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娇娘春闺 作者:笑佳人   文案:   青楼老鸨犯事被抓了,尚未接客的阿娇被官府送回了舅母家。   十六岁的阿娇白净脸,樱桃嘴,会弹琴唱曲,会揉肩捏背,却因喝过绝嗣汤,无人问津。   隔壁的赵老太太咬咬牙,花十两银子聘了她,让她给官爷赵宴平做良妾。   赵老太太临死前,抓着孙子的手再三嘱咐:她只是我买来给你晓事的玩意,你没娶妻前先用着,将来真的谈婚论嫁了,提前卖了她,别留着给我正正经经的孙媳妇添堵!   赵宴平:好。   后来,赵宴平带着阿娇与孩子,一起去老太太的坟前磕头。   祖母啊,往后阿娇就是你正正经经的孙媳妇了,您看可还行?   内容标签: 种田文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娇,赵宴平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赵官爷的小娇娇   立意:市井之家,人生百态 ========== 第1章   江南水乡,武安县。   连续下了三四日的绵绵秋雨,这日终于放晴,一早起来就见天空蓝汪汪的,定是个艳阳天。   秋雨添凉,是时候将夏季的薄被收进箱笼了,秀才娘子金氏起床时便将她与丈夫的被套都拆了下来,一边拆一边念叨着今日得把这些被套与积攒的脏衣服都拿去河边洗洗。   朱昶站在地上系腰带,闻言看了妻子一眼,脸色严肃地问:“昨晚你念叨说今日要去城南赶集,你去赶集,这么多被套衣服让谁洗?”   金氏嘴唇一抿,拆被套的力气更大了,瞪着朱昶道:“当然是让双双与阿娇一起洗,这点破事也值得你问,难不成我会都塞给你那宝贝外甥女?”   朱昶瞪了回来:“你最好这样,让我知道你又带双双出门,脏活儿累活儿都丢给阿娇,以后休想我再把束脩钱交给你。”   金氏咬了咬唇,终究还是没敢继续与丈夫顶嘴。   她在屋里忙,朱昶先出去了。   朱家的日子算不上富裕,起初只有北面三间房,后来朱昶考上秀才有了功名,又去坐馆教书赚束脩,家里的日子才稍微好了起来,陆续在院子里盖了东西厢房。东厢房分给女儿朱双双住,西厢房分给儿子朱时裕。   阿娇从花月楼回来后,与朱双双一起住进了东厢房。   朱昶打开堂屋屋门,就见外甥女阿娇拿着扫帚正在打扫院子,她穿了一件半旧的绿裙,微微弯腰,低着头轻扫落叶,乌黑如云的长发垂落肩头,露出半张嫩白的小脸,黛眉红唇,就像夏日墙头灿烂绽放的蔷薇花,娇艳得令人眼前一亮。   听到开门声,阿娇抬起头,见到朱昶,她笑开来,声音清软地道:“舅舅起来了。”   刚刚还冷脸面对妻子的私塾先生朱昶,这时笑成了春风,目光慈爱地对外甥女道:“娇娇怎么又起这么早,说了这些粗活儿留给你舅母就行了,不用你动手。”   阿娇一边继续打扫一边道:“舅母管家很累了,反正我也闲着,没关系的。”   朱昶心知外甥女勤快懂事,劝说无用,便自去茅厕解手了。   屋里的金氏听到了舅甥俩的对话,但她并不认为阿娇是想替她分忧,故意在丈夫面前讨好卖乖才是真。   想到丈夫对阿娇的愧疚与维护,金氏心里就发堵。   她停下手中的活计,又记起了那件往事。   五年前,丈夫朱昶去府城不知参加第几次院试,她一个妇人守在家中,辛辛苦苦照顾一双儿女以及阿娇这个克死爹娘来投奔她们的外甥女,不巧儿子朱时裕突然生了一场大病,至少要用十两银子才能治好。   家里那点钱几乎都被丈夫带去了,金氏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送死,去找亲戚街坊借钱,人家都嫌弃她们穷,也不认为丈夫能考中秀才,怕借了钱打水漂,都不肯帮她。金氏求遍了所有能求的人,磨破嘴皮,只筹得几十个铜板。   绝望之际,金氏将主意打到了阿娇头上。   别看当时阿娇才十一岁,小丫头长得又白又水灵,找遍附近几条街家的闺女也找不出一个比阿娇更好看的。给儿子治病要紧,金氏一咬牙,连哄带骗地将阿娇带去了花月楼,花月楼的老鸨对阿娇十分满意,给了她十两银子。   金氏一直都忘不了那日,是个暴雨天,阿娇发现自己被她卖了后,哭得惨极了,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腿求舅母不要卖她。金氏第一次做坏人,她被阿娇哭得难受,越难受越想逃,于是她扯开小女孩的手,伞都忘了拿,一头冲进了大雨中。   雨声哗哗的,她终于听不到阿娇的哭声了。   就这样,金氏用这十两银子治好了儿子的病,阿娇也成了花月楼的人。   不久丈夫考完回来,得知阿娇被她卖了,直接给了她一耳光,然后拽着她的衣领带她去花月楼要人。   夫妻俩没有见到阿娇的面,花月楼的老鸨叫了几个护院拦在他们面前,皮笑肉不笑地告诉他们:“阿娇进了花月楼便是我们花月楼的姑娘,你们想抢人是不可能,赎人倒是可以,只是一千两的赎金,你们拿的出来吗?”   朱家哪有那么多钱?   想借都没地方借。   报官也没有用,白纸黑字的字据,别说朱昶后来考了秀才,他便是中了举人,也无计可施。   因为此事,朱昶冷落了金氏半年,直到金氏娘家爹死了,金氏大哭一场,朱昶才重新接受了金氏。   金氏本以为这件事彻底过去了,丈夫再也不会因为阿娇与他置气,可世事难料,去年花月楼的老鸨搅合到一件大案当中,人被抓了,花月楼也遭了官府查封。审了一段时日,老鸨与几个同党妓子全都掉了脑袋,没有牵扯其中的妓子们则放了出来,由官府安排,各回各家。   其中就包括阿娇。   多年不见,当年瘦瘦小小只有一张脸蛋能看的阿娇,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据说花月楼的妓子全都是按照大家闺秀的模子调教的,老鸨特意请了宫里退出来的老嬷嬷教花月楼的姑娘礼仪规矩、读书写字、弹琴唱曲,姑娘们个个娇养,养得一身细皮嫩肉再去开苞接客。   金氏再次见到阿娇时,如果不是丈夫紧紧拉着阿娇的胳膊,舅甥俩都哭得眼圈通红,金氏都要以为丈夫从哪领了个千金小姐回来,那模样那气度,一下子就将她正正经经的女儿比成了端茶倒水的丫鬟。   金氏见到阿娇后冒出来的第二个念头,就是这么美的人,肯定早就接客了,不干净了。   但她委婉跟阿娇打听时,才知道阿娇命好,那花月楼的姑娘都安排在及笄之日开苞,老鸨知道阿娇的生辰,都定好八月初六给阿娇开苞的,结果就那么巧,八月初一隔壁的赵捕头竟带着一帮子捕快包围了花月楼,将里面的人都抓起来了。   也就是说,阿娇在花月楼白吃白喝白学才艺那么多年,又清清白白地恢复了良民身份。   朱昶得知外甥女还是黄花大闺女后,跪在朱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感激祖宗保佑,还亲口向阿娇承诺,说他做舅舅的一定会给她找个好婆家。   金氏想,阿娇进过那种地方,想嫁体面人家是不可能,但阿娇长得美,嫁给赖汉穷汉没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阿娇低着头,说出了一件大事。   原来在老鸨安排阿娇准备接客的时候,让人端了一碗绝嗣汤给她,阿娇早被青楼的手段训怕了,丁点都不敢反抗,认命地喝了个干干净净,事后肚子疼了好几天,想来是把怀孕的可能也给彻底断干净了。   男人们娶妻就是为了传宗接代,一个不能下蛋的女人,长得再美,谁要?   窑子里出来的女人,自称清白也未必有人信,还是个绝了嗣的,这种条件,简直是雪上加霜。   金氏托了各路媒人帮忙说项,没个正经人想娶阿娇为妻。   倒是有几位老爷都想纳阿娇做妾,纯粹贪图阿娇的美色,朱昶去打听一圈,听说那些老爷家里都已经养了数房小妾,整天斗来斗去,朱昶便一口否决了,人家给多少聘礼他都不同意,说什么他已经对不起外甥女一次,一定要给外甥女找个靠谱的丈夫。   金氏并不想家里养一个闲人,尤其是她对不起阿娇,每次看都阿娇,金氏都觉得阿娇乖顺的表面下肯定藏着一颗想要报复她的心。   出于种种理由,金氏都想快点将阿娇嫁出去,做妻做妾都没关系。   丈夫固执,金氏试图说服阿娇主动答应给那些有钱老爷们做妾。   没想到阿娇平时装得那么老实,关键时刻跟她耍起油头了,攥着手说一切凭舅舅做主。   金氏差点被这句话给气死。   好言相劝不管用,金氏便想磋磨阿娇,磋磨地狠了,阿娇自然扛不住,巴不得快点挑个男人从了好离开她这个刻薄的舅母。但金氏才使唤阿娇做了一顿饭,便被朱昶骂了一顿,不许她使唤阿娇做粗活,凡是她没有安排女儿做过的事,都不许丢给阿娇。   金氏哭过闹过枕边风也吹过,都没用,朱昶这混蛋,对他的外甥女比他亲娘还要好!   从去年到现在,金氏硬是忍了阿娇一年!   如今阿娇都十六了,依然无人问津,年纪越大越不好嫁,难道她要在朱家赖一辈子不成?   朱昶愿意伺候外甥女一辈子,金氏不愿意!   ======   拆了被子,金氏憋着气去做早饭,昨傍晚包好的菜肉馅儿馄饨,烧开水煮一会儿就熟了。   家里五口人,金氏给朱昶、儿子朱时裕一人盛了满满一大海碗,她与女儿朱双双、阿娇都是小碗,一人分了八只馄饨,不偏不倚,免得朱昶又训她。   朱昶坐下时,果然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三个小碗,发现妻子没有刻薄外甥女,他才闷头吃了起来。   阿娇挨着表妹朱双双坐下,端起碗,安静地慢慢吃。   表哥朱时裕偷偷瞄了她几眼。   阿娇有感觉,但她就当没发现。   金氏忽然安排两个姑娘道:“等会儿我去赶集,趁天气好,吃完饭阿娇、双双去河边洗衣裳被套,东西我都给你们放院子里了,一人一桶,被套晾干就要收起来了,你们俩别偷懒,洗干净点。”   阿娇放下碗点点头。   朱双双撇撇嘴,知道秀才爹不喜欢她顶嘴,这才没有抱怨。   吃了饭,金氏与朱双双说了两句悄悄话,然后大声叫两个姑娘早点出发,去的晚了河边洗衣裳的好位置都被别人占了。   她说话的时候,朱双双已经去了院子。   阿娇出来时,就见房檐下摆了两只及膝高的木桶,里面的东西塞得差不多高,但朱双双拎起来的那只桶里被套颜色鲜艳,分明是她与朱双双用的,剩下的桶中被套全是深色,脏污的痕迹也更重,则是舅舅舅母、表哥朱时裕的被套。   阿娇看向表妹。   朱双双面带得意。   阿娇神色如常地拎起地上的木桶。   朱双双在前,阿娇在后,跨出朱家的院门时,阿娇侧身将门带上,一抬头,看见隔壁赵家那边走出来一道身影。   是赵宴平赵官爷。 第2章   赵宴平是武安县县衙里的捕头。   阿娇八岁起就寄居在舅舅舅母家中,那时舅舅家的右邻还不是赵家,但也是位老捕头,四十多岁孤身一人,无妻无儿的,也无子侄照料。后来阿娇进了花月楼,孤寡老捕头病逝,将唯一的宅子留给了村野出身的徒弟赵宴平,赵宴平这才带着他的祖母赵老太太搬进了县城。   衙门里的捕快都穿蓝衣,唯有捕头着深紫色官服、系黑色锦带。   此时赵宴平便是一身圆领紫袍,头戴方顶黑漆幞头,腰系黑带,脚踏黑靴。他身形颀长挺拔,穿这一身极显风流倜傥,他长得也俊朗非凡,若是笑一笑,满县城的闺秀大概都会被他迷走了神魂。   然而赵宴平却是县城里最冷峻威严的人,听说他去办案抓人时,一张冷冰冰的脸不但能吓破嫌犯的胆子,路上无辜玩耍的孩童见了他都要吓哭,这么一个人,长得再俊,年轻的姑娘们都不敢与他有半分牵扯。   朱双双就很怕赵宴平,发现赵宴平朝她们这边看了过来,朱双双胆儿一虚,泥鳅似的躲到了阿娇身后。   阿娇也有点紧张,还没想好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赵宴平,他已收回视线,黑靴踩着马镫,翻身而上,头也不回地朝县衙的方向去了。   马蹄声传来,朱双双从阿娇身后探出头,发现赵宴平已经骑马跑远了,朱双双舒了一口气,正要朝阿娇抱怨两句赵宴平的吓人,却见阿娇目不转睛地望着马背上赵宴平的背影,脸上并无惧怕之意,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朱双双若有所思。   阿娇回神,见表妹微眯着眼睛打量自己,她垂下眸子,提着水桶默默往前走。   “表姐,你该不会看上赵官爷了吧?”朱双双盯着阿娇问道。   其实捕头并不是什么正经的官职,但赵宴平办过几次大案,新上任的知县大人赏识他,武安县一带的百姓畏他又敬他,故而平时见到赵宴平,百姓们都尊称一声官爷,而不是像别的县衙的捕头,带着姓喊声捕头就是了。   阿娇面皮微红,蹙眉道:“没有的事,你别胡说。”   朱双双哼道:“还装,看你脸都红了,不过我劝你就不要做梦了,赵官爷家里虽穷,他长得也凶巴巴的,但他好歹都是个捕头,是个小官,他怎么会娶你这种身份的女子为妻?甚至你愿意给他做妾,人家赵官爷都不稀罕。”   阿娇被她说白了一张脸。   朱双双得意地扬起下巴。   长得美艳又如何,爹爹偏心她又如何,阿娇当过窑姐儿,还不能生孩子,这辈子都不可能比得过她这个清清白白、身子健康的秀才女儿。   手中的桶轻,心情又好,朱双双不禁加快脚步,故意不想跟阿娇一起走。   娘说了,阿娇名声不好,她与阿娇走得近了,外人连她的舌根都要嚼。   秋风迎面吹来,墙角边的几片枯叶随着风飘飘转转,最后又落在了地上。   阿娇看着那些叶子,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她当然知道自己配不上赵宴平,配不上很多人。自从进了花月楼,经历过老鸨那些正经女子都难以忍受的调教,阿娇早就断了嫁人生子的奢望,哪怕机缘巧合又得以恢复良籍,哪怕舅舅一心要给她找个好人家,阿娇也不敢做那种美梦。   她多看了两眼赵宴平,是因为她感激他。   没人知道去年花月楼被查封时,里面诸人经历了什么。   当时还是白日,花月楼的姑娘们都待在房中休养精神,留着晚上容光焕发再待客。   阿娇没有睡,再过五日就是她的开苞之夜,老鸨要她不停地练舞,免得那晚出错。歌姬穿的裙子都很轻薄,半遮不遮羞死个人。阿娇在花月楼待了四年,早已不会为穿这种裙子露羞了,因为她知道能看到她这么穿的男女,也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练舞房位于花月楼的后院,位置比较偏,当前面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女子尖叫,教阿娇练舞的老鸨脸色大变,丢下阿娇就往外跑。   阿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鸨跑了,她也慌乱不安地想要逃,可是才走出练舞房,对面的花月楼二楼突然传来一声惨叫,阿娇仰头,只见一蓝衣捕快将楼里一位名妓压在扶栏上,不顾名妓的挣扎,掀起她的裙摆肆意欺弄起来。   名妓痛苦绝望的脸,阿娇这辈子都不会忘。   人在花月楼,阿娇知道这些妓子过得有多凄惨,人前卖笑人后哭,大家只是命不好沦落风尘,并没有人真的以伺候男人为乐。   阿娇不知道为什么楼里会闯进来这么多的捕快,但她不想被人随随便便地施暴,所以阿娇抓起繁琐的裙摆,朝后花园假山那边跑去。   阿娇躲在了一处假山山洞中,她战战兢兢,前所未有的害怕。   两个蓝衣捕快朝假山这边找来了,一个同样隐匿在假山里的妓子被捕快抓了出去,直接按在地上便欺,另一个捕快朝阿娇这边寻了过来,对方因为兴奋发红的脸,野兽捕猎一般的眼睛让阿娇全身的血液都如冰冻一样。   阿娇不敢留在原地,她偷偷地往远处跑,一边跑一边仓皇地往后看,突然,她撞到了什么,身子一歪跌坐在地。   阿娇最先看到的是一双黑靴,跟着是深紫色的衣摆,与他腰间的佩刀。   这些已足够让阿娇魂飞魄散,她抓紧遮掩不了多少肉的轻薄衣襟,瑟缩在假山角落哭着哀求:“别碰我,别碰我……”   就在此时,之前追赶她的那个蓝衣捕快追了过来,见到紫衣男人,蓝衣捕快涎着脸道:“赵爷,这窑姐儿长得又白又嫩,您若是不要,赏了我吧?”   阿娇哭得更凶了,终于抬头朝紫袍男人看去。   与那些畜生一样欺辱妓子的蓝衣捕快不同,阿娇居然看到了一张冷如冰山的脸,他剑眉紧锁,厉声呵斥追赶她的蓝衣捕快:“传我口令,缉拿嫌犯要紧,再有人玩忽职守趁机欺凌楼中女子,皆以奸淫良家妇女之罪定论!”   他抽出一截寒光闪烁的佩刀,蓝衣捕快肩膀一缩,遗憾地看眼阿娇,原路返回传令去了。   紫衣赵爷也要离开,走了几步突然折了回来!   阿娇还以为他兽性大发也要欺人,尖叫一声夺路要逃。   赵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阿娇被他扯得转了半圈,整个人都撞到了他怀里。   阿娇哭着打他,赵爷紧扣她双手手腕,冷声审问她:“你可知老鸨身在何处?”   阿娇恨老鸨,比恨舅母还要恨!   看出老鸨闯了大祸,这位赵爷只想抓老鸨,并无意强她,阿娇眼泪一滚,抱着一丝希望乞求道:“官爷,如果我带你去抓她,官爷可否护我周全?官爷有所不知,民女原是本县秀才朱昶的外甥女,四年前被舅母狠心卖到这里,民女至今仍是清白身,求官爷体恤!”   赵爷听了,沉默片刻,允了。   阿娇得了生机,便带着他沿老鸨离开的方向去追,后来还是赵爷目光敏锐,发现一处机关,将老鸨活捉了出来。老鸨见到阿娇,破口大骂,被赵爷用破布堵住了嘴,阿娇害怕那些仗势欺人的蓝衣捕快,寸步不离地跟着这位看起来颇为正直的赵爷。   赵爷心细如发,快要离开时,突然押着老鸨停在一处房门外,提醒阿娇去里面换身衣裳。   因为他的这句提点,阿娇成了那日花月楼里穿得最齐整的一位姑娘。二十多个捕快们押送几十个青楼女子前往县衙大牢,百姓们争先恐后地前来围观,阿娇身边的姑娘们因为衣不蔽体,都举着手遮遮掩掩,只有阿娇,除了脸,什么也没有被人看去。   关进大牢后,很多妓子都被牢房里的狱卒趁夜抓出去玷污了,但没有一个狱卒碰过阿娇分毫。   直到回到舅舅家,直到听说舅舅家隔壁住了一位赵官爷,阿娇才突然明白,是赵宴平赵官爷暗中打点过,才免她吃了牢狱之苦。   所以阿娇感激赵宴平,赵宴平就是她的再生父母。   ======   绕过一条街,便是庆河了。   岸边设了一排河埠头,有船的时候停船,没船的时候供百姓洗菜、涤衣。   前几日一直在下雨,今日终于放晴,妇人们都早早过来抢位置洗衣裳,大家一边忙碌一边聊天,东扯西扯家常琐碎,倒也能消磨时间,忙起来就没有那么枯燥疲惫。   朱双双跑去跟一位交好的方姑娘母女一起去洗了,三人旁边还有闲位置,但朱双双警告的眼神告诉阿娇,三人并不欢迎她。   身子再清白,她的名声已经坏了,除了舅舅,无人肯接纳她。   阿娇垂下眸子,提着木桶沿着河边往前走。   阿娇所过之处,妇人们纷纷议论起来:   “看,朱秀才外甥女又来了。”   “她怎么有脸出门,是我去过那种地方,干脆一根绳子吊死算了,居然还敢抛头露面。”   “别这么说,听说花月楼查封时,她还没有待客,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呸,这种话你也信,我跟你们说,窑子里调教人的法子多得是,小姑娘们进去都哭都不肯脱衣裳,老鸨就派几个大汉先把人扒干净,里里外外彻彻底底瞧了去,到那时候,再倔强的人心也死了,脸彻底没了,让干什么就乖乖干什么,她肯定也免不了。”   “这样啊,那朱秀才怎么还扬言给外甥女找门好婚事?傻子才会娶这种女人吧?”   “心虚呗,人家好好的外甥女来投奔他,被他那狠心婆娘给卖了,他当舅舅的不照顾好外甥女,死了怎么去见妹妹妹夫?”   ……   议论声不绝于耳,或道听或途说或自编,或真亦或假。   阿娇听得都要麻木了。   终于,阿娇走下了一处位置不太好的河埠头。   她蹲在水边,拿出舅舅舅母的被套,用力拍打起来。   河面清澈如镜,映照出一张白嫩如花的脸。 第3章   阿娇费了很多功夫才将舅舅、舅母的被套洗干净。   她将洗好的被套放在一旁,正要将表哥朱时裕的被套拿出来,前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哎,我的袍子!”   阿娇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抬起头来,就见一条紫色长袍从上游飘了过来。这边河水较急,眨眼的功夫就能将衣裳带远,阿娇来不及多想,一手撑着石阶,一手拿着捣衣杵探进水面,勉强碰到一截衣摆,再稍费些力气,总算将水中的紫袍捞了上来。   这时,一个穿绿布衣的小丫头从前面的河埠头慌慌张张跑了过来,见阿娇截住了她的袍子,小丫头破涕为笑,揉着眼睛朝阿娇道谢:“多谢姐姐帮忙,不然我弄丢了我家官爷的袍子,老太太又要打我了!”   官爷的袍子?   阿娇心中一动,看看手中湿哒哒的紫色长袍,再想到舅舅家隔壁经常传过来的小丫头的讨饶声,阿娇忽然明白了,这个小丫头正是官爷赵宴平家中的丫鬟翠娘。那赵老太太似乎很不好相与,打骂翠娘是常事。   思忖间,翠娘已经跨下台阶,来到了她面前,翠娘约莫十一二的年纪,矮了阿娇一头。   阿娇站起来,将手里的湿袍子递给她。   翠娘这才看清她的面容,花瓣脸樱桃唇,柳叶眉多情眸,美得就像仙女下凡,翠娘便看呆了,袍子也忘了接。   这样的翠娘傻乎乎的,阿娇笑了笑,将袍子塞给翠娘,她继续蹲了下去。   翠娘回过神来,将湿袍子搭在手腕上,她弯下腰,瞅着美人姐姐的侧脸道:“姐姐你真好,你不知道我们家老太太多凶,如果我捡不回这身袍子,今天晌午、晚上都别想有饭吃。”   阿娇从舅母与表妹的闲谈中听说过赵家的情况。   赵官爷、赵老太太都是村里出身,本来家中便没什么钱,搬进县城后,赵官爷虽然是个捕头,但赵官爷为人刚正清廉,从不做那种收受贿赂、作威作福、搜刮民膏的事,每个月只领一两多的俸银,勉强够一家人吃穿罢了。   如果翠娘真弄丢了赵官爷的官袍,赵老太太心疼之下,当然要惩罚翠娘。   “这边水急,以后小心点。”阿娇提点翠娘道。   翠娘点点头,见这边只有阿娇一人,翠娘试探道:“姐姐,我一个人洗衣裳怪没伴的,可以过来跟你一块儿洗吗?”   阿娇离开花月楼这么久,第一次有人主动要跟她作伴。   想来她很少走出家门,翠娘又整日拘在赵家做事,翠娘才不认得她吧。   “算了,我名声不好,被人看见咱们在一起,只会连累你。”阿娇低下头,先将表哥的被套泡进水中,抹上皂角。   翠娘不懂,好奇地追问道:“姐姐怎么会名声不好?”   阿娇苦笑,头也不抬地道:“我就是朱秀才的外甥女。”   翠娘没见过阿娇,但她听说过阿娇的事,发现眼前这位美人姐姐就是众人议论纷纷的朱秀才的外甥女,翠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小心台阶!”阿娇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   翠娘往后一看,自己再退半步就要跌到水里了,吓得又跑回来。   这么马虎,怪不得老被赵老太太骂。   阿娇朝她笑笑:“快回去吧。”   翠娘神色复杂地看她两眼,提着湿袍子走了,只是没过多久,她竟然端着洗衣盆折了回来,自来熟地蹲在了阿娇旁边。   阿娇疑惑地看着她。   翠娘嘿嘿一笑:“姐姐是好人,我陪姐姐一起洗。”   小丫鬟长得有点黑,但牙齿雪白,眼睛乌黑又明亮,单纯可爱,看阿娇的眼神充满了亲近之意。阿娇很想多个可以来往的姐妹,可翠娘年纪小不懂事,阿娇不能害了她。   “你快走吧,被你们老太太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她会骂你的。”阿娇轻声劝道。   翠娘摇摇头,一边敲袍子一边解释道:“不会,我们老太太说过你的事,她说你命苦倒霉,摊上一个黑心的舅母,她经常跟我骂你舅母的,说明她心疼姐姐,一点都不嫌弃姐姐。”   阿娇却想到了舅母,舅母似乎与赵老太太有过罅隙,也动不动数落赵老太太,想必赵老太太只是拿她当幌子多骂舅母一顿,并不代表赵老太太心疼她什么,就像河边那些妇人,背后指责舅母是真的,嫌弃她也是真的。   “该劝的我已经劝了,你非要留在这里,回头挨了骂可别怪我。”阿娇警告翠娘道。   翠娘坚信赵老太太不会骂她,热络地与阿娇闲聊起来。   “姐姐,你当初怎么会搬到你舅舅家呢?”   “我爹娘都病逝了,将我托付给了舅舅。”   “这样啊,姐姐真可怜,不过姐姐长得美,人也有福气,进了那种地方还能出来,舅母虽然黑心,舅舅还是疼你的。不像我们兄妹,也是家里没了爹娘,哥哥带着我逃荒到这边,饿得都快死了,幸亏被官爷救下,收留了我们。官爷面冷心善,赵老太太就坏多了,背着官爷让我们兄妹签了卖身契,天天使唤我伺候她。其实官爷救了我们兄妹,我们甘愿给他做奴,可老太太忒难伺候,我做菜时油放多了一点她都要骂我……”   翠娘就像找到了一个出气筒,不停地将她对赵老太太的不满倾诉了出来。   洗床被套的功夫,阿娇基本已经摸清了赵老太太的脾气,说不上多坏,就是太抠门太节俭,舍不得浪费,翠娘挨得骂多是因为弄坏东西、浪费油烟柴火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表哥这床被套很难洗,必须用手搓,阿娇搓得手腕都红了。   翠娘见了,一脸嫌弃:“这是谁的被套啊,真脏,我们老太太坏归坏,可爱干净了,还有我家官爷,不管在外面多忙多累,每天回家必须洗完手脸在院子里擦过身子再进门,你看,这就是他的被套,盖了这么久也没多脏。”   翠娘将赵宴平的被套一角扯平让阿娇看。   阿娇没看,不合适。   翠娘当她忙着搓衣裳才没看,便将官爷的被套放回去继续敲打。   翠娘虽然人小,但赵家的衣裳都很好洗,先洗完了。   “姐姐我先走啦,老太太要给官爷缝袍子,叫我早点回去打下手。”   “嗯,快去吧。”   ======   翠娘抱着盆子往回走,离开河边时看到朱家的朱双双与别人走在前面,桶里衣裳被套颜色鲜艳,一看就是姑娘家用的。   翠娘有些地方傻,洗衣做饭这些事她很懂,知道姑娘家的衣物通常比男人用的更干净,更好洗。   回到赵家,赵老太太已经去集市上买布回来了,正要裁剪。   翠娘进屋帮赵老太太扯平布匹,赵老太太移动剪刀,翠娘小声嘀咕道:“老太太,朱家秀才娘子可真奸,故意把干净被套给她女儿洗,却安排阿娇姐姐洗他们夫妻俩跟他儿子的,哎,您是没瞧见,秀才儿子的被套都快黑成煤炭了,还是读书人呢,连我哥都比他干净。”   赵老太太横了她一眼:“阿娇姐姐?她跑去跟你一个河埠头洗衣裳了?还跟你抱怨她舅母?”   翠娘立即摇头:“没有,是我洗衣裳时脱手一件袍子,阿娇姐姐在下游,帮我拦到了……”   翠娘是小碎嘴,嘚吧嘚吧地讲了来龙去脉,只略去了她对赵老太太的抱怨。   赵老太太哼了哼,对着手里的布道:“金氏心早黑了,这还是姓朱的管着她,不然她能再卖一次外甥女。”   翠娘叹气道:“可怜阿娇姐姐,长得天仙似的,遇到那么个舅母,一辈子都毁了。”   赵老太太早就好奇秀才外甥女的容貌了,别的街坊还能借着去朱家串门的名义偷偷瞧瞧阿娇,赵老太太因为一件旧事与金氏彻底闹掰,两家早断了来往,因此阿娇回来一年了,赵老太太还没有见过人,外面倒是将阿娇传得美艳非凡。   “真有那么好看?”赵老太太盯着翠娘问。   翠娘捣蒜似的点头,回忆阿娇姐姐的美貌,她眼里竟然露出一丝色眯眯的味道,用尽她能想到的字眼狠狠夸了阿娇一顿,最后总结道:“阿娇姐姐那么好,我哥哥就是太丑了,不然我就让我哥哥去提亲,娶她回来给我当嫂子。”   赵老太太一戳她脑门:“小丫头片子懂个屁,她喝过绝嗣汤,不能生孩子了,让你哥娶她,你是想你们老郭家绝后吗?”   翠娘转转眼睛,嘟嘴道:“可惜我是个女的,不然我娶阿娇姐姐,她那么美,我才不在乎她能不能生孩子,只要天天都能见到她,我就满足了。”   赵老太太只当她小孩子胡言乱语。   不过,提到生孩子,赵老太太就想起了自家的烦心事。   她的孙子都二十四岁了,一把年纪的还不肯成亲,据说去年花月楼的案子,好多捕快进楼抓人时趁机睡了那些平时要让富家老爷们一掷千金才能睡一次的名妓美人,就她孙子一心办案,自己不占便宜,还不许捕快们占,事后被人议论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否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柳下惠,放着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唾手可得的美人而不碰?   赵老太太并不认为自己孙子的身体有问题,孙子还是两三岁的胖娃时,抱出去与村里的孩子们玩耍,一个个都穿着开裆裤,虽然年纪小,那时候也能看出来她的孙子天赋异禀,绝非常人。   可这么多年了,每次有人来提亲,无论女方是穷是富、是美是丑,孙子都不肯应,到底在抵触什么呢?   赵老太太陷入了沉思。   ======   过了两日,媒婆又来赵家提亲了。   女方家里曾经受过赵宴平的恩惠,那家的父母感激赵宴平,得知赵宴平还没有成亲,便想把才及笄的女儿嫁给赵宴平。   媒婆也算是赵家的老熟人了,见了赵老太太,媒婆直接推心置腹,说这家虽然家境不太富裕,但姑娘白白净净小有姿色,又勤快能干,乃赵家孙媳妇的不二人选。   赵老太太颇为心动,孙子一回来就殷勤地介绍起来。   赵宴平面无表情地听,人纹丝不动地坐在赵老太太身边,心却不在这里,垂眸沉思着什么。   赵老太太看着他这死样,越说越没劲儿,捂着胸口装可怜:“你说你,单了这么多年到底在想什么,别人到我这个年纪都抱重孙了,就我还在操心你的婚事!你看我的头发,越来越白了,还能有几年活头,你是存心要我死不瞑目吗?”   赵宴平古井般的脸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他看向赵老太太。   赵老太太的心提了起来,孙子终于要答应了吗?   然而赵宴平欲言又止之后,还是回了两个字:“不娶。” 第4章   赵老太太真的要被自家孙子气死了!   可不管她怎么哭闹,孙子就是俩字:不娶!   翌日媒婆来赵家打听消息,一看赵老太太脸拉成了苦瓜,便猜到这回又没戏。   媒婆暗道晦气,这赵家的喜钱还真是难吃!   捞不到喜钱,来回跑腿的辛苦钱总得吃出来,赵老太太拉着她去堂屋喝茶,媒婆没客气,一边吃茶剥瓜子一边听赵老太太抱怨赵官爷,赵老太太嘴里的话往外蹦得有多快,媒婆的瓜子皮吐得就有多快。   “大妹子,你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摊上这么一个倔孙子!”   抱怨完了,赵老太太揉着胸口道,真的很气。   媒婆最擅长打听消息,赵家的情况县城里别人不知,媒婆知。   赵老太太造过什么孽呢,唯一的孽就是当年家穷,为了养活次子一家以及长子留下来的孙子赵宴平、孙女赵香云,赵老太太竟做主让貌美的寡妇儿媳改嫁一位老员外做填房,她拿了聘礼。后来聘礼被次子一家败光了,急需银子周转,就在这个节骨眼,赵家出了一件事。   赵宴平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赵香云丢了。   赵香云丢了,赵宴平的二叔二婶却得了一笔来路不明的银子,顺利渡过了危机。   后来村人都说赵香云是被叔婶合起来卖了,可赵老太太还活着,卖赵香云这件事到底有没有经过她的首肯?   这种隐秘恐怕只有赵老太太与她的小儿子、小儿媳知道,外人无从得知。   当年赵宴平才九岁,但他已经懂事了,猜到妹妹的失踪与叔婶有关,男娃子恨得眼睛都红了,找叔婶要不到人,赵宴平半夜往二叔一家的屋子上放了一把火,幸亏被人及时发现,才没闹出人命,只是两房的关系彻底断裂。   赵家二房闹着要分家,赵老太太将小儿子、小儿媳臭骂一顿,开始单独抚养孙子赵宴平。   赵家的旧事在媒婆脑海里过了一遍,媒婆醒过神来,就听赵老太太在请她帮忙支招,如何才能说服赵官爷答应娶妻。   亲祖母都办不到的事,媒婆哪有那能耐?赵官爷若是有心娶妻,她保证挑一对儿门当户对的好人家,赵官爷不想娶,她还能绑了他将人塞进洞房不成?   媒婆吃够了瓜子,想走了,可赵老太太非要她帮忙,媒婆想了想,朝赵老太太使了个眼色。   赵老太太见了,立即将站在一旁听闲话的翠娘撵了出去。   “大妹子,你快跟我说说,你有啥法子?”翠娘出去后,赵老太太心急地问媒婆。   媒婆咳了咳,低声问她:“老姐别怪我多疑,实在是我当媒婆三十多年,从来只有汉子着急娶媳妇娶不上,没有自己不想娶的。思来想去,我只想请老姐仔细回忆回忆,赵官爷从小到大,是更喜欢看街上的姑娘呢,还是更喜欢跟俊俏的少年郎凑在一起?”   赵老太太不解地看向媒婆,怎么还扯到俊俏少年郎了?   媒婆委婉提醒她道:“老姐不知道吧,那青楼里除了窑姐儿,还有男倌……”   赵老太太脸色大变!   媒婆及时给她台阶道:“对不住老姐,是我多虑了,赵官爷怎会是那种人呢,许是县衙案子太多,赵官爷一心报效朝廷,无暇婚嫁,老姐别急,再等等看,兴许哪天县衙堆积的案子都办完了,赵官爷就来求您做主了。那个,我还得回周家传话,就不多留了,改日再来老姐这儿讨茶喝!”   担心赵老太太骂自己,媒婆脚底抹香油似的告辞了。   赵老太太是想骂媒婆,可一想到自家孙子真有可能喜欢俊俏的少年郎,赵老太太的心就掉进了冰窟窿,拔凉拔凉的,哪还有心情骂媒婆胡说八道。   一个人坐在藤椅上,赵老太太开始从孙子两三岁的时候回忆起来。   赵老太太非常确信,她的孙子绝对没有跟村里俊俏的少年郎厮混过,可赵老太太更加确定,她的孙子也没有多看过哪家的俏姑娘。没当捕快时孙子埋头种地砍柴卖柴,闷葫芦一样,阴差阳错当了捕快升了捕头后,孙子眼里就只有那一桩桩案子,别说女人了,连家里的母鸡孙子都不会多看一眼。   当然,这可能只是孙子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假象,也许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孙子……   偷看姑娘是不可能,难道孙子真的去找俊俏的少年郎了?   赵老太太越想越急,越想越愁,突然一拍大腿,将翠娘的哥哥郭兴叫了进来。   郭兴今年才十六岁,被赵宴平安排留在家里看家。   妹妹翠娘不够机灵,郭兴很会看人脸色,嘴巴也甜,哄得赵老太太很少骂他。   “老太太,您有何差遣?”郭兴弯着腰来到赵老太太面前,十分恭敬地道。   赵老太太走到门口,见翠娘在厨房忙活,赵老太太才压低声音吩咐郭兴道:“你现在就去县衙外面守着,注意别让官爷瞧见,然后你什么都不用做,只替我盯着官爷今日都跟哪些人走动了,那些人里有没有俊俏哥儿。”   这差事太稀奇,郭兴瞅眼老太太,心痒问了一句:“老太太叫我盯这个做啥?”   赵老太太立即眼睛一瞪,母老虎似的骂道:“叫你做事你只管去做,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郭兴脖子一缩,麻溜地去办事了。   赵老太太一连让郭兴盯梢了三日,还真让郭兴发现了一个!   “老太太,咱们官爷平时来往的都是捕快,那些捕快有长得还成的,但没一个俊的,只有咱们知县大人长得俊,唇红齿白的,那气度,一看就是世家子弟,叫上官爷一起去办案,街上的小媳妇大姑娘都盯着他们俩看。”   谢知县?   赵老太太心底一凉,她没见过新来的谢知县,可孙子提过他啊,说谢知县是个好官,心里装着百姓等等,反正都是好话。而且,不光是孙子夸谢知县,听街坊们闲聊议论,那谢知县似乎也颇为赏识孙子!   赵老太太越想越觉得可能被媒婆猜对了,她孙子真的喜欢哥儿!   赵老太太要喘不上气了,大半天都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怎么办啊怎么办,短命的长子就这一根独苗,若孙子继续执拗下去,长子这一支真的要断了!   赵老太太无法接受!   今晚孙子回来,她就打他一顿,逼他娶媳妇好好过日子。   赵老太太才下定决心,多想一会儿,她又动摇了。   孙子肯养她,但赵老太太很清楚,孙子仍然无法释怀她逼他娘改嫁的事,除了供她吃供她穿,除了在她生病时孙子会说两句软乎话哄她,平时孙子都冷冰冰的,少与她交谈,更遑论交心。孙子若真的喜欢男子,她突然拆穿此事,孙子羞恼之下彻底与她离心怎么办?   赵老太太承受不起那后果。   次子夫妻都是黑心狼,孙子不养她,那两口子就算接了她去,也不会给她好脸色。   不能直接质问孙子,又不能说服孙子娶妻……   赵老太太愁得都上火了,孙子回家时她还要小心翼翼地掩饰她已经知道了孙子那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一日黄昏,赵老太太默默地坐在屋里发愁,隔壁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   “朱昶你还是不是人!这是你亲儿子,事情都没问清楚你就打他,你的心到底偏到哪去了!”   “你嚷嚷什么?小点声……”   “我就不!她说时裕欺负她,她有证据吗?我还说是她先勾引的咱儿子呢!你看她那狐媚样,窑子里出来的女人能多正经,就你把她当眼珠子疼,殊不知外面流言蜚语早传开了!一日是窑姐儿一辈子都是窑姐儿,我看她就是知道自己嫁不出去,便想办法赖上咱们时裕,逼着你做主成全她!”   “你给我闭嘴!”   “你打啊,有本事你打死我,反正你早想休了我再娶新人了,现在就一巴掌打死我吧!”   跟着是一阵哭闹,等赵老太太走到院子里想听得更清楚时,隔壁已经没了动静。   “老太太,秀才娘子骂得是阿娇姐姐吗?”   翠娘凑到赵老太太身边,皱紧眉头,气愤无比:“她血口喷人!阿娇姐姐不是那种人,朱时裕长得又矮又丑,满脸疙瘩,人还不爱干净,被套脏死了,阿娇姐姐怎么会勾引他!我哥哥都比他强!”   赵老太太还不了解朱家的情况?   朱昶是个没大出息的老秀才,一边怨金氏卖他的外甥女一边又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不忍心休了金氏。金氏跟她女儿朱双双都是爱贪小便宜的货色,欺软怕硬,明明对不起阿娇还变本加厉地欺负人家一个孤女。   至于阿娇的表哥朱昶,个子随了金氏,矮矮瘦瘦的,容貌还凑合,但最近长了一脸疙瘩,翠娘都看不上,传说中美艳非凡的阿娇怎么会去勾引他?想来定是朱时裕贪图阿娇的美色,色胆包天动手动脚,被阿娇告发到了朱昶面前。   “行了,赶紧去做饭,一会儿官爷该回来了。”   没热闹听了,赵老太太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撵翠娘快去厨房烧火。   翠娘嘟着嘴去了。   赵老太太重新回到屋里坐着,心思却都被朱家吸引了过去。   阿娇的行情赵老太太也是知道的,没人想娶她做正妻,想纳她做妾的又都是好色的富商老爷,朱昶不忍心送外甥女去那种人家跟一群女人斗,人就一直耽误了下来。   “狐媚样”、“勾引人”、“嫁不出去”……   鬼使神差的,金氏的这几句骂词一直在赵老太太耳边盘旋不去,盘旋着盘旋着,赵老太太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官爷。”   院子里传来郭兴的声音,赵老太太走出门,果然看到孙子赵宴平牵着马站在家门口,正要进来。   晚饭还没做好,赵老太太看着孙子打水洗脸,等孙子进了堂屋,赵老太太再倒碗茶给他。   孙子喝茶,赵老太太坐在一旁,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赵宴平朝老太太看去。   赵老太太先抛了一个引子过去:“宴平啊,去年你带人查封花月楼,可见过朱秀才的外甥女?”   赵宴平记性过人,祖母一说,赵宴平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一幕画面:娇花般柔弱的女子抱着隐隐若现的雪白肩膀躲在假山角落,一边害怕哆嗦一边哭求着“别碰她”。   他记得,嘴上却道:“不曾留意。” 第5章   赵宴平说他没有特别留意过隔壁朱秀才的外甥女,赵老太太很信。   孙子都可能喜欢俏哥儿了,怎么会去注意貌美的姑娘?   赵老太太只是抛出个引子,让孙子想起隔壁有个进过青楼的美人,然后自顾自地絮叨起来:“那姑娘真是命苦,好不容易从那种地方回来,却摊上一个没脸没皮的尖酸舅母,天天想办法磋磨她,今日又大声诬陷她勾引表哥,那嗓门大的呦,咱们这条街差不多都听见了。”   赵宴平径自喝着茶,与平时听老太太说闲话的态度、神情都没什么区别。   “朱时裕你是见过的,不到你肩膀高,瘦猴子一样,翠娘都嫌弃,谁会去勾引他?我听人说朱秀才的外甥女貌若天仙,朱时裕八成是动了色心去欺负人家,被揭发后反而倒打一耙,污蔑表妹先勾引的他,可怜他表妹,进过那种地方,就算品行端正,说出去大家也不会信。”   赵宴平一碗茶喝见了底,将茶碗往桌子上一放,看着院子里道:“饭好了吗?开饭吧。”   赵老太太去厨房看了看。   今晚翠娘烙了几块儿饼,熬了一锅米粥,粥跟饼都好了,锅里的花生米再炒几下也可以装盘。   见到赵老太太,翠娘卖力地加快速度,唯恐赵老太太骂她。   赵老太太心情不错,催促她快点就走了。   吃过晚饭,赵老太太去西屋睡了,赵宴平住在与朱家相连的东屋。   许是回家前被几个捕快拉去喝了几碗酒水,睡到夜半,赵宴平突然被涨醒。   刚刚入秋,天没有冷到必须将夜壶拿进屋中的地步,赵宴平只好披上中衣下了床,悄悄打开门,去了茅厕。放完水出来,赵宴平仰视夜空,八月初六,月如镰刀,漫天的繁星毫无规律地分散,都说死了的人会变成星星,可这么多的星,如何去找?   赵宴平也不想找,他要妹妹还活着,无论过得多苦,活着都有希望。   默默驻足片刻,赵宴平准备回屋了。   就在此时,隔壁朱家那边突然传来一道轻微的声音,似是有人打开了院门。   是盗贼,还是?   职责所在,赵宴平敛容,悄无声息地攀上自家养鸡的圈墙,缓缓直起身子,当视线越过墙头时,赵宴平看到一道纤细的身影离开了朱家,借着淡淡的月光,赵宴平很快辨认出来,这人正是傍晚祖母才提到过的阿娇,朱秀才的外甥女。   夜深人静,城门已关,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去何处?   ======   庆河与朱家只隔了一条街,阿娇很快就来到了河边。   河水有深有浅,阿娇沿着河岸,一步步朝水深的那头走去。   夜风凉凉的,可再凉也凉不过她的心。   今日是八月初六,也是阿娇的生辰。   舅舅要为她庆生,一早就嘱咐舅母去屠户家中买两斤肉,再去河边找渔夫买条肥鱼,晚上一家人吃顿好的。阿娇其实不需要这样的排场,但舅舅坚持,舅母本来就不高兴了,她再多嘴,既改变不了舅舅的主意,也不会让舅母心里多舒坦一分。   阿娇什么都没说,像个安静的影子。   舅舅去私塾教书了,舅母不愿买肉,一直拖延着,快黄昏拖延不了了,舅母才带着表妹一起出去了,让她烧火煮饭。   阿娇坐在厨房,平时都坐在房中埋头苦读的表哥朱时裕突然来了厨房,拿出一方绸缎帕子,说是送她的生辰礼物。阿娇早就感觉到表哥对她有那种心思,可一来阿娇对表哥无意,二来舅母宁死也不会答应她与表哥纠缠到一起,面对表哥的礼物,阿娇唯有拒绝。   表哥却坚持给她,阿娇不收,表哥便往她手里塞,阿娇意识到表哥的动作不对劲,想要离开厨房,表哥突然将她拦腰抱住,将她推到厨房门上意图轻薄。   直到那一刻,阿娇才惊恐地发现表哥虽然长得与她差不多高,力气却大多了,被他压住的时候,阿娇竟然无法挣开!   可阿娇恶心,凭着一股狠劲儿,她推开了表哥,冲出厨房时,遇到了提前回来的舅舅。   不用她开口,舅舅已猜到发生了什么,怒火冲天,舅舅抓住表哥狠狠扇了表哥一个耳光,表哥的脸高高肿了起来,被提着肉回家的舅母看见,舅母为了维护表哥,居然冤枉是她勾引人。   阿娇知道,舅舅相信她,可舅母叫嚷得那么大声,左邻右坊都听见了,那些人会信吗?   她的名声已经够不好了,现在又多了一桩勾引表哥的骂名,以后还怎么见人?   待在舅舅家,舅母、表妹对她冷言冷语,舅舅夹在她与舅母之间难见笑容,表哥看似呆板矮小实则对她别有居心……   阿娇看不到一点希望。   她停在了岸边,这里的水很深,据说淹死过贪玩的孩子。   岸边有棵歪脖子老槐树,茂密的枝叶遮住了月光星光,水面阴森森的,看着便吓人。   阿娇才看了一眼,便抓着衣襟后退两步。   她胆小,一直都胆小,她被舅母卖进青楼的时候,楼里还收了几个新人,有七八岁懵懵懂懂的小丫头,也有十五六岁寻死觅活的大姑娘。阿娇混在其中,亲眼目睹乖乖听话的小丫头有饭吃,寻死觅活的大姑娘不但要挨饿还要挨鞭子,阿娇一下子就选择了妥协。   阿娇的妥协换来了老鸨的欢心,老鸨喜欢捏着她的下巴端详她,夸她是个好苗子,老鸨对她充满了期待,楼里的其他妓子、护院见风使舵,从来不会欺负她,所以阿娇并没有经历过那些妇人们议论的屈辱。   想到老鸨,阿娇又记起了她离开花月楼的那一日。   那天是她度过的最惊险的一天,多少名妓都被禽兽捕快祸害了,她命好,遇见了赵官爷。   命好……   阿娇忽然笑了,仰起头,透过密密麻麻的枝丫,她看见了天边那抹镰刀似的新月。   风凉凉的,月光也凉凉的,阿娇的心却一点一点热了起来。   舅舅说过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舅母阴阳怪气地夸她命好,就连河边那些喜欢议论她的洗衣妇人们也都说她命好,能走出花月楼那种狼窝。   就为了这两个字“命好”,阿娇不想死了。   凭什么要死?   爹娘病逝前将家里的银钱都交给了舅舅舅母,虽然不多,养活她一人足以,她住在舅舅家,并非白吃白喝。不但如此,舅母还卖了她一次,没有她,表哥早死了,哪还有力气来欺负她?凭什么她吃尽苦头却还要被那些占够她便宜的小人逼死?   她偏要活着,偏要好好地活着,她没对不起过谁,该舅母、表哥无颜面对她!   擦掉脸上的泪,阿娇毅然转身,沿原路返了回去。   自始至终,阿娇都没发现身后跟了一个人。   ======   第二天早上,阿娇像昨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神色如常地面对朱家四人,只是她没有再早起帮忙打扫院子了,饭后她也没像以前那样,主动帮忙收拾碗筷。   谁都看得出来,她在无声地反抗。   朱时裕头垂得更低了,早早回了他的房间,闭门读书。   金氏也心虚,她昨日的大吼只是想给儿子找回场子,只是想死咬阿娇,阿娇若哭哭啼啼她还能仗势欺人,现在阿娇摆出这副他们都对不起她的态度,金氏再敢使唤她,丈夫朱昶第一个就要骂人。   “双双,你收拾桌子。”金氏要去喂猪,使唤自己的女儿道。   朱双双看向已经朝东厢走去的阿娇,嘟着嘴道:“为什么让我收拾,以前不都是表姐收拾吗?”   金氏还没说话,朱昶黑着脸教训女儿道:“你给我闭嘴,从今以后咱们家的家务都归你,你自己不想干,就去找你娘。”   训归训,朱昶声音压得很低,并不想让外甥女听见,给外甥女添堵。   骂完不懂事的女儿,朱昶去了东厢,挑开帘子,看到外甥女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准备绣花了。   “舅舅。”阿娇站了起来,朝舅舅笑了笑。   朱昶挺心酸的,低着头叹口气,愧疚道:“子不教父之过,都怪舅舅没教好你表哥,让他猪油蒙心做出那种丑事,不过昨晚我已经骂过他了,他以功名发誓以后不会再欺负你,娇娇你安心在家里住着,不用害怕,舅舅答应过你娘会照顾好你,绝不会食言。”   阿娇扯了扯袖口,垂着眼点点头。   朱昶站了许久只等到这一个回应,猜到外甥女心里还不痛快,朱昶亦无可奈何,往外退道:“那舅舅先去私塾了,回来再陪你说说话。”   阿娇嗯了声。   朱昶走了,经过厢房的窗前,朱昶往里看了眼,看见外甥女低着头绣花,神色专注极了。   ======   中秋要到了,私塾给学生们放了五日假,朱昶也要陪金氏娘仨去金氏的娘家送礼过节。   八月十四一早,朱昶偷偷塞了阿娇一两碎银,叫阿娇闷了就去街上逛逛买买头花、首饰什么的。   “别整日拘着自己,出去散散心。”朱昶怜惜地道。   阿娇收了银子,轻声道:“多谢舅舅,我会去的,舅舅快出发吧,别让舅母等急了。”   她刚说完,朱家大门外就传来了金氏不耐烦的催促:“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到底还去不去?”   朱昶皱眉,看眼乖巧懂事的外甥女,朱昶出去与妻儿汇合了,见到金氏免不得又一顿口角。   一家四口坐的驴车,他们出发后,阿娇关上大门,继续回房绣花。   隔壁朱家,翠娘跑进屋子,眼睛亮亮地对赵老太太道:“老太太,秀才一家出发了,驴车都拐出巷子啦!”   赵老太太在给孙子纳鞋底,闻言淡淡地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翠娘傻了眼,等了一会儿见赵老太太还在纳鞋底,翠娘不解地问:“老太太,您不是要去看阿娇姐姐啊?”这几日老太太总朝她打听阿娇姐姐到底有多美,还叫她盯着秀才一家何时去金氏娘家过节,她还以为老太太要趁金氏不在家的时候亲眼去见见阿娇姐姐的美貌。   赵老太太又走了几针,这才半抬脸,无比嫌弃地瞟了翠娘一眼:“骂你傻你还委屈,人家刚走我就过去,岂不是摆明去看人的?”   翠娘咬唇,小声嘀咕道:“您本来就是去看人的嘛。”   赵老太太放弃跟傻丫头解释了,继续纳自己的鞋底,一双鞋底都做好了,差不多也到做晌午饭的时候了,赵老太太这才下了地,揉揉老腰,使唤翠娘:“去厨房拿个海碗来。”   翠娘:“您要碗干啥?”   赵老太太微微一笑:“去找你阿娇姐姐借米!”   作者有话要说:  金氏:你个死老太太,竟然趁我不在打我家米的主意!   赵老太太:得,又来一个蠢的! 第6章   阿娇住在舅舅家,经常会帮忙做饭,但都是金氏说做什么她就做什么,阿娇从未顺着自己的口味下过厨。   今日舅舅一家都出门了,大概傍晚才回来,对阿娇来说,这是难得可以随性的一天。   打发时间的事不外乎看书、绣花,但晌午阿娇要做顿她馋了很久的蜜汁糯米藕。   她提前一个多时辰泡好了糯米,然后将藕清理干净,切掉一头再洗洗,便开始将泡好的糯米填进藕孔中。做着自己喜欢的事,阿娇心情愉悦,不知不觉哼起了一首江南小曲儿,曲子哼完了,阿娇将填满的藕放到一旁,着手准备煮藕的红糖、红枣与蜂蜜。   一切都备齐,阿娇坐下来烧火煮藕,就在锅里缓缓飘散出蜜汁的甜味儿时,院门口突然有人拍门。   是来寻舅舅的吗?   灶膛里燃烧着树枝硬柴,能烧很久,阿娇清理了灶膛口的碎柴,这才一边拍去身上的灰土一边小跑到了门前。两块儿木板门中间有条细缝,透过那细缝,阿娇看到一个头发灰白、约莫六旬年纪的老太太,手里拿着一个粗瓷海碗。   阿娇还在猜对方的身份,老太太隔着门缝朝她笑道:“是阿娇姑娘吧,我是你们隔壁赵官爷的祖母,刚刚小丫头要下米的时候才告诉我家中没米了,你看都这时候了,我也来不及去买,便厚着脸皮来跟阿娇姑娘讨一碗,你放心,吃完饭我就让人去买,买回来马上还你。”   老太太一开口,阿娇就认出了她的声音,毕竟赵老太太每日都会骂翠娘几句。   赵官爷对她有恩,阿娇心中感激,对他的祖母不免也多了几分敬重。   阿娇麻利地开了门,请赵老太太进来,带着几分拘束道:“一碗米而已,您只管舀去吃,不用还了。”   “那怎么成,谁家的米都不是白飞来的,我借了就必须还。”   赵老太太嘴上说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却似长在了阿娇脸上,挑选物件似的将阿娇打量了一番。   她来的也是巧,阿娇正烧火做饭,灶膛里的火烤得她小脸泛红,正如那喝酒喝红脸的美人,平添几分妩媚来。阿娇原也是仙女般的美貌,那脸蛋白皙娇嫩,不见一颗黑子或麻子,杏子眼清亮亮好似会说话,樱桃唇红艳艳邀人去咬她一口。   阿娇在花月楼穿的都是老鸨叫人给她预备的绫罗绸缎,回了朱家待遇一落千丈,只有布衣可穿,但寻常人物靠衣裳打扮,美人则穿什么都好看,纤细的身子柳条一样,光站在那儿就绰约多姿,丰腰酥胸,一看便知。   赵老太太这番借米就是为了相看阿娇,看得当然仔细。   阿娇好心借她米,然而老太太一进门就盯着她瞧,那眼神与其他假意来与舅母闲聊其实只为打量她的妇人们没什么区别,都想看看窑子里的女人长什么样罢了。   阿娇并不喜欢这样的打量。   她垂下眼,拿过赵老太太的碗:“您在这里等等,我去厨房给您舀米。”   “行,老身谢过姑娘了。”赵老太太答应得挺痛快,阿娇转身后,她却跟着阿娇往前走,再盯着阿娇的背影看,见阿娇腰儿细细,移动脚步时显现出来的臀形却丰如满月,赵老太太不禁心生惋惜,这是好生养的苗子啊,可惜被花月楼的老鸨灌了绝嗣汤。   思忖间,阿娇已经跨进了厨房。   赵老太太站在厨房门口,吸吸鼻子,朝盖着盖儿的锅看去,笑着打听道:“真香啊,阿娇姑娘锅里煮的什么好菜?”   阿娇往门口瞧了眼,舀了一平碗的米,转过来才解释道:“家里剩了一截藕,再不吃就坏了,我便做了蜜汁糯米藕。”   赵老太太笑眯眯夸道:“还会做糯米藕啊,阿娇姑娘可真巧。”   心里却想,这阿娇虽然被舅母坑害得可怜,其实也是个滑头的,竟趁舅舅一家不在的时候做这精致吃食,藕是常见物,糯米、蜂蜜、红糖可都是花钱的稀罕物,一般人家都是逢年过节或有宴请才舍得吃,偏阿娇嘴巴还巧,怕她说出去,故意说藕是快坏的藕。   借碗米的功夫,赵老太太自认已经摸清楚了几分阿娇的为人。   美是真美,弄过来应该能把孙子的心从俏哥儿那边勾回来,但其他方面她得盯紧点,不然这阿娇又狡猾又浪费,可比翠娘败家多了。   ======   “老太太,您瞧见阿娇姐姐了吧,怎么样,是不是美若天仙?”   赵老太太一回来,翠娘便追着她打听情况。   赵老太太哼了哼,将一碗米交给她,道:“跟你比确实是天仙。”   翠娘忍不住撇嘴:“瞧您说的,难道您还见过比阿娇姐姐更美的人?”翠娘觉得,阿娇姐姐跟谁比都是天仙。   赵老太太听了翠娘的话,脸色突然沉了下去。   她想到了自己的大儿媳柳氏与小孙女香云。   柳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没进过花月楼那种地方金贵养着,所以晒得比阿娇黑,模样可能也确实不如阿娇,但也是方圆十里各村当中最漂亮水灵的姑娘,长大后一堆男人排成队想娶柳氏,全靠她的大儿子自己有本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哄得柳氏心甘情愿嫁了过来。   那年闹天灾,家家都快撑不下去了,员外老爷找到她,说想娶柳氏做续弦,只要她能促成这件事,员外老爷会给她一笔丰厚的聘礼。   赵老太太去问柳氏的意思,柳氏不想改嫁,但她也怕一双儿女吃苦,为了宴平与香云,儿媳妇点头嫁了。赵老太太真没有强迫儿媳妇,可村里人眼红她得了员外老爷给的聘礼,七嘴八舌地都冤枉她逼迫儿媳妇,那时孙子还小,可能就信了,自此再也没朝她笑过。   还有她的小孙女香云,继承了爹娘的长处,从小就是美人胚子,长大了未必会输给阿娇,可惜香云比阿娇命更苦,阿娇好歹回来了,她的香云却不知被黑心的老二两口子卖去了什么地方,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   被翠娘勾起了伤心事,赵老太太一个人去屋里呆着了,午饭也没怎么吃。   歇了一个晌午,赵老太太又恢复了精神。   她这辈子吃的苦掉的泪多了,老想着旧事,日子还过不过?   赵老太太打发翠娘去隔壁还米。依着赵老太太真正的想法,她是不想还的,当年金氏差点气死她,她占金氏一碗米的便宜算利息。可赵老太太担心金氏为这一碗米去打骂阿娇,那岂不是连累了好心人?   别的不说,阿娇肯痛痛快快借她米,说明这丫头心眼还是好的,最多有点滑头。   ======   第二天就是八月十五了,衙门里放了假,赵宴平可以在家休息两日。   赵老太太一直藏着事,等到了傍晚,赵老太太让翠娘将饭桌搬到后院,桌上摆上汤水月饼,赵老太太叫上孙子,祖孙俩一边吃饭,一边赏月。   文雅人赏月有很多赏法,赵老太太大字不识几个,让她赏,她就知道中秋的月亮是真圆真亮,旁的再也点评不出什么。   赵老太太看向孙子。   赵宴平连月饼都没吃,面前摆着一坛酒,他面无表情地倒酒喝酒,脸上哪有半点过节的喜庆?   “想你娘了,还是想你妹妹了?”赵老太太突然问。   赵宴平倒酒的手一顿,看了一眼赵老太太。   自从长媳改嫁、孙女“丢了”,赵老太太怕勾起孙子的痛苦与愤懑,对这二人绝口不提,今晚也是她这么多年第一次主动说起来。   赵老太太从孙子手里抢过酒壶,给自己倒了半碗,端起来一口闷了。   赵宴平皱眉,见老太太还想喝,他及时拿走酒壶,垂眸道:“这酒劲大,您少喝。”   赵老太太就咬了一口月饼,很多话想说,说了又觉得孙子未必会信,赵老太太就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着甜腻腻的月饼咽了下去。   吃完月饼,赵老太太喝口苦瓜汤,抹抹嘴对孙子道:“你不愿娶妻,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祖母年纪大了,管不了你,可你都这把年纪了,你自己乐呵单着,外面一堆闲言碎语,竟还有人说你得了疑难杂症身体不行!”   赵宴平无动于衷,心平气和地劝老太太:“我身体很好,那些都是谣传,您不用在意。”   赵老太太瞪眼睛:“我能不在意吗?我辛辛苦苦一手将你拉扯大,旁人说你半句不是,比骂我一箩筐还让我难受!”   赵宴平猜测老太太又想催他娶妻,不说话了。   赵老太太瞪他一眼,压下声音道:“前两天我出门,看见朱秀才他外甥女阿娇了,小姑娘长得真俊俏,祖母思来想去,她嫁不出去一直被舅母磋磨怪可怜的,正好你也不想娶妻,不如祖母去把阿娇聘来给你当个美妾,既帮了她,又澄清了你身上的谣言,你看如何?”   赵宴平皱眉道:“您不是说朱秀才一心要为她找个良人嫁了?”   赵老太太嗤笑:“朱秀才想的美,他外甥女当过窑姐儿,又不能生了,除了做妾再没有别的去处,人口简单的小户人家纳妾也图妾室生孩子,只有富贵又好色的风流老爷才会看上她,偏偏她又不愿去那种人家。”   这么一说,她还真是前路暗淡,怪不得那晚竟冒出了轻生的念头。   赵宴平沉默了。   赵老太太一看有戏,继续努力道:“咱们家虽然日子清贫,但只要她伺候好你,我保证不打她也不骂她,你就更不用说了,面冷心热,肯定也不会让她吃苦对吧?所以说啊,她来咱们家就是享福来了,咱们祖孙俩救她脱离苦海,也算是功德一件,兴许这功德就能保佑你妹妹也遇到好人呢?”   赵宴平并不高兴听祖母拿妹妹做说服他的筹码,沉着脸道:“您去纳就是,休提香云。”   说罢,赵宴平起身去了东屋。   赵老太太看着孙子大步离开的魁梧背影,心里一半如意一半苦,没良心的熊崽子,她这般筹谋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 第7章   赵老太太与赵宴平祖孙俩赏月赏得不太痛快,隔壁朱家的饭桌上气氛更是僵硬。   金氏、朱时裕、朱双双都不看阿娇,朱昶心疼外甥女,就只管与阿娇说话,这样一来,金氏更生气了,一块儿月饼都没吃,假称染了风寒身子不舒坦,先回屋去了。   金氏一走,朱双双有样学样,斜眼阿娇,也回了厢房。   朱时裕不敢像母亲、妹妹那么任性,低着头只管吃月饼,拿眼睛偷瞄表妹白嫩嫩的小手。朱昶记起这王八儿子竟敢欺负外甥女,看朱时裕不顺眼,冷着脸将儿子撵走了。四四方方的饭桌边上,就只剩阿娇与朱昶两人。   扫眼那三副闲置的碗筷,阿娇低声道:“舅舅又是何苦呢,我说了晚上你们赏月,我早早睡了就是。”   金氏母女不欢迎她,阿娇也不想凑过来碍眼。   她是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不然也不会赖在舅舅家,但凡爹娘还活着,哪怕家里穷得吃糠吃草,天天要她下地干活风吹日晒,阿娇也不愿在舅母眼皮底下过。   朱昶喝口闷酒,叹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阿娇不言语了。   朱昶也不知道能跟外甥女聊什么,对着月亮喝闷酒。   阿娇看着舅舅,就快四十的舅舅,脸上多了很多皱纹,舅舅读书太多,眼睛不太好使了,有时候要眯起眼睛来才看得清楚。阿娇是去年回来的,从那时候起,舅舅就夹在了她与舅母中间,很少真心发笑过。   一边是妻子儿女,一边是分散多年的外甥女,谁更重要?   答案不言而喻,可舅舅还是为了维护她,一人与舅母、表哥、表妹周旋。   阿娇心里酸酸的,她拿走舅舅的酒,垂着头道:“舅舅,再有人来提亲,妻也好,妾也好,不论什么家世,我都愿意。”   换个地方住也不会比在舅舅家更难熬,离开了反而能让舅舅重露欢颜,阿娇想开了。   朱昶愣在了椅子上。   阿娇笑了笑:“不早了,舅舅回屋歇了吧。”   说完,她站了起来,朝厢房走去。   走出几步,阿娇突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眼前一花,她的泪也掉了下来。   ======   朱昶趴在桌子上,哭了很久很久,似是将这几年的愧疚与过去一年的煎熬为难都哭了出来。   皎皎的月光照在他的身影上,竟显得无比凄凉。   哭够了,朱昶抹抹眼睛,最后喝了一碗酒,他脚步坚定地回了屋里。   金氏躲在窗户前偷看了好一阵,见丈夫要进来,她匆匆躺进被窝,假装睡觉。   朱昶知道她还没睡,站在床头,朱昶不容商议地道:“我对不起娇娇,你更对不起娇娇,明天起你怎么对双双的便怎么对娇娇,娇娇若嫁不出去,我便养她一辈子,你能接纳她最好,若是接纳不了,你趁早告诉我,我给你写封和离书,你自去改嫁!”   金氏万万没想到会等到这么一番话!   看见丈夫一把年纪的趴在那里哭,金氏本来还挺难受的,现在丈夫居然威胁她要赶走她,金氏的怒火与委屈也翻涌了上来,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指着朱昶大声哭骂起来:“你个天杀的,我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操持这个家,你居然要跟我和离!什么叫我对不起她,她怎么对不起她了,她小时候生病是我给她煎药喂药,那年你带着银子去赶考,裕哥儿病重等不起我才不得已卖了她……”   “那你为何不卖自己的女儿!”朱昶打断妻子的大嗓门,怒吼着道!如果妻子卖了他的女儿,他至少不用像现在这么愧疚!   “双双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我没你这么狠心,连亲生女儿也能卖!”金氏吵得更大声,恨不得跳起来飞到房顶上去,让整个武安县的百姓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你秀才考上了,儿子也好好地活下来了,你什么都没做占尽了一切便宜,现在到来怪我卖了你的外甥女!你真那么愧疚,当年怎么不拼命去花月楼抢人,几个护院站成一排就把你吓退了,你个窝囊废,不敢打外人,只会拿我撒气!”   “你再嚷嚷一句试试!”   “我就嚷……”   “啪”的一声,朱昶一个打耳光,直接将金氏的脑袋打歪,人也破风筝似的倒在了地上。   金氏半晌都没有动。   朱昶打人的那只手不停地抖动着,就在他眼中的怒火被恐慌取代,就在他想走过去看看妻子到底怎么样了的时候,金氏动了。她慢慢地撑起来,露出带血的嘴角,被她随手抹了干净。眼中泪水滚下来,金氏看向朱昶,冷笑道:“和离就和离,你心里根本没有我们母女,这个家我也不想待了!”   朱昶抿紧嘴唇,坐到了床上。   金氏连夜收拾好包袱,翌日天刚刚亮,她早饭也没做,拉着女儿朱双双往外走。   朱昶仍然躺在床上,眼睛睁着,满布血丝。   朱时裕拦在家门前不让母亲妹妹走,金氏一边将包袱丢到朱家的驴车上,一边恶狠狠地瞪着里面喊道:“时裕你不用拦我,我对不起你们朱家,对不起你们朱家的小祖宗,我这就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回来了!双双上车,跟我去你舅舅家住,舅舅都疼外甥女,亲爹不要你,咱们去找你舅舅疼!”   朱双双知道娘亲是在做样子,用不了几天爹爹就会去外祖母家里接她们回来,因此并没有多留恋地上了驴车。   金氏嗖嗖连甩几下鞭子,赶车走了。   ======   隔壁赵家,赵宴平被金氏的大嗓门吵醒了。   他眉头紧锁地躺在床上。   昨晚临睡前他就听金氏与朱昶为了她吵了一架,今早金氏又来这一出,吵得左邻右坊皆知,最难受的还是寄人篱下的她吧。   赵宴平不明白,她一个柔柔弱弱吃不了多少饭的姑娘,金氏怎么就容不下,明明是金氏对不起她。   今日仍是休假,赵宴平不用去衙门,被金氏吵醒后,他索性提前起床,去后院劈柴。   赵老太太洗完脸走到后门门口,只见孙子双手轮着大斧头,一下一下地劈着那木桩子。孙子赤着上半身,健硕宽阔的后背淌着豆粒大的汗珠,两条手臂修长遒劲有力,一看就力大无穷,怪不得当年能被老捕头看中,收为徒弟。就孙子这身板,寻常小贼吓到要吓死了,哪有胆子再跑?   “好不容易休息两日,这些活儿都交给郭兴,你一边待着去。”   赵老太太走过来,舍不得孙子累着。   赵宴平只管闷声砍柴。   赵老太太哼了哼,站在一旁道:“朱家的动静你都听见了?咱们再不帮阿娇一把,她真是过不下去了,舅舅疼她又如何,能比得上枕边人?别看朱秀才没去拦着他媳妇,这会儿不定多后悔呢,没准儿这也是两口子故意演得一出戏,逼阿娇答应去给富商老爷们做小妾。”   赵老太太知道自己的孙子,面冷心热,或许孙子不图阿娇的美色,但阿娇过得这么惨,孙子能帮却不帮,肯定过意不去,尤其是阿娇跟孙女香云的命那么像。   赵宴平继续砍柴。   翠娘突然在堂屋北门口问:“老太太,今早上吃啥?”   赵老太太想了想,道:“煮粥,再炸几根麻花,多炸点。”   翠娘兄妹是从北方过来的,赵老太太既教了翠娘做江南的家常吃食,偶尔也喜欢翠娘做点北方面食尝尝,最爱吃的就是炸麻花。   翠娘人不机灵,做饭特别好吃,手脚也麻利,很快就把早饭做好了。   炸得金黄的麻花放在一个大铁盆里,赵老太太分了两根给翠娘兄妹,她与孙子单独坐一桌吃饭。   赵宴平咬一口麻花喝一口粥,吃得很快。   锅里还剩三根大麻花的时候,赵老太太可惜道:“早知道你这么爱吃,我该让翠娘多做点。”   赵宴平道:“够吃了。”他已经饱了。   赵老太太指着那三根麻花问:“你真不要了?”   赵宴平点头。   赵老太太便道:“那我一起拿走去朱家了,今早那边估计没心情做早饭,我去接济接济他们。”   赵宴平忽然听明白了,祖母是要过去商量纳妾的事。   “请个媒婆吧。”赵宴平看着祖母道。   赵老太太眉头一皱:“隔壁住着,都是熟人,请什么媒婆?有给媒婆的赏钱,还不如留着给你打酒。”   赵宴平坚持道:“她是良家女,纳妾也是良妾,礼不可废。”   赵老太太心里一咯噔,盯着孙子道:“良妾,怎么,你还想敲锣打鼓雇顶花轿将她迎进门?”   按照赵老太太的想法,阿娇赖在朱家没人要,朱昶跟金氏都闹成这样了,巴不得将阿娇送走,有人来聘就欢天喜地了,哪有底气再讨价还价争脸面。可她看孙子的意思,居然想给阿娇一个良妾应有的全部体面?   她知道孙子心善,但要不要这么心善?   “咱们家银子太多是不是?”赵老太太不悦地瞪着孙子,“县城良妾的行情,聘礼至少五两银子……”   赵宴平打断她道:“朱昶是秀才,她是秀才的外甥女,您又说她貌似天仙,身价该更高,咱们出十两。”   赵老太太几欲吐血!   十两,她省吃俭用攒了这么多年才攒了三十来两银子,留着哪天给孙子办个一等一体面的婚宴,结果孙子竟然要她掏出十两去买一个小妾?   “你别忘了她当过窑姐儿!”赵老太太抓起一根麻花敲在铁盆上,声情并茂地表达她的不满。   赵宴平拿昨晚老太太的话堵了回去:“您不是说我纳她是给香云积功德?我越给她体面,积的功德越多,老天爷施给香云身上的好报也就越多。”   赵老太太登时没了反驳的理由。   可她生气,气得都不想去请媒婆。   赵宴平见了,喊来郭兴,叫郭兴去请媒婆,然后又叫了翠娘来,让翠娘把盆里的两根麻花送去隔壁。本来有三根的,但一根被赵老太太攥在手里都捏歪了。   翠娘没听见祖孙俩的谈话,疑惑道:“两根麻花,给谁吃?”   赵宴平铁面无私地分配道:“朱秀才一根,阿娇姑娘一根。”   至于朱秀才的儿子朱时裕,枉读圣贤书做出欺辱表妹的禽兽之事,饿他一顿也罢。 第8章   翠娘用碗端着两根麻花来朱家的时候,朱昶还闷在屋里,阿娇也坐在东厢发呆,朱时裕腹中饥饿,从厨房翻了昨晚没吃完的月饼来吃。   朱家的大门敞着,翠娘见朱时裕站在厨房前,她勉强露出个笑脸,端着麻花往里走。   朱时裕疑惑地看着她。   翠娘大声道:“秀才娘子闹架回娘家去了,我们老太太怕秀才老爷、阿娇姑娘饿着,让我送两根麻花来。”   朱时裕刚要道谢,话出口前突然反应过来,两根麻花?一根给父亲,一根给表妹,好像没他的份?   朱时裕伸着脖子往翠娘手中的碗里看,他还真没听错,碗里确实只有两根!   朱时裕愣住了,这是朱家,赵老太太要照顾也该照顾父亲与他吧,为何要直言一根油条是给表妹的?   朱昶、阿娇也都听到了翠娘的声音。   家里怎么闹都行,对外还是要讲礼的,朱昶赶紧起床更衣。   阿娇早就收拾好了,只是不想出门面对舅舅,这时顾不得那些,先出来招待翠娘。   翠娘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红眼圈,娇滴滴的美人被金氏欺负成这样,翠娘都心疼。   “阿娇姐姐饿了吧,这是我早上刚炸的麻花,你尝尝,我们老太太可喜欢吃了。”翠娘端着碗小跑到阿娇面前,将那根比较大的麻花递给阿娇。   阿娇一点胃口都没有,但还是接了那根麻花,难为情地道:“因为我舅舅舅母才闹了一场,让你们见笑了。”   翠娘撇撇嘴,小声道:“姐姐不用解释,我们都清楚怎么回事,我们老太太那么抠门的人都心疼你,官爷也特意叫我把麻花分给姐姐与秀才老爷,不给你表哥吃。”   阿娇错愕道:“官爷真这么说的?”   翠娘点头,见朱昶从屋里出来了,翠娘朝阿娇眨眨眼睛,继续去给朱昶送麻花了。   家丑闹得邻居都知道了,朱昶十分难堪,接了麻花,他嘱咐翠娘转告赵老太太,改日定当登门道谢。   翠娘不想跟他多废话,敷衍应承一声,端着空碗走了。   朱昶的身份摆在那里,阿娇将翠娘送出门外,转身后见舅舅还站在院子里,阿娇心里难受,走过去,低着头道:“舅舅,都是我不好,我……”   “跟你没关系,舅舅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只管安心住着。”朱昶拍拍外甥女的肩膀,笑容慈爱,然后指着阿娇手里的麻花道:“吃吧,今早咱们靠人接济了,接下来几日还得娇娇辛苦辛苦,下厨做饭给舅舅吃。”   接下来几日?   夫妻吵架媳妇回了娘家,这种事舅舅接的越晚越麻烦。   阿娇真心劝道:“舅舅还是快去接舅母回来吧,您去的晚了,在那边也不好交代。”   朱昶哼道:“不管,她们爱住多久住多久,我就不信她们真不回来了。”   说完,朱昶又进屋去了。   阿娇无奈,想去厨房看看晌午可以吃什么,见朱时裕拿着半块儿月饼站在那边,阿娇眼一垂,目不斜视地回了东厢,将房门落了栓。   ======   赵家,郭兴很快就将媒婆请来了,还是之前的老熟人。   赵宴平不想见媒婆,坐在西屋后窗下磨菜刀,听媒婆进来了,赵宴平放轻动作,侧耳倾听。   媒婆坐下就朝赵老太太笑:“今儿个老姐姐主动叫我来,是赵官爷开窍了,看上哪家姑娘了?”   赵老太太知道孙子就在后院听墙角呢,就没向媒婆抱怨孙子,强扯出一张笑脸道:“他倒没什么念想,是我心疼隔壁朱秀才的外甥女,她的情况你都知道吧,去年才从花月楼出来……”   赵老太太连着数落了金氏快两刻钟,嘴皮子都干了,这才喝口茶,道明了目的:“我见过阿娇姑娘,水灵灵天仙似的人,天天听金氏指桑骂槐地欺负她,我实在难受,便想托老姐去朱家走一趟,与朱秀才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让阿娇给我孙子做个良妾。”   媒婆吃了一惊!   富商老爷、大官老爷们纳妾是常事,但便是那样的人家,没娶正室前就公然纳良妾的也少之又少,顶多收了自家丫鬟当通房,妾都是等正室进门后再张罗的。像赵宴平这种情况,县城小捕头一个,家中过得也节俭,哪有先纳妾再娶妻的道理?   媒婆真想不明白!   赵老太太就咬定自家祖孙心善,纳阿娇主要是想解救阿娇于水火,为了发自己这份善心,她不但要纳阿娇,还会给阿娇天大的体面,除了聘金十两不提,赵家还会张罗几张酒席,请亲朋好友来吃喜酒!   赵老太太一边说着,心里一边在滴血,酒席也都是银子换来的啊!   媒婆把赵老太太的咬牙切齿理解成了对金氏的不满,不管怎么说,确定赵老太太真的要用这种条件去纳妾后,媒婆一拍大腿,笑呵呵对赵老太太保证道:“行嘞,这事交给我,我肯定给老姐办成,你就等着听好吧!”   媒婆信心十足地走了。   赵老太太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藏钱的方位,越想越疼,十两银子买仨翠娘那样的笨丫头都够了,那阿娇娇娇弱弱的,一看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杀只鸡恐怕都不敢,真的只有伺候孙子一个用处,这样的孙媳妇娶来赵老太太都觉得亏,何况只是个妾?   罢了罢了,谁让她倒霉遇到个执拗的孙子,只要阿娇能把孙子的心从俏哥儿身上拉回来,这十两便值了!   ======   媒婆走出赵家,转个头再走二三十步,就来到了朱家大门前。   媒婆对朱家也熟啊,之前好几个富商老爷想要纳阿娇做妾,都是托她来说项的。   媒婆很清楚朱秀才的要求,做妾可以,但必须是会待阿娇好的那种人家,富商老爷们不符合这条件,隔壁的赵官爷却是最最合适的人选,冷是冷,可赵官爷的品行整个武安县的百姓都有目共睹,保证不会让阿娇吃苦。   阿娇正收了舅舅的换洗衣服准备去河边洗,从上房出来见到媒婆,阿娇心中一紧,提醒舅舅媒婆来了,阿娇端着盆先去了后院。   阿娇的心里乱乱的。   舅舅与舅母都闹成这样了,阿娇说到做到,这次无论什么人家她都嫁,可阿娇还是想亲耳听媒婆说说男方家里的情况,提前做好准备。   媒婆比朱昶大了十来岁,但该避讳的还是要避讳,朱昶只请媒婆在堂屋坐了,喊儿子给媒婆上茶。   朱时叙倒好茶水后,躲在了前面的屋檐下,偷听父亲与媒婆说话。   赵家就住在朱家隔壁,两家人知根知底,媒婆省了很多唇舌,简单夸了夸赵宴平、赵老太太,然后就将赵老太太的条件一样一样摊开说了出来。   阿娇就在后面躲着偷听,得知竟然是赵宴平要纳她做良妾,阿娇手中的洗衣盆差点掉落下去。   怎么会是他?   除了花月楼里的短暂见面,以及前阵子去洗衣出门时匆匆见了他一面,阿娇再也没见过赵宴平了,他怎么会突然想到要纳她做妾?   阿娇在震惊,朱昶听完媒婆所说,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不可能与金氏和离的,金氏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之前还夭折过一个,朱昶永远忘不了那孩子没了时金氏痛哭的可怜样子。金氏为他吃了那么多苦,他好不容易才考上秀才,才让家里过得好了点,这时候赶走金氏,朱昶的良心过意不去。   但朱昶也不能默许金氏苛待自己的外甥女,金氏吃过苦,外甥女吃的苦更多,妹妹妹夫都走了,他再不替外甥女撑腰,外甥女还能依靠谁?   这一年朱昶都处于左右为难的煎熬中,摆脱这种煎熬的唯一办法,就是给外甥女找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如果赵宴平都不可靠,那世上再也没有可靠之人了。   唯一的遗憾是赵宴平只想纳妾,但这也怨不得人家,外甥女吃过绝嗣汤,能给赵宴平做妾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这事我还要与内子商议,烦请您先回去,最迟明日我一定给您答复。”朱昶客气地道。   这都是该走的过场,媒婆笑着先告退了。   朱昶叫儿子去送媒婆,他去后院找外甥女。   “娇娇都听见了,隔壁的赵官爷要纳你做良妾,你怎么想?”朱昶小心翼翼地问道。   阿娇抱着洗衣盆,垂眸道:“花月楼内,全靠赵官爷的维护我才得以保住清白,若我真能去服侍赵官爷,便是爹爹娘亲在天有灵也放心了。”   朱昶听了,眼眶一热,再度哽咽。   外甥女的婚事有了着落,朱昶更有把握哄回妻子与女儿,他喊来儿子朱时裕,叫朱时裕去岳母家中走一趟:“你只说赵官爷来提亲了,我与你表妹都应了,要她回来操持,你娘肯定会随你回来。”   朱时裕心中颇不是滋味儿,他也喜欢表妹,为何表妹不能给他做妾?   朱时裕只是耷拉着脑袋愣着不动,朱昶就看穿了儿子的心思,低声斥道:“你也不瞧瞧你的德行,哪点配得上娇娇?何况就算你配得上,有你娘从中阻拦,娇娇跟了你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行了,此事已定,你趁早收心埋头苦读,准备明年的院试罢!”   院试吗?   朱时裕胸口一热,如果他考上了秀才,表妹会不会后悔当日对他的拒绝?   赵宴平只是个县衙捕头,没有任何前途,等他高中秀才、举人甚至进士封了官职,也许他再去撩拨表妹,表妹愿意给他也说不定。 第9章   朱昶猜的没错,金氏一听说赵宴平要纳阿娇做妾、赵家还答应给十两银子的聘礼,立即动了回家收银子的念头,她的娘家人再一起劝劝,有了下脚的台阶,金氏便将散开没多久的包袱重新系上,叫上女儿儿子,赶着驴车回了县城。   娘仨回来的早,还没到做晚饭的时候,阿娇听见说话声了,但她不想见金氏,只坐在床头看书。   花月楼会教姑娘们认字读书,如金氏所说,阿娇确实在花月楼学了很多大家闺秀才有机会学到的东西。舅舅知道她爱看书,送了几本抄写文集给她,阿娇平时就靠看书打发时间。   朱昶去门口接妻子。   他很为早上那一巴掌后悔,男儿大丈夫,怎能打女人,见到妻子仍然红肿的脸,朱昶更愧疚。   当着朱时裕、朱双双的面要保持身为父亲的威严,单独与金氏进了屋中,朱昶连着给金氏赔了几次罪,终于把金氏哄好了。   消了怒气,金氏兴奋地问:“赵家真答应给十两银子?”   朱昶目光微变,点头道:“是。”   朱昶还想再说什么,但见金氏笑得那么高兴,朱昶顿了顿,叹道:“纳妾的日子还没定,但我估摸年前应该就会办了,算来算去,娇娇顶多再在咱们家住四个月,这四个月你给她点好脸色,别再像以前那样了。”   金氏不服气道:“是我先不给她好脸色的吗?她但凡对我有对你的热乎劲儿,我会冷着她?还不是恨我当年送她去那种地方,她既然恨我,我就是笑成花也没有用……”   朱昶摆手:“行了行了,总之这几个月咱们都别吵了,该操持的你好好操持,赵家都要办酒席,咱们嫁姑娘也不能太冷清了。”   金氏明白,她被街坊们骂了几年的黑心舅母,这种给自己做脸面的事她当然会办得漂漂亮亮。   ======   媒婆得了朱家的回话后,再次来到赵家,这次要把签文书、纳妾的日子定下来。   纳妾就是比正经娶妻简单,换成娶妻,需要商量的事情多着呢。   所谓的文书就是纳妾文书,需要女方长辈与男方去县衙办理,立字据按手印,纳妾文书上除了注明男女双方的姓名籍贯,还会约定礼金金额,等到纳妾的前一天,男方应把纳妾文书与聘礼一起送到女家,翌日再迎亲过门。   若有一方毁约,这份纳妾文书就是索取补偿的凭证。   赵宴平将这些事宜全都交给了赵老太太。   赵老太太很急,巴不得马上就把阿娇弄过来,再用最快的速度将孙子的心从俏哥儿身上拉回来。   媒婆带着黄历,才念到“九月初八”这第一个吉日,赵老太太就拍板道:“这日子好,就这个吧,还有二十来日,准备酒席足够了。”   早晚都与媒婆没关系,媒婆拿着吉日,又去朱家询问意见。   金氏也想早点拿到十两银子的聘礼,痛快地答应了,因为赵宴平就在衙门做事,这两天朱昶抽空去衙门走一趟就行。   县衙里面知县是最大的官,底下也分工房、户房、吏房、刑房、礼房以及兵房。   赵宴平在刑房做事,需要办案子的时候他带着捕头们在外面奔波,暂且没有案子时,他就待在刑房,等候知县发布新的案令。   朱昶来到县衙,差役听说他来找赵宴平,先去里面传话了。   赵宴平身手矫健、心思敏锐,乃破案、追捕犯人的高手,他十七岁就开始在县衙当捕快,当了七年,顶头的知县老爷换了五六个,没一个知县老爷不喜欢他。捕快是不入流的小吏,能当多久全看知县喜不喜欢你,又因为一个捕快如果蠢笨无能破不了案,会连累知县的功绩,所以没本事的很快就会被换,像赵宴平这种一干就是七年的,当真不多。   所以县城百姓都喊他官爷。   百姓们敬他,县衙里的小吏、差役们也都服他。   听说朱昶来了,赵宴平亲自出来将他接了进去。   几个闲着的捕快都好奇一个秀才找赵宴平做什么,没事跟了来,一直跟到礼房,亲耳听见赵宴平与礼房的李经承说他要办纳妾文书,女方正是朱秀才那位进过花月楼的外甥女,这几个捕快们都跟嘴里跳进去蛤蟆一样,抿不上了。   捕快们吹着口哨跑回刑房,大声宣布了此事。   距离去年花月楼的案子才过去一年,县衙的捕快们变动不大,几乎都跟着去过花月楼。有几个喜欢占便宜的捕快就干过欺负妓子的事,品行还算端正没干过那事的,因为平时没机会见美人,也对花月楼的那批妓子印象深刻。   “我想起来了,当时去抓老鸨时,赵爷身边一直跟着一个特别媚的妓……姑娘,那波人被关进来后赵爷也特意嘱咐过牢头要看好她,是不是就是那个?”   “我去,千万别,我追过那姑娘啊,被赵爷撞见才没成事,如果赵爷要纳的就是她,事后想起旧事,还不扒了我的皮!”   “放心吧,咱们赵爷最讲理,当时大家谁也不认识谁,只要你以后别再去追咱们小嫂子,赵爷才懒得理你。”   “啧啧,赵爷刚签纳妾文书你就喊上小嫂子了,这马屁拍的,赵爷在礼房都听见了吧?”   一阵哄笑过后,一个黑脸捕快摸摸鼻子问:“只有我好奇咱们小嫂子长啥样吗?赵爷这么多年都不肯娶媳妇,偏偏被小嫂子迷住了,得多漂亮啊?”   此言一出,大家都看向曾经追过阿娇的那个又矮又壮的刘捕快。   刘捕快连阿娇的袖子都没碰到,才看几眼就被赵爷轰走了,模样他早记不清楚,唯一的印象就是白。她穿的裙子还是那种露出大片胸脯的,艳红的裙子包裹着一片雪白,不看脸都让人气血激荡,想狠狠干上一场。   回忆都让刘捕快心痒了,但他不傻啊,人家都要给赵爷当小妾了,这时候他再议论未来的小嫂子,回头被人告到赵爷面前,赵爷还不踹死他。   百姓们都夸赵爷是好人,只有他们这些捕快才见识过赵爷有多狠,曾经有个嫌犯趁押解他的捕快不注意打伤了捕快想逃,赵爷追上去直接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半天都没爬起来。   刘捕快打了个寒颤,撒谎说自己早忘了,无论其他捕快怎么打听,他都不肯吐露半个字。   就在这时候,赵宴平签完纳妾文书回来了。   捕快们热情地围了上来,询问赵爷纳妾的好日子,更想去赵家蹭喜酒喝。   赵宴平早有安排,道:“日子定在九月初八,不过家里院子小,摆不下几张桌子,就不请大家过去了,初七晚上我做东,请大家去下馆子。”   此言一出,捕快们都狼叫起来。   知县谢郢正在看去年本县各地赋税的缴纳账簿,忽听刑房那边传来一阵欢呼,谢郢觉得奇怪,命长随顺哥儿去瞧瞧。   顺哥儿领命去了,很快带笑回来,回复道:“禀大人,赵爷下个月初八要纳妾了,说是请大家喝酒。”   赵宴平要纳妾?   谢郢奇道:“他还没娶妻,怎的先纳妾了?”   顺哥儿哪知道啊:“要不我叫赵爷过来,大人直接问他?”   谢郢倒没有那么闲,继续做事了。   到了黄昏快下衙的时候,赵宴平反而来找他了。   谢郢笑着看自己这位好帮手:“听说赵兄要纳妾了,恭喜恭喜。”   赵宴平淡淡一笑,他过来也是为了此事:“家中九月初八做席,不知大人那日得不得空?”   谢郢看他的眼神更不一样了:“哪家的闺秀,竟让你如此看重?”   知县在京城算不上什么官,在地方却是一县父母,虽说以两人的交情,赵宴平就是收个通房请他吃酒谢郢也会去,但在百姓们看来,堂堂知县肯去吃一个小妾的酒席,这小妾面子上也太有光。   赵宴平垂眸道:“不是看重,他与舍妹身世相仿,都被亲人卖过,我怜惜她。”   谢郢懂了,应承道:“九月初八是吧,我定当登门造访。”   赵宴平拜谢。   ======   半个多月匆匆而过,转眼就到了九月初七。   为了给阿娇送嫁,朱家也整治了八桌酒席,请朱、金两家的亲朋好友来做客,晌午吉时的时候,赵家那边将聘礼、纳妾文书送了过来。纳妾文书不提,聘礼除了摆在红绸上的十两小银宝,还有一箱绸缎、一套打造精致的梳妆台,台上那面用西洋镜面做成的梳妆镜反射着阳光,差点闪瞎众人的眼睛。   “这可是好东西啊,照得真清楚,赵家纳个妾,还舍得买这个?”   “听说是知县大人给赵官爷添的喜,咱们这位知县大人来头可不小,是京城永平侯的儿子呢,虽然是庶子,可他姨娘得宠,侯爷爱屋及乌,对他也十分器重。”   “器重怎么还来咱们这边当知县了,没留在京城?”   “你问我我问谁?我就知道谢知县很有钱!”   宾客们议论纷纷,金氏、朱双双看着那一箱子光鲜亮丽的绸缎与那套梳妆台,眼睛都快红了,光这箱绸缎,都值几十两银子吧?   可她们再眼红,东西还是由媒婆指挥着,朝东厢抬去了。   金氏没忍住,拦住媒婆问:“怎么不抬去正屋?”   媒婆笑而不语,穿着一身粉红裙子的翠娘冒出来,大声道:“我们老太太说了,秀才娘子最疼外甥女,这些聘礼肯定都会送给我们小娘子做嫁妆,所以直接抬到小娘子屋里就行,省着挪来挪去费事了。”   金氏一口气差点憋死过去!   她操持这么久、办这么多桌酒席就是为了赚赵家的聘礼,现在算怎么回事?   她想闹,被朱昶及时按住了。   金氏的女儿朱双双眼看亲娘打错了算盘,她也不满啊,瞪着翠娘道:“赵家送聘礼,你个小丫头过来做什么?”   翠娘一挺胸膛,脆脆地道:“我们老太太喜欢小娘子,把我也送给小娘子当丫鬟了,我也是聘礼之一!”   当然,老太太还交代了,要她替阿娇姐姐守好聘礼,一两银子都不能叫金氏那婆娘抢去! 第10章   朱家在办送嫁酒,赵家这边还在为明日的迎亲宴席做准备。   院子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从街坊们家里借来的十张方桌、碗筷也都整整齐齐地摆在墙根下。   郭全拿着赵老太太给的单子去买肉、菜了,这些东西必须吃新鲜,不能提前太久预备。   “你说你办这么多酒席干啥,买酒买肉各种零零碎碎的,又五两银子花出去了。”   赵老太太坐在屋檐下,对着那些桌椅犯愁,纳个小妾,花了她一半积蓄,都怪孙子作妖,纳妾都这么隆重,看他将来娶正经媳妇时怎么办。   赵宴平刚从东屋换了衣裳出来,听老太太又在心疼银子,赵宴平解释道:“我请的全都是县城里走南闯北的商户,我平时不招待他们,他们凭什么帮我打听香云的下落?”   这些年赵宴平一直在有意结交各路人脉,他要奉养祖母,不能远行,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打听妹妹的消息,包括调任的那些知县大人们,赵宴平都一一嘱托过,旁人会不会尽心替他打听赵宴平不知道,但他总要尽力。   赵老太太不吭声了。   香云就是被老二两口子给卖了,孙子小的时候拿叔婶没办法,孙子长大成人有了力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亲叔给绑了,吊在树上逼亲叔告诉他到底将妹妹卖给了谁。日头暴晒,老二晒得都不成人样了,终于说出了一个名字:张拐子。   张拐子是当年这一带有名的一个拐子,老二见香云小小年纪已出落成了美人胚子,先与张拐子勾搭上,确定了价钱,再趁她与宴平不在家的时候,将只有六岁的小香云给带走了,交给了张拐子。   可老二交代出张拐子时,距离香云被卖已经过去了好几年,那张拐子早得了报应横死街头,香云到底被他卖到了什么地方,再无人知晓。   人海茫茫,到哪里再去找香云?   赵老太太早死心了,但孙子不死心,居然还在坚持。   旁的事赵老太太可以劝,唯独这件事,她劝不出口。   见孙子去牵马,赵老太太奇道:“你去哪?”   赵宴平头也不回地道:“去接我娘、小樱,您拿两床被子出来晒晒,这两晚她们跟您在西屋睡。”   赵老太太皱了皱眉。   纳个妾而已,孙子连一年只去一次的沈家都不惜多走一趟,如此给阿娇体面,真的只是出于一片善心吗,还是去年在花月楼,孙子其实已经见过阿娇,心里对阿娇这个小美人十分满意?   ======   赵宴平套上车板,赶车出了县城。   祖孙俩原是沈家沟的人,距离县城有二十里地,老捕头将宅子留给赵宴平后,赵宴平才带上祖母搬到了县城。   赵宴平没有回赵家老家,直接奔村头修得最气派的那座五进大宅去了。   这就是沈员外的宅子,赵宴平的母亲柳氏当年就是改嫁给了沈员外。   赵宴平故意出发地晚,到的时候已经红日偏西,歇晌的百姓应该也都醒了。   赵宴平刚跳下车,沈家大门打开了,一个四旬左右、大腹便便的男人剔着牙走了出来,抬头看到赵宴平,虽然一身布衣却难掩那一身威望,男人愣了愣,随即心虚地挠了挠脑袋,赔笑问:“稀客啊,宴平怎么来了?”   此人乃沈员外原配所生的独子沈文彪,柳氏嫁过来给沈员外当续弦时,沈文彪都二十岁娶过媳妇了。沈文彪非常不满老爹再娶,对柳氏一直都不尊重,赵香云被卖之前,赵宴平的二叔曾来沈家借钱,正逢沈员外带柳氏外出做客过几日才归,沈文彪不想接济柳氏的穷亲戚,命人将赵二叔撵走了,间接导致了赵香云的被卖。   柳氏回来发现自己丢了女儿,哭得人都晕了过去,沈员外心疼,亲手打了沈文彪十大板子。   沈文彪自此越发记恨柳氏,每年过年赵宴平来沈家给柳氏拜年,沈文彪也不给赵宴平好脸色,直到赵宴平当了捕快、升了捕头,沈文彪才开始忌惮赵宴平,再也不敢给赵宴平脸色看。   赵宴平就像没看见沈文彪一样,对旁边站着的看门小厮道:“我来拜见老爷、太太。”   看门小厮恭恭敬敬地将他请了进来,再去知会老爷、太太。   沈文彪本想出门逛逛,这会儿也不去逛了,涎着脸跟在赵宴平身后,纳闷他来做什么。   沈员外、柳氏闻讯而至。   柳氏今年四十二岁了,她天生美貌,改嫁沈员外后再也不用下地干活,养尊处优的,反而将小时候晒黑的皮肤给养白了,如今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依然美丽,只是她身形过于单薄纤细,眉宇间也始终笼罩着一丝愁绪。   沈员外是本地有名的乡绅,今年已经五十九岁高龄,与赵老太太是一辈人。但他身子骨没有赵老太太硬朗,背佝偻着,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让柳氏扶着,满头银丝,更像是柳氏的爹。   旁人都同情柳氏被迫改嫁一个老头子,柳氏并不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委屈。   当初她答应改嫁时心里确实苦涩,但进了沈家后,沈员外对她十分怜惜,那时候的沈员外也才三十九,算是壮年,柳氏与他过了多年恩爱日子,只在沈员外过了五十后,两人的年龄差距才明显起来。   柳氏安于现状,赵宴平看着亲娘伺候这样一个老头,他心里不舒服。   但赵宴平也没有表现出来,行过礼后,他对二老道:“伯父,母亲,祖母为我说了一房良妾,明日家里办喜酒,我想接母亲过去看看她,不知母亲可否方便。”   柳氏先喜后惊:“你还没娶妻,怎的先纳妾了?”   赵宴平神色如常地解释道:“我不想娶妻,所以祖母先纳个妾服侍我。”   柳氏一听,想到儿子在娶妻一事上的执拗,无奈地瞪了儿子一眼。   沈员外摸着胡子笑道:“纳妾就纳妾,宴平年纪不小了,身边是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说完,沈员外使唤赖在门口的儿子道:“樱儿带人去镇上的铺子了,文彪你去喊她回来。”   沈樱便是柳氏给沈员外生的女儿,也是沈员外最小的孩子,自幼聪明伶俐,被沈员外视为掌上明珠,对沈樱比对三个亲孙子还好。   沈文彪不敢违背老爷子的意思,出门找沈樱去了,镇子离得近,赶车两刻钟就能回来。   沈文彪一走,沈员外叫柳氏低头,他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柳氏刚要开口,沈员外摆摆手,催促她道:“你快去收拾包袱,把樱儿的也收拾了,等会儿樱儿一回来,你们就出发。”   柳氏无奈,看眼儿子,她先去忙了。   沈员外咳嗽两声,一心招待起赵宴平来,如果不是赵宴平不肯亲近他,沈员外都想把赵宴平当儿子看顾。   但沈员外也理解赵宴平的心情,他大柳氏快二十岁,赵宴平小时候不懂事,肯定认为是他强迫了柳氏,怨恨得久了,便是长大了也难改掉从前的执念。   两刻钟后,柳氏收拾好了包袱,沈樱也被沈文彪接回来了。   回县城的路上,十四岁的沈樱亲昵地坐在赶车的赵宴平身后,笑着打听道:“大哥,你要纳的是哪家姑娘啊,你见过她吗,长得美不美?”   柳氏也期待地看着儿子,到现在她还没听儿子提过女方的情况。   阿娇的身世特殊,瞒是瞒不住的,现在不说,明日母亲与妹妹从旁人口中听说,反要吃惊。   赵宴平便简单地交代了阿娇的事,并未有所隐瞒。   柳氏沉默了。   沈樱心思通透,略加思忖后猜测道:“大哥单身这么久第一次看上一个姑娘,还特意接我们过来吃席,我那小嫂子肯定人美心善,是个招人疼惜的好姑娘。”   柳氏闻言,突然也想开了,是啊,如果阿娇姑娘真的只是一个归良的破落窑姐儿,不说儿子,婆母绝不会同意让她过门。   ======   黄昏之前,赵宴平将母亲、同母异父的妹妹带回了赵家。   赵老太太还是很怜惜柳氏这个儿媳妇的,柳氏也敬重她,婆媳相处融洽,沈樱花容月貌,又是沈家的小姐,赵老太太对沈樱也很是喜欢。   隔壁朱家。   阿娇并不知道赵家都请了哪些客人,她要出嫁了,朱双双暂且搬去了上房西屋,翠娘陪她一起住在东厢。   翠娘已经悄悄告诉了阿娇,赵老太太并没有要把翠娘送给她当丫鬟,只是派遣翠娘过来看着聘礼,不能让金氏抢了去。   阿娇早知道赵老太太是个抠门的,做出这种事来毫不稀奇,聘礼在阿娇手里,还是会回到赵家,一旦落了几样在舅舅家,就彻底与赵家无关了。   夜色笼罩下来,深秋的夜晚黑漆漆的,星光也黯淡。   “小娘子,咱们睡下吧。”翠娘去泼了洗脚水回来,准备落栓了,问阿娇的意思。   阿娇刚要应,窗外忽然传来舅舅的声音:“娇娇你出来一下。”   阿娇看眼翠娘,她下了床,穿着绣鞋出去了。   朱家院子里有棵橘子树,朱昶将阿娇带到树下,扫眼上房的窗户,隐约看见金氏迅速低了头下去。朱昶无奈地摇摇头,背对窗户站在树后,看着面前的外甥女道:“娇娇,舅舅对不起你,连累你只能给人做妾,不然以你的好相貌,去做官太太都当得。”   阿娇垂着头,轻声道:“这都是命,舅舅不必自责,赵官爷是个好人,我过去后会安安分分地跟着他过日子,舅舅安心与舅母过吧,别再为了我的事与舅母吵了。”   外甥女越懂事,朱昶就越难受,忍着泪,朱昶走到阿娇面前,一边做抱住阿娇拍她肩膀的样子,一边迅速将一包东西塞到了阿娇的手中,低声道:“这里面有你娘留给你的嫁妆首饰,也有舅舅亏欠你的,阿娇收好,千万别让你舅母知道。明日到了赵家,晚上你也跟赵宴平交代清楚,那赵老太太心地不坏,人却是个抠的,咱们别让她诬蔑你偷拿她的东西。”   只这两句叮咛,阿娇就靠着舅舅的肩膀失声痛哭起来。   朱昶也抽了几声,怕越哭越难受,他忍着不舍推开外甥女,挥手道:“好了,回去歇吧,别哭,仔细明早肿了眼睛,丑。”   说完,朱昶先走了,脚步飞快,逃跑一般。   阿娇躲在树后抹了好久的眼泪,这才回了东厢。   翠娘铺她自己的被子时,阿娇侧躺着,偷偷打开舅舅给她的布袋子。   里面有一根金簪、一对儿玉坠子、一双银手镯,除此之外,还有几块儿碎银子,至少有十两。   阿娇拉紧布袋,捂住了嘴。   十两,那是她的卖身银子,舅舅又还给她了。 第11章   阿娇的眼睛果然哭肿了。   她醒得早,朱家请的梳头婆还没到,阿娇在花月楼里学过妆容技巧,她叫翠娘去厨房煮个鸡蛋。   翠娘还以为即将过门的小娘子饿了,一个鸡蛋怎么够吃呢,翠娘进了厨房后,从放鸡蛋的小筐里拿了俩鸡蛋,洗洗准备放进锅里。   “你在做什么?”   厨房门口突然传来一道不善的声音,翠娘扭头,见是金氏,翠娘把眼睛瞪回去,喷豆子似的道:“小娘子饿了,我要给她煮鸡蛋,怎么,你当舅母的还舍不得给亲外甥女吃俩鸡蛋?”   金氏的脾气就是吃软怕硬,尤其是今日不适合为两个鸡蛋闹翻,所以金氏忍了下去,想到自己的目的,金氏还朝翠娘笑了笑,又从筐里拿出一个鸡蛋递给翠娘:“你也饿了吧,多煮一个自己吃。”   翠娘狐疑地看她一眼,没接:“黄鼠狼给鸡拜年,你想干什么?”   金氏真想将赵家这死丫头一巴掌给扇回赵家去,但还是保持着笑脸,端个小板凳坐在翠娘身边,闲聊般打听道:“昨晚阿娇跟她舅舅说了一会儿话,阿娇回去后可跟你说了什么?”   翠娘一边烧火一边哼道:“什么都没说,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肯定是你们一家给她委屈受了。”   金氏看见丈夫与阿娇抱头痛哭的那一幕了,继续问:“那阿娇手里有没有拿什么东西?”   以金氏对丈夫的了解,他不可能一点嫁妆都不给阿娇贴补,拿不到赵家的聘礼金氏已经够心塞了,倘若丈夫再藏了私房钱交给阿娇,金氏非要抢回来。   翠娘终于明白金氏的意思了,她盯着金氏,突然嘲讽道:“带了,小娘子带了两个金核桃,里面都是金豆豆,就在她眼睛上挂着,你去抢啊!”   金氏先是震惊丈夫居然藏了两个金核桃,直到听完翠娘的话,金氏才反应过来,气得站起来,抓住翠娘的肩膀就想打人。   “够了,没完没了是不是?”朱昶不知何时出现在外面,冷声喝道。   翠娘见到他,急着告状:“秀才老爷快管管你呜呜……”   竟是被金氏捂住了嘴。   朱昶差不多都听见了,知道金氏是什么人,朱昶眉头紧锁,将金氏喊了出去。   金氏临走前,用手比划着威胁翠娘不许多嘴。   翠娘懒得理她,煮好两个鸡蛋,放到装有凉水的碗中,双手捧着端去了东厢,挑开门帘,就见阿娇已经换上了那套茜红色的嫁衣。新娘子出嫁都穿正红,小妾们只能挑其他红色,看着眼前的阿娇,翠娘既觉得她好美,又有点替她可惜。   如果没有遇到金氏这黑心舅母,阿娇姐姐给官爷当正室都行的,郎才女貌,多好。   “小娘子都穿戴好啦,真美!”翠娘真心地赞美道。   阿娇不是急着出嫁,而是趁翠娘离开的时候,偷偷将舅舅给她的袋子藏到了怀里,别的地方她都不放心。   碗里两个鸡蛋,阿娇剥了一个放到一旁等着凉下来,另一个叫翠娘吃了。   翠娘奇怪地问她:“小娘子不吃吗?”   阿娇轻声解释道:“煮鸡蛋放凉了,剥了壳在眼角周围转几转,眼睛就能消肿了。”   翠娘一脸吃惊。   稍后阿娇转鸡蛋的时候,翠娘目不转睛地在旁瞧着,发现阿娇的办法果然管用,翠娘看阿娇就像看神仙一样,觉得小娘子无所不能。   朱家门口传来人语,梳头婆到了。   便是小妾,出嫁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   金氏拉着女儿朱双双一起过来看阿娇梳头,但娘俩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赵家的聘礼瞧,甚至还想走过去翻看箱子里的绸缎、抽开梳妆台的抽屉。翠娘虽然紧紧地看着,可她只有一人,拦得住这个拦不住那个,导致金氏母女虽然没有偷拿东西,却将聘礼彻彻底底地检查了一遍。   阿娇垂眸静坐,仿佛习以为常。   梳头婆看着面前这娇花一样的美人,余光中瞧见金氏母女的德行,都不禁替阿娇惋惜。   金氏、朱双双自然没有搜到什么多余的东西。   朱昶突然在外面喊娘俩出去,前来送嫁的客人们陆续到了。   金氏纵使怀疑阿娇身上可能藏了什么,也没有脸去搜身。   ======   朱家热闹了前半晌,到了后半晌,赵家那边宾客也到齐了,吉时一到,赵宴平随着媒婆来朱家接亲。   两家离得太近,轿夫抬着花轿没走几步就到了。   朱昶亲自将外甥女背出了东厢,年近四十的秀才老爷,双眼布满血丝,泪在眼眶里打转,看得宾客们议论纷纷,在那议论声中,金氏再厚的脸皮也承受不住,讪讪地进了屋子,没脸见人。   阿娇没哭,该哭的昨晚都哭够了。   舅舅对她好,但在舅舅家的日子时时煎熬,她就像一个多余的人,做什么都不自在。赵家人口简单,赵老太太又纳她做妾,应该不会太讨厌她,赵官爷是个好捕头,对她有救命之恩,阿娇窃喜自己能嫁给那样一个英雄。   所以,今日乃她搬去赵家的好日子,阿娇只高兴,就连对舅舅,阿娇也没有什么不舍。   “娇娇,咱们两家这么近,往后有什么委屈,尽管过来找舅舅。”   将阿娇放到盖着粉色纱幔的小轿中,朱昶隔着茜红盖头,低声嘱咐道。   阿娇点了点头。   朱昶看眼外甥女搭在膝盖上的小手,弯腰探出轿子,走到站在骏马旁边的赵宴平面前,红着眼睛道:“赵官爷,朱某就这一个外甥女,从小可怜,还请赵官爷多多善待她,庇佑她,娇娇若有服侍不周的地方,朱某先行替她赔罪了。”   赵宴平道:“您放心,我既纳了她,便会照拂她。”   多的,赵宴平倒也没有承诺。   阿娇去做妾,按规矩赵宴平都不必喊他舅舅,两家算不得正经的姻亲。   看出赵宴平没想多敬重他,朱昶默默地走开了。   赵宴平翻身上马,领着花轿队伍多绕了一条街道,再从另一个方向折了回来。   一墙之隔,从此阿娇便是赵家的人,与朱家没什么关系了。   ======   妾礼本就简单,赵家也不是什么重繁文缛节的大家族,赵宴平挑了阿娇的盖头,男女算是见过,没嫁错也没有纳错,赵宴平便去院子里招待那十张桌的客人们了。   赵老太太、柳氏、沈樱暂且也没有露面,等着明日一早再喝新妾的茶,只派了翠娘待在东屋照顾阿娇。   阿娇坐在床上,院子里的贺喜声、劝酒声清晰无比地传了进来,大家都在喊赵宴平喝酒,也不知他喝了多少,会不会醉,醉了后会不会耍疯。   翠娘端了饭菜进来,摆在临窗的桌子上。   这下子阿娇听得更清楚了,敢情今日来的都是商户老爷,好像还有一位知县大人。   她只能听声音,赵老太太坐在商户太太们这一桌,却不停地伸着脖子打量知县谢郢,见谢郢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比孙子还年轻,玉面星眸,唇红齿白,端的是风流倜傥、风度翩翩,旁人都猛灌孙子喝酒,只有他轻轻与孙子碰了碰碗并未多劝,说不清是心疼还是心酸的,赵老太太便没了胃口。   一个大男人,长得比女人还白,真是天生来作妖的。   可惜人家是知县,是京城什么侯爷的儿子,赵老太太敢怒不敢言,不然她早冲上去撕他的嘴了,叫他少勾搭她的好孙子。   觥筹交错,天渐渐黑透了,酒喝光了,菜也吃得见了盘底,宾客们纷纷起身告退。   赵宴平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他在前面一一送客,直到最后一位客人也离开了,赵家才将大门关上。   赵宴平还想帮忙收拾院子,赵老太太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将人往屋里推:“这里交给郭兴跟翠娘,你快去洗洗脸,进屋去吧。”   她花十五两银子纳妾图什么,就是图晚上天黑,小妾好施展本事死死迷住孙子!   柳氏也来劝儿子:“人家小姑娘,你对她温柔一点,别像在我们跟前一眼,冷冰冰的,吓得人家怕你。”   赵宴平看眼两位长辈,端起洗脸盆去厨房舀水,再走到后院洗脸。   赵老太太嘱咐翠娘兄妹手脚麻利地收拾,收拾完直接睡觉,谁也不许再出声。   然后她将柳氏、沈樱带到西屋,叫娘俩躺下早点睡觉。   沈樱见她还在椅子上坐着,趴在被窝里问:“老太太,您怎么还不睡?”   赵老太太撒谎道:“刚刚吃多了,等会儿我再去院子里走走,不然肚子难受。”   沈樱信以为真,乖乖躺好。   柳氏看眼婆母,笑了笑,也躺了下去。   赵老太太熄了油灯,屋里一片漆黑。   没过多久,赵老太太听到孙子从后院进来了,去了东屋。   时机已到,赵老太太蹑手蹑脚地出了西屋,悄悄打开后院门,反手带上,然后猫到了东屋的后房根下,老脸贴着墙壁,像条大壁虎,一动不动的,聚精会神。   家里的床都摆在北边,北墙上也有小窗,屋里若有什么动静,仔细听还是能听到的。   赵老太太一边等一边想,如果今晚孙子与阿娇成了一对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以后她也不用再来做这鬼鬼祟祟的事,否则孙子一日不成,她就来偷听一日! 第12章   宾客离去,赵家的院子里忽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这就意味着,赵宴平就快进来了。   阿娇坐在床上,紧张地手啊腿啊都在抖。   那些妇人们都议论她是窑子里出来的姐儿,便是清白也该见过男人、深谙风月,但阿娇其实只学过诗词歌赋、弹曲跳舞等才艺。诚然,住在花月楼,阿娇在深夜听到过各种调笑,也就是所谓的淫词浪语,可她真的什么都没见过。   老鸨筹备她的开苞夜期间,倒是跟阿娇提过,说客人们都喜欢处子,花大价钱买她的第一夜就是为了看她最生涩、最招人怜爱的反应,如果她表现得跟个老手一样,客人们反而扫兴。老鸨还说,等她开了苞,才会传授她真正的房中秘术。   所以,阿娇没有丝毫伺候男人的经验。   阿娇绞着手,紧张地盯着门口,翠娘离开时将门虚带上了,来人只需轻轻一推,就能推开。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动不动的门板突然被一双大手推开了!   阿娇心一跳,慌乱地垂下眸子。   赵宴平推开门,先看到了坐在床上轻轻绞手的阿娇,脸上涂着粉,呈现一种不正常的白。   赵宴平记得她没上妆的样子,肤如水玉,比现在这样挂着一层粉顺眼多了。   关上门,赵宴平走到床前,将手里拧得三分干的巾子递给她:“擦擦脸吧。”   他身材魁梧,带着浓浓的酒气像一座山站在她面前,声音低沉威严,令人控制不住地想要服从他。   阿娇便站了起来,一边道谢一边接过了巾子。   这间东屋还算宽敞,阿娇的聘礼之一梳妆台已经在西边挨着衣柜摆好了,阿娇见赵宴平去桌子上倒茶喝,她快步来到梳妆台前,没坐,弯着腰对镜擦脸,将那厚厚的一层粉都擦了下去,露出原来的白嫩脸蛋。   嘴唇也被梳头婆描得红红的,倒是比阿娇天生的唇舌更艳,巾子在嘴角周围游移,阿娇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擦掉唇妆。听说有的男人就喜欢吃女子的口脂,今晚她先试试官爷的爱好,官爷若是不喜,她以后也不涂这玩意,还能省下买口脂的钱。   阿娇很庆幸能嫁给有过救命之恩的官爷,她也想得到他的喜欢,官爷喜欢她了,阿娇在赵家的日子才会好过。   擦完脸,看看手里的巾子,阿娇侧身朝窗边看去。   赵宴平并没有盯着她卸妆,但当阿娇看过来,赵宴平就像能感应到一样,也朝阿娇看去,没什么表情地吩咐道:“拿去前院交给翠娘,你在屋里坐了这么久,想去茅厕一并去了,回来就睡了。”   阿娇脸一红,真叫官爷说中了,她的确需要去下茅厕。   两人在屋里说话,可把偷听的赵老太太吓了一跳,幸好孙子让阿娇去前院了,若是来后院洗巾子,她还得换个地方藏身。这一惊一乍的,愣是让赵老太太出了一身汗,不过想到孙子那淡漠的语气,赵老太太眉头又皱起来,暂且放松放松姿势,等着阿娇回来继续听。   前院翠娘兄妹才收拾了一半,十张桌椅,残羹冷炙还要刷碗,兄妹俩有的忙。   但官爷纳妾是喜事,兄妹俩忙得也高兴。   阿娇将巾子交给翠娘,郭兴第一次见到阿娇,看得眼睛都直了。   “看什么看,小心老太太拧你耳朵!”翠娘挡住哥哥,低声威胁道。   郭兴摸摸耳朵,摄于赵老太太的威风,他专心做事了,心里很是羡慕官爷,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他做梦都梦不到的。   ======   阿娇在外面耽误了一会儿,洗了手才回来,进门见赵宴平已经躺下了,身影掩在白色的纱帐中。他一身崭新的衣袍挂在衣架上,衣架旁还放着一柄带鞘的官刀,阿娇心口一紧,怪害怕的。   阿娇记得他的吩咐,插好门栓,桌子上除了油灯还点了一对儿指粗的红烛,比正式成亲用的喜烛细了不知多少,也矮了不知多少,阿娇盯着那纳妾用的红烛看了会儿,然后走过去,将油灯吹灭。   红烛小,光也黯淡,阿娇看眼纱帐,低下头正要解开外面的嫁衣,帐内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进来。”   仍然是威严无比的声音。   阿娇心砰砰地跳,难道官爷要亲手脱下她的嫁衣?   阿娇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床边的,她心慌慌地挑开纱帐,还没看清里面的人,一只大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直接将她拽了进去!   阿娇惊呼一声,但她的人并没有栽倒床上,肩膀被那双大手牢牢托住,紧跟着,他轻轻将她翻转,平放到了床上。   透过微弱的烛光,阿娇看到一张肃穆的脸,一双冷峻的眼。   赵宴平撑在她头顶,压低声音道:“老太太在外面听墙角,你我先骗她走开。”   阿娇因为他的姿势全身僵硬,还没明白他的意思,赵宴平又问她:“你在花月楼时,可听过旁的女子如何叫床?”   阿娇只觉得一股火从耳边烧到了全身,她当然听过,几乎每晚都听。   阿娇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赵宴平马上道:“你先叫几声,哄走老太太再说。”   这,阿娇如何叫得出来?   赵宴平看出她的为难,解释道:“你若不叫,老太太会在外面守一晚。”   阿娇至此,总算明白了几分,今晚官爷应该不会碰她了,而老太太要的是另一种结果。   阿娇心里凉了半截,难道是赵老太太一心纳她,官爷其实并不想要她?   各种念头在脑海里冒出来、落下去,头顶的官爷还在等她配合,阿娇偏过头,一手挡着脸,模仿那些青楼妓子叫了起来:“官,官爷。”   细弱蚊呐的声音,赵宴平离这么近都难听清,老太太隔着一堵墙,怎么能听见?   “大点声。”他提醒她道。   阿娇咬唇,微微放开了声音。   “官爷,官爷您别急啊。”   “官爷轻点,您弄疼我了。”   “官爷……”   阿娇脸红得几欲要滴出血来,可是赵宴平不喊停,她只能眼里含着泪,继续学那些卖力讨好男人的妓子,心里想着,官爷叫她模仿,她不得已而为之,但官爷会不会以为她真的发出过这种声音,会不会就是因为嫌弃她,才不愿碰她?   阿娇难受,本以为来到赵家,本本分分地伺候官爷就可以过舒心日子了,没想到事情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委屈、彷徨如泉水一样弥漫上来,阿娇渐渐控制不住情绪,不叫了,伏在枕头上呜咽起来。   墙根下,赵老太太正吃惊多年不肯娶妻的孙子居然纳妾第一晚就开了窍,觉得不够真实,直到阿娇都被孙子折腾地哭了,赵老太太心中悬着的那份猜疑才终于消失,眼睛笑得弯弯的,又听了一会儿,赵老太太满足地走开了,回屋睡觉!   外面传来轻微的开门关门声,知道老太太去睡了,赵宴平终于移到阿娇旁边。祖母那边应付过了,可看着趴在那里哭得伤心的阿娇,赵宴平皱眉,低声问道:“你哭,是因为被舅舅舅母安排无奈给我做妾,还是因为我不碰你?”   阿娇听得分明,忙止了哭声,只是小脸依然伤心地躲在枕头里,哽咽道:“我这样的身份,能嫁给官爷已是福分,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会不满?”   赵宴平懂了,她是因为被他冷落才哭的。   赵宴平原也没想瞒她,去床下取了一条干净的毛巾来,塞到她手里道:“你先别哭,听我解释。”   阿娇抽搭两下,抓起帕子捂着脸,慢慢坐了起来,低着头坐在他面前。   她这么委屈,赵宴平心中涌起一丝自责,可他有他的誓要守。   “我家中的情况你可能没听说过,我七岁那年,因为家穷,我守寡的母亲为了供养我与妹妹香云,改嫁了村里足以给她当爹的沈员外。”   阿娇不哭了,错愕地抬起头。   赵宴平的面容在夜色中模糊不清:“我九岁那年,叔父欠债过不下去,趁老太太带我去赶集,狠心将香云卖给一个拐子,至今下落不明。”   他三言两语,古井无波,仿佛说的是别人家的事,阿娇却听得心里酸楚,再次泪如泉涌。阿娇就是被亲人卖过的,她或许无法感同身受官爷母亲的身不由己,可她能想象赵家姑娘的下场,命好点是卖去当丫鬟,命惨了就是落进青楼窑子,但就算是当丫鬟,任主子打骂欺辱甚至失身,也怕没个好下场。   赵家姑娘的命竟然比她还苦。   还有官爷,小小年纪接连承受与至亲分离的痛苦,娘没了妹妹也丢了,难怪他那么冷。   “我不想我娘改嫁,我宁可自己去大户人家当下人,只因为我是男儿,要传宗接代,老太太不许我去,宁可劝我娘改嫁。因为我是男儿,虽然香云也想去赶集,可老太太只带我去偷偷给我买糖吃,丢下香云一个人看家。”   阿娇听出了他的自责,心疼道:“跟您没关系,是这个世道,穷人都苦。”   赵宴平轻笑一声,看着她道:“可我原谅不了我自己,我在菩萨面前发过誓,香云活着,我要见到她的人,香云死了,我要见到她的尸,一日找不到她,我绝不会成家。”   阿娇怔住了,他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才不肯娶妻?   她脸上挂着泪,也是个可怜人,赵宴平面露愧疚,道:“你我本无关系,因为我迟迟不娶,外面议论我身患隐疾,老太太为了澄清谣言,要我纳你做妾。那晚你想出门寻死,我碰巧撞见了,后来你舅母又给你难堪,我怕你再寻短见,再三思量,答应了祖母。”   阿娇低下头,嗫嚅道:“其实您不必的,我,我早想开了,不会再做傻事。”   赵宴平意外道:“是吗,那我岂不是多此一举,耽误了你?”   阿娇连忙摆手:“不,也不是,我在舅舅家里度日如年,就算官爷没想要我做妾,能当丫鬟伺候官爷,报答您的救命之恩,我也高兴的。”   赵宴平道:“花月楼的事只是举手之劳,你不必记挂心上。现如今你已经是赵家的妾,这时送你回去只会害了你,还是要委屈你继续留在赵家,陪我做戏糊弄住老太太。但你放心,我会替你物色合适的人选,总有一日会找到真正怜惜你的良人。”   阿娇并不认为他能找到什么良人,如果真有,那良人就是他赵宴平,这么有情有义的好哥哥,如果她能走进他心里,便是做妾,他也会对她好。   阿娇很想说,她就想做他的人。   顾虑他眼下无心情爱,阿娇将话咽了回去。 第13章   该解释的都解释清楚了,洞房之夜也注定没有洞房了,赵宴平下了床,从柜子里取出一截深色的旧床单。   这一截床单扯开恰好有床这么长,四尺多宽,两头分别有个小钩子,钩在床头、床尾两侧的纱帐上,便在床中间设下了一层阻隔。床单够厚实,里、外两侧的人只要不站起来往另一侧看,谁也看不见谁在做什么。   “秋冬你睡里面,春夏天热,我睡里面。”赵宴平坐在床外,低声安排道。   他都考虑得这么周全了,阿娇还能说什么呢?   “床上放两床被子,若老太太问起,你就说我喜欢一人盖一床,自在。”   赵宴平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床被子道。   阿娇听着他在对面铺被子,她咬咬唇,拿起床头预备的一张白帕子,缓缓地从旧床单做成的床隔底下塞了出去,蚊呐似地问:“这个,老太太明早肯定要检查的。”   赵宴平看了眼,接过白帕子。   阿娇听见他又下床了,却看不到他做了什么,片刻之后,他将帕子塞了回来,雪白的帕子中间赫然几点血色。   阿娇惊道:“官爷,你……”   “肩头弄了个口子,一点小伤,不碍事。”赵宴平沉声道,“我能做的就这些,以后老太太若找你打听房中细节,还要你自己编造,尽量说的像真一样,否则让老太太知道我没有碰你,她会像使唤翠娘干活一样催你引诱我。”   阿娇忽然意识到,赵老太太才是能决定她以后日子好赖的人。   收好帕子,阿娇问出了心中的困惑:“官爷何不将你的心事告诉老太太?你说了,老太太肯定会理解你。”   赵宴平坐在床头,看着对面桌子上的一对儿细烛道:“她辛辛苦苦将我拉扯长大,我那么说,她会误会我在怨恨她。”   他小时候确实恨过祖母,以为是她逼母亲改嫁的,是她配合叔父设计卖了妹妹,但后来赵宴平明白了,祖母并没有那么坏,只是一家人里,祖母将他看得最重要而已。   阿娇更加敬佩外面的男人了,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用他自己的方式孝敬着老太太。   “睡吧。”   赵宴平躺了下去。   阿娇身上的嫁衣繁琐,穿着睡很不舒服,她原也愿意把身子给官爷,官爷不要,阿娇更不用担心他会掀开床隔偷看什么的,低着头将嫁衣脱了。里面是套宽松的短衫、纱裤,舅舅给她的嫁妆则被阿娇系在肚兜带一端,鼓鼓的袋子塞到两胸中间,挤得牢牢,很难掉出来。   阿娇背对他那边坐着,红着脸将袋子拿下来,攥了攥,阿娇轻轻唤了声“官爷”。   赵宴平应道:“何事?”   阿娇先躺下,再将袋子从床隔底下塞过去,细声道:“这是舅舅偷偷贴补我的嫁妆,里面的首饰是我娘留给我的,银子是舅舅还我的赎身钱,昨晚舅舅嘱咐我一定要让官爷过目,免得官爷家里丢了什么,我拿着这些说不清楚。”   赵宴平觉得她不是那种会偷东西的人,但想到老太太的脾气,他清点了,将来还能当个证人。   “也好。”   赵宴平坐了起来,去书桌上拿了纸笔,再端着油灯回到床上。   布袋子还放在床隔下面,赵宴平拿过来,意外发现布袋子还热乎乎的。   不用猜也知道,这袋子肯定被她藏了身上。   出于一个捕头的习惯,赵宴平不自觉地在脑海里列出了她身上能藏东西的地方,与此同时,一缕淡淡的幽香突然从袋子上传了过来,联想他之前听到的她的动作,赵宴平忽然觉得这袋子变得烫手起来。   迅速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赵宴平将袋子放到一旁,仔细清点她的这份嫁妆,再一一记在纸上。   过了一会儿,赵宴平将袋子与纸一起交给了阿娇。   烛光被他高举过床隔,阿娇撑起身子,看到纸上将几样东西写的分明,赵宴平除了将那些聘礼都记在了她名下,银子总记二十二两,明确分为十两聘礼银,十二两她自带的嫁妆,那三样首饰也都归于嫁妆之列。   纸张下面,还有赵宴平的名字做见证。   “这纸你收好,明早将银子首饰都归于一处收起来吧,反正都是你的东西。”赵宴平放下油灯道。   阿娇对聘礼受之有愧:“我在官爷家里白吃白住,怎好再收官爷的聘礼,聘礼还是都交给老太太保管吧。”   赵宴平却道:“你一日没离开赵家,便一日都是我的妾,我用十两银子换你替我安抚老太太,怎是白吃白住?至于那梳妆台、绸缎都是知县大人所赠的添喜之物,自然也都是你的,便是你想孝敬老太太,老太太一把年纪都用不上,你安心用了就是。”   阿娇只好听他的。   赵宴平熄了灯。   阿娇随着他一起躺平,虽然看不到他的人,可听着他规律沉稳的呼吸,阿娇对以后的日子就充满了期待。   不管怎样,她都不用再受舅母、表妹的排挤了。   ======   赵宴平晚上睡觉能保持一个睡姿不变,不像朱双双喜欢翻来覆去,偶尔她起夜的时候还会故意弄醒阿娇。   这晚阿娇仿佛一个人踏踏实实睡了一个舒服无比的觉,直到院子里传来泼水的声音,阿娇才醒了。   她想起来,床隔外突然有人道:“再躺会儿,你我刚在一起,起得早反而令人生疑。”   阿娇直接被赵宴平冷静无比的声音吓得重新躺了回去。   好一会儿,阿娇才记起了她在赵家的处境,她是赵宴平的妾了,赵宴平一心找妹妹不想成家享受,但她必须在赵老太太面前表现得两人已经成了一样。   “官爷,老太太也像你这么聪明吗?”阿娇悄悄地问。   赵宴平想了想,道:“她不会想那么细,不过,婚后女子会有什么表现,她肯定清楚,我却不知,你小心别露破绽。”   阿娇用指尖摸了摸两人中间的床隔,嗫嚅道:“我也不想露破绽,可,可我,我只听过那些妓子如何伺候人,并未见过她们事后的样子。”   阿娇目光如水,藏着她自己的小小心机,既然官爷那么聪明,也该从这句话听出她真的还是清白身。   赵宴平并未怀疑过这点,花月楼那么多妓子,她看捕快们的眼神都与真正的妓子不一样,充满了对未知的可怕,跟着他去搜寻老鸨的路上,好几次远处有什么动静,她都吓得如惊弓之鸟,就差抓住他的袖子求他庇佑了。   “你,随机应变吧。”   也只好这样了。   等赵家众人都起来后,赵宴平才示意阿娇可以起床了。   “劳烦官爷帮我取来那身海棠红的衣裙。”阿娇躺着道,嫁衣太繁琐,这辈子就穿那一次了。   赵宴平走到阿娇带来的箱笼前,里面有两双被子、四套衣裳,秋冬各两套,都是布料。   他将那海棠红的秋装塞给了阿娇,自己站到了看不到床内的位置。   阿娇的衣裳、被子都是她自己缝的,尺寸刚刚好,穿好了,阿娇取下床帐,下了床,就见赵宴平已经穿戴好了,一身深色布衣,头戴方巾,面容冷峻。   他朝她看来,阿娇不敢与其对视,走过去将床隔放到衣柜里藏好,再折回来收拾床铺,两个被团叠得方方正正并排摆在床尾,那方白帕子,阿娇咬咬唇,还是将白帕子放到了枕头下,想来赵老太太一会儿会进来瞧的。   “翠娘在做饭,你去外面舀水端进来洗漱,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不必拘束。”赵宴平嘱咐道。   阿娇点点头,打开门栓,出去了。   外面就是堂屋,也是一家人吃饭、说话的地方。   阿娇一出来,就见赵老太太坐在饭桌旁,就她一人,西屋里隐隐传来人语,是官爷的母亲柳氏,以及同母异父的小妹妹沈樱,这些刚刚官爷都给她介绍过了。   赵老太太审视地盯着阿娇。   阿娇被她盯也盯得脸红了,紧张地低下头道:“老太太早,官爷才醒,我去端水服侍官爷洗脸。”   赵老太太暂且也看不出什么,对阿娇知道伺候孙子还算满意:“去吧,等会儿该吃饭了。”   阿娇忙去了前院。   厨房翠娘早烧好了水,阿娇从屋檐下拿了一个洗脸盆,走到厨房,看见翠娘正在炒剩菜,红薯粥已经煮好了。   “小娘子醒啦!”翠娘笑着招呼道。   阿娇虽然没做什么,但也怪难为情的,朝翠娘点点头,她舀了水便进去了。   就一盆水,赵宴平扯了两条巾子同时打湿,递给阿娇一条,一起洗。   阿娇这回将嘴唇擦得干干净净,擦得有点用力,看起来像涂了唇脂一样红,衬得那小脸更加白嫩。   赵宴平收拾好就出去了,阿娇还要梳头打扮。   赵老太太看见孙子出来,同样盯着孙子打量了一番。   赵宴平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对阿娇是否满意。   赵老太太悄悄问:“怎么样,祖母给你挑的妾挑错没?”   赵宴平坐在她身边,微皱眉头道:“还行,就是爱哭。”   赵老太太嗔了孙子一眼,什么叫阿娇爱哭,就孙子这身板,生过孩子的妇人都未必吃得消,何况阿娇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   孙子抱怨阿娇别的赵老太太或许会挑阿娇的毛病,唯独这点,赵老太太站阿娇这边! 第14章   做姑娘的时候蓄了刘海儿,现在出阁了,阿娇将长发都绾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乌黑的发际在额头中央形成了一个桃尖,老鸨说这是美人尖,有的姑娘没长,还要故意画出来的。   说来可笑,阿娇幼年丧母,出事前舅母待她也不冷不热,这么多年对阿娇教导最多的,反而是花月楼的老鸨,尽管老鸨教的多是些不入流的东西。   耳边老鸨的声音淡去,阿娇的注意力回到镜中,发髻梳好了,阿娇戴了根再寻常不过的木簪,只别了朵栩栩如生的海棠绢花上去,绢花颜色粉嫩,虽然便宜,却也成了这简单妆容的点睛之笔,衬得阿娇柔美又娇媚。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阿娇想,赵老太太对她的期待便是一个娇妾吧。   收拾好梳妆台的台面,阿娇移步出去了。   赵家众人已经都在外面坐着了,四四方方的桌子,赵老太太坐了北面,柳氏、沈樱并肩坐在西边,赵宴平坐东,身边放了一把椅子,是留给阿娇的位置。   桌子上除了早饭,还摆了茶水。   四人都看着她,阿娇与赵宴平算是最熟了,腼腆又依赖地朝他看去。   赵宴平站了起来,等阿娇走到他身边,赵宴平吩咐道:“先给老太太敬茶。”   因为阿娇是妾,她只能喊老太太、太太、姑娘,不能随着赵宴平喊祖母之类的。   阿娇依次给三人敬了茶。   “行了,坐下来吃饭吧,咱们小门小户的,没那么多规矩。”   赵老太太开口道。   阿娇便跟着赵宴平一起坐下了。   众人的碗都空着,而盛粥的饭盆就在阿娇这侧,阿娇笑着握住饭勺,主动给一家人添饭,动作麻利,舀粥舀得也干净,没有一点洒在碗沿或是滴落桌子上。   赵老太太默不作声地看着。   赵宴平接过碗就开始吃了,谁都没看。   阿娇也垂着眼帘,安静喝粥,红薯粥甜甜的,是她喜欢的口味儿,舅舅家因为舅母不爱甜食,很少会做。   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地方,只是普普通通一碗粥,阿娇吃得都舒服。   吃了一会儿,察觉沈樱一直在看她,阿娇抬眸看了过去。   偷窥被抓,沈樱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声道:“小嫂,你长得可真美。”   沈樱想与阿娇攀谈的,可阿娇的身世、经历都很复杂,沈樱找不到适合开场的话题,不说话又怕阿娇误会她们都瞧不起她,最终还是先夸脸了。   阿娇仔细端详沈樱片刻,笑道:“不及姑娘的,姑娘貌美端庄,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沈樱脸红了,心虚。   柳氏终于找到机会插话,无奈地解释道:“阿娇夸樱儿貌美就罢了,端庄她可是一点都沾不上,从小不爱绣花女红,就喜欢拨弄算盘,现在也是一心料理她姑姑留下来的胭脂铺子,就喜欢被人喊女掌柜。”   阿娇真没看出来沈樱居然是这样与众不同的千金小姐。   沈樱很骄傲自己的本事,既然提到她的胭脂铺子了,沈樱当即解下身上佩戴的荷包,递给阿娇道:“小嫂,这是我送你的新婚礼物,里面有两盒胭脂,红匣子是唇脂,绿匣子是面脂,小嫂先用着,你若觉得好,下次我再给你多送点。”   阿娇忙放下碗,双手接过沈樱的荷包,道谢道:“多谢姑娘,让你破费了。”   沈樱笑容甜美:“这点小礼物算什么,小嫂喜欢就好。”   阿娇已经喜欢上了,她在赵家只是个妾,官爷的妹妹都对她这么热情有礼,真是意外之喜。   赵老太太觉得沈樱对阿娇过于客气了,可沈樱是沈家人,她没资格数落沈家的小姐。   饭后,阿娇想要帮忙收拾碗筷,赵老太太看眼她白皙娇嫩的手,阻拦道:“这些粗活都交给翠娘,不用你操劳,早在媒婆提亲的时候我就有言在先,你嫁过来就是伺候官爷的,官爷屋里的事都归你,其他的不用你搀和。”   赵老太太担心的是,万一阿娇把手弄粗了,孙子更不喜欢女子了怎么办?   说话间,翠娘已经过来了,笑嘻嘻地收走了碗筷饭盆。   “你们坐,我去将借来的桌椅都还了。”   赵宴平毫无留恋地带着郭兴去还东西了。   孙子一走,赵老太太再无顾忌,叫上阿娇去了东屋。   赵老太太进屋后直奔北面的架子床而去,见床上摆着两个被团,赵老太太皱眉问阿娇:“怎么,你们一人睡的一床?”   阿娇心里一咯噔,不过好在这个问题官爷提前教过她如何回答,阿娇稍微润色了下,低着头撒谎道:“本,本来是睡一床的,后来官爷嫌两个人盖一床不自在,又去拿了一床出来,还说以后都这么睡了。”   赵老太太眯了眯眼睛。   以后都这么睡是什么意思,是先干事干完再分,还是孙子无法接受哭哭啼啼的阿娇,只睡她一晚,以后就再也不睡了?   暂且不管这个,赵老太太先去检查枕头底下的白帕,见上面真的有落红,赵老太太心中的石头终于落稳了,真怕自己花十两银子纳了个被人睡过的回来,亏了钱。   最重要的事情检查过了,赵老太太走到梳妆台前,贪婪地摸了摸知县大人送的西洋镜,还想多看看,忽然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老脸,因为几十年的田间劳作晒得黑黄黑黄的,满脸皱纹,跟小姑娘水嫩的脸蛋完全没法比,赵老太太立即歇了把这梳妆台搬去自己那屋的打算。   背对镜子坐到梳妆台前的椅子上,赵老太太招招手,让阿娇走近点,然后低声问:“昨晚官爷待你如何?”   阿娇心慌,睫毛打颤,红着脸道:“挺,挺好的。”   赵老太太撇撇嘴:“什么叫好,除了睡觉,他可有跟你说什么甜言蜜语,可有问过你的事情,还是睡完直接就分被窝了?”   阿娇觉得言多必失,索性露出一点委屈来,捏着手指道:“官爷似乎不爱说话,睡,睡完就分被窝了。”   赵老太太猜也是这样,那么久的特殊癖好,怎么可能一晚就改掉?   “他不跟你说话,说明你还没走到他心里,他越冷,你就要越热乎,你在花月楼待过,那里面肯定教过你如何抓牢男人的心。”赵老太太说到一半,见阿娇脸色突然变白,很不爱听旧事的样子,赵老太太咳了咳,解释道:“你别多想,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尽快让官爷喜欢上你,会什么手段就都用在官爷身上,不用有顾忌,哪日你能让他开了窍,我还要赏你。”   阿娇总算是明白祖孙俩各自的心思了,一个要她演戏糊弄老太太,一个要她当个狐狸精勾引孙子。   “老太太放心,我懂了。”阿娇言不由衷地道。   赵老太太越看阿娇越美,但却少了她最需要的狐媚,一点都不像个青楼出来的。   看来看去,赵老太太指点道:“你这打扮太老实了,知县大人不是添了一箱绸缎吗,你赶紧给自己做几身绸缎衣裳,怎么勾人怎么做,穿起来让官爷眼睛长在你身上舍不得移开那种。”   阿娇脸又红了。   赵老太太想起了,提醒她道:“官爷不喜欢太娇气的,昨晚你哭他很不高兴,我知道你刚嫁过来还没习惯,但能忍就忍,少哭点,你也不想他天天跟你分被窝睡,是不是?”   阿娇多反应了一会儿才猜到官爷可能说她什么了,懵懂地点点头。   赵老太太出去了。   沈樱热情地挽住赵老太太的胳膊:“老太太,我难得来趟县城,您带我四处逛逛吧,下午大哥就要送我们回去了。”   赵老太太知道沈樱身上肯定带了银子,千金小姐花钱都大手大脚,兴许自己能占点便宜,笑眯眯答应了,还问柳氏:“你要一起去吗?”   柳氏柔声道:“我就算了,等会儿宴平回来,我跟他叙叙旧。”   提到孙子,赵老太太哼道:“那头倔驴,说什么也不肯娶媳妇,我算是没辙了,你好好说说他。”   柳氏笑着应下。   赵老太太这就带着沈樱走了,沈樱临出门前,回头朝母亲眨了下眼睛。   柳氏回了女儿一笑。   猜测赵老太太已经走远了,柳氏立即去敲东屋的门:“阿娇,我可以进来吗?”   阿娇一听是官爷母亲的声音,立即出来迎。   柳氏神色温柔,将阿娇推回屋里,她走在后面,还将门关上了。   阿娇心想,难道柳氏也想像赵老太太那样,嘱咐她须使出浑身解数去勾引官爷?   柳氏压根不清楚婆母给儿子纳妾的真正原因,她来的时候只担心进过青楼的阿娇是不是个好姑娘,现在看到了阿娇的人,通身没有半点风尘气,反而乖巧老实怪惹人怜惜的,柳氏彻彻底底地放心了。   柳氏来找阿娇,是有见面礼要送。   她也从袖袋里取出了一个荷包,里面是十两银子,放到阿娇手中道:“这是樱儿她爹特意嘱咐我给你的,这些年樱儿她爹其实很想照顾官爷,官爷不领情,银子给他他肯定不收,交给你保管,你自己用也好,将来官爷急需银子了,你留着给他应急也好,反正都是我们做长辈的心意。”   这样的心意,阿娇不能拒绝,保证道:“太太放心,我会替官爷保管好的。”   柳氏信,又将手腕上一对儿翡翠镯子褪了下来,交给阿娇道:“银子你与官爷一起花,这是我单独送你的,你这么年轻,正是该好好打扮的时候。”   阿娇见那翡翠镯子绿油油的,一看就昂贵,推拒道:“太太,这太贵重了……”   柳氏抓住她的手,眼里充满遗憾:“我改嫁的早,不能陪在官爷身边,他心事那么重,有些话不想对老太太说,你是他枕边人,或许能开解开解他。官爷不想娶妻,也不知何时会娶,你就是他身边唯一的知心人,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阿娇在柳氏的眼中看到了泪光。   她无法再推辞。 第15章   吃过晌午饭,赵宴平套上车,送柳氏、沈樱回沈家沟去了。   赵老太太在西屋歇晌,郭全、翠娘兄妹俩在倒座房睡,阿娇竟没什么事可做。   阿娇先熟悉赵宴平的东屋。   床、衣柜这些都是常见的陈设,但赵宴平一个捕头,房里居然摆了一张旧书架,从底到上一共九层,每层都摆满了书。阿娇站在书架前,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这些书囊括了很多类,有经史子集,有地方志说,但有五成以上都是断案、律法相关,也算符合他的身份了。   这些书看起来都很旧了,不知是原来的老捕头留给他的,还是官爷自己买的。   离开书架,阿娇想帮忙打扫打扫房间,可赵家办宴席前肯定处处都认真收拾过,这间东屋更是干净的连床底下都没什么灰尘。   无所事事,阿娇也躺去床上歇晌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阿娇听见赵老太太喊翠娘,她立即清醒,快速下床收拾。   “让你给官爷缝件冬袍,怎么缝得这么慢?”   阿娇出来时,赵老太太就站在房檐底下,手里托着一条没缝好的袍子教训翠娘。   翠娘委屈地低着头:“我本来就不太会缝衣裳,这两天忙着办酒席,昨晚刷完碗筷都二更天了,哪有空给官爷做衣裳。”   赵老太太瞪她道:“你还敢顶嘴,我看就是官爷脾气好把你养懒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三天缝一件衣裳,这么好的料子,要不是我眼睛花了看不清楚,我还不想交给你!”   翠娘耷拉着脑袋,心想老太太眼睛才不花呢,她刷碗没刷干净碗边上有个小小的油点,老太太都能发现。   没人能说过赵老太太,翠娘已经做好了被拧耳朵的准备。   “老太太别生气,我女红还凑合,不如让我来给官爷做袍子吧。”   阿娇及时开口,既是替翠娘解围,也是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然官爷不需要她服侍,她收了赵家的聘礼、柳氏的银子首饰等等,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成了吃白食?   赵老太太狐疑地看向阿娇:“你会女红?”   阿娇腼腆笑笑,指着身上的衣裳道:“这身就是我自己做的,老太太您看看还行不?”   赵老太太便围着阿娇转了一圈,拉起阿娇的手仔细看看袖子上的针脚,赵老太太很满意,将翠娘没做好的那件袍子塞给阿娇:“翠娘笨手笨脚,既然你会女红,以后我跟官爷的衣鞋裤袜就都交给你了。”   十两银子买来的妾,能多个用法就多个用法,赵老太太抱着物尽其用才回本的念头道。   阿娇没有任何怨言。   赵家统共就官爷与老太太两个人需要伺候,两人都算是她的恩人,阿娇心甘情愿替他们做事。   后半晌,阿娇就坐在屋里缝衣裳了。   赵老太太好奇很多事呢,搬着小凳子坐在阿娇身边,一边看阿娇做事一边打听:“阿娇啊,现在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干什么都不用见外,有件事我早就纳闷了,你说你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都进了花月楼,老鸨怎么没安排你接客?”   官爷的血已经帮她在老太太面前证明了清白,再提到花月楼的事,阿娇也没什么激烈的情绪,轻描淡写地给赵老太太讲了她在花月楼的生活。   赵老太太都忍不住替老鸨惋惜,辛辛苦苦花了不知多少银子培养了一个小美人,再过几天就可以卖出去大赚一笔了,关键时候被衙门坏了好事。   但话说回来,花月楼的案子是孙子办的,老板精心培育的美人最后也便宜了她孙子,这么一想,赵老太太就特别爽,觉得自己占了一个大便宜。   “这么说,你不但会读书写字,还会弹琴唱曲?”赵老太太追着问。   阿娇点头。   茶楼里听曲都得花钱买茶才行,赵老太太耳朵痒痒,叫阿娇给她唱个曲听听。   花月楼教阿娇唱曲是为了让她取悦男人,但阿娇练习的时候,发现她自己也喜欢哼曲儿。   赵老太太要听,阿娇就唱了一首拜寿的曲子,没敢太大声音,只有屋里人才能听见。   阿娇的声音轻软甜润,一首拜寿的曲子也唱出了娇娇媚媚的味道,赵老太太活了六十来年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曲儿,一身老骨头宛如泡在了热水里,舒坦得她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家太太,活着只需享福,啥烦恼也没有。   “还会啥,再唱两首。”   阿娇会的可多了,专拣与风月无关地唱,嘴里唱着,也没有耽误手头的针线。   赵老太太自己享了福,想到了孙子,眨着眼悄声问阿娇:“怎么都是这种,老鸨没教你勾男人的曲子?”   阿娇脸一红,咬住了唇儿。   赵老太太笑道:“看你这小脸皮,我没想听,我的意思是官爷回来了,你给他唱唱。”   阿娇垂眸道:“官爷是正经人,怕是不喜欢听那些轻浮的。”   赵老太太道:“又不是让你大庭广众地唱,你们俩门一关帐子一放,谁管你们在被窝里轻浮不轻浮。”   阿娇被老太太说的都快抬不起头了,小声道:“那也得官爷自己想听了,我才好唱,不然我不敢,官爷看起来怪冷的。”   赵老太太叹道:“他当然冷,所以我才挑了你,本指望你进过花月楼胆子大点能替我收服了官爷,没想到你脸皮这么薄。”   阿娇疑道:“收服?”   赵老太太委婉地道:“他不着急成亲,是因为他不懂娶媳妇的好,你如果能让他懂了,他就高兴成亲了。”   阿娇终于明白了赵老太太的想法。   她埋头做针线,不知该说什么。   赵老太太盘算着她的事,阿娇也拨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她知道真相,官爷为了找妹妹才不着急成亲,哪天找到了香云姑娘的下落,官爷不必再愧疚了,他马上就会成亲吧。官爷那么正直,娶妻后肯定会对妻子好,如果那时官爷还没有碰她,可能就再也不会碰了,或许会将她转赠旁人。   阿娇心中一紧。   赵家很好,她不想再换地方了,她想做实了官爷的妾,等官爷娶妻后,她不会去与正室争宠,只求有一地容身,而且她生不了孩子,未来的太太应该能容得下她。   “老太太,我若真的去勾引官爷,您不会嫌我轻浮吗?”   阿娇抬眸,忐忑地问。   赵老太太瞪着她道:“我图的就是你轻浮,放心,你只管大胆去做,万事我给你撑腰!”   阿娇脸红红的。   不过,她也只是先摸清楚了老太太的态度,真的让她像花月楼的妓子那样去赤裸裸地勾引官爷,给阿娇一万个胆子她也做不到。   ======   沈家沟离县城够远,傍晚赵宴平才回来,正赶上吃晚饭。   少了柳氏与沈樱,只有一家三口一起吃,阿娇被赵宴平安排坐在了他对面。   阿娇偷偷看向赵老太太。   赵老太太递了她一个“大胆上”的眼神。   阿娇没胆,捧着碗专心吃饭。   赵老太太恨铁不成钢,扭头使唤孙子:“别光顾着自己吃,阿娇才来咱们家,还放不开,你多给她夹夹菜,难不成还要我照顾她?”   阿娇忙放下碗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赵老太太只盯着孙子。   饭桌上摆了两个盘子,一盘茭白炒蛋,一盘是炖肉,炖肉是宴席剩下的,茭白也是没用上的,再不吃就不新鲜了。阿娇确实没怎么吃菜,她那边的盘子仍然装得满满。   赵宴平便直接端起炒蛋的盘子,往阿娇的碗里拨了三分之一,再在阿娇与赵老太太震惊的目光中,给她夹了一条瘦肉多多的炖肉。   “吃吧,你还小,还能再长长个子。”   分好菜,赵宴平端起碗道,冷峻的眼对着桌面。   阿娇看着碗里满满的菜,不吃也不行了。   吃完了,翠娘进来收拾桌子,赵老太太吩咐她:“刷完碗再烧一锅水,今晚都洗个澡。”   翠娘笑道:“好嘞!”   赵家原来没有浴桶,赵老太太、赵宴平洗澡都是用各自的洗脸盆装水,直接用巾子擦擦了事。这回预备纳妾的时候,赵老太太心血来潮去木匠铺子看了看,花了九十个铜板买了个能让两个人一起洗的浴桶,为的是让孙子也能享受享受与美人共浴的神仙滋味儿。   “宴平,你去把浴桶搬到屋里,放好了让阿娇先擦一遍桶。”赵老太太一本正经地安排道。   赵宴平看眼老太太,去后院将那个崭新的浴桶搬了进来,桶太大,差点弄不进屋。   趁他忙活,赵老太太又朝阿娇抛了个眼色。   阿娇逃也似的进了屋。   赵宴平刚放好桶,阿娇看看他,再看看那个大桶,羞涩地低下头,潮红的脸色,像极了她发间别着的海棠绢花,娇媚无比。   赵宴平低声安排道:“等会儿你先洗,我假装去茅厕。”   阿娇轻轻嗯了声。   她擦桶的时候,赵宴平出去陪赵老太太说话,等翠娘烧好了水,赵宴平忽然站起来,去了茅厕。   赵老太太见了,脑袋探进东屋,快速对阿娇道:“你先别洗,等官爷回来你们俩一块儿。”   可怜的阿娇夹在这祖孙俩中间,真是洗也不对,不洗也不对。   犹豫过后,阿娇选择听赵老太太的。   官爷能讲通道理,赵老太太才是她最不能得罪的人。   过了两刻钟,赵宴平才从茅厕出来。   赵老太太幽幽地道:“快进去吧,阿娇等着伺候你,水都要凉了。”   赵宴平眼角抽了一抽,没听出什么般神色如常地进了东屋,只见中间的浴桶里倒了半满,阿娇攥着帕子坐在床上,看见他,她快要哭了似的,歪着头低声解释道:“官爷,老太太她,她过来嘱咐我,不许我先洗。”   赵宴平只觉得头疼,他还是低估了祖母的算计。   反手插上门,确定南边的窗户也都关严了,赵宴平走到衣柜前拿出床隔,对阿娇道:“你先洗,我朝里面躺着,绝不会看。”   说完,他示意阿娇离开床,他脱鞋挪到了床里侧,挂上床隔,再叫阿娇把外面的纱帐放下来。   阿娇眼睁睁地看着,心想,这就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吧! 第16章   以赵宴平的品行,阿娇不担心他偷看自己,却怕赵老太太扒门缝,老太太昨晚居然跑到墙根下听他们的墙角,说话也十分直白,叫人面红耳赤的,再来扒门缝也有可能。   阿娇将她的嫁衣拿了出来,踩着板凳将嫁衣挂在了门上,像帘子一样挡住了两扇门板中间。   南边的窗户糊得是油窗纸,很结实,能防风防雨,就是不太透光,人就是贴着窗纸,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一切准备完毕,阿娇看眼北面的床,她低下头,慢慢地解开了盘扣。   赵宴平不但背对她躺在床隔里面,还闭上了眼睛。   可他听得见水声,她洗得那么小心翼翼,像做贼一样,轻轻的撩水声莫名磋磨人的耐性。   赵宴平及时转移脑海里的画面,去想县衙里堆积的几桩悬案。   阿娇洗完了。   她擦干身子穿上衣服,用巾子将还在滴水的长发束在头顶,见官爷没有察觉一样,阿娇走到床边,轻声唤道:“官爷,我洗好了,你快去吧。”   赵宴平肩膀一僵,这才察觉自己想事情想得太入神,都没注意到她已经洗完了。   赵宴平放下床隔,阿娇在外见了,体贴地帮他挑起半边纱帐。   赵宴平一抬头,看到她被水汽熏得绯红的脸,嫩得像树上成熟的蜜桃,色相诱人,长睫羞涩地低垂着,不敢看他。   赵宴平快速离开了床。   阿娇则爬了进去,学他那样挂上深色的床隔,只留一双粉面白底的绣鞋放在床下。   赵宴平扫眼门板,低声吩咐道:“稍后我会假意使唤你替我擦背,你不必理会。”   阿娇懂了,官爷又要演戏。   因为头发缠着巾子不能躺,阿娇趴在了床上,脸贴着枕头,她咬着唇,忍不住听外面的动静。   赵宴平习惯站着随便擦擦身体,但今日房中有个女子,虽然她肯定不会偷窥自己,赵宴平还是脱完衣服便立即跨到了浴桶中,背对阿娇坐着。他动作很大,水声啪啪的,偶尔还假装要阿娇给他擦重点。   阿娇突然觉得这样演戏给赵老太太看也挺好玩的。   只是,默默听了片刻,阿娇忽然想看看官爷。   她以后肯定会跨出勾引官爷那一步的,先偷偷看看,免得将来突然瞧见,羞得什么都不敢了。   心扑通扑通地跳,阿娇下巴歪了歪,脸无声地偏向床隔,再从床隔底下往上扒了一条小缝。外面还有一层白色的纱帐,隔着那层帐子,阿娇看见官爷坐在浴桶中,他个子那么高,坐着也露出了一片后背与肩膀。   虽然看不真切,可阿娇的心还是要跳出来了,官爷的肩膀好宽,上臂健壮得比她的大腿都要粗。   “够了。”   男人突然开口,吓得阿娇被烫般缩回手,脑袋也偏向了里面。   赵宴平耳垂微动,冷峻的脸也朝后偏了偏,但他怎会想到阿娇居然敢偷窥他,猜测她只是随便做了什么动作,赵宴平继续假意吩咐道:“将巾子递给我。”   说完,他等了等,然后跨出浴桶。   阿娇小手捂着胸口,看个肩膀都看得心惊胆战,现在她更没有胆量了。   赵宴平用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袍。   阿娇红着脸下了床,直接朝两人换下来的旧衣走去。   赵宴平道:“这些都交给翠娘,不用你动手。”   阿娇见他的头发还在滴水,抓起另一条巾子道:“我帮你擦擦头发吧。”   赵宴平嘴上说着好,人却抢过巾子,随便揉搓两下,就算完事了。   他取下挂在门上的嫁衣,让阿娇收好后,赵宴平直接一手抓起一边浴桶,将沉甸甸的浴桶搬了出去,双臂绷紧,像粗壮的树枝一样遒劲。   阿娇难以想象一个人的手臂怎么会长成这样,仿佛蕴含了无穷的力气。   他去倒水了,阿娇解开束头的巾子,坐在梳妆台前将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拢顺。   梳好了,阿娇拿着小板凳走出去,想在后院坐一坐,等风把头发吹干再进来。   赵老太太刚刚听了半天,这时才要进去洗澡,见阿娇出来了,赵老太太朝她招招手:“过来帮我擦擦肩膀。”   阿娇只好放下板凳,去西屋伺候老太太。   赵宴平在院子里看见,皱了皱眉。   “怎么,你们俩就干洗澡了?”赵老太太一边脱衣裳一边悄声问。   阿娇心虚地低下头。   赵老太太看着她长发垂肩妩媚动人的模样,心都要凉了,这是什么孙子啊,放着这样千娇百媚的美人在面前都无动于衷,是不是傻?   还好赵老太太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化也得慢慢地捂,便也没怪阿娇什么。   洗完澡,两人一起去后院吹头发。   阿娇有心讨好老太太,主动走到赵老太太身后,帮她捏肩膀。   赵老太太舒坦极了,突然想起什么,朝东屋喊道:“宴平,你出来一下!”   赵宴平坐在打开的窗户下看书,也想等头发干了再睡,听见祖母传唤,赵宴平放下书走了出来。   阿娇只低着头伺候老太太。   赵老太太笑眯眯朝孙子招手:“阿娇按摩的手艺真不错,我这把老骨头都被她按年轻了,你也来,让她给你捏捏。”   阿娇吃惊地看向赵宴平。   赵宴平皱眉道:“您喜欢就让她继续给您按,我身上好好的,用不着。”   赵老太太瞪着眼睛道:“胡说,前两天你还劈柴着,不累才怪,叫你过来就过来,磨磨蹭蹭的,舍不得累着阿娇还是怎么着?”   说完,赵老太太离开凳子,快走过来抓住孙子的手腕,硬是将人按在了阿娇面前。   “好好伺候你们官爷。”   赵老太太意味深长地对阿娇道,然后她拿起梳子去门口那里坐着梳头了。   她没往这边看,但也是监视的样子,阿娇没办法,对着男人宽阔的肩膀道:“官爷,那,那我开始了?”   赵宴平无奈道:“劳烦你了。”   阿娇眼睛笑起来,站在他的身后,将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阿娇伺候过老鸨,伺候过赵老太太,两人的肩膀都很窄,肉皮子松松的,今日是她第一次伺候男人。她已经见过官爷的伟岸,这会儿真的碰到他的肩膀,阿娇只觉得仿佛碰到了两条紧实的树干,隔着单薄的中衣隐隐发烫。   触感的不同,让阿娇必须用更多的力气才能达到按摩的效果。   对赵宴平而言,肩膀上的两只小手却很软很软,像小猫的爪子。她的呼吸越来越重,听得出用了大力气,可赵宴平没觉得舒服,只觉得痒,尤其是微风吹拂,她身上淡淡的清香飘过来,似有若无的,让赵宴平想到了那个沾了她体温的小袋子。   “阿娇,给你官爷哼个小曲儿。”赵老太太又帮忙出主意了。   赵宴平眉头一皱,肩膀也不捏了,站起来,不悦地看着老太太道:“我是在自己家里,又不是去茶楼买唱,听什么曲?要听您自己听。”   言罢,赵宴平拂袖而去。   阿娇与赵老太太都愣在了原地。   半晌,赵老太太看向阿娇。   阿娇低下头,紧张地攥着袖口。   赵老太太可不会怜香惜玉那一套,孙子训她,她随口就将气出在了阿娇头上:“怎么伺候人都不会,捏肩唱曲都得我提醒,你是木头吗?翠娘都比你机灵,官爷回家她还会围着官爷打听县衙里的案子,追着官爷说话,你会什么?白瞎你那张脸!”   阿娇没过来之前,几乎天天都会听赵老太太用这种语气骂翠娘,没想到一转眼就轮到了自己。   可怪得了谁呢,赵老太太要她勾引官爷,她做的不好,赵老太太自然不高兴,她与翠娘都算是赵家的下人,只不过用处不同罢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进去伺候官爷,都什么时候了?”赵老太太又训了一句。   阿娇匆匆进去了。   东屋,赵宴平坐在窗边,祖母对她的谩骂他听得一清二楚,剑眉紧蹙。   见阿娇进来后直接去了床上,背对他躺着,很快肩膀就抽搭起来,赵宴平揉揉额头,关了窗插了门,来到床边坐下。   “老太太嘴坏心不坏,因为我吼了她她才拿你出气,明早就忘了,你别放在心上。”   赵宴平低声道。   阿娇并不是因为赵老太太骂她才哭的,她心里清楚,赵老太太这人非常简单,无论她还是翠娘,差事做好了赵老太太就喜欢你,做不好她就骂两句,等她改正了错误,赵老太太很快也就恢复了好心情,比无论她做什么都看她不顺眼的舅母强多了。   只是理解归理解,她面子搁不住,不像翠娘都已经习惯了。   “老太太叫我伺候官爷,官爷不让我伺候,老太太还会继续骂我。”阿娇掏出藏在枕头下的床隔,擦泪道。   赵宴平沉默片刻,垂眸道:“捏肩膀也就罢了,唱曲太轻贱你,所以我才不愿听。你是正经人家的姑娘,不能由着老太太胡乱安排。”   他是好意,阿娇心里更酸,哽咽道:“只有官爷还把我当正经人罢了,街坊们哪个看得起我?我不怪老太太使唤我,我只想老太太满意,别再骂我了。官爷都知道的,我以前夹在舅舅、舅母中间左右为难,我不想到了官爷家里,还要过那种日子。”   赵宴平便记起了金氏对她的那些谩骂与诬陷。   “我明白了。”赵宴平低声道,“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因为我被老太太骂。”   阿娇不哭了,转过肩膀,一双杏眸泪光点点地望着他:“真的?”   美人垂泪,楚楚可怜,赵宴平看向床外,点点头。   阿娇咬唇,忽然问他:“官爷,你说,今晚老太太还会偷听咱们的墙角吗?”   赵宴平神色一僵,再次点头。   阿娇慢慢坐起来,红着脸与他商量道:“昨夜我陪官爷演了戏,今晚官爷也陪我演一回,让我在老太太那边将功赎罪,好不好?”   赵宴平意外道:“你欲如何?”   阿娇摸了摸脸,难以启齿地道:“我,我给官爷唱个曲,官爷听完,叫我再唱一个,老太太听见,就知道你爱听我唱曲了。” 第17章   天色一黑,街坊们吃过饭说说话消遣片刻便都陆续歇下了,除非也有像赵老太太这样洗了头的,还要等头发干。   孙子与阿娇都进屋后,赵老太太将南门关上,她假装待在后院晾头发,实则再次趴在了东屋屋檐下。孙子是个心软的,她骂了阿娇一顿,孙子肯定会想办法哄哄小美人,如果阿娇聪明点,趁机撒个娇耍个媚,没准就能勾引成功。   赵老太太等了一会儿,里面忽然传来阿娇委屈的声音:“官爷真的不是嫌我当过窑姐儿才不要听曲儿的?”   赵老太太精神一震,只听孙子在里面道:“不是,只是觉得不合适。”   阿娇:“那现在只有你我,我给官爷唱一首,如何?”   孙子:“嗯。”   又安静了会儿,一首甜濡羞媚的小曲儿婉转地飘了出来,因为声音太低,就像美人在耳边浅吟低唱一样:   “良夜灯光簇如豆,占好事、今宵有。   酒罢歌阑人散后,琵琶轻放,语声低颤,灭烛来相就。   玉体偎人情何厚,轻惜轻怜转唧口留……”   阿娇唱的是词人周邦彦的《青玉案》,词曲与其他名家艳词一样在各大青楼广为流传,也是妓子们都要学的一首小曲儿之一。阿娇刚学的时候还不懂词里讲的是什么,懵懂猜到有个姑娘放了琵琶去找什么人了,后来读的书越来越多,阿娇才真正明白。   阿娇盼着能得到官爷的怜惜,唱曲儿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他,那曲调就更羞更媚了,直把窗下的赵老太太都唱得春心一荡,梦回新婚燕尔的时候。   老太太只是听,赵宴平可是坐在阿娇面前,看着她低眉羞涩,听着她曲调柔媚诱惑,赵宴平恍惚之间陷入了一场幻境,夜深人静他躺在帐中,忽然有个美人钻进帐子妖妖娆娆地挤进了他怀中,将那红唇也贴了上来。   脑海里想着这些,当袖子被人扯动,赵宴平本能地攥住了那只手。   他的力气是那么大,仿佛要勒住一条缠上来的蛇,阿娇好疼,怯怯的喊“官爷。”   赵宴平陡然回神,见她蹙着眉头惶恐地看着他,赵宴平反应过来,立即松手,刚要解释,她突然扑过来,小手捂住他的嘴,朝北面的窗摇了摇头。   幽香扑鼻,赵宴平全身僵硬。   他的嘴唇抵着阿娇的掌心,隐隐发烫,阿娇芳心乱颤,忙也缩了手。   帐中一片安静,赵宴平定了定神,按照计划道:“唱得不错,再来一首。”   阿娇转过去,又唱了一首,才唱了两句,她演起戏来:“官爷,你,你不听曲儿了吗?嗯,官爷……”   这样的戏,可比唱曲儿更叫人心头窜火。   赵老太太知道事情已成,心满意足地走开了,毕竟她也是被孙子逼得才来听墙角,如果孙子肯乖乖娶媳妇纳妾,赵老太太何必多此一举?   “好了,老太太走了。”   发现祖母一走,赵宴平立即叫停,殊不知他背后已汗湿一片。   阿娇没脸见人,抓起被子将自己脑袋都遮了起来。   赵宴平配合地挂起床隔,完全挡住了她的身影,赵宴平才迅速走回窗下,暗暗地调整气息。   看了两刻钟的书,赵宴平才折回床上,躺下入睡。   阿娇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赵宴平看着纱帐,久久难眠。   ======   翌日阿娇醒来,发现赵宴平换上了那身紫色捕头官服,头戴黑色方顶幞头,露出一张冷峻威严的脸,望之令人生怯。   “官爷今日要去衙门了吗?”阿娇扶着床柱,一边穿鞋一边问,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不舍。   她才起来,一头长发略显凌乱,红润的脸上残留枕头压痕,竟也不减她的美貌。   赵宴平侧身系好幞头的带子,道:“一共三日假,已经用完了,我不在家,一切听老太太吩咐,若遇到难决断的事,叫郭兴去衙门找我。”   阿娇点点头,要去打水洗脸,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官爷已经洗过脸了。   她小声道:“官爷怎么没叫我起来服侍你,叫老太太知道我睡懒觉,她又要生气了。”   赵宴平背对她道:“无碍,她只会以为你昨晚受累,不会气这个。”   阿娇被他说的脖子都红了,这对儿祖孙俩,还都挺直言不讳。   赵宴平只是想让她安心多睡会儿而已,见她脸红得像煮熟的虾,赵宴平抿抿唇,先出去了。   阿娇心慌意乱地洗了脸,坐到梳妆台前,看到昨日沈樱送她的两盒胭脂,阿娇打开那盒面脂,用指尖挖了一点点在脸颊两侧抹匀,但她此时脸色通红,面脂的效果并不明显,只是香味儿很好闻,恰到好处。   翠娘端了早饭过来,摆好碗筷,看到阿娇娇滴滴地走出来,翠娘嘿嘿一笑。   阿娇嗔了她一眼,走到饭桌前给老太太请安。   赵老太太早忘了昨晚的那点不痛快,看功臣一样笑眯眯地叫阿娇坐,还给阿娇分了一个鸡蛋。   阿娇见桌上就两个鸡蛋,另一个摆在官爷那边,奇怪问:“老太太怎么不吃?”   赵老太太不以为意地道:“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吃这个做什么,你们年轻人吃吧。”   阿娇闻言,没说什么,低头剥鸡蛋,剥完趁赵老太太不注意,将整个鸡蛋都放进了赵老太太的碗里。赵老太太吓了一跳,阿娇柔声劝道:“老太太吃吧,鸡蛋养身子,您身子骨硬朗了,才能长长久久地帮官爷操持这个家啊。”   赵老太太已经习惯家里的鸡蛋都给孙子吃了,后来家里条件好了些,孙子叫她也吃,赵老太太还是舍不得,她也没想天天给阿娇吃蛋,看在阿娇昨晚伺候孙子一场的份上,赵老太太一高兴才让翠娘多煮一个,没想到阿娇竟孝顺了她,还说得她心里舒舒坦坦的。   “就你嘴甜。”赵老太太假意瞪了阿娇一眼,收了这个蛋。   阿娇端碗喝粥。   赵宴平瞥见老太太翘起的嘴角,想到自己不在家的时候阿娇可以替他孝顺祖母,便觉得纳阿娇为妾这个决定没有做错。   饭后,赵宴平去屋里拿佩刀。   阿娇临时想起一事,快步追了进去。   赵宴平见她急匆匆地追进来,一边戴刀一边等她开口。   阿娇招手示意他走到衣柜这边来,然后找出昨日柳氏送她的银子与翡翠镯子,悄悄道:“这是太太私下给我的,昨晚我忘了告诉官爷,太太说了,镯子是她送我的见面礼,银子是沈员外赐的,叫我先收着,留着必要的时候给官爷应急用。”   赵宴平去接母亲的时候就猜到了,沈员外与母亲耳语之前,特意先打发走了长子沈文彪。   “既然叫你收着,你就收了吧。”赵宴平淡淡道,大步走了出去。   过了会儿,赵老太太问阿娇:“你急急忙忙追进去,跟官爷说了什么?”   阿娇想,柳氏偷偷给她银子与镯子,可能也是担心老太太与她抢,所以阿娇急中生智撒谎道:“没,没什么,我不是要给官爷做袍子嘛,可我连官爷的尺寸都不清楚,刚刚用手给官爷量了一下,这样做的更合身。”   赵老太太不疑有他。   ======   赵宴平骑马来了衙门,这匹马也是老捕头留给他的家产之一。   刑房的捕快们差不多都到齐了,见到办完喜事的赵爷,大家都笑得特别暧昧,纷纷揶揄起来:“赵爷刚纳了美妾,怎么没在家里多待一会儿,还来这么早?”   赵宴平面冷如霜,冷冷看过去,目光落在哪个捕快脸上,哪个捕快就乖乖闭了嘴。   赵宴平喊来他最器重的一个年轻捕快,问他:“这三日衙门可有什么案子?”   年轻捕快叫陈庆,今年虽然才十六岁,可他机敏聪慧,脑袋瓜也好使,比那些有资历的老捕快还顶用。   “回赵爷,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大人都解决了。”   旁边一个捕快听了,无精打采地道:“是啊,都是鸡毛蒜皮,啥时候再来个大案子,兄弟们也活动活动筋骨,再不动动身上都快发霉了。”   赵宴平闻言,冷声道:“大案往往都会牵扯人命,有什么好的?”   那捕快顿时脖子一缩,不敢再言语。   没有案子,赵宴平让刑房一共三十个捕快排成几排,他带着他们操练武艺。   练了半个时辰,大家正休息的时候,县衙门口突然有人敲鼓,隐隐有哭冤声传来。   有人喊冤说明案子来了,哭得这么凶,怕是不简单。   然而县衙里的捕快分为皂班、捕快、壮班,赵宴平以及他手下这三十个捕快只管传唤原告被告、搜集证据、抓捕犯人,在县衙大堂里站堂的是皂班,看押犯人、动用大刑以及知县老爷出门巡逻负责在前面清道的是壮班之责。   三班各司其职,除了赵宴平可以去大堂旁听案情,其他捕快们只能在刑房等着。   赵宴平神色凝重地去了大堂。   知县谢郢也才从公房过来,皂班诸人都就位后,谢郢看眼站在一侧的赵宴平,命人去带喊冤人。   喊冤的是一对儿夫妻,家住武安县辖的大盘村。   妇人哭个不停,他的丈夫张大江红着眼圈道:“大人,小民的儿子三郎今年才七岁,平时喜欢跟着爷爷一起去放牛,昨日黄昏他随我爹出去放牛,中途不知怎么走散了,至今不见踪影,小民怀疑是同村的郑铁匠抓了他,求大人做主,快去抓了郑铁匠救出我儿!”   谢郢问道:“为何你要怀疑郑铁匠?”   张大江的媳妇哭道:“因为他恨三郎!八月里郑铁匠的儿子石头叫上我们三郎去河里洑水,石头腿抽筋淹死了,三郎命大没出事,郑铁匠跟他媳妇就天天说是我们三郎害死了石头,还诅咒三郎不得好死!大人,我们夫妻俩从未与人结过仇怨,除了郑家再没有旁人会害三郎,求大人快派人去郑家搜人吧,我们打不过他们闯不进去,再耽搁下去,三郎就真的活不成了!”   张三郎失踪,夫妻俩又有仇家,目前来看此案郑铁匠嫌疑确实最大,谢郢当即发了搜查令,派赵宴平带上四个捕快去大盘村查案。 第18章   大盘村离县城不近也不远,赵宴平带着四个捕快跟在张大江夫妻的驴车后,抵达大盘村时已经接近晌午。   “官爷,这就是郑铁匠的家!”   张大江直接将车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前。   郑铁匠刚打完铁,休息休息准备吃饭了,郑家媳妇坐在灶膛前烧火,见张大江夫妻真的领了几个捕快过来,郑家媳妇手一抖,慌张地跑进屋里,一把推醒了躺在床上打盹儿的男人:“快起来快起来,捕快来了!”   郑铁匠身材魁梧,光着膀子铁塔一样,还长了一双铜铃似的大眼。   听说捕快来了,郑铁匠脸上也闪过一抹心虚,毕竟这世道百姓们都怕官家。   夫妻俩手忙脚乱地往外跑,郑家媳妇经过灶膛时,注意到灶膛口都是柴禾,她还弯腰收拾了下。   赵宴平骑在马上,他的意思是先去张家找张老头了解情况,之后再来郑家搜人,现在张大江自作主张将他们领到郑家门前,赵宴平面露不快,并未下马。   赵爷不动,陈庆等四个捕快也都没动。   五人都戴佩刀,威风凛凛,震慑得附近出来看热闹的村民们都不敢大声喧哗。   郑铁匠在大盘村乃数一数二的壮汉,无人敢招惹他,郑铁匠威风惯了,然而在看到赵宴平的时候,一身紫袍铁面威严,郑铁匠下意识地弯着腰,朝赵宴平拱手诉苦道:“官爷莫要听他们胡说,小民昨日去镇上送货,在酒馆喝酒喝到天黑才回来,根本没见过张三郎,鬼知道那孩子去哪了!”   张大江的媳妇扑过来,伸手就朝他脸上够:“你还撒谎!自打石头溺水没了,你们两口子天天去我们家门口晃悠,扬言要三郎给石头赔命,三郎被你们吓得夜夜做恶梦!现在三郎早不丢晚不丢,偏偏在你去镇上喝酒天黑才归的时候丢,你还说跟你没关系!快把三郎还给我,不然我跟你拼命!”   “你少胡搅蛮缠,我要是抓了三郎就让我天打雷劈!”   郑铁匠推开疯了似的张大江媳妇,他力气大,直接将张大江媳妇推到地上,摔了个大跟头。   这下子张大江急了,冲过来要与郑铁匠厮打。   “都住手!”   赵宴平突然喝斥道。   “听见没,官爷让你住手!”郑铁匠抓住张大江的小细胳膊,猛地将人甩了出去。   张大江打不过他,想到捕快们是他请来的,立即跑到赵宴平的马前:“官爷,三郎肯定在里面,你快进去搜吧!”   赵宴平冷眼看向郑铁匠。   郑铁匠走到一旁,指着里面道:“他们家的人没资格进我家院子,官爷来办案,随便进,今日官爷要是能在我们家搜出张三郎,我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   郑家媳妇也站在他身边,气冲冲地瞪着张大江的媳妇。   赵宴平派一个胆大心细的壮实捕头进去搜。   郑铁匠的家并不大,能藏一个七岁孩子的地方也有限,捕头前后院都看过,只用了一刻钟就出来了,一手搭在佩刀刀柄上道:“赵爷,里面没人。”   郑铁匠夫妻俩的身板挺得更直了。   张大江的媳妇突然哭嚎起来:“你个杀千刀的,三郎是不是已经被你害死扔到哪个山沟沟去了,我跟你拼了!”   她是想拼,郑铁匠怎会让她打自己的媳妇,随手一拨又将她推开了。   眼看两家子又要打起来,赵宴平眉头紧锁,吩咐两个捕快道:“宋伟、王川,你们在这里守着,不许郑铁匠夫妻擅自离开。”   “陈庆,你去镇上酒馆,看看是否有人能证明郑铁匠的证词。”   安排了三人,赵宴平朝张大江道:“你们家在何处?速带我去。”   他面容冷峻,张大江不敢违背,拉上妻子在前面带路了。   村民们难得碰到官爷来村里办案,一个个都想瞧热闹,午饭都不着急吃了,一窝蜂地跟在后面。   张家住在大盘村的村西,这边房屋稀疏,没有郑家的位置好。   张家家境还算可以,猪圈里养了两头大猪,还有一窝小猪仔,大门口外面的柳树上拴着一头大黄牛。张大江的母亲张婆子才做好饭,愁眉苦脸地带着两个孙子,张大江的父亲张老头昨晚弄丢了孙子,急火攻心病倒了,在屋里躺着。   张老头是最后一个见过张三郎的人,赵宴平让众人都去外面等着,他单独进屋去问话。   张老头才五十来岁,看肩膀骨骼应该是个硬朗的农家老汉,这会儿虚弱地靠在床头,不时咳嗽两声。   “官爷,找到我家三郎了吗?”张老头忧心忡忡地问。   赵宴平道:“我们刚过来,得先了解情况再开始搜捕,老伯您再回忆回忆,昨日是怎么与三郎走散的。”   张老头叹气道:“三郎刚七岁,最是贪玩的时候,每次放牛他都会四处瞎跑,一会儿找不到人,一会儿再从草堆里山坳后面跳出来,昨天也是这样,时间长了看不到他,我还以为他肚子饿先回家了,哪想到家里也没有。”   赵宴平也是农家出身,知道这种情况很常见。   “这边听说过有人贩子吗?”   “没有,我活了五十多岁了,没听说附近哪个村里丢过孩子,除非自己家里过不下去,主动卖儿卖女的。”   “那你们可与谁家结过仇怨?”   “也没有,偶尔会吵两句,但值得冒险偷孩子的少,就上个月石头死了,郑铁匠来我们家威胁了一阵。”   “老伯也觉得是郑铁匠藏了三郎?”   “他最有嫌疑,可到底是不是他,我们也没证据,得靠官爷替我们破案。”   赵宴平发现,与动不动就哭闹的张大江夫妻比,这个张老头说话很有条理,情绪也没那么激动。   赵宴平与张老头谈了两刻钟,该问的都问了,他嘱咐张老头好好休息,出去了。   “官爷一路过来还没吃饭吧,不如现在我们家凑合凑合。”   张婆子端了几张饼出来。   赵宴平没胃口,叫跟着他的捕快吃,他默默地观察张家众人。   张大江夫妻、张婆子的眼里都布满了血丝,想来一直在担心张三郎的下落。张三郎的两个哥哥,大郎十二岁,长得颇为壮实,从他这身板也能看出来张家日子过得不错。二郎今年九岁,模样清秀文静,像个读书郎。   “二郎在读书?”赵宴平问道。   二郎拘谨地点点头,张大江解释道:“就在我们村里的私塾,我们本来是想让三个孩子都读书,老大脑袋笨自己放弃了,老二、老三都喜欢读,特别是老三,夫子都夸他脑袋聪明最有前途,官爷,您可千万替我们找回三郎啊!”   赵宴平沉默,观察过张家前后院的情况,赵宴平命身边的捕快留在赵家,他让大郎、二郎带路,要去张老头平时放牛的山头看看。   张大江激动道:“官爷,我带您去吧?他们两个孩子懂什么。”   赵宴平看他一眼,仍然带着两个孩子走了。   三人还在附近的山头走动,陈庆从镇上搜罗证据回来了,在张家喝了两碗水,再马不停蹄地赶到山头,向赵宴平禀报道:“赵爷,郑铁匠说的都是真的,他昨天送完货后就去了酒馆,一直待到天黑才醉醺醺地走了,酒馆掌柜、小二都认得他,能做证明。”   赵宴平与大郎、二郎谈了很久,基本已经确定此案与郑铁匠夫妻无关了。   “你先回去,将郑铁匠夫妻带到张家,我们稍后就到。”   陈庆领命,抹把额头的汗,转身又下了山。   “官爷,郑铁匠既然一直待在酒馆,你怎么还要抓他去我们家?”二郎疑惑地问。   大郎戳弟弟脑袋:“你傻啊,不是郑铁匠,那就是他媳妇,总之跑不了他们家的人!”   赵宴平笑了笑,视线扫过附近那些杂树丛生的山头,他领着兄弟俩往回走。   张家门前挤满了村民。   郑铁匠夫妻已经到了,郑铁匠眉头紧锁,狐疑地盯着赵宴平,他媳妇则一脸忧惧,紧张地抓着丈夫的胳膊。   赵宴平就坐在院子里审案,命人将卧床休息的张老头请了出来。   制止了张家夫妻、郑家夫妻的争吵,赵宴平注视着张老头道:“老伯,听说你家里三个孙子,你最喜欢三郎?”   张老头定定地看着他。   赵宴平继续问:“石头死后,三郎在外被郑铁匠夫妻威胁叫骂,在家被父母数落他不该去池塘洑水惹事,导致他茶饭不思夜夜噩梦,老伯劝不了郑铁匠夫妻,也管不住儿子儿媳,所以时时刻刻将三郎带在身边,尽量不在家里待着?”   张老头僵硬的肩膀垂了下去。   赵宴平看眼大郎,再道:“大郎说,昨天他亲眼看见老伯拿了家里的茶果、肉干,他说你偏心,有什么好东西只想着三郎,准备趁放牛的时候给三郎吃独食,其实是你将三郎藏了起来,那些茶果、肉干是给三郎充饥的,是不是?”   此言一出,院子里的郑铁匠、张大江等人,以及守在村口的村民们都震惊了!   “爹,真是您干的?”张大江红着眼睛问。   张老头敢做敢当,昂首挺胸地承认了。   张大江的媳妇捂着嘴跪了下去,抽泣着埋怨道:“您藏三郎干什么啊,我们都快被您吓死了……”   张老头冷笑,瞪着儿子、儿媳妇道:“我为什么藏三郎,你们俩比谁都清楚!他跟石头一块儿去洑水,石头淹死了,三郎能不怕?他怕得做梦都在喊救救石头,你们俩倒好,因为郑铁匠来咱们家闹事,你们便把气都出在三郎身上,我再不想想办法,让你们记起三郎也是你们身上掉下来的肉,早晚三郎要坏在你们手里!”   这一番话说得张大江夫妻都惭愧地低下了头。   郑家媳妇听说三郎做梦都要救石头,突然也嚎啕大哭起来。   张老头见了,指着郑铁匠道:“还有你,我们愿意石头死吗,那都是命!你骂三郎一次两次我忍了,你天天来骂,我们知道你只是嘴上说说撒气,三郎还是孩子,他是真怕被你打!铁匠我告诉你,我这次藏了三郎,除了要教训我儿子媳妇,也是给你提个醒,你真敢对三郎下手,今日官爷能抓出我,明日就能抓出你,你想去县衙吃牢饭砍脑袋,尽管来试试!”   郑铁匠脸都涨红了,见那人称赵爷的紫袍官爷冷冷地看着他,仿佛真的要抓了他一样,郑铁匠突然蹲下去,揉着脑袋道:“我这不是疼吗,石头没了我难受,我媳妇也难受……”   张老头怒道:“你们难受就来骂三郎,骂死三郎石头就能活过来?”   郑铁匠不说话了。   张老头该骂的都骂了,指着远处一片山头对儿子道:“三郎在那个山头,里面有个山洞,你们去接他回来吧,好好哄哄他,别让亲儿子跟自己离了心。”   张大江的媳妇终于知道了儿子的下落,爬起来就往外跑,两个儿子也都跟着她去了。   张老头走到赵宴平面前,耷拉着脑袋道:“因为我们家的事让几位官爷白跑一趟,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随官爷去县衙。”   赵宴平道:“你这算是谎报案件藐视官府,先随我们回县衙,由大人定夺。”   张老头没有异议。   张大江跪着求官爷们放过老爹,宁可他自己去衙门坐牢。   村人们也都同情张老头一片苦心,纷纷求情,就连差点被张家冤枉的郑铁匠夫妻也求赵宴平网开一面。   赵宴平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否则以后人人都来这么一出,官府人力哪折腾得起?   他冷着脸上马,命人将张老头带走。   ======   “白忙一场,真是晦气,赵爷午饭都没吃吧,咱们好歹吃了饼。”   一行人回到县衙,都是黄昏了,将张老头交给知县大人定罪,陈庆四人跟着赵宴平前往刑房。   抱怨的是王川,陈庆看眼官爷,笑道:“还行,孩子平安就好,而且经此一事,张、郑两家应该能和好如初,咱们也算立了功德一件。”   说完,陈庆快走两步,来到赵宴平身边问:“赵爷饿了吧,我去厨房找点吃的给您?”   赵宴平淡淡道:“不必,收拾收拾回家吧。”   交了值,赵宴平匆匆离去。   王川伸手搭在陈庆的肩膀上,对着他的背影嘿嘿笑道:“你小子真是什么都不懂,赵爷现在不是以前了,家里有个美妾盼着,赵爷一回去就有小嫂子殷勤伺候,端茶倒水,会稀罕你从这边厨房讨来的冷饭?”   陈庆摸摸脑袋,发出两声憨笑。   两人打趣赵宴平时,赵宴平已从马厩里牵了马出来,奔波一日饥肠辘辘,他直奔家门。   阿娇坐在屋里陪赵老太太说话呢,大门口突然传来马蹄声,阿娇忍不住往外看去,透过支起的窗户见来人果然是官爷,一身紫袍利落下马,阿娇的心跳就开始加快。   小美人一脸春情,赵老太太笑着瞪她:“傻看有什么用,还不快去舀水伺候官爷?”   阿娇脸一红,低头穿鞋出去了。   夕阳洒了赵家满院,赵宴平将马匹交给郭兴,正往里走的时候,看见阿娇满面羞红地从里面转了出来,粉底妆花的褙子也遮掩不住她纤细窈窕的身段,目光相对,她轻咬红唇垂下脸儿,俏生生娇滴滴顿在门口,宛如一枝诱人摘折的桃花。 第19章   赵宴平看着娇滴滴的阿娇,阿娇低着头,水眸羞怯地瞧自己的绣鞋。   两人就这么愣了一会儿,直到翠娘从厨房里探出头,兴奋地对赵宴平道:“官爷回来了,今日衙门可有什么案子?”   翠娘性格活泼喜欢热闹,整日拘在赵家做事,翠娘最喜欢的便是缠着官爷说那些案子,对翠娘来说,听官爷讲案子就像听茶馆先生说书一样,虽然官爷面无表情也不会用一些夸张的语气吊胃口,但真正发生的案子比那些瞎编的故事更吸引人。   翠娘刚十二岁,长得比实际年龄更小,赵宴平一直把她当孩子,翠娘要听案子,赵宴平便会挑那种鸡毛蒜皮不吓人的给她讲,可如今家里多了一个阿娇,赵宴平忽然觉得别扭起来。   “今日衙门无事。”赵宴平对翠娘道。   翠娘很失望,见阿娇捡起洗脸盆要伺候官爷,翠娘就继续去做饭了。   “我自己来。”赵宴平想接过她手中的盆子,他确实也习惯自己做这些。   就在这时候,赵老太太出来了。   阿娇背对着堂屋,偷偷朝赵宴平使了个眼色,如果官爷不让她伺候,老太太定会骂她。   赵宴平比她更了解老太太,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阿娇去厨房舀水。   赵老太太在旁的事情上不如孙子明察秋毫,但在关心孙子这件事上,没人比得过她。   赵老太太微眯眼睛将孙子上下一打量,忽然皱眉,指着孙子的靴子问:“今天又去哪里办案了,看你这一靴子泥点。”   赵宴平低头一看,靴面上果然有很多泥点,都是在大盘村踩出来的。   翠娘听到赵老太太的声音,立即又冒了出来:“官爷去办案了?那您怎么骗我说没有案子呢?”   赵老太太瞪她:“快去做你的饭,官爷洗完脸就要吃!”   翠娘嘟嘟嘴,又缩了回去。   厨房里全是烙馅儿饼的香味,阿娇闻着都饿了,小心翼翼端着半盆水出来。   赵老太太指着后院道:“你们官爷都在后院洗,你去帮他擦背。”   赵宴平马上道:“洗脸就行,今天不用擦背。”   赵老太太挑眉看他:“你这孩子最爱干净,冬天在外面奔波回来都要用凉水擦背,今天累成这样,怎么就不用了?你就不怕晚上睡觉一身汗味儿薰了阿娇?”   这连珠炮似的一顿反问,直接问得赵宴平无言以对。   阿娇更识趣,默默端着盆从祖孙俩中间走过,去了后院。   赵老太太走近孙子,扯着孙子的袖子一闻,嫌弃地道:“快去擦擦,等会儿换套中衣。”   江南的九月白日里仍然艳阳高照,似赵宴平这样四处奔波,不出汗才怪。   在赵老太太犀利的注视下,赵宴平只好去了后院。   阿娇将洗脸盆放在了东屋后墙根下的板凳上,想来这就是官爷平时擦洗的位置。   见赵宴平走了过来,阿娇低头打湿巾子,然后像个真正的小妾一样站在旁边,等着伺候夫君。   赵宴平低声道:“我把凳子搬到里面去。”   到时候门一关,老太太只能听声,什么都看不见。   阿娇垂着眸子,双颊潮红地道:“官爷以前都不在屋里洗,现在突然改了习惯,老太太能不疑心?再说你在屋里洗,弄得满地都是水,踩着都不舒服。”   赵宴平欲言又止。   阿娇脑袋垂得更低了,小小声道:“我知道官爷的意思,可我早就认定官爷了,你让我做妾,我就给你做妾,你一心找妹妹,那我就先给官爷当丫鬟,等你们兄妹团聚了我再……总之除非官爷看不上我,不想要我,阿娇这辈子生死都是你的人。”   赵宴平喉头一动,她,她竟然是这么想的?   阿娇不敢抬头,不敢看他是什么表情,怕他仍然抱着要给她找良人的念头,不高兴她赖着他。   “官爷是自己脱袍子,还是我帮你?”阿娇绕到他身后,轻轻嘀咕道,“官爷再磨蹭,老太太要过来了。”   赵宴平脑海里一片纷乱,但还是解开外袍、中衣,两件一起脱了扔在旁边一块儿能当椅子的平滑大石头上,露出精壮宽阔的后背与窄瘦的腰身。他是捕头,风水日晒脸上、双手都晒黑了,背上却是天生的白。   阿娇身上是雪白,他是玉白。   早在他开始解衣袍的时候,阿娇的心便小鹿似的扑通乱撞起来,当这具宽阔的男人脊背真的呈现在她面前,近在咫尺,一股夹杂着汗味儿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像是将她拥到了怀里,阿娇脸也红了,腿也发软,仿佛中了什么药。   赵宴平余光往后看了眼,都到了这个地步,他只能继续,弯着腰将双手撑在水盆中,撩水洗胳膊。   阿娇迟迟没动,赵宴平微微偏头,道:“快点,我饿了。”   阿娇回过神来,忙去帮他擦背,擦背要用力气,为了方便使劲儿,阿娇右手拿着巾子,左手颤巍巍地扶上了官爷的肩膀。   如柔弱娇嫩的花瓣轻轻落在了坚硬的虬枝上,虬枝突然绷紧变得更硬,吓得阿娇手一缩,不知所措。   赵宴平粗鲁地撩水洗脸、洗脖子、洗胳膊,一气呵成,他转过身来,没看阿娇,直接抢走她手里的巾子,扬声斥道:“慢慢吞吞没点力气,我自己来,你去屋里拿套中衣。”   他突然发作,阿娇还以为官爷真的嫌自己笨手笨脚,当即被吓退了满腔羞意,小脸变得苍白,又惧怕官爷的怒火,转身去东屋拿衣裳。   赵老太太在饭桌旁坐着,用“不中用”的眼神瞪了阿娇一眼。   阿娇动作很快,抱着一身白色的中衣回来了。   赵宴平还要擦腿,光着膀子背对她道:“你先进去,把后门带上。”   他语气严厉,阿娇哪敢违背,一一照做。   赵老太太听在耳里,突然怀疑到底是孙子脸皮薄白日不想叫阿娇看,还是依然抗拒女人呢?   阿娇做错事一样坐在了赵老太太右下首。   翠娘端着晚饭进来了,一大盆可能有二十来个的馅饼儿,一盆丝瓜汤,以及三副碗筷。   “老太太,这些长条的是肉馅儿,圆的是葱馅儿。”   离开之前,翠娘解释道。   阿娇听了,好奇地看向盆里,发现十几块儿都是长的,圆的只有八块儿。不过,这一盆饼估计能吃到明晚,并不是一顿的量。   翠娘走后,赵老太太往孙子的大海碗里先夹了两块儿肉馅儿饼,再给她与阿娇分别夹了一块儿葱馅儿的。   葱馅儿的也很香,阿娇忍着口水,问赵老太太:“老太太,翠娘这么小,她的厨艺都是您教的吧,您可真厉害。”   这马屁拍得赵老太太很受用,虽然翠娘的面食手艺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官爷最爱吃馅儿饼,你闲着也去跟翠娘学学。”赵老太太道。   阿娇点头。   这时候,北门被人推开,赵宴平穿着一身中衣进来了,堂屋里顿时多了一股威严的气势。   阿娇心虚地低下头。   赵宴平看她一眼,大刀阔斧地坐在她对面,他口渴,先将碗里的两张馅儿饼放回盆里,舀了九分满的一碗丝瓜汤,单手端起来,咕嘟咕嘟地连着吞咽。   阿娇从没见过这么喝汤的人,她惊讶地抬起头,看到官爷半张脸都被大海碗挡住了,只露出一双斜飞的剑眉、浓密的睫毛,不知道是不是阿娇怕他,居然觉得官爷的睫毛也比常人的要更粗硬一些,绝不会让人联想到女气。   官爷大口喝汤,脖子中间的喉结像个小机关一样,不停地滚动。   阿娇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隔壁的表哥朱时裕。   官爷二十四岁,表哥也二十了,可两个人的外形简直有着天差地别。官爷身体魁梧高大,表哥瘦弱矮小,官爷威严正直,表哥阴郁心歪。她看官爷喝水时滚动的喉结只觉得男子气概满满,表哥的小喉结却只让她觉得恶心。   赵宴平喝完了。   阿娇赶在他放下碗前收回了视线。   “渴成这样,到底办了什么案子?”不仅翠娘想听故事,赵老太太也喜欢听。   赵宴平饿得慌,不想说,从盆里夹了一个馅儿饼,连着几口吃完。   赵老太太都惊了,吃这么快,得饿成什么样了?   接下来,赵宴平以五六口吃一个的速度,连着吃了五块儿馅饼,第五块儿吃完,他终于舒服了,又给自己舀了半碗汤,慢慢地喝了起来,然后,赵宴平忽然注意到,老太太与阿娇还没有开始吃。   “吃啊,看我做什么?”赵宴平皱眉催促道。   阿娇立即低头吃饭。   赵老太太一边吃一边问孙子:“你今天到底办什么案子了,饿得跟八百年没吃过饭一样。”   阿娇竖起耳朵,杏眼也偷瞄向对面。   赵宴平看在眼里,吃口饼,简单地说了大盘村的案子。   他说得太概括,赵老太太没听明白:“你怎么猜到是张老头藏了他孙子?”   赵宴平只好解释了他的判断过程。首先他们几个捕快都围在郑铁匠的门前了,郑铁匠的妻子还能分心收拾灶膛前的柴火,并不像担心被捕快抓到证据的人。其次大盘村一带几十年都没出过人贩子,三郎落在人贩子手里的可能也不大。最后就是大郎、二郎的叙述,让赵宴平彻底了解了张家的情况,特别是张老头的可疑行为。   这么细细一分析,赵老太太终于懂了,再看孙子,赵老太太骄傲地道:“你这孩子,从小就心细,天生就是做官断案的料。”   阿娇安静地吃着饭,心里却涌起了对官爷的无限崇拜。   ======   吃过饭,天也黑了下来,赵老太太去厨房给翠娘讲案子去了,趁机再显摆一番孙子的厉害,好让翠娘明日去河边洗衣裳时讲给别人家的妇人听。   阿娇将两边屋里的窗都放了下来,帮赵老太太铺好被子,夜壶也给赵老太太送到屋里,阿娇再去厨房舀温水,端着洗脚盆来了东屋。   赵宴平坐在窗下的书桌旁。   阿娇便端着盆朝他走去。   赵宴平看她一眼,对着手里的书道:“你先洗,我脚脏。”   阿娇提醒他道:“锅里没热水了。”   赵宴平头也不抬地道:“我用你的水洗就行,小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   他随口说说,阿娇心里却甜甜的,官爷竟然不嫌弃用她洗过的水。   书桌两边一边一把椅子,因为等会儿还要伺候官爷,阿娇就把洗脚盆放在官爷对面的椅子前,她再坐在椅子上,提起裙摆,露出一双精致小巧的绣花鞋。   脱鞋之前,阿娇微红着脸朝旁边看去。   官爷的脸挡在他手中的书籍后,并没有看这边。   阿娇便放心大胆地脱了鞋子,将一双白生生的脚丫放到了盆中。   书的确挡住了赵宴平的脸,导致阿娇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坐在椅子上的阿娇,可赵宴平视线一偏,就能看到地上的洗脚盆,以及她那双看起来嫩嘟嘟的还没有他巴掌长的小脚。   阿娇并不是那种瘦的浑身没几两肉的瘦美人,当然她也不胖,穿着衣裳姿态轻盈婀娜好看。但她脸颊丰盈,美艳中带着娇养的贵态,手背也是肉嘟嘟的那种,指根圆润、指头尖尖如嫩笋,一双小脚泡在水中,滑腻腻的,圆润的脚指头有种小鱼儿的俏皮可爱。   赵宴平从未想过,女子的脚竟也可以这么美。   阿娇一天都没出门,脚能脏到哪里去,简单洗洗就好了,洗完的水看着与没洗之前无甚变化。   擦了脚,换上睡鞋,阿娇将盆子端到官爷面前,她蹲在一旁,要伺候官爷脱靴。   赵宴平双脚紧扣地面,冷峻的脸隐在书后,沉声道:“我自己来,你去梳头吧。”   阿娇竟然松了口气。   她不介意给官爷洗脚,但阿娇给表哥洗过袜子,在阿娇心目中,官爷已经成了天,表哥就是那地,阿娇很怕官爷的脚也像表哥那么臭,天与地混淆在一起。   阿娇移步去了梳妆台前,她面对镜子一下一下地梳着头,眼睛却透过镜子瞄向了床边,只见官爷终于放下了那本破案的书,卷起裤腿,弯腰去洗脚了,洗得好像还很认真。   阿娇梳完头,赵宴平也洗好了脚。   阿娇想去倒水,赵宴平却迅速端起盆出去了。   “怎么还让你倒水?”   外面传来了赵老太太不满的质问,阿娇眉头一皱,都这时候了,老太太还不睡,莫非今晚又要来偷听墙角?   老太太想听,阿娇却不想叫,太羞人了,好像她就在官爷眼皮底下偷人一样。   稍顷,赵宴平回来了,见阿娇虽然挂好了床隔但人还在外侧坐着,一脸复杂地望着他,赵宴平关上门,走到床边,低声问:“有事?”   阿娇垂首,一手绕着垂下来的长发,难以启齿地问:“官爷,今晚老太太她,还会过来吗?”   赵宴平不知道,他也无所谓,隔着一段距离坐在床上,道:“咱们只管睡觉,不必管她。”   阿娇咬唇,声音更低了:“那,老太太怀疑怎么办?”   赵宴平下意识地道:“怀疑什么,那事又不是每晚都要做。”   话说完,赵宴平才发觉不妥,而旁边的阿娇早惊鹿一般躲入床隔里侧,羞得将脸埋进了枕头。   她的官爷啊,真不愧是老太太的孙子! 第20章   赵老太太昨晚还是去听墙角了,但等了两刻钟没等到什么动静,赵老太太毕竟也是六十来岁的人,夜夜蹲守哪里坚持得住,便蹑手蹑脚地回屋睡觉。   老人家觉都短,翌日天不亮赵老太太就醒了,叠好被子在屋里坐了会儿,听见翠娘去厨房做饭。   赵老太太不放心,走到厨房门口,叮嘱翠娘:“今早煮点米粥就行,再热六块儿肉馅儿饼,两块儿菜馅儿的,还有四个馒头,你们兄妹俩蘸酱吃吧。”   翠娘知道,昨天老太太就说过了。   赵老太太转出厨房,一回头,看到东屋房檐下面摆着的俩盆,黄木的洗脸,褐木的洗脚。想到昨晚竟然是孙子出来泼洗脚水,她问为何不是阿娇孙子还不吭声,赵老太太忽然看到了一丝希望。孙子知道宠着阿娇,说明心里有点开窍了。   旁人家的祖母、母亲都怕儿子被妻妾勾得神魂颠倒,赵老太太现在只怕孙子不着阿娇的道。   东屋。   赵宴平醒了便下床穿衣,直接去外面洗脸了。   赵老太太瞧见,皱眉问:“阿娇还没起来?”这个小妾是不是太懒了,除非昨晚孙子折腾地太狠,别的理由赵老太太都无法接受。纳妾是为了什么,除了将孙子从俏哥儿那边拉回来,小妾还要伺候孙子的起居,哪能天天起得比孙子还晚?   赵宴平面无表情,一边拿起洗脸盆一边道:“这些事我习惯自己来,有人伺候我不舒服。”   赵老太太瞪大了眼睛!   听听孙子这话,像是正常人会说的吗,穷人家巴不得有人伺候,孙子居然还嫌不舒服?   赵老太太根本不信,肯定是孙子还一心惦记着俏哥儿!   阿娇已经醒了,官爷刚走她也坐了起来,听见祖孙俩的对话,阿娇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比官爷起得早才行,哪怕官爷不需要她伺候,她也不能落了把柄给老太太。因为端水倒水这种小事挨骂,太不值得。   穿好衣裳,阿娇心虚地出门了。   赵老太太恼着孙子,倒没有说阿娇什么。   赵宴平在后院洗脸,阿娇走到门口一看,官爷都快洗完了,她低头走过去,等着接官爷用完的巾子,洗洗晾起来。   赵宴平没正眼看她,将巾子丢给阿娇,他径直从她身边走开了。   吃饭时赵宴平一脸冷峻,用赵老太太的话说,仿佛谁欠了他一样。   他骑马出发了,赵老太太将阿娇叫到身边,说悄悄话:“官爷怎么这副表情,你昨晚没伺候周到?”   阿娇长睫垂下来,也隐隐失望地解释道:“我,我想伺候官爷,可官爷说他太累了……”   赵老太太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她年轻的时候也是村里一朵花,老头子刚把她娶回家时,就像饿疯了的野狗,连着半个月都要搂着她睡觉,一晚上一次都是少的。如今孙子比他祖父年轻的时候壮硕,阿娇更是比她年轻的时候美艳,两人才在一起三晚,第三晚孙子就说他累了?   糊弄鬼去吧!   阿娇不懂,赵老太太懂得很,这个臭孙子,简直欠打!   赵老太太既恼孙子,也恼外面那些不正经的俏哥儿,尤其知县谢郢的嫌疑最大,只是知县是正正经经的官,亲爹还是京城里的什么侯爷,赵老太太没胆量去县衙骂人罢了。   “官爷说累,你就不会勾搭他,老鸨没教过你怎么勾搭人?”情急之下,赵老太太又直言快语了。   阿娇知道老太太没有恶意,便也心平气和,攥着手指道:“您有所不知,花月楼的规矩,女子开苞前都只学才艺,开了苞才开始教导那些,我,我命好赶在开苞前被官府搭救送回家,并没有学那些。”   赵老太太大失所望,怪不得阿娇身上没有风月气,敢情是还没有学。   赵老太太凑到阿娇耳边出了个招:“官爷不热衷那个,你得诱他热衷,这样,等官爷睡着了,你脱光光钻到官爷被窝里去……”   阿娇左边耳朵都被赵老太太说烫了,羞红满面,背过身道:“这,这也太羞人了。”   赵老太太戳她肩膀:“睡都睡过了,这有什么羞的,我跟你说,我们老赵家祖上都是种地的,没那么多讲究,汉子睡媳妇天经地义,媳妇想睡汉子,直接趴上去就是,都是一个屋里的人了,瞎害臊什么。”   阿娇说不过老太太,捂着脸道:“那,那万一我照做了,官爷生气骂我怎么办?官爷真为这个骂我,我就没脸活了。”   阿娇当然不会那么做,她只想让赵老太太放弃这种念头。   赵老太太却道:“你只管试,他敢骂你,我替你做主。”   阿娇杏眸转了转,只想到一个应对的办法,今晚啊,她又要与官爷演戏了。   ======   赵老太太自认为想了一个绝妙的法子对付执拗的孙子,心情好了起来,翠娘抱着衣裳去河边洗,赵老太太也去同街相熟的街坊家中找人打牌、聊天去了。   阿娇是妾,没资格随便出门,她那样的名声,阿娇也不想出去,坐在官爷最喜欢的书桌旁,专心给官爷做袍子。   “表姐,表姐!”   院子里突然传来表妹朱双双的声音,阿娇从窗户下探出头,竟见朱双双趴在两家中间的墙头上,笑嘻嘻地朝她挥帕子。   阿娇皱眉,放下针线走了出去。   赵家的院子很长,郭兴与翠娘住在倒座房中,郭兴肯定是没听见朱双双的声音,没有露面。   阿娇走到墙根下,对好奇打量她的朱双双道:“表妹你快下去,这样成何体统,真有事就过来找我。”   朱双双心想:你是个窑姐儿,又是给人做妾,我堂堂秀才女儿,哪有主动登门的道理?   脚踩着板凳,朱双双居高临下地打量阿娇,见阿娇面若芙蓉,娇艳欲滴,气色比在自家住着时好了不知多少,朱双双心情颇为复杂,似笑非笑地问道:“看表姐的气色,赵官爷对你很好吧,表姐早就喜欢官爷了,如今得偿所愿,怪不得容颜焕发。”   阿娇蹙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没事我回房了。”   朱双双哼道:“那晚赵老太太骂你,声音传过来,爹爹总是担心你,我听得烦了,干脆直接来问你过得怎么样,不过我看也不用问了,你能给赵官爷做妾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被骂两句怎么了,人啊,要知足,趁赵官爷还没娶妻好好讨官爷的欢心,哪日正室娘子进了门,有的你受呢。”   阿娇笑了。   她从前不与表妹计较,是人在屋檐下,闹了只会让舅舅为难,所以阿娇都忍了,可是现在,她有官爷撑腰,无需再仰仗舅舅家,她何必还要忍?   “官爷有勇有谋,受百姓敬仰,能嫁给官爷做妾我确实知足。倒是表妹,这两年高不成低不就的,想嫁富家公子人家却看不上你,眼看明年就要十六了,继续耽搁下去变成老姑娘,熬到最后说不定也要给人做妾。”   朱双双大怒,小手一拍墙头,指着阿娇骂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阿娇偏不说了,朝倒座房喊道:“郭兴。”   朱双双听了,怕被赵家小厮看到自己扒墙头的不雅姿态再传出去,慌得便要跳下去,没想到被自己的裙子绊倒,阿娇只听扑通一声,便知道朱双双这一下怕是摔得不轻。   “小娘子叫我?”郭兴从倒座房走了出来,疑惑地问。   阿娇指着墙根道:“刚刚这里好像有条黄鼠狼,一眨眼就不见了,你仔细找找,小心它去偷鸡。”   赵老太太最宝贝那些下蛋鸡了,郭兴顿时挽起袖子,拎着铁锹四处找黄鼠狼了。   隔壁墙根下,朱双双捂着自己摔疼的脚踝,恨得几乎咬碎一口牙。   ======   阿娇骂了朱双双一顿,心情颇好,一件袍子缝好了,赵老太太也串门回来了。   阿娇拿着袍子去给赵老太太看。   阿娇的女红不比成衣铺子的绣娘差,翠娘的针线也被她拆了重新缝的,崭新的冬袍上还绣了祥云暗纹,明明是布料,竟也多了几分绸缎才有的华丽,看着就不是一般人能穿的。   赵老太太越看越满意,正想夸阿娇两句,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大叫:“祖母!”   赵老太太手一抖。   阿娇还以为官爷回来了,朝门口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穿粗布短褐的壮实男人,肤色晒得麦黄,但五官周正,眉眼与官爷有三分相似。   “是我三孙子,你先回屋去,没事别出来。”赵老太太将袍子还给阿娇,神色不悦地道。   阿娇已经得知了官爷与赵二叔家里的恩怨,常言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赵二叔、赵二婶黑心卖了香云姑娘,那样的夫妻俩能教出多好的子女?赵老太太这副不待见亲孙的模样便是佐证。   阿娇听话地回了东屋。   郭兴将赵良领了进来,翠娘从厨房探出头,一脸警惕地盯着赵良。   赵老太太站在堂屋门口,盯着赵良道:“你来做什么?”   赵良是赵二叔夫妻的次子,今年刚好二十岁,长得虎背熊腰一把好力气,但他游手好闲不喜耕种,经常来县城找赵老太太讨银子花,这种不成器的孙子,早把赵老太太的爱孙之情磨灭了。   赵良没有回答,反而瞄了眼东屋,眼神发亮地问:“祖母,那就是你替我大哥讨的小妾?长得可真漂亮!”   赵老太太一口吐沫喷在他脸上:“漂不漂亮也是你该说的?说吧,你来到底是什么事,没事赶紧滚回家去!”   赵良抹了脸,突然叹口气,看着赵老太太道:“祖母,我真是没办法才来找你的,家里这几年收成不好,那点存银给我二哥娶媳妇的时候都花光了,现在我看上了一个姑娘,那姑娘也喜欢我,可她爹娘坚持要十两银子做聘礼,我爹娘没钱,祖母手里有的话先借了我吧,我以后赚钱了肯定还你!”   赵老太太心中一动,打听道:“哪家姑娘?”   赵良确实有个相好的姑娘,是沈家沟隔壁村的,姓李,名桂花。   赵老太太知道这个李家,爹娘最最嫌贫爱富,前两个女儿嫁的都是有钱人家,就老二家那寒酸样,要钱没钱要名声没名声,李家只讨十两银子,八成是在耍三孙子,剩下两成,肯定也是李桂花闹了什么毛病,好人家实在嫁不出去了。   无论如何,赵老太太都不会给这个钱!   “我没有,你想娶媳妇就自己去挣,只要你能挣到十两银子,不愁没人嫁你!”   赵良急道:“可我就想娶桂花,好几个人去提亲了,我再筹不到银子,桂花就要嫁给别人了!”   赵老太太哼道:“那你去筹啊,谁有钱你去找谁,我老婆子没有!”   赵良眼中露出怒火,指着东屋嚷嚷道:“祖母你也太偏心了!你都舍得花十两银子给大哥纳妾,现在我要娶正正经经的媳妇,一辈子就这一桩大事,你为何就不给我!”   赵老太太:“我呸!我给你大哥纳妾,花的也是你大哥拼命挣回来的银子,跟你们有半点关系?你爹你娘欠了你大哥多少,他们没脸过来就派你来,你好歹也是手脚健全的九尺汉子,想娶媳妇你不找你爹娘,找你大哥算什么道理?”   赵良梗着脖子:“我……”   赵老太太又一口口水喷过去:“你个屁!赶紧给我滚,再不滚我让人去喊你大哥回来,到时候他要打你,你可别怪我不拦着劝着!”   赵良脸红脖子粗,站在赵老太太对面喘着粗气。   翠娘见了,从厨房跑过来,愤愤地喊自家哥哥:“你还愣着做什么,老太太都快被气厥过去了,你还不快去县衙叫官爷回来!”   郭兴看向赵老太太。   赵老太太还真怕赵良做出欺老抢钱的事来,点了头。   郭兴转身就往外跑。   赵良见了,胆子一缩,可他不甘心就这样白跑一趟,丢下赵老太太冲去厨房,推开翠娘抓了几块儿馅儿饼,然后在赵老太太的叫骂中扬长而去。   赵老太太火冒三丈,早上还骂大孙子倔驴,如今被野狗似的三孙一比,大孙子立即成了人中龙! 第21章   晌午时分, 衙门里也该吃饭了。   赵宴平与一群捕快坐在刑房休息。   上午县里出了个盗窃的案子,赵宴平带人去抓嫌犯,谁知嫌犯得到消息逃了, 一帮捕快分开抓人, 累得汗流浃背,总算将人逮了回来。其实只是一吊钱的小案, 但当捕快就是这样,四处跑来赶去,十分耗耐性、体力。   “赵爷,大人叫你去公房。”谢郢身边的小厮顺哥儿过来传话道。   赵宴平立即放下茶碗,去了公房。   谢郢的桌面上摆着一封公文,见赵宴平来了,谢郢拿起公文朝他晃了晃,微笑道:“韩知府刚派人送来的, 说是这个月十八、十九两日召诸县县令去府城论政, 主要是总结今年前三季的政绩, 包括钱粮赋税、案件审理等,我想带赵兄一起去见见世面, 赵兄意下如何?”   谢郢是年初才派到武安县的,到任后谢郢得罪了本地一个地头蛇,谢郢决意铲除这条祸害,期间遭到地头蛇的报复险些丧命, 临危之际全靠赵宴平以一当十救了他,自此谢郢便改称赵宴平为赵兄, 对赵宴平很是器重。   赵宴平拱手道:“多谢大人赏识。”   谢郢关心道:“你若随我去了府城,家中老太太可有人照看?”   赵宴平道:“有,小人家中有妾, 还有一对儿兄妹下人。”   谢郢想起来了,笑道:“如此甚好,那咱们就这么定了,你提前做好准备,十七一早咱们就动身。”   赵宴平颔首。   离开公房,赵宴平正要去刑房用饭,县衙守门的差役匆匆来寻他,道:“赵爷快去看看吧,你们家的小厮郭兴说有人去闹事,请赵爷快点回去!马已经给您牵出去了,赵爷直接去门口就行!”   赵宴平一听,本就冷峻的脸色更加阴沉,大步跑向县衙供衙役进出的侧门。   郭兴看到他,急着解释道:“官爷,赵三爷又去向老太太要钱了,老太太赶不走他,怕他闹事!”   赵宴平翻身上马,骑马先往回赶。   赵老太太被赵良气得不轻,赵良一走,赵老太太就得扶着门才能站立,阿娇与翠娘联手将她扶到西屋床上,让赵老太太平躺了下去。   这把岁数的人气成这样可不是小事,阿娇跪在床头轻轻地给赵老太太揉额头、揉胸脯顺气,再打发翠娘去请郎中。   赵老太太心疼银子,不许翠娘去:“一会儿就好了,请什么郎中,当家里的银子是大风吹来的?”   阿娇见她脸色难看,坚持道:“您的身子要紧,必须请郎中,诊金我来出,就当是我孝敬您的。”   这话说得赵老太太心气一顺,深深地看了一眼阿娇。   翠娘便去请郎中了。   赵家前面那条街就有个老郎中,年纪大不坐馆了,但街坊们谁有个头疼脑热去请他,老郎中也愿意接。县衙离得远,郭兴刚到县衙,翠娘已经将鹤发童颜的老郎中请了过来。   老郎中望闻问切,摸着胡子嘱咐赵老太太:“气大伤身,年纪越大越怕急火攻心,你这次距离中风只有一步之遥,我给你开副药,先吃半个月调理调理,半个月后我再来看,这期间千万不能再动气了。”   赵老太太吓了一跳,盯着老郎中道:“真的假的,有那么严重?”   老郎中瞪她道:“我骗你作甚?那药材铺子又不是我家的,你去抓药我能有什么好处?”   赵老太太难得被人呛得说不出话。   阿娇让翠娘守着赵老太太,她将老郎中请到堂屋,请老郎中稍等,再去东屋拿纸笔与诊费。   除了赵家的十两聘礼、舅舅给的十两赎身银子以及太太柳氏给的十两,阿娇出嫁前自己手里也攒了二三两碎银,都是过去一年里舅舅偷偷给她的零花钱。   诊金便宜,药钱贵,阿娇将荷包收进袖中,出来见老郎中。   老郎中低头写药方。   阿娇低声打听道:“这么多药,您看大概要花多少银子?”   老郎中头也不抬地道:“还行,二两银就能买大半个月的份量了。”   阿娇暗暗咂舌,这药可真贵,不过话已出口,阿娇也不能舍不得这二两银子。她能嫁给官爷,最要感谢的就是老太太,老太太吃了这药多活几年,官爷便能多孝敬老太太几年。   有了药方,阿娇让翠娘去送老郎中、买药,她又进屋去陪老太太了。   “几个馅饼儿罢了,您何必为了这个动肝火?”阿娇一边给赵老太太揉额头一边道。   赵老太太叹道:“我哪是气几个馅饼儿,我是气他不争气,你看他长得跟官爷一样人高马大的,就算踏踏实实种地也能种出十两银子来,可他干得都是什么事?这种败家子孙,他爹当年就该卖了他,别去祸害我的乖孙女!”   阿娇听她火气又要上来,赶紧转移了话题。   外面街上,翠娘即将拐出巷子时,撞见了骑马归来的赵宴平。   “你去做何?”赵宴平勒马问。   翠娘怒道:“三爷把老太太气倒了,小娘子要请郎中给她看病老太太还不愿意,小娘子说她出诊金,老太太才点头,幸好小娘子心善坚持,郎中看过,说老太太差点就中风了,得吃半个月的药才能养好呢!”   翠娘天生小碎嘴,旁人问一句,她相干不相干的能说一箩筐,这次为了凸显赵良有多混蛋,翠娘特意提了赵老太太身子的严重性。   赵宴平眉头紧锁,又问翠娘赵良都做了什么。   翠娘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他。   赵宴平也被赵良气得不轻,要不到银子就去抢馅儿饼,什么出息!   与翠娘分开后,赵宴平快马回了家。   亲眼看到赵老太太难看的脸色,赵宴平面若冰霜,冷声道:“祖母等着,我去抓他回来给您磕头赔罪。”   赵老太太叫住这就要走的孙子,摆手道:“罢了罢了,他也没讨到什么便宜,你理他做什么,快回衙门做事去。”   赵宴平沉着脸:“以前您也这样说,看看他变成了什么样?我再不管他,今日他敢抢几个饼,明日他便敢进屋抢您的钱。”   赵老太太不吭声了。   赵宴平看眼阿娇,道:“你随我出来。”   他的脸色太吓人,阿娇心头惴惴,又不敢耽搁,小跑着紧紧跟上他。   赵宴平一直走到院子里,才沉声问道:“他突然上门,可有惊吓到你?”   