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袖中美人》 作者:寒菽   【文案】   排雷:   1,本文为狗血文,非甜宠,非爽文。必he,he结局此点不作更改。   2,正文完结了。番外我慢慢写。一边更番外一边修文,从后往前修。   3,砖花随意,去留随心,希望大家都能佛系看文快乐追文。   4,男主狗皇帝,大渣男,有三宫六院,被别的女人用过,洁党慎入。不换男主。   文案一:   宫中无人不知怀袖姑姑,她年纪轻轻便高居尚宫之位,   为女官之表率,四妃九嫔都要敬她三分。   没人知道“怀袖”一名正是新帝少年时在榻上为她改的,   意将她揣在怀口袖中,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只有她知道这位温文尔雅、恪守礼节的君王私底下有多肆意妄为。   她总想,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可以出宫,退休养老,不用再伺候这个渣皇帝。   忍着忍着,新帝还想给她升职转岗,非要她当皇后。   倒也不必。告辞。   文案二:   怀袖知道自己对天子陛下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玩意。   她出身微寒,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比不得高门贵女。   她跟了萧叡十几年,一直心知肚明,萧叡嫌她卑贱。   她在萧叡心中,不过是个用得顺手的东西。   假死离开时,她微笑着对萧叡说:“是,您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贱妾卑微,我一无所有,唯剩此心,却实在不想奉献给您。   您坐拥江山四海,无数人爱您,应当不缺我这颗心。”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怀袖,萧叡 ┃ 配角:古言预收《千枝雪》求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去何处,朕便将何处饰金屋   立意:鼓励女性自尊自爱,自立自强,争取平等尊重的爱情。 ======== 第1章   泰安四年。   距离七王之乱已过去五年,匆忙登基的七皇子萧叡周听不蔽、礼贤下士,治下渐渐恢复往日的繁荣。   当年反王逼宫,最后被当今陛下逼至御花园绞杀殆尽,血浸透了花下土,这一园的牡丹却开得更盛美了。   这日。   长春宫中,闲来无事的崔贵妃坐庄设宴,叫了几个小妃子来一道来开甚子赏花会,打发时间。   新皇今年不过二十四岁,励精图治,并不沉迷美色,先前因国中混乱,他又在边城军中磨练,先皇将他的婚事忘在脑后,是以连正妃侧妃都无。待他登基之后,才按照规矩,进了秀女,立了四妃九嫔,填满编制。   既无皇后,崔贵妃便是这宫中身份最贵的妃子之一,圣宠正隆,自是她居上首,其下小妃子们按照尊卑份位而列,各色美人,环肥燕瘦,皆围着她奉承。   众人吃酒作诗,有幸被评为花后的那一朵魏紫牡丹,由种花的宫人亲手剪下,还沾着晶莹露水,戴上了贵妃的发鬓。   真衬得她雪肤花貌,姝色无双。   看得站在远处侍立的小宫女羡艳不已,她将才入宫两个月,第一次见此华宴,忍不住偷看,被旁边带她的宫女姐姐暗暗掐了好几下。   小宫女忍着痛,心底埋怨。   正这时,一阵香风袭来。   却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款款而来,她身着紫檀色十样锦交领偏襟暗纹中衣,湘色如意纹宫裙逶迤拖地,柔润乌黑的秀发挽作倭堕髻,无甚首饰,不施粉黛,仅在发间戴了一支银镶碧玉发簪,耳上戴了一对碧玉珠坠。   她的打扮堪称朴素,可甫一登场就便叫人眼前一亮。   长眉未扫,眸似秋水,肤如凝脂,琼鼻红唇,且她身姿高挑,正与她艳美的面容相称,只她左眼眼下有两颗整齐的小痣,一颗如米粒大,下一颗如针尖大,恰似垂泪一般。   如斯美人叫小宫女看愣了眼,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位娘娘。   待美人带着一串捧盒的宫女经过后,才悄声问身边的宫女姐姐:“这位是哪个宫的娘娘?”   这次姐姐却没骂她,仰慕地望着那位美人,因压抑着激动,声音微微发颤地道:“那不是娘娘,那是怀袖姑姑。”   “六局之首,正四品女官,尚宫怀袖。”   作为女官之首,又代司后宫内务之职,怀袖直属陛下,事务繁忙,那等不得宠的小妃子都未曾如此近地见过她。   而今一见,却也在心底赞一声美人。   又想,美人待如何,不过是个被驱使的女婢罢了,在贵妃娘娘面前,不还是要上赶着讨好。   崔贵妃并未轻视怀袖,微微一笑,寒暄道:“怀袖姑姑今儿怎个亲自前来?给我送什么好东西来了?”   怀袖执官礼,拱手恭谨道:“新进了一批南珠,按陛下所意分送各宫,听闻娘娘正设花宴,倒是赶巧了。”   