走的,路上倒还算顺利,直到天明时候,迟长青才在一条河边停了下来,准备饮马,他先是将洛婵稳稳抱起放在地上,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洛婵就这么直直地噗通跌坐了下去。   迟长青:……   洛婵浑身上下都酸痛得要命,这会儿别说是站了,连坐着都费劲,更何况刚刚那一跌,她的屁股摔得更疼了,疼得她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泪水在眼眶里团团转。   迟长青扫了一眼,这才发觉自己的疏忽,他平常跑马惯了,有时候军情紧急,一匹马能跑一天一夜不带停歇的,所以他自然忘了,女孩子家身娇体弱,跟一花骨朵儿似的,哪里能经得住这折腾?   他跃下马的时候,洛婵还坐在地上,正试图自己爬起来,神色羞窘无比,她觉得自己简直太丢人了。   迟长青到了她面前,道:“疼么?”   洛婵轻轻地点了点头,迟长青便再次伸手扣住她的腰肢,轻轻松松地就将她提了起来,是真的提起来,像在抱一个小孩儿似的,洛婵想不明白,明明这个男人看起来也不强壮,甚至算得上清瘦颀长,为何手臂这么有力?   迟长青抱着她,四下看了一圈,只见路旁有一块平整的石头,索性让她坐上去,一边道:“下回觉得疼了,就与我说一句。”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妥,他又改口道:“你扯一扯我的衣裳,我就知道了。”   洛婵又乖乖地点头,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迟长青盯着她看了一眼,剑眉略微皱起,道:“你……”   洛婵不明所以地回视,少女眼神湿漉漉的,眸子黑白分明,让人想起林中的小鹿,单纯而无害,粉颊桃腮,精致漂亮得仿佛一尊玉人儿,迟长青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你的脸为何这么红?”   洛婵面露几分茫然,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有点热热的,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只大手就放在了她的额上,凉丝丝的,迟长青的脸色有点不好,放下手,语气带着几分责备道:“自己病了都不知道么?”   洛婵愣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确实是不知道,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不适,大约是因为昨天夜里在护城河里游出来的缘故。   迟长青站起身来,看向前方,朝阳已经渐渐升起了,将远处的云层山峦都染上了一片金灿灿的颜色,仿佛洒落了一层薄薄的金粉似的,十分漂亮,翠色的山峦间有晨炊悠悠升起,如诗如画一般。   洛婵病了,如今不宜再继续赶路,若是加重了病情反倒不好,追兵想来一时半会也赶不上来,迟长青索性带着她一同去了就近的镇子上投宿,准备先修整好了再说。   在路上,迟长青告诫洛婵道:“不要理会陌生人,也不要——”   他的声音顿住,忽然想起来洛婵是个小哑巴,也没法与人说话,于是又住了口,只是道:“万事有我。”   洛婵乖巧地点点头,很是信赖的模样,迟长青看着她,心里莫名地冒出一句,怎么这么乖?   不是很容易就被人给拐骗走么? 第8章 小哑巴就连哭,也是没有一……   这是一个很小的镇子,依河而建,名字也直白得很,就叫河居镇,因着距离京师只有百里的路程,时常有南来北往的商人或旅客会选择在此处歇脚,吃个饭,喝些茶水,休息一两个时辰。   所以当迟长青牵着马入了镇子时,倒也不显得如何特别,唯一引人注目的是,马背上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模样生得极漂亮,唇红齿白,宛如天人,就算身上穿着粗布衣裳,也难掩其清透伶俐的气质。   迟长青牵着马往前走,路上向人打听客栈的位置,洛婵坐在马背上,悄悄看了男人的背影一眼,然后慢慢地趴下去,她知道自己这姿势很不雅,可是如今已顾不得什么了,实在是浑身酸痛得紧,若不是因为牢牢抓着马鞍的缘故,她恐怕早就脱力从马背上滚下去了。   迟长青总算找到了镇上的客栈,在门口停下了,回身去看洛婵,却见少女不知何时已趴在马背上打起了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宛如小鸡啄米似的,令人忍不住失笑。   客栈里的伙计见来了客人,连忙迎出来,正欲张口招呼,迟长青却冲他一摆手,示意他闭嘴,伙计不解其意,呐呐住了口,迟长青伸手将少女从马背上抱下来,大约是累得很了,她不安地动了动,却仍旧没有醒过来。   怀中人很轻,像是抱着一团云一般,又暖又柔软,仿佛稍稍用力就会把她给碰坏了。   迟长青稳稳抱着她,低声吩咐店伙计道:“喂马,住店。”   伙计连忙答应下来,笑道:“客官请随小人来。”   房间里,迟长青把怀中的人放在床上,动作很轻,又伸手摸了摸洛婵的额头,比之前更烫了,他剑眉轻皱,转身出了门,数出几枚铜板放在柜台上,对店伙计道:“烦请小哥替在下寻一名大夫来,越快越好,这几个小钱充作跑腿费了。”   那店伙计接了钱,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连连道:“好好,客官放心,小人这就去。”   眼看着他出门了,迟长青才又转身回去,洛婵仍旧在睡,眉头轻蹙着,像是拢着一层解不开的愁绪,大约是病得厉害,脸颊烧得绯红,迟长青站在一旁,竟头一次感觉到了手足无措。   他十四岁离家入军中,就开始上阵杀敌,刀里来剑里去,腥风血雨,军中多是些三五大粗的汉子,粗糙得不行,大将军从未有照顾人的经验,更何况,如今需要照顾的是一朵这么娇嫩的花骨朵儿,才稍微一个疏忽,她就要夭折了。   迟长青打心眼里觉得,似乎他把这花骨朵带出京师,未必是一个好主意。   他原本救下洛婵,是有两个原因,一来为了还秦瑜从前帮过他的恩情,二来是因为,如今朝中局势恶劣,于他不利,秦跃登基为帝,此人心胸狭隘,手段狠辣,显然并非一个明君,迟长青平定了北漠,功高震主,秦跃甚至当着众臣的面,说出了赏无可赏的话来,那时迟长青就明白了,卸磨杀驴是迟早的事情。   为了平定北漠,他的父兄征战十数年,俱是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没于荒草,迟长青才将将回京,新帝便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打算,不免令人心寒至极。   所以,迟长青索性抛却了一切,正如他所说,他不愿意再为新帝卖命了,于是,他需要一个契机来脱身。   而洛婵正好在此时出现了,既能让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为美色所惑,自愿放弃了兵权,又能还了秦瑜之前的恩情,可谓一石二鸟,但是……   迟长青又看了看床上的人,剑眉再次皱起,不知为何,直觉隐约告诉他,这个小麻烦,或许没那么轻易就打发掉。   ……   洛婵又做梦了。   这次她是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光怪陆离,仍旧是在上次的河边,大兄二兄,还有爹娘都在,然而每个人的脸孔都是模糊不清的,像是笼了一层水汽,洛婵唤他们,他们也不应答,大兄只是冲她招手。   洛婵拼了命地喊他们,然而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二兄手里提着的灯笼,光芒幽幽,莫名的森冷而不祥,正在这时,洛婵看见了一枝利箭自黑暗中扑袭而来,应声刺入娘亲的心口,噗地带起一蓬鲜血,洒落在灯笼的纸皮上,令人怵目惊心!   下一刻,无数的飞箭蜂拥而至,鲜血四溅开来,洛婵听见了皮肉撕裂的声音,伴随着刀剑交错,如此清晰刺耳,她无声地恸哭起来。   鲜血与大火将一切都覆盖了,洛婵心中倍感煎熬,痛如切肤,她迫切地希望这个梦快些清醒。   客栈的房间里,隔着靛青色的床帘,一只白生生的手自缝隙间探了出来,腕子纤细,仿佛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的,老大夫仔细地把了脉,才对一旁的迟长青道:“尊夫人体质本就虚寒,如今又受了凉,是以才发热恶寒,身重而痛,脉浮而濡,要仔细将养,不宜奔波劳累,老朽给您开一张方子,先照着吃几副药,等三日后再看。”   他说完,便写了方子给迟长青,又叮嘱些饮食宜忌,这才收拾了东西离开了,迟长青把药方交给了店伙计,让他去抓药来,再回到房间里,床帐里还没有动静,显然是人还未醒。   迟长青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掀起床帘看了一眼,顿时愣住,少女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黛眉轻蹙,犹在梦中,却不住地流泪,无声无息。   小哑巴就连哭,也是没有一丝声音的。   她哭得迟长青眉头皱得更紧,过了一会儿,才伸手去试她额上的温度,冷汗涔涔,却又很烫。   店伙计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将药熬好了端来了,他站在门口,笑着对迟长青道:“这药才熬好,还烫得很,客官小心些。”   迟长青点了点头,接了药碗,店伙计没走,提醒道:“客官,可需要给尊夫人备些果脯甜食送药?”   迟长青愣了一下,又单手从腰间摸出几个大钱给他,简短道:“有劳。”   店伙计顿时喜笑颜开,殷勤地答应下来,麻溜地去准备了。   迟长青端着煎好的汤药回了屋子,却见洛婵已经醒了,她正坐在床上,眼神茫然地看过来,因着哭了一阵子,她的眼睛红红的,好似一只受了欺负的小兔子,颇是可怜。   迟长青把汤药放在桌上,道:“醒了?”   洛婵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四周,她长这么大,还从没住过客栈,也没见过这样简陋寒酸的屋子,一时间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儿。   迟长青看出来她的疑惑,便解释道:“我们现在在客栈投宿,方才你睡着的时候,我请了大夫来给你看了病。”   他说完,又指了指桌上的汤药,道:“等会把药喝了。”   洛婵点点头,然后又十分期待地看着他,迟长青有些莫名,便道:“还有什么事?”   洛婵揪着被角,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处,又怯怯地、充满希望地看着他,迟长青顿了一下,他这才想起来,刚刚竟然忘记问大夫了,但是看见少女希冀的双眸,他轻咳一声,道:“大夫很忙,所以方才没问,我等会再让伙计去请他过来一趟。”   洛婵欣喜地点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最后还是迟长青自己主动伸出手来,道:“要说什么?”   洛婵看了他一眼,鼓起勇气,红着脸,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在他的手心写写画画:谢谢你。   少女的指尖柔嫩,没有粗糙的茧子,让人想起蘸了墨的紫毫尖儿,柔软如羽毛,轻悠悠地划过,带起一阵微微的痒,迟长青下意识握紧了手,将那点痒意捏在了手心,片刻后才抿着唇,淡淡道:“不客气。”   他转开视线,看见了桌上放着的药碗,便道:“把药喝了吧。”   洛婵有些怕喝药,她从前落过水,大病一场,险些丢了小命,家里请了太医来,汤汤水水一直没断过,那时她年纪还小,药苦得很,她喝几口就不肯再喝,二兄就想方设法弄来各色的甜食和果脯给她送药,可果脯虽甜,药到底还是苦的,这时候,一贯温润和气的大兄就变得十分心硬,不论洛婵如何哭闹哀求,撒娇耍赖,都不肯松口,非要逼着她把药喝完,即便是二兄帮着求几句情,说等半个时辰再喝,也要挨大兄的训斥。   可如今,他们都不在身边了,没有大兄的言辞威逼,也没有二兄的果脯利诱,只有一个陌生的迟长青。   洛婵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她低头看着碗里黑黢黢的药汁,苦涩难闻的气味直往她鼻子里钻,令人作呕,可洛婵这次却没像从前那样闹腾排斥了。   她乖乖地捧着碗,一口一口地把苦涩的汤药喝了下去,心里难过极了。   迟长青看着她一声不响地把药都喝了,剑眉轻微皱起,正在这时,屋门被敲响了,他转身去开门,洛婵下床,把空了的药碗轻轻放在桌上,听见门口传来了轻微的人声,迟长青在与什么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关了门回来,看了看桌上的空碗,道:“喝完了?”   洛婵点点头,男人便伸出手来,摊开,掌心放着一个打开的纸包,里面躺着几块糖渍杏脯,果肉色泽很暗,皱皱巴巴的,糖霜也少得可怜,看起来很粗糙。   洛婵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第9章 果然很乖。   看见洛婵红了眼圈的那一瞬间,迟长青是不解的,他不明白她怎么又要哭了,有时候他会怀疑,这少女是不是一包水做的,稍微戳一戳就要往外滋水儿。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洛婵这次却没真的掉眼泪,她拿起一粒杏脯吃了下去,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很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这种粗制滥造的果脯自然比不得洛婵从前吃过的那些,不算甜,甚至还带着一点酸味儿,洛婵仔仔细细地吃完了,又抬头看了迟长青一眼,鼓起勇气,主动拉过他的手,在上面写画:谢谢你。   末了她顿了顿,又继续补充:很甜。   迟长青握紧了手心,矜持地点点头,道:“喜欢就好。”   他说完,把纸包往前递了递,问她道:“还要么?”   洛婵犹豫了一下,又拿了一粒杏脯,放进嘴里含着,舌尖尝到了酸酸涩涩的味道,含的久了,那酸涩中似乎也多出了一丝丝的甜意。   杏脯还剩下小半包,迟长青便都收了起来,准备等着下回喝药的时候再给她。   洛婵用舌头卷着那颗杏脯,张着眼睛看他走来走去地忙活,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昨天她在护城河里晕了过去,后面的事情不知道,包袱和马是从哪里来的?   迟长青一转身,就看见洛婵正冲着他这边出神,表情若有所思,他目光一动,就顺着对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手中的包袱上,顿了顿,才解释道:“这些都是我事先派人安排好的,一旦顺利出城,便能直接骑马离开。”   听了这话,洛婵便想起来婚床上藏着的那柄剑,她顿时反应过来,拉过迟长青的手写画:你早知道皇上要杀你吗?   迟长青难得笑了一下,是那种冷冷的笑,凤眸中的锋芒锐利无匹,他淡淡道:“从我入京那一刻起,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   洛婵愣住,她虽然从前并未见过他,但是偶尔会从二兄大兄和父亲他们的交谈中,听到他的消息,还有一门忠烈的迟家,迟老将军,迟大将军,最后只剩下了迟小将军,孤身一人,征战沙场数年,回来时却要遭受朝廷如此大的恶意。   看着男人冷峻如霜的眉眼,洛婵又为他感觉到了些许的难过和委屈。   她拉着迟长青的手,继续写画:你离了京城,家里的其他人呢?   迟长青答道:“我兄长战死那一年,母亲便去世了,家中只剩下了一个嫂嫂,兄长去前有遗言交代,不许她守节,令她回梓州老家,找个好人家另嫁了。”   这么平平几句,竟是已家破人亡,举目无亲,洛婵呆了呆,张了张口,不知说什么好,她一时想到了迟长青,一时又想到了自己。   如今的她,不也是家破人亡,孑然一身了么?   迟长青低头看了看她,剑眉下意识皱起,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怎么又哭了?”   洛婵伸手一摸,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她顿时有些窘迫,擦了擦眼泪,轻轻吸了一口气,对迟长青摇摇头,伸出手指在他掌心写写画画:我没事。   迟长青看着她细白的手指,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道:“好好养病。”   洛婵点点头,正在这时,门又被敲响了,迟长青走过去开门,只见店伙计站在外面,手里捧着一个托盘,笑容可掬地道:“客官,这是您要的早食。”   迟长青道了一声谢,接了过来,店伙计又道:“小人方才帮您去医馆看了一下,王老大夫已出诊去了,大约要午时才会回来,到时候小人再替您去看看。”   “有劳,”迟长青又取出几枚铜板来,递给他,道:“麻烦小哥再替我安排一间房,在这隔壁就好。”   那伙计愣了愣,他下意识往屋里看了一眼,奈何迟长青身形高大,把门口堵了个严实,他只能看见一抹纤细的影子,迟长青眉头一皱:“怎么,没有房了吗?”   “有的,有的,”店伙计连连道:“旁边那间就是,房间都是打扫干净的,客官随时都可以住进去。”   迟长青微微颔首,把门关上了,那店伙计摸了摸鼻子,心说真是怪得很,明明是夫妻俩,竟然还要分房睡,这不是钱多烧得慌。   洛婵看着迟长青把托盘放在桌上,道:“用饭吧。”   她定睛一看,两碗白粥,一碟馒头,和她从前吃过的馒头不一样,这馒头上还带着点儿黄,洛婵有点好奇地拿起一个,左右看了看,尝试着吃了一口,口感很是粗糙,甚至有点儿硌舌头。   洛婵只吃了两口就犹豫着放下了,转而端起了白粥,好在粥里放了盐,她之前在牢里呆了些日子,日日都是吃粥,起初也觉得难以下咽,但是在饿了两天之后,她便不得不吃了,如今竟觉得白粥倒也能喝,虽然比不得从前家里厨子变着法儿做的吃食,但是此一时,彼一时。   洛婵自小就是一个记吃也记打的性子,就连大兄都说,若有人惯着她,她能娇气得无法无天,撒娇耍赖样样都来,但若没人惯着,她也能安安分分地过活。   只吃了半碗白粥,洛婵就觉得饱了,她本来身体不大舒服,也吃不了多少,放下碗便乖乖坐在一旁,看对面的迟长青用饭,迟长青虽然吃得很快,动作却十分优雅,不疾不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一碟子馒头很快就没了。   洛婵倒不觉得有什么,二兄每次从校场回来,吃得比这还多。   迟长青放下筷子,抬起头看她:“吃完了么?”   洛婵点点头,紧接着便发觉男人正盯着她面前的碗,洛婵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粥还剩半碗,旁边还摆着一个咬了两口的馒头,迟长青皱起眉,道:“只吃这么点儿?”   听见他这话和神色,不知为何,洛婵忽然就想起了大兄,她下意识觉得有些心虚,视线飘忽不定,落在桌子上,迟长青还在看她,洛婵只好硬着头皮用筷子夹起那个馒头,小小咬了一口,味同嚼蜡。   迟长青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大约是看出来了她的勉强,片刻后,才道:“吃不下就别吃了。”   洛婵顿时如蒙大赦,白粥倒还好,只是那馒头实在太粗糙了,她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舌头哪里受得了?简直如同在吃砂砾一样,听了迟长青发话,她连忙把馒头放回盘子里,眼巴巴地瞧着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   迟长青收回目光,开始收拾桌子,心说,小哑巴娇气爱哭就算了,还这么挑食,也就京城里那些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才能养得起了。   当然,雍王殿下自然也是养得起的。   迟长青把碗碟收拾好送出去了,洛婵把屋子转了个遍,她第一次住客栈,对什么都好奇,这屋子不大,没什么摆设,连个多宝架都没有,也就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条长凳子,凳子连靠背也没有,桌上摆了一个粗陋的茶壶,两个杯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洛婵有些失望,她从前看过话本,想象中的客栈并不是这样的,她走到窗边,悄悄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窗下有一只老母鸡,正领着几只毛茸茸的小鸡啄食着草籽,毛球似的鸡仔们跑来跑去,发出叽叽的叫声,可爱极了。   洛婵张大眼睛,屏住呼吸,充满兴趣地盯着那些鸡仔们看了半天,迟长青进门来了她都没有发现,直到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你在做什么?”   洛婵吓了一跳,窘迫地退开了一步,迟长青凤眸微动,就看见了那窗户缝隙外的情景,还有隐约的啾鸣,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然后他瞟了洛婵一眼,顺手把窗扇合上了。   洛婵悄悄地觑着他的脸色,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迟长青十分冷酷无情地道:“大夫说了,你受了寒,不可吹风,要好好休息。”   洛婵张了张口,一瞬间,她仿佛又看见大兄了,大兄从不发脾气,温温和和的,连说话也从不大声,可他生气的时候,她和二兄都怕他,洛婵只好听话地点点头,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看着少女老老实实地坐到凳子上,迟长青心想,果然很乖,洛府到底是怎么养她的?   他走到窗边,把窗推开了些缝隙,探手过去试了试,没有风,便回身唤洛婵道:“过来。”   洛婵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面上露出几分疑惑,依言走了过来,下一刻,她看见迟长青把窗给推开了缝隙,唧唧咋咋的鸡仔叫声又扑面而来,几只圆滚滚的鹅黄色小毛球在地上跑来跑去,欢快地嬉戏着。   少女的面容一下子就明朗起来,秋水似的明眸中仿佛落入了星光,分外漂亮,她笑着看了看窗外,又看向迟长青,有些害羞地拉过他的手,认真地写画:谢谢你。   真好哄,迟长青心想,又没什么表情地叮嘱道:“只能看一会儿。”   洛婵点点头,又开心地趴在窗边看了起来。 第10章 图什么?   因着洛婵病了,需要吃些清淡的饮食,中午依然是白粥配馒头,不过这次的馒头是白色的,倒和洛婵从前见过的那些馒头一样了,迟长青轻轻叩了叩桌面,道:“怎么不吃?”   洛婵犹犹豫豫地端过粥,喝了一小口,便看见一双筷子夹着馒头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迟长青道:“这是白面馒头,吃吧。”   洛婵点点头,接过来咬了一小口,入口很香,细细咀嚼之后,里面带着一点点甜,果然比早上的馒头好吃。   迟长青坐在对面,看着她把粥和馒头都吃干净了,这才满意地拿起筷子吃起来。   娇气归娇气,但是还挺好养活的。   吃过午膳之后,老大夫就被请过来了,进门先是端详了洛婵一眼,笑眯眯地问道:“夫人可喝过药了?”   洛婵点点头,老大夫便高兴地摸了摸白胡子,道:“夫人气色还是不错的,想来不用几日就会恢复了。”   一旁的迟长青开口道:“眼下又麻烦老大夫走一趟,是想问一问,我……我内人之前误食了毒物,嗓子哑了,不知大夫能否给她治一治?”   那老大夫骇了一跳,瞪着眼睛道:“误食毒物?”   迟长青颔首,老大夫连忙追问道:“是什么毒物?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当时可有什么症状?”   迟长青顿了顿,答道:“具体是什么毒物,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大约是半个月内的事情,什么症状……”   这他就说不出来了,只好看向洛婵,洛婵连忙摇了摇头,迟长青只好道:“没有症状,一夕之间就哑了,说不出话来了。”   老大夫又道:“当时可见血了不曾?”   迟长青又看了洛婵一眼,洛婵仔细想了想,自家中惊变那一日起,她就被投入了大牢中,虽说受了些磋磨,倒是没有流过血,只除了些磕磕碰碰之外,于是摇头。   迟长青便道:“没有。”   老大夫就拧着眉头,带着几分责备地看着他,不满道:“你为人夫,自己的妻子出了事情,你怎么一问三不知呢?”   迟长青竟哑口无言,老大夫大约是觉得他甚是没用,想必是个负心薄情的男人,于是不再理他,看向洛婵的眼神愈发和善怜惜,放轻了声音道:“那夫人现在可觉得哪里不适?”   洛婵又摇头,她只除了伤寒带来的晕眩感和浑身乏力之外,并无任何不适,老大夫顿时皱起眉来,又替她把了脉,结果从脉象里也看不出什么其他的毛病,端详洛婵的脸,少女正张着一双秋水似的明眸紧张地看着他,若不是确信她无法说话,老大夫几乎要疑心自己被迟长青给驴了。   他有些犯难,举棋不定,片刻后才对迟长青道:“恕老朽医术不精,实在瞧不出来尊夫人这哑疾从何而来,从脉象看,也不像是中了毒。”   迟长青心里一紧,不像是中毒,那就是别的毛病?   老大夫又道:“也或许是因为老朽的医术不精的缘故,不过老朽还是建议郎君,等伤寒一好,就赶紧带着尊夫人去城里的大医馆看一看,千万不要耽搁。”   迟长青便问道:“实不相瞒,我与内人都是外乡来的,这里人生地不熟,烦请老大夫给指个明路,感激不尽。”   大约是看他态度很好,老大夫的脸色缓和了不少,道:“出了咱们这河居镇,顺着官道往南下,二百里左右的地方就是临阳城,那里必然是有大医馆的。”   迟长青便向他道谢,老大夫临走时,还不忘苦口婆心地劝他,要对自己的夫人多多上心云云,言辞之间,就好像他是个不负责任的薄幸负心汉一般,迟长青也不辩解,满口答应下来了,老大夫这才满意地离开。   把大夫送出了客栈,迟长青转回房间门前,犹豫了一下,才推开房门,看见少女正趴在窗前,背对着他,一动也不动,纤弱的背影在天光下显得十分孤寂清冷。   大约又在哭了。   迟长青这么想着,慢慢走了过去,不过他的心情也并不大好,本以为请了大夫来,至少能开个方子,吃点药治一治,却没想到最后什么也没瞧出来,他都有些失望,更别说洛婵了,他几乎能想象出此时少女眼中满心的希冀慢慢堙没,最后变成了黯淡之色。   他走近了些,才开口道:“你……”   洛婵听见他的声音,转过头来,她的眼圈有些泛红,却没有真的哭,迟长青这次是真的有些意外了,每回他觉得她一定会哭的时候,她没哭,然后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又开始莫名其妙地掉眼泪。   女人都这么难以捉摸么?   听见大夫说没法治的时候,洛婵倒不是不难过的,只是她早就有了准备,她从前在府中,后厨里有个厨娘,做的菜和吃食特别好吃,洛婵很喜欢她,若是偶然在府中碰见了她,还会停下来同她打招呼,说一说话。   那个厨娘是哑的,但是她人缘很好,见人先有三分笑,府中很多下人都喜欢她,洛婵也曾经问过,要不要请大夫替她治一治哑疾。   厨娘比划着拒绝了,旁边与她关系近的下人解释道,哑疾并不是那么容易治好的,她曾经的家境也十分富裕,但是家里为了治她这个病,掏空了家底,看遍了北地的大夫,甚至也找过告老还乡的老太医,最后却仍旧没治好,她才不得不出来谋生。   或许是因为厨娘的境遇,在得知自己哑了的那一刻,洛婵心里就做好了准备,可能要哑一辈子了,所以当老大夫说他治不好的时候,她的心里也并没有多么大的落差。   虽然仍旧是难过,但是于她而言,能从大牢里活着出来,已是万幸了,只是不知道爹娘兄长他们怎么样了……   洛婵正发呆的时候,听见迟长青道:“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临阳城看一看。”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也不是商量,洛婵只好点点头,去就去吧。   他们在河居镇逗留了五日,那老大夫开的方子很有用,到了第六日的时候,洛婵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迟长青买了一些干粮等物,准备启程。   因着洛婵病才刚好,不宜过于劳累,迟长青又花钱买了一辆车,套在马上,免得又如第一天一样,把人给颠簸坏了,这一路去临阳城,少不得在半道上要休息露宿,迟长青是个大男人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可他带了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若是再把人给折腾病了,更麻烦。   匆促之间弄好的马车,自然是比不得洛府从前出行的,车里面只铺了一层薄薄的褥子,其余什么也没有,寒酸简陋,马车壁上的板子缝隙很大,四面透光,还一个劲漏风,洛婵抱着双膝靠在角落坐着,身下的马车一路颠簸,晃得她都快吐了,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闹腾,车帘被风吹起来时,露出了男人的背影,挺拔而坚韧,稳如磐石。   这么赶了半日的路,到了中午时候,迟长青才停下马车准备休息,他在旁边站了半天,不见马车里有动静,便掀起车帘一看,只见洛婵坐在车里,脸色白得吓人,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迟长青吓了一跳,下意识皱起眉,道:“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难道是病还没好?他心里隐约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就应该在河居镇上再多住两日,也不急在这一时。   洛婵苍白着脸,摇了摇头,这么一晃,她又开始晕了,胃里一阵翻滚,她连忙捂住了嘴,生怕吐出来,一边冲迟长青摆手,一边竭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见她这样难受,迟长青的眉心皱得死紧,却又不敢碰她,只好从马车里找出了水囊递过去,洛婵喝了水,胃里好过了些,迟长青又问她道:“哪里还不舒服?”   他心里盘算着,若是受不住,要么就仍旧回河居镇去,要么就近找个村落,让她先休息两日。   洛婵摇了摇手,迟长青探手过去,掌心摊开给她,洛婵愣了一下,才一笔一划地认真写:马车太晃了,头晕。   迟长青:……   大将军真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小哑巴居然还晕马车。   当时是怕骑马速度太快,把人给颠坏了,这才特意套了车,没想到乘马车的速度是慢了下来,还是把人给晃晕了。   看着少女那张惨白如纸,柔柔弱弱的小脸,整个人宛如蔫了的柳枝一般,迟长青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脑门上的青筋开始隐约跳动起来。   他用了十万兵权换了这么一个小麻烦回来,到底是图什么? 第11章 小哑巴自个儿也能乐,也……   中午休息的时候,洛婵因着肚腹不舒服,什么也吃不下,只喝了些水,头晕眼花,下车的时候脚一软,险些一头栽下车去,好在迟长青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拎住了,搁在地上,沉声道:“下来做什么?”   他的神色有点冷,洛婵抬起漂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比划了一下,表示想下去走走,头就不晕了。   看着少女怯生生的模样,迟长青抿了抿唇,放缓了声音,道:“不许走远了。”   洛婵连忙点头如小鸡啄米,迟长青四下看了看,倒没什么危险的,便问道:“自己能走么?”   洛婵点头,他这才放开手,洛婵慢慢地走开了,马车是停在了官道旁,远处是一大片原野,阳光明朗,因着已到了二月初,正是乍暖还寒的天气,草叶已泛起了些微的青绿,嫩嫩的草芽自泥土中钻出来,山野的天际有白云连绵不绝,隙间露出一抹细长的碧色,蓝得可爱,又有不知名的鸟儿振翅掠过,小小的几点黑影,很快消失在山巅后。   洛婵长到十六岁,还是头一次离开家门,看见这样的景色,天地辽阔苍茫,她置身其中,却宛如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土,倍感震撼,又十分新奇,不远处有一条半干的小河,大约是许久没下雨的缘故,河水快见了底,只有河沟里有半尺来深的水,水质清澈,有一指来长的小鱼在水中游来游去,三五成群,很是悠闲。   洛婵惊奇地看着,索性蹲下了身,饶有兴致地看了半天,迟长青拿着水囊喝了一口水,然后一抬眼,发现人突然没了,心里猛地一惊,他四下张望扫视,高声叫道:“洛婵!”   洛婵正蹲在河沟里看鱼看得不亦乐乎,忽然听见迟长青叫她,连忙直起身来招手,迟长青看见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大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声道:“你在做什么?”   他的语气很不好,又急又气,洛婵吓得退了一步,然后才怯怯地指了指河水,迟长青看了一眼,误会了她的意思,道:“想喝水?为什么不同我说?”   洛婵连连摆手,又指着水里的小鱼,迟长青这才终于明白过来,他凤眸微微眯起,盯着她,道:“我刚刚和你说过什么?不许乱走,为何不听话?”   洛婵抿起唇,两只嫩白的手下意识搅在了一起,老老实实地听训,一声不吭,她表现得这么乖,迟长青也训斥不下去了,便道:“我看你精神还挺好的,想必头也不晕了,上来,现在该启程了。”   洛婵跟着他回了马车旁,迟长青到底担心她的身体,又多歇了一刻钟,才准备启程,洛婵乖乖地钻进马车里坐着,却听见男人道:“出来。”   她不解其意,只好又钻了出去,迟长青指了指旁边的车舆,道:“坐这里。”   洛婵照做,她乘了这么多次马车,还是破天荒地头一回坐在这个位置,这里本是车夫赶车时坐的,马车行驶起来很是稳当,也不如车里颠簸,还能看沿途的风景,微风习习,带来远处不知名植物的气息,洛婵微微眯起眼,有点开心地笑了起来,恰似山桃初绽,漫山遍野的花开。   这笑意落入迟长青的眼底,大将军心想,小哑巴自个儿也能乐,也不知在乐个什么劲儿。   因着要照顾洛婵,迟长青赶着马车一路走一路歇,到了夜里时候,前后都没有村落,索性就找了一处有水源的地方停了下来,趁着天色未黑,迟长青准备去找些干燥的柴枝来生火,叮嘱洛婵道:“就在车里等我,不要乱走。”   洛婵乖乖点头,迟长青便离开了,往前面的山林而去,洛婵坐在马车上晃着两条腿,有些百无聊赖,她看见马儿正在低头啃着地上的草,才刚刚入春没多久,那些草芽还很短,不出片刻,它就把四周能啃到的地方都啃光了。   马儿还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继续啃,把草根都啃秃了,洛婵有点迟疑地看了看旁边的草叶,觉得这马儿载车跑了一天,十分辛苦,便想去拔一些去喂它吃,岂料她才跳下车舆,便听见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沉沉道:“又想去哪儿?”   洛婵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却见迟长青抱着剑站在马车后,俊美的眉目清冷如霜,正盯着她看过来,洛婵怎么也没想到迟长青居然没走,她连忙收回腿,原地站好了,还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乱跑。   迟长青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呆不住,特意绕回来看一眼。”   嘴里答应得乖乖的,回头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溜不见了。   洛婵觉得自己真的很无辜,她见迟长青不信,有些着急,上前拉过他的手,在上面写写画画:我是想给马儿喂草,没想乱走。   听了这话,迟长青才面露狐疑地看着她:“当真?”   洛婵用力点头,又指了指那匹拉车的马,示意他看,马儿抬起头来,一双温顺的大眼睛无辜地和大将军对视片刻,然后打了一个响鼻,低头继续勤勤恳恳地啃起草根来,迟长青这才意识到自己错怪了洛婵,轻咳一声,道:“罢了,你跟我一同去捡柴吧。”   他还是不放心洛婵一个人,这荒山僻岭的,把小兔子独自一个留在这里,回头说不定被狼给叼走了,小哑巴还连一声救命都叫不出来。   洛婵一听能跟着一起去拾柴,顿时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跟着迟长青往林子的方向去了,因为担心树林深处有危险,迟长青只带着她在外沿走,遇到干枯的树枝便拾起来,洛婵见了,也有样学样地照做。   她看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捡,有蒲扇那么大的圆形树叶,细细长长的茅草花,一截儿挂着许多红色的小果子的树枝,零零散散,一股脑儿抱在怀里,跟捡了宝似的,迟长青都懒得说她,反正他也不指望这小哑巴做什么事,她高兴就好。   洛婵玩得尽兴了,及至夜幕四临的时候,他们回到马车旁,看着迟长青扔了一捆柴枝,她又看了看自己怀里抱得那些没用的小玩意,洛婵的面上顿时露出几分羞愧的表情。   说是一同去捡柴,可她好像没有帮上什么忙。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洛婵便蹲在迟长青旁边,看他拿出火折子升起火之后,试着往火堆里添柴,迟长青没阻拦,只是道:“别把火弄灭了。”   洛婵连连点头,谨慎小心地把柴枝轻轻放进去,花瓣似的嘴唇微微抿着,表情十分认真,迟长青看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去喂马了。   晚上吃的干粮还是馒头,尽管洛婵自认为不太挑食,但她还是有些吃腻了,只吃了半个,便拿着馒头在手里不住把玩,偶尔小小啃一口,明显是没什么兴趣,迟长青都看在眼中,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道:“等到了临阳城,就不必吃这个了,不过眼下你还是吃掉的好,否则夜里又饿了。”   他这么一说,洛婵便点点头,努力把那个馒头吃完了,对迟长青邀功似的摇了摇手,少女的手指纤细白嫩,干干净净的,迟长青看了一眼,唇边露出一点细微的笑意,随手拿过水囊递给她,称赞道:“乖孩子。”   洛婵的脸倏地红了起来,大兄二兄也这么夸过她,只不过他们是夸她乖阿婵,却又与迟长青这句语气不同,不知怎么,她就是觉得有些害羞,心里却、却很开心。   吃过干粮之后,洛婵又坐了一会,欲言又止,迟长青背靠着树,凤眸一抬看过来,懒懒道:“怎么了?”   洛婵犹豫了一下,红着脸摇了摇头,她想沐浴,但是如今在荒郊野外,自然是没有这条件,但是擦一擦也是好的,今天跑了一天,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身上有些痒,可这话说出来实在有些难为情,洛婵只好低着头玩手指。   迟长青看了她一眼,道:“给你三息的时间,不说就算了,一,二……”   洛婵连忙抬起头来,咬着下唇,一双漂亮的杏眼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如同满天星子落入其中,令迟长青心中微微一跳,她鼓起勇气拉过男人的手,颤着细白的指尖在上面写写画画。   没一会儿,洛婵就被赶上了马车,她听见男人十分冷酷地说:“二月的天气,你也敢洗冷水澡?嫌命长么?”   洛婵探出头冲他比划了一下,为自己辩解,她只是想擦一擦,没想洗冷水澡。   然而迟长青却不管,依旧面无表情地说:“擦和洗有什么区别么?”   洛婵和他对视了一眼,随即败下阵来,气鼓鼓地放下帘子,退回马车里,擦身和沐浴当然有区别了,算了,她不跟这个男人计较了。   迟长青抱着双臂靠在树上,看着那摇摇晃晃的车帘,微微眯起眼,心说,小哑巴的脾气还挺大。   过了小半个时辰,洛婵听见马车被叩响了,她疑惑地掀起帘子看出去,只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车边,把一个竹筒塞进来,还有一小块棉布,没什么情绪地道:“拿着。”   洛婵一摸,那竹筒里装了满满的水,还是热乎的,也不知大将军是怎么弄来的。 第12章 月光虽美,却不是他的月……   竹筒里装了满满一筒温水,洛婵十分开心,觉得大将军真是厉害,什么都能做到,她把车帘子合紧了,解开小衣,用棉布沾湿了擦洗,那布不知是从哪件衣服上撕下来的,触感有些粗糙,她浑身细皮嫩肉的,多擦洗下都会觉得疼。   擦洗完了之后,洛婵身上舒坦了许多,把衣服穿好,揭开车帘探出头去,只见火堆还在燃烧着,迟长青背靠着树坐,一条腿曲起,手肘靠在膝盖上,怀中抱着长剑,姿势说不出的潇洒好看,他正在闭目养神,暖黄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身上,将他俊美的面孔勾勒出绰绰的光影,明暗不一。   洛婵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走到他面前去,迟长青忽然睁开眼,道:“怎么了?”   洛婵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上写道谢的话,她近来做这件事越来越熟练了,若是放在从前,她绝不敢想有一日自己会主动去拉一个男人的手。   指尖划过手心,带来微微的痒意,迟长青眼皮一抬,看了看面前的小哑巴,现在又是那副乖乖巧巧的样子了,全然看不出方才还气鼓鼓的模样,他嗓音淡淡,道:“道谢就不必了,路上你老实些,就算帮我的大忙了。”   洛婵羞窘地垂下头,迟长青顿了顿,觉得自己说话重了些,便放缓了语气,道:“时候不早了,你去车里睡罢,明日一早就启程,不要耽搁。”   洛婵点点头,听话地爬上了马车,在褥子上躺了下来,马车壁的缝隙里隐约透出些光,她趴近了去看,只见男人正在捡起柴枝扔进火堆中,昏黄的火光使他的眉目染上了几分清冷,寂静的夜色中传来了不知名的虫鸣,一声一声,显得十分孤寂。   因着白天奔波,在马车上晃了一天,洛婵累得厉害,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夜里是被冻醒的,她瑟缩了一下,才慢慢地睁开眼,马车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缝隙间有几许月光洒落进来,清辉淡淡。   火堆已经熄灭了,那迟长青呢?   洛婵爬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摸索着下了马车,二月的夜里清寒无比,即便她穿得还算厚实,却仍旧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没有火堆取暖,确实是难熬,月色洒落在荒野之中,万籁俱寂,唯有马儿刨了刨蹄子,打了一个响鼻。   洛婵抱着双臂四下张望,没有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她心里下意识一紧,张口想叫人,却又发不出来声音,正在她茫然无措间,暗夜处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怎么醒了?”   紧接着,马车后的车架上跃下一个人,正是迟长青,洛婵大松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拉过男人的手写画:你不睡吗?   迟长青看了她一眼,答道:“刚刚才睡着,叫你弄醒了,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又起来做什么?”   洛婵抿了抿唇,垂着头继续写:我看你不见了。   迟长青道:“没走,去睡吧。”   洛婵:你在哪里睡的?   迟长青耐着性子答道:“在车架后面。”   他说着,又盯着面前的少女看,索性道:“你想说什么?”   洛婵用细白纤细的手指一笔一笔地写:你来马车上睡吧?   听了这话,迟长青的面上闪过一丝极其微妙的表情,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洛婵,道:“你让我上马车睡?”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便略微低头,向她凑近了些,声音也低了下来:“那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洛婵倏然张大了眼睛,粉颊上一点点泛起了绯色,像极了盛开的山桃花,衬着她如盛满了璀璨星光的眸子,在月光下美得惊人,仿佛山间被惊吓到了小鹿,单纯而不知世事,却又让人忍不住想欺负她一下。   看着那双漂亮精致的眼眸染上盈盈的泪光,一定好看极了,迟长青心里难得地升起几分了恶劣的意味,不知怎么,他就想逗一逗她。   洛婵果然被吓住了,迟长青不说,她还没想到这上面来,之前在客栈里面,他们也是分房而睡的,她长到这么大,鲜少接触大兄二兄之外的男子,却也知道迟长青这话里的意思。   她虽然确实是嫁给了他,可洛婵没有做好任何准备,要做一个男人的妻子。   迟长青的本意只是逗她,但是眼看少女这般沉默,他的心里又升起几分莫名的不悦来,凤目微微眯起,直起身,表情有些冷淡地道:“行了,去睡吧,别再折腾了。”   他说:“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洛婵被赶回了马车上,迟长青也再次回到了车架,他靠着马车壁,怀中抱着长剑,仰起头看天上的月亮,新月娟娟,如少女笑弯的眼,远处的山峦被拢入夜色之中,宛如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银色的月辉洒落下来,将荒草和树叶拉扯出淡淡的影子,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寒鸦的鸣叫,一声一声。   迟长青眯着眼,望着天上的那弯月亮,出了半日的神,月光虽美,却不是他的月光。   次日清晨,洛婵早早就醒来了,昨夜自迟长青说过那句话之后,她是有点被吓住了,在马车里胡思乱想了许多,满脑子如同熬了一锅粥,这会儿就连思绪都变得粘稠了,有点不太顺畅。   睁着一双困倦的眼下了马车,洛婵看见迟长青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撞见了他的视线,便有些羞窘地避开,迟长青倒是没说什么,神色淡淡的,就仿佛昨天他逼近了少女,含着笑意说出的那句话的事情宛如没有发生过。   二百里路,快马不过一日半的路程,因为要照顾洛婵,迟长青赶着马车足足走了三日,才算到了临阳城,入城之前,他想起了什么,对身边坐着的少女道:“你先进去车里,除非我叫你,否则不许出来。”   洛婵的模样生得太打眼了,这城里人来人往,迟长青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等马车入了城里,迟长青找人打听医馆的位置,然后马不停蹄地直奔城东,在一家大医馆的门口停了下来,他一跃下了马车,抬头一看,医馆门面很是阔气,门头上挂了一幅匾额,写着三个大字:妙春堂。   洛婵乖乖坐在马车里等着,过了片刻,听见男人的声音自车帘外传来:“我们到了,下来吧。”   她跟着迟长青入了妙春堂,医馆里有几个人正在等候看诊,俱是转头看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洛婵身上,不乏有惊艳的目光,有人甚至忘了移开视线。   迟长青剑眉轻皱,盯着那人看了一眼,那青年终于回过神来,大约也意识到自己这么直白地盯着一名女子看十分不妥,这才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医馆伙计连忙过来招呼,用眼角余光频频偷瞧洛婵,笑着对迟长青道:“敢问客人是给谁看病?”   迟长青没有回答,只是冷声道:“你们这里最好的大夫是哪位?能否请他出来。”   医馆伙计忙道:“咱们医馆里的大夫都是全临阳城最厉害的了。”   迟长青望着他,并不接话,医馆伙计总觉得空气里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令他忍不住擦了擦额上的汗,改口道:“是,是,请客人随小人来。”   大夫很是个中年的男人,蓄着山羊须,面容清癯,看起来有些和善,他看了看两人,问道:“敢问可是这位姑娘病了?”   迟长青打量他一眼,点头,道:“内人前不久突然得了哑疾,请大夫帮忙瞧一瞧。”   医馆原有不少人正在悄悄往这边看,听了这话,顿时有些扼腕和遗憾,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突然就哑了。   那大夫给洛婵把了脉,又问了些话,大多是些近况,有没有吃什么不明的东西,或是身上有什么病痛之类的,洛婵俱是摇头,她没病也不痛,只是单单无法发声,其余跟平常人并无区别。   大夫皱起眉头,似有不解,迟长青便道:“大夫能瞧出来这病怎么治么?”   那大夫思索了片刻,便挼着山羊胡须,道:“想是尊夫人从前身体虚寒,体弱所致。”   迟长青道:“体弱会导致人突然患上哑疾?”   大夫解释道:“郎君有所不知,虚寒有三,分别是上中下三焦虚寒,一心肺,一脾胃,一肝肾,正气既虚而有寒,病人不欲饮食,口淡,气短,又心气不畅,郁结不解,不欲与人交谈,久而久之,便会失声。”   迟长青不懂医术,听他这么拉拉杂杂说了一堆,似乎有些道理,便道:“可有药治?”   大夫笑了,道:“既是病,自然有药的,鄙人这就写方子,郎君先抓药给尊夫人吃上几副,只是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慢慢吃,药性累积起来了,才能见效。”   他说着,便写了方子,迟长青拿给医馆伙计去抓药,末了称好包起来,这么几包药,就花了十五两银子,他皱了皱眉,倒不是心疼钱,只是有些担心这药到底能不能治好小哑巴的病。   他心里想着,转头看了看洛婵,小哑巴睁着眼睛,正好奇地打量那柜台上的药材,全无半点忧虑和紧张,看起来没心没肺的。 第13章 那字落在手心里,痒痒麻……   离了医馆,洛婵拉过迟长青的手问他:我们去哪里?   迟长青想了想,道:“先找一间客栈住下来吧,吃几日的药看看再说。”   洛婵自然没有异议,她出门在外什么都不懂,迟长青说什么便是什么,两人赶着马车又找了间客栈住下,仍旧是开两间房,不过洛婵发现这次的客栈比上次在河居镇的好了不少,没那么破旧寒酸了,临阳城到底是大城,人很多,比那些小镇不知繁华了多少倍,虽然仍旧比不得京师,但是洛婵一路上过来,见多了荒山野岭,骤然回到这城中,竟然还有几分不习惯。   迟长青让客栈伙计帮忙熬了药,端来给洛婵喝,药味苦涩难闻,洛婵下意识皱了皱鼻子,虽然老实捧着药碗,但眼中明明白白地带着几分小小的抗拒,旁边的迟长青见了,道:“怎么了?”   洛婵指了指药,又一笔一划地在桌上写:苦。   迟长青勾了勾唇,微眯着眼看她,道:“要果脯?”   洛婵眼睛顿时一亮,连忙点点头,露出一点笑来,像讨好,又像是撒娇,迟长青心说,这小哑巴的事儿真是越来越多了,所谓蹬鼻子上脸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大将军这么想着,扔下一句:“等着。”   转身便出去了,眼看那挺拔修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洛婵立即放下手里的药碗,走到了窗边,推开窗户往下看,这座客栈是两层的,窗下临街,店铺林立,行人如织,还能听见叫卖和吆喝声,市井百态,尽收入眼底。   洛婵瞧了一会稀奇,最后目光落在了街角的位置,那里有一树红彤彤的糖葫芦,一个老头儿正扛着它来回溜达,扬声叫卖着,糖葫芦在阳光下折射出亮晶晶的光芒,红得耀眼。   洛婵喜欢吃糖葫芦,二兄少年时候喜欢往府外跑,呼朋唤友,吃喝玩乐,他每回溜出去,都要叫洛婵帮忙打掩护,说回来给她带外面的零嘴儿,洛婵便听话地答应,眼巴巴地等二兄回来。   二兄从不食言,每每回来,都会带各种各样的零嘴小食,芸豆糕,驴打滚,芝麻糖,最多的是糖葫芦,年幼的洛婵一度以为外头有个地方种满了糖葫芦树。   后来二兄入朝为官,做了武将,渐渐忙起来了,但是每次回来,还是会给洛婵带小玩意儿和零嘴,其中自是少不了糖葫芦的。   看着那街上亮晶晶的糖葫芦树,洛婵的心里忽然又升起了几分难过,不知二兄大兄他们怎么样了。   客栈对面的果脯铺子,迟长青拿着一个纸包走出来,一抬头就看见了客栈二楼的窗开了,少女趴在窗边,正在认真地看着什么,那表情怎么有几分……眼巴巴?   大将军顺着她的视线寻过去,一眼就看见了街角的糖葫芦树,是想吃糖葫芦了?   ……   听见外面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迟长青回来了,洛婵立即把窗给合上,重新在桌前坐好,还不忘把药碗捧在手里,做出一副正在喝的模样。   迟长青一进门就看见了正襟危坐的人,他轻飘飘看了那紧闭的窗户一眼,又看向洛婵,小东西心思浅,做点儿什么事都紧张得不行,眼神乱飘,简直就差在脸上写出心虚两个字来了。   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把盛了果脯的纸包放在桌上,背着手,好整以暇地道:“怎么还没喝完?”   洛婵便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无声地张口:苦。   迟长青啧了一声,批评她:“娇气。”   然后十分冷酷地催促道:“快喝,别让药冷了。”   洛婵瞟了一眼桌上的纸包,意思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迟长青却仿佛没看见似的,她磨蹭了一下,败下阵来,只好慢吞吞地把药喝了下去。   药汁苦涩难闻,洛婵拼尽全力才没让自己吐出来,才刚刚放下碗,眼前便晃过一抹殷红,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一串糖葫芦,红红的山楂果儿,上面裹着金黄色的透明糖浆,在天光下折射出亮晶晶的光芒,看起来十分诱人。   洛婵的表情就仿佛被这一串糖葫芦给点亮了似的,既是惊喜又是讶异,生动无比,宛如蒙尘的明珠被洗濯干净,绽放出清透的光芒,她看向迟长青,像是在确认一般:给我的?   迟长青抿了抿唇,堂堂八尺男儿,驰骋沙场的大将军,拿着这一串糖葫芦一路走来,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面对少女欣喜的反应,他表情淡淡地道:“随手买的,你若不吃,就扔了吧。”   洛婵连忙接过来,迟长青便看见小哑巴拉过他的手,认认真真地写:谢谢你,我很欢喜。   那字落在手心里,痒痒麻麻的,像是写在了他的心上。   因着这几日都在赶路,洛婵有些累,到了下午便犯起困来,迟长青确认她的门关好了之后,这才叫来客栈伙计,给了他几枚铜钱,叮嘱道:“劳烦小哥跑个腿,去城北的槐花巷子,替我找一个人。”   那客栈伙计得了赏,立即眉开眼笑地答应下来,二话不说就去了,两刻钟后领回来了一个人,那人穿着粗布麻衫,瞧着气质却与普通人不同,步伐稳健,肩背笔挺,倒像是练家子一般。   迟长青见了他,便侧身让开门,道:“进来吧。”   那人颔首,跟着入内,把门关上了,拱手道:“属下见过将军。”   迟长青摆了摆手,道:“我如今已卸了职,也无兵权在手,不过一介白身,不必这样称呼我了。”   他说着,指了一下椅子,道:“坐吧。”   那汉子等他先坐下,这才跟着入了座,姿态十分恭敬,迟长青道:“你来临阳城多久了?”   那人答道:“接到您的消息,属下快马加鞭就赶过来了,一路不敢耽搁,堪堪在前日深夜时分到了此处,昨天早上才入城。”   迟长青道:“路上奔波,辛苦你了。”   那汉子连忙道:“您的事情,便是属下的事情,不觉得辛苦。”   他顿了顿,才又说起其他事情来,道:“您离开后,京师戒严三日,风声才堪堪过去,李奕受了伤,被皇上责难办事不力,如今已羁押在府中,想来撤职是早晚的事情。”   闻言,迟长青没什么表情地道:“没有那么容易,李奕此人,我比你们了解。”   他不欲多言,只是道:“此后你们不要去招惹他,转告潘杨一声,让他记得我说过的话,你们从前是如何,日后还是如何,不要多生事端,免得惹祸上身。”   那汉子终于有些着急了:“将军,您真的就要走了吗?”   “嗯,”迟长青看着昔日的属下,淡声道:“要走,京师非我能久留之地。”   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偌大个八尺男儿竟红了眼眶,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迟长青便叹了一口气,对他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只要活着,日后总有再见的时候,不必难过。”   那汉子便强忍着泪重重点头,迟长青等他平复了情绪,才说起正事,问道:“你来之前,可告知了雍王那边?”   汉子道:“说了,但是别院防范很严,属下并未见到雍王殿下,只接触了王府的一个管家,让他想办法去递消息了。”   迟长青唔了一声,没有说话,那汉子便道:“您要属下怎么做?尽管吩咐便是。”   迟长青有些走神,听了这话,便道:“我会把人暂时安顿在临阳城,你在这里护着她,等雍王派人来接应。”   那汉子迟疑道:“可雍王眼下双腿俱断,不良于行,已是自身难保,如何能来接应?”   迟长青道:“他会有办法的。”   汉子忍了忍,欲言又止,迟长青抬眼看他,道:“说。”   那汉子便道:“容属下直言了,这洛氏女是将军——您用十万兵权换回来的,为何最后却又送回给雍王殿下?”   迟长青淡淡道:“她本就是要与雍王定亲的,自当回他身边去。”   那汉子忍不住道:“可此一时,彼一时,别说还没定亲,就是真定亲了又算得了什么?若是雍王厉害,他的未婚妻何必要等到您出手来救?”   迟长青凤眸一抬,看着他,道:“当年我们迟府欠了雍王一个大恩,我救她的原因之一,不过也是想还这份恩情,若是没把人送回他身边,又怎么能叫还?”   汉子哑口无言,迟长青说的是整个迟府,那必然就是大恩了,这不是他能置喙的事情,憋了一会,他又道:“那您不如也在临阳城休息一段时日,等京师派了人来,亲手将洛氏女交给他们,属下再护送他们离开,这样一来,也好叫雍王看见您的诚意,方才不负这番苦心。”   一想到那可是用十万兵权换回来的恩情,便是汉子再如何胆大心大,也不免有些忐忑,怕办砸了差事,叫他们将军功亏一篑。   岂料迟长青却摇了摇头,道:“不了,我不能久留。”   直觉告诉他,再多留几日,就舍不得走了。   月光虽美,却不是他的月光。 第14章 大清早的就给我送一份这……   到了晚上,迟长青来找洛婵的时候,她正趴在窗边往下看,临阳城里万家灯火,将长街照亮了,这里虽然不如京师繁华,却自有一种闲适气氛,夜里的街上少行人,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儿也不见了,只剩下清冷的月光映照着这座城。   迟长青唤了她一声,洛婵应声回头看着他,眨了眨眼,露出几分疑惑神色,迟长青淡淡道:“该用晚膳了。”   洛婵点点头,把窗合了起来,迟长青沉默片刻,又问她道:“今日吃了药,可觉得喉咙好些了?”   洛婵摇首,她还是发不出声音,迟长青便道:“想是药效慢,要多吃几副。”   他顿了顿,又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洛婵有些好奇,他们才刚刚来临阳城,人生地不熟的,迟长青要带她去见什么人?   她跟着迟长青去了隔壁的房间,刚刚才推开门,屋子里坐着的汉子便站了起来,唤了一声:“将军。”   洛婵在迟长青背后探了探头,看清楚了那人的模样,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四方脸,浓眉大眼,体格健硕,生得有些粗犷,他唤迟长青为将军,想必就是他昔日的下属了,为何会在临阳城?迟长青又为何让她来见他?   那人朝这边看来一眼,不知怎么,洛婵心里突然升起几分不安,这不安让她忽然想到了当初洛府的变故,官兵们冲入府中之前,她也是有这样的预感。   洛婵下意识牵住了迟长青的袖角,转头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写满了疑惑,若是能说话,她恐怕就要立即发问了。   迟长青看着少女微微仰起的脸,解释道:“他叫朱闻阳,是我曾经在军中的近卫,武艺颇高,昨日到了临阳城。”   洛婵有些迷茫,但还是对那人礼貌颔首示意,随后便听见迟长青道:“他会护着你,在这里等到雍王派的人来,到时候自有人安排你的去处。”   洛婵呆住了,像是没听懂这话似的,随即拉过他的手,急切地问他:那你呢?   迟长青薄唇微抿,看着她面上的惶然之色,告诉她道:“我要回川南老家。”   话一旦说出了口,后面的就容易了很多,迟长青继续道:“你与雍王本有婚约,他对你有意,想必日后会对你好,虽然如今他式微,但我想,要护着你还是不成问题的,再者,你这哑疾患得莫名其妙,寻常大夫束手无策,但是有雍王在,必然会为你请来最好的大夫。”   说这些话时,他的表情十分冷静,条理清晰,显然是早早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洛婵惶然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她只知道,从明天开始,他们就不能再继续同行,一想到这个事实,她心里就难过极了。   少女的眼圈红红的,黛眉微蹙,她拉着迟长青的手,想写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下笔,才这么短短几日,她就已经如此依赖这个男人了。   迟长青望着少女的发顶,静静地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她的话,他凤眸微垂,慢慢地抽回了手,心里平静地想着,她不会哭的。   小哑巴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柔弱,甚至每次的反应都会令人意外,最多难过一两日,她就会恢复如初,他们相处过的这段日子便成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回忆。   男人的嗓音微沉,淡淡地道:“行了,去用晚膳吧。”   旁边站着的朱闻阳看了看他家将军,又看了看那沉默不语的洛氏女,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家将军的心情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非要把人送回去呢?实在令人费解。   晚膳有好几样菜色,大多都是婵喜欢吃的,但是她一点胃口也没有,捧着个碗才吃了两口就放下了,迟长青见了,便出声道:“不喜欢吃?”   洛婵摇了摇头,垂着眼坐在那里,睫羽在烛光下投落蜂蜜色的浅淡阴影,像静默的蝶翼。   看来小哑巴置气了,连饭也不想吃,迟长青放下碗,替她盛了一碗鸡汤,放在洛婵面前,命令道:“喝了。”   洛婵抬起眼来看他,明眸中闪过几分委屈和难过,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茫然地想,要说什么呢?   说不想和他分开么?   可、可是凭什么呢?迟长青救了她,为此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她怎能继续拖累他?   洛婵没有一丝底气,她甚至不敢开这个口,在她看来,迟长青没有任何义务,要带上她这个累赘。   一想到这个事实,洛婵心里就更难受了。   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可如今,这稻草也要被迫松开了。   喝了一碗没滋没味的鸡汤,洛婵就像是喝了一碗黄连水,苦得一颗心都缩在了一起,她素来不太懂掩饰自己,低落的情绪简直写在了脸上,迟长青瞧在眼中,不知为何,原本很差的心情竟然稍微好了几分。   他收拾了碗筷,又叮嘱几句,让她好好休息,临走时,洛婵忽然拉住他,这回没在他的掌心比划,而是沾了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你什么时候走?   迟长青看着那一行小巧秀致的字迹,心里有些遗憾,但还是答道:“明天一早就走。”   洛婵倏地抬头,急急地写:这么快?   迟长青嗯了一声,表情平静地撒谎:“我还有事情要办,不能久留。”   少女眼中的光芒瞬间便黯淡了下去,她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将那些秀气的字迹抹得晕开,很快就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水迹,什么也看不见了。   迟长青叮嘱道:“早些睡吧。”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合上门的那一刻,他仍旧是没忍住,抬眼看向房中,少女仍旧静默地立在桌边,微微垂着头,摇曳的烛光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映在地上,纤弱如同三月春风中的柳枝,细瘦得令人怜惜。   迟长青回了自己的房里,朱闻阳还没走,他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之前忘了问你,你在京中,可知道洛府中人如今怎么样了?”   朱闻阳听了,便道:“洛相已经死了。”   迟长青猛地一抬头,惊道:“这么快?怎么死的?”   朱闻阳点头,道:“就是前不久的事情,死在了大理寺的牢里,据闻是被上了刑,没撑过去……”   迟长青的眉头皱起,洛稷是雍王一党,他的死,很有可能是新帝的授意,他忽然就想起来那一日在殿上,新帝看着少女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占有欲。   想到这里,他的剑眉皱得更紧,片刻后,才问道:“那洛淮之与洛泽之呢?他们现在如何?”   朱闻阳想了想,答道:“这兄弟俩应该都还在大理寺中,没被放出来,具体情况,属下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雍王一党大多都被下了狱,这些日子,大理寺里抬出了不少人,另外刑部的大牢也都快塞满了,尽是那些官员的家眷亲属,牵连九族,无一例外。”   说到这里,他也不免觉得十分心寒,新帝初初登基就有如此雷霆手段,狠辣非常,一来彰显了天子之威,二来又震慑了群臣,想来京郊的乱葬岗这阵子恐怕要尸满为患了。   迟长青沉默片刻,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是,属下告退。”   ……   因着心里有事,洛婵一夜都未睡踏实,做了很多梦,醒来时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她茫然地看着漆黑的帐顶,眨了眨眼,然后爬起身来,赤着双足踩在了地上,二月的夜里还很冷,冰冷的地砖冻得她一激灵,洛婵摸索着慢慢地把鞋穿上了。   她穿好外裳,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客栈的走廊口点着一盏小灯笼,光线昏暗而微弱,洛婵轻轻挪到了隔壁的房间门口,里面黑黢黢的,没有点灯,迟长青还没有醒。   洛婵站了一会,觉得脚有些麻了,却仍旧没听见屋子里有动静,她突然想,他是不是已经走了?   一想到这里,洛婵急了,又有些慌,她上前一步,侧着头,把耳朵轻轻贴在门上,试图听见里面传来一丝半点的声音,但是听了半天,什么也没有,静悄悄的,如同死寂。   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失望涌上来,几乎把少女整个都淹没了。   他甚至不愿意与她道别。   洛婵有些怔怔的,甚至忘记直起身来,正在这时,门里传来了轻微的动静,然而洛婵正沉浸在自己满心的失落之中,并没有发觉,下一刻,门开了,她顿时失去了支撑,整个人就跌入了门内,落入了一个带着淡淡草木气息的怀抱中。   洛婵呆住了,过了片刻,耳边传来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轻笑,熟悉的嗓音道:“你这是做什么?大清早的就给我送一份这样的大礼?” 第15章 迟长青的心也跟着疼了起……   洛婵没想到迟长青还没走,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再加上迟长青那句话,就仿佛她是一早守在人家门口,等着投怀送抱一般。   洛婵慌忙推开他站直了,如白玉般的脸颊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站在那里羞窘不堪,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要走,飞快地跑了自己的房间,把门给关上了。   迟长青看着那扇紧闭的屋门,下意识想起方才怀中的触感来,柔软而纤巧,像一团温暖的云跌落在他的怀抱中。   正在这时,旁边的房间开了门,朱闻阳探出身来看了看,疑惑道:“将军,怎么了?”   迟长青摇首,道:“无事。”   只是某个小兔子被她自己给吓到了。   跑回了房间,洛婵仍旧觉得心在砰砰地跳,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似的,鼻端仍旧萦绕着那淡淡的草木气息,像是春日里被太阳晒得懒懒的植物枝叶,叫人闻着舒适无比。   幼时爹爹曾抱过她,大兄也抱过她,二兄还会抱着她抛来抛去,可是都与迟长青不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洛婵却又想不明白,她那单纯的小脑瓜子在这个时候完全不够用了。   洛婵羞得一早上没敢出门,生怕看见了迟长青,却又怕他走了,只好在门背后站着,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有脚步声走来,她心里登时一紧,下意识想,这是要走了么?   紧接着,隔壁有人声传来,却原来是店伙计来送热水了,洛婵又大松了一口气,还没走。   可她随即又想,迟长青今天总是要走的,或早或晚,这么一想,她忽然又难过了起来。   正在这时,她的房门被轻轻叩响了,不疾不徐,洛婵吓了一跳,没有动作,过了一会儿,外面才传来熟悉的嗓音,是迟长青:“起了么?”   洛婵屏住呼吸,既不开门,也不给回应,屋子里静悄悄的,像是没有人似的。   迟长青:……   小哑巴真是长进了,竟然还会耍赖皮了。   他忍不住失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   房间里静默了半晌,门被轻轻打开了,洛婵站在门后,抬起眼朝他看过来,秋水似的明眸里藏着些微的委屈,衬得可怜兮兮,迟长青呼吸微微一滞,不知为何,心里某个角落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又酸又疼。   他沉默了一下,才道:“先用早膳吧。”   昨天的晚膳洛婵只吃了几口,喝了一碗鸡汤,按理来说,她今天应该饿的,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太过低落的缘故,洛婵对着满桌子的菜饭,毫无食欲,味同嚼蜡。   迟长青见了,眉头轻皱,道:“不合胃口么?”   洛婵摇摇头,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划拉:不饿。   怎么会不饿?迟长青皱着眉,把一碗小米粥推过去,缓着声音哄她道:“多少吃一些。”   洛婵瞧了他一眼,没作声,捧着那碗粥小口喝了起来。   等用过早膳,洛婵坐在椅子上,看着迟长青默不作声地收拾了碗筷,她欲言又止,但最后只是垂下了眼,从迟长青这个方向看过去,她长长的睫羽遮去了那明亮的眸光,精致漂亮的容颜在窗外天光的映照下,仿佛姝丽绝美的夜昙花。   迟长青离开屋子之后,把碗筷交给了客栈伙计,这才去隔壁的房间见了朱闻阳,朱闻阳立即起身道:“您要走了?”   “嗯,”迟长青皱着眉,不期然又想起方才的场景,顿了顿,才道:“她之前在牢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患上了哑疾,已口不能言了。”   闻言,朱闻阳立即明白过来,心里有些惋惜,这么漂亮的女子,竟然哑了,真是可怜。   迟长青道:“她的事情,劳烦你多多上心。”   朱闻阳忙道:“您言重了,属下必十二万分的谨慎。”   迟长青又叮嘱道:“我已带她在临阳城里看了大夫,也抓了药,一日喝两次,她不爱喝药,我准备了些果脯,等会与药方一同给你,若是过几日,药和果脯都吃完了,要麻烦你去买,医馆在城东妙春堂,果脯铺子在客栈对面就有,她喜欢吃杏脯和梅子,若是路上有人卖冰糖葫芦——”   他忽然顿住,没说话了,朱闻阳正听得头大如斗,心说,这洛氏女怎么这么多事情?但是碍于自家将军的嘱咐,他又追问道:“冰糖葫芦怎么?”   迟长青摇摇头,道:“罢了,无事,等雍王派了人来,你记得把这些事情再转告给他们便是。”   朱闻阳答应下来,又小心问道:“那除了这些事,还有别的么?”   迟长青想了想,道:“转告雍王一声,让他想办法请来最好的大夫,替她治好哑疾。”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又迟疑起来,如果秦瑜不替她治呢?   他断了一双腿,如今又势单力微,雍王真的能如他所想的那样,护得住洛婵吗?洛婵是洛稷之女,当日新帝秦跃在殿上看见她时,那目光如狼一般,虎视眈眈,谁知道他是否还存着怎样的龌龊心思?   若他非逼着秦瑜交出洛婵呢?   迟长青疑神疑鬼地想着,一时间又觉得秦瑜十分靠不住了,天下之大,竟放不下一个小小的女子。   朱闻阳看他又不说话了,皱着眉,仿佛陷入了某种为难之中,便疑惑地唤了他一声:“将军,您怎么了?”   迟长青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没事,先这样吧。”   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叮嘱,譬如小哑巴身体弱,稍不留神就会受寒,再过不久就要倒春寒了,要为她多置办几件衣裳,不能让她受凉,又譬如她有些挑食,不爱吃玉米面的馒头,只吃白面馒头,粗糙些的吃食她都不爱吃,喜欢吃甜的,云云种种。   但是不知为何,他突然就不想叮嘱了,就仿佛每叮嘱一句,就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从心底拔起来,然后抽离,隐约的疼。   大将军活了十几年,千军万马之中厮杀纵横,也未曾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又酸又疼。   迟长青出了门,迎面碰见了客栈的伙计端着托盘上来,看见他便满脸带笑,道:“客官,您交代的汤药熬好了。”   迟长青答应一声,道了谢,道:“给我吧。”   他回了自己的房里,在包袱里找到了装果脯的纸包,这才又端着药去了隔壁,轻轻敲门,不多时,门开了,小哑巴红着眼圈站在门口,还是那副委委屈屈的可怜模样。   迟长青凤眸微垂,不看她,只是提醒道:“该吃药了。”   洛婵侧开身子,让他进去,迟长青把碗放在桌上,语气温和地道:“喝吧。”   洛婵磨磨蹭蹭地坐下,不肯端碗,用手在桌上一笔一笔地划拉:太烫。   迟长青看了看,嗯,汤药还在冒热气,是挺烫的,便没再催促,两人面对面坐着,洛婵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写:川南在哪里?   迟长青解释道:“川南在宁阳省,宁阳有一条河,名叫兰川,横穿整个宁阳,将其分为两部分,一为川南,一为川北,我祖父就是川南府人,迟家祖上未拜将时,世代居住于那里。”   洛婵听了,又问:你这次就是回老家么?   “嗯,”迟长青道:“从前听我娘提起过,老家还略有几亩薄田,宅子应该也还在。”   他自有安排好了的去处。   洛婵不再问了,只是垂着眼睫,细白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划来划去,把那些字迹都抹成了一团。   只有她,什么也没有了。   两人相对沉默着,心思各异,过了好一会,迟长青见那汤药的热气散了,伸手摸了摸碗,温度正好,便递给了洛婵,道:“喝吧,喝完了给你吃果脯。”   洛婵这次对果脯兴致缺缺,她接过了碗,低头正欲喝,一直隐约不适的胃里骤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她的脸色一白,手里的药碗啪地掉了下去,砸得四分五裂,汤汤水水泼了一地,她抱着肚子俯下身去。   迟长青表情登时剧变,连忙扶住她,急声问道:“怎么了?!”   洛婵想叫疼,可是她哑了,就算痛得狠了也什么都说不出来,漂亮的眼睛里迅速噙满了泪水,然后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滴在了迟长青的手背上,滚烫无比,像是烫到了他的心底。   她紧紧抓着迟长青的衣襟,嘴唇无声地张合几下,明明半点声音都没有,迟长青却仿佛听见了她的痛呻,她在说:好疼。   迟长青的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第16章 你很好,我很欢喜。……   客栈伙计正趴在柜台后嗑瓜子,却听二楼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个人冲了下来,把他给吓了一跳,瓜子皮都忘了吐,忙问道:“客官这是怎么了?”   迟长青急声道:“快把马车套上,我要去城东医馆!”   那客栈伙计连忙应声,看了他怀中人一眼,少女一张精致漂亮的小脸煞白一片,眉头微微蹙起,令人怜惜,这是得了急病,伙计立即道:“这里离城东远着呢,客官,咱们客栈不远处就有一家小医馆,出门左拐就到了,您不如先带着尊夫人去瞧瞧?”   他话音才落,迟长青便抱着人一阵风似的奔出去了,客栈伙计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能跑这么快的,惊得手里的瓜子都洒了一桌子。   迟长青紧紧抱着怀中人,洛婵痛极了,却又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吸气,喉咙里发出破碎的痛呻和呜咽,一声声的,他听在耳中,心如刀绞一般,只能用下巴压着她如云的发顶,又快又急地安慰:“没事,我带你去看大夫。”   洛婵用力揪着他的衣襟,纤细的指尖都泛起了白,眼圈红红,泪水不住从两腮滑落,迟长青没敢低头看,他抱着怀中人,很快就找到了客栈伙计说的那家小医馆。   那医馆果然小得很,门上连个匾额都没有,只在外头随随便便地挂了一块帘子,写着两个大字:医馆。   门口坐了一个小童,七八岁的模样,扎着个冲天辫,眼睛黑溜溜的,看起来十分机灵,见了迟长青来,不需他开口,自己就先嚷嚷起来:“叔!叔!有病人来啦!快来看病!”   医馆里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门帘被掀了起来,一个年轻男人探出头,一眼就看见了迟长青,让开了些,道:“快请进。”   迟长青虽觉得这大夫有些过于年轻了,但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抱着洛婵进了屋,那大夫指了指窗边的矮榻,道:“先把病人放下。”   迟长青立即照做,小心翼翼地把怀中人放在矮榻上,洛婵疼得整个身子都缩了起来,浑身微颤着,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   迟长青拧着眉,催促道:“大夫,劳您快些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不要急,不要急,”那年轻大夫嘴里说了一句冒犯了,这才伸手去替洛婵把脉,紧接着,眉头便皱了起来,咦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   迟长青心里顿时一紧,道:“大夫,怎么了?”   年轻大夫问道:“病人近来可是在服药?”   他竟一眼就看出来了,迟长青心里生出了几分信服,他皱着眉头答道:“是。”   大夫的眉头皱得比他更紧,道:“脉象浮而弱,心火炽盛,又兼有虚寒之症,这分明是用药过猛了。”   迟长青虽然听不明白他说的这些话,但是最后一句却听懂了,一颗心就提了起来,那大夫道:“可病人体质虽然有些虚寒,但是从前大约调养得很好,如今只需要稍稍注意一下就是,不必再服药了,怎么会又开了这么个方子吃?”   迟长青立即把之前带洛婵去妙春堂看诊的事情告诉了他,事无巨细地说清楚,大夫脸色都变了,骂道:“一派胡言!口不能言与体弱虚寒有什么关系?简直荒唐至极!”   他又对迟长青道:“你将那医馆开的方子拿来给我瞧一瞧。”   迟长青原本就打算把方子交给朱闻阳,这会儿正巧是随身带着的,立即递给他,那大夫只看了两眼,便丢了开去,怒气冲冲地破口骂道:“庸医!照着这方子,简直是要吃死人的架势。”   迟长青听得心惊肉跳,又看向榻上的洛婵,心中自责不已,更多的则是后怕。   若今日他早早就走了,让朱闻阳照看着洛婵,日日给她吃这方子抓来的药,即便是出了什么问题,大概也是去那城东妙春堂治病,然后继续吃庸医开的方子,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迟长青心中怒意隐约,却又努力压下来,问大夫道:“可内人现在这样,该如何治?”   那大夫道:“尊夫人眼下是寒热相冲,吃坏了身子,好在发现得及时,我替尊夫人针灸一番,散去内火便是。”   听了这话,迟长青略略放下心,颔首道:“那就多谢大夫了。”   大夫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做事却很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拿着金针的手很稳,随着他运针,洛婵面上的痛苦之色也渐渐少了,她额上犹有涔涔冷汗,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望向榻边站着的迟长青,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迟长青上前一步,将她的手握住,低声道:“怎么了?”   洛婵的手动了动,在他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痛。   迟长青的薄唇微抿,声音很轻地哄道:“等针灸完了就不痛了,以后都不吃那些药了,是我不好。”   若不是他找了这么一个庸医,洛婵就不必喝那些害人的药,也不会受这样大的折磨了,想到这里,他心里便升起些许隐痛,还有自责。   洛婵摇了摇头,又继续写:你很好。   她顿了顿,接着写:我很欢喜。   迟长青的心骤然漏跳了一拍,紧接着,又开始砰砰跳了起来,他的喉头动了动,一时间竟忘了作出反应,洛婵垂着长长的睫羽,像蝴蝶微微颤动的双翼,在他的心头轻轻一扇,便引起了滔天的巨浪,有什么东西正在急剧地轰然塌陷。   旁边那年轻大夫收了手,瞧了瞧这两人,清了清嗓子,洛婵仿佛被这一声吓着了,立即抽回了自己的手,如玉般的脸颊上悄然泛起些许淡粉,羞得连眼睛都不敢抬起了。   迟长青倒是面色不改地看向那大夫,倒把那大夫看得一噎,又轻咳一声,道:“再等一刻钟便好了。”   迟长青颔首,又问道:“能否麻烦大夫,看一看内人的哑疾?”   大夫唔了一声,迟疑道:“实不相瞒,方才听你说起,我在把脉的时候就替尊夫人瞧过了,实在看不出来什么异常,冒昧问一句,尊夫人是因为什么原因哑了的?”   因着接连看过两个大夫,这次迟长青都不需要问洛婵,就能够顺利回答了,他没有提及洛婵在牢里待过的事情,只说她哑的那几日是被关起来的,其余的情况也略略提了提,那大夫皱起眉,道:“没有症状,单单只是哑了,这可真是奇哉怪也。”   他沉思了片刻,道:“若依我看来,尊夫人这大约是心病,因着受了大刺激,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发生种种古怪的反应,并不是真的身体有病,所以药石不能医,心病还需心药来解。”   闻言,迟长青顿时想起了什么,看了洛婵一眼,抿着唇道:“是,她那时家中是发生了大变故。”   那大夫一拍大腿,道:“正是如此。”   他之前瞧着也觉得有些奇怪,这位夫人的身体从前应该是生过一场大病的,所以体质虚寒,但是调理得很好,现在几乎看不出什么毛病了,要知道,想将差的体质调好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各种各样的珍稀药材,医术高超的名医,经年累月下来,才能有起色,但这样一笔巨大的花费,普通人家根本无法供得起。   再看洛婵这般好模样,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如今却穿着朴素的粗布衣裳,想也知道其中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今迟长青一说,那些猜测就都对了,大夫便道:“尊夫人这是受了刺激,一时口不能言,这么说吧,等心结解了,说不定明天就能开口了。”   当然,他还有一句话没说,也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开口了。   迟长青凤眸微垂,看了榻上人一眼,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要解开心结,谈何容易?   洛相已经死了,她的两个哥哥眼下都被关在了大理寺,生死未卜,迟长青甚至担心她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会受到更大的刺激。   可她若一旦回了京师,到雍王身边去,那洛府人的消息是绝对瞒不住的,到那时……   迟长青将这些忧虑都一一压了下来,他若无其事地对洛婵弯了弯唇角,轻声道:“听见大夫的话了吗?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洛婵张着黑白分明的眸子,轻轻点头,紧接着便一点点弯起眉眼,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那一刹那,迟长青仿佛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山桃花倏然绽放开来,美不胜收。   他袖中的手猛地握了起来,耳畔有什么声音呼啸而过,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是他的心跳声。 第17章 是不想让我走的那种疼吗……   小医馆的大夫虽然年轻,但是医术却很不错,等针灸完了,洛婵果然不觉得痛了,迟长青再三道了谢,那大夫笑着摆手,又叮嘱道:“尊夫人的身体还是要多多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可千万不能给她吃了,费钱事小,吃坏了身子可就麻烦了。”   迟长青答应下来,领着他的小哑巴告辞了。   等看见了客栈的大门,洛婵忽然又想起来,迟长青今日就要走了,她才刚刚轻快些的心情,又倏然沉入了谷底,步伐顿住,站在了原地不走了。   迟长青见她一动不动,一颗心猛地提起,立即道:“怎么了?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洛婵刚想摇头,忽然又停下,她点了点头,迟长青有些急了,沉声道:“那我们再回去找大夫看看。”   洛婵却扯住他的袖子,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在他的手心写字:头痛,想睡觉。   迟长青稍微放了点心,道:“昨夜没睡好?”   洛婵又摇头,继续写:不知道。   迟长青想了想,便道:“那先回客栈睡一觉。”   洛婵牵着他的袖子,两人一同回了客栈,朱闻阳正坐在大堂等候着,见了他们回来,立即站起身,看了洛婵一眼,问迟长青道:“没事吧?”   洛婵低着头不理他,还飞快地往迟长青身后藏了藏,像是要避开他的目光,朱闻阳有些莫名其妙,开始仔细反思,莫不是他这三五大粗的样子把人家给吓到了不成?   迟长青倒是不以为意,小哑巴胆子小,朱闻阳这么粗犷壮硕,她会害怕也是正常的事情,便道:“事情我稍后再给你说,我先送她回房休息。”   朱闻阳点点头,看着迟长青带那少女一块儿上了楼,心里想着,自家将军看起来冷冰冰的,倒仿佛对这位洛氏女很是上心的模样。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既然这样,不如把人留下来啊,那可是十万兵权换来的呢,他家将军真是不心疼。   房间里,洛婵乖乖躺在床上,迟长青替她拉好被子,缓着声音道:“先睡一觉,若是起来仍是头痛,我们便再去看大夫。”   洛婵点点头,一双黑白分明如小鹿一般的眼睛看着他,并不肯睡去,迟长青便道:“怎么不睡?”   他主动把手递到少女面前,道:“想说什么?”   洛婵便用细白的手指写写画画:我睡着之后,你会走吗?   迟长青的凤眸微垂,看着她的手指,轻声道:“不,我等你睡醒再看看。”   洛婵又写:你别骗人。   迟长青忍不住失笑,小哑巴还挺谨慎的,他道:“大将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骗人。”   洛婵眨了眨眼,这才安心了似的,迟长青把被子揭起些,道:“手放进去。”   洛婵老老实实地照着做,迟长青替她掖好了被角,看着少女整个被淹没在了被子里,模样乖乖巧巧的,一颗心都仿佛浸泡在了温水之中,熨帖无比,他勾了勾唇角,道:“睡吧。”   洛婵盯着他看了看,这才听话地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睡意逐渐涌了上来,她的意识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模模糊糊之间,她忽然感觉到眉间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带着微微的凉意,一触即收。   她困倦地想,那是什么?   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便彻底睡了过去。   站在床畔的迟长青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余着少女眉间的温度,暖暖的,像一块被捂热了的玉。   他望着床上人好一会,这才转身离开,仔细合上了房门,朱闻阳还在楼下的大堂等着,见他下来,立即站了起来,道:“您要走了吗?”   迟长青摇了摇头,道:“不急,我有一件事情,要麻烦你现在去做。”   朱闻阳道:“但凭吩咐。”   迟长青把妙春堂的事情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朱闻阳听得义愤填膺,脑门上都要冒火了,咬着牙道:“庸医该死!竟只图钱财,罔顾人命,属下定当好好教训他们一番。”   迟长青轻飘飘道:“去吧,别闹出人命便是。”   朱闻阳拱了拱手,转身就走了,他虽然脾气大,但是很有些脑子,也没自个儿独自去,而是先到东市的街头巷角纠集了一些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使了几个钱,一听说要去妙春堂,那几个地痞无赖便顿时心知肚明,看来又是个被坑了的外乡人,他们二话不说,拍着胸脯应承下来,一群人风风火火去了妙春堂闹事,把那庸医捉住了一通好打,还让他保证下次不敢再胡乱看诊了,这才作罢。   洛婵这一觉睡了很久,下午时候才醒来,第一件事便要去隔壁看迟长青还在不在,等打开房门,有两个人背着她在楼梯口说话,待看见那道熟悉的挺拔身影,洛婵才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大将军果然没有食言。   恰在此时,店伙计上楼来,见了洛婵顿时笑道:“哎呀夫人的病可好了?今儿早上可把小人给吓着了。”   他这话一出,迟长青便回过身来望着她,洛婵对那店伙计颔首,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   那伙计见她生得好看,又忍不住道:“咱们岑大夫的医馆排场虽然比不得那妙春堂,但是医术却是一顶一的好,比那妙春堂的大夫不知高明了多少。”   洛婵便笑,客栈伙计是个热忱性子,又对迟长青道:“早知道您夫人之前是在妙春堂看的诊,小人就多提醒您一句了。”   迟长青看了他一眼,道:“怎么说?”   那客栈伙计嘿了一声,往四周看了看,见没人来,才压低了声音道:“妙春堂那老大夫还在的时候,是还不错,奈何他儿子是个草包,医术那可是差得远了,临阳城里的百姓都知道,如今只有不懂行的外乡人才会去那里求诊,听说啊,他去年年底还医死了一个人,险些被抓去了牢里。”   不懂行的外乡人迟长青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客栈伙计丝毫不觉,又道:“所以啊,要看病还是去咱们岑大夫的医馆,脾气好,医术又高超,咱们邻里街坊都愿意去呢。”   迟长青只是颔首,道:“小哥说得很有道理。”   他说完,又看向洛婵,道:“睡好了么?头还疼吗?”   洛婵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迟长青眉头轻皱起来,道:“还疼?”   洛婵点了点头,迟长青不再迟疑,道:“那我们去看大夫。”   于是洛婵牵着他的衣袖,两人又去了那个小医馆,这会儿大夫和小童正蹲在地上下棋,小童拍着手叫道:“将军了!将军了!”   大夫没好气道:“嚷嚷什么?待本帅吃你一炮。”   小童撇嘴:“你这马腿都别着了,还想吃我的炮?甭耍赖了。”   大夫无法,正在这时,恰见迟长青带着洛婵来,连忙丢了手里的棋子,道:“不下了,有病人来了。”   迟长青牵着洛婵入了医馆,那大夫笑道:“尊夫人可还有哪里觉得不适?”   迟长青便道:“内人觉得头痛,睡了一觉仍是如此,这才又前来打搅大夫。”   那大夫听了,自是没有二话,请洛婵坐下,替她把起脉来,又仔细问了几句,譬如是什么时候开始头痛的,具体是哪里痛,洛婵都比划着回答了,大夫的眉头就皱成了个死结。   迟长青心里一紧,道:“大夫,怎么样了?”   那大夫面上露出一点疑惑,道:“从脉象倒是看不出来什么。”   洛婵的睫毛颤了颤,她低垂着眼,叫人看不清楚眼中的神色,迟长青是站着的,忽然看见她的手指绞在了一处,不住的把玩着指尖,倒显得有些许紧张的意味。   他的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又听大夫斟酌着道:“脉象不显,不知病因,我也无法对症下药,这样,不若郎君带着尊夫人先回去,用棉巾热敷额头,等明日再来看看?”   迟长青点点头,道:“叨扰大夫了。”   那大夫连忙摆手,送两人出门,正在这时,小童从外面奔进来,扯着嗓子嚷嚷道:“岑叔,岑叔,你听说了吗?妙春堂那庸医又治坏了病,被人给打啦!”   闻言,岑大夫一怔,他下意识看向迟长青,迟长青若无其事,十分平静地道:“多谢大夫,先告辞了。”   洛婵又牵着迟长青的衣袖回了客栈,才进了屋子,身后的门就被合上了,洛婵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一只修长的手按在了她身侧的门板上,男人倾身靠过来,将她整个圈在了一方小小的空间里,两人距离一下子就拉得近了,洛婵的鼻尖再次嗅到了那淡淡的草木枝叶气味,萦绕不散。   她听见男人熟悉的嗓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问她道:“头疼?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疼法,连大夫都瞧不出来?”   洛婵的眼皮子一颤,紧张地再次抠起了手指尖,迟长青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圈在怀里的小哑巴,漫不经心地道:“是不想让我走的那种疼吗?嗯?” 第18章 你想不想随我一同去川南……   洛婵整个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一抬眼就能看见男人带着几分笑意的凤眸,她有点紧张,又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睛,睫羽轻轻颤抖着,透着几分清晰可见的慌张。   迟长青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她,像是在观察着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似的,见洛婵不答,便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鬓发,继续轻声问道:“为何不说话?”   洛婵张了张口,从他这个方向看过去,只能看见少女秀致的鼻梁,嫩红的唇如花瓣一般,她生得好看,就连眼角眉梢的线条都像是精心描绘过,怎么瞧怎么漂亮。   洛婵没想到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被人家看破了,这会儿觉得有些丢脸,又羞又窘,宛如一个被拆穿了谎言的孩子,只好轻轻点头。   迟长青笑了,抚着她鬓发的手愈发轻柔,像是在摸一只小兔子的皮毛似的,追问道:“为什么不想我走?”   洛婵想了一会,鼓起勇气看他,迟长青顿时会意地伸出手去,任由少女在他的掌心写写画画:你很像我的大兄和二兄。   大将军唇边的笑意顿时僵住了,仿佛春日瞬间褪去,冰霜冷凝,小哑巴却丝毫不觉,正低着头认真地继续写:你生气的时候像大兄,不生气的时候像二兄,大兄为了我好,会逼着我喝药,二兄会哄我,给我买糖葫芦。   所以在小哑巴看来,他一人还分饰了两个角色?   那还真是能者多劳,大将军忍不住冷笑了一下,握起了手心,洛婵一下子就没地方写了,抬起头来,有些懵懵然地看着他,眼神不解,迟长青凤眸微垂,居高临下地盯着这小东西,额上青筋直跳,只觉得后槽牙有些痒痒。   感情他这两日都是在自作多情,大将军心中满是郁气,一双幽深的眼眸紧紧望着洛婵,洛婵有些不安,她也不知道迟长青为什么突然之间这么生气,就好像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似的,过了许久,迟长青才直起身来,洛婵立即嗖地一下就跑开了,在离他远远的地方站住,表情又是不解,又是茫然。   迟长青的神色阴晴不定,片刻后,竟然还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不见暖意,洛婵瞧着反而觉得阴恻恻的,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然后便听见对方道:“你想不想随我一同去川南?”   洛婵一愣,迟长青表情平静地道:“我方才仔细想了想,你既然都被我从京师带了出来,花了如此大的心力,倒不如仍旧与我一同去川南罢了,也省得麻烦。”   洛婵讶异地看着他,虽然确实不想让他走,但是……但是她也没想过去川南,毕竟她的父母兄长还在京师,生死未卜,洛婵总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回京师去的,如果跟了迟长青去川南,那想要知道家人的消息,岂不是更加渺茫?   迟长青见她沉默,一颗心陡然一沉,心里忍不住想,她果然不肯跟我走。   她莫不是真的对雍王有意?   不怪迟长青会如此作想,洛婵的意思是因为他与她的两个兄长相像,才会舍不得他,那她心中真正喜欢的人,很大可能就是雍王了。   一想到这里,大将军的心就拧成了一团,往外面开始咕嘟冒酸水,恰在这时,洛婵还迟疑地摇摇头,她想说,她担心着父母兄长的下落,现在还不能随他一同去川南。   岂料迟长青见她摇首,心情在一瞬间就变得恶劣起来,他微微眯起凤眸,盯着洛婵,道:“那你是想回京师?”   洛婵又点头,迟长青冷笑一声:“想都不要想。”   他的脸色不好看,洛婵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何他会突然变成这样,迟长青别开了视线,刻意不去看少女清亮的眸子,兀自道:“我会让朱闻阳独自回去,明天我们就上路,启程去川南。”   他说完转身要走,洛婵急了,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袖子,想要解释,让他改变主意,然而迟长青心中郁结得很,并不想听,便扯过自己的衣袖,又伸手点了点小哑巴的额头,眯着眼睛告诫道:“给我老实呆着。”   洛婵只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男人的背影离开,消失在门口,她心里又是委屈又是难过,大将军怎么突然就变了脸色呢?没有一点征兆,发起脾气来和大兄真是一模一样,正是因为像,洛婵才清楚,这时候就该老实听话,否则他会更生气。   ……   “您的意思是,不需要雍王殿下派人来临阳城了?”   朱闻阳有些吃惊,紧接着又迟疑道:“可属下一个人带着她,怕是有些不便。”   迟长青表情淡淡,道:“不必了,你也回京师吧,她跟我去川南。”   闻言,朱闻阳顿时恍然大悟,他倒是没别的反应,反而觉得这样才是对的,在他看来,洛氏女虽然只是区区一个弱女子,但是好歹是他家将军用十万兵权换来的,白白送给雍王,未免也太可惜了,于是欣然道:“是,属下明白了。”   迟长青顿了顿,又道:“等回了京师,你让人帮我打听一下洛府人的下落,到时候若是有什么消息了,就传信给我。”   朱闻阳自然不会拒绝,答应下来,他道:“那洛稷的死讯……”   迟长青薄唇微抿,道:“此事我自有安排,你万万不要在她面前透露了半点风声。”   朱闻阳点点头,道:“属下明白。”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朱闻阳这才离开,才打开门,就看见门边站了个人,冷不丁把他吓了一跳,少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两只手绞在一起,像是十分忐忑一般。   没等朱闻阳说什么,身后就传来迟长青的声音:“你先去吧。”   “是。”   朱闻阳一走,洛婵这才悄悄抬起眼去看屋子里的人,正好对上那双幽深清冷的眼,迟长青道:“不是让你乖乖待在屋子里么?跑出来做什么,等会又头痛了。”   洛婵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欲言又止,迟长青别开眼,道:“看我作什么?”   洛婵眼神委屈,这回不敢去拉对方的手,只是伸出细白的手指来,在空气中比划,瞧着十分可怜,迟长青心里顿时一软,他抿了抿唇,终于还是伸出手来,道:“想说什么?”   洛婵高兴起来,在他手上写:我以后再跟你回川南好不好?   迟长青凤眸微微眯起,看着她,洛婵像是瞬间就被他看穿了全部的小心思,他道:“所以你还是想回京师?”   洛婵不由心虚了一下,紧跟着,大将军十分冷酷而不近人情地道:“不可能的事情,我们明天就启程去川南。”   洛婵顿时就傻眼了。   ……   既然决定要带洛婵回川南老家,迟长青就不再耽搁,当天就去准备了些干粮吃食,次日辞别了朱闻阳,两人一起上路了。   因着昨日两人之间闹了些小小的不愉快,洛婵这次没有坐在车舆上,而是进了车里,迟长青准备周全,车里铺了厚厚的褥子,软绵绵的,马车壁上的缝隙也被想办法修补了,虽然吵了架,但是到底没让她冷着颠着。   她抱着双膝坐在车厢角落里,风把车帘吹起,一晃一晃的,男人清瘦挺拔的背影隐现,洛婵把下巴抵在膝盖上,闹不明白为何迟长青的态度突然急转直下。   明明之前都很好的……   洛婵心里有些难过,不期然想起自己的一个姨母来,她时常与姨夫争吵,吵输了便要来洛府与娘亲哭诉,洛婵有时候会在旁边坐着,姨母气得狠了就要哭骂不休,说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天天变得飞快,上回还好好同你说着话,下回便翻脸不认人,伺候他吃伺候他喝,末了还要给脸色看……   初时洛婵还小,听不懂这些话,如今倒隐隐约约觉得很有几分道理,并且切身体会过了,这两天的大将军可不就是这样么?喜怒无常,莫名其妙的翻脸就不认人了。   二月时候春寒料峭,天气虽然晴朗,但吹面的风仍旧带着几分寒意,官道两侧都是田地,荠麦青青,不少百姓正在田间劳作,一副繁忙景象,远处山峦翠色,轻云淡淡,天地辽阔开朗,大将军拎着马鞭坐在车舆上,冷不丁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也不知是谁在背后悄悄骂他。 第19章 野草,荒屋,麻雀乱飞。……   一路南下,马车晃晃悠悠的,走得倒是不急不缓,几日下来洛婵都习惯了,只是迟长青对她的态度仍旧是肉眼可见的冷淡,他们之间的气氛仿佛又回到了才从京师逃出来那一夜的模样,像陌生人。   洛婵心里有点难过,几次试图与迟长青说点什么,但她如今是个哑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种情况下,她也不敢去拉迟长青的手写画,有什么事都憋着,两人的交流少得可怜,洛婵捧着烤热乎的馒头,悄悄抬起眼看对面的男人,他的容貌是生得俊美英气,但是不笑时,就显得眉目格外清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他察觉到了洛婵的视线,但是没有任何反应,洛婵闷闷地收回目光,食不知味地吃着馒头,心里也渐渐涌上了几分气,莫名其妙,既然他不肯理她,那她以后也不要理他了。   吃过干粮,迟长青便拣了些碎石子和土将火堆给灭了,起身道:“走了。”   洛婵便自顾自爬上了马车,连眼风也不给他一个,车帘子被放下来,隔断了迟长青的视线,他站在马车边,微微眯起眼,心道,小哑巴又有气性了。   马车就这样一路慢悠悠地晃,遇到了城镇村子,便留宿一日,休息整顿,买一些干粮准备路上吃,迟长青进了对面的铺子,洛婵见他不在了,这才掀起车帘探头探脑地出来瞧,镇子虽然不大,但是街上却很热闹,有商贩叫卖,捏泥人的,卖糖画的,卖小玩意的,几岁大的孩童们在街上疯跑玩闹,嘻嘻哈哈。   在这一片热闹之中,洛婵一眼就看见了街边卖的糖葫芦树,红彤彤的一大把,她盯着瞧了一会,这几日在路上天天吃的馒头干粮,都是没什么味道的,这会儿见了糖葫芦就有些意动,然而她没有钱,现在的迟长青想必是不会再替她买的。   意识到这个事实,洛婵便无比失望地移开了视线,看向别处,她坐在车舆上,模样又生得好,路过往来的行人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甚至有两个小娃娃站在马车旁,仰着头好奇地看她,洛婵有些羞,正欲退回马车内,忽然在这时,旁边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奔过来,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递给她,道:“姐姐,给。”   洛婵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眼神疑惑地指了指自己,那小女孩又把糖葫芦递了递,甜甜笑道:“送给姐姐吃的。”   洛婵受宠若惊地摆了摆手,她没有钱,怎么能接人家的东西?那小女孩见了,二话不说,直接把糖葫芦塞进她手里,笑着跑远了,洛婵急了,却又无法出声叫住她,连忙跳下车来,然而才刚刚落地,旁边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嗓音,沉沉道:“你下来做什么?”   洛婵转头,迟长青果然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几个纸包,大约是买好的干粮食物之类的,看她的目光就像是抓到了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教训道:“这里是闹市,到处都是人,你又不会说话,若是被人拐走了怎么办?”   洛婵有一点点的心虚,她捏着那糖葫芦站在原地,表情有些委屈,迟长青的目光扫过那红彤彤的糖葫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纸包挂在车辕上,道:“上车,要走了。”   马车载着两人很快就离开了这座小镇,街边卖糖葫芦的小摊儿,小女孩托着腮坐在板凳上守着,没多久便有一个中年男人回来了,她连忙开心地招手:“爹!”   等她爹近前,小女孩高兴地拿出一把铜钱,笑眯眯道:“爹,囡囡刚刚卖了糖葫芦了。”   “哦?”中年男人笑着道:“囡囡真厉害,能帮爹看摊儿了,卖了几串呀?”   小女孩比了一个手指,中年男人讶异道:“只卖了一串,怎么收人家这么多钱?”   小女孩神神秘秘地道:“有一个郎君很奇怪,只买了一串糖葫芦,却给了两串糖葫芦的钱,让囡囡帮他把糖葫芦送给他的媳妇,还不许说是他买的。”   中年男人也讶异道:“是很奇怪。”   “不过那个郎君的媳妇长得真好看呀,像画里的人一样。”   ……   洛婵已记不清自己在马车上过了多少天,天气渐渐没之前那样好了,开始偶尔下起小雨,这时候迟长青便会找地方投宿,等雨停了再继续南下,直到有一日,洛婵靠在车壁上打瞌睡,忽然模模糊糊间听见车帘外传来了迟长青的声音:“到了。”   到了?到哪里了?   洛婵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支起身将车帘揭开,往外看去,却见马车停在了一处地方,前方漫山遍野都是花树,有粉有白,因着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的细雨,山野间笼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一条河自山谷蜿蜒而出,河水潺潺,清澈见底,间或有粉色白色的花瓣漂浮在其中,顺流而下,山间的鸟儿振翅飞起,洒落下一串串清亮的啾鸣,十分悦耳。   眼前这景象宛如仙境一般,洛婵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又看向迟长青,想问问他这是哪里。   迟长青却没看见,一挥马鞭,马车便辚辚往山谷里驶去,洛婵连忙抓紧了车壁,生怕被颠下去,想退回车内,却又舍不得这沿途的风景,最后犹豫了好一阵,才悄悄看了看迟长青,慢慢地在他身旁的车舆上坐了下来,开始专心欣赏起来。   等过了山谷口,路便渐渐窄了,最后只容一辆马车单独通过,而视野却倏然变得开阔了,洛婵看见前方是一大片田地,也不知种了什么,青嫩嫩的,宛如一张上好的绒毯,十分可爱。   路边有一株高大的桃树,此时满树的花灼灼盛放,落了满地的花瓣,马车经过时,洛婵忍不住仰起脖子看,那些花瓣被风吹落在她怀中,美不胜收。   远处是一个村落,房屋间升起袅袅炊烟,传来鸡犬之声,又有许多孩童嬉笑着在田间追打玩闹,待看见了路上的马车,便都停了下来,好奇地张望,迟家庄不大,乡里邻居的都是些熟面孔,对彼此家中的情况都清楚,东家养了几只鸭,西家养了几只羊,可谓了如指掌,还从没听说过谁家里有马的,做苦力干农活的人家都养牛,若要驮一些重物,养一匹骡子都顶天了,谁养得起马?这怕是谁家里来外乡的亲戚了。   于是很快,外乡人迟长青和洛婵从入村开始,就收到了路上村民们的注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一例外,都是好奇,最调皮的要数那些小孩儿们,他们全不避讳,干脆直接追着马车跑,要跟着去瞧热闹。   到了村口位置,就是一个三岔口,马车便停了下来,没再继续往前走了,洛婵便转头看他,眼里浮现几分疑惑,到了?   旁边有一座小院子,恰在这时,屋里转出来一个年轻妇人,一抬眼就注意到了院子外的马车,愣了一下才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她的口音很重,洛婵起初还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紧跟着迟长青便开口问道:“这位婶婶,敢问小桥湾往哪边走?”   那妇人的目光在他面上扫过,才答道:“小桥湾?往最右边那一条路进去就是了。”   迟长青便道了谢,那妇人又好奇道:“客人是满贵叔家的亲戚么?”   迟长青道:“不是。”   他说完,便赶着马车往右边的岔路进去了,迟家庄的村落屋子都聚在一处,一条河正好将村子绕了半圈,有个拐弯的地方建了一座小木桥,桥边有好几户人家,这便是小桥湾了。   看见那座古朴的木桥,迟长青的脑海中总算有了些印象,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尚在人世,曾经带着他与兄长一同回乡祭祖,但之后没多久,父亲便出征了,紧跟着兄长也入了军中,迟长青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如今能找到地方,还是全凭着母亲带他来的那一次。   木桥旁一共有三户人家,正中间的那一户很明显是荒废了,屋顶上都长满了干枯的茅草,还有些青嫩嫩的草芽正在试图生长,洛婵正打量着,马车就在这一户门口停了下来,迟长青跃下马车,对她道:“到了。”   这次是真的到了,洛婵下了马车,回头一看,那些跟着瞧热闹的孩子们立即一窝蜂散开,远远还听见有几个在兴奋地喊,小桥湾的荒屋里有人来了!   野草,荒屋,麻雀乱飞。   洛婵震惊地盯着那瓦片都快掉光了的门头,表情还有些发愣,她长了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样破旧的屋子,这真的能住人吗?会不会下一刻就塌掉?   大将军也有些愣神,但见小哑巴还在发呆,像是被惊住了,便轻咳一声,道:“听我娘说,这是我曾祖爷爷那会儿修的屋子了,应该还算结实。”   然而从他祖爷爷那一辈开始,就没怎么住过了,至于会不会塌,老实说,大将军也不清楚,毕竟在将军府里,他家的马厩都比这屋子要好得多。 第20章 小哑巴真是气性大。   大门虽然破旧,门上的锁还是完好的,牢牢把着门,迟长青自然是没有锁匙,他想了想,用剑柄在那锁头上狠狠一磕,锁头就啪地打开来,迟长青随手扯下,将院门推开,粗嘎的门轴声听起来令人牙酸不已,院子里传来了一阵振翅声,扑啦啦的乱响,无数麻雀惊飞起来,发出唧唧咋咋的叫声,四散开去。   洛婵小心翼翼地跟着迟长青进了院子,院子里长了许多荒草,几乎与腰齐高,甚至有些都将地上的石板顶得拱起了,大概是因为年岁已久,院墙上的墙皮都被风雨剥落下来,斑斑驳驳,没一块好的,到处都长满了苍翠的青苔,墙角甚至还开了一两朵不知名的小花。   院子里虽然荒芜,但是好在屋子还算完整,只除了屋檐上的一些瓦片掉了下来以外,窗纸也已经破破烂烂了,门上的锁也没了,迟长青推开了大门,回头叮嘱洛婵一声:“先别进来。”   洛婵点点头,看着他进去了屋子,这才开始好奇地四下张望,一只燕子自外面飞进来,停在了屋梁上,喳喳叫着,紧跟着就钻进了梁上的泥洞里。   洛婵惊奇地看着那个泥巴鼓包,长得就像一个倒扣的碗,里面还传来燕子的叫声,迟长青出来的时候,看见小哑巴正仰着脖子往上看,也不知看什么这么入神,他跟着瞧了一眼,恰好看见一只燕子从窝里钻出来,振翅飞远了。   他随口道:“那是燕子的巢。”   洛婵看了他一眼,没理会,转身自己进了屋子,留下迟长青一个人站在原地,心里有些好笑,小哑巴真是气性大。   因着窗户破了,屋里倒还算明亮,洛婵转悠了一圈,只有一个感觉,又小又破,从外面看不出来,屋顶的瓦片也有些掉了,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一些零七碎八的东西以外,其余什么也没有,洛婵自小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见惯了高屋豪宅,她简直想象不出世上还有这样残破的房子,既觉得震撼,又觉得新奇。   正在这时,她听见外面传来了些微的人声,洛婵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只见迟长青正站在院子里与一个老人说着话,老人的口音很重,洛婵需要很费劲才能明白他的意思,大致是问迟长青是从哪里回来,为何只有他一人,父母兄弟呢。   迟长青答道:“都去世了,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京城里找不到营生,过不下去了,听母亲过世前曾说起,在老家还有祖屋和几亩薄田,就想回来算了,好歹能活。”   他说这话的声音很是平静,洛婵看着男人挺拔颀长的身影,有些愣神,那老人显然十分怜悯他,叹了一口气,道:“从前只知道你祖父他们是去外地谋生了,过上了好日子,没想到啊,几十年不见,竟然都已作了古,走在了我的前头。”   迟长青曾听母亲提起过,几十年前,宁阳省一带大旱,颗粒无收,闹起了饥荒,祖父带着一大家子逃荒去了,后来为了能活下去,领着父亲一同入了伍,恰逢边关起了战事,父子齐上阵,竟捞了几次头功,父亲在军中苦练武艺,又悍不畏死,得了重用,家里境况就一日日好了起来。   那老人是迟家庄的村长,刚刚听说了小桥湾的荒屋的主人家回来了,这才连忙赶过来看,却见旧邻家竟然只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孙儿,又叹了一声作孽,道:“你们这祖屋荒废多年,估计家什都不能用了,眼下到了晌午饭点时候,不如你跟阿爷回去,等吃过午饭,我让大洪他们父子来给你搭把手,把这屋子修一修,好歹能住。”   迟长青想了想,倒是没拒绝,只是笑笑道:“那就谢谢阿爷了。”   村长哎了一声,道:“我从前还与你的阿爷常常一道饮酒,去镇上学做木匠活儿呢,想不到啊,人老了老了,走得飞快。”   他叹了气,又对迟长青道:“那你先忙着,等时候到了,我就让松儿来叫你们。”   迟长青又道了谢,老村长才拄着拐棍出了院子,迟长青转过身来,正站在窗户破洞边往外看的洛婵冷不丁对上了他的视线,她下意识往旁边一躲,跟做了贼似的藏起来,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好在心里默念道,听人壁脚,非君子所为。   她在屋子里等了一阵,没见迟长青有什么动静,便磨磨蹭蹭地出门来,却见他正在提着剑从院子外进来,洛婵吓了一跳,他拿剑做什么?   迟长青看了她一眼,拔剑出鞘,然后……开始除草。   大将军的佩剑自然是极好的,由良匠亲手打造,于北漠战场上不知染过多少戎狄的鲜血,所向披靡,剑刃锋利无匹,吹毛可断,寒光熠熠,所以斩起草来,也……十分轻松。   洛婵站在台阶上,也不知该做什么好,只好盯着大将军干活儿,发了一阵呆,腿都有些麻了,她又绕着不大的院子走了一圈,最后在墙边站住了。   迟长青斩尽了荒草,才想起旁边的洛婵半晌没动静了,立即转身去寻,却见小哑巴正蹲在墙边,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十分专注认真。   迟长青生了几分好奇,慢慢走过去,却见墙角的荒草中长了两朵小花,指甲盖那么大的花瓣,粉□□白的,花茎纤弱,在风中轻轻摇曳着,仿佛随时都会被吹折了去,而洛婵正在一点点将它四周的荒草都拔了,极其耐心地呵护着那两朵小花。   迟长青:……   罢了,她自己不觉得无聊就行了。   大将军没打扰蹲在墙边自娱自乐的小哑巴,继续任劳任怨地把斩断的荒草搂到了一处,准备弄出院子,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迟长青站起身来,只见一个年轻人探头进来,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生得浓眉大眼,十分精神,他打量迟长青一眼,试探道:“长青哥?”   这大概是老村长的孙子了,迟长青对他点点头,露出一点和气的笑:“迟松。”   迟松也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爽朗道:“长青哥叫我松子就行了,我爷让我来请你过去吃午饭,咱们走吧?”   洛婵正在好奇地看他们,迟长青转过头,对她招了招手,道:“来,我们去吃饭了。”   迟松这才察觉到院子里还有一个人,等看清楚洛婵的模样,他愣了愣,一张小麦色的脸腾地就红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长、长青哥,这是……”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用眼角余光去瞥洛婵,自以为十分隐蔽,然而年轻人的心思简直像是摆在了脸上似的,迟长青连猜都不用猜,看了对方一眼,剑眉微挑,唇边那点客气的笑意都散了,拉住了洛婵的手腕,淡淡道:“这是内人。”   听见这话,洛婵忽然觉得脸上有点烧,白玉似的耳垂上渐渐泛起些薄红,像染了胭脂一般,下意识微微垂下头,盯着地上的枯枝败叶。   迟松啊了一声,满眼都流露出失望之色来,前后的对比简直不要太明显了,迟长青心里冷笑一声,他的心情不好,眉梢眼角都宛如结了清冷的霜,令迟松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下他是半点都不敢看洛婵了,干巴巴道:“那、那长青哥,咱们这就走吧?”   迟长青本是不想去了,但是他又看了看洛婵,路上奔波多日,很是辛苦,整日里只能吃各种干粮,小东西的脾气也十分倔,半点苦也不叫,他只好在每逢路过城镇村子时,停留一日半日,在酒楼客栈里点些菜让她打牙祭,可即便是如此,大半个月下来,小哑巴仍旧是瘦了一圈,从前若说是细若柳枝,这会儿便只剩下柳叶片了。   迟长青拉着洛婵的手,对迟松点点头,道:“请带路吧。”   迟松领着两人出了门,一边与迟长青攀谈,乡下人家的孩子性格大多热忱爽朗,还自来熟,问东问西,先问他从前在京城做什么营生的,又问为什么突然回老家了,路上大概走了多久,京城离这儿远不远?   迟长青挑拣着一些问题回答了,能不回答的便含混带过去,仍旧是应付老村长的那一套说辞,只说从前在京师里做些跑腿的零碎活儿,如今被东家扫地出门,过不下去了,只好回来。   洛婵听着大将军一通互吹乱扯,说得煞有其事,若不是她心里清楚,怕是也要被他骗过去了,迟长青和迟松交谈,她在旁边听得新鲜,洛婵还是头一次见到迟长青这样的一面,没了高高在上的大将军的头衔,他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和同龄人随意攀谈着,把人忽悠得团团转。   一行三人走在村子里的路上,正是饭点时候,两旁不少人家端着饭碗出来,站在自家院墙门边扯着嗓子聊天儿,更有甚者干脆是蹲在自家门前的石墩上,脚边鸡鸭成群,小孩儿们追逐打闹,有妇人端着碗跟在后头喂,高声呵斥着,让他们慢点儿跑。   这混乱的场景简直震撼到了洛婵,她看着那些村民们,心里不可思议地想着,怎么……还能这样吃饭? 第21章 “是长青哥的媳妇!”……   洛婵与迟长青两个生面孔出现时,立即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两人身上,端着碗坐在石墩上的中年人问道:“松子,这就是小桥湾回来的那户人?平二伯他孙子?”   迟松笑着答道:“是啊,才从京城回来的。”   那中年人嗬了一声,打量着迟长青,道:“还是大地方来的,怎么又回咱们这山旮旯里来了?”   “二庚你这话就不对了,”对面一个老大爷扒拉了两口饭,不满地道:“咱们这山旮旯怎么了?水土好着呢,靠山吃山,啥事不用愁,你懂个屁?”   那中年人撇了撇嘴,道:“要我说,哪天我去城里住,这辈子就不回来了,做城里人不好?”   他说完,快速扒完了饭,又对迟松道:“松子记得同你爹说一声,叔上你家借个耙犁使使,回头就去拿。”   迟松答应了一声,领着迟长青与洛婵往村里去了,走得远了,洛婵还能感觉到那些好奇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掠过,却不知又给了村民们新的谈资。   一个给孩子喂饭的妇人啧啧道:“刚刚那小媳妇你们瞧清楚没,生得可真水灵,我还从没见过这么俊的。”   旁边院子里一个妇人道:“倒是没看真切,她个子显小,被那后生挡住了,就瞧着瘦巴巴的,身上没三两肉,不好生养吧?”   之前说话的妇人听了便道:“这却也是,哎,就是生了那么一张脸,啧啧……”   她故作意味深长地道:“以后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事来呢。”   旁边那妇人一听,立即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自己身旁的丈夫,却见他正在伸着脖子往村里头那条道上张望,隐约还能看见迟松带着人没走远,走在中间的是那个回来的年轻后生,他左手牵着的女子,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裙,身段纤细婀娜,行动如弱柳扶风,光是瞧着这背影就足以令人神往了。   妇人没读过书,也没见识,只知道那年轻媳妇必然是非常好看的,更何况自家丈夫还在伸脖子瞧,二话不说,伸手就拧住了他的耳朵,厉声道:“你瞅啥瞅?瞅啥瞅?!”   她丈夫痛叫一声,道:“我没瞅啊!你这泼妇,快松手!”   妇人更愤怒了,拧着他的耳朵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圈儿,骂道:“眼珠子都恨不得贴上去了,还没瞅?你当老娘是瞎的啊?!”   两人便争执起来,吵吵闹闹,那喂孩子吃饭的妇人见捅了马蜂窝,连忙抱起自家娃进屋去了,众村民一看变成了这样,也都各自捧着碗回家去了。   ……   却说迟松带着迟长青两人到了家里,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正坐在门槛上,聚精会神地吃手指,见了人来,仰着头看,嘴里叫了一声:“叔!”   迟松弯腰把他抱起来,道:“怎么搁这坐着,当心屁股凉,你爹回来没?”   小娃娃一边吃手指,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两个生人,小声答道:“爹刚回来了。”   迟松率先进了门,洛婵牵着迟长青的衣袖跟着进了院子,悄悄地四下打量,这院子还挺大,四四方方的,墙边种了几棵树,树下放着一方石磨,她盯着那石磨看了几眼,屋子里又出来了两个人,一个洛婵认得,就是之前见过的那个老人,拄着拐棍,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对迟长青道:“来了啊,快进屋。”   他说着,又看向洛婵,啊哟一声,道:“这是……”   “是长青哥的媳妇!”迟松大声说了这一句,就抱着那小娃娃闷头进屋去了。   老人笑起来,面上的皱纹都散开了,看向迟长青道:“好,好,快进屋吧。”   他一边引路,一边指着旁边的年轻人,对两人解释道:“这是迟柏,我大孙子。”   迟柏和迟松模样生得有些像,只是身形更为健壮一些,个子也更高,性子看起来比较稳重,他笑笑,道:“叫我柏哥就可以了。”   迟长青便跟着叫了一声,一行人进了屋里,有年轻妇人正端着菜从里间出来,热情地招呼着几人坐下,洛婵没见过这种场面,牵着迟长青的衣袖,下意识往他身边靠了靠,洛府用膳时,虽然也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但并不会像这样闹哄哄的,地上还有母鸡咯咯叫着,一边找食吃。   迟长青微微侧头,发觉了她的紧张,便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等坐下之后,那妇人看见了洛婵,笑着道:“长青媳妇生得真俊,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标致的人呢。”   她的口音很重,好在说话不算快,洛婵听得虽然费劲,但知道对方是在同自己说话,便抿着唇礼貌地笑了笑。   乡下人性格淳朴,十分热情,吃顿饭也吃得很热闹,没叫迟长青和洛婵觉得冷落,只是洛婵从前在府里用饭,在桌上是无人说话的,食不言寝不语,很是安静,而到了这儿就不一样了,一家人随意谈论着,说着邻里间的趣事,洛婵捏着筷子,颇有几分局促。   村长儿媳见她吃得慢,又怯生生的,便十分热情地道:“长青媳妇,可是觉得菜不合胃口?这都是自家种的菜,没什么好的,若是觉得不好吃,婶子再去给你另做?”   她这次说话又快又麻利,洛婵听得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反应,还是迟长青立即替她答道:“没有,她吃饭一向如此,吃得慢,多谢婶子了。”   村长儿媳便笑:“原来是个猫儿胃,看这瘦的,多吃些。”   她说完,便动手夹起一筷子炒鸡蛋放在洛婵碗里,笑吟吟道:“吃吧。”   洛婵有点被惊住了,无措地看了看迟长青,从前母亲也替她夹过菜,兄长也替她夹过,可从没有陌生人给她夹菜的,还是她自己用过的筷子,洛婵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迟长青哪里还不知道她?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替她夹走了那块炒鸡蛋,对村长儿媳歉然道:“婶子,她在路上染了风寒,大夫交代了要忌口,不能吃鸡蛋。”   村长儿媳听了,忙道:“既然是大夫说的,那就不吃了,吃别的吧。”   迟长青怕她又给洛婵夹菜,便笑道:“多谢婶子,我来照顾她吧。”   他说完,又看向洛婵,轻声道:“把饭吃完了就好。”   洛婵明白了他的意思,吃完了,人家就不会给她夹菜了,连忙点头,乖乖端着碗把饭都吃干净了,然后坐在那里,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看着迟长青吃。   她的动作斯文,气度优雅,坐在这乡下人家的土屋里,就仿佛置身于玉殿金堂之上,半点失礼都没有过,一看就是家中教养极好的,让村长他们一家人瞧了,也觉得十分喜欢,尤其是村长儿媳,对着迟长青赞不绝口,把洛婵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洛婵听得云里雾里,倒是迟长青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很谦虚的模样,与此同时,他心里还升起了一点诡异的满足感。   吃过午饭之后,村长才对迟松迟柏两兄弟道:“长青才从外地回来,小桥湾的祖屋荒了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打扫忙不过来,那你们兄弟俩都去帮个忙,把屋顶修一修,屋里收拾一下。”   他说着,又问迟长青道:“一日的时间恐怕来不及,你们夫妻俩不如这几日都住在我这里好了。”   闻言,迟长青立即婉拒道:“不了,阿爷,不好麻烦你们,我下午还要去镇上一趟。”   就他们那小破院子,若真要自己动手收拾,怕是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去了。   老村长又劝了几句,见迟长青执意不肯,只好作罢,又劝道:“那让松子送你去吧,你才从外地回来,怕是不认得路。”   这回迟长青没再拒绝,道了谢,便带着洛婵离开了,迟松也跟着一并走,他还要领着两人去镇上。   等人都散了,村长儿媳才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残羹,却见迟长青之前坐着的位置上放着什么东西,探头一看,却是一串铜钱,足有几十个。   她连忙抓起那铜钱,叫老村长道:“爹,这钱是哪里来的?”   老村长看了一眼,道:“是不是长青留下来的?这孩子,怎么这么客气?”   他说着,又叫来迟柏,让他把那些钱送回给迟长青,迟柏立刻就去了小桥湾,老远就听见那边传来人声,像是有人在大声地吵架似的,他紧走几步,发现那争吵声就是从迟长青的院子里传来的。   这怎么就吵上了?   迟柏心里疑惑,等进了院子,便看见两个熟悉的人站在门口,他都认得,这是旁边住着的迟满金一家子,这家的媳妇很是厉害,村里人都不爱与他们家打交道,怎么迟长青一来就招惹上了?   迟松见了他来,忙道:“哥,你咋来了?”   迟柏道:“等会再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吵起来了?”   迟松哭笑不得,没等他解释,迟满金媳妇就一把扯过迟柏,道:“大柏侄子你来得正好,你给婶子评评理,他弄坏了我家的东西,该不该赔?”   迟柏有些惊讶道:“长青弄坏了婶子家什么东西?”   “喏!”迟满金媳妇把手往他面前一伸,手心里放着半个锁头,一看就是被锤坏了,她振振有词道:“他把婶子家的锁给砸了。”   旁边的迟满金也结结巴巴地帮腔道:“就、就是,砸……砸了咱家的锁、锁,要赔!” 第22章 我脾气有时候很不好。   洛婵站在迟长青身后,悄悄地打量着这些人,尽管她听不太懂,也能知道那妇人来者不善,而且瞧着她手里的那个破烂的锁头,倒还有几分眼熟。   洛婵看了一会,才顿时想起来,那锁不正是之前挂在这座院子门上,最后被迟长青用剑柄磕掉的那个么?   看着妇人一脸的激动愤怒之情,洛婵由衷地感到了疑惑,难道乡下人家都喜欢把锁挂在别人家的门上么?   那边迟满金媳妇不依不饶,非拉着迟柏要说理,一定要迟长青赔给她。   迟柏不知内情,只好看向迟长青,还没等他开口发问,迟长青便抱起双臂,道:“锁是我砸坏的,要赔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位婶子,你能否先给我解释解释,你家的锁为什么要挂在我家门上?”   迟满金媳妇一噎,立即道:“你家这锁早八百年前就锈烂了,我这不是怕你家遭贼么?好心拿了锁来帮你们锁上,你倒好,二话不说就把我好好的锁给砸烂了,难道不该赔?”   迟满金道:“该、该赔!”   这夫妻俩一唱一和,歪理一套一套的,翻来覆去就一个意思,要迟长青赔钱。   迟长青眉头微动,迟柏见状,正欲为他说话,岂料他竟然妥协了,好脾气地问道:“既然如此,你们说要赔多少?”   迟满金反应极快,连忙比了比手指,道:“起码要三十文!”   一说起钱的事,他竟然就不结巴了,补充道:“这锁我是在镇上的王铁匠铺子里买的,足足花了四十文钱,就算你三十文好了。”   旁边的迟松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满金叔,您别说笑了,镇子上哪有要四十文钱的锁?这锁我看最多也就值个十五文钱。”   迟满金眼睛一瞪,道:“你、你别瞎说,不……不信,你去问!”   迟松想说问也最多就十五文钱,没想到,迟长青摆了摆手,还真的就拿出来三十个铜钱,递给迟满金,道:“那您数数,三十文钱。”   那对夫妻见了钱,顿时两眼放光,迟满金一把抓过去,仔细地点数,翻来覆去数了整整两遍,才乐呵呵道:“好、好了。”   迟长青点点头,道:“够了就行,两位慢走。”   迟满金揣着三十文钱带着他那媳妇走了,迟松才道:“长青哥,你被他诳了,就这破锁,哪儿用得着三十文钱?”   迟长青却不以为意道:“和气生财,罢了,都是邻居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闹起来了也不好。”   端的是个豁达性子,迟松两兄弟对他愈发有了好感,迟柏更是道:“你初来乍到,许多事情不知道,村子里的人大多都好相处,但也有几个难缠的,日后有什么事情,那你大可以先与我们兄弟说,能帮得上忙的,我们绝不推辞。”   迟长青便道:“那就先多谢了。”   迟柏又拿出怀里的铜钱来,递还给他,道:“这些钱你收回去。”   迟长青看一眼就知道是之前他留下来作饭资的,正欲拒绝,便听迟柏笑道:“我阿爷从前与平二爷是好兄弟的,如今你来我们家吃一顿饭还要给钱,岂不是见了外?我阿爷瞧着心里难受呢,以为你同他生分。”   平二爷就是迟长青的祖父,听了这话,他便知道不能再推辞,只好收了下来,又道了一回谢,迟柏对迟松道:“时候不早了,你们要去镇子就赶早去,别耽搁,否则回来就天黑了,路上不好走。”   迟松应了下来,迟柏又叮嘱几句,正要离开,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院子里的几人都转头去看,竟然又是迟满金夫妇,迟松惊讶道:“满金叔,您还有什么事儿?”   迟满金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来拿……拿东西……”   他说不清楚话,听得他媳妇都急了,拉了他一把,笑吟吟地开口道:“是来拿回我们家的东西,拿了就走。”   迟柏兄弟都皱起眉来,迟长青倒是没什么反应,淡淡道:“什么东西?”   迟满金媳妇扬了扬下巴,道:“就在屋里。”   她说着就要往里走,岂料才走了一步,就被什么挡住了去路,那玩意沉得很,像一根烧火棍似的,迟满金媳妇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把剑,她唬了一跳,道:“你做什么?”   迟长青剑眉微挑,道:“婶子,这是我的屋子,您别乱闯。”   “哎你这后生,”迟满金媳妇理直气壮地道:“我的东西在里面,我自然就要拿回来啊,难不成你还想昧下我的?”   迟长青嗤笑一声,道:“这就奇怪了,你家的东西,为何要到我的屋子里来拿?”   迟满金媳妇倒是半点不心虚,振振有词道:“原就是放在你家的。”   