赵宴平怀疑翠娘是不是有说漏的地方,以他对赵良的了解,见到阿娇,赵良不可能多规矩。   阿娇没想到活阎王似的官爷叫她出来居然是为了关心她。   心里一暖,阿娇摇摇头,轻声道:“他才来老太太就叫我进屋了。”   赵宴平明白了,看着她柔婉的眉眼,他低声道:“药钱我会还你,今日之事多谢了。”   这话也太客气,阿娇刚要说都是一家人,谁知眼前紫色长袍一闪,官爷已大步朝外走去,转眼便骑上马跑了。   “官爷叫你做何?”赵老太太躺在床上,好奇地问。   阿娇谎称道:“官爷嘱咐我照顾好您,说完他就走了。”   赵老太太“哦”了声。   赵宴平去追赵良了。   赵良这次进县城只为讨钱,他身上分文也无,进城是坐的同村的骡车,现在只能一步一步走回去,运气好路上还能搭个车。   从赵家到城门口,赵良已经将抢来的六个馅儿饼吃完了,两个葱馅儿四个肉馅儿,简直是赵良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一想到这里,赵良更加怨恨老太太,偏心就是偏心,哪有当祖母的眼睁睁看着亲孙子打光棍却不给钱?   赵良还想到了只打了一个照面的那个小妾,长得花容月貌,那样美,为何只做了妾?村里人很少有纳妾的,大哥再有前程,这事也蹊跷,可惜沈文彪也不知道其中的缘故。   出了城门,赵良沿着树荫慢悠悠地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赵良回头,这一看直吓得他魂儿都要跳出来,心知赵宴平是来抓他教训的,赵良撒腿就往旁边的田地里跑。   赵宴平见了,催马跳进田野,没多久就来到了赵良身后,赵良还要跑,赵宴平抽出马鞭,对着赵良的肩膀便是一个响甩!   “哎呦!”   赵良一跟头扑进了泥地里,摔得满嘴土,一身泥。   赵宴平跳下马,对着赵良的后背又是一甩:“还敢不敢去找祖母要钱?”   赵良被鞭子甩过的地方火辣辣的,他长得高高壮壮,却没有几分骨气,挨了打便连声讨饶起来:“不敢了不敢了,大哥饶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赵宴平还是给了他第三鞭子:“这就是教训,再有下次,我直接将你关进大牢,送你去采石场做苦力!”   赵良一听,被恐吓得连怨恨都不敢再怨恨,跪在地上举手发誓起来。   赵宴平还要回衙门,没时间耽搁,骑着马赶驴一样将赵良赶回了家。   阿娇扶了赵老太太出来,抬头看到赵良浑身是泥、鼻涕眼泪挂了一脸,再无先前来要钱的威风,而官爷就冷冰冰地站在他身后,真成了抓捕小鬼的阎王,阿娇既被官爷的狠辣手段震慑,又觉得无比地痛快、安心。   嫁了这样一个男人,只要能真真正正住到他心里,往后还有什么可怕的?   阿娇低头站在赵老太太身旁,看似柔弱乖顺,心里盘算的全是如何赢得官爷的心。   美人近在眼前,赵良却看都不敢看,砰砰砰地给赵老太太磕了三个响头:“祖母我错了,我不该来找您要钱,不该指望您给我娶媳妇,往后我一定改,我好好种地,我自己赚钱,赚了钱再孝敬您!”   赵老太太半个字都不信,撵苍蝇似的道:“滚吧滚吧,以后别再来了!”   赵良先去看赵宴平,得到赵宴平的眼神同意,他才屁滚尿流、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赵家。 第22章   解决了赵良, 赵宴平囫囵吞枣地在家里吃了午饭,吃完立即回衙门去了。   下午有街坊过来串门,向赵老太太打听家里到底出了何事。   孙子再没出息也是亲孙子, 自己怎么骂都行, 家丑不能外扬,赵老太太给赵良留了面子, 语焉不详地糊弄过去了。那些老太太们没听到真相,不过见阿娇殷殷勤勤地在赵老太太身边伺候,赵老太太似乎也对她非常满意,老太太们便有了另一层猜测。   第一,阿娇从花月楼出来时的确是清白身,不然赵老太太不可能喜欢她。   第二,秀才娘子平时对阿娇的诟病全都是诬陷,阿娇一看就老实本分, 自古婆媳难相处, 赵老太太身为婆祖母, 这么多年一直与孙子相依为命,阿娇都能赢得赵老太太的欢心, 性子得多好?秀才娘子才是真正的恶人,平时欺负外甥女,故意散播外甥女的坏话。   老太太们心里这么笃定了,肯定会往外扩散, 只是还需要时间,不可能一日之内就翻转了阿娇的口碑。   阿娇也不知道旁人想了什么, 家里的粗活都有翠娘干,她除了伺候赵老太太也没什么消遣。   傍晚赵宴平回来了,见翠娘在扫院子里的落叶, 赵宴平走过去低声问翠娘:“今日买药,花了多少银子?”   才过去半日,翠娘记得很清楚,道:“花了二两三钱,官爷问这个做什么?”   赵宴平没回答,只嘱咐翠娘别对老太太提起他曾问过此事。   说完,赵宴平打水去后院擦洗了。   赵老太太精力不济,暂且没精神督促阿娇去伺候孙子,但晚上入睡之前,赵老太太拉着阿娇的手再三叮咛:“别忘了早上我跟你说的话,该大胆时就大胆,笼络了官爷的心,享福的还不是你?”   阿娇哄老太太道:“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赵老太太吃过药,困得连连打哈欠。   阿娇放下帐子,心想这几晚老太太肯定不会去听墙角,她与官爷也能踏实睡觉了。   带上门,阿娇从西屋走了出来。   “老太太睡了?”赵宴平泼了洗脚水回来,还给阿娇打了盆新的,黑眸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   阿娇点头。   赵宴平便去了东屋,将洗脚盆放在床前,他继续去书桌那里看书。   阿娇安安静静地洗了脚。   两人都躺下后,赵宴平突然从床隔底下塞了两块儿碎银过来,低声道:“这是三两银子,还你今天的买药钱,剩下的你做主给老太太买些鱼虾肉添菜,她节省惯了,花自己的银子舍不得,你只说花的嫁妆银。”   阿娇没去拿银子,朝他那边躺着,仿佛能看到他冷峻的脸一样:“官爷为何这般客气,我嫁了过来便是赵家的人,老太太对我好,我花私房钱孝敬她怎么了?”   赵宴平沉默片刻,道:“你真把自己当赵家人,便该是我养你。”   阿娇已经想好官爷再客气她该怎么劝说了,未料突然得了一句官爷要养自己。   心跳突然加快,阿娇捂着胸口,掩饰激动问:“官爷,你,你是说,你要我当你的人了,不会再想着把我送出去?”   赵宴平看着床顶,答道:“除非你自己想走。”   阿娇忙道:“不会,我说过,只要官爷不嫌弃我,我生死都是官爷的人。”   赵宴平闭上眼睛:“那好,等我有了香云的消息,便收了你。”   阿娇指腹轻挠被角,很想问万一一直都没有香云姑娘的消息,难道官爷便要禁着自己一辈子?   可这话太不吉利,官爷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阿娇希望官爷能找到香云姑娘。   阿娇不怕陪官爷等一辈子,但她怕官爷真的找到香云姑娘时,她已经人老失了颜色,到那时官爷看她不入眼,毁诺不要她了。   所以,她还是得找机会让官爷要了她。   阿娇想,官爷在菩萨面前发誓找不到妹妹便不成家,可她只是一个妾,又不会生孩子,算不得官爷的家,官爷与她在一起,便也算不得违背誓言。   ======   “昨晚成了吗?”一大早,赵老太太又来问了。   阿娇垂首,害羞似的点点头,反正老太太没去听墙角,她撒谎老太太也不知道。   赵老太太甚是宽慰,还好她的孙子并没有练就对女色无动于衷的心性,如果连阿娇主动送上门孙子都不要,她才要绝望呢。   赵老太太才生出一丝希望,下午阿娇的月事来了,就像赵老太太辛辛苦苦找了一员大将去降服孙子,两人才过了几招尚未分出胜负,她找来的大将先病倒了,至少好几日都当不得用。   “罢了罢了,你去屋里躺着吧,不用伺候我。”赵老太太无精打采地摆摆手道。   阿娇被老太太丰富的表情变化弄得想笑。   阿娇并没有将身子的情况告诉官爷,反正来不来的,官爷暂且都不会碰她。   到了九月十五,赵宴平在晚饭的饭桌上,宣布了后日他要随知县大人去府城一事。   “祖母,大人说我们二十那日回来,我不在的时候让阿娇伺候您,您安心养病,不用挂念我。”   赵宴平正色道,说完却见老太太的脸拉得越来越长,十分不高兴的样子。   赵宴平皱眉,以前他也随知县大人外出办过差,并不见祖母反对,这次怎么?   赵老太太以前不反对,是因为她没有怀疑过那方面,现在她已经认定孙子与唇红齿白的知县大人有纠缠,怎么可能放心让两人单独去府城,一住就是三晚?   “县衙那么多人,为何非要你去?”赵老太太放下碗,并不掩饰自己的不快。   阿娇见老太太要动怒,早已停下用餐,紧张地听着。   赵宴平解释道:“韩知府召诸县知县去府城论政,大人有心栽培我,让我去旁听旁县的大案汇报,祖母不愿我去,是担心老三再来闹事?”   赵老太太哼道:“他被你打成那样,再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来。”   赵宴平奇怪道:“那您为何不喜?”   赵老太太抿着嘴,半晌又问:“就你与大人两个?没带旁人了?”   赵宴平:“还有大人的小厮顺哥儿。”   赵老太太眯眯眼睛:“既然大人带了小厮伺候,那你也把阿娇带上,白日她不跟你们出门,晚上给你铺床暖被窝。”   阿娇震惊地抬起头,这种事还能带上她?   赵宴平剑眉深锁,不容商议地道:“不行,大人都没带妻妾丫鬟,我带妾室成何体统。”   赵老太太同样坚持道:“可以让阿娇扮成小厮,大人与你私交深厚,不会介意的。”   赵宴平还想说什么,赵老太太突然捂着脑袋道:“你别气我,你若不带阿娇去,我就不放心,一不放心我就休息不好,你是想看我中风倒床上再也下不了地吗?”   阿娇就算看出老太太是装的,这时候也只能凑过去扶住老太太,熟练地替老太太揉胸口。   赵老太太歪靠着阿娇,拿眼睛斜孙子。   这简直就是无理取闹,赵宴平丢下碗筷,冷着脸进屋去了。   他一走,赵老太太马上坐正,若无其事地吃饭。   阿娇疑惑道:“老太太,大人赏识官爷,这对官爷来说是好事,您怎么?”   赵老太太瞪她一眼:“吃你的饭,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阿娇缩缩脖子,不敢再问。   赵老太太吃完就进屋去了,阿娇扫眼官爷的碗,根本还没吃多少,便去东屋,悄声劝道:“官爷,老太太回屋了,饭还热着,你快出来吃点吧,有什么话吃饱了再说。”   赵宴平没胃口,躺在床上道:“让翠娘收拾桌子。”   冷冰冰的脸冷冰冰的语气,阿娇更不敢多劝。   阿娇洗脚的时候,赵宴平去了西屋,坐在床边问老太太:“祖母,您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到底为何不愿我去府城?”   赵老太太背对他躺着,气鼓鼓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赵宴平头疼:“您心里想什么,我如何清楚?”   赵老太太本不欲揭开孙子的秘密,但既然孙子逼她说,赵老太太一骨碌坐起来,死死盯着孙子道:“你迟迟不娶妻,外人除了怀疑你身体有毛病,甚至还有人说你好男风,我是你祖母,我知道你身体比谁都好!”   赵宴平一愣,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什么叫好男风。   所以,祖母是怀疑他有那种癖好,这才纳了阿娇过来,这才天天去听他的墙角,这才反对他与仪表堂堂的知县大人一起去府城?   赵宴平更加头疼了,转过身道:“这种话您也信,我都不知道该说您什么。”   赵老太太咄咄逼人:“我为何信?还不是因为你一把年纪不肯娶媳妇,我不信也成,那你告诉我,你为何不肯娶媳妇?”   赵宴平皱眉,反问道:“我都纳妾了,这还不能证明我不好那个吗?”   赵老太太讥讽道:“你是纳妾了,可你对阿娇根本不是正常男人该有的态度,连让阿娇近身伺候都不愿意,你糊弄谁呢?”   老太太自有逻辑,赵宴平居然都无法反驳,差点都要信了老太太的推测。   “罢了,既然您不信,我不去了就是。”   说服不了老太太,又不能气了老太太,赵宴平只能选择妥协。   看着孙子离开的背影,赵老太太也没有什么惋惜的,小白脸知县叫孙子去府城本来就没安正经心思,这一趟不去也罢。   翌日,赵宴平去公堂找知县谢郢,称自己不能去了。   谢郢知道赵宴平想去,追问原因:“老太太身子不适,离不开人?”   赵宴平能糊弄老太太,对知县,他无法彻底说谎,无奈道:“老太太年老糊涂,最近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好男风的闲话,担心我在府城乱来,非要我带上家中的小妾。”   谢郢还以为会听到什么正经的理由,万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他不厚道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突然脸色一变。   谢郢记起来了,月初他去赵家喝喜酒,赵家的宾客们都奉承讨好他,只有老太太眼神古怪,似有不满,但谢郢自认没有得罪过赵老太太,便没有深思,现在一回想,赵老太太既然怀疑孙子好男风,那他这个与赵宴平形影不离的俊美知县,岂不正是赵老太太最最怀疑的人选?其实赵老太太反对孙子去府城,真正提防的是他吧?   嘴角的笑容凝固,谢郢目光复杂地看着赵宴平。   赵宴平视线低垂,暗暗希望知县大人没有猜到真相。   沉默许久,谢郢忽地笑道:“罢了,既然老太太怀疑赵兄有那种癖好,赵兄更该带上小妾好打消老太太的怀疑,而且,赵兄还要大摇大摆地带上小妾,让那些胡乱猜测的百姓都知道赵兄宠爱小妾,宠得一日都舍不得分离。”   赵宴平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谢郢笑着命令道:“明日一早,带上你的小妾到城门口等我,她若不来,你也不必去了。” 第23章   阿娇的月事结束了, 白日她想烧点温水仔细擦洗擦洗,赵老太太知道后,只让她先洗头, 晚上再用浴桶泡澡。   翠娘在场, 赵老太太话只说了一半,可阿娇听懂了, 老太太希望她跟官爷一起洗,好发生点什么。   阿娇都想不明白,如果老太太只是想堵住外面对官爷身体的诋毁,官爷纳了她,这个流言便破了,为何老太太还督促得这么紧?   回忆起老太太与官爷争吵那晚,老太太叫她不要乱打听,阿娇忽然意识到, 祖孙俩中间肯定藏了什么秘密。   下午翠娘奉赵老太太之命, 将浴桶刷得干干净净, 提前抬到东屋去了。   到了傍晚,赵宴平比平时回来的早一些。进了堂屋, 见阿娇与老太太面对面坐着,赵宴平沉声吩咐阿娇:“明早你随我一起去府城,现在就去收拾包袱,我带两套中衣一身官服、一身常服, 你的自己选,挑些旧衣, 别太张扬。”   阿娇震惊极了:“我,官爷真的要带我去?”   赵老太太也眯起眼睛打量孙子。   赵宴平颔首,催道:“快去吧, 趁天黑前都收拾妥当。”   阿娇咽下口水,匆匆起身去准备了。   赵老太太这才发话:“不是说不去了?”   赵宴平将老太太叫到西屋,关上门解释了来龙去脉,最后头疼地道:“祖母,大人清风朗月,岂会行那等污秽之事,这次他宁可犯规矩也要我带上阿娇,便证明我与他之间绝对没有什么,以后您切不可再胡思乱想。”   赵老太太半信半疑,绕来绕去还是回到那个根本的问题上:“那你为何不娶妻?”   赵宴平揉揉额头,突然想到个借口,看向窗外道:“我还想再往上爬爬,大人是侯门之子,早晚要回京做官,我若攀附了大人,他日大人也在京城为我谋个前程,还怕娶不到名门贵女?京城的闺秀,总比这边媒婆介绍的那些强。”   赵老太太盯着孙子:“果真如此,你为何迟迟不告诉我?”   赵宴平道:“我若说了,您定会去外面招摇,万一事情不成,咱们岂不成了笑柄?大人还有两年任期,我能不能调进京城,只看两年之后。”   赵老太太暂且信了孙子几分,故作懊恼地道:“你看这事弄的,你如果早点告诉我,我何必大费周章给你纳妾?尚未娶妻便有个美妾在家,传出去谁家姑娘还敢嫁你?”   赵宴平心不在焉道:“待我成了京官,这些都不是问题。”   赵老太太骄傲地拍拍孙子肩膀:“那你跟着大人好好干,祖母等着跟你去京城享福。”   赵宴平垂眸道:“我自会上进,但似这次之事,以后祖母不可再犯。”   赵老太太痛快地答应了,心里如何想是另一回事。   ======   阿娇收拾好包袱出来,就见官爷与老太太坐在饭桌前,官爷一如既往地表情寡淡,老太太看起来心情不错,祖孙俩的这次争执终于结束了。   阿娇松了口气。   吃饭的时候,赵老太太一直在嘱咐出门在外阿娇要如何伺候官爷:“大人不介意你们官爷带上你,你却要谨守本分,记住你这次去只是为了伺候官爷,到了府城官爷随大人出去做事,你安安分分地待在官驿,不可抛头露面,给官爷找麻烦。”   阿娇深知官爷带她同行的不妥,闻言都打起了退堂鼓,小声商量道:“我,我不去了成不成?或是让郭兴陪官爷去。”   赵宴平看向老太太。   赵老太太哼道:“让你去你就去,少说废话。”内心里,赵老太太还是防着孙子呢。   阿娇只好认命。   饭后赵老太太继续与孙子说话,休息得差不多了,赵老太太叫翠娘去抬水进来。   “到了官驿兴许不方便洗澡,还是在家洗了吧。”赵老太太十分正经地道。   赵宴平权当祖母真是这么想的吧。   进屋关门,赵宴平还是让阿娇先洗。   两人在糊弄老太太这件事上配合得非常默契了,只是阿娇月事才结束,怕弄脏了浴桶里的水,她先舀了一盆水出来擦拭。尽管她蹲在了浴桶一侧,可想到声音都能被官爷听了去,阿娇还是羞得满面通红。   赵宴平吃的是捕头的饭,耳朵比常人更好使,光凭声音就知道阿娇在做什么。   滴滴答答的水声,就像一种酷刑。   当阿娇终于跨进浴桶,赵宴平紧皱的眉头也得以松开。   “官爷,我洗好了。”   赵宴平闻言,面无表情地取下床隔。   阿娇有句话早想说了,此时机会正好,她垂首站在一旁,轻声道:“官爷,既然,既然你也想要我做你的妾,不会再将我送人,那以后咱们继续一人一个被窝,这床隔就不必再用了吧?”   赵宴平朝她看去。   不知她是刚洗完澡,还是太害羞,此时脸蛋粉粉嫩嫩,娇中带着艳媚,诱人得像只甜蜜饱满的桃子,还是一只才将自己洗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的桃。这么一只桃,不看还能睡得踏实,睁眼就能看见,触手可及,对于发过誓的赵宴平而已,无异于煎熬。   “还是挂着吧,明早记得放进包袱。”   赵宴平径直从她身边经过,低声吩咐道。   他否定地快,阿娇却觉得脑海里轰的一声,全身都变得发烫起来,无地自容。   她,她只是想与官爷拉近关系,不用再那么见外,没想到被官爷拒绝了,现在好了,官爷会怎么想她,会不会嫌弃她太不知羞?   阿娇以最快的速度躲进了床隔之后,这一刻,阿娇感激这条床隔,让她不必面对官爷,与此同时,阿娇那些想要勾引官爷的念头,也像刚冒出的嫩芽一样,被官爷一顿冰雹砸的七零八碎,短时间都长不起来了。   ======   第二天一早,阿娇换了身荷绿色的半旧布衣裙子,刘海儿也故意放了下来,尽量打扮得像个小丫鬟。老太太不许她张扬,丫鬟扮相总该没错。   她一出门,已经洗过脸的赵宴平抬头看来,习惯了她的少妇装扮,突然见她恢复少女妆,赵宴平愣了一瞬。   赵老太太很满意。   阿娇去后院洗脸,赵老太太跟过来,先将阿娇拉到远处,然后悄声叮嘱道:“晚上你必须看紧了官爷,官爷若想出门,你就拿我压他,反正不能放他出去。”   阿娇在青楼住了四年多,青楼也是各个地方晚上唯一待客的地方,听了老太太的话,阿娇立即想到了青楼,惊讶道:“您是担心官爷去外面寻花问柳?”   赵老太太是担心孙子跑去小白脸知县那边厮混!   “对,据说府城有条河两岸全是青楼,每家都有几个名妓,男人们不去府城则以,去了只要有钱,都要去那边逛上一逛。虽说咱们官爷是正经人,可也要防着他被人拐去那种地方,坏了我们老赵家的名声。”   阿娇点点头:“嗯,我一定盯紧了官爷。”   带着赵老太太交代的秘密任务,阿娇跟着赵宴平一起出发了。   此时天色微亮,街上行人甚少,但也有些早起去开铺子的人,那些人见到威风凛凛的赵官爷身后居然跟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美人,不禁都停下脚步,驻足打量。   阿娇离开花月楼后很少抛头露面,当过妓子,哪怕至今清白,阿娇心里也是自卑的,此时被众人那样直白地审视,阿娇情不自禁地靠近官爷,想将自己藏在官爷宽阔伟岸的背影中。   有的人只是看热闹,有的人胆子大,嬉皮笑脸地问了出来:“官爷今日怎么没穿官袍,您身后这位姑娘又是谁啊?”   赵宴平不是多话之人,可身后的姑娘紧张地都快贴到他身上了,那么惧怕被人打量,惧怕行走在街头,赵宴平便又起了怜惜之意。她从未错过什么,只因为被舅母卖了,这么多年一直困在青楼,恢复良籍后仍然畏惧流言蜚语,不敢出门。   “这是家妾,我去府城做事,叫她跟着伺候。”赵宴平直视对方回答道。   问话的人呆在了原地,早就听说赵官爷纳了个美妾,居然就是眼前这个?   不过,这小妾确实美啊,一身布衣也掩饰不住那窈窕婀娜的身段,脸蛋又白又嫩,在晨光里泛着光泽,仿佛能掐出水儿来,怪不得连不近女色的赵官爷都被她深深地迷惑去了,去府城也要带着她。   这世道的女人,嫁的男人窝囊,女人也跟着不被人敬重,嫁的男人是个英雄,那女人也跟着沾光。   如果说花月楼的几年生涯给阿娇带上了一层污气,现在那污气也被赵宴平的一身正气给驱散了。   大多数百姓们都敬重赵宴平赵官爷,既然赵官爷宠爱阿娇,街上这些百姓们看阿娇的眼神也不一样了,少了轻视,多了感慨,感慨她命好,得了赵官爷的维护。   接下来的一段路没有行人,赵宴平突然转身。   阿娇收脚不急,一头撞在了他胸口。   鼻梁又酸又痛,阿娇仰起头时,杏眸里浮上了盈盈一层水雾,委屈地看着不打招呼就停下来的官爷。   赵宴平不为所动,沉声问她:“为何总躲在我身后?是不是给我做妾辱没了你,让你觉得无颜见人?”   阿娇慌忙擦掉眼泪,摇头道:“怎么会,我,我是怕被人议论,连累了官爷。”   赵宴平神色更冷:“你怕什么议论?当年是你自愿进青楼的?卖你进去的人都敢大摇大摆地出门做客,你一个苦主为何不敢?如果连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旁人看你一眼便要缩进壳子躲起来,那谁也帮不了你。”   阿娇被他说的视线模糊,泪珠子一串一串地滚了出来,心中酸酸涩涩,不想龟缩却没有足够的勇气,一辈子当个缩头乌龟,又不甘心。   她站在他面前,渐渐泣不成声。   赵宴平突然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旁边一条巷子。   身影隐在一棵从墙角长出来的杂树后,赵宴平松开她,让她哭。   阿娇没那么多的眼泪,为自己的命,她都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了,只是今日被迫去面对,她才没忍住。   她用手背抹着眼睛,想让自己快点停下来。   “给。”   面前突然递过来一方灰色的帕子,阿娇偷偷瞄了一眼帕子的主人,转过去擦了。   她肩膀单薄,旁边歪长出来的小树苗都比她高,恰在此时,晨光也蔓延到了这边,照亮了小树苗的树尖。   赵宴平拍了拍阿娇的肩膀。   阿娇眼圈红红地转过来。   赵宴平指着那树梢,眺望碧空道:“生在泥沟,你自己不想爬,一辈子便只能烂在泥里,你想爬,只要坚持,早晚都能出人头地。”   阿娇仰起头,看见小树苗顶尖的叶子,绿油油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第24章   阿娇不想一辈子都活在泥沟里畏畏缩缩。   出人头地于女子尤其是她太难, 但阿娇想堂堂正正地活着。妾分多种,有贱籍直接被主子收用的妾,也有男方家里正式下聘聘回来的良妾,更有家世显赫地位不输正室的贵妾。阿娇就是良妾,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官爷若是打压她看不起她, 阿娇便没有勇气走出花月楼带来的阴霾, 现在官爷愿意给她撑腰, 还鼓励她昂首挺胸, 阿娇还怕什么?   “多谢官爷提点,我以后不会再怕了。”阿娇擦干眼泪, 清澈的杏眸里有残余的泪, 也有一分坚定,正似那埋在土中的嫩芽,脆弱也勇敢。   赵宴平点点头,看向巷子出口道:“那就走吧, 大人让咱们直接去城门口等,那里人来人往,议论你的只会更多,你做好准备, 真的坚持不住, 想想你舅母。”   阿娇不但想到了舅母,还想到了天天自以为高她一等的表妹。   阿娇相信表妹肯定能嫁给人做正妻, 但阿娇也笃定, 表妹嫁的那个男人一定不如她的官爷。   跟着官爷走开之前,阿娇从那棵小树上摘了一片叶子,轻轻地握在了手心。   离城门越近,路上的百姓就越多。   赵宴平是县衙捕头, 经常在城内办案抓人,他五官俊朗气度威严,一身紫袍腰带佩刀,但凡见过他的百姓,都能一次就记住他,所以凡是赵宴平经过之处,百姓们都会好奇地多看几眼。今日又有阿娇跟随,白嫩水灵的小美人,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百姓们打量她议论她,阿娇手里握着树叶,眼睛看着左前侧官爷伟岸的身影,竟越来越从容起来。如果说流言蜚语像一条湍急的河流,阿娇一个人站在岸边惴惴不安不敢过河,可就在那条僻静的小巷子中,官爷送了她一条船,现在官爷还亲自为她掌舵,阿娇稳稳地坐在船上,真的不怕了。   “官爷这是去哪啊?”一个卖包子的大娘笑着招呼道,眼睛不停地瞄着阿娇。   赵宴平记得这位大娘,曾经因为儿子不孝去过衙门,当时的县令最重孝道,让他抓了不孝子,当众打了二十板子,大娘一边心疼一边骂,后来那不孝子虽然也不是十分孝顺,却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虐待老娘。   “今日大人去府城论政,命我同行。”赵宴平扫眼那些白花花的包子,突然朝摊铺走去。   阿娇立即跟上。   大娘来了精神:“官爷要吃包子?要几个?”   赵宴平取出钱袋子,道:“来六个肉馅儿的。”   “好嘞!”大娘麻利地铺平三张油纸,两个肉包叠起来装一起,最后将三个油纸包串在一起。将包子递给赵宴平时,大娘朝阿娇点点下巴,揶揄地问赵宴平:“官爷,这是哪家姑娘啊,长得可真俊。”   阿娇脸色一红,微微垂下脸儿来。   赵宴平看她一眼,神色如常地解释道:“这是家妾,老太太说府城景色好,让我带她去开开眼界。”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但周围几个摊铺以及守在铺子前等着买早饭的百姓们都听到了他的话,惊讶之余,看阿娇的眼神也都不一样了。   阿娇长得美,能得到官爷的宠爱大家都能理解,但一个进过窑子的姑娘还能让官爷的祖母如此喜爱,官爷去府城都要官爷带上小妾去游玩,这说明什么?说明阿娇人美性子好,好到夫家长辈都怜爱她啊!   在众人探究的注视下,赵宴平一手提着包子,带着阿娇离开了。   晨光越来越明朗,阿娇的心里也亮敞敞的,官爷如此维护她,不惜说谎为她造势,她再畏畏缩缩,都对不起官爷。   不知不觉间,阿娇的腰挺得更直了。   前面就是城门,城门底下左右各排了一条长队,左边是进城的,右边是等着出城的。   不再畏惧人言后,阿娇好奇地观察着周围。   她八岁那年没了父母,舅舅将她接到武安县,从那之后,阿娇再也没有离开过县城。   阿娇站在官爷身后,正前方的视野被官爷挡住,她只能看看左右。   赵宴平却在一个守城士兵朝他这边走来时,皱了皱眉。   守城士兵是好意,还隔着十几步就朝赵宴平咧嘴笑:“这不是赵爷吗,您要出城直接去前面过就是,何必排队?”   阿娇听了,忍不住从赵宴平身后微微探出头。   她那小脸白得像朵花,将周遭灰扑扑乱糟糟的一切都衬成了枯枝败叶,就她一枝独秀。守城士兵把赵宴平当爷,平时看进城的普通百姓却像看孙子,突然发现队伍里有个小美人,守城士兵眼睛都亮了,心想等赵爷过去了,他们盘问这位小美人时,可以逗逗她,占点嘴头的便宜。   赵宴平常与这些人打交道,偶尔跟捕快们吃席时也会遇见,一看就知道对方在盘算什么。   “进城出城都有规矩,谁也不能例外。”赵宴平淡淡地道,说完侧身,对阿娇道:“水壶给我。”   包袱在他肩上,只把最轻便的水壶给阿娇拿着了。   阿娇忙取下水壶,递给他。   赵宴平喝了一口,拧好盖子重新交给她。   守城士兵呆住了,回神时已经收了轻佻的心思,嘿嘿笑着打听道:“赵爷,这位姑娘是?”   赵宴平看着他道:“是你小嫂。”   守城士兵心里一突,后怕地出了一身冷汗,好险好险,这要是不知真相,赵爷才过去他们就当着赵爷的面调戏小嫂,还不被赵爷打成猪头?   守城士兵灰溜溜地回去了,并提醒了城门口的几个兄弟,劝大家等会儿眼睛别乱看,免得得罪了赵爷。论身份,赵爷与他们都是县城里的小喽啰,算不上正经的官,可赵爷自己有本事,又能打又能破案,还深得知县大人们的器重,导致大家都不愿得罪赵爷。   待赵宴平、阿娇要出城时,四个核实身份的士兵都笑着喊赵爷、小嫂。   赵宴平神色淡淡,阿娇被喊得又羞又甜,小嫂也是嫂,她喜欢这个称呼。   城门外的官道两侧都种了本地常见的樟树,赵宴平带阿娇走到一棵树下,他面朝城门口站着。   “他们好像都很怕官爷。”阿娇试着攀谈道,“官爷在衙门也像在家里那么严肃吗?”   赵宴平耳垂微动,背对她答道:“我素来如此。”   阿娇心想,难道官爷在知县大人面前也这样?应该不敢吧,知县大人可是县城的父母官,官爷应该也要怕几分的。   从来没有见过官爷露出除冷峻、不悦以外的神色的阿娇,竟然很想看看官爷与知县大人相处的画面。   两人等了一刻多钟,城门口突然过来两辆马车,第一辆是知县官制的马车,第二辆普普通通,乃老百姓所用。   因为去年花月楼的案子,阿娇曾见过一次前任知县,这位谢知县她并未见过,也很少听说。   赵宴平往前面走了两步。   阿娇挎着水壶紧紧跟随。   两辆马车都停了过来。   前面的马车车帘突然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挑开,露出一张俊美温润的脸,年轻儒雅,风度翩翩。   阿娇一愣,赵宴平已经拱手行礼道:“小人拜见大人。”   谢郢微笑,目光移向赵宴平身后。   阿娇赶紧也屈膝行礼:“小民拜见大人。”   谢郢乃京城永平侯的庶子,光侯府嫡出、庶出姑娘就有五六个,全都是花容月貌,再加上来侯府做过客的其他闺秀,谢郢也算是见过环肥燕瘦各色美人了,尽管如此,看到一身布衣却如海棠娇艳的阿娇,谢郢还是恍了恍神。   好在只是刹那的功夫,谢郢笑道:“不必多礼,快上车去吧,此去府城路途遥远,耽误了今晚可能进不了城。”   如果不带阿娇,赵宴平骑马便可,现在谢郢居然还特意给他们备了一辆马车,赵宴平更加惭愧:“都因家中老太太固执,给大人添麻烦了。”   谢郢道:“赵兄对我有救命之恩,一辆马车算什么,休要客气。”   说完,谢郢放下了帘子。   赵宴平不再耽搁,引着阿娇来到后面的马车前,车夫要将踩脚的马镫递给赵宴平,赵宴平嫌麻烦,也是不想让谢郢多等,一声招呼都没打,双手掐着阿娇的腰往上一送,惊慌失措的阿娇已经站到了车板上。   “进去。”赵宴平催道。   阿娇顾不得其他,立即钻了进去。   赵宴平紧随而入。   车中陈设精致非常,阿娇拘束地坐在侧面的矮座上,腰间还残留着那双大手留下来的触感。回想被官爷轻轻松松举起来的那一幕,阿娇又刺激又震惊,早就看出官爷强壮有力气,没想到竟然魁梧到了这般地步,幸好表哥是个矮小的瘦子,不然那天被表哥压住时,阿娇哪里推得开他。   赵宴平坐好后,才注意到她面带红晕。   马车已经出发了,赵宴平低声道:“咱们这种身份,没道理学那大户人家的做派,让大人等咱们。”   阿娇明白,小户也有小户的好,真是那大户人家,她哪有机会随官爷出门?   她转移话题道:“没想到大人这么年轻,看起来与我表哥差不多年纪,可我表哥明年才要第一次尝试院试,大人都已经中举做官了。”   赵宴平点头道:“大人出身名门,聪慧睿智,却不骄不躁一心为百姓做事,着实令人敬佩。”   阿娇轻声道:“方才大人说官爷救过他的命,这是怎么回事?”   她自进门后都很怕他,今日难得敢多说些话,赵宴平不想打击她的勇气,便简单解释了一遍。   阿娇想象当时官爷一人抵挡十几人的危险,心有余悸道:“官爷肩膀上有条伤疤,是不是就是那时留下的?”   赵宴平默认,脑海里却浮现当日她被老太太逼着替他擦背的情形,她沾了水的手指清清凉凉,落在他身上却激得他全身紧绷,更有一种直钻心底的痒,所以他才斥责她动作太慢,以此为借口撵开了她。   耳边传来她担忧的声音:“刀剑无眼,官爷以后行事千万要小心。”   赵宴平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他面容冷峻,薄唇紧抿,一脸不想多说的样子,阿娇识趣地收回视线,瞥向窗帘之外。   今日是个晴天,天蓝蓝的,很漂亮,远处青山起伏,山间缭绕着水雾,恍如仙境。   阿娇太久没见过这样的景色了,不禁看得入神。   赵宴平默默看过来,就见她黛眉舒展,唇角轻扬,似乎很享受这趟府城之旅。   马车突然一个颠簸,阿娇受惊坐正,一抬眼,看到官爷依然垂眸静坐,冷冰冰的。 第25章   临近晌午, 马车在一处小驿站前停了下来。   赵宴平将包袱留在了车里,只提着三包包子下了车,见知县大人已经站在了车外, 赵宴平不好再抱阿娇下来, 规规矩矩地摆了凳子。   “进去吃个饭,休整两刻钟再出发。”谢郢安排道, 人有三急,赶了半天路,大家都要解决下。   驿站通常都是给朝廷传讯官兵用的,住宿简陋,饭菜也都是大锅菜,赵宴平来过一次,那饭连他一个粗人都觉得难以下咽,更何况谢郢与阿娇。   赵宴平托驿站小役将六个包子送到厨房热一热, 再与其他饭菜一起端过来。   谢郢自去解手了。   赵宴平问阿娇:“你要不要去?”   阿娇难为情地点点头, 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她有点怕,不敢一个人乱走。   她这样的容貌, 赵宴平也不放心,示意阿娇跟着他。   路上遇见几个杂役,基本都是男的,因为有赵宴平在, 他们没敢公然盯着阿娇,但等二人走过去了, 几个杂役都直勾勾地盯着阿娇的背影,看着那纤细的腰款款摆摆,露在外面的侧脸、脖子娇嫩雪白, 脑海里早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到了地方,赵宴平先检查一番四周,确定没藏人,才让阿娇进去,他在外面守着。   阿娇从来没有这么安心过。   两人都解决了,寻个地方洗了手,再来大堂这边与谢郢汇合。   “一起坐吧,出门在外,不必讲究虚礼。”   谢郢微笑着招呼二人道。   阿娇看向官爷。   赵宴平道:“我们还是与顺哥儿坐吧。”说着坐到了旁边顺哥儿那桌。   谢郢摇摇头,没有勉强。   厨房很快送了酒水饭菜来,六个包子因为个头大,分别装在两个碟子里,见一行人分了两桌,便一桌放了一碟。   白白胖胖的肉包子,散发着面香、肉馅儿香,顺哥儿看得直吞口水。   谢郢一个人哪吃得了三个,叫赵宴平拿一个过去。   赵宴平自己就能吃仨,但顺哥儿那么馋,他只夹了两个放自己碗里,剩下两个分别给了阿娇与顺哥儿。   “谢过赵爷嘞!”顺哥儿笑得眼睛弯弯,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阿娇是知道官爷的食量的,怕官爷吃不饱,她将碗里的包子夹起来,递过去道:“我吃米饭就好,这个官爷吃了吧。”   顺哥儿嘴里嚼着包子,眼睛在两人之间打转,谁说话就看谁。他从小跟在谢郢身边,谢郢见过的美人顺哥儿几乎也都见过,倒不至于在阿娇面前失态。   赵宴平看都没看阿娇,盯着桌子中间清汤寡汁的炒菜道:“你吃,吃不完剩下。”   他气势凶,说话也给人教训的感觉。   阿娇低下头,安静吃饭。   顺哥儿开玩笑道:“小嫂子不爱吃包子,那就给我吧,我爱吃。”   阿娇才不要给他,额头垂得更低了,耳朵尖飞上一抹粉色。   赵宴平淡淡地斜了顺哥儿一眼。   顺哥儿啧啧道:“得了,我还是跟大人拼一桌去吧,不打扰赵爷与小嫂恩爱。”   说着,顺哥儿真的捧起碗拿着筷子去了谢郢那一桌。   谢郢笑而不语。   阿娇脸红红的,早知会惹出这些话,她就不该多事。   吃了一个大包子,阿娇彻底饱了,没有动驿站里的饭菜。   四人解决了肚子,继续赶路。   马车沿着官道一路颠簸,晌午阳光暖融融的,晒得车里也暖融融的,阿娇用袖子挡住脸偷偷打个哈欠,困了。   赵宴平见了,突然弓着腰离开主座,叫她过去躺着。车里的主座有六尺来长,阿娇体型娇小,蜷着腿可以躺。赵宴平九尺高的大个子,想躺都躺不下。   官爷都没睡,阿娇哪好意思躺,说什么都不肯去。   赵宴平突然抓住她的肩膀,拎小鸡似的给她拎了过去,然后他坐在侧座,双手抱胸,闭上眼睛,一副不想再啰嗦的模样。   官爷对她这么体贴,阿娇眼底都是笑,轻轻将包袱放在离官爷近的那一头,阿娇脱了绣鞋,面朝里躺了下去,双腿并拢曲起,腰臀自然往后挪,翘了出去,便是她的肩膀,距离长椅的边缘也只有一掌的距离,一个不注意便可能滚下来。   赵宴平微微睁开眼睛,见她这个姿势,他故意将双腿分开,左膝抵着长椅这头,这样她真的翻身,也会先撞到他。   之后,赵宴平也真的打起盹儿来。   官道还算平坦,基本没有太大的颠簸,阿娇第一次出远门,上午坐了半天,这会儿一躺下,尽管长椅没有家中的床宽敞舒服,阿娇还是很快就睡着了,她睡姿也够乖,并没有翻来翻去。   赵宴平坐着到底不舒服,眯一会儿醒一会儿,每次看向阿娇,她都背对他睡得很香。   突然,马车一个急停!   赵宴平不受控制地往前晃了下,晃到一半他猛地反应过来,本能地反身一跪伸出双手,正好将翻转下来的阿娇满满接到了怀中。   额头撞到他的胸膛,惊醒的阿娇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被官爷抱在怀里,她的头枕着官爷的臂弯,她的腰臀垫在官爷的腿上,她的小腿则被官爷的右手抱着!   这,这是怎么回事?   阿娇还迷糊着,赵宴平猜到外面出了事,迅速将浑身绵软的阿娇放回长椅上,低声道:“你待在车里别动,我出去看看。”   阿娇只好呆呆地看着官爷跳了下去。   赵宴平赶到第一辆马车前,只见顺哥儿也跳下来了,正要去扶倒在车前的一个瘦小的布衣老太。   “大人没事吧?”赵宴平先询问谢郢的情况。   谢郢摇头:“我没事,看看这老太怎么了。”   赵宴平走到顺哥儿身边,见这老太嘴唇发白满脸虚汗,他蹲下去先掐老太的人中。   老太悠悠转醒,双眼茫然地看着赵宴平。   “您刚刚晕倒了,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赵宴平问道。   老太想了想,摸着喉咙道:“渴,头晕,我弟弟家就在五里地外,求大爷发发善心,送我过去吧,我午饭也没吃,都走了十几里了,实在走不动了。”   敢情是饿晕的。   赵宴平看向谢郢。   谢郢道:“那便搭她一程,扶你们车上去吧。”   赵宴平颔首,双手扶住老太肩膀,将人扶上了后面的马车。   阿娇听到声音了,这会儿已经坐回侧座,老太上车后,阿娇还想扶她一把,谁想老太看到她的脸,竟然冷哼一声,自己坐到了主位一侧。   阿娇只觉得莫名其妙。   赵宴平上了车,坐在了长椅靠近阿娇这一头。   他没看见老太避开阿娇扶的那一幕,马车出发后,赵宴平先将水壶递给老太。   老太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喝完有了精神,老太抹抹嘴,指着阿娇问赵宴平:“这个小娘子是你媳妇?”   萍水相逢的老太,再走一会儿就分开了,赵宴平无意解释太多,点点头。   阿娇见了,被老太惹起的不快瞬间被甜蜜取代。   未料老太盯着她打量片刻,突然哼着道:“真不懂你们男人,娶媳妇都喜欢娶这种娇滴滴漂亮的美人,有什么用,什么活都做不好,只会靠一张脸迷惑汉子,迷得汉子连亲娘的话都不听,当公公的也向着她,整一个败家精!”   三言两语,就让赵宴平与阿娇知道了大概,这位老太便是被家里的漂亮儿媳给气出来的。   可她受了儿媳妇的气,凭什么拿阿娇撒火?   阿娇板起脸来,看在她年纪一大把的,没与她计较。   老太却不满阿娇的态度,拍着赵宴平的胳膊道:“瞧瞧这脾气大的,我随便说两句,她竟然就给我脸色看,难道她在你们家也是这样对你娘的?”   阿娇咬唇,真的瞪了老太一眼。   老太更凶了,手指头指向阿娇:“你……”   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突然伸出来,将老太的胳膊按了下去,老太扭头,只见刚刚还好心扶她的男人面若冰霜,冷声警告她道:“我们好心搭你一路,你再对内子不客气,莫怪我赶你下车。”   老太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当场就被赵宴平吓唬得不敢吭声了,只偷偷拿眼睛瞪阿娇。   阿娇看向窗外,不想理会这个讨人厌的老太。   五里地很快就到了,老太探出头看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村庄道:“那就是我弟弟家,你们直接把我送到门口吧?”   赵宴平面无表情:“我们还要赶路,你自己走过去。”   老太被气得不轻,下了车还在数落赵宴平又是一个被狐狸精勾住的。   “怎么会有这种人?”隔着窗看着那瘦瘦小小的老太,阿娇忍不住朝赵宴平抱怨道。   赵宴平办过那么案子,遇到过更差的,早已见怪不怪。   “喝口水吧。”赵宴平将水壶递了过来。   阿娇想起老太的嘴也碰过壶口,偏头嫌弃道:“她喝过了,到了府城我洗洗再用。”   赵宴平错愕地看着她。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耍小脾气,粉嫩嫩的唇嘟了起来,灵动可爱。   紧跟着,赵宴平又意识到一件事,她爱干净,会嫌弃老太太,可上午两人一直共用这个水壶,她喝水时没有露出丁点犹豫,反而小脸泛红,仿佛,仿佛碰了他喝过的水壶,便等于碰了他的嘴。   “也好。”   赵宴平垂眸拧上盖子,将水壶扔到了一旁。 第26章   两辆马车在黄昏时分驶进了府城。   阿娇偷偷挑开一丝帘子, 只见府城街道两侧商铺林立,路上百姓的衣着也多鲜亮绸缎,不知比武安县繁华了多少, 府城的气派可见一斑。就要到晚饭时间, 大小餐馆里飘散出诱人的香味儿,阿娇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越看越饿, 阿娇还是将帘子放了下来,乖乖坐好。   “怎么不看了?”赵宴平问。   阿娇垂着脸儿笑:“街上都是好吃的,看着怪馋人的。”   赵宴平侧身挑帘,马车缓缓行走,一眼望去,路边果然摆了一溜小吃摊,守在摊铺前的,有大人孩子, 亦有妙龄少女、年轻公子。   赵宴平放下帘子, 隔绝了那些景象。   官驿到了。   与半路上的那种驿站不同, 盖在府城中心地段的这座官驿是用来招待那些来府城履行公务的各地官员甚至京官的。自古江南繁华,府城更是富贵之地, 这官驿的建制仿大户园林,占地广,造景雅,饮食美, 往来官员无不赞叹。   官驿里面又分成了不同等级的庭院,知县这种小官都住在官驿西侧的偏僻小院里, 知县们一人一间客房,随行的侍卫、小厮丫鬟住在后罩房。同理,品阶越高的官员, 分到的院子也就越居中、越气派。   府城下辖九县,这座给知县们住的小院便安排了十间上房。   谢郢是最后到的一位知县,但他所管辖的武安县富庶程度在本府仅次于府城,所以院子里最好的那间房留给了他。顺哥儿住在他的外间,随时伺候他端茶倒水,只有赵宴平的身份尴尬些,不是仆人,但也不是正经的官。   赵宴平不在乎这些,主动提出带阿娇去后面住。   谢郢虽然出身侯府,却不想违反规矩,对赵宴平道:“今晚知府大人设宴,为我等接风洗尘,我带顺哥儿前往,你们难得来次府城,也去外面逛逛吧,宵禁前回来便可。”   阿娇老老实实地站在官爷身后,闻言眼波流转,她当然想去外面走走,只是不知官爷如何打算。   赵宴平应了谢郢,带着阿娇去后面了。   后罩房分成了东西两区,中间用一道墙隔开,左边给小厮们住,右边住丫鬟。   赵宴平犹豫要不要与阿娇分开。   阿娇眼巴巴地看着他,仿佛离了他便丢了主心骨一样。   这时,给他们带路的官驿小厮道:“二位既然是夫妾,可一起住到东侧,这些小厮都是跟着知县老爷们来的,晚上丫鬟们伺候老爷,小厮们住这里,明早天不亮就该换成小厮们跟着老爷出门,等他们回来时,赵捕头也回来了,不必担心什么,何况这是府城,谁敢造次。”   赵宴平想想也是,这才带着阿娇挑了一间房。   这边的房间更像普通客栈,一床一柜,一桌一椅,一套粗瓷茶具,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摆设。   阿娇打开包袱,将两人的衣物取出来放进衣柜中。   赵宴平出去转了一圈,提了一桶水、一壶茶回来。   “洗洗脸,洗完咱们出去逛逛。”   赵宴平放下水桶,对正在铺床的阿娇道。   阿娇回头,满眼惊喜地看着他:“真的要去吗?”   赵宴平道:“我问过厨房,已经没饭了。”   阿娇懂了,铺完床快速洗了脸,重新梳头,再喝口茶,这就跟着官爷一起出门了。   两人走的官驿小门,出来时红日已经落山,天边的云从红色转为靛蓝,斑驳如涂料。   官驿距离府城的主街很近,可能也是为了方便往来的官员体察本地风土民情,两人循着喧哗走了一刻钟就到了,站在街道一头往里看,只见百姓们摩肩擦踵,穿绸缎的富贵老爷公子们去两、三层的酒楼里吃香喝辣,布衣百姓们随便在哪个小摊、小馆子前坐下,吃得也津津有味。   “这里人多,你跟紧我,别走散了。”赵宴平嘱咐阿娇道。   阿娇比他更怕走散,进了巷子,刚开始阿娇还只是紧紧地跟着他,后来人越来越多,还有不少路过的男人盯着她看,阿娇一慌,伸手攥住了官爷的袖口。   赵宴平心头一震。   他想到了妹妹香云,小时候兄妹俩一起去外面玩,妹妹也喜欢攥着他,只不过妹妹会直接拉住他的手。   其实香云被卖那一年,赵宴平也才九岁,十五年过去了,赵宴平已经记不清妹妹的模样,可兄妹相处的很多小事,赵宴平都记得。   他回头,看见阿娇正侧着身子小心避开一旁的行人,她是那么惊慌失措,仿佛深林中的小鹿误打误撞来了人间闹市。不过,深居寡出的姑娘,与林间小鹿又有什么区别?   赵宴平薄唇一抿,挣开了阿娇的手。   阿娇震惊地看着那高大的身影,失望酸涩刚浮上心头,只见官爷忽然往下面看了眼,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阿娇的眸子亮了起来,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等她抬起头时,赵宴平已经转过身去,侧脸冷峻地牵着她往前走。   阿娇笑着跟了上去。   赵宴平挑了一家客人还算少的小饭馆,这家的招牌菜就是鸭血粉丝,其他菜色也都挂在木牌上。   “你想吃什么?”赵宴平问阿娇。   阿娇刚刚跟着他一起看了,忍着饿道:“我要一碗鸭血粉丝吧。”   赵宴平朝跑堂招招手,点了两碗鸭血粉丝,一碟小笼包。   小笼包先端上来,一共十个,三个小笼包才能摆完一个成人的掌心。   阿娇觉得自己一碗粉丝就够吃了,没想动小笼包。   赵宴平先吃了一个,面皮薄透汤汁鲜美,比家中老太太做的好吃多了,便往阿娇碗里夹了两个。   他没有说话,意思很明确,就是让阿娇吃。   阿娇想,官爷就是这样的人吧,话少,但做事体贴。   “官爷喜欢吃小笼包吗?”阿娇吃了一个,轻声问道。   赵宴平道:“还行。”   阿娇可擅长江南各色小点心了,闻言跃跃欲试道:“官爷爱吃的话,回家我给官爷做。”   赵宴平扫眼她比这包子皮还娇嫩的手,垂眸道:“不必,我习惯吃翠娘的手艺了。”   阿娇失望地咬了咬唇。   两碗粉丝汤端了上来,热气萦绕,但在这深秋的傍晚,一碗热汤实在令人快慰。   吃饱喝足,赵宴平付了饭钱,两人重新来到了街上。   “继续逛逛?”赵宴平问。   阿娇的心想逛,可身子不争气,一路颠簸虽然没用她走,但也累得慌,现在她只想回去睡觉。   她满脸困倦,赵宴平懂了,牵着她的手往回走,出了这条热闹的小巷才松开。   此时夜幕四合,离开那华灯四照的地方,街上变得晦暗起来,被远处的喧哗衬得更加幽静。   “官爷来过府城吗?”阿娇挑起话题道。   赵宴平:“来过两次,都是为了抓人。”   阿娇就问他是什么样的案子。   等赵宴平讲完那两桩旧案,官驿就在眼前了。   后院的小厮几乎都睡下了,赵宴平将阿娇送到屋里,他又去提了一桶热水,让阿娇先擦,他守在门口。这边没有老太太盯着,行事便宜多了。   轮到赵宴平洗的时候,阿娇就去床上躺着。   出发前赵宴平让阿娇带了那个旧床单床隔,然而这边的房间没有挂帐子,床头床尾光秃秃的,也没有地方可挂,甚至连这张床都很旧了,阿娇躺上来时就咯吱咯吱响,那声音让阿娇想起了住在花月楼的日子,每每到了晚上,楼里除了姑娘们的叫声笑声,便是各种咯吱咯吱了。   阿娇都没做过那事,不知道声音是怎么传出来的,这里的床响是因为破旧,花月楼那么有钱,不可能用这种破床啊。   阿娇对那事唯一的记忆,便是那些捕快们闯进来欺凌妓子的画面,想到妓子们受了大刑一样痛苦绝望的脸,阿娇不由地抱了抱自己的胳膊,对如何做夫妻充满了各种疑惑与不安的想象。如果很痛苦,为何花月楼的晚上笑闹更多,如果让人喜欢,为何被人强迫时又那么痛苦。   突然,身下的床板重重地往下一沉,咯吱声也更响了。   阿娇浑身紧绷。   赵宴平眉头皱起,可嫌弃也没有用,他若无其事地躺下,躺好就不动了,那暧昧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阿娇等了等,见官爷迟迟没来掀被子,她小声问:“官爷不盖被子吗?”   赵宴平道:“不冷,睡吧。”   阿娇默默地叹了口气。   她轻轻转身,忍着那咯吱声带来的不自在,将身上的被子往他那边盖了过去,同时解释道:“官爷随大人来府城做事,更当小心照顾身子,都深秋了,这边的房间又久不住人,阴凉潮湿,官爷不盖被子,染了风寒耽误差事如何是好?”   赵宴平抿了抿唇,默许了阿娇的安排。   这些房间给下人准备的都是单人被子,并不大,阿娇尽量帮他盖全了身体,又要保持距离,她重新躺好时,整个后背都是露在外面。阿娇故意面朝官爷躺着,好不让他看见。   赵宴平的心思都用来自律了,又一直闭着眼睛,并未注意到阿娇那边。   两人都一动不动的,不知何时各自睡着了。   阿娇在花月楼那五年吃穿精细地如官家小姐,便是到了舅舅家也没有少过被子盖,今晚刚睡时她心里全是官爷,热乎乎的不怕冷,睡到二更天终于感受到冷了,本能地往热乎的地方凑。刚开始是想抢被子,床小,抢到一半碰到一具暖炉似的胸膛,阿娇立即不要被子了,整个人都缩到了赵宴平怀里,小手抱着他的腰,小脸贴着他的胸膛,舒服极了。 第27章   阿娇抢被子的时候赵宴平就醒了。   他一动不动, 等着她抢,却没想到她的小手碰到他手臂后,竟直接贴了上来。   从赵宴平记事起到现在, 除了祖母、妹妹, 除了偶尔帮扶弱质女流,他没有与任何女子有过身体上的接触, 尤其是夜深人静、同床共枕的情况下。阿娇一过来,赵宴平下意识地想推开她,但就在此时,赵宴平忽然注意到她身上很凉。   怎么会这样?   赵宴平扯了扯被子,这才注意到被子的窄小,他身上就盖了这么多,阿娇可能一直都露在外面。   感受着她掌心的凉意,赵宴平再也不忍推开她。   赵宴平睁着眼睛, 人生第一次被一个娇娇软软的美人紧紧抱着, 他实在无法心无旁骛地入睡。   熬到三更天, 赵宴平才总算习惯了阿娇的依赖,勉强睡了过去。   翌日黎明, 赵宴平突然醒来,身上没了被她胳膊压的压迫感,可大腿被什么紧紧地抵着。   赵宴平微微偏头,看到阿娇背对他躺着, 乌黑的长发凌乱,小手抱着被子, 这样的姿势,那被窝里面抵着他的,自然是她的臀。   赵宴平喉头一滚, 悄悄往外挪了挪。   床板发出吱嘎的声音,赵宴平动作一僵,好在阿娇并没有醒,赵宴平悄悄下了床,蹑手蹑脚去穿衣了。今、明日都要随大人去府衙论政,赵宴平换上了那身紫色捕头官袍,换好了,窗外突然传来一道男人打喷嚏的声音,应该是同院哪位知县的随从。   阿娇被这道喷嚏声惊醒了,她昨晚睡得很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的床、被子都很陌生,疑惑地扭头,只见不远处背对她站着一道身穿紫袍的魁梧背影,阿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房中突然多了个陌生男人,吓得抱住被子往床里缩。   赵宴平听到动静,转身,见阿娇惶恐受惊的样子,他皱眉问:“怎么了?”   看到熟悉的脸,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阿娇瞬间放松下来,再扫视一圈房间,阿娇想起来了,她随官爷来了府城。   “没事,昨日官爷穿的常服,刚刚醒来突然看到官爷穿这身,我还以为有人闯进来了。”阿娇放低被子,尴尬地解释道。   赵宴平早知道她胆小了,去年两人在花月楼初见,她便被他吓得泪水涟涟。   进过那种地方,她比普通姑娘更怕陌生男人吧。   赵宴平突然不放心白日将她单独留在这边了。   “起床吧,洗完脸我托人去西边给你找个房间,那边住着诸位大人的丫鬟,你与她们在一起,还能说说话,打发时间,我也放心。”赵宴平低声安排道。   阿娇觉得这个办法挺好的,但还是小声确认道:“那晚上呢,我还过来吗?”   晚上西边的丫鬟们都去伺候知县老爷们了,赵宴平当然要接她过来。   阿娇垂眸笑了,官爷真是考虑周到,除了不爱笑,哪哪都好。   洗漱过后,赵宴平果然带着阿娇去找昨日带他们过来那个小厮了。   这是小事,对方痛快地给阿娇分派了一个房间。   阿娇回来拿上针线,准备白日里给官爷绣条腰带,赵宴平一直将她送到西侧门前。要分开了,阿娇依依不舍地看着官爷,杏眸清澈又眷恋,仿佛赵宴平就是她的天。这样的眼神,赵宴平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张小床上,被她软软地缠着。   “官驿人多眼杂,你待在里面,没要紧事莫要出来。”赵宴平最后嘱咐道。   阿娇点点头,站在门边道:“官爷快去吧,别让大人久等。”   赵宴平垂眸,转身离去。   阿娇一直站在那里,直到看不见官爷的身影了,她才进了门。   ======   九位知县老爷年纪不同、性格不同、出身也不同,其中一共四位知县只带了小厮,另外五位都带了丫鬟,算上阿娇,这边一共住了六个女子。   官驿派人来给她们送早饭时,阿娇从屋里走出来,终于见到了其他五人。一一打量过后,阿娇发现其他五个丫鬟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容貌至少都是清秀,放在小县城随便哪条巷子里都算是美人了。   大家都急着吃饭,端了自己的那份就回屋了,吃饭再放到院子里的小推车上,等会儿送饭的那个老嬷嬷会来收。   阿娇出来放食盒时,遇见两个丫鬟,一个穿粉裙,一个穿绿裙。   “妹妹长得可真标致,你家老爷是哪位大人?”粉裙丫鬟一边羡慕地打量阿娇,一边好奇问道。   阿娇道:“我们是从武安县来的。”   绿裙丫鬟惊讶道:“那你是谢知县身边的丫鬟?昨日我见过谢知县两面,真是个玉面书生,书里的潘安也就是他那样了,妹妹能伺候谢知县,可真是有福气,只是昨日怎么没见到妹妹在谢知县屋里服侍?”   绿裙丫鬟这么一说,粉裙丫鬟也纳闷了。   她们这几个,其实都是通房丫鬟,既要照顾老爷们起居,也要在老爷们来了兴致时陪睡。老爷们有老爷们的交际,丫鬟们也都私底下打过招呼,并打量过别家的老爷。九个知县,武安县的谢知县最温润俊朗,因这一点,绿裙丫鬟、粉裙丫鬟除了羡慕阿娇的美貌,也羡慕她的好运起来。   阿娇一听二人误会了,连忙澄清道:“我不是谢大人身边的丫鬟,这次谢大人来府城,还点了我家夫君同行,我家夫君是县衙里的捕头,他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我家老太太特意嘱咐他带上我跟来伺候。”   绿裙丫鬟、粉裙丫鬟都没见过赵宴平,异口同声地问:“你家捕头昨晚住在哪里,你怎么没随他住?”   阿娇指了指隔壁,又解释了下夫君是因为不放心留她一人在东边才安排她白日搬到这边。   绿裙丫鬟更羡慕阿娇了:“光听妹妹说我就能想象出你家捕头有多看重你了。”   粉裙丫鬟道:“当然要看重了,你看妹妹这容貌,如果出身好点,给谢知县当妻子也配的。”   阿娇摆手道:“千万别这么说,我哪里敢与谢知县相提并论,能嫁给我家夫君我已经知足了。”   就这样,阿娇与粉裙丫鬟、绿裙丫鬟结识了起来,上午二女都来了阿娇屋里,大家一起做针线、说话。   粉裙丫鬟、绿裙丫鬟都没读过什么书,说起话来只比赵老太太稍微委婉一点,因为粉裙丫鬟提到昨晚她家老爷吃酒折腾了她好久,腰都酸了,必须坐一会儿就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话题就转移到了床事上头。   粉裙丫鬟说了她家老爷一堆坏话,什么年过四十依然好色,在外面装好官,内院纳了三四房小妾,还有一堆通房丫鬟。粉裙丫鬟还说她这次根本不想来,舟车劳顿占不到半点便宜,回去还要面对那些小妾、通房们的嫉妒与排挤。   绿裙丫鬟的情况比她好一点:“我家老爷才三十岁,他家里穷,当了知县后也过得节俭,妻子在老家照顾母亲,我是老爷赴任后一位本地同窗送他的,这两年身边就我一个。”   粉裙丫鬟眨眼睛:“你家老爷那方面怎么样?”   绿裙丫鬟害羞地道:“老爷很温柔的,就是有点贪,离不得我。”   阿娇默默地绣腰带,没有说话,只听。粉裙丫鬟说话时,阿娇觉得她命真好,官爷一看就不是会纳三四房小妾的花心人。绿裙丫鬟说话时,阿娇走神了,官爷算不算温柔的人呢,在床上的时候温柔,她就不会痛吗?   “阿娇妹妹,你们家赵捕头怎么样?”粉裙丫鬟突然问阿娇道。   阿娇愣了愣才回神,粉裙丫鬟又问了一遍,阿娇想了想,道:“我家夫君才二十四岁,身高九尺,是我们县最厉害的捕头,街坊百姓们都敬重他。”   粉裙丫鬟吃惊道:“身高九尺?我们老爷只比我高一点,赵捕头那么高,你岂不是才到他胸口?”   阿娇回忆了下,道:“到他肩膀吧。”   绿裙丫鬟捂着小嘴儿,难以启齿地问:“那,那赵捕头岂不是异常雄伟,阿娇你这么娇滴滴的身子,吃得消吗?”   阿娇没听明白:“什么吃得消?”   绿裙丫鬟不好意思说得更直白,粉裙丫鬟笑道:“果然是刚成亲没多久的人,这话都听不懂,红霞的意思是,赵捕头长得高,传宗接代那家伙肯定也比常人大,晚上做事的时候,阿娇妹妹会不会痛?”   阿娇的脸刷得红了!   她迅速低下头,耳朵尖红得像石榴。   粉裙丫鬟揶揄道:“你羞什么,我跟红霞都说了,你扭捏什么。”   阿娇不是扭捏,她是真不知道官爷大不大啊。   但阿娇不想让二女知道自己与官爷更多的私事,想了想,阿娇垂着脸道:“他,他也很温柔的,不会弄痛我。”   粉裙丫鬟、绿裙丫鬟相视一眼,都对这位魁梧、温柔又有本事的赵捕头引起了强烈的好奇心,约好下午老爷们回来时,大家一定要仔细瞧瞧赵捕头。   阿娇一点都不担心,她的官爷长得俊朗,换身绸缎衣裳,不比谢知县差的。   ======   府衙里韩知府与谢郢等九个知县论了一天的赋税、水利、农耕,一个个讲得口干舌燥,快到黄昏时才结束,明日继续讲刑狱等公务。   今日韩知府就不请客了,九位知县约好一起去酒楼吃席。   谢郢让赵宴平先回去,或是直接休息,或是带阿娇去外面逛逛。   赵宴平隐隐担心阿娇,与谢郢分开后,赵宴平直接回了官驿,走到后罩房的西区,正好看见一个粉裙丫鬟出来,赵宴平便托她去里面知会阿娇一声。   粉裙丫鬟一看他紫袍捕头打扮,身高也对的上,真的有九尺多高,眼睛里顿时爆发出两道异常火热的光:“你就是阿娇的夫君赵捕头?” 第28章   红日西垂, 阿娇猜着官爷要回来了,提前将她的针线筐收拾好,怕院子里那几个丫鬟笑她望夫心切, 阿娇才没有去院子里翘首期盼, 而是关上门,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等。窗户被她推开了一丝缝隙, 阿娇托着腮,看着墙头的影子缓缓地拉长。   粉裙丫鬟又要去前边看看她们家老爷回来了没有,明明不想伺候那位四十多岁的老爷,但丫鬟的身份摆在哪里,只敢私底下朝她们吐苦水,在老爷面前不敢有半点疏忽。   阿娇想,跟粉裙丫鬟比,她的命确实算好了, 官爷那样的人, 找到香云姑娘后顶多娶一个正室妻子……   官爷承诺过会照顾她, 可如果官爷未来的妻子容不下她,官爷会怎么办?   阿娇盼望官爷的急切心情突然飘过来一团阴霾。   男人娶妻后都会变得不一样, 为了妻子不顾老娘的都比比皆是,更何况她一个小妾?   拿舅舅举例,她与舅舅还有着血缘的关系,舅舅也是真的照顾她, 可外甥女再好也比不过要过一辈子的妻子,比不过妻子给他生的两个孩子。舅舅都如此, 将来官爷陷入了同样的境地,一边是早看腻了的小妾,一边是刚替赵家传宗接代的娇妻, 官爷会怎么选择?   只是一个念头,心情突然变遭了起来。妾啊妾,终究不是妻,就算暂且得到了男人的心,将来色衰爱弛,亦或是夫君更重妻子,良妾也是可以随意赶出家门的,犹如粉裙丫鬟、绿裙丫鬟,命没握在自己手里,恍若浮萍。   眸中的光彩黯淡下去,阿娇低头,摸了摸她给官爷绣的新腰带,要是这腰带能变成仙家的法宝,官爷一系上心也会被她缠得死死的,旁的女子都看不上,无论赵老太太怎么骂他官爷都不想娶妻,那该多好?   阿娇咬唇,这个念头真自私啊,她怎么能忍心看着官爷没孩子呢?   罢了,她还是求菩萨保佑官爷会娶到一位能容得下她的妻子吧。   “阿娇阿娇,快出来,你家赵捕头来接你啦!”   院子里突然传来粉裙丫鬟的声音,喜气洋洋的,竟然将阿娇那团阴霾都吹走了!   将腰带放回针线筐,再将针线筐抱到怀里,阿娇快步走到门前,打开门,竟见绿裙丫鬟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与粉裙丫鬟一起笑盈盈地看着她。   记起自己胡诌那几句,阿娇心虚极了。   “阿娇收拾的这么快,是不是早就盼着赵捕头了?”粉裙丫鬟打趣道。   阿娇说不过她,垂着羞答答的脸往外面走。   粉裙丫鬟挽着绿裙丫鬟的胳膊,隔了几步跟在阿娇身后,嘴上嘀咕道:“赵捕头回来了,老爷们应该也回来了,咱们过去瞧瞧。”   阿娇才不信呢,她们就是去看她的官爷了。   出了门,阿娇一眼就看到了一身紫袍的官爷,高高大大的身影,脸庞因为常年办案奔波晒黑了点,显得坚毅沉稳,腰间戴着一把佩刀,威风凛凛。   “瞧瞧,长得多俊。”   身后传来粉裙丫鬟小声的赞叹,阿娇怕被官爷听见,不禁加快脚步小跑到官爷身边,拽着他的袖子就往东边走。   “阿娇你走那么快做什么,天还没黑呢!”   粉裙丫鬟嬉皮笑脸地道。   阿娇没有回头,一张小脸与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差不多颜色了。   赵宴平多精明的脑子,已经猜到几分了。   这种玩笑话倒不算什么,看出阿娇结识了新的伙伴,今天过得应该没那么枯闷,赵宴平反而欣慰。   “你与她们相处得倒不错。”   到了东边,见她松了手,赵宴平道。   阿娇看他一眼,解释道:“吃饭的时候遇见的,然后一起做针线,多聊了几句,穿粉裙的叫阿竺,穿绿裙的叫红霞,我也告诉她们我的名字了,可以吗?”   赵宴平道:“有何不可,不要说太多隐私便可,尤其是涉及咱们大人的。”   阿娇马上道:“官爷放心,我知道分寸。”连说官爷那几句,都是她胡诌的呢。   进了房间,赵宴平让阿娇休息休息,他去厨房取两人的晚饭。   他这一去就去了两刻钟,回来时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了一碟四个馒头,一荤一素两碗菜。   “官驿伙食真不错,我们晌午吃的也差不多。”阿娇笑着道,走过去擦了擦桌子。   赵宴平:“嗯,今晚就在官驿吃,吃完再去街上逛逛。”   屋里就一把椅子,赵宴平将小小的桌子搬到床前,他坐床上,让阿娇坐椅子,两人面对面吃。   “大人那边没什么吩咐吗?”阿娇打听道。   赵宴平咬口馒头,道:“他们去酒楼吃席了,没什么事。”   阿娇放心了。   两人简单地吃了饭,赵宴平去送托盘,回来时拎了一桶水,洗了脸,他要换下身上的捕头官服。   阿娇熟练地转过去,轻声提醒他道:“我给官爷绣了一条腰带,官爷试试吧,就在床上放着呢。”   赵宴平刚刚就看见了,此时走过去,拿起那黑底绣了虎豹暗纹的腰带看了看,一边系上一边低声道:“你女红倒好。”   阿娇笑了:“官爷喜欢,我多给官爷做几身衣裳,反正平时也闲着。”   赵宴平想到了她清澈水润的杏眸,道:“一年做两身新衣便可,多了浪费,你真闲得慌,可以把大人送你的料子裁剪裁剪,做几套新衣。”   阿娇攥着手道:“官爷都没绸缎衣裳,我穿那么好的料子不合适,留着吧,等将来官爷找到香云姑娘,娶了妻,我给她们做新衣。”   赵宴平皱眉,转身看她:“你的就是你的,想那么远做何?我便是找到妹妹娶了正室,也不会贪你的东西。”   阿娇哪料到自己一片好意会换来他这么凶巴巴的语气,委屈的眼圈都红了,还不敢表现出来,低着头闷着声。   然而这已经是非常委屈的表现了。   赵宴平眉头皱得更深,沉默片刻,他径自朝门口走去:“走吧。”   阿娇这才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跟了上去。   出了官驿,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谁都没说话。   来的还是昨日那条巷子,时辰也差不多,街上依然人山人海,阿娇心慌,却不敢再去抓官爷的袖子。赵宴平走两步便用余光打量她一眼,发现阿娇差点被一个路过的老汉撞到后,赵宴平回身,抓着阿娇的手腕便将她拉到了身边。   阿娇仰头看他。   赵宴平侧脸冷峻,只把大手往下挪,改成牵她的手。   那掌心温热,小小的一个动作却带着一种沉默的温柔,阿娇忘了官驿里他凶巴巴的语气,也忘了以后可能要面临夹在官爷与正室太太中间的烦恼,眼里心里都只剩此时体贴牵着她的这个男人,至少在这一刻,官爷完完全全都是她的。   “有什么想买的吗?”前面几家铺子都是买女子器物的,有绸缎有胭脂有首饰,铺子开着,另派人摆了小摊在街边,吸引着过往的百姓。赵宴平收回视线,问身边的姑娘。   阿娇今日的心有点野,不知是因为赵老太太不在身边看着她,还是被新结识的两个丫鬟带大胆了。   杏眸期待地看着官爷,阿娇试探着问:“我想买,官爷就给我买吗?”   赵宴平话都说了,自然是愿意送她两样小东西哄她开心,只是强调道:“我只带了二两银子,别买太贵的。”   家里有了余钱后,老太太总是让他手里留着五两银子便宜使用,这个月给老太太买药花了三两,赵宴平便只剩二两了。   阿娇不嫌弃,官爷有这份心,哪怕只给她买两个铜板的东西,阿娇心里也甜。   她沿着街边摆着的小摊认真地看了起来。   赵宴平松开她的手,但始终寸步不离地站在她身后,灯光明亮如昼,却比阳光柔和,她弯着腰在小摊上挑来拣去,如玉的肌肤娇嫩无暇,长长的睫毛下杏眸潋滟,顾盼生辉,无需打扮,已经是美人绝色。   “这个面脂好香啊,官爷你闻闻。”   阿娇挑到一盒心仪的面脂,她很高兴,举起小小的一盒面脂让他闻。   赵宴平努力不去看她娇美的脸,敷衍地嗅了嗅那面脂,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扑面而来。   这么浓的香,赵宴平不是很喜欢,但阿娇喜欢,他便点头:“确实很香。”   阿娇收回胭脂盒,想了想,若是在舅母家里,阿娇肯定不会用这么张扬的面脂,但赵老太太巴不得她使出浑身解数勾引官爷的,她越香,赵老太太就越高兴。   “这盒多少钱?”阿娇看向摆摊的中年妇人。   妇人扫眼赵宴平,笑眯眯地道:“小娘子眼光真准,这是我们店今年新研制的新品,卖的可好了,官家小姐都喜欢用,而且价格还便宜,一盒只要五钱银子。”   阿娇震惊地吸了口气。   她在花月楼住了太久,没有亲手买过东西,对外面很多东西的价格都不清楚,但每次表妹朱双双买了胭脂水粉都会向她炫耀,印象中表妹买过最好的一盒胭脂也才一钱,宝贝的不得了,只有出门做客时才舍得用,府城的东西怎么这么贵?   “还能再便宜点吗?”阿娇真的很喜欢这盒。   妇人笑道:“小娘子花容月貌,就该用这样的好胭脂,便宜的我们店也有,但是用久了容易伤脸,真的不如这个。”   再好阿娇也舍不得,秋冬面脂用的可费了,这么小小的一盒连着用只能用半个月,她哪里供得起?   “算了,我再去……”   阿娇还没说完,一只大手突然从她面前伸过去,将一块儿碎银递给了妇人。   妇人一边喜滋滋地接过银子,一边羡慕地对阿娇道:“小娘子还嫌贵,瞧你相公多会疼人,你用了我们家的好胭脂,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给你家相公看,这便是夫妻恩爱,如胶似漆啦!”   阿娇被她说得都不敢去看官爷了。 第29章   买了一盒贵死了的面脂, 阿娇再也不敢继续逛了,拽着官爷的袖子往外走。   “官爷,咱们这个是不是买贵了?”出了那条小巷, 阿娇蹙着眉头道, 就算官爷要送她也该多讲两次价吧,可惜官爷掏银子掏得太快, 都没给阿娇机会阻拦。   “贵就贵了,也不是常买。”赵宴平道,还提醒她:“如果老太太问起,只说是那几个丫鬟送的。”   阿娇已经摸清赵老太太的脾气了,连一滴油都要节省的人,真让赵老太太知道官爷花了五钱银子给她买胭脂,赵老太太这半个月的预防中风的药大概要白吃了。   回了官驿,两人还是像昨晚那样洗脸擦身, 赵宴平在外面等的时候, 阿娇穿上中衣, 偷偷挖了一点新买的面脂涂抹在脸上,淡淡的桂花香飘入鼻子, 阿娇心头火热,也不知官爷会不会察觉她的小心机。   “官爷,该你洗了。”阿娇走到门前,轻声道。   “嗯。”   阿娇喊完他就去床上躺着了, 赵宴平过了会儿才推门进来,就在这一瞬间, 赵宴平闻到了一丝桂花香,比一整盒的香味儿要清淡很多,丝丝缕缕地勾人。   面脂都是早上梳洗过才用, 晚上要睡了,她怎么还涂了?   疑惑来得快去得快,赵宴平迅速擦拭一番,吹了油灯,来了床上。   这一次,赵宴平主动拉了一角被子过来,提前将多余的被子分给了她。   “官爷盖的全吗?”阿娇怀疑地问。   赵宴平道:“够了,多了反而嫌热,睡吧。”   阿娇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赵宴平以为今晚阿娇有被子盖总不会再来靠着他,没想到睡着睡着,那温软带香的身子又藤蔓一样缠了过来,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脸贴着他胸膛,小手环在他腰间,特别是她还贴着他蹭了蹭,唇间发出一种很舒服很满足的哼声。   就在此时,街上传来了二更梆子响。   赵宴平双拳紧握,极力去忽视她那边传来的挤压感。   这一次,赵宴平迟迟难以入睡,一直到阿娇抱够了自己换了姿势,转过去拿臀抵着他,赵宴平才悄悄往外挪了挪,对着一室漆黑,半晌方睡。   阿娇并不知道自己晚上都做了什么,一觉睡到了天亮,赵宴平已经穿好衣裳了,只是神色看着有些憔悴,像没睡好的样子。   阿娇关心道:“是不是昨晚被子都给了我,官爷冷到了?”   赵宴平道:“跟被子没关系,床太小了,不习惯。”   阿娇扫眼那窄小的床,她一个人睡尚可,官爷健健壮壮的,确实受罪。   “无碍,明早就启程回去了。”赵宴平并不介意地道。   吃过早饭,将阿娇送去西边,赵宴平跟着谢郢出发了。   ======   阿娇又与粉裙丫鬟、绿裙丫鬟凑到了一块儿。   亲眼见过赵宴平的雄伟与俊朗,粉裙丫鬟、绿裙丫鬟都羡慕死了阿娇,缠着阿娇问了很多事。   阿娇不太会撒谎,一来主动冒充官爷的妻子怪心虚的,二来粉裙丫鬟、绿裙丫鬟都说了她们的秘密与无奈给阿娇,阿娇就没法一直骗她们。   阿娇低着头,将自己被舅母卖去青楼、阴差阳错给官爷做妾的事情说了出来。   说的时候,阿娇有点怕两个新伙伴瞧不起她,未料听了她的苦命经历,两个丫鬟反而与她更亲了,大家都是苦命人,分享出来反而拉近了距离。   “唉,别看我家老爷现在离不开我,等他调任可以接家里的太太一起来住了,如果太太看我不顺眼,老爷肯定也要打发我走的。”叫红霞的绿裙丫鬟烦恼道,阿娇好歹是妾了,秀才舅舅也在隔壁住着,她至今仍然只是丫鬟,无名无分的。   粉裙丫鬟叫阿竺,她其实是三女里处境最艰难的一个,留在老爷身边一点前途都没有的那种,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阿竺反而看得最开,不自怨自艾,一心替阿娇考虑道:“你要是能生孩子,或许还可以与未来的太太争一争,可你喝过绝嗣汤,子嗣这条路已经断了,你又是这样的花容月貌,未来太太肯定容不下你,等你年纪大了,没了姿色,太太那边却有子女撑腰,你就等着被赵捕头抛弃吧。”   阿娇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绿裙丫鬟红霞于心不忍地道:“话也别说太狠,赵捕头看着与咱们俩的老爷都不一样……”   粉裙丫鬟阿竺嗤笑道:“什么不一样?是男人都一样,无情无义的东西,阿娇与其指望赵捕头长长久久的宠爱,不如趁现在太太还没进门,早点从赵捕头那里讨些银子傍身,小钱就攒着,攒成大钱买地买铺子都行,白纸黑字写明是自己的产业,将来男人靠不住了,阿娇也有产业傍身,活得照样逍遥快活。对了,你舅母不是好东西,舅舅还算有良心,千万别断了关系,以后赵捕头真要赶你出门,可能还会惦记你的银子,届时就得你舅舅出面替你撑腰了。”   阿娇呆呆地看着她,脑海里仿佛有一处黑漆漆的地方突然变亮,变出了一条小路。   两个伙伴不知道,阿娇清楚,她手里就有二十两银子,完完全全都是她自己的,置办田地或开铺子做生意对她来说,都不是做梦。   阿娇还想到了官爷同母异父的妹妹沈樱,沈樱不就是在经营沈家的胭脂铺子吗?沈樱送她那两盒胭脂都很不错,如果,如果她开一家胭脂铺子,是不是可以从沈樱那里进货?   短短的一刹那,阿娇冒出了各种念头。   “阿娇,你想什么呢?”粉裙丫鬟阿竺忽然推了推她的胳膊。   阿娇反应过来,假作为难地道:“攒钱哪有那么容易,我们家官爷每月赚的也不多。”   阿竺笑道:“我就是随便说说,让你别把鸡蛋都装在赵捕头身上。”   阿娇笑了笑,钱要赚,官爷她也要,能要多久是多久,谁让官爷那么好。   ======   府衙。   今日韩知府主要是听九个知县汇报各县的诉讼审理情况。   九个知县,只有武安县的谢郢带了县衙里的捕头过来,涉及到一些断案细节,谢郢便把机会让给赵宴平,由赵宴平亲口向韩知府解释。   韩知府见赵宴平年纪轻轻、沉稳肃穆且洞若观火,十分赞赏,心里也动了几分将赵宴平挖到府城的念头,因为府城里也经常出一些没有头绪的案子,他身边的那个捕头功夫不错,头脑却不及赵宴平。   不过,谢郢不是寻常寒门出身的知县,看谢郢如此器重赵宴平,这时候就开始替赵宴平造势了,似有将赵宴平带回京城,替永平侯府效力之意。   韩知府可不敢与永平侯府抢人。   “赵捕头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本事,后生可畏啊,好好跟着你们大人学,多替百姓效力。”   武安县的案件陈述完了,韩知府夸了谢郢,也夸了赵宴平一句。   赵宴平拜谢。   其他县的知县继续汇报属地的案子。   然而第二个知县刚刚开始,府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鸣冤声。   韩知府暂时中止论证,匆匆去升堂了。   谢郢等人只好坐在公堂等候,两边院子离得有些远,隐约听到一些喧哗,却听不真切。   韩知府今日遇到的这个案子有些棘手,案情听起来简单,被告却是府城首富何寅的次子何兆丰。   何兆丰是府城有名的花花公子,花到街头玩耍的几岁女童都知道他,骂别的女童时能说出“你再欺负我,以后就去给何二爷当小妾”的话来。成年百姓就更熟悉何兆丰的大名了,黄花闺女他喜欢,别人家的媳妇他也爱偷,连道观里的女道士也有跟他不清不楚的。   何寅被这个儿子折磨的都快疯了,可是儿子不听话,又不能真的打死,时间一长,何寅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何兆丰闯祸,何寅尽量都花银子替儿子善后。   然而今日这事,怕是难以善了。   原告是个卖酒的小商贩,名叫范成,范成容貌寻常,却娶了一位美若天仙的妻子孟氏。   昨日范成与发小约好去发小家中吃席,晚上也在发小家里住了,今早范成醉醺醺地走不动路,发小扶着他回了范家,推开门竟发现何兆丰躺在床上,身边躺着赤裸裸的孟氏,然而孟氏一动不动,身子早凉了。   范成便与发小一起将一身酒气的何兆丰绑到府衙,状告何兆丰酒后潜入范家,逼迫孟氏就范不成,便对孟氏先杀后奸!   何兆丰拒不承认,可他躺在范家是真,他风流的名声早传遍了整座府城,就连闻讯赶来的首富老爷何寅都无法相信儿子,已经动了塞范成一笔银子消灾的念头。   韩知府内心是站在范成这边的,认为何兆丰确实杀了人,但何兆丰咬定他没做过,韩知府一拍惊堂木,派府衙的捕头带人去范家调查情况。想到府衙里还有个赵宴平,韩知府心中一动,派人去请赵宴平过来,让赵宴平也去范家走一趟。   韩知府想,多个人搜查,肯定能定死了何兆丰的罪。 第30章   府城的捕头叫鲍青山, 三十五六的年纪,身材魁梧与赵宴平差不多高,一脸正气。   鲍青山更擅长抓贼, 只要知府大人判定谁谁有罪, 便是那罪人藏到地底下,鲍青山也能掘地三尺将人挖出来, 但如韩知府所遗憾的那样,鲍青山对于破案少了几分机敏。今早韩知府与诸位知县讨论案子时鲍青山也在场,对于赵宴平,鲍青山是佩服的,所以韩知府安排赵宴平随他一起来范家,鲍青山并无任何不满,反而在路上将案情重新给赵宴平梳理了一遍。   两人在前面走,捕快们押着原告范成、他的发小鲁六以及被告何兆丰走在后面。   范成、鲁六都穿着布衣, 何兆丰乃富家少爷, 平时都衣冠楚楚风流倜傥, 今日还在睡梦中就被范、鲁二人抓起来,不由分说地用绳子绑到了衙门, 何兆丰身上只穿了一身白绸中衣,长发凌乱,被街头看热闹的百姓们指指点点。   何兆丰根本不在乎那些百姓,鲍青山阐述他的案子时, 何兆丰先是耐心地听着,等鲍青山说完, 何兆丰才替自己辩解道:“鲍捕头,我是什么人你该清楚,我何兆丰想要什么女人没有, 会稀罕逼迫孟氏?实不相瞒,我与孟氏早在一起了,每次范成夜不归宿,她便会在窗户上贴一片蝴蝶剪纸,我收到暗示便过来与她私会……”   “你闭嘴!我媳妇喜欢剪纸,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竟然污蔑她勾引你,你是欺负她死了没法反驳你是不是!你这个畜生!”原告范成红着眼睛破口大骂,他嗓子大,百姓们听了,再联想到何兆丰的名声,不禁也跟着骂了起来。   何兆丰皱着眉头,条理清晰地反驳道:“我是傻子吗,我若真杀了她,为何不得手后马上溜了,还躺在那里等你回来抓人?”   鲍青山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话有点道理。   范成一边骂一边哭:“你还有脸说,我是卖酒的,屋里就摆着酒,我回来时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坛酒,空了一大半,一定是你想灌醉我媳妇,灌醉不成再痛下杀手!”   范成的发小鲁六愤怒道:“对,姓何的你不用狡辩,范成家的酒我最熟悉,你这一身酒味儿都是他家的,你敢说你没喝?”   何兆丰:“那是孟氏主动端给我……”   范成突然挣开押着他的捕快,跑过去要殴打范成:“你还诬蔑她!她若真与你通奸,为何会死在你手里?”   范成自然没打成何兆丰,被捕快们分开了。   鲍青山听得脑壳疼,让捕快们堵住三人的嘴,基本情况他们都了解了,不必再听三人聒噪,等会儿到了范家,自有证据。   范家到了。   家里出了命案,范成发现孟氏死了时哀嚎大哭,引得左右邻居都出来了,范成与鲁六扭何兆丰去衙门前锁了门,再托邻居盯着家里,免得何家派人来坏了证据。   鲍青山与赵宴平进门之前,特意盘问过守在前后门的街坊,人很多,异口同声地保证没有人进去过。   赵宴平低声对鲍青山说了几句。   鲍青山便吩咐道:“仵作跟我们进去,其他人都在这里等着。”   安排妥当,鲍青山一马当先地进了范家,赵宴平走在他后面,默默地观察院子里的情况。   内室到了,鲍青山推开门,只见床上躺着一个女子,盖着被子,眼睛闭着仿佛安睡,容貌美艳,只是脸色灰白。地上一片狼藉,有过争斗的痕迹,应是范成、鲁六捆绑何兆丰时造成的,桌子上摆着一坛酒、一个小酒碗,地上还翻着一只,两个酒碗都是青瓷,很是精致。   仵作去检查孟氏的情况了。   鲍青山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床底下摆着至少十几坛酒,他随手拿出一坛,掀开盖子闻了闻,酒香扑鼻,再去闻闻桌上那坛喝过的,一样的酒香。   见赵宴平一直站在那里动都没动过,鲍青山拎着酒坛走过来,让赵宴平闻:“确实是好酒,何兆丰贪酒吃醉,忘了自己杀了人,也就忘了跑,如此也说得过去。”   赵宴平不置可否,闻了闻两坛酒,酒香并不差别。   等了一刻钟,仵作替孟氏盖上被子,走过来对二人道:“孟氏昨晚与人交合过,手段比较粗鲁,有擦伤。她是窒息而死,口鼻中都有枕头上的线头,应该是犯人用枕头捂死的。这些是从她私处发现的阴毛,与她的不同,应是犯人所留。”   鲍青山嫌恶心,没有多看,大声吆喝捕快将范成、何兆丰都押到西屋,扒了裤子让仵作对比毛发。   仵作刚要去,赵宴平突然道:“烦请您检查检查,这酒里可有迷药。”   这个好说,仵作将手指探进酒里,沾了点酒品尝过后,确认没有。   赵宴平再问:“如果检查何兆丰现在的尿液,能确定他昨晚是否服用过迷药?”   鲍青山惊讶道:“赵兄怀疑何兆丰是被人陷害的?”   赵宴平神色凝重地道:“只是觉得此案有蹊跷。”   仵作摇头道:“迷药不是毒,除非口中有残留药粉,否则光凭尿液,无法判定何二爷究竟是因为醉酒才睡得那么沉,还是因为用了迷药。”   鲍青山嘀咕道:“哪来的迷药,他一身酒气,肯定是喝酒醉的,这坛子里又没有药。”   赵宴平还是托仵作也检查一遍何兆丰的嘴。   仵作去西屋做事了,赵宴平沿着室内走了一圈,来到了床边。   鲍青山伸手将孟氏身上的布掀开了。   孟氏身上没有衣物,那年轻美好又雪白的身子,看得鲍青山喉头一滚。   赵宴平以前也见过女尸,脸上并无异样,只把孟氏当成一个受害人,但见她肩膀、脖子上肤色匀称,并无任何被粗暴对待过的痕迹。赵宴平托起孟氏的手,发现她指甲里有些少量的皮肉,视线再回到孟氏的脸上,她的脸色灰白,嘴唇上抹了胭脂,但胭脂斑驳,并不均匀。   赵宴平突然转身,去了西屋。   仵作正蹲在何兆丰的面前,仔细对比毛发。   何兆丰从来没有这么屈辱过,见到赵宴平,何兆丰绷着脸道:“你也是捕头?鲍青山那蠢货我是不指望了,你若能还我清白,我保证会重金相赠。”   范成闻言,对着窗户大叫起来:“大家都听一听,何兆丰想用银子贿赂姓赵的捕头!”   何兆丰气得鼻子都快歪了!   赵宴平抓起一团布,塞回范成的口中,然后冷着脸对何兆丰道:“把衣服都脱了。”   何兆丰瞪眼睛:“脱了裤子还不够,你脱我衣服做何?”   “让你脱你就脱,啰啰嗦嗦!”鲍青山一把抓住何兆丰的胳膊,三两下将何兆丰的中衣扯开了,露出一身富家公子哥的细皮嫩肉,穿着衣裳身材好像很不错的样子,结果身上没有半点肌肉,肚子上倒是多了一层肉。   鲍青山鄙夷地撇撇嘴。   何兆丰恶狠狠地瞪着赵宴平。   赵宴平围着他转了一圈,发现何兆丰胸口、后背、腰腹甚至后臀上都有一些深浅不同的红色,有的还能明显看出是唇印,背后还有几道指甲刮痕,很轻微,并不似剧烈挣扎时反抗留下来的伤痕。   “这些是怎么来的?”虽然已经有所猜测,赵宴平还是指着何兆丰的胸口问。   何兆丰低头一看,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看赵宴平时不再愤怒,反而充满了钦佩:“你行,你真行!这些都是孟氏留下来的,她最喜欢亲我,我如果强迫她,她怎么会亲我那么多地方?”   赵宴平没碰过女人,鲍青山去过青楼啊,被何兆丰这么一说,鲍青山立即想到了某些画面。   至此,鲍青山第一次意识到,何兆丰可能真是受了冤枉。   他与赵宴平同时看向范成。   范成眼里掠过一抹紧张,但很快就嗷嗷起来,仿佛有话要说。   鲍青山扯开他嘴里的布。   范成大叫道:“孟氏并没有亲人的癖好,一定是他强迫孟氏孟氏挣扎时蹭到他身上的!”   鲍青山呸道:“碰到前面还有可能,后腰这几块儿你怎么解释?”   就在此时,仵作站起来了,皱着眉头道:“从孟氏身上取到的这些毛发,的确是何二爷的。”   然后仵作让何兆丰张嘴,并没有在他嘴里发现迷药残留。   范成底气更足了,咬定是何兆丰杀的孟氏。   鲍青山将赵宴平扯出西屋,低声道:“我其实有点相信何兆丰了,这人虽然风流,的确没有强迫过哪家女子,都是那些当了绿王八的男人找到他干架。问题是,何兆丰肯定跟孟氏睡了,现在怎么证明人不是他杀的?”   赵宴平暂且也没有头绪,他带鲍青山去了院子里,命人将范成的发小鲁六押过来,开始审问:“昨晚范成喝醉了酒,一直住在你家?”   同时面对两个魁梧带刀的捕头,鲁六不敢隐瞒,道:“是,我们喝了很多酒,一起睡下的。”   赵宴平:“那他晚上有没有离开过?”   鲁六试图回忆,然而什么也记不起来:“他跟我一起躺下的,早上醒了他就在我身边打呼噜,能去哪?”   赵宴平又问:“那今早你送他回来,你们一起进的东屋?”   鲁六刚要点头,突然又摇起头来:“不是,我们俩刚进院子,他突然吐我身上了,我去厨房找抹布擦,擦着擦着听到东屋他大叫一声,我就赶紧跑过来,发现嫂子……”   赵宴平闻言,再次去了东屋。   鲍青山跟过来,只见赵宴平移开了那架床,蹲在那儿一坛一坛地晃着酒坛子。   鲍青山奇怪道:“你在做什么?”   赵宴平解释道:“如果人不是何兆丰杀的,那他来与孟氏私会,肯定不会将自己喝得烂醉如泥,却有人能在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杀了孟氏,证明何兆丰到了范家后,无意中服过迷药。”   鲍青山看向桌子上的酒坛:“可仵作说了,那里面没有……等等,你是怀疑范成先一步进来,换了桌子上的酒?”   赵宴平拎着一坛酒站起来,递给鲍青山。   鲍青山一接过来,顿时发现了蹊跷,刚刚这酒坛摆在最里面,应该没喝过,但坛子里酒水却不多,与桌子上的差不多分量。   鲍青山喊仵作过来,仵作尝了尝酒,证实这坛酒里被人掺了迷药。   鲍青山拎着酒坛去找范成,范成一见这酒坛,脸上终于露出明显的慌张来,腿也开始发抖。   鲍青山一脚踹过去,怒骂道:“你个瘪三杀了自己媳妇,还敢贼喊捉贼?”   范成被他踹倒在地,抖了一会儿,突然回头,满眼猩红地瞪着何兆丰。   何兆丰抿了抿唇,到底也没有再说什么。 第31章   鲍青山将范成押回衙门, 范成跪在韩知府面前,交待了自己的罪行。   他做贩酒生意,经常出门夜不归宿, 就在上个月, 范成意外撞见了妻子孟氏与何兆丰的奸情。   男人被戴了绿帽子,愤怒不必言表, 范成的第一个念头是杀了孟氏泄恨,但那样对何兆丰没有任何伤害,他也没有能力再去对付何兆丰,反而容易被官府发现他的杀妻之罪。   范成就想了一个一箭双雕的办法。   他知道何兆丰爱喝他酿的酒,家中那两个漂亮的青瓷杯就是孟氏买来专门给何兆丰用的,平时都不许他碰,而孟氏挑的酒坛,从来都是已经拆过封的, 这样少了一点他也难以发现。   范成去外县买了迷药, 昨日出发去鲁六家里吃席前, 他将迷药偷偷放到了已经喝了大半的那坛酒中,再在最里面放了一坛同等分量的酒, 范成还明确告诉孟氏,晚上他不会回来。到了半夜,趁鲁六熟睡,范成偷偷返回家中, 用枕头捂死了孟氏,再故意弄伤孟氏的身下, 造成何兆丰粗鲁强迫孟氏的假象。   真的杀了人,范成突然又悔又怕,忘了更换酒坛, 失魂落魄地离去,到了早上才想起酒坛的事,因此回家后范成故意吐了鲁六一身,为自己争取时间,完成最重要的一个步骤。   早上事发,街坊百姓们都信了孟氏是被何兆丰杀死的,范成越来越胸有成竹,没想到府衙捕头鲍青山都信了他,却被不知打哪来的一个赵捕头发现端倪,找到了铁证。   可范成觉得自己很冤,哭着问韩知府:“大人,他们二人背着我通奸,难道不该死吗?”   韩知府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怒道:“按照本朝律法,通奸之男女当发配千里,罪不当诛,便是该杀,也当由衙门行刑,轮不到你动手!来人,将范成关进大牢!”   范成临走前,仍然恨恨地瞪着何兆丰。   私通被抓对于何兆丰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专门养了个状师替他狡辩,这次因为范成杀妻之罪已定,还用了迷药,何兆丰想要脱罪就更简单了,只需说自己是被孟氏请去喝茶借钱,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便喝了迷药一概不知了,他身上的胭脂以及在孟氏身上发现的他的毛发,都是范成捣鼓出来诬陷他的,他之前的证词更是为了摆脱杀人嫌疑胡诌出来,绝非真话。   韩知府拿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将人放了。   外面听说此事的百姓们除了继续诟病何兆丰何二爷,对武安县来的赵捕头都赞赏有加,一传十十传百,赵宴平竟得了个神探的美称。   这些都与赵宴平无关了,他回到谢郢身边,继续听韩知府与诸位知县论政。   待到黄昏,赵宴平与顺哥儿跟着谢郢走出府衙,竟见何兆丰领着两个小厮站在外面。早上何兆丰一身中衣狼狈极了,此时他换上白色的锦袍,头戴玉冠手拿折扇,风流倜傥,宛如换了一个人。   见到赵宴平,何兆丰快步走上来,双手作揖朝赵宴平行了一个大礼:“今日多谢赵爷替我洗刷冤屈,我特意在庆丰楼定了酒席,还请谢大人与赵爷移步,允我略尽地主之谊。”   谢郢淡笑,看向赵宴平。   赵宴平正色道:“知府大人命我去查案,我只是尽职而为,何二爷不必谢我。”   何兆丰笑道:“不谢怎么成,没有赵爷,光凭鲍捕头那点本事,我这杀人的罪名是背定了,走走走,咱们去酒楼好好喝几壶,今晚不醉不归。”   赵宴平还想拒绝,谢郢突然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何二爷盛情,赵兄还是去吧,据说何家产业遍布整个江南一带,赵兄结识了何二爷,将来遇到什么麻烦,都可请何二爷帮忙一二。”   赵宴平顿时明白了谢郢的意思,看眼殷勤非常的何兆丰,赵宴平朝谢郢拱手道:“那小民便同何二爷走一趟,家妾那边,还请大人知会一声。”   谢郢点头,带着顺哥儿回官驿去了。   何兆丰热情无比地将赵宴平请到了庆丰楼。   来到雅间,何兆丰主动为赵宴平斟酒,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就差要与赵宴平结为异姓兄弟了。   赵宴平只默默地喝酒,基本都是何兆丰在说。   酒过三巡,何兆丰突然拍拍手,雅间的门便被人打开,一个小厮端着一张蒙着红绸的托盘走了进来,放好后退了出去,带上门。   赵宴平看向何兆丰。   何兆丰掀开红绸,露出满满一托盘的小元宝,笑着对赵宴平道:“我说过,赵爷若能帮我脱罪,我有重金酬谢,这是五百两,一点心意,还请赵爷笑纳。”   赵宴平扫眼那些银元宝,道:“银子我不会收,不过我确实有一事要请二爷帮忙。”   何兆丰疑道:“是吗,赵爷请讲,我何兆丰虽然在女色上混了些,但我重义气,赵爷对我有救命之恩,你托我的事只要我能做到,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赵宴平喝了口酒,将自己的妹妹香云如何丢失、如何多年没有音讯一事说了出来:“靠我一人寻妹,无异于大海捞针,二爷家产雄厚、人脉颇广,或可助我一臂之力。”   何兆丰先是恨恨地骂了赵二叔夫妻一顿,然后拍着胸脯保证道:“赵爷放心,接下来我什么都不干,一心替赵爷找香云姑娘去,迟早会给你个答复。”说完,何兆丰喊酒楼伙计去拿纸笔,让赵宴平给他画个香云的画像,再写上出生年月等有助于寻人的线索。   赵宴平早已不记得妹妹的模样,更何况十几年过去了,二十一岁的妹妹与六岁的妹妹几乎判若两人。   他将赵家等人的籍贯姓名、妹妹的出生年月写了上去,妹妹小时候摔伤过左膝盖,骨头没事,但膝盖处有一块儿疤痕,或许还没有消。至于胎记,赵宴平问过母亲与老太太,两人都说妹妹身上没有明显胎记,锁骨处有颗浅色的小痣,但长痣的人太多了,这个线索并没有多少用。   何兆丰是真的想帮忙,连张拐子的名号都记下了。   赵宴平反而朝他道起谢来。   何兆丰笑容爽朗道:“赵爷这就客气了,等我真的找到香云姑娘,赵爷再谢我也不迟。”   窗外夜幕降临,赵宴平不再喝了。   何兆丰步行将他送至官驿门前。   进去之前,赵宴平劝诫何兆丰道:“二爷风流,可以去青楼买唱,以后还是不要再招惹良家女子罢,纵使她们先对二爷动的心,二爷只是顺水推舟,可女流之辈没有自保之力,一旦被夫家发现,便难善终,今日范成之妻便是例子。”   提到孟氏,何兆丰深深地叹了口气,府衙里他急着自保,只能全部都推到孟氏身上,然而昨晚还交颈缠绵的美人醒来便横死范成之手,何兆丰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就算家中老父亲没有骂他,就算赵宴平没有苦劝,何兆丰也决定改掉往常的风流做派了。   他对天发誓道:“赵爷放心,经此一事,我定会痛改前非,再敢招蜂引蝶祸乱妇人,便罚我天打雷劈,不得……”   赵宴平拉下他的手,道:“二爷有心足矣,不必发此重誓,天色已晚,二爷回去吧。”   何兆丰告辞了。   赵宴平进了官驿。   谢郢与一位知县在屋中下棋,相谈甚欢,赵宴平打声招呼,便去了后面。   阿娇还在西边待着,丫鬟们都去前院伺候了,小院里只剩她一人,在这陌生的地方,阿娇有点怕。赵宴平托了负责送饭的老嬷嬷来叫她,阿娇听说官爷终于回来了,抱起针线筐便往外跑,反正明早他们就要回武安县了,她不怕被那老嬷嬷笑话。   “官爷。”   到了门口,见到熟悉的高大身影,阿娇反而慢下步子,只拿一双水艳艳的杏眸瞧着他,欲语还休。   赵宴平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土狗,眼睛也是黑亮亮湿润润的,每次他回家,小土狗都会颠颠地跑到他面前,将两只前爪搭在他腿上,摇着尾巴扬起头,巴巴地望着他。   “晚饭吃了吗?”赵宴平问。   阿娇点点头。   赵宴平便道:“先回去吧,收拾收拾东西,明早启程。”   两人一起往东边走,阿娇闻到他一身酒气,不知为何,想到了赵老太太的叮嘱。赵老太太说,府城有一条河边两岸全是青楼,让她看紧了官爷,不许官爷去喝花酒。之前顺哥儿来知会她,道官爷办了一桩案子,人家请他喝酒去了,却也没说喝酒的地方在哪里。   阿娇悄悄靠近官爷,吸吸鼻子,还好,没有闻到脂粉味儿。   “官爷,你今天办了什么案子,可以给我讲讲吗?”   翠娘喜欢听官爷讲案子,阿娇也喜欢听。   她连着两天都待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想也过得无趣,赵宴平便简单地讲了讲今日的案子。   讲完案子,没等阿娇发问,赵宴平准备去水房提水了。   阿娇满脑都是死了人,害怕,紧张地道:“我跟官爷一起去。”   赵宴平看破不说破,带着她一起去了。   阿娇害怕,偏偏还好奇死了,一回来立即问道:“官爷怎么断定何二爷是被冤枉的?”   翠娘抱怨地没错,官爷将案子讲得太概括,必须她们刨根问底才行。   赵宴平沉默片刻,没有提太细节的东西,只道:“何二爷的脖子上沾了孟氏的唇脂,如果孟氏始终都遭他强迫,怎么会亲他。”   说完,赵宴平退到门外,让阿娇先擦身子。   阿娇又心不在焉了,脖子上的唇脂,原来男女欢好的时候,女子还可以亲男人的脖子?   阿娇擦好后,穿上衣裳,叫官爷进来。   等官爷进来了,阿娇忍不住偷瞄他的脖子,亲嘴儿她知道,脖子有什么好亲的?   她的小动作如何能瞒住赵宴平的眼睛,赵宴平喉头一紧,早知那么一句也能引起她的胡思乱想,他就不说了。   “还有事吗?”赵宴平一手搭在腰带上,提醒阿娇该去床上躺着了。   阿娇回神,懊恼自己竟然在这个时候发呆,红着脸躲去了床上。   今晚赵宴平先吹了油灯,再在黑暗中宽衣解带,打湿巾子擦拭身体。   阿娇抠抠枕头,咬唇思忖,前两晚官爷都没吹灯,今晚却吹了,难道官爷身上也被哪个女子亲了,留了唇脂,怕她看见?   心里似爬进来几只蚂蚁,阿娇越忍越痒,终于在官爷躺下来的时候,很小声地问:“何二爷请官爷去哪里喝酒了?他那么风流的人,别是带官爷去了什么不正经的地方吧?”   赵宴平正要替她盖被子,闻言动作一顿,她,是在审他?   阿娇就是在审他,可她胆小,说完忙不迭给自己找靠山:“咱们出发前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看紧官爷,不许官爷去喝花酒。”   赵宴平低声道:“我从不喝花酒,今晚去的是庆丰楼,就在咱们去过的那条街上。”   声音落下,被子也搭在了阿娇身上。   阿娇“哦”了声。   伴随着吱嘎吱嘎的声音,赵宴平躺稳了,只有半边身体盖了被子。   阿娇转了过来,话题又回到了案子上:“光有唇脂也不能证明何二爷没杀人吧?”   赵宴平道:“我在孟氏床底下找到了掺了迷药的酒……范成早就计划好了杀妻嫁祸何二爷。”   阿娇彻彻底底地明白了,感慨道:“范成也够狠的,他既然有所准备,带人直接抓奸也能惩戒了孟氏与何二爷,何必非要杀了孟氏,好歹也做了多年的夫妻,怎么狠得下心。”   赵宴平看着黑漆漆的床顶,没有回答。   他也无法回答。   人心二字,最没有道理可言。 第32章   第二天一早, 天有点阴,恐怕要下雨。   阿娇最后检查一遍房间,确定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便跟着官爷去前面了。   谢郢、顺哥儿也都收拾好了, 四人一起往外走。   府衙门口停了几辆马车,都是今早要出发的知县老爷们的, 阿娇出来时,看见粉裙丫鬟站在一辆马车前,认出她,阿娇好奇地看向粉裙丫鬟身旁与另一位知县拱手道别的四旬男子,见他身量矮小,又白又胖,远没有官爷与谢大人的精神,阿娇都替粉裙丫鬟惋惜起来。   粉裙丫鬟也看见了阿娇, 上车之前, 她朝阿娇笑笑, 再拿起荷包晃了晃。   阿娇明白她的意思。   赵宴平没明白,上了车, 他问阿娇:“她朝你晃荷包是何意?”   阿娇眼波一转,垂眸笑道:“官爷明察秋毫,猜猜看呢?”   赵宴平抿唇,荷包定是与钱财有关, 她笑得这么好看,应该不是欠了粉裙丫鬟的钱, 所以……   “她向你借钱了?”赵宴平猜测道。   阿娇扑哧笑了出来,这都哪跟哪?   想到自己的计划,阿娇正好先试探试探官爷的意思, 转着手里的帕子道:“昨日官爷出门后,我又与她们一块儿做针线了,阿芙得知我只是官爷的妾,劝我要多攒钱,将来年纪大了被官爷厌弃,至少我还有银子傍身,不至于那么凄惨。”   赵宴平虽然没有娶妻,阿娇这个小妾也才纳十几日,但大户人家妻妾如何相处,赵宴平也通过一些案子略有了解。妻妾和睦共处的有,妻妾互相争宠的更是比比皆是,得了夫主的宠爱便能多得赏赐,失宠的不但要被受宠的女子排挤,连吃穿用度也会大不如人。   但那都是大门大户,似赵家这种小门小户,赵宴平最多只会再娶一个妻子,家里银子就这么多,得宠不得宠都没什么差别,都是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都是穿一样的布衣,再者,赵宴平也不会偏宠谁,一碗水端平,妻妾想吵也没得吵。   可阿娇想攒钱,赵宴平也不能挑她的错,手里有银子,至少心里有底气,不怕未来生变故。   “攒钱没错,不过就算你没钱,只要我还有饭吃,就不会让你饿着。”   赵宴平的意思是,让她不必胡思乱想,担心被他厌弃。   阿娇相信官爷此刻是真心的,可娶了妻的官爷会变成什么样,谁也没法说,赚钱总是没错的。   “我知道,官爷不是阿芙说的那种花心老爷。”阿娇先拍了官爷一个小小马屁。   赵宴平沉默以对。   阿娇瞟他一眼,忐忑地问:“那,如果我想赚钱,官爷会许吗?”   赵宴平看着她问:“你打算如何赚钱?”   阿娇都计划好了,低着头道:“官爷知道的,我手里有二十两银子,十两官爷给的聘礼,十两舅舅还我的卖身钱。银子放在家里,早晚会有花光那一日,不如拿出去开铺子做生意,以钱生钱。”   赵宴平又问:“你打算做什么生意?”   阿娇抬头,目光惊喜地问:“官爷同意我做生意?”   赵宴平道:“银子是你的,随你使用,只是做生意没那么容易,一旦亏了,银子便再也回不来了,你要考虑清楚。”   阿娇考虑过了,官爷的态度让她兴奋起来,不禁往他那边坐了坐,激动地说自己的计划:“我想做胭脂生意,我发现沈樱姑娘送我的胭脂比咱们花五钱银子买的府城胭脂还好呢,便宜点卖,来买胭脂的女子肯定不会少,只是不知沈樱姑娘愿不愿意供货给我,还得劳烦官爷请沈樱姑娘来咱们家里,我仔细与她商量商量。”   赵宴平倒没想到小小一盒胭脂会成为她开铺子的契机,思忖片刻,道:“好,月底休息我去接她过来,我只管接,能否说服她为你供货,还要看你自己。”   阿娇点头,然后还有件事要托官爷帮忙:“我不好出门,官爷在外行走时替我留意留意,看看县城有没有便宜点的小铺面租赁,胭脂小小一盒,倒不需要太大的地方,实在不行,刚开始就摆摊去卖。”   赵宴平看着她:“你去摆摊?”   阿娇脸一红,她好歹也是赵家的妾了,哪能去街上卖货,抛头露面的,赵老太太还不骂死她。   “先让翠娘去试试看,我在家里做事。”阿娇不好意思地道,她这个开铺子的计划,真是处处需要官爷帮忙。   赵宴平提醒她道:“卖胭脂只需要抛头露面,你在家里做饭,比站在街头累多了。”   阿娇不怕:“这是咱们家里有丫鬟,如果没有,那些事还不是该我来做,我有力气,官爷不必担心。”   赵宴平看眼她娇嫩的小手,最后道:“先跟老太太商量商量吧,一切都得她同意才行。”   阿娇点头。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赵宴平挑开窗帘,看到顺哥儿从前面的车跳下来,朝路旁一家糕点店去了。   赵宴平问阿娇:“要吃吗?”   阿娇探头朝外面看看,只见那糕点店装潢地十分气派,一看东西就不便宜,摇头撒谎道:“不了,我不爱吃甜食。”   赵宴平信以为真,放下了帘子。   过了会儿,顺哥儿突然走过来,隔着帘子道:“赵爷,府城的海棠糕颇负盛名,乃游人来府城必吃糕点之一,大人特意让我多买了一份,给赵爷与小嫂路上当零嘴儿吃。”   既然已经买了,赵宴平便接了过来,托顺哥儿代他向大人道谢。   顺哥儿笑着走了。   赵宴平将糕点盒子放在膝盖上,打开盖子,一股淡淡的甜香扑面而来。食盒里面做成了七个模孔,每个花瓣状的模孔里都放着一块儿海棠糕,豆沙馅儿的,混以甜丝丝的糖浆,再撒上一些核桃、果干做点缀,卖相诱人。   赵宴平是真的不喜甜食,直接将食盒递给阿娇:“吃吧。”   阿娇双手接过食盒,细细打量一遍,小声道:“食盒都做的这么精致,这盒海棠糕肯定不便宜。”   说完,阿娇忍着口水,将盖子盖上,重新系上打包的细绳。   赵宴平皱眉道:“怎么不吃?”   阿娇笑道:“我在府城已经吃了不少好东西了,这个还是带回家给老太太尝尝鲜吧,到时候就说是谢大人专门买了送老太太的,老太太肯定高兴。”   赵宴平道:“里面有七个,给老太太留几个就行。”   阿娇:“那岂不成了我吃剩的了?老太太定要不喜,反正里面有七个呢,我等老太太赏我。”   她竟比他这个孙子还要孝顺,赵宴平不说话了。   ======   天一直阴沉沉的,好在没有下雨,傍晚两辆马车驶进了县城,谢郢直接吩咐车夫将赵宴平二人送回家。   赵宴平下车道谢,谢郢摆摆手,让顺哥儿赶车走了。   赵家门口,赵老太太早早就在等着孙子了,四天三夜没见,赵老太太既想孙子,又担心孙子在外面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一辆马车拐进了巷子,赵老太太没当回事,直到马车在自家门前停下,赵老太太才疑惑地看向车门。   赵宴平第一个跳了出来。   赵老太太眼睛一亮,喜道:“可算回来了,哪来的马车?”   赵宴平先将阿娇扶了下来,取下包袱,车夫赶车离开后,赵宴平才解释道:“大人安排的马车,祖母,我这几日不在,您身子可好?”   赵老太太笑眯眯地道:“好好好,天天喝药呢,阿娇手里提着的是什么?”   赵老太太眼睛可尖了,阿娇一下车她就注意到了那盒糕点。   阿娇笑道:“这是府城有名的海棠糕,大人特意买了送您的。”   这时候,赵老太太忘了小白脸知县与孙子之间的可疑关系,只觉得堂堂知县、侯府公子竟然还惦记着她,赵老太太面上有光,见左边的街坊出来看热闹,右边朱家金氏与女儿朱双双也好奇地走了出来,赵老太太故意大声嫌弃孙子:“你也真是的,咱们平民小百姓哪承受得起大人的礼,大人送这么贵的吃食给我,你怎么没推拒推拒?”   老太太喜欢演戏,赵宴平不喜,淡淡道:“我先把包袱放回去。”   赵老太太瞪他。   阿娇配合道:“您别怪官爷,官爷再三推辞,大人都生气了,官爷只好收下。”   赵老太太满意了,见阿娇气色红润,娇艳艳的,赵老太太心中一动,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挽着阿娇的胳膊往里走,嘴上高声道:“阿娇啊,官爷随大人去办事,事情办得怎么样?”   阿娇自豪地道:“第一日没什么,昨日府城出了一桩命案,幸好官爷在,不然真凶就要跑了,知府大人对官爷赞赏有加,府城百姓也夸官爷是神探呢。”   赵老太太一惊,低声问:“真有此事?”   阿娇笑道:“自然是真的。”官爷那么厉害,不需要她吹牛。   赵老太太喜不自胜,孙子都在知府大人面前露脸了,兴许再过两年,孙子真能去京城当大官!   “对了,这三晚官爷都是在你房里睡的吗,有没有偷偷摸摸出去厮混?”赵老太太对着阿娇的耳朵问。   阿娇连忙保证道:“老太太放心,官爷每天都是早早回来,陪我吃完饭就睡下了,绝没有去外面吃花酒。”   赵老太太当然知道孙子不会去喝花酒,但阿娇这么一说,赵老太太看看手里的食盒,暗暗皱眉,难道真是她误会了孙子与小白脸知县,两人清清白白,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果真如此,她岂不是白花十两银子聘了阿娇做妾?   “那,这三晚,官爷有没有与你行房?”赵老太太问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阿娇从粉裙丫鬟、绿裙丫鬟那里听说了一些房里事,胡诌起来更像了,羞答答地低下头:“嗯,官爷到了外面好像不太一样,每晚都,都至少要我伺候两回,害我白日做针线都坐不久,腰酸得厉害。”   赵老太太闻言,下巴都要惊掉了! 第33章   阿娇只要赵老太太不怀疑就够了, 羞倒是没多羞,反正都是胡诌的。   怕赵老太太刨根问底,阿娇装作难为情的样子, 跑去了屋里。   赵宴平放了包袱刚从里面出来, 阿娇掀帘子时差点撞到他胸口,换个时候阿娇肯定要道歉的, 这会儿忙着躲老太太,阿娇扭头便从另一侧挑帘进去了。   赵宴平觉得她不太对劲儿。   翠娘端了洗脸盆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官爷,小娘子说您在府城破了案子立了大功,您给我讲讲呗?”   “讲什么讲,赶紧将晚饭端上来!”赵老太太数落翠娘道,等翠娘一走,她也催孙子讲。   赵宴平端着洗脸盆往后院走:“明日让阿娇给你们说。”   赵老太太撇撇嘴, 这臭孙子, 几天不见也不知道跟她热乎热乎, 还是那么冷冰冰。   天色已晚,饭后阿娇给赵老太太、翠娘讲完府城的案子, 大家就要睡了,开铺子是大事,阿娇准备明日再跟老太太商量。   朱家,金氏刷完碗筷从厨房出来, 见女儿朱双双心不在焉地靠在厨房外面的墙根下,仰着脸看天, 一只脚轻轻地踢着地面。   “双双怎么还不去睡?”金氏奇怪地问。   朱双双扫眼上房,将母亲拉到她的厢房,母女俩关上门说悄悄话。   “娘, 以前我觉得赵官爷又冷又凶,家里也没什么钱财,表姐去赵家当妾没有任何指望,日子过得肯定不如意。可你看看,赵官爷去府城做事都带着她,我都没去过府城呢,赵官爷那么宠她,自己还有本事,万一将来赵官爷真的升官发财,表姐岂不是过得比我还好?”   朱双双咬着唇,真的很不甘心。   表姐比她美,这点朱双双无法自欺欺人,幸好表姐名声太差,让朱双双有信心嫁的比表姐好。可媒婆来家里几趟了,介绍的都是她看不上的人家,隔壁表姐却越过越有奔头,朱双双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儿。   金氏也有一点点嫉妒阿娇能跟着赵官爷去府城,但金氏想的长远,安慰女儿道:“不会的,妾就是妾,她有姿色,赵官爷又没有娶妻,宠她肯定会宠一阵子,可双双别忘了,赵官爷早晚会娶妻,到时候哪个正室能容得下一个美妾?她又没有孩子可以傍身,就算将来赵官爷飞黄腾达,有正室压着,她也别想享福,说不定过几年就被正室想办法对付了。”   金氏并不相信阿娇能善终。   朱双双听了母亲的分析,心里好受了一点,转眼又发愁自己的婚事:“明年我就十六了,再嫁不出去,表姐都要笑话我了,你没听到那天她怎么咒我,就爹爹偏心,一点都不相信我的话,把她当宝贝疙瘩。”   金氏咬牙道:“别管你爹,他读书读傻了,分不清好赖。双双别急,最近你哥哥发奋读书,读的那么用功,明年院试肯定能中秀才,等你哥哥中了,你的亲事就不用愁了。”   想到终日苦读的哥哥,朱双双多了一丝希望。   “早点睡吧,娘回屋了。”金氏摸摸女儿的脑袋,出门了,走出屋檐,惊讶地发现远天闪过一道闪电,阴沉了一天,终于要下雨了。   ======   回到家里,赵宴平又将床隔挂上了,在府城那三晚,他每晚都没睡好,今晚真的想睡得踏实点,养足精神。   阿娇并不知道她抱着官爷睡了三晚,既然官爷喜欢挂床隔,那就挂着吧。   府城官驿的床小,终于又可以睡大床了,阿娇也觉得舒服,盖着被子,很快就睡着了。   赵宴平等了会儿,发现今晚老太太并没有跑过来听墙角,赵宴平竟有些诧异,难道祖母已经相信他没有那种癖好了?   不来也好,赵宴平闭上眼睛,没多久也睡了。   半夜雷声轰隆,赵宴平醒了一次,正准备重新入睡,床隔那边突然传来一道微弱的哀求:“舅母,舅母……”   赵宴平朝里侧偏头。   她在哭了,声音听不真切,依稀可分辨出“舅母”、“不要”、“走”等字眼。   是在做噩梦吗?   赵宴平默默地听着,直到她的哭声变得清晰且压抑,应该是醒了。   “阿娇?”赵宴平低声道。   阿娇也是刚从梦里醒来,听到官爷的声音,阿娇惊慌地擦掉眼泪,闭上眼睛装睡。   赵宴平看着床隔:“我知道你醒了。”   外面又是一声惊雷,阿娇肩膀瑟缩,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哽咽道:“官爷,我有个毛病,每次雷雨交加,白天还好,晚上我总是做噩梦,梦到小时候舅母把我带到花月楼,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那时候阿娇真的很怕,她才八岁,突然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老鸨与那些大汉都不像好人,还有那个晚上,有人哭闹被打鞭子,阿娇虽然听话没挨打,可梦里她总是会被打,比真的挨过打还吓人。   赵宴平皱眉,猜测道:“你被卖那天,也是下雨?”   阿娇“嗯”了声。   赵宴平突然很难受,胸口像压了一块儿石头。阿娇八岁被卖都怕成这样,当年妹妹才六岁,被张拐子带走时,妹妹有多怕,这些年又吃过什么苦头,会不会也被张拐子卖去了青楼,会不会……   不敢细想,越想越难受,可是不想,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没事了,都过去了。”赵宴平幽幽地道,安抚她,也是安慰自己。他破了那么多案子,抓了那么多穷凶极恶之徒,也算是立了功德,老天爷若开了眼,定会保佑妹妹平安无事。   阿娇不知道官爷在想什么,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想寻求一丝慰藉。   “官爷,我可以拉着你的手睡吗?”面朝床隔,阿娇泪眼汪汪地问。   赵宴平沉默一瞬,道:“可以。”   说完,赵宴平将左手伸了过来。   阿娇破涕为笑,立即将右手搭过去,放在了他宽厚的掌心。   赵宴平的手指动了动,然后,他曲起手指,轻轻地握住了那凉凉的小手。   官爷的掌心很暖,阿娇的心也变暖了,这一晚都没有再做噩梦。   ======   翌日一早,雨还在下,窗外屋里都暗沉沉的,无法根据天色看出时辰。   赵宴平刚要起床,忽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最后那脚步声停在了门前。   赵宴平无奈地叹口气,真不知道老太太脑袋里在想什么。   赵老太太什么都没想,她就是觉得今早孙子起得迟了些,赵老太太便凑到门前听听里面有没有说话声,如果孙子因为赶路疲惫睡了懒觉,她得提醒孙子快起来,别耽误去衙门做事。   赵宴平想左了,低声唤醒阿娇。   阿娇困倦地应了声。   赵宴平靠到床隔前道:“老太太又来了,你假装哼两声,然后催我起来。”   阿娇顿时清醒,咽了咽口水,阿娇配合地演了起来:“官爷,官爷别闹了,再不起就迟了!”   那声音娇媚中带着浓浓的慵懒,听得赵老太太老脸一热,赶紧走开了。   赵宴平松了口气,迅速起床更衣。   等他穿好,阿娇也起来了,眼睛周围干涩不适,阿娇凑到镜子前一看,果然肿了。   “昨晚,昨晚让官爷见笑了。”阿娇揉着眼睛,不好意思地道,这么大的人居然还会因为噩梦哭。   赵宴平看着她微肿的眼睛,心中一动:“若老太太问起,只说是被我欺负哭的。”   什么?   阿娇惊讶地抬起头,却只看到官爷的背影,人出去洗脸了。   阿娇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官爷的“欺负”是何意,唉,回来就是这点不好,老太太盯得太紧,不得不想法子遮掩。   阿娇红着脸出去了。   赵老太太早洗漱妥当,坐在饭桌旁等着,孙子出来看孙子,阿娇出来,赵老太太照瞅不误,联系到刚刚听到的床间媚语,阿娇那小红脸、微肿眼便有了另一层意义。   孙子要的多凶,才能把人给欺负哭?   赵老太太看向后院,至此,她是真的相信孙子与小白脸知县甚至其他俏哥儿都没什么关系了,都怪那媒婆瞎猜挑拨,害她白纳了一个妾回来!   需要阿娇的时候,赵老太太巴不得阿娇变成一个狐狸精,迷得孙子神魂颠倒。现在不需要阿娇去勾引孙子了,赵老太太便又开始担心孙子中了阿娇的**、迷魂汤,将来娶了正妻,孙子仍然贪恋阿娇的美色,冷落正正经经的媳妇。   这可怎么办呢?   赵老太太坐在那里发愁,脑筋滴溜溜地转。   趁阿娇进门不久打发阿娇走?   人走了,聘金也没了,十两银子如同白花,还不如留着阿娇,让她继续伺候孙子,反正孙子再过两年才会去京城做官,有阿娇在,也省得孙子憋着难受,到底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憋久了憋出毛病来,得不偿失。等到两年后,进京之前,她再想办法叫孙子舍了阿娇。   下着雨,赵宴平舀了水端到东屋,让阿娇进来一起洗。   阿娇刚要跟上去,赵老太太突然叫住她,不太高兴地道:“官爷先洗,你等会儿再进去。”   一大早就勾得孙子赖床,现在再进去,两个人搅合在一块儿,成何体统?   阿娇从老太太的眼神里猜到了几分。   阿娇有点委屈,明明是官爷叫她演戏的,老太太居然误会是她先勾的官爷。   阿娇算是明白了,老太太只想她晚上勾搭官爷,如果耽误了官爷白天的正事,老太太便会生气。   过了会儿,赵宴平出来了。   阿娇背对赵老太太,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赵宴平不解。   赵老太太突然朝他招手,等赵宴平坐过来了,赵老太太一脸严肃地道:“今早怎么起晚了?虽说是新婚燕尔,但也该节制,别学那戏文里的昏君,沉迷美色坏了正事。”   赵宴平垂着眸子,终于知道阿娇为何瞪他了。 第34章   赵宴平出发之前, 趁老太太不注意,交代阿娇暂且先别与老太太提开铺子的事。   阿娇明白,老太太误会她一大早纠缠官爷, 看她正不顺眼, 这个时候去提,八成要黄。   秋雨淅淅沥沥, 赵老太太将阿娇叫到堂屋,打听两人的府城之行,翠娘也凑了过来,听热闹。   阿娇与官爷已经串过口风,绝口不提官爷带她去逛街还给她买胭脂的事,只说自己白日都与其他知县带来的丫鬟们待在一起,对府城的了解只限于马车里见到的一角繁华。   “官爷洗刷了何二爷的冤屈,何二爷就只请官爷喝酒, 没送点什么?”赵老太太嫌弃地问。   阿娇猜测道:“应该没有吧, 官爷也没跟我多说, 只说他们去的是庆丰楼。”   赵老太太又嫌弃她:“官爷不说,你就不会打听吗?”   阿娇垂眸道:“官爷在外交际, 我怎好事事过问,坏了本分。”   赵老太太听到“本分”二字,回想阿娇嫁过来后的一言一行,丝毫没有狐狸精的做派, 几次试图勾引孙子也都是被她赶鸭子上架,忽然就不计较早上那点事了。阿娇这丫头, 美貌却不妖冶,心地也好,愿意花嫁妆银子给她买药, 比老家的二儿媳妇还懂得孝顺。   “嗯,是该这样,以后官爷的事你少过问。”赵老太太带着几分警告的语气道。   阿娇乖乖应下。   翠娘忍不住嘀咕道:“老太太您可真是的,一会儿嫌小娘子不打听,一会儿又叫小娘子别过问……”   “闭嘴,衣裳都洗好了?”赵老太太瞪着翠娘道。   翠娘腮帮子鼓了起来,指着外面道:“下着雨呢,怎么洗衣裳?”   赵老太太还是将翠娘撵了出去。   翠娘走后,赵老太太语重心长地对阿娇道:“以前我叫你勾引官爷,是因为他总是不肯娶媳妇,我担心他是不是长傻了,一心办案对女人没兴趣,听你说了官爷在府城的做派,我总算松了口气,可那种事也不能做太多,一滴精十滴血,一晚一次就行了,隔两天休息一晚,知道吗?”   阿娇小手攥着袖口,敷衍地点点头。老太太的心思真是一天一变,话都让她说了。   赵老太太去屋里,将昨日的海棠糕拿了出来,分给阿娇一块儿:“你乖乖听我的话,我自会对你好,你若是敢当面一套背地里使手段勾引官爷夜夜荒唐,那就别怪我不客气,这个家到底还是我说了算,官爷再贪你的色,他也得听我的。”   阿娇拿着赵老太太递来的海棠糕,心都凉了半截。   她到现在都没有服侍过官爷,只得了官爷一句日后可能会变的保证,以前老太太支持她勾引官爷,阿娇尚且不敢太大胆,现在老太太竟然警告她不许乱来,她若不做点什么,岂不是真的要一直给官爷当个假妾?   赵老太太喜欢她,有求于她,阿娇在赵家的日子才好过,不然就又要变成在舅舅家一样了!   捏着凉凉的海棠糕,阿娇眼睛一眨,豆大的泪珠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美人落泪,男人见了恨不得将她搂进怀中柔情安抚,赵老太太见了,却是眉头一皱,冷着脸道:“怎么,我说你两句还不成了?”   阿娇好像更委屈了,丢下海棠糕,捂着嘴跑去了东屋。   赵老太太自然要追上去,进了门,往里一看,好家伙,她只唠叨了一句,阿娇竟趴到床上去哭了!   “哭哭哭,我打你了还是骂你了,你给我做这姿态!”赵老太太走到床头,双手叉着腰。   阿娇脸埋在枕头里,呜咽道:“跟您没关系,是我对不起您。”   赵老太太更疑惑了:“你怎么对不起我了?”   阿娇又哭了两声,红着眼圈坐起来,瞅瞅赵老太太,阿娇去了衣柜前,将藏在最下面的旧床单床隔拿了出来。她双手托着床隔,可怜兮兮地对赵老太太道:“老太太,我要告诉您一件事,您答应我千万不要动怒行吗?若您被我气坏了身子,我就是死也无法原谅自己。”   赵老太太耐性不好,盯着她道:“什么死啊活的,赶紧说,到底怎么回事!”   阿娇咬唇,先将床隔挂到床中间,再扶赵老太太坐好,然后跪在赵老太太面前,低着头解释道:“老太太,我想伺候官爷,真的想,可官爷他,他就像您说的那样,他对我没兴趣,我刚嫁过来那晚,官爷明说了他不会碰我,还弄了这么个东西挂着,睡觉的时候他不要看我,我洗澡的时候,他也躺到里面来……”   “什么?竟有此事?”赵老太太眼睛瞪大了,两个鼻孔也张圆了,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你,你真的不是在骗我?我明明听到你们……”   阿娇抹着眼睛道:“那都是官爷叫我演戏的,官爷耳朵灵,每次您来听墙角,官爷都知道,包括今早,他也是听您过来了,才推醒我,我跟您说过的那些话,全都是官爷叫我说的,我知道不该欺瞒老太太,可官爷威胁我,说,说我不照做就卖了我,呜呜呜……”   阿娇挪到老太太面前,趴在她腿上痛哭了起来:“老太太,您说实话,官爷是不是不喜欢我这样的?我真的还是清白身啊,官爷为何就不肯碰我?”   小美人哭得太凶,还是被自家孙子给欺负成这样的,赵老太太心乱如麻,不自觉地摸起阿娇的头来,一边用动作安抚可怜的姑娘,一边琢磨孙子这事。   难道,孙子其实就是喜欢俏哥儿,这次去府城全因阿娇在,他才没去跟小白脸知县厮混?   除了这点,赵老太太真的再想不到别的理由,阿娇这样的美人,别说是清白身,就算不是,夜夜同床共枕,哪个正常男人能忍得住?   想到这个,再看那破床隔,赵老太太恨得咬牙切齿,一把扯下床隔,揉成一团丢了出去。   阿娇见了,赶紧跑过去将东西捡起来,哭着道:“老太太,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告诉您的,您可千万别去质问官爷,官爷本来就嫌弃我,若知道我敢不听他的话,我怕官爷真的赶我走,我好不容易才遇到您这么好的长辈,不想再回舅舅家看舅母脸色了。”   赵老太太看着对面的阿娇,雪白水嫩的脸蛋,吹弹可破的肌肤,哭起来如雨中的梨花颤颤巍巍,别提多招人心疼了,赵老太太活了六十来年,就没见过比阿娇更美的姑娘。   无论是阿娇的容貌,还是赵家已经花在阿娇身上的银子,赵老太太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孙子赶走阿娇,阿娇走了,孙子连妾也不要纳了怎么办?   赵老太太只能继续指望阿娇去勾回孙子的心。   之前是她太心急了,她一急,孙子为了应付她,才逼着阿娇演戏糊弄她。   还是那句老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要慢慢来,阿娇也要慢慢地去勾引。孙子太聪明,越是刻意的勾引孙子就越抗拒,隔壁秀才好像念过一次诗,怎么说来着?对,“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阿娇就是那丝丝绵绵的小雨,每天润孙子一点,早晚能突破孙子那一身粗皮,渗到他心里。   “好,我假装不知道,这件事你也不可再对外人说,咱们从长计议。”赵老太太扶起阿娇,低声嘱咐道。   阿娇继续抽搭两声,自怜地道:“我能对谁说呢,这种屋里事不能与舅舅讲,告诉舅母,舅母只会笑话我没本事笼络官爷的心。”   赵老太太闻言,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阿娇真告诉了金氏那大嘴巴,金氏再往外面一传,恐怕就要彻底坐实孙子爱俏哥儿的名声了!   “对,不能告诉你舅母,阿娇以后再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我,我替你做主。”赵老太太赶紧抱住阿娇,哄亲孙女似地道。   哪怕是骗来的温柔慈爱,阿娇也稀罕,靠着赵老太太道:“老太太,您跟我交个底,我还能等到官爷碰我的那一天吗?”   赵老太太斩钉截铁地道:“能,肯定能,只是咱们不能急,越急他越躲,唉,以后他不碰你就不碰吧,我也不去听墙角了,你偷偷摸摸地使劲儿,等事情真成了,告诉我一声就行,咱们别打草惊蛇。”   阿娇差点笑出来,打草惊蛇都用上了,看把老太太急的。   经此一哭,阿娇与赵老太太达成了约定,赵老太太要在官爷面前替她保守秘密,阿娇也不能再对外人说她与官爷的房里事。   下午小雨渐渐停了,有几个同街的老太太来赵家串门,跟赵老太太打听赵宴平在府城又立了什么功。   阿娇泡了茶水过来,举止端庄地给几个老太太上茶。   阿娇出去后,一个老太太悄声问赵老太太:“我听人说,是你让赵官爷带她去府城玩的?”   赵老太太笑眯眯道:“不是我是谁?你们是不知道,我当初聘她来做妾只是怜惜她被舅母磋磨,等人真过来了,做事勤快又懂事本分,我哪里不舒服她就给我揉哪里,我生病了,她还拿出嫁妆给我买药,整整花了三两银子呢,我赵老太爱恨分明,她真心孝顺我,我就真心怜爱她。”   三两银子买药?   几个老太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酸。   “可惜身子坏了,生不出孩子来。”有个人酸溜溜地道。   赵老太太嘴巴一撇,哼她:“我要的就是她不会生,知县大人赏识我孙子,连知府大人都赞我孙子前途不可限量,以后升官了,自有大家闺秀要嫁过来,家里提前有个妾没什么,弄出个庶子算怎么回事?”   “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小妾美貌又本分,如此家里才安生呢,老姐你真是捡了个宝。”   赵老太太得意地扬起下巴:“那是,宴平为何那么有眼力,都是从我这儿传过去的!”   阿娇坐在东屋,听得直笑,老太太可真会吹牛,万幸也很好哄。 第35章   傍晚赵宴平回来了。   阿娇小心翼翼地看着赵老太太。   赵老太太哪敢跟孙子去对峙, 万一孙子恼羞成怒真的赶跑了阿娇,阿娇再去外面一传,祖孙俩的脸面还要不要?   为了银子、面子, 赵老太太选择装!孙子跟她装, 她也跟孙子装,反正她与阿娇联手对付孙子, 不信就斗不过这头倔驴!   忍是忍住了,可赵老太太还是生气,以前赵宴平回来,她围着孙子观察打量嘘寒问暖,今日,赵老太太都没怎么看孙子,对阿娇反而加倍地好,仿佛阿娇才是赵家的姑娘, 赵宴平只是个入赘上门的女婿。   赵宴平察觉到了怪异, 早上老太太明显是不满阿娇, 到了傍晚怎么反过来了?   赵老太太不提原因,赵宴平也只当家中一切太平, 晚上睡下后,他才在床隔这一头问阿娇:“今日家中出了何事?老太太似乎对我颇有怨言。”   阿娇的小心肝都快虚透了,官爷断案如神,她能成功糊弄过去吗?   心跳加速, 阿娇小声道:“官爷,如果, 如果我为了讨老太太的喜欢,老太太责怪我的时候我故意把错推到你头上,官爷会生气吗?”   赵宴平突然明白了。   早上老太太来听门, 以为阿娇勾着他胡闹,所以老太太教训了阿娇,阿娇则幽怨地看他。以老太太的脾气,等他走后,老太太肯定又训斥阿娇了,阿娇一着急,便把错推到他头上,编了些他强迫她的谎言。   赵宴平不生气,她夹在他与老太太中间也不容易,能与老太太和睦相处最重要。   “不会,你随机应变,不用担心我这边。”赵宴平鼓励她道。   阿娇窃喜,咬着唇道:“这可是官爷说的,哪天老太太训你了,官爷可不能赖账。”   赵宴平嗯了声。   安静了片刻,赵宴平又道:“白日我去庆河街上走了一趟,看到三家店面出让,两家大的价钱太高,不用考虑,小的那家原来是卖针线活儿的,其实算不上铺子,只是挨着店主家的墙在外面搭了一张棚子,正好临着街道。店主年纪大了,做不了针线,才想将棚子卖出去,希望找个干净的买主,不要做吃食油烟多的那种。”   阿娇喜道:“那咱们租了正合适,官爷打听价钱了吗?”   赵宴平道:“这种棚子不好卖,她家条件又多,一年给一两银子的租钱便可。”   阿娇一听,恨不得马上就爬起来,去找人家把租赁文书签了。   “官爷,你月底才接沈樱姑娘过来,万一这九天里棚子被别人租了怎么办?”   阿娇着急地问。   赵宴平道:“放心,我与他们家有些交情,他们答应给我留到十月初,在那之前不会卖给别人。你也别急,明早先去看看,就在平安桥北面的路口,看过再决定要不要买。”   阿娇心里火热火热的,想了想,发愁道:“我若出门,该用什么借口对老太太说呢?”   赵宴平都替她想好了,塞了一块儿碎银过来:“你明早先晾晒大人送你的绸缎,老太太定会眼馋,那时你便提议带老太太去河边绸缎铺子看看,扯匹缎子给老太太做过年穿的新衣,你们一路走过去,也能看到那个棚子。”   阿娇佩服地道:“官爷你真厉害,什么都被你算到了。”   赵宴平只叮嘱她一件事:“算上这两银子,你已经以你的名义给老太太花了四两银子,等老太太打听你嫁妆还剩多少时,你就说还剩六两,别让老太太知道你舅舅、太太分别给了你十两,太太那边还好,让老太太知道你舅舅偷偷给你钱了,她难免会去挑衅你舅母,徒惹是非。”   阿娇听了,小手捂住胸口,一阵阵地后怕,幸好官爷心细如发,不然事情传到舅母口中,少不得又是一场鸡飞狗跳。   “我记住了,官爷也要时常提醒我,我脑子没你好用,怕忘了。”阿娇认真地道。   赵宴平不会忘的,他不喜口角,也不喜老太太四处惹事。   ======   翌日天气晴朗,阿娇如官爷提点的那样,先把东屋、西屋都在用的被褥拿出去晾晒,再把官爷的书也一一拿出去晒,最后将装绸缎的箱笼整个搬到院子里,将那光鲜亮丽的绸缎一匹一匹的摆在阳光下。   赵老太太本来在屋里坐着,听翠娘大惊小怪地嚷嚷“漂亮”、“好滑”之类的,赵老太太疑惑地走了出来。   看到那一匹匹随风轻摇的绸缎,都是少女新妇喜欢的鲜艳颜色,赵老太太两只眼睛里都装满了羡慕与贪婪。   虽然她现在是个黄脸老婆子,可赵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做梦都想拥有一条绸缎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得让村里所有汉子都被她迷死。现在她是穿不了这种鲜艳料子了,可这些绸缎还能卖钱啊,换成银子,至少几十两。   “小娘子快给自己做几身衣裳吧,你穿着肯定好看。”翠娘怂恿阿娇道,家里有个天仙似的美人,翠娘干起活儿来都更有动力了,干得好小娘子会夸她,不像老太太,就知道处处挑她的错。   阿娇看向堂屋门口的赵老太太。   赵老太太哼道:“想做就做,看我做什么,我一早就催你快做几身。”   阿娇摸着一匹莲红色的缎子,轻声道:“我是觉得,老太太都没穿绸缎衣裳,我自己穿不合规矩。”   赵老太太刚要说话,阿娇突然想到什么,快步走到赵老太太身边,笑着道:“这样好了,我陪您去绸缎铺子看看,挑一匹好料子给您做过年的新衣,再给官爷也扯一匹,到时候咱们一家人都穿得光光鲜鲜地过年,多喜庆。”   赵老太太喉头一滚,把口水咽了下去,她已经猜到了阿娇的意思,但还是故意哭穷道:“你想的美,官爷挣钱养家不容易,纳你过门把积蓄都花了,哪还有银子买绸缎?”   阿娇不好意思地道:“是我让官爷破费了,那银子我留着也没地方花,正好买料子孝敬您。”   赵老太太心中大喜。   拿出去的聘礼再抢回来,这种事赵老太太想做,没脸做。聘礼一直捏在阿娇手里,与她没有半点关系,现在阿娇主动拿出来,虽然买绸缎浪费了些,好歹是花在她与孙子头上了。   “好吧,难为你一片孝心,那咱们就去街上走一趟。”赵老太太看阿娇是真的有几分喜欢了,旁的不说,这孩子知道感恩,够孝顺。   “我也去。”翠娘讨好地看着赵老太太。   赵老太太心情好,准了,出门之前,赵老太太指着院子里的绸缎吩咐郭兴:“给我看紧了,丢了一样看我怎么收拾你!”   郭兴连忙保证绝不会把东西看丢了。   赵老太太料他也不敢,一手让阿娇扶着,如大户人家的老太太般出发了。   她这出场确实也有牌面,这条街坊里都是普通百姓人家,买丫鬟的没几户,养小妾的更少,只有赵老太太,孙子有出息得知县器重,家里还有丫鬟、小厮使唤,如今又多了一个懂得讨她欢心的小妾,谁不羡慕?   庆河就是阿娇之前来洗衣裳的庆河,这边风景好,水路便利,虽然不是县城的主街,但河岸两侧也开了不少铺子,乃本县值得一逛的街道之一,尤其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因着风景好,庆河两岸比县城主街都要热闹。   河岸上有七座桥,每座桥的桥洞上方都题了桥名,阿娇一边扶着赵老太太,一边留意石桥与两岸的铺子,经过第三座桥时,终于让阿娇看到了官爷所说的棚子。   那棚子比阿娇想象的更好,面朝街道,上面盖了棚子,后面挨着墙,左边与那户人家的门楼侧墙挨着,右边做成了门,门上还搭了草席帘子,遮风挡雨。临街这面便是木板搭成的柜面了,摆胭脂绰绰有余,阿娇甚至也可以做些针线一起卖。   “老太太,那个棚子是做什么的?”阿娇故意好奇地问赵老太太。   赵老太太见了,解释道:“那家的老太太年轻时女红好,后来她男人死了,为了养家,她便搭了这个棚子卖针线。前几天我还看到她,眼睛不行了,做不动了,儿媳妇又笨,说是要把棚子转手。”   阿娇:“原来是这样,还是您命好,一手将官爷拉扯得这么有出息,老了享福就成。”   赵老太太轻轻“呸”一声:“好什么好,人家跟我差不多岁数,小孙子都会摸鱼了,我孙媳妇还没影。”   正说着,那家门打开了,三个孩童前后跑了出来,哥哥十岁左右,妹妹七八岁,最小的弟弟看似也有五岁了,兄弟俩长得壮实,妹妹眉清目秀,开开心心地跑去玩了。   赵老太太看那三个孩子的眼神,比她看阿娇的绸缎还要眼馋。   阿娇也很羡慕,如果可以,她也想给官爷生个孩子。   可阿娇还记得那碗绝嗣汤的滋味儿,更记得喝完绝嗣汤后,腹如刀绞、生不如死的痛苦。   视线一转,又落到了那个棚子铺面上。   阿娇心中燃起了一把火。   孩子注定没有了,她一定要开好这个铺子,赚钱给自己养老!   ======   赵老太太还是节俭的,想买绸缎,太贵的又舍不得,只给自己挑了一匹二钱银子的缎子。因为阿娇主动要给孙子买,赵老太太狠狠宰了阿娇一笔,给孙子挑了一匹足足一两的深色缎子,孙子面冷,穿深色更有气势。   赵老太太疼孙子,阿娇也疼官爷,别说官爷提前给了她一两银子,即使官爷不给,她也舍得自己掏钱打扮官爷。 第36章   买了绸缎, 阿娇与赵老太太各自达成了目的,都心满意足,往回走时, 竟撞见了金氏母女。   金氏寻常妇人打扮, 朱双双穿了一身细布衣裙,肤色白皙, 明眸皓齿,亦有七分好姿色。   也是奇怪,阿娇的舅舅年轻时温润俊朗,金氏也是中上之姿, 但一双儿女里, 朱双双长得不错,表哥朱时裕却生的歪瓜裂枣, 除了读书还行, 五官上毫无出彩之处,永远都是阴阴沉沉的, 仿佛在盘算什么, 实在难以让人喜欢。   阿娇曾听人言, 说表哥以前长得也俊朗翩翩, 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后, 命是救回来了, 人渐渐长残了, 甚至有人悄声议论, 说舅母卖她遭了报应,只是报应落到了儿子头上。   阿娇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金氏眯着眼睛打量阿娇, 见阿娇容颜如花,看着比在自家时开朗多了, 说明日子过得顺心,再想起这段时日街坊们夸赞阿娇的闲话越来越多,一边夸阿娇一边贬损她,金氏心中不悦,故意挑拨赵老太太道:“老太太对我们阿娇可真好,又是让她随赵官爷去府城,又是带她出来逛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阿娇嫁到赵家是当正妻了呢。”   金氏希望赵老太太听了她的话,刻薄阿娇一些,免得传出赵家宠妾太过的名声,将来难娶正妻。   赵老太太比金氏多吃了那么多的盐,这点画外音她能听不出来?   赵老太太才不怕呢,孙子以后要去京城做官,武安县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她对阿娇的好传不到京城去,再者,真到了那一日,她会在进京之前提前打发了阿娇,就她与孙子带着翠娘、郭兴去京城,影响不了孙子议婚。   金氏想看她家的热闹,做梦!   拉着阿娇的小手,赵老太太露出笑脸来,大声夸赞金氏道:“我对阿娇好,是因为阿娇讨人疼。不愧是秀才娘子,女儿养得好,外甥女也养得贤淑达理,见我老太婆衣裳破旧,手里又没钱,主动花嫁妆银给我买缎子,哎,我能聘到这么好的姑娘,都是托了秀才娘子的福啊!”   金氏早看见翠娘怀里抱着的两匹缎子了,一匹比一匹好,此时得知那缎子竟然是阿娇花钱孝敬赵老太太的,金氏又酸又恨!本来聘金都该给她的,都怪丈夫顽固不许她要,还有这个赵老太太,竟然派了翠娘去他家看着!   赵老太太明褒暗贬,金氏也笑着刺了回去:“阿娇自然是好的,但我们家手里也拮据,没能给阿娇预备太多的嫁妆,阿娇手里就那么点银子,老太太平时省吃俭用,今日一下子挑了两匹好缎,真是花别人的钱不心疼,知道的说阿娇孝顺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故意从阿娇手里抠钱呢。”   赵老太太的抠门也是众人皆知了,周围的看客听了金氏的话,看赵老太太的眼神就不太好了。   就在此时,阿娇扶着赵老太太,轻轻柔柔地道:“舅母误会了,老太太不想我破费,如果不是我硬拉老太太出来,老太太今日都不会出门,就算到了铺子,她也只是挑了这匹便宜的。”   金氏不信,指着另一匹黑缎道:“这匹好的难道花的不是你的银子?”   阿娇带着几丝羞意,微微低头道:“那是我主动买给官爷的,官爷平时有应酬,总该比咱们妇人穿的好些。”   女人疼自己的汉子,天经地义,阿娇这一解释,看客们又都议论起金氏来,平时对外甥女刻薄就算了,现在见外甥女在赵家过得好了,竟然还想挑衅外甥女与赵老太太的关系。   赵老太太终于又有机会开口了,一脸好心地劝说金氏道:“秀才娘子啊,你刚刚那话跟我说也就罢了,我知道你是为了阿娇着想,怕我贪阿娇的嫁妆,不会跟你计较,可将来双双出嫁了,你可千万别跑去人家婆婆面前讲这些,到最后害得还是你自己的女儿。”   这话基本就是直接指着金氏说她不安好心要坑外甥女了。   众人对金氏的讨伐之声更高,金氏那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紫的,朱双双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母亲当众丢人,她也觉得没脸,哭着从人群里跑开了。   金氏狼狈地去追女儿。   赵老太太带着胜利者的笑容,与阿娇、翠娘一块儿回家了。   阿娇坐在屋里裁剪绸缎,准备先给赵老太太做一身衣裳。   赵老太太让她忙,翠娘去洗衣裳了,赵老太太在院子里打理那些晾晒的缎子、书籍,快到晌午了,赵老太太将东西收了进去,然后她坐到家门口的树荫里,惬意地等着。   阿娇出来问了一次,被赵老太太撵了进去。   阿娇只好坐在东屋的窗边,好奇地看着赵老太太的身影。   突然,赵老太太挥了挥手,好像在叫谁过来一样,过了片刻,果然来了一个人。   是阿娇的舅舅朱昶。   至此,阿娇仍然没有猜到赵老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舅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还赔罪似的朝赵老太太行礼。   舅舅走了,赵老太太终于进来了,笑得很坏。   阿娇忍着没打听,让赵老太太知道她在暗中偷窥可不好。   没过多久,隔壁突然传来金氏愤恨的叫骂:“朱昶你还是不是男人!你教出来的好外甥女帮着外人一起骂我,人家跑你耳边挑拨两句,你不问青红皂白回来就数落我,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还有你那好外甥女,你养了她这么多年,她可有孝敬你,现在她伺候别人伺候的殷勤,你就是养个白眼狼也比她强!”   金氏就是要让阿娇与赵老太太听见,对着赵家这边的墙头嚷嚷的。   “你给我闭嘴,还嫌丢人丢的不够是不是?”朱昶气急败坏地道。   “爹爹你偏心,她都嫁出去了你还偏心她,到底谁才是你女儿?”朱双双的哭声也传了过来。   “跟偏心没关系,今日这事就是你们做的不对,你们平时挤兑娇娇我都忍了,现在她嫁出去了你们还不想她好过,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欺人莫要太甚!”   朱昶也发飙起来,指着金氏、朱双双骂道,脸色涨红。   男人一旦发怒,比女子发怒更有震慑力,金氏母女一心虚,不吭声了。   听不见热闹了,赵老太太捧着饭碗一哼,看着垂眸静听的阿娇道:“阿娇别怕,以后她再来找你的茬,我就去告诉你舅舅,次数多了看她还敢不敢。”   阿娇朝老太太笑了笑。   不得不说,对付金氏就得需要赵老太太这样的人,只是阿娇以前人在屋檐下,没底气大闹,赵老太太就不必顾忌那么多,金氏来招惹,赵老太太直接对付回去就是。   阿娇又记起了粉衣丫鬟对她的叮嘱,让她要保持好与舅舅的关系,将来赵家若欺她太甚,有秀才舅舅给她撑腰,赵家也要忌惮三分。   歇晌的时候,阿娇翻来覆去,只觉得此时的日子看起来顺心,其实危机重重,无论是赵老太太、官爷还是舅舅,都不是多稳固的靠山,靠谁都有随时坍塌的危险,靠不了一辈子,到最后,还是要靠她自己。   ======   阿娇做了一下午的针线,腰有些酸痛,阿娇在屋里伸展伸展胳膊,走到院子里眺望远方。   赵宴平骑马停到家门口,往里一看,就见她站在屋檐下,好像在看朱家右邻院中的橘子树,看得那么入神,连他回来都没发现。   “官爷回来了!”   郭兴的声音惊醒了阿娇,阿娇往外一看,果然看到了一身紫袍的官爷。   阿娇远远地朝官爷笑了笑,熟练地捡起洗脸盆去厨房舀水,端去后院预备上。   她忙她的,赵老太太、翠娘分别从屋里、厨房走出来,打听有没有什么案子。   赵宴平看眼阿娇走向后院的窈窕背影,简单道:“有个小案子,一户人家丢了一只鸡,怀疑是隔壁偷的,对方不认,两人闹到了官府。”   翠娘:“那隔壁那家到底有没有偷鸡?”   赵宴平道:“偷了,炖熟了,鸡毛也都烧了。”   赵老太太来了劲儿:“毛都烧了,你们怎么断定人家锅里的鸡就是那家丢的?”   阿娇从后院回来,听到这句,也好奇地看向官爷。   赵宴平道:“他们还没来得及吃,丢鸡的人家跑过去闹了起来,把一整只炖鸡也带去了衙门。偷鸡的人说鸡是在山里打来的,养鸡的说丢的这只鸡左腿是断的,大人让仵作去查验,发现鸡腿果然是断的。偷鸡的人还想狡辩,大人要传守城士兵询问,偷鸡的人根本没有出城,不敢对质,招了。”   翠娘笑道:“活该,嘴馋偷人家的鸡,是不是打板子了?”   赵宴平点点头,去后院洗脸了。   赵老太太也被这案子逗笑了,朝阿娇道:“那偷鸡的人也真傻,别的鸡不偷,非要偷只瘸腿的。”   阿娇想了想,道:“可能别的鸡跑得快,只有瘸腿的好抓吧。”   小小的一个偷鸡案,也成了家中三个女人的乐子。   赵宴平洗完脸进了屋,才发现桌子上摆着阿娇的针线筐,还有一件缝制成形的妇人衣裳。   “早上去看过棚子了?”   饭后两人一起来到东屋,赵宴平低声问阿娇。   阿娇点头,眼里都是笑:“看过了,地方挺好的,人来人往好招揽生意,我都想好了,就算沈樱姑娘不方便供货给我,我也要租下来,平时做针线卖。”   赵宴平想到卖主母亲的佝偻的背脊,皱眉道:“整日做针线,太费眼睛,对腰也不好。”   阿娇还是笑:“我会注意休息的,反正我还年轻,辛苦一点没什么。”   赵宴平却忽然记起了她想赚钱的理由,怕将来被他厌弃,没有银子傍身。   赵宴平抿唇,走到书桌前坐下。   阿娇赶紧去将她的针线收拾好,官爷好读书,每日回来都会看两三刻钟。   她站在一旁收拾,一双雪白娇嫩的手在赵宴平面前晃来晃去,就在阿娇端着东西要离开时,赵宴平沉声道:“我说过会养你,你不必担心老了没人照顾。”   阿娇身形一顿,见官爷已经拿起书翻看了,阿娇咬咬唇,小声问:“官爷的意思是,你会养我一辈子吗?”   赵宴平面朝书卷,淡淡嗯了声。   回应完了,余光中她一动不动,赵宴平抬眸看去,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眸子,眼睛在笑,娇嫩的脸也笑成了花,在这昏暗简陋的屋子里,她却像会发光一样,如天上皎皎的明月,美得让人脑海一空,突然之间什么都忘了。 第37章   哪怕有些承诺靠不住, 阿娇还是喜欢听官爷说他会养她。   官爷继续看书了,阿娇想了想,坐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 继续给赵老太太缝衣裳。   赵宴平皱眉道:“白日再缝吧, 又不是急穿。”   阿娇一边穿针一边柔声道:“一时也不想睡,这油灯点着, 我跟官爷一起用,更值了。”   赵宴平闻言,默默垂下眼帘。   阿娇穿好线,笑着看他一眼, 低头走针。   她才缝了一行, 对面传来椅子挪动声,阿娇疑惑地抬起头。   赵宴平将椅子放回原处, 随意瞥她一眼, 道:“睡吧,我乏了。”   阿娇只好停了手里的活计。   她先上的床, 赵宴平熄了灯, 躺在了外侧。   阿娇朝着他这边道:“官爷, 我准备明日去探探老太太的口风, 先说做针线、绢花生意, 老太太同意, 等我与沈樱姑娘商量好了, 再把胭脂生意加上去。”直接说她要开胭脂铺子, 似乎太有野心了,颇有小妾不安分之嫌, 阿娇怕赵老太太不喜。   赵宴平赞许道:“这样很好,那棚子原来就是卖针线的, 你用针线当幌子,合情合理。”   阿娇笑了,以为谈话结束,阿娇改成平躺,准备睡了。   赵宴平却还有话说:“翠娘年纪小,也不擅长接人待物,做些粗活可以,看铺子不太合适,还是让郭兴去吧,反正他白日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事做。”   阿娇眼睛一亮,郭兴、翠娘这对儿兄妹俩性格还是很不一样的。翠娘做饭好吃,但心直口快,经常惹赵老太太生气,郭兴嘴甜多了,人看着也利索机敏,让郭兴去看着铺面,还不用担心被街头的小混混调戏。   “还是官爷想的周到。”阿娇又转向床隔躺着了。   赵宴平顾忌的还是老太太那关:“只怕老太太不会白白让你用他。”   阿娇早就想过了,道:“我能做这生意,全靠官爷帮忙,官爷不收我的银子,我孝敬老太太一点也算是报答官爷了,先让郭兴去试试看,如果能赚钱,我就从盈利中抽一成给郭兴当工钱,再抽一成孝敬老太太,官爷觉得如何?”   赵宴平道:“也行,哄了老太太欢心,她便不会来找你的麻烦,至于你给老太太的,我会想办法还你。”   阿娇忙道:“不用,官爷总是这么见外,弄得我越来越像在你们家白吃饭的了。”   赵宴平没再说话,如果她的生意真的能做起来,他会记着账,总有一日要把老太太白占的那份便宜补偿给她。   ======   第二天阿娇搬把椅子坐在院子里,专心致志给赵老太太做衣裳。   赵老太太出来见了,托着阿娇缝好的部分仔细端详,越看越满意:“你这针脚真不错,绣的花也好看,最难得是动作快,瞧瞧,才大半天的功夫,都缝了一半了。”   赵老太太喜欢做事麻利的人。   阿娇就等着这话呢,放下活计,杏眸水亮地问:“老太太真这么想?那您觉得,我做些荷包手帕、扇子绢花之类的小物件,拿到外面去卖,能赚钱吗?”   赵老太太心中一动,眯着眼睛打量阿娇:“怎么,你想接针线活儿?”   阿娇开始演了起来,就说昨晚她梦见自己在那个棚子里面摆摊卖针线了,赚了好多钱,笑得她从梦里醒来,把官爷也惊醒了,两人一合计,都觉得这生意可做。   “官爷还说了,他去帮我打听打听租金。”   赵老太太半晌没有言语。   阿娇继续道:“老太太您想啊,我若不想法子赚钱,手里的嫁妆越花越少,将来想孝敬您都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做点针线多少都能赚点,总比天天闲在家里的好。”   赵老太太脸色好看了些,但还是不愿意自家的美妾去外面抛头露面。   阿娇笑道:“我哪能去,官爷说了,让郭兴去,我赚了钱给郭兴开工钱。”   赵老太太稀疏的眉头一皱,瞪着阿娇道:“郭兴是我的人,你把他借走了,我要用人的时候怎么办?”   阿娇撒娇地抱住赵老太太的胳膊,讨好道:“老太太放心,我不会白跟你借人的,真赚了钱,我给郭兴开多少工钱,就给您同样一份工钱,您留着也好,拿去再雇个小工也好,这样可成?”   赵老太太高兴了,盘算片刻,赵老太太巧妙地打听道:“开铺子要用本钱,你手里还有多少银子?够用吗?”   阿娇谨记官爷的叮嘱,道:“一共十两聘礼,买药买缎子花了四两多,还剩五两多,小本生意,应该够用吧?”   赵老太太既希望阿娇能赚钱,她跟着占便宜,又怕阿娇做生意亏本,最终亏的还是赵家的聘礼银子。   “亏了怎么办?”赵老太太摇摆不定地问。   阿娇自信道:“我做的绣活儿肯定能卖出去,大不了时间长一点,真难赚钱的话,及时止损,亏也就亏点铺子租金罢了。”   赵老太太赞同地点点头,拍板道:“就看那家租金如何了。”   傍晚赵宴平一回来,还没洗脸就被赵老太太叫住,打听租金的事。   赵宴平与阿娇都串通好了,听老太太这么问,赵宴平看眼阿娇,道:“阿娇已经与您说过了?”   赵老太太点头:“说了说了,你去打听租金了吗?”   赵宴平道:“嗯,说是一年只收一两租金,但必须做没有油烟的干净生意。”   阿娇配合他,一脸惊喜地看向赵老太太。   赵老太太也大喜过望,一两银子就能用一年,阿娇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可以折腾,凭阿娇的女红,玩也能将租金赚回来。   “行了,你赶紧去齐家走一趟,把文书签下来,免得去晚了被别人抢走。”赵老太太催促道,跟阿娇当初一样急。   赵宴平便往齐家去了。   两家离得近,两刻钟左右,赵宴平回来了,身边跟着一个三旬左右的男子,正是齐家现在的家主齐峰。齐峰自幼丧父,被寡母母亲养大,现在跟着岳父家里跑漕运,家里颇有些余钱,早就想将那棚子拆了,齐家老太太舍不得,宁可租出去。   赵宴平请齐峰在堂屋落座,让阿娇去里面拿纸笔、印泥。   赵老太太奇怪道:“刚刚在大峰家里签了就是,怎么还多跑一趟回咱们家签了?”   齐峰笑道:“老太太,官爷说这棚子是小嫂子自己出钱租的,想做点小生意,那这文书就得我与小嫂签,官爷的手印不算数。”   赵老太太眼睛转了转,朝孙子使了个眼色:“都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我,你签了就是。”   赵老太太想的美,反正租金便宜,由孙子来租,那棚子就是赵家的了,万一阿娇生意做得红火,赵老太太还可以多跟阿娇要点租金。   阿娇正要出来,听到赵老太太的话,心中一紧,跟着就听官爷道:“齐兄人都来了,还是让阿娇签吧。”   阿娇顺势端着纸笔、印泥走了出来。   赵宴平亲自拟写的文书,约定阿娇先从齐家租赁一年的棚子,租期满后,如果阿娇还想续租,齐家必须先租给阿娇,不能改租旁人。一样的内容写了三张,阿娇与齐峰分别都写了名字印了手印儿,一人收一份。   赵老太太指着桌子上剩下的一份道:“那个给谁?”   赵宴平道:“明日我带去县衙,留个底,将来若谁丢了文书,还可以去县衙求大人做主。”   齐峰将自己那份文书收进袖子,再收了阿娇预付的一两银子,笑着对赵宴平道:“官爷办事就是靠谱,那好,时候不早,我先走了,棚子就在那里,你们何时开张都行,不必再与我们打招呼了。”   赵宴平送他出门。   阿娇捏着文书,笑得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来。   事已至此,赵老太太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好等着阿娇生意开张,她拿自己那一成进项。   ======   阿娇用三天时间帮赵老太太做了一身五福捧寿纹的缎子新衣,赵老太太迫不及待地穿上试了试,站在阿娇的梳妆台前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越看越觉得自己真有几分官家老太太的威风,如果肤色没晒这么黄就更像了。   欣赏了足足两刻钟,赵老太太去西屋将衣裳脱了下来,新衣裳嘛,就要留着大年初一穿。   “官爷那身不着急,走,咱们先去买针线料子,你赶紧做出几样绣活儿来,让郭兴去卖。”   赵老太太招呼阿娇道。   做绣活儿也是给自己赚钱,阿娇干劲儿十足,带上荷包,与赵老太太一起去进货了。   赵老太太是砍价好手,阿娇用非常实惠的价钱买了一批货。   上午买的东西,下午阿娇手痒,没有午睡,这就开始忙了起来,一口气做了九朵海棠绢花,她沉浸其中忘了时间,直到粉色的绢都用完了,阿娇才感觉到脖子有点酸,站起来活动筋骨。   赵老太太歇完晌,过来敲了敲门:“阿娇醒了吗?”   阿娇立即走过去,挑开门帘道:“老太太找我有事?”   赵老太太随意往里一看,看到桌子上摆着一溜儿粉嘟嘟的花,惊讶地迈了进去:“你没睡觉吗?一直在做这个?”   阿娇笑道:“睡不着,先试着做了几朵。”   赵老太太捏起一朵绢花看,只觉得这绢花与刚摘下来的新鲜海棠花一样娇艳,比铺子里卖的还精致。   “没想到你手这么巧。”赵老太太回头夸阿娇道。   阿娇浅笑一下,没有告诉老太太,她的女红手艺,都是从花月楼学的。花月楼主要教她们才艺,女红只是随带教了下,两天才安排一堂客。但阿娇喜欢做绣活儿,自己跟着女红嬷嬷偷学了很多,再加上花月楼姑娘们戴的穿的全都是京城、府城最时兴的款式,阿娇会的花样也比寻常妇人、绣娘多。   别看她做绢花做的快,其实绢花非常考验一个人的手艺,特别是把绢做成花瓣这一步,需要凇⒖镜燃家铡D每痉来说,烤的时间短了花瓣不成型,时间长了这片绢又毁了,还有不同花的花瓣形状不同,如何诔隼矗都需要有高师提点,旁人想学阿娇做一样的绢花,没有师傅,很难自己琢磨出来。   赵老太太会缝衣裳,绢花她就不行,阿娇试着教她,赵老太太浪费了几块儿边角料后,果断放弃了。   “你自己做吧,我出去串串门。”   赵老太太拿了一朵绢花,准备先去有待嫁孙女的老姐妹家里坐坐,看看会不会有人愿意买。   阿娇送走赵老太太,与翠娘说了会儿话,继续去屋里忙,直到天色变暗才收工,去院子里休息眼睛。   稍顷,赵宴平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兜东西。   “买的什么?”赵老太太看着那布兜子问。   赵宴平打开布兜,露出里面黄橙橙、圆滚滚的橘子。 第38章   赵宴平将一兜橘子递给老太太:“回来路上看见有人卖, 便买了三斤,给您尝鲜。”   赵老太太一边接过来一边撇嘴:“净乱花钱,我什么时候爱吃橘子了?酸得倒牙, 还一口气买了三斤, 花了多少?”   赵宴平道:“不贵,给翠娘、郭兴也尝尝, 我先去洗脸。”   说完,赵宴平拿走阿娇手里的洗脸盆,一个人去了后院。   翠娘站在厨房门口,眼巴巴地看着赵老太太手里的橘子。   赵老太太低头数了数, 孙子买的橘子个头挺大, 里面一共才十个。   赵老太太挑了一个小点的给翠娘,让翠娘拿去与郭兴分着吃, 再拿一个递给阿娇:“你剥了, 咱们俩一人一半,剩下的都给官爷留着吧, 他爱吃。”   其实赵老太太也不知道孙子爱不爱吃, 平民老百姓家, 很少会专门买果子吃, 孙子当捕头后偶尔会带点果子回来, 都是大人赏的, 据赵老太太的观察, 孙子吃什么果子都面无表情, 看不出喜好。这次孙子主动买橘子,应该是自己爱吃吧?   阿娇暗暗记住官爷爱吃橘子, 然后去厨房洗了手,剥完橘子将整个都交给赵老太太。   赵老太太一来不爱吃酸东西, 二来想起阿娇在屋里忙了一下午,便分了大半个给阿娇,自己吃小的那一半。   阿娇还想多给她两瓣,赵老太太瞪她道:“给你吃你就吃,让你舅母看见又该说我苛待你。”   阿娇便乖乖自己吃了。   这橘子瓣瓣丰满,甜中带着一丝微酸,一口咬下去汁水立即在口中四溅,洒满了味蕾。   阿娇喜欢极了,心中越发佩服官爷,办案厉害,买果子眼光也高,挑出了熟得正好的橘子,不酸也不烂。   赵宴平擦完身体,看眼前院坐在一起吃橘子的老太太与阿娇,去东屋换中衣了,未料一挑开帘子,就见屋里多了一个板凳,板凳上面放了一个簸箕,簸箕里面铺了一层干净的旧布,然后整整齐齐地摆了五行绢花,粉海棠、红牡丹、白芍药、黄月季。   粉海棠最多,有八朵,其他三种都是五朵,花朵之上,还罩了一层轻纱。   赵宴平不禁走到簸箕旁,只见那绢花朵朵栩栩如生,宛如真花。   她的手竟然这样巧?   换好中衣,赵宴平出去了。   阿娇刚在赵老太太的提醒下给他剥了一个橘子,见官爷出来了,阿娇笑着将橘子递过来:“官爷快尝尝,这橘子真好吃。”   赵宴平点头,这时,赵老太太提着剩下的橘子往西屋去了,赵宴平扫眼那兜子勒出的橘子形状,便猜到了数量,随即判断出阿娇他们四人一共才分了两个橘子而已。   祖母这脾气……   赵宴平瞬间就放弃了劝说祖母的念头,老太太节俭了一辈子,改不掉的。   赵宴平也不怪祖母,有钱谁愿意过得这么抠,都是穷出来的。   赵宴平坐到饭桌旁,赵老太太放好橘子出来,就见孙子三两下就把一个橘子吃完了。   孙子这么爱吃,赵老太太马上道:“还要吗,我再给你拿一个?”   赵宴平道:“先吃饭,吃完我自己拿。”   正好翠娘端了晚饭进来,热气腾腾的肉丝面。   翠娘也吃了橘子,退下之前高兴地对赵宴平道:“官爷买的橘子真好吃,刘家的橘子也熟了,满满一树挂在那里,我看一次馋一次,没想到今日官爷竟买了回来,嘿嘿。”   赵宴平飞快瞥了眼阿娇。   阿娇在给他盛面,挑好面条,再把里面的肉丝捞到碗里,铺了满满一层。   “够了,你们也吃。”赵宴平开口道。   阿娇抓紧时间般又捞了一筷子肉丝,笑着把碗给他。   盆里剩的肉丝已经不多,四五根的样子,阿娇全捞给了赵老太太。   赵老太太舍不得吃,还想夹给孙子。   赵宴平挡开了,沉着脸,不想说话。   这脾气发的莫名其妙,赵老太太看向阿娇,阿娇紧张地摇摇头,她也没做什么啊。   赵宴平端碗吃面,谁都没看。   赵老太太安静了一会儿,藏不住话,笑着对孙子道:“宴平看见你们屋里的绢花了吗,都是阿娇做的,阿娇真是天生一双巧手,一下午就做了二十几朵,比铺子里卖的都好看。我拿去邓家,珍儿可喜欢了,问我多少钱,我说五文,她先是舍不得,后来还是咬咬牙买了。”   怕孙子不懂,赵老太太还解释道:“街上用同等绢做的绢花,个人家里卖只能卖三文,铺子里卖五文,阿娇的手艺比铺子里的还好,我还觉得五文卖便宜了呢,应该多加一文的。”   阿娇道:“这种小玩意都是薄利多销的,五文我都担心卖不出去。”   赵宴平终于抬头,问她:“一朵绢花成本多少?”   阿娇都算过了:“刨去绢、线还有其他杂料,成本两文多一点,不足三文。”   赵老太太兴奋地给孙子算账:“阿娇动作快,一天能做五十朵,一朵成本就按三文算,卖五文赚两文,一天能赚一百文,十天就是一两,一个月就是三两,刨去给我给郭兴的工钱,人家赚得也比你多!”   阿娇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赵宴平先泼了一桶冷水给二人:“就算阿娇一天能做五十朵,你们能保证五十朵都能当天就卖出去?还有,下雨天街上行人少,下大雨那棚子甚至都不能摆摊,本地雨水又多,平均每个月能有二十天开张都算好的。”   阿娇一愣,她没想这么多。   赵老太太更是傻眼了。   赵宴平思忖片刻,道:“先开张一个月才能预测到底能赚多少,你们别想太美,还有,这种针线活儿提前做好太久容易堆积灰尘,每天做二十朵的量足矣,物以稀为贵,你一次摆出去太多,太显廉价。”   阿娇若有所思。   赵老太太只想赚钱,道:“咱们自己卖不出去,剩下的可以便宜一文卖给铺子,不然阿娇一天能做四五十朵,你只让她做二十朵,闲着的时间不是太浪费了?”   赵宴平看着老太太道:“我聘她来做妾是伺候我的,她一天到晚做针线,哪还有心思伺候我?还有铺子里那些绣娘,个个弯腰驼背眯眼睛,我宁可自己的小妾不会赚钱,也不想她变成那副模样,让人嘲笑我养不起这个家,还得靠女人贴补。”   这次赵宴平非常公平,瞪了老太太,也瞪了阿娇。   阿娇怕得碗都要端不住了,又不敢放下去。   赵老太太比她能抗,虽然舍不得少赚钱,可赵老太太仔细想了想,孙子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她还指望阿娇去勾孙子的心呢,一天到晚做针线,真佝偻了眼睛也花了,别说孙子倒胃口,她也要落个把小妾当牛使的骂名。   一天做二十朵绢花刚刚好,上午半个时辰,下午半个时辰,能赚钱,还不费身子。   “行行行,都听你的,以后每天做二十朵花,保证有大把时间伺候你。”   赵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看着孙子,心里咬牙切齿地骂倔驴,明明只怕坏了面子,却拿需要阿娇伺候做借口,他倒是来点真格的,真把阿娇睡了啊!   赵宴平早低头吃面了,并没有领会到赵老太太的眼神。   他最先吃完,去西屋拿了两个橘子出来,再进了东屋。   阿娇始终低着头。   赵老太太见她小脸还白着,叹口气道:“凶你两句你就怕了?他就这脾气,习惯就好,我天天被他数落,还不过得好好的,既然他让你安心伺候他,你就听他话,把他伺候得舒舒坦坦的,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赵老太太瞪着东屋门帘道,又在埋怨孙子了。   赵宴平坐在书桌前,面无表情地看。   阿娇陪翠娘收拾厨房,然后端了洗脚水进来,以前她会坐到书桌旁边洗,今天官爷凶她了,阿娇便将洗脚盆放到梳妆台前,一声不吭地洗。   按照两人的习惯,赵宴平会直接用她的洗脚水,可今晚阿娇不敢,准备去外面换水。   “不用换,端过来吧。”   赵宴平放下书,看着她的侧脸道。   阿娇便乖乖照做了,放好洗脚盆刚站起来,面前突然多了一只大手,掌心托着两个橘子。   阿娇错愕地看向他。   那清澈的杏眸里还带着对他的恐惧,赵宴平垂眸,低声道:“我见你经常看刘家的橘子树,也是馋了吧?”   阿娇下意识地道:“我何时……”   话未说完,阿娇反应过来,她休息眼睛的方式就是眺望远处,可光秃秃的天啊房子什么的没有看头,好几次就去看刘家的橘子树了,官爷竟然误会她馋橘子了?   阿娇刚要辩驳,转瞬又冒出一个念头,难道,今天的橘子是官爷特意给她买的?   阿娇的小脸发起热来,看着他手里的橘子,羞答答问:“那我,我要是没馋,官爷今天还会买这橘子吗?”   赵宴平顿了顿,道:“买就买了,哪那么多问题,吃吧,我要洗脚了。”   他冷冰冰的,可阿娇就是品出了一丝甜味儿。   她接过两个橘子,走两步坐在了他对面。   赵宴平用余光看她:“我在外面跑了一天,靴子里味道大,你去床边吃。”   阿娇哦了声,听话地转移地方。   赵宴平洗脚的时候,阿娇先去外面洗了橘子,再坐在床头剥,这是官爷给她买的橘子,阿娇心安理得地吃了一整个,一瓣一瓣地慢慢品味。   等赵宴平泼完水回来,继续看书,阿娇重新来到了他对面。   赵宴平托着书,看不到她的脸。   突然,一只小手从书底下探了过来,白嫩的掌心托着一颗丰满的橘子,每个橘瓣上的白丝居然都被摘拣得干干净净。   “我吃饱了,这颗给官爷。”   阿娇伸着手,对着那泛黄的书卷道。 第39章   赵宴平放下书。   阿娇反而不敢看他了, 手托着橘子,粉面低垂,刚吃过橘子的唇瓣湿润艳丽, 比橘子更诱人。   她面前摆了一圈完整的橘子皮, 剥下去的白丝儿就放在了里面。   赵宴平接了橘子,掰下一半递给她:“一起吃吧。”   阿娇缩回手, 摇摇头道:“吃饱了,再吃要撑到了。”   说完,阿娇先去床上躺下了。   赵宴平面朝桌子,慢慢地吃了这颗橘子。   睡下后, 赵宴平对她道:“吃饭时我不是故意凶你, 只有那么说,老太太才不会催你每日做针线。”   阿娇恍然大悟, 怪不得, 平时官爷对她都客客气气的,今晚突然发了好一顿火, 原来又是在演戏糊弄老太太。   阿娇心里更甜了, 朝着他道:“我不介意的, 那铺子是我的, 我做的多, 赚的也多。”   赵宴平看着床顶, 问:“你今日一口气做了那么多, 身上就没有一点不适?”   阿娇沉默了。   做绢花比绣帕子还是要轻松很多的, 尽管如此,连续做了那么久, 阿娇还是觉得腰背酸,眼睛也不舒服。   想到官爷装凶的那些话, 阿娇突然想开了。赚钱重要,保持美貌也重要,她很贪,既要银子也要官爷喜欢她,真把自己累得勾腰驼背容颜憔悴,将来官爷更狠得下心抛弃她了。更何况,零碎针线只是搭着一起卖的,她真正要卖的是胭脂。   “有,肩膀特别酸。”阿娇赶紧诉苦道。   赵宴平道:“那就是了,老太太不会心疼你,你总该照顾好自己。”   阿娇连连点头:“我知道了,以后我每天上午下午各做半个时辰,其他时间老太太催我我也不动。”   赵宴平想,老太太只是嘴上喜欢使唤人,只要阿娇别太老实,老太太也不至于真把她当下人使。   “我给小樱写了一封信,明天她会装作来县城买东西,顺便来家里坐坐,等她问起你的绢花生意,你再趁机与她商量卖胭脂的事。”赵宴平提醒道。   阿娇只觉得一切都被官爷安排得妥妥当当,她这生意若能做成,官爷才是第一大功臣。   阿娇暗暗决定,等她赚了银子,一定要买份礼物酬谢官爷。   ======   因为第一批绢花已经做好了,第二天阿娇开始缝制起了香囊。   绣香囊比做绢花慢,既要针脚细致又要绣样别致,半个时辰能做一个都算阿娇动作利索了。   做好了第一个,阿娇正要休息,院门口突然传来郭兴欢快的声音:“老太太,沈姑娘来看你了!”   阿娇与赵老太太分别从东、西屋走了出来。   赵家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十四岁的沈樱穿着一身粉白的缎子衣裳站在车前,身边跟着一个小丫鬟,郭兴与车夫正联手往下抬一个大筐。   赵老太太眼睛一亮,带着阿娇往外走。   沈樱笑着道:“老太太,我今日来县城玩,这是我爹爹叫我带过来孝敬您老人家的,一筐红薯一筐花生,都是今年新熟的。”   赵老太太种了几十年的地,这两年才跟着孙子来城里享福,吃的口粮全都靠买,如今得了两大筐红薯、花生,赵老太太跟捡了两筐元宝似的,笑得满脸褶子,看沈樱也如同看天上掉下来的仙女:“你们父女俩真是客气,好了,东西我收下了,晌午小樱就在这边吃吧,我叫翠娘蒸包子,她做的包子最香了。”   沈樱喜道:“那敢情好,我在家都惦记翠娘的手艺呢。”   赵老太太从荷包里取出一串钱,让郭兴去肉铺买肉。   老太太难得改善伙食,郭兴都咽口水了,脚底抹油似的去跑腿。   赵老太太、阿娇一起将沈樱请进了屋。   沈樱头上戴了一朵樱花绢花,赵老太太平时或许注意不到,如今家里要做同样的生意,坐下之后,赵老太太就指着沈樱头上问:“小樱的绢花是从哪里买的?”   沈樱摸摸那绢花,笑道:“刚刚从玉楼买的,说是今年县城最时兴的样式,花了我十文钱呢。”   赵老太太撇嘴道:“就这也值十文钱?除了料子稍微好点,这花样还不如你小嫂子做的好看。”   阿娇悄悄朝老太太使眼色,夸她也就罢了,人家沈姑娘刚买的绢花,正喜欢呢,老太太这么说,谁会爱听?   沈樱买这绢花就是为了引赵老太太提及家里的生意,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惊讶地看向阿娇:“小嫂还会做绢花?”   赵老太太一心炫耀,直接带沈樱去东屋看了。   看到簸箕里的绢花,沈樱真心佩服起阿娇来,来的路上她还以为绢花只是阿娇随便做的糊弄老太太,现在沈樱才意识到,阿娇的手艺就足以撑起她的小铺子了。   “真好看,小嫂送我一朵吧?”沈樱亲昵地道。   阿娇只觉得荣幸,掀开挡尘的那层绢道:“你随便挑,喜欢哪个拿哪个,挑几朵都行。”   沈樱都喜欢,见海棠花最多,她就拿了一朵海棠,然后走到梳妆台前,将绢花别在了头上。   三人又去外面坐了,赵老太太向沈樱介绍了阿娇的小生意。   沈樱想了想,主动对阿娇道:“小嫂,你光卖绢花荷包铺面太单一了,不如从我的胭脂铺进点胭脂一起卖吧,都是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小姑娘来买绢花看到胭脂,可能就顺手一起买了。”   阿娇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惊喜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赵老太太脑筋飞转,抢着道:“阿娇做针线就够累了,小樱你那边的胭脂怎么卖的,不如我替你卖好了。”   阿娇微微咬唇,暂且没有开口。   沈樱每年都要来几趟的,也非常熟悉赵老太太的脾气,闻言就专心与赵老太太说话了,同样热情地道:“我的胭脂都是好胭脂,论成色不比玉楼一钱银子一盒的胭脂差,只是名气远远不如玉楼,卖不出那么高的价。但成本摆在那里,定价低了要亏本,所以售价也要五十文一盒。”   赵老太太吸了口气:“这么贵?那成本一盒多少钱?”   沈樱比划两个手指头:“二十文呢,这还没算铺面钱。”   赵老太太飞快算了一笔账,道:“那你先送一批货过来,我帮你卖,卖的银子去掉成本,咱们对半分。”   沈樱笑了,喝口茶道:“老太太,咱们是亲戚,但做生意得明算账,您要进货就得先结清货款,不然您卖不出货烂在手里,赔钱了算谁的?第二,我的铺子现在都是一个月能卖出去多少货,当月就做多少货,最多多做一点,老太太如果要进货,那我得单独给您做一桶颜料,一桶能出一百盒胭脂,也就是说您每次必须进一百盒、两百盒、三百盒这种整数的,零卖不成。”   赵老太太瞪大眼睛:“一次得进一百盒?也就是说我一次就要给你二两银子?”   沈樱摇摇头,笑得像个狡猾的老掌柜:“是三两银子,我自己做一盒成本二十文,卖给您还要多收十文,不然岂不是相当于我白白给您供货了,一点赚头都没有?对了,咱们两家的卖价还必须一样,你们卖便宜了,会影响我那边的生意,你们卖贵了,会影响我沈家胭脂的风评。”   她年纪不大,说的条条有理,赵老太太从没做过生意,一时间思路要跟不上了。   沈樱总结道:“简单来说,老太太要跟我做生意,先掏三两银子进一百盒胭脂,最后您是赚是亏,都跟我没关系。”   赵老太太想到了阿娇那堆针线货,因为她会砍价,针线也便宜,买了一堆才花了一两多,而且针线物件保存的久,大不了卖的时间长点,不用担心坏。   胭脂不一样,又贵又难保存,卖不出去她自己也用不上,一旦亏了,那就是三两银子啊!   赵老太太试着跟沈樱套近乎:“你先给我十盒,我看看好卖不,然后再订大单行不行?”   沈樱为难道:“真不行,别的铺子也这么跟我谈过,我都拒绝了,若是给了您,我怎么去向那些老熟人解释?”   赵老太太心想,你个小丫头片子才多大,能认识几个老熟人?   可沈樱不肯让她试,赵老太太还真不敢给员外家的小姐脸色看。   沈樱反过来撺掇她:“老太太您就订一百盒嘛,大哥那么厉害,三两银子算什么?”   赵老太太眯了眯眼睛,忽然问她:“既然你的胭脂这么好,你怎么不来县城开铺子?”   沈樱嘟嘴,委屈地道:“您以为我没想过吗?我爹爹不许,他种了一辈子的地,坚信只有买地种地才是正道,开铺子风险大,容易倾家荡产,我这胭脂铺子是姑姑留下来的,他才肯让我打理,再开其他铺子想都不用想。”   沈员外确实不曾经商,赵老太太便问:“那你的胭脂在镇子上卖的怎么样?”   沈樱心虚了下,摸着耳垂嘟哝道:“镇上舍得花五十文买胭脂的人家少,靠着一批老主顾,勉强能让我赚一点吧。”   赵老太太顿时打起了退堂鼓。   沈樱见她死心了,这才转向阿娇,殷勤地道:“小嫂,老太太不敢,你试试呗,反正亏了也不怕,有我大哥养你呢。”   赵老太太轻轻瞪了沈樱一眼,同时打定主意要看紧孙子,不许孙子偷偷贴补阿娇。   阿娇一直都在认真听沈樱与赵老太太说话,对于卖胭脂的风险,她都清楚了。   不过,阿娇用过沈樱的胭脂,别说不比一钱银子的胭脂差,跟她在府城买的那盒五钱银子的比也毫不逊色,当然,府城那盒极有可能是他们买贵了。   三两银子的成本,全亏了阿娇也承受而得起。   总要试一试的,试了才有机会赚大钱,才有机会给自己攒一座不会倒的银靠山! 第40章   沈樱倒也不是完全糊弄赵老太太, 做生意明算账,哪怕是亲戚,她也不可能为了亲戚做亏本生意。她自己的铺子生意供需非常稳定, 多做一桶颜料她卖不出去便要赔本, 所以阿娇想要进货,至少也要进一百盒。   沈樱唯一糊弄赵老太太的地方, 是她把自己的进项说可怜了些,显得胭脂生意不好做,其实她的胭脂那么好,物美价廉, 县城百姓又有钱, 阿娇开铺子卖胭脂,一开始可能艰难, 时间长了必赚无疑。   沈樱早就想过要来县城开铺子了, 但沈员外不同意,同父异母的老哥沈文彪也坚决反对, 家中阻力太大, 沈樱才放弃了。   赵老太太正式退出了, 沈樱坐下来与阿娇拟写了一份供货文书, 把先前所说的事项都列了进去, 然后沈樱还补充了几条, 譬如阿娇的货如果卖不出去不能低价转售给别人, 譬如沈樱既然给阿娇供了货, 在文书有效期间,武安县内沈樱就不能再供货给第二家, 这份文书到期了,阿娇也有优先权继续从沈樱那里拿货。   这点沈樱没有念出来, 阿娇认字,看得清清楚楚。   沈樱朝阿娇眨了下眼睛,防的就是赵老太太看到阿娇卖胭脂赚钱后又想抢生意,先把文书签了,将来沈樱也有理由拒绝赵老太太。   赵老太太不认识字,光听两个小姑娘商讨细节了,见阿娇那么认真,铁了心要做这胭脂生意,赵老太太便跟两条腿跨在了一条河上面似的,既想往前走,又想退回来,心里那个难受。   罢了,就让阿娇先卖半年试试吧,半年后如果阿娇赚了钱,她再与沈樱签。   打定了注意,赵老太太去院子里看沈家送来的红薯、花生了。   沈樱趁机教了阿娇很多卖胭脂的小技巧,还有保存胭脂需要注意的地方。   阿娇佩服地五体投地:“樱姑娘真聪明,你要是公子,生意肯定会越做越大。”   沈樱叹道:“有什么办法呢,我爹爹太顽固了,觉得我一个姑娘家不该整天在外面跑,那边的大哥又生怕我亏本损了沈家的钱,每次我一提多开铺子,他就瞪着眼睛反对,三个大侄子也都看我不顺眼,我不想我爹我娘为难,只好作罢。”   阿娇这才知道看似家境优渥的沈樱,居然也有那么多烦恼。   她安慰沈樱:“你现在还小,过两年嫁人了,再开铺子娘家哥哥也管不了你。”   沈樱托腮:“娘家是不管我了,就怕夫家的人不愿意,不过也不怕,我跟我爹爹说过了,要嫁就嫁支持我做生意的,哪个要管我,我就不嫁他。”   阿娇仔细端详沈樱,发现沈樱长得与太太柳氏很像,鹅蛋脸桃花眼,乃名符其实的美人,貌美又聪慧,谁要是能娶到沈樱,那真是有福气。   阿娇又想,官爷的另一个妹妹香云姑娘,是不是也像太太呢?就算不像,随了赵家这边的容貌,官爷那么俊朗,香云姑娘也一定是个美人。   阿娇由衷地希望香云姑娘在被卖的途中遇到了贵人,化险为夷,过得平安顺心,早日与官爷一家团聚。   ======   在赵家用了午饭,沈樱便启程回沈家沟去了,因为做胭脂需要时间,沈樱承诺十月二十那日将阿娇预订的第一批货,也就是一百盒胭脂送过来。   阿娇一边做小针线活儿一边等,到十月十八这晚,阿娇已经攒了七种花样共四十九朵绢花、二十四只生肖香囊、八把仕女图的团扇、十方花卉绣帕。   阿娇做的细致又悠闲,每日严格遵守上、下午共两个时辰的做活儿时间。做这么多一共用了二十四天,如果能在同样的时间内都卖光,阿娇算了算,她一个月能纯赚一两二钱左右的银子,扣掉郭兴、赵老太太的两成,那也有差不多一两,一年下来,竟然能赚十两多!   这还没算上胭脂生意呢,阿娇做梦都要笑醒了。   二十这日晌午,沈樱如约送来了一百盒胭脂,一共有六种香味儿,分别装在一个匣子中。沈樱还送了阿娇一套摆胭脂的盛具、一个带锁的装钱匣子,以及一杆秤碎银子的小秤。   “预祝小嫂明日开张大吉、生意红火!”   沈樱以茶代酒,朝阿娇举杯道。   阿娇笑着与她、赵老太太碰杯。   下午郭兴带着翠娘去把棚子好好拾掇了一遍,第二天一早,郭兴挑着担子,带上第一批货去卖了。   这日天气晴朗,江南的冬天也不是很冷,出门走动的百姓还是挺多的。   小铺子开张的第一天,阿娇好想去街上看看,可她毕竟是妾,不方便随意出门。   她不方便,赵老太太方便啊,郭兴才出发两刻钟,赵老太太便挎着一个小篮筐,假意去逛街了。   阿娇的棚子在平安桥的北岸,南岸斜对面有家卖香料的铺子,赵老太太挎着篮子在里面挑来挑去,实际则偷偷观察对面郭兴摆摊的情况。   郭兴再机灵也是第一次做生意,一开始他主动朝路过的小姑娘们打招呼,笑眯眯地请她们过来买东西,结果小姑娘都把他当小色痞,眼神躲闪地走开了。年纪大些的妇人们倒是不怕郭兴一个少年郎,但她们舍不得买这些花里胡哨、价格又贵的东西,随便看看就走了。   郭兴见主动招揽客人这条路走不通,干脆坐在椅子上,等着别人来主动询问。   “这绢花挺别致的,怎么卖的?”   终于有对儿母女停了下来,郭兴一来劲儿,迫不及待地介绍道:“二位有眼力,这绢花是府城最时兴的样式,用的好绢,一朵才五文钱。”   小姑娘颇为心动,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朵月季绢花,妇人却皱眉嫌弃道:“玉楼差不多的绢花也才卖五文,你这一看就是家里随便做的,凭什么也卖五文?”   没等郭兴再说什么,妇人拉着女儿走了。   郭兴垮下肩膀,一抬头,看到对面赵老太太幽幽地瞪着他,一副嫌他没用的模样。   郭兴真是有苦说不出。   初战失败,郭兴在外面站了一整天,从日出到日落,胭脂一盒没卖,只卖了一个香囊,还是一个三四岁的女童看了喜欢,非要抱着她的爹爹给她买,那爹爹也算有钱,才买了那个小羊生肖的香囊给女儿。   暮色降临,郭兴挑着货回来,赵宴平也同一时间回了家。   赵老太太去河边观察了好几趟,早猜到生意不行了,得知郭兴一整天就卖了一只香囊,赵老太太的脸拉得老长老长,虽然银子本钱都是阿娇的,但那银子最开始还不是从她手里拿出去的?阿娇不心疼,赵老太太心疼!   “早知道你去趟府城心就野了,竟琢磨自己做生意,我就不该让你跟着官爷去。”   已经认定会赔本的赵老太太,毫不留情地训斥阿娇道。   生意不好,做梦都在发财的阿娇已经够失望够受打击了,赵老太太还这么说,阿娇连假装不委屈都假装不出来,低着头跑进了东屋。   小娘子哭得那么可怜,郭兴朝赵老太太认错道:“您别怪小娘子,小娘子的手艺那么好,都怪我嘴笨,不会招揽生意。”   赵老太太正在气头上,便将郭兴也骂了一顿。   郭兴灰溜溜地去倒座房里了,眼圈竟然也红了起来。   翠娘不敢吭声,默默地将晚饭摆到饭桌上,再小心翼翼地端着兄妹俩的那份去找哥哥。   赵宴平劝老太太:“万事开头难,如果做生意那么容易赚钱,所有人都去做了,咱们刚开始,您别着急。”   赵老太太看着孙子道:“我能不着急吗?你辛辛苦苦攒了十几两银子,纳个妾都花出去了,你心大不疼,我替你疼。”   老太太那预防中风的药才断没多久,赵宴平不敢把话说得太冲,这时候提什么老太太最初也是支持的,还不得把老太太气厥过去。   “吃饭吧,大不了卖完手头这些就不卖了。”赵宴平端起碗道。   赵老太太哼道:“就怕货烂在手里,四五两银子全亏了!”   老太太不听劝,赵宴平干脆不再劝,低头吃自己的。   今晚做的是粥,晌午剩了几张烙饼,赵老太太没胃口,喝了大半碗粥就去屋里了。   赵宴平吃得快,此时也吃得差不多了,喊翠娘来收拾桌子。   翠娘收拾的时候,赵宴平拿起空着的那只碗盛了一碗粥,再在碗口上搭一块儿饼,去了东屋。   阿娇坐在床边,哭得已经差不多了,小声地抽搭着,脸上挂着泪珠。   看到官爷,阿娇背过去,用帕子擦掉泪儿。   “过来吃饭吧,还热着。”赵宴平将碗筷放在窗边的书桌上,招呼她道。   阿娇低着头,小声道:“让翠娘一起收拾了吧,我吃不下。”   一边说着,那眼泪还在往下掉。   赵宴平走过来,坐在她对面,见她眼睛都哭肿了,他低声道:“我以为只有老太太输不起,没想到你比老太太还怕亏,老太太只是嘴上骂骂,你竟哭成这样。”   阿娇不禁说,他越说她就越止不住,索性拿帕子抵在眼下,杏眸泪汪汪地看过去:“我不是怕亏钱,我是想不明白,胭脂是好胭脂,我做的针线也不差,怎么就卖不出去呢?”   赵宴平反问道:“去年咱们第一次见面,我没有追你也没有打你,为什么你看到我,便以为我跟那些作乱的捕快是一种人?”   阿娇一怔,为什么?因为别的捕快都在欺负花月楼的妓子,她便以为他也是一样的。   赵宴平继续道:“那个棚子看起来与其他小摊没有区别,路人看见棚子就会先入为主,以为里面卖的也是便宜东西,问价后发现卖的贵,自然会觉得不值掉头离开。但你的东西好,早晚会有人买,买的人用着喜欢,还会再来,甚至介绍认识的人一起来。生意都是一点点从小做起来的,是你们太着急了。”   每次他声音放低,都会显得比平时温和几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那沉稳的音调竟让阿娇又生出了一丝希望。   “官爷真的信我能赚钱?”阿娇目光湿漉漉地看着他。   赵宴平道:“我只知道你的东西好,能否赚钱还涉及到其他方面,我也不敢保证一定能赚。”   阿娇才冒出的希望小苗又蔫了,脸也垂下去,心事重重的。   赵宴平突然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阿娇吃惊地看着他。   赵宴平沉着脸道:“先去吃饭。”   官爷又变成了冷冰冰的官爷,阿娇一怕,立即乖乖去吃饭了。 第41章   吃了饭, 阿娇端着碗筷出去,想把东西送到厨房。   出了堂屋,阿娇看见了在厨房忙活的翠娘, 也看见了准备关门的郭兴。   阿娇心中一动, 朝郭兴招招手,再指指厨房。   郭兴便小跑着来了厨房。   翠娘一边刷碗一边好奇地看着二人, 阿娇关上厨房的门,低声询问郭兴今日摆摊的情形。   郭兴是真心想替小娘子办好这个差事,东西卖不出去他本就够愧疚的了,还挨了赵老太太的骂, 郭兴的委屈不比阿娇少。现在阿娇来问, 郭兴低着头,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阿娇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按照沈樱的指点, 卖胭脂绢花的人要嘴甜会哄人才行, 可十六岁的郭兴长得高高瘦瘦,像个成年的男子, 让他去夸那些小姑娘们, 颇有调戏之嫌。当然, 官爷说的那些原因也都有道理, 生意刚开张, 急不得。   “小娘子, 都怪我笨, 还连累了你。”郭兴叹气赔罪道。   阿娇一个人在屋里哭了好久, 如今要安慰别人,她反而能笑出来了, 柔声道:“不怪你,我明白咱们哪里做错了, 这样,明日你与翠娘一块儿去摆摊,翠娘负责招揽生意,你守在旁边看着货物、收钱就行,记得把我教你的那些也传授给翠娘。”   郭兴眼睛一亮,这个主意不错,有些话妹妹说出来比他合适多了。   翠娘也想去街上卖东西,可她去了,家里的活儿谁来干?   阿娇笑道:“我来,做做饭洗洗衣裳而已,我也做得来。”   翠娘、郭兴不约而同地看向她的手。   阿娇也看了一眼,白白嫩嫩的手指,养得十分好看,可她现在就想赚钱,自己不努力,难道要指望天上白掉银子下来?   “就这么定了,我去跟老太太商量商量。”   离开厨房,阿娇去了西屋。   赵老太太听了,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念头,同意了,只道:“你拿自己顶翠娘,干活儿就要勤快些,不许偷懒。”   阿娇保证不会。   得到了赵老太太的同意,阿娇回了东屋。   “怎么去了这么久?”赵宴平问。   有了对策,阿娇的心情比刚刚好多了,一边洗脚一边解释了一遍。   赵宴平不想她去做那些粗活,可让郭兴一人看铺子行不通,也只能她辛苦些。   第二天,阿娇听到鸡鸣就醒了,她一醒,赵宴平也坐了起来。   屋里仍然黑漆漆的,阿娇取下床隔,看着已经站在地上的男人问:“我去做饭,官爷起这么早做什么?”   赵宴平确实没什么事,沉默片刻道:“你下来了,我再上去。”   阿娇失笑,指着床尾道:“官爷不必特意给我让地方,我从那边挪下去就行。”   赵宴平嗯了声。   阿娇等他躺好,重新放下帐子,然后点亮油灯,穿上外衣,简单将头发绾了起来,出去前将油灯吹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黎明的寒意让阿娇吃了一惊,实在是她也没有起来这么早过。   她先熟悉了一遍厨房里各种东西的摆放位置,然后开始淘米熬粥。   她点火不久,翠娘来了,看到她都已经烧上火了,翠娘惊讶道:“小娘子这是做什么,早饭还是我做吧,等我跟哥哥出门了,剩下的活儿再由你干。”   阿娇道:“你们摆摊也辛苦,家里的事都交给我好了,你快去再睡会儿,不然招呼客人时打哈欠可不好。”   说完,阿娇将翠娘推了出去。   翠娘无可奈何,回自己的小房间去了。   等赵宴平、赵老太太起来时,阿娇已经煮好了一盆米粥,还热了几张饼。   赵宴平吩咐郭兴:“小娘子不便出门洗衣,以后你每早去河边提两桶水回来。”   这是小事,郭兴一口应下。   其他的赵宴平也无法再帮阿娇什么,默默吃完饭便去衙门了。   郭兴去提水,阿娇去屋里拿了梳子,重新帮翠娘梳头。十二岁的翠娘五官清秀灵动,只是肤色偏黑,站在街头还是很招人喜欢的。阿娇给她梳了个双丫髻,然后又拿了两朵粉海棠绢花,分别别在了一边发髻上。   赵老太太皱眉道:“五文钱一朵的好东西,卖不出你自己戴给官爷看,给她戴做什么?”   翠娘嘟嘟嘴,没吭声。   阿娇扶着翠娘的肩膀,回头对老太太道:“您看翠娘今天是不是比平时更漂亮了?路过的姑娘们见翠娘戴着好看,可能也会被吸引过来。”   赵老太太半信半疑。   翠娘摸摸头顶的绢花,暗暗发誓一定不能糟蹋了小娘子的手艺,今天必须多卖几样出去。   郭兴提水回来后,兄妹俩打起精神出发了。   阿娇将官爷、赵老太太以及她的换洗衣裳拿出来,再拿把小板凳,坐在后院洗。   赵老太太还是更关心摊子生意,又去河边盯梢了。   翠娘没有经历过昨日的挫折,干劲儿十足,郭兴在棚子里面站着,她干脆绕到外面,看到年轻的姑娘、妇人便笑盈盈地招揽生意,头上两朵栩栩如生的粉海棠衬得她肤色都白皙了一些,如春天的小葱一样水嫩讨喜。   过来看绣活儿的女子比昨日多了很多。   翠娘主动劝姑娘们试戴绢花,一旦有人戴在头上了,翠娘就大呼好看,就这样,一上午翠娘竟然卖出了三朵绢花、一把团扇、一只香囊,半天功夫就超过了昨日哥哥卖出去的数量。   赵老太太看到了一丝希望,趁此时棚子面前没有客人,她走过来问翠娘:“你怎么不卖胭脂?”   翠娘口干舌燥,苦着脸道:“我也想卖,可她们都没听说过沈家胭脂,不放心买,五十文可不是小数目,能在玉楼买一盒非常不错的胭脂了。”   赵老太太道:“你就说沈家胭脂铺的东家是官爷的妹妹……”   郭兴替妹妹道:“说了,可咱们官爷的名头吓唬小毛贼行,放在这里不管用。”   赵老太太上下打量翠娘一眼,嫌弃道:“你啊你,长得还行,戴上花也好看,就是脸黑,你要是长得像你们小娘子那么白净,然后再说脸白都是用这胭脂用出来的,保证有人信。”   翠娘撇嘴道:“我天生就这么黑,有什么办法,我要是长小娘子那么美,早被公子哥看上聘回去做小妾了。”   赵老太太懒得与她浪费唇舌,见有几个姑娘往这边来了,赵老太太先走开了。   翠娘热情地招呼那几个姑娘过来瞧瞧。   一共四个姑娘,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其中一人穿的绸缎,其他三个都隐隐在讨好她。   穿绸缎的姑娘最先被翠娘头上的绢花吸引,停了下来。   另一个青衣姑娘小声道:“这种小摊子能卖什么好东西,晴妹妹想买绢花,咱们直接去玉楼吧。”   那位晴姑娘但笑不语,站在棚子前细细端详摆出来的绢花。   翠娘哼那青衣姑娘道:“姑娘别以貌取人,我们家的棚子是比不上玉楼,但我家的绢花比玉楼卖的精致多了,您瞧瞧这花瓣边缘,卷得跟真花一样。”   青衣姑娘还在比较,晴姑娘突然指着那七种绢花道:“确实不错,一样给我包一朵。”   竟然一口气买了七朵绢花?   翠娘高兴地差点跳起来,立即让哥哥打包绢花,见晴姑娘目光移向了那几盒胭脂,翠娘咽咽口水,打开给人试用的一小盒胭脂道:“姑娘,这是从沈家胭脂铺进的胭脂,沈家是咱们县赵捕头的亲戚,口碑有保障,您往手背上抹点试试看,保证不比玉楼一钱银子一盒的胭脂差。”   “你这牛越吹越厉害了,沈家胭脂我听都没听说过,居然也敢跟玉楼比?”青衣姑娘又不服了。   翠娘只当没听见,笑着看晴姑娘。   晴姑娘往自己手背上抹了点,那胭脂细腻带着一丝淡淡的芳香,抹了并不会让人变白,但贴合肌肤很舒服。晴姑娘用过好胭脂,一看一抹,便知道翠娘所言非虚。   “都有什么香味儿的?”晴姑娘问。   鱼儿要上钩了,翠娘越发紧张,报了六种香味儿。   晴姑娘要了一盒桂花味儿的,一盒玫瑰味儿的,选好了才问价钱。   翠娘更紧张,底气不足地报出价格,然后还解释了一堆儿,证明沈家胭脂值这个价。   晴姑娘笑笑,痛快地付了钱,领着三个伙伴离开了。   翠娘激动地抱住哥哥,原地蹦Q了好几下。   一日下来,翠娘卖了两盒胭脂,十四朵绢花都卖光了,香囊等小物件也都开了张。   兄妹俩喜气洋洋地回了赵家。   “小娘子快数数,今天卖了好多呢!”翠娘将钱匣子交给阿娇,眼睛亮亮地道。   铜板在匣子里面摇晃碰撞,那声音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动听的声音。   赵老太太看阿娇的眼神不一样了。   阿娇也恢复了信心,今日能够遇到大主顾晴姑娘,明日就有可能遇到雨姑娘、雾姑娘,只要她与翠娘、郭兴齐心协力,多想想招揽生意的办法,生意一定会越做越顺利。   “月钱月底再结,这五文钱是我单独赏你们的,算是庆祝咱们的铺子正式开张了!”   阿娇数出五个铜板,塞给翠娘道。   翠娘笑得像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阿娇又拿出五个,递给赵老太太:“还要谢老太太帮我砍价买针线,借郭兴翠娘给我用,今日咱们都分钱,都沾沾喜气。”   五文钱不多,但阿娇知道孝敬她,赵老太太心里就舒服了。   稍顷赵宴平回来,见家里四个人都面带喜气,便知道今日铺子生意肯定不错。   有钱赚,赵老太太心情大好,吃饭时看看阿娇再看看孙子,赵老太太突然安排道:“明天开始还是我来做饭吧,阿娇的手艺好,那些绢啊绸的都是金贵物,沾了油烟不好卖,阿娇早上帮忙洗洗衣服就行了。”   阿娇惊讶地看向赵老太太。   赵宴平则劝道:“您年纪大了,还是让阿娇做吧,做完仔细洗洗手,也不影响做针线。”   赵老太太哼道:“我还没老到做不动饭,阿娇既做针线还要忙家务,哪有时间伺候你?”   赵宴平便不说话了,余光扫向阿娇。   赵老太太瞅眼孙子,也得意地看了眼阿娇,脸上又笑出了褶子。孙子不懂怜香惜玉固然让她操碎了心,担心活着时还能不能抱到孙子,但不被美人迷惑也有点好处,至少知道要孝顺她这个祖母,如果孙子劝都不劝直接同意让她做饭伺候阿娇,赵老太太反而要心寒呢!   饭后阿娇还想帮忙收拾碗筷,被赵老太太绷着脸打发走了:“官爷早出晚归一天不见影,你去陪他吧,这些不用你。” 第42章   自打从府城回来, 阿娇确实一心都扑在开铺子赚钱上面,好像很久都没有想到要勾搭官爷了。   现在生意有了起色,哪怕距离发大财的梦还很遥远, 能赚一点钱, 阿娇心头的压力都轻了好多。   阿娇将一个月前给官爷买的那匹黑绸拿了出来,每天做完两个时辰的铺子要用的小针线活儿, 阿娇便抓紧时间给官爷做袍子。白天细细缝补,宁可慢工出细活,傍晚再赶在官爷回来之前将东西藏到赵老太太的屋里,留着锦袍做成时给官爷一个惊喜。   之前阿娇也给官爷做过一次袍子, 但那是布衣, 这次是绸缎好料子,用的心思自然更多。   这一忙就忙了一个月, 转眼到了冬月二十。   阿娇的铺子开张也有一个月了, 傍晚郭全、翠娘回来,阿娇拿着账本坐在堂屋的桌子前, 赵老太太坐在她对面, 郭全、翠娘交待完今天的账, 也聚精会神地看着算账的阿娇。   今天可是要结算工钱呢。   阿娇时而记账时而拨弄算盘, 最后算下来, 去掉成本, 这个月针线活儿一共卖了六钱银子, 胭脂卖了五钱银子, 共赚一两一钱。针线活儿卖的还算可以,至于胭脂, 本月有五天下雨没出摊,摆摊的那二十五日, 平均下来每日只卖了一盒胭脂。   胭脂卖的不太如意,不过才开张一个月,能卖二十五盒阿娇已经很满意了。   账算好了,阿娇给郭兴、翠娘、赵老太太分别开了一百一十文的工钱,她自己剩下近八钱银子,哪怕一年十二个月都是目前这种销量,阿娇一年也能赚八、九两银子,相当于村里百姓种七八亩良田的进项了。   看着阿娇将大部分铜钱装进她的钱罐子抱去东屋,赵老太太馋得不行,早知道能赚,她该狠心抢下这胭脂生意的。   郭兴、翠娘领了工钱,高高兴兴回倒座房去了。   赵老太太去厨房将她与阿娇的晚饭端了过来,今日孙子放假,但衙门户房的高经承娶妻,请孙子去喝喜酒了,不知道何时才回来。   “官爷的袍子做好了?”吃饭时,赵老太太问阿娇。   阿娇笑道:“好了,等会儿官爷回来就让他试试。”   赵老太太心里酸阿娇赚钱多呢,忍不住刺了她一句:“赚钱归赚钱,也不能天天把心思放在外头,你看看你,九月初八嫁过来的,这都快三个月了,还没能跟官爷圆房,传出去别人笑话官爷,难道就不会笑话你?”   阿娇低下头,慢慢地喝粥。   赵老太太见了,心知问题主要还是在自己孙子那边,想了想,她给阿娇出主意道:“他就是根木头,想一下子就圆房恐怕没那么容易,你试着让他抱抱你,拉拉小手亲亲嘴儿什么的,等他尝到甜头了,后面不用你勾,他自己就想了。”   阿娇看眼自己的手,小手是拉过了,还是官爷主动拉的她,抱啊亲的,该怎么弄?   不对,官爷也抱过她,去府城的路上有个老太拦车,马车停得太急,她从榻上滚下来,被官爷抱在了怀里。可惜抱得时间太短,阿娇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官爷放到了榻上。   一回生二回熟,那就再让官爷抱她一次?   一顿饭的功夫,阿娇默默定下了今晚的目标。   男人们去喝喜酒,散场都晚,赵老太太先睡下了,阿娇点着油灯坐在书桌前,一边琢磨新的绣样,一边等官爷。   赵宴平赶在宵禁前回来了,他没有骑马,见郭兴从倒座房出来,赵宴平摆摆手:“睡吧。”   说着,他将大门关上,往里面走去。   阿娇听到声音,放下画纸快步走了出去。   半轮明月挂在天边,阿娇打开堂屋门,就见那高大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厨房前。   阿娇赶过去,拦住他道:“官爷去屋里等着吧,我给你打水。”   赵宴平被人灌了不少酒,一身酒气,看着面前娇娇小小的女人,一心要伺候他的美妾,赵宴平什么都没说,转身去了屋里。快腊月了,天寒地冻,赵宴平擦身的地方也换成了屋内。   锅里有热水,还烫着,阿娇舀了小半盆热水,再从缸里舀凉水兑好,然后端着七分满的洗脸盆去了东屋。   赵宴平已经脱了洒满酒水的外袍,露出里面的厚实中衣。   阿娇将洗脸盘放在洗漱架上,垂着脸儿道:“官爷先洗,我的绣样还没画完,大概还要一刻多钟吧。”   说完,阿娇走到书桌旁,低头继续画绣样了。   书桌上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照亮她姣好的脸庞,赵宴平看看她,再看看面前的洗脸盆,低声道:“你换个位置,背对我坐。”   阿娇脸一热,将画纸换个方向,再把椅子挪到书桌北侧,面朝窗户。   坐是坐好了,阿娇面子受不了,她故意等他是为了亲手替他穿上新袍子,才不是要偷窥。   阿娇忍不住嘟哝道:“我便是坐在原处,也不会偷看官爷,官爷未免太过小心了。”   赵宴平正在解中衣,同样背对着她,听到那含羞带怨的柔柔低语,赵宴平动作顿了顿,然后继续宽衣,最后只剩下一条及膝的短裤。他将巾子丢到水中,拧得半干,闭上眼睛,开始从上往下擦。   阿娇又哪有精神集中在画图上,听着湿巾子沿着官爷那一身健壮身躯滑动的声音,阿娇心跳快了,嗓也干了,莫名地全身发软,还发烫。   赵宴平擦完胸膛胳膊腿,回头看了眼,见阿娇老老实实地背对他坐着,他又强调道:“不许回头。”   阿娇干脆捂住眼睛,趴到了桌子上。   赵宴平这才披上干净的中衣,过长的衣摆一直挡到膝盖,她便是回头也看不到什么,赵宴平迅速褪下那条裤子,继续擦拭起来。昏黄的灯光被他魁梧的身影挡住,尽管如此,赵宴平还是将自己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嚣张跋扈,似乎在渴望着披荆斩棘、驰骋沙场。   赵宴平移开视线,擦完换条新的中裤,再坐到床边洗脚。   阿娇还在桌子上趴着,赵宴平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倒也没开口让她坐正。   洗完脚,赵宴平出去泼水了。   阿娇终于坐了起来,脸红红的,都是被官爷那句命令给弄得,仿佛他不说她就会偷看一样。   阿娇心虚啊,她确实做过偷看的事。   可阿娇又理直气壮,官爷已经答应过会养她一辈子,找到妹妹后也会与她做真的夫妾,那官爷就是她的汉子,她看自己的汉子怎么了?   阿娇拍拍脸,收起做样子的画纸,将藏在箱笼里的新衣拿了出来。   阿娇以为官爷很快就会回来,未料一等就是一刻多钟。   赵宴平再次进来,见阿娇抱着什么坐在床边,他微微皱眉,一边关门一边问:“怎么还没睡?”   阿娇托着袍子站起来,笑道:“之前给老太太扯缎子的时候,也给官爷买了一匹缎子,留着做过年的新衣,今日终于做好了,官爷试试看,哪里不合适我明天再改一改。”   赵宴平忽然明白她为何晚睡了。   他走过去,想接过阿娇手里的袍子。   阿娇避开他的手,绕到他身后:“我伺候官爷穿。”   赵宴平沉默片刻,背对她张开双臂。   阿娇展开两条袖子让他伸进去,赵宴平轻轻往上一震,袍子就披在了他宽阔的肩上。   阿娇绕回他前面,赵宴平却走开几步,自己系了起来。   阿娇咬咬唇,将腰带递给他。   赵宴平熟练地系好,穿戴好了,黑色的缎子顺滑地垂坠下去,只在腰间束紧,勾勒出他颀长挺拔的英姿。背影已经如此英武,阿娇紧张地走到他面前。   赵宴平薄唇抿紧,似是不太耐烦,脸还是那张冷峻的脸,但这身黑色的绸缎袍子让他更加威严,仿佛他不再是县城衙门一个小小的捕头,而是比知县、知府更大的官,官威沉沉,令人不敢直视。   阿娇看一眼就不敢多看了,别开脸道:“官爷去照照镜子吧,我觉得挺合身的。”   赵宴平没去,直接将袍子脱了下来,面无表情地道:“平民百姓,穿这种缎子太张扬,以后不必再买。”   阿娇瞥他一眼,委屈道:“我绣了一个月才做好的,官爷不喜欢吗?”   赵宴平将袍子丢给她,道:“我更习惯穿布衣。”   阿娇抱起袍子,粉嫩的唇儿嘟了起来,早知如此,她就不做了。   将袍子收进箱笼,阿娇爬到床上,气鼓鼓地朝里面躺着。   她忘了拿床隔,赵宴平去衣柜里拿出来,单膝跪在床上,先挂床头这侧的小钩子。   烛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床板上,阿娇看着那动来动去的影子,突然记起一件事,光顾着生气了,忘了勾引官爷抱她!   都躺下了,还怎么抱?   赵宴平挂好这一头,再去挂另一头。   阿娇看着他的影子,急中生智,突然“哎”了一声,痛苦地吸起气来。   赵宴平手一抖,床隔没挂准地方,朝她看去:“怎么了?”   阿娇扯开下半身的被子,左腿平伸,右腿曲着,难受地道:“腿抽筋了,好疼……”   赵宴平闻言,立即看向她的腿:“哪条?”   阿娇指了指右边的。   赵宴平果断地用左手托起她的腿肚,右手抓住她的脚指头往上面抵。   阿娇穿着中裤,一双小脚可是没穿袜子,圆润微凉的脚指头被他紧紧抓住的时候,阿娇只觉得全身一颤,然而下一刻,脚指头就要被他掰断了一样疼了起来!   这下子阿娇是真的疼了,枕着枕头,花容失色地望着他,焦急道:“好了好了,你快放开我!”   她喊得那么急,仿佛在承受什么酷刑,赵宴平不解地松开了手。   阿娇一骨碌爬了起来,曲腿而坐,低头检查右脚的情况。   赵宴平不由地看了过去,只见宽松的中裤裤脚下露出一双白皙如玉的漂亮小脚,左脚没什么异样,右脚五根圆润的脚指头都变成了粉色,那是被他掰红的。   