说罢,怀袖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宫女上前,将捧着的螺钿红漆匣子打开,匣中一捧璨璨明珠。再置于桌上。   崔贵妃细瞄一眼,大致二三十明珠,七八分大小,光泽莹润,别看没多少,在宫外起码得要千两。有价无市。并一匣百余颗的东珠。   崔贵妃道:“今年的南珠不错。”   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   东珠在街市中有流传,南珠却只供皇家,无法养殖,只能由深谙水性的珠女潜入深海中寻蚌取珠。   而珠有九品,其中最上乘,圆白光莹、无丝络者为精珠。一边水平似覆釜者为噹珠,其下又有走珠、滑珠、螺坷珠、官两珠、税珠、葱符珠、稗珠。其中七分为珍,八分为宝,故称七珍八宝。1   怀袖与她寒暄两句,便带着小宫女离开了。   崔贵妃得的便是最珍贵的精珠南珠,旁的小妃子都没这份额外的赏赐。   众妃羡慕奉承于她:“娘娘盛宠。如此南珠多难得。”   崔贵妃骄矜道:“这算什么?听说最好的南珠龙睛粉白,鸽蛋大小,一颗便价值万银。不过这也不错了,打一套头面玩玩也可。”   待小妃子们散去后,崔贵妃回殿中,卧在美人榻上休憩,一宫女执扇,一宫女揉腿。她身边最贴心的大宫女芍药道:“怀袖今日也去了淑、贤、德妃宫中,亲自送珠。”   崔贵妃冷哼一声。   芍药立即道:“怀袖可真没眼色,跟个枯木一样,娘娘您心善,待她和气,她便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不过是个庶人出身的女官罢了。”   崔贵妃道:“倒也不是,她向来滴水不漏,谁也不得罪。你可别小看她,她十二三岁进尚宫局,今年廿五,从先帝到如今宫中女官内侍内换了多少人?而她却是两朝女官。可是个厉害的角色,切勿轻慢于她。”   崔贵妃对怀袖并无太多兴趣,左右不妨碍,相安无事地处着就是。   芍药道:“淑妃得了二十九颗南珠,德妃三十一颗,贤妃最少,二十六颗。”   当今陛下对后宫是一碗水端平,对女色并无太多兴致,每个月在四妃处雷打不动地各歇两日。平时的赏赐也是我得一块玉她得一匹绸,瞧不出对任何一位有偏好。其下别的小妃子更不爱翻牌。   一个月有半个月睡在御书房,堪称清心寡欲,勤政爱民。   崔贵妃算了算自己分得匣中的南珠,足有三十四颗。   她不免有几分得意,自觉压了旁人一头。   芍药拍马屁道:“陛下定然更偏爱您。”   崔贵妃思忖陛下与她相处的场景,翩翩君子,柔情脉脉,不禁双颊飞红。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发髻上缀着一朵牡丹,今日姿容正美,温柔的陛下见了,必定要赞她美。   而在长春宫的下房。   小宫女正拉着宫女姐姐讲讲怀袖姑姑。   宫女眼眸晶亮,崇拜憧憬道:“我倒觉得当女官更好,凭自己拿俸禄。”   “听说怀袖姑姑是先帝时大旱那年因家贫被卖入宫做宫女,她先是侍奉先皇后,她在宫中自学四书五经,而后经考核考进尚宫局做女官,一路做到正四品。得陛下看重。”   宫中后妃都是千金贵女,她们生来便不能望及。   可怀袖不同,怀袖也是平民出身,给了所有宫女一个最能触及的目标,或许她们再努力努力,也能如怀袖姑姑一样身居高位。   这是宫女们的传奇。   同室的宫女纷纷附和,她们皆是怀袖的拥趸。   虽然也有宫女因被皇帝宠幸而当上后妃,可那太虚无缥缈,显然怀袖姑姑才是她们应当效仿的榜样。   得宠的宫妃常有,而能掌后宫闺阁秉赐的女官尚宫却不能换。   在她们看来,更比宫妃叫他们崇敬。   想成为像怀袖姑姑那样不用争夺帝王宠爱的严正女官,也算是出人头地。   此时此刻,宫女们的表率——怀袖姑姑走至御书房侧门处,顿了顿本就放轻的脚步,深吸一口气,这才进了门。   莲步轻移,在书案下站定,怀袖低头柔顺道:“陛下。”   正在批阅奏章的天子陛下放下朱砂笔,垂睫望住阶下恭顺的怀袖,神情一点不见宫妃口中的温柔,轻嗤一声:“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那种玩意儿,至于你亲自去送东西吗?”   世家贵女出身的崔贵妃在他口中也不过是“那种玩意儿”。   怀袖静默不语,在心中想,也不知那些夸赞他温柔的妃子们见到他的真面目会如何想。   打从一开始。   这位尊贵的陛下就不是什么如玉君子。   她比谁都了解。   怀袖马上跪下:“奴婢知错。”   萧叡看她这幅贤良淑德、循规蹈矩的样子就知道她是在和自己置气,怀袖就爱这样,嘴上说着遵命遵命,其实是这宫中最叛逆的女人。   萧叡狎昵地轻声道:“朕让你穿的衣服你穿上了吗?不会没穿吧?没穿让人取过来,朕在这里亲自给你穿。”   怀袖身姿微微一颤,没抬头,只羞耻得双耳通红:“……穿了。”   萧叡颔首:“那好,正巧朕批奏章批累了,把衣服脱了,给朕看看,养养眼睛。”   怀袖气极了,忍不住抬起头,目光如烧地仰望着他。   萧叡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有什么好羞的?