她说着就要拨开迟长青的剑,拨了两下,却拨不开,脸色顿时就不好了,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迟柏皱着眉开口,道:“婶子,做事要讲道理,你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在长青家里?”   迟满金媳妇急了,道:“是你们不讲道理,我说在就是在,不信咱们进去看看?!难道你们还要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吗?”   迟松眼露轻蔑之意,心想,你们夫妻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贪财,爱占小便宜,如今看迟长青脾气好,还要跑到人家家里来明抢了,到底是谁不讲道理?遂也帮着道:“满金婶子,刚刚你们才拿了长青哥三十文钱,长青哥都没计较,别闹得太过了。”   迟满金媳妇一瞪眼,声音尖利道:“怎么倒是我的错了?我拿自家的东西,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迟松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可没有擅自到别人家去拿自家东西的道理,婶子您别看着长青哥脾气好,又是刚从外地回来,不然咱们去村子里说,让别的叔伯们帮着评评理!”   迟满金媳妇脸色一变,用力扯了迟满金一把,骂道:“你是个死人吗?就不会吭个声?”   迟满金只对钱的反应快,其余做什么都慢半拍,这会儿看媳妇吵不过,便帮腔道:“就、就是在……在你们家,你让、让我们进去拿……拿了就走。”   他说着绕开迟长青就要往里走,岂料迟柏上前一步拦住,皱着眉,声音沉了下来,道:“满金叔,您别过分了。”   “你、你……”迟满金瞪着眼,结结巴巴地道:“你要帮着一个外……外来人对、对付叔?”   迟松道:“满金叔这话说得不对,平二爷不是咱们迟家庄的?长青哥是平二爷的孙子,怎么就是外来人了?”   迟满金急了,说话就愈发不顺溜,字眼都憋在喉咙里,急得额上都见了汗,他媳妇见了,登时就高声叫骂起来,夫妻俩故技重施,死活赖着不肯走,非要进屋里去拿他们的东西。   一旁的洛婵看得惊愕不已,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人这样撒泼,那妇人满面怒气,甚至要伸手去扯迟长青,形容粗俗无礼,她下意识往迟长青身边靠了靠,迟长青立即察觉到了,剑眉微皱,待那妇人还要动手,他右手微动,只听锵然一声,手中长剑出鞘,剑芒寒光熠熠,在天光下亮得有些扎眼。   迟满金媳妇顿时吓呆了,跟被什么烫了似的猛然收回手,连退几步,迟松兄弟俩也有些震惊,迟柏立即劝道:“长青,有话好说,万莫动手。”   迟长青的面色沉沉,冷若冰霜,徐徐道:“我脾气有时候很不好。”   他说着,手轻轻一抬,剑刃又被锵然推回鞘中,看着迟满金夫妇,像是在打量什么无足轻重的物件一般,继续道:“这剑是见过血的。”   迟满金媳妇咽了咽口水,强撑着面子嚷道:“老娘家的菜刀也是见过血的,你以为我怕了你?!”   迟长青淡淡一笑,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他道:“你大可以试试看,若踏入我家里半步,会发生什么事情。”   迟松忍不住开口道:“满金婶,这事本就是你们没理,不然去祠堂,把族里的长辈们叫过来。”   迟满金媳妇梗着脖子嚷道:“去就去!老娘还怕了你们这群小鳖崽子?我这就去叫人!”   她说完就拉着迟满金风风火火走了,迟柏看着迟长青,叹了一口气道:“我去把我阿爷和我爹都叫来,满金婶子她……大概不会轻易罢手。”   迟长青却道:“不必了,我们现在就去镇上吧。”   在他看来,这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没必要在这里耽搁,还是去镇上要紧,闻言迟松一愣,迟疑道:“那不管他们了?”   迟长青嗯了一声,又问他道:“现在能走吗?”   迟松立即道:“可以。”   他对迟柏道:“那哥你在这里看着门,我怕满金叔和他媳妇又来,没人守着。”   迟柏答应下来,迟松这才领着迟长青与洛婵赶着马车走了,迟柏犹豫了一下,进屋转了一圈,发现屋里啥也没有,空荡荡的,大件的家伙什都老旧破烂了,只有墙角后头还放着好些锄头铁铲等农具杂物,看来看去,阖屋里外也就这点东西值钱了,他想了想,索性回去拿了一把锁来,直接把大门给锁了,这才回家去了。   等迟满金夫妇拉着两个村里的长辈过来,看见那门上把守的铁将军,顿时傻了眼。 第23章 什么事情这么难过,说给……   却说洛婵坐在马车里,听前面赶车的迟长青正在与迟松说话,大多都是迟松在滔滔不绝地说,迟长青就这么听着,时不时接上几句,有一答一,倒是没让迟松受了冷落,只觉得他与自家兄长迟柏一样,性格沉稳,是个不爱说话的脾气。   马车有些晃悠,洛婵听着那对话声,不自觉便泛起了困意,靠在褥子上打起瞌睡来,等马车晃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镇上,迟松率先跳下车来,在旁边等着,却见车里半天没动静,最后只好看向迟长青,奇怪地道:“嫂子不下来么?”   迟长青没说话,只撩开帘子探头往里看了一眼,果然见人已窝成一团睡着了,不声不响,他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快醒了,便放下帘子,道:“她睡着了,等一等她。”   迟松点点头,倒是没说出为什么不叫醒她这样的话来。   等洛婵模模糊糊再醒来的时候,发觉马车已经不动了,她连忙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慢吞吞地爬起身来,悄悄掀开帘子往外看,午后出了些太阳,光线自帘外照进来,落入她的眼底,将瞳仁映得浅淡,像漂亮的琥珀一般,她下意识就眯起了眼,眨了眨,才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迟长青正靠着马车,一眼就看见了那双好看的眼睛,遂直起身来,问道:“醒了?”   洛婵没想到他是在等自己,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迟长青便道:“我们到镇上了,你在车上坐着,还是跟我们一道走?”   洛婵连忙比划着,要一道走,她这些日子一直在马车上,此时无论如何都不想待着了。   迟长青倒是没说什么,看着她跃下车时没站稳,伸手轻轻扶了一下,旁边的迟松看了看洛婵,又看向迟长青,眼底升起了疑惑之色,心底隐约有几分猜测,他迟疑道:“长青哥,嫂子她……”   “嗯,”迟长青望着少女的眉眼,淡淡道:“她嗓子出了些问题,暂时不能说话。”   迟松哦了一声,用眼角余光悄悄瞟了瞟洛婵,心里浮现几分遗憾之情,十分惋惜,就像是看见了一件漂亮的宝物,可那宝物却被磕坏了一处,有了些许瑕疵。   一行人走在街边,洛婵便牵着迟长青的衣袖,跟在迟松后面,听他说话,一边好奇地打量这座小小的镇子,不算如何繁华热闹,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式各样的铺子也都还是有的,甚至还有酒楼,酒旗招展,伙计们站在门槛边上唠嗑拉家常,不远处传来了隐约的犬吠,还有人声,路边也有人好奇地打量他们。   迟长青问了迟松,在镇上寻了好几个匠人,请他们明日去迟家庄帮忙修葺院子房屋,迟松忍不住道:“长青哥,这些事咱们村里就能请人来做的,我和我哥也能帮忙,何必花这冤枉钱?省下来不是更好?”   迟长青却摇头,只是笑笑,道:“请外人做事更周全一些。”   迟松表情仍旧疑惑,像是不明白,但是他也没多问,迟长青又去了木匠坊,买了些现成的家什,迟松看他出手这样阔绰,人家说要多少就给多少,连忙拉住他,自己与那木匠交谈起来,讨价还价了好一阵,这才确定了价钱,倒比之前要便宜许多,约定了过两日就把东西送到迟家庄去。   迟松不免问道:“长青哥,那屋子还未修葺好,你和嫂子这两日住在哪?”   迟长青想了想,道:“就在镇子上住吧,今日多谢你,马车你依然赶回去就是。”   反正他与洛婵的行李都是放在马车上载着的,哪儿都能住,闻言,迟松便答应下来,带着他们二人去找了一家小店投宿,安排妥当了,又道:“那长青哥,明日我来接你们回去?”   迟长青颔首道:“麻烦你了。”   迟松爽朗笑道:“不客气,咱们都是自家兄弟,应该的。”   迟松赶着马车走后,迟长青才转过身来,洛婵的怀里正抱着自己的包裹站在客店门口等他,看起来很乖的模样,迟长青走过去,道:“进去吧。”   洛婵跟上他的步子,之前那年轻人的话她听着有几分费劲,但是迟长青的意思她倒是听懂了,这两日他们要在这镇子上住着,等那村里的房子修好了再回去。   两人依旧是分开了屋子住,洛婵住左边,迟长青住右边一间,估计客店平日里是没什么客人的,打扫也不甚上心,桌子上一层薄薄的浮灰,对着天光还能看见抹布擦过的痕迹,一道一道的,鬼画符似的,洛婵都不敢往上放东西。   她素来很是爱干净,犹犹豫豫地把包裹放在了床头的位置,又想起什么似的,拉起被子拍了拍,好在被子还算干净,没有灰尘,否则她只怕是不敢睡床上了。   做完这一切,洛婵便又觉得有些无聊起来,仔细算算,自从离开临阳城之后,她和迟长青之间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如同冷战一般。   洛婵仍旧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过了这么多天,她心里憋着的那股气也渐渐没了,这会儿甚至想不起来,她之前为什么要同迟长青置气。   不对,分明是他先不理她的。   洛婵抱着双膝这么想着,可他为什么不肯理她呢?   她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地琢磨了一下,大概就是迟长青不想让她回去京师吧?其实他也没错,他们原本就是从京师里逃出来的,若是贸贸然回去,恐怕要被朝廷抓起来。   可是一想到下落不明的父兄母亲,洛婵便觉得无法割舍,可眼下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置身于这小镇客店之中,她一时间又有些茫然起来。   迟长青的态度仍旧不冷不淡,洛婵也不知该做什么,迟长青不与她说话,她一个哑巴就更安静了,像一只不声不响的小动物,相安无事直到夜色降临。   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洛婵夜里睡下之后,又梦见了大兄和二兄,这次他们的脸仍旧是模糊的,但是爹和娘的脸却十分清晰,爹面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向她招手,和蔼地唤她,阿婵,过来爹这儿。   洛婵十分欣喜,像是看见了依靠一般,立即奔过去了,即便是在梦里,能见到亲人她依旧很高兴,紧紧拉住爹的手,想问问他们好不好?但是她的喉咙里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旁边的娘亲忽然叹了一口气,眼里忽然流下泪来,她拢着眉心,神色忧郁,一边轻轻摸着洛婵的脸,声音里带着哭腔,不住道,我可怜的阿婵。   她这么一遍一遍地说着,洛婵听得心里惶惶然不知所措,娘亲说完了,又哭着仔细叮嘱道:乖阿婵,爹娘不在了,往后要听你大兄二兄的话。   她的语气里带着不祥的意味,洛婵惊慌不已,急急去拉她的手,岂料一低头,就看见了自己身上穿着素白的麻布孝衣,双足赤裸着,宛如踩在了坚冰之上,她手里拽着的不是爹娘的手,而是长长的白幡,零碎的纸钱漫天飘舞着,令人见之怵目惊心,恐惧瞬间攫取了她的全部心神,犹如置身冰窖之中。   洛婵陡然间惊醒过来,她抱着双膝大哭起来,心里难过得像是有一把把尖刀刺穿而过,血肉模糊,痛入心扉,她哭了好一阵,直到眼泪都干涸了,这才觉得有些渴意,她爬下了床,准备去桌边倒水来喝。   正在这时,洛婵隐约听见屋子里有点窸窣的动静,没等她听真切,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迅速擦着她的脚背,嗖地一下蹿过去了,她吓得手上一松,杯子就啪地摔了个粉碎。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猛地拉开屋门奔到了隔壁,开始拼命敲起门来,迟长青夜里本就十分警觉,这会儿立即被惊醒了,睁开双目,即刻掀被下床,连衣衫都来不及披,大步走过去拉开了门,紧接着,有清冷的夜风迎面扑来,一团柔软的小东西就猛地撞入他的怀中,一双胳膊死死将他的腰身抱住了。   迟长青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危险,锐利的目光下意识扫向门外,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客店里静悄悄的,此时已是深夜了,就连店伙计都睡下了,偌大个客店里静如死寂,只能听见怀中人轻微的啜泣声,声音不大,近乎于无,却让他的心中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似的,有些疼。   过了好一阵,洛婵哭得浑身颤抖,四肢都有些脱力,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到厥过去似的,迟长青只好犹豫着,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询问道:“怎么了?”   洛婵轻轻抽泣,一双手紧紧将他抱住,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半点都不敢松开。   迟长青看怀中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快脱了力跌下去,他心中升起一点儿无奈来,略略思索过后,索性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来,用脚尖将门合上,这才回到桌边坐下,听着她哭,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背,仿佛在安抚一个孩子。   听少女哭得一抽一抽的,喉咙里不住抽泣,几近呜呜咽咽,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一般,迟长青心里不由自主地想,她怎么有这么多眼泪可流呢?真是个小泪包。   洛婵终于哭得累了,最后眼泪都流不出来了,还要抽搭几声,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停下来,拥着她的这个怀抱很是宽阔坚实,像一处安全的避风港,让她不自觉就想将这些日子受到的惊吓和紧张担忧一并发泄出来。   等过了许久,洛婵才渐渐停下了哭泣,屋里没点灯,只能看见月光自窗外漏出一线,倾泻在窗下,铺陈了一地的银光,亮亮的,幽清冷然,她盯着那月光又发了一阵的呆,回过神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坐在迟长青的膝头,脸上顿时泛起一片热意来,如有火烧。   她下意识就想跳下去,岂料被那人发觉了,他的手臂略略一收,洛婵便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就被桎梏在那里,再无法动弹半点了,紧接着,迟长青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带着一点几不可察的笑意:“哭完了?什么事情这么难过,说给大将军听一听。” 第24章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   屋子里安静无比, 洛婵觉得有些难为情, 抿着唇半晌不说话, 就在迟长青以为小哑巴不肯开口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点小小的力道拽了一下他的袖子,迟长青顿时了然,伸出了自己的手, 让她在上面写画:我想我爹娘兄长了。   迟长青眉目微垂, 片刻后, 才道:“这有何难,待我明日写信去京师里, 托人帮你问一问便是。”   洛婵的眼睛一亮, 绽出了惊喜之色, 继续写:真的?你要去问谁?   迟长青轻笑了一下,道:“我虽然如今只是一介白身, 但是烂船还有三斤钉,昔日的下属副官仍在任职, 打听一点消息不是难事。”   洛婵忽然就想起了他变成眼下这地步, 都是因为自己,若不是要换她的命,他仍旧是那个威风八面,手握十万兵权的大将军, 如今却只能回到川南老家这样的乡下地方,想到这里,洛婵顿时就心虚起来, 轻轻咬住下唇,本就是她欠了迟长青的,怎么还能再有诸多要求呢……   她垂下眼,在他手掌上写:谢谢你。   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若羽毛一般,迟长青忍不住握紧了手指,恍若无意似地将少女的食指握紧,他失笑道:“就为这件事,哭了这么久么?”   他一说,洛婵便觉得窘迫起来,她揉了揉眼睛,把泪花都揉干净了,才轻轻地抽搭了一下鼻子,软软的,带着一点轻微的鼻音,那一瞬间,迟长青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成了一滩水。   他忍不住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东西?   经过这么一吓一哭,洛婵已经很困了,迟长青不肯放开她,她便只好揪着他的衣襟,竟然渐渐就打起瞌睡来,脑袋一点一点的,如同小鸡啄米也似,不多时便睡了过去,呼吸均匀平稳,靠在迟长青的肩头,仿佛全身心都这样依赖着他,充满了信任,让人倍感窝心。   看着这毫无防备的小东西,迟长青忍不住苦笑一声,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床上,半途中,洛婵短暂地惊醒了片刻,朦胧中听见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睡吧。”   她顿时便安心下来,像是找到了什么依靠似的,很快便再次陷入了沉睡之中。   迟长青伸手轻轻蹭过少女娇嫩的脸颊,无奈又宠溺地道:“小东西,只怕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可是谁会舍得卖了她呢?   ……   洛婵醒来的时候还有些迷糊,不知今夕何夕,看着靛蓝色的帐顶发呆,爬起身来时,正好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她下意识抬眼看去,只见迟长青推门而入,剑眉微挑,道:“醒了?”   昨夜的记忆轰然回笼,洛婵愣了愣,然后脸颊一点点红了起来,玉色的皮肤上像是渐渐染上了淡色的胭脂,一直蔓延到了耳根处,仿佛盛开了漫山遍野的山桃花似的。   迟长青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看人家害羞也能看得这么起劲,也从未想过,一个人害羞起来也能这么可爱。   洗漱的水都是迟长青打来的,洛婵披散着头发,掬起水来洗脸,因为俯身的缘故,肩上散落的青丝便没了束缚,一缕缕滑落下来,落在水中,被沾湿了,她有些苦恼地蹙起眉,将那些长发捞了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的头发很长很长,从前在府中是有专门的丫鬟帮着打理的,青丝如绢,似云似墨,乌黑透亮,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可到了如今,她是真切觉得十分不便了。   正在洛婵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替她将头发挽住,却是迟长青,道:“洗吧。”   洛婵便安心了,乖乖地掬水净面,迟长青摸着那一大把青丝,触手柔软,泛着微微的凉意,手感很好,他忍不住道:“为何从不见你挽发?”   洛婵往日里都是用发带简单地绾住,好在她模样生得好,便是披头散发也显得十分好看,就像……就像他第一次在宫中的大殿上看见她那时的模样,一身素衣,如鸦羽般的长发披散着,红着眼眶,黛眉轻蹙,令人忍不住生出无尽的怜惜。   迟长青有些走神,过了一会儿,洛婵才不好意思地在他手心写画着道:在家中的时候,都是有婢女挽发的……   写到这里,她便停住了,有些懊恼地想,真是没用,到了如今,却连个头发都不会自己梳。   岂料迟长青听了,却轻笑了一声,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丝,安慰着道:“无妨,不挽起来也好看。”   洛婵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神诚恳,并无取笑的意思,这才微微弯起眼,露出一点笑意来。   她取了一根浅色的发带,将一部分长发绑了起来,勉强算是一个简易的发髻,微风挟裹着清晨特有的气息自窗外吹拂进来,将少女的发带吹得飘飘忽忽,像一只素色的蝴蝶,翻飞不定,灵动好看,迟长青瞧了瞧,实在没忍住又伸手摸了摸,嗯,很舒服。   用过早膳之后,迟长青见洛婵又趴在窗边往外看,想了想,索性道:“我带你去镇上转转吧。”   洛婵听了,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来,眸子亮亮的,让人想起夏夜里的辰星,迟长青不觉失笑,把手递给她,洛婵便牵住了他的衣袖,跟着他出了客栈,又在他的掌心写字:我们去哪里?   迟长青也不知道,这镇子颇小,似乎也没什么可看的,但是他不愿扫了小哑巴的兴,便道:“随便走走。”   今日天气很好,街上似乎比昨日更热闹些,行人也多了,街边摆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小摊,商贩们吆喝着叫卖,此起彼伏,有捏泥人的,倒糖人儿的,卖胭脂水粉的,各式小玩意儿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洛婵左右顾盼,觉得眼睛都要不够用了。   她从前在京师的时候,常常乘马车路过东市,悄悄透过马车的窗帘子,也能看见那些繁华的街景闹市,但如今还是头一回,她亲自融入了那热闹之中,眉梢眼角都忍不住为这气氛所染上了喜悦的意味。   迟长青牵着她走过街角,路过那些小摊边,问道:“想要什么?”   洛婵四下看看,被一个倒糖人儿的小摊吸引住了目光,摊主是个白胡子的老头儿,模样很是和蔼,这么多摊儿,就数他家最热闹,无他,旁边围了一圈的小孩儿,各个踮起脚尖,仰着脖子看他倒糖人,馋得一边吃手指一边淌口水。   老爷爷自小锅里舀出一勺热气腾腾的糖稀来,往石板上浇,手上的动作又快又稳,粘稠的糖稀渐渐就形成了一幅画,小巧的花篮里开满了朵朵牡丹,颇是精致,等糖稀凉了,他利落地用小铲子铲起来,粘了一根竹签,递给了一个眼巴巴等候的小孩儿。   迟长青看了看身边的同样眼巴巴的洛婵,牵着她走过去了,那老摊主见了客来,笑眯眯地招呼道:“这位郎君想要倒一个糖人儿么?”   迟长青道:“要一个。”   “好嘞。”   洛婵顿时眼睛发亮地认真看起来,老摊主舀出一勺糖稀,又笑着问道:“郎君想要个什么花样?”   迟长青想了想,看了身边人一眼,吐出两个字:“兔子。”   老摊主这次画了一幅玉兔拜月图,小兔子耷拉着两只长耳朵,人立而起,两只小爪子作揖拜月,透着一股机灵劲儿,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颇有些可怜可爱,与迟长青心中所想的如出一辙,十分爽快地给了钱。   洛婵小心翼翼地捏着那根竹签儿,金色的糖稀已经凝固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漂亮得仿佛一件工艺品,她拿着走了一路,迟长青瞧了一会,道:“怎么不吃?”   洛婵摇了摇头,吃了就没有了,她在迟长青的手心里写:想再多看一会。   迟长青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罢了,小哑巴从前大抵没见过这样的新奇玩意,随她高兴便是。   一路逛一路看,这镇子实在太小,没多一会就转完了,迟长青见前面有个裁缝铺子,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打量了洛婵一眼,少女穿着一身素色的粗布衣裳,还是从京师里带出来的。   那时他没想过这么多,衣裳也都是派人随意准备的,能穿就行,所以洛婵的衣裳并不合身,袖子长出大半截,只好挽起来,一共备了两套,日后肯定是不够换洗的。   这么想着,迟长青就拉着洛婵进了裁缝铺子,对那掌柜道:“给她做几件衣裳。”   掌柜见有生意来,自然是十分热情,拿了尺来替洛婵量身,哪知才量了肩背,迟长青就皱起眉来,挡开了他的手,不动声色地道:“你们铺子里,没有裁缝娘子么?”   那掌柜立即会意,搓着手赔笑道:“郎君,贱内今儿一早就回娘家去了,这实在是没法……不然,不然我去叫隔壁米铺的娘子来帮个忙?”   迟长青应允了,掌柜连忙去了隔壁,不多时便回来了,苦着一张脸,勉强露出一个笑,道:“实在对不住,米铺娘子正忙着,郎君可是住在镇上?若是不嫌麻烦,下午再过来?”   迟长青嫌麻烦,朝他伸出手,道:“尺给我罢。” 第25章 这饭到底要怎么煮?【二……   迟长青拿了尺子, 在那掌柜的指点下, 开始给洛婵量起身来, 少女生得纤弱,尤其是那腰肢,若二三月阳春时树梢的柳枝一般,盈盈不足一握, 让人忍不住担心稍微一用力, 就能把她给掐折了似的。   洛婵从前在府中, 每到换季之时,都会请裁缝娘子来家里量体裁衣, 但让男人给自己量身还是头一回, 不免有些羞窘, 好在迟长青看起来尚算镇定,把量好的数报给了那掌柜, 掌柜都一一记下来,又笑着问道:“不知郎君要挑些什么布料?”   他说着, 从柜台后又抱出好些布匹来, 各式各样的颜色和料子,迟长青扫了一眼,他从没替人置办过衣裳,这会儿便有些拿不定主意, 索性问洛婵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洛婵打量一会,那掌柜立即热络地荐道:“娘子瞧瞧,这个玉红色的古香缎子, 卖得最好,来咱们铺子里裁衣裳的娘子小姐们都爱这个呢。”   迟长青看他手里拿的那匹布,红艳艳的,平滑光亮,看起来确实很好,洛婵的皮肤很白,像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若穿上这种颜色,想必会很好看。   迟长青有些满意,又问洛婵道:“喜欢么?”   岂料洛婵轻轻摇首,拉过他的手写道:太艳了。   她这么一说,迟长青顿时也觉得这玉红色过于鲜艳了些,显得俗气,便又挑了另一匹浅蓝色的,道:“这个呢?”   掌柜立即露出笑意来,附和道:“郎君好眼光,这一匹天香绢是本月新进来的货,整个镇子就咱们家才有,在城里卖得很是紧俏,如今仅有这两匹,卖完了可就没有了。”   然后,迟长青便看见洛婵在自己的手心里写:天香绢容易起毛,不能多洗,不好。   掌柜还在那里夸这布料如何好如何好,殊不知小哑巴正认认真真地拆他的台,迟长青忍不住失笑道:“那你自己挑,咱们不听他吹嘘。”   洛婵从前在府里,十岁开始就跟着母亲和绣娘学习刺绣和女红,对布料倒也算得上熟悉,她比较了许久,才挑中了一匹凤信紫的双宫素绸,一匹井天蓝的花素绫,掌柜一看顿时就笑眯了眼,夸赞道:“小娘子真是识货人啊,这两匹可都是顶顶的上好料子,大城里的夫人小姐们都爱这样的呢。”   最重要的是,这两匹布料是他店里最贵的了,一匹要足足一千钱!一千钱可是普通百姓家里几个月的花用了。   迟长青看洛婵挑了两匹就罢手了,不由问道:“不要了?”   洛婵摇摇头,其他的料子都不怎么好,有些旧了,有些多瑕疵,看来看去也就这两匹还行,迟长青见状,觉得有些少了,两匹布才多少?只够做一两件衣裳,遂对那掌柜道:“再拿几匹这样的料子,颜色素一些就好,多做几套衣裳。”   掌柜一听,立即乐得合不拢嘴,他这些料子是去年进的货了,但是一直没卖出去,寻常人家要么是嫌贵,要么就是嫌料子娇气,不好打理,原本还发愁呢,想不到今日来了位贵人,出手就是大手笔。   他拿了算盘噼里啪啦一气儿拨,最后笑吟吟道:“郎君,三匹双宫素绸,三匹花素绫,一共六千钱,再加上手工费,林林总总,给您算个八百钱好了,一共六千八百钱。”   洛婵有些讶异,六千八百钱,也就是六两半银子,比从前她在府中裁衣要便宜许多了,她哪里知道,京城之中,物价颇贵,富贵人家里便是一个鸡蛋也要一两银子呢。   衣裳需得一段时日才能做出来,迟长青付了钱,又约定了来拿衣裳的日子,这才领着洛婵离开了裁缝铺子,逛了一上午,正是日上中天的时分,三月里春光明媚,晴空万里,端的是好天气,眼看晌午到了,两人回了客栈,才到门口,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长青哥!”   洛婵转头望去,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步履轻快,正是迟松,迟长青道:“来了很久了么?”   迟松摇摇头,扬了扬手里的马鞭,笑道:“才刚刚到。”   他告诉迟长青,那些修缮房屋的工匠都已去了迟家庄了,今天上午已经开始动工,他哥迟柏在帮忙看着,不出意外,这两日就能全部完工。   迟长青便道了谢,迟松摆手,爽朗笑道:“这有什么,长青哥不必客气。”   这两日天气好,如迟松所说,很快迟家庄的老屋子就被修缮完毕了,迟长青仍旧赶着马车,带上洛婵晃晃悠悠地回了迟家庄,山村掩映在漫山遍野的桃花间,炊烟袅袅升起,如同一幅充满了尘世烟火气息的古画,曼妙地铺陈开来,路边的桃树灼灼盛放,落英缤纷,满地落红,马车辚辚驶过,留下两道隐约的车辙痕迹,很快就消失在了树影间。   马车在小桥湾的老屋前停下来,洛婵抱着包袱下了马车,抬头一看,院子果然已经被修葺一新了,破烂的旧瓦翻新,院墙也都重新粉刷了一遍,院子里那棵枯死的老树被连根挖走了,铺上平整的石板,连缝隙都被填好了,门窗上新漆了桐油,在阳光下折射出亮亮的光芒,焕然一新。   洛婵新奇地四下瞧瞧,门外传来了人声,迟长青转身出去,却是镇上木匠坊的匠人送家什来了,碗橱桌椅,柜子木床,一应俱全,还有一些七零八碎的日常物事,一一安置好了之后,已是日上中天了。   洛婵站在檐下,看迟长青单手拎起一样东西进来,往院子里一放,她好奇地走上前去,却见那是一个摇椅,迟长青伸手拍了拍,示意她道:“坐。”   洛婵从前只见过这椅子,但是她自己却没试过,不免生出几分心动来,试探着坐在椅子上,一只有力的手在她肩头按了按,她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靠,紧跟着椅子便开始摇晃起来,她整个人仿佛突然悬空了一般,重心不稳,洛婵吓了一跳,握着扶手就想起来,岂料迟长青故意使坏,略略用力,将那椅子摇得愈发颠簸,颇是好玩,洛婵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她躺在椅子上,碧色的天空如清透的琉璃,映入眼底,远处有飞鸟振翅掠过天际,三月的日光不甚热烈,却很明亮,随着摇椅的晃动一下一下跃入眼底,有些刺目,洛婵伸出手来,虚虚遮住了眼,自指尖的缝隙里看见了迟长青的脸,凤眸中含着几分促狭的笑意,柔软得仿佛有春风吹过,洛婵也跟着笑了起来,缓缓闭上了眼,感受着这徐徐的摇晃,如同回到了幼时,她坐在家里后花园的秋千上,二兄用力推得秋千高高荡起,像飞鸟一样。   迟长青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摇椅,忽然想起这院子里还缺了什么,他看着椅子里躺着的少女,明亮的日光映照下来,她白玉似的皮肤像是要发光一般,迟长青心里想着,若是有一棵桃树就好了,也能替她遮一遮这日头。   两人玩了一会摇椅,不多时,迟长青就发现,摇椅上的洛婵没了动静,她把手背搭在眼睛上,挡去了日光,赫然睡得正酣,迟长青盯着她看了半天,才无语收回了手,又看了看天色,到了晌午,该做饭吃了。   迟长青转身进了灶屋,家具都是新打的,锅碗瓢盆也是新买的,一应俱全,但是他忽然发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他忘了买米。   米缸里空空如也,一粒米也没有,菜也都没有买。   迟长青有些傻眼,眼下再去买,肯定是来不及了。   正在这时,他听见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迟长青出了灶屋,正见着一个中年男人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像是这村子里的乡民,迟长青走过去打量他一眼,道:“这位大叔,有何贵干?”   “啊?”那中年人先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憨憨一笑,看着迟长青道:“你就是平二爷的孙子吧?早几日就听说你回来了,不过一直没见着人。”   迟长青点点头,道:“屋子在修缮,我这几日住在镇上,您是……”   中年人笑道:“我是你满贵叔,就住在旁边,过了桥对面就是咱家了,你有空就去坐坐。”   迟长青一听这个名字,就想起来什么似的,道:“那您和满金叔是……”   迟满贵忙道:“他是我亲兄长,我们的院子是挨着的。”   原来如此,迟长青点头,道:“满贵叔今日来是有事么?”   迟满贵笑笑,回身提了一个竹筐进来,放在院子里,解释道:“这些都是你婶子准备的,说你刚刚回来,想必家里没备些什么,我们乡下人家里要别的没有,米菜还是够的,你别嫌弃就是。”   迟长青看了一眼,那筐里果然放了一些米菜,竟然还有一条鱼,迟满贵憨憨道:“鱼是叔今日才钓的,新鲜着呢,煮汤最好吃了。”   迟长青犹豫了一下,倒是没拒绝,取了钱要给他,迟满贵连连摆手,道:“这些都是自家的东西,不值几个钱,乡里乡亲的,怎么还能要你的钱?”   大概是怕迟长青非要给钱,迟满贵不肯久待,扭身就走了,连筐都忘了拿,迟长青看着他的背影过了小桥,进了对面人家的院子里,当日迟满金拿着那破锁头要钱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他弟弟倒似乎与他不是一路人。   洛婵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正好看见迟长青拎着筐往灶屋走,她揉了揉眼睛跟了上去,没多久,两人就对着锅里的米面面相觑起来。   大将军捏起一粒小小的稻米,看了一会,面上露出沉吟之色,这饭到底要怎么煮? 第26章 小哑巴想吃鲫鱼萝卜汤。……   洛婵也从没煮过饭的, 她自小锦衣玉食地长大, 爹娘兄长又都是宠着, 前前后后奴婢成群,连喝个茶都有人捧缸子,哪儿知道饭怎么煮?不过她少时倒是去府中后厨观摩过一回,亲眼瞧见了厨娘做饭……   洛婵看迟长青还在凝视那锅米, 便鼓起勇气, 拉过他的手写画道:我来试试。   迟长青有些不信地看着她:“你会做?”   洛婵顿时觉得自己被看扁了, 便不服气地写道:我曾经请教过厨娘。   她说完,便捧起地上盛了米的锅走了, 背影还能看出她的不高兴, 迟长青忍不住失笑, 心道,气鼓鼓的小哑巴。   洛婵端着一锅米, 在灶屋里转悠了一圈,蹙着眉头有些苦恼, 迟长青见了, 便挑眉道:“怎么了?”   洛婵便在他手里写画:没有水。   缸里确实没水,迟长青只好又出门去挑了水来,好在之前迟松便告诉过他井的位置,就在离小桥湾不远的老槐屋, 迟家庄一共分为几部分,小桥湾,藕花塘, 老槐屋和东坡屋,差不多有二十来户人家,也算得上是大村了,整个村子就靠老槐屋这一口井吃用。   迟长青到的时候,井边还有一个妇人正在打水,她很瘦,那木桶又沉得很,单手几乎拎不动,整个人险些一头栽进井里去,迟长青看不过去,便随手替她拎了一把,那年轻妇人一愣,连忙抬起头来,道:“多谢你。”   迟长青淡淡道:“不必客气。”   他把桶扔进井里,轻轻松松便提了满满一桶水上来,那妇人捋了捋鬓发,打量着他,笑道:“那日你来问路,我还以为你是满贵叔他们家的亲戚呢,没想到是平二爷家里的人。”   听了这话,迟长青微怔,这才想起来那日才入迟家庄的时候,他确实是在村口的一户人家院门口问了路,他看了那妇人一眼,颔首道:“是,那日多谢你了。”   妇人连忙摆手,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道:“长青哥!”   两人转头看去,却见迟松正拎着一个筐走过来,热络地招呼道:“长青哥来挑水啊?”   “嗯,”迟长青道:“你呢?”   迟松把筐往地上一放,笑道:“我阿娘让我来洗芋头。”   他又看向那妇人,道:“兰香嫂子也在。”   那妇人笑着应了一声,与他寒暄几句,便提着水走了,眼看她的背影远去了,迟松才小声对迟长青道:“长青哥,你……你记得远着兰香嫂子些,一个人的时候甭搭理她。”   迟长青剑眉微挑,也没多问,只是道:“我知道了。”   若是放在平常,迟松是不会在背后道人长短的,但迟长青才刚刚回村,许多情况并不了解,他挠了挠头,憋了一会,才含糊道:“兰香嫂子家里人没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迟松提醒一句也是没错的,迟长青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才挑起水往回走了。   ……   迟长青回来的时候,洛婵正坐在门槛旁的小板凳上,旁边放着盛了米的锅,托着腮看檐下的燕子飞来飞去,黑白分明的杏眼里一派纯净,倒映出一抹碧色的天空,待看见迟长青挑了水进来,她连忙开心地起身上前,先是探头往桶里看了看,满满两桶水,觉得一定很重,又伸手来帮忙抬。   她不抬还好,用力一抬,迟长青便觉得肩背上的担子前后不一样重了,连平衡也保持不了,忍不住失笑道:“行了,我自己来便成。”   忙前忙后的洛婵才停了手,迟长青把水倒进了灶屋门口的大缸里,向她看来:“水够了么?”   洛婵连忙点头,左右看了看,找到了水瓢舀出水倒进锅里,开始洗米,井水沁凉,颗颗米粒亮白通透,洛婵像模像样地在水里搅了搅,便把水给倒了。   迟长青下意识叫一声:“等等……”   然后已经来不及了,雪白的米粒和着淘米水,顺着石板往下淌,散了一地,洛婵愣了一下,有些无措地看着他,那意思是在问,怎么办?   从前她看见厨娘也是这样做的啊,怎不见有米淌出来?   迟长青哭笑不得,蹲下身来,道:“米太轻了,需要先沉淀片刻,再慢慢滤出水来。”   洛婵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看了看地上的米,有些犹豫,迟长青道:“那些就不要了。”   洛婵洗了一遍米,自觉可以了,便往锅里加了一些水,迟长青道:“够了?”   洛婵犹豫了一下,回想起厨娘当时做饭的时候,似乎是加了不少水,一大瓢呢,她果断又抄起水瓢,加了整一瓢水,这下应该够了。   然后洛婵便十分自信地端起小锅进了灶屋,小心翼翼地放在灶上,灶是冷的,她呆了一下才想起来,似乎还要生火,可她哪里会生火?   洛婵只好抬起头去看迟长青,希望他施以援手,迟长青自然知道她的意思,遂任劳任怨地取了柴枝来,塞进灶膛里,不多时就升起了火,金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没多久,锅里就冒起了热气,洛婵有些兴奋地往灶里添柴,眼眸亮晶晶的,像清透的琉璃一般,盛满了欣喜。   迟长青看那火烧得没问题了,便想起筐里的菜来,起身出去了,洛婵托着腮坐在灶边,看那锅里的白气越来越多,然后发出来噗噗的声音,散发出淡淡的米香。   这就熟了?   洛婵有些犹豫,虽然她也不知要煮多久,但是从前看厨娘煮的时候,好像煮了有两刻钟的时间吧?   不能着急,洛婵稳住了自己,然后继续往灶膛里加柴,加着加着,那锅里的噗噗声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她抬头一看,只见无数雪白的小泡泡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将锅盖顶了起来,呲啦一下,把灶膛里的火给浇熄了大半,浓烟滚滚而起,洛婵被呛得咳嗽起来,一边伸手去揭那锅盖。   门外的迟长青听见了灶屋里的动静,起身进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他立即喝道:“别动!”   洛婵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来,惊慌失措地看着他,迟长青几步走过来,抓住她的手仔细看了半天,道:“手烫到了么?”   洛婵摇摇头,又指了指那锅,有些着急,锅里还在不停地冒泡泡,半熟的生米顺着锅盖往下淌,迟长青却皱着眉道:“这些东西烫的很,怎么能用手去拿?”   洛婵只好垂下头,耷拉着眉眼听他教训,细白的手指不住地揉着衣角,迟长青的心顿时又软了下来,缓和了声音道:“下次不许再这样做了。”   洛婵点了点头,又拽了拽他的袖子,指着那锅饭,催促他去查看,迟长青揭开盖子看了一眼,一大锅白花花的米汤水,便道:“没熟。”   没熟就要接着煮,这次迟长青不敢留她一个人坐在这里了,这小哑巴遇到什么事情也不知喊人,若是伤着哪里了可怎么是好?   灶里的火又重新烧起来,迟长青起身从门外搬了一个筐回来,里面都是些菜,两根白萝卜,两棵青菜,还有一条鲫鱼,洛婵看了看,在他手上写字问:哪里来的?   迟长青道:“是对面那户人家送的,满贵叔。”   洛婵想了一下,继续写:给了他们钱么?   迟长青便道:“他不肯要。”   洛婵道:那下回咱们送点什么给他。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从前在府里虽然没有当过家,但母亲却是当家主母,她在旁边看着也学到了不少礼数。   “嗯,”迟长青应了一声,从筐里拎起那条鱼看了看,看来中午要吃这个了。   做鱼很麻烦,刮鳞破腹的事情大将军从没做过,这会儿不免有些不顺手,尤其是那鱼还滑溜得很,血淋淋的,有点惨烈,迟长青看了洛婵一眼,道:“你进去吧,别看了。”   洛婵摇摇头,在旁边看得既害怕又新奇,还拿小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示意迟长青看:鲫鱼萝卜汤。   迟长青忍不住轻笑一声,小哑巴还会点菜了。   正在这时,洛婵听见灶屋里再次传来异响,她连忙扔了树枝奔进去,果不其然,那锅里又开始往外溢泡泡了,这次洛婵虽然仍旧紧张,但有了些经验,立即找了布将那锅盖包住,揭了开来,然后她就发现,原本沸腾的泡泡瞬间就消弭了,锅里散发出米的香气。   洛婵若有所思地拿开了锅盖,这次索性不再往上盖了,但是,这锅里怎么还有这么多水?什么时候才能变成饭呢?   她把这疑惑告诉了迟长青,大将军盯着那锅米汤看了半天,才若有所思地道:“这不就是粥么?”   洛婵:???   她找了个勺子往锅里搅了搅,米都煮烂了,还真成了白米粥。   洛婵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粥就粥吧,总归能吃就行,想到这里,她又开心起来。   而另一边,大将军正在跟案板上那条剖洗好了的鲫鱼大眼瞪小眼,小哑巴想吃鲫鱼萝卜汤,这要怎么煮? 第27章 别人的东西不要乱碰。【……   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有第一次的, 所谓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大将军那双持剑杀敌无数的手也开始抄起来菜刀, 洗手作羹汤了,迟长青虽没做过菜,但鲫鱼萝卜汤还是吃过的,无非就是鲫鱼和萝卜一起煮罢了。   这么想着, 他便洗了一条水灵灵的大萝卜, 切成了块, 洛婵在旁边瞧着,觉得有些不对, 但是又说不出来, 她亦不会做菜, 只好支着下巴在旁边瞧着,迟长青大刀阔斧地处理完了白萝卜, 揭了锅盖开始准备做菜。   鱼和萝卜一并下了锅,他想了想, 又倒了一瓢水进去, 盖上锅盖,升起火来,洛婵眼巴巴地瞧着,迟长青看得有些好笑, 道:“等熟了就能吃了。”   洛婵点点头,搬了板凳来与他一起并肩坐在灶边,静待锅里的鲫鱼萝卜汤做好。   这一等就是一刻钟, 洛婵觉得有些饿了,迟长青才揭开锅盖,她立即开心地凑过去看,热气腾腾,夹杂着一股浓烈的鱼腥味扑面而来,洛婵险些没给熏吐过去,迟长青也发觉不对,猛地再次把锅盖给扣上了。   洛婵的小脸有点苍白,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她才在迟长青的手上写:这不是鲫鱼萝卜汤。   大将军的表情一言难尽,他当然知道这不是鲫鱼萝卜汤了,这一锅汤应该是做坏了。   鱼腥味太重了,洛婵简直不敢靠近,看着迟长青把那一锅汤给倒了,才凑过来,问他:那我们中午吃什么?   迟长青沉默良久,才道:“不是还有一锅粥么?咱们先吃粥好了,等下午咱们就套车去镇上,买一些菜回来。”   洛婵点点头,于是两人就盛了粥,对付着吃了一顿,粥也没煮好,吃着有些粘牙,还带着一点焦糊味儿,任是洛婵再能忍,这会儿也吃不下了,她长这么大,还从没吃过糊了还夹生的粥。   迟长青看着小哑巴委屈巴巴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把她手里的碗按住,道:“不喝了,我们现在去镇上。”   从这里到镇上还要两个时辰,迟长青锁了门,领着洛婵上了马车,让她坐在车舆上,赶着马车往村口走,村子里四处桃杏盛开,炊烟袅袅,显然大多数人家正在忙着吃午饭,也有不少村民下了地回来,看见迟长青,纷纷热情地与他打招呼,迟长青虽不认得他们,但都一一礼貌地给了回应。   等出了村子,迟长青才从车里拿了一个包袱出来,递给洛婵,洛婵打开一看,却见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糕点果子,都是这两天在镇上买的,迟长青道:“先垫垫肚子。”   洛婵开心起来,如今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春风吹拂而来,她便微微眯起眼,长长的睫羽若颤动的蝶翼,又露出几分明亮的笑意来,眉目如画,将天地间这一隅春光都映衬得失了色。   她吃着香甜软糯的枣泥糕,想了想,又递了一块龙须糕给迟长青,彼时迟长青正依靠在车边,长腿微微曲起,手肘搁在膝盖上,不动声色地望着少女,有些走神,见那糕点递过来,他的剑眉微扬,抬了抬手里的马鞭,示意道:“手脏。”   洛婵便只好把糕点送到他嘴边,迟长青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咬了一口,细细地咀嚼着,看明媚的阳光洒落在她的眉目上,如同抖落一层金粉,很甜。   说不上来是糕点甜,还是别的什么甜。   马车一路晃到了镇上,迟长青带着洛婵去买了许多日用物什,之前没考虑到的,这会儿一股脑都买了,油盐酱醋茶,米面肉菜,不多时就堆满了马车,最后因为买的实在多了,迟长青便让洛婵在车上等着,说去去便回。   他过了一条街,转角的位置有个货郎正在摆摊,热情地招徕道:“郎君,给你家娘子买些首饰回去啊。”   迟长青的步子一顿,转头看过去,却见那货摊上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簪子花钗,货郎更殷勤了,道:“咱家的首饰样式都是最新最好看的,物美价廉,比城里的那些大铺子也不遑多让哩。”   迟长青想了想,目光逡巡片刻,拿起一枝簪子,问道:“多少钱?”   那货郎心中顿时一喜,比了一个手势,道:“二十文。”   迟长青在那摊上扫了几眼,用手指点了三四样出来,货郎笑道:“郎君是要这几枝?”   岂料迟长青道:“这几枝不要,其余的都买了。”   货郎惊了片刻,顿时喜出望外,他这货摊虽然不大,但是摆出来卖的也足足有二十几样,林林总总加起来,抵得上他七八日的进项了,这真是位大主顾,货郎夸他道:“郎君对您娘子真好啊,想必买了这么多首饰回去,您的娘子一定十分高兴。”   闻言,迟长青想象着小哑巴看见这些首饰的惊喜模样,忍不住也笑了一下,眼神温柔,那货郎又趁热打铁地问道:“小人这里的胭脂水粉也好,郎君要买一些吗?”   迟长青便道:“买。”   货郎乐得简直要合不拢嘴,连忙把货摊上的花钗簪子耳珰什么的都包起来,却听迟长青忽然问道:“这些都怎么用?”   货郎愣了一下,答道:“这都是簪头发上的。”   自然是怎么喜欢怎么来啊。   “我知道是簪头发的,”迟长青见这货郎一脸迷茫,索性道:“不过你得教我怎么用这些簪子首饰。”   货郎:……   好在他到底是卖了这么多年的货了,走街串巷,什么事儿没见过?他担心若是不答应迟长青,今儿这笔大生意就做不成了,遂一咬牙,道:“这有何难?小人教郎君便是。”   洛婵在马车上坐着,一边吃糕点一边等着迟长青回来,她模样生得好,坐着车舆上时,许多路过的行人都朝她投来惊艳的目光,她却一无所觉,等看见熟悉的挺拔身影自街角走过来,洛婵面上立即露出几分笑意。   迟长青走近前,看了看天色,道:“咱们要回去了。”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又把一个包袱递过来,漫不经心地道:“给你买了些东西,你看看喜不喜欢。”   洛婵有些惊讶,接了包袱,打开一看,里面却是各式各样的花钗簪子绢花,琳琅满目,足有好几十样,上面刻的都是些牡丹茶花,颇有些俗气,做工也甚是粗糙简陋,若是放在以前,这些东西是连洛府的婢女都不会用的。   迟长青装作不经意地道:“喜欢么?”   洛婵挑出一枝刻了桃花的木簪,抿着唇笑起来,点了点头,喜欢。   迟长青的眼中忍不住逸出几分笑意,想了想,又道:“这些都不好,今日匆忙,以后给你买些好看的。”   洛婵便拉过他的手,一笔一划写道:这些已经很好了。   迟长青凤眸微垂,看着她认认真真地写,一颗心仿佛被这徐徐暖风吹得又轻又软了,他想,小哑巴真是好养活。   ……   两人算得上满载而归,赶着马车回迟家庄时,已是傍晚时候了,路边有三五成群的孩童追打嬉戏,远处传来妇人拖长的声音,呼唤着他们归家,下地的村民们踏着夕阳回来,一边走一边唠嗑着,迟松也在其中,见了迟长青的马车回来,紧走几步,目光飞快地扫过车舆上的洛婵,爽朗笑道:“长青哥,你这是去哪里了?”   迟长青道:“刚刚去了镇上一趟,买了些东西。”   迟松哦了一声,又道:“我阿爷要我跟你说一句,他今天晚上会去找你说事儿,让你别出门。”   迟长青晚上也没打算出门,遂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他说的是标准的官话,很是礼貌,迟松总觉得有些不习惯,连连摆手,笑道:“这有什么,迟长青太客气了。”   迟长青微微颔首,这才赶着马车回了小桥湾,洛婵帮着他一道把马车上的东西都卸下来,说是帮忙,其实也不尽然,她力气小,就坐在马车里帮着递些物件和包裹,大部分还是迟长青搬进屋子去的,隐约间听见了一个妇人尖利的声音,模模糊糊,不太真切,洛婵便没放在心上,直到马车口探进一张脸,把她给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才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她认得,是他们刚来迟家庄时,拦着他们要钱的那个妇人。   迟满金媳妇往车里看了半天,见堆了不少东西,不无尖酸地道:“买这么些东西,果然是城里回来的人,就是不一样。”   洛婵这两日隐约能听得懂不少话了,虽然还是有些费劲,看这妇人的表情也知道她来者不善,便不免有些紧张地看着她,迟满金媳妇砸吧了一下嘴巴,看洛婵不说话,一副好欺负的模样,便索性伸手去扯她脚边的包袱,想要打开看一看里面装的什么。   岂料才探出手去,就被一只手冷不丁抓住了,那人力气极大,像是要把她的腕骨给捏碎了似的,迟满金媳妇顿时痛叫一声,连忙缩回手来,尖声骂道:“哪个杀才?!想折了老娘的手么?”   她一边骂着一边转过身,只见迟长青正站在马车旁,眼神沉沉地朝她看过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婶子,别人的东西不要乱碰。” 第28章 明天我来做吧。【五更】……   迟满金媳妇噎了一下, 面上挂不住, 顿时跳起脚来, 道:“我找你好几天了,你昧了我家的东西,人躲哪儿去了?”   她这几日一直惦记着这事儿,连饭都吃不好了, 但是来了几次都找不着迟长青的人, 尽是些不认识的工匠在这里忙活, 今日可算是给她抓着了。   然而任由她怎么叫骂,迟长青都不理会她, 只是伸手给洛婵, 道:“下来吧。”   洛婵看了看那泼辣的妇人, 又看了看他,这才握住他的手, 下了马车,迟长青轻轻推了她一下, 道:“你先进屋去。”   这妇人越骂越凶, 甚至有些难听的污言秽语都冒了出来,迟长青不愿意让洛婵听见,洛婵表情担忧,在他手上写着:没事么?   迟长青的神色很平静, 安抚她道:“无事,我会解决的。”   洛婵犹豫着进了院子,却没走远, 就站在墙后,听见迟长青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淡淡道:“满金婶子,东西现如今不在我家里,不如你晚上再来拿?”   妇人的叫骂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她说了句什么,外面就没了动静,紧跟着迟长青搬了东西进来,洛婵问他:走了么?   迟长青应了一声,道:“走了,不过她晚上还会过来。”   洛婵有些忧心地问:那到时候怎么办?   迟长青勾了勾唇角,道:“自有办法。”   洛婵便不再追问,从他手里接过包袱,两人一起把今儿买来的东西都安置妥当,天色又暗了下来,夕阳挂在西边的山坳间,仿佛一个红彤彤的柿子,暮霭沉沉,远处传来犬吠之声,袅袅炊烟升了起来,一缕一缕地散开去。   又到了要做晚饭的时候了,洛婵有些发愁,中午煮的那锅粥没吃完,就被迟长青给倒了,这会儿要做新的饭,可是她怕又失败了。   正在洛婵对着锅里的米发愁的时候,迟长青想了想,道:“你先别动,等我回来。”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便出门去了,等过了好一阵回来,身后跟着一位陌生的中年妇人,她个子不高,眉眼很是和善,看起来十分亲切的样子,她见了洛婵,面上露出一点善意的笑来,道:“这就是你媳妇了?”   迟长青看了洛婵一眼,不动声色地应下,道:“满贵婶子,还要麻烦你了。”   洛婵这才明白过来,这位妇人大概就是迟满贵的夫人了,她冲妇人颔首,算是招呼,迟满贵媳妇笑着连忙摆手,道:“这都是小事,不麻烦,不麻烦。”   这几句话洛婵听懂了,迟长青解释道:“我请了满贵婶子来帮忙做一顿饭,也好学学。”   洛婵点点头,迟满贵媳妇便道:“那……那我就开始做了?”   迟长青道:“好,婶子要用什么尽管拿就是。”   于是在迟满贵媳妇做饭的时候,洛婵就站在旁边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生怕错漏了一些步骤,淘米,加水,上灶,她看着看着,便拉过迟长青的手在上面写画。   迟长青了然,问迟满贵媳妇道:“婶子,这锅里要加多少水?”   迟满贵媳妇一边往灶膛里塞柴,一边答道:“这个呀,要看你煮多少米了,米多了,水就要多,不然饭会夹生,米少了,水就要少,否则饭会太黏。”   她说得慢,洛婵听懂了,迟长青又低声给她转述一遍,迟满贵媳妇朝洛婵看了一眼,欲言又止,迟长青便解释道:“她的嗓子生了病,大夫说暂时不能说话。”   迟满贵媳妇顿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是这样啊。”   她这下看洛婵,便觉得这小娘子生得漂亮,年纪轻轻就得了这样的病,颇是可怜,对她更是耐心了,详详细细地把做饭的要诀告诉她,直到洛婵听明白了,比划着向迟满贵媳妇道谢。   迟满贵媳妇连连摆手,见她这样礼貌懂事,对她的印象又好了几分,态度也不如之前那般拘谨了,洛婵帮着她往灶膛里添柴,又仔细看她做菜,迟满贵媳妇也不藏私,事无巨细都教给了她,洛婵毕竟头一回学,颇有些云里雾里的,半懂不懂,迟满贵媳妇便笑道:“做菜也不是一日就能学会的,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你尽管来问我就是了。”   洛婵点点头,答应下来,不多时,菜饭都做好了,迟满贵媳妇要告辞,洛婵想了想,回屋去翻出一个油纸包来,递给她,迟满贵媳妇讶异道:“这是做什么?”   迟长青便道:“都是一些糕点果脯,婶子拿回去给孩子吃吧。”   迟满贵媳妇不肯接,经过迟长青再三劝了,她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下,又拉着洛婵笑道:“以后有什么事情,只管找婶子帮忙就是。”   洛婵微笑着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等迟满贵媳妇一走,她才去揭开灶上的饭锅,一股米饭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里面是小半锅白花花的米饭,桌上的碗里盛着炒好的菜,都是些很常见的菜色,洛婵却十分欣喜,总算是能吃上饭了。   她给迟长青盛了满满一碗饭,又给自己盛,迟满贵媳妇的手艺很好,洛婵甚至觉得与从前自家府里的厨娘都差不多了,迟长青看她吃饭,眼中泛起几分柔和的笑意,道:“喜欢吃么?”   洛婵点头,想了想,又在他手上写:明天我来做吧。   她今日拜了个师傅,自觉学了不少东西,恨不得立即亲自上手尝试一回,迟长青也不扫她的兴,自是满口应好,由她去折腾。   吃过饭之后,迟长青收拾了碗筷洗碗,洛婵在旁边想帮忙,但是她哪里做过这种琐碎事情?摔了一个勺子一个碗,最后迟长青轻轻吸了一口气,缓和了声音哄她道:“屋子里太黑了,你再去取一个灯台来点着吧。”   听了这话,洛婵才罢手,自去翻灯台了,迟长青立刻加快动作,把剩下的碗都洗好了,以免它们再遭殃。   洛婵捧了点好的灯台过来,屋子里果然亮了许多,烛光驱散了黑暗,轻轻摇曳着,薄薄的光洒落在少女精致的面孔上,白皙如玉的皮肤上仿佛蒙上了一层蜂蜜色的光晕,烛光将她的双眸映衬得晶莹透亮,宛如洗净的宝石一般,熠熠生辉。   迟长青心中微动,正欲伸出手去,却听院外传来了一阵叩门声,洛婵应声抬头,看向他,迟长青站起身来,道:“我去开门。”   来的人是迟松,除此之外还有拄着拐杖的老村长,迟长青将两人迎进了屋子里,道:“阿爷找我有什么事?”   老村长坐定了,才笑道:“是你家里那些地的事情。”   地?   迟长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了,他爷爷在庄子里留下了一座祖屋,还有几亩地产,遂道:“地怎么了?”   老村长便解释道:“村子里的地都是一代传一代的,你阿爷虽然这些年不在,但是这些地都还在,只是时间过去得太久,具体是哪一些,我也记不得了,你将田契拿出来,我帮你看一看,明日再去丈量,你若是有空,就随我一起去。”   闻言,迟长青便答应下来,起身去屋里取了田契,递给老村长道:“有劳阿爷了。”   老村长连忙摆手,接过那田契便给了迟松,他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好在自家孙子还识几个字,迟松一边看,一边念给他听,田契一共有四张,等他念道:“西坡河边老枇杷树东头地一块,东阔十一回一出,南北长二十一步,计地二亩三分……”   他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停了下来,看向老村长:“阿爷?”   老村长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迟长青见他们面色有异,道:“怎么了?是田契不对么?”   老村长摇摇头,又借着烛光看了一眼,道:“倒不是田契不对,你家这是官契,上面盖了官府的章,做不得假,只是……”   迟松便解释道:“这地如今已经是有人在种了。”   “哦?”迟长青这才明白过来,饶有兴致地道:“我家的地,这么多年无人回来,怎么会被种了?”   很明显,是有人趁着他们不在给私自占了,人都是有私心的,老村长便长叹了一口气,又道:“你放心,有田契在,这地就还是你的,绝没有人敢昧下。”   迟松又把剩下几张田契都念了,老村长心里有了数,对迟长青道:“明天咱们就去地头看看。”   迟长青道了谢,正在老村长准备带着迟松走的时候,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就是一把尖利的妇人声音,催促道:“你走快些,磨磨蹭蹭的。”   她说着,又高声叫迟长青的名字,迟松一听就知道是谁,讶异道:“满金婶子怎么来了?”   迟长青好脾气地道:“她说我家有东西是她的,要来拿。”   迟松顿时就想起来了,他本是个爱打抱不平的性子,听了这话顿时气就上来了,道:“她还没完啊?”   然后便把迟长青回村当天,被迟满金夫妇俩人堵着门要钱的事情说给了老村长听,老村长皱了皱眉,正在这时,门口有个人影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儿,老村长沉声道:“满金,你做什么?”   迟满金没想到他竟然在这儿,愣了一下,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来……来拿东、东西。” 第29章 同床共枕……【六更】……   迟满金夫妇没想到老村长会在这里, 也都心虚起来, 老村长拄着拐棍, 稳如磐石地坐在椅子上,道:“你拿什么东西?”   他毕竟辈分大,在村里德高望重,又是村长, 迟满金有些怕他, 说起话来就更结巴了:“拿、拿……”   拿了半天一句话还是没说囫囵, 他媳妇都急了,扯了他一把, 迟满金猛地打了一个磕绊:“拿东西!”   众人:……   迟满金媳妇指望不上他, 索性自己开口道:“大阿爷, 是这样,之前我们把几样农具搁长青家了, 他一回来,咱们这就要把东西拿回来, 免得占他家的地方不是么?”   老村长皱着眉, 道:“你家的农具怎么会在长青家里?”   迟满金媳妇道:“这不是平二爷家里空着么?咱都以为他们不回来了,您也知道,我们家那院子小得很,大娃成了亲, 眼瞅着二娃也要娶媳妇了,那巴掌大的地儿都转不开身,东西实在没地方放, 我们也是看着平二爷这屋子空着,想着把一些农具挪过来,等他们回来了,再给平二爷道个不是,把东西拿回去,但是长青他一回来,就非不肯把东西给我们了。”   老村长还没说话,迟松先是费解地道:“满金婶子,您家里连个角落都挪不开了吗?”   迟满金媳妇眼珠子一转,一口咬定道:“可不就是嘛!”   迟松不敢置信地道:“那您借着长青哥家的屋子放东西,锁了人家的大门,还要人家给你赔锁的钱?”   一说起钱,迟满金顿时思路畅通,也不结巴了,急慌慌道:“锁钱要赔啊,那锁是咱家的!”   迟松简直啼笑皆非:“那您凭什么把锁挂人家门上啊?你锁了长青哥家的大门,他回家还要管您要锁匙,哪有这样的道理?”   迟满金媳妇忙道:“那咱们不是看平二爷家的锁坏了么,这才帮着他锁门的,怎么倒成了我们的不是了?”   左右都是他们有理,迟松无话可说了,只好去看他阿爷,老村长皱着眉头,对迟满金道:“满金啊,那套农具真是你们家的?”   迟满金磕磕巴巴道:“是……是啊!”   老村长把拐棍往地上狠狠一拄,厉声道:“说实话!”   迟满金一缩脖子,登时就怂了,吭哧半天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迟松一看,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目瞪口呆道:“原来东西也是长青哥家的啊?你们还几次三番上门来讨,你们……”   他险些把不要脸这三个字脱口而出了,不过好在,他还记得这两人都是他的长辈,到底没说出来,只是眼里不免露出了几分轻视的意味。   迟满金媳妇一看自家男人成了怂包,怎么掐他都不吭声了,只好自己开口道:“大阿爷,东西真的是咱家的,只是借着平二爷的屋子放一放,怎么就成了他们的了?”   老村长眼睛一瞪,没好气道:“甭废话了,我虽然老了,但是眼睛没瞎,耳朵也没聋,心里敞亮着呢,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非要我在小辈们面前不给你们脸?”   迟满金媳妇一下就噎住了,表情颇有些讪讪的,看老村长虎着一张脸,她到底没敢继续说下去,看迟满金还傻站在那里跟个鹌鹑似的,没好气地扯了他一把,转身就要走,岂料还没迈出门槛,就被老村长给叫住了:“等等。”   夫妇俩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看见老村长黑沉着一张脸,命令道:“把锁头的钱还给长青。”   迟满金立即道:“大阿爷,出来得急,身上没带钱。”   老村长一板一眼道:“那就让你媳妇回去拿。”   迟满金媳妇气咻咻地走了,连个头也没回,迟满金只好从裤腰里摸出一吊钱来,凑到灯台底下挨个数,来回数了三遍,才数出了三十个钱,递给迟长青,一副抠抠搜搜的样子,表情还肉疼得不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这是掏了三十两黄金呢。   迟长青收了钱之后,迟满金才磕磕绊绊地道:“那、那大……阿爷,我先、先走了。”   老村长摆了摆手,他才一溜烟走了,跑得飞快,看那样子,恨不得以后都不要再登门了。   迟松看得发笑,老村长长叹了一口气,面色愧疚道:“原是村子里对你们不住。”   迟长青剑眉微挑,听了村长说起前事来,原来当年闹饥荒,一村的人都出去逃荒了,十室九空,但是隔了几年,饥荒过去之后,村民们又纷纷回来了,只除了迟长青他祖父一家。   时间一长,大伙儿都觉得平二爷一家大概不会回来了,不知是谁起的头,起初是平二爷家大门的锁被撬了,紧跟着有人偷摸着拿东西走,等老村长发现的时候,平二爷家里已经被偷了个空,干干净净,连个柜子都没剩下。   说到这里,老村长又是叹气,道:“是我们对不住你。”   他拄着拐棍痛心疾首道:“我真是没想到,他们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都是一个村的,良心都不要了!”   迟长青却并不意外,他初时回家的第一天就看出来了,外头大门紧锁,屋里头却什么也不剩下,连大件的家什都不见了,他祖父当年去逃荒,也不至于把家什全部给变卖了,只能说,都被人给偷了,而谁会跑到迟家庄来偷东西呢?自然只剩下这附近的村民了。   他见老村长这般,反过来劝慰他道:“无事,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就算当年没人偷,过了这么些年,也都不能用了。”   这么一劝,老村长便愈发觉得他为人老实敦厚,嘱咐道:“你刚回村子,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阿爷,阿爷会为你们做主的,不会叫别人欺到你头上来。”   迟长青自是应下,如此又说了几句,才送着祖孙俩出了大门,眼看着迟松打起灯笼,扶着老村长走远了,他才回转来,将院子门给关上了。   洛婵跟在他身后,听他慢慢地解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来,她想了想,拉过迟长青的手,写道:他们太过分了。   迟长青失笑,道:“这有什么?日后你说不定还能看见更过分的事情。”   洛婵抬起头来看他,月光的清辉洒落下来,映在她的眸中,清亮澄澈,宛如一汪瑶池的水,带着几分不知世事的天真与迷茫,她自小在府中长大,从没出过京师,父母疼爱,兄长娇宠,没见过一点龌龊,哪里知道人心呢?   迟长青轻笑了一声,并不多加解释,他愿意看着她这样单纯下去,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带着少女进了屋。   洛婵还在继续问:你明天要出去吗?   迟长青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从前握剑持缰,杀敌不知凡几,沾满了戎狄的鲜血,如今却被她这样握着,以指尖为笔,掌心作纸,肆意地写写画画。   他走了一会神,才端起烛台,一边答道:“嗯,要出去的,跟村长一起去看地。”   洛婵有些感兴趣,写道: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迟长青想了想,道:“可以,不过你要听话。”   洛婵点点头,又开心起来,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便放开了他的手,去接迟长青手里的烛台,快步往屋子里走去,迟长青手里一空,正觉得怅然若失间,却见少女站在门边,回头朝他看过来,眼神像是在催促他走快些。   迟长青紧走几步,跟她一道进了门,祖屋其实不大,除了侧面的灶屋以外,一共分为四间屋子,灶屋过来是一间厅堂,紧挨着厅堂并排三间都是堂屋,因着家什还未添置完全,看起来有些空荡荡,黑黢黢的,颇有些吓人。   眼下洛婵与迟长青进的就是正中间的屋子,在一般人家家里,这个位置就是充作主卧的,靠墙放了一张架子床,因是新买的,还散发出淡淡的木头气息,上面雕刻了一些五福捧寿,富贵牡丹的吉祥图样,没有上漆,只刷过一层桐油,看起来有些过于简陋了,好在用料和做工都算上乘,这床看起来十分结实。   因着今日匆忙,床上还没铺褥子,光秃秃的,迟长青又看看举着灯台的洛婵,小哑巴肯定是没做过这种事的,他只好任劳任怨地去抱了被子来,把褥子铺上。   等看他都铺好了,洛婵才把灯台搁在脚凳上,往床上一坐,软绵绵的,迟长青好笑地看着她,道:“舒服么?”   洛婵眨了眨眼,拉过他的手认真地写:舒服,就是觉得有点硌,我们再多铺一层吧?   迟长青:……   他默然片刻,才解释道:“家里没有了,等过两天去镇上再买吧。”   洛婵有些失望,但还是很快答应下来:好。   床是铺好了,迟长青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他好像还没跟他的妻子同床共枕过。   同床共枕……   迟长青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少女穿着大红的婚服,肤色胜雪,眉目如画,她安静地坐在婚床上,像是被那铺天盖地的红埋没的一捧新雪,他伸手拔下她发间的金钗,如绢如云的青丝失去了桎梏,倏然滑落下来,她秋水般的眸子浮现几分慌张的意味,像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可怜可爱。 第30章 大将军竟然还会梳女子的……   水哗哗倒入浴桶中, 热气袅袅, 迟长青道:“水够了么?”   洛婵伸手摸了摸, 热度正适宜,不凉不烫,她点点头,迟长青便拎起桶, 叮嘱道:“我先出去了, 有事再叫我。”   洛婵又点点头, 等他走了,屋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了, 她这才挽起头发, 除下衣衫, 入了浴桶,今夜月光很好, 把窗户映照得亮堂堂的,就连灯台的光都显得微弱了。   洛婵一边解开头发洗着, 一边想, 她怕是此生都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过上这样的生活,可见人生无常, 朝夕不测,从高门大宅到如今的陋室茅屋,她并不觉得多么难过, 只是仍旧心系父兄母亲的下落,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洛婵便忧心忡忡起来,慢慢地撩着水梳洗青丝,不免有些走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水都已凉了大半,她忍不住微微打了一个寒颤,站起身来去拿衣裳。   结果翻来翻去,却发现没有擦身的布巾,洛婵一时间犯起难来,十分懊恼,之前怎么忘了拿?如今该怎么是好?   而外头的迟长青正坐在檐下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长剑慢慢地擦拭着,剑刃在月光下折射出熠熠寒芒,锋锐无匹,叫人不敢直视,那寒光映入他的眼底,就像是结了一层冷霜一般。   他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剑刃,动作轻而缓,仿佛重复了许多遍似的,无比熟练。   院子里空气安静,新月当空,万籁俱寂,唯有远处传来的缕缕虫鸣,长一声,短一声,若有似无,直到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了一点动静,迟长青回过神来,剑眉轻皱,凝神细听。   “叩叩叩……”   是门被敲响的声音,小哑巴怎么了?   迟长青立即把剑放下,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正欲推门而入,但是只推开了一条缝,门后面的人像是受了惊,用力一推,门啪地一下再次合上了。   迟长青顿时疑惑起来,他迟疑问道:“怎么了?”   过了片刻,门又悄悄试探着启开了一条缝,紧跟着,一只玉白的纤细手腕从门缝里伸了出来,银色的月光自屋檐倾泻而下,洒落在那如雪的肌肤上,简直白得晃眼,她细长的手指怯生生地向他招了招,仿佛深山间的精魅一般,迟长青怔怔然地看了许久,才屏住呼吸,将自己微颤的手送过去,掌心摊开,递给她。   他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想,倘若这精魅是要他的心,他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地送上。   好在门后的人并不是要他的心,只伸出细白如玉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写写画画,像是在勾缠戏弄,却并不显得轻佻,只让人觉得她天真而单纯。   迟长青满脑子乱哄哄的,完全不知道洛婵在他手心里写了什么,甚至都忘了反应,直到洛婵拉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仿佛在疑惑他为何不给回应。   迟长青才竭力平稳了心绪,哑声道:“方才没看清,你再写一遍。”   洛婵只好又仔细写了一遍,迟长青这回看明白了,他握紧掌心,道:“我这就去拿。”   那条如玉般的手臂便缩了回去,门后传来轻微的叩门声,示意她听见了,迟长青立即转身离开,步子迈得又快又急,宛如落荒而逃一般。   没多久,洛婵便等来了干净的布巾,早春的夜里还有点冷,她冻得瑟瑟发抖,再顾不得什么,哆嗦着擦干了身体,套上了衣衫,然而穿好衣物之后她便后悔了,今晚不该洗头发。   她抓着湿漉漉的长发有些发愁,怎么才能弄干呢?   从前在府中时,都是贴身的婢女们精心打理,用布巾细细擦拭之后,又在熏笼旁一点点烘干,搽上头油,再仔细梳顺,如今肯定是没有那样的条件,洛婵只好用布巾慢慢擦,擦到她都犯困了,头发却还没有干。   她索性懒得再管,把梳子一扔,趴在床上打起了盹,半睡半醒之间,有脚步声从屋外进来,沉稳有力,是迟长青,他走到床边停下,洛婵朦胧中感觉到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紧跟着是熟悉的声音,低声问:“睡了?”   洛婵没睡,但是她困得很,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便没回应,过了片刻,感觉到一只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那手很凉,像冰一样,洛婵被冻得一个激灵,醒了。   她睁开眼来,看见迟长青正俯着身看过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责怪的意味:“为何湿着头发睡?若受寒了怎么办?”   洛婵揉了揉眼睛,在他掌心里写字:困。   就这一个字,也跟撒娇似的,迟长青凤眸微抬,又看了她一眼,起身去取了干燥的布巾来,向她招手:“过来。”   一看有人伺候,洛婵立即乖乖地凑过去,让迟长青给她擦头发,修长的五指拢起如绢的青丝,触感细软柔滑,让人想起小动物柔软的绒毛,洛婵跪坐在他面前,强撑起精神,她感觉迟长青身上的温度有些低,泛着凉意,如同这春日夜里的寒意,她拉过迟长青的手,问他:你很冷么?   迟长青微微一怔,道:“不冷。”   洛婵疑惑,继续发问:那你身上为什么这么凉?   迟长青沉默片刻,才道:“刚刚沐浴完。”   洛婵面上露出几分惊讶:你用凉水沐浴么?   “嗯,”迟长青想了想,一边替她擦拭头发,一边解释道:“我从前驻守北漠时,都是用凉水,军营不远的地方有河,将士们都是在河中沐浴,不分冬夏,时间一长,就习惯了。”   洛婵光是想想冬天那冰冷刺骨的河水,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在迟长青手中写道:不怕冷么?   迟长青失笑,道:“边关严寒,每每到了八月时候,就开始下雪,那里的冬天很长,若是习惯了,就不觉得冷,将士们都是大魏的刀盾,悍不畏死,何惧寒冷?”   说到这里,他便微微抿起薄唇来,不再说话,洛婵看见他眸中的沉沉之色,敏锐地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不太好,便十分乖觉地没再打扰,任由他替自己擦拭头发,还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大将军手上的动作很轻,手指穿过洛婵的发间时,她觉得很舒服。   渐渐的,洛婵又开始泛起困来,脑袋一点一点的,如小鸡啄米也似,模样很是可爱,迟长青这么看着,心中才浮现的郁气便一扫而空,化作了满腔的柔软。   未免小哑巴一头栽倒在床上,迟长青便伸出手扶着她的肩,一旦有了支撑,洛婵便立即放心地往后软倒,仿佛没有骨头似的,瘫在了床上,恨不得直接就睡过去。   迟长青只好让她躺在床边,头枕着自己的腿,继续一点点替她擦拭半干的长发,月光透过窗纸洒落在地,满室亮堂堂的,月色映照在长长的青丝,交织成了一片璀璨的银光,美好而澄澈,仿佛这世间最干净的初雪,不染尘埃。   ……   洛婵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金色的朝阳将窗栏的影子投落在地上,分割出一道道阴影,她坐起身来,还有些愣神,回想了一下昨夜的事情,迟长青在帮她擦头发,没多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迟长青呢?   洛婵穿好了衣裳和鞋子,打开了屋门,看见熟悉的挺拔身影正站在院子里,正在练剑,迟长青的身量很高,比二兄还高,洛婵只到他肩膀的位置,若是要与他对视,需要仰起头来才能做到。   洛婵甚至怀疑他一只手就能拎起自己。   她胡思乱想着,看见大将军把长剑舞得风生水起,在阳光下连成了一大片银光,煞是好看,洛婵也看二兄练过剑,平心而论,她还是觉得大将军练得更好看,一招一式都十分流畅完美,当然了,二兄更擅长枪法,与大将军各有所长,这样比显然是有些不公平的。   洛婵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还不忘为自己小小的私心找个借口。   迟长青长年习武,耳目灵敏更远甚于常人,洛婵一出来他就有所察觉,待一套剑法练完,他才挽了一个剑花收势,缓缓吐出胸中浊气,转身看向门边的少女,道:“起来了?”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将剑挂在墙上,道:“饿了么?我煮了粥。”   不说还好,他一说,洛婵倒真觉得有几分饥饿了,点点头,去打水洗漱了,她掬水净面的时候,迟长青便站在她身旁,十分熟练地替她撩起散落的长发,发丝细软柔滑,如云似墨,手感颇好,他忍不住捻了捻,问道:“不是给你买了一些挽发的簪子么?不喜欢?”   洛婵直起身来,因着才净过面,一双眸子水雾蒙蒙的,在阳光下如同清透的琉璃,她比划了一下,正要写什么,迟长青却若有所思地接道:“不会挽发么?我试试。”   洛婵张了张口,表情很是讶异,大将军竟然还会梳女子的头发? 第31章 大将军忽悠起人来,好像……   窗扇大开着, 正对着后院, 窗下的妆台上摆着一面铜镜, 是迟长青昨日从那货郎的摊上买的,上面的花纹虽然不甚精美,但是胜在镜面磨得很好,光可鉴人, 少女披散着长发坐在那里, 阳光自窗外倾泻而入, 仿佛给她周身都蒙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洛婵自一大堆花簪发钗中挑了半天,拿起一枝递给迟长青, 那是一枝很朴素的木簪, 做工还算精细, 上面刻着几朵海棠花,旁边还有一只振翅的燕子, 衔着一朵花,颇是可爱。   迟长青接了那发簪, 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货郎所教的手法, 开始小心翼翼地替洛婵梳起头来,挽发本就是一件精细的事情,需得心灵手巧,才能绾得好看, 松了也不行,紧了也不行。   大将军到底是没做过这些事情的,看起来笨手笨脚, 洛婵借着铜镜看他,男人的一双剑眉紧紧皱起,凤眸中满是认真之意,表情慎重得如同在做一件什么大事一般。   好容易把发髻挽好,簪子别上去,迟长青松了一口气,露出一点笑意来,道:“行了。”   才一放开手,青丝散开,簪子顺势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迟长青:……   他昨儿看那货郎绾头发的动作不是很简单么?为何今日他就失败了?   正在这时,一只细白的手拿着一根发带送到他眼前,迟长青抬眸一看,不解其意,洛婵便拉过他的手,写道:先用发带绑起来,再用簪子别上,就不会掉了。   这是最简单粗糙的办法,当然,绾出来的头发样式也不太好看就是了,不过洛婵没告诉他。   迟长青一听,顿时又有了几分信心,原来是用错了法子,接了发带继续再接再厉,最后总算是把簪子给洛婵别上了,打量几眼,自觉不错,便拿了铜镜给洛婵,道:“喜欢么?”   洛婵瞧了一眼,发髻都掉到后脑勺了,有些松,但是从这个位置能看见发簪上的半朵海棠花,倒也衬得好看,遂颔首,在他手心上写:喜欢。   迟长青心中微动,淡淡地道:“喜欢就好,去喝粥吧,别凉了。”   ……   洛婵小心翼翼地将两个粥碗捧到桌上,冲正在洗手的迟长青招手,又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示意他来吃粥,迟长青熬的粥倒是没糊,吃起来带着一股米饭特有的香气,但是洛婵这些日子吃粥吃得腻了,眼下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她拿着勺子在碗里搅了半天,小口小口地吃着,那架势简直是在数米粒了,迟长青看出来小哑巴不想吃,想了想,道:“我做了一个菜,你要吃么?”   洛婵的眼睛顿时一亮,立即点点头,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字:要!   迟长青便起身去了灶边,揭开锅,端了一盘菜过来,洛婵一看,碗里是一个煎好的荷包蛋,金灿灿的,只是形状有些奇怪,好像……好像被人咬了一口似的。   迟长青见洛婵盯着那荷包蛋看,轻咳一声,道:“火候太大,这地方不慎焦了一块,我给切掉了。”   难怪变成了这副模样,洛婵恍然大悟,不过……   她在迟长青的掌心写道:为何只有一个?   迟长青抿了抿唇,道:“没有鸡蛋了。”   实际上,大将军今天起来煎了一早上的鸡蛋,最后只有这一个成功了,其余的荷包蛋都糊成了黑乎乎的锅巴,完全不能吃,迟长青从没想过,做菜竟然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当时他手忙脚乱的程度堪比两军交战。   洛婵盯着那金灿灿的荷包蛋,既然只有一个,她自然不能吃独食,便用筷子夹了一半,递给迟长青,迟长青却道:“不必了,我吃过了。”   他看洛婵似有不信,便道:“我吃过了两个,你自己吃吧。”   闻言,洛婵犹豫了一下,才夹回自己碗里,小小咬了一口,嚼了嚼,有点发愣,怎么好像没有味道?   迟长青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好吃么?”   洛婵点了点头,又在他手心里写画:好吃,咸淡正好。   迟长青骤然松了一口气,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点几不可察的笑意,道:“你喜欢就好。”   他根本就不知道鸡蛋没放盐,洛婵心里升起几分狐疑,却没有揭穿他,就着荷包蛋把白粥喝了,迟长青收拾了碗筷去打水洗,洛婵趁着他不注意,悄悄走到灶边去看。   灶台角落里确实扔了好几个空的鸡蛋壳,其中还有一个给碎得稀巴烂,一看就是摔破的,洛婵瞧了一圈,总算在灶屋后门瞧见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全是荷包蛋,有全焦的,半焦的,也有一半焦一半生的,各式各样,显然迟长青还未来得及毁尸灭迹。   这么看来,之前端给洛婵的那个荷包蛋,果然是迟长青煎得最完美的一个了。   灶屋前门口传来脚步声,他回来了,洛婵连忙缩了回去,顺便把后门给插上,当作没发现的模样,一抬头就看见大将军挽着袖子,端着几个洗好的碗进屋来,对洛婵道:“中午想吃什么?”   没等洛婵回答,院子外就传来了敲门声,迟长青把碗放下,道:“我先去开门。”   来的人是迟松,他穿着一身青布的衣裳,爽朗笑道:“长青哥,你现在有空吗?咱们该去看地了,我阿爷在村口等你呢。”   迟长青点点头,道:“好,我这就来。”   迟松一走,迟长青便从后院的角落里找出了一把锄头,那锄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是锄头把儿是簇新的,显然是被人仔细打理过,无怪乎迟满金那对财迷夫妇舍不得这一套农具了,厚着脸皮三番五次来讨要。   如今倒便宜了迟长青,他拿起锄头,便看见洛婵正在眼巴巴地看过来,他忍不住有些好笑,道:“想去?”   洛婵拉过他的手心写:你昨天答应了我的。   ……   等迟长青到了村口时,迟松便看见了牵着他衣袖的洛婵,顿时有些吃惊,道:“嫂子也去啊?”   迟长青嗯了一声,道:“她也去。”   一来洛婵想跟着去,二来,她一个人呆在院子里,迟长青怕她无聊,再有,若是迟满金夫妇又上门,小哑巴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挨了骂也不会反驳,他怕她吃亏。   这要是别的人,迟长青都懒得操心,但是小哑巴不行。   他要护着她。   太阳刚刚升起,不少村民已经准备下地劳作了,看见路上走着的迟长青一行人,都纷纷打招呼,迟松也笑着朗声回应,等人走远了,才又低声给迟长青介绍他们的身份和名字,免得他两眼一抹黑。   末了又担心迟长青记不住,他笑道:“等日子一长,总会认识的,也不急这一时。”   迟长青点点头,转头去看身边的洛婵,小哑巴乖乖牵着他的衣袖,左右张望着,看路边的风光,迟家庄四周皆是深山,呈合围之势,山坡上也被开垦成了土地,种满了各种庄稼,因着才立春不久,地里只长出了一寸来高的苗儿,青嫩嫩的,瞧着甚是喜人。   迟长青的祖父一共留下了四块地,两块在村东头的慢坡上,挨在一起的,因着多年无人耕种,土都荒了,野草荆棘长了半人来高,甚至还有几株小儿手臂粗的树歪歪扭扭地长着,十分张狂。   洛婵好奇地看着老村长拄着拐棍在地头上来回踱了两遍,嘴里还在轻声念叨着,最后用脚踩塌了一小荒草,跺了跺地皮道:“松子,照这儿挖。”   迟松应了一声,接过迟长青手里的锄头,往那儿一挖,便听见铛的一下,像是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他笑道:“阿爷,是界石,在这儿呢。”   洛婵看了一眼,只见那里是一块青色的石碑,上面还刻了一些小字,只是年代久远,看不真切了,石碑大半埋在泥里,若不是刚刚挖了一下,恐怕是看不见,迟松解释道:“界石的这一边就都是长青哥家里的地了。”   还有一块地在村北的竹林旁,位置比那两块慢坡地要好不少,最后一块则是最好的水地,就在河边,足足有二亩三分,然而此时已经种上了茂盛的小麦,长势甚是喜人,眼看着过不久就能收获了。   迟松道:“阿爷,这地里的麦子是大德叔家的。”   “嗯,”老村长看了看,道:“得找他说说。”   一行人又往村子的方向走,路上,迟松道:“长青哥你这阵子回来的正是时候,再晚些时候就来不及了,赶明儿去买些好种子,把那几亩旱地都翻了,种下去,我阿爷说,看这天再过两日就要下雨了,正好连水都不用浇,直接等发芽便是。”   他说着,又叮嘱道:“清明刚过,最好这两日就种完。”   迟长青点头,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他:“都要种一些什么?”   迟松吃了一惊,道:“你从前没种过地么?”   迟长青嗯了一声,解释道:“从前都是在城里做事,要么就是在一些很偏远的地方,一年四季都很冷,到处都是沙子石头,也没地可种。”   北漠那种地方,八月就开始下雪,确实十分贫瘠。   迟松不由生出几分震惊来,他自小在村子里长大,大伙儿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压根不能想象没地种的日子是怎么样的,那一大家子都吃什么喝什么啊?西北风么?   迟松十分怜悯地道:“长青哥这些年在外面一定过得很苦吧?”   迟长青含糊道:“嗯,有点儿。”   洛婵拉着他的袖子,听得一愣一愣的,大将军忽悠起人来,好像也很有一套啊。 第32章 不会是着火了吧?【二更……   待听说迟长青从前在城里过得不好, 一大家子连地都没得种, 迟松顿时生出几分同情来, 很是热心地解释眼下这季节该种何种庄稼和时蔬,迟长青都一一记了下来。   等进了村子,老村长在一户人家的院门口停下来,门大开着, 里面有几只鸡在啄食着草籽, 发出咕咕的声音, 老村长扬声叫道:“大德!大德在家吗?”   院子里传来了一个妇人声音应答着,片刻后有人从屋里出来, 穿着簇新的春梅红棉布衫子, 头发梳得十分齐整, 大约是用头油搽过,在阳光下油亮亮的, 发髻上别着一根如意团花的银簪子,迟长青的目光下意识在她的头发上停留了片刻。   那妇人见了老村长与迟长青一行人, 有些吃惊, 迟疑道:“大阿爷,这是有什么事吗?”   老村长道:“大德呢?”   妇人道:“他下地去了,还没回呢。”   老村长便道:“那我们在这等着,你去叫他回来吧, 我有事儿与他商量。”   那妇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道:“那大阿爷你们进来坐,我现在去地里叫他。”   “好, ”老村长道:“你快去快回,别耽搁了事情。”   妇人哎了一声,把他们一行人让进院子里,自己出门去了,没多久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扛了锄头的中年汉子,那汉子进了门,先叫了一声大阿爷,这才把锄头靠墙放下了,一边悄悄打量迟长青与洛婵,一边与老村长寒暄几句,末了才问道:“大阿爷找我有什么事?”   老村长提起话头,道:“河边老枇杷树那块二亩三分水地的事情,你知道吧?”   迟大德愣了一会儿,明白了什么似的,才道:“知道。”   “那好,”老村长点点头,拄着拐棍道:“长青他们现在回来了,你看着这么个说法。”   迟大德犹豫道:“大阿爷,麦子还没成熟哩。”   “我知道没熟,要是熟了,我今儿就是来催你收麦子了,”老村长道:“但是时候不等人,眼看就要下种了,总不能叫长青他们没地可种,我这才来找你。”   迟大德在石碾旁蹲下来,思索一会,道:“那这样行不行,我河湾那里有一块水地,先给长青他们种着,等四月底麦子熟了,我收了之后就把地还给长青,你看行不行?”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迟长青说的。   没等迟长青说话,迟大德媳妇就用力扯了他一把,震惊道:“你做什么?那块地我们前阵子刚种了玉米下去,才抽芽呢,怎么就——”   她说着又急急地看向老村长,道:“大阿爷,这长青没地,咱们家也没空的地给他种啊,谁家不要吃饭?”   老村长没理会她,想了想,对迟大德道:“你河湾那里只有一亩水地,怕是不够。”   迟大德搓了搓脸,一咬牙道:“那河湾上头不是还有两亩旱地,虽然比不得河边的水地,但是那块地肥,种什么都好,长得飞快,我今儿才刚刚翻过,准备种甘薯呢,也都给长青种了。”   老村长这回没再说什么,但是他也没搭腔,只是看向迟长青,道:“长青,你觉得行不行?”   迟长青微微一笑,道:“我也不太懂这些,都听大阿爷的安排。”   “嗯,”老村长这才道:“既然长青这么说了,那我看也行,先这么定了,等五月你把麦子割了,那二亩水地依旧还给长青家,长青地里收了,地也还给你们。”   迟大德一口应下来:“好。”   老村长拿起拐杖起身,道:“那我们就先走了,回头你带长青去认认地,有事先都说明白,别到时候再生什么变故,让人说三道四。”   迟大德送他们出门,一边道:“好,我知道了,大阿爷,你们慢走。”   洛婵牵着迟长青的袖子出了门,才走了两步,忽听院子里传来了妇人一声暴怒的声音:“迟大德!”   如晴空一个霹雳,冷不丁把她吓了一跳,惊惧地回头望去,那妇人的骂声不绝,一句句又快又尖利,她愣是什么都没听懂,洛婵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见有人能骂人骂得这样中气十足的,正在她震惊间,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安抚似地拍了拍,洛婵一颗心仿佛一下子就落到了原处。   等到了村口岔路的地方,迟长青对老村长道:“今天谢谢大阿爷了。”   老村长笑着摆了摆手,道:“这有什么好谢的,你以后有事,只管跟大阿爷说,啊?”   迟长青答应了,迟松又道:“长青哥,我先送阿爷回去了?”   迟长青点点头,看着两人远去,背影消失在村口那株老槐树后头,他这才看向洛婵,道:“回去了。”   洛婵牵着他的衣袖回了家里,听迟长青把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便在他的手心写画:你要去种地吗?   “嗯,”迟长青单手拿出钥匙来开了锁,推开门,一边道:“要种,不然吃什么?”   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倒叫洛婵信了八分,又问他:你会种么?   迟长青理所当然地道:“不会,不过可以学。”   进了院子,他一边想,一边同洛婵商量着道:“咱们种点什么好?”   洛婵哪里懂这些,茫然摇首,迟长青索性问道:“你喜欢吃什么?刚刚迟松说,有不少庄稼都可以种了,豆子爱吃吗?”   洛婵想了想,在他手心写:绿豆糕好吃。   “那就种一点儿,”迟长青又道:“红豆呢?”   洛婵写得飞快:红豆蜜枣粽!   迟长青忍不住失笑,看着少女的眼神分外温柔,他道:“那就都种吧。”   既然要种地,就得去买种子来,趁着天色还早,迟长青便套了车准备去一趟镇上,若是快一些,还能赶在中午前回来,待他问洛婵要不要一同去的时候,洛婵却拒绝了。   迟长青显然有些意外,但是转念一想,这两日奔波来回,事情又多,洛婵这小身板也跟着忙里忙外,她自小锦衣玉食,蜜罐儿里面泡大的,哪儿经历过这些?想必是累了,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她一个人在家,记得锁好门,不要随意乱走。   洛婵点点头,答应下来,迟长青还有些担心,这一个月以来,他还从没真正与洛婵分开过,很是不放心,总觉得一眨眼这小东西就会自己走丢,或者被什么人给拐跑了,又单纯又好骗。   大将军再三叮嘱之后,这才忧心忡忡地离开了,临走前又把马车厢卸了下来,若小哑巴不一同去,这车厢就全无用处了,只会平添累赘,毕竟他骑马的速度比赶车要快上好几倍还不止。   迟长青走后,洛婵托着下巴坐在院子里看,房檐下有燕子飞来,啾啾喳喳地鸣叫着,欢快悦耳,她瞧了一阵之后,才又看看天色,起身进了灶屋,从米缸里舀出米来,用清水淘洗干净。   加水的时候她犹豫了许久,一会儿觉得多,一会儿觉得少了,一边添水,一边倒水,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檐下的燕子又飞出去了,洛婵才勉强觉得满意,把锅放上灶,准备生火。   她学着迟长青的样子往灶膛里塞了一把干草,拿出火折子来,鼓起腮帮子吹,没一会,竟然真的冒出了火星,洛婵顿时欣喜起来,小心翼翼地就着这点儿火星,把干草给点燃了。   火升起来了,燃烧时发出了哔啵的声音,洛婵连忙往里面放柴,然而没多久,火竟然慢慢烧没了?   她看着黑黢黢的灶膛有些不知所措,明明迟长青也是这样做的,为何到她这里火就烧不起来呢?   洛婵不死心,又往里面塞了一把干草,继续吹火折子,待火一烧起来,她生怕火烧灭了,立刻往灶膛里添柴,然而结果和之前一毛一样,干草烧完了,火也没升起来。   没火可怎么做饭?洛婵不禁犯起了难,用火钳拨弄着灶膛里未燃的柴,心里想,是不是因为这些柴都太大块了?   这么想着,她又找了几根细小的柴枝,重新生火,等草烧着了之后,洛婵便小心把柴枝添进去,动作轻而柔,如同在对待一个小婴儿一般,生怕把那点火给压没了。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洛婵总算是把火给升起来了,这可是她头一次自己生火,甚是欣喜骄傲,还想叫迟长青来瞧瞧,但是一扭头才想起来迟长青已经去镇上了,不免又有些泄气。   不过,大将军回来的时候,饭就做好了。   想到这里,洛婵又开心起来,继续往灶里添柴,火呼啦一下烧了起来,很旺。   日上中天之时,入村的道路两旁芳草萋萋,正是阳春时候,生长着各式各样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路尽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引得地里做事的农人们侧目来看,只见马背上一道挺拔的身影,穿着青布的衫子,策马如风一般疾驰而过,很快消失在村口。   一个中年村民不无羡慕地道:“有一匹马倒也好,去镇上就两刻钟的事情呢,方便。”   旁边的人却道:“有啥好的?这马又不能耕地,又不能拉磨,每天还得精细草料伺候着,养祖宗呢,还不如养一匹骡子。”   跟着做事的小少年插嘴道:“威风啊,你看长青叔刚刚骑马那模样,可威风了。”   “你懂个屁,”之前说话那人一瞪眼:“威风能当饭吃吗?都是泥腿子要啥威风?又不是官老爷,我看他这马,迟早要卖了。”   小少年不服气地悄声嘀咕:“你才懂个——”   他背着大人们无声地吐出最后一个字,神色里透着一股子狡黠的意味,而后得意大笑起来,引来大人们一脸莫名。   迟长青自是不知道这一番议论的,待他纵马到了自家门前,却突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焦味儿,抬头一看,院子里面一股青烟腾空而起,他心里顿时一惊,不会是着火了吧? 第33章 我想给你做饭吃。【三更……   迟长青立即翻身跃下马来, 撞开门就往院子里面冲, 口中疾呼洛婵的名字, 灶屋门里面浓烟滚滚,传来了少女的呛咳声,一声声仿佛凿子一般敲打在他心上。   迟长青心急如焚,一头冲进去, 却见小哑巴正蹲在灶边, 惊慌失措地回头看过来, 下一刻,她就被迟长青一把抓起来, 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 紧张地道:“有没有事?”   洛婵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摇了摇头,被烟一呛, 又开始咳嗽起来,迟长青立即带着她出了灶屋, 清风自远处吹拂而来, 带着不知名植物的气息,将那些呛人的烟一扫而空,洛婵这才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她的眼睛红红, 泪水迷蒙,宛如一只小兔子一般,雪白的小脸上还有几道灰印子, 看起来颇为狼狈。   迟长青没想到自己才离开这么一会儿,她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皱着剑眉道:“你在做什么?”   洛婵有些心虚地别开视线,游移不定,迟长青把手摊开伸到她面前,声音微沉道:“说实话。”   大将军的威严还是在的,洛婵只好拉过他的手,老老实实地写:我想做饭……   迟长青瞅了她一眼,道:“做饭怎么做成这样子?”   洛婵只好继续写写画画:火太大,饭烧焦了,我想把锅端开,但是太烫了,最后锅没拿稳,砸在地上——   迟长青心里陡然一紧,他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抓过小哑巴的手一看,两只手的手指上都被烫出了燎泡,洛婵轻嘶了一声,黛眉蹙起,迟长青顿觉不对,翻过来一看,手背也被烫红了大片。   迟长青再顾不得追问,进屋打了一盆清水出来,把洛婵的手放进去泡着,水冰冷刺骨,洛婵轻轻抽了一口凉气,手上那火烧火燎的感觉顿时消了大半。   迟长青眼眸沉沉,指着她的手背,道:“这些是怎么来的?”   洛婵只好在水中,用手指在他掌心轻划:端锅的时候,火还没灭。   当时的情况甚是怕人,洛婵才刚刚端起锅,灶膛里的火苗登时蹿了出来,烫得她手背生痛,一个没端稳,锅就砸地上了,灶里的火势太旺,她又不知道怎么灭火,情急之下,直接从缸里舀了一大瓢水浇了上去,登时浓烟四起,火是灭了,洛婵自己却差点被呛死。   听了这些遭遇,迟长青又是后怕又是生气,沉着脸道:“若是当时火烧着了屋子怎么办?”   洛婵抿着唇垂首不语,长长的睫羽微微颤动着,颇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意味,看着惨兮兮的小哑巴,迟长青终是舍不得再训斥她,放软了声音道:“你是饿了么,为何不等我回来做饭?”   洛婵抬起眼看向他,细白的手指怯怯地写:我想给你做饭吃。   只看见这一句,迟长青的一颗心陡然就软成了水,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一簇热烈的火给烧融化了,一败涂地。   他下意识握紧了洛婵的手,小哑巴疼得轻抽一口凉气,迟长青一惊,又匆匆放开她,低声道:“我去给你寻些药来。”   他站起身,入了屋内,不多时出来,手里拿了一个小瓷瓶,那是迟长青从京师出来之前就备好的,以防万一,没想到今日倒是派上了用场。   洛婵被他握着手腕,从水里拿出来,凑过来看了看,少女的肤色白皙如玉,十指纤纤,如同玉匠精心雕琢过一般,又被清水泡过,手背上面的红色烫伤更显得触目惊心,手指尖有三个燎泡,硬生生破坏了手的美感。   迟长青看了一会,洛婵还从没被人这么盯着瞧过自己的手,不由面上一热,有些难为情,想抽回来,迟长青却稍稍用力,不许她动,沉声道:“疼么?”   洛婵点了点头,迟长青的薄唇动了动,到底没多说什么,也不舍得斥责,只是低声道:“下回不许自己胡乱做这些事了。”   他说着,一边把瓶子里的药粉倒在了洛婵的伤口上,涂好之后,又拿了干净的棉纱来替她仔细裹好,末了才道:“好了,先这样吧,不要碰水,等下午我再去一趟镇上买些药来。”   这些毕竟不是专门治烫伤的药,迟长青不放心。   等处理好了伤口,迟长青就起来收拾残局,洛婵还跟前跟后凑热闹,最后被迟长青拎到椅子上坐好,不许她再乱动,自己去看灶屋里的情况,战况十分惨烈。   满地都是水,混杂着柴灰淌了一地,脏兮兮的,灶膛里依旧是青烟袅袅,呛人得很,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那饭锅砸在地上,除了盖子掀飞在一边之外,饭竟然半点都没撒出来,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迟长青弯腰拿起饭锅一看,浓浓的焦糊味儿扑面而来,锅边缘的米饭都焦黑了,只有最中央的一块巴掌大的地方还是完好的,全烧得和锅粘在一块儿了,难怪这么一通折腾,米饭也没洒出来。   洛婵看他打量那锅焦黑的饭,十分不好意思,拉过迟长青的手,用小拇指在上面比划:不能吃了。   迟长青却道:“还能吃。”   他站起身来,去了灶台边,洛婵一怔,连忙跟了上去,好在她做的饭虽然糊了,但是量还挺多,迟长青把那仅剩的那一块完好的米饭挖出来,竟然正好有两碗。   洛婵一看,顿时开心起来,迟长青看了看天色,道:“我出去一下,你在家里等着,乖乖的。”   洛婵连忙问他:去哪里?   迟长青道:“昨天满贵叔他们不是帮了我们的忙?我刚刚在镇上买了一些东西,送给他们还礼。”   听了这话,洛婵便点点头,迟长青离开时,又再三叮嘱道:“我去去就回,你就在院子里坐着,什么都不要动,若有人来,不要开门。”   他实在是被折腾怕了,生怕自己一走,小哑巴又弄出什么事情来,若方才他不在家,她真把房子给点着了可怎么办?迟长青根本不敢细想下去。   得了洛婵的保证之后,迟长青才离开,出门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几眼,实在是放心不下,眼看着洛婵乖乖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他这才快步出门去了。   洛婵躺在椅子上,看着瓦蓝的天空,澄碧如洗,令人见了心情便大好,几只燕子高来高去,繁忙无比,一派春光明媚,暖风拂面,就在洛婵几乎要睡着的时候,迟长青回来了。   他看着摇椅上的洛婵,问道:“饿了么?我刚刚在镇上顺便买了些糕点。”   洛婵摇摇头,她还要等着吃自己做的饭呢。   迟长青只好道:“那你躺着,我先去做菜,等会就吃饭了。”   大将军做菜?洛婵有些讶异,又有些兴奋地爬起来,跟着他进了灶屋,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看迟长青挽起袖子,露出劲瘦有力的手腕,他的肤色并不算白,上面还有几道细长的疤痕,纵横交错,新旧不一,看起来像是经年累月留下来的。   迟长青洗刷了锅,往灶里升起火,洛婵就在旁边看着他做菜,仍旧还是煎鸡蛋,虽说动作还有些不熟练,不过大将军这次煎的鸡蛋很好,金灿灿的,洛婵在灶台上翻翻找找,总算是找到了盐罐子递给他。   迟长青搁了点盐,又往锅里倒了一点水,盖上盖子,但见洛婵眼神疑惑,他解释道:“满贵婶子说了,这样才能入味。”   洛婵拉过他的手写画:刚刚说的?   “嗯,”迟长青随口答应一声,倏然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但见小哑巴眼里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来,像秋日里树梢上盛开的霜花,漂亮极了,他忍不住好笑道:“你诈我?”   洛婵笑了起来,果然给她猜中了,大将军刚刚出门是临时抱佛脚去了。   中午就炒了一盘青菜,煎了一盘荷包蛋,还有两碗白米饭,洛婵想拿起筷子,却发现自己两只手都缠满了棉纱布,十分不便,她忍不住蹙起眉来,迟长青看了一眼,便道:“别动。”   洛婵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紧跟着,就看见迟长青拿起了她面前的筷子和饭碗,竟是要亲自代劳!   洛婵自打记事以来,除了幼时重病的时候之外,还从没有人这样给她喂过饭,如白玉般的脸颊上渐渐泛起了一层薄红,宛如淡扫的胭脂,迟长青看得颇觉有趣,夹起饭送到她面前,淡淡道:“吃吧。”   他的表情十分平静,就像是在做一件什么很寻常的事情一般,倒叫洛婵不好意思了,她要自己来拿筷子,迟长青却一抬手,不容置疑道:“若是把手上的水泡碰破了怎么办?”   他还吓唬小哑巴:“水泡破了就更疼了,伤口十天半个月都不会痊愈的。”   洛婵顿时老实了许多,她只好小小地吃了一口饭,饭里带着一股子浓浓的焦糊味,有些发苦,但是她仍旧很满意,她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能做出饭来。   迟长青也十分满意,他看着洛婵小口吃饭,细嚼慢咽的,真像一只柔弱的小兔子,他从没想过,喂人吃饭也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情。   青菜有点夹生,荷包蛋入味过了头,有些咸,饭也是糊的,但是两人都吃得很满足,迟长青收拾碗筷的时候还哄小哑巴道:“等过两日去钓一条鱼来,给你做鲫鱼萝卜汤吃。”   洛婵双眸顿时一亮,大将军竟然还会钓鱼? 第34章 带着桃花的香气。【一更……   吃过午饭, 迟长青便又去镇上买了一些治烫伤的药, 给洛婵重新敷上, 严严实实包了好几层,只留出小拇指来让她写字,这下洛婵是彻底无法动弹了,连喝水都要迟长青喂, 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迟长青心情顿时大好, 还要一本正经地教训她:“下回还敢不敢一个人胡来了?”   洛婵乖乖摇头,迟长青这才安了心。   他转身进了屋里, 不多时拿了几个纸包出来, 洛婵好奇地凑过去看, 迟长青把纸包一一打开,里面都是豆子, 有红豆,有绿豆, 有黄豆, 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种子,迟长青道:“这两日都种下去。”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将那些种子都收起来,放在筐里, 道:“我下午可能要出门一趟,你……”   经过今天上午这么一遭,他完全不敢把洛婵一个人放在家里, 便道:“你与我一同去吧?”   洛婵倒是无所谓,高高兴兴地点头,然而还没等两人出门,就有人找上门来了,迟长青看着院门口站着的中年汉子,道;“大德叔怎么来了?进来说话吧。”   迟大德嗳了一声,跟着进了院子,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摇椅上晃悠的洛婵,连忙移开了视线,洛婵有些不解,但还是站起身来,冲他微微颔首,然后进屋里去了,隔着窗看见迟长青在与迟大德说话。   迟长青道:“大德叔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迟大德不住地搓着手,憨厚的脸上闪过几分难色,吞吞吐吐地道:“大侄子,我这次来找你,还是关于那两亩地的事情……”   看他这副支吾含糊的模样,迟长青心里便有了底,道:“您说。”   “嗳,”迟大德道:“这……就你们今儿走了之后,我和你婶子商量了一下,就是意思是,想问问能不能这样,我们那地就不换回来了,我们用河湾那一块水地和上头两亩旱地,跟你换枇杷树下这一块水地。”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迟长青的神色,见他没有太大的反应,便继续解释道:“要不是实在难,叔也不好撂下这张老脸来找你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就是你弟弟迟宽,他今年也要说媳妇了,家里真是一个子儿的余钱也没有,媳妇还没个影,叔这上头还有老爹老娘,一家人就指望着这几亩地过活,要没了地,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所以就想着来跟你商量商量。”   迟长青想了想,道:“大德叔,有句话说,卖两亩水地容易,置两亩水地却是难,你用旱地换我的水地,我们家里吃什么?”   迟大德那张古铜色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不住地搓手,道:“叔知道你为难,这样,不然就换个两三年,等宽子娶了媳妇了,咱们就换回来,你看中不?”   他说着,又一咬牙,道:“不然叔再补些钱给你,就当是佃你家的地种了,要钱要粮,你跟叔说个数。”   闻言,迟长青摇摇头,道:“这就不必了。”   他不缺钱,也不缺粮,但是地却不能这么轻易就借出去,斗米恩升米仇的道理,迟长青还是懂的,再者,若是让别人知道他们家这么好说话,连赖以生存的地都能随随便便让出去,来日还不知道要惹多少麻烦来。   见迟长青这么个态度,就是不答应,迟大德的脸色一下子就颓败下来,他是个老实寡言的性子,今天能厚着脸皮上门来说这事,已经是用尽他所有的脸面了,这还是因为被他媳妇骂了一上午的结果。   迟大德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干巴巴道:“那……那行,叔还有事,就先走了。”   “等等,”迟长青忽然叫住他,道:“大德叔,我听松子说,你家有个鱼塘?”   迟大德愣了一下,道:“是,就在河湾上头的那两亩旱地旁边,是个鱼塘,就是不怎么大。”   迟长青道:“这样,大德叔,我拿那两亩水地跟你换这个鱼塘,你看怎么样?”   迟大德就跟天上掉了馅饼砸在头上了似的,懵了一下,才反应起来,不住地搓手,然后又小小迟疑了一下,道:“可那个鱼塘不太大,好几年没修了,下雨多的时候还会穿洞,换两亩水地实在是……实在是有点……”   老实憨厚的农民开始替迟长青着想起来,他甚至反过来劝道:“不然你再想想吧,那个鱼塘不值这个价,叔不能占你这个便宜,会被村里人戳脊梁骨的,你再想想。”   迟长青却笑,道:“没事,我娘子喜欢吃鱼,我就想着弄个鱼塘,给她养鱼吃。”   迟大德惊了一下,头一次听说过这种说法,媳妇喜欢吃鱼,就给她买个鱼塘,他们乡下人养个鱼塘,不是为了卖钱养家么?现在的年轻后生啊,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他遂哭笑不得道:“若只是喜欢吃鱼,镇子上有卖,河里也能钓,实在不行,你跟叔说一声,叔给你网几条来,哪里就用得着养鱼塘啊?”   迟长青不以为意道:“自家养的鱼好吃。”   迟大德见他神色认真,不似说笑,犹豫了一下,道:“你真想要那个鱼塘?”   迟长青点点头,他便道:“那、那行,但是叔也不能占你便宜,二亩三分的水地能换两个鱼塘了,这样,河湾的那一亩水地也给你了,这样正好,你看成不?”   迟长青没什么意见,道:“那行。”   迟大德喜出望外,嗳了一声,搓着手道:“好,好,那我明儿去把鱼塘修一修,到时候再领你去看,要是没什么问题,咱们就这样定了。”   迟长青道:“行,不过我没养过鱼塘,以后有什么不懂的,还要请教叔。”   迟大德连连摆手,道:“这有什么,叔到时候教你养,简单得很。”   迟大德满面愁色地来,兴高采烈地走了,洛婵从屋里出去,比划着问迟长青:他说了什么?   迟长青便将换了鱼塘的事情告诉她,道:“等以后你想吃什么鱼,咱们就去钓来吃。”   洛婵眼中露出几分欣喜之色,迟长青又故意问她:“高兴么?”   洛婵便拉过他的手,认真地写:高兴。   看着少女笑得微微弯起的眼,眉梢眼角都像盛满了光,比这三月阳春的天气还要明媚,迟长青在心里默默地评价了一句小傻子,片刻后也跟着笑了。   下午的时候,迟长青带着洛婵去找了迟松,阳光正好,从老槐树的树枝里洒落下来,形成了一个一个细小的光斑,洛婵远远看着迟长青站在迟松家的院子门口,跟他说了几句话,迟松点点头,像是答应了什么,紧跟着回身进院子去了,不多时出来,肩上扛了一把锄头。   迟长青领着迟松过来,道:“走了。”   看见洛婵在,迟松显然很惊讶,道:“嫂子也去?”   迟长青没种过地,今天是特意来请他帮着教一教的,迟松没想到他把洛婵也要带上,虽说有些人家的妇人会下地做活儿,但是那些妇人身体都很健壮,再一看洛婵这细细瘦瘦的胳膊腿儿,怕是连锄头都拿不起来。   迟长青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解释道:“她烫伤了手,我怕她在家里无聊,又碰别的东西,只带她去玩的。”   迟松:……   可地里有什么好玩的?   这话他到底没说,但是对迟长青宠媳妇的行为已经大概有了一个初步的认知,不过带着就带着呗,迟松扛着锄头走在后面,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瞄前面走路的两人,洛婵牵着迟长青的衣袖,身高堪堪只到迟长青的肩膀位置,但两人的背影却意外得合契。   田间有鸡鸭相逐,扇着翅膀奔过草丛,争相抢食,远处的田里种满了青青的麦子,被风吹起时,宛如一层涌动的波涛,一波一波传向远方,洛婵跟着迟长青走,很快就到了那块长满了荒草的地头上,迟松指着那些齐腰深的荒草荆棘,道:“长青哥,这地荒了好多年了,先得把草给除了,再用草灰沤肥,这块地你打算种什么?”   迟长青放下锄头,看了一圈,道:“种豆子。”   迟松道:“也行,刚开的荒地种豆子最好,等种两年豆子,这地就会肥起来了。”   他说完,便开始用镰刀割起草来,一边做,一边教迟长青使镰刀,割完的草都摊在旁边,等晒两日就能烧了,他们做事的时候,洛婵就在旁边看着,倒不是她不想帮忙,只是两只手都被裹成了粽子,纵然有心也是无力。   然而干活是一件十分枯燥的事情,洛婵看了一会就觉得无趣了,腿也站得麻了,最后想了想,摘了两片大树叶放在旁边的小草坡上,坐了上去,三月间的清风徐徐,将头顶的树枝叶吹得刷拉拉响,从这个位置能看见整个迟家庄,四面环山,河流如白练一般蜿蜒流向山谷深处,山上三三两两种满了桃树杏树,一簇簇地盛开着,芳菲馥郁,宛如世外桃源一般。   草坡上长了一层绵绵的青草,宛如绿色的绒毯一般,洛婵索性躺了下去,看着瓦蓝的天空上白云如织,飞鸟洒下一串轻快的鸣叫,伴随着远处村庄里遥遥传来的犬吠,交织成了人间的烟火气息。   迟长青干了一阵活儿,忽然想起来什么,抬头一看,小哑巴不见了,他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隐约看见不远处的小草坡上躺了一个人,走近一看,果然是洛婵,手里抓着一片翠色的树叶,睡得正酣,正在这时,不知风从何处吹来了一点桃花瓣,落在了她的眉心,她似有所觉,微微动了动,但是却没醒。   迟长青凝视着酣眠的少女,伸手拈起那一瓣桃花,白里透粉,像她微微抿起的唇,他顿了一下,将那一枚桃花瓣送入了口中,舌尖品尝到了一点微凉而清甜的味道,带着桃花的香气。 第35章 像是要灼伤了她。【二更……   迟长青没有惊醒洛婵, 因担心她睡得受了凉, 索性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来轻轻给她盖上, 走回去捡起锄头继续除草,清风徐来,山林间传来沙沙的树叶声响,又一枚粉色的桃花瓣吹落在迟长青的衣襟上, 他抬头一看, 果然看见不远处的山间生长了一株桃树, 桃花半开未开。   他想了想,问迟松道:“松子, 这山里的树能挖么?”   迟松愣了一下, 道:“这要看情况, 长青哥想挖什么树?”   迟长青指着那棵桃树,问道:“那一棵呢?”   “哦, ”迟松道:“桃树啊,这些都是野生的, 随便挖就是, 不过长青哥挖来做什么?”   迟长青答道:“种在院子里。”   迟松便道:“种倒是可以,只是这种野生的山桃树结的桃子不太好吃,你不如种一棵枣树或者枇杷树。”   “没事,”迟长青漫不经心地道:“能开花就行, 不指望它结果子吃。”   迟松:……哥,不吃果子你种它干嘛?   洛婵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了铺天盖地的粉色, 她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却见身旁不知何时放了一株花枝招展的桃树,大半的花苞还没开放,香气袭人,引得蜂飞蝶舞。   桃树哪里来的?   洛婵打量了一下,才发现它是被连根带泥地挖起来了,她惊奇地摸了摸树枝,旁边传来了迟长青的声音:“喜欢么?”   洛婵点点头,拉过他的手写:哪里来的?   迟长青的唇角微微一翘,道:“山里挖的,等会咱们带回去种在院子里。”   闻言,洛婵便开心地笑起来,眉眼弯弯,笑靥若春花,令这株盛开的桃树都黯然失色,迟长青有些走神,他忍不住伸手在洛婵的眉间轻轻摸了一下,洛婵眼神疑惑,迟长青已经收回了手,弯腰把桃树拎起来,道:“走,咱们回去了。”   洛婵这才发觉日头已经偏西,金色的夕阳自山坳间斜斜照了过来,将那一大片青翠的麦田洒落一层金粉,迟松已经不见了,大概是回去了,迟长青一手提着桃树,一手扛着锄头,带着洛婵回村去了。   他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把桃树种了下去,又浇了些水,洛婵抬头看了一会,又问迟长青:能活吗?   大将军信心满满地道:“能活,我从前在府里也种过树的。”   说完这话,他便从容地享受起小哑巴充满敬佩的目光来,所以便没告诉小哑巴,他从前确实是种过树没错,可惜那株树没几天就死了。   洛婵半点都没怀疑,只觉得大将军很厉害,这世上就没有他不会做的事情。   所以晚饭也是迟长青做的,仍旧是一盘荷包蛋,一盘小炒青菜,倒也像模像样起来,吃饭的时候他告诉洛婵,等明天去把地再翻一遍,撒上草灰,就能种豆了,然后还要开一片地出来种菜蔬,又问洛婵喜欢吃什么菜。   洛婵挑了几样告诉他,迟长青一一记下来,准备日后去买种子。   到了要沐浴的时候,迟长青替洛婵解了手上的棉纱,再三叮嘱她不要拿重物,尤其是不能把水泡碰破了,这才放她进屋去,洛婵洗过了澡,换上了迟长青今天从镇上拿回来的新衣裳,裁缝的手艺很好,布料十分柔软,穿起来很是舒服。   她把换下的衣裳扔在盆里,然后犹豫了一下,又把木盆塞到床底下去,不然就这么大咧咧地摆在屋子里,实在不像样子,再说了,里面还有她的贴身衣物呢。   迟长青进屋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门被推开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夜风穿堂而过,带来了一点幽幽馥郁的桃花香气,还夹杂着草木的清新气息,他走近时,洛婵嗅到了他身上清冷的水汽,她觉得有些费解,明明晚上烧了热水,为什么迟长青还要用冷水沐浴?   迟长青没想到洛婵还醒着,愣了一下,道:“怎么不睡?”   洛婵盘腿坐在床上,在他手心里写写画画:时候还早,睡不着。   迟长青的薄唇微微抿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意味,片刻后又镇定下来,道:“怎么睡不着?”   洛婵写:应该是下午睡了一觉,还不困。   迟长青的眼神从她如玉般的脸颊上移开,落在她细白的手指上,然后又像是忍不住似的重新移回去,最后眼角余光像是瞥见了什么,忽然在洛婵的脖颈处顿住,道:“别动。”   洛婵看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语气有些郑重,于是果然不敢再动,只用眼神表达出疑惑:怎么了?   迟长青的剑眉微微皱起,他低头朝洛婵这边的方向靠过来,越来越近了,洛婵几乎能嗅到他身上的气息,像是春天里草木枝叶生长时散发的气味,带着早春的微凉,让她不自觉升起几分紧张,下意识就想往后退开。   岂料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她纤薄的肩头,洛婵便退无可退了,眼睁睁地看着迟长青俊朗的面孔渐渐靠近,凤眸微凝,她如白玉般的脸颊开始一点点泛起绯色,让人想起盛开的桃花。   迟长青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她的脖颈的某一处,修长的指尖带着一点凉意,他低声道:“这是什么?”   洛婵茫然不解地看着他,然后又低了低头,试图去看,但是这都是徒劳的,她怎么可能看得见自己的脖子?迟长青看着她那笨拙可爱的模样,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   洛婵半点没察觉,索性自己伸手摸了摸,却不经意碰到了迟长青的手指,她吓了一跳,连忙缩回了手,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迟长青凤眸幽深如海,其中像是万千情绪涌动一般,他微微抿起薄唇,道:“别动,我帮你看看。”   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洛婵小巧的下颔,触感微凉,她不由自主地顺着那点力道抬起头来,伸直了优美的脖颈,就像是一只蚌露出了柔软的肉,分外乖巧。   少女的脖颈娇嫩如凝脂一般,原本应该洁白无瑕,但是此时却有一个红色的小包微微鼓起,像是雪地里盛开了一朵梅花似的,迟长青微微眯起眼看了一会,然后又伸手摸了摸,他的手指仍旧很凉,洛婵忍不住打了一个颤,往后躲了躲,然后在他手心写:痒。   迟长青剑眉微挑,握起掌心,像是不经意般将她细白的手指给握住了,他再次轻轻拈住洛婵的下颔,不许她胡乱动,只是道:“忍着。”   洛婵只好停下,不敢再动了,眉眼微垂,长长的睫羽如小扇子一般,在烛光下投落蜂蜜色的阴影,像蝶翼一般轻颤,迟长青心想,她实在是很乖,这世上大抵不会有人比她更听话了。   他的指尖带着一点薄薄的茧,摸起来有些痒痒的,洛婵想后退,但是迟长青不放开她,她便只好强忍住,紧跟着,迟长青的手指忽然勾了一下她的衣襟,露出如雪的肌肤来,上面竟有一大片斑驳的红痕。   洛婵吓了一跳,下意识抓住了襟口,惊慌地看着他,迟长青皱起眉,道:“你被什么东西咬了,让我看看。”   洛婵怔住,她又伸手摸了摸脖子,果然有些痒痒的,迟长青叹了一口气,道:“你在草坡上都敢睡觉,野外有许多蚊虫蚂蚁,你不知道么?”   洛婵傻乎乎摇首,迟长青便起身离开了床,到妆台旁拿了铜镜来,递给她道:“你看看。”   闻言,洛婵便接了那面铜镜,轻轻掀开襟口看了一眼,果然是斑驳的红点,还微微鼓起小包,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令她脊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连忙把铜镜给放下,无措地问迟长青:那怎么办?   迟长青想了想,道:“你等会,我去去就来。”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起身出去了,不多时回来,手里拿了一块棉帕,道:“我帮你冷敷一下,别动。”   洛婵便乖乖地让他折腾,略微仰起的脖颈线条纤细优美,烛光将她的影子投映在床帘上,仿佛一只优雅的白鹤,棉帕沾了井水,碰上来的时候冰冷无比,令洛婵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迟长青的凤眸深暗,目光往下,落在那月白色的衣襟口,哑声道:“被衣裳挡住了。”   洛婵愣了一下,紧跟着脸便腾地红了起来,玉白的耳根都染上了一层胭脂色,渐渐晕染开去,但见迟长青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只好犹犹豫豫地解开了小衣的带子,把衣裳拉开了些许,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自脖颈往下,便是颈窝,旁边是细致的锁骨,浅浅的一个小窝,像是盛了无边的风情。   少女的肌肤在烛光下呈现出细腻的象牙白,像是被工匠精心雕琢打磨过的一般,那一片红痕就像是雪地里怒放的点点寒梅,迟长青看了许久,才略略移开目光,喉结轻微地动了动,将那沾湿的棉帕敷了上前,慢慢地擦拭着。   洛婵乍一个激灵,猛地轻颤了一下,下意识往后躲了躲,拉过他的手,在上面写:太冰了。   这么一句软绵绵就跟撒娇似的,迟长青沉默片刻,手上的动作却毫不停缓,声音微哑,淡淡道:“敷一下就好了,怎么这么娇气。”   嘴里才说洛婵娇气,大将军手里又拿开了那冰冷的棉帕,紧跟着,用自己的手贴了上去,掌心竟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滚烫,带着一点些微的湿润汗意。   像是要灼伤了她。 第36章 她还什么都不懂。……   洛婵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迟长青便收回了手, 凤眸深深地望着少女, 忽然道:“若是觉得太冰了,我想起来还有一个方法能治。”   闻言,洛婵便好奇地问他:是什么方法?   迟长青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道:“那你不许动。”   洛婵犹豫着点点头, 迟长青便又告诫似地道:“说好了, 待会你若动了, 便是小狗。”   洛婵顿时笑起来,眉眼弯弯如天上的新月, 烛光映入她的眼底折射出细碎的暖光, 宛如万千星辰坠落, 她点点头,又写:好。   迟长青的手指按在她的肩上, 然后俯身朝她靠近了些,很近很近, 洛婵甚至能在他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幽暗如浩瀚深海,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知怎么,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 如擂鼓一般。   下一刻,迟长青便低下头去,他的发丝蹭过洛婵的下巴处, 凉凉的,还有些痒,紧跟着,脖颈的皮肤传来了温热的感觉,湿润柔软,像是有什么轻轻划过,洛婵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脑子顿时轰地一下,连思考也无法进行了。   她霎时间僵在了原地,感受着那温热的舌尖划过脖颈处的肌肤,滚烫无比,令她整个人都忍不住战栗起来,洛婵下意识往后退开,脊背靠在了床头的横栏上,岂料迟长青立即一手撑住床栏,倾身跟过来,双臂收拢,将她整个圈在了怀中,嗓音里带着几分低哑:“想做小狗么?洛小狗,嗯?”   尾音微微上扬,还带着几分笑意,酥酥麻麻,直往洛婵的耳朵里钻,她的脸羞得通红,想再退,却又无处可退,只好求饶似地看向迟长青,幽黑澄澈的眸子带着几分水意,湿漉漉的,惹人怜惜,迟长青的眼神瞬间就暗了下来,烛光映得里面像是燃起了一簇火,要将怀中的少女吞没。   她越是这样看他,他就越想对她做点什么,这么柔软,脆弱,怯生生的,就像一朵未开的花,让他忍不住想要将她揉碎,藏起来,藏进心腔里,与他的血肉融合生长在一处,再也不分开,不让任何人发现。   迟长青清瘦有力的手臂一点点将洛婵圈紧,宛如藤蔓一般死死缠住,让她无处可逃,他略略靠过去,在她耳畔呢喃:“你刚刚答应了不动的,乖啊。”   声音轻柔得宛如引诱,洛婵迟疑了一瞬,他便低下头去,薄唇蹭过她赤裸的肌肤,灼热的气息在耳侧吹拂而过,引来一阵不由自主的战栗,温热湿润的舌尖舐过,极尽温柔,洛婵竟然开始轻轻颤抖起来,她觉得自己像是要被面前的男人一口一口吃下去了。   她这样单纯,未曾经过人事,也不知迟长青这是在做什么,若是在出嫁之前有人教导过她,这些都是夫妻之间很寻常的亲密,或许她的反应不会如此大,但眼下根本无人教她。   迟长青的亲吻滚烫无比,落在颈侧的肌肤上,令洛婵惊慌失措,本能地觉得十分羞耻,既是害怕又是紧张,但因为之前迟长青的话,又半点都不敢动,如此激烈的情绪积累到了极点处,无处排解,她的鼻子一酸,眼泪竟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少女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但是迟长青却发觉了,他的动作倏然停下,半晌没有动,过了一会儿,才直起身来,伸手替她将月白的小衣拉好,抬眼望去,果然看见小哑巴眼泪汪汪的,黛眉微微蹙起,委委屈屈,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欺负,迟长青眼中的火一下子就熄灭了,就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似的,脑子登时就清醒了大半。   他心中浮现几许懊恼,我怎么能欺负她呢?她还什么都不懂。   迟长青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发,洛婵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迟长青立即收回了手,眼中的光彻底暗下去,他低声道:“好了,你睡觉吧。”   他说着,把里侧的被子拉开,示意她躺进去,洛婵如蒙大赦,迟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乖乖躺了下去,迟长青替她把被角掖好,起身出去了。   月光清冷,银辉满地,习习夜风自院子里吹拂而过,下午才种下的桃树依旧盛放着,散发出馥郁的香气,一片淡粉色的桃花瓣悠悠飘下来,落在雪亮的剑锋上,月光映寒芒,锐不可挡,而那一抹花瓣便成了这刀锋剑影中的最后一点温柔。   迟长青收剑入鞘,那桃花瓣又轻飘飘地飞起来,落入他的掌心,他低头看了许久,将它送入口中,依旧柔软清甜,然而余味中却又透着几分涩意来。   他面无表情地想,看来晚上的桃花瓣味道和白天的还不一样。   大将军在桃树下站了半天,最后把剑挂回墙上,转身去打凉水沐浴了。   ……   次日。   洛婵凑在桃树下仰起头看,发觉有些花瓣都蔫了,被风一吹就簌簌落下来,满枝的花苞也瘪了好几个,一看就不正常,正在她研究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迟长青挑了一担水进来,见洛婵已经起了,目光微微一顿,然后进了灶屋。   紧接着里面传来了倒水的哗哗声,不多时,迟长青出来了,对洛婵道:“饿了么?”   洛婵摇摇头,招手示意他过来,迟长青到了近前,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却见毫无异样,便知小哑巴把昨天的事情抛在脑后了,一时间心情十分复杂,问道:“怎么了?”   洛婵指了指那蔫巴巴的桃花,拉过他的手写:好像枯了。   迟长青定睛一看,果然是这样,不少桃花的花瓣边缘都开始微微卷曲了,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他轻咳一声,道:“没事,这是正常的。”   待看见小哑巴满面迷茫,他继续面不改色地扯谎道:“桃树刚刚换个地方种下,有些累了,又觉得渴,这才会没精神,不是枯萎。”   洛婵信以为真,又问:那现在怎么办?   迟长青沉默片刻,道:“你多给它浇浇水,它就会好了。”   闻言,洛婵果然答应下来,转身去灶屋打水了,迟长青轻舒了一口气,心里琢磨着,若真是枯死了,要不要再悄悄重新去山里挖一株来?   用过早饭之后,迟长青对洛婵道:“昨天地里的事情还没做完,我等会还要去下地,你在家里,自己小心些,不要乱走。”   洛婵一怔,急急地问他:我不去吗?   迟长青解释道:“今日天气不好,没有太阳,恐怕要下雨,再说了,昨天是我思虑不周,山里多蚊虫,你身上被咬的地方还没好,不能再去了。”   一说起这个,洛婵顿时就想起了昨天夜里的事情,她如玉的脸颊上一点点泛起绯色,呐呐地点头,没再说什么了。   迟长青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将洗好的碗一只只放回碗橱,道:“我出去之后,你在家里乖乖的,不许闯祸,也不许碰灶台,听见了吗?”   洛婵乖巧点头,在他手心里写:知道了。   迟长青叮嘱再三,这才带着一袋豆种子和锄头走了,院子里又剩下洛婵一个人,迟长青走时特意把摇椅从屋子里搬了出来,放到桃树下,此时桃花被风吹落,飘飘悠悠地洒在了椅子上,洛婵仔细将它们一瓣一瓣收起来,打水洗干净,又拿来一个浅口的碟子,把花瓣摊开,放到通风的檐下晾着,准备晒干之后拿来做香囊。   她在摇椅上躺了一会儿,听远处传来啾啾鸟鸣,有黑翅白肚的燕子飞来飞去,落在屋檐的房梁上,嘴里还衔着湿泥,蹦蹦跳跳地筑巢,洛婵起初觉得十分有趣,过了一会儿燕子又飞走了,她便又觉得无聊起来。   正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了犬吠声,洛婵好奇地起身出门,只见门前的河边,临水有一株老杏树,一名妇人正在树下洗衣裳,一只小小的黄狗正绕着她来回转悠。   那妇人她认识,就是满贵叔的媳妇,之前还给他们做过一回饭,此时她手里拿着捣衣槌一下一下地捶着,洛婵看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什么,回身进了屋里,从床下拖出来一大盆衣裳,都是这两日换下来的,还没洗。   洛婵抱起那个木盆出了屋子,在院子的门口悄悄观察了半天,等那妇人终于洗好了衣裳,招呼一声,小黄狗便蹦蹦跶跶地跟着她走了。   洛婵这才抱着木盆去了河边,过了桥,又飞快地到了老杏树下,河边有一大块平整的青石,干干净净的,大概是村民们备着洗东西的,洛婵拿起一件衣裳浸了河水,开始认真搓洗起来。   因着涂了药的缘故,她手上烫出来的水泡已经消了下去,只是还有些疼,不敢用力,搓得也慢,没洗一会儿,手就红了,正在这时,后面忽然传来了一声狗叫,洛婵冷不丁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只见一只小黄狗正摇着尾巴站在路边,乌溜溜的小眼睛瞅着她,一个妇人声音遥遥传来:“地瓜,回来,别掉河里了。”   那小黄狗非但不肯走,反而朝洛婵这边蹦跶着奔过来了,在她脚边撒欢似地汪汪叫,洛婵颇有些手足无措,见它还要来试图舔自己的手,大吃一惊,手一抖,一件小衣就顺着河水漂远了,沉沉浮浮,不一会就没了踪影。   洛婵:…… 第37章 “洛、小、婵!”……   正在洛婵手足无措间, 脚步声近了, 一个妇人出现在小坡上, 正是迟满贵的媳妇,见了洛婵,略有些讶异,笑着招呼道:“原来是长青媳妇, 在洗衣服么?”   洛婵听得有些费劲, 但是好歹勉强听懂了她的意思, 点点头,满贵媳妇笑了, 道:“这两日不见你出来, 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洛婵羞涩地笑笑, 满贵媳妇愣了愣,心道, 长青这个媳妇模样生得是真好,笑起来跟画上的人一样, 别说迟家庄了, 怕是十里八乡都寻不出这么漂亮的女子了,只可惜了,这么标致的人儿,竟是不能说话。   她伸手把小黄狗招回来, 又扫了一眼洛婵脚边放着的木盆,疑惑道:“怎么不用皂角洗?”   洛婵茫然回视,满贵媳妇见她这般, 想了想,道:“你且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她说完便走了,小黄狗颠颠地跟了上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小坡上,洛婵又蹲下来继续洗衣裳,慢慢地搓着,不多时,满贵媳妇就又回转来了,手里端了一个木盆,笑吟吟道:“来,我这里有皂角和捣衣槌,都给你用着,你呀,下回跟长青说一声,让他去镇上的时候记得买一些回来,婶子家里有一点,你先拿去用。”   