真的很疼,阿娇仰起头,杏眸控诉地看着他,里面转动着泪花。   赵宴平隐隐觉得,她不是因为抽筋才哭,而是被他掰脚指掰哭的。   他垂眸解释道:“这样才能化解腿抽筋,不过我力气用大了,抱歉。”   阿娇除了疼,更多的是委屈。   “官爷真的不喜欢那件袍子吗?”阿娇难过地问。   赵宴平意外地抬起头,就见两颗豆大的泪珠从她眼里滚落,滴在了衣襟上,一对儿才掉下去,新的又涌了上来。   所以她哭,是因为他不许她再做袍子?   赵宴平抿唇,看着她放在一侧的小手道:“不是不喜,是不想你太辛苦。” 第43章   不想她辛苦?   阿娇止住眼泪, 将信将疑地看向身边的官爷。   赵宴平垂着眼,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柔情。   阿娇懂了,一边用中衣袖子擦眼角一边自嘲地道:“官爷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何必说这种话哄我, 你又没错,是我浪费银子乱花钱, 以为精心为官爷缝制一件袍子,官爷便会与我亲近一些,不再时时都拿我当外人看。”   阿娇恼他不接受她一针一线耗时一月缝制出来的礼物,恼完又发觉自己无意间泄露了想与他接近的心, 阿娇无地自容, 一头扑到枕头上,悲从心起, 低低地呜咽起来。   到这时候, 阿娇也分不清官爷究竟是因为誓言才不碰她,还是真的对她没意思。   他有时对她好, 让她吃了蜜一样甜, 有时又冷冰冰凶巴巴, 让她心头惶恐, 不敢靠近。   还不如舅母, 至少阿娇知道自己如何也讨不了舅母的欢心, 彻底断了那念想, 心底也安生。   她哭得伤心, 就像新婚夜那晚一样,委屈极了, 赵宴平无奈地解释道:“我怎么哄你了,你又要洗衣服又要做针线, 我是真的不想你太辛苦,否则那么好的袍子,我为何不喜?”   阿娇哭得伤心,哪里听得进去:“做件袍子辛苦什么?上次老太太让我专心做针线她来做饭的时候,官爷还不愿意,想让我把所有活儿都做了,那时怎么没见官爷怕我辛苦?你就是不喜欢我做的袍子,不喜欢我巴结你,不喜欢我……”   她翻那些赵宴平都快忘了的旧账,赵宴平头疼起来,扫眼门板,他放下帘子,压低声音道:“我当时只是随口劝劝老太太,我若不劝,直接同意让她做饭,老太太心里该不舒服了,觉得我偏宠你,不再孝顺她,果真那样,她不会骂我,却会想办法收拾你。”   阿娇不信,帕子挡着眼睛道:“老太太巴不得你疼我宠我,怎会为这种事生气,官爷不用再哄人,你口口声声说要养我一辈子,却不让我伺候穿衣洗漱,擦个身子还不许我看,这不是嫌弃是什么?”   赵宴平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以前她都怕他,老老实实地听他的话,今晚竟然变成了他说一句,她那小嘴儿里巴巴地蹦出好几句来反驳他。   “官爷真不想要我,将纳妾文书还我,我一个人去外面赁房子住算了。”   阿娇赌气地道,说完还设想了一下,她现在有棚子有胭脂也有手艺,不是赵家妾了,她可以自己去外面摆摊,照样有钱赚,赚了钱买个丫鬟小厮伺候自己,何必非要赖在这里被人嫌弃?   冲动来得又快又汹涌,阿娇抹把眼睛,从沉默不语的男人身边下了床,翻出藏起来的钱袋子,数出二十两银子塞到那冷冰冰的男人怀里,低着头道:“官爷聘我的十两银子、太太给的十两银子都在这里,其余我再没占你们赵家什么便宜,官爷将纳妾文书还我,再给我一封放妾书,明早我就走。”   赵宴平知道她说的是气话,气的源头是认定他嫌弃她。   他将银子递回去,看着她道:“我真没有嫌你。”   阿娇不要银子,扭着头道:“你去写放妾书。”   她唇儿抿得紧紧,眼角却有泪珠滑了下来,一直流到她粉嫩的唇边,明明就是不想走。   赵宴平站起来,要将银子塞回她的钱袋子。   阿娇躲开他手,就是不要,赵宴平追着塞,阿娇不停地后退,两人在床边转了一圈,银子还是握在赵宴平手里,眼看阿娇还想继续转,赵宴平胸口突然窜起一道熊熊燃烧的急火,抢走她手里的钱袋子一起丢到地上,再抓着阿娇的手腕将人压了下去!   两人一起跌到被子上,没等阿娇反应过来,赵宴平突然扯开她的领口,从她白皙的脖颈一路往下,牛嚼牡丹一顿作乱。   阿娇的小衣上没有绣牡丹,却绣了一簇兰花,枝头的一朵鹅黄色的兰花开得正是地方,然而转眼之间,那朵栩栩如生、娇艳无比的小黄花就被急红眼的男人卷入了口中。   刚刚的阿娇就像一条被渔夫摔在地上的鱼,傻了眼不知所措,被赵宴平这么粗鲁一卷,阿娇这条小鱼又像被渔夫丢进了油锅,烫得她小手推着他肩膀,腿因为被他压着,只有一双小脚无助地踢踏着地面。   “官爷,官爷快停下!”那怪异的感觉如滔滔江水,就要将她吞没,阿娇一手拍着他肩膀,一手捂住了嘴,防止自己发出更多的抑制不住的尖叫。   赵宴平抬起头,黑眸里带着几丝红色,粗重的呼吸比说话声还要清晰:“你不是说我嫌弃你?你不是因为我不碰你,才要我放妾?现在我碰你了,是不是就能证明我没有嫌弃你?”   阿娇被他这疯狂的模样吓到了,更怕他又要咬她那里,官爷的力气那么大,一不小心咬掉了怎么办?   “是,官爷没嫌弃我,是我,我误会官爷了。”阿娇根本不敢直视那发红的眼睛,小手抓起被子想盖住自己。   赵宴平一把将被子甩开,把阿娇吓得,抱着腿滚到了床角,瑟缩成一团。   赵宴平站了起来,刚刚搭在他背上的纱帐自然垂落下去,朦朦胧胧挡住了他的身影。   隔着薄纱,赵宴平看着里面的小女人,毅然脱去身上的中衣,连裤子也脱了。   阿娇早就捂住了眼睛,偷窥是一回事,他主动让她看,阿娇反而慌了。   她不敢看,赵宴平挑开纱帐跪立上来,阿娇听到他的动作,整个人都面朝床板缩着了,赵宴平见了,拎小鸡似的将她拎到床中间。阿娇怕得捂着脸趴着,赵宴平便山岳一样压到了她背上,阿娇闷哼一声,正在此时,他低下头来,呼吸的时候喷出一股浑浊酒气。   “你不是嫌我我不许你看吗,现在怎么不敢看了?”   阿娇真的怕了,不是怕被官爷沉重的身躯压死闷死,而是怕被他戳死,脑海里只剩下河边浣衣妇人们手里的敲衣棒。   就在这一刻,阿娇也终于明白花月楼的那些妓子被捕快们欺负时,为何会那么痛苦。   阿娇瑟瑟发抖地想,如果官爷真的要与她圆房,她恐怕见不到明早的日头了!   “我不看了,官爷你快下去,你好沉,我要喘不上气了。”阿娇尽量不去想紧紧抵着她的那属于官爷的凶物,苦苦地哀求道。   赵宴平仍然压着她,声粗气重道:“我发过誓,一日找不到香云一日不会自己成家快活,你真想要,我破誓给你,你若不敢,就别来勾我,你若不想陪我一起等,我明天放你走,但你别冤我嫌弃你,我赵宴平不是那种人。”   阿娇终于明白了官爷为何会不让她看,不让她近身伺候,因为她看了伺候了,官爷就会承受这种想要又要守誓的煎熬。   阿娇突然很心疼,她光想着自己要抓牢官爷的心,却忘了官爷心里的苦。   香云姑娘不知所踪,运气好会有善果,运气不好可能像她一样沦落风尘,可能正被哪个男人蹂躏,这种情况,官爷怎么能心安理得地与妻子、妾室搂搂抱抱,独自快活?   “我不走,我要跟官爷一起等香云姑娘的消息,除非官爷赶我走,我再也不会与官爷赌气了。”阿娇乖乖地趴伏在他身下,温柔又坚定地道。   刺激赵宴平发酒疯的就是她要走,现在她不走了,赵宴平胸口的那团火也渐渐地熄灭了。   他从她身上下来,走出纱帐,捡起丢在地上的中衣穿好。   阿娇不敢乱动,拉起自己这床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   赵宴平收好她的钱袋子放在梳妆台上,吹了灯,一个人在外面站了很久,才重新上床睡觉。   阿娇大气不敢出。   被窝里面,她的中衣还扯开着,小衣被官爷咬湿了好大一块儿,当时又惊又慌又怕掉块儿肉,现在与官爷各躺一个被窝,那湿凉凉的一块儿贴着她,阿娇便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仿佛官爷的嘴唇还在那里。   阿娇的脸无声地红了起来,杏眼迷蒙地望着头顶的帐子。   好奇怪,官爷发酒疯的时候,为何不是亲她的嘴,反而是咬她的那处?有什么讲究吗?   但阿娇只能藏着这个问题,无人可问,也无人敢问。   小衣不知何时干了,阿娇也慢慢地睡了过去,平时都怎么无梦的阿娇,这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官爷并没有听从她的哀求停下来,而是继续凶巴巴地咬她,还想将那可怖的凶物强塞给她,阿娇一边哭一边躲,可官爷的力气太大了,她躲不开,还是翠娘听到哭声冲进来,帮着她将官爷拉开了。   半梦半醒间,阿娇迷迷糊糊地想,这个家其实翠娘对她最好了,天天都笑着喊她小娘子,抢着替她做事,还会给她赚钱。   ======   赵宴平也做梦了,他的梦里没有翠娘,只有哭哭啼啼的阿娇,小手推着他,小脚也踹他,却无济于事,最后还是被他得逞,委委屈屈地不停地唤着官爷,而他却像听不见一样,只顾着自己,一次次地欺着她。   梦境结束时,赵宴平突然惊醒。   头疼欲裂,赵宴平看向窗外,天蒙蒙亮,远处有鸡鸣声传来。   赵宴平收回视线,往里面看了眼,竟然没有看到床隔,她白皙熟睡的小脸直入眼帘。   眼睛被灼痛一般,赵宴平立即偏头,与此同时,昨晚发生的一切也都重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但也只限于能想起自己做过了什么,其他的感觉并不真切,唯一最深的印象,是一大片雪白的肩膀,一抹葱绿色的小衣,还有一朵水嫩娇艳的小黄花。 第44章   天色渐亮, 老太太饭都快做熟了,赵宴平坐了起来,下床穿衣。   经历过昨晚, 阿娇不知该怎么面对官爷, 想装睡又怕赵老太太骂她懒,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坐了起来。   天冷了, 倒不用一天一换小衣,可身上这件沾了官爷的口水,穿着怪不自在的。   阿娇就坐在床里,等官爷出去端洗脸水了, 她再飞快下了地, 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新的小衣跑回床上,匆匆忙忙换了上去, 然后将脏的那件压在被子下面, 留着饭后一起洗了。   挂纱帐的时候,身后传来推门声, 阿娇惊慌地转过身, 看到官爷端着水进来, 阿娇迅速低下头, 脸儿涨得绯红, 小手不安地攥着衣摆。   赵宴平见了, 走到洗漱架前, 放好洗脸盆后, 他第一次使唤她:“过来帮我卷袖。”   阿娇现在就是一只最乖巧的小羊羔,六神无主, 官爷一开口,似用绳子扯了她一下, 阿娇便乖乖地赶过去,垂着细密的长睫毛去帮他卷袖。眼前的官爷衣冠楚楚,脑海里的官爷却还是昨晚那个赤条条霸道道压在她背后欺负她的人。   即将进入腊月,早上很冷,阿娇却觉得一股热气正源源不断地从官爷那边朝她冲来,冲得她发晕。   她乌黑的长发还没来得及梳拢,略显凌乱的垂在耳边,内心的羞涩浮现于表面,竟成了诱人的靡艳与妩媚。   赵宴平早就发现了,她一羞就会变得媚,无声无息地勾着人去靠近她,采撷她。   所以他才不让她伺候,为的是让自己少受一些煎熬。   可经过昨晚,赵宴平也意识到,他若太冷,她会胡思乱想。   “昨晚吃席喝多了酒,醒来头疼,回家之后的事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我很热,脱了衣服,后来我可有对你做过什么?刚刚看见床隔都没有挂。”   赵宴平看着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疑惑。   随着他开口,阿娇的心剧烈跳动起来,等官爷说完,她的脸已经红成了霞色。   悄悄地仰头看他,对上他犀利的眸子,阿娇立即避开视线,结结巴巴地问:“官爷,官爷真的记不起来旁的了?”   头顶传来一声简短的“嗯”。   他不记得,阿娇如释重负,卷好一边的袖口,亦想好了说词,轻声道:“官爷并未对我做什么,只是我半夜腿抽筋,官爷帮我折了下脚指,后来咱们都睡了,忘了再挂上床隔。”   赵宴平微微皱眉:“只有这些?我恍惚记得你好像说了很多话,一直在哭。”   阿娇当然知道自己说了哪些话,她可不想再让官爷全部记起来,忙道:“是,是哭了,抽筋疼哭的,官爷折脚指的力气也很大,我忍不住抱怨了官爷几句,旁的再也没有说过了!”   赵宴平便没有再深究了。   两条巾子一人一条,分别擦了脸。   赵宴平洗完就出去陪赵老太太了,阿娇坐到梳妆台前,一眼就看到了放在上面的钱袋子。   想起昨晚自己的那荒唐念头与冲动的行径,阿娇只觉得一阵后怕。   幸好官爷没有当场给她写一封放妾书,早上再赶她离开,否则阿娇能去哪儿?   与舅母已经彻底翻脸闹僵了,舅舅家肯定不能再回,是,她有银子暂且租赁一个地方住,可她一个孤零零的女子,长成这样,还进过窑子,淳朴善良的好人家或许不会诟病她,街上那些无所事事的小混混们肯定会找她的麻烦,她从了吃闷亏,若哭闹,小混混只需冤枉是她举止轻浮先勾引的人,旁人又会信谁?   躲在家里都怕小混混们来滋事,真去棚子摆摊卖东西,只怕麻烦来得更快。   舅舅要去私塾无暇看顾她,秀才的声名也震慑不了谁,官爷倒是威名在外,可那时她已不是他的妾。   幸好幸好,官爷忘了那回事,没有赶她离开。   将钱袋子重新藏好,阿娇简单地涂了一层面脂,若无其事地出去了。   赵老太太昨晚隐约听到一点动静,孙子吃过饭出发后,赵老太太悄悄问阿娇:“昨晚我好像听你叫了好几声官爷,你们俩半夜不睡觉,做什么了?”   阿娇扭捏道:“没做什么,我腿抽筋了,疼得厉害,叫官爷帮帮忙。”   赵老太太大失所望,她还以为孙子酒后兽性大发,终于对身边的小美人下手了。   “抽个筋也叫成那样,不愧起名叫阿娇,真够娇气的。”空欢喜一场,赵老太太嫌弃阿娇道。   阿娇左耳进右耳出,反正她已经摸清了赵老太太的为人,骂人也是一会儿,并非真的多生气。   郭兴、翠娘去摆摊了,赵老太太在前院喂鸡,阿娇抱着三人换下来的衣裳,坐在后院搓洗。   赵老太太喂完鸡,走到后院门口看看,正好看见阿娇在仔细揉那件葱绿色的肚兜,肚兜上面还绣了小黄花,真是精致新鲜。赵老太太再扫眼阿娇雪白的脖子,想象阿娇只穿一件肚兜跪坐在床上,娇俏可人,孙子见了都能无动于衷,赵老太太叹口气,出去串门了。   阿娇晾晒好衣裳,活动活动筋骨,去屋里做绣活儿了。   专心做事时时间过得特别快,一个时辰眨眼就过去了,赵老太太回来做饭,阿娇没什么事,从给官爷买的那匹缎子上剪了一条布下来,给舅舅做腰带。   下午的时候,赵老太太发现她在绣腰带,随口问道:“怎么又做腰带了,不是才给官爷做了一条?”   阿娇解释道:“这条是给舅舅的,过年的时候孝敬他老人家。”   赵老太太只是不满金氏,看朱昶还算顺眼,没说什么。   到了黄昏,郭兴、翠娘先回来了,交账的时候,翠娘坐在阿娇身边,小声告状道:“小娘子,今日秀才娘子去咱们的铺子前晃悠了,摸着你做的香囊问那些绣活儿是不是你做的,我怕她又找你麻烦,便说东西都是我做的,但她好像不太信。”   赵老太太也在一旁,闻言哼道:“她能找什么麻烦,阿娇是我们赵家的人了,做针线卖也与她没关系。”   阿娇想了想,对翠娘道:“以后她再追问,也只说是你做的,我出了本钱教了你手艺,赚的大头依然归我。”   翠娘点点头。   赵老太太突然发现,无论翠娘还是郭兴,似乎都更听阿娇的话,好像阿娇才是他们正经八百的主子。   就在赵老太太想重新提醒翠娘一番的时候,阿娇忽然看着她道:“老太太,我毕竟是官爷的妾,让旁人知道我自己做针线卖钱,人家还以为官爷养不起我,所以无论谁打听,咱们都统一口径,铺子是我开的,但绣活儿都是翠娘做的。”   一提到孙子,赵老太太顿时忘了刚刚的念头,仔细想了想,同意了。   三人商量好了,大门口人影一闪,赵宴平回来了。   翠娘去厨房端饭,阿娇去厨房端水,赵老太太翻了翻阿娇留在桌子上的账本,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多东西,无奈她不认得字,看也看不懂,原样放了回去。   东屋,阿娇将洗脸盆放到洗漱架上,就准备像往常一样出去了。   赵宴平却叫住她,一边将佩刀挂到墙上,一边对着墙壁道:“今日抓人时撞了右肩,往上抬手肩膀会疼,你帮我擦背吧。”   阿娇吃惊道:“官爷受伤了?”   赵宴平还没说什么,赵老太太听到声音,吓得老母鸡护小鸡一样冲了进来,非要查看孙子的伤势。   赵宴平只好脱了外袍中衣,露出宽阔的脊背,阿娇站在赵老太太身侧,往官爷右肩上一看,果然看到一片淤青。   阿娇只是心疼,赵老太太直接哭了,抹着眼睛问到底是怎么伤的,根本不给阿娇开口表示关心的机会。   赵宴平垂眸道:“抓贼时被他的同伙冷不丁拿棍子打了一下,小伤,不碍事。”   赵老太太轻轻摸了摸孙子的淤青。   赵宴平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上,眉头都没皱一下。   赵老太太信了这伤不严重,但还是去西屋翻了伤药出来,坐在一旁,等着给孙子上药。   赵宴平看她一眼,道:“祖母先去吃吧,等会儿擦完身子让阿娇抹了就是。”   赵老太太哼道:“她又没给你上过药,哪里知道怎么弄?”   赵宴平不说话了。   阿娇拧了巾子过来,说来奇怪,单独给官爷擦身她心慌脸热,如今有赵老太太在一旁盯着,阿娇反而自在了很多,再加上怜惜官爷的伤,一直到擦完,阿娇也没有胡思乱想什么。   背擦好了,赵老太太走过来,一边给孙子抹药,一边教导阿娇,她能再照顾孙子几年呢,说不定哪天一觉睡下去便再也起不来了,孙媳妇还没有影,教会阿娇,以后她不在了,至少还有个人能好好照料孙子。   赵宴平只是肩膀多了处淤青,赵老太太已经想好明天杀只鸡给孙子熬鸡汤了。   殊不知赵宴平今日根本没有去抓什么贼,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让阿娇伺候他擦背,好打消她心底的怀疑,他是真的不曾嫌弃她。   没想到被老太太插了一脚,完全变了味儿。   擦背没起到应有的效果,晚上歇下后,赵宴平突然发出一声闷哼。   阿娇还没睡着,闻言紧张问:“官爷肩膀疼了吗?”   赵宴平坐起来道:“嗯,可能淤血还没有散开,你帮我揉揉。”   说完,他去书桌前点亮油灯,再挂起一边纱帐,面朝油灯坐着。   阿娇忙取下那床隔,跪坐在他身后,一手扶着他宽阔坚硬的肩膀,一手轻轻地揉那块儿淤青。   她心无杂念,只关心他的身体,揉了片刻,阿娇低声问:“好点了吗?”   赵宴平点头,淡淡道:“好多了,睡吧。”   阿娇还想再给他揉揉呢,闻言只好收手,退到了床里面。   她还想挂床隔,赵宴平回头看眼,突然道:“天天挂来挂去够麻烦的,以后别用这个了。”   阿娇一怔。   赵宴平拿走她手里的床隔,扔到衣柜里,再去吹了油灯,回来躺好,仰面。   阿娇见了,也平躺了下去。   她不敢偏头,不敢去看官爷,可官爷终于不再用床隔挡在两人中间了,终于肯让她擦身揉背,不再把她当外面的姑娘客客气气地相处,阿娇的心里便涌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羞喜交加。   “官爷。”她在黑暗里轻声唤道。   赵宴平保持平躺的睡姿,应了一声。   阿娇咬唇,被窝里双腿都并拢了起来,难以启齿地问:“其实昨晚的事,你都记起来了,是不是?”   他记得她的埋怨与委屈,记得他已经看了她咬了她压了她,夫妾已经做了一大半,所以不必再拘泥守礼。 第45章   阿娇问完, 就一直等着官爷回答。   赵宴平没想到她竟然能够猜出来,更没想到娇羞如她,竟有勇气直接质问他。   然而做过就是做过。   赵宴平哑声道:“是。”   阿娇攥紧了被子, 想到的是她要求放妾的那些话, 羞愧道:“放妾,放妾那些话是我胡说的, 当时我误会官爷了,现在我知道官爷心里有我,再也不会那么想,官爷也别放在心上, 就当我没说过吧。”   赵宴平闭上眼睛:“我也有错, 不该一直冷落你。”   涉及到冷啊热的,阿娇不好意思再多说, 冷冰冰的官爷吓人, 昨晚官爷终于热了一回,却更吓人了。   她慢慢地朝里侧转去, 改成侧躺。   赵宴平看不见她的脸, 判断不出她是想睡觉了还是又想到了什么委屈的事, 既然今晚话已经摊开, 赵宴平便想彻彻底底说清楚, 打消她所有的疑虑。   他掀开她的被子, 来到了她身后。   阿娇全身僵硬, 心跳得都快冲出胸口飞上天了。   赵宴平抱住她的肩膀, 将人以背对自己的姿势拖到了怀里。   几乎同时,阿娇又感受到了来自官爷的凶意。   阿娇动也不敢动, 后脑碰到了他的下巴,阿娇也不敢往前挪。   “现在还觉得我嫌你吗?”赵宴平抵着她的头顶, 大手放在了她肩膀上。   他整个人都是烫的,也不是喝了酒耍酒疯,阿娇真真正正地信了他,连连点头,小手攥着衣襟,心慌意乱。   纱帐里萦绕着一丝淡淡的幽香,赵宴平在这张床上睡了两三年,深知香味儿都是她身上的。她僵硬的香肩就在他掌心之下,她妖娆诱人的身子就在他怀中,柔弱似一颗像刚冒出土的嫩芽,他轻轻一撵,她便会散了身形化成一股水儿。   赵宴平真想狠狠地撵下去,让她切切实实地领略他到底是嫌她,还是恨不得将她吞入腹中。   他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她发间的香,然后退回了自己的被窝。   身后一空,阿娇放松了,却也有丝怅然若失。   其实,紧张归紧张,她还挺喜欢被官爷抱着的。   “以后别再胡思乱想了。”赵宴平低声道。   阿娇轻轻嗯了声。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谁也不知道彼此是何时睡着的。   ======   阿娇被官爷连着热乎了两晚,解开了心结,虽然后来官爷又变成了冷峻守礼的样子,阿娇却不再患得患失,没了床隔,晚上睡觉前偷偷看他一眼,心里也甜甜的。   腊月倏忽而至,到了月中,百姓们都开始忙碌着筹备年货了。   这时候大小商铺的生意都好,阿娇的针线活儿、胭脂卖的也比平时多了一些。针线活儿随卖随时补充,存货不多却也够用,而胭脂卖了两个月,第一个月卖了二十五盒,第二个月卖了三十六盒,如今只剩下三十九盒了。   再有五日就要休市,年后初七复市,阿娇觉得,她手里的胭脂存货只能支撑到过完正月。   刚进货时觉得一百盒难卖,现在看来三个月基本也能卖完,去掉成本,三个月赚二两银子,很不错了。   两样生意加起来,抛去给郭兴、翠娘、赵老太太的工钱,开张两个月,阿娇已经赚了三两。   腊月二十二,沈樱、柳氏母女俩来县城置办年货,顺便来赵家坐坐,阿娇单独与沈樱商量,决定正月底时再要两百盒胭脂。   沈樱笑道:“一口气要两百盒?看来小嫂子胭脂卖得不错啊。”   阿娇谦虚道:“还行吧,一天能卖一两盒的样子。”   她以为沈樱是真心夸她,其实沈樱只是客气罢了,因为沈樱知道自己的胭脂有多好,阿娇如果会经营,一个月卖两百盒、月赚四两都不成问题。   沈樱去阿娇的棚子看过,卖这种绣活儿胭脂,郭兴就是个帮忙守摊的,避免有人欺负翠娘小。翠娘率真胆大,什么夸人的话都敢说,说得大大方方叫人觉得跟真的似的,这点很不错,只是翠娘肤色偏黑,她来卖胭脂,吹得再好也没什么信服力。   像沈樱的铺子,用的就是两个肤色白嫩的清秀美人。   但沈樱有地方养丫鬟,赵家一共两间上房、两间小倒座房,住得太挤了,而且卖胭脂的丫鬟既要肤白又要大方机灵,这样的妙人并不是随便找个人牙子就能物色到的,沈樱再想帮阿娇,也不可能把自己的丫鬟送给阿娇,如果建议阿娇买新丫鬟,万一阿娇看走眼,买个脸白嘴笨的还不如翠娘管用,最后阿娇可能还要抱怨她。   所以沈樱没再帮忙出主意,反正阿娇只是大哥的一个妾室,做点小生意赚点零用也好,万一她帮忙太多,将来大哥娶了大嫂,大嫂因为阿娇与她生罅隙,那可不好。   “嗯,小嫂放心,正月月底我肯定送两百盒胭脂过来。”沈樱保证道。   阿娇想先付钱,沈樱只要了三两银子的定金,剩下三两交货时再拿。   ======   腊月二十五,衙门放假了,一直放到正月初五,初六知县再坐堂。   赵老太太好奇地向孙子打听:“大人也只放十天吗?”   赵宴平点头。   赵老太太道:“他是京城人,只放十天假,千里迢迢的,回都回不去,那怎么办?”   赵宴平解释道:“各地知县都不是本县之人,年假时日短,很多知县都会待在辖地过年,直到任期满了再离开。”   阿娇惊诧道:“那他们岂不是两三年都见不到家人?”   赵宴平道:“也有带家小赴任的,如果父母舍不得背井离乡,那就只好留妻子在老家奉养长辈。”   阿娇忽然想到了在府城遇到的绿衣丫鬟,她的那位老爷就是妻子留在老家,只带了一个通房伺候起居。   赵老太太琢磨的是另一回事,放低声音问:“大人既然是侯爷的儿子,侯爷不给他谋个京官,却打发他来咱们武安县,三年回不了家,宴平你说说,京城那位永安侯是不是不待见大人,故意把大人调得远远的?”   赵宴平皱眉道:“您想多了,大人当年高中探花,本可以直接进翰林院为官,是大人自己求的外放,想深入民间,体察民间疾苦。”   赵老太太眯眯眼睛,狐疑道:“这些都是大人跟你说的?”   赵宴平突然记起了老太太对他与谢郢之间的怀疑,挺拔的眉峰突了两下,赵宴平直视老太太道:“是大人身边的顺哥儿说出来的,我听人谈及,才略有耳闻,祖母还有什么疑惑,尽管问就是,我一一给您说清楚。”   赵老太太缩缩脖子,瞪他道:“我没什么好问的,我管他爹娘疼不疼,又跟我没关系。”   赵宴平面沉如水,喝了一口酒。   阿娇看看这对儿突然发起脾气来的祖孙俩,只觉得哪里不对。   赵宴平喝完酒,对着老太太道:“大人背井离乡,除夕之夜孑身一人未免凄凉,我已邀了大人来咱们家吃席,您提前多备些酒菜,我要与大人不醉不归。”   赵老太太感受到了来自孙子的赤裸裸的挑衅,简直就像要将外面的公狐狸精往家里领!   可赵老太太又指望着孙子能通过小白脸知县去京城做官,还不敢太得罪谢郢。   赵老太太恨恨地瞪着孙子。   赵宴平回东屋去了。   赵老太太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阿娇。   阿娇不敢躲,等赵老太太先去西屋了,阿娇才劫后余生般溜进了东屋。   “官爷,我瞧着,老太太好像不喜欢咱们大人?”   吹灯躺下后,阿娇悄悄地问。   赵宴平思忖片刻,解释道:“你知道我为何不娶妻生子,老太太不知道,在外面听了风言风语,竟怀疑我与大人之间不清不楚。”   阿娇震惊地捂住了嘴!   怪不得抠门的赵老太太竟然舍得花十两银子聘她做妾,怪不得赵老太太老撺掇、怂恿她去勾引官爷,官爷随谢大人去府城赵老太太也非要塞她一起去,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震惊过后,阿娇把嘴唇捂得更紧了,免得笑出声来,说老太太精明,有时的确精明,可老太太糊涂的时候也是真糊涂。别的不说,谢大人真的爱慕官爷,又怎会在官爷纳妾时添那么重的礼,还允许官爷带她去府城?   忍着笑,阿娇将自己的分析说了出来。   赵宴平越发头疼,这么浅显的道理,阿娇都看得出来,祖母怎么就钻了死胡同?   “我辩解过,她不信,你陪她的时候多,可以委婉暗示老太太我对你好,绝不是那种人。”   赵宴平嘱托她道。   阿娇抿着嘴儿,双手在被窝里绕了起来。   赵老太太对她好,就是因为要指望她纠正官爷的“特殊癖好”,如果她按照官爷的意思去办,官爷耳根是清静了,赵老太太却要换一种态度对她。   阿娇翻个身,小声嘟哝道:“官爷让我做别的事,我定会全力以赴,唯独这件事,我说不出口,好不容易老太太才不听咱们的墙角了,官爷却让我主动去撒谎说一些难以启齿的话,在官爷眼里,我的脸皮是有多厚?”   赵宴平沉默,随后道:“是我思虑不周,我自己想办法吧。”   不能说给老太太听,那就只剩下做了。   赵宴平第一想到了给阿娇买样首饰,戴在头上老太太看见了,自然知道他对阿娇好。   然而转念一想,老太太可能会生气他乱花银子,回头还要怀疑阿娇勾他太过。   买礼物的路子不可行……   翌日早上,赵宴平吃完饭,突然对阿娇道:“等会儿我去请你舅舅来给家里写几副对联,你趁机与他叙叙旧吧。   阿娇一脸懵,怎么突然想到要请舅舅来了?   赵老太太瞅瞅受宠若惊的阿娇,再瞅瞅面无表情的孙子,懂了!孙子定是因为要宴请小白脸知县过意不去,作为补偿才请朱昶过来,看似是对阿娇好,假模假样的,其实还是在跟她斗法呢!哼,当她老糊涂了看不出来? 第46章   赵宴平果然去隔壁将朱昶请了过来。   虽然两家住得这么近, 可出嫁后的这四个月,阿娇只远远见过舅舅从赵家门前走过,只隔墙听见过舅舅的声音, 话是没有当面说过一句。当舅舅一身细布衣裳跟着官爷走过来, 阿娇看看高大魁梧的官爷,再看看因为常年伏案看书背部已经微微佝偻的舅舅, 不知为何有些心酸。   她长大了,舅舅却开始老了起来。   赵老太太与朱昶打声招呼,识趣地去街上溜达串门了。   赵宴平请朱昶在堂屋写春联,让阿娇在旁磨墨伺候, 他去后院劈柴。   阿娇低头磨着墨, 一时也不知该与舅舅说什么。   朱昶仔细端详外甥女,见她似乎长高了一些, 脸颊略微圆润了, 垂着眸子,不笑的时候唇角也自然地微微上翘, 是在自家不曾有的怡然模样, 再看眼外面抡着斧头劈柴的赵宴平, 朱昶欣慰道:“往年赵官爷也不曾请我来写春联, 今年他这么做, 是为了让咱们俩能说说话吧?”   阿娇听了, 惊讶地看向后院, 竟然是这样吗?   那官爷对她可真好。   这好还是舅舅戳穿的, 阿娇脸儿微红,下意识地否认道:“舅舅多想了, 除夕官爷要请知县大人来吃席,贴幅好看的对联儿才不让大人笑话罢了。”   朱昶并不认为如此, 赵宴平可不是好这种小面子的人。   既然外甥女害羞,朱昶就不再打趣了,一边写春联一边打听外甥女在赵家过得怎么样。   阿娇报喜不报忧,而且在官爷正式娶妻之前,阿娇确实也没什么忧。   朱昶还是信得过赵宴平的为人的,过了会儿,他低声问:“你舅母说翠娘他们兄妹摆的摊子是你的,那些针线活儿也都是你做的?这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赵老太太逼你整天做绣活儿给她赚钱?”   阿娇眸光微转,甭管金氏对舅舅说这些时存了什么心机,她照自己的计划说就是了。   “摊子的确是我的,我刚嫁过来时给官爷做了件袍子,翠娘见我针线好,非要跟我学,后来她出去洗衣裳,见齐家的棚子要租出来,小丫头脑袋瓜灵,就想做针线生意,可他们兄妹没有本钱,赵老太太也舍不得借银子给她,我便出钱赁了那棚子,翠娘做针线去卖,赚钱了给我抽成,后来我又从沈姑娘那里进了一批胭脂,赚点小钱,留着老了傍身。”   阿娇眉目宁和地道。   朱昶打听道:“那你赚了吗?”   阿娇点头,按照现在的行情,她一个月能赚一两多,但阿娇只对舅舅说了一半,不是防舅舅,是怕舅舅无意间说漏嘴,被金氏知道,金氏若嫉妒她,不定会做出什么事。   朱昶出于关心才问的,闻言很替外甥女高兴:“能赚就好,一点一点存起来,该孝敬赵老太太的时候孝敬孝敬,但也不要大钱小钱都自己出,你命苦喝了那东西,将来没有亲生的孩子养你,赵官爷也不可能给你太多私房钱,自己攒了钱,老了才有指望。”   阿娇明白舅舅的意思了。   墨都磨好了,阿娇去屋里取了她做的腰带,等舅舅写完春联后,双手递了过去:“要过年了,这是我孝敬舅舅的一点心意,自己做的,舅舅别嫌弃。”   朱昶一眼就看出了这是外甥女的女红,上好的缎子,他以前从未用过。   “娇娇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舅舅还得做身能配得上这腰带的衣裳。”   朱昶接过腰带,细细摩挲过后,收到了怀里,与此同时,他也从怀中取出一枚串了红绳的小小金佛吊坠,笑着送给阿娇道:“今年私塾新收了一个学生,是个富家公子,在家读书时顽劣不听话,他爹一气之下将人送到了我这里,舅舅想办法改了他的恶习,那家老爷感激我,送了我一方好砚,我一个老秀才用不上,去当铺换了钱,打了两个小佛吊坠,你跟你表妹一人戴一个,保佑你们平平安安。”   说完朱昶还叮嘱阿娇,千万别说出去,免得传到金氏耳中,金氏只知道他打了一个小金佛送了女儿。   阿娇眼圈红红的,她送舅舅腰带还存了一丝与舅舅维系感情的目的,将来在赵家遇到麻烦好求舅舅撑腰,舅舅送她与表妹一样的金佛吊坠,却是真的把她当女儿看的。   “舅舅,等我生意好了赚钱多了,我再补您一方好砚。”阿娇抹着眼角道。   朱昶笑道:“花那冤枉钱做什么,舅舅这辈子就只能在私塾当个教书先生了,你表哥若是有机缘,他自己会挣前程,舅舅不穷讲究,去附庸什么风雅。好了,我再去与赵官爷说说话,你去屋里戴上那个,心诚则灵。”   阿娇点头,看眼舅舅,她走到东屋,将舅舅送的小金佛戴到了脖子上,贴身收好。   朱昶很快就走了。   金氏见他拿了一条缎子腰带过来,撇嘴道:“出阁前她有本事也藏着,现在赚钱给外人花,就拿这点破东西孝敬你,胳膊肘可真会往外拐。”   这种话朱昶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懒得理会。   ======   晚上睡觉前,阿娇掏出怀里的小金佛,让官爷看。   小小的金佛不大,寓意却好,赵宴平猜测道:“你舅舅送的?”   阿娇点头,重新收好小金佛,坐在床上感慨道:“这个怎么也要花两三两银子,舅舅分别给我与表妹打了一个,却瞒着舅母说只打了一条,将来被舅母知道,肯定又要与他闹。”   赵宴平道:“你收好了,别再告诉别人,便也传不到你舅母耳中。”   阿娇自然知道这道理,她只是忽然想到,将来官爷娶了妻子,却还想贴补她什么好东西,是不是也会像舅舅一样偷偷摸摸的?   赵宴平吹灯回来,见她仍然坐在里面,奇怪道:“怎么还不睡?”   阿娇抿唇,到底没有问出来,也许官爷是个喜新厌旧的,娶了美人娘子就不稀罕她了,现在官爷身边就她一个小妾,官爷有什么念想也只能要她一人,等正室娘子进了门,家里的一切都会变。   愁绪说来就来,阿娇闷闷地躺下,心有所想,这晚阿娇又做了一个梦,梦见官爷找到妹妹不久,马上就娶了一房妻,正室太太是官家小姐,长得端庄又美貌,官爷一颗心都扑在了正室太太上,连翠娘、郭兴也不待见她了。   梦中那情形,直接把阿娇委屈醒了。   或许晚上就是容易冲动吧,听着旁边被窝里官爷规律的呼吸声,阿娇扁扁嘴,突然掀开被子,钻到了官爷的被窝。   赵宴平瞬间惊醒,她像柔若无骨的猫儿一样依在他身上,赵宴平全身僵硬,哑声道:“怎么了?”   阿娇闭着眼睛,脸贴着他胸膛道:“做梦了,难受。”   赵宴平看向纱帐之外,努力忽视那压过来的绵绵软软的份量:“又梦到小时候了?”   阿娇摇头,摇晃的时候别的地方也跟着晃,赵宴平呼吸一重,再穷凶极恶之徒都不怕的赵捕头,此时却被一个娇小柔弱的妾拿捏得不敢妄动。   “那是梦到了什么?”她不解释,赵宴平只好追问。   阿娇咬唇:“我若说了,官爷定要生气。”   赵宴平只求她快点说快点回她的被窝,马上道:“你尽管说,我现在听了,早上便忘了。”   阿娇抬头:“真的?官爷反悔,早上继续生我的气怎么办?”   赵宴平垂眸看她:“要我发誓吗?”   阿娇不要,重新将脸贴上了他胸膛。   她这一抬一贴的,赵宴平不得不握住她抱在他腰间的手,以防她无意间往下挪,碰到什么。   阿娇还当官爷在安慰她,更委屈了,贴得更紧,幽幽地说了她的梦:“……我知道我只是官爷的妾,不该与正室太太争宠,可官爷也太狠的心,太太一进门就彻底不理我了,我一人冷冷清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赵宴平终于知道她为何突然钻过来了。   这梦对她而言,确实过于凄惨,但赵宴平知道,他不是那么无情的人。   拍了拍她的小手,赵宴平低声承诺道:“你放心,就算将来我娶了妻子,也不会那般对你,我不会宠妾灭妻,但也不会寒了你的心。”   阿娇不信:“万一太太过门时我已经人老珠黄容颜不再,太太却年轻貌美,官爷仍能做到吗?”   赵宴平想了想,道:“你现在才十六,至少到三十岁都不用担心变丑,等你三十岁了,我已经年近四旬,男人四十不惑,且不说我怎会娶到年轻貌美的太太,便是娶到,你陪我过了十几年,早已如亲人,我怎会无情舍弃你?”   这么一说,倒也很有道理。   阿娇被梦境带来的委屈得到了抚慰,可还是欠了点什么。   “官爷。”阿娇低低地唤道,似有难言之隐。   她声音本就甜软带娇,如今故意做求人之态,娇中便又多了几分媚惑。   赵宴平喉头发紧,“嗯”了一声。   阿娇小手抓着他粗壮的手臂,一边轻轻地抠,一边羞于启齿道:“官爷再压我一回吧,让我知道官爷心里有我,你白天总是冷冰冰的,时间一长我就忘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赵宴平全身都绷成了铁索。   她,她竟然敢这么说。   白日阿娇肯定也是不敢的,这不是夜深人静,两人一个被窝里睡着,而且也被官爷压过一次抱过一次了,今晚官爷安慰人又很好说话的样子,阿娇便敢说了。   大胆的要求提出来了,阿娇慢慢松开他的手臂,翻个身趴下,等着官爷来证明他的心。   今日赵宴平滴酒未沾,可她绵软的身子、柔媚的嗓音以及大胆的邀请便是最烈的酒,只一滴便让他头昏脑热,转个身,山岳一般覆在了她背后。   阿娇发出了一声说不清是震惊还是羞慌的喟叹。   官爷果然没有说谎,是真的很喜欢她。   两人叠着罗汉,再冷的冬夜也如烧了炉子一样热了起来,他毕竟太重,阿娇的小身板承受不了太久,正要让他下去,耳边传来他沙哑的声音:“够了吗?”   阿娇连连点头。   赵宴平立即翻转身体,恢复了平躺的姿势。   阿娇则像一条被大鱼吞到腹中又重新放出来的小鱼一样,手忙脚乱地逃回了自己的被窝。   紧张过后,阿娇甜蜜又满足,抱着被子很快就睡着了。   赵宴平哪里睡得着,睁着眼睛,一会儿想她,一会儿想她的梦。   最后,赵宴平向她怀里的小金佛祈求,求佛爷保佑她别再做这种梦。 第47章   阿娇睡得香, 一觉醒来,记起昨晚自己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事,阿娇恨不得找条床缝钻进去。   她是中了什么邪, 不但主动钻了官爷的被窝, 竟还趴在那里让官爷压到她背上来?   阿娇没脸见人了,面朝里面躺着, 再也不想下床。   赵宴平端了洗脸水进来,见她还没有起,想到外面早饭都做好了,她赖床定会被老太太数落, 赵宴平便走到帐子前, 咳了咳。   帐子里的姑娘抱着被子往里挪,还将被子拉起来遮住了头。   赵宴平愣住, 旋即反应过来, 她是在为昨晚的事害羞。   再看里面那蜷缩成一团的小被窝,想到压着她时感受得更加清晰的丘峦峰谷, 赵宴平下腹发紧, 顿时又燥了起来。   别说阿娇不敢面对他, 此时的赵宴平也不知该如何在她面前表现地无动于衷。   “你若不想起, 我跟老太太说你病了, 等我们出发了, 你再让翠娘给你热饭。”隔着纱帐, 赵宴平低声道。   出发?   阿娇忽然想起来了, 年前家家户户都要去上坟拜祭先祖,今日官爷要带赵老太太回沈家沟老家。   也好, 等后半晌官爷回来,她应该也能比较坦然地面对官爷了。   “嗯, 你们先吃吧。”阿娇闷闷地道。   赵宴平快速洗了脸,出去了,朝赵老太太解释了一番。   赵老太太皱眉道:“昨日还好好的,一大早怎么就病了?”   赵宴平面无表情道:“她昨半夜起来了一趟,可能着凉了吧。”   风寒可轻可重,赵老太太担心阿娇过了病气给孙子,吃完饭去看阿娇时,嘱咐阿娇记得请郎中,白日开着窗通风,如果傍晚阿娇还没好,今晚就先去西屋跟她睡,总之赵老太太宁可自己生病,也不要阿娇传给她的宝贝大孙子。   阿娇的脸很红,更像风寒发热的样子,赵老太太说什么,她都乖乖地点头。   回老家上坟是大事,赵老太太没有浪费太多时间给阿娇,收拾收拾,叫孙子赶车,祖孙俩早早出发了。   阿娇躺在屋里,都能听见街坊向赵老太太打听要去哪,以及赵老太太的回答。   阿娇的羞涩就被那些话语撵得一干二净。   如果她是正室太太,今日便可以跟随官爷、老太太一起回乡上坟,可她只是个小妾,没有资格去拜祭官爷的父亲、祖父以及赵家的其他先祖。   羞什么羞呢,妾就是伺候男人的,也就是官爷还没娶妻,每晚都跟她睡一个屋,等官爷娶妻了,她想大胆、想勾引官爷都得看太太的脸色,一不小心还要得罪太太。   阿娇骨碌坐了起来,非但不后悔昨晚的行径,反而暗暗发誓,一定要趁官爷娶妻之前,多多勾引官爷。官爷要守誓言,她不强求官爷要了她的人,可勾一勾总是可以的,勾了才能在官爷心里多占一分位置。   士气重振,阿娇翻出知县大人添喜送她的那些绸缎,裁剪了几块儿缎子,着手给自己做衣裳。   官爷与赵老太太平时都不穿绸缎,阿娇做外衣也没有机会穿,穿了也会被人指指点点。   咬着线头,阿娇有了主意。   穿鲜艳的缎子也是为了勾搭官爷,那她把这些缎子做成中衣、小衣,岂不正好一举两得,既给官爷看了,又不会被外人所知,背后议论。   说做就做,关上房门,阿娇将自己的心灵手巧、熟练技艺都用在了她为官爷准备的这件小衣上,短短大半天的时间,阿娇就做好了一件红底黑边绣出水芙蓉的肚兜。平时穿的兜儿底边能碰到中裤的裤腰,这件阿娇故意做小了,勉勉强强能盖住肚脐,上面也短了很多,阿娇偷偷地试试,穿上后别说锁骨露了出来,就连官爷喜欢的那里,以官爷的个头站在她面前,往下一瞄,大概也能窥见一抹影子。   这种样式也是阿娇从花月楼里学来的,她没见过几个男人,却见过那些妓子慵懒行走于楼间的身影,妓子的衣裳多暴露,小衣什么样看得清清楚楚。   现在还是冬天,厚厚的中衣把什么都遮住了,等到了春夏,阿娇再穿上给官爷看。   ======   妹妹丢了后,赵宴平与赵二叔一家彻底断绝了关系。   但赵老太太可以不管儿子,却惦记着二房的孙子、重孙,所以赵宴平还是先将车赶去了老家。   老家三间房与二房挨着,赵宴平撸起袖子埋头收拾堂屋、主屋,赵老太太去了隔壁。   赵二叔、赵二婶都四十来岁了,一共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赵忠今年二十二岁,娶了媳妇,得了一个三岁的胖小子,乳名叫强子。二房的次子便是去县城找赵老太太要钱的赵良,今年二十,还是光棍一条。   赵二叔夫妻上梁不正,两个儿子也不是什么淳朴好人。   赵忠娶妻后好歹知道养家了,靠着几亩地能供得起媳妇孩子吃穿不愁,赵良还在混日子,之前答应要嫁他的桂花姑娘早已许了旁人。   赵良将自己娶不到桂花的原因都归结在了祖母不帮忙上,今日赵老太太一回来,赵良冷着脸走了,这种祖母,不见也罢。   他不待见祖母,赵老太太也不待见他,微眯着眼睛在老二一家四处转了转,大概了解了一家人过得什么日子,赵老太太便去哄三岁的胖曾孙强子了。   强子被爹娘提点过,知道县城里的曾祖母、大伯父有钱,所以小嘴巴特别甜,哄得赵老太太眉开眼笑的,塞了几块儿糖给强子。   快到晌午,赵宴平将房子收拾好了,赵老太太去厨房煎了一碗豆腐、油饼,再带上香火、黄纸等祭拜之物,这就要去沈家沟的后山了。赵老太太肯定不会再叫上儿子、儿媳妇给大孙子添堵,但赵老太太觉得赵忠小夫妻、强子还有点盼头,便带上了这一家三口。   赵老太太有心让强子与赵宴平套套近乎。   强子乖巧地让赵老太太牵着手,不时问赵宴平各种问题,“大伯父”喊得可亲了。   然而赵宴平始终冷着一张脸。   他放不下。   当年二叔二婶缺钱,为何不卖了两个堂弟,反而拐了他的妹妹?就因为儿子可以传宗接代,女儿总要嫁出去?   二叔二婶不把他的妹妹当一家人,赵宴平也绝不会把二房的任何人当家人,不管他们是否无辜。   强子白白胖胖十分讨人喜欢,可赵宴平见了这个侄子,想的全是小时候喜欢黏着他的妹妹。   面对他的冷脸,强子放弃了,甚至委屈地跑到娘亲身边,让娘亲抱。   赵忠媳妇也死了巴结捕头大伯子的心。   赵忠拍拍儿子的小肩膀,没说什么。   赵家的坟头到了,赵老太太跪在早死的老头子的坟前,再看看一旁大儿子的坟,哭得老泪纵横,年年来一次,年年哭成这样。   赵宴平跪在祖母身边,垂着眼帘,默默地用木棍拨弄厚厚的一叠黄纸,让底下的也能烧起来,烧成一片片灰烬,被风吹走。   赵老太太哭累了,回老屋睡去了。   赵宴平带上年礼,去了一趟沈家。   沈家正月里要给沈员外庆六十大寿,气派的大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沈员外、柳氏、沈樱一起招待了赵宴平,沈员外还邀请赵宴平也来吃他的寿宴。   赵宴平吃不下,沈员外对母亲再好,赵宴平始终无法接受依然美貌的母亲配了这样一个白发老头,尽管沈员外娶母亲的那年仍是壮年。每次来沈家,赵宴平都会觉得愧疚,如果不是被他拖累,母亲不必勉强自己改嫁。   谢绝了沈员外的邀请,赵宴平放下年礼便告辞了。   赵老太太一醒,赵宴平扶她上了车,赶车往回走。   村路两侧都是田地,视线开阔,赵老太太望着老家的方向,悠悠地对孙子道:“你说你,恨了这么多年,真想一辈子做个孤家寡人,亲兄弟、亲侄子都不认了吗?你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将来你出了什么事,除了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你还指望谁会帮你?”   赵宴平淡淡道:“没人帮说明命该如此,我谁也不指望。”   这话够狠,一句就堵住了赵老太太的嘴。   这趟老家之行让祖孙俩的心情都蒙上了一层阴霾,傍晚回到家,祖孙俩都沉着脸。   阿娇知道官爷与老家的二房关系不和,见此还以为在老家又发生了争执,官爷心情不好,阿娇也将昨晚的事抛到脑后,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祖孙俩。   赵老太太打量她一眼,问道:“请郎中看过了?”   阿娇早有准备,道:“没,睡了一上午,起来的时候感觉没什么事了,就没去请。”   赵老太太仍然不放心,吩咐道:“今晚你来西屋睡,明早彻底没事了再搬过去。”   阿娇闻言,扭头看向官爷。   赵宴平不想再跟老太太对着干,道:“那你们就先凑合一晚。”   西屋床小,好在老太太瘦巴巴的,阿娇也娇小,应该不至于太挤。   阿娇便将被子抱去了西屋。   赵老太太心里有事,睡不着,向阿娇倒了一肚子口水,诉说她做祖母的艰难。   赵家的事就是官爷的事,阿娇听得特别认真,然后她柔声安慰老太太:“您别急,如果官爷能找到香云姑娘,香云姑娘也没有吃太多苦,官爷与老家的芥蒂可能就慢慢化解了。”   赵老太太叹道:“哪那么容易,光咱们武安县就多大,整个大周又有多少个武安县。”   阿娇何尝不知道?   难道官爷真的再也见不到妹妹了吗?   阿娇还想打听打听香云姑娘的事,里面却传来了一阵呼噜声。   赵老太太睡着了,看着干干巴巴的小老太,打得呼噜挺响。   阿娇顿时想回官爷身边了! 第48章   阿娇这一晚都没怎么睡着, 赵老太太的呼噜呼噜声跟打雷似的,偏偏床还小,阿娇还不敢翻来翻去怕吵醒老太太, 干躺一晚, 无比煎熬。   早上她服侍赵宴平洗脸,两个发青的眼圈甚是明显。   赵宴平皱眉问:“昨晚没睡好?”   阿娇无奈道:“老太太睡觉打呼。”   赵宴平没跟老太太睡过一个屋, 还真不知道老太太有这个习惯。   “今晚搬过来吧。”赵宴平一边擦脸一边道。   阿娇别提多高兴了,晚上回到早已睡习惯的大床,她倒头就睡,将昨晚欠下的觉都补了回来。   又过两日, 便是除夕了。   赵家的庭院房间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 请朱昶写的六对儿春联也挂在了各个门口,一片喜气洋洋。   到了后半晌, 翠娘、阿娇一起进了厨房, 为晚上的年夜饭做准备,今晚知县大人谢郢、顺哥儿也会过来, 这顿年夜饭自然要更加丰盛。   翠娘做了几道她拿手的北方菜, 阿娇做的是本地有名的菜色, 待客人到齐时, 八荤一素端上桌, 特别有排面。   上好菜, 翠娘退下了, 与顺哥儿、郭兴去倒座房吃, 赵老太太、赵宴平陪客谢郢。   阿娇想去东屋等着最后吃,谢郢笑道:“年夜饭, 就是要一家人吃才热闹,小嫂也来一起吃吧, 今晚只有背井离乡来蹭饭的谢某,没有什么知县大人,赵兄、老太太、小嫂都不必见外。”   他一袭暗红色锦袍,面如冠玉,温雅俊美,如果说赵宴平是一把锋芒外露的大刀,谢郢便是一枚精心雕琢过的美玉。坐在赵家这间简陋堂屋里的谢郢,真是应了那句话,贵客到访,可使蓬荜生辉。   堂堂京城的侯门之子竟然如此谦和,阿娇拘谨地看向赵老太太与官爷。   赵宴平做主道:“既然大人都这么说了,过来一起吃吧。”   阿娇便却之不恭了。   赵老太太悠悠地道:“你坐宴平身边吧,帮忙添菜。”   阿娇没多想,谢郢看向赵宴平,赵宴平眉心跳了一下。   谢郢垂眸,强忍着笑意。   他真是第一次遇到赵老太太这种自以为聪明其实糊涂的人,连自己的孙子喜不喜欢女人都看不出来,若不是他与赵宴平已经打了一年的交道,如果他刚到武安县赴任时就从赵老太太这里听说赵宴平有那种癖好的流言,谢郢可能还真不敢重用赵宴平,以防他打自己的主意。   不过此时,谢郢只是默默地同情赵宴平罢了,或许还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吧。   阿娇坐好后,谢郢朝赵宴平举起酒杯,目光不掩揶揄。   赵宴平没有他的轻松心情,沉着脸喝了酒。   阿娇坐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赵老太太对官爷与谢大人的怀疑,阿娇不怀疑,毕竟官爷对她的企图真的不能再真了。   不想在这时候夹在赵老太太与官爷中间,阿娇简单吃了点东西便退下了。   赵老太太既不喜欢谢郢,又不敢得罪谢郢,见孙子提了一个酒坛上桌,摆明要真的不醉不归,赵老太太只好也提前离席,去院子里看别人家放鞭炮了。   “老太太糊涂,大人别与她一般见识。”赵宴平给谢郢倒酒,赔罪道。   谢郢微笑:“老太太也是太看重赵兄,我能体谅。”   赵宴平看向门外,眉宇间一片愁色。   谢郢想到他曾嘱托自己帮忙找人的事,低叹道:“家父在京城有些势力,但令妹丢失太久,张拐子一死,线索几乎都断了,令妹大概也不记得幼年之事,遇到契机也不能主动配合,家父能做的也只是找京城那些人牙子、青楼询问,但一来他们可能真的没有见过你妹妹,二来就算见过,也可能并不知道那是你妹妹,或是不敢说。”   虽然都是一些小人物,但也不是权贵之家派人去审问,对方便会全部老实交待,否认可能没有麻烦,承认了反而糟糕。   更何况,赵香云未必流落到了京城。   赵宴平都懂,苦笑一声,为他添酒道:“给大人、侯爷添麻烦了,今晚除夕,去旧迎新,咱们不提那些。”   谢郢颔首,端起酒杯,继续喝了起来。   吃完席,谢郢带着顺哥儿告辞了。   赵宴平站在门外,一直到主仆俩拐出巷子,他才示意郭兴关门,转身往里走。   阿娇已经铺好了被子。   赵宴平洗完脸就躺下了,一身的酒气充满了纱帐。   阿娇感觉地出来,官爷心情不太好,可能是因为赵老太太总怀疑他与大人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旁的什么事。   要不,她继续对赵老太太撒谎去,说官爷已经与她睡了?宁可让赵老太太冷落她?   阿娇不想面对那样的赵老太太。   再看看吧,如果接下来几天官爷还是这么闷闷不乐,她再做选择。   赵宴平只是一时的愁绪罢了,大年初一,换上阿娇给他做的新衣,赵宴平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虽然不苟言笑,但也不是时时愁眉紧锁。赵老太太也忘了小白脸知县那茬,趁孙子难得休息,每天都笑眯眯的,专拣高兴的事说。   阿娇便心安理得地继续让赵老太太误会官爷了。   转眼过了初五,初六衙门一开,赵宴平继续去衙门当捕头了。   郭兴、翠娘也去将庆河边上的棚子收拾了一遍,初七大小商铺都开市,兄妹俩也带上针线活儿、胭脂去摆摊了。过了一个年,前后休息半个月,开市第一天去街上闲逛的妇人、姑娘们特别多,翠娘趁热打铁,竟卖掉了五盒胭脂,算是为今年赚了个开门红。   到了正月月底,沈樱进县城,将阿娇的两百盒胭脂送了过来,银货两讫。   赵老太太这才知道阿娇竟然有这个胆子,直接将去年赚的三两都砸了进去。   “一百盒卖了三个月,两百盒就是半年,你一次买这么多做什么?”赵老太太不太高兴地问,自从阿娇进门,赵老太太就把阿娇的银子看成了赵家的银子,阿娇可以不给她,阿娇可以挣钱了自己攒着,但就是不能浪费、乱花。   阿娇解释道:“翠娘卖的越来越好了,万一一个月卖的多了,手头存货太少,重新做还需要时间,中间断货了怎么办?”   赵老太太仍然不满:“那你怎么不提前跟我打声招呼?”   阿娇低下头,不说话了。   赵老太太只是嘴上凶,心里知道阿娇不跟她商量她也没资格强行插手,哼了哼,赵老太太又问阿娇勾引孙子的事:“你跟官爷现在怎么样了,他还是一下都不肯碰你?他是木头,你是活人,你就一点办法都没想?”   阿娇目光一转,请赵老太太去了东屋,将她这段时间偷偷做的两件小衣拿出来给赵老太太看,垂着眸子道:“我想等天热起来的时候穿上,兴许,兴许能让官爷多看我两眼,现在天还冷,我只穿这个睡,勾引得太明显,怕官爷不喜。”   赵老太太对这两件小衣非常满意!   阿娇穿成这样孙子都无动于衷,那她也可以死心了!   阿娇见老太太笑了,再次邀功道:“那晚我做噩梦了,求官爷给我拉拉手,自那之后,官爷说可以不用挂床隔了,所以我才做了这两件小衣。”   赵老太太更加满意,走到衣柜前将那条旧床单床隔翻了出来,哼道:“这个我先拿走,免得他不想看你那么穿,又让你挂起来,若他问起床单哪去了,你就说家里抹布不够用了,我拿去剪了做抹布。”   阿娇早看这条床单不顺眼了,剪了最好!   自此,赵老太太巴巴地盼着天快点热起来好让阿娇有机会穿那两件小衣,阿娇呢,因为藏了这两件“法宝”,暂且也没有再做什么小动作,或是半夜钻被窝什么的,一心与赵老太太齐盼酷夏快来。   赵老太太还叮嘱阿娇多做几件,到时候就说女人夏天都穿这种,反正孙子没见过女人怎么穿,被勾搭了也察觉不出来什么。   阿娇就趁官爷不在家的时候做小衣,剩下的边角料做成绢花、帕子拿去铺子里卖,因为料子够好,价格也上去了,让阿娇赚了一笔。   ======   江南的春天来得早,三月中旬便春暖花开了,赵家前后院长了一波野草,郭兴趁早上没出摊前一口气拔了干干净净。赵老太太不喜欢养花,翻了土做了几块儿菜畦,阿娇托郭兴去外面买了一些花苗来,沿着赵家的后院墙根种了一溜。   反正没用赵老太太花钱,也没有占用种菜的地方,赵老太太就随便阿娇折腾了。   四月初,赵老太太正催阿娇快点穿小衣勾引孙子时,朱家那边出了一桩小热闹。   阿娇的表哥朱时裕要去府城参加院考了,考上了从此以后就是秀才,考不上,继续做他的童生。   金氏送儿子出发时,殷勤的叮嘱左右街坊都能听见。   赵老太太悄悄问阿娇:“你希望你表哥考上吗?”   阿娇对朱时裕没有什么表兄妹的情分,可她希望舅舅过得好,表哥金榜题名有了出息,舅舅也高兴。   阿娇点点头,并且说了理由。   赵老太太懂,谁不希望自己的亲人过得好呢,亲人好了,自己多多少少也能沾光,旁的不提,赵老太太心里一直抱着孙子能去京城当官的话,便提前将阿娇放出去,随便她再嫁谁,可如果朱时裕考完秀才再中举,有了当官的资格,赵老太太就不能随随便便打发阿娇了。   不管是为了与金氏的不和,还是为了将来方便打发阿娇,赵老太太都去了一趟庙,求菩萨开眼,别让那黑心卖外甥女去窑子的金氏的儿子中秀才。   赵老太太很聪明,知道直接求菩萨保佑朱时裕落榜太不厚道,所以拐着弯从金氏这里求的。   菩萨会不会应她暂且还看不出来,五月院试发榜前的那几天,天气突然暴热。   阿娇准备出手了! 第49章   烈日炎炎, 别的百姓都在骂天,赵老太太站在堂屋门口,看着都快沉下去了仍然阳光刺眼的日头, 笑得脸上的褶子更明显了。   她让翠娘刷干净浴桶, 再递给阿娇一个“今晚看你的了”的眼神。   阿娇勉强笑了笑,其实心中也是跃跃欲试。   今日衙门事情多, 红日彻底沉下去的时候,赵宴平才回来,一身热汗,紫色的捕头官袍都快湿透了。   赵老太太想让孙子去屋里泡个澡, 赵宴平嫌麻烦, 直接从厨房提了一通凉水去后院,阿娇送来中衣后, 赵宴平让她关上堂屋后门, 他三两下脱了一身衣裳,先迎头浇了一盆水, 再用巾子仔仔细细擦一遍, 擦完再把剩下的大半桶水冲下来, 总算冲掉了黏在身上整整一日的暑热汗气。   披上阿娇为他做的薄绸中衣, 赵宴平推开了堂屋后门。   翠娘正在摆饭, 赵老太太坐在饭桌旁, 阿娇还在等他来了再坐。   赵宴平皱眉道:“以后我回来晚了, 你们给我留饭就是, 不必等我。”   赵老太太道:“一家一共就三个人,还要吃两顿饭不成?反正我与阿娇没做什么事, 多等一会儿也不饿。”   阿娇点头配合。   赵宴平自知说服不了老太太,在赵老太太左边坐下了。   今晚翠娘做的是凉面, 老太太自己酿的牛肉酱,拌起面来特别好吃,翠娘还切了一盆黄瓜丝。   赵宴平一如既往地低头吃饭。   赵老太太看着孙子还在滴水的发丝,心里发愁,算计好的鸳鸯浴又没有了,等会儿阿娇自己洗,勾引的效果会不会大打折扣?   阿娇没想那么多,她也不习惯洗澡的时候勾引,还是夜深人静黑漆漆的时候好。   吃完饭,阿娇进去洗澡了,赵宴平不想自己找罪受,坐在后院,赵老太太问他为何不进屋,赵宴平指指半湿的头发:“吹干了再去睡,不然头疼。”   赵老太太信他个鬼!   但赵老太太也不能把高高壮壮的大孙子撵屋里去,只好自己胸闷地进了西屋。   对于今晚东屋会不会发生什么,赵老太太好奇死了,可她已经从阿娇那里知悉了孙子的好耳力,万万不好意思再去后院听墙角。   阿娇白日洗了头,现在泡个澡就行了,她先穿上那套红底黑边的小衣,再穿上一套颜色相近的中衣,然后第一时间打开窗户,让外面的凉气冲散屋中潮湿的水汽。   赵宴平听到了开窗声,他站了起来,进去帮她将浴桶搬出来。   今晚没有一丝风,赵宴平重新回来的时候,屋里闷闷的,还没有外面凉快。   阿娇背对着他站在床前,正在用湿巾子擦拭凉席,好让睡得时候凉快一点。   赵宴平坐在窗边等。   他朝着外面,黑漆漆的一片院子,偶尔有风吹过来,也是热的。   赵宴平最不喜这酷夏,简直能活活闷死人。   “好了,官爷过来睡吧。”阿娇将巾子挂着洗漱架上,坐到床上后再唤道。   赵宴平点点头,马上吹了桌子上的灯,等阿娇躺好后,赵宴平走到衣架前,默默地脱了上衣。   太热了,让他穿着中衣睡,赵宴平睡不着。   阿娇背对他躺着,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慢悠悠地给自己扇风。   团扇精致好看,但论凉快,还是赵老太太买的这种大蒲扇才行。   她的力气太小,赵宴平想借点风都借不到,索性道:“扇子给我。”   阿娇当他要抢扇子,乖乖地将大蒲扇给了他。   赵宴平躺着扇,一下子扇下来,半张床里都是风,两人都凉快。   阿娇就假装睡着了。   赵宴平一直到把自己扇困了,才将扇子丢到床下,继续酝酿熟睡的状态。   阿娇也不知道他睡得有多沉,等了半晌身后都没有动静,阿娇似有什么烦恼般叹口气,悄悄地坐了起来,低着头解开中衣。   赵宴平在她叹气时便睁开了眼睛,正要问她怎么了,没想到竟听她在脱衣裳。   也是热得睡不着吗?   那她是只把中衣脱了,还是要学他一样,赤着整个上半身?   无论哪种,都像一把火腾腾地朝他扑来,烤得他一动不动,大滴大滴的汗珠也沿着脸庞、胸膛往下滚。   阿娇将中衣塞到了枕头一边,重新躺下时,因为肩膀腰背都贴着席子,她舒服地哼了一声,只是没舒服多久,想到自己这么做的目的,阿娇也慢慢地热了起来,热得她不得不翻个身,换一处席子躺,汲取多一点的凉意。   她这一翻身,便是直面赵宴平了。   赵宴平朝外侧躺,阿娇能清晰地看见他肩腰的轮廓,肩膀宽宽壮壮的,腰那里细下去。   看得阿娇更热了,心里有个疯狂的念头,反正都是热,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做些什么。   ……   阿娇决定去拿他放在床下的大蒲扇。   眼睛习惯了黑暗,大致的情形还是能看清的,阿娇再次坐了起来,靠近官爷一些,偷偷去瞄他的脸,见他闭着眼睛,阿娇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撑到他的腰与手臂之间,再探头看向床下,看看官爷将大蒲扇放在了哪里。   找到了,大蒲扇贴着床放的,阿娇伸伸手就能够到。   赵宴平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知道她悬在自己上面,哪怕他不动,只要她往下看看,就能发现他的异样,到那时,她便知道他在装睡了。   与其被她发现,还不如直接醒来。   赵宴平动了动手,同时睁开了眼睛。   阿娇都快碰到扇子柄了,瞥见他手臂动了,阿娇惊慌地去看他的脸,发现官爷居然不知何时醒了,阿娇只觉得脑海里轰的一声,撑着床的手臂一卸力,抵着凉席的膝盖一滑,人就朝下跌去。   赵宴平本能地去扶她,然而没能撑住她的肩膀,修长有力的手指却紧紧地扣在了她的小衣上,而且他是要拉阿娇回来,还有一股力道将她朝自己这边拉,阿娇身子一歪,整个人便歪趴在了他的怀里。   赵宴平也下意识地抱住了她。   那一瞬间,阿娇发觉了他一身的汗,以及对她的满满的喜欢。   而赵宴平则发现她刚刚只是脱了中衣,身上还穿着小衣,可那小衣也太小了,随着她倒下来时在他身上这么一冲一蹭,小衣的衣摆都被蹭到了她脖子下面。   阿娇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小衣变成了什么样,这比发现官爷来得那么迅速的喜欢还让阿娇无地自厝,一手胡乱地撑着凉席,一手就想先把小衣给拽下去。真是的,她计划好的勾引也没有这么大胆啊!   阿娇还试图扯小衣,赵宴平已经要炸了,抓着她的肩膀往里面一翻,两人便彻底换了个方向。   “官爷!”阿娇惊呼道。   赵宴平鼻子都快喷火了,黑眸盯紧她慌张的眼睛:“你刚刚在做什么?”   他是火,阿娇就是沾了泥的小嫩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快要哭了似的解释道:“我,我太热了,我想拿扇子扇扇风。”   赵宴平虽然问了问题,可他已经没有能力再去分辨她到底说了什么话。   再大的蒲扇也扇不灭他此时的火,再重的誓言也阻挡不了他想要她的念头。   如违誓言,不得好死,那就死吧,反正现在什么也不做,他大概也要死在她身边。   汗如雨下,赵宴平直接将阿娇身上那件没什么用的小衣扯了下去!   ======   一堵墙都隔绝不了太高的声音,更何况此时是盛夏,东屋西屋乃至左右街坊都开着窗户睡觉,赵宴平演戏的时候可以让阿娇故意发出声音误导老太太,现在真的发生了,赵宴平反而不想让任何人听见阿娇的声音。   他始终堵着阿娇的嘴,将她的所有求饶呜咽都吞入了腹中。   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赵宴平松开阿娇,翻倒在旁边,右臂伸到了床外,左手搭在眼睛上,还在重重地喘着气。   他出了一身的汗,阿娇身上的汗更多,自己的,他的,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一双腿脚终于重新碰到凉席,都能感觉到汗水马上就将凉席打湿了。   阿娇泪眼汪汪地看着头顶的帐子。   疼是肯定疼的,差点没了命一样,眼泪止都止不住,可阿娇无比满足,她终于真真正正地做了官爷的女人,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接受他的那些帮助而不用觉得自己在赵家白吃饭,终于不用担心香云姑娘回来之前没机会与官爷培养感情、等香云姑娘回来她却老了官爷都不稀罕碰她白白浪费了大好的光阴!   阿娇一点都不嫌弃官爷的粗鲁,她要仰仗这个男人,她也由衷地敬佩这个男人,嫁过来后官爷默默地怜惜了她那么多次,现在粗鲁一回又怎么了?   阿娇抹把眼睛,转身依偎到了他怀里。   赵宴平脑海仍在放空,她靠过来,他便放下左手,揉了揉她凌乱的长发。   “官爷,今天开始,我真的是你的人了。”阿娇贴着他健硕的胸口道,哽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倔强,仿佛与官爷睡不睡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身份。   赵宴平清醒过来,转身抱住她,拨开挡在阿娇脸上的碎发,看着她道:“你早已是我的人。”   早在她说出死也要做赵家的鬼的时候,赵宴平就一直把她当自己的女人在照顾,所以那晚她赌气地向他索要放妾书,他才第一次冲动地将她压在了床上。   “以后官爷娶了太太,也不许冷落我。”阿娇抱着他道,刚刚她吃了那么大的罪,要句承诺又怎么了?   赵宴平给她承诺:“不冷落,娶了谁也不会丢下你。”   她这么可怜,无依无靠,他赵宴平就算穷得只能去讨饭,也会带着她一起讨。 第50章   阿娇要了承诺, 赵宴平给了承诺,两人抱在一起,才交心两句, 就被这闷热的夜晚打败了。   冬天冷的时候抱在一起叫互相取暖, 大夏天的还搂搂抱抱,那叫自讨苦吃。   阿娇先从赵宴平怀里挪了出来。   两人的汗水洒了一席子, 做的时候感觉不到,现在睡都不舒服。   赵宴平坐起来道:“我去拎桶水。”   阿娇嗯了声。   赵宴平穿上中裤,摸黑出去了。   阿娇热得裤子也不想穿,可光溜溜地等着未免显得太不知廉耻, 便披了宽松的中衣站到地上, 衣摆勉强能遮住半截大腿。   趁官爷还没回来,阿娇简单地收拾收拾席子, 那身红底黑边的小衣因为脱得够早, 并没有被汗水打湿,阿娇将这一身搭在床头, 等着一会儿擦完身子再穿。两个枕头上套了藤席, 跟席子一样都沾了汗, 等会儿也要擦。   看着两人刚刚躺过的地方, 阿娇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将书桌上唯一的一盏油灯拿了过来, 放到床里面, 再点上。   昏暗的灯光照亮了一张床, 到了床外就没多少光了, 更漫不过窗户。   赵宴平拎着水桶从厨房出来还见屋里黑漆漆一片,此时挑开帘子走进来, 就见阿娇只穿一件水红中衣弯着腰撑在床前,上半身隐在半边帐子里不知在做什么, 中衣的衣摆因着她的动作缩到了腰间,再往下……   赵宴平全身又在喷火了。   没尝过味道尚且不能忍,誓言也压不住他,如今已经破了誓,再看到这样的阿娇……   赵宴平放下水桶,默默地关上门,放下门栓。   阿娇没有发现他回来了,她也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打扮,一手撑着床,一手提着油灯移向凉席中间,想找到她将清白身给了官爷的证据。   赵宴平走过来时,阿娇找到了,赵宴平也看到了几点暗红。   不过赵宴平并不需要这种证据,她说她没有经过别人,赵宴平信,就算她被人欺负过,赵宴平也只疼惜她,不会计较这个。   “怎么不穿裤子?”赵宴平停在她背后,哑声问。   正准备吹了油灯的阿娇浑身一僵,官爷,官爷回来了?那她现在?   阿娇一口气吹灭了灯!   她还想将灯放回去,还想解释解释,赵宴平按住她的后背,从一侧拿走她手里的灯放在一旁。   他不用说话,阿娇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阿娇怕疼,可她不想拒绝这样的官爷。   “为何不穿裤子?”赵宴平覆下来,还在问。   阿娇臊得要死,可死也得解释:“想穿的,临时记起来,咱们刚刚忘了垫方白帕,然后你就回来了。”   赵宴平道:“不用白帕,我看见了。”   阿娇已经说不出话了。   赵宴平的汗滴在她肩上:“会很难受吗?”   阿娇摇摇头,不想败他的兴。   赵宴平便捂住了她的嘴。   ……   ======   赵宴平提了一桶水进来,本想马上就用的,没想到临时出了变故,一耽搁就耽搁了半个多时辰。   先前那场暴雨似乎只是提前下点给阿娇打声招呼,这后一场的暴雨才真正显示了它的威能。   两人再次瘫在了凉席上。   可怜的阿娇,嘴巴一圈被官爷捂出了一个大手印,不过她现在还看不见,脑海里晕晕乎乎的。   她终于知道那些妓子被强迫时为何会露出那么痛苦的表情,也终于知道府城的小酒贩娘子为何宁可冒着被丈夫发现、被人指指点点的风险也要与何二爷私通了。原来这档子事要讲究两情相悦,彼此都愿意,那真是赛过做神仙。   街上突然传来了梆子声,不知不觉竟然已是二更天。   阿娇困了,推了推身边的人:“官爷,起来擦擦吧,该睡了。”   赵宴平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阿娇吓了一跳,难道官爷还没够?   阿娇可受不了再来一次,毕竟刚刚她难受了很久,最后才好转起来。   赵宴平想的不是这个,他捂着她的小手,低声道:“我在菩萨像前发过誓,一日找不到香云一日不成家生子,如违誓言,不得好死。今晚我破了誓,也不知何时会应这誓,真有那一日,你……”   阿娇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趴到他怀里道:“不会的,不会的。”   阿娇一开始只想安慰他,可说着说着,阿娇忽然笑了,看着他模糊的脸庞道:“官爷发的誓是成家生子,可我只是你的小妾,纳妾算什么成家?我又喝过绝嗣汤,官爷要我要得再勤都不会种出孩子来,既没有正妻,又没有子嗣,哪里违背誓言了?”   赵宴平苦笑,摸着她的头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阿娇捞起脖子上的小金佛吊坠,贴着他的心口道:“求神拜佛,心诚则灵,官爷为了寻找香云姑娘这么多年都不肯娶妻,纳我做妾也只是为了怜惜我,与我圆房也是为了满足我的心愿,只要官爷没有忘了香云姑娘,只要官爷还会继续找下去,菩萨那么善良,绝不会介意咱们的事。”   赵宴平陷入了沉默。   阿娇突然心里酸酸的,靠着他道:“也许菩萨安排咱们在一起,就是心疼官爷太苦了,不想你违背誓言,便派了这样的一个我过来伺候官爷,让官爷不必夜夜孤枕,身边有个人知冷知热。如果不是官爷需要我,可能花月楼还没有倒,我也早跟其他妓子一样,每晚接不同的客……”   “胡说,”赵宴平按住了她的嘴,抱紧她道:“是菩萨心疼你,才安排我来照顾你。”   不知是被哪句话戳了心窝,阿娇呜呜哭了起来。   官爷不容易,她也不容易。   “别哭了,哭肿了眼睛,明早怎么跟老太太解释?”赵宴平揉着她的头道。   想到赵老太太,阿娇眼泪一顿,眨巴眨巴眼睛,阿娇坐起来,用蒲扇挡着自己,抽搭道:“以前咱们做戏欺骗老太太,现在官爷与我真的圆房了,官爷打算告诉老太太吗?”   赵宴平思索片刻,道:“不用特意去说,既然咱们在一起了,早晚她都能看出来。”   阿娇咬唇道:“是啊,只要我透露几句,说些羞人的话,老太太肯定会明白,可老太太发现官爷并没有那种癖好后,会不会催着官爷娶妻?官爷纳我不算违誓言,真娶妻了……”   赵宴平皱眉道:“不可能,没找到香云之前,我绝不会娶妻。”   如果不是自己定力太差,赵宴平都不会与阿娇圆房,阿娇夜夜与他同眠,赵宴平管不住自己,但至少娶妻这种容易控制的事,赵宴平绝不会再违背誓言。   这句话斩钉截铁,阿娇听着顺耳极了,小声道:“可老太太催得紧了,官爷没个正经理由,一味地拒绝,老太太气到怎么办?她只气你也就罢了,万一再误会是我勾着官爷不许你娶妻,我还不被她老人家骂死。”   赵宴平能不了解自己祖母的脾气?   那日他说做了京官再娶大家闺秀为妻也是糊弄老太太的,不过是想再拖两年,如果这两年里有官家小姐愿意嫁他,他不娶,岂不是自拆墙角?   倒不如继续让老太太误会他有那种癖好,反正祖母看来已经接受了这个借口,生气的程度比重新再找一个轻。   “那便瞒着老太太,白日我继续冷着你,晚上的事,你尽量被让老太太看出来。”赵宴平嘱咐道。   阿娇糊弄赵老太太的招数比官爷教的还多呢,只要官爷愿意站在她这边,阿娇就敢保证不让赵老太太瞧出来。   商量好了,还是得解决两人这一身热汗。   阿娇不敢再高估官爷的定力,像那天官爷命令她不许回头一样,阿娇也指着窗前的书桌,让官爷去去那边坐着,背对她。   赵宴平若真想,光听声音也会心猿意马,但一直想哪有尽头,还是要自己节制。   阿娇颤巍巍地用巾子将自己擦了一遍,擦完换上清清凉凉的小衣,再把凉席、藤席枕套擦了一遍。   屋里没有点灯,她将巾子放回木桶旁,摇着大蒲扇走到书桌前,让赵宴平去擦,凉席还要晾一晾,阿娇打算坐在窗边吹吹风。   赵宴平一转身,看到她将头发都绾在了头顶,宽宽大大的蒲扇挡在胸前,只露出两边圆润的肩膀,脖子上挂着小金佛的红绳,一时看不清有没有小衣带子。   赵宴平不动声色地去擦拭身体了。   他背对着窗,擦肩膀的时候赵宴平往阿娇那边瞄了眼,只见她娇娇小小地站在那里,底下穿了只到膝盖的薄纱中裤,上面露着好大一片后背,中间有根细细的带绳,应是穿了小衣,但从后面看,她跟没穿小衣一样。   赵宴平想让她穿上中衣,可天这么热,他都受不了,怎能要求她自找苦吃?   赵宴平上上下下擦了好几遍,才略微静下心来。   两人重新躺到了席子上,赵宴平扇着大蒲扇,二更天也凉快了很多,阿娇很快就睡了。   赵宴平背对她躺着,可眼前一会儿是她没穿裤子趴在床边的背影,一会儿是她只穿裤子站在窗边的背影,当然,前面什么样他今晚也看得清清楚楚。   赵宴平又开始出汗了。   没办法,赵宴平悄悄走到衣柜前,想把那条旧床单翻出来,准备铺在地上睡觉。   这样的夏天,与她躺一张床上,触手可及,赵宴平根本睡不着。   赵宴平翻了半天也没翻到那条旧床单,心烦意乱,他随手扯了一条新的。   ======   老人家觉短,黎明时分,赵老太太醒了,要去茅房。   蹑手蹑脚出了堂屋,赵老太太心中一动,偷偷挪到东屋窗下,微眯着眼睛往里看。   赵老太太先看到了挂着纱帐的床,光线太暗,里面就看不清了,正要收回视线,赵老太太终于看到了打地铺的大孙子!   赵老太太手扶住墙,只觉得一阵恍惚!   她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看着就是个猛汉的孙子,居然对阿娇那样的美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第51章   夏日太阳出来得早, 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户照进来,赵宴平忽然醒了。   身上仍是出了汗,幸而昨晚那桶水只用了大半桶, 赵宴平走到阿娇看不到的角落, 简单擦了一遍,然后换上外袍, 去外面吹晨风了。   赵老太太心里不痛快,看见一脸无欲无求的孙子更不痛快,便挑了翠娘一个错,大声骂了翠娘一顿。   阿娇被赵老太太吵醒了, 赵老太太一生气, 一家人都不敢招惹她,阿娇迅速起床穿好衣物, 见脸盆里有水, 阿娇快速洗了脸,走到梳妆台前。这一照镜子, 阿娇慌了, 她的两边脸上竟然都有几个手指印儿, 那是官爷怕她叫出声, 捂着她嘴给捂出来的!   阿娇的心突突地跳, 昨晚没觉得如何, 怎就留下印儿来了?   这该怎么向赵老太太解释?   阿娇想不到能蒙混过去的理由, 拿出提升气色的胭脂, 仔细地掩盖那些手指印儿。   天变暖后阿娇就不喜欢抹胭脂了,素面朝天的, 今日一涂胭脂,别说赵老太太, 赵宴平都看出不同来了。   想到昨晚那些画面,赵宴平垂眸,默默吃饭。   赵老太太看看阿娇微肿的眼睛,以及妆容下若隐若现的指甲印儿,半颗心都凉了。   孙子走后,赵老太太将阿娇拉到屋里,拿起湿巾子让阿娇擦脸。   阿娇紧张道:“您,您这是做什么?这是好胭脂,擦了多浪费。”   赵老太太气道:“官爷不在家,你擦胭脂给谁看,快点擦了,别想糊弄我!”   阿娇听了这话,以为赵老太太猜到了什么,她低下头,一边磨磨蹭蹭地擦脸,一边疑惑,难道是官爷说漏嘴了?那赵老太太发现自己一直在糊弄她,等会儿要怎么收拾她?   阿娇怕怕的,擦干净的脸白白净净,上面的手印儿更加明显。   赵老太太没怎么怜惜过阿娇,对阿娇最好的时候也是阿娇愿意花嫁妆钱给她买药那几天,可是现在,看着阿娇花瓣般美丽白嫩的小脸上的几个男人手印儿,赵老太太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也更加气孙子了,咬牙切齿地道:“那混蛋玩意,不碰你也就罢了,居然还敢打你!”   翠娘办过那么多蠢事,打翻了盐罐弄丢了钱,赵老太太都没朝翠娘动过手,如今她的孙子竟然忍心朝阿娇下手!   看这满脸的手印儿,赵老太太都看不下去了,第一次真心地骂起了孙子。   阿娇低着头,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赵老太太居然误会官爷扇她巴掌了?   阿娇正愁如何解释这手印儿,没想到赵老太太给了她借口!   阿娇攥攥手指,突然扑到床上呜呜哭了起来,她也不抱怨什么,就是趴在那里呜咽。   赵老太太走到床边坐下,心情复杂地道:“你先别哭,你跟我说说,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阿娇必须开口了,她想了想,开始编道:“我故意等官爷睡下后脱了中衣,然后假装熟睡不知事滚到了官爷那边,谁知官爷突然发作,按着我的肩膀,捂住我的嘴,就……我疼死了,还发不出声音……后来官爷就去地上睡了,还不许我跟您告状。”   这些话倒都是真的,只不过阿娇刻意省略了一些关键字眼,让赵老太太以为官爷按住她后打了她几个耳光,而不是做了别的。   赵老太太听着难受,她的孙子是中了什么邪,阿娇多美的姑娘,孙子怎么就嫌弃成了那样?   “这可怎么办啊!难道我真要眼睁睁看着他断子绝孙吗?”赵老太太也想哭了。   阿娇安慰她道:“您也别急,昨晚是我太大胆了,没给官爷一个接受的过程,等我再想想办法,夏天那么长,肯定还有机会的。”   赵老太太震惊道:“他那么对你,你还敢勾引他?”   阿娇心一虚,赶紧垂眸,轻声叹道:“也不是纯粹想勾官爷,我,我喜欢他,如果能让官爷喜欢我,吃点苦也没什么。”   赵老太太深深地看了一眼阿娇,孙子那倔驴样,竟然也能把一个傻姑娘迷恋成这样。   傍晚赵宴平回来了,手里居然还提着一卷凉席。   赵老太太忍着火气问:“你买席子做什么?”   赵宴平神色冷峻如常,淡淡道:“屋里的那床起刺了,睡着扎人。”   赵老太太默默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才忍住没有当场与孙子对质。   气归气,赵老太太也不想孙子只睡一层床单,地上的凉气钻到孙子身体里面可不好,铺张席子打地铺还舒服些,所以赵老太太没有计较这张席子的事。   饭后阿娇先去屋里了。   赵宴平也想进去,被赵老太太叫到了西屋。   “昨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赵老太太坐在椅子上,沉着脸道。   赵宴平眉心微挑,黑眸定定地看着老太太。   孙子竟然一点都不心虚?简直太嚣张!   赵老太太咬着牙,指着孙子低声骂道:“是我让阿娇穿成那样勾引你的,你不喜欢她就不喜欢她,动手打她做什么?你一个九尺高的大男人,你打人算什么英雄好汉?那么娇滴滴的美人,亏得你能狠心下手!”   赵宴平仍然没什么表情,但心中已然明白,老太太自以为知道的,绝不是真相,稍后一问阿娇便知。   “我不是故意的。”赵宴平顺着老太太的意思认错道。   赵老太太会信?   “还敢狡辩,你若不是故意的,阿娇脸上的手印儿能有那么重?你行啊,不愧是当捕头的,怕阿娇哭出声还捂住她嘴,你怎么不直接弄死她?”在这件事上,赵老太太真的很气,完全站在了阿娇那一边。   赵宴平再次得到了提示,原来她脸上留了手印儿,才引得祖母误会。   赵宴平有些心虚,他宁可祖母误会他打了阿娇,也不想祖母猜到真相。   “祖母放心,绝不会再有下次。”赵宴平垂眸保证道。   赵老太太又唠叨了一堆“我造了什么孽”之类的话,一直训了赵宴平两刻来钟,才叫孙子出去了。   赵宴平回了东屋。   阿娇紧张地问:“老太太都跟官爷说了什么?”   赵宴平看向她的脸。   阿娇养了一天,脸上的手指印儿很淡了,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一些痕迹。   赵宴平昨晚从来没有想过那么捂着她的嘴她会不会疼,现在看到这些手印儿,赵宴平自责了,抬起手,带着茧子的指腹轻轻摸了摸她水嫩的脸:“疼吗?”   阿娇被他摸得脸上发热,偏过头道:“不,不疼,老太太误会了,官爷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赵宴平抿唇,道:“我没料到会留这么重的印子。”   他越说阿娇越热,手背拍拍脸,朝床那边走去,一边嘟哝道:“不提昨晚了,刚刚老太太到底叫官爷过去做什么了?”   赵宴平跟着她来到床边,低声解释道:“她以为我打了你,训了我一顿。”   阿娇坐在床上,垂着脸道:“我也不是故意糊弄老太太的,早上她一看见我的脸,就那么想了,正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就默认了老太太的话,没想到连累官爷挨了一顿骂。”   赵宴平站在床前,道:“无碍,骂两句又不会疼。”   阿娇偷偷笑了。   屋里安静下来,阿娇扫眼官爷的裤子,移到床里面道:“不早了,睡吧。”   赵宴平看她一眼,道:“这时节两人睡一张床太热,以后我都睡地上。”   说完,赵宴平将今日新买的凉席铺在了地上,竖着铺的,等他躺下去后,头朝床,半夜阿娇若想下来,也不会不小心踩到他。   阿娇咬咬唇,隔着半边纱帐问他:“官爷是嫌热,还是,不想再碰我了?”   赵宴平放枕头的动作一顿。   他当然想碰她,没有男人受得了这样的夜晚,可赵宴平还是想尽量克制,就算纳阿娇不算成家睡她也不算违背誓言,可妹妹还没有下落,他便肆无忌惮地沉浸在男女欢愉里面,赵宴平良心不安。   “都有吧。”赵宴平背对她道,“一想到香云还在外面受苦,我……”   “我懂了。”阿娇明白他的意思了,她已经是官爷的人了,也并不是非要每晚都要官爷那样对她。   阿娇躺下去,柔声道:“我陪官爷一起等,只要官爷不是后悔昨晚就好。”   赵宴平不悔,走过来替她掩好纱帐,他躺到地上去了。   ======   过了两日,院试要发榜了。   金氏的心情不必言表,赵老太太也迫切地想知道结果,坐立不安的,一会儿从屋里出来一趟,站在堂屋门前留意隔壁朱家的动静。   快到晌午的时候,一匹快马跑到了朱家门前,是来报喜的,朱时裕中了秀才!报喜的衙役高呼“中了中了”,闻讯的金氏、朱双双也跟着高兴地喊着“中了中了”,左右街坊们听了,便都知道老朱家又出了个秀才。   阿娇听到声音,不禁替舅舅高兴起来,转身去看赵老太太,赵老太太嘴角抿得紧紧的,还讽刺了她一句:“人家中秀才你傻乐什么,真把自己当朱家表姑娘啊,忘了他们娘俩是怎么冤枉你勾搭人了?”   阿娇没忘,可是记着有什么用,如今表哥中了秀才,舅舅高兴了,她的名声多少也能沾一点光,至于其他的好处,阿娇没想过,也不指望,官爷喜欢她,铺子能赚钱,阿娇过得已经非常满足了。   下午赵老太太去外面转悠了一圈,回来告诉阿娇道:“我还以为你表哥多有本事呢,原来只挂了个秀才尾巴,别人成绩稍微好点就把他挤下去了,这个秀才完全是凭运气拿的。”   阿娇并不了解表哥的学问如何,但阿娇想,如果她是表哥,长得那么矮脸也不够俊朗,那她也要埋头苦读,因为只有考了功名才能挣个前程娶个美丽的妻子,不像官爷,高大英武,就算不读书也能在县衙找份差事,就算家里穷,也有媒人不停地登门替他说亲。   在阿娇心里,虽然表哥中了秀才,她的官爷还是能甩表哥好几条街。   金氏就不这么想了,儿子有出息,终于可以扬眉吐气,金氏故意等到傍晚赵宴平回来了,才端着一盘樱桃过来,喜气洋洋地表示家里儿子金榜题名了,她请赵家祖孙俩与外甥女吃樱桃,并且邀请赵宴平过几天去朱家吃席。   赵老太太脸上笑着,心里嫉妒得都想把金氏手里的樱桃掀了。   赵宴平在县衙便知道了朱时裕考中的消息,金氏的得意也是人之常情,他接了樱桃,表示朱家宴请之日他一定去。   金氏得意洋洋地扫眼阿娇,走了。   赵老太太瞪阿娇:“看看,你还替人家高兴,人家来向你示威了!”   阿娇根本不在乎,笑着问赵老太太道:“那您觉得,是我表哥有出息,还是官爷有出息?”   赵老太太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我孙子,咱们县城里的秀才还少吗,屡破奇案的捕头就我孙子一个,连知府大人都夸过,一个排在榜末的秀才算个屁!除非他还能考举人,否则也就是当私塾先生的命,显摆什么?”   阿娇扶着她的胳膊道:“您既然明白这个道理,还跟我舅母置什么气呢?我表哥这辈子只能中这一次秀才,官爷月月都能破案立功,您能炫耀的次数可比我舅母多多了。”   赵老太太一听,心里舒坦不少。   而两人说话的时候,赵宴平就站在她们面前。   秀才当然比捕头有前程,加把劲儿再捞个举人回来,便有机会补缺做知县,而县衙里的捕头,除非遇到什么大造化,这辈子到死也都是捕头,算不上正经的官。   可家里的两个女人都这么夸他,这么以他为荣,赵宴平无奈之余,心里也攒了一股子劲儿。   他不会只是个捕头的,为了祖母与阿娇,他也会争这一口气。 第52章   虽然阿娇与赵老太太都认为赵宴平比朱时裕强了几条街, 但在外面的百姓看来,朱时裕才二十一岁就中了秀才,这已经不是一般人了, 再苦读几年, 考个举人还是很有希望的,不像朱昶, 中秀才时已经年纪大了,斗志早已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朱家父子俩俩秀才,这份美名足以让人忽略金氏当年干的卖外甥女的黑心事,尤其是金氏卖外甥女也不是单纯地图财, 是为了救儿子, 儿子都快没命了,金氏想出那主意, 也是穷途末路, 没了旁的办法。   母凭子贵,朱时裕金榜题名, 金氏的面子都比以前光彩了。   喜讯传开, 媒婆来朱家的次数立即变得勤快起来, 短短半个月, 金氏便给自己定了一个好儿媳。   赵老太太出去溜达一圈, 便将女方家的情况打听得清清楚楚。   朱时裕的未婚妻是位富家千金, 名叫董碧青。董碧青的母亲是继室, 嫁过来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在夫家的地位极高,董碧青的父亲董老爷是做胭脂水粉生意的, 武安县最有名的玉楼就是董家的产业。   董老爷原配生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秀才郎,两个秀才女婿也有出息, 纷纷中举中进士去外地当官了。人人都夸赞董老爷会挑女婿,在这种夸赞之下,早在董碧青还小的时候,董老爷便打定主意,要为小女儿也挑个读书人为夫。   董碧青的母亲花容月貌,董碧青却没能继承母亲的美貌,越长越像董老爷,长条脸小眼睛,再怎么打扮也不及两个姐姐。董碧青心气高,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都做了官夫人,她也想做官夫人,非读书人不嫁的。   董家人有钱,董碧青就是长得难看点也好嫁,可是加了“读书人”这个条件,可选择的人选就不多了。年轻俊朗的秀才、举人、官员都有更好的妻子人选,年纪大、长得不太行的,董碧青又看不上,挑来挑去,一晃眼董碧青都十八岁了。   这个时候,朱时裕中了秀才。   董老爷、董太太都将目光投向了朱时裕,个子矮长相一般都不是大问题,重要的是朱时裕够年轻,有机会当官!   朱家呢,朱昶看中了董碧青的两个姐夫都是进士官员,将来儿子真有出息了,官场上有两位连襟照应,比孤零零自己打拼好。金氏则看中了董家的富贵,董太太在董家那么有地位,董碧青的嫁妆绝对少不了。   两家长辈彼此都很满意,到了年轻人相看的环节,朱时裕是不能看董碧青的,坐在董家的客厅里陪董老爷喝茶,董碧青躲在侧室的门帘后,将朱时裕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越看越不满意,嫌朱时裕矮,嫌朱时裕长得不够俊。   董太太说话很犀利,瞪着女儿道:“知县谢大人够高够俊,人家看得上你吗?你也不看看你现在多大了,还想挑三拣四,再挑下去,你是想做一辈子老姑娘,被你那两个姐姐笑话吗?”   董碧青便不说话了。   这件亲事也定了下来,因为董碧青的年纪不宜再拖太久,婚期就定在了今年的八月初二。   与此同时,朱双双的行情也水涨船高,不过朱双双小有姿色,金氏决定再等等,等儿子娶完了媳妇,她再从那些来说亲的男方当中挑个最好的做女婿,反正朱双双才十六岁,再挑一年也不算太晚。   家里两个秀才,还怕女儿嫁不出去?   ======   朱家喜气洋洋地筹备着婚事,阿娇的生意遇到了一点挫折。   春天的时候阳光明媚,百姓们都喜欢去街上逛逛,带动的铺子生意也好,阿娇正月底进了两百盒胭脂,到四月底便卖得只剩下十几盒了,平均一日能卖两盒多。生意好,阿娇又一口气进了两百盒胭脂,为此还与赵老太太闹了不快,因为赵老太太也想进货,却得知沈樱与她签的文书约定只能在武安县卖给阿娇一人,除非阿娇自己不想再做胭脂生意。   阿娇的胭脂存货充足了,进了五月天气暴热,百姓们却都不太高兴出门,买胭脂、针线活儿的人少了,阿娇的生意一落千丈,平时一个月胭脂、针线合起来能赚二两银子左右,整个五月下来,阿娇只赚了六钱银子。   刚开张的时候能赚这么多阿娇会很高兴,连续赚了几个月的二两银子,一下子突然缩水一大半,阿娇就愁了。   阿娇赚的银子少了,就相当于赵家赚的银子少了,赵老太太也跟着愁,但看看阿娇存在地窖里的两百盒胭脂,整个五月只把前一批货剩下的十几盒胭脂卖出去了,赵老太太又暗暗庆幸,幸好她没有抢到这批货。   阿娇愁,愁得都上火了,嘴角起了一个泡。   她这个泡是上午突然起来的,早上赵宴平出发时还没有,到了傍晚赵宴平回来,见她急成了这样,晚饭后便没有急着睡觉,拿着蒲扇坐在床边给她摇扇子,低声安慰道:“做生意都这样,有淡季、旺季,你没亏欠已经很不错了,等过阵子天气凉快下来,生意也会恢复过来。”   道理阿娇都懂,可到手的银子少了,她就是急。   赵老太太喜欢埋怨翠娘不会卖,没有直接说她,但阿娇听着赵老太太的唠叨,她也烦,再看翠娘、郭兴委委屈屈的样子,阿娇的烦恼就变成了三份,一份替自己,另外两份替翠娘兄妹俩愁。这么热的天,兄妹俩出去一站就是一整天,也不容易啊。   可阿娇不能在官爷面前说赵老太太的不是,否则便是给官爷添堵了。   还好,今日又多了一个可以抱怨的人。   阿娇哼哼道:“我生意不好,有的是人看笑话呢,翠娘说,今日我舅母去棚子前面转悠了,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笑话我们东西卖不出去,说什么董家玉楼的生意仍然红红火火。郭兴当她胡诌,偷偷去玉楼那边看了,我舅母说的居然是真的,玉楼里面仍然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阿娇想不明白,既然天热,为何只有她的棚子生意受影响了,董家的玉楼就没关系?   赵宴平办案经常在县城的大街小巷晃悠,对此他倒是理解,解释道:“去玉楼的多是富家太太小姐,出行做轿子,有丫鬟扇风伺候,玉楼还准备了各色冰饮招待她们,她们自然还愿意出门。去你那里买的多是寻常人家的小姐,手里有些闲钱,但用不起轿子,自己便懒得热天出门了。”   归根结底,阿娇做的是小生意,铺面不大,吸引不了大户人家。   阿娇一听,更加泄气,冰是稀罕玩意,她可买不起。   一泄气,烦上添烦,阿娇更睡不着了。   脑袋从床上探出来,对着打地铺的男人问:“官爷,你睡了吗?”   赵宴平回道:“还没。”   她翻来覆去的,声音弄得他也烦躁。   阿娇咬咬牙,掀开纱帐,只穿着那身清清凉凉的小衣跟着他一起去打地铺了。   躺好了,她仰面呼了口气,舒服地道:“果然还是地上凉快。”   她一来,赵宴平一点都不凉快了。   阿娇本也没有存着多纯洁的心思,距离上次官爷与她圆房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有时候阿娇会心里痒痒,可官爷心里头念着妹妹,阿娇不好意思做什么。今晚她心情不好,就想任性一次,做点让自己心情好的事。   翻个身,阿娇趴到他怀里,小声问:“我为生意的事愁,官爷在想什么,为何还不睡?”   赵宴平什么也没想,单纯是被她弄出来的动静吵得睡不着,可现在阿娇一凑过来,赵宴平就有想头了。   “天热。”他敷衍道。   阿娇的指腹在他手臂上划了下,惊讶道:“果然出了好多汗。”   赵宴平呼吸变重了起来。   阿娇明知道他热,仍然紧紧地挨着他,抱着他结实的胳膊哼唧:“官爷,我的生意到底怎么办啊,这天还要再热两个月呢,一个月就卖十几盒胭脂,我都怕把胭脂给捂坏了。”   赵宴平道:“地窖里凉快,不会坏的,急也没用,你想开点。”   阿娇嘟囔道:“想不开,心里难受,堵得慌。”   赵宴平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胳膊肘,她侧躺,又抱着他的胳膊,他的胳膊肘正好抵在那儿。   “你这样,我也睡不着。”赵宴平无奈道。   阿娇咬唇,脸埋在他胸口,轻轻道:“那官爷抱抱我吧,官爷抱我,我心情就好了。”   她都这么暗示了,赵宴平岂有不应之理?   赵宴平也想自己的女人高高兴兴的,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   赵宴平蹲立起来,再将纤细又丰腴的阿娇打横抱起,一起去了纱帐里面。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两人都没有那么笨手笨脚了。   唯一的问题是阿娇总忍不住想哼。   赵宴平怕捂着她嘴再留下手印儿,便找来一条旧腰带,不松不禁地缠在了阿娇嘴上,在脑后打个结。仍然能有声音溢出来,但有腰带阻隔,阿娇也刻意忍着了,料想应该传不到外面。暴风海浪里颠颠沛沛了三回,阿娇明明没出什么力气仍然累得够呛,赵宴平将她放到地铺上,他去外面提水,回来时发现阿娇竟然已经睡着了。   赵宴平默默放下水桶,先将床上的凉席擦拭一遍,再跪立在地铺上,轻轻地替阿娇擦。   被他摆弄胳膊腿,阿娇半醒不醒的,后来赵宴平将她抱回床上,阿娇马上又睡着了。   赵宴平最后打理自己。   回想今晚阿娇的大胆与热情,赵宴平餍足之余,忽然皱眉。   前阵子生意好,她一心赚钱,没有想过勾他,如今生意差了,她才来找他,是把他当什么了? 第53章   夜里舒坦够了, 第二天下起了小雨。   阿娇坐在窗边,一边吹着清凉的小风一边绣着团扇,生意这事渐渐也想开了。   确实急也没用, 县城每年都会热上三四个月, 就像这雨水一样,老天爷做主, 她能有什么办法?   还是她太贪心了,赚了一两还想赚二两,赚了二两还想赚三两,一旦少了, 就受不了。   阿娇慢慢地开解了自己。   傍晚赵宴平回来, 虽然穿了蓑衣,里面的袍子还是被雨水打湿了。   阿娇跟进屋伺候他擦身换衣, 赵宴平脱下中衣, 阿娇往他背上一瞄,瞧见几道指甲抓痕, 有的深有的浅, 有的长有的短, 无声地提醒着阿娇昨晚发生了什么。   阿娇很不好意思, 瞧瞧她做的事, 心情不好, 竟然把烦躁都出在官爷身上了, 这跟赵老太太拿翠娘兄妹当出气筒有什么区别?   “疼不疼?”阿娇站在官爷身后, 心虚地摸了摸那一片抓痕。   她的指腹落上来,赵宴平脊背一绷, 一边用巾子擦脸一边低声道:“还好。”   其实那时候哪又顾及的到背上,一心想把她往死了弄。   “你先出去吧。”擦完脸, 赵宴平头也不回地道。   白日的他素来冷峻,阿娇习以为常,歉疚地出去了。   赵老太太见她神色不对,猜也知道孙子又把人给撵出来了,赵老太太暗暗琢磨,到底是孙子真的无药可救了,还是孙子不喜欢阿娇这种娇滴滴的美人,就像村里一些爷们儿似的,喜欢那种泼辣爽快的?   琢磨也没有用,她上哪儿去弄个泼辣女人来?便是家里有些银子,也要留着将来给孙子娶正经媳妇用,再也没钱也没地方纳妾了。   就在这时,翠娘端了晚饭过来,今日下雨,街上没什么人,她与郭兴早早收摊回来了。   赵老太太眯着眼睛打量翠娘。   这丫头今年十三了,去年看着还是小孩子,今年个子高了些身量也长开了些,眉毛清秀,一双乌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特别有灵气。翠娘敢说敢做快言快语,与阿娇不是一类姑娘,如果阿娇真的不顶用,她让翠娘试试?   赵老太太决定先试探试探孙子的态度。   吃过晚饭,赵老太太又将孙子叫到了西屋。   “宴平,我看翠娘天天缠着你讲案子,看你的眼神黏糊糊的,你说这丫头是不是对你有心思?”赵老太太半开玩笑地问。   赵老太太一开口,赵宴平就猜到她真正的意图了。   因为与阿娇商量好了,赵宴平已经不是很气老太太怀疑他有那种癖好,但老太太嫌阿娇勾引不了他,居然打起翠娘的主意,赵宴平无法忍受。   “翠娘才十三,孩子心性,她能对我有什么心思?”赵宴平压抑着怒火道,“当年我收留他们兄妹,您非要他们签卖身契,说什么不签卖身契怕他们哪日偷了东西逃跑,那次我听您的,这次祖母若存了让我收用翠娘之心,那我现在就告诉您,您想都不用想,我把翠娘当半个妹妹,碰谁都不会碰她。”   赵老太太剩下的话就都被孙子提前堵住了。   她看看黑脸的孙子,抿抿唇,强行狡辩道:“我就是随便说说,也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我的意思是翠娘也不小了,她傻乎乎的不知道分寸,你得知道,你若是对她没意思,以后就得给她立点规矩,别太纵着她,你把他当半个妹妹,外人可不知道。”   赵宴平沉默片刻,点点头,算是给了老太太一个台阶。   赵老太太叫他走了。   赵宴平回到东屋,脸色不太好看。   阿娇试着打听道:“老太太跟官爷说什么了?”   赵宴平不想提,默默地躺地铺上睡觉。   阿娇识趣地没有再问。   ======   翌日吃早饭时,赵宴平的脸色仍然比平时冷。   赵老太太都没有说闲话,阿娇更不敢出声。   赵宴平走后,翠娘、郭兴兄妹俩去摆摊,赵老太太也是想给阿娇施加点压力,来东屋跟阿娇抱怨了一堆话,抱怨孙子不懂她的好心,她做祖母的,主动给他张罗往屋里添人还有错了?   阿娇越听心里越不舒服。   的确,从赵老太太的角度想,老太太做的真没有错,归根结底还是疼孙子,可阿娇心乱了。   以前她只担心官爷娶了太太进门,太太容不下她或是官爷喜新厌旧厌弃了她,后来官爷保证一日找不到香云姑娘便不会娶妻,阿娇偷偷地松了口气,想着人海茫茫,两三年里官爷可能都没有香云姑娘的下落,她短时间内都不用担心新太太进门的问题。   可是今日,赵老太太提醒了阿娇,官爷短期内是不会娶妻,可官爷可以继续纳妾纳通房啊,他自己不想纳,还有老太太给他张罗,到时候人进门了,官爷能一直狠心不碰对方吗?阿娇都能捂热官爷的心,勾得官爷与她圆房,旁人为何不行?   一时间,阿娇失魂落魄的。   赵老太太见了,假惺惺地安慰道:“你慌什么?官爷对翠娘根本没兴趣,他至少纳你进门了,你再使使劲儿,争取早日拿下官爷。”   阿娇强颜欢笑。   傍晚翠娘、郭兴收摊回来,阿娇偷偷地观察翠娘,翠娘没心没肺的,对官爷肯定没有那个意思,可官爷对翠娘无意,是真的因为把翠娘当半个妹妹,还是因为翠娘的容貌不够美,亦或是翠娘现在的单薄身段入不了官爷的眼?   夜里躺下,阿娇又开始翻来覆去了。   赵宴平与老太太置了一日的气,心中也烦,既然阿娇睡不着,他也没耐烦等阿娇下来勾他,先去厨房提了一桶水来,进屋后便直接撩开帐子。   “睡不着?”赵宴平站在床边问。   阿娇紧张地点点头。   赵宴平便进来了:“那就别睡了。”   阿娇其实不明白官爷怎么突然主动想要她了,可官爷喜欢她,这总是好事。   两人抱在一起,你出汗我也出汗,汗淋淋地却依然舍不得分开,关系似乎更近了。   黑夜与亲密总是会让人变得大胆,阿娇搂着官爷的脖子,突然开口道:“官爷,老太太跟我说翠娘的事了,官爷,官爷不喜欢翠娘,是嫌她不够美,还是嫌她瘦小?”   赵宴平动作一顿,看着她问:“你睡不着,就是因为这个?”   阿娇低低地嗯了声。   赵宴平皱眉答道:“什么也不嫌,就是没想过,老太太瞎误会瞎琢磨,你跟她凑什么热闹?”   赵宴平不满老太太瞎撮合,也不满阿娇听风就是雨,为这种破事心事重重睡不着觉。   阿娇听出他的怒气,不敢吭声了,小手倒是还挂在他脖子上,松也不是,不松也别扭。   赵宴平已经没了兴致,草草结束,下床去收拾了。   好好的一桩快活事弄成这样,阿娇更糟心了,可她也不敢翻身,胡思乱想了大半夜,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   又是一个艳阳天。   赵老太太去河边纳凉了,一边纳凉一边与附近住着的老太太们闲聊解闷儿,阿娇一人留在家中。   突然,后院传来一声“表妹”。   阿娇心一惊,那声音太过真切,她绝对没有听错!   震惊的时候,那人又喊了一声“表妹”。   是朱时裕!   阿娇一颗心分成了两半,一半如燃起了愤怒之火,一半陷入了恐惧的冰窟窿中,朱时裕怎么敢!万一赵老太太在家,被赵老太太发现朱时裕这样,赵老太太会怎么想?赵老太太再告诉官爷,官爷会信她与朱时裕之间清清白白吗?   愤怒过后,阿娇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去理会。   可是,朱时裕还在叫她,怕她没听见似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了。   阿娇咬牙,放下针线,走出东屋之前,阿娇扫眼西边的墙壁,那里是官爷挂佩刀的地方,除了一把官爷每日去衙门都要戴上的佩刀,墙上还挂了一把旧刀,一把小匕首。   阿娇踮起脚取下那把小匕首,藏在袖中。   到了堂屋,阿娇刚要去后院,南边大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敢问这里是赵宴平赵捕头的府上吗?”   阿娇心一惊!   趴在后院墙头的朱时裕听到赵家来客了,吓得立即从板凳上跳了下去,“咚”的一声,阿娇听得清清楚楚。   来客吓走了朱时裕,阿娇心中一松,先将匕首放回去,再快步去了大门前。   外面的人听到她的脚步声,没等阿娇开门,先解释道:“我们从府城来,我家二爷姓何,去年赵捕头去府城时曾替我家二爷洗刷过冤屈,今日我家二爷特来拜访。”   阿娇记得这位何二爷!   家里没有旁人,阿娇也顾不得那些规矩了,赶紧打开了门。   门前站着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还有一位身穿华服的锦袍公子,容貌俊朗,阿娇的视线落到他脸上,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位就是何二爷吧,长得如此风流倜傥,怪不得有勾引有夫之妇的本事。   念头一闪而过,阿娇垂眸行礼道:“我家官爷去衙门了,老太太也不在家,何二爷先去堂屋里坐吧,我这就去请老太太回来,再去衙门找官爷。”   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前,轻声细语,容貌娇美,何兆丰顿时记起来,赵宴平去府城时带了一位小妾。   应该就是她了吧?   若非经过那一桩命案,何兆丰早已收了原来的浪荡之心,否则就阿娇这小模样,也够他畅想一番了。   收回视线,何兆丰朝阿娇见礼道:“是小嫂吧,那就烦请小嫂跑一趟,我们且先在这里候着就是。”   他们讲究礼数,阿娇孤身一人也不便强请外男进去,遂关上门,先去河边找赵老太太。 第54章   赵老太太记得何兆丰的大名, 府城首富巨商何家的二公子,这样的贵人来找孙子,所为何事?   赵老太太立即从河边的石凳子上站了起来。   阿娇还想去县衙找官爷, 赵老太太拉住她的手, 隔着河喊棚子里面的郭兴,让郭兴去跑腿, 阿娇的模样太扎眼去衙门不合适,再说她跑得也没有郭兴快。   郭兴去了,阿娇便随赵老太太往回走。   赵家来了客人,巷子里很多人都出来看热闹, 只见赵家门前停了两辆马车, 一对儿主仆俩站在赵家门前大树的树荫下,另一辆马车挂着帘子, 帘子遮挡得严严实实, 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天气炎热,何兆丰手里摇着折扇, 见巷子口匆匆忙忙走过来两人, 一个正是之前离开的美貌小娘子, 何兆丰便猜出了赵老太太的身份。   何兆丰由衷感激、钦佩赵宴平, 对赵老太太也十分客气, 远远地行礼寒暄。   在赵老太太眼中, 何兆丰则是一尊金光闪闪的活财神, 笑眯眯地把主仆俩往里面请。   何兆丰颔首, 然后吩咐第二辆马车的车夫,让他将车牵进赵家的院子, 第一辆马车并没有动。   赵老太太不禁想,难道第二辆马车里装得都是贵重礼物, 何二爷怕街坊们看了眼馋,所以要将车拉到院子里再卸货?   不仅赵老太太,附近出来看热闹的那些街坊包括新晋的秀才母亲金氏,也都眼巴巴地盯着第二辆马车,充满了各种猜测。当初赵老太太为了显摆孙子的能耐,将府城赵宴平破案的事炫耀了多少遍,大家都知道何二爷是什么人物。   众人移步院中,赵老太太让阿娇先去泡茶,她随手将大门关上了,阻隔了街坊们窥探的视线。   何兆丰这才指着第二辆马车,低声对赵老太太道:“老太太,赵兄托我替他留意香云姑娘的消息,赵兄对我有救命之恩,自从与赵兄别过,我便一心替赵兄寻妹,希望能报答赵兄的恩情。功夫不负有心人,九个月来,我一共找到两位疑似香云姑娘的女子,今日我将她们带过来,请您与赵兄辨认。”   赵老太太心中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那辆马车。   香云,真的是香云吗,她唯一的孙女香云回来了?   虽然孙子一直都没有放弃,赵老太太早绝望了,如今告诉她孙女可能回来了,赵老太太眼前一花,老泪忍不住地就掉了下来,神情恍惚地朝马车走去。   何兆丰扶住赵老太太一条胳膊,到了马车前,何兆丰神色复杂地对车内道:“请两位姑娘下车。”   车夫已经摆好下马凳,从旁挑开车帘。   赵老太太抹把眼睛,使劲儿地盯着里面。   车帘挑开,露出里面的情形,两位美貌女子并肩坐着,左边的穿白裙,右边的穿青裙,都是二十左右的年纪,都是如花似玉的美貌,宛如两位仙女突然降临赵家。赵老太太看得一愣,揉揉眼睛,只觉得鹅蛋脸的白裙姑娘与儿媳妇柳氏有一点点像,丹凤眸的青裙姑娘则更像赵家人,赵家的男儿便都是凤眼。   孙女香云是什么模样来着?   赵老太太记不清了,就记得小孙女是个美人胚子。   两位美人下了车,见赵老太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白裙美人哭着扑到了赵老太太怀里,哽咽地唤着祖母,青裙美人垂眸站着,似乎颇为拘谨。   阿娇泡好茶出来,见院子里一下子多了两位美人,她也愣住了。   何兆丰询问赵老太太:“您能认出哪位是香云姑娘吗?”   赵老太太认不出来,可白裙姑娘一见到她就哭,应该是了吧?   何兆丰没赵老太太如此单纯,这两个姑娘被他找到之前,处境都颇为可怜,她们到底是真的香云姑娘,还是为了摆脱困境假称是香云姑娘,谁也说不准,何兆丰在女人堆里混了那么多年,深知女人有多会演戏。   “既然老太太不确定,那还是等赵兄回来再说吧,咱们先去堂屋说话。”何兆丰道。   赵老太太点点头,因为白裙美人太黏她,赵老太太就亲昵地挽着她的手。   阿娇也从何兆丰的话里猜到了几分。   她默默地观察两位美人,希望里面真的有一位是香云姑娘,好让官爷与妹妹团聚。   两刻钟后,赵宴平快马加鞭地从衙门回来了,他只求何兆丰帮忙做过一件事,赵宴平下意识地觉得今日何兆丰来,会与妹妹香云有关。   他勒绳下马,推门而入。   大门直对堂屋,赵宴平一眼就看清了堂屋中的情形,见里面有两个陌生的女子,赵宴平心跳加快,他转过去关门,原地站了片刻,才朝里面走去。   何兆丰还未朝他见礼,先去哭着喊赵老太太为祖母的白裙女子抢着跑出来,一边往赵宴平怀里扑一边喊哥哥。   赵宴平及时扶住她肩膀。   白裙女子仰起头,泪水涟涟地望着他:“哥哥不认得我了吗,我是香云啊!”   赵宴平看着这张美丽的脸,找不到任何熟悉的感觉,妹妹丢的时候他也才九岁,十几年过去了,还能记住什么?   “你真的是香云?”赵宴平心情复杂地问。   白裙姑娘哭着点头。   就在此时,里面站在何兆丰身边的青裙美人也朝这边走了两步,紧张地看着赵宴平道:“赵捕头是吗?我叫秋月,小时候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是张拐子将我卖给了人牙子,后来的主子赐名秋月给我,前些时日何二爷辗转打听到我,说我可能是您的妹妹,带我回来认亲。老太太记不清了,您看看,我是您的妹妹吗?”   赵宴平闻言,不禁松开了握在白裙美人肩上的手。   白裙美人顿觉失落,回头朝那秋月哭诉道:“你都记不得了,为何还要来跟我抢家人?我虽然也忘了很多事,可我记得我姓赵,是二叔将我卖给了张拐子……”   秋月直视她道:“这些线索二爷找人时都透露过,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一直记得,还是故意装记得?”   白裙美人怒目:“你……”   “好了,都住口。”何兆丰突然呵斥道。   白裙美人显然怕他,终于不敢吭声了。   何兆丰吩咐她们两个:“你们先在院子里等着,赵兄、老太太,咱们里面说话。”   赵宴平颔首。   阿娇也想听听何二爷怎么说,她期待地看向官爷,希望官爷叫上她一起。   赵宴平的视线与她对上,却吩咐道:“郭兴快回来了,你去门口等着,让他买条鱼、买两斤肉回来,晌午招待二爷。”   阿娇只好去门口等着。   堂屋里面,赵老太太、赵宴平坐在一旁,何兆丰看看二人,低声介绍二女的来历。   在他分别打听到二女的下落时,白裙美人名叫丹蓉,是洛阳一青楼里的名妓之一,今年二十岁,不过青楼老鸨们都会故意说低妓子们的年纪,丹蓉究竟芳龄几何,恐怕老鸨都说不清了,毕竟老鸨也是从别处买的人,对方未必说了真话。   青裙女子名叫秋月,自称二十一岁,自小沦落扬州被人当瘦马栽培,十五岁的时候被一位襄阳籍的富商邓公子一掷千金买走,后来又被邓公子送给旁人,几番转手沦落到府城胡老爷的府中做歌姬。何兆丰去胡府做客,看秋月眉眼与赵宴平有几分相似,派人去查,发现秋月当初正是被张拐子卖去扬州的。   当然,何兆丰也查了丹蓉的来历,同样是从张拐子手里卖出去的。   天底下拐子众多,但又姓张、又瘸腿的张拐子,应该没几个。   何兆丰经过各种查证,认为丹蓉与秋月是香云姑娘的可能都很大,有了几分把握,才将人送过来交给赵宴平分辨。   然而无论是丹蓉还是秋月,两人的经历都很凄惨,一个在青楼做妓子,一个被男人们辗转相送。   赵宴平垂眸坐着,脸上铁青一片,双手早已握成铁拳。   赵老太太不停地掉眼泪,她觉得二女里面肯定有一个是香云,无论哪个,都太惨了。   何兆丰能理解祖孙俩的心情,他沉吟道:“赵兄,张拐子作恶颇多,没人知道他到底卖过多少姑娘,丹蓉、秋月可能是香云姑娘,也有可能只是另外两名可怜的女子,赵兄破案如神,就算暂且分辨不出来,假以时日,也一定能有个结果。”   赵宴平颔首,起身朝他拱手:“劳二爷费心了,大恩不言谢,将来二爷有何驱遣,赵某任凭吩咐。”   “赵兄这是做什么,”何兆丰忙托起他手,道:“没有赵兄帮我在先,哪有今日我为赵兄略尽绵薄之力,谢不谢的就免了,咱们谁也别跟谁客气。不瞒赵兄,我还有事要赶回府城,不好在府上多耽搁,这是我替她们俩办的良籍文书,我一并交给官爷,如果里面有一位是香云姑娘,另一位赵兄自行决定去留,不必再知会与我,倘若两人都不是香云姑娘,人依然由赵兄处置,届时赵兄再给我送个口信儿,我继续替赵兄打听香云姑娘的下落。”   赵宴平托起那两份良籍文书,发现何兆丰分别给二女冠上了赵姓,家主都是他,按照何兆丰的意思,如果最后证明二女都不是香云,也只有他才有资格处置这二女。   赵宴平再次朝何兆丰拱手。   何兆丰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往外去了。   他一出来,丹蓉、秋月都看向了他。   何兆丰别有深意地回了她们一眼。   该交代丹蓉、秋月的,过来的路上何兆丰已经都交代过了,就算二女都在撒谎冒充赵香云,只要两人在赵家本分做事,何兆丰都当做好事白白替两人赎身了,可如果两人一边冒充赵香云一边在赵家作恶,何兆丰一定会让她们过得比之前还不如。   “赵兄留步,以后有机会我再请赵兄喝酒。”   “一定,二爷慢走,恕赵某失礼,不再远送。” 第55章   何兆丰坐上马车走了, 留给赵家两个疑似赵香云的可怜美人。   没有理会那些一心打听热闹的街坊们,赵老太太关上门,扫眼还站在屋檐下的丹蓉、秋月, 赵老太太皱着眉头问孙子:“宴平, 你说这两个哪个是香云?”   阿娇刚刚一直在门口等郭兴,听了老太太的话, 她也看向了官爷。   赵宴平看眼阿娇,没说话,将赵老太太叫到鸡圈那边,低声嘱咐老太太:“祖母, 无论她们谁是香云, 亦或都不是,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 您不要将她们的来历透露给任何人, 包括阿娇,包括我娘, 以及老家之人。”   阿娇清清白白地从花月楼出来, 仍然流言蜚语缠身, 如果丹蓉、秋月的来历传出去, 光是那些妇人的唾沫便能淹死她们, 赵宴平不想自己的妹妹遇到这种事, 也不希望任何身世可怜的女子在逃出狼窝后, 仍然要被闲言碎语所扰。   赵老太太是女人, 她比孙子更明白名声对一个女人有多重要,涉及到自家孙女, 赵老太太严肃地对孙子保证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如果有人来打听,咱们只说她们被张拐子卖去大户人家做丫鬟了,运气好被何二爷打听到下落,其他的一概不提。”   赵宴平点头,安排道:“您先带她们去屋中,看看她们左膝盖是否有陈年伤疤,还有锁骨下面有没有浅痣。”   赵老太太正要去检查,赵宴平突然拉住老太太的手腕,提醒道:“您且先把她们两个都当香云看,以前的事暂且别打听太多,免得揭她们的疤。”   对付疑犯,赵宴平有各种手段,逼也能逼问出来,可丹蓉、秋月都有可能是他的妹妹,赵宴平不可能用对付嫌犯的手段去对付两个弱质女流,尤其是二女经历坎坷,他与祖母的无心之语,都可能招惹两人难过落泪。   赵老太太明白,慈眉善目地将两个美人领去了西屋。   赵宴平这才转身,看向阿娇。   阿娇低下头。   两人昨晚的快活不欢而散,早上官爷也冷冰冰的,当时阿娇也没有想太多,只是懊恼自己不该在那个时候扯别的。可是今日何二爷到来,阿娇很关心香云姑娘的事,两次都想跟着官爷、老太太一起旁听,然而两次官爷都撇开了她。   阿娇忽然就看清楚了她在这个家里的位置,看清了她在官爷心目中的位置:妾室罢了,官爷会被她的美貌、身子吸引,但正正经经的赵家事,她没资格知晓。   一阵脚步声传来,赵宴平与阿娇同时看向门外,是步行从衙门回来的郭兴。   阿娇再次看向官爷,贵客都走了,还要买鱼买肉吗?   赵宴平看懂了她的眼神,颔首。   阿娇便对郭兴道:“今日家里有客,你去肉铺买条鱼、买两斤猪肉。”   郭兴笑着应了,然后等小娘子给他买肉钱。   换成昨日,阿娇随手就拿自己的铜板给郭兴了,可今日官爷用行动告诉她她只是一个外人,阿娇还掏自己的银子做什么?   阿娇假装没领会郭兴的意思,去了厨房。   郭兴只好对赵宴平道:“官爷,小娘子忘了给我买肉钱。”   赵宴平随手从钱袋子里拿出半吊钱扔给郭兴,然后去了堂屋。   西屋里面,得知赵老太太要验看她们身上的伤疤、胎记,丹蓉、秋月都乖乖地解开了衣裙。早在何兆丰要确认二人的身份时,也让身边信得过的嬷嬷帮二女检查过,检查的结果并没有告诉二女,所以丹蓉、秋月虽不知赵老太太要验看什么,但也相信自己身上的某点特征大概会符合香云姑娘的身份。   赵老太太先检查两人锁骨处有没有浅色痣。   丹蓉、秋月都有,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   赵老太太再检查两人左边的膝盖,结果两人都有最近两三年留下来的新伤,掩盖了原来是否有疤痕。   丹蓉哭着道:“祖母有所不知,前年我接了一位官家公子,他喜欢往人身上滴蜡油,我两边膝盖都有。别的地方的用上等的去疤药都消了,只有膝盖,他,他滴完蜡油还让我跪着,磨得血肉模糊,不成样子。”   赵老太太听着都疼,安抚了一会儿她才问道:“香云小时候摔破了左边膝盖,留下一道挺深的疤,你有印象吗?”   丹蓉眼波微转,马上道:“有的有的,我刚到青楼时老鸨还嫌那条疤丑,坚持给我用药,给消掉了,谁曾想到,后来又遇到那种禽兽。”   赵老太太一直就觉得丹蓉更像她的亲孙女,如果不是骨肉至亲,怎能见面便一直哭哭啼啼掉眼泪?   赵老太太看向秋月,等着秋月自己解释。   秋月膝盖上的是鞭子伤,她褪下半边衣裳,露出雪白的后背,可就在那雪白中间,竟遍布着几条浅色的伤痕。背对着赵老太太,秋月一边系好衣带一边轻声道:“三年前我试图从一位老爷家里逃跑,被抓了回去,挨了一顿鞭子,膝盖的伤也是那时留下来的。”   赵老太太脑海里便出现一个柔弱的姑娘跪在地上,被人狠狠甩鞭子的情形。   赵老太太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小老太,再坏也没有亲眼目睹过这些事,这丹蓉、秋月一个赛一个的惨,赵老太太听得难受极了,叫两人先等等,她出去找孙子商量了。   赵老太太出去后,丹蓉一边抹泪一边对秋月道:“我与姐姐都是可怜人,都想找到家人团聚,我理解姐姐冒充我来认亲的苦衷,姐姐放心,只要你承认你是假的,我会劝祖母与哥哥收留你的,以你的姿色,给我哥哥做妾,他肯定喜欢。”   她的声音并不低,足以传到堂屋去。   秋月既没有答应,也没有辩解什么,只看着西屋的门帘。   堂屋,赵老太太唏嘘地将二女的伤痕告诉了孙子。   赵宴平更加理解何兆丰为何一口气送了两个女子过来给他辨认,不过膝盖疤痕与锁骨浅痣本来也不是什么过于特殊的胎记,赵宴平没有指望靠这两个特征辨认妹妹。   “不如让你娘过来,她自己生的女儿,她肯定最清楚。”赵老太太提议道。   赵宴平沉默。   他不止一次询问母亲妹妹都有什么胎记,母亲能记起来的只有那两个特征,外貌上,丹蓉、秋月都有与他们略微相似之处,他与祖母无法根据容貌辨认,母亲大概也不能。   赵宴平做主道:“咱们先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月底之前都认不出来,月底我再去接母亲过来,现在就去,若最后没有一人是香云,只会让母亲白哭一场。”   赵老太太小声道:“我看丹蓉像,她一哭,我都跟着心疼。”   赵宴平更相信证据,两人真的都自以为是妹妹也就罢了,如果有人蓄意冒充,假以时日,肯定会露出马脚。   “我去衙门告一日假,再去找些木板拼凑出一张床,这段时间先让她们跟您睡一屋吧。”赵宴平喝碗水,准备去县衙告假了。   赵老太太都听孙子的。   赵宴平骑马回了县衙,谢郢得知何兆丰送了两个疑似香云的美人过来,思索片刻道:“张拐子是大成县的人,他拐走、买走的姑娘多半也都在府城这一带,我先查阅本县历年的女童走失案卷宗,看看有没有与你妹妹年纪相仿的姑娘,或许能找到与二女相关的线索,本县找不到,我再修书请其他知县帮忙。”   赵宴平当即便跪了下去。   谢郢立即绕过书桌,双手扶起他道:“你我是生死之交,你再如此见外,我不帮你查了。”   赵宴平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谢”字太轻,无法表达他对谢郢如此尽心帮他寻妹的感激。   谢郢笑道:“世间万物,冥冥中自有注定,如果不是你自己有本事做捕头,我不会赏识你,何二爷也不会与你结缘,所以你要谢,就谢你自己罢。好了,今日衙门没什么事,你快回去安置两位姑娘吧。”   赵宴平便告辞了。   离开衙门,赵宴平去了一趟木匠家里。   买成品床太贵,二女里面是否有妹妹还不一定,节俭起见,赵宴平挑了几块儿板子回家。   酷热的盛夏,赵宴平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在后院敲敲打打,亲手打一张简单的木板床。   赵老太太坐在西屋,陪丹蓉、秋月说话。   郭兴买了鱼、肉回来,都交给了阿娇。   赵老太太听到声音,走出来,使唤郭兴道:“天热,反正也卖不出几样东西,你去喊翠娘回来,让翠娘做饭,你去后院帮官爷打床。”   郭兴“哎”了声,出去找妹妹了。   赵老太太再看向阿娇,使唤道:“你去淘米,再洗两个新碗,其他活儿等翠娘回来忙。”   阿娇的手巧,留着做针线卖钱,赵老太太也舍不得让阿娇坐重活儿。   阿娇就去厨房忙了。   赵老太太一回头,就见丹蓉、秋月不知何时从西屋出来了,俏生生地并肩站在门口。   丹蓉好奇问:“祖母,阿娇是哥哥的小妾吗?翠娘又是谁?”   赵老太太简单解释了一遍。   丹蓉若有所思。   秋月则道:“我去厨房帮小娘子做事。”   赵老太太拦住她,哼道:“家里有丫鬟,哪里用得着你做事,来,咱们坐这边,通风凉快。”   赵老太太一手拉一个,将丹蓉、秋月拉到了堂屋北门口坐下。   这个位置,能将后院敲打木板做床的赵宴平看得清清楚楚。   赵宴平颀长挺拔,魁梧健硕,不论身份家世,他的仪表在男人当中鹤立鸡群。   秋月扫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丹蓉趁喝水的时候偷偷瞄了赵宴平好几次。   可惜赵老太太一心狂夸孙子,并没有察觉。 第56章   阿娇淘完米, 将米饭蒸在锅里,翠娘、郭兴兄妹回来了,翠娘直接来了厨房。   “小娘子, 那两位姑娘里真的有咱们小姐吗?”翠娘悄悄地跟阿娇打听。   阿娇哪里知道, 一边用破抹布擦干锅台上的水渍,一边轻声嘱咐翠娘道:“应该是有吧, 不过那是主子家的事,你是丫鬟我是妾,官爷、老太太不说,咱们别瞎打听, 免得说错话, 触怒了官爷、老太太。”   翠娘一愣,为何她觉得今日的小娘子有些奇怪?   她疑惑地看着阿娇。   阿娇收拾好了, 剩下的活儿都是翠娘的, 但阿娇也不想走开,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 问翠娘今日生意如何。   翠娘愁道:“还是那样, 一上午就卖出去两把折扇。”   阿娇心中一动, 道:“团扇扇风不够凉快, 折扇好一些, 那我去多做几把折扇。”   翠娘见小娘子没有骂她笨, 反而想到了更赚钱的法子, 松口气的同时, 更喜欢小娘子了。   阿娇走出了厨房,为了躲避炎炎烈日, 她沿着墙根的阴影往堂屋那边走,来到屋檐下, 听见里面赵老太太正在给丹蓉、秋月两位姑娘讲她是如何进门的事:“她那舅母逼得她快活不下去了,我跟你们哥哥心善,纳了她过来,好吃好喝地供着,也不用她做粗活儿……”   阿娇停下了脚步。   赵老太太还在絮叨,一副阿娇该多感激他们祖孙的语气。   阿娇仰起头,头顶有烈日,也有一片蓝汪汪的天空。   赵老太太纳她的目的没有她说的那么好听,不过阿娇知道感恩,她确实要感激赵老太太与官爷,在舅舅家她只能受气,搬来赵家,她好歹能开铺子攒私房钱了,官爷虽然冷,虽然只把她当妾,但关心她的时候也很多,没有官爷牵桥搭线,她的棚子都开不起来。   平复了心绪,阿娇嘴角微弯,带着一丝笑出现在了堂屋前。   北门口的三人同时朝她看来。   阿娇浅笑道:“老太太,翠娘说今日折扇卖的还行,您与两位姑娘说话,我趁饭前再去屋里做点活计。”   赵老太太最喜欢阿娇这份勤快劲儿,笑道:“去吧去吧,对了,把你那团扇拿来两把,给两位姑娘用。”   秋月忙道:“不用不用,小娘子还是留着卖钱吧。”   丹蓉便也跟着秋月这么说,只不过她用的是“小嫂”的称呼,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把自己当赵家姑娘看了。   阿娇在花月楼里住了四五年,她见过各种各样的妓子,秋月还好,但丹蓉身上有股难以遮掩的轻浮劲儿,就像花月楼里的头牌,乍一看知书达理官家小姐似的,但因为接多了客,已经养成了取悦客人的习惯,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媚劲儿。   两位姑娘客气,阿娇还是去东屋挑了两把团扇出来,绣牡丹的递给丹蓉,绣水月的送给秋月。   至此,丹蓉、秋月只好都接了。   阿娇将东西递过去时,注意到秋月手背白嫩,但指腹有经常拨弄乐器留下来的茧子,丹蓉却是手心手背一样娇嫩无暇。   阿娇不动声色地回了东屋。   做折扇的时候,阿娇还是控制不住念头,又去琢磨丹蓉、秋月二人了。那些被家里卖了、被拐子拐走的姑娘,通常只有三个去处:给大户人家当丫鬟、去青楼当妓、高价卖给人做小妾姨娘。当丫鬟的养不出丹蓉那样的手,做小妾姨娘的,难以抛头露面,被人寻觅到。   有些事情,猜也猜的出来。   阿娇忽然理解官爷为何不想让她旁听了,那里面有他的妹妹啊,官爷怎忍心让一个小妾知道他妹妹的可怜经历。   阿娇替两位姑娘难受,也替自己难受,她理解官爷,但刚甜蜜没多久就意识到她在官爷眼中只是个外人,阿娇还需要点时间缓一缓。   午饭快做好了,赵老太太喊阿娇去打水,给官爷擦身子。   阿娇放下针线活儿,去厨房舀了一大盆水,过来时赵宴平正从院子里往回走,一边擦汗一边吩咐阿娇:“放东屋吧,我去屋里洗。”   阿娇扫眼两位大姑娘,转弯去了东屋。   说话间,赵宴平来到了堂屋门前,一身健壮的皮肉被烈日晒得闪闪发亮,豆大的汗珠一道道地往下滚。   秋月、丹蓉都垂着眼儿。   赵宴平道:“咱们是小户人家,没那么多礼仪规矩,我平时做事都这样,你们多担待。”   秋月点点头。   丹蓉抬眸看他一眼,再低下去,笑道:“哥哥客气了,哥哥如此劳累都是为了照顾我,哥哥对我好,我心里很高兴。”   赵宴平:“嗯,我先进去擦擦。”   说完,他大步去了东屋。   阿娇已经将巾子、换穿的衣物都准备好了,男人汗流浃背地进来,阿娇垂眸走到窗边书桌前,这一把扇子的扇面就快绣好了,阿娇想在吃饭前一口气做完。   赵宴平看着她面前的针线筐,皱眉道:“不是说上下午各做半个时辰?怎么现在还在忙?”   阿娇头也不抬地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赵宴平看了她一会儿,见她始终行针走线一眼都没看过来,赵宴平先去擦身子了。   他擦完不久,饭也熟了。   阿娇主动去厨房,帮着翠娘将碗筷拿过来,一下子多了两个人的饭菜,一个托盘摆不下。   翠娘退下后,赵老太太还是一人坐在北面,丹蓉、秋月并肩坐在西侧,是原来阿娇的位置,阿娇的小板凳则被摆在了东边赵宴平的身旁,南面放了饭盆与汤。阿娇便将小板凳移到东南角落,与赵宴平保持了距离。   赵宴平垂眸斜了她一眼。   阿娇朝两位姑娘笑笑,默默地吃饭。   赵宴平沉默了一顿饭,大家都吃完了,赵宴平忽然看着丹蓉、秋月道:“我九岁那年丢了妹妹,这些年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何二爷送了你们过来,我真的希望你们当中有一人是香云,让我可以弥补这么多年没尽到的兄长之责。”   秋月低着头,丹蓉又开始擦眼泪了。   赵宴平看着二女,继续道:“认亲不是儿戏,我已托了各位知县帮我查看府城一带历年的女子丢失案,如果能查到女儿年纪与香云相近的人家,我会带上你们一一去拜访,看看有没有长辈能认出你们来,能认出的自然不是香云。”   丹蓉、秋月都微微色变。   秋月抿了抿唇,丹蓉忽地泪中带笑,握住秋月的手道:“哥哥这办法好,这样就能帮秋月姐姐找到她的家人了。”   秋月挣开她的手,抬头看向赵宴平:“官爷,小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你的妹妹,是我高兴,不是,那官爷有没有想过,我甚至丹蓉姑娘可能并不是被拐子掳走的,如果是爹娘狠心卖了我们,那他们并不会去官府报案,你查了所有案宗可能也查不到我们真正的人家,更何况,我们也未必是府城人,也可能是张拐子去外地卖人时路上随手拐的孩子。”   丹蓉哽咽道:“你不记得,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二叔二婶将我卖给张拐子的,并不是爹娘。”   秋月并不理她,只看着赵宴平。   赵宴平面无犹疑,也无烦恼,对二女道:“尽人事,听天命,你们也不必着急,如果那些丢女儿的人家都不是你们的家,如果你们始终记不起小时候的任何线索,即便你们不是香云,我也会照顾你们,替你们找个好夫家。”   秋月低声道谢。   丹蓉泪眼汪汪地看着赵宴平:“哥哥真是个好人。”   赵宴平转移话题道:“东屋床大,等会儿歇晌你们与老太太在东屋睡,我与你们小嫂去西屋,新床后半晌就能做好了。”   赵老太太做主点了头。   阿娇听了,起身道:“我先去收拾收拾,里面有点乱。”   进了东屋,阿娇直奔自己藏钱的地方,铜板太多,都带走容易引人注意,阿娇便把装银子的袋子以及几样值钱的首饰都包在一方帕子里,藏进怀中。刚藏好,屋门突然被人推开,阿娇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赵宴平进来是要搬两人的席子枕头去西屋,见阿娇站在箱笼前,赵宴平解释道:“我来搬东西。”   他若无其事地走向床前。   阿娇脸色涨红,她的银子首饰藏起来是防赵老太太乱翻的,并没有瞒过官爷,官爷那么聪明,洞若观火,应该已经猜到她做了什么吧?   阿娇觉得自己该解释一下。   她走到他身旁,低声道:“我,我的银子都在这里,太太给的,我娘留给我的首饰,如果只是老太太与真的香云姑娘过来,我绝不会多此一举,可,可里面肯定有一个是外人,我怕。”   其实阿娇说谎了,就算真的只有赵老太太与香云姑娘,阿娇也要藏的,赵老太太肯定贪钱,真香云姑娘她也不了解对方的为人,万一祖孙俩合起来偷她的银子怎么办?   她也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这都是官爷提醒她的,她是外人。   赵宴平回头,看见她一脸难过,仿佛要哭了。   这么怕他责怪吗?   赵宴平想了想,走到挂在衣架上的紫色捕头官服前,将藏在袖子里的他的钱袋子一并交给阿娇,低声道:“你想的很对,她们当中有可能有一个是香云,也可能都不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在我确定她们的身份之前,你跟老太太都要看管好各自的银子,但要小心行事,别被她们察觉,免得伤了好人心。”   一番话说出来,倒好像他与阿娇、赵老太太才是一家人,丹蓉、秋月都是外人一样。   阿娇眼眶都蓄满了泪,闻言扬起小脸儿问他:“官爷当真这么想?”   赵宴平颔首。   阿娇破涕为笑,擦掉眼泪,打开官爷的钱袋子,确定里面的碎银数量,才一起收到了怀里。   赵宴平继续卷床上的席子。   阿娇见了,提醒他道:“老太太的床小,咱们的席子拿过去也铺展不开,西屋的拿过来又不够用,还是别折腾了,只拿枕头……不对,她们三个人睡,咱们家还缺枕头。”   赵宴平想了想,直起腰道:“那这两个枕头留给她们三人挤一挤,咱们两个用老太太那个。”   反正枕套、凉席都可以擦,不用太计较。   两人商量好了,出去与赵老太太三人换屋了。   赵老太太的床是真的小,赵宴平一人躺进去都嫌闭塞,索性全部让给阿娇,他去坐椅子。   官爷冷,阿娇怨他,官爷辛苦,阿娇又心疼他。   “你去睡床吧,下午还要出力气,我坐会儿,等老太太她们起来了我再去补觉。”阿娇下了床,劝他道。   赵宴平让她睡:“我在衙门晌午也都是坐着打盹儿,习惯了。”   阿娇:“这又不是衙门。”   她坚持让官爷去趟床。   赵宴平便从老太太的衣柜里翻了一条旧床单铺在地上,继续打地铺。   这下阿娇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床上了。   可一上午发生了这么多事,一颗心起起伏伏的,阿娇背对官爷躺着,睡不着。   赵宴平面朝窗外,同样难眠。   丹蓉、秋月的经历都很凄惨,赵宴平不希望自己的妹妹那么苦,从这点考虑,他宁可两人都不是自己的妹妹。可是,如果妹妹与两人有差不多的经历,却没有机会回家,仍然流落在外面继续受苦,赵宴平便想恳求老天爷保佑,保佑里面有一个是香云。   心事重重,床上床下的两人同时翻了个身,翻完目光就在半空撞上了。   阿娇一下子又翻了回去。   胆小如鼠。   赵宴平的心思从妹妹回到了她身上,低声问:“怎么还没睡?”   一会儿愁生意,一会儿担心他碰翠娘,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阿娇想的事多着呢,说出来他未必爱听,阿娇便临时扯了一个:“官爷,戏文里好多滴血认亲、滴骨认亲的,你怎么不试试?请太太过来,往碗里滴一滴血,再让丹蓉、秋月姑娘分别滴一滴,谁的与太太的融合在一起,谁就是太太的女儿、官爷的妹妹了。”   赵宴平闻言,这两天第一次露出真的笑来,解释道:“那都是说书人瞎编的,两个人无论是不是至亲,滴血在水中,不久后都会融合在一起。”   阿娇吃惊地坐起来,看着他问:“真的吗?那么多戏文都这么唱,我还以为……”   赵宴平见她不信,便去外面舀了一碗水。   两人面对面坐在床上,赵宴平先用针尖刺了指腹一下,滴了一滴血进去。   阿娇看着都疼,忍不住将手缩到了背后。   赵宴平:“不敢了?”   阿娇又好奇结果,咬咬牙,伸出右手到他面前。   赵宴平捏着她嫩笋般的指尖,也给她来了一下。   两滴血前后落入水中,一开始是分开的,慢慢地慢慢地就融合到了一起。   眼见为实,阿娇终于信了。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胎记呢,香云姑娘身上有没有胎记?”阿娇终究还是关心此事,帮忙想办法道。   赵宴平垂眸,道:“据太太回忆,香云身上没有胎记。”   阿娇终于知道官爷的妹妹为何如此难找了。   阿娇又想到了自己,舅母卖她的时候她已经八岁了,与舅舅分开六年后再见,舅舅去县衙接她时,第一眼仍然不敢认她,足见一个姑娘从小到大的模样变化会有多厉害。香云姑娘丢的时候比她小,一晃眼又过去了十五年……   阿娇不由地握住了官爷的大手,柔声道:“好人有好报,官爷别急,她们当中有香云姑娘,如今回了家,都算是苦尽甘来了。倘若两人都不是,官爷救了那么多百姓,香云姑娘在外面也会遇到贵人的。”   赵宴平点头,视线落在了她的手上。   阿娇便立即松开了,脸也偏了过去,长长的睫毛垂着,不见害羞,反而有些拘束。   赵宴平就记起了昨晚。   他抓住她的手,解释道:“昨晚我语气重了些,你别在意,只记住我不会再纳妾就行了,无论翠娘还是旁人。”   娶妻她都担心受他冷落,他若是再顺从老太太的安排外面纳里面收,家里一堆女人,她还能睡得着吗?   别说赵宴平没有不停收小妾的条件,就是有,他也不会给自己找那么多麻烦。   官爷都低头道歉了,阿娇心里舒服很多,捏着手指道:“不怪官爷,是我不该多嘴,坏了官爷的兴致。”   赵宴平皱眉,她以为他那么做只是因为来了兴致?   “我见你翻来覆去睡不着,以为你又在发愁生意,才想帮你转移心思。”赵宴平偏头澄清道。   阿娇的脸蹭蹭蹭地红了起来,下巴都快埋到胸口了,结巴道:“那,那是我误会官爷了,以后,以后我再烦恼,官爷陪我说说话就行,也,也不必勉强自己的。”   赵宴平欲言又止,最后将话咽了下去。 第57章   接下来的两日, 赵家院子里非常热闹,附近两条街与赵老太太相熟的老太太、妇人们纷纷来赵家串门了,打听丹蓉、秋月的事情。   赵老太太与丹蓉、秋月都统一了口径, 只说二女被卖到外府的大户人家当丫鬟, 府城的何二爷消息通天,辗转找到她们, 帮忙赎了身,至于其他的细节,无论旁人如何打听,赵家人都只字不提, 除非特别没有眼力的人, 猜出其中有难言之隐,便也不会再深问下去。   谁是赵香云还无法确定, 但街坊们一致都羡慕赵老太太命好。   二女里有香云那是亲人团聚, 没有香云,赵老太太一下子白得两个大美人, 哪怕不想留在家里当丫鬟, 转手卖了或是嫁了, 凭二女的姿色, 都能赚一笔银子。这小老太太, 跟着大孙子住, 沾了多少光呢!   等这波看热闹的街坊们不再登门了, 赵家终于又清静了下来。   通过三日的相处, 丹蓉、秋月基本了解了赵家的情况,阿娇也观察出了两位姑娘的大概性情。丹蓉娇生惯养, 也把自己当赵家姑娘看,使唤翠娘、郭兴都很顺手, 对她也一般客气,对赵老太太、官爷倒是亲热,不过官爷早出晚归的,丹蓉没什么机会与官爷在一起。   秋月就生分多了,不黏赵老太太也不巴结官爷,会主动帮翠娘做事,也会来她屋里帮忙做针线。   私心里,阿娇更喜欢秋月,丹蓉经常刺探她与官爷相处的情形,秋月就没那么多嘴。   但阿娇也不会向官爷抱怨什么,万一不讨喜的那个就是香云姑娘呢?   官爷回来问起她们白日相处的情况,阿娇都尽量不带任何偏见地回答。   这日早上,阿娇打扮好了,来到院子里,帮郭兴、翠娘一起收拾今日要拿去卖的绣活儿、胭脂。   “翠娘,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阿娇注意到了翠娘的反常。   翠娘捂着肚子道:“没事吧,就是肚子疼,可能昨晚贪凉没盖被子,出去晒晒太阳就好了。”   秋月从一旁路过,闻言道:“那你在家休息吧,我去帮你出摊。”   翠娘连忙摆手说不用。   赵老太太在屋里听到声音,询问怎么了,得知秋月想去摆摊,赵老太太立即出来,拉着秋月的手道:“你去凑什么热闹,翠娘是丫鬟,你可能是我孙女,就跟我待在家里享福吧。”   赵老太太的确更喜欢丹蓉,因为丹蓉嘴甜会哄她高兴,可秋月也有可能是她的孙女,赵老太太哪能让自己孙女去抛头露面?   赵老太太硬是把秋月拉进去了。   阿娇嘱咐郭兴:“如果翠娘一直没好,你让她回来休息,别硬挺。”   郭兴知道,提起扁担,与翠娘一块儿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丹蓉挽着赵老太太的胳膊走出西屋,要与赵老太太去街上买东西。丹蓉原来是洛阳城里一青楼的名妓之一,恩客们点她过夜要给老鸨银子,也会偷偷赏丹蓉银子、首饰,丹蓉攒了不少的私房。何兆丰主动替她赎身,没花丹蓉一文钱,丹蓉就把她的私房都带到赵家来了,银票藏得深,只给赵老太太看过十几两银子。   这次出门就是丹蓉提议的,要给赵老太太买首饰,赵老太太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   两人出发后,秋月来东屋陪阿娇做绢花。   秋月不刺探阿娇的私事,阿娇也不好询问人家的往事,只轻声提点秋月:“老太太喜欢嘴甜的,你也学学丹蓉,也许你才是赵家的小姐呢,在老太太、官爷面前何必那么见外。”   秋月苦笑:“万一不是呢,现在喊祖母哥哥,日后查明身份时多没脸。”   阿娇叹口气,教秋月如何做绢花。   才做了五朵,大门口突然传来动静,阿娇往窗外一看,就见翠娘手里拿着一把团扇挡在屁股后面,慌慌张张跑去了倒座房。   阿娇赶紧往外走,秋月也跟着她。   赵家盖了两间倒座房,都很小,翠娘住在里侧那间,小丫头跑进来也没有关门,阿娇推门进来,就见翠娘趴在木板床上,呜呜哭得伤心。   阿娇急道:“翠娘你怎么了?被人欺负了?”   翠娘捂着裙子回头,泪汪汪道:“小娘子,我流血了,是不是要死了?”   阿娇一怔。   旁边秋月噗地笑了出来,看着翠娘道:“傻丫头,都没人告诉过你,女孩子到了年纪,十二三岁就会来月事吗?”   翠娘懵懂地看着两人。   阿娇回想翠娘的经历,幼时便跟着哥哥背井离乡乞讨生活,到了赵家后,赵老太太这把年纪早断了月事,她的里衣都是自己洗,翠娘也没机会注意到什么,便一窍不通了。   知道自己不是得了什么绝症,翠娘不哭了,只是捂着肚子喊疼。   阿娇笑道:“你乖乖躺着,我去给你熬姜糖水。”   翠娘委屈巴巴的:“喝糖水就不疼了吗?”   阿娇道:“多少管点用吧。”   翠娘便老老实实地躺着了。   阿娇与秋月一起出来,她去厨房,请秋月去给翠娘做一条月事带子应急用,多的她来做。   秋月很快就弄了一条月事带给翠娘,然后去厨房,与阿娇商量道:“小娘子,翠娘回来了,我替她去卖东西吧。”   阿娇惊道:“这怎么行,老太太说了……”   秋月眼里浮动着一种阿娇无法理解的情绪,但她非常坚定:“我就去这一次,如果我卖不好,小娘子赶我去我也不会去的,您就答应让我出门吧,回头老太太责怪下来,我一人扛着。”   她都这么说了,近乎哀求,阿娇又怎忍心拒绝?   秋月大喜,打听清楚路怎么走,这就出发了。   阿娇熬好姜糖水,一边照顾翠娘,一边担心棚子那边的情况。   庆河边上,郭兴既走不开,又牵挂莫名流血的妹妹,心急如焚,一直到秋月走到他面前,郭兴才猛地认出来,这不是秋月姑娘吗?   “姑娘,你,你怎么来了?”   秋月、丹蓉都是花容月貌,丹蓉妩媚艳丽,往街上一站路人们很难注意不到她,秋月五官略逊丹蓉三分,但她天生一身雪白的肌肤,白莲似的脸庞润透娇嫩不见一点黑痣,这样的两个美人,寻常男子见到她们,都会不自觉地心神荡漾,紧张难安。   郭兴第一次见家中的小娘子也会紧张、心跳加快,后来熟悉了,小娘子脾气和善没有架子,郭兴才能泰然处之。但秋月、丹蓉都才来赵家不久,郭兴看到她们,仍然会露怯,这不,与秋月说话,他都结巴了。   秋月温柔一笑,道:“翠娘不舒服,我替她来看摊。”   提到妹妹,郭兴忘了紧张,犹豫着问:“只是不舒服吗?她有没有托小娘子帮忙请郎中?”   傻妹妹有个傻哥哥,秋月一边检查摊面上的东西,一边轻声道:“别担心,翠娘只是长大了,来了月事。”   郭兴不懂月事是什么,但秋月平和的语气让他意识到,妹妹那样很正常。   郭兴终于记起秋月的身份,正要劝秋月快回去的时候,一艘游船从河面上缓缓地漂了过来。盛夏炎热,小家小户的百姓有闲功夫的也都待在家中避暑,但也有富家公子小姐们喜欢坐船游河。   眼前这艘游船,船夫站在船头,船篷窗户打开,隐约可见里面有两位年轻公子,三四个彩裙姑娘,不是一家堂兄妹,便是相熟的亲友。   郭兴还想着劝秋月,秋月美眸一扫船篷,忽的拿起一把折扇打开,一边轻轻摇着一边朝船篷里面唤道:“新做好的折扇,公子要来看看吗?”   她也没有大声吆喝揽客,更像随口与路过的游人闲聊,声音清脆如莺雀,大热天的传入耳中,比丝竹更悦耳。   郭兴离秋月那么近,半边身子都要酥了。   这秋月说话怎么还会变声呢,她在赵家,不,她刚刚跟他说话时,声音都不是这样的,也好听,但没此时这样好听地叫人想一直听下去。   郭兴呆呆地看着秋月。   秋月眸中含笑,看着船中朝她看来的华服公子。   游船还在漂,漂到最近的一处停船埠头,缓缓停了下来。   船里的姑娘没有动,两个微胖的少年公子并肩走来,站在铺子前,说是让秋月介绍这里的折扇有何不同,眼睛却都盯着秋月看。   郭兴暗暗紧张,只觉得两人不是好人。   秋月大方应对,不介意他们看,但也不多做轻浮举动引人动手动脚,卖了两把折扇出去,秋月还瞅瞅那边的游船,打趣二人道:“公子只给自己买折扇,不给船里心仪的姑娘买点小物件,就不怕她们恼了?”   其中一个公子笑道:“你胡说什么,那里都是我家里的妹妹。”   秋月笑着眨下眼:“妹妹们也要哄呀,妹妹可比心上人还要亲呢。”   那公子摇摇头,无奈又认输地道:“好好好,都听你的,你这里可有什么好东西?”   秋月先给他们介绍胭脂,再介绍绢花。   两位公子也是有钱,由其中的大哥买了两套共十二盒不同香味儿的胭脂,二哥买了两套共十四朵不同款式的绢花,按照秋月的说法,万一有姑娘喜欢同一样,一样准备个两份,还有的分,避免了争吵。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位公子满载而归,游船上传来几声夸赞,很快就继续出发了。   秋月转身,将才到手的碎银交给郭兴,粲然一笑:“你点点,对不对?”   郭兴看看她白嫩手心里的几块儿碎银,再看看她眉眼中的熠熠风采,又激动又佩服,一双大手放在衣袍上搓了搓,才伸手去接,嘴上夸道:“姑娘真是厉害,我们兄妹加起来都比不过姑娘,一单就卖了这么多,小娘子肯定高兴坏了!”   秋月没有郭兴那么喜形于色,可这笔生意做成,她悬着多日的心终于也可以落下来了。   她不是赵香云,可她能替赵家赚钱,应该不会被赶走了! 第58章   赵老太太与丹蓉在外面逛到快晌午才回来。   没看见秋月, 赵老太太自然要问阿娇。   得知秋月居然顶替翠娘去河边卖东西了,赵老太太非常生气,正要亲自去河边喊秋月回来, 郭兴、秋月居然出现在了赵家门前。秋月看到赵老太太, 脸上的喜色凝结起来,郭兴依然红光满面, 迎上赵老太太不满的眼神,郭兴将肩上的扁担放下来,朝赵老太太一抖搂!   扁担两边的篮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今天挑出去的货都卖光了啊!   赵老太太、阿娇, 甚至丹蓉都惊住了!   郭兴捧着钱匣子走到阿娇面前, 一边将匣子交给阿娇,一边兴奋地解释了怎么回事, 总之就是秋月能说会道, 天热街上行人不多,河里游河的公子小姐们却颇有一些, 一开始秋月只是站在棚子里面试探着唤客, 后来秋月干脆用篮子装了胭脂绣活儿, 坐在河边的树荫里, 这样船上的少爷小姐们不必上岸, 又能挑选东西。   当然, 因为最近生意不好, 郭兴没有带太多货, 才一个上午就卖空了。   可阿娇记得很清楚,今天郭兴一共带了十八盒胭脂出去, 秋月居然半天就卖空了?   阿娇用看财神爷的眼神看着秋月。   秋月轻声解释道:“也是今日运气好,碰到两位大手大脚的少爷, 他们那一单就卖了十二盒,但这种运气不是天天有,小娘子莫要期待太高。”   阿娇已经吃过一次做美梦的打击,被秋月一提醒,阿娇连忙将脑袋里已经冒出来的“半天卖十八盒、一天卖三十六盒、一个月卖千八百多盒胭脂”的美梦苗子掐灭了。可就算除去这笔大单,秋月一上午也帮她卖了六盒啊,翠娘兄妹俩生意最好的那个月也没有卖过这么多!   这样的秋月,谁能不喜欢?   阿娇喜欢,赵老太太也喜欢。   丹蓉见赵老太太对秋月的态度一下子热乎起来,她勾了勾手指,忽然笑着对秋月道:“姐姐太自谦了,你长得这么美,那些游湖的公子哥儿们瞧了你便移不开脚步了,还不是你让他们买多少盒他们就买多少盒,姐姐放心,只要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以后卖的更多呢。”   何兆丰先后找到的丹蓉、秋月二女,他嘱咐过身边人不得对外提及二女原来的身份,就连秋月、丹蓉也不清楚彼此都做过什么,但都是风月场里混过的,二女猜也猜得到七八分。   丹蓉这话看似是在夸赞秋月,其实就是在暗示赵老太太,秋月是靠色相在赚钱。   赵老太太听出来了,阿娇也听出来了。   阿娇低下了头。   秋月可能是官爷的妹妹啊,这次是秋月好心帮忙,她怎么能指望秋月天天去卖胭脂?   赵老太太的想法就复杂多了。她喜欢银子,如果秋月赚的钱都给她,哪怕秋月就是她的亲孙女,赵老太太也会让秋月继续去卖,大不了她陪着孙女一起,有长辈在,看哪个长舌妇敢说孙女的闲言碎语!   问题是,秋月赚的大头都给了阿娇,即便秋月一个月能赚十两,赵老太太也只能拿一两银子,为了这一两银子就让亲孙女去抛头露面,让街坊们指着她的脊梁骨絮絮叨叨,赵老太太觉得不值。   反应过来,赵老太太分别将阿娇、秋月训了一顿,下午不许秋月再出门,翠娘不舒服,那就让郭兴自己去卖货。   秋月没了风头可出,没了讨赵家人欢心的手段,丹蓉就满意了。   秋月又恢复了平时的沉默。   傍晚赵宴平回来,换完衣服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赵老太太与阿娇都不敢提那事,丹蓉笑着向他报喜道:“哥哥,上午翠娘不舒服,秋月提出帮翠娘去卖东西,因为我跟祖母都不在家,小嫂做主同意了,秋月也真是厉害,一上午就卖了二十盒胭脂呢,替小嫂赚了好多。”   此言一出,饭桌一圈五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阿娇放下碗,惶恐地看向官爷。   赵老太太只是怕孙子生气坏了心情,丹蓉则好整以暇地等着看热闹。   赵宴平瞥眼脸白如纸的阿娇,再看向同样紧张的秋月。   赵宴平是名符其实的一家之主,赵老太太都怕他,秋月更怕,但她还是澄清道:“官爷,是我坚持要去的,与小娘子无关,她当时忙着照顾翠娘,我求了她好几次,她心软才放我出门的。”   赵宴平垂眸,一边夹菜一边道:“嗯,以后别去了,若嫌家里闷,等我放假带你们出去走走。”   他将此事定为了秋月一时兴起,没有深究之意。   赵老太太心想,今日孙子脾气真好。   阿娇放了一半的心,可仍然担心官爷只是怜惜妹妹,晚上会单独训她。   秋月默默地吃着饭。   赵宴平最先吃完,他准备回屋了,秋月突然道:“官爷等等,我有话想说。”   赵宴平疑惑地看她一眼,重新坐回来了。   赵老太太奇怪道:“你想说什么?”   秋月等翠娘收拾好桌子退下了,她才离开板凳,突然对着赵老太太、赵宴平的方向跪了下去,一开口,两道清泪也沿着白皙的脸滚了下来:“老太太,官爷,其实我并没有忘了小时候的事,我本姓杨,不是府城人士,具体是哪里的真忘了,可我没忘,是我爹我后娘将我卖给张拐子的,家里穷,后娘给我爹生了三个儿子,他们要养儿子,便狠心卖了我。”   赵老太太大惊,还有点生气:“你既然知道自己姓杨,为何要冒充我的孙女?”   赵宴平什么都没问,只看着秋月。   秋月擦把眼泪,低下头道:“官爷、老太太都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他们把我当狗养,喜欢的时候好吃好喝赏我,不喜欢的时候动辄打骂,在外面受了气,回来拿我当出气筒,打鞭子都算轻的。我熬不住了,没有路走也就认了,后来何二爷误会我可能是赵家姑娘,我看到了机会,便谎称自己忘了小时候的事。”   “我也没有想一直欺骗你们,我只是不想再被卖去那种地方,或是被卖去不把我当人的人家。小娘子做生意,我三番两次想要帮忙,就是想证明就算我不是赵姑娘,你们留着我我也有用,我甘愿给你们当丫鬟,我不要工钱,只求老太太、官爷、小娘子收留我,给我一口饭吃,别再卖我了。”   秋月只想像个人一样体面地活着。   被何二爷发现的时候,秋月也不知道赵家会是什么样的人家,但再差也不会比当歌姬差了。于是她跟着何二爷来了赵家,她默默地观察赵老太太、官爷、小娘子,发现这是一户纯善的人家,赵老太太就是个普通的老太太,官爷正直有担当不好色,小娘子更是温柔可亲,秋月便知道,她必须要想办法留在赵家,才能得到后半生的安稳。   如何留?   无非是冒充妹妹、爬床做妾或是卖身为奴。   秋月不想冒充赵姑娘欺骗祖孙俩,更不想做那下贱事勾引官爷再给好心待她的小娘子添堵。做丫鬟虽然是贱籍,可赵家人对下人好,看郭兴、翠娘天天都有说有笑的,秋月便坚定了做丫鬟这条路。   今日她证明了自己有用,便也可以说出真相了。   “我愿做赵家的丫鬟,求老太太、官爷、小娘子收留。”秋月弯腰,磕头哀求道。   赵宴平朝阿娇使了个眼色。   阿娇赶紧去将秋月扶了起来。   赵老太太这时候又聪明了,秋月不是她的孙女,那就像外面那些人羡慕她的话一样,她手里又多了一个大丫鬟了,还是一个比翠娘顶用几条街的能赚钱的大丫鬟!她让孙女抛头露面会被说闲话,她使唤丫鬟,天经地义!   棚子是阿娇的,胭脂也只能阿娇卖,但她可以向阿娇要一半的抽成,阿娇不同意,那就别用秋月!   “行行行,快起来吧,我们收你当丫鬟。”赵老太太慈爱地道,还朝孙子眨了下眼睛。   赵宴平面无表情道:“不行,既然你不是香云,我必须将你送去何二爷那里,何二爷帮我找妹妹是义气,但我不能让他白花一笔赎身银子,否则便是我欠了他。”   秋月如坠冰窟。   阿娇最希望秋月留下,一是她需要秋月帮她赚钱,二也是同情秋月的遭遇,可官爷不想多欠何二爷的人情,也有道理,阿娇一个小妾,便没有资格多说什么了。   赵老太太急了,瞪着孙子道:“人家何二爷家财万贯,会差你这点赎身银子?他走的时候都说好了,人就是给你了,你倔个什么劲儿?”   赵宴平冷着脸道:“何家有钱是何家的事,我不想欠他,祖母真想收留秋月做丫鬟,便将赎身银子给何二爷,你花钱买了秋月,秋月做你的丫鬟,名正言顺。”   赵老太太咬咬牙,问秋月:“二爷替你赎身,花了多少?”   这时候,赵老太太想的是四五两就可以从人牙子那里买个丫鬟,像阿娇、秋月这样漂亮的,顶天也就十两了。   秋月都已经绝望了,听赵老太太问价,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二爷没跟我说,但我上个主家买我时花了五十两,还搭了份人情。”   五十两?   赵老太太眼珠子都快瞪下来了,一直默默听着的丹蓉却没有吃惊,秋月八成是瘦马,比唱曲、容貌更妙的是床上的本事,秋月这是年纪大了些,不然身价只会更高。   丹蓉攒了两张百两银票,还有各种首饰,她真想孝敬赵老太太,完全能拿得出这份钱。可她为何要拿辛辛苦苦攒的私房补贴赵老太太?又不是真的祖母,万一哪天身份拆穿,赵家不管她了,她岂不是白花了银子?更何况,当不成官爷的妹妹,丹蓉还想当官爷的妾,留一个瘦马在家里,威胁太大。   丹蓉继续装哑巴。   赵老太太不想花钱又想要人,只好继续劝说赵宴平。   赵宴平油盐不进,确定赵老太太不会买秋月,赵宴平起身道:“不用说了,秋月你今晚先与翠娘挤一挤,明早我托人送你去府城。”   说完,赵宴平沉着脸去了东屋。   秋月哭了很久,哭够了,她去西屋收拾了自己的一点包袱,去倒座房找翠娘了。   阿娇什么都没说,可她心里难受,躺在帐子中,一会儿想自己的生意,一会儿想秋月今后可能会有的凄惨处境。   阿娇突然坐了起来,挑开纱帐看向打地铺的男人:“官爷,我,我可以买下秋月吗,我替她还赎身银子给二爷。”   赵宴平淡淡道:“你有五十两?”   阿娇咬唇道:“不动用太太给我的十两,我现在能拿出二十五两,我先给一半,剩下的一半再慢慢还。”   赵宴平看着窗外:“你倒是心善。”   阿娇低头,轻声道:“不是心善,她会招揽生意,否则我再同情她,也舍不得为她花五十两。”   她自己都是半泥的菩萨,哪还有多余的力气去保别人?   阿娇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如果秋月一个月能替她卖出两百盒胭脂,算上针线活儿,一年阿娇就能把那五十两赚回来,往后再赚的,就是纯进项了。   她也不是一口气掏出所有老本,娘留给她的首饰、舅舅送的小金佛,都是保障。   赵宴平沉默片刻,道:“别让老太太知道你手里有那么多银子,明早当着老太太的面,你先给我十两,写下欠条,从此秋月便是你的丫鬟。”   官爷同意了!   阿娇高兴地跳下床,一边穿鞋一边道:“那我先去跟秋月说一声,免得她今晚睡不着觉。”   赵宴平听着她风风火火地往外跑,眸中露出一丝笑意。   不过,她将银子给他,他又藏到哪里代她保管?   真送去府城,只会太显见外,倘若丹蓉也不是妹妹,以后他就不好再托何兆丰帮忙找人。 第59章   第二天赵宴平与阿娇都起得很早, 一起去向赵老太太提了阿娇要买秋月的事。   赵老太太当然知道阿娇为何要买秋月,她只是震惊阿娇哪来的底气,相信秋月一定能帮她挣回五十两!秋月能揽生意是事实, 可那是五十两啊, 如果孙子没有出息,赵老太太种一辈子的地都未必能攒下五十两, 阿娇怎么这么敢花银子?   阿娇看眼秋月,道:“做生意就是个赌字,您的银子留着将来给官爷娶太太用,我用我那点存钱赌, 赌赢了我赚钱, 可以孝敬您,赌输了, 我就让秋月做一辈子的针线替我还债, 她手巧,做的绢花不比我差, 总能将这笔银子赚回来。”   赵老太太一听, 犹豫了。   上次买胭脂, 她就是因为不敢赌怕赔钱才把机会给了阿娇, 这次, 万一秋月能轻轻松松替阿娇赚回几十两, 她岂不是又亏了?   赵老太太拿不定主意, 将孙子叫到一旁, 单独说悄悄话:“宴平,你说, 要不要我花钱把秋月买下来?”   赵宴平皱眉:“您买她做什么?”   赵老太太瞪他:“你傻啊,秋月能赚钱, 我买了她,阿娇想用她,就得多给我分成,她不给,我就不借秋月给她使。”   赵宴平已经将老太太的心思摸得透透的,昨日老太太一同意收留秋月,赵宴平就猜到了这点。   如果老太太只想多个丫鬟,赵宴平不介意收留秋月,可老太太一心要算计阿娇,太不厚道。   但赵宴平没有指责老太太什么,只是低声道:“您真以为卖胭脂这生意能长久?小樱今年十五了,最迟一两年便会说亲嫁人,等小樱嫁了,胭脂铺自会落到沈文彪手里,沈文彪对咱们家什么态度,您比谁都清楚,他就算愿意供货给阿娇,也会提高价格。”   赵老太太心一惊,她怎么忘了这茬?   “既然这生意做不长久,你为何还同意阿娇买下秋月?到时候阿娇捞不回本,她亏的银子也是咱们家的银子啊!”赵老太太急道。   赵宴平解释道:“阿娇的胭脂生意做不长久,但她的针线好,与秋月一起,卖个五六年应该能赚出五十两赎身钱。但如果您买下秋月,再让阿娇多给你分成,我怕她拿的钱少,干脆不做生意了,到时候光靠秋月那点针线,您何时能捞回本?”   赵老太太哼道:“那我就把秋月卖了,再卖五十两!”   赵宴平脸色一沉:“祖母,我同意阿娇买秋月,也是怜惜她身世可怜,我要么现在就不留她做丫鬟,一旦留了,给了她希望,便绝不会再卖了她。祖母可有想过,她虽然不是香云,但香云也有可能像她一样,祖母忍心别人也把香云当物件卖来卖去?”   赵老太太知道孙子正直,被孙子这么一说,她也有些惭愧,她心里还是愿意卖秋月赚钱的,可她不能直接在孙子面前承认,让孙子觉得她心狠。   至此,赵老太太打消了自己买秋月的念头,但,“那阿娇买了秋月,秋月赚的银子都给她,那咱们家就白供秋月吃喝住了?”   赵宴平道:“秋月赚的多,阿娇每个月给你的一成抽成也会多,您何必计较那点口粮?再有,阿娇纯善,她不赚钱的时候都愿意孝敬您,赚了就更舍得孝敬您了。”   这点赵老太太无法反驳,想想阿娇的乖巧懂事,赵老太太决定不计较了。   赵宴平最后提醒道:“祖母,虽然秋月不是香云,但她的经历您也别往外传,届时她被人指点,对咱们赵家的名声也不好。”   赵老太太懂。   祖孙俩商量好了,赵宴平写了一张卖身契,正式将秋月卖给阿娇为奴。   感激的话昨夜秋月已经向阿娇说了一箩筐,这天早上她没有再说那些虚话,朝阿娇磕个头,便与翠娘、郭兴一起去倒座房吃饭了。   堂屋的饭桌上少了一人,赵老太太亲昵地给丹蓉剥了一个鸡蛋,欣慰道:“你这脸庞像宴平他娘,你们俩都是张拐子卖出去的,既然秋月不是香云,你肯定就是了,过两日咱们一起去趟老家,去看看你娘,也去你爹坟头拜拜。”   丹蓉热泪盈眶地看向赵宴平。   赵宴平什么都没说,但沉默也许就等于默认?   丹蓉如此想。   秋月选了做丫鬟这条路,丹蓉更心仪的是做官爷的妹妹。她是喝过绝嗣汤的人,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了,给谁做妾最后都要落得色衰爱弛,只有做官爷的妹妹,哪怕嫁不出去,官爷也会好好地照顾她一辈子。   万一妹妹实在当不下去,那她再想办法做官爷的女人。官爷为人正派,应该不会动辄将她发卖,更难得的是,赵家人口简单,官爷身边有没有婆婆跟着一起住,赵老太太这把岁数也活不了几年了,将来她只需应付正室太太便可。   丹蓉不嫌弃官爷穷,对她们这种风尘女子来说,安稳才是真正所求。   ======   接下来的几日,翠娘留在家里做饭洗衣,秋月与郭兴出去摆摊。   赵老太太去河边观察过,秋月真的很会招揽生意,她长得确实白净漂亮,唤客的时候声音也跟唱曲似的,但秋月很懂得分寸,并没有做出那种令正派人家不耻的轻佻举动,而且秋月见多识广,说的话小姑娘们也爱听,棚子前围着的更多是小姑娘。   这还是盛夏,秋月每天都能卖出去十来盒胭脂、各种绣活儿,等天气转凉,生意肯定会更上一层楼。   每次看到阿娇从郭兴手里接过钱匣子拿到东屋去算账,赵老太太都馋,只是想起孙子的话,赵老太太才恢复了平常心。   丹蓉见秋月每日早出晚归去卖货,回来也不会往赵宴平身边凑,似乎并没有想勾引赵宴平的意思,暂且就没有动什么手脚,一心盼望快到月底,只要祖孙俩带她回了老家,她赵香云的身份便可以定下了。   ======   阿娇最近数银子算账过得很开心,秋月简直就是她的小财神,胭脂卖得嗖嗖快,阿娇又托官爷递信儿给沈樱姑娘,要再做六百盒胭脂。以秋月的本事,一个月卖两三百盒已经不是问题,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光靠胭脂一个月赚五六两,阿娇真的从梦里笑醒过。   不过,阿娇发现这个月官爷经常晚归,赵老太太问起来,官爷只说在忙案子。   这日赵宴平又天黑了才回来,他擦身子的时候阿娇坐在纱帐里,等他穿上中裤重新点上油灯,阿娇才走下来,坐在书桌对面,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吃饭。看着看着,阿娇忽然注意到,官爷的脖子与胸膛之间多了一条明显的界限,上面黄,下面白。   “官爷最近晒黑了。”阿娇关心地道。   赵宴平嗯了一声,继续吃饭。   阿娇想了想,去收拾他脱下来的官袍,准备放到盆子里明早交给翠娘去洗。   赵宴平突然叫住她,然后走过来,从袍子里翻出一张纸,贴身收好,然后又去吃饭了。   阿娇猜测,那张纸一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吧。   翌日一早,赵宴平再次早早出发了,快马离开了武安县城。   这段时日,谢郢以及府城辖内的其他几位知县陆续将该县历年丢失过的、如今与香云年龄相仿的女童户籍消息交给了他。谢郢知道他急需确定丹蓉的身份,特意准他在县衙无大案的时候可以出去打听。   赵宴平便一县一县、一家一家地核实起来。   谢郢托人查探的范围比较广,将丢失女童如今的年龄定在十七到二十五之间,除去已经找回、消案的,平均每个县都有六七户人家符合条件。如果秋月还没有排除嫌疑,赵宴平会带上秋月、丹蓉一起去核实,可现在只剩下丹蓉,坚信自己就是香云的丹蓉,赵宴平担心让丹蓉发现他还想核实她的真正身份,丹蓉会哭。   万一丹蓉真的是他的妹妹,赵宴平怎么能那么对她?   可赵宴平面对丹蓉的时候,没有任何触动,仿佛那就是一个陌生人。   是分开时间太久记忆变淡所以兄妹之间的骨血牵绊也淡了,还是丹蓉确实不是他的妹妹?   赵宴平不想糊里糊涂地认了妹妹,他必须核实。   哪怕手头掌握的这些人家都不是丹蓉的家,最后依然无法确定丹蓉的身份,赵宴平也必须一一排除了才稍微安心。   算上府城与下面九个县,赵宴平只剩最后的松陵县的七户人家要查证了。   所谓查证,也就是对比相貌,没有更准的法子,但赵宴平相信,骨肉至亲的一家人,容貌相似之处肯定颇多,像他与赵忠、赵良只是堂兄弟,外人都能看出是亲戚。如果他与丹蓉没有兄妹相是因为男女有别,那为何丹蓉像母亲的地方也那么少?   光凭鹅蛋脸形就认了母女,实属牵强。   一路风尘,赵宴平来到了松陵县,县城里有两户人家,赵宴平分别去叩门,主人家见他捕头打扮,带着武安县知县给的官印文书,都很配合。可惜赵宴平见了一圈,并没有发现这两户人家有与丹蓉相似的地方。   匆匆告别,赵宴平又来了松陵县下的一个镇子,也是离县城最近的一个村镇。   这户丢女儿的人家姓林,家境殷实,林父、林母生了两儿一女,对女儿颇为宠爱,如今孙子都长大了,女儿五岁失踪至今已经过去了十一年,林父、林母都已绝了念头。听说赵宴平找回来的妹妹无法辨认身份,林母十分激动,想跟着赵宴平回去瞧瞧。   赵宴平委婉地道:“丹蓉年已二十,且,容貌极美,五官与你们夫妻并无相似之处。”   林父、林母都是中等容貌,能生出丹蓉的可能并不大。   林父苦笑,林母失望之余,突然想到什么,咬牙切齿地道:“二十岁,容貌极美?莫不是宋巧娥的女儿?当年若不是她狠心卖女儿,引了张拐子来我们村,我的珠珠未必会被张拐子盯上,至今生死不明!”   赵宴平心中一动,立即询问夫妻俩宋巧娥是何人,住在哪里。   林母却不想说了,也不许丈夫说,绷着脸将赵宴平撵了出去。她的珠珠是被宋巧娥牵连弄丢了,就算这位捕头找到的姑娘是宋巧娥的女儿,她为何要说出来,为何要让宋巧娥有机会与女儿团圆?   林母扑在丈夫怀里,陈年旧恨又浮了上来,无法自抑。   赵宴平已经猜到了林母闭口不提的原因,他理解林母的恨,但宋巧娥他必须去见!   离开林家,赵宴平随便找一个街坊打听,便得知了宋巧娥的住处。   赵宴平直奔那家而去。   他重重地拍门。   “来了来了,大晌午的,拍这么急,催死呢?”   里面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妇人声音,稍顷,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一个戴着围裙的妇人,三十五六的年纪,神色略带憔悴,但依然难掩其徐娘半老的风韵,然而让赵宴平愣在门前的,不是这妇人的美艳与否,而是她与丹蓉,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时间,赵宴平不知该庆幸自己没有认错妹妹,还是该失望自己没有找到妹妹。   将近一个月的四处奔波,得了这么一个结果,赵宴平垂下眼帘,心绪复杂。   来人正是宋巧娥,见敲门的是个威武冷峻的紫袍捕头,脸色还挺难看,宋巧娥气势一矮,双手揉着围裙问:“这位捕头,你,你来我家何事?”   赵宴平闻言,抬眸问她:“你可卖过女儿?”   他目光冰冷,又是捕头,简直就是在审问犯人,宋巧娥紧张极了,老实答道:“卖,卖过,怎么了?”   赵宴平又问:“你卖她的时候,她多大?”   宋巧娥脸色微变,盯着赵宴平道:“八岁了,怎么,是我家玉儿有什么消息了吗,她怎么了?”   赵宴平只听到了一个“八岁”。   八岁,该记些事了。 第60章   根据容貌, 赵宴平有九成把握,丹蓉便是宋巧娥卖掉的那个女儿玉儿。   就在赵宴平准备阐述来意时,院子里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 骂骂咧咧的:“人呢!怎么还没做好饭, 你存心想饿死我是不是!”   赵宴平朝内看去。   一个四旬左右的男人邋里邋遢地站在厨房前,手里提着一壶酒, 喝得红光满面,一边喝一边朝这边走来了。   宋巧娥显然很怕他,又想进去做饭又急于知道赵宴平提及女儿是为了什么。   赵宴平过来之前只想确认丹蓉与宋巧娥的关系,看到那个醉醺醺的男人, 赵宴平忽然记起来, 丹蓉是被这户人家卖掉的,不是自己被拐。同镇上的林家盼望爱女归来, 宋巧娥夫妻对曾经被他们卖掉的女儿, 又是何态度?   “张拐子牵涉了一桩命案,我来问你, 当年你是将女儿卖的张拐子吗, 他后来可有再联系过你们?”赵宴平审视着宋巧娥道。   宋巧娥一听张拐子杀人了, 立即扯了一堆儿撇清关系的话, 然后避之不及地关上了门。   赵宴平原地站了片刻, 一回头, 看见隔壁院子里走出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伯。   赵宴平走过去, 向大伯打听宋巧娥卖女的旧事。   他的捕头身份令人难以拒绝, 老伯坐到家门口的树荫中,带着对宋巧娥夫妻强烈的不满说了起来。   原来宋巧娥并不是镇子上的人, 许多年前,宋巧娥还是十几里地外一个村子里的年轻寡妇, 带着一个名叫玉儿的女儿。后来宋巧娥不知怎么与镇上的货郎孙斌勾搭上了,带着女儿改嫁给了孙斌,也就是刚刚赵宴平看见的那个醉汉。   孙斌与宋巧娥成亲后,因为宋巧娥貌美,惹得一些混混来门前晃悠,孙斌怕自己离家远了会变成绿王八,索性不再出去卖货,就待在家里守着宋巧娥,靠祖传的五亩地营生。闲散没多久,孙斌染上了喝酒赌钱的恶习,欠了七八两的赌债,又不想卖田地,便让宋巧娥卖了玉儿。   当娘的哪里舍得卖女儿,宋巧娥一开始坚决反对,她不同意,孙斌便威胁休了她,宋巧娥当时已经怀了孙斌的孩子,孙斌犯混可以不要她,宋巧娥却离不开孙斌,只好含泪将玉儿卖给了孙斌介绍的张拐子。   寻常的人牙子不会给高价,玉儿长得好,张拐子愿意给十两银子。   就这样,宋巧娥卖了女儿,同年又给孙斌生了个儿子,今年已经十二岁了,可孙斌酗酒、赌钱的毛病还没改,赢几次输几次,家里的地已经快卖光了,全靠宋巧娥给人洗衣、做针线过活儿,有一次孙斌输大了,竟然还将债主带回来,说是请客,可街坊们都知道,那晚债主睡在了宋巧娥房中。   “所以说啊,男人娶媳妇不能光挑漂亮的,宋巧娥够美吧,孙斌为了守着她,把这个家败成什么样了,当年他要是娶个丑点的,现在日子过得不定有多好。”   老伯十分痛惜地道,仿佛孙斌堕落的根源,都是因为娶了宋巧娥。   “爷,吃饭了!”   “哎,这就来!”   老伯扶着墙站了起来,问赵宴平还有什么要问不。   赵宴平摇头,朝老伯道谢。   老伯回家去了。   赵宴平看眼孙家门口,重新上马,原路返回。   烈日炎炎,赵宴平一口气跑了两个时辰,后半晌回到赵家,一身衣裳都已被汗水浸透。   “你这是去哪了,怎么累成了这样?”   赵老太太心疼地不得了,孙子就是她的命根子,虽然年轻,可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啊。   阿娇去端水了,赵老太太吩咐翠娘:“傻站着干什么,快去给官爷熬碗绿豆汤!”   翠娘慌慌忙忙去洗豆子。   丹蓉站在赵老太太身边,掏出自己的绣帕,递给赵宴平道:“哥哥快擦擦汗吧?”   赵宴平看她一眼,没收她的帕子,面无表情地去了东屋。   他一张冷峻的脸晒得发红,又是冷冰冰的性子,面无表情也很吓人了。   丹蓉莫名地心慌,以前官爷对她,虽不亲昵,但也客气有加。   阿娇端着水盆从厨房出来了,她一心照顾自己的官爷,并没有留意赵老太太、丹蓉的脸色。   阿娇进了东屋,只见官爷已经将外袍、中衣都脱了,只剩一条同样被汗水打湿大半的中裤。   “门窗都关上。”赵宴平背对她解腰带,声音沉冷。   阿娇嗯了声,放好脸盆,先去关了门,再用最快的速度将南面一溜窗户关好,关完回头,就见官爷已经脱得干干净净,背对她站在洗脸架前擦拭。   这是官爷第一次没有避讳她直接在她面前擦身子吧?   只看了一眼,阿娇立即捂着脸转了过去,面对窗户,可是脑海里仍然是官爷颀长健硕的背影。   羞涩之余,阿娇又想到了官爷最近的反常,这是在忙什么大案呢,竟把官爷累得都忘了遮羞了?以前官爷不让她看,阿娇误会是官爷嫌弃她,后来说开了,阿娇才知道官爷也是害羞呢,怕被她看见,怕心里着火。   赵宴平擦得很快,擦完还觉得烦躁,便端起脸盆,将剩余的水迎头脚下。   这里不是后院,他这一浇,东屋一地狼藉。   阿娇被那“哗啦”的声响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看到的仍然是官爷健硕的全部背影,洒了一地的水,官爷将脸盆重重地扔回洗脸架上,明显心里藏着气火!   阿娇默默地转回来,心中开始打鼓,她嫁给官爷快一年了,第一次见官爷如此暴躁。官爷也打过堂弟赵良,但官爷只是朝赵良发脾气,今日真的是他第一次在家里泼水摔盆的。   阿娇大气不敢出。   赵宴平擦干身子,穿上新的中裤,湿着头发来桌边拿茶。   阿娇眼睁睁地看着官爷抓起茶壶,一通往嘴里乱灌。   他头发还束在脑顶,被那一盆水打湿了,水珠沿着他冷峻的眉眼往下滚,流到下巴,再沿着脖子滑到胸膛。官爷的脸、脖子晒得发红,胸膛是莹润的白玉色,宽阔雄健,看得阿娇喉咙发干,眼里盈上了潋滟的水色。   这样的官爷令人惧怕,也令人想臣服在他的身下,完完全全地交给他。   赵宴平一口气喝干了一壶凉茶,放下茶壶的时候,他视线移向旁边,就见阿娇脸儿羞红,安静又柔顺地站在那儿。   心底突然冒出一股邪火,赵宴平突然抱起阿娇,朝床榻走去。   阿娇呆住了,一直到被官爷压住,官爷粗鲁地亲下来,阿娇才醒过神来,躲闪着道:“官爷,老太太她们都在外面等着呢!”   官爷如此狼狈地归来,她担心,老太太肯定也心急如焚,说不定就在门口偷听情况,官爷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想那个?   阿娇还想多劝劝,未料身上的男人突然不动了,压了她一会儿,官爷突然翻身躺下去,一手搭在眼睛上,重重地喘着气。   阿娇坐了起来,不知为何,这样的官爷让她好难受。   “官爷,到底怎么了?”阿娇心疼地问,“是不是外面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说,别都憋在心里。”   赵宴平觉得自己快要炸了。   他找了十五年的妹妹,今年突然找回来两个,他想认不敢认,不敢认又想认,他是捕头,他可以询问她们用以判断,可他不能,他要顾及姑娘们敏感脆弱的心,他怕她们哭,怕里面真有妹妹,妹妹却被他问哭了,以为哥哥嫌弃她,不想认回她。   可是最后仍然是白费功夫,两个姑娘都不是。   秋月还好,她自己交待了身份,她只想求个安稳,本本分分地帮阿娇做生意卖钱。   秋月不是他的妹妹,可赵宴平欣赏这样自立坚强的姑娘,他支持阿娇买下她。   让他不喜的是丹蓉,八岁被卖,丹蓉就算忘了亲娘后爹姓甚名谁,但她肯定知道她不姓赵、没哥哥,可丹蓉揣着明白装糊涂,糊弄了他快一个月。   赵宴平只想立即将丹蓉送走。   可是,送去哪里?   孙家就是一个狼窝,孙斌连宋巧娥都可以送给债主睡,丹蓉与他没有血脉关系,他只怕会再卖一次丹蓉换钱花,宋巧娥不敢反抗,护不住女儿,可能也不想护,毕竟在宋巧娥的心里,酗酒的丈夫、儿子都比一个分开十来年的女儿重要。   赵宴平甚至能理解丹蓉为何要冒充妹妹,都是可怜人,都想要个安稳,秋月无家可回,丹蓉知道那个家不会给她安稳。   明知孙家是狼窝,赵宴平狠不下心再将丹蓉送回去。   挡眼睛的手突然被人移开,赵宴平睁开眼睛。   阿娇侧坐在他肩膀一侧,朝他笑笑,一边轻轻替他揉着额头,一边细声道:“官爷太累了,我给你揉揉,这样很舒服的,你试试。”   她笑靥柔美,杏眸清澈如清灵的泉水,赵宴平凝视她片刻,重新闭上眼睛。   阿娇在花月楼学了很多东西,其中就包括按摩,总之一切都是为了伺候恩客们,凡是恩客们可能需要的,老鸨都会让楼里的姑娘们学,阿娇作为一个即将开苞接客的姑娘,当时除了房中秘术,其他的都学过了。   人的头上、脸上、肩颈分布着许多穴道,阿娇每按一处,都会轻声解释按这个穴道会有什么用。   她的力气轻重得当,她的声音清甜绵润,如春风拂面,吹去了赵宴平的一身烦躁。   “宴平,绿豆汤煮好了,你快出来喝一碗!”   赵老太太的声音突然传了进来。   阿娇动作一顿,看向官爷。   赵宴平睁开眼,眼里有血丝,却无刚回来时的戾气。   阿娇笑了,她还是更喜欢这样的官爷,冷峻却沉稳,叫人特别安心。   赵宴平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才去穿鞋。   “走吧,我有事说。” 第61章   赵宴平带着阿娇走出了东屋。   翠娘已经被赵老太太打发走了, 堂屋里只站着忧心忡忡的赵老太太与丹蓉,桌子上摆着一碗放在凉水里镇着的绿豆汤。   “宴平,到底怎么了, 没事吧?”赵老太太紧紧地盯着孙子。   赵宴平没应, 走到桌子旁坐下,再示意老太太、阿娇也坐过来, 唯独没看丹蓉。   丹蓉心虚,隐隐猜到了什么,她攥紧手中的帕子,佯装什么也不明白般跟在赵老太太身边。   赵宴平也没阻拦她坐下, 黑眸看着她, 对赵老太太道:“祖母,诸位知县早已将各县走失的与香云年龄相近的女童名单给了我, 我这段时日便按照名单去各县一一排查, 今日我去的是最后一个县,松陵县。”   丹蓉垂着眼帘, 听到开头她心中大惊, 不过也没有太害怕。她是被亲娘、后爹卖了的, 夫妻俩肯定不会去报案, 赵宴平就是跑遍整个府城也找不到她真正的家, 再说了, 丹蓉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是不是府城的人。   八岁被卖, 关于那个家, 丹蓉就记得两桩事。   第一桩,她亲爹姓贺, 死了,亲娘叫宋巧娥, 带着她改嫁了。   第二桩,后爹天天喝酒赌钱,输了就打她骂她,娘不顶用,还卖了她去给后爹还债。   赵老太太发问了:“接下来呢?”   赵宴平仍然看着丹蓉:“我在松陵县遇到一个容貌极似丹蓉的妇人,她叫宋巧娥。”   丹蓉猛地抬起头!   他,居然真的遇见了娘?   赵宴平面无表情,问丹蓉:“宋巧娥卖你的时候你已经八岁了,你还记得她是不是?”   丹蓉的心很慌,下意识地否认道:“不,我,我是听说她容貌与我相似……”   赵宴平打断她:“我还没有告诉她你的消息,但你继续否认,明早我会带你去松陵县,助你们母女相认。”   丹蓉一听,再也没有狡辩的底气,她脸色苍白,紧紧咬着嘴唇,眼泪无声滚落,过了一会儿,丹蓉抬起眼,苦涩地问:“她的确是我娘,敢问官爷,她现在过得好吗?还跟那个天天赌钱喝酒的男人住在一起吗?”   赵宴平只点点头。   丹蓉突然趴到桌子上痛哭起来。   虽然娘将她卖了,可最初几年的时候,丹蓉还是会想娘,被人打的时候想,生病的时候也想。现在身份被官爷拆穿了,官爷也见到了她娘,那一刻,丹蓉竟然冒出了一丝回去与娘相认的念头。可娘还跟那男人在一起,丹蓉哪里还敢回去?   丹蓉哭得伤心,赵老太太算是明白了,秋月不是她孙女,这个嘴甜会哄人的丹蓉也不是。   孙子累成这狗样,都是为了确认丹蓉的身份,这丹蓉明知道自己不是香云,还骗了她们这么久!   如果今日赵宴平没有一身狼狈,赵老太太未必会太生气,可赵老太太最疼孙子,一想到这里,赵老太太怒火中烧,指着丹蓉骂道:“你个黑心肝的,人家秋月也冒充了几天香云,可她抢着帮忙做事,没有白吃饭,你倒好,明知自己是假的还在我们家当起大小姐来了,你的脸皮怎么这么厚!”   丹蓉哭着跪到地上,解释自己的苦衷:“……老太太、官爷,我真不是存心的,我不冒充香云姑娘,何二爷不会替我赎身,青楼哪是人待的地方?到了这边,我若说出真相,官爷一定会将我送回老家,我那后爹天天赌钱,他早晚还会卖了我啊!”   赵老太太抿抿唇,虽然还是生气,可丹蓉这么惨,赵老太太瞄眼孙子,怕自己再骂下去,孙子嫌她心狠。   阿娇默默地坐在官爷身旁,许是同命相连,她多少也能理解丹蓉的苦衷。不过,丹蓉冒充香云姑娘的姿态真的过于无耻,若非官爷找到了她真正的家人,真让丹蓉冒充一辈子,官爷不再找了,真正的香云姑娘岂不是要在外面沦落一辈子?   因为这个,阿娇便也没有太同情丹蓉。   想要逃离狼窝是人之常情,可故意冒名顶替别人且丝毫没有拆穿自己的意思,便是不义。   真相大白,丹蓉也是可怜人,赵宴平无意再追究丹蓉的过错,只道:“你若不想回孙家,我不会勉强你,不过你欺瞒我们这么久,我赵家也不会再收留你。既然是何二爷为你赎的身,明日我便托人将你……”   他还没说完,丹蓉突然哭求道:“官爷不要,您留下我吧,我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您真送我回去,二爷知道我故意欺瞒您,他会杀了我的!他真的会!他警告过我与秋月,不信您去问秋月!”   这次丹蓉没有说谎,真回到何二爷手里,她只会比在洛阳的时候更惨!   想到秋月,丹蓉跪着爬到赵老太太面前,苦苦哀求道:“老太太,您留下我吧,我给您当丫鬟,我也可以去河边卖胭脂,我还会做针线,卖的银子都给您,我一分不要,只求您别送我回府城,也别送我回家,求求您了!”   赵老太太心动了,看向孙子。   赵宴平冷声道:“棚子里有秋月帮忙,不需要再请人,家里有翠娘洗衣做饭,我们赵家寒门小户,也不会多养闲人。你若哪里都不想回,我将你的良籍还你,随你去何处,都与我赵家无关。”   丹蓉没想到他这么绝情,她如此美貌,他竟然没有一点收了她的意思!   丹蓉也很会看男人了,若是那好色的,早已露出了苗头,像赵宴平这样的,可能她真的爬了床,也会被他踹下来!   靠色巴结不了男人,丹蓉心中一动,仰头望向赵老太太:“老太太,官爷说的容易,我一个弱女子,能去哪里,恐怕还没走出县城便要被街上的乞丐抢了。官爷留我没用,老太太您收了我吧,我不会白吃饭,我将我那些银子、首饰都送您。”   赵老太太眼睛一亮!   她天天与丹蓉住在一个屋,丹蓉虽然没有朝她交过底,但丹蓉给她买东西时大手大脚,丹蓉头上的首饰也都是好东西,只要她留了丹蓉,不但能白得一个丫鬟,还能白得银子与首饰!   赵老太太再次看向孙子。   赵宴平不需要她开口便知道她想说什么,脸色铁青道:“我不会留骗我之人,祖母若执意留她,那我以后都住在衙门,您跟她过吧。”   说完,赵宴平绷着脸去了东屋,稍顷拿了丹蓉的良籍文书过来,丢给丹蓉,因今日天色已晚,他准许丹蓉再在赵家住一夜,明日必须离开。   不提丹蓉如何绝望哭泣,赵老太太差点被孙子气中风!   这叫什么人,为了帮阿娇宁愿出十两银子聘礼再花大几两置办酒席,够大方吧?可别人送到赵家的便宜,孙子却一点都不想占,天底下怎么有这么蠢的爷们?怪不得偌大的县城,就听说他一个喜欢俏哥儿!   赵宴平气老太太只想占便宜,赵老太太气孙子不愿占便宜,晚饭摆好了,谁也没有出来吃。   丹蓉端着她与老太太的那份去了西屋,阿娇端着她与官爷的来了东屋。   赵宴平沉着脸吃的饭。   他没心情,阿娇也不敢主动找话说,就挺心疼官爷的,白期待白折腾了快一个月,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妹妹。   吃了饭,熄了灯,赵宴平继续打地铺。   阿娇坐在床里问他:“官爷头还疼吗?我给你揉揉?”   赵宴平嗯了声,人躺着没动。   阿娇便下了床,来到他铺在地上的席子上,盘腿坐在他头前,低头帮他揉捏。   静静地按了一会儿,阿娇还是没忍住,低声劝道:“老太太喜欢钱,丹蓉那么说,她肯定舍不得,官爷非要逼丹蓉走,无异于在老太太身上割肉,老太太能不气吗?”   赵宴平睁开眼睛,看着她问:“你是劝我留下丹蓉?”   阿娇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她骗了官爷,还骗得那么心安理得,官爷生气赶她是应该的,我的意思是你要慢慢跟老太太讲道理,别直接威胁她要住衙门,你是他的亲孙子,老太太舍谁也舍不得你啊。”   万一赵老太太脾气上来,宁可让官爷住衙门也要留着丹蓉,她岂不是好久都见不到官爷了?   所以阿娇才想劝劝官爷换个法子与老太太商量。   至于丹蓉,阿娇才不愿意官爷留下她。   秋月、丹蓉刚来的时候,阿娇可没少观察这两位姑娘,秋月是再本分不过,丹蓉可不一样,还冒充香云姑娘的时候看官爷的眼神都不太对劲儿,哥哥长哥哥短,甜腻腻的,听得阿娇浑身别扭,偶尔丹蓉还想挑拨官爷生她的气!现在证明丹蓉不是官爷的妹妹了,真让丹蓉留下来,保不住哪天丹蓉就来勾搭官爷了。   虽然官爷不是那么好勾搭的正派人,但她能得手,为何丹蓉就得不了手?   阿娇自认美貌不输丹蓉,可阿娇就学不会丹蓉喊“哥哥”的那股腻歪劲儿。   官爷自己想纳妾阿娇没办法,如今官爷要赶一个劲敌走,阿娇举双手赞成!   “官爷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嫌我多嘴,生我的气了?”   阿娇琢磨了一堆儿,后知后觉意识到官爷好久没吭声了,不禁紧张地问道。   赵宴平在烦,别的事情老太太都听他的,现在让老太太甘心放弃白到手的银子首饰,简直比登天还难。   “与你无关,我是想不到办法说服老太太。”赵宴平解释道。   阿娇一听,慌了:“难道老太太不答应,官爷真的要去住衙门?”   赵宴平默认,话都放出去了,没有妥协的道理。   阿娇顿时不舍起来,脑袋也不给他揉了,一股脑地钻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都要哭了:“官爷住衙门,一天两天也就罢了,时间长了,我怎么办?”   她黏糊得紧,赵宴平身体一僵,忽然也意识到,阿娇很久没有这般黏他了。   而她就是有这个本事,轻而易举就能将他的心思全部勾到她身上。   “放心,不会太久的,我就不信老太太放心我长时间住在衙门。”赵宴平安慰她道。   阿娇没有得到安慰,抱着他不肯松手。   赵宴平下午回来时还憋了一股邪火,此刻她不停地引他,赵宴平突然一翻身,将她压在了下头。   ======   西屋,赵老太太也正在承受水深火热。   丹蓉就是水,点着油灯将她的几样金首饰与十几两银子都摆在了她面前,那金灿灿银闪闪的光芒快要晃瞎她的眼。火便是东屋里的倔孙子,赵老太太既想要丹蓉的金银珠宝,又不能真的不要孙子,放他去衙门与小白脸知县打得火热。   怎么办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丹蓉见赵老太太面对这些金银的诱惑还为难成这样,突然想到一个办法:“老太太,你们在老家不是还有房子吗?不如您先带我回老家住一段时间,您别对旁人提及我的过往,然后您多费费心,帮我找个老实的男人嫁了,届时这些东西就当我送您的谢礼,您收下名正言顺,再回来与官爷一起住,官爷定不会生气。”   官爷不要她,赵老太太也不可能为了她不要孙子,为今之计,丹蓉只能找个靠谱的男人嫁了。   她还藏着二百两银子,有这些钱,再加上自己的美貌,丹蓉有把握能收复一个农家汉的心,到时候她一心跟汉子过日子,再买个丫鬟给男人当通房,为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一辈子应该也能安生了。   赵老太太觉得丹蓉这办法非常可行!村里娶不上媳妇的男人多了,丹蓉如此美貌,不出一个月,她就能把丹蓉嫁出去,然后心安理得地带着这些银子回来找孙子!   商量好了,翌日赵老太太专等孙子骑马出门后,才提上昨晚就收拾好的包袱,留了一封丹蓉起笔的书信给阿娇,嘱咐阿娇傍晚交给官爷。   阿娇一脸茫然。   赵老太太则神清气爽地领着丹蓉前往城门口,在那儿搭顺路车回沈家沟! 第62章   赵老太太走了, 阿娇看看手里的信封,担心赵老太太出事,阿娇不敢真的等到傍晚再告知官爷, 便派翠娘去县衙跑一趟, 将信交给官爷。   翠娘去了,很快蔫蔫地回来, 说官爷带着捕快们去乡下办案了,不知何时才归,翠娘怕信丢了,没敢留在县衙, 原封不动地揣了回来。   遇到这种事, 阿娇也没有旁的办法了,只能等。   翠娘好奇地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何赵老太太要带着丹蓉离开。   昨日赵宴平公开丹蓉的身份时, 翠娘兄妹以及秋月都不在,三人还蒙在鼓里。   人都走了, 这事也瞒不住, 阿娇便简单地解释了下, 没有提及丹蓉以前是青楼歌姬, 只说官爷发现丹蓉不是香云姑娘, 要送丹蓉走, 赵老太太却想留下丹蓉, 祖孙俩因此起了争执。   翠娘弄明白后, 撇嘴道:“我就知道她肯定不是,官爷这么好, 沈姑娘也和善大方,香云姑娘肯定也错不了, 哪像那个丹蓉,一个大骗子还敢在我们面前耍小姐威风,她哪来的脸?老太太就是糊涂,为个外人跟官爷吵。”   阿娇心想,她是没提丹蓉送银子给赵老太太,提了,翠娘就不会疑惑了。   晌午的时候,翠娘正在厨房做饭,赵宴平突然回来了,下马便问迎出来的阿娇:“早上你派翠娘去县衙找我了?何事?”   他带人在乡下跑了半天,刚刚才回县城,得知家里可能出事了,便回来看看。   阿娇折回屋里,取那封信交给他。   信中说的,便是丹蓉与赵老太太商量的那样,只不过是以赵老太太的口吻告诉赵宴平,说她不忍心丹蓉流落街头,要去老家给丹蓉找个能好好待她的人家,这件事一解决,赵老太太就会回来。   赵宴平看完信,直接把信纸捏皱了,老太太说的好听,还不是贪丹蓉的银子?   “官爷,老太太说了什么?”阿娇见他脸色难看,紧张地问。   赵宴平把信给她,让她自己看,他去屋里喝水。   阿娇匆匆看完,直怨赵老太太糊涂,她揽下丹蓉的婚事,做了这个媒人,将来丹蓉安安分分地与男方过日子也就罢了,万一出什么事,夫妻俩都要回来找赵老太太,说不准还要连累官爷,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不过,从丹蓉的角度想,她无处可去,一个弱女子带着金首饰与银子,确实危险,只能抓紧了赵老太太,暂且当个靠山。   阿娇不知道该怎么做,幸好这个家也不用她做主。   她收了信往屋里走,才到门口官爷就出来了。   “官爷去哪?饭马上好了,你……”   “我去接老太太回来。”赵宴平冷着脸道。   他去意已决,阿娇没法阻拦,只嘱咐道:“你慢慢劝老太太,她年纪大了,上次老郎中交代过,万不可再动肝火。”   赵宴平点点头。   下午阿娇还把赵老太太的西屋重新打扫了一遍,然而到了傍晚,赵宴平一人回来了。   阿娇都跟着发愁了:“老太太不愿回来?”   赵宴平沉声道:“我没去接。”   赵宴平想去的,然而出了城门,赵宴平慢慢又改变了主意。   归根结底,丹蓉也是可怜人,如果她能找户人家嫁了本本分分地过下去,也算是得了善终。他真去强带老太太回来,老太太可能气中风,丹蓉也没有容身之地,不如就像现在这样,随了他们去。等丹蓉出嫁前夕,赵宴平也会敲打她一顿,丹蓉若不安分,赵宴平自有法子对她。   ======   丹蓉跟着赵老太太来了沈家沟,两人沿着村路往赵家老房走的时候,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村人们七嘴八舌地向赵老太太询问丹蓉的来历。   赵老太太笑眯眯道:“宴平一位好友帮他找香云,送了丹蓉姑娘给我们认,可丹蓉姑娘并不是香云,她孤零零的无家可归,求我替她做主找个好人家嫁了,我便带她回老家帮她物色物色。”   村人们说话都比较直接,见丹蓉二十左右的年纪,纷纷问道:“丹蓉姑娘这么美,早嫁过人了吧?”   丹蓉早与老太太串过了说法,此时大大方方地道:“我小时候被人卖去了青楼,幸而遇到贵人得以赎身从良,今日来了沈家沟,还望叔伯婶子们怜惜我命苦,以后多多照应。”   丹蓉一点都没想隐瞒自己的身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与其装良妇日后被人戳脊梁骨,不如先自揭老底。从良又怎么了,从良的妓女也不少,她有钱,不怕没人娶。   丹蓉堂堂正正地住进了赵家老宅,赵老太太收了她的银子首饰,便负责对外夸赞她人好,以前被卖去那种地方也是命苦。   村人们议论了几日,渐渐也就习以为常了,倒是媒人们往赵家跑得勤快,正经人家不想娶丹蓉这样的媳妇,有些穷鬼赖汉本来也没有啥好日子过,便想给自己弄个漂亮女人先快活了再说。   可丹蓉看不上他们。   一些青楼的姐妹们最后都会被富商、官员们赎身回家做妾,然而经常混青楼的男人能有多可靠,最后免不得还是会被卖、被送人,颠沛流离。丹蓉愿意给赵宴平做妾,一是赵宴平俊朗有本事,二是赵宴平正直心善,不会轻易舍弃枕边人。   赵宴平不要她,如今来到村子里,再有本事的男人也无非家里田地多一些,丹蓉的目标就变成了做妻。   光棍赖汉们喜欢来她门前转悠,但丹蓉一早就相中了隔壁赵家二房的赵良。首先,赵良年轻魁梧看了叫人喜欢,便是有些毛病丹蓉也能有信心把他调教好,好歹能凑合过日子。其次,赵家二房与赵宴平闹得再僵,血脉的关系是打不断的,丹蓉嫁给别人要担心夫妻俩被人欺负,嫁给赵良,等闲地痞恶霸都要忌惮县城里的赵捕头,不敢动手。   有了人选,丹蓉先托赵老太太替她当了一根金簪子,给了赵老太太跑腿费后,丹蓉雇人在赵家附近给自己盖了一座气派的四合院,并且托赵良给她做监工。村里汉子多,赵良一吆喝,很快就把这房子给盖起来了,当然,丹蓉与监工赵良接触的多了,两人的感情也更深了,暂且瞒着长辈们而已。   有了房子,丹蓉撇开赵老太太,让赵良去联系个买办,她要买地。   丹蓉貌美有风情,赵良已经决定要娶丹蓉了,丹蓉买地也是为了让长辈们同意,他乐得跑腿,只不过他以为丹蓉只是想买一两亩,丹蓉却悄悄塞了买办二两银子做封口费,最后签田地买卖文契时,赵良、赵老太太、赵二叔夫妻才发现丹蓉竟然一口气买了二十亩良田!   二十亩良田,那得花一百两银子吧?   赵老太太这时候才意识到,丹蓉从来都没有真的信任过她,一直防着她呢!   赵老太太想找丹蓉算账,可丹蓉已经住进了她自己的房子,还买了一个丫鬟一个丑脸护院,赵老太太想见她,可以,但是想骂人或动手,丹蓉直接叫人将她请出去,客客气气的,赵老太太想发作,又没脸发作。   她能骂什么呢?人家丹蓉藏了老底,又哪里对不起她了?   可赵老太太就是不舒服,早知道丹蓉有一百两银子,她岂会因为那十几两与几根金首饰便满足,怎么也该多要一些的!   就在这个时候,赵良请了媒人去丹蓉家里提亲了。   赵老太太坚决反对,第一个理由就是丹蓉生不出孩子!   赵良笑道:“祖母,丹蓉说了,她会给我买个通房,到时候让通房生,我们俩一起养孩子。”   赵老太太又嫌弃丹蓉名声不好。   赵二婶笑道:“娘,名声那玩意能吃吗?别看那些人背后指指点点的,暗地里都想使劲儿让丹蓉看上他们儿子呢,一座大房子、二十亩地,她就是七老八十缺胳膊少腿,娶她也值当!”   赵老太太这才发现,原来不但赵良要娶丹蓉,赵二叔、赵二婶也都同意了!   赵老太太气得不轻。   二房没人管她,喜气洋洋的将两人的婚事办了,婚宴就定在丹蓉的四合院,鞭炮声、吹打声,热闹了一天,隔壁村子都能听见。   赵老太太赖着不回县城,是想看看能不能再从丹蓉手里弄点银子出来,没想到之前还与赵良合起来夸丹蓉气她的赵二叔、赵二婶,转眼也被丹蓉摆了一道。   起因是赵二叔、赵二婶想搬进丹蓉的四合院,跟着小两口吃香喝辣,呼奴唤婢。婚前赵二婶就想搬进去,丹蓉羞答答说还没成亲,传出去不合适,等婚后再搬。然而真的成亲了,丹蓉立即换了副嘴脸,说大哥大嫂还在呢,哪有公婆跟小儿子过的道理。   儿媳妇不孝顺,赵二婶去找儿子,结果赵良就是个混球,有了媳妇忘了娘,更何况赵良本来也不想孝敬爹娘,他想娶桂花的时候爹娘不给他银子,祖母也不给,吃几个馅儿饼还要派堂哥来抓他,这样的长辈,他凭什么要孝敬?   赵良完全与丹蓉一条心,将赵二叔、赵二婶气得整天骂骂咧咧,又无可奈何。   赵老太太冷眼旁观,见曾经嘲笑她的二儿子、儿媳妇如今也沦为了村子里的笑柄,看到她也缩头缩脑再也直不起腰了,赵老太太忽然就舒服了。折腾一场,她好歹得了十几两银子与金首饰,儿子夫妻俩什么也没捞到,不但没捞到,还要天天对着丹蓉、赵良崭新的四合院咬牙切齿,那才是真的惨,报应!   叫他们俩狠心卖她的香云孙女,后来还黑心不给她孝敬钱,只当没有她这个娘,现在亲儿子也不孝顺他们夫妻俩了,简直就是活该啊! 第63章   赵老太太走得干脆, 连着几日也不见回来,六月底沈樱倒是来了一趟县城,一是给阿娇送之前定下的六百盒胭脂, 一是向哥哥打听赵老太太与丹蓉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宴平不想说, 去帮伙计将胭脂搬进地窖,阿娇仔细对沈樱解释了一遍。   沈樱看着后院兄长指挥伙计们的身影, 心里泛起一股酸涩来。   她长到六七岁,才真正弄明白亲戚的情况,知道自己除了沈家的一个老哥哥,在赵家还有一位俊朗高大的亲哥赵宴平, 以及一个被赵二叔卖掉的亲姐姐赵香云。   沈樱都没见过香云姐姐, 自然谈不上什么思念之情,可是母亲眉眼中凝结的忧思是因为牵挂姐姐, 赵家的哥哥搬到县城很少回家, 也是因为怨恨赵二叔赵二婶,当了捕头也是为了广结人脉寻找姐姐。   这么多年了, 沈樱心疼母亲, 心疼哥哥, 更心疼杳无音信的姐姐。   赵老太太在老家高高兴兴地替丹蓉张罗婚事, 天天笑眯眯的, 沈樱是一点都不担心她, 只悄悄地嘱咐阿娇:“小嫂, 这事落得这种结果, 最难过的是我大哥,他那性子, 高兴难受都藏在心里,别人问他他也装作没事一样, 老太太那边我会盯着,大哥就只能托你照拂了。”   阿娇笑道:“姑娘放心,你不说我也明白的。”   那是她的官爷啊,没人提醒,阿娇也会心疼他。   ======   赵老太太在的时候,赵家里里外外都是赵老太太做主,现在赵老太太回老家了,阿娇便能暂且当下家了。   秋月、郭兴合伙看铺子,胭脂、绣活儿生意一日比一日地好,既有银子赚,又没有赵老太太管,阿娇心情好,便也想让官爷的心情早点从失望中恢复过来。   这晚阿娇跟官爷商量,明日想去书铺买本书,打发时间用。   她想出门,赵宴平岂会反对。   阿娇是他的妾,但赵宴平从没把自己当什么有钱老爷,自然也不会死守什么妾室不能随便出门的规矩,如果没有祖母管着,只要阿娇愿意,只要她别自找麻烦,阿娇天天出门赵宴平也不会管。   他好说话,第二天阿娇便戴上帷帽,与翠娘一块儿出门了。   七月阳光晃晃,很多姑娘怕晒黑了,出门都会撑伞或戴帷帽,阿娇的打扮并不出挑,然而她腰肢纤细,姿态婀娜,一路来到书铺,还是吸引了不少视线。到了书铺,里面挑书看书的全是男子,老少皆有。   阿娇看向翠娘。   翠娘谨记小娘子的交代,脆生生地问书铺掌柜:“掌柜的,你家有专讲破案、诉讼这类的书吗?”   掌柜笑呵呵道:“我这里什么书都有,你们说的书都摆在那边,自己去挑吧。”   掌柜给两人指了个方向。   阿娇便与翠娘走过去了。   翠娘不认字,阿娇挑选书籍的时候,翠娘就守在她身边,免得哪个男客心术不正想着来占小娘子的便宜。   阿娇记得官爷的书架上都有哪些书,重复的她都略过了,专挑官爷没有的。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伙计来了她们这边,见戴着帷帽的小娘子似乎不知该怎么分辨,小伙计熟练地拿出一套三册新书,口齿清晰地介绍道:“小娘子要买破案的,那就买这套,这可是前大理寺卿卢焕卢老太公总结为官三十年最新编纂的,囊括京城、各地大案重案,卖得可火了。”   阿娇颇为心动。   翠娘见这一块儿摆了好几套书,别的书都卖了很多,只有这套听起来很厉害的《卢太公断案集》仍然是高高一摞,翠娘怀疑道:“真的火,怎么没有人买?你先说说,这套怎么卖的?”   小伙计伸出三个手指头,低声道:“书是好书,在府城卖得特别火,不然我们掌柜也不会一下子进这么多,只是卖价三两,咱们小县城寒门书生多,好多人想买,舍不得。”   翠娘的嘴已经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了,三本书就卖三两银子,写书的人想钱想疯了吧,怎么不去抢?   阿娇手里有银子,可她也没想到一套书就这么贵,再说了,谁知道这位卢太公到底是何人,兴许是小伙计为了卖出去故意编的呢?   虽然怀疑,阿娇还是翻了两页,只见里面的纸张光滑淡黄,字迹清晰工整,比很多书摸着都舒服。两页的内容只看了篇序,介绍卢太公的生平,案子才看了第一页的一点,小伙计就不许阿娇看了,怕阿娇弄脏这么贵的书。   别说翠娘生气,阿娇也有点生气,一本书都没买,与翠娘一块儿回家了。   傍晚赵宴平回来,还记得她说过今日要去买书,擦完身子从后院进来,赵宴平坐在阿娇对面,随口问她:“买了什么书?”   阿娇瞥他一眼,看到一颗水珠从他额头滚了下来,沿着冷峻的脸庞滚啊滚,最后没入了中衣领口。阿娇不禁又想到那一日官爷当着她的面擦拭全身的情形,然而也就是那一次,后来官爷再洗澡,还是避着她,尽管两人睡都睡过五夜了。   “没买,挑书的人太多,就我们两个女的,我嫌别扭,随便翻翻就回来了。”   阿娇一边给他舀粥一边道,天热,粥已经特意放温了,现在喝刚刚好。   赵宴平见她很失望的样子,道:“你想看什么书,我明日下衙了去那边走一趟。”   官爷又对她好了,阿娇笑笑,垂着眼道:“算了,也不是那么想买,对了官爷,我在书铺时听掌柜给别人介绍,说他们新进了一套《卢太公断案集》,还说那位卢太公是前任大理寺卿,夸得那么厉害,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掌柜杜撰出来糊弄人的。”   赵宴平微微惊愕:“那位卢太公,可是叫卢焕?”   阿娇装作想了想:“嗯,好像是这个名字,怎么,官爷听说过他?”   赵宴平颔首,解释道:“之前有次办案,听大人提及过老太公的事迹,据说他三十岁升任大理寺卿,一坐就是三十年,历经两朝,期间破案无数,后来卸任时,被今上封为理国公,乃名符其实的神探。”   他语调平静,但阿娇还是听出来了,官爷非常敬仰这位卢太公。   阿娇很兴奋,三两银子固然很多,但以秋月的本事,一个月就能给她赚四五两回来,她破费这一次,买套好书安抚一下官爷没能找到妹妹的失落,也值了!   翌日官爷去了衙门,阿娇立即交给翠娘三两银子,让她去书铺把那套《卢太公断案集》买回来。   