你身上哪块肉朕没碰过,不过看看罢了。”   “你想违抗圣令不成?”   本来在御书房侍奉的太监早就退开了,房中只剩他们两人。   颤抖的手指搭上衣扣,一颗一颗地解开。   古板沉闷的女官衣服被褪下,怀袖忍着羞耻宽衣解带,锦罗落地无声,一件一件,一层一层,像花瓣叠叠绽开,天光透过宫殿穹顶的琉璃瓦落下来,她白玉般光洁无暇的身体似花蕊般被簇拥在其中。   因为女官服宽松,她今天走遍四宫,无一人看出来她没穿肚兜和亵裤,价值连城的南珠就编成贴身内衣挂在她身上,用了几百颗,挂在身上,却什么都遮不住,她抱了抱手臂,柔软晶莹雪之间托着一颗鸽蛋大的南珠。   萧叡第一个睡的女人便是怀袖,这幅可人的身体是他亲手一点一点玩出来的,再合他心意不过。   多少年了,他还是看不厌,看一眼就来性致。   萧叡高居上座,命令道:“到案上来。”   怀袖脸红发抖,抖个不停,萧叡一直荒唐,可也没在御书房做过这种事,她犹豫之下,没有直接上前:“陛、陛下……”   萧叡曲指轻叩桌面,噔噔两声,霸道地说:“怀袖,过来。”   怀袖闭了闭眼睛,这才把脚从委地罗裳之中拔-出-来,朝萧叡走去,迎接一场折磨。   萧叡瞧不起后妃,更瞧不起她。   在陛下眼里,她们都是东西。   东西就是东西,不分高低贵贱。   这宫中所有的女人,俱是他掌心的玩物。 第2章   怀袖双腿酸软无力,被萧叡用龙袍裹着抱在怀中,恰如骤雨后的海棠花,脸颊坨红,双眉盈泪,别有一番风情。几绺细发浸透了汗珠,湿淋淋地鬈曲沾在鬓边,眼角微红湿润,还在止不住地细碎喘息,萧叡拨里她脸上的乱发,回味般地轻啄两下她未搽口脂却润红的嘴唇。   怀袖不躲不避,仰头也亲了他一下,靠在他怀里,柔声唤他:“七郎。”   萧叡心一下子软了,心想,这个女人真是爱我爱得甚,这辈子绝对是离不开我了。于是亲自把她抱去擦洗。   萧叡不喜旁人瞧见怀袖的身体,更不准碰,男女都不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就算知道也装成既聋又瞎。   这洗着洗着,便又传出了嘤-咛婉转的声音。   侍候在房外的总管太监张磐让小太监再去提壶热水候着。   这宫中,人人都知道萧叡看重怀袖。   可没人知道两人私下有这等关系,毕竟假如天子想要一个女人,何必偷偷摸摸,直接给名分就是了。怀袖平日里又以庄重严谨著称,是以没什么人往那方面想。   陛下在每月至多十来天歇在后宫,都草草了事,其余时间时常要把怀袖叫来,胡天胡地地宠幸怀袖。   怀袖比他跟着陛下的时间更早。   应当是陛下在宫中的第一个心腹,就算他都不如。   逆王谋反时宫人死伤良多,而后萧叡登基后,又清换了一大批人,是以现在鲜少有人知道怀袖刚进宫时,甚至不叫怀袖。怀袖改过一次名字,很多人以为是她伺候的第一个主子先皇后给她改的,当年也没人注意过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   怀袖这个名字就是萧叡亲自取的。   怀袖记得跟第一次与萧叡私通的事。   那是个大雨瓢泼的夜晚。   她在廊下避雨,突然看到雨幕中,浑身淋湿的七皇子走过来,孤身一人,把她吓了一跳。   她是奴婢,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萧叡便对她说:“跟我过来。”   她不敢不去。   她忐忑不安地被萧叡带至一处杂草丛生、荒芜无人的冷宫偏殿,萧叡转身,冷冷地对她说:“我要睡你。”   她吓到了,呆站原地,拒绝说:“殿下……这于礼不合。奴、奴婢是您母后的宫女。”   那时她在先皇后身边伺候,知道先皇后已经给七皇子选好了启蒙宫女,过几日就会有人教他床笫之事。难道七皇子先前已经自己私下学会了?   萧叡步步逼近:“装什么呢?”   她后退时被绊倒,摔在地上,萧叡像是只将大开饕餮的野兽一般伏下,影子罩住她:“我知道你进宫是为了什么,你恨她,我也恨她。把你给我吧,我会帮你的。”   她便将自己的身体送给了萧叡。   才发现,萧叡大概确实不会,他们俩都不会,光是找入口就找得满头汗。   疼得她一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就算现在萧叡技术见长,依然让她反射性地害怕。   那之后,一直到萧叡成年被派往边城,他们都在私下偷-情。   萧叡是帮了她,但若不是她在宫中与萧叡里应外合,萧叡也未必能成事。   她知道萧叡用她用得顺手,又能管账,又能陪-睡,六宫礼仪、接待官员,她样样都会,还不要名分。   而且她出身卑微,萧叡不必尊重她,他想在哪睡她就在哪睡她,想怎么玩都可以。   萧叡还曾跟她说过,后宫的女人再美,睡她们也啰嗦得很,有宫女盯床,有女史记册,几时开始睡,睡了多久,要几回水,都要记得清清楚楚,真是烦人。   再想想,若睡了这个女人,叫她更得宠,她背后的母族指不定要多得意,萧叡便瞬时觉得索然无味。   萧叡从没提过要把她记成妃子,她自己也从未要求,   她现在是六局之首的尚宫,因为后位中悬她才能把后宫掌事都捏在手里。   若她成了妃嫔,萧叡再把料理后宫的差事全部指给她办就不合适了。   