洛婵看了看,那盆里放着好些长长的豆角一样的东西,看起来黑乎乎的,满贵媳妇以为她不好意思,便催促道:“你拿呀,这些都是给你的,婶子家里还有好些呢。”   洛婵试探着拿起一个皂角来,入手很硬,不像胰皂那样滑滑的,用这东西洗衣服,怎么洗?   满贵媳妇见她迟迟不动,像是明白了什么,有些惊讶地道:“你不会洗衣服么?”   洛婵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满贵媳妇这才仔细打量她,细皮嫩肉的,十分秀气,手指上的皮肉一看就是没做过粗活的,连个茧子都没有,不像是乡下的女子那样粗糙,模样又生得这样漂亮,通身的贵气,教养极好,她又想起前几日迟长青来请她过去做饭,顿时有了一个猜测,这……这怕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跑出来了?   满贵媳妇越想越觉得可能,如此说来,洛婵不会洗衣服做饭都是正常的了,听说富贵人家都有下人伺候,哪里用得着小姐们亲自动手?   也不知她家里人怎么舍得让她来这种乡下地方。   满贵媳妇心里这么猜想着,但是她对洛婵的印象极好,便笑吟吟道:“无事,婶子教你洗。”   她说着,拿起一件衣服来,往河里浸湿了之后放在青石板上,拿起一个皂角在水里泡了泡,放进去用衣裳裹好,对洛婵解释道:“皂角就是这样用的,先泡一下,包好之后需得把它捶烂,捶出汁水来,这样洗衣服就干净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捣衣槌来,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衣裳,邦邦的声音传出老远,洛婵看了半天,果然见那衣服上溢出许多白色的泡沫来,竟与胰皂没什么区别。   满贵媳妇仔仔细细捶完了衣服之后,再放进河水里清洗,白色的泡沫瞬间就四散开去,她笑着问洛婵道:“可学会了没?”   洛婵点点头,用手比划着向她道谢,满贵媳妇让开些,道:“你试试。”   洛婵学着她的样子,把泡好的皂角裹在衣裳里,用捣衣槌捶打着,只是她力气有些小,满贵媳妇指点几句,又道:“长青今儿不在家么?”   洛婵用手指沾了水在青石板上写字:他去地里了。   满贵媳妇一个乡下妇人,哪里识字?愣是半个字都瞧不懂,一脸茫然,洛婵只好做了一个挖地的手势,满贵媳妇这才明白了,失笑道:“也是,现在该种东西了,等再过两日下雨,就来不及了。”   她很喜欢洛婵,洛婵洗衣服,她就在旁边陪她聊天说话,问她从前是哪儿人,家里做什么营生的,和迟长青怎么认识的,洛婵有些能回答,有些回答不上来,满贵媳妇也不在意,等洛婵的衣裳洗完,看了看天色,一拍大腿:“坏了,饭还没做呢。”   她起身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长青媳妇,你要是不会做饭,不如就来我家里看着学一学?”   洛婵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满贵媳妇便道:“那你先回去晾衣服,一会过来就成。”   她说完便走了,洛婵拧干了最后一件衣服,看见一只白鹭落在了河对面的水边,低头饮水,又用长长的鸟喙梳理羽毛,一派闲适惬意。   洛婵抱起木盆起身回去了,等到了院子,她才想起来没地方晾衣服,该叫迟长青想想办法才行,既然没法晾,她只好把木盆搁在台阶上,又去了迟满贵家。   篱笆扎的院子里有一只老母鸡正咕咕叫着,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仔溜达找食,小黄狗跟在后头冷不丁汪了一声,吓得鸡仔们一窝蜂四散开来,唧唧叫着,老母鸡登时竖起脖子,浑身的羽毛炸起,张着翅膀发出咕咕声,精准地在小黄狗的鼻子上狠啄了一口,它嗷呜呜痛叫几声,一溜烟蹿进屋里去了。   灶屋里传来妇人的数落声,洛婵迟疑了半天,也没敢进院子,只好在门上轻轻敲了敲,声音不大,几只小鸡仔好奇地朝她张望过来,像是在打量这位陌生的来客。   洛婵在门边等着,不多时,满贵婶子终于从灶屋里出来,将一盆水泼在沟渠里,看见洛婵,惊讶道:“怎么站在那儿?快进来。”   她连忙放下木盆迎过来,笑吟吟道:“咱们乡下人家,没那么多讲究,直接进来就是了。”   洛婵羞涩一笑,拘谨地跟着她往灶屋的方向走,小黄狗从门槛里跳出来,绕着她脚边转悠,汪汪叫着,满贵婶子赶它:“去,去,上外边玩去。”   她赶走了狗,又与洛婵攀谈起来,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说,洛婵仔细观察着她手上的动作,洗米上锅,扯了几把干草往灶里一塞,火就点起来了,她拿出一个竹编的筐来,里面有好些白色的蘑菇,见洛婵面露好奇,满贵媳妇解释道:“这些都是之前在山里捡的,下过雨之后,天气放晴,山里就有菇子捡了,各种各样的,好多呢,不过有一些有毒,别随便吃。”   洛婵点点头,她一边洗菇子,一边又道:“这时候山里还有笋,要是长青有空,能去挖几颗回来,用腊肉炒一炒,特别鲜,吃不完的还能晒干,或者腌成酸笋,留着下次吃也行,等春天一过,想吃笋就得等年底了。”   洛婵听得直点头,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满贵媳妇见了,扑哧一笑,道:“可惜我家里挖的笋子昨儿就吃完了,不然还能给你拿两棵回去,这都是山里的东西,不值钱,想吃就去挖。”   她说着,一边把洗好的菇子切成片,教洛婵怎么做菜,十分耐心,但是她的动作又快又麻利,一边烧火,控制火候,一边洗菜切菜,还要下锅翻炒,放盐放调料,洛婵看得眼花缭乱,最后只觉得自己看是看了,却什么也没学会。   火在灶膛里烧着,稍微慢一点儿菜就会烧老,或者烧糊,这时候满贵媳妇也没法停下来给她讲,洛婵最终只看个囫囵,雾里看花似的,但是好在,总算是知道菜该如何炒了,想必日后勤加练习,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炒了几个菜出来,满贵媳妇又找了一片干荷叶,把剩下的野菇包了起来,递给洛婵道:“这些你拿回去,都是婶子前两天捡的,天气潮得很,今天要是再吃不完就要放坏了。”   洛婵吃了一惊,连连摆手,示意自己不用,满贵媳妇笑吟吟地拉过她的手,把野菇往她手里一塞,道:“拿着拿着,咱家也吃不完,白白浪费了,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等过几日下了雨,山里又有新鲜的捡了,到时候你要是想去,婶子就带着你一块儿去。”   却说到了晌午,迟长青从地里回来,见自家院子门大开着,洛婵不在,他屋里屋外都转了一圈,没个人影,只看见一个木盆摆在台阶上,里面放了几件湿淋淋的衣裳,里面落了几片粉白的花瓣,显然不是桃花,而是杏花。   在这附近的杏花树,只有河边那一棵,迟长青的眉头倏然皱起来,一个可怕的想法渐渐浮现出来,他猛地站起来冲出了院子,朝河边看去,唯有一只白鹭正在岸边悠然散步,老杏树下空无一人,大半的枝丫横斜着探向河面,河水哗哗流淌着,水中有一道浅浅的白影被树枝勾住了,沉浮不定。   迟长青的心揪成了一团,带着莫大的恐慌,几乎要将他整个吞没。   “洛婵!”   对面人家的院子里,洛婵隐约听见迟长青的疾呼,扭头看去,满贵媳妇趁机把那包荷叶往她手里一塞,不由分说地催促道:“是长青回来了,在叫你呢,快回去看看。”   洛婵只好比划着朝她道谢,抱着那一包野菇走了,才一出院子,旁边另外一个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妇人探头出来,却是迟满金的媳妇,见了洛婵离开的背影,颇有些惊讶,又扭头看向满贵媳妇,哟了一声,上下打量的眼神令人有些不适。   满贵媳妇好脾气地寒暄道:“嫂子,吃饭了没?”   “没呢,他爹还没回来,”满金媳妇皮笑肉不笑地道:“倒是长青的媳妇刚刚怎么在你这儿?”   满贵媳妇道:“她来问点儿事情。”   满金媳妇将信将疑,倚着门框,透过那株老杏树望向河对面的那户屋子,道:“长青这从外地回来,好像有些家底,你瞧瞧,他家里修老屋修院子,都是打镇上请人来修的呢,啧啧,这一看就是赚到大钱了,却半点便宜都不留给自己村的人,请人做事也要请镇上的,当时文良婶子就在说这事儿,你说他在外边赚了那么多钱,怎么还惦记着老家这破房子啊?听说还要了大德家的二亩旱地和河湾那一亩水地,大德媳妇昨儿还在说呢。”   满贵媳妇皱了皱眉,道:“怎么可能?大德家里也要吃饭,哪有地匀给长青?”   “谁知道呢?”迟满金媳妇还在记恨之前那点事儿,不遗余力地抹黑道:“是大阿爷带着他们去大德家的,亲口管他要的地,大德没法,就只能给了,现在全村人都知道这事儿了,就你不知道吧。”   满贵媳妇犹疑了一下,道:“都是些传言,里面大概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嫂子还是别到处说了。”   迟满金媳妇见她不跟自己站一边儿,轻嗤一声,翻了个白眼:“你就巴结着他们吧,看迟长青能给你什么好处。”   她说完便转身回去了,反手把门啪地关上,把满贵媳妇的话给卡在了喉咙口,最后唯有无奈摇头。   另一边,洛婵才跑过了老杏树后的小土坡,就听见河里传来噗通一声,像是什么落了水,她的脚步顿了顿,在小木桥边停下来,下意识四下张望,河水依旧平稳地流淌而过,什么也没有,大概是听错了。   洛婵又走了几步,下一刻听见河里头传来了男人阴恻恻的声音:“洛、小、婵!”   洛婵扭头一看,只见大将军正一手抓着杏树的枝丫,泡在河水里,另一手还抓着一件月白的衫子,等看清楚那衫子的样式,她登时就红了脸。   那那那竟是她的小衣! 第38章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待看见小哑巴完好无损地站在小木桥上, 迟长青高悬的一颗心才完完整整地放下来, 这样大起大落之下, 他整个人都要脱了力,险些被河水冲走。   他游到河岸边爬了上来,浑身湿淋淋的往下滴水,却顾不得拧干, 几步冲了过来, 洛婵还没反应过来, 便被他拥入了怀里,紧紧抱住, 像是要将她按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他才从河里出来, 身上冰冷无比, 水浸湿了洛婵的衣衫,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这点细微的反应立即被迟长青察觉到了,却误以为她是在排斥自己, 眼神一黯, 很快便松了手,退开两步,语气沉沉道:“你去哪里了?”   洛婵指了指身后,迟长青顺势看过去, 透过老杏树繁茂的花枝,能听见犬吠之声遥遥传来,他道:“你去满贵叔家了?”   洛婵点点头, 迟长青带着她过了小木桥,一边问道:“去做什么了?”   洛婵在他手心里写画:满贵婶子说教我做菜。   迟长青的目光微微一顿,道:“怎么又想起学做菜了?”   洛婵答道:总是要学会的。   迟长青薄唇微抿,道:“不会也没关系的,走吧,回去了。”   洛婵又问他:你怎么在河里?   说起这个,迟长青气就不打一处来,沉声问道:“你是不是去河边了?”   洛婵缩了缩脖子,乖乖点头,迟长青深吸一口气,道:“你一个人去河边,就不怕掉进去么?我看见河里漂了一件衣服,还以为你——”   一说起那件衣服,洛婵的脸就红了,看见迟长青手里还抓着那件月白色的小衣,连忙抢了过来,迟长青一怔,不解道:“怎么了?”   洛婵垂着头把衣裳团成一团,藏在背后,如玉的脸颊上泛起一层薄红,仿佛涂了胭脂一般,她越是藏藏掖掖,迟长青就越是狐疑,加重了语气道:“洛小婵,说实话!”   洛婵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脸愈发红了,就连洁白的脖颈都透着淡淡的粉,她见躲不过,只好别别扭扭地在迟长青的手心里写:这是我的小衣,被水冲走了。   迟长青:……   大将军的耳根也一点点红了,气氛陷入了古怪的沉默,过了好一会,他才轻咳一声,想起自己的初衷来,又义正言辞地教训道:“谁许你一个人去河边的?要是掉进去被水冲走了怎么办?我连捞都不知道从哪儿去捞你。”   洛婵辩解:我不是小孩子。   迟长青严肃道:“你知道那河有多深吗?”   洛婵继续解释:我会凫水……   迟长青不悦:“你那叫凫水吗?你那是被水凫!”   他训起人来简直跟大兄一模一样,一句跟着一句,洛婵压根反驳不过来,只好委屈地撇了撇嘴,一双漂亮清澈的眸子里渐渐浮现出了几分朦胧水意,像含了两汪清透的琉璃,迟长青的话登时就噎在了喉咙处,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心底甚至浮现了几分自责,说她做什么呢?这也不是她的错,是他自己误会了。   想到这里,所有的话都化作了一声轻叹,迟长青闭了嘴,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心想,带出去不放心,放在家里让她一个人待着更不放心,该拿这么个宝贝如何是好?   他恨不得把她整个团起来塞在口袋里,到哪里都时刻带着才行。   洛婵眨了眨眼,觑着迟长青的表情转好,也没再训她,心里顿时踏实下来,大兄从前也是这样,生气时很是怕人,一脸阴沉,但是只要她装装可怜,就立刻转阴为晴了,原来大将军也很好哄嘛。   回了院子,迟长青又问她:“今天我不在家时,你做了什么?”   洛婵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在河边碰到了满贵婶子,教她怎么洗衣服,然后又教她做菜,最后还献宝似地捧出那个荷叶包来,打开让他看里面的野菇。   迟长青拧干了袖子上的水,瞧了一眼,点点头,道:“那今天中午就吃这个吧,回头给婶子送点什么过去,算作答谢她。”   他说完,便回屋里去换下湿透的衣裳,等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小哑巴坐在灶屋门口洗蘑菇,抬头见了迟长青出来,想起了什么事情,比划着告诉他:家里没有晾衣服的竿子。   迟长青便道:“等下午去山里砍一根竹子回来。”   洛婵眨了眨眼,立即问他:能带我一起去吗?   迟长青想了想,幸亏今天是虚惊一场,差点吓掉他半条命,觉得还是把小哑巴带在身边更安全,比起被水冲走,被蚊子咬根本算不得什么了,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行。”   洛婵开心起来,喜滋滋地继续洗蘑菇,洗完了之后拿进灶屋,想起满贵婶子教的,找出菜刀来,把蘑菇放在砧板上,笨拙地切着,迟长青一进灶屋就看见了这副情景,眼皮子都剧烈地跳了一下,他立即上前,从洛婵手里拿过菜刀,道:“我来吧,怎么切?”   洛婵告诉他:切成片。   大将军从前纵横沙场,身经百战,从来都是只会把敌人切成片,如今弃剑拿起菜刀,倒也十分稳当流畅,比洛婵强上一百倍不止,于是大将军又享受到了小哑巴充满崇敬的目光。   洛婵一看自己派不上用场,索性在旁边指挥,把满贵婶子做菜的步骤和流程都一一教给他,迟长青听明白了,就开始动手照做,洛婵支着下巴坐在椅子上,看大将军在灶台旁忙前忙后,很是像模像样了。   事实证明,迟长青做菜算是有天赋的,炒出来的菜竟然还很好吃,蘑菇很鲜美,咸淡适中,吃了两日荷包蛋的洛婵颇有些感动,又拉过迟长青的手比划:婶子说,过几日山里下雨,能带我去捡菇。   迟长青道:“喜欢吃?”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便嗯了一声,道:“好,那就多捡一些回来。”   吃过饭之后,迟长青洗碗,洛婵去院子里溜达,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棵桃树更加蔫吧了,花瓣都掉了大半,连忙去打了水来给它浇上,又把那些掉了的花瓣捡起来,用清水洗干净,准备拿去晾干。   岂料等她走到檐下一看,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盘子,早上晾的花瓣都不见了,迟长青出来时就看见小哑巴蹲在那里,神色似乎有些失落,他走过去道:“怎么了?”   洛婵指了指那个碟子,告诉他:晒的花瓣都没了。   迟长青看了一眼,道:“都被风吹走了,你晒桃花做什么?”   洛婵答道:做香囊啊,还能做花茶。   她从前在府里的时候,看丫鬟们都是这么做的,摘了花做花茶和香囊,只以为很简单,没想到等她来晒,连花瓣都没了。   迟长青便道:“无事,我们下午去山里摘便是。”   闻言,洛婵心中的沮丧一扫而空,顿时又高兴起来,点了点头,把洗好的花瓣放回盘子里,继续晾着。   因着洛婵有小睡的习惯,所以等两人出发的时候,已是下午了,今日的太阳不算好,将晴未晴,天上轻云淡淡,层叠间露出了一隙澄澈的碧色,宛如刚刚烧好的琉璃,干净无比。   山林间清风徐徐,送来山桃花馥郁的香气,浅浅淡淡,和着不知名的植物气味混在一处,令人心旷神怡,洛婵牵着迟长青的衣袖,跟他走在山间小径上,好奇地四下张望着。   三四月的天气,山野里的草木肆无忌惮地生长着,挤挤挨挨在一处,生机盎然,山花处处可见,红粉白黄,有一两样洛婵竟然还是认得的,红艳艳的杜鹃花遍地盛开着,热烈张扬,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丛一丛的火焰,要将这一座山林席卷殆尽。   迟长青见洛婵频频打量那些杜鹃花,顿时了然,问道:“喜欢?”   洛婵点点头,他便扔下一句等着,兀自去那些荆棘荒草之中摘了一大捧来,塞给小哑巴,道:“拿着。”   洛婵顿时开心起来,抱着那一束火红的花,眉眼弯弯,眼神清透似秋水,皮肤白得像雪一般,被映衬得十分好看,几缕鬓发散落在脸颊边,迟长青看了一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折了一枝杜鹃,别在她松垮垮的发髻上,花面交相映,使得少女清丽精致的容貌霎时间平添了几分娇俏风情。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迟长青怔怔地看着洛婵,云鬓边的那朵红色的杜鹃花热烈盛放,不期然想起来,若她再如那一日晚上,穿上鲜艳如火的大红嫁衣,不知该会是何等的风情?   彼时的他那样无知愚昧,尚不懂得眼前人的珍贵,轻佻地拔去她簪发的金钗,看她发丝倾泻散落,眼中透出来不及掩藏的惊慌失措,怯生生,惶惶然的,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柔软脆弱,落入他的掌心,无处可逃。   却不曾想,最后被困住的人竟是他自己。   清风徐来,将少女的青丝吹得飘忽而起,鬓云欲度,香腮胜雪,睫羽若振翅欲飞的蝶翼,迟长青忽然想起一句佛偈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喜她所喜,忧她所忧,大将军纵横沙场数年,杀敌无数,大小战役近百场,甚少败绩,但如今他却心知肚明,在她面前,自己早已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甚至生不出半分反抗来。   因为他是心甘情愿的,向她俯首称臣,还要怀着十二分的忐忑不安,担心他的心上人拒绝自己的投诚。 第39章 这是她从没见过的风景。……   山林间草木葱茏, 繁茂的枝叶都放肆地伸展到了路中间来, 洛婵一个不小心, 手背就被划了一道,娇嫩雪白的皮肤上一道红红的印子,好在没破皮,迟长青便不让她再牵着自己的衣袖, 而是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握在掌心, 将她整个人都护在怀里。   他的体温自薄薄的衣衫透过来,洛婵的脸也跟着一点点红了, 白玉似的耳垂漫起一片绯色, 迟长青的凤眸中闪过一丝促狭之意, 嘴里还一本正经地道:“山路上多荆棘,不要乱动。”   洛婵乖乖点头, 一颗心却忍不住怦怦跳起来,如擂鼓一般, 迟长青靠得太近了, 他个子很高,肩宽腿长,清瘦的手臂修长有力,她走在旁边, 就好像一个小孩子,被他笼在臂弯中。   她有些同手同脚地走了一会,听见头顶上方传来迟长青的声音:“到了。”   洛婵抬头看去, 只见前方是一大片翠色的竹林,无数的竹子挺拔笔直,在风中轻轻摇曳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如浩瀚竹海一般,这是她从没见过的风景。   京师虽然也有竹林,但大多是人为栽种的,几竿斜竹细细长长,稀疏地靠在某个园林一角,一副独木难支的景象,到底不比这山野之间的竹子,它们肆意散漫地霸占了整个山谷,拔地而起,气焰嚣张,生长得极为自由,在这里,就连穿过竹林的风声都是自由的。   小哑巴都看呆了,显然十分震惊,迟长青心里很是满意,觉得没白来这一趟,他今天上午在种地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一大片竹林,还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带洛婵来这里。   迟长青拉着她的手,道:“我们去前面看一看。”   洛婵自然是跟着他走,穿过大片的竹林,前面就出现了小丛小丛的竹子,聚集在一处,每一根只有两指来粗,这种便是迟长青要找的,削一削用来做晾衣杆再合适不过了。   迟长青挑了几根合用的竹子砍下,洛婵无事,便抱着满怀的杜鹃花溜达起来,迟长青叮嘱道:“不要走远,就在这附近。”   洛婵点点头,竹林阴凉,耳畔风声阵阵,如同静谧涛声,伴随着不知名的鸟儿啼鸣,清脆悦耳,脚下是厚厚的竹叶,踩上去绵软无声,没多久,她听见了前方的小坡下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走路,在这空寂无人的竹林里显得十分诡异。   洛婵心里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找迟长青,正在这时,小坡下的人就上来了,正巧与洛婵看了个正着,那人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葛布衣衫,皮肤略黑,五官生得还算周正,但不知道为什么总给人一种流里流气的感觉,不像是什么正经人,倒像二兄曾经说过的混混痞子。   尤其是他看见洛婵时眼中流露出的神色,惊艳之后便是垂涎,仿佛狗碰见了肉包子似的,令人不适。   那人连忙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冲洛婵露出一个笑,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子猥琐的意味,眼里是不自觉的贪婪,他走近几步,对洛婵道:“这位小娘子瞧着有些面生,从前没见过,是来咱们村子里走亲戚的么?”   洛婵摇摇头,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警惕地退了一步,那人连忙又跟上,笑着追问道:“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是不是迷路了?”   洛婵不再答他,扭头就走,那人哎了一声,竟然追了过来,要去扯洛婵的手,洛婵吓了一跳,手一松,怀里的杜鹃花都落了一地,被踩得七零八落,她害怕极了,再顾不得什么,拔腿就朝来时的路奔过去。   她想大声叫迟长青的名字,张开喉咙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急得额上都见了汗,那坏人还一边追,一边连连叫:“小娘子,小娘子你别跑啊。”   大约是他的声音太大,洛婵看见前方的竹丛后转出一道熟悉的身影,颀长挺拔,她的那些惊慌失措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分外安心的感觉,就像是看见了靠山一般。   后面那人还在穷追不舍,满心满眼都是小美人,完全没注意到竹丛旁站着的人影,直到有什么利物倏然破空,朝他疾飞而来,咔地嵌入他前方的竹子上,那人吓了一跳,连忙停下步子,定睛一看,却是一把锋利的柴刀,刀刃锐利,在日光下闪着熠熠寒光。   他登时出了一身的汗,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后怕不已,但凡他刚刚再快上一点儿,这柴刀刃就要将他的脖子给割断了!   什么人竟然有这样的准头?!   他忌惮地看向迟长青,惊慌失措道:“你你你是谁?”   迟长青一手将洛婵挡在身后,横眉冷眼地盯着他,语气冰冷地道:“跟你没关系,但你若敢再往前一步,你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他的声音阴恻恻的,不大,却能叫人听出其中的认真,他绝不会是在做玩笑之语,那人忍不住觉得后脖子一凉,心里下意识生了几分惧意来。   要说他其实也是迟家庄的人,名叫迟有财,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泼皮,尤其好赌,只是赌运颇差,最近走了背字,挑两筐柴去镇上卖,钱没捂热就进了赌坊,一个时辰不到输了个干干净净,还倒欠一屁股债还不上,最后一溜烟跑了,但是镇上的人都认得他,知道他家在迟家庄,跑来堵门了,迟有财为了躲债,干脆连家也不回,所以最近半个月都没在村子里,自然就不知道村里新搬来了一户人的事情了。   迟有财虽然色心贼胆,但是在乡里混了这么多年,踢过不少铁板,倒也练出了几分眼色,迟长青这模样的一看就不好惹,想来是那小娘的汉子,他若硬来恐怕要吃亏,于是识趣地退了一步,嘿嘿笑道:“我方才是认错人了,实在对不住,我这就走。”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还不忘瞅了瞅迟长青身后的洛婵,一副贼心不死的模样,贪婪如豺狗一般,叫洛婵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那人一走,迟长青立即转身拉过她,左看右看,道:“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语气沉沉,大有一副只要洛婵说是,他就抄起柴刀追上去把那人给剁了喂狗的架势。   洛婵摇摇头,在他手上写:没有,我跑得快。   迟长青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小哑巴一脸的后怕之色,伸手摸了摸她的发丝,低声道:“别害怕,我会护着你的。”   洛婵听了,宛如吃了定心丸一般,点了点头,想起什么,又告诉他:花都掉了。   迟长青心里微微一动,道:“无事,等回去的时候我再给你采。”   他把削好的竹竿都集在一处,带着洛婵往来时的路走,走了没多远,她就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地上,迟长青道:“怎么了?”   洛婵指了指地上,示意他看,那里原本平整的地面被什么拱了起来,露出一个尖儿,迟长青看了一眼,答道:“那是竹笋。”   洛婵在他手里写:满贵婶子说,可以挖来做菜吃。   迟长青顿时了然,道:“想吃?”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自是纵着她,道:“好,等回家一趟取了锄头来,挖一些带回去。”   ……   迟长青要给洛婵做鲜笋炒腊肉,腊肉是迟长青向迟满贵家买的,原本满贵媳妇不肯收钱,迟长青便道,若是不收,日后不敢再登门了云云。   满贵媳妇这才收了,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搭送了他一筐新鲜挖来的野荠菜,末了又仔仔细细地教迟长青该如何做菜,迟长青记住步骤和要点,想了想,问道:“满贵婶子,我向你打听个人。”   满贵媳妇愣了一下,道:“你说。”   迟长青便将今天在竹林里遇到的那个人样貌一一说来,只是特意略过了洛婵的事情,满贵媳妇听了没什么头绪,便看向自家男人,道:“他爹,你认得长青说的这个人吗?”   迟长青又补充道:“他的眉毛上有一颗痣。”   这么一说,迟满贵顿时就明白过来,一拍大腿道:“这不就是有财嘛。”   满贵媳妇恍然大悟,疑惑道:“好些时间没看见他了,怎么会去竹林子那儿?”   迟满贵砸了咂嘴,道:“还能因为什么?赌钱赌输了,欠了一屁股债,被人堵了门,不敢回来,估计是跑别地儿去躲着了。”   他说着,又对迟长青说了一通迟有财此人的来历,末了又叮嘱道:“有财是东坡屋那边的,他爹娘前些年都没了,更是没人管得住他,快三十的人了还到处晃荡,正事儿不做,只会赌,成日里偷鸡摸狗……”   他媳妇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别说了,迟满贵这才住了嘴,满贵媳妇对迟长青笑笑,道:“有财这人是有些不太正派,名声不咋好,你们远着他些就行了,别招惹他。”   她觉得背后道人是非不大好,于是把话说得很含蓄,但迟长青是什么人物?听方才夫妇俩的话,对这个迟有财的秉性又多了几分了解,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多谢叔婶了。”   迟长青告辞之后,就提着腊肉回了自家,夕阳余晖淡淡,在天边滚落了一层似火的晚霞,耀眼夺目,金红色的光芒落在院子里,将那一树新种下的桃树拉扯出了长长的影子,投在了院墙上,并着一抹单薄纤细的影子。   身着素色衫子的少女坐在院子里,正在仔细地把树枝上的桃花摘下来,放进笸箩,斜阳的金辉洒落下来,将她如白玉般的肌肤上染上淡淡的绯色,秋水似的瞳仁里有细碎的光芒跳跃不定,发髻上的那一朵杜鹃花红得如火,她整个人都被笼在了那一层暖色的薄光里,宛如仙人。   待听见院门被推开,她抬起头,看见来人,眉梢眼角便露出一点笑意来,色如春晓之花,令人见之心折。 第40章 你会洗衣裳?   院子的桃树下放了两张小凳子, 洛婵一边摘桃花, 一边好奇地看旁边的迟长青剥笋壳儿, 笋子上沾了湿润的黄泥,看起来很大只,实际上把壳儿一层一层剥去,最后只剩下成年人手掌那么大的一小块, 上尖下圆, 笋肉白白嫩嫩的。   迟长青剥了两个, 洛婵问他:你会炒吗?   大将军薄唇微勾,道:“有什么难的?”   他起身拿着笋进灶屋去了, 洛婵连忙跟上, 看他打水洗菜, 筐里还放着好些青菜,是她没见过的, 迟长青解释道:“那是满贵婶子送的野荠菜。”   洛婵点点头,站在一旁看他做菜, 腊肉放在水里泡松软些, 捞起来就和笋肉一起切成片,迟长青毕竟是习过武的人,手上的力道非常稳,起初还有些不适应, 但没多久就能把菜切得很漂亮了,笋肉和腊肉分别码在两个碟子里,整整齐齐, 很像那么一回事。   洛婵原本自告奋勇要烧火,她才往灶台后一站,迟长青顿时就变了脸色,想起那一日她做饭的惨况来,立即哄道:“我自己来便可,你也不知道火候如何,若烧糊了可怎么办?”   洛婵便老老实实让开了,迟长青升起火,照满贵婶子教的,把笋片和腊肉片分别下锅焯水,滤干之后,热锅冷油,将腊肉倒进去翻炒,一阵奇异的肉香便腾升而起,洛婵忍不住往灶台边靠了靠,看见锅里的腊肉片被炒得边缘微微卷曲起来,泛着一点焦黄,煎出了油脂。   迟长青又将笋片倒进去,顿时一阵爆响,他翻炒了一会,然后拿着盐罐子,陷入了沉思,要洒多少盐来着?这个满贵婶子却是没说,只说一点就好。   可一点是多少?   为了谨慎起见,迟长青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先洒了一点点盐,翻炒均匀之后,用筷子从锅里夹起一片笋吹了吹,洛婵不明所以地望着他,表情疑惑。   迟长青转头看了她一眼,把筷子递过来,示意小哑巴:“尝尝。”   洛婵迟疑地要去接筷子,岂料迟长青一抬手,道:“张口。”   洛婵脸红红地照做了,迟长青十分满意地把笋送入她口中,就像是在投喂一只小兔子那样,问道:“咸么?”   洛婵摇摇头,在他手里写:淡。   那就是盐不够,迟长青又放了一点,继续让洛婵尝,如此反复,加了三遍盐,洛婵才终于点头,迟长青把菜盛了盘出锅,炒了一盘野荠菜,最后甚至做了一碗蛋花汤。   灯台光线有些昏黄,桌上摆着菜饭碗筷,热气腾腾,倒颇有几分温馨的感觉。   大将军似乎真的很有些做菜的天赋,笋肉脆嫩,入口很鲜,腊肉倒是有些炒过头,边缘焦黄,吃起来脆脆的,竟然很不错,野荠菜的火候掌握得很好,很嫩,只是味道有些淡,蛋花汤里点缀着翠绿的荠菜,十分好看,味道鲜甜。   总的来说,这一顿饭比前两日要好许多,虽然仍旧有些小毛病,然瑕不掩瑜,洛婵觉得迟长青已经很厉害了。   饭还没吃完,洛婵就放下筷子,不肯再吃了,迟长青道:“怎么了?不好吃?”   洛婵摇摇头,淡淡的眉尖儿蹙起,拉过他的手写:舌头麻。   迟长青皱眉,道:“怎么会?让我看看。”   洛婵犹豫了一下,但见他举起灯台靠过来了,只好红着脸,微微吐出舌尖来让他看,怯生生的一小点,迟长青呼吸微微一滞,竭力令自己收敛心神,低头盯着那小巧的粉舌看了一会,才清了清嗓子,道:“没看出来什么。”   洛婵立即缩回舌头,伸手捂了捂通红的小脸,毕竟她从没做过这种……这种事情,总觉得十分难为情。   迟长青的嗓音有一点儿不易察觉的哑,移开目光,道:“若是觉得难受,就不吃了,我给你熬粥?”   洛婵想了想,然后摇头,对上迟长青疑惑的视线,写道:我还是想吃。   迟长青拿她无法,只能去倒了一杯水来,道:“若是还觉得麻,就喝水。”   洛婵点头答应了,顿时又开心起来,迟长青吃了几片笋肉,筷子微微一顿,他这下总算能体会到洛婵说舌头麻是怎么回事了。   大概是这碗笋的问题。   大将军开始疑心起来,不会是有毒吧?   这么一想,他心里就惊了一下,仔细感受了片刻,觉得没什么问题,既无晕眩感,也无腹痛,不像是中毒的迹象,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许洛婵再吃了,告诫道:“不可贪多。”   洛婵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筷子,看着迟长青收拾起碗筷来,她想起了什么,跑到院子里去,把桃花用水轻轻洗过一遍,放在笸箩里,搁在檐下的通风处,等再晒上两日,就会风干了。   然而洛婵万万没料到,接下来整整下了四五日的雨,到处都湿漉漉的,所以她的桃花不仅没晒干,反而全给霉坏了。   她捧着一笸箩的桃花,十分沮丧,檐上青瓦上的雨水落下,连成了一片透明的珠帘,雨珠打在沟渠里发出叮咚的声音,十分清脆,洛婵又看了看天色,阴云沉沉,雨丝洋洋洒洒,漫无边际,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去了。   迟长青从屋里出来,就看见小哑巴正一脸怅然地望着天,又看看她怀里的笸箩,顿时明了,小东西辛辛苦苦摘了半下午的桃花,忙活来忙活去,最后全霉坏了,白白浪费了心血,他不禁也有些厌恶这天气来。   洛婵抱着笸箩坐在檐下发呆,看见迟长青过来,连忙递给他看,表情有些委屈,还很是闷闷不乐。   迟长青看了看,道:“没事,等雨停了,我再给你去摘。”   洛婵摇摇头,在他掌心里写:淋过雨的花就不香了。   迟长青便道:“那我们就去摘新开的来。”   洛婵勉强点头,但是一下午的成果全泡了汤,任是谁也开心不起来,迟长青见她兴致缺缺的模样,想起了什么,指指庭中,道:“你看。”   洛婵顺势看去,只见庭院中的那一株新种下的桃树,竟然开了好些花了,枝干抖擞,满枝满枝的花苞鼓起,含苞欲放,再不复之前那样蔫巴巴的模样。   她的双眸顿时亮了起来,迟长青微笑道:“若非这几日不停地下雨,恐怕还救不活它。”   洛婵听了,觉得甚是有理,点点头,这会儿再看怀里的桃花,不免就觉得很是值得了,一笸箩桃花哪有桃树重要?   她顿时就想通了,小哑巴薄情得很,一开心就把那一笸箩桃花抛在了脑后,和迟长青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檐下看雨,看桃树,也与他聊天,当然,迟长青说,她写,倒也很是和谐。   三月春深,桃花微雨,一直下了七八日,天气才放晴,一扫沉沉阴云,檐下的燕子已经筑好了巢,结伴蹲在房梁上叽喳叫着,清脆悦耳,甚是好听。   因着下雨的缘故,院子里的桃树落了许多桃花,但花枝依然灿烂,在晨光中妍妍绽放,粉云如霞,像是要把整个花期都开尽似的,院子的一角搭了两根竹竿,洛婵正将衣裳一件一件往上晾,这几日下雨,到处都潮乎乎的,之前洗了的衣服总是不干,甚至还透着一点霉味儿了。   晾到最后一件,是她的小衣,洛婵下意识扭头看了看,迟长青不在,大概在灶屋里,她顿时放下心来,把那件小衣搭在最角落里,还小心翼翼地拿别的衣裳遮了遮,免得被瞧见了。   金色的朝阳将少女纤薄的影子映在地上,长长的,像一片柔韧的柳叶,迟长青倚在灶屋的门边,看那片柳叶轻快地摇曳着,有些走神。   直到洛婵到了他面前,迟长青才回过神来,温和道:“怎么了?”   洛婵拉过他的手写画:婶子说,下雨天晴的时候,山里有蘑菇。   迟长青顿时失笑,小哑巴还惦记着吃呢,他道:“行,等吃过早饭,我们去山里。”   饭是昨天剩下的,迟长青把野荠菜切碎,腊肉切粒,敲了两个鸡蛋,放些调料,一并炒熟了,香气扑鼻,咸淡适中,野荠菜鲜嫩,腊肉微咸,透着一股特有的肉香气,还有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洛婵一边吃,一边想,大将军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虽然都是一些简单的菜式,但是他做得很好吃。   吃过饭之后,迟长青洗了碗,看了看天色,道:“你在家待着,我去做事,等回来之后,咱们就去山里。”   洛婵拉过他的手问:你去哪里?   迟长青薄唇微勾,伸手将她散落的鬓发撩到耳后,道:“去河边。”   等他端着木盆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洛婵还没明白过来,待定睛一看,却见那盆里的衣衫很是眼熟,井天蓝的花素绫,凤信紫的双宫素绸,那不是她换下的衣裳么?   这几日一直下雨,衣裳洗了也不会干,洛婵便索性准备等天晴再洗,没想到被迟长青翻出来了,那里面还有她的小衣!   洛婵急了,连忙奔过去要抢那木盆,迟长青把手一抬,剑眉微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做什么?”   洛婵羞窘地比划:是我的衣裳。   “知道是你的,”迟长青道:“我去给你洗干净,难不成你要一直穿着么?”   洛婵辩解:我自己洗。   “河里涨了水,把你冲走了怎么办?再说了,”大将军的唇角微勾,眼神闪过几分促狭,表情却很是一本正经,眉目清冷如霜,道:“你会洗衣裳?若是这件又被水冲走了,你还有得穿么?”   洛婵的脸倏然就红到了脖子根。 第41章 洗她的衣服。   三月中旬, 清明才过, 谷雨未至, 天气一派晴好,处处生机勃勃,就连墙缝里都钻出了柔嫩的青草,草叶上挂着昨夜的雨水, 含羞带怯地在风中摇曳, 在地上拖出纤细的影子。   洛婵到底没能拗过迟长青, 她原本是要跟着去的,但是河里涨了水, 几乎要将老杏树下的那块青石淹没了, 迟长青不许她靠近, 洛婵只好站在桥边,远远地望着迟长青在洗衣服。   洗她的衣服。   洛婵看了一会, 脸红得宛如虾子一般,她实在忍不住, 转身回院子里去了, 坐在摇椅里,看着满树的桃花发呆,檐下的燕子唧唧咋咋地叫着,微风将晾衣竿上的衣衫吹得飘飘忽忽, 摇曳不定,三月晴光正好。   迟长青带着洗好的衣裳回去的时候,正好瞧见一人往他家院子走来, 是个中年村民,见了他面上就露出憨厚的笑,唤道:“长青。”   迟长青颔首:“大德叔。”   迟大德看了看他手里的木盆,里面是满满一盆衣裳,愣了一下,道:“你自己洗衣裳呢?”   “嗯,”迟长青无意与他谈论这个,便道:“大德叔有事?”   迟大德连忙搓了搓手,道:“就是你上回说的那事儿,我这两天把那鱼塘给打理了一下,修了修,你要去看看吗?”   闻言,迟长青道:“好,现在就去么?”   “嗳,”迟大德笑道:“你要是有空,现在去也行。”   迟长青道:“那行,我先把东西放回家。”   他端着木盆回了院子,一眼就看见小哑巴躺在摇椅里,正在盯着满树的桃花发呆,似乎察觉到有人,洛婵立即坐起来,迟长青道:“我要去看鱼塘,你去么?”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便道:“走了。”   他把院子锁了,拉着洛婵的手跟迟大德往村外走去,鱼塘就在河湾那一带,阳光明媚,有不少农人此时正在田间劳作,麦苗青翠,有人与迟大德打招呼,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洛婵与迟长青,问他们上哪去。   迟大德憨憨道:“带长青看鱼塘去。”   那人惊讶:“你家的那个鱼塘?”   “是啊,”迟大德道:“我们先走了啊。”   因着下了几日雨的缘故,田埂上长满了茸茸青草,踩上去软绵绵的,洛婵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有些犹豫,迟长青一看,顿时了然,前面那一段路十分泥泞,并不好走。   洛婵迟疑地在他手心写:鞋子会脏,我在这里等你吧?   迟长青却道:“我带你过去。”   洛婵正疑惑间,却见他俯身下来,一手搂在她的腰间,下一刻,洛婵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紧紧揽住了面前人的肩膀,迟长青竟然将她打横抱起来了!   洛婵顿时羞红了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稍稍挣扎,示意他要下来。   迟长青却掂了掂她,一本正经地告诫道:“不要乱动,地上湿滑,若是掉下去就不好了。”   下面就是泥坑,洛婵果然被吓得不敢乱动,浑身都僵硬了,手指紧紧揪住他的衣裳,生怕自己掉下去,迟长青这下满意了,声音里带笑意夸她:“真乖。”   他的手臂很有力,步子也稳健,抱着洛婵就仿佛没有什么重量一般,丝毫不受影响,径自跨过那些泥泞,大步往前走去,明朗的阳光洒落在怀中少女微红的脸颊上,宛如半透明的白玉染上了一抹绯色,清丽动人,细碎的阳光在她长长的睫羽上跳跃不定,像夏日的萤火,她乖顺得过分。   春风微醺,送来远处的幽幽桃花香气,迟长青一颗心仿佛也被吹得酥软,他恨不得永远这样抱着她,不必放开。   等到了鱼塘边,迟大德停了下来,正好看见迟长青抱着洛婵,诧异之余,忍不住想,这长青还真是宠他媳妇啊,连这么点路都舍不得让她走,怕脏了鞋,啧啧。   眼看鱼塘到了,洛婵连忙轻轻拽了拽迟长青的衣裳,指着地面,示意自己要下来,迟长青左右看看,便找了一块干净的草地,将她放下。   洛婵终于得以踩到了实处,心里大松了一口气,但仍旧觉得面热,方才路过田间时,那么多村民都转头看过来,简直是……简直是太令人难为情了。   迟长青却半点也不觉得,拉着她的手,打量起这个鱼塘来,比他想象中还要再大一点,没有迟大德说得那样小,形状不规整,略微狭长,鱼塘边的草都被割得干干净净,看得出细心打理过,角落的位置还有一小块锄好的地。   迟大德指着那地,笑道:“这点地方不大,但是很肥,种点菜蔬还行,叔都锄好了,一并送给你,然后这鱼塘边也能种些豆苗青菜,你家人少,很够吃的。”   迟长青点点头,四下打量着,迟大德见他不说什么话,顿时有些尴尬,搓着手,道:“长青啊,你看这鱼塘成么?”   迟长青看了一圈,道:“挺好。”   他想了想,道:“那这样,我现在回去取田契,咱们一起去找大阿爷,把契书写了,以后枇杷树那二亩水地就归叔了。”   迟大德连忙道:“那行,那我现在也回去拿田契,咱们就在大阿爷家里碰头吧。”   等迟大德一走,迟长青便牵着洛婵往回走,到了泥路前,又将她抱起来,一边慢悠悠问道:“你从前在家中喜欢吃什么鱼?”   洛婵垂着头思索了一会,想在他手上写字,但是迟长青此时正抱着她,根本没空,她只好在自己的手心里写给他看:白鱼,季鱼,银鱼,鲈鱼,赤鳞鱼……   迟长青看她一口气写了五六种,还在绞尽脑汁地回想,打心眼里觉得买下这个鱼塘是个绝妙的主意,看来小哑巴是真的喜欢吃鱼啊。   然而这个绝妙的主意却被老村长给骂了,他显然十分生气,拄着拐棍对迟长青道:“怎么不先与大阿爷商量呢?年轻后生做事真是……”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迟大德站在门边,很有几分尴尬,张了张口,道:“那要是不成,就——”   话还没说完,他媳妇就用力拽了他一把,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笑着道:“大阿爷,这长青之前答应了的,这几日天天下雨,我们大德为着这鱼塘的事情,还冒着老大的雨去打理,鱼塘那块地也收拾好了,随时都能种的。”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既然迟长青之前答应了的事情,就不能反悔。   大德媳妇看老村长虎着个脸不接话,顿时急了,生怕这事泡了汤,又道:“我们妇道人家是不懂这个,但是丁是丁卯是卯,既然说定了的事情——”   “不懂那就不要说话,”老村长用力拄着拐棍,没好气道:“有你说话的份吗?”   大德媳妇表情一变,老村长又道:“你甭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我还没聋没瞎,这几天村里人都在说道呢,说是我非要你们把地给长青家种,是不是这个意思?”   大德媳妇立即道:“大阿爷,这话可不是我们说的。”   老村长硬邦邦道:“那是我说的?”   大德媳妇顿时不说话了,反手掐了迟大德一把,冲他使了一个眼色,一边是自家媳妇,一边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迟大德左右为难,只好硬着头皮,吭哧道:“那这……”   他想起了什么,看向迟长青,把问题扔给了他:“那长青,你看着办吧?”   话音一落,他媳妇的脸就黑了,又用力掐了他一把,迟大德硬是硬生生忍着,一声不吭,迟长青想了想,对老村长道:“大阿爷,就这样吧,早先定好的事,随便改也不好。”   老村长恨铁不成钢,拐杖险些要把地给戳破了,旁边的迟松开口劝道:“长青哥,你从前没种过地不知道,咱们乡下人家里要是没地,吃什么喝什么?一年的生计都是从这几亩地里寻摸出来的,二亩水地的收成,那可是很多了,一个鱼塘一年才多少鱼?怎么比得了?”   更重要的是,这年头谁家里会花钱去买鱼啊?河里不能捞吗?   在迟松他们看来,迟长青这就是个赔本生意,二亩水地白白送人了。   迟长青却道:“倒也不是二亩水地都送了,大德叔还有一亩水地要给我的。”   “对,对,”迟大德连忙道:“河湾里的那一亩水地,都给长青了,要是还不成,河湾上边我再给一亩旱地给他。”   听了这话,老村长的脸色才好了点,又对迟长青道:“你再仔细想想,长青,二亩水地换出去容易,想再置回来可就难了。”   迟长青笑笑,道:“谢谢大阿爷,我想好了。”   老村长见劝不住他,只得长叹一口气,摆了摆手,让他们把田契写了,又各自按了手印,拿到契书后,迟大德媳妇的眉梢眼角都露出欣喜来,尽管大字不识几个,但还是拿着看了又看,最后卷起来贴身收好,拉了自己男人一把,对众人道:“那大阿爷,长青,我们就先走了?”   老村长盯着她,道:“长青年纪小,爹娘又都不在了,你们做叔婶的,我不指望你们怎么帮他,但是也别欺了他去,只要我还在一日,你们就都给我收着些,村子里的那些没影儿的闲话我也不想再听见了。”   夫妇两人都有些尴尬起来,迟大德连连道:“大阿爷,知道了,知道了。”   等他们一走,老村长又叹了一口气,给迟长青叮嘱几句,大意是日后做事,还是要先跟他商量一番云云,迟长青自是满口答应,这才离开了。   等回了自家院子,迟长青便先拿出契书来,递给自家小哑巴,淡淡地道:“来看看,大将军给你买了一个鱼塘,以后想吃什么鱼都有。” 第42章 那你有小名么?   洛婵把那契书看过一遍, 才抬起头来, 迟长青道:“高兴么?”   她点点头, 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眉眼微弯,迟长青便道:“契书你收好,这可是我们家的地和鱼塘, 很重要, 若是丢了, 以后就什么都没了。”   闻言,洛婵顿时紧张起来, 她觉得自己收不好, 便递回给迟长青, 比划着告诉他:那你收着。   迟长青抱着双臂,眉眼清冷, 理所当然地道:“这些都是内事,该你来管的。”   洛婵没听明白, 表情有些茫然, 迟长青便继续道:“下地干活,才是我要做的事情。”   意思就是所谓女主内,男主外,洛婵的脸顿时一点点红了起来, 白玉似的耳根都泛起了一片绯色,迟长青故作不知,微微倾身凑过去打量, 语气平静中带着几分促狭的意味,道:“怎么又脸红了?小哑巴,你刚刚在想什么?”   洛婵脸红得厉害,听他又玩笑似地叫自己小哑巴,顿时把害羞都抛在了脑后,气鼓鼓地比划:不许叫我小哑巴。   迟长青闻言,眼里透出几分笑意,道:“好好,那不叫你小哑巴,该叫什么?叫你洛婵?洛小婵?阿婵?还是……”   他的声音微微低沉,凑到洛婵的耳边,轻轻道:“娘子?”   紧跟着,大将军满意地看着小哑巴的耳朵渐渐红起来,鲜艳欲滴,让他想起昨天摘下来的红杜鹃,也是这般的颜色和风情,他甚至生出一种冲动,想去亲一亲那染着绯色的耳垂,看它会不会变得更红,更漂亮?   滚烫的耳根被迟长青微凉的指尖碰了一下,洛婵顿时惊慌失措地捂住了耳朵,退了一步,抬起头就看进了男人幽深的凤眸,里面翻滚着万千的情绪,像是汹涌的浪潮,几欲将她吞没一般。   洛婵的心都忍不住战栗起来,呐呐不知如何反应,迟长青的眼神微微一暗,伸手抚了抚她如云的发顶,嗓音略沉,道:“不逗你了,你在怕什么?”   洛婵下意识摇首,想说自己并不是怕,可既然不怕,那她方才为何会颤抖?   就像……就像是心中的那根弦被什么触动了一般,如此陌生的感觉,令她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迟长青略略直起身来,眼底的汹涌神色退去,再次归为平静,他想了想,忽而问道:“你家里人从前叫你什么?”   洛婵便在他手中写:叫我阿婵。   她以为迟长青也要这样叫她,心里还有些紧张,因为这是她的小名,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这么称呼,岂料迟长青却沉吟片刻,道:“那我叫你婵儿吧,不过……”   不过他最想叫的并不是这个,但是看了看小哑巴,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罢了,还是不逗她了。   洛婵觉得婵儿很好听,便从容接受了,想起了什么似的问迟长青:那你有小名么?   大将军想也不想,立即否认道:“没有!”   斩钉截铁,其回答速度之快,令洛婵心中反倒起了疑,追问道:真的没有?   迟长青十分肯定地道:“真的,我爹娘都是叫我长青,我家里也从不叫小名的。”   听他这么说,洛婵有些将信将疑,迟长青见状,看了看天色,道:“太阳升起来了,要不要山里捡蘑菇?”   洛婵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双眸微亮,点点头:要去。   迟长青道:“那你先准备东西,我去问一问满贵婶子,哪些地方能捡。”   ……   下过雨之后,天气似乎就转暖了许多,太阳晒在人身上暖融融的,碧空如洗,淡淡轻云悬在天边,如同白练一般,飞鸟振翅掠过远山,落下一串清亮的啼鸣。   洛婵一手提着小篮子,一手牵住迟长青的袖子,两人穿过田间,到了山林了,迟长青将手给她,道:“我来提。”   洛婵摇摇头,拒绝了,只是一个小竹篮罢了,她能提的。   迟长青也不勉强,反过来牵住了她的手,道:“若是走不动了就要说。”   迟家庄四面环山,山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草木,越往深处去,树木便越是葱郁茂盛,这些树都长了几十年,甚至有上百年的,十分高大,树冠撑开来好似一把巨大的伞盖,将整个天空都遮住了,遒劲盘曲的树干上皱纹嶙峋,生长了许多青苔,看起来苍翠可爱。   因为人迹稀少的缘故,地上落满了厚厚的枯叶和松针,又因着下过雨的缘故,踩上去软绵绵的,声音窸窣,林间处处都是鸟鸣,甚至有鸟儿振翅飞过,发出扑簌簌的声音。   走了好一阵子,洛婵一边提着篮子,一边四下张望,最后问迟长青:蘑菇呢?   小哑巴大概以为进山就能看见成堆的蘑菇排排站,迟长青有些好笑,清了清嗓子,告诉她:“婶子说,蘑菇都是在树根处,或者落叶下面。”   他说着,在一棵树下停住脚步,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拨弄起来,那树下不知落了多少年的叶子,厚厚的一层腐叶枯枝,迟长青拨了半天,最后一无所获,道:“没有。”   洛婵有些失望,迟长青安抚道:“再找找,婶子说山里很多,只是我们没找到地方。”   他站起身来,拉着少女的手,一边用树枝在地上拨弄,一边往前面走去,树木葱茏,当中一条小径,是被村民们踩踏出来的,迟长青顺着那路往深处走,阳光偶尔自树枝缝隙间斜斜洒落下来,照亮了这一方安静的空间。   脚下的枯叶变成了厚厚的松针,依旧绵软,洛婵的眼睛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她停了下来,拉了拉迟长青,指着一棵松树下方,表情惊喜,那里有几个白色的蘑菇,挨挨挤挤地长在一处,个头竟然还很大。   迟长青笑了,夸她道:“婵儿很厉害。”   洛婵有些开心,又有些得意,亲手把那几个蘑菇从土里挖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篮里,宛如捡到了什么宝贝似的。   迟长青站在一旁望着她,树隙间的阳光洒落下来,在她身上勾勒出明亮的光影,少女眉梢眼角都是生动的笑意,如同一泓清泉,令人见了便觉得心喜,在迟长青眼里,眼前人才是稀世的珍宝,万物莫及。   他恍惚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窃了这珍宝的凡夫俗子,心怀惴惴,生怕这宝贝再被人收回去。   大约是洛婵的运气好,自从发现这一丛蘑菇之后,他们接下来就十分顺利了,厚厚的松针下还藏了许多蘑菇,都成群结队地挤在一处,拖家带口,有大有小,大的有鸡蛋那么大,小的则只有花生大小,看起来十分可爱。   洛婵瞧了一会,才小心挖出最大的那一个放在竹篮里,然后把厚厚的落叶盖回去,最后还不忘在上面轻轻拍一拍,仿佛在安抚似的。   迟长青在旁边看了半天,到底没提醒她,这些蘑菇即便是不挖出来,过两日也要没了的。   罢了,随她去吧。   洛婵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迟长青,不多时便捡了大半篮子,越往山林深处去,树便愈发高大,几乎遮天蔽日,迟长青注意到小径几乎要没有了,便拉住了洛婵,道:“别再进去了,里面是深山,有野兽。”   闻言,洛婵顿时住了步子,生出几分害怕来,在他手心写道:那我们回去吧?   迟长青点点头,带着她往回走,不多时,洛婵侧了侧头,问他:你听见了吗?   迟长青停下脚步,凝神细听,不知从何处传来淙淙水声,他道:“应该是山上的泉水,要去看看么?”   他牵着洛婵穿过草木,那泉水声音便越发近了,等转过一处山岩,瀑布如白练一般自山上倒挂下来,水雾蒙蒙,弥散开来,在阳光下恍如仙境一般,潺潺清泉流淌着奔向山下,水波粼粼,澄澈见底,美不胜收。   洛婵惊叹地看着这一道飞瀑,打量四周,目光在水边的岩石处停住,那里生长着一大片苍翠的草,叶片细长,在风中轻轻摇曳,然后迟长青就看见小哑巴蹲在草边,不肯走了。   那草怎么看怎么普通,就如山间的杂草一般,迟长青在洛婵旁边蹲下,道:“这是什么?”   洛婵拉过他的手,写道:是蕙兰。   迟长青思索了一下,道:“兰草?”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顿时了然,难怪了,他又盯着面前这细细长长的草叶,不耻下问道:“它开花么?”   洛婵答道:开。   说着,她又指了指旁边的一朵小花,迟长青看了看,觉得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小小的一串,色泽白得近乎浅青色,若不注意,几乎要略过去,好在花茎修长挺拔,看起来十分雅致,风姿亭亭。   他想了想,问洛婵道:“喜欢?”   洛婵点头,迟长青便道:“那就带一株回去种着。”   洛婵支着下巴坐在石头上休息,看他动手挖兰草,他的手虽然大,但是力道却放得很轻,将兰草的根连同沙石一起挖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篮里,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她怔怔地看着,心里忍不住想,大将军真是一个温柔的、很好很好的人。 第43章 睡觉是睡觉,打瞌睡是打……   挖了兰草之后, 迟长青看了看天色, 对洛婵道:“时候不早了, 我们回去吧。”   洛婵便站起身来,岂料脚底传来一阵刺痛,她又一屁股坐了回去,迟长青眉头皱起, 立即道:“怎么了?”   洛婵比划告诉他:脚酸。   想来也是, 这山路虽然不陡, 但是若走久了,倒也有些吃力, 洛婵穿得又是软履, 她从前哪里走过这么久的路?能支撑这么久已是极限了。   之前不休息还好, 坐了这么一会,洛婵只觉得腿软脚酸, 脚底还刺痛不已,连站一下也不能了。   迟长青捏了捏她的小腿肚, 问道:“除了脚酸, 还有哪里不舒服?疼么?”   洛婵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迟长青便替她仔细揉捏起来,他手劲刻意放轻了许多, 饶是这样,洛婵也有些吃不消,腿肚被捏到的地方又酸又疼, 不出片刻,人就眼泪汪汪了,求饶一般地望着他。   迟长青凤眸转为幽深,险些没控制好手上的力道,洛婵疼得吃紧,喉咙里发出轻轻的抽气,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任他揉搓。   好在迟长青及时回过神来,收了手,清了清嗓子,道:“回去泡一泡热水,估计会再疼两日才会好。”   可现在怎么办?洛婵有些犯难,觉得自己未免太没用了些。   她心中懊恼,下一刻,便看见男人转身蹲在了她面前,露出宽阔的肩背,道:“上来。”   洛婵怔了怔,没动,她自是知道迟长青的这个动作是做什么,但是又疑心自己猜错了,迟长青见她没反应,便回过头来,道:“我背你,上来。”   洛婵的脸微微一红,比划着告诉他:我休息一会就好……   迟长青却道:“等你休息好了,只怕天都要黑了,你不饿么?”   没等洛婵回答,他便道:“你不饿我也饿了。”   洛婵只好俯下身,趴在他的背上,迟长青的双臂十分有力,搂住她然后稳稳站了起来,顺手将地上的小竹篮递给她,道:“你拿着。”   洛婵乖乖接过,迟长青背着她走了几步,突然掂了掂,道:“婵儿,你好轻。”   他咬字清晰,唤出婵儿二字时,有一种别样的亲昵之感,洛婵的面上微热,手指轻轻揪着他的衣裳,不知如何接话,她的动作怯生生的,没敢靠太近,虽然是趴在迟长青的背上,但是整个人却都快僵硬了,好似一根绷直的琴弦。   迟长青自然是察觉到了,他一边走着,避开那些肆意生长着的草木,一边叮嘱道:“你抱紧些,下山的路难走,若是一个不慎,咱们就要一齐滚下山去了,倒也省得走路。”   听了这话,洛婵果然被吓住了,犹豫着伸出手臂,将迟长青的脖子搂住,两人靠得近了些,迟长青却仍旧不满意,道:“再紧些。”   洛婵只好伏下来,将自身所有的重量都依靠在他的背上,他们之间靠得很近很近,近到她能嗅到男人身上的气息,如同雨后的草木,被阳光蒸腾而起的植物气味,与这山林间的空气融为了一处,很是好闻。   少女微尖的下颔抵在迟长青的肩上,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声,轻柔细微,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正在停下来休憩,他下意识放缓了脚步,生怕惊飞了他的蝴蝶。   山林空气静谧无比,一束阳光自树隙间映下来,满地都是明亮的光斑,迟长青小心地背着少女,踏过湿润的落叶,渐行渐远,遥遥望去,两人仿佛融为了一体,不分彼此……   ……   出了山林,外面铺天盖地的阳光便洒落下来,洛婵忍不住微微眯起眼,迟长青的脚步很稳,她方才趴在他背上险些要打起瞌睡了,这会儿一下子就从迷糊中惊醒过来,阳光刺得眼疼,沁出了一点朦胧的泪意,她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   迟长青听见了,放轻了声音道:“困了?”   洛婵摇了摇头,但是发觉他看不见之后,便用手指在他肩背上写画:不困。   迟长青语气里有几分好笑,道:“小骗子,不困怎么打起瞌睡了?”   洛婵嘴硬地辩解道:晃得舒服。   迟长青便道:“晃得都睡着了就不叫打瞌睡么?”   洛婵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睡觉是睡觉,打瞌睡是打瞌睡。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辩着,迟长青背着她一路往村子的方向而去,不知吸引了田间多少村民的目光,大伙儿心里都啧啧道,早上是抱着的,这会儿又是背着的,迟长青真是要把他这个小媳妇给宠得无法无天了。   倒也不怪他们惊讶,乡下的男人们大多粗糙,大大咧咧,每天下地干活,累得半死,跟一头老黄牛似的,回家就想好好休息,让媳妇伺候吃喝,也不是没有宠媳妇的,但是谁宠成这样啊?黏黏糊糊,一家之主的威风都没有了。   真是没眼看。   男人们这么想,女人们自然也是,河边的码头旁,几个妇人正在洗衣裳,一边说着话,其中一人不经意看了村口一眼,连忙用手肘捣了捣旁边的人:“哎哎,你们快瞧。”   几人都抬头看过去,正好看见迟长青背着洛婵经过,一个妇人哟了一声,道:“可真够黏糊,这是长青那两口子吧?”   迟满金媳妇嗤道:“可不是?”   之前叫她们看的那个妇人笑道:“我早上去田间给我家那位送茶,还看见长青抱着他媳妇走呢。”   其他几人啧啧起来,迟满贵媳妇也在,她一边择菜,一边笑道:“长青体贴他媳妇,好福气啊。”   迟满金媳妇翻了一个白眼,酸溜溜地道:“体贴什么啊?成天只会缠在女人身上,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出息?”   满贵媳妇皱了皱眉,道:“话不能这么说,我看长青挺好的。”   “好个屁,”迟满金媳妇幸灾乐祸道:“把自家二亩三分的水地换了个破鱼塘,我要是他娘,非得气死不可。”   “真的假的?”旁边的好事妇人道:“你听谁说的?”   迟满金媳妇立即道:“听大德嫂子说的啊,那鱼塘不就是他们家的么?今天当场就签了契书了,田契都写了的。”   满贵媳妇迟疑道:“这么大的事……大阿爷没拦着么?”   “怎么没拦?拦不住啊,”满金媳妇眉飞色舞道:“二亩水地啊,那得值多少钱,就换了个破鱼塘,可不是个败家子儿么?大德嫂子乐得跟什么似的,啧,这种好事怎么就叫她给赶上了。”   旁边几个妇人又议论起来,满金媳妇见自己一番话引起这么大的反响,顿时得意起来,又道:“所以我说,光对媳妇好有什么用?男人还是要有本事才行,你瞧瞧二柱从前对兰香不好吗?在外头做事买了一个饼,还要剩一半带回来给兰香吃,现在呢?一蹬腿去了,要什么没什么,还拖了两个半大的娃娃,做出了那种事,不知道她男人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哟。”   她说话声音又尖又利,语速极快,噼里啪啦一顿高谈阔论,其余几个妇人听见兰香这个名字,面上露出轻蔑之色来,其中还有一个当场往地上唾了一口:“下作的小娼妇,早晚要遭报应,烂了才好。”   “呸!”   满贵媳妇欲言又止,她到底没说什么,也没参与到这场谈论中去,而是拿起择的好菜起身要走,一个妇人道:“就回去了?”   满贵媳妇笑笑:“是啊,我男人就要回来了,先回去把饭煮上。”   又与其他人打了招呼,离开了码头,才走没多远,就碰到一个穿着葛布衫子的男人,站在树后边探头探脑地朝小桥湾的方向张望,满贵媳妇皱了皱眉,认清了那人的脸,道:“有财,你在这做什么?”   迟有财吓了一跳,回过头来,面上露出点笑来,道:“是满贵婶子啊,你这是洗菜回来了?”   满贵媳妇点点头,她不欲与这人多说,只是道:“要回去做饭,先走了啊。”   迟有财哦了一声,忽然又叫住她,道:“婶子,小桥湾那边是不是新搬来了一户人?”   满贵媳妇愣了愣,才道:“不是新搬来的,是平二爷他孙子,前阵儿从外地回来,怎么了?”   迟有财连忙摆手,笑道:“没事,我就方才看见个生面孔,往你们小桥湾过去了,有点好奇,随便问问。”   他说着,又道:“那婶子,我先走了啊。”   满贵媳妇与他道别,走了一段路,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去,却见村口那户人家的院门大开,迟有财的背影在门口一晃而过,进院子里去了。   满贵媳妇的心登时就是一跳,迟有财的家在东坡屋那边,村口的那户是迟二柱家,但是二柱前两年去了,就只剩下了他媳妇兰香,拉扯着两个娃娃过活,方才那几个洗衣裳的妇人议论的也就是这事儿。   寡居的妇人,做什么都不方便,娘仨还要吃喝,二柱去之后留下了几亩地,也要耕种,兰香常常背上背一个,脚边跟一个,去下地做事,但是她到底是个妇道人家,力气小,活儿都不太会,偶尔也要央求别人帮忙做,时间一久,村里就多了不少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   眼下迟有财去她家……   满贵媳妇叹了一口气,没再多看,抱着笸箩快步往自家走去,路过迟长青的家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了男人说话的声音,隔着墙有些模糊不清,却带着十足的笑意,显然是心情颇好。 第44章 “你是要与我生分么?”……   农家小院里,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娃坐在门槛上, 她头上扎着双丫髻, 身上穿着的衣服虽然很旧,但是浆洗得很干净,膝盖和袖口上都有缝补过的痕迹,只是裤管往上缩了一截, 露出细瘦如柴棍的小腿来, 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院子里的母鸡啄食着瓦盆里的草糠。   恰在这时候, 院门口进来个人,开口就喊道:“大丫儿, 你娘呢?”   被叫作大丫的小女孩儿吓了一跳, 不止是她, 那些围在一起吃食的鸡们也一窝蜂四散逃开,险些把瓦盆给踩翻了, 草糠洒了一地。   大丫有些心疼,连忙道:“有财伯, 你别吓着我家的鸡了, 到时候不下蛋了。”   迟有财看了一眼,不以为意道:“不下蛋就宰了吃啊。”   大丫嘟囔道:“那不行,娘说了,要卖鸡蛋给我扯头绳呢……”   迟有财不耐烦跟一个黄毛丫头搭话, 抬脚径自往屋里走,一边大大咧咧问道:“你娘在不在家?兰香,兰香?!”   屋里传来了一阵孩童哇哇的哭声, 紧跟着一个年轻妇人掀起门帘出来了,怀里还抱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娃娃,见了迟有财便骂道:“你叫魂呢,我家二宝正要睡觉。”   迟有财嘿嘿一笑,被骂了也不生气,伸手去摸她的脸,嘴里笑眯眯道:“睡觉睡觉,一块儿睡啊。”   兰香的脸色一变,飞快地打掉了他的手,同时看了院子里一眼,好在大丫正在抱着扫帚扫地上洒落的草糠,没有注意到这边,女娃娃长得很瘦弱,大脑袋,长手长脚,快赶上那扫帚把儿了。   兰香扬声唤道:“大丫,先别扫了,二宝睡不着,你带他出去遛遛。”   大丫哎了一声,连忙放下扫帚过来,牵起弟弟的手,兰香叮嘱道:“就在周围走走,不要去井边和河边,听见了吗?”   等看着大丫带了哭哭啼啼的二宝离开了,迟有财的手就摸上了兰香的腰,带着她就往屋里走,兰香轻轻挣了一下,他脸上的笑顿时就没了,骂道:“才几天没见,倒是给你脸了,迟二庚的活儿比我好,不然让他买了你得了?”   兰香的脸色一白,迟有财用力扯着她的手腕往屋里拖,一边骂骂咧咧,门帘被摔了下来,很快,隔着窗传来了些动静,好一阵子才归为平静。   屋子里衣裳丢了一地,帐里窸窸窣窣的,年轻妇人下了床来,去捡衣裳穿上,身后传来迟有财的声音:“我问你个事儿,小桥湾那个新搬来的人,叫什么……长青,你认识吗?”   兰香飞快地套衣服,面无表情道:“不认识。”   迟有财语气怀疑:“你家就住在这村口,他天天打这里经过,你不认识?”   兰香只好木着脸道:“就见过几次,都没说过话,什么认识不认识的,你问他做什么?”   迟有财仰头看着陈旧的床帐顶,嘶了一声,道:“我看他家那个大院子,修得还有模有样的,有点家底啊。”   听到这里,兰香冷笑一声:“人家有钱关你屁事?左右你又没钱。”   迟有财却一副无赖样:“我要钱做什么?我嫖女人又不用花钱。”   兰香的脸顿时就黑了,捡起地上的衣裳往他身上用力一摔:“滚!”   迟有财不以为然,继续道:“有钱没钱倒是其次,主要是我前阵儿看见他那个媳妇了。”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当时的惊艳来,倒抽了一口凉气,语气里流露出几分垂涎:“他那个媳妇生得可真是标致啊,我在城里的窑子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女人。”   兰香忍不住讥讽道:“癞□□看天鹅就是你这样的,人家的媳妇你也敢想?你就不怕哪天被剁了?”   迟有财却道:“我想想怎么了?我不止想,我还想睡呢。”   兰香嘴一撇,嗤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去,我管不着。”   迟有财坐起身来,低声道:“兰香,你要不然帮我想想办法?”   “你疯了?”兰香猛地扭过头来,震惊地看着他:“迟有财,你嫖我不够,还要我去给你拉皮条?我跟你说,趁早别打那主意了,迟长青不是个好惹的茬,上回满金婶子去他家里堵门要钱,被他拿三尺那么长的刀抵着脖子上呢,你不要命我还要命!”   她说着,又上下打量了迟有财那干巴的身子,冷笑道:“还是说,你觉得自己长得比迟长青要俊,能勾得他媳妇跟你跑?”   迟有财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冷不丁就想起了那天在竹林里,迎面飞来的柴刀,脊背上骤然一阵发凉,但是他转念想想那小娘子标致好看的脸,一颗色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对兰香道:“这你别管了,你只需要帮我拖住迟长青就行,他媳妇我来。”   他说完,看兰香不为所动,根本不搭理他,迟有财咬咬牙,道:“这样,你要是让我得手了,二柱写下的那个卖身契,我就还给你!”   闻言,兰香系腰带的手倏然一顿,扭头狐疑看他:“真的?”   迟有财从床上跳下来,斩钉截铁道:“比真金还真!”   兰香立即道:“那你先把卖身契给我。”   迟有财嘿嘿一笑:“兰香,你觉得我像傻子吗?人都还没上手,东西就先给你了,回头你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兰香顿时沉默,她点点头,道:“行。”   这算是答应下来了,迟有财顿时乐乐呵呵,穿了衣裳就离开了,院子里传来母鸡吃食的咕咕声,除此之外,寂静无比,兰香站了好一会,才出门去找大丫和二宝,迎面就碰见两个同村的妇人并肩而来,手里抱着洗衣裳的木盆,见了她,一个翻白眼,扭开头去,另一个则使劲咯了一口痰,用力呸地吐在她的脚边。   “下贱货色!”   兰香就仿佛没听见似的,挺直了脊背,大步往村里走去,一边扬声唤道:“大丫!大丫回家了!”   ……   黑翅白肚的燕子掠过瓦蓝的天际,穿过粉白的老杏树,最后飞入了一户人家的檐下,唧唧咋咋地叫着,它用尖尖的鸟喙理了理自己乌黑发亮的羽毛,然后跃入了巢中。   小院里,新栽下的桃树正在灼灼怒放,桃花若云霞,绚烂妍丽,檐下的台阶边放着一个旧瓦盆,里面种了一株苍翠的兰草,叶片细细长长,亭亭而立,风骨端秀。   瓦盆是迟长青从后院的角落里翻捡出来的,缺了几个口子,底下还裂了缝,用来种兰花正好,瓦盆青叶,更衬得兰草神韵自然,返璞归真,迟长青从灶屋里出来时,看见洛婵还坐在院子里,支着下巴看那一株兰草。   这一株草全是叶子,连花都没开,迟长青想不通它到底有什么不得了的魅力,让小哑巴这么喜欢,大将军是个俗人,十四岁就从军作战,刀里来剑里去,自是不懂那些文人雅客们的审美。   不过,小哑巴喜欢就行,别说种一盆,就算把整个院子都种满,他也绝无二话。   迟长青端了一大盆水放在洛婵跟前,水还冒着点热气,洛婵疑惑地看了看,又看向他,那意思仿佛在问:做什么?   迟长青指了指她的脚,道:“把鞋脱了,泡一泡脚,否则明天你恐怕站不起来了。”   他说着,便自己动手,将洛婵的鞋脱了,她下意识缩了一下脚,然而迟长青的手很稳,她那点力道简直是微不足道,依旧牢牢握着,像握住了一条小鱼。   迟长青动作迅速地替她除去罗袜,露出白生生的足来,她好像浑身上下都是这么白,整个人都像是被玉雕出来似的,在阳光下简直要发光了,细皮嫩肉,骨肉匀停,一看就是富贵窝里精心养出来的,一朵玉做的花。   迟长青的动作下意识微顿,洛婵便觉得十分难为情,一张脸羞得通红,自小娘亲就教过她,女孩儿家的脚不能给别人瞧见的,如今迟长青这么盯着看,她便忍不住生出几分惊慌失措来,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用两手紧张地抓住衣裳,脚上轻轻地挣了一下。   她这么一挣,迟长青像是才回过神来,见少女脸红得如虾子也是,就连那赤裸的玉足上也浮现了淡淡的粉色,秀气的脚趾怯生生地缩着,如它的主人一般,羞怯可怜。   迟长青轻咳一声,终于松了手,将洛婵的脚放入盆中,又要替她去除另外一只脚上的鞋袜,被洛婵拦住了,比划着示意要自己来,迟长青自然是不愿,一本正经地道:“你是要与我生分么?”   洛婵一怔,连忙摇头,迟长青很是满意,道:“既然不是,为何要拒绝?”   洛婵又比划解释:这样不好……   迟长青不理她,道:“怎么不好了?你我本是夫妻,做这些事是理所应当的。”   他说着,幽深的凤眸盯着愣怔的洛婵,道:“日后还有更多的亲密之事,你要习惯,若还是这样拒绝,就是同我生分,我会伤心的。”   洛婵顿时陷入了震惊之中,哑然无语,她本就说不出话来,现在更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迟长青,但她的脾气性子一贯柔软,一听他说要伤心,就半点也不敢再动了,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看迟长青替她除去另一只脚的鞋袜,明媚的阳光洒落下来,将少女如玉般的脸颊映照得绯红,仿佛漫上了一层淡淡的红云。   檐下的燕子又唧唧咋咋地叫起来,清风徐徐,吹散桃花,粉色的花瓣悠悠飘落,树隙间的点点光斑投落在两人身上,此情此景,宛如画中一般。   ……   洛婵一边泡着热水,看迟长青在竹篮子里挑挑拣拣,拿出一部分蘑菇来,用干荷叶包了包,对她道:“饭在灶上煮,我送些给满贵婶子,很快就回来,你在家乖乖待着。”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把院门掩上了,才快步过了桥,往迟满贵家里走去。   满贵媳妇正在院子里喂鸡,见他来有些惊讶,笑道:“长青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情?”   迟长青道:“婶子,我和婵儿今天去山里捡了不少蘑菇回来,吃不完,送些给你,算作答谢满贵叔和婶子这些天的照顾。”   “哎哟,”满贵媳妇连忙摆手,笑吟吟道:“都是小事,大家邻里邻居的,还说什么谢不谢,不用不用,你拿回去,给你媳妇煲鸡汤吃吧,山里有的是呢,婶子赶明儿就去捡。”   迟长青却道:“婵儿说要给婶子,婶子若不收,她就不许我进屋了。”   他说着,把那包蘑菇放在了篱笆上,转身要走,满贵媳妇顿时失笑,没再拒绝,又开口叫住他,道:“长青,婶子问你个事情。”   迟长青停下脚步,满贵媳妇犹豫道:“这事儿本来我也不好过问啊,但是……哎,你家里也没长辈在了,婶子就说一句,你别嫌婶子多嘴,你是不是,把二亩水地跟大德家里换了个鱼塘?”   迟长青有些讶异,才道:“是换了。”   “你这孩子……”满贵媳妇把簸箕放在一旁,叹了一口气,道:“没了地,那你们家接下来吃什么呀?”   迟长青想了想,语气轻松道:“婵儿喜欢吃什么就种什么。”   满贵媳妇:……   她用围裙搓了搓手,解释道:“婶子的意思是,以后的生计呢?水地那可是用来种稻子的,要吃一年呢。”   迟长青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道:“其实二亩水地换了一个鱼塘之外,还换了河湾那一亩水地,再来家里还有几亩旱地,够吃了。”   满贵媳妇听说还有地,这才放下心来,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想了想,又道:“那鱼塘好好侍弄侍弄,一年也能有不少钱呢,婶子娘家有个堂兄,就是隔壁乡的,养了一个大鱼塘,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婶子就托人帮你去问问。”   闻言,迟长青心里一动,倒是没推辞,只是道:“好,那我先谢过婶子了。”   ……   迟长青下午准备去一趟镇上,原是想带洛婵一道去的,但是她今日走多了山路,两腿酸痛,只好作罢,迟长青临行前问她道:“婵儿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给你带回来。”   洛婵想了想,摇首,迟长青又道:“吃的呢?”   洛婵双眸一亮,立即比划起来:糖葫芦。   “除了糖葫芦呢?”   洛婵努力思索,然后才在他手上写:买一些布料和针线,我想绣个手帕。   迟长青点点头,道:“好,你在家里乖乖的,若有什么事,可以去找满贵婶子。”   他走的时候又想了想,索性去后山就近的桃树上砍了些花枝抱回来,放在院子里,摸了摸洛婵的头,道:“这些桃花给你玩儿,打发时间,我很快就回来。”   等洛婵开心地答应下来,他这才牵了马离开,地里该种上菜蔬了,迟长青这次去镇上,就是专门买菜种,因为之前特意请教过满贵婶子,所以他很快就买好了需要种的菜秧和菜种,又去了裁缝铺子,那掌柜正在与客人说话,见了他来,竟然还认得这位大主顾,连忙满面带笑地过来招呼:“郎君今日还要裁衣裳么?”   迟长青道:“先不裁了,过两个月再说,我内人要买些布料和针线。”   闻言,那掌柜笑道:“那敢情好,小店前两日正好进了一批上好的料子,刚刚拆箱呢,郎君要看看么?”   迟长青点点头,那掌柜立即扬声唤伙计取了布料来,热络地推荐道:“这里有绫的,有绸的,好缎子也有,郎君看看想要哪一些?”   迟长青顿时犹豫,他忘了问洛婵需要什么布了,眼看这花花绿绿一大堆,他都不知从何挑起,若是买错了可怎么办?   那掌柜开了这么久的店,一看他这神色就知道怎么了,大约是没问清楚自家娘子要的布,便笑吟吟地问道:“尊夫人可说了要这些布做什么?裁衣还是纳鞋?”   迟长青立即道:“她说要绣手帕。”   掌柜顿时有些失望,绣个手帕才多大点的料子?看来今日是没有大生意了,不过他迎来送往,到底是个人精,面上不显,依旧笑容可掬地道:“既然是做绣工活儿,那郎君不妨看看这些素绸和素绢,料子好着呢。”   迟长青看了几样,觉得还不错,便道:“那就都各拿三匹,要颜色素一点的。”   他记得上一回来,洛婵不喜欢那些颜色过于鲜艳的布料。   掌柜心里猛地一跳,惊讶道:“各拿三匹?”   “嗯,”迟长青道:“就拿这个素绸和素绢的布料,掌柜这里有针线么?”   掌柜反应过来,心里大喜,连连道:“有,有,绣花的剪子和针线都有,郎君要给尊夫人拿一套么?”   迟长青点点头,道:“都拿。”   掌柜一边让伙计赶紧拿布料,一边心想,今日真是看走眼了,这位郎君对他娘子可真是很舍得花钱,一千钱一匹的布,一口气拿六匹!这样昂贵的料子,他一个月也不见得能卖掉六匹呢。   从裁缝店里出来,迟长青的马背上已经挂满许多东西了,他一手牵着马缰走过长街,正准备回去的时候,忽然瞧见了街角的一个银匠铺子,他的脚步顿了顿,想起了什么,转身朝那铺子走去。 第45章 那婵儿觉得,是夫君好,……   迟长青回来的时候, 院门是虚掩的, 院子里没人, 桃树下的摇椅上落了许多淡粉色的桃花瓣,一只雀儿在上面跳跃来去,见了人来,顿时扑簌簌惊飞而起, 唧唧咋咋地叫着远去了, 地上还扔了许多桃花枝, 只是上面的桃花都被摘干净了,看起来光秃秃的。   迟长青在屋前屋后转了一圈, 也没找见洛婵, 心里正着急间, 忽然想起了什么,站在院门口, 朝着河对面扬声呼唤:“婵儿!”   很快,隔着河岸传来了满贵婶子的声音, 带着几分笑意:“长青, 你媳妇在我这儿呢。”   迟长青顿时放下心来,不多时,对面的老杏树后果然就奔出了一道单薄纤细的身影来,少女穿着井天蓝的春衫, 松松挽着的发髻在风中摇摇欲坠,她快步上了木桥,迟长青心里微紧, 立即叮嘱道:“慢着点走。”   闻言,洛婵果然乖乖放慢了步子,等过了桥,才又飞快地朝他跑来,走到近前时,她玉白的额上甚至微微见了汗意,迟长青无奈地替她擦了擦,道:“着什么急?”   洛婵摇摇头,把合拢的双手送到他面前来,然后摊开,献宝似地给他看,迟长青看了一眼,那是一小片荷叶,干巴巴的,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顿时疑惑道:“这是什么?”   洛婵又朝前递了递,示意他仔细看,迟长青只好低下头,观察了一下,发现那荷叶上面有许多白色的小点,芝麻似的,不仔细还看不清楚,难怪他之前会忽略掉。   他伸手要去碰,口中问道:“什么东西?”   岂料小哑巴生怕他弄坏了,连忙举高手,不给他碰,迟长青剑眉一挑,故意道:“这么小气?”   洛婵在他手里认真地比划:这是蚕种,你知道蚕吗?   迟长青了然,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是满贵婶子给你玩的?”   洛婵开心地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告诉他:我要养的,不是玩。   迟长青嗯嗯附和,揽着她的肩转身进了院子,一边随口鼓励道:“好好养,以后蚕吐了丝出来,还能织成布呢。”   闻言,洛婵的双眸顿时亮起来,找了个笸箩,跟护什么宝贝似地把那一小片荷叶放在里头,又从屋里找出一块布,把笸箩遮起来,迟长青就抱着手臂在旁边站着,看她忙前忙后,满心满眼只有那点蚕种,眼风都没往这边瞟一眼,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心里顿时有些不高兴了,故意问她道:“糖葫芦还要不要?”   洛婵听了,果然乖乖过来,秋水似的眸子盯着他看,连连点头:要。   迟长青一见她这副小模样,便忍不住想逗她,等洛婵来接糖葫芦的时候,手一抬,如她之前那般举高,挑眉道:“说一句好听的就给你。”   洛婵想了想,在他手心试探着写:大将军。   迟长青剑眉微动,并不满意:“这句不好听。”   洛婵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听的,最后只得改口补充道:大将军真好。   堪堪多加了两个字,简直敷衍得不行,迟长青心里既是好气又是好笑,挑刺道:“叫什么大将军,这么生分?”   洛婵顿时沮丧,不服气地解释道:你又不告诉我你的小名。   迟长青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立即道:“我没有小名。”   他说着,清了清嗓子,问洛婵道:“如今你已嫁给我了对不对?”   闻言,洛婵脸颊上顿时泛起了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于是迟长青继续谆谆善诱:“那如果我叫你娘子,你该叫我什么?”   洛婵玉色的耳垂瞬间就染上些许红霞,迟长青的眸光微凝,低声道:“你该叫我夫君,对不对?”   洛婵轻轻咬了咬下唇,雪白的贝齿与嫩红的唇相映衬,竟透出一点不知世事的风情与艳色来,她长长的睫羽微微颤动,宛如振翅欲飞的蝶,迟长青轻咳一声,好整以暇地诱惑道:“来,叫一声听听。”   他说着,把摊开的手心送到洛婵面前,示意她写,目光灼灼注视,像是在催促一般,洛婵被看得又羞又窘,但她一向很乖,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伸出细白的纤指来,在迟长青的手掌上慢慢写下两个字。   夫,君……   动作轻轻软软,怯生生的,然最后一笔未曾落下,迟长青便猛地握起了手心,像是在竭力按捺住起伏的心绪,洛婵收手不及,食指被他握了个正着,仿佛一只无害的小兔子被狼叼住了后脖颈,惊慌失措。   迟长青低头看着少女,凝视许久,才轻笑一声,将糖葫芦递给她,洛婵高兴地接过,却听他冷不丁问了一句:“那婵儿觉得,是夫君好,还是你的哥哥们好?”   洛婵顿时呆住了,不解地望向他,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何有此一问,这……跟她的哥哥们有什么关系?   其实大将军并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但是当初在临阳城的客栈时,小哑巴说的那些话,他至今都记忆犹新,迟长青勾起唇角,翻起旧账来,慢慢地道:“你那时不是说,我很像你的哥哥们么?生气的时候像你大兄,不生气的时候像你二兄,那你说说,我和你的哥哥,谁更好?”   洛婵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那些话,不免有些心虚,眼神飘忽不定,明显是犹豫了,迟长青的凤眸微微眯起,竟然劈手又把洛婵手上的糖葫芦拿了回来,威胁道:“不说就不许吃了。”   洛婵:……   她万万没想到迟长青竟然会出尔反尔,如此厚颜无耻,令人瞠目结舌,遂气得鼓了鼓腮帮子,扭身想走,但是最后忍不住又瞄了瞄那一串糖葫芦,脚步顿住,犹犹豫豫地想,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遂又写道:你和哥哥一样好。   迟长青险些要被这狡猾的小东西气笑了,更不想放过她,目的明确地追问道:“若有一日,我和你哥哥都挨了人家的打,你会先帮谁?”   闻言,洛婵思索了一下,眼眸滴溜一转,写道:谁也不帮,你们打得过,我谁也打不过。   说来说去,就是不肯说他比哥哥好,那这意思是在小哑巴心里,他终究是不如洛淮之和洛泽之了,大将军宛如喝了一缸子老陈醋,心里酸溜溜的,梗得慌,忍不住想揍这个小东西一顿,叫她知道厉害,却又舍不得,最后思来想去,脑子一热,把糖葫芦往洛婵手里一塞,绷着脸道:“叫哥哥。”   洛婵顿时呆住了。   她想,大将军是被气疯了吗?   最后为了糖葫芦,洛婵硬生生被逼着在大将军的掌心写了一句哥哥,迟长青如愿以偿,这才满意收回手,安慰自己,现在在小哑巴心里,他和洛淮之两兄弟是一样的地位了。   洛婵终于吃上了酸酸甜甜的糖葫芦,被迟长青拉着手去看他买回来的东西,有各种各样的菜种,她指着几把小青苗问:这是什么?   迟长青答道:“是蕹菜和莴菜。”   他还买了不少种子,譬如茄瓜、丝瓜、苦瓜之类的,等明天就种下去,迟长青又把买来的布匹拿给洛婵看,道:“若是不够,我明日再去一趟镇上。”   洛婵看见那几大匹布料都震惊了,她只是做个手绢而已,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便告诉迟长青:买多了。   迟长青听了不以为意,道:“无妨,你用着便是。”   洛婵只好点头,她觉得自己大概两年都用不完这么多布料,除此之外,各色的绣线也买了许多,迟长青忽然想起来什么,笑道:“婵儿,我还给你买了一样东西。”   洛婵疑惑地看他:买了什么东西?   迟长青从怀里摸出一个银色的小物件来,在她面前摇了摇,那物件顿时发出一串清脆的声音,叮铃铃……   洛婵定睛一看,那竟是一个小银铃,鸽蛋大小,中空,下方有一道窄缝,银铃里放了一粒银珠,摇动时银珠碰撞,声音清亮悦耳,很是响亮,最妙的是,迟长青把个什么东西塞进窄缝里,那清脆的铃铛声顿时戛然而止,接下来无论再怎么摇动,银铃也不会响了。   迟长青道:“下回你若有事要叫我,便把这铃铛摇一摇,我就能听见了。”   洛婵双眸顿时一亮,她不能说话,平日里确实有些不便,但是若有这个铃铛能代替她的声音,就好多了,迟长青叫她的时候,她也能应答。   迟长青把银铃用红绳绑着,戴在她的手腕上,洛婵摇了摇手腕,铃铛立刻发出叮铃铃的声音,清脆好听,这声音能传出去很远。   迟长青目光温柔地看她,笑着问道:“喜欢么?”   洛婵用力点点头,漂亮的眉眼微弯,恍如天上的新月,她因为吃了糖葫芦的缘故,嘴唇上沾了些许红色的糖浆,使得光泽柔亮饱满,宛如红红的樱桃果子,看起来颇是诱人,迟长青的凤眸微深,目光停在她的唇边半晌,声音有些低,问她道:“糖葫芦好吃么?”   洛婵点头,以为他要吃,便将未吃完的糖葫芦递过来,示意他咬,迟长青却道:“这个太酸,我不爱吃。”   洛婵一怔,可糖葫芦都是酸的啊。   下一刻,她便感觉到迟长青的手伸过来,在她的唇边轻轻擦了一下,拭去糖浆,当着她的面放入口中舔了舔,满意地笑了,道:“这个就很甜。”   片刻的愣怔之后,洛婵终于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一张脸顿时爆红起来,他、他怎么能这么轻薄? 第46章 “叫一声好听的。”……   洛婵羞得满面通红, 迟长青却低笑起来, 眸中闪过几分促狭, 故意道:“怎么了?单单只是这样就脸红了,那我若亲你一下,你岂不是要吓得厥过去?”   闻言,洛婵顿时捂住了脸, 退了好几步, 像是生怕他真的亲上来似的, 如临大敌。   迟长青眼中浮现几分失望,很快又被掩藏起来, 他淡淡笑道:“罢了, 不逗你了。”   除了银铃之外, 他还买了一套笔墨纸砚回来,迟长青把宣纸裁成巴掌那么大的小张, 让洛婵可以写字,末了又叮嘱道:“日后与我说话时, 仍旧可以在手上写, 但是若旁人与你说话,便用纸笔。”   洛婵有些迷茫,道:为何与你说话时不能用纸笔?   迟长青沉默片刻,解释道:“我们家的钱不多, 要省着点花用。”   闻言,洛婵顿时警醒起来,郑重地点头, 表示明白了,还与迟长青道:我会省着用的。   迟长青本想说,倒也不必太省,你自己高兴就好,但是话还未出口,洛婵便转身把那一套笔墨纸砚都收起来了,然后回来问他:我们还剩多少银子?   一见小哑巴开始关心这个了,迟长青顿时计上心头,道:“我之前卸职的时候,将军府的一应财物都被收入了宫中,离开京师的那一夜又急,并不曾带多少银钱出来,只有堪堪二百余两,在路上赶路住宿用了一些,来村子里修缮房屋,打造家什又用去一部分,如今只剩下一百五十余两。”   他说着,将银袋子倒出来给洛婵看,道:“都在这里了。”   看着那孤零零的几锭银子并一摞铜板,洛婵的黛眉蹙起,心想,果然是很少了,一百五十多两银子,她从前在府中多置办几套衣裳就没了,娘亲当家的时候,一大家子吃喝,下人们的月钱,爹爹和大兄二兄官场上的人情往来,过节过年各家亲戚的节礼,府里一个月的花用至少得要二三百两呢。   迟长青把银子一一装回去,然后将整个银袋子递给她,道:“这事便交给你来管了。”   洛婵微微讶异,指了指自己:我?   迟长青一本正经地道:“我从前在将军府里,从不管这些事情,丢三落四,好几回钱袋子都找不见了,还是该你来收着,若我要用钱,向你支来用便是。”   说到这里,他又笑道:“再说了,你们府里从前是谁管钱的?”   洛婵一笔一划答道:是我娘亲。   闻言,迟长青便道:“那眼下合该是你来管的。”   听他这样说,洛婵又觉得十分有理,娘亲从前偶尔也教过她,日后等她嫁了人,就要把持着夫家阖府上下的生计,做事不得马马虎虎,要会过日子,打算盘,不然以后家里会乱套的。   想到这里,洛婵便接过了那袋银子,放在手里还沉甸甸的,就觉得自己宛如接过了一家的生计大事一般,甚是慎重,又对迟长青说:我会好好管的,必不会丢银子。   迟长青看她那认真的小模样,有些想笑,勾起唇角道:“无事,银子丢了是小事,不过,你千万要管住另一个大宝贝别丢了就行。”   洛婵眼中露出几分茫然之色,大宝贝?他们家里还有什么大宝贝吗?   迟长青便伸手在她小巧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几分宠溺,道:“这不正有一个么?”   洛婵下意识摸了摸被碰过的地方,脸又开始一点点泛起了红霞,心里忍不住想,他怎么……怎么总是说这些孟浪的话?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她心里既不觉得厌烦,也不觉得轻佻,反而还、还挺喜欢的。   可娘亲从前告诫过她,那种嘴里总是说着轻浮话的男子,千万不要信,也不要接近,那些大多都是花心薄情之人,专门骗她们这种不懂事的女孩儿们的,可大将军好像不花心,也不薄情啊……   ……   傍晚的时候,金红色的夕阳自天边映照入院子里,将桃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几只蝴蝶在花枝间翩翩飞舞着,洛婵坐在树下,把簸箕里晾着的桃花一朵一朵翻动,风干湿气,她今日特意去请教了满贵婶子,起初婶子还十分惊讶,说从没见过人要晒桃花的。   等听洛婵解释说,把桃花来泡茶喝,或是做香囊,她才笑了,夸她是个精致人,又教她怎么晾晒,不至于被霉坏了。   正在洛婵刚把桃花都翻拣一遍之后,听见后院里传来了一阵古怪的声音,有点像是有鸡在叫?   洛婵心里疑惑,起身进了灶屋,却见迟长青正从灶屋后门进来,手里拎着一只五花大绑的公鸡,对她道:“我去满贵叔家一趟,一会就回来。”   洛婵比划:鸡哪里来的?   迟长青答道:“镇上买的,晚上给你煲鸡汤吃。”   他说着,转身便出去了,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洛婵思索起来,买一只鸡,应该很贵的吧?一个鸡蛋都要一两银子呢,一只鸡能抵得上多少个鸡蛋,得要十好几两吧?   洛婵顿时忧心忡忡起来,总觉得怀里的钱袋子轻飘飘的,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要消耗没了。   她突然想起来,满贵婶子家里是养了鸡的,想吃鸡都不用去镇上买,那他们家不是也能养么?   等迟长青提着杀好还褪了毛的鸡回来的时候,洛婵已经连自家要养几只鸡几只鸭都想好了,比划着跟迟长青商量。   迟长青有些愕然,道:“养鸡和鸭?”   洛婵写道:对啊,这样以后就可以省下一笔银子了。   迟长青欲言又止,他想说买一只鸡才几十文钱,但是看见小哑巴那认真筹算的表情,顿时又觉得心里发软,末了笑道:“好,那就养吧。”   晚上吃的是蘑菇煨鸡,迟长青特意向满贵婶子学来的法子,鸡肉剁块放入瓦罐里,加盐三钱,冰糖四钱,又切了几片野姜,洛婵支着下巴看他拿出一个小瓷坛来,只有成人拳头大小,上面用布缠着木塞,将坛子口紧紧封住。   迟长青拔出木塞,想起什么,看了一眼洛婵,见她正满目好奇,便笑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洛婵摇首,迟长青便道:“给你尝尝。”   他取了一个勺来,往里面倒了点,递给洛婵,示意她喝,洛婵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闻到了一点酒气,她便看向迟长青:是酒?   迟长青笑吟吟道:“尝尝。”   从前在家中时,大兄不许洛婵喝酒,二兄倒是会背地里偷偷给她喝一点果酒,有一回叫大兄发现了,两人还吵了一架,洛婵嗅了嗅那酒,小心地伸出舌尖舔了舔,是甜滋滋的味道,很好喝。   迟长青便解释道:“这是从满贵婶子那里买的,糯米甜酒,没什么酒味。”   他说着,一边把甜酒倒入了瓦罐里,盖上盖子,生火,随手拿了两枝线香交给洛婵,郑重叮嘱道:“你守着这两枝香,等它燃尽了就叫我。”   洛婵点点头,搬了板凳坐在线香面前,乖乖守着。   今天在山上捡的菇大多分为两种,一种是口蘑,只有核桃大小,色如白雪,矮矮胖胖的,看起来十分可爱,一种是松菌,个头较口蘑要大一些,迟长青各挑拣了一些洗净,又剥了一棵鲜笋,只取最嫩的笋尖,与蘑菇一并切成小块。   等两枝线香燃尽,鸡肉已煨至八分熟,迟长青便依照满贵婶子所言,把切好的蘑菇与笋尖放进去,继续以文火慢煨。   即便还未做好,洛婵已经闻到了扑鼻的香气,令人食指大动,她一双秋水似的眸子亮晶晶的,盯着那小瓦罐看,迟长青心中升起几分得意,却还要故作平静道:“想吃?”   洛婵点点头:想。   迟长青故技重施:“叫一声好听的。”   洛婵的脸顿时微红,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好汉也能为五斗米折腰呢,她伸着纤白的食指,在迟长青的掌心软软地写了两个字:夫君。   迟长青自是欣悦,在心里回味了一下,然后十分狡诈地道:“不是这一句。”   洛婵愣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重又写道:哥哥。   迟长青这下心满意足了,道:“乖,吃饭吧。”   他看着洛婵开开心心地去拿碗筷,心想,看来以后要向满贵婶子多学几个菜了,毕竟他的小哑巴最吃这一套啊。   迟长青大概于做菜一途上确实是极有天赋,光只是听满贵婶子说了一遍,就能做个七八不离十了,鸡肉煨得嫩而不烂,透着糯米甜酒的甜味,有口蘑和松菌的香气,还有嫩笋的鲜味,可谓齿颊留香。   洛婵一个没忍住,吃了两碗,最后还是迟长青按住了她,担忧地道:“一下就吃这么多不好吧?”   洛婵恋恋不舍地住了筷子,望着他,张口打了一个小小的饱嗝,她震惊极了,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立即伸手捂住嘴,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出这样不哑的事情来,玉白的小脸上迅速泛起薄红,一直晕染到了眼角。   紧跟着,她没忍住又打了一个嗝,迟长青就看见小哑巴一边捂着嘴,明亮清澈的眼里迅速浮现几分水意,可怜兮兮的模样,险些就要哭出来了。 第47章 你怎么来接我了?   但见洛婵羞得无地自容的小模样, 迟长青只好竭力把唇边的笑意收敛了, 摸了摸她的头, 道:“要喝水么?”   洛婵泪眼汪汪地点点头,等迟长青端了水来,她才松开手,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她喝水的动作很秀气, 只喝了几口, 就放下了,迟长青道:“不喝了?”   洛婵摇头, 他便伸出手指点了点少女的眉心, 告诫道:“下回不能再贪吃这么多了, 若吃坏了肚子可怎么是好?”   洛婵乖乖答应下来,迟长青便收拾了碗筷去洗了。   灯台上火光悠悠, 将男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投映在墙上, 正好将洛婵的影子遮住了大半, 她忽然来了兴趣,搬着凳子往旁边挪了挪,把自己的身影完完全全地藏在了迟长青的影子中,看起来就仿佛只有一个人似的。   迟长青正在对着墙壁洗碗, 抬头一看,就瞧见那影子只剩下自己,以为洛婵出去了, 便唤了一声:“婵儿?”   下一刻,他发现一个小脑袋从自己的影子后探出来,还伸出一只手招了招,迟长青顿时笑了,他也伸出手去,在那小巧纤细的影子头上轻轻摸了摸。   后面坐着的洛婵不知怎么,突然就微微红了脸。   ……   次日一早,洛婵起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的蚕种,把笸箩上盖着的布悄悄揭开,往里头看了一眼,顿时有些失望起来,那些蚕种仍旧是白色的,显然还没有变黑的迹象。   迟长青从灶屋里出来,一眼就看见少女坐在檐下,怀里抱着个笸箩正看得入神,长长的青丝披散着,在朝阳下宛如一匹上好的缎子,折射出细碎的微光。   他进屋取了梳子来,替她将长发挽起,这么些日子过去,大将军的动作已经由最初的生疏转为了熟练,甚至偶尔还能换个花样,用一朵藤萝紫的绢花轻轻别在发髻上,一边问她道:“怎么了?”   洛婵便把那蚕种递给他看,迟长青瞧了一眼,跟昨天没什么区别,洛婵在他手里写:蚕种还没出来。   迟长青替她理了理散落的鬓发,道:“婶子怎么说的?”   洛婵答道:要等蚕种转黑,才会有小蚕孵出来。   她说着,又道:婶子说,今天带我去摘桑叶。   闻言,迟长青便道:“那我与你一同去。”   洛婵摇摇头,写道:你昨天买了菜秧回来,今天不种么?   迟长青犹豫了一下,那些菜秧今天是要种了,再放一上午恐怕会枯死,不止如此,他还得把后院收拾一下,把菜种也种下去,洛婵又在他手上写:我和婶子一起,没事的。   迟长青便道:“那行,你要跟着满贵婶子,不要乱走。”   洛婵点点头,乖乖写:知道了。   等吃过早饭,满贵媳妇果然过来了,唤洛婵一起去摘桑叶,迟长青再三叮嘱过,还是有些不放心,他总觉得一脱离自己的视线,小哑巴就要出什么状况,索性道:“我还是与你们一块去吧。”   满贵媳妇知道他宠洛婵,忍俊不禁道:“没事儿,我会看着她呢,放心吧,你总不能一直这样管着她呀。”   闻言,迟长青便迟疑了,最后道:“那就麻烦婶子照看她了。”   “好好,”满贵媳妇笑吟吟道:“回来的时候一定帮你把她好好儿带回来的。”   迟长青又问清楚了是去哪里摘桑叶,这才让她们出门。   等洛婵跟着满贵媳妇走了一段路,忽然看了一眼她背上的竹篓,停下脚步比划着让她等一等,自己飞快地往回跑了,迟长青正在院子里站着,见她回来,便疑惑道:“怎么回来了,不去了么?”   洛婵摇摇头,拉过他的手写:婶子带了筐,我也要。   迟长青看了看她那纤弱的小身板,若真给个筐,恐怕没两步就被压趴了,遂拿出昨日去山上捡蘑菇的小竹篮递给她,道:“拿去吧。”   洛婵这才满意地出门,满贵媳妇打眼一看,却见她提了个小竹篮,哟了一声,打趣道:“这么大的筐啊,长青这是把你当小娃娃哄呢。”   洛婵不解地看她,满贵媳妇才笑起来,道:“没事没事,咱们走吧,等太阳起来,桑叶都要晒蔫了。”   她们要去的山是在迟家庄的南边,山脚下大半都是桑树,这时候漫山遍野都是青嫩的桑树,爆了青芽,不少桑叶都已长开来了,足有成年人的手掌那么大,绿油油的,微风拂过,漫山遍野的桑叶都刷拉拉摇动起来,满目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   上了山,满贵媳妇把背上的竹篓放下来,一手扯过横生的桑树枝条,另一只手往下一捋到底,便握了满满一把的新鲜桑叶,放进竹篓里,对洛婵道:“你不要摘老叶,新蚕刚出来吃不动,要摘嫩尖儿,这样的——”   她说着,拿起一片颜色新嫩的桑叶递给洛婵,笑道:“等蚕长大了,就能吃大一点的叶子了。”   洛婵像一个受教的学生,认真地点点头,把那一片桑叶放进竹篮里,学着满贵媳妇的样子,拉过一条桑树枝开始摘起来,没一会,她就觉得有些累了,原本腿还有些酸痛,这才摘了半篮子,她就有些站不住了。   满贵媳妇看出来了,什么也没说,只是道:“你摘那么多就够了,蚕还没出,再说了新蚕吃得慢,多了也是浪费,不如先休息一会。”   洛婵本就是在强撑,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在旁边找了一块干净的岩石坐了下来,阳光自树隙间照落,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风声如浪,沙沙好听。   满贵媳妇要摘满一筐,洛婵便坐在旁边等着,无聊的时候就开始扯身旁的草叶玩儿,满贵媳妇一回头,见了便笑道:“那是艾草,你可以摘点儿回去,做青团吃。”   青团?   洛婵看了看手里的草叶,心说,这个也能吃么?   但既然婶子这么说了,那肯定是可以吃的,洛婵本就闲着无事,便摘了满满一大捧,放在竹篮里准备带回去,正在这时,她听见山下传来了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往这边过来。   洛婵转头一看,果然看见有人影晃动,那是一个年轻妇人,身材很瘦削,肩上背着一个竹篓,身前还绑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奶娃娃,手里提着个竹筐,见了洛婵,神色一怔。   洛婵瞧着她,觉得有些面熟,似乎曾经见过的,正在这当儿,她怀里的小孩儿蹬了蹬腿,把竹筐给踢掉了,骨碌碌滚到了洛婵脚边,她下意识捡起来,递给那年轻妇人。   “长青媳妇!”   旁边忽然传来了满贵婶子的声音,那妇人接过了竹筐,对洛婵笑了笑,这才看向她身后,招呼道:“婶子也来摘桑叶啊?”   “是兰香啊,”满贵媳妇也笑,道:“你要摘这么多,就你一个人么?你家大丫呢?”   兰香捋了捋鬓发,答道:“大丫在家里,没跟来呢。”   满贵媳妇把自己的竹篓提起来,背上肩,笑道:“山上老槐树那边儿的多,还没摘过,你去吧,我这边摘好了,就先和长青媳妇回去了。”   兰香点点头,抿着嘴笑:“好,婶子慢走。”   满贵媳妇拉了洛婵一把,带着她往山下走去,等到了山脚再回头时,兰香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丛丛桑树后,看不见了,她才叹了一口气,低声对洛婵道:“长青媳妇,你以后就……就远着她点吧。”   洛婵面露疑惑之色来,她的眼神清澈,满贵媳妇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从不爱在背后道人是非,只好哎了一声,语重心长道:“你啊,就听婶子的话,别和她走太近了。”   至于其他的,她也没有多说,洛婵虽然不解,但还是点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没走多远,洛婵又觉得腿酸了,不止如此,手里的小竹篮也变重了许多,脚底板又酸又疼,她想停下来歇一歇,但见满贵媳妇背上那么大筐桑叶,又觉得自己很没用,硬撑着没吭声。   等走了没一会,满贵媳妇便看见前面出现一道挺拔的人影,正在田间走着,身材颀长,看起来有些眼熟,她看了一会,忽然问洛婵道:“那是你们家长青吗?”   闻言,洛婵连忙抬头去看,果然看见迟长青踏着日光,自田埂上大步走过来,很快就到了近前,先是对满贵媳妇笑笑,打招呼道:“婶子。”   满贵媳妇顿时心知肚明,这肯定是来接洛婵的,现在的年轻后生啊,真是疼媳妇。   她心里这么想着,一边还笑着调侃道:“来接你媳妇啊?”   洛婵微微红了脸,迟长青看了她一眼,点头道:“上午的活儿正好做完了,来看看。”   满贵媳妇没拆穿他,只是道:“还挺快的,那就走吧。”   迟长青笑笑:“婶子先走吧,我带婵儿慢点。”   “行,”满贵媳妇也没多说,打过招呼就背着竹篓先走了。   迟长青看向自己的小哑巴,问道:“脚疼么?”   洛婵的脸又是一红,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迟长青便蹲下来,露出宽阔的肩背来,道:“上来。”   一回生二回熟,洛婵这才没客气,趴了上去,迟长青背起她往田间走去,走了一会,她又问:你怎么来接我了?   清风徐来,田间青青的麦浪翻滚不休,他微微眯起凤眸,看向远处桃杏掩映的村庄,道:“你昨天才上了山,脚肯定还没好,我不来接你,你怕是要走到晚上才能回来了。”   洛婵有些不好意思,微尖的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又冲他一笑,举起手里的小竹篮给他献宝:婶子说,这个可以做青团吃。   迟长青抽空瞄了一眼,剑眉微挑,一口应承下来:“好,做。”   虽然大将军连青团是个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先答应下来总是没错的。 第48章 大将军刚才偷偷亲、亲了……   回到家的时候, 还没到晌午, 迟长青是去地里把菜秧种了才去接洛婵的, 因着怕她脚痛,又烧了热水给她泡脚,眼看时间还早,迟长青顺便把后院收拾了一下, 开始翻地, 把泥土细细捣碎了, 正忙活间,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了叮铃铃的银铃声。   他下意识转头, 只见少女站在灶屋后门口, 举着手腕招了招手, 面上露出狡黠的笑意,分外灵动。   洛婵比划道:你在做什么?   迟长青把土里大的小石子儿捡出来, 答道:“种瓜菜啊。”   洛婵走上前去,迟长青看她, 道:“你要来试试么?”   洛婵点点头, 兴致勃勃地接过锄头,入手很沉,她险些举不起来,一锄头下去, 准头一歪,磕在了石头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还冒出了火星子,洛婵吓了一跳,连忙松了手,迟长青立即眼疾手快地接住,好悬没叫锄头砸了她的脚。   他哭笑不得地道:“罢了,还是我来吧。”   洛婵脸有点红红,也不敢逞强,放开了手,迟长青将一个荷叶包交给她,道:“你来放种子吧。”   洛婵的双眸顿时一亮,小心翼翼地把荷叶打开,里面果然是一粒粒的种子,颗颗饱满,她问道:这是什么种子?   迟长青认真想了想,才老实答道:“不记得了,大约是些苦瓜丝瓜一类的,都是婶子说过的,种下去就成了。”   他说着,一边刨了个浅浅的小土坑,道:“等来日发芽了,自然就知道是什么了。”   这话甚是有理,洛婵小心地拈起一粒种子,放进了土坑里,想了想,又把它倒个个儿,迟长青疑惑道:“怎么了?”   洛婵认真地比划了一下:芽是从种子的尖头里发出来的,不能放错了。   于是迟长青沉默了片刻,点点头:“婵儿说得对。”   洛婵一边放种子,迟长青刨坑盖土,很快就把后院的地种完了,他又去拎了一桶水来,洛婵兴致勃勃地给种子浇水,三月明媚的阳光洒落下来,将少女的眉眼映得生动漂亮,迟长青看了一会,伸手忍不住想摸摸她鬓边的绢花,洛婵疑惑抬起头来,迟长青又转而碰了碰她的脸,然后勾起唇角笑了。   等吃过午饭,洛婵在院子里看她晒的桃花,一朵朵翻拣过,桃花蔫蔫的,因为失了水分的缘故,花瓣都开始皱起来,按照满贵婶子的话,大概还要两三日的太阳才能完全晒干。   正在这时,迟长青从院门口进来,道:“婵儿,你不是想养鸡么?”   洛婵眼神疑惑,迟长青把一袋什么东西放进灶屋,出来时便道:“我刚去问了满贵婶子,她说这时候正合适孵小鸡,要不要去她家借一只母鸡来孵?”   闻言,洛婵的明眸顿时一亮,连忙点头,迟长青便牵起她往河对面走,到了迟满贵家门口,小黄狗正被大公鸡追着屁股叨,连蹦带跳地满地跑,嗷呜嗷呜,鸡飞狗跳。   迟满贵在修院子篱笆,见了他们便笑着道:“长青来了。”   迟长青颔首,叫了一声叔,又道:“我和婵儿来找婶子问问孵鸡蛋的事儿。”   “哦哦,”他扬声叫了一声,灶屋里传来了应答,紧跟着满贵媳妇就出来了,湿淋淋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笑吟吟道:“长青来啦,是要借母鸡孵蛋?”   迟长青笑道:“是。”   满贵媳妇问道:“那是放咱家这儿孵,还是带回去?”   迟长青看了洛婵一眼,道:“不好太麻烦婶子,我们借回去吧。”   满贵媳妇答应下来,让他们等一等,自己去了后院,小黄狗被公鸡追着叨了一路,这会儿屁滚尿流地回来了,灰溜溜地在洛婵脚边转悠,呜呜叫着。   洛婵逗弄着它,不多时,满贵媳妇从后院过来,手里拎了一只大母鸡,一身羽毛蓬松着,咕咕咕直叫唤,小黄狗见了,大约是想起自己的屁股刚刚被叨过,顿时嗷呜一声跑远了。   满贵媳妇对迟长青道:“你们要孵多少啊?”   迟长青看看洛婵,洛婵想了想,比出了一个手,满贵媳妇一下就乐了:“孵五只啊?那可不太够呢。”   洛婵茫然,只好又犹豫着比出另一只手来:十只。   这下就连迟长青都忍不住笑了,洛婵微微红了脸,撇着嘴看他,迟长青轻咳一声,对满贵媳妇道:“婶子,就孵十只好了。”   “好好,”满贵媳妇笑道:“十只差不多了,鸡蛋你们有吗?”   “有。”   满贵媳妇便将那只母鸡递给他,又随口问道:“都孵小鸡么?鸭不要?”   迟长青愣了一下,紧跟着,感觉自己的袖子被轻轻扯了扯,他回头望去,只见洛婵正双眸熠熠地看着他,显然很有兴趣,遂答道:“要,等下午就去镇子上买鸭蛋来。”   “买什么?”满贵媳妇笑道:“婶子家还有,之前挑剩下的,给你几个,别花那冤枉钱。”   没等迟长青拒绝,她便回身进了屋里,不多时出来,手里拿了五个鸭蛋,塞给他,道:“拿去吧。”   迟长青只好接了,道了一声谢,满贵媳妇把母鸡孵蛋的一些注意事项都仔细告诉了他,末了又道:“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婶子啊。”   迟长青答应下来,向她又道了谢,拎着那只鸡,洛婵捧着鸭蛋,两人一道并肩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杏花树后,小黄狗溜溜达达追了一路,满贵媳妇叫了它一声,它这才往回跑。   迟满贵修好了篱笆直起身来,见篱笆上头有什么东西反光,咦了一声,拿起来看时,却是一串铜钱,显然是迟长青方才留下来的。   ……   回到家里,迟长青第一件事要做的是就是搭鸡窝,因着怕那只母鸡跑了,用绳子先拴着,鸡窝搭在后院屋檐下,他到底没做过这种活儿,思来想去,索性先用个竹筐代替了,里面铺了点儿干草,算是临时用着,准备赶明儿去镇上买一个鸡窝来。   洛婵从灶屋里出来,怀里抱了个小竹篮,里面有十个鸡蛋,还有方才满贵婶子给的五个鸭蛋,迟长青一个个放进了竹筐里,觉得再没什么问题了,把那只母鸡捉过来,往筐里一放。   因为没解绳子,母鸡浑身炸开了毛,用力扑腾了几下却跑不掉,最后索性不动弹了,发出咕咕的叫声,洛婵有些担忧地问迟长青:它会不会偷偷跑?   迟长青失笑,道:“应该不会,婶子不是说了么?它会一直在这里孵蛋,直到破壳了才会走。”   听了这话,洛婵才点点头,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迟长青见了便道:“要睡觉了么?”   洛婵每日午后有小睡的习惯,但是今日不知怎么,有些兴奋,虽然困了,但还不想睡觉,双眼只盯着那竹筐里的母鸡,摇了摇头,迟长青哪里还不知道她?小孩子心性,遂哭笑不得地道:“你在这里守着,会吓到它的,再说了,婶子说过至少要孵二十来天才会破壳。”   闻言,洛婵只好恋恋不舍地被迟长青拉走了,她下午若是不睡,便会一直没精神,打呵欠,回了卧室里,迟长青直接把她按在床上,盖上被子,命令她道:“现在,睡觉。”   洛婵瞪了他一眼,只是没什么气势,那一眼不像是在生气,倒仿佛在撒娇似的,然后她便气鼓鼓地把被子拉起来,一下蒙住了脸,迟长青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把被子扯下来,无奈道:“你不闷么?”   因着打了呵欠的缘故,少女的眸中泛起几分水意,亮亮的,她的鬓发有些散乱,搭在玉白的脸颊侧,乌黑的发与雪白的肌肤,映衬出一种别样的慵懒漂亮来。   迟长青怔怔地想,她怎么样都是美的。   就连打嗝都是不同寻常的可爱。   洛婵毕竟是困了,被按在被窝里没一会,眼皮子就开始打起架来,等迟长青回过神时,她已经阖上眼睡着了,纤长浓密的睫羽如小扇子一般,在天光下投落轻微的影子,像一只小小的蝴蝶。   男人修长的手指试探着轻轻一触,那蝶翼便跟着细微地抖了一下,颤颤然振翅欲飞,迟长青却像是来了兴趣,饶有兴致地玩着洛婵的睫羽,像是在逗弄一只无害而柔弱的小动物似的。   等玩了好一阵子,他才意犹未尽地收回了手,徐徐清风自窗口吹入,穿堂而过,带来一阵幽幽馥郁的桃花香气,迟长青伸手替床上人仔细掖了掖被角,又将她散乱的鬓发轻轻拂开,手指不当心触碰到了她的脸颊,如云一般柔软娇嫩。   迟长青的凤眸顿时幽深,他的指尖顺着洛婵脸侧的线条游走了片刻,然后微微俯下身去,在她的唇边落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像清风徐徐吻过树上的桃花,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心上人。   迟长青注视了良久,才起身离开,门吱呀一声被轻轻合上了,屋子里安静无比,只能听见窗外树影被风摇动时的轻微声音,过了好一会,床上的少女才慢慢张开眼睛,眨了眨,眼底睡意未散,神色还有几分恍惚,她伸手摸了摸自己方才被吻过的地方,那里残余着几分温热。   明明已经隔了这么久,她的指尖却仍旧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那热意渐渐就随之蔓延到了脸上,染上了薄薄的绯色,如同庭前那棵灼灼盛开的淡粉色桃花,除了羞怯,还有几分莫名的欢喜意味。   大将军刚才偷偷亲、亲了她? 第49章 “五文钱行不行?”……   因为那个悄悄的吻, 洛婵一下午都没睡着, 闭上眼睛的时候总是能想起那点若有若无的温热, 如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收,她怔怔地看着床帐顶,又有些疑心方才是不是错觉。   这么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半天, 洛婵根本无法入睡, 一颗心怦怦跳着, 任是她如何翻来覆去,一点睡意也没有, 反而越来越精神了。   一刻钟后, 洛婵坐起身来, 伸手捂了捂略略发烫的脸颊,心想, 他为什么要偷偷亲我?   她想了一阵之后,半点睡意都没有了, 索性下床穿上鞋, 轻轻打开了屋门,下午的阳光铺陈开来,金灿灿的,门前的桃树花枝上像是被洒落了金粉似的, 绚烂如云霞,蜂飞蝶舞。   院子里架着一个簸箕,上面晒了满满的桃花, 墙角的晾衣杆上,晒了好些衣裳,在风中轻轻招摇,有洛婵的,也有迟长青的,素色的衫子与青色的布衫并在一处晾晒,看起来有一种奇异的和谐,梁上的燕子啾啾而鸣,迎着风振翅掠过碧蓝如洗的晴空。   迟长青不在院子里,洛婵听见灶屋里传来了水声,她循声过去,果然见迟长青坐在门槛旁,手里拿着一个瓦罐,见了她来,显是有些讶异:“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洛婵点点头,不知怎么,看见迟长青,她的脸上就泛起一点热意,迟长青剑眉微皱,盯着她看了一会,道:“你怎么了?”   洛婵不答,眼神飘忽不定,迟长青便招手道:“过来。”   洛婵依言磨蹭着过去了,低垂着眉眼,刻意不去看他的眼睛,视线自然而然就落在了迟长青的鼻梁和嘴唇上,他生得很英俊,剑眉凤目,鼻梁笔挺,唇很薄,若他的唇微抿起时,眼神就会随之变得锐利,让人想起刀刃,内敛却又暗含锋芒。   正在洛婵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贴在了她的额上,冻得她一激灵,愕然看向迟长青,男人的手上还沾着些水,有些疑惑地自顾自道:“怎么这么烫?”   于是洛婵的脸轰地一下更红了,她连忙捂住脸跑开,生怕叫他猜中了其中的原因。   迟长青倒是一脸莫名,叫了她几声,洛婵都不肯过来,他只好作罢,继续手上的动作,他把洛婵今天摘回来的艾草仔细摘出了嫩叶,洗干净之后焯水,把煮熟的艾草细细切了,放入石臼中捣碎,滤出汁水来,是浓重的墨绿色,散发出艾草特有的草香气息。   迟长青做这些的时候,洛婵又悄摸着回来了,站在灶屋门口好奇地张望,见对方没注意她,这才蹭了进来,正好瞧见迟长青把墨绿色的艾草汁水倒进了糯米粉里,搅拌,揉搓均匀。   他加了点水,面稀了,糊成一团,根本捞不起来,迟长青只好又加糯米粉,面又干了,搅不均匀,继续加水,如此反复,盆里的面团越来越大,最后迟长青终于意识到,他失败了。   他抬头看了看洛婵,把手里的筷子一扔,商量道:“婵儿,咱们今天不吃青团了行不行?”   迟长青说着,还撒了个谎:“材料不够,得明天去一趟镇上买。”   闻言,洛婵才明白他刚刚是在做青团,遂点点头:好。   迟长青顿时如释重负,连忙把那一大盆失败的面糊倒了,只是有些可惜了那些艾草,是小哑巴亲手一点点摘回来的。   ……   次日一早,迟长青便说要去镇上,让洛婵一个人乖乖在家里等着,洛婵答应下来,忽然想起来一事,问他:要多少银子?   迟长青失笑,认真答道:“不过三五十文钱就足矣。”   洛婵愣了愣:这么少?   迟长青看出来她的疑惑,便解释道:“买的东西不多,足够了。”   洛婵点点头,取了五十文钱给他,捏着银袋子,心里油然生出几分责任感来,就像是从前在府里看娘亲当家的时候,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动,问迟长青:你托人去京师打听我爹娘和兄长的事情了吗?   迟长青听了一怔,很快答道:“前些日子去信问了,但是这里距离京师路遥,书信来往太慢,想来还要一阵子。”   闻言,洛婵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之色来,迟长青沉默片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无事,我今天去镇上问一问,看看京中是否有来信。”   洛婵这才又重新打起精神来,目送着他翻身上马,轻喝一声,策马离开了。   三月时候,正是莺飞草长,朝阳将天边的白云染成了大片的金色,绚烂无比,洛婵回了院子,先是去看了她的蚕种,揭开盖着的嫩桑叶,露出下面的蚕种来,虽然仍旧没有孵出小蚕,倒是有好些白点开始变黑了,让她甚为高兴,想来再过几日就要破壳了。   看完蚕,洛婵又去了后院,发现原本应该在竹筐里孵蛋的老母鸡不见了踪影,草窝里只有一窝雪白的蛋,她顿时着急起来,四下张望,却听篱笆下传来咕咕的声音。   洛婵连忙循声过去,果然看见了那只熟悉的大母鸡,一身蓬松的羽毛,十分张扬,正在土里哐哐刨食,一边啄一边翻着土,看见母鸡没丢,洛婵先是松了一口气,紧跟着又提起心来,那土里还种着种子呢,被它这么刨,种子还能长出来么?   眼看那母鸡越来越放肆,洛婵有些着急,想去捉它,还没靠近呢,那母鸡就一溜烟跑了,等她一走,母鸡又继续回去刨土坑,洛婵无法,想来想去,觉得它应该是饿了。   她回屋里去抓了一把米来,往地上洒了一点,那母鸡立即看见了,朝这边飞奔,啄食起米来,洛婵把米一点点往竹筐边洒,那母鸡一无所觉,喜滋滋地跟了过来,吃得很欢欣。   直到一把米吃完了,母鸡在洛婵脚边转悠,咕咕叫,洛婵摊了摊手,示意没有了。   母鸡登时扭头就走,继续去刨土,洛婵急了,想去驱赶,又担心它有“孕”在身,投鼠忌器,思来想去,只好又回屋里抓了一把米来,喂给它吃。   一来二去,老母鸡终于吃饱了,没再祸害那些菜地,而是咕咕叫着回了竹筐里,安安心心地孵起蛋来,洛婵心里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去灶屋里舀了半桶水来,顺便把地给浇了。   洛婵又去了前院,那些桃花都已晾晒得差不多了,花瓣又干又脆,呈现出一种略深的粉色,估计今天再晒一晒就可以收了,她想起前几日让迟长青买的布料,便进屋去翻找出来。   迟长青买的都是些不错的料子,入手细腻,颜色素淡,各色都有,洛婵找出来一匹淡蓝紫的花素绫,裁成小块,用圆形的花绷子绷紧了,开始绣起花来。   ……   却说迟长青去了镇上,先是找了一家糕点铺子,时候尚早,赶集的人们还未来,那糕点铺子也才刚开门,掌柜见了有客人来,连忙笑着招呼道:“郎君要买点什么吗?栗子糕,芸豆糕,龙须糕,应有尽有。”   迟长青问道:“掌柜,有青团卖么?”   掌柜哎哟一声,笑眯眯道:“郎君,可实在是不巧,眼下时候还早,这青团啊,就是要吃个热乎的,凉了就不好吃了,还没下锅呢,郎君要是有时间,不如等一两个时辰再过来?”   闻言,迟长青想了想,道:“掌柜,我想看看你们做青团,成么?”   掌柜的一愣,他卖糕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有人提出这种要求的,不由犹豫起来,迟长青便解释道:“实话不瞒掌柜,我家娘子喜欢吃青团,但是不懂做,从这里买了再带回去就凉了,所以我想来看看,回去做给她吃,自然,钱不会少给。”   正在这时,后面传来了一个爽利的妇人声音笑道:“好有诚意的郎君,当家的,不如让他进来看吧。”   掌柜一想,自家做青团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诀窍,只有馅儿是有秘方的,但是馅儿一般都先头就调好的,倒也不怕被他学了去,眼下铺子里不忙,与这郎君结个善缘也不错,遂笑道:“那郎君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进来看看。”   ……   等第一锅青团出锅的时候,已是日上中天了,迟长青谢过糕点铺子的掌柜和掌柜娘子,又留下了二十文钱,这才离开,去了镇上的驿行,将一封信交给驿行的差人,请他们帮忙送去京城,差人翘着腿坐在椅子上嗑瓜子儿,懒洋洋接了信,张口就道:“送信两贯钱。”   迟长青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摸出一枚印章来,呵了一口气,往信封的封口处用力一压,印出了一个鲜红的印章,他道:“方才没听清楚,小哥要几贯钱?”   那差人瞧了瞧,看清楚印章的式样,表情一变,顿时换上了一副笑脸,道:“不用钱,不用钱,郎君既有陈氏商号的印章,这信就算是送进皇宫里也不用一个子儿的钱。”   迟长青收了印章,道:“那就有劳小哥了。”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十个大钱来给他,道:“这几个钱就请小哥喝一杯茶。”   那差人笑起来,接了钱道:“郎君放心便是,这信立即就帮您送出去,走水路的话,想来七八日就会送到了。”   “多谢了。”   出门时,洛婵给了迟长青五十文钱,去糕点铺子花了二十文,让差人送信花了十文,买了些花生和芝麻又用去十文,一串糖葫芦用去五文,最后还剩下五文钱,迟长青路过街角时,看见一个老头儿摆的泥人摊,摊边儿围了一大群小孩儿。   迟长青挤了过去,看着那些各式各样的彩泥小人儿,觉得小哑巴可能会喜欢这东西,便挑了一个小兔子样式的,问道:“这个多少钱?”   那老头抽空看了一眼,笑吟吟道:“七文钱一个。”   迟长青沉默了一下,摸出最后五个铜钱,有生以来第一次试图砍价,道:“五文钱行不行?”   老头儿一边往杆子上粘泥条,一边头也不抬地道:“不行啊,郎君,七文钱已是最便宜了,小老儿只赚个手艺钱呢。”   迟长青举着那小兔子,一本正经地道:“老丈,你看这兔子的耳朵是不是歪了点?不值七文钱啊。”   旁边围着的小萝卜丁们听了立即踮脚去看,闹哄哄地附和嚷嚷,真的真的,兔子的耳朵歪啦!   老头儿见势不对,这兔子怕是要卖不出去了,连忙摆手,道:“行行行,五文钱拿去拿去。”   大将军把五文钱递过去,举着小泥兔子心满意足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还伸手戳了戳,把那歪了的兔耳朵戳正位置。 第50章 “小傻子,闭上眼睛。”……   迟长青回来的时候, 洛婵正好绣好了半朵昙花, 雪白的花瓣卷曲着盛开, 露出鹅黄的花蕊,层层叠叠,栩栩如生,她听见门外传来了马蹄声, 便立即起身来, 把针线和花绷子都放在摇椅上, 快步往外走去。   她拉开院门一瞧,正好看见了男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身姿矫健利索, 青衫落落, 迟长青眼角余光瞥见小哑巴探出来的脸,一笑, 道:“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闻言,洛婵顿时高兴起来, 走上前去, 满含期待地望着他,迟长青道:“把手伸出来。”   洛婵照做,下一刻,一个物件就被放在了掌心, 只有核桃大小,是一个小小的泥兔子,抱着两只前爪作揖, 支棱着长长的耳朵,圆圆的短尾巴,眼睛红红,身上还描绘着漂亮的花纹,娇憨可爱。   洛婵简直爱不释手,捧着那兔子看了半天,迟长青见她喜欢,才放下心来,因着怕路上颠坏了,他都是放在怀里捂着,每走一段路就停下来,掏出来看看,一路上停了七八回,才将这兔子完好无损地带了回来,为的就是看到少女眸中这一刻的欢喜。   他把马牵去了后院的马棚里,才带着买了的东西回屋,一边打水净手,一边问洛婵道:“今天在家里做什么?”   洛婵在他手心比划,一样一样数:浇了水,喂了鸡,刚刚在绣花。   迟长青剑眉微动,很是意外:“你还会喂鸡?”   洛婵便把那母鸡偷偷溜出去刨土的事情告诉他,迟长青唔了一声,道:“它吃饱了就不会刨了,以后咱们每天喂点儿,别饿着它,我下午再去找迟松一趟,他哥会做木工活儿,请他帮忙搭一个鸡窝好了。”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又道:“我下午还要去地里看一看,前阵儿种的豆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洛婵便道:我也去。   “嗯,”迟长青道:“饿了么?我先做饭吧。”   ……   下午时候,迟长青从灶屋里出来时,看见洛婵正坐在摇椅上绣花,清风徐来,片片粉色的桃花瓣飘落,跌在少女如墨的青丝上,这情景宛如画中一般美好。   她绣了一会儿,打起小小的呵欠来,迟长青这才走过去,道;“该睡觉了。”   然后便不容拒绝地拿走她手中的针线,拉起人往屋里走,洛婵躺在床上,两手揪着被子,巴掌大的小脸藏在枕头里,秋水似的眸子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迟长青忍不住道:“看着我做什么?”   洛婵有些紧张,比划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闻言,迟长青顿时微微眯起凤眸来,看着这没良心的小哑巴,故意道:“因为我也困了。”   于是洛婵更加紧张了,甚至微微瞠大了眼眸,往被子里缩了缩,险些把自己整个都囫囵藏进去,见她这般,迟长青愈发来了逗弄之意,所幸假戏真做,揭起被子躺下来。   说来大将军心里也苦得很,这些日子,他们虽然确实同床,但都是盖着棉被纯睡觉,这事儿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当然,他也绝不会往外说。   另一方面,洛婵其实并不懂夫妻之间的亲密为何物,她只知道成了亲,是要和丈夫睡一张床的,至于其他的,就半点都不懂了,她在那样的情况下嫁给了迟长青,谁也没有教过她该如何做一个妻子,她对夫妻之事也一无所知,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迟长青上回只是稍作亲密,她便怕得落了泪,她一哭,迟长青的心便疼,他误以为小哑巴是不喜欢这种亲密的,心中虽是遗憾,却也不想去勉强她,他只愿她每日高高兴兴的,留在他的身边便好。   迟长青侧过身来,正好对上了少女躲闪的明眸,他剑眉微微一挑,忽然开口叫她:“婵儿。”   洛婵的眼睛眨了眨,紧张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叫自己做什么,下一刻,她便看见男人略微靠近了些,低声道:“你今天怎么了?”   洛婵下意识摇头,迟长青却伸手拈住她的下巴,不许她动,逼问道:“洛小婵,说实话。”   洛婵的脸突然就涨红了,又往被子里缩了缩,两人之间靠得很近了,她甚至能嗅到迟长青身上的气味,像雨后初晴的草木,清冷而明朗,迟长青的目光注视着她,洛婵有些支撑不住,她原本就不擅长说谎,没一会就败下阵来,红着脸在迟长青的手心里写写画画:你为什么——   没写完就顿住,她面上有些热,觉得实在难以启齿,迟长青便握了握她纤白的手指,示意道:“继续写。”   洛婵的脸颊上腾起淡淡的红云,脑子里嗡嗡作响,乱糟糟的,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硬着头皮写:你为什么……要偷偷亲我?   写完的那一瞬间,她感觉迟长青的视线都凝住了,气氛忽然变得安静无比,洛婵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的,如同擂鼓一般。   若是可以,她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钻进枕头下面,完完全全地埋起来好了。   过了好一会,她才听见迟长青道:“我可没有偷偷亲你。”   洛婵抬起头悄悄瞥他,大将军继续悠哉地道:“我明明是正大光明地亲你。”   语气甚是理直气壮,洛婵的脸再次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宛如秋日的柿子一般,甚至连原本雪白的脖颈都开始泛起了淡淡的粉色,像盛开的桃花。   迟长青凤眸顿时一深,忽然道:“婵儿,你是讨厌我么?”   闻言,洛婵摇摇头,迟长青心里略略一松,伸手轻轻拨开她散落的鬓发,声音里带着温柔的意味,道:“如今我们是夫妻,夫妻是这世上除了父母以外,最为亲密的人,亲一亲难道不是很正常么?”   洛婵低垂着眼,睫羽轻轻眨了眨,迟长青又问她:“你爹娘可会如此亲密?”   洛婵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然后写道:爹爹没亲过娘亲。   迟长青:……   大将军再接再厉,道:“那就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亲了。”   洛婵半张着嘴,眼神愕然,迟长青也觉得在背后跟媳妇讨论岳父岳母的私事有些怪怪的,只好轻咳一声,把离题千里的话头拉了回来,道:“总之,婵儿,这种事情在夫妻之间是十分正常的,懂了么?”   洛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示懂了。   迟长青凤眸微深,轻声道:“真的懂了?”   洛婵在他手心写:真的。   “那好,”迟长青清了清嗓子,十分厚颜地道:“那你来亲一亲我。”   洛婵顿时睁大了眼,仿佛被这话吓到了一样,整个人都呆住了,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之后,连连摇首,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迟长青倒也并不失望,只是又问道:“那我来亲一亲你?可以么?”   洛婵思索了一下,觉得比起让她主动去亲迟长青,好像让他亲一下更容易一些,遂没再摇头,迟长青心中一动,轻声道:“那我亲你了?”   空气寂静无比,他的声音在被窝里显得尤其低,透着一种悄悄的隐秘感,让人觉得甚是安心,洛婵难得没再慌张,只是脸颊上泛起几分薄红来,过了好一阵,才微微点了点头,她答应了。   片刻后,她看见迟长青渐渐朝她靠过来,男人的模样生得十分英俊好看,剑眉英挺,斜飞入鬓,压着一双幽深的凤眸,此时其中带着几分情动,他们离得这样近,洛婵甚至能从那双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小小的一个。   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洛婵感觉到有温热的气息自她的脸颊上轻轻吹拂而过,紧接着,有一点微凉的什么轻轻碰了碰她的唇瓣,尔后听见迟长青轻声呢喃:“小傻子,闭上眼睛。”   洛婵紧张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像是要自胸腔里跃出来一般,她忍不住眨了眨眼,长长的睫羽轻轻擦过迟长青的皮肤,然后才听话地闭上,眼皮微微颤动,透露出她的紧张不安来。   迟长青的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一下,微微张开口,一点点抿着少女柔软娇嫩的唇瓣,轻轻地触碰,试探,即便他心中如火一般的炽热,动作却依旧小心自持,像是生怕吓到了面前的人。   这样浅浅的亲吻持续了很久,温柔到了极致,让洛婵觉得整个人像是泡在了温水中一样,很是安逸舒适,原本的那些紧张和不安渐渐散去,她微微阖着双目,甚至泛起了几分睡意来。   洛婵原本就已经很困了,这会儿被亲得舒舒服服,连眼皮子都懒得动一下,索性深深陷入了沉睡之中,等迟长青退开的时候,却哭笑不得地发现,少女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心中既是好奇又是好笑,却又不忍心叫醒她,只好拈住她的下巴,在她的唇瓣上愤愤地轻咬了一口,又舔了舔,这才放过了她。   大将军凤眸深深,伸手替沉睡的少女捋了捋鬓发,心道,反正他有的是时间,总有一日能叫这小哑巴乖乖的听话。 第51章 “我亲一亲你?”   下午时候, 斜阳余晖自树隙穿过, 将金红色的光斑洒落在地上, 洛婵牵着迟长青的袖子走,看见一行鸭子嘎嘎叫着,沿着河岸扑腾上来,排着队大摇大摆地穿过路, 吧嗒吧嗒往村子里去了。   两个人正迎面走过来, 看见迟长青, 其中一人便笑着道:“长青哥,去地里啊?”   那人正是迟松迟柏两兄弟, 迟长青颔首, 道:“去看看豆子出芽了没。”   迟松道:“我们地里的刚刚出芽, 你家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迟长青嗯了一声,又问迟柏道:“柏哥, 听松子说你会做木工活儿?”   迟柏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答道:“是会一点儿, 你要做东西?”   迟长青道:“家里想搭个鸡窝, 柏哥有空么?价钱还是你来开。”   迟柏听了,点点头,问道:“你家里有木料么?”   迟长青道:“没有。”   迟柏想了想,道:“我月前刚给人打了个柜子, 家里也没多余的木料了,这样,我去竹山给你砍几棵竹子来, 用竹子做一个,你看怎么样?比木头做的要好,透气,但是有一点,不太遮雨,你上头得给再加个棚顶。”   听见竹山二字,迟长青的眉头下意识皱起,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便涌了上来,迟柏以为他不想要竹料的,便道:“要是不——”   “没事,”迟长青回过神来,打断他道:“竹子做也挺好,就麻烦柏哥了,竹料和工钱都算在一起,我到时候一并结给你。”   迟柏笑了笑,道:“竹子不要钱,山里都有,这些回头再说吧。”   他们又寒暄几句,迟松两兄弟便道过别,往村里去了,迟长青牵起洛婵的手,道:“走吧。”   然而才走了一步,他猛地转过头去,锐利的目光如刀锋一般刺向远处,一道葛色的人影像是被吓了一跳,很快就钻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墙后,没了踪影。   迟长青的眉头倏然皱起,目光冰冷无比,洛婵没有察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那里有几只鸡正在争相啄食着东西,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她拉着迟长青的手,问他:怎么了?   “没事,”迟长青薄唇微抿,片刻后,收回目光看向她,眼神转为温柔,道:“我看错了,咱们走吧。”   