翠娘接过小娘子递过来的荷包,乌黑清澈的大眼睛里全是想不通:“人家都是相公掏钱买东西哄妻子小妾欢心,小娘子倒好,反过来为官爷花钱。”   阿娇被她说得脸红,嗔她道:“就你嘴碎,咱们官爷像那种有花花肠子的人吗?”   翠娘摇头,官爷一点都不像。   “官爷没有花花肠子,小娘子倒是长了花花肠子,会哄官爷欢心。”翠娘眼睛滴溜一转,嘻嘻笑道,笑完便撒欢跑了出去,怕小娘子打她。   阿娇还真想拧拧翠娘的嘴,可惜人跑得太快。   除了买书,阿娇还想让翠娘打坛好酒晚上整治一桌好饭来的,被翠娘这么一揶揄,阿娇算是不好意思再多做安排。   到了黄昏,阿娇瞄眼书架上多出来的那套新书,开始盼望官爷快点回来。   赵宴平下衙后,想到阿娇说的《卢太公断案集》,他便先去了一趟书铺。   书铺都快打烊了,没什么人,赵宴平进来后直奔他常去的那块儿地方,很快就发现了这套新书。   他问掌柜价钱。   他是老主顾了,掌柜知道赵官爷手里颇有些闲钱,不是那种抠抠搜搜的穷书生,笑着报出了三两银子。   赵宴平长睫一垂,默默将书放了回去。   以前他是不缺这三两银子,老太太总会让他带着五两在身上,剩下的都由老太太保管起来。但阿娇给老太太买药、买滋补身体的鱼肉补品,花的银子赵宴平都私底下贴补给了阿娇,一来二去,赵宴平身上就没剩多少了。   放弃了这套新书,赵宴平移步到话本子这边,挑了一本才子佳人的买下,揣到怀里,骑马回家。   夕阳将一人一马的影子拉得老长,书铺掌柜看着那魁梧挺拔的背影,乐呵着摇摇头。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欺他,谁能想到看起来冷冰冰不解风情的赵官爷,居然也会自己喜欢的书不买,却买了一本女人爱看的闲书拿回去送家里娇滴滴的小妾?   掌柜都替赵官爷的小妾觉得甜了。   ======   “官爷,今日衙门有什么案子吗?”   赵宴平一回来,翠娘像往常一样凑了过来,只是赵宴平注意到,今日小丫头笑得格外狡黠,仿佛藏了什么秘密,而平时早已出来迎他的阿娇,却一直不见踪影。   “衙门无事,怎么不见小娘子?”赵宴平低声问道,神色淡淡。   翠娘笑容更大,朝东屋扬扬下巴:“小娘子在屋里呢,官爷快进去吧,小娘子给你准备了一份惊喜。”   赵宴平眸色微变。   阿娇在屋里听到翠娘的调侃,羞都要羞死了,本来送礼也不是多稀罕的事,偏被翠娘胡乱搅合了一顿,还说她一肚子哄官爷的花花肠子。   阿娇一紧张,忙不迭将那套书取了下来,塞去了衣柜,胡乱用一件衣服盖上。   赵宴平进来了,就见阿娇坐在书桌前,低着头在做针线,双颊红通通的,像树上挂着的蜜桃,娇嫩诱人。   赵宴平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可以惊喜之处。   莫不是翠娘在胡诌?   “官爷回来啦,我去给你端水。”阿娇像刚发觉他回来了一样,放下针线低头走了出去。   赵宴平没有阻拦,走到她的针线筐前,翻翻她做的绣帕,上面绣了一对儿鸳鸯。   难道就是这方帕子?   鸳鸯,怪不得她会害羞。   赵宴平取出怀里的话本,放到了她的针线筐一旁。   阿娇将水盆搬去了后院。   赵宴平拿了一套中衣,出去了。   他晚饭后都要看会儿书,趁他擦身子,阿娇进屋收拾书桌,然后,她就发现了那本崭新的话本子。   阿娇不禁看向官爷的书架,官爷的书包涵也很广,却没有一本话本……   所以,这是官爷送她的?官爷以为她真的想买书,便特意去书铺为她挑了一本?   听着后院墙根下哗啦啦的水声,阿娇媚眼如波,收走这本话本子,悄悄将那套《卢太公断案集》搬到书桌上,就摆在刚刚官爷放话本子的地方。   摆好了,阿娇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第64章   官爷在后院擦身子, 阿娇坐在堂屋等着。   翠娘做好晚饭,将碗筷端上桌,瞄眼虚掩的后门, 翠娘悄悄朝阿娇眨眼睛:“小娘子, 官爷收到你的书,有没有笑?”   官爷威严冷峻, 翠娘都回忆不起来何时见过官爷笑。   阿娇也只见过一两次,都是沈樱姑娘来的时候,官爷对妹妹态度会温和很多,但也都是淡淡的笑容, 更像是为了不让沈樱姑娘觉得哥哥对她太冷淡, 才勉强笑一下,做做样子。   “快去给你哥哥送饭!”   阿娇瞪着翠娘道, 要不是翠娘捣乱, 她的礼物已经送出去了。   翠娘嘿嘿一笑,重新去了厨房, 过了会儿提着食盒走了出来。   以前郭兴、翠娘一块儿去卖东西, 都是傍晚便回来了, 现在生意好, 尤其是酷热了一天从傍晚开始才变得凉快些, 秋月见百姓们喜欢饭后来河边走走, 便主动提出傍晚多卖一个时辰, 别的铺面也打烊了, 她们再回来。   阿娇担心这样会不会过于辛苦。   秋月笑着道:“生意好,卖的越多我们越高兴, 才不会辛苦。”   郭兴也笑呵呵的,要说辛苦也是秋月累得多, 他就站在一旁帮忙打打下手,人家姑娘都不喊苦,他一个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更不觉得苦了。   这件事便定了下来,别看两人只是多卖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卖出去的货居然不比整个上午或下午的生意差。   银子越赚越多,官爷也对她好,阿娇都有点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当下,再没有旁的烦恼了。   后门突然被人推开。   余光中出现官爷伟岸的身影,阿娇下意识地收起嘴角的笑,低头为他盛饭。   赵宴平在院子里换上了中衣,此时直接便坐在了阿娇对面。   为了给官爷惊喜,阿娇装作没有发现那本话本子,盛好饭了,她若无其事地闲聊道:“今日官爷回来的晚了些,是衙门有什么案子耽搁了吗?”   赵宴平看她一眼,端起碗道:“还行,最近都比较清闲。”   阿娇“哦”了声,低头安静吃饭了。   吃好了,赵宴平坐在门口看向后院,一副要在这里纳凉的姿态。阿娇又不能催他快去屋里看礼物,只好收拾好两人的碗筷,拿去厨房洗了。等她出来,往堂屋里一望,官爷竟然还坐在北门门口,仿佛后院有什么花值得他细细赏似的。   “天色不早,官爷累了一日,还不睡吗?”阿娇一边往里走一边轻声问。   赵宴平看看她,道:“我再坐会儿,你去把书桌收拾收拾。”   收拾书桌?   阿娇突然反应过来,是她装得太像了,官爷以为她还没有看到他送的礼物。   想到官爷一直在那里坐着就是要给她惊喜,存了与她一模一样的心,阿娇强忍着笑,快步进去了。   阿娇这一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   赵宴平侧耳倾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话本子摆的位置那么明显,不可能看不见,难道她以为那是他买给自己的,所以无动于衷?   赵宴平终于站了起来,朝里走去。   挑开门帘,赵宴平先看向书桌,就见她背对他坐在书桌一侧,低着头正在翻阅那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只是娇嫩的侧脸被身上的茜红褙子映成了一片粉色,平添几分艳丽。   阿娇听到他进来了,她咬咬唇,回眸,故意问他:“官爷何时看起这种书来了?这里面的公子真不正经,明明看见小姐掉了帕子却不还给她,反而收到了自己怀中。”   赵宴平脸色微变,解释道:“你不是说想买书打发时间?这是送你的,我随便挑了一本,没看里面,若你不喜,明日我去退了。”   他亲口说出来了,阿娇小脸羞红,抓紧话本子放到怀里,扭过头道:“我,我没有不喜,只是怕官爷看了这个也学那风流公子去招惹别人家的小姐,既然是送我的,官爷不看,那我就不用担心了。”   赵宴平刚要说自己岂会做那种事,忽然注意到桌面上还摆了一摞三本厚厚的书籍。   赵宴平诧异地走了过去。   阿娇头垂得更低了,重新打开话本子,假装在看。   赵宴平也看到了那套书的书名。   昨晚的对话浮现耳畔,赵宴平反应过来,目光复杂地看向阿娇。   “这么贵的书,你何必破费。”赵宴平摸了摸那书封,低声道。   阿娇看着他的衣摆,小声道:“官爷为何送我这个,我便为何送官爷那个,贵不贵官爷就别在意了,我能有现在的好日子,全都倚仗官爷,官爷若说那些见外的话,便是想听我再感激一次你对我的恩情。”   这话说的,赵宴平顿时哑口无言。   “只此一次,以后别再破费了。”赵宴平坐在她对面,一边取下第一册 书打开,一边垂眸道。   阿娇就笑了。   赵宴平专心看起书来,阿娇也继续看自己的话本子,她嘴上嫌弃书里的公子不够正经,可看起来还是很有趣的,忍不住将自己代入那小姐,将官爷的脸套在那公子身上,薄薄的一册话本子,不知不觉就看了一半,书里的公子与小姐成亲了,洞房之夜写得颇为详细。   阿娇不由跟着脸红心跳,口干舌燥。   她看风花雪月,赵宴平看神探断案,两人看得都很入迷,直到郭兴、秋月打烊回来,两人才同时从书中走了出来。   赵宴平一抬头,就见阿娇脸红得仿佛他对她做了什么似的。   “我,我去对账了。”阿娇怕被他发现,匆匆合上书,扭头跑了出去。   赵宴平瞥眼那话本子,随手拿了过来,虽然阿娇合上了,可她才看过,那两页书页自发地往两边展开,赵宴平轻而易举就找到了阿娇才看过的那段内容,书中的新郎官公子正在为娇滴滴的新娘宽衣解带,解也就罢了,竟然还夸新娘这里美那里美,还引着新娘去碰他的身体,堪称淫言秽行。   赵宴平忽然后悔没有仔细挑选了,竟送了她一本这种东西。   他合上书,将书放回原处,只当没翻过。   院子里,今晚秋月、郭兴又是大赚一笔,带出去的货几乎都卖光了。   阿娇让两人快去休息,养精蓄锐留待明日再开张,她抱着钱匣子与剩下的几样货物去屋里对账了。   赵宴平仍然坐在那里看书,阿娇见了钱就忘了话本子,喜气洋洋地坐在他对面,先拨弄算盘算了一遍今日该进账多少,再一一清点钱匣子里的碎银与铜板,昏黄柔和的灯光照亮了她柔美的脸庞,一双杏眸亮晶晶的,倒映着一枚枚铜板、一块儿块儿碎银。   “官爷,今日竟然赚了快四钱银子!”   清点过后,阿娇激动地对官爷道,青葱似的玉指不自觉地动了几下,心算道:“照这样下去,只要不下雨,咱们一个月能赚十两多!”   赵宴平也没想到她的小生意会有这样的造化,阿娇的绣活儿好,妹妹的胭脂好,秋月的揽客手段高,三者缺一不可,然而最重要的,还是阿娇想到的做生意的点子,否则齐家的棚子放在那里,他与老太太也绝不会想到去赁下来。   赵宴平也爱财,但取之有道,这也是他暗中帮阿娇撇开老太太的原因。   “不早了,洗洗睡吧。”赵宴平合上书,提醒她道。   阿娇笑着将大部分银子放进自己的钱袋子,小部分留在钱匣子里明日找零用,然后去外面洗了手,关上堂屋前后屋门,走了进来。   赵宴平已经在他的地铺上躺着了,闭着眼睛。   阿娇见了,便去吹了书桌上的油灯。   晚风从窗外吹进来,毕竟是七月了,白日再热,入夜都清凉很多,吹得人身心舒畅。   阿娇坐到床边上,看着官爷的身影,她莫名有些心痒,觉得今晚这么美好,不该就如此结束。   阿娇想,她一定是中了那本书的邪。   可是只有她自己中邪了,官爷没中,她若就这么直接地躺到官爷身边去,官爷喜欢也就罢了,万一不喜,阿娇得多没脸。   阿娇先躺到床上,放下帐子,然后问他:“官爷,你困了吗?”   赵宴平早已睁开了眼睛,闻言道:“还好,怎么,你睡不着?”   阿娇仰面躺着,小手搭在胸口,不好意思地道:“是啊,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算盘,忍不住盘算往后能赚多少钱,怪难受的。”   赵宴平也有过这时候,那时他还没有当捕快,还在老家一边种地一边打零工,越穷越想赚钱,拿了一次工钱便控制不住地去算再干几个月就能拿到多少银子,地里有了一年好收成,便会想如果年年都风调雨顺,再种多少年就能攒够多少钱。   阿娇赚的越多,想的就越多,这会儿小脑袋都快炸了吧。   赚钱是好事,但也会带来或大或小的烦恼。   赵宴平帮她转移注意力:“我刚刚看了两个案子,要听吗?”   阿娇当然想听!   赵宴平双手枕在头下,声音低沉言简意赅地讲了起来,第一个案子便是一桩无头命案,受害人不但被砍掉了脑袋,身上也被烧得乱七八糟,单凭尸首无法判断他的来历身份。   赵宴平很欣赏这个案子的破案手法,他是真心也想让阿娇开开眼界。   然而阿娇在他形容完受害人的惨状后,脑袋里的银子铜板跑了,盎然的春意也跑了,只剩一个无头冤鬼。   “官爷你别说了!”阿娇抓紧被子道。   赵宴平一怔。   “官爷你上来,今晚你抱着我睡,我害怕。”阿娇挑开帐子,可怜巴巴地道。   赵宴平失笑,一个案子而已,有什么可怕的,翠娘比她小几岁,都不怕这个。   但赵宴平还是来到了床上。   他刚躺好,阿娇就藤蔓似的缠了过来,紧紧地抱着他,小手还摸了摸他的脸,确认他的脑袋还在。   赵宴平抓住她的手,声音里带了一丝笑:“以后不给你讲案子了。”   阿娇摇头,脸贴着他的胸膛道:“我喜欢听你讲案子,但别讲这种}人的。”   赵宴平:“哪里}人了,不就是……”   “你还说!”阿娇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因为这个动作,她人也半趴到了赵宴平的身上。   晚风透过纱帐,吹拂着阿娇的一缕发丝从赵宴平脸上扫过,轻轻的痒就像湖面的涟漪,从那一点朝着赵宴平的全身荡漾了开去。   赵宴平的呼吸重了起来。   阿娇也感受到了,掌心下他的薄唇似乎开始发烫。   阿娇本能地想爬下去。   赵宴平的动作更快,双手扣住她的腰,不许她走。 第65章   “官爷, 小娘子是不是病了,怎么还没起来?”   “是不太舒服,你把饭端到锅里热着, 她何时醒何时用饭, 不必去打扰。”   “哦,官爷这就走了吗?”   阿娇被翠娘清脆的声音吵醒了, 她睁开眼睛,隔着纱帐也能看到窗外一片明亮,晨光漫进来,恍恍惚惚的, 直到街上传来一声熟悉低沉的“驾”, 阿娇才猛地坐了起来,挑起帐子朝外唤道:“官爷?”   翠娘在外头收拾碗筷, 闻言跑到东屋门前, 高兴地道:“小娘子醒了吗?官爷刚走,他说你不太舒服, 小娘子觉得呢, 要不要我去请老郎中?”   阿娇闻言, 怅然若失, 官爷居然真的走了, 都怪自己睡得沉。   至于舒服不舒服的, 阿娇的腰的确有些酸, 官爷这个人, 要么不来,一来便要发狠地折腾她两三回才肯罢休。   回想昨晚, 阿娇面现红晕,反正官爷都走了, 赵老太太也不在家,阿娇懒洋洋地躺回床上,盖起被子,再对翠娘道:“我没事,你去收拾吧,我再躺会儿。”   翠娘担忧道:“还说没事,小娘子声音都哑了。”   阿娇不由地摸了摸脖子,然后在心里嘀咕了声傻翠娘,什么都不懂,净会瞎说。   “渴了,你进来给我倒碗茶吧。”阿娇索性披上中衣,靠到床头道。   翠娘挑帘而入,只见南面的窗户微微打开,一片阳光照了进来,小小的书桌上两侧各摆着书,其中一摞正是小娘子送官爷的。翠娘嘴角上扬,视线转向床榻,发现纱帐还垂着,小娘子的身形掩在里面,看不清楚。   翠娘倒了茶,端着茶碗来到床边,一手挑开纱帐。   这瞬间,一股子奇怪的气息扑面而来,有点女儿香,也掺杂了另一种不好闻也不难闻的味道,总之就是怪。   “什么味儿啊。”翠娘小狐狸似的吸吸鼻子,看向阿娇。   阿娇一直都在帐子里躺着,有味道她也闻不出来,便没把翠娘的问题当回事,伸手去接茶碗。   翠娘将茶碗给她,顺势就在床边坐下了,担心地看向晚起的小娘子。翠娘还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病怏怏的小娘子,未料小娘子虽然长发凌乱,但气色好极了,粉嘟嘟的脸儿红艳艳的唇儿,长长的睫毛垂着轻轻地啜着茶,像一朵娇花叫人移不开眼。   “小娘子真美,你要是去棚子那儿卖货,保管比秋月姐姐卖的还多。”   翠娘是直肠子,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了,外人都道秋月漂亮,殊不知官爷家里还藏着一个更漂亮的小娘子。去年翠娘第一次在河边见到小娘子就看呆了,眨眼一年快过去了,翠娘后知后觉地发现,嫁了官爷的小娘子越来越美,还在变呢。   翠娘一边夸,一边笑嘻嘻地盯着小娘子。   阿娇嗔她:“老太太不在,你越发口没遮拦了,我都嫁了官爷,怎好出去抛头露面?”   翠娘振振有词道:“谁说嫁人就不好抛头露面了,你看好多人家的媳妇照样出门干活,小娘子是长得太美,官爷怕你出去了被一群男人围着打量,舍不得让你出门。”   阿娇低头喝茶,不理她。   翠娘扫眼书桌,好奇地追问:“小娘子送书给官爷,官爷有什么表示?”   阿娇实话实说道:“没什么表示。”后来有表示了,也是因为讲那种案子吓到了她。   翠娘大失所望,替阿娇遗憾道:“官爷真是太闷了,那可是三两银子一套的书啊,他就这么白白收下了?”   阿娇瞪她道:“我自个儿愿意送官爷的,又不是图他回礼。”再说了,官爷已经给了她回礼。   翠娘觉得小娘子太老实,一心对官爷对赵老太太好,都不知道替自己求什么。   小娘子傻乎乎,官爷又是呆木头,翠娘想了想,决定帮小娘子一把。   阿娇不知道翠娘有什么打算,赖了会儿床就起来了。   棚子里的生意,胭脂不用她研制,绣活儿主要还是靠她。生意好了,阿娇每天只做两个时辰的工有点供应不上,秋月在外面看一天的铺子,阿娇也不忍心让秋月晚上熬夜做,只能自己多做些。   好在是给自己赚钱,阿娇并不觉得辛苦,上午做一个半时辰,下午做一个半时辰,中间累了就在院子里走动走动,一天下来感觉也还好。   翠娘完全揽下了家里其他活计,洗衣做饭喂鸡喂马,以前干完全是白干,赵老太太不给他们兄妹俩工钱,现在哥哥帮小娘子卖东西,生意越好哥哥拿到的工钱越多,哥哥有钱就相当于她有钱,翠娘也很高兴。   不知不觉又到了傍晚。   翠娘在厨房忙,一听官爷回来了,翠娘一溜烟跑了出去,凑到官爷面前笑嘻嘻的打听案子。   今日衙门出了个寺庙香油钱失窃的案子,赵宴平回来路上就想讲给翠娘与阿娇听的,可今日也很奇怪,她又躲在房中,没有出来迎他。   翠娘见官爷盯着东屋看,眼睛一转,突然哼道:“官爷是奇怪小娘子怎么没出来吧,你也真是的,小娘子送了那么好的书给你,官爷都没有什么表示。”   赵宴平疑道:“她跟你说的?”   翠娘马上摇头,急着澄清道:“怎么可能,小娘子是那种人吗,我早上跟她抱怨官爷笨收了礼也不懂回赠什么,小娘子还骂了我一顿呢,说她自己愿意送官爷东西,不图回礼。”   赵宴平一边听翠娘小声唠叨一边牵着马往马厩里走,最后也没明白阿娇到底为何没来迎他。   翠娘兀自道:“官爷,小娘子对你好,你也想办法哄哄她啊,难得老太太不在,你们做什么都没有人管。”   赵宴平低头拴马,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昨晚。   以前那几次,怕被老太太听见他都用腰带缠住她的嘴,昨晚是他第一次让阿娇稍微放开了叫。   “如何哄?”赵宴平头也不抬地问。   翠娘眼睛一亮,出谋划策道:“再过三日就是七夕了,七夕晚上不设宵禁,街上可热闹了,官爷也带小娘子去逛逛嘛,去年我跟哥哥陪老太太去逛,看到好多年轻的小两口呢,成双成对的,多恩爱。”   赵宴平淡淡嗯了声,想到翠娘嘴碎,他嘱咐翠娘道:“我那日未必有空,你先别告诉她,免得临时有事,她空等一场。”   翠娘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官爷也想给小娘子惊喜对不对?”   赵宴平尚未说话,就见阿娇从堂屋那边走出来了,手里拿着菜篮,篮子里装着几根黄瓜。   “官爷回来了。”阿娇轻声招呼道,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层羞色,那是只有赵宴平才明白的羞。   赵宴平颔首,问她:“刚刚在后院摘菜?”   阿娇尽量不去想那些羞人的画面,寻常似的笑道:“是啊,天热,等会儿让翠娘拌黄瓜丝吃。”   赵宴平看了眼翠娘。   翠娘笑嘻嘻地跑开了。   阿娇见她笑得古怪,跟进厨房问翠娘与官爷说了什么。   翠娘装傻道:“什么也没说啊,就是问官爷有没有案子。”   阿娇现在最怕听案子,放下黄瓜,舀了水出去了。   饭桌上,赵宴平主动给阿娇讲了寺庙香油钱失窃的案子,小偷便是庙里一个小和尚,偷了银子将银子藏在后山的一个空鸟窝里,所以主持让和尚们去各个房间搜了数遍都没有搜出来。   阿娇奇道:“那官爷怎么发现那和尚便是贼人的?”   赵宴平解释道:“衙门里养了两条狗,鼻子很灵,我让那两条狗先闻了放香油钱的罐子,再去循味儿找钱,当时所有和尚都集中在一起,其中一个小和尚频频看向后山树林,我便注意到了那个鸟窝。”   阿娇佩服道:“官爷真厉害!”   赵宴平道:“也是他胆小露了破绽,否则未必能找出来。”   阿娇咬着筷子尖儿,瞄了眼后院。   官爷一提狗,阿娇突然记起那日表哥朱时裕趴在墙头喊她的事来。现在是翠娘不必出门了,表哥知道家里有人陪她,没敢再爬墙,可万一哪天翠娘出去办事,表哥又来滋事怎么办?   既然官爷谦虚,阿娇就改口夸衙门里的那两条狗。   赵宴平也很喜欢那两条大黑狗,聪明又听话。   “官爷,咱们也养条狗吧,看家用,”阿娇巴巴地看着他道,“家里的藏银越来越多,白日又没个男人在家,我怕来贼。”   赵宴平停了筷子。   这条街上几年来都没有发生过失窃案,不过阿娇胆小怕丢钱,他弄条狗来就是。   “嗯,我留意留意。”赵宴平应承道。   阿娇就笑了,官爷虽然面冷,其实是很好说话的人呢。   饭后赵宴平继续看那本《卢太公断案集》了,阿娇要等着算账,便也坐在他对面看那话本子,昨晚才看到洞房,后面不知道都讲了什么。   阿娇单纯地想看故事,然而令她震惊的是,这话本子后面又详细地描写了很多房中事,有两页还带了图!尽管图中画风够委婉,并没有露出什么,可画中男女躲在树荫或窗户下,看姿势也看得出他们在做什么。   这种书居然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摆在书铺贩卖吗?   阿娇不想看这种东西,她只想看故事啊!   真不想看,心又被那前所未闻的大胆描述勾得紧紧,阿娇偷偷瞄眼正襟危坐的官爷,她转个方向,将话本子托在手里放在书桌之下,保证官爷看不到里面的内容,如此这般,阿娇也可以假装自己在看正经故事了。   赵宴平偶尔看向她那边,就见她轻咬红唇,杏眸水亮,脸上带着可疑的红色。   没多久,阿娇先看完了,她如释重负,将这本话本子放到了书架的最下方,压在别的旧书下。   郭兴、秋月回来后,阿娇出去接应。   赵宴平想了想,将那话本子拿了出来,夹在他厚厚的断案集中间。   稍顷,阿娇坐在对面专心算账,赵宴平面无表情地看完了后半本。   他看完了,阿娇也算好帐了,嘴角带着笑,一看就知道今日生意红火。   “睡吧。”   赵宴平吩咐道,等阿娇吹了油灯,他将两本书都放回了书架,并没有引起阿娇的注意。   阿娇昨晚累得不轻,这会儿躺床上就想睡了。   “还怕吗?”   纱帐外突然多了一道黑乎乎的人影,阿娇吓了一跳,反应过来那是官爷,阿娇才放松下来,懵懂问:“怕什么?”   赵宴平:“昨晚那个案子。”   阿娇本来都忘了的,他这一提醒,阿娇想象那画面,哪里能不怕?   她点点头,幽怨地看着床边的男人,官爷真是,好心办坏事。   赵宴平则挑起帐子,进来陪她。 第66章   阿娇又起迟了。   晨光明媚, 阿娇坐在梳妆台前梳头,余光几次瞥向书架,就见那话本子还放在她昨晚藏的位置, 十分不起眼。   按理说, 官爷肯定没看过这话本,可, 昨晚官爷竟用了一个话本子里面描述的姿势,阿娇既要承受官爷沉默的疼爱,又要担心官爷是不是发现她偷偷看了什么,别提多紧张了, 可能就是太紧张, 身子也跟着紧张,惹得官爷在她耳边哑声提醒她, 让她放松些。   阿娇耳朵发烫。   以前做这个的时候官爷从来都不会说话, 昨晚破天荒开口,竟是嫌她太紧张。   都怪她胡思乱想, 官爷怎么可能看过那种书, 无非是男女在一起统共就那么多花样, 官爷误打误撞才与书里的新郎官撞在了一起。   阿娇摇摇头, 将那些羞人的画面摇出了脑海。   一日又平淡充实地过去了, 黄昏赵宴平回来, 阿娇正在厨房前与翠娘说话, 听到马蹄声, 阿娇抬头,就见官爷翻身跳下马, 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阿娇疑惑地看着官爷。   赵宴平转身往里走,阿娇终于看清他抱了什么, 一只耷拉着双耳的黑毛黄腿小狼狗!   她昨日才提出想养狗,今天官爷就抱了狗回来,阿娇喜不自胜,小跑着来到了官爷身边。   她眼里全是笑,是赵宴平从未见过的灿烂无忧,像个单纯的小姑娘。   “衙门里那两条狗就是从常伯家里抱的,下衙后我去常伯家里拜访,发现他们家又养了一批狗崽儿,多的都被别人抱走了,只剩两只,常伯听说我要养狗,送了这只给我,已经三个月大了,以后咱们吃什么,剩点给它就行,很好养。”   赵宴平抱着狗,一边让阿娇摸狗,一边解释道。   小狼狗很精神,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阿娇,阿娇试探着伸手去摸,小狼狗便仰头追着去舔她的手,阿娇怕它的牙,嗖地缩回手。   “哇,哪来的小狼狗?”   翠娘从厨房出来,见到小狼狗,惊喜地跑了过来。   赵宴平将狗交给翠娘,他去外面牵马,暂且先将大门关上了,免得小狼狗还没有养熟,跑出去。   阿娇、翠娘围着小狼狗转,赵宴平自去舀水去后面洗。   等赵宴平洗完过来,阿娇已经敢抱着小狼狗玩了,只不过小狼狗太热情,阿娇躲闪不及,被小狼狗舔了好几次脸。   赵宴平微微皱眉,让她将狗放下来。   阿娇一脸狗口水,要去洗脸,结果她去哪儿,小狼狗就跟着去哪儿,赵宴平去挑狗时没注意,现在往狗下面扫一眼,是条公狗。   阿娇洗脸,赵宴平找到一条绳子,再用布带做成狗项圈,前后院看看,寻思着将狗拴在哪里合适。   “官爷为何要拴它?”阿娇一出来,就见小狼狗正试图将脖子上的绳子甩下去,瞧着挺可怜的。   赵宴平道:“街上常有小孩子,万一狗跑出去,咬了人怎么办?”   阿娇立即赞成拴绳子了,指着后院道:“那就拴后院东墙墙根下吧。”   拴在那里,只要朱时裕爬到墙上,就会被小狼狗发现。   阿娇养狗是为了防表哥,赵宴平以为她想防贼,觉得拴在后院大门口附近更合适,一般贼都会从北墙翻进来。   阿娇坚持拴在东边墙下,而且离东屋越近越好,说话的时候,她忍不住瞄了几眼墙头。   赵宴平才办过寺庙小和尚偷香油钱的案子,人在想着什么的时候就容易看向那里,阿娇频频看向东墙,说明她更担心贼从东墙翻过来。但东家住着朱家,她的亲舅舅家,她是怀疑朱家有人会翻墙?   朱家四口人,老秀才朱昶不是那种人,朱双双年纪轻应该也不敢,如果是金氏,后院地窖里有胭脂,东屋里有银子,金氏的确有动机。如果是朱时裕……   赵宴平凤眸微敛。朱时裕大概不会偷财,但阿娇还住在朱家时,朱时裕曾企图染指阿娇,如今这小子中了秀才,街坊们都捧着他,朱时裕会不会色胆包天,又想翻墙过来欺负阿娇?   有了怀疑,赵宴平忽然记起来,在何二爷送秋月、丹蓉过来之前,家里是翠娘兄妹去摆摊,老太太经常去河边纳凉,家里岂不是大部分时间都只有阿娇一人在?   在金氏偷胭脂、朱时裕觊觎阿娇之间,赵宴平更怀疑后者。   赵宴平不动声色地在东墙跟下固定了一根木桩子,将小狼狗绑了上去,吃完饭还要给小狼狗搭一个半人高的小棚子,遮日避雨用。   阿娇坐在后屋门口,看着他敲敲打打地给小狼狗盖房子,官爷神色冷峻,但沉默做事的官爷自有一种令人着迷的吸引力,就像做那种事的时候,官爷虽然不说话,可他粗重的呼吸,发烫的双手以及全身迸发的力量,都让阿娇死在他手里也甘心。   “小娘子,你脸怎么这么红?”   翠娘给哥哥、秋月送完饭回来,见小娘子呆呆地坐在这边,她好奇地走了过来。   翠娘一说话,赵宴平朝这边看来。   阿娇心虚,轻轻打翠娘一下,忙不迭地躲屋里去了。   翠娘一脸莫名。   小狼狗朝她汪汪叫了几声。   翠娘生气道:“我是家里人,你朝我叫什么,再叫我不给你做饭了!”   小狼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再看向抱它回来的男主人。   赵宴平低头,继续做事。   翠娘凑过来,笑着道:“官爷,咱们给它起个名字吧,威风点的,叫着有气势。”   赵宴平:“你想一个。”   翠娘摸摸下巴,短短时间嘴里嘀咕了好几个名字,想叫雷公,打雷响亮,又觉得对天上的雷公不敬,换来换去,翠娘高兴地跳起来,兴奋道:“就叫黑炮吧,大炮多威风,哪个毛贼敢来咱们家偷东西,黑炮就像大炮似的,一叫一个响,保管吓跑那毛贼!”   赵宴平不置可否。   于是,被阿娇寄托了厚望的小狼狗从此就改口叫黑炮了。   狗棚子搭好了,赵宴平又出了一身汗,重新擦次身子,天已经彻底黑了。   他坐在窗边看书,阿娇坐在对面做绢花,做绢花比做针线轻松一些,讲究技巧,但不是特别费眼睛。   “朱时裕是不是翻墙找过你?”赵宴平突然放下书,盯着她问。   阿娇手一抖,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对上官爷犀利的黑眸,阿娇心慌意乱,垂着眼,紧张地不知该承认还是否认。   赵宴平已经在她的脸上得到了答案,他面冷如霜,继续问她:“他有没有占你便宜?”   事已至此,阿娇抓紧手里的绢花料子,低着头道:“没,没,就是何二爷来的那天,我在屋里做活儿,听见他从后院墙头叫我,我本不想理会,又怕被旁人听见,正要出去问他到底想做什么,何二爷来了,他听见何二爷喊门,吓跑了,再往后,家里人多,他再也没敢喊我了。”   她没吃亏,赵宴平脸色好看了点,但仍然不满:“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阿娇轻咬住唇,赵宴平还在等她回答,没多久,就见一对儿泪珠子从她长长的睫毛下掉落下来,砸在了她衣襟上。   “我怕官爷误会我与他不清不楚,怕你不信他只是喊了我两声,没占到我便宜。”阿娇抹把眼睛,不安地道。这世道就是这样啊,最怕瓜田李下,一旦闹出点什么,街坊们不会议论表哥,只会议论她。   赵宴平皱眉,看着她道:“你是我屋里人,我怎会不信你,以后再有这种事,无论对方是谁,你都要告诉我,你越忍让,对方越胆大,以后真吃了亏,你悔也无用。”   阿娇杏眸含泪地看向他:“官爷真的这么想?”   赵宴平沉着脸点头,再次嘱咐道:“无论遇到什么麻烦,都要告诉我。”   阿娇放心了,笑着保证一定不会再瞒着他。   就在这时,秋月、郭兴回来了,阿娇瞅瞅窗外,请示道:“那我先出去了?”   赵宴平陪她一起去了院子里。   夜色弥漫,阿娇去接钱匣子,赵宴平看向隔壁的朱家,上房、厢房都熄了灯,据他所知,朱时裕一直住在白日光线好的西厢。   知悉了这种事,今晚赵宴平并没有心思再做什么,可又担心阿娇胡思乱想误会他介意此事不高兴了,吹了油灯后,赵宴平便还是进了帐子,而且这次他很照顾阿娇,阿娇嫌重的时候他便放轻,阿娇亲够了,他便松开她的嘴,不再纠缠。   缠缠绵绵的,阿娇在赵宴平的臂弯睡着了,赵宴平耐心地等着,果然没过多久,她翻个身,自去找舒服的姿势睡。   赵宴平掩好帐子,悄悄地下了床,穿上外袍,放轻脚步去了前院。   这个时辰,家家都已经熟睡。   狗棚里的黑炮小狼狗从趴卧的姿势抬起头,可能听出那鬼鬼祟祟的脚步声是它的新主人,黑炮看看前院的方向,重新将脑袋搭在地上。   赵宴平轻轻一翻,跳进了朱家。   他也没有怎么躲闪,径直来到西厢窗下,叩击窗棱。   朱时裕已经睡了很久了,被叩击声惊醒,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那叩击声还在继续。   朱时裕警醒问:“谁?”   赵宴平沉声道:“我,赵宴平。”   朱时裕心里一慌,随即涌起各种复杂的情绪。   朱时裕嫉妒赵宴平,嫉妒赵宴平可以拥有娇滴滴的表妹,可以肆无忌惮地对表妹做他求而不得的事,更嫉妒赵宴平的身高与容貌。可朱时裕也怕赵宴平,赵宴平长得那么强壮,一拳头便能打得他爬不起来。   “你,你找我何事?”朱时裕紧张地问。   赵宴平:“开门说。”   什么话非得半夜说?朱时裕本能地觉得赵宴平找他没好事,朱时裕也没有忘一个月前他做了什么。那时他刚中秀才不久,爹娘夸他,街坊们赞许他有前途,朱时裕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表妹,他幻想表妹也佩服他有才气有功名,后悔之下,可能会答应与他私会,只是没等他见到表妹,机会一闪而逝,到现在朱时裕也没等到表妹一人在家的时机。   “这么晚了,有事明天再说吧。”朱时裕盯着窗户道。   赵宴平冷声道:“你我之间的私事,我不想让令尊知晓。”   这就是威胁了。   朱时裕宁可一个人面对赵宴平,也不想还要同时面对父亲。   “你稍等。”   朱时裕被迫起床,穿上中衣,他来到门前,刚开门,外面便闪进来一道身影。朱时裕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就被对方推到了里面的墙上,一条胳膊被反扭到背后,侧脸贴着墙,对方手掌抵着他的后脑,与墙壁一起挤得朱时裕嘴巴大张,剧痛之下,呼救都不能。   “上个月,你为何去找阿娇?”赵宴平微微放松力道,给朱时裕解释的机会。   果然是为了此事,朱时裕汗如雨下,惶恐地找借口:“我,我是想向表妹道谢,她没嫁给你的时候,经常鼓励我读书,现在我中了秀才,便想亲口道谢。”   赵宴平半个字都不信,既然朱时裕编造理由,说明他根本也没什么正经理由,赵宴平便不必浪费时间,左手继续朝朱时裕的脑袋施力,右手攥紧朱时裕的右手手腕,刹那间,朱时裕的腕骨咔嚓作响,几欲断裂。   “不要!”朱时裕勉强挤出两个字,疼得他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掉。   赵宴平在他背后道:“看在令尊的份上,这次我不罚你,再有下次,再让我知道你去找阿娇,哪怕只喊了她的名,我也废了你这条手,你若还敢存什么心思欺负她,我要你的命。”   他声音淡淡,手上的狠劲儿却让朱时裕明白,这人是个狠的,说到便能做到。   朱时裕觊觎表妹的色,可他更惜命,哭着承诺道:“赵爷放心,我再也不敢了!”   赵宴平料他也没有那个种,一手将朱时裕扔到地上,转身离开。   赵家东屋,阿娇睡得很熟。   赵宴平坐在地铺上,看着纱帐里她模糊的身影,黑暗中神色难辨。   翌日早上,赵宴平吃过早饭就走了,与平时的表现没什么区别。   昨晚官爷那么温柔,阿娇不安的心完全得到了安抚,并没有再胡思乱想,逗了会儿黑炮,阿娇便去屋里做绣活儿了,将针线筐搬到书桌上,阿娇翻剪刀的时候,意外发现剪刀下面压了一张小纸条。   阿娇好奇地拿出纸条,展开。   “昨晚我去教训过他了,他以后断不敢再来,勿忧。”   阿娇吃惊地捂住了嘴。   昨晚?难道她睡着之后,官爷竟翻墙去找表哥算账了?   阿娇忽然记起了赵良,那次赵良惹老太太生气,官爷狠揍了他一顿,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所以,昨晚官爷是不是也狠狠揍了一顿表哥?   赵良那么大的块头在官爷面前都成了孙子,表哥瘦瘦小小的,哪里是官爷的对手。   阿娇心底那片被表哥弄出来的阴影总算消散了,有官爷护着她,阿娇谁都不怕! 第67章   阿娇仔细折好官爷送她的定心小纸条, 收到一个从未用过的荷包中,再放进藏得隐隐密密的私房钱袋子。   对阿娇来说,这张小纸条比银元宝还珍贵, 必须好好收藏。   重新坐到窗前, 阿娇才穿了针,朱家那边突然传来金氏尖细的惊呼:“时裕你脸怎么了?”   阿娇竖起了耳朵。   朱家的院子里, 金氏见丈夫都出发去私塾了儿子还没有从西厢出来,以为儿子在睡懒觉,可早饭再不吃就凉了,金氏便来敲门。等朱时裕开了门, 金氏震惊地发现, 儿子左脸多了好大一块儿淤青,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朱时裕低着头, 他没有挨打, 左脸是赵宴平将他脑袋抵在墙上抵得太狠,压青的。   他不自觉地用左手摸了摸右手腕, 那里被赵宴平捏得更惨, 整个手腕一圈都发黑了, 朱时裕毫不怀疑, 赵宴平力气之大, 捏碎他的手腕都易如反掌。   “睡觉不小心从床上掉下来了。”朱时裕垂眸撒谎道, 接过母亲端来的早饭就往里面走。   金氏就这一个宝贝秀才儿子, 自然跟了进来, 仔细观察儿子的伤。昨晚睡觉前儿子的脸还好好的,一晚上都没出家门, 金氏也只能信了儿子的话,唠叨道:“你说你, 马上要娶媳妇的人了,睡觉怎么还这么不老实。”   朱时裕闷头坐在书桌前吃饭。   金氏去帮儿子叠被子,一边叠一边说些董家的事。董老爷只剩董碧青这最后一个女儿了,对这门亲事极为看重,看重的表现主要体现在了嫁妆的筹备上,金氏听说啊,等董碧青嫁过来的时候,除了身边常用的两个丫鬟,还会带两个做饭的嬷嬷,免得董碧青吃不惯夫家的饭菜。   金氏可高兴了:“这样好,等她一进门,娘也可以跟着你享福了,娘活了半辈子,还没有让人伺候过呢。”   朱时裕反正一直都是被亲娘伺候着,除了读书什么都不用做,他并不在乎董碧青带来的丫鬟,更想知道董碧青长得如何。朱时裕平时在家闷头读书,偶尔出门也没有听说过董家的事,那日去董家给董碧青相看,他也没有瞧见女方。   母亲说董碧青目光太高才耽误到十八岁还没出嫁,朱时裕总觉得其中另有隐情。   “娘就没听说过她的长相?”朱时裕吃口饭,看向床边叠被的身影。   金氏笑道:“董太太花容月貌,董老爷人也不丑,她便不是大美人,也绝对丑不了,家里又有钱,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朱时裕很满意岳父家的财势,但哪个男人不想娶个美娇娘?   “她带那么多丫鬟过来,住在哪里?”朱时裕又问。   金氏早都计划好了:“我把咱们家西屋收拾收拾,让你妹妹搬过去,西厢房继续给你们小两口住,东厢房给嬷嬷丫鬟们睡,反正是下人,挤一挤足够了。你们的婚事办完了,我抓紧时间给你妹妹找个好婆家,明年双双一出嫁,咱们家的地方就更宽裕了。”   朱时裕手腕仍然隐隐作痛,心不在焉,胃口也无。   翌日便是七夕,衙门并不放假,阿娇送走了官爷,她与翠娘先将各个房间的被子拿出来晾晒,再把东屋书架上的一摞摞书搬出来。买过一次书,阿娇与翠娘都明白了书籍的珍贵,照料地越发小心了。   江南多潮湿天,书籍久不晒,容易生小虫子。   “小娘子,这本是什么书,好新啊。”在一堆旧书里面,翠娘注意到了一本跟那套《卢太公断案集》一样新的书。   阿娇早有准备,仗着翠娘不认字,随口编了个书名。   翠娘好奇地翻了翻,翻到一页带图的,一对儿男女站在窗户里面,男的从后面挨着女的,大概是在教她写字画画吧。   翠娘兴趣寥寥地将书放了回去。   阿娇余光瞧着,唇角翘了起来。   院子里的活儿忙完了,阿娇继续去屋里做事,忙了半个多时辰,阿娇来院子里透气,正在给阳光下的书籍翻个方向,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阿娇看向大门口,很快,一匹黑色骏马停在了赵家门前,从马背上跳下来一道清瘦的少年身影。   少年戴着帷帽,一边摘下帷帽,一边牵马往院子里走,招呼也没打一声。   阿娇刚要皱眉,那少年朝她灿然一笑:“小嫂不认得我了吗?”   阿娇再仔细一看,来人竟然是沈樱!   “姑娘怎么这般打扮?”阿娇放下手里的书,惊讶地迎了上去。   翠娘也从屋里出来了,看到男装的沈樱,翠娘倒未觉得意外,替沈樱解释道:“小娘子不用奇怪,樱姑娘经常这样打扮,骑马多方便啊。”   阿娇只觉得危险,往沈樱身后看看,急着问道:“姑娘自己来的吗?怎么没带丫鬟小厮?”   沈樱笑道:“正是因为不想带他们,我才换了男装,今日七夕,听说县城的晚上特别热闹,我便不请自来了,叨扰大哥小嫂一晚,还请小嫂莫要嫌弃。”   她一身竹青锦袍,做男子态朝阿娇行礼,阿娇哭笑不得,牵着沈樱往里走,边走边数落道:“以后再不可这样胡闹了,你长得这么美,万一被人发现是姑娘家,起了歹意怎么办?从老家过来二十多里路呢,你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人?”   阿娇后怕啊,官爷已经丢了一个妹妹,再丢一个,官爷怎么活?   “你这般出来,晚上还要留在城里过夜,跟太太他们说了吗?”阿娇追问道。   沈樱笑容僵了下,然后点点头:“说了,我爹还派了护院送我过来,才被我撵走,小嫂不必担心。”   阿娇放心了。   沈樱刚刚进门时看到阿娇在翻书了,在堂屋喝了口茶,她主动走出来,要帮忙。   阿娇怕被她看见那话本,拽着沈樱进了东屋,无比热情。   沈樱有心事,没注意到她的异样。   家里来了客,阿娇命翠娘将赵老太太的西屋重新收拾一遍,再跟沈樱打听赵老太太在沈家沟的情况。   沈樱摇着扇子道:“老太太挺好的,那个丹蓉真不简单,竟然决定在我们村安家了,托赵良张罗了几十个帮工,热火朝天地起地盖四合院呢,需要用的木料石头都去买现成的,照眼下的速度,一个月后房子就能盖好了。”   阿娇惊道:“四合院,那得多少银子?”   沈樱递了阿娇一个自行领会的眼神。   阿娇回忆一番,明白了,丹蓉比秋月的城府深多了,她冒充香云姑娘就是为了自保,拉拢赵老太太也是为了自保,但她不可能将所有的倚仗都白白送给赵老太太,手里肯定还藏了傍身的银子。   “那,老太太有提过什么时候回来吗?”丹蓉已经是不相干的人了,阿娇更关心赵老太太的归期。   沈樱猜测道:“她不是要替丹蓉张罗婚事吗,怎么也得丹蓉嫁了她才回来吧。”   阿娇一听,心中窃喜,房子要盖一个月,也就是说,她至少还有一个月可以与官爷独处呢。   吃完午饭沈樱去西屋歇晌了,阿娇趁机将所有书都搬了进来。   毕竟是七夕,今日衙门下值比较早,日头还没有落山,赵宴平便回来了,一进门,就看到了男装打扮的沈樱。   沈樱朝兄长笑笑。   阿娇则注意到官爷手里提了一个小小的包袱。   “放到屋里去。”进了院子,赵宴平将包袱递给阿娇。   阿娇去东屋了,赵宴平皱眉问目光躲闪的妹妹:“又与家里置气了?”   以赵宴平对这个妹妹的了解,每次她在沈家受了大委屈,才会一气之下跑来城里过夜。   沈樱就知道瞒不过兄长,指指东屋,她嘘了嘘:“你小点声,我没跟小嫂说,不想让她担心。”   赵宴平低声问:“到底出了何事?”   沈樱嘟嘴,对着夕阳抱怨道:“我爹都没着急将我嫁出去,我那位老嫂子着急得不行,今天介绍一个歪瓜,明天介绍一个裂枣,我不去相看,她还嫌我不知道感恩,可谁不知道她就是想我快点嫁人,他们夫妻俩好占了胭脂铺子?”   赵宴平与沈文彪夫妻打过交道,沈文彪四十岁的人了,因为年龄相差太大,沈文彪根本没有把沈樱当妹妹,对沈樱、母亲一个态度,认为母女俩是来沈家白吃饭的,认为沈员外给母亲妹妹的每样东西,都是从他手里抢去的。   “他们催你,你爹什么态度?”   沈樱低头,烦躁道:“我爹都依着我,可他年纪大了,哪里吵得过我老嫂,我宁可他装糊涂别搀和,也不想看他被我老嫂气出个好歹,现在好了,我出来喘口气,家里也可以太平太平。”   赵宴平拍拍她肩膀:“别烦,实在不行,搬过来住,大哥替你做主。”   沈樱突然来了精神,挑眉道:“我偏不,他们越想要我的铺子,我就越要赖在家里,这个家说到底还是我爹的,他们想管我,做梦!”   小姑娘斗志满满,赵宴平看着妹妹走进去的背影,冷峻的脸上却掠过一抹复杂。   沈员外确实可以给妹妹撑腰,可沈员外与祖母一个年纪,还能撑多久?   沈樱来了东屋,挑开帘子,就见阿娇提着一件灰色的布袍,一脸不解。   “这是谁的袍子?”沈樱奇怪问,这么小,肯定不是兄长的。   阿娇也正疑惑呢,刚刚她打开官爷的包袱,里面装的就是这件布袍,小小的一件,官爷肯定穿不下,给隔壁的表哥朱时裕穿还差不多。   阿娇一边想,一边还将袍子往自己身上比了比。   沈樱见了,恍然大悟,笑道:“我知道了,这是大哥专门买给小嫂的,今晚大哥要带小嫂出门,小嫂太美,若是穿着女装,肯定会引得众人围观,徒添麻烦。”   阿娇一怔,再看男装打扮的沈樱,她突然意识到,可能真的被沈樱猜对了!   沈樱识趣地先去了西屋。   阿娇托着袍子坐在床上,等官爷进来后,阿娇红着脸问:“官爷,这是给我买的吗?”   赵宴平点头,将洗脸盆放在架子上,背对阿娇道:“你整日闷在家里,该出去走走了。”   他声音平淡,就像在说一件寻寻常常的琐事,可这哪里寻常呢,阿娇只是一个小妾,他居然愿意陪她出去逛。   阿娇惊喜极了,比收到他送的话本子还喜。   趁官爷在用巾子擦脸,阿娇丢了袍子,小跑着来到他背后,张开手臂抱住了那窄瘦的腰。   赵宴平身体一僵。   她的小脸贴着他宽阔结实的后背,无比满足地道:“真好,官爷对我真好。”   赵宴平就笑了笑。 第68章   既然晚上要去河边游逛, 今日赵家的晚饭吃的很早,停筷后夕阳还一片灿烂。   阿娇去东屋里换衣裳。   穿好了,阿娇站到镜子前, 越看越喜欢。官爷不愧是县城几十年里最出色的捕头, 都没有给她量过尺寸,光靠眼睛便将她的肩宽身高估测得八九不离十, 挑的这件袍子仿佛为她量身定做一样,不长不短不胖不瘦,腰带一系,竟也能显出阿娇纤细的腰身。   就是颜色太灰了, 没有沈樱姑娘的竹青袍子好看。   大抵男人们都不懂穿衣打扮吧, 反正官爷有这份心,阿娇已经很满足了。   用布带将一头乌黑长发都绑在头顶, 做男儿发髻, 阿娇再看镜子,竟也觉得陌生起来。   阿娇扭扭捏捏地走了出去。   赵宴平、沈樱都在院子里站着了, 翠娘也很想去, 可家里必须留一人看家。   赵宴平面朝门口, 沈樱瞥见阿娇, 笑着扯了扯兄长的袖子, 让他回头。   赵宴平侧身往后看, 看到一个白皙俊秀的单薄少年, 柳眉杏眸, 姿色竟不输她女装打扮。   鬼使神差的,赵宴平想到了老太太对他的误会, 坚信他喜欢什么俏哥儿。   阿娇现在的模样,不正是老太太口中的俏哥儿?   赵宴平收回视线, 神色寡淡:“出发吧。”   阿娇见官爷丝毫不在意她的扮相,便也没什么不自在的了,官爷走在前头,她与沈樱并肩跟在后面。沈樱擅言辞,有她在,阿娇觉得很舒服,否则就她与官爷,官爷沉默寡言,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走路,多没意思。   穿过一条街,就来到了庆河边上。   今日庆河两岸格外地热闹,家中有闲钱的百姓们都出来下馆子了,游人之多,不少饭馆外面居然都排起了长长短短的队伍。阿娇更好奇自己的生意,牵着沈樱往棚子那边走,这时赵宴平便默默地退到两人身后,方便照应。   让阿娇笑眼弯弯的是,棚子的生意也非常火爆,摊前站了好多年轻的妇人与妙龄少女,郭兴、秋月忙着招待客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小嫂这帮手找的好,我看你以后每个月都直接定一千盒胭脂好了,八月中秋连续三晚不设宵禁,九月有重阳,且入秋开始到明年夏天之间,都是卖胭脂的旺季,一个月六百盒未必够用。”沈樱替阿娇分析道。   阿娇也是这么想的。   沈樱还建议阿娇赁个大点的铺面。   赵宴平忽然道:“租铺子不急,棚子够用且先用着,不是每晚生意都像今日。”   阿娇也习惯循序渐进,听他的。   沈樱缩缩肩膀,觉得兄长太谨慎了。   “要坐船吗?”岸上游人太多,摩肩接踵,赵宴平既担心有人手脚不老实占阿娇的便宜,又要担心妹妹,觉得还是坐船逛逛更合适。   阿娇、沈樱同时点头。   赵宴平便带着她们朝前面一处停船点去了。   每逢节日,什么生意都是水涨船高,平时二十文钱便能包一条小船沿着庆河在县城里面的河段游个来回,今日七夕,船夫竟然坐地起价,一口气喊了一钱银子,但也无奈,想坐船的人太多了,尤其是一些少男少女,宁可掏五钱银子,也抢着要赁那种带棚子的船!更气派的大船,租金可达一两!   “太贵了,咱们还是走走吧。”阿娇舍不得坐船了,一钱银子,她卖五盒胭脂才能赚这么多!   赵宴平看了她一眼。   三两一套的书她都敢买,他还以为阿娇生意好了人也变得大手大脚了,原来只是舍得为他买书,吃喝玩乐便又想节俭?   赵宴平直接朝行过来的一条空船招招手。   结果他要赁船的时候,身后突然挤出来一对儿年轻的男女,年轻的公子穿着绸缎,见周围没有更好的船,他嫌弃地丢给船夫一锭碎银,马上就要坐船。船夫颠颠那碎银,至少有一两,高兴地眉开眼笑,毫不犹豫地撇下了赵宴平。   赵宴平皱皱眉,但也没有说什么,继续等其他船。   这时,一条乌蓬小船划了过来,船篷打开了窗户,隐约可见里面有人。   赵宴平移开视线,观察后面的其他船只。   乌蓬小船却朝这边靠了过来,船篷里探出一个脑袋,笑着喊赵宴平:“赵爷也来游湖吗,这么好的日子,怎么没在家里陪我那位娇滴滴的小嫂子?”   顺哥儿挤眉弄眼地对岸边的赵宴平道。   他没注意到男装的阿娇,知县谢郢透过窗户瞧得清楚,从后面轻踹顺哥儿一脚。   顺哥儿这才认出阿娇,尴尬地跑出船篷,去船尾面水思过。   谢郢走到船头,招呼赵宴平道:“赵兄不介意的话,上来一起同行吧。”   赵宴平谢绝道:“怎好打扰大人雅兴,今晚船多,我们再等等就是。”   谢郢笑道:“那可有的等,我本想赁条一钱银子的小船,等来等去等不到,这才浪费银子赁了这个,赵兄与小嫂上船同行,我的银子花得更值,不然真是破费。”   堂堂侯府公子,岂会在意五钱银子,不过是真诚相邀罢了。   赵宴平不好再推辞,道了谢,等船夫停好船后,他正要扶站在旁边的阿娇、妹妹先上,就在此时,身后又来了一伙年轻人,以为谢郢要下船,其中一个公子急着与赵宴平抢船,往前一挤,站在最外侧的沈樱便被他挤得朝水里跌去!   阿娇都没反应过来,赵宴平被她挡着,伸手也没抓到沈樱!   倒是沈樱受惊之后,本能地朝斜前方的船舷跨去,一只脚踩在了船舷,大半个身子仍然位于船外,眼看就要掉进水中,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往里一拉,沈樱惊慌失措,一头扑进了那人的怀里。   谢郢刚刚只看到了赵宴平与阿娇,并未多留意旁边的年轻小公子,此时出手相救也未多想,然而就在沈樱撞到他胸口的瞬间,异样的柔软让谢郢猛地反应过来,这哪里是什么小公子,分明又是一位女扮男装的姑娘!   谢郢及时扶稳陌生姑娘的身形,往后退了两步。   沈樱跑来县城便是因为在家里受了气,好不容易随兄嫂出门游玩心情好了些,却又差点被人撞到水里。两重怒火一起烧了起来,沈樱暂且顾不得向恩人道谢,回头就朝岸边撞他的那位胖壮公子发作起来:“急什么急,急着去死是不是?今日我没掉到水里算你运气好,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一开口,声音又甜又脆,这下子,大家都发现她是姑娘了,还是一位俏生生的姑娘。   胖壮公子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色眯眯地盯着沈樱:“收拾我?小姑娘准备怎么收拾我啊,不如我随你一起登船,让你好好收拾收拾?”   与他一起来的那帮子狐朋狗友纷纷笑着起哄。   笑声未落,将阿娇扶上船的赵宴平突然折回来,沉着脸,一声招呼也没打,直接一脚踹在那胖壮公子的后腿,胖壮公子反应不及,更没有沈樱的灵活,圆鼓鼓的身子“扑通”砸进水里,溅起好大的浪花!   河水有一人多深,胖壮公子会些水性,冒出头来朝赵宴平破口大骂。   他的那些狐朋狗友纷纷撸起袖子,扑上来要将赵宴平也推进去。   赵宴平一手攥住一人的领子,同时丢下水,转身再将一人踹回了路上。剩下几个见他如此厉害,顿时不敢再往前冲。   沈樱看着水中挣扎的三人,怒气消了,回敬那胖壮公子道:“现在知道我怎么收拾你了?再敢瞎眼马蜂似的乱撞,我让我哥打断你的猪腿!”   胖壮公子还想骂骂咧咧,船尾的顺哥儿抓起船上的一个莲蓬朝他砸去,正好砸中他的脑袋:“闭嘴吧,知县大人的船你也敢抢,活腻歪了是不是?”   胖壮公子捂着挨了一莲蓬的脑袋,震惊地看向船头。   谢郢冷冷看他一眼,朝赵宴平使了个眼色。   赵宴平不再理会这些混人,跳上船,示意阿娇与妹妹都先去船篷里坐。   船夫继续撑船往前行。   两岸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但那些都与赵宴平等人无关了。   船篷里摆了两张小桌,四人分男女落座,赵宴平向谢郢介绍道:“小人之妾大人已经见过了,这个是我二妹沈樱,平时家里对她过于宠惯,养了一副不肯吃亏的脾气,言行无状,让大人见笑了。”   沈樱瞪他道:“什么叫言行无状?他撞我在先,我骂他还有错了?”   赵宴平训斥妹妹:“大人面前,不得无礼。”   沈樱瞥眼温润如玉的知县大人,轻哼一声,扭头看向另一侧河岸。   阿娇轻声向谢郢解释:“大人,我们姑娘平时不是这样的,刚刚真是被人气到了,才……”   谢郢摆摆手,笑道:“无碍,那几人冲撞沈姑娘在先,确实该骂。”   终于有人替她说话了,沈樱再次幽怨地斜了一眼兄长,然后站起来,朝谢郢拱拱手:“方才多谢大人拉我一把,不然我就惨了。”   谢郢垂着眸子,微微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姑娘请坐。”   沈樱便坐了回去。   谢郢却起身,对赵宴平道:“棚中狭窄视野有限,外面还能看到灯影星河,我去船尾看看,赵兄你们自便。”   赵宴平也要跟他去。   沈樱美眸一转,抢着站了起来,朝兄长眨眼睛:“大哥难得陪小嫂出门,你们在里面赏景吧,我也去外面喘口气。”   说完,沈樱转身,示意谢郢快走,她笑着跟在后头。   赵宴平抓住妹妹的手腕:“姑娘家怎好抛头露面,你……”   沈樱推开他的手,瞪着眼睛道:“今晚七夕,外面出来玩的姑娘们还少吗?再说我穿成这样,岸上谁能看出来我是姑娘?让你陪小嫂就陪小嫂,我已经是大人了,用不着你管。”怕兄长纠缠,沈樱加快速度,从谢郢旁边挤了出去。   赵宴平眉头紧锁。   谢郢同情地朝他摇摇头,笑着跨出船门,反手放下帘子。 第69章   赵宴平站在船篷里, 左右为难。   这是谢郢赁的船,哪有他与阿娇反客为主待在船篷里的道理,可是大人已经让出地方了, 他再追出去纠缠, 未免太显生疏,更何况还有一个任性的妹妹在。   想到妹妹今晚的表现, 赵宴平眉头紧锁。   其实他与沈樱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一年见几次面而已,赵宴平看到的沈樱,虽然偶尔有些小任性, 但她天资聪颖。那胭脂铺子是沈家老姑奶奶留下的, 原来只是个小铺子,卖的全是村里人用的便宜货, 是妹妹自学成才, 根据一些书中古方自己研制出了今日卖的好胭脂。   沈樱从十二岁起就开始经营胭脂铺子,还经营得有模有样, 赵宴平一直都以这个妹妹为傲, 认为妹妹沉稳懂事, 生气跑到城里的那几次也全是沈文彪夫妻欺人太甚。但就在今晚, 赵宴平亲耳听见妹妹骂人, 亲眼目睹妹妹在谢郢面前失礼, 赵宴平忽然意识到, 沈樱其实还是个小姑娘, 还有的是需要他操心的地方。   “官爷,不如咱们也出去吧?”阿娇走过来, 低声商量道,人家的船, 让她单独与官爷坐在里面,阿娇也怪不自在的。   赵宴平想了想,让阿娇稍等,他挑开帘子,对谢郢道:“大人,我们去船头坐,大人有事随时吩咐。”   谢郢闻言,正要训赵宴平两句,赵宴平却飞快朝沈樱使个跟过来的眼色,放了帘子。   沈樱一人坐在船尾西侧,收到兄长的眼色了,可她不想妨碍兄嫂增进感情,便仍坐在原地,背对谢郢主仆,双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看着岸边的铺子与行人。   赵宴平等了一会儿,猜到妹妹不要来了,他摇摇头,带阿娇去了船头。   阿娇小声道:“留姑娘与大人在一起,会不会不合适?”   赵宴平道:“无碍,大人乃守礼之人,只要小樱别去叨扰大人,大人不会理睬她。”   阿娇回忆与谢郢打过的几次照面,深以为然。   两人坐到了船头,并肩挨着,赵宴平肩背宽阔,恰能将阿娇挡在自己的身影里,撑船的船夫便是往这边看,也只能看到赵宴平冷峻的侧脸。   阿娇偷瞄身边的官爷,忽然觉得,哪怕官爷沉默寡言,两人无话可说,能够这么静静地坐在一起,一起欣赏倒映着灯光的流水,一起听着岸上的人语喧哗,竟也有种淡淡的温馨与甜蜜,就像话本子的结局一样,岁月静好。   赵宴平也很少有机会可以这样陪着阿娇。平时他早出晚归,回家后便是擦身、吃饭,忙完天也差不多黑了,有时会看书,有时直接睡觉,便是阿娇坐在他对面一起看书,赵宴平也不好盯着她看。   如今,除了陪她,赵宴平没有任何事情可做。   阿娇看着船下的水景,赵宴平余光慢慢地移到了她脸上。乌发高束,她白皙的侧脸与脖子完全露在了外面,当乌篷船从枝叶茂密的柳树下划过去,商铺前悬挂的灯笼光晕倾洒过来,灯光下的垂眸浅笑的她,美得不似凡人。   “官爷你看,那里好像有鱼。”阿娇突然朝水中指了指,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   赵宴平看过去,可心思却不在鱼上面。   平心而论,阿娇这样的姑娘,貌美纯良知书达理,如果不是父母双亡经历坎坷,怎么可能给他一个粗人做妾,偏她吃多了苦,把他当成靠山倚仗,他对她稍好一些,她便欢喜满足,心甘情愿给他做妾,伺候他吃穿,伺候他过夜。   赵宴平怜惜她,偶尔也感觉不真实,仿佛总有一天,阿娇会离开,回到他遥不可及的地方。   船尾,谢郢盘腿而坐,手里摇着折扇。   天已经彻底黑了,夜幕上繁星点点,只是这江南的星星似乎远了些,看着不及京城的星星明亮。   顺哥儿悄悄用胳膊肘撞了撞他。   谢郢看向顺哥儿。   顺哥儿朝对面沈樱那边扬扬下巴,悄声道:“大人,赵爷身边怎么都是美人,妾是美妾,妹妹也这么漂亮。”   谢郢没有看沈樱,但脑海里有沈樱的脸,肤白若雪,明眸皓齿,确实是个美人。   “自古江南出美女,并不稀奇。”谢郢低声道,宫里很多妃子都是江南出身。   顺哥儿又想到了赵宴平丢失的妹妹香云姑娘,不禁感慨道:“幸好这位沈姑娘的爹有钱,养得起她,不然长成这模样,也不是好事。”   谢郢让他闭嘴,河面风大,话音吹到赵宴平耳中,岂不是坏人心情?   乌篷船沿着河面行驶,路程过半,赵宴平让沈樱去船篷里陪阿娇,他过来与谢郢、顺哥儿坐谈。   “小嫂,如果我没来县城,今晚大哥就可以专心陪你了,你会不会嫌我碍事?”   沈樱挨着阿娇坐下,亲昵地靠着阿娇的肩膀,手也拉着阿娇的小手。   她在沈家沟长大,父亲为她请了女先生,沈樱读过书,心变大了,与沈家沟那些小小年纪就开始为家里干活、或是一心考虑婚嫁的同龄姑娘没有话聊,家里也没有姐妹,可以说,小嫂阿娇是沈樱遇见的第一个她想主动结交的女伴。   阿娇笑道:“怎么会,出门玩就是要人多才热闹,我若只想让官爷陪,平时也有的是机会,不差这一晚。”   沈樱突然有点好奇:“我大哥对你好吗?他那么冷冰冰的人,我都想象不出他平时如何与你相处。”   阿娇轻笑,低低地告诉沈樱她与官爷相处的方式。   沈樱吃惊道:“就这样?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这也叫夫妻?”   阿娇垂眸道:“不是夫妻,我是妾。”   沈樱的重点不在这里:“大哥这么冷淡严肃,小嫂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她看得出来,小嫂待大哥柔情蜜意的,是真心的喜欢,沈樱还以为大哥私底下对小嫂也很温柔,会说甜言蜜语呢!   官爷当然也有不冷淡的时候,但那些都不适合说出来,阿娇咬咬唇,反问沈樱:“姑娘以为夫妻该是什么样子?”   沈樱仔细想了想,道:“夫妻啊,当然是他温柔待我,我体贴待他,在一起的时候无话不谈,分开了彼此思念,除了爹娘兄弟姐妹,夫妻便是世上最亲的两个人,无论发生什么,都拆散不了他们。”   阿娇心想,按照沈樱姑娘所说,光“无话不谈”这条她与官爷就不满足了。   “姑娘说的这种也很好,但我能遇到官爷就知足了。”阿娇轻声道。   沈樱看看她,都忍不住嫉妒兄长了,冰块儿石头似的,祖坟冒青烟了白得阿娇这等美人做妾,关键是阿娇还本本分分,从不仗着美色作妖。就赵老太太那脾气,换成沈樱,赵老太太敢惦记她的生意,沈樱非要当面骂她……   算了,看在兄长的面子上,,沈樱不跟赵老太太计较!   两人过了些悄悄话,不知不觉这段游河之旅就结束。   上岸后,谢郢与赵宴平告辞,带着顺哥儿走了。   赵宴平惦记着教训妹妹,也没心思多逛,护着阿娇、沈樱回家。   赵宴平让阿娇先回屋,他去西屋,语重心长地告诫沈樱要克制自己的小姐脾气,被人欺负了可以理论,一个姑娘家怎能出言不逊,逞了一时口舌之快,传出去却影响名声,女子终归要嫁人,不能像那些公子哥儿一样任意妄为。   沈樱听得心烦:“大哥怎么越说越像我爹了,我还以为你年轻,能懂我的心情。”   赵宴平沉声道:“长兄如父,你做错的地方,我本该纠正你。”   沈樱一头趴到赵老太太的床上,闷闷道:“行了行了,明一早我就回去,随便挑个男人嫁了,免得留在娘家碍你们的眼。”   这种态度,根本就是没听进去!   赵宴平还想再说,沈樱突然坐起来,指着门口叫他出去,她要睡觉了。   赵宴平只好先退了出去。   他回东屋的时候,眉宇间仍残留几分烦恼。   赵宴平想起妹妹似乎与阿娇很亲,便提醒阿娇多帮忙劝劝。   阿娇坐在窗边做绢花,官爷刚开口的时候她听得很认真,后来干脆低下头,一边做绢花一边听,灵巧的小手半刻也未停。   等赵宴平终于说完了,阿娇不赞成地道:“姑娘哪里不懂事了,明明是那些公子哥欺人在先,姑娘差点掉进水里,骂他们两句怎么了?官爷也真是的,当着大人的面已经数落了姑娘一顿,回来又数落,姑娘难得进城一趟,这下是一点好心情都没了。”   首先阿娇觉得沈樱没错,其次沈樱为她供货,便是有错阿娇也不至于傻到得罪自己的财主。   赵宴平无法理解阿娇的反驳,明明是他占道理的事。   “她是女子,动辄骂人,传出去坏了名声,最后还不是她吃亏?”   阿娇抬头看他,心平气和地道:“骂一句而已,能吃多大的亏?再说了,沈家家财万贯,姑娘有疼她的爹娘撑腰,还有官爷这样威武的捕头哥哥,外面的男人排着队抢着娶她还来不及,谁敢嫌弃她?”   赵宴平抿唇。   他这模样挺吓人的,阿娇小胆一缩,财主姑娘不能得罪,夫君官爷也不能不给面子啊。   “好了,官爷先歇吧,我这就去劝劝姑娘。”阿娇放下针线,匆匆去了西屋。   沈樱正难受呢,见到她,扑到阿娇怀里哭了一顿,将自己在家里受的委屈也说了出来。   阿娇一听沈文彪夫妻想占沈樱的胭脂铺,真占去了自己的生意大概也要黄了,越发坚定不移地站在沈樱这边了,劝沈樱千万不能妥协随随便便嫁人,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反正沈樱才十五岁,再挑一两年都不算晚。   沈樱在温柔的小嫂子这里得到了安慰,想到明天就要走了,沈樱央阿娇今晚跟她睡,两人好好地谈谈心。   阿娇犹豫了下,但转念一想,之前官爷连着抱她睡了三晚,昨晚才去打了地铺,今晚沈樱姑娘在,官爷肯定也不会做什么,应该没道理反对她陪他妹妹。   “我去与官爷说一声,拿被子过来。”阿娇拍着沈樱的肩膀道。   沈樱点头,放开了她。   阿娇就去跟官爷说了。   赵宴平今晚确实没想做什么,同意了。   阿娇抱了被子,将账本也带了过去,等会儿秋月他们回来,她还要算账。   沈樱好奇地翻翻她的账本,见她账面潦草,东划一笔西抹一笔,还教了阿娇如何记账简洁明了。   “姑娘真厉害。”阿娇由衷地佩服道。   沈樱叹气:“大哥若有小嫂一半赏识我我都知足了,他也真是的,脾气越来越像我爹,生意不敢做大,还喜欢训我。”   门外,赵宴平正要敲门提醒两人早睡,就听到了妹妹的抱怨。   赵宴平更好奇阿娇如何回应。   阿娇只有羡慕:“姑娘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像我,想被爹爹管教都不行,更没有哥哥。”   赵宴平长睫一垂,待要转身走开,里面又传来了妹妹的声音:“小嫂,我听老太太简单提过你的身世,朱家你是指望不上了,那你本家呢,没有伯父叔父了吗?”   阿娇失落地摇摇头:“我爹是家中唯一的男儿,我还有个姑姑,小时候听爹娘提起过,姑父做官闯了祸,一家人都被发配边疆了,后来再也没了消息,听说边疆苦寒,很多受罚的官员有命去,未必……”   阿娇说不下去了,她也希望姑姑姑父都好好的,可都十几年了,阿娇早断了那念想。   沈樱忙安慰她:“不会的,小嫂这么好,老天爷疼好人,一定会保佑他们平安。”   阿娇笑笑,转移了话题。 第70章   翌日一早, 沈樱就要走了。   阿娇真心想留她多住几晚,沈樱却惦记她的胭脂铺子,只住一晚并非单纯与兄长赌气。   “小嫂, 那就说好了, 月底我给你送一千盒胭脂过来。”临行之前,沈樱与阿娇确认道。   阿娇点头, 叫沈樱稍等,她去拿定金。   沈樱笑道:“小嫂这话就见外了,咱们谁跟谁,等月底我送货过来, 你一道给我吧。”   说完, 沈樱一踩马镫,翻身而上。   阿娇看向旁边马上的官爷, 朝他使了个路上别再训妹妹的眼神。   赵宴平微微颔首, 护送妹妹回沈家沟,二十多里路, 坐马车走得慢, 快马加鞭则用不了多久。   眨眼的功夫, 两匹快马便拐过了这条巷子。   赵宴平一直将沈樱送回了沈家。   沈樱进门就回房了, 沈员外、柳氏、沈文彪夫妻都出来招待赵宴平。   赵宴平还要回衙门, 并没有时间多待, 站在沈家宽敞气派的大院子里, 赵宴平朝沈员外、母亲打完招呼, 目光便落到了沈文彪身上:“沈兄,沈伯年纪大了, 小樱的婚事还要你与嫂子多费心才是。”   沈文彪一听,刚要抱怨沈樱的挑三拣四, 赵宴平却根本还没有说完,继续道:“只是我也是小樱的兄长,两个妹妹只剩她一个,我更希望小樱能嫁个好人家,以后沈兄、嫂子再有什么人选,还请先知会我一声,我也觉得好,咱们再一起为小樱张罗。”   此时赵宴平的神色比平时温和多了,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警告沈文彪夫妻别再给沈樱介绍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歪瓜裂枣,尤其是沈文彪妻子那边不成器的亲戚。   沈文彪听出来了,他媳妇也听出来了,夫妻俩都不高兴,可赵宴平的身份摆在那里,话又说的漂亮,夫妻俩只能笑着附和,答应以后绝不会再擅作主张。   一边是真心希望女儿好的外姓子侄,一边是家里的亲儿子,沈员外明着站在赵宴平那边,儿子儿媳要怨他,便只做出一副力不从心的模样,什么都没说。   柳氏深知自家母女不能把沈文彪夫妻得罪死了,反倒替夫妻俩说了几句好话,叫儿子专心在衙门办事,这边不必费心。   赵宴平都懂,他过来也只是要警告沈文彪,并非要彻底翻脸。   离开沈家后,赵宴平又去了一趟老家。   赵老太太有阵子没见到大孙子了,这一见还挺想,却又担心孙子要劝她还了丹蓉给的看顾钱,故而装作不太想搭理孙子的样子。   赵宴平见老太太容光焕发,没什么不妥,交待老太太给丹蓉找好人家便尽快回去,多的没说,告辞了。   ======   今日衙门比较清闲,赵宴平与谢郢打声招呼,提前半个时辰下衙了。   夕阳漫天,赵宴平一路快马,来了阿娇舅舅朱昶教书的私塾。   私塾还未散学,赵宴平也没有进去,牵着马站在院墙外的树荫中,看着地上的影子慢慢变长。   说来荒唐,阿娇都是他的人了,他竟然连阿娇的本姓都没问过,对她本家所知也只限于她父母双亡,就像县城里所有人一样,知道阿娇是个寄养在舅舅家的孤女就够了,左右是个孤女,本家又有什么必要去多打探。   怨不得阿娇愿意纵着妹妹,妹妹对阿娇的关心都比他多。   私塾里面突然传来学子的喧哗,赵宴平收回思绪,看向私塾门前。   学子们陆续离开,又过了一会儿,朱昶才出来了,背对着赵宴平给大门上锁。锁了门,朱昶转身,终于发现了赵宴平。   “官爷?”朱昶意外地问。   赵宴平提起手里的酒壶,解释道:“有事想请教您,不如咱们里面谈?”   酒都备好了,朱昶多看了赵宴平几眼,重新开了锁。   私塾不大,朱昶将赵宴平请进他的休息室,取出两只茶碗,两人面对面坐下。   赵宴平先为朱昶斟酒。   朱昶谨慎地问:“是阿娇出了什么事吗?”   赵宴平摇头,喝了一口酒,才道:“说来惭愧,我纳阿娇为妾,对她本家之事却一无所知,昨晚偶然听阿娇对舍妹提及,说她还有一个姑姑,因为姑父犯了事被发配边疆,至今杳无音信,这其中的情由,您可清楚?”   朱昶手一抖,放下酒杯,急着道:“确实有此事,但那都是十年前的旧事了,绝对连累不了官爷,你看我与时裕都中了秀才……”   赵宴平摆手,道:“您误会了,我不是怕被此事牵连,阿娇很牵挂她姑母,我打听那旧事,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帮她打听姑母的下落。”   原来是这样。   朱昶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可怜的外甥女要因为姑姑家的事,连赵宴平的妾也做不成了。   一惊一怜,再思及妹妹妹夫一家的惨事,朱昶悲从中来,眼圈无声地红了。   “官爷有所不知,我朱昶虽然才疏学浅,家里却世代耕读,只是一代不如一代,到我这里没落了下来。阿娇她娘貌美聪颖,由老爷子介绍,嫁了扬州府的秀才孟元洲为妻。孟家比我们强,祖上出过大官,虽然也没落了,但颇有家资,阿娇她爹也才高八斗,阿娇出生不久,他爹就中了举人,阿娇三岁的时候,他爹又中了进士。”   赵宴平垂眸聆听。   “阿娇她爹中了进士,结交的人脉更加广了起来,其中有位同科进士名叫祁文敬,虽是寒门学子,却一表人才,阿娇她爹便将唯一的妹妹,也就是阿娇的姑母嫁了他。婚后,祁文敬带着孟氏去外地做知县,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阿娇七岁那年,祁文敬不知怎么卷入了赈灾粮饷贪污案中,一家三口都关进了大牢。阿娇她爹受牵连丢了官,为了搭救妹妹妹夫,阿娇他爹倾尽了家财,最终也没能将人捞出来,一家三口发配边疆,从此断了书信,再没有消息。”   “阿娇他爹积忧成疾,她娘又要照顾大又要照顾小的,第二年夫妻俩都染了病,撇下阿娇去了。”   想到妹妹病逝前的凄惨,朱昶一边擦泪一边后悔:“早知孟家会有此劫,当初我就不该把阿娇她娘嫁过去,他孟元洲只有一个妹妹,我也就阿娇她娘一个妹妹,我没能照顾好她,也没能照顾好阿娇,死了都没脸下去见她。”   赵宴平也是兄长,他能理解孟元洲、朱昶的心情。   “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赵宴平低声道。   朱昶哽咽片刻,出去洗了一次脸,情绪总算稳定了下来。   赵宴平询问了阿娇姑母的姓名,嘱咐朱昶不要对任何人透露此事,两人分别回家了。   孟氏一家还没有音信,赵宴平自然也不会告诉阿娇,再次见到谢郢,赵宴平先问谢郢是否方便打听这种事。   谢郢道:“这是十年前的旧案,我都没听说过,打听倒是无妨,我今日便修书一封回京。”   赵宴平惭愧道:“又要劳烦侯爷一场。”   谢郢笑道:“他很欣赏你,这点小事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赵兄不必多虑,只是孟氏一家可能还在边疆,我送信进京,家父再派人去边疆打探,来来去去,不知何时才能有回信寄过来,赵兄还要耐心等待才是。”   赵宴平明白。   谢郢当日便寄了一封信进京,八月初收到永平侯的回信,说五年前祁文敬一案已经得以平反,但那时祁文敬父子早已死在边疆,妻子孟氏不知所踪,边疆那种苦寒之地,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有丈夫依靠都未必能善终,更何况她孤身一人。   永平侯在信中问儿子,是否要继续打探,如果这个孟氏很重要,他再派人去边疆搜寻孟氏的下落。   谢郢将信交给赵宴平过目。   祁文敬父子的死讯得到证实,赵宴平心中一沉,但孟氏没有下落,便有一丝活的希望。   赵宴平希望继续查下去。   他无权无势,唯一能酬谢谢郢父子的,便是将来父子俩有所吩咐,他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他将话说的这么重,谢郢打趣他道:“为一个小妾便欠给家父这么大的人情,赵兄莫不是对我那位小嫂子动了真情?”   赵宴平垂眸道:“我粗人一个,不懂那些,只是阴差阳错得了一个进士的女儿为妾,受之有愧,能帮的便帮她一把。”   谢郢拍拍他肩膀:“什么受之有愧,这都是命,以她当时的处境,你已是她最好的姻缘,你如此待她,有情有义,她该谢你才是。”   赵宴平不欲多谈他与阿娇的私情,商量完正事,他回捕房做事去了。   到了黄昏,赵宴平骑马回家。   阿娇一如往常地为他端水洗脸,只是多了一分小心翼翼。自从七夕沈樱姑娘来了一趟,官爷似乎不满她替沈樱姑娘说话,甚至顶撞了他一顿,沈樱姑娘走后,这都一个月了,官爷再也没有与她同房,一直打着地铺。   少了夜里的热情与亲密,阿娇眼中的官爷便又变成了冷冰冰难以接近的官爷。幸好赵老太太不在,阿娇不用面对被赵老太太催促的压力,也幸好七月阿娇的生意一口气赚了十一两,阿娇从日益变沉的钱袋子那里得到了慰藉。   官爷还在后院擦拭,赵家门前突然多了两道身影。   是阿娇的舅母金氏,以及阿娇的表哥朱时裕,两人一声招呼没打,直接进来了。   阿娇皱眉,走出堂屋,站在院子里问:“舅母,表哥,你们来做什么?”   朱时裕站在母亲身后,趁赵宴平还没有出来,他近乎贪婪地看着前方越来越美的表妹。去年还没有出嫁的表妹,整日郁气沉沉的,气色也不是很好,可如今的表妹,穿着一条白底绣花的褙子,腰更细了胸更鼓了,娇美的脸上也多了一种少妇的妩媚,比出阁前更动人,也更容易激起男人想要占有她的欲望。   可这妩媚,都是被赵宴平睡出来的。   朱时裕一边嫉妒赵宴平,一边畏惧,他没忘记那晚突然造访威胁了他一顿的赵捕头。   明晚就要成亲了,朱时裕可不想今晚再被赵宴平揍一顿。   他及时收回视线,不去看阿娇。   金氏上下打量阿娇一番,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秋月、郭兴将棚子打理得那么好,阿娇肯定也分了不少银子。这白眼狼的玩意,吃穿都靠舅舅家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帮忙赚钱?   瞄着赵家后院,金氏中气十足地道:“不做什么,明日你表哥就要成亲了,我来跟你们官爷说一声,请他明晚过去喝喜酒,顺便从你们这儿借张桌子、借点碗筷,我一个人搬不动,你表哥过来帮忙。”   顺便让阿娇自惭形秽一下,她的秀才儿子想要什么好妻子没有,去年肯碰她,还不是被她勾的,可惜长得再美,也只能做个妾,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被八抬大轿抬进门!   像是终于出了一口陈年恶气,金氏趾高气昂地蔑视着阿娇。   就在此时,堂屋后门突然被人推开,赵宴平赤着健硕滴水的肩膀,沉着脸看向金氏母子:“出去,我们赵家不是你们想进就进。” 第71章   说实话, 金氏来赵家就是要炫耀的,请赵宴平吃喜酒、借桌子碗筷都是幌子,明日就要办酒席了, 该准备的金氏早都准备妥当, 什么都不缺。   金氏也料到赵宴平不会对她多客气,但金氏没料到, 赵宴平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她,张口就要她滚!   金氏还在吃惊,朱时裕看见赵宴平那一身健壮的肌肉,比穿着衣服更吓人, 拉住母亲就要走。   金氏哪能这么灰溜溜的告辞, 她不要面子啊!   一胳膊甩开儿子,金氏瞪着赵宴平道:“我说赵官爷, 你怎么说话呢, 我好心好意来请你喝喜酒,你不领情也就罢了, 大家街坊邻居地住着, 你怎么能张口就撵人?便是你们家老太太也不敢这样对我, 怎么, 当捕头很了不起是不是?”   “我们官爷就是了不起, 你管得着吗?”   翠娘早从厨房出来了, 见金氏如此嚣张, 翠娘远远地呸了金氏一口:“你个黑心婆, 当谁不知道你是过来显摆你儿子要娶有钱的千金小姐?你还好意思提我们老太太,若是我们老太太在家, 你连门都不敢登,仗着我们官爷一个大男人不好跟你计较, 你倒来耍威风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算什么东西!”   金氏气得脑门发热,正要发作,赵宴平冷声道:“我数到三,你们再不走,我便拿了你们母子送到县衙,私闯民宅,最少也要关上三日。”   金氏一惊,捕头的确不是大官,可赵宴平与知县交好,若两人串通一气,真把她们娘俩关了,明日的喜宴岂不成了笑话?   赵宴平已经沉着脸数一了,金氏不敢堵,灰溜溜地领着儿子跑了,一直到出了赵家的大门,金氏才有底气不足地讽刺了几句,讽刺赵宴平官小架子大。   赵宴平还没擦完身子,让翠娘关大门,他折回了后院。   阿娇除了问金氏母子过来做何说了一句话,什么都没做,母子俩就被翠娘骂了一顿,还被官爷吓跑了,就像一阵污浊的风吹了过来,阿娇才皱皱眉头,官爷、翠娘一人扇了一蒲扇,那臭味儿就彻底地消失了。   阿娇站在原地,都不知该作何感想。   翠娘关好门,回到她身边,朝朱家那边哼道:“小娘子别理她,她就是小人得志,小娘子现在过得顺风顺水,她眼红心酸,便借着儿子娶媳妇来显摆一顿,以为咱们会羡慕,可谁会羡慕她?小娘子且等着瞧,就她那样的婆娘,多好的儿媳妇都忍受不了,我倒希望董家小姐厉害点,嫁过来后好好治治金氏!”   阿娇只从赵老太太那里听说董小姐年纪不小了,其他品行什么的毫无了解。   不过,想到堂堂富家千金也只能嫁给表哥那种人,阿娇私心里也有点同情那位董小姐。   两人说了会儿话,隔壁院子里又传来朱双双喊爹的声音。   翠娘眼睛一眨,不顾阿娇反对,一溜烟跑了出去,然后站在朱家大门前,朝正往里走的朱昶喊道:“秀才老爷!”   朱昶疑惑地回头。   翠娘扫眼里面的金氏,笑眯眯道:“秀才老爷明天要办喜酒了,我先给你道声喜,可你真得好好管管你媳妇了,刚刚她领着儿子一声招呼不打就闯进了我们家,对小娘子吹鼻子瞪眼睛,我们官爷赶她走,她竟然还讽刺我们官爷芝麻小官脾气大!哎呦呦,你看这事弄的,我们官爷真把她关进牢房,那也太不给秀才老爷面子,可什么都不做,这口气还真难咽下去!”   “你给我闭嘴!”金氏从堂屋冲出来,要打翠娘。   朱昶听说金氏竟然还敢去骂赵宴平,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抓住金氏胳膊问她:“翠娘说的都是真的?”   金氏狡辩道:“我好心好意去请他喝酒,他二话不说让我滚,我生气讽刺他两句又怎么了?”   怎么了?   朱昶已经请过赵宴平两次了,第一次赵宴平一口答应,前几日他再次提醒赵宴平,赵宴平突然改口,说有事不能来,这两次朱昶也都跟金氏提过,金氏还特意带着儿子去赵家请,当谁看不出她那点小心思?   “你个泼妇,走,随我去给赵官爷赔罪!”   朱昶抓着金氏要往外走,金氏不干,激烈地挣扎,一边挣扎一边骂骂咧咧,朱双双、朱时裕冲过来劝架,一家四口你拉我我拉你,闹得别提多难看。   翠娘满意地走开了。   阿娇听得清清楚楚,一边替舅舅难过娶妻不贤,一边又觉得金氏活该被舅舅教训。   “进来吃饭吧。”   赵宴平穿好衣服出来,见她还在听隔壁的热闹,招呼她道。   阿娇转身进来,没敢看他,一边盛饭一边自责:“她是冲着我来的,给官爷添麻烦了。”   赵宴平垂眸吃饭,仿佛没听见。   阿娇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便默默地夹菜。   入了秋,天一日比一日凉,也一日比一日短,吃完饭天都黑了。   再有半个时辰秋月、郭兴才会回来,阿娇本想趁官爷看书的时候做些绣活儿,未料今晚官爷没有看书,进屋就去床上躺下了。   阿娇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官爷今晚睡了床,没有打地铺。   似是回应她的吃惊,赵宴平淡淡道:“天凉了,今晚起我都睡床上。”   阿娇哦了声,扯扯帕子,小声道:“那官爷睡里面吧,我等算完账再睡。”   赵宴平道:“他们回来还早,你先上来睡会儿。”   官爷难得邀请她同床而眠,阿娇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放下窗户关了门,吹灭油灯,阿娇一边解开外袍,一边朝床榻走去。   赵宴平挪到了里面。   阿娇便躺在外侧,想着等会儿还要起来,没有放纱帐。   躺下没多久,他突然将她搂了过去,阿娇发出一声惊呼,转瞬便被他吻住了唇。   这一切都出乎了阿娇的意料,可来自官爷的久违的热情很快就点燃了她。阿娇喜欢这样的官爷,也渴求这样的官爷,父母双亡,在世的亲人也无法全心全意地照顾她,只有被官爷紧紧抱住迫切索取的时候,阿娇才觉得自己是被人需要的。   她要倚仗官爷,官爷则需要着她,这样多好。   白日有多少忌惮,晚上都可以摒弃,白日在冷冰冰的官爷面前有多小心,晚上便可以趁官爷热情的时候,大胆地表达自己的喜欢。   “官爷,官爷。”坐在他的双掌之上,阿娇趴在他宽阔的肩头,柔媚地唤着。   赵宴平突然停了下来,哑声问她:“我是你什么人?”   阿娇茫茫然道:“你是我的官爷。”   赵宴平抬手,摸到她潮热的脸,再迫她抬起头,看着她湿漉漉又困惑的杏眸问:“除了官爷,还是什么?”   阿娇觉得此刻的官爷怪怪的,平时晚上都不说话的,今晚怎么突然问起问题了?   阿娇一点都不想回答问题,她只想官爷继续。   她试着避开官爷的钳制,去亲他的脸。   赵宴平给她亲,一边给她一边问:“我是你什么人?”   阿娇说官爷。   赵宴平突然发狠,险些要了她的命。   阿娇慌了起来,知道他不满意这个答案,阿娇哭着道:“恩人,官爷还是我的恩人!”   赵宴平摁着她:“不对,你是我的妾,我是你何人?”   阿娇懂了,连着喊他夫君。   赵宴平却是继续方才的癫狂,直到阿娇再也发不出声了,直到心中的暴躁全部泄得干干净净,赵宴平才抚着她沾满汗水的脸,指腹挨着她一时难以闭合的唇,警告她道:“你是我的女人,我是你的夫君,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没有麻烦直说,以后你再动不动跟我客气,我便真的不再管你。”   阿娇这才明白他今晚为何像换了人一样,狂如野兽。   明明是在惩罚她,阿娇却笑了,一边笑一边哭,窝在他结实的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赵宴平抱着她的头,对着帐顶道:“以后身边无人时,你都唤我夫君。”   官爷太生疏,她也太胆小多思,以后每日都唤几遍夫君,她便不会再忘了两人的关系。   阿娇抽抽搭搭地唤了声夫君。   赵宴平摸摸她的头发算是回应。   阿娇趁机问道:“夫君这一个月都没想,是在怨我不肯帮你一起劝沈樱姑娘吗?”   赵宴平皱眉,她居然又乱猜了,如果不是今晚他要了她,她难道要一直误会下去?   “不是,衙门有些事,太累了,所以没想。”赵宴平解释道。   阿娇松了口气,不是怪她就好。   “今晚官爷,不,今晚夫君搬上来,是不是那件事已经解决了?”   赵宴平敷衍地点点头。   阿娇咬唇,既然解决了,两人又躺到了一张床上,以后那事应该会频繁一些了吧?   阿娇不是贪那个,而是贪那时候的官爷。   两人无声地依偎在一起,因为刚刚赵宴平要得太狠,当大门口传来郭兴的声音,阿娇都没有彻底恢复过来呢。   “你躺着,我去把东西搬进来。”赵宴平替她盖好被子,坐起来穿衣。   阿娇看着他模糊的高大背影,又慵懒又餍足。   赵宴平出去了一刻钟左右,拎着今日的剩货与钱匣子进来了,碎银、铜钱在钱匣子里晃来晃去,发出的是世间最悦耳的声音。   阿娇来了精神,想穿中衣,中衣被官爷丢到了床下,油灯已经点亮了,阿娇不好意思光着下去,便喊官爷帮她把中衣扔上来。   赵宴平捡起地上的衣服,来到床边,就见她裹得严严实实地躺在被窝,只露出一张娇艳妩媚的小脸。   赵宴平放下衣裳,默默转身。   灯光一亮,有些事有些话,确实不便再做再说。 第72章   八月初六, 朱时裕迎娶本县富商董老爷的三女儿董碧青过门。   去年阿娇出阁,在朱昶的坚持下也摆了好几桌席面,但这次朱时裕娶妻, 还是一门让金氏无比满意的好亲事, 金氏自然张罗地更加隆重,朱家前后院一共摆了十六桌席面, 从中午开始热闹,鞭炮声震天,好多炸飞的炮仗红纸都落到了赵家院子。   阿娇坐在窗下做绣活儿,昨夜她算完账后官爷又要了一回, 其中恩爱回想起来都让人脸红, 她自己这里还甜蜜不过来,岂会羡慕舅母、表哥什么。就表哥那样的人, 矮小平庸阴鸷无礼, 求着来聘她做正妻阿娇都不愿意,宁可给高大俊朗有担当的官爷做妾。   黄昏时新娘要进门了, 翠娘来与小娘子打声招呼, 小娘子不反对, 翠娘便跑去外面看新娘了。   新娘自然坐着花轿, 下了轿子也蒙着红盖头, 附近街坊闲着没事的男女老少都跟翠娘一样过来了, 看不到新娘子的脸, 便七嘴八舌地点评新娘子的身段。   翠娘既盼着董小姐能治治金氏, 又不想朱时裕那癞蛤蟆娶个天仙似的人物,便默默期待董小姐是个母老虎, 自己不会吃亏,还能压得金氏、母子有苦说不出。   在亲戚们的围观下, 新郎官朱时裕与新娘子分别牵着打成花的红绸一端去了西厢。   好多妇人挤进去要看新娘的真面目,翠娘见金氏根本无暇盯着她,便也挤了进去,仗着身量娇小又豁得出去,竟一直让翠娘挤到了新房门口。到了这里,翠娘老老实实地躲在一个胖妇人身后,什么乱也不惹,只等着看新娘。   朱时裕才是此时最迫切想看看新娘子的人,媒婆吆喝过后,朱时裕拿起红漆秤杆,期待地挑起了盖头。   董碧青其实并不满意朱时裕的相貌,但爹娘说得对,她自己长得不美,眼界还高,挑了三四年,如今只能嫁朱时裕了,总算朱时裕年纪轻轻中了秀才,在仕途上面大有可期。   如今嫁了过来,董碧青也算心甘情愿,像每个新娘子一样,羞涩地垂着眼,让男方的亲戚们打量。   她盛装打扮,比平时要漂亮几分,一头的金首饰也增加了她的光彩照人,但她的底子在那里,长长的脸小小的眼,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新娘子当真算不上美貌。   朱时裕的失望当时就写在了脸上。   董碧青的两个陪嫁丫鬟默默地将众人的表情记在心里,旁人倒无所谓,见这矮穷瘦长得也就普普通通的姑爷朱时裕居然也敢嫌弃自家小姐,两个丫鬟都很不高兴,不过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她们愿意再观察观察,如果后面姑爷对小姐好,第一眼嫌弃就嫌弃吧,毕竟小姐确实不美。   翠娘看到了新娘子,趁金氏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小娘子,我看到董小姐了,长得还没我好看呢,更没法跟你比!”   翠娘跑回赵家,报喜似的对自家小娘子道,她对董小姐没有敌意,只是庆幸朱时裕没有娶到又有钱又美貌的妻子,毕竟朱时裕不配!   阿娇闻言,笑着对翠娘道:“你就是有点黑,长得挺好看的,特别是眼睛,董小姐就算没有你好看也正常,算不上什么缺点。”   翠娘哼道:“反正我是很满意,朱时裕那种人,给他一个天仙那叫暴殄天物。”   阿娇惊讶道:“你还知道暴殄天物?”   翠娘笑道:“秋月姐姐跟我说的,她读过书,懂得好多。”   赵家能住的房间少,秋月一直与翠娘住一个屋睡一张床,如今翠娘见过的女人里,她第一喜欢的是小娘子,第二喜欢的就是秋月姐姐,美貌、勤快又安分,不像那丹蓉,妖里妖气的,一看就不是正经姑娘。   两人在屋里聊着,赵宴平回来了。   翠娘立即去厨房舀饭,阿娇去端水。   平时家里都静悄悄的,今日隔壁朱家太热闹,显得赵家这边都闹哄哄的。   “官爷,老太太都回去一个多月了,是不是快回来了?”   听到一些老妇人的笑声,阿娇忽然想起了赵老太太,算算日子,丹蓉的四合院应该也盖好了,以她的美貌与家业,村里的男人们应该会抢着娶她,一旦丹蓉定了人家,赵老太太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阿娇自然希望赵老太太在乡下多住一段时间,可赵老太太与官爷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肯定要回来的。   赵宴平看她一眼,垂眸道:“怎么又叫官爷?”   阿娇脸一红,低头道:“白日有些叫不出口。”   赵宴平沉默片刻,换了话题:“再过几日中秋了,十四那日我去沈家送节礼,顺路过去看看。”   中秋是团圆节,阿娇猜,赵老太太中秋前肯定要回来了。   ======   夜幕降临,朱家的宴席终于散了,整条街都安静了下来。   朱时裕是个书生,酒量不行,被众人一灌,吐了好几次,金氏先扶儿子回他们屋里醒酒,擦掉身上的脏污,再喊董碧青身边的两个丫鬟来接儿子过去。   董碧青这俩陪嫁丫鬟一个名唤春兰,一个叫冬梅,因为董碧青不够美貌,她给自己挑的丫鬟姿色更加平庸,但董碧青待丫鬟们极好,春兰、冬梅对主子也忠心耿耿。此时扶着醉成烂泥的姑爷走向新房,二女都替董碧青觉得不值。   “小姐,你看姑爷这样。”   进了屋,春兰、冬梅架着醉醺醺的朱时裕,无奈地看向卸了妆的董碧青。   董碧青也挺嫌弃的,可嫁都嫁了,看在朱时裕的才情上,董碧青愿意忍,再说了,男人醉了酒都一样,明早酒醒了,朱时裕一个书生,文质彬彬的,应该也能看。   “将姑爷扶到床上,你们先退下吧。”董碧青吩咐道。   春兰、冬梅得令,忙完就出去了,但也没有回房,并肩站在西厢门前,以防小姐还有别的吩咐。   金氏第一次有丫鬟伺候,躲在东屋窗户前盯着儿子的西厢房,准备看看丫鬟们是怎么伺候人的,赶明她也要使唤起来了。   朱昶今晚也喝了很多,没有金氏的闲心,他先躺床上睡去了。   西厢这边,朱时裕只是醉醺醺,人还有意识,董碧青过来帮他脱洒了许多酒水的外袍,朱时裕醉眼迷蒙地看着身边的女人。卸了妆的董碧青五官更无可取之处,只有脸养得很白,灯光一映,透出三分羞红。   有娇滴滴的美人表妹做对比,朱时裕肯定看不上这位妻子,但再看不上,董碧青都是他目前来说唯一可以拥有的女人。想到书中描绘的那档子美事,朱时裕血气上涌,突然拉住董碧青往床里一压。   大姑娘坐花娇,都是头一回,被他一通乱亲乱抱,董碧青也尝到了些甜头,刚甜,突然就是一阵锐痛,想到昨晚母亲的提醒,董碧青咬牙忍着,所幸没多久,也就是几次眨眼的功夫,朱时裕便停了下来,歪头躺到了一侧。   董碧青刚从那股子不适里面缓过来,身侧就传来了朱时裕的酒鼾声。   幻想许久的洞房竟然就是这样,董碧青顿觉没劲儿,朝门外喊丫鬟们给她端水。   春兰、冬梅熟练地忙碌起来,等主子睡下了,她们才去东厢,与厨房里的两个嬷嬷一道睡了。   赵家这边,阿娇还在算今天的账,赵宴平坐在对面看那套《卢太公断案集》。   夜里安静,朱家西厢里的动静倒是传不出来,两个丫鬟泼水的声音很是清晰,阿娇有些分心,往窗外看了一眼。   “看什么?”赵宴平问她。   阿娇低下头,一边拨弄算盘一边有些幸灾乐祸地道:“翠娘说,董小姐长得不太美。”   这些小女人的心思,赵宴平放下书,看向她的账本:“快好了吗?”   阿娇点头,集中精神收尾。   赵宴平出去了,等阿娇算好账收拾好书桌,就见他提了半桶热水进来。   两人都擦过身子洗过脚了,这桶热水的用处不言而喻。   阿娇红着脸钻进了纱帐。   “董氏美不美,与你又何干?”   赵宴平一边亲她一边问。   阿娇胡乱揉着他的头发,学翠娘那样轻哼道:“表哥只是娶个有钱的妻子,舅母都跑过来向我显摆了,若董小姐再貌美动人,舅母与表哥的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   赵宴平倒希望董氏足够貌美,美得朱时裕一心都扑在她身上,别再惦记阿娇。   赵宴平能管得住朱时裕不敢再来阿娇面前放肆,却管不住朱时裕的脑袋想什么,都是男人,朱时裕会怎样肖想阿娇,赵宴平完全能猜到。   赵宴平连想都不许朱时裕想。   “不提他们。”赵宴平抱起阿娇,低头去吻她。   床外的水桶静静地冒着白雾,只是因为纱帐里的男女迟迟没有结束,热水也变成了凉水。   当赵宴平终于打湿巾子来替阿娇擦时,都快睡着的阿娇轻吸了口气,软绵绵地抱怨:“好凉。”   秋天是真真正正地来了啊。   阿娇都算能忍的,董碧青早就开始用温水洗脸了。   一大早上,知晓她习惯的春兰、冬梅便去厨房舀了两盆热水兑好,一人端着一盆去伺候小姐、姑爷。   一觉醒来,朱时裕彻底醒了,见了素面朝天的董碧青,朱时裕笑容勉强,再看春兰、冬梅两个,更加死了像书中的才子一样不但娶了美貌小姐,还可以将小姐的俏丫鬟收房的心。   董碧青只是长得不美,脑子不傻眼睛也不瞎,将朱时裕的嫌弃看在眼里,董碧青直接挑明道:“娶妻娶贤,我知道夫君不满我的容貌,但我可以助夫君衣食无忧地继续往上考,待夫君中了举人进士封了官,我董家的家财更能帮夫君打点上封步步高升,届时你我夫妻一荣俱荣,多少人欣羡。”   朱时裕被她描绘的前景吸引,意识到自己有许多要倚仗董家的地方,终于压下了那份不甘。   他朝董碧青赔罪,董碧青笑笑,做做样子服侍他洗脸。   洗完了,春兰、冬梅还要伺候董碧青梳头打扮,朱时裕先出去了。   金氏站在堂屋门前等半天了,见只有儿子出来,金氏皱眉道:“那两个丫鬟呢?怎么还不出来,我跟你爹、双双还等着洗脸呢,叫她们快去端水过来。”   金氏声音不低,东厢房里董碧青主仆三人都听见了。   春兰惊讶地看向冬梅,冬梅则看向小姐,她们只是过来伺候小姐的,这金氏竟然还指望她们俩去伺候?   这时,朱昶不耐烦地对金氏道:“厨房水都烧好了,你与双双自去舀水,何必使唤她们?”   金氏瞪他道:“丫鬟就是买来使唤的,我能用为何不用?我伺候了你们一辈子,现在也该我享享儿孙福了,还有双双,她马上谈婚论嫁了,更得娇养,可不能弄粗了一双手。”   这下子春兰、冬梅都听明白了,金氏不是要使唤她们一次,而是要常年使唤她们!   两个丫鬟在董家都是大丫鬟,除了贴身伺候小姐,多的重活都不必做,说句不客气的,她们过得比金氏、朱双双还好,小姐出嫁前也说了,她们过来后只需要多伺候姑爷一人,姑爷的爹娘、妹妹都与她们无关。   “小姐,这可怎么办?”春兰问董碧青。   董碧青早就听说过金氏的为人,贪婪刻薄黑心肝,连外甥女都能卖去那种地方。董碧青早就想过了,金氏对她客气,她也会给金氏面子,两人维持和气的婆媳关系,但倘若金氏想在她面前摆婆婆的谱,让她过得不舒服,董碧青绝不会惯着她!   如今她才过门,金氏就要抢她的丫鬟,董碧青定不会让她如愿!   有些规矩一开始就要立下来,妥协一步,金氏就敢欺上来三步。   朱昶说不过金氏,也不想一大早就吵架,准备自己去端水。   金氏拦着他,朝儿子使眼色。   朱时裕的想法是,反正都是丫鬟,让春兰、冬梅多干点事又怎么了。   朱时裕退回屋中,然而他还没有开口,董碧青便笑着道:“夫君,春兰、冬梅都是从小伺候我的,她们俩忙碌一天,勉强能伺候好我,如今还要照顾夫君,若再派去伺候公公婆婆小姑,那咱们这边就忙不过来了,还请夫君去与婆婆解释一下。”   她说着,春兰、冬梅还在围着她帮她打扮。   朱时裕见两个丫鬟确实都占着,便去跟母亲说。   朱昶在屋里听了,只觉得丢人,警告金氏别再惦记占儿媳妇的便宜。   金氏死死瞪着西厢窗户,儿媳妇那么有钱,居然抠门到丫鬟都不给她用?倘若一点便宜都占不到,那她为何要娶董碧青做儿媳妇,让董碧青白白沾秀才儿子的光?   不行,这儿媳妇必须好好治治! 第73章   董碧青才嫁过来, 阿娇与翠娘便几乎每日都能听见金氏的指桑骂槐了,一会儿骂春兰、冬梅懒丫头不听使唤,一会儿骂厨房的嬷嬷不听她的话, 饭做得口味儿太重, 她不爱吃。董碧青倒是很少说话,但她越不说, 金氏就越生气,偏偏朱昶父子俩都烦她烦得厉害,谁也不肯站在金氏这边。   翠娘假装从朱家门前经过,几趟下来, 看清了金氏气急败坏的模样, 翠娘再跑回来,幸灾乐祸地转述给阿娇听。   金氏婆媳的斗法已然成了阿娇、翠娘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过, 朱家的热闹很快就结束了。   三朝回门之后, 董碧青突然提出要与朱时裕带着丫鬟们搬去她的一栋嫁妆宅子,理由非常漂亮, 朱家人太多了, 金氏还天天吵, 这种条件朱时裕如何安心读书备考三年后的下一届秋闱?朱时裕需要一间宽敞明亮安静的书房, 他一个人搬过去也不行, 需要妻子照顾起居, 需要丫鬟打扫房间院落, 董碧青随他过去最合适, 等朱时裕中了举人,夫妻俩再搬回来, 中间逢年过节的,夫妻俩也会回朱家过。   不是分家, 但也与分家差不多了,只是理由很好听。   金氏当时就差点掀翻了饭桌,坚决反对,想搬也行,一家人一起搬。   董碧青淡淡道:“宅子太小,住不开,而且搬出去就是为了让夫君安心读书,人一多又乱了。”   她说一句,金氏能反驳十句。   董碧青早已说服了朱时裕,此时她也不与金氏吵,恭敬地请公公朱昶做主。   朱昶一直低着头。   他就朱时裕一个儿子,朱昶也不想变相分家,让儿子搬出去住,淡了父子间的感情。可儿媳妇搬出去除了想躲开金氏这种糟心婆婆,另一条也的确是为了儿子着想,朱昶夹在金氏与外甥女中间一年多,深知那种左右为难的煎熬,如今换成儿子夹在母亲与媳妇中间,哪还有心情读书?   朱昶对儿子的科举之途寄予了厚望,只要儿子能安心读书,暂时分开住三年又算什么?若儿媳妇能敦促儿子安心苦读,三年后秋闱金榜题名高中举人,他还要感激儿媳妇!   朱昶妥协了,当晚苦口婆心劝了金氏大半夜。儿子读书要紧,封官前倚仗董家也是事实,朱昶劝金氏将目光放长远些,别一边求着董家一边给儿媳妇脸色看,等将来儿子当官了,一家人重新住在一起,自家也不用再倚仗董家什么,金氏再摆婆婆的谱也不迟。   为了说服金氏,朱昶只能拣金氏爱听的说。   “你不答应,又看不惯儿媳妇,你们俩整天吵来吵去,儿子靠什么中举?”   一番话打动了金氏。   但金氏仍然堵得慌:“他们单独去过好日子了,我一点福没享到,我不甘心!”   朱昶忍着烦躁道:“家里还有余钱,左右时裕读书的耗费不靠咱们了,你拿五两去买个小丫鬟,自己买的丫鬟,随便你怎么使唤。”   金氏哪舍得从自己手里掏银子,便去暗示董碧青,搬走可以,儿媳妇不能在公婆面前尽孝,不得留个丫鬟表示表示?   董碧青听明白了,回家跟董太太一商量,一口气送了公爹两个下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子专管做饭,一个十六岁的美貌丫鬟专管伺候公公婆婆,不过卖身契仍然捏在董碧青手中。   金氏得了实惠,面子也有了,董碧青、朱时裕夫妻一搬走,金氏就去外面炫耀,说儿媳妇贤惠又孝顺,她去别院伺候儿子安心读书,怕二老面前无人侍奉,特意新买了两个下人,反正故意隐瞒她与儿媳妇的争吵,将自家的日子编得舒舒服服的。   不明真相的信以为真,只有朱家两边的街坊才知道婆媳之间到底什么情况。   对于董碧青、朱时裕的离开,翠娘遗憾道:“可惜再也没有戏听了。”   阿娇是怎么都行的,金氏被董碧青压制得死死的,她幸灾乐祸,现在金氏没了她最宝贝的儿子,表面舒服心里苦,舅舅又得到了家宅安宁,阿娇也很满意这个结果。   ======   中秋就要到了,衙门从八月十三开始放假,一放四天,八月十七再开堂。   赵宴平八月十三有应酬,十四这日才套上马车,去沈家沟给母亲送节礼,顺便接老太太,那是他的亲祖母,年纪大了,赵宴平并不放心一直放任老太太留在外面。按照沈樱的说法,月初丹蓉的四合院应该已经盖好了,有钱有貌,婚事应该也说得差不多了。   岂止差不多啊,赵良与丹蓉只比朱时裕晚三天成亲,赵宴平来的时候,赵良小两口已经是一家人了,并且联手给了赵二叔、赵二婶一顿气受。   赵老太太这时候已经想开了,一边隔岸观火看不孝儿子儿媳的笑话,一边收拾好包袱,等着大孙子从县城来接她。她自己跑出来,再自己跑回去,传出去叫人嘲笑,这不要中秋了,赵老太太不信大孙子真的狠心不管她。   当街上传来村人与孙子打招呼的声音,赵老太太笑了,却仍然坐在屋里给孙子纳鞋底。   赵宴平才从沈家那边过来,路上已经听说了丹蓉与赵良的婚事。   丹蓉嫁给别人,赵宴平还要担心将来丹蓉闯祸,男方来找老太太这个媒人的麻烦,现在丹蓉嫁了赵良,赵宴平反而没了后顾之忧。赵良不是良人,丹蓉也不是什么老实人,随便他们俩怎么过,将来若成了怨偶,丹蓉不敢来找他,赵良更没有胆子。   这门婚事一定,丹蓉彻底与他无关了。   停了马车,赵宴平直接进了自家老宅,进屋见老太太再给他做鞋,一双鞋底都快做成了,赵宴平皱眉道:“说了多少次,您年纪大了,这些活儿不用您干。”   赵老太太哼道:“又不是给你做的,我闲着没事,也做几双鞋底让秋月他们拿去卖,赚一点是一点,免得你看我占别人的便宜不顺眼。”   这是要翻丹蓉那笔银子的旧账,事已至此,赵宴平无心再吵,打开衣柜,见老太太包袱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赵宴平拎起包袱道:“回家吧,阿娇把西屋都收拾好几遍了,明天咱们一起过节。”   赵老太太见孙子没有再逼她把银子还给丹蓉,见好就收,塞好鞋底,乖乖坐上了平板马车。   出村的时候,路人笑着跟赵老太太打招呼,赵老太太就笑眯眯地说一些她本想在老家多住几日,奈何孙子怕她自己做饭受累非要接她回去的话。   赵宴平默默地赶车,老太太这么编,倒让赵宴平想到了翠娘口中的金氏。   有些时候,老太太与金氏真挺像的。   出了沈家沟,赵老太太见左右无人,挪到赶车的孙子身后,悄声打听阿娇的棚子生意。   赵宴平知道老太太的意思,但这种事没法瞒,就算郭兴、秋月口头都骗老太太生意不好,只要老太太自己出门去河边一看,谎言便会拆穿。   赵宴平只能说实话:“……您放心,阿娇都记了帐的,这两个月该分您的也都给您数出来了,她还给您买了一把牛角梳,说是老人用牛角梳梳头能延年益寿。”   赵老太太只眼红阿娇的生意,数落孙子:“都怪你当初非要送秋月回府城,你要不说,现在咱们能拿一半分成。”   赵宴平不悦道:“您计较这些做什么?阿娇是我的人,她赚了银子从没给自己花过,倒是经常孝敬您,也舍得给我花,祖母非要把她当外人算计,是想咱们这个家像朱家一样散了?”   赵老太太心中一动,疑惑地问:“朱家散了?朱家怎么散了?”   赵宴平故意要转移老太太的注意力,便把从翠娘阿娇那里听说的朱家之事都告诉了老太太。   听说金氏倒霉,赵老太太险些笑掉大牙,也不眼馋阿娇的银子了,只盼着快点回家,好去嘲笑金氏一番。   路程遥远,马车也慢,祖孙俩后半晌才回家。   这时候,董碧青、朱时裕夫妻也暂且回了朱家,等过完八月十六再回去。   虽然才分开三四天,可金氏想儿子,儿子儿媳一回来,金氏先打量儿子,就见儿子神色郁郁,看她的眼神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金氏暗惊,趁董碧青带着丫鬟们去收拾西厢房,她将儿子拉到后院,让女儿朱双双在前面把风,以防董碧青突然过来。   “时裕,你怎么这副神情,在那边过得不好吗?”金氏着急地道。   朱时裕看向父亲。   朱昶皱眉道:“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碧青是有钱,但若她仗势欺人,连你都想拿捏,咱们朱家也不容她。”   朱时裕就等着亲爹这句话呢,闻言马上诉起苦来:“她倒是没有欺我,只是整日逼我去书房读书,我想出门走动走动她都要问个理由,去闲逛不行,去见没有功名的友人也不行,还将我以前收藏的一些闲书扔了,买了一堆大家笔记给我,天天闷在书房,我都快憋出病来了。”   金氏心疼坏了,怒道:“她竟然这么对你!”   金氏这就要去找董碧青算账,朱昶一把拉住她,反过来教训儿子:“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寒门学子想买书都买不起,更何况拥有一间宽敞明亮的书房,碧青这般督促你还不是为了你好,你虽中了秀才,但也只是侥幸中了,这三年本应埋头苦读,碧青如此贤淑,乃我们朱家之福!”   金氏一愣,儿媳妇关着儿子读书,还是好事了?   朱时裕急道:“那也不必看我看得那么紧吧,跟看犯人一样,我出去做什么都得跟她报备……”   朱昶反问他:“你有什么事非得出去?”   朱时裕目光躲闪,什么事,好不容易手里有了银子,他想去快活快活。   朱昶见了,冷笑道:“没个正经事,碧青管你是应该的,以后休要再抱怨这些,没出息!” 第74章   知道赵老太太爱财, 她一回来,阿娇先把六、七月该给老太太的共二两银子的分成献了上去。   赵老太太从丹蓉那里得了十四两银子,几样金、银首饰若拿出去当也能当个三四十两, 一下子入手这么一大笔银子, 赵老太太已经不是很看得上阿娇这二两银子了,嫌少。不过孙子不喜欢她算计阿娇的东西, 大过节的,赵老太太就没有念叨什么。   想想自己离家快俩月,趁孙子去院子里做事,赵老太太将阿娇拉到西屋, 悄声打听:“我走了这么久, 你跟官爷成事没?”   阿娇垂眸,遗憾又委屈地道:“哪能呢, 您一走, 官爷日夜惦记您,每次回家都要来西屋坐会儿, 官爷一心担忧您在老家会不会受累, 我若在这时候去勾引官爷, 官爷会怎么想?”   赵老太太多了解自己的孙子, 本来就喜欢俏哥儿, 她走了孙子又那么孝顺挂念她, 别说阿娇没去勾引, 就算去了, 孙子大概也会冷冰冰的,反而更加不喜阿娇。   赵老太太叹口气, 这还怪她了,如果她没走, 这么久的时间,孙子可能与阿娇发生点什么了。   不过赵老太太也不后悔,孙子是块儿陈年老冰,需要阿娇慢慢捂热,不在乎这一两个月,她陪丹蓉走一趟,把孙子将来风光大聘娶媳妇的银子赚了回来,怎么算都值!   “行了,现在我回来了,你继续使劲儿,你看一晃眼都过去一年了,你表哥都娶媳妇了,你连官爷的被窝都没爬进去过,白瞎你这么漂亮的脸蛋。”赵老太太习惯地嫌弃了阿娇一把。   阿娇一脸惭愧,心里却冒起了一串小得意,她岂止是成功爬进了官爷的被窝,还想办法哄得官爷愿意陪她一起糊弄老太太,让老太太继续误会官爷喜欢什么俏哥儿呢。   晚饭做好了。   翠娘将饭菜端上桌,搓搓手,笑着问道:“老太太,官爷,小娘子,今晚你们出去看灯吗?”   县城里连着三晚都有灯会,翠娘想去看热闹。   赵老太太坐了半天马车,今晚没力气再去逛大街,准备明晚再去溜达溜达。   见阿娇低着头安静吃饭,孙子也没有兴趣的样子,赵老太太不乐意了,吩咐孙子道:“宴平,平时衙门那么忙,你都没个消遣,今晚我看家,你带阿娇出去逛逛吧。”   感情要靠培养,孙子带着阿娇多玩玩,两人才会亲近。   阿娇偷瞄官爷。   赵宴平皱皱眉,才应了下来。   翠娘听说赵老太太晚上不出门,激动地请示道:“老太太,我也想去外面玩玩,等会儿我去给哥哥他们送饭,然后我就留在那边帮忙行不行,这边的碗筷您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再收拾。”   赵老太太哼了哼,提醒她道:“帮忙就帮忙,别一个人去街上乱跑,小心被小流氓占了便宜。”   翠娘再三保证不会离开自家的棚子。   赵老太太就放她走了。   阿娇想了想,朝赵老太太道:“老太太,上次七夕樱姑娘进城玩,留了一套换洗的男装在这儿,等会儿我就穿那身随官爷出去,您看如何?”   赵宴平斜眸看她,阿娇一脸乖巧地等着赵老太太回答。   赵老太太好奇道:“啥样的男装,你拿出来我看看。”   阿娇就放下碗筷,进去取了那套灰袍子出来。   这衣裳看着太不起眼,赵老太太没多想,同意了。   等饭后阿娇换上男装出来,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比小白脸知县还像俏哥儿,赵老太太心里一惊,第一个念头就是让阿娇快去换回女装,免得孙子瞧见一个俏哥儿在身边,在那道上越陷越深。   可赵老太太念头一转,又觉得阿娇女装打扮吸引不了孙子,兴许扮成俏哥儿还能勾得孙子喜欢她几分?男装就男装,只要成事的时候孙子别弄错地方,真正体会到女人的妙处,没准儿孙子就从邪道上回来了!   “嗯,挺好看的,快去吧,多逛逛,别着急回来。”赵老太太充满期待地道。   阿娇走出堂屋,去与院子里的官爷汇合。   两人默默地走出大门,几乎同一时候,隔壁朱家那边也走出了几道身影,月光灯光之下,阿娇看到了表哥朱时裕、表妹朱双双,还有一对儿陌生的主仆,那少妇打扮的必然是表嫂董碧青了。阿娇不禁多看了董碧青两眼,果然如翠娘所说,容貌再寻常不过。   阿娇还是很欣赏董碧青对付舅母的手段的,越欣赏,越觉得表哥配不上人家。   “走吧。”赵宴平扫了朱家几人一眼,带着阿娇先走了。   董碧青意外地看着赵宴平高大伟岸的背影。   这两晚过节,又是来了朱家,董碧青决定给朱时裕放两日假,晚上夫妻俩一块儿出去走走,没想到朱双双这个没眼色的也巴巴地跟了过来。   刚刚董碧青还嫌弃朱双双,看到赵宴平,董碧青便与朱双双打听起来:“刚刚那两位公子是谁?”   朱双双哼道:“什么两位公子,嫂子看错了,那高个子的是咱们县衙的赵捕头,矮个子的是我表姐阿娇,我表姐以前进过青楼,人不太正经,你看她,一个小妾居然勾得丈夫带她出门,还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我们朱家倒霉才摊上她这种亲戚。”   董碧青听说过金氏卖外甥女的事,也知道那外甥女给人做妾了,只是没想到两家离得这么近。   董碧青刚刚完全被赵宴平出色的仪表吸引了,没有留意到阿娇到底什么样。   此时再看两人的背影,男人高大健壮,女人身量娇小,看着都赏心悦目。   董碧青视线一转,就见丈夫朱时裕也在望着两人的背影。   董碧青还没察觉丈夫的心思,她只是心里泛酸。她幻想的如意郎君便是赵捕头那样的身形容貌,只不过最好是个温柔体贴的书生,而不是什么小捕头。如今呢,她倒是嫁了一个书生,可朱时裕要身高没身高、要长相没长相、要上进心没上进心,家里还有讨人嫌的婆婆、小姑,董碧青都隐隐后悔了。   没出嫁前只想当官太太,真的与朱时裕过了几日,董碧青反倒觉得,嫁个让她顺眼喜欢的男人也许更重要吧,就朱时裕这样的,董碧青都懒得与他睡觉,恨不得一直将朱时裕关在书房,等朱时裕考上举人有了当官的资格,她大概会喜欢他一些。   “咱们也走吧。”   董碧青兴致寥寥地道。   她嫌弃朱时裕,不想离朱时裕太近,朱双双趁机凑到亲哥身边,偷偷警告道:“管好你的眼睛,少盯着阿娇,让嫂子看出来,小心她跟你吵。”   朱时裕瞪了她一眼,嫌妹妹管太宽,碰不到表妹,他看两眼还不行?家里这些女人,一个个只会管他,朱时裕越当这个秀才越窝囊。   两波人都来了庆河边上。   阿娇七夕的时候坐过船了,深知赁船价贵,今晚便只想与官爷在岸上走走,买些地摊小吃尝鲜。   董家府邸离县城最繁华的主街更近,董碧青平时买东西都去主街,很少来这边,今晚过来,董碧青发现庆河一带还挺热闹,百姓们摩肩接踵的,丝毫不比主街差,只是都是小铺子,没有主街那种大的珠宝店、绸缎庄、酒楼等。   走着走着,董碧青注意到一个开在桥边的小棚子,棚子前围了不少年轻的姑娘妇人。   “那里再卖什么?”董碧青问朱双双。   朱双双撇嘴:“那是我表姐让赵家丫鬟摆的摊,卖些绣活儿胭脂,胭脂是从赵捕头他娘改嫁的沈家进的货,乡下的胭脂能有多好,还卖五十文那么贵,以前根本没有多少人买,后来赵家又来了个貌美的丫鬟,现在全靠那丫鬟卖弄姿色招揽客人呢。”   朱双双只是眼红阿娇有钱赚,董碧青看着那些抢着要买胭脂的女客,心中一沉。   前几天她回门的时候,无意中还听两个哥哥提到玉楼最近的胭脂生意差了很多,好像是县城里新开了一家胭脂铺子,开始抢客人了。董碧青当时没太在意,现在亲眼目睹阿娇这边的火爆生意,董碧青不得不上心。   如果沈家的胭脂只靠美貌丫鬟的姿色招揽生意,为何去买胭脂的男人不多,反而都是女人?   对于胭脂首饰这些东西,无论富家千金还是小家碧玉,都再精明不过,差的东西最多上当一次便不会再买,但只要东西真的物美价廉,女孩子们便会一次次地来光顾。   董碧青派丫鬟春兰去棚子前,将沈家售卖的胭脂一样买一盒。   春兰拿着荷包去了。   朱双双不解:“嫂子你买他们的东西作何,你们玉楼里多好的胭脂没有?”   朱双双就很馋玉楼的胭脂,跟出来巴结讨好董碧青,便是希望董碧青喜欢她后,能送她点玉楼的好东西。   在董碧青眼里,朱双双就是个有脸无脑的蠢货,可惜那么一张脸,怎么没给她?   董碧青压根不想理睬朱双双。   朱双双自讨没趣,眼看着春兰捧了六盒胭脂回来,朱双双觉得这嫂子也真是人傻钱多,放着自家的好东西不用,反而贪沈家的便宜货。   董碧青没有心情逛街了,带着胭脂回了朱家,进屋后一一试用了沈家的胭脂。   董碧青震惊地发现,沈家的胭脂货色不比玉楼一钱银子一盒的胭脂差,价格却便宜了一半,怪不得刚开始生意不行,时间一长,客人就越来越多!   胭脂好不好,一用便知,买了胭脂的姑娘们口口相传,那还了得?   第二天,董碧青匆匆回了董家,与父母、兄长商议此事。   他们必须做点什么,否则阿娇的生意越来越好,玉楼的胭脂却要变得无人问津。 第75章   董家家业颇大, 其中主卖胭脂、首饰的玉楼乃董家在武安县的大招牌,所谓的脸面。这么多年,凡是县城里能威胁到玉楼生意的新铺子, 都被董家用各种手段打压了下去, 好欺负的直接仗势欺了他,难啃的, 就花钱打点,总之,董家绝不允许县城再出现一家“玉楼”。   检查过董碧青带回来的沈家胭脂,董老爷子摸着胡须道:“这是好胭脂, 如若放在咱们玉楼卖, 一钱银子也紧俏。”   董大公子为难道:“我打听过了,棚子是赵官爷的小妾开的, 胭脂是从赵官爷同母异父的妹妹那里进货, 沈姑娘在镇上开了一家胭脂铺,生意也很不错, 肯定舍不得贱卖方子, 有赵官爷给她们撑腰, 咱们也不好用阴招。”   董老爷点头, 阴招是肯定不能用的, 那赵宴平颇有些能耐, 官场上结交了谢郢, 谢郢知县的身份并不可畏, 可畏的是他还是京城永平侯的儿子,董老爷可不想得罪他们。   董二公子分析道:“那么好的胭脂她们只卖五十文, 咱们不可能跟着降价,就算去沈家进了同样的胭脂回来, 价格高了,人家去棚子那里买便宜的,也卖五十文,原来的老主顾们花一半的钱就能买到好胭脂,肯定就不买原来那些,怎么算咱们都是亏啊。”   董老爷道:“最好的法子,就是将方子拿到手,再不济,咱们也要说服沈姑娘只供货给咱们,同时她那边价格也要提上去。”   董大公子思索道:“这样一来,赵捕头的小妾岂不没了生意可做?”   董老爷笑道:“那就要看沈姑娘想赚大钱还是小钱了,咱们不得罪赵捕头,但沈姑娘自己不想给哥哥的小妾供货,却与咱们无关。”   父子三人商量好了对策,中秋一过,董大公子便去了一趟沈家沟附近的镇子,沈家的胭脂铺就开在镇子上。   见到沈樱,董大公子先笑着提出了想收购沈樱的胭脂方子的上策,一共六种胭脂,董家愿意用一千两银子的总价购买。   沈员外的那两百多亩良田也只能卖一千多两,董家一口气给这么多,真的很够诚意了,因为忌惮赵宴平,董家宁可多花银子,尽量宾主尽欢地解决生意上的竞争。   沈樱并不想卖自己的胭脂方子,在娘家父母老哥都不支持她做生意,沈樱还指望嫁人后放开手脚大展宏图呢,如果她嫁在武安县内,沈樱就去县城开铺子,小嫂那边她都不会继续供货,给一笔银子安慰安慰小嫂就是。如果她嫁去外县,沈樱便去外县县城开铺子,武安县这边看兄长娶没娶妻再决定要不要继续供货给小嫂。   但无论如何,沈樱的设想里都不会牵涉到外人。   沈樱的态度非常坚决。   董大公子便提出了自家的中策,希望高价从沈樱这里进货,再拿到县城高价卖,由董家与沈家合伙赚大钱。   沈樱依然是拒绝,一来她不会得罪兄长与小嫂,二来供货给董家了,将来她自己怎么开铺子?   任董大公子如何舌灿莲花,沈樱就是不同意,并且奉劝董大公子不必再去找兄长与小嫂商量什么,这件事她说了算,就算东家能说服兄长、小嫂不卖胭脂了,沈樱也不会将自己的胭脂卖给任何铺子。   别看沈樱才十五岁,招待董大公子的时候却不卑不亢,笑脸盈盈,说出的话不容置疑。   其实早在沈樱神色从容地拒绝那一千两银子的买价时,董大公子就看出这姑娘不简单了。   董大公子从沈樱这里无功而返。   董老爷听说了期间经过,眉头紧锁。   董二公子忽然问道:“这么大的事,难道沈家就全都交给一个小姑娘做主了?沈员外疼女儿允她打理铺子,如果沈员外知道咱们要买,他未必会听女儿的吧?”   董老爷认为次子的话有道理,让大儿子明日再去沈家沟跑一趟。   董大公子就带上见面礼,绕过在镇上守着铺子的沈樱,直奔沈家大宅而来。   沈员外与儿子沈文彪一起招待了董大公子,当董大公子说出来意,沈员外心里立即咯噔一下,偏头去看儿子,果然见沈文彪双眼发亮,恨不得马上就要把胭脂方子交给董家,换取钱财。   沈员外咳了咳,看着董大公子道:“不瞒大公子,那铺子是我已故的妹妹留下来的,铺子开着,仿佛孩子们的姑母还在,算是个念想,不可能卖了。”   沈文彪马上道:“爹,您若想姑母,咱们留着铺子让人天天打扫,胭脂就别卖了,反正您早说过,小樱出嫁了就把那铺子关了,现在提前把方子卖给董家,正好还能让小樱收收心,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着嫁人,您说是不是?”   沈员外沉下脸道:“我答应过小樱,她一日不嫁,就许她经营一日铺子,我做父亲的,怎能食言?”   沈文彪有一肚子的话想顶撞父亲,但孝道摆在那里,他不敢说,只能憋红了脸。   董大公子见了,便放弃了买方子这条路,同样提出了高价进货高价卖这条路。   沈文彪高兴道:“爹,这样好,赵家那小摊能卖多少胭脂,交给玉楼卖,卖的多价又高,咱们与董家都赚。”   沈员外夹在老儿子与小女儿中间,不能一味的偏颇一人,闻言便道:“这样也成,不过还是要与小樱商量商量,看她愿不愿意。”   沈文彪认为妹妹只要不傻,就一定会答应。   沈文彪没有去过县城,只隐隐听说赵宴平的小妾开了个小摊从妹妹这里拿货,妻子在饭桌上跟妹妹打听,妹妹说赵家那边卖的不多,只是搭着针线一起做生意,沈文彪夫妻就再也没有上心过。   董大公子已经与沈樱打过交道了,此时摇摇折扇,疑惑地问沈员外:“这种事,为何必须要沈姑娘点头?您老是一家之主,还不能做主?”   沈员外不想多说,客客气气地道:“家和万事兴,我们沈家的家风便是做什么都要互相商量,你们真想从我们这里进货,便先回去,等我们的消息就是。”   董大公子扫眼沈文彪,笑着道:“不瞒您老,我已经问过沈姑娘的意思了,可沈姑娘年纪轻,或许没听说过这么赚钱的好事,以为我是骗子,说什么都不同意,所以我才来直接与您商量,您看您刚刚也说给我们董家供货好,要不您就直接做主应了吧?”   沈文彪听说妹妹居然不愿意与董家合作,气得抹了把脑顶,声音也拔高了:“爹,小樱她懂个屁,这事您不能由她胡闹,您现在就跟董家签了文书,不能再惯着小樱了。”   沈员外冷着脸道:“你妹妹何时胡闹了?你姑母无儿无女,过世前把铺子交给我,依我的意思当年就要关了那铺子,是小樱小时候就喜欢去铺子里找姑姑玩,捣鼓那些瓶瓶罐罐,她不许我卖,我才把铺子交给她打理,想着她亏钱了自然就罢手了。可小樱有天分,那些方子都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她想卖谁就卖谁,她不愿意卖,咱们也不能逼她。”   沈文彪有些心虚了,胭脂铺确实是妹妹一手经营起来的,可铺子的收益都充了家里的公账,卖给董家家里赚一大笔银子,将来老爷子死了那银子还不是他的?   沈文彪还是想卖,就是找不到理由反驳。   董大公子看眼沈文彪,恍然大悟地对沈员外道:“您老的意思是,那胭脂铺子是沈姑娘的,将来沈姑娘出嫁了,铺子也会送给沈姑娘做嫁妆?”   沈员外眉心一跳。   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只是他一直将这打算压在心底,女儿赚了钱他让银子充公,防的就是儿子眼红不高兴,天天跟他吵,亦或是去找女儿与柳氏的麻烦。沈员外就想维持现在的安宁,等女儿出嫁当天,他再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将胭脂铺的房契交给女儿,这样儿子想争也不能争,最多等亲戚们离开后与他发作一场罢了。   儿子不够聪明,一直乐呵呵地看着妹妹替家里赚钱,可这董大公子不安好心故意挑拨,他该怎么说?   “这是我们沈家的家事,大公子未免管得太宽了,来人,送客!”沈员外不悦地道。   董大公子朝沈文彪使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拱手道:“那行,您老再与沈姑娘好好商量商量,我们董家是真心想做这门生意,随时恭候佳音。”   说完,董大公子笑着告辞了。   他一走,沈文彪瞪着沈员外道:“爹,这么好的生意您不做,非要听小樱的,您该不会真的想把胭脂铺送给小樱做嫁妆吧?”   沈员外用力一拄拐杖,烦躁道:“你听他胡说,小樱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我哪有闲心考虑她的嫁妆?”   沈文彪冷笑道:“您心里想什么您自己最清楚,只是您别忘了,女儿都是泼出去的水,嫁了心就向着外人了,您除了我这个儿子,还有三个大孙子孝敬您,您别寒了孩子们的心。”   沈员外还待说什么,沈文彪已经跨了出去,回房找他媳妇了。   沈员外一个人站在堂屋,心里沉甸甸的,总觉得家里要生乱。   傍晚沈樱从镇上回来,沈文彪直接以兄长的身份命令沈樱同意与董家合伙,沈樱不从,兄妹俩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沈文彪竟将沈樱拉到上房门外,请躲在里面的老爹做主,到底站在哪边。   他吼得脸红脖子粗,沈樱不怕,柳氏怕了,求女儿快应了此事。   沈樱不应,谁来劝她都不应。   沈文彪的妻子、三个儿子以及三个儿媳妇便七张嘴一起数落沈樱,吐沫星子都快把沈樱淹死了。   突然,一直紧闭的房门被人重重推开,沈员外拄着拐杖走了出来。   沈文彪一家同时看向他,脸色都很难看。   柳氏早已哭成了泪人,沈樱挡在母亲面前,将最后的希望都放在了亲爹身上。   沈员外背着手,吩咐家里的管事:“去请里正过来,还有两位族老,这事我一人拿不定注意,请他们替你们兄妹评评理。”   沈樱一惊,族老们当然都向着沈文彪,怎会同意让她一个姑娘做主与沈家家产有关的事?   沈文彪一家却面露喜色,催促管事快去。   沈员外怒斥院子里的两帮人:“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都先去收拾收拾,别在里正、族老面前丢人。”   沈文彪怕老爷子与沈樱说悄悄话,沈樱不走他也不走。   沈樱哀求地看向沈员外:“爹,你答应过我的!”   沈员外无动于衷,沉着脸去了前面。 第76章   都在一个村住着, 沈员外派去的管事很快就将里正、两位比沈员外高一辈份的沈家族老请来了,两位族老还分别带了一对儿夫妻小辈,沈文彪、沈樱都要喊对方堂叔、堂婶。   人一多, 沈家宽敞的厅堂都不够坐了, 沈文彪一大家子与沈樱都在中间站着,柳氏红着眼圈站在沈员外身侧。   红日就要落山, 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辰,厅堂里光线变暗,丫鬟们低着头,默默地点亮灯盏, 再退了出去。   里正见沈家气氛不对, 神色凝重地问沈员外:“这么晚了,您老有什么大事要商量吗?”   沈员外点头, 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书, 让柳氏去递给里正。   柳氏也不知道这文书是什么,按照丈夫的吩咐, 双手将文书交给了里正。   沈员外请里正念出来。   里正先看了一遍, 看完脸色大变, 抬头朝柳氏看去。   柳氏茫然地回视他。   才四十出头的她, 风韵犹存, 乃村里有名的美妇人, 村人议论纷纷, 都说柳氏当年能改嫁沈员外后半辈子在沈家吃香喝辣是福气, 但也都得承认,沈员外一把年纪能娶到柳氏这样的娇妻, 跟自己的儿媳妇差不多年纪,同样是艳福不浅。   多少年了, 村民们对柳氏与沈员外的议论从未断过。   里正今年四十多岁,作为一个男人,他心里也暗暗地羡慕沈员外,惋惜柳氏要伺候一个六旬老头,明显沈员外占便宜的事,今日沈员外竟然……   压下心头的复杂,里正沉声将这封休书念了出来。   休书的前面,一字一句都是沈员外对柳氏的责备,责备柳氏嫁进沈家二十一年没能生一个儿子,责备柳氏不够贤惠经常与他前妻留下的儿子一家争吵,搅得家宅不宁,沈员外忍了多年,如今再也无法忍受,遂决定休掉柳氏,从此柳氏不再是沈家妇,生死都与沈家无干。   里正还没念完,柳氏身形一晃,难以置信地看向沈员外,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沈员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朝她道:“你们天天在我耳边吵,吵得我没有一日安宁日子过,我实在受不了了,你也不用哭,这么多年我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你没什么可委屈的,这是五十两银票,你拿去养老吧,算是咱们之间最后的一点情分。”   沈员外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伸出手递给柳氏,眼睛却没看她。   沈家的两百多亩良田每年都有二百来两的进账,家底颇丰,沈员外送柳氏五十两遣散费,对于普通人家算多了,但对沈家来说不算什么。沈文彪见父亲终于想开了,终于在柳氏与他们一家儿孙当中做了选择,高兴都来不及,岂会介意这五十两银子?   柳氏低着头哭,一方面不相信丈夫会这么对她,二十多年的夫妻感情啊,沈员外对她的那些好,只有她自己知晓。但柳氏也与沈文彪想到一块儿了,认为沈员外心里有她,却必须为了家宅安宁舍了她。   既然沈员外已经做了选择,柳氏虽然难过,却没有再说什么,接了休书收进袖中,最后看向沈员外,嘱咐了好多话。   沈员外摆摆手,不耐烦听似的,然后看向了同样满脸是泪的女儿。   老头子连柳氏都不要了,接下来肯定是要教训沈樱,沈文彪一家子都充满了期待。   沈员外果然提到了董家要来买胭脂方子的事,也提到了沈家的胭脂铺为何能够开到今天,提到了那么好的胭脂,都是沈樱心灵手巧自己琢磨出来的。   沈文彪隐隐察觉了不对,刚要开口,沈员外看着里正与两位族老道:“我不想小樱做生意,可她坚持做,为了此事我们父女争执了多年,现在竟然还牵扯了外人,惹得兄妹俩要我做主分家产。既然她冥顽不灵,我这个老父亲也不管她了,今日请三位来,除了要休妻,我还要将这个倔强的女儿逐出门外!”   “老爷!”   “爹!”   柳氏与沈樱同时哭叫起来!   沈文彪的笑容都快绷不住了,就在此时,沈员外又从怀里拿出几张银票,疲惫地对沈樱道:“镇上的胭脂铺子是你姑母留给我们沈家的,我要留给你哥,不能给你,但胭脂方子是你自己的,你拿走就是。咱们父女一场,这五百两你拿走,权当我提前给你预备的嫁妆,今日你离开家门,我就再也不会管你,你在外面遇到什么麻烦,自去找你的捕头大哥,从今以后,沈家与你再无关系!”   这番话一说出来,一屋子的人只要没有傻到家,终于都明白了!   胭脂铺子最值钱的就是胭脂方子,没有方子镇上一个铺子只是个空壳,最多地方大,能卖几十两,沈员外让沈樱带走方子,就说明他心里还是偏向这个女儿的。而且他还给了沈樱五百两银票,这么多的银子,足够沈樱去县城开铺子了,说什么不满女儿做生意,最后还是变着法子支持女儿做她自己想做的事去了!   沈员外给女儿铺好了路,那他休掉柳氏,又哪里是因为厌弃不满,分明是知道女儿带着方子、银票一走,柳氏在沈家必定要受到沈文彪一大家子的挤兑,沈员外正是怜惜柳氏,才放柳氏与女儿一起走,去县城享受儿女的孝顺,不必再受他一个老爷子的拖累。   想明白这点,柳氏与沈樱前后跪到了沈员外面前,一个将休书撕了说什么都不肯走,一个终于答应再也不做胭脂生意了,宁可乖乖陪在沈员外身边尽孝。   沈文彪全身都在发抖,当着里正与族老的面,他不能骂亲爹老糊涂,不能骂亲爹一颗心都偏给了柳氏母女,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柳氏、沈樱自己不要走了不要做生意,希望母女俩的哭求能打动老爷子。   沈员外折腾这半日,为的就是妥善安置了柳氏与女儿,怎会半途而废?   柳氏撕了一封休书,沈员外还多写了六封,三封是休妻书,三封是与沈樱断绝父女关系的文书,全都是儿女在窗外争吵时他闷在屋里面写的,每封文书上面都写清了赠银金额。六封文书分成两份,一份交给族老,一份交给里正,一份塞到沈樱的袖子里。   “爹,我不走!”沈樱哭得涕泪俱下,脸埋在沈员外怀里,紧紧的抱着他,像每一个即将被父母抛弃的孩子。   沈员外扶着她的肩膀转了个方向,背对众人,一边拍着女儿的肩膀一边低头,在女儿耳边道:“小樱听话,爹老了,护不住你们了,你娘软弱,以后就全靠你了,只要你们娘俩过得好,爹什么都不怕。”   沈樱摇头,不想听。   沈文彪反倒开始替柳氏、沈樱说起话来,还鼓动里正与两位族老帮忙劝说老头子,一定不能放柳氏母女带着五百多两银票走了。   里正想到了县城里的赵捕头,沈文彪是个不孝子,赵捕头名声刚正,如今沈员外又想护着妻女,他当然知道该怎么选,收好两张文书,沉默不语。   至于那两位族老与各自的小辈,也有自己的心思。沈文彪夫妻对沈员外都不孝顺,对他们这些穷亲戚更刻薄,沈员外还经常接济他们,沈文彪有钱也不借,现在沈员外分家,他们帮了沈文彪,日后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反倒是沈樱,颇有沈员外的仁义心肠,将来沈樱发达了,他们求个什么,沈樱帮他们的可能比沈文彪更大,尤其是沈樱还有个当捕头的厉害哥哥。   两帮人都不帮沈文彪,沈文彪的媳妇示意儿媳妇去抢沈樱袖子里的文书与银票,被里正与族老们带来的人同时挡住了。   沈员外见儿子还想抢,怒目道:“放肆,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   沈文彪红着眼睛道:“爹,我可是你亲儿子!”   他想不明白,谁家不把儿子当成宝,自己的老子眼里怎么只有沈樱一个丫头片子?   沈员外搂着沈樱道:“你是我亲儿子,小樱是我亲女儿,现在我赶她离开,把家里的宅子田地多少年的积蓄都留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非得一分也不给小樱,不给你的亲妹妹,你才满意是不是?”   沈文彪气得直喘,他媳妇委委屈屈地道:“爹,那方子……”   “方子是小樱的,你们想卖胭脂,铺子给你们了,你们自己弄去!”   沈员外打断儿媳妇,吩咐管事:“准备马车,还要劳烦里正跟着跑一趟,送她们娘俩去县城赵家!”   赵宴平远在县城,沈家沟还是儿子一家的人脉广,沈员外必须今晚就送走妻女,否则他担心生变。   管事是沈员外身边的老人,一心站在沈员外这边,趁沈文彪一家子都被里正、族老镇住了,迅速备好了马车。沈员外亲自将柳氏、沈樱送到马车上,看着里面泪水涟涟的母女,沈员外笑了,最后看眼柳氏,他放下了窗帘。   “走吧,走吧。”   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在两个护院的护卫下,在沈家众人以及几乎半个村子的村民的注视下,快马加鞭地朝县城驶去。   马车抵达县城时,已经快二更天了,城门早已关闭。   里正下车,解释了原委。   守城官兵都认识赵宴平,又有沈家沟的里正做保,核对过柳氏母女的身份后,放行了。   赵家,阿娇与官爷已经歇下了,赵老太太一回来,两人默契地一人一个被窝。   安静的街道上突然传来马车声响,赵宴平从浅睡中醒来,待那马车停在自家门前,赵宴平立即起身,匆匆披上外袍朝外走去。   这么大的动静,阿娇、赵老太太以及倒座房里的秋月、翠娘兄妹也都起来了,就连赵家左右的街坊,也都从睡梦中惊醒,竖起了耳朵。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一声悲痛的“大哥”,蕴含了无限酸楚与委屈。 第77章   赵家着实乱了一会儿。   城门已关, 守城官兵让沈家的马车进城已经是给了赵宴平便利,一个晚上不可能再开第二次城门。   这时候去找客栈也不是事,赵宴平只好让里正、车夫先去跟郭兴挤一挤, 里正睡床, 郭兴、车夫打地铺,明早两人再动身回沈家沟。赵宴平急着去安抚母亲妹妹, 让阿娇看顾院子,阿娇听车夫说柳氏母女以及里正都还没吃晚饭,吩咐翠娘、秋月快去厨房弄点吃的。   客人总算安置好了,阿娇转身往上房走去, 刚跨进堂屋, 就听西屋传来了沈樱难抑的哭声,以及赵老太太对沈文彪一家的谩骂。   阿娇顿住脚步, 眼睛也酸酸的。   她本以为沈樱这个千金小姐过得肯定很好, 没想到最后也变成了这样,亲生父亲为了维护她与太太, 不得不违心休妻、弃女。   阿娇在堂屋坐下, 进去了她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不如候在这里, 等着官爷安排。   “大哥, 我跟娘出来了, 我爹怎么办啊, 那一家子都是白眼狼, 以前就经常惹我爹生气,现在我爹彻底跟他们闹翻了, 他们不定说多难听的话,我爹年纪大了, 被气出个好歹怎么办?”   沈樱靠在兄长怀里,焦急又心疼地道。   沈樱早就想跟沈文彪一家分开了,唯一舍不得的就是爹娘,她正常出嫁或许还没什么,这样离开,沈文彪有多恨她不肯交出胭脂方子,就会有多恨维护她的老爹。   柳氏路上就不哭了,如今看到女儿与儿子在一起了,沈文彪的手再长也欺负不到这里,柳氏放了一半的心,朝儿子道:“宴平,沈文彪惦记你妹妹的东西,小樱必须离开沈家,你是她哥哥,往后就靠你给小樱做主了。你沈伯伯一把年纪,身边离不开人,明早我跟里正他们一起回去,那休书不算数。”   她穷得要养不起孩子的时候,是沈员外给了她丰厚的聘礼留给子女,又待她无微不至,直到她彻底了解了他的为人,直到她没了抵触之心才与她圆房,从无强迫之举。当年沈员外不嫌弃她穷,现在她也不会嫌弃沈员外老,随便村人们如何议论,她心甘情愿。   赵宴平冷着脸道:“休了就是休了,你跟小樱谁也不许回去。”   沈员外这般对母亲与妹妹,赵宴平感激老爷子,但沈家就是个狼窝,沈员外都不放心白眼狼一家,宁可用这种手段送走母亲妹妹,赵宴平若不护住娘俩,既对不起母亲妹妹,也辜负了沈员外一片苦心。   “我留在这边也不会安心,宁可回去跟你沈伯一起吃苦。”柳氏心平气和地道。   赵宴平眉头紧锁,沈樱突然抬起头,抹把眼睛道:“大哥你不用劝了,明早我跟娘一起回去,我们去把爹接到县城,我们一家三口买处宅子住,反正那一家子也不会孝顺我爹,就当是分家了,爹跟我住。”   赵老太太叹道:“你这都是气话,哪有老子不跟儿子住跑去跟女儿住的道理,就算你跟你爹愿意,沈文彪也不会放人,否则村人的吐沫也能淹死他们一家,骂他们逼走亲爹。我看啊,你真心疼你爹,就让你娘回沈家照顾他去,怎么说你娘都是他们的后娘,还有你爹护着,吃不了多大亏。”   赵老太太看眼儿媳妇道。   柳氏点头,正要说什么,赵宴平压抑着怒气道:“我说了,谁也不许回去,别的事可以商量,这件事没得改。”   他是屋里唯一的男人,向来说一不二的男人,突然发作,赵老太太都不敢吭声了,更何况早已与儿子分开许久的柳氏。虽然当年改嫁也是形势所逼,可没能一直照顾儿子,还弄丢了一个女儿,柳氏对这一双儿女的愧疚比谁都深。   “都睡吧,明早我陪小樱回去一趟,把你们留在沈家的东西搬回来,还有胭脂铺那边也要交代,娘也不用担心,我会尽量劝沈伯搬到县城跟你们住,只要沈伯点头,谁也阻拦不了。”赵宴平一条一条地道,身形高大,目光坚毅,如顶梁柱一样撑起了这个家。   他这么一说,柳氏与沈樱都放下了担忧。   赵老太太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孙子不要她管,柳氏如今也不是她的儿媳妇,她没资格插手。   西屋还留着之前给秋月、丹蓉打的木板床,赵宴平让老太太给母亲妹妹找床被子,他先出来了。   阿娇关切地看着他。   赵宴平低声道:“没事了,回屋睡吧。”   阿娇都听见了,知道他有计划,指着厨房道:“我让翠娘煮了面,要给太太姑娘端去吗?”   赵宴平:“嗯,我去跟里正谈谈。”   ======   沈家沟,沈家。   柳氏、沈樱都走了,两位族老给围观看热闹的相亲们解释了怎么回事后,也回家吃饭去了。   村民们对着沈文彪一大家子指指点点,当然也有一些人认为沈员外太糊涂,被美貌的继室迷得神魂颠倒,对继室的女儿比原配生的儿子还好,感慨什么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的一些话。在大多数村民看来,家产就该都留给儿子,沈员外先失了公允,才激起了沈文彪一家的不满。   沈文彪的媳妇示意三个儿媳妇一起朝村民们哭委屈。   沈员外拄着拐杖站在门口,遥望马车离开的方向,仿佛听不到那些话。   他喜欢柳氏啊,早在柳氏还是十四五的小姑娘时,已经丧妻的他就注意到柳氏了,同时也察觉到了柳氏与赵宴平他爹的情愫。年纪轻轻的两个人,男的俊朗女的貌美,沈员外无意再去插一脚,只远远地看着他们成亲、生儿育女。   后来柳氏成了寡妇,赵家的日子艰难,他不忍心看柳氏陪赵老太太做那些粗活,终于托了媒人去询问她的意思。柳氏答应嫁给他的那晚,都有了儿媳妇的他,激动地彻夜未眠,仿佛突然回到了年轻的岁月。   可是一晃眼,他老了,她也走了。   村人们都在议论他偏心女儿,声音传进耳中,沈员外只觉得可笑。   他对儿子不好吗,家里绝大部分家产他都留给儿子、孙子们了,就那么一个小小的胭脂铺,完全是小樱经营起来的,明明是儿孙贪心不足,为何他们自己不反思,为何村人们看不到?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疼自己的女儿,根本没到偏心的地步,哪里不对了?   “老爷,进去吧,该吃晚饭了。”管事扶着他道,他跟了老爷这么多年,深知老爷对柳氏的感情。   沈员外点点头,拄着拐杖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老爷,小姐走了,我们怎么办?”沈樱的两个丫鬟站在院子里,无措地问。   沈员外心不在焉地道:“小姐走得急,没来得及收拾行李,你们去提前收拾好,等她们在县城安顿好了,你们再过去伺候。”   说完,沈员外回了自己的房间。   东厢房里,沈文彪的媳妇听了公公的话,眼睛一转,对屋里生闷气的丈夫道:“听见没听见没,咱爹让如意、宝瓶去收拾小樱的行李了,还要把东西给小樱送去!”   沈文彪烦躁道:“送就送,顶多一些衣裳鞋袜,咱留着也没用。”   他媳妇狠狠戳了一下他肩膀:“谁说只有鞋袜衣裳?她的那些金银首饰呢?她的小金库呢?胭脂铺生意那么好,说是进项都充了公账,谁知道她有没有藏私,谁知道咱爹有没有偷偷塞她银子?她已经带着方子走了,还拿走了咱们家五百多两银票,咱爹还想送她多少?”   沈文彪一听,噌地站了起来,让媳妇去跨院喊三个儿媳妇过来,一起去搜沈樱的房间,如若发现首饰珠宝银两地契,一并都收起来,只把沈樱的衣裳鞋袜留给她。   婆媳四人浩浩荡荡地去搜沈樱的房间了。   沈樱的两个丫鬟如意、宝瓶正在收拾屋子,大奶奶突然带着三位少奶奶冲进来,强盗一样乱翻,两个忠心护主的丫头哪受得了,一边阻拦一边高呼老爷,喊了两声便被沈文彪的大儿子、二儿子分别捂住了嘴。   沈员外已经听到了,急匆匆带着管事赶过来,见此乱象,沈员外气得站都站不稳了,瞪着沈文彪大骂:“那是你妹妹,你亲妹妹啊,你……”   “真是我妹妹,就该跟我一条心!”沈文彪用更大的声音顶了回来,他委屈,真心委屈,指着窗外吼道:“自从柳氏进门,你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儿子,我娘更是被你忘得干干净净,幸好柳氏没生儿子,真生了儿子,你敢把整个家都给她们!”   沈员外捂着胸口,一边咳嗽一边靠着管事反驳:“天地良心,我何时有忘了你,柳氏不争不抢,小樱那边,除了一间铺子我又给过她什么?”   “爹又何必说这些漂亮话,你看小樱这些首饰,一件件的可全是好东西。”沈文彪的媳妇将沈樱的首饰都倒在一起,摔到了沈员外面前。   女儿的心爱之物被人如此践踏,沈员外咳得更厉害了:“你,小樱是姑娘,我,我给她买首饰怎么……”   没分辨完,沈员外突然说不出话了,捂着胸口猛咳。   管事急得都要哭了,扶着老爷子催沈文彪一家快去请镇上的郎中。   沈文彪夫妻都在气头上,以为老爷子在演戏,夫妻俩没动,三对儿年轻的夫妻也没有动。   丫鬟如意突然挣开沈文彪大儿子的钳制,哭着跑来前院,喊守门小厮速去请医。   可惜,沈员外没能坚持到郎中赶来。   悲凉的视线一一扫过眼前的儿孙,唯独没有最想见的那人,沈员外苦笑一声,抱憾而终。 第78章   城门刚开, 一辆马车、一辆平板马车便前后驶了出去。   前面那辆由沈家的车夫赶车,里面坐着沈家沟的里正,后面的平板车是赵家的, 赵宴平赶车, 沈樱挨着兄长而坐。   便是有了接父亲来县城的打算,沈樱仍然心情沉重, 怕沈文彪一家不放人,怕父亲仍然惦记着给沈文彪留颜面,不肯跟她走。   秋高气爽的好时节,蓝汪汪的天空不见一朵云, 沈樱的心头却仿佛压了一层层乌云, 看不到一点光。   一路无话,两辆马车来到了沈家沟村头。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吃完早饭了, 有村民看到赵宴平兄妹, 尤其是沈樱,立即喊道:“沈丫头你可回来了!快回家看看吧, 你爹昨晚没了!”   沈樱愣了一瞬, 旋即焦急问道:“没了?我爹也离开那个家了吗, 被我大哥他们气走了?”   村民都不忍心回答了, 另一个老太太叹道:“你爹死了, 被你大哥一家活活给气死了!”   死了?   爹死了?   眼前天旋地转, 沈樱一头朝后倒去, 赵宴平及时扶住妹妹, 连喊了好几声“小樱”。   沈樱只是一时昏厥,被兄长唤醒, 余光中还站着那两个村民,沈樱泪水一滚, 突然推开兄长,跳下马车,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爹,一边朝沈家大宅赶去。   沈员外昨晚去的,他活着的时候,像所有有钱的老人一样,早在镇上的棺材铺给自己订了一口上好的棺材,沈文彪昨晚已经派了两个儿子去将棺材拉了过来。沈樱挤开吊唁、看热闹的村民冲进自家院子,就见院子中间停着一口大红的棺材。   亲眼所见,沈樱踉跄着扑到棺材上,嚎啕大哭起来。   沈文彪一大家子已经穿上了白色的麻衣,见到沈樱,沈文彪媳妇朝丈夫使了个眼色。   沈文彪点头,突然冲上前,粗鲁地将沈樱拉开棺木摔到地上,沈樱还没反应过来,沈文彪当着所有街坊的面,指着沈樱大骂起来:“你个死丫头,咱爹都是被你气死的!他不让你做生意,你非要做,他不许你乱花钱买首饰,你偷拿家里的银子买了一堆,昨晚我们替你收拾行李想给你送过去,爹就是看到你那一堆首饰,才活活被你气死了!”   沈樱跪趴在地上,泪如雨下地看着前面的棺木,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   沈文彪的媳妇扑上来,抓着沈樱的衣领大哭:“爹忍了你们那么久,昨天忍无可忍休了你娘,连你也不要了,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好心替你收拾行李,又发现你乱花银子打扮自己,气上加气,生生被你气死了啊,你还有脸回来!”   说着,沈文彪的媳妇就想打沈樱一巴掌。   就在此时,一只大手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甩了出去。   沈文彪的媳妇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回头,认出是赵宴平,沈文彪媳妇嚎嚎得更厉害了,说什么沈樱气死老爹,现在还带着捕头哥哥来家里打人。   赵宴平一边扶起妹妹,一边扫视一周,既没有看到妹妹的两个丫鬟,也没有看到沈员外最信任的管事。   “里正乡亲们都可以作证,昨日小樱走时沈老还好好的,她走之后沈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叫你们管事出来问话。”赵宴平冷声道。   他虽然穿着常服,可村民们都知道他是捕头,还是一个破案如神的捕头,赵宴平一开口,那些几乎已经信了沈文彪夫妻一面之词的村民们也都意识到了不对。是啊,昨晚柳氏、沈樱离开时沈员外还能拄着拐杖自己走路呢,除了伤怀看着也没有什么不对,怎么一顿饭的功夫就没了?而且沈员外明显偏心柳氏母女,气也是气沈文彪一家容不下她们,沈员外能一口气给沈樱五百两银子,会因为宝贝女儿买首饰生气?   村民们越想,沈文彪夫妻的那些话越站不住脚。   老爹死了,沈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身边的人闹哄哄的,沈樱突然意识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要知道爹究竟是怎么死的!   “李叔呢?还有如意、宝瓶,他们都去哪里了?”沈樱抹把眼睛,站在兄长身边,质问沈文彪道。   沈文彪马上道:“他们三个贼奴竟然趁乱想偷家里值钱的东西,被我关起来了,等我忙完咱爹的丧事再去收拾他们!”   沈樱呸了他一口:“你放屁!你冤枉如意宝瓶也就罢了,还敢冤枉李叔是贼,咱们村谁不知道李叔对爹最忠心,你赶快把人交出来!”   沈文彪夫妻咬定李叔是贼,就是不交,并且指责沈樱已经不是沈家的人,没资格管沈家的事!   “既然李叔是贼,那我便抓他去衙门。”赵宴平将妹妹拉到里正身后,他看眼沈家大院,突然一间一间屋子的踹门。   “你这是擅闯民宅!”沈文彪招呼三个儿子一起上前去拦赵宴平。   赵宴平并不打他们,分别拧了父子四人的胳膊请村民们拦着,村民们都想知道真相,一窝蜂地挡在父子四人面前。赵宴平从主院找到跨院,终于在沈文彪大儿子住着的东跨院的柴房里找到了手脚被绑、嘴巴被塞的李管事、如意、宝瓶。   赵宴平将三人带到了沈员外的棺木前。   李管事看到沈樱,扑通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地将昨晚沈文彪夫妻如何气死沈员外一事说了出来。   沈文彪怒道:“你血口喷人!当我不知道你早被柳氏母女收买了,合伙帮着外人坑害我们沈家!”   李管事红着眼睛,对天发誓道:“我刚刚所说,若有半句虚言,就罚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罚我祖宗坟墓被盗死也不得安宁!你呢,你敢发誓昨晚不是你们夫妻气死了老爷,你敢发誓老爷气血攻心时,你们一家子没有眼睁睁地看着都不肯去请医吗?”   沈文彪心虚,哪里敢发誓?   他媳妇见村民们开始指着他们猜忌,心一狠,正要发个模棱两可的誓言,沈樱突然指着他们夫妻道:“我不用你们发誓,你们现在就随我去衙门,我要告你们气死我爹,咱们请知县大人评判去!”   沈文彪一听,心虚上又加了害怕,下意识地看向了赵宴平,旋即反应过来,仰着脖子道:“我不去!他赵宴平在衙门做捕头,知县大人当然偏向他,我没罪也要捏造个罪名给我,你当我是傻子吗?”   赵宴平沉声道:“大人来咱们武安县赴任快两年,从未办过一次冤案,我赵宴平当捕头这么多年,也从未错抓过一个好人,你不敢去便说不敢去,不必左右推脱。”   沈文彪尚未说话,沈樱冷声道:“大哥不必与他们多费唇舌,你在这里看着,别让他们跑了,我现在就去衙门鸣冤,他们不去,县衙自会派捕快来抓他们!”   说完,沈樱走到沈文彪的媳妇面前,突然扯下了她身上的麻衣。   沈文彪媳妇大骂:“你疯了吗!”   沈樱“啪”的一耳光打在她脸上,指着亲爹的棺木道:“你们气死我爹,不配给我爹戴孝!”   打了沈文彪媳妇,沈樱穿上麻衣,一人挤出村民围堵的大门,三两下解下套在车上的骏马,翻身而上,直奔县衙去了。   村民们看着小姑娘单薄却坚毅的背影,都不禁替沈员外惋惜起来,若沈樱也是个儿子,沈家继续延续百年兴旺都不愁了,那么大的家产落到沈文彪一家人手里,儿子儿子没本事,三个孙子也都不成器,早晚要败光。   ======   沈樱快马加鞭赶到县衙,已经快要晌午了。   谢郢正准备休息去吃午饭,县衙外的鸣冤鼓突然被人敲响,一下比一下重,鸣冤之人似乎也吸引了一批百姓过来,议论之声源源不断地传来。   谢郢立即上堂,命人去将鸣冤之人带进来。   稍顷,两个捕快引着一麻衣戴孝的女子走了过来,那女子十四五岁的模样,形容狼狈,发髻乱了,眼圈红肿,却仍然难掩其美貌。女子眼中含泪,又带着一股子倔强,跪在地上朝他看来的时候,谢郢心中一惊,为何此女如此面善?   “堂下何人,有何冤屈?”暂且收起那份惊疑,谢郢肃容审问道。   沈樱七夕之夜见过谢郢一次,不过昨今两日家中连遭大变,她早忘了与谢郢的那一面,也不曾因为兄长做捕头而希望这位知县大人徇私什么。这一刻,她眼中没有谢郢的脸,只有他一身的知县官服。   跪在大堂之上,沈樱仰着头,她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却知道该说什么,声音颤抖又坚定无比地道:“民女沈樱,乃沈家沟沈员外沈润之女,民女要告家兄沈文彪不孝,为家产纷争气死我爹,求大人明鉴,替民女做主!”   她这么一说,谢郢终于认出她了,两边的堂役捕快也都知道赵爷的亲娘改嫁了沈家沟的沈员外,今早赵爷还托人来衙门告了假,竟是因为此事吗?   堂役们你看我我看你,不免小声嘀咕起来。   谢郢突然一拍惊堂木。   衙役们顿时敛声,不敢再交谈。   谢郢比谁都明白,他与赵宴平私交越好,此事就越不能徇私,冷声质问沈樱:“你状告亲兄气死生父,可有证据?”   沈樱有,昨日见证父亲分家的沈家沟里正、两位族老及其小辈,她的丫鬟如意、宝瓶、李叔李管事乃至沈文彪夫妻以及他们的三个儿子、儿媳,都是人证!对了,沈文彪夫妻不是说那些首饰是她自己私买的吗,那镇子、城里两家首饰铺子的伙计、掌柜同样也可以作证,证明首饰都是父亲陪她买或单独买来送她的礼物!   为了定死沈文彪夫妻的不孝之罪,沈樱将她能想起来的所有人都过了一遍!   既有人证,谢郢便下了传讯令,命捕房的捕快们去沈家沟等地拿人。   沈家沟离得远,捕快们一来一去至少要两个时辰,案子肯定要后半晌再审理,谢郢命堂役暂且将沈樱关到牢房,他自去吃饭了,从始至终,都没有多看沈樱一眼。   沈樱坐在牢房阴凉的稻草上,想的全是从小到大老爹对她的好。   沈樱越想越后悔,埋在胳膊上痛哭起来,早知如此,她宁可把方子卖了,也不要连累老爹。   ======   下半晌,谢郢重新坐堂审案。   里正与两位沈家族老可以证明沈员外对妻女疼爱有家,休妻弃女也是因为沈文彪惦记沈樱的方子,沈员外无可奈何才用这种方式保护女儿的利益,他们还能证明,沈樱母女离开时,沈员外身体硬朗,并无大碍。   如意、宝瓶是沈樱的丫鬟,她们的供词多不能用,但李管事乃众所周知的沈员外忠仆,又有各首饰铺子的伙计、掌柜能够证明那些首饰都是沈员外自己掏钱买给女儿的礼物,沈文彪夫妻指控沈樱气死老爹的证词便站不住脚了。   只是单独有李管事一人的证词,仍难定下沈文彪夫妻的罪。   谢郢便单独审问了昨晚同时在场的沈文彪的三个儿子、儿媳妇,最终沈文彪的小儿子扛不住压力,如实交待了一切。随着小儿子的反水,沈文彪的大儿子、二儿子夫妻为了不担上欺瞒青天大老爷的罪名,也纷纷招供。   如此,沈文彪夫妻为了争家产气死亲爹,虽然不是故意要沈员外死,但气死也属误杀,按照本朝律法,夫妻俩各杖罚一百,流放三千里。沈文彪的三个儿子、儿媳并未直接对祖父无礼,但亲眼目睹祖父发病而不请医,三对儿夫妻同样属于不孝,按律当各罚二十大板。   本朝重孝,为了警醒百姓谨守孝道,谢郢命衙役们将沈文彪一家带到县衙门前,当众行刑。   沈文彪的三个儿子儿媳都还年轻,二十大板下去,衣裳上见了血,好歹还活着。   沈文彪夫妻一人挨了一百大板,不用流放,直接就死在了县衙门口。   年轻的百姓们看着心惊,那些年长的老者无论男女,都觉得出了口气恶气,这种气死亲爹的孽障,就该落得这种下场!辛辛苦苦将儿女拉扯大,难道为的就是让他们来气死自己?   沈家三个儿媳妇都不能走了,三个儿子勉强站起来,雇了一辆马车,将三个儿媳妇以及咽气的父母搬到车上,在县城百姓的唾骂声中哭天抹泪地回家去了。   赵宴平也将母亲、妹妹扶到了车上。   沈员外的冤屈了了,但老人家还要发丧,沈家三个儿子未必靠得住,还要沈樱盯着。   赵宴平要保护母亲妹妹,连着向谢郢告了七天假。 第79章   沈文彪夫妻气死亲爹, 按律该罚,没挺过来也是他们的命,怨不得旁人。   沈文彪的三个儿子却都认为知县大人偏心赵宴平、沈樱, 故意让衙役往死了打他们爹娘。他们这样认为, 倒没有想找赵宴平、沈樱报仇,毕竟他们若有这个骨气, 就不会在谢郢审案时一连串招了亲爹娘的所作所为。   三对儿夫妻是担心他们的厉害小姑沈樱怨恨未平,继续勾结官府来找他们的麻烦,民不与官斗,吃了这次的教训, 三对儿年轻的夫妻只想好好守着家产过日子, 不敢学父母那做派,贪心太过, 最后害了祖父, 也害了自己。   六人可都记得板子打在身上的滋味儿,再也不敢进衙门了。   一番商量过后, 沈文彪的大儿子也就是沈樱的大侄子, 代表一大家子来沈樱面前悔过了, 父母当然有错, 但沈大主要唾骂了县城的董家, 特别是那位董大公子, 如果不是董大公子被沈樱拒绝了还跑到沈家挑唆, 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那日董大公子可是极尽挑拨之能, 没有他,沈家现在还好好的。   “小姑, 镇上的胭脂铺子我们兄弟不要,这是房契, 您继续拿着,您一定要将胭脂铺的生意发扬光大,不能让董家如愿!”   沈大悲愤地道。   沈樱不要他的房契,父亲一死,她除了姓沈,与沈家沟的这个沈家再无半点关系。   亲眼看着父亲入土为安,沈樱在兄长的陪伴下,去了一趟镇上的胭脂铺子。   接下来她要守孝,不会再做任何生意,铺子里的大小伙计沈樱全部解聘了。做胭脂最关键的步骤沈樱一向亲力亲为,并不怕这些伙计泄露什么方子,库房与柜上一共还有三千多盒胭脂,沈樱让人全部搬上了马车。   ======   沈员外一出事,阿娇就让郭兴、秋月把摊子收了,暂且都不会开张。   赵宴平陪着柳氏、沈樱在乡下忙丧事,赵老太太见地窖里还有三四百盒胭脂,阿娇却放着大好的生意不做,便将阿娇训了一顿:“员外老爷死了,小樱跟她娘要守孝,官爷又不用守,你更不用守,便是守了也不妨碍郭兴他们出去跑腿,你收摊做什么?”   阿娇赚钱,赵老太太也能拿分成,她当然希望继续开张做生意。   阿娇不想自己顶撞老太太,低着头道:“官爷临走前叫我停了的,我不敢不听。”   其实官爷急着离开,哪有心情管她的生意,完全都是阿娇自己的打算。   沈家之祸,起于董家的挑拨,董家为何要去买沈樱的方子,则是因为阿娇的生意越来越好,影响玉楼的生意了,如果阿娇没有做生意,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阿娇不知道沈樱姑娘最后会不会迁怒她,她自己良心不安,更不想在沈樱姑娘哭丧的时候,她继续用沈樱姑娘的胭脂,若无其事地赚钱。   无论赵老太太怎么说,阿娇就是不肯再摆摊。   终于到了沈员外下葬这日,到了傍晚,赵宴平赶车带着柳氏、沈樱、李管事、宝瓶、如意回来了。   阿娇与赵老太太一块儿出门来迎接。   沈樱戴着帷帽,没有理会赵老太太,先吩咐李管事与两个丫鬟:“你们先去槐花巷的宅子,我跟太太明早再过去。”   李管事点头,叫上如意、宝瓶,赶车走了。   他五十多岁了,年纪一把,无儿无女,老爷把他当家人,沈文彪一家不这么想,现在小姐愿意继续用他,李管事便一心替小姐效力。小姐哭丧的时候,派他提前来县城买了宅子、铺面,李管事已经都安排好了。   “小樱在县城买了宅子?”赵老太太惊讶地问,说话时看了眼孙子。   赵宴平没什么表情,招呼一家人先去屋里说。   阿娇走在最后,忧虑的目光一直落在沈樱身上。   进了堂屋,赵宴平关了前后门,沈樱、柳氏才取下头上的帷帽。   娘俩眼圈都红红的,但又都比阿娇想象的要平静。   柳氏早就知道沈员外早晚会走在她前头,只是这次走得太意外,她没有准备之下才深受打击。可在沈家的这几日柳氏该哭的都哭完了,丈夫没了,她还有儿子、女儿,还有一个没有找回来的女儿,柳氏知道自己没用,帮不上孩子们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陪着孩子们,别再给孩子们添麻烦。   所以她不会再在孩子们面前落泪。   沈樱不哭,是因为知道哭也哭不回老爹,而且,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沈樱先向赵老太太解释宅子的事。   赵家地方小,她们母女还要守孝三年,住在兄长家里多有不便,沈樱不想麻烦兄长,也不想委屈自己与她并不喜欢的赵老太太住在一个屋,反正她手里有银子,买个宅子是最好的办法。   赵老太太听了,心里也松了口气。   儿媳妇不在,她就是这家里唯一的长辈,儿媳妇回来了,大孙子的孝心就要分一些给儿媳妇,赵老太太怕自己不习惯,现在这样最好。   不过赵老太太嘴上还是抱怨了下,抱怨沈樱乱花银子,就该住在哥哥家里。   柳氏垂着眼,沈樱低头喝茶,赵宴平薄唇紧抿,只听赵老太太絮叨那些场面话。   赵老太太说完一事,又想到一事,问沈樱:“小樱拉了那么多胭脂进城,是想自己开铺子吗?”   阿娇一直都没找到机会开口,这时忙道:“樱姑娘,这事都是我跟你进货才惹出来的,我以后不做生意了,地窖里还有三百多盒胭脂,你一并拿去吧?”   沈樱闻言,走过来握住阿娇的手,强颜欢笑道:“小嫂不必多想,这事跟你没关系,当初我供货给你,为的也是借你的生意打响沈家胭脂的名声,后面的事咱们谁都不能预料,我不怪小嫂,小嫂也别再自责,不然就是没把我当一家人。”   阿娇听得都想哭了,姑娘这么好,怎么就没好报?   赵老太太又插嘴道:“听听,我就说小樱不会怪你,你自己倒好,一出事就停了生意。”   “祖母您喝茶,小樱还有话说。”赵宴平终于喊了老太太一声,眉峰紧锁。   话说的好听,赵老太太明白孙子是让她闭嘴呢,瞪孙子一眼,但还是坐了下来,好奇地看向沈樱。   沈樱仍然拉着阿娇的手,为难道:“小嫂,我爹是被沈文彪气死的,但这事与董家的挑拨也脱不开关系。接下来我要想办法让董家受点报应,我自己不卖胭脂,小嫂这边也不方便再卖,你看这样,地窖里的那些我按照五十文一盒全都买了,行不行?”   阿娇急道:“姑娘这是什么话,我本也不想做生意了,那些你都拿去,什么也不用给我。”   沈樱知道阿娇心善,索性道:“这样,我把那些胭脂的定金还给小嫂,咱们谁都不占谁的便宜。”   阿娇仍想推辞,赵宴平做主道:“就这么定了。”   阿娇便闭了嘴。   赵老太太没听懂,问沈樱:“你不卖胭脂,还拉那么多胭脂过来做什么?”   沈樱垂眸道:“重阳之前,您自会知晓。”   ======   沈樱当日披麻戴孝去县衙告状,再加上沈文彪夫妻被杖毙而死,这事在县城传了一两日,但沈家毕竟只是一个村子里的大户,根基不在县城,这件事传了一会儿便没人再提了。   董家这边,董老爷、董大公子都没料到沈员外居然这么不禁气。董大公子那日挑拨沈文彪,是希望沈文彪能抢了做主权,迫使沈樱同意卖方子,哪想到一晚上的功夫,沈员外竟然死了,没多久,沈文彪夫妻也没了?   董老爷是念佛之人,命大儿子去寺庙捐一笔香油钱。   董大公子捐了香油钱,回来的时候发现赵家小妾的棚子不开了,心中一喜,果不其然,那边一关门,玉楼的胭脂生意渐渐又好了起来。   然而董家一家没高兴多久,玉楼斜对面的一家铺子关门后重新开张了,重新修缮变成了茶楼,茶楼外请了两个口齿清晰、机灵讨喜的小童,一边敲锣一边招揽生意,说东家免费请人喝茶听书,每个女茶客还白送一盒上好的胭脂,直到送完为止。   这样的好事,谁会不去?   街上的闲人百姓都挤进茶楼喝茶去了,一边喝茶一边听书,说书先生眉飞色舞,讲的故事名叫《胭脂怨》,说一位沈员外爱女如命,许她自己在外做胭脂,沈小姐生意越做越好,得罪了县城脂粉楼里的董老爷……   除了没有道出名字,故事的人物姓氏、言行举止,完全就是沈家与董家的恩怨,但说书人重点描绘了董家人商量如何抢生意、如何挑拨沈家之人以及最后继续用低本钱胭脂赚高价的得意洋洋的嘴脸。   故事听个开头,茶客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对于自己卖高价胭脂不许别人低价卖并为此挑拨得沈家连丧三条人命的奸商董家,茶客们都深恶痛绝,尤其是那些本来有低价好胭脂可买的小户妇人姑娘,骂董家骂得最凶。   茶楼开张才三日,董家的玉楼就被人趁天亮前泼了一桶粪。   这茶楼就是沈樱让李管事开的,她也没想掩饰自己才是幕后之人。   董老爷爱钱,也爱名声,被沈樱这么一闹,董家的名声差了,生意也差了,那些有钱的老主顾女客们不想沾惹是非,都不再光顾玉楼,更可气的是,县城那些一直被玉楼死死压着的胭脂首饰铺子趁机发力,手段层出,抢走了董家大批生意。   董老爷试图去找沈樱讲和,花钱消了沈樱的怨气,沈樱不同意,宅子里请了得力的护院,也不怕董家想动阴招。   私了不成,董老爷指使儿子去县衙告官,告沈樱的茶楼污蔑董家。   谢郢便传讯李管事与说书先生,从头到尾听说书先生讲了一遍。首先故事里并没有提到董老爷一家人乃至玉楼之名,其次故事里董大公子做的事说的话都有李管事可以作证属实,便是直言是董家,董家都打不赢这场官司。   董大公子无功而返,看着对面的茶楼,董大公子恨恨地道:“让她开,不收茶水钱还送胭脂,这亏本生意我看她能做多久!”   茶客太多,沈樱的三千多盒胭脂很快就发完了,不过六七十两的本钱,沈樱不心疼。   没了胭脂,沈樱继续白请客喝茶,茶叶也不是什么好茶叶,说书先生的工钱也不高,她耗得起。   董家耗不起,不敢对付沈樱,便想杀鸡儆猴,只要狠揍说书先生一顿,看哪个舌头长的还敢替沈樱做事。   董大公子偷偷收买了一个绝不敢背叛董家的打手,准备在说书先生回家的路上动手。   结果那打手给说书先生套上麻袋才打了两拳,就被突然冲出来的一个常服捕快抓住了。打手有软肋捏在董家,再加上打人是小罪,到了县衙他咬定是自己看说书先生不顺眼,谢郢也无可奈何,打了此人一顿板子,关进大牢。   说书先生不能白挨打,第二天去茶楼说书时,又加了一段董家意图买凶杀人,编得绘声绘色险象环生,还撩起袖子露出身上的伤给听客们看。消息一传开,董家的名声更臭了,不但没能震慑各路说书人,反倒吓退了一堆愿意替董家效力的混混、打手。   明着挽救不回名声,阴的赵宴平兄妹俩早有防范,董老爷终于认了,命儿子们关了玉楼,只等沈樱何时嫁人离开武安县,或是赵宴平没有本事再给沈樱撑腰了,玉楼再重新开张,重振旗鼓。   玉楼一关,沈樱也让李管事关了茶楼,与母亲一心缅怀亡父。 第80章   沈樱九月开始与董家斗, 宁可亏本经营茶楼也要坏了董家的名声,再有其他胭脂、首饰铺子趁机打压董家的玉楼,耗了三个月, 没有顾客登门的董家终于被迫关闭了玉楼。   沈樱出了这口气, 安心守孝了,她那边平稳了, 赵家这边也终于不用再跟着牵挂担心。   经过此事,阿娇已经歇了做生意的心。   赚钱虽好,可赚钱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无事时自然一切顺遂, 一旦出了件大的, 动辄倾家荡产。阿娇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从去年到现在, 她赚了小三十两银子。本来还担心这些都要搭进去替秋月还何二爷赎身钱, 官爷偷偷告诉她其实并不用还,阿娇一点本钱没亏, 赚了三十两, 还得了秋月一个丫鬟, 她知足了。   阿娇知足, 赵老太太不知足。   赵宴平自然不会将秋月赎身的真相告诉老太太, 赵老太太自己算了一笔账, 阿娇就是把当初的聘金搭上, 也还差十几两银子才能补足五十两, 阿娇赚了钱是赵家的,阿娇欠了钱也得算在赵家头上, 这怎么行?   沈樱还在跟董家斗法的时候,赵老太太就开始挑秋月的不是了, 三天里有两天都会骂秋月一顿,还跟赵宴平、阿娇商量,要卖了秋月还债。   “我不卖女人。”赵宴平沉着脸道,“祖母不用担心,我给何二爷写信说明了情况,剩下的等阿娇攒够了一起还他,何二爷那边并不急。”   赵老太太瞪着阿娇道:“她都没有生意可做了,拿什么还十几两银子,靠你偷偷贴补她吗?”   阿娇不忍心看秋月被老太太嫌弃,昨晚已经跟官爷商量过了,道:“老太太您别急,我只是不做胭脂生意了,等樱姑娘那边的事情解决了,我跟秋月继续做绣活儿生意,我跟秋月女红都好,之前一个月也能有一两左右的进项,我们使劲儿干,一年差不多也能还了何二爷。”   赵老太太这才消了气,阿娇赚一两,她就能拿一钱银子的分成,算是够阿娇、秋月的伙食钱了。她聘阿娇是为了将孙子拐回正道,偏偏阿娇没用,阿娇自己在赵家都是白吃饭了,再带上一个秋月欠下十几两银子,那怎么成?   “今天开始你跟秋月就待在房里做绣活儿,等外面的事一解决,就让秋月他们去摆摊。”赵老太太不容商量地道。   阿娇都应了,她做绣活儿也是给自己赚钱,阿娇只是希望绣活儿生意千万别再得罪哪家铺子。   当着老太太的面,赵宴平没说什么,晚上回来,与阿娇躺下后,赵宴平才无奈道:“委屈你再辛苦一年,等明面上还了何二爷那五十两,你便不用再劳累了。”   别的事情他可以说服祖母,唯独钱财一事上老太太不会听任何人的,尤其这事是他先欺瞒老太太在先,让老太太以为阿娇欠了何二爷买下秋月的银子,一两二两也就罢了,还差十几两,不让阿娇把这银子赚回来,老太太能数落阿娇、秋月一辈子,家宅不宁。   阿娇笑道:“这有什么辛苦的,赚了也都归我,官爷对我够好了。”   阿娇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因为每次赵老太太埋怨了她什么,官爷都会给她补回来,阿娇既得了银子又得到了官爷的心,很知足了。   “嗯,睡吧。”   赵宴平低声道。   家里一堆事,官爷没有那种心思,阿娇也没有,朝着官爷的方向侧躺,慢慢就睡着了。   翌日赵宴平出发后,秋月就端着针线筐来东屋找阿娇了。进了屋,秋月放下针线筐,扑通就朝阿娇跪了下去,连磕了三个头:“小娘子对我的大恩大德,秋月感激不尽,以后我这条命就是小娘子的,随小娘子驱遣。”   阿娇受之有愧,帮秋月的主要是官爷,就像这次,如果不是官爷告诉她不用还何二爷银子,还把之前她“还”的那些都给了她,阿娇未必舍得倾尽所有私房来保住秋月。   “快起来快起来,你要感激,就感激官爷好了。”阿娇悄悄告诉了秋月真相。   秋月并没有多吃惊,她依然感激阿娇,因为如果不是阿娇有用得着她的地方,赵家根本不缺她这个丫鬟,那官爷肯定会将她送还给何二爷,她一旦落到何二爷手里,未必能有赵家给她的安稳。   当然,秋月也感激官爷,甚至赵老太太那些不疼不痒的数落,秋月都不在意。   她真正怕的,只有身体上的欺凌,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秋月再也不想体会。   接下来,阿娇与秋月每日都做起了绣活儿,阿娇像以前一样每天只做三个时辰,秋月的白天除了吃饭几乎都扎在针线堆儿里。阿娇劝她不必这么辛苦,秋月笑道:“辛苦不了多久,等棚子重新开张了,我就只负责卖了,趁现在闲着多帮小娘子做一些。”   腊月初一,阿娇的棚子重新开张了。   年轻的姑娘妇人们仍然记得沈家的好胭脂,一看铺子开张都来打听,得知这边不卖胭脂了,大家一起想到了沈家与董家的恩怨,纷纷唾骂董家奸商黑心肝,坑了沈家,也害得她们没有又便宜又好用的胭脂买。   出于一种同情心,买不到胭脂的女子们也都挑了几样绣活儿带走,再加上进了腊月,家家户户都要准备年货了,出门采购的百姓多,阿娇的针线生意竟然又恢复了卖的最好时的水平。   赵老太太去河边看过几次,生意好,自己有分成拿,阿娇还何二爷银子也有了希望,老太太终于又恢复了笑脸。   赵老太太一笑,从赵宴平、阿娇到秋月、郭兴兄妹,大家脸上也重新恢复了喜色。   心情放松了,别的念头自然活泛了,连着几晚,赵宴平都与阿娇睡了一个被窝,弄得阿娇眸含春水,如甘露浇灌过后的花朵,一日比一日娇艳鲜妍。幸好两人一直都是偷偷摸摸的等到二更天大家都睡熟了才开始办事,赵老太太又误会阿娇是因为赚了银子才心旷神怡,没有怀疑到那上头。   待到腊月下旬,年味儿越来越浓,赵家忙着打扫院子准备过年的时候,隔壁朱家,朱时裕、董碧青两口子从别院搬回来住了。他们搬出去是打着要朱时裕安心读书的名义,可不是分家,逢年过节都得回来。   外面一传来其他街坊们打招呼的声音,正指挥翠娘扫院子的赵老太太耳朵一动,撇下翠娘就朝街上走去,翠娘心知有热闹看,拿着大扫帚小跑着追了上去。   阿娇在窗里见了,笑着摇摇头。   赵老太太、翠娘出来的时候,朱时裕正在扶董碧青下马车。   赵老太太看到董碧青,想到阿娇的胭脂生意都是董家搅和黄的,怨气憋了许久,此时一股脑全都朝董碧青发泄了出去:“翠娘你看到了吧,我早就说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那心狠手辣卖了外甥女的婆婆,自然就有挑拨是非的儿媳妇!怂恿丈夫搬出去离开爹娘都算轻的,害得人家家破人亡才是最阴毒!”   赵老太太没有点名也没有道姓,但出来看热闹的街坊都知道她在骂金氏、董碧青婆媳。   董碧青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   她当初只想提醒父兄做点什么抢回生意,哪能料到会惹出那么多事?玉楼一关,父亲还好,两个兄长甚至她娘都埋怨她,弄得董碧青的日子过得也憋屈。娘家回不了,不肯好好读书的朱时裕也终于找到由头反驳她了,争吵时竟然骂她是长舌妇!如果不是她有银子,朱时裕可能都要休了她!   现在她才回来,就被赵老太太指着鼻子骂了一顿,董碧青能舒服才怪。   董碧青不想与赵老太太吵,嫌越吵越难看,金氏走了出来,赵老太太骂她卖过外甥女,她就骂赵老太太卖过儿媳妇、亲孙女,不管真的假的,嘴上不能输了阵仗!   赵老太太最恨别人冤枉她这两桩事,老母鸡似的跟金氏对骂了起来。   可金氏毕竟年轻,中气足,赵老太太就算有翠娘帮忙,金氏那边还有董碧青的两个丫鬟帮腔,渐渐落了下风。   阿娇听了,连忙跑出来,扶住赵老太太道:“清者自清,您没做过那些事,何必与她们计较,等会儿官爷要回来了,见您这样,又要生气。”   赵老太太还没说话,金氏大笑着讽刺起来:“是啊,老太太年纪大了,千万保重身体,不然您被气坏了还要冤枉到我头上,我们普通小老百姓,哪敢得罪你们官家,之前好心请赵官爷来我家喝喜酒都被他威胁要治我私闯民宅的罪,可把我吓得啊,三天三夜没睡好觉!还有沈家老爷子,明明是自己气死……”   “你闭嘴!”   阿娇突然转身,朝金氏喝道。   金氏一愣,她习惯与赵老太太、翠娘对骂了,但今日,是阿娇第一次敢大声顶撞她。   “你对我做过什么,我爹娘都在天上看着,外祖父外祖母也都看见了,还敢趾高气扬地诬陷别人,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阿娇不是不恨金氏,可她恨了也没有用,只能给舅舅添堵,所以阿娇忍了,可今日金氏竟然诬陷官爷滥用权势,竟然意图撇清董家与沈家之祸的关系,阿娇再也听不下去。   阿娇愤恨地看着金氏。   金氏就知道,这丫头一直在恨她,回来后的那些老实乖顺都是装出来的!   “你……”   “你又在吵吵什么,嫌我们朱家的脸被你丢得还不够吗!”   人群之后,突然传来朱昶暴怒的吼声,众人回头,只见朱昶与赵宴平并肩站在那里,朱昶气得脖子都红了,赵宴平冷冷地看着金氏,不言不语,却比朱昶的暴怒更叫人心惊胆战。   鸦雀无声,朱昶快速走过来,瞪眼董碧青主仆三人,粗鲁地将金氏拉进了院子,朱时裕等人也灰头土脸地跟了进去,关上大门。   “进去吧,以后别再吵了。”赵宴平扶住气得不轻的赵老太太,示意自家人也都进去。   赵老太太委屈,一边跟孙子往里走一边还大声替自己诉苦,其实也是向街坊们澄清她并没有做过卖媳妇、卖孙女的事。沈家沟有这种谣言,但她搬到县城后从来没有提过,身边人也没人说过,今日金氏突然当众翻出这些旧事,赵老太太受不了这冲击。   哪怕解释了,赵老太太也知道,那些妇人们不会信的,以后肯定要背后嘀咕她、骂她。以前她是人人羡慕的赵官爷的祖母,今天开始,她与金氏一样,都要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了。可金氏被骂是活该,她是冤枉的啊!   大过年的,赵老太太病倒了。 第81章   “说过要心平气和地静养, 怎么又给气成这样了?”   前日才来过赵家的白发老郎中又被赵宴平给请了过来,见床上的赵老太太双眼都朝一边看了,明显是中风的症状, 老郎中皱起眉头责问道。去年他就给赵老太太看过一次, 前天赵老太太被金氏气倒后他也再三叮嘱一定不能再让老太太受气,没想到老太太还是中风了。   阿娇看向官爷, 赵宴平脸色沉重又无奈。   谁也没有再气老太太,是老太太半夜做梦跟人吵架,自己气到了,气了一晚, 早上起来扑通一头摔地上, 赵宴平听到动静匆匆赶过来,才发现老太太人没撞怎么样, 眼睛却不对劲儿了。   老郎中给赵老太太扎了几针, 开了药,最后一次警告赵宴平:“老太太这病全靠养, 养好了还能恢复, 继续生气, 瘫床上都是轻的。”   气血攻心, 严重的可能猛地坐起来的功夫, 人就没了。   这话老郎中没告诉赵老太太, 单独嘱咐了赵宴平。   赵宴平送走老郎中, 回屋坐在老太太的病床前, 握着老太太的手道:“祖母,郎中的话您都听见了, 您别与外人置气,安安心心养好身子, 再过一年大人就要回京了,听他话里的意思,会替我在京城谋个差事,到时候我带您一起进京享福,还要累您替孙子挑门好婚事。”   心病还要心药医,赵宴平专拣老太太爱听的话道。   赵老太太确实爱听,但她没忘了孙子的怪癖,哼道:“你就会糊弄我,阿娇你都没碰过,我给你找再好的媳妇,你会要吗?”   阿娇已经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了,刚刚还因官爷说要娶妻心里泛酸,此时听到老太太提及这个,阿娇不禁攥住领口,怕官爷说漏嘴,怕老太太发现她一直在骗她。   赵宴平余光扫眼门外,然后正色对老太太保证道:“等您的病好了,我就与阿娇圆房。”   赵老太太:“你们今晚就圆房,我反而好得更快。”   赵宴平点头:“今晚我与阿娇圆房,明早我去老家将二叔叫过来,让他跪在院子里给您赔罪,让街坊们都知道当年我娘改嫁、香云被卖是怎么回事,还您清白。”   赵老太太这下是真的精神了,恨不得现在孙子就去老家将那贼儿子抓回来。   成功安抚了老太太,赵宴平走出了西屋。   堂屋空无一人,赵宴平听了听,发现阿娇去了厨房,在提醒翠娘熬药的火候。   晚饭赵宴平在西屋陪老太太吃的,吃完又陪了老太太很久,赵宴平才来了东屋。   阿娇在铺床,听到脚步声,阿娇回头,关心地道:“老太太睡下了?”   赵宴平颔首,洗了脚躺下时,赵宴平直接掀开了阿娇的被子。   阿娇身子绷了下。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以前她渴望、喜欢官爷的疼爱,今晚她并不怎么想。   赵宴平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头道:“老太太这次病得严重,这段时间我会尽量哄她,言语上可能会让你受些委屈,你不必往心里去,记住我只是在哄她罢了。”   阿娇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她知道官爷经常会嘴上哄老太太高兴,但具体哪句是哄的,哪句是真心话,阿娇也分不清。   “我还答应老太太今晚会与你圆房,明早老太太肯定会问你,你便将咱们圆房那晚的情形简单说给她听,让她信服就行了。”赵宴平轻轻摸着她的肩膀道。   阿娇猜到了,他一上来,她就猜到了。   老太太病着,赵宴平并没有太多的兴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阿娇身上留下证据。   他希望阿娇叫几声让老太太听见。   阿娇不想叫,她也不想做,她哪里都不舒服,赵宴平沉下来的那一刻,阿娇哭了。   赵宴平起初还以为她在演戏给老太太听,直到发觉那艰涩难行,赵宴平才突然去摸她的脸。   阿娇满脸都是泪。   赵宴平立即离开。   “怎么了?”见她蜷缩到床里,连哭都没有声音,赵宴平神色复杂地问。   阿娇能说什么呢?   说她不喜欢听他提娶妻的事,还是不喜欢他用这种方式向老太太尽孝?   孝顺没错啊,一个人若是对辛辛苦苦拉扯他长大的亲人不孝,那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没事,老太太病了,我难受,没心情,就很疼。”阿娇闭着眼睛道。   赵宴平愧疚道:“是我勉强你了,对不起。”   阿娇摇摇头:“官爷睡吧,你放心,明早我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太太。”   赵宴平睡不着,一会儿想祖母的病,一会儿想她的委屈,心里似缠了一团乱麻。   天亮了,赵宴平伺候老太太喝了药,他便赶车去沈家沟接赵二叔、赵二婶了。今日夫妻俩不想来也得来,治好了老太太的心病才能走。   他走了,阿娇红着眼圈来了西屋。   赵老太太在床上躺着,见她这样,若有所思道:“怎么哭了?”   阿娇委屈巴巴地看她一眼,突然趴到赵老太太的床边,呜呜哭了起来:“老太太,官爷终于与我圆房了,可官爷一点都不怜惜我,我疼……”   赵老太太低头,透过阿娇松散的领口,看到一点咬痕。   圆房一事上,赵老太太被孙子骗过,也被阿娇骗过,以前阿娇羞答答的,赵老太太没多想,如今她病成这样,赵老太太相信孝顺的孙子不会骗她,阿娇只有对孙子的埋怨与恐惧,也更符合孙子的脾气,孙子根本不喜欢美人,圆房的时候能有多温柔?   “别哭别哭,刚开始都这样,以后就慢慢好了。”赵老太太高兴地安慰阿娇道。   阿娇哭了一顿,出去洗洗脸,继续来西屋服侍卧床的赵老太太。   吃完午饭不久,赵宴平果然带了赵二叔、赵二婶过来。   夫妻俩当然不想来,可赵宴平阎王似的出现在他们面前,夫妻俩都怕啊。   夫妻俩先进屋探望了赵老太太,赵老太太不用他们嘘寒问暖,只想夫妻俩快说出真相。   在赵宴平的眼神催促下,赵二叔、赵二婶并肩跪到了赵家大门口,先说夫妻俩没本事赚钱养家,多亏大嫂主动改嫁才帮一家人渡过了难关,然后再说夫妻俩鬼迷心窍,为了还债偷偷卖了侄女赵香云,有愧大哥的在天之灵不说,还连累老太太名声受累。   夫妻俩一边哭一边磕头,磕得额头都破皮了,赵宴平才放他们走。   阿娇在屋里看着,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官爷对老太太的孝心。   可惜,赵老太太的病情并没有多大好转,只是暂且没有加重,已经斜掉的眼睛并没能正回来。   名声的问题解决了,赵老太太还惦记着阿娇欠何二爷的十几两银子。   赵宴平便让阿娇停了生意,他暗中将秋月送到沈樱槐花巷的宅子暂住,再临时从妹妹这里借了五十两银子,带回家送到老太太面前,说他将秋月卖了五十两,除了十五两要还给何二爷,剩下的阿娇也都孝敬老太太了。   一下子得了这么一大笔银子,赵老太太眉开眼笑,过完正月,赵老太太竟可以扶着拐杖走动了。   赵老太太急着去跟老熟人们吹嘘这笔银子以及阿娇的孝心,让翠娘扶着她去河边找相熟的妇人们聊天。街坊们都知道赵老太太中风了,不能受气,甭管心里想什么,看在赵宴平的面子上,大家都愿意应和哄赵老太太高兴,有那不愿意哄的,便闭着嘴巴不搭言。   老太太瞧着渐渐硬朗起来,赵宴平重新去衙门做事了。   未想到二月春寒料峭,赵老太太不知从哪染了风寒,病上加病,老郎中来看过一次,暗示赵宴平可以开始准备后事了。   赵宴平不信,继续去请了县城几位颇有名望的郎中,然而众郎中都是一个说法。   赵宴平再次向衙门告了假,日夜守在赵老太太身边。   沈樱、柳氏来探望过一次,柳氏不忍心儿子辛苦守夜,提出她留下来伺候重病的前婆婆。但赵老太太不想看见她,不要柳氏伺候,仿佛柳氏在,就会抢走孙子对她的孝心一般。等柳氏、沈樱走了,赵老太太又心疼孙子起夜辛苦,叫阿娇来。   阿娇愿意,但赵宴平不用她来,坚持自己守着老太太。   老的心疼少的,少的孝敬老的,这时候,阿娇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外人。   二月底的这一晚,阿娇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   是赵老太太。   阿娇立即穿上鞋子,摸黑来到了西屋。   屋里黑漆漆的,阿娇点上灯,就见官爷坐在床边,正在给老太太揉胸口,消瘦冷峻的脸上一片沉痛。   阿娇正要走过去,赵老太太突然不咳了,苍老的手紧紧抓着孙子的手,开始交待后事,诸如孙子以后进京做官了,一定要谨慎行事,别得罪了京城的官老爷们。诸如孙子日后发达了,可以不原谅叔婶,但还是要适当提携侄儿们。   终于提到姻缘,赵老太太开了个头却打住,浑浊的双眼朝阿娇看来。   赵宴平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对阿娇道:“你先出去。”   阿娇低头,快步走开了。   可阿娇想知道赵老太太要说什么。   她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回到了西屋门前,抓着衣襟偷听。   赵老太太见阿娇走了,流着老泪对孙子道:“宴平啊,祖母知道你仁善,可阿娇,她,她只是我买来给你晓事的玩意,你没娶妻前先用着,将来真的谈婚论嫁了,切记要提前打发了她,别留着给我正正经经的孙媳妇添堵!她那狐媚样,你留她一日,正经人家就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你!”   赵宴平紧握祖母的手,没有说话。   赵老太太就要不行了,她死死瞪着孙子:“你答应啊,你快点应了我!”   赵宴平额头青筋隐隐暴起,在赵老太太都说不出话仍然瞪着他要回答之际,赵宴平终于道:“好。”   短短的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赵老太太笑了,她知道,孙子言出必行,答应她的事绝不会食言。   赵老太太咽下最后一口气,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第82章   落叶归根, 赵宴平带着赵老太太的棺木回沈家沟办丧事去了。   他出发之前,沈樱、柳氏来祭奠了下老太太,沈樱只是祭奠, 柳氏想随儿子回沈家沟帮忙操持丧事, 赵宴平没让。祖母走了,百日热孝一过, 赵宴平会把母亲、妹妹接到自己身边照顾,但母亲只是他的母亲,不再是赵家的媳妇,不必再为赵家做什么。   “这几日家里都托你照看了, 若有事, 叫郭兴回去找我。”送走了母亲妹妹,启程之前, 赵宴平一身麻衣, 低声嘱咐阿娇道。   阿娇亦穿着麻衣,垂眸点点头, 她眼圈红红的, 似乎很为老太太的过世悲伤。   她对老太太, 比正经的儿媳妇都要好, 老太太却一日都没把她当家人, 赵宴平心中有愧, 转身赶车走了。   阿娇与郭兴、翠娘兄妹站在门口, 直到赵宴平等人拐出巷子, 阿娇才对兄妹俩道:“进去吧,官爷不在, 这几日咱们关门谢客。”   说完,阿娇头也不回地去了东屋。   ======   赵老太太病重的时候, 阿娇还替老太太难过,还心疼面对至亲受苦而无可奈何的官爷,直到阿娇亲耳听到赵老太太对她的无情,直到阿娇亲耳听到官爷对赵老太太的承诺,阿娇才突然发现,从始至终她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旁人哪需要她的同情?   阿娇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对赵老太太的怨恨。   自从她嫁给官爷做妾,阿娇自认对老太太不差,老太太第一次有中风之兆,官爷不在家,是她立即让翠娘去请郎中,甘愿花三两银子给老太太买药,当时阿娇并没有想过要官爷给她补回来。赵老太太与金氏对骂,阿娇怕她气坏了身子,也第一时间跑出去将人往里拉了。   诚然,阿娇为了自己能过得舒服些,欺骗了赵老太太一些事,但阿娇对老太太的关心没掺过假,到头来竟只换得赵老太太临死也要逼着官爷打发了她?她留下来又怎么了,以官爷的俊朗与能力,就算身边有妾也能娶个贤妻,赵老太太为何就容不下她?她本来就够苦了,身子又给了官爷,赵老太太可有想过被官爷打发了的她,会是什么下场?   阿娇心寒,以往她看到的都是赵老太太对丹蓉、对秋月的无情,到最后她才挨了赵老太太一刀。   所以赵老太太的死,阿娇一点都不难过,她再难过,再希望赵老太太活过来,她就是傻子!   至于官爷,阿娇也死心了。   阿娇一直都知道官爷早晚会娶妻,想到这个她会心酸,但官爷承诺过不会冷落她,会照顾她一辈子,阿娇相信官爷的承诺,对官爷娶妻后的生活仍然充满了期待。   可阿娇更知道官爷有多孝顺,那可是赵老太太的临终遗言啊,一边是对至亲祖母的承诺,一边是对小妾的承诺,二选一的话,官爷肯定会选择赵老太太,辜负她,没进京的时候先睡着她,要去奔好前程了,要挑选大家闺秀做妻子了,则提前打发了她。   从赵老太太死到现在,阿娇所有的眼泪都是为自己流的。   不过阿娇不会再哭了。   关上东屋屋门,阿娇将自己的银子、首饰都拿了出来。   她尽到了赵老太太纳她过来的目的,给官爷睡过了,赵家的十两聘礼便是她的。   舅舅还她的十两卖身钱更是阿娇的。   做针线、胭脂生意前前后后卖了三十二两。   太太柳氏给她的十两银子实际是给官爷的,不算阿娇的财产,但那对儿见面礼翡翠镯子算是她的。   娘还留给了她几样金首饰。   秋月能来赵家完全是何二爷与官爷的交情,算是赵家的丫鬟,与阿娇无关。   算下来,阿娇一共有五十二两银子,并几样首饰。   以前阿娇认为自己只能倚仗官爷的庇佑,可秋月、丹蓉都让阿娇看见,即便是身世凄惨的女子,仍然有另一条路走。阿娇不会像秋月那样做奴,但丹蓉同样进过青楼,同样生不出孩子了,丹蓉都能去乡下盖大房子做正妻,阿娇为何不可?就算不嫁人,她也可以买个小宅子,买一两个仆人,自己做自己的针线生意,如果有那没人要的孩子,阿娇还可以收养一个,精心照料他长大,将来给自己养老。   那么多条路可走,并不是非要赖着官爷的。   将完全属于自己的银子收进包袱,阿娇看向窗前的那张小书桌。   等官爷出了百日热孝,心里没那么难受了,她就问官爷要一张放妾书。   官爷应该会给吧,反正他早晚也要打发她的,以官爷的品行,不会因为想多睡她一段时间就扣着她。   ======   赵老太太合棺之前,赵宴平偷偷将她从丹蓉那里得到的银子首饰都放到了老太太手边,算是陪葬。   这种银子他不会花,但丹蓉利用这些得到了老太太的帮忙,老太太也不算白拿,老太太爱财,有了这些做陪葬,去那边大概也会高兴。   按照村里的习俗,亡者都在黄昏下葬,赵宴平亲手替老太太埋了土,一切完毕,红日已经没入了天际。   老太太走了,赵二叔一家早已不是他的亲人,赵宴平一个人在老宅睡了一晚,翌日便赶着马车,回了县城。   捕头虽然不是正经的官员,亲人去世该守的孝还是要守,赵宴平去县衙与谢郢办了交接手续,又与谢郢说了一些话,便直接回家了。   知道官爷难过,最活泼的翠娘也变得安静下来,不敢多说一个字。   翠娘是什么样,阿娇就是什么样,始终垂着眼。   赵宴平下马后,去西屋坐了半晌,吃完午饭,赵宴平才开始清理祖母留下来的遗物。其实也没多少东西,赵老太太生前所用的衣物鞋袜都烧了,箱笼里只有一些还没裁剪的布料,再有就是老太太的箱底钱。   这些银子,除了赵宴平赚的,还有老太太从阿娇那里拿的分成。   赵宴平提着钱袋子去了东屋。   阿娇在做针线,棚子的生意停了,还剩了一些布料,不多,阿娇准备做点小东西,等着分别时送给太太柳氏、沈樱姑娘,还有翠娘与秋月。   “老太太一共从你这里拿了多少分成,我还你。”赵宴平坐在她对面,看着她道。   阿娇睫毛微抬,复又垂下,一边继续手里的活儿一边轻声道:“不用了,我的生意全靠官爷帮忙才做成,官爷不要,孝敬老太太一份是应该的。”   赵宴平不喜欢她这种客气,沉声道:“我说过会还你。”   阿娇动作一顿,是啊,他说过,说过就一定会做到。   阿娇不想争执,去拿了账本,按照每个月的分成记账算了一遍,前前后后,她一共给了赵老太太四两一钱银子,还有几十文铜钱。   赵宴平直接拿了五两出来。   阿娇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赵宴平将老太太的钱袋子交给她:“这个你也一起保管吧。”老太太一走,她是家里唯一的女主人,以后翠娘、郭兴买菜买东西需要用钱,这些事都得阿娇管,赵宴平让她直接从这个钱袋子里拿。   如果没有发生赵老太太那件事,他这么做,阿娇会很高兴,可她很快就要走了,何必再接这差事?   “官爷自己收着吧,你要守孝一年,这一年你都在家,翠娘直接从你这里拿钱好了,都放在我这里,多了少了的,我怕说不清楚。”阿娇低着头道。   赵宴平还想劝她拿着,忽然想起热孝后他还要接母亲、妹妹过来,有母亲在,钱交给阿娇确实不合适。   赵宴平便放下钱袋子,对阿娇解释道:“也好,等老太太过了百日,我会接母亲、小樱过来,到时候让母亲管账。”   阿娇点头,这是应该的,寻常人家也是母亲管账,母亲去了,再是媳妇管,如何都轮不到一个小妾。   “还有,热孝期间,咱们暂且分房睡,你睡这边,我睡西屋。”赵宴平看着北面的床铺道。这一年守孝期间他肯定什么都不做,但与阿娇同床,有些时候很难受控制,能分房的时候就分房睡,两人都睡得安稳。   阿娇都听他的,继续做针线。   赵宴平觉得她似乎哪里不对劲儿,可转念一想,也许祖母去了,她担心不知该说什么话,所以才变得沉默了吧。而且,以前他白日都不在家,阿娇大概也不习惯如何与他白日相处。   然而过了四五日,翠娘都敢笑笑打趣了,阿娇对他仍然是不冷不热的样子。   就在赵宴平想与阿娇谈谈的时候,一辆青帷马车从赵家门前经过,停在了朱家门前。   朱时裕、董碧青夫妻搬去别院住了,朱昶在私塾教书,只有金氏、朱双双在家。   金氏正在为女儿的婚事发愁。   本来儿子中了秀才、儿媳妇家里又有钱,女儿的行情水涨船高,媒婆隔三差五地登门,金氏一心想着忙完儿子的婚事再好好挑挑,结果她还没开始挑,沈员外就死了,沈樱一闹,董家还被盖了一顶黑心奸商的大帽,名声一落千丈,连累她们一家去外面都抬不起头。   她的名声就不太好,儿媳妇一家的也变差了,来家里给女儿说亲的媒婆竟也跟着少了,剩下的全都是她看不上的。可女儿都十七岁了啊,今年再嫁不出去,到了明年变成十八岁,别看只长了一岁,十八就是老姑娘,难听了!   心里烦,赵老太太的死都没能让金氏暗喜多久。   “这是朱昶朱老爷家吗?”   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金氏放下针线,走出了堂屋,就见门前停了一辆马车,车前车后围了四个军爷,车旁站了两个丫鬟,问话的便是其中一个军爷。   金氏大惊,一边应是一边往外赶,询问诸位军爷是何来历。   既然是朱家,四位骑马的军爷都跳了下来,两个丫鬟一个摆踩脚凳一个伸胳膊拉开车帘。   朱双双也从厢房出来了,站在金氏旁边,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阵仗。   最先下车的是两个孩子,男孩八九岁的样子,生的虎头虎脑,眉目俊朗,女孩五六岁的模样,杏眸雪腮,兄妹俩一个比一个漂亮,宛如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   孩子们站好了,一起往朱家院子里面打量。   金氏仍然盯着车门。   终于,马车的主人下车了,是个年轻貌美的妇人,当她抬头朝金氏看来,露出眉心一点朱砂痣,杏眸潋滟又带着一分刺骨寒意,金氏身体一晃,连着倒退三步。   “十几年不见,亲家嫂子竟还认得我吗?”   那美貌妇人盯着金氏,似笑非笑地道。 第83章   金氏忘了谁, 也不会忘了阿娇的亲姑母孟氏,孟莞音。   莞既可以与晚同音,如莞尔一笑, 又可与观同音, 如莞草,孟莞音取的便是后者, 谐音“观音”。孟家老太太是信佛之人,女儿出生后眉心的一点朱砂痣像极了菩萨,于是老夫妻俩就给女儿起了“莞音”这个名,到底避讳了些, 没敢直接用“观音”, 怕菩萨不喜。   金氏第一次见孟氏,乃阿娇出生那年, 金氏与丈夫去扬州府孟家探望喜得千金的小姑子。到了孟家, 金氏自然见到了还是孟家小姐的孟氏,当时孟氏正是十五及笄之年, 杏眸似水, 容貌如花, 乃远近闻名的美人, 又要眉心的朱砂痣, 凡是见过她的, 想忘了都难。   金氏第二次见孟氏, 是阿娇三岁那年, 孟元洲中了进士宴请亲朋好友,金氏与丈夫去孟家吃席, 当时孟氏已经十七岁了,容貌更美。同年秋天, 孟氏出嫁,金氏又去孟家喝了一次喜酒,亲眼看着意气风发的祁文敬用八抬大轿娶走了孟家这朵娇花。   再后来,祁文敬一家被关进大牢,孟元洲也丢了官职,紧跟着,孟元洲与小姑子双双离世,丈夫将阿娇接到了自家抚养。   孟氏母子跟着祁文敬被发配边疆,这么多年都没有音信,金氏与丈夫都猜测一家三口已经没了。   可如今,孟氏回来了,回来地风风光光,有四个军爷护送!   想到自己对阿娇做过的事,金氏怎能不怕?   “怎么,亲家嫂子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下了马车,孟氏扫眼赵家的方向,笑着问金氏。   三月春光融融,金氏背后竟出了一层冷汗,心中各种念头翻滚,此时却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请孟氏往里走。   孟氏吩咐四个护卫在门口等候,她带着两个丫鬟、一双儿女随金氏进去了。   朱双双也根据母亲的话猜到了孟氏的身份,她年纪轻,胆子小,手都开始抖了。   金氏强颜欢笑,指着乖乖跟在孟氏的小兄妹俩问道:“莞音,这都是你的孩子吗?一晃眼都这么大了,祁大人呢?”   孟氏笑容微敛,伤感道:“大人与俊哥儿命苦,死在边疆了,这是我与新夫生的两个孩子。”   金氏暗惊,她就说呢,祁文敬是个文官,哪里能使唤军爷。   “看你这派头,新姑爷是位武官老爷吧?”金氏一脸羡慕地道。   孟氏笑道:“什么老爷不老爷的,以前就是个泥腿子,后来从军打仗,侥幸立了几次军功,这不,前不久才凯旋回京,受封正四品明威将军。我在京城安顿好了,特意带孩子们回乡拜祭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顺便过来看看你们,还有我那可怜的外甥女。”   提到阿娇,金氏额头的汗都流下来了,朱双双更是恨不得没有跟过来,躲在厢房待着。   “娘,这么凉快,她们怎么流汗了?”   六岁的薛宁靠在母亲身边,看着金氏母女问。   孟氏摸摸女儿的头,笑道:“她们听说你爹爹是个大将军,害怕了吧。”   薛宁不懂:“爹爹有什么可怕的?爹爹只会打敌人,又不会凭白欺负人。”   孟氏便对金氏道:“孩子说的对,我家老爷官再大,咱们都是亲戚,嫂子不必见外,对了,亲家大哥呢,快请他回来,咱们一起叙叙旧。”   金氏巴不得丈夫快点回来,让丈夫替她抗下孟氏的怒气,扭头对女儿道:“家里来了贵客,我去喊你爹,你去叫你大哥嫂子回来!”   说完,金氏唯恐孟氏马上找她算账一般,匆匆朝外走去。   朱双双都不敢看孟氏,紧跟着母亲出去了。   娘俩一走,堂屋只剩孟氏娘仨。   六岁的薛宁看着金氏、朱双双的背影,仰头问母亲:“娘,咱们不是来见表姐的吗?您打听路时那大婶都告诉你表哥在朱家隔壁的赵捕头家里做妾了,咱们为什么不直接去赵家看表姐?这个金氏卖过表姐,我不喜欢她。”   孟氏笑笑,问儿子薛琰:“琰哥儿知道吗?”   薛琰虽然才九岁,可老爹去战场拼命一去就五年,家里全靠母亲与铁叔撑着,虽然不曾多穷苦,但没有父亲在身边,薛琰比大多数同龄的孩子都要懂事。   “娘是想先教训朱家人。”薛琰肯定道,想到那个大婶所说的表姐的遭遇,薛琰也很生气。   薛宁恍然大悟,兴奋地问道:“娘,你要怎么教训他们?”   孟氏笑道:“你们看着就是,等会儿他们一家回来了,你们兄妹什么都别说。”   兄妹俩一起点头。   金氏与朱双双这一去就去了很久,八成是分头拉着朱昶、朱时裕商量对策。   但朱家门前停了一辆由四位军爷守卫的马车,这么大的阵仗,引得这一条街的街坊们都走出来围观了,只是任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来人是谁。   赵家,阿娇埋头坐在窗边做针线,赵宴平进来拿了一次书,见她在忙,就想等晚上了与她聊一聊。拿了书出来,翠娘小麻雀似的从大门口飞了过来,悄悄道:“官爷,朱家门前来贵客了,光护卫就有四个军爷呢,主人家我没看见,听说是一个官夫人与两个孩子,不知道是朱家什么人。”   四个军爷?   赵宴平都朝朱家那边看了过去,但据他所知,朱家并没有如此显贵的亲戚,身份最高的便是当年阿娇的父亲那边了。可孟元洲夫妻早已病逝,阿娇的姑父表弟均死在了边境,去年他托谢郢请永平侯继续派人去边疆打探阿娇姑母孟氏的消息,查了很久,只查到一条孟氏被贼匪掳走的消息,至于贼匪去了何处,孟氏又遭遇了什么,无从得知。   赵宴平与谢郢都推测,孟氏已经遇害了。   都是噩耗,赵宴平便没有告诉阿娇,今日朱家的贵客,赵宴平毫无头绪。   他也不是特别好奇,但眼看着翠娘凑到两家中间的院墙下去听动静,赵宴平也没有阻拦,自去西屋了。   阿娇听到翠娘的话了,朱家是她的亲戚,官爷不好奇,阿娇好奇,放下针线,盼着翠娘听到点什么,过来告诉她。   朱昶、金氏先回来了,金氏的确企图与丈夫商量出个对策,朱昶觉得没什么好商量的,错就是错了,孟氏要打要骂,他们都该受着。   进了家门,见堂屋里孟氏正与两个孩子说笑,分明是还不知道阿娇的事,朱昶抹把额头的汗,大步走进堂屋,朝孟氏行礼道:“夫人远道而来,朱某未能及时相迎,还请夫人恕罪。”   金氏唯唯诺诺地躲在他身后。   孟氏看了两眼朱昶,笑道:“亲家大哥客气了,都是亲戚,不必客气,瞧你这一头汗,快坐下说话吧。”   朱昶没脸坐,惭愧地道:“夫人此番前来,是想见阿娇吧,实不相瞒……”   孟氏笑着打断他道:“阿娇的事不急,我大哥大嫂能把阿娇交给亲家大哥,说明他们信得过你,有你这个舅舅照顾,我相信阿娇肯定过得很好,嫁的也很好。来,咱们先叙旧,叙完再劳烦大哥带我去阿娇的夫家,哎,当年我出嫁的时候阿娇才三岁,如今她也十八岁了,早就当娘了吧?”   这一番话说的,字字都像巴掌一样打在了朱昶脸上,惭愧得他满面通红。   金氏没惭愧,她也没多余的心思惭愧,她只害怕,怕得都要站不稳了。   “嫂子,我渴了,你给我倒口茶吧?”   孟氏默默看了片刻,然后在朱昶准备开口时,突然对金氏道。   金氏后背的衣裳都要湿了,却还得硬着头皮给孟氏倒茶。   孟氏慢悠悠地喝了一碗茶,这时候,朱时裕、朱双双终于回来了,董碧青不见身影。   一家四口终于到齐了,孟氏一一看过去,终于皱眉问朱昶:“亲家大哥,你们脸色怎么都这么难看,是不欢迎我吗?既如此,你告诉我阿娇嫁到哪里去了,我自己过去找她。”   再也瞒不住了,朱昶低着头,惭愧地道明了真相。   金氏、朱双双、朱时裕都紧张地看向孟氏。   孟氏半晌没说话,就像她进城不久随便找个妇人打听朱家的住址,那妇人却一口气给她讲了外甥女的诸多悲惨一样,听得她胸口发堵,难以喘息,若不是她经历得够多,孟氏早就哭了,早就奔去隔壁见她可怜的阿娇了。   但孟氏深知,哭没有用,外甥女晚见一时半刻也没什么,她必须先出了这口恶气。   “夫人,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夫妻的错,我们对不起妹婿妹妹,对不起阿娇,夫人如何处罚,我们夫妻都甘愿受着。”朱昶拱手道。   孟氏看向金氏:“冤有头债有主,是你卖的阿娇。”   