一场情-事罢了,萧叡沐浴更衣,神清气爽,回来正见着怀袖又把她那身女官服套了回去,正靠着胡床上小心地捧着一碗还烫的避子汤吹气儿。她是猫舌头,一丁点烫就觉得不舒服。   萧叡皱了皱眉,走过去:“烫吗?”   心道,这群狗奴才是故意怠慢怀袖吗?爷可以玩她,轮得到旁人轻慢?   怀袖便不吹凉了,一口气把涩苦的避子汤喝下,眉头都没皱一下:“不烫,刚刚好,我就随便吹两下。”   萧叡知道她这是刻意在息事宁人,怕他罚人。   怀袖喝完药,起身,规规矩矩作礼:“陛下若没其他吩咐,奴婢先退下了。今日的宫中内务还未能料理完。”   萧叡盯着她,不冷不热地道:“看来朕今天还是对你太温柔,你还走得动道。”   怀袖心下叹口气,真是伴君如伴虎,左右都不满意。怀袖连忙哄他:“陛下龙精虎猛,怀袖只是勉力支撑罢了,还望陛下怜惜。”   萧叡已叫人将珍珠衣装在匣中,说:“你拿回去放好,下回朕要你穿再穿来见我。”   怀袖却很嫌弃,心想:这玩意儿拿回去,又不好拿去换钱。还不如给我一锭金子呢。   萧叡哪能不知道她的喜好,阖宫上下都知道怀袖姑姑朴实,只收金银铜板,什么珠宝首饰古玩书画,一概不要。也有对头笑话她是个没品位的泥腿子。   怀袖搭小乘轿回到尚宫局,她腰酸腿软,却怕被人瞧出猫腻,强行坐得如规尺般笔直。   路过的小宫女见到她,纷纷停下行礼,唤“怀袖姑姑”好。   从东安门以进,只有内夫人与女官才有大小乘轿。   他们大齐国的女官制度是由太-祖立国时设立,道,周之内宰,以阴礼教,六宫九嫔一下妇职之法,教九御各司其职。患女宠而内乱,故设六局一司,垂法将来。   六局为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一司为宫正司。   怀袖作为尚宫局的,领纪、言、簿、闱四司,掌导引皇后及赏赐等事,而今中宫后位悬空,便由她全权料理,打理得井井有条。   因受皇帝倚重,她是尚宫局中独一份的正四品,直辖六局。前代未有。   左右宫规都归皇帝设立,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混到怀袖这个位置,她有个单独的院子,还有两个小宫女雪翡、雪翠服侍她。   但不算是她的下人,她有自知之明,她自己就是奴婢,何苦又将别的宫女当作阿猫阿狗般看待。非要说的话,应该是她的两个小徒弟,平时让帮忙打个下手。   像沐浴更衣,她自己能做,不需要人伺候。   怀袖一回来,两个十五六的小姑娘在等着她,像是她的两个小妹妹一样,着实可爱,比那个臭皇帝要可爱多了,才叫她心情好许多。   雪翡更活泼一些,伶俐地说:“怀袖姑姑,要沐浴吗?小厨房一直备着热水呢。”   怀袖道:“就你机灵,我布置的功课写好了没?”   雪翡道:“自然写好了。”   怀袖颔首道:“待我沐浴出来便检查你俩功课。”   怀袖不可能让人伺候她洗澡,这要是被人看到她私密部位的痕迹,不方便解释。   半个时辰之后,雪翡听怀袖姑姑说洗好了。   一进门便瞧见怀袖姑姑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袍,身上笼着氤氲水汽,雪肌乌发,又带着一丝慵懒妩媚,仿佛仙子一般,叫她都看愣了。   怀袖在榻上一靠,两个小宫女,一个给她擦头发,一个给她往手臂、双足上揉抹香膏。   两个小宫女都很羡慕怀袖,心想,怀袖姑姑的日子可真好,比宫里的娘娘也不差了,有自己的小院,还有小厨房,有人伺候,还有各种奇珍异宝,更有御医亲自送研制的香膏香脂,连里衣用的都是一寸一金的雪绸。   他们不太清楚这其实只是怀袖个人的待遇,萧叡明面上跟她只是主仆的关系,大多时候不好明着宠她,只私下给她配了一个御医专门伺候她一个,小厨房的厨子也是御膳房特地调过来的。   雪翠给她擦着头发,瞄到怀袖姑姑的脖子上有一抹红痕,像是桃花花瓣黏在雪上似的。   雪翠说:“姑姑,你脖子上被蚊子叮了。我给你拿药膏擦一下吧。”   怀袖叫她拿西洋的水银镜子来看。   厚厚的一把乌黑长发全部拨到一侧,歪头,看到确实是有一小块绯红,怀袖让雪翠拿了个药膏过来擦,若无其事地说:“最近蚊子猖獗,明儿你去知会一声,让花木局给盆驱蚊草来。”   怀袖一夜好眠。   翌日雪翡伺候她梳洗,觉得怀袖姑姑比平日更美上几分,像是雨露滋润过的庭花,含光蕴香,神采明媚。   怀袖换了身紫色的尚宫官裙,头戴女官冠,预备今早抽空去给小宫女们开课讲学。   这也是她在宫中备受宫女们崇敬的缘由之一,阖宫上下,跟红顶白,捧高踩低,不过常事,只有怀袖姑姑待她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小宫女好,教她们读书识字,鼓励大家考女官,倾囊相授,大公无私。   她们哪能知道怀袖的心思呢?   赶紧教几个能顶事的出来,她才更好出宫。   萧叡把她当成是个东西,她也没把萧叡当成自己的主子。   不过情势所迫罢了。   她伺候了萧叡十年,没打算伺候一辈子。 第3章   小宫女们多曾听说过关于怀袖姑姑考上女官的故事。   