他牵着少女的手,两人并肩往村外的路走去,一高一低的身影很快就被满树桃花遮去了,再也寻不见。   过了一会儿,村口那户人家的院子里出来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妇人,她把瓦罐里的东西往院墙的根脚下一倒,哗啦啦的,黑咕隆咚的药渣子洒了一地,一股浓浓的药味儿弥漫开来。   旁边的巷子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把她拽住:“兰香。”   兰香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瓦罐都险些掉地上,她定睛一看,却见拉着她的那人正是迟有财,顿时张口就骂道:“大白天的你搁这装鬼呢!一声不吭的你想吓死谁?”   迟有财拉着她一边走一边道:“正想找你呢,走走走。”   兰香用力挣了一下手腕,迟有财的力气很大,她挣脱不开,只好被拽着往院子里去了,旁边那户人家的院门口走出来一个妇人,正好瞧见两人的背影,拉拉扯扯地进去,登时面露嫌恶之色,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一般,一口就唾在地上,大着嗓门骂道:“呸!下贱的小娼妇!”   两个院子相邻,兰香自然是听见了外面的骂声,表情微僵,装作没听见一般,用力扯回了自己的手,不耐烦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迟有财劈头就问道:“你那东西不想要了?”   兰香脸色一变,立即道:“谁说不要?!”   迟有财瞅她:“我让你做的事情呢?怎么到现在半点动静都没有?”   兰香撇了撇嘴,道:“这才几天,你想有什么动静?迟长青天天守着他那媳妇,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就差把人拴在自个儿裤腰带上了,迟有财,你要是等不了,就自己想办法去吧。”   “你——”迟有财吸了一口气,道:“那你说要多久?”   兰香道:“不晓得,我得想法子跟迟长青搭上话。”   她说着,又确认似地道:“其他的不用我管?”   “不用不用,”迟有财嘶了一声,打量她道:“你不是勾人很能么?怎么就勾不上他。”   兰香的表情一沉,最后反唇相讥道:“你想什么呢?人家家里有个天仙似的媳妇儿,能看上我?换你你乐意么?”   迟有财嘿嘿一笑,涎着脸道:“这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叫什么,妻不如偷嘛,男人都是一个德性。”   兰香懒得看他这副没脸没皮的样子,道:“行了,我知道了。”   迟有财一边走,一边还再三叮嘱道:“快着点啊,别拖太久了。”   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兰香嗤了一声,抄起旁边的扫帚用力地扫起地来,一时间沙石乱飞,吓得那些吃食的母鸡们咯咯乱蹿,正在这时,大丫牵着二宝从屋里出来了,道:“娘,你在做什么?”   兰香面上的阴沉立即一扫而空,换上往常的神色,笑道:“娘在扫脏东西呢。”   ……   到了三月中旬,漫山遍野的桃杏都开得差不多了,满地红英,迟长青牵着洛婵走过田间,偶尔遇见了村民打招呼,他虽认不全,但也会礼貌地寒暄几句。   路过河湾的那一亩水地时,里面长满了青青的苗儿,足有一尺来高了,这块地是跟迟大德家里换的,连带着刚种下的庄稼也一并送给他们了,迟长青回想了一下,记得他说过这地里种的是玉米。   他一边走,一边对洛婵道:“等再过几个月,咱家就可以有玉米吃了。”   洛婵双眸一亮,欣喜点头,两人又去种了豆子的地里转了转,下了几日的雨,这会儿豆子果然都出芽了,大多只有一寸来高,一簇一簇的,青嫩嫩的颜色颇是可爱,洛婵蹲在旁边看了一会,又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那豆芽,动作轻微,像是生怕把它碰坏了似的。   少女满目欣然,两人绕着地转了一圈,洛婵的目光忽然顿住,拉了拉迟长青的袖子,示意他看,有一小片豆苗竟然被什么东西啃过了似的,叶子全没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梗,地里还有凌乱的爪印。   迟长青蹲下来端详了一会,最后顺着那爪印看向山林的位置,洛婵问他:怎么了?   迟长青起身来,道:“没事,大概是被兔子之类的野物吃了。”   闻言,洛婵面上立即浮现几分忧色来,问道:那怎么办?   迟长青想了想,道:“我明天去砍些竹子来,像他们那样搭个篱笆就好了。”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拉起她的手一边走,还笑道:“若能将这只兔子抓住就好了,给你做个毛围脖儿,冬天就暖和了。”   他这么说着,心中忽然一动,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之色来。   等将洛婵送回家之后,迟长青摸了摸她的发丝,道:“我去竹山一趟,砍些竹子做篱笆,很快就回来,你在家里乖乖的,除非我回来,或者满贵婶子叫你,否则谁来都不要开门,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叮嘱过后,迟长青带着柴刀离开了,洛婵听他的话,把门栓了坐在院子里,继续绣早上那块帕子,绣一会儿,起身去后院看那只孵蛋的母鸡,它正好端端地趴在竹筐里,洛婵松了一口气,用小盘子盛了些水米放在旁边,免得它饿了又去刨地。   做完这些,她才又回到前院绣花,等一朵昙花绣完时,天已经擦黑了,迟长青还没回来,洛婵有些担心,举着灯台站在院子里,看向天边的沉沉暮霭。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院门被叩响,是迟长青的声音:“婵儿,开门。”   洛婵这才跑过去把门打开,迟长青带了一根竹子回来,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他一边打水净手,一边问道:“没有人来吧?”   洛婵摇摇头,手里还捧着灯台,认真地给他照明,暖黄的光影落在她的脸颊上,宛如上好的玉一般,泛着柔和的光晕,一双眸子好似琉璃,折射出熠熠的光芒,分外好看。   迟长青看了一会,忽然道:“婵儿,过来。”   洛婵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走近一步,眼神疑惑,瞳仁干净清澈,如同林中的小鹿,让人的心神为之所吸引。   迟长青忍不住微微低下头,道:“我亲一亲你?”   虽是疑问句,但是他完全没有给洛婵回答的机会,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勺便亲了过去,与下午小睡时的那个吻不同,这个吻的进攻性更强,洛婵甚至能感觉到有什么温柔地启开她的齿关,触碰了她柔软的舌尖,然后肆意品尝……   洛婵惊得眸子都瞪圆了,手里一松,那烛台都险些跌下去,好在迟长青早有准备,稳稳地接住,然后顺手将怀中人扣得更紧,肆无忌惮地攻城掠地,让洛婵无处可逃。 第52章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亲……   接下来几日天气甚好, 一日比一日暖和了, 清晨时候, 迟长青坐在台阶旁,正在用柴刀细细地打磨着手里的竹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无数细若灰尘一般的粉末飘洒下来, 院子里空气静谧安逸。   洛婵在给檐下的那一株蕙兰浇水, 又替它洗了洗细长的叶片, 然后照例先去看笸箩里的蚕种,它们大部分都转为深黑, 眼看着就要孵化出来了。   她对着朝阳端详了半天, 发现荷叶边角上的好几个蚕卵已经变成透明, 上面破了一个圆圆的小孔,洛婵一惊, 连忙仔细在笸箩里查看起来,最后果然在几片桑叶上分别找到了孵化的蚕。   幼蚕真的太小了, 通体深褐色, 只比头发丝粗一点儿,一点都不起眼,起初洛婵差点没把它抖在地上去,不过这是她盼了这么久, 精心照料才孵出来的,她怎么看怎么喜欢,捧着那几片嫩桑叶跟献宝似的, 跑去迟长青面前炫耀。   大将军从活儿中抽出空来,看了一眼,道:“桑叶不够了?我等会去给你摘。”   洛婵摇头,把桑叶又往前松了松,险些怼他鼻子上,迟长青只好略略仰了仰头,微微眯起眼来,总算是在那片桑叶上看见了一点深褐色的小东西,他道:“虫子?”   洛婵生气,用力地写:是蚕!   迟长青忍不住摸了摸鼻子,立即笑着夸道:“居然孵出来了,婵儿真厉害。”   洛婵原就是个禁不得夸的,这会儿顿时就开心起来,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几条蚕回去,依旧放回笸箩里,用嫩嫩的桑叶盖着,趴在椅子边,看那幼小的蚕吃桑叶,兴致勃勃,一看就是一刻钟,直到迟长青走过来时,她才发觉自己的腿都蹲麻了,想站起来却是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迟长青眼疾手快地捞住她,顺势将她打横抱起来,放进一旁的椅子里,轻斥道:“不能坐着看么?”   洛婵微微红着脸,轻笑起来,秋水似的明眸亮亮的,迟长青看了一会,也跟着笑,伸手拂开她的鬓发,轻轻道:“小傻子。”   低若无声,很温柔的一句话,透出几分宠溺与深情来。   洛婵没听清楚,抬起头看他,眼神像是在问: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迟长青把地上的柴刀收起了,磨好的竹条随手放在墙边,他一边道:“中午做青团给你吃。”   闻言,洛婵的双眼顿时一亮,之前迟长青做青团失败了,好一阵子没提这事,她还以为大将军给忘了呢,没想到他还记得。   做青团需要新鲜的艾草,趁着天色还早,太阳不算大,迟长青便带着洛婵出了门,迎面没走多远就碰见了迟松扛着锄头出去,见了他们二人,笑着打招呼,又想起一事,道:“长青哥,我哥说你之前托他做的鸡窝已经做好了,回头下午就给你送过来。”   迟长青颔首道:“好,替我谢谢你哥。”   迟松笑着摆手:“小事情,那长青哥,嫂子,我先下地去了啊。”   洛婵拉着迟长青的袖子,走过村口的木桥,桥下流水潺潺,有细长的游鱼迅速掠过河底,迟长青想起什么,问她道:“想吃鱼吗?”   洛婵点点头,又指了指那河里:在河里捞吗?   “河里捞不着,”迟长青一边走,一边信口答道:“春天涨水,河里有东西吃,鱼也不好上钩,我们去鱼塘里钓,大德叔说那鱼塘里去年还剩了几条不大的鱼,过了一个春天应该肥了……”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很快便听不太清晰了,唯有清风徐徐,送来些切切余音,宛如情人间的喁喁私语,不欲为人窥听。   艾草要去竹山附近摘,山脚下生了许多毛竹,足有成年人拇指那么粗,笔直笔直地往上长着,裹着茸茸的竹壳,在风中招摇,迟长青伸手折了一根,细长的竹笋发出啪的一声,断了,露出嫩黄色的笋肉来。   他折了一大把,扔进竹篓里,才牵起洛婵顺着田埂,一路往村子里去了,才到村口,前面就传来了喧闹声,闹哄哄的,是孩童们在嬉戏,笑声传出去很远,有孩子拍着手叫道:“扯头发,扯她的头发。”   当中伴随着孩童哇哇的哭声,其他的孩子们笑得更开心了,蹦跳着大声叫好。   “不要打阿姊呜……呜呜呜……”   一个孩子用力吐口水,尖声道:“呸!我娘说了,你娘是娼妇,你阿姊也是娼妇,你是娼妇生——”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黑影跳起来扑倒在地,那是一个女孩子,长手长脚,看起来弱不禁风,手足瘦得跟麻杆也似,揪着之前咒骂的孩子狠狠打,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旁边的孩子们都大声起哄:“虎子,打她!打她!”   “打死这个小娼妇!”   “不许她们住在咱们村子里!”   两个孩子滚在地上扭打着,鸡飞狗跳,阵仗颇大,洛婵下意识紧走几步,有眼尖的小孩立即看见了她,高声喊道:“有大人来啦!”   一群孩童顿时一窝蜂作鸟兽散开,很快就跑没了踪影,只留下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娃娃坐在地上抹眼泪,呜呜哭泣着朝女孩儿爬过去:“阿姊……呜呜呜……”   大丫只觉得头皮火烧火燎似的疼,刚刚那个虎子力气很大,扯她的头发,还掐她的脸,更疼的是膝盖,她把裤管翻起来,破了皮,血肉模糊一大块,她还不忘安慰弟弟:“不哭不哭,阿姊不疼。”   正在二宝抽抽搭搭的时候,一块淡蓝色的手帕递到了大丫面前,手帕上绣着一朵雪白的花,她不认识是什么花,但是特别特别好看,大丫惊讶地抬头看去,却见一个少女蹲在她面前,那是她此生见过最好看的人,像天上的仙人一样。   小女孩愣愣的,像是被吓住了一般,没有接手帕,洛婵又看了看她膝盖上鲜血淋漓的伤口,黛眉微微蹙起,索性亲手替她缠好手绢,回头看向迟长青,对他使眼色。   迟长青顿时会意,对地上坐着的小女孩道:“回去让你娘看看,处理一下伤口。”   大丫傻乎乎地点点头,往后缩了缩,把二宝搂在怀里,看着迟长青牵着那个仙女一样的人远去了,很快消失在去小桥湾的路尽头。   二宝还在哭,大丫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把裤管放下来,牵起弟弟的手,一路往家里走去,进院子之前先探头看了看,见里面没人,就知道阿娘还没回来。   兰香是在晌午的时候才顶着大太阳回来的,她背上的竹篓里装满了割来的草,很沉,压得她的脊背都佝偻起来,像一只弓起来的虾子,快要不堪重负。   她把竹篓搁在墙角,就看见一身脏兮兮的大丫和二宝,兰香做了一天的活,累个半死,这时候便止不住心头火起,破口骂道:“你又带着弟弟跑去哪里野了?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大丫没吱声,二宝老老实实地道:“他们打……打阿姊……”   兰香的表情一变,僵在原地,跟个木头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她面上的怒意渐渐散去,换上了和蔼的语气:“是有人欺负你们么?大丫,来,给娘看看。”   大丫摇摇头,还没来得及撒谎,二宝又道:“阿姊的脚,流血了……”   兰香立即捋起女儿的裤腿一看,果然看见她膝盖上裹着一条淡蓝紫的帕子,上面沁出一大片殷红的血,斑斑驳驳,她深吸一口气,解开那条帕子,发现那手帕的料子极好,入手柔滑,上面还绣着十分精致漂亮的花,这绝不是她们家的东西。   没等兰香发问,大丫就开口道:“是长青叔的媳妇给我包的。”   小院里的空气寂静无比,过了许久,兰香才轻轻嗯了一声,道:“阿娘知道了,回头洗干净,给人家还回去吧。”   大丫点点头:“哦。”   兰香站起身来,一手牵着她,一手牵起二宝,娘仨一道进屋去了,女孩儿带着稚气的声音还在说:“阿娘,长青叔的媳妇可真好看,你给我们讲的故事里的仙人是不是她那样的?”   “嗯,是啊。”   ……   小院里,清风徐来,桃花树影婆娑,洛婵坐在树下,斑驳的光影洒了满身,明灭不定,她正支着下巴看迟长青做青团,浓绿色的艾草汁散发出清新的气味,一点点倒入糯米粉里,揉成了浅浅的草青色,很好看。   迟长青挖起一块面团,放在掌心搓圆,捏成碗状,然后伸手,对洛婵示意:“放馅儿。”   青团馅儿是一开始就调好的,一甜一咸,花生芝麻炒熟捣碎了,加入糖浆搅匀,这是甜馅儿,小笋和鸡肉剁碎了一同翻炒,这是咸馅儿,洛婵挖了一勺甜馅放进去,迟长青道:“多了。”   他伸手捏起一小块花生芝麻馅送到洛婵唇边,洛婵顺口就吃了,迟长青问道:“好吃么?”   洛婵点点头,然后便看见他略略倾身过来,她吓了一跳,顿时意识到了迟长青想做什么,连忙把嘴给捂住了,一双小鹿似的眸子羞窘地瞪他。   迟长青闷声轻笑:“你怕什么?我又不会亲你。”   听了这话,洛婵脸一红,觉得十分难为情,又把手放了下来,岂料下一刻,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男人低头牢牢给吻住了。   迟长青把她压在圈椅里,洛婵被这个吻弄得晕晕乎乎的,无处可躲,迷糊间听见他在轻声地笑:“小傻子,真好骗,我说不亲你就信了么?” 第53章 那都是她未曾见过的大将……   灶屋里, 青团已经上锅蒸了, 迟长青往灶膛里塞柴, 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叮铃铃的银铃声,仿佛在催促,他头也不回地道:“还没好。”   银铃声音就停了,过了没一会儿, 又开始响, 迟长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道:“婵儿,你再闹, 我就亲你了。”   这话一出, 银铃声顿时戛然而止, 这一招百试百灵,洛婵总是恃宠而骄, 迟长青平常拿她没什么办法,一旦说要亲她, 洛婵就立即偃旗息鼓, 大将军终于落了个清静,末了又觉得有些不得劲。   洛婵把银铃铛的缝儿给堵严实了,里面就只会发出沉闷的沙沙声,刚刚才抬起头, 就看见迟长青起身走过来,按住她亲了半天,才被放开, 声音里带着笑意道:“下次还敢不敢了?嗯?”   洛婵气鼓鼓地瞪他,带着水意的眸子如有横波,叫迟长青险些按捺不住,然而正在这时,灶上蒸的青团终于熟了,洛婵连忙起身,催促他去看。   揭开锅盖时,白色的蒸气散开,带着一股艾草特有的清香,里面是一个一个绿色的艾草团子,整整齐齐地卧在柚子叶上,圆滚滚,胖乎乎的,看起来分外可爱。   中午吃的就是青团,洛婵从前并不爱这样的点心,因为糯米做的食物总是很腻,虽然府里的厨娘手艺很好,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喜欢吃,往往一盘子只吃一个就算很捧场了。   但是迟长青做的青团却并不是这样,带着艾草的气味,让人想起田间那大片大片的青色麦苗,被阳光蒸腾出的清新香气,软而不腻,吃起来微甜,细细咀嚼时又带着一点微苦,等苦味过后,又是艾草特有的香气,仍旧是微甜。   洛婵原本吃的一个是甜馅儿,熟花生碎和芝麻裹着粘稠的糖浆,甜的到人心坎里去了,花生和芝麻愈嚼愈香,吃到最后,唇齿生香。   她吃完一个,想再吃一个咸馅儿的,但是迟长青在做青团的时候没有做记号,满锅的青团都长一个样儿,她根本分不清楚,于是犹豫了半天,抬起头一看,却见迟长青夹了一个青团咬开,露出白生生的笋肉来。   迟长青看见她眼巴巴的表情,心中好笑,剑眉微扬,道:“想吃?”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故意道:“可是我已经吃了一口了,婵儿会嫌弃么?”   闻言,洛婵顿时犹豫,迟长青便将那个青团吹了吹,送到她面前,笑吟吟道:“很好吃,婵儿要试试么?和芝麻花生馅儿的不一样。”   洛婵又看了一眼,最后实在没忍住,屈服于美食的引诱之下,红着脸凑过去轻轻咬了一口,确实好吃,小笋和鸡肉都很嫩,又鲜又香,不知加了什么香料在里面,吃起来还有一点轻微的麻麻辣辣感,十分解腻。   迟长青看她吃,笑着问道:“婵儿觉得咸馅儿好吃,还是甜馅儿好吃?”   这可难倒了洛婵,她觉得甜馅儿好吃,咸馅儿也好吃,不分伯仲,各有所长,想了半天,才告诉迟长青:都好吃。   迟长青失笑,他取来一张干净的荷叶,挑了几个青团连同柚子叶放进去包好,一边问道:“既然都好吃,那婵儿觉得夫君厉不厉害?”   洛婵脸一红,迟长青心中生出几分促狭,他略略倾身,逼近少女,道:“快说,不说的话我就——”   没等他说完,洛婵便连忙在他手心写:厉害。   末了又十分熟练地加了一句:哥哥真厉害。   这小马屁简直是拍到了点子上,迟长青顿时心满意足,他拿着那包青团,摸了摸洛婵的发顶,道:“我去送几个给满贵叔他们家,一会就回来。”   对于迟长青送来青团,满贵媳妇很是意外,打开荷叶一看,哎哟一声,道:“你这青团做的好看,真跟镇上卖的一样,他爹,快来看。”   迟满贵也看了一眼,憨憨笑道:“挺好的,长青自己做的么?”   迟长青笑笑,十分谦虚地道:“随便做的,给叔和婶子尝尝,不好吃别见怪。”   “怎么会?”满贵媳妇笑眯眯道:“一看就好吃呢,对了,长青,你们家要不要酸菜啊?我去年腌了挺多的,可阿武他年初去城里做事了,我们俩在家也吃不完,腌久了就不好吃了,不然你拿点儿去吧?”   迟长青带着满贵媳妇塞给他的酸菜回去了,穿过老杏树又过了桥,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道人影正扛着一根杆儿,手里还拎了个什么东西在走。   迟长青心里闪过几分疑惑,那背影瞧着明显不像是迟满贵,但也有几分眼熟,总是微微驼着背,有点儿高低肩……   迟长青顿时想了起来,不正是迟满贵的哥哥迟满金么?他既是刚刚从外面回来,怎么没和自己碰面?   而那边迟满贵正站在自家院门口,看见迟满金过来了,连忙打招呼道:“哥,才回来啊,吃饭没?”   迟满金道:“没、没呢。”   迟满贵打量他一眼,见他左手里扛了根杆儿,右手提了几条鱼,疑惑道:“哥,你今天钓鱼去了?”   迟满金含糊道:“唔,去、去河湾上……上头钓的。”   他不欲多说,又道:“不、不说了,我先、先回去吃……饭了啊。”   他说完就走,迟满贵疑惑地盯着他手里的鱼看了几眼,一条鱼尾巴还噼啪甩了一下,十分响亮,尾巴尖儿和鱼鳍都带红,这明显是鲤鱼,可他们河里这季节哪来的鲤鱼?不都是鲫鱼么?   屋里传来满贵媳妇的声音:“他爹,吃饭了,你杵那儿干嘛呢?”   “没,”迟满贵回身进了院子,一边走,一边道:“刚刚看见我哥回来了,跟他打声招呼。”   他媳妇到底是了解他,只看了他一眼,便道:“怎么了?打个招呼你至于这表情么?”   迟满贵只好犹豫道:“我哥说他去河湾上头钓鱼了,可我觉得吧,他那个鱼,不像是河湾上头钓得到的。”   他媳妇摆筷子的手一顿,狐疑道:“怎么说?”   “没什么,”迟满贵埋头吃饭,道:“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他不肯再说了,满贵媳妇也没追问,等吃了几口,忽然想起别的事来,道:“等等,你说鱼不是在河湾上头钓的,那不就只有鱼塘里能钓?那鱼塘现在是长青的啊,长青知道这事儿么?”   迟满贵只好道:“我刚刚也没瞧真切,这事儿不好说,回头我再问问他就是了。”   满贵媳妇却不赞同,道:“你哥那个人,他一开始不肯说实话,再怎么问他也不会说了。”   迟满贵闷声道:“那你说怎么办?鱼身上也没写名儿,他说不是就不是,你要去给长青说么?那我们兄弟可就要闹得难看了。”   满贵媳妇叹了一口气,重又拿起筷子来,道:“你放心,没板上钉钉的事情我不会到处说的,先吃饭吧。”   ……   下午时候,金色的阳光穿过桃花枝,投落在院墙上,一片斑斓,几只蝴蝶的影子纤细轻巧地在花间飞舞着,迟长青站在灶屋门口,手里拿着一根竹条,试探着慢慢地往下压,弯成了一张弓的形状,觉得正好,从松开手来,用炭在刚刚弯折的位置划了一道浅浅的印子,然后拿进了屋里。   片刻后,屋门被打开时发出悠扬的吱呀声,少女单薄纤细的影子晃过,檐下的燕子惊飞而起,发出啾啾的细鸣,振翅往碧蓝如洗的天空飞去,洛婵揉了揉朦胧的睡眼,四下看了看,不见那道熟悉的人影,便拨弄了一下腕间的红绳,片刻后,银铃声叮铃铃响了起来,灶屋的方向传来了男人沉稳的声音:“婵儿,我在这里。”   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张竹弓,洛婵双眸顿时一亮,比划着问他:你要做弓么?   “嗯,”迟长青试了试竹弓的力度,微微遗憾,道:“可惜竹制的弓为最下等,易变形,射程最多只有五十余步。”   他说着,比了一个开弓的姿势,脊背挺直,双臂流畅如一条直线,威风凛凛,双眸含着几分煞气,看着桃树花枝间上下翩翩飞舞的蝴蝶,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刃,寒光凛冽,那一瞬间,洛婵几乎要以为自己看见的是那个曾经在沙场上肆意纵横,睥睨敌军,所向披靡的定远大将军!   她的呼吸下意识微微一滞,迟长青已收回了姿势,笑道:“婵儿,你可知最好的弓能射多远?”   二兄曾经也与洛婵说起过这个问题,她还有些印象,遂答:百二十步之遥。   “不对,”迟长青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他道:“若给我世上最好的弓,只要敌人在我目光所及之处,箭亦可至,虽千里之外,能取敌首,如探囊取物尔。”   大将军说这话时,眼中带着满满的自信,神采飞扬,语气铿锵,叫人完全不能生出反驳之心,就仿佛他这么说了,就一定可以做得到。   洛婵忍不住想,迟长青在疆场上究竟是何等风姿呢?睥睨四方,谈笑风生间,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首级。   不知怎么的,她心中忽然生出几分遗憾来,因为那都是她未曾见过的大将军。 第54章 “死的人是谁?”……   午后的院子很是静谧, 迟长青依旧在打磨那张竹弓, 洛婵则是坐在桃树下绣花儿, 桃花间蜂飞蝶舞,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正在这时,院门被敲响了, 迟长青放下弓过去开门, 却见外面是迟松和迟柏两兄弟。   迟松爽朗笑道:“长青哥, 我和我哥来给你送鸡笼了。”   迟长青立即让开些,道:“多谢, 快请进吧。”   他们抬着鸡笼去了后院, 洛婵好奇地跟过去看, 屋檐下的竹筐里,老母鸡大约是发觉来了许多人, 有些不安,一直咕咕叫着, 浑身的羽毛都炸了起来, 像是随时要从筐里跳出来似的。   迟松两兄弟把鸡笼放好,他扭头一看,就看见了那只老母鸡,不仅如此, 竹筐便是还摆着一个盘子和一碗水,那是洛婵特意喂鸡的,看起来还挺精致。   等看清楚盘子里的米, 迟松哎了一声,有些震惊地道:“长青哥,你们家怎么拿白米喂鸡啊?”   洛婵顿时紧张起来,米怎么了?不能喂么?可是她看鸡挺喜欢吃的呀,每次喂的都吃完了。   迟长青没接话,先是看向洛婵,温和道:“婵儿去拿钱出来吧,咱们把工钱给柏哥结了。”   洛婵一听,立即点点头,转身进屋去了,迟长青确信那脚步声远去了,他才转过头对迟松笑笑,道:“这鸡不是我们家的,是管满贵婶子借来孵蛋的,来了之后不吃别的,我们怕它饿着,就只好喂了点米,别把婶子的鸡给养坏了。”   他这样一解释,迟松才恍然大悟,笑道:“这扁毛畜生,还挺挑三拣四的,孵个蛋连草糠都不爱吃了。”   几人正说着话,洛婵拿着一串铜钱从屋里出来了,这钱是迟长青之前与她商量过的,尽管洛婵对于做一个这么大的鸡笼,只需要花五十文钱仍旧觉得有些震惊。   收了工钱之后,迟柏兄弟二人就离开了,洛婵蹲在那鸡笼面前瞧了好一阵子,很是感兴趣,把上面的门开开关关玩了好一阵子,才被迟长青叫走。   两人才回到前院,满贵媳妇正好过来,探头道:“长青在呢?”   迟长青立即道:“婶子有事?”   满贵媳妇笑笑,道:“倒也没什么大事,长青啊,我就是想起来给你说一声,你那鱼塘还没打理么?”   迟长青嗯了一声,解释道:“还要等一阵子。”   满贵媳妇便道:“是时候该准备起来了,婶子的娘家堂兄养过鱼塘的,大多就是在这季节前后放鱼苗了,早一点养,鱼就养得肥。”   迟长青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婶子提醒。”   满贵媳妇笑笑,又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养鱼塘要多费心思,虽说大家都是一个村的,没什么坏心眼的人,但是到底也要注意些,鱼苗都是钱呢,你到时候也记得要多去塘边转转。”   她这一说,迟长青顿时就想起了今天中午看见扛了一根鱼竿的迟满金来,心里有了数,笑了一下,道:“行,谢谢婶子,我明白的。”   ……   三月时候,江南地方已是花暖春深,然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地则仍旧冬寒,几辆车马辚辚驶过长街,在一家铺子前停下来,店里的伙计连忙迎出来,笑道:“伍管事运货回来了啊。”   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唔了一声,指挥着随车的伙计们开始卸货,那店伙计殷勤寒暄道:“走了川南这一趟,您老又能多歇几日了。”   那伍管事笑了,道:“哪有歇的空?川南那边事儿还未完,赶明儿又要去一趟。”   “哎哟,那您可别累着了。”   伍管事忽然想起一事来,道:“对了,川南那边有人托我带了信给公子,他今儿会来铺子吗?”   那店伙计想了想,道:“今儿怕是不会来。”   伍管事一掸袍子,道:“罢了,我亲自去送一趟吧。”   店伙计殷勤笑道:“区区送信,哪儿用得着管事亲自去?我替您跑这一趟腿。”   伍管事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笑了:“这信怕是不能让你帮忙送,盖了章的,回头公子要是知道,非得拧掉我的头。”   店伙计讪讪:“谁的信,这样慎重?”   伍管事不欲与他多说,岔开了话,等几车货都卸完了,他才让人套了马车往朱雀街而去。   得意楼是京师里最好的酒楼,相对而言,也是最贵的,若非达官贵人,王侯国公,大富之家,怕是都不敢轻易踏进这酒楼里,二楼的雅间里传来谈话声,隐约带着几分笑意,席间大多数都是弱冠之年的年轻公子们,说着京师里的趣事,哪个侯府家的小姐要许人了,昨日又是哪个京官被弹劾了,触怒了帝王,被当庭拉出去杖毙了。   一人啧啧道:“当时血溅了一地,实在吓人得很。”   旁边的人笑道:“说的你好像亲眼见着了似的。”   那人道:“我是没见着,但是我舅舅那时就在宫里当值啊,他亲口与我说的,皇上还下了圣旨,行刑的时候要大臣们从旁围观,不许低头,吏部尚书当场就吐了,险些没厥过去。”   “死的人是谁?”   “户部尚书刘荣。”   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一人低声道:“听说他与洛、洛稷是世交,洛稷一死,皇上早就想治他了,这回大约是有人递了刀子。”   之前那人忽又压低声音,神秘道:“那你们知道是谁递了这把刀子么?”   其余人说了几个名字,都是平日里与这刘荣有些嫌隙的,但那人频频摇头,道:“都不对,我给你们说,你们千万别透露出去。”   他这样神秘,众人一时间都来了兴趣,唯有席间偏上位置的年轻公子没表态,他穿着一袭深蓝色的袍子,自顾自喝酒,很是安静,听那人悄悄道:“是洛淮之。”   这个名字一出,所有人都嗬了一声,皆是满面惊愕,像是没听清楚似的。   有人很快反应过来:“洛淮之,他不是还在大理寺么?怎么……”   “他出来了?”   之前那人捏着酒杯,低声道:“就在这几日了,听我爹说啊……京师要变天了。”   席间众人皆是静默,片刻后,那人大约是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多了,连忙转开了话题,笑着举起杯来,道:“来来来,喝酒喝酒,这些事与咱们也没什么干系,天塌下来自有高个的顶着呢。”   有人笑着道:“你们看看陈二,咱们说话,他一个人在这喝了半坛子,酒都没了,来人,再拿一坛新酒来。”   雅间里再次热闹起来,那被叫作陈二的蓝袍公子笑笑,大方道:“今日这一顿算我账上便是,免得你们说我是来蹭酒喝的。”   有人做东,众人又高兴起来,聊了别的事情,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那个曾经的定远将军身上了,陈二持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仔细听了几句,没听出什么新消息来,大部分人仍旧是在感慨迟长青被美色迷了心窍,连十万兵权都能拱手送出,又有人在猜想那洛稷的小女儿生得怎生个天仙模样,叫英雄气短,只顾儿女情长,最后送了性命。   迟长青大婚之夜,定远将军府起了一场大火,据说无人生还,这是百姓们所看见的,而明眼人都知道,其中内情恐怕不那么简单,但无论如何,迟长青是肯定已经死了。   闲事说完,众人才心满意足地纷纷散了,约下回再聚,陈二乘了马车回自家府,进门之前先嗅了嗅自己的衣裳,酒气浓重,索性在廊下吹风,等酒气散了,才慢慢往院子里走,正在这时,一个下人来禀道:“二公子,伍管事来了,就在前厅候着呢。”   陈二这才想起来,去川南的商队今日回京了,他唔了一声,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陈二一进前厅,伍管事就站了起来,拱手笑道:“公子。”   陈二道:“你这么晚还过来,是有何事?”   伍管事也不废话,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道:“是这样,我自川南回来,驿行托我带一封信,是给公子的,我看着很重要,不敢耽搁,立即送来了。”   闻言,陈二瞧了一眼,却见那信封口的位置印了一个章,他的表情顿时郑重起来,道:“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此事你知我知,休要告诉别人。”   等伍管事一走,他便立即把信拆了,读了一遍,面上表情古怪无比,沉思许久,陈二才招来下人,道:“你去一趟京郊的庄子里,让管事帮我办一件事情。”   那下人道:“请公子吩咐。”   陈二斟酌了一下,道:“让他去寻一些鱼苗来。”   下人懵了:“鱼苗?”   “嗯,”陈二拿出信又看了两眼,道:“鲈鱼,白鱼,银鱼,赤鳞鱼……季鱼?季鱼是什么?”   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这季鱼是什么东西,索性道:“你让管事想办法去弄些来。”   下人连连点头,好奇问道:“公子怎么突然想起养鱼了?”   陈二随口道:“不是我想养,是一个故人想养,托我帮他买鱼苗,对了,再让管事去找一个懂养鱼的人来,找到了就带来见我。”   他吩咐完,那下人就领命去了,陈二把信往怀里一塞,一边往后院走,一边心里想,这迟长青没死倒是一件好事,叫他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可他这位好友不知是犯了什么邪,堂堂的定远大将军正事儿不做,要跑去养鱼?   还要特意写信来,要他从北地帮忙找鱼苗和养鱼人送过去? 第55章 很甜。   迟长青站在鱼塘边上, 牵着洛婵的手, 一手护在她腰后, 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了,洛婵看着平静的水面,在他手里写画:能钓上来么?   迟长青心里也有些没底,但还是道:“无妨, 若是钓不上来, 我便叫人帮忙下网。”   把整个鱼塘翻个底朝天, 总能捞两条鱼上来。   然而天不遂人愿,等到了中午时候, 迟长青仍旧没能钓上一条鱼, 春日里的阳光虽然不烈, 但是他还是担心晒到了洛婵,摸了摸她的额头, 触到些微的汗意,他道:“不若你先回去, 我随后就来。”   洛婵摇摇头, 迟长青没再劝她,两人又站了一炷香的时间,钓竿仍旧半点动静都没有,迟长青便知道今日是没有鱼吃了, 他索性收起钓竿,换上轻松的语气,道:“下午我让人帮忙下网子, 网两条上来,中午先不吃鱼了,好不好?”   闻言,洛婵点头,很乖巧的模样,迟长青的心都软作了一团,一手提着钓竿,一手牵着她往回走,道:“中午想吃什么?”   洛婵不知道,又问他:你想吃什么?   迟长青想了想,商量着道:“昨日婶子给了我一些腌好的酸菜,不如就吃那个吧。”   洛婵点点头:好。   田间青色的麦苗在风中肆意翻滚招摇,宛如翠绿的重重波浪,天气渐渐暖和,桃杏的花也快要开尽了,吹落了满地花瓣,粉的白的,香气馥郁,引来蜂飞蝶舞,盘桓不去。   满贵媳妇背着一篓子桑叶回来,正好瞧见迟长青与洛婵,笑吟吟与他们打招呼,又问洛婵:“你家的蚕都出了没?”   洛婵点头,她便随手抓了一大把桑叶给她,笑道:“多喂一些,蚕这东西就是每天多吃,用不了几日就会长大了。”   洛婵连忙向她道谢,迟长青又问道:“婶子,你知道谁家会下网吗?”   “你要网鱼么?”满贵媳妇一怔,道:“大德肯定会,哎,松子和大柏两兄弟也是会的。”   听了这话,迟长青就道了谢,拉着洛婵与她道别,进院子去了。   洛婵把新的桑叶挑了挑,拣出嫩叶放进笸箩里,两日过去,蚕种都接二连三全部孵化了,早一点的蚕吃了几日的桑叶,已从头发丝长到了米粒大小,身体颜色也从深褐色转为了灰白,但还是小,洛婵就跟照顾小孩儿似的照顾它们,不敢有半点疏忽。   做完这一切,她便搬了板凳坐在灶屋门边,继续绣花,阳光将少女纤薄的影子投映在门槛内,像一抹轻浅的蝴蝶。   前两天在山里折的小笋还剩下一些,迟长青便将其剥净了笋壳,露出嫩白的笋肉来,与酸菜一同剁碎了,大火翻炒,吃起来又嫩又脆爽,洛婵尤其喜欢吃。   用过午饭,迟长青洗了碗出来,看见洛婵又坐在那里绣花儿,他搬了椅子在她旁边坐下,支着头看了一会,小哑巴的手很巧,纤纤十指上下翻飞,如蝴蝶穿花一般,灵活得令人吃惊,迟长青探头瞧了一眼,修的是松鹤图,心中略微一动。   这个明显不是洛婵给自己绣的,女儿家多用莲花桃花一类的花样,谁会用松鹤图?   大将军心里不住猜测,面上却表现如常,他含笑问道:“婵儿这是在绣什么?”   洛婵抽空给他比划了一下:做荷包。   嗯,荷包。   迟长青心里顿时美滋滋的,仿佛沁了蜜一般的甜,他的小哑巴要给他做荷包。   唔,这松树绣得好看,鹤也十分精神,栩栩如生,仿佛翩然欲飞,手艺真好。   ……   下午时候,迟长青去找了迟大德,说是要向他借网子,迟大德有些惊讶,等问清楚了他是想要网鱼的时候,立即劝道:“眼下正是鱼长的时候,一般只有秋冬下网,哪有春天网鱼的?把鱼都给网坏了。”   迟长青却不以为意道:“鱼塘里也没多少鱼了,索性全网上来,等过些日子我去托人买鱼苗。”   迟大德还是想劝,道:“那也还有小鱼呢,网伤了多可惜。”   迟长青一心一意要给他的小哑巴网鱼吃,并不听劝,态度温和却坚持,迟大德见劝不动他,只好叹了一口气,觉得这年轻后生大概是真的不会养鱼,再联想之前换来的那二亩多水地,迟大德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愧疚来。   迟长青又请了迟松和迟柏两兄弟,没多一会,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迟长青要网鱼了,小孩们追追打打地跑来看热闹,网刚撒下去,迟满金也溜溜达达过来了,他问一个正在旁边看热闹的熟人,道:“根、根叔,这是在干、干嘛呢?”   那根叔道:“长青要网鱼呢,嘿,这时节网鱼,今年他这鱼塘就要没咯。”   迟满金看了一眼,网子已经下了,迟大德几人正在拖起网子往鱼塘对面游,这只要走上一个来回,就能把鱼塘里的鱼都给包圆了,他不由嘟囔道:“网、网什么鱼啊,现在的年、年轻后……生,这不全给网、网坏了……么?”   根叔听见了,笑了,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到时候就晓得厉害了。”   前面传来了一阵孩童们的欢呼声,上网了,迟满金忍不住往前挤了挤,踮起脚尖看,网子拉起来了,里面都是活蹦乱跳的鱼,白花花的,鱼鳞在阳光下折射出点点光芒,鱼在浅水里扑腾跳跃,奋力挣扎却无法脱离渔网的桎梏,溅起无数水花。   根叔咂了咂嘴,道:“想不到这鱼塘里的鱼居然还剩了挺多的。”   迟满金盯着那网子里的鱼使劲看了一眼,大略一数,足足有十来条,顿时有些眼红起来,他嘀咕道:“大、大德亏……亏了。”   迟大德倒是没觉得自己亏,看见那网子里竟然还有十来条大鱼,顿时安心了一点,对迟长青笑道:“去年冬天下过一次大网,这些鱼大概是被漏掉了,长了一个冬天都肥了。”   迟长青点点头,对他们道:“谢谢大德叔了,还有松子和柏哥,你们出了大力,就拿一些鱼回去吃吧。”   迟大德连连摆手,道:“我就不用了,这鱼也不多,我们都拿,那你不是不剩什么了?”   迟柏也道:“我们没帮什么忙,鱼就算了。”   迟长青又说了几句,他们才都各收了一条鱼,迟大德帮着把网上来的鱼养在小网里,就浸在门前的河中,憨憨笑道:“河水养鱼好,水有灵性,这样就能吃好多天了。”   迟大德收了网就走了,看热闹的孩子们还蹲在河边张望,这时候,忽然有人问:“长青啊,你这鱼卖不卖?”   迟长青看了网子一眼,里头的鱼正张着鳍,沉沉浮浮,他笑笑道:“不好意思,婶子,这鱼不卖了。”   那妇人有些失望,倒是没说什么,迟满金又羡慕地瞅了瞅河里的渔网,这才跟着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了,迟长青拎着一条鱼回了自家院子,洛婵正坐在桃树下绣花,桃花已开得差不多了,满地红英,她抬首望来,一眼就看见了迟长青手里的鱼,顿时开心起来。   迟长青笑笑,道:“晚上吃鱼。”   鱼照旧是洗净剖了,迟长青犹豫了一下,接下来怎么做?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来,打开,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蝇头小字,他低声念道:“洗净切块,以盐腌之,压扁,入油中两面煎黄……”   旁边突然探出一个脑袋来,迟长青立即握紧掌心,把纸条收起来,手指轻轻点住洛婵的额头,表情如常地道:“看什么?”   洛婵无辜地望着他,明眸如秋水,其中盛满了好奇之色,她想看看他手里的东西。   迟长青不肯让她看,只一本正经地道:“你挡着光了,我要做菜。”   洛婵撇了撇嘴,只好退开些,看他料理那条鱼,切块盐腌,锅里烧热油,把鱼一块块放进去,甫一接触滚油,鱼块便发出了滋滋的声音,片刻后,奇异的鱼肉香气便四散开来,趁着煎鱼这会儿,迟长青转身去拿黄酒,洛婵看他走开了,好奇地拿起锅铲,学着迟长青的模样去铲那鱼块,岂料才一动,鱼肉就碎了。   她没想到这鱼怎么不经摆弄,连忙又把鱼肉翻了个个儿,让完整的一面露在上边,以掩饰自己的罪行。   迟长青回来的时候一眼就发现鱼块被翻动了,他问洛婵:“你刚刚动了锅?”   洛婵连忙摇头:没有。   迟长青眼里带着笑意看她,也不动作,于是洛婵的脸便一点点红了起来,最后老老实实地点头:动了。   迟长青伸出修长的食指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这才转身继续对付锅里的鱼肉,油滋滋作响,鱼肉便煎成了两面金黄的颜色,焦脆喷香,待差不多了,他便将酒坛子揭开来,想起了什么,忽然问洛婵:“想喝么?”   洛婵以为那坛子里是米酒,上回她喝过,甜滋滋的,于是连连点头,迟长青便用勺倒了一点给她,酒液黄澄澄的,香气扑鼻,洛婵也没多想,一口就喝了,紧跟着,一股辣味儿直冲脑门,熏得她整个脑子都是木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太难喝了。   迟长青只是一时兴起,小小捉弄她一下,岂料洛婵的反应这么大,心中一惊,连忙将她拥入怀中,低头吻去小哑巴睫羽上的泪珠,轻声道:“是我的错,别哭别哭。”   洛婵抽搭了一下,她原也不想哭的,只是眼泪不听使唤,自己就出来了,她嘴里这会儿还带着一股酒味儿,又麻又辣,忍不住轻轻吐了一下舌头。   迟长青看着那点儿粉红的舌尖,凤目转深,道:“这么难喝么?我尝尝。”   他说完,便低头吻上了洛婵的唇,启开齿关,长驱直入,自那温软香舌上品到了些微的酒味,不难喝。   很甜。 第56章 他要好好养他的小哑巴。……   这一吻的直接后果就导致了锅里的鱼块差点焦了, 好在洛婵有所察觉, 又羞又窘, 轻轻拍打着他的手臂,迟长青这才松开了怀中人,轻笑起来,洛婵没想到他说亲就亲, 也不分个场合, 怎么……怎么能在灶台边做这种事情呢?   真是没羞没臊, 洛婵恨恨地轻捶了他一记,扭身就跑了。   迟长青顿时大笑起来, 只觉得他的小哑巴太可爱了, 哪里都可爱, 他恨不得将她团成一团,塞到怀里藏起来, 不叫任何人发现她的好。   待迟长青翻鱼块的时候,还是发现有一块烧焦了, 好在焦的地方不多, 挑出来扔了,又将黄酒倒下去,锅里顿时滋滋作响,酒香气四溢开来, 又加清水,剥了两根笋放进去,以文火慢滚, 最后收汤作卤,使佐料的味道与酒香尽入鱼肉中,起锅时还洒了一小把葱花,鱼汤既香又鲜,鱼肉表面酥软,内里嫩滑,洛婵看起来极喜欢吃。   迟长青吃了一口鱼,问洛婵道:“好吃么?”   洛婵点头,迟长青却皱起眉来,迟疑道:“好吃?可我为何觉得……有些腥。”   不是鱼腥,而是鱼肉里带着一点泥土的腥味,即便是用佐料葱姜都掩盖不了的腥,他从前在京师也吃过鱼,鲜香嫩滑,并无任何腥气,他有些怀疑自己的做法不对。   洛婵没答话,迟长青便知道她又撒谎,道:“真的好吃?”   洛婵便眨了眨眼,迟长青顿时明白了,好气又好笑,伸手刮了一记她的鼻尖,道:“不好吃就不吃了,等明日我再去请教一下婶子看看。”   洛婵也抿唇笑起来,点点头。   ……   夜幕四临,天边唯余一缕残阳如血,将天光都染成了金红色,农家小院子里,大丫带着弟弟坐在门槛上,脚边摆了一个小陶碗,碗里盛了大半碗清水,两条手指那么大的小鱼在里面游来游去,二宝把手伸进水里,大丫连忙拿开他的手,道:“不能摸,鱼会死的。”   二宝委屈地撅起嘴:“鱼鱼,想摸鱼鱼……”   大丫告诫道:“不可以。”   姐弟两人正说着话,院子门口进来一个妇人,她背着沉重的篓子,十分吃力,大丫眼睛一亮,连忙起身迎上去:“阿娘回来了。”   她帮着兰香把满满一篓子柴放在墙角,兰香长吁了一口气,直起酸痛的腰背来,二宝捧起陶碗,也迈着小步跟上来,嘴里念叨:“阿娘,阿娘我饿了。”   兰香抹了抹额上的汗,道:“娘这就去做饭。”   二宝道:“阿娘,想吃鱼。”   “鱼?”兰香顿了一下,疑惑道:“这时候哪来的鱼吃?”   二宝把陶碗往她面前一送:“有鱼。”   兰香这才借着微亮的暮光看了一眼,碗里果然游着两条鱼,只有小拇指那么点大,还不够塞牙缝的,她板起脸看向大丫,道:“你带弟弟去河边了?”   大丫摇头,支吾着辩解道:“不是河里,是、是长青叔家网鱼了,二宝想去看,这鱼是我在网子里捡到的。”   兰香再三确认,这才放了心,又叮嘱道:“以后不许和弟弟去河边水边,听见了么?”   大丫立即点头答应,二宝还跟在她脚边转悠:“阿娘,阿娘,二宝想吃鱼。”   大丫便训斥他:“鱼太小了,不能吃。”   二宝一听不能吃,眼里顿时就含了一包泪,呜哇呜哇大哭起来,兰香做了一日的活儿,疲惫不已,这会儿听见他哭闹不休,随手捡起旁边的扫帚,照着他的屁股就狠狠来了两下子,打得二宝不住蹦跳,哭声直冲云霄,大丫心疼弟弟,连忙把他护住,连连叫道:“阿娘别打,阿娘别打了,二宝他知错了。”   鸡飞狗跳过后,最后只剩一地鸡毛,兰香打完儿子,压下心中的愤怒,她把扫帚一扔,进屋做饭去了,二宝还在呜呜哇哇地哭,大丫抱着他哄:“不哭不哭,鱼太小了,还不能吃,等咱们把鱼养大了,就给阿宝做鱼汤喝。”   二宝止住了哭,抽抽搭搭地问:“真、真的吗?”   大丫连忙肯定地道:“真的!”   正在这时,兰香又从屋里出来了,二宝看见她还是害怕,下意识扭身往姐姐身后躲,生怕他娘又揍他,兰香这会儿已经不气了,但也拉不下脸来,没好气地问大丫道:“之前那块手绢呢?”   大丫一愣,没明白过来,兰香便道:“长青媳妇给你的那条,我不是叫你洗了么?今天拿去还给人家。”   大丫哦了一声,怯怯道:“没、没洗干净,阿娘,上面有血,洗了好久还是有印子,我拿皂荚水泡着呢。”   她说着,连忙跑进屋子里,把那条手绢拿出来递给她看,湿漉漉的往下滴水,上面果然还有一点褐色的痕迹,兰香搓了搓,没搓掉,这么还给人家也不行,她道:“再泡一晚上吧,你先拿点热水泡,我明天洗。”   大丫答应下来,兰香去墙角的鸡窝里,摸出几个鸡蛋来,一个一个数着,小心地用布兜起来,大丫好奇道:“阿娘,你拿鸡蛋做什么?”   兰香数了鸡蛋,淡淡道:“跟弟弟在家看门,娘去买鱼。”   她抱起那兜鸡蛋,转身出了院子,往小桥湾的方向走去。   ……   晚风习习吹来,带着远处馥郁的桃花香气,眼看就到四月了,再过一个月就要入夏,天气也愈来愈暖和了,洛婵坐在摇椅里,借着银色的月光把绣好的手帕摊平,上面绣着一枝杏花,蛱蝶翩翩,分外漂亮,迟长青自灶屋出来,在她身旁坐下,看了几眼,看似不经意地问道:“荷包做好了么?”   洛婵摇摇头,在他手心里写:还没全绣好。   “嗯,”迟长青点点头,看了看她手中的帕子,道:“这个也好看。”   洛婵道:明天我拿去送给满贵婶子。   迟长青略有些惊讶,很快便道:“好。”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院门被敲响了,洛婵与迟长青对视一眼,她问:这么晚了,是谁?   迟长青摇摇头,又道:“大概是满贵叔有什么事?”   他起身去开门,却见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妇人,有些眼熟,他意外地挑了挑眉,迟疑道:“兰香嫂子?”   兰香有些局促,尤其是在看见洛婵也过来了,她不自在地捋了捋鬓发,面上带出一点笑来,道:“那个……长青,这么晚了来打扰你,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迟长青没说什么,也没将她让进院子里,只是道:“有什么事吗?”   洛婵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个面熟的妇人,听见她支吾道:“是这样,我听说……听说你们家今天网鱼了不是?我琢磨着来你这买一条回去,你看成不成?”   迟长青一听是要买鱼,便拒绝道:“嫂子,我们家的鱼不——”   话没说完,他就觉得自己的后腰被一只手轻轻碰了一下,是洛婵,迟长青顿时住了话头,扭头看了小哑巴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改口:“那行。”   鱼都用网子养在门前的河里,用麻绳绑在了树杆上,迟长青捉了一条扔进桶里,剩下的仍旧用网子兜着,养在河中,他把桶里的鱼拿给兰香看,道:“你看这条行吗?”   鲤鱼活蹦乱跳的,水花溅起三尺高,兰香哎了一声,连忙道:“行,行。”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我今天没带钱,只带了十几个鸡蛋来,先给你赊着,行吗?”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恳求意味,迟长青眉头微动,还没说什么,洛婵便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同意,迟长青知道小哑巴心软好说话,这会儿除了他们也没别的人在,便答应道:“可以。”   兰香扯了几根草茎,穿在鱼鳃里,对着两人感激一笑,又连连道了谢,这才踏着月光往村口去了。   望着妇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洛婵不由叹了一口气,带着几分淡淡的遗憾,迟长青颇有些好笑,拉起她的手回院子,一边道:“要卖鱼的是你,只要鸡蛋不要钱的也是你,怎么这会儿又叹起气来了?莫不是不想卖?不然我现在去追回来。”   洛婵信以为真,连忙拉住他的袖子,给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万万不能这么做。   迟长青不过是逗一逗她罢了,他随手关了院门,道:“既然不是,那为什么叹气?”   洛婵只好老老实实地在他手心里写:我原本以为卖鱼能换到钱的。   迟长青:……   他实在有些忍俊不禁,但见小哑巴一脸认真,他只好一手虚虚握拳放在唇边,轻笑道:“卖不到钱,就把鱼都做给你吃了。”   洛婵摇摇头,并不赞同,继续写道:钱总有能用完的那一天。   迟长青没想到她如此认真,怔了一下,思索片刻,才道:“无妨,我自有办法。”   他伸手摸了摸洛婵的头,看着洛婵迷惑的眼神,微笑着道:“放心,咱们家里不会穷到揭不开锅的。”   他要好好养他的小哑巴,绝不会让她吃一点点的苦,不就是钱么,这种事情岂会难得倒大将军? 第57章 “我们的鱼好像被人偷了……   次日中午, 迟长青从河里捞了一条鱼, 与洛婵一起准备去拜访迟满贵家里, 岂料还没动身,就看见迟满贵和他媳妇从路上走过来,他们一开始没看见迟长青两人,一边走, 满贵媳妇还在一边说着什么。   迟满贵一抬眼, 就看见了迟长青和洛婵, 连忙道:“长青啊,你们这是要出门去?”   满贵媳妇也立即住了口, 笑吟吟道:“去哪儿呢?”   迟长青道:“正想去您家里拜访。”   满贵媳妇啊哟一声, 惊讶道:“有什么事么?”   迟长青便将昨日做鱼失败了的事情告知她, 满贵媳妇想了想,道:“放姜了吗?”   迟长青道:“这却是没有, 只倒了些黄酒。”   满贵媳妇便笑道:“那就是了,姜是去腥的, 做鱼都要放姜, 压压腥气。”   闻言,迟长青颔首,道:“多谢婶子,我明白了。”   正在这时, 洛婵将准备好的手帕递给满贵媳妇,满贵媳妇顿时十分讶异,道:“这是做什么?”   迟长青笑了, 解释道:“我们这些日子承蒙叔和婶子的照顾,这是蝉儿亲手绣的,一份小小心意,答谢婶子的,您就收下吧。”   满贵媳妇听了,正欲推辞,迟长青又道:“是蝉儿特意为婶子准备的,婶子若是不收,她怕是要难过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满贵媳妇才收下,打开那手帕看了看,先是啊呀一声,惊奇地称赞道:“这绣活儿可真是好啊,看看这花儿,这蝴蝶,哎哟就跟真的一模一样,怎么绣出来的啊。”   满贵媳妇好一通夸,夸得洛婵面上绯红,却又说不出谦虚的话,只好用秋水似的眸子盯着迟长青,示意他帮自己说两句话,迟长青便笑,对满贵媳妇道:“是啊,我也觉得蝉儿的绣活好。”   言语之间,甚是骄傲,洛婵没想到他这样厚脸皮,不谦虚点就罢了,倒还跟着夸起来了,顿时又羞又窘,用手在他后腰处轻轻拧了一把,迟长青的表情微僵,紧跟着以手虚虚握拳,轻咳一声,掩饰方才的不自在。   向满贵媳妇请教了之后,迟长青准备今天中午再做一次鱼,他从网子里捞起一条鲤鱼,然后打量了一下,觉得网子里的鱼似乎变少了?   迟长青仔细数了数,昨天一共网了十三条,给迟大德和迟松迟柏兄弟各一条,送了迟满贵一条,昨夜兰香嫂子换了一条,吃了一条,网子里应该还剩下七条,然而他数来数去,如今却只有五条?   洛婵站在岸边,看他不动,便伸手朝他招了招,意思是问他怎么了?   迟长青摇摇头,道:“没什么。”   他顺手将网子再次系好,提着木桶带着洛婵往院子里走,一边道:“我们的鱼好像被人偷了。”   洛婵吃了一惊,明眸微微张大,在他手里比划:被谁偷了?   她问完这句,又觉得是废话,迟长青怎么会知道?只好改口问:被偷了多少?   迟长青答道:“只偷了两条。”   那也很多了,洛婵有些心疼,两条能卖多少钱还不知道,但是能换三十个鸡蛋了,鸡蛋还能孵小鸡出来,这会儿全泡汤了。   看着小哑巴的表情有些沮丧,迟长青便觉得自己方才不该同她说这件事,平白惹得她忧心,遂道:“无妨,或许是我记错了。”   一听这话,洛婵的心情果然又好了不少,总归不是丢了就行。   中午还是吃鱼,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迟长青剖鱼切块的动作都熟练了许多,他们家还没种姜,姜块还是满贵媳妇送来的,切了几片放进去,仍旧是加了黄酒,文火慢炖,揭开锅盖时,奶白的鱼汤里点缀着翠色的葱花,分外漂亮。   只是这次,迟长青仍旧觉得有些腥气,不是鱼腥,而是那种泥腥味,他想,如果烹饪的方法没问题,那大概是鱼的问题了,这鱼塘里的鱼不好。   迟长青吃过饭,对洛婵道:“过两日,我去镇上一趟。”   洛婵问他:去做什么?   迟长青答道:“家里还有一些菜没种,还要去买些葱姜种回来。”   洛婵立即自觉道:我拿钱给你。   迟长青便笑:“好。”   ……   又过了两日,到了三月底,暖风微醺,桃花杏花已尽数开落了,槐树枝叶又开始悄悄吐起米粒那么大的小花苞来,星星点点,一串一串的,眼看着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开花了,洛婵取了钱给迟长青去镇上买菜种,无人的院子里空气静谧,风摇树影,檐下的燕子出了巢,发出几声清脆的鸟啼,振翅飞远了。   清风穿堂而过,吹动门扇,老旧的门轴声吱呀吱呀地响,颇是悠闲,灶屋后边,洛婵正一手拿着葫芦瓢,蹲在地上仔细地打量着刚刚发出来的新芽,小小的一株,只有手指那么高,细细的茎,舒展着两瓣叶片,嫩生生的,颜色青翠,瞧着颇是喜人。   一阵风吹来,那株嫩芽就开始左右摇摆,像是弱不能支,随时都会折断一般,洛婵连忙用手给它挡了挡,等风过了,才又忍不住摸了摸那嫩嫩的青芽,小小一株,让人怜惜。   迟长青说这些可能是苦瓜,也可能是丝瓜,他不记得了,洛婵也不认识,总之好好养着就是了,她日日浇水,跟照料小孩儿似的,生怕它们夭折。   浇了水,洛婵又去看竹筐里的母鸡,仔细算算,已过了七八日,再有十来日就能孵出来了,洛婵给它抓了一把米,又加了点水,老母鸡就从竹筐里跳出来,慢吞吞地啄食起来,待吃完了,又原样跳回筐里,勤勤恳恳地继续孵起蛋来。   正在这时,洛婵听见前面传来院门被叩响的声音,她有些惊讶,迟长青这么快就回来了么?   她连忙起身去前院,叩门声还在继续,但是不知为何,洛婵总觉得有些不对,大将军敲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急切中又带着几分隐隐的试探,满贵婶子也不会这样敲门,她心里微微一跳,警惕地从门缝里往外看去,正好看见了敲门人的模样。   是一个穿着芦灰色衣裳的男人,脸乍一看有些陌生,大概是找迟长青的?   洛婵有些犹豫起来,可迟长青眼下不在家,她一个女子并不方便见外男,但是她又不能说话,告诉那人迟长青出门去了。   正在洛婵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她看见那人俯下身来,紧跟着,洛婵就对上了一双眼睛,贪婪猥琐,透着几分鬼鬼祟祟,那双眼睛的主人看见了她,眼中顿时闪过惊艳之色,随即便浮现出垂涎之意,让人想起了觅食的豺狗。   那一瞬间,洛婵立即就回想起来了,敲门的这人就是她那天在竹山碰到的那个人!   她吓得大退几步,那个人还在扒着门缝往里偷窥,大约是看见了洛婵的反应,连忙轻声呼唤道:“小娘子,你开开门呀,我找长青兄弟有点事儿。”   那声音里带着十足的贪婪,令人作呕,洛婵心中惊惶不已,又退开几步,因为害怕他真的从门缝里挤进来,立即去看门上的栓,好在尚算牢靠,那男人把门推得更响了,诱哄道:“小娘子,你开门呀,别害怕,我真是来找长青兄弟有正事儿的,你把门开开成吗?”   洛婵哪里敢开门?她恨不得离那门再远个十丈距离,退到了檐下,迟有财见她不肯上当,回头四下看了看,没有人来,又担心迟长青回来,便发狠道:“你再不开门,我就把这门给撞开了!”   迟有财敢这样威胁,不过是因为他在村子里打听到,这迟长青的媳妇是个哑巴,连声儿都喊不出,他真做了什么,她估计也跟人说不明白,最好欺负不过了。   他刚刚看得真切,迟长青才骑马去镇上了,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够他做点什么了。   兰香那婆娘实在是太磨叽,什么事都做不好,指望不上,倒不如他亲自出手。   院门被推得哐哐作响,洛婵吓得躲到檐下的廊柱后,有些六神无主,她从前哪里碰到过这种事情?想呼救却叫不出声来,正在她惊慌失措间,目光停留在了对面的墙上,那里挂着一柄长剑,是迟长青的佩剑。   尽管他如今已不是将军了,但是每日晨起仍旧会练半个时辰的剑,他们来迟家庄住了这么久,迟长青每日都会擦拭这柄长剑,不叫它落灰生锈。   洛婵壮起胆子,将那柄剑取下来,入手极沉,门外的动静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她悄悄探出头去,正疑惑间,却见那土砖砌的院墙上头伸出来一只手,紧紧抓着墙头,紧跟着,一个男人伸出脑袋来,嘿嘿笑道:“小娘子,你不开门,我只好从这儿进来了。”   洛婵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顿时吓了一跳,腿都有些软了,迟有财还在拼命往上爬,转眼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出院墙了,眼看就要跳下来,若真叫他跳下来,洛婵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再顾不得什么,咬牙用力抽出剑,双手握着剑柄,从廊柱后走出来,用剑尖对准了迟有财,尽管她怕得浑身都轻颤,却半点也不敢后退,若退,这豺狗必然会追上来。   迟有财也没想到她手里会拿着长剑,先是愣了一下,待看见洛婵颤抖的手腕,便知道她心中害怕,顿时笑道:“小娘子,舞刀弄剑的多不好看,来来,我来帮你拿着。”   他口里这么说着,一双贪婪猥琐的眼睛紧紧盯着洛婵,垂涎而痴迷,诱哄道:“这回一见,小娘子生得更好看了,你若跟了我,要什么有什么,金银财宝,我都能想法子给你弄来。”   男人面上带着令人作呕的笑,洛婵紧紧咬着牙关,警惕地盯着他,一旦他有动作,就要举剑刺过去,剑锋在日光下折射出凛冽的寒光,熠熠生辉,迟有财到底是有几分忌惮,却又不甘心就此退去,两人一个趴在墙头,一个站在墙下,这么僵持着。   任是迟有财怎么言语诱哄,甜言蜜语,洛婵只作一个字都听不见,一心一意举着剑防他,大有一副他敢跳下来,她就敢给他戳几个窟窿的架势。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一声犬吠,把迟有财吓了一跳,他回头去看了一眼,洛婵立即抓住机会,往他攀着墙头的手刺过去,迟有财一时不防,痛呼一声,跌落下去,外头传来一声闷响,伴随着咒骂声。 第58章 哥哥,有人欺负我。……   洛婵仍旧警惕地握着剑, 屏住呼吸, 竖起耳朵听墙外头的动静, 待听见那人咒骂几声,然后便是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才猛地大松一口气,然而却并不敢真的放松, 而是壮起胆子, 轻手轻脚地凑到院门口, 透过缝隙往外看,外头静悄悄的, 一个人也没有。   她这才真正地松懈下来, 因为过度紧张的缘故, 消耗了许多体力,这会儿手也脱了力, 长剑当啷一声跌在了地上。   却说迟有财被吓跑了,只是仍旧是不甘心, 今日一见到那美貌的小娘子, 他心里的馋虫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若是叫他得不到也就罢了,今日那境况,明明就差那么一点就要得手了, 却叫一只狗搅了局,啧……   不过那小娘子还挺烈,剑也锋利, 迟有财一边垂涎,一边又是忌惮,他的手方才被划破了好大一个口子,血汩汩往外流,因着怕被人瞧见,他只好把手裹在袖子里,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露出来,心里寻思着下次再找个机会,一定要把那小娘子给弄到手。   若是她能像兰香那样听话,就更妙了。   迟有财心里琢磨着事情,不觉走到了村口,兰香家的院子门开着的,他毫不避讳地抬脚走了进去,大丫正和弟弟坐在门槛上,把一张饼子撕开喂给他吃,你一口我一口,吃得很香,迟有财扫了一眼,大大咧咧地问道:“你娘呢?”   大丫嘴里吃着饼子,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她用力嚼了几下咽下去,才答道:“我阿娘出门摘桑叶去了。”   她不喜欢迟有财,并不怎么理会他,说完这句话,就继续专心给二宝喂饼子吃,迟有财暗骂一声,天天往外跑,这贱娘们儿不知道又勾搭上了谁,他眼睛一瞟,正好瞧见那窗台下的晾衣杆上挂着一块手帕,被风吹得轻飘飘地飞,他随手扯下来,把手帕缠在了伤口上,一边道:“等你娘回来告诉她,就说我找她有事,叫她下午别出去了。”   大丫嘴里应着,看见他拿那手帕,顿时就急了:“你不能拿,那手帕不能拿!”   迟有财沉了脸色,道:“你们家有什么是老子不能拿的?”   大丫着急得放下饼子,连忙来抢手帕,道:“这帕子不是咱家的,阿娘洗干净了要还给别人的,有财伯您不能拿。”   迟有财愣了一下,低头又看了看那手帕,这才注意到那料子不是寻常的棉布,而是丝绢一类的,很柔软顺滑,他裹上伤口就这么一小会儿,上面已经开始沁出血色来了,角落上还绣着漂亮的花,这种手帕确实不像是兰香这种乡下女人们用得起的,他从前只在一种地方见过,窑子里的娼妓们,用的就是这样儿的帕子,扇一扇,香气扑鼻,让人闻了之后腿都软了。   他问大丫道:“不是你娘的,那这是谁的帕子?”   大丫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娃娃,哪里知道他的心思,正干着急呢,一边来抢,一边答道:“是长青婶婶的帕子,她上回借给我用的。”   迟有财心里猛然一跳,手一抬高,不叫她抢,一边追问道:“无缘无故的,她怎么会借帕子给你?”   大丫跳起来拽他胳膊,气鼓鼓道:“我上回流血了,被长青婶婶瞧见,就把帕子借给我包扎了,我阿娘洗了好久才洗干净呢,你又给它弄脏了,你快还给我!还给我!”   迟有财顿时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冷笑一声,一手把这缠人的黄毛小丫头推倒在地,骂道:“我说兰香这贱人怎么这么多天没消息,合着她是在蒙老子!”   大丫跌在地上,摔得痛了,眼泪汪汪地辩驳道:“我娘不是贱人。”   二宝看见姐姐被人欺负了,连忙放下碗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扶她,一边用手推迟有财,稚声稚气地道:“别欺负我阿姊,打你!”   迟有财没空理他,收起那手帕,用手指了指大丫,警告道:“叫你娘给我等着,我今天下午会再来,她要是敢跑,我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他的表情阴鸷而凶狠,大丫到底还是个孩子,害怕地缩了缩身子,看着迟有财揣着那块手帕离开了,总觉得自己刚刚的话闯了大祸,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惶恐不已,最后鼻子一酸,吧嗒吧嗒掉起眼泪来,二宝一看自己姐姐哭了,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不多时,兰香就回来了,背着一篓子桑叶,还未来得及放下,就看见自己的一双儿女坐在门槛上抱头痛哭,顿时吓了一跳,慌忙问道:“大丫二宝,你们这是哭什么呢?”   大丫呜哇哇地哭着道:“刚、刚刚……有财伯来了。”   她一边哭,一边把迟有财的事情说给兰香听,兰香心里一惊,手指用力扣紧了竹篓的草绳,快速地思索对策,两个孩子还在不住地哭,哭得她心烦意乱,骂了一声:“你们嚎丧呢!别嚎了!”   大丫被唬住了,哭声憋在了喉咙口,登时打了一个嗝,二宝连忙往姐姐身后躲了躲,兰香把一篓子桑叶扔在墙角,道:“阿娘出去一趟,下午迟有财再来,你们就说娘还没回来。”   她想了想,又把那一篓子桑叶藏到了灶屋后门,捋了捋头发,又叮嘱大丫道:“中午你们就吃锅里的粥,热一热就行,娘出去的事情不要告诉别人,迟有财问起来的时候你们就说不知道,他要是敢做什么,你就领着弟弟往后面的大阿爷家跑,他不敢拿你们怎么样的。”   大丫乖巧点点头,打了一个嗝,又问:“阿娘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兰香道:“大概天黑了之后吧。”   她说完,匆匆就出门去了,大丫牵着弟弟的手,姐弟俩站在门边,望着妇人干瘦的身影消失在村口的桃树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啊呀一声,道:“阿娘今天的药还没喝。”   她紧追几步,跑到村口,却再也寻不见妇人的身影了,倒是听见远处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地面都为之轻轻颤动,大丫转头看去,只见一匹骏马自村口山谷的路上疾驰而来,马背上是一个穿着青布衣衫的男子,面容俊朗,剑眉凤目,英气逼人。   二宝站在大丫旁边,吃着手指含糊道:“阿姊,马,大马……”   大丫拉着他的手,道:“是长青叔回来了。”   整个迟家庄的人们都知道,这匹马是迟长青家的,也只有他才会骑马,只要遥遥听见这马蹄声,就知道是迟长青从外面回来了。   入村之后,马儿疾驰的速度便慢了下来,以免冲撞到了村民们,迟长青很快就回了小桥湾,停在了自家院门前,紧跟着,他还没下马,便听见院门被打开了,发出吱呀一声,洛婵就探出头来,看见了他,宛如乳燕投林一般朝他奔过来。   迟长青头一回享受到如此的待遇,不禁受宠若惊,顾不得什么,扔下缰绳就跃下马背来,洛婵便撞入了他的怀中,带的迟长青不由自主往后踉跄了一步,失笑地拥住怀中人,忍不住逗她道:“才离开了这么会就想我了么?”   洛婵没回答,只紧紧抱住他的腰,仿佛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一般,迟长青察觉到她的身子轻轻颤抖着,顿时吃了一惊,道:“婵儿,你怎么了?”   洛婵轻轻摇头,迟长青哪里肯信?稍稍用力,就捏起她的下颔,看进了她的眼里,秋水似的眸中盈满了泪水,像是下一刻就要溢出来似的,眼圈红红,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迟长青心中一紧,十分心疼地道:“谁欺负你了么?”   他不问还好,这么一问,洛婵便轻轻咬住下唇,大颗大颗的泪珠儿一串串地往下滑落,打在了迟长青的衣襟上,却仿佛落在了他的心底,疼得不知所措,他捧住小哑巴的脸,微微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珠,语气疼惜地哄道:“不哭了,可是谁欺负你?告诉我,我帮你出气。”   洛婵哭得没有声音,鼻头都微红了,她的身子轻轻颤抖着,像一只弱不胜风的蝴蝶,迟长青只好用力抱住她,恨不能将怀中人揉入骨血之中才好,大将军头一次察觉到自己如此无用,面对心上人的眼泪手足无措,溃不成军。   过了好一会,洛婵才终于止住了哭,迟长青这下不敢再问她什么了,生怕她又要哭,索性将人打横抱起来,大步跨入院内,步伐匆匆之际,他脚下踩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发出当啷一声轻响,迟长青低头一看,却是他常用的剑,剑已出鞘,两者皆被胡乱地扔在了地上,那锋锐的剑刃上折射出天光,寒意凛冽,刃上还带着一丝鲜血。   迟长青心中微跳,却顾不得细想,在树下的摇椅上坐下来,将洛婵抱在怀里,两人是面对面坐着的,像是在抱一个孩子,兴许是这个怀抱充满了安全感,洛婵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她搂着迟长青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肩上,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   迟长青一颗心都仿佛被捏紧了,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怕吓到了怀中人,只不住地用手轻轻抚着她如云的青丝与脊背,如同无声的安抚。   等确信小哑巴稳定下来了,他才略略侧过头,在她耳廓旁轻吻了一下,小声问道:“怎么了婵儿?与哥哥说一说,哥哥帮你做主。”   兴许是哥哥二字触动了洛婵,她轻轻动了动,过了一会,才终于在迟长青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起来:哥哥,有人欺负我。 第59章 虽千里之外,能取敌首级……   了解到了事情始末之后, 迟长青简直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遏制住自己想要杀人的冲动, 他眼中蓄满了怒意, 动作却还是温柔至极地抱着洛婵,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低声道:“对不起,是哥哥的错, 不该将你一人留在家里。”   洛婵摇摇头, 终于抬起脸来看他, 继续写道:不是你的错,是那个人太坏了。   迟长青用力抿了抿唇, 轻轻吸了一口气, 道:“我会解决这件事情的, 不要害怕。”   闻言,洛婵点了点头, 靠着大将军的肩,她的一颗心终于就此落回了原处, 不再惊惧惶惶, 就仿佛这个人的臂弯像一座大山,坚不可摧,能替她遮去所有的风雨。   然而迟长青没能立即去找迟有财算账,因为中午发生过的事情, 所以洛婵很害怕独处,迟长青去哪里她都要紧紧跟着,很是不安, 一旦洛婵察觉到了迟长青不在视线范围之内,她就开始莫名紧张,满屋子找人,在这种情况下,迟长青根本无暇脱身,只好先哄着她,两人时时刻刻都腻在了一处,半点都分不开。   却说迟有财下午又去了村口的小院,一进门就问大丫:“你娘呢?”   大丫正和二宝在观察陶碗里的小鱼苗,听了这话,连忙依照兰香的话说:“娘一直没回来。”   迟有财不信,屋里屋外看了一圈,果然不见兰香其人,他扑了个空,十分生气,开始骂骂咧咧起来,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大丫还记得他上午时候的凶恶模样,这时候便有些怕他,拉着弟弟的手一声不吭,倒是二宝听了气呼呼道:“你不许骂我阿娘。”   迟有财一瞪眼睛,捋起袖子作势就要打:“你个小王八羔子,我骂怎么了?我还敢抽你呢!”   大丫一听他说要打,顾不得什么,连忙一把牵起弟弟往外跑,一边跑一边高声大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迟有财气得抄起扫把砸过去,破口骂道:“死黄毛丫头,跟你娘那个贱人一模一样!”   但是大丫已带着弟弟一溜烟跑远了,还是往老槐屋方向去的,那边是老村长的家,迟有财到底有些忌惮,没敢追过去,只好扭头往自己家去了,准备等晚上再过来一趟,他就不信了,兰香那个贱娘们能一直不回来,她这一双小崽子不要了?   迟有财随便吃了点东西,又在家里睡了一下午,一觉醒来天都黑了,自他老子娘都死了之后,他家里就从没点过灯,没那个钱,三间破茅屋摇摇欲坠,院里都长草了也没收拾,若说这破屋子是荒废的都有人信。   他觉得肚里饿得慌,掀了锅盖,冷锅冷灶,什么吃的也没有,他大声骂了一句娘,又想起兰香来,打算过去蹭一顿吃的。   岂料才出了门,迎面就碰见几个人,天色黑黢黢的,月光刚刚出来,不甚明亮,他什么也看不清,眯着瞅了一眼,心里还嘀咕这大半夜的,这些人跑东坡屋这做什么,难道是要上山?   不过迟有财不关心这些事情,他饿得肚里火烧火燎的,闷着头就要与那几个人擦肩而过,正在这时,他听见一个人压着嗓子叫他:“迟有财?”   声音很低,迟有财一下想不起来这人是谁,顺嘴就应了一句:“啥事?”   那几人突然齐刷刷转过身来,一人道:“好呀,可他娘的算逮住你了!”   这声儿耳熟,迟有财一个激灵,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跑,另一人厉声暴喝道:“抓住他!”   几个人都是青壮汉子,呼啦啦全追了上来,快得跟阵风似的,迟有财没吃饭,没跑几步就软了脚,被人给按倒在地,半张脸都扎进土坑里,沙土都迷了眼,他顾不得这些,连声求饶道:“大兄弟,大兄弟求求你放我一马。”   那人一脚踹过来,迟有财嗷了一声,疼得出不了声儿了,那人才道:“还是二爷想得周到,你尽管跑,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去?可算叫咱们给逮住了。”   他一脚踩住了迟有财的脑袋,道:“还跑不跑了?”   迟有财心里暗骂一声,怎么这伙人突然就跑来这里了,口中一边连连道:“不跑了不跑了。”   那人哼笑一声,骂道:“狗东西。”   旁边有人又道:“来的时候二爷给咱交代了,你要么把欠了的赌债还来,要么就把两只手抵上,你看看是给钱还是给手?”   迟有财吓得一哆嗦,差点尿了裤子,立即道:“手不能砍,手不能砍啊。”   “那就是给钱了。”   旁边人道:“搜他。”   有人把迟有财身上摸了一回,只摸出几个铜板来,遂唾了一口:“真是穷得叮当响了,这点儿钱给你买个棺材板都不够,迟有财,看来你得把手交代了,咱们哥几个要回去给二爷交差啊。”   迟有财吓得瑟瑟发抖,哭得涕泗横流,求饶道:“真的不能砍啊,砍了手我还怎么活?求您放过我,我做牛做马给二爷还钱,一定还钱!”   旁边也有人道:“先别砍,他欠了二爷三十两银子,别说两只手,再加两条腿都不够抵债的,先带回去交了差再说,到时候二爷说砍哪儿就砍哪儿,剐了他都不关咱的事。”   那打头的人一听,觉得甚是有理,弯腰就把迟有财抓起来,他身形高大魁梧,跟塔似的,抓着迟有财像抓一只干瘦的鸡仔,对众人道:“走了,先回去。”   几人就风风火火地出了村子,村口停了一辆马车,一人嫌弃道:“还让这狗东西坐车?”   “便宜的他,”另一人道:“给他拴根绳儿,在后面跟着跑就是了。”   这主意得了所有人的一致赞成,倒真的找出一根麻绳来给迟有财绑着手,他差点没哭了,连连求道:“几位大爷,会死人的,我一天没吃东西了,真的跑不动啊。”   给他绑绳儿的那人笑骂:“不然老子撒泡尿给你填填肚子?真是给你脸了,还挑三拣四的。”   几人俱是哈哈大笑起来,真把迟有财绑在了车后边,赶车人一挥鞭子,马车便辚辚跑起来,迟有财只好跌跌撞撞跟着跑,生怕自己摔倒了,这若是摔在地上,怕是就要去了半条命了。   马车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很快没了踪影,过了好一会,村口的草垛后才悄悄走出来一个人,身形干瘦得惊人,在月光下瞧着竟有几分诡谲,她看了看那马车离开的方向,这才拔腿就往村子里走,速度极快。   岂料才到村口老槐树下,旁边那条去小桥湾的岔路口里转出来一个人,银色的月光洒落下来,照亮了那人一身落落青衫,面容俊朗冷肃,道:“兰香嫂子?”   那干瘦的妇人正是兰香,她吓了一跳,有些结结巴巴地道:“长、长青?”   那青衫的年轻人正是迟长青,他一手提着剑,随口问道:“嫂子才回来么?”   “啊,”兰香喏喏道:“是、是啊。”   她说着,又竭力扯开一抹笑,保持平静地道:“你这么晚了还出门去么?”   “嗯,”迟长青淡淡道:“有点事,嫂子刚刚在做什么?”   兰香呼吸顿时一滞,还没来得及想出借口,便听他继续道:“刚刚被抓走的那个人是迟有财?”   兰香矢口否认道:“我不知道!”   迟长青却自顾自道:“迟有财欠了赌庄的债,这么久都没被抓住,今天怎么突然被带走了?”   兰香讪笑道:“这我也不清楚啊,长青,我家里孩子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嫂子先走了啊。”   她说完,不等迟长青回答,扭身就立即往自家院子走了,连头也不回,但迟长青的目光却如两枝利箭,似乎要将她钉在原地一般,兰香进了院子反手就把门给合上了,隔绝了那道目光,这才长吁一口气。   大丫牵着二宝从里屋出来,开心道:“阿娘回来了!”   两个孩子迎过来,扑进兰香的怀中,兰香道:“吃饭了没?”   大丫摇头,又道:“阿娘,下午有财伯过来了,我没告诉他阿娘的事情。”   “嗯,乖,”兰香摸了摸她的头,大丫又忧心忡忡地道:“那他待会再过来怎么办?”   兰香笑了笑,轻飘飘地道:“没事,他以后都来不了了。”   赌庄的人来过好几次,都叫迟有财跑了,但是上一回他们来,兰香就留了意,今天她下午去的就是镇上的赌庄,把迟有财回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果不其然,赌庄立刻就派人来抓了。   迟有财欠了赌庄那么多钱,这次不死也要剐掉一层皮去。   想到这里,兰香的心情好了不少,拍了拍二宝的头,道:“今晚上娘给你们做鸡蛋吃。”   听了这话,两个孩子都开心起来,鸡蛋,那可是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能吃上的。   夜色之中,万籁俱寂,弦月高悬,山道上,一辆马车正在慢慢地前行着,车里几个大老爷们正在唠嗑,一人道:“可算能交差了,要不是今天下午那婆娘来告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揪住迟有财这狗东西呢!”   “嗨,可不是嘛,上回叫他跑了,咱们几个被二爷训斥了好一通,差点被扫地出门,这回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几人说着话,车后面的迟有财跑得满身大汗,衣衫都湿透了,跌跌撞撞的,他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地上得了,可是这路的外边儿就是悬崖,一个不当心,他滚下去就完了,迟有财到底还是惜命,不敢有半点松懈,咬着牙拼命迈动步子,正在这时,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哒哒哒……   由远及近,让他疑心自己听错了,然而不止是他,马车里的几个人也听见了,有人疑惑道:“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有人在跑马?”   “就这山沟里头也有人骑马?”   一人不信,掀了车帘探头去看,迤逦的山路如同一条细长的衣带起伏不定,银色的月光如水一般倾泻而下,那隐约的夜色之中,竟真的有一匹马疾驰而来,马背上还有人,姿势甚稳,山路颠簸,那匹马的速度极快,他的上半身却岿然不动,简直与那马融为了一体,一丝晃动也没有,双臂张开,稳如一尊雕塑,隐在暗夜中。   那竟是开弓的姿势!   那人一惊,立即道:“等等,有人在朝咱们射——”   话音未落,一枝箭矢便顺着风疾飞而来,刺破空气时发出刺耳的咻然之声,像是要撕裂人的耳膜,那人眼睁睁地看着箭矢划过月光,扑至近前,精准无比地刺入迟有财的后心,发出了噗嗤的轻响。   迟有财猝不及防地痛嚎一声,应声扑倒在地,霎时间尘土砂石飞扬,被马车拖着前行。   后面那匹马便停了下来,马背上的青衫人只遥遥朝这边看了一眼,丝毫没有再追上来的意思,而是拨转马头,轻喝一声,马蹄声再次响起,载着那青衫人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月光之中,再看不见了。   他像是很确信自己的箭射中了人,甚至懒得再追上来查看。   但凡吾目光所及之处,箭亦能至,虽千里之外,能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尔。 第60章 “亲就亲么,别生气。”……   迟长青回去的时候已是深夜, 他打开锁, 轻轻推开了院门, 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微风吹拂而过,带来远处不知名的植物气味,他反手悄悄合上了门, 上栓, 走了两步, 眼睛余光却瞥见了一点纤弱的影子,就在檐下的廊柱后边, 银色的月光泼洒下来, 将一切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 清晰可见。   迟长青脚步顿住,轻声对着那廊柱道:“婵儿, 怎么起了?”   过了好一会,那细如柳叶的影子动了动, 传来叮铃铃的银铃声音, 清脆悦耳,紧接着,一道人影转了出来,淡淡清辉洒落下来, 少女的脸颊白得恍若半透明的羊脂玉,眸光却是惶惶,她怀中抱着一柄长剑, 赤着纤白的足,站在那里望着他,像一株亭亭的幽兰。   她的眼圈看起来有些红,迟长青心里一痛,几步上前,将洛婵拥入怀中,下颔抵着她如云的青丝,道:“怎么哭了?别怕,我已经回来了。”   洛婵终于放开了那柄剑,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像漂泊无依的小舟找到了避风的港湾,安心不已。   她一觉醒来,发觉身旁无人,把整座屋子都找遍了,也不见迟长青,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又从墙上取下他的长剑,如白天那般紧紧抱着,躲在廊柱后面藏起来,仿佛惊弓之鸟。   迟长青抱着怀中人,手轻轻抚着她单薄的脊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那般,轻声道:“不怕,我在这里。”   过了好一会,洛婵才终于略略平静下来,迟长青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来,只听当啷一声,长剑滑落在地,他只看了一眼,便抱着人入了卧室,走到床边,将洛婵轻轻放了下来,然而还没来得及直起身,洛婵便下意识伸手揪住他的衣襟,不许他走。   迟长青只好保持着倾身的姿势,哄她道:“我不走。”   洛婵顿了顿,这才迟疑地慢慢松开手指,暮春的天气仍旧有些寒意,她只穿着单薄的中衣,不知在院子里吹了多久的风,浑身都冷透了,迟长青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又仔细掖好被角,低声问道:“还冷么?”   洛婵摇头,迟长青便伸手入被子里试了一下,冰冰凉凉的,他便道:“小骗子。”   洛婵又只好点头,水润的眸子望着他,黑白分明,清澈干净,仿佛山林间的小鹿,迟长青心中微微一动,他轻声道:“帮你暖一暖,好不好?”   洛婵的眸中浮现几许疑惑来,但她一贯好脾气,软软点头,迟长青便掀开被子,从容躺了进来,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就靠得极近了,洛婵吓了一跳,颇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这些日子他们一直是睡同一张床,但是都是分开两条被子的,同床同被,这还是头一回。   迟长青的手臂伸过来,将她裹入了怀中,紧紧抱着,霎时间,暖暖的体温就自男人身上传来过来,驱散了手足的冰冷,洛婵原就惧寒,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往他怀里靠了靠,迟长青自然是察觉到了,轻笑一声,道:“暖和了么?”   洛婵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挺暖和的。   银白色的月光自窗外倾泻而入,屋子里亮堂堂的,风吹过庭前的桃树,树影摇晃,沙沙作响,夜里的空气静谧无比,两人轻轻说着话,迟长青道:“怎么夜里突然起来了?”   洛婵在他手心写画:做噩梦了。   迟长青薄唇微抿,在她如云的青丝间碰了碰,如同安抚一般,道:“不怕,我陪着你。”   洛婵继续写:我摇了好久的铃铛,你都没有应我,你明明说过,摇铃铛你就能听见的。   很是委屈,迟长青呼吸微微一滞,立即认错:“是我不对,我出去办事了,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洛婵却似乎来了脾气,翻个身不理他了,迟长青心中有些着慌,伸手抱住她,把人晃了晃,试探道:“生气了?”   洛婵不答,迟长青轻声细语地哄了好半天,她仍旧不回头,忽觉不对,便略略支起身看过去,却见小哑巴正捂着嘴悄悄地乐,像一只占了便宜的小狐狸,迟长青顿时大松一口气,好笑不已,道:“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洛婵一惊,被发现了,她连忙放下手,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迟长青低头给堵住了,轻柔缱绻地亲吻着,唇齿间俱是他的气味,像是暮春时节,被太阳烘晒得懒洋洋的植物枝叶,十分好闻,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间都是那人灼热的气息,将她吻得手足瘫软。   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洛婵忍不住就想往被子里缩,迟长青一亲,她就缩,再亲,继续缩,到最后,她整个人都要埋进被子里了,只剩下青丝漫漫铺散开来,在月光下宛如一匹上好的缎子,她人已躲入被子里瞧不见了,迟长青顿时失笑出声,索性也掀起了被子。   没等洛婵抗议,被子复又盖上了,漆黑一片,洛婵听见了一点呼吸声,不知是她的,还是迟长青的,在这静谧的空气中很是明显,他只是拥着她,却没有亲吻,只互相沉默着,不知为何,洛婵的心突然怦怦直跳起来,像是下一刻就要跃出胸腔,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心口,有些不解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接下来好像是会发生一些什么似的。   她手腕上的银铃发出叮铃铃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清脆好听,紧跟着,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在那枚银铃铛上摸索了一下,迟长青轻声道:“婵儿,你叫我一声。”   洛婵疑惑,但还是听话地摇了摇手腕上的铃铛,叮铃铃……   迟长青便道:“我在这里。”   洛婵一下就愣住了,她感觉到男人靠了过来,轻轻吻她的额头,又重复了一遍:“我在这里,所以,不要害怕。”   洛婵眼中的泪一下就涌出来了,仿佛这轻轻的一句话,就抚平了她今日受到的所有委屈与害怕,她伸手紧紧抱住了迟长青,迟长青低头轻吻着怀中人的眉间,吮去她眼角的泪珠,一边哄着,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极尽怜惜。   待吮干泪水,那吻又轻轻落在洛婵的鼻尖,如同蜻蜓点水一般,洛婵下意识微微仰起脸,第一次主动去接受那个到来的亲吻,唇齿相依,温柔缱绻,迟长青含着她柔软的唇,像是在亲吻一枚小小的娇嫩的花瓣,甚至舍不得用力,生怕伤到了她。   到了最后,这个吻不可避免地炽热起来,只是迟长青的动作依旧温柔,但因为两人是闷在被子里的,洛婵的呼吸有些不畅,脑子晕乎乎的,却又有些贪恋这亲吻所带来的安心与舒适感,舍不得离开,她悄悄用手指戳了戳被子边缘,试图让新鲜的空气涌入。   这点儿小动作自然是被迟长青察觉了,他从鼻端发出一声轻轻的笑,为了别让小哑巴真的晕过去,他略略退开了,索性伸手打开被子,洛婵终于露出了头,她终于得以顺利地呼吸,银色的月光清冷如水,洒了满床,因为憋气的缘故,她白玉般的脸颊上泛起淡淡的粉,像三月间的桃花,眼圈也有些红红,泛着清亮的水意,像一泓清泉,澄澈见底,又透着粼粼的波光,青丝如云,映衬着玉色的肌肤,宛如深山中的精魅,动人心魄的美。   迟长青略微支起身,低头注视着怀中人,月光将他的影子投下来,两人像是融为了一处似的,他仿佛受到了蛊惑一般,伸手试探着碰了碰洛婵的眉间,洛婵下意识眨了眨眼,纤长如扇子一般的睫羽颤动,似蹁跹的蝶翼,美不胜收。   洛婵等了半天,也没等来迟长青的吻,她有些疑惑,又有些羞,还有点儿期待,最后鼓起勇气,忍不住往上凑了凑,想去亲他,但她整个人是被迟长青搂在怀里的,这时候的姿势不免有几分笨拙的可爱,迟长青不禁失笑,低声问她道:“想亲?”   洛婵颇觉窘迫,但是又诚实地点点头,很是羞耻地去扯被子,意思是不亲就算了。   迟长青知道他的小哑巴气性大,立即按住她,声音带笑道:“亲就亲么,别生气。”   洛婵想回,她才没生气呢。   然而下一刻,迟长青的吻就再次落了下来,仍旧是温柔,但总比之前的那个吻多了几分霸道和强势的意味,他捉着洛婵的下颔,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肆意逡巡游走,唇齿相触间,滚烫炽热,洛婵甚至禁不住颤抖起来,她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要被这个人吃下去了。   这个吻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洛婵并没有回避,她甚至第一次大着胆子给了回应,迟长青自然是有所察觉,欣喜之间,于是那吻便愈发激烈了,他的一只手紧紧扣住怀中人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拈着她的下颔,汲取着所有的甜美。   然而,却并不满足。   像一头渴水的猛兽,他所需要的并非是这一点点露水,他想要更多。   夜色静谧无比,一点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但最终,迟长青仍旧是按捺住了心中的冲动,只是抱紧了怀中人,在她额上落下温柔一吻,声音微哑,低低地安抚道:“婵儿睡吧,我一直在这里。” 第61章 反正大兄素来脾气好,绝……   大约是因为迟长青在身边, 格外安心的缘故, 洛婵这一觉睡到了天亮, 她睁开眼时,看见了明媚的阳光自窗外映照进来,将窗棂的影子投落在床帐上,一格一格, 清晰可见, 外面晴光正好。   洛婵挽了挽青丝, 便听见院子里传来了轻微的风声,她走到门边, 却见迟长青正在桃树下练剑, 剑锋锐芒无匹, 银光遍洒,轻轻一震便有凛冽寒光吞吐, 剑气如虹,令人不敢正视, 那剑锋折射出的天光像是要灼伤人眼一般。   此时的迟长青英姿勃勃, 锋芒毕露,就如他手中的剑,所到之处,能破万物, 势不可挡。   洛婵倚着门看了许久,他收了剑势,一瓣残存的桃花飘忽落下, 剑风一荡,便将它一划为二,落在了青石板地上,那人转头看过来,俊面含笑,道:“婵儿醒了?饿了么?”   洛婵点头,待用过早膳之后,院子里,那只老母鸡不知何时出来溜达了,咯咯叫着满院子找食吃,洛婵抓了一把米扔给它,又想起蚕还未换桑叶,连忙去看,却见笸箩里已经放了新鲜的桑叶,雪白的蚕正在认认真真地啃食着叶子,沙沙的。   洛婵耐心地支着下巴观察了半天,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她数来数去,嗯?怎么多了几条?   恰在此时,迟长青正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盆子衣裳,她连忙跑过去问:我的蚕怎么变多了?   闻言,迟长青表情微微一滞,纳罕道:“怎么会变多?你数过了么?”   洛婵认真点点头,一笔一划地写:数了,多了三条。   迟长青沉默片刻,又猜测道:“是不是后面孵出来的,你忘了数?”   洛婵的黛眉微微蹙起,心道不会呀,这些蚕是她亲眼看着一条一条孵出来的,一共二十三条,怎么会数错?这里明明有二十六条了。   迟长青看她还在思量,显是仍旧疑惑,便趁机劝道:“你再数一数,兴许是数错了。”   洛婵摇头:数了两遍了,蚕就是多了。   迟长青叹了一口气,只好道:“多了难道不好么?到时候能吐更多的蚕丝来。”   洛婵被他一通劝,倒是又犹豫起来,多了确实是好事,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迟长青见她这般,自以为安抚好了,趁机溜出门,带着一盆子衣裳去河边洗了,洛婵一边给那母鸡洒米,一边琢磨着这事,然后终于想起了哪里不对,她有好几条眼熟的蚕不见了。   洛婵连忙捧起笸箩看,观察了半天,确实没再找到那几条蚕,幼蚕方孵出来的时候,洛婵每日精心照料,喂最新鲜的嫩桑叶,它们长得也最快,闲暇时候还给它们各自都取了名字,如今却一条都找不见了。   洛婵直觉这里面有点儿什么,但是始终找不到头绪,总不至于有人无缘无故来偷她养的蚕罢?   河边的老杏树下,流水潺潺,清可见底,呼啦一声,一件井天蓝的衫子被抛入水中,上面的皂荚泡沫被河水冲洗干净了,迟长青单手将衣裳捞了起来,湿哒哒的水珠滴落,他听见河边桥上传来满贵媳妇带笑的声音:“长青,又在洗衣服呢。”   迟长青抬起头看过去,道:“婶子出门去?”   满贵媳妇臂弯里挽着竹篮,笑吟吟道:“是啊,上山摘蕨菜去,这时候的蕨菜最好,再过一阵子就老了。”   迟长青点点头,忽而想起一事,叫住她,道:“婶子,若是婵儿问你那些蚕的事情,麻烦您说一声不知道便是。”   满贵媳妇一愣,道:“啊,那个啊,行行,婶子知道了。”   两人又寒暄几句,满贵媳妇才挎着竹篮走了,迟长青继续清洗衣裳,心里琢磨着,蕨菜是什么?好吃么?要不要也去给他的小哑巴摘一点来吃?   他把衣裳洗好拧干之后,过了桥回家,岂料在门口就看见了洛婵,她正坐在门槛边上,支着下巴,待看见他过来,连忙站起身来,堵住了门,半点没有让开的意思,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迟长青扬了扬剑眉,好脾气地问道:“怎么了?”   他说着还伸出手去,准备给洛婵写字,岂料洛婵并不写,反而摸出一张纸条来,举到他眼前让他看,迟长青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头,才看清了纸条上的字,他还一字一字地读出声:“我的蚕被人换了,怎么回事?”   他才念完,洛婵便收回纸条,气鼓鼓地看着他,眼底的意思很明显,就觉得是迟长青做的。   那些蚕虽然不多,但都是她亲手照料出来的,毫不夸张地说,每一条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如今的情形倒像是自家孩子被掉了包,她势必要问个清楚。   洛婵这般堵着门,迟长青半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如实答道:“你之前养的蚕是没有了。”   他又看了看院子里咯咯直叫的老母鸡,道:“呶,昨天晚上忘记把蚕拿回去,笸箩就放在窗台下,这只鸡出来找食吃……”   迟长青今天早上一起来的时候,就发现笸箩翻倒在地,洛婵精心喂养的蚕宝宝们全被这只母鸡吃了个干净,迟长青险些当场提剑斩杀了它,好险才想起这只鸡是从满贵婶子那里借来的,这才留了它一条小命。   但是蚕已没有了,迟长青担心洛婵难过,便又去满贵婶子那里讨了一些来,但是他千算万算都没想到的是,洛婵对这些蚕太上心了,连有多少条都记得清清楚楚,还分别给它们取了名字……   如今东窗事发,迟长青怕她伤心,便好声好气地安慰道:“下回我们便把这只鸡关好,不叫它出来。”   洛婵怅然若失,却摇摇头,在他手心写画道:它每日孵蛋,甚是辛苦,再把它关起来岂不是很可怜?   迟长青:……   她顿了顿,又写道:原本就是我的错,不该把蚕放在外面,你把这些蚕还给满贵婶子吧,我不养了。   迟长青摸了摸她的发丝,软了声音哄道:“怎么不养了?下回注意些就是了,我帮你看着,一定不会再叫它们有任何闪失。”   洛婵仍旧摇头,迟长青想了想,劝道:“蚕都是满贵婶子送的,如今你既不养,送回去会不会惹得婶子多想?”   听了这话,洛婵又有些犹豫,最后终是答应下来,迟长青这回认真地给蚕记了数,下回若再有这事,好歹不会被立马识破。   用过午膳,洛婵照旧坐在桃树下绣花,她慢慢地将细如发丝的绣线穿入针眼里,然后仔细捋直,开始在布上绣起来,十分专注,就连迟长青到身边都没有发现,直到听见上方传来他的声音:“这绣的是什么?”   洛婵被稍稍吓了一跳,嗔了他一眼,答道:是山。   迟长青认真看了几眼,新月娟娟,青山数点,飞泉如练,天边一线鸿雁,只寥寥数笔,已能让人体会到其中的意境,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上次小哑巴绣的不是松鹤图么?   那给他做的荷包呢?   看着正在认真绣花的洛婵,迟长青沉默了片刻,终是没忍住,轻咳一声,委婉地发问道:“婵儿,上回绣的那只鹤呢?”   闻言,洛婵愣了愣,才想起他的意思,比划着答道:那个已经绣好了呀。   既然都绣好了,为什么不送给他?   迟长青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他迟疑着道:“那个荷包是给谁的?”   洛婵答道:是送给大兄的。   她说完,还从竹篮子里翻出一个小小的荷包递给他,迟长青打眼一看,银灰色的布料,上面果然绣着雪松仙鹤图,精致漂亮,栩栩如生,最下方还绣了个好看的淮字,迟长青心里的酸水顿时就咕嘟咕嘟往外直冒,宛如开了闸似的。   给洛淮之?   那洛婵手里现在绣着的这个是给谁的显而易见了,自然是给洛泽之的。   总之就是没他的份。   迟长青的一颗心登时都凉了半截,但面上还是竭力地保持了平静,他将荷包递还回去,点头赞赏道:“婵儿绣得真好。”   洛婵微微红了脸,抿起唇笑了,接了那荷包轻轻拍了拍,角落里有一点灰印子,是上回不当心掉地上了,如今仍是擦不掉,原本这个是打算送给大将军的,可弄脏了的东西送出去总是不大好,洗一洗的话,又觉得没那么完美了,扔了实在可惜,她想来想去,临时改了主意,就送给大兄好了。   反正大兄素来脾气好,绝不会在意这一点小小的瑕疵。   至于大将军,重新再绣一个好的送给他吧。 第62章 不过兔子要怎么做才好吃……   凤翔赌庄是这座镇子上唯一的一家赌庄, 有人对这里趋之若鹜, 有人避之唯恐不及, 朝廷本是有禁赌令的,但是近些年来已形同虚设,再加上赌庄与官府又有几分关系,钱能通神鬼, 上下打点一番, 久而久之, 竟就无人敢管了,俨然是当地一霸, 而在这里散尽家财、倾家荡产的赌徒们更是数不胜数。   此时正是下午时候, 几个打手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位穿着赭色锦袍的胖子入了赌庄的后院, 一进门,打头那个便问道:“人在哪儿?”   一名汉子连忙迎上来, 谄媚笑道:“二爷回来了,人在柴屋里呢。”   “嗯, ”那二爷又道:“死了没?”   “还没, 二爷还没见着他,怎么会让他这么爽快就死了?”汉子答道:“哥几个给他灌了点水,还有气儿在,就是昏迷着, 也不能说话了。”   二爷在院子里站定了,抬了抬满是肥肉的下巴,道:“拖出来给我看看。”   那汉子应了, 回身进了柴屋,果然拖了一个人出来,扔在地上,那人发出一声微弱的痛呻,像是没什么力气的样子,二爷伸出一条腿,踢了踢他的身子,把人翻了过去,那人身上脏兮兮的,衣裳破破烂烂不成样子,脸上一道道血印子,看起来血肉模糊的,颇有几分可怖,除此之外,倒似乎没什么大伤,这人正是被赌庄连夜捉回来的迟有财。   二爷皱起眉来,肥胖的脸色露出几分疑色:“就这?”   那汉子明白他的意思,连忙提醒道:“二爷,在后边儿。”   他说着,亲自动手把人翻过来,露出背上的伤来,鲜血浸湿了衣裳,瞧着血呼啦的,二爷又皱了皱眉,面上露出几分嫌恶,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遇到劫道的了?”   “哪儿能啊,二爷,”汉子立即解释道:“那人看着不像是劫道的,倒像是专门追上来射这一箭似的,三子当时看见了,说他射中了迟有财就跑了,连停都没停一下。”   二爷听了,十分惊讶:“是箭射的?”   他这回终于纡尊降贵地俯下身,凑到迟有财的身边看了看,又觑了几眼,比划了一下,道:“倒是挺准的,不过这箭都正中心口了,人怎么还没死?”   那汉子答道:“是箭有问题,二爷。”   他说着,手一伸,旁边人连忙把东西递过来,那汉子双手捧着递到二爷面前,道:“您瞧瞧。”   二爷打量了一眼,箭尖儿上也沾满了血,最令人惊奇的是,这是一枝竹箭,做工十分精巧,箭身打磨得很光滑,没有一点毛刺,尾羽也整齐,入手很有分量,这么一想,倒也合情合理了,竹箭与铁箭的威力自是不能相比,难怪在正中心口的情况下,迟有财还能捡回一条小命。   二爷脸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汉子便道:“二爷,现在这怎么办?”   人他们是给带回来了,但是看迟有财这副衰鬼样子,眼看是出气多进气少,别说还钱了,说不定到时候还要他们赔上一张草席子,给人卷了扔乱葬岗里去。   二爷看了地上的迟有财一眼,随口道:“找老赵头过来给他看看,弄点什么便宜药草给他灌下去,先把人弄活了再说。”   汉子听了十分惊奇:“咱们还给他治啊?”   二爷摸了摸下巴,道:“他死了,那三十两银子的债怎么办?大老爷过两日就回来了,必然是要查账的,这窟窿你来堵上?”   汉子顿时噤声了,三十两,娘诶,他这辈子都没摸到过那么多银子,再说了,是迟有财欠下的债,关他什么事?   二爷吩咐道:“先给他吊着命,等大老爷回来后把事情交代清楚了再说。”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再说了,你们也能拷问拷问那射箭的人是谁嘛,那人要杀迟有财,肯定是跟他有仇,这迟有财要是死了,账可还没死,谁杀了他,谁就接下这笔账,咱们这地儿向来是只认钱,不认人的。”   说完这些,二爷又腆着肥肥的大肚子出去了,顺便还把那支竹箭也带走了,看样子很有几分兴趣。   ……   恰是下午时候,山林间斜阳熏熏,一只土灰色的野兔子正探头探脑地蹦出来,在小坡的树后溜达,它不时嗅了嗅青草叶,然后不甚感兴趣地扭头跳开了,它支棱着长长的耳朵,在草丛中蹦来蹦去,最后到了一处篱笆旁,低头拱了拱篱笆下面的缝隙,还试图钻进去,正在这时,暗处有一枝竹箭如闪电一般咻然而至,野兔应声栽倒在地,拼命扭动挣扎着,发出惨烈刺耳的尖叫,最后一头翻滚到草沟里,蹬了蹬后腿,没再动弹了。   迟长青从容收了弓,走上前去,弯腰把竹箭拔出来,殷红的鲜血汩汩滴落在地,他却面不改色地用草叶擦了擦箭尖,然后把竹箭收了起来,箭是他亲手打磨的,不算良品,但也不能浪费了。   迟长青提起犹在颤抖的野兔子,转身就走了,旁边的篱笆里面是两块地,一大片豆苗生机盎然,青嫩嫩的叶子随风摇动。   早在之前他就发觉这里有野兔子偷吃豆苗叶子了,迟长青特意做了弓箭,就是为着猎这只送上门来的兔子,正好改善改善伙食,给他的小哑巴加餐,近些日子来,他总觉得洛婵瘦了许多,要多吃些肉才好。   不过兔子要怎么做才好吃?他倒是没做过。   红烧,清炖?   迟长青一边琢磨着,一边拎着死兔子往自家的方向走去,金色的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步伐稳健而轻快。   村口的河上有一道石桥,桥边长着一株歪脖子的老槐树,树下的河边有一块巨大而平整的青石,平时村子里不少妇人会来这里洗濯衣裳物事,一边说着闲话,她们讨论的大多是各户人家的鸡毛蒜皮,东家丢了一只鸡,西家两口子又吵架了之类的,谁家媳妇对长辈不好,不孝顺,大概就是谁没来就议论谁。   迟长青从桥上路过的时候,妇人们正说得热闹,因着被大槐树挡住了,她们在下边也就没注意到桥上有人,迟长青本不在意这些,但是不知怎的,突然就听见了他的名字,确切来说,是她们在议论洛婵。   一个妇人一边捶打衣裳,一边大着嗓门调笑道:“你们是不知道,上回长青两口子从村口路过,大庚伸着脖子看了半天,跟只鹅似的,还打量没人注意他呢,可笑死我了。”   “他又在看谁?”   “还能是看谁啊,长青他媳妇呗,不过要我说啊,那小媳妇确实是生的俊,那身段那脸蛋,啧啧,一看就不是咱们这穷山沟里养出来的……”   迟长青倏然停下脚步,听另一个妇人接口道:“话说,大庚不是常钻那小娼妇的门吗?我昨儿还在听他媳妇在骂呢。”   “哎,那他不是盯上长青他媳妇了吧?”   “谁知道呢,啧啧,就他媳妇生的那模样,哪儿能不招猫呢。”   迟长青在桥边站了一会,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他,彼此互相使个眼色,说闲话的几个妇人都讪讪地住了口,低着头各自洗起衣裳来了,谈论的话题立即就岔开了:“哎,大德嫂子,听说你家迟宽在城里找到了好活儿不是?是什么活呀?”   妇人们又若无其事地谈论起旁的事情来,迟长青扫了她们一眼,都是些熟面孔,在村里总能见到的,他在心里默默地认了那些人的脸,这才拎起野兔子继续往小桥湾的方向走去。   院门紧闭,隐约能听见门缝里面传来母鸡咕咕找食的声音,估摸着是孵蛋孵得饿了,跑出来溜达,迟长青从腰间摸出钥匙来开了锁,果不其然,一眼就看见那只老母鸡蓬松的羽毛,被微风吹起时,宛如一个炸开的鸡毛掸子似的,昂首阔步。   它在檐下的台阶旁流连不去,仿佛还在怀念早上那一顿难得的美食,迟长青心情本就不佳,这会儿便居高临下地指了指它,拿出当年调兵遣将的气势,告诫道:“给本将滚回窝里去。”   母鸡歪了歪头,全然没搭理他,继续试图去啄食瓦盆里的那一株蕙兰,迟长青一看顿时心道不好,这株兰草正是上回他和洛婵一同去山里时移回来的,小哑巴特别喜欢,每日都要蹲在这瓦盆前看半天,精心侍弄,甚是上心,若叫这母鸡又给啄坏了,迟长青怕她会哭。   眼看那只鸡伸长了脖子去啄,他一急,索性自腰间拔出两支竹箭来,弯弓搭箭,嗖嗖两声,双箭齐发,无比精准地擦着母鸡的头顶飞过去,吓得它登时咯咯大叫起来,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迟长青这才走过去,正欲捧起那盆兰草,却听身后传来满贵婶子迟疑的声音:“长青,你在做什么?”   迟长青回过头去,正好瞧见她与洛婵两人站在院门口,俱是满脸惊奇地看过来。   迟长青:…… 第63章 长河如练,岁月悠长。……   因着迟长青下午要出去, 又担心洛婵一个人在家里害怕, 便将她托付给满贵媳妇陪着, 向她道了一回谢,满贵媳妇笑吟吟道:“我还要谢谢阿婵呢,她教我绣了一下午的花,绣得可好看了。”   洛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满贵媳妇又见迟长青带回来一只野兔子, 啊哟一声, 惊讶道:“你去猎兔子了啊?”   迟长青便道:“在豆苗地里碰见的,怕它吃苗, 顺便给打了。”   满贵媳妇便夸道:“打了好, 打了好, 这野兔子吃苗可厉害了,一个没看好, 一块地就给祸害没了,我家今年的麦苗地也是, 一窝兔子把苗啃得乱七八糟, 把你满贵叔都气坏了,蹲了几回都没抓着,这不,为这事他还特意养了一条狗哩。”   小黄狗在她脚边转悠, 试图去叼那只死兔子,然而兔子跟它差不多大,愣是没拖起来, 险些把自己栽一个跟斗,满贵媳妇喊了一声,它立即颠颠地跑开了,满贵媳妇又弯腰把兔子拨弄了几下,发现只有兔子的眼睛上有两个血洞,正好对穿,惊奇道:“兔子皮都没伤着,长青,你这怎么打的,实在太厉害了,这野兔皮子硝了还能拿去卖呢。”   洛婵起初只看了一眼,觉得那兔子血淋漓的甚是怕人,撇开视线不敢细看,这回一听她说兔子皮能卖钱,不免心动起来,颤巍巍扭头又多看两眼,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她竟觉得不那么吓人了。   甚至想问一问满贵婶子,能卖多少钱。   那边迟长青不知她的想法,还在向满贵媳妇讨教兔子肉该如何做,满贵媳妇都仔细答了,又笑吟吟道:“我今儿在山上摘了些蕨菜回来,吃不完,回头拿一些给你们,现在的蕨菜正鲜嫩着呢,应季,等再过个十来天就不好吃了,想吃就得等明年。”   迟长青又道了谢,送了满贵媳妇出门,之后想起了什么,顺便去看了看门前河边养着的鱼,这回竟然只剩下了四条,他检查了一下,网子没坏,网眼也没大到让鱼溜出去的程度,很明显,偷鱼的人又来了。   迟长青倒是不着急,捞起一条鱼随手敲晕,拎着去了对面迟满贵的家里,满贵媳妇刚刚到家,见了他来,不禁问道:“长青你还有什么事儿么?”   迟长青笑笑,道:“叔在家么?我找他有点事。”   “在呢,”满贵媳妇连忙回身去叫迟满贵,道:“他爹,长青找你。”   正在等迟满贵出来的空当儿,旁边的院子门也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妇人探头出来,是迟满金的媳妇,她瞄见了迟长青,哟了一声:“长青又来了啊。”   迟长青笑而不语,迟满贵出来了,道:“长青找我有事?”   迟长青晃了晃手上那条晕死的鱼,示意他看,有些担心地道:“叔,是这样的,我家这鱼好像被老鼠药给毒死了。”   迟满贵一惊,道:“怎么回事?”   旁边迟满金媳妇也失声叫道:“怎么是毒死了?”   迟长青解释道:“这几条鱼原本放在河里养着,但是有人偷了两条,我不放心,就都捞回家用缸养着,后来不小心把老鼠药打翻在水里,怕鱼死了,仍旧还放回河里养着,但是没想到今天还是药死了一条。”   迟满贵哎哟一声,遗憾道:“那这是可惜了,这鱼长得肥呢,都死了么?”   迟长青道:“死得差不多了,我才发现今天又少了一条,特意来跟叔说一声,也不知道是谁拿了这些有毒的鱼,这万一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情可就麻烦了。”   听了这话,迟满贵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帮腔道:“不知道谁多生了一只手,丧了良心了,偷你家的鱼,要真是出了事,肯定赖不着你,叔给你作证就是。”   迟长青想了想,又道:“还是麻烦叔帮我跟大伙儿说一声这事儿,免得拿鱼的人真把鱼给吃了。”   迟满贵二话不说就一口答应下来:“行,叔这就往村子里去一趟。”   旁边的院门突然啪地合上,却是迟满金媳妇进屋去了,迟长青笑笑,与迟满贵道了谢,才拎着那条死鱼回了家,正好给他家小哑巴炖鲜鱼汤喝。   院子里,洛婵还蹲在那只野兔子前,好奇地伸手戳了戳它身上的毛,见迟长青回来,便比划着问他:你方才去满贵叔家了?   “嗯,”迟长青道:“有点事。”   他说着,又抖了抖手上拿着的鱼,笑眯眯道:“婵儿,咱们晚上吃鱼好不好?”   闻言,洛婵双眸顿时一亮,点头:好。   晚上吃的是清炖鱼汤,迟长青把那只野兔子料理了,剁成丁,用黄酒和酱料腌了一会儿,想起满贵婶子下午给了蕨菜,顺便掐了一小把,沸水下锅,焯水之后捞入冷水里泡着,最后热锅冷油,先下兔肉炒,熟了再下蕨菜,锅里热油滋啦啦的响,洛婵坐在灶边,一边支着头,一边往里面添柴,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明艳动人,眸若星光,分外漂亮。   迟长青盯着她看了一会,这才惊觉锅里冒了青烟,连忙叫道:“婵儿,别添柴了。”   好在喊的及时,菜没烧糊,只是蕨菜原本就嫩,这会儿就有些干巴了,不过味道却仍旧好,一口咬下去,很是鲜嫩,迟长青见洛婵喜欢吃,便道:“明日我去山里再摘一些回来。”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又替她盛了一碗鱼汤,因着他总觉得那鱼肉腥气,又多刺,所以并不让她吃,汤里放了些松菌,甚为鲜美,经过这么些日子,迟长青对自己的厨艺倒有了几分自信了。   三月底已是暮春时节,天气渐渐暖和了,吃过饭,迟长青搬了椅子与洛婵一并坐在院子里乘凉,月色如水,洛婵躺在摇椅里,望着星河漫天,银色的月光倾泻而下,在她周身洒下了一层薄薄的银辉,肌肤如玉,眸似秋水,恍若天人一般。   远处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三两点蛙声,伴随着长一声短一声的虫鸣,迟长青忽然问道:“婵儿要听曲子吗?”   闻言,洛婵转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眸中露出疑惑之色,迟长青便摸出一个小竹管来,放到唇边,吹出了清越悦耳的声音,那声音细细长长,甚是好听,不知是哪里的曲子,让洛婵不由自主地想起那辽阔的旷野,青山苍茫一片,天边寒鸦数点,长河如练,岁月悠长。   一曲罢了,迟长青便停下,看了过来,洛婵认真地在他手心里写:很好听,这是什么曲子?   迟长青笑了一下,竟有几分不好意思,他凤眸中带着温柔之色,道:“这曲子叫寒江吟,是我从前在军中时,从一个兵士那里学来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里浮现几分怀念之色,道:“我那时才刚入军中,自恃武艺高强,心高气傲,上面又有父兄,自觉背靠大树,很是自负,后来因应卯迟了,被父亲当众责打了二十军杖。”   洛婵有些惊讶,她头一次听迟长青提起过往的事情,大将军这样的人,也会因为这种小事被罚么?   迟长青看出来她的想法,忍不住笑:“我年纪还小的时候,甚是跋扈轻狂,我兄长曾说,幸好人不能长翅膀,不然我早就狂上天去了,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他说得有趣,洛婵被逗乐了,掩口轻笑起来,然后比划着问他:后来呢?   迟长青想了想,便继续道:“后来我挨完了二十军杖,又在校场跪了一下午,回了营帐之后,兄长来开导我……”   他微微阖了阖眼,那时兄长说:你心里仍不服气?   少年时候的迟长青梗着脖子答道:没有。   兄长道:你可知于带兵作战来说,时间是何等重要?   迟长青辩解道:可今日并没有打仗。   兄长厉声训道:你今日延误一次,明日延误一次,能保证日后领兵作战时绝不延误吗?!哪怕只延误一息,便有数百兵士白白牺牲,有数百个平常百姓家要失去亲人?!战若因此败,教那可恨的戎狄踏入我大兴的国土,又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百姓流离失所?   少年的迟长青顿时怔在了原地,呐呐不能言,直至如今,兄长训诫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可迟长青再睁开眼时,只看见了一弯清寒的孤月,在地上拉出了一道长长而孤寂的影子。   正在这时,一只带着暖意的手轻轻覆在了迟长青的手背上,他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是洛婵的手,她担忧地望过来,眸光清亮柔软,像是在一瞬间便抚平了他心中的情绪。   迟长青弯了弯唇角,反手握住了那只纤细的手,洛婵在他掌心写道:那后来呢?   迟长青答道:“我听了兄长的话,如茅塞顿开,很是后悔,夜里巡视时,与我一同值守的兵士便教我这曲子,说他家在北地,每次思家之时,就会吹这首寒江吟。”   他顿了顿,又道:“后来在弘光三十七年冬月,戎狄突袭,与我军交战于昌平山谷,他战死了,就死在离我三丈远的地方,尸身是我亲手为他收殓的。”   那一仗十分惨烈,大雪下了整整两日两夜,将兵将的尸身尽数埋没了,满地的雪都染了鲜血,凝结成了深褐色的冰,也就是在弘光三十七年十一月十三日,他永远地失去了父亲,然后在两年后,他又失去了兄长,战场无情,如一块磨刀石,无数鲜血与尸骨锤炼摔打,终是将尚算稚气的少年磨成了一把利剑,横扫北漠,所向披靡,才有了今日的迟长青。   良久的沉寂中,远处虫鸣声声,洛婵忽然坐起身来,张开双臂,将迟长青轻轻抱住了。   对于这一个拥抱,迟长青甚是意外,但很快,他便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地抚在他的脊背上,仿佛是安抚,一如他往常那边做的一般。   迟长青轻轻吸了一口气,双臂一点点收紧,将怀中人紧紧拥住,像是恨不得要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第64章 所谓投桃报李,我教都教……   河对面的两户人家, 迟满贵对他媳妇说了一声, 就准备出门, 忽见旁边自家兄长的院子开了,一道人影晃出来,手里拎了个什么东西,走到小坡旁往下用力一扔, 他眯起眼看了看, 叫道:“哥, 你在做什么呢?”   那人正是迟满金,他吓了一跳, 回过身来, 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怎么不……不出声?杵……杵那儿吓唬、吓唬鬼呢。”   迟满贵有些莫名其妙, 道:“我在自家门前站着,怎么就吓着你了?这么大晚上的你扔什么呢。”   迟满金支吾道:“没扔、扔什么, 就……就家里不要、要的东西。”   他说完,扭头就进去了, 连招呼也没打, 迟满贵还是觉得古怪,正在这时,小坡下传来些窸窣的动静,迟满贵微微一惊, 这天气,莫不是蛇?没等他回身去拿锄头,就看见一团黑影从坡下吭哧吭哧爬了上来, 乐颠颠地朝他跑来,嘴里还叼了个什么,啪地往迟满贵脚下一扔,汪汪叫着,讨赏一般。   迟满贵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条死鱼,还刮鳞剖肚,料理得干干净净,洗一洗简直能下锅煮了。   他又联想起迟满金刚刚往坡下扔的东西,心中闪过几分猜疑,也不出门了,回屋子里跟自己媳妇一说,他媳妇忽然道:“你上回不还嘀咕说你哥去钓鱼了?”   迟满贵一拍大腿,道:“是啊,我还觉得奇怪呢,这么一想,他还真是在长青鱼塘里钓的?今儿长青来说有人偷拿他家鱼的事情,他是不是听见了?”   他媳妇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答道:“你哥听没听见我是不知道,不过你嫂子之前是一直在旁边听着呢。”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迟满贵一言难尽,叹了一口气:“他们两口子真是……”   他又道:“幸好他们没吃,万一要是吃了出事可怎么办?”   满贵媳妇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好笑道:“你还真以为那鱼有毒啊?”   “啊,”迟满贵不解道:“长青不是这么说的么?”   满贵媳妇扶着桌子笑弯了腰:“长青这是诈他们呢,他今天拿来给你看的那条鱼,分明还新鲜,才死了没多久的,回头你再往村子里一宣扬,说有人偷拿下了老鼠药的鱼,偷鱼的人哪里敢吃啊?”   迟满贵这才恍然大悟,没想到暴露的却是自家的兄长,他一时间竟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只好长叹了一口气。   ……   次日一早,晴日碧空,天气甚好,迟长青准备带着洛婵出去玩,前几日他的小哑巴被恶人吓着了,这两日很是粘他,迟长青便想着带她出去走走,散散心,遂拎了一个小竹篓子,去山上摘蕨菜。   路过村口的时候他还特意往河边看了一眼,几个妇人正在洗衣裳说话,还是那些眼熟的,迟长青不愿意叫洛婵听她们嚼舌根,拉起她的手就离开了。   洛婵倒是半点都没注意,开开心心地跟着他走,路过田间时,有相熟的村民见了两人,笑着招呼道:“长青带媳妇出门啊?”   迟长青笑笑,礼貌回应道:“去山上摘蕨菜。”   “蕨菜啊,眼下正是时候呢,”那村民指了指前面的一座青山,道:“你往那边去,那山上多得是。”   迟长青道了谢,带着洛婵一道走了,田间荠麦青青,在阳光下散发出淡淡的草木香气,洛婵轻轻嗅了嗅,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气味和迟长青身上的很像,很好闻。   说是上山摘蕨菜,实际上认认真真干活的只有洛婵一个人,她摘了满满一把嫩蕨,放进竹篓里,一抬头不见了迟长青的人,她下意识生出几分慌乱,连忙站起身来,却发现身着青布衣衫的男子正半蹲在一个草窝边,伸手扒拉着什么,很是专注。   洛婵心中一动,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要吓唬他,伸手一拍迟长青的肩,岂料下一瞬,迟长青竟然猛然倒地,人事不省了,洛婵吓了一大跳,慌忙去查看,只见他双目紧闭,无知无觉,任凭她怎么拍打都没有反应。   洛婵顿时不知所措,急得差点要掉眼泪了,正在这时,地上原本躺着的迟长青突然睁眼坐起身来:“哈!”   洛婵唬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颗心都险些蹦出腔子了,待看见男人促狭地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明白自己被捉弄了,她顿时又气又羞,忍不住伸手轻捶他的手臂,爬起身就要走,迟长青见她生气了,连忙笑着拉住她,道:“婵儿不气不气,是我错了。”   洛婵还是气鼓鼓地看着他,自己没吓到人也就罢了,结果反倒还被这人吓了一跳,真是太丢面子了。   迟长青好一通哄,见洛婵仍旧不高兴,想了想,便道:“不气了,我学鸟儿叫给你听。”   闻言,洛婵眼中露出疑惑之色,迟长青便半拥住她,将两指含入口中,清脆悦耳的鸟啼声便响了起来,啾啾而鸣,惟妙惟肖,真跟鸟儿似的,洛婵听着甚是惊奇,甚至怀疑他手里藏了个哨子,忍不住拽了他的手看。   迟长青凤眸中含着笑意,顺从地摊开自己的手掌,空无一物,洛婵惊讶无比,迟长青的笑容里透着几分得意,他继续吹,调子婉转生动,林间竟真的传来了鸟儿应和的啼鸣,时长时短,仿佛在与他说话一般。   洛婵眸光亮亮地盯着他瞧,迟长青吹了一阵,见她这样乖巧听话,忍不住笑着问道:“想学么?”   洛婵立即点点头,想学。   “像我这样,”迟长青略略鼓起腮,洛婵连忙照着学,他又教道:“舌尖微缩起,然后轻轻吹气。”   洛婵一吹:呼……   漏气了。   她面上微红,颇有些窘迫,迟长青忍住笑意,道:“舌头不能挡着。”   洛婵眼中露出几分茫然,照着他说的又做了一次,然而还是漏气,不由有几分沮丧,迟长青心中想笑,面上还要一本正经地道:“没事,我教教你?”   洛婵乖乖点头,迟长青便伸手轻轻拈住她精巧的下颔,凑近些,道:“张嘴。”   闻言,洛婵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素来听话,微微启开唇,露出一点小巧殷红的舌尖来,怯生生的,可怜可爱,迟长青脑中莫名就浮现一句诗来: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然后他便低下头去,仔细地品尝起那殷红的樱桃来,洛婵惊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往后退,岂料迟长青早有察觉,眼疾手快地扣住她的后脑勺,低声呢喃道:“不学了么?”   这青天白日的,洛婵没想到他如此厚颜,又羞又窘,轻轻摇头,男人便低笑起来,声音微哑:“那可不行,所谓投桃报李,我教都教了,总要有所回报才是。”   他说着,便牢牢按住怀中人,肆意攫取起甜美来,明媚的日光自山林间落下,光线斑驳,星星点点,青色的竹篓里放着几把刚刚摘下来的嫩蕨,而不远处,两道人影亲昵地相依偎着,寂静的林间传来鸟儿阵阵啼鸣,清脆悦耳,甚是好听。   ……   凤翔赌庄,后院的柴屋里,光线很差,屋子里黑黢黢的,草垛上躺了一个人,头发蓬乱,佝偻着身子窝在那里,看上去像是死了一般,过了一会,屋门被推开了,一个身形高大的壮汉从外面走进来,踢了踢草垛里的那人,粗声粗气道:“起来把药喝了,别装死了。”   那人动了动,勉强慢慢翻了过来,露出一张满是伤痕的脸,蓬头垢面,看起来宛如乞丐一般,正是迟有财,赌庄怕他死了,三十两的债抵不上,叫个江湖郎中给开了点零七碎八的草药,竟然真把他一条小命给救了回来。   迟有财喝了药,梗着脖子用力咳嗽起来,那壮汉面上露出点嫌恶的表情,收了碗,道:“快点把三十两银子还上,别死在咱们这地头上,晦气。”   迟有财咳得呼哧带喘,像一个老旧的破风箱,沙哑难听,求道:“麻烦您跟……跟二爷求求情……”   壮汉呸了一声,险些一脚踹过去,但是又怕把他踹死了,才没好气道:“求个屁的情!求二爷免了你的债?把你这一身贱骨头拆了都卖不了三个钱。”   他说着,忽又想起一事,道:“对了,那天晚上射箭的人,你认得么?”   迟有财兀自喘息了许久,才道:“不认得……不过,不过我能猜到是、是谁。”   说到这里,他就沉默了,像是在想什么事情一般,那壮汉狐疑道:“是谁?把他名号报来,二爷说了,哪天你要是死了,咱们还得去找那人补上这三十两银子的缺儿。”   迟有财忽然来了精神,他费力地扶着墙坐起来,一手揪住那壮汉的裤腿儿,语气激动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要见二爷,我、我能还上债了!”   他蓬乱的头发下,两只眼睛里露出迫切的精光,像一只走投无路的豺狼,突然看见了食物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第65章 没事,我给你吹吹。……   迟有财被带去见凤翔赌庄的二当家之前, 他那一身酸臭味儿三丈开外就能闻见, 连那些三五大粗的汉子们都受不了, 纷纷回避,最后实在没法,用水给他冲了冲,两个大汉这才挟着他去见二爷。   彼时二爷正搂着一个歌女, 肥而粗短的五指在女子的身上摸来摸去, 一边道:“听说你能还上债了?”   迟有财看着那歌女的小蛮腰, 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连忙答道:“能、能还上了, 二爷。”   二爷眉头一动, 扭过头来, 道:“那还愣着干什么?银子呢?”   迟有财立即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要、要再等等……二、二爷,银子不在在这儿……”   二爷皱起眉, 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颊边肥肉微抖, 阴恻恻地道:“那你这是在消遣你二爷呢。”   迟有财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连连道:“不敢不敢……二爷,借我……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消遣……消遣您老人家啊。”   说到这里,他吸了一口气, 咬咬牙继续道:“是这样,我手头有、有一张卖身契,回头我把这卖身契给转卖了, 就能有银子还您的债了。”   二爷稀奇似地看着他,道:“你居然还有别人的卖身契?”   迟有财以为他不信,忙解释道:“是,二爷还记得从前常来赌庄的那个迟二柱吗?就是我同村的,他赌钱的时候,把他的婆娘给赌了,输给我了。”   赌博赌到倾家荡产、卖妻鬻子的人简直数不胜数,二爷听了,倒也不怀疑,哼笑一声,搂着那歌女,道:“就一张卖身契,除非他婆娘生得国色天香,不然能卖出几个钱?你当窑子里的老鸨儿都是傻的么?”   他说着,一捏怀里人的腰,嗤笑道:“来,芳儿说说,当初二爷是花了多少银子买的你?”   那女子娇嗔着答道:“二爷花了十两银子,买下了奴家服侍。”   二爷捏着她娇艳的脸,对着迟有财,道:“你看看,那个什么二柱的婆娘,能值十两银子?”   迟有财偷偷觑了一眼,满头都是冷汗,这女子既是得二爷的喜爱,自然是有几分姿色的,兰香那一身瘦排骨,顶多算看得过眼,哪里能与这位比?二爷见他不吱声了,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迟有财吓得一抖,不知怎么,他眼前忽然闪过另一张清丽动人的容颜,顿时如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连忙道:“二爷,二爷!她是生得好看!比您的这位还好看!”   他说着,咽了咽口水,咬着牙道:“您若是见了她,就知道了!”   “哦?”二爷仔细打量了他一眼,道:“你别是在糊弄我吧?真有比芳儿还好看的女人,又怎么会在你那穷山沟里头?”   迟有财心一横,磕了个头,道:“二爷,我说的绝对是真话,您要是不信,就、就派个人跟我一同去看便知。”   二爷微微眯缝起眼,狐疑道:“你小子,不是又想趁机跑吧?”   迟有财连忙道:“不跑不跑,二爷,我这回要是再跑,我、我就自己把这双腿剁了给您送来!”   二爷顿时大笑起来,一拍桌子:“好!二爷这辈子剁了不少人的手脚,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要自己亲自动手的,你倒也上道。”   他扬声唤来一名随从,道:“大刘,你就跟着他去,看看他说的是真是假。”   那个粗壮的汉子应答:“是,小的知道了。”   正在这时,又有一名打手从外面进来,拱了拱手,道:“二爷,大当家的回来了。”   二爷一顿,道:“这么快?”   “是,大当家请您过去呢。”   二爷嗯了一声,站起身来,堆满肥肉的下巴微扬,指了指地上跪着的迟有财,道:“盯紧了他,若他敢跑,先剁他一条腿,不必与我说。”   众人齐声应答,声音洪亮,吓得迟有财一缩脖子,险些没当场尿出来。   这凤翔赌庄的二爷名叫张胜,他原先年轻的时候不叫这名儿,后来因为好赌,入了这一行,为了图个吉利,索性把自家的名字也改了,原本的名字也无人知晓了,与人合开了这个赌庄,上头还有一位大老爷,名叫刘源,这大当家时常在外面走,赌庄里的一应大小事务他都不管,每个月准时回来看账本儿,平时很是沉默寡言,但是下手却是真的黑,钱就是他的亲爹老子,只认钱不认人,半点情面都不讲的。   张胜在赌庄这么多年,心里还是有些怵他,眼看又到了月底,账上却还有三十两银子的漏洞没堵上,他这才派人去堵迟有财。   张胜进了门,一眼就看见了大当家刘源,连忙迎上去道:“大哥。”   刘源点点头,让他坐,然后才道:“最近没事吧?”   张胜知道他这意思问的是赌庄里有没有人闹事,遂答道:“倒是没什么大事。”   刘源一听,便道:“说。”   张胜忙解释道:“就是还有三十两银子的债没收回来。”   闻言,刘源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张胜心里暗骂一声,又道:“不过我已经把人抓住关起来了,他说能还上的。”   刘源便放过了这茬,只叮嘱他一定要把账收回来,然后才道:“过两日会有一位贵客来这里,你去镇子上的酒楼里安排一下,一概物事都挑最好的,万不能怠慢了贵人。”   张胜纳罕道:“贵人?什么贵人?”   刘源道:“你可知道陈家商行?”   张胜道:“怎么不知道?皇商嘛,丝茶大户,整个大魏除了宫里的皇帝以外,就没有比他们更有钱的主儿了。”   他一琢磨,震惊道:“难道大哥说的这位贵人,就是陈家商行的人?他们来我们这地儿做什么?”   刘源沉默了一下,道:“好像是来给人送鱼苗?”   张胜:???   ……   三月底眨眼就过去,四月倒春寒,天气忽然就冷了下来,洛婵早起开门时,冷风吹得她打了一个哆嗦,身上的春衫单薄得穿不住了,她只好退回屋子里,准备翻出厚实些的衣裳来穿,一抬眼就看见床边春凳上搭着两件衣裳,想来是迟长青早早就准备好的。   洛婵把衣裳穿好了,这才推门出去,天阴阴的,没有放晴,廊下的燕子正站在巢边,发出叽叽喳喳的啼鸣,甚是悦耳动听,洛婵在灶屋里找到了迟长青,他正坐在门槛边,剥笋衣。   已经剥了好些了,洛婵看见筐里放满了细细嫩嫩的小笋,只有成年人拇指粗细,颜色嫩黄,她有些好奇地问迟长青:怎么都剥了?   迟长青掰折了笋头,口中笑答道:“咱们吃不了这么多,婶子说,可以拿来晒干,或者做笋脯和酸笋,留着下回吃,毕竟过了春天,笋就不能吃了。”   早膳是做好的青团,洛婵搬着凳子坐在迟长青身边,一边吃,一边看他剥笋衣,昨日他们上山摘蕨菜,路过竹山时,折了不少小笋,晚上吃的小笋酸菜,迟长青的厨艺好,做出来的菜特别好吃,小笋脆嫩酸辣,甚是可口。   迟长青的动作很是熟练,先用刀划破外面的笋衣,然后沿着缝儿往外一扒,笋壳便乖乖脱落了,露出白嫩的笋肉来,一枝笋就剥好了,洛婵看了一阵,觉得自己也会了,跃跃欲试地要来拿刀。   迟长青只好把小刀让给她,叮嘱道:“小心些,别割到手——”   他登时收声,洛婵一手举着刀,一手举着笋,一时间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手指上一道新鲜的伤痕,正在汩汩往外冒血珠儿。   迟长青没想到自己话都还没说完,小哑巴就中招了,他立即接了小刀扔下,拉过洛婵的手,道:“疼么?”   怎么能不疼?洛婵眼泪汪汪地点头,她疼得手指都哆嗦了,但是硬忍着,轻轻抽着凉气,迟长青十分心疼,低声安抚道:“没事,我给你吹吹。”   他说着,果然对着洛婵的伤口轻轻吹起气来,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洛婵果然觉得好些了,岂料下一刻,她受伤的手指就被迟长青张口含住了,洛婵吓了一跳,连忙想抽出来,迟长青却按住了她,有些含糊地道:“别动。”   洛婵便不敢动了,脸红红地撇开了头,浑身都绷直了,羞得面上滚烫,甚至能感觉到那温软湿润的舌尖轻轻滑过她的指尖,洛婵僵了一瞬,直到许久后,迟长青才放开了她,看着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小哑巴,轻笑一声,凤目中透着笑意,打量了她的手指,道:“不流血了。”   洛婵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指,伤口上的血珠已经被吮干净了,唯有边缘处还泛着些微的白,迟长青问道:“还疼么?”   洛婵红着脸摇头,连忙把手指抽回来,缩进袖子里,像一只仓皇藏好尾巴的小兔子似的,迟长青顿时又笑了起来,笑得洛婵十分不好意思,又轻轻瞪了他一眼,颇有些恼羞成怒。   迟长青这回不许她再碰笋了,洛婵只好坐在一旁,支着下巴看他干活,片刻想起了什么似的,哒哒跑到屋里去,不多时出来,手里捧着一个茶杯,比划着问道:你口渴么?   小哑巴来献殷勤了,迟长青剥笋衣的动作停下来,回想起自己不久前才喝过的水,欣然答道:“嗯,渴了。”   洛婵连忙把手中的水杯递过去,岂料迟长青不接,反而是笑道:“我的手没空呀,要婵儿喂我。”   洛婵愣了一下,又瞄他一眼,见他确实没空,只好红着脸把水送了上去。 第66章 春深杏花乱,夜浅未寒时……   笋衣剥好之后, 迟长青便将其一一洗净, 烧开一锅水, 鲜笋加盐煮熟,上篮烘之,只需几个昼夜便能烘干,制成笋脯, 还剩下一些小笋, 迟长青都用簸箕盛了, 摊开晾晒,等风干些便可入坛腌制成酸笋。   做完这一切, 他才在屋后找到了洛婵, 她正在竹筐边加米和水, 老母鸡咕咕叫着跳了出来,开始飞快地啄食着地上的米粒, 后院那些种下去的菜苗已经长了颇高了,叶片有婴儿巴掌大小, 翠绿生嫩, 看起来生机勃勃的。   洛婵跑过来问他:为什么蛋还是没有孵出来?   迟长青失笑,道:“婶子说要二十来天,这才几天?”   洛婵算了算,也是, 这才过了十来天,还有一半的时间呢,她叹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前院传来了满贵婶子的声音:“长青媳妇,长青媳妇?”   迟长青带着洛婵出去,唤了一声:“婶子找婵儿有事?”   满贵婶子挎了个小篮子,笑吟吟道:“是有点事,对了,我今天去挖了些野荠菜和楚葵,吃不完,给你们送一点来。”   她说着,又对洛婵道:“长青媳妇,是这样,有人托婶子帮忙向你说个事儿。”   洛婵有些疑惑,但还是颔首示意她说,迟长青便道:“婶子要说什么事?”   满贵媳妇便笑笑,道:“也是一桩好事,就是迟柏他媳妇,不是总在城里接绣活儿做么?你前阵儿送我的那个手绢,被她瞧见了,她觉得你的绣活儿特别好,想同你学一学,你要是答应呢,到时候她也介绍活儿给你,你俩搭伙一起做,回头赚来的钱自然也是平分的。”   这活儿一听就很累,迟长青想阻拦,岂料洛婵听到能赚钱,两眼都亮了起来,没等他开口,就连连点头:好。   迟长青阻止不及,便有些担心地对洛婵道:“你能行么?会很累的。”   这种一听就是很花费功夫的事情,平日里她没事绣一绣手绢和香囊也就罢了,迟长青随她高兴,想绣就绣,不想绣就搁着,然而一旦接了活儿就不一样了,他不想让洛婵这么辛苦。   洛婵却在他手心里写:我可以的。   迟长青拧着剑眉,眼中满是不赞同,索性握住了她的手,不许她再写,转而看向满贵媳妇,用抱歉的口气道:“婶子,实在不好意思,婵儿的身体不大好,做这样的事情太劳累了。”   