这话就像压到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接就将战战兢兢许久的金氏压跪下了,哭着说自己当年是如何如何的不同意。   “你自己也有女儿,你为何不卖她,反倒要卖我表姐?”薛宁突然指着朱双双质问道!   从孟氏进门到现在,众人说话都是正常音调,只有薛宁这脆脆的替表姐打抱不平的一嗓子,透过朱家的门窗,飘向了两家邻居。   且不提翠娘、阿娇听了是如何震惊,朱家这边,金氏已被薛宁问得哑口无言,也哭不下去了。   没人能回答薛宁的这个问题,也不必回答,外甥女当然没有女儿亲。   孟氏话里该折磨朱家四人的都折磨过了,不想外甥女多等,孟氏指着金氏问朱昶:“我们孟家世代书香,不提祖宗的荣耀,光我哥哥就是进士,孟家好好的姑娘却被她卖去那种地方四年!朱昶,动用私刑犯法,那一年换一个耳光,我打她四个耳光,你们总该认吧?”   朱昶认,他跪到金氏身边,悔恨自责道:“我认,只是夫妻一体,金氏有过我也脱不开干系,我愿与她一起领夫人的耳光。”   孟氏冷笑:“好个夫妻一体,那你们呢,父母都要挨打了,你们做儿女的不替他们分担吗?”   说到一半,孟氏讽刺地看向朱时裕、朱双双。   朱时裕、朱双双都没想过要替父母挨打,可孟氏这么说了,兄妹俩便一起跪了下去。   四人都跪了,孟氏吩咐带来的两个丫鬟,让丫鬟给金氏、朱时裕、朱双双四记耳光。   朱昶到底养活了阿娇,孟氏承这份恩情,不打他。   丫鬟们动手之前,孟氏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出了堂屋。   娘仨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堂屋里传来了啪啪的耳光声,娘仨走出朱家大门时,金氏、朱双双都哭嚎起来,只是哭嚎,没敢骂任何人。   时至今日,她们再也不敢骂阿娇半个字。 第84章   “你自己也有女儿, 你为何不卖她,反倒要卖我表姐?”   薛宁的声音清清脆脆,翻过墙头飘到了赵家院中。   邻里街坊就是这样, 谁家有人吵架, 声音一大,前后左右的院落都能听到风声, 所以除了实在难忍的愤怒或委屈,家家户户都是关门躲在屋里小声吵,免得自家的恩怨传出去,沦为街坊间的谈资。   薛宁不懂那些, 她只是不耐烦看金氏哭哭啼啼不肯认错, 六岁的女娃,只想用自己的声音压下金氏烦人的哭声。   可翠娘听到了她的话, 东屋里的阿娇听见了她的话, 就连西屋的赵宴平也听见了。   金氏只卖过一个姑娘,那就是阿娇, 而能喊阿娇表姐的人, 除了舅舅家的孩子, 便只剩姑母的子女。   赵宴平倏然离开座椅, 朝外走来。   他挑开门帘的时候, 看见阿娇也从东屋冲了出来, 没有看他, 直接跑去了院子, 不敢相信地望着朱家那边。   赵宴平走到她身边。   两人默默地听着,很快就听到了有人用力扇耳光的声音, 跟着便是金氏、朱双双的哭嚎。   巴掌声消失了,墙根下的翠娘转过来, 茫然地看向官爷与小娘子。   阿娇同样茫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没听错吧,刚刚真的有个小姑娘喊她表姐?   就在此时,赵家门外传来一道男人的通传声:“敢问这是赵宴平赵捕头的府邸吗?我家夫人乃扬州府已故进士孟元洲之妹、京城正四品明威将军之妻,此次回乡祭拜,听闻表小姐现在贵府,特来探望。”   这一下,是明明确确地告诉赵家众人,刚刚在朱家替阿娇不平的贵妇人,正是阿娇那唯一的姑母孟氏。   郭兴站在倒座房门前,远远地望向官爷。   赵宴平示意他去开门,随后神色复杂地看向阿娇。   阿娇愣在了原地。   真的是姑母回来了?   阿娇根本不记得姑母长什么样,她很小的时候姑母就出嫁了,只在父母的谈话中知道姑母的小名叫观音,这个小名太特别,所以阿娇记忆深刻,她问母亲姑姑为何叫观音,母亲笑着摸摸她的眉心,说姑母那里有颗天生的朱砂痣。   阿娇紧张地盯着门口,分不清是更期待还是怕失望。   郭兴打开大门,露出了站在门外的三道身影,两个孩子站在一位美貌妇人身后,而那美貌妇人的眉心之上,果然有一颗水滴大小的朱砂痣。   阿娇看到了那美貌妇人的朱砂痣,也看到了一双熟悉的杏眼,久远到以为已经忘记的记忆突然浮现上来,是母亲笑着点评她的长相,说她脸庞长得像母亲,眉眼更像父亲与姑姑。   两个特征都对上了,来人真的就是姑母吧?   可阿娇不敢冒然去相认,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官爷走过去,与对方说了什么。   孟氏并没有心情与赵宴平见礼,赵家的大门一开,孟氏一眼就看到了里面做少妇打扮的白裙女子,那模样依稀有几分亡嫂的影子,眼睛与她一模一样,再有朱昶都承认了侄女就在赵家,孟氏十分确定,此女就是她可怜的侄女阿娇。   看到兄嫂长满野草的坟墓孟氏都没有哭,只觉得物是人非心中凄凉,如今看到侄女,仿佛所有的悔恨思念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孟氏松开儿女的手,跑到阿娇面前,一把将已经长得与她同高的侄女搂进了怀中。   “阿娇,姑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你娘……”   ======   阿娇出生的时候,孟氏才十五岁,兄嫂得了漂亮的女儿欢喜,孟氏也非常喜欢这个小侄女,很多时候长嫂要管家、出门应酬,便由孟氏陪小侄女玩耍。阿娇第一次学会爬、第一次学会走路、第一次学会用勺子吃饭、第一次喊爹爹娘娘姑姑,等等等等,孟氏都在身边。   阿娇只是她的侄女,但对孟氏而言,阿娇也是她的女儿,出嫁之时,孟氏最不舍的便是三岁的可爱侄女。   出嫁了,与兄嫂分隔两地,孟氏再难回家一趟。   阿娇七岁那年,丈夫突然被卷入贪污案中,天突然塌了下来,一家三口全被打入大牢。当时孟氏要担心自家的未来,要照顾才三岁的儿子俊哥儿,兄长来探过一次监,没说上几句话就被赶走了,再往后,孟氏面对的便是一家三口被发配边疆。   那一年,孟氏才二十一岁。   边疆苦寒,俊哥儿路上就染了病,到达边疆不久便不治而亡,孟氏流干了眼泪亲手埋了儿子,继续与丈夫受罚开垦荒地。祁文敬在牢狱里被用了大刑,坏了底子,第二年也含恨而终,一家三口就剩她一人。   当地一恶霸看上了她,要抢她去做姨娘,抢亲的路上遇到贼匪,孟氏被匪首横放在马背上,带去了贼窝。   那贼首就是孟氏现在的丈夫薛敖,也是孟氏当时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孟氏求薛敖替她给远在江南的兄嫂报个平安,得了兄嫂的回信,她便心甘情愿地给他做压寨夫人。   薛敖果然派两个手下去了江南,三个月后两人回来,只带来了兄嫂墓碑上的拓文,以及八岁的侄女被武安县的舅舅收养的消息。孟氏大哭一场,但为了还能有与侄女重逢之日,她也要好好地活着。   孟氏嫁给了薛敖,薛敖是个山匪,孟氏就是再想念侄女,也不可能把侄女接到贼窝,当时孟氏以为,侄女跟着读书人的舅舅,总比跟着她好。   孟氏与薛敖在一起后,先生了儿子薛琰,怀上女儿那一年,朝廷北疆爆发战事,急招男丁从军,但凡愿意从军的男人,以前无论犯过什么事,都既往不咎。孟氏不想自己的孩子长大后继续做贼匪,劝薛敖去战场博一博。   薛敖再三犹豫,最后听了她的,遣散了所有贼匪,与铁叔一起将她与孩子安置在一个小村子,然后自己去从军了。   薛敖这一去就是五年,孟氏一边担心他在战场受伤,一边要抚养两个孩子,心力交瘁,哪里顾得上江南的侄女?想托人打探,又怕暴露自己与祁文敬的过往,暴露自己是避罪的罪臣之妻,连累了孩子们。   孟氏只能等。   就在去年年底,战事终于结束了,薛敖没有白练一身武艺,立了几次功,封了正四品的明威将军。除了荣耀,薛敖还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原来早在他去从军那年,祁文敬的案子就平反了,她早已不是罪臣家眷。   孟氏便先跟着薛敖进京受封,安顿好了,孟氏马上带上孩子们回乡祭祖,再看看侄女过得好不好。   “早知那毒妇竟会卖了你,当年我就该让你姑父派人将你接到我那里去!”   坐在东屋的床上,说完自己的经历,孟氏抱着阿娇后悔道。   娘俩刚刚见面都是一顿痛哭,现在也都慢慢平静了下来。阿娇靠在姑母怀里,一点都不怨她来得晚:“现在回想从前,自然知道还有另一条路可走,可那时姑母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以姑父当时的身份,您当然希望我跟着舅舅舅母过。”   “你这孩子,吃了那么多苦,想的倒通透。”孟氏低下头,怜爱地将侄女腮边的一缕湿发拨到她耳后,再摸着侄女哭得红通通的小脸道:“说了半天我的事,阿娇呢,告诉姑母都谁欺负过你,姑母替你算账去。”   朱昶说侄女从花月楼回来时还是清白身,孟氏不太信,觉得朱昶那么说只是想减轻自己的罪过。   阿娇低下头,捡一些紧要的说了说。   她这些年,说苦也苦,名声差了婚事无人问津只能做妾,都算得上苦。但与秋月、丹蓉相比,阿娇又很幸运,她没有挨过打,没有被男人糟蹋过,无论舅母金氏还是赵老太太的那些谩骂或数落,当时委屈一阵,也就过去了。   孟氏听完这些,着实松了口气,只要侄女没有经历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以后她再好好补偿补偿侄女,侄女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过,最怕心里的阴影驱散不了,一生都难以释怀。   “赵捕头呢,他对你如何?”孟氏看眼门口,低声问道。   阿娇笑笑,如实地道:“官爷对我很好,他去查封花月楼的时候就救了我一命,后来纳我做妾也是怜惜我,不想我再在舅舅家里受气,我嫁过来后,他虽沉默寡言,但对我颇多照顾,还帮我做生意,赚了几十两,他分文不取,都给了我。”   不想姑母心疼她,阿娇还介绍了官爷破案的能耐,全都是真事,也没有刻意夸大。   孟氏方才一心与侄女相认,并没有仔细打量赵宴平,但也看得出赵宴平仪表堂堂,模样不错。   “对你再好,你也只是他的妾,他早晚都要娶妻,那时你就得看正室的脸色了。”侄女把赵宴平夸得那么好,孟氏担心侄女不想跟她回京去过好日子,忙提醒侄女做妾的不利之处,“阿娇啊,你若是嫁了人,嫁的好,姑母也就放心了,可你留在这里给人做妾,姑母怕你以后被欺负,还是随姑母进京吧,姑母给你找个好人家,嫁过去做正妻。”   阿娇之前就有了离开赵家的打算,如果姑母能照顾她,自然比阿娇自己买宅子安全。嫁人不嫁人的阿娇暂且没那个心思,她只担心一件事。   “我这样的身份,姑母不嫌,姑父会不会介意?”舅舅、姑母都是血亲,但舅母、姑父不是,阿娇不想给姑母添麻烦。   阿娇这么问,其实也表明了她的意思,她想跟姑母走,并没有惦记继续给赵宴平做妾。   孟氏大喜,扶着侄女的肩膀笑道:“你姑父还敢介意你?他就是个泥腿子,不是我推了他一把,他现在还是泥腿子,只有咱们嫌弃他的份,没有他嫌弃咱们的道理。阿娇放心吧,姑姑家里都是姑姑说了算,你姑父对我比他对观音菩萨还诚心,我把你当女儿,他也会真心把你当女儿,保管你像在自己家一样舒服自在。”   阿娇不太信,按照姑母所说,姑父以前是贼首,都当山贼了,能有多好?   孟氏捏她的鼻子:“不信是不是?琰哥儿、宁姐儿你们进来!”   薛琰、薛宁都在堂屋,兄妹坐在一边,对面就是赵宴平。   赵宴平始终垂着眼帘,冷峻威严,比过年家家户户贴的门神还吓人,薛宁早想跑了,一听母亲喊她,薛宁立即站起来,一头跑进了东屋。   薛琰比妹妹沉稳,母亲与表姐的谈话堂屋里也能听清很多,见赵宴平好像很不高兴,薛琰忽然有点担心,如果这个赵捕头真有表姐说的那么厉害,他又人高马大的,若他不肯放表姐离开,老爹派来护送他们的四个家兵能打得过他吗?   薛琰皱着眉头进去了。   赵宴平仍然垂着眸子,如冰雕铁铸,纹丝不动。 第85章   让两个孩子证明了自己在家里的地位, 孟氏又让孩子们出去了,她还要继续与侄女说些悄悄话。   “阿娇啊,姑母刚刚突然想起来, 你既然说赵捕头对你如何如何地好, 还有救命之恩,那为何我一说接你进京, 你马上就动摇了,一点留恋都没有?你老实告诉姑母,是不是他欺负过你,你害怕他才那么说的?”   刚刚女儿薛宁与阿娇叽叽喳喳说家里的事时, 孟氏才反应过来这点, 拉着阿娇的手细细问道。来赵家之前,孟氏只知道侄女嫁了个捕头, 捕头这种身份, 即便孟氏还是孟家姑娘时都看不上,更何况她现在做了将军夫人, 孟氏一听说侄女沦为了一个捕头的小妾, 第一个念头便是要接侄女回京。   到了赵家, 发现赵宴平年轻高大仪表堂堂, 侄女又说赵宴平对他有救命之恩, 还如何的有本事, 果真如此, 赵宴平若愿意给侄女扶正, 侄女始终只跟着他一人,未必不是段好姻缘, 日后她再让丈夫在京城给赵宴平安排个一官半职。可侄女的态度又颇为矛盾,让孟氏无法不往坏了想。   阿娇瞥眼门口, 低声道:“官爷没欺负过我,我也不怕他,我只是不想再给人做妾了,任由夫主随意打发。”   做妾肯定是委屈的,孟氏笑道:“可你若喜欢他,他不是还没娶妻吗?姑母让他给你扶正。”   阿娇摇摇头,向姑母解释了赵家的情况,官爷发过誓,找到香云姑娘之前绝不会娶妻,更何况赵家大房就官爷一个男丁,找到妹妹也要娶个能生养的女子做正妻继承香火,如何都轮不到她。至于她真正要离开的原因,也就是官爷给赵老太太的承诺,阿娇怕姑母生气,瞒了没提。   孟氏明白了,一方面她很佩服赵宴平寻找妹妹的决心,一方面又觉得侄女必须跟她走,留在赵家的确没个盼头。“那好,咱们就这样定了,你先收拾包袱,我去外面跟他谈,让他写张放妾文书。”孟氏安排道。   阿娇犹豫片刻,点点头。官爷都承诺老太太了,早晚都要打发她走,现在她主动求去,官爷没有不放的道理。   姑母出去了,表弟、表妹又进来了,阿娇让兄妹俩坐在窗边书桌旁的椅子上,她默默地收拾行李,同时也暗暗留意堂屋里的谈话。   孟氏一出来,赵宴平就站起来了。   孟氏先朝他行了一礼:“刚刚阿娇都跟我说了,她能安然无恙地离开青楼,全托赵捕头照拂,赵捕头救了我侄女,我替她过世的爹娘感激您。”   赵宴平避开她的礼,虚扶道:“夫人请起,那些都过去了,夫人不必多礼。”   孟氏抬起头,这才有机会仔细端详赵宴平,见他身高九尺气度沉稳,像个可靠之人,又有那般的断案之才,心中不禁惋惜,若赵宴平没有立下那种誓言,侄女也能生养,两人郎才女貌,也还算般配了。   不过话说回来,赵宴平已经得了侄女的身子,未必愿意扶正侄女,强扭的瓜不甜,不如带侄女回京,她慢慢替侄女物色更合适的夫君人选。   孟氏坐到了赵宴平对面,正要说话,堂屋门口探出来一个小脑袋,是个模样讨喜的小丫鬟。   看到孟氏,翠娘嗖的缩了回去。   赵宴平道:“小户人家,丫鬟不懂规矩,让夫人见笑了。”   孟氏刚刚摸过侄女的手,滑滑嫩嫩的,这也多亏赵家养了丫鬟,才没让侄女干重活受累。   孟氏先向赵宴平表达了对老太太过世的哀悼。   赵宴平道谢,话语极少,显得很是冷淡。   孟氏见了,直言道:“阿娇能遇到赵捕头照拂,是她的福气,只是以她的品貌,继续留在赵家做妾,怕会影响赵捕头以后的大好姻缘,毕竟多数人家的姑娘都会忌惮未来夫婿身边有个美妾,您说是不是?”   赵宴平抿了抿唇。   孟氏看着他道:“所以我想请您给阿娇写封放妾文书,既解决了赵家的后顾之忧,也全了我与阿娇的姑侄情分,让我带阿娇回京照顾,好好弥补她早些年受的苦。”   孟氏恩怨分明,对朱家,她毫不客气,对赵宴平,她尽量以礼相待,没有直接以势压人。   从孟氏与阿娇传出来的那些对话中,赵宴平已经听出了阿娇的去意。   他不明白,她怎么答应得那么干脆。   曾经他想与她保持距离,将来给她找个合适的人家,是她说,除非他嫌弃,除非他不要她,她生死都是他的人。   他知道阿娇是进士之女,又有那样的美貌与温婉性情,给他做妾委屈了,但当初她心甘情愿的,他没有强迫过她,现在官夫人姑母来接她进京,她想去赵宴平也能理解,赵宴平只是不懂,她为何一点犹疑都没有,对他一丝留恋都没有。   难道她曾经说的那些话,都是迫于形势不得不说出来哄他的吗,以求他护着她,别送她回舅舅家?难道她对他的那些乖顺与情意都是演戏,现在有更大的靠山了,不需要依赖他了,所以她走得干干脆脆?   赵宴平很想问问她,可她连求去这件事都没有露面,让她的官夫人姑母来谈了。   孟氏话说的好听,还不是认为他不配拥有阿娇做妾。   但他的确不配,赵宴平早知道自己不配,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真的要让她做妾,是阿娇……   她想要他的承诺,他给了。   他给了,她又说走就走,不要了。   “翠娘,去屋里拿纸笔。”赵宴平朝外吩咐道。   翠娘慢吞吞地进来了,眼圈红红的:“官爷真的要让小娘子走吗?小娘子那么喜欢你,你也对小娘子好,现在小娘子身份高了,大不了官爷娶小娘子做正妻,为何非要分开?”   翠娘舍不得小娘子,小娘子若走了,比赵老太太的死还让她难过。   “休得胡言,进去做事。”赵宴平冷声道。   翠娘第一次挨官爷的训,吓得一抹眼睛,抬脚去了东屋,一进来,发现小娘子都开始收拾行囊了,翠娘再也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小娘子你怎么真的要走,你不喜欢官爷了吗?”   阿娇站在衣柜前,眼前一片模糊。   她喜欢官爷,喜欢到只要他对她好,她宁愿给官爷做一辈子的妾,是官爷先不要她了。   阿娇不想用一辈子去赌官爷对老太太的承诺是真心还是临时敷衍,那样太累了,日日夜夜心里都不踏实,她本来也要走的,现在这样更好。或许,她对官爷的喜欢还不够,还比不得对自己的喜欢。   阿娇想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安安心心地过,她宁可离开官爷,也不想在官爷身边患得患失。   “笔墨都在书桌上。”阿娇提醒翠娘道,继续弯着腰收拾自己的衣裙。   翠娘连着用两只袖子抹眼睛,最后还是哭哭啼啼地端着文房四宝出去了,摆在官爷面前。   赵宴平提笔沾墨,快速写了放妾书。   待墨汁干了,赵宴平正要递给对面的孟氏,忽然想到一事,抬眸对孟氏道:“夫人一路行来的路引,可否借我一看?”   孟氏奇道:“你看我的路引作何?”   赵宴平审视她道:“阿娇现在还是我的妾,我总要确认夫人身份属实。”   孟氏先是一愣,旋即失笑,不愧是捕头,够谨慎的。   路引在马车里放着,孟氏吩咐门外的一个丫鬟去取。   丫鬟快步而去,稍顷托了一个专门放文书信件的匣子过来,孟氏让她直接交给赵宴平。   赵宴平取出孟氏的路引,一一审核过后,将路引与放妾书同时给了孟氏。   孟氏也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去了东屋。   阿娇已经收拾好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包袱,里面放了她的衣裳鞋袜,还有钱袋子。   孟氏见她也是哭过的模样,便猜到侄女对赵宴平动了几分真感情。   “都收拾好了?”   “嗯。”   孟氏拍拍侄女肩膀,看向外面道:“咱们这一走,以后可能都不回来了,你去跟他道道别吧。”   阿娇立即摇头,只是想到要见官爷,她泪都出来了,真见了,面对面地说话,阿娇怕自己会像翠娘那样哭得一塌糊涂。   “没什么好说的,走吧。”阿娇抱着包袱,垂着眼冲出了东屋,余光中那人的身影一闪而过,阿娇紧紧咬着嘴唇,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赵宴平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   他没有出去送,翠娘哭着追了出去,追到赵家大门口,抱着阿娇舍不得松手。赵老太太活着时对她不算好也不算坏,阿娇不一样,既是她的小娘子也是真心对她好的姐姐,翠娘舍不得。   阿娇背对着赵家堂屋,抱着翠娘的头,阿娇哽咽片刻,一一嘱咐道:“我怕哭,就不去跟太太、樱姑娘辞别了,回头你替我跟她们赔罪。之前剩下的布料我做成了绢花、手帕等常用的小物件,都分好了放在东屋衣柜里,你替我分给她们,里面也有你的。官爷,官爷他不知何时才会娶妻,你照看好他,别让他太辛苦。”   翠娘一边点头一边哭。   周围都是来看热闹的街坊,阿娇一偏头,看到了站在左边人群最前面的舅舅。   阿娇擦擦眼睛,推开翠娘,走过去,跪下朝舅舅磕了个头。   不管怎么说,父母亡故后,是舅舅收养了她,舅舅对她也很好,阿娇感激舅舅。   朱昶扶起外甥女,他知道外甥女跟着孟氏去京城只会享福,便什么都没说,只摸了摸阿娇的头。   “好了,上车吧,咱们得趁天黑前赶去驿站。”孟氏过来劝道。   阿娇点头,跟着姑母往回走,要上车时,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秋月是你的丫鬟,你稍等,我让郭兴去叫她过来,随你们一起去京城。”   孟氏疑惑地看向侄女,秋月又是谁?   早在知道不用还何二爷的银子时,阿娇就没把秋月当自己的丫鬟了,憋住眼泪,回那人道:“不用了,她的户籍书我放在屋里了,您看着处置吧。”   说完,阿娇钻进了马车。   孟氏一上去,便吩咐车夫出发,很快马车就在四位军爷的护送下拐出了巷子。   马车消失了,街坊们唏嘘地看向赵宴平,结果却发现赵官爷早进去了。   郭兴将哭哭啼啼的妹妹也推了进去,关上大门,免得旁人再看热闹。   “官爷怎么就放小娘子走了呢?”翠娘还是难受,哭着问哥哥。   郭兴叹道:“你懂什么,小娘子有了靠山,进京能过更好的日子,官爷那是为了她好。”   翠娘呜呜的:“可小娘子喜欢官爷啊,她明明舍不得官爷。”   郭兴心情复杂道:“是舍不得,但还是走了,可见在她心里京城的好日子比官爷重要。”   翠娘不爱听,一个人去倒座房哭了。 第86章   人走了, 看热闹的街坊们也散了,赵家门前又恢复了清静。   郭兴一个人坐在倒座房门前。   官爷去了西屋,妹妹在隔壁哭个不停, 郭兴叹口气, 仰头望天。   郭兴不喜欢赵老太太,但官爷对他们兄妹有救命之恩, 赵老太太也没有太欺负人,郭兴愿意哄老太太高兴,愿意给老太太使唤。后来,家里来了温柔美貌的小娘子, 小娘子与人和善, 郭兴也愿意听小娘子差遣,不要工钱去替小娘子做事他都愿意, 赵老太太数落小娘子的时候, 他与妹妹听着心里也都不舒服。   赵老太太死了,郭兴心疼官爷没了祖母, 他对赵老太太没什么留恋, 反而松了口气, 老太太一走, 官爷、小娘子都是和善的人, 这个家里应该不会再有争吵了。   谁想到, 转眼间小娘子也走了。   都是苦命人, 郭兴不怨小娘子做出这种选择, 官爷早晚都要娶妻的,万一娶了厉害且容不了人的, 以小娘子温柔不争的脾气,肯定要吃苦头。郭兴理解小娘子, 他只是替官爷难受,至亲的祖母没了,能安抚他的枕边人也抛下了他。   明明是三月艳阳天,却仿佛有一团乌云笼罩在赵家这宅子的上方,压得人心里也闷闷的。   就在郭兴想去哄哄妹妹的时候,他看见官爷从西屋走出来了,去了东屋,没多久,官爷将整个书架都搬了出来,放在有阳光的地方晾晒。官爷背对着他整理书架,动作不缓不急,悠悠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郭兴一愣。   回想刚刚,从那位将军夫人过来到离开,官爷都没有与小娘子说几句话,痛痛快快地写了放妾书,小娘子都要上马车了,官爷也只是提出要小娘子带上秋月。   小娘子背对着赵家门口哭得泪如雨下,官爷始终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难道官爷真的不在乎小娘子的去留?   郭兴不信,沈家刚出事,小娘子决定不再做生意的时候,赵老太太想买了秋月,他听说后,一想到秋月要走,心里就像要被人挖了一块儿肉似的疼,半夜还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小娘子终于又开始做针线生意帮忙留下了秋月,郭兴做梦都在笑。秋月还不知道他的心思,还没有答应他什么,他自己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小娘子陪伴官爷那么久,官爷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一定是藏在心里不肯表现出来,就像赵老太太的过世,官爷也没有当着他们的面落过一次泪。   郭兴嘴笨,不会安慰人,忙跑到妹妹的屋里。   翠娘趴在床上哭呢。   郭兴低声使唤妹妹:“你快别哭了,小娘子走了,官爷心里肯定比你更难受,我不会说话,你跟官爷话多一些,快去安慰安慰官爷,他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早晚憋出病来。”   翠娘抬起头,瞪着哥哥道:“我不去!你说小娘子的坏话,官爷也没有留过小娘子一句,你们男人都是铁石心肠无情无义,全家就我舍不得小娘子,就……”   她这嗓门不小,吓得郭兴忙捂住妹妹的嘴。   翠娘嘴巴一张,咬了他一口。   妹妹不配合,也讲不通道理,郭兴无可奈何,坐在妹妹床头直叹气。   没过多久,后院那边突然传来“当当”、“咔擦”的劈柴声。   郭兴走出去一看,竟然是官爷在砍柴,光着膀子背对着他们,抡起大大的斧头,一下一下地劈下去。   “都还有心情砍柴,哪里难受了?”翠娘也跟了出来,见官爷劈完一根木头还会将砍好的几段整整齐齐码起来放到一旁,跟以前他劈柴的情形一模一样,翠娘更委屈了。   赵老太太经常骂妹妹傻,以前郭兴还不爱听,现在他真心觉得,赵老太太骂得没错!   “你怎么这么笨!”郭兴点着妹妹的脑袋道。   翠娘刚要躲,就见后院那边,刚把木头摆在桩子上准备劈柴的官爷突然直挺挺地往一旁倒了下去!   “官爷!”翠娘大叫一声,忘了刚刚的埋怨,一头朝后院跑去。   郭兴也吓得不轻,兄妹俩同时赶到官爷身边,就见官爷昏倒在地上,嘴角、衣襟、地上竟然带了血,显然刚刚吐过血!   这可是身强体壮一年到头都不会生病的官爷啊!   翠娘扑在官爷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官爷你别死……”   郭兴再次捂住了妹妹的嘴,来不及解释,他将妹妹丢到一旁,颤抖着去探官爷的鼻子,发现还有呼吸,郭兴抹把吓出来的眼泪,扭头吩咐妹妹:“来搭把手,咱们先扶官爷进屋!”   翠娘想哭不敢哭,兄妹俩一起,艰难地将沉如巨石的官爷扶了起来。进了堂屋,左右各一扇门,翠娘想去东屋,郭兴想了想,朝西屋扬扬下巴:“还是去西屋吧,小娘子一走,官爷都吐血了,等会儿若醒了,睹物思人,心里更难受。”   翠娘不是很懂哥哥的话,但还是朝西屋那边拐了。   将昏迷的官爷扶到床上躺好,郭兴吩咐妹妹:“你在这里守着,我去请郎中、太太、小姐过来,官爷若醒了,你只管伺候官爷,少胡说八道。”   官爷都这样了,翠娘还敢说什么,只要官爷好好的,她再也不嫌官爷无情了。   安排好家里,郭兴去马厩里解下官爷的马,片刻也不敢耽搁地走了。   他先去请郎中,然后再朝沈樱的槐花巷奔去。   柳氏、沈樱一听,立即安排马车,过来的路上,郭兴解释了今日家里的变故。   柳氏担心儿子,暂且没有心思想阿娇的事,沈樱沉默片刻,心疼地道:“大哥平时寡言少语,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我还以为小嫂一头热,没想到大哥对小嫂的感情已经深到了这种地步,明明都难受死了,他还憋着,他不吐血谁吐血。”   柳氏惊道:“你是说,你大哥是因为阿娇走了才吐的血?”   沈樱道:“不然呢,难道还是因为老太太?”   柳氏叹气,因为老太太,她还能宽解儿子,若是因为阿娇,人都去京城了,她又没本事将人劝回来,如何宽解儿子?   三人快马加鞭地赶到了赵家。   老郎中已经到了,也看过了赵宴平的情况,刚把翠娘叫到堂屋准备说话,见柳氏、沈樱来了,老郎中便对母女俩道:“官爷这是伤神太过,他又去劈柴做重活,气血一急,致使吐血昏厥,好在他年轻体壮,休息休息就好了,但你们还要好好开解开解他,人死不能复生,让他别太想老太太了。”   他这一说,柳氏与沈樱互视一眼,郭兴与翠娘互视一眼,都没说话。   老郎中急着回家,没有细问,提着药箱走了。   柳氏、沈樱进了西屋。   柳氏坐在床边,看着神色憔悴的儿子,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这些亲人,最可怜的便是丢了的大女儿,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大女儿苦,儿子过得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叔婶就不必说了,她改嫁后,儿子只能与老太太相依为命。老太太对孙子是好,可祖孙俩只能谈生活琐事,老太太不懂儿子在想什么,儿子也不愿意跟老太太说。   儿子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便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了,好不容易遇到了阿娇这个可以聊聊心事的枕边人,阿娇还走了。   柳氏不怪阿娇,是她她也不想在有娘家人撑腰的时候继续给人做妾,她只是心疼儿子。   “娘别哭了,大哥没事,今晚咱们就搬回来,陪着大哥一起住。”沈樱握住母亲的手,轻声宽慰道,“咱们陪着大哥,大哥慢慢会好起来的。”   柳氏点点头。   沈樱见兄长还睡着,她便先回了一趟槐花巷的宅子,赵家地方小,沈樱安排李管事、宝瓶、如意三人留在这边看院子,她带上母女俩的衣物,只带秋月回去了。现在一家三口都要守孝,家里没什么事,有郭兴、翠娘、秋月伺候足够了。   沈樱回来时,发现兄长已经醒了,除了气色有些差,人看起来跟平时一样,面无表情的。   沈樱没有再提阿娇,笑着道:“大哥,我跟娘搬回来了,你赶紧把你的东西搬到东屋去。”   赵宴平看眼院子里搬东西的翠娘、秋月,道:“东屋床大,你跟娘睡那边吧。”   沈樱知道兄长是怕睹物思人,笑笑,领着翠娘、秋月去了东屋。   翠娘铺床,秋月将母女俩的衣物往衣柜里收,打开柜子,却见里面摆着五个匣子,全是以前装绢花用的长条匣子,每个匣子上面都摆着一封信,信上写了名姓。   秋月正要叫太太、官爷、小姐过来看,忽然发现其中一封竟然是写给她的,是小娘子的字迹。   秋月下意识地拿起她的那封信,取出信纸,上面写了密密麻麻一页小字。小娘子在信里说,感谢她帮忙做生意,感谢她让小娘子知道女子也可以自力更生,小娘子还送了一方手帕两朵绢花给她,最后写,别后珍重。   秋月哭了,将翠娘的匣子与信递给翠娘,然后抱起另外三个匣子,去堂屋分给官爷太太小姐。   娘仨都坐在桌子旁,柳氏与沈樱同时打开信封,赵宴平看着面前自己的这一份,顿了顿才拿起信。   “官爷于我有诸多恩情,不再一一言谢,官爷是好人,一定会有与香云姑娘团聚的那一日,望官爷多保重。”   几行小字,一扫而过,赵宴平抬眸,发现母亲与妹妹还在看信,信上的字都比他这边多。   将信放回去,赵宴平打开匣子,里面是十两银子。   她没说这是什么银子,但赵宴平知道,她将他纳妾的聘金还他了。   赵宴平默默看了那银子片刻,然后盖上盖子,视线投向母亲、妹妹那边。   沈樱的匣子里是手帕、绢花,与秋月一样。   柳氏的匣子里除了手帕绢花,还多了一对儿翡翠镯子、十两银子。其实信与绣活儿都是阿娇提前写好的,那时阿娇是抱着自己离开的主意,她需要银子,没想将柳氏给的见面礼镯子以及赵家的十两聘金留下,今日姑母来接她,阿娇不是那么急需银子,便临时将这些东西放进了匣子。   “都是给她的,她何必这么客气。”柳氏摸摸那对儿镯子,低声感慨道。   沈樱担心地看向兄长:“大哥,阿娇都跟你说了什么?”   赵宴平不欲多说,信收进怀中,将匣子推向母亲那边,正要让母亲收了里面的银子,赵宴平突然注意到摆在桌子上的文房四宝,那是孟氏要他写放妾书时,他让翠娘拿出来的。   赵家只有这一套砚墨,拿出来后一直摆在外面还没有人想起来收,阿娇这些信是怎么写出来的?   脑海里浮现刚刚看过的信纸,赵宴平重新拿出来,仔细一看,发现墨痕干涸的情况,绝非今日所留。   “翠娘,她上车之前,与你说了什么?”   翠娘坐在南门门口哭呢,小娘子写的信秋月念给她听了,说了好多让她掉眼泪的话,小娘子还留了五两银子给她,算作以后她嫁人时小娘子送她的添喜。   官爷问话,翠娘抹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有力气回想分别时的情况。   “官爷,小娘子说你不知何时才会娶妻,让我照顾好你……官爷,你别听我哥胡说,小娘子真是那种贪图富贵的人,她去京城也该高高兴兴地去,何必哭得那么伤心,一定是姑太太非要带她走的,你还不拦着,说放人就放人。”   赵宴平垂着眼,手里的信纸越攥越紧。   孟氏没有强迫阿娇,是她自己愿意去京城的,可她不是临时起意想走,而是早就有了去意。   从老太太下葬他回来那日起,她对他就没有那么亲近了,不主动看他,也不与他说话。   赵宴平耽误了几日时间,才隐隐猜到她可能听见了他给老太太的承诺,可惜天意弄人,孟氏在他解释之前,来接她了。孟氏一来,他乱了心绪,竟误会……   “大哥,如果真是翠娘说的这样,你现在去追小嫂,应该还来得及。”沈樱焦急地道。   赵宴平看向门外。   追去了,又能说什么?   她是孤女的时候他不解释他从未想过要打发她走,现在她有了做将军夫人的姑母给她撑腰,身份高了,他再去解释,便是她信,赵宴平也开不了口。   最初赵宴平就知道,他一个粗人,不该委屈她那样的好女子。   他也说过,如果有机会,会给她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   现在阿娇有了真心疼她的姑母,身份尊贵的姑母,应不会再愁嫁。   “就这样吧,以后不必再提此事。” 第87章   四月好时节, 官船沿着运河平稳地向北行去,天蓝水清,岸边芳草萋萋。   “表姐你看, 前面就是通州, 等到了码头,咱们下船, 再坐一个时辰马车,就能到家了!”   清晨一早,阿娇带着表妹薛宁走出船篷透气,薛宁四处看看, 突然指着前方道。   阿娇只看到碧蓝的天空, 清澈的河水,视线所及, 仍是一片河水、旷野, 并未见城池码头。   “宁宁怎么知道前面就是通州?”阿娇疑惑地问。   薛宁嘿嘿一笑,指着斜对岸岸边的一棵歪脖子柳树道:“我们过来时, 离开通州不久就看到这棵树了, 现在咱们回来, 看到它, 岂不是说明通州不远了?”   阿娇惊讶道:“宁宁记性可真好。”   薛宁高兴地笑:“终于回来了, 我好想爹爹, 表姐你不知道, 我刚出生爹爹就去参军了, 好不容易才跟爹爹团聚,娘又带着我们去江南给外公他们磕头, 分开这么久,不知道爹爹有没有忘了我长什么样。”   “放心吧, 你爹爹忘了谁也不会忘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孟氏挑帘出来,笑着对女儿道,身边跟着九岁的薛琰。   “姑母也来了。”阿娇朝母子俩笑道。   孟氏点头,走到姐妹俩中间,发现果然到了通州地段,孟氏也顿觉精神一振。   儿女们去一侧玩了,孟氏偏头看侄女,见一路行来,侄女脸上已经没了刚离开赵家时的郁郁寡欢,孟氏欣慰道:“过去的都过去了,阿娇以后不用再想,等咱们回了将军府,姑母先请良医替你调理身体,身子养好了,姑母再给你找个好郎君。”   阿娇知道姑母是好意,在所有长辈眼中,女儿嫁的好才会过得好,老姑娘只会让人嘲笑同情。   “再说吧,反正我已经十八了,也嫁过,再嫁不急。”阿娇笑笑道,一副不抗拒但也不忧虑的模样。   孟氏爱怜地拍了拍侄女的手。   快到晌午的时候,官船行进了通州码头,但来往船只太多,孟氏这艘船还要排队等候靠岸。   “爹爹!”凑在窗户前的薛宁突然大叫一声,激动地朝外面挥手。   阿娇一听那位当过山匪头子的姑父来了,突然紧张起来,姑母把姑父说得那么听她的话,是真的吗?   坐在表妹身边,阿娇忐忑地从表妹与窗棱中间的缝隙往外望去,就见码头上站了好多来接人的百姓,挤在最前面的一行百姓当中,有一身形雄伟的四旬男子正朝这边望来,然后也跟薛宁似的,一边挥手,一边喊宁宁。   这肯定就是她的大将军姑父了。   不知道是晌午的阳光太灿烂,还是姑父见到表妹笑得太灿烂,阿娇认出姑父的第一眼,竟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反而觉得姑父敦厚淳朴,一看就不像恶人,只是姑父笑容太大,距离又远,阿娇光看到姑父大张的嘴与牙了,具体模样分辨不清,不丑就是了。   旁边一艘船行过来,挡住了双方的视线。   薛宁急着出去见爹爹,孟氏按住女儿,皱眉教训道:“我说过多少次了,进了京城就要守京城的规矩,不可再像在乡下时一样胡闹,看看你哥哥、表姐是怎么做的。”   以前的日子充满了不确定性,孟氏最先教导一双儿女要坚强自立,规矩礼仪上并没有太注重,现在丈夫立功封了官,家里以后来往的也都是官宦人家,孟氏便也该换一套教养子女的方法。   “就娘规矩多,爹爹都不管我。”薛宁嘟着嘴道。   孟氏板着脸道:“你爹爹也是我管出来的,否则哪会有今日的出息,你最好给我听话。”   薛宁小脸上全是不高兴,却也乖乖坐下了。   官船终于靠岸,孟氏帮阿娇、女儿戴好帷帽,自己也戴上,这才领着孩子们走了出去。   薛敖巴巴地站在岸上,盼媳妇盼女儿,结果只盼出来三道戴帷帽的身影,只有儿子露着脸。   “爹爹!”薛宁一头扑了过来。   薛敖大手一捞就将女儿抱了起来,对着白色的帷帽连亲三口。   “都多大了,你还亲,不许再亲!”孟氏低声反对道。   薛敖岂止想亲女儿,他还想亲自己的观音媳妇,只是周围人太多,实在不好下手。   “就你规矩多,还真成大家闺秀了?”薛敖笑容痞气地调戏道。   孟氏瞪他:“孩子们在呢,你正经点。”   薛敖摸摸儿子的头,收起痞笑,目光从媳妇的帷帽上移开,落到了阿娇身上。   孟氏牵着阿娇走到身前,给阿娇介绍道:“他就是你姑父,泥腿子一个,读书不多不懂规矩……”   “哪有你这么说自己的丈夫的?”薛敖打断孟氏,径自对阿娇笑道:“阿娇是吧,我是你姑父,你放心,你姑母对你有多好,姑父对你只会更好,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安心在咱们家住着,姑父把你当女儿养。”   他五官俊朗,笑的时候灿烂,不笑的时候仿佛也在笑,实在是很可亲的一个人,阿娇与官爷在一起住了一年半,面对官爷都不如面对这位新姑父自在。   “阿娇见过姑父,以后要给姑父添麻烦了。”阿娇屈膝行礼道。   薛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吸口气道:“你们还真像亲姑侄,瞧瞧这大家闺秀的做派,好了,家里饭菜都做好了,咱们赶紧上车吧。”   他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儿子,转身在前面带路。   阿娇扶着姑母,笑着跟上。   薛敖的将军府是皇上御赐的,三进的宅子,带两个跨院。孟氏带阿娇启程之前,提前写了封信给薛敖,薛敖早已让人收拾好了一个跨院,专门给阿娇住,还给阿娇买了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   一家人回了府,先坐在一起吃饭,吃完饭孟氏再陪阿娇去跨院认丫鬟。   “姑母太破费了,我用一个丫鬟就够了。”看着跪在面前的四个丫鬟,阿娇对姑母道。   孟氏牵着阿娇进屋,低声叹道:“阿娇你别跟姑母见外,说实话,要不是姑母以前连累了你爹你娘,以你爹的才情抱负,现在官职未必比你姑父差,你天生官家小姐的命,只是命苦耽搁了那么多年,现在姑母只是让你过上该过的日子而已。”   阿娇急道:“您别这么说,我爹我娘从未怪过您。”   孟氏感慨道:“为何不怪?因为咱们是一家人,所以姑母给你什么,你安心收下就是,别想那么多。”   阿娇明白了。   哄好了侄女,晚上单独与薛敖在一起时,孟氏又嘱咐薛敖了一堆话,让薛敖不能对侄女客客气气,以防侄女时刻觉得自己是外人,但也不能对侄女太大大咧咧,以防他的山匪做派吓到了侄女。   薛敖站在她的梳妆椅后面,星眸始终看着镜子里媳妇美艳的脸,听得心不在焉的:“又不是纸做的人,哪那么容易吓到,当年我把你抢回去,也没见把你吓得如何。”   孟氏瞪他。   薛敖举起双手:“行行行,你是大观音,她是小观音,我把你们当大小菩萨一起供着,行了吧?”   孟氏撇撇嘴,突然笑了出来。   薛敖早等不及了,抱起孟氏朝床头走去,参军分别五年,媳妇下江南又走了快仨月,他容易吗?   急归急,孟氏的话薛敖都听进去了,除了不抱阿娇不摸阿娇脑袋,他怎么对女儿薛宁就怎么对阿娇,真的没把阿娇当外人。   阿娇感受到了姑母一家的心意,她很满足,满足还能遇到这么好的亲人。   只是,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家,阿娇仍然觉得束缚。   每当有官太太来姑母家里做客,看到她都会打听一二,姑母特意隐瞒了她在花月楼的经历,只说她嫁过人,尽管如此,那些官太太看她的眼神仍然让阿娇觉得沉重,是一种负担。但阿娇也不想表现出来,让姑母因为她断了交际。   搬到京城两个月后,阿娇找姑母商量,她想搬出去住,再租个店面开个绣活儿铺子。   在阿娇的坚持下,孟氏同意了。   ======   一入冬月,京城下了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阿娇第一次看到鹅毛大的雪花,惊艳极了。   千里之外的江南,则是淫雨霏霏,屋里屋外同样潮湿,怪烦人的。   谢郢坐在马车上,想到自己就要感受不到这样的雨,竟觉得怅然若失。   “大人,到了。”将马车停在赵家门前,顺哥儿一边下车一边对车内道。   谢郢收起思绪,下了马车。   顺哥儿上前叩门,郭兴来开门,看到主仆俩,一边通传一边开了门。   谢郢站在门外,郭兴开口的时候,他看见堂屋里坐着三人,赵宴平起身朝外走来了,另外两道女子身影匆匆避去了东屋,沈樱白皙的侧脸一晃而过,如这他再也感受不到的特属于江南一带的绵绵细雨。   “赵兄一切可好?”收回视线,谢郢朝赵宴平笑道。   赵宴平很好,只是守孝的日子过于枯燥,他想活动活动筋骨,然而身在孝中,不能随意出门。   寒暄过后,赵宴平将谢郢请进了堂屋。   谢郢是来向赵宴平辞别的,三年知县任期已满,父亲要他回京任职。   京城有大好的前程等着谢郢,赵宴平表示恭喜。   谢郢笑道:“你也别急,家父早在大理寺给你物色了一个官职,暂且让旁人顶上了,等你孝期一过,吏部的文书便会送过来,可惜赵兄非科举出身,只能从最末等的小官做起,家父也不便直接给你谋更好的缺职。”   能有这样的造化赵宴平已经非常感激了,大恩不言谢,他以茶代酒,敬谢郢。   两人正在叙离情,隔壁朱家突然传来一阵争吵。   “大哥要买药,你自己花钱给他买去,凭什么拿我的私房?”   “你的私房也是我给的,我怎么就不能拿了?你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我辛辛苦苦拉扯你长大,花了多少心血,现在拿你一两银子你便跟我闹,没良心的,以后嫁了出去,你怕是再也不肯孝顺我跟你爹了吧?”   “别跟我提嫁人!要不是你造的孽,我也不会到现在都嫁不出去!”   “都给我闭嘴!”   伴随着朱昶怒气冲冲的吼声,金氏与朱双双的争吵终于结束了。   谢郢疑惑地看向赵宴平。好奇之心人人都有,京城的贵公子也不例外。   赵宴平解释道:“董氏与朱时裕和离了,当时闹得很不愉快,致使朱时裕旧病复发。”   病不至死,但很耗药钱。   谢郢懂了,当年朱时裕犯病,金氏卖了外甥女阿娇换钱,现在阿娇去了京城,金氏无人可欺,只好抢女儿的私房。   想到阿娇,谢郢看向赵宴平,低声问道:“孟姑娘进京半年多了,赵兄可还会挂念?”   赵宴平皱眉道:“我与她已毫无关系,大人慎言。”   他刚说完,东屋门帘后突然传来一声少女的轻嗤。   声音传过来,赵宴平的眉头皱得更深。   谢郢笑了,沈樱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直爽。   他继续调侃赵宴平:“我本想回京后替赵兄打听打听孟姑娘的近况,看她在姑母家过得好不好,若是受了什么委屈,看在赵兄的面子上,我能帮的便帮她一把。既然赵兄已决意与她撇清关系,那我也不好再多管闲事。”   赵宴平抿唇。   翠娘焦急的声音突然从南门一侧传了过来:“大人你别听我们官爷胡说,我们小娘子在京城就姑太太一个亲人,若姑太太都让小娘子受委屈,她也太可怜了,您能帮的一定要帮,您若嫌麻烦,就派人把小娘子送回来!”   谢郢笑容更深。   赵宴平眉心直跳,这一个个的,怎么都喜欢偷听? 第88章   谢郢早上来的, 与赵宴平畅谈了一上午,用过午饭方走。   这一别,便只有进京才能再见了, 如果他能顺利进京的话。   守孝的日子枯燥, 赵宴平除了帮家里做些事,每日都与书为伍。   谢郢提醒过他, 大理寺选官十分严格,凡是入品的官员,从正三品的大理寺卿到从九品的大理寺司务厅司务,都必须熟记朝廷律例, 官员入职大理寺前, 需先通过律例考核,通过考核方能任用, 否则便没了资格。   赵宴平刚在武安县当捕快时, 便将捕房里的律例藏书都读遍了,这些年时常温习, 那些律例他基本烂熟于心, 然而他草民一个, 不必通过科举考进士便能得到正式封官的机会, 赵宴平不敢松懈。谢郢的父亲永平侯赏识他, 用了人情将他安排进去, 他若连大理寺的考核都通不过, 愧对自己, 也愧对谢家。   他埋头苦读,博的是正经举人老爷甚至末等进士们都难得的机会, 此事甚大,柳氏与沈樱都不去打扰他, 没有大事说话都轻声细语的。   在街坊们看来,赵宴平守孝丢了县衙捕头的官职,与他交好的侯府公子谢郢也回京去了,赵家大概要没落了。   谢郢离开不久,董家重振旗鼓,又将玉楼开了起来。   沈樱已经没了父亲刚去世时的悲愤,那事是因董家而起,但根本原因还在于沈文彪夫妻不孝气死了父亲,去年与董家的大闹足够她发泄对董家的怨恨,现在兄长要专心读书,沈樱不想再去找董家的麻烦,乱了家里的安宁。   不过玉楼关门一年,首饰、胭脂生意早被其他铺子瓜分得干干净净,重新开张生意一一落千丈,想要恢复其鼎盛时期的风光,恐怕很难。   ======   新年在江南最冷的时候来了。   街坊们热闹,赵家一家三口分别守孝,翠娘花心思多做了几样素食,算是庆祝过年了。   赵老太太是去年二月底过世的,三月初一,赵宴平正式出孝。   也就是从这日起,柳氏、沈樱日日盼着京城来信,翠娘、秋月、郭兴更是没事就去赵家门口转悠一圈。官爷在县城衙门做捕头也很威风了,但本朝多少个府城县城,多少个捕头,戴着佩刀看起来威风凛凛,其实只是吏,根本算不得官。   侯府替官爷安排的京官再小,都是真真正正的官,此事真能成,隔壁朱家两个秀才加起来都没一个官爷厉害。   他们盼着,赵宴平只是坐在西屋,该晨起练武的时候练武,该看书的时候看书,一如往日。   终于,三月中旬,县衙派人将吏部发来的调任文书送到了赵家,同时送来的,还有谢郢的信。   文书上说,赵宴平在武安县认捕头期间屡破案件,功劳卓越,特破格调赵宴平进京,补大理寺司务厅司务的一缺,官职从九品,月俸二两五钱,命赵宴平即刻进京,若五月前不能到任,此文书便作废。   赵宴平念文书的时候,柳氏、沈樱坐在他身边,郭兴、翠娘、秋月就站在门口,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念完了,赵宴平神色如常地放下文书,去拆谢郢的信。   “我再看看!”沈樱激动地抢过文书,展开与母亲一起看。   从九品的官乃最小的官,在京城遍地的官员中如黄牛身上的一根毛毫不起眼,但对于县城小民来说,能做官已经是家里祖坟冒青烟了!   翠娘不懂官职,她只知道官爷做捕头的时候一个月拿一两五钱的月俸都让左右街坊羡慕了,现在官爷升官了,月俸变成了二两五,一年就是三十两,小娘子的生意那么火爆,折腾小一年也只赚了三四十两呢!   怪不得人人都望子成龙考进士当官,当官真的很赚钱啊!   更喜的是,小娘子在京城,官爷去了京城,她也可以去京城找小娘子了!   “我去收拾东西!”   翠娘喜气洋洋地道,仿佛是她要进京。   “不用,这次进京,我一人出发。”赵宴平叫住翠娘道。   此言一出,凑在一起看文书的柳氏、沈樱同时抬头,震惊地朝他看去。   赵宴平自然不是要丢下母亲妹妹不管。   能不能进京,如何进京,赵宴平都考虑过了,今日收到了调任文书,他也终于可以说了出来。   “接了文书不表示我这个官已经坐稳了,还要考核,倘若我没通过大理寺的考核,最后还要回来,你们与我同去,岂不是白折腾一场?且京城的风土人情与本县多有不同,我先过去,等我在那边安顿好了,写信回来,你们再动身北上。”   赵宴平不放心家人太早过去。   他这次进京,除了要去大理寺任职,也要打探京城的形势,查查永平侯为何要赏识他。京城的大人物,做什么都有目的,也许会让他做一些危险的事。赵宴平一来想博个前程,二来也要还侯爷的人情、知遇之恩,他不怕遇险,却不能在一无所知的时候带着家人一起承担风险。   赵宴平只说了表面上的理由。   翠娘失望极了,想说什么,被郭兴瞪了一眼,不许妹妹多嘴,该怎么做,官爷自会安排妥当。   既然官爷进京已经确定了,郭兴与秋月拉着翠娘走开了,让官爷与太太、小姐说话。   柳氏都听儿子的。   沈樱也觉得兄长的话有道理,反正她与母亲今年年底才出孝,她急匆匆跑去京城,也不好马上做胭脂生意。   “大人的信里说了什么?”沈樱好奇地看向另一封信,“有没有提到小嫂的消息?”   赵宴平皱眉道:“她年纪轻轻,以后定要改嫁,你这话若传出去,岂不是给她添堵?”   沈樱自知失言,乖乖认错,心中甚是可惜,可惜阿娇坏了身子,不然兄长再将她娶回来,有情人终成眷属多好。然转念一想,阿娇的身份变了,有大将军姑父撑腰,又过去了那么久,说不定阿娇已经忘了兄长,也嫌弃兄长官小,不愿与兄长再续前缘了。   真这样,她确实要注意言辞,不能让京城那边知晓阿娇给兄长做过妾,免得给阿娇添麻烦。   “大哥放心,我也会提醒翠娘他们改口的。”沈樱郑重道。   赵宴平颔首,旋即解释谢郢的信:“大人让我动身前写封信过去,他好为我接风洗尘。”   除了这个,谢郢没有提及旁的事。   沈樱很是失望,她还以为会得到阿娇的一些消息,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改嫁之类的。   收起两封信,赵宴平对母亲妹妹道:“我去收拾收拾,明早便动身。”   柳氏道:“带上郭兴吧,路上有人照应。”   赵宴平正有这个打算。   沈樱想了想,道:“这边地方小,大哥走了,我先带母亲、翠娘她们去我那宅子住。”   一家人又聊了聊些起居安排的琐事。   赵宴平去西屋收拾东西了,过了一会儿,柳氏走了过来,将一个钱袋子递给他:“宴平,这里有七十多两银子,你初进京,各处打点都要花钱,都带上吧。”儿子当捕快这么多年,或许存了些家底,可先是纳妾之礼,又是给老太太做丧事,银子都花的差不多了。   赵宴平去年将家里的银子交给母亲保管,虽然没细数有多少,但肯定超不过十两,多出来的那六十多两,都是母亲的。   “官员上任,做官船不用花钱,我到了那边很快就能拿俸禄,您给我十两足够了。”赵宴平一边收拾包袱一边道。   柳氏难受道:“你是不想用娘的银子吗?嫌娘的银子都是沈家给的?”   赵宴平立即停了手里的事,转身看着母亲道:“不是,您别这么想,儿子只是不想动您的养老钱,而且我也用不上那么多。”   柳氏红着眼圈看他:“什么叫我的养老钱?娘既然搬过来跟你一起住了,以后就靠你养老了,自己藏私做什么?穷人富路,你带上这些娘才放心,若真用不上,等娘过去了你再把钱袋子给我,娘继续替你管家。”   赵宴平看到了母亲眼中的泪,他再不答应,母亲就要哭了。   “好,我先收着,您过去了再给您。”赵宴平接过钱袋子,数出几两放在身上,其他都装进了包袱。   柳氏不放心,拿了针线,将钱袋子缝在了儿子的一件旧衣上,这样不容易丢。   等柳氏忙完出去了,沈樱又来了,进屋后也从手里拿出了一个荷包。   荷包里是一张百两银票。   “大哥,你……”   “我有银子,不要你的。”赵宴平不容商量地将荷包塞回妹妹手里,对母亲他不敢太强硬,对妹妹,赵宴平直接训了沈樱一顿。   柳氏在外面听见,赶紧进来将女儿拉走了,她的儿子责任心强有担当,不像隔壁的朱时裕,病得要死了,还惦记着让金氏快点给朱双双找个婆家,换聘礼买药供他续命。   “你哥有钱,你的你自己收着。”   兄长不要她的银子,沈樱很生气:“就你们俩是一家人,我是外人行了吧?”   柳氏瞪她:“胡说八道,你不是打算出孝后继续做生意吗,你大哥是不想动你的本钱。”   沈樱都明白,可她也想对兄长好,万一兄长因为没银子在京城被同僚瞧不起怎么办?   这话又不能明着说出来,第二天早上,趁兄长去解手,沈樱偷偷溜进西屋,将荷包塞到了兄长的包袱里。   吃过早饭,李管事就要赶车送赵宴平、郭兴去码头了。   一家人都出门来送,明明进京是好事,此时分别在即,柳氏、沈樱、翠娘的眼圈却都红了,只有秋月还算平静。   “到京城后马上写信回来报平安,千万别忘了。”柳氏恋恋不舍地道。   赵宴平点点头,叫四人进去,他带郭兴上了马车,让李管事出发。   李管事一甩鞭子,启程。   “就这么急着走吗,也不多跟咱们说说话。”眼看马车走远了,沈樱小声抱怨道,虽然心里知道,兄长是不想看她们这么伤感。   “行了,进去吧。”柳氏牵着女儿回了东屋,再把儿子私下交给她的荷包还给了女儿。   沈樱急得跺脚。   柳氏被女儿逗笑了:“傻丫头,你也不想想你大哥是做什么的,连你这点小手脚都发现不了,他凭什么破格提拔去京城做官?”   沈樱不听,趴到床上生闷气去了。   柳氏看向窗外,窗外春暖花开,风和日丽。   柳氏忽然想起来,去年阿娇随着孟氏进京时,也是这个时节,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一晃眼,儿子也要去京城了。   两人会不会在京城遇见呢? 第89章   通州码头, 谢郢带着顺哥儿站在岸上,每当有官船靠岸,主仆二人便一起看过去。   终于, 又一艘官船的船门打开时, 从里面走出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顺哥儿立即挥手招呼:“赵爷,这里!”   赵宴平在船上就发现二人了, 朝谢郢笑了笑。   谢郢回以一笑,目光投向赵宴平身后,然而郭兴出来后,赵宴平便直接朝这边走来了, 说明船上再也没有赵家的旁人。   “劳大人久等了。”双方碰头, 赵宴平朝谢郢行礼道。   谢郢按下他的手,笑道:“在县衙你喊我大人也就罢了, 如今你我同朝为官, 你再那么叫,便是存心与我生分。”   赵宴平顿了顿, 改口叫他谢兄。   “怎么只有你们俩, 太太她们没一同前来吗?”谢郢关心地问。   赵宴平解释道:“她们孝期未满, 等出了孝再启程北上。”   谢郢懂了, 招呼赵宴平走向他的马车。   “数月不见, 赵兄越来越白了, 颇有文官风范啊。”上了车, 谢郢打量赵宴平片刻, 突然调侃道。   以前赵宴平当捕头,天天在外奔波抓人破案, 晒得脸、脖子与衣领里面两个颜色,这一年孝期他几乎没有出过门, 每日读书,竟把脸给捂白了,恢复了本来的肤色。若不是谢郢回京前去见了赵宴平一面,今日突然瞧见,第一眼谢郢可能都认不出他。   赵宴平没怎么照过镜子,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大变化,他也不习惯调侃,沉默以对。   谢郢了解他的性子,也不计较,叙叙旧,开始给赵宴平介绍京城这边的风土人情,以及大理寺现在的任职官员情况。前任大理寺卿卢焕卢老太公卸任后,短短四五年里,大理寺卿连换了三人,圣上都不满意,又亲自去将六十五岁的卢老太公请了回来。   “老太公为人刚正,任人唯贤,以赵兄之才,不出两年必能高升。”谢郢十分看好赵宴平。   赵宴平不敢托大,不过他对卢老太公敬仰已久,如今能在卢老太公的任下做事,赵宴平深感庆幸。   “我这次进京,全靠谢兄与侯爷提拔,等我安顿好了再请谢兄喝酒,侯爷那边,我若登门道谢,不知是否妥当?”赵宴平询问道。   谢郢笑道:“不必不必,如果不是我再三夸你,家父也不会帮忙,这点小事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你真想谢,谢我足矣。”   赵宴平笑了笑,他也只是想全了礼数,侯爷无暇见他这种小人物,赵宴平并不会失望什么。   马车徐徐而行,黄昏时分进了京城城门。   谢郢问赵宴平:“不如咱们先去吃饭,吃完我再送赵兄去住处歇下?”   赵宴平听他安排。   谢郢便吩咐顺哥儿:“去醉仙楼。”   都是常去的酒楼,顺哥儿一甩鞭子,朝醉仙楼去了。   风和日丽,窗帘一直挑着,赵宴平朝外看去,只见京城的街道比府城更宽阔繁华,来来往往的百姓说的全是官话,与江南的吴侬软语相比是另一番韵味儿,街道两侧的宅院建筑也与江南小院大不相同。   夕阳西下,在远近宅子的屋顶上洒了一片金色的霞光。   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天下脚下尤为昌盛繁荣。   赵宴平却神色微黯,收回了视线。   谢郢一直在观察他,见此试探道:“赵兄如今到了京城,就一点都不好奇故人的情况?”   赵宴平沉默不语。   谢郢突然叹了口气:“赵兄如此冷漠,怪不得孟姑娘会选择离开,好在她姑母疼她,重新给她找了户人家,现在孩子也有了,日子过得称心如意。”   赵宴平冷峻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他自己尚没有察觉,谢郢大吃一惊,看出这人根本没有装出来的那么毫不在意,谢郢不敢再调侃,立即澄清道:“你别误会,孟姑娘可能是想做生意,她姑母给她买了一处临街带铺面的宅子,她大概也不想再嫁人了,过年的时候从寺里抱回来一个被爹娘丢弃的孤儿。我看她的铺子生意还不错,她又了了当娘的心愿,所以说她过得称心如意。”   从他说前面那句时,赵宴平就一直看着窗外,此时听完谢郢的澄清,赵宴平仍然看着窗外,那苍白的脸色却跟变戏法似的,又恢复了正常。   谢郢服了!   就在谢郢以为赵宴平不会多打听什么时,赵宴平突然转过来,看着他问:“她如今住在何处?”   这是打算去见了吗?   谢郢笑道:“就在这条街上,你若想找,沿着这条街往前走,看到“江南水绣”的铺面,那便是她的了。”   赵宴平颔首:“多谢。”   谢郢拍拍他肩膀:“薛敖颇得圣意,想与他攀亲的人家不少,他自己的儿女年纪还小,见薛敖夫妻都很疼爱孟姑娘,那些人便陆续打起了孟姑娘的主意,赵兄真想与她再续前缘,务必要抓紧啊,否则哪日她想嫁了,你再会变脸也没有用。”   话音才落,马车停了,旁边就是醉仙楼。   赵宴平没有继续刚刚的话题,请谢郢先下车。   谢郢摇摇头,离座下车。   ======   在酒楼吃完晚饭,谢郢送赵宴平主仆去住处。   当马车停在一座宽敞的三进宅子前,赵宴平立即对谢郢道:“谢兄,我们主仆二人,住这么大宅子太浪费了,今晚还是先在客栈下榻,明日我自去联系中人。”   谢郢笑道:“现在赵兄只带了郭兴,等太太与沈姑娘进京,再加上你们各自的下人,可能都要嫌这宅子小,与其到时候再找新的住处,不如就在这里住下。赵兄别误会,这宅子不是我送你的,只是我替你赁下的,一年十五两租金,我暂且替你垫付了一年,赵兄若觉得合适,年底将租金还我便可。”   顺哥儿在旁边帮腔道:“赵爷,我们三爷替你找到这处宅子可不容易,里面还都修缮过了,您要是不租,以后太太她们进京了,你想找这么好的宅子都没地方找。”   赵宴平看看这宅子,想到妹妹挑剔的脾气,太差太破的地方都住不惯,便朝谢郢道谢,进去后放下行李,当即就取了十五两银子交予谢郢。   谢郢让顺哥儿收了银子,起身道:“天色不早,我先告辞了,明日从户部下值了再来看你。”   知县是七品官,进京之后,谢郢去了户部,现在官职正六品,年纪轻轻,大有可为。   目送主仆俩上了马车,郭兴羡慕道:“这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难得三爷为人谦和,不像咱们县城一些书生,考了秀才便得意洋洋,自命不凡。”   郭兴说的就是隔壁的朱时裕,不过官爷不喜欢听与小娘子有关的事,郭兴就没直接点名道姓。   赵宴平转身道:“进去吧。”   因为谢郢以为赵宴平会带家仆过来,这宅子里就没安排丫鬟婆子,郭兴临时去厨房烧了热水,提了一桶去上房。   房间里家具都很新,干干净净的,应是近日被人打扫过。   郭兴还想帮官爷铺床,赵宴平一边收拾箱笼一边道:“你去休息吧,明早早起去集市买菜,太太他们过来之前,厨房就交给你了。”   郭兴会做饭,这点小事忙不倒他。   郭兴走后,赵宴平继续将箱子里的衣裳、书册往外拿,分别放进衣柜、书架,取出那套《卢太公断案集》时,赵宴平手放在封皮上良久良久,才将这套书放在了书架最显眼的地方。   擦过身子,赵宴平坐到书桌前,磨墨写家书。   写好了晾干,收进信封,赵宴平再去钱袋子里取出十两银子,放进袖袋。   一夜难眠,不知何时才睡着,翌日赵宴平睡醒时,郭兴已经做好了早饭。厨房米粮等都很齐全,连菜都有,都是谢郢提前派人准备好的。   “三爷对官爷真够义气的,里里外外什么都考虑到了。”郭兴摆好早饭,笑呵呵对赵宴平道,“刚刚我去后院打扫,发现花坛里种了好多花,堂屋、房间也摆了花瓶,那花瓶摸着比豆腐还滑,都不知道怎么烧出来的。”   赵宴平闻言,吃完去后面看了看。   谢郢并没有给宅子里面添置太多贵重的东西,但可能是照顾女眷,柳氏、沈樱的房间都挂了两幅画、摆了大小四个花瓶,还有一套精致的梳妆台。积少成多,光是这些,一百两银子都未必能买的下来。   赵宴平微微皱眉,谢郢是不是太客气了?   罢了,等谢郢成亲时,他尽量准备一份大礼吧,倘若那时他手头不富裕,就等谢郢办别的喜事时再补上。   “我去大理寺交接,你留下看家,出门看看可以,别走太远。”拿上吏部的调职文书与路引,赵宴平吩咐郭兴道。   郭兴点头,问他:“官爷会回来吃午饭吗?”   赵宴平也不知道大理寺那边是什么流程,让郭兴先做两人的饭,剩了他晚上回来吃。   ======   大理寺与六部、太常寺、鸿胪寺一样都位于内城,皇城之前,赵宴平步行过来,遇到几波侍卫审核,终于到了大理寺。   另一位与他同品阶的司务接待的他,核对过吏部的文书与身份,让赵宴平明早过来参加律例考核,通过便可正式入职了。   交接很顺利,赵宴平一共在大理寺待了两刻钟左右,便被小吏送了出来,不许他擅自走动,规矩森严,远非县城一个小小的捕房可比。   赵宴平走出很远,才驻足回望。   威严的大理寺已经令人心生震撼,大理寺后面的那巍峨雄伟的皇家宫殿,才是真正的权势中心。   但凡有血性的男人,站在这个位置,都会渴望一步步朝那皇城中心攀登而去。   赵宴平也有野心。   眼下这一刻,他的目标是正四品。 第90章   赵宴平进京第三日一早, 便赶去大理寺参加上任前的律例考核。   昨日接待他的那位司务已经在等着他了。   这位司务名叫张守,与赵宴平是一样的官职,两人将共同主管司务厅里的案卷文书出纳事宜。各地将案件送过来, 卷宗与各种物证都将送入司务厅, 大理寺要复审某个案件时,也将派人来司务厅取出卷宗与物证。   司务这个官虽然只是从九品, 看似也轻松,但一旦看管不严弄乱或弄丢了卷宗、物证,导致大理寺无法查清案件,司务必定要受到重罚。赵宴平顶缺的那位司务就是因为整理卷宗时将不同州县的两个同名被诉的案子弄混了, 差点酿成冤案错判, 才丢了官职,空出了一个缺。   张守将赵宴平带到了司务厅的东库房, 这里放的全是最近三年各地递交上来的案宗。   “赵兄稍等, 昨日我已将新官待考一事报了上去,卢太公自会指派大人过来主持今日的考核。”   库房里放了两张桌子, 张守交代清楚后, 请赵宴平在右边的桌子前坐下, 他坐到对面, 整理昨日未完成的案卷, 一边整理一边在簿册上写着什么。   赵宴平昨晚又与谢郢见了一次, 谢郢告诉他, 大理寺的考核并非让人直接背诵朝廷律例, 而是由考官到库房随机抽取卷宗,用实案考察新任官员对律例的熟悉程度。因为考官是由大理寺卿临时指派的, 该考官抽取卷宗也没有规律可循,新任官员很难作弊。   赵宴平端坐在椅子上, 没有东张西望观察库房,也没有与张守攀谈什么,耐心地等着。   过了两刻钟左右,一位青袍老者行色匆匆地跨了进来。   本朝官服,一至四品官员皆穿红色,五至七品穿青色,八、九品着蓝色,各品阶之间的官服主要以补子上的图纹加以区别。   余光中青影一闪,张守放下笔便起身行礼,抬头的时候却愣住了。   老者朝他摆摆手:“你忙你的。”   不等张守说什么,老者侧身看向赵宴平,上下打量一眼,毫不客气地道:“你就是永平侯举荐的那个逢案必破的武安县赵宴平?”   赵宴平低头行礼道:“侯爷谬赞了,草民只是运气好,没有碰到太复杂的案子。”   老者哼了哼,负手道:“跟上,我来考考你。”   老者头发灰白,身子骨却硬朗,脚步很快,赵宴平来不及接收张守的眼色,立即跟了上去。   库房的书架上全是案卷,老者每走几步便随手抽出来一本,三言两语念出案子,问赵宴平该判什么样的刑。赵宴平连续对答入流几次后,老者不再只问定刑,而是挑了一个疑案,问赵宴平该如何断案。   赵宴平皆从容应对,无法根据现有证据直接断案的,也会提出查证方向。   老者看他几眼,不再考了,让赵宴平今日就上任,旋即离去。   等老者走了,张守才替赵宴平抹了一把虚汗,告诉他道:“赵兄好险,刚刚考你的那位可是卢太公,咱们的大理寺卿!卢太公以前也自己来考核过,几乎没人能在他老人家手下一题不错,只要错上两道,都会被打发回去重新背诵律例半年,错上三道的,背都不用背了,直接不再录用。”   赵宴平做惊愕状附和,并没有告诉张守,早在卢太公进门的时候,他已经推测出了卢太公的身份。   赵宴平正式入职了,那边卢太公回了他的公房。   “太公这么快就考完了新人?”长随上前,服侍卢太公换下那身借来的青色官袍,笑着打听道,“永平侯举荐的这人如何?”   卢太公哼了哼:“还行,不是白吃饭的。”   说完,卢太公自去忙手头的案子了。   长随一脸吃惊,老太公当了三十多年的大理寺卿,审核过的新官加起来也有百十个了,其中不乏状元郎出身、从其他官职调过来的四品少卿,但能得老太公说句“还行”的,一只手也数不过来,今日这个非进士出身的一个小县城捕头居然也成了其中一个?   长随都想去瞧瞧此人的风采了。   ======   黄昏时分,赵宴平从大理寺走了出来。   今日他主要是熟悉几处库房布局,还算清闲,四月中旬天气也不炎热,身上并未怎么出汗。   “赵兄!”   往外走的时候,有人喊他,赵宴平在这里人不生地不熟,那人只能是谢郢。   赵宴平转身,果然见谢郢从户部那边走来了,谢郢年纪轻轻,温雅俊逸,在一众三四旬年纪的官员当中鹤立鸡群。   “恭喜赵兄顺利入职,怎么样,在大理寺的感觉如何?”谢郢笑着来到赵宴平面前,见他手里抱着两套官服,便知道赵宴平的事成了。   一切顺利,赵宴平心里也松了口气,一边与谢郢往外走,一边简单聊了聊。   “还要多谢谢兄,谢兄今晚若没有别的安排,我请谢兄喝酒。”   “行啊,那咱们去醉仙楼?他家的酒当真名不虚传。”   “好。”   ======   谢郢酒量有限,但颇为健谈,提点了赵宴平很多大理寺诸位官员的行事作风,一顿饭不知不觉吃了半个时辰,两人从醉仙楼出来,红日已经落山,暮色四合,就要天黑了。   街道两侧的铺子陆续开始打烊。   谢郢有马,朝赵宴平拱拱手,他先骑马回侯府了。   赵宴平一直站在醉仙楼前,直到看不见谢郢的身影了,他才缓步朝前面走去。街道上的百姓比他们过来时少了六七成,路面显得更加宽敞,赵宴平走在左侧,一边走,一边扫向左右铺子的招牌。   走着走着,赵宴平顿住脚步,定定地看着斜前方的一家铺子。   别的铺子的窗棱、门板涂的多是红漆,只有这家用的是白墙青瓦,灰白的匾额上题着黑色的“江南水绣”,一眼就将人带到了水乡江南。   就在赵宴平驻足观望时,一位三旬左右的红裙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朝里面道了声别,然后锁上门,走开了。   这家绣活儿铺子也打烊了。   赵宴平看向铺子后面,然而临街的这一排铺面屋顶都建得高,在街上无法看到后院的情形。宅院左右都是人家,赵宴平走了很久才绕到后面一条街。这条街比主街窄了很多,但也更幽静,街道两侧都种了柳树,有老太太们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纳凉聊天,也有大小孩童凑在一起玩耍。   赵宴平默默数着人家,终于分辨出了她的宅子,同一时刻,一个青裙女子抱着一个孩子进去了,一闪而逝,赵宴平甚至都没能认出那是不是她。   等赵宴平走过去时,只看到紧闭的木门。   隔壁一家门前坐着一对儿老夫妻,看到生人,都好奇地盯着赵宴平。   赵宴平迅速走开了。   “官爷怎么回来这么晚?您手里这是?”   赵宴平回到狮子巷时,天已经很黑了,郭兴不安地候在家门口,终于看到熟悉的身影,郭兴立即跑了过来。   赵宴平解释道:“考核通过了,今天开始上任,傍晚请三爷喝酒,所以回来晚了。”   郭兴一听,彻底放下心来,高兴地跟着官爷回了家。   ======   翌日黄昏,赵宴平走出大理寺时没有再遇见谢郢,他也没有刻意去户部前面等,一人来了醉仙楼所在的繁华大街上。   傍晚最热闹的时刻,百姓们或来下馆子吃饭,或来喝茶听说书,或来买东西。   “江南水绣”对面是家茶叶铺子,赵宴平径直走了进来,然后站在临窗的柜台前,看了几眼摆出来的茶叶,目光就朝打开的窗外移了过去。   他能看到的,也只是绣铺进门的那一片地方,进出的姑娘妇人颇多,赵宴平看了很久,才认出了昨日那位锁门的三旬妇人,小有姿色的一个妇人,头戴绢花,很是爱笑,仿佛与每个客人都很熟稔了。   除了这妇人,还有一个白裙丫鬟负责招待客人。   “这位官爷,想好买什么茶叶了吗?”茶店的伙计见赵宴平一直盯着外面看,走过来询问道。   赵宴平回神,问他:“有碧螺春吗?”   碧螺春可是好茶,好茶也分各种等级,拿散茶来说,最好的要二十两一斤,小富之家常买的也要二两一斤,再便宜的就是几十文到几百文一斤的片茶。   这个价比在府城本地买又贵了颇多。   但赵宴平还是买了一斤二两的碧螺春,伙计要给他包时,赵宴平见包纸上写了这家茶铺的名号,便问有没有不带名号的包纸。   伙计越看他越奇怪,但还是找了两张不带名号的给他。   赵宴平提上茶叶,出去又在街上转了很久,直到街上行人渐渐稀少,赵宴平才跨进了“江南水绣”。   来绣铺的多是女客,突然来了一位高大俊朗的蓝袍官爷,神色冷峻怪吓人的,江娘子愣了愣才招呼道:“这位官爷,您要买点什么?”   绣铺三间开面,外面瞧着大,进来了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铺面中间与右边都是柜台,摆了各种绢花、绣活儿,墙壁上还挂了几套成衣,铺面的左侧,有一半是柜台,摆了绣鞋等,一半搭成了账房。   账房与后宅相通,除非里面的算账先生打开门,前面的顾客都进不去,这家的绣铺账房柜台搭得也很是奇怪,从赵宴平的位置,只能看到女账房先生的领口,脖子以上都被挡住了。女账房坐在那里,一手拨弄着算盘,一手在记账。   那熟悉的握笔姿势……   赵宴平攥紧了提着茶包的线绳,看着那双手道:“敢问这铺子是孟姑娘的吗,我是她同乡,受她乡里舅父所托,前来拜访。”   他才开口,那双手便停了下来,到他说完,都没有再动一下。 第91章   阿娇不是没想过可能会在京城遇到赵宴平, 以前就听赵老太太说过,说谢郢大人赏识官爷,将来可能会带着官爷一起进京做事。   阿娇只是没料到赵宴平会来得这么快, 更没料到赵宴平会找上门来。   “东家, 您的同乡拜访您来了,说是受舅老爷所托。”   江娘子听完赵宴平的话, 见账房里面的东家没动静,误会东家专心算账没听见,过来轻轻敲了敲柜台。   阿娇反应过来,应了声, 账房里传来椅子挪动声, 稍顷,阿娇打开柜台一侧的门, 走了出来。   赵宴平的视线早已投到了她身上。   在赵宴平眼中, 一年不见,她模样没什么变化, 仍是白皙娇嫩的脸, 澄澈清秀的眼, 就像在赵家一样, 做少妇的打扮。变的是她的气度, 以前的阿娇怯弱安静, 不敢放开了笑, 不敢大声说话, 似乎做什么都要先顾虑旁人会不会喜欢,而眼前的阿娇, 面带浅笑,从容恬静, 颇有一家之主的风范。   “竟然是赵爷,您何时来的京城?”看清赵宴平的面容,阿娇惊喜地笑道,不等赵宴平回答,阿娇朝她请的女掌柜江娘子介绍道:“这位是赵爷赵捕头,就住在我舅舅家隔壁,赵爷面冷心善,经常关照我们这些街坊的。”   江娘子只知道阿娇是明威将军夫人的娘家侄女,知道阿娇以前嫁过人,因小时候没有娘家撑腰嫁的不好,被将军夫人接到京城照拂,其他的一切,自然是阿娇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原来是赵爷,看赵爷这身打扮,是来京城高就了吗?”江娘子佩服地问道。   赵宴平垂眸,看着阿娇的裙摆道:“承蒙友人举荐,现在大理寺任职。”   大理寺掌管天下狱讼,选官又严,一个县城的小捕头居然能破格提拔过来,要么是他自己特别有本事,要么就是他的友人来头不小,无论哪个,赵宴平都值得江娘子高看他一眼了。   江娘子笑盈盈地打量赵宴平。   出于礼数,阿娇对江娘子道:“这边你先看着,我请赵爷去厅里喝茶。”   江娘子点头,人家替舅老爷来送东西,怎能不请去厅里坐坐?   此时店里没有女客,阿娇示意赵宴平随她来,先进了账房,再从账房这边出来。   铺面与后宅中间隔了一条能勉强容两人并行的走廊,高建的铺面阻挡了夕阳,走廊里光线晦暗。她穿了一条青白色的褙子,底下是条浅桃色的长裙,鲜亮的颜色让她成了这晦暗走廊里唯一的明亮所在。   她高绾的乌黑发髻上插了一根杏花簪,露出一段白皙如玉的脖颈。   床笫间耳鬓厮磨的画面潮水般朝他涌来,赵宴平迅速移开视线,按捺下那不该有的念想。   走廊中间是扇小门,阿娇推开门,回头朝他一笑:“这边。”   赵宴平点点头。   阿娇率先走进来,就见丫鬟春竹正带着小孟昭在院子里玩。春节时小孟昭还不会走路,四个月过去,小家伙已经走得非常稳当了,会说的字也越来越多。   看到她,孟昭立即丢下春竹,咧着小嘴儿高兴地朝这边走来,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一边叫着“娘娘”、“娘娘”。   快到阿娇面前,孟昭突然停下来,呆呆地看向阿娇身后。   赵宴平身高九尺,神色又冷峻,这么一个陌生的男人突然走进来,别说小孟昭,春竹以及刚从厅里走出来的秋竹也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自家主子。   阿娇抱起孟昭,对丫鬟们道:“这是舅老爷家隔壁的赵爷,赵爷进京做官,舅老爷托他来看看我,秋竹快去备茶。”   春夏秋冬四竹便是孟氏送给阿娇的四个丫鬟,四人乃至将军府绝大部分仆人对阿娇过去的了解都与江娘子差不多,只有随着孟氏去江南的两个大丫鬟、四个护卫以及薛琰、薛宁兄妹俩清楚真相,却又绝不会对外泄露。   秋竹去备茶了,阿娇抱着孟昭对赵宴平道:“赵爷,这是我收养的儿子孟昭,我都叫他昭哥儿。”   小孟昭显然很怕赵宴平,脸朝后趴在娘亲肩膀上,不敢看他。   赵宴平看眼男娃紧紧抱着阿娇肩膀的小胖胳膊,问阿娇:“孩子多大了?”   阿娇道:“一岁半了,赵爷别站着,去里面坐吧。”   说完,她继续抱着孟昭往里走,这一转身,孟昭就又看见了赵宴平,发现陌生的男人也想跟着他们,孟昭急得一边挥手赶人一边嗯嗯叫,对生人充满了排斥。   阿娇笑着安抚儿子:“昭哥儿别怕,赵爷是好人,最会抓坏蛋了,咱们请赵爷去喝茶好不好?”   孟昭似懂非懂,但不再强烈抗拒赵宴平了。   赵宴平眼里只有温声哄孩子的阿娇,阿娇对孟昭的态度,忽然让赵宴平觉得,她有了孟昭仿佛便拥有了她渴望的一切,其他人都不再重要。   进了厅堂,秋竹的茶也端上来了。   阿娇坐在主座,让孟昭坐在她腿上,春竹、秋竹都在,她笑容客气地请赵宴平喝茶。   赵宴平喝了一口,想起带来的茶叶,放到桌子上道:“这是你舅舅托我带来送你的碧螺春茶。”   阿娇道谢,让秋竹收走,顺着这话问道:“我舅舅他们可好?”   赵宴平垂眸道:“你舅舅很好,你表哥表嫂和离了。”   阿娇惊讶道:“和离了?怎么就离了?”   赵宴平扫眼两个丫鬟。   涉及到东家舅舅家的私事,春竹、秋竹互视一眼,都很懂事地退了出去。   她们一走,阿娇不由捏了捏孟昭的小胖手,刚刚还大大方方地与赵宴平叙旧,此时无需伪装普通的街坊了,在赵宴平犀利的注视下,阿娇垂下眼帘,轻轻抿唇。朱时裕与董碧青和离了又怎么样,阿娇根本不在乎,装惊讶也只是在丫鬟们面前做做样子罢了。   但丫鬟们都退下了,阿娇也只能听一听了。   赵宴平看着她低垂的睫毛,低声道:“我也不知,突然就闹了一场,离了。”   阿娇被他的话惊到了,既然他不知,刚刚为何一副有什么宅斗秘辛要讲的表情?   阿娇疑惑地抬眸看去,对上他冷峻的脸,心里一慌,又垂了下来。   阿娇还是做不到若无其事地面对这个男人。   小孟昭靠在母亲怀里,不知是因为害怕赵宴平还是什么,始终都乖乖的。   “怎么突然想到要养孩子了,哪里遇到的?”没有丫鬟,赵宴平也不与阿娇客气,直接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这么大的孩子还听不懂如此复杂的谈话,阿娇摸摸孟昭的脑袋瓜,轻声道:“我自己不能生,经历也难启齿,与其指望嫁个不一定可靠的男人,不如自己养一个。昭哥儿是灵山寺下一对儿老农捡到的孤儿,老夫妻俩养不下去了,想送到寺里,被我遇见,我觉得与他有缘,便抱了回来,让他姓孟,算是替我们老孟家继承香火。”   赵宴平皱眉道:“你养了他,将来只会更难再嫁。”   阿娇知道他是关心她,可她不爱听,好像孟昭会变成她的累赘一样。   “我为何一定要嫁人?现在我有铺子有宅子有儿子,我靠自己也能过得很好,为何还要嫁人,去看男人的脸色,甚至还要看男人家人的脸色?”阿娇抬头,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嫁人”这个话题的厌烦。   赵宴平只是想试探她对再嫁的态度,试探她短期内是否会急着改嫁,没想到她会生气。   在赵宴平的记忆中,她只朝他发过两次脾气,一次是她误会自己嫌弃她,晚上闹着要他写放妾书,也就是那次,两人有了身体上的亲密关系。另一次是他数落妹妹,阿娇帮着妹妹顶了他两句。   阿娇的气话,让赵宴平想到了自己。   他不曾故意朝阿娇摆什么脸色,但老太太,肯定让阿娇受了不少委屈,尤其是临终那话。   “你说得对,是我失言了。”赵宴平看着她道。   阿娇偏头,冷静下来,她低声道:“还没恭喜赵爷高升。”   赵宴平道:“末等小官,不足挂齿。”   厅里沉默下来,厨房里忽然传来油煎爆炒声,已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阿娇朝外看了一眼。   赵宴平领会了她的意思,走到主座这边,从袖子里取出两个元宝,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低声道:“这是你留给我的那十两银子,今日还你。我纳你做妾,你也给我做了一年多的妾,这聘金理应是你的。”   阿娇不要,扭头道:“我自己求去,算是毁约,现在我也不缺银子,拿了这个愧对良心,你拿走吧。”   “拿走了,我也会良心不安。”赵宴平最后看她一眼,转身往外走了,他身高腿长,眨眼功夫就跨了出去。   丫鬟们就要进来,阿娇无奈,只好将两个元宝收进袖袋,再做出听了噩耗失神之状。   “小姐,您怎么了?”春竹关心地问道。   阿娇摇摇头,反应过来似的问:“赵爷走了?哎,你快去替我送送。”   春竹便跑去送人了,等她到了前面,赵宴平早已离开铺子,走远了,只留下一道挺拔的背影。   “东家怎么没出来送?”江娘子准备打烊了,好奇问了一句。   春竹叹道:“舅老爷家里出了点事……”   ======   吃过晚饭,春竹带小孟昭去厢房哄觉,秋竹吹了灯,也端着洗脚盆出去了。   阿娇侧躺在床上,对着窗户发呆。   一年不见,他变白了,更俊朗了,穿上蓝色的官袍,风采不输天生尊贵的谢郢大人。他又有本事,只要再破几个案子,官职肯定还会往高了升,到那时,京城大小官员家的闺秀小姐们便会注意到他了吧?   闺秀们看上的是他的人,不像她,那些托媒来提亲的,图的都是她背后的姑父姑母。   阿娇烦躁地叹了口气。   做人就怕比较,赵宴平不来,阿娇对自己现在的日子真的很满足了,但一想到用不了几年,他会被荣华富贵迷了眼睛宁可违背誓言也要娶高官家的小姐,或是单纯为了给赵家传宗接代而娶大家闺秀,而她只能继续做这小铺面的独自抚养孩子的单身妇人东家,阿娇就有一点点不甘心。   除了不甘心,阿娇也有一点点嫉妒赵宴平那位未来的夫人。   她跟着他的时候,他只是捕头,家里还有难相与的老太太。   等新夫人进门了,他高官厚禄,母亲柳氏温柔善良,简直是称心如意。   这晚睡着后,阿娇做了一个梦,梦里赵宴平果然娶了一位大家闺秀,最可气的是,他还带着新夫人来她的铺子买绢花,故意朝她显摆!   睡得不好,翌日上午铺子开门,阿娇过来当账房的时候,脸色都没了昨日的红润。   刚开门还没有客人,江娘子坐到账房的小帘子前与阿娇说话,神秘兮兮的:“东家,你猜对面茶铺的小伙计刚刚过来跟我说了什么?”   阿娇在算昨天没算完的账,闻言兴致寥寥地问:“说了什么?”   江娘子挡着嘴,悄悄道:“那位赵爷不是提了两包碧螺春过来,说是舅老爷托他来拜访你吗,小伙计跟我说,那碧螺春是赵爷在他们店里买的,赵爷一进店就盯着咱们铺子看,小伙计当时就注意到他了,后来发现他来咱们这儿,小伙计怕他不安好心,想了一晚,还是决定来提醒咱们一声。”   阿娇震惊地抬起头。   江娘子朝她挤眼睛:“东家,你老实说,这位赵爷是不是心里有你啊,昨天他看你的眼神,分明是有那意思,我怕东家脸皮薄,没当场说而已。”   阿娇下意识地否认道:“怎么可能,我,我跟他在县城时都没说过几句话。”   江娘子不信:“若不是心里有你,他为何给你买二两银子一斤的碧螺春?他家很有钱吗?”   阿娇心里一咯噔,那两包她都没细看的茶叶,居然花了他二两银子?   这下子,阿娇的心更乱了。 第92章   赵宴平的到来与那两包碧螺春让阿娇的心里乱了几天, 不过半个月匆匆过去,赵宴平再也没有出现过,阿娇心中被他激起的涟漪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送她二两一斤的好茶叶未必代表他还念着旧情, 也许他只想找个理由过来, 将十两银子的聘金还她,毕竟那人从来都不喜欢占她任何便宜, 老太太从她这里拿走的分成,他就全都还了她。   阿娇现在过得很充实,早起陪陪小孟昭,陪到巳时铺子开门, 阿娇就去前面当账房, 中午随便吃点饭,一直到傍晚打烊, 她再回后院休息。   有事情可忙, 便会少些胡思乱想。   不知不觉又到了月底。   从早上铺子开张后,阿娇聘用的那些绣娘便陆续上门交活儿了。   京城的这个铺子, 阿娇没有再自己做针线, 铺子正式开张之前, 阿娇贴了一张告示出去, 看看有没有家里比较清闲的、女红也不错的妇人姑娘愿意接活儿给她做工。就算是天子脚下, 照样也有清贫人家, 很快就有几十个人来应聘了。   凡是手巧能做出让阿娇满意的绣活的妇人、姑娘, 阿娇都与她们签了文书, 文书有效期间,凡是阿娇教她们做的绢花、女红绣样, 亦或是绣娘们自己想出来的别出心裁的款式,都只能用来给阿娇供货, 不得卖给旁人。   阿娇给的工钱也比别的绣铺高一些,特别是会自己琢磨新绣样的绣娘,阿娇还会多给一点。消息传出去,又吸引了一批手巧的绣娘来与她签文书。江娘子也是其中一个,但江娘子更喜欢招揽生意,发现阿娇还缺个女掌柜,江娘子便毛遂自荐了。   这宅子是姑母送她的,阿娇自己的积蓄足够维持铺子初期的开支,后来在阿娇主仆几个、江娘子、以及所有绣娘共同的努力下,包括姑母在官太太里面的宣传,铺子生意越来越好,到现在,阿娇一个月能净赚五六两的银子,足够让自己的小家过得舒舒服服了。   绣娘们每月月初来阿娇这里拿针线绢绸料子,月底来交货、领钱,这都是白纸黑字约定好了的,绝大多数绣娘都会按照日期来交货,偶尔也有几个因为家里有事耽误了,只要提前过来跟阿娇交代一声,阿娇也不会逼迫太紧。   二十六个绣娘,阿娇都记在了名册上,勾勾画画,到了傍晚铺子要打烊了,还有一个没来。   这个绣娘叫崔珍,今年才十五岁,家住京郊的南塘镇。   崔珍的祖母原来在宫里做绣娘,年纪大眼睛花了后放了出来,老太太自己做不了针线,想将一手从宫里学会的蜀绣本事传给儿媳妇,也就是崔珍的娘,可崔珍娘学不会,老太太便试着教两个孙女,十岁的崔瑾、七岁的崔珍,姐妹俩有天分,一学就会。   老太太去世后,她从宫里带回来的银子渐渐花光了,崔家的日子不太好过,崔珍的爹娘便将长女崔瑾送到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当绣娘,签了卖身契。崔瑾用月例继续养了娘家几年,直到主家将她的尸身送回来。   主家说,崔瑾趁老爷醉酒爬老爷的床,想一步登天做姨娘,老爷醒后不同意,崔瑾丢尽脸面,咬舌自尽了。出于同情,那老爷送了崔家五十两银子。   崔父、崔母便默认了老爷一家的说法,当着街坊们的面痛骂已经死去的女儿,简简单单的将女儿埋了。   只有崔珍替姐姐难过,并在爹娘想卖她去那大户人家继续做绣娘时,宁死不从。   崔家也不能真逼着女儿死,就让崔珍去绣铺接绣活儿,后来听说阿娇这边给的工钱高,崔珍就转到了阿娇这边。而崔家的事,全是江娘子与崔珍聊天时打听出来的。   所有的绣娘里面,阿娇最喜欢崔珍,这姑娘手艺好、做活儿勤快、心也好,有次阿娇多给她算了工钱,崔珍主动提醒她,当场还了她。   “小珍从来没有拖延过日子,今天怎么还没来?”   就为了等崔珍,铺子今日打烊都比平时晚,眼看街上天色要黑了,阿娇担心地道。   江娘子也不太放心,对阿娇道:“东家你先去休息吧,明天她若还不来,我早点走,让我们家那口子陪我去南塘镇看看。”   暂且也只能这样了。   翌日上午,崔珍依然没有出现。   阿娇一来担心崔珍,二来崔珍手里还有一条蜀绣裙子要交货的,那裙子是阿娇想出来的新样式,准备端午节时挂出来,看看有没有出门玩的官家小姐能看中,光那裙料的本钱就有三两,万一有什么闪失,阿娇便白搭了三两银子。   才吃过午饭,阿娇就把后院的冬竹叫过来,让她陪江娘子夫妻一起走一趟。   三人这一去,直到黄昏才回来,脸色都很难看。   阿娇关了门,紧张地问:“怎么了?见到小珍了吗?”   江娘子神色凝重道:“没有,崔家人说小珍跟她嫂子孙氏昨日一早就出发往城里来了,半路孙氏肚子疼,自己回家了。后来天黑小珍也没回去,他们以为小珍跟以前一样,拿了钱买东西去孝敬外公外婆了,晚上也住在了外婆家,我就让崔家人带我们去那边看看,结果小珍根本没去过她外婆家。”   阿娇急了:“那小珍到底去哪了?”   江娘子摇头,冬竹沉着脸道:“崔母说,他们最近在给小珍介绍婚事,小珍都不满意,肯定是假借去城里送货实际带着私房钱逃跑了。我们还想问,那一家子就骂骂咧咧地骂起小珍来,根本不容我们插嘴,还说什么崔家没有这种女儿,以后小珍是死是活他们都不管了,咱们想要人,自己去找。”   阿娇听着都要气死了,崔珍那么守信,就算要逃也会先把她这边的活儿交了,绝不会背信弃义,崔家一直把崔珍当摇钱树,如果崔珍真的跑了,崔家第一个就会去官府报官找人,现在崔家只是在那里骂女儿,没有一点要找回崔珍的意思,本身就有猫腻!   “他们不报官,咱们去报官,就说崔珍没有按期交货,让官府替咱们找人,先把人找到再说。”   崔家以前就卖过一个女儿,也想卖过崔珍,阿娇担心这次崔珍失踪,其实是被崔家卖了。   江娘子看看外面道:“天都黑了,要报官也只能明天报。”   阿娇道:“那就明早去!”   就算不为了自己那三两银子的本钱,阿娇也要逼崔家把崔珍交出来。   翌日江娘子就去顺天府报案了。   高府尹受理了案子,派捕头将崔家一家子都带到衙门,崔家众人咬定女儿是自己跑了,证据就是女儿屋里少了几套衣裳,凡是值钱的首饰也都不见了。捕头在村里打听过,崔珍的确为了婚事与家里人吵过多次,城门官兵也可以作证这两日崔珍根本没有进城,崔珍逃跑应该属实。   高府尹便将此案定成了崔珍携货私逃案,命人将崔珍的画像、罪状传到各地,抓到人便送回京城。   接下来马上就是端午,京城大小衙门都要放三日假。   阿娇根本不信崔珍私逃了,若崔珍被崔家人偷偷关起来还算好的,万一崔珍真的被崔家人卖了,阿娇多等一天,崔珍就有被欺凌甚至被拐到外地的危险。   姑父去外地办事了,就算姑父在京城,他一个大将军会打仗,破案未必行。   阿娇更记得,去年表弟薛琰与顺天府尹的儿子高盛在官学发生争执,男孩子一吵就容易动手,表弟力气大,将高盛打的鼻青脸肿。顺天府尹高大人带着儿子去将军府找姑父理论,姑父门都没开,直接甩了高大人一顿闭门羹,气得高大人直称姑父为山匪头子。   顺天府不尽力找人,阿娇想动用姑父姑母的关系都不成,真把姑父牵扯进来,顺天府只会更敷衍。   如今能帮她的,阿娇只想到一人。   可阿娇并不知道赵宴平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阿娇想了想,让冬竹去永平侯府,请谢郢谢三爷替她传个口信儿。   冬竹在侯府门外等了半天,从晌午等到黄昏,总算等到了从户部回来的谢郢。冬竹并不认得谢郢,听侯府前的侍卫喊那俊雅公子三爷,冬竹眼睛一亮,急忙道:“谢三爷,您知道武安县的赵宴平赵官爷住在何处吗?”   谢郢看看冬竹,单独走了过来,低声问:“你是?”   冬竹小声道:“我家主子以前与赵官爷当过街坊,如今我家主子有事要求赵官爷帮忙,却不知他住在何处,三爷若是知晓,还劳烦您帮我家主子传句话给他,让他去绣铺走一趟。”   谢郢明白了,让冬竹先回去,他这就去寻赵宴平。   赵宴平才从大理寺回来不久,明日再当一天的值,后日开始就要连续放三日假,端午佳节,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去街上看热闹。   “官爷,三爷来了!”郭兴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了过来。   赵宴平已换好了常服,闻言大步走了出来,见谢郢站在门前,没有进来的意思,赵宴平暗暗奇怪。   谢郢将他叫到身旁,低声道:“孟姑娘似乎遇到了麻烦,刚刚她派人去侯府找我,托我联系你,让你去绣铺见她。”   赵宴平脸色微变,朝谢郢拱手道:“给谢兄添麻烦了,我先过去,改日再请你喝酒。”   谢郢提醒他道:“若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你们别与我见外。”   赵宴平颔首,匆匆离去。   盛夏将至,白日越来越长,赵宴平赶过来的时候,天色还亮着,街上人来人往。   “江南水绣”的铺门只开了半扇,上面还挂了“打烊”的牌子。   赵宴平来到门前,往里一看,阿娇、江娘子还有两个丫鬟正围着柜台商量什么,阿娇看到他,面露期许,杏眼亮亮地招手让他进来。   这份期许,让赵宴平心中一暖。   她还想见他,就好。 第93章   赵宴平一进来, 江娘子立即过来将门板关严,然后她带着夏竹、冬竹走到东南角的绣鞋柜台前,留阿娇与赵宴平在账房那头说话。   站的是远了, 夏竹、冬竹也都算老实, 唯有江娘子,微眯眸子斜过来, 一心想帮东家掌掌眼,看看这位赵官爷是不是像她猜测的那样,心里惦记着东家。   阿娇刚站好,一抬头, 就发现了江娘子的窥视。   阿娇登时又想起了赵宴平那两包碧螺春, 不禁有些心虚。   赵宴平微移脚步,转个身, 将阿娇笼罩在自己身前, 那边的三人再怎么看,也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背影。   “出了何事?”赵宴平低声问, 黑眸凝视她娇美的脸。   提到正事, 阿娇瞬间按下心头的一丝涟漪, 蹙眉解释道:“我没有事, 是我铺子里的一个绣娘失踪了, 早上我去顺天府报案, 府尹认定她带着我的货私逃了, 没有全力调查, 但我认为其中有很多蹊跷之处,思来想去, 只能请赵爷过来帮忙查查,不知您方便不方便?”   赵宴平忍着对她那些敬称的不适, 正色道:“你从头说起,尽量别漏掉任何细节。”   他愿意听,没有马上拒绝,阿娇松了口气,招手让江娘子、冬竹过来,三人凑在一起,将崔珍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崔珍失踪,靠她赚钱的崔家人不急着找女儿,这便是最大的反常之处。   赵宴平不了解崔珍的品行,但凭这条反常之处,他也认为阿娇怀疑的有道理。   “明日我还要去官署当值,傍晚开始调查此事,有什么线索我会过来,如果我没来,你们只当已经认了崔珍私逃一事,不要再四处打探。”赵宴平嘱咐四女道。   江娘子三个都点头,阿娇有点为他担心:“你,您初来京城,人不生地不熟,能查到最好,查不到也别勉强,别耽误了自己的正事,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您立即回来告诉我,我会请我姑父帮忙,您千万别以身犯险。”   因为有旁人在场,阿娇尽量装作像普通街坊那样,看着他道。   可阿娇不擅长伪装,既担心他,说的少了怕他粗心忘了,说得一多,又怕被他看出来,白皙的小脸渐渐就透出了几分薄红。   阿娇自己都感觉到了,她掩饰地摸摸脸,低头道:“看我,赵爷才来京城就给您揽了这么一桩麻烦,怪不好意思的。”   赵宴平看着那熟悉的羞态,因外人在场,他只道:“无碍,你我同乡,本该互相照拂。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   阿娇忙要送他。   赵宴平让她留步,自己推开门出去了。   阿娇看着他的背影,难掩担忧。   江娘子将两人的表现看在眼里,念在此时找到崔珍要紧,暂且没有开口揶揄什么。   ======   赵宴平走出绣铺,心思就回到了崔珍失踪这件事上。   阿娇她们知道的崔家往事都是崔珍说的,崔珍也没有说太细,譬如曾经害死崔瑾的大户人家,崔珍便没有指名道姓。这些未必与崔珍失踪有关,但赵宴平不能错过任何线索,回到狮子巷,赵宴平将郭兴叫到身边,要他明早出发,先去南塘镇,暗中打听崔家一事。   郭兴先答应下来,然后奇怪道:“官爷刚刚出门就是为了这个崔家吗?是不是大理寺有案子交给官爷审了?”   赵宴平道:“嗯,不过此事不宜声张,你不要对任何人提,包括三爷。”   涉及到官爷的大事,郭兴岂敢多嘴,初三一早,赵宴平去大理寺了,郭兴锁上家门,跟着出城的百姓一道出了城门。南塘镇离京城只有十里地,郭兴年轻力壮,脚程快,打听好路,一路快走,两刻钟就到了镇上。   镇上有茶楼有赌坊,郭兴泥鳅一样四处待一会儿,还扮成货郎去崔家那条街转了几转,收获颇丰。   赵宴平从大理寺出来后,先回府换了一身布衣常服,然后同样步行离开了城门。   郭兴去镇上走得飞快,赵宴平并不急,仔细观察了这一路的路况。   日落之际,赵宴平与郭兴在镇上的小茶馆碰头了。   赵宴平在镇上的客栈订了一间房,主仆俩关上房门说话。   郭兴倒豆子似的低声禀报起来。   崔家在南塘镇挺有名的,崔老太太在宫里当过绣娘,攒了不少银子,回家再嫁,日子过得着实风光了一阵,哪怕崔老太太只是个绣娘,也没有人敢招惹崔家。后来崔老太太去世了,也没见宫里有什么人来祭奠,崔家才在街坊们眼里恢复了普通地位。   崔老爷子走得早,崔老太太眼睛又不好使,光有银子了,导致崔父从小养成了游手好闲的性子,干啥啥不行,花钱数他快,崔老太太留下的家底被他败光了,就送大女儿崔瑾去长兴侯府做绣娘,后来大女儿的葬身银子也被他花光了,听说长兴侯府又在招绣娘,就还想送小女儿崔珍去。   崔珍性子烈,说什么都不同意,宁可在家做绣活儿卖钱也不去长兴侯府,崔父、崔母才留下了她。   与其说崔珍是崔家的女儿,不如说她是崔家的工人,做绣活儿赚的钱全被家里搜刮走了,爹娘不疼,兄嫂不护,郭兴在镇上打听了一圈,没有不同情崔珍命苦的。   这次崔珍失踪,街坊们都猜测是崔父、崔母将女儿卖了,因为顾惜名声才说女儿自己逃了,如果不是绣铺派人来找,崔家才不会去报官。   这就是郭兴打听出来的全部,还有一些崔家人不体面的言行。   赵宴平问郭兴:“崔珍因为婚事与家里争吵,可否属实?”   郭兴点头:“是吵过,不过上次大吵还是二月,最近没听说。”   赵宴平陷入了沉默。   第二天,赵宴平让郭兴先回城,一个小镇同时多出两张生面孔,容易惹人怀疑。   赵宴平站在镇子通向京城的路口,看到两边麦田里已经有不少人家都开始收麦子了,大人收麦子,孩子们在地头玩耍。   赵宴平走到一片已经收了大半的麦田间,里面有老少三代五六个人在忙,地头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还有两个孩子。   赵宴平蹲下去,跟老太太聊了聊今年的收成,得知老太太一家从四月二十九就开始收麦了,一开始是帮忙收亲戚家的,现在才收自家的,不过两家的麦田都在这条路两侧,老太太因为腰不好,负责在地头看孩子。   聊了会儿,赵宴平才问起崔家的儿媳妇孙氏与崔珍:“老太太认得她们吗?”   老太太点头,眯着眼睛看赵宴平:“你问这个作何?”   赵宴平笑道:“我是看了官府的告示,如果能抓到崔珍官府会给赏钱,便过来打听打听,碰碰运气。听说三十那天崔珍跟她嫂子孙氏一起进城的,半路孙氏肚子疼自己回来了,您老一直在这边坐着,可有见她们经过?”   老太太不太想说。   赵宴平塞了两文钱给她。   老太太就笑着开口了:“见过见过,但也奇了怪了,以前珍丫头进城都高高兴兴的,她娘或她嫂子陪她去拿钱也一脸喜色,这回姑嫂俩都绷着脸,好像谁欠了她们一样。后来孙氏自己捂着肚子回来了,急急慌慌的回家上茅房,再后来就听说珍丫头不见了。”   赵宴平:“大家都说崔家偷偷卖了女儿,可崔珍绣活好,崔家留着她也能赚钱,为何要卖?”   老太太哼道:“买家给的银子多呗,珍丫头长得漂亮,之前就有富家老爷愿意出三五十两银子买她做妾,珍丫头再能赚,也不如一口气卖几十两来的爽。”   赵宴平想,儿女婚事父母做主,如果只是卖去做妾,何必偷偷摸摸,崔家连大女儿的死都没有深究,也公然把小女儿当长工使唤,整个镇子都议论他们也不在乎,绝非在意闲言碎语之人。   “您可知都哪些人家想买她做妾?”   老太太正要回答,突然朝赵宴平身后扫了眼,旋即紧张道:“哎,她们一家过来了,我不跟你说了!想打听去找别人打听吧!”说完,老太太腿脚利索地去了自家田里,速度之快,丝毫看不出老人家有腰酸的毛病。   赵宴平坐在地头没动,等余光中的五道人影过去了,赵宴平才看向他们。崔父、崔母、崔兄、崔嫂孙氏都是寻常打扮,手里拿着农具,身边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女孩子也是布衣,但她头上绑了两条发带,颜色很是漂亮,料子也像绸缎。   赵宴平多看了几眼女孩子的发带。   确定崔珍的确消失在了进城的路上,赵宴平再次沿着这条路往京城的方向走,走出五六里,路边有一片树林,也是这条路唯一一片方便做恶事的地方。   赵宴平进了树林。   两刻钟后,赵宴平在树林比较中间的位置发现一边杂乱脚印,有棵半人高的小树明显被人抓住过,撸光了一条树枝上的叶子,顶尖的一段过于细嫩,掐断了。赵宴平顺着脚印往里走,在十几步之外发现了断掉的叶尖,继续往前,脚印一直延续到树林的另一侧,最终被两行车轮替代。   所幸这一带比较荒僻,足印有,较新的车轮痕迹就这两行,赵宴平跟着车轮前行,一直到官道,车痕渐多,掩盖了那两行车轮,唯一的线索,是这辆车朝京城的方向去了。   赵宴平眺望远处的京城,神色愈发凝重。   崔珍不是普通的美貌女子,崔家也不会将她卖给最高只出十几两价钱的寻常人牙子或拐子。   能买的起崔珍、愿意这般偷偷摸摸的买,并在官府将崔珍当犯人通缉的情况下仍然不愿交出崔珍,甚至也可能知道阿娇背后有个四品将军姑父撑腰却仍然不怕沾惹这是非的买主,绝非普通富商。 第94章   夜幕降临, 南塘镇一片漆黑,百姓们都早早睡下了。   一道黑影突然从角落里闪现出来,很快又隐入了另一片阴影, 最后那人来到一家后门前, 翻身一跃,跳了进去。   崔父睡得正香, 崔母突然将他推醒,崔父刚要问怎么了,就听后窗下有人轻轻地敲击着。   崔父立即与崔母一样,吓出了一身冷汗。   京城里百姓都睡炕, 炕与窗挨着, 崔父临时抓起扫炕的笤帚,凑到窗边问:“什么人?”   窗外传来一道暗哑的声音:“京城的主子派我来的, 有话屋里说, 别惊动旁人。”   崔父、崔母互视一眼,都变得无比紧张起来。   两人穿好衣裳, 崔父悄悄去开了后门, 借着黯淡的星光,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汉子, 脸上蒙着黑布, 露出一双寒冰似的眼睛, 一看就像那种专门拿钱替人消灾的凶徒。   崔父只得罪了一个能雇得起这种凶徒的人, 见此人袖子下露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 崔父当场跪了下去,哭着哀求道:“壮汉饶命, 小民的确因珍娘惹了官司,可小民已经解决了, 只要侯爷藏好珍娘别让她露脸,我保证不会连累侯爷!”   崔母躲在门帘后偷窥,瞧见这一幕,吓得软倒在地,捂着嘴不敢出声。   蒙面人冷冷地看着崔父:“侯爷没想要你们的狗命,只是派我来查查崔珍为何会惹上官司,进屋说。”   夫妻俩一听,重新燃起了生机,请佛爷似的将蒙面人请了进去。   蒙面人毫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让夫妻俩跪在他面前解释。   崔母哭道:“我们不是故意的,都怪那绣铺的东家黑心,与珍娘签了文书,说什么如果珍娘弄坏了从铺子里拿的料子,无法准时交货,就要赔偿铺子十倍的本钱,赔不起就要拿自己抵债。这次珍娘拿的料子本钱值三两多,我那小孙女贪玩,偷偷给剪坏了,我们赔不起……   蒙面人冷哼道:“你们赔不起,又不想赔人,索性把女儿卖给侯爷,最后赚一笔?”   崔父、崔母打的就是这个算盘,女儿想去绣铺用自己抵债,那不是白便宜了绣铺,他们什么都捞不着了?一家人思来想去,就想到了这个办法。这也得亏长兴侯府的管事多次找到他们,说侯爷愿意用高价买崔珍,不然别的富商老爷未必愿意答应他们的要求,偷偷摸摸的弄走女儿。   “壮汉,您看顺天府也认为珍娘自己跑了,这事真连累不了侯爷,您帮忙替我们说说话,千万别让侯爷惩罚我们啊。”崔父很会办事,哆哆嗦嗦去取了一个银元宝出来,想塞到蒙面人手里。   蒙面人没接银子,沉默许久,冷声道:“我替侯爷办事,务必要侯爷心安,银子你们收起来,现在就写一张字据,证明是你们甘愿将女儿卖给了侯爷,万一官府搜人搜到侯府,我们侯爷也有证据证明崔珍不是他掳去的。”   这要求合情合理,崔父这就让崔母去磨墨。   崔老太太进过宫,有见识,一心想让儿子读书考取功名,可惜崔父无心进取,读了几年书就不读了,只会认字写字,肚子里没多少墨水。   崔父紧张,第一张字据涂涂改改,蒙面人一把撕了,让他好好再写一张。   崔父这才写了第二张清晰工整的,因为是字据,不能简称侯爷,崔父一笔一划地写出了“长兴侯”三个字,交代清楚了卖女儿的过程。最后夫妻俩分别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两个手印。   蒙面人等墨迹变干才收起这张字据,再三交代夫妻俩不得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他们的儿子儿媳妇,这才鬼魅一般离开了。   崔父、崔母算是利用了长兴侯府,自从绣铺的东家去官府告官他们便一直担心长兴侯府会不会来找他们算账,或是将女儿退回来,现在侯爷派人来敲打他们,他们心里悬着的大石头反而落了下去,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   从崔家出来,赵宴平原路返回了客栈,坐在床上又看了一遍崔父写下的字据。   现在他已经确定崔珍就在长兴侯府了,生死未明,如果直接拿着这字据去长兴侯府要人,长兴侯老老实实交出人也就罢了,万一长兴侯不想交人,编造个崔珍已经自己跑了的借口,阿娇便无可奈何,更有可能让崔珍陷入被杀人灭口的危险。   私了不安全,官了的话,谁知道顺天府尹与长兴侯有没有什么私交?   这案子明明有诸多蹊跷,顺天府尹却草率定案,要么就是顺天府尹的能力不行,要么就是长兴侯与顺天府尹有私交,派人打了招呼。   涉及到案子,官场上的人脉未必走得通,就算永平侯府能帮他解决,赵宴平也不想再欠谢家一个人情。   阿娇只能想到他,赵宴平也只能想到一个人。   初四一早,天未亮,赵宴平便匆匆离开了南塘镇,等他来到城门前,城门已开。   时候尚早,大多数人家还没有开门准备迎客,赵宴平随便找了个小饭馆吃饭,饭后再不耽搁,直奔卢太公的理国公府。   理国公府家风甚严,门房待人也客客气气的,并未因赵宴平一身布衣而嫌弃什么,等赵宴平自报了身份,来此也是为了一桩案子,门房立即派人去请示卢太公。   卢太公才打完一套五禽戏,擦擦汗正要用饭,听说大理寺新来的那个从九品的小司务来找他,卢太公笑笑,让小厮将人领进来。   这国公府是圣上御赐的宅子,气派非凡,然赵宴平垂眸而行,并未四处张望。   小厮将赵宴平带过来便退下了,厅堂里只有卢太公与他身边的老管事穆叔,连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   “下官拜见大人。”赵宴平恭敬地行礼道。   卢太公一手拿包子咬着吃,一手夹小菜,看赵宴平一眼,他奇怪道:“端午佳节,朝廷给大小官员都放了假,你初到京城不去四处逛逛,跑来找我谈什么案子?”   赵宴平抬眸,神色凛然道:“人命关天,下官不敢耽搁。”   卢太公脸色微变,放下包子,让他说,老管事穆叔也惊讶地看着赵宴平。   赵宴平便从他帮故人查找崔珍的线索谈起,完整讲述了这桩案子,最后道:“下官打听过了,长兴侯身在兵部任职,位高权重,下官人微言轻,不敢当面与其对质,也担心府尹大人不满小人擅自去查他定下的案子,思来想去,只能贸然前来,请大人替崔珍做主。”   他说话的时候,卢太公看了眼穆叔。   穆叔一脸“恶人有恶报”的痛快表情。   “字据在哪?”卢太公难辨喜怒地道。   赵宴平双手奉上字据。   卢太公展开,从头到尾看过,好奇道:“这字据你怎么诈出来的?”刚刚有些地方赵宴平并没有说太详细。   赵宴平便解释了一遍。   卢太公摸着胡子,眯着眼睛看他:“半夜擅闯民宅,假冒旁人家奴,你在武安县也是这么办案的?”   赵宴平惭愧道:“以前下官奉命办案,用不上这些不入流的手段,这次私自查访,无法当面审问崔家众人,不得已而为之,望大人恕罪。”   卢太公哼道:“下不为例,不过若是有人问起,你便说你去南塘镇体察民风,半夜看到有人翻墙,以为是宵小之徒,抓捕时那人逃了,掉了这个出来。”   赵宴平难以察觉地笑了下。   穆叔突然皱眉道:“太公,虽然凭这个可以证明崔珍在长兴侯府,但崔家卖女儿,他买女儿,咱们就是去侯府找人,也定不了他什么罪,那老贼仍然可以继续作恶,祸害那些绣娘。”   赵宴平疑惑地看向穆叔。   穆叔为他解释道:“你以为被祸害的只有崔家姐妹?多了去了,只是绣娘们有的不敢指认他,有的不堪受辱自尽而死,却被他倒打一耙,又用银子安抚绣娘们的家人,最后不了了之,十几年来只有两家去官府报案,但长兴侯咬定是绣娘们勾引他在先,事后索财不得才恶意报复,那种事,没有人证,官府也判不了他的罪。”   赵宴平奇怪道:“为何都是绣娘?”   卢太公接过话道:“因为当年老长兴侯颇为宠爱一个府里绣娘出身的姨娘,都到了宠妾灭妻的地步,老侯夫人被那姨娘活活气死,后来老侯爷寿终正寝,长兴侯折磨绣娘的毛病便渐渐显露出来。话说回来,这事我可以替你做主,但咱们该以什么理由去侯府搜人?”   卢太公探究地看向赵宴平。   赵宴平看得出来,卢太公只是在考他。   赵宴平沉声道:“依本朝律例,私藏、包庇罪犯故意隐瞒不报者,罪比犯人减一等。顺天府为崔珍定下欠债私逃的罪名,一旦抓获当仗刑五十,服牢狱一年。长兴侯罪减一等,当仗刑二十,服牢狱半年。”   卢太公笑了,起身道:“大理寺只能受理刑部移交过来的案子,不可擅自接诉讼,便是我想接手此案,也要请皇上定夺,走吧,你随我一道进宫,向圣上禀明案情。”   进宫面圣?   赵宴平愣住了,第一次在卢太公面前失态。   卢太公笑道:“你一个从九品的小官,连长兴侯都敢查,怎么,一提面圣就怕了?”   赵宴平不怕,他只是没想到自己才进京半个多月就有了面圣的资格。   “多谢太公。”反应过来,赵宴平朝卢太公行礼道。   卢太公笑笑,拍着他的肩膀道:“圣上面前,该说的说,不该说的莫再提起。”   赵宴平明白。   卢太公去换上官袍,带着一身布衣的赵宴平进宫去了。   难得端午休息,淳庆帝正要去陪后妃们去御花园赏花,听说卢太公来找,淳庆帝暂且移步御书房,待卢太公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沉稳仪表堂堂的布衣男子,淳庆帝好奇道:“老太公,这人是谁?”   卢太公看眼跪着叩首的赵宴平,解释了一番,包括长兴侯私藏崔珍的案子。   长兴侯与那些绣娘们的恩怨,淳庆帝早有耳闻,不过到底是长兴侯欺凌了那些绣娘,还是绣娘们受了长兴侯权势财富的诱惑甘愿献身,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长兴侯还是有些才干的,淳庆帝总不能因为一些闲言碎语就罢了他的官。   卢太公以前没有证据,也不曾拿此事来烦淳庆帝,这次证据在手,他一定要为那些有苦说不出的绣娘们讨个公平。   淳庆帝器重卢太公,就是因为卢太公刚正不阿,如今淳庆帝一不想偏袒长兴侯,二也没理由偏袒,毕竟证据摆在那里,当场便将这案子交给了大理寺,也就是交给了卢太公。   卢太公没有亲自去长兴侯府,而是让赵宴平带人去搜长兴侯府,一旦找到崔珍,连长兴侯一家也要缉拿入狱,等候审判。   长兴侯府根本没有料到大理寺会有这一手,面对大理寺派来的官兵,四十多岁的长兴侯也只能沉着脸与家人站在庭院中,不得妄动。   最后,赵宴平在长兴侯书房的一间暗室里找到了崔珍,彼时崔珍一身红衣,目光清醒,脖子上有一道掐痕。   趁还没有别的官兵找到这边,赵宴平低声对崔珍道:“是江南水绣的东家托我来找你的,我只问你一句,你想替你姐姐报仇吗?”   崔珍想,从姐姐死的那一天她就想杀了长兴侯,可她知道自己没有本事,也知道自己逃不出长兴侯的牢笼,但活着就有希望,所以她宁愿虚与委蛇地配合长兴侯的种种手段,也不愿像姐姐那样,因为受辱便咬舌自尽,死了也要被人冤枉,任意唾骂。   看着赵宴平,崔珍坚定地点头。   赵宴平遂提点道:“那你就咬定你与父母同谋,故意卖身长兴侯,好摆脱绣铺对你的欠债追讨,侯爷也清楚此事,却贪恋你的姿色帮你隐瞒。”   除了崔珍“私逃”是被迫,其他的全是事实,算不得赵宴平构陷长兴侯什么。   崔珍眼睛一亮,明白了他的意思。 第95章   因为是端午假内, 大理寺抓了人后暂且将长兴侯一家、崔珍及其家人收监,节后再审。   忙完这一切,已经是晌午了。   赵宴平跟着卢太公走出了大理寺。   理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内城门外, 卢太公一路都没与赵宴平说什么, 要上车了,才回头问道:“忙了一上午, 肚子饿了吧,要不要随我回府,陪我喝两盅?”   顺天府尹定下的案子,赵宴平光靠自己只用一天多的时间就把人找出来了, 应对之策也胸有成竹, 有勇有谋,卢太公欣赏这样的后生。   赵宴平拱手道:“大人盛情, 下官本不该推辞, 可下官受故人之托帮她找人,如今有了消息, 不好再让她久等。”   卢太公脸色一沉, 哼道:“不去就算了, 以后没有大案休再去扰我清静。”   赵宴平低头赔罪。   卢太公转身上了车, 快要放下帘子, 见赵宴平依然拱手低头站在那儿, 没有丝毫后悔拒绝他的意思, 卢太公笑了笑, 吩咐车夫出发。   马车走出二十余步,赵宴平才直起身子, 步行往京城繁华的主街走去。   端午佳节,来大街上吃玩游逛的百姓更多, 接收到几次异样的注视,赵宴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靴子、衣摆上多了很多泥点灰土。他前日去南塘镇穿的就是这一身,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土路,形容必然狼狈。   江南水绣近在眼前,赵宴平临时转身,先回了狮子巷。   “官爷总算回来了,案子查的如何?”郭兴前来开门,见到主子,急切地问道,“昨傍晚三爷还来找过您,我只说您出门了,可能今晚才回。”   赵宴平点头,吩咐他道:“去提桶水放到我房里。”   郭兴上下打量一眼官爷,麻溜去办事。   天气热,赵宴平用凉水擦了一遍身子,换上一件半旧的常服,随便用了两口饭,喝了半壶茶水,这就又出门了。   官爷走得急,像是还有大事要做,郭兴虽然装了一肚子问题,却什么也没敢问。   江南水绣,阿娇今日的生意极好,都晌午了,还有郊外赶来的姑娘们抓紧时间逛着喜欢的铺子,并不着急去吃饭。   江娘子与夏竹招待客人,阿娇坐在账房的小帘子后拨弄算盘,不用算账时,阿娇频频看向铺子门前,既担心崔珍,也牵挂赵宴平。赵宴平在武安县一带颇有威望,那些混混们都怕他,可这里是京城,放眼看去,大概就阿娇会怕一怕他,万一赵宴平直接找到了拐子窝里,单枪匹马被人围攻,打出个好歹……   担心又后悔麻烦他,阿娇简直度日如年。   “哎,赵爷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那后屋屋顶的瓦都该掉光了,要用的东西都提前备好了,赵爷快去忙吧,屋顶高,您小心点,别从梯子上摔下来。”   江娘子在陪一对儿母女俩看绢花,门口一暗,瞧见赵宴平来了,江娘子心思一动,临时编了一个合适的借口。不然铺子里这么多女客,赵爷一个大老爷们直接去了后院,容易叫人胡乱猜测。   赵宴平心领神会,点点头,在几个姑娘的偷窥下径直朝账房那边走去。   阿娇已经听见了,笑容大方地给他开了这边的门,吩咐夏竹:“我去给给赵爷带路,这边你先看着。”   夏竹便过来接替了阿娇的位置。   阿娇带赵宴平来了后面的走廊,见他神色冷峻什么也看不出来,阿娇忍不住先停下脚步,焦急地问道:“是查到什么消息了吗?”   赵宴平看向里面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去厅里说,也不必让丫鬟们在场。”   阿娇更加不安。   春竹在厢房看着小孟昭午睡,冬竹去后院歇晌了,秋竹留在前院以防主子有什么吩咐。   阿娇让她端茶,茶水上来,阿娇安排秋竹去走廊门口守着,那个位置,既能防止有人从铺子那边不打招呼闯进来,又能瞧见厅里的阿娇、赵宴平,避免了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同时还听不到两人的谈话。   “你考虑的倒是周全。”赵宴平看眼背对他们站着的秋竹,朝阿娇道。   阿娇哪有心情说那个,紧张又期待地看着他,杏眸里充满了担忧。   赵宴平想,幸好他找到了人,没有辜负她的托付,不然她该失望了。   放低声音,赵宴平讲述了崔珍的案子。   阿娇听着很是揪心:“崔珍被长兴侯关了五晚,可有……”   赵宴平明白她的意思,道:“人活着就好,其他都不重要,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很冷静,定也是想开了。”   崔珍想开了,可阿娇替她难受,才十五岁的小姑娘,心灵手巧长得美,如果没有遇到这种事,定能嫁个好人家,夫妻和和美美,就因为爹娘贪财,伙同儿媳妇亲手将女儿送进了狼窝,让小姑娘受了那么多委屈。   不仅仅是崔珍,还有崔瑾,还有不知多少个受了欺凌却不敢声张的绣娘们。   “等大理寺审完案,是不是可以放崔珍出来了?”难过之后,阿娇开始盘算着如何安慰崔珍了。   赵宴平刚刚只给她讲了崔珍的下落,此时才强调道:“本朝律例容许父母卖女,纵使崔珍不愿,长兴侯买她也没有触犯任何律法。只有你坚持追究崔珍的欠债私逃之罪,大理寺才能以长兴侯窝藏犯人隐瞒不报定他的罪,否则你最多接崔珍出来,惩罚不了长兴侯。”   阿娇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我若撤销对崔珍的状子,大理寺便对长兴侯没办法了?”   赵宴平颔首。   阿娇攥紧帕子:“那,我若坚持告官,崔珍会怎样?”   赵宴平道:“仗刑五十,牢狱一年,长兴侯罪减一等,仗刑二十,牢狱半年。不过你放心,现任刑部尚书是卢太公的学生,他会提醒衙役暗中关照崔珍,保证那五十板子不会伤及崔珍的性命。”   阿娇仍是不甘心:“对长兴侯的惩罚也太轻了,他一个大男人,二十板子算什么,关半年就出来,以后岂不是可以继续祸害女子?”   她黛眉紧蹙,痛恨恶人的模样也透着几分可爱,赵宴平一边看着她一边道:“没那么简单,他若是普通百姓,定刑便是如此了,可他是官员,官员触犯律例,除了该受的律例惩罚,或罢官或贬官或停官待复,还要看圣上如何裁决。圣上器重他,可能教训两句就是,圣上若早对他有了芥蒂,罢官除爵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阿娇听了,心里舒服很多,她在京城这么久,经常听百姓们夸赞当今圣上是明君,姑父山匪出身,圣上也照样赏识姑父带兵的本事,不曾追究姑父以前的旧事,阿娇就觉得,这次圣上也绝不会轻飘飘地放过长兴侯。   “对了,您说您随卢太公进宫面圣,那您见过圣上了?”阿娇悄悄地问赵宴平:“您看清圣上长什么样了吗?”那可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普通老百姓哪有不想瞧瞧的。   赵宴平唇角似乎翘了下,答道:“我低头进去,然后便是下跪叩首,末等小官,怎敢窥视天颜?”   原来他也没有瞧见圣上长什么样。   阿娇微微失望,旋即又问起崔珍来。   赵宴平道:“我已经嘱咐过她,她知道该怎么说,但此事你知道便可,别再往外传,倘若定不死崔珍私逃的罪,长兴侯也将无罪释放。”   阿娇点点头,崔珍都宁可自己坐牢也要替姐姐报仇了,阿娇绝不会坏了崔珍的计划。   与案子有关的,赵宴平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他端起茶碗喝口茶,放下后道:“你还要忙生意,我就不耽搁了,告辞。”   阿娇见他要走,这才反应过来,她还没有道谢。   她急得站起来,对着那熟悉的宽厚背影道:“赵爷,您帮了我们这么大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您,以后……”   赵宴平突然转了过来,烈日当空,他的身影投进来,完完全全将阿娇笼罩了。   阿娇心里一慌,低下头道:“以后您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赵宴平看着她纤细的身影,低声道:“我确实有一事要你帮忙。”   阿娇疑惑地抬起头。   赵宴平直视她道:“你可以叫我赵爷,但别再用“您”称呼我,你我之间,不必那么生疏。还有,我以前承诺过你的,从始至终都作数,你的任何事,于我而言都不算麻烦。”   阿娇错愕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什么叫他承诺过她的,从始至终都作数?   他又都承诺过她什么?   记忆还很清楚,最开始,他承诺不会碰她,会给她介绍一个好人家。她表明心迹后,他又承诺会照顾她一辈子,即便娶了妻子也不会丢下她。表哥成亲前夕,舅母来赵家闹事,她赔罪说给他添了麻烦,那晚他癫狂得似换了人,狠狠地警告她不许再跟他客气。   这一切,阿娇都记得。   那时阿娇真的信他,可最后……   阿娇打住这叫人烦恼的熟悉思绪,看着他的衣摆道:“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以后我不跟你客气,你也不必与我客气,咱们就当远离故乡的乡邻来往。”   街上传来百姓过节的喧哗,阿娇心中一动,笑道:“太太姑娘都在江南,赵爷单独进京,这两日又为我的事四处奔波,都没吃上粽子呢吧,赵爷稍等,我们中午才煮了一些,自己包的,我去厨房给你装几个,你带回去吃。”   说完,阿娇笑着从他面前走开了。   赵宴平皱眉看着她的身影。   她到底有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稍顷,阿娇提着一个食盒走出厨房,笑着递给了他。   赵宴平微微抿唇,提着一盒颇有分量的粽子谢礼离开了。 第96章   五月初七, 大小官员复职,大理寺先审了长兴侯私藏官府通缉犯人一案。   长兴侯咬定他只是让管事买了一个绣娘,并不知道绣娘的身份, 侯府管事忠心主子, 则称自己的确买了崔家的女儿崔珍,但并不知道崔珍有官司在身, 他平时不出城门,哪里会看见城门前的通缉告示,崔珍的官司也没有闹得满城风雨。   主仆俩是想撇掉私藏犯人的罪名。   然而大理寺还掌握了其他证人。   第一个就是在长兴侯书房暗室找到的崔珍,崔珍作证, 她弄坏了绣铺的昂贵料子, 自知赔不起,就想在进京的路上偷偷跑了, 没想到爹娘另有打算, 将她卖给了长兴侯。崔珍就将计就计,乖乖做了长兴侯的人, 初一那日长兴侯突然回来狠狠打了她一顿, 要将她交出去, 崔珍苦苦哀求, 长兴侯才同意替她遮掩。   为了证明自己句句属实, 崔珍还拔下半边衣裳, 露出了雪白身子上的新鲜伤痕。   崔父、崔母交待的更多, 譬如他们是如何与侯府管事密谋神不知鬼不觉卖了女儿的, 以及侯府连夜派人去找他们要自愿卖女儿的字据。   大理寺还抓了侯府几个小厮、丫鬟,这些下人都私底下议论过崔珍的官司, 更有一个小厮直接将这场官司告诉了对侯爷忠心耿耿的管事。   综合这些证据证词,大理寺卿卢太公在早朝上递了一封定罪长兴侯私藏罪犯的奏疏, 请求淳庆帝批准。   卢太公一请示,立即有言官当廷参起长兴侯来,责备长兴侯身为官员却故意触犯律法,身为侯爵却仗势欺人,十数年来手下多少无辜绣娘丧命其手,百姓怨声载道,请求淳庆帝重罚长兴侯,以肃朝纲,以慰民心。   自然也有替长兴侯说话的,但大理寺都证明了长兴侯有罪,朝堂上讨伐长兴侯的言官更多。   淳庆帝仔细看了看卢太公递交上来的卷宗,看到崔珍身上遍布伤痕,脖子上还有一道深深的手印掐痕,以及大理寺找到崔珍的地点,便知道外面关于长兴侯因为生母之死虐待府中绣娘的传言都是真的。   绣娘也是人,一个绣娘气死了长兴侯的母亲,与别的绣娘有何关系?   崔珍的姐姐便是死在长兴侯府,长兴侯还惦记崔瑾的妹妹,不惜让管事高价买回去,足见其龌龊的心思。   没有证据的时候淳庆帝可以不理,现在证据确凿,淳庆帝不想再用长兴侯这种人。   ======   崔珍的案子很快就出了判决,崔珍家里只有没直接出面的崔兄撇出去了,其他人都因协助崔珍私逃挨了板子、关进了大牢,服刑时间有些区别罢了。整个京城,除了阿娇等人关心崔珍的判决,其他百姓都跑去看长兴侯一家的热闹了。   一个堂堂的侯爵,就因为私藏一个欠债逃跑的绣娘,被圣上罢了官职降了爵位,挨板子入狱前是侯爷,半年牢狱一过,出来就变成了伯爷。长兴侯原来可是世袭罔替的爵位,现在一降爵,世袭罔替的好事也没了,等长兴伯一死,他的儿子们便彻彻底底的变成了平民。   祖宗挣下来的荣耀,因他的私心说丢就丢,这样的爹,恐怕连他的儿子们也都不想再孝敬他。   除了那些受过欺凌的绣娘,无关百姓肯定不至于多痛恨长兴侯,但能看到一个朝廷大官被罚,百姓们都很喜欢这热闹,大街小巷无人不谈。   孟氏一开始都不知道这么多。   侄女什么都不告诉她,还是府里的下人看到城门口的告示,跑回来禀报给她,孟氏才知道侄女聘用的一个绣娘毁约逃跑了。怕侄女亏掉的本钱太多,孟氏赶紧去了一趟绣铺,可侄女轻描淡写的,更担心绣娘的安危而不是那三两银子,孟氏才松了口气。   没想到过了一个节,侄女的案子竟然将长兴侯都扯了进去。   来往的官太太们只提是大理寺办的案子,孟氏越想越奇怪,顺天府定下的小案,怎么就引得大理寺出手了?   官太太们只听热闹,具体并不了解,孟氏便带着女儿薛宁,又来了一趟阿娇这边。   铺子前面做生意,孟氏从后门进的,对于这些铺子与宅院连在一起的人家而言,后门才是正门。   阿娇听说姑母来了,忙叫夏竹过来顶着,她去后头招待姑母。   厅堂里面,七岁的薛宁坐在地上逗弄小孟昭,孟氏笑着看着。   侄女刚提出要搬出将军府另住的时候,孟氏并不同意,还反思是不是自己与丈夫哪里做错了,让侄女受了委屈。但渐渐地孟氏明白了,侄女需要亲人的关心,但更需要轻松自在的活法,侄女的身份让她无法结交到十四五岁的官家小姐为友,年轻的官家少妇可能也不想结交侄女,自家的那些宴请对侄女来说都是负担。   搬出来,让侄女自己做主,才是真的对侄女好。   所以孟氏就挑了这处宅子,买下送给侄女。   再后来,侄女又抱了小孟昭回来养。   孟氏也想反对来着,才十九岁的大姑娘,貌美温柔,改嫁并不难。可她一开口,侄女就搬出一大堆道理来堵她,说什么京城的名医都没有把握能调理好她的身子,她就算能改嫁,也生不出自己的孩子,与其辛辛苦苦替别人养原配留下的孩子或是过继来的子女,还要看男方家人的眼色,不如自立门户,养个儿子替孟家延续香火。   孟氏便动摇了。   无论如何,侄女过得开心就好,侄女想做什么,她全力支持就是了。   “表姐,刚刚昭哥儿叫我姨姨了!”阿娇一过来,薛宁炫耀地叫道,叫完还让孟昭再唤一次。   孟昭看着头上插了两朵绢花的小姨,乖乖叫道:“鸭鸭!”   阿娇与孟氏都笑了起来。   孟氏打发薛宁带孟昭去院子里玩,让丫鬟们也都去看着,她单独问阿娇:“崔珍的案子我都听说了,就是有一事我想不明白,大理寺是怎么搀和进来的?你可知道?”   阿娇垂了垂眸。   街头的议论她也听了些,百姓们都在幸灾乐祸长兴侯一家的衰败,最多再夸夸大理寺卢太公为民除害,夸夸圣上爱民,没有一个提到赵宴平的,想来还是赵宴平初来京城,名声不显,还没有引起外人注意。   但阿娇相信他的才干,假以时日,一定能在大理寺出人头地,姑母早晚也会知道他来了京城。   阿娇便说了实话,神色如常地笑道:“赵爷进京了,入职大理寺,舅舅托他送东西给我,正好遇到我这边有难事,就托他帮我查了查。”   孟氏听到“舅舅”才反应过来侄女口中的赵爷是谁。   去接侄女的那日,侄女夸赵宴平当捕头多有本事,孟氏并未多上心,如今得知赵宴平一进京就把长兴侯拉了下来,孟氏是真的吃惊了:“你是说,他只用几天的功夫,只靠自己就查到了长兴侯?”   阿娇不敢夸赵宴平太过,以免姑母误会她还留恋什么,便道:“长兴侯害过崔珍的姐姐,他能查出来有什么稀奇的,再者他只是找到线索,剩下的全靠卢太公刚正不阿,宁可得罪权贵也要为百姓做主,没有卢太公,他哪里去敢对付长兴侯。”   孟氏可没这么好糊弄,赵宴平若是不敢对付长兴侯,就不敢把事情捅到卢太公那里,反过来,赵宴平明知会得罪长兴侯依然愿意揽下这案子,为的是谁?   孟氏盯着阿娇看了起来,意味深长的。   阿娇装傻,袖子里攥着手指问:“姑姑为何这样看我?”   孟氏眸子转了转,转移话题道:“你舅舅托他送了什么过来?”   阿娇长长的睫毛一扇,看着院子里道:“两包碧螺春,我们那边产的茶叶,从本地买便宜多了。”   孟氏哼道:“算他还有良心。”   阿娇暗暗呼了口气,还好姑母没有起疑。   未料孟氏马上又问起了赵宴平:“他来看你,有没有说什么?他当时放你放得那么痛快,你一托他办事他却不辞辛苦地去做,为了你不惜得罪一个侯爷,莫不是心里还念着你?还有,他一个小捕头,怎么会调去大理寺,封的什么官?”   孟氏不问则已,一问就是一连串,直接把阿娇问傻了。   在姑母犀利的审视下,阿娇先解释了赵宴平与永平侯府谢三爷谢郢的过命交情,官是谢家帮忙举荐的,然后再解释她与赵宴平的关系:“他只是替舅舅跑腿,没与我多说,他愿意帮我,一是他本就心善,二是他丢过妹妹,最恨谁家卖女还钱,这才替崔珍一查到底,不是您想的那样。”   道理确实说的过去,但孟氏仍然觉得,赵宴平对侄女没那么简单。   “他帮了你这么大忙,你怎么酬谢人家的?”孟氏问道,如果赵宴平有所图谋,可能会暗示侄女什么。   阿娇笑道:“我能怎么谢他,我一介女流又帮不上他什么,铺子里卖的也都是女人家用的,想了半天,送了他一盒粽子,赵爷乐于助人,本也没图什么,收了粽子就走了,次日把食盒还给江娘子,门都没进。”   孟氏皱了皱没,若说赵宴平没想着侄女,帮的忙太大,若说想了,这些举动也太淡了。   “姑母,我与赵爷的事身边的丫鬟都不知情,您别说漏嘴,也别再琢磨了,人家一进京就在卢太公面前露了一手,往后前程似锦,就算要娶妻也会娶大家闺秀,再不济也是小家碧玉,何必特意向我献殷勤?我这身子,他娶我不可能,想纳妾的话,咱们也不会答应,是不是?”阿娇玩笑似的分析道。   孟氏笑不出来,蹙眉嘱咐侄女:“他既没有要娶你的心,往后你也少与他来往,有什么难题跟姑母说,别再去找他了,免得被人发现你们俩曾经的事,影响你嫁人。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嫁,但你才十九,往后的事谁说得清?”   阿娇乖乖笑道:“嗯,我都听姑母的,对了,姑父是不是快回来了?”   孟氏瞪她:“故意转移话题是不是?”   阿娇俏皮道:“才没有,我是想姑父了,难道只许姑母、表弟表妹想吗?”   孟氏看着侄女如花的笑脸,无奈地摇摇头。   晌午孟氏母女在这边用了饭,才打道回府。   阿娇继续经营自己的小铺子,一边也留意街头巷尾的议论。   长兴侯是五月初七定的罪,除了罢官降爵,还要仗刑二十入狱半年。人关进去了,关于这案子的议论也渐渐从百姓们口中消失了,京城繁华天下第一,每天也都发生着各种大事小事,没人会一直念叨一桩旧热闹。   直到冬月初八,长兴伯灰头土脸地从牢狱出来,被两个儿子接回冷冷清清的伯府,这案子才又被人提及。   阿娇留意的不是案子,而是赵宴平。   她以为赵宴平破了案立了功劳就会升官,可也不知道是升了没人提,还是根本没升。   一晃半年,他再没有跨进绣铺,阿娇也没有特意派人去打探他的消息。   两人都在京城,却仿佛仍然分隔千里。   又是一场大雪纷纷落下,阿娇坐在窗前,心想,那些过去的,可能真的只是过去了吧。   狮子巷。   赵宴平已经咳了两日了。   他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对京城的寒冷准备不足,入秋时就病了一场,眼下又是因为受寒发了一场热,他还不肯告假,每日早早都去大理寺点卯。   这日从大理寺回来,赵宴平精神不济,饭也没吃就躺下了。   郭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官爷,在武安县的时候,官爷跟铁打的似的。   放心不下,郭兴熬了药就来官爷屋里守着,看着官爷苍白的脸,郭兴想到了江南的太太、姑娘。快了快了,这个月她们就要出孝了,一出孝马上进京,顺利的话还能赶过来陪官爷过年,人一多,这宅子就热闹了。   想的出神,昏睡的官爷突然发出一声呓语。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郭兴看着官爷憔悴的脸,只见那嘴唇翕动,又唤了一声。   是小娘子的闺名。   郭兴愣愣地看着官爷。   他还以为官爷已经放下了,进京路上还警告他不许擅自打听小娘子的消息,连给妹妹写家书也不能提到将军府与小娘子的任何事。可官爷病成这样还在念着小娘子,哪里是放下了?   郭兴又记起了小娘子离开那日,官爷吐出来的血。   如果,如果小娘子在,官爷会不会恢复得快一些?   可是,小娘子现在是将军府的表小姐,有何道理要来照顾官爷?他真去找了,官爷不会高兴,也是给小娘子添堵。   还是盼望太太、姑娘快点抵京吧。 第97章   卢太公做了三十多年的大理寺卿, 他最痛恶的就是达官贵人往大理寺塞羽翼。   户部、吏部、兵部那些地方的油水已经够多了,大理寺掌管天下刑狱案件审核,理应是天下最公正的地方, 如果大理寺里面也搞结党营私那一套, 天底下该多出多少冤案?   既然淳庆帝再三请他回来掌管大理寺,卢太公就跟淳庆帝要了一个特权, 吏部可以往大理寺派遣官员,但只要他发现大理寺内有玩忽职守、贪污徇私或德不配位的官员,只要他有证据,他就有权将此等官员撵出大理寺, 无论对方有什么家世身份。   淳庆帝也想要吏治清明, 请卢太公重新出山就是不想大理寺也沦为后妃、皇子乃至权臣们争权夺势的地盘,自然应许了卢太公。   因此, 从得知吏部新派来的从九品司务并非科举出身, 只是皇后之弟永平侯举荐过来的一个地方小捕头,卢太公就开始留意赵宴平了。   赵宴平的入寺考核是卢太公亲自主持的, 小子很不错, 没多久赵宴平又凭一己之力破了绣娘崔珍失踪的案子, 让他总算有罪名惩罚那恶人长兴侯, 卢太公越发欣赏赵宴平了。   卢太公惜才, 他想栽培赵宴平, 但仍然担心赵宴平是永平侯安插过来的一枚棋子。   因此, 虽然赵宴平立了功劳, 卢太公仍然只把他当一个寻常的司务看待,一连半年卢太公都没有见过赵宴平一次, 只让人盯着赵宴平,发现赵宴平也像从来没有立过功劳一样, 勤勤恳恳地在司务厅做事,低调内敛,以至于大理寺内很多官员都不知道他这号人物。   这赵宴平长得冷,性子也淡,每日在狮子巷与大理寺之间来往,除了偶尔与谢小三下下馆子,除了偶尔躲在角落窥视他帮过忙的那个绣铺,再没有与别的官员、百姓有过往来。   年纪轻轻的一个大男人,闷成这样,卢太公反倒越发好奇。   卢太公派人去武安县打听赵宴平的过往经历,方知他身世坎坷,先是没了爹,亲娘又改嫁,跟着亲妹妹丢了,赵宴平与叔父一家断绝关系,一个人奉养祖母,机缘巧合当了捕头。赵宴平办过的那些案子,最有名的几桩卢太公也知道了,包括后来赵宴平纳了孤女孟娇为妾,包括赵宴平想办法证明了秋月、丹蓉都不是他丢失的妹妹,两个大美人在眼前,他亦一个都没纳。   将这些过往拼凑起来,卢太公看到的是一个重情重义、踏实稳重、不慕权贵的好儿郎,破案时精明,在女人方面则是根木头,明明很喜欢明威将军的那个侄女,痛痛快快地放人家进京享福,他来京城也急急忙忙献了一次殷勤,后来居然就没动静了,只敢躲在暗处偷窥?   卢太公又给这年轻人盖了一个“大傻子”的戳。   考察过了,确定赵宴平与永平侯没什么关系,即使永平侯对赵宴平有举荐之恩,赵宴平应该也不会为了报答永平侯做玩忽职守的事,卢太公准备找赵宴平谈一谈。   卢太公抽空去了一趟司务厅,结果在库房转悠一圈,没见到赵宴平的人!   “赵司务去哪了?”卢太公背着手问另一个司务陈守。   陈守恭敬道:“禀太公,赵宴平初来京城,不习惯这边的寒冬,病倒了,今早小厮才来告的假。”   卢太公拧紧了眉头,就赵宴平那看着壮牛似的身板,这么不禁冻?   他才看好的苗子,可别给冻坏了!   傍晚下了值,卢太公就让长随直接赶车去狮子巷了。   冬日日头一落,天立即就黑,赵宴平吃了饭喝了药,脑袋一沉,又睡去了。   郭兴才收拾好厨房,听到有人叩门,以为是谢郢,忙擦手来开门。   见门外站着一个灰衣男人、一个红袍老……官,红袍啊,至少也是四品大官,郭兴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长随笑着提醒道:“这是卢太公,听闻赵大人病了,特来探望。”   郭兴进京之前就从妹妹翠娘口中听说了小娘子花三两天价送了官爷一套《卢太公断案集》,进京后官爷不许他打听小娘子,郭兴便打听大理寺的事,对卢太公三个字更是如雷贯耳,此时再看一身红袍的卢太公,郭兴那眼神跟看老神仙似的,充满了敬仰。   “您就是卢太公?我可算见到您本人了!”郭兴一激动,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卢太公都准备往里面走了,闻言收了脚,颇有兴味地问郭兴:“怎么,你们官爷经常跟你提起我?”   郭兴的机灵劲儿在此刻消失殆尽,傻笑道:“哪能呢,我们官爷惜字如金,外面有什么事都不跟我们说,是我们还在武安县的时候,我们小娘子送了官爷一套您编写的断案集,可贵了,我们就都记住您了。”   长随低头忍笑,卢太公眯眯眼睛,不悦地道:“怎么,我若是将书卖便宜点,你还记不住我?”   郭兴反应过来,连忙赔罪。   卢太公怎会跟他计较,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你们官爷病得很厉害?”   郭兴弯着腰跟在身边,叹着气解释了一遍。   卢太公听说赵宴平吃了药睡了,反而不急着进去了,站在院子里,将这宅子细细打量一遍,冷冷清清跟死宅似的,长久住下去,就是天不冷人也要憋出病来。   “他身边就你一个伺候?”视线回到郭兴身上,卢太公明知故问道。   郭兴笑道:“是,不过我们家太太、姑娘就快过来了。”   卢太公点点头,突然问道:“刚刚你说你们小娘子买书送了你们官爷,那她怎么没跟来伺候?”   郭兴一愣,他竟提了小娘子吗?   “她,她……”   “下官拜见大人。”   廊檐下突然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卢太公偏头,看到赵宴平披着外袍站在门口,人比端午时瞧着竟瘦了一圈。   “你出来做什么,赶紧回被窝躺着去!”卢太公皱眉斥责道,“明明怕冷还穿成这样往外跑,闲命长是不是?”   赵宴平呆住了,这语气,竟与祖母有些像。   郭兴与卢太公的长随已经跑了过来,一起将赵宴平扶进去了。   卢太公慢悠悠地走在后面,闻着药味儿走进内室,视线一扫,这屋里也冷冷清清的。   卢太公让郭兴、长随都下去,他背着手在屋里转悠一圈,来到书架前,果然看到了他的那套书。   没有理会靠墙而坐的赵宴平,卢太公取了一本出来,发现每页的空白处都记了很多笔记。再看书架上的其他藏书,大多数都是灰扑扑的旧书。这么一想,那绣铺的小娘子还真会疼男人,明白他最喜欢什么。   “这书你自己买的?”卢太公朝赵宴平晃了晃。   赵宴平垂眸,点点头。   卢太公哼了哼,放下书,朝赵宴平那边走去:“都看完了?学到什么了吗?”   赵宴平偏头咳了一声,提醒道:“大人别过来,免得染了病气。”   卢太公嗤道:“放心,老头子身子骨好的很,没你这么容易生病。”   赵宴平见他坚持,只好忍着不咳,话题回到书上,赵宴平道:“大人思维缜密……”   “行了,你只说有没有从我的书里学到什么东西,不用说那些有的没的。”卢太公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那些恭维之词。   赵宴平只好简单道:“下官受益匪浅,将终身受用。”   卢太公笑了,摸摸胡子道:“既然你从我这里学到了东西,等你病好了,记得带上好茶好酒,去我府上补了拜师之礼。”   赵宴平震惊地忘了咳嗽。   卢太公又哼了一声:“你也别高兴太早,我对自己的徒弟只会更严厉,让我知道你敢收受别人的贿赂故意判下冤案,这辈子你都休想再做任何官职。”   赵宴平从来没想过要冤枉何人,他也没想过自己竟能得到卢太公的青睐。   “大人,下官才疏学浅……”   “怎么,你还不愿意拜我为师?”卢太公瞪着眼睛问。   赵宴平忙道不敢。   卢太公便起身道:“不敢最好,只有我嫌弃别人的,没有人敢嫌弃我。行了,我回府吃饭去,你赶紧养好身子,左寺的司衡昨日才递交辞呈,要回老家守孝,我会跟吏部打声招呼,让你顶上,好不容易等到个缺,你可别自己弄砸了。”   赵宴平知道司衡,现任大理寺左寺评事,官职正七品!   他才进京半年,便从从九品直升到正七品,这是多大的殊荣?   “大人,您才要收下官为徒,马上又破格提拔下官,这,传出去恐人非议您用人唯亲。”赵宴平咳嗽着道。   卢太公已经走到门口了,闻言斜了他一眼:“你若没本事,我也不会收你为徒,我敢提拔你,自然也不怕别人议论。你怕,那就做好你的分内差事,堵住外人的嘴。”   赵宴平不怕,拱手道:“下官明白了。”   卢太公挑帘走了。   郭兴恭恭敬敬地将人送走,回来后兴奋地问道:“官爷,您什么时候跟老太公攀上关系了,这么冷的天,老太公竟然亲自来看您?”   什么时候攀上的?   赵宴平也说不清楚,他是登门找过卢太公一次,但后来长达半年都没有见过卢太公,今日卢太公登门,也是他始料未及。   不过,能够拜师卢太公,官职也升了,总归都是好事。   心里受了激励,翌日赵宴平感觉好了很多,早上竟然是饿醒的。   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瘦肉粥,再喝一碗苦药,赵宴平换上那身蓝色的官袍,去了大理寺。   两日后,赵宴平正式收到了吏部的授官文书,以及两套绣补子的青色官袍。   官袍拿回家,郭兴喜滋滋一看,忽然笑道:“官爷您看,这长得真像鸳鸯,个头大一点!”   赵宴平瞟过去。   确实像鸳鸯,就是少了一只。 第98章   京城官员云集, 赵宴平破格提升到七品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但卢太公收他为徒,当这件事慢慢从大理寺里面传出来, 便在京城的官场引发了一些轰动。   卢太公膝下有一子, 才干平平,在太常寺任一闲职, 但卢太公前后共收过五个弟子,大弟子正是现任刑部尚书,二弟子在地方任巡抚,三弟子也曾在京城大展风采可惜英年早逝, 四弟子三十多岁, 在都察院任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再熬下去迟早也会掌管都察院。   赵宴平就是那第五个弟子。   卢太公轻易不收徒, 一旦收了, 定会倾囊相授、全力栽培,淳庆帝又器重卢太公, 如今赵宴平得拜卢太公为师, 可能就已经被淳庆帝记住了, 并且放在了将来能够重用的人选名单里。   消息传开, 立即有人想趁早下手, 先拉拢拉拢赵宴平。   最可靠的拉拢方式便是结为姻亲, 女儿好生, 有出息的好女婿难得, 倘若将来赵宴平真的有大出息,这姻亲便是没白结, 万一赵宴平碌碌无为,那自家也只是赔了一个不那么受宠的女儿, 也算不得太亏。   达官贵人们都抱着这个打算,媒婆们陆续开始登门。   赵宴平在大理寺做事,家里只有郭兴,郭兴谨记官爷的吩咐,凡是媒婆来叩门,他直接站在门口,说一声自家官爷丢了位妹妹,曾发重誓找不到妹妹便不会成亲,如此便遣散了那些媒婆们。若有官员直接找到赵宴平,赵宴平仍是同样的说辞。   因为找不到妹妹就发誓不成亲,这可是稀罕事,官太太们见面都要提一提卢太公新收的这位寒门弟子,各府的丫鬟们听说了再传到仆人堆儿中,很快,这事也就传到了大街小巷,最终被不知哪位女客带到了阿娇的绣铺。   都快过年了,阿娇终于又听说了赵宴平的消息,一是升了官,二是拜了他敬仰的卢太公为师,第三便是他将自己不成亲的理由散播得纷纷扬扬。   阿娇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算盘。   赵宴平初进京时,阿娇心里挺乱的,其中一个念头就是觉得,等赵宴平发达了,越来越多的大家闺秀看上他,想嫁给他,他可能会为了荣华富贵或是因为对贵女动心而违背誓言娶妻。但现在赵宴平让整个京城都知道他在找妹妹了,找不到便不成家,那么他官当得越大,他就越不可能违誓,否则便要沦为旁人口中的笑柄。   这样的他,让阿娇为自己曾经的怀疑感到羞愧。   他不是不想娶她,只是不想娶任何女人,他发誓要找到妹妹,就一定会尽力去找。   天色渐暗,江娘子、夏竹关上半扇门,挂上“打烊”的牌子,开始将柜台里的绣活儿都收进匣子中。明天就要休市了,等正月初七再重新开张。   阿娇也出来帮忙。   突然有人叩门,阿娇回头,看到赵宴平站在门外,穿一件青色的官袍,瘦了,显得身形更加颀长,黑眸幽幽沉沉地看着她,分辨不出是想见她,还是不想见。   “赵爷,好久不见了。”阿娇朝他笑笑,极力掩饰突然相见的心慌,“您快请进。”   赵宴平颔首,提着两包糕点跨了进来,扫视一圈,他解释道:“后日家母与小樱要抵京了,趁还没休市,我来挑几朵绢花,留她们过年戴。这是宫里给各处官员赏的小点心,我吃不惯,你拿去给昭哥儿尝尝。”   阿娇惊道:“宫里赏的好东西,赵爷还是留着给太太姑娘吃吧,小孩子囫囵吞枣,吃什么都一样。”   赵宴平看着她道:“给昭哥儿的,他不喜欢,我再拿走。”   阿娇低了低头。   江娘子看在眼里,笑着劝道:“东家,既然赵爷有好东西要送小少爷,你就请赵爷去后院坐坐吧,我们先收拾东西,等会儿让夏竹端几盒绢花过去,赵爷一边喝茶一边慢慢挑。”   阿娇确实也想问问沈樱等人的近况,便请赵宴平随她往后走。   路上,阿娇笑着问:“赵爷的官袍变了,是又升官了吗?”   赵宴平走在她后面两步,看着她柔美的侧脸道:“升了正七品,是因崔珍的案子,说起来还要谢你。”   阿娇摇摇头,轻声道:“是你先救出崔珍,才会有如此福报,就别与我客气了。”   赵宴平听她私底下改了敬称,没再与他生疏,眼里露出一分笑意。   已是傍晚,厨房里冬竹在帮嬷嬷做饭,春竹、秋竹在院子里陪孟昭玩耍。上次赵宴平见孟昭小男娃才一岁半,如今都两岁了,手脚灵活会跑会跳,见到赵宴平也不再太过抗拒,只是站在秋竹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娘亲身后的生人。   阿娇朝他招手,笑得很是温柔:“这是赵大人,昭哥儿还认得吗?”   孟昭不认得,很快就只盯着赵宴平手里的糕点看了。   赵宴平将糕点递给阿娇:“给昭哥儿尝尝吧。”   阿娇便不再与他客气,让春竹牵着昭哥儿去厢房吃,嘱咐道:“少吃点,等下要吃饭了。”   春竹笑着应是,小孟昭眼里已经只剩下新鲜的糕点了。   阿娇请赵宴平到厅堂喝茶。   “赵爷最近很忙吗,瞧着似乎清减了。”余光是秋竹静静立在她一侧的身影,阿娇笑着与赵宴平寒暄道。   赵宴平轻描淡写道:“初来京城,不习惯这边的气候,病了两场。”   阿娇心里一惊,她与他一个屋檐下住了一年半,从未见他病过。   再看他瘦削的脸庞,试着想象他生病的时候身边只有郭兴照顾,冷冷清清的,阿娇还挺替他难受的,不由嗦了一些,提点他南北两地的气候区别,平时多穿些衣裳的话。   赵宴平面无表情地听着,最后只“嗯”了一声。   阿娇又问起柳氏、沈樱、秋月、翠娘。   赵宴平道:“母亲、小樱一直在守孝,家里闭门谢客,没什么事。”   阿娇:“董家后来有没有找樱姑娘的麻烦?”   赵宴平声音微冷:“他们不敢。”   谢郢离京不久,他也进京做官,董家只是贪财,妹妹又没有继续针对他们,董家不会为了旧事再得罪他。   “她们出发之前,写了一封家书给我,提到了你舅舅一家。”赵宴平忽然道,说完看了眼秋竹。   那眼神的意思太明显,秋竹行个礼,退了出去。   阿娇疑惑地等着。   赵宴平低声道:“朱时裕病得严重,没挺过来,死了。翠娘听外人议论,你舅舅似乎准备过两年让朱双双招婿入赘。”   阿娇闻言,看向院子里。   她想到了朱时裕看她的眼神,也想到了朱双双那日在墙头看不起她给赵宴平做妾的嘲弄,没想到一年过去,被金氏靠卖了她才救回来的朱时裕最后还是死了,舅舅没有其他儿子,朱双双只能招个赘婿,再也做不成有钱人家的少奶奶了。   因为舅舅,阿娇不至于喜闻乐见,但也没有感到悲伤。   她只关心对自己好的人,朱时裕的死还不如赵宴平的病让她牵挂。   “入赘也好,有我舅舅舅母在眼前盯着,不怕赘婿欺负她。”阿娇勉强接了句话道。   赵宴平看得出她不关心,他也只是拿朱家做幌子,打发秋竹走罢了。   赵宴平真正想说的,是:“翠娘嘴碎,我会交代她不许对任何人提及你我的关系,还有小樱,她年后肯定会开胭脂铺子,开在哪里我不知道,如果也在这条街上,可能会遇见你。你若介意,我会交代她别来打扰……”   “不用,多亏樱姑娘教我我才知道该怎么开铺子,遇见最好,我还想与她叙叙旧呢。”阿娇忙打断了他,笑道:“说好了咱们就当乡邻来往,我相信樱姑娘、翠娘包括秋月她们都不会四处张扬咱们的事,再说我也不怕被人知道,反正我也没打算再嫁。”   “年后你也才二十岁,这么年轻,真不想嫁了?”赵宴平看着她问。   阿娇垂眸,摸着绢帕道:“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嫁有孩子的鳏夫,我未必能当好继母。没有孩子的,便是娶了我也会纳妾生孩子,人一多就容易心不齐,我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赵宴平攥紧手中的茶碗,良久方道:“也好,不嫁反倒自在。”   阿娇笑了笑,抬头问他:“你呢,这把年纪了,等太太进京,肯定也会催你快些成亲,难道还要用那种理由拖延吗?”   赵宴平苦笑,那笑容也转瞬即逝:“不瞒你说,最近已有媒婆登门,我让郭兴放话出去,先找妹妹再成婚,太太知道我的心事,绝不会强求。”   阿娇点点头,太太看着就温柔,与赵老太太不是一类人。   “可,万一,赵家大房你就一个男丁,难道你真的不娶了?”阿娇悄悄拧着帕子问。   厢房里传来春竹要收起糕点、小孟昭还想再吃的对话,赵宴平看向阿娇,道:“果真如此,我也收个义子。”   阿娇愣愣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夏竹端着几盒绢花过来了,阿娇立即转移了话题。   夏竹将绢花都摆在了两人中间的桌子上,一共八盒绢花,每朵都栩栩如生。   赵宴平仔细打量片刻,挑了一朵樱花,一朵玉兰。   夏竹惊讶道:“赵爷真有眼力,挑的都是我们小姐做的,外面那些绣娘的手艺再好,终究还是不如我们小姐做的精致。”   言者无心,阿娇心里一跳,是纯属巧合,还是他还认得她的手艺?   阿娇飞快瞥了一眼赵宴平。   赵宴平神色淡淡,收好绢花,问阿娇价钱。   阿娇笑道:“赵爷送了昭哥儿那么好的点心,这两朵绢花就当我的回礼了。”   赵宴平客气两句,告辞了。   阿娇亲自将他送到绣铺,只是没有出门。   “东家,不知道是我虚荣,还是真的是那么回事,我怎么觉得赵爷这一升官,似乎比半年前更英武俊朗了?”江娘子凑过来,一边看着赵宴平走远的背影,一边在阿娇耳边悄声道。   阿娇抿唇。   不是江娘子虚荣,而是赵宴平确实越发出众了。在武安县的时候他晒得黑,身形也更像武夫,魁梧健硕,如今做文官捂白了,生了病再瘦下来,一身青袍,看背影风流倜傥的,只是眉眼清冷,让人望而生畏。   “可惜啊,赵爷一心找妹妹,不然以他现在的身份,又如此俊俏,多少贵女抢着嫁他呢。”江娘子啧啧地惋惜道。   阿娇眸光一转,回去收拾账房了。   江娘子的可惜,于阿娇而言却是庆幸,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在盼着什么,阿娇只清楚一件事,她不高兴他娶妻,一想到他会抱着别的女人做那些沉闷又热情的事,阿娇哪哪都不舒服,仿佛,仿佛她睡过他,他就成了她的人一样,旁人不能染指。   当晚,阿娇毫无预料地做了一场羞人的梦,醒来仍然全身发烫。 第99章   腊月二十四, 赵宴平赁了三辆马车,带着郭兴去通州码头接柳氏、沈樱一行。   “大哥怎么瘦成这样了?”   亲人团聚,看到瘦成书生一般的兄长, 沈樱一边打了个喷嚏一边心疼地道。   柳氏也担忧地看着儿子, 这样的儿子瞧着是更俊了,但变瘦意味着吃过苦头啊。   赵宴平笑笑, 看着妹妹道:“没什么,吃不惯这边的饮食而已,看你鼻子红的,受寒了?”   沈樱想摇头, 未开口又打了个大喷嚏。   赵宴平替妹妹紧了紧斗篷带子, 扶母亲与妹妹先上车。   翠娘、秋月、宝瓶、如意四个丫鬟坐第二辆,李管事与郭兴将所有包袱箱笼都搬到第三辆马车上, 他们也就坐在那辆车上了。确定一件行李也没有落下, 一个人也没有少,赵宴平折回第一辆马车前, 一跃而上, 与母亲、妹妹叙旧。   柳氏、沈樱这才得知赵宴平已经封了七品官。   兄长这么厉害, 还拜了卢太公为师, 沈樱深感骄傲, 自然要打听打听兄长的升迁历程。   赵宴平自觉此事难以隐瞒, 且阿娇也说过她并不介意与妹妹来往, 赵宴平便简单地解释了一遍。   沈樱眯了眯眼睛, 审问兄长:“朱秀才何时托你捎带了碧螺春?”   赵宴平道:“临行之前他私下交给我的,不想金氏知道。总之你记住, 京城没人知道她与我的旧事,包括她身边的丫鬟、伙计, 你若见了她,只当乡邻来往,言谈之间切莫露了痕迹……”   沈樱撇嘴道:“好了好了,我保证不会给阿娇姐姐惹任何麻烦,行了吧?嗦嗦的,明明处处在意替她着想,还嘴硬不肯承认。”   赵宴平皱眉。   柳氏轻声训女儿:“怎么跟你大哥说话呢?京城不比县城,你以后要规矩一点,马上都要十八岁了,小心嫁不出去。”   沈樱哼道:“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又不是非要嫁人,阿娇姐姐都能把铺子开起来,我也可以。”   柳氏越发头疼了,儿子不想娶,女儿不想嫁,这叫什么事?   两个时辰后,三辆马车前后拐进了狮子巷。   沈樱跳下马车,看到眼前的三进宅子,沈樱惊讶道:“这宅子好像才修缮过,是大哥新租的吗?”   郭兴一边往下搬行李一边笑呵呵地道:“不是官爷租的,去年我们一过来,谢三爷已经都准备好了,里面要用的应有尽有,姑娘与太太屋里还摆了花瓶挂了字画,别提多周到了。前两天三爷还来了一趟,打听太太何时进京,说是要过来拜访。”   众人都知道谢郢与赵宴平交情深厚,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车夫们完成差事赶车离开了,赵家众人说说笑笑地进去了,郭兴偷偷瞅了秋月好几眼,发现妹妹翠娘在笑,郭兴脸一红,低下头搬东西。   一直忙到黄昏,众人才纷纷安置好了,翌日再把宅子彻底清扫一遍,贴上春联年画,只等过年。   提前打过招呼要来拜访的谢郢,也如约登了门,还拉了一车年货过来。   眼看着顺哥儿将东西一样一样地搬进来,柳氏受宠若惊道:“三爷真是太客气了,您在县城的时候就经常关照宴平,宴平进京后也颇受你照拂,现在您还带这么多东西过来,这叫我们怎么好意思收?”   谢郢身穿玉色锦袍,笑得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伯母这话就见外了,没有赵兄,我早已没了小命,这点俗礼算什么?”   柳氏只好叫丫鬟把东西都搬了进去。   赵宴平陪母亲待客,注意到谢郢频频朝门外看去,又不似有事要离开,忽然心中一动。   自家人口简单,没有露面的只有妹妹沈樱,难道谢郢是在盼妹妹过来?   赵宴平又想到了谢郢给母亲、妹妹房里添的各种精致陈设。   以前赵宴平只当谢郢对他过于关照,现在看来,谢郢今日的拜访似乎另有目的。   没过多久,连柳氏都注意到谢郢的异样了。   柳氏或许没有儿子的缜密心思,可她是母亲啊,还是一个急着尽快给大龄女儿找门婚事的母亲,看到谢郢这般举止,柳氏自然就想到了那上头。   “对了,三爷年轻有为又家世显赫,如今应已娶了妻子吧?”柳氏笑着问道。   谢郢看眼赵宴平,笑道:“不瞒伯母,我与赵兄一样,都太忙了,还未有闲暇考虑婚事。”   赵宴平闻言,心想这话若是被在天有灵的老太太听见,肯定又要胡思乱想一通。   柳氏不知道两个年轻人还闹出过那样的误会,一心与谢郢说话:“你们年轻人忙差事,自有家中父母替你张罗,三爷也二十四五了吧,侯爷、夫人没替你安排过吗?”   谢郢攥了攥拳。   自他回京,父亲、夫人、姨娘都提过此事,谢郢心有所属,单独禀明了父亲。父亲以前不是太同意,卢太公收了赵宴平为徒后,父亲总算松口了。如今他要做的,便是争取沈樱与柳氏的首肯。   今日谢郢过来,便有试探之意。   他年纪确实不小了,如果沈樱与柳氏都愿意,年后侯府便会托媒来提亲。   脸皮微红,谢郢垂眸道:“家父知我心有所属,并未催过,只等我求得了女方的首肯再替我做主。”   赵宴平快听不下去了。   柳氏却很是紧张,故作轻松地问:“三爷这般人才,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得了三爷的青睐?”   谢郢喉头滚动,正要开口,沈樱带着翠娘,绕过影壁朝这边走来了。   柳氏暗道女儿回来的不是时候,那边谢郢已经站了起来,拱手朝沈樱行礼道:“好久不见,沈姑娘可还安好?”   沈樱自然认得举荐兄长的伯乐,笑盈盈道:“原来是三爷来了,我说门口怎么停了一辆马车。”   谢郢直起身子,目光落到沈樱脸上,只觉得她笑如春花烂漫,艳丽夺目。   沈樱没注意到他的眼神,轻轻吸了吸鼻子,因为受寒声音都变得微微发哑,遗憾地朝母亲道:“娘,阿娇姐姐去将军府小住了,要等初五才回来,我与翠娘扑了一场空。”   柳氏哪有心思想阿娇,嗔怪她道:“都受寒了还四处乱跑,你也不怕把病气过给人家,快回房休息去。”   沈樱“哦”了声,坐都没坐,朝谢郢点点头,转身走了。   谢郢顿觉怅然若失。   柳氏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只等谢郢自己挑明。   谢郢回神,见心上人的母亲正笑着注视着自己,谢郢突然鼓足勇气,朝柳氏行礼道:“不瞒伯母,晚辈还在武安县时便对沈姑娘动心了,因逢沈老过世,才未曾言明。如今沈姑娘出了孝,晚辈不想再耽搁,业已禀明过家父,家父也是同意的。今日过来便想问问伯母的意思,如果您看得上晚辈,愿意将沈姑娘许配给我,晚辈这便回府请长辈安排媒人去。”   柳氏按下惊喜,确认道:“咱们两家家世悬殊,侯爷真的同意?”   谢郢自嘲道:“赵兄得拜卢太公为师,前程不可限量,谢家家世确实显赫,然晚辈只是侯府一庶子,前来求娶沈姑娘,是晚辈高攀才是。”   柳氏忙道:“三爷万万不可这么说,小樱她不懂规矩,三爷喜欢她是她的荣幸,只是小樱一心重开她的胭脂铺子,容我问问她的意思,年后再给三爷答复,可好?”   谢郢笑道:“应该的,伯母也不用急着催沈姑娘应许,只要她肯嫁我,我可以等她新铺子开张后再来提亲。”   这么深情又温柔,柳氏心里已经替女儿说了一百次愿意了。   赵宴平送谢郢出门。   绕过影壁,赵宴平顿足,皱眉问谢郢:“你何时看上的小樱?”印象中,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在江南,谢郢的确只见过沈樱三次。第一次是七夕游船,沈樱男装出现在他面前。第二次是沈樱一身孝衣去县衙状告亲兄不孝,眼中带泪却神色倔强。第三次是他去沈家沟吊唁沈员外,沈樱仍是一身白色麻衣,跪在沈员外的棺木前,满面悲痛。   然而就是这三面,便让他对沈樱念念不忘,生了迎娶之心。   身为庶子,谢郢从不曾太在意什么家世门第,他只想娶一个让他心动的好女子。   “说不清,反正就是喜欢了,赵兄不会反对吧?”谢郢看着赵宴平问。   赵宴平知晓谢郢的为人,他担心的是小家碧玉的妹妹,能否适应侯府大宅。   谢郢笑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我那嫡母很会做面子活儿,我若娶个高门贵女,他兴许会刁难刁难她,咱们两家联姻,你又是寒门清流,她不会费心针对小樱的。”   赵宴平沉声提醒他:“小樱未必同意,你改口过早了。”   谢郢失笑,摇摇头告辞了。   赵宴平站在门口送他,等他折回厅堂,柳氏早去后院找女儿了。   “谢三爷想娶我?”   柳氏一开口,沈樱只觉得难以置信,她做什么了谢郢就想娶她?这简直比听说阿娇突然来向兄长提亲还让沈樱震惊。   柳氏笑道:“喜欢不喜欢,有时候就是一个眼神的事,你只说你愿意不愿意吧,人家三爷可说了,他不反对你开铺子,甚至愿意等你开完铺子再来提亲呢。”   沈樱咬了咬唇。   她嘴上说着不嫁人也没什么,但兄长已经扬言找不到姐姐就不娶了,她再不嫁,只会让母亲发愁。既然早晚都要嫁,谢郢仪表堂堂,人品端正,家世也够好,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母女俩正商量着,赵宴平来了,提醒妹妹别光考虑谢郢,还要了解过侯府诸人后再做决断。   沈樱便笑道:“大哥说的对,那我就一边筹备铺子一边打探侯府的消息,想清楚了再答复他。” 第100章   阿娇带着小孟昭在将军府里过的年。   从腊月底到正月初四, 薛敖、孟氏出去应酬过,但将军府清清静静的,阿娇就像在自己的小宅子里一样自在。阿娇也知道, 这是姑父姑母特意为她安排的, 为了让她多住几日,姑父姑母将自家的宴请定在了正月初六, 官员放假的最后一天。   初四用过午饭,阿娇就准备带孟昭回去了。   孟氏没跟侄女多客气,只约好正月十四再去接阿娇娘俩,来将军府过元宵节。   阿娇笑着应下。   回了家, 阿娇才得知沈樱、翠娘来找过她, 并且托丫鬟留了口信儿,说初八那日再来。   一别两年, 阿娇还挺想她们的。   姑母要准备宴请, 阿娇也有自己的事情做,带着丫鬟们将铺面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 年前收起来的绢花、绣活儿也重新摆了出来, 初七上午重新开张做生意。   初八这日, 沈樱、翠娘果然来了, 从后门那边进来的。   秋竹来传话, 阿娇笑着去了后院。   故人重见, 沈樱还算稳重, 翠娘直接红着眼睛扑到了阿娇怀里, 哭得泪汪汪的:“小……阿娇姐姐,我好想你啊!”   沈樱与阿娇有一起合作生意的交情, 也有小嫂与小姑的情谊,但整个赵家翠娘才是与阿娇相处时间最长的那个, 阿娇又对她好,阿娇离开的时候,翠娘也是哭得最凶、最想念阿娇的那个。   阿娇抱着翠娘的头,笑着让丫鬟们带小孟昭去院子里玩。   等丫鬟们走了,阿娇看看沈樱,再看看翠娘,一个变成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虽经历了家中惨变父亲离世却不改其自信乐观,一个虽然也十六岁了,但仍然单纯率真像个小丫头,熟悉与亲切的感觉扑面而来,仿佛大家从未分开过。   “小樱快坐,翠娘你也别哭了,再哭昭哥儿还以为我欺负了你。”阿娇扶正翠娘,笑着道。   翠娘一边瞅着阿娇,一边拿帕子抹眼泪。   她哭的时候,沈樱早已仔细打量过阿娇一遍,此时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沈樱由衷地赞叹道:“两年不见,姐姐美貌不变,气度却更加雍容,我都快不敢认了。”   阿娇笑道:“我一个小铺子东家,有什么雍容的,你快别乱夸。”   翠娘突然连连点头道:“姑娘夸得没错,姐姐就是雍容了,瞧着就像官家娘子!”   “合着你们是商量好了一起过来夸我的吗?”阿娇指着右边的椅子,让翠娘也坐。   翠娘可没忘了自己丫鬟的身份,如果不是官爷与姑娘再三警告她不许用旧称,翠娘都不会叫阿娇姐姐这么亲昵的称呼。   阿娇与沈樱面对面坐着,翠娘就站在沈樱一侧,一边笑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娇看,像个小呆子。   阿娇问了问沈樱进京路上可否顺利,都是家常闲话。   孟昭突然从院子里跑过来,要娘亲陪他玩。   沈樱盯着孟昭看,见这孩子脸蛋白净,眉眼漂亮,怎么看都不像那种随随便便就能在街上捡回来的孤儿,沈樱心中一动,有个念头越想越觉得可能是真的。   等孟昭又被带到院子里,沈樱摸摸头发,笑着问阿娇:“姐姐,我头发乱了,能否借你的梳子一用?”   阿娇领会了她的眼神,单独带沈樱去了内室。   一进来,沈樱就激动地拉住了阿娇:“姐姐你跟我说实话,昭哥儿是不是你自己生的,其实是你与我大哥的骨肉?”   阿娇口中若是有茶,肯定会笑得喷出来,嗔沈樱道:“说你老成稳重,你又来犯傻,别说我怀不上孩子,就算我怀上了,我离开时肚子平平,哪能生出昭哥儿这么大的孩子来?昭哥儿可都满两岁了,你大哥也见过他,真是他的,他能不认?”   沈樱又没生过孩子,她也看不出孟昭有多大,一激动就想错了。   猜测失误,沈樱面露失望。   阿娇垂眸安慰她:“别急,等你大哥找到香云姑娘,就会娶妻生子,给你添个小侄儿了。”   沈樱见她说这话时都不敢看自己,不由问道:“姐姐真的不介意我大哥成亲再娶?”   阿娇看傻孩子似的看着她,笑道:“瞧你说的什么话,我与你大哥的事都过去了……”   沈樱打断她道:“姐姐忘得快,我大哥可没忘,知道我们今日要过来,昨晚、今早他又分别嘱咐了我们一遍,让我们谨言慎行,不许给你招惹麻烦。他是闷葫芦,你的事什么也没与我说,今天看到昭哥儿我才知道姐姐竟然存了不再嫁人的念头,既然姐姐不想再嫁,那我就想什么说什么了,若姐姐不喜欢听,我再闭嘴。”   阿娇没有不喜欢听,她只是觉得,沈樱可能误会了。   “你大哥从来都是外冷心热,他那么嘱咐你与翠娘,只是单纯地关照我,没有别的意思。”阿娇澄清道。   沈樱苦笑:“我能不了解他?再喜欢你都不肯说出来,姑太太要接你进京过好日子,他一心为你着想,痛痛快快地写了放妾书,翠娘还说他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跟你说,好像根本不在意你走,可你们的马车还没出城呢,他就给自己憋吐血了,昏倒在地上,差点没吓死我们。”   阿娇怔怔的:“他,他吐血了?因为我走?”   沈樱点头。   阿娇呆呆地坐到椅子上,思绪又被沈樱的一番话带回了江南那座小宅子。   赵宴平吐血了,说明他舍不得她走,那他为何承诺老太太……   “我以前承诺过你的,从始至终都作数。”   “老太太病得严重,我会尽量哄她,言语上可能会让你受些委屈,你别往心里去。”   他进京后说的话,与以前说的同时响起在耳边,再想到那两包被他当成幌子的碧螺春,想到他消瘦的脸庞,阿娇心里一疼,终于意识到,自己错怪他了,他赵宴平,根本不是那种会在娶妻前将旧人无情赶走的男人。   “姐姐,你心里也还有我大哥,是不是?”沈樱坐在阿娇对面,怅然地道。   阿娇看着沈樱,就在此时,院子里传来了孟昭清脆的笑声,无忧无虑的。   阿娇也笑了笑。   有也好,没也好,终究都是分开了,阿娇只愧疚自己误会了他,却并不后悔搬到京城开始新的生活。这种不用担心会被人抛弃,不用在感情里患得患失的安稳生活,虽然偶尔会觉得孤单,会希望身边有那么一个人陪着,却踏实自在,远比那人在身边,却又不会完全属于她的滋味儿好多了。   “罢了,不提了,你大哥官升得这么快,以后会娶到更好的姑娘,我是真不想琢磨嫁人那些事了。”阿娇目光平和地道,转而问起沈樱还会不会继续开胭脂铺子的事。   沈樱见她刻意回避,便也不再追问,就算阿娇还喜欢兄长又如何,关键还要看兄长怎么想,是等找到姐姐后就来提亲,还是顾虑子嗣只想纳阿娇做妾却又无颜开口,反正沈樱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么一对比,沈樱突然发现,兄长是个好哥哥,对心上人却不够体贴,谢郢那样干干脆脆地来提亲,反而讨人喜欢。   叙过旧,阿娇带沈樱去前面看看她的铺子。   沈樱名字里有樱,从小就喜欢樱花,相中两款樱花绢花,笑着要买下来。   夏竹在旁边见了,疑惑道:“年前赵爷过来,不是选了这支粉色的送姑娘吗?”   沈樱一愣,她都进京十来天了,兄长除了警告她别在阿娇这里说错话,除了给她分析永平侯府那一大家子的亲戚关系,除了大年初一的时候给了她一点压岁钱,再没有提过旁的事,更不曾送她什么绢花。   之前兄长说朱昶托他给阿娇送碧螺春,沈樱就不记得朱昶来找过兄长,怀疑兄长拿碧螺春当幌子来见阿娇,现在又有了绢花,沈樱立即证实了自己的怀疑。   当着夏竹、江娘子的面,沈樱笑道:“这花好看,我再买一朵。”   阿娇哪里会收她的钱,坚持送她。   沈樱就道:“也行,等我的胭脂铺子开起来,我再送姐姐几盒胭脂。”   阿娇笑道:“那还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沈樱在铺子里就把那樱花绢花戴上了,临走之前,她悄悄在阿娇耳边道:“我大哥八成是弄丢了他挑的绢花,压根没送我,提都没提。”   说完,沈樱朝阿娇眨眨眼睛,带着翠娘离开了。   阿娇耳根微热。   原来他真的还认得她的手艺,故意挑了她做的绢花,拿回去私藏了。   虽然没幻想过还能与他继续生活,但知道有那么个人在默默地想着她,阿娇就觉得,今日的天空好像更蓝了,柜台里摆着的那些绢花女红也更精致漂亮了,就连小孟昭偏食不肯吃青菜的样子,也瞧着无比可爱。   ======   傍晚,赵宴平从大理寺回来,先回房换衣裳,再到后院陪母亲妹妹用饭。   一进厅堂,赵宴平就注意到妹妹头上戴了一朵粉色的绢花。   坐的近了,赵宴平又朝妹妹的发髻看了两眼。   沈樱一直留意他呢,故作疑惑道:“大哥看我的绢花做什么?”   赵宴平垂眸,一边端起茶碗一边道:“没什么,挺别致的。”   沈樱撇嘴,旋即笑道:“当然别致,这是我从阿娇姐姐的铺子里挑的,只是我挑这朵的时候,阿娇姐姐看我的眼神怪怪的,难道是我戴这朵不好看吗?娘,你替我掌掌眼,好看吗?”   沈樱俏皮地朝柳氏晃了晃脑袋。   柳氏无奈道:“好看好看,多大人了,还这么没正经。”   沈樱笑笑,意味深长地看向兄长。   赵宴平脑海里只有阿娇。   怪怪的眼神,她是不是猜到了? 第101章   沈樱来铺子没两日, 赵宴平又来了一次铺子,当着江娘子、夏竹的面直言有事相求。   他神色严肃,阿娇顿时忘了沈樱私下告诉她的那些话, 带着赵宴平去了后院。   阿娇这宅子里除了小孟昭, 剩下的全是女眷,后院便养了一条狗, 这时春竹、冬竹陪着小少爷在后院逗狗,秋竹瞥几眼登门渐渐频繁的赵爷,这次没用赵宴平使什么眼色,秋竹自觉退到了外面。   不光江娘子认为赵爷对主子有那意思, 四个竹晚上谈心时也都猜测赵爷与主子之间没那么简单, 大家都心照不宣罢了。   “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并肩坐下后,阿娇隔着桌子问道。   赵宴平看看她, 放低声音道:“倒也算不上麻烦, 那日小樱过来找你,可有对你提起, 三爷向她提亲了?”   阿娇睁大了一双杏眸, 沈樱才进京多久, 这么快就有人去提亲了?三爷, 难道是……   “谢三爷?”   “嗯, 他说他在县城时已对小樱有意, 只是小樱要守孝, 他才一直等到如今。”   阿娇听了, 又是吃惊又是替沈樱高兴。虽然她只见过谢郢两三次,但那么俊秀文雅又平易近人的世家公子, 简直就像话本里的翩翩公子,真的很讨女子喜欢。赵宴平又救过谢郢的性命, 有这份交情在,婚事真成了,谢郢肯定会对沈樱好的。   “太太跟小樱怎么说?已经正式提亲了吗?”阿娇兴奋地问。   她这么高兴,赵宴平神色也温和下来,解释道:“太太乐见其成,小樱应该也是愿意了,只是要等铺子开起来再给三爷准确答复。”   阿娇忽然想到他的来意,奇怪道:“这是好事,那你过来是希望我帮什么?”   赵宴平看着她道:“是想托你帮我打探永平侯夫人、世子夫人、二夫人可好相与。我官职低微,太太又刚到京城,结交不到高官家的女眷,而我能打听到的全是侯爷等男丁的为人处世。三爷不介意门第,侯夫人等未必看得起小樱,倘若侯府内宅难容小樱,三爷再好,这门婚事都不合适。”   阿娇明白了,他是怕沈樱嫁进侯府受委屈。   阿娇也希望沈樱婚后的生活顺顺遂遂,马上应承道:“好,我会托姑母帮我问问,等姑母跟我说了,我再想办法告诉你。”   赵宴平点头道:“有劳了,婚事不一定成,若姑太太问起,还要麻烦你找个借口。”   阿娇笑道:“这个我懂,我只说是我自己好奇,不会提到小樱的。”   赵宴平自然信得过她。   视线扫过她发髻上的玉簪,赵宴平抿唇,低声问:“小樱翠娘过来,可有乱说什么,给你添麻烦?”   他主动提起这个,阿娇睫毛低垂,笑着道:“都长成大姑娘了,就连翠娘也规矩懂事了不少,哪里会给我添什么乱。”   赵宴平手掌放在膝盖上,微微紧了紧,惭愧道:“那日我从你这里挑了两朵绢花,回家路上碰见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被人欺负,我见她哭得可怜,便将两朵绢花送了她,没送成太太、小樱,没想到小樱又来你这里讨了两朵,让你破费了。”   他面容冷峻,话说的跟真的一样,阿娇都分不清他到底是私藏了绢花,还是真的拿去安抚小丫头了。   “一下子收到两朵绢花,那孩子肯定很高兴吧?”阿娇抬眸,微笑着问,暗暗观察他。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姣好的面容正对着他,赵宴平朝着院子道:“嗯,一起戴头上,跑家里去了。”   阿娇莫名羡慕起来,扯着帕子道:“真好,小小年纪就有人送她绢花了,我……”   说到一半,阿娇察觉了不合适,忙住了口。   可赵宴平知道她在羡慕什么,她在赵家住了一年半,他一样首饰也没送她。   厅里沉默下来,过了会儿,阿娇率先起身道:“那行,我先回账房忙了,有了消息再知会你。”   赵宴平也站了起来,随着她往外走。   来到那狭窄晦暗的走廊,看着她纤细单薄的背影,赵宴平突然叫了她一声。   低低的一声“阿娇”,仿佛就响在她耳边,以前他用这种音调叫她的时候,都是在夜里,都是在两人最亲密的时候。   阿娇慢慢地停了下来,微微偏过脸,等着他说。   赵宴平站在她两步之外,用同样低哑的声音道:“关系到小樱的婚事,还请你多多费心,今日我来的匆忙,忘了准备谢礼,改日定当补上。”   阿娇耳根一热,咬唇道:“我帮忙是念着我与小樱的交情,谁向你要谢礼了?”   说完,阿娇快步朝前走去,到了通向账房的小门才想到什么,停下来,脸没那么烫了,再用眼神示意杵在原地没动的男人走过来。   她是不想让江娘子看出什么。   赵宴平默默走到她身后。   两人前后脚进了铺子,阿娇直接坐到账房的小帘子后了,嘴里同赵宴平道声慢走,低下头拨弄算盘。   江娘子偷偷打量赵宴平,却见赵爷的脸色比来时更严肃,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   既然是大事,江娘子识趣地没去找东家打听。   受人之托,正月十五去将军府过节的时候,阿娇找机会同姑母询问永平侯府的事。   阿娇虽然比赵宴平早进京一年,可她一心打理自己的小家,平时往来的都是绣娘,没结交过几位官家女眷,这种事只能托姑母帮忙。   孟氏倒也不必特意去打听,在官太太堆中混了两年,该听说的闲话她都听说了,难以传出来的,或是她的人际圈子也没听说过的,孟氏也不好找人去问。薛敖再受圣上赏识,也只是四品武将,比不过永平侯府世代恩宠,她打听得太过,传到侯府,凭白得罪人。   侄女提起,孟氏就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了侄女。   永平侯府谢家那些祖宗的功勋就不用多说了,光说永平侯这辈,永平侯能征善战,年轻时立下不少功劳,他的姐姐及笄后就指给了还是太子的淳庆帝为太子妃,现尊为皇后。姐弟俩算是陪着淳庆帝一路走过来的,与淳庆帝的情谊非同一般。   永平侯府内,侯爷有妻有妾,子女加起来也有七八个,不过只有侯夫人与秦姨娘生了儿子。秦姨娘便是谢郢的生母,算是侯府那些妾室里面唯一能让外人听说一二的一个,其他妾室都没出过什么风头。   永平侯夫人的名声非常不错,她的嫡女嫁进王府做了王妃,几个庶女也在她的操持下分别嫁给了京城的青年才俊,从未传出过苛待姨娘、庶女的闲话。永平侯夫人与人为善,几年前,京城还传出一段佳话,说永平侯夫人去寺里上香,见一贫家妇人跪在佛像前一边磕头一边哭,永平侯夫人就派丫鬟去打听,得知那妇人家里的丈夫、孩子都染了病,永平侯夫人心生怜悯,命丫鬟赠了对方二十两白银。   寺里的和尚见了,赞永平侯夫人有菩萨心肠,永平侯夫人还因此得了“活菩萨”的美誉。   至于永平侯夫人的两个嫡子儿媳妇,都是年轻的小辈,暂且没听说什么闲言碎语。   阿娇一直认真地听着,越听越觉得沈樱与谢郢的婚事肯定能成了。   孟氏忽然打量她问:“你怎么好奇起他们家的事了?”   阿娇来之前就编好了借口,笑道:“那天有个侯府的小丫鬟去铺子里挑绢花,好像挺喜欢的,不知是买给她自己用还是送给内宅主子,我提前了解了解她们的喜好,也许哪天我的绢花能戴在贵妇人头上呢。”   孟氏赞许道:“你倒是越来越有远见了。”   阿娇暗暗庆幸姑母没有起疑,过了十五,十六一早阿娇便心满意足地回了铺子。   ======   元宵节也是赏月、赏灯、出门夜游的好日子,连着三晚解除宵禁,主街两侧的大小铺子生意火爆,店家们都推迟了打烊时间。   江娘子告诉阿娇,说昨晚沈樱拉着赵爷游逛,逛到这边想进来打声招呼,又赶上她不在。   阿娇便想,也许今晚兄妹俩还会过来。   坐在小帘子后面,不用记账收钱的空暇,阿娇就透过帘缝盯着门口瞧。   瞧了几次,街上行人渐渐少了起来,玩够了的百姓们陆续都要回家休息了,连江娘子的相公也赶了过来,在外面等着接媳妇回去。   就在阿娇准备吩咐江娘子打烊时,门口突然走过来两道身影,男人一身锦袍,三旬左右的年纪,剑眉凤目气宇轩昂,通身一股令人不敢冒犯的威严,却又不是赵宴平那种冷冰冰的威慑,仿佛与生俱来,仿佛他天生就该被人尊崇着。   而他身边,跟着一位年轻美貌的少妇,桃花般的眸子……   看清少妇的面容,阿娇愣住了。   江娘子、夏竹也都呆呆地看着那美貌女子。   华服男女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打量,径直沿着柜台转了一圈,男人薄唇紧抿,似乎心情不悦,直到美貌女子挑了一朵石榴绢花插在鬓边,轻声问他好不好看,男人才露出片刻笑脸,牵着她的手朝外走去。   不等江娘子开口,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长随从袖口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三人旁若无人地来,又旁若无人地走了。   良久之后,江娘子才第一个反应过来,拿起银子来到账房前,惊艳地对阿娇道:“东家,刚刚那两人,该不会是天上的神仙眷侣下凡来了吧?”   阿娇强掩激动地看着江娘子递过来的银锭子。   仙女长什么样她没见过,可毋庸置疑,那美人与柳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第102章   赵香云被赵二叔卖掉的时候才六岁, 如今快二十年过去了,虽然赵宴平一直没有放弃,阿娇也求过菩萨保佑这对儿兄妹俩能团聚, 但内心深处, 阿娇也认为赵宴平找回妹妹的可能非常渺茫。   所以,当一个酷似柳氏的美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阿娇恍如做梦,觉得什么都不真实起来,直到江娘子将银子递给她,阿娇才回了神, 哪怕自己猜错了, 哪怕那美人只是酷似柳氏与赵家并没有任何关系,阿娇也必须追上去问一问!   与她对赵宴平的感情无关, 阿娇就是想帮帮这一家人。   推开账房的门, 阿娇随手抓起钱袋子,匆匆追了出去。   主街很长, 又是灯市即将结束之际, 街道上只剩三三两两的一些百姓, 因此, 虽然那疑似神仙眷侣的男女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 阿娇还是认出了他们。她小跑着去追, 然而就在她与二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五十余步时, 一道黑影突然挡在她面前, 拦住了她的去路。   阿娇惊骇地看着对方。   那是一个身穿黑衣面容寻常的男人,走在街上可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此时他看阿娇的眼神,却像寒冬刺骨的风一样冰冷, 他的袖口,还露出了一截刀柄。   阿娇全身的血液都要冻住了,这人是想劫财,还是劫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阿娇回头,看到江娘子追了过来,阿娇微微恢复了一些胆量,正要警告对方,黑衣男人突然开口了,冷冷地问她:“你也是那绣铺里的?追我们主子作何?”   主子?   阿娇往前看了看,就见那对儿男女走到了一辆马车前,男子正在扶女子上车,阿娇急了,飞快解释道:“你们主子给的银子太多了,我要找零给他们。”   黑衣男人眼里闪过一丝不耐:“赏你们了,回去吧,我们主子不喜外人打扰。”   那马车已经出发了,阿娇看看马车,再看看眼前的黑衣男人,心想这护卫都这么冷傲,那位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男主子恐怕更难接近,她冒然去询问美人的身份,会不会得罪那位男主子?会不会给自己与美人都惹出麻烦?   “好,那就多谢你们主子了,冒昧问一句,你们主子是……”   “不想死就别乱打听,小心祸从口出。”黑衣男人厉声打断阿娇,指着铺子的方向道:“回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他袖子里的匕首完全现了出来,被他握在手中。   阿娇胆小且惜命,转身就往回走。   “东家,出了什么事?”江娘子迎上她,见她脸色不对,喘着气问。   阿娇偷偷回头,就见那黑衣男人还站在原地,她便一边拉着江娘子往回走,一边说自己想找钱结果人家并不需要,敷衍了过去。   从江娘子到阿娇身边的四个丫鬟,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铺子打烊了,丫鬟们也退下休息去了,阿娇睡不着,脑海里全是那对男女的样子。   想到什么,阿娇掀开被子披上外衣下了床,再提着灯去了她的绣房。   阿娇喜欢研究新的绣样,闲暇时也会手痒做几样小东西,绣房里既备了各种料子,也备了笔墨纸砚供她写写画画。阿娇的女红与画技都是在花月楼那四年学会的,教她的女先生夸过她有天分,不过阿娇也不知道自己的画技算什么水平,反正她琢磨出来的那些花鸟风景绣样挺受女客们喜欢的。   阿娇也学过画人物,但画的少,离开花月楼后,阿娇只悄悄地画过几次赵宴平,也算有七分相似吧。   天寒,只有卧室点了炭火,阿娇抱了文房四宝回到卧室,坐在炭盆前暖暖手,然后开始磨墨。   美人不必画出来,与太太柳氏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年轻娇艳,少了柳氏的沧桑。   男人……   因为对方过于出众,阿娇在他陪美人挑绢花时也看清楚了他的容貌,才分开没多久,阿娇印象深刻。   修修改改,阿娇彻夜未眠,终于画出了最像的一幅。   怕自己眼光不准,天亮后,阿娇叫来夏竹,让她挑一幅最像那俊美男人的一幅。   桌面上摆了七八幅,夏竹震惊道:“小姐画他做什么?”   阿娇低声道:“你不用管,也别对任何人提起,只告诉我哪张最像。”   夏竹皱着眉头,仔细对比之后,选了也是阿娇认为最像的那幅。   阿娇小心翼翼地将这幅卷了起来,连着一封信放进一个闲置的画筒内。   到了黄昏,阿娇派冬竹去狮子巷等着,不必去赵家登门,只在巷子口等赵爷,将画筒交给赵爷,再传句口信儿,就说赵爷托她办的事她已经办好了,打开画筒便知。   冬竹领命去了,在狮子巷外等到天色见黑,赵宴平终于从大理寺回来了。   冬竹急着回去,传了口信儿便走了。   赵宴平看着她的背影,拿着画筒回了自家,先陪久候他的母亲妹妹吃了晚饭,再一个人去了书房。   打开画筒,里面有一幅画一封信。   赵宴平先看信。   信的前半段是说永平侯府女眷的事,根据阿娇能打听到的,沈樱嫁到侯府应该没什么不妥。   信的后半段,便是说昨夜发生的事,提及了那位容貌酷似柳氏的年轻美人,提到了阿娇追问不成无功而返,也提到了那个男子的容貌、大概年纪。   赵宴平托信的双手微微颤抖,再看了一遍后半段,他迫不及待地展开了画轴。   赵宴平见过阿娇画花画鸟,从未见过她画人,现在也无暇顾及欣赏惊艳什么,他仔细端详画中男人的面貌,一一与自己进京后见过的大小官员对比,皆没有符合此人面貌的。阿娇说他气度不俗,恐非寻常富家子弟,身边又有护卫暗中保护,那定是赵宴平目前没有资格接触的达官显贵。   他没见过,谢郢与恩师卢太公或许见过。   他找妹妹的事谢郢更熟悉,翌日一早,赵宴平提前去了从永平侯府前往皇城的必经之路。他没等太久,就看到了骑在马背上的谢郢,身边还有两位三旬左右年纪的官袍男子,大概是谢郢的两位嫡兄,永平侯世子、谢二爷。   赵宴平从树后走了出来。   他高高大大的,很难让人忽略,谢郢刚要唤他,察觉赵宴平神色凝重,谢郢皱皱眉,转身请两位兄长先行一步,他径自去找赵宴平。   永平侯世子、谢二爷打量赵宴平两眼,骑马走远了。   “赵兄是来寻我的?何事这么急?”谢郢跳下马,关心地问道。   赵宴平带着谢郢走进旁边的巷子,清晨时分,周围一片寂静,赵宴平从胸口取出那幅画,展开问他:“谢兄可见过此人?”   谢郢低头去看,看清之后,他神色也变得复杂起来,反问赵宴平:“你打听此人作何?”   赵宴平听出来了,一边收起画一边盯着谢郢问:“你见过他,他是何人?”   谢郢沉默,沉声问道:“是大理寺要查他吗?”   赵宴平不想他误会,低声道:“与大理寺无关,昨晚此人带一女子去孟姑娘那边买绢花,孟姑娘说,那女子与我母亲十分相似,宛如一人。”   谢郢终于明白赵宴平为何要打听这个男人了,然而他的脸色并没有半分好转,甚至还倒退了两步。   赵宴平始终盯着他。   谢郢脸色苍白,他低着头,忽然意识到,如果他说了,他可能再也娶不了沈樱,可,谢郢更知道,赵宴平有多在乎失散多年的另一个妹妹。   苦笑一声,谢郢抬眸,低声道:“如果孟姑娘没有画错,如果我没有认错,画中之人,应该是宣王。”   赵宴平错愕地看着他。   谢郢移开视线,脑海里一片纷乱,过了会儿才解释道:“我虽认得他,但我与他并没有任何私交,王爷有妻有妾,我一个外男,就连嫡姐嫁过去做王妃后都没见过她几面,王府里的其他女子更不曾见过,所以当年你托我在京城查找香云姑娘的下落,我是真的一无所知,家父派出去打探的那些手下,也没有胆子去王府打听。”   赵宴平理解谢郢的意思,他也相信谢郢不会故意隐瞒他。   只是,按照阿娇信里的描述,宣王与那个美人举止亲密好似夫妻……   “王妃他……”   “容貌虽美,却与太太毫无相似之处。”   两人交情深厚,赵宴平只开了头,谢郢便给出了答案:他的嫡姐宣王妃绝非赵香云。   既然不是,无论那位酷似柳氏的美人在宣王府是什么身份,侧妃、姨娘、通房甚至连王府都进不去的外室、被宣王包场的青楼歌姬,只要她占了宣王的宠爱,都不会被宣王妃所喜。那么,除非能证明那美人不是赵香云,否则赵宴平都不会放心将另一个妹妹嫁到宣王妃的娘家。   谢郢不甘心。   他既希望那美人不是赵香云,又希望她是,让赵宴平能兄妹团聚,也让沈樱见见素未谋面的姐姐。   当务之急,是找出那位美人,有了答案,才能确定以后的路到底要怎么走。   “百官皆知王爷端肃,不曾去过青楼,便是去了也不会公然陪同歌姬到灯市游逛,同理,那女子应该也不是外室,十有八九乃王府有名分的内眷。”谢郢扫眼左右宅邸的院墙,走到赵宴平身边,低声耳语道。   赵宴平赞同此话,他没见过宣王,但听说过宣王的身世。当今皇后曾育有太子,可惜太子夭折,皇后多年无子,便抱了一位丧母的皇子记在自己名下,那皇子便是如今的宣王。皇后对宣王寄予厚望,严加管教,别的皇子都有过顽劣之举,宣王却自律甚严。   按照宣王平时的言行,他连昨晚都不会带什么美人出门。   可阿娇在信中提了,宣王似乎心情不悦,那么也许是宣王出了什么事,难得放纵了一次。 第103章   赵宴平与谢郢都有官职在身, 早上时间匆促,未能详谈,约好傍晚下值了再聚。   今日户部事多, 谢郢出来的晚, 赵宴平站在皇城门外等他。   他与城门保持了距离,默默地观察从里面出来的官员。   赵宴平只是大理寺的一个小官, 又无心结交应酬,除了大理寺的官员,其他官署的绝大多数赵宴平都不认识。   等着等着,里面出来一辆马车, 上面挂着宣王府的牌子。   车门紧掩, 窗帘低垂,赵宴平看不到车内主人的面容, 他也不该窥视一位王爷。   赵宴平低下头, 等宣王府的马车走远了,他才望了过去。   容貌酷似母亲、年龄也相近的美人, 真的只是巧合吗?   天快黑了, 谢郢才行色匆匆地出来了, 见到赵宴平连声赔罪。   赵宴平摇摇头, 与谢郢去了城内一条河畔, 两人并肩而行, 一直走到一处荒僻无人的河段, 才挑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谢郢看眼赵宴平, 先表明自己的立场:“你知道,我是庶子, 虽然我该喊王妃一声姐姐,可她长我十岁, 我未到记事之年她已出嫁,我们姐弟之间并无什么情意。所以就算香云姑娘真的在王府,我也会暗中帮你打探消息,绝不会贸然惊动王妃,包括我那位嫡母。”   谢郢说的是真心话。   有血缘关系不代表感情会更深,他的生母是侯府一众姨娘当中最受宠的一个,嫡母看似不曾计较,但对他颇为冷淡,两位兄长与他也只是维持着表面和气,未曾交过心。这是人之常情,谢郢并不会抱怨什么,可他也不想让赵宴平误会,他会去帮着王妃嫡姐对付香云姑娘。   赵宴平明白,他也信得过谢郢的品行。   “王妃性情如何,与王爷感情如何?”赵宴平低声问。他深思熟虑了一天,认为此事只能从永平侯府下手,因为只有王府的人才清楚十六那晚宣王带了何人出门。答案就在王府,赵宴平却没有途径在不引人注意的条件下打探,倘若宣王妃善妒,或许会回娘家抱怨一二,消息传到侯府,谢郢就有办法获悉了。   谢郢好歹住在侯府,有些事情他就算不刻意去问,也会听说一些。   “王妃年长王爷五岁,曾经与太子有过婚约。王妃十四岁那年,太子病逝,不久皇后将九岁的三皇子记在名下。三皇子十五岁封王开府,同年,皇上赐婚王妃与他。据说,王妃一直未能忘却太子,与王爷感情疏离,也少有拈酸吃醋之举。”   赵宴平第一次听说皇家秘辛,谢郢寥寥数语,赵宴平已能想象出皇后丧子之痛、王妃另嫁之苦。   皇后教养宣王自然是想扶植宣王做新的储君,将娘家侄女嫁过去也是为了巩固皇后一族与宣王的关系。但,王妃心有所属,又长宣王五岁,宣王会真心满意这门婚事吗?   皇家的这些暗流汹涌,光是听说冰山一角都令人思绪沉重。   “纵使王妃不妒,王爷带内眷出府,她应该也会知道。”赵宴平分析道。   谢郢点头:“王妃身边的安嬷嬷是我嫡母身边的老人,王府内宅的事没有能瞒过她的,还有宫里派去的管事嬷嬷。赵兄放心,即便安嬷嬷不传消息给我嫡母,王爷携美出游,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得天衣无缝,说不定这几天就会传出闲言碎语来,你我分头留意便是。”   赵宴平只能等了。   谢郢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两行字:   张侧妃,承恩侯府嫡女,庆和六年与王妃同年进府,三十一岁。   徐侧妃,工部尚书嫡女,庆和十三年进府,先为姨娘后凭子封侧妃,二十四岁。   等赵宴平看完,谢郢道:“这是两位侧妃的基本情况,我都有所耳闻不曾见过,其他姨娘、通房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以先查查两位侧妃,看看她们容貌是否与太太相似。”   赵宴平收起纸条,向他道谢。   天色已晚,两人分头回府了。   才找到一条线索,赵宴平没有告诉母亲妹妹,但翌日黄昏,赵宴平去找阿娇了。   赵宴平信任谢郢,但他更信任阿娇,香云的线索就是阿娇提供给他的,赵宴平不怕将自己目前查到的东西告诉阿娇。   “居然是王爷?”阿娇大吃一惊,可回想那人的气度,也只有皇家能培养出来了,还有那个黑衣护卫,动辄就拿匕首威胁她,普通大户人家的护卫岂敢如此嚣张?   “接下来怎么办?”阿娇紧张地问。   赵宴平看着她道:“最近还要劳烦你多去几趟将军府,若听说宣王府的任何消息,都要转告我一声。”   阿娇应承道:“好,宣王来我的铺子买东西,我正好有借口跟姑母打听。”   赵宴平依然嘱咐她保守秘密。   阿娇笑着点点头。   明明已经不是一家人,两人却仿佛仍是一家,彼此信任,也愿意为对方四处奔走。   ======   谢郢预料的没错,宣王携美出游这件事竟然先从宫里传开了,而受到宣王盛宠的这位美人,便是王府里连着替宣王生了两个儿子的侧妃徐氏。   王府的消息不能随意刺探,但徐侧妃的消息却好打听,尤其是此事一传出来,官太太们也重新议论起了徐侧妃。   没等阿娇去姑母那里喝茶,孟氏先来绣铺了,从前面过来的,这两日铺子里的女客突然疯涨,阿娇拨算盘拨得手疼,直到姑母掀开小帘子,吓了阿娇一跳,她才赶紧将舅母请了进来。夏竹与江娘子忙得团团转,阿娇安排冬竹先去帮忙收钱。   “姑母,您怎么突然来了?”阿娇给姑母倒碗茶,疑惑地道。   孟氏笑:“这两天你的生意是不是特别好?”   阿娇点头,逢年过节都会好一些,但这两天客人增加的太多,的确奇怪。   孟氏让她坐下,解释道:“你不是说有两位贵人模样的男女来你这儿买过绢花吗,姑母知道是谁了。”   阿娇这才知道官太太里面已经传开了,并且让她的绣铺跟着火了一把。   “这位徐侧妃什么来历,竟让王爷如此宠爱?”阿娇看似很好奇地问,其实心里已经开始失望了,都姓徐了,还是侧妃,八成也是世家贵女,怎么可能是赵家丢失的香云姑娘?   孟氏没有察觉侄女的小情绪,将自己知道的细细说了出来。   徐侧妃刚进宣王府的时候就引起过一波闲言碎语,因为当时徐侧妃的父亲、继母在京城做官,徐侧妃是直接被宣王从徐尚书的老家徐州城带回来的。宣王的说法是,他去江南赈灾,途径一山庄发现山庄走水,宣王去救人,发现山庄里住着的小姐乃徐大人的女儿,便顺路将人带回京城,没过多久,徐姑娘就进了王府为妾。   阿娇一听徐州城,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徐州离武安县确实远了些,但两地同属一个布政司啊!   “姑母,为何徐大人在京城做官,却把徐侧妃一人留在老家?”阿娇急切地问。   孟氏解释道:“听说她小时候落过水,沾了不干净的东西,竟然试图放火烧了宅子,家里就将人送去庄子上养着,后来徐大人进京做官也没有带上她。这是徐家放出来的理由,外面的人都猜是那继母容不下原配夫人留下来的女儿,故意陷害她,徐大人宠信续弦,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事情过去那么久,真真假假的,谁也分不清。”   阿娇也分不清,但她知道,只要有线索,赵宴平一定能查出来。   阿娇写了一封信,派冬竹给赵宴平送去。   赵宴平已经知道了,除了阿娇送信儿,谢郢也又来找他密谈了。   “还要查吗?”坐在水边,谢郢心情沉重地道,“查出来她不是香云姑娘,你白忙一场,查出来她是,她以徐家女的身份受封侧妃,整个徐家都要背上欺君之罪,就连你们也会受到牵连,而且你一去查,还可能引起旁人的注意,即便你要替她隐瞒,想害她的人断不会手下留情。”   赵宴平都懂,看着水面道:“不查了,她是官家嫡女,不可能是香云。”   谢郢攥了攥手,欲言又止。   赵宴平瞥见了他的小动作,沉默片刻,道:“小樱与家母也有几分相似,我想以她们水土不服为由送她们回沈家沟生活,免得因为她们容貌相似,惹出什么麻烦。”   谢郢顿觉心头一空,沈樱真的走了,就不可能再回京城。   可他也理解赵宴平的安排,毕竟,那可是欺君之罪。   “她们走了,你有何打算?”谢郢心烦意乱地问。   赵宴平垂眸道:“她毕竟像香云,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他想再等等,看看有没有机会见徐侧妃一面,如果她不是香云,赵宴平就再接母亲小樱回来,如果她是,那母亲小樱留在老家,他继续待在京城默默地守着她,万一哪天事情败露,就算他官职低微改变不了什么,至少可以陪着妹妹一起受罚。   这是他作为兄长,唯一能替妹妹做的了。 第104章   沈樱九月初十出嫁, 月初的时候,赵宴平来了一趟铺子。   阿娇又有四个月没见过他了,但因为中间赵宴平送过她一碗荔枝, 便感觉两人之间并未断过联系。   赵宴平从前面过来的, 黄昏时分,铺子里没什么客人。   孤男寡女, 总是去后院说话也不合适,赵宴平提出要挑两朵绢花送给妹妹,江娘子识趣,请阿娇出来帮忙介绍, 她与夏竹保持了距离。   阿娇拿了两盒绣娘们做的绢花出来, 摆在赵宴平面前。   赵宴平看眼她的发髻,发现她戴了一只玉簪, 并非他送的那支蝴蝶簪子。不过也是, 那种于礼不合的礼物,她怎么敢公然戴出来, 赵宴平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喜欢, 是否会暗暗地责怪他失礼僭越。   “赵爷瞧瞧, 喜欢哪个。”阿娇没怪他, 但也不可能表现出太高兴见他的样子, 万一他只是随便挑了一根比较贵重的银簪表达诚意, 谢礼只是谢礼, 她含羞露怯的, 多轻浮。   江娘子、夏竹就在不远处瞧着,赵宴平没有多看她, 对着那两盒陌生的绢花道:“初十小樱出嫁,家中摆了几桌, 这门婚事你帮了不少忙,太太也想请你过去吃席,热闹热闹,不知你可否有空?”   他音量正常,坦坦荡荡,仿佛两人只是普通的故人。   出于交情,阿娇想去给沈樱送嫁,但碍于世俗,她不应该去,否则哪日真相传开,旁人定会议论她对赵宴平旧情难忘,人家妹妹出嫁她一个前妾也巴巴地赶过去凑热闹。   “初十啊,真不巧,我与姑母约好了那日要去寺里上香。”阿娇遗憾地道。   赵宴平明白,他也知道这种邀请会让她难做,只是妹妹大喜他问都不来问一声,又怕她误会他过河拆桥。   赵宴平随意挑了两朵绢花,坚持付钱。   阿娇收了,笑道:“赵爷稍等,我给小樱准备了一份添妆,是我自己绣的,一点心意,您帮我给小樱带过去。”   赵宴平颔首。   阿娇去后院拿东西了。   赵宴平换了一处柜台前站着,目光随意扫过铺子里摆出来的绣活儿。   江娘子凑了过来,看着男人俊美冷峻的侧脸,笑着调侃道:“赵爷最近都没怎么露面,是大理寺的官务太忙了吗,还是一直在忙着筹备令妹的婚事?”   赵宴平对着柜台道:“都有。”   他并不习惯这种插科打诨。   江娘子看出来了,寻常男子暗暗惦记心上人,被人揶揄就算不脸红也会做些不自在的举动,赵爷倒好,那脸冷淡的,江娘子都不敢再开玩笑了。   找个由头,江娘子走开了,夏竹偷偷笑她。   赵宴平看向账房那边。   没等多久,阿娇回来了,拿着一卷画轴。   赵宴平接过画轴,道谢离开。   阿娇将他送出铺子,等她准备回账房算账,江娘子走了过来,啧啧道:“东家,赵爷在县城时也这样吗?太冷了,难怪他各种献殷勤,你对他都没有那种意思,男人啊,还是得挑个会嘘寒问暖的。”   阿娇笑笑,并不解释。   赵宴平有多好,她自己知道就行了。   ======   阿娇送沈樱的是一幅刺绣挂画,绣的是一对儿蓝羽喜鹊站在挂着红石榴果的树枝上,其中一颗石榴破了一块儿壳儿,露出里面一颗颗饱满如红宝石的的籽儿,寓意着夫妻恩爱,多子多福。   沈樱当着母亲、兄长的面展开的挂画,看完小脸刷得红了。   柳氏仔细端详这挂画,越看越惋惜,阿娇多好啊,人美心善手巧,对儿子、女儿也好,倘若阿娇没有坏了身子,儿子也早找到了香云,两人再续前缘,谁都没了遗憾。   “快收起来吧,好好收着。”柳氏嘱咐女儿道。   沈樱点头,也许以后兄长还会娶妻,但在沈樱心里,阿娇始终都是她的嫂子,最好的嫂子。   婚期越来越近,赵家众人都很忙,到了初十这日,赵家一早便开门迎客。   赵宴平邀请的大理寺同僚,宅子左右由柳氏新结交的街坊,恩师卢太公一家,一共凑了六张桌,简单又不失热闹。   吉时一到,谢郢便带着迎亲队伍登门了。   赵宴平将蒙着盖头的妹妹背上花轿,轿门关上,赵宴平走到一身喜袍的谢郢面前,什么都没说,只重重地捏了一把谢郢的肩膀,疼得谢郢险些咧嘴。   谢郢明白赵宴平的意思,已经丢了一个命苦的妹妹,赵宴平肯定会希望小妹妹一生顺遂。   “大哥放心,我便是自己吃苦,也不会让小樱在我身边受任何委屈。”谢郢目光坚定地道。   赵宴平负手而立,看着他翻身上马,带走了妹妹。   ======   相比赵家,永平侯府可热闹多了。   谢郢虽然是庶子,但也是侯府庶子,是谢皇后的亲侄子。   为了彰显自己身为嫡母的一视同仁,永平侯夫人将谢郢的婚宴办得与次子谢二爷成亲时一样隆重,凡是与永平侯府交好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她都请来了,前院坐满了高官厚禄的男客,后院坐满了众多顶着诰命头衔的贵妇人。   拜了堂,新郎、新娘一起来了新房。   新房里为了两圈贵妇人,都是等着看新娘子容貌的,谢郢才从喜婆手里接过金漆秤杆,大家便笑着催促起来。   谢郢掩饰着紧张,挑开了盖头。   红色的盖头落到了新娘子沉甸甸的凤冠之后,露出一张淡妆浅画的姣好脸庞,水艳艳羞答答的桃花眸子低垂,鹅蛋小脸微丰,颇有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的贵相,并不见任何小户之女的寒酸气。   沈樱的姿色,在京城一众美人里也不露怯。   贵妇人们都看呆了,若沈樱身世显贵,他们也不会过于吃惊,但已经知道她小县城出身,就没料到长得会这么美。   惊艳过后,大家都笑着夸赞谢郢有福气。   新郎新娘还有些礼节要行,贵妇们含笑围观,看着看着,有位贵妇忽然喃喃自语道:“三夫人看着好生面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可惜她的声音太轻,很快就淹没在了旁人的笑语夸赞中。   新郎要去前面敬酒了,贵妇人们也移步去外面吃席,新房终于清静了下来。   沈樱带了如意、宝瓶陪嫁,侯府也给她安排了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沈樱暂且认了自己院子里的这几个丫鬟,便抓紧时间净面吃饭休息。窗外天色越来越黑,沈樱刚打了个盹儿,新郎官谢郢回来了。   谢郢的酒量一般,今晚他洞房花烛,年轻的世家子弟们都使劲儿灌他,哪怕谢郢的酒里掺兑了水,仍然醉得不轻,光靠自己都走不稳路了。   顺哥儿先扶主子在前面吐够了,喝了醒酒茶,擦了脸换了身红袍,才把干干净净的醉醺醺的主子移交给了新夫人。   沈樱的所有紧张都在看到谢郢的醉态后消失了,都醉成烂泥了,还能做什么?   眼看谢郢倒在床上后就一动不动地躺着了,沈樱悄悄松了口气,叫丫鬟们灭了灯退下,她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床里侧。   桌子上点着一双臂粗的红烛,烛光轻轻地跳跃,将谢郢醉酒的脸映照得更红了。   沈樱跪坐在里面,紧张地端详谢郢的容貌。   说来可笑,才见过几面的人,都没有细细看过的人,竟然会喜欢她,还来提亲了,而她也真的嫁了过来。   在这之前,沈樱只知道谢郢容貌俊美,清雅如竹,如今仔细看了,沈樱发现谢郢左边的眉毛中间有道小小的疤痕,导致他眉毛断了一截,但不细看是发现不出来的。沈樱便猜,会不会时谢郢幼时贪玩,在哪里划了一下?   不知不觉,沈樱的脸距离谢郢很近了。   谢郢突然蹙眉,睁开了眼睛。   沈樱大慌,连忙坐正,见谢郢直直地盯着她看,沈樱脸上发烫,紧张得不知所措。   平时见外男都要被人议论,现在她竟与一个并不是特别熟悉的男人坐在一张床上了,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母亲让她私下看的那本小册子,沈樱越发不敢看谢郢。   谢郢有些头昏,并不难受,反而令人愉悦。   他慢慢坐了起来,这一坐,烛光立即被他挡住,投了一道黑影在沈樱身上。   沈樱才发现他也挺高的,以前见他他几乎都与兄长站在一起,被兄长衬得矮了而已。   沈樱攥着手指头,等他先开口。   “我是庶子,生母只是府里的姨娘,樱姑娘会不会觉得委屈?”谢郢看着她乱动的白皙手指,低声问道。她是同意嫁过来了,但谢郢还是想亲耳听听她是怎么想的。   沈樱瞪了他那边一眼,小声嘀咕道:“我若觉得委屈,为何还要嫁过来?我知道你是庶子,你也知道我是村女出身,既然你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往后别再说那些傻话了,除非你后悔了,不想再与我在一起。”   羞归羞,有些事情沈樱很清楚,是深思过后才同意嫁的。她看上的是谢郢出众的仪表,是他的品行,是他与兄长的交情,如果谢郢只有家世,她才不会嫁。既然嫁了,沈樱就不想再纠结谁配不上谁的问题。   “不会,我绝不会后悔娶你。”激动之下,谢郢握住了沈樱的手,灼热的气息也扑到了沈樱脸上。   沈樱顿时没了刚刚的理智,低着头,想要把手抽出来。   谢郢不松,看着她羞红艳丽的脸,谢郢借酒壮胆,整个人都覆过来,将害羞躲闪的沈樱拉到了怀里,对着她的耳垂道:“小樱,我等了你这么久,终于等到今日了。”   沈樱埋在他怀里,明明紧张得不行,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谢郢从她的耳朵开始亲起,渐渐往下而去。 第105章   洞房花烛, 自是一夜缠绵悱恻,翌日清晨,沈樱打扮得当, 随谢郢一同去给长辈敬茶。   “会不会怕?”去正院的路上, 谢郢低声问娇妻。   沈樱反问:“怕什么?”   谢郢意有所指地看向侯府里层层叠叠的院落。   沈樱明白他的意思,微微扬起下巴, 迎着九月的初阳道:“我连亲哥哥都告过,还有什么可怕的,他们对我客气,我也对他们客气, 他们给我脸色看, 我只当没看见,他们若想磋磨我, 我就搬去铺子里住, 就不信他们还能把我绑回来。”   如何在高门大院里生活,沈樱都仔细考虑过, 总之就是不能太委屈了自己。   金色的晨光照得她娇嫩脸庞上的纤细绒毛都清晰可见, 谢郢仿佛又看见那年她披麻戴孝, 跪在县衙大堂上, 一边落泪一边倔强地仰着头向他诉冤。   那样的沈樱, 谢郢一辈子都不会忘。   他笑了笑, 握住妻子的手道:“确实没什么可怕的, 无论发生什么, 我陪你同进退。”   年轻俊美的公子,掌心温热, 目光也温柔,沈樱被他弄得脸热, 羞恼地甩开他手道:“说话就说话,你别动手动脚,叫人看见还以为我小户出身不懂规矩。”   谢郢便笑着赔罪:“是为夫失礼了。”   沈樱红着脸加快了脚步。   侯府大堂,永平侯夫妻、大房、二房一家都到了。谢郢是侯府最小的公子,世子爷三十出头、谢二爷接近而立,都已成亲多年,膝下有儿有女。祖孙三代共聚一堂,有说有笑的,和乐融融。因是谢郢成亲,厅里还给秦姨娘准备了一张椅子。   世子爷、谢二爷都是永平侯夫人生的,这时候秦姨娘只安静恭顺地坐在一角,微笑着聆听,并不多嘴。   当谢郢、沈樱出现在院门前,厅堂里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谈笑,视线投向刚过门的新娘子。   沈樱是生意人,举止从容落落大方,说不害怕这侯府内宅,就真的不怕,娇艳明媚地站在谢郢身边,跟着谢郢一一行礼。   永平侯看在眼里,默默地点点头,怪不得老三非她不娶,此女果然与众不同。   世子爷、谢二爷等人与谢郢隔了一层,大家平时都维持着表面的和气,不争斗也不深交,沈樱的两位妯娌又都是高门贵女,她们不会真正地把沈樱当妯娌相处,但也犯不着自降身价与沈樱斤斤计较,便都露出符合礼节的善意微笑。   秦姨娘不了解沈樱,但儿子喜欢的姑娘,她也喜欢。   众人都笑着打量新人,只有永平侯夫人在看清沈樱的容貌后,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永平侯看了她一眼。   永平侯夫人忙换成笑脸,朝秦姨娘夸赞起沈樱的美貌来。   敬了茶,众人围坐一起吃了早饭,饭后永平侯还要去兵部当值,回房更衣时,见妻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永平侯奇怪道:“老三媳妇有何不妥吗?自从看到她,你神色就不太对。”   永平侯夫人心事重重,但与丈夫说了也没用,敷衍道:“没有,她挺好的,就是看着面熟,仿佛以前见过。”   永平侯笑道:“她是江南人士,去年年底才进京投奔兄长,你怎么可能见过。”   永平侯夫人干笑:“所以才觉得奇怪啊,差点失了礼数。”   总之不是什么大事,永平侯就没追究真假,换了官袍,进宫去了。   送走丈夫,永平侯夫人回头就把丫鬟们遣散出去,问经常随她进宫的芳嬷嬷:“你可还记得王爷身边的徐侧妃长什么样?”   芳嬷嬷眉头紧锁,回忆半晌,摇摇头道:“这老奴哪能记得,徐氏早几年只是王府里的一个姨娘,深居王府,也没有资格进宫请安,三年前才因为生了次子升了侧妃的名分,宫里的除夕宫宴她只去过三回吧?去了也是坐在偏殿,老奴真的没印象,就记得是个美人。”   永平侯夫人抿了抿唇。   芳嬷嬷奇怪道:“您怎么突然提到她了?”   永平侯夫人看着她道:“你没近距离见过她,我见过,每次看得都很清楚,长得与沈氏简直就是亲姐妹!”   徐氏进宣王府之前,宣王对所有妻妾一碗水端平,雨露均沾,不偏不倚任何人,可徐氏进府后,宣王很快就坏了自己立下的规矩,渐渐专宠起徐氏来,让徐氏生了两个儿子,还给他请封了侧妃。她的傻女儿不介意,永平侯夫人却替女儿担心,按照宣王对徐侧妃的盛宠,将来宣王若坐上那个位置,定会给徐侧妃封个贵妃,膝下有俩儿子的贵妃,对女儿的威胁太大。   这样的劲敌,永平侯夫人哪怕只见过一面,也会记得清清楚楚。   芳嬷嬷张大了嘴:“这,这怎么可能,一个是江南小地方的村女,一个是工部尚书的嫡女,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怎么可能有那么像?”   永平侯夫人早梳理过了,提醒她道:“你别忘了,徐尚书的老家在徐州,赵宴平的老家在苏州府,都是一个布政司下的,并不是八竿子打不着,巧得很,赵宴平还丢过一个同父同母的妹妹,年纪肯定比沈氏大,完全与徐侧妃对的上。更巧的是,你可记得,徐氏刚进王府的时候,京城里传言,说她小时候落水沾了脏东西,被继母送去尼姑庵养了好几年,快及笄了才被徐家接回京城?”   芳嬷嬷震惊道:“您的意思是,徐侧妃是假冒的徐家女?可能,可能尼姑庵疏忽,不小心害死了徐家姑娘,又怕徐尚书追究,便找了个丫头假冒徐姑娘?”   都是在后宅厮混了几十年的人精,一旦有了怀疑,稍微动动脑筋就能猜到几种弄出此事的动机。   永平侯夫人道:“十几年前的旧事,咱们哪能知道,也许是尼姑庵换的人,也许是徐尚书的继室弄得鬼,也许是徐尚书自己安排了个貌美的假女儿培养,再送去选秀谋个前程,当然,也有可能是天底下真有那么像的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   这话说完,主仆俩都沉默了很久。   芳嬷嬷迟疑道:“有没有可能,是您记错徐侧妃的容貌了?”   永平侯夫人瞪了她一眼。   芳嬷嬷连忙低下头赔罪。   永平侯夫人想了想,道:“罢了,胡乱猜测也没有用,明日我会带她进宫给娘娘请安,王妃也会去,王妃常见徐侧妃,两人像不像,她总能看出来。对了,你先去暗中打听打听赵家失散的另一个姑娘的消息,叫什么名字,多大的时候丢的,身上有没有胎记,能打听多少是多少。”   芳嬷嬷连连应承下来,快步出去安排。   永平侯夫人看着芳嬷嬷的背影,眼中浮现一抹厉色。   若徐侧妃不是女儿的劲敌,就算有一个与徐侧妃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站在她面前,永平侯夫人也不会多花任何心思,但徐侧妃抢了宣王的宠爱,哪怕有一丝可能铲除徐侧妃的可能,永平侯夫人都会抓住这丝可能,一查到底。   ======   谢郢与沈樱打过招呼了,说宫里的谢皇后想要见她,所以永平侯夫人派了嬷嬷过来指点她宫里的礼仪规矩,沈樱什么都没说,认认真真地学了一个下午。   学规矩辛苦,但晚上谢郢主动帮她按揉胳膊、双腿,沈樱便觉得辛苦一会儿也值了。   翌日一早,新婚的夫妻俩就随着永平侯夫人进了宫。   第一次见识到皇城的恢弘威严,饶是沈樱也从容不起来了,乖乖地低头垂眸,不敢乱看,好在谢郢就陪在她身边,沈樱才没有乱了分寸。   谢皇后住在凤仪宫,三人在宫门外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可以进去了。   从跨进凤仪宫开始,沈樱便一直垂着眼帘,步伐僵硬地跟着谢郢,跨过几重门,终于来到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厅堂。永平侯夫人率先朝皇后娘娘行礼,沈樱余光瞧着谢郢,也搬出才学会的仪态福礼,待前面传来一声慈祥的“免礼”,沈樱再站直了身体。   还没说什么做什么,沈樱已经紧张的出了一层细汗。   “那就是老三新娶的媳妇?走过来给我瞧瞧。”谢皇后坐在贵妃榻一侧,笑容温和地看着沈樱的方向。   永平侯夫人侧过身子,示意沈樱过去。   沈樱暗暗呼了一口气,垂眸走上前,这时她才发现,那贵妃榻上坐着两人,左边的身穿深紫色家常褙子,右边的服饰更隆重华贵,颜色也鲜亮颇多。   沈樱仍是低头行礼。   谢皇后笑道:“抬起头来。”   沈樱便紧张地抬头,看到一位五旬左右的雍容妇人,与一位三旬左右的清冷美人。   她飞快瞧了两眼便又垂下了眼帘。   谢皇后端详她的面容,若有所思,宣王妃目光错愕地看着沈樱,直接看失了神。   谢皇后也终于想起来这张脸的问题了,确认地看向宣王妃。   宣王妃察觉了,发现母亲也在盯着她,宣王妃忽然意识到,也许皇姑母与母亲又达成了什么共识,想用她们的方式帮她对付极受王爷宠爱的徐侧妃了。   至于长辈们想做什么,宣王妃懒得配合,也不会阻拦干涉什么。她只想抚养儿子长大,让儿子得到他身为世子应得的一切,那些勾心斗角,她不屑参与。   收回视线,宣王妃又恢复了方才的清冷模样。   谢皇后递了永平侯夫人一个眼神。   等宣王妃、谢郢、沈樱告退的时候,永平侯夫人留了下来。   谢郢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他多想了,刚刚谢皇后、宣王妃看沈樱的眼神,似乎别有深意。 第106章   雁过留痕, 只要一个人做过一件事,无论他如何掩饰,都会留下痕迹, 痕迹多少、深浅有区别而已。   根据女儿宣王妃的反应确定沈樱与徐侧妃容貌酷似之后, 永平侯夫人再以赏菊为由请亲家母柳氏来侯府做客,真正见了柳氏, 再结合芳嬷嬷打听到的赵香云今年应该是二十五岁,与徐侧妃只差了一岁,年龄、容貌如此相似,又同是一个布政司的人, 永平侯夫人几乎可以肯定, 徐侧妃就是赵香云。   宣王妃继续派人秘密查了下去,从京城的徐尚书家里, 到千里之外的徐州府的徐家老宅乃至徐侧妃曾经住过的尼姑庵, 不吝金银去利诱有可能知道徐侧妃真正过往的徐府家奴、老少尼姑,两个多月后, 宣王妃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徐侧妃到底是不是赵香云还需要赵家人的确定, 但已有铁证证明, 徐侧妃并非徐家女。   在徐尚书还没有坐到尚书之位时, 他将妻子儿女都留在老家奉养二老, 单独到各地赴任。徐尚书前后娶过两位妻子, 原配只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徐家大姑娘就病逝了, 续弦鲁氏先开花, 生了徐二姑娘,后面有连着生了两个儿子, 在徐家站稳了脚跟。   徐大姑娘没有亲娘,亲爹也不在身边, 祖父一心向佛经常住在寺里,祖母只喜欢两个孙子,眼里就像没有她这个人一样。在这样的宅院里,徐大姑娘无依无靠,还要承受徐二姑娘的欺凌,别提多可怜了。   徐大姑娘八岁那年,被顽劣的徐二姑娘逼着跳到水中,差点丢了小命。   无穷的折磨与愤恨逼疯了徐大姑娘,只有八岁的她半夜偷偷溜到徐二姑娘的房外,想要放火烧死欺负她的妹妹。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想出多周全的计策,连桐油助燃都不懂,只用火折子去点徐二姑娘的窗户,火势才起,就被人发现了。   徐大姑娘没有烧死任何人,甚至没有烧毁一把椅子,可她想要杀妹妹的念头已经惊世骇俗,继母鲁氏在征得公爹婆母的同意后,将徐大姑娘送去了尼姑庵,只安排了一个十三岁的小丫鬟照顾,主仆俩则被尼姑们一起监管。没想到当天晚上,徐大姑娘竟悬梁自尽了,还给父亲留下了一封血书。   尼姑庵的庵主看完血书,被徐大姑娘深深的怨恨惊得六神无主,连忙去找鲁氏商量对策。鲁氏只想教训徐大姑娘,并不希望她死,因为死讯传开,街坊们定会将徐大姑娘的死怪在她的头上,于是,鲁氏给了庵主一笔银子,叮嘱庵主千万别声张,鲁氏再派心腹嬷嬷去人牙子那里挑了一个眉眼脸庞多少与徐大姑娘相似的小姑娘,送去尼姑庵假冒徐大姑娘了。   鲁氏贪名,庵主贪财,两人联手保持了这个秘密。除了自己身边的心腹,鲁氏找出各种理由,断断续续地将徐家老宅见过徐大姑娘的丫鬟小厮全换了一遍,庵主也想办法将尼姑庵里见过徐大姑娘的两个小尼姑包括伺候徐大姑娘的小丫鬟都弄死了。   至于那个被找来的假冒徐大姑娘的小丫头,据人牙子说已经九岁了,这么大的孩子肯定记事了,为了让这丫头乖乖配合,承认她就是徐家大姑娘,庵主每日都会用她的方式折磨小丫头,折磨一次就问一堆问题,譬如小丫头姓什么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只要小丫头回答错误或是结巴迟疑,庵主就继续打,直到小丫头完全把自己当徐家大姑娘了,再也不会犯错了,庵主才不再日日折磨,只定期抽考。   “徐家大姑娘”八岁进的尼姑庵,直到她十四岁了,在京为官的徐大人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待嫁的女儿,便让鲁氏派人接女儿进京。鲁氏先单独见了“徐大姑娘”一面,确定这个女儿很懂事很听话,才将“徐大姑娘”带回了家,再安排了两个只听命于她的丫鬟伺候。   再后来,宫里选秀,“徐大姑娘”也入选了,并指给了宣王为妾。   “这些你都是从哪打听来的?”   凤仪宫,偌大的皇后寝殿只坐了谢皇后与永平侯夫人二人,所有宫女太监都被打发出去了。等永平侯夫人一口气说完,谢皇后才低声问道。   永平侯夫人同样压低声音道:“是那尼姑庵的庵主,她嘴巴严,给多少银子都不肯说,探子用水刑,她才一五一十地招了,人也被带回了京城。”   谢皇后长叹一声,道:“这么看来,那孩子也是个可怜的。”   得挨了多少毒打,才会彻底忘了自己是谁,天衣无缝地去做另一个人。   永平侯夫人垂眸坐着,没有说话。   谢皇后转转手里的佛珠,回忆片刻后道:“我记得,当年是我点的徐氏给王爷,那时的徐氏虽然貌美,却如纸上画的假人一样,没有一丝灵气,按照我的料想,王爷最多宠她几次就会置之不理,没想到啊,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都是命啊,鲁氏敢让假女儿进宫,要么是笃定木头一样的假女儿绝不会中选,要么就是丈夫盯着,她不敢做什么手脚断了假女儿的选秀之路,却偏偏撞上她这个皇后需要挑两个好模样的秀女伺候宣王,以示她对宣王的关心。   谢皇后苦笑着摇摇头,有些事,真是命中注定。   永平侯夫人听谢皇后自嘲看走眼,这才接话道:“所以徐侧妃其实心机很深,在她继母在您面前的乖顺都是装出来的,或许她根本就知道自己不是徐家女,但老老实实地做徐家女可以带来荣华富贵,她便继续配合鲁氏,等进了王府,她再利用美色蛊惑王爷,为自己图谋名分宠爱。”   谢皇后点头,应该就是这样了。   这样的女子,身处泥沼却能挣扎出一条生路来,若与自己没有利益冲突,谢皇后还挺欣赏她的。   可惜啊。   “娘娘,咱们现在该怎么做?”永平侯夫人期待地问。   谢皇后已有决断,道:“大事未成,现在若揭穿她的身份,鲁氏、徐侧妃故意欺君罪不可免,徐尚书也逃不了被言官指责治家不严。徐尚书倒了,新的工部尚书未必愿意支持王爷,还是先按住吧,等王爷不再需要徐尚书的助力了,咱们再动手。”   永平侯夫人敬佩道:“还是娘娘想的周全。”   谢皇后嘱咐道:“以后少让老三媳妇出门,免得被他人看出来。”   他们只想对付徐侧妃,但放眼京城,有人却想对付整个宣王一党。   永平侯夫人明白,早在她见过柳氏之后,就开始减少侯府的宴请了,也巧妙地替沈樱婉拒了别的府邸的邀请。唯一让永平侯夫人不满的是,沈樱老跑出去看她的胭脂铺子,永平侯夫人提醒过她一次,那丫头嘴上应了,该去还是去,她让守门婆子不许放行,沈樱就随谢郢一起出门。   好在,沈樱的铺子名气不大,没多少贵妇人会去,沈樱又不站柜台卖货,被人发现的机会很小。   永平侯夫人自认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可惜,早在谢郢刚把沈樱娶进门,掀开盖头的那一日,就有人比永平侯夫人先注意到沈樱与徐侧妃的相似了。就算那位贵妇人没有对外提起,沈樱还跟着永平侯夫人进宫了,在宫里转了一圈,不提外面的宫女,就是凤仪宫里头,也不是上下一心,完全都忠心谢皇后的。   在有心人眼中,沈樱与宣王府的徐侧妃酷似姐妹,已经不是秘密。   永平侯夫人能联想到的,有心人也能联想到,永平侯夫人能查到徐州府的尼姑庵,有心人也能查到。尼姑庵的庵主突然失踪没了消息,尼姑庵里还有其他尼姑,再不济,徐侧妃的继母鲁氏身边还有一些老奴。   十一月底的京城寒天雪地,这日朝会上,突然有御史上奏,揭发鲁氏当年虐待徐大姑娘,致使徐大姑娘发疯自尽于尼姑庵。鲁氏与尼姑庵恐消息传出去坏了各自的名声,狼狈为奸新买了一个姑娘假冒徐大姑娘,一错再错,并将假冒的徐大姑娘送进宫里选秀,以图荣华富贵。   御史要告鲁氏、徐侧妃明知欺君而故犯,徐尚书是否欺君有待查证。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朝堂之上,一袭蟒袍的宣王与身穿红色绣锦鸡补子的二品工部尚书徐尚书,同时看向了大殿中央的御史。   淳庆帝看眼肃容而立的宣王、跪下喊冤的徐尚书,质问那御史:“你有何证据?”   御史朗声应道:“禀皇上,鲁氏身边的荆嬷嬷、尼姑庵的尼姑静文均可作证,不但如此,微臣还听闻,大理寺左寺评事赵宴平有一妹妹名赵香云,六岁丢失,至今已与赵家失散十九年。徐侧妃与赵宴平的母亲柳氏、次妹沈樱容貌十分相似,徐侧妃少时居住的徐州与赵宴平老家苏州府同属一地,徐侧妃又与赵香云年龄相近,所以,徐侧妃极有可能是赵宴平失散十九年的妹妹赵香云!”   阿娇的姑父薛敖是正四品武将,有资格参加朝会,本来宣王的侧妃到底是谁与他毫无关系,他默默地听惠妃一党的御史针对宣王便可,未料听着听着,居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赵宴平!自打赵宴平进京,还升官挺快,孟氏就喜欢杞人忧天,担心赵宴平还惦记着纳阿娇做妾,薛敖听得多了,想不记住赵宴平也难。   “你是说武安县的赵宴平?”   与赵宴平有姻亲关系的永平侯、有师徒关系的卢太公还在吃惊,薛敖已经忍不住问了出来,嗓门还挺响亮。   淳庆帝与文武百官又朝薛敖看了过去,御史所言已经牵扯好几家了,他一个山贼出身的西北武将又来凑什么热闹?   薛敖只是一时冲动,见众人都看他,薛敖突然反应过来,阿娇早与赵宴平分开了,阿娇是他侄女,赵宴平可不是他侄女婿!   “没事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薛敖咧嘴一笑,示意御史继续。   御史不悦地看着他。   淳庆帝也瞪了薛敖一眼。   只有知道赵宴平与阿娇旧事的卢太公才理解薛敖为何会炸一嗓子。   薛敖激起的小浪花平复了,御史继续陈诉,请淳庆帝彻查此事。   公然欺君非小事,又关系到皇室宗亲,宣王府里两个皇孙的生母,淳庆帝沉思片刻,直接将此案交给了大理寺。命大理寺先审御史列出来的两个人证,证据确凿可信,再提审二品大员徐尚书夫妻、宣王府徐侧妃以及赵宴平一家。   卢太公出列领命:“臣遵旨。” 第107章   将徐侧妃身世案交给大理寺后, 朝会还在继续,卢太公也要留下来,等朝会散后才能离开。   淳庆帝还坐在龙椅上, 他的口谕已经传出去了, 御史手里掌握的人证物证移交大理寺,因还没有审核过证据, 其他涉案人员又都是官员,不宜直接关进大理寺,所以淳庆帝暂且只派了侍卫守住宣王府、徐府、狮子巷赵宅的前后门,不许任何人擅自进出。   疑有欺君之罪的徐尚书被侍卫带离朝会, 要送他回尚书府等候大理寺的提审。   除了他, 侍卫也去了大理寺,要送赵宴平回狮子巷看管。   侍卫奉命行事, 没有给赵宴平任何解释, 赵宴平跟着两个侍卫走出大理寺,远远看到前面有位二品红袍官员, 同样被侍卫带出了城门。   他与这位二品官员牵涉的是同一场案子?   赵宴平暗暗心惊。   他才进京两年不足, 还没有找到香云, 还没有等到合适的机会向阿娇澄清误会, 怎么就卷入了二品大员的案子中?他一人受波及也就罢了, 母亲怎么办, 谢郢能否护住小樱, 还有阿娇, 她会不会担心?   前途未卜,生死难测, 回狮子巷的路上,赵宴平心事重重。   赵家门前已经有侍卫严加看守了, 侍卫将赵宴平送进门,并没有跟进来。   “宴平,出什么事了,外面怎么来了那么多侍卫?”   赵宴平才进来,柳氏、郭兴、翠娘就围上来了,还有其他的下人,个个一脸慌张。   家人们都依仗着他,赵宴平反而不慌了,道:“宫里似乎出了案子,现在先将可能涉案的大小官员看管起来,等案子查清抓了元凶,我等无辜小官应该就没事了。”   赵宴平安慰家人,也是安慰自己。   他行得正坐得端,从未触犯任何律例,便是一时受了冤屈,相信恩师卢太公也能查清真相。   ======   宫中,三日一设的朝会持续了两个时辰,快晌午时才结束。   卢太公行色匆匆地赶往大理寺。   永平侯朝宣王看去。   宣王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直出宫门,乘车回了他的宣王府。   宣王府外也守了侍卫,不过侍卫们只是严防徐侧妃及其身边的下人进出,不敢阻拦这王府的主子爷。   王府里人心惶惶,没人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就连宣王妃也毫无头绪。   正是用饭的时候,宣王妃胃口淡淡,随便用了一些就叫人撤了饭菜。听说王爷回来了,而且直奔徐侧妃居住的怡安堂,宣王妃忽的心中一动,难道,是皇姑母与母亲做了什么,庶弟谢郢的妻子沈氏真与徐侧妃有关?   有了线索,宣王妃反而真的不担心了,皇姑母、母亲总不会害她。   怡安堂。   徐侧妃在陪次子萧炽用饭。   王府里的儿郎满了五岁就要统一搬到前院去住,每日只有早上可以给嫡母、生母请安。徐侧妃的长子萧炼已经搬出去三年了,萧炽才三岁,还可以多陪陪她。   三岁的萧炽偏食,只爱吃肉不爱吃菜,导致他每次拉臭臭都比较艰难。面对赖皮的小儿子,徐侧妃承诺,只要萧炽将她夹过去的素菜都吃了,她便同意萧炽去花园里爬一次树。   这招管用,萧炽拿起筷子飞快吃了起来。   徐侧妃与身边的丫鬟们都笑着看着他,仿佛并不知道王府外面来了侍卫。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小丫鬟们仓促的行礼声,徐侧妃疑惑地站了起来,萧炽则激动地跳下椅子,一边往外跑一边兴奋地叫着父王。   宣王绕过走廊,见到小儿子,胖嘟嘟的脸蛋上还沾了油渍,宣王冷声吩咐后面追着的乳母道:“带四爷回去洗脸。”   乳母见王爷脸色不对,忙将萧炽抱走了。   宣王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跨进了厅堂,进来之后,他凤眸冷冷盯着徐侧妃,呵斥丫鬟们退下。   等丫鬟们都出来了,宣王身边的大太监刘公公低头从外面带上了门。   宣王已经去了内室。   徐侧妃蹙眉跟进内室,见宣王铁青着脸坐在床上,用一种陌生的阴沉目光审视她,徐侧妃一边缓缓朝他靠近,一边轻声询问:“王爷突然归来,所为何事?”   宣王凝视她美丽的脸,沉声道:“今日朝会,有御史弹劾你嫡母,说她当年害死了真正的徐家大姑娘,再从外面买了一个假的冒充徐家女。”   徐侧妃脸色微变,但也只是露出了几分惊讶,不见一丝慌乱,仿佛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又仿佛,被拆穿的下场也没有多可怕,宣王如何处置她,她都能接受一样。   宣王见她并不否认,怒到极点反而笑了一下:“好一个临危不乱的冒牌货,难怪明知自己是假的,还敢进宫选秀,鲁氏果然没有选错人。”   徐侧妃听到这里,眼中终于有了更多的情绪,她跪下去,朝一身杀意的男人叩首道:“民女确实不是徐家女,但民女被鲁氏掌控没有任何自由,选秀非我所愿,被娘娘指给王爷,民女也只能顺势而为。王爷,民女自知出身卑贱配不上王爷,自进府后从未主动争宠……”   头顶传来一声冷哼,跟着是宣王愤怒的质问:“你的意思是,本王放着那么多贵女不宠,只宠你一个卑贱的冒牌货,是本王自己有眼无珠,怨不得你?”   徐侧妃闭上眼睛,道:“民女不敢,民女是想说,除了情非得已隐瞒出身,民女再没有欺瞒过王爷任何。今日事发,王爷怎么责罚民女民女都认,可炼哥儿、炽哥儿是您的骨肉,他们是无辜的,恳请王爷别迁怒他们兄弟。”   两个孩子的脸庞从脑海掠过,宣王拳头紧握,恨不得掐死这个一直欺骗他的女人!   可看着埋头跪在那里的她,宣王又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没有主动邀宠,从始至终,都是他在主动宠她,是他将她当成这后院最无欲无求的单纯女人,是他一次次来她的院子,是他让她怀上两个孩子,是他跑进宫向父皇求了一个侧妃的封号给她。   他明明对她那么好,她却依然选择隐瞒,她连身份都是假的,对他怎么可能有一丝真心?   也许她所有的温柔与娇媚,都是为了讨他欢心,都是为了自保罢了。   “孩子是我的,我自会尽心抚养他们长大,你且自求多福吧!”   宣王最后看她一眼,愤怒离去。   徐侧妃跪在地上,听见他吩咐刘公公让乳母抱萧炽去前院三爷那里,不得再来见她。   ======   卢太公审了一下午,确认鲁氏的确与尼姑庵合谋埋葬了真正的徐大姑娘,现在的徐侧妃是假的,请示过淳庆帝后,当即命人去徐府提审徐尚书、鲁氏等人,以及宣王府的徐侧妃。鉴于赵宴平一家并未参与鲁氏、徐侧妃的欺君案,同时也无法确认徐侧妃就是赵香云,卢太公以协助办案为由,命人客客气气去将赵宴平、柳氏、沈樱带来大理寺。   大理寺设有公堂,主犯徐尚书、鲁氏跪在左侧,徐侧妃跪在右侧,后面跟着徐府相关家奴,以及徐侧妃从徐府带过去的陪嫁丫鬟。   赵宴平一家离得远,还未到。   鲁氏身边的荆嬷嬷是最有力的人证,尼姑庵的静文师太是庵主的相好,庵主有什么秘密都告诉她了,静文师太不但知道现在的徐侧妃是假的,还知道真正的徐大姑娘以及她那封血书一起埋葬在了什么地方,这次进京,她也将那封血书带了过来。当然,她也是受了他人指使,只是静文师太并不知道对方是谁。   在这样的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且徐侧妃都承认了,徐大姑娘的继母鲁氏只能招供。徐尚书是真的一直被妻子、家奴蒙在鼓里,看到女儿留下的血迹都已经变黑的血书,徐尚书跪在地上,哭得老泪纵横。   只有徐侧妃,平平静静的,像一个麻木的看客。   卢太公突然问她:“既然你知道你不是徐婉仪,那你可记得自己本名?籍贯何处?”   “民女姓徐,名……”   说到一半,徐侧妃突然停了下来。   脑海里全是那些早已背的滚瓜乱熟哪怕在睡梦中被人用针扎醒审问也不会说错的答案,仿佛她真的就是徐家女,连现在被拆穿了,她还是下意识地如此回答。   不是徐家女,不是徐婉怡,她又是谁?   六岁被卖,中间逃了一次,躲到一户人家求他们送她回家,原以为遇到了好人,结果还是被卖给了新的人牙子。这个人牙子对她好一点,只要她乖乖听话做事人牙子就不会打她,就在她放弃了逃跑,准备被送去大户人家当丫鬟后再想办法联系家人时,荆嬷嬷来了,在十几个小姑娘当中挑了她。   荆嬷嬷要她当徐家的大姑娘徐婉怡,荆嬷嬷说,只要她乖乖听话别妄想逃出尼姑庵,就会有好日子过。   她不贪好日子,只想有朝一日能回家,可荆嬷嬷走了,尼姑庵的庵主天天打她,只要她回答错一次,等待她的便是数次针扎。清醒的时候故意答对了,庵主就趁她睡觉的时候再来考她,还灌她喝酒,喝醉了回答错了,也要扎她。   她怕了,她再也不敢背错。   可她还想回家,她不能真的忘了自己是谁。   怕自己忘了,她偷偷地在尼姑庵的床板底下刻下了两个名字,那是当时她唯一记得的两个名字。   刻下之后,她再也没有钻到床底下去看过,只在每晚睡觉前默念一遍床底刻了很重要的东西,渐渐的连她都忘了的东西,因为忘了,庵主再怎么折磨她,她也不会说漏嘴。直到那一年,京城来人要带她去京城,再也不用受庵主管教了,她才关上门,再一次钻到了床底下。   也就是在那一日,她终于又想起来了。   原来她姓赵啊,叫香云。   原来她还有一个哥哥,叫赵宴平。 第108章   “大人, 宣王殿下到。”   卢太公微微惊讶,看向跪在那里似乎陷入了回忆的徐侧妃。   赵香云苦涩一笑,王爷已经知道她不是徐家女了, 现在过来, 是想听听她与鲁氏是如何串谋骗他的吧?除了身世,她真的没有再骗过王爷什么, 但王爷肯定不这么想,也许会认为她在王府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在帮着尚书府从他这里获利。   她低下头。   真相如何又有什么重要,她欺君了, 骗了王爷也骗了皇上, 都是死路一条。   卢太公离开座位,亲自去迎宣王, 走出大堂, 忽然发现赵宴平一家也到了,此时就站在面如冰霜的宣王殿下后方, 规规矩矩地垂着眼。   “老臣拜见王爷, 王爷此时过来, 可是为了侧妃一案?”卢太公先朝宣王行礼道。   宣王冷声道:“案子审得如何了?”   卢太公如实道:“鲁氏、侧妃均已认罪, 老臣正要核实侧妃的本来身份。”   宣王想起朝会上御史所言, 朝赵宴平三人看了一眼。   卢太公安排手下去搬把椅子, 请宣王入内旁听, 再对赵宴平三人道:“你们也都进来吧。”   赵宴平拱手领命, 带着母亲与妹妹,跟在卢太公身后走了进去。   此时已近黄昏, 大堂内点了灯,宣王坐在卢太公左下首, 目光逐次扫过徐尚书、鲁氏夫妻,最后落到了垂首跪在那里的侧妃身上。宣王抿唇,视线投到赵宴平身后的柳氏母女脸上,便又想起下午刘公公禀报给他的赵宴平寻妹十几年未果之事。   亲眼见到柳氏、沈樱,宣王足以确定,他的这位侧妃的确是赵香云了。   他现在过来,只是想知道,她是真的身不由己只隐瞒了身份,还是与尚书府图谋了什么。   卢太公坐回原位,再次问赵香云:“既然你已承认不是徐婉怡,那你究竟是谁?祖籍何处?”   赵香云落泪道:“民女幼时与家人失散,早已忘了家在哪里,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自从民女被荆嬷嬷送去尼姑庵,尼姑庵的庵主日夜折磨我,逼我忘了本名完全把自己当徐婉怡看,民女渐渐就把曾经的事都忘了。”   她犯了欺君之罪,怎能再连累哥哥,哥哥应该已经成家立业了,没道理因她遭受无妄之灾。   卢太公尚未说话,宣王冷笑一声,质问道:“日夜折磨?什么样的折磨能让你忘了本名?”   赵香云虽然低着头,可她当然听出了宣王的声音,一时不说话了。   宣王便看向跪在后面的布衣尼姑:“你是尼姑庵的证人?你来说。”   静文师太才二十多岁,是赵香云离开尼姑庵后庵主给自己培养的小相好,静文师太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些陈年旧事,可庵主喜欢炫耀调教赵香云的过程,静文师太又好打听,一来二去的便也了解得差不多了。   宣王审问,静文师太不敢隐瞒,先强调一切都是庵主所为与她无关,再将那些往事一件件地说了出来。   “她说,调教小姑娘不能用鞭子棍子,会留下疤痕,用针最合适,多疼都不会落疤……”   随着静文师太的叙述,赵香云仿佛又回到了在尼姑庵生不如死的那几年,她伏在地上,渐渐泣不成声,哭着哭着想起什么,赵香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着宣王的方向:“王爷,民女真的不是故意要骗您,民女什么都忘了,民女也不怕死,唯一放不下的便是炼哥儿、炽哥儿,您,您别迁怒他们。”   宣王的额头、手背早已青筋暴起,他没有看自己的侧妃,凤眸阴鸷地盯着静文师太:“你都进京了,庵主怎么没来亲自揭发侧妃?”   静文师太被他杀人般的眼神吓到了,哆哆嗦嗦地道:“一个多月前,有人来尼姑庵找庵主说话,后来就将人带走了,再也没回来。没过多久,又有人来尼姑庵询问徐姑娘的旧事,我,我贪财,跟他说了,他就把我带到京城,让我去找御史替冤死的徐大姑娘鸣冤,再后来,那人也失踪了。”   宣王忽然闭上了眼睛。   卢太公见他没话要问了,这才对赵香云道:“你先别哭,站起来,回头看看。”   赵香云闻言,下意识地先回过头。   柳氏、沈樱都含泪看着那位侧妃的背影,尼姑庵做的根本不是人事,这位侧妃也太可怜了,叫任何旁听的人都无法不心疼。此时卢太公让她回头,柳氏、沈樱下意识地看过来,然后,她们就看到了一张遍布泪痕的苍白脸庞,那眉眼……   柳氏、沈樱愣住了,赵香云揉揉眼睛,没等她看清楚,柳氏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仿佛亲眼看到自己的女儿被人虐待一样,极致的心疼与愤怒同时朝她袭来,她捂住头癫狂地哭叫,赵宴平、沈樱同时来扶她,却被柳氏先后推开。   “香云,我苦命的香云啊!”   柳氏发疯似的扑到赵香云身边,抱住女儿大哭起来。   沈樱也跪到母亲姐姐身边,难受地发抽,她幻想过无数次与姐姐重逢的画面,也猜测姐姐这些年过得可能不好,却没想到姐姐小小年纪竟被一个老尼姑当畜生虐待,日夜折磨,姐姐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母女俩一人抱住赵香云半边肩膀,呜呜地痛苦着。   赵香云夹在娘俩中间,她的记忆中没有母亲也没有妹妹,只有一个哥哥,会在她摔倒时轻轻替她吹手心的哥哥,会带她去打麻雀烤麻雀肉给她吃的哥哥,以及会承诺带糖回来给她吃的哥哥,可她被人拐走了,再也没有等到哥哥的糖。   赵香云怔怔地看着站在那边一动不动的高大男人。   赵宴平早在她自陈“幼时与家人失散”时就隐隐猜到了一丝可能,再看到那张憔悴带泪的脸时,所有猜测都得到了证实。   认出赵香云的瞬间,柳氏要疯了,赵宴平也要疯了,恨得发疯疼得发疯,可他是家人唯一的倚仗,他必须保持冷静。   赵宴平走到娘仨身边,轻轻摸了摸妹妹香云的头顶,随即赵宴平跪下去,沉声朝宣王、卢太公诉冤道:“禀王爷、大人,下官之妹香云六岁时被亲叔所卖,颠沛流离又落到鲁氏手中,纵使香云已沦为徐府家奴,鲁氏害死嫡女,又伙同尼姑庵威逼香云假冒徐大姑娘,仍触犯了本朝律法。舍妹无心为恶,不堪虐待记忆错乱才被迫假冒徐大姑娘犯下欺君之罪,一切皆因鲁氏而起,下官恳请王爷、大人重惩鲁氏一党,还舍妹公道!”   他声音怒而不乱,掷地有声,卢太公眼中掠过一抹赞许,偏头看向宣王。   宣王冷声道:“大人秉公判决便可,不必顾虑本王。”   说完,宣王先走了。   天色不早,卢太公命人先将堂下众人关进大牢,他会连夜拟定此案裁决,明日请皇上批示。   赵宴平、柳氏、沈樱、赵香云被关进了一间牢房。   虽然前途未卜,这小小的阴暗牢房却因为家人团聚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赵香云不记得母亲,是因为母亲改嫁时她还小,不记得沈樱,是因为沈樱出生时她早被拐走了,不记得赵老太太,是因为赵老太太对她不够关心。在赵香云刚被拐的那段时间,她能回忆起来的只有相依为命的哥哥。   若是自己还小,哥哥也还小,赵香云一定会扑到哥哥怀里大哭一场,可当年一别,如今已经过去十九年,她成了两个孩子的娘,哥哥也是快而立的大男人了。   赵香云坐在母亲身边,看了赵宴平好几次,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分开太久了,哥哥还记得她吗?   赵宴平当然记得,可看着已为人母的妹妹,赵宴平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兄妹俩就这样,哥哥看妹妹的时候妹妹不自在地避开,妹妹看哥哥的时候,哥哥亦垂着眼一脸沉重。反倒是赵香云毫无印象的母亲与同母异父的妹妹对她嘘寒问暖,时不时地就要抱一抱她,让赵香云迅速地亲近了起来。   赵香云听说了母亲改嫁的事,听说了妹妹嫁人的事,嫁的还是宣王妃的庶弟谢郢。   赵香云有点担心沈樱:“我在王府时还算受宠,现在你我姐妹的关系暴出来,侯夫人恐怕不会喜欢你。”   沈樱满不在乎地道:“谢郢是庶子,她是嫡母,本来关系就淡,我也没指望让她喜欢,实在过不下去,我就跟谢郢和离,逍遥自在地开我的铺子去。”   沈樱本来就乐观豁达,发现她竟然是一家人里过得最快活的,沈樱有什么理由在哥哥姐姐面前消沉?   柳氏、沈樱也询问了赵香云在宣王府的情况。   赵香云一脸满足:“王爷对我很好,我真心感激他,能遇到王爷,仿佛之前吃的那些苦也都值了。”   就算她没有被荆嬷嬷选中送去尼姑庵,她也可能会在别的地方吃其他样的苦。尼姑庵里那几年的确生不如死,但后来生活安稳了,赵香云很少会再回忆那些不快,反而非常珍惜不用吃苦的每一天,尤其是她还生了两个爱她关心她的孩子。   柳氏与沈樱互视一眼,都没看出那冷漠的宣王对香云有多好。   “不提我了,大哥呢,应该也娶大嫂了吧?”赵香云看眼始终沉默的哥哥,柔声打听道。   柳氏面露苦笑。   沈樱拉着姐姐的手,解释起来:“姐姐丢了后,大哥很自责,认为是他没有保护好你。老太太催他成亲,大哥就发誓说一日找不到姐姐就一日不娶,就连到了京城,大哥拜了卢太公为师前途大好,有人来提亲,大哥还是同样的话。”   赵香云这才知道,看似冷冰冰的哥哥竟然从来没有放弃过找她。   眼泪已经哭干了,赵香云只能说声对不起。   她才开口,赵宴平便打断她道:“是我对不起你,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赵香云替哥哥难过,她在王府里享受荣华富贵,哥哥却一直孤零零的。   柳氏将女儿抱到怀里,舍不得她再哭。   沈樱有意活跃气氛,笑着道:“姐姐别心疼,咱们大哥是没有娶妻,但老太太做主给咱们挑了个好小嫂,刚开始大哥好像不太待见小嫂,后来小嫂要离开了,大哥急得都吐血了,进京后也想方设法找借口去见人家,要不是因为发过誓,我看大哥早就去提亲,重新把人娶回来了。”   赵宴平斜了沈樱一眼。   赵香云惊讶道:“原来大哥有心上人了?她也在京城?”   沈樱连连点头,开始像夸赞仙女一样夸起阿娇来。   一家四口都知道他们前途未卜,但难得团聚,与其浪费时间去忧虑明日,不如先分享分享错过的十九年中,彼此遇到的美好。 第109章   宣王离开大理寺后, 一个人在大理寺外站了片刻,然后去御书房求见淳庆帝了。   日薄西山,淳庆帝看书也看累了, 想着让小太监给他捏捏肩膀就去用膳。这个小太监是专门负责给他捏肩膀捏腿的, 手艺很是不错,虽然捏得时候疼得他想叫两声, 可当酸疼退去,浑身便如泡过汤泉一样舒服。   淳庆帝这才爬到榻上,小太监才准备上手,高公公突然进来通传, 说宣王殿下求见。   淳庆帝让小太监继续, 眯着眼睛道:“叫他进来。”   高公公弯腰退了下去,稍顷, 宣王一身蟒袍走了进来。两人一个脚步轻, 一个脚步稳重,区别还是挺大的。   “儿臣拜见父皇, 扰了父皇休息, 还请父皇恕罪。”   看到淳庆帝的姿态, 宣王低头请罪道。   淳庆帝嗯了声, 偏头看他:“这个时候了, 你不回府用饭, 还在宫里晃荡什么?”   晃荡两个字用的颇妙, 宣王平时都在户部当差, 他若一直留在户部做事,那便算不得晃荡, 但他离开户部跑去大理寺,现在又来了御书房, 可不就是晃荡?   淳庆帝人在御书房,可外面的事他该知道的也都知道。   宣王公然去大理寺听审,瞒不下,他也没想瞒,此时淳庆帝问起,宣王便直言道:“禀父皇,儿臣府里的侧妃身份不明,儿臣去大理寺旁听了。”   淳庆帝兴致寥寥的:“是吗,那你听到了什么?”   宣王简要道:“鲁氏、侧妃都已认罪。徐尚书被鲁氏欺瞒,并不知女儿已死。侧妃确实是赵家丢失十九年的长女,她六岁被亲叔卖给拐子,九岁被鲁氏主仆买去假冒徐家女,交给尼姑庵庵主调教,庵主常年对她施以针刑逼她忘却往事,导致侧妃坚信自己是徐家女,并非故意欺君。”   为淳庆帝按肩膀的小太监听到“针刑”二字,心惊之下力气都用错了,反应过来,连忙收心。   淳庆帝虽然住在皇宫,享受天底下独一份的权势与尊荣,但民间有哪些疾苦,淳庆帝也都了解。   百姓们遇到灾荒或疾苦过不下去了,很多都会走上卖女卖妻这条路,凡是被卖掉的女子,很少能有善终。既然鲁氏要找人假冒被她害死的嫡女,她定会想办法让那个假的扮得天衣无缝,所以,淳庆帝也能想象九岁的小女孩在尼姑庵过的是什么日子。   但这些都不重要。   淳庆帝摆摆手,让小太监下去。   小太监立即收手,扶淳庆帝坐起来,低头告退。   淳庆帝活动活动肩膀,盯着面前的儿子道:“你想替赵氏求情?”   宣王垂眸道:“她有欺君之罪,法理难容,但情有可原,儿臣恳求父皇轻罚。”   淳庆帝眯眯眼睛:“一个侧妃而已,你就这么宠爱她?”   宣王解释道:“儿臣是为炼哥儿、炽哥儿求情,他们还小,丧母之痛过于沉重。”   淳庆帝点头:“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不过朕信你,皇后、王妃、永平侯府未必信你。”   宣王凤眸微冷,直视淳庆帝道:“儿臣做什么说什么,除了父皇,无需向旁人交代。”   此时的宣王,就像一条盘旋在云端的金龙,威严尽显。   淳庆帝忽然就记了起来,当年这个儿子才九岁的时候,被谢皇后养在名下,严加管教,武艺、功课都必须做到最好。有一次,儿子练武受了伤,淳庆帝去探望他。单薄的小少年手腕擦破了皮,凤眸却清澈坚定,没有哭,也没有朝父皇抱怨什么。   淳庆帝问儿子:“你母后要求得这么严格,你会不会怪她?”   九岁的小少年摇摇头,看着受伤的胳膊道:“练武能让我变高变壮,我是为自己练的,与母后无关。”   当时淳庆帝就知道,这个儿子一定错不了。   现在儿子长大了,果然也没有让他失望。   宣王出宫了,翌日一早,卢太公带了折子来请淳庆帝批示。   卢太公认为,鲁氏一党蓄意欺君,该当死罪,徐尚书治家不严,连亲生女儿都不认得又如何为官,当罢免官职,以儆效尤。宣王侧妃身世坎坷,记忆错乱后完全受鲁氏摆布,并非有意欺君,罪不至死,当褫夺其侧妃封号,贬为庶人,放其回赵家与家人团聚。赵宴平一家并未参与欺君,无罪。   淳庆帝看完卢太公的折子,拿起御笔做了两处批示,再让高公公将折子递给卢太公。   卢太公双手接过,发现淳庆帝改了两个人的责罚。   一是徐尚书,罢免官职未改,但加了一条后世子孙三代不可入仕为官。   这是为了警告其他官员别再安排假女儿进宫选秀,卢太公能够理解。   第二处改动,便是侧妃赵氏,虽然夺了其侧妃封号,但仍是宣王妾室。   卢太公意外地看向淳庆帝,对于犯过欺君之罪而言的赵香云来说,这个惩罚是不是有点轻了?   淳庆帝却不欲解释什么,继续召见其他官员。   ======   冬天天亮的晚,阿娇起来的也晚了些,洗漱完毕,正打扮的时候,小孟昭清脆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进来。   阿娇自觉惭愧,连孩子都比她起得早。   孟昭快满三岁了,阿娇得空的时候会教他背诗认字,孟昭记性很好,都能自己捧着书看了,遇到不懂的就问春竹,十分乖巧好学,惹得江娘子羡慕不已,总是夸赞孟昭,嫌弃自己家的孩子没有孟昭聪明。   阿娇没带过别的孩子,分不清孟昭是真的特别聪慧还是正常智力水平,阿娇对孟昭也没有抱太高的期许,只要孟昭脑袋不笨,将来就算考不了科举,能帮她打理这间绣铺,让母子俩一辈子衣食无忧,阿娇就非常满足了。   阿娇想着,年后就将孟昭送到将军府里去,让孟昭跟着表妹薛宁的女先生先读读书,等孟昭六岁了,再让他去官学,前提是孟昭能考进去的话。   用了饭,阿娇叮嘱孟昭乖乖跟春竹玩,她去前面准备开铺子了,结果才坐下不久,冬竹便跑了过来,说姑母来了。   这个时间,难道将军府出了什么事?   阿娇匆匆去见姑母。   孟氏神色凝重,将侄女拉进内室,关上门说话:“昨日宫里出事了,有人揭发宣王府的徐侧妃不是真正的尚书府千金,而是赵宴平失散的妹妹赵香云!”   说完,孟氏将昨晚丈夫薛敖回来后告诉她的那些,一字不漏的说给侄女听。   阿娇没见过什么徐侧妃,哪知道人家是不是真与柳氏、沈樱酷似,但御史都去皇上面前揭发徐府众人的欺君之罪了,肯定是握了什么证据。万一,万一徐侧妃真是赵香云,那赵香云犯了欺君之罪,还能活吗?赵宴平一家会不会受牵连?   阿娇根本坐不住了,抓着姑母的手,语无伦次地问了好多问题。   孟氏看着侄女吓白的脸色,心情沉重地道:“你还说你已经忘了他,真忘了,他家里出事你何必急成这样?姑母一大早赶过来,就是怕你从外面听说此事,关心则乱让人看出什么,赵家牵扯的可是欺君之罪,你可千万别搀和进去!”   欺君啊,可大可小,全靠皇上怎么想,轻则训斥两句什么事也没有,重则株连九族,哪个敢沾?   阿娇知道姑母是为她着想,可……   阿娇挣开姑母的手,走到窗前背对姑母。   她能够狠心离开那个人,但阿娇无法想象若他真出了什么事,她会变成什么样。   “罢了罢了,你别着急,我已经让你姑父留意此事了,若有什么消息,我立即过来告诉你。”孟氏走过来,拍了拍侄女的肩膀。   阿娇心慌意乱。   姑母走后,阿娇仍是去了铺子里,却再没有心思算账,只紧张地聆听街上的动静。如果宫里出了大案,很快就会传得沸沸扬扬,说不定她会从百姓口中听到什么线索。   马上就是腊月,天寒客人也少,越是无事可做阿娇就越焦心,不知过了多久,街上突然传来一嗓子:“快去看啊,工部尚书府的徐夫人犯下欺君之罪,皇上判了午门斩首,就在今日午时!还有跟她一起合谋欺君的,都要砍脑袋!”   欺君、斩首、就在今日!   这几个字眼传过来,阿娇只觉眼前一黑,手里的算盘啪地掉了下去。   “东家?”   江娘子本来在听热闹,账房那里传来落地声响,江娘子担心地叫了声。   没人应她。   江娘子疑惑地往这边走,突然,里面传来嘭的一声响,跟着是阿娇面白如纸地推开小门跑了出来。   江娘子急得拦住她:“东家你怎么了?”   阿娇快要喘不上气来了,她脚软腿软,几乎站立不住,可她不能倒,她必须去看看午门斩首的都有谁。   “今日不做生意了,你陪我去午门。”阿娇紧紧地抓住江娘子的手,她抖得那么厉害,仿佛江娘子就是她此时唯一的支撑。   江娘子猜到出事了,赶紧让夏竹关了铺子,她扶着阿娇一起往外走。   街上的百姓都在朝一个方向赶,就在阿娇与江娘子即将跨出铺门的时候,一道挺拔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他是那么的高大,山岳一般将冬日惨淡的阳光都挡在了后面。   江娘子吓了一跳,阿娇被迫停下,抬头望去。   看清她苍白不见血色的脸,连人都要江娘子扶着,赵宴平眉头紧锁,及时握拳才没有冒然去扶她:“你病了?”   阿娇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男人。   外面的百姓还在赶着去看午门斩首,可他好好地站在她面前,是他根本没有牵扯进什么欺君的大案,还是他已经被砍了脑袋,魂魄飘过来看她了?   阿娇急得看向脚下。   晌午影子短,他那么高,影子只有小小的一团,落在了铺子门前。   阿娇险些被吓死的心,终于又活了过来! 第110章   既然赵宴平安然无恙, 没有被拉到午门斩首,阿娇的心便稳稳地回到了远处,力气也渐渐回来了。   “我, 我没事。”阿娇轻轻推开江娘子, 若无其事地问赵宴平:“赵爷此时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说着, 阿娇准备请赵宴平进来说话。   江娘子疑惑地看着她:“东家不是说要去午门?”   阿娇哪肯让赵宴平看出来自己的担心,翘起嘴角笑道:“大家都要去看热闹,我就也想去,这不是赵爷来了, 你要去自己先去吧, 回来给我们讲讲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轻飘飘的语气,江娘子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刚刚东家可不是这样, 那脸白的,身子软的, 仿佛要砍头的是东家的什么人!   阿娇怕江娘子露馅儿, 看眼赵宴平, 她一边快步往后面走一边道:“这会儿客人多, 赵爷有什么事, 咱们去后院说吧。”   江娘子、夏竹都呆呆地看着态度大变的她。   赵宴平笑了下, 很快又恢复了冷峻严肃的模样, 跟着阿娇通过账房, 来了后院。   孟昭与春竹在厢房里玩着什么,秋竹将茶水送进厅堂便退下了。   即便是晌午, 阳光也淡淡的,阿娇搓了搓刚刚被吓得冰凉的手, 捧起茶碗暖着。   她没有去看赵宴平,等着他先开口。   她的脸仍然略显苍白,赵宴平在牢里时有猜测如果他真出了什么事,她会不会担心,如今亲眼看到她被街头的消息吓成这样,赵宴平完全能想象出,如果她赶去午门,亲眼看到他身首异处,会哭得有多伤心。   “我的事,你已经听说了,是不是?”赵宴平看着她问。   阿娇睫毛颤动,装糊涂道:“听说什么?你又破案立功了?”   她不愿意承认,赵宴平便不逼她,指腹摩挲温热的茶碗,告诉她道:“香云找到了。”   阿娇震惊地看了过来。   昨日姑母只是说宣王的一个侧妃可能是香云姑娘,并未得到证实,现在赵宴平都这么说了,看来是真的了?   赵宴平过来就是要告诉她来龙去脉,免得她私底下担心什么,又不好去找他询问。   以前赵宴平给她、翠娘讲案子,说的都再简单不过,这一次,赵宴平从源头说起,讲的很细,只有香云在尼姑庵吃的苦,他只用了“威逼”二字。   饶是如此,阿娇也听红了眼眶,她就被舅母卖过,她比赵家任何人都更能想象出香云姑娘颠沛流离这么多年,心里会有多惶恐。   “这么说,皇上不会再追究香云姑娘的欺君之罪了,你们一家也不会受到任何牵连?”情绪镇定下来,阿娇关心问道。   赵宴平握紧了茶碗,道:“是,不过宣王会不会另外惩罚香云,暂且还不得知。”   一家人只团聚了一晚,上午大理寺宣判后,香云就被宣王府派人接回去了。   阿娇回想赵宴平说的那些话,安慰他道:“香云姑娘虽然不是侧妃了,可她为王爷生了两个儿子,也不是故意欺骗王爷的,我想王爷一定会原谅她,不会再罚了。”   赵宴平只能希望如此了。   下午赵宴平还要回大理寺做事,交代完这两日的案子,他便告辞了。   等到后半晌,京城的大街小巷几乎已经传开了宣王侧妃的身世案。   江娘子弄清了来龙去脉,自然也猜到了之前阿娇为何会慌成那样,趁没有客人的时候,江娘子凑到账房的小帘子前,笑着揶揄阿娇:“东家还说对赵爷没意思,只是怀疑赵爷也被拉去砍头了,您就跟丢了魂儿似的,这得多惦记才会这样啊。”   阿娇低着头拨弄算盘,假装没听到。   江娘子笑了笑,挑起帘子,看着东家羞红的脸道:“不过东家也不是白担心,您看赵爷,才从大理寺的牢房出来,把太太送回去马上就来找您了,正是您牵挂他,他也牵挂您,郎情妾意,简直是天生一对。”   阿娇终于瞪了她一眼:“我们是乡邻,同在异乡互相照拂而已,你少胡乱猜测。”   江娘子才不信。   鲁氏等人被午门斩首之后,百姓们都对徐侧妃的身世案充满了好奇,当更多的案情细节透露出来,特别是赵香云自幼被亲叔卖给拐子又在尼姑庵吃尽了苦头,被虐待得忘了自己本名本姓,听闻此事的百姓们终于明白为何同是欺君,尚书夫人鲁氏被砍了脑袋,侧妃却只是夺去了侧妃封号了。   家家都有子女,设身处地一想,谁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去遭那份罪?   从坊间广为流传的戏文、话本就能看出来,百姓们最喜欢贪官落马、穷苦子弟飞上枝头的故事,侧妃案中徐尚书算是被妻子连累,但鲁氏死有余辜,而赵香云从一个被拐卖的可怜姑娘变成王爷的妾室,还生了两个皇孙,算是苦尽甘来了,百姓们便对赵家的事津津乐道起来。   妹妹被拐,哥哥发誓不娶妻也要找到妹妹,一进京城还迅速破案救出了一个同被父母卖进狼窝的可怜绣娘,帮百姓惩治了一个仗势欺人的长兴侯,寒门子弟里竟出现了如此重情重义为民除害的好官,一时间,街头巷尾全是对赵宴平的赞许。   没过几日,又传出一个消息,说宣王殿下欣赏赵宴平的重情重义,特派人将赵氏送去了狮子巷赵家,让赵氏以日代年,与母亲、兄长团聚十九日,以全天伦。   消息传开,百姓们连宣王殿下一起夸赞了起来。   江娘子听说了这些,又坐到阿娇面前闲聊来了:“东家,外面都说宣王殿下是赏识赵爷的情义,才允许香云姑娘回赵家小住十九日,我怎么觉得,王爷这么做,其实是他心疼香云姑娘呢?您可能不清楚,在京城,这女子一旦嫁到了皇家,连皇后、王妃都轻易不能再回娘家,王爷却给了香云姑娘这份荣耀,一住就是半个多月,这得有多宠爱香云姑娘啊。”   阿娇也是这么想的,就算宣王这么做只是因为赏识赵宴平,但至少能够确定一点,宣王不会再单独惩罚香云姑娘了,香云姑娘在王府平安无事,赵家众人也可以安安心心地过年了。   又到了年关,休市之后,阿娇像往年一样,带孟昭去将军府过年了。   除夕一过,孟昭三岁了,阿娇也又长了一岁,二十一了。   孟氏语重心长地与侄女长谈了一次。   “宣王宠爱赵氏,京城有目共睹,赵宴平拜卢太公为师后便引起了一些官员的注意,都想从家里挑个女儿嫁给他,早些变成姻亲。那时赵宴平发誓要找妹妹,不考虑婚事,现在他找到妹妹了,又与宣王攀上了亲戚,想要拉拢他的官员更多,据说最近赵家的门槛都快被媒婆们踩烂了。”   阿娇低着头,嘀咕道:“踩烂就踩烂,姑母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孟氏心疼啊:“你惦记他惦记了那么久,他单着的时候你放不下他也就罢了,现在他肯定会挑个大家闺秀成亲生子了,我的傻侄女,你还不替自己想想吗?你才二十一,依然年轻貌美,再嫁还来得及,再熬下去就真的想嫁也难了。”   阿娇沉默不语。   她确实还喜欢赵宴平,否认也否认不掉,赵宴平单着,赵宴平对她好,悄悄送她银簪子,阿娇就很甜蜜,那份喜悦,与姑母、小孟昭带给她的满足是另一个样。等赵宴平真的要成亲了,娶别人了,阿娇知道自己会心酸羡慕甚至嫉妒赵宴平的妻子,可她并不后悔什么。   她就是喜欢他,就是忘不掉,但这感情是她自己的,不是必须要得到赵宴平的回应。   就像当初阿娇决定收养孟昭,也与赵宴平无关,无论赵宴平成亲或是不成亲,阿娇都养定孟昭了,不会轻易动摇。   “姑母,我一个人带着孟昭,真的也能过得很好,您不用替我担心。”阿娇抬起头,笑着对姑母道。   孟氏一怔。   阿娇拍拍姑母的手,出去找表妹、孟昭去了。   孟氏看着侄女的背影,想到侄女不愿嫁的根本原因还是坏了身子,怕自己生不出孩子早晚被夫家嫌弃,孟氏就再次恨起武安县的金氏来!   在将军府里过了年,初四下午阿娇就带孟昭回自己的小宅子了。   大年初七,铺子重新开张,来买绢花的姑娘、小媳妇们个个笑靥如花,围在柜台前挑选心仪的样式。阿娇坐在账房的小帘子后,想到赵宴平已经二十九了,如今事事顺遂春风得意,今年八成会定下婚事,再赶在而立之年生个孩子,她心里还是难免起了一丝怅然。   如果他娶了别人,送她的蝴蝶银簪又算什么,找到妹妹后马上过来告诉她又是为了什么。   喜欢她吗?   可是再喜欢,他也不会娶她吧,最多,最多再纳她回去做妾罢了。   阿娇仰起头,想到了那碗绝嗣汤,如果没有那碗汤,或许两人之间还有一丝可能。   这就是命吧,老天爷也知道她生不了孩子,安排她遇到了小孟昭。   有女客付钱了,阿娇擦擦眼角,露出笑脸来。   后面突然传来脚步声,冬竹笑着跑了过来,也不顾铺子里面的女客们会不会听见,兴奋地对阿娇道:“小姐,赵爷派媒人来提亲了,我把人请到厅堂里坐着了,您快去瞧瞧吧!”   阿娇一愣。   正在给客人介绍绢花的江娘子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客人也不顾了,跑进账房,扶起呆愣的阿娇往后院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赵爷早看上咱们东家了!这不,一找到妹妹官爷就急慌慌来提亲了!我们东家要做官娘子喽!”   江娘子笑得是如此喜悦,连被她丢下的女客人都不介意她的失礼了,跟着笑了起来。   其他挑选绣件的女客们也跟着笑了。   她们不是很懂江娘子口中的“赵爷”是谁,但听得出那位赵爷很喜欢绣铺东家,眼看又一对儿有情人要终成眷属,同为女子,大家都感受到了那份甜蜜的喜悦。   有关无关的人都替阿娇高兴,只有阿娇自己,愣愣的,完全是被江娘子给推回后院的。   熟悉的厅堂里果然站着一位打扮喜庆的媒婆,看到阿娇,媒婆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围着阿娇先狠夸了一顿:“瞧瞧孟娘子这标致模样,我还纳闷赵爷为何拒绝那些官家千金拒绝得那么干脆,敢情赵爷心里早住了您这位仙女了!”   阿娇的脸噌地热了起来,红成一片。   媒婆见她脸皮薄,忙笑道:“好了好了,赵爷是痛快人,我也不说那些虚话了。孟娘子,赵爷托我来提亲,只让我捎了一句话,赵爷说,他承诺您的从来没变过,不知您还愿不愿意再嫁他,他虽然官职低微,但只要您嫁了,他会对您好,也会把孟少爷当亲儿子养,一家人不离不弃!” 第111章   赵宴平托媒人来提亲, 是想娶阿娇为妻。   媒人说的很清楚,就是娶妻。   小院里的人,除了孟昭懵懵懂懂, 江娘子与春竹等丫鬟, 都盼着阿娇答应。   可阿娇不能。   赵宴平有这份心,阿娇知足了, 但他是赵家大房唯一的男丁,他前途大好,他值得娶更好的姑娘。阿娇惭愧自己曾经误会他会背信弃义,现在她信了, 信他从来没想抛弃她, 可阿娇有自己的小家了,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靠他才能得安稳的可怜孤女, 赵宴平完全不必为了那份承诺, 再来照顾她。   笑过之后,阿娇拒绝了这份提亲, 客客气气地将一脸震惊的媒婆送走了。   江娘子无法理解, 追着阿娇问道:“东家, 赵爷多好啊, 您怎么不愿意?”   阿娇摇摇头, 不欲多说, 也让江娘子别再问了。   阿娇很少摆脸色, 但这次她很严肃。   江娘子只好憋回了一肚子疑问, 继续招待女客去了。   赵宴平在大理寺做事,今日心思却无法集中, 好在年初案子少,这两日都不算忙。   黄昏一下值, 赵宴平匆匆回了狮子巷,然后便从母亲口中得知,阿娇拒绝了他的提亲。   这事柳氏已经琢磨了一日,见儿子眉头紧锁,柳氏试着猜测道:“阿娇,是不是嫌你官职低了?”   毕竟阿娇的姑父是正四品的将军,想来抢着要娶阿娇的官员也不少,儿子并不是阿娇最好的选择。要不然,除了这点,柳氏真想不出阿娇为何要拒绝儿子。   “她不是那种人。”赵宴平对母亲解释道。   柳氏没与阿娇相处过多久,既然儿子这么说了,柳氏便点点头。   赵宴平看向西边,红日已经沉了下去,但距离宵禁还有一个时辰,来得及。   “娘先吃吧,我出去走走。”赵宴平嘱咐道,说完他匆匆回房换了身长袍,再大步出了门。   柳氏站在厅堂门前,看着儿子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无奈地摇摇头。   这个儿子,虽然一把年纪了,但在感情上面,恐怕还是根木头,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人哄回来。   赵宴平来到阿娇的小院后门时,天已经很黑了,又够冷,街上都没有闲坐聊天的老头老太太,有些晚饭吃得早的人家,都已经吹灯睡下了。   赵宴平上前叩门。   阿娇与孟昭也吃过了,春竹将孟昭领到厢房要哄睡了,阿娇睡不着,准备查验新收上来的几样绣活儿。她身边一共有四个丫鬟,春竹专心照顾孟昭,夏竹只负责在前面招揽生意,秋竹、冬竹轮流伺候她。   今晚该秋竹伺候,阿娇让冬竹回后头的下人房休息。   冬竹提着灯回了后院,快进房的时候听到了敲门声,她提灯走过去,透过门缝,看到了高高瘦瘦的赵爷。   白日媒人来提亲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冬竹不知道小姐为何拒绝,也不知道小姐想不想见赵爷,便隔着门让赵爷先等等,她跑回去知会小姐。   阿娇听了,想了想,让冬竹去请赵宴平进来。   冬竹赶紧又折回去,稍顷将人带到了厅堂。   阿娇坐在椅子上,垂着眸子没看他。   赵宴平看向秋竹、冬竹两个丫鬟。   两个竹互视一眼,默默地退了下去,冬日天寒,各个门前都挂了厚实的棉布帘子,冬竹落后出去的,等她放下挑帘的胳膊,那厚厚的门帘子便垂了下来,挡住了外面的寒气,也挡住了厅堂里的两个人。   桌子上点了灯,阿娇的椅子一侧还摆了炭盆,又才吃过饭不久,她脸颊红润,穿一件杏色的小袄静静地坐在那里,像画里的人。   赵宴平走到她面前,隔了一步,低声问她:“为何不愿嫁我?”   他裹挟着一身寒气,阿娇捏了捏手指,勉强抬起头,朝他笑了笑:“我现在过得也挺好的,不想再嫁人折腾了。你若想娶妻,就重新物色一个好女子……”   “我只想娶你。”赵宴平沉声打断了她。   他说的那么快,显得有些凶,阿娇心里一慌,又低下了头,看着他的靴子道:“可我不想嫁你了,我,我爹是读书人,我舅舅也是读书人,其实我从小就想嫁一个读书人,当年给你做妾是,是没办法,只能强迫自己去讨好你。”   赵宴平一个字都不信。   看她一眼,赵宴平提起一把椅子放到炭盆旁,弯着腰去烤手,姿态闲适,如在自己家里。察觉阿娇偷偷瞥了过来,赵宴平搓搓手,淡淡道:“我现在也是文官,我虽然没有考过科举,可我通读律法,也算是读书人。”   阿娇咬唇,朝另一侧偏头道:“我喜欢会作诗赋词的,不是你这种只会谈案子的。”   炭盆中爆了一个小火星,赵宴平看着那些炽热的红,面无表情地道:“我确实只会谈案子,当年有人喜欢听我谈案子,可我说了,她又害怕,不敢一个人睡,坚持让我抱着她。”说到最后,赵宴平目光幽深地朝她看去。   阿娇的脸已经红透了。   他说的她还记得,那次就是才买完《卢太公断案集》不久,她睡不着,他主动提出来讲案子,结果她听了害怕,更睡不着了,不许他打地铺,而睡在一个床上的后果,就是他不知疲倦,她被折腾得次日晚起。   “阿娇,你不必撒谎,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你也清楚我对你的心。”赵宴平面朝她坐着,耐心地问她:“你不敢嫁我,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那声音听起来温柔极了,阿娇眼眶发热,背转过去,忍着眼泪道:“你前途大好,可以娶更好的闺秀,没必要再遵守以前对我的承诺,我也不想连累你断了子嗣。总之咱们就这样吧,你娶你的妻,我养我的儿子,咱们谁也别再想着谁。”   赵宴平皱起眉头。   片刻之后,他开口问:“你以为我想娶你,只是因为我承诺过会照顾你一辈子?”   阿娇没说话。   赵宴平自嘲地笑了笑:“那你就没想过,我为何要给你那些承诺?我是武夫,我的确不会风花雪月吟诗作赋,不会花言巧语山盟海誓,可武夫也会有喜欢的姑娘,也会因为喜欢才去承诺会照顾她一生。我若不喜欢你,最初就不会碰你。”   阿娇及时举起帕子,接住了掉下来的泪。   赵宴平突然站起来,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抱到了怀里。   丫鬟们还在外面,阿娇下意识地挣扎,赵宴平按住她的头,让她安静地听他说:“我知道你是不想连累我断了子嗣,但我只会娶你,你不嫁我,我也不会娶别人。老太太过世的时候,让我答应她,娶妻前必须打发你走,我应了,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决定这辈子都不会娶妻,就陪着你一起过。”   找到妹妹之前,赵宴平根本就没考虑过娶妻、娶什么样的妻子的事,无论老太太催他成亲,还是阿娇患得患失担心他娶了妻就会抛弃冷落她,赵宴平都根本没有认真想过。他对老太太说进京后再娶,只是不想老太太天天催他。他对阿娇承诺说娶妻了也不会忘了她,只是想让阿娇安心,并不是他真的就会娶。   直到老太太要去了,要他在阿娇与那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妻子之间做一个选择,赵宴平才第一次认真考虑这件事。   考虑过后,赵宴平也做了选择。   阿娇全心全意地对他,赵宴平相信,除了血肉至亲,世上不会再有比阿娇对他更好的女子。   所以他也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阿娇。   “姑太太去接你,你走得那么干脆,我以为你更想进京享福,才写了放妾书,等你走了,我看见你留下来的信,才意识到你是被我哄老太太的话伤了心。”   赵宴平抬起阿娇的下巴,见她早已哭得满脸是泪,想到她离开那日肯定也因为他的没有挽留而误会他冷漠无情,赵宴平哪里再敢隐瞒什么,一边帮她擦泪一边道:“早在进京的第一天,我便想来找你澄清误会,可那时香云还没有找到,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又怕你因为我的话一直等下去,万一我一辈子也找不到香云却耽误你陪我孤老一生,岂不是太自私?”   阿娇摇头,他不来京城还好,他来了,就在她身边,她心里就只有他了,无需赵宴平承诺什么,只要他一直单着,她就会一直陪着他。   “阿娇,三年了,你真的一点都不想我?”赵宴平捧着她的潮湿脸,审视她的眼问。   阿娇闭上眼睛,才要说话,赵宴平突然低下来,用力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三年啊,分离得有多久,压抑的思念就有多深。   在京城的每次见面,阿娇都会想起两人曾经的抵死缠绵,可她不敢让他看出来,不敢失了礼数被人诟病轻浮,连看他的时间次数都要克制,哪敢有半分僭越。   赵宴平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曾经那么亲昵地唤他官爷,进了京就改成了赵爷,一口一个您,一口一个乡邻,赵宴平再想亲她抱她要她,都只能牢牢地将那份念想压在心底,找借口来,交代完正事就走,一连几个月都不能来见。   她太娇小,赵宴平突然将人按到桌子上,压下去亲。   桌子上放着阿娇新收上来的一批绣活儿,有绣帕有绢花,绣帕还好,扁扁平平地不怕压,那些绢花却被阿娇的头、背撵得失了花形,还有几朵在赵宴平按住她手不许她拒绝的时候,被两人紧扣的手打落到了椅子上、地上。   当赵宴平清凉的修长手指挤进阿娇杏色的小袄,霸道地宣告他对她的占有时,阿娇终于认了,乖乖地不再挣扎。 第112章   得了阿娇的默许, 赵宴平几欲把她当成晚饭吃了一样,将阿娇半抱起来,一手托着她单薄的背, 一手将她身上厚厚的小袄整个脱了下去, 丢到一旁的椅子上。   阿娇垂着眸子,杏眸氤氲地看着他作乱, 再也不用多说什么,她已经亲身领教了他对她的痴狂思念。   阿娇抱住了他的头。   赵宴平动作一顿,抬起来,捧着她的脸亲。   尽管他足够热情, 可这毕竟是寒冬一样的正月初, 阿娇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还半敞着, 她开始瑟瑟发抖。   赵宴平察觉了, 他将阿娇抱到怀里,一边用身体给她取暖, 一边捞起她的小袄, 笨拙地为她穿上。   既然要穿衣裳, 两人终于分开了, 阿娇走到一旁背对他系盘扣, 赵宴平见桌子上的绢花、绣活儿散落了一地, 懊悔浮上心头, 趁阿娇在忙, 赵宴平弯着腰,将地上、椅子上的绣件都捡了起来。帕子还能卖, 有几朵绢花走了形。   阿娇收拾好了,转过身, 就见高高瘦瘦的男人站在那里,低着头摆弄一朵绢花,试图将花瓣恢复成原来的形状。   他的动作是那么小心翼翼,与刚刚对她的那些举动判若两人。   “坏就坏了吧,不用弄了。”阿娇走过去,将他手里的绢花抢了过来,与桌子上的几朵坏的一起塞到袖子里,免得被丫鬟们看见。   “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两人单独待了好一会儿了,阿娇怕门外的秋竹、冬竹起疑。   赵宴平明白,否则刚刚他也不会停下来。   “你还没说要不要嫁我。”赵宴平看着她的背影道。   阿娇咬唇,她自然想嫁,可两人之间,没那么简单。   看出她的犹豫,赵宴平皱皱眉,忽然道:“你这边可有剩饭?”   阿娇闻言,惊讶地回头:“你,你还没吃?”   赵宴平看着她道:“听母亲说你拒绝了提亲,我换身常服马上过来了。”   阿娇瞄了眼他的腰,以前他身形修长却健壮,进京这两年见一次瘦一次,都瘦成书生模样了,说不定这里面也与她有些关系。这么一想,阿娇哪里还舍得让他饿着,重新检查一遍衣裳,再理理发髻,阿娇走到门前,挑起一边帘子。   守在外面的秋竹、冬竹几乎同时朝她看来。   阿娇尽量用帘子挡着半边脸,轻声道:“赵爷与我有事商量,刚刚听他说还没吃过晚饭,咱们厨房是不是还剩了些饺子没煮?快去煮了端过来吧。”   秋竹、冬竹便一起去了厨房。   阿娇放下帘子,见赵宴平若无其事地坐在炭盆前烤火,阿娇一边往回走一边道:“等下吃完你就回去吧,回去太晚,太太也要多想了。”   提到母亲,赵宴平招招手,等她在他身边坐下,赵宴平解释道:“我要娶你,提前跟太太商量过,她知道咱们的事,知道你的身子,也知道我对你的心,并不反对这门婚事。至于什么传宗接代,我那两个堂弟都已经成亲生子,老赵家自有儿孙传承,不缺我这一支。”   阿娇看了他一眼:“太太真想得开?”   通常父母长辈比小夫妻俩都着急抱孙子,阿娇难以想象柳氏会如此豁达。   赵宴平用炭钩拨了拨炭盆,垂眸道:“沈伯是被亲儿子气死的,经过此事,太太比谁都想得开。”   有儿子就好吗,万一摊上沈文彪那样的,还不如不生。   阿娇明白了,可她还是……   “那你呢?我现在还年轻,有几分美貌,你喜欢我,所以不在乎有没有孩子。等过了几年甚至十几年,你的官越做越大,我却越来越老,到那时,你也许就后悔了,也许就想纳妾生几个孩子了。”阿娇低着头道。   她相信此时赵宴平对她的感情,阿娇担心的是十几年后。   不在一起就不用担心赵宴平毁约,一起过了十几年再面对他的变心,阿娇怕自己受不了。   “你我成亲之后,我若再纳妾,便罚我众叛亲离,不得……”   赵宴平还没说完,阿娇突然扑过来,焦急地捂住了他的嘴。   赵宴平仰着头,看着她关心急切的样子,赵宴平重新将人抱到怀里,握着她的手道:“你嫁了我,咱们相依为命厮守一生,你不嫁我,我就远远地守着你与昭哥儿,便是你改嫁,我也守着你,直到孤老病死。”   阿娇听不下去了,她环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肩上哽咽道:“别说了,我嫁,我嫁。”   赵宴平拍拍她的背,笑了。   这一次两人没有再做什么,只静静地抱着,直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阿娇才飞快站了起来。   “小姐,饺子煮好了。”   阿娇摸摸脸,让冬竹端进来。   秋竹挑着帘子,冬竹端了托盘进来,上面摆了满满一大海碗的饺子,还有两小碟蘸酱。见小姐坐在椅子上摆弄绣活儿,赵爷坐在炭盆边烤火,两人虽然谁也没看谁,却颇似一对儿夫妻,两个竹互相看看,隐约觉得,这门亲事要成了。   饭菜来了,赵宴平将椅子搬回原处,坐在阿娇对面吃了起来。   阿娇让冬竹先去休息,吩咐秋竹道:“你把我的账本拿过来。”   两个丫鬟分别去做事。   阿娇再看赵宴平,几乎一口一个饺子,吃的飞快。   阿娇忍不住道:“你慢点吃,等会儿还要赶路,这边晚上风大,吃太急肚子里再进了风,胃不舒服。”   赵宴平看看她,改成两口吃一个了。   吃完了,赵宴平端起碗,把里面的一点饺子汤也喝了。   阿娇见了,道:“锅里应该还热着饺子汤,我去给你盛一碗吧,还能御御寒。”   赵宴平站起来道:“我自己去吧,喝完就走了,你早点休息,明天我再托媒人过来一趟。”   阿娇垂眸,红着脸点点头。   赵宴平端起托盘,出来后见秋竹站在外面,他问清厨房的位置,自己过去,从锅里舀了一碗饺子汤咕嘟咕嘟喝了光。热汤下肚,浑身都热乎乎的,天色确实不早,赵宴平最后看眼阿娇的房间,想到再过不久她就会回到他身边,夜夜都在家里等着他,赵宴平神清气爽地走了。   秋竹一直将他送出门,回头小跑着来到阿娇身边,笑着打听两人都说了什么。   阿娇丢下绣活儿去了内室,门一关,将秋竹关在了外面。   脱了外衣,阿娇穿着单衣钻进被窝,虽然里面提前塞了汤婆子,可暖和到的就那么一点地方。   这样寒冷的夜晚,实在令人怀念从前有个大男人可以暖被窝的日子。   翌日,赵宴平果然又托了媒人过来,还是昨日那个。   阿娇应了。   应完了,阿娇才想起姑母,忙带着孟昭去将军府走了一趟。   孟氏听说此事,震惊得半晌没有言语。   阿娇垂着头坐在一旁,默默地扯着手指。   半晌之后,孟氏欣慰道:“他如此对你,也算是痴心一片,不枉你掏心掏肺待他,更难得的是他母亲也不在意子嗣问题,可比大多数婆婆都强多了。”   阿娇低声道:“太太也是苦命人,可能自己吃过苦,所以更加会疼人吧。”   孟氏是要嫁侄女的那个,不敢把事情想得太好,叹道:“就怕都是一时的,将来看别人抱孙子抱儿子,他们母子俩也改了念头。阿娇啊,姑母还是希望你自己能生孩子,你刚进京的时候,祖母请了名医替你诊治,可你嫌那药汤太苦,吃了几天就断了,不如咱们再重新喝上,兴许就能把身子养好了呢?名医都说了,你还年轻,很有希望。”   阿娇记得那汤,真的很苦。当时她才离开赵宴平没多久,心灰意懒,反正谁也不想嫁,何必逼自己喝那苦汤,任性之下就断了。如今她又要嫁给赵宴平了,别人不值得,但为了赵宴平,为了那一丝希望,多苦的汤阿娇都愿意喝。   “好,姑母还有那方子吗?您给我,我自己抓药去。”   赵宴平正月初提的亲,两人通过媒婆商量着,将婚期定在了阳春三月。   阿娇能嫁给赵宴平就很满足了,对聘礼没什么要求,赵宴平只是七品小官,连暂住的宅子都是租赁的,也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就按照京城时兴的小户之家的婚嫁习俗着手筹备婚宴。   两人都不是好张扬的,并没有刻意往外散布消息,但赵宴平如今不同往日,乃是宣王宠妾的娘家哥哥,与宣王府攀了亲,宣王又极有可能继承那个位子,想要通过赵宴平再去攀附宣王的官员之家便一直盯着赵宴平。   这些人家第一时间得知了赵宴平已经定亲的消息,再去一打听,女方竟然是山匪将军薛敖的侄女,一个自幼丧父丧母还在江南嫁过一次因为过得不好才被薛敖夫妻接近京城的二十一岁少妇,且还收养了一个孩子,男女双方的身价行情是如此的悬殊,导致这门婚事又在京城掀起了一番议论。   连宫里的淳庆帝都听说了。   淳庆帝留意赵宴平,一是因为赵宴平拜卢太公为师后早在他这里挂了号,二是因为赵宴平为了找妹妹坚持不娶妻的事迹很让人触动,三便是赵宴平与宣王成了姻亲,淳庆帝一直想看看在身价大增之后,赵宴平会不会保持原来的低调内敛、沉稳务实。   淳庆帝对谁感兴趣,他身边的人自然会帮忙打探。   现在发现赵宴平竟然放着那么多大家闺秀不娶,反而给自己挑了一个已经嫁过的少妇,淳庆帝忽然想起来,当初御史在朝堂上揭发徐侧妃的身世时,提到赵宴平的名字,薛敖第一个炸了一嗓子。   “莫非薛敖的侄女与赵宴平,早就认识?”淳庆帝好奇问。   大太监高公公有备而来,笑道:“何止认识,赵评事在武安县时纳过一妾,那妾便是薛将军的侄女。”   淳庆帝眯眯眼睛:“发誓不娶妻,却给自己纳个妾?”   高公公解释道:“也不是他自己想纳,他原有个祖母……”   高公公就像讲话本子一样,将阿娇如何被舅母卖去青楼,青楼倒了后阿娇如何受舅母磋磨,赵宴平纳她为妾与其说是图色,不如说是出于同情想要救阿娇出火坑,等等等等,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淳庆帝惊讶道:“这么说,赵宴平明知孟氏不能生养,仍愿娶她为妻?”   高公公点头:“是啊,这赵评事,果然重情重义,他进京后办的第一个案子,也是因为受了孟氏的恳求,替孟氏的铺子找绣娘。”   淳庆帝彻底地明白了,但他也没说什么,继续批阅积累的奏折。 第113章   正月定亲, 三月中旬成亲,时间还挺赶的,阿娇想重新聘个账房, 她专心做嫁衣, 秋竹听说后突然毛遂自荐,说她想当这个账房, 然后像夏竹一样留下来在绣铺做事。   阿娇确实也在发愁身边这些丫鬟。   赵宴平现在赁的是座三进宅子,地方也不算大,她带着孟昭搬过去,便算是祖孙三代一起住了, 带太多丫鬟过去, 恐怕安排不开,如果秋竹愿意留在这边, 还省了她再请账房的钱。   “你会算账?”阿娇意外地问。   秋竹笑道:“学过, 这三年又跟在您身边一直瞧着,应该没问题。”   阿娇便又花了几天时间教导秋竹, 确定秋竹可以胜任账房了, 阿娇才专心做起了嫁衣。   她这样的身子经历, 能堂堂正正嫁人做正妻不容易, 阿娇很珍惜, 越珍惜, 越想亲力亲为。   孟昭见娘亲不去铺子里做生意了, 小家伙很高兴, 每次从将军府读完书回来,就会凑到娘亲身边, 娘亲做针线,孟昭也不捣乱, 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看够了,小家伙便搬出自己的玩具,安静地在旁边玩。   阿娇觉得,她收养的这个孩子是不是过于懂事了,有时候阿娇都好奇孟昭的小脑袋在想什么。   “昭哥儿,娘要嫁给赵爷了,你高兴吗?”休息的时候,阿娇牵着孟昭去院子里晒太阳,坐在椅子上问道。   孟昭不假思索地点头。   阿娇奇怪了,问他为什么。   孟昭笑道:“娘嫁给赵爷做媳妇,我就有爹了。”   街上玩的孩子们都有爹有娘,就他只有娘亲,孟昭也想要个爹爹。赵爷那么高大威武,还是当官的,比这条街上所有孩子的爹都厉害,孟昭觉得很有面子。   这么简单的理由,阿娇笑了,摸摸小男娃的脑袋道:“嗯,我们昭哥儿这么乖,太太与赵爷都会喜欢你的。”   阿娇一直在铺子这边住到了二月底,三月初,姑母亲自来接她,要她去将军府待嫁。   阿娇知道,姑父姑母是想给她体面。   离开这小院的时候,阿娇还挺不舍的,她在这里住了快三年,已经把这边当成了自己的家。   到了将军府,阿娇才发现姑母给她预备了一份厚厚的嫁妆,除了新床、新柜等家什,还有两盒子银元宝,一盒五十两。   阿娇推辞道:“姑母您这是做什么,当初您送我宅子,就说提前将嫁妆给我了,现在您又预备这么多,让我怎么好意思收?”   孟氏瞪侄女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是我孟家的姑娘,姑母手里没钱就算了,有钱自然不能亏待你。你放心,你姑父现在一年俸禄有一百多两,等琰哥儿、宁姐儿要谈婚论嫁的时候,姑母也攒够银子了,不会亏待你们表姐弟任何人。”   阿娇还想再劝,孟氏就搬出是她连累兄嫂早亡的那些话。   阿娇只好同意收下。   因为早就嫁过赵宴平一次,这次待嫁阿娇并没有什么紧张不安的,备齐出嫁要预备的绣活儿后,阿娇让冬竹去书铺买了几本介绍煲汤、菜肴的食谱书来。虽说赵宴平瘦了后瞧着更俊跟迷人了,可阿娇还是希望他再胖一点,迷人不迷人的,身体健康才最重要。   阿娇不但看书,她还下厨学着做。   薛敖、孟氏对饮食没有太大讲究,将军府的厨子会做很多菜,味道不错,但也没做过几样令人拍手称赞的菜肴。阿娇学的用心,一步步按照书里的菜谱来,她火候掌握得也不错,十天里一共尝试了两菜一汤,姑父薛敖尝过之后,越发觉得赵宴平能娶到阿娇,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表姐,你以前怎么没学呢?”薛宁也爱喝表姐做的汤,咕嘟咕嘟喝了一碗后,薛宁突然疑惑地问,如果表姐早点学了,她就可以经常喝表姐做的汤了。   薛敖扫眼已经见底的汤盆,小声回答女儿道:“女为悦己者炊,你长大就懂了。”   一句调侃,羞得阿娇满脸通红。   孟氏从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丈夫一脚。   有些话心里知道就行了,说出来羞谁呢?   阿娇出嫁前一天黄昏,赵宴平亲自过来接孟昭先搬到狮子巷去,一直伺候孟昭的春竹也要今日过去。   阿娇没有露面,薛敖、孟氏一起接待的赵宴平。   别看最近一年赵家的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今日还是孟氏第一次在京城里见到赵宴平,也不知是人靠衣装还是怎么的,孟氏都无法将眼前这文官模样的赵宴平与武安县城里那个小捕头联系到一起。   “看什么看?”趁赵宴平与孟昭说话的时候,薛敖不悦地问妻子。   孟氏仍然盯着赵宴平,小声对丈夫道:“我怎么觉得,赵宴平好像越来越俊了?”   薛敖哼道:“俊个屁,浑身没二两肉,我最看不起这种小白脸。”   薛敖更加坚信,侄女完全是被赵宴平的皮相给迷住了。   他声音不低,赵宴平朝这边侧了侧脸,却没有看过来,仿佛没听见一样。   孟氏瞪眼丈夫,让他闭嘴。   赵宴平顺顺利利地将孟昭接走了,为了这次婚事,赵宴平还特意买了一辆马车。   孟昭坐在车里,虽然他喜欢赵宴平,却因为不够熟悉,无法放松地与之相处。   赵宴平看着小男娃正襟危坐的样子,摸了摸孟昭的脑袋道:“以后我就是你爹了,若是有人欺负你,你来告诉我,爹替你做主。”   孟昭笑了,用力地点点头,新爹对他好,孟昭主动告诉了新爹一个秘密:“我娘最近一直在学做汤,春竹说,我娘是想学会了,嫁过来后做给你喝。”   赵宴平脑海里便浮现出了她围着灶台学做汤的画面。   说到汤,孟昭又想起一事,皱眉道:“娘也在喝汤,黑漆漆的,闻着就很苦,她还背着我喝,可她屋里都有那汤的味儿了。”   赵宴平皱眉,神色凝重地问:“她一直在喝,还是最近才喝的?”   孟昭想了想,道:“以前都没喝,好像做嫁衣的时候才开始喝的,娘不肯告诉我她喝的是什么,我问春竹他们,春竹也不知道,只说娘肯定没生病。”   没生病为何要喝药?   赵宴平突然连多等一晚的耐心都要没有了。   因为香云在宣王府,还生了两位皇孙,赵宴平与她是兄妹的关系传出来后,官场上突然冒出了很多人,打着各种名号想要与赵宴平结交,或是派家中女眷来与柳氏走动。   赵宴平不喜欢这种官场交情。   他自己从不去赴交情宴,也安排母亲假托身体不适不便出门应酬或在家中待客。这次家里办喜宴,赵宴平也只邀请了卢太公、谢郢沈樱夫妻俩,以及他在大理寺交好的几位同僚,算上同僚家中的女眷孩子,也只设了六张桌而已。   将军府这边,薛敖、孟氏夫妻也只请了平时就有来往的好友,热闹有了,却也不算高调。   黄昏时分,赵宴平身穿红色喜袍,将新娘子接回了狮子巷。   低调归低调,该有的场面一样都不能少,迎亲队伍才进巷子,赵家门前,郭兴便指挥着帮工将鞭炮点了起来,一支支礼炮嗖嗖的窜到半空炸开,荡开一团团白烟,红色的炮仗纸皮打着旋儿落下来,喜庆又好看。   阿娇坐在花轿里,耳朵都要被震聋了,外面传来小孩子们嬉笑的声音,闹着要看新娘子什么的。   鞭炮连续放了一刻钟,终于结束了,轿夫们抬起花轿,继续往前走。   终于,花轿停了下来。   喜婆帮忙挑开轿帘,赵宴平探身,牵着阿娇接她下轿。   看热闹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叫道:“奇怪,赵官爷娶媳妇,怎么也不见笑一笑?”   有人解释说赵官爷平时就不苟言笑。   有的开玩笑说是不是嫌新娘子年纪大。   这人还没说完,旁边的妇人就叫了起来:“笑了笑了,哎呦,赵官爷笑起来这么俊啊,平时他总绷着脸,我光害怕了,都没发现赵官爷也是个俊的!”   众人跟着起哄,哈哈大笑。   阿娇嘴角也翘了起来,别说这些人了,她都没怎么见过赵宴平笑呢。   进了厅堂,赵宴平与阿娇并肩站在柳氏面前,先拜天地,再拜高堂,最后是夫妻对拜。   盖头遮在头顶,阿娇只能看见赵宴平朝她转了过来,随着喜婆的唱喏低头下拜时,阿娇只觉得无比满足。   从前两人是夫妾,今日开始,终于成夫妻了。   挑盖头的时候,新房里站了一些女客,阿娇匆匆瞧了一眼,先看到了站在沈樱身边笑得像个傻姑娘似的翠娘。那样明显的喜悦与热情,弄得阿娇越发不好意思,一直到结完发赵宴平离开了,阿娇都没敢看他一眼,怕被翠娘发现。   “嫂子先休息,我们去吃席了,改日再来瞧你。”   新郎官走了,女客们也要走了,沈樱靠过来笑盈盈地与阿娇打声招呼,这才离开。   翠娘也有好多的事,看新娘还是她偷偷跑过来的呢。   冬竹留下来伺候阿娇,笑着道:“樱姑娘都嫁去侯府做三夫人了,看起来与出嫁前好像也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伶俐俏皮。”   阿娇看着门口,隐隐担心。香云、沈樱姐妹俩一个在宣王府做妾,一个嫁进了宣王妃的娘家,也不知沈樱是真的没受影响,还是忍着没表现出来。等哪天有机会了,阿娇可要与沈樱好好地聊一聊。   肚子饿了,阿娇吃了些面食,没过多久,宴席散了,赵宴平回来了。   说紧张吧,两人早睡过了,可是一别三年,今晚又要重温旧梦,阿娇难免还是有些不自在。   她羞羞地看向赵宴平,却见他脸上毫无喜色。   阿娇愣住了。   今晚男客劝酒并不厉害,赵宴平只喝了三分醉,他关上门,直接走到阿娇身边,上下打量她一遍,皱着眉问:“听昭哥儿说你最近一直在喝药,是病了吗?”   阿娇这才明白他为何会是那种表情,咬咬唇,阿娇低下头,捏着帕子解释道:“我没事,那药,那药是我刚进京时,姑母请的京城名医替我开的,说是长期服用,有可能调理好身子,兴许,兴许还能怀上。”   赵宴平靠近她,似乎也能闻到一丝药味儿,光是残留的药味儿都这么苦,那汤岂是人喝的?   “喝了多久了?”赵宴平扶她在炕头坐下,看着她问。   阿娇瞥他一眼,道:“一个多月了。”   赵宴平眉头皱得更深,握着她手道:“如果那药管用,一个多月足够调理好了,如果不管用,你继续喝下去也只是苦了自己,听我的,以后别喝了,我早就断了子嗣的念想,无需你这么折腾自己。”   阿娇懂,可她就是想试试。   她没有反对赵宴平,唇儿却微微嘟了起来,颇有不服药也只是因为被他凶了的委屈意味。   赵宴平无奈道:“你就这么想生?”   阿娇点头,没有办法也就绝了念头,这不是还有一丝希望吗?   她征求地望着他。   那杏眸水蒙蒙的,赵宴平狠不下心拒绝,想了想,他折中道:“是药三分毒,长期服用也不好,这样,以后你每年年初喝一个月,剩下的时间耐心等着,怀上最好,没怀上就等第二年再喝,如何?”   为了能见效,阿娇更想天天喝,可男人心疼她,再加上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阿娇就同意了,不带一丝委屈的。   赵宴平还是觉得她傻,费尽心思做绣活开铺子赚钱,却舍不得将银子花在自己身上,给他买书倒大手大脚。他没去提亲的时候,阿娇也没想过要调理身子,要嫁给他了,她才开始为了他服药,多苦都不怕。   心中一动,赵宴平看着阿娇问:“昭哥儿说,你还学做汤了?”   阿娇错愕地张开了唇。   这孟昭,怎么什么都跟他说?   两朵红晕飞到她脸上,阿娇还想背过去掩饰,赵宴平突然将人抱到怀里,托起她的脸狂亲起来。 第114章   阿娇发现自己白心疼赵宴平了。   这人虽然瘦了, 看着好像吃了很多苦头一样,可这只是表象罢了,他脱了衣袍的身躯依然健硕, 他抱着她的时候依然力大无穷, 哪里用得着阿娇再给他炖补汤?那些汤汤水水的,她留着滋补自己还差不多!   两人的第一次新婚夜什么都没做, 这一次,赵宴平像是要把那次欠她的也补回来一样,搂着她就不肯松手。   阿娇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还没睡够,脖子一痒, 他又来了, 下巴上有短短密密的胡茬,一下一下地扎着她, 让阿娇想要忽视继续睡觉都不成。   “困。”阿娇避开他的唇, 小手也去推他。   他什么都没有说,仍是追过来, 压住她的唇, 熟练无比。   阿娇空有拒绝的心, 却没有拒绝的力气, 一刻钟后, 赵宴平又将她抱坐了起来。   他似乎特别喜欢这样, 两人面对着面, 投在窗户上的影子就像一个人。   等到一切都归于平静, 阿娇被他放回被窝里躺着,阿娇才震惊地发现, 窗外已经有些蒙蒙亮了。   “还能再睡半个时辰。”   赵宴平躺下来,拥着她道。   他一身的热气, 阿娇实在怕了他的体力,躲出他的怀抱,一个人躺在炕头角落。   借着窗外淡淡的光亮,赵宴平凝目看她。   连阿娇自己都不知道她现在的长发有多乱,眼皮也因为几次漫长的亲密而发肿,可在赵宴平眼中,她秀眉琼鼻,就像天上下凡,被他这个粗人误打误撞捡回来的仙女。   赵宴平笑了笑。   阿娇差点怀疑自己看错了,直到那罕见的笑容在他脸上停留地时间长了些,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阿娇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唇角:“原来你也会笑,以前咱们一起生活那么久,我都没见过你笑。”   赵宴平握住她手,看着她道:“我找到了香云,也娶回了你,知足了。”   阿娇想想他以前吃过的那些苦,一桩桩事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确实没多少轻松的时候。   阿娇靠回了他怀里,抱着他道:“你有出息,我的铺子生意也不错,咱们一起努力,会过得越来越好。”   赵宴平亲亲她头顶。   以前的努力是为了找到妹妹,为了早点配得上她,今天开始,他会更加努力,好让阿娇、母亲跟着他享福,好给两个妹妹撑腰。   两人相拥打了一会儿盹儿,天渐渐亮了,赵宴平揉揉阿娇的脑袋,见她困得不成样子,赵宴平低声问道:“是先敬茶回来再睡,还是多睡一会儿,晚点再敬茶?”   阿娇立即睁大了眼睛。   虽然柳氏温柔可亲,可她也不能仗着婆母好说话连敬茶都要推迟啊。   忍着酸乏的腰腿胳膊,阿娇抱着被子坐了起来。   两人的衣裳被赵宴平甩得到处都是,两只绣鞋一只丢到了桌子底下,一只倒扣在炕沿底下,足以让人想象出一对儿新人昨晚都做了什么,而这样不自持不稳重的赵宴平,大概只有阿娇一人能领教了。   “柜子里有一身红色的敬茶装,你拿给我。”阿娇背靠着墙,使唤赵宴平道。   赵宴平只穿中裤下了地,露着精瘦的窄腰与宽阔依旧的肩膀,那白如美玉的后背上多了几道细细的指甲抓痕。阿娇脸上一热,垂着眸子不肯承认那都是她的杰作,等赵宴平拿了她的敬茶装回到炕沿前,阿娇赫然发现,他的腹部腰侧竟然也有几道。   阿娇咬唇回忆,这里的又是怎么来的?   她羞答答的,赵宴平当她还是放不开在自己面前穿衣,便将敬茶装放到阿娇一旁,他将两人散乱的新婚礼服都捡起来放到椅子上,再去衣柜里找自己的衣裳。   稍顷,两人都打扮好了,赵宴平去开门,才发现冬竹已经再外面等候多久了。   他去过绣铺好几趟,早在阿娇的几个丫鬟心里挂上了“准姑爷”的号,现在冬竹看他就跟看老熟人一样,笑个行个礼,便端着洗脸盆走了进去。   翠娘早做好了饭菜,这会儿也溜了过来,趁赵宴平在外面坐着,翠娘跑进去,围着阿娇说了好多话,别提多亲热了。   等翠娘出来了,赵宴平才进去洗脸,夫妻俩再一起去后院给柳氏敬茶。   “娘。”阿娇双手托着茶碗,跪在柳氏面前,感慨万千地唤道。   上次敬茶时,她只能喊柳氏太太,如今才算真的成了婆媳。   柳氏笑着接过茶水,喝完了,柳氏取出两份见面礼,一份是之前她送过阿娇的一对儿翡翠镯子,一份是支赤金的凤头簪子。   “这次可要收好了,再也不许还我了。”将东西放到阿娇手里,柳氏捂着儿媳妇的手笑道。   阿娇怪不好意思的。   赵家人少,等孟昭给柳氏、赵宴平敬了茶改了口,敬茶礼简简单单地便结束了。众人移步到前厅用饭,翠娘见他们忙完了,便与冬竹一起,将她一早就起来忙活的丰盛早饭端了上来,既有北方常见的早点包子,也有江南百姓常吃的小馄饨。   “翠娘长大了,厨艺也越来越好了。”阿娇尝了尝,笑着夸道。   翠娘笑得眼睛弯弯。   吃了早饭,赵家现有的几个下人都来拜见阿娇,不过除了郭兴、翠娘兄妹,对阿娇来说,就只有柳氏身边的百灵是生人,赵家这边,人口真的是再简单不过了。   柳氏看出阿娇颇为困倦,体贴地让阿娇回房休息。   赵宴平去了书房,阿娇无人打扰,一口气睡到了快晌午,总算将欠下的都补回来了。   “太太可有找过我?”重新梳头时,阿娇问冬竹。   冬竹笑道:“没有,太太只陪少爷玩了一会儿,然后一直都待在后院。听翠娘说,太太很喜欢拾掇花花草草,平时也不怎么出门应酬,空了就给官爷做衣裳,对了,今早太太还给少爷量了身高尺寸。”   阿娇还挺心疼这样的婆母的,才四十多岁就成了寡妇,又不能随意出门,只能围着花草过日子了。   赵宴平猜测她快醒了,过来了。   昨晚两人光弥补错过的三年光阴了,都没怎么说话,阿娇让冬竹出去,向赵宴平打听婆母的情况。阿娇的意思是,可以让婆母与赵宴平同僚的母亲走动走动,有了交际,日子便不会过于枯燥。   既然她提起了这个,赵宴平便与阿娇解释了赵家在京城所处的形势。赵宴平在大理寺只有两三个私交不错的同僚,其他给家里下请帖的官家女眷,多是想通过他与卢太公或宣王府攀上交情。赵宴平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也不想给恩师、妹妹添麻烦,所以才让母亲称病,推拒了各种应酬。   阿娇一点就通,道:“你说得对,是该这样,那以后我也少出门了,除了绣铺、姑母家哪都不去,在家里多陪陪娘。”   赵宴平道:“嗯,不应酬,但春日风景好,你们也可以出去踏踏青,或是去寺里拜拜,也不用天天闷在家里。”   阿娇又问了问香云、沈樱。   赵宴平脸上的轻松褪去,看着窗外道:“香云人在王府,她不好给家里传信儿,咱们也不好打听,不过她在王府住了十年,还平平安安养大了两个孩子,既然王爷没有继续追究她的欺君之罪,现在应该也没什么麻烦。倒是小樱,虽然她没说,谢府的人对她应该不会太客气。”   妹妹这案子,徐家的鲁氏主仆都被砍了脑袋,尼姑庵的静文师太只是证人,真正该死的是虐待妹妹的庵主。根据静文师太所说,庵主被另一方带走了,至今毫无音信。那暗处的人明明要追查妹妹的身份,却在抓到庵主后隐匿不出,反而让惠妃一党揭发了妹妹的欺君之罪,铲除了官场默认的属于宣王一派的工部尚书,说明什么?   要么是对方还想再等等,等恰当的时机拿此事对付宣王,要么就是对方只想定妹妹一个欺君之罪,却不想连累宣王少了一个姻亲助力。   能比惠妃一党先注意到小樱与妹妹容貌相似的,只可能是谢府的人,而谢府的人若抓了尼姑庵庵主,恰好符合第二个动机。   赵宴平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猜测,但他就是肯定,那庵主一定是在永平侯或永平侯夫人的手中。   侯府想对付香云,却没有成功,恼羞成怒之下,只能把怒气发泄在小樱头上。   眼下赵宴平最担心的,就是嫁给谢郢的小樱。   如果能早料到这一日,赵宴平宁可辜负谢郢对小樱的一片情意,也不会把小樱嫁给他。   像是知道赵宴平在想什么,阿娇回门的第二天黄昏,谢郢就带着沈樱来赵家做客了。   沈樱与阿娇陪在柳氏身边说话,谢郢与赵宴平去了书房。   “不瞒大哥,小樱在侯府住的不是很舒心。”落座之后,谢郢惭愧地道。   赵宴平握了握拳,问他:“你待如何?”   谢郢看到了他的拳头,他觉得,如果他无法给赵宴平一个满意的答复,赵宴平肯定会撺掇沈樱与他和离。   沈樱是他等了两年才娶到的妻子,谢郢也不想她困在侯府闷闷不乐。   “如果大哥舍得,我想带小樱外放,一起离开京城。”谢郢提出了他的应对之策。   赵宴平皱了皱眉。   谢郢及时道:“小樱怀孕了,换个地方换个心情,对她对孩子都好。”   这下子,赵宴平便是舍不得妹妹离开太远,也不可能去说服妹妹离开谢郢了。   “侯爷会同意?”赵宴平问。   谢郢松了口气,随即笑道:“小樱她,还挺厉害的,我嫡母也被她气得不轻。父亲最烦家宅不宁,我提出外放,父亲定会应允。”   虽然如此,赵宴平还是不舍妹妹,道:“总是外放也不是长久之计,难不成你们一辈子都不回京城了?”   谢郢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与小樱还年轻,嫡母却已经五十了,哪里用等一辈子,且京城风云变幻,几年以后这京城会变成什么样,谁说得清?”   赵宴平眉峰微挑。   谢郢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转移了话题。 第115章   谢郢十九岁高中探花, 在京城颇有才名,他自愿放弃留在翰林院,外调去了武安县。谢郢担任武安县知县三年, 颇有政绩, 深受百姓敬仰,回京后直接封了正六品的京官。如今他有意外调, 永平侯跟吏部的熟人打点了一番,找到一个从五品的山西朔州知州空缺。   朔州比武安县距离京城近多了,有什么急事快马加鞭两三天就能赶回来,永平侯觉得不错, 问了谢郢, 谢郢也满意,永平侯就托吏部的熟人将谢郢的名字顶了上去。   吏部每次拟任新的官员名单, 都会写折子请皇上过目定夺。   从五品的知州不是小官了, 淳庆帝看折子看得很认真,瞧见谢郢的名字, 淳庆帝挑挑眉, 问吏部尚书:“谢郢这小子才回京两年多, 怎么又急着去外放了?”   通常都是地方官争破脑袋想进京, 京官外调, 要么是升官被委派以重任, 要么是同级或降级调去地方, 这种都算是一种惩罚。像谢郢这种年纪轻轻、前途大好且家里也有背景的, 居然出现在外调名单上,八成是他或永平侯的主意。   淳庆帝觉得, 谢郢如此优秀,永平侯不至于因为儿子是庶子就故意将人往外撵, 肯定是谢郢自己想去外头。   吏部尚书也琢磨过此事,回家他还跟妻子纳罕过,说不懂永平侯是怎么想的,没想到妻子一句话解了他的困惑。   如今淳庆帝问起,吏部尚书不敢提及宣王府,只说谢郢务实,更喜欢为百姓做实事。   淳庆帝一听这就是糊弄人的说法,批了折子,等吏部尚书走后,淳庆帝一边继续看其他折子,一边问守在一旁的高公公:“你说说,谢郢是怎么想的。”   高公公笑道:“皇上贵人多忘事,可能已经忘了,小谢大人去年新娶的妻子是大理寺赵宴平的次妹。”   淳庆帝笔尖一顿,想起赵宴平有个妹妹在宣王府了。   “小谢大人夫妻俩是去外面躲清闲了。”高公公一句话总结道。   淳庆帝摇摇头,把此事当成了乐子。   虽然是乐子,淳庆帝仍然不太满意永平侯夫人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据他观察,宣王妃在王府里恪守本分,从来没有闹出过什么乱子,只是因为宣王妃放不下过去,年纪又大,老三才不怎么喜欢她。老三呢,虽然有自己偏宠的女人,对嫡长子的教养却从没疏忽过,随驾去哪都必然会带上嫡长子。   宣王妃不干涉老三宠别人,老三也不去打扰宣王妃缅怀青梅竹马的亡太子,夫妻俩表面和和气气,又共同看重嫡长子,这样就很不错了,偏偏谢皇后与永平侯夫人非要插一脚,跑到江南去查赵氏的底细。尼姑庵的庵主至今没消息,也没有什么用了,多半已经被灭了口。   他能想到的,老三肯定也想到了,虽然这事最终是惠妃那边捅出来的,但永平侯夫人、谢皇后的心思也昭然若揭,老三能高兴有人要害他的枕边人?   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就是这些女人,看看永平侯,就从来没敢在老三面前摆什么舅舅架子,更不曾自以为是地替老三做过什么。他这个皇帝还活着,皇子的母族们就大张旗鼓地搞什么结党营私,是以为皇上都没她们聪明?   埋头批阅奏折的淳庆帝,发出了一声嗤笑。   有永平侯帮忙打点,也有淳庆帝乐意成全,谢郢很快就拿到了吏部下发的调任文书。   外放是大事,谢郢拿着文书去给嫡母永平侯夫人请安。   永平侯夫人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段时间她与沈樱斗了几回,她存心让沈樱吃点苦头的时候,沈樱不孝,都躲开了。她想与沈樱表现婆媳和睦的时候,沈樱故意当着客人的面装弱不禁风,言语中暗示在她这里受了委屈,惹得那些官夫人在背后议论她是假菩萨。   永平侯夫人后知后觉地才发现,沈樱就是个不要脸不讲体面的村姑,她拿规矩孝道来压沈樱,沈樱根本不听,闹大了,反而坏了她贤惠的名声。与其留着沈樱在侯府碍眼,不如就让谢郢带沈樱去外放,眼不见心不烦。   侯府这边都打点好了,谢郢再带着沈樱去赵家辞行。   沈樱有孕并未曾声张,侯府众人都不知情,柳氏、阿娇已经知道了,得知谢郢调任的朔州离京城不算太远,只要马车走慢点不至于因为路途颠簸动了沈樱的胎气,柳氏终于放心了,只是仍然不舍。   沈樱想的挺开,笑道:“反正我留在京城也不能天天来看您,不如去外面逍遥快活。京城的胭脂铺子有李叔、秋月照看,我很放心,等我到了朔州,我再开个新铺子,谢郢去哪里外放我就在哪里开,开得越多赚的越多。”   “你个财迷,也就谢郢受得了你。”柳氏捏了捏小女儿的脸。   沈樱笑笑,拉着阿娇的手道:“嫂子,明天我就走了,我娘、大哥就全辛苦你照顾了。”   阿娇拍拍她手道:“家里的事不用你担心,到了朔州你好好养胎,生完再操心铺子的事也来得及,千万别累着了自己。”   沈樱都懂,嫂子不能生养,她若是不照顾好自己把孩子弄没了,不提她与谢郢,嫂子得多难受?   诉了离情,翌日小两口就轻车简行地离京了。   柳氏无精打采了两日,好在有阿娇、孟昭陪着,又听赵宴平说了些朔州的风土民情,是个百姓安居乐业的好地方,女儿女婿在那边不会吃什么苦头,柳氏才恢复了精神。   眨眼就到了三月二十九。   官府会在每月月底的休沐日前将当月的俸禄发下来,赵宴平是正七品官,论理该发七石半米,不过现在都直接发银子,七石半米折算下来是三两七钱的银子,再加上朝廷给的一些贴补,赵宴平现在每个月都能拿四两银。   回家之后,赵宴平习惯地先去后院找母亲,将俸禄交给柳氏。   柳氏早想好了,接了儿子的四两银子放到钱袋子中,再将钱袋子交给儿子,柔声道:“娘年纪大了,不想再费神算来算去,阿娇自己开铺子,还当过账房,她脑袋好使,以后家里的银子就都交给阿娇管吧。”   赵宴平惭愧道:“这银子若都是儿子挣的,给阿娇管也没什么,可里面几乎都是您自己的银子。”   他这两年的俸禄,基本都花的差不多了,妹妹出嫁的嫁妆他都没帮上什么忙,是妹妹给了母亲一笔银子,母亲再贴补点,才预备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嫁妆。   柳氏嗔怪道:“咱们是母子,你跟我算那么清楚做什么?再说了,你现在一个月才赚四两,百灵、翠娘、郭兴、春竹、冬竹每人五钱月例,这就是二两五,再加上咱们这一家子主仆九人的吃穿,还有每年十五两的赁宅子钱,你的月俸根本不够用,娘不把存银都交给阿娇,你是准备让阿娇掏她自己的银子替你管家?”   赵宴平平时都不怎么算账,只知道自己的俸禄能支撑一家人的开销,如今多了阿娇、孟昭还有两个丫鬟,他每个月只赚四两,除非过得特别紧巴,确实不够用了。   被母亲这么一算,赵宴平更加惭愧了。   柳氏笑道:“你也不用觉得惭愧,你都没去私塾读过书,光靠自己走到今日,做了七品京官,多少秀才郎都比不上你。咱们现在的日子是紧巴一些,但也能过下去,等将来你升了官,月俸够养活咱们一大家子了,家里就能宽裕些了。没升官也不怕,以你现在的月俸也只需娘贴补一点,够咱们再维持几年的,万一哪天维持不下去了,大不了退了这宅子,再赁个小点的,娘也不用丫鬟了。”   柳氏想的很开,赵宴平心里却颇不是滋味儿。   娶阿娇那晚他还发誓要让母亲、阿娇跟着他过好日子,结果到头来,他现在的月俸都难以维持现在的生活。   “还是您先管着吧,等我每个月的俸禄能存下来一点了,再交给阿娇。”现在给阿娇,赵宴平怕阿娇偷偷地拿私房钱贴补公账。   柳氏想了想,觉得儿子说的有道理。   娘俩商量好了,一起来前院吃饭。   阿娇就发现,今日赵宴平的神色似乎不太好看。   晚上歇下了,两人虽然躺在一个被窝里,赵宴平却没有那个意思,躺下后就对着屋顶发呆,阿娇更担心了,小声问他:“是大理寺出了什么难办的案子吗?”   赵宴平摇摇头。   阿娇扯了扯他放在身上的手:“那是为什么?”   赵宴平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道:“老太公最近身子不太好,经常咳嗽。”   这倒也是事实,卢太公都六十七岁高龄了,本来已经退了下去,可淳庆帝找不到合心意的接任官员,又将卢太公请了回来。大理寺卿可不是什么闲差,各地的案子一件件地送进京,没个完,核实案件又费脑袋,这两年卢太公真是一年比一年可见地衰老下来了。   阿娇送赵宴平的第一份礼物就是卢太公编的书,就算赵宴平没拜卢太公为师,阿娇对卢太公有一种好感,听说卢太公病了,阿娇的心也是一沉。   “那,那你明日去探望探望吧,正好休假,有什么能帮的就帮帮老太公。”阿娇提议道。   赵宴平抿唇,他一直都很少去理国公府,怕被人议论他刻意讨好卢太公。   阿娇却道:“你是什么品行,卢太公比谁都清楚,说句不好听的,老太公年事已高,不定哪天就去了,你明明关心他却忍着不说,真到了那一天,你后悔也来不及。”   赵宴平忽然想到了他与阿娇。   当年他就是因为什么都不说,才害阿娇伤心离开,男女感情如此,师徒情分又何尝不是?   阿娇年轻,能等到他的补偿,卢太公却没那么多时间了。   “好,明早我就去瞧瞧他老人家。”   “嗯,我也早点起来,给他老人家炖碗烫,这点东西,你带过去也不用担心被人说什么。” 第116章   炖汤费功夫, 阿娇惦记着这件事,天未亮她就醒了。   她一醒,赵宴平也醒了, 跟着坐起来穿衣裳。   阿娇心疼他平时去大理寺当差都要早起, 一边穿衣裳一边让他多睡一会儿。赵宴平已经神思清醒了,坚持道:“你去忙你的, 我去打打拳,有阵子没练过了。”   阿娇拗不过他,两人一起出了屋。   下人们都还没起来,阿娇搓搓手, 轻手轻脚地去了厨房。厨房里有之前没吃完的半只鸡, 留着今天做菜用的,阿娇嫌半只鸡难看, 卷起袖口走出厨房。家里还养了两只活鸡留着吃, 放在倒扣的笼子里养着,阿娇掏了一只出来, 准备把这只宰了。   娇滴滴的小女人拎着一只挣扎乱叫的三黄鸡, 怎么看都让人担心那凶巴巴的鸡会把她弄伤, 赵宴平大步赶过来, 抢走阿娇手里的鸡道:“你去准备别的, 我来杀鸡。”   阿娇还想抢回来:“我会弄, 你个大男人动什么手, 打拳去吧。”   赵宴平看着她问:“真把我当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   天色暗沉沉的, 却挡不住他黑眸中的戏谑,其实昨晚两人什么都没做, 但赵宴平这么一说,阿娇鬼使神差就想起来赵宴平去绣铺找她提亲的时候, 像恶霸一样将她压在桌子上亲的情形,他的力气大的吓人,她根本没有拒绝之力。   这家伙连她一个大活人都能轻易制服,还解决不了一只鸡?   “算了,你弄就你弄。”阿娇红着脸丢下他,匆匆去了厨房。   赵宴平要去厨房拿菜刀,进来了,见她立即侧转过去,不想与他对视,那娇羞的姿态,若不是时机不对,赵宴平真想现在就将她抱回屋里去,做点什么。   分开三年,新婚才半个月,如果不是昨晚因为发现自己的穷才没有兴致,赵宴平每晚都会要她。   一刻钟后,赵宴平拎着处理好的鸡走了进来。   阿娇已经烧好了水,赵宴平仍是怕她会烫伤,留在厨房,自己来烫鸡毛。   这会儿也就需要收拾这只鸡了,阿娇没事干,站在旁边看赵宴平处理鸡毛,他只穿了一身中衣,锅里的水汽袅袅娜娜地腾起来,他仔仔细细地拔着鸡毛,认真的神态与他看书时一样,而且因为他变白了不少,显得更俊朗了,拔个鸡毛居然也让阿娇看得入了神。   赵宴平突然朝她看来。   阿娇被烫了般扭过头。   赵宴平笑笑,很快就将一只鸡收拾得干干净净了,保证卢太公挑不出一根杂毛。   “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洗洗手就出去吧。”   阿娇舀了一瓢水,要给赵宴平洗手。   赵宴平蹲在刚刚收拾鸡的那个盆子边上,接水洗手,洗完擦干净,在阿娇撵他出去的时候,赵宴平突然将她压在门板上,托起她的脸亲了起来。阿娇着急炖鸡汤呢,不耐烦地拍他,赵宴平适可而止,在她通红的耳垂边上道:“晚上再来。”   阿娇捶了他一拳。   赵宴平笑着出去了,出门就见翠娘从下人房那边绕过来了,赵宴平神色一敛,又恢复了平时的冷峻模样。   翠娘还在揉眼睛,猛不丁瞧见厨房里走出个大男人,吓了她一跳,认出那是官爷,翠娘才奇怪地问:“官爷怎么起的这么早?肚子饿了吗?”   除了肚子饿,翠娘想不出官爷为何要去厨房。   赵宴平淡淡道:“夫人要炖鸡汤,你去帮忙吧。”   翠娘一听,忙跑到厨房里去了。   阿娇才整理好仪容,开始炖鸡,翠娘进来后,阿娇让翠娘自去准备早饭,孝敬卢太公的鸡汤,阿娇准备亲力亲为。翠娘得知这鸡汤是炖给卢太公的,便也不抢着帮忙了,一边预备早饭一边与阿娇聊起天来。   翠娘很能说,难得能跟夫人一起做饭,翠娘就将这三年她还没来得及告诉阿娇的赵家里面的事都说了出来,包括当年赵宴平是怎么吐血的,说的比沈樱详细多了。   阿娇除了心疼赵宴平的那口血,心里也很甜,天底下有几个男人会为了女人吐血呢?   “对了翠娘,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官爷有些不一样了?”   阿娇突然问道。   翠娘疑惑地看向她:“最近?最近是多近?我没感觉啊,官爷不一直都是冷冰冰,寡言少语的?”   阿娇提醒道:“我是说,官爷与香云姑娘相认以后。”   以前赵宴平心事重重,很少做些轻浮之举,便是夜里睡在一起,赵宴平也只是闷声要她,从不会说什么。但这次阿娇再嫁过来,赵宴平明显不一样了,虽然说得也不多,但他竟然在某次亲她的时候随口夸她长大了,还有今早,他还在厨房里对她那样。   这就是阿娇感受到的变化。   可惜翠娘看到的只有白日威严冷峻的官爷,除了刚进京时发现阔别一年的官爷变瘦了更俊了,翠娘再没有发现别的变化。   “夫人觉得官爷哪里变了?”翠娘反过来问阿娇。   阿娇当然不能说,赶紧转移了话题。   为了这顿鸡汤,阿娇一直忙活了两个时辰,终于熬好,她尝了一口,再给赵宴平、柳氏舀了一小碗,确定大家都觉得好喝,她才将鸡汤舀到汤碗中,盖上盖子放进食盒,让赵宴平快点出发去理国公府。   她的小脸红扑扑的,杏眸亮晶晶的,一心为他打算,也一心希望卢太公早日康复。   但熬了这么久的鸡汤,她只尝了一口。   赵宴平突然做了一个决定,将食盒放到桌子上,吩咐冬竹道:“扶夫人回房更衣打扮,稍后夫人随我一起去理国公府。”   阿娇大吃一惊,随即连忙摆手不要去。   赵宴平道:“我拜老太公为师,喜酒都请老太公来喝过了,也该带你去给他老人家请安见礼。”   阿娇仍然觉得不合适,柳氏笑道:“宴平说的也对,阿娇你就别推辞了,快去收拾收拾,再耽搁下去,鸡汤真要凉了。”   母子俩都劝她,阿娇无奈,只好回房换了身出门做客的好衣裳,简单打扮打扮,随赵宴平一起上了马车。   可阿娇紧张。   进京这么久,京城的大户人家阿娇只去过姑父的将军府,旁的高门大户她都没去过,这次去理国公府,阿娇怕自己笨手笨脚失了礼数,怕自己给赵宴平丢人。   赵宴平一手扶着食盒,免得食盒倒了洒出汤水,一手握着阿娇的手解释道:“老太公虽然贵为国公爷,但平易近人并没有什么官威。国公府里人口也很简单,师母早已过世,老太公只有卢大人一个儿子。卢大人与卢夫人一共生了一儿两女,两位姑太太都已嫁人,卢公子年方二十三,娶妻梅氏,膝下有个三岁的小少爷。”   简单来说,理国公府现在只有卢太公、卢大人夫妻、卢公子一家三口。   “你去了,应是梅氏接待你,你们年龄相近,不必过于拘束。”   赵宴平一一地介绍道,连卢家众人的脾气都告诉了阿娇。   他语气轻松,阿娇心中也有了底。   理国公府到了。   卢太公正与儿孙争吵,起因是卢太公将一份卷宗带了回来,要带病审案,可卢大人担心老父亲劳累不利于养病,便与妻子、儿子、儿媳连同三岁的孙子俊哥儿一起跪在卢太公的病床前。   卢太公是躺床上了,可他不高兴,一直在数落儿子。   太公又何如,京城百姓人人夸赞的神探又如何,年纪大了,照样顽固不讲理,一旦儿孙不肯如他的意,就开始骂儿孙不孝。   卢大人心累,因为有个厉害的爹,还有个考了状元郎的儿子,显得中间的他特别平庸。平庸就平庸吧,他认了,可他明明是孝顺老爷子,还要被老爷子骂,当着儿子儿媳孙子的面骂,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一家人正僵持着,门房派人来通传,说赵宴平夫妻来探望老太公了。   卢太公眼睛一亮。   卢大人的眼睛也亮了,徒弟等于半个儿子,让赵宴平来劝老爷子吧,他劝不动了!   穆管事亲自去迎赵宴平、阿娇进来,路上快速解释了家里的情况,提醒赵宴平稍后劝着点。   赵宴平还没看到卢太公,头已经疼了起来。   卢太公的脾气可不小,大理寺谁差事办砸了,或是有什么疏忽,定会被卢太公骂一顿。底下官员都怕他气出个好歹,一个个跟孙子似的不敢顶嘴,还叫他去劝卢太公消消气,赵宴平去一次,就要跟着挨一次骂,日子过得并不比卢大人这个亲儿子好多少。   众人在卢太公的病床前见了面。   卢太公看到阿娇,年纪轻轻又懂事的小徒媳妇,还给他炖了鸡汤,便把脾气都压下去了,等他尝了一口鸡汤,味道鲜美,香而不腻,卢太公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一边喝汤一边夸阿娇厨艺好。   阿娇谦虚说都是照着书上的方子学来的。   梅氏笑道:“夫人教教我吧,我学会了,也经常炖给祖父喝。”   阿娇就这样跟着梅氏离开了,两个年轻的小媳妇一起探讨厨艺。   卢大人夫妻也及时地退下了。   卢公子想留下来孝敬祖父,卢太公摆摆手将他撵走了,对赵宴平道:“你扶我去书房。”   赵宴平恳求道:“朝廷定下休沐日为的就是让官员休息,您有什么案子,养好病再审也来得及。”   卢太公瞪他道:“说的轻松,通州焚尸案你知道吧?凶手一年烧死一个人,前后共有七人受害,已经确定身份的三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还有四人身份不明,弄得通州城的百姓人心惶惶。今年倒是抓了一个嫌犯,还给定了罪,嫌犯认罪了,他的家人却跑到官府喊冤,说不定就是屈打成招。若大理寺不及时核实,造成冤案,真凶却还在外面逍遥,伺机而动,再有百姓惨遭毒手,谁负责?”   通州刚将这起案子递交大理寺的时候,赵宴平倒是有所耳闻,不过此类大案都直接送到了卢太公手里,其中详情赵宴平并不知晓。   “恩师若信得过,我愿代恩师审核此案。”赵宴平跪在卢太公的床前,还是希望卢太公能卧床休息。   同样是劝说,卢家儿孙只能劝卢太公休息,提不出什么解决方案,赵宴平不一样,他也是大理寺的,他可以替卢太公效劳。   赵宴平不来,卢太公想不到要他帮忙,刚刚听说徒弟来了,卢太公已经动了这个念头。   “你行吗?”坐在床边,卢太公挑衅地问道。   赵宴平垂眸道:“弟子不知,惟有全力以赴。”   卢太公想了想,道:“卷宗都在书房,我给你五日时间,破不了你往后再也别来我面前逞能。”   赵宴平颔首:“好。” 第117章   穆管事将焚尸案的卷宗都搬到了卢太公的卧室, 卢太公躺着休息,赵宴平坐在一旁凝神翻阅。   案宗主要记述了七起焚尸案发生的时间,尸体发现地点、报案人身份、已经查明的三位受害百姓的身份, 以及当地官员查案的一些线索总结。因为凶手每次作案的方式都不相似、死者也涵盖男女老少毫无共同点, 一直到发生第五起焚尸案后,当地官员才意识到凶手可能是同一人, 急忙报给大理寺,上报当年大理寺派人去查,可惜也没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赵宴平看得很慢,中间卢太公还睡了一会儿, 睡醒就见赵宴平已经看完了, 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卢太公要喝水。   赵宴平扶他起来坐好,端来茶水, 师徒俩又聊了聊这起案子。   卢太公也是重回大理寺不久才知晓的这个案子, 他想亲自去查,但此去荆州路途遥远, 卢家众人不放心让他去, 淳庆帝也不放心。卢太公一直惦记着这个案子, 这次荆州上报说抓到了凶手, 卢太公很高兴, 可是翻阅完供词, 才发现嫌犯有屈打成招之嫌。   卢太公不知道这案子也就罢了, 知道了却无法抓到凶手, 哪天他死了都难以瞑目。   赵宴平明白,无论是为了卢太公, 还是为了那些惨死的百姓,他都想抓到这个凶手。   “卷宗你带回去吧, 明早带回大理寺,今晚你也提前把包袱收拾好,明早我就将大理寺的调派文书交给你,你早早出发,争取将案子破了。”卢太公咳了咳,吩咐道。   赵宴平则劝卢太公安心休养。   转眼也到了用午饭的时间,卢家留赵宴平、阿娇在府里用饭,赵宴平婉拒了。   阿娇跟着他上了马车,马车出发后,阿娇才看着他怀里的卷宗问:“这是什么?”   赵宴平神色沉重,简单介绍了这个案子。   暮春晌午的阳光明媚耀眼,阿娇却因为他的话遍体生寒。世上怎么会有那么歹毒的人,一年杀一个人还不够,还要将尸体烧毁,让失了亲人的家人也难以分辨。   赵宴平握住她手,低声道:“太公要我去查案,明一早出发,限期三个月。”   阿娇心一紧,反过来捂住了他的手。   赵宴平笑了下,安慰她道:“我过去查案,大理寺会安排两个下手给我,当地文武官员也会全力配合,你只需担心我破不了案,不必担心我会受伤。”   阿娇靠着他的肩膀,除了担心,她还不舍。   两人刚成亲半个月,他就要跑到荆州去,至少去三个月。   但阿娇更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多厉害,他去了,凶手可能就会被抓到了,为了能尽快还那些百姓一个公道,她也该支持赵宴平去。   心中忽然一动,阿娇期待地问:“我能随你一起去吗?”   之前两人一起去苏州府城,他照样也破了案,到了荆州阿娇就只留在官驿伺候他起居,绝不会耽误他做正事。   赵宴平解释道:“荆州距离京城两千多里,与苏州差不多,我们三人快马加鞭,十来日能到,若是带上你,只能坐车乘船,路上就要耗费月余功夫。”   阿娇明白了,没再让他为难。   回了狮子巷,赵宴平再与母亲解释一遍,随便用了些午饭,便去书房研究卷宗了。   阿娇婆媳俩一起帮他收拾包袱鞋袜,一个包袱塞得满满,想到他一路骑马,不宜带太多,无奈又挑了好多出来,最后只剩三套夏季的衣裳,两双看起来普普通通但非常耐穿的千层底。   晚饭时柳氏又嘱咐了儿子很多。   赵宴平不停地“嗯嗯”点头,阿娇默默地吃饭,等饭后夫妻俩回了房间,从现在开始到明早赵宴平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了,阿娇便抱住赵宴平,舍不得松手。   早上在厨房还嫌他变得不正经了,如今要分开了,阿娇才开始后悔那时候为何没多给他亲会儿。   赵宴平暂且也将案情抛到脑后,一心陪伴娇妻。   该嘱咐的柳氏都说了一遍,阿娇被他连着狠要两番,明明很累了,却一点都不困,趴在他的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越来越俊美的脸。也是奇怪,无论男女,都应该越老越不如年轻的时候,赵宴平一个快三十的大男人,反而越长越俊。   “你是京官,地方官会不会为了贿赂你,送你美人给你铺床叠被?”阿娇突然想到这层,摸着他的脸问。   赵宴平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口道:“我是去查案的,又不能给地方官提供什么好处,谁会贿赂我。”   阿娇咬唇:“也许凶手就是当地的哪个官员呢,贿赂你是为了让你故意装傻。”   赵宴平正色道:“那他只会自投罗网。”   阿娇看着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是丁点都不担心有人会送美人了。   送就把对方当嫌犯,看谁敢!   ======   翌日一早,赵宴平直接带着家人收拾的包袱去了大理寺。   卢太公来得稍微晚一点,写了调派文书盖上大理寺卿的官印交给赵宴平,再点了两个机灵的协助查案的小吏给他,三人便骑上官马,出城去了。   大理寺的其他官员都看得出来,卢太公在重用赵宴平,但也没有人羡慕。荆州这案子连续七年都没破,恐怕卢太公亲自去了也未必能抓到凶手,赵宴平成功破案的机会更小。破不了案,赵宴平累死累活白跑一趟,还要被人嘲讽空有虚名。破了,那说明赵宴平真有这个本事,卢太公怎么重用他大家都服!   淳庆帝也有关注荆州的案子,得知卢太公竟然派了新收不久的徒弟去,朝会之上,淳庆帝在卢太公禀报其他案子时,特意问了一下:“你让一个七品小评事去查荆州焚尸案,可靠吗?”   卢太公脸上的褶子都没动,垂着眼道:“去年老臣派了大理寺左少卿去,照样无功而返,可见能不能破案与官职高低无关。皇上若实在不放心,就请皇上准许老臣去荆州,老臣一日不抓住那凶手,一日就不回京城!”   这句话说得语气有点重,说完卢太公就在大殿内咳嗽起来,吓得旁边的官员及时扶了一把,帮他捶背。其他官员都善意地摇头,只有无辜被卢太公提了一嘴的没能破荆州案的大理寺二把手左少卿蔡岐,神色微讪,低头做惭愧状。   淳庆帝看着卢太公咳红了一张脸,心想他真派卢太公去,只怕卢太公还没到荆州,就被颠簸得想回也回不来了。   看着卢太公的老态,淳庆帝也想到了自己。   卢太公快七十了,他也快六十了,君臣俩到底谁会走在前头,都说不准啊。   为了让卢太公多活几年,淳庆帝下旨命卢太公回府养病,先养一个月,好了再回大理寺。   他一片好心,却被卢太公私底下嘀咕了一顿。   什么皇帝,他辞官养老的时候皇上非要把他请回来,现在他兢兢业业地掌管着大理寺,皇上又非要他回去养病!   ======   赵宴平这次去荆州,对大多数官员来说都只是听听而已,但也有几位私底下议论了一番。   毕竟赵宴平都是他的侄女婿了,傍晚薛敖回到将军府,便对孟氏提了此事:“你说说,赵宴平这算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成亲半个月就被派去两千里以外的荆州,卢太公这么信任他,他要是破不了案,回京就等着被人笑话吧。”   孟氏瞪他道:“你怎么就不会说点好听的?宴平能从一个小捕头做到今天的七品京官,靠得可不是那位进了宣王府的妹妹,卢太公派他去,就说明卢太公相信他一定能破案,等宴平立了功回来,年底三年一次的政绩评审卢太公再为他美言几句,说不定官职还能升一升。”   薛敖叹道:“不是我泼自家亲戚的冷水,七年都没破的案子,你,你还是别想太美的好。”   孟氏干脆不理他了。   埋怨丈夫乌鸦嘴归埋怨,孟氏还是去了一趟狮子巷。   阿娇在陪柳氏修剪花草,给自己找点事做,才不会老去想那远行的男人。   孟氏与柳氏寒暄几句,就与阿娇单独回前院说话了。   “这案子,宴平有把握吗?”孟氏问阿娇道。   阿娇苦笑:“远在千里的案子,光看卷宗只能看出如今被抓的嫌犯可能受了冤屈,其他的都不好说,得过去了才能开始查。”   孟氏愁道:“他真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阿娇疑惑问:“这话怎么说?”   孟氏低声给侄女分析:“他破不了案会有什么后果,你肯定懂,可阿娇你想过没有,就算宴平破了案立了功,也不见得是好事。卢太公这把年纪了,还能做多久大理寺卿,等卢太公一倒,接任的八成会是现在的左少卿蔡岐。卢太公性情耿直说话没遮拦,今早还损了蔡大人一把,若宴平真破了蔡大人没能破的案子,等蔡大人接管了大理寺,他会看宴平顺眼?”   阿娇根本就没听说过什么左少卿蔡大人,现在听姑母这么一分析,阿娇才终于体会到了官场的艰难。案子办砸了,要被嘲笑,办好了,则要被上峰介怀。   “兴许,兴许蔡大人不是那种人呢?”阿娇小声地道。   孟氏递了侄女一个“你想的太天真了”的眼神。   阿娇讪讪地低下头。   孟氏过来并不是为了让侄女惭愧自己的天真傻气,而是要提点侄女如何做好一个贤内助。   其实侄女与赵宴平,同她与薛敖挺像的,都是男的刚正不阿不怕得罪人,而且基本也改不掉了,那就只能由她们这些内宅妇人通过交际摸清楚相关官员的为人处世,及时地提醒丈夫该怎么做事。   这一天,阿娇突然明白,想在京城过好日子,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第118章   赵宴平三人几乎是星夜兼程, 只用了八天便赶到了荆州城。   入城时已经是后半晌,人累马也累,赵宴平让随行的两个协案小吏戴昌、李严留在客栈休息, 他洗把脸喝壶茶水, 带上大理寺的文书,直奔荆州府府衙。   距离今日下衙还有半个多时辰, 陆知府核实过赵宴平的文书,得知赵宴平只是大理寺的一个七品小官,而去年大理寺左少卿正四品的蔡歧亲自来查都没能破案,不禁有些小瞧赵宴平, 并猜测大理寺其实已经放弃了这个案子, 派赵宴平过来,只是想核实牢狱里的嫌犯是不是真凶罢了。   对于大理寺的这种安排, 陆知府其实颇为不满, 他抓到了凶手,人证物证都确凿, 只是凶手嘴硬不肯承认前面七起案子也是他所为, 他才动了大刑逼供。大理寺那群人就是墨迹, 好像每年翻不了几次冤案就显得他们那批京官没用似的, 非要审核再审核。   不满归不满, 为了表示对大理寺的重视, 陆知府还是带赵宴平去了关押死囚的牢房。   陆知府抓到的这位凶手, 名叫魏志诚, 他被报案人发现的时候,刚强奸完一个年轻的妇人。几个报案的百姓一起将他抓获, 官府接手后,发现那妇人是魏志诚的一个街坊, 已经死了,死者周围的草丛里还找到了被魏志诚丢弃的一茶壶桐油、一根火折子。   这些就是陆知府在案宗里所列的证据。   证词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魏志诚最开始的辩解,说他只想烧死妇人一人。后来府衙用了刑,魏志诚才招供,之前的七人也都是被他所杀,杀大人是因为想抢他们的钱财,杀孩子是因为那孩子得罪了他。   卢太公怀疑魏志诚是屈打成招,其中一点就是已经确认了身份的三个死者中,有两个都是贫户,虽然魏志诚家里也不富裕,但魏志诚但凡有些脑筋,都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抢贫户,怎么也该挑个有钱的下手。   “他就是魏志诚,赵评事若想提审,随时可以过来。”停在一间牢房前,陆知府指着里面躺在席子上一动不动的囚犯道。那囚犯蓬头垢面,露在外面的手臂、脚踝血肉模糊,看到有人来,他蜷缩得更紧了,发红的眼珠子露出深深的恐惧。   赵宴平与他对视一眼,侧身对陆知府道:“大人有事自去忙吧。”   陆知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带着随从走了。   赵宴平让狱卒打开门,他单独走了进去,蹲在魏志诚面前。   魏志诚已经将脑袋缩到了怀里,看也不敢看他。   赵宴平沉声道:“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用刑。我姓赵,乃京城大理寺的官员,大理寺审核天下狱讼,若有冤案,必当平反。你奸杀了谭氏,证据确凿,但罪只及你一人。若你认了你没有犯过的罪,替真凶多背了七条人命,那全荆州的百姓都会将仇恨转移到你身上,你死了一了百了,你的爹娘妻儿却还活着,你难道想让他们每日被人唾骂,如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   魏志诚听到这里,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他后悔,后悔不该色迷心窍,后悔不该抱着杀了人也不会被人发现的侥幸,既害死了别人,也害死了自己,在牢里吃尽苦头不说,还要连累家人。   如果可以重活一次,魏志诚一定不会再犯错。   他呜咽了很久,赵宴平始终蹲在一旁耐心地等着。   魏志诚哭够了,终于向赵宴平交代了全部。   他只是贪图谭氏的美貌,只是想到杀了谭氏后可以嫁祸给在荆州连续犯下七次杀人案的真凶。杀了谭氏他认,但那七人真不是他杀的,都是因为狱卒对他动用大刑,他实在承受不住了,反正杀几个人都是死罪,不知都承认了,免得再受刑。   ======   赵宴平从牢房出来,陆知府也要下衙了,他想为赵宴平接风洗尘,赵宴平婉言拒绝了,直接去了府衙的捕房。   府衙的捕快们也都准备回家了,被赵宴平勒令配合查案,捕快们都面露不满,幸好,赵宴平只挑了三个在府衙做了至少八年的老资历捕快,年纪最大的有四十二岁了,年纪轻的也快三十了。   赵宴平将三人带到了酒楼,他也饿了,准备一边吃饭一边问话。   有免费的好酒好菜,三个捕快都很配合,赵宴平问什么他们就说什么。   赵宴平这次过来有很多要查,查验几个死者的尸骨,查访已经确认身份的三名死者的家人,看看有没有什么共同点,还要去七个受害者被发现的地点侦查,甚至还要找魏志诚的家人再核实魏志诚这些年的行动,彻底排除他是真凶,尽管赵宴平已经相信了魏志诚。   但今日到荆州太晚了,一口气做不了那么多事,赵宴平只想趁吃饭的功夫,先跟捕快们了解了解七起案子。   三个捕快都参与过每起焚尸案的调查,你一言我一嘴,说的都差不多,无非是凶手有多狡猾,从来没有留下过任何痕迹,还说凶手越来越老练,前三年的案子都因为死者衣物烧毁的不够彻底,或是拖拉死者时遗落了死者身上的所有物,让府衙确认了死者的身份,后面四起便是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人彻底烧焦,衣物单独烧成灰,纵使有些百姓怀疑死者是自己家失踪的亲人,面对一具黑漆漆的尸体,他们也辨认不出来,宁可相信自己的亲人只是失踪了,还活在什么地方。   荆州府那么大,每年都有一批人因为各种原因失踪,因此导致了剩下四具焦尸的难以辨认。   赵宴平只管问,三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赵宴平也不打扰,一边喝酒一边听着。   七起案子说的都差不多了,赵宴平又问道:“通常这种连续杀人的凶手,都是因为自己受过相关的刺激,才会专挑一类人下手。这七起案子的受害者,已经确定的三人两男一女,男的有二十七岁的大人,有十一岁的孩子,有五十岁的老妇,暂且还没发现他们之间的联系?”   三个捕快都点头,正是因为如此,案子才难查,如果三名受害百姓都有共同的仇人,目标就容易定了。   “可这七起案子,其实有一个共同点。”赵宴平看着三人道,“他们都是被火烧死的。”   三个捕快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明白赵宴平的意思。   赵宴平缓缓解释道:“如果凶手烧毁尸体只是不想官府确定他们的身份,他可以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将人埋了,或是将人丢到水流汹涌的江水中冲到下游,这些都比烧人更方便,因为烧人会冒烟,他还要确定人彻底被烧焦了,没留下一块儿完好的皮肉,如此他势必要留在尸体身边,浓烟滚滚,太容易被人发现。”   “荆州本地多山多水,埋人灭迹、水运到下游都比烧毁尸体更安全,他偏偏要用火烧,要么是他对火有特殊的痴迷,要么是他平时做的事与火有关,哪怕被人发现他焚烧什么也不会引人怀疑,要么就是他经历过与火有关的案子,譬如他在火里失去了什么,只有用火报复,他才能得到满足。”   赵宴平条例清晰地分析道。   这里面有他自己的分析,也有他出发前卢太公提供的破案思路。   他这么一说,年近三十的马捕快道:“我想起来了,去年又出现焚尸后,大理寺派人来查案,那位大人也交代了类似的话,让我们去查荆州以及属县里所有的瓦窑口,还有其他需要用大火烧的作坊,可是查了好几趟,什么也没查到。还有第一起焚尸案出现那年前十年里本地发生的所有纵火案,都查过,那位大人真够拼的,没日没夜的忙,回京城的时候比刚来时瘦了好几圈。”   他说的便是现在的大理寺左少卿蔡歧了。   卢太公也对赵宴平交代过蔡歧的查案过程。   赵宴平眉头紧锁,看眼窗外的天色,他最后问道:“那城里有没有发生过没有报案的火灾?百姓家里损坏了财物,或有人死伤,偏偏却没有去府衙报案?”   三个捕快面面相觑,这种情况或许也有,但既然都没报案,他们去哪里听说?荆州城可不是哪个小村子小镇子,地方大得很,除非是发生在家里附近。而且,赵宴平问的不是最近几年的事,而是七八年前甚至更久以前的事。   一时之间,没人能回答赵宴平。   雅间里安静了很久,直到一个捕快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赵宴平便站了起来,倒了一碗酒,敬三人道:“此案关系到荆州城所有百姓的安危,还请诸位回去后再回忆回忆,或是帮忙打听一二,若诸位能提供有助于破案的线索,不但是造福本地百姓,官府也会给诸位银钱奖赏。”   三个捕快一听可以走了,都痛快地应承了下来。   赵宴平推开雅间的门,随三人一起下了楼。   天色已经漆黑,街道上几乎没有百姓闲逛的身影,捕快们也行色匆匆地各回各家了。   赵宴平独自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一轮残月挂在天上,月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他孤寂的身影。   赵宴平这几日一心赶路,如今到了荆州,今日能做的也都做了,终于闲了下来,他终于有时间想念京城的家人了。   住在宣王府无法来往的妹妹,每日靠侍弄花花草草度日的母亲,还有才成亲不久的阿娇。   赵宴平握了握拳。   为了她们,他也破定了此案! 第119章   到荆州的第二天, 赵宴平正式提审魏志诚,并根据魏志诚的证词提审了魏家众人、街坊以及魏志诚在码头扛货的几个熟悉的工友,证实在前七年的焚尸案中, 魏志诚至少有三次不可能作案的证据, 由此断定真正犯下七起焚尸案的凶手另有其人。   陆知府不太高兴,但该配合赵宴平的, 他还是让府衙各处配合了。   赵宴平又在七具残尸、七个作案地点花了几个白天的功夫,晚上则掌灯翻阅从第一起焚尸案发生当年到往前十五年内府衙里留存记载的与火有关的所有卷宗。满满的几箱子卷宗,因为常年无人打理积满了灰尘,有的蛀了虫, 有的受潮模糊了字迹, 赵宴平带着戴昌、李严一起,每晚都看到子时。   看卷宗用了十晚, 到了白日, 赵宴平带着二人去询问值得注意的纵火案的相关利益受损方,然而均一无所获。   “大人, 您为何不先去查访已知的那三个受害百姓的家人?”又一次无功而返, 戴昌疲惫地问道。   赵宴平解释道:“他们的陈述我都看过, 直接过去问出来的多半还是那些东西, 先了解了其他消息, 或许能发现什么新的线索。”   戴昌、李严互视一眼, 既觉得赵大人的话有些道理, 又觉得玄乎乎的, 难道赵大人已经将这十几日看过的一切都记在了脑袋里?   又是新的一日,赵宴平让李严整理后面四起焚尸案发生当年荆州府衙收到的百姓所报人口失踪案, 尤其是发生在焚尸案前后的失踪百姓名单,他则带着戴昌去访查前面三个受害者的家人了。   第一个受害百姓叫张福, 死时二十七岁,家中老母亲已经过世,只剩老父亲、妻子杨氏,以及一个十岁的儿子。   张老头五十多岁,因为家贫,每日都要去山上砍柴。杨氏也接了些替人洗衣裳的活计,操劳的日子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要年长、憔悴,公媳俩都很勤快,倒是把孩子养得不错,看起来很结实,也很懂事。   张老头不在家,提到张福的死,他儿子当年还小没有印象,杨氏虽然看到赵宴平有些拘谨,但也老老实实的,问什么答什么,说的与案发当年的陈述差不多,说张福爱喝酒,有时候经常出去一两日才回来,她与公公都习惯了,直到府衙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让家里有人失踪的百姓去辨认,公公去瞧了,才认出张福后背一块儿因为挨着地面没有烧到的衣裳。   不知是时间过去太久还是如何,杨氏只是低声叙述,并无悲伤之意。   赵宴平让戴昌留下等张老头回来,他走出张家,沿着这条街走了一圈,见到一位老者,便停下来,向老者打听张福的为人。   荆州百姓几乎人人都知道焚尸案,得知又有京官来查了,老者激动地说了很多。张福没啥出息,一喝醉酒就喜欢打媳妇,亲娘就是劝架时被他失手推死的,杨氏老实巴交受了不少委屈,张福刚死的时候,官府还怀疑过是杨氏所为,但杨氏一直在家里带孩子,娘家人也都有没出城的证据。等后来发现其他焚尸案时,杨氏才彻底洗刷了嫌疑。   赵宴平皱眉,府城的卷宗里并没有提及张福有殴打妻子的劣习。   又找其他街坊问了问,几乎都是同样的说法,赵宴平单独去了第二家。   第二个死者是个老太太,夫家姓曹,死时五十出头,因为遗落了一只荷包得以确认身份。如今老太太的老伴已经死了,家里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妇,皆是儿女双全。按照曹家三个儿子的说法,老太太从未与人结过仇,不知为何会遭此横祸。儿子当然不会说亲娘的不对,赵宴平问三个儿媳妇,三个儿媳妇也都是一模一样的说法。   赵宴平见老太太的两个孙子都十五六岁了,一个孙女也有十三岁,便将三个孩子单独叫到院子里问话,让他们回忆老太太可得罪过谁,或是可能做过什么招人怨恨的事。   曹家大孙子、二孙子都说没有,十三岁的孙女芳姐儿似乎想到什么,却欲言又止。   赵宴平便让曹家两个孙子也回屋里去,他循循善诱地鼓励芳姐儿。   芳姐儿见他俊朗又温和,这才捏着裙摆道:“祖母偏心,家里有肉只许爹爹叔伯哥哥弟弟们吃,不许我们女的吃,她还喜欢骂我三婶,那时候三婶一直生不出孩子,祖母天天捣鼓各种偏方让三婶吃,好几次三婶都被她训哭了。”   赵宴平看眼曹家的屋子。   芳姐儿似乎知道他在看什么,道:“我堂弟堂妹都是祖母死了后才生的。”   赵宴平若有所思。   芳姐儿见他又看向屋里,连忙求他:“大人你别去问我三婶,谁都别问了,不然我爹我娘知道我乱说,肯定会打我!”   小姑娘求得可怜,赵宴平应了,离开曹家后再去找这边的街坊求证,很快也得到了了证实。   赵宴平又去了第三个受害人的家中。   第三个被焚尸的男孩死时才十一岁,乃家中的独子,父亲郑勇四十六了,因为常年编织藤席腰背略显佝偻,鬓发也染了一层灰白。他的妻子梁氏在儿子死后就改嫁去了外地,再也没有回来过。卷宗上还说,郑勇曾经因盗窃进过大牢,出狱后娶妻倪氏,成亲多年都无子,倪氏不堪被郑勇殴打,跳河自尽。后来郑勇又娶了梁氏,终于生了儿子,郑勇大喜,自此痛改前非,再不与人为恶,他儿子也不曾得罪过什么人。   大人们都有可能结仇,只有十一岁的孩子难以招致焚尸的仇恨,府衙后来将郑家的情况写得如此详细,便是想证明凶手完全是在随意杀人,与三个受害百姓毫无关系且已招供的魏志诚便是真凶无疑。   根据卷宗,本来这三起案子在赵宴平眼中都没有特别值得在意的地方,在得知第一个受害人张福生前有殴打妻子的恶习,在得知第二个受害的老太太曾经刻薄过生不出孩子的儿媳之后,郑勇一家便有很多东西值得细查了。   郑家的门开着,坐在院子里编藤席的郑勇容颜苍老,暮气沉沉,只凭一面,谁也看不出他年轻时候会因盗窃坐过牢,还将一任妻子打得活不下去,宁可跳河自尽。   当赵宴平自报了来历,郑勇只扔了赵宴平一把小板凳,他继续低着头编席子,苍老的手动作熟练灵活。   赵宴平照例问了一些问题,譬如郑勇夫妻有没有什么仇家,郑勇儿子有没有欺负过别人家的孩子。   郑勇只是摇头,唯独提到惨死的儿子时,郑勇幽幽地看了赵宴平一眼:“你们官府若是没用,抓不到凶手,能不能把我儿子的尸身还给我,他还小,一个人在天上孤零零的,早点入土为安,早点投胎转世。”   这一刻,郑勇苍老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一抹难以掩饰的痛苦。   赵宴平突然问他:“你的前妻倪氏,卷宗上说她跳河自尽,尸首可有找了回来?”   郑勇眼皮快速抽了两下,茫然地问赵宴平:“为何突然问起她了?”   赵宴平盯着他道:“如果没有找到尸首,她跳河后或许意外活了下来,并且记恨你常年殴打她,得知你生了儿子,便回来报复。”   郑勇握紧手里的篾条,沉着脸道:“不可能,我亲手将她埋了的,但就算她还活着,烧死禄子的也不可能是她,她胆小,干不出这种事……”   “人若恨到极点,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赵宴平打断他道。   郑勇突然跳了起来,将手里的篾条扔到地上,指着赵宴平骂道:“我说了不是她就不是她!你们这群没用的废物,找不到凶手就随便怀疑别人,倪氏就算恨我,就算禄哥儿是她烧死的,她为何还要烧那么多人?她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说到这里,郑勇脸色忽的大变,看看赵宴平,再原地转了一圈扫视自己空荡荡的家,全身颤抖地道:“难道她变成鬼了?变成鬼,所以她胆子大了,什么人都敢杀?不,不可能,她真有那本事,第一个杀的就是我,一定不是她!”   自言自语完了,郑勇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喘着喘着发现赵宴平就站在对面盯着他,郑勇呼吸一滞,眼珠子快速转动,慢慢地竟然恢复了之前死气沉沉的样子。   “我知道的早都说过了,你走吧。”郑勇一边捡起被他扔到地上的篾条,一边有气无力地道。   赵宴平看他一眼,走出了郑家。   戴昌从巷子另一头跑了过来,原来去山里砍柴的张老头回来了,说法与卷宗里陈述的一样,没什么出入。   “大人,这边怎么样?”戴昌一边擦汗一边问。   赵宴平神色凝重,吩咐道:“随我去停尸房。”   戴昌脸色一垮,那几句焦黑的尸体,他真的不想再看。   不看也得看,赵宴平让他一一推开七口棺材的棺材板,露出里面的情形来。   前面三口棺材里除了放了尸身,还在匣子里放了得以确认三人身份的物件,张福留下的是背后一块儿没烧到的布料,老太太留下的是遗失在尸体附近的墨绿色荷包,郑家儿子留下的是一块儿遗失在尸体附近的银质长命锁。   后面的四具,光秃秃什么都没有了。   赵宴平站在郑家儿子的棺木前,问戴昌:“如果你是凶手,你杀了人,你会不会留意官府有没有发现这个人,留意官府能不能查出那人的身份?”   戴昌点头:“肯定会,觉都要睡不着了。”   赵宴平接着问:“如果你得知第一个死者居然有一块儿衣裳没烧干净,下次再杀人,你会怎么做?”   戴昌想了想,道:“那我肯定要盯久点,确定所有衣裳都烧光了。”   赵宴平指向老太太的棺木:“那你得知第二个死者居然掉了荷包在附近,杀第三个人时,你会怎么做?”   戴昌:“当然会仔细检查一遍……”   说到一半,戴昌突然反应过来了,指着郑家儿子留下的长命锁,震惊道:“这个长命锁是凶手故意留下的?”   赵宴平颔首,沉声道:“凶手很聪明,你看他后面四人都烧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线索,杀害郑家儿子时却留下这么明显的物件,犯了与第二个案子同样的错误,说明他是故意留下长命锁的,故意让郑勇认出死的是他的儿子。”   戴昌猛地一拍手:“凶手与郑家有仇!” 第120章   晌午的时候, 赵宴平、戴昌与李严在府衙卷宗库房碰了头。   赵宴平、戴昌那边找到了一条线索,李严也整理好了发生在后面四起焚尸案前后的荆州百姓报失名单。其实去年左少卿蔡岐已经整理好了这份资料,李严再稍微整理了下, 将所有失踪百姓及其家人住址都重新誊写到了一个册子上, 一共列出了十六户百姓。   死了四个人,两男两女, 每具焦尸都有三到五户人家前来辨认、觉得身高相似却难以确定。   这十六户百姓,有的住在荆州城内,有的住在附近的村镇,赵宴平安排戴昌、李严分别去查, 特别要旁敲侧击打听清楚, 每户人家失踪的那个人是否有过虐待妇女的行为,虐待又分很多种, 动手打, 言语抨击,总之一定要查得清清楚楚。家人口中问不出来就去问街坊, 一户也不能落下。   戴昌、李严已经根据现有的线索猜到每个死者可能都牵涉到虐待妇女的劣习了, 明白其中利害, 吃完饭立即神情严肃地出发了。   赵宴平与陆知府打声招呼, 让陆知府派官兵去看着郑勇, 不许郑勇离开官府的视线之内, 更不能出城。   陆知府问他:“这是为何?”   赵宴平道:“现在还不好说, 以防万一罢。”   荆州与京城远隔两千里, 陆知府并不知道赵宴平拜了卢太公为师,也不知道赵宴平有个妹妹进了宣王府, 他只把赵宴平当成了一个官职不高架子却不小的七品小官。不过,无论官职高低, 凡是大理寺派出来查重案的官员权力都不小,故陆知府还是按照赵宴平的意思,派了官兵去守着郑家。   赵宴平骑马出城,前往郑勇前妻倪氏的娘家。   倪家住在县城不远的一个村子里,赵宴平进村后与人打听,很快就找到了倪家。   卷宗里并没有提及倪家什么,赵宴平从村人口中得知倪氏其实是倪家捡的弃儿。倪家很穷,倪氏的养母是个寡妇,带着一个瘸腿的儿子倪顺,养母收养倪氏是把她当童养媳看,倪氏十四岁的时候就与倪顺睡一个屋了。   然而倪氏似乎不会生养,两人同房多年倪氏的肚子都没有动静,养母便通过媒人的撮合,将倪氏嫁给了县城里的郑勇,再用郑勇给的聘礼给倪顺张罗了一个新媳妇方氏。方氏知道倪氏与倪顺的关系后,极其不喜倪氏,每次倪氏回娘家,方氏都要夹枪带棒辱骂一番,时间一长,倪氏就不在回来了。   如今倪氏的养母已经去世,倪顺、方氏都四十多岁了,膝下有个二十一岁的儿子,一个十六岁的女儿。   赵宴平上前叩门,方氏来开的,等赵宴平自报了身份,方氏立即抱怨起来,说官府已经来过几趟了,去年也有个大理寺的人找她们,可倪氏都死了十几年了,她们亲眼看着倪氏下葬的,自家与倪氏早断了关系,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情分淡薄的养女再去报复郑勇一家?   赵宴平这才得知,原来蔡琦也怀疑过倪家这边有报复郑勇的动机。   但因为倪顺是个瘸子,倪氏死时养兄的侄子才三岁,姑侄俩可能都没见过面,这侄子不可能为了毫无感情的姑母去杀害郑勇的儿子。而且,第一起焚尸案发生时,倪家侄子才十四岁,这么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心思缜密的连着完成三起焚尸案?   蔡琦以及前任办案官员定是排除了倪家这边的作案嫌疑,才没在案宗上提及倪家。   方氏很不欢迎赵宴平。   但赵宴平自有他想问的,无视方氏的冷眼,赵宴平走进院子,问瘸腿的倪顺道:“当年倪氏落水自尽,尸身是怎么找到的?”   毕竟是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养妹,两人还有过几年夫妻情分,提及倪氏的死,倪顺很是痛苦:“都怪我,郑勇就是个混蛋,天天打她,她过不下去了回来求我帮忙,我,我不但没帮,还劝她认命……后来,郑勇突然跑来,说她离家出走了,问我们有没有看见,我找遍了她能去的所有地方,都没找到,后来,郑勇从下游的河里将人捞了回来,据说人都没样了,草草下了葬。”   赵宴平看着他问:“据说?你们没亲眼去认尸?”   倪顺瞄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方氏,低下头道:“没去,人都死了,再去看有什么用。”   方氏突然插话道:“看个屁,她个扫把星,活着的时候光吃我们家的米了,死了还要给我们添堵,她死了解脱了,人家郑勇不干,过来跟我们讨要当年给的聘礼,不给他就动手抢,我们家这情况,瘸的瘸弱的弱小的小,谁能拦着他?我……”   赵宴平冷声问:“他抢了你们东西,所以你恨他,他儿子也有可能是你杀死的?”   方氏脸色大变,吓都要吓死了,再也不敢放肆,跪在地上千保证万保证自己从未杀过人放过火。   赵宴平料她也没有那个胆子。   方氏老实了,赵宴平继续问倪顺:“你最后一次见倪氏是什么时候,她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倪顺歪着脑袋回忆,缓缓地道:“好像,是我儿子过周岁的时候,她来送鞋袜,怕家里因为她吵起来,她把东西塞给我就走了,没说什么。”   赵宴平再问:“那她可有什么交好的亲友?”   倪顺摇头,叹道:“她小时候在我们家当童养媳,村里其他姑娘都笑她,没人与她玩,后来,后来发现她身子有问题,她更抬不起头了,见谁都躲着走。我们村肯定没有与她亲近的,她嫁去府城后有没有认识什么人,我们就不知道了。”   至此,倪家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赵宴平不死心地去找年老的村民打听,证实倪顺说的都是真的,村里无人与倪氏交好,倪氏死时,也没人去给倪氏送葬。   赵宴平心情沉重地回了府城。   快端午了,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赵宴平来到倪家所在的巷子,因为午后的阳光强烈,街上都没有行人,只有倪家门前守着两个官兵。   赵宴平去敲倪家左边的那户人家大门,发现这家人是在倪氏死后搬过来的,对倪氏毫无了解。赵宴平再去敲右边那家,这家人不知是惧怕官府还是惧怕郑勇,不管赵宴平问什么,夫妻俩都摇头,表示毫不知情。   赵宴平就继续敲隔壁的,郑勇既然喜欢殴打女人,多半会边打边骂,一条街住着,总会有人听到什么。   连续敲了七八户,赵宴平终于在倪家后街斜对的一户人家得到了线索。   回答赵宴平的是个五旬左右的老太太,身体很硬朗,倪氏死了十九年了,十九年前,老太太才三十出头,因为倪氏帮过她一个小忙,妇人一直都很同情倪氏。   “郑勇经常打她吗?”赵宴平坐在院子里问。   老太太道:“一个月打个两三回,你说算经常吗?”   赵宴平不知道,他只知道,谁敢那么打他的妹妹,就算对方是王爷,他也会想办法弄死对方。   “都是因为倪氏生不出孩子才动手?”   “嗯,他娶倪氏的时候没听说倪氏不会生孩子,后来陪倪氏回娘家,不知哪个多嘴的告诉他了,一回来就打了倪氏一顿,在那之后,倪氏来了月事他就打一次,喝醉了也会打,就连倪氏偷偷给小乞丐馒头,他也要打。”   赵宴平心中一动:“小乞丐?”   老太太点头:“嗯,有个小乞丐,瘦瘦小小的,才八九岁吧,倪氏没孩子,特别心疼这个小乞丐,郑勇不让她给小乞丐吃的,倪氏就约了个地方偷偷去给小乞丐送吃的,可家里的粮食都有数,郑勇发现少了东西,就跟出去,发现倪氏一直养着小乞丐,便又是一顿暴打。后来小乞丐跑了,倪氏终于好过了点。”   赵宴平问:“后来小乞丐有再回来过吗?”   老太太摇摇头:“没有,反正我再也没见过他。”   赵宴平问了问小乞丐一些情况,最后问道:“倪氏下葬前,您可见过她最后一面?”   老太太马上摇头:“不敢不敢,普通死人我都不敢看,听说她都被泡烂了,我哪敢。”   ======   赵宴平心事重重地回了官驿,将目前的线索写下来。   天黑之前,戴昌、李严分别回来了,按照赵宴平的吩咐,他们打听得十分用心,皇天不负有心人,真让他们发现,剩下那四具焦尸中,每一具都有一个对应的有过虐待妇女的失踪百姓。   第四具焦尸是个中年男人,因为媳妇一直生女儿,经常对媳妇拳打脚踢。   第五具焦尸是个年轻妇人,她自己生了俩儿子,总是嘲笑无儿的妯娌。   第六具焦尸是个老妇人,因为孙子病死了,老妇人总是责骂寡妇儿媳没养好她唯一的孙子。   第七具焦尸是个年轻男子,游手好闲惯会败家,输了银子便去找出嫁的姐姐要,给姐姐惹了不少麻烦。   再结合前面三个已经确定身份的受害百姓家中的情况,有一条线索已经非常明显了,即,每个案子都与儿子有关!其中五人是直接殴打或辱骂生不出儿子的施暴方,两个是颇受亲人照拂的儿子,从凶手的角度考虑,总是找姐姐要钱的也算是施暴方,唯有郑勇的儿子完全无辜,纯粹是凶手报复郑勇的工具。   凶手觉得,杀了郑勇宝贝的儿子,比直接杀了郑勇会更让郑勇痛楚。   一个不仅与郑勇有仇,同时又痛恨旁人因为子嗣对女子施暴的凶手。   “通常这类凶手加害的第一个目标都是他的仇人,为何焚尸案的凶手先杀了两个无关的人,第三次作案才挑了郑家?”昏黄的灯光下,戴昌站在列满线索的桌子旁,摸着下巴问。他有种感觉,凶手的身份就要出来了,可就是差了点什么。   李严站在桌子另一侧,愁眉紧锁道:“而且,这些死者有的是府城里的百姓,有的是周围村镇的,凶手如何得知各家的情况?除非这些人一起去报案,否则知府老爷也无法熟悉每一户百姓家的事吧?”   赵宴平看他一眼,道:“丈夫殴打妻子,婆婆辱骂儿媳,这种事,就算告到官府,官府也不会理会。”   戴昌、李严同时看向他。   赵宴平看着纸上罗列的六位因为施暴方死了而获得安宁的女子姓名,垂眸道:“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往往会求神拜佛,求神佛送她们孩子,求神佛赐她们安宁。”   戴昌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看头顶,抱着胳膊道:“大人是说,神佛显灵了?”   赵宴平目光悲悯:“神佛不会,但如果有人听见了这些女子的祷告,如果此人也经历过同样的痛苦,他或许会替天行道。”   凶手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明日他要做的,便是找出凶手的藏身之处。   ======   翌日,赵宴平、戴昌、李严分别去问询两位相关人家中被施暴过的女子。   他们都只问了一个问题:受害人遇害或家人失踪之前,她们去过哪家寺庙求子或祈福。   问完了,三人在府城城门外汇合,一对答复,发现张福的妻子、曹家的三儿媳等六人,都常去府城西郊的清泉寺。清泉寺供奉观音庙,府城一带希望生子的妇人,都会去观音庙上香。除此之外,六人都得到过观音庙里一位僧人的体贴安慰,那僧人法号念恩,今年大概三十左右。   今年三十左右,十九年前倪氏死时,念恩和尚也就是十岁左右,若以前当过乞丐,长得瘦弱些,被人误会八九岁也很正常。   应该就是他了。   赵宴平让李严去通知陆知府派遣捕快官兵包围清泉寺,他与李严则先行一步,提前去见念恩。 第121章   清泉寺在荆州一带颇负盛名, 香火鼎盛,寺庙也修缮得威严气派,寺里有大小和尚百十余名。   赵宴平与戴昌都是常服打扮, 扮成主仆走进了清泉寺。   入了寺, 赵宴平直接去找主持了。   见了主持,赵宴平才摆出大理寺官员的腰牌, 单独问了主持一个问题:“寺里的念恩和尚皈依佛门之前,是什么身份?”   清泉寺里和尚众多,但主持对念恩和尚印象很深,回忆道:“念恩初来我寺时, 衣衫褴褛乞讨为生, 他自称是孤儿,从小乞讨, 全靠善人接济才活了下来。”   这话越发证实了赵宴平的猜测。   他让主持找个不会令念恩和尚起疑的理由叫念恩过来, 并且派戴昌暗中跟随去传话的小和尚,以免念恩过于警觉, 逃了。   传话的小和尚并不知道陌生的男施主与主持谈了什么, 也不知道戴昌就在后面跟着他, 所以小和尚找到念恩时, 神色如常, 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   念恩平时做的是替香客奉香的差事, 此时正在观音殿, 得知主持找他, 念恩将差事交给传话的小和尚,不急不缓地来了主持这边。   他一进去, 戴昌就守在了门外。   念恩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疑惑后, 他站在茶室门外,请示问:“弟子念恩在此,不知主持师伯召弟子何事?”   主持道:“进来吧。”   念恩挑开帘子,一抬头,才发现主持对面还坐了一个陌生的冷峻男人。   赵宴平也在看他,只见念恩虽然年约三旬,长得却白皙清秀,个子也不高,乍一看似文弱书生,更加令人难以将他与焚尸案的凶手联系到一起。   “赵施主有什么要问念恩的,尽管问吧。”主持说完,便静坐在一旁,默默地转动着佛珠。   念恩疑惑地看向赵宴平。   赵宴平审视着他问:“你可认得府城的倪氏,因为生不出孩子愧对丈夫跳河自尽的倪氏?”   念恩在听到“倪氏”二字时,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但在赵宴平说出“愧对丈夫跳河自尽”八个字时,他眼角抽动,唇也快速地抿了一下。   “小僧……”   “你可知,倪氏死前曾与倪顺商量,如果能与郑勇和离,她便要收你为养子?”赵宴平打断他的话道。   门外侧耳倾听的戴昌皱起眉头,大人怎么没跟他们提过这个?   刚刚还想掩饰的念恩却在赵宴平说完之后,突然手臂颤抖,抬眸之际,眼中竟落下泪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赵宴平,嘴唇颤抖道:“她,她真的这么说过?”   赵宴平面无表情:“是,所以我怀疑,她当年并非跳河自尽,而是被郑勇推下了河,郑勇不想与她和离,便杀了她。”   念恩泪如雨下,突然跪到地上,双手撑着地,一边落泪一边自责起来:“都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为了照顾我,她不会狠心离开他,没有我,他就不会将她往死里打,眼睁睁看着她被活活烧死……”   赵宴平攥紧了拳头。   他猜到念恩是凶手,猜到被郑勇从河里打捞出来的尸体不是倪氏,猜到倪氏真正的死因可能与火有什么关系,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倪氏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我可以定郑勇的罪。”   念恩以为他是来查倪氏真正的死因的,也是十九年来唯一怀疑过郑勇杀妻的官员,为了治郑勇的罪,念恩跪在地上,将他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   二十年前的冬天,九岁的念恩还是个小乞丐,就在他快要饿死的时候,倪氏送了他两个热馒头,还送了一件旧袄子给他。念恩知道她是好人,从别处讨不到饭,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念恩就去找倪氏,终于有一日被郑勇发现,那也是念恩第一次看到倪氏被郑勇打。   念恩不敢再去了,他宁可饿死也不想连累倪氏。   可倪氏在乞丐堆里找到了他,宁可自己少吃点,也要省下饭菜偷偷养他。   在倪氏的帮助下,念恩撑过了那个冬天。   春天的时候,郑勇发现倪氏还在送念恩吃食,不但打了倪氏,还想打他,是倪氏拼死抱着郑勇的腿,才给了他逃跑的机会。   念恩再也不敢与倪氏有联系了,可他也舍不得离开倪氏,就仍然在府城一带晃荡。后来,他与倪氏约好每个月在郊外见一面,念恩学会了抓鱼打鸟,倪氏就架火帮他烤着吃。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那郑勇竟然又寻了过来,郑勇以为鱼是倪氏买的,上前就是一脚,将倪氏踹倒在篝火里,念恩想去扶她,郑勇便要来打他,被倪氏抱住腿,催他快跑。   当年的念恩只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十岁孩子,郑勇却长得人高马大,念恩拼了命的跑,一直跑到山坡上,确定郑勇没有追上来,念恩躲在山坡一侧偷偷往回看,看不清郑勇的脸,也看不到倪氏,只看到郑勇的不远处,有一片火苗……   念恩明明很怕,却一直没有走,远远地看着郑勇将倪氏埋到了一个偏僻的山坳。   倪氏死了,念恩想去官府报案,进城那日却看到郑勇在乞丐堆儿里找人,念恩知道郑勇在找他,他害怕自己还没到官府就被郑勇杀了,再也不敢留在府城,投奔清泉寺出了家。再后来,念恩听说了倪氏跳河自尽的事,见街坊们没人怀疑郑勇找回来的人不是倪氏,念恩更加不敢去报官。   ======   这就是倪氏的死因。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念恩提出带赵宴平去找倪氏的藏身之地。   赵宴平同意了。   他走在念恩一侧,戴昌跟在后面,三人下了山,在山脚遇到了前来围寺的捕快与官兵,足足有两三百人。   念恩瞳孔微缩,看向赵宴平。   赵宴平淡淡道:“先去找倪氏的尸首,你的账后面再算。”   念恩文弱的脸顿时失去了血色。   赵宴平当着他的面吩咐李严带几个官兵去搜念恩的僧舍,凡是能藏东西的地方,哪怕是地下,也要掘地三尺翻找一遍。   念恩低着头,什么都没说,等赵宴平吩咐完了,他看看赵宴平,还是选择了配合,继续带路,将赵宴平、戴昌带去了郑勇埋葬倪氏真正尸体的地方,捕快们围过来挖掘,十九年过去,里面只剩一具森森白骨。   “郑勇有罪,你连杀七人,可愿认罪?”   倪氏的尸骨被捕快们抬走了,赵宴平转身,看着念恩问。   念恩紧紧抿着唇。   赵宴平也不着急,凶手肯定是念恩,念恩犯了那么多事,必然会留下证据。   没过多久,李严带着他在念恩僧舍搜到的一个包袱找了过来。念恩在他的床底下挖了一个深坑,深坑里埋了一个箱笼,箱笼里装的就是这包袱,平时用地砖掩盖,除非移开床板仔细搜寻,否则谁也发现不了。   李严打开包袱,赵宴平上前一看,发现包袱里面有一身女尼僧袍、眉黛胭脂等物,一些铜板碎银,以及一罐即将装满的灯油。   赵宴平翻看过几样东西,扫眼面无血色的念恩,猜测道:“你要杀男人时,便会乔装成女尼,或许是许以鱼水之欢,将人诱骗之荒郊野外,趁机行凶。灯油层次不均,应该是你在寺里偷盗而得,每次偷一点,不会引人注意,等你攒够一罐,便是你行凶之时。”   凶手有焚烧尸体的习惯,如果只用木柴点燃,要烧很久才行,太容易被人发现,凶手必然会使用助燃物。鉴于这点,三年前官府便命整个荆州府的百姓在购买灯油、桐油等易燃物时都必须登记造册,去年左少卿蔡歧也逐一排查过,没有发现可疑目标。   谁能想到,念恩竟然如此谨慎,会耐心地用一年的时间积攒灯油?   “眼下的证据已足以定你的罪,无论你是否交待其他四起案子的行凶过程,都难逃一死。”见念恩始终沉默不语,赵宴平冷声道。   念恩突然发出一声冷笑,盯着赵宴平道:“我还以为,你是来替倪氏惩罚那人的。”   赵宴平道:“郑勇杀妻有罪,你连杀七人,同样天理难容。”   天理?   念恩仰头看天,天蓝如洗干干净净,不像这世间的人,处处都有几个黑心败类,根本不配活着!   “我是替天行道。”念恩认罪,但他不觉得自己有错,那些人该死,都该死!   “郑禄才十一岁,他何错之有?”戴昌死死盯着念恩道。   念恩笑了,眼中不知何时爬满了血丝,显得无比狰狞:“他没错,可他老子有错,有十恶不赦之错,杀了他都不足以了结他欠下的血债!所以我让他们父子俩一起偿债,一个拿命偿,一个拿一辈子的痛苦偿,他不是心心念念盼着儿子吗,我就让他一辈子都别想有儿子!”   “你简直就是个疯子!”李严唾了他一口道。   念恩脸都没躲一下,知道这里赵宴平官职最高,他瞪着赵宴平质问道:“我为什么疯,还不是被你们这些当官的逼疯的?你们若能替那些可怜的女人撑腰,让她们免受被人殴打嘲讽的折磨,哪里用得着我替天行道!”   赵宴平一直在看着他与戴昌、李严狡辩,听到这里,赵宴平忽然道:“你若只杀郑勇一人,我敬你是一条汉子,可其他七人罪不至死。你恨郑勇烧死倪氏,可眼睁睁看着那七人被活活烧死的你,又与郑勇有何区别?”   “区别在于倪氏不该死,而他们七个都该死!我杀了该死的人,那些女人就再也不用被他们折磨!”   赵宴平冷冷地看着他:“是吗,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总有被抓的一天,当死者的亲人得知他们的家人都是被你杀的,都是在他们的妻子、儿媳、弟媳向你诉苦之后才惨死火中,死者的至亲又会怎么对待那些女人?周围的百姓又会如何议论她们?甚至被你杀了亲弟弟的姐姐,她真的会感激你?”   念恩一怔。   赵宴平痛斥他道:“归根结底,你不是为了帮她们才杀人,只是拿她们当借口,满足自己的兽欲罢了!” 第122章   赵宴平不在京城的日子, 阿娇与卢太公的孙媳妇梅氏倒是走动频繁起来。   姑母提点阿娇不能一直闷在家里,该与官夫人多走动走动,道理阿娇是明白了, 可赵宴平虽然被官场一些官员看好, 阿娇的身份却尴尬,没有官夫人给她下帖子, 阿娇想去结交也没有路子,再说了,真有人请她去做客,阿娇还要先打听打听对方是否靠谱, 若是那种只想通过赵宴平巴结卢太公或宣王的, 阿娇还不能去。   没想到,梅氏主动递了一张拜帖过来, 想来狮子巷向阿娇讨教煲汤的技巧。   阿娇当然高兴。   梅氏带着三岁的儿子卢俊一起来的, 小卢俊与孟昭同年,孟昭文静乖巧, 卢俊调皮捣蛋, 发现赵家的院子里用筐扣着两只母鸡, 卢俊跑过去就把筐掀开了, 两只母鸡扑棱着翅膀四处乱跑, 卢俊哈哈笑着在后面追, 看得梅氏直皱眉。   “老太公公事繁忙少有时间在家, 相公与公爹又都是好脾气, 便把孩子纵成了这样。”梅氏摇头叹息道,羡慕孟昭懂事。   阿娇还羡慕卢俊的结实胆量呢, 她一直都觉得孟昭太文静了,这样的孩子的确不会惹父母生气, 可出门了被其他淘气孩子欺负了怎么办?在家里人还好,过几年孟昭也要去官学了,表弟薛琰就在官学与人打过架,阿娇真的担心孟昭被人欺负。   梅氏笑道:“不怕,俊哥儿与昭哥儿同年,他们一起进官学,昭哥儿学问好让他多帮帮俊哥儿,若是有人敢欺负昭哥儿,就让俊哥儿替他打架。”   阿娇看看卢俊结结实实的小胳膊,觉得这还真是个好办法。   孩子们自有丫鬟看着,阿娇带梅氏去了厨房。   梅氏是为了卢太公来的,卢太公年纪大了,身子总是会出一些小毛病,今天咳嗽好了,明天又脾胃不适,卢太公脾气还不好,国公府的厨子因为做不出符合卢太公胃口的饭菜,愁得都上火了,只有梅氏从阿娇这里学会的鸡汤让卢太公喝得痛快,梅氏就想跟阿娇多学几样。   卢太公是赵宴平的恩师,阿娇当然希望老人家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将自己擅长的菜色汤品都教了梅氏,梅氏走后,阿娇继续琢磨更多的吃食。有时是梅氏过来找她,有时是阿娇带着孟昭去理国公府做客,有事可做,四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端午节吃粽子,饭桌上,柳氏看看专属于儿子的空椅,轻轻叹了一声:“宴平这人,忙起来饭都顾不得吃,现在在那边办案子,更没心思过节吧。”   阿娇也想赵宴平,但此时她不能再说那些消沉的话,笑着道:“等官爷回来了,咱们再包一次粽子,给他补个端午节。”   柳氏还是想儿子,荆州的凶手连续杀了七个人,不是一般的心狠手辣,柳氏担心儿子遇险。   阿娇故意转移话题道:“小樱应该怀满三个月了吧,胎稳了,不知她会不会急着在朔州开铺子,娘有空的时候给小樱,不,您直接写给三爷,让他看紧点,别让小樱累着了。”   提到有孕的小女儿,柳氏果然移开了注意力,吃完饭就去写信了。   阿娇也想给赵宴平写信,又担心他已经破了案在回京的路上了,家书送不到他手里,若是落在外人手中,看了信就不好了。   端午节后,梅氏又过来了一趟,两人一边研究菜谱一边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荆州的案子。   去年左少卿蔡岐去过荆州,查了三个月也没查到凶手,至于蔡歧是怎么查的,旁人或许不清楚,卢太公清楚,再跟儿孙提提,梅氏就从丈夫那边听说了一些。   梅氏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阿娇。   阿娇眉头拧了起来:“这么难查,看来我家官爷是不可能提前破案回来了。”   梅氏道:“也不一定的,老太公说过,破案有很多讲究,但有时候也纯粹靠运气,比方说关键线索是一根头发丝,派几百个捕快趴在地上找未必能看见,只派一个去,也许这捕快摔个跟头,碰巧就摔到了头发丝面前。”   阿娇回想赵宴平给她讲过的几次办案过程,道:“我家官爷特别擅长从别人的话里听出蛛丝马迹,他眼睛也毒,脑筋转得快,曾经有个被诬陷奸杀的案子,我家官爷看到被诬陷的男人脖子上沾了死者的唇脂,就猜到两人是你情我愿,不是胁迫奸杀了。”   梅氏观察阿娇很久了,等阿娇说完,梅氏揶揄道:“一提到赵大人,你眼睛都比平时更亮,果然是新婚的小夫妻啊。”   阿娇脸一红,她与赵宴平算什么新婚,在武安县的时候就在一起了。   “其实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赵大人肯定是断案好手,不然我们家老太公怎会收他为徒。老太公既然派赵大人去,说明老太公都相信赵大人能破案,你就别担心了,等着赵大人破了案子,朝廷论功行赏吧。”梅氏挑好听的说道。   阿娇并不在乎赵宴平能不能封赏,只要他能平安回来就好了,最好也抓到了凶手,让荆州的百姓不用再人心惶惶。   ======   五月中旬,三匹快马一路疾驰到京城城门前,守城士兵查验过三人的路引,放行了。   赵宴平带着戴昌、李严先去了大理寺。   卢太公与两位大理寺少卿一起见的他。   “抓到凶手了?”赵宴平三人刚进来,卢太公见戴昌一脸喜色,不禁问道。   赵宴平颔首,将陆知府盖过官印的结案陈述递交给了卢太公。   卢太公看完了,再移交给两位大理寺少卿。   左少卿蔡歧沉着脸从头看起,发现上面写的破案过程非常简略,但该提到的关键线索都提到了,甚至还赞誉了他去年的一些举措,却没有一句赵宴平或明或暗的自夸。蔡歧瞥了一眼赵宴平,继续往下看,看完再交给右少卿许获。   等许获看完了,蔡歧皱眉道:“也就是说,你先怀疑凶手杀郑禄是为了报复郑勇,再根据郑勇的异常反应怀疑倪氏的死另有隐情,继而从街坊口中得知倪氏曾与一个小乞丐交好。有了小乞丐的线索后,你们挨个审问府城里的其他乞丐,发现小乞丐去寺里当和尚了,你们再查遍了府城周围所有寺庙,最后找出了念恩,并在他房间搜出证据,他也全都交代了?除了杀害郑禄是出于报复,其他几人都是在他化缘时辱骂过他,才被他记恨,招惹了杀身之祸?”   赵宴平解释道:“这是我让荆州官府贴出去的告示,其实真正的线索是除了郑禄,其他死者都有苛待妇女的劣习……”   赵宴平这么安排,连陆知府都糊弄了,是为了不让那些已经获得安宁的女子重新坠入泥潭,被夫家迁怒被百姓非议。念恩虽然是为了一己私欲才去杀人的,但他也希望那些女子过得好,愿意配合他的说法,赵宴平也分别叮嘱过那些女子,千万不要自己说漏嘴。   荆州百姓只关心抓到凶手破了案子,并不会仔细深究念恩的杀人动机。   听说了真正的破案过程,卢太公摸着胡子点点头,这个小徒弟真不错,能破案,还体恤百姓,安排地很周到。   蔡歧却很惭愧,他去年查案时也听说了张福、郑勇有打女人的恶习,但因为第二个确认身份的死者是个儿子儿媳街坊都夸赞的好人,没有仇家,郑勇的前妻死了太久也没有会为了她去报复郑勇的嫌犯,蔡歧才忽略了这条线索。   “真是年纪大了,不如你们年轻人了。”蔡歧苦笑着道。   他也是五十岁的人了,本来上任大理寺卿被撤时他有希望升上去,没想到皇上又把辞官养老的卢太公请了回来。   赵宴平拱手道:“大人不必自谦,下官三人能破此案,还要倚仗大人去年已经在荆州彻底排查过一遍,让我们少走了很多弯路,如果没有大人的排查,下官到了荆州肯定也会像大人一样各个方面都要顾及,事情一多,纷纷杂杂,便难免有所疏忽。”   蔡歧听了这话,心里十分舒服,去年他是没能破案,但在荆州的几个月他片刻也没闲着,他无愧于心。卢太公没夸他,也没有责怪他什么,只是大多数官员百姓都只凭结果看人,破不了案便是没用,便是无能。   对比那些人,能感激他的付出的赵宴平立即变得讨人喜欢起来。   右少卿许获眯了眯眼睛。   赵宴平被卢太公收徒后的表现许获都看在眼里,见赵宴平从不与其他官员结交,许获还以为赵宴平同卢太公一样,都是只管破案不在乎人情往来的直肠子,没想到这次赵宴平破了震惊本朝的荆州焚尸案,竟然不骄不躁,还小小地拍了蔡歧的马屁?   任谁都看得出来,卢太公在大理寺待不了多久了,许获一直在暗中与蔡歧争夺继任大理寺卿的资格。赵宴平破了荆州案,正好衬得蔡歧无用,显出他的好来,可赵宴平三句里不忘提一句蔡歧的好,皇上看了,能不偏心蔡歧?   “给陆知府看的结案陈述可以这么写,但上奏给皇上的,还是要如实道来,不如我再重新写一份陈述吧?”许获先夸了夸蔡歧、赵宴平各自的功劳,连卢太公慧眼识人的马屁也拍了,再主动提议道。   蔡歧抿了抿唇。   赵宴平看向卢太公。   卢太公只是不喜欢官场上的勾心斗角,看戏他还是懂的,收回赵宴平写的那份结案陈述道:“不用那么费事,我现在就去见皇上,具体内情,我会一一向皇上禀明。倒是你们,嘴巴都给我管严实了,不许传出去只言片语,扰了荆州那些妇人的安宁。”   赵宴平等人都点头。   卢太公收起结案陈述,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去御书房找淳庆帝了。   去年卢太公不夸蔡歧,是因为蔡歧没能破案,他没有理由夸,今年案子破了,卢太公坐在淳庆帝御赐的椅子上,该分给蔡歧与赵宴平的功劳卢太公一句都没落,当然,赵宴平是他老年收的最后一个徒弟,还这么给他长脸,卢太公夸赵宴平夸得最多。   淳庆帝心想,您老人家夸自己的儿子都没这样过。   不过,看完赵宴平写的结案陈述,淳庆帝也越发欣赏起赵宴平来。   有才有德,不拉帮结派,却也通晓人情世故,懂得给上封应有的体面,这赵宴平,还真是一块儿做官的好苗子。   “您老说说,朕赏他什么好?”淳庆帝笑着问。   卢太公摸摸胡子,道:“老臣是真的干不动了,蔡歧审案谨慎思虑周全,皇上大可放心将大理寺交给他。许获虽然有些小心眼,审案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赵宴平才进大理寺两年多,资历还不够,皇上愿意的话,就给他个左寺寺丞当当吧。”   卢太公一副“我徒弟明明可以封更高的官只是资历不够才先委屈委屈”的语气。   站在旁边的高公公真是快听不下去了,老太公也知道赵宴平才进京两年多,才两年多啊,已经从从九品的小官升到正七品了,如今又要一口气升为正五品的左寺寺丞,这种仿佛屁股底下点了炮仗往上窜的升官速度,京城还有谁遇到过?   可话又说回来,卢太公先辞官,大理寺才会有官职变动,卢太公若不动,赵宴平能升也要再等一等。卢太公算是用自己的官位给徒弟争取了一次破格提拔的机会,等卢太公离了大理寺,以后赵宴平在大理寺会有什么际遇,就全靠他自己了。 第123章   卢太公从御书房回了大理寺, 并没有提及什么论功行赏的事,只说皇上已经批了念恩和尚的死刑,秋后问斩, 大理寺这边正式结了案子, 其他就交给刑部与地方府衙了。   案子结了,卢太公让赵宴平、戴昌、李严回家休息, 并给三人放了一天假,明天不必来当值。   戴昌欢呼一声,捂着屁股对卢太公道:“太公英明,您是不知道, 赵大人去的时候要与犯人拼命一样, 除了一日三餐与晚上睡觉,中间一刻都不许我们休息, 好不容易破了案子, 我们还以为回来时可以慢慢走,结果赵大人还是日夜兼程, 真是辛苦那三匹官马了。”   卢太公看眼赵宴平, 笑着打趣戴昌道:“一听你就是个光棍, 你家里要是有个刚进门的小媳妇, 你也着急。”   戴昌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连卢太公都揶揄赵大人了, 戴昌笑得更欢, 他笑不够, 卢太公突然一绷脸, 让三人赶紧走,别耽误他做事。   赵宴平带着二人告辞了, 离开皇城,赵宴平看看头顶的炎炎烈日, 快步朝狮子巷赶去。   狮子巷,小孟昭去将军府跟着薛宁的女夫子启蒙,早上吃完饭出发,晌午在那边吃,下午散了学才回来。晌午饭桌上就阿娇与柳氏婆媳两个,又逢酷夏提不起什么胃口,柳氏便让翠娘只做了一菜一汤,很是简单。   吃过饭,柳氏去后院休息,翠娘收拾好厨房也回下人房歇晌了,郭兴躺在倒座房打盹儿。   刚睡着,忽然有人敲门,郭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开眼睛,又听到三声,郭兴立即跳下炕,一溜小跑来到门前,透过门缝,便瞧见了离家一个半月的官爷!虽然晒黑了,可那张威严俊美的脸绝对没错!   郭兴激动地开了门,一边请官爷进来一边连珠炮似的问了起来:“官爷这么快就回来了,是案子破了吗?凶手是什么人,您没受伤吧?哎,官爷这时候回来,去过大理寺了吗,吃过饭了没有?”   影壁挡住了主仆俩的身影,但郭兴的声音却传到了上房。   躺在卧室炕上的阿娇比坐在次间坐着打盹儿的冬竹还先醒来,一骨碌由躺改坐,确定郭兴确实在叫着官爷,阿娇手忙脚乱地爬下炕穿上鞋子,直接往外跑,都跑到次间了,被惊醒的冬竹提醒她头发还没梳,阿娇犹豫片刻,却还是更着急见他,确保衣裳齐整没有露什么,便继续往外赶。   赵宴平与郭兴刚绕过影壁。   看到披头散发从上房冲出来的阿娇,明晃晃的烈阳照得她脸颊白得发亮,狼狈中又带着一股鲜少被外人看见的浓艳妩媚,郭兴惊得停住脚步,直到赵宴平回头朝他看来,郭兴也猛地回神,忙不迭地退下了。   冬竹本来也想出来迎接官爷,瞧见郭兴的动作,冬竹脸一红,原地转了一圈,急急跑耳房那边去了。   空旷的院子中间,便只剩下互相遥望的小夫妻俩。   阿娇咬咬唇,还是遵循本心朝前跑去,一头扑到了他怀里。   没确定他对她的感情时,分开一年两年三年似乎都能忍,确定了,哪怕一日不见,阿娇也想得厉害。   阿娇紧紧地抱着他窄瘦的腰。   赵宴平快马加鞭往京城里赶,这身衣裳已经三日没换了,一身的汗臭,与他相比,阿娇香的就像一朵娇艳无比的花,香得都让赵宴平自惭形秽,不忍心让她的身子、衣裳沾染上他一身的浊气。   赵宴平试着推开她:“我这一身汗,先洗洗脸。”   阿娇在他怀里摇头,她没闻到什么汗味儿,只闻到了一身男人味儿,是她的男人。   赵宴平这才发现她竟然如此黏人,才分开一个半月就想成了这样,进京后两人第一次重逢时,她该忍得多辛苦才没有见到他就扑?   赵宴平也想到了自己,当时与她一起走在绣铺与后宅中间狭窄的走廊中,他就有过想将她压在墙壁上狠要的冲动。   分开一年想,分开一个半月,赵宴平还是想。   后院毫无动静,母亲可能没听到他回来,赵宴平喉头一紧,突然将怀里的小女人往肩上一扔,扛着她大步跨进了卧室。阿娇看着他反手关了门,看着房间里的陈设随着他的步伐在视线里倒退过去,她以为赵宴平会抱她去炕上,突然他脚步一拐,扛着她去了洗漱架前。   盆子里预备着歇晌后洗脸用的清水,赵宴平一手扛着她,一手打湿巾子飞快擦了脸脖子,然后他提着脸盆来到炕边,先放下脸盆,再将她放了下去。   阿娇刚仰起头,赵宴平已经低了下来,一边亲她一边扯她的衣裳。   他还是很爱干净,后来竟拉过盆子,撩水洗了洗,才一口气挺了过来。   直到这一刻,阿娇高悬的心才终于落回了原地。   ======   柳氏住在后院,的确没听到郭兴的声音,之后小夫妻俩做贼似的忙着先一解相思,熟睡歇晌的柳氏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悄悄回到上房外头随时等着官爷、夫人喊她进去伺候的冬竹,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动静。   冬竹刻意离得远了些,并且后悔自己估测错了时间,回来的过早了。   屋内,阿娇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瘫在了炕头。   赵宴平知道她需要时间缓一缓,展开薄被替她盖上,他站在地上,打湿巾子,彻彻底底地将自己擦了一遍。   阿娇胳膊酸腿也酸,但她精神十足,懒洋洋地侧躺着,一边恢复体力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的男人。这次去荆州,来回路上奔波是苦差,查案破案也是力气活儿,赵宴平瘦了,人也晒黑了一层,依稀又变成了武安县的赵捕头。   但在阿娇眼中,赵捕头健硕俊朗,丝毫不比小白脸的赵大人逊色。   赵宴平擦腰侧的时候,黑眸看向炕头,便撞上了阿娇来不及收回的眼神。   阿娇扭捏了下,继续红着脸光明正大地看,反正刚刚已经都看过了,那个时候可以看,不那个的时候为何就看不得?   赵宴平笑了笑,继续低头擦拭。   阿娇哑着嗓子问他:“提前这么早回来,案子破了吗?”   赵宴平点点头。   阿娇急着道:“凶手是什么人?”   赵宴平长睫微动,按照荆州府衙贴出的告示解释给阿娇听。旁的妇人家里情况可以隐瞒,唯独倪氏无法瞒阿娇什么,他不说,等案情传开,阿娇也会从旁人口中听到,与其她一个人胡思乱想,赵宴平宁可先告诉她,再给她安慰。   倪氏的痛苦源自她无法生养,也源自她没有遇到一个愿意怜惜她的男人,童养夫倪顺如此,郑勇同样如此。   阿娇自己不能生养,所以当赵宴平提到倪氏先是因为生不出孩子被倪顺从妻子改成养妹,再嫁出去换了彩礼,阿娇的心情便沉重起来。她无法不心疼倪氏,无法不痛恨倪顺与郑勇,特别是郑勇,竟然看着倪氏陷身火海而无动于衷,阿娇若是念恩,她谁都不杀,就杀郑勇!   “念恩为何不去杀郑勇,反而报复在郑勇儿子头上?”阿娇想不明白。   赵宴平已经重新穿戴完毕,他躺到阿娇身旁,拥着她解释道:“他怕郑勇,他有报复之念,但郑勇留给他的阴影过于强大,他想反抗却无力反抗,身边又无人可以倾诉发泄,时间长了,人变得残暴起来,杀了两个无关的人后,他才有了胆量去报复郑勇,可他还是不敢面对郑勇,便挑了郑勇的儿子下手。”   阿娇心情复杂道:“他又何必,郑勇该死,孩子与他娘是无辜的。”   赵宴平摸摸她的头:“所以他被抓也是罪有应得,你不用替他难受。”   阿娇胸口很堵,替倪氏与少时的念恩难受,如果没有郑勇,倪氏与念恩一定会相依为命,哪怕活得穷苦,却互相照拂,如同她与孟昭。   “人心都是肉长的,为何有人会同情帮助可怜的人,有的人却把可怜人当畜生?”阿娇真的想不通。   赵宴平没有答案,他有时连阿娇的心思都猜不透,更何况那些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不想阿娇一直陷在这个案子中,赵宴平亲她一口,提醒她道:“起来吧,等会儿娘该歇完晌了,咱们耽搁太久不合适。”   阿娇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   赵宴平松开她,重新去衣柜里给她拿了一身衣裳,阿娇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这会儿赵宴平站在炕前不动,阿娇却不好意思让他瞧了,小声撵他出去。   赵宴平不由地看向炕中间那一片。   刚刚她仰面躺在那里,他站在地上,就着晌午明亮的光,什么没看过?阿娇察觉了他的眼神,脸颊越发红了起来,抓起枕头朝他丢去。   赵宴平接住枕头,瞧着她娇艳欲滴的脸,真想此刻已是天黑,两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多来几回。   ======   阿娇的脸色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赵宴平叫上翠娘,去后院见母亲。   柳氏才起来,突然看到儿子,差点高兴傻了。   趁阿娇还没过来,赵宴平迅速给母亲解释了一遍案子,最后交待道:“娘,阿娇的身子您也清楚,咱们家里若一直议论这个案子,我怕她多想,现在您知道了,以后私底下与百灵聊聊就是,阿娇若没提,您也别主动与她说。”   柳氏被儿子提醒才想起这茬,忙答应道:“你放心,娘都记住了,绝不会在阿娇面前乱说话的。”   赵宴平看向旁听的百灵与翠娘。   百灵点头。   翠娘虽然嘴碎,但如果一件事会让夫人难受,那她宁可让话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多说半句。   赵宴平却对翠娘道:“你可以私下告诉春竹冬竹还有你哥,记得嘱咐他们别再议论。”   人人都有好奇心,他索性一次都满足了,满足了,一家子主仆便不会再偷偷打听。 第124章   晚上翠娘做了一桌好菜, 炖鸡蒸鱼烧排骨,豆芽炒蛋干煸豆角再来一道酸白菜,最后再来一盆清热解暑的苦瓜汤, 将赵家的小饭桌摆的满满当当。   赵宴平看眼母亲, 他知道母亲是太高兴他平安回来了,可家里存银不多, 多做两道素菜就行了,何必大鱼大肉的破费?   柳氏领会了儿子的眼神,存银是不多,但这一顿还是吃的起的, 儿子在外奔波那么久, 人都变瘦了,她当娘的心疼儿子, 多买点肉还不行了?   “快吃快吃, 赶紧把瘦下去的肉补回来,明天再给你包几个大肉粽, 京城的粽子甜腻腻的, 肯定不合你胃口。”柳氏一边劝儿子一边不停地给儿子夹菜, 很快就将赵宴平的碗填满了。   赵宴平只好闷头往嘴里塞。   阿娇坐在他对面, 看着自己男人大口吃饭的样子, 她心情也好。   “昭哥儿也吃, 别光看着。”男人有婆婆照顾, 阿娇笑着给孟昭夹菜。   孟昭嗯嗯两声, 嘴里吃着,乌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爹。虽然爹不是亲爹, 但爹对他好,还这么厉害, 再坏的人都能抓到,孟昭就特别自豪,也想自己长大后能像爹一样厉害。   “爹,我也想学破案。”咽了一口饭,孟昭突然对赵宴平道。   赵宴平意外地看了过来。   孟昭目光坚定:“我也想抓坏人。”   赵宴平点头:“嗯,那爹教你。”说完,赵宴平伸手过来,抹走了小男娃嘴角的一个米饭粒。   孟昭腼腆地笑了笑,低头吃饭。   阿娇还以为赵宴平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吃完饭,赵宴平真牵着孟昭走了,父子俩站在院子里不知道说了什么,后来赵宴平取下钱袋子交给孟昭,让孟昭找个地方藏起来。阿娇与柳氏站在屋檐下看着,也不知道孟昭跑去后院将东西藏到了什么地方。   等孟昭回来,赵宴平就开始找了,直奔后院。   孟昭一下子紧张起来,跟在爹爹身边问:“你怎么知道我藏去了后面?”他明明住在前院的厢房,爹爹找也该先从他的房间开始找才对。   “爹,你是不是说话不算数,偷看我了?”孟昭大声怀疑道。   赵宴平摸了摸男娃的耳朵:“我闭着眼睛,但你跑的那么大声,我能听见。”   孟昭咬了咬唇,听见就听见,后院那么大,爹爹未必能找到。   阿娇与柳氏也跟在后面看热闹。   后院只住了柳氏一个主子,她喜欢侍弄花草,屋里厅堂摆了很多盆栽,院子里的花坛里也是繁花争艳,花草茂盛,太多的地方都可以藏赵宴平的钱袋子。赵宴平却直接走向柳氏卧房屋檐下的花坛那边,弯着腰简单看了看,突然停下来,拨开一片月季花丛,拿出了自己的钱袋子。   孟昭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赵宴平蹲下来,指指孟昭的袖口与衣服上的一些灰土道:“祖母的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你这里沾了土,说明你没有进屋,能藏东西的地方只有花坛。”他再指向旁边青砖搭盖的花坛围栏,青砖是有一层浅浅的浮尘,其中一块儿青砖上多了一个小小的巴掌印儿,那是孟昭一手扶着青砖,弯腰将钱袋子藏到花丛里时留下的证据。   赵宴平列出一处证据,孟昭就多了一处懊恼,以为到这里已经结束了,赵宴平忽然笑了笑,看着孟昭道:“其实就算没有这些证据,我也知道你将钱袋子藏到了这里,因为从咱们进了后院开始,你频频看向这边的花坛,已经暴露了。”   孟昭小脸通红。   赵宴平摸摸他的头:“没关系,你才刚开始学,只要你用心领会,总有一天会赢了我。”   孟昭看着爹爹俊美坚毅的脸,并不太信会有那一天。   “好了,明天再找,天色不早,都去睡吧。”柳氏笑着开口道。   孟昭乖乖地跟着春竹去睡觉了。   柳氏随意似的对儿子道:“既然你明天放假,早上多睡儿一会儿也没关系,我让翠娘给你们温着饭,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吃。”   说完柳氏先进屋了。   赵宴平看向阿娇,阿娇红着脸往前院走。   赵宴平跟了上来。   其实夏日天长,这会儿夜色只是初降而已,很多老爷子老太太还都在街上纳凉闲聊。   赵宴平走在阿娇后面,却早早地将门关上了。   阿娇也没有费事去点灯,她站在桌子前倒茶,赵宴平走过来,从后面抱住了她,先闻闻她脖子上的香,再一点点地亲了起来。   晌午的时候两人更像打一场快仗,囫囵吞枣勉强尝了点味道,如今有漫漫长夜可以挥霍,便不必那么急了,也不用畏畏缩缩。   赵宴平将阿娇抱到了炕上。   刚来京城时,赵宴平很睡不惯京城的炕,嫌炕太硬,嫌下炕没有下床方便。娶了阿娇后,赵宴平终于品出了炕的好,敦敦实实的一大块儿,任他如何用劲儿,都撼动不了这炕分毫,也不用担心发出什么床架摇晃的声音。更妙的是,床太矮了,炕的高度刚刚好,很适合晌午那样。   窗外的天越来越黑,街上的老太太老大爷聊够了,都回家休息了。   打更的人沿着大街小巷走动,提醒熟睡的人注意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等打更的更夫走远了,赵宴平终于从阿娇身上翻了下来。   两人并肩躺着,比着似的喘,阿娇的更急,赵宴平的更悠长。   赵宴平先恢复过来,他侧个身,将阿娇捞到怀里,大手无意识地摩挲她细滑的手臂,都完事这么久了,他甚至还能感受到她那点小肌肉的轻微颤抖,不禁又想起她刚刚带着哭腔的哀求,求他快点放过她。   “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娇气。”赵宴平捏捏她的胳膊,在她耳边道。   她十六七岁的时候是这样,今年都二十一了,还跟未经过多少事的小姑娘似的,惹人怜惜。   阿娇往他怀里缩了缩,羞于聊这个。   “你真要教昭哥儿学破案吗,长大了也想他去大理寺?”阿娇故意转移话题道。   孟昭才三岁,赵宴平没想那么多,一边把玩阿娇的长发,一边低声解释道:“我教他的是察言观色、观察入微,无论以后他想做什么,科举或经商,学会这两样,都会有所受益。等他十三四岁了,确定想进大理寺了,我再专门传授他如何断案。”   阿娇乖乖地倚靠着他。   这人对收养的孟昭都这么好,教养地这么用心,连孟昭长大后怎么教都想到了,若是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又该会多么疼爱?   阿娇好想生一个,她对孟昭的感情不会变,但她想要一个融合了她与赵宴平骨血的孩子,男孩儿女孩儿都没关系,只要能生就行。   想到就要做,阿娇抱住赵宴平的脖子,主动亲了上去。   赵宴平一怔,旋即反客为主,将他热情的小妻子牢牢地压在了身下。   翌日,夫妻俩果然都起晚了。 第125章   在家休整了一日, 赵宴平继续去大理寺当差了。   平时该做什么,今日照常做什么,并没有因为同僚们的夸赞贺喜之词而盼着什么论功行赏。   赵宴平当然想升官, 官职高了俸禄才高, 才能给家人更好的生活,但办案是他的职责所在, 抓到凶手是为死者平冤,赵宴平从未将任何一起案子看成升官发财的工具。他只希望,在三年一次的政绩考核中,朝廷能看到他的能力, 看到他坚持查清案件的决心, 若他值得晋升,朝廷再给他晋升。   今年年底会有一次政绩考核, 现在还没到年中, 所以哪怕自己破了一次大案,赵宴平也没想那些。   淳庆帝、卢太公也没有再在早朝上多提此案, 高公公虽然知道内情, 老狐狸如他, 也不会多嘴什么。   过了几日, 百姓们渐渐不再议论荆州案了, 对赵宴平的夸赞也渐渐淡了下去。   翠娘很是失望。   官员如何升迁她不是很懂, 只是觉得官爷立了这么大的功劳, 怎么都该有点奖赏才对, 结果她盼了多日,什么也没盼到。   翠娘忍不住去找夫人抱不平。   阿娇笑她:“升官哪有那么简单, 大理寺专管审核大案重案,如果有个官员破了案马上就给他升官, 那么多官员都在破案,天天都升官,大理寺哪有那么多官职?”   翠娘嘟嘴:“官爷的案子不一样,一点奖赏都没有,岂不是白干了?”   阿娇严肃道:“怎么会是白干,官爷抓到了凶手,替那些冤死的人讨回了公道,也让荆州百姓可以放心生活了,这都是官爷破案的意义。再有,官爷既然当官,拿朝廷的俸禄,这些就是他该做的,他能破案,说明他对得起这份俸禄,俸禄就是朝廷给每个官员的奖赏。如果一个官员每次立了功劳就盼望朝廷再给一些奖赏,岂不成了贪心不足?你想让官爷变成贪官吗?”   翠娘连忙摇头,贪官都是大坏蛋,她才不要官爷变成那种人。   阿娇提醒她道:“可如果官爷像你那样想,立一次功劳就盼一次奖赏,得到了高兴,得不到就委屈不平,迟早都会变成贪官,天底下的贪官也差不多都是这么变出来的,所贪的东西不一样而已。”   贪财贪色贪权,总会有各种欲求。   翠娘第一次看到夫人如此严肃的样子,低下头认错。   阿娇知道翠娘不坏,只是还抱着小民的想法,就像赵老太太一样,做什么都会先想想有没有赚头。以前赵宴平只是武安县的一个小捕头,除了微薄的俸禄,没有什么赚头,大家便都不去想,现在赵宴平做了京官,还得到过一次破格晋升的机会,一下子就把大家的胃口都喂大了,把破案换来赏赐看成了理所当然。   姑母教了阿娇很多道理,阿娇自己也想了很多,男人升官靠本事,升了家人跟着享福,但如果家人在后面扯后腿,惹出什么乱子,一不小心就会影响了男人的官途。譬如前工部尚书徐大人,就是因为续弦妻子安排假女儿进宫选秀犯下欺君之罪,自己被砍头不说,还连累徐大人以及三代子孙不能当官。   香云姑娘很苦,也不是自己愿意欺君的,但上次她也是在砍头的铡刀下晃了一圈,因为皇上英明、宣王重情才没有获罪。阿娇很庆幸香云姑娘躲过了一劫,可人不能总是指望虚无缥缈的运气,还是要自己以及身边的人谨言慎行才行。   阿娇请来婆母柳氏,安排孟昭也站在她身边,再将家里仅有的五个下人叫了过来。   郭兴、翠娘、春竹、冬竹、百灵,排成两排跪在了她们面前。   阿娇沉着脸告诫五人不得骄傲自大,妄议官爷的功劳与奖赏,谁若违反这条家规,连累了官爷的声誉与官途,便会得到五十大板与卖给人牙子的惩罚。   不仅仅是郭兴五人,阿娇才分别派郭兴、冬竹去了沈樱的胭脂铺与她的绣铺,将这条家规转达给李管事、秋月以及江娘子、夏竹、秋竹等人。   等赵宴平回来,阿娇还叫上婆母,三人一起商量是不是要多定几条家规,明明白白地吩咐下去,以后再有新的下人进门,都先背熟了家规再说。   柳氏看着容貌仍然娇滴滴但气度仿佛变了一个人的儿媳妇,都快无法将这个阿娇与当初老家那个怯弱不敢大声说话的小妾联系到一起了。   赵宴平想的是,如果岳父岳母没有早亡,如果阿娇没有被送到朱家又被卖去那种地方,在书香世家长大的阿娇,也许一开始就会像现在一样,通身官家小姐的气派吧。   “是该这样,我虽然官职不高,香云却在宣王府,如果有人想对付香云,香云那边没有地方下手,便会盯着咱们这边,无论是为了我的仕途还是为了不连累香云,咱们家上上下下都该立些规矩了。”赵宴平做主道。   儿子有出息,儿媳持家有方,柳氏欣慰道:“嗯,那就这么定了,我什么都不懂,你们俩商量吧,定好了跟我说一声,我都听你们的。”   阿娇看向赵宴平。   赵宴平笑了笑:“晚上咱们再慢慢琢磨,先吃饭。”   在大理寺要听上峰讲话,回家竟然又听了小妻子一堆道理,赵宴平真饿了。   阿娇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着官服,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呢。   那就先吃吧!   等到吃完饭,柳氏与孟昭分别去休息了,阿娇拿出纸笔,叫赵宴平去书房谈,煞有介事的。   赵宴平就随她去了书房。   赵宴平或许有了一点官威,但他从来没有管过家,不懂该定哪些规矩,阿娇倒是见过姑母是怎么打理将军府的,就把姑母的那套规矩搬了过来,再根据赵家的情况改了改。   