怀袖六岁便被卖入宫,十二岁时考上宫学生,经过层层选拔与考核,十六岁时终于被选拔为女官,进尚宫局。前任尚宫在宫变时不幸丧生,怀袖擢升正四品尚宫,整理乱糟糟的皇宫内务,服紫簪缨。   今日便有一场宫学生的考试。   怀袖负手于背,在考场中监督这群小宫女们。   现在在怀袖看来并不算难,只考两门,背得千字文,且会千字以内的数算即可。但她进宫时还未开蒙,什么都不会,于是绞尽脑汁去学,问人学会了自己的名字,晓得十以内的数字如何写,更难的,她身边认识的宫女便没人会了。   在娘娘身边当差又不需要学那么多。   当时坤宁宫中,除了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用文房墨宝,就只有养在皇后膝下的七皇子在开蒙读书,每日要练字。   七皇子的生母是宫婢,一生下他就去世了。他被抱到皇后宫中养,并不受宠。   怀袖还记得小时候的萧叡,生得玉雪可爱,大抵很小就自知处境艰难,见到皇后身边得宠的宫女,他都会乖巧地叫“姐姐”,人人都说七皇子是众皇子里脾气最好的。   有天她扫完地,窥探四处无人,在偏僻的宫殿角落,偷偷用树枝在地上写写划划,复习自己会的几个字,生怕忘了。   练着练着,突然听见头顶有人说话:“你写做错了。”   她吓了一跳。   抬起头,看到萧叡坐在树上。   她很惊讶,平时循规蹈矩、知书达礼的七皇子居然会像只野猴子一样挂在书上,这可于礼不合。   小怀袖镇静下来,道:“殿下,您怎么爬树?”   萧叡冷哼一声,从树上跳下来,对她说:“你一个小宫女就能偷学字了吗?”   小怀袖正义凛然道:“奴婢学文习字,才能更好地为娘娘办差。”   萧叡嗤笑一声,嘲笑她:“笨得要死,连个那么简单的字都写错。在下面写了半天,害我一直不能下来。”   他劈手把怀袖手里的树枝夺过来。   怀袖还以为要被打,害怕得缩了缩脖子,却见萧叡说:“我教你怎么写,你别把我爬树的事说出去,听到了吗?”   两人有时便偶尔在此处碰见。   彼此心照不宣。   她求着萧叡偷摸学一两个字,萧叡在这里也不必装乖顺懂事。   她自认不笨,之前写错那字是因为教他的姐姐就教错了,萧叡教过她一次,纠正过来之后,她就记住了,没再错过。萧叡又教过她几个新字,教一次她就能学会。   萧叡有次夸她:“还算有点聪明。”   几日后他们再见面,萧叡送了她两本书,一本《千字文》一本《算学启蒙》,告诉她:“你自己拿回去看,这两本学完,可试试去考宫中每年一次的宫学生。若是考上了,以后可以做女官。”   那是她第一次听说奴婢还可以考女官,她见过陪在皇后身边的女官,都是官家夫人,有诰命的大家太太。   萧叡道:“你考上女官,将来才能报答我。你若愿意,我才送这两本书给你,不愿意就还我。”   她收下了两本书,因不好解释来历,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藏着,无人时才敢拿出来偷看几眼,攒着不会的地方拿去问萧叡。   有一回,她已有一个月没私下约见萧叡,存了一肚子问题想找小夫子问。   恰好宫中新上贡许多水果,按照份例,拨了一部分给七皇子,大宫女指使她去送。她将洗净的一盘紫葡萄放在桌上,巴巴地望了萧叡一眼。   翌日,萧叡给她讲解时,便从袖中掏出一把葡萄,塞到她的手里:“真是个馋猫,主子的东西也敢盯着看,吃吧。”   怀袖哪敢接,连忙解释:“奴婢不是盯着葡萄看,奴婢是想见您。”   萧叡脸红了红:“行了,知道你对我忠心耿耿了。……看着我干嘛?吃啊。”   怀袖只得战战兢兢地把七皇子给的葡萄都吃了。   萧叡还问她:“甜吗?”   怀袖点点头。   萧叡摸摸她的头,欣喜地说:“那我下回再给你带。……我是说,你好好学,学得好,我下回再给你带好吃的。”   她把葡萄籽儿都吐出来,偷偷丢在墙边,竟有一颗长出了小苗,被萧叡发现之后,移到了盆里,如今就种在乾清宫的院子里。   监完宫学生考试,她亲自批卷,批完正好用午膳。   用完午膳,小憩片刻。雪翡进来说张御医过来给她诊平安脉,怀袖这才记起来把这事儿给忘了。   张御医是萧叡给她配的御医,她喝的避子汤就是张御医开的房子,这种药毒性大,她喝得多了,月事不稳,体虚宫寒,以前年纪小还好,这两年身体愈发不好,每个月月事都会腹痛。   张御医悄悄打量怀袖,这宫中知道怀袖和陛下私情的人不多,他便是其中一个,此事他一直藏在肚子里。后妃也可以延请御医,但让陛下亲自指一个人的就只有怀袖,还时常亲自过问。   他也揣摩不清陛下的想法,一面要他开避子的方子,一面又让他给怀袖调养身体。   张御医照例叮嘱了几句饮食,给她开了一个新的方子,便告辞了。   雪翡和雪翠做完活,凑在一块儿背宫文。   读到一处:“……宫女年满廿五,应放出宫,许婚嫁。”   “怀袖姑姑今年是不是廿五?”   “那岂不是怀袖姑姑今年就可以出宫了?”   “姑姑不会出宫吧?我看条例就算出宫嫁人,也可以继续当女官。”   “我舍不得姑姑。”   怀袖在屏风后听这两个小丫头讲话。   何止呢,当初萧叡明明与她说话,得登大宝就放她出宫。登基第一年说形势乱,无人可用,让她留下,第二年说要稳固,叫她再等等。   一年拖一年。   