闻言,满贵媳妇倒也深信不疑,洛婵看起来就娇娇弱弱的,说不定还是个千金小姐的身子,再加上平日里一应家务事宜都是迟长青亲自在操持,半点都不用洛婵插手,原来是因为身体不好,遂也连忙摆手笑道:“无事无事,还是身体要紧,至于大柏媳妇那边,我去帮你们回了。”   她说着,又叮嘱迟长青要好好给洛婵进补身子云云,然后便挎起篮子离开了。   洛婵又气又急,但是她又不能说话,也没法发表自己的意见,被迟长青紧紧拉着不放开,等满贵媳妇一走,她便用力挣开了迟长青的手,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扭身进了屋子,迟长青只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却见脚步声蹬蹬传来,却是洛婵又出来了,手里举着一张纸条,送到他面前,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为什么不肯让我去?   这是真生气了,连写字也要用纸笔,不肯在他手心里写了,迟长青便好声好气地解释道:“这样的活儿一般都很累的,我怕你受不住。”   洛婵提着笔,把纸按在门板上又气呼呼写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受不住?   她写得太快,一贯的簪花小楷都要成了狂草,迟长青看着那短短一句话,忍不住扯了扯唇角,依旧好脾气道:“你从前做过这样的活儿么?她们绣的大多数都是七八丈长的布料,你一日能绣多少?”   这纯粹是迟长青瞎编的,吓唬没见过世面的小哑巴,希望能打消她的念头,洛婵果然被唬住了,七八丈长,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长的绣花布料,不由迟疑了一下,迟长青见她面露犹豫,心里略微松了一口气,还以为说服她了,岂料下一刻,洛婵又写了一句:我也可以试试看。   迟长青:……   他叹气道:“这如何试?你若接下了这活儿,却做不完,到时候交不了差该如何是好?说不得人家还要你倒赔钱。”   一说到赔钱,洛婵顿时谨慎起来,一时间迟疑不定,迟长青趁热打铁地劝道:“所以还是罢了,养家赚银子的事情自有我来做。”   听了这话,洛婵却摇摇头,写道:我也想做一点能做的事情。   写完这一句,她又觉得很是泄气,绣活儿本是她擅长的,在府里的时候,娘亲特意请了厉害的绣娘教她做女红,学了好些年,可如今,洛婵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什么事也做不了。   她把那张纸揉进了手心,捏着笔进了屋里,迟长青怔住,看着她纤弱失落的背影,心里开始浮现几分后悔,他方才……是不是不该这样劝说她?   小哑巴不高兴了。   洛婵确实是不高兴,但并不是生迟长青的气,而是气她自己,觉得自己什么用也没有,她抱着膝盖坐在板凳上,回想起一路从京师出来,不,从洛府被抄的那一日起,她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无力挽回。   直到如今,那种茫然无措的感觉仍然记忆犹新,挥之不去。   最后到底是迟长青没绷住,洛婵自打上午开始就郁郁寡欢,很不高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看得他心中甚是难受,他喜欢她,自是恨不得百般对她好,可遇到这种情况,便是大将军也不知如何应对,颇有些手足无措。   他要怎么哄她高兴呢?   思来想去,迟长青只好在吃食上面下功夫,特意去挑了一条鲜活的青鱼来,精心做了一道醋搂鱼,这道菜虽然简单,却十分美味,不过是青鱼切大块,热油灼之,再加酱、醋、酒喷之,熬出汤来,出锅时撒下葱花,鱼肉细嫩,汤汁鲜美,然而却并不见洛婵展露欢颜,她吃得甚是心不在焉。   于是素来稳重从容的大将军也有些急了,眼睁睁地看着她夹了一块带了鱼刺的肉送入口中,迟长青立即拉住她的手腕,喝道:“别吃!”   洛婵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差点没把那块鱼肉吞下去,尖锐的鱼刺划伤了她的舌尖,痛得钻心,洛婵疼得狠了,眼泪便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砸在了迟长青的手背上,滚烫无比。   他万万没想到洛婵这样难过,心里顿时生出十二分的后悔,原本所有的坚持在这一瞬间都土崩瓦解了,溃不成军,他有些自责地想,她想做什么,让她去做便是,何必非要拦着挡着?若到时候做不成了,谁又敢拿她怎么样?   为何要让她如此难过?   迟长青心中既是心疼,又是无奈,伸手将她搂住,哄道:“你若喜欢做什么事,只管去做,我日后再不拦你了,等吃过饭,我就帮你去与满贵婶子说一声,把这事应下来,怎么样?别哭了。”   他说着,又温柔吻去洛婵脸颊上的泪珠,微微低下来,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你哭得我心都疼了。”   洛婵眼圈微红,撇着嘴,有些委屈地看着他,待听完他的话,眼里便闪过了几分欣喜,乖巧地点点头,迟长青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无奈道:“这点小事也能哭?娇气。”   洛婵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只是,方才突然想起我娘了。   迟长青:……   但是无法,大将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答应了就是答应了,再反悔改口,未免失信于人,遂在吃过饭之后,仍旧去了满贵媳妇家,把洛婵改主意的事情告诉她,满贵媳妇连忙应下来,又关切地问道:“那你媳妇的身子不要紧吧?会不会累着?”   迟长青顿了顿,才道:“这也是我想跟婶子说的,婵儿她从前没做过这样的事情,若真是要接活儿,只分她一些零碎小事便可,至于钱的事情,我们倒不是那么在意。”   他顿了顿,又道:“不如这样,日后婶子可以把婵儿的报酬先给我,我再转交于她。”   听了这话,满贵媳妇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感慨道:“你对你媳妇可真好,她是个有福气的。”   迟长青笑笑,道:“婶子说笑了,是我有福气。”   他说完,又寒暄几句,这才告辞离开。   等回了自家院子,才刚进门,迟长青就看见洛婵跑过来,手里拿了一个什么东西,举着递给他,迟长青怔了怔,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精致的荷包,上面的绣花精致无比,天际一线鸿雁,青山数点,影影绰绰,飞泉如练,正是他之前看见洛婵绣的那个荷包。   如今被亲手送到了他面前,大将军一时间又是欣喜,又是惊疑不定,为了顾全面子,他努力保持矜持,看了那荷包一眼,赞赏道:“绣得很好看,之前那个送给你大兄,所以这个是送给你二兄的么?”   闻言,洛婵摇摇头,脸颊忽然就红了些,拉过他的手,把荷包往他手里一塞,示意他拿着。   迟长青挑眉,强行压住满腔喜悦,强作淡定从容地确认道:“是……给我的?”   洛婵又点点头,扭头就走开了,迟长青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然后那笑容便越来越大,他拿着那个荷包仔细打量起来,嗯,绣得真好看,这颜色也好,很衬他的衣裳,上面的这娟娟新月,迢迢青山,飞瀑气势磅礴,如诗如画,角落里还绣着一行短诗,字字小巧玲珑,甚是可爱。   春深杏花乱,夜浅未寒时。   他姓迟名长青,字未寒。 第67章 阴谋。   四月倒春寒, 这几日天气有些冷了, 不见晴光, 天色阴阴的,是要下雨的先兆,都说春雨贵如油,农人们要抢在这之前把地都种了, 田间一派繁忙, 迟长青也要去下地, 他先送洛婵去了迟柏家里看布。   前两日洛婵应下了迟柏媳妇绣花的事情,迟柏媳妇就上门来拜访过一回, 但是见洛婵没有绣架, 便让她先用花绷子绣些零碎的小活计, 等绣架做好了,再上大幅的, 今日洛婵是特意去她家看绣架的。   村口的老槐树上挂上了串串花苞,星星点点, 被风吹得微晃, 想是再过不久就能开了,迟长青拉着洛婵的手一路往老槐屋的方向去,路上还遇见了几个熟识的村民,互相寒暄了几句才别过。   眼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拐角, 墙边传来了一个压低的声音,道:“大刘兄弟,你方才瞧见了吗?”   墙后就是河岸, 因为堆着草垛的缘故,位置十分隐蔽,草垛旁有两个人,其中一人正是迟有财,比起之前,他看起来更加干瘦了,穿着一身明显不合适的宽□□布衣裳,眉眼间依旧带着一股子猥琐的意味,令人生厌。   那个大刘回想起方才看见的少女,那身段,那样貌……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问道:“这个真是绝色啊,比二爷那个芳儿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去。”   迟有财立即道:“那是,我从不说假话,您瞧,我没有糊弄二爷吧?”   “嗯,”大刘又道:“那你赶紧着把卖身契拿出来,把她抓了带回去给二爷看。”   迟有财忙道:“不忙不忙,这事儿还得再布置布置。”   大刘一听就不对味了,狐疑地看着他:“这还要布置个屁?话说回来,我想起来了,你既然说这女的是个寡妇,她刚刚身边跟着的那个男人是谁?那情形瞧着两人还很亲近的样子,你莫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们?”   迟有财眼珠子一转,哎呀一拍大腿,道:“大刘兄弟你是不知道,你还记得那天夜里是谁射了我这一箭么?”   大刘想了想,道:“难道是刚刚那个男的?”   迟有财忙道:“大刘兄弟真是聪明,就是他!实话不瞒你说,这个男人就是那小寡妇的姘头,我二柱兄弟还在世的时候,这两人就勾搭上了,那小寡妇就是个水性杨花的货色,给我二柱兄弟戴了绿帽子,不然你觉得,这么漂亮的媳妇他能舍得赌输给我?”   大刘一想也是,一个大男人被自家婆娘戴绿帽子确实是丢人,这事儿换他他也忍不了,迟有财继续道:“后来我二柱兄弟给活活气死了,卖身契在我手里,这小寡妇按道理是该归我了,但是她这个姘头实在厉害,我打不过他。”   他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又想起了那一日在竹山里,那一柄迎面飞来、寒光凛冽的柴刀,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破开他的喉咙,还有山道上的那一箭……   迟有财心中忽然生出几分后怕,他总觉得迟长青不是那么好惹的,但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反口了,迟长青可怕,要剁他手脚的二爷更可怕啊!他咽了咽口水,心一横,咬牙道:“我们要是想抓她,就非得避开迟长青不可。”   听了这话,大刘心中的疑窦仍未散去,他也不是傻子,便问道:“既然这两人有奸情,怎么你们村子的人还愿意同他们来往?我方才瞧着他们说话,半点异常都没有。”   迟有财心里大骂他屁事多,但嘴里还是解释道:“终归是一个村的,当着大伙儿的面上,表面功夫总要做做。”   他眼角余光忽然扫见一点什么,连忙拉了拉大刘,激动道:“大刘兄弟你看,这背着人后可就不一样了。”   大刘顺着他指的方向定睛看去,却见一名妇人从院子里出来,手里端了一个簸箕,叉着腰站在门口,冲着隔壁的院子高声叫骂起来,翻来覆去无非是些天杀的婊子,不要脸,下作的小娼妇一类的字眼,骂完犹自不解恨,索性把簸箕一掀,里头的花生空壳儿等物全倒在了隔壁院子的门槛上,又中气十足地骂了半晌,这才回身进屋去了。   大刘看了这情景,和迟有财说的都一一对上了,心里的疑虑这才尽数去了,便催促道:“那你快把这小寡妇捉了,我好带回去给二爷交差。”   迟有财心思一转,连忙应下:“是是,大刘兄弟,我这就去想办法,这样,你这一路奔波也辛苦了,还没吃饭吧?不如先去我家里坐坐,歇个脚,我去给你弄些酒菜来。”   听了这话,大刘便应了下来,跟着他去了东坡屋,迟有财特意拣了偏僻的小路走,东拐西拐,避开了村民们到了自家的破院子,把大刘安顿下来,这才离开,仍旧是避着人,到了村口的兰香家里,从后门摸了进去。   灶屋里,大丫正在往灶膛里扒拉,二宝含着手指坐在小板凳上,问她:“阿姊,地瓜可以吃了嘛?”   大丫立即应道:“快好了快好了。”   她从灶里扒出一个灰扑扑的地瓜来,扔在地上,拍干净了灰,正在这时,灶屋后门开了,大丫没注意,倒是坐在板凳上的二宝一眼就看见了迟有财,冷不丁吓了一跳,有些害怕地往大丫身边缩了缩,支吾道:“阿姊,有、有财伯来了。”   大丫抬头看去,果然是迟有财,对方那张脸上满是一道道血痂,乍一看十分可怖,大丫吓了一跳,惊叫道:“有财伯,你的脸怎么了?”   迟有财表情阴沉,扯了扯嘴角,低头看了一眼,随手抢过大丫手里的地瓜,一边剥皮,一边道:“你娘呢。”   二宝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地瓜,眨了眨眼,大眼睛里渐渐沁了两包泪,委委屈屈地对大丫道:“阿姊,阿姊,二宝的地瓜。”   大丫咽了咽口水,不知怎么,她的直觉告诉她,今天的迟有财不好惹,她心中生了三分惧意,但眼看弟弟都要哭了,壮起胆子道:“有、有财伯,这个地瓜是二宝的,他还没吃早饭呢。”   迟有财半笑不笑,阴恻恻地道:“我从昨天夜里到现在都没吃呢,伯伯饿了,先给我吃吧。”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大丫更害怕了,二宝眼看着迟有财把剥好的地瓜送进嘴里,终于是没忍住,呜哇一声大哭起来,抽抽噎噎道:“地瓜……呜呜呜那是我的地瓜……”   小娃娃哭闹起来就是个没完没了,大丫连忙哄弟弟,迟有财却蓦地大吼一声:“给老子闭嘴!”   大丫吓了一跳,二宝更是吓得直哆嗦,哭声戛然而止,一下一下地打起嗝来,满眼张皇无措,迟有财阴沉沉地指着他们姐弟二人,怒气冲冲道:“再嚎,再嚎老子把你们两个小崽子都弄死!”   二宝不敢吱声了,大丫吓得红了眼圈,紧紧抱住弟弟,悄悄往墙根蹭了蹭,她直觉现在的迟有财不对劲,大瞪着眼如铜铃也似,鼻翼微张,神色狠戾,再加上满脸的伤口血痂,更是怕人了,像是一头狼,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把他们两人都咬死。   迟有财见他们安分了,这才道:“你们那个婊子娘呢?”   大丫怕他,这回不敢与他辩了,怯生生答道:“我阿娘、阿娘还在外面做活儿,没……没回来。”   她说着,又把弟弟搂紧了,顺着墙角往外蹭了蹭,迟有财扯开嘴角,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她中午总要回来给你们两个小崽子做饭吧?我在这里等着她。”   “喔,”大丫抱着二宝,眼珠子一转,小声道:“有财伯要不要喝茶?我、我去给您倒茶来。”   她见迟有财没说话,就牵起二宝往灶台边走,拿起一个陶碗,装作一副要倒茶的模样,下一刻趁着迟有财不注意,拉起弟弟撒腿就往后门跑,迟有财发现了,顿时大怒,几步追了上去,暴喝道:“你还敢跑?再给老子跑!”   大丫到底也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又牵着一个两岁多的弟弟,哪里跑得过一个成年男人?迟有财没几步就追上了她,大手如铁钳一般死死钳住她的肩膀,用力往旁边一甩,大丫一头撞上了门框,连吭都没吭一声,晕死过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二宝被这动静吓得大哭起来,他跑过去抱住姐姐,一边哭一边嚷嚷:“阿姊,阿姊……”   ……   兰香回来的时候,背着满满一大篓子柴,怀里还抱着一筐野草,是准备切碎了拌糠喂鸡吃的,她面上透着深深的疲惫,身材更干瘦了,放下那一筐柴时,竟有了几分佝偻的意味,仿佛她身上扛的不仅仅是一筐柴,而是整个三口之家的重担。   屋子里传来二宝哇哇大哭的声音,兰香累了大半日,这会儿听见孩子哭闹不休,心里的那点烦躁顿时又被点燃了,她深吸一口气,高声叫道:“大丫,大丫!他又在哭什么?你不会哄哄他吗?”   大丫没出来,也没应答,只有二宝在哇哇哭着嚎:“阿娘,阿娘!”   兰香又吸了一口气,她气恼地从筐里拣了一根柴枝,掂了掂,然后又扔下了,转身就往灶屋的方向走,岂料才一进门,就看见倒在地上的大丫,额上破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二宝坐在她身边,扯着脖子嚎哭。   兰香吓了一跳,心里的火气顿时跑没了影,取而代之的是满心担忧,她连忙跑上前抱起女儿,连连道:“怎么了?大丫你怎么了?”   正在这时,她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她怎么了,你不如先问问我。” 第68章 我带你一起去。   兰香万万没想到迟有财居然会出现在自己家, 再一看大丫这情形, 眼睛都气红了, 怒道:“是你打了大丫?她还这么小,你怎么下得去手?你这个丧天良的狗东西!”   迟有财任她骂,冷笑一声,道:“又不是我的种, 我怎么下不去手?”   他说着, 又指了指兰香, 道:“你要是不听老子的话,老子一样能治你!”   兰香心里恨毒了他, 愤怒不已, 却又顾及自己的两个孩子, 咬牙道:“迟有财,你到底想做什么?!”   迟有财伸手在灶台上倒了一碗水, 咕嘟咕嘟喝了,才一抹嘴, 道:“你帮我做一件事情, 做得好了,一切都好说,做得不好,你也知道, 我迟有财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二柱把你卖了给我,我没转手把你和你这一窝小崽子给卖进窑子里,已经是对得起他了。”   他说着,怪笑一声:“要是做的不好,就别怪老子不留情面,你们娘仨都得交待了。”   兰香气得浑身直发抖,但还是忍着道:“你要我做什么?”   ……   檐下有一只燕子站在巢边,叽叽喳喳地叫着,不多时,又有一只燕子飞回来,嘴里衔着干草茎,进了巢里,不多时出来,两只燕子一齐叫着,颇是热闹,片刻后振翅,一前一后地飞走了,燕啼声渐远,院子里再次恢复了静谧。   桃树下,迟长青正在帮着洛婵整理绣线,他等会要去地里做事,一边叮嘱道:“我跟满贵婶子说好了,她下午有空闲,可以过来陪你,你有什么事情,便与她说。”   他说完,顿了顿,又觉得以洛婵这样乖巧的性格,不会愿意麻烦别人,遂补充道:“不若等我回来,与我说也行。”   闻言,洛婵点点头,迟长青真是喜欢极了她这样乖乖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发顶的青丝,触手柔软,与她的脾性一模一样,他笑起来,道:“绣架我已请大柏兄弟做了,估计要过些日子才能好,你且等一等,不要着急。”   洛婵依旧点头,眨了眨眼,末了在他手心里写:你记得早些回来。   迟长青自是应好,道:“今天把河湾那块玉米地打理一下,明日起就不必出去了,我在家里陪着你。”   他顿了顿,又想起一事,道:“算算时间,京师里应该有消息传过来了,我到时候去一趟镇上,看看信来了没。”   一听到京师二字,洛婵的双目顿时一亮,眸中迸发出惊喜之意,她重重点头,写道:我能与你一起去吗?   迟长青笑了,道:“可以,我带你一起去。”   洛婵高兴地笑起来,恨不得现在就出发去镇上,但是听迟长青的意思,还要过两日,她只好勉强按捺住心绪,安慰自己,不急在这一时,爹娘和兄长他们一定会好好的。   满贵媳妇来了之后,迟长青才离开,洛婵坐在院子里绣花,满贵媳妇一边纳鞋底,一边探头来看,哟了一声,笑道:“你这花样儿真好看,跟咱们这儿常绣的不一样呢。”   洛婵便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了,面上微红,满贵媳妇忍不住也笑,道:“你绣,你绣,我就瞧瞧。”   洛婵点点头,抿了抿针,继续绣起花来,她的动作不快,但是每一针都很稳,基本上下了针就不必犹豫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走针若蝴蝶穿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优雅好看,旁人绣花单单只是绣花,洛婵绣花却如画画一般,甚是赏心悦目。   满贵媳妇一边纳鞋底,一边与她说话,不过一般都是她自说自话,洛婵偶尔点点头,或者摇摇头,气氛倒也很是融洽,檐下的燕子来了又去,唧唧咋咋,看起来特别忙碌,满贵媳妇抬头往上看了一眼,道:“晚些时候就要下雨了。”   洛婵疑惑地抬眼,满贵媳妇便解释道:“要下雨之前啊,燕子会飞得低,我看你家这一窝燕子要抱崽了呢。”   洛婵惊奇地张大眸子,满贵媳妇哧哧笑:“就是快要孵小燕子啦,不过燕子会来家里筑巢是好事儿,说明你家是一块福地呢。”   闻言,洛婵笑起来,点点头,满贵媳妇纳着鞋底,又与她说旁的事情,大多是乡里邻居间的趣事,洛婵听着也觉得又趣,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门被轻轻叩响了,满贵媳妇讶异道:“不会是长青吧?这么早就回来了?”   洛婵有些开心,连忙放下花绷子和针线过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的不是迟长青,而是一个年轻妇人,身形干瘦,表情带着几分局促的意味,洛婵认得她,见过几回,还知道她家就在村口,迟长青上回叫她什么来着,兰香嫂子?   洛婵眼中透着疑惑,不知对方为何前来,但还是很有礼貌地微微颔首,示意她说话。   兰香有些紧张地用手心搓了搓衣裳,嘴唇近乎哆嗦了一下,略略别开视线,不敢看她的眼睛,结结巴巴地道:“长、长青媳妇啊……”   “怎么了?不是长青回来了么?”   满贵婶子的声音从后边响起,洛婵还没怎么,倒是兰香猛地吓了一跳,有些惊慌地看了过去,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来,干巴巴地道:“婶子也在啊。”   “是兰香啊,”满贵媳妇走过来,笑道:“你有什么事情吗?”   兰香又不安地搓了搓衣裳,道:“是,是我刚刚听人说长青出事了,赶紧过来告诉一声。”   洛婵一听就有些着急了,满贵媳妇也惊道:“哎哟!长青是出什么事了?”   兰香道:“好像是掉鱼塘里了,大伙儿正在想办法捞呢,你快跟我去看看吧!”   洛婵连忙点头,满贵媳妇忙把没纳好的鞋底往地上一扔,立即道:“我也去,快快。”   兰香却道:“婶子,我记得满贵叔不是会游水么?您赶紧去把他也叫来,大伙一起想办法。”   满贵媳妇一听,道:“那也行,那洛婵你跟着兰香赶紧去,我去地里把我家那位叫过去帮忙!”   洛婵点点头,她心里张皇无措,也顾不得细想,立即跟着兰香往村口跑,然而走出一段路,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迟长青不是会凫水么?当初他连夜带着自己从京师的护城河里游出来,河水那样湍急,他都没事儿,区区一个鱼塘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她的脚步不禁放慢了一些,兰香走得快,回头看了一眼,有些紧张地道:“长青媳妇,快走啊!”   洛婵张了张口,想要问问情况,但是她是个哑巴,什么话也问不出来,兰香满脸的焦急之色不像是作假,正在她迟疑间,忽觉脑后一痛,眼前一片昏黑,迅速将她整个人都吞没了,意识陷入了混沌之前,看见的是兰香满眼的愧疚。   洛婵软软倒了下去,一只手臂及时搂住了她纤弱的腰肢,迟有财满脸急色,忍不住捏了捏,太细了,他甚至觉得自己一只手能把这腰给掐折了,又软又香,跟兰香那瘦排骨似的身材完全不同。   就在迟有财动手动脚之际,兰香有些紧张地提醒道:“这里随时都会有人来,你到底要干什么?”   迟有财这才想起了正事,悻悻缩回了手,又有些不甘心,瞪了她一眼,恶声恶气道:“老子做什么要你管?!”   但是他到底不敢耽搁,把洛婵抱起来,顺着小道溜走了,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那里停了一辆马车,车上坐了一个人,正是大刘,他见迟有财来,连忙跳下车,十分兴奋地搓手道:“人带来了?”   不等迟有财回答,他先探头看了看,果然看见那张如玉凝脂般的容颜,即便是昏迷了也漂亮得很,大刘激动道:“可太好了,二爷要是见到了一定高兴!”   他一边说着,眼中露出痴迷之色,忍不住伸手去摸洛婵的脸,迟有财心里有些不爽,他肖想了这么久,日思夜想,好不容易弄到手了,自己还没来得及摸呢,就被这狗东西先动手了,他往后让了让,刻意没叫他摸着,假意笑道:“兄弟急什么,先带回去给二爷交了差再说啊。”   大刘心里有些痒痒,但还是按捺住了,道:“行行,先把人放上车,赶紧回去。”   迟有财这才把洛婵放上了马车,大刘拿了绳子扔过来,道:“把她手脚都绑了,免得等会醒过来闹腾。”   迟有财连忙照做,用绳子把洛婵的双手绑住,岂料她的皮肤太细嫩了,刚刚勒上就现出了两道通红的印子,看着就叫人心疼,迟有财不禁有些迟疑,心想她又不会说话,半道上就算是醒了也叫不出声儿来,看起来也没什么力气,手上的动作就放轻了许多,只用绳子给她松松套着,至于脚,也就不绑了,反正他觉得自己一只手就能按住这小娘子。   人是绑好了,谁来赶车又是一件大事,大刘是想让迟有财赶车,自己在车里好好和这小娘子快活一下,但是同为男人,迟有财岂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都没吃上嘴呢,怎么甘心拱手让人?便装出一副难受的样子来,说自己的伤还未全好,这会儿发作了,疼得直不起身。   大刘有些不悦,不敢真让迟有财驾车,万一开沟里去了呢?车要是翻了那可是命都没了。   但是他也不想让这迟有财和漂亮的小娘子坐在车里,那他不是成了车夫?   于是马车驶离迟家庄之时,车架上一左一右坐了两个人,一个是驾车的大刘,一个是迟有财。   村口,兰香脸色煞白地目送马车远去,神色都有些恍惚了,她回身往家的方向走,胃里忽然一阵翻滚,她扶着老槐树哇地呕吐起来,什么也没吐出来,只呕了一口暗红色的血。   她盯着地上怔怔看了一会,用脚踢了些灰土落叶,把血迹给盖住了,拖着疲惫的脚步回了家,大丫正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打瞌睡的二宝,她的小脸苍白,额头上一片青紫,混着红色的血痂,颇是触目惊心,轻声道:“阿娘,你去哪儿了?”   兰香木然摇头,眼睛通红,道:“没,没去哪儿。”   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道:“还疼么?”   大丫也摇头,懂事地道:“阿娘,不疼了。”   兰香眼里顿时滚下泪来,她哭着抱紧了女儿,难过地道:“怎么会不疼呢?乖囡囡,是娘没有用啊!”   大丫吓了一跳,连忙抱住她,笨拙地用手拍着她的肩背,安抚道:“娘不哭,囡囡不疼,娘不哭。”   兰香抽噎着擦了眼泪,放开她,道:“囡囡,你和娘分头去找长青叔,若是见到他了,让他赶紧骑马去追迟有财,现在还能追上。” 第69章 他把他的小哑巴弄丢了。……   镇上, 凤翔赌庄。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一辆马车趁着夜色驶到了赌庄的后门, 大刘自车上跳下来,抱怨道:“你说你,非要绕什么小路,天都黑透了, 娘的, 老子都要饿死了。”   迟有财身上的伤确实没全好, 这么熬了一路也很是难受,但是他不敢得罪大刘, 只好赔着笑解释道:“我这不是为了稳妥点么?大刘兄弟是不知道, 那个迟长青可是会骑马的, 要是走大路,不一会就会追上咱了。”   大刘翻了一个白眼, 冷笑道:“老子还怕他?他敢跟咱二爷抢人吗?”   他说完,就弯腰探身进了马车, 正好瞧见了那小娘子醒了, 缩在马车角落里,神色惊惶,表情警惕地看着他,大刘哎哟一声, 露出猥琐的笑来,道:“小娘子醒了啊?正好,这就走吧?”   洛婵其实在半道上就醒了, 听见了两个人说话,马车晃了一路,她的脑子昏昏沉沉的,被重击过的地方很疼,如今看见身形壮硕的大刘,她心中既是害怕又是无助,再次往角落里缩了缩,恨不得把自己挤到马车车壁缝隙里去。   她没想到迟有财居然又回来了,还盯上了她。   比起迟有财,大刘是不太怜香惜玉的,常年在赌庄里头做打手,手劲儿大,人又糙得很,抓住洛婵跟拎小鸡似的提溜出来,推搡道:“走了,跟咱去见二爷去。”   洛婵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迟有财有些心疼,哎呀一声,陪着笑道:“大刘兄弟,慢着些,把人摔伤了,回头二爷该问了。”   大刘一想也是,态度果然就缓和了许多,没再如之前那般咄咄逼人了,一路领着洛婵进了赌庄,去见二爷,在看见洛婵的第一眼,二爷的那双眼睛就黏在了她身上挪不开了,他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感叹道:“还真是个美人胚子。”   他说着,伸手色眯眯地去摸洛婵的脸,洛婵一惊,下意识避开他的肥手,神色张惶,身子微颤,二爷倒也不恼,依旧是满脸惊艳,迟有财谄媚笑道:“二爷,您看,她怎么样?”   “不错,不错,”二爷一连说了两个不错,看起来十分满意,又大声道:“好!二爷这些年睡过那么多女人,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模样的。”   迟有财陪着小心道:“那您看,我欠的债……”   二爷那被肥肉挤得眯了缝的眼里闪过精光,一伸手,道:“卖身契呢?”   迟有财哪里肯轻易拿出来?事儿都没应下来呢,卖身契可是他最后的筹码,遂小心翼翼道:“那二爷的意思是……”   二爷呵地冷笑起来,扭头看他,道:“是二爷给你脸了?到了我的地头,还敢讨价还价?”   他大声喝道:“来呀,把这小子捉了,给我搜!”   左右立即有人齐声应和,上前来一把按倒迟有财,不顾他的挣扎细细搜过一回,一人道:“二爷,没有。”   二爷踹了迟有财一脚,骂道:“卖身契呢?”   迟有财被按跪在地上,被这一脚踹得半天说不出话,差点没吐出血来,他大力地咳嗽着,断断续续地咬牙道:“二、二爷,您说过的……咳咳咳……只要我把人弄、弄回来了……”   二爷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片刻后笑容一收,道:“二爷说过的话从来不作数,你难道不知道吗?”   他一摆手,吩咐道:“给我打,打到他愿意说为止。”   众人齐应:“是!”   二爷这才转向洛婵,见她怕得有些瑟缩,面上又挂出温和的笑来,然而这笑在洛婵看来,无异于豺狼猛兽,二爷笑眯眯地问道:“小娘子叫什么名字呀?”   洛婵脸色苍白,紧紧抿着唇,垂眸不看他,二爷并不气恼,他多的是耐心,正在这时,迟有财打得实在受不住了,连连求饶,道:“我说,我说!二爷饶了我吧!”   二爷一抬手,众打手便立即住了动作,纷纷让开,迟有财鼻青脸肿地趴在地上,哭道:“卖身契在……在我的鞋子里。”   大刘果断拿下了他的鞋子,从鞋垫下搜出来一张薄薄的纸,一股臭烘烘的气味传来,差点没把人给熏吐了,二爷忍不住捂了鼻子,眯着眼在那纸上看了看,慢慢念道:“王兰香……”   最下面,签契约的人写着迟二柱的名字,还按了指印的,二爷嗯了一声,这才把卖身契卷了卷,放进袖子里,欣然道:“先把他拖下去,听候发落。”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进来,拱了拱手,道:“二爷,大当家请您过去一趟。”   二爷皱了皱眉,道:“又有什么事?”   那人道:“大当家说是贵人来了。”   一听这话,二爷便立即收敛了表情,理了理衣裳,看了洛婵一眼,道:“先把她……关进我房里,等我回来再说。”   “是。”   ……   迟长青万万没想到在半道上会下起了雨。   瓢泼一般的大雨将路上的车辙尽数洗去了,他失去了方向,山路崎岖,马也跑累了,到处都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马儿不时打起响鼻,发出呼哧的声音,远处传来隆隆雷声,闪电撕裂重重云层时,亮如白昼,两旁的青山如蛰伏的野兽,欲择人以噬,沉默而诡谲。   豆大的雨滴砸下来生痛无比,迟长青喘着气,四下环顾,夜色深沉,雨水不住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四月倒春寒的天气,浑身湿冷,然而却抵不过心底的森森寒意。   他把他的小哑巴弄丢了。   在那个小女孩口中得知洛婵被带走的那一瞬间,迟长青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胸中迸发的杀意,几乎无法遏制,好在他理智尚存,立即返家取了剑,牵马出来寻,然而在追出七八里地之后,马车车辙的痕迹消失了,迟长青只能返回继续找,山间多岔路,半道上下起了大雨,掩盖了所有的痕迹,连天都不帮他。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感觉到自己的无能。   雨势越来越大,寒意入骨髓,迟长青翻身上马,用力一挥马鞭,纵马疾驰,返回了迟家庄,在村口停了下来,他一手提剑,一脚踹开了一户人家的院子,门板撞在墙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屋里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大丫跑出来,站在门边探头看,撞上了迟长青冰冷的双眸,她吓了一跳,险些没跌坐在地上。   一只手搂住了她,大丫抬头一看,唤道:“阿娘,是长青叔……”   兰香的表情很僵硬,脸色煞白,低声道:“外面冷,你带二宝进屋。”   大丫应了一声,牵起弟弟走了,迟长青阴沉道:“迟有财在哪里?”   兰香不自然地搓了搓衣裳,低低答道:“我、我不知道……”   迟长青薄唇紧紧抿起,眼神冷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拔剑杀人一般,兰香吓得一哆嗦,若说迟有财是令人厌恨的豺狗,那么迟长青就是山中的狼,那眼神,看她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兰香不过是一个乡下妇人,哪里承受得住?   她心惊胆战地缩了缩干瘦的身子,脑子里急剧思索着,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前阵子被赌庄的人抓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回来,赌庄……”   “对!”兰香眼睛一亮,立即道:“他肯定是去了镇上!他今儿不是一个人来的,马车也不是他的,肯定还有人!迟有财欠了赌庄三十两银子,他还不上!”   她话音才落,迟长青的身影便如风似的消失在门口,卷起一点细雨,紧跟着,急促的马蹄声音响起,往村口的方向去了,兰香身上压力骤减,她脱了力一般地扶着门框,两条腿如面条也似,缓缓软倒在地。   迟长青纵马疾走,小桥湾的方向正好走来两个人,满贵媳妇打着伞急声唤道:“长青,长青你去哪里?”   然而迟长青却如同没有听见似的,用力挥动马鞭,厉声呼喝,马蹄踏过泥坑,溅起无数泥水,一路载着他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沿着蜿蜒的山道而去,再也看不见了。   ……   凤翔赌庄。   大雨如注,屋子里灯烛高燃,摆了一桌酒宴,又有数名侍女伺候,显是十分热闹,最上首的位置坐了一个年轻的公子,他穿着深蓝色的锦袍,头戴玉冠,笑容和煦,听底下人说着话,旁边有侍女要给他斟酒,他却伸手微微挡住,笑道:“不必了,今日喝得够多了。”   赌庄的大当家□□赫然也在下首陪坐,他笑着道:“二公子远道而来,咱们这小地方酒水粗陋,还请公子不要嫌弃才是。”   陈思远笑笑,道:“刘庄主说笑了,只是在下平日里有些怪癖,出门在外,饮酒不过三杯。”   □□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他见这位陈二公子确实是不愿意多饮酒,便不再劝,笑着说起别的话题来,道:“听闻二公子是来寻人的,咱们这庄子也有好些年了,十里八乡不说了如指掌,但若使下头的人去稍加打听,问个人还是不成问题,二公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凭吩咐。”   闻言,陈思远想了想,道:“那正好,我要寻的人住在迟家庄,这个地方刘庄主可知道?”   □□还没说话,他身旁坐着的二爷,也就是张胜立即开口道:“二公子问得巧了,我还真就知道这个迟家庄!”   “哦?”陈思远便略略挑眉,道:“二庄主知道?”   张胜嗨了一声,道:“前阵儿有人欠了债还逃跑,就是这迟家庄的,叫迟有财,二公子想知道谁,问他就是了。”   陈思远笑道:“那就麻烦二庄主了。”   张胜被这一句捧得有些得意,立即吩咐左右道:“去把迟有财带过来。” 第70章 这位姘夫,他可是姓迟名……   迟有财被带到的时候, 陈思远一看他那满脸的青肿, 不觉挑起眉来, 张胜陪着笑道:“这家伙几次三番想逃跑,这不,自己掉沟里了,摔成这样。”   陈思远不置可否, 面上假装信了, 张胜轻咳一声, 问迟有财道:“这位陈二公子想向你打听个人,跟你是同村的, 你要老实回答。”   迟有财挨了一顿揍, 这会儿还有什么不老实的?连忙点头, 道:“是,是。”   陈思远便放下手中的茶盏, 道:“你们迟家庄里,有个叫迟长青的人么?”   迟有财一听, 顿时就懵了, 见了鬼似的,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半个字都憋不出来,陈思远见他不答, 继续道:“大约是不久前才去的迟家庄,你不认识?”   迟有财仍旧是不敢说话,他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陈思远皱着眉,看向张胜,道:“二庄主,这……”   他想说,这人莫不是被打傻了?   张胜急了,觉得自己十分掉面子,沉声道:“迟有财,二公子在问你话,你们村子里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迟有财额上渗出点汗意,他直觉不能说,说了怕是要倒霉,遂立即否认道:“没、没有,我没听说过什么迟长青。”   闻言,陈思远的眉间拧出一个川字,不会是信上的地址是错的吧?可之前托人送到京师里的那封信,确实是从这里寄出来的啊,上面还盖了章,管事总没那个胆子敢骗他。   难道还有两个迟家庄不成?   正在陈思远思索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那名叫迟有财的人腿肚子一直在抖,连带着浑身都有些哆嗦,陈思远虽是个商人,但是家中又是有官宦背景,察言观色最是厉害不过,遂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人有问题,他很大可能是在说谎。   为什么说谎?   陈思远眼神微沉,上下打量着他,那边张胜还在道:“二公子,他说不认识,您看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不若我们再帮您去别的村子问问?”   陈思远不答,目光忽然定在了迟有财的手上,下巴微扬,道:“那是什么?”   众人一看,却见他指的是迟有财的手背上,系着一块布,迟有财缩了缩手,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公子,只是一块手绢。”   陈思远眉头一挑,颇有兴趣地道:“拿来看看。”   他的一个随侍便上前去,从迟有财手背上取下那块手绢,双手捧着呈过来:“二公子。”   手绢不知用了多久了,上面脏兮兮的,沾着污渍,还有血迹,显然之前是用来包扎伤口的,还散发出一股隔夜饭馊掉的味道,旁边坐着的张胜觉得有几分不适,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因为他看见那位京师里来的陈二公子已经伸手去拿了。   陈思远是主营丝茶生意的,他看过的丝绸布料自然是比寻常人要多得多,只打量一眼,就知道这手绢是上好的丝绢料子做的,京城至少要卖价到三千贯钱一匹,在这种偏僻小地方,想来也要一千钱左右。   一个赌徒,如何用得起这样好的料子?   陈思远全然不觉手绢上的脏污,举起来对着烛火仔细查看,这明显是女人用的手绢,上面还绣了花,很精致,下针的技巧不像南方这边的绣法,倒有北地的风格,譬如京师,南方人绣花的线很细,针脚略微稀疏,摸起来很软,而北地因为天气冷的缘故,绣花针脚细密,一层一层地绣,最后绣出来的花样会有些硬。   陈思远一边思索着,目光最后落定到手绢的一角,上面绣了一个婵字,字迹小巧玲珑,是漂亮的簪花小楷。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耐人寻味起来,将帕子交还给随侍的下人,问迟有财道:“我再问一遍,你真的不认识一个叫迟长青的人么?”   一时间,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迟有财身上,他额上的汗顿时就下来了,他万万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还碰到一个专程来找迟长青的人,看样子,凤翔赌庄的人对他还很是尊敬。   他心里有些着慌,眼珠子开始乱飘,这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撒了谎,张胜没想到他竟然还敢说假话,不禁有些恼恨,阴恻恻地威胁道:“迟有财。”   迟有财腿肚子一抽筋,噗通就跪了下去,砰砰磕起头来,嘴里胡乱求饶道:“大老爷饶命!二老爷饶命啊!我认识,我认识迟长青!”   陈思远唔了一声,又问道:“他是你们村的?”   迟有财咽了咽口水,道:“是,是我们村的!”   陈思远微抬下巴:“仔细说说。”   迟有财答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他是最近才回村子里,是平二爷的孙子,家里人都死了,就他一个回来,听说他从前是在京城里干活儿的,不过我很少在村子里,与他没什么交情,他大概也不认识我。”   “嗯,”陈思远觉得这话都对上了,但是疑惑又起,问道:“他是一个人?”   迟有财战战兢兢,答道:“没,没有,他还有个媳妇,是两个人。”   陈思远面上一点了然的笑意,道:“他媳妇叫什么名字,你可知道?”   迟有财又用力咽了咽口水,额上的汗越来越多了,他抖着嗓子道:“不、不知道。”   陈思远脸色骤变,喝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这会儿还敢不说实话!”   迟有财吓了一大跳,险些瘫软在地,他实在没想到这温温和和的二公子说发脾气就发脾气,陈思远却已喝令下人道:“来人,给我抓住他。”   迟有财今日挨了一顿痛打,这会被打怕了,如惊弓之鸟也似,连声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迟长青的媳妇姓什么不知道,但是她叫个什么婵!其余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了!”   这话才终于与陈思远所知道的信息对上了,迟长青离了京师,还带走了被新帝亲自赐婚的妻子,前丞相的独女,洛婵。   正在他放下心的时候,忽闻屋外传来了一阵骚动,隐约有人在急促地说着什么,□□皱了眉,沉声对下人道:“去看看怎么回事?难道不知道有贵客在么?”   那下人去了,不多时回来,满脸惊慌,道:“大老爷,不好了,有个人来踢馆子了,打伤了好几个弟兄!”   □□大怒,道:“是谁敢在我的地盘上放肆?!”   张胜也连忙站起身来,道:“大哥,我去看看就是了。”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那下人,道:“那人是做什么的?”   那下人一咕嘟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他说咱们赌庄把他的媳妇绑来了,若是不交出去,今天就要把咱们庄子上下杀个干净!二爷,您快去看看,他拿着剑,太厉害了,咱们好些兄弟根本打不过他!”   张胜加快脚步走了,□□皱着眉,有些担心,倒是陈思远常年在京师里,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阵仗,觉得颇有意思,道:“这么大的事,大庄主不如一道去看看?”   □□到底是担心,遂站起身来,还不忘叮嘱道:“那二公子要小心了,这些粗人拿刀拿枪的,怕波及到您。”   陈思远摆了摆手,道:“我自有随从保护,不必管我。”   □□顿时就想起他那庞大的随侍队伍,三个管事,十来个侍卫,比他们赌庄要安全多了,遂不再阻拦,拱了拱手,陈思远便兴致勃勃地跟在他后面出了门,穿过院子,往前堂而去。   前面一阵人声嘈杂,不少打手都从后院赶了过来,看样子是要去帮忙,□□一行人快步进了前堂,正好一个壮硕的人影迎面飞来,他惊了一跳,连忙退开,那人噗通一声就摔在了他脚下,哎哟痛呻连天,定睛一看,正是大刘。   大刘捂住肚子哼唧,睁眼就看见了□□,宛如发现了救星似的,连忙挣扎着爬起来,道:“大老爷,是那个姘头找来了!”   □□皱起眉,道:“什么姘头?”   大刘指着门口的方向,抖着嗓子道:“就是那小寡妇的姘夫!他他他追来了!”   □□对此事原就是不知情,这会儿更是有些莫名其妙,他抬眼望去,果然见门口灯笼昏暗,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立在那儿,光线影影幢幢,勾勒出明灭不定的影子来,隔得远,光线昏暗,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但是他手里提着一柄长剑,寒光凛冽,锋芒熠熠,令人心寒。   □□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一见这架势心里就是一突,直觉告诉他,此人不好惹,而且,看他周身的气势,显然那剑是见过血的,这偏僻的小破地方何时有了这样的人物?还与他的赌庄结了仇?   正在□□心惊之时,前面的张胜扬声怒骂道:“你是什么人,好大的狗胆,竟然敢来太岁爷头上动土!”   门口那人手中的长剑微转,锋芒迫人,仿佛几乎无法忍耐了似的,他嗓音沉沉道:“且将我的妻子还来!否则,今日我便血洗这赌庄,叫你这太岁爷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一字一顿,森寒无比,透着十足的恨意,令人闻之则心惊肉跳!   □□深吸一口气,扭头问大刘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给老子如实说!”   大刘连忙把今日的事情说来,只道他们拿卖身契去带了个小寡妇回来抵债,但是这小寡妇还有个姘夫,大约是听说了这事追过来了,末了他又怒气冲冲道:“大老爷,可不能放过他,这小子太目中无人了,伤了好多弟兄,咱们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叫他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他话音才落,便听□□身后那位一直没吱声的贵客突然开了口,悠悠道:“容陈某多嘴问一句,这位姘夫,他可是姓迟名长青?” 第71章 有账算账,有仇报仇。   听到迟长青这三个字, □□心里冷不丁一跳, 那大刘却是一拍大腿, 道:“就是他!”   陈思远忽然就笑了,意味深长地道:“有趣,有趣啊。”   □□连忙问道:“怎么,他就是二公子要找的人么?”   陈思远嗯了一声, 却又摆手, 笑道:“不过么, 你们的恩怨,陈某是不管的, 这事庄主该如何办就如何办嘛。”   这样一来, □□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他完全看不出这位贵客的态度,但直觉告诉他, 此事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正在他犹豫不决间, 前方传来一声惨叫, 吓了众人一跳,□□立即扭头看去,只见那人手中的长剑刺入了一名打手的胸口,鲜血喷溅而出, 打湿了那人身上的青衫,他随手一抬,将打手挑飞了, 全然无视那泼洒的鲜血,径自一步踏入门内,沉沉道:“我再问一遍,我的妻子,在哪里?”   他面上染了鲜血,在绰绰的光影中如同修罗也似,令人胆寒无比,甚至有几个打手畏惧地退了两步,那人毫不理会,手中的长剑举起,一一自前堂内的众人身上滑过,像是在寻找什么,最后遥遥落定在□□身上,那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凶狠的猛兽盯上了一般,他浑身的皮肉都下意识绷紧了,压力巨大。   那剑竟像是要下一刻就刺入他的心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顿觉鸡皮疙瘩四起。   他也不是没见过厉害的人物,但是最穷凶恶极的匪盗,也不及这人来得可怕,□□心思电转,忽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总算明白了哪里不对劲,大刘说他们是带回来了一个小寡妇,可这个煞星从进门开始,一直追问的就是他妻子的下落啊!   他既活着,他妻子又怎么会是寡妇?!   想通了其中关节的□□立即扬声道:“好汉且慢!”   他说着还拱了拱手,强自镇静下来,十分有礼地道:“这位兄弟,不知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咱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   张胜跟见了鬼似的扭头看过来,震惊道:“大哥,他伤了咱们这么多弟兄——”   “你住口!”□□狠狠瞪了他一眼,又看向门口持剑的那人,好声好气地道:“不知您意下如何?”   那人不理会他,冷冷地一字一字问道:“我的妻子在哪里?”   三句话不离他的妻子,手里的剑却还是指着他,大有一副若是不将人交出来,就要挥剑刺死他的架势,□□只好深吸一口气,道:“今日发生的事情我并不知,但是我听说他们确实是带回来了一个女子,这样,我让人带她出来给你看看,如何?”   迟长青忽地收剑回鞘,声音森冷,道:“不必,带我去见她。”   剑终于收了,□□大松了一口气,看向旁边的大刘,厉声道:“还杵着做什么?快带这位好汉过去!”   大刘啊了一声,不明白为何情势这样急转直下,但还是立即道:“是,是,好汉这边请。”   张胜顿时有些急了,那小娘子他还没来得及上手呢,到嘴边的肥肉就要飞了?忍不住喊了一声:“大哥!”   □□回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他,道:“你给老子惹出来什么事情,且等着!回头找你算账!”   张胜一缩脖子,脸上的肥肉一抖,终于有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迟长青提着剑,跟着大刘往后院的方向走,他心系洛婵,这里光线昏暗,陈思远又站在阴影处,是以他全然无知无觉,与自己的好友擦肩而过,修长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帘后,陈思远拿着折扇敲了敲手,露出十分感兴趣的神色,道:“走,去瞧瞧。”   迟长青跟着大刘一路进了后院,在一间屋门前停下来,门上挂了锁,大刘从怀里摸出钥匙来,正欲去开锁,却被一只手斜刺里迅速夺了过去,大刘哎了一声,不满道:“你——”   待看见那一柄染了血的长剑,未完的话又憋在了喉咙口,大刘老实闭上了嘴,迟长青的眼珠微转,用眼角余光盯着他,神色森冷,如同在看一只蝼蚁一般,声如寒冰地呵斥道:“滚开!”   大刘深吸一口气,不敢再惹他,生怕那柄剑下一刻就要割裂他的脖子,于是老老实实地退开了。   迟长青拿着钥匙去开锁,然而他的手却一直在微微发抖,钥匙始终对不准锁孔,他咬住牙关,气急之下,一把拽住那锁,竟硬生生徒手把锁扣从门上扯下来了!   锋利的断口将他的手指划破,鲜血顿时奔涌而出,一滴滴落在地上,把一旁的大刘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迟长青却像是全然不觉得疼痛,他的手按在门扇上,忽然转过头来,凤目凌厉,其中透着森然杀气,扫过众人,宛如警示一般,大刘等一行人顿时缩了缩脖子,齐齐退开了一步,总觉得自己后脖子透着丝丝凉意。   下一刻,门终于被推开了,没等众人看清楚屋里的情形,门又被再次合上,没有声音了。   屋子里点着一盏极微弱的烛光,像是下一刻就要熄灭似的,到处都昏暗无比,迟长青一时间甚至看不清楚到底哪里有人,他只能微微眯了眯眼,往前走了一步,然后下一刻,他立即听见了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像有警觉的兔子在悄悄奔走。   迟长青猛地回过身来,一团素色的身影挟着风声朝他用力冲过来,那速度在他看来实在是慢极了,但是他却舍不得躲开,反而迎了上去,将那一团娇小的身影拥入怀中,牢牢抱住,低声唤她道:“婵儿……”   那人在片刻的愣怔后,只听铛的一声,铜簪子落了地,声音清脆无比。   洛婵紧紧回抱住他,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的浮木,她无声地哭了起来,所有的担惊受怕,慌乱无措在这一刻都倏然散去了。   她哭得脱了力,浑身都轻轻颤抖着,迟长青只觉得心里好似被刀子来回翻绞似的,鲜血淋漓,痛入骨髓,他想,或许万箭穿心也莫过于此了。   若是再晚来一步,他简直不敢细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洛婵哭得没了力气,也不肯撒手,只死死抱住迟长青的腰身,迟长青索性将她打横抱起来,低头不住吻去她眼角脸颊处的泪珠儿,轻声哄道:“婵儿不怕,我在这里,哥哥在这里。”   小哑巴哭起来时不像旁人那边惊天动地,撕心裂肺,只是轻颤着,如同雨后叶尖上的一滴水珠,摇摇欲坠,瑟瑟地抖着,叫人心中生怜,恨不得将她揉入心底,仔细呵护安抚。   迟长青只不住地轻抚她单薄的脊背,亲吻着她的眼角眉梢,额头和发顶,像安慰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十分耐心,若是可以,他愿意一辈子这样抱着她,护着她。   过了许久,洛婵哭累了,眼睛红红的,有些肿起来,看起来既委屈又可怜,她抬头看了迟长青一眼,又将脸埋在他的脖颈处,轻轻蹭了蹭,未干的泪痕带着几分湿润和凉意,却叫迟长青觉得分外贴心而真实,他下意识收紧双臂,用力抱住她,仿佛是抱着一样失而复得的珍宝,心中既是后怕又是欢喜。   如同劫后余生。   屋子里静寂无比,迟长青拥着怀中人,下颔抵着她如云一般柔软的发顶,低声道:“累了么?”   洛婵在片刻后,才微微点头,她确实是累了,今天被莫名其妙掳来此处,心里惊恐害怕,精神紧绷着,如今骤然放松下来,她只觉得很是疲乏,乖顺地依偎着迟长青,透着十足的依赖。   迟长青安抚道:“那咱们就回家。”   他说完,便脱下了自己的外裳,给洛婵披好,她身形娇小,裹着他宽大的外衫,只有瘦小的一团,把脑袋也遮住了大半,迟长青这才稳稳背起她,开门出去了,凤翔赌庄的一众人俱是站在院子里,迟长青抬眸一扫,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他眼神凌厉道:“迟有财在何处?”   迟有财?   □□一怔,想起来刚刚那个鼻青脸肿的干瘦男人,便吩咐下属道:“去把他带过来。”   立即有人去了,不多时带着迟有财回转,跟拎鸡仔似的把人按在了地上,迟有财见众人都在,不由两腿发软,战战兢兢,一抬眼就看见了迟长青腰间悬着的利剑,心惊胆战,恨不能缩成一团,嘴里连声讨着饶,形容畏缩,在场的人见了无不觉得他面目难看。   □□又觑着迟长青的脸色,放缓了声音道:“好汉,这迟有财还欠了咱们赌庄三十两银子的债,如今又得罪了你,按理来说你我都是他的债主,这样,我现在将人交了出来,有账算账,有仇报仇,你看如何?”   迟长青不答,只冷冷地看着地上的迟有财,眼神凛冽如冰,暗含杀气,像是在看着一具尸体一般,迟有财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张口求饶,迟长青腰间的长剑便锵然出鞘,一道雪亮的剑光自眼前划过,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喉头处一凉,深红色的血珠泼洒而开,形成了一道极为漂亮的弧度。   这是他死前见到的最后画面,伴随着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使劲吹气,迟有财茫然地想,那是什么声音?   迟长青手中的剑快得几乎无人看清楚,众目睽睽之下,迟有财轰然倒地,喉管被划出老大一个口子,灌了风的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嗬嗬之声,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足有七八尺高,溅到了房梁上,旁边按着他的那个壮汉猝不及防,被浇了满头满脸都是血,险些没当场呕出来。   谁也没想到迟长青说动手就动手,杀完了人之后还若无其事,神色冷淡无比,就仿佛他刚刚只是随手杀了一只鸡似的,□□只觉得寒意彻骨,如坠冰窖,他们这回是招惹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啊?这是煞神吧?   正在他震惊之中,却见青年抬眼望过来,目光似狼一般,沉声道:“说得好,有账算账,有仇报仇,如今我仇已报,那我与贵庄的账,就该好好清算一番了。”   他话音一落,挽了一个剑花,溅起大片雪亮的寒芒,令人见了心生畏惧,毛发耸立,所有人都下意识退开一步,□□见状,心中微惊,见迟长青不愿善了,果断急急开口呼道:“二公子!二公子您看这……”   人群后传来一声轻笑,旁观了许久的陈思远终于开口笑道:“某之前不是就说过了么?大庄主与这位的恩怨,我是不管的。”   闻言,迟长青眉头一皱,抬眼望去,疑惑道:“陈二?” 第72章 你身上带了钱么?   “陈二?”   人群里分开一条路, 陈思远手持折扇走出来, 笑吟吟地道:“是我, 未寒,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那刘元见他似乎与迟长青关系颇好,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这气儿还没松完, 却听迟长青依旧冷冷地道:“且往边上站站, 待我收拾了这帮子人,再与你说话。”   闻言, 陈思远大笑起来, 道:“好好, 都依你。”   他说完,果然往旁边一站, 甩手看起热闹来,赌庄众人瞠目结舌, 刘元急道:“二公子!您不能不管啊。”   陈思远依旧是笑:“大庄主此言差矣, 你们之间的恩怨,叫我一个外人如何插手?”   他虽是笑模样,眼里却透着十足的冷静和置身事外,刘元心里一凉, 便知这位是指望不上了,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过的人多了去了, 是以只与迟长青打了一个照面,便知此人是个厉害角色,那通身的凌厉气势,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他说要收拾,那就肯定不会来虚的。   刘元心思电转,忽然想起一事来,冲着人群后的张胜怒道:“我才刚刚回来,你给我招惹了什么祸事?还不快滚过来向这位好汉赔罪?!”   张胜冷不丁挨了一通骂,脸颊两侧的肥肉抖了抖,硬着头皮上前来,干巴巴道:“大哥,这——”   “这什么这?”刘元狠瞪了他一眼,令道:“快向人家赔个不是。”   张胜只好转向迟长青,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见一抹雪亮的剑芒,平平举起,锋锐的剑尖指着自己脖颈的位置,那人冷冷地道:“道歉就不必了,我没那功夫听,还是用命来填罢!”   张胜心底腾起一阵寒意,那杀气如有实质,令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终是畏惧了,连忙道:“好汉!都是误会!迟有财带这小娘子来,我一指头都没碰着她啊!就把人放屋里了,真的,全是误会,都是迟有财害我,他欠了咱们赌庄三十两银子的债,又说他有个同村,曾经把自己媳妇卖给了他,他手里有卖身契,想拿这个小媳妇来抵债,我便应了。”   他心中苦不堪言,拼命解释道:“虽说咱们这是赌庄,但若早知道是良家女子,我是万万不敢答应的,好汉,我是真没有碰她!”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记起一事,忙补充道:“那迟有财还把卖身契也给我了,我若是有半句假话,教我被雷劈死!”   张胜一边说,一边立即从袖子里摸出那张叠好的纸来,想递给迟长青,但见那剑锋寒芒凛冽,又生了惧意,示意旁边的下属转交,迟长青背上背着洛婵,一手持剑,这会儿眼珠微动,瞟了那张纸一眼,并没有来接的意思,那下属额上便渗出几分汗意。   正在这时,陈思远朗声笑道:“他腾不出手来,三丁,你去给他念一念。”   陈三丁是他的小厮,听了这话,立即上前几步,接过那张纸,旁边有人打起灯笼来,让他仔细看清楚,大声念道:“立卖字,宁阳省川南府迟家庄迟二柱有一妻,名兰香,葫芦村人,年二十一岁,生于十一月廿八日,因欠迟有财银子一十一两二百五十钱,无力偿还,今请中说合,情愿将兰香卖与迟有财名下,身价以抵欠债,两相算清,从此山水不测,各安天命,恐后无凭,永无返回,立卖字存照,立卖字人:迟二柱,买主:迟有财。”   他念完了,陈思远便笑:“这东西也叫卖身契?没有中保人么?”   陈三丁确认一遍,道:“回公子的话,确实没有中保人。”   没有中保人的卖身契,就是一张废纸,在场所有人都听明白了,陈思远不说话,只是笑着,打开扇子又扇了起来,倒是张胜涨红了脸,憋道:“这……我之前走得急,没、没看清楚这卖身契上的字……”   刘元立即开口道:“好汉,看来这都是那迟有财一手策划出来的,我们赌庄原也是不知情,一切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好在如今您的夫人也没有受伤,您看这事是不是……”   一听到剁手剁脚,迟长青明显感觉到背上的人轻轻瑟缩了一下,像是被吓呆了,他略一思量,终于放下了剑,不理刘元,而是用轻缓的声音问背上的人,道:“可有人欺负了你?”   洛婵趴在他宽阔的肩背上,脑袋上蒙着衣裳,迟疑地摇摇头,又点点头,迟长青便柔声哄道:“谁欺负了你?”   洛婵便一笔一划地在他背上写:那个人,摸我的脸。   她才写完,便察觉到迟长青的肩背紧绷起来,紧接着,一声吃痛的惨叫传来,洛婵吓了一跳,忍不住伸手搂紧了迟长青的脖子,下意识想要抬起头去看,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轻轻压住了,熟悉而令人安心的男人声音响起:“别动,咱们不看。”   闻言,洛婵便又乖乖趴下了,再次搂着他的脖子,点点头。   而在她看不见的外面,张胜正在痛呻惨嚎,他紧紧抓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额上冷汗涔涔,青筋暴起,面无人色,呼哧喘着粗气,他右手的四个手指赫然被齐齐削去了一截,露出森然的白骨来,状况甚是惨烈,令人不敢多看。   刘元的脸色也有点不好看,但还是瞄了一眼陈思远,见他面无异色,便只好对迟长青道:“好汉,你看眼下这般,能否算是两清了?”   迟长青收剑回鞘,就仿佛他方才削的不是人的手指,而是树枝草木一般,淡声道:“只此一回,若是再有下次,我要的就不止是这一点了。”   言下之意,就是要他们的项上人头。   可下次哪里还敢再惹这位煞星?刘元立即道:“再不会了,好汉放心便是。”   迟长青便背着洛婵往前堂走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陈思远,道:“有事明日再说。”   扔下这一句,他便大步如流星一般走了,连头也没回,眼看着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处,赌庄众人才大松了一口,刘元连忙问陈思远道:“二公子,方才这人是什么来头?我总觉得他的名字有些耳熟,细细一想,却又想不起来。”   陈思远便摇起扇子,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定远将军的名头自是比迟长青这三个字要更响亮,他也不解释,只是笑容意味深长地道:“倒也没什么来头。”   刘元不言语了,陈思远哂笑一声,道:“你若不去招惹他,自可安枕无忧。”   闻言,刘元便想起方才那情形来,忙道:“那是自然,再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惹这煞星了。”   陈思远便摇着扇子走了,才出了赌庄大门,唤来陈三丁,道:“去,把这两人都料理了,休要叫事情传出去。”   陈三丁从善如流道:“是,二公子放心便是。”   陈思远叹了一口气,他这位好友还真是脾性一如既往,最后还得他来收拾烂摊子,好在此处离京城甚远,不怕消息传出去,总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   夜色浓重,镇子的街头巷尾静寂无比,大多数店铺已经打烊了,唯一的一间客栈倒还开着,门头上挂了两盏灯笼,光线昏暗,客栈伙计坐在柜台后,支着下巴打瞌睡,正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在门口停下,紧跟着是沉稳的脚步声。   笃笃两声,门被叩响了,客栈伙计惊醒过来,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呵欠,一抬眼就看见柜台前站着的青年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人,看身形是个女子,被衣裳裹得严严实实的,伙计好奇地打量了一眼,便感觉到那男人不善的眼神,他连忙堆出笑来,招呼道:“郎君是要住店吗?”   迟长青淡声道:“一间上房,带路。”   伙计听了,连忙领着他往楼上去,一边走,一边又悄悄地瞄这位古怪的客人,他实在好奇得很,心里不住猜测,等上了楼,忽听那客人冷冷道:“再乱看,就挖了你的眼。”   客栈伙计唬了一跳,连连道歉,果然不敢再看了,快步引着这两人到了一间上房门前,迟长青又吩咐道:“打热水来沐浴,还有,麻烦你去买两套干净的衣裳来。”   伙计应了,却没动,迟长青见他杵在门前不肯走,道:“怎么?”   客栈伙计赔着笑,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委婉提醒道:“客人,您还没给钱呢。”   迟长青心系洛婵,出门走得急,哪里还想得起带钱?这会子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遂道:“明日一并结给你。”   客栈伙计哪里肯走?厚着脸皮笑道:“这……恐怕不太行,客人,小的只是一个伙计罢了,做不得主——”   他正说着话,眼睛不经意往旁边一瞄,余光瞥见一道寒光,凌冽锋锐,伙计还未说完的话就卡在了喉咙口,戛然而止,双目瞪大,跟见了鬼似的,那是一把剑,剑上还沾着未洗干净的血迹,新鲜的。   客栈伙计顿时就半个声儿也不敢吭了,甚至屏住了呼吸,好家伙,谁大半夜的住店,还带着剑的?   这若是碰上个亡命之徒,可就不是几个钱的事情了,自是小命要紧。   伙计突然不说话了,迟长青见他满目惊慌失措,像是打了一个哆嗦,目光顺着他的视线微微一挪,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他却也不解释,只是冷声道:“还有事情吗?”   客栈伙计反应过来,哪里还敢再要钱?连忙摇头:“没、没事了。”   迟长青便进了房间,临关门前还吩咐道:“别忘了热水和干净衣裳。”   门吱呀一声,被合上了,那伙计猛地大喘了一口气,连滚带爬地奔下了楼梯,险些一头滚下去。   屋子里,迟长青轻轻将怀中人放下,低声问道:“困了么?”   洛婵点点头,精神有些萎靡,像一朵开倦了的花,蔫哒哒的,迟长青道:“那就先睡吧。”   洛婵又摇头,忽然想起什么,拉过他的手心,一笔一笔写道:你身上带了钱么?   迟长青沉默片刻,才轻咳一声:“没有。” 第73章 “就亲一下么?”……   一听说没有钱, 洛婵有些急了, 直起身来, 继续写道:那怎么办?   迟长青却道:“我自有办法,你累了,先休息吧。”   洛婵不动,一双明眸只这么望着他, 三息过后, 迟长青便败下阵来, 他轻咳一声,道:“我有一位故人, 自京师而来, 明日一早向他借些银钱, 把客栈的钱结了便是。”   闻言,洛婵双眸顿时一亮, 拉住他的袖子:京师?   “嗯,”迟长青点点头, 重复一遍, 道:“是京师。”   洛婵心中立即涌起无限希冀,既是从京师来的,那想必会带来她父兄母亲的消息了,多日来的惦记和担忧眼看就要得到答案, 她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迟长青自是看出来了,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安抚道:“睡罢,明日一早,我便去拜访他。”   洛婵点点头,眉眼微弯,笑容皎洁干净,一如枝上的新雪。   少倾,门被敲响了,外面传来了客栈伙计战战兢兢的声音:“客、客人,热水送来了。”   迟长青过去开门,果然看见地上放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水,旁边还摆着托盘,上面放了几件叠好的衣裳,许是之前被吓到了,客栈伙计这次不敢靠近,只远远站在楼梯口处陪着小心道:“衣裳是小人方才去隔壁的成衣铺子买来的,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客人尽管吩咐。”   迟长青便道:“麻烦你再去取一些吃食来,若有馒头面食,只要白面的。”   那客栈伙计心里暗暗叫苦,口中忙不迭应道:“是,是,我这就去后厨瞧瞧。”   今日一路担惊受怕,甚是疲惫,洛婵才梳洗过后,便有些犯困了,眼皮子开始打起架来,不多时趴在桌边睡了,迟长青轻手轻脚地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才拉好被子,门再次被叩响,想是那店伙计送饭食来了。   洛婵的睫羽轻轻颤动一下,眼看就要醒来,迟长青却及时伸手在她额间轻轻一拂,她的不安仿佛在顷刻间散去,再次陷入了浅眠之中,睡颜静谧安宁,纯真若稚子一般。   迟长青去开了门,果然是客栈伙计,送了些白面馒头和热米粥,并一碟咸菜,喏喏道:“客人,时候太晚了,后厨只剩下这么些了,您看……”   迟长青神色不动,接过托盘,言简意赅道:“有劳。”   客栈伙计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来,然后看着门在他面前合上了,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馒头和米粥都是热的,迟长青犹豫了一下,看向床上,方才还在睡着的洛婵竟然已醒了,坐在床沿上,抱着被子,神色警惕清明,半点睡意也无,待看见迟长青还在,她才终于安了心,迟长青放下饭食,走过去道:“怎么醒了?”   洛婵摇摇头,在他手心写字:睡不着。   小哑巴还撒谎,方才困得直接趴桌上了,怎么会睡不着?但见她如此紧张惶惶,半点离不得人,迟长青只觉得心疼,声音更是缓和温柔,道:“既然睡不着,就起来吃些东西吧,晚上可吃了饭?”   洛婵又摇头,她被带过来这么久,起初是害怕,不觉得饿,这会儿迟长青一提起,肚内倒真是空空如也了,又写字:饿。   一想到那些人竟然一晚上都没给她吃东西,迟长青心中便是一股无名火起,甚至想立刻提剑去将那些人都杀了罢了,但理智制止了他,迟长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那些怒意,温声道:“你坐着,我去给你拿。”   洛婵便果真乖乖坐在床上,看迟长青将托盘拿过来,上面放着包子馒头、米粥咸菜等吃食,迟长青端起粥碗要喂她,洛婵微微红了脸,连忙伸手去接,示意能自己吃,迟长青却不给,挪开了手,一本正经地道:“若是洒了怎么办?今晚就没被子盖了。”   洛婵一听,果然服了软,见她不再坚持,迟长青便舀了一勺粥,轻声道:“张嘴。”   自长大后,洛婵就没再叫人喂过饭了,这会儿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但心中却又生出几分熨帖之意,平心而论,有人对她这样千般万般好,她自然是开心的。   一碗粥喂完,洛婵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她实在困极了,睡眼迷蒙地看着迟长青,连神智都不清醒了,微微眯起的眸子里像是含着两汪水,像一只犯困的猫儿,强撑着不肯睡,迟长青见状既是心疼又是怜惜,倒了一杯水喂她喝下,轻声道:“睡吧,我在这里,哪也不去。”   这话说出来,洛婵便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终于沉沉睡去。   迟长青坐在床沿,看着少女静谧的睡颜,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触手微温,如上好的暖玉,令人不舍得放开,他凝视良久,才俯身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一如顶礼膜拜的虔诚信徒。   ……   大约是有迟长青那一句话在,洛婵一夜无梦,待睡醒时,只觉得门口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在说话,是迟长青,还有一个陌生人,两人的声音不大,零星有几个字眼钻到耳朵里:“二公子……请……一叙……”   洛婵的意识逐渐回笼,听见迟长青答道:“我稍后自会过去。”   那人又报了落脚的地方,寒暄几句便走了,空气安静下来,洛婵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门又开了,沉稳而轻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床帐被略略掀开,一丝天光自外面照进来,洛婵懒洋洋地睁开眼,还把脸往枕头里藏了藏,如一只撒娇的小动物,换来那人轻笑一声,嗓音里带着笑意道:“懒猫。”   洛婵便扭过脸,把眼睛张开一条缝看他,迟长青伸手拂开她颊边散落的鬓发,道:“饿了么?”   洛婵打了一个浅浅的呵欠,点点头,迟长青便将外裳拿过来,展开替她穿上,洛婵在他手心里写写画画:你的朋友,来了么?   迟长青看她眼中带着紧张的意味,遂道:“还没有,他方才派了人来告知我落脚处,等过会儿我便去寻他。”   洛婵便满怀希冀地望着他,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子,迟长青不自觉笑了,拇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声音里是他自己也没发觉的宠溺:“带你。”   洛婵的双眸顿时亮了起来,欣喜不已,她忽然想起来,大将军似乎从未拒绝过她的任何请求,但凡只要她想,他一定会为她办到,洛婵甚至不知该如何反应,才能表现出自己的欢喜与感激,何德何能,她会遇到这样的人?   大约是因为心中的情绪过于激荡,洛婵竟觉得鼻尖微微发酸,眼圈也不由自主地微红了些,迟长青见了一怔,紧张问道:“怎么哭了?可是哪里不适?”   洛婵摇摇头,迟长青不信,道:“那为何要哭?还是昨日那些人欺负了你?”   洛婵仍旧摇首,抽了抽鼻子,拉过他的手写着:没有,我只是很欢喜。   迟长青失笑,反手握紧了她的手,又亲昵地捏了捏她的鼻尖,轻声道:“小傻瓜。”   洛婵微微红了脸,下意识窘迫地摸了自己的鼻尖,心里涌上一阵近乎战栗的感觉,像是要令她的魂魄都为之颤动,她不明白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只是满心满眼都是欢欣高兴。   迟长青见她这般,心中微动,略略低了头朝她靠近,声音轻轻,道:“这么欢喜?”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又笑,便逗她:“那就亲我一下。”   闻言,洛婵倏然就羞红了脸,迟长青是知道她的性子,故意逗她玩的,正欲直起身来,却不想自己的襟口被一只纤白的手揪住了,不许他动,迟长青惊讶地挑了挑眉,下一刻,便看见他的心上人红着脸凑上前来,在他的唇上轻而快地啄了一口,若鸟儿饮水一般,气息如兰,一拂即逝。   洛婵还是头一回这样主动,迟长青受宠若惊之余,立即顺手拉住了她,不许她退开,低着嗓音道:“就亲一下么?”   洛婵满面通红,还未来得及写字,就被面前这人按在怀里亲了个够本,这么一阵温存之后,迟长青才想起了正事,领着洛婵离了客栈,下楼时,一个身穿蓝布衫子小厮模样的少年候在那里了,见了两人来,未语先带笑,道:“迟老爷,主子派小人来请您了。”   这一声迟老爷听得洛婵忍不住侧目,迟长青表情微僵,上下打量那小厮一眼,道:“是陈二让你这么叫的?”   那小厮见他不高兴,立即轻轻自打了一个嘴巴,甚是利索地赔罪道:“是小人自作主张,您别生气。”   他是陈家的下人,哪里敢擅自做主这样调侃迟长青?迟长青一听便知是陈二那厮促狭于他,特意这般吩咐的,他倒也不会真的同一个小厮计较,只是扯了扯唇角,道:“带路吧。”   那客栈伙计还有些怕他,手里攥着抹布,远远地贴在墙边站着,眼睛都不敢乱瞟,跟送瘟神似的把他送出了客栈。   在去见陈二的路上,迟长青拉着洛婵,低声细语给她讲这位的来历:“他叫陈思远,他父亲你或许不知道,但是他的兄长你必然是听说过的。”   洛婵眼露疑色,迟长青道:“便是如今的大理寺卿陈思潜,当年先帝在时,他还仅仅只是一名五品寺丞,凭一己之力破了江左府官贪墨一案,牵连小半个朝廷,拔起无数同党,得了先帝的赏识,破格迁至大理寺卿。”   一说起这个,洛婵便对这位陈思潜有些印象了,她依稀记得大兄曾经提起过这个名字,带了几分夸赞。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迟长青看着她单纯澄澈的双眸,不期然就想起死在了狱中的前丞相洛稷,几许忧虑浮了出来,他要如何告诉她,她的父亲早已经去世了?   他的小哑巴能承受得了这个噩耗吗? 第74章 我甘之如醴。   在没有见到陈思远之前, 他在洛婵的脑海中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模样, 整日与银钱打交道, 待真正见到他本人时,洛婵便有些意外了,他看起来很年轻,约莫与大将军差不多的年纪, 穿着一袭深蓝色的衫子, 手里拿着折扇, 斯斯文文的,眼神温和, 不说话也带着三分笑意, 很容易就叫人心生好感。   他见洛婵好奇地打量, 微微一笑,如沐春风, 拱手道:“在下陈思远,家中排行第二, 嫂嫂叫我陈二便是。”   旁边的迟长青冷不丁来了一句:“怎么不称迟夫人了?”   洛婵的脸陡然羞红, 陈思远知他故意说这话是记仇,打了个哈哈哂笑道:“你我原是过命的交情,亲如兄弟一般,这么着称呼不是生分了么?”   他满脸带笑, 说话和和气气的,听说还有过命的交情,洛婵愈发好奇, 迟长青便解释道:“我从前与他是不打不相识,十岁出头那会年纪小,心高气傲,两人不知因着一件什么小事起了争执,在朱雀街的桥头打了一架,结果他掉水里去了,我不成想这人竟不会凫水,险些淹死在护城河里头,因着怕背上人命官司,便只好亲自跳下去把他捞了起来,这才与他结识。”   从前的事情听着有趣,洛婵想不到沉稳的大将军也有如此任性好玩的一面,吃吃掩口轻笑起来,陈思远不尴不尬地摸了摸鼻子,咳了两声,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好再提,嫂嫂听个乐便是。”   几人正说话间,小厮奉了茶上来,洛婵一尝便知这些茶是京师里带来的,甘甜清冽,回味悠长,想来这位陈二公子平日里也是一个讲究人,她正这么想着,却听迟长青开口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陈思远笑笑,放下茶盏,和和气气地道:“这不是担心你么?你离了京师,只给我来了一次信,我心里念着你的安危,一路奔波,不惜车马劳顿,特意过来看一看你。”   闻言,迟长青心中倒真浮现了几分感动,他朋友素来不多,后来去了军中,结识了一二个,但是都战死了,唯有这个少年时期相识的朋友,君子之交,平日里不必如何联络感情,但到了那个关头,自然而然就会想起来。   还没等他感慨完,却见一名小厮进来禀道:“二公子,刘管事方才来了一趟,说涪江那边的货已到了,您什么时候有空过去看看。”   迟长青心里才刚升起的感动瞬间碎了个稀烂,他端起茶盏,凉凉地看了陈思远一眼,似笑非笑道:“二公子的生意倒是忙。”   两人到底是多年旧友,陈思远的脸皮厚如城墙,仍旧笑眯眯地道:“做生意只是顺便的,顺便的。”   一旁的洛婵捧着茶盏,看看他,又看看迟长青,听他们说话也觉得甚是有趣,笑完了,又想起父兄母亲的下落,心中踟蹰,想询问一番,却又怕显得唐突,迟长青虽然在与陈思远寒暄,但是注意力却全落在自家小哑巴身上,眼见她欲言又止,哪里还不知道她的心思?遂对陈思远道:“京师里的情况如何了?可有我……岳父岳母与两位兄长的消息?”   听闻此言,洛婵下意识揪紧了袖口,一颗心高高地提了起来,十分紧张,明明是期盼已久的消息,如今却甚是忐忑不安,紧盯着陈思远,连呼吸几乎都要屏住,像是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陈思远看过来一眼,笑笑道:“我是听说,你那两位大舅哥,洛淮之与洛泽之,原是在大理寺里的,前阵子都先后被放出来了,如今倒也没什么大妨碍。”   于是,洛婵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展颜而笑,灼然如怒放的花,她拉着迟长青的袖子轻轻摇了摇,满眼都是呼之欲出的欢喜,迟长青怕她看出异样,只好压下心中的沉重,弯起唇角来,道:“这下放心了?”   他说着,又像是不经意地看了陈思远一眼,陈思远与他素有默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又摇着扇子笑道:“我还听说,洛淮之如今已恢复官职了,皇上对他还甚为看重呢。”   洛婵听了这话,大松一口气,又想起什么,拉过迟长青的手写了几句,迟长青明白了她的意思,顿了顿,才看向陈思远,问道:“那……我的泰山大人与岳母如何了?”   陈思远嘶了一声,面上露出几分歉然,对洛婵道:“实在对不住嫂嫂,我前阵子其实没有常在京师,这次出来得也很匆忙,所以也并不清楚两位高堂的下落。”   洛婵猛然一怔,眼中笑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她有些无措地看了看迟长青,大将军微垂了眼,不忍看心上人眼底的失望之色,手在袖中紧握成拳,然后又松开,握住了洛婵的手,陈思远见气氛不对,立即又笑道:“不过嫂嫂莫急,这样,我这就修书一封送去京师,着人帮忙打听清楚,来回也不过十来日的光景罢了。”   洛婵仍旧是怔怔的,表情有些茫然,陈思远面上的笑意顿了一下,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看向迟长青,迟长青抿了抿唇,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小哑巴的头,低声道:“你若实在担心,明日我便带你进京去。”   闻言,洛婵立即摇摇头,她听陈思远方才与迟长青交谈,京师里的人们如今都以为迟长青已经死了,新婚之夜,将军府的那一场惊险万分的刺杀围剿,令她至今记忆尤深,历历在目,她岂能让迟长青再冒险陪她入京师?若是出了事又如何是好?   洛婵这般反应,其实在迟长青的预料之中,然而看着小哑巴面上的黯然之色,他心中一阵隐痛,竟觉得自己十分的卑劣,甚至于生出些许自厌来。   陈思远似有所觉,但他到底是一个外人,不知其中究竟,也不好贸然开口,今日一早他派了小厮去客栈,迟长青也交代过洛婵如今的情况,她因当初家中的变故,在牢里又受了些刺激,嗓子哑了,所以最好不要将洛稷与其夫人逝世的消息告知洛婵,可他又想让他的妻子高兴,便让陈思远报喜不报忧,只告诉她洛淮之与洛泽之的情况。   陈思远虽觉不妥,但还是照着好友的话这么做了,但是如今看来……   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岔开话题,故作轻松道:“你托我寻的那些鱼苗也都带过来了,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怎么好好的,突然想起来养鱼了?”   迟长青便平平道:“养鱼就是为了吃,还能是为了什么?”   陈思远竟觉得很有道理,没错,养鱼确实是用来吃的,可为何非得要他从北地带那些鱼苗过来?难道江南的鱼竟不能吃么?   ……   陈思远不辞劳苦,千里迢迢从京师带了鱼苗来,非要同他去迟家庄看看,美其名曰,是关怀旧友如今的境况,迟长青只觉得他是想瞧新鲜,但人家帮了忙,他倒也不好拒绝,便同意了。   陈思远派人套了车马,请了洛婵上车,这才避着人对迟长青简短说了几句话,告知了他如今京师的情况:“新皇登基之后有雷霆手段,性情暴戾,动辄打杀,你之事过后,又连杀几名旧臣,朝中颇有微词,只是无人敢说,如今右相已托病不朝了,左相高盛把持朝政,朋党渐丰,来日不太平啊。”   迟长青面不改色,片刻后才淡淡道:“且让他不太平便是。”   陈思远欲言又止,迟长青看了出来,道:“怎么?有话直说,好些日子不见,如何扭捏起来了?倒叫我不习惯。”   陈思远失笑摇首,道:“只是想同你说,虽然现如今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但你好歹低调些,就算在这穷乡僻壤,也不乏有几个耳目灵通的认出了你,回头又惹来麻烦。”   迟长青沉默一下,回道:“婵儿更重要。”   他那时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他的小哑巴,哪里顾得上其他?陈思远愕然,片刻后方才笑起来,道:“迟未寒,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迟长青却认真道:“我也是想不到,但若回顾从前,只觉得没有遇见婵儿的那些年都仿佛白过了似的。”   陈思远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道:“罢了,你这有了媳妇的人就是不一样,这放从前,哪儿能听见你说出如此之肉麻的话来,我还记得当初听说了礼部尚书家的三公子,为了娶一个青楼女子进门,跟他爹老子闹翻了,挨了痛打不说还被逐出了门,那会你是怎么说来着?说京师护城河里淌的水都没他脑子里的多。”   他还故意打了一个寒颤,像是抖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面对好友的调侃,迟长青不以为意,甚至还大笑起来,末了才道:“晋如,我甘之如醴。”   他见陈思远不解,便道:“来日你有喜欢的人便懂了。”   闻言,陈思远打开折扇,笑道:“若是能同银子成亲,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迟长青:…… 第75章 洛淮之。   马车是陈氏商号备好的, 自是妥帖舒适, 然而迟长青却很不放心, 将马交给下人,自己也入了车,岂料才一进去,便看见小哑巴在抹眼泪, 他一惊, 连忙道:“怎么哭了?可是有人欺负你?”   洛婵拭了泪, 一双漂亮的眼睛红红的,仿佛兔子一般, 瞧着甚是可怜, 却还是在迟长青的手上写画答道:没有人欺负我。   迟长青只以为她还在因为之前的事情后怕, 心中微痛,将她揽入怀中, 低声安抚道:“婵儿别怕,这种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洛婵红着眼点点头, 又摇摇头, 短短的几息之间,她眼中又盈满了泪意,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吧嗒吧嗒往下掉, 看得出她已竭力忍耐了,迟长青终于觉得不对,小哑巴虽然娇气, 却不是喜欢哭哭啼啼的性子,便慌张问道:“到底怎么了?”   洛婵这才满眼含着泪,在他手心里轻轻写着:我爹娘是不是有事了?   迟长青瞬间哑然,他险些忘了,小哑巴这样敏感,他事先与陈思远商量好的说辞怎么骗得过她?   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洛婵见他这般情形,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痛如心绞,她终于忍不住无声恸哭起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串串滑落,滴在了迟长青的手背上,灼烫无比,像是要一直烫到了心底去。   他紧紧地抱着心爱的女子,喉头哽住,心里想着,原来这世上是真的有感同身受的。   ……   回村的时候正是正午,陈思远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到了小桥湾,引来诸多村民围观,在远处探头探脑地瞧,一边唠嗑,琢磨着这又是哪一号人来了,这么热闹,待瞧见迟长青抱着他媳妇下车来,众村民都恍然大悟,原来是长青家的客人。   满贵媳妇也在人群中,见了洛婵,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这时有好事者叫她道:“哎,说起来奇怪,满贵婶子,昨天下午长青他不是骑着马跑出去了嘛?匆匆忙忙的,是什么事儿啊?”   “我也看见了,”另外有人不满地抱怨着:“火烧眉毛似的,险些把我家的牛犊子吓到河里头去。”   满贵媳妇其实也并不是很了解其中的内情,但是她知道村里这些妇人们爱嚼舌根的性子,哪里敢透露半个字?再说了,昨天也是她的疏忽才导致洛婵出了意外,心里愧疚了一晚上,这会便笑道:“我也不大清楚,可能是长青家里来亲戚了吧?你看这一大批人和车马,不得要人去接啊?”   其余人想想也是,又远远看了几眼,那些车啊马啊,还有作随从打扮的人,咂了咂嘴,道:“这些人看起来有些来头呢,你们瞧,那马车跟平常人的不一样,又大又漂亮,我去城里都没见过这么好的马车。”   “咳,人家长青这是从京城里回来的,就是不一样。”   “是啊是啊。”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各自散了,眼看晌午到了,男人们从地里做完活儿回来,还要备好饭菜哩,村民们散开之后,满贵媳妇便也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路过迟长青家门口时,扭头往里面看了看,没看见洛婵,只看见迟长青站在院子里,侧着身子与一个年轻人说话,那年轻人与他差不多的年纪,穿着一袭深蓝色的锦袍,手里拿着折扇,神色温和,倒是长青的表情凝重,拧着眉头,仿佛遇到了什么难事。   满贵媳妇只看了几眼,两人的感觉都十分敏锐,不约而同地扭头看过来,她有点尴尬,但还是立即招呼道:“长青啊,吃饭了没?”   迟长青抿着唇,和气道:“还没有,婶子准备回去么?”   “是呢,”满贵媳妇搓了搓手,又试探着道:“你媳妇怎么样?”   迟长青简短地答道:“她没有事,让婶子跟着担心了。”   满贵媳妇心中的大石这才落下来了,连忙摆手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哎……”   她又见那年轻人在旁边,不好多说,把话又咽了回去,道:“那,那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你只管知会婶子一声。”   迟长青道了谢,满贵媳妇这才走了,临走前她忍不住回头望望,却见迟长青仍旧在低声与那年轻人说话,两人通身的气派与这迟家庄格格不入,就仿佛他们才是同一个地方的人。   满贵媳妇一边走,一边想,还有长青他媳妇也是,哎,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等满贵媳妇走后,陈思远才继续道:“如今她已知道了洛相的死讯,你打算如何?”   迟长青还未回答,他又道:“我的意思,你暂时万不要回京师。”   闻言,迟长青便抬起眼看他,意思明显,陈思远叹了一口气,道:“最近京师真的不太平,你眼下回去,我怕洛泽之要提刀来砍你,还有一个洛淮之。”   迟长青眼神疑惑,陈思远啧了一声,低声道:“你拐了人家的掌上明珠,我听说洛泽之两兄弟从大理寺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满京师搜罗他们妹妹的下落,有不长眼的人说,洛婵在那一夜跟着你被烧死在了将军府,岂料这话传到了洛泽之的耳朵里,竟亲自把那人揪了出来,用马鞭抽了个半死,最后还给挂在了城墙上,险些闹出人命来。”   迟长青无言,又道:“他还做了什么?”   陈思远轻咳起来,像是忍不住笑意似的,神色古怪,最后才虚虚握拳,掩口道:“咳……他派人把你们将军府的院墙全部给推了,听说还要找……咳咳,找你的骸骨……”   迟长青嘴角抽了抽,他早知道这位脾性暴躁,很不好惹,却万万没想到他连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若当日真的发生了什么,他怀疑眼下恐怕连自己的坟都要保不住了。   陈思远简直笑得不能自制,眼角眉梢都是幸灾乐祸,道:“好在,他才挖了院墙,就被闻声赶来的洛淮之拦住了,兄弟俩大吵了一架,之后就分府而居了,京师如今流言满天飞,就连街头巷角的八岁小儿都知道洛家两兄弟闹翻了,见面眼红,仇人也似。”   迟长青沉默,道:“是因为洛泽之?”   陈思远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迟长青回头看了看屋里,门窗紧闭,小哑巴显然还在休息,他才低声道:“这些事,先不要叫她知晓,其他的,待之后再说。”   陈思远心领神会,道:“这是自然。”   又听他语气,极有可能会回京师,忍不住又开口劝道:“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如今的情况,你若回京师,无异于自投罗网,这才过了多久,你真当无人记得你了么?”   他深吸一口气,道:“如今的京师,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今上养了一批金龙卫为耳目,专为监视朝臣言行,又另设御史台,监察弹劾群臣,把都察院的活儿都给做了不说,但凡是被弹劾过的,杀头的杀头,发落的发落,若说,如今朝野上下,群臣人心惶惶,上朝下朝连句话都不敢说,生怕被打为朋党。”   说到这里,陈思远顿了顿,继续道:“御史台中丞你可知是谁?”   闻言,迟长青顺口问了一句:“谁?”   陈思远低声说了一个名字:“是洛淮之。”   ……   “他现在就是一条狗!”   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低声骂道:“王大人何时得罪了他?竟叫他害得落得如此——”   “慎言!”另一官员立即喝止好友一声,然后紧张地四顾左右,见无人注意,才又略带责备的意味道:“隔墙有耳,你就不怕被人听见么?”   那青袍官员表情一怔,显是也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冲动,旁边那官员重重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我也管不了别人,还是先管好自己吧,各人有各人的命。”   青袍官员不由忿然道:“难道就任由他们这样下去么?王大人不过是酒后感慨了一句,也被御史台弹劾了,皇上竟然不由分辩,直接当朝庭杖,这、这简直……”   看得出他极力忍耐了,没将后面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吐出来,只是压低了声音,又重复着恨恨骂道:“洛淮之如今就是皇上的一条狗,见谁咬谁的疯狗!”   他才说完,便感觉袖子被人用力一扯,青袍官员下意识回头,却正见着一行人自朱门外而入,顺着游廊往这边走过来,打头那个人穿着朱色的官袍,容貌温雅斯文,眉目清朗,翩翩君子,如一块被打磨得光滑温润的白玉,令人见之则如沐春风。   而这两个官员却并不觉得如沐春风,反而愈发提心吊胆起来,僵在那里好一阵子,最后眼看着一行人走近了,那官员才一拉自己的同僚,硬着头皮迎上去,挤出笑脸来:“下官拜见洛御史,御史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洛淮之眉眼微动,看向他,露出一点儒雅的笑意,温和答道:“皇上有旨意,令我入宫面圣,两位这是下值了?”   那两人生怕招惹了这位,哪里还敢问他入宫面圣是为了什么事情?连忙顺着话头说是,刚刚下值,正准备离宫,洛淮之便笑笑,道:“那就不耽搁二位了,请吧。”   他说着,还略略侧开身子,让出路来,那两名官员诚惶诚恐地离开了,走得比跑得还快,仿佛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也似。   洛淮之表情不变,只静静地看着,目光幽深如晦,叫人看不清楚他在想什么,直到旁边的太监小心提醒道:“洛大人,时候不早了。”   “嗯,”洛淮之转过身来,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 第76章 总要给我一个名分才是。……   “皇上宣洛御史觐见。”   朱漆雕花的大门敞开着, 太监恭恭敬敬地垂着头引路, 洛淮之踏入了殿内, 悠扬悦耳的丝竹之声传入耳中,他一眼就看见了龙椅上坐着的皇帝秦跃,他穿着深紫色的常服,上面以金线绣着精致的蟠龙团花, 衣裳有些凌乱, 衣襟半敞, 怀中还搂着一名歌姬,女子发髻微乱, 香肩半露, 令人遐思。   洛淮之自入了殿, 目光就落在秦跃的脚边,再也未曾挪过半分, 任丝竹琵琶声再是如何动听,歌舞再如何优美, 歌姬乐官们再如何娇笑, 他也没有抬过头,只目不斜视地跪着,安静无比。   直到半晌过后,秦跃才像是终于想起了底下的人, 抬眼望去,看见身着朱衣的洛淮之,恭谨温雅, 置身于热闹的歌舞之中亦不为所动,他甚是惊异,心中起了些主意,冲那领头的舞姬使了一个眼色。   那舞姬人精似的,她在圣前伺候了这么久,顿时心领神会,腰肢一扭,整个人便仿佛没了骨头似的,款款靠向了洛淮之,笑靥如花,纤纤十指扶在他的肩头,自背后揽着他,两人亲密地依偎在一处,呵气如兰,问道:“御史大人觉得,奴婢生得好看么?”   洛淮之终于抬起眼来,转头看向她,声音温厚道:“姑娘是皇上身边的人,自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绝色。”   他虽说着绝色,但眼神却没有半分波动,一如之前那般,温雅醇厚,那舞姬顿时一怔,这种事情她也做过不止一次了,慌张者有之,窘迫者有之,急色贪婪者亦有之,却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洛淮之看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一朵花,一块石头,随便一个什么物件。   舞姬有些不知所措,正在这时,龙椅上面传来了一阵笑声:“洛御史果然会说话,就连朕的身边人都招架不住啊。”   舞姬慌忙退开,伏地而跪,洛淮之也垂首,恭敬道:“微臣不敢。”   秦跃搂着怀中的歌姬,笑意盎然地道:“这有什么不敢?朕就是爱听洛御史说话。”   他说着,转向那舞姬,道:“你观洛御史如何?不若朕将你赏给他?”   那舞姬立即红了脸,满面含羞地用眼风悄悄瞟了身旁的洛淮之一眼,只见他玉面朱衣,垂眉敛目,容貌清隽俊朗,再加之方才的话,不由就动了一颗芳心,惊喜之余,嘴里却还是故作矜持道:“奴婢是皇上的人,全凭皇上旨意。”   岂料秦跃听了,话锋一转,道:“既然如此,朕瞧你也不甚乐意,就不强人所难了,不过洛御史近来深得朕心,朕还是要赏,赏你什么好呢?”   他说着,全然无视那满脸失望后悔的舞姬,和颜悦色地问洛淮之,道:“不然,洛御史想要朕赏些什么?”   洛淮之恭谨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皇上分忧本是臣的分内事,不敢居功邀赏。”   闻言,秦跃哈哈大笑起来,道:“这话朕虽然常听,但不知为何由洛御史说来,分外诚恳,倒叫朕过意不去了,既然如此,朕便将此女赏给洛御史吧。”   他说着,将怀中的歌姬往外一拉一推,那女子踉跄了几步,登时跌坐于地,正巧对上了洛淮之的双目,却是一张清丽娇美的脸,洛淮之的眼神终于微微变了一瞬,像是不可置信。   尽管他的表情很快就恢复如常,但是那一瞬间的失态仍旧落入了秦跃的眼中,他甚是满意,还笑着唤了一声:“洛御史?”   洛淮之沉默片刻,叩首道:“臣谢皇上隆恩。”   ……   夕阳西斜,将余晖洒落于大地,京师街市已经开了,灯笼次第亮起,往远处绵延开去,一顶青篷轿子穿过行人稀少的长街,在最尽头的大宅前停了下来,门口两座石狮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被人擦拭得干干净净,折射出微亮的天光。   宅子里很快有人迎了出来:“大公子回来了。”   青色的轿帘被掀开,身着朱色官服的男子下来,面如冠玉,眉如鸦羽,温和道:“让人准备出一间厢房来。”   老管家应了,跟着他走,问道:“老奴这就派人去打扫,只是不知这厢房是给谁住的?老奴也好准备一番。”   自打他们兄弟大吵了一次之后,二公子洛泽之就不曾回来了,如今洛府也再没有什么宾客登门,乍一听说要打扫厢房,老管家还有些欣然,便听洛淮之应了一声,又道:“给女子住的便可。”   老管家哎哟一声,一眼就看见了后面轿子里出来的女子,眼中迸出惊喜的意味:“小小姐?”   “荣叔,”洛淮之出声,纠正他道:“她不是小小姐。”   闻言,老管家认真一看,果然觉得有些差别,那女子与小小姐洛婵只有三四分相似,身材也比她高一些,眼中不由流露出失望来,口称对不住,道:“是老奴老眼昏花,认错了人。”   可是他们的小小姐如今在哪里呢?   老管家一想起这个,就觉得心中难受,抹了抹湿润的眼眶,又连忙道:“二公子下午来过了。”   洛淮之一怔,道:“他回来了?”   老管家犹豫着道:“是,他去过一趟小小姐的院子,取了一些日常物事,又支了些银钱就走了。”   洛淮之听罢,表情无甚变化,只淡声道:“随他去。”   老管家欲言又止,看着自家主人踏入府门内,檐下灯笼的光芒投落下来,将那朱衣染成了血一般的红,一闪即逝,很快便隐没在了沉沉的暮色中,不见了。   老管家长长叹了一口气,看向那名与洛婵生得像的女子,收敛了表情,恭敬而疏离地道:“这位姑娘,请随老奴来。”   那女子怯怯颔首:“有劳。”   看着那略为熟悉的脸,老管家心中不由一酸,险些湿润了眼眶,连忙背过身去,领着她入了府,洛府很大,也十分气派,但不知为何处处都透着一股沉沉死气,下人也只有零星几个,偌大的宅子,竟宛如荒废多年了一般。   晚娘随着那老管家往前走,一边暗暗打量着四周的情况,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颀长的人影转过右前方的回廊,往花木深处去了,那人穿着玉色的长袍,背影熟悉,似乎是换了常服的洛淮之。   老管家出声道:“那边是吹雪园,是咱们府里小小姐的院子。”   他说着,顿了顿,又郑重告诫道:“姑娘,丑话说在前头,没有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命令,谁也不许踏近一步,即便您是宫里来的。”   ……   迟家庄。   即便是四月的天气,暮色降临的时候依旧能感觉到凉意,陈思远依旧离开了,院子里很是安静,唯有远处传来了不知名的虫鸣,一声声的叫着,迟长青随意地坐在桃树下,微屈着膝,手中拿着一柄长剑慢慢地擦拭着。   夜凉如水,银色的月光洒落下来,荡起一片白色的微光,剑芒如寒星,闪烁不定,迟长青拿着帕子,一遍遍反复地擦拭,不厌其烦,看起来十分专注,然而无人知道,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别处。   直到两刻钟后,屋子里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不易察觉,然而迟长青擦拭的手立即戛然而止,耐心地等待着,许久过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他转头望去,只见少女站着门口处的阴影里,银白的清辉点亮了她的衣摆。   迟长青放下剑,出声唤道:“婵儿?”   他的声音如此温柔,简直像是害怕自己吓到了她。   洛婵站在门边没动,但迟长青能够感觉到她心中的难过,他起身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触手微润,泛着凉意,是刚刚哭过,他心中一痛,却又不知如何劝解,只好低声问道:“饿了么?”   洛婵微微摇首,她眼下脑子有些空白,什么事情也不能思考,就仿佛蒙了一层厚重的布一样,模模糊糊,哭了一下午,终究是连泪也流不出来了,只觉得心里难受得紧,如刀割似的,一阵阵痛。   她抓着迟长青的手,一笔一划地写:我想去京师。   迟长青立即道:“好,那我明日就带你出发。”   洛婵又摇首,抬起哭红的眼睛望了他一眼,继续写:你不要去,我自己去。   迟长青反手捏住了她的手指,道:“你要去,我就带你回去,你说这种话,难不成是想扔下我?”   洛婵本能地摇头,写道:你去京师会很危险,我只是想去拜祭我的爹娘,见一见大兄和二兄……   迟长青摸了摸她的脸,指尖触感温软如玉,他认真道:“你我已是夫妻,你的爹娘不是我的爹娘?你的兄长不是我的兄长?初时还遗憾未能拜见他们,如今正好,你且带我去认个门吧,稀里糊涂跟你成了亲,总要给我一个名分才是。”   他理直气壮地向妻子索要名分,洛婵不知大将军竟然也会这样厚脸皮,顿时愕然,愣在了当场。 第77章 婵儿这到底是冷还是热呢……   然而第二日的京师之行终究没能顺利, 原因无他, 洛婵病了。   大抵是因为前两日之事担惊受怕, 又得知了父母的死讯,大惊大悲之下,她夜里惊醒数回,神色惊惶, 眼泪潸潸, 有时在睡梦中仍然在哭泣, 她的难过都是藏在心里头的,说不出半个字来, 让迟长青见了更是心疼。   他恨不能以身代之, 然而什么也做不了, 只好紧紧抱着她,竭力地安抚, 彻夜不眠。   待到次日一早,他才惊觉怀中的高热, 如同抱了一个小火炉似的, 烫得惊人,迟长青心中骤然一紧,连忙低头查看,却见洛婵紧闭着双眸, 面色绯红,嘴唇却是苍白的,黛眉微微蹙起, 仿佛在梦中也觉得十分痛苦。   迟长青轻轻摇了摇她,低声唤道:“婵儿,婵儿?”   洛婵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略微张开眼,随即难受地闭上了,下意识把脸往他怀里埋了埋,试图遮挡那刺目的光,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晕乎乎的,头剧痛无比,像是有一根凿子在不停地凿打着她的太阳穴,恨不能要将她凿穿了。   迟长青不安地用手试了试她额间的温度,仍旧是烫,再看看洛婵这有气没力的样子,焦灼如火燎原一般蔓延开来,他轻声问道:“婵儿,你有哪里不舒服么?”   洛婵想说自己头痛,然而她说不出话来,只好用手指轻轻在迟长青的手心划拉了两下,然后再次沉沉地闭上双目,竭力地忍耐着那剧烈的疼痛,片刻后,她听见了迟长青起身出去了,房门被关上时发出吱呀一声,悠扬安静。   洛婵便往被子里滚了滚,按住剧痛的眉心,把头埋在了枕头里,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间,她再次听见了脚步声,一只手伸了过来,额间冰冰凉凉的,那些疼痛仿佛也随之散去,洛婵下意识地蹭了蹭,她听见了迟长青在小声唤她的名字,便费力地睁开眼皮子看了一眼。   男人俊朗而熟悉的脸上满是忧色,他细心地将一块打湿的帕子贴在洛婵的额头上,道:“我已经让满贵叔帮忙去镇上请大夫了。”   洛婵眼下的思绪有些空白,也不知如何反应,有气没力地点点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病恹恹的,迟长青看了又是疼惜又是担心,然而最后都得强行按下,开始仔细照顾起洛婵来。   大将军是没什么照顾病人的经验的,更何况小哑巴又与常人不同,眼下病了,在他眼中简直如一块水豆腐似的,哪儿都不能碰,生怕给碰坏了,就连换个帕子都是小心翼翼,因着洛婵发了高热,额上见汗,他怕人热着了,又把被子全部拿开。   他绞干了湿的帕子,替洛婵擦拭额头和脸颊,白玉似的脖颈上泛着淡淡的绯色,如同桃花一般,迟长青这次却心无杂念,一遍一遍耐心地用凉水擦拭着。   岂料这样一来,洛婵又觉着冷了,下意识蜷成了一团,抱住双臂,蹙着眉头,看起来甚是可怜,迟长青担心她受凉,病情加重,只好又扯过被子给她盖住,不多时,洛婵又开始出汗。   如此往复,迟长青都急出了一头汗,婵儿这到底是冷还是热呢?   好在这会儿满贵媳妇过来了,见洛婵没盖被子,连忙道:“长青,怎么把被子拿开了?快给她盖上。”   迟长青原本就有些手足无措,这会儿便道:“婶子,婵儿她热。”   “哎,”满贵媳妇解释道:“热就对了,先捂一捂,这两日倒春寒,你媳妇想是冻着了,怎么还能把被子拿开?”   迟长青一听,觉得十分有理,又连忙给洛婵盖好被子,被角掖得严严实实的,满贵媳妇又道:“我听说你媳妇病了,熬了一碗姜汤带过来,让她喝了,再睡一觉。”   迟长青知道姜汤能驱寒,这会不禁有些懊恼自己没想到这一茬,向满贵媳妇道了谢,又叫醒洛婵,把姜汤喂给她喝了,直到半个多时辰后,镇上的大夫才终于跟迟满贵过来了。   中年大夫捋着胡须替洛婵诊脉,又细细问了迟长青这两日的情况,末了才说是得了伤寒,要仔细养,写了一张方子让他去抓药,最后临走时叮嘱道:“尊夫人体质偏寒,想是从前遭了大病,调养不易,万不能掉以轻心,像这样的伤寒最好是不能再得了,否则于寿命有妨碍。”   他说得慎重,迟长青心里一惊,立即答应下来,送了大夫出门去,一路上眉头皱得死紧,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洛婵已经坐起来了,靠在床头。   他紧走几步,道:“怎么起来了?”   一边说着,迟长青一边仔细把被子给她裹上,裹得活像个小雪人似的,又问道:“头还疼么?”   洛婵点点头,又摇摇头,虽然仍旧觉得头疼,但她不想再躺着了,迟长青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声安抚道:“那我去给你抓药来,大夫说,等吃了药就好了。”   洛婵乖巧地点点头,迟长青看着她那苍白的小脸,心中忧心更甚,如此一病,京师之行自然要搁置,于他而言,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心上人的身体更重要了。   但他没有说出来,怕洛婵难过,便暂且不提,临走时又特意去请了满贵媳妇过来帮忙照顾,自己骑马去了镇上抓药了。   洛婵觉得屋子里闷得慌,她慢腾腾地抱着薄被去了院子里,满贵媳妇正坐在檐下纳鞋底,见了她出来连忙起身,关切问道:“长青媳妇,你可好些了?”   洛婵勉强露出一点笑,冲她点了点头,在摇椅上坐了下来,满贵媳妇搓了搓手,她也不知说些什么,等组织好了语言,一抬头,看见洛婵已经靠在摇椅上睡着了,她看起来很疲倦,眉头蹙着,不怎么开心的模样,满贵媳妇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最后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不多时迟长青就回来了,一路快马加鞭,半点都没有耽搁,推门入了院子,一眼就看见了摇椅上躺着的洛婵,她身上裹着薄被,因为病的缘故,脸色苍白,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病恹恹的,像一朵即将枯萎的花。   迟长青心里一跳,几步上前,满贵媳妇放下手里的针线,指了指洛婵,悄声道:“方才出来就睡了,我瞧着没什么大事。”   迟长青颔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替洛婵拉了拉被子,又向满贵媳妇道了谢,一路送她出了院子,等到了门口,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那个,长青啊,我听说兰香一家子准备搬走了。”   闻言,迟长青剑眉微动,却没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道:“今日多谢婶子了。”   摆明了不想再提,满贵媳妇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岔开话题道:“那婶子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尽管叫我就行。”   等她走了以后,迟长青这才回身把院门关上了,洛婵的事情,他心里不是不怪罪兰香的,他那日能一剑杀了迟有财,即便陈思远没有先一步动手,赌庄的那两人也绝对逃不了。   然而他却不能向妇孺举剑,这是印刻在骨子里的底线使然。   如今她们主动要搬离迟家庄,那自然是最好。   迟长青再不去想这件事情,举步走向洛婵,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躺在摇椅里,仰起头看着碧蓝如琉璃的天幕,明眸中倒映了飞鸟掠过的影子,有些怔怔的。   迟长青心中微微一紧,觉得这样的小哑巴有些太遥远了,好像一不留神就要飞走,下意识半蹲下去,握住了她的手,唤道:“婵儿?”   洛婵这才看向他,眼神里流露出几分疑惑,像是在问他怎么了。   迟长青喉头微动,话到嘴边却只是道:“饿了么?早上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   洛婵并不觉得饿,她只是头痛,脑子晕乎乎的,浑身没力气,毫无胃口,原本想摇头,但是忽然注意到了迟长青充满了担忧的眼神,剑眉紧锁,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轻轻在他手心里划拉:饿了。   闻言,迟长青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立刻道:“我去给你做饭,想吃什么?”   洛婵继续轻划:鱼。   迟长青做饭的时候,洛婵就坐在门槛边的椅子上,午后的阳光自她身后照进来,像一匹铺陈开来的金色锦缎,热烈而灼眼,光线明亮,就连洛婵的面色看起来都好了许多,不似之前那般苍白了。   迟长青一边做菜,一边抽空注意洛婵,往锅里浇了半瓢水准备焖鱼汤,想了想,对百无聊赖的小哑巴提议道:“婵儿,我们去后院看看吧。”   闻言,洛婵一怔,这才想起来他们这两日不在家,也不知那只老母鸡怎么样了,后院的瓜苗也没有浇水,她正这么想着,迟长青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微微俯身,竟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洛婵整个人腾空而起,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搂住了迟长青的脖子,迟长青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动,小心掉下去。”   洛婵果然不敢再动,迟长青只觉得她乖巧得可爱,一边走,还一本正经地道:“你生病了,许多事情做不来,为夫自然要代劳。”   洛婵愣了愣,骤然微微红了脸。 第78章 是……我的夫君。   两日不见, 后院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只是那只母鸡没在竹筐里, 倒是院墙下传来了一阵咕咕声,洛婵循声望去,却见它正在墙下刨食,哐哐的, 尘土四起, 那些瓜苗全遭了秧了。   洛婵有些着急, 连忙拍了拍迟长青的手臂示意他看,迟长青放下她, 过去将那只母鸡驱赶开来, 洛婵跟过去一看, 所有的瓜苗都被啄了个精光,连尖儿都不剩了。   这些瓜苗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照料的, 日日浇水,小心打理, 这才稍稍疏忽, 这些天的心血就白费了,洛婵蹲在光秃秃的菜畦边,十分沮丧。   迟长青见她这般表情,立即安抚道:“咱们再种就是了。”   洛婵摇摇头, 在他手心里写:满贵婶子说,时候过去了,眼下种大概来不及了。   迟长青肯定地道:“能行的。”   他说着, 摸了摸洛婵的脸,仍旧是烫,但是精神比之前要好了些许,大概是因为被旁的事情分散了心神,没有再去记挂着那些伤心事了,迟长青这么想着,一直提着的心这才略略放下来。   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中午吃的是鱼汤,奶白色的鱼汤被炖得很浓,碧绿的葱花星星点点,看起来十分鲜美,大将军的厨艺越来越好了,然而洛婵却没有什么胃口,味同嚼蜡一般,但是因着怕迟长青担心,硬着头皮食不知味地吃着,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她。   洛婵抬起头,只见他面上浮现几分忧色,小心地道:“吃饱了么?”   洛婵如蒙大赦,连忙点头,放下了筷子,她头脑昏沉,实在是什么都吃不下,迟长青看着那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并不逼她,只是道:“我去给你熬药,吃了药再睡一觉就好了。”   洛婵坐在一边,看着他把药材倒入罐子里,加水,上灶,动作不疾不徐,忽然觉得心中似乎平静了许多,仿佛憋了两日的难过终于有了稍许的缓解。   喝过药之后,洛婵又睡了一阵,醒来时却觉得屋子里昏暗,空气很是安静,也不知几时了,外面传来了淅沥之声,她坐起身来,头脑有些昏沉,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温和道:“醒了?”   洛婵没想到迟长青会在旁边,愣了一下,点点头,片刻后才想起来屋子里太暗看不见,伸出手去,很快就被一只手稳稳握住了。   大将军的手很暖,莫名就给了她安心的感觉,很快,迟长青点亮了烛台,蒙蒙的光线驱散了黑暗,将两人的影子投映在了墙上,细细长长,他伸手摸了摸洛婵的额头,热意仍未退散,但是比白日的时候已好了许多,他问道:“头还痛么?”   洛婵摇摇头,睡过一觉之后,虽有隐痛,但还能忍受,她问迟长青:我睡了多久?   少女微凉的指尖在掌心写画,如同羽毛轻轻拂过,又轻又软,迟长青低声答道:“不久,才两个时辰。”   他说着,又看向窗户的位置,道:“外面下雨了。”   洛婵略略坐直了身子,写道:我想看看。   迟长青答应了,起身去推开了窗,夜风夹着细雨吹了进来,凉意丝丝入骨,洛婵情不自禁地轻颤了一下,四月已是初夏的时节了,但是与暮春没有什么两样。   雨水清新的气息里夹杂着不知名的植物香气,透着寒意,迟长青替洛婵把被子拉了拉,将她整个人都裹成了一个球,然后抱进了怀里,两人面对着面,借着暖黄的烛光,洛婵能很清楚地看见他的脸孔,鼻翼和下颔处投下了微微的阴影,更显得面容英俊坚毅,宛如刀刻斧凿一般。   她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认真仔细地打量迟长青,明眸如水,迟长青有些好笑,心里却又有些紧张的意味,任由她看,半晌才忍不住低声问道:“怎么了?”   洛婵动了动,迟长青便略微松了双臂,以便她从裹成球的被子里探出手来,岂料下一刻,他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柔软轻轻触了触他的脸颊,是洛婵的手。   迟长青心里一跳,竭力克制自己下意识去握她手的动作,以免惊走了她。   洛婵的指尖怯怯地滑过他的脸侧,待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她略微红了脸,立即放下手,却听迟长青问道:“怎么了?”   洛婵往被子里缩了缩,撇开眼,试图掩盖自己方才的走神,迟长青却不放过她,又将她整个抱着,像是抱一个孩子那样,往怀里搂了搂,两人隔着被子贴在了一处,他望着少女有些不知所措的神色,故意追问道:“怎么不说话?可是又觉得我像谁?像你大兄?还是二兄?”   听闻此言,从前的记忆回笼,洛婵登时涨红了脸,把微尖的下巴往被子里缩,像是要把自己藏进去似的,最后藏无可藏,才轻轻摇头,用纤细的指尖在迟长青手心里写:你不像他们,也不像任何人,你是迟长青,是……   她顿了顿,然后认真地写:是……我的夫君。   那一瞬间,迟长青觉得耳边那些淅淅沥沥的雨声被放大到了极致,嘈嘈杂杂,但即便如此,有一个声音比那雨声还要大,怦然作响,过了一会,他才意识到,那是他的心跳。   洛婵垂着头,下巴藏在被子里,忽觉周身一松,正愣怔间,却见迟长青猛然站起身来,推门出去了,她顿时愕然无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茫然无措地坐在床上,紧张地想,难道是刚刚不当心又说错了话?   上一回在临阳城的客栈里,洛婵犹记得因为这件事情,迟长青还生了她的气,不知这一次又是怎么了,想到这里,洛婵心中不禁因此忐忑起来。   一想到迟长青会生气,她便有些坐不住,索性推开被子下了床,走到门边去,清冷的风自外吹进来,洛婵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灯火幢幢,将她纤细的影子投落在了庭院中,摇曳不定。   雨已经不知何时变小了,细如牛毛,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檐下水珠滴入沟渠中,发出叮咚之声,仿佛箜篌的声音,空灵悦耳。   洛婵微微眯起眼,她看见了一线银光撕裂了昏沉的夜色,水珠四溅开来,碎裂为万千水花,融入了雨丝中,再也看不见了。   迟长青竟然在舞剑。   昏黄的烛光自窗内透出来,院子里银光如水,剑气如虹,寒意凛然更甚这夜色三分,洛婵忍不住往门内藏了藏,大约是察觉到她出来了,迟长青很快便收了剑势,快步过来,呼吸有些不稳地道:“怎么出来了?”   洛婵探出手,在他潮热的掌心里写画:你怎么了?   动作轻如羽毛一般自他心头拂过,痒痒的,迟长青忍不住握了握手指,才低声答道:“无事,我就是……就是想练剑了。”   他面不改色地扯谎,就仿佛方才那个激动的人不是他似的,洛婵将信将疑,又看了看屋外的雨丝,心道,这个时候练剑?   迟长青轻咳一声,催促道:“先进屋吧,外头冷,当心冻着。”   话毕不由分说,揽着洛婵进屋去了,一本正经的表情下,任是洛婵也猜不到他心中是如何想的,只觉得今天晚上的大将军分外的……殷勤?   吃过饭后,照例要喝药,迟长青端起放凉了的药尝了一口,苦涩难喝,他忍不住皱了皱眉,翻遍了柜子才发现果脯没有了,那些果脯都是前阵子买的,洛婵本就喜欢吃,每日吃一些,这会儿就什么也不剩了,可没有果脯,这样苦的药,小哑巴如何能喝得下?   迟长青思来想去,又去了一趟对面,开门的是迟满贵,见了他来,十分讶异地道:“长青,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迟长青有些歉然地道:“打扰叔了,想问一下,您家里有糖么?甜食果脯亦可。”   迟满贵想了一下,才道:“这我不清楚,得问问你婶子。”   他话没说完,院子里就传来了他媳妇的声音:“有,他爹,你让长青进来吧。”   迟满贵一听,连忙让他进了院子,不多时,迟长青看见满贵媳妇从灶屋出来,手里端了一个碗,笑吟吟道:“来来,长青你把这个带回去吧。”   说着又分外关切问道:“你媳妇的病情怎么样了?吃了药可有好转?”   迟长青答:“比白日好多了。”   他又道了谢,这才端了碗走了,迟满贵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桥头处,一边关门,一边纳闷地问自家媳妇:“他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借什么甜食果脯?你给了他什么?”   满贵媳妇撇嘴:“是半碗蜂蜜,你懂什么?他媳妇喝药怕苦,这是来借糖送药呢。”   她说着,又感慨道:“长青对他媳妇是真的好。”   迟满贵嘀咕道:“喝个药而已么,还要糖?”   满贵媳妇哦哟一声,又白了他一眼,哼道:“别人家的媳妇,和你家的媳妇。”   说完就进屋去了,只给了他一个后脑勺,迟满贵摸了摸鼻子,连忙追进屋里去了,口中一边道:“哎,他娘,不就是蜂蜜么?家里还有,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院子外,身着青衫的年轻人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灯笼,手中端着半碗蜂蜜,脚步轻快地踏过了桥,往自家的院子走,像是捧着他虔诚的心意。 第79章 所以,我很喜欢你。……   暖黄的烛光洒落, 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窗内传来了男子温和的声音:“苦么?”   少女点点头, 细白的手指在他掌心轻划:苦。   迟长青便将一个粗陶小碗递过来,洛婵疑惑接过,却见里面盛了一汪液体,亮晶晶的, 泛着金黄的色泽, 她眸子微亮, 像夜里点亮的星辰:哪里来的蜂蜜?   迟长青答道:“没有果脯了,怕你觉得苦, 就去满贵婶子家里借的。”   闻言, 洛婵便看向窗外, 雨丝绵绵,被烛光染成了金色, 一闪即逝,迟长青催促道:“快把药喝了吧, 当心凉了。”   洛婵点点头, 捧起药碗喝了一口,药虽然依旧苦涩难喝,但不知为何,即便是没有喝蜂蜜, 她也不觉得那么苦了。   因着洛婵下午睡得太久,夜里就睡不着了,盖着被子翻了个身, 动静引起了身旁迟长青的注意,他低声道:“怎么了?”   洛婵在黑暗里没动,只是望着他,迟长青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道:“睡不着?”   洛婵轻轻颔首,迟长青便略略侧过身来,嗓音带着磁性,道:“我给你吹曲子听?”   他说完,便感觉自己的手掌被什么轻轻划了一下,痒痒的,像羽毛一样,这是答应了的意思,迟长青坐起身,自床头取了他的竹哨,轻轻吹了起来,一时间,悦耳悠扬的小调流淌出来,在这静谧的雨夜里显得分外清脆。   洛婵听了一会,觉得这一曲和她从前听过的那首寒江吟不一样,更为轻快一些,也十分好听,迟长青一连吹了四五首才停下来,伸手轻轻摸了摸洛婵的额头,不烫,只是还是很热。   洛婵转过头来,在黑暗中望着他,然后轻轻在那只宽厚的大手上轻轻蹭了蹭,迟长青忍不住笑了,轻声道:“猫儿。”   洛婵抿着唇,整个人往被子里藏了藏,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想,大将军真是太温柔了。   ……   雨下了整整一夜,次日晨起的时候仍旧未停,蒙蒙细雨如牛毛一般,洒落在庭院里,那株桃树绽了翠色的新叶,上面沾满了晶莹剔透的雨珠,洛婵裹着外袍站在窗前,看见迟长青推了院门进来,他头戴斗笠,披着蓑衣,浑身湿漉漉地往下淌水,洛婵立即取了干净的棉布出去递给他,写字问道:去哪里了?   迟长青脱下蓑衣挂在廊柱上,接了棉布一边擦拭,一边答道:“去了田间一趟。”   洛婵看见他脚边放着一个竹篓,探头望了望,里面是一把嫩嫩的菜苗,叶片碧绿,遂好奇问道:哪里来的?   迟长青解释道:“是跟别人换的,咱们后院里的瓜苗不是被鸡啄了么?”   他说着,单手拎起那一篓子瓜苗去了后院,洛婵跟了过去,替他打伞,看迟长青松了土,又重新把瓜苗种好,洛婵有些忧心地道:若是又被吃了怎么办?   迟长青想了想,便道:“我给它们搭个篱笆,这样就啄不着了。”   于是种了菜苗,趁着雨小了,他去了一趟竹山,砍了几株竹子做成篱笆,把菜苗都围了起来,这回任是那只母鸡再如何厉害,也无法得逞了。   因着下雨,没什么事情可做,迟长青就陪着洛婵在檐下看雨,一边闲聊,风夹着雨丝吹过庭院,带来一阵冷意,迟长青替她拢了拢外袍,道:“先进屋去吧。”   两人才起身,便听见院门被叩响了,洛婵与迟长青对视了一眼,这下雨天的,会有谁过来拜访?难不成是满贵婶子有事么?   迟长青道:“你进屋,我去看看。”   他说着,也没有拿伞,径自穿过庭院,到了门前,打开一看,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迟长青讶异道:“晋如?”   来人正是好友陈思远,他这两日都在镇子上住着,但因为洛婵病了,迟长青实在是忙,根本顾不上他,陈思远也不知好友这边是个什么情况,索性亲自登门来了。   他一进院子就看见了檐下站着的洛婵,露出笑脸来,和和气气地行了一礼,道:“嫂嫂,我又来叨扰了。”   洛婵轻轻颔首,示意他不必多礼,转身又进了屋,陈思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处,便跟着迟长青一边走,一边问道:“嫂嫂身体不好么?”   迟长青便将洛婵生病的事情告诉了他,末了又道:“大夫说她的身子原本就不大好,这回若是不好好养,日后怕是于性命有妨碍,我本是打算这两日就带她启程去京师的,但是如今却不敢冒险了。”   闻言,陈思远略微思索,道:“这样,你们不如在这里再多待一阵子。”   迟长青剑眉拢起,道:“婵儿心里会难过。”   陈思远却道:“如今她才得知父母的死讯,难过是在所难免的,你这会带她回去,也实在是不妥,依我看还是再缓一缓才好。”   迟长青道:“话虽如此,但易地而处,面对丧亲之痛,我未必会比她做得更好。”   听了这话,陈思远挑眉,倒是不反驳,道:“我只提醒一句,如今的洛淮之就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盯着他,若行将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即便这样,你也执意要将她带回去么?”   迟长青倏然沉默,陈思远见他意动,又缓和了语气,环顾四周,道:“我倒觉得你们先在这里住着就挺好的,等她的病痊愈了,我想个法子替你们递消息入京便是,京师之行缓缓图之便可,不宜操之过急。”   迟长青思索片刻,才道:“我要和婵儿商量商量。”   陈思远嘶了一声,笑着打趣道:“你不是一家之主么?”   迟长青毫不犹豫,道:“我只管外事,内事不决当问婵儿。”   陈思远:……   陈思远简直对好友默然无语,最后才道:“其实我今日来找你是还有一桩事情。”   “说。”   陈思远道:“桐城那边有一笔买卖,我得亲自过去看看,到时候就要回京师了,特意来给你说一声,若是有事,派人送信与我便是,仍旧是老方法。”   闻言,迟长青颔首,陈思远又道:“我还会在镇上呆一日,明日就走,你若有事,只管来找我。”   他忙得很,来去匆匆,只说完了事就离开了,迟长青也不留他,送他出门,看着好友上了马车,陈思远举着帘子,冲他遥遥颔首,示意不必送了,迟长青这才拱了拱手,算是道别,车帘放下之后,随着车夫一声轻喝,马鞭挥响,马车便辚辚驶远了,很快就消失在蒙蒙烟雨中的山道上。   四月的山间,处处都是杜鹃花开,灿烂如云霞,山色浓翠,轻雾袅袅,偶有几只白鸥自山巅掠过,留下惊鸿一般的痕迹,迟长青关了院门往回走,却见洛婵坐在檐下的小凳子上,托着下颔正在望着庭院发呆,身边放着一个茶盘,上面摆着一壶茶,两个杯。   迟长青的步子略略一顿,才走了过去,道:“怎么在这里坐着?”   洛婵连忙站起身来,不见了陈思远,有些疑惑地在他手中写:你的朋友呢?   迟长青答道:“他回去了。”   洛婵意外地道:这么快?我方才去泡茶了。   迟长青看了看她身边放着的茶盘,轻轻笑了,道:“他喝不上是他的损失,我们自己喝。”   他说着,又故意道:“我还从未喝过婵儿亲手泡的茶呢。”   洛婵微微红了脸,写道:我不大会泡。   迟长青却不介意,搬了个小椅子放在旁边,那椅子矮的很,还有靠背,是小孩儿常坐的,洛婵身子骨架小,人也纤瘦,坐着就显得很是玲珑可爱,迟长青却长手长脚,宛如席地而坐似的,让人疑心那小椅子是不是要被压塌了。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茶香袅袅自空气中四散开来,雾气氤氲,檐下雨水如注,大珠小珠滴落在沟渠中,发出叮咚之声,打出几个小小的水泡来,静谧安逸。   在这样的气氛中,迟长青把陈思远的来意慢慢说给了洛婵,末了又道:“等你病一好,我便即刻带你回京师。”   他顿了顿,道:“你也可以修书一封,我请晋如帮忙送往京师,给大兄和二兄,叫他们不必担忧,这样如何?”   闻言,洛婵点了点头,认真在他手中写:好。   一笔一划,她微微垂着的眼睫像两只静默的蝶,风吹来时便轻轻颤动,迟长青心中莫名一动,他说:“今日我和晋如的话,你都听见了?”   洛婵慌乱地抬起眼来,蝶便振翅掠开,她忙写道:我不是故意听的。   她只是出来倒水,凑巧听见了零星几句,听人墙角非君子所为,洛婵立即就走开了,但还是听见了陈思远劝迟长青暂时不要带她回京师。   迟长青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笑了一下:“这有什么?我的墙角你有什么不能听?别说不是故意的,即便是故意,也是应该的。”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晋如会这样说,全是因我之故,到最后,竟是我拖累你了。”   若不是因为迟长青的原因,陈思远绝不会拦着他会京师的,好友是为他考虑,迟长青不能怪他,只是担心小哑巴难过。   岂料洛婵却摇摇头,明眸如水,在他手心里写:不是,你很好。   她想了想,继续写下:当初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与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写到这里,她的心突然一跳,鬼使神差地写:所以,我很喜欢你。 第80章 这青天白日的,咋还不锁……   所以, 我很喜欢你。   当看见这句话的时候, 迟长青起初是没有反应的, 确切说来,他是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保持着往日的平静,过了好一会, 洛婵见他没有说话, 不禁有些赧然地收回手, 心里忐忑地想,她方才是不是说得太直白了?   娘亲曾经说, 女子要矜持些才好。   这可是她活了十六年以来, 头一次这样不矜持, 大将军不会以为她往日都这样的吧?   想到这里,洛婵便觉得十分难为情, 懊恼之余,心情也低落下来, 直到一只手忽然覆上了她的手背, 暖暖的热度让她惊异地抬眼,却是迟长青正捧起她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掌心,低声道:“你方才写了什么?我没看清。”   洛婵心里一跳, 但见迟长青目光灼灼,眼神炽热地望过来,她蜷了蜷手指, 竟是半个字也写不出来了,细白的指尖轻轻颤抖着,划了几笔,又停住了。   她有些难为情,然而并未退缩,仍旧是在迟长青的注视下,重复地写出了那几个字:我,很喜欢你。   最后一笔才落下,洛婵便觉得自己的手被迟长青反手握住,然后用力一拉,她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怀抱,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她团团裹住,洛婵猛然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她感觉到了拥着自己的那双手臂一点点收紧,像是要将她揉入骨血之中去。   她听见耳边传来了男人微哑的嗓音,道:“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洛婵疑惑地抬头,却只能看见他宽阔的肩,一只带着暖意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耳侧,将她的右耳捂住了,那一刹那,天地间万籁俱寂,嘈杂的雨声都被隔绝在外,与此同时,洛婵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砰——   快而有力,自贴着左耳的胸膛下传来。   那是迟长青的心跳。   他说话时,胸膛处会发出轻微的震动,洛婵听见他说:“你听,它也喜欢你。”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洛婵靠在大将军的胸膛前,仔细听那心跳,渐渐地与檐下的雨珠混在了一处,一声一声,传入耳中,便仿佛也与她的呼吸脉搏重叠起来了。   她在心里想,这是何等的幸运?我喜欢的那个人也喜欢我。   ……   几日小雨不停,院子里的草都疯长了起来,苔痕苍翠,洛婵的病还未好,不仅未好,她甚至觉得自己病得越来越重了,每每看见迟长青,便觉得心跳得厉害,噗噗噗的,像是要从腔子里跃出来似的,若是迟长青看过来,她就面红耳赤地别开眼。   起初迟长青不知情,还以为她又发高热了,以手试她额头的温度,一探之下,剑眉紧皱道:“难道是药没有用么?”   洛婵懵懂地摇首,还往后退了退,躲避的意味有些明显,迟长青莫名道:“你躲什么?”   洛婵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她从前就知道大将军模样生得好看,和大兄二兄们不分上下,倒也没有特别的感觉,但不知为何,这两日忽然就这样了……   她甚至觉得……觉得他比大兄和二兄还好看,剑眉凤目,鼻梁英挺,认真做事的时候,会微微抿起薄唇,神色专注,就连劈柴的动作也十分潇洒。   