赵宴平坐在她对面,看着她认真地修修改改,白皙的小脸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樱红的嘴唇也更加娇艳动人。此情此景,赵宴平鬼使神差地竟想到了他送过她的那本话本。那话本后半册的内容,赵宴平虽然只看了一遍,却仍然记忆深刻,其中有一段讲的便是书房之乐。   阿娇定了五条家规,一是勤勉做事,不得偷懒耍滑;二是看家护宅,不得盗窃私藏主家财物;三是恪守礼仪,不得做任何有违礼法之事;四是恪守本分,不得议论或外传主家之事;五是谨言慎行,不得妄议官场朝政。   “这些够吗,要不要再加几条?”阿娇将纸张推到赵宴平那边,认真地问。   赵宴平低头看了看,举起纸张,指着一个涂改过的字问道:“这是什么?”   阿娇只能看到纸张背面,闻言绕过书桌走到他身边,认出来后,说给他听。   赵宴平点点头,改成左手拿纸,右手揽住她的小腰往身上一带,阿娇就毫无准备地坐到了他怀里。   阿娇惊讶地朝他看去。   赵宴平将赵家的新家规放到桌子上,双手抱着她道:“够了,一共就那么几个下人,你定厚厚一本家规,传出去惹人笑话。”   他嘴上在说家规,身体却明晃晃告诉阿娇,他想做另外一件事。   阿娇真的不懂他怎么会偏了心思,可他都这样了,阿娇只能配合啊。   阿娇垂着眸想下去,要回房嘛。   赵宴平按住她不许她动,大手抬起她的下巴,目光在她羞涩低垂的睫毛上顿了顿,移到她光泽的唇上。这静美的模样像极了大家闺秀,也像极了话本中的高门小姐,他虽不是饱读诗书的书生,可那书生也没多正经,书生能做的,赵宴平也会,书生能陪娇妻“挑灯夜读”一个多时辰,赵宴平也能。   油灯在书桌另一侧跳跃,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了窗纸上。   幸好此时夜已深,只有明月躲在树梢,悄悄窥视着窗上越发缠绵的身影。   二更天的时候,赵宴平拢紧随便裹在阿娇身上的衣裙,打横抱着她离开了书房。   月色如水,阿娇仰着脸看头顶的男人,想到刚刚的那一幕幕,阿娇恼得捶了他一下:“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是不是跟同僚去外面鬼混了?”   赵宴平没说话,回了卧室躺进被窝,他才拥着她道:“我送过你一册话本,那年你进京的时候没有带走,后来我无意中翻看,才发现那竟是本……不太体面的书。”   阿娇离京三年,早把那话本抛到了脑后,如今赵宴平一提,她才想起来。   她缩在赵宴平怀里,不知该说什么。   赵宴平低声道:“我记得,那话本你似乎看完了,坐在我对面看完的。”   阿娇哪肯承认,推开他背转过去,捂着被子道:“你记错了,我看了一半,发现有那种东西,马上就不看了。倒是你,明知道书不体面,居然还看了下去。”   赵宴平靠过来,圈着她道:“文人写那种书便是为了增添闺房之乐,你我夫妻,做都做了,看看又如何。”   他呼吸出来的热气勾得阿娇耳朵发烫,她捂住耳朵,气急败坏地道:“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怎么话越来越多?”   赵宴平顿了顿,问她:“你不喜欢?”   阿娇答不上来了。   倒也没有不喜欢,还,还挺有另一番滋味儿的,可她也不能说喜欢吧?   “那我不说了。”   她扑扇的睫毛蹭刮着他的胸口,赵宴平低头找到她的嘴唇,真的不说了。   阿娇瞪大了眼睛!   “你,你明日还要早起!”   “嗯。”   赵宴平知晓分寸,又不是天天如此,偶尔放纵一下,影响不了什么。   第二天早上,赵宴平果然像往常一样早起了。   倒是阿娇,睡得沉沉,连他起来都不知道。   吃早饭的时候,阿娇的椅子空着,柳氏什么都没问,孟昭奇怪道:“爹,我娘呢?”   赵宴平头都没抬,对着饭碗道:“她昨晚算账算的迟,今早多睡儿。”   孟昭懂了,娘亲没嫁过来之前就喜欢算账。   吃了早饭,父子俩一个去大理寺当差,一个跟着春竹,坐马车去将军府启蒙。   柳氏叫来郭兴,打发郭兴去集市买点红枣桂圆,再买一只三黄鸡,今晚给儿子、儿媳炖汤喝。   她真的什么都没说,但大夏天的,傍晚翠娘竟端了一盆大补的红枣桂圆鸡汤上来,一看就是她让翠娘做的啊。   阿娇脸红得堪比少女出嫁。   赵宴平神色如常地默默吃饭。   柳氏体贴地也给自己、孟昭分别盛了一碗,仿佛准备鸡汤只是为了让全家人都改善一下伙食。   婆母慈爱,阿娇生赵宴平的气,今晚一下都不许赵宴平碰她。   赵宴平便躺在外侧,养精蓄锐。   ======   进了六月,京城真正进入了酷暑。   官员在家里还能穿得凉快一些,只要去官署,就要将官袍穿得严严实实。   卢太公不想再折腾自己了,忙完手头几件案子,人都没进宫,直接让陆大人带了封请求辞官休养的折子进宫,送到淳庆帝面前,恳请皇上批准。   上个月赵宴平从荆州回来时卢太公就提过此事,淳庆帝早有预料,念在卢太公确实年纪太大吃不消了,且给大理寺推荐了新的可用之人,淳庆帝终于准了卢太公的折子,再叫来吏部尚书,亲自安排了大理寺的几个官职调动。   大理寺左少卿蔡歧升任大理寺卿。   右少卿许获改任左少卿,左寺寺丞曾永硕升右少卿。   后面的几个官员没动,破格提拔赵宴平补了左寺寺丞的缺,官职正五品,赐青色白鹇补子官袍,赐朝会面圣议事资格。   吏部尚书领命,着手准备调职文书去了。 第126章   宫里有什么消息, 阿娇与柳氏等人是没有渠道提前得知的,还是傍晚赵宴平托了两套官服回来,已经见过两次这种场面的郭兴第一个察觉了喜讯, 看看官爷手中官服露出来的一点补子绣样, 再看看面无表情的官爷,惊喜道:“官爷又升官了?”   赵宴平点点头。   郭兴差点就要大声吆喝宅子里的其他人快点出来, 还是想到夫人刚定下不久的五条家规,郭兴才及时管住自己的嘴,只嘿嘿不停地笑。   厅堂里,阿娇带着孟昭在陪柳氏说话, 知道这个时辰赵宴平快回来了, 一家三口一起等着他共用晚饭。   当赵宴平托着什么绕过影壁,身旁还跟着笑得比娶了媳妇还高兴的郭兴, 阿娇与柳氏都是一愣。   阿娇从来没有亲身参与过赵宴平的任何一次升官, 毫无线索,柳氏给儿子改过一次官服, 现在看到儿子又抱了两身官服出来, 她便比阿娇先猜到, 不由地站起来, 走到门口, 盯着儿子问:“又升官了?”   赵宴平还是点头, 目光越过母亲, 投向后面的阿娇。   阿娇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 听完婆母的问话,看到丈夫的承认, 阿娇的惊喜顿时先从嘴角漾开,再迅速传到了眼中。同样是笑容满面, 娇滴滴的小娘子笑得可比郭兴好看多了,那样的娇美与由衷的喜悦落到赵宴平眼中,便成了这次升官送他的最大的奖励。   阿娇前后跟过他两次,他没让阿娇享过什么福,委屈倒是吃了不少,如今,他终于可以送她一次荣耀。   如果这会儿只有小夫妻两个,阿娇肯定会扑到丈夫怀里表达她的高兴,赵宴平也会抱住小妻子狠狠亲她几口,可惜,赵家人口虽少,此时却都闻讯围了过来。   阿娇仍然笑靥如花,赵宴平却克制自己,收回视线,回答身边人的各种问题。   “怎么这么快又升官了,是因为破了荆州案吗?”柳氏一边接过儿子手里的官服,一边高兴地问。   赵宴平心情复杂道:“也不全是,老太公年纪大了,向皇上递了辞呈,大理寺内便有了一次官员调动。”他肯定是立了功,但如果不是卢太公辞官,上面没有官职空缺,便也绝不会有他破格提拔的机会。   卢太公辞官了啊?   柳氏笑容一敛,卢太公是儿子的恩师,他在大理寺当一把手,肯定会给儿子很多关照,现在卢太公养老去了,大理寺的其他高官不知道会不会不服气儿子,给儿子穿小鞋。   当娘的都怕自家孩子在外面被欺负,阿娇会担心孟昭,柳氏也会担心赵宴平,这大概是就是为人父母的天性,与孩子年纪大小无关。   赵宴平看得出母亲的心思,道:“近来酷暑,老太公休息休息也好。”   没什么比身体更重要,赵宴平不需要恩师照拂他什么,老人家身体康健,无病无灾最好,而且,赵宴平隐隐觉得,他这次能一下子升到五品,八成也有恩师的关系。   “官爷,这是六品官服的补子吗?”   翠娘站在哥哥身边,盯着官服中间那像白鹭又像仙鹤的鸟纹,歪着脑袋问。   所有人都看向赵宴平。   赵宴平道:“这是白鹇,正五品官员的补子。”   正五品!   翠娘最夸张,捂着嘴大吸一口气,郭兴也一副下巴要掉下来的样子,阿娇与柳氏都是又惊又喜。   升迁之喜一家人分享足矣,当着家仆的面难免有炫耀之嫌,赵宴平坐到椅子上,吩咐翠娘去端饭菜过来。   翠娘笑眯眯地走了,百灵、春竹、冬竹也很会看主子脸色,自觉地退了下去。   郭兴也回倒座房那边了。   “这就正五品了?”柳氏坐到桌子一旁,有种做梦似的感觉,“比三爷还高了一品?”   人家谢郢可是京城永平侯的儿子、宫里谢皇后的亲侄子,十九岁高中探花,乃京城有名的才子,到现在也只是从五品的知州,她的儿子都没有考过科举,居然升迁的这么快,都超过曾经的上峰了?   天大的好事突然降下来,柳氏高兴归高兴,可也有丝不安。   赵宴平分析道:“大理寺主审案件,不像六部有太多油水可捞,每日与罪犯案件打交道,一些豪门子弟耐不住枯燥,但凡有其他门路,都不愿去大理寺。三爷现在虽然是从五品,可他正经进士出身,将来甚至能进内阁,我最多只能升到恩师原来的位置,根本无法与他比。皇上破格提拔我,应该是给恩师的面子,若我不能胜任,皇上也绝不会偏私。”   官是升了,能不能坐稳是另一回事。   柳氏明白了,知道儿子不是白捡馅儿饼,她赶紧嘱咐儿子一定要好好当差,别给卢太公丢人。   赵宴平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阿娇就安静地听着,反正她想知道的,婆母都会问出来。   翠娘端着饭菜过来了,她对赵家来说自然不是普通的丫鬟,胆子也大,摆好饭菜碗筷,退下去之前,翠娘忍不住笑眯眯地问赵宴平:“官爷,正五品的官员能领多少俸禄啊?”   翠娘一直都不是很懂大理寺里面各种官的职责,反正都与案子有关,在翠娘看来,俸禄最能体现升官的好处,要不老百姓怎么都把升官与发财连在一起呢?   俸禄多少,是个俗气的问题,阿娇与柳氏其实也都好奇,只是不好意思直接问出来,只有翠娘,想什么就问什么了,率真得毫不掩饰。   赵宴平看向母亲,柳氏尴尬地笑了笑,低头给孟昭擦小手。   赵宴平再看阿娇,阿娇脸一红,看向一旁,假装毫不在意。   赵宴平其实又何尝不是俗人一个?以前他的俸禄都不能完全支撑这个家的生活开支,他都快而立的人了,居然还要母亲妻子贴补,现在官职升了,俸禄也提上来了,赵宴平终于不用觉得愧对母亲、妻子了。   “约有八两吧。”赵宴平神色淡淡地道,说完提醒翠娘:“自己知道便是,别去外面张扬。”   京城家底深厚的世家子弟升官都是为了争权,只有他们这些寒门子弟,会为了俸禄沾沾自喜。   翠娘不会张扬,可她就是替官爷高兴,也替自己兄妹高兴,以前官爷家里穷,他们兄妹都是白干,现在官爷当官了,他们也有了月钱,多好的事!本来翠娘还因为官爷给他们几个下人五钱的月钱而担心,担心官爷与夫人攒不下银子,现在好了,她再也不用担心了,可以心安理得地花拿到手的月钱啦!   翠娘笑不拢嘴地回了厨房。   柳氏无奈地摇摇头,对阿娇道:“翠娘这丫头,还跟小孩子似的,一转眼也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再过三四年,你也要给她张罗婆家喽。”   就因为翠娘小孩子脾气,阿娇还真没有想过这茬。   通常主人家会把家里的丫鬟许配给家里的小厮,普通丫鬟配普通小厮,得宠的丫鬟就许配给家里的管事,可赵家就一个郭兴,还是翠娘的亲哥哥,阿娇的绣铺也都是女工。去外面找吧,不是知根知底的,阿娇还怕翠娘会受委屈。   “先吃饭,那些事不急。”赵宴平见她拿着筷子一动不动,开口打断了阿娇的走神。   阿娇笑笑,一家人开始吃饭了。   饭后柳氏离开前,对阿娇道:“宴平说过,朝廷发放的官服都会特意做大,这样个子小的官员简单改改就能穿了,宴平以前的官服长短不用改多少,只是肥瘦要改改,等会儿你让宴平试试看。”   阿娇记下了。   夫妻俩回屋后,阿娇让赵宴平赶紧先试试。   这两身都是夏装,另外三季的以后还会发,衣裳穿到赵宴平身上,果然如柳氏所说,长短还算合身,但是过于宽大了些,如果赵宴平是个大胖子,穿着肯定刚刚好。   “你先去洗澡吧,趁天还没全黑,我赶紧给你改一身。”阿娇帮他解下官袍,抱着就要去窗边改。   赵宴平突然将她拽了回来,抱在了怀里。   阿娇疑惑地仰起头。   赵宴平摸摸她红润的小脸,看着她清澈的杏眼道:“朝廷每个月月初会受理升迁官员为母亲、妻子请的诰封折子,月底我也为你跟母亲请封。”   朝廷只给一至五品官员的妻、母赐封诰命,等阿娇有了诰命,官员都不能对她无礼,否则便是藐视朝廷。譬如武安县阿娇的舅母金氏,以前金氏辱骂阿娇,阿娇只能言语反击,奈何不了金氏什么,现在金氏再敢对阿娇不客气,阿娇直接将人送到官府便可治金氏辱骂诰命夫人之罪。   阿娇急着帮他改官服,只笑了笑,推他快去洗澡。   赵宴平去了,阿娇眼中才露出一抹复杂,不过被她压了下去。   这一改,阿娇就忙到了快二更天,她低头弄针线,赵宴平坐在对面看书,两人仿佛回到了在武安县的那段岁月。   “改好了,你再试试。”咬断线头,阿娇抱着官服站了起来。   赵宴平也放下了书。   两人走到衣架前,赵宴平自己穿上官服,那一身竹子青衬得他面如冠玉,展翅翱翔的白鹇补子则添加了官威。同样的一身官袍,改得合身之后,穿出来的效果也完全不一样,臃肿略显邋遢的官爷,顿时变得玉树临风起来。   阿娇咬唇,幽幽地道:“你穿成这样出去,被哪家小姐看见,肯定想嫁你。”   赵宴平正要解腰带,闻言抬眸看她:“你的意思是,就算你我萍水相逢,你只需看我一眼,便会暗动芳心,一心想与我结为连理?”   阿娇脸一红,嗔他道:“我才没那么肤浅。”   赵宴平脱了官袍挂在衣架上,走到窗边熄了灯,再回到床上,压住她道:“你自己不肤浅,为何要说别人家的小姐都肤浅?”   阿娇只是隐隐担心他越来越出众,难免会招蜂引蝶而已,随口说说的,哪有那么多问题?   “还是你其实也很肤浅,就像话本里的小姐一样,看到俊俏的书生便一见倾心,其他什么都不顾了?”赵宴平一边亲她的脖子一边道。   他又提那话本子,阿娇恼得推他,却被赵宴平攥住两只腕子举了起来。   今晚的赵宴平,比平时霸道,也多了两分轻佻。   阿娇忙了一个多时辰的针线,本来肩膀有些酸乏的,被迫与赵宴平活络了一番筋骨,竟意外缓解了疲惫,通身舒畅地睡着了。   翌日,赵宴平穿上小妻子亲手为他改好的官服,步行去大理寺。   他去的早,路上没遇见什么女子,到了大理寺,同僚们见他官服修身仪表堂堂,倒是羡慕不已。 第127章   赵宴平升了正五品的官, 有资格参加三日一次的朝会了。   很多官员可能一辈子只有考上进士时能见到皇上一面,从此再没有机会,赵宴平虽然也跟着卢太公去面过一次圣, 但那时他只是个刚到京城不久的从九品小官, 低着头进去,跪地上听问, 一眼都没敢窥视天颜,这次的朝会,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面圣。   朝会会处理最近三日的政事,各官署都有折子要奏, 时间紧迫, 所以朝会天不亮就要开始了。   蔡歧提点了赵宴平一番,免得他初次参加朝会, 闹出什么笑话。譬如早上要避免喝水, 喝多了朝会可不允许官员中途离开去解决个人问题,又譬如早饭不能吃味道太重的吃食, 因为朝会后皇上可能会点官员去御书房问话, 若是口气熏到了皇上, 那这辈子就别想再面圣了。   蔡歧倒不是特殊关照赵宴平, 而是大家都在大理寺为官, 赵宴平若出丑, 说明他这个大理寺卿没有管教好底下的官员, 他也跟着丢人。   赵宴平一一记下。   阿娇也记得他明早要参加朝会, 傍晚特意嘱咐翠娘今晚提前做好烙饼,油炸就行, 什么葱蒜的都不用放,明早热一热, 一嘴面保证留不下什么味儿。烙饼吃多了容易口渴,所以阿娇准备让赵宴平在家里吃一块儿垫垫肚子就行,朝会散后直接去官署的饭堂吃午饭。   官服从头到脚抻平了挂在衣架上,一切都准备完毕,阿娇才与赵宴平躺下了。   “不知道皇上长什么样。”靠在赵宴平怀中,阿娇想象道。   赵宴平也没见过,倒是在香云的身份揭穿时,见过宣王一面。宣王长他几岁,凤眸俊颜,天生贵胄的气派,淳庆帝能生出这样的儿子,容貌定然也是不俗,只是年近六旬,多半已是头发灰白,老态龙钟。   “明日我见了,回来再跟你说。”赵宴平拍拍阿娇肩膀,这就要睡了。   阿娇松了口气,自打赵宴平从荆州回来,几乎每晚都要,她还担心他今晚也要折腾一番呢。   一夜好眠,翌日寅中赵宴平就醒了。   阿娇跟着他起来,等赵宴平吃完一张烙饼,阿娇还让他张开嘴,帮他检查牙齿干净不干净。   翠娘在一旁看得直笑。   赵宴平提前在家里放了一次水,这才出发了。   阿娇与翠娘低声感慨了一番家里的机遇,各自回房去补觉。   因是盛夏,此时天已蒙蒙亮。   赵宴平一路大步而行,进了皇城后直接去太和殿前候着,他往里走的时候,前后各有参加朝会的官员,一至四品的大臣都穿红色官袍,穿青袍的正五品官员反而成了朝会上最末等之流,见到红袍大臣经过都要低头行礼。   赵宴平来的早,却不是最早,太和殿的台阶下已经分文武排了一些官员。   赵宴平看到了同僚大理寺右寺寺丞郑西河,便走过去,站在了郑西河左侧。   郑西河四十出头,是正经进士出身,一步步熬到的正五品。这次卢太公辞官,他上面的三个官员都升了,本来如果没有赵宴平,他也能改认左寺寺正,偏偏却被赵宴平这个拜了卢太公为师的宣王外戚越了过去。   赵宴平还比他年轻了十几岁!   郑西河实在无法心平气和地与赵宴平相交,见了面点点头,便目视前方,闭目养神。   赵宴平见此,径自站好,同样目视前方。   “哎,这不是我的乖侄女婿吗?”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赵宴平耳垂微动,转过身去,果然看到了身着正四品绣虎豹补子武将官服的薛敖。   “小婿见过姑父。”赵宴平朝薛敖拱手行礼。   晨光从天边洒过来,照得赵宴平面白如玉,剑眉星目好不风流倜傥,薛敖哼了哼,提醒他道:“升官了也不请我喝酒,有你这么当侄女婿的吗,还是你如今有出息了,瞧不上我这个山贼出身的姑父?”   赵宴平垂眸道不敢。   薛敖料他也不敢,拍拍赵宴平的肩膀,自作主张道:“那就明晚吧,我们一家去你们家吃席。”   赵宴平道好。   薛敖便去武将那边站着了。   他走没多久,永平侯也来了,同样走到赵宴平这边,勉励了小辈几句。   赵宴平自然要感谢永平侯的举荐之恩。   等永平侯走了,赵宴平回到原位。   郑西河瞥他一眼,越发觉得赵宴平能升得这么快,完全是靠了各种裙带仕途关系。   本来其他官员对赵宴平这个新面孔都没有特别在意,当薛敖、永平侯乃至卢太公的大弟子刑部陈尚书、四弟子都察院的乔御史都过来与赵宴平打过招呼后,那些官员们突然发现,这个赵宴平委实不简单啊!   震惊过后,众臣不禁纷纷议论起赵宴平进京后的各种事迹。   没过多久,宣王也来了,但宣王直接走到二皇子怀王、四皇子简王中间去了,并没有多看赵宴平一眼。   从赵宴平的位置,倒是能看见宣王的半边肩膀。   赵宴平看着那肩膀,想的是妹妹,还有两个素未谋面的外甥,可惜妹妹人在王府,除非王爷王妃邀请,赵家人都没有资格去探望。宣王肯定不会召见他,宣王妃据说连永平侯夫人都没请去王府做过客,更不会给赵家赏脸。   也不知道下次再见妹妹是什么时候。   众臣都到齐了,淳庆帝也收拾好了,高公公站在台阶之上,引众臣入殿。   赵宴平站在倒数第三排,叩拜过后,赵宴平等淳庆帝与其他大臣议事时,微微抬眸,飞快窥视了一眼天颜。   五十七岁的淳庆帝身穿明黄色龙袍,头发果然灰白,脸上也布满了皱纹,除了一身帝王威严,与富贵家的老太爷没什么区别。   看过了,赵宴平继续垂眸,默默地听着。   他没有什么政事要奏,今日过来纯粹是当个听客,只是连续站了两个时辰,赵宴平才发现,参加朝会也是个力气活儿,动都不能动,也不能喝水,怪不得卢太公不愿再当大理寺卿了。   朝会上有百余位官员,个子矮小的站在后头,恐怕都看不见前面的情形,然淳庆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却可以将一众官员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朝会规矩确实严格,但真累了偷偷摸摸动动脚,此乃人之常情,只要没撞上淳庆帝心情不好,淳庆帝都会当做没看见。   赵宴平鹤立鸡群,又是卢太公看好的关门弟子,且已通过荆州案证明了他的本事,今日是他第一日来参加朝会,淳庆帝就特别留意了一下。赵宴平的仪表自然不俗,让淳庆帝意外的是,这小子定力真够强,连续站了这么久,愣是没动一下。   是年轻人体力好没觉得累,还是太紧张了不敢动?   淳庆帝看了眼薛敖。   薛敖第一次参加朝会的时候,一会儿挠脑袋一会儿打哈欠一会儿脚尖点地转悠腿,与薛敖一比,赵宴平的表现怎能不让人赞赏?   散朝之前,淳庆帝朝高公公招招手。   高公公弯腰走了过来。   淳庆帝低声说了几句。   高公公便点了几位官员去御书房外等候皇上召见,而他说的最后一个名字,便是赵宴平。   赵宴平意外地抬起头。   淳庆帝已经离开龙椅,前往御书房了。   从御书房出来,赵宴平回了大理寺,饥肠辘辘,他先去饭堂用饭。   好歹也是五品官了,饭堂小吏给他留了一份,否则来的这么晚,都剩不下什么好菜了。   右寺寺丞郑西河故意吃得慢吞吞,就是在等他,赵宴平一进来,郑西河就朝他招手。   赵宴平便过来与他同食。   “皇上叫你去御书房,说了什么?”郑西河难掩羡慕地问。   赵宴平如实道:“问了问荆州案的一些细节。”   郑西河挑眉:“没有别的了?”   赵宴平颔首,见郑西河没有旁的话说,他大口吃起饭来。   郑西河还是觉得他有所隐瞒。   然而赵宴平说的就是实话,与他这么说,晚上与阿娇提到此事,他也是这么说的,只是说的更细罢了。   阿娇就很信他,兴奋地问:“这次你看清皇上的样子了吧?”   赵宴平笑笑,从淳庆帝戴的玉龙冠到淳庆帝穿的龙靴,凡是他注意到的,都给小妻子讲了一遍。   阿娇就特别满足,仿佛自己也看到了那九五之尊一样。   第一次参加朝会顺顺利利地结束,第二次的时候,赵家众人都没有那么紧张了。   到了六月二十这日,赵宴平休沐,上午他去理国公府探望卢太公,回家吃个午饭,下午就去书房了,半晌都没出来。   阿娇以为大理寺有什么紧急的案子要他处理,便没有去打扰他,晚上要休息了,阿娇才多嘴问了下。   赵宴平解释道:“月底要递给你们请诰命的折子,难得今日空闲,我琢磨琢磨该怎么写。”   破案他行,写卷宗也熟练了,但这种请封的折子赵宴平从未写过,需仔细打草稿。   阿娇神色微变。   前阵子赵宴平刚升官时,虽然他提及升官一事神色淡淡,似乎升不升都无所谓一样,可阿娇感觉的到,他其实很高兴。所以当赵宴平抱着她说要为她请诰命,阿娇才没有扫他的兴。   但……   “你给娘请吧,我就算了。”阿娇垂着眼道,“我以前听绣铺里的女客提起过,诰命夫人不是谁想当都能当的,除了丈夫儿子有出息,女子本身也要德才兼备,至少也要替家里传宗接代,我,我这样的,你请了皇上也不会批,就算批了,言官也会反对。”   赵宴平这才知道她的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   他压住阿娇,正视她浮起一层水雾的眼睛道:“你若不能封诰命,那些官员夫人也没几个能封的,你不必胡思乱想,且等着瞧,我定能请了这个诰命给你。”   阿娇的泪疙瘩便滚了下来。   男人有这份心,她很知足了,诰命不诰命的,不要也罢。 第128章   六月二十九日一早, 赵宴平将他写的两张为妻子、母亲请封诰命的折子递了上去。   此类请封的折子会先送到太常寺,太常寺官员查核过后,认为可以准奏的, 会递给皇上审批, 如果太常寺审核通不过,那除非有人越过太常寺去皇上面前告状, 否则这类折子根本无法送到皇上面前。   太常寺会在每月月初开始审核,至于何时审核结束,何时能让皇上审批,则没有确切的日子, 需要等候。   赵宴平对阿娇有信心, 对自己的折子也有信心,黄昏时分领了这个月的俸禄, 加上各类补助约莫十两银子, 神色从容地回了狮子巷。   这是赵宴平升官后第一次领俸禄,他还没有跟母亲提及, 但柳氏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儿子一来交俸禄, 柳氏便把银袋子拿出来, 让儿子拿去给阿娇管账。   其实柳氏清楚, 儿媳妇的绣铺生意那么好, 未必看得上儿子这点俸禄, 毕竟十两银子听起来很多, 每个月扣除了各种花销、房租钱,能剩下的却不多。可儿媳妇管家的意义不一样, 谁管家谁才是这宅子真正的女主人。   柳氏早年改嫁,没能照拂儿子什么, 现在儿子当了官,她除了照看好儿子吃穿,官场那些她一窍不通,就连吃穿,她也没有阿娇照顾地好。人家阿娇还懂得管教下人订立家规,方方面面都替儿子考虑周全了,这么好的儿媳妇,柳氏不想因为管家一事让阿娇受委屈。   阿娇可能不计较,但传出去外人会议论。   要不是以前儿子的俸禄拿不出手,柳氏早安排阿娇管家了。   赵宴平没有接母亲的钱袋子,先跟母亲打听了一遍家里的大概花销,得知十两银子的俸禄每个月能有五两多的剩余,赵宴平道:“娘,这些存银都是您的养老银子,儿子以前俸禄低,不得已让您贴补,现在儿子赚的够花了,没道理再从您这里拿。这些您拿回去收起来,以后我、阿娇还有您每个月从公账上领一两银子的月钱,剩下的都攒起来。昭哥儿还小,现在给他月例他也不会花,等他去官学读书了再开始给他月钱。”   柳氏心想,儿子孝顺,她若不要儿子肯定过意不去,便点了头。   吃晚饭的时候母子俩都没有再提这茬,晚上赵宴平单独对阿娇提了此事。   “我俸禄低,你别嫌少。”   面对富婆小妻子,赵宴平仍是有些惭愧。   阿娇本来还想劝劝他继续让婆母管账的,听赵宴平这么一说,阿娇哪还敢再推来让去,万一男人以为她嫌弃他赚的少怎么办?   至于赵宴平只给她管每个月的十两俸禄,没有拿婆母的养老钱,阿娇更是支持。赵家的情况她一清二楚,婆母的那笔银子是沈员外去世前留给婆母的,他们做儿女的,本来就不该要。   “春竹她们都是我带过来的,月例不用走公账。”阿娇早就想提这个了,尤其是孟昭,姓都没改,要替她的娘家孟家继承香火,阿娇挺不好意思让赵宴平帮她养。   “你的意思是,昭哥儿不该叫我爹?”赵宴平沉着脸看她。   阿娇脸一红,低头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宴平知道,但他就是不爱听,将小妻子抱到炕上去惩罚了。   彼此融为一个人的时候,赵宴平向阿娇保证道:“我还年轻,以后还会再升,家里不会一直这么拮据,你只管辛苦为我管家,其他都不用想。”   阿娇沉沦在他带来的无穷快乐中,想胡思乱想这会儿也没那闲功夫啊。   第二天是月底,赵宴平休沐。   他进京这三年不是忙碌就是遇上各种事,一直都没能好好陪家人,这早赵宴平让郭兴套上马车,他要带一家子去城外的普华寺上香。   马车里面,阿娇与柳氏坐在主座,赵宴平抱着小孟昭坐左侧,翠娘坐在右边,小小的马车满满当当,又热闹无比。   天气也热,两面的窗帘都挑起来了,除了赵宴平还算稳重,难得出门的阿娇、柳氏、翠娘以及小孟昭都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江南多山水,京城一带平原辽阔,官道两侧全是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田地,此时种了苞谷、花生、红薯等庄稼。   靠近普华寺山脚竟然还有农夫挑了瓜果来卖。   看到那滚圆的西瓜,孟昭眼睛一亮。   赵宴平道:“先去上香,回来再买一个。”   孟昭就笑了。   阿娇陪姑母来过两次普华寺,孟昭就是这样被她遇到的,看着瓜农摊子前站着的几个富贵人家小厮打扮的买家,阿娇给赵宴平解释道:“这个瓜农摆摊,专门做的就是大户人家的生意,价钱是集市上的两倍不止,咱们家想吃瓜,回头让郭兴去集市上买。”   阿娇早就发现了,赵宴平破案精明,花钱却少动脑子,给她买胭脂如此,给孟昭买瓜也是如此,还有进京那年他买的两包碧螺春!这家伙,也不知花过多少冤枉钱,幸亏俸禄他都交了家里,没有自己拿着。   她看赵宴平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冤大头”。   赵宴平只好对孟昭道:“那就去集市上买。”   孟昭很懂事的,既然瓜都一样,当然要去买便宜的。   翠娘看看胆子越来越大的夫人,再看看始终都舍得为夫人花钱的官爷,扭头偷笑。   到了普华寺,因为天热,今日来上香的百姓并不是很多。   佛祖面前摆了两个蒲团,阿娇与柳氏同时上前,分别跪在左右。   柳氏求的是子女平安,诸事顺遂。   阿娇以前为姑母一家还有自己求过平安,也为孟昭求过健康长大,这一次,她只求了一件事。   三叩首后,婆媳俩一起上了香。   “翠娘也去拜拜吧?”阿娇笑着鼓励翠娘道,赵宴平已经说了不拜,她就不嗦了。   上香要掏香火钱,翠娘带了铜钱,坚持不让阿娇掏,她自己买了香,然后跪到佛祖前,虔诚地求了起来。求佛祖保佑官爷官运亨通,保佑夫人的绣铺生意兴隆再怀上孩子,保佑香云姑娘娘仨在王府平安,保佑沈樱姑娘这胎生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保佑少爷越来越结实聪明,保佑哥哥早点娶到秋月姐姐,保佑她的厨艺越来越好官爷一家永远都吃不腻。   翠娘求得太久,后面排队的香客都不太高兴了。   一家人下山的时候,阿娇忍不住问翠娘:“你都求了什么?”   翠娘摇头,振振有词:“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柳氏打趣她:“是不是求佛祖送你一个如意郎君?”   翠娘马上否认:“才没有!我才不要嫁人,我要一辈子都给官爷夫人做饭吃。”   当年夫人进京,走时送了她五两银子的嫁妆,普通老百姓家的亲爹亲娘都只想着拿女儿换聘礼,夫人对她这么好,翠娘才舍不得离开夫人。嫁了人,万一那男的好吃懒做,公婆还不好伺候,她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我不嫁,我谁都不嫁!”翠娘再三强调道。   阿娇叫她小点声,传出去惹人笑话。   回了狮子巷,已经快晌午了,翠娘做饭,阿娇让郭兴去集市上买只瓜回来。   郭兴问:“夫人,咱们买多大的瓜?”   阿娇心情好,让他买个大的,一家主仆都尝尝鲜。   瓜买回来,放到凉水里派了一下午,傍晚吃完饭再把西瓜切开,又甜又脆,一家人吃得都开开心心。   天黑了,阿娇要去西屋洗澡,赵宴平跟了过来。   冬竹一看这情形,马上站到院门口去了,饶是如此,仍是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拍水声。等官爷抱着夫人去了东屋,冬竹红着脸去西屋收拾,只见满地狼藉,夫人要换洗的几件衣裳丢的四处都是,桶里只剩浅浅一层水,一条水绿色绣鸳鸯的小兜儿沉在桶底,有够应景的。   东屋里面,阿娇与赵宴平已经躺到了凉席上。   夜晚是那么安静,冬竹进出收拾的脚步声都传了过来。   阿娇拧了赵宴平一下:“以后不可再这样了,你以为冬竹看不出来咱们做了什么吗?”   赵宴平按住她的手,看她一眼道:“咱们睡在一个屋里,谁都知道咱们会做什么。”   阿娇瞪他:“在床上很正常,哪有洗澡的时候胡来的?”   赵宴平忽然想到了两人刚在一起的时候,老太太也买了一只大桶给他们,可惜那时候他要克制,从来没用上过。   阿娇见他对着屋顶不知在沉思什么,想了想,阿娇撑起胳膊坐了起来,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小声道:“对了,今天咱们出门,我看见那些成片成片的庄稼,突然也想买些田地,别的不说,光是咱们这一大家子的吃食就能省不少银子呢,剩余的还能卖钱,比咱们自己去买米粮划算多了。”   赵宴平的思绪从大浴桶上拉了回来,双手枕在脑后道:“京城地贵,上等的良田要七两一亩。”   去年母亲也动过买地的念头,但家里各种开销,不敢把那点存银都砸在田地上。   阿娇算了算,凑到他耳边,难掩得意地道:“不算姑母给我的嫁妆银子,我开铺子三年的积蓄,也够咱们买二十亩良田了。”   赵宴平知道她有钱,今日才知道她这么有钱,二十亩良田,也就是一百四十两银子……   “买也好,不过地主要写你自己的名字。”赵宴平看着她道。   阿娇就猜到他会这么说。   阿娇也没想写赵宴平的名字,两人没有亲生孩子,赵宴平却有两个堂兄弟与侄子,她若把地归在赵家名下,等两人到了暮年,万一赵宴平先走了,二房那边来占便宜怎么办?赵二叔赵二婶能做出卖侄女的事,夫妻俩养出来的子孙,阿娇可不敢将他们想的多好。   既然赵宴平不争,阿娇也没有虚情假意地劝什么,继续摇扇子道:“先置办二十亩地,挑个靠谱的庄头,最好年轻老实又勤快稳重的,观察两年,如果人靠谱,咱们就撮合他跟翠娘,两全其美。”   赵宴平失笑:“你想的倒长远。”   阿娇道:“那当然,翠娘也算是我看着长成大姑娘的,我不为她打算为谁打算。”   赵宴平嗯了声,道:“郭兴也不小了。”   阿娇摇扇子的动作变慢,愁道:“我记得,郭兴好像对秋月有点意思,却不知道秋月怎么想,而且,也可能是我会错意了。”   进青楼的女子如果没有特殊机遇,都会被喂断嗣汤,秋月以前做过瘦马,不知是不是一样,秋月自然貌美,可郭兴能接受秋月生不出孩子吗?尤其是,秋月还比郭兴大了四岁。   赵宴平就让她去探探郭兴、秋月的口风。   给她找些事做,她就不会焦灼自己的诰命能不能批下来了。 第129章   再有一个多月就要秋收了, 通常这时节不会有人卖地,但闲着也是闲着,阿娇还是派郭兴去京城几家有名的牙行那里打听消息了, 能有连成一片的二十亩良田最好, 这种没有,几块儿田地凑成二十亩也行。   郭兴一口气跑了四家, 剩下一些小牙行不靠谱,他索性没去。   如阿娇猜测的那样,眼下卖地的百姓少,都是急需用钱实在没法子了才出点田地周转, 零零散散的, 四家牙行手头的地合起来倒是能凑到二十亩,但过于分散, 打理起来不方便。不过, 这四家牙行都接了一个卖方的大单子,卖方一口气要出三十亩的良田。   阿娇、柳氏、翠娘都盯着郭兴, 让他快点介绍卖方。   郭兴奔波地辛苦, 先喝了一大碗水, 然后一边擦汗一边继续道:“那卖方姓施, 家住通州, 田地买在京郊。这位施老爷是个财主, 在通州那边也有两三百亩的地, 然后他在京城这边养了个外室, 三十亩田地就是他送外室的。这事瞒了十几年,大房那边毫不知情, 偏就在今年捅出了篓子,大房够狠, 直接让儿子带着家奴跑来这边,将那三十亩地的庄稼都给糟蹋了,誓要闹个你死我活,施老爷没辙,只好同意把这边的地卖了,再也不与外室联系。”   阿娇津津有味地听了场热闹,再问郭兴:“京城这边达官贵人那么多,施家的三十亩田挂出来多久了,怎么还没卖出去?”   郭兴道:“挂出来俩三月了。那田地虽然是施老爷出钱买的,地主写的却是外室的名字,现在张罗卖地的是施老爷的大房,地契还攥在外室手中。施家人倒是去外室家里翻过,愣是没找到外室将地契藏在了哪里,外室不肯卖,这买卖文书根本签不成啊。有买主稀罕那地,想绕过施家跟外室签文书,把钱给外室,可施家少爷在外室的宅子守着,外室怕交出地契银子被施家人抢去,宁可不卖,两家就这么一直耗着了。”   翠娘挠挠头:“那这地到底算是谁的?”   郭兴道:“施家少爷去官府问过,官府说如果施老爷能拿出证据,证明买地的银子是他出的,地就算施家的,可十几年过去了,施老爷拿不出证据。外室得知后,就去官府,求官府治大房那边毁坏她田地的罪,官府却说外室也算施家的人,此事算家事,属于家宅内斗,只要没闹出人命,官府就不管。”   也就是说,施家拿不到地契,没法卖田,外室虽然藏了地契,但只要施家儿子们在她这边守着,她既无法卖地,也无法种地,还要受到施家儿子们的辱骂骚扰。   阿娇不想议论别人家的是是非非,她只想买地。   这三十亩田地的位置很好,虽然比她想买的多了十亩,但她出嫁姑母还给了她一百两的嫁妆银子,阿娇能一口气拿出二百多两的现钱。   银子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买到这块儿地。   阿娇是个急性子,当初第一次开铺子她就着急赚钱,现在有了买地的念头,恰好面前还有一片好地,阿娇就恨不得马上将这块儿地买下来。   当晚,阿娇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赵宴平听着她翻来翻去,突然道:“我有个办法,或许可以试试。”   阿娇立即坐了起来,问他什么办法。   赵宴平将人拉到怀里,说给她听。   阿娇觉得这个主意可行,可又不是板上钉钉的那种可行,于是阿娇又开始患得患失了。   赵宴平无奈,只好拿出了对付她兴奋失眠的老办法,榨干她的力气,累睡过去。   翌日黄昏,赵宴平带着阿娇一起去拜访施老爷的那位外室。   外室住的宅子也是个三进宅子,然而此时前院却被施老爷的小儿子夫妻占据了,夫妻俩带着一帮子下人将宅子看得严严实实,只给外室母女三人供应一日三餐,外室一日不交出地契,一日就别想恢复自由。   得知赵宴平夫妻俩是来买地的,而且还是五品大官亲自出马,施三少爷与三少奶奶都很客气,将两人当成了座上宾。三少奶奶还向阿娇倒了一肚子苦水,说她的婆婆在老家如何辛苦,公爹背着她养外室,婆婆也没有赶尽杀绝,愿意将这宅子分给外室,只想卖了田地彻底断绝与京城这边的关系,外室却贪得无厌,宅子田地都想要。   阿娇自然要表示同情,然后提出由他们夫妻俩去劝劝姓黄的外室,或许能说服对方交出地契。   施三少爷与三少奶奶互相看看,碍着赵宴平的官身,只能同意。   夫妻俩也想跟着去旁观,阿娇淡笑道:“我们自己去就行了,你们跟着,她还以为我们是你们请来的说客,心里肯定不高兴。”   她笑得和气,赵宴平的脸却冷冰冰的,慑于他的官威,施三少爷、三少奶奶乖乖停下了脚步。   阿娇、赵宴平来了后院,终于见到了黄氏母女。   黄氏三十岁左右,长女十岁了,小女儿才五岁。   黄氏容貌美丽,一脸冷漠,等阿娇自报身份后,黄氏多看了几眼赵宴平,良久才道:“我听说过赵大人的英名,外面都说您是好官,那请赵大人替我想想,我若交出地契,他们拿了银子还不算,再彻底占了这宅子赶走我们娘仨,我们娘仨该怎么过?实不相瞒,姓施的给我当爹绰绰有余,当年若不是我爹娘胁迫,我也不会给他做外室,现在他甩甩袖子躲清静去了,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管,我能怎么办?”   赵宴平看眼两个怯怯懦懦的小姑娘,问黄氏道:“你的意思是,只要施家承诺不会再抢这宅子,你便同意卖地?”   黄氏绷着脸道:“卖地的银子也要给我一半,我家里但凡值点钱的东西都被他们搜刮走了,我需要银子养大两个女儿。”   赵宴平道:“施太太争的是一口气,你想与她平分田地,在她看来便是你要与她平起平坐,她肯定不会同意。我可以为你争取六十两,加上这宅子,足够养活你们母女三人。”   黄氏笑了笑,讽刺道:“她一分都不会给我,在你们之前,有大户的管家提出他们愿意给足施家的买地钱,再单独给我一百两,可我只拿银子有什么用,施家不给我放妾书,我有多少银子他们都可以抢走,官府也不会管。”   阿娇惊道:“都闹成这样了,他们为何不给你放妾书?”   黄氏冷笑:“他们怕我拿了放妾书,不肯再卖地,马上报官将他们轰出去。”   阿娇沉默了,这两家都在提防对方啊。   赵宴平示意两个小姑娘去屋里,然后对黄氏道:“我会向施家人砍价,如果他们愿意以五两一亩地的价格卖我,我再劝他们拿放妾书跟你换地契,等你拿到放妾书,他们走了,我再给你六十两银子,如此我们仍是原价买地,换你们两家从此再无关系,如何?”   黄氏苦涩道:“我之前死活都不肯松口,坚持银子、放妾书一起要,现在突然松口,他们肯定猜得到你会偷偷贴补我,我有便宜拿,他们就一定不会同意,宁可继续耗着。”   赵宴平道:“可只有我们,知道你将地契藏在了什么地方,我不想做十足的恶人,才稍微帮你一把,让你至少拿到放妾书,这个理由,施家总会信服。”   黄氏震惊道:“你,你知道我把地契藏在了哪里?”   赵宴平扫眼这座后院,道:“给我时间,我应该能查出来,但以我的身份,现在去诈他们,施家人也一定会信。”   黄氏突然泪盈于睫,赵宴平办的荆州大案早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她便是困在家里也从施家下人的议论中有所耳闻。她相信只要赵宴平铁了心要帮施家,一定能搜出她的地契,真那样,她一分钱都拿不到,还可能被施家扫地出门,无家可归。   是赵大人心善,愿意给她们娘仨活路。   如果能拿到放妾书,保住这宅子,且有六十两银子傍身,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因为是赵宴平,黄氏信他。   “好,只要你们能说服施家低价卖地,我便拿地契去换放妾书。”   与黄氏商量好了说辞,赵宴平便带着阿娇去见施三少爷、施三少奶奶了。   施家大房的确不在乎田地能卖多少银子,只要不是太低,只要买方不会贴补黄氏,施家大房便算出了这口恶气。   赵宴平说他知道地契藏在哪里,施三少爷毫不怀疑,只是有点不满赵宴平不肯直接告诉他。   面对施三少爷的讨好巴结,企图套出地契的位置,阿娇看眼赵宴平,回复道:“我们若是告诉了你,万一你们抢走地契,既不肯写放妾书,还将黄氏母女赶出这宅子,逼得她们娘仨走上死路,传出去坏了我家官爷的名声,那该如何是好?”   施三少爷额头出了一层汗,母亲还真是这么想的,父亲死活不同意,母亲才答应留下宅子给黄氏。心思被官夫人猜中,施三少爷强颜欢笑,惶恐道:“夫人多虑了,我们施家还没那么坏,夫人放心,小民这就回去与家母商量,等事情成了,小民再请夫人过来,咱们三家把一切文书都签好了。”   阿娇很满意。   通州与京城离得那么近,第二天黄昏,施三少爷就亲自来请阿娇、赵宴平去签文书了。   阿娇带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再让赵宴平拿了十两银子、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一张桌子,赵宴平、阿娇坐一边、施三少爷夫妻俩坐一边,黄氏带着地契最后过来了。   交接完毕,三十亩地成了阿娇的囊中之物,施家众人自以为达成目的,浩浩荡荡地回通州去了。   赵宴平按照约定,将六十两银子给了黄氏。   黄氏拉着两个女儿跪了下去,从此对赵宴平、阿娇感恩戴德。 第130章   买了地, 阿娇一下子就变得忙碌起来。   赵宴平白日去当差,阿娇先带着婆母去看那三十亩田地。   三十亩良田啊,原是种了苞谷、花生, 整整齐齐的一片好庄稼, 此时烧得烧砍得砍,苞谷彻底不能要了, 埋在地里的花生虽然得以保存下来,可花生还没长熟,瘪瘪的挖出来既不好吃也不好卖。   这三十亩庄稼,今年的收成算是全毁了。   施家毁田时佃农们大闹过, 因为今年的收成对施家或黄氏来说只是损失了一些银子, 对于靠地吃饭的佃农来说,没了收成接下来的一年就没了口粮, 弄不好要出人命。佃农们跑去黄氏门前大闹, 黄氏当时已经被施三少爷控制了,家底也都被施三少爷抢了去。好在施三少爷不想将事情闹大, 给佃农们贴补了银子, 平复了这场风波。   阿娇买地时, 不但拿到了地契, 也拿到了这些佃农的户主名姓, 一共十二户佃农, 都住在三十亩地附近的村庄, 庄头是个姓叶的四旬农夫。阿娇让郭兴提前与叶庄头打过招呼, 今日她来看地,叶庄头也带着其他十一户佃农的当家人过来了。   黄氏最了解这些佃农, 她感激赵宴平与阿娇,便告诉阿娇, 这批佃农都是她这些年慢慢挑选出来的敦厚人家,没有偷懒耍滑的,阿娇若信得过,可以继续用下去。   阿娇戴着帷帽,见不少佃农虽然拿了补偿,此时面对毁掉的庄稼仍然眼圈泛红,便知道这些佃农都对佃下来的田地有了感情。普天之下,最爱惜土地的便是勤恳种地的农夫,阿娇与婆母商量过后,决定继续用这些人。   重新签了佃地的契书后,阿娇问叶庄头:“现在天还热着,这些地补种庄稼肯定来不及了,若是种白菜,能赶在播种冬麦前收菜吗?”   叶庄头很是欣慰新主子还想着补救的办法,道:“能的,我们抓紧时间将田地收拾出来,一边收一边种,就怕一口气种三十亩白菜,收的时候卖不出去。”   阿娇笑道:“你们只管种,到时候多挖几个地窖,白菜好存放,等明年正月二月家家户户都没啥菜可吃了,咱们的新鲜白菜肯定好卖。”   北方不比江南,一年四季都能吃新鲜青菜,从深秋到次年三四月春暖之前吃的主要都是白菜萝卜,除非是那顶级富贵的人家,自己弄了暖棚,能养出点新鲜菜来。   阿娇给了叶庄头银子,让他去买菜种,等这波白菜丰收的时候,她与佃农们仍然五五分成。   佃农们便豁出去大干起来,怕耽误功夫,他们将各自闲着的亲戚也叫了过来,短短三天,三十亩地糟蹋的庄稼就都清理干净了,再用三天耕种菜种,阿娇再来看的时候,三十亩地又变得整整齐齐,只等白菜发芽破土了。   ======   阿娇为自己的田地忙碌时,太常寺的官吏也终于花时间查清了阿娇与柳氏的情况。   宣王侧妃欺君的案子出来后,京城不少人家都注意到了赵宴平这号人物,一旦被人注意,纵使武安县与京城远隔千里,随着有人特意打听,随着客商两地往来,赵家的情况还是被人摸清楚了,特别是在赵宴平迎娶阿娇后,阿娇的过往也被人翻了出来。   赵宴平知道这些瞒不住别人,他自己在折子里也写的简略却清晰。   太常寺打探、核实之后,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可以准了赵宴平的奏请,一派觉得不行。   左少卿认为柳氏在赵宴平六岁的时候改嫁,第二任丈夫死了才重新投奔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柳氏根本没有做到抚养儿子的义务,还因为她的改嫁间接导致了长女的丢失。一个不愿意为亡夫守节、又没能尽到抚养子女之责的母亲,凭什么母凭子贵?   还有赵宴平现在的妻子孟氏,曾经沦落风尘,又坏了身子怀不上子嗣,且中间为了进京投奔官夫人姑母无情抛弃赵宴平,在赵宴平升官发达之后才答应了赵宴平的提亲,这种见利忘义的风尘女子若封了诰命,简直是在羞辱其他德才兼备的诰命夫人。   右少卿反驳道:“赵宴平在折子里说的清清楚楚,他幼年家贫,若母亲不改嫁,一家人都要饿死,柳氏完全是为了一双子女才忍痛改嫁,用自己的聘礼换取两个孩子的温饱。赵宴平进京当官,也是柳氏为他提供的盘缠,进京后一应花销皆是柳氏为他打理,穷苦出身的妇人能做到如此已是不易,你鄙夷她改嫁,难道要她傻傻地替亡夫守节,一家人都饿死,那样才算全了她的妇德吗?”   “再说孟氏,她本是书香门第出身、官家小姐,因为一桩冤案父母双亡才寄居在舅父家中。舅母无德背着舅父卖了她,她小小年纪能做什么?她虽流落风尘,却处淤泥而不染,对赵老太太至孝,对同是苦命人的婢女至善,赵宴平首次提亲她一心为赵宴平打算宁可拒绝则是至情,如此贤德的女人,赵宴平宁可一生无子也要娶她,你却因为她生不出孩子而苛责于她,简直迂腐!”   左少卿大怒:“你我争辩便争辩,你骂我作何?”   右少卿:“你若不做迂腐之事,才算我骂了你,你本就迂腐,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左少卿吹胡子:“你少在这里装君子,整个太常寺谁不知道你与卢执交好,卢执是卢太公的儿子,赵宴平是卢太公的弟子,你当然偏帮赵宴平,假公济私之流,竟然还敢指责我迂腐!”   右少卿瞪眼睛:“你说我假公济私,那你何尝不是?令堂倒是生了你,替你们老李家立功了,可惜令堂曾经盗窃妯娌财物,有失德之举,致使无法受封诰命,你便嫉妒赵宴平可以为母挣诰命,搬出什么改嫁、无子等迂腐之词,但你别忘了,妇女受封诰命,德才在先,只要有德有才,生不生儿子算个屁!”   “你,你竟敢口出污言!大人,请大人替下官评说评说!”   左少卿说不过右少卿,转头请太常寺卿替他做主。   太常寺卿觉得两人说的都有点道理,本该最重礼法的两个官员却为了赵宴平争得脸红脖子粗,他偏向哪个都要被另一个埋怨。太常寺卿是个老好人,不愿做这得罪人的事,摸摸胡子道:“罢了,我去请皇上做主吧。”   于是,太常寺卿就拿着折子去求见淳庆帝了。   淳庆帝在御书房召见了太常寺卿。   太常寺卿将赵宴平的两封折子呈了上去。   淳庆帝看过赵宴平的结案陈述,用字准确简练,一个多余的字、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只是赵宴平非科举出身,幼时读书不多,应该也没怎么练过字,写出来的字有股坚韧风骨,但绝对算不上好看。   打开赵宴平的第一封折子,淳庆帝愣了愣,这密密麻麻的一片字,写的可真不少!   第一封折子是替柳氏请封的,先禀明柳氏当年改嫁之迫不得已,再言柳氏对他的种种关爱照拂。   第二封是为阿娇请封的,因为一封折子的大小有限,赵宴平为了多写一些内容,字写得更小了,淳庆帝不得不双手举着折子,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看了几行,淳庆帝眼睛累,放下折子,一手捏着额头,一手将折子丢到了一旁。   这样的动作,这样的神色,太常寺懂了,皇上八成不会同意赵宴平的请封。   没想到淳庆帝却又拿起玉玺,分别在两封折子上盖了一个戳。   太常寺暗暗吃惊。   高公公也很奇怪,等太常寺拿着两封折子走了,高公公才笑着问道:“皇上都没看完赵大人的折子,怎么就准了他的请封?”   淳庆帝摇摇头,看眼高公公道:“他字写得蚂蚁似的,朕嫌累才没看完,不过看个开头就够肉麻了,等朕看完,鸡皮疙瘩得掉一地。”   赵家的事淳庆帝早知道的一清二楚了,赐封诰命各种事,他看的是臣子有没有本事,只要臣子能用,能为朝廷做贡献,那臣子的母亲、妻子只要没有太大的问题,淳庆帝都愿意给封诰命,也就是给臣子们体面。   柳氏的改嫁、阿娇的过往在淳庆帝眼里都不算什么,都是命苦才落得那般境地,旁人怎能苛求?   ======   太常寺拿到淳庆帝的折子,就开始填写敕封文书了,写好文书再呈递给淳庆帝,淳庆帝随便安排个宣旨公公,直接去狮子巷宣旨。   这一切都没有经过赵宴平。赵宴平还在大理寺忙碌,他都不知道诰命批下来了,突然就要接旨的阿娇与柳氏更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跪在地上接旨时,婆媳俩都感慨万千,红眼圈的红眼圈,掉眼泪的掉眼泪。   除了敕封文书、敕封圣旨,婆媳俩还分别领了九十六两纹银的嘉赏、两套五品诰命夫人的朝服,以后若宫里有宴请邀请诰命夫人参加,婆媳俩便要穿上朝服进宫。至于银子嘉赏,则是按照赵宴平一年的月俸算的,只赏这一次,以后婆媳俩就只享受荣耀上的实惠了。   宣旨公公走后,阿娇与柳氏将东西都放到桌子上,无论朝服、圣旨、文书还是赏银都是好东西,婆媳俩你看我我看你,眼中的泪意早已褪去,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怪不得读书人都想当官呢,还是当大官,瞧瞧,男人可以拿俸禄不说,她们做妻子做母亲的,竟然也可以拿到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   “阿娇,我这银子你也收起来吧。”高兴过后,柳氏想把自己的赏银交给儿媳妇打理。   阿娇刚想拒绝,忽然心中一动,看着婆母道:“娘,不如咱们俩都把赏银拿出来,把这宅子买下来吧,这样咱们赵家就算彻底在京城扎根了,免得每年都要出十五两的租金,还要担心人家随时可能把宅子收回去。”   这将近二百两的赏银是赵宴平替她们挣来的,她们买了宅子记在赵宴平名下,他也不必惭愧什么。   柳氏觉得这主意不错。   黄昏赵宴平回来,面对已经达成一致的婆媳俩,一样的眉开眼笑神采奕奕,当然只能同意。   夜里,阿娇缠着赵宴平,要他说说请封的折子是怎么写的,竟然能说服太常寺与淳庆帝。   赵宴平会写,不会说,也没什么可说的。   “皇上封你诰命,说明你本就配得上这诰命,往后不可再看低自己。”赵宴平摸着她的长发道。   阿娇就是好奇那折子,还想追问,可惜男人不想她问,抱起她去做那快乐事了。 第131章   狮子巷这边的三进宅子行价在二百五十两左右, 房屋保养好的人家或许要价三百两,保养差的可能二百两也卖。   赵宴平租的这宅子其实是一处老宅,看着新, 那是因为谢郢租赁下来后掏银子叫人从里到外都给修缮过了, 宅子里的桌椅板凳几乎都是谢郢置办的。谢郢也很精明,他替赵宴平与宅子主人签下房屋租赁文书时便写明了, 除非赵宴平不想租了,宅子主人不得将宅子转给旁人。如果赵宴平要买下这宅子,作为赵宴平支付高价租金的条件,宅子主人也必须卖他, 且房主只能收取谢郢承租时的这宅子的行价, 二百两。   毕竟,如果不是谢郢修缮了这宅子, 就以宅子原来的状况, 休想拿到一年十五两租金的好价钱。   房主完全是占便宜的一方,乐呵呵地签了名字按了手印, 谢郢还请了这一带的里正、有名望的乡邻做见证, 以免将来闹什么不愉快。   阿娇并不了解这个情况, 婚后赵宴平也没想起过这茬, 这次决定要买宅子了, 阿娇担心房主要价会不会太高, 赵宴平才想了起来。   得知此事, 阿娇松了口气, 二百两,家里再贴补六两银子就够了。   有谢郢签下的文书在, 赵宴平又是个五品京官,房主哪敢生出什么后悔之心, 痛痛快快地与赵家做了房契交接。   买成宅子这一日,翠娘大展身手,做了满满一桌好菜,赵家宅子里比过年还要喜庆。   自家的事情一件一件都办好了,阿娇吩咐翠娘去把郭兴叫来。   很快,兄妹俩一起站到了阿娇面前。   阿娇笑着端详郭兴。   郭兴与她同岁,今年都二十一了,郭兴少年时带着妹妹逃荒吃了不少苦头,好在遇到了赵宴平,赵老太太虽然小气,但饭菜管饱,如今郭兴也长成了八尺多高的高挑汉子,容貌端正,想说亲还是很容易的。   阿娇让冬竹退下,然后才在兄妹俩疑惑的目光中对郭兴道:“你年纪不小了,那日官爷还提醒我该为你张罗婚事了,现在这里没有外人,你跟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郭兴噌地红了脸。   翠娘嘿嘿笑道:“夫人,我哥喜欢秋月姐姐,喜欢好几年了……”   “你别胡说!”郭兴瞪妹妹道,傻丫头知道什么,做下人的不能背着主子眉来眼去做出有违礼法之事,他是喜欢秋月,可秋月从来没有给过他什么回应,万一夫人误会两人有什么,他岂不是害了秋月?   如今的夫人与曾经的小娘子一样心善宽和,却也会订立家规了,郭兴可不敢放肆。   他跪下去,发誓自己没有喜欢任何人。   翠娘被哥哥的举动惊到了。   阿娇也觉得郭兴太见外了,以他们的交情,大可不必如此诚惶诚恐。   阿娇让郭兴起来,温声道:“你若喜欢秋月,秋月也愿意嫁你,我与官爷自然乐见其成,也会为你们好好操办操办,但你要是没有那个心思,我们也不会逼着你成亲,等你何时想娶了,再来告诉我,我替你张罗。”   夫人这么好说话,郭兴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翠娘小声嘟囔道:“明明喜欢还不承认,再这么憋下去,哪天秋月姐姐看上旁人,有的你哭。”   郭兴低着头,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   阿娇好奇问他:“你不跟秋月说,是嫌弃秋月以前的经历,犹豫不决吗?”   郭兴一听,顿时忘了之前的那些顾忌,红着脸澄清道:“夫人误会了,秋月那么好,明明是我配不上她。”   阿娇懂了,笑道:“秋月对你无意也倒罢了,万一她也喜欢你,只因年长你四岁,又介怀她的过往,自觉配不上你才掩饰了心迹,真若如此,她不说你也不说,岂不是白白蹉跎了?郭兴,若我是你,我就去找秋月问个清楚,成不成都做个了断,也免得我与翠娘在一旁替你干着急。”   郭兴呆呆地看着夫人,秋月真有可能这么想吗?   自从樱姑娘开了胭脂铺子,秋月就去那里帮忙了,吃住都在铺子里,樱姑娘出嫁前秋月一个月还会回来几趟,樱姑娘一出嫁,秋月禀事也是去永平侯府,除了夫人订立家规时让他去嘱咐秋月、李管事休要妄议官爷的事,这一年多来郭兴再也没见过秋月。   “夫人都帮你了,哥你快去找秋月姐姐问问吧。”   从厅堂出来,翠娘撺掇自己的哥哥道。   郭兴心里很乱,不知该怎么做,万一秋月对他没意思,他说破了,以后见面都不敢看她了。   郭兴还是不敢。   阿娇留意了几天郭兴,见他拿不定主意,阿娇就暂且不管了。   七月倏忽而过,进了八月,京城的天明显变凉了,早晚要多穿一件衣裳才行。   阿娇进京后没怎么生病,倒是赵宴平病了两次,将人折腾得那么瘦。眼下一入秋,阿娇就将一家人的秋装、冬装都拿出来,趁着日头好晒了一个白天,炕上的被子也换成了厚一点的,结果晚上睡在一起,赵宴平竟嫌被子太厚,让阿娇自己盖厚被子,他又将薄的那床翻了出来。   阿娇裹着自己的厚被子,看他光着膀子跳下炕再跳上来,等赵宴平在旁边躺好了,阿娇嘀咕他道:“刚刚出了一身汗,当然嫌热,等会儿你就该冷了,折腾来折腾去,仔细着凉。”   赵宴平没有告诉阿娇,他以前生病,是因为过于想她,精神萎靡,才让病气趁虚而入。现在她又陪在他身边了,家里日子也越过也好,赵宴平岂会轻易被京城的寒冷打倒?   盖了一晚薄被子,翌日起来,赵宴平神清气爽,的确没事。   倒是阿娇,起来穿衣时突然干呕了一下。   赵宴平听见了,外袍都没穿好便大步走过来,一手扶阿娇的肩膀,一手摸她的额头,皱眉道:“是不是着凉了?”   昨晚两人刚睡下时,做那事本来就热,还压着一床厚被子,赵宴平就把厚被子扯开了,他粗人一个没事,阿娇身子娇弱,许是冷到了?   可阿娇的额头温度正常,并不烫。   见他担忧地看着自己,阿娇笑着推开他手,道:“没事,可能是渴了,喝口水就行。”   她让冬月倒碗温水来,京城的秋天太干,本来也要多喝水。   咕咚咕咚喝了一茶碗的水,阿娇果然舒服了,气色红润,怎么看也不像生病的。   赵宴平放了心。   洗漱过后,夫妻俩来到厅堂,与柳氏、孟昭一起吃饭。   吃完早饭,赵宴平去大理寺做事,孟昭去将军府读书。阿娇处理了一些杂事,便去后院陪柳氏说话赏花,秋日的阳光暖融融的,等丫鬟们忙完各自的差事,阿娇让冬竹将桌子搬到院子里,再叫上百灵,四人一起打叶子牌。   这牌还是阿娇从姑母那里学会儿,在赵家属她玩得最好,如果不算偶尔陪她们玩玩的赵宴平的话。那家伙会记牌,目光也犀利,能看穿旁人在想什么,分明是将破案的本事用在打牌上了,阿娇有时候甚至怀疑,哪天赵宴平要是不做官了,没有俸禄可拿,那她只需派赵宴平去赌场转一圈,保证也饿不死一家人。   上午就这么打发了,晌午翠娘端了饭菜过来,有道鱼汤。   柳氏笑着对阿娇道:“宴平出发前,跟我说你可能有点受凉,让我炖个汤给你补补。”   阿娇脸红,低头道:“只是嗓子干,呕了下,都说了没事,他还多嘴跟您提。”   嘴上埋怨着,心里却很甜,高兴自己有个体贴的相公。   柳氏听儿媳妇的症状竟然是干呕,心中微动,可想到儿媳妇喝过那种药,柳氏不敢抱什么奢望,更不想说出来让儿媳妇难受,就笑了笑,若无其事地盛了七分满的一碗鱼汤给儿媳妇。   “娘也喝。”阿娇接过碗,劝说道。   好大一盆汤呢,柳氏没客气,婆媳俩一起喝。   阿娇喜欢喝鱼汤,见婆婆先喝了,她才端起碗,然而热乎乎的鱼汤,离得远还没闻到什么味儿,眼下近了,当那股子味儿窜入鼻子,阿娇胃里突然一阵翻滚,急忙忙放下碗,捂着嘴跑到门口,扶着一侧门板呕了起来。   翠娘刚从厨房出来,瞧见夫人这样,吓得丢了扫把跑过来,比柳氏动作还要快,一边帮夫人拍背一边紧张地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阿娇肚子里没有东西,什么也没吐出来,可她难受极了,眼里转着泪,说不出话。   翠娘照顾她,柳氏便站在一旁观察儿媳妇,等阿娇缓过来了,柳氏试着问:“是不是闻不得那鱼汤味儿?”   阿娇白着小脸点头。   翠娘慌了,看向饭桌道:“鱼汤不好喝吗?不能啊,我哥把鱼拎回来的时候那鱼还活蹦乱跳的,保证新鲜,我也像以前那样炖的汤,夫人明明很爱喝啊。”   阿娇安慰她道:“跟你没关系,可能是我着凉了。”   才半天就呕了两次,阿娇也开始怀疑自己生病了。   柳氏扶住她道:“着凉可轻可重,疏忽不得,还是请郎中过来看看吧,真病了得赶紧吃药,免得耽误下去,病气过到昭哥儿身上。”   她这么说,阿娇就没硬撑了,等翠娘撤下鱼汤,她随便吃了点旁的东西,吃完感觉自己什么事也没有,阿娇看眼婆婆,心想这次郎中大概是白请了。   婆媳俩就在厅堂坐着,等了又等,郭兴引着一位郎中来了。   郭兴并没有自报家门,郎中也不知道这宅子里住的是谁,见婆媳俩貌美却面相和善,郎中就把二人当初了普通小富人家的太太、夫人,从容不迫地为阿娇号脉。   号了几口茶的功夫,郎中笑道:“恭喜夫人,您这是喜脉,应有一个多月了。” 第132章   今日大理寺为一个案子的定刑争辩了很久, 红日快要落山赵宴平才回来。   他心情不太好。   官职越高权力越大,牵扯的各种利益也就更多。大理寺看似是清水衙门,其实里面也有很多门道, 譬如某个达官贵人的亲戚犯了罪, 虽然证据确凿无法辩驳了,但在定刑上还有文章可做, 只要犯人利用关系贿赂或胁迫了定刑官,明明该判死刑的罪也能想办法让人活下来,判十年的可能改判三五年。   卢太公在大理寺时,赵宴平的官职低微, 只管协助调查案子, 上峰让他查什么他就查什么,能接管荆州案乃是卢太公破格授权给他。那时候的赵宴平, 接触不到什么利益相关的东西, 感受也不深,直到今日, 赵宴平才发现, 大理寺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公正。   是因为大理寺一直都有这种情况, 卢太公也无法凭一己之力彻底杜绝, 还是卢太公走了, 那些早就蠢蠢欲动的官员少了卢太公的威慑, 才露出了本来面目?   一路默默独行, 到了家门口, 赵宴平才将那些不快压了下去,上前叩门。   大理寺是大理寺, 家是家,有些事他自己烦恼就够了, 不必让家人跟着牵肠挂肚。   赵宴平更喜欢看母亲、阿娇因为家里日子越来越好而露出的笑脸。   郭兴一早盼着官爷快回来了,听到叩门声,笑眯眯地来开门。   赵宴平立即注意到了郭兴的异样,上次郭兴笑成这样,还是他升五品的时候。   “婚事要成了?”   郭兴、翠娘兄妹是赵宴平捡回来的,那一年郭兴才十三四岁,赵宴平看着兄妹俩一年年长大,早已把兄妹俩当成了家里人。想到前阵子阿娇提到过的郭兴与秋月的事,再看郭兴笑得这么高兴,赵宴平就猜到了这上头。   郭兴听了,笑容一僵,他连问秋月都不敢,上哪成婚去?   “跟我没关系,等会儿官爷就知道了。”   郭兴一边关门一边催官爷快去里面,这么大的喜讯,该由夫人说出口才是。   他卖关子,赵宴平只好继续往里走,绕过影壁,看到翠娘站在厨房门口,目光相对,翠娘也笑出了花,然而嘴碎如翠娘,也只是笑弯了眼睛,转身去准备饭菜了,并没有给他任何提示。   厅堂里,阿娇与柳氏正在问孟昭今日都学了什么,别看小孟昭才三岁多,脑袋可聪明了,跟着薛宁的女夫子启蒙,如今已经学完《幼学琼林》、《声律启蒙》,诗也会背了很多,而且也开始学习描红练字了。   姑母曾经对阿娇感慨,说孟昭虽然是阿娇捡来的孩子,却像极了真正的孟家人,阿娇的父亲也是老家有名的才子,年纪轻轻就中了两榜进士,如今的孟昭,颇有祖父的聪敏劲儿。   阿娇早就决定要好好抚养孟昭成人,无论她有没有自己的孩子,应该给孟昭的疼爱,她都不会减少一分。   看到归家的赵宴平,阿娇柔柔一笑,比郭兴、翠娘矜持多了。   赵宴平跨进厅堂,便又看到了母亲、妻子带笑的脸,就连孟昭都在笑,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家里出了什么喜事吗?”赵宴平坐到阿娇一侧,问了出来。   阿娇低头浅笑,柳氏对儿子道:“你那么聪明,猜猜看。”   赵宴平见阿娇破不好意思的样子,猜测这喜事肯定与阿娇有关,道:“是铺子做成了大生意,还是地里的白菜长得好?”   阿娇嗔了他一眼。   柳氏也笑道:“你就知道赚钱,再猜猜。”   这回是真的把赵宴平难住了,阿娇的喜悦要么与他有关,要么与赚钱有关,要么就与将军府有关。将军府的喜事不至于让郭兴、翠娘笑成那样,他自己又没什么喜事。   柳氏见儿子猜不出来,给了一个提示:“明年咱们家就要多一口人了。”   多个人?   赵宴平又想到了郭兴的婚事,但郭兴都否认了,多出来的人又与阿娇有关……   赵宴平突然一怔,想去看阿娇的肚子,又怕自己会错意,惹她伤心。   儿子都不敢往那上头猜,柳氏怪心疼的,笑着道:“已经请了两个郎中看过了,阿娇确实怀了身孕,都有一个多月了呢。”   阿娇这才瞄了一眼赵宴平。   赵宴平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他娶阿娇的时候就没想过孩子的事,认定他与阿娇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只是得知阿娇仍然没有死心,为了要孩子宁肯逼自己喝那么苦的药,赵宴平才默默地希望老天爷多疼疼阿娇,给她一个孩子,了却她的遗憾。   现在阿娇突然怀上了,赵宴平高兴也是为了替她高兴,怀上就证明她的身子没有问题,她再也不用自卑什么,再也不用喝那种苦药了,至于自己当爹不当爹的,是不是要有亲生骨肉了,赵宴平真的没什么太大感觉。   可阿娇笑得那么满足,他是不是也该笑一笑?   然而赵宴平不会假笑,笑浅了她会不会觉得他太冷情,笑大了她会不会误会他一直都在盼着孩子?   赵宴平的脸都快僵掉了。   就在此时,翠娘端着饭菜上来了,因为赵宴平今天回来的晚,饭菜已经温了一阵,再不吃就要没那么好吃了。   “官爷还不知道吗?”翠娘一边摆饭一边观察众人,见官爷仍然神色淡淡的,她疑惑问。   赵宴平莫名涌起一股烦躁,因为不知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先吃饭。”赵宴平移到饭桌旁道。   他脸色不对,阿娇与柳氏都是一惊,这,明明是天大的喜事,他怎么这副态度?   不知道是因为头仨月本来就容易呕,还是赵宴平的态度刺激了阿娇什么,喝了两口粥,她胃里又倒腾了,倒也不至于吐,只是放下碗,垂眸等那阵劲儿过去。   “不舒服?”赵宴平第一个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   男人还是关心她的,阿娇朝他笑笑,表示无碍。   柳氏趁机给儿子讲女人怀孕期间要注意的事,先讲头仨月的,等后面儿媳妇的月份重了,她再及时提醒小两口,免得一口气说了一堆,儿子儿媳也记不住。   饭桌上柳氏只提了饮食相关,饭后单独与儿子说话,柳氏才委婉暗示儿子这仨月别再行房了。   赵宴平一直认真地听着,无论母亲说什么,他都点头。   柳氏皱眉道:“阿娇有孕,你不高兴吗?”   赵宴平看着母亲道:“当然高兴,她做梦都想要个孩子。”   柳氏:“那你怎么……”   赵宴平抿唇,垂眸解释道:“我自己没什么感觉,本也没盼着要,现在突然有了,让我像你们那样笑,我笑不出来。”   柳氏好像有那么一点点懂,笑道:“没事,不想笑就别笑,又没有人逼你,你照顾好阿娇就行了,等阿娇的肚子一点点大起来,你能感受到了,自会笑了,盼着小家伙快点出生,喊你爹爹,朝你撒娇。”   赵宴平猜也会这样,他只是没那么惊喜,可孩子毕竟是他与阿娇的,他当然期待。   柳氏离开后,赵宴平去找阿娇了。   阿娇坐在床上,从赵宴平进屋,她就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想看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赵宴平换下官服,穿着中衣坐到她身边,将自己对母亲说的那些也告诉了她,免得她胡思乱想。   阿娇明白赵宴平的意思,就像她喜欢的是赵宴平这个人,他是捕头,她也愿意嫁她,他升了官,阿娇为他高兴,但她并不是一定要赵宴平升官。升官与生孩子的区别在于,升官的好处来得快,她一下子就看到好处了,高兴就多,而生孩子,她才刚刚怀上,对于从来没有盼着孩子的赵宴平来说,孩子能带给他的快乐也要慢慢地体现出来。   “反正我很高兴,比你给我挣了诰命还高兴。”靠在他的怀里,阿娇拉起赵宴平的大手放在自己腹部,这一刻真的是无欲无求了。   赵宴平在她头顶笑了笑,为她挣诰命,他只是埋头数日写了一封折子,为她挣这个孩子,他才真的是卖了不知多少力气,流了不知多少汗。从这个角度想,赵宴平忽然能感受到阿娇的心情了,就像田地里的大白菜,辛辛苦苦地将种子耕种下去,又是浇水又是施肥,当嫩嫩的菜芽破土而出,谁看了都会精神一振,做什么都有了盼头。   “孩子出生前,咱们就叫它小芽儿。”大手在她肚子上轻轻移了移,赵宴平临时起意道。   小芽儿?   这名字虽然土,从他一个大男人口中说出来却颇为温柔,阿娇仰头,看到赵宴平充满柔情的眼,不禁笑了。刚刚这家伙还对即将当爹没什么感觉了,一个“小芽儿”,却已经暴露了他对这个孩子的浓浓父爱。   “为什么叫小芽儿?”阿娇好奇他是怎么想到这名字的。   赵宴平搂着她的肩膀道:“上个月地里那些白菜刚冒芽的时候,你不是拉着我去看了,跟你现在何其像。”   原来小芽儿等于白菜芽!   阿娇不太高兴,嗔他道:“别人家的爹娘都给孩子起山啊海啊日啊月的名字,再不济也是松柏杨槐等大树,你倒好,竟然说自己的孩子是大白菜。”   赵宴平失笑,看着她亮晶晶的杏眸道:“白菜怎么了?种在初秋也能养活,耐寒不怕冷,地里其他菜都收了,只有白菜能长到立冬,且好存放,为百姓提供一冬的菜,可炒可煮可炖可腌可做馅儿,清淡美味,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没有不爱吃的。”   阿娇晚饭本就没吃饱,被他这么一扯,肚子突然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不知该怎么笑的赵宴平,这会儿笑出了声。   阿娇恼得打他,让他去厨房弄点吃的来。   厨房里还真有上次菜地间苗拔下来的一批小白菜,翠翠嫩嫩的,赵宴平卷起袖子,给阿娇做了一道小白菜炒鸡蛋,再拿两个馒头贴在锅边,等菜炒好了,馒头也热了。清理好灶膛,赵宴平端着碟子去了内室。   鸡蛋炒的金黄,点缀着翠绿的小白菜,味道稍微有点咸,就着馒头则刚刚好。   在赵宴平的注视下,阿娇竟然将一碟子吃光了,期间也没觉得反胃。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会做饭?”冬竹将东西收拾下去了,阿娇挽着赵宴平去院子里绕圈,小声闲聊道。   赵宴平注意着地面,分心解释道:“也不算会做,小时候家里穷,只吃得起自家种的各种青菜,炒过太多次,又很简单,我便记住了。”   阿娇听了,忽然觉得小芽儿这名字真好。   他与赵宴平都像地里的白菜,曾经毫不起眼,迎着风霜一步步走到今天。   父母如此,他们的孩子也一定会很坚强。 第133章   阿娇一共种了三十亩地的白菜,七月初播种,到了重阳时节,白菜已经可以收了。   这三十亩地,有一半要先收了白菜好将小麦种下去,剩下十五亩的白菜可以一直长到立冬,只等明年开春再播种苞谷、花生。   地是良田,佃农也是好庄稼汉,每亩地的白菜都收了两千多斤,能卖的就先拉去卖了,剩下的放进提前挖好的地窖,藏上一冬也不怕烂。阿娇还让人装了六筐,给将军府、理国公府、永平侯府分别送了两筐水灵灵的大白菜去。   赵家的情况大家都清楚,送贵重的礼物既是打肿脸充胖子,也显得有巴结之意,送大白菜多好,礼轻情意重,传出去也不会招惹闲话。   将军府里,孟氏、薛敖看到侄女送来的大白菜,差点笑岔气。   理国公府,卢太公对着两筐大白菜眯眼笑,他的曾孙卢俊更是将他在祖母那边看到的一颗玉白菜拿了出来,要瞧瞧真假白菜像不像。   只有永平侯府的气氛不太一样,晚上歇息时,永平侯夫人纯粹把这事当笑话跟丈夫提了。大白菜,亏赵家送的出手,左右谢郢只是侯府庶子,赵家算不得侯府多正经的姻亲,逢年过节赵家不送礼,她也不会介意什么。   白菜便宜,一斤才卖一文钱,两筐也就是一串铜板罢了。   永平侯没接这话,嘱咐她道“老三媳妇冬月里生吧?就剩俩月了,他们小两口年纪轻轻不懂事,又是第一胎,你给物色个靠谱的产婆送到朔州去。”   永平侯夫人心想,就算她预备了,沈樱也未必敢用。   但永平侯夫人还是仔细挑了一个,并且交代产婆一定要伺候好三夫人母子。不是永平侯夫人多心善,而是侯爷将差事交给她,她若办砸了,侯爷还以为她是故意的,外面肯定也会传出一些不中听的闲言碎语。   赵家准备的白菜等礼物与永平侯夫人安排的产婆前后脚到了朔州。   沈樱已经通过家书知道哥嫂买地买宅子了,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看到嫂子送她的新鲜大白菜,沈樱当即吩咐厨房蒸白菜猪肉馅儿的包子吃,再写了一封家书让小厮送回京城,并送了一些朔州本地的土特产。   来来往往的,京城又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十一月初十,在柳氏的千盼万盼中,朔州终于来了信,沈樱初八那日生了,清晨生的,是个六斤重的男娃娃,母子平安。   柳氏念了声阿弥陀佛,决定明日就去寺里上香还愿。   阿娇这会儿也有快五个月的身孕了,小腹微微隆起,好吃好睡的,精神十分不错。她这胎来的晚,但怀的很顺利,前仨月吐过几次,后来再也没有任何不适,就是爱吃酸的,家里的酸梨一直都没断过。   如今小姑子顺利产子,阿娇替小姑子高兴的同时,也更加期待自己的孩子了。   黄昏赵宴平从大理寺回来,得知妹妹来了家书,母子平安,赵宴平也很高兴,晚上躺下后,他将手搭在阿娇的肚子上,静静感受他们的小芽儿。虽然小芽儿的动作还很轻微,可赵宴平是谁,孩子的小动作可逃不过他的感知。   “你想过是儿子还是女儿吗?”阿娇搭着他的胳膊问。   赵宴平道“都行,懂事就好。”   他还在做捕头的时候,就已经遇见过各种让父母偷偷的子女,男子要么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要么打架斗殴三天两头的闯祸,即使是女子,也有心胸狭窄整日与人攀比的,举止轻浮勾三搭四败坏名声的,种种种种,令父母后悔生了这样的孩子。   所以,赵宴平对自家孩子唯一的期许就是懂事,当然,他也会尽到一个父亲该尽的教导之责。   “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赵宴平缩手出来,拉好她的中衣,扶着她的肩膀问。   阿娇笑了笑“都行,无病无灾就好。”   她对男女也没有特别的期待,这孩子是老天爷送她的礼物,只要它健康平安,多的阿娇都不求。   寒冬腊月,田地里没有什么活儿,绣铺那边江娘子与夏竹、秋竹也都打理地妥妥帖帖,阿娇心宽体胖,腊月底要过年的时候,她肚子更明显了,小脸也比怀上之前圆润了一些,胸更是见长,有时候她换衣服,赵宴平无意瞥见一眼,呼吸就会变重。   在武安县的那段时间赵宴平克制地好,这次成亲之后,赵宴平才发现自己当时真的只是克制,而非他本性清心寡欲。   可惜再重也没办法,阿娇不敢往那方面想,赵宴平也担心伤了她辛辛苦苦盼来的孩子,夫妻俩都忍着呢。   腊月二十四朝廷就大休了,但大年夜宫里有宫宴,帝后宴请五品以上的官员进宫同迎新年。   这是赵家一家三口第一次有资格参加宫宴。   皇上皇后给百官体面,官员除非染了病不能进宫,都很珍惜这种机会。阿娇大着肚子,私心里她只想暖暖呼呼地待在家里,可皇后既然邀请了内外命妇,阿娇小民出身,哪敢拿乔不去,下半晌就把厚实的夹袄穿好了,要出发的时候再套上五品诰命夫人的朝服。   婆媳俩都是第一次进宫,紧张地不行,尤其是在与赵宴平分开之后。好在宫里安排了宫女指挥她们这些命妇,什么时候该去哪儿该做什么都有人随时提醒,而且婆媳俩走在最后几排,前面的贵人们很难注意到她们,只要胆子大,松散一些都没关系,比排在前面的一品命妇们自在多了。   给皇后、惠妃、贤妃等后妃磕头请安时,因为离得太远,阿娇连贵人们的脸都没看清,再之后就是入席了。   诰命等级越高,离贵人们的席位就越近,像阿娇她们这等五品诰命夫人,都离了老远。   柳氏暗暗地寻找长女赵香云的身影。   阿娇都没见过香云姑娘,谨记赵宴平的叮嘱,每当婆母张望的时间长了或是动作过大,阿娇便轻轻扯扯婆母的袖子,一边扯一边心疼。分离了十九年的女儿,终于找回来了,却因为身份无法随时团聚,所以说,嫁给皇亲国戚也不一定是好事。   永平侯夫人坐的离谢皇后、宣王妃都很近,她对宫里的了解也比阿娇婆媳俩清楚多了。   席前与谢皇后、宣王妃单独喝茶时,永平侯夫人就知道赵香云没来了,因为那女人又诊出了喜脉,月份尚浅,宣王特意要她留在王府养胎。   永平侯夫人着急啊,如果赵香云这胎再生儿子,那便是连生三子,又有儿子又有宣王的宠爱,女儿只凭一个嫡子,能争得过赵香云吗?   更让永平侯夫人发愁的是,淳庆帝看着还很硬朗,谢皇后这两年却接连染病,眼看着苍老了下去,照这情形,谢皇后可能要走在淳庆帝前面。淳庆帝个老皇帝,一把年纪仍是不肯立下储君,少了谢皇后的支持,万一宣王坐不上那个位子,她岂不是白赔了女儿?   一会儿怕宣王无法继承大统,一会儿怕宣王继位了女儿却当不成皇后、太后,永平侯夫人愁得啊,都没多余的心思去注意阿娇婆媳俩。   前殿,赵宴平虽然坐的远,可他眼睛很好,终于见到了宣王身边的两个外甥。   宣王一共四个儿子,世子爷萧炫出生的早,如今都十七岁了,紧挨着三十二的宣王而坐。父子俩容貌颇为相似,只是宣王不怒自威,一身与生俱来的皇室气派,世子爷略显单薄怯弱,更像一棵需要父王庇佑的小树。   萧炫旁边,是宣王侧妃张氏所生的二爷萧烁,今年十三岁,翩翩少年郎,笑起来很是自信。   跟着才是赵宴平的两个外甥,九岁的三爷萧炼、四岁的四爷萧炽。   赵宴平仔细端详两个外甥,发现大外甥更像赵家人,小外甥比较像宣王,可能是因为年纪还小,兄弟俩既没有二爷的自信从容,也没有世子爷的谨慎衡量,大外甥规规矩矩地坐着,仿佛参加宫宴等于上课,小外甥哈欠连天,没多久就被乳母抱下去了。   赵宴平收回视线,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明明是自己的外甥,却一句话都没说过,一句舅舅也没有听他们叫过,也许,小兄弟俩根本都不知道他这个舅舅的存在。   宴席吃到一更天,要散了。   百官起立,恭送淳庆帝离席回宫,跟着是三王先行。   三爷萧炼走在两个哥哥身后,两侧分别是候立的文武官员,一至四品的大臣都穿红袍,萧炼目不斜视,当余光里出现穿青色官袍的五品官员,萧炼这才偏移视线,目光自左侧五品文官的脸上一一扫过。   母亲做侧妃的时候,从来没有提过徐府的娘家人,母亲身份暴露变成了普通的王府妾室,笑容竟变多了,还曾摸着他的脸告诉他,说他长得像舅舅,都很俊朗。   不俊的肯定不是舅舅,俊的……   萧炼看到了一个俊的,很俊,也很高大,只是他像其他官员一样垂眸静立,没有给他眼神回应。   萧炼飞快看向此人后面的几个五品官,都是四十来岁的人。   就是他了!   萧炼继续往前走,唇角却难以察觉地翘了起来。   自从母亲被剥夺了侧妃的封号,无论他在王府,还是去宫里读书,都曾听人鄙夷过母亲的出身,话里话外也很瞧不起舅舅。母亲虽然夸了舅舅很多,可萧炼没见过舅舅,完全想象不出来一个小县城的捕头能有多出类拔萃,今日见到了,就凭舅舅的仪表堂堂,萧炼也信了舅舅的那些能耐! 第134章   夜色如墨, 皇城门外,赵宴平先后扶母亲与阿娇上车,最后他也跨了上来。   前面还排着各府达官贵人的马车长龙, 轮到赵家的马车还早, 一家三口便低声交流这次进宫的感想。   柳氏很遗憾:“没看见香云,是不是不做侧妃了, 她没资格进宫?”   阿娇道:“我听姑母说,王府里面育有皇孙的妾室也能进宫,还能参加皇室的祭祖,只是位置排的靠后。”   柳氏更担心了:“那香云怎么没来?”   赵宴平道:“我在前面看到三爷、四爷了, 三爷稳重, 四爷吃吃笑笑的,说明香云没出什么事。”   柳氏眼睛一亮, 连忙让儿子描述描述两个外孙长什么样。   赵宴平仔细形容了两个外甥的容貌, 最后道:“香云定是跟孩子们提到过咱们,三爷离席时, 似乎有在文官里面找我, 但皇家规矩多, 我担心他认出我后露出什么马脚, 并没有看他, 也不知他是否认出了我。”   阿娇瞅瞅他, 笑了:“五品官里像你这么年轻的应该不多, 三爷肯定能认出来的。”   以赵宴平的仪表, 放在京城里也是鹤立鸡群,三爷既然要找舅舅, 事先定是有所了解。   没能看到香云,但得知两个外孙都好好的, 对柳氏也是很大的安慰了。   到了正月底时,宣王妾室赵氏再度有孕的消息终于传了出来,柳氏彻底放心了,又跑了一趟寺庙,求佛祖保佑长女、儿媳妇这胎都平平安安。   有时柳氏也会琢磨,要怎样她才能再次见到女儿,见到外孙们?   淳庆帝老了,皇位早晚要传给一位王爷,这是普通老百姓也能预料到的事。柳氏就想,宣王一直是王爷的话,女儿也会一直都是普通的妾室,那就没资格召见娘家人。但,如果真像民间传的那样,宣王更有机会继承皇位,那等宣王做了皇帝,女儿成了妃子,她是不是就能进宫给女儿请安了?   然皇位继承这种大事,非普通小民可揣度,柳氏只敢在心里祈求,连儿子、儿媳妇都不敢提。   ======   进了三月,阳光渐暖,迎面吹来的风也舒服多了。   阿娇换上春装,整个人瞧着比冬天的时候苗条了两圈,但单薄的春衣将她腹部的线条勾勒地更加明显,圆圆鼓鼓的,若是按照酸儿辣女、尖男圆女的说法,她这胎肯定是个男娃,至少一些来赵家做客的官夫人都这么恭喜她。   阿娇笑着听,并未告诉众人,他们夫妻俩都不在乎这胎是男是女。   包括柳氏,也是男女娃的衣裳各做了几套,趁天暖洗了一遍,拿到日头底下晾晒。   郎中说阿娇可能会在月底左右生,赵家提前定好了产婆,该准备的东西也都准备齐全了,定时清洗晾晒,随时都能用上。   阿娇怀了这么久,最担心的是孩子流了或是早产,如今稳稳当当地进入了第十个月,怎么样都不算早产了,她反而什么都不怕了,安心地等着孩子出生就是。   赵宴平比她紧张,人在大理寺,心思也有一半牵挂着家里,担心阿娇会不会走路撞到哪里突然发动,担心阿娇要生了也不派人来知会他,担心生孩子艰难,阿娇能不能承受得住,也担心大的小的有什么闪失。   三月二十五这日,天突然阴沉下来,傍晚开始落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变大,将阿娇从熟睡中吵醒了。   肚子隔一会儿就疼一下,那种有什么在收缩似的痛,阿娇想起婆母分享的经验,她不放心再睡了,推了推身边的男人。   赵宴平立即睁开了眼睛。   阿娇紧张道:“我好像要生了,好像,也可能只是肚子疼。”   赵宴平慌了一瞬,外面哗啦啦的雨声让他恐惧无法及时接产婆过来,却也迅速让他恢复了镇定。他先扶阿娇坐好,然后点开灯,吩咐外间的冬竹进来陪阿娇,他伞都没撑,提着灯跑到倒座这边叫郭兴立即去请产婆,路再难行也要将人请来,再去后院让母亲、翠娘、百灵都起来,各行其是。   不到两刻钟的功夫,赵家前后院的灯都亮了起来,百灵、冬竹去收拾东耳房,那里早就预备出来做产房了,翠娘在厨房刷锅烧水,众人忙忙碌碌的,却也井然有序,都为这一日做足了准备。   厢房里的春竹、孟昭也醒了,孟昭坚持要去看娘亲,春竹也拦不住。   阿娇穿了一身薄衫,在柳氏的安排下,由赵宴平扶着从卧室走到厅堂,再从厅堂走回去,来来回回的,慢悠悠地溜达。   “越躺着宫口开得越慢,越慢就越遭罪,你多走走,累了再坐下休息,这样生地快。”柳氏也跟着走,朝儿媳妇解释道。   阿娇明白。   翠娘端了一叠枣糕、红糖水过来,都是产婆让预备的,说是等会儿生孩子没力气了,可以吃点。   等该准备的都准备妥当了,忙忙碌碌的众人突然没了事做,接下来就全看阿娇的了。   半个时辰后,产婆也被郭兴接回来了,这个产婆五十多岁,做了二十年的接生婆,早习惯半夜起来做事了,睡得好好的被郭兴拍门也毫无怨言。产婆一进屋,阿娇见她精神抖擞,一副从容不迫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更加有了底。   到了子时,阿娇进产房躺着去了,产婆叫柳氏、冬月在里面帮忙,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产婆帮阿娇检查,发现已经开了两指,高兴地对阿娇道:“夫人开得算快了,照这样下去,天亮时应该能生。”   阿娇苦笑,现在才子时,开得快居然也要等天亮,那些开得慢的,要生多久?   因为太兴奋,哪怕是深夜阿娇也不觉得困,疼痛让时间显得更难熬,阿娇就时不时看看窗户那边,盼着天快点亮起来。   屋子外面,大雨还在下,孟昭到底年纪小,又睡着了,被春竹抱回了厢房。   郭兴在厨房帮忙看火,翠娘陪着赵宴平在外面守着。   赵宴平沉默寡言,心急如焚他也能管住自己的嘴,隔一阵问一问阿娇的情形,其他的话多一个字都不会说。翠娘不一样,她对阿娇的担心不比官爷少,一会儿问一次产婆开了几指,产婆嫌她烦,叫她别问了。翠娘很听话,却在外间自言自语起来。   赵宴平也受不了她,沉着脸叫她闭嘴。   这是翠娘来赵家这么多年,第一次被他凶。   翠娘有点委屈,可看着官爷背对她站在门口的高大身影,想到官爷也是太担心夫人才凶的她,翠娘就不难过了,凑到产房的门帘那里,掀开一点往里面看。   赵宴平回头,见翠娘这副姿势,他竟然也想凑过去。   黎明时分,阿娇的哭叫声越来越压制不住,赵宴平双手握拳,握得太紧时间又长,手指都已经没了知觉。   下了一晚的雨水却渐渐地停了下来,乌云散开,露出苍蓝色的天空,当明朗柔和的晨光倾洒过来,照得青瓦尖悬挂的水滴、草叶上坠着的露珠闪闪发亮,也照亮屋檐下男人冷峻苍白的脸,屋里终于传出了产婆惊喜的叫声:“出来了出来了,夫人快收劲儿,别使劲儿了!”   阿娇也没了力气,身体突然轻松下来,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她看看身边陪她熬了一夜的婆母,露出一个虚弱却满足的笑。   柳氏替阿娇擦擦汗,让她千万别睡,事还没完呢。   阿娇也不想睡,她要看看自己的孩子。   是个小千金,长得很好,头发跟地里刚冒出来的小麦似的浓密,乌黑黑的。产婆简单收拾下孩子交给柳氏抱着,她继续帮阿娇清理身体。阿娇就这么一边让产婆照顾,一边看着婆母怀里的女娃娃,心中一片宁静。   等阿娇看够了,柳氏再跟产婆确定儿媳妇也平安无事,这才抱着孙女去了外面。   “阿娇怎么样?”赵宴平早已奔到了门前,见到母亲,第一句话就是问阿娇。   柳氏笑道:“阿娇很好,你姑娘也很好。”   赵宴平这才知道阿娇生的是女孩儿,在娘胎里小脚就踢得那么用力的小芽儿,今日终于露面了。   带着他不自觉的温柔,赵宴平看向母亲怀里的襁褓。   小芽儿闭着眼睛,脸蛋红通通皱巴巴的,一只小手放在嘴边,整个人都小小的,脸还没有赵宴平一只拳头大,头发倒是茂密,都有半个指头长了。   “抱抱吧。”柳氏将襁褓递给儿子。   赵宴平不禁后退了一步,看眼比菜芽儿更嫩的女儿,赵宴平目光躲闪,看向里面道:“您先抱一会儿,我去看看阿娇。”说完,赵宴平从母亲身旁挑开帘子,进去了。   柳氏失笑,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天不怕地不怕,居然怕抱自己的孩子。   产房里面,阿娇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身上的被子也盖好了,赵宴平进来时,恰好看见产婆端着一盆血水转过去,刻意避着不让他看。   这一刻,赵宴平对女儿出生的喜悦全部变成了心疼,后怕。   都说女人生孩子好比闯鬼门关,闯过来的母亲们只说明她们命大,而非她们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阿娇注意到了他朝产婆那边瞥去的眼神,见他一脸难受,阿娇恼他道:“谁要你进来的?”   赵宴平没回答她,坐到床边,见她耳后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枕头上也一片濡湿的痕迹,赵宴平轻轻抱起她的肩膀,帮她将枕头换了一个方向,睡干爽的那边,等阿娇重新躺好,他再拿起巾子,仔仔细细替她擦汗。   “是不是看见了?”阿娇难为情地问。   赵宴平笑了笑,握着她的手道:“嗯,头发像你,又细又软的。”   阿娇愕然,她问的明明是那盆污水。   不过,对上男人温柔的眼,阿娇忽然不在意了。   女儿出生了,健健康康的,这就好。 第135章   换了衣裳床褥后, 阿娇吃了些粥就睡了,等她被孩子的哭声唤醒,才发现赵宴平还在, 姑母也来了, 带着表弟薛琰、表妹薛宁。   阿娇先问赵宴平:“你怎么没去大理寺?”   赵宴平还没说话,孟氏笑侄女道:“宴平刚得了女儿, 还没看够呢,哪有心情去当值,已经告假了,放心, 大理寺那么多官员, 缺他一天也不会乱的。”   阿娇是担心他告假不合适,赵家不像京城那些名门贵族, 出什么事都有家族撑腰, 万一赵宴平因为告假被人诟病,多不值得。   “只请了半日假, 吃完午饭就过去。”见她为这种事情操心, 赵宴平马上解释道。清晨她没说几句话就睡着了, 脸色那么苍白憔悴, 赵宴平实在不放心。   “好了, 宴平你先出去, 孩子该吃奶了。”柳氏抱着哇哇哭的小孙女走过来, 嫌弃地对儿子道。   赵宴平看眼阿娇, 告退出去了。   孟氏也将薛琰、薛宁撵了出去,然后与柳氏一起, 协助阿娇完成她的第一次的哺乳。   其实以赵家现在的条件,完全用得起奶娘, 可这孩子是阿娇好不容易盼来的,她舍不得让别人喂,难得可以当次母亲,阿娇母爱泛滥,只等着快点让女儿感受感受呢。   她侧躺着,小芽儿很快就找到了娘亲,在祖母的协助下用力地吃了起来。   孟氏弯腰瞧着,笑道:“这丫头,力气可真不小,我们家宁姐儿刚出生那会儿,试了好几次都不行,急得哇哇哭。”   力气越足说明越健康,阿娇看着臂弯的小小女娃,眉眼全是笑。   孩子小,吃饱了就睡了,暂且放到了阿娇身边。   柳氏昨晚熬了一夜,这会儿精神也不足,孟氏叫她别客气,只管去补觉,不用招待她。   柳氏走后,孟氏坐到侄女身边,拉着阿娇的手说了好多。   对阿娇而言,姑母就是她的半个娘,生孩子那么疼那么艰难,这会儿有娘家人柔声关怀她,阿娇心里更暖了。   “阿娇啊,女人一定要坐好月子,你想喂奶姑母不拦你,但孩子的拉撒睡洗你别急着管,都交给丫鬟做,丫鬟不懂的还有你婆婆呢,就算是半夜孩子哭闹,你也尽管使唤宴平,千万别劳累了自己,万一落下病根,那会后悔一辈子。”   阿娇笑着点头。   孟氏扫眼门口,悄悄问阿娇:“你生的是女儿,你婆婆没给你脸色看吧?”   阿娇哭笑不得:“您想哪去了,母亲不是那种人,您看她给小芽儿做的衣裳,一件件都可精致了。”   孟氏放心了,柳氏若敢嫌弃侄女,她就接侄女去将军府坐月子。   “对了,你跟宴平赶紧给孩子起个好名字,小芽儿怪怪的,上次我跟你姑父说你们俩准备管孩子叫小芽儿,他个没正经的,念叨什么老大应该叫大牙,老二叫门牙,最后一个才该叫小牙。”   阿娇想象姑父说这话时的痞样,笑得肚子都要疼了。   等姑母出去了,赵宴平进来看她看孩子,阿娇笑着说了此事。   赵宴平心想,他是没读过多少书更不曾考过科举,但在京城的这堆大官小官里面,只要有薛敖在,论起学问来,就轮不到他垫底。   不满薛敖的玩笑归不满,一直用小芽儿称呼女儿确实不太合适。   “等会儿我进宫前先去趟国公府,请恩师一家后日过来庆祝小芽儿洗三,顺便再请恩师替咱们起个名字。”看眼里面熟睡的女儿,赵宴平决定道。男孩子随便起个什么名字都行,女孩子还是慎重些,阿娇这么美,女儿长大了肯定也很漂亮,需要好听的名字配才是。   若能得卢太公赐名,阿娇当然高兴,不过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问赵宴平:“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赵宴平,赵香云,香云普通老百姓也能起出这样的名字,但宴平二字就比较有讲究了。   她的心思写在脸上,赵宴平笑了下,解释道:“娘怀我的时候,镇上一位有钱老爷做寿,请了戏班子,老太太去听了,戏词里有句四海晏平,意思是天下太平,老太太觉得这个寓意好,便要给我起这个名字,可她不知道是哪两个字,问了村里一个读过几年书的熟人,那人也记不太清,就写成了我现在用的宴平。”   阿娇对赵老太太有过怨愤,但赵老太太都过世这么久了,那些怨也淡了,此时想到赵老太太为了孙子寻人问名的画面,阿娇居然觉得还有点可爱。   “你说你娶了我,老太太在上面瞧着,会不会生气?”拉着赵宴平的手指,阿娇揶揄道。   赵宴平握握她手,不想提那些不开心的事。   饭后,赵宴平换上官服出发了。   他确实先去的理国公府,卢太公见徒弟大晌午的过来,还以为大理寺接到了什么重案,惊得午觉都不睡了,穿着中衣匆匆出来见徒弟,结果赵宴平一开口,居然是来报喜的,徒弟媳妇生了个小千金。   没出大案是喜事,徒弟家里添娃又是一喜,卢太公摸着胡子笑,道:“行,我知道了,你先去大理寺,下值了过来,我保证想出几个好名字让你挑。”   赵宴平道谢告辞。   到了大理寺,同僚们也纷纷向他贺喜,只有同是五品的右寺寺正郑西河,看似好心地说了句先开花后结果的话鼓励赵宴平,实则就是幸灾乐祸赵宴平没能得儿子。   赵宴平早看出郑西河有针对他的意思,平时他都不予理会,这次他得了女儿高高兴兴,郑西河却凑过来阴阳怪气地说话,赵宴平不屑与郑西河争辩什么,回头与郑西河一起去见大理寺卿蔡歧时,赵宴平毫不客气地纠了郑西河一个错。   郑西河这个错很严重,蔡歧大怒,单独留下郑西河训话,等郑西河从蔡歧的值房出来,脸都是灰的。   而赵宴平,已经将这点不快抛到九霄云外了,黄昏下了值,赵宴平先去卢太公那里取名字。   卢太公煞有介事,将他满意的几个名字都写在红纸上了,老太公可是两榜进士出身,学问好,字也仙风道骨,赵宴平依次看过去,只觉得每个名字都很好听。   “喜欢就挑一个,不喜欢就算了。”   见徒弟看来看去都没什么表示,卢太公微微眯着眼睛道,难道这些名字徒弟一个都不满意?   赵宴平反应过来,忙解释道:“恩师所赐之名都很合弟子心意,只是孩子是阿娇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弟子想将这些名字带回去,让她选一个。”   卢太公明白了,脸上又笑出了褶子,随即又板起脸,不太耐烦地道:“去吧去吧,整个京城就你会疼媳妇,一个大男人,连起名这种事都要媳妇做主,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赵宴平知道恩师是在打趣他,感激之后,神色如常地告退了。   回到狮子巷,天色已暗。   赵家这个下午还挺热闹的,陆续有街坊过来道喜,江娘子也特意跑过来一趟,阿娇陪这个聊聊陪那个说说,中间再喂喂孩子打打盹儿,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赵宴平先去换了常服再来到她身边,拿出红纸给她看。   阿娇一眼就相中了“初锦”。   “老太公有说为何会想到初锦吗?”阿娇好奇地问。   赵宴平点头,道:“恩师说,小芽儿生在清晨,是一天之初,生在春天,也是四季之初,又逢百花初开花团锦簇,所以取名初锦,希望她一生都如花开锦绣。”   阿娇越听笑容越大,她刚刚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想的也是卢太公描述的那个画面。   “就叫初锦吧。”阿娇看着赵宴平道。   赵宴平笑道:“好,就叫初锦了。”   小初锦可不知道自己得了一个好名字,仍是吃吃睡睡的,一晚上醒了三次,尿了两次。   柳氏本想安排冬竹在屋里伺候,让儿子去耳房睡觉,阿娇也不想打扰赵宴平休息,但赵宴平初为人父,想多陪陪孩子,坚持与阿娇睡一个屋。所以每当孩子哭闹,夫妻俩都跟着醒,阿娇不方便动作太大,赵宴平就复杂把女儿抱到她怀里,等阿娇喂完了,他再把女儿抱到一旁。女儿尿了或拉了,赵宴平也是自己解决,阿娇不放心他想盯着看,赵宴平还催她好好睡觉,不用操心。   都是第一次当爹娘,夫妻俩手忙脚乱辛苦了半个月,才终于适应了养女的生活,阿娇喂奶喂得越熟练,赵宴平给女儿换尿布也换得越利落了。   忙忙碌碌的,小初锦就要满月了,皱巴巴的小脸蛋早已变得光滑白嫩,眼睛大大的,人见人爱。 第136章   小初锦满月这日是四月二十六, 非休沐的日子,赵宴平可以告假一日,亲戚同僚家中当官的老爷们就不好过来了, 只安排了家中女眷带着孩子们来狮子巷贺喜。   孩子多就显得热闹, 一个个小猴子似的跑进屋,站在炕沿前围观才满月大的小初锦, 发现小初锦不会跑不会跳,只会躺在那里,偶尔动动小手踢踢小脚,无趣地很, 孩子们就又一窝蜂地跑去院子里玩了。   “昭哥儿怎么不出去玩?”卢太公的孙媳妇梅氏见孟昭一直守在屋里, 哪个小伙伴叫他他都不去,好奇地问道。   孟昭看看炕上的妹妹, 道:“我陪妹妹玩。”   刚说完, 梅氏的儿子卢俊突然掀开门帘,也没进来, 就在门口站着, 四处一瞅, 然后指着孟昭道:“走, 咱们去玩老鹰抓小鸡, 人少没意思!”   孟昭不去。   梅氏替他解释道:“昭哥儿要陪妹妹, 你们去玩吧。”   卢俊瞪眼睛:“她又不会动, 有什么好玩的, 你快出来!”   孟昭仍是不去。   卢俊气急败坏,因为小初锦害他少了一个伙伴, 导致卢俊都不喜欢赵家这个小妹妹了。   梅氏一眼就看出了儿子的想法,无奈地摇摇头, 手搭在微微隆起的腹部,朝阿娇道:“你看我们家这个泼猴脾气,等家里的弟弟妹妹生下来,他不欺负弟弟妹妹我就知足了,可指望不上他帮忙照顾。”   阿娇笑道:“俊哥儿好动,等弟弟妹妹到了可以跟他一起玩的年纪,他肯定喜欢。”   梅氏只能期待如此了。   厅堂里,赵宴平在招待卢太公。   辞官的卢太公,也是今日来赵家吃席的唯一一个成人男客。   刚刚阿娇抱着小初锦过来给卢太公瞧了,女娃娃的名字乃卢太公起的,他对着孩子本就多了一些感情,如今看到小初锦长得白嫩漂亮,卢太公更加喜欢了。儿子孙子孙女需要他照顾陪伴的时候,他忙着断案破案没时间,现在他有时间了,儿孙都长大成人了,家里就一个皮猴曾孙,整天上蹿下跳的,还不怕他,卢太公管教起来都嫌累,只盼孙媳妇这胎是个女娃,让他可以,等初锦大一点了,让她多带兄妹俩去国公府玩,我这把老骨头,干不动活了,可天天在家里闲着也委实太闷,俊哥儿不听我的话,昭哥儿倒是乖巧懂事,我替你教他破案的本事。”   卢太公已经从孙媳妇那边听说了,知道孟昭小小年纪已经立志要学赵宴平破案,卢太公当时就很羡慕嫉妒恨,恨孟昭怎么不是自己的曾孙。   “恩师若肯指点昭哥儿,那是昭哥儿的造化。”赵宴平受宠若惊地道,还去将孟昭叫了出来,让孟昭陪卢太公说说话。   孟昭久仰卢太公的大名,终于心甘情愿地出来了,结果被院子里的卢俊瞧见,一溜烟跑过来,打断曾祖父的唠唠叨叨,拽着孟昭跑了。   卢太公的手若能变成绳子,这会儿定会将自己的曾孙绑起来,丢到外面大街上。   赵家小院的热闹一直持续到宴席后,阿娇抽空去耳房给女儿喂了一顿奶,收拾收拾出来,与赵宴平一起送亲朋好友离开。   客人们走后,柳氏去歇晌了,阿娇与赵宴平回到屋里,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的礼物。   赵宴平洗了手,坐到炕上,才发现阿娇竟然还有精力,不着急睡觉,反而去拆礼物了。   赵宴平便靠在炕头,看阿娇一样一样地拆开。   赵宴平的同僚家里送的都是寻常满月礼,阿娇打开一样就在账本上记下一笔,往后都要回礼的。   姑母送了小初锦一条赤金镶玉的长命锁。   梅氏送了小初锦两条绣工精美的肚兜,一条绣着莲花红鲤,一条绣了牡丹彩蝶,那料子摸着顺顺滑滑,阿娇开了几年的绣铺,自己虽没买过这么好的料子,可她进京后长了很多见识,知道这是刻丝缎子,乃宫廷御用,就连达官贵人们也只有在得到皇上的赏赐时才能用上。   赵宴平见阿娇托着一条娃娃肚兜看,眼睛里跟装了金子似的,疑惑问:“上面绣了什么,你看成这样?”   阿娇捧着娃娃肚兜来到炕前,低声给他解释这料子的珍贵:“梅夫人真是的,这么贵重的料子,她留着自己用多好,别说咱们初锦才满月,她就是长到三四岁,也不懂什么叫刻丝,小小年纪穿这种料子,简直是暴殄天物,多浪费啊。”   赵宴平不懂这些,听阿娇说这一条肚兜比孟氏送的金子长命锁都要贵重,他才坐正了,摸摸那料子,眉头微蹙。梅氏送这么贵重的满月礼,等年底梅氏生产时,自家拿什么做回礼?可东西都做成孩子肚兜了,还回去肯定不合适,光收着舍不得用,岂不是更加浪费?   “罢了,既然是给初锦的,天热起来就穿上吧。”赵宴平摸摸那料子,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只希望她不懂事,千万别用了几次好东西就养娇气了,以后非好料子不用。”家里现在的条件再好,也供不起女儿件件都穿绫罗绸缎。   阿娇笑道:“今天穿缂丝兜兜,明天就换成棉布兜兜,混着穿,保证她不会嫌。”   说完了,她重新回到桌子旁,记下梅氏的礼后,又欣赏了那肚兜很久,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去。   赵宴平从来没有见阿娇如此稀罕过一样东西,比稀罕金子还喜欢。   可那刻丝料子,便是他有钱也买不到,只能尽职做事,争取有朝一日也能得到皇上的赏赐。   他想着心事,阿娇突然笑出声来,赵宴平抬眸,就见她手里捧着一只脑袋大小的金光闪闪的猪。   赵宴平大惊,这么大一块儿金子……   阿娇及时将金猪转过来,让作为开口的猪嘴对着赵宴平,笑道:“这是老太公送咱们初锦的钱罐子,老太公说了,留着以后给初锦装压岁钱用。”   赵宴平松了口气,原来金猪肚子里是空的,不过,便是空心的金猪,这么大一块儿,也有大几两吧?换成银子就是几十两银子。   再看看桌子上的其他东西,赵宴平苦笑道:“初锦才满月大,私房已经比咱们的家底还厚了。”   阿娇替女儿高兴:“说明她天生有福气,会挑好时候生。”   赵宴平看着她道:“国公府的礼这么贵重,以后咱们拿什么做回礼?”   阿娇一点都不愁:“咱们家的情况外面都知道,到时候咱们就尽量多花点心思,送他们肯定会喜欢的,情意到了就是,等以后家底厚了,再慢慢补回去。”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赵宴平再次意识到了肩头担子的沉重,既要做个好官,也要继续拼一拼,将俸禄提上去,才能支撑家里的人情往来。   礼物都整理好了,阿娇终于感觉到一丝疲惫,洗洗手,脱了外衣,爬到了炕上。   又要五月了,家里早就换上了薄被,白日小初锦跟着冬竹睡耳房,晚上才跟爹娘一起睡。   阿娇摆好枕头,只穿中衣躺下了,无需盖被子。   赵宴平从后面靠过来,鼻子探到她领口,深深地吸了一口。   阿娇咬唇,发觉赵宴平确实有那个意思,阿娇虽然也想,可她也有点怕,待赵宴平将她翻过去,两人面对面的时候,阿娇埋在他怀里,小声道:“再过阵子行吗,我怕。”   赵宴平停下动作,头低下来,看着她问:“怕什么?”   阿娇红着脸道:“怕还没恢复好,疼。”   赵宴平想到了她生孩子那天的情形,确实凶险,所以他也能理解阿娇的畏惧,他再想,这事都要两个人都享受到才行,如果只是他畅快了,阿娇却身体不适,那赵宴平宁可不要,宁可继续等她,等她觉得可以了再一起来。   “是我太着急了。”赵宴平拍拍她肩膀,哄了她一会儿,然后自觉地拉开了距离。   阿娇侧躺着,看着他俊美的侧脸修长的脖子,突然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赵宴平诧异地看过来。   阿娇脸红红的,垂着眸子道:“只是怕那样,亲亲抱抱还是可以的。”   怀孕九个多月,坐月子又是一个月,这么长时间夫妻俩都没有亲热了,阿娇也想。   她才说完,赵宴平便重新压了过来。   说是歇晌,但这个晌午夫妻俩片刻都没有睡,关着门窗,做了好多久违的快乐事。   没过几日,又到了朝廷发俸禄的日子。   赵宴平月俸八两,算上各种补贴,到手十两。   下值之后,赵宴平没有像往常一样马上回家,而是去了京城主街,有一段路两侧全是绸缎铺子,赵宴平挑了一家生意最红火的,进去了。   在里面逗留了两三刻钟,赵宴平才走了出来,手里并没有多什么东西。   他今日回来的晚了,回屋洗洗手便出来陪家人吃饭,饭桌上一家人主要就是聊孩子,聊孟昭的功课,聊小初锦今日的情况,简单又舒心。   吃完饭,赵宴平又陪孟昭玩了一次捉迷藏的游戏,才去西屋沐浴。   阿娇已经洗过了,坐在东屋陪女儿。   赵宴平洗完过来,将钱袋子交给她,这也是每个月发俸日的惯例。   阿娇笑着接过钱袋子,可是钱袋子到手,她就察觉了分量的不对,打开一看,里面果然只有五两银子。   阿娇惊慌地看向自己的男人,难道是这个月他差事办得不好,朝廷克扣俸禄了?   赵宴平调侃道:“你怎么不怀疑是我用掉了?”   阿娇不假思索道:“你每个月一两的月钱都用不完,干什么能一口气花掉五两?”   赵宴平笑了笑,走到衣柜前,拿了一块儿叠好的绸缎交给她。   阿娇做绣铺生意,一双手不知摸过多少绸缎,这缎子一入手,阿娇便知道是好东西,就算不如缂丝珍贵,在各处绸缎庄里也算得上顶级的好料子了。展开缎子,只有三尺见方,大红底,中间绣着栩栩如生的青鸟,这么小的一块儿缎子,给大人做衣裳的话,只能做一条肚兜。   肚兜?   阿娇难以置信地看向赵宴平。   赵宴平道:“女儿都穿上刻丝兜了,你当娘的,也不能穿的太差了。”   确定自己没有猜错,阿娇甜蜜归甜蜜,可还是心疼银子,仔细端详过那只青鸟的绣工后,阿娇咬牙问他:“这么一块儿料子,就花了你五两?”   赵宴平目光微闪,但还是道:“八两,我之前还攒了三两多月钱。”   八两!   八两就买了一块儿肚兜!   阿娇扑上去就要掐他,被赵宴平高高抱起,直接抵到衣柜上去了,一口气亲得她晕头转向,无力再发作。 第137章   男人花钱大手大脚该怎么办?   那肯定该骂。   可如果男人平时省吃俭用,只有给妻子买东西时才大手大脚,那这个妻子还会骂他败家吗?   反正阿娇是舍不得骂了,虽然有那么一刻因为太心疼银子而冲动地想责怪他,但当赵宴平紧紧地抱住她,亲得她手脚发软再在她耳边说他赚钱就是为了给她花,阿娇就一点都不生气了,反而高兴自己嫁了个好男人。   赵宴平绝不是一个深谙风花雪月的丈夫,可他一年只送一次礼物,这份心意就能让阿娇甜上一整年。   银子花了,料子也买回来了,阿娇犹豫再犹豫,还是放弃了将料子送到绣铺赚钱的念头,趁每日晌午休息的空闲,躲在屋子里偷偷给自己做肚兜。   料子太金贵,阿娇的一针一线都仔细无比,导致一件小小的兜儿,她都做了三天,做好了阿娇暂且也舍不得穿。还在喂奶呢,容易弄脏了,这么漂亮又珍贵的礼物,阿娇决定等哪天她觉得自己恢复好了,可以与赵宴平肆无忌惮地放纵了,再穿出来给他看。   五月初四这日,赵宴平开始连着放三日端午假。   旁的府里也会给下人放一天假休息,赵家宅子里现在有五个下人,阿娇做了安排,让郭兴、翠娘初四那天出门游逛,春竹、冬竹老家都在京城附近,便让她们俩初五过节这日回家,到了初六,再给柳氏身边的百灵放假。   对于阿娇的安排,郭兴摸摸脑门,觉得自己并不需要放什么假,他平时做的事情也不多,除非官爷夫人要他跑腿,他就看看门,扫扫院子门口,轻轻松松的,哪里需要休息。翠娘也不想放假,她怕自己出去了,官爷一家没饭吃。   阿娇笑道“你做完早饭出发,傍晚再赶回来做晚饭,晌午一顿我们自己解决。”   翠娘还是不想去。   阿娇朝她眨眨眼睛“你们兄妹俩若是不知道该去哪里玩,那就去绣铺、胭脂铺瞧瞧,每逢过节两个铺子生意都忙,你们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翠娘马上就懂了,夫人是给哥哥机会去见秋月姐姐呢!   这下子,郭兴不想出门,也被翠娘拉了出去。   阿娇要喂孩子,因为小初锦这个阶段隔一两个时辰可能就要吃一次,她肯定是出不了门,她不出,柳氏与赵宴平就都在家里陪着她,晌午让赵宴平看孩子,婆媳俩一起去厨房做了午饭,都是江南家常菜。   到了后半晌,阳光没那么强烈了,赵宴平抱着小初锦、带着孟昭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毕竟小孩子一直闷在屋子里不好,阿娇与柳氏让丫鬟搬了椅子在树荫下,一边看赵宴平哄孩子一边摇扇纳凉。蚊虫要出来了,阿娇与婆母商量,准备做个小荷包,里面放上阴干的艾草、艾条,放在兄妹俩身边,免得挨叮。   正聊着,郭兴、翠娘回来了。   郭兴直接去了倒座房,翠娘高高兴兴地绕过影壁,大声宣布了一个喜讯“夫人,秋月姐姐答应嫁给我哥了!”   赵宴平看向倒座房。   阿娇惊喜地朝翠娘招手,让翠娘说说胭脂铺里都发生了什么。   翠娘去厨房搬了一把小板凳,拿出来放到阿娇身边,坐好了才滔滔不绝起来,说是兄妹俩先去绣铺逛了一圈,没什么事就去了胭脂铺,结果发现胭脂铺新招了一个小伙计,十六七岁的少年郎,长得唇红齿白的,对秋月格外热情,秋月与他也有说有笑的。翠娘看出来哥哥很不高兴,后来客人少了,伙计们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郭兴突然把秋月叫了出去,两人在后头待了足足半个时辰,再回来的时候,秋月若无其事地继续做事,郭兴则笑得像个傻子。   敢情最关键的部分,翠娘也不知道!   阿娇让翠娘去叫郭兴过来。   等郭兴扭扭捏捏地跟在妹妹后头绕过影壁,发现不但夫人、太太、春竹、冬竹、百灵都在,就连官爷也抱着小姐目光犀利地盯着他,郭兴的脸顿时更红了,偏偏他肤色还偏黑,此时又黑又红的,窘迫得让人都想心疼他一把。   阿娇笑着让春竹几个先退下,顺便带走不适合听这些的孟昭。   少了三个大丫鬟围观,郭兴稍微自在了点,阿娇问他是怎么成功提亲的,郭兴低着头,含糊不清地道“我说我想娶她,她先是说我们年龄不合适,我不在乎,她又说她的那些往事,我还是不在乎,她又说她可能生不出孩子,我还是不在乎,最后她让我立个字据,答应将来她若想离开了我会写和离书,我立了字据,她就同意了。”   翠娘撇嘴“就这么点话,也能让你们说半个时辰?”   郭兴瞪了一眼妹妹,那肯定还做了点什么,可他能说吗?就妹妹个缺心眼的,什么都要问。   柳氏低头笑。   阿娇不想让郭兴尴尬,及时替他解围道“秋月让你立这个字据,是怕你将来反悔,或是看上别的年轻姑娘,背着她胡来,有了字据,她若被你伤了心,还能洒脱离开。”   郭兴明白,他向秋月保证过了,此时又跪下去,向夫人官爷保证他不是那种负心汉。   赵宴平让他起来,沉着脸道“你既然要娶她,将来真做出那种事,休怪我赵家也容不下你。”   郭兴连道不敢,官爷都当五品官了,都从未动过那些花花肠子,他一个做下人的,哪敢胡来?再说了,就算他有那个胆子,他也没那个心,他喜欢秋月,不管秋月能不能生,他都会守着秋月过一辈子。   他没有官爷的好相貌,也没有官爷的能耐,就是一个下人,秋月那么美,愿意嫁给他,郭兴真的死也无憾了。   阿娇问他“婚事,你们想大办还是?”   郭兴挠挠头顶,红着脸道“秋月说了,不用官爷夫人破费,只要你们同意,烦请官爷替我们写封婚书,她直接搬过来跟我过。”   阿娇是觉得,秋月做过瘦马,如果婚事办得太张扬,没准会引起旁人议论打听,被人知道秋月的过往反而不美,不如就在自家院子里摆两桌酒席,请李管事、江娘子他们过来,主仆一大家子一起给两人做个见证。   郭兴咚咚咚给赵宴平、阿娇夫妻俩磕了三个头。   他们兄妹俩的命是官爷给的,秋月是官爷带回来、夫人留下来的,全靠官爷夫人,他郭兴才有娶到心上人这一天。   虽然不必大办,但新婚的小两口怎么也要穿上喜袍,阿娇叫了江娘子过来,让江娘子从绣铺里面挑两块儿好料子,分别给郭兴、秋月做件喜袍。   江娘子当天就给郭兴量了尺寸,再去胭脂铺量了秋月的,回头就安排绣娘缝制,半个月后,新郎、新娘的一身行头都做好了。   阿娇特意将好日子定在了五月底,赵宴平休沐这日。   黄昏时分,胭脂铺提前一个时辰打烊,李管事与新招的小伙计一起送了秋月过来。郭兴暂且待在倒座房没露面,冬竹拉着秋月去她的房间打扮更衣。赵家院子里挂上了大红灯笼,两张桌子也摆好了,翠娘、百灵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随时准备摆菜。   阿娇算着吉时,让冬竹扶戴着红盖头的秋月出来了。   郭兴也换上了一身喜袍,胸口戴着朵大红花,笑不拢嘴地接了新娘子。拜过天地,阿娇等人簇拥着夫妻俩去郭兴的房间行新房礼,挑了盖头喝了合卺酒,大家再回到院子里,分成两桌吃席。   阿娇笑盈盈地打量一对儿新人,目光扫过赵宴平,发现赵宴平竟然也在看她,黑眸里带着一股令人发烫的深意。   阿娇心中一跳,快速垂下眼。   赵宴平端起酒杯,一口喝尽。   宴席散后,郭兴带着秋月回房了,李管事与小伙计走了,院子里的酒席自有丫鬟们收拾。   赵宴平先去沐浴,阿娇坐在屋里喂女儿,小初锦晚上很乖,睡前吃一顿,午夜吃一顿,然后就等天亮再吃了。   赵宴平洗完回来,阿娇还没喂完,侧朝他坐着,脸上飞了一层霞云。   平时她不会为这个脸红,只因平时赵宴平也不会在她喂孩子的时候凑过来看。   小初锦终于吃饱了。   阿娇立即将衣衫拽了上来。   “我来拍嗝,你去洗吧。”赵宴平接过女儿,垂眸道。   阿娇点点头,去衣柜里取换穿的中衣,趁赵宴平不注意,她偷偷翻出了那件价值八两的兜儿。   今晚的澡阿娇洗得格外仔细,生完女儿两个月了,她自我感觉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好吃好睡的,没有任何不适。心里感觉如此,眼睛能看到的身段也完好如初,该平的地方平,该丰的地方丰。   跨出木桶,阿娇擦干身子,先穿上八两银子,再套上那身茜红的薄纱睡衣。   天热的时候阿娇都穿薄纱,才不是故意要勾引他。   衣裳穿好了,阿娇摸摸自己半湿的长发,后悔没在这屋里摆面镜子。   她随便用手顺了顺,唤冬竹进来收拾,自己去了东屋。   小初锦已经睡着了,赵宴平将女儿放进她自己的小木床中,床的四角分别挂了一个阿娇做的艾草荷包。   阿娇洗的慢,赵宴平拿了本书坐在窗边,听到脚步声,赵宴平抬头,就看到了一身茜红睡衣的小妻子。这薄纱睡衣名符其实,该遮住的都遮住了,却又隐隐若现,尤其是阿娇还那么白,视线所及,她或许凉快,赵宴平却越看越热。   阿娇快步坐到了梳妆台前,拿起梳子梳头。   赵宴平手拿着书,黑眸盯着她。   阿娇能从镜子里看到他,偏头偷笑。   梳好了头,阿娇爬到炕上,见赵宴平仍然坐在那里不动,阿娇一边解开睡衣,一边随意般斜了他一眼“还不睡吗?”   小妻子刚进来的时候,赵宴平看的是她的腿,她爬上炕的时候,赵宴平看的是她的腰线,如今她睡衣半敞,赵宴平才突然发现,她里面穿的是他送的那方料子。   大红的底色,一只青鸾展翅翱翔,鸾首在下,五彩的鸾尾恰好扫过一侧云丘。   赵宴平攥紧了手里的书。   其实他不懂料子,除非是绸缎与粗布这种十分明显的差别,那天去绸缎铺子,纯粹是挑贵的买的,可当这料子被阿娇穿到了身上,顺滑又服帖地勾勒出她的每一分美,赵宴平终于明白达官贵人对名绣名绸的追捧了。   书卷被主人丢到桌面上,油灯却留了下来,继续静静地燃烧,继续为主人昏黄柔和的光。 第138章   这一晚赵家小院里仿佛有两对儿新人, 人家郭兴是货真价实的新郎官,赵宴平这个假新郎竟比郭兴睡得还晚,只可怜了阿娇, 半夜那顿喂娃都是闭着眼睛喂的。   第二天天一亮, 郭兴、秋月都早早起来了,秋月可没准备休息, 吃完早饭继续去胭脂铺子做事。   赵宴平也神清气爽地去了大理寺,只有阿娇起迟了,好在昨日家里办喜事,她还能借口累了。   ======   家里多了个孩子, 时间似乎过得一天比一天快了起来, 眨眼间又到了今年的中秋。   五个月大的小初锦比满月的时候灵活多了,能够自己在炕上翻来翻去地玩, 每次赵宴平一回来, 小初锦就双手撑着炕用力地抬起头,朝着爹爹咿咿呀呀的, 小嘴巴笑得口水都掉了下来。女儿这么喜欢他, 赵宴平带孩子带的也越来越享受, 与孟昭玩藏东西的游戏时, 他也抱着女儿去找, 他给孟昭讲道理的时候, 小初锦就乖乖地靠在爹爹怀里, 大眼睛一会儿看哥哥, 一会儿看爹爹。   节前夫妻俩带着一双子女去理国公府探望卢太公。   赵宴平陪卢太公说话,阿娇带着孩子们与梅氏待着。   因为这时候的小初锦越发可爱, 旁人逗她她会咯咯地笑,卢俊终于不嫌弃赵家的妹妹不好玩了, 与孟昭一起守着小初锦,只是孟昭是想照顾妹妹,卢俊一会儿捏捏小初锦的手一会儿故意抢走小初锦的玩具看看小初锦会有什么反应,抢的次数多了,就把小初锦逗哭了。   好脾气的孟昭今天看卢俊十分不顺眼。   卢俊被娘亲训了一顿,再加上嫌小初锦哭起来让人头疼,一赌气又跑去花园疯玩了。   阿娇笑着让孟昭去找卢俊,好不容易有个玩得来的伙伴,儿子可别把卢俊弄丢了。   孟昭见妹妹哭着哭着又睡着了,这才离开。   阿娇与梅氏终于得了清静,可以好好地说说话了。   梅氏是京城名门之女,虽然卢家三代男人都是清流,也很少谈论皇家的事,但梅氏的娘家人里有皇亲国戚,梅氏与家人见面的时候,就听说了一些事。论起交际圈来,梅氏比阿娇的姑母孟氏更广。   “听说皇后娘娘病重,可能熬不过今年了。”叫丫鬟们都下去,梅氏悄声对阿娇道。   阿娇吃了一惊,过年的宫宴上她远远地见过谢皇后一面,年近六旬的谢皇后自然是苍老的,可当时谢皇后言笑晏晏,看着精神头还不错,怎么大半年过去,人就要没了?   梅氏轻叹道:“娘娘中年丧子,悲痛欲绝,宫里纷争又多,可不催人老?”   一个人若整天算来算去,却迟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时时刻刻都牵挂着惦记着,如何养身?再看卢太公,虽然在大理寺做事时案子不断,可每破了一个案子,卢太公的忙碌就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心气一顺,老人家又颇注意养生之道,每日晨起都会耍一套五行拳,所以眼看着就要七十岁了,老太公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照样硬朗的很。   养生不在于坐享富贵权势,而在于心宽体胖。   阿娇攥了攥帕子,谢皇后是宣王的养母,不知母子俩感情如何,若谢皇后真的去了,宣王会不会难受?   梅氏见她蹙眉,轻轻握住阿娇的手道:“你倒也不用担心什么,近年皇上越发器重王爷,有些事是明摆着的。”   如果一个皇子因为认了皇后做母亲就能得封储君,那宣王早就会封太子了,同样的道理,既然淳庆帝没有因为谢皇后认了宣王就封宣王做太子,那谢皇后的过世也不会对宣王产生什么大的影响。   三王的表现文武大臣、京城百姓们都看在眼里,淳庆帝知道的只会更清楚,怀王心胸狭隘好大喜功,简王好色醉心风花雪月,只有宣王文武双全且端肃自持,梅氏觉得,除非淳庆帝老糊涂了,不然必会将大位传给宣王。   阿娇听懂了梅氏的意思,她不敢妄议朝事,想了想,看着梅氏的肚子道:“说起来,我们家大姑太太与你差不多时候传出的喜讯,不知你们俩谁会生在前头。”   话题转移到孩子上,梅氏摸摸肚子,眉开眼笑:“前两天我梦见自己生了个姑娘,还跟初锦做了好姐妹呢。”   阿娇瞧瞧熟睡的女儿,倒也希望能给女儿找两个小姐妹。   回到狮子巷,阿娇只与婆母聊家常,晚上与赵宴平歇下后,才提到了谢皇后的病。   这事赵宴平早有耳闻,没与阿娇提罢了。   阿娇也忍不住琢磨了下储君的事,小声问他:“你说,最后会是王爷吗?”   赵宴平按住她的唇,低声道:“别提,也别想,咱们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便可。”   阿娇乖乖地点点头。   赵宴平抱着她,脑海里却浮现出每次朝会上看到的宣王。   不知道是妹妹在宣王府的关系,还是事实如此,反正当怀王、宣王、简王站在一起时,看仪表气度,也是宣王最有帝王之相。但皇位传承牵扯的关系利益太多,岂非单单看仪表气度就能决定的?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没有把握,与其费心琢磨患得患失,不如只做自己。   ======   中秋过完,下一个节日是重阳。   重阳只放一日假,翌日赵宴平到了大理寺,忽然听说宣王殿下添了一位小郡主,说这闲话的人,还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   赵宴平神色如常,心中却是一软,他自己有女儿,知道小女娃有多可爱,妹妹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现在得了女儿,一定很高兴吧?而且,妹妹在宣王府的地位已经很扎眼了,再生儿子可能会引人嫉妒,生女反而能低调一些。   赵宴平可没忘了那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尼姑庵庵主。   傍晚回家,赵宴平将这个喜讯告诉了家人。   柳氏一直牵挂着这事呢,得知女儿平安生产,管生的是外孙还是外孙女,大小都平安,柳氏就知足了,看小初锦的眼神更加温柔,仿佛透过小初锦看到了刚出生的外孙女一样,亦或是,看到了小时候的女儿。   那样的眼神,让阿娇心疼。   没过几日,梅氏也生了,又给卢太公生了个大胖曾孙。   宣王府为小郡主洗三赵家没资格去,理国公府办酒席时,阿娇与赵宴平带着孩子们去了。盼着抱曾孙女的卢太公看起来不是那么高兴,梅氏本来也喜欢儿子,可是看到卢俊围着弟弟跳来跳去的猴样,想到再过几年小儿子可能也会变成一只猴儿,梅氏就隐隐地头疼。   无论如何,家里添丁都是喜事。   阿娇送不起缂丝肚兜,她亲手给梅氏的小儿子做了两身小衣裳,料子也都是穿起来舒舒服服的好料子,除此之外,阿娇还送了梅氏两件她自己琢磨出来的中衣,既方便喂奶,又无需褪掉半边衣裳。如今已经到了天凉的时节,这两件中衣可谓非常实用。   梅氏非常喜欢,连夸阿娇手巧。   ======   理国公府在为添丁贺喜,皇宫里面,高公公突然神色凝重地来到御书房,低着头朝淳庆帝道:“皇上,刚刚太医派人来报,说,娘娘要不行了。”   淳庆帝手顿了下,嗯了声,继续批完这封折子,才一边起身一边吩咐道:“传诸王爷公主们进宫。”   高公公立即安排小太监去做。   等宣王带着宣王妃、四个儿子赶到凤仪宫,谢皇后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淳庆帝拍拍她的手,走到一旁,将床前的位置交给宣王夫妻俩。   宣王跪在地上,神色沉重,宣王妃见皇姑母定定地看着自己,似乎有什么话说,哭着膝行上前,握住了谢皇后的手。   谢皇后还有很多话说,可她知道,皇帝丈夫不会给她最想要的,宣王现在也没有资格应承,她问了也只会自讨没趣,所以,谢皇后只能交代宣王妃:“照顾好炫哥儿。”   她的儿子曾经是太子,那龙椅本该是她的儿子的,可惜儿子命苦,年纪轻轻尚未成家就去了,一点骨血都没有留下来。儿子生前最喜侄女,侄女也对儿子痴情一片,如果侄女将来能坐上太后,或许能让炫哥儿给儿子追封一个尊荣的封号。   千言万语,就变成了这一句话。   谢皇后眼中含泪,依稀看见侄女身边的男人变成了她的太子。   谢皇后颤抖着朝那单薄的少年郎伸出手。   然而那里哪有什么少年郎,只有一个已经而立的宣王。   宣王握住了谢皇后的手,尽管他看得出来,谢皇后的眼中装的是另一个人。   母子一场,他愿意送她一程。 第139章   皇后驾崩, 百姓要守丧百日,期间不得婚嫁,不得宴请。   婚嫁少了, 宴请少了, 去绣铺买绢花、彩衣的女客也少了,这大概就是谢皇后的死给阿娇带来的最直接最明显的影响, 其他朝廷上面的大事,就算有什么可能会牵涉赵家的暗流涌动,阿娇也感受不到。   幸好赵家现在有房有地,赵宴平每个月的俸禄也能存下来大半, 铺子生意暂且冷清一阵, 阿娇还承受得住,不至于为少了银子进账而头疼发愁。   一国之母死了, 有人为她缅怀悼念, 但大多数百姓都只是恪守着朝廷立下的守丧规矩,心中并无任何哀伤, 毕竟皇后虽然是国母, 可也没有真的挨家挨户去关怀每一家百姓, 谁又会为素不相识的人难过?   除了国丧带来的一些不便, 寻常老百姓们该怎么过, 继续怎么过。   北风呼啸, 京城的寒冬滴水成冰, 尽管阿娇照顾女儿照顾得小心翼翼, 小初锦还是病了一场,轻微咳嗽, 半夜也睡不好,非要人抱着才能睡得舒服。阿娇与赵宴平都很心疼小家伙, 晚上轮流照顾,也请郎中看过,精心照料了五日,小初锦终于又好吃好睡了,只是胖嘟嘟的脸蛋瘦了下去,显得一双杏眼更大了,怪叫人心疼的。   听说朔州那边一样冷,柳氏给沈樱写家书时,叮嘱女儿一定要照顾好她的小外孙,每日该出门逛逛还是要逛逛,越是一直闷在屋子里,越容易着凉。   柳氏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沈樱就回了两页,嫌母亲嗦,然后沈樱还让人送了一匣子她新调制出来的丁香面脂,涂到脸上又滋润又带着一缕清雅的芳香。一匣子有十五盒,除了给阿娇、柳氏婆媳俩用的,多的还可以送人。   阿娇给姑母、表妹薛宁以及梅氏一人送了两盒,她也想着身在宣王府的香云姑娘呢,可惜不敢送啊,万一坏了王府规矩,反而是给香云姑娘添乱。   每次想到香云姑娘,阿娇都心疼婆婆,也心疼香云姑娘,这还好是刚相认的时候宣王准香云姑娘来狮子巷住了十九日,不然一家人明明都在京城,却常年常年地见不到面,日思夜想,得多难受?   外人只羡慕赵家有宣王这门皇家姻亲,个中的滋味儿,只有赵家人能体会。   ======   谢皇后九月十二殡天的,到了腊月二十一正好满百天,腊月二十二这日,国丧正式解除了。   闷了一冬的百姓们重新恢复了宴请,而且为了置办年货,京城的大小铺子生意异常红火。   阿娇的绣铺与沈樱的胭脂铺也不例外。   就在阿娇为生意变好高兴的时候,淳庆帝也赶在朝廷大休之前,宣布了一道旨意,封三皇子宣王为太子,宣王妃为太子妃,即日入住东宫,年后再择吉日举办储君册立大典,宣王的其他侧妃、妾室,要等日后太子为她们单独请封。   无论如何,这道旨意对赵家来说都是喜讯了,一时间,想要与赵宴平攀交情的官员也越来越多,因为不方便明晃晃地找到赵宴平说要与他交好,这些官员便让夫人给柳氏、阿娇婆媳俩下帖子,还送上了各种各样的礼物。   赵宴平让阿娇一一回绝了,除了以前就交好的,今年赵家过年,不收其他官员之家的任何节礼。   简言之,赵家这个年过得像往年一样寻常,唯二的区别就是:家里更富裕了,家里多了个大小姐。   年后阿娇与梅氏恢复了走动,从梅氏口中听说了一些皇家消息。   原来淳庆帝也没着急封新太子的,他龙体硬朗,大臣们虽然急着定下储君,可淳庆帝多次表示不着急,大臣们就都忍着了。但淳庆帝只比谢皇后大了三岁,这次谢皇后一走,大臣们不得不再次认清了一个现实,即,淳庆帝也到了这个年纪,万一哪天淳庆帝走得突然,朝中没有太子,岂不是要乱?   为了江山稳固,明知道淳庆帝不爱听,大臣们还是纷纷上书请立太子了,甚至还有请淳庆帝再封位皇后的。其中以二皇子怀王一党蹦Q地最欢,就想趁谢皇后人走茶凉赶紧也给自己的母妃请封个皇后,那他就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后嫡子了,不像宣王,只是记在谢皇后名下而已。   大臣们烦淳庆帝,后妃们也使劲儿在淳庆帝耳边吹枕边风,淳庆帝被吹得头疼,这才突然在朝会上立了宣王为太子,彻底镇压住了前朝后宫的各股妖风。   聊到皇家这堆儿事,梅氏还给阿娇普及了下东宫太子妻妾的位分,第一等自然是太子妃,独一无二的正妻,第二等是太子嫔,一共两个名额,第三等是太子婕妤,四个名额,剩下的便是没有定额的太子昭仪了,以及连名分都排不上的通房丫鬟之流。   “如今你家官爷官居五品,若太子爷有心为赵姑娘封个好位分,太子嫔应该也能当。”   因为私交深厚,梅氏把自己的猜测也告诉了阿娇。   东宫这些名分的意义在于,将来太子登基了,要封后封妃时,也会根据女眷在东宫的位分相应的升上去。   阿娇就开始留意东宫里的消息了。   二月二十是个吉日,宫里为太子举办了储君册封大殿,五品以上的诰命夫人们也有资格进宫观礼。   阿娇与婆婆柳氏又去了。   春寒料峭,这日虽然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风却极大,吹得大典上各处树立的旌旗猎猎作响。   阿娇跪在婆母后侧,像其他命妇那般微微抬头,看向并肩走向授封官员的太子、太子妃。   从她的位置,只能看到夫妻俩随风飞舞的礼服衣摆,看到太子沉稳坚定的身影。与太子相比,太子妃的身影过于纤细单薄,风又那么大,不禁让人担心她会不会被这狂风吹跑。   大典终于结束时,阿娇的膝盖都跪疼了,跟着人流往外走时,阿娇还瞥见有位夫人飞快从袖口摸出一方帕子摸了摸鼻子,再飞快将帕子塞了回去。阿娇扫眼那夫人发红的鼻子,及时收回视线,免得人家尴尬。   看了一次热闹,三月初的时候,阿娇得到消息,太子为香云姑娘请封了太子嫔,淳庆帝准了。至此,香云姑娘当初虽然被剥夺了侧妃的封号,现在却与与曾经的宣王侧妃张氏一样,都成了东宫位分仅次于太子妃的太子嫔。   柳氏知道后,眼圈红了。   如果太子能继续这么宠爱女儿,等哪天太子登基了,女儿成了妃子,她是不是就有机会进宫给女儿请安了?   永平侯夫人盼着宣王封储君,盼望太子登基,是为了一家人的荣华富贵,是为了她在意的荣耀体面,可对于柳氏来说,她盼望这些,无非只是为了盼一个再见见女儿的机会而已。   阿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婆母,赵宴平回来后,阿娇让赵宴平去陪陪婆母,毕竟是亲母子俩,赵宴平的安慰肯定比她的管用。   赵宴平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唯一能安慰母亲的话,传出去就是大逆不道了,淳庆帝可还好好地活着,又是个明君,赵宴平总不能为了自家人能早日见到妹妹,就咒淳庆帝早日驾崩,好给太子腾位置。   他抱了女儿一块儿过去。   小初锦月底就要庆周岁了,她长得好,别看才一岁,已经会走了,穿着一身粉色的春装,一扭一扭的像只粉色团子。动作灵活,小初锦的嘴巴也巧,会喊爹爹娘娘,也会喊祖母“姆姆”,赵宴平将女儿放到地上,小初锦就自己凑到了祖母身边,伸着小手要祖母抱她。   看到可爱的小孙女,柳氏化思念为笑,自己想开了。   儿子有出息,儿媳妇会持家,两个女儿也各有各的造化,见面不见面的,知道姐妹俩都有丈夫宠着疼着,她就知足了!   ======   三月二十六,阳光明媚,赵家为小初锦庆周岁。   请帖提前好几天就发出去了,赵宴平也提前跟蔡歧告了当天的假,二十五这日,赵宴平特意多在大理寺做了半个时辰的事,暮色降临,他才整理好桌面,与寺里寥寥几个同样晚走的官员道声别,离开了。   走出大理寺,赵宴平抬头,忽见衙署外左侧的石狮子旁站着一对儿主仆,主子是个翩翩少年郎……   看清少年郎的容貌,赵宴平一怔,旋即加快脚步匆匆跨下几层台阶,来到了少年郎面前,拱手道:“下官拜见三爷。”   萧炼惊道:“舅舅认得我?”   赵宴平长睫微动,为那一声自然熟稔的舅舅,但仍是垂眸,恭敬答道:“宫宴上见过两次。”   萧炼明白了,原来不止他好奇自己的舅舅长什么样,舅舅心里也是惦记他的。   看眼已经沉下去的落日,萧炼遗憾道:“舅舅今日下值的晚,我本来还想多与你叙叙旧的。”   赵宴平这才知道外甥竟是等了他多时,忙低头赔罪。   萧炼不喜欢他这般生疏客气,从袖子中取出一个荷包,双手递给赵宴平道:“舅舅,这是我娘为表妹准备的周岁礼物,父王遣我来交给你。”   赵宴平本来还担心外甥擅自过来找他会不会引出什么麻烦,得知太子也知情,便放了心,接过荷包,再托外甥替他向太子、太子嫔转达谢意。   萧炼看着他一板一眼规规矩矩的,心想这个舅舅真是无趣。   但再无趣也是自己的亲舅舅,萧炼解下身上的玉佩,递给舅舅道:“父王遣我来送礼物,之前一声招呼也没打,匆忙之间我来不及准备什么,便将这枚玉佩送给表妹吧,上面刻的是葫芦,祝表妹福禄长寿。”   这么好的玉佩,可能也是太子送外甥的,赵宴平不敢要,还待推辞,萧炼嫌他嗦,带着身边的太监大伴跑开了。   看着少年郎扬长而去的背影,赵宴平无奈摇头,眸中却浮上了一层笑意。 第140章   踏着夜色, 赵宴平揣着妹妹、外甥送的两份礼物回了家。   他早上就打过招呼说今晚会晚点回来,所以阿娇婆媳俩带着孩子们先吃了,没有等他, 这会儿人回来了, 阿娇便叫翠娘去把锅里温着的饭端上来。   厅堂里点着灯,柳氏与阿娇坐着, 孟昭乖乖地站在母亲身边,只有小初锦,看见爹爹就从祖母怀里扭了下来,非要爹爹抱着她吃饭。   赵宴平在女儿面前话也少, 但他对女儿几乎是千依百顺, 宁可自己吃不好饭,也不会说让女儿先去一边玩。还是阿娇看不下去, 坐到他身边, 抢过女儿,再让翠娘多拿一份碗筷来, 她挑两块儿炒鸡蛋, 怕咸, 再在粥里涮一涮, 然后喂给女儿吃。   小初锦戴着祖母给她做的围兜儿, 看爹爹吃一口, 她也吃一口, 吃的可香了。   阿娇看着女儿的小胖手, 心想女儿的胃口可真好,晚饭的时候跟她们一起吃就吃了半碗粥, 这会儿还能吃鸡蛋呢,怪不得长得小脸圆嘟嘟的, 被卢俊起了个“胖妞”的绰号。女儿现在不懂事,再过两年明白胖妞的意思,肯定要恼。   吃了饭,赵宴平按例,先带着两个孩子去藏东西。   小初锦见爹爹与哥哥玩过太多次,已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所以赵宴平准备了两个钱袋子,兄妹俩一起藏。   玩完游戏,春竹带孟昭去厢房睡了,百灵也先抱初锦去后院洗澡,小家伙一天跑跑跳跳不知道要出多少汗,从春暖后就开始每晚都要洗了,洗完再与祖母一起睡。   孩子大了,再睡在爹娘屋里不合适,万一醒了撞见爹爹娘亲在做什么羞羞的事,多尴尬。   柳氏也想跟着孙女一起过去,赵宴平叫住了她:“娘再坐会儿。”   柳氏一听,猜到儿子有事要说,便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冬竹识趣地退了出去。   阿娇与柳氏一样好奇地看着赵宴平。   赵宴平取出怀里的两样东西,先把荷包递给母亲,道:“这是香云送初锦的一对儿金镯子,是太子派三爷去大理寺外面候着交给我的,还有这葫芦玉佩,乃三爷所赠,说是祝初锦福禄长寿。”   柳氏才听儿子说出两样东西的来处,眼眶就红了。   京城这边的习俗,娘家的侄子侄女过周岁时,当姑姑的要给小辈们送镯子,有钱的送金镯银镯,没钱的送铜镯。女儿人在东宫,处处都要讲规矩,小心翼翼地唯恐踏错一步落下什么把柄给人诟病,如今初锦要过周岁了,女儿还是想办法求了太子送了这对儿镯子过来。   擦掉眼角的泪,柳氏托起两只金镯,细细打量,发现左手的镯子上刻了“旭日初升”,右手的镯子上刻了“年年锦绣”,正是将小初锦的名字含了进去。   “阿娇你快看看。”柳氏笑着将镯子递给阿娇。   旭日初升朝气蓬勃,年年锦绣花开灿烂,这么好的寓意,阿娇怎会不喜欢?   至于三爷萧炼送的葫芦玉佩,上面倒没有刻字,却是一块儿晶莹剔透毫无杂色的羊脂白玉,价值定然不菲。   “三爷这玉佩肯定也是长辈送的,你怎么就收了?”阿娇觉得不妥,担忧地看向赵宴平。   赵宴平无奈道:“我也没想收,他塞了东西就跑了,那是皇宫,他可以跑,我还能追上去?”   阿娇愕然。   三爷这种举动,似乎皇家的孩子与民间的孩子也没什么不同。   赵宴平道:“收就收下吧,三爷十一岁了,早已明白事理,既然他送了这玉佩,说明这玉佩并非不能送之物,只是初锦还小,玉佩你先替她收起来,等她大一点再戴。”   阿娇点点头。   赵宴平再劝慰母亲:“娘,香云这镯子一看就是特意为初锦打的,她性情谨慎,绝不会偷偷打点身边的人去宫外订做镯子,八成还是托太子帮的忙,太子不但帮了,还派三爷来送,说明太子真的很宠妹妹,您就不用担心什么了,等下次宫宴,您进宫了,肯定会在宴席上见到她。”   柳氏轻叹道:“太子不宠她,我要担心,太子对她太好,我高兴归高兴,可心底还是担心。”   什么太子嫔、太子婕妤、太子昭仪的,归根结底还是妾室,哪个当家主母能忍受妾室受宠?   赵宴平道:“您是话本子看多了,如果在宣王府,香云只是妾室,王妃想要对付她,确实好找理由,但进了东宫,一切都讲究规矩,太子嫔也是有品阶的,只要太子嫔没有犯错,连太子都不能肆意处置。”   永平侯夫人想对付妹妹是肯定的,太子妃有没有那个心,赵宴平没见过太子妃,他不清楚,但除了太子妃,太子的后院还有别的女人,难免会有一个两个嫉妒妹妹。在各种情况下,妹妹仍然能平安生下三个孩子,就说明曾经的宣王现在的太子绝非摆设,一切都在太子的掌握之中。   之前妹妹在家里住过十九日,赵宴平仔细问过妹妹在王府里的生活,妹妹说了那么多,总结下来就是安分守己,一切都听王爷的。   赵宴平认为妹妹做的很对,他也是如此,皇上让他当大理寺左寺寺正,他就做好这个左寺寺正,他不犯错,就不信旁人还能强加个罪名给他。淳庆帝不是昏君,太子殿下看起来也不会做个昏君,天理昭昭,善恶自有分明。   ======   三月二十六,小初锦要过周岁了。   赵家主仆都起得很早,阿娇去后院的时候,柳氏已经给小初锦打扮好了,穿的是阿娇亲手做的生辰礼服,上面是大红色绣金线海棠花的小衫儿,底下一条黑色裙子,再穿上一双黑底红缎面的绣鞋,衬得小脸白白净净的。   小初锦的头发茂密又黑亮,头顶扎了两个小丸子,用同样的大红色丝带绑起来,再分别插一朵精致的小绢花,手腕上戴着香云姑姑送的金镯子,一身富贵气息,简直就像豪门大户家的小姐,任谁也想不到她的爹爹曾经只是个捕头,娘亲更是过了几年受人欺凌的凄惨日子。   看到这样生来就可以享受富贵、从小就被家人亲戚们宠爱的女儿,阿娇特别欣慰,她与赵宴平都苦过,但女儿过得甜,夫妻俩就知足了,做什么都有干劲儿。   吃过早饭,休息休息,客人们就陆续登门了。   来的最早的是阿娇的姑母孟氏,带着一双子女。薛琰今年十四岁了,长得很像薛敖,剑眉星目,但薛敖出身山匪,一身狂野糙气,就像山巅迎风而生的苍松,薛琰却内敛沉稳,颇似一株修长挺拔的青竹。   阿娇的表妹薛宁杏眸桃腮,容貌随了孟氏,也有些许像阿娇,如今才十一岁,已经能料想长大后的美貌。   阿娇犹记得当年姑母带表弟表妹去武安县接她的情形,那时候表弟表妹都是孩子,转眼五年就过去了,时间过得还真是快。   第二来的是梅氏,小少爷卢仪还小,梅氏只带了长子卢俊。五岁的卢俊明明淘气贪玩,却很喜欢与文静懂事的孟昭一起玩,进来给阿娇等人行个礼,大眼睛就朝孟昭看去了,笑嘻嘻的,好像带来了什么好玩意要显摆。   “老太公怎么没来?”阿娇奇怪地问,卢太公明明很喜欢初锦。   梅氏哭笑不得地道:“前几日老太公与几位老友同行去五台山了,说是玩够了再回来。”   卢太公人老心不老,定好每年都要出游一趟,今年要去的就是五台山。   老人家人虽没来,却让梅氏带了一份礼物,放在封了红纸带的匣子里,阿娇虽然好奇,也只能宴席散了后再拆开看。   将军府与理国公府是赵家走动地最频繁的两户人家,剩下赵宴平几位同僚府里的女眷,基本会在开席前半个时辰左右才到。   卢俊果然带了新鲜玩意来,是两只蛐蛐,放在一个小竹笼中。他想跟孟昭玩,小初锦却喜欢黏着哥哥,卢俊要求小初锦乖乖看着不许乱动,小初锦点头了,卢俊才同意小初锦可以旁观,然而卢俊才把蛐蛐笼子拿出来,小初锦就用小胖手去戳笼子,笼子一翻,盖子掉了,里面的两只蛐蛐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   卢俊大叫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抓蛐蛐,小初锦见了,也聪明地去抓另一只,三个孩子忙碌成了一团。   “真是小孩子。”薛宁站在一旁,用大人的口吻笑道。   薛琰看眼妹妹,想到的是妹妹闹着要跟父亲学骑马的画面,母亲不许,父亲就偷偷带妹妹去外面教。   小孩子们玩耍,大人们聚在一起说话,突然郭兴在门口大声吆喝了一声:“樱姑娘!”   柳氏当即就站了起来。   阿娇让姑母、梅氏先坐,她不敢相信地跟在婆母身后,再加上赵宴平,一家三口匆匆赶到门前,就见沈樱已经下了马车,怀里抱着一个肤白唇红的漂亮男娃娃。   “你们娘俩怎么来了,三爷呢?”确定马车里没有旁人了,柳氏又喜又惊地道。   沈樱笑道:“他个父母官,哪能擅自离开朔州,我想我侄女了,临时决定回来的,子衡快叫外祖母。”   谢子衡前年冬月里生的,比小初锦早出生五个月,说话却不及小初锦,大眼睛在众人脸上滴溜溜转了一圈,忽然脑袋一歪,爬到娘亲肩头去了,认生。   外孙子出生这么久,柳氏还是第一次见,这会儿也顾不得数落小女儿胡闹了,先将娘俩迎了进去。   沈樱一进来,就看到三个孩子在院子里捉蛐蛐,她喊了初锦好几声,人家都忙得没空搭理她,阿娇、柳氏喊也不管用。沈樱就将谢子衡放下来,让儿子也去玩,谢子衡有点怕孟昭、卢俊,但看到那里有一个跟他差不多的妹妹,谢子衡终于试探着走了过去。   沈樱偷偷跟阿娇道:“都说外甥像舅,我看我们家子衡就像了我大哥。”   阿娇疑道:“怎么说?”   模样上她可没看过来,谢子衡与谢郢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沈樱哼道:“我跟谢郢都不认生,我大哥倒是一脸生人勿近,不像他像谁?”   她刚说完,那边谢子衡已经走到小初锦身边了,小初锦不认得他,丢下谢子衡继续去抓蛐蛐,倒是孟昭懂事,要牵着谢子衡一起走,结果谢子衡一甩手,挣脱孟昭,委屈巴巴地朝娘亲这边跑来了。   阿娇见了,再瞄眼那边连女儿过周岁都没有什么欢喜表情的丈夫,拒绝承认谢子衡像他。   赵宴平是不热衷结交谁,可被人拒绝了,他也绝不会露出这种委屈的神情,顶多,偷偷吐口血罢了。 第141章   宴席开始前,阿娇给小初锦擦擦手,将人放到了次间的暖榻上。   榻上铺了红布,红布上摆了常见的抓周物件儿,有首饰、绢花、梳子、针线筐,有书籍、毛笔、笛子、挂画,也有算盘、银元宝、玉佩、官印。   宾客们都围在榻前,看清楚那些物件儿,孟氏指着那枚木雕官印笑道“谁把这个放上来的?难不成还想我们初锦将来当官吗?”   阿娇看向赵宴平。   赵宴平抿了抿唇。   官印是他放上去的,倒不是指望女儿当官,只是见女儿藏东西也藏得那么认真,赵宴平便希望男孩子会的本事,女儿也能学会,万一将来遇到什么危险,女儿靠自己也能自保。   “开始吧。”赵宴平对阿娇道。   小初锦早就跃跃欲试了,娘亲一松开她,小初锦就小手撑着榻站了起来。每样物件都隔了些距离,小初锦往前走了几步,这边看看那边看看,首饰绢花都很常见,毛笔挂画爹爹的书房也有,算盘元宝是娘亲喜欢摆弄的东西……   只有玉佩、官印,是小初锦平时没怎么见过的。   小初锦就一手抓玉佩,一手抓官印。   阿娇笑着提醒女儿“只能拿一个。”   小初锦低头瞧瞧,放下玉佩,捧着官印去找爹爹了。   众人就见没什么表情的赵宴平赵官爷,笑着抱起了他的小千金。   抓周宴结束,客人们散了,小初锦被百灵抱去后院歇晌,阿娇一家继续招待沈樱母子。   柳氏挺想留小女儿在家里住两晚的,毕竟沈樱跟着谢郢去朔州做官,也两年没回来了。   沈樱也想在哥哥家里住,可她现在是永平侯府的儿媳妇,没回京城也就罢了,回来了都不去夫家,岂不是主动给别人递把柄?更何况,永平侯府里是有一位令人讨厌的嫡母,但永平侯一直都对谢郢关照有加,还有谢郢的生母秦姨娘,沈樱怎么都该带儿子去见见亲祖父亲祖母的。   “娘放心,我都计划好了,就在京城住三晚,明天老老实实在侯府待着,后天去看看铺子,大后天再来这边瞧瞧您,然后就直接回去了。”沈樱道。   柳氏问“就住这么几天,侯夫人会不会说什么?”   沈樱哼道“她能说什么,谢郢一个人在朔州,身边总该有人照顾吧,我带儿子回去照顾自己男人,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沈樱从小被沈员外宠爱长大,性情爽朗多了,既不必像哥哥一直都背负着养家的负担,又不必像东宫的姐姐那样小心翼翼,兼婚后有丈夫的支持公爹的默许,沈樱来去自由,比深宅里的贵妇人们快活多了。   柳氏真就不用怎么担心这个女儿。   道别之后,沈樱要走了,赵宴平抱着小外甥送妹妹出去,团聚了半日,谢子衡已经不抵触舅舅一家了。   车夫便是谢郢身边的顺哥儿,都是老熟人了,朝赵官爷笑笑,等自家夫人少爷坐稳了,顺哥儿这就赶车走了。   阿娇一家也往里走。   柳氏去休息了,阿娇照例去拆礼物,姑母、梅氏包括沈樱送的礼物都在阿娇能猜到的范围之内,她最好奇卢太公会送什么。满月的时候送的是只小金猪钱罐子,这次的礼物匣子扁扁的,肯定不是第二只小金猪。   阿娇最先拆的就是卢太公的礼物。   剥掉红纸,打开匣子,里面再次金光闪闪,乃是一枚纯金的如意。   别的不说,金子做的东西,就是让人觉得喜庆!   都说玉雅金俗,阿娇承认自己是个俗人,一眼就先替女儿喜欢卢太公的礼物了。   等她拿起金如意,才发现这个金如意是实心的,看着精致玲珑给女儿当玩具很合适,其实很有斤两,比满月的小金猪还沉。   阿娇忍不住对赵宴平感慨“老太公送的礼物都太实惠了,咱们初锦靠他老人家送的这两样礼物,这辈子也不用担心受穷。可你看老太公自己,好几次见面他都穿着布衣布鞋,都看不出他老人家手里这么宽裕。”   赵宴平道“恩师性节俭,自己不看重吃穿享受,却舍得打赏小辈。”   阿娇看看窗外,有点担心“五台山离京城也挺远的,他老人家路上会不会颠簸了?”   赵宴平失笑“恩师只是老了,照顾自己还不成问题,何况身边也有小厮跟着,游山玩水走走停停,与日夜奔波去办案不是一回事。”   阿娇想了想,还挺羡慕的,收拾好礼物,她坐到赵宴平身边,拉着他的手道“你当官,咱们年轻的时候是离不开这京城了,等将来你老了辞官了,也带我去游山玩水,四处逛逛?”   赵宴平看着她娇艳的脸庞,将人搂到怀里道“你才多大,就想那么远的事了?”   阿娇按住他乱动的手“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赵宴平一边亲她,一边应了。   夫妻俩一个才过而立,一个刚刚二十出头,谈老还太远,不过春暖花开的好时节,正适合出门游玩。到了月底沐休这日,赵宴平让郭兴套上马车,带上阿娇、两个孩子一起出门了。他也想叫母亲同行,可柳氏不想小夫妻俩因为她拘束什么,坚持要留在家里。   春竹几个丫鬟放了假,翠娘跟着阿娇他们出来了,车里地方窄,她就坐在外面的车辕上。   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们游玩都会挑风景好的地方,要么是春花烂漫的山上,要么是清澈的河流溪畔。阿娇挑的是她的三十亩田旁,谷雨时节,正是播种苞谷的时候,阿娇这次出来,既能让孩子们散心,又能瞧瞧家里的佃农播种情况,简直是一举两得。   马车停在地边,赵宴平先下马车,抱了孟昭兄妹俩下来,再扶阿娇。   佃农们都在忙,还没有注意到一家人的到来,阿娇带了风筝,让郭兴、翠娘带孟昭、初锦去放风筝,她与赵宴平沿着地边慢慢走。   三十亩田地一共租给了八户佃农,种子是阿娇买的,交给叶庄头,叶庄头再组织佃农们一起来耕种,确保种子都被种进了地中,谁也别想私吞作为他用。三十亩田地连成一片,大半都种好了,剩下的今天应该也能种完。   叶庄头终于认出了阿娇与赵宴平,擦着汗跑了过来,身边跟着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男人。   “大人、夫人,你们来看地吗?”叶庄头有些紧张地问,担心新主子会不会挑剔他们什么。   阿娇笑道“也不算,带孩子们出来踏青,顺便过来瞧瞧,你们动作挺快啊,前天才把种子发下去。”   主家没有责备他们的意思,叶庄头松了口气,转身给夫妻俩介绍起耕种的情况来。   阿娇一边听一边点头,目光却悄悄瞥向了叶庄头身边的年轻男人,此人约莫二十来岁,长得与叶庄头有些像,高高大大的,五官端正,给人的感觉很老实可靠。   小伙子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低头摸了摸脑顶。   叶庄头见了,向阿娇介绍道“这是我们家老大,叫常胜,你个笨嘴的,还不快给大人夫人行礼?”   叶常胜恭恭敬敬地喊大人、夫人。   阿娇听郭兴说过叶家的情况,家里五口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叶庄头夫妻俩,底下两个儿子,以前叶家的日子穷,后来两个儿子长大能帮家里做事了,一家四个劳力勤勤恳恳的,靠给原来的地主黄氏当庄头还完了所有债务,还自己买了两亩地。   见了叶常胜,阿娇往地里面瞧了瞧,问叶庄头“听说你还有一个儿子?”   叶庄头脸上露出一丝自豪,憨笑道“常青读过几年书,学问不成,但被县城的酒楼看上,去做账房了,家里的活儿我们也能做完,就没叫他。”   阿娇暂且就问了这么多,让父子俩去地里做事。   父子俩一走,赵宴平便问阿娇“翠娘的婚事,你看上叶家的儿子了?”   阿娇拽着他往远处走了走,小声问“我本来觉得叶常胜挺不错的,可叶家老二似乎更有出息,能认字还会算账,看叶常胜的样子,当弟弟的模样应该也周正,就是不知道多大了。”   这个好说,赵宴平先陪阿娇来到孩子们这边,再派郭兴去找旁的佃农打听叶家兄弟的情况。   翠娘专心照顾小初锦,压根不知道官爷、夫人在忙着给她物色夫君呢。   稍顷,郭兴跑回来了,赵宴平、阿娇不约而同地走远些,让郭兴过来说。   郭兴微喘着道“都打听清楚了,叶常胜今年二十三岁,跟叶庄头一样都是敦厚老实之人,之前订过一次亲,后来黄家与施家大闹,庄稼毁了,女方家里怕事,临时悔婚把女儿嫁给了旁人,婚事就耽误了。老二叶常青二十了,脑袋聪明,长得也俊俏,据说他能去酒楼当账房,是因为酒楼家的小姐瞧上他了。”   阿娇一听,立即将叶家老二剔除了出去。   郭兴好奇问“夫人,您让我打听他们兄弟俩的婚事做何?”   他是翠娘的哥哥,阿娇没打算瞒他,悄悄指了指翠娘。   郭兴错愕地看向自己的妹妹。   翠娘刚把重新放起来的风筝交给小初锦,因为小初锦力气弱,翠娘想帮她拿着线轴,可小初锦不愿意,扭来扭去躲着翠娘,不想让翠娘帮忙,就在阿娇三人看过去的时候,小初锦突然松了手,那风筝立即被风吹得往更高处一冲,带着线轴跑了。   翠娘想也不想地去追。   可是风筝飞的更快,地里又不平,翠娘一脚绊到,摔在了地上。   阿娇让郭兴快去扶翠娘,她与赵宴平去安慰急哭的女儿。   翠娘拍拍土站了起来,一抬头,就见那风筝还在飞呢,已经到了无法企及的位置,佃农们有的看热闹,有的埋头做活儿,只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在看她。   翠娘心情不好,瞪了他一眼,瞪完继续盯着远去的风筝。   叶常胜见了,突然扔了手里的锄头,风似的朝风筝追了过去。   翠娘呆住了。   叶庄头也呆住了,回过神来大骂儿子“常胜你去哪儿!回来给我种地!”   他没瞧见风筝,只知道自己的儿子跑了,还是在赵大人赵夫人眼皮子底下跑了!   叶庄头想去追儿子,又怕赵大人赵夫人更加不高兴,眼见儿子越跑越远,叶庄头老脸通红,都不敢去看赵大人赵夫人。   阿娇、赵宴平刚刚在哄女儿,听到叶庄头的叫声才抬起头,见叶常胜去追风筝了,夫妻俩都以为年轻人只是想替女儿找回风筝,自然不会生气。   只有郭兴,隐约猜到了叶常胜是想讨好谁。   翠娘还在嫌弃叶常胜“早不追晚不追,都飞那么远了才去。”   郭兴心情复杂,这个叶常胜,刚刚不去追风筝,该不会一直都在盯着妹妹看吧?   色胚子!一点都不像老实人! 第142章   阿娇这片田地位于周口村附近,叶家就是住在周口村。   村头有一片池塘,池塘一圈种了桃柳,此时柳条翠绿,桃花盛开,大人们忙着种地,孩子们在池塘边上玩耍,颇有一番田园之乐。   阿娇与赵宴平了解了田地的耕种情况,就带着孩子们来池塘边上玩了。   郭兴被阿娇派去村里查看叶家房屋的情况了,再多打听打听叶家、叶常胜的事,关系到自己的妹妹,郭兴自然上心,尤其是叶常胜之前的那桩婚事,女方的确改嫁了,可叶常胜与前未婚妻的感情到底如何,是纯粹的媒妁之言,还是两人自己勾搭上的?   这些都要打听清楚。   郭兴去了村子,池塘边上,赵宴平抱着女儿坐在池塘边数鸭子看小鱼,孟昭乖乖站在一旁,阿娇与翠娘在一棵桃树下铺了垫子,坐上面休息。   翠娘折了一些柳条,低着头给小初锦编柳条帽子。   阿娇笑着端详翠娘。   第一次见面时,翠娘还是十二岁的小姑娘,亲昵地喊她阿娇姐姐,如今翠娘都十九岁了,肤如浅蜜滑嫩光泽,大眼睛樱桃嘴,清秀标致。翠娘的姿色可能只有中等以上,可翠娘的身材很好,个头高挑玲珑有致,又有一手好厨艺,哪个男人能娶到翠娘,真的是很有福气了。   “这村子位置还挺好的。”阿娇四处眺望一圈,与翠娘闲聊道,“你看,往西走十几里地就是县城,离京城更是近,去哪儿都方便。”   翠娘顺着夫人的话抬头看看,嗯了两声,继续编柳条帽子。   阿娇笑了笑,因为要等郭兴的消息,她暂且就没拿叶常胜打趣翠娘。   翠娘编好了帽子,过去找小初锦了。   郭兴还没有回来,叶常胜气喘吁吁地从田地那边跑过来了,手里拿着小初锦被风吹跑的风筝。当他停到阿娇面前,阿娇就见他脸上脖子上全是汗,一张脸跑得通红,喘得像一头才耕完几十亩地的大黄牛。   “一个风筝而已,丢了也没关系,看把你的累的,是不是追了很远?”阿娇看眼叶常胜鞋面上的灰土,觉得这人真的有够实在。   叶常胜呼哧呼哧地喘着,都说不上话了,只红着脸摇摇头,偷瞄了几眼守在阿娇身后的翠娘。   他知道翠娘是赵家的丫鬟,刚刚风筝丢了,她那么着急,是不是担心主子会因为风筝责备她?叶常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到她会因为这只风筝挨骂,他就跑过去追了,一口气跑出八里地才从树上抓了风筝回来,担心赵家一行人很快就会离开,他不敢休息,又一口气跑了回来。   幸好,赵大人他们还没有走。   翠娘见他的汗跟下雨似的往下掉,一时心软,取下腰间别着的帕子递给他,道“快擦擦吧,早知道风筝会飞那么远,就不用你去追了。”一个风筝又不值几个钱。   叶常胜受宠若惊,见她的帕子是杏黄色的,干干净净,甚至会带着女孩子家的香味儿,叶常胜哪舍得拿这帕子擦自己的一身臭汗,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我,我回去种地了,夫人有什么吩咐,尽管派人去使唤我。”   说完,叶常胜将风筝放到一旁的地上,转身跑了。   他这一转身,阿娇与翠娘才发现他后背湿了一片,粗布衣裳紧紧地贴在背上,随着他奔跑的步伐,他后背的肌肉线条都被衣裳清晰地勾勒了出来。   阿娇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她与赵宴平在一起的一些画面。   说起来,赵宴平当捕头时也是叶常胜这样健壮的身材,进京后瘦了一些,虽然仍然很有力气,看着却没这么壮了。叶常胜长得这么结实,翠娘真嫁给了他,别的不说,夫妻生活上肯定差不了。   收回视线,阿娇偷瞄翠娘。   翠娘正愣愣地看着叶常胜的背影,这家伙,汗可真多啊!   叶常胜离开不久,郭兴也回来了。   阿娇打发翠娘去陪女儿数鸭子,她单独听郭兴回话。   郭兴找村人问了叶家很多的事,甚至将叶家祖上三代的情况都摸清楚了。叶家的长辈们风评都很不错,平时乡邻们有啥事能帮的都会帮一把,但也不是泥捏的老好人,曾经就有佃农偷懒耍滑不好好种地,还想求叶庄头在地主那里掩饰一二,叶庄头铁面无私,直接将那家佃农的地收了回来。   至于叶常胜之前的婚事,女方是另一个村子里的,叶常胜天天在家里种地,只有相亲的时候见过女方一面,并无多余的私交。女方家里悔婚改嫁后,叶常胜该种地还是种地,偶尔被村人们打趣媳妇跑了,他也只是笑笑,没见难过。   郭兴一口气说完了,才发现旁边地上多了一只风筝。   阿娇笑道“刚刚叶常胜捡回来的,来回来去十六里地,他只用了两刻钟,够能跑的。”   郭兴脸上带笑,心想十六里地算什么,让他跑,他能跑二十里地!   日头渐渐升高,阿娇一家打道回府了。   晌午休息时,阿娇向赵宴平夸赞叶常胜,主要就是夸她今天见到的两方面人实诚,身体壮。   夸就夸吧,她还多嘴提了一句,说叶常胜的身板像五年前的赵宴平。   大白天的,虽然夫妻俩躺在一张床上,但赵宴平并没打算与阿娇做什么,直到听阿娇这么说。   “你是嫌我现在不够强壮?”赵宴平偏过头,看着阿娇问。   他眼神不对劲儿,阿娇忙道“没有,我就是想起你以前的样子了。”   赵宴平压过来,沉声问道“以前跟现在有什么区别?”   阿娇脸都被他压红了。   有什么区别?区别就是五年前赵宴平天天想着去打地铺,非得她开口他才会压上来,现在他换了人一样,动不动就来压她。   “你下去,我跟你说正经的呢。”阿娇推他道。   赵宴平并不认为小妻子在他面前夸另一个男人强壮算什么正经事。   他更想让她明白,壮与不壮只是表面,与男人的体力好坏没有直接的关系。   要不说北方的大炕好呢,赵宴平直接将阿娇抱了起来,都不用担心脑袋撞到床顶什么的。   可怜的阿娇,这个晌午又没休息成。   七月下旬的时候,京城一带下了一场暴雨,光下雨也就罢了,风也大,地里的花生还好,苞谷秧倒了一片,特别是外围一带。   等风雨停了,阿娇将孩子们留在家里,带着翠娘、郭兴,坐马车去查看自家田地的情况了。   三十亩田地一半种了花生,一半种了苞谷,马车还没停下来的时候,阿娇就挑开窗帘往外看,只见几家佃户都派了人过来,尽量将那些被风吹倒的苞谷杆扶起来,实在没得救了,只好提前收割,嫩苞谷也能卖去煮着吃了,苞谷秧带回家,晒干了当柴禾烧。   叶庄头与叶常胜也在,父子俩既要扶自家地里的苞谷杆,又要监督佃农们将提前收割的苞谷都交上来,等着带去城里由主子决定是自吃还是卖钱。   叶庄头去地里忙活了,叶常胜弯着腰从地里出来,发现了赵家的马车。   他立即跑了过来。   郭兴停下马车,翠娘挑开帘子想先下车,叶常胜瞄眼她干干净净的绣鞋,急着道“地上泥泞,姑娘、夫人有什么话就在车上问吧,别下来了。”   翠娘低头一瞧,这次发现叶常胜的鞋面、裤腿上都是泥巴,包括才跳下去的哥哥,鞋帮子上也全是泥。   翠娘退回车里,向夫人说明情况。   阿娇就决定不下车了,让翠娘挑起帘子,坐在里面问叶常胜苞谷的损失。   叶常胜笑道“夫人不用担心,咱们这一片苞谷连着,只有外围一圈倒了些,损失不大,像那种苞谷、花生隔着种的,每一片苞谷地都损失外围一圈,那才叫惨。”   苞谷怕风,每年他爹都会组织佃农们将苞谷挨着种,最后收割的时候只种苞谷与只种花生的佃户们再交换一些,如此佃农们有粮有油吃,地主家里的收益也最大。   这时候,叶庄头也过来了,又重新向阿娇保证了一遍。   阿娇对叶家父子更满意了。   让父子俩继续去忙,阿娇先与郭兴对了个眼神,这才放下帘子,小声问翠娘“你觉得叶常胜怎么样?”   翠娘愣愣的“什么怎么样?”   阿娇笑道“给你当相公。”   翠娘完全没想到夫人竟然在打这个主意,脸一红,又羞又急地道“我不要嫁人,我说了要伺候您与官爷一辈子!”   阿娇嘘了一声,等翠娘没那么激动了,才低声解释道“嫁人又不是要赶你走,你都十九了,年纪也不小了,趁年轻的时候我先给你找个可靠的好相公,婚后你继续跟我们一起住。咱们家里还有两间倒座房,收拾一间给你们小两口,白日他来村里看地孝敬他爹娘,晚上回宅子跟你过,如此你既有了好相公,又不用离开我们,多好。”   翠娘想了想,嘟嘴道“好是好,可我为什么非要嫁他啊,我跟他又不熟。”   阿娇就问她“我也想给你找个跟你熟的,你倒是告诉我,你跟谁熟。”   翠娘顿时哑口无言。   这么多年了,她身边就两个男人,一个是官爷,一个是亲哥,剩下的都是见过一两面的别府的小厮,仔细算起来,叶常胜都算是比较熟悉的人了。而且,她若是嫁给别府的小厮,那就成了外面的人,只有嫁给叶常胜,夫妻俩才都是一心一意地替官爷、夫人做事。   这么一想,翠娘突然发现,她要么不嫁,否则叶常胜竟然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   翠娘可没想当一辈子的老姑娘,官爷对夫人那么好,哥哥对嫂子也好,翠娘也想要个对她好的男人。   叶常胜行吗?   翠娘从一旁窗户探出脑袋,左右瞧瞧,看见叶常胜站在不远处的地头。   瞧见她,叶常胜原地没动,直到发现翠娘一直在盯着自己,叶常胜才摸摸脑袋,拿捏不准地跑了过来,紧张地问“是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翠娘第一次正经八百地打量叶常胜,见他高高大大,长得也不赖,翠娘有点愿意了,只是抹不开脸,瞪着眼睛道“谁叫你了,忙你的去,别想偷懒。”   叶常胜脸刷的红了,天地可鉴,他真没想偷懒啊!   翠娘可不管他,啪地放下了帘子,小脸通红通红的。   阿娇笑着点她的脸“这么凶巴巴的,小心把人吓跑了。”   翠娘哼道“跑就跑,我又不是非他不可。”   阿娇摇摇头,翠娘这小脾气,也不知道叶常胜能不能受得了。   庄稼没有大损失,阿娇放心地回城了,后半晌的时候,叶庄头与叶常胜赶了骡车过来,骡车上摆了几筐因为这场风雨提前收下来的苞谷。   卖也不值得卖,阿娇让叶常胜、郭兴搬了一半进宅子,留着自家与亲戚们煮着吃,剩下的让叶庄头带回去,分给佃户们。   叶庄头代表佃户们感激东家,这就准备告退了。   阿娇叫父子俩稍等,她叫了郭兴过来,再把冬竹打发出去,这才提出她有意撮合叶常胜与翠娘。   叶常胜一听,就跟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了一样,惊喜溢于言表。   叶庄头也很高兴,翠娘可是东家身边的亲信,东家愿意把翠娘嫁给他儿子,这是给自家脸面呢。   他当即就要跪下道谢。   阿娇虚扶一把,道“你先别急,有一点我要提前说清楚,婚后翠娘还要留在我们府里做事,尤其是早上天不亮就要起来预备早饭,你们住在城外,翠娘若住在你们家,来回奔波太辛苦,所以我想收拾一间倒座房给她们小夫妻俩,让常胜两边跑,白天去村里晚上回城里,逢年过节的,再让常胜带翠娘回去。”   叶庄头笑容一僵。   叶常胜忐忑地看着父亲。   阿娇明白叶庄头的想法,笑道“你们先回去商量商量,能接受咱们就结亲,若是为难,那就当我没提过这茬,你继续踏踏实实地给我们当庄头就是。”   叶庄头是觉得没问题,只是担心家里老娘与媳妇不高兴长子住在外面,所以真得回去商量商量。   确定东家没有因为他的犹豫生气,叶庄头带着儿子告退了。   郭兴出去送父子俩,脸色不好看也不难看,客客气气的态度。   叶常胜坐上家里的骡车,见心仪的大舅子面无表情地关了门,他心里一凉,扭头对老子道“爹,我想娶翠娘。”   叶庄头看得出来。   之前定的那门亲事,儿子其实不是很乐意,因为他们长辈唠叨说他年纪到了,儿子才勉勉强强同意了,这回呢,不提翠娘在赵大人家里得用,光提模样就比前头那个漂亮不知多少,儿子不愿意才怪。   是他他也愿意,可惜他没儿子的好福气! 第143章   阿娇将嫩苞谷分成了三份, 一份自家吃,一份送去姑母家,一份送去了理国公府。   这种便宜东西, 送给真正交好的人家就是大家一起尝尝鲜, 什么也不图,连人情都算不上, 送去关系淡薄的,人家未必瞧得起。   当天傍晚翠娘就煮了一大锅,出锅的水煮苞谷嫩黄香甜,啃起来有滋有味, 连小初锦都分了一小块儿, 啃完还指着饭桌上盛苞谷的碟子叫唤,吃不够。   饭后阿娇跟着翠娘去了厨房, 告诉翠娘说叶常胜瞧着很想娶她, 就是不知道叶家长辈们是否能接受阿娇的安排。   翠娘已经听哥哥提过一遍了,哥哥解释的更多, 说夫人这么安排都是为了她好。除了不用起早贪黑的进出京城, 翠娘住在赵家, 还不用与公爹、婆婆、妯娌打交道, 哪怕叶家都是好相处的人, 翠娘肯定也没有在赵家住的舒服。   或许这样有点欺负叶家的意思, 可翠娘有资格挑啊, 她模样不错, 又是五品京官家里得宠的丫鬟,叶家的家底不过是一处农家小院、两亩薄田、一辆骡车, 如果不是叶常胜容貌周正品行敦厚,叶家又在替夫人管着田地, 夫人哪里会去考虑叶常胜?   所以,翠娘明白夫人都是为了她好。   话又说回来,叶常胜是叶家的长子,离开父母跟媳妇单独住在外面似乎挺不合适的,但叶常胜不是自己赁宅子,而是要搬到一个五品官的家中,将来生了孩子,孩子或许还可以跟着赵家的小主子一起读书上进!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叶家若是因为那点刻板的想法而放弃这个好机会,说明叶家长辈们脑袋里有水,果真如此,翠娘还不想嫁呢!   “他们要是应了,逢年过节我随他回叶家的时候,肯定勤快做事孝敬公婆,绝不会摆什么官家丫鬟的谱儿,他们要是不应,这婚事就算了,外面那么多好男人,我又不是只能嫁他们叶家。”翠娘系着围裙,一边刷锅一边道,真的不是很在意叶家商量的结果。   阿娇见她想得开,放心了。   可是晚上阿娇有点睡不着,担心叶家真不愿意,她白给翠娘添了分烦恼。   赵宴平抱着她道:“你是好意,其他的全看缘分,这个不行,咱们再给翠娘挑个更好的。”   阿娇靠着自己的男人,慢慢睡着了。   让阿娇意外的是,第二天上午,叶庄头就来狮子巷回话了,高高兴兴地说他们一家都感激夫人的撮合。   昨日回家路上叶庄头也担心老娘、媳妇不愿意,婆媳俩确实也有点别扭,但一想到与赵家结亲的好处,远的不提,至少三十亩地庄头的位置肯定跑不了了,为了这层实惠,婆媳俩也都点了头。   阿娇松了口气,这一番总算没有白忙活。   ======   虽然商量好了让翠娘、叶常胜婚后住在赵家,喜事还要在叶家办的,毕竟叶家要宴请亲朋好友,宅子要休整,各种东西也要预备,叶庄头翻了黄历后,过来与阿娇商量,问能不能将婚期定在明年正月。   阿娇一切以叶家方便为主,反正赵家这边好说,给翠娘预备一身嫁衣,添些嫁妆,再置办两桌酒席自家主仆热闹一番就够了。   翠娘的婚事一定,阿娇又清闲了下来,专心照顾女儿就好。   冬月里京城连着下了两天的雪,天气放晴后,阿娇带着孟昭、小初锦去理国公府探望卢太公。   卢太公明年就要七十了,这时候老者们能活到六十都算长寿,卢太公这把年纪仍然身子骨硬朗,乃是喜事,国公府准备好好给老太公庆祝七十大寿。卢太公的寿辰在五月,国公府已经提前筹备了起来,卢太公是清官,可国公府的家底雄厚,乃京城的名门望族之一。   孟昭、卢俊带着小初锦去堆雪人,阿娇与梅氏坐在暖阁里聊天,聊着聊着,阿娇突然发现,明年要请整寿的人还挺多:卢太公庆七十,淳庆帝庆六十,阿娇的婆母柳氏则要庆五十。   “除了这个,明年宫里还有一件大事呢。”梅氏悄悄对阿娇道,“我听到消息了,说年后宫里要选秀。”   阿娇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淳庆帝都要六十了,还选秀?   梅氏故意要看她的傻样,如愿了,才笑着解释道:“不是皇上选,是给几位皇孙选,怀王、简王府里的皇孙不提,东宫就有两位爷呢,世子爷、二爷可都够年纪了。”   阿娇在心里回忆了片刻,如果她没记错,过了这个年,太子世子就要满二十了,太孙嫔张氏所出的二爷也要十六了,的确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对比起来,赵宴平只比太子小了三岁,人家太子都快抱孙子了,自家的女儿才两岁呢,还是虚岁。对了,香云姑娘生的小郡主又要小几个月,也不知道东宫世子爷看到蹒跚学步的小妹妹,心里会怎么想。   “说起来,太子成婚够早的。”阿娇小声感慨道。   梅氏递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谢皇后可不是白把当初的三皇子记在自己名下的,给了三皇子嫡子的名分,自然要让三皇子替谢家效力,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但当时谢家只有一个姑娘合适,还年长三皇子五岁,谢皇后没让三皇子十三岁就娶了十八岁的侄女,已经算能忍了。   不但如此,别的皇子一成亲就是一正妃两侧妃的配置,唯有宣王大婚时只有一个王妃,等王妃顺利生下了嫡长子,这才安排了侧妃张氏进府,再陆陆续续赐了一些美人给宣王,也就是如今的太子。   阿娇在梅氏这里听了好多的皇家之事,晚上再说给赵宴平听。   赵宴平只听出了皇家的错综复杂,似乎每个人的每一步都与权势利益相关,越是如此,赵宴平就越心疼自己的妹妹,看似一步登天从民女变成了坐享荣华富贵的太子嫔,可妹妹受普通百姓羡慕的同时,又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   离那个位置越近,就越如履薄冰,太子在朝堂都言行谨慎,更何况他们。   ======   今年大年三十的宫宴,赵宴平、阿娇、柳氏又收到了邀请。   后宫没有皇后,怀王之母惠妃、简王之母贤妃共同主持后宫的宫宴。   阿娇与柳氏仍然排在了很后面的位置,跟随前面的命妇们一同去大殿给二妃、太子妃行礼时,本以为可以像前年、去年那样做做样子就会被带去席上,未料惠妃竟然当着内外命妇的面夸赞太子嫔赵氏为皇家开枝散叶有功,随后召其娘家家眷上前。   太子嫔赵氏便是赵香云,她的娘家家眷便是母亲柳氏、嫂子阿娇。   这完全在阿娇婆媳俩的意料之外,柳氏下意识地看向儿媳妇,阿娇见婆母这样,不敢露出惊慌之色,递给婆母一个安抚的眼神,婆媳俩便沿着前面命妇们让出来的一条小道,垂眸往前行去。   封了诰命夫人,宫里的规矩都提前学过的,柳氏很想去瞧瞧坐在太子妃身后的女儿,可她更怕给女儿丢脸,便恪守宫中礼仪,半分也不敢出错,与阿娇一起,规规矩矩地朝惠妃、贤妃、太子妃行礼。   惠妃打量婆媳俩片刻,才让两人免礼。   阿娇婆媳俩都垂眸看着惠妃脚下。   “夫人好相貌,难怪能生出太子嫔那样的美人。”惠妃笑着夸赞柳氏道。   柳氏紧张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倒也符合她的身份,她要是落落大方,反倒会让周围的贵夫人们奇怪。   惠妃只是想小小地挑拨下太子妃与东宫最得宠的太子嫔,点到即止便可,做的多了,传到皇上耳中就不美了。   夸了柳氏两句,惠妃就让婆媳俩退下了。   柳氏还是没忍住,离开前朝女儿那边瞥了眼,此时不看,等到了席位上,离得那么远,她想看也看不清楚。   赵香云坐在太子妃身后,淡笑着目送母亲、嫂子退下,见母亲看过来,她也只是笑容微深,并无多余的神情,只是心里难受,都没来得及看清嫂子的容貌,人已经退回了命妇群中。   她仍是面带浅笑。   回到后头的阿娇因为这一出,背后惊出了一层薄汗。她还无暇去琢磨惠妃有何居心,只是第一次近距离面对宫里的娘娘们,第一次接受那么多贵妇人的注视打量,她都慌得不敢乱动一下,香云姑娘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这皇宫里,明明所有人都在笑,却仿佛有一张网悬在那里,随时准备扑下来罩住那犯错之人,压得人不敢松懈半分。   终于入席了,阿娇才偷偷往香云姑娘那边瞥了两眼,她眼睛算好使的,可也只瞧见了大体的眉眼轮廓,知道那是一个美人。   宴席散后,婆媳俩浑身僵硬地往外走,待上了马车,挡住了那些窥视,柳氏才突然靠到阿娇肩头哽咽起来。   赵宴平刚刚就看出两人神色不对了,此时母亲居然落泪,赵宴平沉声问阿娇:“出了何事?”   阿娇一边抱住婆母轻拍,一边低声向他解释。宫宴持续了那么久,阿娇也早想通惠妃的用意了,明着给香云姑娘体面,实则把香云姑娘推到了风口浪尖,故意刺激太子妃、另一位太子嫔,甚至两人的娘家那边。   柳氏很后悔:“早知如此,我今晚就该托病待在家里,我不进宫,香云就少了一桩麻烦。”   阿娇心想,出门前谁能料到这个,一家人就盼着在宫宴上远远见一次的。   赵宴平扫了眼车窗,似乎能透过窗帘看到那巍峨的宫廷。   这事确实给家里、妹妹添堵了,但也不算什么大事,以妹妹在太子那里受到的宠爱,惠妃提与不提,该嫉妒妹妹的那些人都会嫉妒。   “娘不用自责,您不来,她们想对付妹妹,也会有别的办法。您也不用担心,妹妹在太子身边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她自有对策。”   赵宴平缓缓道,既是安慰母亲,也是相信妹妹。   香云不是小樱,也不是阿娇,她吃得苦最多,也最清楚该如何自保。 第144章   宫里的人都见过大风大浪了,柳氏胆小,被惠妃一吓唬,大年初一的,柳氏竟病了。   赵宴平请了郎中来,郎中给柳氏开了一副安神的方子。   这说明柳氏得的纯粹是心病。   赵宴平是个闷葫芦,只能阿娇带着孩子们想办法哄婆母开心,养了七八日,宫里宫外都没传出什么消息,没消息就等于好消息,柳氏终于慢慢自己想开了,再加上家里马上就要给翠娘办喜事,柳氏重振精神,再次露出了笑脸。   翠娘的婚事定在正月初十。   叶家故意将新年的宴请与这次的喜宴办在了一块儿,请了亲戚、交好的村邻,再加上各种帮忙的,竟也张罗了十几张桌,屋里、院子里、宅门前都摆了桌子。   赵家这边是晌午吃席,到了后半晌,叶常胜领着迎亲队伍来狮子巷接媳妇了。   阿娇给翠娘放了三日假,这三日翠娘都住在叶家,到了新娘子该回门的时候,翠娘再回来,然后就不回叶家了,只等下次放假再过去住。叶常胜就好说了,白日出去做事,晚上他想跟翠娘在一起就来赵家住,家里父母生病或是农忙的时候,他就住在村子里,怎么方便怎么来。   新娘子上了花轿,郭兴当哥哥的亲自去送嫁。   随着迎亲队伍走远了,吹吹打打声也低了下去。   小初锦很喜欢翠娘的新娘子打扮,春竹、冬竹在打扫庭院里落下来的爆竹红纸,小初锦站在爹爹娘亲中间,羡慕地对娘亲道“娘,我也想嫁人。”   童言无忌,阿娇抱起女儿,笑着问道“嫁人就要去新郎家里住了,一年只能回家三两次,平时都见不到爹爹跟娘,你还想嫁吗?”   小初锦一听,立即抱住娘亲的脖子,再也不想嫁人了。   赵宴平在旁边看着,松了口气,却也仍然不太舒服。   时间过得这么快,他顶多还能留女儿十几年,早晚都要出嫁的,留也留不住。   多可笑,自己娶妻的时候巴不得快点让阿娇嫁过来,轮到嫁女儿了,却希望女儿长得慢一点,别那么快就被哪家的俊俏小子迷惑了心。   翠娘不在的时候,赵家由冬竹、百灵轮流做饭,两个丫鬟很少下厨房,做的东西能吃,但味道照翠娘的厨艺就差远了。大人们都没说什么,小初锦心直口快,东西不好吃,她吃了一口就不要吃了,弄得冬竹、百灵都挺不好意思的。   赵宴平与阿娇商量再买个小丫鬟放在厨房,平时给翠娘帮忙,顺便跟翠娘学厨艺,等翠娘回叶家住,或是将来怀了孩子有一阵不方便下厨的时候,就让小丫鬟做饭,也省着其他丫鬟做的不好吃,一家人跟着食欲不振。   阿娇觉得可行,翠娘去倒座房住了,丫鬟房那边又多了一间空的出来,赵家现在也有财力再用一个丫鬟。只是小丫鬟要交给翠娘管,这事还是等翠娘回来了再办的好,人牙子带人过来时,也让翠娘参谋参谋,挑个乖巧伶俐又合所有人眼缘的。   三天匆匆而过,回门这日,叶常胜陪着翠娘一块儿回来了。   阿娇让郭兴招待叶常胜,顺便提醒叶常胜赵家的几条家规,她将翠娘叫到屋里问话。   “他爹娘祖母对你如何?”阿娇拣最关心地问。   翠娘小脸红润,笑着道“挺好的,我想帮忙做饭刷锅打扫院子,他们一家子都不要我动手,也没有因为我们要住在这边念叨什么,就是那些乡邻们有点烦,隔一会儿就来几个串门的,其实就是要看看我长什么样。”   阿娇笑道“新媳妇进门都这样,我当初刚跟官爷在一起的时候,不也是。”   翠娘还记得,都是一些老太太妇人,打着找赵老太太的幌子,实则来看夫人。   得知叶家长辈对翠娘很好,阿娇放了心,然后才问叶常胜对翠娘好不好。   翠娘脸红了,低着头绞手指,无限娇羞。   男人对她也好,就是晚上太黏人,跟头壮牛似的,一晚要耕两三回,累得她腰酸,得亏这几日在叶家不用做事,不然她哪有力气早起做饭。   阿娇是过来人,一看翠娘的脸色就猜到小两口那方面很合拍了,没有多问,拍拍翠娘的手,提起家里要买小丫鬟的事。   翠娘先是不乐意,认为她自己完全能管好厨房,用不着官爷夫人多花一分雇人的钱,直到阿娇提到她早晚有怀孕那一天,就算能一直忙到生孩子,坐月子总要休息,翠娘这才不是那么高兴地答应了。   第二日阿娇就让人牙子带了几个小丫鬟来,都是十岁上下的。   这些小丫头要么是孤儿,要么是被爹娘卖了,长得都跟小豆芽似的,一个比一个瞧着可怜。阿娇同情归同情,自家也养不起那么多闲人,让翠娘将几个小丫头带到厨房考一考,看谁比较有做饭的天分。   翠娘主持的考核,无非就是检查刀工精细、做事是否利索,将人带出来的时候,翠娘指着个头最矮的黄脸小丫头道“夫人,别看她最小,手脚最利索,以前在家里应该做过饭。”   阿娇便将这个小丫头叫了出来,问她叫什么,哪里人,以前家里什么情况。   小丫头瘦瘦小小,面色饥黄,看眼阿娇,她紧张地道“我叫招娣,今年九岁了,冀州人,家里穷,爹娘就把我卖了。夫人,我很听话,您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学,您买下我吧!”说完小丫头就跪了下去。   既然她通过了翠娘的考核,看着也懂事,阿娇便用四两银子买下了她。招娣这名字不好,阿娇重新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巧娘,希望小丫头心灵手巧,能学会翠娘的好厨艺。   巧娘感激地给主子磕头,跟着人牙子回去收拾收拾东西,然后抱着一个破旧的包袱回来了,按照规矩,她打开包袱给主人家检查,里面只有两套打着补丁的衣裳,还有一只木头雕的蝉,看着有些年头了。   阿娇问她木蝉是哪来的。   巧娘低着头,红着眼圈说是爹娘卖她时,弟弟塞给她的,弟弟最喜欢这只木蝉,平时都不给她玩,那次突然就给她了。   阿娇猜也猜得到巧娘家里的情况,叹口气,让冬竹送巧娘去安置。   小初锦一直赖在娘亲身边,巧娘走后,她好奇地问娘亲“娘,巧娘的爹娘为什么要卖她?”   阿娇叹道“因为家里穷,过不下去了,必须卖人换钱。”   小初锦眨眨清澈的大眼睛“那为什么不卖巧娘的弟弟?”   阿娇不知道该怎么对女儿解释。   娘亲不说话,小初锦突然有点紧张,抱住娘亲的腿问“娘,咱们家有钱吗,咱们家过不下去了,你跟爹爹会不会也卖了我,不卖哥哥?”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阿娇眼圈一热,抱起女儿,偷偷地落泪道“不卖,你跟哥哥都不卖,咱们家有钱,就算没钱,爹爹可以去码头扛米,娘可以帮人做针线,无论如何都不会卖你跟哥哥的。”   小初锦放心了,还拍拍娘亲的肩膀“娘没钱了,我还有压岁钱,我都给娘花。”   阿娇破涕为笑,女儿这么小,已经懂得孝顺娘了。   小初锦何止会孝顺娘亲,她还明白巧娘很可怜了,跟娘亲分开后,小初锦就去翻了她喜欢的两个玩具出来,要送给巧娘。   柳氏默许了,阿娇也没有阻拦,回头将这事告诉了赵宴平。   赵宴平嘴上夸着女儿懂事,心里却想,他就是穷死,也不会走到卖儿卖女那一步。 第145章   年前梅氏向阿娇透露的消息果然没错, 二月里朝廷真的下旨选秀,要从京官之女中为几位皇孙挑选正妻,一位太子两位王爷, 今年一共有六位适龄的皇孙, 其中地位最为尊贵的便是东宫世子萧炫。   京官不拘品阶,只要家中的女儿年龄合适、品貌出众便可, 宫里打发了遴选太监按照官员名册分别去相看,将符合条件的闺秀都记在了秀女名册上。   赵家竟然也来了一位公公,不过赵宴平的两个妹妹都嫁了,女儿还是个小娃娃, 公公了解了情况, 连碗茶水都没喝,这就去下一家忙碌了。   这倒是让阿娇、柳氏意识到了朝廷对这次选秀的看重。   柳氏小声与阿娇嘀咕:“难道皇孙们娶妻都由皇上赐婚?万一皇孙自己有心上人, 又或是宫里赐的秀女不符合他心意怎么办?”   她的大外孙萧炼今年十二了, 再过三四年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不怪柳氏操心这事。   阿娇道:“别说皇家了, 就是民间也大多都是盲婚哑嫁、父母之约、媒妁之言, 皇孙们的妻子关系到龙子凤孙的教养, 所以要求更严格吧。”   当然, 这些也都是阿娇的猜测。   总之, 这次选秀对于赵家而言, 只是看场热闹罢了。   二月里遴选秀女, 四月里宫中就颁发了六道赐婚之意, 淳庆帝给每个皇孙都挑了一位闺秀做正妻。传得最广的是东宫世子的婚事,女方乃内阁次辅的孙女, 首辅年纪大了,次辅正当壮年, 乃首辅的预订接班人,淳庆帝如此安排,不禁让大臣、百姓们都觉得他很看重东宫世子。   赵宴平认为这是好事。   虽然有两个皇孙外甥,妹婿也贵为太子,但赵宴平没有那个野心,妹妹也没有,太子与淳庆帝都重视世子就很好,东宫世子的地位越稳固,太子妃与永平侯府就越安心,不会对妹妹以及两个外甥动什么心思。   听他这么一说,阿娇与柳氏也都松了口气。   他们都是农家小户出身,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已经知足了,最想要的就是一家人都平平安安。   据说五位皇孙的婚期只有两位年长的定在了今年,腊月里淳庆帝要庆六十大寿,礼部、太常寺要集中精力筹备帝王寿辰。   帝王寿辰就与赵家无关了,倒是五月里卢太公庆七十大寿,阿娇与赵宴平为了贺礼煞费苦心,挑贵的送,赵家没多少家底,倾家荡产去置办一份礼物,那是打肿脸充胖子,卢太公知道后大概也会不喜。不送贵的,可不就得多费心了?   卢太公喜欢什么?   卢太公就喜欢破案、美食,游山玩水是辞官后才培养起来的新爱好。   赵宴平与阿娇分头准备。   赵宴平在书房连续挑灯写书一个多月,终于写出了一本破案方面的话本子,他自己虚构了一个案子,按照他对阿娇的解释,他已经将破案线索都藏在人物的言行里面了,只要用心一定能推断出谁是真凶。   阿娇确定自己用心地读了好几遍,却依然没什么头绪,蒙了两次,赵宴平也不回答对不对,只让她列出证据。阿娇是蒙的啊,她要是有证据,那就不叫蒙了!   “也许恩师看一遍就能猜出凶手。”如果卢太公猜的太快,说明这案子设计的没什么难度,那老人家肯定也不会满意这份礼物,所以,不到最后一刻,赵宴平也不知道自己的礼物能在老太公那里得个什么评价。   阿娇要他先告诉她凶手是谁。   赵宴平不肯,坚持要等卢太公看过再说。   “你准备了什么?”讨论完他的礼物,赵宴平问阿娇道。   阿娇也卖关子,不肯告诉他。   赵宴平便将人拉进被窝,夫妻俩赶在卢太公的寿宴前夕快活了一回。   翌日,两口子带上家人一同去理国公府了。   ======   人生七十古来稀,卢太公在京城的望族圈里都算是高寿了,平时低调行事的理国公府,这次为了给老爷子祝寿广宴宾客,亲朋好友再算上卢太公的几个徒弟,几乎囊过了京城一半的勋贵人家,在一众宾客当中,赵宴平的官都算是低的。   赵家一行来的不早不晚,排在等待祝寿的宾客们后头,耐心地等着。   终于轮到他们了,赵宴平带着家人们上前。   老寿星卢太公坐在椅子上,其实早不耐烦了,按照他的本意,一家人热闹热闹就是,可子孙们非要大办,他若坚持反对,反倒显得他不领情,没办法,只好扯出笑脸坐在这里迎客。   当赵宴平一家走上来,好家伙,一家五口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样东西,如此实诚,卢太公直接给逗笑了,等赵宴平说完那些客套话,卢太公就等着收礼物。别人家的礼物猜也猜的出来是什么,只有赵家可能有点新鲜东西。   柳氏预备的是她绣的寿字图,算不得新鲜,卢太公让穆叔收了,目光落到了赵宴平身上。   赵宴平便双手托起装书的匣子,对卢太公道:“弟子不才,乱编了一个案子,案子结尾并没有公布真凶,需要观者根据前文提供的线索自己找出凶手。今日弟子将此案送给恩师,恩师若喜欢,闲时可翻阅翻阅,权当打发时间。”   卢太公眼睛一亮,这个礼物,真是他收到过的独一份了。   要不是阿娇、孟昭、小初锦还在那儿等着,卢太公真想马上就瞧瞧。   他没跟徒弟客气,从匣子里取出薄薄的小册子塞到袖子中,让穆叔拿走匣子,这才看向阿娇。   阿娇手里提着是个食盒,她笑着将食盒摆到卢太公面前,取出里面的汤碗来。   卢太公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气,不禁往汤碗前伸脖子,等阿娇揭开盖子,卢太公就见汤碗里盛的是鸡汤,但这只鸡被阿娇摆出了飞鹤的姿态,更巧的是,鸡嘴里还衔着一根纤长的蘑菇,宛如灵芝。   阿娇笑着介绍道:“老太公,我别的才艺没有,唯独做的汤勉强对您的口味,这道仙鹤送寿是我特意为您炖的,您趁热先尝尝?”   卢太公笑得摸胡子,鸡汤很寻常,阿娇给他炖过好几次了,但今日这鸡汤的摆盘可谓别出心裁,都可以放到大酒楼里当专门的贺寿菜了。   “勺子给我,我正口渴呢。”卢太公很给面子地道。   阿娇备了勺子,笑着递给老太公。   梅氏在一旁站着,瞧见阿娇的摆盘,都不得不佩服阿娇的心灵手巧。做饭如此,绣活也如此,难怪阿娇的绣铺能在京城立足。谁家的绣娘还不会绣几样花花草草,可阿娇就是能琢磨出新鲜的花样。   卢太公一口气喝了半碗鸡汤,擦了嘴,才想起还有两个小徒孙。   孟昭让妹妹先去。   小初锦便笑容灿烂地走到卢太公面前,举着自己的匣子交给卢太公。   卢太公光是看见小女娃就稀罕得不行了,打开匣子,见里面是块儿擦得干干净净的卵石,形状像桃子,卢太公立即明白了小初锦的意思,故意夸张地道:“哎呦,这是初锦送我的寿桃吗?我尝尝好吃不。”   说着,卢太公就要去拿里面的卵石。   小初锦急了,捂住卢太公的手道:“这个不能吃,只能看!小心崩了牙!”   小丫头连崩牙都懂,这下子不仅卢太公笑,周围的众人也都笑了起来。   只有依然不明真相的卢俊没笑,男娃好奇地凑到曾祖父身边,探头一瞧,发现匣子里面只是一块儿破石头,卢俊立即哼了哼鼻子,看着小初锦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原来就是一块儿破……”   “你给我一边去!”卢太公打断自家曾孙的话,还瞪了卢俊一眼。   卢俊还想反驳,被梅氏匆匆拉走了。   阿娇也把小初锦牵了回来。   卢太公不忘向小初锦道谢,哄得女娃娃笑了,再去看孟昭。   孟昭与卢俊同岁,性情乖巧多了,他送卢太公的是他写的一篇贺寿词。今年开春卢俊已经去官学读书了,字迹仍然稚嫩,却可见一分俊逸的风骨。   卢太公连连点头,孟昭这小子,真是可造之材,也不知道是阿娇夫妻俩会教,还是孟昭从亲生父母那边继承了这方面的天分。   “昭哥儿这字不错,多练几年,肯定比你爹写得好。”卢太公一边夸赞徒孙,一边揶揄了一番徒弟。   赵宴平的字的确难登大雅之堂,他笑了笑,并无任何羞恼。   后面还有宾客等着,赵宴平一家分别去男客、女客那边休息了。   就在寿宴快开始的时候,前院突然传来一阵轰动,女眷们竖起耳朵听,忽然听到一片整齐的“皇上万岁万万岁”!   阿娇心里一惊,竟然是淳庆帝来了吗,堂堂九五之尊,亲自来为卢太公祝寿?   淳庆帝就是来替卢太公祝寿的。   卢太公是两朝元老,先帝在世时卢太公便是大理寺卿,后来他登基了,继续用卢太公做大理寺卿,一晃眼三十年过去了,卢太公也是唯一让他信任了三十年而不曾有过任何怀疑的老臣。如今君臣俩都已到了暮年,不定谁先离开,今日卢太公七十大寿,淳庆帝怎能不来喝一杯?   帝王为臣子祝寿,如此殊荣,饶是卢太公也激动得满面红光,恭敬地将淳庆帝请到了上位。   淳庆帝让众人不必拘束,该吃吃该喝喝。   皇上都开口了,为了活跃气氛,一干臣子也继续若无其事地交谈起来。   卢太公坐在淳庆帝旁边,不时朝淳庆帝举杯敬酒,次数多了,淳庆帝忽然瞥见卢太公袖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哦,这是赵宴平送老臣的贺礼。”见淳庆帝有兴趣,卢太公取了那薄薄的册子出来,他之前已经抽空看过了,稍微费了些脑筋才猜到凶手是谁,尽管谜底对他来说不算难,卢太公仍然很喜欢徒弟的这份心意。   听完卢太公对这份礼物的介绍,淳庆帝不禁马上翻阅起来,看完之后,淳庆帝微微皱眉,思索的时候,下意识地看向赵宴平的方向。   旁人可不知道皇上为何皱眉,又为何盯着赵宴平,还当赵宴平闯了什么祸,渐渐都停了说笑。   宴席上的气氛顿时凝重了几分。   卢太公扯了扯嘴角,想劝淳庆帝不必着急猜,又怕皇帝的自尊受不了,只好默默地等。   淳庆帝过了会儿才发现众人都在观察他。   淳庆帝笑了笑,扬起手里的册子道:“赵宴平编了一个案子给老太公贺寿,朕现在让人念出来,大家一起猜猜凶手是谁,谁最先猜出来,朕有赏。” 第146章   赵宴平的案子话本写了十来页, 认真看一遍都要花点功夫,念出来要用的时间就更长了。   他的用词倒是简单易懂,说的是有个商人家里发生了命案, 知县大人去查案, 从知县大人进府开始描写他见到的一些物件,到知县大人对宅子里一干主仆的审问, 一言一行都列了个清清楚楚。   等所有人都问完,知县大人走到窗边沉吟起来。   他的小厮上前问他可有眉目。   知县大人点点头,目光投向院子里的一干主仆,最后定在了一人身上。   案子到这里结束, 接下来就要让众人猜测谁是凶手。   席上坐着的臣子们面面相觑。   说真的, 今日宴席上的男客们几乎都是官员,且是大官, 能坐到这个位置的官员脑袋没有几个笨的, 甚至也曾听说过一些重大案件。但除了卢太公、刑部尚书或是大理寺的一些官员,没有官员需要去推测凶手是谁, 平时的消遣书籍也从未读到过这种, 如今又只能听一遍, 还要在皇上面前答题, 大臣们都懵了。   有记性好的, 垂眸沉思起来。   记性不好的, 或是因为太紧张而没能发挥正常记忆水平的, 这会儿纯粹是滥竽充数故作沉思了, 一边希望有聪明人快点解开案子结束他们的折磨,一边暗暗地埋怨赵宴平, 送什么礼物不好,非要整这套。   高公公念完话本, 又将话本交给了淳庆帝。   淳庆帝扫眼低头真猜或假猜的臣子们,笑了笑。   就在高公公念案子的时候,他已知晓了答案。   将话本子放在桌子上,淳庆帝开始观察这些臣子,刑部尚书、大理寺卿蔡歧都恢复了正常神色,显然已经知道了凶手,其他臣子们,也有两三个面带微笑,更多的仍然在绞尽脑汁,再看想出这故事的赵宴平,垂眸坐在远处,白皙俊朗的脸竟然微微泛红。   淳庆帝让卢太公看。   卢太公早看见了,笑道:“他这案子编的倒是可以,只是文采不行,叙事干干巴巴,惭愧是应该的。”   淳庆帝道:“他是朝廷官员,又不是坐馆的说书先生,有这份才思已属难得,文采差些,算不上什么。”   帝王老臣窃窃私语间,越来越多的官员都知道了凶手,有的是自己猜出来的,有的是从旁人口中打听出来的,只是最先猜到的官员都没有站出来领赏,其他官员更不会抢这个风头。   就在这个时候,六岁的卢俊突然跳了起来,兴奋地说他知道了!   卢太公惊讶地看向自己的曾孙。   小辈儿们都坐在后头,便是想偷听大人的答案也听不到,这小子是真知道还是蒙的?   淳庆帝叫卢俊回答。   卢俊扬着脑袋,竟然真的说对了,卢太公问他是怎么猜到的,卢俊也振振有词,只是说完之后,他笑着看了眼身边的孟昭。   孟昭眼观鼻鼻观心。   卢太公自然察觉了两个孩子之间的猫腻,他有些失望,还以为曾孙只是调皮贪玩其实继承了他的缜密心思,不过卢太公也很欣慰,曾孙年纪小猜不到也属正常,倒是孟昭,看赵宴平的诧异,便知道孟昭并非提前听父亲说过此案,而是完全靠自己推测出来的。   卢太公为徒弟有个好儿子欣慰。   淳庆帝看破不说破,笑着叫卢俊过来领赏。   卢俊才不是为了赏赐,他是想快点吃完饭快点去玩,可大人们明明知道答案却不说,一群人干等着,卢俊着急,这才问孟昭知不知道,然后跳了出来。   一听皇上要赏他,卢俊就拉了孟昭出来,让皇上赏孟昭。   卢太公笑着摸了摸胡子,曾孙或许不如孟昭聪慧,但这坦坦荡荡不好虚荣的性子真叫人宽慰。   宾客们也纷纷夸赞起两个男娃来。   淳庆帝只好一起赏了,解下腰间的玉佩赏孟昭,再把手上戴的扳指赏给卢俊。其实淳庆帝很喜欢这枚扳指,可谁让他是皇帝出门不带银子,都说了要给赏,拿不出来别的东西,只能撸扳指了。   卢太公想要推辞,淳庆帝不许他搀和,坚持将两样东西送给了孩子们。   孟昭叩首谢恩,卢俊谢了恩,还把那扳指套在了自己手上,可惜太大了戴不牢,卢俊才遗憾地将东西塞进身上的荷包中,拉着孟昭回去了。   赏了孩子,淳庆帝对赵宴平道:“你这礼物不错,等朕过寿的时候,你也送朕这个,其他的都免了。”   赵宴平能说什么?   只能出来领旨啊。   寿宴散了,一家人重新上了马车,阿娇、柳氏才知晓男客这边都发生了什么。   孟昭取出他御赐的玉佩。   赵宴平检查过后,发现这玉佩上雕的是祥云,并没有龙蟒等皇家御用的纹络,终于松了口气,再加上消息传出去大多数人都会以为他提前给孟昭讲过这案子,猜不到孟昭真的有这么聪明,自家的风头便不算太过。   “爹,我是不是不该告诉卢俊?”孟昭观察父亲的神色,忐忑地道。   赵宴平摸摸儿子的头,笑道:“你们是朋友,他问你,你既然知道,当然可以说,只是有时候你太聪明,会引起旁人的嫉妒或不满,所以偶尔要学会藏拙。昭哥儿别急,藏拙的学问很深,爹会慢慢教你。”   孟昭似懂非懂。   赵宴平看向阿娇。   阿娇明白,将孟昭拉到自己这边,用她的方式哄儿子不用再担心今天的事。   至于小初锦,早靠在爹爹怀里睡着了。   回到狮子巷,大家各自回房歇晌,赵宴平将女儿抱去后院,回来的时候,发现阿娇坐在炕头,怀里抱着枕头,咬着唇儿望着他,笑得好像有所企图。   赵宴平关上门,再去放下窗户,这才来到炕边,一边宽衣一边问阿娇:“这样看我做何?”   阿娇笑着打量自己的男人。   赵宴平会破案,这本事阿娇在武安县的时候就领教过了,真心地敬佩他。这阵子赵宴平自己写了个破案的话本,阿娇看过之后光想着推测凶手了,旁的未能顾及,直到听说寿宴上淳庆帝很喜欢赵宴平的话本,还钦定赵宴平也送他一份类似的贺礼,阿娇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她的男人不但会破案,还很有文采,都会写话本了!   “赵大人都会写书了,等我生辰的时候,你也送我一本呗。”阿娇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   她的企图竟然是这个。   赵宴平将外袍丢到一旁,上了炕,来到她身边,抱住她问:“你何时喜欢上破案了?”   阿娇摇头道:“我不要破案的,我要那种谈情说爱的。”   赵宴平目光微变,看着她问:“就像当年我送你的那本?”   阿娇脸一红,捶他道:“不是那种,我只想看有情人如何走到一起。”   赵宴平亲了亲她的脖子,遗憾道:“哪种我都写不来,你若喜欢那样的,我至少还能陪你做做。”   阿娇就知道,这人又要不正经了。   ======   因为卢太公的寿礼,赵宴平又在京城出了一点风头,百姓们津津乐道,赵宴平继续在大理寺做他的五品官。官职高了,俸禄高了,他人也更忙了,经常早出晚归的,偶尔还会被淳庆帝派出去查案,确实也算受重用,但百姓们想象中的那种皇帝身边红人的待遇,什么锦衣华服吃香喝辣,赵宴平可一点都不沾边。   七月里,怀王长子大婚,八月里,东宫世子大婚。   这两件喜事彻底冲淡了赵宴平的那一点风头。   秋天一到,腊月也不远了,赵宴平不敢再耽搁,白日忙完公务,晚上又开始琢磨编书。送卢太公的寿礼完全是情意,送淳庆帝的寿礼,而且还是淳庆帝点名要的,那就成了差事,无论故事的长度、复杂性还有文采,都得比送卢太公的更强才行。   这个真的很难为赵宴平。   阿娇也是闲着,提出帮赵宴平润色,她是没写过,可她学过诗词歌赋,也看过很多话本子,在为赵宴平丰满故事上帮了不少忙。   到了腊月,宫里为淳庆帝庆寿的时候,赵宴平硬着头皮将夫妻俩共同编写的话本子送了上去。   淳庆帝打开匣子,一看那话本子的厚度,就知道这次不可能当众念出来了。   看着垂眸站在对面的赵宴平,淳庆帝不禁怀疑,难道赵宴平是怕再次当众暴露自己文采不行,便故意将这次的故事写得特别长?   当天宫宴结束后,淳庆帝去御书房翻看赵宴平的书。   字还是赵宴平的字,比几年前有了点进步,故事……   淳庆帝意外地发现,这次的话本虽然还是破案话本,却糅合了几段男女间的爱恨,死者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一共有五个男人仰慕她,其中一个就是凶手。   只想看破案的淳庆帝,不得不多看了几段风花雪月。   看完了,淳庆帝闭上眼睛打盹儿,实则是在推测凶手。   等自己有了答案,淳庆帝才把话本丢给高公公,让高公公猜。   高公公没猜出来,倒是被其中一个男子的深情打动了,咬定这个人绝不是凶手。   淳庆帝笑而不语。   赵宴平与阿娇合作编写的这个故事渐渐在京城里流传了开来,大家都好奇谁是凶手,还有女客们专门跑去阿娇的绣铺打听,带火了阿娇的生意。   卢太公去江南玩了一圈回来,一回府就收到了孙媳妇梅氏送他的一份手抄本。   看完一遍,卢太公眉头紧锁道:“这真是初锦他爹写的?”   梅氏笑道:“主要是赵大人写的,初锦她娘帮忙做了润色。”   卢太公都一把年纪了,竟被这话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徒弟干干巴巴的,有了媳妇人才有了几分灵气。   徒弟的故事干干巴巴的,被媳妇一润色,也变得像抹了蜂蜜的烙饼。   这两口子,竟恩爱到皇上面前去了! 第147章   腊月里,淳庆帝高高兴兴地过了他的六十岁大寿,次年春耕之后,淳庆帝突然宣布了一个消息,他要派兵攻打鞑靼。   淳庆帝一直都是个好武的皇帝,他三十岁登基,如今六十一岁了,几乎每隔十年就要与本朝北部的胡人大打一次。淳庆帝的第一次北伐攻占下了胡人西北部的七个部落,令其拱手称臣,第二次北伐降服了中部的五个部落,每年也都要向朝廷进贡战马牛羊。   这一次,淳庆帝要打的便是世代聚居在东北草原的鞑靼部落。   鞑靼一族十分好战,在本朝建立之初便三番两次的南下侵袭,给朝廷添了不少麻烦。后来草原其他部落崛起,本朝也渐渐兴盛,鞑靼才暂且示弱,龟缩在东北草原,但鞑靼一族只是不再生事,族人仍然骁勇好战,颇有养精蓄锐随时等待趁虚而入之势。   淳庆帝一直把鞑靼一族当成卧榻之侧的一个隐患,第二次北伐之后,他休养生息了十余年,如今国富民强、兵精粮足,正是一举降服鞑靼的好时机。   对于淳庆帝的这一决策,臣子们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最终反对的都被淳庆帝镇压了下去,很快,朝廷就集结了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朝东北出发了。   阿娇的姑父薛敖也要出征。   战场是武将们发挥才干的地方,一个武将,基本只有在战场上才能扬名立功,挣下荣耀。但战场也是刀枪无眼脑袋随时都有可能被人砍下来的地方,男人们背井离乡去拼命,留下家人日夜担忧,唯恐自家的男人再也无法回来。   阿娇担心姑父,孟氏担心丈夫,山匪出身的薛敖却十分高兴!年年都待在京城这干什么都要讲礼法讲规矩的地方,他就算是一把宝刀也要憋生锈了,早就盼望能带兵好好地去拼一场。他已经四十六岁了,再不拼,再过几年就要老了,想拼朝廷也看不上他。   叮嘱儿女好好孝敬母亲,再狠狠地与爱妻话别一晚,天亮之后,薛敖就穿上铠甲,跟着大军出发了,骑在马背上的健壮男人,就像一只展翅朝茫茫草原飞去的雄鹰,誓要与当地的土鹰们争个高下。   他这一去,就是三年多。   鞑靼不愧是雄踞一方的草原霸族,男人们个个身体强壮,再辅以膘肥体健的战马,朝廷这次北伐损失惨重,幸好淳庆帝准备充足,粮草源源不断地运送过去,年轻体健的士兵们也随时抽调过去,死一个马上补两个。   这三年,东北草原上杀声震天,碧绿的原野上尸横遍地,天上的秃鹰盘旋,一只比一只肥。   朝廷军马死伤无数,因为有充足的调遣补充一直都维持着三十万大军的数量,鞑靼一族却不一样了,因为先祖挑起的争斗早与其他部族断了关系,且朝廷这次出征提前与邻近的部落打过招呼,敢援助鞑靼者便视为与朝廷为敌。   中原就像一头雄狮,这三十年彻底震慑了那些草原部落,所以这次朝廷攻打鞑靼,鞑靼没有得到任何支援,完全是凭一族之力与整个中原抗争。