尤其是萧叡当上皇帝之后,她白日里要处理宫务,晚上还要她侍寝,烦得要死。她又不年轻了,也不知道萧叡为什么对折辱她的事如此乐此不疲。   干着两份活,只拿尚宫的一份工钱。没有比萧叡更抠门的东家了。   怀袖夜里有些睡不着,想着如何出宫的事。   午时左右,睡得迷迷糊糊,被人摸到床上,她一下子惊醒了,发现是萧叡压在身上:“陛下……您怎么在这?您今天不是去淑妃娘娘那里吗?”   萧叡每日在哪个宫中歇息都有记录,她记得今天应该是淑妃轮到侍寝。   萧叡轻敲她的膝头,让她打-开身体,笑着亲了亲她:“去过了,这不是回来了吗?”   这是在床上,所以怀袖没拒绝,抱上他的脖子:“七郎,你轻些,两个小丫头在睡觉呢,别让她们听见。”   萧叡一边亲她,一边唤她的名字:“怀袖。袖袖。”   怀袖这个名字就是萧叡在榻上给她换的。   其实她不讨厌和萧叡做这种事。   有时甚至是喜欢的。   毕竟她也是个成年女子,喜爱鱼水之欢是天经地义之事。   她甚至还大逆不道地想,堂堂九五之尊又如何,不就是她用来排解寂寞的玩意儿?   萧叡在被褥中搂着她道:“过几天行幸,我带你一道去。出宫透口气。”   你直接放我出宫更好。怀袖腹诽,应了一声“是”,在心底骂他,什么金口玉言,说话不算话。   萧叡想到有几日见不到怀袖,便觉得浑身难受,他一早就打算好了要带怀袖一起去。他为怀袖取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他恨不得把怀袖揣在怀口袖中,时时带在身边。   萧叡从他丢在床尾的衣服里翻出一本书,拿给怀袖:“你学一下。”   书封上用小篆写着《玉房经》。   怀袖接过来,映着月光,草草翻看了一下,真气笑了,这本书讲的是房-中-术。 第4章   怀袖难得地没有立即称是。   萧叡把她当成什么了?青楼艳-妓吗?哪个良家女子会去学什么房中术?   怀袖心下不快,委婉拒绝道:“奴婢年纪已大,现在才学怕是为时已晚。”   萧叡像是没听懂,又像是懂了,但是不在意她的意见,道:“朕让你学就学。学了这个,可自如收放内关,便不必每回都喝避子药了,你不是怕苦又怕烫吗?”   怀袖笑了,看似柔顺,实则咬牙切齿地道:“……谢谢七郎。”   萧叡抚摸着她的长发,柔声道:“什么年纪大,有人说你闲话了?朕又不嫌弃你年纪大。”   我说我年纪大,你还真就顺口往下说了?怀袖心想,我觉得我还风华正茂着呢!   ……不过在这宫中,与其他鲜妍秀丽的姑娘比,她确实年纪不算小,妃嫔中年纪最长的崔贵妃也才二十而已。   在宫外,二十五岁,兴许已经是两三个孩儿的娘了。   怀袖靠在他怀里,道:“没人说我闲话,或许背后有说……奴婢自知薄柳之姿,年老色衰,这宫中后妃佳丽,哪个不比我年少貌美?”   萧叡去宠幸她们不成吗?夜夜往她屋里跑,有事没事还要在别处与她亲热。   萧叡却觉得平日里毫无破绽的怀袖难得地露出请君怜惜的柔弱,心一下子软了。看,怀袖多爱他,爱到这样患得患失。   萧叡又来了精神,翻身压住她,吻了吻她的耳鬓,哄她道:“年轻的美人常有,朕的怀袖却只有一个。”   萧叡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腻了怀袖,确实这世间女子花期短,二十五岁已经不小。但他是个念旧情的男人,并不沉溺美色,也无那等好幼瘦的兴趣。就是将来他没兴趣睡怀袖了,也会把人养着,荣养一生。   先前怀袖还与他说想出宫,如今两年过去,怀袖已经很久不提了。   她无父无母,就算出宫也无处可去,哪有在宫中锦衣玉食的好?她这年纪,没有家世,又是残花败柳,就是嫁人,谁会要她?   萧叡在她这睡到寅时才走,她亲自伺候萧叡换上龙袍。   这宫中也没人比她更会伺候萧叡,可不止在床-上,萧叡的衣服、鞋袜尺寸,爱吃咸吃甜,爱喝的茶,喜欢哪家的笔墨,爱什么颜色的衣裳,她都一清二楚。   萧叡十六岁行冠礼,当时国中已有乱象,他左右逢源,哪个哥哥都不站队,为了避开倾轧,自请了边城属地,盘踞固结,招兵买马,与将士们同吃同住,练了一支真见血的铁军,几年后杀回京城。说是清君侧,他的哥哥们的死完了,名正言顺,重兵在握,顺理成章地龙袍加身。   边城险恶。   萧叡走之前有些按捺不住地找她,两人依旧是在冷宫偷情,那时萧叡还发疯地跟她说:“袖袖,你给我生个孩子吧。我若死了回不来,这就是我唯一的孩子。”   萧叡还是七皇子的时候,怀袖没现在这样畏惧他,还敢直说:“这宫中女子能怀的只有皇帝的孩子,你走了?我若怀孕,怎么解释?要被沉井的。”   萧叡道:“我自会安排。”   怎么劝都不听,次次落在里面。可惜没有造出孩子。   临行前,萧叡还非要她做几身里衣袜子带去,塞了她两匹布。   宫里又不是没有针线局,还非要她做。她一个宫女,做男子的里衣,若是被人发现,她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幸好当时她已经考上了女官,有自己单独的住处,可以避开小姐妹们,夜里偷偷地做针线。   等到做好,萧叡拿到,还嫌弃她针线不够好,嫌弃完又要她再做。   