就在洛婵心里乱七八糟瞎想的时候,听见迟长青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又走神了,你一天天的不声不响,小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洛婵回过神来,正好看见他伸手在自己鼻梁上刮了一记,痒痒的,洛婵腾地红了脸,连忙要跑开,却被迟长青眼疾手快地拉住,道:“跑什么?”   洛婵下意识捂住了脸,原本迟长青还没想到这一层,这会儿见她这般欲盖弥彰的动作,顿时如醍醐灌顶,明白了什么似的,微微眯起眼,道:“小哑巴,你这两日很不对劲。”   洛婵用力摇摇头,迟长青轻笑一声,一手撑着墙,将她整个人都圈在了怀抱里,好整以暇道:“没有?”   洛婵又点头,迟长青毫不留情地戳破她:“没有你脸红什么?”   洛婵顿时心虚,脸红到了耳根,眼神飘忽不定,宛如此地无银三百两,迟长青忍不住低低笑起来,用手碰了碰她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耳垂,道:“你前两日不是还说喜欢我么?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喜欢,洛婵这回不躲闪了,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   这话再听一遍,迟长青心里仍旧十分舒坦,跟喝了一坛子陈年老酒似的,整个人都熏熏然起来,他凑近些,道:“既然如此,你躲我做什么?”   洛婵只好红着脸写画:没有躲你。   迟长青剑眉轻挑,故作不信,道:“那每回我看向你时,你都撇开头,也不靠近我,这还不叫躲?”   洛婵没想到他早就察觉了,顿时赧然无比,迟长青看着她那小巧的耳垂,宛如绯色的玉,让人忍不住想要亲一亲,洛婵在他这炙热的目光中几乎要站不住,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没有的事,我是在看你……   迟长青轻笑:“看我做什么?”   一步一步,像把一只调皮的猫儿逼到了墙角,洛婵无处可退,只好答道:就是看你呀。   写到这里,她像是莫名来了勇气,心一横,继续写道:就是想看你,看你好看,我喜欢看,不行么?   猫儿被逼急了,终于亮出了它的小爪子,洛婵理直气壮地道:我们已经成亲了,你是我的夫君,我娘说,夫妻以后是要过一辈子的,我不能看么?   迟长青顿时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肆意,十分高兴,他竟然一下把洛婵抱了起来,洛婵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连忙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生怕自己掉下去,迟长青甚是开怀,他甚至抱着怀中的少女转了一个圈,最后把人放在了窗台上,让她坐好,面上笑意明朗,语气宠溺道:“小婵儿,你怎么这样可爱?”   洛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他何以有此感慨,她坐在窗台上有些怕,便用双手撑着想要溜下去,岂料才溜到一半,就被迟长青捞住了,又送了回去,如此往复,洛婵最后放弃了,索性揪住他的衣襟,以防自己掉下去。   迟长青自然不会让她真的掉下去,便伸手揽住她的纤腰,略略往前凑了凑,低声道:“亲一亲?”   洛婵倏然又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然后又用眼角余光悄悄瞥他,迟长青正盯着她看,俊朗的眉目含着笑意,道:“不亲么?”   洛婵微微抿起唇,心里有些恼,默默想着,亲就亲,可是这种事情,难道还要她来主动么?   洛婵生性羞怯,一般时候不太做得来这些事,最后羞窘之下,她又拿开了迟长青的手,要往下跳,迟长青知她脾气,连忙把人抱住,声音带笑:“好罢,我来亲。”   他说着,拥着怀中人,轻轻拈住她小巧的下颔,低头亲了上去,少女的唇瓣柔软,如三月里盛开的桃花,带着馥郁的香气,又仿佛新酿的酒,带着醉人的香甜。   迟长青忍不住按住她的后脑勺,反反复复地品尝着,洛婵几乎要喘不上气了,纤白的十指紧紧揪着他的青衫,头晕乎乎的,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似的,如在云端,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忘探出舌尖,生涩地给予了回应。   就这一点点回应,使得迟长青的攻势愈发激烈,他差点把人给亲晕了,但好歹顾及到洛婵的病情未愈,最后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洛婵才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她的一颗心砰砰跳着,只觉得左耳处微麻,反应过来时,却是迟长青竟吻住了她的耳垂,意犹未尽地亲吻舔shi着,洛婵顿时半个身子都发麻了,僵硬一路蔓延到了手指尖儿,震惊无比,他、他、他怎么还能这么亲?   迟长青终于得逞了,把那玉白的耳垂含在口中,轻轻咬着,感觉到了怀中人不由自主的轻颤,像一只惊呆的小兔子一般,令他忍不住轻笑起来,手上把人抱得更紧,嗓音微哑,在她耳边低声道:“蜂蜜也是这样么?和婵儿一般甜。”   他说的是这两日洛婵送药喝的那些蜂蜜,她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白玉似的肌肤上泛起了绯色,如同桃花盛开一般,她又羞又窘地推了迟长青一把,但是手足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跟撒娇似的。   迟长青又笑了起来,道:“说错了,蜂蜜哪里比得上婵儿?”   洛婵觉得大将军简直是没脸没皮了,这、这种话也说得出来?羞死人啦。   正在迟长青拥着洛婵低语呢喃,说着那些羞死人的情话的时候,院门忽然被叩响了,紧跟着是满贵媳妇的声音:“长青啊,你媳妇她怎么样了?好点没有——唉哟!”   迟长青与惊慌失措的洛婵双双回头,正见着满贵媳妇和一个眼熟的妇人站在院子门口,两人俱是满脸尴尬,这青天白日的,小两口亲热咋还不锁门啊。 第81章 这是一个隐秘而安静的吻……   洛婵被迟长青按着亲了半天, 没想到还被满贵媳妇撞了个正着, 她羞得面色通红, 奋力推开迟长青,自窗台上溜下去,进了屋子里,啪地把门给合上了, 靠在门背后捂着发烫的脸, 光是想想方才满贵婶子那一脸的惊愕, 她就觉得羞死人了。   这日后还如何见人啊?   都怪大将军,洛婵气鼓鼓地想着。   迟长青看着那紧闭的房门, 心里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小哑巴的反应这样大, 待会还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哄好她,而且方才还没亲够呢, 大将军甚是遗憾,转头看向满贵媳妇, 从容不迫地招呼道:“婶子怎么来了, 可是有事?”   满贵媳妇比他还要尴尬,就仿佛被撞破的那个人是她似的,干笑了一下才摆手道:“我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大柏他家的来找你媳妇有点事情想问问。”   闻言, 迟长青这才明白过来,对那年轻妇人道:“原来是柏嫂子,两位请进, 我去叫婵儿出来。”   满贵媳妇拉了那年轻妇人一把,两人才入了院子,迟长青推门进屋,推……推不动,待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道:“婵儿,别堵着门。”   屋子里,洛婵正背靠着门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臂弯里,不为所动,方才那令人羞耻到头皮发麻的感觉还未过去,这会儿任由迟长青说什么她都不想开门,她没脸见人了!   “叩叩叩……”   迟长青轻叹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婵儿,是满贵婶子和柏哥媳妇找你,说是有事,你若是不想出来,我就请她们回去了?”   这话十分有用,不出迟长青所料,片刻后,房门终于被磨磨蹭蹭地打开了,洛婵红着脸看了他一眼,绕过他出了屋子,满贵媳妇与大柏媳妇正在靠近灶屋门口的位置站着说话,见了她来,满贵媳妇便笑着寒暄道:“身子怎么样了?可有好转?”   洛婵欲盖弥彰似地挠了挠脸,点点头,满贵媳妇忙道:“那就好,只是还是要当心,这几日下雨,又是冷又是潮,可别冻着了,要是有空啊,每日熬一碗姜糖水喝,那个很有用处的,我从前身子不舒服的时候就喝,发一身汗就没事了。”   洛婵连连颔首,表示知道了,满贵媳妇这才道:“对了,大柏媳妇也过来找你有事。”   闻言,洛婵疑惑地看向她,她只见过迟柏的媳妇一次,就是上次去她家中看绣架的时候,这会也不知她来找自己有什么事,只好礼貌地颔首,大柏媳妇是个温和的软脾性,对她笑了笑,轻声道:“是想请教你一点事情,上回看见你帕子上的绣花绣得好,我想问问是怎么绣的。”   洛婵这才明白过来,她取出自己的手帕,上面绣着一枝漂亮的石楠花,对迟柏媳妇示意了一下:是这个么?   迟柏媳妇露出笑来,连忙道:“是,哎呀,就是这个,我看这个绣法很精巧,就想学一学。”   她说着又道:“昨日大柏把我绣好的那一批布料送进城去,听绸缎庄的掌柜说,我原先绣的那些花样都过时了,绣活也不算顶好,若是下回没有改进,就不给安排活儿了,我这琢磨了一宿,连觉都睡不着,绣了十几年的花了,走针掐线都是老样子,也不知怎么改。”   说到这里,她有些赧然地道:“我没怎么进过城,眼下城里有哪些时兴紧俏的花样也不知道,就想着来求你帮一个忙,教一教我。”   旁边的满贵媳妇帮腔道:“大柏媳妇也不容易,她娃娃得了病,每天都要吃药养着,这绣花活儿还是她当初自己进城找的呢,就想着能赚几个钱,给她娃娃抓药,上回我不是同你说过,她要给你介绍活儿做么?”   “对对,”迟柏媳妇连忙道:“我能给你介绍活儿,也不要你白帮忙,我学会了之后,会报酬你的。”   闻言,洛婵连连摆手,又在迟长青手心写了几个字,迟长青便代她道:“婵儿说能教你,不需要报酬。”   “太好了,”迟柏媳妇笑起来,又试探道:“那你看什么时候有空?”   迟长青想了想,答道:“每日上午都可以。”   他会定这个时间,自有小心思在里面的,洛婵每天午后要小睡,如今又病了,迟长青不想让她太过劳累,再说,虽说是上午开始绣,但是出于礼貌,平常人都不会太早过来打扰,到了午饭时候,也不会逗留太久,这样一来,满打满算,洛婵也就只需要教一个多时辰。   大将军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迟柏媳妇千恩万谢地道了别,看着她与满贵媳妇一道离去的背影,迟长青这才关了院门,撑着伞牵起洛婵的手回了屋。   因着迟柏媳妇来了这一趟,洛婵可算想起了自己的绣架,问了迟长青,迟长青想了想,道:“之前大柏兄弟说帮我们做,这么些日子怕是快做好了,我下午去问一问。”   洛婵点点头,她去了耳房里,在柜子里翻翻捡捡,迟长青看着那如小山一般高的布料堆,生怕倒下来压着她,便道:“你要找什么,我来。”   洛婵比了比:找一块瓦松绿的夏布。   迟长青沉默了一下,盯着眼前这座布料山,开始努力地思考,瓦松绿是个什么颜色,夏布又是什么?   他上次真的买了这样的布吗?   不对,他记得当时自己去裁缝铺子里买布的时候,是跟掌柜的说,除了颜色过于鲜艳的几个之外,其他的都各要了三四匹……   洛婵见他不动,还有些疑惑,直到迟长青虚心地开口请教,她这才明白过来,忍不住掩口轻笑,原来看上去无所不能的大将军,也有不懂的事情。   她捋起衣袖,开始在那一堆布料中翻找起来,天光自竹帘外照入,将少女纤细的手腕映出莹白的光,像是冬日里枝头上的新雪一般,分外好看。   好看的人自是做什么都好看,迟长青看着她整个人都趴在布料堆上,认真地翻找,神色专注,瞳仁干净皎洁,里面透着光,分外漂亮,让人忍不住想亲一亲。   他这么想着,便忍不住往前靠了靠,洛婵仍旧一无所觉,待迟长青靠上来时,她终于找到了自己要的夏布,高兴地将它从层层叠叠的布料山里扯了出来,微尘在天光里肆意飞扬,星星点点,如梦如幻,就在这样的场景,迟长青凑过来亲了她一下。   洛婵愣住,抓着那布料,有些傻傻地看他,不明白怎么这样突然。   迟长青看她这样呆呆的小模样,觉得又可爱又好玩,索性又亲了一下,洛婵下意识看向窗户,她被之前那一出撞破简直吓得有阴影了,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人敲门进来。   迟长青顿时笑不可遏,道:“你怕什么?这是在咱们家。”   洛婵羞窘地推他,他不说还好,一说又想起了方才那尴尬地让她想钻进地缝的情形,转身要走,迟长青一看自己又把人惹毛了,连忙拉过她温声细语地哄:“我关门了。”   洛婵将信将疑,迟长青忍住笑意,余光瞥见她手里拿着的夏布,遂接过来,蒙在了洛婵的头上,洛婵只觉得视线骤然暗下来,外界的一切都被遮住了,她什么也看不见,正一脸茫然时,那布忽然又被掀起来了,迟长青低头进来,吻住了她的唇,霎时间,他们两个人仿佛都只剩下了彼此,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   这是一个隐秘而安静的吻,再不会被任何人打扰。   ……   外头天光葳蕤,雨后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昏黄,像是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了一块藤黄的布料下,燕子掠过云层,洒落下一串串清脆的啾鸣。   院里桃树的叶子越来越茂盛,颜色青翠,洛婵坐在檐下的小椅子上,举着手里的夏布仔细端详着,瓦松绿的颜色很正宗,不浓不淡,看起来很舒服,布料的手感也好,柔滑挺括,可她还没想好这块布拿来做什么。   恰在这时,迟长青自灶屋里出来,洛婵的目光停在了他身上的青色布衫上,夏布正如其名,是极其适合用来裁夏衣的,眼看夏天就要来了,不如就替大将军裁做一身衣裳好了。   迟长青手里端着一碗药,看见洛婵举着布朝他噔噔奔过来,不免轻轻挑眉,促狭道:“怎么,今日吃药这么积极?”   洛婵不理会他,径自把布往他身上比了比,虽然她从前在闺中的时候,给爹娘和兄长都做过,但还是头一次给自己的夫君裁衣裳,洛婵不免有些紧张,万一做得失败了怎么办?   那边迟长青愣过一瞬,明白过来,顿时心花怒放,婵儿这是要给他做衣裳啊。   高兴过后,迟长青又想起来什么,确认似地问了一句:“婵儿,是给我做衣裳么?”   他刻意加重了“我”这个字眼,就怕重蹈覆辙,表错情也就罢了,最后还落得一场空欢喜。   洛婵不解其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在他手心里回答:当然是呀。   迟长青这才满意地笑了,看来他在小哑巴心底的地位又近了一步,不知她那两位兄长有没有穿过婵儿亲手做的衣裳?   想来是没有吧? 第82章 她的欢喜,就是来自大将……   清晨时分, 蒙蒙的雨雾还未完全散去, 微弱的天光已落入小院中, 到处都是湿润的,檐下台阶上,瓦盆里长者一株兰草,颜色苍翠近乎墨绿, 细长的叶片上还挂着昨夜的雨珠, 被风吹得轻晃。   迟长青将剑挂回了墙上, 屋里传来了一阵轻咳,他皱了皱眉, 推门而入, 果然见洛婵已经醒了, 披散着青丝,眼中带着未退的睡意, 掩口轻轻咳嗽着。   迟长青替她抚背顺气,声音里透着忧色:“等会我去一趟镇上, 请大夫来看, 怎么突然就咳嗽了?可有哪里不适?”   洛婵摇摇头,迟长青略微俯下头,与她的额头相抵,贴在一处, 温度暖暖的,并没有发热,他替洛婵拉了拉被子, 道:“再休息一会,别起来。”   洛婵不肯,拉过他的手写道:可是柏嫂子等会要过来。   闻言,迟长青想了想,道:“等她来了我再叫你,眼下时间还早,不急。”   好说歹说,洛婵才又重新躺了回去,迟长青替她把被角掖好,拉到下颔处,看她乖乖地躺在被窝里,枕上青丝散落,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他看,一眨也不眨,那一瞬间,迟长青的心都软成了一团,仿佛能化成水似的,他忍不住伸手摸摸洛婵的头,轻声道:“看我做什么?睡觉。”   洛婵便听话地闭上眼,长长的睫羽垂下来,投下两弯浅淡的影子,像月牙儿一样,令人怜惜。   洛婵原本是不太想睡的,但是不知怎么,被迟长青一说,又生出几分困意,小睡之后,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模糊中听见院子里传来了隐约的人声,像是有人在说话。   洛婵迷迷糊糊地想,这么早,是谁来了?   正这么想着,忽然一个激灵,登时全然醒转过来,大柏嫂子不是要过来学绣花么?那现在是几时了?洛婵猛地坐起身来,因起得太急,又是一阵咳嗽,这声音惊动了迟长青,很快他便推门入了屋,过来替她抚背顺气,剑眉皱起,语气疼惜地道:“怎么又咳了?”   洛婵急急问他:可是大柏嫂子过来了?   迟长青叹了一口气,道:“是,刚刚才来的,你醒得正好。”   洛婵嗔了他一眼,连忙起身,梳洗妥当之时,出来正见到迟柏媳妇坐在院子里,见她出来,连忙起身笑着招呼道:“今日来得早了,打扰到你了么?”   洛婵摆摆手,示意没有,清晨的时候温度还有些低,凉风夹着细微的雨丝吹过来,洛婵忍不住又咳嗽几声,迟长青皱着眉,转身进了屋子,不多时出来,手里拿了一件外袍,不由分说给洛婵披上,迟柏媳妇见洛婵带病还要教自己绣花,心里愈发愧疚,与此同时,她对洛婵的态度也更加亲近起来。   比起满贵媳妇,迟柏媳妇竟然是识字的,她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祖父从前是村里的先生,专门教学塾的,我跟着他识过几个字。”   这样一来,洛婵与她的沟通就十分方便了,因为她的哑疾,洛婵从前与满贵婶子交流时,都是比比划划,要么就是迟长青从旁转告,如今迟柏媳妇识字,洛婵便直接在她手心里写。   迟长青在旁边看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进了里屋一趟,出来时,手里拿了些东西,起初洛婵没注意,待他把东西放在自己身旁,才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套笔墨纸砚,迟长青道:“别划了,在纸上写吧,你划得太快,柏嫂说不定都看不清楚。”   闻言,洛婵便觉得自己思虑不周,歉然地看了迟柏媳妇一眼,接过迟长青递来的笔,开始在纸上写起来,迟长青看了一阵,甚是满意,当然,他是绝不会承认,自己私心里并不想看见婵儿在别人的手心里写画的。   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小哑巴在他手心里写字已经成了他们之间十分亲密的事情,所以哪怕迟柏媳妇是个女人,迟长青也绝不想她与洛婵走得太近。   在旁边看了一会,洛婵已经在纸上面画了好几个花样,迟长青见没什么问题,便道:“婵儿,我去鱼塘边看看,若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说,灶上有热水和热茶,千万不要喝凉的,听见了么?”   洛婵捏着笔点点头,示意他快去快回,迟长青十分自然地随手替她拢了拢衣襟,确信不会被风吹到之后,这才拿了一把油纸伞离开了。   待他走了,洛婵才听见迟柏媳妇小声道:“长青对你可真好,你真有福气啊。”   听她这么夸,洛婵顿时微微红了脸,尔后又羞涩地笑了起来,提笔在纸上写道:大柏哥对你也很好啊。   闻言,迟柏媳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一边抿了抿针,一边道:“大柏人是很好,我嫁到他们家这么多年了,他从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也没让我做过重活儿,就是……”   她说着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几分苦涩的意味,洛婵立时便想起了昨日满贵婶子说的,迟柏媳妇有一个孩子,但是得了病,要日日靠药来养着,洛婵细心地观察到她的右手拇指与食指间上有厚厚的茧子,还有两道深痕,像凹陷进去的沟一般。   这种痕迹她只在从前府里教她绣活的绣娘手上看见过,绣花时要捏针发力,经年累月下来,就留下了这两道深痕。   洛婵一边画着花样,一边突然想到,原来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各有各的欢喜,也各有各的苦难,那她的欢喜,就是来自大将军了么?   “长青媳妇?”   大柏媳妇疑惑地唤了她一声,洛婵这才惊觉自己走神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手中画好的图样交给她,示意她看,大柏媳妇接过来一看,却见上面画的是忍冬花,不是一枝,是一簇,层层叠叠地拥在一处,开得十分热烈,花瓣卷翘分外好看。   大柏媳妇啊呀一声叫起来,惊喜道:“这个真好看呀,这不是金银花么?山里头天天见着,我怎么就想不出来还能绣在衣裳上?”   洛婵抿着唇笑笑,忍冬花为一黄一白,她曾见人将其用金线绣在玄色的缎子上,内敛中透着贵气,尤其好看,她忍不住想,若是大将军穿上这种布料做成的衣裳,会是怎么样的?   大将军模样生得那样好看,想来穿什么都好看的,洛婵又想起来昨日找出来的那块夏布,她想给大将军裁衣裳了。   ……   村口的老槐树都开了花,花朵一串一串地挂下来,上面沾满了晶莹剔透的雨珠,清风徐过,吹得豆大的水珠滴落下来,打在油纸伞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雨雾蒙蒙间,身着青色布衫的年轻人撑着伞走过青石板的小径,往村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葱茏的草木间。   村口人家的院门开着一条缝,一个女娃娃趴在上面看了一会,才蹬蹬跑向屋子,嘴里叫道:“阿娘,阿娘!”   里屋门口,年轻的妇人坐在门边,手里举着一个花绷子,正在绣花,见她进来,便道:“怎么了?”   大丫跑得有些喘气,道:“阿娘,我刚刚看见长青叔走过去了。”   那妇人正是兰香,几日的光景,她瘦得更厉害了,一双眼睛却很有神,听了大丫的话,她立即问道:“他去哪里了?”   大丫道:“看样子是往田边去啦。”   兰香想了想,低头把线咬断了,将绣布从花绷子上取了下来,那是一块井天蓝的布,料子摸起来极好,上面绣了一朵白色的花,精致漂亮,看得出绣的很用心。   大丫看她给手帕勾边,便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来,托着腮问道:“阿娘,咱们真的要搬走吗?”   兰香一边下针,一边道:“怎么?在这里挨的打骂不够多,还舍不得走?”   大丫撇了撇嘴,争辩道:“可是也有好人啊,比如长青婶婶和满贵奶奶,她们就是很好的人。”   兰香的手顿了顿,轻声嗯了一下,道:“可是我们还得走。”   大丫哦了一声,倒是没什么反应,盯着兰香绣的帕子,道:“搬走也好,阿娘,以后有财伯不会再来我们家了吧?”   听到那三个字,兰香只觉得一股气血冲顶,背上好似有刺球儿滚过一遭似的,等回过神来,她手里的针都掉了下去,大丫捡起来递给她,兰香喉咙一阵发痒,她强忍着平静地道:“不会来了。”   她继续刺绣,声音干哑:“他死了。”   大丫好奇地道:“阿娘怎么知道?”   “我去镇上看了,赌庄都被烧了,听说是惹了不该惹的人,迟有财也死在里面了。”   她一边抿了抿针,轻飘飘地道:“这样就好。”   ……   小院里很安静,大柏媳妇回去了,洛婵慢慢地在纸上勾勒出一笔花纹,忽闻院门被叩响,她拢了拢外袍,犹豫了一会,从墙上取下迟长青的佩剑来,紧紧握在手中,朝院门走去。   经过上次的事情,她如今很是警惕,并不轻易开门,而是先透过门缝看过去,却见到了一张眼熟的面孔,一个年轻瘦削的妇人,兰香。   洛婵一下子就紧张起来,那些可怖的记忆涌入脑中,她惊惧地退开一步,正好自门缝里对上了兰香的目光。   她瘦得近乎嶙峋,更显得那双眼睛大,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但即便如此,洛婵也不敢去开门,兰香大约是看出来了,她没再敲门,而是把手里的什么东西放在门槛上,退了一步,跪下来,往地上磕了几个头,她磕得很用力,甚至额头上都渗出血来。   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起身走了,洛婵一呆,这才悄悄打开门,却见门口放着一个竹篮,里面是一块井天蓝的手帕,下面是十来个鸡蛋,还有一个纸包,纸包上用炭灰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鱼,线条稚嫩,想来是出自孩童之手,里面包着的是二十文钱。 第83章 小狗儿也很可爱啊。……   “婵儿?”   旁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洛婵下意识抬头望去, 却是迟长青撑了伞快步走过来, 语气带着细微的责备:“怎么出来了?外面冷。”   洛婵摇摇头,将手里的纸包递给他看,迟长青看了一眼,皱眉道:“谁送的?”   洛婵指了指那纸包上画着的鱼, 又指了指村口的方向, 迟长青顿时明白过来, 眼神微冷,很快又恢复如初, 什么也没说, 只是平静地道:“我们先进去吧。”   村口的那一户人家很快就搬离了迟家庄, 趁着夜色走的,悄无声息, 也没有人知道兰香一家去了哪里,这个消息起初还在村里引起了一阵热议, 拍手者有之, 唾骂者有之,唏嘘者有之,也有人说,兰香是个可怜人, 早早丧夫,又拉扯着两个孩子,自己也生病, 吃了两年的药了,也是不容易之类的云云……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也不过是往水里投了一颗小石子儿,很快就没了水花,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哪里顾得上别人?   四月的天气又潮湿又冷,夏天迟迟不来,洛婵的伤寒也断断续续一直不见好,她一连咳嗽了几日,迟长青都有些着急上火,索性挑了没下雨的那一日,又带她去镇上看了大夫。   大夫诊了脉,问了洛婵近日的情况,有没有发热,咳嗽得次数如何,饮食事宜等等,迟长青竟然都能一一答上来,甚至洛婵一日喝了多少水他都清清楚楚,把那老大夫都听得惊了,仔细看了他一眼,笑吟吟地道:“这么会疼媳妇的郎君,我倒是头一次看到。”   他说着,想了想,又道:“尊夫人这咳嗽乃是伤寒之故,伤寒本就好得慢,要仔细养,若是想一时半会就止住咳嗽,就得另开专门的方子,可这样一来,就怕两者冲了药性。”   闻言,迟长青顿时犹豫,那老大夫见他这般,提议道:“这样,老朽这里有个偏方,端看郎君用不用了。”   迟长青立即道:“您请说。”   老大夫道:“取枇杷叶两片,新鲜的毛竹一节,陈皮四两,一起煎水服下,一日两碗,或有效果。”   他捋着胡须道:“若是可以,熬水沐浴也是可以的。”   迟长青听了,答应下来,谢过那老大夫,带着洛婵离开了医馆,相比起前几日阴雨霏霏,今日已经算得上是好天气了,太阳半露不露的,但是街上有不少行人,摊贩们也都开了张,看起来热热闹闹的。   洛婵跟着迟长青身边,因着连日生病,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但好在精神不错,一双明眸清透如水,好奇地张望,看那些大大小小的货摊,卖什么的都有,吃穿住行,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迟长青低声问道:“要走一走么?”   这提议正中洛婵下怀,她这些日子在家里也闷坏了,平日里下雨也没法出去,眼下能逛一逛自然是最好,迟长青拉起她的手,两人一路逛过去,看着这人间烟火,人群熙攘,一派热闹。   逛着逛着,就逛到了泥人摊儿前,一大拨小孩儿簇拥着摊主,各个脸上洋溢着雀跃的笑,他想起了什么,问洛婵道:“还想要泥人么?”   洛婵眸子亮晶晶的,点点头,迟长青便牵着她的手,毫不顾形象地挤进了那一堆大小孩子群里,捏泥人的还是之前那个老头儿,正麻利地往竹签儿上粘泥条,迟长青道:“老丈,要一个兔子的。”   老头儿哎了一声,忙里抽空看了他一眼,冲面前努了努嘴,道:“郎君想要什么,自己挑便是,十文钱一个。”   闻言,迟长青便让洛婵挑,道:“想要什么?”   那小摊虽然不大,但是泥人摆了挺多,都是竹签串着,上面画了漂亮的花纹,一个个圆滚滚的,十分可爱,洛婵挑来挑去,简直看花了眼,迟长青见她这般,忍不住笑道:“若是喜欢,就都买回去?”   洛婵立即摇头,在他手心里写:浪费。   末了又略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认真地挑起泥人来,迟长青挨了小哑巴的教训,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心里软做了一团,他找出一个小兔子模样的泥人,道:“这个就很好看,像你。”   小兔子长耳朵,短尾巴,浑身上下圆滚滚的,抱着一对小爪子像是在作揖,确实可爱,洛婵却摇摇头,写道:可是上次你不是买了一只兔子了么?   迟长青一怔,还没说什么,洛婵想了想,又道:我想要一只狼。   狼?迟长青剑眉轻挑,顿时笑了,意味深长地道:“原来婵儿是想给小兔子做个伴。”   洛婵的小心思被戳破,不免微微红了脸,眼神开始又乱飘,可是那只小兔子一个人蹲在窗台上,看起来确实是很孤单啊。   然而捏好的泥人里头并没有狼,迟长青便向摊主提要求,要他现捏,摊主发愁道:“郎君,你看这前面还有五个人哩,没法现在就捏,要不您再等等?”   迟长青能等,但是他怕洛婵累着,最后两人还是走了,带着洛婵挑的小泥人。   迟长青憋了一会,一边走,一边试图劝道:“婵儿,你看它哪里像狼了?”   洛婵举着泥人,认真地回答:小狗儿也很可爱啊。   从威风凛凛的狼突然变成了狗的大将军:……   洛婵见他一脸欲言又止,扑哧笑了起来,若漫山遍野的山桃花盛开一般,令人移不开眼,迟长青呆了一下,心里想着,好罢,狗就狗了,反正除了婵儿也没人知道。   她高兴就好。   ……   回去之后,迟长青便立即照老大夫所说的偏方,找齐了需要的药材,枇杷叶洗净叶面,毛竹刨丝,再加四两陈皮,煎了水出来让洛婵喝,又涩又麻,简直比药还难喝。   她一连吃了两枚果脯才将那些苦涩的味道压下去,旁边的大柏媳妇一边绣花,一边笑道:“长青也是费心了,这偏方弄来,你媳妇的咳嗽一准就会好。”   迟长青拿了碗,笑笑道:“承嫂子吉言。”   今日没下雨,天色阴沉沉的,前阵子陈思远派人送了鱼苗过来,迟长青要去鱼塘边看一眼,临行前交代洛婵几句,无非是自己在家,要小心云云,洛婵答应下来,他才离开了。   大柏媳妇这几日都见怪不怪了,反正迟长青宠媳妇是村里头出了名的,她跟洛婵学着绣花,不多时,满贵媳妇来了,照例问候了洛婵几句,道:“你们今日不是去镇上看病了么?怎么样了?”   大柏媳妇代为答道:“长青去大夫那里弄了个偏方来,刚刚还给阿婵熬了药呢。”   满贵媳妇叹了一口气,道:“这病来得容易,去得难,急不得的。”   她说着,又想起自己来的目的,道:“对了,前几日我娘家表兄送了点鱼干来,我们吃不完,眼看黄梅天又要到了,霉坏了就可惜了,不如送些给你们吃。”   她一边说,把臂弯里挂着的竹篮子放下来,里面有两包荷叶,她打开一包来,对洛婵道:“长青不是说,你喜欢吃鱼么?正好,你尝尝这鱼干,新鲜的。”   洛婵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鱼干被烘成了金黄的颜色,看起来卖相十分好,旁边大柏媳妇也凑过来瞅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面色大变,紧跟着一声干呕,扭头冲着院子里吐起来。   这一下把洛婵和满贵媳妇都吓了一跳,她连忙收了那荷叶包,扶住大柏媳妇道:“怎么了这是,怎么突然就吐了?”   洛婵也跟着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大柏媳妇连连摆手,她吐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倒是自己累得额上虚汗涔涔,脸色苍白无比,有气无力地道:“没、我没什么,婶子,就是突然的……今儿早上起来也是这样……”   满贵媳妇见她这般,有些疑惑地道:“突然就想吐?你这几日怎么了?”   她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道:“你不会是有了吧?”   大柏媳妇愣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腹位置,不敢置信地小声道:“不、不会吧?”   有了?有什么了?   洛婵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看了看满贵媳妇,又看了看大柏媳妇,有心想问,但是又问不出来,那边满贵媳妇压低声音问道:“这个月的葵水来了么?”   大柏媳妇仔细回想了一下,摇摇头:“还没来。”   闻言,满贵媳妇顿时笑起来,道:“你家娃娃都三岁多了,我看十有□□就是准了,不过你还是赶紧回去,告诉大柏,让他带你去镇上看看。”   大柏媳妇听了,连连点头,花也不绣了,抱起笸箩对洛婵道:“长青媳妇啊,那我今日就先回去了,明天再来。”   洛婵听她们打哑谜打了半天,这会儿倒是终于听明白了这句话,一脸懵懂地点点头,看着大柏媳妇匆匆离开了,满贵媳妇把竹篮里的鱼干都拿出来,对洛婵道:“这些都给你放在碗橱上了,晚上长青回来,你让他煮一次试试,好吃得很呢,若是吃完了,再跟婶子说,婶子那还有,啊。”   她说完,便离开了,唯余洛婵一个人拈着针线坐在那里琢磨,刚刚大柏媳妇到底有什么了? 第84章 成亲之后多久才会有小娃……   这个问题困扰了洛婵许久, 待到迟长青回来, 她终于没忍住问了, 彼时迟长青刚把熬好的药水倒进浴桶里,正在试水温,险些把瓢掉进水里去。   他扭头看看一脸认真的洛婵,想了想, 才试探地道:“你没听说过么?”   洛婵摇摇头, 眼中透出疑惑, 听说过什么?   迟长青想了想,洛府只有她一个女孩儿, 上头是两个哥哥, 许多事情不知道实属正常, 想来洛夫人没事也不会同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说那些事情。   但如今洛婵都来问他了,他要怎么同小哑巴解释?   迟长青斟酌再三, 才告诉她,道:“满贵婶子的意思, 是说大柏嫂子可能有身孕了。”   洛婵吃了一惊, 赶忙写道:是有小孩儿了?   迟长青嗯了一声,洛婵又写:可我看她的肚子并不大啊。   迟长青哭笑不得地道:“哪有一开始就大的?”   洛婵恍然顿悟,仍旧觉得十分新奇,从前在府里的时候, 母亲也没教过她这些事情,如今听迟长青一说,她倒很是感兴趣, 写划道:想吐就是有身孕了?那以后不是很难受?   迟长青其实也不甚清楚,但小哑巴这么问了,他就作出一副很了解的样子,一本正经地道:“我从前见过嫂嫂孕吐,好像也只有一阵子,并不是一直吐的,大概是一开始会难受一些吧。”   闻言,洛婵点点头,托着腮坐在桌边,想象了一下大柏嫂子肚里揣了个小娃娃的情景,觉得十分好玩,不由笑了起来,又问迟长青:那柏嫂肚里的小娃娃多大?   她好奇地问个没完,迟长青都答不上来了,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也就是……拳头那么大吧。”   洛婵便比了比自己的拳头,真小,这么小的娃娃,那不是跟只猫儿一样么?   迟长青眼看她颇有兴趣,还要继续发问,不禁头大如斗,立即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洛婵怔了一下,迟长青忽然想到了什么,勾起唇角,笑容里带了几分坏和促狭:“问这么多,看来婵儿也想要小娃娃么?”   这是洛婵从没想过的,她有点意外,迟长青见她发呆,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道:“这些等婵儿有小娃娃的时候就知道了。”   他说着,又试了试浴桶里的水温,觉得正合适,便道:“先泡药浴吧,等会水就凉了。”   迟长青出去后,洛婵宽了衣裳,泡在浴桶里,脑子里却一直在想,虽说如此,那她什么时候会有小娃娃?仔细算算,她成亲到现在也有两个半月了呢,一般要等多久才会有?   她琢磨了很久,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浴桶里的水都凉了,四月暮春夜里的天气还透着寒意,洛婵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心里暗暗叫糟,连忙起身从浴桶爬出来,恰在这时,屋门被敲响了,外面传来迟长青担忧的声音:“婵儿,还没洗好么?水是不是凉了?”   洛婵有些心虚,从微凉的水里出来之后,寒冷的空气霎时间将她整个包裹住,一时间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她哆嗦着跨出浴桶,恰在这时,又突然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   岂料外头的迟长青听见就急了,未闻洛婵回应,下意识推门而入,顿时把洛婵吓了一跳,踩在地上的脚一滑,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因着迟长青离得远,就算他速度再快也接不住人,眼睁睁地看着洛婵撞在浴桶上,发出咣的一声闷响,洛婵疼得眼冒金星,整个人都有些发懵,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裹上了一层外袍,抱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暖意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而来,洛婵听见迟长青略带责备地道:“怎么泡了这么久?”   洛婵顿时心虚,不敢说自己在想事情发了呆,不小心忘了时间,迟长青又用手摸了摸她的脸和手臂,皱着剑眉,道:“是不是冻着了?我去给你熬姜汤。”   他说着,径自把洛婵抱起塞进被子里,捂得严严实实的,没敢再看第二眼,转身就走了,箭步如飞,洛婵裹着被子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心里有些郁闷,走得这么快,头也不回,大将军不会是生她的气了吧?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迟长青出了门,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默背了三章兵书,这才把脑子里方才看见的情景给淡去了,然后去灶屋里熬姜汤。   等姜汤熬好之后,迟长青端了去屋里,抬眼不见洛婵,只看见床上的被子里拱起一个小团,他有些好笑,道:“睡着了么?”   床上人不应答,一动不动,迟长青不知她又闹什么小脾气,便索性把碗放下,转身出去了,闷在被子里的洛婵听得脚步声渐远,很快没了动静,她有些泄气,心里想,大将军果然生气了,她的后脑勺刚刚撞得好疼,换做平常,大将军肯定来哄她了,这次却提都没提。   但是今日本是她的错,明明病就未好,自己还不小心,实在是不该,想到这里,洛婵心里既是懊悔又是难过,拱着被子慢慢坐起身来,一边轻轻咳嗽着,把被子一掀开,登时和迟长青对了个正着。   万万没想到他压根就没走,洛婵顿时吓了一跳,往后仰了一下头,险些又撞在了床栏上,好在迟长青手快,立即接住了她,好笑道:“怎么一惊一乍的?”   洛婵看了他一眼,在他手心里写道:你不是走了么?   迟长青看着那细白如玉的指尖,被水泡得有些发白,下意识捉住摸了摸,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走了?”   洛婵:我听见你的脚步声出去了。   迟长青有些好笑,道:“出去了就不能再回来么?”   他说着,又微微冲着窗口的位置扬了扬下巴,洛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道:你爬窗?   迟长青笑意盎然:“自家的窗怎么不能爬?”   洛婵一想,竟然觉得很有道理,迟长青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道:“我看看,刚刚撞得疼么?”   这是要哄了,洛婵敏锐地察觉到了,立即诉起苦来:好疼。   迟长青摸了一下,果然肿了好大一个包,顿时有些疼惜,道:“疼怎么不说?”   他一边说,一边给她揉后脑勺的包,洛婵轻抽了一口气,在他手心里写道:你走得那么快,我以为你生我的气。   小哑巴面上的表情还挺委屈,说的话倒像是诉苦,迟长青好气又好笑,更多的是心疼,低声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洛婵抬起眼来望望他,眸子晶亮,确认似地观察他:真的没有?   “没有,”迟长青忍不住勾起唇角,道:“不要害怕,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他说着,低下头来亲了亲他的小哑巴,洛婵又高兴起来,微微抬头迎了上去,这个动作就仿佛在火星上浇了一点油,使得原本浅尝辄止的亲吻渐渐就热烈起来,迟长青拈着怀中人的小巧的下颔,肆意地品尝着,静寂的屋子里响起了轻微的水声。   洛婵的脸有些红,眸子微阖,长长的睫羽轻颤,像被雨水打湿了的蝶翼,仿佛下一刻就要翩然远去,迟长青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亲吻也愈发绵密。   他抱着洛婵,像是揽了一块温润的暖玉在怀里,心里既是满足,却又隐秘地在渴望更多,更多……   但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做什么,怀中人病了这么些日子,比从前要瘦了许多,抱起来都轻飘飘的,迟长青甚至都不敢用力,怕把她碰碎了。   一吻罢了,他把洛婵紧紧抱着,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两人挨在一处,姿势亲密无比,洛婵觉得耳侧痒痒的,酥酥麻麻,忍不住想躲开些,迟长青立即察觉到了,捉着她不许躲,还故意往她耳朵旁吹气,满意地看着那如玉一般莹白的小巧耳垂瞬间染上了绯色,分外诱人。   然后他便如愿以偿地将那耳垂含入口中,轻咬舔shi着,换来洛婵浑身一阵轻颤,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喉咙里发出一点如哭泣似的呜咽,像一只受了欺负的小动物一般,惹得大将军眸色转为幽深,把人按在怀里亲了又亲,恨不得将她吃下肚去,两人再也不分离才好。   至于洛婵一直在琢磨的事情,两人都给抛在了脑后,此时此刻,都只贪恋彼此的温存,缱绻不休。   ……   两日后,大柏媳妇再次上门来学绣花,这次迟柏亲自送了她过来的,同时还送来了做好的绣架,他与迟长青打了招呼,又说了一些道谢的话。   洛婵要拿钱给他时,他却不肯收,不好意思地道:“银花在这里学绣花,受你们照顾,你们都不收报酬,我怎么能收?再说了,一个绣架而已,不费事情,木料都是现成的。”   迟柏媳妇也劝了几句,迟柏没拿钱就走了,洛婵把新画好的图样教给她,不由自主地频频看她的肚腹位置,次数多了,迟柏媳妇自然有所察觉,笑吟吟地道:“怎么了?”   洛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递给她看:你有小娃娃了?   迟柏媳妇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顿时忍俊不禁,也有些不太好意思,抿着嘴笑,轻声答道:“是啊,前天就去镇上看了大夫了,有两个月了,我竟然一直都没发现。”   她的眼中洋溢着愉快的笑意,很是高兴,洛婵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犹豫再三,终于问出了自己心中藏着的那个疑惑:成亲之后多久才会有小娃娃啊? 第85章 我说怎么做就怎么做,你……   成亲之后多久才会有小娃娃?   迟柏媳妇哎哟一声, 仔细想了想, 才有些尴尬地答道:“这、这可说不准啊, 慢的有一年两年,快的话两个月吧……哎,说起来,我娘家有个堂姐, 成亲也就两个月左右, 就有身孕了, 生的还是一对龙凤胎呢。”   她说着,又笑起来, 道:“这事儿可算不准呐, 娃娃来不来, 那是老天爷说了算,我们怎么能知道?”   洛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拈着笔又问:那怎么才知道有小娃娃了呢?   迟柏媳妇很是惊讶,她看了洛婵一眼, 道:“这些事情, 出嫁时,你阿娘没同你说过么?”   洛婵摇摇头,她的表情几乎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过了一会儿, 才提笔答道:我出嫁时,娘亲不在。   迟柏媳妇面上顿时露出几分怜悯,又见洛婵年纪这样小, 恐怕什么都不知道,心中便油然生出些许责任感来,拉着椅子坐近了些,仔仔细细地给她说道:“女子若有了身孕啊,起初就会孕吐,腥气的味道闻不得,一闻就想吐,这段时间最是难熬了,我怀虎子的那会,人都熬瘦了三五斤,一般来说,成了亲的妇人不来月事,又反胃想吐,这八成就是准了。”   她见洛婵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怎么,你也想有娃娃了么?”   洛婵有点害羞,不点头也不摇头,迟柏媳妇见她这反应,哪里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掩口轻笑起来,调侃道:“这有什么难的,让你们家长青好好努力一下就成了。”   直到到了晚上,洛婵也没想通她要小娃娃的事情,同迟长青有什么关系,不过迟柏媳妇说的没错,她倒是有点想要一个娃娃,不知养个小娃娃是什么样的感觉,像养蚕宝宝一样么?   也会叫她娘亲?她也可以给她做小衣裳和小鞋子,打扮得漂漂亮亮。   洛婵想着想着不免就走了神,迟长青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提醒道:“婵儿,药凉了。”   洛婵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端起药碗小口喝起来,药汁苦涩难闻,即便是喝了这么多了,她还是不能习惯,下意识地蹙起黛眉,迟长青适时把果脯递到她嘴边,喂她吃了下去。   杏脯酸酸甜甜,冲淡了清苦的药味,洛婵含着那枚果肉,还在琢磨着迟柏媳妇今日说的话,迟长青总算看出不对劲了,道:“婵儿有心事?”   洛婵抬眼看他,点点头,迟长青在她身旁坐下,道:“什么事情,说来给我听听。”   洛婵想了一下,在他手心里写道:柏嫂今天同我说,想要小娃娃的话,要你多多努力。   迟长青心里猛地一跳,岂料洛婵写到这里顿了顿,表情有些费解,继续写:我要小娃娃,跟你有什么关系?   迟长青:……   他莫名觉得有些窒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按住了洛婵的手,不让她继续写下去,他怕自己被这个小哑巴给气死。   洛婵抽了一下,没抽出来,便抬起眸子望他,眼神里是明显的疑惑,迟长青十分直接地告诉她:“因为只有我才能给你小娃娃。”   闻言,洛婵一怔,神色是显而易见的讶异,迟长青索性一鼓作气地道:“如果没有我帮忙,你就不可能有身孕,也不可能有小娃娃,所以柏嫂子今天才会那样跟你说,明白了吗?”   听了这话,洛婵才迟疑地点点头,这样倒是与迟柏嫂子说的话对上了,可是……   她十分恳切地不耻下问:那你怎么样才能帮我?   迟长青定定地望着她,洛婵觉得他的一双眸子很深,像是包含了无数的情感,在烛光下点亮了暖色,他问道:“婵儿,你是认真的么?”   洛婵的明眸清澈,像两汪秋水一般,干净剔透,她点点头,迟长青轻轻吸了一口气,尽力按捺住心中的情绪,好使自己看起来平静些,他低声道:“那我帮你。”   洛婵又点点头,模样看起来还有几分期待,迟长青又吐出一口气,有些犹豫,确认似地问她,道:“可能……可能有点疼,你怕么?”   洛婵一听,不免有些退缩了,怎么还会疼?   迟长青见她这般,忍不住笑了起来,倒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将她散落的几缕鬓发绕到耳后,大将军的声音很温柔,轻声道:“婵儿,在这世上,想得到某样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又补充一句:“唯独我喜欢你这件事情,不需要任何代价。”   洛婵心中微微一颤,她虽有些懵懂,但到了情窦已开的时候,模模糊糊也能感觉到这句话中的分量,沉甸甸的,又暖暖的,一股脑儿欢欢喜喜地涌入了她的心底,她整个人都仿佛要乘风飘起来了。   她忽然拉住了迟长青的手,清亮如水的眸子望着他,认真地写道:我也是。   我喜欢你,就像你喜欢我那样。   迟长青看着那纤白如玉的指尖,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轻划着,写下那令人心动的话,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下一下,简直像是要破开胸腔跃出来。   紧跟着,他的注意力被洛婵的话吸引了过去:如果只是一点点疼的话,我是不怕的。   说到底,她还是对小娃娃很是好奇,迟长青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叹了一口气,空气安静了数息,他低声道:“那你要听我的话。”   闻言,洛婵立即点头,表示一定听话,迟长青心里却有些摸不准,他总觉得小哑巴这娇气怕痛的劲儿,等会肯定会闹腾。   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那先说好,我说怎么做就怎么做,你要听话。”   洛婵乖乖点头,迟长青便扶住她的肩,低头亲了上去,洛婵还张着眼睛,准备仔细看他怎么帮自己,这会儿就瞪着眼看他,险些成了斗鸡眼。   迟长青心里啼笑皆非,被她这样大张着眸子看,亲吻的感觉都变了,最后实在忍不住,索性伸手遮了她的眼睛,低声道:“闭眼,不许看。”   洛婵有些不乐意,但是一想到方才迟长青要她听话,只好乖乖闭上了眼,感受着那柔如春风一般的亲吻,缠绵甜腻,亲得她晕乎乎的,极是舒服。   迟长青扣着怀中人的后脑勺,一点点攻城略地,肆意品尝,小哑巴刚刚才喝过药,又吃了果脯,舌尖藏着微微的清苦,再仔细探索,又带着一点果香甘甜,叫人欲罢不能。   随着时间流逝,那个原本浅淡的亲吻渐渐就变得炽热起来,洛婵的呼吸有些急促,她觉得很热,这热意说不上是来自哪里,或许是迟长青抱得太紧,又或许是他揽着她后腰上的那只手,总之她就是热。   洛婵下意识动了动,试图做点什么来缓解这热,迟长青察觉到了,他迟疑了一下,拥着怀中人的力道松了一些,洛婵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一点微凉自两人分开的间隙蔓延开来,渐渐驱散了热意,她又觉得舒服了。   她微微眯着眼,不知怎么,忽然觉得不对劲,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衣裳被解开了,洛婵下意识揪紧了衣襟,眼神既茫然又疑惑,迟长青早知道她会如此反应,不疾不徐地道:“刚刚答应了我什么?”   要听话。   洛婵心里挣扎了一下,大将军是她的夫君,夫君……应该没关系的。   她这么想着,又慢慢放开了手,像一只蚌壳心甘情愿地展露出了它漂亮柔软的裙摆,任凭索取,迟长青的喉结微动,凤目幽深如海,洛婵怔怔地看着他,大将军的眼睛真好看啊,像是夏天夜晚的星空,叫人沉溺在其中,无可自拔。   玉色的内衫委顿于地,在暖黄的烛光中掠出一道浅色的影子,少女的肌肤细腻如象牙一般,青丝散落开来,映衬着那优雅洁白的肩背,透着一种摄人心魄的美,让人想起深山中的精怪。   洛婵有些害羞地蜷起身子,试图把自己藏起来,她第一次这样展露于异性的面前,总觉得十分奇怪,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兔子,迟长青自然是看出来了她的窘迫,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拉过旁边的薄被替她遮住,这一朵花是为他而绽放的,他并不着急。   总之夜还很长。   烛火并未熄灭,影影绰绰地摇动着,将两人长长的影子投映在墙上,床幔之间,他们都贴得很近,很亲密,看起来简直像是要融在了一起,男人身姿挺拔颀长,他定定地看了身下人许久,才低头亲吻了上去,不多时,寂静的屋子里响起了轻微的水声,伴随着略带急促的呼吸,还有少女轻声的嘤咛。   窗户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这雨从春一直绵延到了夏,淅淅沥沥,仿佛永不会停歇似的,落在了屋顶的青瓦上,发出绵软细密的声音,如同春蚕食桑一般,被屋内的温柔缱绻所影响,变得愈发轻柔,像是生怕惊扰了这一对情人。 第86章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清晨时分, 天光顺着窗隙落了进来, 床上拱起了一个小团, 似乎还陷在沉沉的睡梦之中, 洛婵这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作,醒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浑身酸疼无比, 宛如被打散了架, 然后又重新组装起来一般,她睡眼迷蒙地盯着素色的床帐顶,意识逐渐回笼,昨夜发生的事情也都慢慢回想起来, 洛婵的脸一点点染上了绯色。   她终于知道, 迟长青所说的帮忙是什么了……   门外有轻而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洛婵吓了一跳, 连忙拉起被子把头给盖住,尽管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么做,总之现在的她只觉得羞耻万分, 恨不得干脆把自己藏起来算了。   正在洛婵又羞又窘的时候, 脚步声愈近,然后在床边停了下来, 空气静默, 无人说话,洛婵闷在漆黑的被窝里,屏住呼吸,正在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的时候, 一声轻笑传来,道:“这么捂着,不怕闷坏了么?”   洛婵浑身顿时一僵,紧紧揪住了被角,假装没醒,过了一会,她感觉到有些憋闷了,还有些热,忍不住悄悄掀起一点被子边缘,透过那一线缝隙往外看,屋里没人,迟长青走了。   洛婵放了心,连忙坐起身来,把被子一掀,长出一口气,紧跟着便听见一声轻轻的笑,她吓了一跳,扭头看去,却见迟长青竟然没走,他不知何时已坐在了床沿,笑吟吟地望着她,道:“不藏了?”   闻言,洛婵面上一热,白玉般的脸颊上浮现出红云,脖子根上都泛起了淡粉,迟长青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眸色转为幽深,洛婵自己看不见,少女洁白如玉的肌肤上,盛开了一朵红艳艳的梅花,分外漂亮。   迟长青替她拉了拉中衣领子,将那朵梅花遮住了,才道:“饿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个,洛婵便觉得腹中空空,确实是有几分饿了,迟长青取了衣裳来给她穿,又替她挽了发,长长的青丝用一枝海棠红的绢花别住,洛婵看了看铜镜,在他手心写:颜色太艳了。   迟长青打量一眼,那朵绢花确实很艳,红得似火,让他想起新婚之夜的那一袭大红的嫁衣,他很满意,解释道:“这一枝正好,等过阵子我去镇上给你再买一些好看的回来。”   洛婵却摇摇头,拉过他的手认真告诫道:不要乱花钱。   迟长青微笑起来,抚了抚她柔软的发顶,道:“婵儿甚是贤惠。”   洛婵顿时红了脸,轻轻瞪了他一眼,起身洗漱去了。   ……   今日的雨停了,但空气中犹带着轻薄的水雾,到处都湿漉漉的,桃枝上的新芽颜色脆嫩,青翠欲滴,散发出勃勃的生机。   她抓了一把新鲜的桑叶喂了蚕,忽闻迟长青在灶屋门口唤她,道:“婵儿,你来。”   洛婵见他面上带着笑意,心里升起几分好奇,果然跟了过去,迟长青牵起她的手去了后院,才刚出门,便听见一阵嘈杂的唧唧声,清清脆脆的,间或夹杂着老母鸡的咕咕声。   洛婵有些吃惊,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即探头看过去,果然,一团团毛茸茸的嫩黄色正簇拥在那只老母鸡身边,叽叽喳喳地叫着,宛如一个个小毛团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可爱极了。   迟长青见洛婵面露惊喜,便笑道:“今日一早起来的时候,就发现蛋都孵出来了。”   洛婵连忙问:喂米了么?   迟长青道:“都喂了。”   洛婵顿时有些失望,迟长青又补充道:“等中午的时候你再来喂吧。”   洛婵这才高高兴兴地答应了,搬了个小椅子坐在院子里看那群小鸡仔儿,托着腮的模样十分认真,看得迟长青心中失笑不已,小哑巴真是容易满足,一点点小事都能这么开心,明明昨天晚上还哭得……   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瞬间浮现出来,少女的嘤咛与呜咽犹在耳畔,她哭起来时宛如梨花带雨,珠落玉盘,动人不已,让人忍不住生出怜惜,又想再多欺负她几分。   迟长青走了神,直到自己的衣摆被一只手轻轻扯了一下,他才陡然回神,掩饰一般地轻咳一声,低头对上洛婵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竭力平静地道:“怎么了?”   洛婵仰起脸看他时,衣襟微微开了些,洁白如玉的脖颈处印着那朵红艳艳的桃花,迟长青忽然觉得有些渴。   洛婵用细白的手指在他掌心里写画,然后又望着他,眼神期待,大将军心里却长了草似的,什么也没看清,怔怔然道:“什么?”   洛婵只好又写了一遍:小鸡吃米,那小鸭吃什么?   迟长青:……   他哪里知道鸭子吃什么?他现在只知道自己想吃什么!   ……   四月中旬的天气,处处春意盎然,山色浓翠,苍穹如盖,远山云雾皑皑,官道两旁草木扶苏,上面还沾着昨夜的雨珠,晶莹剔透,林间传来鸟声轻啼,空气静谧。   然而没多久,这一份静谧就被打破了,不远处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官道尽头有几匹骏马疾驰而来,将那些初生的嫩草新叶毫不留情地踩入泥土中。   看得出来那些都是上好的马,各个膘肥体壮,速度极快,不多时前方就出现了一座小镇,上面有一块牌坊,上书河居镇三个大字。   领头的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背上的是个年轻人,他一把拉住了缰绳,马儿咴咴叫了一声,缓缓停了下来,其后跟着的两匹马也都先后停下,听前方那年轻人道:“先在此镇暂作修整,问问消息,再做打算。”   闻言,后面随从打扮的两人立即道:“是。”   三人牵着马入了河居镇,在一间客栈前停了下来,客栈里的伙计立即迎了出来,热情问道:“几位客人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那年轻人容貌生得甚好,英气勃勃,剑眉星目,年纪约莫也只在及冠,是个很俊俏的小郎君,只可惜眼角不知被什么划了一道,红痕宛然,但即便如此,也丝毫不损他的气质,若是放在人群里,怕是要成为众人瞩目的存在。   他随手将马鞭扔给那伙计,吩咐道:“随便弄点酒菜,速度要快。”   姿态自然,显然是久居人上了,那伙计迎来送往不知见过多少人,自然知道这一号惹不得,立即点头哈腰地请了三人入堂,然后飞快地去后厨传话了。   年轻郎君径自在靠窗的桌子边坐下,随手把剑搁在桌上,那两名随从却显得十分拘谨,只在一边站着,年轻郎君抬起眼皮,冲旁边的座位努了努嘴,道:“坐。”   那两人这才各自小心地挨着长凳坐了,一名随从伸手替他倒了茶,低声问道:“二公子,咱们此行主要是去哪儿找?”   被称作二公子的年轻郎君,正是洛婵的兄长,洛淮之的胞弟洛泽之,他淡淡道:“不知道。”   那两名随从面面相觑,今儿一早,二公子就把他们俩点了出来,说要带他们去找小小姐,事出突然,他们只匆匆大概收拾了些行囊,其余什么也没来得及准备,就跟着出来了,本以为二公子是收到了什么消息,结果,连个方向也没有?   天下这么大,他们这样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更何况,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小小姐还活着没有,毕竟……   对面坐着的洛泽之一挑眉,用力摔下手里的杯盏,阴沉沉道:“你们也觉得阿婵死了?”   那两名随从浑身一震,立即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也是,连声道:“没有没有!小小姐肯定还活着!”   “对对!”   两人斩钉截铁的模样,恨不得要赌咒发誓了,洛泽之却冷笑一声,道:“对个屁!你们心里怎么想的,还想瞒过我?不就是跟他们一样,觉得阿婵跟着那个倒霉鬼迟长青一起死了。”   他再次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茶,眼神冷冷的,道:“我偏不信。”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信,阿婵一定没有死,她肯定还活着。”   语气里带着几分偏执的意味,不知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为了说服面前这两个人。   那两名随从哪里敢反驳他?连声附和起来,毕竟上一个这么传小小姐被烧死了的人被挂在了楼上,吊了一日一夜,险些闹出人命来。   这位主儿可和他们的大公子不一样,大公子就算再生气,也绝不会动手,当面给人难堪,二公子就不同了,翻脸比翻书还快,上一刻是笑吟吟的,下一刻就能拿你狗命,发起脾气来那是谁也拦不住的,他们哪里敢惹?   洛泽之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又好了几分,放下杯子,再次对两个随从解释道:“我上次派人去挖了那个倒霉鬼的宅子,到处都没找到阿婵的尸骨,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是挖到了迟长青和一个女人的骨头,可我就是知道,那个不是阿婵,你们说,如果我妹妹死了,她的尸骨去哪里了?”   那两人顿时不说话了,听起来,好像也有道理啊。   洛泽之眼神沉沉,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要找到阿婵。” 第87章 “哪里酸了?这明明是甜……   客栈里有些冷清, 除了窗边这一桌之外, 再没有别的客人, 大堂里显得空荡荡的, 不多时,伙计端菜上来了, 一一摆开, 菜色果然很随意,看起来很粗陋寡淡,也没什么油,水倒是加了不少, 叫人一看就没有胃口。   洛泽之倒是什么也没说, 拿起筷子就开吃,等饭吃罢了, 那伙计过来收拾碗筷,忽然被洛泽之叫住,问道:“打你们这镇子路过的人多么?”   那伙计一边收拾, 一边道:“那可多了去了, 客人别看咱们这地儿小,巴掌大, 但是呢, 从南往北去的人可都要经过这镇子,吃个饭歇个脚,休息休息,虽然比不得大地方, 但是人也不少了。”   洛泽之嗯了一声,又道:“镇上就你们一家能吃饭的店么?”   那伙计答道:“倒也不是,前头还有一间,不过能住店的可就咱们这一家了。”   洛泽之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们这儿经过的客商行人,大多都会在你们客栈吃饭歇脚了?”   伙计道:“那可不,这两日下雨,咱们生意才冷清了,若是放在天气好的日子,那这一堂都能坐个满当呢。”   洛泽之又道:“那他们的模样你可都记得?”   伙计想了下,道:“实话不瞒客人,这人见得多了,看谁都会觉得面熟,三五日还能记得请,九十日勉勉强强,再远的,就没什么印象了。”   他说着,想起来什么似的恭维道:“不过像郎君这般的人物,那小人是怎么样都会记得的。”   一通马屁,洛泽之却恍若未闻,只是道:“既然如此,我向你打听一个人,那人也同我一般,想必你肯定会有印象了。”   伙计顿时尴尬,只是马屁已拍出了口,这会儿就不好再收回来了,便勉强道:“这、不如客人先说一说?是怎生个人物?小人帮您回忆回忆。”   洛泽之一伸手,旁边的随从立即从包裹里取出一幅卷轴来,送入他手中,洛泽之小心地将那卷轴慢慢打开,素绢上画着的是一幅美人图,少女巧笑倩兮,正值豆蔻年华,素衫簪花,一双杏眼中透着灵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开口说话似的,仔细看来,那少女与洛泽之还有三分相似。   那伙计看得都愣住了,洛泽之不满地皱起剑眉,到底没说什么,只是问道:“你看看这画上人,见过她吗?”   伙计这才回过神来,又看了几眼,摇摇头,道:“没有。”   洛泽之眼中露出些失望,但这是在意料之中,他这次出来,就只带了阿婵的这幅画,京师里找不到,他就沿着京师一点点找,爹娘此次都去了,阿婵还那么小,这世上能倚靠的人只剩下他们两个兄长了。   他一定会找到她,哪怕穷尽一生。   洛泽之收起画卷,正在这时,那伙计突然哎了一声,道:“客人,可以让咱们掌柜帮忙看看,他记性比小人好得多。”   闻言,洛泽之倒是不拒绝,让伙计请了掌柜过来,客栈掌柜听说是要寻人,便凝神看了画卷半晌,捋了捋胡须,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道:“别说,这位小姐我倒真有些面熟……只是什么时候见过,却不记得了。”   没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洛泽之惊喜地一下站了起来,倒把那伙计和掌柜吓了一跳,他紧紧抓着桌沿,力道之大,手背上青筋暴起,把桌子都掰得发出了咔咔之声,道:“当真见过?”   掌柜看得出他十分激动,不禁退了一步,道:“见过,见过,只是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洛泽之压下了心中翻腾的情绪,又坐了回去,缓和了语气,道:“有劳掌柜帮忙仔细想一想,若真想起来了,我自有报酬予你。”   那掌柜便使劲想,想了半天,还真叫他想起来了,一拍大腿,问道:“这小姑娘是不是个哑巴?”   洛泽之还没说话,旁边的两个随从倒先叫喊起来:“你胡说什么呢?我们小小姐怎么可能会是哑巴?”   可怜那掌柜真以为自己记错了人,连连道歉,又抱歉道:“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只觉得面熟,兴许没有见过这位小姐,客人不如去别处去问问吧。”   洛泽之用力一拍桌子,砰的一下,整个桌子都险些被震散架,他阴沉沉地盯着那两名随从看,一字一字道:“是我问还是你们问?”   那两人顿时闭口不言了,洛泽之一指门口的方向,骂道:“滚出去!”   待赶走了两个蠢东西之后,洛泽之才换上一副笑脸,对掌柜道:“您方才说,您见过的那个小姑娘,是个哑巴?她生得什么模样,与这画像上的人像吗?”   掌柜心有余悸,没敢回答,只说兴许认错了人,洛泽之便从袖袋里取出一枚银锭来,按在桌上,盯着他道:“劳烦掌柜再仔细想一想。”   那掌柜看着那枚亮闪闪的银锭子,旁边还摆着一柄长剑,剑身磨得光亮,显然是常年佩戴的,他咽了咽口水,对银子的渴望终于占了上风,一咬牙,道:“实话不瞒客人,我确实见过那个小姑娘,生得与这画上人一模一样,我当时还觉得,平常人哪里有这般天仙一样的模样?如今想想,那大概就是贵人的面相了。”   洛泽之点点头,道:“继续说,你方才说,她是……哑巴?”   掌柜道:“可不是嘛,我那会还觉得可惜呢,好好一个小姑娘,偏生不能说话。”   洛泽之顾不上难过,追问道:“她是一个人来住店?”   掌柜摇摇头,道:“那倒不是,她跟着她的丈夫一起来的,那会儿她还病了,请了咱们镇上的老大夫来看病呢。”   洛泽之又问那个男人的模样,掌柜都凭着记忆一一说了,他心中渐渐有了底,那个男的很有可能就是原本死了的前定远将军迟长青,刑部从将军府里挖出来的那一具尸骨大概是假的,他不知用的什么方法,带着阿婵从京师里逃出来了。   待得知那两人在镇上住了几日就离开了,洛泽之追问道:“可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掌柜摇头,道:“这却不知,不过,他似乎是要带小姑娘去看病,客人若是想知道,不如去问一问咱们镇上的那个大夫。”   闻言,洛泽之点点头,他将那一枚银锭子往前推了推,随口道:“报酬先放在你这里。”   说完便拿上佩剑,起身走了,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处,那掌柜咽了咽口水,半天没敢去拿那块银子,先放这里,那意思就是,以后还有可能回来取啊。   ……   四月过去了一大截,眼看就要入夏,天气终于一点点热了起来,雨也没有之前那样多了,这一日更是破天荒地出了太阳,晴日朗朗,苍穹似琉璃一般干净清透,小院里,燕子双双离巢,自瓦蓝的碧空划出一道轻影,啼声清脆,很快便消失在了墙头。   院子里桃树绽了青嫩的芽,生机勃勃,清风徐来,树影摇动,下面放着一张摇椅,一道纤细的身影躺在那摇椅里头,盖着一件薄衫,微侧着头,睡得正香,手里的花绷子都险些滑落。   恰在这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适时地将那花绷子接住,放在一旁的笸箩中,迟长青替洛婵拉了拉盖着的衣衫,又试了试她额间的温度,好在没有问题。   这么些日子过去,她的病总算渐渐好了,咳嗽也减轻了许多,只是迟长青仍旧不敢放松半点,洛婵的身子似乎比从前更弱了。   大夫说过的那一句,恐与寿命有妨碍,就宛如一根刺,杵在迟长青的心里头,时时刻刻都不敢有一点松懈。   这是他在世上最后的珍宝了,迟长青不敢想象若有一天失去了婵儿,他会如何。   洛婵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时分了,她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坐起身来,灿烂的晴光洒落了一院子,到处都是明亮的,仿佛能驱散人心头的阴云。   洛婵有些怔怔地看着那碧色如洗的天空,一双燕子掠过,敛翅落在了屋梁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檐下也跟着传来了一阵叽喳轻鸣,几只圆乎乎的小脑袋争先恐后地从巢里探出来,长大了鸟喙,等着父母投喂。   不远处,一只老母鸡咕咕叫着从后院转过了,一群嫩黄色的小团子在它身边扑扇着翅膀,唧唧咋咋地叫着,声音清脆活泼,给这方小小的院子添了许多的热闹,恰在这时,灶房里传来了一阵菜饭的香气,洛婵回过头去,只见迟长青端了一个陶碗走出来,见她坐在那里,便道:“醒了?”   洛婵点点头,他用筷子从碗里夹了一块菜,递过来道:“尝尝?”   洛婵看了看那块玉白色的菜,顺从地吃下去,顿时蹙起眉头,鼻子轻皱,好酸!   见她这般神态,迟长青顿时大笑起来,还笑吟吟道:“好吃么?”   洛婵摇头,拉过他的手写:酸。   迟长青道:“这酸笋才刚腌好,我还没尝,有多酸?”   洛婵指了指他手里的碗,示意他自己尝,迟长青却道:“我不想尝这个。”   他说着,按住洛婵亲了一口,笑道:“哪里酸了?这明明是甜的。” 第88章 但是无论如何,都会慢慢……   眨眼间, 四月便悄无声息没了影, 再回过神时已是五月了, 院里的桃树枝叶变得葱郁起来, 村里的槐花开落,檐下的小燕子们也能跟着父母离巢觅食了。   院子里, 少女坐在树荫下, 手里正拿着针线一针一针地绣着花,清风徐徐吹拂而过,将婆娑的树影投落在她身上,光与影明灭不定, 安宁静谧。   当最后一针绣完时, 她低头咬断了绣线,将布料从绷子上拆下来, 仔细展开,上面是一丛郁郁青竹,枝叶清瘦, 韵味十足, 大将军的衣裳终于要做好了。   洛婵心里有些高兴,举起衣裳左右看看, 检查哪里还没有完成的地方, 正在这时,院门被叩响了,她转头看去,却是迟柏媳妇来了, 笑着招呼道:“阿婵。”   洛婵连忙放下衣裳请她坐下,迟柏媳妇道了谢,这才坐下来,看着绣架上放着的衣裳,笑吟吟道:“你给长青的衣裳做好了?”   洛婵点点头,迟柏媳妇摸了摸那绣花,夸道:“绣得真好,哎,我同你学了这么些日子的刺绣,也比不了你的手艺。”   洛婵抿着唇,笑容羞涩,连连摆手,迟柏媳妇赞不绝口,夸了好一会,才又道:“我今日来还有一桩事情,这阵子多亏了你教我绣花,早上大柏去了城里,那布庄的掌柜看了我绣好的花样啊,当即就给了工钱,还说以后也要我继续绣。”   她说着,拉住洛婵的手,诚恳道:“这次还真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教我绣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虎子一个月吃药就要用掉一千二百钱,这两年为了给他治病,都要掏空家底了,阿爷还卖了两块地,我甚至想过不给他治了,活着实在是太难了……”   大概是因为心酸感慨,迟柏媳妇突然红了眼圈,又勉强挤出一个笑,道:“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没的扫了你的兴致,主要是我心里高兴,实在高兴,以后又能继续绣花赚钱了,阿婵,你是个好人,以后一定会有好报的。”   洛婵不知她竟这样难,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回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抚,然后又从旁边拿起笔来写了几句话,递给她看:人活着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难处,但是无论如何,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一想起从此见不到爹爹娘亲了,心里就会难过,可是即便再难过,日子总是要过下去,柏嫂嫂,你也很好,以后也会很好的。   迟柏媳妇看了,用力点点头,揩了一把眼角渗出的泪,又带着怜悯之意问道:“你阿爹阿娘都过世了么?那你不是只剩下一个人了?”   洛婵点点头,又摇摇头,继续写:有两个哥哥,我还有我的夫君。   迟柏媳妇唏嘘不已,又庆幸道:“女儿家嫁了人,若是没有娘家撑腰的话,就容易吃亏,不过好在你运气好,长青是个好的,对你也是百般的好,以后必不会让你受委屈。”   她说完,又问:“你那两个哥哥呢?你老家在哪里?好像从没听你提起过。”   洛婵犹豫了一下,提笔答道:老家是在京师,哥哥也在那里,我再过一阵子就回去看他们。   迟柏媳妇读完,笑道:“原来你竟也是皇城来的,我早就觉得你与咱们这的人不一样了,乡下的泥巴里哪能养出你这样的人物。”   洛婵被她夸得红了脸,羞涩一笑,迟柏媳妇又道:“你嫁了这么远,自家兄弟还是要多多往来,毕竟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有什么事情他们也能帮你做主,回去看看也好。”   她又热络道:“可要带些什么礼回去?我家里倒也有些土产,笋子鸡蛋什么的,都是自家的东西,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是带回去也是一番心意,你要什么只管与我说,我给你拿上。”   洛婵连连摆手,示意不必,迟柏媳妇倒没说什么,只打定主意明儿给她送一些来,到最后要告辞的时候,她忽然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来,塞在书案上的镇纸下面,不好意思地道:“这些日子多亏了你帮忙,这点心意还请你收下,你别嫌少,等过阵子我再绣一批料子,就能多给你一些了。”   洛婵立即明白了那布包里的是什么,连忙抓起来要还给她,迟柏媳妇却不肯收,挣开洛婵就匆匆走了,洛婵追出了门,只见她走得飞快,前阵子下了雨,地上有些泥泞,迟柏媳妇大概是发觉了她追出来,连忙加快了步子,脚下还踉跄了一下,洛婵吓了一跳,想起来她还有身孕,就不敢再继续追,若出了事情就不得了。   她揣着那个小小的布包回了院子,等迟长青从地里回来的时候,便把事情同他说了一遍,又将那布包交给他,叮嘱道:你把这钱还给她吧,我帮的忙实在微不足道,哪里用得着报酬?   迟长青听罢点点头,收了钱,道:“我去还给大柏兄弟。”   他说完,又摸了摸洛婵的头,道:“今日可还有咳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话每日必问一遍,洛婵都习惯了,俱是摇首,迟长青看见了绣架上的衣裳,道:“别总是坐着绣花,不累么?在院子里走一走也好。”   洛婵听他说,乖乖点头,眼看天色不早,迟长青收拾了书案,案上用镇纸压了一叠宣纸,上面墨迹犹新,约莫是方才同迟柏媳妇写的,迟长青收拾的时候随意看了几眼,目光落在一行字上面:有两个哥哥,我还有我的夫君……   他的目光顿了顿,十分平静地收拾好宣纸,看向洛婵,小哑巴正蹲在檐下,撑着下巴看她的兰花,入夏之后,那一株兰草看起来更加苍翠了,叶片细细长长,风姿亭亭。   迟长青唤了她一声,洛婵回过头来,他望着那双秋水似的明眸,喉咙动了动,道:“婵儿,我们过两日就启程回京师吧。”   ……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夜幕低垂,华灯初上,长街处处灯火辉煌,行人如织,一派热闹。   几名轿夫抬着一顶朴素的青篷小轿穿过街道,随从们紧跟在后,神色冷漠,肩背挺直,各个腰间挎着长刀,步伐齐整,如风一般,路上的百姓们见到这一行人,宛如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连忙纷纷避让开来,原本熙熙攘攘的长街就像是被一柄刀劈成了两半似的,多了一条宽阔的通道。   轿夫一行人已是见怪不怪了,径自埋头走着,空气莫名安静,正在这时,前方的街道忽然多出来一个人,不,并不是凭空多出来的,而是他站在了长街的中央,在所有人的必经之道,背对着一动不动。   眼看就要到近前了,那人仍旧不让开,轿夫们迟疑地放慢了步子,一名随从上前道:“这位郎君,劳烦让一让。”   那人不回头,反而先问:“敢问是洛御史吗?”   几人顿时面面相觑,那随从道:“你找我们大人有事?”   “有事。”   他终于回过身来,盯着那一顶青篷小轿,眼中闪烁着仇恨的怒火,他猛地举起手中的剑朝那轿帘冲了过去,狞然道:“洛狗,你拿命来!”   随从们俱是脸色大变,呼喝道:“有刺客!”   “保护公子!”   转瞬之间,那人就被拿了下来,缴了长剑,他被死死按在地上,却犹自挣扎不休,在尘泥之中叫骂道:“洛贼,你害我爹性命,你不得好死,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骂声响彻了整条长街,字字如泣血,从一开始就十分安静的轿帘,这时候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挑开了些,街市的灯火顺着缝隙照进去,映出了一线朱红的颜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轿内人的下颔线条清瘦,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像是全然不在意这一场刺杀似的,只是道:“送到应天府去。”   紧跟着,青色的轿帘被放了下来,他吩咐道:“回府。”   这一场蓄意的刺杀惊心动魄地开场,最后却如此平静地落幕,如同闹剧一般,所有看见现场的人都觉得匪夷所思,就这样没了?   刚刚被刺杀的可是当今皇上最宠信的臣子,是人见人怕的御史中丞洛淮之。   青篷小轿在洛府前停了下来,一名随从掀起帘子,身着朱色官服的男人下轿来,举步上了台阶,却见门口候着的除了老管家之外,还有一道纤瘦的身影,穿着凤信紫的衫子,静静地立在门边。   洛淮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开口道:“怎么在这里站着?”   那女子正是皇帝赐下来的那名歌姬晚娘,闻言顿时受宠若惊道:“奴家、奴家在等大人。”   洛淮之笑了,他的眼神很柔和,道:“以后不必在这里等候了,进去吧。”   他说完,便举步踏入了府里,晚娘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回不过神,洛府的两个兄弟,真是脾气大相径庭,她见过洛泽之,对方在看到她之后,第一眼的惊喜很快就变成了怒意,甚至当场就要提剑来砍她,被洛淮之拦了下来,兄弟两人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洛淮之一直是温温和和,斯文有礼,叫人如沐春风,但晚娘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温柔的神态,就好像,刚刚透过她,看见了别的什么人一样。   晚娘站在大门口,怅然若失地望着那道朱色的人影越走越远,很快就消失在了院墙后。   洛淮之进了书房,老管家跟了过来,一边替他脱下官袍,一边道:“大公子啊,二公子这都离家好一阵子了,真的不用去找他么?”   洛淮之淡淡道:“随他去就是了,不必管他。”   老管家欲言又止,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一事,道:“对了,今日有人送了一封信过来,说是给您的。”   他将那信捧上前,洛淮之接过来,借着烛光一看,目光顿时凝在了那信封的封口处,有一个红艳艳的印章,他自言自语地念道:“陈氏商号。”   洛淮之的声音很冷:“是陈家?” 第89章 不管是谁,敢爬他家的墙……   迟长青去了一趟镇上, 买了不少东西, 都是一些日常的用品, 还有干粮, 又给洛婵添置了不少衣裳,他预备看看天气的情况, 若是再晴个一两日, 没有下雨的架势,就准备启程。   院子里,小鸡仔小鸭子们跟在老母鸡身后啾啾叫着,闹哄哄的, 洛婵手里抓了一把米慢慢地洒, 迟长青从屋里出来,道:“婵儿, 还有什么想带的没有?”   洛婵仔细想了一下,摇摇头,又指了指院子里追逐抢食的小鸡小鸭们, 问道:它们怎么办?   迟长青想了想, 道:“不然先送给满贵叔他们家吧,我们一去也不知要多久, 总不好一直麻烦人家帮忙养, 索性送出去。”   不知是刻意还是什么,他始终不提回来二字,就仿佛此行一去京师,就再也不会回到迟家庄了。   一听说要把小鸡小鸭们送走, 洛婵还有些舍不得,毕竟这都是她亲眼看着孵出来长大的,养了好些天了,但不舍得也没有办法,他们走后,若无人照看,总不能都饿死。   洛婵忽然想起来她的蚕,大概也是要送给满贵婶子了,迟长青看出来她心里不好受,便安抚道:“没事,咱们下次再重新养。”   洛婵摇摇头:重新养也不是这些了。   最后鸡仔和小鸭们还是都送去了河对面,迟满贵两人都很是惊讶,满贵媳妇道:“长青啊,你们要回京师很久么?”   迟长青想了想,道:“或许会很久,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确定。”   迟满贵便道:“那这鸡鸭我们帮你养着好了,你回来的时候再来捉。”   迟长青笑笑道:“不了,叔,我们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总不能叫您养着,我们回头再拿现成的,还是都送给你们吧,我们要养,以后再孵一窝也就是了。”   他说着顿了一下,道:“那鱼塘今年刚放了鱼苗下去,眼下我要带婵儿回娘家,没空打理,也都给您一家放吧,时候到了只管网鱼便是,不必留着。”   满贵媳妇哎哟一声,道:“这可使不得,你那鱼苗贵着哩,还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运过来的,我们可收不得,不过你们出远门,我俩帮你看看鱼塘就行,年底总会回来的吧?”   闻言,迟长青笑了,但是他没回答,只是道:“那这样,就当我雇叔打理鱼塘,一个月一千钱,可以么?”   迟满贵与他媳妇两人对视了一眼,犹豫着道:“这倒也行。”   满贵媳妇暗暗扯了他一把,笑着对迟长青道:“长青啊,一千钱可太多了,照料鱼塘也就每日喂个草料鱼食,二三百钱足够了。”   迟长青倒也不多说,事情就这样敲定下来,别过迟满贵一家,转身就回去了,路过桥头时,那株老杏树临水而照,苍翠的树冠宛如撑开了一把巨大无比的伞,将整个河岸与石桥都笼罩在了其中,树上结满了累累青杏,足有婴儿的小拳头大了。   他驻足停下,仰头看了许久,看着那翠色的枝叶间露出一线瓦蓝的天幕,数声黄鹂轻啼,清脆的声音自河岸边回荡开来。   迟长青回来的时候,洛婵正在拿着瓢给她的兰草浇水,这一株蕙兰是当日她与大将军从山上挖下来的,养了这么久,只发出了三四片新叶,兰草生得原本就慢,洛婵实在舍不得,索性预备此行也把它带上。   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却见迟长青兜了一襟什么东西踏入院子来,她好奇地过去看了看,那竟是满满一兜子青杏,各个有鸡蛋大小,颜色翠绿,瞧着十分可爱。   迟长青把青杏往簸箕里哗啦啦一倒,洛婵在旁边看着,有些疑惑,现在杏子还没熟,摘下来做什么?   迟长青舀了清水来洗杏子,翠色的青杏沉在水底,在明亮的阳光下折射出碧色,甚是漂亮,他拿起一个来,擦了擦,递给洛婵,笑道:“尝尝?”   洛婵犹豫了一下,果真接过来咬了一口,酸得鼻子眉毛险些皱到一起去了,没熟的杏子又酸又涩,实在算不得好吃,她想不明白大将军为什么摘这么多回来。   迟长青看她那般可爱的模样,顿时笑出了声,洛婵知道自己被捉弄了,气鼓鼓地把咬了一口的青杏送到迟长青的嘴边,示意他吃。   小哑巴亲手递来的东西,别说区区青杏,就是毒药迟长青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他还细细咀嚼了一番,看洛婵面露期待之色,勾起唇角坏笑道:“婵儿喂的东西真是好吃。”   洛婵:……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被调戏了,顿时又羞又窘,轻瞪了他一眼,迟长青吃完那酸不溜丢的青杏,笑吟吟道:“婵儿,你喝过青杏酒吗?”   洛婵有些惊讶,摇摇头,她问迟长青:是要酿酒吗?   迟长青嗯了一声,将洗好的杏子一个个捞出来,放进簸箕里,道:“我们走之前泡一坛青杏酒吧,就埋在墙根下。”   他并不能保证带着婵儿去了京师,见到洛家兄弟之后会是如何情况,且不说那两兄弟会不会同意洛婵跟他回迟家庄,便是迟长青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要洛婵舍弃京师的富贵和舒适,跟他一起回来这个山旮旯里过日子。   她体质那般弱,还有哑疾,去了京师总要先养身体,请大夫,说到底,迟长青还是不舍得洛婵吃苦,退一万步,以他这般身份,若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走漏了风声,怕是要引来大祸。   迟长青想过了无数的可能性,他要为他的小哑巴做好一切的打算,却唯独不敢去想,若是日后不能同归,他该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与其说,在院子里埋下一坛青杏酒,倒不如说是埋下了他的一个念想。   这一坛酒总会有启封的那一日。   对这一切,洛婵是全然不知情的,她对青杏酒十分感兴趣,从前在洛府里的时候,每到季节了娘亲也会提前泡好酒,等到过节再拿出来喝,大兄是不许她喝酒的,二兄便会偷偷把自己的杯子塞给她,或是用汤匙舀一点让她尝尝,然后看洛婵被辣得直吐舌头,肆意大笑,引得大兄皱眉,最后往往是二兄被全家人一起训斥,并且保证日后再也不敢了。   然而下回他还是照做不误。   那些明明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如今想起来竟然如在昨日,一想到那般温馨的情景日后再也不可能出现了,洛婵的心情顿时就跌入了谷底,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座山似的。   她微垂着眉眼,仔仔细细地将青杏一个个擦洗干净,放进簸箕里,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檐下归来的燕子们叽叽喳喳地叫着,洒落一串轻啼,桃树的树影摇动,声音沙沙的,将婆娑的影子投落在少女身上,枝叶间隙里有阳光一束束照下来,漏了满地明亮的光斑,空气静谧安宁。   因着要泡青杏酒,吃过午饭之后迟长青就去镇上买酒了,临行时让洛婵栓了院门,叮嘱再三之后,这才离开,洛婵把擦干净的杏子一一摆好,她很是耐心,就像是在做一件什么大事。   正在这时,院门被人笃笃敲响了,洛婵愣了一下,转头看去,没敢立即过去开门,无他,刚刚没有马蹄声,所以肯定不是大将军回来了,而满贵婶子和迟柏嫂嫂也不是这样敲门的,洛婵能明显感觉到这敲门声与往日听过的不一样,带着几分焦躁的意味。   门外应当是陌生人,这让她有些害怕。   经过了迟有财的事情之后,洛婵对一切敲门的声音都感到惧怕。   大约是没有等来开门的人,那敲门声愈发响亮了,笃笃笃的,透着几分不耐烦和急切,洛婵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她咽了咽口水,快步地走到墙边,取下迟长青的佩剑来紧紧抱着。   等她做完这一切,敲门声突然又停了,戛然而止,洛婵大松了一口气,她额上都现出了汗意来,伸手擦了擦,心道,那人走了么?   岂料还没等她完全放下心,门再次被敲响了,这次竟然又换了一个人,洛婵顿时紧张起来,有些不知所措,若是门外有两个坏人怎么办?   此时她极度期盼听到大将军的马蹄声归来。   而在洛婵看不见的院门外,洛泽之一身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一边极有耐心地敲门,一边侧着耳朵仔细听院子里的动静,旁边的两名随从面面相觑,心里想,二公子,您不觉得你这姿势太古怪了吗?   好像一个在听人家壁脚的登徒子。   然而院子里一直听不见回应,洛泽之也有些焦躁了,心想,不会是弄错了吧?   他这一路上辛辛苦苦,快马加鞭,连觉也没怎么睡,从北赶到南,每路过一个镇子都要找人问阿婵的下落,其中走了不少弯路,也被人耍弄过,当然事后都报复回去了。   但到了这关头,若这院子里头的不是他家阿婵怎么办,洛泽之简直不敢去想自己那时候的心情。   想到这里,他强压下焦躁,不再敲门了,转而抬起头看向那高高的院墙,面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一随从大惊失色道:“二公子,您不会是想——”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洛泽之把佩剑扔在了地上,捋起袖子,下袍扎进腰带里,攀着院墙就开始往上爬,随从急得连忙劝道:“二公子,这户人家大概不在家里,不急在这一时,咱们还是等等吧?”   您这样不怕被人打出来吗?   院子里,洛婵简直是要被吓呆了,她紧紧抱着迟长青的佩剑,盯着那院墙上的两只手,浑身上下都僵住了,迟有财给她带来的阴影是莫大的,直到如今也没有褪去,那种惊惧无助的感觉再次涌现出来,将她淹没。   洛泽之到底是练过武的,爬个墙头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往上一蹿就看见院子里站了个少女,惊慌失措,面色苍白如纸,容貌熟悉得惊人,正是他的妹妹洛婵。   洛泽之满心惊喜,唤了一声:“阿婵!”   话音刚落,便有破空之声咻然自左侧传来,发出刺耳的尖啸,洛泽之武艺极高,连思考也没有,下意识就往后一仰,一枝锋利的竹箭擦着他的脖子疾飞而过,这人想要他的命!   洛泽之心中一冷,顺便抓住那枝竹箭,反手往箭来的方向用力掷去,竹箭迅速破开空气,直逼那马上之人而去。   即便是迎着阳光,洛泽之也认出了那道身影,他的表情倏然冰冷,一字一字道:“迟,长,青。”   迟长青其实没认出家门口那人是谁,但是不管是谁,敢爬他家的墙头,就不要想活着下来了。 第90章 二兄,这都是误会。……   洛泽之素来是个暴躁的脾性, 从小到大绝不肯吃亏的, 原本在洛婵的事之前, 他就对迟长青没有什么好感。   此事还要往前说起, 洛泽之自幼爱舞枪弄棒,等年纪到了的时候, 洛稷索性给他请了师父教导, 他极有天赋,又肯努力刻苦,很快就有了一身不错的武艺,那时在京师大部分的同龄人里, 他简直如鱼得水, 未逢敌手,几乎无人敢当面与他叫板, 否则就要吃一顿胖揍。   这便更是让洛泽之长了脾气。   他是左相家的公子,自然也是人人都逢迎吹捧的对象,到哪里去都是呼朋唤友, 走鸡遛狗, 恨不得在京师里横着走,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还十分能打。   于是也有看不惯他的人, 背地里说些闲话讥讽,叫洛泽之得知了,二话不说把人堵在了朱雀街头,非要同那人比划比划。   他身手极好, 又是经过武师精心教导的,那人哪里打得过他?洛泽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人踩在了脚下。   那人当众出丑,气不过便恼羞成怒地叫骂着,若是迟长青如今在京师,哪里有你嚣张的份儿?不过是老虎不在家,猢狲称霸王罢了。   围观众人俱是噤声不语,洛泽之一看这场面,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冷笑着对那群朋友们道:怎么,你们也觉得我不如迟长青?   好友们连忙哄他,迟长青算哪根葱?肯定是你更厉害些,这种人不过是打输了丢了面子,满口胡言而已,休要理会他的话。   哄罢又招呼他去吃酒,洛泽之被顺了毛,原本打算放过此事,转身要走,岂料那人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更加放肆地骂起来,无非是说迟长青十四岁就考中了武状元,又去北漠参军了,杀敌都不知道杀了多少,就你这种纨绔子弟,也就在京城这地方耍威风云云。   这一下如捅了马蜂窝也似,洛泽之一脑门火,周围人连劝都劝不住,他扭头就把那人的腿给打折了,末了又指着他的鼻子冷笑道,迟长青算什么东西,区区武状元罢了,你等着瞧,明年大举,记得去皇榜首甲找我洛泽之的名字!   于是这下酒也不吃了,也不瞎逛了,洛泽之回府闭门习武,勤修苦练,日夜不辍,待到次年大举,果然叫他夺了魁首,成为那一年的武状元。   张榜那一日,他特意命人将之前嘲讽他不如迟长青的那人抓了来,令他站在皇榜之下高声大念洛泽之三字,可谓是扬眉吐气,出尽了风头,按理来说,洛泽之就此应该彻底把迟长青这个名字给抛在了脑后。   然而在几日后,圣旨下来,洛泽之作为武状元授了正三品的参将,走马上任第一日,兵部尚书老怀大慰,说了好些鼓励的话,末了又捋着胡须感慨道,如今真是盛世啊,人才辈出,前有迟长青十四岁中武状元,今又有了你洛泽之,真乃少年英才,日后巩固我大魏江山,可就靠你们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洛泽之下意识将自己与迟长青比较,却发现迟长青是十四岁中的状元,他今年十五,可不是比人逊了一筹?   前两日在皇榜之下的所作所为,命令那人一声声高呼他的名字,如今想来,简直如同一个个巴掌扇在了洛泽之的脸上,他站在兵部的大堂里,俊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自此,迟长青这三个字就如一根刺,深深扎在了洛泽之的心里,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不如人。   少年人本就意气用事,况且他还尤其骄傲,哪里忍得了这委屈?回家就同父兄商量,要辞了这正三品参将,去北漠参军,叫洛稷听了火冒三丈,当场请家法把他抽了一顿。   洛泽之性子拧得很,梗着脖子就是不肯松口,反倒是洛淮之听了,在旁边慢悠悠道了一句,你去北漠有什么用,迟长青知道你姓甚名谁吗?我倒有一个方法,来日他自北漠回京,必仰着头瞧你一眼。   闻言,洛泽之顿时意动,连忙追问兄长是什么方法,洛淮之老神在在地指点道:京师有二十六卫亲军,又有三大营,一同拱卫皇城,司兵达十六万之多,你若能当上亲军总指挥使,迟长青回京那一日,你就在城楼上等着,他必会仰头看你,求你给他开城门的。   洛泽之听罢,顿觉眼前敞亮,前途光明,于是二话不说,次日喜滋滋继续上任了,干劲十足。   倒是其父洛稷有些忧心忡忡,私下对洛淮之道:若来日他发现迟将军班师回京时,他就算作为总指挥使也要在城门下迎接,又当如何是好?   洛淮之笑了:真到了那个时候,难道他还能当着天子与文武百官的面,当场翻脸吗?   洛稷顿时深以为然。   洛泽之与迟长青的梁子就是这样单方面结下的,再后来,他得知自家的宝贝妹妹被嫁给了迟长青,失了踪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洛泽之对迟长青的成见就更深了。   再加上如今见了面,对方刚刚那一箭差点取了他性命,洛泽之心里头的气登时不打一处来。   随着他掷出了那枝竹箭,咻然风声瞬间扑至面前,迟长青下意识侧身避过,心中跟着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来人竟有这般的武技,怕是来者不善,是谁派来的?目的是什么?   他脑子里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手上却丝毫不含糊,自后腰处拔出匕首,一蹬马鞍借力,整个人纵身而起,踏上了自家的院墙,朝洛泽之袭去。   洛泽之岂会是善茬?他在心里比较了这么多年,这会总算是能和正主打一架了,热血上头,二话不说,矮身躲过,跃下围墙,顺便勾起地上的佩剑,锵然出鞘,举剑直逼迟长青,两人竟就当场打斗起来了,刀来剑往,毫不激烈,旁边那两名随从看得目瞪口呆,也不敢劝,杵在那里束手无策。   正在这时,院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身着素色衫子的少女探出身来,正是洛婵,她吃惊地看着与迟长青斗在一处的洛泽之,有心劝阻,却又发不出声音,只好在旁边干着急。   好在一名随从十分机灵,大声叫道:“小小姐!咱们可算找到您了!”   这一声喊不要紧,迟长青登时分了神,小小姐?   他们为什么叫婵儿小小姐?那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又是谁?   迟长青抽空细细观察,只见那青年人容貌俊逸清秀,满面怒色,看起来风尘仆仆的,衣袍上都沾了不少泥泞灰尘,但即便如此,他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待眼角余光瞥见了一脸焦急的洛婵时,他恍然明白了那古怪的眼熟之感从何而来了。   这青年人竟与婵儿长得有三分相似。   再联想旁边那两个人叫洛婵小小姐,眼下他哪里还不知道这青年人的身份?   迟长青立即收了势,不敢继续打下去,然而洛泽之就没有这样客气了,剑锋荡出一片雪亮的银光,直逼迟长青而去。   迟长青一照面就得罪了自家的小舅子,心里无奈至极,只好连退几步,一边去挡剑,一边试图解释道:“洛、二兄,这都是误会。”   他不叫这一声称呼还好,一叫出来,洛泽之登时火冒三丈,冷笑一声,骂道:“谁是你二兄?我爹娘可没给我生出个这么大的弟弟来,也不记得你迟将军改换门头转姓洛了。”   说完又攻了上去,迟长青心中暗自叫苦,但是如今错在他不该先动手,头一回见婵儿的兄长就刀兵相向,洛泽之生气也是应当的,只好一味躲避防守,并不还手。   旁边的洛婵有些着急,二兄的脾性一贯如此急躁,除非有大兄在,否则谁也管不住他,但见大将军被逼得有些狼狈,束手束脚,她思来想去,只好使出最后一招,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旁边那随从十分配合,立即惊叫道:“啊呀小小姐,您怎么哭了?”   一听这话,正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朝洛婵看去,洛泽之再顾不得迟长青,连忙收了剑去哄自家妹妹,道:“阿婵怎么哭了?哥哥在这里,不要害怕。”   迟长青也紧走几步,然而还未到近前,就被洛泽之瞪了一眼,他无奈地在三步远的位置站住了,心里莫名有几分预感,接下来的日子似乎会不太好过。   洛泽之哄了几句,洛婵悄悄自指缝往外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大将军担忧的双目,她不易察觉地眨了眨眼,然后抽了一下鼻子,作势抹了抹眼泪。   她的二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唯独怕大兄训斥,也怕阿婵的眼泪。   无论如何,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总算是平息下来了,因为担心妹妹,洛泽之勉强单方面休了战,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看不惯迟长青。   尤其是在发现他家阿婵真的口不能言的时候。   这一路上赶来,他问过不知道多少人,都说看见一个男人带着画上那个漂亮的小姑娘路过,末了又一脸怜悯地补充一句,可惜那个小姑娘是个哑巴。   洛泽之忧心阿婵的下落,竭力让自己忽略他们说阿婵是哑巴的事情,直到如今,他才真正地直面事实。   他的妹妹,竟然真的哑了,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洛泽之瞬间便红了眼眶。   洛婵总是假哭骗二兄心软,如今看洛泽之眼圈通红,她吓了一跳,连忙在他手心里写字问道:二兄怎么了?   洛泽之轻轻摸着自家妹妹的发顶,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难过,声音又沉又哑,道:“阿婵,谁欺负你了?怎么不能说话了?” 第91章 “亲什么?”   这回换洛婵安慰洛泽之了, 只说自己的哑疾以后会好的, 让他不要担心。   洛泽之哪里能不担心?便道:“我们现在就回京师, 二兄给你找来京师最好的大夫, 一定能治好你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迟长青一眼,手中的长剑却依旧握得紧紧的, 态度是显而易见的不善, 迟长青摸了摸鼻子,识趣地没有说话,看来他的小舅子眼下很不待见他。   洛婵点点头,又在他手心里写:这个且不着急, 二兄一路奔波, 甚是劳累,要休息休息么?   洛泽之一下子就觉得心里很是熨帖, 摸了摸洛婵的头,道:“我不累,婵儿, 哥哥带你回家去。”   洛婵有些吃惊:现在就走么?   旁边的迟长青终是忍不住了, 开口道:“二兄这个时候来,想必还没用午饭吧?我与婵儿也没吃, 不如先用了午膳再商量?”   洛泽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不太客气地道:“迟将军可别乱称呼,谁是你二兄?”   他才说完,洛婵便拉了拉他的衣袖,眼神里透出几分恳求, 洛泽之立即改了语气,道:“阿婵先吃午饭吧,赶路的事情还不急。”   前后变脸速度之快,令人叫绝,迟长青碰了一鼻子灰,心情自然不免有些尴尬,洛婵只好又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迟长青知道她十分为难,不动声色地摇头,以示安抚。   两人这小小的互动自然没有逃过洛泽之的眼睛,他暗自吃了一惊,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点说不上来的危机感,对迟长青愈发没有好的观感了。   说起吃饭,洛泽之问洛婵道:“这附近可有什么集市镇子?我派人去买吃食来。”   洛婵写画着答道:只有一个镇子,但是离这里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去镇上买太麻烦了,二兄在家里吃吧?   洛泽之自是答应:“都听你的。”   末了又吩咐两个随从去做饭,然而那两个随从都是大老爷们,哪里做过这等庖厨之事?顿时面面相觑,但是又碍于洛泽之的压力,只好照做。   好在迟长青及时在他们进灶屋前,开口道:“我去吧。”   他怕这两个人把他的灶房给烧了,那两名随从顿时大松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住了步子,表情很是感激,又悄悄去看他们主子的脸色。   洛泽之皱着眉头,总算是没再开口噎人了,等迟长青进了灶屋,他立即看向自家妹妹,仔仔细细把人从头到脚检视了一遍,有些紧张道:“阿婵,他有没有欺负你?”   洛婵摇摇头,回答:没有,他对我很好。   洛泽之嗤笑一声,显然并不相信,转而又问道:“你的哑疾是怎么回事?是有人给你下毒?还是说就是迟长青干的?”   洛婵又摇头,答道:从牢里出来的时候,就不能说话了。   闻言,洛泽之眼神变得十分阴沉,神色痛惜道:“你放心,哥哥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他又摸着洛婵的发顶,安抚道:“等回京师之后,我替你去找最好的大夫来,一定能治好的。”   洛婵问他:大兄呢?大兄怎么样了?   洛泽之顿了一下,才答道:“他现如今好得很,你不用担心他。”   洛婵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古怪,细细一想,又不知怪在何处,但听大兄很好,她心里也安心许多,点点头,又问他:爹爹娘亲呢?我听说,他们过世了……   洛泽之抿了抿唇,眼神沉沉,声音艰涩道:“是的,他们都走了。”   即便早已得知这个消息,但如今从亲兄长口中再次听闻,洛婵还是十分难过,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洛泽之连忙捉起自己的衣袖,避开那些灰尘与脏污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替妹妹擦拭眼泪,低声哄道:“阿婵不哭,爹娘虽不在,但是以后还有哥哥,哥哥会保护你的。”   洛婵哭得停不下来,一边摇头,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洛泽之闭了闭眼,强压下心中的悲意,用力吐出一口气,梗着喉咙道:“是二月初五,爹在大理寺被……被活活……折磨死的……”   他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没多久,娘也跟着去了。”   他轻抚着妹妹的发顶,没有告诉她更残酷的事实,因无人收殓,爹娘的尸身就这样被扔在了京郊乱葬岗,等他们从大理寺出来,兄弟二人寻过去时,已然什么都不剩下了,只有凌乱的草席,白骨累累,甚至不能分辨出那究竟是不是他们爹娘的遗体。   父母音容犹在眼前,耳边却只闻风声嚎哭,伴随着野犬的吠声。   洛泽之又深吸一口气,勉力安抚哭得伤心的洛婵,道:“等回京师之后,就带你去……去祭拜爹娘……”   青年双目赤红,仍然在哄着妹妹,自己却半滴眼泪也不敢掉,生怕她更难过。   五月清风徐徐吹过,迟长青听见了门外隐约的喁喁私语,还听见婵儿哭了,但是犹豫再三,他到底没有出门去,眼下兄妹二人久别重逢,他出去,似乎不大合适……   更何况,洛泽之还不待见他。   大将军心里有些郁闷,无从发泄,只好择菜泄愤。   门外,洛泽之总算哄好了妹妹,想起一事来,问洛婵道:“是迟长青带你从京师逃出来的么?”   洛婵点点头,将当夜的事情都一一告诉他,洛泽之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之色,道:“小瞧他了,还有几分本事,能从京师跑出来,我只听说,二月初二那一夜,有人奉了圣旨去围攻将军府,迟长青死在了火里。”   他顿了顿,道:“如今看来,这一切怕都是布置好的。”   洛婵有些茫然,布置?什么布置的?   洛泽之见她这般,便道:“无妨,这事与咱们也没关系,至于迟长青,等咱们回京师了,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追来的,他若不肯放手,哥哥就剁了他,谅他不敢纠缠。”   原本在来时的路上,洛泽之是打算见面就剁了迟长青的,但是如今听洛婵的话,他勉强改了主意。   闻言,洛婵顿时吓了一跳,急急拉住兄长的手:不要。   “不剁不剁,”洛泽之满口哄着妹妹,道:“他没欺负你,咱们就不剁了。”   灶屋里面,迟长青猛地打了一个喷嚏,他下意识看向门口,不会是有人在骂他吧?   正在这时,一抹纤细的身影进了门来,是洛婵,后面还跟着洛泽之,他一边打量这狭小的屋子,表情有些震惊地道:“阿婵,你就住这里?”   对方看过来的目光锋利阴沉,就好像他虐待了洛婵似的,迟长青下意识解释道:“这只是灶屋。”   洛泽之讥讽道:“我知道是灶屋,不过我看这院子,还没我家马厩大,迟将军怎么混到了这份上了?”   迟长青一时间默然无语,说的倒也没错,他当初第一次看到这院子时,心里的想法与洛泽之简直是一模一样。   洛泽之还待说什么,洛婵又拉了拉他,在他手心里写道:二兄不喜欢阿婵的家么?   洛泽之的俊脸登时扭曲,嘴角抽动了一下,勉力露出一点笑,道:“没有,哥哥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嗯……家里没有下人么?”   他敏锐地意识到一个问题,立即拉起妹妹的手翻来覆去仔细地看,末了又摸了摸,掌心柔嫩,没有他想象中的粗糙茧子,这才满意地放下,然后发觉有人在打量自己,洛泽之扭头看去,却是迟长青正盯着他和洛婵的手瞧,他不客气地道:“你看什么?”   迟长青心想,他这个小舅子简直是个火药桶,动不动就要炸,他长到这么大真的没有挨过打么?   若换作以前,迟长青怕是提剑就上了,这世上敢这样对他说话的人怕是没几个。   好在洛婵也觉得自家兄长过于凶了,有欺负大将军之嫌,连忙拉着他出了灶屋,在院子里坐下,叮嘱道:你就在这里,不要乱走。   洛泽之自然满口答应,洛婵问他:二兄喝不喝茶?   洛泽之点头,她又进了屋倒茶出来端给他,还给那两名随从也都倒了,那两人顿时受宠若惊,平日里总是挨二公子的骂,这会儿小小姐的态度简直如和风细雨一般,让两人十分感动,差点要掉眼泪了。   二公子跟小小姐一定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这差别也太大了些。   洛婵给洛泽之倒了茶,趁他被院子里的小鸡仔们吸引了注意力,自己溜进了灶屋,打算哄一哄大将军,彼时迟长青正在生火,见她进来,愣了一下才道:“二……兄呢?”   洛婵指了指院子,又在他手里写字:在喝茶。   迟长青道:“你怎么进来了?”   洛婵跟前跟后,显得又乖又黏糊,答道:我来陪你。   小哑巴还是向着自己的,迟长青的心里陡然一松,之前那沉闷的压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心欣慰,看来这几个月到底是没白养她。   他一高兴,就有些飘飘然,低头对洛婵道:“那亲一亲?”   洛婵脸红红,还没来得及回应,门口就传来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亲什么?”   洛泽之站在门口,大为光火地瞪着迟长青,咬牙切齿地问道:“阿婵,他真的没有欺负你吗?” 第92章 汝有疾?   洛泽之看迟长青就像是在看什么极度危险的人物, 恨不得现在拉起洛婵就走, 迟长青被他那般打量, 叹了一口气, 道:“我与婵儿如今已结为夫妻——”   “什么夫妻!”洛泽之生硬地打断他,恼怒道:“既无父母之命, 又无媒妁之言, 你结的哪门子夫妻?”   他差点指着迟长青的鼻子说,你就是拣了个便宜!   迟长青的表情一沉,虽然知道要让着婵儿的二兄,但这种事情上, 他是绝不想退步的, 遂十分肯定地道:“拜过天地,祭过祖宗, 婵儿她就是我迟长青的发妻,即便二兄不同意,这件事情也已经确确实实发生过了, 除非要我写休书或是和离书。”   他说着, 又看向洛婵,道:“不过, 我是绝不会写的。”   洛泽之的俊脸登时就绿了, 看得出他几欲拔剑,但是碍于洛婵在一侧,只好忍下,用力咬着牙关, 狠狠地瞪迟长青,若是眼神能杀人,说不得迟长青早已被他大卸八块了。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时,洛婵轻轻拉了拉自家兄长的衣袖,在他手心里写道:二兄,我饿了。   洛泽之一看,下意识道:“那先用膳。”   膳呢?   他四顾之下,发现竟然还得依仗迟长青做,顿时憋屈无比,然而洛二公子从小养尊处优惯了,自然是从未进过庖厨的,但如今见迟将军熟练的切菜姿势,心里又开始比较起来,总觉得自己落了下风。   比不上迟长青这个认知,让洛泽之既恼火又焦躁,思来想去,唤来随从,吩咐道:“骑快马去镇上,买一桌饭食来,要快。”   那两名随从原本在悄悄围观迟长青做菜,听了这命令都有些没反应过来,怎么突然又要去镇上买?   洛泽之见他们不动,恼怒骂道:“都聋了吗?听不懂人话?”   两名随从忙不迭奉命去了,洛婵不赞同地对洛泽之道:二兄,我们不是已经在做菜了么,何必浪费这银钱?   洛泽之下巴一抬,瞟了迟长青一眼,对她道:“无妨,哥哥有钱。”   迟长青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菜刀把砧板切得咚咚响,心里默默地背诵起兵书来。   迟长青做菜,洛婵就在旁边看着,是不是递个碗,送个水,叫洛泽之看得很是扎眼,但是他不愿意训斥自家妹妹,并且莫名坚信阿婵就是被迟长青这家伙给蒙骗了。   总之洛婵不走,洛泽之就不走,生怕迟长青占了妹妹的便宜,索性搬了椅子进来,大马金刀地坐在灶屋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迟长青,那架势但凡对方有半点异动,他就会在第一时间蹦起来,抢回他家阿婵。   到了要下锅炒菜的时候,照例是迟长青生起了火,洛婵蹲在灶台前,往里面加柴枝,洛泽之一看,哪里肯让妹妹干活,立即劝道:“阿婵,小心被划伤手。”   洛婵拿着柴枝在地上写:可是要烧火呀。   洛泽之便接过柴枝,道:“你到旁边坐着去,我来。”   洛婵想了想,倒是没拒绝,看自家哥哥添柴,洛二公子哪里做过这种活计?但他觉得不难,不就是往灶里塞柴么?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迟长青会的,他怎么能不会?   洛泽之把柴枝一股脑塞了满满一灶膛,不多时,里头就冒出了浓浓的青烟,锅里的菜都不响了,迟长青顿时默然,无奈地与洛婵对视了一眼。   洛泽之被烟呛得剧烈咳嗽着,听见迟长青轻咳一声,忍笑道:“二兄不如去院子里坐坐?”   他自然是听出来了对方的语气,抬起头狠狠瞪了迟长青一眼,拉起洛婵出了灶屋,迟长青顿时松了一口气,这尊大佛可算是走了。   院子里,洛泽之有心想询问洛婵一些事情,可又觉得不妥,阿婵毕竟是女孩子,他一个做兄长的,哪些能问,哪些不能问,自然是有数的,踌躇来踌躇去,心里头明明急得冒火了,嘴里却仍旧只能翻来覆去问,迟长青有没有欺负你?   洛婵有些疑惑,但是知道兄长爱护自己,便答道:没有,夫君对阿婵很好。   洛泽之瞪着自己的手心,恨不得去洗洗手,把夫君那两个字给洗掉。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怎么能接受自家妹妹真的嫁给了宿敌的这个事实,当然,是单方面的宿敌。   洛泽之心里咬牙切齿着,洛婵自然看出来兄长的不悦,又写道:二兄不喜欢阿婵的夫君么?   洛泽之勉力笑笑,不想让妹妹为难,解释道:“这……这却没有,只是……只是哥哥怕你吃了亏去,再说了,他人品如何,哥哥也还不知道呢。”   他说着,伸手抚了抚洛婵的头发,眼神沉沉,道:“哥哥只是担心罢了,从前爹想让你嫁给雍王殿下,我也并不看好,还与他争执过几次,如今看来……”   说到这里洛泽之倏然住了口,觉得有些不妥,只好又重复一遍,道:“哥哥只是怕你吃亏。”   洛婵便答:阿婵懂的,二兄不要担心,大将军很好。   她写得认真,洛泽之看着自家妹妹的发顶,心里不知怎么酸溜溜的,五味杂陈,阿婵眼看是真喜欢上了迟长青这厮,他自是不愿意使她为难的,可一想到全家辛辛苦苦,精心呵护的白菜好容易长这么大了,一不留神就被猪拱了,怎么想怎么觉得憋屈。   洛泽之不想在妹妹面前当恶人,忽而转念一想,大兄说不定也不同意这一桩婚事,这迟长青借着假死遁出京师,他们此行回京,他大概也是不敢追的,这一来二去,分居两地,阿婵说不定哪天就不喜欢他了呢?到时候再写一纸休书,啊不,和离书,简直绝妙。   洛泽之险些给自己鼓起掌来,一颗心顿时放回了肚子,洛婵对自家兄长这些想法自然是一无所知,但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好了,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一些时候,那两名随从镇子上回来,抬了一个食盒,打开来里面都是些做好的菜饭,洛泽之又指挥他们摆放碗筷,正在这时,迟长青的菜也做好了,洛婵帮忙端上了桌,然而一比较,洛泽之顿时就黑了脸。   怎么看起来迟长青做的菜卖相更好?   他自觉又输了一筹,心里有气只好往两个随从身上撒,把他们骂个狗血淋头,连个菜饭都不会买云云,要你们何用?猪都比你们有脑子。   两名随从十分委屈,不是,二公子您一路上奔波赶路,吃得也都是些寻常饭食啊,连白水豆腐都能吃下去,怎么这时候偏偏讲究起来了?   因着洛泽之来了,迟长青做了好几个菜,一碗酸笋鱼干,一碟醋搂黄芽菜,一盘青韭炒鸡蛋,还有一碟素菜一个汤,再加上洛泽之派人买的那些,一桌子险些摆不下了。   洛泽之勉勉强强地入了座,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式,操起筷子先去夹鱼,却不曾想与另一双筷子不期而遇,同时夹到了一块鱼干,洛泽之不动,抬起眼去看,迟长青抽了抽嘴角,想起了什么似的,笑吟吟道:“二兄先请。”   他收回筷子,不去看洛泽之瞬间铁青的脸,心情甚好地另夹起一块鱼,挑干净了大刺,送到洛婵的碗里,轻声道:“小心些,别被刺卡住了。”   洛婵乖乖点头,下一刻,另一双筷子也送了一块鱼过来,洛泽之道:“阿婵,吃这个鱼肚肉,没刺的。”   洛婵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迟长青,思索了片刻之后,夹了一筷子青韭鸡蛋给洛泽之,又夹了一筷子醋搂黄芽菜给迟长青,然后举着筷子笑了,眉眼微弯,如天上的娟娟新月一般,分外好看。   有了洛婵的安抚,这一顿饭到底是有惊无险地用完了,洛泽之才放下筷子,便问道:“阿婵现在随我启程么?”   洛婵还没回答,迟长青便先道:“婵儿午后要小睡一个时辰。”   闻言,洛泽之道了一声好,竟难得没有再说什么,洛婵有些忧心地望望两人,现在哪里睡得着?她在的时候两人都在争锋相对,等她一走,以她二兄那个脾气,还不得打起来?   迟长青见她不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索性起身道:“我陪你去。”   洛泽之的眼皮子一跳,下意识道:“阿婵睡觉,你去做什么?”   迟长青挑眉,他是看出来了,这位小舅子是刻意要与他过不去,遂索性道:“婵儿睡不着,我陪她说说话。”   说个屁的话!你分明是有所企图!   洛泽之险些就要骂出来了,但是他顾及到妹妹的感受,硬生生忍下来了,语气生硬地道:“睡觉就睡觉,说话岂不是更睡不着了?”   迟长青道:“我给她吹吹小曲,她就能睡得着了,以前都是这般的。”   闻言,洛泽之脑门上的青筋直跳,在濒临崩断的边缘来回拉扯,在他看来,迟长青这句话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就在他想爆发的时候,院门忽然被叩响了,一个人探头进来,迟疑问道:“敢问……谁叫迟长青?”   迟长青下意识道:“我便是,有什么事吗?”   那人忙道:“小人是驿行的差人,今儿有一封信,是给您的。”   他说着,双手将那信奉上,迟长青心里想着,或许是陈思远送来的,撕开信封一看,里面只有一张折起来的纸条,上面用墨字写着:予洛泽之。   迟长青一怔,惊疑不定地将那张纸条转递给洛泽之,洛泽之一头雾水,没好气道:“给我做什——”   话未说完,他就看见那纸条上的字,字体清瘦,颇具风骨,熟悉得很,正是他大兄洛淮之的笔迹,洛泽之消了音,迟疑地接过纸条,打开来,打头就是三个大字映入眼帘:汝有疾? 第93章 我改主意了,先不回京师……   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洛泽之的脸一瞬间就黑了, 但是他却奇迹般地没有发脾气, 而是在看完那张纸后, 深深吸了一口气, 像是在竭力平复情绪一般,对洛婵笑笑, 道:“阿婵快去睡吧?”   洛婵问他:是谁写的信?   洛泽之顿了顿, 答道:“是大兄写来的。”   洛婵双目一亮,写道:大兄说了什么?   洛泽之的表情有些憋闷,末了轻咳一声,道:“没什么, 只说了几句话而已。”   洛婵见他不想说, 便不追问了,在洛泽之的催促下, 回屋去小睡,迟长青替她掖好被角,低声道:“睡吧。”   洛婵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又张开眼来, 伸手在他手心里写了几个字,迟长青便笑, 抚了抚她的鬓发, 温声道:“我知道了,你不必担心,打不起来。”   洛婵想想也是,大将军性格稳重, 和二兄不一样,应该打不起来。   她便闭上眼睡了,迟长青又替她掖好被子,正在这时,忽觉有一束目光盯着自己,存在感强到他简直无法视若无睹了,迟长青只好抬起头,看见自家的小舅子正站在窗户边上,朝这边看来,虎视眈眈,但凡他有半点异动,就要破窗而入了。   迟长青想了想,到底没再刺激他,退出屋子合上了门,环顾一周,不见那两名随从,想来是刚刚被派出去做事了,遂对洛泽之道:“二兄,可要喝茶?”   洛泽之眼皮一抬,道:“当不起,迟将军还是唤在下的名字便可,至于茶么,就不必了,在下不渴。”   迟长青笑了,道:“直呼二兄名字,未免有失礼仪,不知二兄表字?”   伸手不打笑脸人,洛泽之再是心里如何不快,一贯以来的教养也让他无法拒绝,遂看了迟长青一眼,勉勉强强地答道:“谨思。”   迟长青拱了拱手:“表字未寒。”   他说完,又问了一句:“谨思兄可要喝茶?”   洛泽之不知道为什么在忽然之间,气氛一下就变得古怪起来,文绉绉的,他是不擅长应对这些的,颇有些束手束脚,他不由自主地道:“行吧。”   洛泽之虽然是个武将,但是有大兄洛淮之在,自小耳濡目染,出于某种原因,他对文人一向都是敬而远之的,若非不得已,绝不会想与这一拨人打交道,也不想得罪他们。   试想一下,人人都是洛淮之的话,那也太可怕了些!   等坐在了椅子上,洛泽之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对,迟长青已经将烧好的水倒入杯中,开始冲茶了,他瞪着对方,扯了扯嘴角,讥讽道:“迟将军怎么也学起文人这一套了。”   迟长青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失笑着将冲好的茶推到他面前,道:“实话不瞒谨思兄,我自小就想做个文官的。”   洛泽之听了眉头一挑,眼神惊异,又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道:“你?做文官?”   “是啊,”迟长青道:“谨思兄不信?”   洛泽之嗤笑一声,道:“我在京师,听说了不少迟将军的奇闻异事,朱雀门外神射手,一箭穿杨,十四岁的武举状元,少年英才,将门虎子,打遍京师无敌手——”   他一样一样数来,迟长青听了立即摆手,道:“那都是旁人胡吹的,当年朱雀门外那一箭是射歪了,我与人打赌,要射落门头的旗杆,最后准头不佳,一箭射中了杨树,最后不知怎么,就传成了神射手。”   闻言,洛泽之皱眉,怀疑道:“果真?”   迟长青无奈摊手道:“与我打赌的那人是大理寺少卿的胞弟陈思远,有机会你问一问他便知。”   “原来是陈晋如,”洛泽之便信了三分,又道:“那十四岁中了武举状元必不是假的。”   迟长青轻咳一声,道:“那倒不是,只是榜眼那一日身体欠佳,我这武状元当之有愧。”   洛泽之又不信,迟长青便道:“那一年的榜眼名讳为薛栾,如今似乎正在兖州任职,你派人问一问便知。”   说着,他笑道:“至于打遍京师无敌手的说法,是绝没有的,我被人打的事倒是真的,谨思兄可去过京郊的云台寺?”   洛泽之猛地想起来什么,一拍桌子,险些把茶盏给震飞,道:“你是说,云台寺的那几个和尚?”   迟长青讶异道:“谨思兄也知道?”   “可不是?”洛泽之有些激动地道:“我与他们比划了两年,一次都没赢过。”   迟长青失笑道:“谨思兄有所不知,那五个和尚原是师从护国寺的武僧,常年习武,年纪虽轻,但武艺极高,你我落败也是正常。”   洛泽之宛如找到了什么志同道合之人,道:“原来你也挨过他们的打?你被打了几次?”   迟长青比了一个手,道:“区区五次,第二年我就随父兄去北漠了。”   洛泽之抚掌大笑,道:“那我挨打的次数比你多,他们不知从我这里赢了多少酒去,一群不戒口欲的和尚。”   他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不知怎么,看迟长青也顺眼了几分,想起之前说的事情来,问道:“既然你说你想做文官,最后为何又去了边关?”   迟长青轻咳一声,道:“人生在世,总是身不由己么?我家出了两代武将,到了我这里,自然还是拗不过父亲,走了老路子,倒不似谨思兄自由,能做想做的事情。”   洛泽之摆了摆手,道:“哪有那样轻巧?我爹原也是想让我做文官的,为着习武的事情,我还挨了一顿打,不过后来到底是松口了。”   这么一边喝茶,一边聊,洛泽之倒对迟长青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看来他虽有一身武艺,却也不是他想要的,当年他想习武,挨了一顿打,还是大兄帮忙求情,说通了父亲,迟长青就没有这般的运气了。   想到这里,洛泽之又有些怜悯他,迟长青提起少年时候在京师里做过的一些混事来,走鸡遛狗,呼朋唤友,这些恰恰又是洛泽之做过的事情,两人聊得倒也十分得趣,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于是等洛婵睡醒,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她那个火药桶脾气的二兄正在与大将军一起吃茶,两个男人勾肩搭背,言笑晏晏,洛婵顿时有些懵然。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早着呢,没有黑,怎么就跟做梦似的呢?   洛婵迟疑地走过去,迟长青正好看见了她,便问道:“谨思兄,婵儿醒了,眼下是准备要启程么?”   “启程?”洛泽之愣了一下,道:“我改主意了,先不回京师了。”   迟长青与洛婵:?   您主意改得真快。   ……   华灯初上,夜色下的京师一派繁华,然而与之相对应的则是洛府,仍旧如往日那边安静如死寂,便是下人来去也是悄无声息的,灯笼光芒幽幽的,映照着女子的裙裾上,荡起如银浪一般的纹路,一枝菡萏悄然绽放,含芳吐蕊。   侍女提着灯笼照亮前路,花木扶疏之间,一条小径斜斜延伸入假山之后,晚娘驻足,往向那处,侍女也跟着停下步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座小院掩映在夜色之中,灯烛幽暗,朦胧如梦境。   她小声提醒道:“姑娘,那是吹雪园,若无大公子与二公子同意,谁也不许进入。”   晚娘点点头,笑了一下,道:“我不会进去的,只是我听说……我与你们小小姐长得像,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侍女也是洛府从前的下人,闻言想了想,答道:“小小姐是一个很好的人,从不苛责我们,若是犯了错,她还会想法子替我们弥补遮掩,脾性也很温柔,待谁都好,以前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谁能去小小姐的院子里伺候,都要被羡慕呢。”   晚娘又望了望那吹雪园的方向,微微垂下眸子,道:“原来如此。”   侍女提着灯笼领着她离开了,往书斋的方向而去,等到了门口,书童正坐在门槛旁打瞌睡,听了脚步声,抬起头来望了一眼,连忙起身道:“姑娘来了。”   晚娘颔首,看了紧闭的屋门一眼,问道:“大公子下值了么?”   “已回来了,”书童答道:“不过公子喝了些酒,看起来有些累,想是已经休息了,姑娘还是明日再来吧?”   晚娘求道:“我亲手替公子熬了汤,能否替我送进去?”   那书童有些为难,却又不好拒绝,最后道:“那我进去瞧一眼,若公子睡了,您放下汤就出来吧,公子事务缠身,一日下来也很累的。”   晚娘便千恩万谢地答应了,书童悄悄推门进去,不多时出来,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进去,晚娘很是惊喜,捧着汤盅入了书房。   书房里一灯如豆,光线有些晦暗,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伏案休息的洛淮之,他没有穿官服,换了一身鸦青色的衣裳,看起来不再如平日里那般冷漠,难以接近了。   晚娘轻轻放下手中的汤盅,借着书案上的烛光,端详了他半晌,微微凑近些,鼻端能嗅到一点如墨的香,混杂着些酒气,他今日喝酒了。   实在想象不出,平日里这样淡漠严谨的一个人,醉了酒之后是如何模样。   她看了许久,目光落在了书案上,被洛淮之袖子压着的地方,露出了信封的一角,晚娘一边盯着洛淮之,一边轻手轻脚地取过那信,打开来借着烛火匆匆看了一遍,又将其叠好放回了原处。   她最后看了一眼伏案而睡的洛淮之,转身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并没有发现,男子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睁开双目望着她的背影,眸光里泛着凉意。 第94章 “不会有那一日的,二兄……   入了夜, 迟家庄也变得一如既往的安静, 在外面疯的孩童们在大人的呵斥下恋恋不舍地归家, 远处不时传来了一声声犬吠, 小桥湾的院子里,昏黄的灯烛光芒自门缝里透出来。   洛泽之突然说不回京师了, 洛婵自是觉得奇怪, 追问之下,他只是道:“一路奔波,有些疲累,如今已找到阿婵了, 正好休息些日子。”   这却也十分有道理, 兄长不远千里,从京师一路南下寻过来, 洛婵对这话深信不疑,还有些懊恼自己忘了替二兄考虑,甚是愧疚, 倒是迟长青听了, 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之色,看向洛泽之,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如今的京师正值多事之秋, 显然,还不是回去的时机。   晚上洛泽之自然是要宿在这里的,因事出突然,家里也没有多余的床, 好在堂屋里有一方凉榻,眼下天气也比之前暖和了,洛婵便抱了被褥去铺床。   洛泽之哪里肯让妹妹做这些事?自己接了被子过来,草草往榻上铺了,说是铺床,倒不如说只是遮住了榻面,洛婵替他将凌乱的被褥理好,好歹把四个角都拉平整了,洛泽之在旁边看着,忽然道:“阿婵。”   洛婵抬起头来,眸中露出疑惑之色,像是在问他怎么了?   洛泽之沉默片刻,到底是没有与她说,不想让她平增烦恼,只是道:“无事。”   他说着,又摸了摸自家妹妹的头发,如同保证一般,道:“二哥一定会带你平平安安地回京师的。”   洛婵不知为何他突然要说这样的话,但还是点点头,写道:二兄累了么?好好休息吧,若是有什么事情叫我便行。   迟长青端着烛台站在门边等她,洛泽之见妹妹转身走向她,不知怎么,心里又有些酸溜溜的,他们兄妹二人感情极好,洛婵二三岁时,路还走得不算稳当,大兄喜静,府里人轻易不敢打扰,她就时常缠着洛泽之,好在洛泽之亦不嫌弃妹妹,带着她到处跑,甚至有时候还敢溜出府外去,把一府的人都急了个半死,险些要报官了,他才一手攥着糖葫芦,一手牵着妹妹晃悠悠回来。   自是又挨了洛父一通好打,洛泽之被打得哭爹喊娘,洛婵不知发生了何事,含着糖葫芦呜哇呜哇也跟着大哭起来,洛泽之一边痛叫,一边还不忘急忙喊道:阿婵别哭了,糖葫芦要掉了!   洛婵听了,连忙闭上了嘴巴,但很快她就发现这样没法哭了,于是又继续呜哇呜哇嚎啕大哭,把洛父都给看笑了,扔了竹条,将闺女抱起来,洛泽之因此又逃过了一顿家法。   他素来机灵,发现但凡有什么事情,只要带上妹妹,就等于有了一张免死金牌,于是从那以后,兄妹二人的感情就日渐深厚起来。   如今洛泽之见当年那跟在他身后如小尾巴似的妹妹,被另一个男人领着走了,他心里不禁既是心酸,又是不舍,眼看迟长青举着烛台要离开,他忽然开口叫住,道:“你日后若是待阿婵不好,即便是拼的身死,我也要叫你好看。”   他说:“我虽武艺不如你,但是论胆量,我洛泽之从没怕过谁!”   迟长青一怔,望向他,烛光将青年笼罩在其中,他眸光坚定,如星芒一般熠熠,就仿佛他说得出这话,就一定能做到。   迟长青很快莞尔,笑道:“不会有那一日的,二兄只管放一百个心。”   他说完,便牵起洛婵走了,徒留洛泽之站在原地,神色怅然,心里继续酸溜溜。   不知是累过了头,还是因为今日心绪起伏过大,洛泽之直到深夜时分也未睡着,精神奕奕地瞪着房梁,耳边听得虫鸣蛙声,直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点声音,像是竹笛,又像是竹哨,声音细细长长,曲调很是悦耳,在这静谧的夜色中传递开来,让人听了心中很是舒适。   洛泽之耳力极佳,一听便知这曲声是从隔壁屋子传来的,睡意袭来时,他模模糊糊地想着,看来这新妹夫也还行,入得厅堂进得厨房,还能吹小曲儿哄阿婵睡觉,罢了……   ……   京师。   啪的一声巨响,一方砚台被狠狠砸在了地上,四分五裂,碎片飞溅开来,漆黑的墨染了一地,坐在上首的人身着常服,上面以金线绣了蟠龙图案,华丽贵气,正是当今皇帝秦跃,他眼含怒意,表情甚至有些狰狞,一字一顿道:“去把洛淮之叫来。”   内侍领了命要去,秦跃忽然又改口叫道:“不!”   那内侍立即住了步子,诚惶诚恐地躬身等候,秦跃面沉似水,起身踱了两步,道:“不必叫他了,宣高盛入宫。”   内侍退下之后,殿内一片死寂,只听得灯烛爆了一个花,发出哔啵之声,烛台旁边,放着一封信,上面墨迹清晰,赫然是左相高盛的笔迹,这是一封密谋的书信。   秦跃拈起这一张纸,对着烛光看了半晌,像是要把上面的字一个个背下来,咽下肚去似的,过了一会,他面上露出几分冷笑来,眼中带着凶光,他喃喃着自言自语道:“明主……”   “呵,这天下只需要一个明主,狗养得久了,也会想反咬主人了。”   清晨时分,薄雾尚未完全散去,洛府一如既往的安静,昨夜的灯火仍未熄灭,散发出微弱的光,零星散步,连廊外的木槿花还没开,但枝叶已青翠,长势甚是喜人。   寂静的空气中,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一名仆从举着灯笼照亮前路,其后便是身着朱色官服的男子,自连廊间穿行而来,身姿挺拔修长,正是准备上早朝的洛淮之。   出了府门,轿夫已在等候了,六名随从纷纷行过礼,这才请他上轿,由轿夫抬着一路穿过长街,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每每到上早朝时分,昭德门口就聚集了一大批官员,等候宫门开启,依次入宫,等的时间里甚是乏味,不少官员就会与同僚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说话,从前会谈论朝事,但今上登基之后,所有人都不敢轻易说话,生怕祸从口出,到如今也就是互相干巴巴打个招呼,问一声好,剩下的就是大眼瞪小眼,宛如一个个木桩子也似。   空气沉闷得让人不适,正在这时,远处一顶青篷小轿缓缓而来,在宫门口停下,所有人都齐刷刷扭过头去看,待那轿帘被掀起时,他们又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被人注意到。   这段时间以来,洛淮之这三个字,几乎就是一把刀的代名词,作为御史中丞,今上对他出奇的信任,只要他上本弹劾,轻则发落,重则见血,全族连坐的都不知凡几。   而御史台则更是成为了凌驾于三堂之上的存在,甚至有传闻说,宁得罪高盛,也不要得罪洛淮之。   空气静如死寂,就在这样的气氛下,洛淮之下了轿,他抬起眼来,目光扫过那些纷纷低头避让的群臣,尔后落在了不远处,正在这时,宫门缓缓开启了。   ……   洛婵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些迷迷糊糊,室内的烛火灭了,微亮的天光自虚掩的窗扇缝隙里落进来,她揉了揉眼睛,迟长青已经起了,屋子里很是安静。   而正是因为这安静,院子里传来的兵戈刀剑之声越发清晰,洛婵登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她想起了什么,连鞋也来不及穿,掀被下床一气呵成,急急奔到窗边,推开一看,只见院子里两道熟悉的身影缠斗在一处,刀来剑往,银光遍洒,令人目眩。   洛婵看了一会,才终于放下心来,是大将军和二兄在切磋,不是真的打起来了。   一场罢了,洛泽之收剑入鞘,呼出一口气,对迟长青道:“论剑,是我不如你。”   迟长青亦收回剑,笑笑,道:“我观二兄习惯,似乎是惯常使枪的,各有所长罢了。”   