坚持了三年,鞑靼二十万精兵死了一半,剩下一半活着的,要么伤要么残,要么沦为了朝廷的俘虏,鞑靼王族终于举手投降时,东北草原哭嚎一片。   然成王败寇,自古以来战事便是如此,百年前鞑靼率兵侵袭中原北疆时,烧杀抢掠,北疆的百姓也不是民不聊生?   捷报传进京城时,又是一年春耕十分。   看着跪在大殿上的昔日的鞑靼之王,淳庆帝灰发红颜,微笑着看向他的太子。   淳庆帝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年活头,但他知道,他驾崩的那一天,便是朝廷、边疆最容易生乱的时候,草原其他部族都被他敲打过了,只有这个鞑靼仍然贼心不死,现在他举全国之力歼灭了鞑靼一族的精锐,没个二十年,鞑靼一族都别想喘过气来。   鞑靼降了,淳庆帝不但自己死而无憾了,临走时也不用担心给儿子留下一个烂摊子。   太子站在群臣之前,对上父皇眼中的精光,胸怀亦是震荡。   父皇雄韬伟略,是万民之福,更是他心中的帝王楷模,有朝一日他坐上那个位子,不求能与父皇并肩,至少也要维持好父皇打下的江山基业,绝不辜负父皇的一片苦心。   阿娇不知道帝王皇储在想什么,她只高兴姑父终于要回来了。   大军四月中旬凯旋,赵宴平去大理寺做事,阿娇则早早带着婆母孩子们出发了,来到自家绣楼,等着看将士们从这里经过。一家人到这边没多久,孟氏带着薛琰、薛宁也来了,今日上午绣铺不做生意,一家人专门等着看大军仪仗。   “娘,你看这边百姓越挤越多,咱们再不出去抢地方,就只能看别人脑袋了。”   薛宁打开铺子的门,好家伙,只见门前挤满了百姓,不仅绣铺前如此,整条大街都如此,若非有官兵提前站在两侧隔出两排人墙来,恐怕整条大街中央都要挤满人。   薛宁不想看人头,她想看三年未见的父亲。   孟氏何尝不想,可外面那么多人,男女老少都有,挤来挤去成何体统,尤其是女儿,都十六岁的大姑娘了,生的貌美水灵,等会儿进了人群,想照看都照看不住,万一被人趁乱占了便宜怎么办?   “不行,咱们就在里面看。”孟氏坚持道。   薛宁说服不了母亲,哀求地看向表姐。   阿娇也不敢违背姑母啊,再说姑母的担忧很有道理,外面的人真是太多了。   薛宁苦苦央求时,初锦安静地站在母亲身边,七岁的小姑娘更好奇外面的热闹,可她很会察言观色,既然薛宁小姨说服不了母亲与姑祖母,那她开口肯定也没有用。   铺子正门紧闭,显得里面都暗了很多,初锦扫眼屋顶,小姑娘咬咬唇,悄悄朝薛宁小姨招手。   薛宁见了,疑惑地走了过来。   初锦叫小姨低头,凑在她耳边说了两句。   薛宁杏眼一亮。   阿娇问女儿“初锦,你跟小姨说了什么?”   初锦笑笑,指着屋顶道“街上人多,咱们可以爬到屋顶上去,上面又宽敞视野又好,等姑祖父骑马过来的时候,咱们挥挥手,他就能看到咱们了。”   阿娇一愣,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是,重规矩的姑母能同意吗?自家孩子都小,爬爬屋顶也无伤大雅,姑母家里,表弟已经十九岁了,表妹十六岁正待嫁,屋顶那么显眼,底下百姓又那么多,传出去肯定有损表妹的闺誉。   “就你鬼点子多。”阿娇轻轻嗔了女儿一句,然后头疼地看向姑母。   孟氏瞥了眼紧闭的铺子门板,外面阳光明媚,隔着窗纸也能看到人头攒动。   “不许去,姑娘家爬房上瓦成何体统。”孟氏绷着脸道。   薛宁刚要跺脚耍赖,孟氏忽然指了指铺子上面的一层窗户,露出笑容来“不过,如果你表姐舍得这层窗户纸,咱们可以搬椅子过来,戳几个窗户洞偷窥。”   这么一来,既不用出门抛头露脸,又能看见久别的男人,一举两得。   阿娇岂会吝啬一点窗户纸?先戳破了,下午再让江娘子重新糊一层就是。   大人们放了话,薛琰、薛宁就带着丫鬟们去后院搬椅子了。   孟昭、初锦都乖乖地站在母亲身边,好像都不热衷看热闹的样子,等椅子搬过来,大人们站上去高度都很合适,初锦戳了两个窗户洞发现自己看到的仍是人头,小姑娘终于不乐意了,悄悄扯了扯薛琰的袖口“小舅,我个子矮,你帮我搬张桌子。”   薛琰笑道“小舅抱你如何?”   初锦摇头“抱着太累了,我想自己站着。”   薛琰摸摸小姑娘的头,重新去后院搬了一张桌子来。   这桌子不大,但站两个孩子没问题,薛琰将桌子放在自己身边,再安排孟昭陪初锦一起站着,让孟昭护着初锦。   小兄妹俩试了试位置,很合适。   第一波仪仗是太子奉旨出城迎接大军,随行的有文武大臣,也有亲王皇孙。   太子的仪仗过来之前,有护卫高声传令百姓肃静,听到这声吆喝,薛宁就要去窗边偷看。   孟氏皱眉道“你是来看你爹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薛宁俏皮道“我都看不行吗?”   说完她第一个站到了椅子上。   薛琰没上椅子,但体贴地将孟昭、初锦抱上了桌子,他在桌子后面守着。   孟氏朝阿娇叹道“你看看宁姐儿,这种脾气,哪家夫人看得上她?”   阿娇脸红红的,半晌方道“姑母,我也想去看看。”   太子是香云姑娘的丈夫,阿娇想瞧瞧太子到底长何模样。   孟氏愣住。   仪仗可能就要过来了,阿娇硬着头皮走到了她的椅子前,她上去的时候,薛宁笑着拉了她一把。   孟氏只好再次朝柳氏道“你跟宴平就是太宠阿娇了,看把她宠的,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小孩子似的。”   五十多岁的柳氏老脸也是一红,尴尬道“其实,我,我也想去看看。”   太子可是她的女婿啊,虽然论名分她没资格叫人家女婿。   孟氏反应过来,忙道“应该的应该的,走,咱们一起去看。”   有些事情可能于礼不合,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换成她是柳氏,孟氏肯定也会去看自己的女婿。   就这样,一大家子都站到了提前摆好的椅子上。   稍顷,太子仪仗过来了。   最前面是一队骑马的侍卫,跟着便是太子。   太子今年三十九岁了,正当壮年,身穿杏黄色四爪金龙锦袍,容貌俊美威严,气度雍容华贵,真是一眼就能让人感受到天家的风范。太子之后,是怀王、简王,一个因为消瘦显得刻薄,一个因为纵情享乐大腹便便,就凭这相貌,也难怪淳庆帝会选宣王做太子。   三王之后,是六位年轻的皇孙。   仪仗过去地快,皇孙又多,柳氏人脸都没看全就只能看背影了,急得问阿娇“有没有三爷?”   阿娇也没看清楚,光顾着看太子了,等她意识到还有皇孙们的时候,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面一排,右边这个有点像。”   婆媳俩乱猜的时候,薛宁突然道,脸还贴着窗户纸呢。   初锦也在看,好奇地问“小姨怎么看出来的?”   薛宁对着那少年的背影道“瞧着跟我姐夫有些相似。”   初锦脑袋里转了个小弯,才反应过来小姨的姐夫就是她的爹,赵宴平。   初锦踮起脚,巴巴地望着那远去的少年背影。   既然像爹,那这位表哥应该长得很俊吧? 第148章   太子出城的仪仗过去之后,一家人下椅子的下椅子,跳桌子的跳桌子,重新坐到了下面。   虽然没看到疑似外孙的那个少年郎,能够看到太子,柳氏也很激动了,太子模样气度好,对女儿也宠爱有加,苍天定是有眼,目睹了女儿吃过的那些苦,所以才安排了太子给女儿,让女儿嫁人后可以彻底避开曾经的徐府。   知道柳氏高兴,孟氏故意夸了好一阵太子。   柳氏果然听得如沐春风,嘴角的笑容就没断过。   休息休息,吃些茶水糕果,街上再次传来了号令,凯旋大军要进城了。   一家人赶紧又重新回到椅子、桌子上。   马蹄声阵阵,脚步声隆隆,仪仗靠近之后,走在最前面的仍是太子等人。   这次阿娇直接看向那位疑似三爷萧炼的皇孙,就见少年郎剑眉星目仪表堂堂,俊朗的面容果然有一抹赵宴平的影子,但那出身皇家的气度却是小小的赵家难以培养出来的。看着看着,少年郎似乎朝这边瞥了一眼,阿娇一紧张,下意识地往后躲,等她再贴近窗户洞看过去,太子等人已经过去了。   接下来是武将。   三年北伐,将士们死伤数万,阿娇听姑姑说,姑父写过几次家书回来,次次都是报喜不报忧。姑父确实也有本事,早年从一个山匪头子变成了正四品的明威将军,这次去战场,姑父又立了几次功,姑母轻描淡写,但赵宴平告诉阿娇,姑父的功劳几乎全是用命拼来的。   其中最危险的一次,姑父奉主帅之命,带了五千骑兵去夜袭鞑靼大营,没想到反中了鞑靼的埋伏,姑父的五千人马不但没能打得鞑靼措手不及,反而成了孤军深入,被鞑靼的弓箭手包围。箭如雨下,姑父率领的骑兵纷纷倒下,生死关头,姑父将带去的桐油泼洒在战马身上,同时点燃,战马带着一身的火发疯般四处乱窜,冲散了鞑靼的箭阵,也为姑父等人冲出了生机。   那一晚,姑父趁乱换上鞑靼的战袍,潜伏鞑靼之中,最后活捉鞑靼一位亲王,这才反败为胜。   若姑父反应慢一些,准备少一些,或是胆量小一些,甚至运气差点大营里没有能作为人质挟持的亲王,恐怕都要死在敌营。   听了赵宴平的话,阿娇才能稍微理解战场究竟是何等危险了,犯下杀人案的凶手好歹还会躲在暗处伺机而动,战场上的敌人直接拿着大刀冲过来,而且是一群敌兵同时冲过来,光是迎敌便需要非凡的胆量。   心绪翻腾,阿娇看到了自己的姑父。   薛敖的位置很靠前,几乎就排在主帅与两名主将之后,今年正满五十岁的薛敖,体型本就健硕,穿上铠甲更显雄伟,看起来便力大无比,仿佛还可以再去战场奋战十几年。   如此神勇的大将军,百姓们拍手称赞,阿娇却在看见姑父脸上脖子上的刀疤或烧疤后湿了眼眶。   孟氏没有哭,丈夫还活着,这就足够了,几条伤疤算什么,他就是彻底毁容了,只要人回来了,她就不在乎。   大军全部进京后,守在街上看热闹的百姓们终于散开了,两家人各回各家,分开之时,阿娇与姑母约好,后日休沐的时候她与赵宴平再去将军府探望姑父。   孟氏笑道“不如你现在就带孩子们跟我们走好了,在将军府住两晚,后日再与宴平一起回来。”   阿娇不好意思拖儿带女的给姑母添麻烦,而且姑父姑母一家团圆,她在场多少有些不合适。   “还是后日再去吧。”阿娇笑着道。   孟氏就不勉强侄女了,带着一双儿女回将军府等丈夫。   宫里给将士们准备了庆功宴,等孟氏睡了一个不安稳的午觉起来,薛敖才一身酒气地回来了。在战场厮杀了三年的大将军,看到妻子、儿子、女儿就大笑起来,指着孟氏道“你啊你,天天给我们立一堆规矩,结果自己也是个不规矩的,竟然跑去侄女家的铺子戳窗户洞,我在马上看见那一排窗户洞,差点笑落下马!”   薛敖当然知道阿娇的铺子在哪儿,所以骑马经过绣铺,只看一眼,薛敖就猜到那些窗户洞是干什么用的了,幸好他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比较稳重了,换成刚进京的时候,妻子敢这样,薛敖就敢冲过去把人抱下来狠狠亲一顿再说!   孟氏脸色略红,她也没想到丈夫居然瞧见了。   薛敖笑得就像一个挨训多年的学生终于发现了严师的把柄,孟氏索性坐到椅子上喝茶,懒得理他。   薛宁心疼地看着父亲露在外面的疤痕,泪汪汪道“爹还有心情笑话我们,看你这身的疤,身上有没有?”   薛敖早看见自己的宝贝女儿了,他离开京城时女儿还是小姑娘,一眨眼都长这么高了,秀美得让他想抱抱女儿都下不去手,只好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头,笑道“我没事,都是小伤,倒是你们俩,比赛长个子呢是不是?”   薛宁是越长越美了,薛琰则是个头直逼父亲,只是没有薛敖的健硕,父子俩站在一起,更像一把宝刀与一杆长枪,各有各的英气。   薛敖陪儿女说了一会儿话,还是更想妻子,便借口身上脏臭回房沐浴去了。   薛琰、薛宁识趣地退下了。   薛敖这一洗就直接与孟氏在内室厮混到了黄昏,稀罕够妻子了,薛敖才搂着孟氏,难掩得意地道“明日朝廷论功行赏,我寻思着,我这四品将军总该升一升了,没准还能捞个爵位当当。”   孟氏盯着他道“你那么拼命,就是为了升官捞爵位?”   薛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为升官爵位,不为让你们跟着我过好日子,老子为何要拼命?京城这地方一堆的规矩,如果不是为了你们,老子何必挪窝,老家的山寨住着难道不舒服?”   因为娶了一个仙女似的大家闺秀,因为她希望儿女有出息,薛敖才咬牙去了战场。   他这个人就是好强,当山匪要当头头,来京城当将军了,他也要当有头有脸的大将军。武将升官只能期待打仗,他憋了十年终于等到机会,不全力以赴,都对不起他这些年的憋闷!   “你好好说话。”孟氏先训了他一顿,不喜欢他自称“老子”。   薛敖哼了哼。   孟氏靠在他身上,手指无意间挪动位置,就碰到一道刀疤。   她心疼自己的男人,但还是提前叫他做好不会太称心如意的准备“三年北伐,你立的功劳确实不小,升官大概会升升,爵位却不是那么好封的,真没封的话,你可别在外面露出痕迹来,皇家最忌讳居功自傲了。”   薛敖懂,他想要升官,但他也不傻啊,若是皇上问他为何那么拼,他肯定会说自己深受皇恩一心报效朝廷保家卫国那些漂亮话。   睡个好觉,第二天薛敖就带着一脸“我虽然立了功劳但我只想报效朝廷绝没有盼望升官发财”的表情进宫,去等候淳庆帝论功行赏。   薛敖想的很美,但他也觉得自己这种山匪头子能受到淳庆帝重用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封爵。他就站在此次北伐的主帅、主将后面,只等淳庆帝赏完他马上下跪磕头领赏,但,让薛敖喜出望外的是,淳庆帝不但给他升了二品将军,还赐了他“镇北侯”的爵位!   封侯,直接给他封侯了!   薛敖当场就高兴傻了,他是那么的高兴,高兴到忘了维持精忠报国清高将军的严肃神情,就那么瞪大眼睛望着淳庆帝,直到淳庆帝揶揄他是不是耳朵不好使了,薛敖才猛地回神,扑通就跪下了,给淳庆帝磕了三个响头!   侯爷,他成侯爷了,这下子看媳妇还敢不敢说他白日做梦!   “臣叩谢隆恩!以后朝廷再打仗,臣一定第一个冲出去,抛头颅洒热血替皇上效命!”   薛敖声音洪亮地道,声音震得周围几个臣子都往旁边挪了挪。   淳庆帝就喜欢薛敖这憨厚劲儿,得了赏赐高兴就是高兴,而不是藏着掩着,好像天子赏赐也不算什么喜事一样。   散朝后,淳庆帝还宣薛敖去了御书房。   薛敖领完赏赐就该享受为期五天的战后假了,一心回家给妻子报喜,结果淳庆帝还要找他。   薛敖只好压抑着回家的冲动来到了御书房。   君臣见面,淳庆帝再次夸了夸薛敖在这次北伐里的英勇表现,夸完之后就聊起了家常“朕记得,你有一子一女,今年都到适婚之龄了吧?”   薛敖心生警惕,难道老皇帝看中自己女儿的美色,想要让女儿进宫伺候他?   果真如此,他出宫就带媳妇儿女回老家,继续当山匪头子去!   “皇上日理万机竟然还记得犬子犬女的婚事,臣实在太感动了。”薛敖低着头,假意地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这一套还是跟朝会上偶尔被皇上关怀的老臣们学来的。   淳庆帝笑得想扔他一折子,好在忍住了,继续道“如今你立功封侯,接下来肯定有一堆媒婆抢着去你们家门前排队提亲。”   薛敖自嘲道“臣倒希望有这好事,只是臣出身草莽,京城那些世家大族才不屑与臣结亲。”   淳庆帝笑道“英雄不问出处,朕就觉得你很好。”   薛敖心里一咯噔,啥意思,难道这老贼真看上宁姐儿了?   淳庆帝就是看上薛宁了,对薛敖道“太子家的老三该成亲了,挑来挑去还没有人选,爱卿若是愿意,朕想跟撮合你与太子结个亲家,你看如何?”   薛敖再次傻了眼!   太子家的老三,不就是东宫宠妃赵氏的长子,也就是侄女婿赵宴平的血亲外甥?   薛敖最先想到的是赵宴平,然而目光与淳庆帝相对,薛敖也不知怎么回事,脑海里又浮现出一个魁梧的男人,即此次北伐的主将之一,平西侯樊毅。   樊家世代为将,在将士、百姓们当中颇有名望,这代的平西侯樊毅除了战功赫赫,他还有一重身份――惠妃娘娘的娘家侄子、二皇子怀王的亲表哥。   薛敖真的不傻。   名门世家都看不上他,不屑与他为伍,淳庆帝怎么可能真心想与他结亲,升官赏银都足以让他感激了。结果呢,樊毅是平西侯,淳庆帝就封他做镇北侯,樊毅是怀王一党,淳庆帝就要他做死了太子一党,归根结底,淳庆帝只是想给太子那边添个能用的武将罢了!   薛敖又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太子的其他姻亲中的武将,呵,还真没有比他更厉害的! 第149章   既然猜到了淳庆帝赐婚的用意,薛敖便无法再反对了。   说到底,他就是一个山匪头子,皇上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才赏他官封他爵位,赐婚也是给他体面,他敢拒绝,谁知道帝王会做什么?还有赵宴平那边,两家亲戚处的那么好,若得知他不想把女儿嫁给三爷,赵宴平会怎么想?   这一堆复杂的关系缠在一起,薛敖只能应下。   但薛敖还是替女儿争取了下,跪在那里对淳庆帝道“皇上,臣女若能嫁给三爷,嫁给您做孙媳妇,那真是我们老薛家祖宗积下来的福分,只是强扭的瓜不甜,臣这边是一万个愿意,太子殿下、三爷那边不知怎么想的,还请皇上问问太子特别是三爷的意思,万一三爷介怀臣的出身,连带着也瞧不起臣女,不喜欢臣女,臣女岂不是,岂不是太可怜了?”   想象女儿被三爷冷落,既没有丈夫爱护又无法提出和离,一辈子都被禁锢在一个地方,薛敖是真的心酸又心疼,新伤遍布的铁汉脸上竟流露出几分委屈。   淳庆帝早就将薛家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了,知道薛敖在外面狂横,其实是个怕妻子疼儿女的重情重义的汉子。   此时的薛敖,让淳庆帝想到了已故的谢皇后。   太子妃与前太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谢皇后不知道太子妃心里装的是谁吗?她知道,可为了巩固皇权与谢家的关系,她仍是向他求了一道赐婚,要把亲侄女嫁给她收养的皇子。   皇家子孙的婚姻多少都与利益有关,大多数父母长辈都可以为了利益罔顾儿女的想法,只有少数几个,才能做到薛敖这样,会顾及儿女愿不愿意。   淳庆帝点点头,笑着对薛敖道“嗯,你说的也对,朕会问问老三,左右朕是看中了你家宁姐儿,老三若不愿意,朕就把宁姐儿配给太子世子。”   薛敖心中一紧。   东宫世子已经有了世子妃,三爷若是不想娶女儿,女儿便只能做世子侧妃!侧妃不侧妃的先不提,太子妃与太子宠妃赵氏的关系绝不会多和睦,女儿又是赵氏这边的亲戚,真去做了太子妃的儿媳妇,能有好果子吃?   薛敖好恨自己为何要多嘴,只要他刚刚应了,皇上自有办法让三爷同意,三爷不愿意也得愿意,女儿嫁给三爷好歹有个正妻的位分,现在却……   看眼淳庆帝的龙袍衣摆,薛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看似要提拔你重用你,可谈笑之间也能让你坐立不安。   “臣叩谢隆恩。”如同吞了一口黄连,薛敖真是一肚子苦水也说不出。   淳庆帝让他退下,同时让高公公去叫太子父子俩过来。   这话薛敖听见了,他觉得淳庆帝是故意的,他求仁淳庆帝就给他仁,偏偏这仁里还夹着狠。   薛敖不敢走啊,他得哄着东宫的小三爷同意,不然女儿真被淳庆帝指给太子妃的儿子做侧妃,回家妻子还不撕烂了他的嘴!   薛敖就在御书房外面候着,小太监看见他,偷偷禀报给了高公公,高公公再去禀报给淳庆帝。   淳庆帝头也不抬地批阅奏折,嘴角两侧的笑纹却加深了。   不多时,太子父子俩过来了。   薛敖见了,老远就跑过去,先给太子行个礼,然后就直接对萧炼道“三爷啊,臣是皇上新封的镇北侯薛敖,也是您舅舅赵宴平的姑父,臣女薛宁貌美如花端庄贤惠善解人意才名远扬,这不皇上都听说了,想把她许配给您做正妻,您看行不行?”   太子挑了挑眉,这薛敖,还真是直言不讳、大言不惭。   萧炼自然知道薛敖是谁,听完薛敖的话,萧炼莫名想到了舅母绣铺上的那一排窗户洞。昨日大军凯旋,舅母想看的定是薛敖将军,舅母都去了,薛敖的妻子儿女肯定也去了,那一排窗户洞里肯定有对儿洞是薛宁戳的。   这样的薛宁,能有多端庄?   太子妃那样的才叫端庄,一言一行丝毫挑不出错。   可萧炼并不想娶那般端庄的女人。   他没见过薛宁,但皇祖父既然要赐这门婚事给他,这里面自有皇祖父的考量,再说薛宁与赵家有亲戚关系,萧炼也并不抵触这门婚事。   “侯爷等在这里,就是为了此事?”萧炼看眼父亲,问薛敖道。   薛敖连连点头。   萧炼反问道“侯爷是希望我同意,还是……”   “臣当然希望您同意了,您看您身份尊贵,长得还这么俊俏,臣女能嫁给您,简直是她三辈子修来的福分!”薛敖打断萧炼的话,语速飞快地拍了萧炼一长串龙孙屁。   萧炼明白了,请示地看向身边的父亲。   薛敖这才想起这门婚事太子的意见也很重要,但他不敢在太子面前放肆,只讨好地看着太子。太子漠然道“侯爷若无事求见皇上,还是不要在御书房外久留的好。”   说完,太子先行一步。   萧炼朝薛敖笑笑,跟上了父亲。   薛敖看着父子俩的背影,突然咬了咬牙。   这叫什么事,本来是皇上求着要他嫁女儿,结果几句话的功夫,就变成他得求着三爷娶自家女儿了!   没个结果,薛敖哪能安心离开,反正没有人出来撵他,他就继续在御书房外面等着。   太子父子俩很快就出来了。   太子要回内阁,没看薛敖就走了,薛敖巴巴地盯着萧炼,萧炼走到他身边,低声唤了声岳父。   薛敖瞬间笑出了一脸花。   萧炼倒也没料到这位不把世家名门放在眼中的山匪侯爷居然如此满意自己。   当天下午,淳庆帝颁发了两道圣旨,第一道是封太子三子萧炼为端郡王,赐端郡王府。第二道圣旨便是赐婚镇北侯之女薛宁为端郡王妃,令择吉日完婚。   第一道圣旨倒没有什么。东宫地方并不大,除了世子一家会一直跟着太子、太子妃住在东宫,太子的其他儿子成婚后都会搬出去,二爷萧烁前两年就封了恭郡王出去了,今年轮到三爷,等四爷长大成婚了,照样也要搬出宫。   官员们吃惊的是端郡王妃的人选。   薛敖能猜到的,很多官员也都猜到了,其中就包括永平侯、永平侯夫人。   永平侯夫人对淳庆帝的这道赐婚旨意非常不满,太子都把赵氏宠成了什么样,两子一女,如今淳庆帝还抬举薛敖给赵氏娘四个增添助力,老皇帝是糊涂了吗,非要在世子未来的路上扔两块儿绊脚石?   永平侯夫人咽不下这口气,晚上朝永平侯埋怨,让永平侯想想办法。   永平侯已经六十岁了,淳庆帝如此长寿,他没准都要走在淳庆帝前头,连太子登基都看不到,更何况世子登基?   那么远的事永平侯都不想操心了,但妻子在这里胡思乱想扰得他睡不好觉,永平侯只好给妻子分析分析朝中的形势“皇上不是要给世子扔绊脚石,而是在给太子铺路,你没看樊家这次又立了战功吗,樊毅在西北领兵十万,皇上抬举薛敖,就是要薛敖给太子撑腰,用此震慑怀王一党,免得将来太子登基时生乱。”   永平侯夫人不信“那么多武将,皇上为何非要抬举薛敖?我看他就是偏心赵氏的孩子!”   永平侯摇摇头,道“说你不懂你偏要自以为聪明,薛敖这次北伐战功赫赫,多少将士都服他,真出了事,可能只有他敢、只有他能与樊家死磕。这是薛敖为将的能耐,其二,薛家在京城根基浅,薛敖只有一个儿子,等太子坐稳了朝堂,轮到世子与三个弟弟争权的时候,薛敖也老了,空有侯位没有兵权,何来外戚之患?”   永平侯夫人一怔,竟然是这样吗?   永平侯叹道“你快歇歇心思吧,皇上长寿,太子正当壮年,等太子老了,咱们俩早入土了,子孙自有子孙福,操心那么多有何用?”   永平侯夫人不甘心啊,从她将女儿嫁给宣王时存的就是让女儿当皇后、坐稳皇后的心,现在有赵氏那个狐狸精迷惑太子,她如何放心?   “孩子不是你生的,你当然放得下。”躺下之时,永平侯夫人小声嘲讽丈夫道。   永平侯望着屋顶,发出一声苦笑。   妻子倒是放不下,但她能搀和皇家的事吗?还不是庸人自扰。   赐婚第二日就是休沐,阿娇与赵宴平带着孟昭、初锦来探望姑父了。   没出赐婚圣旨,阿娇真的只想见见三年未见的姑父,可听闻了赐婚,大家的心思就都在这门婚事上了。淳庆帝真正的意图赵宴平已经给阿娇分析揣测过了,既然是皇帝的意思,婚事肯定不能更改,夫妻俩关心的都是一对儿年轻人的意愿。   阿娇先单独跟姑母说话。   孟氏心情很复杂,可惜自家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万幸女儿嫁的是端郡王,而不是去给世子做侧妃。   “你姑父跟我说,他见到郡王爷了,郡王爷见完皇上出来就喊了他一声岳父,彬彬有礼的,看样子应该是很满意这门婚事,不像被逼迫的。”孟氏感慨地对阿娇道,“郡王又没见过宁姐儿,我猜啊,他那么客气,都是给宴平给你面子呢。”   阿娇也只是前日透过窗户洞见过端郡王一面,人长得俊秀,眉宇间有股温润劲儿,既不似太子那般过于尊贵高不可攀,又不似赵宴平过于沉稳内敛难以接近,或许是随了香云姑娘吧?   端郡王会如何对待薛宁,别说阿娇这个舅母,就连赵宴平这个亲舅舅都无法保证,男女之情往往最没有道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就是不喜,跟男女双方的家世、容貌、才华都没有关系,有时候甚至只是一眼的事。   阿娇只能拣好听的也是自己希望的说“宁姐儿长得美,活泼可爱,郡王爷见了她,定会喜欢。”   孟氏更愁了“什么活泼,就是不懂事,咱们家里人惯着她,嫁到皇家,活泼就等于容易闯祸。”   阿娇道“您这是关心则乱,姑父够不守规矩的吧,但在京城这么多年也没有惹出什么大乱子,说明姑父心里门清,知道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宁姐儿也是如此,在家里她当然随性而为,去了外面,她自然会审时度势,包括咱们,不都是这样?”   孟氏看看侄女,忽然觉得侄女这话很有道理。   阿娇拍拍她的手,笑道“好了,我去看看宁姐儿,不跟您说了。”   孟氏点点头。   薛宁人在闺房,正因为有了婚约不能随便出门而百无聊赖,看到阿娇,薛宁欢喜地迎了上去“表姐来了,初锦呢?”   阿娇道“在前面玩呢,不提她,你呢,都要当郡王妃了,高兴不高兴?”   薛宁脸一红。   如果没见过萧炼,她大概会担心一下,怕自己嫁的男人丑,但那日太子一行出城迎接凯旋大军,萧炼骑马在她面前经过了两次,薛宁瞧得清清楚楚,很是俊雅的一个人。   薛宁就觉得没什么可挑的了。   哦,也不对……   “高兴什么啊,本来我喊你表姐喊他姐夫,等我嫁给郡王,从那边论亲戚了,凭白矮了一截。”薛宁嘟嘴嘀咕道,借以掩饰自己对这门婚事的满意。   阿娇自然看得出来,表妹愿意嫁,她就松了口气,剩下就看郡王对表妹的态度了。   “傻妹妹,你嫁过去了,往后大多数时间就在郡王府过了,一年到头都见不到我们几面,操心什么称呼。”阿娇坐到薛宁身边道,“至于我与姑父姑母他们,以前怎么叫以后仍然怎么叫,你安心与郡王过日子就是。”   薛宁咬唇道“他封了郡王就出宫住了,我们在宫外,规矩可以松些吧?”   阿娇想了想,道“嗯,我听说怀王妃、简王妃时常会邀请母族女眷过去做客,她们也会去娘家参加宴席,规矩肯定比宫里松一些。但也要看你与郡王的关系吧,你做什么都提前与他商量商量,他同意了,便可以做。”   薛宁放心了,她可不想活成香云姑娘那样,每年只有宫宴能匆匆地远远地见一眼家人,还有柳氏,既见不到女儿,连女婿外孙都要躲在窗户洞后面偷偷地瞧。   “对了表姐,等我嫁过去了,就请你们去郡王府做客,这样伯母就能与郡王好好叙叙旧了!”薛宁突然提议道。   阿娇笑“你倒是好心,到时候再说吧,看看郡王愿意不,或是合适不合适。”   皇家到底有哪些规矩,郡王肯定比他们更清楚。   薛宁哼道“规矩不允许也就罢了,他要是连自己的亲舅母、亲外祖母都不愿意见,这种人便不配让我喜欢。”   长得再俊又如何,她薛宁才没那么肤浅,更看重的品行! 第150章   回到狮子巷,孩子们去休息了,阿娇、赵宴平夫妻俩陪柳氏说了会儿话。   得知薛宁自己也愿意嫁她的外孙,柳氏很欣慰,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年轻人互相有好感,婚后才会更加恩爱。薛宁的心意大家都明白了,外孙那边,柳氏想,薛宁漂亮又娇憨可爱,外孙应该也会喜欢。   婆母走后,阿娇与赵宴平回了房间,周围无人了,阿娇才低声问赵宴平“你说,郡王那边是怎么想的?”   赵宴平明白她的意思,无奈道“他都没见过宁姐儿,我若说他完全是自己愿意结这门亲事,你肯定不信,这事我也不能去问他,只能看他们俩婚后如何相处了。”   他是舅舅又如何,外甥敬重他又如何,当初老太太既不能迫使他碰阿娇,后来也无法强迫他真心舍弃了阿娇,那如今他这个舅舅便也不好搀和外甥的婚事,不可能跑过去要求外甥一定要一心一意地对待薛宁。   就算他去了,外甥也未必会听。   阿娇轻轻叹了口气。   赵宴平不想她为此烦恼,将外袍搭在衣架上,他走过来,从后面抱住阿娇道“你我刚开始也是长辈们撮合在一起的,现在不也情投意合了,可见奉命成婚的两人只要性情相投,最终也能结成良缘。”   阿娇小声道“不一样啊,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你们家来提亲的时候我就想,不论你如何对我,我都会好好侍奉你,而你对我也有怜惜之意,你怜我我敬你,后来咱们才越来越好……”   “你的意思是,我若没救过你,你可能看不上我一个粗人?”赵宴平掰过她的肩膀,黑眸审视着她道。   被他这么盯着,俊美的脸就在眼前,阿娇脸一红。   他长成这样,哪怕没有救命之恩,当初能嫁给他,她肯定也是乐意的。   “你熟读律法,又在县衙做事,哪里算是粗人了。”不愿承认自己会被他的容貌吸引,阿娇挣开他的手,一边朝炕头走过去一边辩解道。   赵宴平追了上来,从后面将她压在炕沿边上,扣着她企图撑起来的双手问“若我没有读过律法,也没在县衙当捕头,只是个在码头扛米的粗野工人,你会不会嫁我?”   阿娇觉得他现在就挺粗野的,三十六岁的大男人了,还要弄些新婚时没有用过的花样。   “会会会,行了吧,你快放开我。”阿娇羞恼地挣了挣。   赵宴平看着她绯红的侧脸,没有放开她,只帮她将裙子放了下去。   阿娇被迫陪他野了一回。   结束后,阿娇长发凌乱,腮红如霞,比十几岁的时候更美更艳。   赵宴平替她擦掉额头的汗,看着她道“他们的婚事自有姑父姑母操心,你才多大,等昭哥儿初锦要议亲时你再发愁也不迟,现在就别想那些了,思虑过重容易催人老。”   前面那几句还都算贴心,最后一个“老”字让阿娇瞪圆了一双杏眼“怎么,你现在就嫌我老了是不是?”   她今年二十八了,再过两年也要跨入三十的行列,赵宴平虽然比她还老,可他是五品大官,他若动了那花花心思,年轻的美人自然会蜂拥而至,心甘情愿给他做姨娘。   赵宴平捏了捏她的鼻尖,俯首在她耳边道“不老,现在这样刚刚好。”   前几年她太嫩,他稍微狠些她便要哭,这两年她仿佛才刚刚长开,夫妻俩在一起,如鱼得水。   阿娇红着耳根掐了他一把。   薛敖这一封侯,却是有喜有忧。   喜的是,官升了俸禄高了还封了爵位挣了荣耀,忧的是,他带着家人刚搬进御赐的镇北侯府没多久,淳庆帝就来催了,让他赶紧收拾收拾包袱去东北边疆带兵去,去了边疆,无诏便不能再回京城。   比起京城,薛敖其实更喜欢边疆,因为边疆更自由,只是他想带着家人一起去,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北上。   孟氏却要留在京城操持一双子女的婚事。   薛宁与端郡王的婚期定在明年四月,婚礼有礼部操持,倒不用她操心什么,嫁妆也好准备。让她费心的是儿子的婚事,只有早点将儿媳妇娶进门,她才能放心地去边疆与丈夫团圆,可一时之间,她去哪挑个既让她满意也让儿子满意的儿媳妇?   薛敖临走之前,悄悄鞭策了儿子一顿,让儿子自己物色个媳妇,也快二十的大小伙子了,别耽误了父母团圆。   薛琰很孝顺,父亲才走,薛琰就去请母亲为他做主了,说他看上了一位同窗的妹妹。   这么大的事,孟氏当然要跟阿娇说一说。   薛琰去年才从官学结业进了禁军,他口中的同窗便是在官学里认识的,姓唐,名琛。唐家是京城本地人,祖上也风光过一阵,后来败落了,到了唐琛这一代已经彻底与达官贵人绝了关系。唐琛比薛琰大两岁,如今在翰林院做庶吉士,他父母双全,上面有个外放做知县的哥哥,下面有个芳华正茂的妹妹,薛琰去唐家做客,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唐姑娘。   按照薛琰的说法,他只见过唐姑娘两次,行了礼就分开了,没怎么说过话,他心仪唐姑娘也是一厢情愿,不知道唐姑娘是否喜欢他,若非父亲催他早点成婚,薛琰还不会说出来。   既然儿子开了口,孟氏就使人打听了一番唐姑娘的情况,辗转得知唐姑娘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姑娘,容貌虽然算不得十分美,却也是个清秀丽人。   孟氏看中了唐姑娘的品性,便托媒人去提亲了。   唐家显然也对薛琰很满意,高兴地应了这门婚事。   薛宁是四月里赐的婚,五月底薛敖离京,六月孟氏就替儿子薛琰定下了婚事,腊月成亲。   消息传出去,有人夸赞薛家低调,家里都封了爵位还愿意娶一个小官家的姑娘为妻,也有人嘲讽孟氏急着与丈夫团聚,竟草草率率地替儿子定了这么一门门不当不户对的婚事。   孟氏当年进京后就被一众贵妇人们戏称为压寨夫人,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她岂会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儿子的婚事,儿子满意她也满意,这便足够。   表弟要成亲,姑父又不在家,阿娇担心姑母一个人忙不过来,便经常来侯府帮忙,有时候干脆在侯府住两晚。   薛宁笑她“表姐三天两头地往我们家跑,姐夫他真的没有怨言吗?”   阿娇反击道“宁姐儿这一订亲,懂得倒是越来越多了。”   薛宁顿时满脸通红。   阿娇心想,她都是孩子娘了,这种事还能说不过尚未出阁的表妹?   至于赵宴平那边,他对阿娇去侯府帮忙并没有什么怨言,只是习惯了每晚都能与阿娇在一起,偶尔分开两三晚,到了阿娇回来的时候,赵宴平便会比平时更热情一些。夫妻俩成婚多年,别看平时平平淡淡一副老夫老妻的样子,夜里却是热乎不减当年。   十月初,阿娇再次来侯府帮忙,晌午吃饭的时候,阿娇突然感觉不适。   她放下筷子,捂着胸口要吐又不吐的样子,脸色苍白,薛宁吓坏了,薛氏看着侄女,却是又惊又喜“是不是怀上了?”   说起来,阿娇没怀初锦时,孟氏几乎都要绝了那念头,等阿娇生完初锦,孟氏不由地又期望侄女再怀上一两胎,最好生个儿子,免得将来赵宴平想要儿子了,一边嫌弃侄女一边往家里纳小,偏偏一晃七年多过去,阿娇的肚子就跟关了门似的,愣是再也没怀上过。   于是孟氏慢慢又死了心。   阿娇也是差不多的心路历程,肚子太长时间没动静,她都不再盼了,就没多留意月事,这一想吐,阿娇仔细回忆回忆,距离上次月事结束,确实又有一个多月了。   孟氏马上派人去请郎中。   娘仨吃完饭,郎中也来了,给阿娇一号脉,果然是喜脉。   阿娇怪不好意思的,表弟表妹都要成亲了,她这个老蚌居然又怀了。   孟氏差点被侄女笑死,她四十出头了尚未言老,侄女才二十八岁,小媳妇一个,就自称老蚌了?那她算什么,老妖精?   下半晌,孟氏亲自将阿娇送回了狮子巷。   柳氏听说儿媳妇又怀了,十分高兴,回头就列了一张儿媳妇怀初胎时爱吃的东西,让翠娘去买。   翠娘马上就去采办了。   院子里,初锦在教翠娘的双胞胎儿子叶福、叶贵认字,兄弟俩都三岁了,长得结结实实,只是兄弟俩还是贪玩的年纪,并不想坐在那里听初锦讲课,一会儿挠挠脑袋一会儿挠挠屁股,气得初锦也没了耐性,丢了树枝叫兄弟俩走开,她坐在小板凳上生闷气。   翠娘挎着篮子从旁边经过,见大小姐嘟着嘴,就问了一句“怎么了?”   初锦告状道“叶福、叶贵太不懂事了,我教他们认字,他们都不学。”   翠娘还不知道自家儿子啥德行,哄初锦道“小姐别急,夫人又怀了,等小少爷或二小姐出生了,你教他们,他们肯定愿意学。”   初锦才得知这个好消息,立即跑去找娘亲。   赵家的三进小宅里又是一片喜气洋洋。   傍晚赵宴平回来,早已成婚多年的郭兴、翠娘都很沉得住气,没有再露出破绽来,就连比他早回家的孟昭也稳得若无其事。赵宴平毫无线索,直到看见笑得杏眼变成两弯月牙的女儿,赵宴平才察觉不对,问女儿“出了何事,这么高兴?”   初锦仰着小脸道“爹爹猜猜!”   赵宴平看向母亲、妻子。   柳氏垂眸喝茶,阿娇笑着吩咐翠娘去端饭上菜。   赵宴平难住了,猜测道“你娘从侯府带好东西回来了?”   初锦眨眨眼睛,点头!   孟氏、薛宁会送女儿的,多半是首饰绸缎,赵宴平便往这上面猜。   初锦不停地摇头,小丫头还聪明,一眼都没去看母亲的肚子。   猜着猜着,翠娘、巧娘端了晚饭过来,赵宴平随意一扫,看到了一道熟悉无比的酸梨蒸山药,浅黄的酸梨片压在白色的山药片上,顶端摆一层红枣,看着便酸甜可口。这酸梨只京城一带有种,他在江南都没吃过,因为太酸,进京后他也鲜少会买这玩意,还是阿娇怀初锦的时候,好酸就爱吃酸梨,家里才一直备着。   赵宴平再次看向阿娇。   阿娇笑着点点头。   赵宴平也笑了,摸着女儿的脑袋道“初锦要当姐姐了,是不是?”   初锦一脸惊奇“爹爹怎么猜到的?”   赵宴平便给女儿介绍那道酸梨蒸山药的来历。   初锦听说娘亲爱吃这个,开饭后就先夹了一片酸梨,放到口中,白嫩的小脸瞬间皱成了包子!   阿娇及时塞了一个去核的红枣给女儿。 第151章   怀孕是喜事,但阿娇也想了很多。   入了夜,赵宴平沐浴过后进来,就见阿娇坐在书桌旁,提着笔不知在写什么。   她最喜算账,算铺子里、田地的进项,算一家人的开销,赵宴平走过去道“你现在养胎要紧,熬夜算这些做什么。”   阿娇笑笑,放下笔,叫他过来看。   赵宴平停在她身侧,低头,就见纸上画着一座四进的宅院,每个房间留做何用都标注好了。   赵宴平意外地看着她。   阿娇掰着手指给他算道“福哥儿贵哥儿越来越大了,翠娘夫妻俩的倒座房那么小,一家四口住着太挤,得给小哥俩单独收拾间房。昭哥儿十岁了,渐渐知事,再让春竹伺候起居不太合适,得给他买个贴身的长随,初锦身边也该添俩小丫鬟陪她玩了,免得她天天去找福哥儿贵哥儿。我又怀上了,冬月一个人可不够用,乳母丫鬟都得添,人一多,也该买个专门的浣洗丫鬟、绣娘……”   赵宴平顿觉头大。   阿娇总结道“所以啊,咱们该换个大宅子了。”   赵宴平捏捏额头,问她“家里存银够吗?”   阿娇笑道“有一千多两呢,肯定够。”   赵宴平快速算了下,皱眉问“公账上的银子不够吧?”他这些年的俸禄,最多能存下四百两左右。   阿娇瞪他“什么公账私账,你跟我算那么清楚做什么,难道家里买了大宅子只给你住,我就不能住了?”   赵宴平不是那个意思,他是不想花阿娇的银子。   阿娇摸摸尚未显怀的肚子,垂眸嗔他道“这时候分的清楚,往我身上种孩子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分的那么清。”   赵宴平听得身上发紧,轻按她的肩膀道“你故意让我难受是不是。”   阿娇拍下他的手,看着纸上的大宅子坚持道“我不管,反正我要买大宅子,家里这么多人,住得紧巴巴的,你一日不许我买,我就惦记这事一日,哪还能安心养胎?”   家里没钱也就罢了,明明有钱,又要添丁了,为何不换?   赵宴平见她态度坚决,只好道“买买买,这事全凭你做主。”   阿娇立即笑了,站起来,双臂环住他的脖子,仰头看他“又要当爹了,你高兴吗?”   她可还记得刚怀初锦的时候,赵宴平一副有没有孩子都无所谓的样子。   昭哥儿懂事,初锦可爱,家里的孩子都这么讨人喜欢,赵宴平当然高兴再添一个,只是有些担心阿娇的身子“你都快三十……”   他才开口,阿娇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怎么,又嫌弃她岁数大了?人家四十岁都有生孩子的,她才二十八,怎么就老了?   阿娇可以自己说自己老蚌怀珠,赵宴平这么说,阿娇就不高兴!   妻子一瞪眼,赵宴平连忙赔罪,并暗暗在心中告诫自己,以后千万不能再提那个字,尽管他只是出于关心。   买宅子这事,夫妻俩商量好了,阿娇再去询问婆母的意思。   柳氏听儿媳妇算了一通,也觉得该买了,叫阿娇着手安排,若是手头银子不够,她那里还有百十来两。   阿娇这边有银子,哪里会用婆母的。   她叫来郭兴,让郭兴去京城几家牙行打听情况,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宅子,阿娇还特意交代郭兴低调点,要传达出家里买宅子是确实有那个需要,而不是纯粹为了享受。   郭兴明白,这就出去跑了。   牙行们手里倒是有一些房源,只是阿娇这次买宅子要考虑很多东西,新宅子既不能离皇城太远,不方便赵宴平去大理寺做事,又不能太旧太破,住着不舒心。宅子的前东家、周围邻居也都得打听打听,扯上命案的凶宅不能要,邻居风评不好的不能要,隔壁是达官贵人的也不太合适。   左右肚子里这个还没生出来,阿娇宁缺毋滥,便慢悠悠地挑着,等待最合适的宅子。   挑着挑着,十月过去了,转眼又到了十一月底。   阿娇的宅子还没下落,赵宴平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在大理寺左寺寺正一位上坐了七八年的赵官爷,今年政绩考评得了甲等,再加上大理寺左少卿许获被言官弹劾徇私舞弊,被淳庆帝撤了官职,赵宴平便顺利升了上去,成了年仅三十六岁的正四品左少卿。   翠娘虽然当了娘,俗气仍然未改,巴巴地凑过来打听正四品官能拿多少俸禄。   赵宴平就知道她会好奇,提前与阿娇说过了,翠娘一来,赵宴平避到房间更衣去了。   阿娇笑着给翠娘比划了个数。   四品官,月俸十二两,算上朝廷各项补贴,每个月能到手十六两左右,一年要比五品官多赚七十多两。   翠娘喜出望外,她就是喜欢听官爷涨俸夫人生意兴隆,官爷夫人过得好,她们这些下人也跟着舒心。   打听过了,翠娘高高兴兴地回了厨房。   阿娇去了内室,赵宴平正在换常服,炕上摆着朝廷新发给他的两身红色官袍,绣的是云雁补子。阿娇让赵宴平先换上看看,等下她好把不合身的地方改掉,赵宴平想起上次她为他修改官服还是好几年前的事,走过来握住阿娇的肩膀,低声问“是不是盼这一日盼很久了?”   阿娇真没盼,在京城住久了,方知道官越大容易牵扯的官司就越大,盯着他的言官也越多,吃穿是不愁,但脑袋里要操心的事情会越来越多。正五品也很厉害了,家里又有宅有地有铺,阿娇唯一盼的,便是一大家子的人都平平安安。   “姑父封侯,你又升官,咱们现在买宅子,会不会太扎眼了?”阿娇反而有些担心。   赵宴平道“那倒不必,没升之前咱们已经开始物色了,有心人甚至早已听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无需顾虑。”   阿娇便被他喂了一颗定心丸。   晚饭后,阿娇还是帮赵宴平改了改官服,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心里高兴,自然感觉不到什么累。   赵宴平这几年的官服都是青色,常服也多以深色素色为主,几乎没有穿过红,如今换上绯袍,红色衬人,衬得他越发白皙俊朗,颇有几分新郎官的架势,那么俊,勾得阿娇都想对自己的男人做些什么。   赵宴平竟然在小妻子的眼中看到了几分**、色欲。   幸好,必须自制的时候,赵宴平的自制力一向很强,抱着阿娇亲了亲哄了哄,总算将人哄睡着了。   翌日,赵宴平一身新装去上朝。   对淳庆帝来说,参加朝会的基本都是见了多少年的老面孔,偶尔才会换一换,调上几个新面孔来。就像私塾里的先生会有偏爱的学生,淳庆帝也有他偏爱的臣子,有的臣子是因为能力出众被他重视,有的臣子可能才干中庸但口才极好,会拍龙屁,这类臣子,只要人没犯大错,淳庆帝也会宽容一些。还有一类臣子,淳庆帝偏袒他们是因为他们长得好,什么都不做,往那里一站,或如青松或如修竹或如美玉,看着就叫人舒服。   当然,一个臣子长得俊却做坏事,俊成神仙淳庆帝也不会容他。   而赵宴平,在淳庆帝眼中便是一个既有才干又俊朗出众的臣子。   平时的朝会,赵宴平没事可奏淳庆帝也会往他那边瞥两眼提提神,今日赵宴平恰好有折子要奏,一身红袍举着笏板走到大殿中央,仪表堂堂偏又端肃稳重,声音也字正腔圆清朗悦耳,淳庆帝顿觉精神一震。   淳庆帝是什么脾气,一些老臣们也都摸得透透的了,再看赵宴平,老臣们不服也得服。赵宴平这小子,进京后先是顺利拜卢太公为师,再与太子攀上了姻亲,他能力强,在大理寺这么多年破了不少陈年悬案,偏偏人长得也好,方方面面都对了淳庆帝用人的口味,他不平步青云,谁还能?   赵宴平自己升了官,马上就为母亲、妻子请封四品夫人的诰命。   他第一次请封的时候洋洋洒洒写了两封长长的折子,太常寺两位大人还为批与不批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这次赵宴平又写了两封长长的折子,在第一版的基础上又夸了一把这几年他的母亲是如何照顾他,妻子是如何贤惠持家。   皇上重用赵宴平,大臣们都看在眼里,这次太常寺的大人们草草过目一遍,都没怎么查,就给批了,递交到御书房请淳庆帝做最终定夺。   各种折子高高地摆在御书房的桌子上,勤政的淳庆帝一封一封地细细看,当他拿过来一封新折子,打开一看,立即认出了赵宴平的字迹。   不是淳庆帝重视赵宴平重视到了这个地步,而是所有文官里面,没有考过科举的赵宴平的字迹真的是最丑的,丑得太有特色,淳庆帝掀开折子的第一眼印象是哪个臣子字这么烂,随后就想起来了,哦,赵宴平。   请封诰命的折子开头都一样,淳庆帝不看了,连着盖了两个红戳,头也不抬地吩咐高公公宣赵宴平。   赵宴平迅速来面圣。   淳庆帝翻出他写的两封折子丢给他“你刚进京的时候字烂也就罢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仍然没有半点进步?是不是以为朕一直迁就你,你便可心安理得地固步自封?你可知道,就凭你这把破字,若是参加科举,主考官看都不会看,你一辈子都休想做官?”   赵宴平额头冒出了一层汗。   他的字一直如此,皇上赏识他是因为他能破案,以前皇上没有批评过他的字,赵宴平便没觉得有什么必要练,毕竟他的出身皇上与百官也都是知道的。今日皇上突然发怒,是因为他在别的事情上做错了什么吗?   赵宴平都没敢去捡两封折子,带着一后背的冷汗赔罪,并保证回府后一定会勤加练字。   淳庆帝哼了声,瞪着他道“听说你最近忙着置办宅子,还有时间练字?”   赵宴平冷汗更多,又扯到宅子的事,皇上真的是迁怒了吧?   可赵宴平想不到自己哪里犯了错,一边反思一边解释家里想买宅子是因为要添丁了,但练字要紧,他不买宅子了。   “你夫人又怀上了?”淳庆帝靠到龙椅上,若有所思地道“孩子一多,小宅子确实住不下,这样吧,朕有一处宅子倒可以卖给你,地方好屋子也够多,不过那宅子没收充公前的行价是一千两,你买得起吗?”   赵宴平震惊地抬起头,这才发现淳庆帝在笑。   赵宴平再看地上打开的一封折子,淳庆帝已经批了。   赵宴平突然反应过来,淳庆帝明批暗赏,其实是想卖他一座合适的府邸。   他现在的位置,以及姻亲关系,买差的宅子不合心意,买好的容易令人诟病,但如果卖他宅子的是淳庆帝,谁还敢说他的闲话?   赵宴平立即叩首道“臣叩谢隆恩!不瞒皇上,臣月月领取朝廷俸禄,这些年攒下了一笔银子,太平盛世京城繁华,臣妻的绣铺也年年有盈,臣夫妻二人合力,恰好攒了千两银子有余,只愁没有合适的宅子可选,皇上若能赐宅,真是解了臣的燃眉之急!”   淳庆帝笑容更深,这个赵宴平,有卢太公的本事,却比卢太公能说会道,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买得起就好,回头你带上银子去户部交接,安置好了赶紧把字练起来。”淳庆帝重新拿起一份折子,低头批阅。   赵宴平再次叩谢隆恩,心情激荡地退了出去。   虽然花一千两买座宅子过于奢侈,可皇上批了母亲、阿娇的诰命,回头赏赐一下来,家里顿时又有存银了! 第152章   黄昏时分, 赵宴平从大理寺走出来,天色已暗,寒风呼啸, 吹得人脸皮子发紧。   皇城外有一块儿地方专门给通勤的官员们存放马车、马匹, 赵家日子越过越红火,阿娇心疼赵宴平奔波辛苦, 在马厩里多养了一匹马,一匹留着家里拉车用,一匹专门给赵宴平来往大理寺用。阿娇还想让赵宴平坐马车的,赵宴平不愿意, 除非下雨, 他都自己骑马往返。   牵马的小吏脑袋灵活记性好,认出赵宴平, 他麻溜地跑到里面, 替赵宴平牵了马过来。   赵宴平心情好,赏了他两个铜板。   牵马小吏愣住了, 什么喜事能让抠门的赵大人舍得赏他铜钱?   赵宴平没理会牵马小吏, 风冷, 他胸口一片火热, 骑马直往家里赶。京城内不得纵马狂奔, 人少的巷子赵宴平便催马快行, 人多了, 他便放慢速度, 免得冲撞了路人,紧赶慢赶, 回到狮子巷天仍是黑透了。   冬天就是这样,白日特别短。   “官爷回来了!”   郭兴一早就在门前候着了, 听到马蹄声,他立即吆喝了一声。   阿娇、柳氏、孟昭、初锦都在厅堂里等着他呢,柳氏没觉得多饿,只怕饿了双身子的儿媳妇与两个长个头的孩子,正在劝阿娇娘几个先吃。听到郭兴的吆喝,一家人都笑了,阿娇朝翠娘使个眼色,翠娘就去厨房准备了。   赵宴平很藏得住话,晚饭后孩子们退下去了,他才单独与母亲、妻子说了皇上赐宅的事。   阿娇只听到了“一千两”!   该买多大的宅子,阿娇仔细算过,四进宅子自家已经够用,买个五进宅子便是奢侈了。类似狮子巷这样还不错的地段,花个五百两能买下一套非常可心的四进宅子,再添一二百两,五进宅子也能拿下。   阿娇给自己设定的最高价便是七百两。   别看她手里有一千多两银子,但这一千多两是夫妻俩耗费八年攒下来的,八年啊,赵宴平一口气就给花出去了?   这可不是五钱银子的胭脂、二两银子的茶叶甚至八两银子的肚兜,那是一千两!   阿娇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看生人似的看着赵宴平,她怎么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有住一千两豪宅的野心?   阿娇这态度都算稳的,柳氏直接扶住了椅子扶手,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一千两,自家有一千两吗?   柳氏可没有管家,她也没琢磨过儿媳妇的绣铺田地这些年攒下了多少,彻底被儿子的豪气给镇住了。别说自家这半路起来的,便是她的第二任丈夫沈员外,生来就享受富贵,他也不敢一口气买一千两的宅子啊,人家住乡下的大院子住的就很满足。   “宴平啊,咱们家有一千两吗,你就敢要皇上的宅子?”见儿媳妇也呆呆的,柳氏手心冒汗地道,别是皇上手头紧了,故意要高价卖宅子给儿子,儿子虽然不想买,却不敢违背圣意吧?   赵宴平扫眼婆媳俩,笑了笑,道:“皇上已经准了我给你们请封四品诰命的折子,每位新封的诰命夫人受封时都能领同品官员一年的俸禄,你们一人一百四十四两,合起来又是小三百两。”   听到这话,阿娇才收起了眼中的杀气。   还好赵宴平又给她贴补了小三百两,不然一下子让她掏光家底,她,她跟他拼命!   “咱们一家住五进都绰绰有余了,但寻常五进宅子也用不了一千两,皇上卖的宅子在哪?”   理智回来了,阿娇开始打听道。   赵宴平道:“皇上没提,我也不知,不过皇上肯定跟户部打过招呼了,等我拿了银子去交接,领了房契钥匙,咱们一家一起过去瞧瞧。”   柳氏小声道:“不是皇上要坑咱们吧?”   赵宴平失笑:“娘多虑了,虽然前三年朝廷一直在打仗,但并未听闻国库吃紧,皇上还不至于来骗咱们的银子。依我看,皇上大概是听说咱们一直没挑到合适的宅子,故意要照顾咱们,皇上绝非吝啬之人,他说那银子值一千两,实际可能值得更多。”   皇上既然要关照臣子,岂会关照得抠抠缩缩?   柳氏不解:“有的京官都买不起宅子,咱们家好歹有钱换大宅子,皇上为何要突然关照你?”   以前儿子赁宅子住的时候,也没见皇上来关照。   阿娇倒是猜到了几分,笑道:“娘,皇上对待臣子就像我对待铺子里的伙计一样,哪个伙计差事办得好,我就愿意多给她开工钱,办的差或表现普普通通的,我该给多少工钱就给多少,再不会多赏。官爷这些年破了那么多案子,公正严明,皇上看在眼里,便破例赏他了。”   柳氏看向儿子。   赵宴平点点头,差不多也是如此吧。   宅子定了,甭管是占了皇上的便宜还是被皇帝坑了,一家人都盼着快点瞧瞧这宅子,当晚阿娇就将夫妻俩辛辛苦苦攒了八年的银两都拿了出来,银票、银子加起来,凑了一千两的整数都放进一个匣子。   阿娇心想,赵宴平一个大理寺少卿若是丢了自家的银子,那可真是大笑话了。   “小心拿着!”   第二天送赵宴平出门时,阿娇几乎咬牙切齿地道。   赵宴平看她这样就想笑。   他带着匣子去了大理寺,将匣子放进自己的书桌抽屉中,锁上。到了晌午,赵宴平才抱着匣子,去户部交接。   户部有位包大人专管朝廷没收上来的宅子房契,昨日皇上已经打了招呼下来,现在见到赵宴平,包大人羡慕嫉妒得眼睛都要红了。赵宴平一看包大人的眼神就知道淳庆帝卖他的宅子肯定差不了,他心里高兴,脸上却淡淡。   他严严肃肃的,什么也不打听,包大人也不敢乱套近乎,只公事公办地给赵宴平说了宅子在什么地方,顺便告诉赵宴平:“皇上说了,那宅子里面的一应器具也赏给大人了,叫大人好好练字,别辱没了宅子前主人的风雅。”   赵宴平心想,既然宅子的前主人那么风雅字那么好看,怎么还被抄家了?   “臣谨遵圣旨。”赵宴平恭恭敬敬地朝御书房的方向行礼道。   交接完毕,赵宴平揣好淳庆帝盖了玉玺的卖宅文书、房契与满满一匣子的钥匙回了大理寺官署。   傍晚回家,他才得知阿娇与柳氏的新诰命册封也颁下来了,婆媳俩像上次一样,既领了四品诰命夫人的朝服,也领了合计二百八十八两的赏银。买新宅子让阿娇掏光了家底,柳氏笑着把自己的赏银交给儿媳妇,阿娇扭捏两下,红着脸收下了。   明天就可以去看宅子了,夜里阿娇兴奋地睡不着,缠着赵宴平陪她说话。   赵宴平就给她介绍那宅子的前东家,都是他与交好的同僚打听来的。   宅子的前东家是个老翰林,姓方,曾经给淳庆帝讲过书,方老翰林出身江南,一身才气,平生两大喜好:读书、弄宅。方老翰林有祖传的家底,进京做官后,方老翰林就在皇城北面买了两套相邻的五进大宅,一套五进宅子给自家人住,另一套方老翰林叫人给铲平了,他自己设计,修修改改十来年,终于给自己修了一座让他满意的花园,取名南园。   顾名思义,南园仿造江南园林的布局修建,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竹林花草应有尽有,园子虽小,却荟萃了江南园林的精华,幽静雅致,凡是去过南园的宾客,无一不羡慕,跨进去就不想出来了。   方老翰林一边在翰林院修书讲经,一边享受自己的园子,他也不想当多大的官,就是喜欢翰林院的藏书,喜欢宾客们对他的欣羡。那时候,京城比他有权有势有钱的,没有他的园子精致,想学他那般风雅的官员,没有他的钱!   淳庆帝也曾去过方老翰林的南园,很喜欢,所以,当方老翰林因为垂涎一幅大家名画偷偷泄露春闱考题给一世家子弟后,淳庆帝虽然砍了方老翰林的脑袋没收了方老翰林的宅子家财,却一直都没有将方宅赏赐给别人,而且还留下了料理南园的两个工匠,让他们尽心维护南园,别荒芜了南园之景。   阿娇越听越激动,坐起来道:“不提那园子多美,吉祥胡同离皇城那么近,周围一带住着的全是达官贵人,胡同里普通一套五进宅子可能都要卖千两以上,方宅相当于两套五进宅子,皇上只要咱们一套宅子的价,这也太大方了吧?”   还有方宅里面的各种器具,方老翰林那么有钱那么讲究,里面的东西肯定也都是好的,如果真的都留在宅子里,一整套下来,岂止两千两?   阿娇要被这巨大的馅儿饼砸晕了。   赵宴平刚知道的时候也晕了一会儿,后来就想清楚了:“方老翰林不贪权不贪钱,却因为贪一幅字画掉了脑袋。皇上看重大理寺,恩师当年都辞官了,皇上仍是将恩师请了回去,为的就是恩师的公正。现在皇上赐方宅给我,既是隆恩,也是警醒,要我以方老翰林为鉴,莫为了一时贪念误入歧途。”   这话就像一道清凉的溪水,灌入了阿娇晕晕乎乎的脑海。   是啊,赵宴平差事办得好,皇上就高兴给他大宅子、好宅子住,哪天赵宴平失职了,皇上没收宅子、砍了赵宴平的脑袋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别看赵宴平交了一千两的买房银子,房契也拿到手了,但能不能长长久久地在这宅子住下去,还要看赵宴平、赵家的子孙们有没有本事,够不够忠心。   “你可千万不能贪。”阿娇拉起赵宴平的手,无比认真地道,“咱们能有今天不容易,皇上赏了咱们那么好的宅子,你的俸禄我的进项足以让咱们一家过得舒舒服服,你就好好办案,别贪权也别贪钱,万一有人拿美色来诱惑你,你实在想要,就跟我说,我给你买貌美的丫鬟,总之不许你去外面贪,犯下抄家砍头的大罪。”   赵宴平与她对视片刻,忽然问:“你怎么不担心我贪字画?”   阿娇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赵宴平在调侃自己,便拧了他一把:“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还贪字画,就他那点墨水,孟昭的字都比他好看了!   阿娇手劲儿不小,赵宴平吸了口气,坐起来,抱住她道:“放心,我什么都不贪,我只贪你。”   他活了三十多岁,只迫切地贪过两个人,一个是妹妹,一个是阿娇。   妹妹已经找到了,阿娇就在身边,再没有什么能让他违背自己的良心去做个贪官。 第153章   腊月初十, 也就是在赵宴平买完宅子的第三天,趁着他休沐,一家人来吉祥胡同看新宅了。   这时候的房屋买卖, 讲究体面的卖方都会将宅子内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再来交接, 淳庆帝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卖主,显然也是最讲究体面的, 赵宴平一家主仆浩浩荡荡地来到门前,就见宅子上的封条早已清理得毫无痕迹,门上面悬挂的匾额也换成了气势恢宏的“赵府”。   一位青衣公公迎了出来,笑着对赵宴平道:“赵大人您终于来了, 杂家奉命为您交接府邸, 这宅子里里外外都已经收拾干净,就等着您来领房呢。”   赵宴平正色回礼道:“有劳公公了。”   青衣公公笑着避开了他的礼, 给阿娇等人行过礼后, 青衣公公笑道:“那杂家就先领着大人一家在这宅子里逛一圈,大人若是满意, 杂家便可以回宫复命了, 若是大人发现宅子哪处有破损, 杂家立即调工匠来修补。”   这全是淳庆帝的恩典, 赵宴平带着一家人朝皇城的方向磕头谢恩。   青衣公公笑眯眯地看着, 等一大家子站起来了, 青衣公公先指着牌匾上的“赵府”二字道:“此乃皇上亲笔所书, 大人瞧着如何?”   皇上的字, 龙飞凤舞,赵宴平自然要夸好, 而且又跪了一通。   这次跪完,众人终于可以进去了, 先看的是左侧的五进住宅。   第一进是倒座房与垂花门这一圈。   宅门右侧有一间茶房,平时看门小厮就坐在茶房候着,有贵客登门自然是直接往里面领,遇到那寒酸一些主家未必待见的,就先请到茶房里坐,如果主人家要见便请进去,不见的直接在茶房打发走就是。   即便如此,茶房里的布置也十分雅致。   青衣公公指着里面的桌椅茶具多宝阁等物介绍道:“方宅刚抄家时,除了南园里面丝毫未动,以及这边过于笨重难以挪动的东西,方家的金银珍宝、古董字画、器物田产等等全都充入了国库,如今皇上赐下方宅给大人,同时还赐了器物以及部分字画装饰,好方便大人随时入住,安心为官。”   赵宴平就又跪了一次。   他负责在青衣公公身边沐浴皇恩,阿娇等人走在后面只负责欣赏这宅子就行了。这才是第一进,阿娇已经看到了各种匠心雕琢,狮子巷的宅子也有影壁,但同样是影壁,这边的影壁无论是石材还是上面的雕刻,都将狮子巷的甩出了老远,简直就像一位学富五车的老翰林与一个小康商人的区别。   前面一共五间倒座房,且用一条走廊与垂花门前面的院子隔开了,主人客人们进出都瞧不见倒座房仆人屋里的情形,院子一角种了一棵老松,正值冬日,松树青翠,看着便让人精神一振。   进了垂花门,便是第二进宅子。   在狮子巷,第二进宅子就是阿娇与赵宴平的住处,北面的厅堂既是一家人吃饭的地方,也是赵宴平见客的地方。新宅就不一样了,第二进不住人,上房中间完全是会客的厅堂,宽敞明亮,北墙上高悬匾额字画,下设条案、方桌、两把太师椅,两侧再分别摆放三把太师椅。厅堂里雕梁画栋,一片大家风范。   按照青衣公公的说法,这些桌椅都是方宅的旧物,但哪里看得出一丝旧啊,崭新崭新的,乃一整套色彩无差的紫檀木料。   阿娇想端庄都端庄不起来,这把椅子还没看够,又被另一把椅子所吸引,眼睛彻底脱离了掌控。   厅堂左边的耳房修成了单独的小院,进出要穿过一扇月亮门,是男主人的书房,器具很全,书只摆满了一半书柜,全是律例相关,应该是淳庆帝赏赵宴平的,非方老翰林的藏书。厅堂右侧的耳房是同样的小院格局,留做库房,里面橱柜不少,只是空空荡荡,等着赵家自己去填呢。   第二进的东西厢房,东厢房是孩子们读书听讲的家塾,西厢房是藏书阁,与空空荡荡只有桌椅等器物的家塾相比,藏书阁几乎完全都是满的,淳庆帝将方老翰林收藏的那些适合家族子弟翻阅的藏书,除了珍本被扣下了,其他全都赏了赵宴平。   器物珍贵只是提供身体上的享受,这满满三大间的藏书才是真正能让赵家子孙受益的财富。   孟昭一进来,稳重早慧如他,嘴巴都张得大大的。   皇恩浩荡,一家人再次跪了下去。   第三进、第四进同样都是宽敞的大院子,北面五间上房、东西三间厢房的结构,赵宴平就是生七八个儿子娶七八个儿媳妇也够住了。第五进是一排后罩房,与南园那边的后罩房连在一起,一共十二间,养二十几个丫鬟绰绰有余,养三四十个也能住的舒适,空下的房间还可以改做他用。   参观完左边的五进住宅,接下来就是右边的南园了。   南园分为前园、后花园,前园男客也能进来观赏,后花园纯粹是女眷们的地盘。   众人从后花园开始参观,饶是寒天腊月花草都枯萎了,但院子里的亭台假山游廊池水,仍是看得人如临仙境。   “娘,咱们今天就搬过来吧。”初锦呆呆地对身边的母亲道。   阿娇见青衣公公回头看了眼,忙提醒女儿小点声。   青衣公公只是笑。   论起来,南园并没有阿娇姑母家镇北侯府以及理国公府的花园大,但南园贵在精致雅贵,一步一景,又在离皇城那么近的吉祥胡同,寸土寸金的地方,便显得尤为难得。   南园最南头,有一排客房,客房里的陈设也都比京城大客栈第一等的房间好。   逛完这两大圈,阿娇已经想不出别的形容了,这好那好总是就是一个好!   游完南园,青衣公公还给赵家人介绍了方家的一家老仆,也是当年方家抄家时唯一留下来的仆人。陈恺、田嬷嬷夫妻,以及两人的儿子陈敬。   南园的花草树木、池鱼活水一直是陈恺的父亲负责修剪维护,老爷子死后,这差事交给了继承了这门手艺的陈恺。陈恺今年三十九岁,他一心带着儿子养护南园,田嬷嬷负责打扫南园里的客房。   淳庆帝把这一家主仆也赏给赵宴平了,随便赵家留用与否。   宅子正式交给赵家,青衣公公交上他手里的一套钥匙,带着十个宫女回宫复命去了。   没了外人,初锦立即拉着孟昭重新去看宅子、园子了,刚刚青衣公公走得太快,好多地方他们都没有看仔细。   孩子们无忧无虑,只要高兴就行,阿娇当然也高兴,但逛完宅子园子,看到青衣公公带走的十个宫女,阿娇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买豪宅是比大花销,想要让这宅子园子一直都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一直都那么雅,也是一笔开销,别的不提,专门负责打扫房屋、落叶的丫鬟就得多买几个,不然客人们来了,见赵家将一座京城有名的雅宅住的邋里邋遢,岂不成了笑话?   “阿娇累了吧,去那边坐会儿吧。”一口气走了这么多的路,柳氏一直在留意儿媳妇,见阿娇站着出神,柳氏指着不远处的亭子道。   阿娇确实要坐会儿了。   田嬷嬷见了,立即打发儿子去取几个垫子过来,陈敬十七八岁的样子,跑得飞快,赵宴平扶着阿娇才走进亭子,陈敬已经折了回来,动作麻利地将四块儿垫子分别铺在石凳上,剩下的一个放在了一侧的美人靠上。   “夫人要喝水吗?”田嬷嬷拘谨地问。   阿娇点点头。   田嬷嬷再让儿子去倒水。   阿娇坐了会儿,见陈恺、田嬷嬷都很紧张的样子,笑了笑,对二人道:“我们赵家的情况不知你们听说过没有,小县城出身,没有方老的风雅讲究,能住这宅子全靠皇上赏识我家官爷,如此,你们可愿意继续在这里做事?”   陈恺、田嬷嬷闻言,扑通跪了下去,陈恺是个哑巴,田嬷嬷红着眼圈道:“夫人这话真是折煞我们了,从来只有主子挑奴仆的,岂有奴仆嫌弃主家之理?何况夫人有所不知,方老爷确实风雅,可方夫人面慈心狠,方家还没出事的时候,一位受宠的姨娘来院子赏花,赶巧我家男人在修剪枝叶,那姨娘打听这花该怎么养,我家男人多说了几句,后来就被方夫人迁怒喂了哑药,要不是方老爷还用得上我家男人,我们一家早已被撵了出去!”   “方家出事后,皇上留我们一家维护这园子,园子虽好,却冷冷清清,我们盼望新主盼了十五年,近日皇上将此宅赐给了赵大人,我们一家听闻过赵大人的贤德,早早就盼着新主子进门了,只求大人夫人留我们做事,万不敢存别的心思!”   阿娇怕的就是陈家三口心念旧主不服自家管教,得知这桩旧事,反而放心了。   她看向婆母与赵宴平。   柳氏心软,一听说陈恺的哑巴是怎么来的,便不忍心赶这一家子走了。赵宴平扫视一圈,见这南园十五年无主却被打理得雅致整齐,可见陈家对这园子也有感情,且,他对园艺一窍不通,遣了陈家,他再去哪物色合适的园丁?   见阿娇、母亲都同意,赵宴平就收了这一家三口。   陈敬端着水来了,阿娇让一家三口先行退下,自家人商量事情。   喝了水,她悠悠地叹了口气。   柳氏急道:“阿娇怎么了?公公走后,我就看你心事重重的,是觉得这宅子哪里不好吗?”   阿娇摇摇头,苦笑道:“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娘您想想,狮子巷的宅子小,咱们家每个丫鬟都身兼多个差事,既忙得过来,她们也不至于太累,可您看看这边的大宅子,冬竹若是来园子里陪初锦玩,就没办法听候我的差遣,郭兴若是去客房招待男客,家门就没人看着,刚刚我粗粗估算了下,咱们这一搬家,至少要添十个下人,这还没算上陈家三口。”   招人,就意外着花钱,十个下人买进来就是五十两左右的银子,哪怕每人每个月全都按照二钱银子的月例算,那也是二两,还要算上他们的吃穿用……   阿娇光靠脑袋已经不够用了,得拿笔算才行。   赵宴平在旁边听着,再次感受到了压力。   他没升四品时,宅子下人少,家里又不奢侈,一个月十两俸禄能存一半。现在他升四品了,月俸提了六两,但又要搬家又要添丁,初锦、孟昭也都到了可以领月例的年纪,他的月俸大概勉强够用,一点都存不下来吧?   想要存,就只能继续往上升!   当天晚上,赵宴平比平时晚睡了半个时辰。   阿娇算完账,好奇地去书房看他,才发现自己的男人竟然在练字…… 第154章   书房冷冷清清的, 赵宴平还没舍得点炭,一双手冻得冰凉。   阿娇气得将烛火一吹,将人拉房间去了。   “咱们家好歹也有三百多两的存银, 缺你那点炭钱吗?”进了被窝, 阿娇将赵宴平凶了一顿。   赵宴平将冻僵的手捂在胸口,反问阿娇:“算好帐了?要添多少丫鬟?”   阿娇拿他没办法, 只好先说新宅的事:“算好了,再买十个小丫头就行,两个打扫房间院落,两个浣洗丫头, 两个咱们俩用, 两个给初锦,一个给昭哥儿, 一个先调教着, 将来跟春竹一起照顾老三。冬竹给我当管事嬷嬷,负责调教管束小丫头们。南园不大, 陈恺、田嬷嬷收拾就行, 不用添人, 陈敬看着还算灵活利落, 暂且就让他给昭哥儿当小厮, 其他老人以前做什么以后就继续做什么。”   赵宴平问:“之前不是说还要买绣娘?”   阿娇摇头道:“不用买, 成衣直接让我绣铺的绣娘做, 需要缝补的, 交给春竹冬竹,再不济我跟娘也能帮忙。”   赵宴平抿唇:“乳母……”   阿娇笑道:“要什么乳母, 初锦都没用,这个也不用, 我只管喂,睡觉让春竹哄,春竹带过昭哥儿、初锦,很熟练了。”   她继续道:“除了十个小丫头,咱们再给初锦请个女先生,各种花销、月钱、月例加起来,你每个月的俸禄还能攒下二两,一年就是二十四两,搬家后老宅年租金又有十五两,如此公账每年能新存三四十两,再加上咱们现在的存银,只要不铺张浪费,咱们一家可以过得很舒服了!”   这还只是公账,阿娇的田地、绣铺一年也有合计七八十两的进账呢。   夫妻俩一起努力,再攒个七年,就又有一千两了。   算完账的阿娇十分满足,靠着赵宴平道:“想想看,你才三十六岁,已经做了四品官,更是住上了这京城多少达官贵人都羡慕的御赐的好宅子,别的官员还要为了宅子拼命地往上升,你官、宅都有了,只要踏踏实实地做好分内之事便可,多好。”   赵宴平听她这么一说,心头的负担突然卸了一大半。   是啊,淳庆帝考虑得很周全了,给了他顶尖的好宅子,各个房间的家具字画瓷器藏书都配置好了,而且全是上等的货色,这一整套下来可能要耗费大几千两,乃多少官员奋斗一生都未必能拥有的财富,他只需供养家仆就行,还能攒下存银,有何可愁的?   “多亏你会管家,让我不必烦恼这些。”赵宴平亲亲阿娇的额头,低声感慨道。   阿娇笑道:“也多亏你有本事,才让我住进了这么好的宅子。”   赵宴平唇角上扬,托起她的脸吻了起来。   这好日子,是夫妻俩一起赚到的。   翌日赵宴平神清气爽地去了大理寺,阿娇让郭兴联系了几家人牙子,一口气挑了十五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让冬竹先带去吉祥胡同的新宅,与田嬷嬷一起调教,半个月后选出十个最靠谱的买下,其他的都退回去。等那边调教好了,一家人再正式搬进去。   阿娇一心打理这个家,赵宴平在大理寺办案,一旦得了空暇,赵宴平便拿出笔墨纸砚疯狂练字,一张纸写了背面再写反面。赵宴平还吩咐打扫大理寺各处的小吏将官员们写废的折子、纸张整理好了送到他这边,他再利用这些纸张的空白之处练字。   大理寺的官署有上好的官炭,又暖和又有不用花钱的纸张,赵宴平练得称心如意,回到家反而不必熬夜受寒。   他才折腾了五天,就被一个言官参了一本,说他假公济私,挪用官署的墨水纸张方便自己练字,而且每天明明办完了公务还要继续在官署练半个时辰,费墨费纸费炭费灯油。   赵宴平进京后一路平步青云,如此顺风顺水,早有一部分京官因为各种原因看他不顺眼了,偏偏赵宴平平时谨言慎行没什么把柄可抓,这次他占朝廷的小便宜练字,总算给了那些人可乘之机。   此事淳庆帝其实已经听说了,不就是一点墨水一点灯油一点炭火,赵宴平如此上进,淳庆帝岂会吝啬那点东西。然而言官在朝会上提了,用词甚重,淳庆帝怎么都得问问,便把赵宴平叫了出来,问他可有此事。   赵宴平俊脸微红,谁让他确确实实在揩朝廷的油水?   他只做了一项辩解,便是他用的纸都是朝廷不会再用的废纸,说他借朝廷的墨水、炭火、灯油私用他认,说他浪费纸张,他不认。   淳庆帝面无表情地问他:“你好歹也是四品官员,家里就缺这点墨水炭钱?”   赵宴平跪在地上,低着头解释道:“回皇上,臣,臣近来手头确实拮据。臣家中本有千两存银,因为快要添丁便欲购置一座新宅,承蒙皇上恩宠,以千两之价惠卖了吉祥胡同的充公方宅给臣。臣与内子感激涕零,去过新宅之后深感其雅,只得添置十婢打理照料,方不负皇恩。家中奴婢一多,各种花销也大了起来,幸而内子贤惠持家,令臣的俸禄每个月还能省下二两,留以应急。内子省吃俭用,连乳母都不忍聘用,臣要练字,亦不忍心去动用公账那点存银,一时鬼迷心窍,犯下了大错。”   他徐徐道来,文武大臣们听了,有的笑,有的惊。   参他的那个言官自然知晓赵家的情况,讽刺道:“赵大人何必在此哭穷,你给令堂贤妻都请了诰命,家中存银至少三百两,哪里就买不起炭火墨水了?”   赵宴平并未看他,垂眸道:“禀皇上,臣置办新宅的一千两,有六百两都是内子的嫁妆私产,朝廷犒赏发下来,臣与臣母都认为那笔银子该交给她,归于她的私账。臣妻自不会吝啬,此次新宅置办奴婢之资便是她出,内子贤惠,臣却无颜频频向她索取私产,又逢寒冬地面僵硬无法用沙土练字,臣才动了投机取巧之心。皇上,臣已知错,臣甘愿受罚。”   在赵宴平说出“沙土练字”这句时,淳庆帝一口口水没咽好,突然呛了起来。   他老人家这把年纪,轻轻咳一下都能让大臣们提心吊胆,现在呛得连连咳嗽,可把大臣们吓坏了,一个个紧张地看着龙椅。高公公更是疾步走到淳庆帝身边,弯着腰替他捶背。   淳庆帝没事,只是咳得一张脸通红。   大臣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缓过来的淳庆帝看看跪在那里的赵宴平,冷哼道:“害你掏光家底的新宅是朕卖给你的,害你动用夫人私产置办奴婢也是那宅子惹出来的,你寒冬腊月辛辛苦苦练字更是因为朕嫌你的字丑逼迫你练的,怎么,你对朕心有不满,所以就来占朝廷的便宜,想把你那一千两给占回去,是不是?”   赵宴平惶恐道:“臣不敢!”   淳庆帝怒道:“朕看你非常敢!来人!”   赵宴平撑地的手一抖。   他真没料到自己在官署练字竟也能惹出事端,皇上都喊侍卫去了,是要拉他下去打板子吗?   没人知道淳庆帝在想什么,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等待着。   大殿外走进来两个御前侍卫。   淳庆帝冷声道:“你们去户部,将赵宴平交上去的千两买房银给他拿回来,就当那宅子是朕白送他的,免得他还煞费苦心地要把银子赚回去,堂堂四品大员竟然穷酸到占官署的笔墨便宜,传出去百姓还以为朕养不起你们这些清官!”   两个御前侍卫互视一眼,领命去户部了。   赵宴平跪在地上,连呼不敢,淳庆帝不耐烦地打断他,厉声道:“银子朕还你了,你假公济私的罪朕也要罚你,念在你奉旨练字事出有因,这次朕只打你十大板子,望你以此为戒,以后休要再犯。”   这一次,淳庆帝真的叫了两个侍卫进来,带赵宴平出去领板子。   人被带出去了,淳庆帝扫视一眼文武百官,淡淡道:“学海无涯,赵宴平人到中年仍然执着练字的上进之心你们要学,但切不可学他的假公济私,记住了吗?”   文武百官跪下,齐声高呼“遵旨”。   只有那些个不满赵宴平的官员,这下更加嫉妒了,十板子换一千两银子,这字练得也太值!   宫里的事,狮子巷的阿娇等人还没有那么快知晓,傍晚赵宴平提前回来,阿娇吃了一惊。   这几日不是都要在官署练半个时辰的字吗,才坚持五天就懈怠了?   阿娇与柳氏一起问他怎么回事,阿娇还站了起来,将自己的座椅让给他。   赵宴平没坐,让孩子们下去,然后他才从怀里取出一张盖了户部官印的信封。   阿娇疑惑地打开,发现里面是十张崭新的百两银票!   赵宴平神色复杂地解释了朝会上的事。   柳氏一听,急得离开椅子,扶着儿子的胳膊问:“你,你真挨板子了?”   赵宴平颔首。   柳氏那个心疼啊,可儿子都当爹了,她也不好扒儿子的裤子看他伤势如何,便催阿娇快扶儿子去屋里看看,她去后面翻找伤药。   阿娇先问赵宴平:“那皇上到底是生气还是没生气?”   赵宴平看着她问:“你会气到打赏臣子一千两银子?”   阿娇再也忍不住,抓起桌子上的信封捂到怀里笑了起来,一千两银子回来了,宽敞又带漂亮花园的豪宅跟白得了一样,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赵宴平就看着她笑,笑得杏眼弯弯,不得不捂着嘴才没让笑声传出去。   阿娇笑够了,笑得脸都酸了,方揣好信封,过来扶住赵宴平,一脸体贴地问:“你伤得严重吗?走路的时候会不会疼?”   赵宴平怀疑小妻子根本就不在乎他到底疼不疼,甚至如果淳庆帝愿意再给家里一千两,阿娇都会主动将他按到仗刑的长凳上去。   阿娇怎会不关心,明明是赵宴平神色如常地走进来,不用问也知道他伤的不重。   进了内室,他趴到炕上,阿娇替他扯下裤子,果然只是红了两片,都未见肿。   “我听人说过,仗刑里面也有很多门道,同样的十板子可轻可重,重的能打死人,轻的就跟玩似的,皇上这么偏心你,行刑的侍卫心里清楚,肯定给你放水了。”阿娇一手握着婆母送来的药膏,一手轻轻地给赵宴平涂抹道。   赵宴平咬着牙,没吭声。   侍卫再放水那也是十板子,他坐了一下午,一直都在忍着不适,包括现在,他其实也疼。   不过,十板子换一千两,确实值。   接下来的几日,赵宴平再也没有在官署里多写一个字,除非有事,他也准时离开官署,免得被人怀疑他多用官署的墨水、炭火,回到家再在暖和的内室练字,用他在大理寺收集的废纸。赵宴平明明晃晃地收废纸,这一次,再没有言官冒出来参他。   小年前一日,一家人高高兴兴地搬进了淳庆帝白送赵家的新宅。   虽然白得了一千两,赵家仍像在狮子巷里那般过日子,并未铺张浪费,也没有多买用不着的下人。   消息辗转传到宫里,淳庆帝笑了笑。   希望他这次也没有看错人,赵宴平会做第二个卢太公。   “镇北侯府是不是快办喜事了?”淳庆帝突然问高公公。   高公公笑着点头:“是啊,今年世子爷成了亲,明年端郡王妃一嫁,侯夫人便可赴北疆与侯爷团圆了。”   淳庆帝想起北疆传来的密报,那薛敖每日除了练兵就是练兵,有人孝敬他美人,薛敖一个没收,反而收拾了几个献美之人。   如此重情的将军,儿女都在京城,料他也不敢生出反心。 第155章   腊月二十七, 阿娇的表弟镇北侯世子薛琰大婚。   阿娇一家小年前才搬进新宅,因为紧跟着就要去姑父姑母家里喝喜酒,赵家便将乔迁新居的暖房宴定在了年后, 年前就一心替表弟贺喜了。   马车停在侯府门前, 赵宴平跳下马,先后扶了母亲、妻子、昭哥儿兄妹俩下来。   进了侯府就要分男女客, 赵宴平低声对母亲道:“娘,阿娇身子重,您多受累,看着她点。”   柳氏笑道:“这还用你嘱咐?”   那是她的儿媳妇, 怀的是她的孙女或孙子。   柳氏嫌儿子多嘴, 阿娇也嗔了一眼自家男人,然后便牵着女儿往里走了, 孟昭交给赵宴平。   这一年阿娇家里喜事连连, 添丁、升官又赐宅,镇北侯府也是连着三件喜事, 薛敖封侯、一双子女先后定亲。但两家为人处世都算低调, 薛家结交的多是一些半路起家的草根武官, 且官职多低于薛敖, 纯粹就是一帮子武将粗气相投喝出来的交情, 少有名门世族。   男人们粗野, 女眷们也比豪门贵妇少了一些规矩拘束, 大家坐在一起尽情畅谈, 谈自家的发家史,谈老家发生过的奇闻异事, 善谈的欢声笑语,文静的便与文静的坐在一起聊些别的, 互不打扰。   阿娇、柳氏入席后,女眷们纷纷过来见礼,有两户人家的夫人还流露出了结交之意。   前阵子赵宴平挨板子换一千两的事迹早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赵家的圣宠摆在那里,自有人想要攀附。   婆媳俩说些客套话,含混过去了。   越是得宠越是不能招摇,除了本就相熟的几户人家,阿娇暂且都不打算扩张自己的交际圈子,而且她要检查孟昭、初锦的功课,要管家,要分心注意绣铺、田地的情况,还要照顾肚子里的娃,一堆儿的事,哪有闲暇去结交新友?   好在今日是薛家的喜宴,看出婆媳俩没有那个心思,那些女眷也就识趣地退下了。   新人要进门了,大小孩子不分男女都想去前面看热闹,阿娇见女儿一直坐在她身边,奇怪道:“初锦怎么不去看表舅舅拜堂?”   初锦看着前院道:“娘身子重,我要守着娘,表舅舅表舅母以后也能看,不着急。”   女娃娃声音甜濡轻软,听得阿娇心里一片柔软,怪不得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自家的昭哥儿已经够乖了,但男孩子进了官学后越来越内敛,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会凑到母亲身边畅所欲言,女儿就不一样了,只要初锦想,便是以后嫁了人当了娘,照旧可以扑到她怀里撒娇。   “去吧,娘这边有你祖母呢。”阿娇摸摸女儿的头道。   初锦仍是不去。   阿娇就不勉强孩子了。   稍后,一家人移步去新房,待新郎官薛琰牵着新娘子走进来,盖头掀开,阿娇娘俩几乎是一模一样地动作偏头去看,就见新娘子唐氏化了比较淡的装,确实不是一眼令人惊艳的美人,但她眉目温婉清秀,因羞涩低头浅笑,竟有春风拂面之感。   阿娇终于知道表弟为何会喜欢上这位只见过几面的唐姑娘了,那美好的笑容确实令人难忘。   喜宴匆匆见了一面,大年初二阿娇、赵宴平带着孩子来侯府拜年,再次见到了唐氏。   一番交谈下来,阿娇挺喜欢唐氏的,私谈时姑母、表妹对唐氏也都是夸赞之词。   “现在最高兴的应该是姑父吧,姑母给自己找了个好儿媳妇,等表妹一嫁,姑母便可以过去与姑父团聚了。”阿娇打趣婆母道。   孟氏扫眼侄女的肚子,哼道:“看你双身子我才不打你,连我都敢编排了,快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请客,听说那宅子处处镶金富丽堂皇的,我之前忙得没空去,这次干脆在你们家住几天,跟着享享福。”   阿娇笑道:“哪有那么夸张,还处处镶金,又不是暴发户,处处雅还差不多。”   孟氏更加好奇了。   赵家将宴席定在了正月初六,请的还是那些老熟人。   孟氏带着薛琰小夫妻、薛宁最先到的,阿娇看到薛宁,还挺惊讶。   薛宁不以为意地道:“我还没嫁呢,来自己姐姐家有何不可?”   赵宴平在旁听了,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小姑娘现在叫他姐夫,等四月里出嫁了,若是与郡王爷同时出现在他面前,郡王爷喊他舅舅,薛宁还能喊姐夫不成?   薛宁看出他在笑了,脸一红,牵着初锦就去逛园子了。   等孟氏一家参观完宅园,以卢太公为首的理国公府众人也来了。   七十五岁的卢太公鹤发童颜,拄着一根象征性的拐杖,卢大人夫妻俩一如既往地平易近人,卢状元梅氏这对儿年轻的夫妻郎才女貌,笑意盈盈。旁边就是卢俊、卢仪小兄弟俩,十一岁的卢俊与孟昭一样都成了小少年,孟昭一直都乖巧懂事,性情上显不出太大的变化,卢俊幼时贪玩调皮,进了官学后玩性渐退,如今学问稍差,武艺上却显露出天分,每年同届的武课考试都是第一名,连淳庆帝都夸过他。   卢俊长得比孟昭高一些,稳稳重重地站在父母一侧,八岁的卢仪与初锦同岁,哥哥已经过了捉弄小女孩的年纪,卢仪就来接班了,看到初锦就笑,目光多次瞥向初锦头顶的蝴蝶发夹。   初锦偷偷瞪了他一眼,给长辈们见礼过后,初锦走到卢太公身边,小声道:“老太公,等会儿卢仪若是抢我的发夹,您可得替我做主。”   卢太公笑眯眯问:“你为何会这么想?”   初锦哼道:“他那眼神,我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卢太公就回头,嘱咐卢俊道:“你看着弟弟,别叫他淘气。”   卢俊点头。   卢仪不服气道:“我才没想摘她的发夹,你们都冤枉我!”   梅氏戳了戳小儿子的头顶,叫他闭嘴。   曾经的南园实在太有名气,客人们到了都是先参观园子。   卢太公步伐慢,他让年轻人们径直先逛,单独叫了赵宴平陪在他身边。   “你觉得这宅子怎么样?”卢太公一边欣赏园子里的布景,一边问自己的关门弟子。   赵宴平骨子里就不是一个风雅之人,他也不想附庸风雅,答道:“看着舒服,打理起来费事,若非弟子俸禄勉强能维持府里开支,皇上赐宅时,弟子未必会收。”   卢太公笑了,旋即道:“才用十板子换了一千两银子,这会儿倒来我面前哭穷了,哭也没用,你师父我没那么大方。”   赵宴平微讪,虽然拿回一千两家人都高兴,但自己占朝廷便宜练字的那点心思也确实令人惭愧。   卢太公拍了拍弟子的胳膊,悠悠道:“在朝廷做事,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忠,忠于君,忠于心,或许会清贫,但睡觉睡得安稳。你能走到今天,比绝大多数清官都幸运了,以后继续保持下去,千万别给我丢脸。”   赵宴平正色道:“恩师放心,弟子会谨记根本。”   卢太公看眼弟子,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   现在算什么,真正考验这个弟子的时候,还在后头。   师徒俩继续沿着园中小路慢步而行,阿娇婆媳已经带着客人们回宅子那边了,只有孩子们留在园子里玩得开心。卢仪果然在追着初锦跑了,初锦沿着早已熟悉的园中小路边跑边笑,粉白相间的裙摆在树影间穿梭,宛如春日里的蝴蝶。   卢俊与孟昭并肩跟在后面,不知在交谈什么,直到初锦与卢仪跑到了假山上,两个小少年才跑着追了上去。   赵宴平看得皱眉,他说过很多次了,不许女儿去假山上玩。   卢太公见了,幸灾乐祸地摸了摸胡子。   为家里的两个泼猴重孙,他生了多少次气,徒弟倒好,长子乖觉聪慧,女儿也很懂事,直到搬到这边家里有了可以调皮的地方,小姑娘才终于淘气了些。哼,等徒弟媳妇肚子里的生出来,从小就长在这边,还有的徒弟愁。   卢太公正要带赵宴平换个地方走走,阿娇突然派了一个小丫头过来,说是端郡王来了,叫赵宴平快过去迎接,小丫头通知完官爷,又跑去知会大少爷、大小姐了。   端郡王便是太子家的三爷,赵宴平的亲外甥萧炼。   堂堂郡王外甥不打招呼自己过来,第一次经历这个的赵宴平心中一紧,下意识地请教身边的恩师:“这,这是否有违礼制?”   卢太公挑眉:“舅舅家里乔迁新居,当外甥的过来贺喜有什么不对?皇城规矩森严,进进出出都得有腰牌,皇城外面自由多了,王爷郡王照样要走亲戚,你当舅舅的,乔迁新居不请亲外甥已属失礼,这会儿还嫌弃人家主动登门了?”   赵宴平无言以对。   卢太公继续道:“别太频繁走动便可,正经八百的喜事该请就请,你不请,反而显得刻意。”   赵宴平受教了,谢过恩师,匆匆往宅子那边去了。   ======   萧炼确实是不请自来。   他也没怪舅舅不请他,舅舅一家进京后谨言慎行,唯恐给住在王府、东宫的他们添乱。以前他还小,懂得也不多,不敢擅自去找舅舅,如今他封了郡王出宫自住,还在户部领了一份差事,不能与舅舅有利益上的牵扯,正常亲戚走动还是可以的。   提前出宫的二哥恭郡王就是他的参照例子,恭郡王做过的,他再分辨分辨,觉得可为就放心去做,有违礼法的他绝不跨雷池一步。   他一来,客人们都识趣地找借口去逛园子了,将宴客厅留给赵家人。   消息传到三进院的女客这边,孟氏直接让女儿薛宁去初锦屋里待着,避嫌。   宴客厅中,阿娇、柳氏最先见到了萧炼。   客人们退下后,萧炼才跪到柳氏面前,要磕头喊外祖母。   柳氏红着眼眶跪下去,抓着他的肩膀不许他磕头,萧炼虽然才十七岁,力气却大,带着外祖母的胳膊磕了三个头,至此,柳氏早已泪流满面。是她先改嫁,才给了二房卖掉女儿的机会,女儿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一丝都不曾怨她,反而还养得外孙们也愿意孝敬她,她哪里配?   “您别哭了,今日家里大喜,您再这样,母亲知道该责怪我了。”萧炼扶起外祖母,笑着道。   阿娇站在旁边帮着劝慰,虽然她也跟着哭了一场。   萧炼想起舅母有孕在身,便将舅母也按在了椅子上,他迅速在对面的一张太师椅落座,免得离得近,惹出两人更多的泪。   婆媳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赵宴平终于带着孟昭、初锦赶来了。   舅甥俩早见过多次,没什么新鲜的,萧炼喊声舅舅,目光就落到了孟昭、初锦身上。   小兄妹上前见礼,孟昭恪守礼节,初锦好奇地仰望这位表哥。   萧炼摸摸初锦的头发,回头对阿娇道:“表妹长得像舅母。”   他身份多尊贵啊,阿娇紧张地嘴也变笨了,结巴两下才道:“像你舅舅才好看呢,我,我不行。”   萧炼笑着垂眸。   初锦撇嘴道:“娘看到表哥都傻了,我是姑娘家,当然要像娘才好看。”   萧炼的目光便投向了自己的外祖母。   他的母亲长得就像外祖母,都很美。   重新落座,萧炼主动说了说东宫里的事。弟弟萧炽文武功课都不错,父王与皇祖父都很喜欢他,妹妹永嘉郡主与初锦同岁,只是小几个月,因为是父王唯一的女儿,比他们兄弟俩还要受宠。兄妹三人都长得很好,母亲也身体安康。   柳氏听得津津有味,后来问了一句:“郡主模样像谁?”   萧炼笑道:“像父王,也像母亲。”   柳氏试着想象,竟毫无头绪,但太子与女儿都是好相貌,外孙女必然也是个小美人,且天生尊贵! 第156章   自家人叙了旧, 总让宾客们在园子里待着也不合适,毕竟才正月初,花草树木都光秃秃的, 再美的园子也没多少赏头。   阿娇、赵宴平重新将宾客们请了回来, 萧炼交给赵宴平招待,阿娇婆媳俩去了后院。   赵宴平默默地观察自己的外甥。   萧炼十七了。   通常这个年纪的少年郎, 虽然个头已经长得跟父母差不多了,但身上多少都带着几分青涩,可一顿宴席观察下来,赵宴平发现萧炼很是稳重, 即便面对卢太公都能应对从容, 不卑不亢,与薛琰交谈时也颇为随和, 仿佛薛琰只是一位年龄相近的公子, 而非他的准妻兄。   赵宴平都自认做不到外甥这样。   那气度,绝非赵家能培养出来的, 皇家的教养真是让人不服也不行。   宴席结束, 萧炼与其他宾客一起离开了, 并未过多停留。   柳氏站在自家门前, 看着外孙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拐出吉祥胡同, 柳氏才恋恋不舍地往里面走。   阿娇安慰婆母道:“娘别着急, 郡王爷说了, 他大婚的时候会给咱们家下帖子,到时候请您过去喝喜酒呢。”   距离郡王大婚还有三个月, 柳氏已经提前紧张上了:“他大婚,邀请的都是皇亲国戚吧, 我去了恐怕失礼,给他丢人。”   阿娇道:“娘这话就不对了,皇亲国戚再亲,有几个能亲得过咱们的,郡王爷请那些人只是礼数,请您才是最真心呢,您若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反而辜负了郡王爷一片孝心。”   柳氏便想开了。   阿娇转而提起要让绣铺重新给一家人做身衣裳,留着去郡王府喝喜酒的时候穿。   赵宴平在后面听着婆媳俩说话,目光始终落在阿娇的脸上。   在宽慰母亲这件事上,阿娇做的一直都比他好。   ======   阿娇说到做到,过完元宵节就替一家大小重新量了尺寸,然后让江娘子带上料子过来,她仔细挑选了几样布料,再把尺寸交给江娘子,让她安排绣娘开始缝制。江娘子一听说这套衣裳是留着去郡王府喝喜酒穿的,自然一万个上心,宁可耽误铺子的生意也得赶着东家一家。   赵宴平、柳氏的尺寸基本不会变了,阿娇的肚子还会长,孟昭、初锦也都在长个头,江娘子特意吩咐绣娘将娘仨的衣裳分别做大一些。   三月中旬衣裳做好了,江娘子亲自送到吉祥胡同,赵宴平不在家,阿娇娘几个分别试了试,除了阿娇的衣裳略显宽松,柳氏与孟昭、初锦的都很合身。   江娘子看着阿娇的肚子笑道:“夫人别急,距离喜宴还有二十日,您这肚子还有的长呢。”   阿娇笑着给了她赏钱。   晚上赵宴平回来,衣裳一穿,同样合身。   阿娇坐在椅子上,指挥赵宴平转了一圈,确认没有需要改的地方,阿娇视线上移,朝着被这绸缎衣裳衬得人也贵气起来的丈夫调侃道:“幸好我遇见赵官爷够早,不然堂堂郡王爷的舅舅,哪里轮得到我来嫁?”   赵宴平笑了笑,一边脱下新衣裳一边问她:“咱们都去郡王府,姑母那边会不会不高兴?”   阿娇道:“姑母巴不得咱们都去郡王府给宁姐儿撑腰,尤其是掀盖头的时候,那么多贵妇人看着,我跟娘在,宁姐儿多少会自在些吧。”   赵宴平点头,夫妻俩躺下后,赵宴平摸摸妻子的肚子,忽然道:“要不要我跟郡王爷说一声,让他善待宁姐儿?”   阿娇立即瞪了他一眼:“你可别多事,好像姑母或宁姐儿托了咱们去向郡王爷提条件一样。我都琢磨过了,婚后他们小夫妻俩天天在一起,郡王爷若是喜欢宁姐儿,不用咱们搀和他也会对宁姐儿好,他若不喜欢,咱们瞎搀和,只会加深他对宁姐儿的厌烦,所以最好就是什么都别管。”   赵宴平只是想表达下他对薛宁的关心,随口提一下,道理他其实也懂。   一旦跟皇家沾边,亲情其实没有什么用,外甥又如何,东宫的太子还是他妹婿呢,可他敢在太子面前摆大舅子的谱吗?还是不是要本本分分地当个臣子,没事看都不敢多看太子。   外甥与薛宁的姻缘,只能看这对儿年轻人自己的缘分了。   ======   春风渐暖,南园的草木返青,一片绿意盎然,迎春、梅花、桃花、海棠次第绽放,阿娇一家这才真正领略了南园之美。   住在如此精致的园子里,阿娇的心情都格外舒畅,每日都要带着女儿去园子里走两圈,听听鸟叫,看看流水。   心情舒畅,时间过得也就快了起来,今日去侯府吃了添妆宴,明日一家人就要去郡王府喝喜酒了。   晚上阿娇有点兴奋,躺下很久都睡不着,问赵宴平:“你说,明日四爷、郡主会不会也去?”   赵宴平说不准。   如果是在民间,兄长成亲这种大事,弟弟妹妹肯定都会在场,但皇家的种种规矩,他到现在也没有摸清楚。   “睡吧,明天就知道了,你身子重,更要休息好。”   阿娇握着他的手,笑着酝酿睡意。   次日一早,一家人就起来准备了,阿娇穿了一件绯色绣花的褙子,便是小腹隆起,仍然艳色灼灼。初锦穿的是草青色的裙子,水水灵灵就像一颗娇嫩的花芽,母女俩站在一起,浓淡相宜。   柳氏穿了一件紫色兰叶纹的褙子,美人老了也是美人,优雅娴静,有种岁月温柔的感觉。   阿娇替婆母检查妆容的时候,忽然在那一头青丝中瞥见一根白发,阿娇心一惊,刚要替婆母轻轻拔掉,仔细一看,那黑发里面竟还有很多。   阿娇眼睛突然一酸,若无其事地走到了赵宴平一侧。   怪她平时只顾关心丈夫子女还有家里的产业,因为婆婆从来都是无欲无求也不给她添什么麻烦,阿娇就忽略了婆母,现在才发现婆母只是容颜依旧美丽,其实早已开始衰老了。   又怎能不老,香云姑娘杳无音信时,便是有沈员外陪着婆母眉宇间也凝结忧愁,后来沈员外去世了,香云姑娘虽然找到了,母女俩却被重重宫墙分隔,只能宫宴上远远地见上一面。婆母衣食的确无忧,心里却没有一日真正的圆满。   “刚刚怎么了?”一家人往外走时,赵宴平低声问妻子道。   阿娇看眼前面的婆母,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赵宴平凝目一看,神色也是一沉。   阿娇偷偷握了握他的手。   岁月使人老,这是谁也逃不过的事,他们做子女的,唯有再孝顺一些,多用心一些。 第157章   端郡王府位于皇城西南侧,从吉祥胡同过去,马车不紧不慢地走,两刻钟就到了。   皇亲国戚是真的多,不提远一些的,便是端郡王这一辈儿的皇孙郡主加起来就有十几个,没成亲的要来,成了亲的带上丈夫、妻子、儿女,赵、薛两家的宴请合起来都比不上郡王府这边热闹,门前车水马龙。   萧炼要预备迎亲,由郡王府的管事负责招待安排宾客。   王府管事显然得了萧炼的吩咐,对赵家一行十分恭敬关照。   阿娇、柳氏带着初锦去了后院。   后院北面的上房便是郡王妃的新房,东西厢房今日都布置成了宴客厅,东厢房坐的全是皇亲,王爷、郡王、公主、郡主府的女眷,西厢房坐着的是外戚们,譬如太子妃的娘家,永平侯夫人以及她的两个嫡子儿媳妇。   谢郢、沈樱夫妻俩还在外面,不过今年年底就打算回来了,不再外放。   永平侯夫人已经五十八岁了,比柳氏年纪大,看着倒比柳氏硬朗,一派当家老夫人的模样,柳氏站在她身边,更像绵。软好欺的姨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个是天生的名门贵女,一个是江南小村庄出来的苦命女子,气势上自然要矮上好几头。   两边都没有与赵家真正结交的亲友,阿娇婆媳俩挑了一张暂且空着的席面,与初锦一块儿坐下了。   人坐下了,永平侯夫人才朝柳氏笑了笑,声音不高不低地道“亲家母身子可大好了?往常邀你出门赏花听戏都赶上你身子不适,咱们两家结亲这么多年,除了宫里遇上,我这还是第二次见你,瞧亲家母这模样,都没什么变化,不像我,都成老太太了。”   柳氏笑了笑,手里攥着帕子道“夫人谬赞了,咱们差不多的年岁,我这也是一头白发了。”   永平侯夫人笑笑,看了眼阿娇的肚子。   阿娇神色恬淡,安安静静地坐在婆母身旁,仿佛并没有察觉永平侯夫人的打量。   小门小户的婆媳俩,永平侯夫人都不屑多说什么。   等周围的夫人们移开视线,初锦才小声对母亲道“娘,你看东厢,那个穿黄裙子的是不是永嘉郡主?”   阿娇与柳氏同时看了过去。   同样是皇亲,席位也分了尊卑,怀王妃、简王妃的席位摆在中间,左侧挨得最近的便是东宫里的女眷了。有世子妃、恭郡王妃,妯娌俩都还年轻,膝下子女年幼,并未带过来,身边只坐了一位穿杏黄裙子、容貌娇嫩新妍的小姑娘,才七八岁的样子。   三人打量对方的时候,小姑娘也朝这边看了过来,视线对上,小姑娘突然绽开笑容,与世子妃、恭郡王妃说了什么,起身朝西厢房这边来了,身边跟着一位宫女。   阿娇三人紧张地站了起来。   来人的确是太子的掌上明珠,太子嫔赵氏所出的永嘉郡主。   萧炼对妹妹的形容没有错,永嘉郡主的确分别继承了太子与香云的优点,黑白分明漂亮动人的桃花眼像极了母亲,飞扬的眉毛与秀挺的鼻梁更像太子。哥哥萧炼一身温润如玉光华内敛,才八岁的永嘉郡主却像一朵灿烂绽放的牡丹,肆无忌惮地昭显着她皇家郡主的尊贵与荣耀。   “是外祖母吗?”   永嘉郡主跨进厅堂,面带笑容进来,看都没看旁人,直接望着柳氏道,眼中一片兴奋与孺慕之情。   她笑得是那么明媚灿烂,笑得柳氏都舍不得落泪,怕吓到这样的郡主。   “臣妇柳氏,拜见郡主。”柳氏笑着拜了拜,心中一片欣慰。   外孙、外孙女都长得这么好,性情也好,足见太子既是个好女婿也是个好父亲,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永嘉郡主双手扶起柳氏,清澈的眼睛一直没从柳氏的脸上离开过,惊讶道“您长得跟我娘可真像。”怪不得哥哥进宫时提起外祖母就笑,这样的外祖母,永嘉郡主也觉得亲切,一见面,就知道她一定会疼爱自己似的。   柳氏只笑,不敢多说,怕一问起女儿,自己就要哭出来。   永嘉郡主看到了外祖母眼中的水色,这泪意让她发慌,是自己说错什么话了吗?   阿娇及时带着女儿向郡主行礼。   永嘉郡主觉得柳氏亲切,是因为外祖母与母亲容貌酷似,面对陌生的舅母,永嘉郡主只觉得舅母长得很美,眉眼温柔,其他的感想就没有了,倒是初锦让她眼前一亮。东宫就她一个郡主,两位王叔家的郡主也是偶尔才进宫,对她没什么真心结交的意思,这个小姑娘应该就是舅舅家的表姐了。   “是初锦姐姐吗?”永嘉郡主开心地问。   初锦点头,轻声喊她郡主。   这边都是长辈,表姐自然觉得拘束,永嘉郡主便邀请初锦随她去郡王府的花园里走一走。   初锦看向母亲。   阿娇当然同意。   小姐妹俩就手牵着手走开了。   阿娇与柳氏重新落座,周围的宾客们直到此时也纷纷移开了视线。   永平侯夫人脸色不太好看,按照礼法,女儿太子妃乃是太子所有子女的嫡母,永嘉郡主若懂事,也该喊她外祖母才是,可永嘉郡主却只朝柳氏献了殷勤,眼中根本没把她以及她带来的两个孙女当回事。   肯定都是赵氏那狐狸精教的。   初锦这一走,就在外面玩了一个多时辰,新娘子要进门了,永嘉郡主才牵着初锦赶了回来,等着看新娘子挑盖头。   女儿没出乱子,阿娇放了心,扫眼小姐妹俩一直牵着的手,阿娇也没叫女儿回自己身边。   待新人进门,并肩坐在新床之上,阿娇不由地笑了起来。   时间过得多快啊,她还记得第一次见表妹时的情景,六岁的薛宁比此时的初锦还要小,结果十余年的岁月就像被风嗖的一样吹了过去,表妹嫁了人,女儿也八岁了。   女官托了金秤杆过来,请郡王爷挑盖头。   萧炼笑着拿起金秤杆,动作稳稳地挑起盖头边缘,手臂往上一扬,盖头便脱离了新娘子的凤冠。   薛宁远远地见过他两面,如今关系不一样了,她飞快地抬眸,对上那张依然陌生却俊美的脸,薛宁心跳加快,紧张地垂下眼帘,至于周围有哪些女眷围观,她根本没心思去看。   看清她的面容,萧炼微微诧异。   薛敖是京官里有名的山匪将军,萧炼见过几次,印象中薛敖浓眉虎目,脸庞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色如古铜,俊朗是俊朗,但一身粗犷之气,实在令人难以将他的女儿往秀美了想。可眼前的薛宁,杏眸雪肤,娇艳美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愣了几瞬,萧炼才听从女官的安排继续行礼了。   新郎官离开去前院敬酒了,阿娇等人也陆续退了下去。   天色渐暗,宴席结束,临走之前,东宫的四爷与永嘉郡主一起跑过来与舅舅一家道别。   这下子,柳氏总算是将长女家的三个小辈都见全了。   赵宴平骑马,阿娇、柳氏带着两个孩子上了马车。   初锦与永嘉郡主相处了一个多时辰,刚刚在宴席上不好告诉母亲祖母,这会儿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原来姐妹俩去花园的时候还遇见了萧炽、孟昭,四个年龄相近的孩子有说有笑的,玩得可高兴了。   等初锦说够了,柳氏才问道“郡主可提到你大姑姑?”   初锦摇摇头,大家光顾着玩了,没提长辈们。   柳氏有些遗憾,却也理解,小孩子无忧无虑,萧炼毕竟年长,才知道她想听什么。   一家人抵达吉祥胡同时,郡王府这边,萧炼也终于跨进了新房。   薛宁紧张地不知所措。   萧炼喝得有七分醉了,哪怕过来之前醒过酒了,身上也由内到外地散发着阵阵热意。平时为人处世再稳重,他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婚前看过教导新郎如何圆房的画册,此时面对着娇艳欲滴的新娘子,脑海中的那些画面仿佛自己动了起来,活色生香。   “都下去吧。”萧炼吩咐道。   丫鬟们都退了下去。   萧炼看向薛宁。   薛宁就觉得现在的萧炼跟挑盖头的萧炼不是一个人,挑盖头的时候他目光清明,这会儿萧炼看她的眼神,分明就是想吃了她。   “您要喝茶吗?”脑袋里一团浆糊,薛宁目光躲闪地问。   萧炼笑了笑,看着她道“去年侯爷回京时,你可曾躲在绣铺里偷看?”   薛宁意外地“啊”了声,“您,您怎么知道?”   萧炼没有回答,反而问道“那日我也去了,你可见过我?”   薛宁低下头,双颊红扑扑的,她当然见过他,还是第一个猜到他身份的,谁让那么多皇孙,他长得最好看?   她羞而不语,萧炼明白了,起身朝她走来,平时清润的嗓音也变得暗沉起来“既然见过,皇祖父赐婚时,你可是心甘情愿?”   薛宁被他问得心扑通扑通乱跳,下意识地往后退,身后就是桌子,往左是床榻那边,往右是门口的方向。   这是两人的新婚夜,她总不能往外跑,情急之下,薛宁垂着脸往床榻那边走去,还不敢走得太快,就慢慢地踱着步子,杏眼瞥着他逼近的身影。一心二用,又太过紧张,突然被过长的裙摆绊到,没等薛宁反应过来,她已经扑到了床上。   丢了这么大的人,薛宁手忙脚乱地要起来,身上却突得一重,那人紧紧地抱着她,急切地亲她的脸。   薛宁更慌了,还有点怕,这样的萧炼,与她想象中的郡王爷不一样。   他长得那么俊美温雅,举止大概也该像书上的翩翩君子,可这时的他,呼吸粗重动作狂野,怎么更像传说中的山匪?   自家的爹爹就是山匪,但薛宁也没见过爹爹这样啊。   当她被迫地转过来面对萧炼,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薛宁忽然懂了,郡王爷一定是喝醉了,才会这般粗野。   薛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顺从地给他亲给他抱,昨晚她还胡思乱想他会不会因为两人的辈分而不喜欢她,如今真的扭滚在一起,薛宁才发现萧炼就像一头强壮霸道的狼,压根没把她当什么表姑姑看。   明明两人同岁,她却只能像只小羊羔任他大快朵颐。   这一晚,薛宁可怜巴巴地给自己的郡王爷丈夫当了三回小羊羔。   最后一回的时候,萧炼才真正地清醒了,不再倒头就睡,而是抱着薛宁,一会儿摸摸她发烫的脸,一会儿摸摸她凌乱的发丝,目光在她脸上来回逡巡。   薛宁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萧炼道“宁宁真美。”   宁宁……   薛宁耳朵都烧了起来,羞得埋到了他怀里。   萧炼非常满意自己的新娘子。   皇祖父刚赐婚时,他想的是看在薛家与舅舅舅母的关系上,他也会对薛宁好,现在娇妻在怀,萧炼才是真心地想对她好,就像岳父对岳母,就像舅舅对舅母,让她开开心心的,不必如太子妃明明心系旁人却被迫嫁给父王,也不必像母亲那样,明明是父王所爱,却因为相见恨晚只能为妾。   他比父王幸运,薛宁也比母亲幸运,倘若这样都不能夫妻恩爱,岂不是辜负了这份幸运?   翌日一早,萧炼又恢复了君子端方的模样,笑着带薛宁进宫给皇祖父、父王嫡母、生母请安。   淳庆帝政事繁忙,简单勉励了一番小两口就让他们去东宫了。   东宫里面,太子、太子妃、太子嫔赵香云以及世子萧炫夫妻、恭郡王夫妻、四爷萧炽、永嘉郡主一起见的夫妻俩。   太子喝过儿子、儿媳妇的茶水,就要去内阁做事,他一走,太子妃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回自己的院子了,让赵香云招待小两口。   萧炫夫妻、恭郡王夫妻纷纷告退。   厅堂里终于只剩下真正的自家人。   薛宁单独与萧炼相处时紧张,这会儿见到婆母赵香云,她反而只剩下感慨,眼眶红红的。   萧炼带走了弟弟妹妹。   赵香云这才问杏眼含泪的儿媳妇“可是老三叫你受了委屈?”   薛宁摇摇头,跪在婆母面前,她心疼地哽咽道“这么多年,您一切可好?舅,舅舅舅母外祖母他们都很想您,以前没法走动,以后您若是有什么话要带过去,尽管告诉儿媳,儿媳替您转达给外祖母。”   赵香云眼圈也红了,摸摸儿媳妇的头,柔声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不过娘在宫里过得很好,回头你见到外祖母了,照实说就是,叫她老人家不用牵挂我,她年纪大了,自己要保重身体,哪里不舒服了就请郎中看看,千万别忍着,把小病托成大病。”   薛宁都记下了。   赵香云又问了问小夫妻俩相处的情形,时候差不多了,就让儿子儿媳出宫了。   当年恭郡王夫妻婚后进宫请安,太子嫔张氏只单独招待了小两口两刻钟,如今轮到她,她也不能超了。 第158章   年轻的小夫妻都是初尝情事滋味儿,自然新婚燕尔,萧炼陪薛宁回门时,面对岳母也表现地文质彬彬。   孟氏欣慰,但也只是一时。   赵香云是她身边唯一嫁进皇家的女子,孟氏旁观着柳氏的思女之情,她都跟着心里不是滋味儿。如今轮到她的女儿,孟氏担心地可多了,担心女儿糊里糊涂触犯了皇家的规矩而不自知,担心萧炼将来会一堆小妾女儿不得已跟人争风吃醋,担心太子登基后,萧炼卷入下一轮的皇储之争,女儿跟着提心吊胆。   为人父母,大概活着一日,就要为子女操心一日吧。   可女儿已经出嫁,她担心也没有用,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女儿四月里出嫁,北疆丈夫的书信便一封接一封地送了过来,询问她启程的日子。   孟氏心烦意乱地给薛敖写了一封回信,让他别再写信了,等侄女这胎生了过了满月,她自会动身。   孟氏这封信是四月下旬寄出去的,薛敖收到时已经是五月下旬,看完妻子所写,薛敖就开始巴巴地盼望侄女早日生个大胖小子或大胖闺女,母子都平平安安的,如此妻子才能放心地来北疆与他团聚,夫妻俩再来个金风玉露一相逢,小别胜新婚什么的。   阿娇去年十月诊出喜脉,当时已经怀了一月有余,按照郎中的推测,她该六月初生。   当年生初锦的时候是三月底,阳光明媚,不冷不热的刚刚好,这次赶到六月酷暑,那才叫辛苦,天气热,孕期体虚更容易觉得热,赵宴平提出买冰放到屋里,阿娇虽然手里握着一千多两银子,可她舍不得破费。   冰是真正的权贵人家才用的稀罕东西,她与赵宴平都是穷苦出身,江南更热的地方都住了十几年,怎么到京城就娇气起来了?再说,赵宴平是个清官,为了省笔墨炭火钱还在淳庆帝那里挨了板子,整个京城都知道赵家节俭,这会儿为了她破例买冰,传出去人家会怎么说?   总之,阿娇就是不许赵宴平买冰。   白日她歇晌,便让小丫鬟在旁边摇扇子吹凉,晚上赵宴平亲自给她擦遍身子,席子也擦过,再扇扇风,也便能睡着了。   六月初五这日早上,天阴沉沉的,阿娇担心会下大雨,让赵宴平别骑马了,坐马车去大理寺。   赵宴平道“这么点路,坐什么马车,我走过去就是。”   夫妻俩真是比着低调行事。   阿娇说不过他,让小丫鬟去取了一把桐油伞。   赵宴平接过伞,看看她的大肚子,再次强调道“若发动了,派人去知会我,近日大理寺还算清闲,你不必担心耽误我的差事。”   这话他都说过好多遍了,阿娇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你快去吧。”   赵宴平无奈地摇摇头,拿着伞走了。   孟昭要去官学读书,老子不坐马车,阿娇让陈敬赶车送孟昭去,本来是想父子俩顺路一起坐车的。   孟昭出发前,也看了看母亲的肚子。   阿娇笑道“放心吧,娘一点感觉都没有,今天不会生的。”   孟昭点点头,走了。   初锦跟着女先生在二进院的家塾读书,趁着早上还算凉快,柳氏陪着阿娇去南园逛圈。   走走停停,湖面上忽然出现了几圈涟漪,柳氏仰面,等了会儿,果然有细细的水滴落在脸上。   “下雨了,咱们回去吧。”柳氏扶住儿媳妇道。   因为雨还小,倒也不用着急,阿娇感受着那随着雨水吹来的丝丝凉风,笑着道“娘,初锦就是下雨的时候生的,说不定这孩子也会赶在今天生出来,正好凉快,让我少出点汗。”   柳氏道“那敢情好,你自己留意点,肚子疼了马上派人去请产婆。”   阿娇点点头。   一路回到三进院,外面的雨终于变成了毛毛细雨,婆媳俩一起坐在窗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常。   “这胎若是个小子,就让叶福、叶贵给他当玩伴。”翠娘送了一次吃食过来,等翠娘走了,柳氏便提起了翠娘的双胞胎儿子,小兄弟俩今年四岁了,吃得好长得壮,虎头虎脑的,看着真讨人喜欢。   阿娇心想,婆母还是想抱孙子的吧,不过若真生了男娃,婆母的提议倒是不错。   吃了东西,阿娇困了,去屋里睡觉。   春竹守在旁边给她摇扇子。   清清凉凉的,阿娇做了一个梦,这个梦还稀奇,竟然梦到了去世多年的赵老太太。赵老太太还是记忆中的模样,赚了钱就高兴,不如意了就给她摆脸色。梦里头一家人还住在武安县城,因为她要生了,婆母与赵宴平都很紧张她,还买了几只鸡等着生完给她炖汤补身子。   赵老太太就不高兴了,指着她的肚子道“生儿子给你喝鸡汤,再生女儿,鸡蛋汤你都别想喝!”   阿娇直接给委屈醒了。   醒了阿娇就喊翠娘过来,让翠娘今晚杀只鸡,她不但要喝鸡汤,还要吃鸡肉。赵老太太都死了,她生儿子生女儿都轮不到老太太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阿娇没与婆母提这个梦,晚上窝在赵宴平怀里,她委屈巴巴地讲了出来。   赵宴平心想,如果老太太还活着,大概真的能做出这种事。   “没事,你喜欢鸡汤,明天咱们继续喝。”赵宴平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道。   阿娇才不要“吃得太油腻,孩子大了不好生。”   赵宴平道“这几天就生了,喝顿鸡汤也长不了多少。”   阿娇哼道“谁知道呢,说不定小家伙更喜欢在我肚子里待着,月底才肯出来。”   赵宴平想了想,揶揄道“那姑父该不高兴了。”   想到北疆还在盼着姑母的可怜姑父,阿娇扑哧笑了出来,结果这一笑,就感觉肚子不对劲儿了。   好在有过一次经验,短暂的慌乱后,阿娇保持卧躺的姿势,让赵宴平赶紧去安排。   赵宴平往她那边一摸,床褥都湿了一块儿,立即跳下炕,一边匆匆披上外袍一片往外面跑。   巧的很,今晚仍然在下雨,且是风雨交加还带着雷鸣闪电,赵宴平安排好下人就来抱阿娇去西边的耳房。因为羊水破了,不能再走动,阿娇就老老实实地在炕上躺着,柳氏指挥丫鬟们各行其是,一转身见儿子脸色铁青焦虑地走来走去,柳氏奇怪道“上次也没见你吓成这样。”   赵宴平没敢当着阿娇的面说,出来才担忧道“上次羊水没破,这次……”   柳氏安慰儿子道“没事,二胎生的快,你不用怕。”   赵宴平也不想怕,但他管不住自己,好几次去外面看产婆到了没。   等产婆匆匆赶来,见到一脸冷峻站在屋檐下的赵大人,银色的闪电咔擦闪过,照得赵大人跟索命的鬼差似的,产婆都要吓死了,幸好洗了手进屋发现赵夫人的情况并无危险,应该能给赵大人交个好差,产婆才冷静了下来。   二胎生的确实快,初锦是晚上发动次日清晨才出生,这次阿娇疼到子时,产房就响起了婴孩嘹亮的啼哭。   是个小少爷。   听到产婆的报喜声,阿娇竟然有一丝遗憾,怎么就让赵老太太如愿了?   不过孩子毕竟是自己辛辛苦苦怀了十个月才生出来的,管赵老太太怎么想,她该疼还是疼。   忙乱过后,大家该休息的去休息,赵宴平守在阿娇身边。   他精神很好,仿佛还想再陪阿娇说说贴心的话,阿娇困了,在男人低沉的声音中睡了过去。   赵宴平就在旁边守了她一晚。   第二天阿娇睡醒了,就见他穿的还是昨晚的那身衣裳。   窗外的雨还在下,阿娇看看自己的男人,心头一片宁静。   一早吩咐下人去镇北侯府报了喜,赵宴平就去大理寺了,中午的时候又跑到理国公府,请卢太公给自家老三赐名。   卢太公听徒弟这胎得了儿子,起名的热情就淡了,摸着胡子想了想,当场就给赐了一个“老大叫昭,老二就叫吧,喧也好听,不过跟太子以前的亲王封号冲撞了。”   赵宴平在心里念了几遍“赵”,念着念着就成了“找房”。   他真心觉得这名字既不如孟昭好听,也不如女儿的初锦有各种美好的寓意。   但谁让妻子怀孕的时候自家确实一直在物色新宅呢,他还间接为了这小子挨了一顿板子。   找房就找房吧,赵宴平行礼朝恩师道谢,并希望恩师过两日赏脸去家中给儿子贺洗三。   卢太公兴致寥寥地应了。   家里俩重孙子,他对男娃真没什么稀罕的。   傍晚回到家,赵宴平跟阿娇说了老太公赐的名。   阿娇一听老太公是顺着她给孟昭起的“昭”起的老三的名字,挺高兴,随即打听“”的深意。   赵宴平看眼里面睡着的儿子,苦笑道“没什么深意,纯粹是部首一样,恩师对这孩子没有对初锦那么上心。”   阿娇顿时也哭笑不得起来,并替刚出生的儿子捏了一把汗,姐姐满月的时候有小金猪收,如今看老太公的态度,儿子大概收不到小金猪了。   到了赵满月的时候,卢太公还是送了礼,客人们走后,阿娇迫不及待地拆开卢太公的礼物,就看到一把金光闪闪的弹弓,连皮绳都给配好了!   阿娇笑得肚子疼。   赵宴平看到这礼物,眉头皱了起来。恩师什么意思,平时总嫌卢俊、卢仪兄弟俩淘气,怎么还给自家孩子送弹弓了,这是鼓励儿子调皮捣蛋吗?   “收起来吧,别给哥儿看见。”赵宴平嘱咐阿娇道。   不用他说,阿娇也是这么打算的。   阿娇母子平安,小赵也长得白白胖胖,孟氏放了心,这就准备动身北上了。   出发之前,孟氏来了一趟吉祥胡同。   “阿娇,姑母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才回来,你表弟他们夫妻俩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姑母是一点都不担心,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宁姐儿。你们与郡王的关系不一样,平时你帮我留意留意宁姐儿,若她犯了错,你及时提醒提醒她,千万别让她任性妄为,遭了郡王爷的厌弃。”   孟氏叹着气道。   阿娇明白姑母的意思,握着姑母的手道“您放心,若宁姐儿受了什么委屈,我也会尽量开解她,郡王爷那边能劝的我也会试着劝劝,郡王爷一直都很敬重宴平,多少还会给我点面子。”   孟氏想听的就是这个,然而阿娇真的说了,孟氏反而摇摇头,神色复杂道“算了,你只管盯着宁姐儿,郡王爷那边什么都不用说。”   阿娇看了难受,轻声道“您真是的,就不能往好了想吗,现在郡王爷对宁姐儿多体贴,您安心去找姑父,别在这儿说晦气话,说不定您刚到北疆,宁姐儿那边就传出好消息了呢。”   孟氏笑道“真那样就好了。”   这一笑,心情也好了起来,回府收拾收拾行囊,孟氏终于在薛敖的千盼万盼中出发了。 第159章   卢太公对小赵昉的喜欢的确不如他对初锦, 初锦小的时候,卢太公经常抱小丫头,轮到赵昉, 卢太公摸摸男娃的脑袋就算稀罕过了, 虽然过年的时候他给孟昭、初锦、赵昉的压岁红包一样重,可除了还什么都不懂的赵昉, 大家都看得出卢太公最偏心初锦,包括他对卢俊、卢仪兄弟俩,也是看了就皱眉,一脸不待见的样子。   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 六月里赵昉抓周, 七十六岁的卢太公很给面子的来了。   阿娇存心哄老太公高兴,将当年她送赵宴平的那套《卢太公断案集》搬了第一本出来, 取代了寻常孩子启蒙书放在了抓周的红布上。   “嫂子是想昉哥儿变成第二个老太公吗?”沈樱笑着道。   去年年底, 沈樱就与谢郢搬回京城了,谢郢在户部做郎中, 五品文官, 前途大好。沈樱一边经营铺子一边照看谢子衡、谢绵绵兄妹俩。她的婆母永平侯夫人年纪大了, 没精力再与沈樱斗, 就算有精力, 沈樱也不怕她啊。   永平侯是常年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不搀和家里女眷们的明争暗斗, 他年纪大了, 也从官场退了下来,没事就去外面遛鸟垂钓, 过得优哉游哉。   阿娇看着炕上的小儿子,再看看半眯着眼睛的卢太公, 笑道:“昉哥儿能学会他爹的本事我就知足了,可不敢妄想他能与师祖爷爷比肩。”   这马屁拍的好听,卢太公瞥眼赵宴平,笑了起来。   卢太公的孙媳妇梅氏却不乐意了,瞪着阿娇道:“什么师祖爷爷,是师祖老太爷,你别想给昉哥儿抬辈分,他长大得跟俊哥儿他们称兄道弟的。”   大人们说话,小赵昉穿着一条红兜兜坐在炕上,谁说他就看谁。   初锦周岁时会跑会跳说话也很利索了,赵昉就不如姐姐,走路还摇摇晃晃的,说话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叫,小脸蛋倒是像极了赵宴平,长大定是个俊俏少年。   “开始吧。”赵宴平开口道。   阿娇就哄儿子去抓样喜欢的东西。   赵昉选择了爬行,从这头爬到那头,再爬回来,最后停在《卢太公断案集》前,试图用一双藕节似的小胳膊将师祖老太爷的书抱起来,抱不动,赵昉小手拍拍那书的封面,低着头煞有介事地翻了起来,明明是倒着翻的,他仿佛能看懂一样,看完左边的再看右边,然后继续翻。   卢太公看小赵昉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赵宴平甚是欣慰,若儿子真有这份心,他至少不用担心儿子长大会变成纨绔。   这边赵家正热闹,永平侯府突然派了人过来,说是永平侯夫人突然昏迷,请三夫人快回去。   沈樱与永平侯夫人自然没什么婆媳情分,可早上她出发前带着孩子们去与永平侯夫人辞别的时候人还好好的,除了不高兴看见她并无任何异样,怎么突然就昏迷了?   沈樱很吃惊。   侯府下人解释道:“好像是打了个盹儿,起来的时候突然就栽下去了。”   赵宴平皱眉,这症状,与老太太的中风之症倒是很像。   也不仅仅是赵老太太,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容易得这病。   “你快回去瞧瞧吧。”柳氏催女儿道。   沈樱明白,这就跟宾客们辞别,带着一双子女匆匆打道回府了。   姻亲家里出了这种事,哪怕平时不太对付,赵家的喜宴氛围也低迷了下去。   卢老太公悠悠地叹了口气:“年纪大了就是这样,多活一年都是阎王爷赏的,阎王爷想起你来了,派小鬼来请你,管你名门寒户有钱没钱,该走就得走,谁也别想磨蹭。”   梅氏小声道:“人家只是昏迷,您说这话,传出去被侯夫人听见,人家不得恨您?”   卢太公瞪眼睛:“我说我自己,关她何事?”   阿娇肃容道:“说您自己也不行,您长命百岁,我还指望您教昉哥儿本事,您别想躲懒撇下我们。”   两个小媳妇一起瞪他,卢太公哼了哼,不再说了。   吃完宴席,宾客们走了,阿娇一家就一心等永平侯府的消息。   黄昏的时候,侯府派人来报丧,永平侯夫人没了。   ======   永平侯府为亡故的侯夫人设了灵棚,亲朋好友都去吊唁。   阿娇一家也去了。   谢郢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带着妻子、儿女皆穿孝衣跪在灵前,谢郢的两个兄长嫂子都在哭,谢郢神色沉穆,并无眼泪,倒是沈樱,提前在帕子上抹了辣椒水,熏得眼睛红红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必须做出样子来。   阿娇也在帕子上做了手脚,稍稍落泪就可,流的太多,旁人也不信。   柳氏看着永平侯夫人的棺木,难过说不上,却有一种同命相连的低落。她只比永平侯夫人小了三岁,现在永平侯夫人走了,她还能活多久?   一家人吊唁结束,在侯府下人的引领下去往旁边的待客厅,刚走开没多远,侯府门外突然传来宫人的通报,太子陪太子妃来吊唁了。   阿娇、赵宴平、柳氏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旋即跟着周围的宾客一起跪了下去。   阿娇、赵宴平都规规矩矩地低着头。   柳氏没忍住,偷偷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太子、太子妃。   太子一身黑袍,并未戴孝,太子妃一身白色孝衣,一步一步端端庄庄地走向灵棚,苍白的脸上静静挂着两行清泪,哭得无声无息。   太子妃在灵棚前磕了三个头,上了香,与永平侯、三个弟弟说了些劝慰的话,这就随太子走了。   母亲过世,未出嫁的女儿要服三年重丧,出嫁的女儿只需服一年便可,嫁入皇家的女子同样如此,然而能被太子陪着回来吊唁已属皇家开恩,拜一拜就要走了,不可多加逗留。   看着太子与太子妃、世子夫妻的背影,柳氏簌簌地落下泪来。   太子妃都只能如此,等她走的那一天,女儿可能宫都出不了吧?   找回女儿这么久,除了那十九日,她再也没有与女儿说上一句话,就为了再说一句话,她也要好好活着,活到太子登基活到女儿封妃,活到有资格进宫给女儿请安那一天!   ======   永平侯夫人下葬不久,柳氏病倒了。   赵宴平请了京城名医来替母亲诊治,名医为柳氏检查过后,神色颇为凝重,将赵宴平夫妻俩叫出去,说柳氏病在肝脏,不是一年两年了,只是以前年轻显不出多大的症状来,现在年纪大了,病发如山倒。   名医开了一副药方,嘱咐柳氏按时服药,调理好了再活五六年都没问题,如果她继续这样郁结下去,也许两三年,也许一两年,谁都说不准。   赵宴平送名医出去,阿娇一个人在侧间哭了很久,还回自己屋里补了妆,掩盖住发红的眼圈,才敢进去看婆母。   她的妆容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柳氏笑笑,轻声问道:“郎中怎么说?你告诉我,还省着我自己胡乱猜测。”   阿娇一下子又哭了起来。   赵宴平回来了,柳氏便问儿子。   赵宴平虽没哭,眼睛也是红的,将名医的话如实告诉了母亲。   柳氏想了想,笑道:“还有五六年,挺好的,能看见昭哥儿娶媳妇,或许也能送初锦出嫁。”   赵宴平突然离开这边,去窗户那里站着了,背对着她们。   阿娇难受,哭着问婆母:“娘,您到底在牵挂什么,您虽然见不到香云,可出嫁的女儿不都这样吗,嫁的近了一年能回几次娘家,嫁的远了可能好几年才见一面,您知道香云在宫里过得好不就行了,郡王爷他们也都很好,您有什么放不下的?”   柳氏苦笑。   她不是放不下,她是后悔。   如果她当年没有改嫁,女儿就不会丢,就不会在尼姑庵受那么多苦。女儿现在过得再好,她都忘不掉尼姑庵那个师太说的每一句话,日日夜夜的针扎折磨,她没见到,可她想的出来,每次看到初锦,就想到女儿这么大的时候过得是什么日子,她经常梦见那画面,梦见女儿在尼姑庵哭着喊娘。   如果她没有改嫁,沈员外也不会因为要护着她而与亲儿子产生隔阂,最后落得活活被气死的下场。   这都怪她啊。   柳氏也想开解自己,也想活个长命百岁,每年进宫请安的时候多陪陪女儿,也让儿子多做几年官,别因为她的死连累儿子像谢郢三兄弟一样,都得辞官守孝。人家永平侯府在京城的根基深,守完三年孝肯定还能官复原职,儿子完全是靠自己一路拼到这个位置的,真辞官三年,宫里的贵人还能想起他吗?   可这些她都不能说,说出来只会让儿子儿媳难受。   “都是以前没找到香云的时候落下来的病根,现在咱们家日子过得这么好,我哪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快别哭了,郎中不是开了药方,娘老老实实吃药,别说五六年,再陪你们八年九年也不成问题。”   柳氏笑着对儿媳妇道。   阿娇不信,自从永平侯夫人出事,婆母就没了精神,肯定是藏着什么心事。   柳氏只好解释道:“娘是害怕了,怕自己时日不多,毕竟我跟她年岁相当。”   阿娇连着呸了两口:“年岁相当的人多了,也没见同龄的人都约好一起去那边,远的不提,老太公比您大了二十岁,身子骨照样硬朗,这么一个大寿星在身边,您干什么去跟短寿的比?”   柳氏笑道:“好好好,娘知道错了,以后娘就跟老寿星比,行了吧?”   阿娇哭得鼻子都红了。   柳氏看看儿媳妇,再看看那边站着的儿子,心里缓缓提起了一股精神。   她真的要努力活得长久一些,现任大理寺卿蔡歧也是六十岁左右的老骨头了,哪天蔡歧干不动了,儿子必会升上去,等儿子替她请了新诰命,她便能多给儿子儿媳赚一份诰命的钱,四品诰命都有一百八十八两,三品的只会更多。   郭兴抓了药,翠娘立即煎好端过来,名医开的药确实好用,柳氏连着喝了三顿,气色便好了起来。   虽然这药只是治标不治本,但柳氏又能下地走动了,逛逛园子或是逗逗孙子,瞧着跟没事人一样,阿娇、赵宴平看在眼里,心中也舒服一些。   八月里,端郡王府传来喜讯,薛宁怀上了。   这消息令柳氏精神一振,想到长寿的卢老太公,柳氏也让儿子找来一套五禽戏的打法,每早兴致勃勃地练了起来。   一个人练没劲,阿娇又忙着管家,柳氏便约了左右邻居家的两个老夫人,一起在南园边上练。   南园风景好啊,那两个老夫人别提多愿意了。   阿娇见三位长辈练得开心,就让绣娘给三人做了一身一模一样的衣裳,如此练起来就更好看了。 第160章   薛宁一直等自己这胎稳了,才写信告诉北疆的父母。   孟氏收到女儿的家书时都快过年了。   儿媳生孙子的时候她就想回京城,薛敖嫌团聚时日短不许她回,这次轮到女儿,孟氏说什么都要返京。儿媳妇生,她不在身边没关系,因为亲家母就在京城,能抚慰儿媳妇的紧张,女儿人在郡王府,亲家母在东宫拘着,她不去怎么行?   薛敖好劝歹劝,哄了媳妇陪他过完正月十五,才恋恋不舍地安排侍卫送媳妇回京。   “等宁姐儿坐完月子你就回来,人家是郡王府,你当岳母的天天过去不合规矩。”站在马车窗边,薛敖再次强调道,而且还搬出了孟氏管教他的那套说辞。   几个侍卫守在远处,听到这话都忍着笑。   孟氏瞪了他一眼,一把年纪了,夫妻这么久,至于还这么黏糊吗?   薛敖看出了媳妇的嫌弃,威胁道“你不回来,我就纳几个小妾给你当妹妹!”   孟氏直接将帘子放了下去,吩咐车夫出发。   薛敖站在路边,北疆的寒风吹得他心都跟着凉,儿女都成家了,有妻子有丈夫疼,媳妇倒好,不专心陪他,还惦记着去带孙子外孙。侯府、郡王府都那么多下人,哪轮得到她?没准回家还要被儿媳妇嫌弃,何必呢!   埋怨归埋怨,薛敖还是骑马追上去,继续送了孟氏几里地,才半路折了回来。   孟氏进京都二月中旬了,回府第二天就去端郡王府看女儿。   薛宁产期在四月,这会儿肚子已经鼓起来了,见到母亲她很高兴,又说表姐、柳氏每个月都来看她两次,分享了很多孕期产后的经验,宫里也派了经验丰富的嬷嬷过来照顾,她一切都好,叫母亲不必担心。   孟氏看着女儿越发娇艳的脸,不担心女儿的身子,悄声问另一桩事“你怀了这么久,郡王可有往房里添人?”   薛宁甜蜜道“没有,郡王爷不贪那个,平时差事都够忙了,近来皇上龙体又欠安,别说他没那个心思,就是有也得忍着。”   孟氏惊道“皇上龙体欠安?”   薛宁收敛笑容,点点头。   淳庆帝六十七岁高寿了,本朝都没几个如此长寿的皇帝,人到了这把岁数,身体大小问题都显露出来,像卢太公那样颐养天年整日乐呵呵地或许老得还慢一些,淳庆帝政事缠身,哪有一日真正的清闲?   “有御医调理着,倒也没有大问题,说是春耕时还要巡游京郊呢。”薛宁笑着道。   孟氏放了心,自家是普通老百姓,皇上如何都没什么关系,可现在自家与皇家结了亲戚,有些事情就不得不关心了。   母女团聚过了,从郡王府出来,孟氏直接去吉祥胡同看侄女一家了。   赵家除了去年柳氏病了一场需要定期服药调理,一切也都还好,赵宴平差事时忙时闲,阿娇管家已经十分熟练,操心不多。孟昭在官学的文课始终第一,乃一家人的骄傲,十岁的初锦开始学女红了,暂且还看不出来有没有继承阿娇的天分,不过小模样倒是出落得越来越美。   唯一令阿娇、赵宴平头疼的就是虚三岁的小赵。   自从小赵抓周的时候抓了那本《卢太公断案集》,卢太公对这个徒孙一改嫌弃之色,开始格外稀罕赵起来,或是他来吉祥胡同,或是让赵宴平抱赵去理国公府。赵宴平没空陪儿子玩破案的游戏,卢太公有空,弄得小赵最喜欢爬山下水,阿娇一个不留神,儿子就不见了踪影。   阿娇不停地数落儿子,孟氏抱着唇白齿红的小赵,却是越看越喜欢。   等赵跟翠娘家的两个小伙伴出去玩了,柳氏拉着阿娇去屋里说话,说着说着突然戳了下阿娇胸口。   阿娇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姑母。   孟氏笑,凑到侄女耳边道“你这都生过俩孩子的人了,还都是自己喂的,看着怎么还这么挺,怪叫人羡慕的。”   阿娇脸色涨得通红,扫眼内室的帘子,才小声对姑母解释道“这些原来我也不懂什么,生完初锦的时候,秋月给我讲了一堆道理。她说女子只要怀孕,无论喂不喂孩子,那里都会松垂一些,想要维持,得勤加按摩。”   阿娇曾经进过青楼,没来得及学什么闺中秘书就得以归良,秋月却是从小被人当瘦马调教。瘦马个个色艺双绝,比一些青楼头牌会的更多,这些地方也都是为了取悦男人才开的,对如何保养女子的肌肤、身材深有研究,据说宫里娘娘们的保养秘方也多是来自民间。   秋月私下给她介绍这手法的妙处时,只说了这手法对维持身材的妙用,没提男人什么的,阿娇自己猜到了。以赵宴平的为人,阿娇不担心他去外面鬼混,但学了这手法,既能保持自己的美丽,出门做客穿衣也好看,又能把自己的男人迷得晕头转向,那她为何不学呢?   有时候她累了想偷偷懒,便使唤赵宴平帮她按,那家伙嘴上没说什么,但阿娇看得出来,赵宴平很乐意替她效劳。   想到纱帐中的画面,阿娇羞答答地垂着脸。   孟氏第一次听说这种道理,眼神发亮地问“怎么按?”   都是女子,又是再熟悉不过的姑侄俩,阿娇便压下难为情,细细地将秋月传授给她的手法教给了姑母。见姑母学得那么认真,阿娇红着脸道“您,您跟姑父还这么热乎呢?”   孟氏脸也红了一些,热乎是热乎,但她不是为了那莽汉学的,戳了戳阿娇的脑袋,她笑着解释道“我是想学会了,回头教给宁姐儿,宴平老实,不管你挺不挺他都不可能动那花花心思,郡王爷可未必。”   阿娇懂了,嘱咐姑母道“那,那您教的时候就说是您自己悟出来的,别提我也别提秋月。”   孟氏又戳了戳她。   自己悟,薛敖那山匪头子也值得她琢磨这个?   四月里,薛宁生了,是个哭声秀秀气气的小姑娘。   孟氏有些遗憾,阿娇旁观郡王爷外甥萧炼,发现萧炼挺喜欢小丫头,并无嫌弃之意。   也是,小夫妻俩都年轻,就算盼着儿子,以后也有的是机会。   洗三的时候薛宁没与阿娇说什么贴己话,到了孩子满月这日,薛宁行动如常精神也好了,单独将阿娇拉进了房间,神秘兮兮地关上门,这还不够,又将阿娇拉到了后面的净房。   阿娇彻底被她弄糊涂了“到底出了何事?”   薛宁双颊通红,眼睛往阿娇胸口瞄。   阿娇隐隐猜到了,心想难道姑母还是提了她?   毕竟是表姐,比表妹多吃了几年盐,阿娇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疑惑地看着薛宁。   外面都是宾客,薛宁没有太多时间,她咬咬唇,小声问阿娇道“表姐,我娘教了我一套手法,说是坚持练下去能,能让这里如少女一般,你,你的那么好,是不是我娘也教了你?”   阿娇目光微闪,点头道“嗯,是姑母教我的,还挺管用,你别害羞,该练就要练,别以为请了乳母自己就没事了,不信你去看看那些请乳母的官家妇人,年纪轻的时候不明显,上了年纪该松还是松。”   薛宁终于信服了,扭捏道“我今晚就练起来。”   姐妹俩又在屋里待了会儿,脸色都恢复如常了,这才走了出去。   因为提到了身材,晚上趁赵宴平沐浴的时候,阿娇关上门,一个人站在半人高的西洋镜前照来照去。她天生肤色白,一直用着小姑子送的好胭脂,没人的时候又坚持练秋月传授的手法,穿着一层薄纱睡衣站在这里,那身段至少阿娇自己觉得很是好看。   她货真价实地在这里搔首弄姿,门板突然被人推了一下。   阿娇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忙系好睡衣,快步过去开门。   来人自然是赵宴平。   屋里灯光柔和,赵宴平进来便看到了妻子通红的脸,他扫眼里面,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不禁奇怪道“为何关门?”   阿娇哪里肯说,重新将门关上,就去炕头躺下了。   她处处透着古怪,偏偏赵宴平又是有了疑惑便要解惑的性子,看着颇有几分羞意蜷缩在被窝里的妻子,赵宴平心中一动,留着灯上了炕,扯开阿娇身上的被子,将人按平,就开始盯着她的睡衣看。   阿娇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你看什么呢?”   赵宴平挑开她的睡衣,盯着她的小衣问“又做新的样式了?”   好巧不巧,阿娇今日确实换了一件新的兜兜,没什么花样,只是好看,赵宴平却有自己的理解,低下来就开始亲了。   他明年就要四十了,进入传说中的不惑之年,白日里看着越来越有官威越来越内敛稳重,尤其在孩子们面前更是一派严父之态,但每当到了夜里,他在阿娇面前,就仿佛仍然是武安县的那个二十四五的赵宴平,有着一身用不完的力气。   阿娇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姑父薛敖,姑父都五十多了,仍然那么黏姑母。   “等你五十了,还会这么喜欢我吗?”   侧脸搭着他宽阔的肩膀,阿娇杏眸迷离地看着桌子上的灯火,断断续续地问道。   赵宴平托着她,不假思索道“会。”   阿娇笑,随口开了一句玩笑“就怕那时候,你已经没了现在的力气。”   没力气再花样百出。   赵宴平顿了顿,下一刻,他突然抱着阿娇朝炕沿那边去了,转眼就站到了地上。   阿娇惊慌地环着他的脖子“你做什么?”   赵宴平沉声道“趁现在还有力气,做点费力的。” 第161章   在京城过了中秋,孟氏便在薛敖的催促下回北疆去找他了。   孟氏并不担心薛敖会给她找几个小妾当妹妹,不过夫妻多年,经常因为战事一分开就是年,现在儿女各自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小家,孟氏私心里也更想多与丈夫在一起,夫妻吵吵闹闹地做个伴。   阿娇送别了姑母,到了九月,宫里出了一件大事。   早朝朝会上,淳庆帝突然吐血,昏厥在了龙椅上。   文武大臣们都慌了,太子与高公公等人迅速将淳庆帝抬回寝殿,召来太医诊治。   太医们忙乱一番,都束手无策,六十七岁的淳庆帝寿数已尽,什么灵丹妙药都没用了。   到了黄昏,昏迷半日的淳庆帝终于醒了,眼中有些神采,却是回光返照之症。   太子、怀王、简王率领皇孙小辈们跪在前面,大臣们跪在内殿之外,门敞帘悬,臣子们倒也能看见、听见里面的情形。   太子跪在最前方,就在龙榻之前。   四十二岁的太子不能说多年轻了,但也算是正当壮年,淳庆帝睁开眼睛,最先看见的就是太子。等视线从太子脸上移开,注意到殿内殿外的一片,淳庆帝便明白了。   淳庆帝笑了笑。   他自然是没活够,可生死有命,纵使帝王也无可奈何。   该安排的都安排了,太子也靠谱,唯一没完成的,便是今天朝会上议论的事吧。   淳庆帝就论那件事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太子眼中含泪,握着淳庆帝的手道“儿臣知道了,父皇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您告诉儿臣,儿臣定会替您完成。”   淳庆帝笑道“父皇能做的都做了,你登基后,做个明君,朕便无愧祖宗百姓了。”   太子更咽“父皇放心,儿臣会以父皇为鉴,绝不敢有一日懈怠。”   淳庆帝点点头,最后扫眼那些熟悉的面孔,缓缓闭上了眼睛。   先帝驾崩,新帝登基,臣子与百姓守三个月国丧。   先皇后死的时候阿娇并无悲伤,就安安心心地在家中待着,这次换成淳庆帝,想到淳庆帝对姑父、赵宴平的一路赏识,淳庆帝白送给自家的好宅子,犒赏给她的诰命夫人与两笔赏银,阿娇心里便颇不是滋味儿。   先帝葬入皇陵那日,阿娇与其他臣妇跪在街头,看着送葬仪仗渐渐远去,飞舞的初雪雪花打在脸上,阿娇眼角也湿湿凉凉的。   只是当这场初雪融化,阳光重新照遍京城,那丝怅然与伤感也消失在了心底。   太子登基后称宣和帝,处理完先帝的丧事,宣和帝一边处理政事,一边颁布了几道旨意。   几乎都是后宫、皇嗣们的册封。   太子妃谢氏封为皇后,太子嫔张氏封德妃,太子嫔赵氏孕育两子一女,端柔贤淑,封贵妃。其他无子妾室或为昭仪或为贵人。   皇长子东宫世子封雍王,赐住宣和帝潜邸,恭郡王、端郡王分别升恭王、端王。   四皇子、永嘉公主年少,在宫里分别赐了宫殿。   别的赐封都好说,皇后嫡子、前东宫世子居然只封了亲王,而不是直接封太子,此诏一出,顿时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储君关乎社稷根本,一些臣子纷纷请求皇上立太子,宣和帝直接将先帝抬了出来,先帝第一次立太子,太子福薄早丧,后来先帝直到六十多岁高龄才再立太子,也没见朝廷生乱、江山不稳。   群臣哑口无言。   这是朝堂,后宫之中,新一任的谢皇后第一次与她的丈夫产生了争执。   这也是两人成亲之后的第一次争执。   其实早在夫妻俩还住在宣王府的时候,宣王就不再去宣王妃的屋子里睡了,他先不去的,宣王妃也从未有过怨言,更不曾使手段争抢宣王的宠爱。所以现在身份变了,谢皇后想与宣和帝争吵,也得特意来宣和帝的乾清殿求见。   人来了,宣和帝也能猜得到她要说什么,示意刘公公带着小太监们出去。   “为何当初肯封炫儿为世子,今日却不封他做太子?”看着龙椅上早已长成壮年男子的宣和帝,谢皇后尽量神色平和地问道。   宣和帝看着她,同样平静道“各个王府侯府,世子都只立嫡长,只有储君之位,当立贤者。”   谢皇后目光变冷“炫儿哪里不贤?”   能问出此话,已是心中有了怨恨,宣和帝垂眸,继续批阅奏折,余光中见那华服身影迟迟不动,似乎非要等他的答案,宣和帝才淡淡道“朕十五岁封王,三十四岁得封储君,先帝英明,仍耗时近二十年才能确定储君人选,朕才登基,自认也要花个十余年才能摸清皇子们的才能秉性。倘若炫儿德才兼备远超底下的兄弟,该是他的,朕也定会给他。”   男人说得轻松,谢皇后却露出一丝苦笑。   不想给就是不想给,何必说那么多,他心里装着赵香云,让赵香云生了两个儿子,占了皇子的一半,非要挑最贤德的皇子,也是赵香云的儿子们的机会更大。何况他的心若偏了,故意将能彰显才德的差事交给他偏心的那个儿子,旁人还有何机会?   “储君如此,皇后也该如此,那你为何还要封我为后,不去封你最喜欢的那个女人?”谢皇后讽刺地问。   从嫁给这个男人开始,她唯一的指望便是生个儿子,再让儿子做太子,坐上那本该属于表哥的位置。她从不与宣和帝添什么麻烦,无论他宠爱哪个女人她也不去争风吃醋,就连他不来自己的屋里,她也无动于衷。   可是现在,她终于等到他当皇帝自己做皇后了,宣和帝竟然不给儿子应有的储君名分?   谢皇后无法再保持自己的冷静。   宣和帝笑了笑,抬头看她“因为你我是先帝赐婚,你不犯错,朕没理由改立他人,你若实在不想做皇后,自己递个把柄给朕,朕自会成全你。”   谢皇后突然脸色雪白。   她做皇后,儿子至少有个中宫嫡子的名分,将来还有很大可能争取那个位置,她若犯错自己放弃了,儿子便彻底与皇位无缘。   再看重新批阅奏折的宣和帝,谢皇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并非什么君子王爷,这么多年他从不强迫她侍寝也不试图逼她让出正宫的位置,不是因为他尊重她心有所属、敬重她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而是因为他眼里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从始至终,他都把自己当成先帝姑母送他的一个摆设而已。   先帝所赐,他不能轻易损坏,所以他只能等,等她自己先坏了烂了,在他眼前消失。   “我若死了,让位给她,你会封炫儿吗?”   浑身发冷,谢皇后跪到他面前,苦涩地问。   宣和帝冷声道“前朝是前朝,后宫是后宫,朕还是那句话,谁贤立谁,炫儿若贤,你是死是活都没关系。”   谢皇后明白了。   她擦掉眼泪,回了凤仪宫。   过了几日,皇长子雍王进宫请安,谢皇后屏退下人,单独交待儿子一定要做个贤王,办好父皇交给他的每一样差事,更要管好自己管好身边之人,不要让言官、大理寺抓到任何把柄。   雍王已经二十七岁了,这个年纪还很年轻,可惜雍王眼中早已没了争抢什么的锐气。   看着对他充满期待的母后,雍王麻木地问“母后既然盼着我坐上那个位置,为何不早早争取父皇的宠爱?您觉得三弟四弟的可能更大,不就是因为贵妃深受父皇宠爱,您就没想过,如果您早早得了父皇的宠爱,贵妃比您晚进府那么多年,可能根本没有她生下三弟四弟的机会?”   谢皇后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看着雍王“你是怪母后没能得到你父皇的宠爱?”   雍王摇头,耷拉着肩膀跪在那里,声音低沉地道“母后心有所属,却被迫嫁给不爱之人,一生困在这宫里,儿子只心疼母后。儿子不怪母后不争,只是想求母后别再逼儿子去争,您心里都没有父皇,让儿子如何理直气壮地去与二弟三弟四弟争?就算父皇从未因为您的态度冷落儿臣,可儿子自己难受,儿子明明是父皇的儿子,您与皇祖母却一直把我当那人的儿子养育,儿子,儿子真的没脸去争。”   雍王心疼母亲,也敬佩父亲。   如果他的王妃心里装着别人,他根本做不到父皇的冷静。   母后不爱父皇,所以不争宠,父皇不爱母后,所以专宠旁人。   他们谁都没错,唯一错的,就是母后不该盼着他去做那个人。   “母后,儿子在宫外一切都好,您安心照顾自己,不用再替儿子操心了。”   雍王磕个头,转身退下了。   以前他小,他住在母后身边,无法逃离那种囚笼一般的日子,现在他搬出皇宫了,可以随便在京城走动,可以陪着王妃子女游山玩水,雍王很知足了,什么储君不储君的,让老二去与老三、老四争吧,他不搀和。   跨出门口的瞬间,风迎面吹来,雍王精神一振,双肩都比刚刚挺得更直。   谢皇后看得清清楚楚,视线模糊,突然落下泪来。   她想要的,母亲不给她,逼着她嫁给她从来没有正眼瞧过的一个瘦弱皇子。   她一边怨着母亲,一边却开始自以为是地替儿子图着她认为最适合儿子的位置,不知不觉间,她变成了第二个母亲。   是继续强求儿子,还是放手让儿子自己去选择?   可这么大的事,又岂是一念之间可以决定的。   谢皇后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出来。 第162章   先帝的国丧解除时, 马上也要过年了。   民间喜气洋洋,如淋了三个月的冬雨终于见到了暖阳,百姓们纷纷出门置办年货。   宫里, 宣和帝为了缅怀先帝, 今年就不办宫宴了,大年初一大臣、命妇们进宫拜个年就是。   进宫给女儿请安, 柳氏盼这一日盼了不知多少年,女婿还是王爷时她不敢想,女婿做了太子,她敢想了, 可是这一盼也盼了太久太久。   这日一早, 柳氏天不亮就起了,换上难得能穿一回的御赐的四品诰命朝服, 再让丫鬟给她仔仔细细描眉梳妆, 提起精神,打扮了半个时辰, 柳氏才算满意, 去前面与儿子儿媳汇合, 再带上家里的三个孩子, 一起进宫去了。   赵宴平还是骑马, 阿娇婆媳俩与三个孩子坐马车。   每逢过年便长一岁, 孟昭十四了, 芝兰玉树的少年郎安静内敛, 气度却平和温润,仿佛他只是喜静, 并非拒人千里。   初锦也变成了十一岁的小姑娘,在家里或许有些小脾气, 出门在外她很懂事,并未擅自去挑帘子往外瞧。   只有虚四岁的赵昉,对从未去过的皇宫充满了好奇,总想探出脑袋瞧瞧到了没有,一刻也不想在椅子上稳稳地坐着。   阿娇威胁儿子:“再乱动,我告诉你爹了。”   赵昉正要离开椅子的小屁股就又坐稳了,瞄眼窗帘,听着外面的马蹄声,父亲冷峻严厉的面孔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脑海。这个家里,赵昉最怕的就是父亲。   小男娃终于老实了下来。   赵宴平骑马走在一旁,里面的声音他自然听到了,对比一直懂事的老大,赵宴平既头疼小的,也心疼大的。他看得出来,老大的懂事是因为孩子知道他不是养父养母亲生的,就像阿娇在舅舅家的时候,在他身边做妾的那两年,因为怕被抛弃,所以从不敢犯错。   赵宴平突然敲了敲窗。   初锦坐在这边,闻声挑开了窗帘。   赵宴平扫眼赵昉,严厉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孟昭脸上:“长兄如父,弟弟淘气你为何不管,一直让你娘操心?”   这是孟昭记事起,父亲第一次训斥他。   少年郎脸色通红。   阿娇心疼坏了,正要在丈夫面前维护儿子,赵宴平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又训了赵昉一顿:“再不守规矩,以后你都不用出门,在家闭门思过罢。”   说完,赵宴平放下帘子,摆正坐姿看向前方。   赶车的陈敬偷偷回头瞥了眼,就见官爷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陈敬立即缩回了脖子。   车内,赵昉耷拉着脑袋,因为哥哥陪他一起挨训了,兄弟俩同命相连,赵昉就巴巴地看向哥哥,想看看哥哥是不是像他一样害怕父亲。   孟昭也是有点怕的,可当他看到弟弟清澈的眼睛,又在那双眼睛里看到那般明显的害怕,孟昭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弟弟淘气,父亲经常教训弟弟,他在一旁看着,既觉得父亲过于严厉了,又很是羡慕,如果哪天父亲也那么教训他,才说明父亲真正将他当亲儿子看了,而不是只有夸赞与肯定。没想到,今天父亲就训了他一顿,还说长兄如父,让他管教弟弟。   短暂的害怕后,孟昭笑了,摸摸弟弟的脑袋,他低声道:“以后要听娘的话,不许再惹娘生气。”   赵昉眨巴眨巴眼睛,再看看瞪着他的母亲,乖乖点点头。   皇城到了。   一家人下了马车,在宫人的引领下直接前往贵妃的长春宫。   柳氏觉得“长春”这殿名很好,四季如春,就像花园里的花一样,一直都开得灿灿烂烂的。   到了长春宫,赵家众人才发现宣和帝也在,帝王与贵妃一左一右地坐在主位椅子上,端王一家四口、四爷与公主分别陪在父母的身旁,和乐融融的。   柳氏也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女儿。   上次离得这么近的时候,女儿才二十五岁,依然娇艳如十几岁的小姑娘,十二年流水般淙淙淌过,如今女儿也是当婆婆当祖母的人了。   柳氏忍着泪,跪下去向帝王、贵妃请安。   赵香云以前在宫宴上见到母亲,都笑得像毫无思念一样,就算此时只有一家人,但因为宣和帝在,正常情况下赵香云也能忍。然而离得近了,将母亲头上的白发、脸上的皱纹、胭脂也难掩饰的憔悴看得那么清楚,赵香云睫毛一垂,两行清冷便落了下来。   宣和帝陪她见家人是想表达自己对她、对赵家的重视,此时见她哭也哭得克制,分明还是在拘着自己,他叹口气,找个借口先行离去了。   他一走,赵香云便扑过去将母亲扶了起来,趴在柳氏的肩上泣不成声。   宫人们早都退了下去,阿娇与薛宁一起将母女俩扶到内殿,然后退了出来,让母女俩单独叙旧。团圆对普通人家来说并不难,便是出嫁的女儿,逢年过节也能回娘家聚聚,只有嫁进皇宫的女人,一辈子或许都不可能再回娘家住。   赵宴平、阿娇等人坐在外面,都能听到里面断断续续传出来的哭声。   阿娇、薛宁、初锦、永嘉公主都红着眼圈,时不时擦擦泪。   赵宴平、端王、四爷萧炽、孟昭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有赵昉与端王家里的小郡主面面相觑。   小郡主去年四月里出生,现在还不会走,坐在端王爹爹怀里懵懵懂懂地观察众人。   赵昉很快就对小郡主失去了兴趣,问父亲:“爹,我娘她们为何哭了?”   赵宴平没理儿子。   孟昭朝弟弟摇摇头,示意他不用问。   端王吩咐弟弟萧炽、妹妹永嘉公主:“表弟表妹难得进宫,你们带她们去花园逛逛。”   几个小辈们便出去了,就连王府里的小郡主也被乳母抱着陪在一旁。   孩子们走了,端王看向自己的舅舅。外祖母的病他早知道了,但舅舅不许他告诉母亲,不想让母亲担心,可外祖母这两年憔悴的那么快,今日进宫,怕是瞒不过母亲的眼睛。   赵宴平垂着眸子,不发一言。隐瞒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让母亲进宫,可母亲与妹妹盼这一日都盼了那么久,就算母亲不来,妹妹也会猜到母亲出了事。   不知过了多久,赵香云将母亲留在内殿,她单独出来了,直接问兄长:“大哥,娘得了什么病?”   赵宴平抿唇。   赵香云看着他道:“你不说,我这就传太医。”   赵宴平无可奈何,只好如实道:“两年前娘病了一场,请京□□医诊治,说是肝脏出了问题,这两年母亲的药没断过,每隔两个月也会请名医诊脉。当年名医说,如果母亲休养地好,还能再活五六年,否则……”   赵香云泪如雨下:“否则什么?”   赵宴平看向窗外,红着眼睛道:“否则一两年都是问题。”   赵香云身形一晃,一两年,两年已经过去了,那母亲还剩多久?   兄长不敢看她,赵香云便去看嫂子。   阿娇想到年前那位名医的话,低着头哭,并未注意到她的眼神。赵香云正要走过去,萧炼神色沉重地走过来,扶住母亲道:“娘,外祖母心中有结,解不开,可能熬不过今年了。”   不论是京□□医,还是宫里的太医,他都请去替外祖母诊治过,但太医们也没办法治好外祖母越来越严重的病,只能想办法缓解外祖母的痛苦,让人活得舒服一些。   赵香云不信,不信自己盼了这么久的团圆,只盼到母亲病重的噩耗。   她推开儿子,吩咐宫人去传太医,然后重新去了内殿。   外殿一片沉默。   太医来了,正是太医院最擅长治肝病的那位,也是被端王请出宫替柳氏诊治过的那位,一见柳氏,太医已经猜到了这边的情况,在贵妃娘娘的要求与希冀下,太医宛如初次诊断般细细询问了一遍柳氏的情况,最后跪在地上,沉声说出了他的预测。   柳氏最多还能活一年,若中间染上别的病,连一年都难。   “没事没事,娘都五十八了,算长寿了,能看到你们兄妹三个成亲生子,能抱到孙子孙女外孙,娘这辈子知足了。”   抱住痛哭不止的女儿,柳氏一边哭一边笑道。   赵香云笑不出来。   除了子女,父母便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亲人,父亲早亡,母亲与她失散快二十年,相认后又分隔两地,现在她终于成了妃子,有资格召见母亲进宫说话,为何老天爷要让母亲生这种病,不肯给她多几年的时间孝敬母亲?   听闻贵妃这边传了太医,宣和帝匆匆赶了过来。   阿娇、薛宁试图分开母女俩,柳氏也想推开女儿,赵香云抱着她不肯松手,连皇帝丈夫也不能让她想起那些规矩礼法。   她不要母亲走,不想这一面便是最后一面。   宣和帝才经历过丧父之痛,他与父皇好歹一直朝夕相处,自己的贵妃却没有那个机会。   当日宣和帝便下诏,称贵妃之母病重垂危,贵妃少时未能在母亲面前尽孝,现特许贵妃回赵家奉养母亲十九个月,以全孝道。   历朝历代,都没有哪个后妃能有如此恩赐,可就算有了,恐怕也没有哪个后妃会把回家孝敬父母、与皇帝丈夫分开一年半、失宠一年半当成赏赐。   从贵妃娘娘的私心讲,她想陪母亲走完最后一段路,皇帝给了她,这是莫大的恩赐。   但那些不满贵妃的人,反倒乐见其成她出宫,然后盼望宣和帝会在这十九个月里宠幸新的美人。   所以,没有不满贵妃、赵家的臣子指使同派的言官去反对宣和帝此诏,零星一两个认为此举不合皇家礼法的,被宣和帝用孝道一压,言官们也了话说,毕竟他们虽然找不到前例,可他们也找不到第二个自幼与父母失散、一分就是十九年的苦命后妃。   就这样,赵香云以贵妃之名,布衣素面地回了赵家。   她并未在赵家住满十九个月,因为当年六月,柳氏便因多病齐发,在儿女孙辈们的陪伴下含笑而逝。   贵妃大恸,宣和帝亲至赵家吊唁,陪贵妃跪灵一夜。 第163章   身为朝廷官员, 母亲病逝后,赵宴平便写了一封辞官丁忧的折子。   本朝武将可以免除丁忧只放百日丧假,文官没有这个规矩, 宣和帝准了赵宴平的丁忧折子, 并赐下五百两治丧仪金。   赵宴平叩谢皇恩。   有些事早在母亲病重的时候赵宴平已经计划好了,赵家的根在江南的武安县城, 母亲肯定要与父亲合葬,正逢酷暑,一路南下带着棺木不方便,所以赵宴平为母亲安排的是火葬。   人活一辈子, 几十年哀愁喜乐, 最后都在一把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丧礼结束,赵宴平带上母亲的骨灰, 正式携家人登船南下。   京城的新宅、生意都得有人打理照料, 阿娇将郭兴、翠娘都留下了,郭兴负责看守宅子, 翠娘虽然没有什么事, 可她现在是叶家的媳妇, 孩子们也都在京城, 阿娇不想让翠娘与家人一分就是三年。这次回江南守丧, 阿娇便只带了陈敬、巧娘、春竹以及女儿身边的丫鬟双桃。   行李有很多, 主要就是一大家子主仆的衣物、赵宴平爷仨要看的书, 赵宴平、赵昉还好, 孟昭再过几年也要下场考科举了,耽误不得。   这一通忙乱下来, 等到上了船,心里激荡的悲伤也沉淀了下去, 只剩缅怀与思念。   六月底出发,赵家一行抵达江南时已是八月初,街头巷尾处处飘散着淡淡的桂花香。   赵宴平决定先回县城的宅子。   十几年没住人了,老宅院子里长满了荒草,连屋顶墙头都有零零星星的几簇。   阿娇还在车上就看到了这景象,不禁心生感慨,她十八岁跟随姑母进京,现在都三十二了,一晃十四年过去,没想到还有再回江南的这一天。   门口到了,几辆马车相继停了下来。   赵宴平率先跳下车。   此时将近晌午,街上没什么大人,只有几个孩子趁家里饭菜未熟在门口玩耍。   赵家隔壁的朱家门前也有两个孩子,两个男娃,大的七八岁,小的四五岁,模样依稀能看出阿娇舅舅朱昶的影子。   两家早就断了来往,来往的那两年也充满了各种不快,赵宴平并未多看那两个孩子,转身,先后扶了孟昭、初锦、阿娇下车,最后再将小赵昉抱了下来。   孟昭、初锦、赵昉不约而同地看着老家破旧的木门,那门板都长青苔了,铜锁上锈迹斑斑,这样的画面,让在狮子巷住过的孟昭、初锦都震惊不已,更不用说生在吉祥胡同先帝御赐新宅的赵昉了。   “爹,咱们家以前这么穷吗?”赵昉不敢相信地问。   阿娇快速瞪了一眼儿子,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赵宴平笑了下,摸摸儿子的头,再对孟昭道:“初锦是姑娘,不用干活儿,你们兄弟俩今日都得帮忙除草。”   孩子们都大了,是时候教导兄弟俩吃苦了,免得一直都长在富贵窝,将来稍有不顺便承受不起。   父亲有命,孟昭立即点头,赵昉还没有吃过苦,看着墙头绿油油的杂草,还觉得这差事应该挺好玩的。   就在这个时候,朱家院子里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谦哥儿礼哥儿,进来吃饭了。”   两个孩子瞅瞅赵家这边,见阿娇盯着他们看,兄弟俩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扭头跑了进去。   阿娇心情复杂地看着舅舅家的宅子。   当年沈樱与婆母进京之前给赵宴平写过一封家书,说表哥朱时裕没熬过那场病死了。表哥死前早与董碧青和离,那两个孩子绝非表哥的骨肉,莫非是表妹朱双双招婿入赘后生的?可刚刚院里那道女声,似乎并不是朱双双的声音。   阿娇不想舅母表妹,却想知道舅舅朱昶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陪你过去看看?”赵宴平见她盯着朱家门口,走过来道。   阿娇点点头。   孩子们先进去参观老宅了,阿娇与赵宴平来到赵家门前,不等夫妻俩叩门,里面朱昶听儿子们说赵家门前有马车,还有一位特别美丽的夫人,朱昶激动地就往外赶,等阿娇夫妻俩过来的时候,朱昶人已经在院子里了。   阿娇记得,舅舅今年该是五十四岁,经历了当年的丧子之痛,舅舅大概会很憔悴,没想到眼前的舅舅一身细布长衫,衣冠齐整,看起来儒雅宽和,虽然发间也有了些许灰白痕迹,但精神竟然很不错。   阿娇意外地看着舅舅。   朱昶却不太敢认门外的外甥女,那白皙娇嫩的脸蛋,清澈如昨的杏眼,瞧着仍然是十七八岁的模样,可外甥女明明都是三十出头的妇人了,京城再富贵,怎么可能一点都没变?   就在这时,朱昶看到了赵宴平。   四十岁的赵宴平比当捕头的时候瘦了白了,同样看着年轻俊朗,但他脸上的严肃与威严,一下子就让朱昶确定了他的身份。   “阿娇,真的是你吗?”朱昶激动地问。   阿娇点头,又哭又笑的:“多年不见,舅舅您身子可好?”   朱昶笑道:“好好好,舅舅很好,不劳你挂念,对了,你们不在京城,怎么回来了?”   为何回来……   阿娇心疼地看向赵宴平。   赵宴平已经能够平静地提及母亲的丧事了,垂眸解释道:“家母去世,我们回乡守丧。”   朱昶笑容一僵,他与柳氏没见过几面,没什么交情,只能说些节哀劝慰的话。   三人站在门前,堂屋里一个三十六七的妇人走了出来,她系着围裙,身旁跟着刚刚那两个孩子。   阿娇面露惊讶。   朱昶脸色微红,低声解释道:“当年,当年你表哥病逝,你舅母深受打击,没几年也去了,她是我给你娶的新舅母,那俩孩子也都是你表弟,我给他们取名谦、礼,就希望他们谦和守礼,别再长成你表哥那样。”   阿娇明白了,怪不得舅舅气色这么好,原来是老夫娶了少妻。   前舅母金氏那样对她,阿娇连虚伪客套一下都没有,直接恭喜舅舅膝下又有了子嗣,远远地朝新舅母行个礼,阿娇出于好奇,打听了下表妹朱双双。   朱昶叹道:“双双啊,我本来是想她招个赘婿的,可她不愿意,闹死恼火非要嫁出去,我也没办法,只好随了她的意。因为你舅母,县城一带没有人想娶她,我托了媒人走动,才在三十里地外为她结了一门亲。你舅母死后,她就很少回来了,我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阿娇点点头,没有再问。   朱昶想请外甥女一家来家里吃午饭,阿娇笑着拒绝了,这么多人,舅舅家里的饭菜肯定也不够吃,夫妻俩已经派了巧娘去买些熟食回来,晌午凑合一顿。   简单地叙了旧,夫妻俩就去自家忙活了。   一番收拾,再添置新的床被等物,忙到后半晌,这旧宅总算能重新住人了。服丧期间夫妻不能同居一屋,赵宴平就带着孟昭、赵昉住东屋,阿娇与初锦娘俩睡西屋。一共四个下人,陈敬睡一间倒座房,巧娘、春竹、双桃住一间,挤是挤了些,倒也能凑合。   翌日,一家人去赵家祖坟安葬母亲。   赵宴平带着孟昭,亲自在父亲的坟墓旁起了一座新坟。   赵父、赵老太太的坟有赵家二房帮忙照料,都挺体面的,然而人活着的时候没受过二房的好,现在二房做这些面子活儿,赵宴平毫不领情,二房的人闻讯赶来想要帮忙,也被赵宴平黑着脸撵走了。   早在妹妹丢失那年,赵宴平已经断了两家的关系,后面能兄妹团聚是妹妹命大,与二房毫无关系。   闲人们都走了,赵宴平安葬好母亲,带着阿娇与孩子们一起给父母、祖母磕头。   爹,儿子不孝,这么多年才回来看您,娘这几十年过得不容易,您别怪她改嫁,在那边好好待她吧。   娘,儿子知道您可能更想葬在沈伯身边,可沈家的儿孙不待见您,儿子还是将您葬在父亲身边更放心,以后儿子尽量多带昭哥儿他们过来陪您。   祖母,您都看见了,往后阿娇就是您正正经经的孙媳妇,您看可还行?不行孙子也没办法,孙子心里就装得下她一人,您要怪就怪孙子,别怨阿娇,多替阿娇祈祈福,保佑她比孙子更长寿,这是对孙子好,不然她若先走了,孙子也活不长。   那些生离死别之苦,赵宴平真的受够了,长辈们故去他没办法,唯有善待还陪在他身边的人。   看眼阿娇与她身旁的孩子们,赵宴平依次给爹娘祖母磕了三个头。   母亲已经入土为安,从今以后,他会继续做个好丈夫、好父亲,竭尽所能庇佑他们平安。 第164章   赵宴平虽然丁忧了,可他这两年真没享受过多长时间的清闲。   当年他刚离开武安县的时候,还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件事,想着他一个小小的捕头,查案再厉害,到了京城那种地方,毫无根基,都有多大出息?   可一年年过去了,通过南来北往的客商带回来的消息,本地官员、百姓便听说了赵宴平那一桩又一桩的大事,什么长兴侯府的绣娘案,宣王侧妃的身世案,轰动全朝的荆州焚尸案,以及他的各种姻亲关系、先帝盛宠。   十几年不短,但对于一个不入流的捕头小吏来说,只用十几年就升为了正四品京官,十几年可就太短了,多少正经进士拼命半辈子都未必有这造化,武安县的赵捕头赵宴平就做到了,不但如此,人家妹妹还成了宫里最受新帝宠爱的贵妃娘娘!   别的官员丁忧要担心守孝结束后能不能官复原职,他赵宴平有贵妃娘娘撑腰,官复原职简直是铁板钉钉的事!   所以,当赵宴平一家搬回武安县,就跟天上的神仙下凡似的,武安县一带的老百姓们都想来赵宅门前看看传说中的四品京官、本朝贵妃娘娘的亲哥哥。除了看热闹的,还有遇到冤情求诉无门跑来希望赵大人帮忙管一管的,更有大小捕头甚至周围的知县遇到疑案悬案跑来求赵大人帮忙指点迷津的。   最开始只有百姓们来,官员们更讲究礼数,不敢打扰赵宴平服丧,但当他们发现赵宴平对待百姓挺客气,光坐在家里现场都没去就帮忙澄清了几桩冤案,知县、捕头们便也不客气了,三天两头就有人过来叩门,大到知县带来的杀人案,小到街坊间丢鸡丢鸭丢鹅的案子,赵宴平能帮都帮。   为此,赵宴平还在家里搭了两个棚子,前院的棚子给他接待百姓、官员用,后院的棚子给孟昭、赵读书用。   除了无偿替人破案解难,赵宴平还在城外买了两亩地,每到春种秋收或中间该除草的时候,他就带着孟昭、赵去地里做事,穿上粗布衣裳戴着草编的帽子,俨然真的农夫,倒是将肤色晒黑了一些,当捕头时的那些健壮肌肉也通过种地给种了回来。   他替百姓排忧解难,阿娇主要就是照顾一家人的起居了。   初锦不小了,阿娇要教女儿算账、管家、女红、人情往来等等,光这些就占了阿娇的大半时间。赵就完全交给赵宴平了,孟昭是孙辈,守完一年丧期后就去了本地的官学,跟着这边的先生读书。江南多才子,虽然小县城的官学肯定不如京城,但据孟昭说,这边的先生们各有风采,他一副受益匪浅的样子。   阿娇、赵宴平对科举都不怎么了解,既然孟昭觉得不错,那应该就没什么问题,少年郎虽然年纪轻,现在却是家里名符其实的最有学问的人,赵宴平也就律法相关的书读得多一些,肚子里的墨水早被儿子超了过去。   在这种平淡又充实的日子里,二十七个月倏忽间就过去了。   朝廷召赵宴平回京任大理寺少卿的起复文书送到赵家时,正是气候宜人的九月,江南天蓝水清,桂花仍旧散发着缕缕清香,流水穿过小桥再从门前流过,年轻的公子小姐们在游船上欢声笑语,美好的像一卷江南风景画。   阿娇既想回京去看她的亲朋好友们,又有些不舍这些熟悉的景象。   回城倒也不急,赵宴平先带一家人去了扬州府,拜祭岳父岳母。   阿娇早已记不得父母的模样,看到那两座荒凉的坟墓,她竟然也没有什么泪流,就带着女儿站在旁边,看赵宴平熟练地拔草修整墓地,直到赵宴平跪在父母的墓碑前,自陈委屈她的那些地方,阿娇才突然心中一酸,低头拭起泪来。   她少时命苦,后来遇到赵宴平,才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甜,什么叫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爹,娘,女儿要去京城了,不能时常回来探望你们,但你们放心,女儿过得很好,以后也会更好。   秋冬北上是逆风,官船在运河上飘飘浮浮快两个月,终于在腊月初到达了京城。   谢郢、沈樱夫妻俩带着一双儿女来接他们了。   寒风呼啸,岸边冷飕飕的,大家简单叙了旧,便快速上了马车。   孩子们上了一辆,赵宴平、谢郢上了一辆,阿娇与沈樱坐在一起。   沈樱与阿娇聊的是家长里短,谢郢与赵宴平聊的是京城的官场形势。   谢郢笑着对赵宴平道“别看你才离京三年,这三年里官场可是换了一大批面孔。”   宣和帝登基,作风处事自是与先帝不同,倒也分不出哪种理政的方式更好,简单来说,先帝在位时间太长,心性养得更包容,哪怕一个臣子没什么本事,但只要没有大过,看在臣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淳庆帝也愿意继续用这种臣子。   宣和帝就不一样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皇帝也一样,急着实现自己的抱负,急着开展早有筹谋的一批改革,守旧派的臣子们不想改,只想继续吃老本一心求稳,那自然成了宣和帝的绊脚石,于是就在赵宴平离开京城的这三年,宣和帝大刀阔斧地铲除了一大串绊脚石,屡屡提拔新官上任。   “还有,你我这种小白脸在先帝那里很吃香,当今圣上却是不吃那一套,政绩是唯一考核标准。”谢郢摸摸自己才留不久的短须,揶揄道。   赵宴平正色道“本该如此。”   他也并不认为自己当初深受先帝赏识是因为这张脸。   算上之前他替嫡母守孝,谢郢已经有五年左右没与赵宴平坐在一起闲聊了,见赵宴平这么正经,谢郢偏要开开玩笑,端详赵宴平片刻,他故意道“上次你进京,是黑脸变成了白脸,这次怎么又变黑了,莫非你在江南都听说皇上不待见小白脸了,便故意晒黑了自己?”   赵宴平扯了下嘴角“孩子们都快谈婚论嫁了,你还……”   谢郢打断他道:“孩子们在场咱们是长辈,现在车里只有你我,我自然要率性而为。”   赵宴平摇摇头,无话可说。   马车轻轻颠簸了一下,谢郢挑帘看看窗外,见路上没什么行人,他才朝赵宴平靠近一些,并拿出一把大冬天根本用不上的折扇打开,挡住脸对赵宴平道“你这次进京,时机还真是不巧,大理寺接了一桩棘手的案子。”   赵宴平挑眉,等着他继续。   谢郢不再卖关子,低声道“皇上登基时,追封生母潘贵人为恭仁太后,封恭仁太后之弟潘海为西亭伯。你可能不知道,自恭仁太后的父亲过世后,潘家男丁再没有考中进士者,也就没了官身,皇上封潘海为西亭伯,完全是想给恭仁太后体面,是看在舅甥的情分上。”   赵宴平点头,京城的那些国公爷侯爷伯爷,有的是靠祖上功劳得封的,有的纯粹是因为与皇家的姻亲关系,多半都是历代太后、皇后的母族,空有爵位,能不能当官还要靠家中子孙的本事。现在宣和帝登基了,赐个爵位给母族舅舅很正常。   谢郢继续道“西亭伯五十多岁了,膝下只有世子潘锐一个儿子。先前潘家败落,潘锐屡试不第,靠宫里有个皇子表哥的关系得以娶了冀州名门庄家女为妻。那庄氏给潘家带去了一笔嫁妆,靠嫁妆支撑了一家人的生活,还给潘家生了两个儿子。皇上登基后,潘家一家进京享福,庄氏进京时还好好的,今年十月却突然染了急症暴毙而亡。”   赵宴平皱眉“此事有蹊跷?”   谢郢颔首“庄氏娘家在冀州,西亭伯府刚传出丧迅时,京城诸人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没过几日,庄家人进京吊唁,庄氏的父亲、兄长突然在丧礼上指认潘家杀妻,跟着就抬棺去顺天府报案了,因为关系到皇亲国戚,此事直接交给了大理寺。”   大理寺的官员赵宴平很了解,看着谢郢道“庄氏尸身还在,是突然急症暴毙还是被人谋杀,安排仵作都能查出来,放到大理寺也是小案,难道到现在还没定案?”   谢郢道“仵作说,庄氏是被人用枕头捂死的,定是他杀,但凶手到底是潘锐还是庄氏身边的下人,或是潘府其他人,蔡大人才审到一半,突然心疾发作不得不回府休养,据说都吐血了,短时间是回不来了。大理寺右少卿曾永硕也迟迟审不出结果,百姓们听说你要起复了,都盼着你进京破案呢!”   赵宴平沉默了。   凶手选择用被子捂死这种势必会留下证据的作案手法,足见对方并没有仔细筹划,以大理寺的本事,无需派出蔡歧、曾永硕都能破案,结果这两人一个心疾发作回家了,一个拖了快两个月都没查出真凶,其中必有隐情。   什么隐情?   凶手若是潘家下人,提出来问罪就是,没什么可顾忌的,能让蔡、曾二人一个托病一个甘愿被百姓骂无能也不敢直接问罪的,整个潘府只有西亭伯父子。   “大理寺迟迟无法破案,皇上怎么说?”   谢郢苦笑“皇上什么都没说,只让大理寺继续查。”   赵宴平便明白了。   如果宣和帝明确摆出他会大义灭亲的姿态,蔡、曾二人岂会推搡拖延,定是看出宣和帝想保潘家,两人才各自找了借口。   谢郢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斟酌吧。” 第165章   有郭兴、翠娘、陈恺夫妻照料打理,吉祥胡同的宅子依然干净雅致,宛如主人从未离开一样。   翠娘带着府里的下人守在门前,看到车队过来,翠娘就笑开了,马车还没停稳她就跑了过去。   “夫人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这么美!”   “官爷怎么晒黑了?”   “哎呦,大少爷长这么高了啊,姑娘,这是姑娘?”   当大小主子们一个个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翠娘的一张嘴都快不够用了,夸完这个夸那个,最后在初锦这里打了结巴。要不怎么说女大十八变呢,才三年过去,当初一脸稚气的小姑娘已经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待嫁大姑娘,那杏眸雪肤,不禁让翠娘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小娘子。   翠娘看初锦看得入神,就跟没见过似的。   赵不高兴了,问她“你怎么不夸我?”   翠娘哈哈笑,立即又夸了一顿小少爷。   寂静了三年的赵府,这一日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一家人舟车劳顿,肯定都想先休息休息,谢郢一家四口在这边吃完午饭便告辞离开了。   孩子们确实都累得不行,洗个热水澡就去歇晌了。   上房这边也烧了热水,水兑好了,阿娇先洗的,洗完来到东次间,就见赵宴平坐在朝南的椅子上,不知在想什么。   阿娇走过去,直到她停在了赵宴平面前,赵宴平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看到只穿了一身绸缎中衣的阿娇,刚出浴的她带着一身的花露清香,娇嫩的脸颊透着浴后的艳丽绯色,那杏眸含着几丝幽怨,似乎在怪他的心不在焉。   赵宴平喉头一滚。   他与阿娇已经快三年没同房了,母亲刚去世时他自然没有那个心思,后来伤感淡了,有了心思,却因为夫妻俩各自带着子女分房睡,根本没有机会,有机会他也必须忍着。回京一路都在坐船,夫妻仍是分房,如今阿娇香喷喷地站在他面前,就算有再多的烦心事,赵宴平也想。   阿娇见他眼里终于满满都是自己,咬唇轻笑,移步去了内室。   赵宴平飞快洗个澡,回到内室将门一关,便钻进炕头的被窝,压着阿娇狠狠地解了一回。   “刚刚想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重新恢复清明的阿娇靠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看着他坚毅的下巴问。回京是喜事,夫妻俩终于可以睡在一起也是喜事,昨晚在船上赵宴平还偷偷地捏了捏她的手,一副极力忍耐的样子,今天明明可以为所欲为了他居然还有空走神,阿娇越琢磨越觉得他可能藏了心事。   赵宴平一手给她当枕头,一手摩挲着她的发丝,沉默片刻,他将西亭伯世子潘锐的案子告诉了阿娇。   “明日我去大理寺复职,这案子八成会移交给我。”   这么大的事,阿娇不禁坐了起来,低头看他。   屋里虽然烧着地龙,但露着肩膀也是冷的,赵宴平将人拉了下来,一边叫她注意别着凉,一边替阿娇掩好被子。   阿娇依偎在他温暖的怀里,当赵宴平重新抱住她,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就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真交给你,你会怎么做?”阿娇轻声问。   赵宴平看着头顶的房梁,声音虽低,却毫无犹豫“审案,查出凶手还死者公道。”   阿娇“若凶手就是潘锐……”   赵宴平目光清冷“杀人偿命,他真谋杀妻子,按律当斩。”   阿娇轻轻嗯了声。   赵宴平突然低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问“如果我因为此案得罪了皇上,将来被皇上找借口贬了官职,你会怪我吗?”   阿娇同样直视他问“如果我怪你,你还会坚持这么做吗?”   赵宴平脸色微变。   阿娇在他开口之前按住了他的唇,笑道“不管你得罪谁,我都不会怪你,你秉公办案,便是失了圣心,最差也就是丢了官职回老家继续种地,种地也没什么不好的,再说咱们家里有上千两的存银,种地也能过得舒舒服服,我才不会怨你。”   她喜欢的赵宴平,便是会体恤百姓、秉公无私的赵宴平,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是这样,而是贪恋富贵不敢得罪上头的人,那他早在赵老太太的安排下娶富家小姐为妻了,又怎么会有两人的结缘?   “做你想做的,不用担心我跟孩子们。”阿娇亲了亲他道。   她蜻蜓点水,赵宴平捧起她的脸,用力地回了她一口。   阿娇假装嫌弃地擦了擦脸。   赵宴平就笑了。   翌日一早,赵宴平重新穿上红色的四品官袍,去了大理寺。   今日并无朝会,赵宴平进大理寺不久,御书房传来口谕,皇上叫他过去。   赵宴平放下手中庄氏案的卷宗,快步去了御书房。   宣和帝对赵贵妃的宠爱满朝皆知,但从他还是宣王的时候起,宣和帝从未与赵宴平有过任何公务以外的交情,甚至在宫里见面都目不斜视,仿佛他根本没把赵家当姻亲一样。如今君臣见面,宣和帝破天荒地先与赵宴平叙起旧来,关心了一番赵宴平,再提了提贵妃的情况。   “贵妃很想你们,特别是初锦,过两日你们主动递折子求见,别等贵妃巴巴地召见你们。”宣和帝坐在暖榻上,闲聊家常似的道。   赵宴平恭敬道“臣遵旨。”   宣和帝喝口茶,看他一眼,终于提到了潘锐案“蔡歧老了,曾永硕年纪也不小,办案不如以前利落了,区区一个内眷妇人谋杀案这么长时间都破不了,你回来的正是时候,趁朝廷大休前把案子破了,别拖到明年。”   赵宴平领命。   宣和帝状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对了,朕与潘锐打过交道,他胆小如鼠,此案肯定与他无关,你多审审潘府其他下人,不用浪费时间在他身上。”   赵宴平长睫微动,察觉宣和帝在盯着自己,赵宴平抬眸,坦诚道“回皇上,凡是庄氏死前接触过的人,都与此案有关,臣会依次审问,若确实有证据能排除潘锐的嫌疑,臣会即刻放人。”   他省略了一半话,宣和帝看了他一会儿,也没有问,“嗯”了声,叫他退下。   赵宴平低头告退。   等他回了大理寺,大理寺右少卿曾永硕先朝他倒了一通苦水,那句话皇上也跟他们说了,保潘锐其实简单,难在保完潘锐,大理寺还要再交出一个凶手。可根本没有证据证明潘府的哪个下人杀了人,大理寺总不能冤枉无辜吧?   蔡歧不想冤枉无辜,称病回家休养了。   这招被蔡歧先用了,曾永硕没那么厚的脸皮效仿,他承认自己不敢得罪皇上太狠,可他也做不到冤枉无罪之人,所以选择了拖。   “皇上没再换别人主审此案,估计就是在等你回来。”曾永硕目光复杂地对赵宴平道。   赵宴平道“你的意思是,皇上相信我能从潘府那些下人当中找出凶手?”   曾永硕摇摇头,道“是因为京城的百姓都服你,你若能证明潘锐无罪,那潘锐可能就真的无罪吧。”   这话就大有深意了,曾永硕审了这么久的案子,心中肯定早有结果,此时居然还说什么“潘锐可能真的无罪”,分明就是在告诉赵宴平,凶手就是潘锐。   赵宴平不需要这份暗示,该是谁就是谁,他自己也能查出来。   如赵宴平之前的推测,此案并不难破。   庄氏死的那晚与潘锐同寝而居,据庄氏身边大丫鬟采菱的回忆,那晚潘锐喝醉了酒,进去不久似乎与庄氏发生了口角,后面就没有动静了。采菱在外面守夜,睡着了,后来三更天的时候,潘锐突然跑了出来,说庄氏暴毙了。   蔡歧审案时,潘锐交代了一份口供,说他确实喝醉了酒,确实也与庄氏争吵了,睡着睡着突然被尿憋醒,小解完了想到那顿争吵,他烦躁郁闷无法排解,便去院子里坐了很久,坐到困了回去,就发现庄氏已经死了。   潘锐认为庄氏是采菱杀死的,动机是采菱一直想给他当姨娘,庄氏坚决不同意,采菱越想越气愤,便趁他离开时害死了庄氏,再装作熟睡一无所知。   这动机乍一听很有道理,然而庄氏身边的几个丫鬟嬷嬷都可以作证,采菱对庄氏忠心耿耿,根本不可能谋害主人,反倒是潘锐,因为家里发达了富贵了有年轻娇艳的美人勾搭了,开始嫌弃早已看腻的原配夫人,却又好面子,不提休妻,反倒要求庄氏自己求去,庄氏坚决不应,潘锐便酒后激愤,动了杀心。   赵宴平调查过后,确定庄氏身边的丫鬟们的供词一一属实。   人肯定是潘锐杀的,蔡、曾不想深查才没找到证据而已,赵宴平查验过庄氏的尸身,因为京城的冬天一片严寒,尸身保留完好,便让赵宴平在庄氏两条大腿上找到两条压痕,应该是凶手行凶时,担心庄氏反抗过于激烈惊动外面的丫鬟,故坐在庄氏身上再下的毒手。   将采菱、潘锐带过来比对,首先采菱能造成的压痕就不合适,而且她一瘦弱女子,坐在这个位置双手便没有足够的力气捂牢庄氏的嘴脸,换成潘锐,压痕、动作都解释得通。   证据摆在眼前,潘锐再也无法狡辩,赵宴平这边才将结案的折子呈递上去,整个京城已经传遍了此事,知道庄氏乃死于潘锐之手,死在一个家境败落时全靠庄氏养着、一朝发达了便要杀妻另娶新人的无能小人手中。   案情传开了,大理寺也确实证据确凿,宣和帝只能准了折子,定了潘锐的死刑。 第166章 正文完结   西亭伯世子杀妻案一破,刚起复回京的赵宴平立即又在京城大出了一场风头。   百姓们津津乐道赵宴平是个好官,卢太公没有收错徒弟,庄氏的娘家人更是跑到吉祥胡同的赵府前,对着大门行礼道谢。这世道,有的人家不把女儿当人,嫁出去换份彩礼就行了,但也有人爱女如命,宁可触怒皇亲国戚也要替冤死的女儿讨回公道。   赵宴平与阿娇一起将庄家众人送走了。   “皇上那边什么意思?”   案子已经破了,是否后悔无需再考虑,阿娇更担心宣和帝会不会生赵宴平的气。虽然她已经做好了随时陪赵宴平回老家种地的准备,但京城的宅子这么好,一帮亲戚好友也都在京城,赵宴平能坐到今天的位置更是不容易,如果可以,阿娇还是希望宣和帝不会迁怒自己的丈夫。   赵宴平摇摇头,道“皇上什么都没表示,该上朝还是上朝,看不出喜怒。”   难辨喜怒,这就是宣和帝最让臣子们敬畏的地方,甚至早在宣王、太子时期,宣和帝就是这般模样,除了对香云的宠爱维护有目共睹,谁也看不出宣和帝对大臣们有没有什么私心偏袒,升官贬官全看政绩。   这次西亭伯世子的案子,宣和帝对大理寺的暗示算是第二个例外。   “皇上对你态度如何?”阿娇疑惑地问。   赵宴平道“暂且还看不出来,我还没有递过其他折子。”   无论怎么看,他破案都是立功了,宣和帝再不忍心定潘锐的死刑,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找理由贬赵宴平的官,除非宣和帝想被百姓扣个昏君、偏袒罪戚的骂名。所以,宣和帝到底会不会迁怒赵宴平,还有再等一段时间才能分晓,而这段时间会是多长,一个月、半年、一年甚至五年、八年,除了宣和帝,谁也说不清。   圣心难测,便是如此。   赵宴平皱着眉头,并不喜欢这种等着另一只靴子会不会掉下来的感觉,他宁可宣和帝马上贬了他的官或是给点其他处罚,至少一家人都可以安心了。   阿娇见他这样,忽然笑了,过去先将门关上,再坐到他腿上,一手环着赵宴平的脖子,一手轻轻地摸他挺拔的眉峰。   赵宴平不解问“你笑什么?”   阿娇就是笑“笑你傻啊,破案前都铁了心什么都不怕了,现在案子破了,你倒忧心忡忡,这又何必?你在大理寺做事,身在其职尽其责,既对得起冤死的百姓,又对得起皇上朝廷,皇上真迁怒你那是皇上的事,反正咱们已经做好的最坏的准备,再差也差不到哪去,接下来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何必想那些有的没的?”   她笑靥如花,杏眸清澈,赵宴平的烦恼就被她如水的温柔眼神涤荡一空。   是啊,何必想那些有的没的,眼下便有一件快乐事可为。   赵宴平突然抱起阿娇,大步朝内室走去。   阿娇先是一惊,随即想到此时虽然是上午,孩子们却分别在官学、前院的家塾读书,下人们也不至于没眼色到跑来打扰他们,她便咬咬唇,完全交给赵宴平主导这场快乐事了。   案子破了,大理寺卿蔡岐的心疾一直不见恢复,且年事已高,遂递了辞官养老的折子,恳请宣和帝批准。   宣和帝痛快地批了,还赏了蔡岐一笔丰厚的养老银子,但关于新的大理寺卿人选,宣和帝一直都没有定,至于大理寺的事务,暂且交由两位少卿共同裁夺。   按照先帝对赵宴平的赏识,以及赵宴平的为官能力,他来做新的大理寺卿除了会让一部分官员嫉妒,应该是百姓们、大部分官员都心服口服的,尤其是他才破了一个蔡岐、曾永硕都没能破的案子,这时候宣和帝却不给他升官,显然是在介怀赵宴平定了潘锐死刑一事。   赵宴平本想递折子进宫,带家人去给贵妃妹妹请安的,遇到这种事,他反而不能递请安折子了,容易令人误会他想托贵妃妹妹替他求情。   他不递折子,贵妃娘娘想侄子侄女们了,太想太想,宣和帝来的时候,贵妃娘娘终于忍不住试探了下“皇上,您之前还说会召我兄嫂一家进宫,让我见见他们,后来怎么没有消息了?”   宣和帝瞥她一眼,神色微冷“你那大哥不识抬举,朕明明暗示过他网开一面,随便找个替罪羊了事,他倒好,朕就那一个表弟,还被他找到了铁证。”   贵妃娘娘从来不干涉政事,也很少向宣和帝索求什么,但涉及到亲哥哥,亲哥哥还是最该委屈的那一个,贵妃娘娘便低下头,小声替亲哥哥辩解道“哥哥是大理寺少卿,您把案子交给他,他的职责就是找出真凶,若他放着真凶不抓,反而冤枉好人,这样的大理寺卿,您真的想要吗?”   宣和帝冷声一声,别开脸道“可那是朕的表弟,他为朕破例一次又如何?”   帝王的不满从声音里就能听出来,贵妃娘娘不敢抬头,沉默片刻,却仍是据理力争道“皇上的表弟杀了人,您要哥哥为您破例,但京城有那么多的皇亲国戚,今日这个犯错要破例,明日那个犯错要破例,如此破例下去,大理寺还如何替百姓臣子主持公道?”   宣和帝重新看她,质问道“朕是天子,若连一个人都保不住,朕做这天子有何用?”   贵妃娘娘脸已经白了,却颤着声回答道“您是天子,您用对一个臣子,或许会杀一您所想保,却能保住五人、十人甚至千万人,那些人都是您的臣民,您保了千千万万的臣民,不正是明君所为吗?”   宣和帝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朕今日才知,你原来如此能说会道。”   贵妃娘娘顿时跪下去,惶恐道“臣妾僭越,请皇上……”   她没说完,人已经被熟悉的双手扶了起来,贵妃娘娘惊愕地抬起头。   宣和帝笑容复杂,摸着她的脸道“朕宠了你这么多年,今日是你在朕面前最大胆的时候。”   贵妃娘娘一愣。   宣和帝点点她的鼻子,将人扶到榻上一起坐着,然后才道“他才进京朕就提醒过他让他递折子请安,他自己不请,又才拂了朕的面子,难道要朕主动求他进宫?”   贵妃娘娘这才意识到,皇上根本没有迁怒哥哥的意思。   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替哥哥解释道“他是怕您还在生气,不敢来。”   宣和帝轻哼一声,看着贵妃娘娘道“他都敢抓朕的表弟,还有什么不敢的,明明就是心里没你,不想进宫见你,你倒是替他百般开脱,也就是朕对你好,不跟你计较,不然你早被自己的亲哥哥坑了。”   贵妃娘娘低着头,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宣和帝无奈地笑了笑。   他只是想让她明白,这天底下,他对她才是最好。   朝廷大休前的最后一次朝会,宣和帝提了赵宴平的官职,让他做了新的大理寺卿。   这旨意来的突然,群臣都吃惊不小,赵宴平更是一反平时的沉稳,怔了一会儿才匆匆跪下谢恩。   看着跪在那里的赵宴平,再看看底下的其他臣子,宣和帝淡淡道“法不容情,更不分高低贵贱,无论谁触犯律法,即便是天子,也当与臣民同罪。西亭伯府的案子赵宴平办得很好,对得起卢老太公的栽培,也对得起先帝的一路提拔。朕要做好一个明君,离不开贤臣能臣的辅佐效忠,望诸位爱卿都以此案为鉴,以身作则,一心为民,辅佐朕共创开明盛世。”   好一番警醒之词,文武大臣们齐齐下跪,高呼遵旨。   朝会散了,百官们依次退朝。   赵宴平走出大殿,忽然发现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这雪临近晌午开始下,起初只是细细碎碎的雪花,到了黄昏时分,已变成了鹅毛大雪,皇城层层叠叠的宫殿屋顶都覆盖了一层白雪,地上也全是臣子们离开时踩踏出来的斑驳脚印。   赵宴平刚升上大理寺卿,有很多事要处理,下值比平时晚了半个时辰,走出大理寺时天都黑了。   一个小太监站在外面,瞧见他,立即赶了过来,双手托着一件大髦道“禀大人,今日突降大雪,贵妃娘娘担心您衣裳单薄,特叫杂家送了御寒的大髦过来。贵妃娘娘还说,皇上胸怀宽广,并未生大人的气,叫大人快些进宫请安,贵妃娘娘想两位少爷与姑娘了。”   赵宴平看眼长春宫的方向,心中温暖又惭愧,先行礼谢恩,再恭敬地接过大髦披上。   小太监还送了他一把伞。   赵宴平笑着道谢,撑开伞,一路走出了皇城。   一辆马车停在外头,车夫手缩进袖子蜷缩着打哆嗦,瞥见里面走出一位穿着大髦的官爷,簌簌的雪花也模糊了男人的面容,车夫便收回视线,继续缩着,靠抖腿给自己取暖。   赵宴平也没有多注意这马车,直到越过马车,发现马车后面栓了一匹马,很像他每日往返皇城骑的那匹,赵宴平仔细看了看,这才折回车头的位置。他举高伞去看车夫,郭兴也低着头往伞底下瞧,这一对眼,郭兴乐了“官爷?您,您这大髦哪来的?”   突然穿这么贵气,他都没认出来。   赵宴平眼里也透出笑来,问他“夫人让你来的?”   郭兴道“可不是,一下雪夫人就念叨怕您冻着了,早早打发了我来,您快上车吧,夫人等着您回家吃饭呢!”   他没说完,赵宴平已经上了车。   路上少行人,马车一路顺利地来到了赵府门前。   赵宴平下了车,绕过垂花门,就见阿娇披着斗篷站在厅堂前的屋檐下,旁边高悬的灯笼映得她脸也泛红,柔柔美美的,多少年了,还是仙女一样。   赵宴平撑着伞,大步来到了她面前。   他那大髦实在气派,人到了跟前阿娇才敢认,与郭兴一样地稀奇道“这哪来的?”   赵宴平站在台阶下,视线正好与她持平,笑道“贵妃娘娘赏的,叫我路上御寒。”   阿娇眼睛一亮。   知道她在想什么,赵宴平继续道“今日朝会,皇上提了我做大理寺卿,正三品,月俸二十两。”   阿娇的惊喜已经溢出了眼睛,那纷纷扬扬的大雪仿佛也变成了烂漫的白桃梨花,一点都不冷了。   她太高兴,高兴地跳下台阶,扑到了自家男人怀里。   赵宴平便一手撑伞,一手拥着她,先给了她一记漫长的深吻。   “吃饭了吗?”   “孩子们吃了,我等着你一起。”   “说过多少次了,如果我回的晚,不用你等。”   “我愿意等,要你管。”   官靴与绣鞋踩得积雪吱嘎吱嘎地响,小妇人撒娇的声音难掩喜气洋洋,雪花似乎也受其感染,轻快地飞舞旋转起来。 第167章 后记01   赵宴平一回京就接了个可能会得罪宣和帝的案子, 宣和帝正式表态之前,阿娇与赵宴平都无法预测结果,自家沾了事, 为了避免给亲朋好友带去麻烦, 一家人就没去任何故交府里走动,反倒是亲戚们主动登门来瞧他们了。   现在宣和帝升了赵宴平的官, 还在朝堂上夸了赵宴平一顿,众人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原来宣和帝根本就没想偏袒什么表弟表哥的,只是借着这个案子瞧瞧大理寺一干官员的公允之心罢了。   自然有人后悔没能坚守本心, 但那都与赵家无关了, 危机解除,一家人都是喜气洋洋的, 正式预备起了过年。   大雪下了两日, 放晴之日,也是官员们放年假的第一日。   赵宴平与阿娇决定先带着孩子们去给卢太公请安。   年初的时候卢太公过的八十大寿, 一家人远在江南没能赶上, 这次除了去探望老太公, 也是要补上寿礼。不提师徒间的情分, 就说卢太公对赵宴平的帮助, 如果当年不是卢太公支持赵宴平破绣娘一案, 又怎么会有后来赵宴平的初露锋芒?   阿娇、赵宴平都很感激卢太公。   孩子们就是单纯的敬爱卢太公了, 瞒着爹娘也都准备了自己这份的寿礼。   赵宴平与阿娇坐了一辆马车, 孩子们坐了一辆,三兄妹都长大了不少, 五口人再挤一辆也太寒酸,赵家好歹也是皇亲国戚了, 多买一辆马车还是买得起的。   “大哥你要送老太公什么?”六岁的赵昉先问兄长。   孟昭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解释道:“我做了一首贺寿诗。”   赵昉对诗词这些没兴趣,转头问姐姐。   初锦不告诉弟弟。   赵昉哼了哼,挺起胸膛,动作明显地拍了拍他的小荷包。   初锦故意不问,孟昭配合弟弟,笑着问道:“昉哥儿准备了什么?”   赵昉一扬下巴,得意地道:“不告诉你们!”   孟昭就摸了摸男娃的脑袋瓜,聊完礼物,孟昭对初锦道:“三年了,不知卢仪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般淘气,等会儿到了国公府,妹妹防着他点。”   月初梅氏来赵家做客叙旧,卢俊、卢仪兄弟俩都在官学读书,并没有随同。   卢仪与初锦同岁,只是小了几个月,两人几乎是从小到大闹过来的。初锦对卢仪最深的印象是那小子喜欢抢她的首饰,还喜欢抓蚂蚱、蜻蜓什么的吓唬她,很是讨人厌,要不是看在老太公、梅夫人的面子上,就凭卢仪,初锦也不想去国公府。   她面上露出抗拒来。   孟昭温声道:“男孩子都会顽皮一些,长大了就懂事了,就像卢俊,他小时候比卢仪还要贪玩,进了官学便收敛了性子。”   初锦也记得卢俊,那人最初是不太喜欢搭理她,只想跟哥哥玩,她跑过去找哥哥,卢俊还嫌弃她碍事,总是劝哥哥甩开她。后来有了卢仪,卢俊果然有点当哥哥的样子了,会在卢仪欺负她的时候过来帮忙,教训卢仪。   反正初锦对卢家兄弟都没什么好印象,比来比去还是自家的哥哥好,温和文雅体贴可亲。   “谁说男孩子都顽皮的,哥哥就一直都很好。”初锦骄傲地道。   孟昭笑容不改,眼底却掠过一丝惭愧。   他当年不是不想贪玩,而是不敢,怕爹娘会不喜欢他,逐他出门,等后来他想明白这一点,知道爹娘是真心把他当长子看,只要他不犯大错爹娘就不会抛弃他,那时他已经过了放纵贪玩的年纪。   ======   两辆马车停在了理国公府门前。   昨日赵宴平派郭兴来这边递了拜帖,国公府众人已经知晓他们要来,卢太公、卢大人夫妻是长辈,就在暖阁里等着,梅氏与现任吏部侍郎的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在前院的厅堂候着,一听到马车动静,猜到客人来了,便一起迎了出来。   卢俊与孟昭是好友,小时候一起玩耍,进官学了一起读书,虽然孟昭选了文科举,他选了武科举,但两人友谊没改,甚至孟昭随父母南下守丧,卢俊也与孟昭保持着一年两封书信的来往。   赵家众人,卢俊最想的就是孟昭。   然而当他跟在父母身后绕过影壁,往门外一望,最先看到的却是正由孟昭扶着下车的那个小姑娘。雪后放晴,反而更加冷了,她里面穿了一条海棠色的裙子,外面披了一条梅色的狐毛斗篷,远处人家的屋顶白雪皑皑,她便成了这一带唯一的一抹红影。   当她站到地上,带笑抬起头,露出一张白里透粉的娇美脸庞,杏眸黑亮水润,就像夜里的星星,卢俊突然被一种陌生又强烈的悸动袭击了,心扑通扑通跳的飞快,视线再也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卢侍郎、梅氏都已经走出去与赵宴平夫妻寒暄上了,只有十三岁的卢仪注意到兄长突然停了脚步,定在那里如被寒雪冻僵了一般。卢仪奇怪,喊了一声大哥,卢俊被他唤醒,猛地反应过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外走。   梅氏已经见过阿娇与孩子们了,这会儿就只调侃了赵宴平一句,笑着恭喜赵大人升官。   卢侍郎就正经一些,向赵宴平表达了他的钦佩之情。   赵宴平不敢当。   看出赵宴平被夸的不自在,阿娇开始夸赞卢俊、卢仪兄弟俩来。卢仪毕竟还小一些,卢俊是真的让阿娇差点认不出来,马上就要十七岁的少年郎,因为练武身量长得更高挑,肩膀也更结实一些,穿一身绛红色圆领锦袍站在那里,玉树临风,潇洒张扬,真是应了“俊”这个好名字。   “练武就是好啊,看看俊哥儿,比昭哥儿高半头了。”阿娇羡慕地道。   卢俊看向孟昭,嘴角上扬起来。   孟昭也笑,并不介意自己比好友矮了一些。   梅氏道:“光长个子有什么用,他能有昭哥儿一半聪慧我都知足了。”   这话梅氏经常说,以前卢俊也没当回事,但今日不知为何,母亲那话他听了只觉得面皮发烫,偷偷朝初锦那边瞥了两眼。   因为长辈们的话题在卢俊身上,初锦也就打量了卢俊片刻,奇怪的是,以前她与卢俊也算经常见面,此时却觉得这个挺拔俊朗的卢俊十分陌生。记忆中的卢俊要胖一些,一脸稚气还是大孩子的模样,眼前的卢俊已经像个大男人了,给人一种危险感,就好像,如果她与哥哥这样温雅的少年待在一起,她什么都不用担心,换成卢俊,她就会担心卢俊可能要欺负人。   已经长成豆蔻少女的初锦,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外男。   哥哥是家里人,其他的无论两家关系多好,只要不是哥哥,便都是外男了。   在卢俊看过来之前,初锦已收回视线,安静地站在哥哥孟昭身边。   寒暄过后,众人移步去了暖阁。   卢太公、卢大人夫妻都在这边。   卢太公头发已经全白了,鹤发童颜的,眯着眼睛坐在椅子上,仿佛在打盹儿,又仿佛对赵宴平这个重回京城就扬名的徒弟毫不重视。   老人家这样,赵宴平都不敢冒然出声打搅恩师好眠了。   已经六十岁高寿还是世子的卢大人知道老爹在装,老爹可以装,他得尽礼数,笑眯眯地夸了赵宴平一顿,什么年少有为、臣子楷模之类的话。   赵宴平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竟被卢大人夸得脸庞微红。   卢太公终于听不下去了,咳了两声,醒了过来。   赵宴平立即跪过去,给久别的恩师磕头。   卢太公嫌弃道:“行了行了,瞎客气什么,别给我整这套。”   赵宴平只好站了起来,站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   阿娇笑着为卢太公祝寿,送上她在江南新琢磨出来的美味儿补汤,非常适合老寿星。   盖子打开,那香味儿让卢大人都咽口水,可惜卢老太公没有一点要分给儿子的意思,一手捧着汤碗一手舀汤喝,眼神就飞赵宴平那里去了:“你的寿礼呢?”   这语气,简直是把赵宴平当自家儿孙,一点都不带客气的。   赵宴平拿出自己编的一本破案集,送了过去。他二十出头就在武安县当捕头,到今日也算破了二十来年的案子,守丧这三年,赵宴平便将他印象深的一些案子记了下来,其中有荆州焚尸案那样的大案,也有普普通通的并无死伤却涉及到人伦的小案。   卢太公翻了两页,哼道:“你这是学我啊,还想出书了。”   赵宴平解释道:“弟子没有出书之意,编此书只是为了给恩师解闷。”   赵宴平想,恩师年纪大了,也不能出门远游了,整日闷在家中,有些小案子看也能打发一些时间。   卢太公就勉强接受了徒弟的孝心。   接下来该赵家三个小辈献礼了,仍是从小到大的顺序。   赵昉笑着将自己的荷包递给卢太公。   卢太公打开一看,里面是块儿寿桃状的卵石。   卢太公眯了眯眼睛,这礼物怎么有点眼熟?   卢俊忽然在一旁道:“您办七十大寿那年,初锦送的也是这种石头。”   卢太公想起来了,跟着瞪了曾孙一眼,要他多嘴!   再看小赵昉,脑袋低下去了,嘴巴嘟起来,一副明明很委屈还要忍耐的样子。   卢太公忙哄小家伙:“昉哥儿听我说,我就喜欢吃桃,你姐姐送过一个,你再送一个,两个桃凑在一起叫成双成对,我有你们姐弟俩的寿桃,肯定会长命百岁!”   赵昉心情稍微好了些,却仍是笑不出来了,退回了母亲身边。   初锦真不知道弟弟精心准备的是这个,现在见弟弟这么难过,她忍不住瞪了卢俊一眼。   卢俊讪讪的。   初锦变脸挺快,笑着将她的礼物献了出去,是她自己绣的拐杖把手的夹棉套子:“冬日天寒,拐杖在旁边放一会儿就凉了,套上这个,您随时用都不怕冰手。”   这礼物也太实用了,卢太公非常喜欢,当场就指挥卢俊去把他的拐杖拿过来。   卢俊取来拐杖,孝顺地帮曾祖父将套子套到了拐杖把手上。   卢太公稀罕地摸了又摸。   卢俊瞧着,竟然也觉得这棉套很好,跟着想到他冬日练剑手也很冷,心里就冒出一个念头。   等孟昭念完他的祝寿诗,一屋子的人就分开说话去了。   赵宴平去陪卢太公,阿娇带着初锦与梅氏走开了,卢俊让卢仪陪赵昉玩,他将孟昭带去了他的院子。   两个好友聊了很久彼此的生活,说的口都干了。   卢俊给孟昭倒了碗茶,他自己也喝,手端起茶碗,温温热热的,卢俊突然想起一事,对孟昭道:“初锦那棉套做的不错,你让她给我做一双手套吧,我练剑耍枪的时候用。”   孟昭扫他一眼,确定卢俊只是直言快语没有别的意思,才道:“那东西并不难学,你想要,让你们府里的丫鬟绣娘去做。”   卢俊皱眉:“她们都没做过,哪有初锦做的好。”   委婉的他听不懂,孟昭便直言道:“男女授受不亲,初锦送你女红不合适。”   卢俊愣在了那里。   都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他把孟昭当兄弟,那孟昭的弟弟妹妹也就是他的弟弟妹妹,一双手套而已,孟昭居然跟他扯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咱们什么交情,你跟我见外?”卢俊不高兴了。   孟昭道:“我跟你不见外,但对初锦而言,你是外男,该避讳的必须避讳。”   卢俊刚想说他也把初锦当妹妹,脑海里突然浮现小姑娘桃花似的娇美脸庞。   尚显青涩的喉头一滚,卢俊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罢了罢了,你说避讳就避讳吧,我不做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