宫中还没有妃子时,萧叡不但要她管宫中内务,他个人的衣食起居也一应由怀袖负责,每日她睁开眼就得开始干活,晚上还要被折腾。那会儿终于要进秀女,她才终于松一口气,心想这下总算是熬到头了,那么多极妍尽媚的小姑子多少能让萧叡新鲜几年,结果萧叡没在后宫待几天,又来烦她。   怀袖利索地换了寝具,稍稍擦洗了一下,又去睡了一会儿。   一不留神,稍微睡过头,睡到了辰时才起。   雪翠来叫她起床,怀袖才起来洗漱。   怀袖昨晚挽的头发早被颠散了,如瀑的长发披落着,像是最上乘的缎子,黑鸦鸦,极有光泽,又直又亮,厚厚的一大把,篦子梳上去也能轻易地一梳到底。她浑身酸软,有几分慵懒地坐着梳发。   不过女官也不能天天换着发髻梳。   早上她照例用了一碗桃花粥。   雪翡叽叽喳喳地问:“姑姑是因为天天喝桃花粥才皮肤这样好吗?”   雪翠道:“有时姑姑的气色会特别好,像今天这样,白里透红。”   怀袖早上照过镜子,皮肤没有傅粉却光滑洁白,双颊透着浅浅的粉,气色很美。大抵龙精有些滋养的效果吧,如此看来,凡事有利有弊,狗皇帝也不算一无是处。   怀袖今日要办事,路过一处宫门。   她依然是紫檀色的女官服,头戴女官冠,耳上戴着小南珠的耳坠,稍描了眉,点了些玫瑰色的口脂。身后跟着一串小宫女,个个都跟花儿似的。有些年长未婚的宫女会嫉妒新进的小宫女,但怀袖不嫉妒,她还乐于打扮身边的小丫头们。   这如花的年纪,合该打扮,她看到小姑娘们那么漂亮,心情也好。她手下的宫学生,若是办事得力,便能得怀袖姑姑送的香粉口脂,有时怀袖姑姑还会送耳环手镯呢,像雪翡雪翠就得过银簪银镯。   是以整个尚宫局的宫学生,人人都爱给怀袖姑姑干活。   怀袖每次出门身边都围着明媚可爱的小姑娘,一团锦绣,好不风光,十分养眼。就是宫中的嫔妃也没这样的排场,在宫中,越美的宫女在越冷清的宫中,这万一陛下临幸时瞧上身边伺候的美貌小宫女怎么办?岂不是咬碎银牙?就算真的美,也不敢打扮,怕抢了主子的风头。   怀袖在这宫中来去自如,偶尔会碰见御林军在宫中巡查。御林军的小将士们每次远远地瞧见她们,都会忍不住多瞄几眼,未到跟前,都像是能闻到那芳馥香气,叫人觉得心旷神怡。   但就算跟着她的全是小美女,也压不住怀袖的艳色。   她就像是玫瑰上的一滴露珠,又艳丽,又清澈。   两拨人迎面相遇。   骑在白马上的四品中郎将闵朔特地翻身下马,怀袖作揖:“闵大人好。”   闵朔剑眉星眼,身姿挺拔,肤色微黑,颇具男子气概。他殷勤地道:“怀袖姑姑好。可真巧,您这是要去哪办事?可要帮把手?”   ~~~   萧叡下了朝。   去崔贵妃处用午膳。   饭后与崔贵妃散步消食,一道说说话。   崔贵妃倚在凉亭的美人靠,往下面的小池中抛洒食饵,引得锦鲤簇拥,纷纷争食。   两人聊着聊着,不知怎的,聊到了怀袖身上。   崔贵妃道:“陛下,前几日尚宫怀袖来我宫中送珍珠,我见她花容月貌,着人打听,没想到怀袖姑姑今年居然已经二十五岁。”   “按旧例,宫女子满二十五不是该出宫婚嫁吗?陛下是男子,在这方面比较粗心,对女子来说,婚事可是很重要的。左右女官成了婚,也可以在尚宫局办差……”   萧叡心下躁郁,脸上还得微笑:“怀袖年纪太大,朕手下年纪与她差不多的青年才俊,多已成婚。朕之后再看看吧。”   他的女人,哪能让别的男人碰?   崔贵妃像是就等着他这句话,立即接道:“陛下如不嫌弃,臣妾想做个媒。臣妾有一位远房堂弟,因为守孝耽误到二十三岁还未成婚,他有举人功名在身,配怀袖绰绰有余。”   萧叡有些装不下去了,瞬间在心底厌恶了崔贵妃。四妃之中,崔贵妃自以为鳌首,最爱排场,好多管闲事。   萧叡声音微冷:“此事朕自有安排。不需贵妃劳心。”   崔贵妃难得见萧叡如此冷淡,心里一个咯噔,她近来太得意,陛下是不是嫌她管得太多了?她赶忙道:“倒是臣妾多事了。一切由陛下做主。”   萧叡非常扫兴,乘坐御辇回乾清宫。   路过近光门时,看见一抹熟悉的紫色身影。   御林军和宫女们站成两排,侧立在宫墙旁边,垂首作礼,齐声拜见。   萧叡看了一眼怀袖,和她身边的中郎将,像是一根刺扎在心头。   萧叡把跟在御辇边上的张磐叫来:“让怀袖去御花园等朕。她一个人去,不要带别人。”   ~~~   这不是萧叡要出宫行幸,怀袖这两日点好账,算好要带些什么,准备去开内库整理东西。   才走到半路,被萧叡叫走。   她只得让小的们先过去,她稍后再来。   怀袖特意走小路,到了御花园。   她知道有个隐蔽地方,十几岁的时候她常和萧叡在那幽会。   经过一处假山,她被萧叡拉到洞中。   萧叡今日莫名憋了一肚子气,把她按在石壁上,捏住她的下巴:“你方才跟闵朔在说什么呢?你是不是还对他笑了?” 第5章   真是无妄之灾。   怀袖来之前还想了一路萧叡这样着急地找她,究竟所为何事?没想到就这点小事。   怀袖觉得好笑,方才她还真没对闵小将军笑,现在倒是切实地对萧叡笑了。   萧叡好久没见怀袖笑了,怀袖笑起来格外的甜,笑起来嘴角一颗小梨涡,眼眸晶亮,他仿佛醉了一般,脸上红了红,怔怔地盯着怀袖。怀袖平时不会这样开怀地笑,她作为尚宫,要慈爱仁恕,也要端庄严正,不然坐不稳六局之首的位置。   怀袖这样一笑,再娇软柔声道:“七郎,我只对你笑。”   萧叡骨头都酥了。   