洛泽之对这句二兄倒是没再说什么,嗯了一声,勉勉强强算是应下了,只是仍旧觉得别扭,他看向窗边的洛婵,道:“阿婵起了。”   迟长青亦跟着他望去,洛婵弯起眉眼,露出一个笑来,冲他们招了招手。   洗漱过后,迟长青去灶屋里做早饭,洛泽之便无所事事,站在院子里抱着双臂看洛婵绣花,他是个坐不住的性子,看了一会便觉得无趣了,又绕着院子溜达起来,一边走,一边道:“阿婵,你们这院子也太小了,怎么不买个大的?”   不等洛婵回答,他又去扯瓦盆里的那株蕙兰,评价道:“瘦巴巴的,一看就活不久。”   然后又对檐下的燕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洛泽之攀在房梁上,伸着脖子往里看,然而燕子们一早就出去觅食了,巢里空空如也,他顿时大失所望,跃下地来,拍了拍双手,扭头盯上了墙角的簸箕,上面盖了一层麻布。   他好奇地道:“这是什么东西?”   洛婵还来不及开口阻止,洛泽之就已经掀开了麻布,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白色长条,他叫了一声,脸都绿了,险些把簸箕掀翻。   洛婵十分无奈,她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兄,还有一样最怕的东西,就是虫子。   可是那是她养的蚕宝宝,怎么能算虫子呢? 第95章 惹事。   金銮殿上, 一片寂静, 臣子们垂首躬身而立, 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空气静悄悄的,但即便如此, 仍旧有人忍不住抬起眼去看前方, 左右两侧都是空无一人。   右相已托病告假了,只是今日奇怪的很,左相竟也未朝,难不成也是病了?   所有人都在心里揣度着, 下意识又去看那前方立着的挺拔背影, 长身玉立,身着朱色官服, 站在大殿之中如鹤立鸡群一般。   有人心里甚至暗暗地想,平日里哪个官员上朝的时候打个喷嚏,都要被御史台弹劾, 今日左相不声不响, 连早朝都不来了,也不知洛淮之会是如何反应?   但凡他够有胆, 就把高盛也给弹劾了。   这样想的人还不在少数, 直到又过了一刻钟,帝王仪驾才姗姗来迟,外头已是艳阳高照了,但所有的官员们都习惯如此了, 皇上能迟,他们却不能,一站就是一上午是常有的事情,更有甚者,若皇上一个不高兴了,到了午时才派人来说今日不朝,那群臣也只得各自散了。   山呼万岁之后,众臣迟迟未曾等来上首的平身,各自心里都忐忑起来,要糟,今日皇上的心情似乎不佳,有胆大者悄悄抬眼望去,果然见帝王面色沉沉,眼神阴鸷地望向下方,片刻之后,才开口道:“洛御史。”   他的语气十分的和颜悦色,与表情截然不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现在的心情极佳,这样的反差更是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洛淮之像是一无所觉似的,应声道:“臣在。”   秦跃微微前倾身子,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打量着地上伏跪的男子,道:“朕听说了一件事,你与左相私下来往,密谋要造反?”   这话一出,众臣悚然而惊,表情不一,忍不住纷纷抬眼望去前方跪着的洛淮之,从背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他的背影挺拔依旧,连颤都不曾颤一下,平静地道:“回皇上的话,绝无此事。”   “好一个绝无此事,”秦跃冷笑,猛地拔高声音:“密谋造反的书信就在朕手里,高盛亲笔所写,你觉得朕是瞎吗?”   他说着,一把抓过旁边内侍捧着的书信往洛淮之面前一掷,厉声道:“洛御史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乃称皇城文士之首,不如由你来给朕念一念这信上所述,也好叫朕别冤枉了你。”   后面跪着的众臣心中既是震惊又是激动,这些日子以来,洛淮之得罪了不少人,对其恨之入骨者不在少数,如今见有好戏,恨不得各个都伸长了脖子去看那信上的字。   大多数人的心里都幸灾乐祸着,洛淮之终于也有这一日了么?   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洛淮之伸手去捡起那封书信,不疾不徐地打开来,凝神看了片刻,竟真的念了起来,声音不大,但是在这静如死寂的大殿中,分外清晰,信开口便称他的字,短短几句寒暄之后,便到了正题:“今上冶帝暴虐无道,不重律法,滥杀无辜之臣……”   他吐字清楚,就仿佛他念的不是密谋造反的往来书信,而是一首绝世文赋一般,上方的帝王表情越来越难看,群臣们也是愈发战战兢兢,死死埋着头,甚至恨不得冲上去捂住洛淮之的嘴,让他别念了。   真是个疯子!他就不怕死么?   “够了!”   秦跃暴喝一声,从座上跳起来,一把抓起面前案上的九龙戏珠纹镇纸朝他狠掷过去,怒声吼道:“金龙卫,将这乱臣贼子给朕拿下,速速推出午门杖毙!”   话音未落,数名身着玄色侍卫服的人金龙卫一拥而入,正要去拖洛淮之的时候,他忽然略略提高声音,对龙椅上的帝王道:“启禀皇上,臣还有本要奏。”   霎时间,所有的官员们都惊呆了,不是,中丞大人,您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吗?就这节骨眼上了还要弹劾他人?   再看看洛淮之那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甚至有人暗地里佩服起他来,不愧是御史台的人,临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只是不知这个倒霉鬼是谁。   秦跃也是被洛淮之的反应弄蒙了,怒到极致之处,他倒是不急了,只是冷笑道:“行,那朕成全你,有什么事情,速速禀来。”   洛淮之仍旧是那般处变不惊,像是对自己的即将要面临的状况半点也不担心似的,竟真的自顾自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来,躬身道:“启禀皇上,臣要弹劾左丞相高盛,有不臣之心,广结党羽,刻意笼络人心,纵容下属贪墨,以权谋私,私会雍王,意图谋反。”   他一口气数出七条罪状,又奉上手中的奏折,恭声道:“其证据确凿,一一列在奏折上,请皇上明察。”   洛淮之顿了顿,又继续道:“臣与左相并无私交,至于这一封密谋的书信,确实是左相送来的,但是臣并未回应,原本打算今日就上交给皇上的。”   大殿内一派静寂,针落可闻,所有人都惊呆了,只觉得今日这一出简直是跌宕起伏,峰回路转,先有皇上怒斥左相高盛与洛淮之密谋造反,后有洛淮之反手把高盛给弹劾了,真是叫人始料未及。   过了许久,上方的秦跃突然大笑起来,他将那本奏折放下,甚至走下来亲自将洛淮之扶起来,和颜悦色地道:“原来是朕错怪了,卿真乃朕之股肱啊,朕实不该疑你。”   洛淮之表情微动,垂眸道:“为君分忧,本是臣分内之事。”   ……   迟家庄。   迟长青再次看了看堂屋的方向,门虚虚掩着,看不见洛泽之的身影,他问洛婵道:“婵儿,二兄没事吧?他似乎从早上开始就不太舒服?”   洛婵摇摇头,咬断绣线,才在他手心里写道:没事,他吐一吐就好。   迟长青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洛婵有些忍俊不禁,道:二兄怕虫子。   迟长青顿时失笑,正欲说什么,屋门被打开了,洛泽之走了出来,看上去与往常无异,只是面色稍显苍白,对洛婵道:“阿婵,那些是什么东西?”   洛婵写给他看:是蚕。   洛泽之的俊脸扭曲了一瞬,道:“怎么都盛在簸箕里?不会是你养的吧?”   洛婵点点头,又写道:已送人了,二兄不怕。   洛泽之抽了抽嘴角,勉强保持冷静,道:“我怕什么?区区——”   他倏然住了口,似乎半点也不想提起那几个字,含含糊糊道:“几条虫子罢了。”   洛婵忍着笑颔首,似在附和,正在这时,院门被敲响了,洛泽之去开了门,见外头站了一个妇人,便问道:“找谁?”   那妇人正是满贵媳妇,见了这陌生的俊俏郎君愣了愣,下意识又看了看院门头,确信是迟长青的家后才迟疑道:“长青在家吗?”   洛泽之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他听不懂这里的方言,好在后面传来了迟长青的声音:“婶子,我在家。”   满贵媳妇哎哟一声,又看了洛泽之一眼,进了院子,道:“你家里来亲戚朋友了么?”   迟长青笑笑,答道:“是婵儿的二兄,婶子来是有事儿么?”   满贵媳妇忙道:“是这样,东坡后山的枇杷熟了,我刚打那过来,摘了一些,听说你们这两日就要去京师了,想着给你们送一点尝个鲜,路上吃也好。”   她说着,把一个竹筐递过来,里面果然盛了满满一筐枇杷,黄澄澄的,各个都有手指头那么大,看起来颇是诱人,迟长青与洛婵忙道了谢,又与她说暂时不走了,满贵媳妇连声道:“那也好,眼看黄梅天到了,这时候多雨,也不是出远门的季节,你们再缓缓也好。”   她又寒暄几句,才告辞离开了,洛泽之拣了一个枇杷,端详半天,有些嫌弃地道:“就这?吐了核还有二两肉么?”   迟长青只好解释道:“大约是村里野生的枇杷树,平时也无人打理,自是比不得二兄从前吃的。”   洛泽之一听,便道:“我还没见过枇杷树,在哪里?”   迟长青想了想,道:“婶子说是在东坡后山。”   洛泽之兴致盎然地对洛婵道:“阿婵,下午咱们摘枇杷去。”   闻言,洛婵点点头,迟长青略一思索,婵儿前阵大病,整日闷在屋子里,若能出去走一走,倒也是很不错的主意,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三人预备午饭过后就去东坡后山摘枇杷。   然而枇杷还没摘成,洛泽之就惹出了一桩事情来。   他原本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没多一会就将这巴掌大的院子给溜达遍了,甚至很快就溜达出去,二公子自小是富贵窝里养大的,哪里近距离地见过这乡下地方?跟瞧新奇似的,左看右看,很快就绕着迟家庄转悠了一圈,眼看时候不早,准备回去的时候,瞧见路边生了几株花,很是好看,红艳艳的,花瓣整整齐齐,足有婴儿拳头那么大,瞧着十分喜气,他想起自家妹妹喜欢些花花草草,便随手摘了一把,带了回去。   等进了院子,他献宝似的把那一捧花送到洛婵跟前,道:“看看二哥给你带了什么?”   洛婵也没见过这样的花,甚是新奇,问他哪里来的?   洛泽之答道:“路边摘的,就那棵杏树旁边。”   迟长青看着那一束红到耀眼的花,忽然觉得有些头痛,他要是没记错的话,这花似乎是人种的……   大将军的预感没错,果然到了午时,外头忽然传来了妇人的尖声叫骂:“丧了良心了哪个杀千刀的东西,一晃眼不见就把我家的天麻都给撅折了!”   他再看看正开开心心往陶瓮里插花的洛氏兄妹二人,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第96章 “想大兄了吗?我带你回……   骂的那个妇人是迟满金媳妇, 很是难缠, 当初他们才回迟家庄的时候, 就被他们夫妇堵着门要钱, 妇人的嗓门极高,叫嚷得洛婵也听见了, 她拿着花, 神色吃惊,显然也是没想到这花是别人家里种的,有些不知所措。   倒是洛泽之听不太懂方言,还扭头往门口的方向看了看, 疑惑道:“谁这么吵?”   迟长青轻咳一声, 对洛婵使了一个眼色,道:“我先去看看。”   迟满金媳妇找过来, 与其说要个说法,还不如说是要银子,到底是自家小舅子无意间闯下的祸事, 迟长青没说什么, 只是问道:“这事是我们错在先,这样, 婶子觉得要赔多少合适?”   迟满金媳妇眼睛一转, 比了一个手势,迟长青便道:“一百钱?”   迟满金媳妇吊起眉头,道:“一千钱,长青侄子, 这药可金贵哩,城里的药铺都是一百钱收二两,平常人可用不起。”   迟长青皱了一下眉,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药材,但是对方很大可能是在狮子大开口,即便是有一千钱一株的药材,也绝不会在这乡下出现的。   但如今是他们理亏,迟长青倒是没说什么,只想先打发她了事,免得叫洛泽之知道了,遂道:“那婶子先等等,我去拿钱。”   迟满金媳妇顿时喜不自胜,高兴道:“那行那行。”   迟长青一边回院子,一边琢磨着要怎么同婵儿说这件事情,一千钱是贵了,也不知婵儿会不会答应。   彼时洛婵正在同洛泽之整理那些摘回来的花,见了他进来连忙起身,拉过他的手问:怎么了?是不是满金婶子?   迟长青嗯了一声,将她带到旁边,低声把事情说了,末了才道:“她说要一千钱。”   洛婵霎时间睁大眼睛,写道:什么药材?要一千钱?   迟长青想了想,迟疑道:“她说是什么,天麻?”   洛婵摇摇头,继续写道:从前府里,上好的药材才这么贵。   她说:不能给这么多,欺负人。   迟长青是没想到小哑巴还会因为这事生气的,毕竟平日里是个软脾气,这会儿气鼓鼓的,十分好玩,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洛婵的脸颊,语气宠溺道:“那婵儿觉得给多少合适?”   洛婵想了想,写道:三百钱。   迟长青自是不反对,她取了钱来,迟长青正欲接过,她却摇摇头,写道:我与你同去。   迟满金媳妇还在门口等着,见他们出来时,面上立刻带了笑,然而等看见那三百钱时,脸上的笑意飞快地冷却下来,换作一副不满的表情,刻薄道:“长青侄子,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是才说好了一千钱么?”   迟长青答道:“婶子,要一千钱不是不可以,若你这药值一千钱,不如把它连根挖出来,咱们一道送去镇子上的药铺里,让掌柜看一看?”   迟满金媳妇一听,顿时就不干了,嚷嚷起来:“你们这些年轻后生就是欺负人,撅坏了我的药,还不肯赔钱,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嗓门极高,很快就吸引了院子里的洛泽之,他听了一阵,虽然不太清楚这妇人在嚷嚷什么,但是要赔钱这几个字眼倒是听明白了,疑惑地问洛婵道:“阿婵,要赔什么钱?”   洛婵没想到自家二兄出来了,洛泽之那样暴躁的脾气,若叫他得知了原委,怕是不知要怎么个折腾法了,正着急间,那迟满金媳妇一见他出来,顿时来了劲,伸手指着他,十分激动地道:“就是你撅了我种的药材,要是不肯赔钱,我就带你去见官!”   洛泽之听不懂她那一大串连珠炮似的方言,但是赔钱和见官几个字倒是听了个真切,道:“见什么官?你洛二爷就是官,有事直接说,赔的什么钱?”   他说着,看向迟长青,不悦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妇人这样泼辣,你怎么由得她欺负阿婵?”   洛泽之护短护得十分没道理,最后倒怪起迟长青来了,他哭笑不得,只好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在听说要赔一千钱的时候,洛泽之险些破口骂起来:“什么劳什子的药材这么贵?我就折了几朵花,又不是连根给它刨了?还敢来讹人?”   他一贯不是吃亏的脾气,当即与迟满金媳妇吵了起来,洛泽之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官话,迟满金媳妇说的方言俚语,两人简直鸡同鸭讲,也不知对方在嚷嚷什么,吵了半天,迟满金媳妇见他们人多,气势去了大半,最后一拍大腿,往地上一滚,大声哭嚎起来。   洛泽之身为京师一霸,还没想过会碰到这一出,顿时干瞪了眼,洛婵拉了拉他的衣袖,对他无奈摇首,最后还是赔了钱了事。   打发了迟满金媳妇,洛泽之越想越憋屈,生气道:“这穷山旮旯的地方,刁民倒是多。”   他哪里肯吃这闷亏?索性提了剑,去把那几株药材砍了个精光,七零八落的枝叶全抛在了迟满金家门口,把夫妇俩气歪了鼻子,站在门口冲着河岸这边骂了半下午。   吃过午饭,迟长青带着洛泽之与洛婵去后山,路上还听见他嘀嘀咕咕对妹妹道:“阿婵,这地方的人实在是不讲道理,穷山恶水出刁民,可见不是说说的,不然咱们还是回京师去吧,省得受这些鸟气。”   洛婵只好写道:很多人还是很好。   迟长青就听着小舅子光明正大地撬自己墙角,终于忍不住了,出声道:“二兄不是说,暂且不回京师么?”   洛泽之却理直气壮地道:“如今我改主意了,你看看今日那妇人泼辣得很,阿婵哪里骂得过她?以后她欺负阿婵怎么办?”   迟长青只好道:“我会护着婵儿的。”   洛泽之斜睨他一眼,凉凉道:“总有你护不住的那一日,又待如何?”   他的话说得老实不客气,明显意有所指,迟长青沉默,洛婵见状,连忙拉了拉兄长的衣袖,微微蹙起眉头看着他,眼里带着几分责备,洛泽之亦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说得重了些,但并不觉得有错,他当然是只为自家妹妹考虑的,至于迟长青,那还要往后排了。   一个要借假死遁离京师的人,他以后真的能护住阿婵吗?   洛泽之十分怀疑。   后山果然长了好些枇杷树,果实累累,目光所及之处,俱是黄澄澄的枇杷果儿,只有手指头那么大,来时迟长青刻意问过了,这些树都是迟松家的,村里人随便摘,只是要注意别伤了树就好。   虽说摘枇杷是洛泽之提出来的,但实际上他只是想借机出来溜达而已,摘了没一会就彻底对枇杷失去了兴趣,只从树尖上挑了几个大的塞给洛婵,哄道:“阿婵吃。”   洛婵坐在树下接过,剥了皮尝了一个,迟长青问道:“甜么?”   她微笑起来,漂亮的眼睛弯成了两枚月牙,在他手心里写:甜。   见她这般开心,迟长青也觉得甜,他在小哑巴面前半跪下来,认真地注视着她,洛婵不明白他这是做什么,只是含着枇杷疑惑地回视,腮帮子鼓起小小一团,十分可爱,迟长青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道:“婵儿,你相信我能护住你么?”   洛婵不防他突然说起这个,立即就反应过来,是因为方才二兄说的话刺到了大将军,她用力点点头,又在他手心里写道:相信的。   迟长青勾起唇角微微笑了,问她道:“想大兄了吗?我带你回家去。”   洛婵顿时愣住了。 第97章 这青天白日的,不知羞。……   大理寺天牢里面黑黢黢的, 到处都是昏暗, 连火光都无法驱散, 几个狱卒正靠在墙边摇骰子, 吆五喝六的,十分投入, 甚至没有发现有人进来了, 等其中一个眼角余光瞥见了一道朱色的衣角下袍,吓了一跳,连忙扔了骰盅站起来,道:“大人何时来了?”   其余几人也纷纷站起来, 十分忐忑不安, 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来人,正在几名狱卒都战战兢兢之时, 那人开口道:“我进去看看。”   声音清冷沉沉,让人想起无垠的寒夜,打头的那个狱卒连忙谄媚道:“是, 是, 那小人引御史大人进去。”   那人正是御史中丞洛淮之,他对狱卒微微颔首:“有劳了。”   狱卒顿时受宠若惊, 连忙打起灯笼来, 领着他入了天牢,这里常年不见日光,到处都是潮湿阴暗的,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 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就连狱卒也要屏住了呼吸,洛淮之却恍若未觉,继续往前走,他对这里的情况早已习惯了。   一路往深处走去,两旁的囚室里也有关押待审的犯人,这里是大理寺,被关押的大多数都是犯事的官员与他们的亲眷,也有人认出了洛淮之,连忙爬起来抓住栏杆,激动地大叫道:“洛淮之!洛淮之你这个奸佞!你竟还有脸来这里!”   洛淮之停下脚步,转头循声望去,借着幽暗的火光看见了一张胡子拉碴的老脸,发丝凌乱,形容十分狼狈,他顿了一下,才道:“赵侍郎。”   那赵姓官员更加愤怒了,他用力地捶打着木制栏杆,双目圆睁,怒色尽显,破口大骂道:“你这小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为何要害我?!”   洛淮之并不回答,继续往前走去,赵姓官员不肯放过他,跟着他一边走,一边急急道:“山阴税收贪墨之案我并不知情,洛淮之!洛御史,你帮我向皇上求求情,我是冤枉的啊!”   话到了最后,竟有几分恳求的意味,洛淮之听了却不为所动,只是道了一句:“你不知情,皇上知情便可。”   那赵侍郎瞬间僵在了原地,呐呐无言,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顿觉一盆冰水兜头泼下,从头凉到了脚底心,悲从中来,抓着横栏朝那道朱色身影叫道:“洛淮之,你这豺犬,构陷忠良,你会遭报应的!我等着看你身败名裂,为万人所唾的那一日!”   呼声绝望至极,乃是最为恶毒的诅咒之言,任谁被骂了都不能忍受,教那狱卒听得胆战心惊,恨不得冲回去把那赵侍郎的嘴给堵死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洛淮之就仿佛没有听见似的,朝他伸出手来,道:“灯笼给我,有劳。”   行为举止甚至称得上斯文有礼,狱卒反应过来,连忙战战兢兢地把灯笼双手奉上,迟疑问道:“大人,不必小人引路了吗?”   洛淮之嗯了一声,接过灯笼,道:“你且回吧。”   他说完,便提着灯笼往天牢更深处去了,两旁火光昏暗,那恶毒的咒骂声声传来,在空荡荡的走道里回荡着,朱色的身影一晃而过,消失在了尽头。   洛淮之驾轻就熟地朝前方走,一边不以为意地想着,身败名裂,为万人所唾?   哪一样他不是经历过了的,如今的洛淮之,并不在乎那些东西,他甚至不在乎日后在史书上会留下如何的评说。   大理寺的大牢最深处有一间单独的囚室,关押着重犯,鲜少有人能活着从这间囚室里走出来,上一个被关在里面的,是前左丞相洛稷,巧的是,这一次被关押的,仍然是左丞相,也是风水轮流转了。   比起前面的那些咒骂之词,这里简直称得上安静,从外面看去,囚室里一览无余,一个快要熄灭的火把,映照了一方小小的空间,那里隐约坐了一个人,洛淮之终于停下脚步,唤了一声:“高大人。”   声音清晰,那人动了动,转过头来,赫然是左相高盛,大约是才入狱不久,他的衣衫和发丝还算齐整,看人时仍旧带着一股子审视的意味,待见了洛淮之,笑了一声,道:“别来无恙啊,洛御史。”   他起得身,走上前来,打量了洛淮之一回,如自嘲似的道:“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是你在外面,本官在里面了。”   洛淮之勾了勾唇角,道:“世事无常,下官也是没有想到。”   高盛笑了,他本是五十来岁的年纪,这一笑,眼角的皱纹便蔓延开来,叹道:“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洛淮之微微侧头,道:“愿闻其详。”   高盛道:“你以为做皇上的一条狗就能高枕无忧了吗?今上喜怒不定,性情暴虐,行事毫无章法,今日能杀我高盛,来日就能杀你洛淮之。”   洛淮之微笑起来,忽然道:“当初高大人要拥立皇上登基之时,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些吗?”   高盛瞬间沉默下来,洛淮之略略提起灯笼,昏黄的光芒自横栏缝隙映照进去,将阴影投在了高盛的脸上,他悠悠念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高大人,这世上不是事事都能算计的,尤其是人性。”   “初时你觉得雍王不可掌控,利诱户部尚书刘荣背叛我父亲,于春猎之日透露雍王行踪,设计他摔断了腿,拥立今上登基——”   “洛淮之,”高盛终于沉了表情,阴恻恻道:“那封密谋的书信,是你自己写的吧?”   洛淮之不避不让,笑了,他不答话,就等于是默认,高盛用力握紧了栏杆,冷笑道:“是我小看你了,这种事情,你竟也有胆子做出来,难道就不怕我没下马,你自己倒先粉身碎骨了么?若皇上不信你呢?”   洛淮之却平静地道:“皇上信不信我,并不重要,高大人还不清楚吗?从刘荣死的那一日起,你就已定了死期了。”   “试问身为天子,谁愿意为他人掣肘?更何况他本性多疑,狠辣嗜杀远甚于常人,若是先帝在时,高大人尚有一线生机,然而如今有金龙卫在,大理寺与刑部已形同私狱,想必日后再难见高大人一面了。”   他的语气里似有几分遗憾,末了举起灯笼,彬彬有礼地道:“同僚一场,洛某特来告别,高大人,一路走好。”   洛淮之说完,转身便走了,高盛紧走几步,道:“洛淮之,今日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时也命也,来日他人为刀俎之时,又不知鱼肉是谁?”   洛淮之的脚步微停,淡淡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昏黄的灯笼光芒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他说,来日之事,谁也不知,但是当初鱼肉我洛府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的。   做过鱼肉的人,才知刀割在身上,是何等之痛。   ……   五月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到了中午时候,艳阳高照,叫人连厚一些的衣裳都穿不住了,一辆马车辚辚驶过官道,随从坐在车驾上,不时轻声低喝着,挥动马鞭,车内微晃,少女躺在软垫上,睡得十分香甜,迟长青试了试她的额头,发现有了些微的汗意,又拿了手帕替她擦拭,然后再次展开手里的信笺看起来。   越看下去,他的眉头皱得越紧,信是从京师寄过来的,然而上面的笔迹并非陈思远,而是他昔日的一名下属的,上面大致写了京师近日的情况,末尾添了一句:高盛已死,上欲杀雍王,救否?   迟长青盯着那句话看了半晌,将信再次叠起来,打开旁边的木匣子,放了进去,里面的信已有七八封之多了,显然这并不是第一封,自他借大婚之夜遁出京师那一刻起,便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如今回京,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计划里,迟长青是没想过要回去得这样早,或多或少,会遇到些变故。   他一边沉思着,一边轻轻抚弄着怀中人的鬓发,眼神幽深如海,洛婵睡了没多久,就醒了过来,起初还有些迷迷瞪瞪,望着微晃的马车顶发呆,过了一会才清醒过来,一只手捏了捏她的鼻尖,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没睡够么?”   洛婵转头看去,正好望进男人含笑的眼中,她想起来如今已是在回京的路上了,遂爬起身去掀车帘,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绿色,远处白云缱绻,翠色正浓,偶有数点飞鸟掠过天际,轻盈无比。   真的要回去了。   洛婵意识到这件事情,心里不可抑制地有些激动起来,她趴在车帘边上看了许久,久到迟长青都以为她发呆了,道:“怎么了?”   洛婵回过头来,眼眶微红,在他手心里写道:我想我爹娘和大兄了。   她年岁毕竟还小,便经历了如此残酷而惨烈的分别,迟长青心中一痛,连忙抱紧了她,亲了亲她的发顶,低声道:“没事,很快就回去了。”   洛婵点点头,往他怀里埋了埋头,恰在这时,车帘被剑鞘挑起,洛泽之探头看进来,道:“时候不早了,阿婵饿了没?咱们先找个地方用饭,然后再上路——”   话未说完,他就看见了车里抱在一起的两人,顿时就暴躁起来,气急败坏地瞪迟长青道:“抱什么抱?这青天白日的,不知羞,快放开我妹妹!” 第98章 “小哑巴,这酒好喝么?……   夜里是宿在了客栈, 从北往南下一路行来, 洛泽之与迟长青两人都对这路线熟悉了, 毕竟带着洛婵, 他们宁愿赶路慢一些,也不愿意让她跟着一块儿宿在野地里。   镇子的夜里很安静, 街上也没什么行人, 远处有零星的灯火隐约闪烁,伴随着遥遥传来的犬吠之声,夜色静谧,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在马车上睡多了, 洛婵没什么睡意, 迟长青进来时,她正趴在窗边往外看, 初夏时候的夜晚,天幕上布满了星辰,明灭不定。   迟长青道:“怎么不睡?”   洛婵摇摇头, 迟长青便明了, 道:“睡不着么?”   洛婵眨了眨眼,迟长青略一思索, 便道:“我带你出去走走。”   闻言, 洛婵有些吃惊,又很是开心,连忙点头,迟长青拉起她的手出了房门, 找客栈伙计要了一个灯笼,两人便出门上街去了。   这里与京师不一样,大多数店铺都打了烊,只偶尔还有一两个铺子开着的,门前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芒,在夜色里透出几分暖色来,等两人走到近前,却发现那是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掌柜似乎没想到这么晚还有客人来,忙不迭起身笑着招呼道:“客官,是要买些什么?进来看看。”   迟长青原本是打算带着洛婵四处转转的,见他这样热情地招徕,想了想,牵起洛婵便进去了,掌柜觑着两人的模样,便猜是一对小夫妻,遂笑着对洛婵道:“夫人随意看,喜欢什么,只管问小老儿,都是小本生意,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洛婵有些羞怯地抿着唇笑,目光扫过那些货架,上面摆了各色胭脂水粉盒子,形形色色的,掌柜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喜欢,但有心想做生意,便与旁边的迟长青搭起话来,道:“小老儿观两位面生,可是从外地来的?”   迟长青嗯了一声,点头道:“是从南边儿来的。”   掌柜一边抹桌子,一边笑问道:“南边好哇,郎君是要去走亲戚么?”   迟长青看了洛婵一眼,道:“陪内子回娘家。”   洛婵倏然红了脸,掌柜不觉,笑道:“夫人娘家是在北地么?说来也巧,我从前还在京师做过生意呢。”   他说着,又想起了什么,连忙道:“夫人若是爱用香粉,我这里倒有一样合适的,保准夫人喜欢。”   掌柜从货架上取下一个小木匣子来,里面放着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瓷盅,他小心翼翼地捧出那瓷盅,送到洛婵面前,热络地推荐道:“这香粉在京师卖的最紧俏的了,那些娘娘小姐们最是喜欢,夫人要不要看看?”   他如此热情,洛婵有些手足无措,反倒是迟长青十分从容地拿起那盒香粉,打开来闻了闻,是栀子的香气,确实好闻,沁人心脾,若是在小哑巴身上的话,一定十分合衬。   离开胭脂铺子的时候,洛婵牵着迟长青的手,一边走,一边写:买太多了。   迟长青却道:“怎么多了?不多,往日里也没给你买。”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想起来之前在迟家庄的时候,确实没给小哑巴买过这些东西,如今回想起来,确实是他疏忽了,女孩儿家怎么会不喜欢这些呢?他从前在京师,每每路过胭脂水粉首饰铺子,那里都门庭若市,尽是女子妇人光顾,当年嫂嫂嫁入府中来时,也是带了这些陪嫁的。   迟长青忽然觉得亏欠了洛婵良多,她嫁给自己时,是那般尴尬的情形,什么也没有,他也不懂替她打算和布置,竟也这样过来了。   洛婵正在当心脚下的路,自是不知大将军心中是如何作想,待走了几步,手就被拉住了,她疑惑回头,听迟长青道:“以后什么都给你。”   洛婵:?   没等她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迟长青就紧走几步,问道:“要背么?”   他蹲下身去,洛婵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也顿时玩心大起,趴在了他背上,让迟长青背起来,往前走去,街道上空荡荡的,唯有他们二人,就仿佛另一个独立的世界。   洛婵提着灯笼,照亮前路,好叫迟长青看得清楚,两人穿行过街巷时,她抬起头来,望见了漫天的星子,横亘在屋檐之间,像一条流淌的星河,美不胜收,她想,若是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   在镇上转了一圈,洛婵总算有了几分困意,迟长青背着她回了客栈,一进门就看见了洛泽之正在大唐里头坐着,旁边坐了那两名随从,每人面前摆了一个碗,一齐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酒坛子。   洛泽之利落地揭开坛封,见迟长青背着洛婵进来,奇怪地道:“你们去了哪里?”   洛婵困意散去,连忙从迟长青的背上跳下来,迟长青答道:“婵儿睡不着,我带她出去走走。”   “哦,”洛泽之一边倒酒,一本正经地教训洛婵:“年纪不大心事不小,怎么就睡不着了?同二哥说说。”   洛婵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盯住了他手里的酒坛子,然后拉了拉旁边迟长青的衣袖,指着那酒坛子示意他看,迟长青第一眼就觉得那酒坛子眼熟了,这会儿忍不住道:“二哥,这酒……”   洛泽之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门道:“启程的时候,我想起来你在墙根下埋了一坛子酒么?扔在那里实在可惜了,就给挖出来带上了。”   迟长青:……   他那坛子青杏酒原本是打算埋在墙根,等以后回去的时候再挖出来的,不过,转念一想,日后会不会回去还未可知,挖出来也好,免得浪费了。   洛泽之给那两名随从各倒了一碗,打发他们走了,这才又给倒了满满一大碗,往迟长青这边一推,大方地道:“来,喝吧。”   迟长青也不客气,拉着洛婵在桌边坐下,碗里酒液清亮,还泡着一枚青杏,一汪碧色分外剔透,洛婵好奇地多看了几眼,洛泽之见了,用筷子夹起一枚青杏逗她道:“阿婵,要吃么?”   洛婵连忙摇头,往迟长青身边躲了躲,那杏子酸得要死,她才不吃。   洛泽之哼笑了一声,把杏子往嘴里一扔,顿时酸得五官都皱到一起去了,眉毛打成了一个死结,分外滑稽,洛婵掩着口轻笑起来。   青杏虽然酸,酒却是早就酿好的,泛着一股杏子特有的青涩气味,并不难喝,迟长青慢慢地品了一口,忽觉身边人在看自己,他转过头去,正好对上洛婵那双明如秋水一般的眸子,带着几分希冀。   “她想喝。”   洛泽之笑起来,指着洛婵对迟长青道:“你别看我这妹妹平日里怯生生的,不声不响,跟猫儿似的,却是个酒罐子,五六岁的时候就敢偷着喝大兄杯子里的酒,被发现了还不能说她,一说就坐在那里吧嗒吧嗒抹眼泪,特别好玩。”   迟长青想象了一下,一个小号的婵儿委委屈屈抹眼泪的情形,顿觉十分可爱,洛泽之又道:“后来大兄因此不怎么喝酒了,她就赖上了我,但凡我喝酒时,她总要讨一口喝,不给的话,用筷子蘸一蘸也肯,每次都是我难做,给了么,爹和大兄要训我,不给么,她就坐在你面前不走,眼巴巴地看着,让人不忍心。”   他端着碗喝了一口,手指凭空点了点洛婵,笑道:“打小就是个鬼精的,二哥为你可没少挨过打。”   洛婵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讨好似地捧起酒坛子,给他续了杯,洛泽之这才满意,他将碗中的酒喝了,与迟长青又聊了几句,起身回房,临走时又叮嘱洛婵道:“早些睡,实在睡不着就……”   他顿了顿,指了指迟长青,道:“叫他给你吹那劳什子的小曲儿听,他不是最会这个了么?”   说完,这才悠悠离开了。   迟长青带着洛婵也回了房,一进门,他才发现洛婵手里抱了个什么,定睛一看,却是那个酒坛子,顿时哭笑不得,道:“你带着它做什么?”   洛婵眨了眨眼,把酒坛子放下,在他手心里写道:二兄没带走。   没带走就自己抱回来了?   迟长青哪能不清楚她那点小心思,抱起双臂,道:“你是想喝?”   洛婵又眨眼,她从前只喝过甜甜的果酒,后来在迟家庄又喝过米酒,那个也好喝,遂问迟长青:是什么味道?比米酒好喝?   意思就是想喝,迟长青想了想,失笑道:“给你喝一口。”   他说着,就打开酒坛子倒了半碗出来,酒香清浅,如同一汪碧水,迟长青没将碗给她,反倒是自己先喝了一口,趁洛婵不注意时,低头捏住她的下颔,将酒液哺了过去。   酒液冰凉,和洛婵从前喝过的不一样,不像果酒和米酒那样甜,也不像黄酒那样辣,带着一点醇厚的芬芳,就像这个吻一样,温柔而克制。   许久之后,迟长青才松开了怀中人,看见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浮现几分茫然之意,像洗净的琉璃一般,他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轻声道:“小哑巴,这酒好喝么?” 第99章 真想把你吃下去。   “小哑巴, 这酒好喝么?”   男人的嗓音自耳边响起, 洛婵眨了眨眼, 回想起方才甘甜的酒味, 下意识舔了舔下唇,引得迟长青眼眸一深, 他拈住怀中人的下颔, 低声道:“喜欢?”   一语双关,不知是在问酒,还是在问那个吻。   洛婵的脸倏然红到了脖子根,又羞又窘地往后躲了躲, 这一躲就正好跌在了椅子里, 迟长青索性将她圈住,逼近了些, 问她:“还没回答我呢。”   洛婵被他这般强势地按住,逃无可逃,最后只好红着脸点点头, 迟长青顿时低笑起来, 道:“还想喝么?”   洛婵羞得不行,只好瞪了他一眼, 试图用这样的方法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岂不知她双眸横波,盈盈如秋水一般,这样看来,娇憨灵动, 迟长青心中微微一荡,忍不住道:“让我亲一亲。”   他话音才落,便低头亲了下去,动作轻而小心,像是在亲吻一朵花那般,洛婵的呼吸里闻到了酒香气息,暖暖的,说不清楚是她才喝过酒的缘故,还是迟长青身上的气味,总之很是好闻,她整个人像是泡在了温水里,十分舒适,懒洋洋的,连动也不想动了。   若是能发出声音,她说不得还要哼唧两声。   迟长青自鼻端发出一声轻笑,亲密地呢喃道:“小东西……”   他咬了咬她的耳朵,洛婵登时一个激灵,白玉似的耳垂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绯红,她下意识捂住耳朵,轻瞪迟长青,只是一双眸子水汪汪的,没什么威慑力,反倒惹得迟长青又亲了亲她,笑吟吟道:“真想把你吃下去。”   他说完,低头又去亲吻洛婵,吻到一半想起了什么,将她的手臂拉起来,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示意她搂着,洛婵察觉到了什么,面上浮现几分微红,但还是乖乖照做了,只垂着眼不肯看他,迟长青简直爱极了她这样羞怯却又强作从容的小模样,忍不住低头在她小巧的鼻尖亲了亲,爱怜不已。   他一边扣着怀中人亲吻,一边低声呢喃:“婵儿喜欢我吗?”   洛婵不能说话,只好微微仰头,用实际行动给了回应,又被迟长青夺回了主动权,于是这个吻愈演愈烈,再加上空气中那淡淡的酒香气,就如同在干柴之上浇了一盆油似的,房间内的空气都变得暧昧起来。   迟长青紧紧拥住怀中的人,亲吻她纤长的睫羽,小巧的鼻尖,如花瓣一般的唇,顺着精巧的下颔再往下,灼烫的气息吐在颈窝处,洛婵轻轻颤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将他抱得更紧。   她本能地全身心依赖着这个人,像是随时能为他敞开自己的一切,迟长青亲了亲她细致的锁骨,然后停下来,洛婵有些茫然地望着他,清亮如水的眸子里透出几分不解。   迟长青随手自床头的春凳边捞起一物来,打开,洛婵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是一个圆圆的瓷盅,原来是脂粉盒子,刚刚才从那胭脂铺子里买的,怎么突然拿这个?   没等她想明白,迟长青便将那瓷盅打开了,里面铺满了如朱砂一般的胭脂,伴随着淡淡的冷香逸散开来,他用指尖挑起一点,低声道:“别动。”   洛婵果然乖乖不动了,张着眼睛看他,迟长青便将那朱红的胭脂点在了她的唇上,霎时间,一如菡萏飞红,寒梅吐蕊,烛光之下,少女的姿容绝色,清丽灵动间又透着几分妩媚风情,令人简直移不开眼。   迟长青怔怔看了半晌,洛婵有些疑惑,只以为这胭脂有什么问题,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那朱色的胭脂瞬间就晕开些许,染在指尖,如新涂了丹蔻一般,艳色夺目。   下一瞬,迟长青便抓住了她的那只手,低头吻了上去,唇齿相依间,尽是那淡淡的栀子香气,混杂着些许酒香,若有似无地往鼻端里钻,催人情动。   把怀中人倾倒在身下时,迟长青仍旧紧紧握着她的手,在那柔润细腻的手腕间摸索着,然后轻轻摩挲了一下。   皎洁的月光自窗外照进来,将屋子映得光线朦胧,暖黄的烛光下,少女像一片新落下的雪,洁白纤细,又如一幅美妙的画,徐徐展开来,迟长青在那干净的画纸上吮出红梅点点,她身子轻轻颤着,像是不知如何是好,明眸中盛满了水光,清亮无比,分外动人。   至动情处,迟长青不住低低唤她的名字,婵儿,婵儿,婵儿……   一声声温柔无比。   洛婵觉得自己宛如波涛中的一扁孤舟,不由自主地随之沉浮,她黛眉微蹙起,口中轻轻吸着气,力不能支时,只好紧紧攀附着迟长青的肩背,若疼得紧了,她也不能说话,只是眼中蓄了汪汪的泪,纤细的五指在男人的脊背上划出几道浅红的印子,手腕轻晃,不知怎么,一阵银铃声儿便响起来,叮铃铃的,伴随着急促而粗重的喘息,交织在一处。   夜风自窗外吹拂而过,风摇树影,月光清明,伴随着银铃声儿阵阵轻鸣,宛如一首缱绻的乐曲,风月无边,春光满室,就连窗外的月光都黯然失色起来。   ……   次日一早,二楼的客房门开了,洛泽之打着呵欠出来,叫住端盘子的客栈伙计,压着火气不满地道:“你们客栈怎么回事?半夜三更地摇铃铛,招魂么?”   若是摇一会也就算了,那铃铛声音时有时无,不至于吵醒他,却总叫人无法安心入睡,洛泽之一夜都是浅眠,睡个觉都没尽兴,脾气自然就更差了。   那客栈伙计立即喊冤枉,道:“郎君,咱们是做客栈的,怎么会三更半夜摇铃铛,扰您们的清静?”   洛泽之一脑门官司,显然是不信,没好气道:“我听得清清楚楚,就是这附近传来的。”   他说着,见自己的两名随从自后堂进来,便唤他们过来,指着客栈伙计问道:“你们说,昨夜有没有听见那烦死人的铃铛声?”   两名随从茫然相顾,一人小心翼翼地道:“没、没有,二公子,兴许是因为咱们住在后院的缘故?”   洛泽之气急,正欲发火,一抬眼却见二楼角落那扇门开了,迟长青走了出来,他连忙叫道:“你来的正好,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听见什么铃铛声音?”   迟长青顿了一下,没回答,反问道:“声音很大么?”   洛泽之烦闷道:“声音倒是不大,但就是跟蚊子声儿似的嗡嗡嗡,甚是烦人。”   那铃铛声音时有时无,他白天赶了一天的路,夜里困得要死,实在起不来,换做平日,他非得当场爬起来把那始作俑者砍成八块不可!   迟长青唔了一声,十分真诚地道:“没有,二兄,我与婵儿睡得早,没听见什么铃铛声音。”   洛泽之骂了一句,愤愤道:“见鬼了!”   那客栈伙计小心翼翼地建议道:“郎君,这样,咱们镇子不远处有个道观,您要不要去问问?”   洛泽之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你才撞鬼了,滚!”   客栈伙计登时缩了缩脖子,捧着托盘走了,没走几步,迟长青唤住他,道:“劳烦小哥打一桶热水送过来。”   伙计立即答应一声:“好嘞,客人稍等。”   洛泽之想起来什么,问迟长青道:“阿婵呢?怎么没起来?”   迟长青沉默了一下,道:“她昨夜困得很,眼下还没醒。”   洛泽之狐疑道:“你看了没?她不会是病了吧?往日里阿婵这时候都起了的。”   他说着作势就要往楼上走,迟长青立即道:“没有,她昨夜多喝了几口酒,这才贪睡了。”   闻言,洛泽之这才点点头,道:“那行,我去吩咐后厨做点粥食,她若醒了,你就让她下来。”   迟长青点点头,看着洛泽之的身影消失在后堂帘子处,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回身进房间去了。 第100章 你也懂画?   洛婵窝在被子里, 睡意迷蒙之际, 感觉到一只手拂过她的脸颊, 她下意识在那手上轻轻蹭了蹭, 引来一阵轻笑,洛婵顿时清醒了些, 张开双眸, 望见了一张熟悉的俊脸。   迟长青捏了捏她的笔尖,笑道:“懒猫。”   洛婵迷迷瞪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往被子里缩了缩,她一动, 手腕上的银铃铛便响了起来, 迟长青忽觉一阵心虚,下意识看了门口一眼, 伸手过去将银铃铛又给塞住了。   他问洛婵道:“饿了么?”   洛婵眯着眼,摇摇头,迟长青见她这样实在可爱, 忍不住将人抱了起来, 和着被子搂在怀中,洛婵懒洋洋的不爱动, 靠在他肩头打瞌睡, 迟长青便亲她的脸颊,有些痒痒的,她躲了躲,没躲开, 反倒是笑了起来,睡意顿时一扫而空。   恰在这时,门被敲响了,两人都是一静,外面传来了洛泽之的声音:“阿婵醒了没?该用早膳了,吃完了咱们就启程。”   迟长青连忙开口道:“婵儿已经起了,这就下来,请二兄稍待片刻。”   洛泽之嗯了一声,脚步声远去,等人走了,洛婵立即推了推迟长青,示意他让开些,这才起了身,梳洗完毕,跟着迟长青下了楼,洛泽之正坐在大堂吃花生米佐酒,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事情,见她来了,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道:“快吃罢,别饿着了。”   粥食都是才做好不久,热气腾腾的,还是洛婵最喜欢的粳米粥,香甜软糯,还没等她捧起碗来,对面的洛泽之皱着眉头问道:“阿婵,你昨晚上听见了什么声音了么?”   洛婵一脸茫然,旁边的迟长青突然就一迭声咳嗽起来,打断了洛泽之的话,他下意识看过去,道:“没事吧?”   说着,还倒了一杯茶水推过去,叮嘱道:“缓一缓。”   迟长青道了谢,接过茶,就听见洛泽之继续对洛婵道:“就是铃铛的声音,你听见过没?昨天晚上吵了一晚上,我问其他人,非说没听见。”   他说起这事就来气,一拍桌子怒道:“最可气的是那个客栈伙计,竟然说我撞鬼了?”   洛婵懵过之后,登时醒转过来,她的脸倏然就红到了脖子根,如煮红的虾子一般,面红耳赤,一双眼睛更是半点都不敢看人,只盯着桌面,像是要看出一朵花来似的。   洛泽之见自家妹妹这般反应,有些莫名其妙,还没等他开口相询,一旁的迟长青轻咳一声,道:“二兄,婵儿方才说想吃果脯,我看见对面铺子好像有卖。”   闻言,洛泽之自然没有二话,他对这个唯一的妹妹自然是予取予求的,起身道:“那我先去给她买。”   等洛泽之的身影消失在大堂门口处,迟长青才对洛婵道:“快吃,吃完咱们去马车上,过阵子二兄就忘记这事了。”   洛婵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以后不许了。   迟长青摸了摸鼻子,满口答应:“好好好,你先吃,等会二兄就回来了。”   一听这话,洛婵连忙喝了粥,与迟长青一道上了马车,等洛泽之提着买好的果脯回来时,果然已经忘了之前的事情,一行人遂顺利启程,继续北上。   ……   是夜,月明星稀,正是夜深人静之时,繁华热闹的京师也渐渐安静了下来,长街上,零星的灯火数点,稀疏地点缀在街道两侧,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分外孤寂。   京郊的位置虽然有些偏僻,但这里在前朝时候,曾经被划入皇家的园林,依山傍水,有古寺相伴,晨钟暮鼓,算得上是一处清静的所在,园林之侧,修了一座庄子,便是现如今雍王秦瑜养病的所在。   庄子里很是冷清,廊下的灯火还未熄灭,散发出幽幽的光,冷清无比,主院的卧房门口,两名下人正在值守,一名宫婢打扮的女子捧了托盘过来,对两人颔首,他们立即站直了身子,打起精神来,其中一人近乎谄媚地道:“明姑娘来给王爷送药了。”   那明姑娘抬了抬下巴,问道:“王爷在做什么?”   一人答道:“方才遣退了刘管事,这会儿怕是准备歇下了,小人替姑娘通禀吧。”   明姑娘却道:“不必了,我自己来。”   她说着,一手端着托盘,一手轻轻叩门,柔声道:“王爷,奴婢给您送药来了。”   片刻后,屋子里才传来一个微沉的嗓音:“进来吧。”   婢女推门而入,昏黄的灯光照了出来,一名下人悄悄抬眼看了一眼,只见那屋子里暗沉沉的,伴随着几声咳嗽,婢女纤细的身影自门边晃过,门吱呀一声被合上了,阻隔了一切,那下人撇了撇嘴,悻悻地缩回了脖子。   屋子里,案上只点着一盏书灯,光线不甚明亮,雍王秦瑜正坐在案前,正执着笔蘸墨,宫婢款款上前,面上带了些笑意:“王爷在做什么?”   秦瑜头也不抬地道:“作画。”   那宫婢把手中的托盘放在案上,垂眸看了一眼,果然是一幅山水画,将起雏形,她轻笑起来,称赞道:“王爷画得真好。”   秦瑜没什么反应,只是反问道:“你也懂画么?”   宫婢顿时语噎,秦瑜终于放下笔来,抬起头,清隽的面上展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道:“看来宫里倒是什么都教。”   宫婢勉强扯出几分笑来,道:“奴婢不懂画,王爷说笑了。”   她说着,假作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道:“对了,王爷,时候不早了,您该用药了。”   药是盛在一个碧玉碗盅里,被一双纤纤玉手捧到秦瑜面前,盅盖揭开来还散发出袅袅热气,药汁特有的苦涩气味扑面而来,秦瑜没动,只是盯着那碗药凝视片刻,宫婢忽然有些不安,忐忑问道:“王爷,怎么了?”   “没什么,”秦瑜笑笑,道:“本王只是想起一些事情。”   他说着,伸手接过了碗,宫婢看着他低下头去喝药,心里渐渐松了一口气,然而一口气还没完,秦瑜便随手将药泼在了地上,宫婢吓了一跳,连忙退后几步,道:“王爷您——”   她的话还未说完,嘴巴就被一只手自后方捂住了,闪着寒光的利刃自脖颈间划过,鲜血奔涌而出,宫婢的面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满眼都是震惊,颓然地往后倒了下去。   屋外,值守的两个下人都听见屋子里传来一声女子的低呼,打破了那安静,一人觉得有些奇怪,道:“怎么了这是?”   他正欲去敲门相询,却被另一人拉住了,笑道:“你这人好没眼色,这时候去打搅什么?”   那人顿时恍然顿悟,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神色露出明悟之色。   屋子里,一双粗壮的手臂提着那婢女的尸身,缓缓将人放在了地上,期间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做好这一切之后,他才直起身子,露出一张憨厚的脸,对秦瑜拱了拱手,道:“王爷。”   秦瑜微微颔首,靠在椅背上,问道:“是迟长青让你来的?”   那男人笑了笑,道:“差不多,主子曾经说过,若王爷有难,酌情相助,当年的恩情,他一直记得的。”   闻言,秦瑜面上闪过几分复杂之色,但很快又恢复如常,道:“他果然没有死,本王早就猜到了。”   男人不置可否,秦瑜问道:“他可说了何时回京师?”   那男人憨憨一笑,道:“此事小人也不知,主子没同咱们联系过。”   秦瑜也不指望从他口中能得到什么消息,只是颔首道:“今晚之事,多谢你了。”   男人大咧咧地摆了摆手,道:“小人也是听命行事,不值一提,王爷要谢,就谢咱们主子吧。”   这恩情得记在他们将军的头上,可不能漏了。   秦瑜失笑,低头瞥了一眼地上的宫婢,道:“对了,还有一桩事情要麻烦你了,这……”   那男人跟着他看了看,顿时醒悟,道:“这是自然,包在小人身上。”   他说着,随手跟捡麻袋似的将地上那宫婢的尸身提溜起来,扛在肩上,半点都不在乎那鲜血滴答答洒了满地,还空出手来对秦瑜行了一个礼,道:“王爷,那小人就先告辞了,王爷多多保重。”   说完这句,那人便潇洒地从窗户里跳了出去,还不忘贴心地关上窗,秦瑜坐在书案前,满室静寂,灯火微晃,他低头看着宣纸上,有鲜血不知何时溅落上去,红红的一点,宛如朱砂。   他自笔架上取下一枝笔来,蘸了血,将它化作了一轮旭日,山海空明,云雾冉冉,有万丈霞光,紫气东来,秦瑜凝视了半晌,忽然低声道:“好画。”   他将笔搁下了,扬声吩咐屋外值守的人,道:“让刘管事送热水来。”   门半开着,那两名侍从躬身应答,月光自他们身后映照进来,却不能驱散那一室的昏暗,他们只能看见明灭不定的烛光,雍王就坐在那书案之后,整个人有大半隐没在黑暗之中,他们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那屋子宛如饕餮之口,欲择人而噬。 第101章 “你别把她当小孩子哄……   时间一晃眼, 又是半个月之多, 六月初二是大暑, 天气有些炎热, 迟长青一行人自南北上,一路行来, 他们倒是没什么, 只是怕洛婵吃不消,是以大多数时候都在清晨就启程,中午尽量找到落脚处,若实在没有, 途径农户人家时, 也会给些银钱,休息一两个时辰, 这样走走停停,一个多月下来,京师已近在眼前了。   傍晚时分, 今日时间不凑巧, 眼看到了傍晚也不见村户,更不要说镇子了, 洛泽之转头望了望远处的夕阳, 有些忧心地皱起眉,对迟长青道:“看来今夜要宿在野地了。”   迟长青想了想,道:“我记得再往前几里路,有一个荒废的道观, 不如就在那里歇脚,明日清早再上路。”   眼下只能如此了,洛泽之点点头,眼睛余光瞥见车帘被掀了起来,洛婵探出头往外看,他立即道:“阿婵小心些,坐稳了。”   与此同时,赶车的随从也急忙放慢了速度,生怕他们小小姐从车上滚下去了,洛泽之猜妹妹大约是无聊了,便对迟长青道:“你去陪一陪她,我去前面看看那道观还有多远。”   他说完,挥起马鞭,策马跑远了,迟长青弃马上车,摸了摸洛婵的脸,热热的,带着些汗意,顿时有些心疼,道:“车里太热了么?”   洛婵点点头,又摇摇头,在他手中写道:我们还要走多久?   迟长青答道:“今夜要在路上歇一晚,明日清早上路,大约傍晚时候就能到京师了。”   漫长的旅途终于要结束了,洛婵的眼眸顿时一亮,迟长青摸摸她的脸,低声道:“婵儿一路上辛苦了。”   洛婵摇首,在他手心里写:夫君和二兄才辛苦。   迟长青忍不住笑了笑,将那细白的指尖握入掌心,望着洛婵,一颗心顿时软成一团。   过了片刻,远处传来马蹄之声,是洛泽之回来了,转瞬便到了近前,他拨转马头,扬声对赶车的随从道:“我方才看了一下,前方有一座荒废的道观,今晚暂且借地歇息。”   道观荒废了有些年头了,风吹雨淋,无人修缮,看起来十分破败,墙皮剥落,上面爬满了苍翠的青苔,洛婵站在殿里仰头看,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夕阳余晖照落进来,轻尘肆意飞舞着,点点金色。   迟长青在她旁边,也跟着抬头看了看,道:“唔,破了一个洞。”   旁边的洛泽之拿了水囊进来,递给洛婵,闻言便随口道:“破洞有什么关系,反正又不会下雨。”   岂料洛泽之一语成谶,晚上突然就变了天气,狂风阵阵,电闪雷鸣,刮得那瓦片不住往下滑落,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洛婵往墙角靠了靠,然后看向她二兄,眼神里带着几分幽怨,洛泽之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道:“这下午的时候不是好得很么,谁知道晚上开始作怪了。”   但这时候也没有更好的去处,迟长青找了一个角落,离那破洞有些远,让洛婵不至于被雨淋到,洛泽之升起火堆,暖黄的火光驱散了黑暗,远处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野猫的叫声,透着几分幽暗嘶哑,在这夜色里如鬼魅一般,十分瘆人。   洛婵忍住惧怕,往迟长青身边靠了靠,迟长青索性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问道:“饿了么?”   洛婵摇首,她下午吃了一些干粮,这会儿还不饿,迟长青又问:“困不困?”   对面的洛泽之忍不住抖了抖,轻嗤一声,道:“你别把她当小孩子哄,肉不肉麻?”   洛婵红了脸,瞪了她二兄一眼,洛泽之便闭了嘴,朝天翻了一个白眼,他打心眼里觉得迟长青就是拣了便宜,拱了他家的白菜,他唯一的优点就是人品还行,否则早就被他打断腿了。   但如此地直接面对两人相处的情景,洛泽之还是有些不适,总是想要刺一刺他,俗称找茬。   然而洛婵总是护着她家大将军,洛泽之就没法了,只好悻悻地添柴,一边在心里嘀咕,妹妹大了不中留,唉,胳膊肘开始往外拐了。   不多时,风住了,大雨哗哗而下,顺着那个破洞往里灌水,好在他们在的位置有一个台阶,不至于教雨水熄了火堆,风雨夜深,洛婵听着迟长青与她二兄闲聊,不知怎么,就说起了他在漠北的事情来。   洛泽之对于定远大将军过去的事情十分感兴趣,遂多问了几句,迟长青也乐得在小舅子这里提升一下形象,便有问必答,直到他随口道了一句:“老将军在世时,鲜少有败仗,可惜昌平山谷那一战……”   迟长青突然静默,洛泽之说话很少过脑子,这会儿立即反应过来,迟长青的父亲正是在那一役战死的,遂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抱歉。”   迟长青摇摇头,他捡起柴枝,将火堆拨了拨,然后才道:“昌平山谷那一战,输赢是早已定下了的。”   洛泽之愣了愣,没反应过来,道:“怎么说?”   迟长青抬起头来,望着他,十分平静地道:“我父兄一生都在漠北,征战无数,不敢说从无败仗,但唯有两次战况异常惨烈,一次是弘光三十七年冬月的昌平山谷,一次是四十年八月的黑石滩一役,这两次败仗,便要了他们的性命。”   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大哥临死的时候,便叫我离开漠北,再不要回去了,只不过,我没有听。”   洛泽之则是在思索之后才反应过来,震惊道:“你的意思是,你父兄之死还有别的内情?”   迟长青勾了勾唇角,那不是一个笑,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很浅,却透着一股子冷漠的意味,他道:“漠北收复之后,我遇到过一次刺杀,不过对方在失败之后全数自尽而死。”   洛泽之恍然顿悟道:“所以你那时候并不急着回京,而是借故在北漠逗留了一年?”   迟长青不置可否,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先帝病重,无暇顾及外事,再加上他有兵权在手,朝廷投鼠忌器,连递个圣旨来都是好商好量的,今年年初,先帝去后,迟长青才终于动身回京,彼时京师里的人都几乎以为他要反了。   洛泽之摸了摸下巴,道:“实话说,那会我都以为你要反了,朝廷都是弹劾你的折子,但是这消息却没敢传去北漠,就怕你领兵打进京师来。”   他说着,又反应过来,道:“那你为何又将兵权交给秦跃?”   听了这话,迟长青忽然笑了,他低头看着怀里靠着打瞌睡的洛婵,摸了摸她的脸,轻轻地道:“这不是为了婵儿么?”   洛泽之顿时扯了一下唇角,冲着破了洞的房顶翻了一个白眼,不想说就不想说,拿他家妹妹做幌子呢。   正在这时,他听见迟长青淡淡地道:“兵法有云,有欲擒故纵之计,又有坐山观虎斗之法。”   洛泽之一头雾水:?   他想,看来当年大兄阻止他去北漠参军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   一夜风雨过后,次日清早,已是云散雨收,迟长青一行人再次启程,紧赶慢赶,到京郊的时候又是傍晚了,洛泽之今天实在不想睡破庙破道观了,遂提议道:“不如先入城。”   迟长青却摇头,道:“如今还不是时候,若无人接应,我怕出什么岔子。”   洛泽之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的顾忌,想了想,道:“这有何难?我入城给大哥递个信便是,他自会派人前来。”   迟长青道:“大兄这时候下值了?”   洛泽之顿了一下,不确定地道:“他素来忙得很,眼下约莫还在当值。”   他看了看天色,道:“那总要先找个落脚之处,难不成就在这里等着么?天气热得很,阿婵怕是受不住。”   迟长青道翻身上马,胸有成竹地笑道:“落脚之处自然有,二兄随我来便是。”   洛泽之狐疑地望着他:“是哪里?”   迟长青神秘一笑:“此地二兄是知道的。”   半个时辰后,洛泽之一脸震惊地看着前方,道:“怎来了这里?”   他们正在一处山下,此时正是傍晚时分,金色的夕阳自天边投落下来,染了一层灿烂的云霞,半山腰上,树木葱郁,浓翠欲滴,其间掩映着一座古寺,青瓦白墙,恰在这时,阵阵钟声自寺内传出,回荡开来,惊飞了无数飞鸟,腾空而起。   这是云台寺,与京师遥遥相望,从山寺顶上甚至能看见京师高筑的城墙,洛泽之会知道这里,不过是因为他年少时候仗着一身武艺横行京师,最后太过嚣张,横到了京师外面,在云台寺狠狠栽了个跟头,自此不敢造次。   这之后每年洛泽之都会来这寺里,找那几个和尚比划武艺,说是比划,用踢馆子来形容倒是更恰当,他有点怀疑,等山上的那些和尚看见了他,会不会把他们给赶出去。   出乎洛泽之意料的是,云台寺的和尚非但没把他们赶出去,反而十分善意地接待了他们,洛婵戴着纱笠,站在迟长青的身旁,有些好奇地打量四周,听迟长青对那前来接待的和尚道:“找不悟大师。”   那和尚打了一个稽首,歉然道:“实在不巧,师伯眼下不在寺里,不如施主改日再来?”   迟长青却道:“大师今夜会回来的。”   闻言,那和尚一愣,抬起头仔细看了他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不再多说,只是道:“那请几位施主随贫僧来。” 第102章 我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夜幕初临, 寺里的香客都已下山了, 山寺里十分安静, 洛婵跟在迟长青身旁, 在那和尚的带领下一路穿过石道竹林,往后院而去, 路上偶然能见到几个小沙弥, 正在清扫地面,见了他们来,连忙停下,双手合十行礼, 口称觉慧师叔, 然后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悄悄打量这一行陌生人,眼中带着好奇。   那觉慧和尚道:“引这几位施主去客堂休息, 我去看看不悟师伯回寺了没有。”   闻言,那几个小沙弥连忙答应下来,等觉慧和尚走了, 才对迟长青等人道:“请几位施主随小僧来。”   客堂在一处僻静的地方, 旁边生了竹林,葱葱郁郁, 晚风轻拂而过, 竹影摇动发出沙沙之声,分外幽凉,让人看了心绪都随之平静下来了。   小沙弥推开了门,发出吱呀一声悠远的声音, 他十分有礼地站在门边,对迟长青等人双手合十道:“这便是客堂了,几位施主请进,不悟师伯稍后会回来的。”   迟长青道了一声谢,三人一同入了客堂,窗开着的,外面便是大片竹林,有小沙弥进来点起灯烛,奉送香茶,洛泽之叫住一个问道:“哎,小和尚,你们那几个叫什么通的大和尚呢,还在寺里么?”   那几个小沙弥对视了一眼,送茶的那个小沙弥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施主问的是参通、元通和惠通五位师叔么?他们如今都不在寺里,方丈让他们下山化缘去了。”   洛泽之有些遗憾,他还想着再同那几个和尚比划比划,若是能胜一局就更好了,或许还能让迟长青出马,但如今看来,实在是不凑巧。   上了茶,几个小沙弥就退开了,见室内无人,洛泽之便问迟长青道:“怎么你与这云台寺的和尚还有交情?”   迟长青笑笑,他端起壶给倒茶,一杯分给洛泽之,另一杯推到洛婵面前,低声叮嘱一句,这才回答道:“我父兄常年在北漠征战,我娘尚在世时,会常常来寺里礼佛祈福,替他们点长明灯,逢年过节也会捐些香火钱,年年如此。”   闻言,洛泽之便沉默了,他举起杯来浅饮一口,试图岔开这个稍显沉重的话题,道:“这样说来,你对云台寺很熟悉了?”   迟长青面上未见异色,只是笑笑道:“年少时候常陪母亲来的缘故,与不悟大师有过几分善缘。”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洛婵,少女正在小心翼翼地啜饮着清茶,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抬起眼来回视,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着些疑惑,迟长青微笑道:“不悟大师是杏林高手,医术极佳,或许他对婵儿的哑疾能有办法。”   闻言,洛泽之顿时明白了,道:“若真是有办法就好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看着自家妹妹不能说话,事事都需要写字或者比划来表达,心里也十分不好受,一听说这不悟大师医术好,便期盼着洛婵的病情迎刃而解。   这一等便入了夜,三人在寺里用了斋饭,觉慧和尚便过来了,洛婵看见他身边跟着一个年纪大些的和尚,白须白眉,慈眉善目的,看起来十分和蔼,他见了众人便高诵一声佛号,笑着对迟长青道:“想不到老衲余生竟还能再见到迟施主,实在令人欣慰。”   迟长青也笑,双手合十同他行了礼,道:“大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觉慧和尚端来茶之后,便对不悟大师道:“师伯,那我先去了。”   不悟大师点点头,叮嘱道:“这几位小友今夜会宿在寺里,烦请你同住持说一声。”   他说着,又道:“罢了,我稍晚一些自会去与他详谈的。”   待觉慧和尚离去,迟长青与不悟大师寒暄几句,略过了当初京师里发生的事情,只说自己在川南的经历,不悟大师不住颔首,笑眯眯道:“这些于小友而言,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他说着,又望向旁边的洛泽之,眼中笑意更深,道:“老衲认得这位小友,当初惠通与元通他们几个常常在后山与你切磋武技,心智颇坚,他日必有所成。”   面对这样直白的夸赞,洛泽之或多或少有些窘迫,唔了一声,道:“大师过誉了。”   不悟大师最后看向迟长青旁边坐着的洛婵,目光定了定,洛婵觉得他甚是面善,便也不躲闪,大方地回视,还冲他微微颔首,不悟大师就笑了,道:“好一颗赤子之心。”   洛婵顿时红了脸,迟长青便揽住她,解释道:“大师,这是内人。”   不悟大师捋了捋白胡须,笑道:“老衲识得她。”   洛婵有些惊讶,不悟大师又看向迟长青,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想不到你二人竟会有此缘分,可见一切在冥冥之中,原是早有定数的,阿弥陀佛。”   他高诵了一声佛号,迟长青愣了愣,迟疑道:“大师的意思是……”   不悟大师笑吟吟道:“迟小友那会儿年纪不大,不记得倒也是应当的,迟老夫人从前来寺里礼佛听禅,你也一同陪着,那时正值深冬之际,恰逢一贵人府上有位小千金诞辰,来寺里开光,人多眼杂,一不当心走丢了。”   此事不常见,迟长青只稍稍一想就记起来了,道:“确有此事,我在后山捡到了一个才四岁大的小女孩儿,难道——”   他表情古怪地看向洛婵,道:“就是婵儿么?”   洛婵一脸茫然,摇了摇头,若真如此,她那时候还小,哪里记得事?即便是如今说出来,她也全然不知,倒是旁边的洛泽之摸了摸鼻子,含糊道:“是阿婵,我从前哄她说云台寺的后山埋了宝贝,她便偷偷去找了。”   那一次又是下大雪,四岁的洛小婵一个人跑没了影,到处都找不见,不止爹和娘亲,便是大兄都急了,差点没跟他动手,好在就在众人急得快要掀了云台寺的时候,一个七八岁的小少年抱着裹得如雪团子一般的洛婵进来了,问道,这是你们家的小孩么?   洛府众人长舒了一口气,小洛婵还没心没肺地抱着一个雪人儿笑得十分开心,挨个叫人,甜到人心坎里去了,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时,却发现那个小少年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连报酬都没有要。   此事过后,大人们舍不得训小洛婵,自然是洛泽之又挨了一顿好打。   然而洛泽之是万万没想到,当年那个拣了他家妹妹的少年,竟然就是将军府上的迟长青,再一想,他后来还将人视为毕生之敌,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洛府素来没皮没脸的二公子终于红了耳根,表情有些尴尬,好在无人注意,迟长青正在与不悟大师说话,道:“实话不瞒大师,今日我来,是有事情要麻烦您。”   不悟大师眼中了然,道:“是为着尊夫人的事情么?”   迟长青道:“大师慧眼,早听闻大师医术绝佳,不知能否医好内人的哑疾?”   不悟大师颔首,道:“待老衲诊脉便知。”   迟长青替洛婵挽起衣袖,将手腕递过去,不悟大师道一声得罪,这才伸出二指来把脉,凝神片刻之后,才捋了捋胡须,道:“不是什么难治之症,但需要一些时日,若小友不嫌弃,可于寺中小住些时日,老衲好为尊夫人医治。”   闻言,洛泽之与迟长青皆是大喜过望,齐齐站起身来,拱手道:“多谢大师了。”   ……   今夜要宿在云台寺后山禅房,送走了不悟大师之后,洛泽之对迟长青道:“多谢你。”   迟长青愕然,立即道:“二兄不必客气,婵儿是我的妻子,为她治病,是我应当做的。”   洛泽之摇摇头,认真道:“我不是指这件事,我指的是当年你把阿婵送回来,我们一家还未与你道过谢。”   迟长青怔了怔,失笑道:“不客气。”   洛泽之回屋之后,洛婵轻轻扯了扯迟长青的衣袖,他低下头,把手递过去,问道:“婵儿要说什么?”   洛婵拉着他的手,细白的指尖一笔一笔划着:我也要谢谢你。   迟长青笑了,他突然俯身将洛婵抱起来,洛婵吓了一跳,连忙搂住了他的脖子,生怕掉下去,迟长青将她正抱着,就仿佛当年那样抱着一个雪团子一样的小女孩儿,抬起头与她对视,轻声道:“不用谢,若是那时我没去后山散心,就不会拣到你了。”   他的声音带笑,轻若喃语,在洛婵耳边道:“那我这辈子岂不是就没有了小媳妇?”   洛婵吃吃地笑,迟长青抱着她一边进屋,一边回忆着道:“那时你穿了一件水红色的袄子,披着红斗篷,红彤彤的,远远一看,我还以为是谁家的红灯笼落在雪地里了。”   好在他走过去看了一眼,却发现是一个小女娃娃坐在雪地里抽抽搭搭的哭,见有人来,便止了哭泣,仰起头看他,眼里还含着汪汪的泪,毫无戒心地伸出双手要抱,漂亮的小脸和鼻尖冻得通红,粉雕玉琢,可怜可爱。   年少的迟长青忍不住将小娃娃抱了起来,轻声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孩儿,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红衣裳的小娃娃细声细气地答道,我是阿盏……   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模糊不清,听起来就像在撒娇,掺了蜜糖一样,要甜到人心里去。   迟长青回想着,他轻轻吻了吻怀中人的鼻尖,道:“真想再听你说一说话啊,婵儿。”   洛婵微笑起来,她捧住迟长青的脸,在他面颊上也轻轻啄了一口,然后张开口,红润的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唤道:长、青。   她想告诉他,我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在我的心底。 第103章 “迟将军,幸会,听说……   夜深时分, 洛淮之终于下值回府, 洛府一如既往的冷清安静, 偌大的府邸宛如空宅一般, 没有人气,他径自去了书房, 换下朱色的官袍, 一身常服,玉色如霜,素来温文有礼的面孔上终于出现了几分疲色。   老管家亲自捧上热好的面巾,洛淮之接过来擦了擦手, 随口问道:“今日府里没什么事情吧?”   老管家忙答道:“倒是没什么大事。”   闻言, 洛淮之将面巾放回红木朱漆的雕花托盘,抬眸看他, 了然道:“那就是有小事了?说罢。”   老管家笑眯眯地道:“傍晚的时候,二公子派了人回来了。”   “哦?”洛淮之的表情瞬间就变了些许,他的看起来想说什么, 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只是道:“他让人带了什么话?”   老管家答道:“二公子说,他近日要在城外云台寺小住些时日。”   洛淮之点点头, 道:“还有什么?”   老管家便道:“没有了。”   洛淮之嗯了一声, 神色没什么波动,看起来有些冷淡,老管家见了,迟疑半晌, 才试探着问道:“公子,不去派人接他回来么?”   洛淮之笑了,道:“不急。”   他不急,老管家倒是急了,上前一步劝道:“二公子虽然这次是任性了些,但终究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他从小这样惯了,大公子何必与他计较?老奴相信,之前二公子与您说的那些话都是无心之言,大公子千万别往心里去呀!”   只以为两兄弟之间生了嫌隙,把老管家急得团团转,洛淮之只是温和笑笑,颔首道:“我知道了。”   他一向主意正,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轻易不会改变,老管家长叹一声,只盼着他自己想通,改主意把洛泽之接回府里来,二公子是锦衣玉食长大,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佛寺清寒艰苦,他哪里住得惯?   正在老管家要退下的时候,却听洛淮之道:“听梅轩这两日还好?”   老管家一怔,听梅轩是那晚娘住的地方,自打那女子入府以来,这还是大公子头一次主动提起她,老管家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只是答道:“还好。”   他并不喜欢那个女子,虽然长得与小小姐有三分相似,但是到底不是小小姐,再加上,老管家活了这么多年,自认为没什么长处,但是识人还是有些经验的,那个女子并不像她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纯良。   再加上对方是宫里赐下来的,老管家更是担心她别有所图,是以平日里有几分提防。   洛淮之点点头,思虑片刻,才道:“过阵子,就让她去城东别庄去住吧。”   闻言,老管家自是应答下来,道:“好,老奴明日就去办。”   他说完就要走,岂料才刚刚迈步,忽听洛淮之道:“等一下。”   老管家疑惑回头,却见他家大公子站起来,面上难得出现几分踌躇之色,像是在犹豫着什么,片刻后才吩咐道:“去套车吧,我要出城一趟。”   老管家顿时反应过来,惊喜交加,连连道:“好,好,老奴这就去吩咐。”   半刻钟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自洛府小门驶出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   新月娟娟,夜深山静,山寺的晚上甚是清静,风摇竹影,送来远处的虫鸣声声,伴随着禅房里的曲子,婉转动听,清远悠扬,让人听了心中觉得十分宁静。   兴许是近乡情怯,洛婵怎么样都睡不着,她躺在凉榻上,靠在迟长青的膝头,听他吹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却始终无法入眠,窗被推开了一道缝,清冷皎洁的月光映照进来,拉成一道细细的线,落在两人身上,竹影婆娑,空气静谧。   曲声停了,迟长青放下竹哨,低头看她,摸摸她的脸颊,轻声道:“睡不着?”   洛婵翻个身,抬眸回视,月光落入她的眼底,折射出如琥珀一般的光,清澈剔透,像两汪清泉,她点点头,迟长青想了想,道:“那咱们说说话。”   洛婵正欲点头,眼睛余光却瞥见了墙上一物,她顿了顿,忽然拉了拉迟长青的袖子,指着那件物事,示意他看,迟长青定睛望去,那是一把七弦古琴,不知是谁挂在这里的,他愣了下,才道:“你想弹么?”   洛婵坐起身来,表情颇有几分跃跃欲试,迟长青便起身去将那古琴取下来,借着月光打量,这琴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但是看得出被人精心打理过,擦拭得一尘不染,洛婵拨了拨琴弦,发出铮然之声,古韵盎然。   她双眸微亮,忍不住在心底称赞一声,好琴。   迟长青见她喜欢,便笑道:“你想弹的话,不妨一试,这琴挂在禅房,想来是庙里哪位僧人之物,明日同不悟大师说一声即可。”   闻言,洛婵点点头,她将琴摆在膝头,双手轻拂,丝弦颤动,便有琴音如潺潺溪水一般流淌而出,悦耳动听,时如松风静听,时如山涧泉鸣,铮铮然若晴风微澜,让人不由自主便沉溺其中。   大将军粗人一个,会吹个小曲儿就不错了,他不懂琴,但是不知为何,看见他的小哑巴奏琴时,便觉得满心都是欢喜,一颗心仿佛软成了一滩水,随着那琴音一并流淌开来,渗入这清冷的静夜之中。   他是这样喜欢她,喜欢得心都要化了。   禅房之外,院门口,有两人正住了脚步,像是生怕惊扰了弹琴之人,洛泽之酸溜溜地嘀咕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弹什么琴?阿婵从前只弹给我听的。”   他身前半步远的地方是洛淮之,听了头也不回地道:“那不是因为你总说要带她出府去玩,她才给你弹?”   洛泽之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不由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阿婵在给他弹琴,咱们就在这里喂蚊子么?”   恰在这时,琴音渐歇,一曲终了,洛淮之转头用奇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了灯笼,道:“你若是想的话,我绝不拦你。”   他说完,便举步往禅房的门口走去,伸手轻轻叩响屋门,笃笃之声在这寂静的夜色中传入屋内,洛婵与迟长青都听见了,两人皆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人过来。   迟长青起身道:“我去看看。”   他说着,走过去打开门,正见着门口站着一位身着月白衫子的青年人,手里举着灯,模样生得十分斯文俊逸,见了他便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堪称和善的笑意,道:“迟将军,幸会,听说舍妹在这里,在下特来接她。”   电光火石之间,迟长青便明悟了这人的身份,再看他那满面的温和,彬彬有礼的姿态,不知为何,总觉得后脖子根有些发凉。 第104章 “等一切都安稳了,大……   洛家大兄深夜亲自来访, 这是迟长青没想到的, 他本以为以洛淮之的性格, 应该会明日再派人联系, 如今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但好在洛婵闻声而来,见了来人是自己大兄, 顿时红了眼眶, 洛淮之那满面客套疏离的表情也如冰雪一般瞬间消融,眼神变得温和亲切,他唤洛婵的小名:“阿婵,你受苦了。”   不说还好, 一说这话, 洛婵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开始往下掉了,她摇摇头, 拉过洛淮之的手写道:阿婵不苦,是大兄受苦了。   看着她细白的手指写写画画,洛淮之的眼神倏然一沉, 面上却毫无异色, 语气堪称温柔地道:“都过去了,以后再不会有事了。”   他说着, 拿出一块玉色的丝帕, 亲自替妹妹拭去泪珠,动作轻柔仔细,又问道:“大兄二兄不在的时候,过得还好么?”   洛婵点点头, 又连忙为迟长青说话:大将军对我很好。   “那就好,”洛淮之的语气仍旧很是温和,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他摸了摸洛婵的发顶,转向迟长青笑道:“这阵子舍妹麻烦迟将军了。”   迟长青有些摸不准他的意图,但心里不知怎么就咯噔一下,警觉起来,微笑道:“大哥言重了,这本当是我应该做的。”   然而与他预想的不一样,洛淮之并不像洛泽之那样大的反应,他甚至是十分亲切和煦的,但越是如此,迟长青越不敢放松,毕竟洛府的大公子,当今皇帝身边的红人,绝不会是善与之辈。   这样想着,迟长青一边将洛家兄弟二人让进了禅房,一边下意识牵住自家小哑巴的手,仿佛这样就不会被夺走一般。   禅房里是备了茶的,不过眼下已经凉了,好在洛淮之并不介意,他饮了一口茶,才开始详细询问他们这一路的经历,迟长青便将大致经过娓娓道来,待听完之后,洛淮之才轻叹一声,道:“确实辛苦。”   洛泽之开口问道:“哥,京城眼下怎么样了?我听说高盛那老贼前阵儿死了?”   洛淮之放下杯盏,才嗯了一声,轻描淡写地道:“他伙同朋党,意图谋反,事情败露,便被投入天牢了,五月底斩首。”   洛泽之啧了一下,忿然道:“便宜他了。”   洛淮之睨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次看向迟长青,问道:“你此行回京师,不知有何打算?”   迟长青想了想,道:“实话不瞒大哥说,我这次会回来,一是婵儿思念家里,二是想请不悟大师替她医治哑疾。”   洛淮之这才道:“我听谨思说过阿婵的哑疾,只是不清楚究竟是何原因?能否详细与我说一说?”   迟长青遂将当初那大夫的话如实道来,末了又道:“大夫说是因为受惊的缘故,日后好转的机会很大。”   闻言,洛淮之沉静颔首,尔后微微一笑,道:“劳你费心了。”   言辞语气都十分客气,迟长青忙道不必,洛淮之又望向洛婵,眼神温蔼柔和,道:“既然如此,阿婵就安心在这寺里住着,等病好了,大兄再接你回家去,好不好?”   洛婵点点头,洛淮之又说了几句话,起身就要告辞,这样轻易就过关了?迟长青都有些发怔,片刻之后立即跟着站起来,将兄弟二人送到门边,洛淮之道:“时候不早,今日不叨扰了,你们早些休息吧。”   洛婵上前一步,拉着他的袖子,眸子里透出几分不舍之意,洛淮之自是看出来了,忍不住失笑,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宛如无声的安慰,道:“无事,大兄就在京师里,距离云台寺不过二三里地,若是得空,便来看你,我会留下人手在山脚下听候吩咐,若有什么需要的,也可告知他们。”   他顿了顿,道:“等一切都安稳了,大兄就来接你。”   大兄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充满笃定,让洛婵安了心,她乖乖点头,放开了手,洛淮之道了别,举步离开了禅房,与洛泽之的身影一道消失在竹林的小径尽头,很快就淹没在黑夜之中了。   迟长青揽住洛婵,轻声道:“起风了,先回屋吧。”   ……   洛泽之跟在洛淮之身后,兄弟二人一道穿过回廊,洛淮之手中昏黄的灯笼光芒照亮了脚下的路,洛泽之道:“最近京师里没有什么事么?”   洛淮之表情不变,道:“能有什么事?”   洛泽之便道:“那狗皇帝杀了那么多大臣,就没个人想刺杀他,报一报仇?”   闻言,洛淮之终于有了反应,停下步子,转过头匪夷所思地看着他,道:“你一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洛泽之撇嘴,露出一副不服管教的模样,道:“想一些令我痛快的事情。”   洛淮之笑了一声,摇首道:“你当刺杀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么?告诉你多少回了,少听那些茶楼酒肆里的闲书,今上如今有金龙卫在身边,十二时辰不离身一丈,就连临幸嫔妃亦是如此。”   洛泽之不语了,跟着他继续往山寺大门而去,洛淮之道:“宫里对雍王起了杀心,然屡次不中,皇上的耐心是有限的,想来再过一些日子,就会有事发生了。”   洛泽之听了,低声道:“雍王的腿不是都废了么,杀他作甚?难不成是假装的?”   洛淮之道:“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怎么想,他疑心之重更甚于常人,哪怕一只鸟自他头顶飞过,都要叫人取箭来射杀,更是毫不念旧情,高盛当初选择了拥他登基,必然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被一手养出来的狗咬死,高老贼大约死不瞑目吧?”   洛泽之冷嘲道,末了又看向自家兄长,道:“既然如此,若他要杀你怎么办?”   洛淮之面不改色,从容道:“不必担心,我要死,也会死在雍王之后。”   洛泽之一怔:“他要借你之手杀掉雍王?”   洛淮之不置可否,只是道:“如今我是他的一柄刀,他想杀的人未曾死绝之前,大约是不会动我的。”   山寺门口近在眼前,一名僧人正等候在那里,旁边是洛府的随从,在走近之前,洛淮之停下步子,对弟弟道:“就到这里罢。”   洛泽之蒙了一下,道:“什么到这里?”   洛淮之道:“送到这里便成了,时候不早,我明日还要早朝,先回去了。”   “等等,”洛泽之终于反应过来,惊诧道:“我不回去么?”   洛淮之反问道:“你回去做什么?”   “我——”洛泽之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家兄长要把他扔在这深山老庙里头,道:“我为何回去不得?”   洛淮之理所当然地道:“阿婵要治病,你自然要看着。”   洛泽之傻眼了,道:“不是有迟长青么?要我做什么?”   洛淮之跟瞧傻子似地瞧他,道:“就是因为如此,你才要待在这里。”   洛泽之表情十分费解,洛淮之显然是放弃了解释,他将灯笼交到洛泽之手中,叮嘱道:“阿婵在哪里,你就在哪里,至于迟长青,若无异动,你就不必管他,一切等阿婵的哑疾好了再说。”   说完这些,他便转身朝山寺门口而去,随从立即迎上来,替他披上深色的斗篷,一行人便径自出了大门,消失在夜色中,徒留下洛泽之站在原地,他呆立半晌,才提着灯笼往回走。   一路细细思索着,等回了禅房,洛泽之才终于琢磨出了大兄的用意,他其实并不是相信迟长青,而是阿婵如今在这里更安全罢了,有自己在侧,既能知晓迟长青的一举一动,亦能使其有所忌惮。   青篷马车辚辚自山道间驶过,洛淮之坐在车中,他随手自马车壁的小格子里取出一封密信,借着烛光展开细看起来,信上写的是前些日子调查的事情,雍王屡屡躲过宫里的暗杀,不过是因为有人相助。   而巧合的是,助他之人,曾在定远将军迟长青军中任过职。   将信纸递到烛火之上,很快就被火焰吞没了,洛淮之掀开车帘,将它抛入了窗外,火光自暗夜之中一闪而过,坠入山崖之下,如一颗星子,稍纵即逝。 第105章 金雀鸟。   云台寺距离京师不过数里, 香火很是旺盛, 清晨时分, 便有香客开始陆续来到寺庙上香祈福, 晨钟声声,惊飞了山间的鸟雀, 洒落下一串啾啾轻啼, 清脆悦耳,山色浓翠,碧空如洗,金色的朝阳自东方铺陈开来, 云霞如锦。   前寺人声热闹, 而后面的客堂却依旧幽静安宁,木窗启开着, 天光映入,少女正坐在窗边,她伸出玉白的皓腕, 不悟大师正拈着一枚细如发丝的银针缓缓刺入, 然后松开,针颤颤而立, 旁边的洛泽之看了有些心疼, 忍不住问道:“阿婵,痛么?”   洛婵点点头,又摇摇头,在桌上写道:酸, 像蚊子咬。   不悟大师看见了,和蔼一笑,道:“这是好事,说明施主的病情不严重。”   闻言,洛泽之与迟长青便一同舒了一口气,好似得了哑疾的是他们二人似的,把洛婵看得忍俊不禁,不悟大师收了针,又细细叮嘱一些注意的地方,这才起身告辞,才到门口,一个小沙弥匆匆行来,见了他便道:“师叔祖,住持请您过去一趟!好多官兵来了!”   不悟大师的表情不变,只是道:“我这就过去。”   反倒是洛泽之面色骤变,他与迟长青互相对视了一眼,皆是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凝重之色,洛泽之站起身来,对迟长青与洛婵道:“你们就在这里,我也去看看。”   洛婵有些忧心地望着他,迟长青自知不能露面,只好叮嘱道:“二兄小心。”   洛泽之笑了一声,不无自信地道:“这京师里,还没有人能轻易动得了我。”   ……   皇宫里,今日天气甚好,御花园里莺鸣柳绿,花木映红,洛淮之跟着内侍自假山间穿行而过,待到了乾清宫,数名身着玄色服饰的金龙卫正立于殿前值守,各个目光锐利如刀,几人自下而上将他打量了一番,才转过头去。   内侍陪着笑对洛淮之道:“洛大人,奴才先入殿去通禀一声,您稍待片刻。”   洛淮之微笑颔首,客客气气地道:“有劳公公了。”   内侍连道不敢,这才入大殿内去禀告了,洛淮之在阶下站着,等候面圣,这时有几名宫人自外进来,待见洛淮之在,打头那个太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满面堆笑地打招呼道:“洛大人来求见皇上么?”   洛淮之点点头,寒暄几句,将目光投向他身后,只见四个小太监抬着一个硕大的物事,上面盖着一层黑色的绸布,叫人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偶尔能听见一声轻鸣。   大约是看出来了洛淮之的好奇,打头的管事太监讨好解释道:“这是南洋新进贡的一只金雀鸟。”   他说着,冲身后一个小太监使了眼色,示意他揭起布来,洛淮之看了一眼,那布下面竟是一只纯金打造的巨大鸟笼,里面果然立着一只鸟儿,个头不大,甚至不到成年人的拳头,通体覆盖着玄青色的羽毛,上面间或有点点金色,如金线编织而成的花纹一般,最令人惊奇的是,它头顶生了一簇金色翎羽,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光芒。   洛淮之笑了,道:“果然是金雀鸟。”   “这可是个宝贝,”那大太监示意放下帘子,对洛淮之道:“皇上可喜欢着呢,每日都要逗弄上一阵子,连前头的白鹦鹉啊海东青都顾不上了,就宠着这个宝贝。”   闻言,洛淮之便笑,那大太监哎哟一声,歉然道:“光顾着和您说话了,还得赶紧着把这金雀鸟送进去呢,差点耽误事儿,大人,奴才先去了。”   洛淮之颔首道:“公公慢走。”   一行人入了大殿,洛淮之又等了好一阵,直到日上中天,内侍才出来,道:“大人,皇上召见您了,快进去吧。”   洛淮之跟在他身后入了大殿,丝竹之声自内殿传来,悦耳动听,他住了步子,站在阶下行礼,恭声道:“臣洛淮之叩见皇上。”   过了片刻,脚步声自水晶帘后传来,帝王穿着深色的常服出来了,宫人连忙上前打起帘子,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洛淮之,眼神意味不明,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审视,像是在估量着什么似的。   洛淮之伏跪在下方,纹丝不动,仿佛全然未觉,直到秦跃抬了抬手,道:“起吧。”   洛淮之谢了恩,这才站起身来,秦跃自龙椅上坐下,一手撑着膝盖,道:“知道朕今日为何召见你吗?”   洛淮之恭敬答道:“回皇上的话,臣不知。”   秦跃忽地笑了,往后微微仰靠在椅背上,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望着他,道:“朕听说,你昨日深夜出城了?”   闻言,洛淮之表情甚至没有一丝变化,就像是听见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答道:“回皇上,确有此事。”   秦跃的目光微暗,紧紧盯着他,神色变得阴恻恻的,道:“洛御史不如详细与朕说一说,这大半夜的出城做的什么事,见了什么人?朕很是好奇。”   洛淮之连思索也没有,便答道:“臣昨日下值之后,回府听说臣那不成器的弟弟回来了,只是仍旧不肯归府,住在城外的云台寺,臣这才连夜出城去劝他。”   “哦?”秦跃像是来了点兴趣,道:“洛泽之?朕听说你们兄弟之前不是生了些龃龉么?”   面对如此直白的问话,洛淮之到底是文人涵养,面不改色地答道:“虽说如此,但臣与他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又有父母在天之灵,臣岂能做出兄弟阋墙之事。”   “打断骨头连着筋,”秦跃饶有兴致地将这句话念了一遍,道:“有趣,有趣。”   他说着竟然大笑起来,好一阵,才骤然收了笑意,冷冷地望着洛淮之,道:“洛御史一番护持胞弟的心意真是叫朕分外感动,只是看来他不怎么领情啊,不如朕下一道圣旨,令他速速回京,如何?”   洛淮之便道:“皇上的好意,臣心领了,只是臣昨夜与他商谈过了,在寺里小住一阵,过些日子便回府了。”   闻言,秦跃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可不巧,朕方才已派人去请他了。”   他说着,便微微前倾身子,仔仔细细地观察洛淮之的表情,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洛淮之只是惊讶了片刻,才立即道:“微臣惶恐。”   秦跃哈哈笑了,道:“说起来,朕近日得了几样好东西,想赏一样给你。”   他说着,拍了拍手,三名宫人自殿外鱼贯而入,手中皆是捧着朱漆描金的雕花托盘,恭恭敬敬垂首而立,秦跃对洛淮之道:“洛御史挑一样喜欢的。”   他的语气意味不明,洛淮之抬眼,只见那托盘上分别放了物件,一把精巧的银匕首,上面点缀着绿色的猫眼石,花纹精致无比,一看就非凡品,另一个托盘上,赫然立着那只据说最受皇帝宠爱的金雀鸟,双爪被金线绑缚着,动弹不得,张着嫩红的鸟喙啾啾鸣叫,清脆悦耳。   而最后的一个托盘里,黄锦绸垫底,上面竟然放着一个白玉酒盏,里面盛了一汪酒,折射出清透的光。 第106章 请满饮此杯吧。   第106   银匕首, 金雀鸟, 白玉盏。   若是放在平日, 这些物件确实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宝, 然而在此情此景之下,却让人不得不多想, 殿内光线不甚明亮, 点了灯烛,将光影投映在那银制的匕首刃上,折射出锋锐的光,寒芒熠熠, 令人心悸。   洛淮之的目光一一扫过那几个托盘, 旁边的太监小声着提醒道:“大人,皇上还在等着您呢。”   他话音才落, 便见洛淮之在众人的低呼之中,从容拿起了那个白玉杯盏,对秦跃道:“臣谢过皇上恩典。”   秦跃扬了扬眉, 似乎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挑这杯酒, 眼神变得兴味盎然,道:“这酒名为百花杀, 原是去年西平进贡的, 仅有一坛,既然洛御史选择了它,就请满饮此杯吧。”   闻言,洛淮之颔首, 紧接着毫不犹豫地仰头将那满满一杯酒液尽数饮下,大殿里寂静无声,针落可闻,所有的宫人都被他的举动震住了。   直到洛淮之向上首的帝王亮出白玉盏的杯底,再次恭声谢恩。   秦跃盯着他看了半晌,哈哈大笑起来,蓦然起身,几步走至洛淮之的面前,眼睛亮得惊人,笑吟吟地道:“洛御史好酒量!”   就像一个帝王在真诚地称赞他的臣子那般,他甚至亲手接过那白玉杯盏,放回了托盘之中,分外和颜悦色地道:“看来洛御史是好酒之人啊,叫朕刮目相看,来人,将那一坛百花杀都赏给洛御史。”   洛淮之垂首:“臣,谢主隆恩。”   ……   离开乾清宫之后,洛淮之便顺着白石砖的宫道往前走,他穿着一袭朱色官服,十分显眼,路上遇见的官员们纷纷避让,待到了太和殿前,忽闻身后有人唤他,洛淮之停下来,回身望去,却是乾清宫的一个太监,正在快步追着他而来。   洛淮之道:“公公何故追本官?”   那太监气喘吁吁地道:“大、大人!皇上派奴才来给大人送东西。”   洛淮之眼神露出几分疑惑,道:“什么?”   那太监招了招身后的小太监,催促道:“快点,给大人看看。”   那小太监急忙将手中的托盘奉上,一边将上面盖着的黄锦绸揭开,霎时间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那托盘上卧着一只玄色的鸟儿,羽毛上点缀着金色,眼睛紧闭着,一双爪子仍旧被金线紧紧缠缚住,原本整齐的翎羽凌乱不堪,像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挣扎,它小小的身子上插着一把精致的银匕首,殷红的血液蜿蜒开去,将锦绸染成了红褐色,死状凄惨,再不复之前的勃勃生机。   洛淮之看着那只死去的金雀鸟,抿了抿唇,对那大太监道:“劳烦公公代为转告一声,臣谢过皇上的恩典。”   他接过那个朱漆雕花的托盘,转身大步往宫门方向而去,朱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大太监对身边的小太监道:“别看了,走了走了,还得给皇上复命呐。”   小太监一边走,一边不解地问道:“小的还是不明白,皇上明明那么喜欢那只金雀鸟,为什么还要杀死它,还要赏给洛大人?”   大太监瞥了他一眼,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皇上就是不喜欢了呗。”   小太监还要再问,大太监不耐烦地道:“皇上的心思哪是你能猜得到的?快走快走,想这么多还不如多做点事儿呢!”   另一边,洛淮之才出了宫门,他便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滚绞痛,扶着墙低头,呕出了一口黑色的血来。   眼前白茫茫一片,两耳嗡嗡作响,晕眩失重的感觉令他几乎扶不住那墙,洛淮之用力摇了摇头,眼前的景象才清晰了些,看着那一滩黑血,他心里想,没死,他赌对了,想来不是什么令人暴毙的剧毒。   这么想着,他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唇角的残血,继续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   云台寺。   数十官兵突然造访,确实令僧人们意外,不过很快,不悟大师与云台寺住持都出来了,见了那一拨官兵,云台寺住持高诵了一声佛号,和蔼问道:“不知诸位来访,有何贵干?”   那领头的官兵道:“听闻贵寺昨日收留了一个人?”   住持道:“确有此事。”   那官兵道:“有就好,方丈,麻烦将此人交出来,我等也好回去交差。”   住持看向旁边的不悟大师,不悟大师笑笑,道:“寺内每个月都有不少施主来山上听禅,不知大人说的是哪一位?老衲也好去请他出来。”   官兵加重了语气道:“要的就是昨日上山的人。”   不悟大师好脾气道:“不知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   官兵不耐烦了,告诫道:“那人是朝廷钦犯,你们若是不肯交出来,当心一并被牵连!难不成你们这佛门清净地也要落下一个窝藏逃犯的罪名么?”   他话音才落,门里就传来一个冷笑的声音:“我竟不知道自己何时成了朝廷钦犯,张大头,你倒是说说,我犯的是什么事?”   那官兵顿时变了脸色,看向来人:“洛泽之?!”   一个身着蓝色衫子的青年人大步踏出门来,正是洛泽之,他看着那官兵,便嗤笑道:“两个月不见,你这头倒越发的大了,不知又搜刮了多少油水?”   旁边的几个香客忍不住笑出声来,那被叫做张大头的官兵愤然道:“洛泽之,你不要欺人太甚。”   洛泽之大笑起来:“当年你求我的时候,可没有今日的威风!”   张大头立即色变,他想说什么,又闭了嘴,末了忍着气道:“洛泽之,今日怨不得我,我是奉了圣旨来请你的。”   大概是为了表明立场,他特意加重了那个请字,洛泽之乃是京师一霸,他还有把柄在其手中,若非必要,张大头是不愿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他翻脸的。   原本以为这差事棘手,岂料洛泽之竟然十分爽快,道:“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他说完,径自往前走去,那大摇大摆的架势,好像人家是请他去作座上宾一般,端的从容淡定,倒显得这一波官兵如同跟班了。   那张大头憋着气,却又不好说什么,只是一抬手,对身后几十号下属道:“走!”   官兵撤了之后,云台寺门口恢复了平静,住持对不悟大师低声道:“此事怕是不好做。”   不悟大师只是回道:“善恶终有报,阿弥陀佛。”   住持遂闭口不言了。   待得知洛泽之被带走之后,洛婵有些着急了,神色透出明显的不安,频频走神,她像是又回到了当初家中巨变的那一日,大兄二兄和爹娘都是这样被带走了。   她这样忐忑,迟长青看在眼中,心疼之余,竭力安抚道:“有大兄在,他不会有事的,我派人去看看情况,来。”   他说着,牵起洛婵的手出了禅房,走到一处僻静之地,取出竹哨吹了几声,声音清脆悠长,三长三短,很快,一声嘹亮的鸟啼自空中传来,与此同时,一团黑影猛地冲了下来,落在了迟长青抬起的手臂上,黑影收敛双翼,带起一阵劲风,洛婵忍不住抬手遮了遮,再定睛一看,原来那竟是一只鹰隼。 第107章 佛门之地,不可如此。……   那鹰隼全身被覆着深黑色的羽毛, 鹰喙如钩, 圆圆的小眼睛在日光下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神态桀骜, 透着一股子盛气凌人的意味,甚是警惕, 若是此时有人敢碰它, 怕是要被啄个对穿。   洛婵往后退了一步,却见迟长青抬手去摸那鹰隼的羽毛,它竟像是十分受用一般,毫不反抗, 甚至还扑扇了一下翅膀, 自喉头发出细微的声音。   洛婵颇感惊奇地望着它,迟长青笑起来, 解释道:“它叫吴钩,原是我在北漠捡到的,那会还是一只幼鹰。”   他说着, 将手臂上的鹰隼递过来, 道:“你要摸一摸它么?”   洛婵有些怕,又有些新奇, 犹豫之后还是摇摇头, 但眼里的好奇是做不得假,迟长青失笑,索性抓着她的手,送过去轻拂吴钩的脊背, 它扭过头,像是对那只雪白柔软的手产生了几分兴趣,低头要啄一下。   洛婵吓了一跳,连忙要缩回手,迟长青反手就是一指头,弹开了它的鹰喙,吴钩不满地叫了一声,但还是老老实实地不敢再乱动。   迟长青牵起洛婵的手,进了禅房,取来纸笔,草草写了几行字,然后卷起来,塞进了一个小竹管里,滴了些蜡,封好之后,绑在了鹰隼的爪子上,尔后摸了摸它的羽毛,吹了一声口哨,鹰隼便倏然展翅,自窗口飞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了竹林间。   洛婵问道:你在送信么?   “是,”迟长青将她拥在怀里,亲昵地吻了吻小哑巴的发顶,如同无声的安抚,低声道:“不是担心二兄么?我传信给从前的下属,让他们帮忙打听消息。”   洛婵抵着他的肩,细白的手指在他掌心写画着:谢谢你。   迟长青忍不住失笑,故意道:“就只有一句谢谢么?”   洛婵自然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面上微热,但还是抬起头来,对上那双含着笑意的深邃眼眸,她鼓起勇气,略略踮起脚尖,凑过去亲了一下,她鲜少这样主动,准头不太够,这一下就亲到了迟长青的鼻尖,发出啾的一声。   迟长青险些笑出声来,索性俯身抱起他的小哑巴,低头亲了亲她,声音带笑,宠溺道:“你怎么这样可爱?”   洛婵嗔了他一眼,挣扎着跳下来,在他手心写道:佛门之地,不可如此。   迟长青心中顿时有些遗憾,这样一来,不可做的事情就多了去了。   ……   洛淮之回府已是很晚了,他的神色看起来十分疲惫,脸色亦有些苍白,老管家惊道:“大公子,您这是哪里不舒服么?老奴去派人请大夫来给您瞧瞧。”   老大夫被请了过来,连口水都没有来得及喝上,就给洛淮之诊脉,诊了半晌,才战战兢兢问道:“大、大人今日可吃了些什么东西?”   洛淮之的表情十分平静,答道:“一杯掺了毒的酒。”   老大夫险些从椅子上滑下去,额上渗出些汗意来,勉强保持镇静,咳了一声才问道:“大人知道是何毒药?”   洛淮之想了想,才道:“不知,不过想来毒性并非十分剧烈。”   老大夫行医几十年,从没见过用如此淡定的语气说自己服了毒药的病人,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末了半天憋出一句话,道:“那老朽给您开一副解毒的方子,先吃一吃。”   洛淮之颔首,道:“好,多谢你。”   老大夫连连摆手:“不、不必了。”   开过方子,下人就将老大夫送出去了,老管家连忙安排人张罗着熬药,等到解毒的汤药熬出来,他亲自端去书房,此时已是深夜时分了,老管家意外地看见书房门口站着一道纤细的身影,显然正在等候,是晚娘,那个长得与小小姐相像的女子。   老管家虽然不喜欢她,但到底也不能当做没看见,遂走过去问道:“这么晚了,姑娘为何在此处?”   晚娘见了他,连忙道:“妾身听说大人回来了,身体似有不适,想前来探望。”   老管家皱了皱眉头,摇首道:“公子今日很累了,你明日再来吧。”   他说完就要走,晚娘忙跟上来一步,道:“可明日妾身就要被送走了,管家,您帮妾身求一求公子吧。”   闻言,老管家顿时沉了脸色,道:“公子决定的事情,我们下人岂能置喙?如今府里都是公子说了算,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即便您是从宫里来的也一样,姑娘还是快离去吧。”   他说完,便径自端着药入了书房,室内只点了一盏书灯,不甚明亮,昏黄的光晕投落在书案旁,洛淮之靠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份信函,正在走神。   老管家绝口不提书房门口的事情,只轻手轻脚地把汤药放在桌上,唤道:“大公子,该吃药了。”   洛淮之嗯了一声,将信函扔下,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放下碗,才主动问道:“方才我听见门口有人声,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才道:“是那听梅轩的晚姑娘,听说公子病了,想前来探望,只是老奴怕公子累,自作主张让她明日再来。”   洛淮之想了想,道:“你让她进来吧。”   闻言,老管家忙不迭道:“是,老奴这就去。”   他退出了书房,不多时,门再次被叩响,洛淮之随手拨了拨书灯的光,室内变得明亮了些,他才道:“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人果然是晚娘,她在门口走了一步,就不动了,洛淮之将灯罩放了回去,抬眸看向她,道:“怎么了?”   灯火明灭,在他的脸上投落下些影子,洛淮之坐在那里,大半个身影淹没在暗处,晚娘竟有些怕他,踌躇着往前迈了一步,在书案前停下,洛淮之平平看向她,道:“听德叔说,你想见我,这么晚了,可是有事?”   晚娘嗫嚅了一下嘴唇,不知为何,这位御史中丞看起来这样文弱,甚至称得上斯文有礼,但是她心里一直怕得很,只要面对他,她就仿佛浑身上下被看穿了一样,任何秘密都无处可藏。   她硬着头皮道:“妾、妾身听闻大人身体不适,特来探望,不知……不知大人如何了?”   洛淮之微微笑了一下,答道:“无事,只是觉得有些头痛,已请大夫看过了。”   他说完,晚娘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叩首哀道:“求大人别送妾身走!”   洛淮之手中拿着一卷书,只是望着她不语,晚娘低泣起来,道:“妾身自被赐给大人,便已是大人的人了,若是再被送走,叫妾身如何自处?”   洛淮之微笑道:“只是送你去别庄小住一段时日罢了。”   晚娘蹙着黛眉,眼眶通红地望向他,哀哀求道:“妾身待大人之心,可鉴日月,纵是被轻弃,亦不能休,若大人决意如此,妾身宁死!”   她说着,便拔下头上的簪子,抵在脖颈处,力道不小,尖锐的簪子一下就刺破了如玉的肌肤,鲜血蜿蜒而下。   洛淮之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沉默片刻,将手中的书卷放在桌案上,问道:“你已想清楚了?”   晚娘眸中含泪,道:“是,妾身不愿意离府。”   洛淮之再次微笑起来,道:“既然如此,那你就留下来吧。”   他说:“日后再不要后悔。”   男子的眸光意味不明,在烛光下显得晦暗,晚娘看了心惊不已,她生出了几分怯意,张了张口,却又不敢反悔,事到如今,她已然没有退路了。 第108章 寺里闷,带你出来散散……   云台寺。   清晨时分, 天还未亮, 洛婵就被迟长青唤醒了, 她有些迷迷糊糊地睁眼, 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听见迟长青在耳边轻声道:“婵儿?”   洛婵轻哼了一下, 困倦地合上眼, 她不知为什么大将军今天会这样早就叫她起来,隐约想起来什么,但是因为太过疲倦,睡意很快就再次涌了上来, 模糊之间, 她感觉到自己被稳稳抱起,身子随之变得轻飘飘的, 仿佛睡在了云端。   等她再次惊醒的时候,忽觉有凉风习习吹拂而过,洛婵的睡意一扫而空, 她瞬间清醒过来, 猛地张开双眸,深蓝色的天幕映入眼帘, 颗颗星子闪烁不定, 迟长青带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醒了?”   洛婵还有些迷迷瞪瞪地看着他,表情满是疑惑,她这才看清楚四周的环境,迟长青抱着她, 两人坐在一株老松树的岩石上,四周草木葱郁,浓翠欲滴,而岩石下,赫然是一大片山谷,正是清晨时候,半山腰处云雾缭绕,轻轻渺渺,如坠仙境,干净的深蓝色夜空上,还挂着一弯残月,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洛婵下意识攥紧了迟长青的衣襟,有些紧张地写道:这是哪里?   迟长青笑吟吟道:“寺里闷,带你出来散散心。”   他说着,忽而望向远处,道:“太阳要出来了。”   洛婵随之看去,只见那天边不知何处出现了一抹淡淡的月白,干净如洗,尔后又一点点染上了绯色,如同女子淡抹的胭脂,一轮赤红色的旭日自层峦的山巅冉冉升起来,山间清风徐徐而过,带来远处不知名的草木香气,是清晨特有的微凉气息。   那轮赤色的太阳渐渐散发出夺目耀眼的光,将金粉抖落在了大地,山涧清泉,崖上老松,鸟儿的翎羽,树梢枝头,还有少女干净清澈的眸子,都跳跃着点点阳光,像一汪令人沉醉的清酒。   洛婵从没见过这样的漂亮景象,她痴痴地望着远处变幻莫测的云景,像是要将这一切映在脑海中带走,却没有注意到迟长青同样在注视着她,眼神温柔,仿佛要让人溺毙其中,直到太阳越升越高,光线也越来越亮,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山谷之中云雾仍未完全散去,轻纱一般涌动着,像一幅温柔的画卷。   迟长青将下颔抵在小哑巴的发顶,紧紧抱着她,两人就这么依偎在一处,也不想动弹,就连空气都变得温暖起来,阳光亮得有些刺眼,洛婵看得久了,不禁微微眯起眼来,觉得眼前金星直冒,到处都是闪烁的光,迟长青笑她:“小傻子,怎么能盯着看?”   他说着,一边伸手轻轻遮住了她的眼,她的睫羽是细细的柔软,缓缓刷过掌心,带来一阵微痒,一路爬到了迟长青的心底去,他凝视着怀中的少女,轻声问道:“亲一亲?”   洛婵听罢,便微微抬起头,迟长青便低下来,两人接了一个长而轻柔的吻,一吻罢了,他还轻笑道:“日后要常来,这里不算得是佛门之地了,也不怕扰了佛祖的清静。”   洛婵想起昨日自己说过的话来,不禁红了脸,轻轻瞪了他一眼,觉得大将军实在欺负人,怎么、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山间甚是清静,处处鸟啼,洛婵原本睡得不够,被迟长青抱着,两人靠在老松下又打了一会盹,眼看日头升起来了,迟长青想起过不久不悟大师会来给小哑巴针灸了,便轻轻摇了摇她,道:“婵儿,要走了。”   洛婵眯着眼,也没什么反应,只下意识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应答,迟长青登时一个激灵,顾不得什么,把怀中人摇起来,激动道:“婵儿,你刚刚说了什么?”   洛婵吓了一跳,睡意立即跑光了,迷迷瞪瞪地张大眼睛盯着他,眼神满是疑惑,有些不明所以,发生什么事了?   大将军看起来十分激动,道:“婵儿,你再应我一声,像刚刚那样?”   洛婵茫然,刚刚那样?   她明白过来,试探着,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微弱的,带着几分沙哑柔软,是少女久违的声音。   ……   皇城内设有校场,每日都有禁卫军在此练兵,再往里去便是禁卫军总司,柳三整了整衣裳,熟门熟路地往里走,见了禁卫军的兄弟,还要打一声招呼,有人看他眼生,便问道:“前头没见过你,新来的?”   柳三笑笑,憨憨地道:“是才招进来的。”   那人随口问道:“哪里的?”   柳三忙老实答道:“在羽林卫右三军。”   “怎么跑这来了?”   柳三腼腆笑道:“头儿让我过来熟悉熟悉校场,过两日要操练呢。”   这话倒是过得去,那人不追问了,柳三便伸长了脖子往总司大门方向瞧,那人叫他道:“欸你不是要熟悉校场么?在这里瞅什么?”   柳三便指了指那大门,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兵卫道:“总司衙门,不是你能去的地方,甭看了。”   柳三哦了一声,迈开脚步要往外走,忽闻里头传来了一阵惨嚎,瞬间划破安静的空气,响彻了整个校场,其叫声之惨烈,令人心惊肉跳,那几个兵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敢动,一人咽了咽唾沫,道:“他娘的,这打了一天了还没消停啊?”   “可不是,”另一人嘀咕道:“这可是京师一霸,像咱们禁军里头,但凡在他手下当过差的,谁没被修理过?”   “可今时不比往日啊,他如今也不是咱们顶头上司,连个官职都没有,说白了就是个白身,就不能老实些么?”   柳三听他们讨论,插嘴问道:“刚刚嚎的这人是谁啊?你们都认识?”   那几个兵卫互相对视了一眼,有人答道:“嚎的人是谁倒是不清楚,谁让他嚎的我们倒是知道。”   “你是新来的不知道,从前呢,咱们禁军里头有个洛泽之,当了副指挥使,下手恁黑,兄弟们天天挨他修理,好在后来他走了霉运——”   旁边的人捅了他一肘子,示意他说话小心些,那人嘴里的话硬生生拐了一个弯:“就是时运不济,丢了官职,不过一身功夫显然是没落下,这打起人来还听得到响动呢。”   柳三听了,不解道:“他丢了官职,怎么还在禁卫军总司衙门里头?”   那人随口道:“被抓来的,牢里放不得,只好关在这了。”   柳三哦了一声,又往那大门里头看了几眼,像是要看清楚里面的情形似的,试探问道:“那他从前管着你们,眼下落到这地步,不是被修理的很惨?”   那几名兵卫面面相觑,一人小声道:“谁敢修理他?被他修理还差不多。”   “就是,他有个那样厉害的兄长,洛御史知道不?朝廷上下谁见了不怕?谁敢得罪他,怕是不想要命喽!”   感情京师一霸被抓起来了,也还能狐假虎威,在禁卫军总司衙门里头作威作福呢,柳三听罢,笑了笑,又同那几人寒暄了些话,在校场转了一圈,溜了出去,到了一个僻静角落,从身上摸出一张纸和一个笔头来,随便舔湿了笔尖,在纸上草草写画了一行字,然后将纸卷起来,小心封入了一个竹管中,好生收起,他四下里望望,见无人看见,这才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第109章 没有不开心。   云台寺禅房。   不悟大师替洛婵诊了脉, 才放开手, 迟长青便忍不住追问道:“大师, 如何了?”   不悟大师念了一声佛号, 道:“施主的病情已有很大的好转了,心病难医, 倘若能令她开怀, 便是良药了。”   之前在山上之时,洛婵忽然能发出了一些简单的音节,然而再多的却无法做到,尽管没有全好, 迟长青也并不觉得失望, 这于他而言,已是极大的惊喜了, 听得不悟大师这样说,迟长青便点点头,道了谢, 这才将他送出了门。   洛婵喝过茶润了润嗓子, 然后试图从喉咙里发出声音,但总是一些含混不清的单音, 嗓子眼里像含着一把砂砾似的, 这令她十分沮丧。   迟长青回转身来,见她这般神态,自是明白了她的心思,摸了摸她的发顶, 安慰道:“大师说了,你要开心一些,自然便能药到病除。”   洛婵望望他,在他手心里写:没有不开心。   迟长青便戳了戳她的脸颊,道:“现在不就是么?”   闻言,洛婵呆了一下,然后略一思索,伸出了手指抵住自己的唇角,往上轻轻一戳,露出一个微笑来,看着迟长青,表示自己真的没有不开心,迟长青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道:“婵儿,你怎么这样可爱?”   洛婵也笑,恰在此时,窗外传来一声长长的啼鸣,嘹亮悠远,迟长青一顿,洛婵疑惑看过去,他道:“是吴钩回来了。”   洛婵想起来了,是昨日飞出去的那一只鹰隼,它又回来了,带着京师里的消息。   迟长青展开纸条,看了一眼,便递给洛婵,笑道:“是二兄的消息,你看看。”   洛婵接过来,只见那纸条上字迹潦草,一看就是匆匆忙忙写下的,仔细些也能辨认出来,说洛泽之安全无虞,不必担心,末了又写了一行字,雍王意欲与主子会面,有事相商,不知如何回复,还请示下。   雍王?   洛婵疑惑看向迟长青,问道:他要见你?   迟长青点点头,他将纸条揉碎了,随手浸入冷却的茶盏中,墨迹很快就晕染开来,变成了一团模糊,他道:“雍王大概已经知道我回京师了。”   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犹豫,大将军鲜少露出这样踌躇的神色,洛婵有些明了,又问:你想去?   迟长青摸了摸她的发顶,在旁边坐下来,道:“我此次回京,还有一桩事情想要查清楚,但见如今形势,若有雍王相助,或许会便宜许多。”   洛婵写道:什么事?   迟长青道:“我与你说过我父兄之事?”   洛婵颔首,上一回在破道观里借宿时,大将军曾经提起过,他父兄战死之事,另有内情,迟长青低声道:“可惜我常年在北漠,对京师里的事半点都不了解,只能选择蛰伏,如今虽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未必会查不到。”   听罢这些,洛婵便写道:那你去吧。   迟长青不作声,她略一思索明白过来,又写:不会有事,我等你。   迟长青岂会让她一个人在云台寺里待着?思来想去,道:“我派人在这里护着你,天黑之前,我会回来。”   洛婵轻轻嗯了一声,从鼻子里发出的声音轻轻软软,像三月里的清风,尤其乖巧,令人疼惜。   ……   日上中天时候,迟长青便离了云台寺,他戴着一个斗笠,遮去了大半张脸孔,只露出下颔,一身青色布衫,看着与路上的香客全无区别,待他到了山脚,便见着路边坐了个汉子,像是正在休息,旁边的树上栓了一匹马。   迟长青走过去,问道:“小哥,这马卖不卖?”   那汉子自下而上打量他,不言语,只伸出三个手指来,迟长青从腰间取下一个布囊,扔进他怀中,径自去解了缰绳,翻身上马,轻喝一声,纵马顺着官道往京师的方向去了。   待马蹄声渐渐远去,那汉子才解开了布囊,里头倒出一张纸条来,他看完了上面的字,伸了一个懒腰,转身往山上云台寺的方向而去。   云台寺距离京师实在近,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到了京师城门口,这里有行人来往出入,络绎不绝,迟长青牵了马混入其中,一身朴素普通的装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守城兵卫伸出手来:“路引。”   迟长青自怀中取了早就备好的“路引”递过去,那兵卫粗粗看了一眼,便抬手摆了摆:“进去吧。”   迟长青从容顺着人流入了城,待穿过数条街道,到了朱雀街,满目都是熟悉的景物,他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家茶楼前,伙计迎了过来,热切笑道:“客人要喝茶么?是在大堂还是雅间?”   迟长青低声答道:“雅间。”   那伙计听了,忙引着他上了楼,迟长青穿过熙攘的茶客,去了二楼最尽头的雅间,伙计殷切地拿着抹布擦了擦桌子,问道:“客人要喝什么茶?咱们这应有尽有,您只管点来。”   迟长青道:“要一壶青山贯雪。”   伙计愣了一下,道:“客人,这是什么茶,小人从未听说过。”   迟长青头也不抬,道:“你们掌柜大概听说过,去问便是。”   那伙计听罢,又打量他一眼,只好道:“那您稍待片刻,小的这就去问。”   雅间门被合上了,迟长青终于摘下了斗笠,站起身来到了窗边,轻轻将窗户推开些缝隙,楼下行人如织,有摆摊儿的,走货郎,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热闹繁华,一如从前。   过了许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迟长青回过身来,紧跟着,雅间门便被推开了,进来的人穿着一袭蓝色的锦袍,模样周正俊朗,见人先带三分笑意,正是他的好友陈思远。   他这次不笑了,皱着眉头,道:“你怎么突然来京师了?”   迟长青道:“自然是有事要办。”   “你——”陈思远想说什么,又止住,最后叹了一口气,道:“有什么事情,不能写信托我替你办么?何必亲自涉险。”   迟长青却笑了,道:“晋如,我总要回来的,自我离开那一日起,我便是这么想的。”   闻言,陈思远哑然,片刻后才摇头道:“你还是与从前一样,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是你迟长青怕的。”   他往椅子上一坐,问起迟长青近况,何时来的,如今在哪里落脚,迟长青都一一答了,待听见来了有几日了,便故作不满道:“来时也不与我通气,如今倒想起了我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你有什么事情?”   迟长青欣然道:“知我者,晋如也,我确实有一桩事情,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帮忙了。” 第110章 内情。   世味楼是京师有名的茶楼之一, 坐落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 每日都有许多茶客前来, 点上一壶茶, 一边吃一边聊,听说书人说话本里的故事, 还有前朝轶事, 很容易就消磨了一上午。   台上的说书先生唾沫横飞,正说到精彩处,众人听得十分起劲,恰在这时, 门口来了一行人, 只是茶客们听书入迷,无暇去看, 待那一行人上了楼时,才有人抽空瞟了一眼,发现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人竟是坐在轮椅上的。   没等细看, 那一行人便消失在了楼梯口, 侍从将轮椅放下来,上面坐着的是个青年人, 穿着一袭深灰的衫子, 模样意外的清隽,皮肤带着几分苍白,像是大病未愈一般,他轻咳一声, 道:“都退下吧,本王想自己待着。”   一名侍从忍不住问道:“王爷一个人能行么?不若属下还是从旁伺候吧?”   雍王秦瑜抬起眼看向他,面上带着微笑,但是语气却冷冷的,道:“本王只是断了腿,手却还没断。”   他说着,对引路的茶楼伙计道:“带路。”   那伙计慌忙道:“王爷请、请随小的来。”   他在前面走着,秦瑜便自己摇起轮椅,径自跟在他身后往前而去,几个侍从都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追,最后看向打头的那个人:“这……”   “无妨,”那人摆了摆手,道:“既然王爷想一个人,咱们在这里等候便是。”   雅间里,伙计殷切地问道:“不知王爷想喝什么茶?”   秦瑜顿了顿,答道:“要一壶青山贯雪。”   伙计道:“是,小的这就去给您沏上。”   他说着,便躬身退了出去,将雅间门合上了,不多时,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了另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着青色布衫的青年人自屏风后转出来,身形修长挺拔,开口道:“王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秦瑜笑笑,仔细打量他一番,才道:“好久不见了,你还是没什么变化。”   那人正是迟长青,他在桌边坐了下来,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推至秦瑜面前,道:“听闻王爷找迟某有事相商,特来相见。”   秦瑜没答话,忽然问了一句:“你是一个人来的?”   迟长青倏然警惕起来,望了他一眼,道:“迟某自然是独自前来,王爷难道不放心?”   他故意曲解了秦瑜话里的意思,半点不提洛婵的事情,秦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也是聪明人,自是不再触老虎胡须,知趣哂笑道:“岂敢?将军为人素来光明磊落,本王怎么会生出那等小人之心?”   他都这般恭维了,迟长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他赶时间,还要在天黑之前回云台寺,遂放下茶盏问道:“不知王爷今日邀我相见,所为何事?”   秦瑜往后轻轻靠在轮椅背上,微笑道:“本王与将军是老相识了,有些事情倒也不必遮遮掩掩,将军此行回京,所图之事,本王能助你。”   闻言,迟长青眉头一挑,道:“王爷知道迟某回京的目的?”   秦瑜从容不迫地道:“知道,而且当年北漠之事,可以说,除了父皇与宫里头的那一位,再没有比本王知道更多的人了。”   迟长青握着茶盏的手指一紧,他抬眼看向对方,道:“愿闻其详。”   秦瑜双手交握着放在身前,想了想,才道:“当年先帝尚未立太子,夺嫡之争,想必你有所耳闻,那时大皇兄尚在。”   迟长青颔首,先帝一生有过四个儿子,最小的那个夭折得最早,往上还有三个儿子,分别是大皇子秦简,二皇子秦瑜,三皇子秦跃,盖因太后无所出,先帝便将大皇子放到她身边养着,但即便如此,太子未立,一切还未有定数,譬如太子之位。   朝中别有心思的官员们便分成了几个党派,各自拥护他们看中的人选,那时迟长青年纪尚小,又远在北漠,对其中详情并不清楚,只是隐约得知了几许苗头,直到父兄战败之后,只余下了他一人,迟长青这才终于嗅到了自后方朝廷飘来的血腥味,然而为时已晚,北漠戎狄进攻势大,他再无暇顾及其他,等一切平定下来之后,那些龌龊的阴谋痕迹已经被清理得一干二净了。   迟长青派人暗中调查了许久,却依旧没有多少头绪,不过若是秦瑜肯说,自是最好不过,至于真假暂且不做论定。   秦瑜道:“当年父皇在时,原是想立大皇兄的,而那时候拥护大皇兄的大臣也是最多,其中便有你的父兄。”   迟长青静静听着,秦瑜又道:“迟老将军那时虽然在北漠,但是与大皇兄偶有书信往来,此事朝中不少人都知道,昌平山谷一战之前,迟老将军写了折子,说戎狄有异动,恐怕深冬有战,遂请求朝廷拨军饷,此事传到朝中,父皇让大臣们商议,议了三日,拨出二十万石粮草,以供北漠作战。”   迟长青眉头一动,想也不想,便道:“不对,只有十万石粮草,且还是迟了很久才送来,那时戎狄已兵临城下了,因此粮草被劫,我与兄长一同领兵拦截,才抢下些许,不足五万石。”   秦瑜便道:“议事之时,大皇兄力劝父皇,确实说二十万石,父皇当时意动,岂料被高盛劝阻了,最后只发出了十万石粮草。”   他顿了顿,又道:“运送粮草的监军,亦是高盛的人。”   而高盛拥护的是三皇子,其中关系,不难推测,听罢这些,迟长青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凤目深暗,让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过了片刻,才道:“你的意思,是说此事与当今有关?”   秦瑜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道:“后来北漠两次战败,大皇兄在朝中的势力弱了,又染了寒疾,药石无医,就此去了。”   大皇子一死,犹如树倒猢狲散,原本拥护他的那些大臣们要么告老还乡,要么转而拥护秦瑜与秦越,年初秦瑜出了意外,秦跃登基,成了新帝。   迟长青端起茶盏,将凉了的茶水送入口中,饮尽之后,这才慢慢地道:“我明白了。”   他看向秦瑜,道:“那现在说一说王爷的事情罢。” 第111章 “秦跃不死,将军再难……   迟长青说出那一句话, 便放下杯盏, 静静等候, 片刻之后, 秦瑜才笑着开口,道:“本王所求之事, 不过保全己身罢了, 然如今的形势你也看见了,他疑心颇重,非杀我不可。”   他道:“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我亦不可能闭目等死。”   秦瑜摇起轮椅, 慢慢到了窗前, 他伸手推开了窗扇,清风霎时间吹入, 楼下便是热闹的长街,人声鼎沸,遥遥传来, 他背对着迟长青, 继续道:“自古在帝王家,兄弟阋墙, 同室操戈之事, 也是在所难免的。”   说到这里,他转过来,望着迟长青,道:“迟家三代为将, 为国效忠,父辈兄弟拼死挣下的功勋,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将军当初拱手交付兵权之时,心中难道没有半点怨言么?”   “秦跃不死,将军再难重回朝堂。”   ……   云台寺。   洛婵坐在禅房的廊下,清风自竹林间穿过,枝叶沙沙晃动着,婆娑的影子宛如一个轻浅的梦,不远处传来人声,一个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还带着未脱的稚气,道:“惠通师兄,你们今天不用下山化缘么?”   另一个声音道:“今日不用,不悟师伯说了,另有事情交代,不必下山。”   “师兄师兄,你功夫那么好,跟元通师兄切磋的话,谁更厉害?”   原先那年轻的声音笑起来:“自是元通师兄更厉害。”   小沙弥不肯放过,继续追问道:“那和参通师兄比呢?”   “自是参通师兄更厉害。”   “啊……”小沙弥有些失望,道:“那就数你的功夫最差么?”   被叫做惠通的和尚诵了一声佛号,笑道:“何谓好,何谓差?武艺本是习来作强身健体之用,不可与人逞凶斗勇。”   小沙弥却道:“若有人欺我呢?”   惠通和尚道:“且让着他,远着他,不去睬他。”   小沙弥又道:“若他不肯罢休呢?”   惠通和尚便道:“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目之相,这等恃强凌弱之人,打回去便是。”   小沙弥顿时雀跃起来:“那师兄教我两招罢!以后说不定用得上。”   那惠通和尚失笑:“你想学什么?”   小沙弥道:“若人欺我,如何反击回去?”   惠通和尚沉吟片刻,道:“你这样矮,那人或许会攻你头颈,矮身躲他便可。”   “那他要是掐我的脖子呢?”   “那此人一定空门大开,你可重击其腰眼位置,他不及回防,酸痛难忍之下,必然会撒开手,你趁机逃走便是。”   小沙弥话多,絮絮叨叨问了一大堆,那惠通和尚极有耐心,都一一答了,洛婵在这边也听得有趣,甚是入神,直到小沙弥突然问道:“师兄,咱们为什么在这里坐着?”   那惠通和尚笑答:“受旧友之托。”   洛婵愣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迟长青离开之前说过,会派人护着她,竟原来是拜托了云台寺的僧人,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身走下台阶,到了那园门口,探头往外看去,果然见那小径旁边的山石上坐着两个人,一个穿着布袍的年轻和尚,另一个是小沙弥,见她出来,那年轻和尚站起身来,打了一个稽首,笑吟吟问道:“施主是要出去么?”   小沙弥也好奇地望来,洛婵有些窘迫,她将写好的纸条展开来给他们看,意思是不必麻烦他们在这里守着,那惠通和尚看过,便笑道:“倒是不麻烦,静坐亦可参禅,施主无需介怀。”   洛婵再劝,他只笑而不答,好在到了下午时候,迟长青就回来了,行色匆匆,他仍旧带着斗笠,一身青布衣衫,见了那惠通和尚,道:“今日多谢你了。”   惠通和尚念了一声佛号,笑答:“你我交情,何必言谢?若来日有机会,再与你辩禅。”   他说完,便领着那小沙弥去了,洛婵好奇地看了看迟长青,写道:你还会辩禅?   迟长青失笑,揽着她一边进门,一边道:“我娘信佛,从前常常带着我来云台寺听佛经,耳濡目染之下,我也听得了一些皮毛,称不上辩。”   他说着,又问了洛婵今日的情况,洛婵只道无人来打扰,一切都安好,迟长青这才放下心来,洛婵问他:你怎么了?   迟长青挑眉,洛婵又问:出了什么事?   两人相处这样久,洛婵对他也算十分了解了,迟长青的情绪不好,显然是在山下发生了一些事情,遂有此一问。   迟长青顿了顿,倒是不隐瞒她,把今日去见雍王的事情说了,洛婵道:你信他说的?   迟长青答道:“其中内情,我自是要找人求证,岂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   即便他如今与秦瑜合作,也不会轻易放下戒心,与虎谋皮之事,更是要谨慎小心。   ……   是夜。   天色不早了,宫里开始上灯,这个时候大部分官员都已经下值,一行人正缓步顺着宫道往外走,打头那个人穿着朱色的官服,面如冠玉,眉眼带着几分冷清,正是下值的洛淮之,他一边走,一边仔细听身边的人说话,恰在这时,有一个声音道:“金龙卫。”   众官员都噤了声,洛淮之抬起眼来,果然见前方宫门处走来一行人,身着玄色侍卫服,提着灯,朝这边过来,待到近前才住了步子,领头的那个人笑笑,道:“洛大人下值了?”   洛淮之颔首,微微一笑,道:“李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李奕摆了摆手,笑道:“不敢当,在下不过是一个小小统领罢了,眼下正要去宫里当值,洛大人若是要出宫,最好走右门,左门已经落下了。”   闻言,洛淮之道:“知道了,多谢提醒。”   待那一行金龙卫走远,洛淮之几人继续往前,出了宫门,才有人道:“此人是不是当初在定远将军手下任过职?”   “是他,跟着迟长青从北漠回来的。”   另一人低声道:“据说后来将军府出的那事,也是他领兵去的……”   “看不出啊,此人瞧着面向和善,对旧主却毫不手软,不念半分恩情,他如今能当上金龙卫的统领,想必也是因为当初那件事的功劳。”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都知道当初那事是什么,一时无人接话,过了一会,才有人道:“可见是个薄情寡义之辈,不可结交。”   洛淮之听了,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停下步子,对众人道:“家仆已到了,我先走一步,天黑了,诸位路上小心。”   众官员立即纷纷道:“是,大人慢走。”   待回到府中,已是夜深,老管家迎上来,替他接过象笏等物,洛淮之照例问了一句:“府中无事?”   老管家忙道:“没有事。”   他跟在后面,忧心忡忡地问道:“只是不知二公子眼下如何了,过得好不好?公子可见过他了?”   洛淮之除去外袍,答道:“皇上不会让我见到他,不过我遣人去打听过了,他在禁卫军总司衙门过得甚是顺心。”   老管家担忧道:“不会受人欺负罢?他如今没有官职,真受了欺负,可如何是好?”   俨然一副操心模样,洛淮之失笑,道:“放心便是,他哪里有受欺负的时候?即便是在人屋檐下,也绝不会吃了亏去,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回来了。”   闻言,老管家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了下来,洛淮之道:“时候不早,你且去休息吧,让韩青进来。”   老管家退下了,不多时,一名侍从推门而入,行了礼,道:“大人叫我?”   洛淮之不语,面露思索之色,那韩青便知道他在想事情,遂闭口不言,静静等候着,过了片刻,洛淮之若有所思地轻叩书案边沿,低声道:“皇上欲取雍王性命,在中元节前。”   韩青一惊,道:“还有不到一个月了。”   洛淮之淡淡应了一声,道:“我写一封信,你替我送去云台寺——”   话音未落,窗下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像是枯枝被踩断了的声音,韩青警觉地叫了一声:“什么人?!”   他快步过去,一把推开了窗,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黑影掠过,踉跄的脚步声消失在暗夜之中,很快就不见了,韩青正欲追,却听洛淮之道:“不必管她。”   韩青疑惑不解:“大人,为何不抓了她?”   “抓了亦是无用,”洛淮之平平道:“她每日都要向宫中传消息,若一日不传,皇上便会起疑。”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信取出来,递给韩青,道:“你现在立刻去一趟云台寺,不要耽搁。”   韩青双手接过信,应道:“是,属下这就去。”   月黑风高,廊下灯火昏暗无比,几乎无法驱散黑夜,一道纤瘦的人影飞快地自花木间穿过,不时往来处张望,待发现无人追来,她才在墙角停下,急促地喘气,揪着衣襟的手心里沁出汗意来。   她被发现了,洛淮之不追来,显然暂时不会动她,可是方才她听见了云台寺,洛泽之不是已经被带走了吗?云台寺里还有什么人? 第112章 “没什么事,我就是来……   书房里, 夜色已深了, 远处遥遥传来了梆子敲打的声音, 一声声, 节奏清晰,洛淮之将最后一封密信看过之后, 递到烛火上, 昏黄的火光腾起,轻缓地舔舐着信笺,一点点将其吞没了,青烟袅袅, 火光隐约, 映亮了男子如玉的面孔,微亮的瞳仁平静无波, 叫人看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洛淮之松了手,纸灰挟裹着火光落在地上,他忽然掩口轻轻咳嗽起来, 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气, 略略提起声音,道:“来人。”   门再次被推开, 一道身影晃过, 踏入门来,拱手行礼道:“大公子。”   洛淮之道:“你替我去做一件事情。”   ……   夜鸦声声,乌云盖月,半夜时分, 云台寺的大门被敲响了,笃笃之声远远传开,在这静寂的夜里显得十分清楚。   迟长青才睡下,便被觉慧和尚叫醒了,他诵了一声佛号,道:“施主,有一位自称是洛府的人来了,说要见你。”   迟长青愣了一下,道:“洛府?”   难道是洛淮之派来的?这么晚了赶过来,不知是什么急事。   迟长青立即道:“我这就去见他。”   等他带着洛婵去了客堂时,果然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作侍从打扮,他从没见过,心中正警惕时,那侍从对洛婵拱手行了一个礼,唤道:“小小姐。”   洛婵认得他,从前总是跟着大兄的,便轻轻颔首,嗯了一声,韩青愣了愣,道:“小小姐的病好了么?”   洛婵又摇摇首,迟长青见他们熟识,这才稍稍放下戒心,解释道:“婵儿的病还没有全好,只是堪堪能发出一些声音。”   闻言,韩青便道:“总算是有好转了,是好事,大公子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   洛婵抿着唇笑了,又在迟长青手心里写字,迟长青替她问道:“婵儿问,大兄和二兄眼下如何了?”   韩青答道:“大公子很好,二公子如今还在禁卫军总司,不过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府了。”   洛婵松了一口气,迟长青的眉头微挑了一下,倒是什么也没说,问道:“你深夜前来,可是大兄有什么事情?”   韩青四下望了一望,见无旁人,便上前一步,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道:“大公子遣我来给您送一封信。”   迟长青接过那信,韩青提醒道:“大公子说,让您现在就看。”   他颔首应下,撕开信封上的火漆,抽出信笺来,信上的字不多,十分简洁,迟长青看罢之后皱起眉来,把信递给洛婵看,上面是熟悉的字迹,确实是大兄所写,只说让他们现在跟韩青离开,不要在云台寺逗留了,迟则生变。   洛婵心中一跳,总觉得这话中有不祥的意味,迟长青问韩青道:“大兄信中说让我们现在就走,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韩青答道:“具体我并不清楚,只是宫里恐怕要注意到云台寺了,您和小小姐留在这里不安全。”   迟长青问道:“大兄让我们去哪里?”   韩青道:“回京师,公子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迟长青沉思片刻,拉起洛婵的手,道:“好,我先带婵儿去收拾行李。”   倒也并没有多少行李要收拾,迟长青很快就整理好了,带着洛婵向觉慧等人辞行,不悟大师与惠通和尚也闻声而来,迟长青道:“如今时间匆促,时机不巧,待来日再登门专程向诸位道谢。”   不悟大师念了一声佛号,和蔼笑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望两位施主此去,诸事顺利。”   迟长青拱了拱手,这才拉着洛婵与韩青一同离开了云台寺,山径路窄,月光隐入云层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迟长青与韩青各自提着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但是即便如此,洛婵走得也很艰难,好在迟长青一直牵着她的手,不曾放开过,这让她心中颇安。   韩青自然也注意到了洛婵,便道:“小小姐,马车停在山下,走过这一段便好了。”   洛婵嗯了一声,跟着迟长青往前走,走了大约两刻钟,三人才终于抵达了山脚处,一辆马车静静等候在那里,韩青道:“先上车,我来赶车。”   迟长青扶着洛婵上了马车,低声问道:“如何入城?”   韩青也压低声音答道:“公子已安排好了,今日的守城将不会查的。”   听罢这话,迟长青颔首,没再说话,韩青一挥马鞭,轻喝一声,马车便辚辚跑动起来,顺着官道往前驶去,很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   洛府,夜深人静时分,弯月穿过了云层,将淡淡的清辉洒落在庭院里,花木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修长的身影穿过回廊,他手中举着一盏灯笼,缓步走着,不疾不徐,待到了一座院子前,停下了,伸手推开了院门踏入,门头上的牌匾题着三个大字,颇具风骨,赫然是听梅轩。   屋子里的灯还亮着,烛火荧荧,晚娘坐在妆台前,手里提着笔正在书写,似乎听见了有脚步声靠近,她吓得屏住呼吸,心脏狂跳起来,倏然抬眼,紧张地盯住那扇门,一动也不敢动,手中执着的笔轻颤,一滴浓墨滴落下来,在纸上绽开了一朵墨色的花。   脚步声愈近,晚娘咽了咽口水,再不及多想,连忙把笔扔下,将纸卷成了一团,打开妆匣迅速塞了进去,合上的一瞬间,门被叩响了,笃笃的声音在静寂的夜里显得分外清晰,带着危险的气息。   晚娘不应,叩门声便不停,不急不缓,像是知道她此时的心情一般,晚娘再也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前去开门,身着玉色衣裳的洛淮之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灯,灯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明明是暖色的,却莫名让晚娘觉得心中发寒。   她竭力压抑住声音里的颤抖,道:“大、大人,这么晚了,有什么……什么事吗?”   洛淮之温和笑笑,径自踏入了屋子,抬眸看向妆台,道:“没什么事,我就是来看看你。”   晚娘还没来得及回话,便听见他下一句:“密信呢?”   她僵在原地,如同置身冰窖,偏偏洛淮之浑然不觉,转头看向她,道:“已经写好了?能否让在下观摩一番?” 第113章 我会说话了。   夜色正浓, 今夜天气不好, 月光时有时无, 瞧着竟是要下雨的样子, 京师郊外的旷野静悄悄的,万籁俱寂, 唯有护城河依然还在不知疲倦地流淌着, 不多时,哒哒的马蹄声打破了这安静,自远处传来,官道的尽头出现了一辆马车, 车上挂了一盏风灯, 灯火幽暗,成了这暗夜中唯一的一点亮光。   洛婵坐在车里,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不安,迟长青察觉到了, 低声问道:“怎么了?”   洛婵摇摇头, 她掀起车帘的一角往外看去,官道两旁的树木飞快地掠过, 到处都黑黢黢的, 什么也看不清楚,韩青坐在车舆上,背影挺拔笔直,大约是察觉到了车里的动静, 他回过头来,笑了笑,安抚她道:“小小姐不必担心,咱们很快就能入城了。”   洛婵轻轻颔首,夜风吹拂过来,然而她心底的不安却依旧没有散去。   正在她欲放下车帘的时候,一点奇怪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像山间的鸟啼,却显得更加尖锐,甚至带着刺耳的意味,没等洛婵反应过来,迟长青的表情倏然一变,他下意识拉了洛婵一把,将人护在怀中,下一刻,前方传来了马儿痛苦的嘶鸣声,整辆马车剧烈颠簸起来。   韩青惊声喝道:“有埋伏!”   “马中箭了!下车!”   又是嗖嗖几声,箭矢刺穿了马车帘子,咄的一下钉在了车壁上,洛婵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迟长青一手抱起她,果断跃出马车,拔剑出鞘,锋锐的剑刃在昏暗的月光下映出点点寒芒,紧跟着,数道黑影迅速朝他扑过来,迟长青立即举剑格挡,刀剑相交之际,火星四溅,声音清脆刺耳,令人头皮发麻。   洛婵吓得瞪圆了眼睛,下意识紧紧揪住自己的袖子,好在她不是头一次遇见这种事情了,惊怕之余,不敢胡乱动弹,以免打扰了迟长青应敌,然敌人攻势甚是凶猛,好几次都险些要刺伤迟长青,看得洛婵一颗心都要跃出胸腔了!几乎脱口喊出声来!   偏在这时候,月光又隐入了云层,天光暗淡下来,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洛婵只能听见刀剑交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就在距离她极近的地方,她屏住呼吸,忽闻前方传来韩青的高喝声:“先走!他们人多,不要在此缠斗!”   迟长青拉起洛婵欲走,斜刺里有风声呼啸而来,他举剑回挡,只听铛的一声,虎口微麻,迟长青心中一惊,这刺客力气好大,不知是谁派来的,好在他虽然力大,但是不知为何反应并不算灵活,过招之时,迟长青明显能感觉到对方的动作有些迟滞,像是顾忌着什么,并没有使出全力。   他顾不得多想,虚晃一招便带着洛婵要撤,岂料那人察觉到了,立即便攻了上来,招式比之前要凌厉许多,显然是不欲让他们逃走,迟长青既要应敌,又要顾及身边的洛婵,对方人多,他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行动间不免有些捉襟见肘,洛婵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然而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点微亮的光,自迟长青身后破空刺来,寒芒一点,带着凌冽的气势,而迟长青似乎并未察觉。   她瞪大眼睛,情急之下竟然用力喊出声来:“后面——”   许是太过紧张,又数月未曾开口说话,洛婵的声音有些变调嘶哑,带着几分声嘶力竭的意味,然而到底是喊出来了,这下不止迟长青,连那几个刺客都顿了一瞬,但很快,他们再次围攻了上来,一番不死不休的架势。   迟长青的应对变得更加艰难,最后一咬牙,他觑准了韩青所在的位置,将洛婵往他的方向一推,高声道:“你带婵儿先走!”   韩青倒也不含糊,连忙护住洛婵,口中应道:“好,你先撑住,我这就去叫人!”   洛婵踉踉跄跄地跟着韩青跑,听得刀剑声已经远了,她忍不住担心地回头望去,月光已经从云层里出来了,将淡淡的清辉洒落下来,四五个黑衣人正围着迟长青,战况激烈,她却已看不清楚大将军的身影了,洛婵的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因怕被追上,韩青并不敢带着洛婵从官道走,只拣了小路,越是偏僻才越好藏身,好在那些刺客似乎并未追赶他们,夏日的草木长势茂盛,足有人的腰深,枝叶刮得洛婵身上生痛,她却都顾不上了,只满心担忧着迟长青。   她停下脚步,挣开了韩青的手,韩青不解地停住,急道:“小小姐,怎么了?”   洛婵摇摇头,她刚要开口,就拼命咳嗽起来,大口地喘着气,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嗓子眼剧痛无比,像是吞了一把粗粝的沙子,连发声都有些困难,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吃力地道:“你回……去帮他!”   韩青紧张道:“那小小姐怎么办?我得带着您一道回去!”   洛婵摆手拒绝,坚持道:“我藏着……你去帮他!”   她一边说着,鼻子一酸,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然后又抬手用力抹去,韩青见她不肯走,只好道:“好,那小小姐先藏起来,我这就回去!”   韩青四下张望,见坡下有一大片芦苇,领着洛婵过去蹲下,低声道:“小小姐先藏在这里,不要出声,我帮了迟将军,便立即回来找您,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出来。”   洛婵立即点点头,又摆手让韩青快走,岂料下一刻,她便觉得脑后被什么东西用力砸了一下,剧痛袭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昏黑,她努力眨了眨眼,最后看见的是韩青面上露出震惊之色,他的声音也变得十分遥远:“小小姐!”   洛婵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看见了云层里的半弯月牙,失去意识之前,她想着,大将军还在那里,怎么办?   韩青怎么愣着了,快去帮他呀。   不要管我。   ……   我会说话了,长青,可是你现在听不到。   还好你听不到,我嗓子坏了,声音好难听啊。 第114章 想不到咱们公子还好这……   洛婵醒过来的时候, 犹觉得后脑勺疼痛无比, 她张开双目, 眨了眨眼, 望着眼前凤信紫的帐顶,表情有些茫然, 禅房里的床帐似乎不是这样, 更不要说有并蒂莲的精致绣花了。   大将军呢?   一想到迟长青,洛婵的意识忽然全部回笼,昨夜惊险的记忆浮现,她猛地坐起身来, 四下张望, 这是一个极陌生的房间,布置得很好, 帘卷玉钩,上好的云锦丝幔,精致的金玉摆件, 这些东西看起来既熟悉, 又让她觉得分外陌生。   陌生到可怕。   这究竟是哪里?   洛婵下得床,半点声音不敢发出来, 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 屋子里空无一人,门窗都是紧闭的,她试着推了推,纹丝不动, 是被锁上了,洛婵有些害怕,但她更担心迟长青此时的安危,昨天有那么多人,后来怎么样了,韩青有没有去救他?她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   洛婵简直不敢细想下去,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在窗扇旁边停下,用手指在窗纸上戳了一个洞,小心往外看去,外面是院落,静悄悄的,有一整面墙的蔷薇花,蛱蝶翩舞,窗前还有一棵树,树上竟然还挂着一架秋千,上面落了几片蔷薇花瓣,看起来颇有意境。   这就像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院子,掳她来此处的人到底是谁?   洛婵的心头充满疑惑,她试探着敲了敲窗户,无人回应,这是正常的,因为这里似乎根本无人看守,洛婵胡思乱想了半天,又是担忧迟长青的下落,又是担心自己的处境,心乱如麻,醒过来这么久也没喝水,洛婵觉得有些口渴,桌上摆放着做工精致的茶壶杯盏,可她根本不敢去碰。   洛婵满心都是警惕,一丝丝风吹草动都能引得她紧张不已。   眼看日头渐渐升了起来,她抱着双膝坐在榻边,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顿时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四下里望望,将身子藏到了屏风后,想了想,又觉得十分不安全,顺便从旁边的木几上拿了一个长颈青瓷美人瓶抱在手里。   门口传来些许琐碎的声音,有人在开锁,洛婵整个人都绷紧了,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从没这样害怕过。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脚步声随之进来,那人走近了,洛婵清晰地听见她咦了一声,是个女子,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美人瓶,那脚步声靠近了屏风,正欲绕过来,洛婵到底是胆小,没敢把美人瓶砸过去,反而也顺着屏风绕了过去,正好与那人错开了。   她头一回做这样惊险的事情,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着,险些要蹦出了嗓子眼,再看见那屋门大开着,她顾不得细想,快步奔了出去,那女子大概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啊呀一声,连忙追了出来,叫道:“站住!”   洛婵怎么可能站住,她头也不回地跑,待听得那脚步声追过来,忽然发觉自己手中还抱着那个青瓷美人瓶,遂住了步子,回身将美人瓶掷过去,那女子果然停下躲避,哐当一声,瓶子砸在地上碎了稀里哗啦,洛婵趁机跑出了院子。   外面是一大片荷池,此时正是六月间,满湖红莲盛放,洛婵慌慌张张地顺着池边的长廊往前跑,头也不敢回,生怕被追上了,只是她体力太弱,没一会,那脚步声又近了,洛婵有些急了,正在这时,前方又出现两个妇人,似乎是路过,她们吃惊地望过来,身后那女子高声呼道:“快拦住她!”   那两人吃了一惊,果然来抓洛婵,洛婵顿感绝望,那两个妇人看起来常做粗使活计,力气大得很,洛婵完全不是对手,她们的手掌如同一个钳子一般,狠狠按住她,洛婵无法动弹分毫。   那女子这时候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催促道:“快、快送回去,可别让她跑了,管事说了,得看紧她,不然咱们几个都得遭殃!”   两个妇人听了,连忙附和应是,抓着洛婵送回了方才那个院子,大约是怕她跑了,两人索性堵在了门口,紧紧盯着她,但凡洛婵有半点异动就要扑上来。   “哎哟,这可是上好的邢窑胆瓶,碎了要挨管事的骂了……”那侍女嘀咕着,一边收拾,一边拿眼睛狠狠瞪了洛婵一眼,将她从头打量到脚,这才抱起双臂,教训道:“你跑什么跑?下次再敢跑,我就要你好看!”   她语气凶狠地威胁着,洛婵站在院子里,眼圈一红,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把三人都给看呆了,她蹙着眉无声抽泣,门口一个妇人小声问道:“秋姑娘,她哭什么啊?”   那被叫做秋姑娘的侍女一噎,忙道:“我可没碰她,你们俩方才都看着的!我连一指头都没动她!”   两名妇人连连点头,然而洛婵哭得更厉害了,她其实并不想哭,这些坏人将她抓来,她无论如何也不该在她们面前哭的,只是她如今落入这般处境,心中又惊又怕,再加上不知迟长青的下落,心中太难过了,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慢慢就打湿了衣襟。   一个妇人嘀咕道:“哎,她哭起来也怪好看的,难怪会被送到这儿来……”   那秋姑娘瞪了她一眼,道:“你说什么?”   妇人便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开口了,秋姑娘被洛婵哭得有些头疼,不住看门口,道:“你别哭了,待会儿管事来了看见,又该训我了!”   洛婵擦了擦眼泪,哽咽道:“这是哪里?你们能放我走吗?我要去找我的夫君。”   秋姑娘与那两个妇人面面相觑,最后迟疑问道:“你……你嫁人了啊?”   洛婵点点头,见她们不是那般凶神恶煞的模样,便渐渐止了泪,想起一事,哑着声音问道:“你们主人是谁?”   若她是被昨夜那一伙袭击的黑衣人带来的,那么这里的人说不定能知道迟长青的下落,万一大将军也被抓来了呢?   洛婵抱着这样渺茫的想法,等待着她们的答案,岂料秋姑娘瞪她,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十分警惕,又道:“不许问东问西,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老实在这里呆着,别想再跑出去,否则下次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了。”   洛婵擦了眼泪,微低着头,不理会她了,大概是看她老实了,那秋姑娘安心了些,对那两个妇人道:“你们在这守着她,我去端膳食来,千万别让人又跑了,否则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两个妇人连声答应下来,秋姑娘便离开了,出了回廊,便见墙边站了个人,她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守在这做什么?”   那人没回答,只是问道:“怎么样了?我听方才动静有些大。”   秋姑娘撇了撇嘴,道:“想跑呢,还好被拦住了。”   那人语气有些紧张,道:“没什么事情吧?”   “没有,”秋姑娘摆了摆手,道:“就摔了一个瓶子,人好着呢。”   那人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秋姑娘上下看了他一回,狐疑道:“你这么担心,莫不是也喜欢她?”   那人表情一变,道:“不要胡说,没有的事情。”   秋姑娘便道:“那就好。”   她说着,又悄声道:“她说她已经嫁人了,想不到咱们公子还好这一口啊?”   那人表情有些古怪,嘴角抽动,告诫道:“这种话以后不许胡乱提起,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神色认真,阳光自墙头照落下来,那张脸赫然是洛婵见过的韩青。 第115章 我想看月光。   洛婵被困在屋子里, 门口有两个妇人守着, 生怕她逃走了, 那名叫秋容的侍女端了捧了食盒来打开, 一样一样放在桌上,菜色样式足有七八种, 桂花糯米藕, 松鼠桂鱼,八宝鸭子,还有各色糕点,核桃枣糕, 玫瑰酥, 大多竟都是洛婵从前爱吃的,可如今她半点胃口都没有, 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一个妇人砸了咂嘴,惊叹道:“秋姑娘,这么多菜啊, 她吃得完么?”   秋容翻了个白眼, 道:“后厨备下的,我只管送过来, 再说了, 吃得完吃不完也不与咱们相干。”   那妇人被她顶了两句,表情有些讪讪的,没再说话,秋容对洛婵努了努嘴, 道:“快吃吧。”   洛婵不吃,也不说话,就这么坐在桌边,沉默地对抗着。   秋容顿时明白了,有些生气,道:“爱吃不吃,饿死也好!”   她对那两名妇人道:“你们就在这守着,别让她跑了就行。”   说完这句,秋容便气咻咻地离开了,才出了院子,又看见韩青靠在墙边等着,不由纳罕道:“你平日里不是很忙,这会没事情可做了?守在这里做什么?”   韩青轻咳一声,道:“我只是有些担心,她如何了?”   秋容忍不住再次翻白眼,道:“你不如进去看看她?”   闻言,韩青连忙摆了摆手,道:“那可不行,我不能见她。”   “为什么?”秋容这下好奇了,追问道:“人是你带来的,你这会又怎么不能见她?”   韩青不愿多说,只是含糊道:“公子交代的。”   “喔,”秋容便不再问了,干巴巴道:“那你在这等着吧,我先去忙了。”   韩青嗯了一声,又叮嘱道:“万不能怠慢了她,有什么事情,要及时与王管事说。”   秋容撇了撇嘴,道:“我知道了。”   韩青见她听进去了,这才离开,门房牵了马来,他道过谢,翻身上马,轻喝一声,纵马往京师的方向去了。   ……   京郊有白马河,河湾处有山,若在此处登高,可一览河川与皇城,故此地又名白马里,有朱楼临水而建,江上云气冉冉,北地的房子不同于江南,檐牙高啄,耸立于江边,便是另一番不同的气派,鲜少有人知道,这朱楼原是陈家的别庄。   迟长青坐在桌边,袖子挽至肩膀处,露出结实的手臂来,上面赫然一道长长的伤口,血已止住了,伤口边缘处发白,露出深红色的嫩肉,看起来甚是可怖,侍女正轻轻地把褐色的药粉往上洒,大约是痛得很了,迟长青的眉头皱起来,手臂轻颤了一下。   陈思远坐在一旁叹气道:“你这又是何苦来哉?我之前就说了,让你别回京师,如今倒好,鸡飞蛋——”   迟长青瞥过来一眼,眼神不悦,陈思远识趣地住了嘴,摸了摸鼻子,笑嘻嘻道:“好好好,不说你了,眼下你待如何?”   迟长青接过侍女手里棉纱,礼貌地道:“多谢,我自己来包扎便可。”   侍女有些无措地看向陈思远,陈思远知道好友的意思,便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   待那侍女退下了,迟长青低头把棉纱缠在了伤口上,然后用牙齿咬着打了一个结,道:“我要去找婵儿。”   陈思远道:“我已帮你派人去洛府打听了,想来送消息的人此刻已经在路上了,我倒是想问问你,昨天那伙人是什么来头?”   迟长青皱着眉,摇了摇头,道:“不清楚。”   陈思远用折扇敲了敲手心,迟疑道:“会不会是宫里……”   迟长青抿起唇,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冷冽,他一下子就想起来,当初在乾清宫看到洛婵的第一次情景,陈思远见他表情不对,立即岔开话题道:“这样,我先派人暗中打听一番。”   迟长青点点头,陈思远又摸了摸下巴,道:“你说洛淮之大半夜派人来让你们离开云台寺,是因为什么事情?”   迟长青想了想,道:“他说宫里有所察觉了。”   陈思远嘶了一声,看着他道:“那怎么办?你还在京师待着,怕是不安全。”   迟长青扯了扯唇角,轻嗤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喝个水都能被呛死,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是绝对的安全么?”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唯有死人最安全。”   这一句话意味深长,声如寒冰,叫人听了便觉得心头一惊,陈思远下意识搓了搓手臂,道:“你别乱来。”   迟长青不置可否,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外面有人来了,是陈思远派去洛府打听消息的小厮,他进来先拱手行了礼,迟长青抢先一步问道:“如何?”   那小厮摇了摇头,道:“小人没见着洛大人,听说他一早就去上朝了,府里就只有一个老管家,耳朵也不中听,只说他们大人忙,没有空暇,若有什么事情,得先递帖子。”   迟长青皱起眉头,陈思远又问:“你看他府里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小厮仔细回想了一下,又摇头,道:“没有,小人也没见着其他人,连大门都没让进呢。”   迟长青把茶盏放下,道:“我亲自去一趟吧。”   陈思远不赞同地看着他,道:“你冷静些,那可是洛淮之的府邸,不说最上面的那一位,你知道朝中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吗?你这时候送上门去,实非明智之举。”   迟长青道:“放心,我挑夜里的时间再去。”   “上门拜访也不一定非要递名帖。”   ……   桌上的饭菜一动未动,已经凉透了,洛婵坐在里间的榻边,悄悄往门边看去,那两个妇人正靠在门口说话,拉些家长里短,聊得热火朝天,一时间并未注意到这边,洛婵试图推榻边的窗扇,纹丝不动,她才想起来这窗是从外面锁上了,不由十分失望。   想出去就必须得经过那道门,显然她跑不过那两个妇人。   难道她真的要被困在这里了么?   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很快,那个叫秋容的侍女又来了,两个妇人连忙噤了声,一人讨好笑道:“秋姑娘,人还在呢。”   秋容没接话,待看见桌上那未动过一筷的膳食,她惊讶地挑起眉毛,看向洛婵,道:“怎么还不吃?”   洛婵抱着膝盖,垂下眼睛,并不看她,也不理她,全当听不见似的,把秋容给气笑了,道:“还挺有骨气。”   她愤愤道:“好!不吃就别吃!回头问起来可不关我的事情!”   她说完,动手收拾碗筷,提起食盒扭身就出去了,原本秋容只以为她是一时的闹情绪,谁还会跟自个儿过不去啊?结果到了晚膳时候,洛婵也不肯吃,她一日一夜水米未进,又受了这样大的惊吓,她的脸色已经十分苍白了。   秋容这下真的有些急了,韩青走时特意叮嘱了她要照顾好这女子,显然公子是十分看重她的,这若是真出了事可怎么好?   她思来想去,准备还是先去找管事,洛婵仍旧坐在榻边,一整日了,那两个妇人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实在无话可聊了,大约是觉得洛婵可怜,一个人过来劝她道:“还是吃一些吧,身体要紧,何必这样犟着?我们公子人很好,家业大得很,你跟了他,日后必不会亏待了你。”   洛婵眨了一下眼,抬起头问她:“你们公子?是谁?”   那妇人张口欲答,旁边的人连忙拉了她一把,提醒道:“秋姑娘不是说了么?不能随便告诉她。”   “哦哦,对。”   洛婵失望地再次低下头,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她看见月光透过窗纸落在脚边,亮堂堂的,便侧过头去,问道:“那能开窗吗?我想看月光。”   两个妇人面面相觑,显然是为难,洛婵又道:“开了窗,我就吃东西。”   听了这话,一个人便道:“那……那行吧。”   她从外面把窗打开了,吱呀一声,夜风和着月光一道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洛婵也渐渐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神色怔怔的,像是在发呆,那妇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瞧见一整面墙的蔷薇花,还有半扇门,她心里嘀咕道,这有什么好看的?真奇怪。   ……   夜色正浓,已是宵禁时分,长街两旁灯火都已熄灭了,唯余微弱的月光投落下来,一道人影迅速自街角闪过,直奔尽头而去,那里伫立着一座宅子,宅门前灯笼洒落昏黄的光,上面赫然两个大字:洛府。 第116章 和离书足矣。   迟长青利落地翻过墙头, 落在地上, 脚下是绵软的青苔, 他借着微亮的月光四下打量, 这是一处园子,花木扶苏, 郁郁葱葱, 高大的树冠遮去了大部分的月光,叫人分不清楚方向,好在不远处有庭灯,洒下微弱昏黄的光。   迟长青在树木的阴影之间穿行, 一边警惕地观察四周, 好在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人,偌大一个府邸, 格外得冷清寂静,唯有虫鸣声声,若不是确信这里是洛宅, 迟长青几乎要疑心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没多久, 路便到了尽头,有一座石刻影蔽, 迟长青绕过去, 前面就是一座园子,还没等他看清楚上面的字,里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立即闪身晃入了旁边的假山后, 有人从园子里出来了。   是两个作侍女模样打扮的少女,其中一人手里捧着托盘,一边走一边与同伴小声抱怨道:“你不觉得今天她很不对劲吗?膳食不吃,泡好的茶也不喝,她素来不是最爱这君山银针了么?今儿个连碰都没碰一下。”   另一人道:“她不是说了身子不适,没有胃口么?”   “哪里?”那侍女道:“我看她是怕咱们下毒呢,吃了就要毒死她了。”   她说着,把托盘里的冷茶随手往花丛里一泼,不高兴地嘟哝道:“模样长得与小小姐像,性子却是天差地别,半点儿都及不上咱们小小姐。”   “别说了,快走罢,晚了管事要训了。”   两名侍女很快就离开了,片刻后,墙角传来草叶被踩过的窸窣之声,因隔得太远,迟长青听不清楚那两名侍女在说什么,只隐约捕捉到了小小姐几个字,小小姐,她们在说婵儿?   迟长青下意识看向那两个侍女刚刚出来的园子,听梅轩,确实像是女儿家住的地方,他心中一动,难道婵儿住在这里?   洛府这么大,夜里方向难辨,要找到洛淮之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若是能先找到婵儿,不是更好么?   这么一想,迟长青便趁着四下无人,轻轻推开了那院门,踏了进去,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庭院里,四处静悄悄的,唯有窗扇的位置还亮着灯火,显然主人仍未入眠,迟长青靠近了窗户的位置,站定,他原本是打算去敲窗扇的,但是这时候才觉得有些不妥,若里面的人不是婵儿呢?   迟长青有些举棋不定,但一想,还是决定先退出去,岂料正在这时,屋里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是个男子,听着有几分耳熟,迟长青侧耳细听,终于想起来那应该是洛淮之的声音,十分温雅,不疾不徐道:“等过些日子,我就派人送你入宫……”   入宫?   迟长青心里一惊,洛淮之在与谁说话,要送谁入宫?   他再也忍不住,透过微微虚掩的窗户缝隙看进去,室内灯火明亮,一个身着玉色常服的男子正对着窗户而坐,面孔熟悉,果然是洛淮之,而背对着窗的是一名女子,穿着一身凤信紫的衣裳,那是婵儿最喜欢的颜色。   迟长青的瞳仁微震,洛淮之要把婵儿送进宫里去?   为什么?   因为过于震惊,迟长青不担心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细微的轻响,在这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屋子里的人立时发现了,洛淮之警觉地抬起头来,朝这边望过来,语气平静道:“梁上之事,非君子所为,阁下深夜前来,洛某有失远迎,何不入内一叙?”   即便是这样的情形,他也是十分温和,态度甚至称得上有礼,迟长青自然也不与他客气了,伸手打开那扇窗,道:“大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洛淮之的表情十分平静,连一丝变化也无,只是颔首道:“原来是你。”   迟长青微微笑道:“看来大兄今日算到我会来此了?”   “这却没有,”洛淮之淡声道:“腿是长在将军的身上,洛某如何能知道?”   迟长青抿唇不语,目光定在了背对着自己的少女身上,她似有所觉,想转头来看,却被洛淮之喝止了,轻声道:“阿婵,夜深了,你且去休息。”   迟长青的心顿时一沉,紧接着,便看见那少女点点头,站起来转身往内间而去,甚至未曾朝这边多看一眼,迟长青下意识唤道:“婵儿!”   她停了一下,像是在犹豫,洛淮之却再次开口,加重了几分语气:“阿婵,听话。”   她的身子轻颤了一下,再没有停留,纤细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帘幔之后,看不见了。   迟长青的表情冷了下来,看向洛淮之,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要送她入宫?”   洛淮之不置可否,问道:“将军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迟长青冷冷地望着他,道:“自然是为了我的妻子,洛大人。”   洛淮之拿起桌上的茶壶来,倒了一杯茶,道:“实在不巧,茶已冷了,将军不介意吧?”   迟长青不语,他的手在窗台上一撑,翻入屋内,在桌边坐下来,浑身上下的气势凛然如刀锋一般,他极力压抑住满心的怒火,沉声道:“婵儿如今已是我的妻子,洛大人此举,怕是不合适罢?”   闻言,洛淮之没有回答,将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诚恳地道:“听闻当初将军于乾清宫内,保下舍妹,洛某心中十分感激。”   迟长青不防他突然说起这个,愣了一下,才道:“这却不必,若非如此,我也不可能娶得婵儿为妻。”   洛淮之弯起唇角,微微一笑,道:“你看,若非如此,将军怎么会娶阿婵?”   迟长青顿时怔住,洛淮之细细摩挲着掌心的杯盏,触手温润光滑,他道:“将军扪心自问,当初乾清宫之举,当真只是为了阿婵吗?”   迟长青下意识道:“我——”   话到这里便顿住,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了,诚然如洛淮之所说,他那时的举动确实不单单是为了婵儿,更多的是想要一个契机,让他顺理成章地退出朝廷,退出京师这一块险地,于暗处隐匿起来,所以,洛婵便是那个契机。   “看来洛某说对了,”洛淮之微笑,道:“阿婵胆小,又单纯不知事,于将军如今而言,不过是累赘罢了。”   迟长青皱眉道:“我从未觉得婵儿是累赘,再说,如今我与婵儿两情相悦,洛大人为何不信?”   闻言,洛淮之含笑不语,迟长青便知他并不相信自己,眉头皱得更紧,他深吸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洛大人觉得我要如何做,才能将婵儿还给我?”   洛淮之轻抚杯沿,道:“阿婵是要入宫的。”   迟长青觉得自己脑门上的青筋都要蹦起来了,他咬牙道:“婵儿与我还是夫妻,拜过天地的,洛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洛淮之一哂:“这有何难,和离书足矣,再说了……”   他微微眯起眼,道:“若我没说错的话,依将军如今的处境,婵儿该是新婚丧夫,守寡了才是,和离书都不必了。”   “你——!”   迟长青用力按住桌子怒目瞪视着他,满腔的怒意止不住往上拱,他心想,之前在云台寺的时候竟然还觉得洛淮之好说话,这哪里叫好说话?这简直是不进油盐,还能给人扎刀子,厉害得很,相比之下,当初的洛泽之简直是称得上十分善意了。 第117章 “我自会亲口去问他。……   室内静悄悄的, 迟长青尽量平静了情绪, 望着对面的洛淮之, 道:“洛大人所言有理, 但是婵儿是如何想的,洛大人难道不需要过问她么?”   洛淮之道从容道:“阿婵年纪小, 自然是听长兄的, 方才将军也看见了,她并未有异议。”   迟长青想也不想便道:“我不信。”   洛淮之轻笑一声,道:“那便与我不相干了。”   迟长青皱起眉,到现在他仍然不敢相信洛淮之居然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 要把婵儿送入宫中?他冷冷地道:“如今洛大人深受当今圣上的宠信, 朝野之中风头无二,何必非要将婵儿送入火坑?她素来敬重喜爱你们两位兄长, 即便当初我带她离开京师时,也心心念念惦记着你们,难道洛御史竟半分情分也不顾及, 定要做这种卖妹求荣之事?”   洛淮之笑笑, 道:“权力这种东西,从不嫌多。”   迟长青沉下脸来, 眼神冰冷如刀锋, 几乎要将面前这个人破开来,而洛淮之至始至终都是温和的,像是在谈论一件寻常事一般,道:“时候不早了, 洛某明日还要早朝,将军若无它事,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   他下了逐客令,迟长青握紧了掌心,他自是不能对洛淮之动手,遂道:“既如此,能否让我再见婵儿一面?”   洛淮之微笑:“阿婵已经休息了,还是改日吧。”   这意思就是,不想让迟长青再见到洛婵了,迟长青岂肯就此罢休?静坐片刻,这才站起身来,道:“那我明日再来叨扰大人。”   他说着,走向门口,洛淮之望着他的背影,道:“如今观京中情势,将军还是小心为上,倒不必急在一时。”   迟长青的步子一顿,但是没有停留,拉开门出去了,夜风从敞开的门窗吹入,带着几分清冷,洛淮之掩口轻咳了几声,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口,唤道:“公子没事吧?”   洛淮之摆了摆手,站起身,道:“伤寒罢了,无事。”   他往外走,一边问道:“阿婵如何了?”   韩青将今日之事如实答了,忧心忡忡道:“小小姐今日不肯进食,公子要不要去看看她?”   洛淮之笑了,又咳了几声,道:“她从前常用这一招,只是……”   他的话说到这里忽然顿住,面上露出几分怅然之色,韩青便等着他继续开口,过了好一阵,洛淮之才道:“我不能去看她,她的脾气我清楚,不会真的饿到自己,只是别庄那边你还要多上心,她不会放弃逃走的。”   韩青眼露疑惑之色,忍不住道:“公子,恕属下多嘴,即使是公子的计划,又何至于此?小小姐受了这样大的惊吓,瞧着甚是可怜。”   洛淮之却道:“我若去见她,她必会求我,我怕心软,所以不行。”   他自言自语道:“如今时间已然不多了。”   韩青皱着眉,道:“属下还是不明白。”   洛淮之脾气素来极好,闻言便随口道:“不明白什么?”   月光清辉洒落,两人一道顺着回廊往前走,韩青道:“公子何不直接与迟将军挑明了?我看他对小小姐很是看重的,昨夜那般情形,他被我们的人困住,还让我带着小小姐先走,可见其秉性确实不错,对小小姐也好,公子与他联手,他未必会拒绝。”   洛淮之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在沉默片刻之后,才道:“阿婵跟着他,将来会吃苦的。”   韩青愈发疑惑了,岂料洛淮之话锋一转,道:“不过你有一点倒是说对了,此事我虽不能开口,有一个人却可以。”   ……   迟长青趁着夜色回了白马里的别庄,陈思远仍未入睡,正在等他,见他安全回来才长舒一口气,笑道:“我还道你去翻洛府的墙,被洛淮之抓了起来。”   迟长青不答,陈思远仔细端详了一眼,便知他心情极差,不由问道:“怎么了这是,谁给了你气受不成?还是说没见着你媳妇?”   迟长青道:“被洛淮之拦下了。”   闻言,陈思远纳罕道:“这却是为何?”   他说到这里停住,收起折扇,嘶了一声,道:“莫非他不想认你是他妹夫?”   听了这句,迟长青的脸色更难看了,陈思远万万没想到竟然猜中了,迟疑道:“啊这……这说不过去啊,你们二人当初是皇上赐婚,拜了堂成了亲的,他就不为着他的亲妹子着想么?”   迟长青道:“非但如此,他还说,要把婵儿送入宫里去。”   陈思远惊愕无比,下意识道:“荒唐!你二人还是夫妻,他岂能做这样的事情?”   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以迟长青如今的情形,他根本无法站在世人面前,说洛婵是他的妻子,因为在所有人的眼中,定远将军迟长青早在数月前就已经被那一场大火烧死了!   思及此处,陈思远倒抽了一口气,道:“洛淮之此计实在是……刁钻。”   迟长青嗯了一声,他在桌边坐下来,端起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有些烫,他却似无所觉,淡淡道:“不论他如何做,婵儿绝不能入宫。。”   陈思远道:“这是自然,你冷静些,咱们合计合计,得想个万全之策将此事给化解了。”   他顿了顿,问道:“洛淮之可说了什么时候送她入宫?”   迟长青眉头皱得死紧,他一点儿也不愿意去回想这个问题,但还是摇摇头,道:“他没有说仔细,但据我听到的,是过些日子。”   “过些日子……”陈思远摸了摸下颔,神色若有所思。   恰在这时,迟长青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脱口道:“若是洛泽之在的话,想必能阻止此事。”   “洛泽之?”陈思远愣了一下,道:“可洛泽之如今不是被关起来了么?还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出来,远水难救近火。”   迟长青不语,陈思远见他这般神色,警惕道:“你可别乱来。”   迟长青嗯了一声,道:“我不乱来。”   陈思远心中暗叫不好,这都说不乱来了,那肯定是想乱来,遂劝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迟长青却道:“我等不得了。”   光是想想婵儿要被送走,他的心就如被烈火灼烧一般,四肢百骸的血都要烧得沸腾起来,陈思远见他眼神锐利,如刀锋一般,便知劝不住他,心中叹了一口气,迟长青道:“我今夜就走,不留在你这里了,免得日后连累你。”   陈思远顿了一下,道:“这却不必,你爱住多久住多久,整个京师都无人知道这座庄子是我名下的。”   迟长青心中有些感动,陈思远看着好友,又叹了一口气,岔开话题道:“对了,上一回你托我查的事情,我去问了我大哥,让他调了卷宗看。”   迟长青眉目微动,道:“如何了?”   陈思远答道:“如雍王所言,当初往北漠运送粮草的监军姓厉名玄礼,他是弘光十八年中的进士,那一年春闱的主考官便是高盛,所以,他确实是高盛的门人,北漠监军之事过后,他就被调往崇州任职知府了,但是后来因为贪污受贿,被削了官职,流放边疆,死在了半路上,怎么死的也说不好,卷宗上只说是病死的。”   迟长青捏紧了手中的杯盏,眉头紧皱,过了一会,才略微松开,道:“我知道了。”   陈思远道:“这样看来,当初你父兄之事,恐怕确实是与如今这位有些关系。”   闻言,迟长青没说话,脸色沉沉,陈思远斟酌之后,又道:“然这也只是我个人的猜测罢了,真相如何,还未定论。”   迟长青却道:“无妨,你我不清楚不要紧,谁做下的,谁心里清楚。”   他将手中的杯盏轻轻放在桌上,道:“我自会亲口去问他。”   ……   月光清浅,淡淡的清辉洒落在庭院里,四处安静,传来不知名的虫鸣声声,洛婵睁开双眸,悄悄坐了起来,外间传来那两个妇人如雷的鼾声,此起彼伏,她轻手轻脚地穿上鞋子,然后爬到榻上去,伸手摸索了片刻,果然摸到了栓,一点点拨开,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窗栓掉了,银色的月光倾泻而入,她面上露出一点惊喜的笑意来。   洛婵再不迟疑,慢慢地顺着窗爬了出去,悄无声息地奔向那院门,一推,推不动,院门竟然从外面锁住了。   她有些着急,忍不住回头张望,好在看守她的那两个妇人大概还在沉睡,没有发觉她跑了出来,洛婵的目光停在院墙的蔷薇花架上,月光下,无数花朵竞相开放,如同一道粉色的瀑布,她端详了半天,咬咬牙,拣了花枝最稀疏的一角花架,开始往上爬。   蔷薇花是带刺的,锐利的尖刺,划伤了洛婵的皮肤,月光并不明亮,好几次她的手心里都扎了刺,疼得她浑身哆嗦,不住倒抽气,浅色的裙衫上都染了血迹,可即便是再疼,她也不敢放松丝毫,踩着花架,拼命爬上了墙头,下面是一条小径,洛婵低头看了看,黑黢黢的花丛,也不知种了什么花,她有些害怕,犹豫了半天,才咬牙试图往下跳。   才刚落了地,洛婵便觉得脚踩中了什么东西,身子一歪,栽了下去,脚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楚,她忍不住低呼起来,眼泪不由自主地往外掉,太痛了!   洛婵没敢多停留,她擦了眼泪,爬起来扶着墙往外走,才踏出一步,她就痛得险些蹲下去,脚腕大概是扭伤了,这样如何还走路?   她不禁觉得一阵绝望,心里又焦灼又难受,扶着墙一步步往外蹭,一边不住地抹眼泪,还不敢哭出声音,怕引来了那些恶人。   洛婵就这样一步步蹭到了回廊处,刚转个角,就撞上了一个人,她慌慌张张地擦了一把泪,扭头就想跑,但是忘了自己的脚扭伤了,一下子就跌在了地上,那人似乎也猝不及防,极为震惊,脱口道:“小小姐?” 第118章 婵儿,等着我。   “小小姐!”   声音有些熟悉, 还唤自己小小姐, 洛婵一愣, 立即想起一个人来, 她试探道:“韩青?”   完了!   韩青心中暗暗叫糟,竟然说漏了嘴, 这下怎么办?该如何圆过去?   洛婵却不知他心中所想, 顿时喜出望外,唤道:“韩青,你是来救我的么?”   事到如此,韩青心思电转, 应道:“是, 小小姐,你的脚怎么了?”   洛婵长舒一口气, 如同看见了救星,道:“刚刚扭伤了,韩青,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大兄派你来的么?”   韩青走近几步, 借着月光看见了洛婵身上的斑斑血迹,吃了一惊, 道:“小小姐, 你怎么受伤了?是有人欺负你么?”   洛婵摇摇头,她道:“是被花刺划伤的。”   又把自己从蔷薇花架爬上来的事情简单说了说,末了,洛婵忍不住催促道:“我们快走吧, 等会来人了就糟了。”   韩青暗暗心惊,还是公子有先见之明,最是了解小小姐,若是他今夜没过来再看一眼,说不定小小姐就拖着扭伤的腿跑了出去,路上再遇上些歹人,他简直不敢细想下去,背后都惊出了些许冷汗来,他含糊道:“好,我……我这就带你离开。”   他说着,道一声得罪了,这才扶起洛婵,往外走去,好在路上没有遇到别的人,两人顺利出了庄子,韩青骑马来的,这会儿也只能让洛婵上马,思来想去,准备先找个地方把人安置下来,再回府去问洛淮之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他实在是没想到今日会有此变故,不知公子的计划是否会被打乱,一时间只觉得棘手的很。   路上,洛婵忍不住问他道:“我夫君如何了?他可有受伤?”   韩青一边策马,一边斟酌着答道:“他似乎没什么事,小小姐放心便可。”   洛婵提了一整日的心这才终于放了下来,她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他现在在哪里?”   韩青歉然道:“属下亦不知道迟将军的落脚之处。”   洛婵喔了一声,才道:“他肯定会来找我的。”   韩青心中苦笑,小姐姐您还真是说对了,他今日确实来找你了,只不过结果有些不一样……   不过这些事他是必不可能告诉洛婵的,只挥起马鞭,纵马顺着官道往前奔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再看不见了。   此时已到了宵禁时分,长街上空无一人,唯有两旁的灯火将明未明,似灭未灭,韩青带着洛婵顺着街道往前疾驰,哒哒的马蹄声传递开去,显得异常空旷寂静,才过了东门,前面忽地转过一队巡逻卫兵来,为首那人喊道:“何人在此纵马,不知现在已经宵禁了么?”   韩青连忙勒停了马,拱手道:“这位军爷容禀,我奉我家大人之命,接人回府,事从紧急,故而才犯了宵禁,还请军爷看在我家大人薄面上,通融一二。”   那队官便问:“你家大人是谁?”   韩青答道:“御史中丞便是我家大人。”   那队官仔细端详了他片刻,韩青本以为此事便过了,岂料他忽然一挥手,肃容道:“拿下他们!”   韩青吃了一惊,道:“军爷这是何意?”   那队官冷笑一声,道:“深夜纵马,犯了宵禁,按我朝律例,该杖八十,罚一千钱,叫你家大人来牢里赎人吧。”   他说完,便对左右下属道:“给我带走!”   韩青心里一沉,立即伸手护住身后的洛婵,对那队官道:“有话好说,军爷深夜巡城辛苦了,我请诸位吃酒如何?”   那队官嗤笑道:“爷差你这几个钱么?还是让你们大人亲自来赎吧。”   他再次抬了抬手,道:“给我带走。”   话说到这里,韩青便知事已定局,无力扭转了,此人或是他背后之人,必然与自家公子不对付,若只是抓他倒也无妨,随他们走一遭便是,可这回他身后还带着小小姐。   这下真的糟了,韩青心中懊悔,一步走错,满盘皆乱了,他该如何向公子交代?   ……   这是洛婵第二次踏入牢里,与当初不同的是,此时她竟不觉得如何害怕了,这里的空气依旧是潮湿难闻的,牢室逼仄狭窄,到处都黑黢黢的,她被推得跌跌撞撞,受伤的脚腕痛得钻心,几次都险些跌倒,韩青忍不住道:“别推我家小——”   话到嘴边,他又顿住,和和气气地道:“她脚受了伤,不能走路,劳烦军爷高抬贵手,容她慢些走。”   那队官听了,仔细打量洛婵,果然看见她的左脚行动不自然,又见这小姑娘模样生得好,到底起了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对手下吩咐道:“扶着她走。”   两个卫兵听命过来搀扶,其中一人见洛婵漂亮,手便有些不老实,洛婵立即往旁边躲了躲,避开了那只揩油的手,韩青忍着气道:“军爷不要欺人太甚,我等只是犯了宵禁,并非是阶下囚。”   队官皱起眉头,瞪了那个下属一眼,骂道:“是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么?红袖楼的姑娘不够你摸的?你今儿碰了她,来日被人剁了爪子可别怪老子不救你。”   那卫兵终于想起来这大约是御史中丞洛淮之的家眷,他顿时生出几分后怕来,讪讪收回了手,不敢再犯。   或许是看在洛淮之的面子上,分给洛婵与韩青的囚室都是挨在一起的,布置也略微好一些,但即便如此,韩青也甚是忧心,待那群卫兵走后,还要低声安慰洛婵道:“小小姐别怕,明日公子就会来救我们出去了。”   洛婵点点头,她四下张望,这地方既熟悉又陌生,给她一种恍若回到数月之前的感觉,那时的她惊慌忐忑,惶惶不可终日,每日都觉得极其难熬,看不见前路与希望,就仿佛有刀尖悬在头顶一般。   然而到了如今,同样是在这样的囚室里,一模一样的情形,她竟不觉得害怕。   大将军和大兄二兄一定会来救她的。   ……   “婵儿!”   迟长青深夜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室内熄了灯烛,唯有银色的月光铺陈在床前,清辉幽幽,他一摸额头,竟是满手的汗。   他下了床,走过去将窗扇推开,月光和着夜风扑了进来,迟长青有些昏沉的头脑瞬间变得清醒起来,眼下大约是凌晨了,弯月西沉,满天繁星,微微闪烁着,让他想起婵儿的眸子,如星河一般璀璨。   他方才梦见他的小哑巴了,只是不知为何是他们当初相遇的那一幕,少女穿着一袭素衣,光着脚站在乾清宫的青砖地面上,脸色苍白,眼神惶惶的,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迟长青忍不住朝她伸出手,试图要将她拥入怀中温声安抚。   然而还未触碰到她的衣物,一道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率先一步抓住了她,婵儿那一身素色衣裳便被染成了赤红,迟长青甚至分不清那颜色是从何处而来,只是少女望过来的眸子里带着泪意,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迟长青便是在这种时候醒了过来,梦境戛然而止,如此不祥,直到现在,他的心仍旧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之中,久久不能平静。   他站在窗前,张开手,银色的月光洒落满掌,合拢握拳时,又自指缝间悄然溜走。   然后,他低下头,将拳送到唇边轻轻落下一个吻,心中默念道,婵儿,等着我。 第119章 我要去把婵儿带回来。……   洛府。   凌晨时分, 天还未亮, 屋里便有了些动静, 传来几分轻轻的咳嗽声, 门口两名侍女对视了一眼,一人轻轻上前叩门:“公子起了么?”   片刻后, 屋里传来了洛淮之的声音:“进来。”   两人这才捧着衣物热水等物事进了屋子, 侍女放下面盆,一边将床帏挂好,轻声问道:“公子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   洛淮之按了按眉心,道:“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他想起一事来, 问道:“韩青昨夜回来了么?”   一名侍女答道:“奴婢不知, 倒是今晨没见到他。”   洛淮之道:“叫他过来,我有事问他。”   侍女听了, 连忙应答:“是,奴婢这就去。”   然而过不了多久,她便回来了, 道:“公子, 听他们说,韩青昨天一夜未归府。”   洛淮之眉心一跳, 净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片刻后,才接过旁边的帕子,一点点擦干净手上的水珠,他的表情十分平静, 叫人看不清楚其内心的想法,道:“我知道了,你去与赵荀说一声,要他派几个人去找韩青,另外,让他亲自去别庄看看情况。”   侍女答应下来,洛淮之穿上了朱红色的官服,窗外,深蓝色的天际已染上了几抹鱼肚白,上朝的时间快到了。   ……   陈思远来的时候,只听见了一声嘹亮的鸟啼,悠远清晰,他抬起头,只见一点黑影飞快地掠上青霄,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层云之中,没了踪迹,那是一只鹰隼。   他看了几眼,这才踏入庭院,正见着那身着青色布衫的男子站在墙下,背对着自己,陈思远唤了一声:“未寒。”   迟长青回过身来,陈思远见他衣角与肩部的衣裳都被晨露打湿了,忍不住问道:“你这是站了多久了?”   迟长青答道:“醒得早,无事可做。”   陈思远仔细端详了他片刻,精神还算好,这才放了心,劝道:“如今事情还未到那一步,你切不要与自己较劲。”   迟长青笑了一笑,道:“我知道。”   又问陈思远,道:“你这么早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陈思远这才想起正事,答道:“一早茶楼就遣人来送了一封信,是给你的。”   他说着,从袖袋里取出信递过来,迟长青接过,甚至没有细看,就道:“是雍王?”   陈思远讶异道:“你知道?”   迟长青摇首,道:“只是猜的。”   他说着,随手撕开了信封,把信笺抽出来粗略看了几眼,凤眸便微微眯起来,陈思远见他表情有些古怪,道:“怎么了?信上如何说的?”   迟长青道:“他有些着急,在催我动手了。”   陈思远皱着眉道,不赞成道:“这种事情如何急得?雍王也未免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他自然要急,”迟长青缓缓将信笺折起来,放回信封里,一边不疾不徐地道:“秦跃要对他下手了,我若再不动,他怕夜长梦多。”   陈思远劝道:“还是宜缓缓图之。”   迟长青没有回答,只是露出几分思索之色,陈思远便知道他心中已有决断了,不由叹了一口气,迟长青将那封信收起来,对他道:“我要出去一趟,此后你暂时不要来这里了,不枉你我相识一场,你已仁至义尽,情分我心领了,但我却不能连累你。”   陈思远笑道:“这有什么,我们相识这许多年,说这些话倒显得生分了。”   迟长青却道:“你亦有父母兄长,与我这孑然一身不同,来日若有机会见,我再请你去朱雀街的得意楼吃酒。”   陈思远沉默片刻,道:“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不是还有妻子么?如何就孑然一身了,这话听着不好。”   闻言,迟长青大笑起来,道:“是,我要去把婵儿带回来。”   清晨的阳光自梧桐树的缝隙间倾泻而下,他说这话时,凤目中闪动着光,像四月间的日光,灼灼生辉,从容而坚定,就仿佛那个临阵提剑上马的定远将军又回来了一般。   ……   大牢里潮湿阴暗,洛婵坐在墙角,抱着双膝,一点细小的黑影嗖地穿过脚边,她吓了一跳,猛地弹起来,这动静自然引起了韩青的注意,低声道:“小小姐,又有耗子?”   洛婵点点头,再静待了片刻,不见耗子出来了,这才继续坐下,这块地方还算干净,地上垫着的是韩青的外袍,有点凉,不过还能忍受。   韩青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心里害怕,便安慰道:“我方才已通了狱卒,让他去给公子传信了,想必公子很快就会来接咱们出去了。”   洛婵轻轻嗯了一声,恰在这时,寂静空旷的牢房尽头传来了门开的声音,紧跟着,一阵脚步声传过来,伴随着隐约的说话声,不止一个人,洛婵悄悄抬起头望去,搜寻了一番,但没有她想要找的人,只好又垂下眼去。   岂料那一行人在经过囚室时,领头那个朝这边扫了一眼,忽然顿住,问身后的狱卒道:“怎么牢里头还有这样的小姑娘?”   那狱卒连忙答道:“回李公公,这位是王队官昨儿抓进来的。”   那李公公随口道:“王昌也真是,犯了什么事儿,值当把人家这娇滴滴的小姑娘抓到这大牢里来?”   “说是犯了宵禁,深夜纵马。”   李公公盯着洛婵又看了几眼,咦了一声,道:“那小姑娘,抬起头来。”   洛婵抱着双膝,轻轻颤了一下,不敢动,她忽然想起了这个尖细的声音,时隔数月,依旧深深烙在她的脑海中,只消轻轻一碰,那些令她恐惧的记忆便争先恐后地翻涌起来,将她淹没。   好歹曾经也是金枝玉叶,怎么在牢里头呆了几日,就成了这副模样?   来人,把她带出来,皇上要见她。   给她洗刷洗刷,速度快点儿。   哭什么?你要是敢在圣上面前哭,咱家就挖了你这双眼。   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若惹怒了皇上,叫你当场人头落地。   ……   洛婵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浑身上下冰冷,只低着头,不敢抬起,那李公公催促道:“咱家叫你抬起头来,低着头在地上找耗子呢?”   那狱卒也跟着喝令道:“听见没有?公公让你抬起头,你聋了么?”   两人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间回荡,重叠在一处,与那日的清晰一模一样,洛婵愈发恐惧起来,她怕得浑身上下都发颤,韩青看出来不对,出声道:“这位公公,我们家表小姐身子不大好,恐是生病了,还请公公不要为难她,待来日我家大人亲自与公公道谢。”   李公公这才看了他一眼,道:“你家大人,是哪位?”   韩青道:“御史中丞洛淮之便是我家大人。”   李公公哦了一声,立刻变了脸色,换上一副笑模样,道:“原来是洛御史的家眷,怎么被这群不长眼的东西关进来了?王昌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了么?”   那几个狱卒都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接话,王队官可是他们的上司,李公公是宫里头的,自然是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他们可不能附和,只能干巴巴地赔笑。   李公公又热忱地道:“洛御史这会儿恐怕还没下朝呢,你们表小姐这样的金枝玉叶,怎么能在这等地方委屈呢?这样,咱家作个主,先出去,有什么事儿再慢慢与王队官说道。”   他说着,便命那几个狱卒打开了牢门,亲自取过火把,弯腰入了囚室,走到洛婵跟前来,轻声细语地道:“表小姐,快快请起。”   洛婵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依旧不敢看他,那李公公的手便尴尬地僵在了半空,他笑了一声,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打量洛婵许久,才道:“说起来,表小姐这般漂亮的模样,倒叫咱家想起了另外一位人物,也是洛御史的家眷,兴许表小姐还认得她呢。”   他说着,略略提高声音,道:“来人,把表小姐请出去,这样的腌臜地方,可别怠慢了佳人。”   那两个狱卒愣了一下,这才过来扶起洛婵,洛婵挣了挣,却没有挣脱,她这次终于抬起头来,对上了李公公那双眼睛,他面上浮现惊艳之色,又露出几分果然如此的神情来。   韩青见了这一幕,心里忽地咯噔一下,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   御花园里,此刻正是六月间,木槿花开得正好,亭台间蛱蝶翩飞,荷花盛放,荷叶亭亭如盖,颜色苍翠,迎风而举,如同女子翩翩的裙裾,分外优美,亭子里,丝竹悠悠,乐声缠绵,衬着这满池荷花,令人忍不住沉浸其中。   身着常服的天子正靠在软榻上,一手抚弄着怀中美人的脊背,一手应和着乐声一下一下地轻轻敲打着榻沿,正在这时,一名小太监上前来,伏跪在地上道:“启禀皇上,李公公求见。”   过了一会,秦跃睁开眼来,道:“李怀德?朕不是派他去办事儿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略略坐起身,道:“让他进来吧。”   小太监领命去了,不多时,李怀德便入了亭台,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秦跃大半个身子倚在嫔妃身上,问道:“朕让你去看看那老东西死了没,如何了?”   李怀德忙答道:“回皇上的话,他还有一口气在,想来没几日好活了。”   秦跃嗯了一声,道:“派人送些参汤什么的给他补补,别叫他真死了。”   说完,又冷哼道:“敢当朝骂朕,朕就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怀德忙附和道:“正是,这等大逆不道的臣子,就该这样狠狠处罚,杀鸡儆猴,看日后谁还敢造次。”   秦跃听得舒心了几分,往后靠着,但见李怀德不住用眼角余光瞟自己怀中的美人,挑了挑眉,道:“怎么,你瞧上她了?”   李怀德吓了一跳,砰砰磕头,连道不敢,秦跃哼笑:“你们阉人没话儿可使,便是朕想把她赏你,你也有心无力啊。”   李怀德赔着笑,谄媚道:“奴才没那个命,这辈子能伺候着皇上,就是奴才最大的福气了,只是奴才今儿看见一个人,模样生得和这美人有几分相似,故而逾矩多看了几眼,还请皇上恕罪。”   秦跃顿时来了几分兴趣,道:“和朕的美人儿像?哪儿像?”   李怀德又多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道:“眼睛和嘴都像,不过话说回来,她似乎像得不是这位娘娘,而是像洛家的那个小女儿,简直是一模一样。”   秦跃顿住,他坐起了身子,盯着李怀德,道:“果真?”   李怀德又磕了一个头,道:“奴才岂敢欺瞒皇上?”   秦跃笑了起来:“那朕倒是想要见见这位美人了。” 第120章 呸!我不曾与狗共事过……   御史台就在六部衙门旁边, 正合适监察百官, 中午时候, 日头正烈, 连一丝风都没有,热得鸟都不叫了, 而办公的屋子里更是闷热, 靠窗的位置,洛淮之坐在公案边,一手执笔,另一只手里拿着奏折正在慢慢地看, 案边的香炉中正燃着香, 青烟袅袅。   一名书吏进门来,手里捧着一个描金的朱漆盒子, 他小心地道:“大人,这是新送来的香,小人给您添上?”   洛淮之抬起头望了一眼, 放下折子, 许久之后,才嗯了一声, 道:“添吧。”   书吏轻手轻脚地揭开了香炉的盖子, 用铜签把香灰拨开,这才把新的香盘放进去,重新盖好香炉,正在这时, 外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一会,有人掀了帘子,禀道:“大人,宫里头来人了。”   洛淮之眉头皱了一下,道:“请他进来。”   一个穿着太监服侍的中年人踏进屋子,面容熟悉,洛淮之认得他,道:“梁公公怎么来了,可是皇上有旨意?”   梁公公摆了摆手,四下看了一遭,没说话,洛淮之顿时了然,摒退了众人,道:“梁公公请坐。”   “不坐了,”梁公公喘了一口气,捞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咱家是避着人悄悄来的,还得赶紧回去,说句话就走。”   洛淮之肃容道:“公公请说。”   梁公公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道:“大人,你那个妹子,眼下是不是还在京师里?”   乍闻这句,洛淮之的手指松了一下,笔险些滑出去,仅仅就只是这么点动静,但是于素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洛御史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失态了,梁公公看在眼里,心里叹了一口气,道:“咱家就只能说这么一句,大人,您快想想法子吧。”   洛淮之过了好一会,才道:“我知道了,公公今日传信之恩,洛某来日必定报答。”   梁公公只摆了摆手,道:“大人往日对咱们是如何,咱家是有眼睛的,话不多说了,咱家出来久了怕让人起疑,这就告辞了。”   “好,”洛淮之站起身来,道:“公公慢走。”   待梁公公一走,他才将笔轻轻放在桌上,按了按眉心,扬声唤来人,吩咐道:“去请工部尚书与张阁老来,有要事相商。”   那人领命去了,室内空无一人,窗外蝉鸣忽起,一阵一阵的,洛淮之才在这蝉躁声中,轻轻咳嗽起来,外面慢慢起了风,从窗户处涌入,将香炉的青烟吹得翻腾不休,如同这看似平静的水波下涌动的暗流。   ……   洛婵再次被送到了这个地方,那些记忆争先恐后地袭来,如噩梦一般,令她手足冰凉,浑身僵硬,李怀德轻轻推了她一把,声音里带着笑:“表小姐,请啊,别让圣上等久了,天子发怒,可不是咱们能受得起的。”   洛婵被推得不由自主往前踉跄了一步,与六月的炎热天气不同,这大殿里竟有些冷,凉飕飕的,一股寒气自脚底冲上来,洛婵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她不敢看四周,只盯着脚下的方寸之间,青砖被擦洗得锃亮,在天光的映照下明晃晃的,几乎能看见她的倒影。   那些人故意将她打扮成当初的模样,披散着长发,□□着双足,一身素白的衣裳如同蚕茧一般,将她紧紧裹住,洛婵觉得自己都要喘不上气了。   几名身着玄色侍卫服的金龙卫站在柱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像一把把未曾出鞘的刀,气势迫人,洛婵动不了,更不愿意往前走,那李怀德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笑道:“哎呀,咱家才想起来,表小姐的脚受了伤,不方便行动,来人,你们扶着她进去,别叫她在皇上面前失了礼数。”   两个小太监领命过来,一左一右扶住了洛婵,说是扶,倒更像是押送,这下再不容洛婵拖延,她被迫使着跌跌撞撞地入了大殿,然后被两股力道压得跪在了地上,膝盖硬生生磕在了冰冷坚硬的青石砖上,疼得她险些掉下眼泪来。   一阵脚步声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过来,在洛婵跟前停住,她看见了那人的靴子上绣着精致的双龙戏珠花纹,紧跟着,一只手伸过来,拈住她的下颔轻轻使力,洛婵不由自主地被迫抬起头来,对上一双阴郁的眼。   那眼中闪过几许痴迷之色,帝王缓缓笑起来,叹道:“果然像啊,真是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洛婵只觉得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恨不得远远逃离开去,秦跃仔细端详她,轻声问道:“朕听说你也是洛淮之的亲眷,叫什么名字?朕封你做个贵妃好不好?”   洛婵眼神惊惧,她下意识摇头,秦跃皱起眉,表情阴沉,道:“不要?”   他大笑起来,松开洛婵,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朕要给,你敢不要?天底下有谁敢忤逆朕?!你以为洛淮之为了你敢违抗圣旨吗?”   洛婵浑身轻颤了一下,秦跃又微微眯起眼来,道:“说起来,朕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来,告诉朕。”   洛婵不语,秦跃竟不生气,反而笑着道:“不说也没关系,朕这里有个好名字,正适合你。”   他的手指在洛婵的脸侧轻轻抚摸着,道:“朕前阵子得了一只金雀鸟,生得和你一般好看,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不如就封你做个金雀妃好了。”   洛婵瑟缩起来,那只手顺着她的脸颊颈侧,落在了衣襟口,秦跃颇有些嫌弃地摸了摸那衣裳,道:“这些蠢奴才怎么给你穿这样难看的衣裳?”   他说完,便起身道:“来人,去把那件金雀衣取来,给她换上。”   李怀德连忙领命去了,不多时,捧回来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件赤红色的衣裳,他恭恭敬敬地拿起那衣裳抖开来,大片的赤红色展开,把天光都染成了绯色,宛如一捧燃烧的火,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上面以无数金线绣着精致的花纹,仔细看来,那竟是一只一只的小金雀鸟,形态不一,惟妙惟肖,金色雀鸟纹路铺满了下摆,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耀眼的光芒,华美无比。   秦跃亲手将那件衣裳接过来,恰在这时,外头一名小太监进来了,跪奏道:“启禀皇上,张阁老并几位大臣求见。”   秦跃的眉头皱起来,不悦道:“不见,让他们滚。”   那小太监声音有些发颤,道:“阁老说,是商议在中元节为太妃娘娘追封之事,恳请皇上召见。”   闻言,秦跃顿了一下,问道:“都有哪些人?”   小太监忙答道:“内阁阁老们,六部尚书都到齐了。”   秦跃皱了皱眉头,最终还是把那件金雀衣交给李怀德,吩咐道:“派人给她换上,朕去去就来。”   “奴才遵旨。”   帝王仪驾离开了,金龙卫也随之鱼贯而出,很快,整个大殿就安静下来,李怀德捧着那件赤红色的衣裳,毕恭毕敬地对洛婵笑道:“娘娘,请吧。”   ……   宫道上,几个官员正在走着,一边说着话,其中一人抱怨道:“怎么突然要商议为太妃追封的事情了?商议就商议,他们文官聚在一堆争争吵吵也就罢了,怎么还把咱们叫过来了?”   这几个都是武将,旁边一人道:“管他娘的,咱们就站在旁边充柱子就行了。”   起先那人道:“那若是要表个态呢,听谁的好?”   另一人吃惊地看他一眼,道:“这还用说?自然听皇上的意思啊,旁人说什么不必理会,待洛淮之开口时,你只管附和就行了,绝不会有错。”   他才说完,又有一人粗声粗气道:“可老子不想听洛淮之那娘娘腔的,憋屈得很。”   另几人忙劝道:“射虎将军小声些,别叫旁人听了去。”   潘杨心里憋闷,但经验告诉他,这时候确实不该胡乱说话,只好闭了嘴,正在这时,前方过来了一行人,有人低声道:“是金龙卫。”   潘杨打眼一看,那几个都穿着玄色的侍卫服,腰间挎着刀,果然是金龙卫,领头那个人更是分外眼熟,眼熟得他恨不能把人挫成灰了。   “李统领。”   几名武将都停了下来,纷纷与他打招呼,李奕都一一客气回了,然后看向潘杨,笑了一下:“几位将军这是要去议事么?可得赶紧着些,皇上刚刚才离了乾清宫,正往南书房去呢。”   几人听了连忙谢过,唯有潘杨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理会他,李奕也不生气,拱了拱手,道:“那诸位,我下值了,就先走一步。”   待那一行金龙卫远去了,武将们才继续往前走,一边谈论着,忽然有人道:“潘将军,我记得你似乎与他一起在定远将军的部下做过事,曾是同僚?怎么方才那情形,你们倒像是不认识一般?”   潘杨瓮声瓮气地回道:“呸!我不曾与狗共事过。”   几名武将顿时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之色,原来这两人私下不和啊。   却说李奕带着几名下属到了金龙卫司衙门,这才换上一身常服,出来时便有人问道:“首领要出去?”   李奕笑着应了,又道:“这两日或许会有些忙,你们几个也可以去散散心,好好休息,酒菜钱我都包了。”   金龙卫们俱是高兴起来,呼朋引伴,又招呼李奕,他只摇头,道:“我还有事情,办完就去找你们。”   眼看着一行人走了,李奕这才跟着离开金龙卫司衙门,出了宫,右转到玄武街,自坊市里牵了一匹马,纵马出城,往京郊而去。   在离官道的一里地的僻静之所,他勒停了马,取出一个竹哨,仰起头吹奏起来,三长一短,云层之间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鹰啼,一点黑影如石子一般扑了下来,落在了他的手腕上。 第121章 ……   那是一只鹰隼, 甚是威武霸气, 锋利的鹰喙如弯钩一般, 谁敢去碰就要立马给他啄出一个血淋漓的洞来。   李奕掂了掂它, 失笑道:“吴钩,几日不见, 你又胖了。”   鹰隼歪了头, 用锐利的小圆眼睛盯着他,像是不屑于搭理这种近乎冒犯的话,李奕自它的爪子上取下一个小竹筒来,然后捏开密封的蜡丸, 从里面倒出了一张条状的纸, 展开细细看过一遍之后,将那纸条谨慎地撕碎了, 洒入河中。   他从怀中取出写好的纸条来,塞入竹筒里,原样绑回吴钩的爪子上, 又从随身的布囊里取出一个油纸包, 打开来,里面是一块肉, 鹰隼低头熟练地把那块肉叼起来, 仰起脖子吞了,这才振翅飞了起来,在云层中盘旋两圈,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叫, 便再也看不见了。   李奕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口中轻喝一声,马儿便小跑起来,径自上了官道,往京师的方向去了。   ……   “这几日可不能走路了,免得加重伤势。”   老太医一边叮嘱着,一边用棉纱替洛婵裹住脚踝的位置,一圈一圈缠紧,旁边的李怀德不耐他这慢腾腾的态度,出声问道:“张太医,好了么?”   老太医斜睨了他一眼,不大客气地道:“公公这么急,不如自己来?”   李怀德听了,心里大骂这老匹夫事情多,面上还要陪着笑道:“是咱家心急了,张太医勿要见怪,这不是怕耽误皇上的事么?”   老太医遂不再理会他,只慢条斯理地把棉纱缠好,打了一个结,叮嘱道:“药一日三换,不要沾水。”   李怀德应了,老太医这才提了药箱,带着医官离开了。   待他一走,李怀德便冲几个宫婢们招了招手,吩咐道:“替娘娘换上衣裳,好好梳洗妆扮一番。”   众宫婢呼啦一下子都围了过来,强行将洛婵簇拥着入了内间沐浴更衣,洛婵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手,它们伸过来抓她,扯她,像蛇一般,肆无忌惮地摆弄她,无论她如何躲闪都不能避开。   三伏天气,泼下来的水明明是温热的,洛婵却冷得直发颤,赤红色的衣裳披上来,像鲜红的血,紧紧包裹着她,令她不能挣脱。   宫婢们大约是想讨好她,大肆称赞着,说着一些溢美之词,洛婵却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两耳嗡嗡的,她们的声音仿佛被一层布隔住了似的,变得非常小,越来越小,最后如同蚊子一般。   她的额上渐渐渗出冷汗来,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许多虚影交错晃过,扭成了光怪陆离的模样,洛婵努力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然而眩晕感袭来,她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去,在宫婢们的惊呼声中,倒在了地上。   少女躺在地上,赤红色的衣裳铺陈开来,鲜艳如同血泊一般,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如纸,几个宫婢惊慌失措,连忙去叫来李怀德。   李怀德进来一看,见洛婵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也是叫糟,质问道:“怎么会这样?方才不是好好儿的,怎么这会儿就晕过去了?”   宫婢们生怕被责罚,连连磕头辩解,更有害怕的已经开始哭起来了,李怀德心烦意乱,骂道:“哭你娘呢,人怎么样了?”   他说着,走过去伸手探了探洛婵的鼻息,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幸好没死,快给人去把张太医追回来,让他给看看。”   然后又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几个宫婢,吩咐道:“你们,把她抬到榻上去,这头发不是还没梳完么?”   一个宫婢怯怯道:“可是公公,她还昏着呢。”   李怀德一瞪眼,道:“咱家又没瞎,当然知道她昏着,可皇上交代的事情怎么能不办?到时候怪责下来,你借个脑袋给咱家顶上?”   那宫婢一缩脖子,不敢再作声了,张太医还没回太医院就被追了回来,待进了殿内,就看见两个宫婢一左一右扶着洛婵,让她靠在矮榻边,另外两个正在飞快地给她梳头,插簪子和珠花,忙得不亦乐乎。   他还以为这人好了,没想到定睛一看,那病人竟还是昏迷的,张太医生气地道:“荒唐!”   宫婢吓了一跳,梳子都掉了,张太医指着她们骂道:“这么折腾人,不把人给折腾坏了?快放下来!”   李怀德开腔道:“张太医您先别管这些事儿,快给她把脉吧?”   张太医气急,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顿:“您当我是华佗再世呢,给她把个脉就能醒了?人昏了就得先安置好休息,你们这是做什么?生怕病人病得不够重?”   李怀德道:“这坐着也耽误不了您诊病啊。”   张太医白了他一眼,道:“还就耽误了,这病我不看了,我也不知道她是谁,死了也不干我的事情,左右不是皇上下旨让我来诊病的。”   李怀德被噎得一肚子火,却又不敢说什么,人死了还真不干张太医的事情,倒是他只有一个脑袋,不够砍的,最后只好摆了摆手,让那几个宫婢把洛婵放下来,一边在心里咒骂这老匹夫,一边好声好气地赔笑道:“您请,您请。”   张太医这才坐了下来,替榻上的人诊病,才把了脉,他就皱起眉来,问道:“她多久没有进食了?”   李怀德愣了一下,道:“这……只有今日未曾进食?”   张太医一听就来了火气,指了指窗外的夕阳余晖,质问道:“公公可是已准备用晚膳了?”   李怀德无言已对,只好陪着笑道:“那她这是没吃饭闹的?您瞧瞧还有别的毛病么,一并给看了。”   看好了就千万别再出事了,他可受不住。   张太医收回手,没好气地道:“此乃是气血不足,脾胃两虚之症,吃几副药,再好吃好喝仔细伺候着,不出几日就会好了。”   李怀德连忙应了,千恩万谢送走了张太医,再一看天色,晚霞都布了满天,急得忙吩咐人去准备膳食,生怕皇上回来看见人晕在这里了。   南书房是历代帝王召见大臣议事的地方,此时正是傍晚时候,殿内的光线已经变得昏暗起来,再加上站了十来名大臣,这会儿更是看不清楚,宫人们陆续进来,一一上了灯,昏黄的烛光照亮了四周。   身着常服的天子坐在最上首,听底下的大臣们议事,秦跃在这里耗费了大半日光景,这会儿已经十分不耐烦了,但是今日议的事情于他而言,算是十分要紧的,便只得耐着性子听。   他继位以来,一直想将逝去的生母王太妃追封为太后,但众臣极力反对,无他,王太妃的出身不大光彩,纵然他是天子,也一直未能如愿追封生母,为了此事,他不知打杀了多少大臣,又暗中令洛淮之弹劾,把那些有异议的官员都打压下去了,但是都无济于事,然而不知为何,今日他们突然醒转,愿意让步了,秦跃自然十分欢欣,便觉得在这里坐上半日也无妨。   只是文官们的屁事多,一点事情都能辩来辩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好容易商定了谥号,又来议论追封的日期时辰,秦跃眼看天都黑透了,实在不耐烦,便道:“此事尔等与礼部议定便可,无需再议。”   众臣便住了嘴,秦跃站起身来,摆了摆手,道:“都散了罢。”   兵部尚书上前一步,道:“皇上,臣还有事要奏,乃是关于边疆军情。”   秦跃顿时觉得头大如斗,不耐道:“此事与内阁阁老并几位将军商议便是,议完之后明日早朝再奏。”   兵部尚书看向右前方,宽大的朱色官服袖中,有一只手轻轻摆了摆,他心中一叹,应声退下了,秦跃站起身来,道:“若无它事,诸位就散了吧,明日早朝再议。”   众臣皆应答下来,纷纷退出大殿,岂料秦跃见洛淮之站在那里没有动,便出声唤他道:“洛御史。”   洛淮之立即停住,恭敬道:“臣在。”   殿内火烛通明,秦跃看着他那一副平静从容的模样,不知怎么就来了一点恶趣味,盯着他,道:“听说你有个表妹?”   洛淮之明显顿了一下,才道:“回皇上的话,确实如此。”   秦跃忽然恶劣地笑了起来,道:“她如今就在宫中,正好,你们表兄妹也见一面?”   洛淮之低垂下头去,毕恭毕敬地道:“是。”   ……   夜幕降临,天边已出现了点点星子,宫道两旁挂了灯笼,光线昏黄,几名武将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宫门的方向走,其中一人道:“嗬,站了一日,腿都麻了。”   “可不是,那些个文官们还能说个没停,连口水都没喝,也是厉害。”   一人疑惑道:“不是我说,今日这事儿真是有些莫名其妙,你们说,往日会叫咱们来参议这种事么?还不是他们几个文官商定了。”   另一人接道:“是有些怪,不过……或许是皇上的意思呢?”   说到天子,众人便不出声了,原先起疑那人也立刻道:“不管如何说,咱们就听着,今日这事可算完了,日后在朝堂上也不必再听他们吵了。”   “是是,武威将军说得有理。”   “不提这茬,听说得意楼新出了几样好酒,叫什么一杯倒,我来做东,诸位有没有时间赏个脸?喝几杯?”   一听有人要做东,众武将都高兴起来,热忱答应,一干叫好声里冒出个粗嗓子,道:“我家中还有事情,今日就不去了,改日我请诸位吃酒。”   说做东的那人问道:“射虎将军还有什么事?”   潘杨含糊答道:“营中军务未完,还得去处理。”   那人笑着调侃道:“自从射虎将军掌南大营之后,军务是越发繁忙了,既是正事,今日就罢了,改日必不能再推辞。”   潘杨自是满口应好,出了宫门便与他们分道扬镳,自骑了马,往京郊南大营的方向而去,才在半路,听得暗处传来一声口哨,一长一短,他立即勒停了马,四下望望,此处偏僻无人,连忙翻身下来,把缰绳拴在树杈上,往那口哨声的方向寻过去了。   巷子深处很暗,此时月光已然升起,投下朦胧黯淡的银辉,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站在墙边,头上戴着斗笠,潘杨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来人,分外激动地迎上去:“将军!” 第122章 ……   乾清宫。   桌上摆满了各色的膳食, 还冒着热气, 香气诱人, 李怀德陪着笑劝道:“娘娘还是用一些吧, 太医说了,您身子虚弱, 若是不进食, 怕是有大妨碍啊。”   洛婵看了他一眼,无动于衷,置若罔闻,李怀德只觉得毕生的耐性都要被磨光了, 但即便如此, 他也不敢说一句重话,皇上如今正在兴头上, 谁知道这位日后会是如何,一个弄不好,以后宫里头可能就没他李怀德了。   然而无论他如何劝, 洛婵都不肯吃, 一张小脸苍白如纸,叫人见了心生怜惜, 李怀德可顾不上怜惜, 天色这么晚了,说不定皇上这会儿正要回来了,到时候看见美人儿这副模样,怕是要龙颜大怒了。   他一咬牙, 道:“既然娘娘不肯吃,那咱家只好用别的法子了,这都是为了娘娘自个儿的身子着想,娘娘可千万别怪罪奴才啊。”   说完,李怀德便对左右宫婢招手,吩咐道:“来人,伺候娘娘进食。”   那两个宫婢领命上前,一人按住洛婵,一人端起鸡汤往她嘴里喂,洛婵气得浑身都颤抖起来,她终于伸手接了那碗鸡汤,李怀德见她如此,顿时一喜,讨好笑道:“娘娘愿意自己用膳,当然是再好不过——”   话未说完,洛婵便将那一碗鸡汤往他脸上一泼,汤汤水水洒了李怀德一头一脸,顺着脸颊下巴往下淌,鸡骨头蹦跳着落在了地上,滚出老远,他闭紧了眼,慢慢地用手掌抹去脸上的鸡汤,牙关咬得咯咯响,几个宫婢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殿内静如死寂。   李怀德脸色铁青,洛婵有些怕他,却又不能退,只是暗暗握紧了掌心的簪子,这是之前趁宫婢们不注意的时候,从头上拔下来藏在袖中的,若是这太监敢做什么,她绝不能受他欺辱。   正在气氛凝固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是帝王仪驾回来了。   李怀德吓了一跳,再顾不上洛婵,连忙用袖子抹了抹脸,跪了下去,不多时,皇帝果然出现在了大殿门口,他穿着一身常服,步伐如风,待看见殿内的情形,愣了一下,问李怀德道:“这是怎么回事?”   语气不辨喜怒,李怀德磕头答道:“回禀皇上,金雀妃娘娘不肯用膳,奴才们正在劝呢。”   “哦?”秦跃看向桌边的洛婵,眼中闪过惊艳之色,她穿着那一袭赤色的金雀衣,肤白如雪,眉目漂亮,如同山巅的冰雪不沾凡尘,他细细端详了一阵,才笑道:“怎么不肯用膳?可是这些狗奴才伺候得不尽心?”   洛婵不答话,只警惕地看着他,浑身上下都绷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死死捏紧了金簪,秦跃伸手来碰她的脸颊,她立即侧首避开了,众宫人俱是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等待天子发怒。   岂料秦跃非但不恼,反而笑起来,收回手,道:“既然如此,朕就另外派人来伺候你,想来你会高兴的。”   他说着,便抚掌吩咐道:“来人,去请洛御史进来。”   听到这三个字,洛婵顿时一震,连忙转头看向殿门口,果不其然,不多时,一道身形修长的人影出现了,穿着一身朱色的官服,熟悉无比,面如冠玉,眉眼温雅,正是她的大兄洛淮之。   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洛婵便猛地站起身来,眼中迸出惊喜,仿佛明珠被拭去了尘埃,绽放出熠熠的光彩,秦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情中透出几分惊艳痴迷之色来,在洛婵想要奔向殿门口时,伸手按住了她,明珠落入掌心。   洛婵神色惶然,秦跃放轻柔了声音,道:“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   他说着,手掌微微使力,洛婵就被迫坐了下去,看见他对洛淮之道:“洛御史,朕的金雀妃不愿意进膳,你来得正好,不如劝一劝她。”   闻言,洛淮之眉眼不动,恭声应答:“臣领旨。”   洛婵只看着他一步一步上前来,她张了张口,想唤他,却一字都未能发出声,只能用一双澄澈的眸子急切地望着他。   洛淮之终于走近前,低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洛婵这才略略安下心来,洛淮之看了一眼桌上的膳食,道:“启禀皇上,舍妹身子不好,这些膳食都不能用。”   听了这话,秦跃便看向李怀德,道:“听见了么?再重新去准备。”   李怀德连忙磕头,道:“奴才斗胆请教洛大人,娘娘平日里喜欢哪些菜色,也好让御膳房照着做。”   洛淮之挑了几样回答,都是偏甜的,李怀德一一记下了,秦跃忽然道:“今日议了一整日的事,洛御史想必也未用膳,不如也一道用罢。”   洛淮之从善如流道:“臣遵旨。”   李怀德立即爬起身退出去了,待出了大殿,他才长舒了一口气,拿出帕子来仔仔细细擦干净额上的冷汗,快步往御膳房的方向去了。   秦跃靠在龙椅旁,饶有兴致地看着洛淮之与洛婵交谈,但见他说几句,洛婵只摇头或点头,便纳罕道:“洛御史,她是哑了么?”   洛淮之顿了一下,道:“回皇上,舍妹从前受了惊,便落下了这个毛病。”   秦跃笑起来,道:“原来是一只不能啼叫的鸟儿,倒也有趣。”   言谈之间,俨然把洛婵真当成了一只漂亮的金雀鸟,他径自道:“完美的东西朕见多了,也瞧腻味了,有这样大缺陷的还是头一回看见,甚好!”   他说完,又大笑起来,笑声里透着猖狂,叫洛婵又想起从前在乾清宫的那一幕来,她的脸色越发苍白,手指都开始颤抖,洛淮之察觉到了,一手握住她的手腕,按了按,待洛婵平静下来,才又松开,温声问道:“要喝茶么?大兄给你冲茶。”   洛婵点了点头,洛淮之这才向宫人要来了煮茶的器具,慢慢地煮起茶来,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令人观之便觉美妙,秦跃看了一阵,随口称赞道:“想不到洛御史还有这等手艺。”   洛淮之谦道:“雕虫小技尔,不足挂齿。”   他一边说着,冲了三杯茶,先奉了一杯给上首的秦跃,秦跃只拿起杯盏瞧了瞧,笑着放到了一旁,并不喝,洛淮之不在意,又将第二杯给了洛婵,道:“喝吧。”   洛婵这才捧起杯盏,轻轻啜饮了一口,她一整日水米未进,这会儿有些渴急了,岂料才喝两口,便听秦跃道:“让朕也尝尝洛御史的手艺。”   他说着,朝洛婵伸出手来,示意她将茶盏递过去,洛婵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兄长一眼,洛淮之道:“臣这里还有一杯,未曾饮过,皇上要尝一尝吗?”   秦跃笑了一声,眼睛微微眯起,道:“不了,朕就想喝金雀妃手中那一杯。”   洛婵看向兄长,但见他面无异色,犹豫了一下,这才把自己喝剩的那一杯茶递到了秦跃手中,秦跃接了杯盏,手一伸,拉住了洛婵,她吓了一跳,整个人被大力拽入了他的怀中。   洛婵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却被他紧紧按住,秦跃拈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着,笑道:“这样都不出声,看来果然是个哑巴。”   洛婵咬紧了牙关,别开了脸,秦跃也不生气,大笑了一阵,将那杯茶一饮而尽,赞叹道:“好茶!” 第123章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   “好茶。”   一语双关, 甚是轻薄, 洛婵气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倒是洛淮之十分平静, 道:“皇上既要舍妹入宫为妃,不知是在哪一日册封?臣也好早做准备。”   闻言, 洛婵眼神中露出惊色, 不可置信地看向兄长,秦跃想了想,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就在明日册封, 此事交给礼部去办便是。”   洛淮之踌躇答道:“是, 不过按照规矩,舍妹今日当回府一趟。”   秦跃上一刻还是笑着的, 这一刻就变了脸色,表情阴沉道:“什么规矩?朕说的话才是规矩!洛御史今日说话未免有些蠢了?朕从前还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   洛淮之垂下头去,道:“是臣失言了。”   ……   天色已晚了, 月朗星稀, 到了下宫门的时辰,几个禁卫军正要合上门时, 却见不远处来了一行人, 穿着金龙卫的服饰,远远就亮出腰牌,没等他细看,打头那人开口道:“开门, 上值。”   声音耳熟,是金龙卫统领李奕,那禁卫军哪里敢开罪他?这些可都是皇上身边的人,连忙陪着笑道:“今儿晚上又是李统领值夜啊?实在是辛苦了。”   李奕笑道:“为皇上办差,哪里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门再次被打开了,十来名金龙卫鱼贯而入,走在队伍末尾的一人个子很高,身形挺拔修长,步子稳健,不知为何,那禁卫军下意识就多看了两眼,只是他们走得太快,不一会就没了踪影,旁边的人问道:“你看什么?下宫门了。”   那禁卫军道:“你有没有觉得方才那个金龙卫有些眼生?”   同伴道:“眼生?没有吧,你与金龙卫不熟,又攀不上他们的关系,这乌漆嘛黑的,看谁都眼生呢。”   那禁卫军挠了挠脸,道:“也是,兴许是我看错了。”   便放过了这一茬,再不去细思了,几人齐心合力,把厚重的宫门缓缓合上了,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落了锁,今夜若无腰牌,闲杂人等决不许出入此门,违者重处。   宫道两旁点了灯笼,只是光线仍旧晦暗,不时有飞蛾扑闪,义无反顾地往那灯笼纸上撞去,跌落在地,到了乾清宫前,正好见着太监李怀德站在那里指挥宫人,往殿内送膳食。   李奕顿了顿,放慢脚步走上前去,笑着招呼道:“李公公。”   李怀德闻声看过来,连忙热络道:“原来是李统领,今晚又是您值夜啊。”   李奕应了一声,道:“皇上还未用膳?”   “是啊,”李怀德一边擦了擦额上的汗意,一边指挥宫人:“等会儿,这个菜最后上,先上那盘四喜丸子。”   李奕往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敏锐地嗅到了几许不同以往的气氛,道:“里头还有旁人?”   “正是呢,”李怀德抽空答道:“皇上今晚留了洛御史一同进膳,这可是头一遭,事儿可多着呢,忙得咱家脚打后脑勺了。”   李奕皱了皱眉,道:“皇上要与洛御史议事?”   闻言,李怀德摆了摆手让一个宫婢进殿去,低声道:“这倒没有,不是为着金雀妃娘娘么?”   李奕诧异道:“金……她怎么了?”   李怀德嘿了一声,道:“娘娘一整日都不曾进食了,好说歹说都劝不了,身子哪里受得住?皇上特意命洛御史留下来,与娘娘一同进膳。”   金龙卫的队列中有一人动了动,李怀德下意识看了一眼,只是天色太黑,那人隐在暗处,他看不太清,李奕察觉到了,立即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将他的视线挡住些许,接口道:“看来皇上很是看重这位啊。”   “可不是?”李怀德说着,咂吧了一下嘴,又故作神秘道:“咱家与统领说句交心的话,这位金雀妃娘娘啊,以后可了不得,统领对她可客气点儿。”   闻言,李奕便颔首道:“明白了,多谢公公提点。”   李怀德顿时笑起来,道:“那咱家接着忙,不与统领闲话了。”   他说完,又指挥着几个宫人继续往殿内送菜,待李怀德入了殿,不多时,殿内有十数名金龙卫鱼贯而出,纷纷将各自的腰牌摘下递过来,与李奕等人换过之后,李奕叮嘱道:“今夜事多,都在金龙卫司衙门待命,不要胡乱走动。”   众金龙卫应了,李奕这才低声对身后的金龙卫道:“上值吧。”   乾清宫大殿空旷,十来名金龙卫悄无声息地入了殿内,熟练地顺着墙根散布开来,就此隐在暗处,如同黑影一般蛰伏,皇帝虽然需要金龙卫随驾护卫,但是并不想时时刻刻都看着他们,他更愿意欣赏他的美人,譬如现在。   有洛淮之在侧,洛婵好歹吃了一些东西,但是她全无胃口,甚至有些恶心反胃,坐在身旁的秦跃如同猛兽,令她的精神备受折磨,仿佛他在下一刻就会暴起将她撕得粉碎。   反观秦跃则是心情颇好,服侍进膳的太监先用银筷子夹了菜亲自一一试过之后,才敢替他布菜,无论什么菜,只夹了一次,旁边的李怀德便摆手,示意宫人把那碗菜撤下,如此往复,满满一桌子的菜式,他竟没有一个菜吃过第二口,旁人也因此观察不出天子的喜好来。   秦跃盯着洛婵的脸看了片刻,忽然问洛淮之道:“洛御史,令妹比之朕从前赏你的那个美人如何?”   洛淮之眉头轻皱了一下,恭敬答道:“舍妹自是不及皇上的赏赐。”   秦跃大笑起来,待笑过一阵,才道:“洛御史说话向来好听,不过这一回朕却觉得不然,朕赏的那个美人与金雀妃有三分相似,然而到底是赝品,颜色远不及她,不过话说回来……”   他略略前倾身子,望着洛淮之,不怀好意地笑道:“不知洛御史宠幸她时,可会想起令妹?”   这话甚是粗鄙荒唐,甚至有悖人伦,实在不像是一国之君能说出口的,洛婵惊得险些打翻了杯子,纵然是洛淮之有再好的教养,也禁不住色变,站起身回道:“皇上,绝无此事。”   秦跃懒懒往后靠在椅背上,不以为意道:“朕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洛御史不必动气,更何况,朕虽然是天子,可到底也管不到洛御史的后宅之事啊。”   他歪靠着椅子,打量洛淮之,又看了看洛婵,露出兴味之色,道:“再说了,你二人不是表兄妹么?既非亲生的血脉,又有何不可?”   说到这里,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道:“不若这样,朕将金雀妃也一并赏了给你,朕来赐婚如何?正好洛御史还未成家,实在妙极!”   洛淮之皱着眉,答道:“臣以为不可。”   秦跃的脸色陡然便沉了下来,语气转为阴沉,道:“洛御史今日当真十分大胆,数次忤逆于朕,御史可听说过天子之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洛淮之直起身来,直视着上方的帝王,道:“臣确听闻过,然皇上可曾听说过士之怒?”   秦跃遂大笑,然而笑声未尽,便感觉到有冷风擦着脖颈而过,一点冰冷的寒意紧紧贴在他的脖子处,他面上的笑意顿时僵住,身后传来一个略有几分熟悉的男子声音,缓缓地道:“若士必怒,伏尸二人,血流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第124章 你敢弑君!   那声音甫一响起, 从旁伺候的李怀德便惊呼起来:“快来人!护驾!有刺客——”   他话未说完, 秦跃便察觉到脖子上的剑刃逼得更紧, 痛意袭来, 皮肤被割开的感觉如此清晰,让他心惊胆战, 喝道:“闭嘴, 蠢货!”   李怀德不敢再喊,宫人们战战兢兢,整个大殿针落可闻,空气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 秦跃才缓过神来,深吸一口气, 嗓子有些发颤,道:“你是……何人?”   他并不敢回头,生怕脖子上的刀剑下一刻就让他人头落地, 一双眼睛在殿内四下搜寻, 金龙卫呢?保护他的金龙卫去哪里了?李奕呢?这刺客是如何混进来的?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充满了讥嘲的意味, 那人道:“皇上既然想知道我的身份, 不如回头看一看?”   秦跃没回头,但是他看见了身旁的洛婵表情变了,眸中迸出惊喜的情绪,那是发自真心的笑意, 如桃花灼灼盛开,美不胜收,就在洛婵想要站起身的时候,他忽然一把扯住了她,洛婵惊呼一声,被一阵大力拉得身子往一侧倾倒,下一刻,她就被秦跃反手箍在怀中,那只手掌如鹰爪,死死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像是扼住了一只柔弱的小动物。   “阿婵!”   “婵儿!”   那人的声音与洛淮之重叠在了一处,在这一刻,秦跃终于想起来这个分外耳熟的声音是谁了,他又惊又怒:“你竟然没有死!迟长青!”   他下意识加重了手掌的力道,洛婵被掐得呼吸有些困难,试图去拨他的手,秦跃却顾不得她,终于转过头去,看见一个身着金龙卫服侍的人站在身后,手中长剑寒光熠熠,凛然生辉,那张脸孔即便是烧成灰了他也绝不会认错,果然是迟长青!   秦跃胆寒,几乎在转瞬之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迟长青当初诈死,李奕背叛了他,他竟然引狼入室这么久!光是想想那刀尖每日都悬在他的头顶,秦跃背上的冷汗便浸湿了内衫,额上的汗珠不住滑落下来。   他咬牙切齿道:“竟然耐得住性子筹划了这么久,真不愧是定远将军。”   迟长青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漠然道:“皇上过奖了,池某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秦跃眼中露出仇恨之色,却碍于脖子上的剑,并不敢乱动,只是抓紧了洛婵,将她拖过来,逼到剑刃的位置,迟长青生怕伤及了她,下意识移开了剑,秦跃自是发觉了,狞笑起来,得意道:“天不亡朕!迟长青,你是为她而来吧?若你敢动朕,朕便将这小美人的脖子拧断了,与她做一对同命鸳鸯,黄泉路上也算快活。”   他说着,两只手掌一点点用力,洛婵被掐得几乎呼吸不过来,一双充满了泪意的眸子望着迟长青,原本苍白的脸色染上了不正常的红晕,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然而即便如此,迟长青却仍旧是看懂了,她在唤他的名字,长青,长青……   情势又反了过来,秦跃见迟长青有所顾忌,便愈发得意,他肆无忌惮地将洛婵挡在身前,谨慎地避开自己的要害,对李怀德厉声呵斥道:“狗奴才,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叫人来救驾!”   李怀德吓了一跳,连忙往外跑,岂料还没跑出两步,就被李奕一脚踹到,他低喝道:“关门!”   金龙卫们应声而动,将大殿的门砰砰合上,偌大的乾清宫如同一个牢笼,将众人都困在其中,秦跃气急,怒骂道:“废物东西!朕要你何用?”   然而李怀德已软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爬都爬不起来了。   他哆哆嗦嗦地想,今夜这是要出大事情了!   秦跃怒极,却又不敢妄动,只能死死掐住洛婵的脖子,焦躁地威胁迟长青道:“你就不怕这小美人没命吗?”   洛婵痛苦地张大眼睛,用力地汲取着空气,然而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完全无法撼动秦跃的手,迟长青心中自是痛惜不已,便缓缓放下剑,道:“今夜之事全为池某一手策划,还请皇上放过她。”   秦跃见他服软,猖狂大笑起来,末了又似真似假地称赞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欺朕,看来定远将军也不能幸免啊。”   他自觉掐住了迟长青的命脉,便生出几分自得来,带着洛婵往殿门口的方向退,一边警惕地扫视四周,但凡谁有异动,他便勒紧洛婵的脖子,令她喘不上气。   眼看着他很快就到了殿门边,李奕皱起眉,低声道:“将军?”   若是让他顺利逃出去,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然后迟长青只是紧紧盯着洛婵,然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李奕有些不赞成,但是到底没再劝他,一抬手,让金龙卫们都退开,让出大殿的门口位置。   洛婵被掐了这么久,几近窒息,她今日的精神本就不好,此时更是雪上加霜,脖子上的那两只手如同枷锁一般,死死将她扣住,她眨了眨眼,但是因为晕眩的缘故,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到处都是重影,灯火幢幢,光怪陆离,那些燃烧的烛火像是要将她吞噬干净,大将军呢?   大将军在哪里?   洛婵找了一圈,目光才终于在一处位置聚集,看见了那一道万分熟悉的身影,身形挺拔,如一柄出鞘的剑,气势凌冽,是她的大将军,正在她的意识有些停滞间,耳边忽然响起一段对话来。   惠通师兄,若人欺我,如何反击回去?   你这样矮,那人或许会攻你头颈,矮身躲他便可。   那他要是掐我的脖子呢?   那此人一定空门大开,你可重击其腰眼位置,他不及回防,酸痛难忍之下,必然会撒开手,你趁机逃走便是。   重击其腰眼位置……   洛婵努力地眨了眨眼,缓缓抬起了手,赤红色的袖摆间,有一抹金色闪过,在烛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金簪刺向了秦跃……   秦跃万万没想到掌中的兔子竟然也有咬人的时候,他猝不及防,吃痛大叫起来,下意识把洛婵往外一推,说时迟那时快,迟长青与李奕同时动了,一个接住洛婵,一个挺剑而出,锋锐的剑刃刺中秦跃的肩膀,将他钉在了原地。   洛婵只觉得自己被一个怀抱接住了,新鲜的空气汹涌地灌入肺腑之中,她一时被呛住,用力地咳嗽起来,喉咙如火烧火燎一般地疼,疼得她几乎要受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打在了迟长青的手背上,滚烫无比,烫得他的心都跟着疼了起来。   他抱紧了怀中人,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脊背,轻吻她的发间,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婵儿,我在这里。”   洛婵揪住他的衣襟,眼泪全然止不住往下掉,迟长青温柔地给她拭去,余光瞥见她的脖颈处,少女的肌肤如雪一般的白,如今却多了十个指印,青紫充血,可见秦跃动手是如何的狠辣,他的眸光一沉,透着几分风雨欲来之势。   “将军!”   李奕已派人按住了秦跃,他因被刺中了一剑,浑身是血,神色惊惧,看起来十分狼狈,即便到了这时,他仍旧色厉内荏地叫嚣道:“迟长青,你敢弑君!”   迟长青让洛婵靠坐在椅子上,这才上前去,拔出剑来,抵着他的咽喉,道:“弑君又如何?往日之仇,今日之恨,不如一并清算了,我迟长青还从未怕过谁,黄泉路遥,陛下珍重。”   秦跃的脸色都青了,眼中终于浮现几分恐惧,他竭力往后退了退,换了一番语气,求道:“当初是朕一时昏了头,将军何至于此?只要你此番放过朕,朕便立即下旨,让你官复原职,不!朕让你做兵马大元帅,封一字并肩王,统领大魏武将!如何?!”   然而迟长青却不为所动,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盯着他片刻,就在秦跃以为他被说动了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道:“当初北漠与戎狄苦战,我父兄因此折损,皇上能今日高坐龙椅之上,皆是以北漠兵将的鲜血白骨垒就,您就半点都不觉得心虚吗?”   闻言,秦跃眼中露出几分茫然之色:“什么——”   他话未说完,忽觉腹痛如绞,一张口,便哇地吐出血来,血的色泽发黑,竟是中了毒的预兆,秦跃伸手一抹,满掌都是血,口鼻间血流不止,他有些震惊,全然不知自己何时被下了毒。   此时他的眼前已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晰了,只听见耳边传来了几声压低的咳嗽,这咳嗽之前听过几次,耳熟的紧,是谁在咳?   蓦然间,秦跃福至心灵,他想起了一个被忽略许久的人,遂不稳地转过身,朝那人看去,然而这时候毒已发作,他的视线里只有一道朱色的影子,如同一抹赤红的鲜血,他吃力地张口:“是……是你……”   洛淮之掩口轻轻咳嗽起来,待平息了之后,才开口温声答道:“皇上在说什么?臣听不懂。”   秦跃的口无声张合了几下,只发出了一些嘶哑难听的声音,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软倒,无力地瘫在地上,手足有莫名的寒意袭来,他抽搐了几下,意识终于陷入了一片茫然的昏沉之中…… 第125章 于他而言,是人间天籁……   随着秦跃倒下, 大殿里静如死寂, 针落可闻, 片刻之后, 李奕才开口道:“皇上遇刺了,来人, 速去告知禁卫军段指挥使, 皇宫戒严,若无圣谕,闲杂人等不许出入,明日百官休沐, 不必上朝。”   “不用如此, ”洛淮之轻轻咳嗽起来,片刻后才继续道:“明日可照常早朝, 既是天子遇刺,如此大事,就不能遮掩。”   闻言, 李奕先是看向迟长青, 见他微微颔首,才道:“是, 属下明白。”   他说完, 又看向殿内的李怀德等宫人们,道:“尔等护驾不力,来人,先将他们押进昭狱, 日后审问。”   李怀德肝胆欲裂,昭狱那种地方他不是没去过,进去了哪儿还有个人形,登时吓得浑身都哆嗦起来,连忙磕头道:“李首领饶命!饶命啊!奴才伺候皇上这么多年,知道的事情多,比他们都多!求您饶奴才一命吧!”   他说着,砰砰磕起头来,用力之大,额上都渗出了鲜血来,瞧着倒是有几分可怜的模样,李奕有些犹豫,再次看向迟长青,道:“主子,他……”   他的话还未落音,便看见雪亮的剑光划过,刺中了李怀德的心口,他惨呼一声,仰面倒了下去,身子抽搐了几下,没了声息,一双大张的眼睛瞪着上方,仍旧充满了恐惧的意味。   李奕闭了嘴,看见迟长青的手不知何时已蒙在了洛婵的双目上,似乎感觉到怀中人的身子轻颤,他低下头去,在她耳边轻声安抚道:“没事,婵儿不怕,我在这里。”   他说完,抬起头看向李奕,李奕顿时心领神会,对众金龙卫使了一个眼色,押人的押人,收拾的收拾,不多时,整个大殿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秦跃已经被带走了,洛淮之张口欲言,先是轻轻咳嗽起来,迟长青看向他,道:“洛大人的伤寒还未痊愈么?”   洛淮之止了咳嗽,才答道:“病去如抽丝,过一阵子就好了。”   迟长青便问他道:“大人如今再观迟某,是活人还是死人?”   洛婵下意识揪紧了他的衣襟,眼神里满是疑惑不解,显然不明白他为何会问洛淮之这么奇怪的话,倒是洛淮之轻笑起来,知道他的意有所指,不过是还记着他那一夜说洛婵丧夫守寡的话,在某些时候,这位定远将军确实有些记仇。   他十分平静地答道:“将军能站在洛某面前,自然是活的。”   “那就好,”迟长青拥住洛婵,道:“那想必日后大人不会出尔反尔了罢?”   洛淮之轻轻咳嗽了两声,望向洛婵,片刻后才道:“自然,只是不知将军来日欲作何打算?”   迟长青只是答道:“事已至此,秦跃不能活。”   短短一句话,便已预兆了来日朝堂之中的腥风血雨,洛淮之微微颔首,却听迟长青又问道:“说来奇怪,洛御史是何时给他下了毒的?”   洛淮之顿了顿,答道:“毒是下在了茶水里。”   茶水?   迟长青的表情顿时微微一变,立即去看怀中的洛婵,却见她神色自如,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又受了惊吓,精神不好之外,并无其他问题,洛淮之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轻咳着解释道:“秦跃性情谨慎,我奉茶他必然是不会喝的,阿婵的茶里确实有毒。”   迟长青悚然而惊,洛淮之又补了一句:“此毒有解,阿婵在后面已服过解药了。”   在看见秦跃喝过洛婵的茶之后,洛淮之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那一杯茶送给了洛婵,让她喝下去,所以最后唯有秦跃一人中毒,而洛婵无事。   迟长青震惊于他如此平静,忍不住问道:“洛大人难道不怕其中出什么意外么?若是婵儿没有喝过解药呢?”   洛淮之顿了顿,道:“此毒不会让人立即毙命,秦跃今日必死,我自有机会救下阿婵。”   他道:“再说了,不是还有将军么?”   迟长青道:“大人知道我今日会来?”   洛淮之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微笑道:“不只有将军耳目灵通,在下亦然。”   ……   深夜时分,宫门口的火把静静燃烧着,将几个禁卫军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一动也不动,守在宫门口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时间都仿佛一同静止了。   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声音道:“开宫门。”   人声耳熟,是金龙卫的统领李奕,几个禁卫军连问也不问,一齐打开了宫门,看着他们一行人远去,其中闪过一抹赤色的身影,似乎是一个穿着宫装的女子。   等金龙卫们消失在夜色中了,一个禁卫军才忍不住问道:“指挥使不是说,宫里有刺客么?”   “那也不是咱们该管的事情,都打起精神来,大人说了,皇宫戒严,除了金龙卫和持圣谕者,其他人皆不可出入,违令者斩,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宫外已有马等候在那里,迟长青上了马,俯下身来,将手递给洛婵,握住,将她带上了马,尔后吩咐李奕道:“派人将洛大人送回府去。”   洛淮之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洛某有家仆来接。”   迟长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到路边停了一辆马车,遂点点头,洛婵从他怀里探出头去,望着自家大兄,道:“大兄路上小心,我过两日就回府去。”   洛淮之微笑起来,眼神柔和,道:“阿婵也小心。”   迟长青拥住怀中人,轻喝一声,马儿便小跑起来,顺着长街远去,洛婵听见后方传来了轻轻的咳嗽声,她忍不住回头望去,只看见了那一道朱色的身影伫立在夜色之中,显得有些孤寂冷清。   “担心他?”   头顶上方传来了迟长青的声音,洛婵点点头,嗯了一声。   迟长青也嗯了一声,然后就没说话了,洛婵有些奇怪,微微仰起头来,看见了他的下颔,轻声道:“你嗯什么?”   迟长青沉默了一会,才道:“你过两日就回洛府去了么?”   洛婵犹豫着,道:“你……你不愿意么?”   迟长青愣了愣,道:“愿意什么?”   洛婵轻轻咬住下唇,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轻,道:“去拜祭我爹娘。”   迟长青恍然,立即道:“我自然愿意。”   洛婵心中松了一口气,又踌躇道:“你似乎……不喜欢我大兄?”   迟长青放慢了马的速度,想了想,才道:“没有的事,只是,我觉得他行事过于偏执了,剑走偏锋,兵行险着,今日若我不在,他毒杀了秦跃,之后你们又该如何?”   他并没有提起洛淮之暗中派人袭击他们,趁机掳走洛婵之事,后又故意骗他要将洛婵送入宫中。   那时的迟长青过于焦灼,并未起疑,待回去之后细思,便知其中有问题,推测之后很容易便猜到是洛淮之是为了激他动手。   洛婵靠坐在他怀中,答道:“大兄是这种脾气,他做事情,从不与我们解释,爹爹从前也经常教训他。”   闻言,迟长青有些诧异,道:“我还道泰山大人只喜欢教训二兄,原来大兄也一并挨训么?”   洛婵便轻笑起来,摇摇头道:“大兄挨的训不比二兄少,只是爹爹从不与他动手罢了,大约是觉得大兄是文人,动家法时面子上过不去。”   迟长青忽然勒停了马,洛婵有些疑惑,道:“怎么了?”   他低声道:“没什么,婵儿,想听你说话,你会说话了。”   洛婵又笑起来,她的眸子像是落入了星河,清澈漂亮,她仰头靠在迟长青的肩上,轻轻道:“我会说话了,但是在宫里的时候没说,我不想说给他们听。”   她就只想说给她的大将军听。   夜风吹拂而过,将少女轻软的声音吹得飘忽不清,透着几分羞怯:“我的声音……好听么?”   “嗯,很好听。”   于他而言,是人间天籁。 第126章 “立新帝之日,便是秦……   次日宫内传出了消息, 说皇上忽然半夜遇刺, 身中奇毒, 如今昏迷不醒, 命悬一线,就连太医也束手无策, 百官顿时哗然, 有人惊,有人忧,亦有人心中如明镜一般,秦跃自登基以来, 性情暴虐, 残杀大臣,他的所作所为并不得人心, 是以静观其变者亦不在少数。   洛府。   书房内传来轻轻的咳嗽声,洛淮之虚虚掩口,一边执笔写字, 老管家在一旁担忧地劝道:“大公子, 不若还是请大夫来看看,您这伤寒怎么还不见好?”   洛淮之摆了摆手, 道:“不必, 过几日自然就好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韩青的声音:“二公子,您等——”   书房的门被轰然推开,洛泽之站在门口, 满面怒气,老管家啊哟一声,顾不得惊喜,忙问道:“二公子您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人惹您生气了?”   洛泽之不语,几步上前来,隔着书桌一把扯住了兄长的领子,眼中燃烧着炽怒的火,问道:“我听韩青说,是你把阿婵关起来的?”   紧追过来的韩青表情讪讪的,低着头不敢看洛淮之,反倒是洛淮之平静地回视,答道:“不错。”   “你混账!”   洛泽之气得脑门上青筋直跳,把他往后一推,洛淮之重重撞在了圈椅的靠背上,他掩口咳嗽起来,洛泽之还欲上前,被旁边的老管家连忙拖住,一迭声道:“这是怎么了?二公子,可使不得啊,你们是亲兄弟,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可千万别动手,伤着了可如何是好?”   洛泽之怒火中烧,指着洛淮之口不择言地骂:“什么亲兄弟?他配做阿婵的大兄吗?!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洛淮之咳了好一阵,才停下来,难得解释道:“陷阿婵于险境,并非我本意。”   洛泽之冷笑一声,道:“那你倒是说说,你的本意是什么?好叫我也学一学,长长见识。”   闻言,洛淮之轻皱起眉头,轻飘飘地道:“我不过是想利用迟长青罢了。”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道:“我虽然在朝中布置得多,但时间尚短,那些人到底都是文官,态度摇摆不定,滑不留手,只想着捡现成的好处,谁也不愿做这出头的椽子,文人造反,三年不成,我一个御史中丞,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如何去拉拢武将?以他的疑心,我怕是三条命也不够赔进去的。”   洛泽之冷声道:“你为何不与我们商量?”   “你们?”洛淮之轻轻靠在椅子上,他虽是坐着的,但是眼中难得露出倨傲之色,道:“你被困在禁卫军司衙门,商量又有何用?还是说与迟长青商量?若他不答应呢?”   洛泽之皱着眉道:“他与阿婵是夫妻,怎么会不答应?”   “他凭什么答应?”洛淮之的态度一扫往日的温和,甚至变得有些冷厉,道:“射虎将军与金龙卫首领都是他的人,显然他当初在离开京师就布下了此局,轻易不动,动则牵一发系全身,这样的情势,时机不到,他如何会动手?当初你们在川南时,我便去了信,叮嘱你不要回来京师,你听了么?你们跑回来,真以为能藏得住行迹?暴露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洛泽之一滞,又问道:“那就再等合适的时机不成么?这么久我们都熬过来了,何必差这几日?值得你冒这样大的险,利用阿婵去逼他,你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急躁性子,洛淮之,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洛淮之张口欲言,却又再次掩口咳嗽起来,他这次咳得很厉害,与之前不同,简直喘不上气,像是要把什么咳出来一般,洛泽之眉头拧成了结,心里逐渐冒出了一个想法,他又问了一遍:“洛淮之,你是不是有病?”   旁边的老管家实在忍不住,上前去替洛淮之抚背顺气,一面语带几分责备地道:“大公子得了伤寒好一阵子了,总是不见好,二公子还是少说两句吧。”   他话才说完,便听见洛泽之的声音有些发颤:“那……伤寒会、会吐血吗?”   闻言,老管家低头一看,却见洁白的宣纸上蔓延开了一大片暗紫色的鲜血,令人怵目惊心,而洛淮之不知何时已伏在桌案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竟透着些许冷灰之色来,十分不祥。   老管家吓了一跳,连忙惊呼起来:“快去请大夫!”   洛婵与迟长青来的时候,洛府便是陷入了这样的兵荒马乱之中,老管家一见到她就抹起了眼泪,拉着她连连道:“真是小小姐,小小姐回来了,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洛婵安慰他几句,又问道:“大兄二兄可在?”   老管家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最后才答道:“在,都在,小小姐去看看他吧。”   他这般情态,在洛婵看来总觉得有些不对,遂问道:“他们可是吵架了?如今在何处?”   老管家摇摇头,道:“大公子在卧房里歇息,小小姐随老奴来。”   他一边带着路,一边拿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迟长青,试探问道:“这位就是……咱们姑爷了?”   洛婵微微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倒是迟长青落落大方地笑道:“您是德叔吧?婵儿时常与我提起您。”   老管家哎哟一声,面上终于有了几分笑,看起来很是高兴,道:“姑爷实在客气了,老奴就是在府上待得时间长了些,您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老奴便是。”   他说着,见迟长青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又忍不住感慨道:“若老爷和夫人还在,知道小小姐嫁了人,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闻言,洛婵面上顿时露出几分黯然之色,老管家见状,连忙道:“是老奴多嘴,人老话多,平白惹小小姐伤心了。”   洛婵摇摇头,道:“等见过大兄和二兄,我再去祠堂拜祭爹娘。”   老管家叹了一口气,好在这时,主院到了,他领着洛婵与迟长青入了小厅,让下人上了茶品,才道:“小小姐与姑爷稍待片刻,我这就去请大公子出来。”   他进了内间卧房,洛婵便四下打量着小厅,这里的布置与从前没有什么区别,处处都是熟悉的摆设,每一样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不多时,老管家从屋里出来了,面上露出歉然之色,道:“实在不巧,小小姐,大公子方才睡下了,这会儿还没起,不然您先与姑爷去休息,等大公子醒了我再来告诉您?”   闻言,洛婵也不欲打扰大兄休息,便带着迟长青一起去了吹雪园,恰在六七月间,吹雪园的木槿都开了花,繁华热烈,颇是漂亮。   一路上,洛婵将四下的景色一一指给他看,哪一株花是她亲手种的,哪些树被二兄折秃了枝条,树上还有两个鸟窝,年年都有鸟儿飞回来住,门前的老梧桐树上搭了一个秋千……   这些都是迟长青所不知道的过往,他听得十分有兴致,像是要将他未曾参与过的那十几年时光都记在心上似的。   洛婵带着他把院子前后都转过了,忽然有些遗憾地道:“可惜不能看你住过的地方。”   将军府早已经被烧毁了,成了一片废墟,日后还不知要建起什么样的宅子,但那些都与他们没有关系了。   迟长青想了想,握住她的手,眼中笑意温柔,道:“无妨,以后还有几十年呢。”   ……   洛泽之回来的时候,听说洛婵来了,连忙把手里刚刚弄来的老山参塞给下人,让她们拿去熬煮,问老管家道:“阿婵见过大兄了?”   老管家低声答道:“没呢,大公子没出来,只说睡了。”   洛泽之点点头,又问道:“他们如今在哪里?”   “在吹雪园里休息。”   洛泽之道:“我先去看看大兄,等会就过去,对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来,问老管家道:“听梅轩里那个女人打发走了没?”   老管家答道:“早走了,大公子亲自去说的,她第二日就走了。”   洛泽之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别叫阿婵看见就行了。”   到了下午时候,洛婵总算是见着了自家大兄,脸色有些苍白,好在精神还不错,她忧心地打量洛淮之,道:“大兄的伤寒还未好么?怎么似乎比从前要严重了?”   洛淮之轻咳几声,微笑道:“昨日吹了风,有些受寒,倒是不严重。”   洛婵有些不信,道:“总要看过大夫才是。”   洛淮之答道:“已看过了,方才喝了药了。”   洛泽之冷不丁开口道:“不如告假几日才是正经,灵丹妙药也禁不住你这样折腾。”   洛淮之转头看了他一眼,洛泽之顿时心虚,住了口,迟长青却接道:“大兄身体不好,确实应该多多休息。”   洛婵点点头,看向洛淮之,担忧道:“大兄不若先告假,等病好了再说。”   洛淮之张口,还未出声便先咳嗽起来,迟长青见他这般,顿时心知肚明,道:“宫里的太医医术高明,不如请他们过来给大兄看一看,至于其他事情,大兄暂时不必担心,自有人安排妥当。”   闻言,洛淮之不语,倒也没拒绝,只是道:“既如此,多谢了。”   他看向洛泽之,道:“阿婵才回来,想必没有去过祠堂,你带她去拜祭爹娘吧。”   洛泽之知他这是有话要与迟长青讲,遂应声领着洛婵离开了,等两人一走,洛淮之才站起身来,对迟长青道:“你随我来。”   这回倒是没再称他为迟将军了,迟长青忍不住一笑,跟着他入了书房,洛淮之从书案下的暗格里取出了一卷东西,放在他面前,道:“此物你先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迟长青挑眉,那竟是一卷明黄的丝绢,展开来看,上面盖了一方鲜红的印章,乃是帝王玉玺!   洛淮之又咳嗽起来,之后才扶着书案,平缓了气息,道:“秦跃有三子,长子性懦弱,资质平庸,次子有小聪明,但性情暴躁,最肖其父,三子年幼,有体弱多病,却有早慧,端看你如何抉择了。”   他缓缓地道:“立新帝之日,便是秦跃发丧之时。”   迟长青拿着那一卷空白的圣旨,忽然问道:“我有一事,想请教大兄。”   洛淮之心中已有预感,遂按着书案,抬头望他:“但说无妨。”   迟长青一字一字问道:“当初昌平山谷一役,朝廷派去运送粮草的监军厉玄礼,究竟是谁的人?大兄可曾知情?” 第127章 结发为君妻,恩爱两不……   空气沉默了一瞬, 洛淮之才道:“此事我倒还知道一些。”   迟长青一双凤目紧紧盯着他:“愿闻其详。”   洛淮之十分有礼地伸手, 示意他坐下, 道:“厉玄礼原是前右相高盛的学生, 他中了进士之后,便入了翰林院, 成了高盛的门人。”   这与迟长青之前查到的情况一样, 厉玄礼确实是高盛的人,岂料洛淮之忽然顿了一下,道:“先帝在世时,未立太子, 以至于各方势力暗中争夺较劲, 朝臣们也各自结为朋党,一心要博从龙之功, 此事你大约听说过,你父兄便是拥护大皇子一派。”   闻言,迟长青颔首, 洛淮之继续道:“后来大皇子过世, 三皇子秦跃登基,拥护他的人便是高盛, 但是, 有一事大约少有人知道,高盛并非一开始就站三皇子的。”   迟长青迅速抬眼看他,洛淮之不避不让,徐徐道:“高盛起初只是翰林大学士, 暗中与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雍王殿下来往,直到后来两人才分道扬镳。”   他说着轻咳起来,掩口待咳嗽停了,才继续道:“他拥护雍王时,时常出谋划策,但是与我父亲政见不一,有些嫌隙,后来大皇子去了,他与雍王亦有了矛盾,具体因何而起,我亦不知,他领着一部分同盟转而暗中投向三皇子,也因此,我父亲他们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雍王败了。”   简而言之,就是高盛在关键时刻背后捅了个刀子,雍王被设计断了腿,洛府也因此被牵连下狱,洛稷受折磨而死。   洛淮之迎着迟长青的目光,坦然道:“当初北漠兵败之后,你父兄接连战死,就如同切断了大皇子的左膀右臂,此计确实是高盛提出来的,我父亲与雍王俱知情,但那时父亲便提醒过他了,迟家父子乃是当朝良将,若失,北漠或许因此不保,边疆门户大开,不出几年,戎狄必长驱直入,然高盛不以为意,坦言道,成王败寇,大不了北漠就此割裂给戎狄,不要便是。”   “区区数百里之地,如何及得上无上皇权?”   迟长青的指骨捏得咔咔作响,面沉如水,他与父兄在北漠领兵征战,尸山血海之中奋战厮杀,无数将士化作累累白骨,马革裹尸,与家人骨肉分离,然而在朝中这些人看来,却不过是区区数百里之地,不及无上皇权富贵。   他们这么喜欢那一把龙椅吗?   迟长青得到了他一直以来想要的答案,遂霍然起身,神色冷肃,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书房,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口,洛淮之再次扶着桌案轻咳起来,一声一声,像是要将肺腑都咳穿一般。   门外传来脚步声,紧跟着是洛泽之的声音,道:“你告诉他了?”   洛淮之渐渐止住咳嗽,用帕子拭了拭,声音微微沙哑,道:“事已至此,有什么不能说的?”   洛泽之疑惑道:“可你之前还大费周章让人去大理寺改卷宗,我还道你想让他把矛头指向秦跃,如今怎么又说出来了?”   洛淮之轻咳两声,道:“他自己亲自查到,与我亲口说出来,能一样么?”   “啊?”洛泽之满面不解:“怎么不一样?”   洛淮之简直懒得看他,道:“罢了。”   洛泽之有些委屈,他似乎又被自己的大兄给鄙视了。   ……   七月初二清晨时分,正是要上朝的时候,天色未明,大臣们正聚集在宫门前,等候开门,他们低声交谈着,说起近来发生的事情,不时频频摇首,皇上中了毒,一直不见好,半个月过去了,一直未能有消息,想来是情况不妙。   最不妙的是,冶帝登基不过数月,连储君都未立啊,这若是突然有个什么事情,朝中大约就要变天了。   一时间众人心绪活络异常,他们愁的不是冶帝快死了,而是他死了之后,接下来会是如何局面,他们能否搏一搏?   有人喜,有人忧,有人暗中盘算,有人胜券在握,各怀心思,面上还要作出一副担忧天子的表情来,端看谁演得更好。   正在这时,一顶青篷小轿自远处而来,眼熟的紧,这不是洛御史的轿子么?众人立即闭了嘴,与从前不同的是,也有一众官员迎了上去,与轿子里出来的洛淮之拱手见礼,口称洛大人,言谈之间带着几分熟络。   宫门开了,今日依旧不上朝,众官员们十分有序地入了皇城,各自上值,开始一天的工作,洛淮之回了御史台,在书案前坐下,一名小吏过来,打开香炉的盖子,准备替他点香。   洛淮之忽然开口道:“今日不必点了。”   那小吏有些茫然,紧张地解释道:“大、大人,这是宫里头吩咐一定要点的,小人不能做主。”   洛淮之掩口轻咳几声,他前阵子被洛婵磨得,终于告假去了一趟云台寺,住了几日,请不悟大师看诊,如今他的毒仍旧未全好,但是已无大碍,只是今天必须回来。   他咳罢了,才看向窗外,忽然道:“你听。”   那小吏便只好跟着抬头,侧耳细听,一阵洪亮的钟声遥遥传来,铛——   他手中的香炉盖子跟着落在了地上,发出了哐当之声,小吏猛地跪了下去,拼命磕头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洛淮之微笑起来,道:“下去吧。”   那是护国寺的钟声,冶帝遇刺,身中奇毒,无力回天,终于驾崩了,众臣震惊,接二连三自班房内出来,仰头看着瓦蓝的天空,钟声在皇城上空回荡,久久不息。   要变天了。   遗诏曰,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朕长子明钲,董氏妃所生,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季呈礼、洛淮之、符左、姚子安为辅臣,拜原定远将军迟长青为兵马大元帅,总领军政,掌征伐,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讬,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太和殿前,冶帝的遗诏一公布,便引起群臣哗然,季呈礼、洛淮之等人不必说,自是冶帝的心腹臣子,无可争议,但是这定远将军迟长青,不是早几个月前就死了么?   如洛淮之一派大臣自是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闭口不言,但也有一些被蒙在鼓里的愣头青不明白的,当即提出了异议,要看那遗诏,宣读圣旨的太监也不含糊,大喇喇把遗诏往那人面前一摆,您自个儿好好看。   偌大个鲜红的玉玺印章就印在上面,铁板钉钉,那些臣子仍旧不信,嚷嚷起来,将这一阵子担忧的事情捅了出来,皇上自遇刺之日起,就未曾见过大臣,他最后宣见的人是御史中丞洛淮之,这其中是否有什么不足为人道的猫腻?   洛淮之微笑不语,有人替他说话道:“你是质疑御史大人与皇上遇刺有关么?口说无凭,王大人,您倒是拿出证据来,上下嘴皮子这么一碰,没有平白无故泼人脏水的道理。”   “你不信洛大人,难道金龙卫的话也不值得相信?”   那王姓官员哑口无言,他哪里来的证据?只好退而求其次:“那这迟长青又如何说?他不是早就死了么?怎么会突然被皇上命为兵马大元帅?”   恰在这时,殿外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这么说,王大人是在质疑本将军德不配位?”   众人闻声回头,却见大殿之外,朝阳已冉冉升起,有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踏着光而来,从容不迫地进了大殿,他望着殿中众人,笑容自信:“迟某在北漠征战数年,退戎狄于二千里之外,不敢来犯,如今王大人觉得本将军不配吗?”   殿内鸦雀无声,谁也没敢接口,迟家父子三人皆是难得的良将,一生都耗在了北漠,却接连折损,迟长青更是击退戎狄,收复北漠,这等汗马功劳,是绝不可能被抹去的。   谁也不能说,他配不上。   迟长青一步步走到王姓官员面前,将明黄的圣旨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看,才道:“臣领旨。”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跪着领旨,区区数百里之地,区区数万将士的鲜血,不及这皇权富贵,呵!   他会让天下人都看到,这皇权,这富贵,这把龙椅,唾手可得,然而在他看来,如弃敝屣。   ……   帝王驾崩,护国寺当鸣钟三万声,一声声在京师上空盘旋不散,而京师门口,有一行车马正在等候出城,车内传来了一个男子声音:“几时了?”   “回主子,快辰时三刻了,”下人答道,看着同行的人将路引交给守城兵将,得以放行,顺利出城。   车马驶离了京师,车内人忽然道:“停下。”   马儿便应声停住,车帘被撩起了,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孔,竟然是雍王秦瑜,他回头望着钟声不绝的京师,凝视良久,才放下车帘,道:“走吧。”   他们如今要奔赴封地凉州,若无圣谕,此生再不能踏入京师一步了,当初他就没想过能骗得过迟长青,洛淮之把真相告诉他,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然而迟长青最终还是放了他一马,他靠着软垫,身下的马车缓缓行驶着,想起那人冷峻的神色来:当初秦跃派人来刺杀我,你暗中让人提醒,救我一命,恩情我记了,然并不能抵消你我之间的深仇,秦瑜,你这辈子就待在凉州,再不要回来。   再见面时,我必取你人头,以祭我父兄与数万将士在天之灵!   秦跃听着那钟声渐远,徐徐地叹了一口气,初时他年轻气盛,觉得若有皇权在手,其他的便不值一提,轻信了高盛的计策,一步错,步步错,北漠战败的消息传来时,他手足冰凉,彻夜不敢眠,直到如今亦是如此。   心有悔意,亦觉得高盛此人心狠手辣,行事肆无忌惮,便数次拒绝了他的其他提议,高盛大约是看出来了什么,两人遂渐行渐远,以至于反目成仇。   如今到了这般境地,高盛秦跃皆死,他永远失去了双腿,秦瑜想,或许这就是当初的代价吧,既有人在沙场奋战拼杀,哪里就有人能安安稳稳坐享其成的道理呢……   皇城的宫门轰然启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疾驰而出,宫中规矩,不可纵马,若是放在往日,此人早就被拿下来了,然而此刻,禁卫军们却视若罔闻,只看着那一匹马迎着朝阳奔出去,如一团火焰一般。   早已等候在此的潘杨策马迎了上去:“将军!”   他有些紧张地打量迟长青,道:“如何?没有不长眼的东西闹事吧?”   迟长青迎着阳光,微微眯了眯凤目,这才看见他身后那一大片黑压压的兵士,静静侯立,竟然是把整个南大营都搬过来了,他笑了笑,道:“没有,你回去罢。”   潘杨这才终于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他还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情,不禁又是新鲜又是刺激,抬手挥了挥,高声道:“收兵,回营!”   迟长青纵马顺着朱雀大街,往尽头而去,那里原本是将军府烧毁的旧址,后来被李奕暗中派人买下,重新修筑起了一座宅邸,只是仍旧未完工,他下了马,门口的下人待要慌忙行礼,他把马鞭往人怀里一扔,大步入了宅子。   “听说这里从前就是一片荷花池,这里是一个亭子,不过被烧毁了,倒不如修个水榭,夫人喜欢什么样的?”   侍女小心地问着,洛婵看了看,抿着唇笑道:“亭子就好了,和从前一样。”   她没有看过将军府,若是有机会,洛婵还是想看一看,大将军从小长大的地方,他的那些岁月,她未曾参与,却仍旧想去了解。   “婵儿!”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洛婵回过头,果然看见迟长青站在园子门口,她笑了起来,金色的阳光在她的眉目间跳跃着,如同初初绽放的花,叫人惊艳。   她朝她的大将军奔了过去,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牢牢抱着,鼻端又嗅到了好闻的气味,像是夏日里大雨过后,草木被阳光蒸腾时散发的气息。   洛婵回抱住他,笑着道:“长青,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何其有此幸,与君同白首。   结发为君妻,恩爱两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