他回忆起他们十几岁的时候也曾在这里好过几次,当下就去摸怀袖的裙底。   怀袖也不知自己又哪里招惹了他,心想,大概是因为春天到了吧。   怀袖推了他一下,为难道:“别在这里做。”   萧叡道:“又不是没在这做过。”   那怎么不见萧叡拉了别的妃子胡来?无非她只是个宫女,所以可以随意折辱,不必征求意见。怀袖拽紧自己的裙子,道:“我才要去内库点账,小丫头们都在等我,拖不得。我晚上再伺候你,好不好?你给我的什么经我也还没空学呢。”   萧叡说:“晚一会儿又没事。他们还敢说你不成?”   怀袖心想,宫学生们是不敢说她。但尚宫局的姑姑又不止她一个,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犯错,想把她敲下来。   可说到底,都是在为皇帝办事,办什么事不是办?又不能违逆天子。   怀袖见躲不过了,便自己把衣服给褪了,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一旁,在这幽暗的洞穴之中,似是妖精鬼魅一样,道:“还请陛下快一些。”   什么叫快一些?萧叡微愠地掐住她的腰,道:“快什么快?快不了!”   怀袖午休时得空悄悄看了几页那甚子《玉房经》,有几句写得不错。   交接之道,固有形状,男以致气,女以除病,心意娱乐,气力益壮,不知道者则侵以衰。欲知其道,在安心和志,精神充归,不寒不暑,不饱不饥,定身正意,性必舒迟。以是为节,无敢违,女既欢喜,男则不衰。(引用)   怀袖稍看了两页,讲了一点技巧,她想着试一试。   其中的妙趣便渐渐品出了滋味,虽然先前偶尔她也会觉得舒服,可不会像这次这样交融舒适。   萧叡喘着气,有些气恼,怀袖说让他快点,他这回还真比平时要快了,着实蚀-骨-销-魂。   怀袖松了口气,突然觉得那种不正经的书,似乎也不全是坏处。   怀袖已经用帕子把自己擦干净了,再将衣服一件件穿了回去,才穿到一半,她的肩颈纤美,细腰盈盈一握,双-股却很饱满,自背后望去,像是一把白玉琵琶,身段柔美娇媚,骨肉匀停,纤秾合度。   萧叡记得怀袖十几岁的时候就比旁的宫女身段要好,虽然穿的都是一样的宫女服,穿在她身上就是比别人美,他当时都怕父皇会瞧上怀袖,也担心太子会看中怀袖,让怀袖在父皇、太子去坤宁宫时多避一避,他们要个小宫女不就只是顺手的事?害得他日日提心吊胆。   原本他以为他当上皇帝之后就能安心,但似乎还有人觊觎他最得用的女官。   紫檀色的女官服把怀袖的身体衬得分外白皙,待这一片艳色被沉闷的衣服掩上,萧叡才把裤子提上:“算了,这次先放过你,改日我再去找你。不许对别人笑,知道吗?少见那些外面的男子。”   怀袖真是无语,她又不是后宫妃子,还拿这来要求她。   “我知道了。我的好七郎。”怀袖亲昵地吻了下他的脸颊,萧叡心里甜蜜,他是真的爱私下与怀袖待在一起,他不是需要装成无悲无喜的天子,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怀袖紧赶慢赶,但还是迟到了,迟了足足半个多时辰,所有人都在等她,她云鬓未乱,不慌不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把籍田礼要带的东西都点齐。   翌日怀袖便被副尚宫苗玉莲告了一状。   苗玉莲是何人?   苗玉莲与她不一样,不是宫女出身,而是已嫁人的小官夫人,先前招女官时考进来的。她的夫君虽然不大出息,不过有个世家的名号,她的父亲是举人,她从小读书,会吟诗作对,与各种大家夫人结交,与怀袖这种庶民宫女出身的聊不到一块儿。   这尚宫局的女官们中,一派是宫女出身,以怀袖为首,都是十二三岁开始一场一场考核考上来的,另一派是官太太,一进尚宫局就有官身,多是被她们的相公塞进来的。官太太们身份高,不过陛下显然更宠信怀袖,是以还算势均力敌。   官太太一直瞧不惯被个区区庶民出身的怀袖压在头上,时不时地要找她茬儿。可怀袖是块难咬的石头,还滑不留手,找不到什么机会。   这不就找到她的漏子了?还不得借机发作,参她一本。   陛下公允,以怀袖无故耽误办事为因,着人训斥了她两句,轻拿轻放地罚了她一个月的饷银。   但籍田礼的后务已经交给她了,还由她继续办。   怀袖真是气啊,还得保持微笑。   狗皇帝害她迟到,还扣她工钱。这事没完。   几日后,转眼将到立春,萧叡带着一行宫人出宫前往地坛籍田行幸。   朱红宫门打开,由八匹金鞍骏马拖行的龙辇缓缓驰出太和门,车身庞大,以珍木制成,装饰着宝石珍珠,车身雕刻有龙凤,幔帐下面缀着玉石,厚厚的皮草幔帐挡住料峭春寒。   马车里珐琅鎏金的熏笼,里面燃着银炭,把马车里烘得暖融融。   随行的大臣有事禀告,便见一女子的柔荑素手绾起帘子,十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她垂首恭立一旁。   这宫女他也认识,尚宫局的怀袖姑姑嘛,只没想到陛下还特意带上了怀袖,甚至要她在御辇内贴身伺候,这点小事,应当用不着四品尚宫吧?   能坐上天子龙辇的女人,除了名正言顺的皇后,就只有这个像影子一样的伺候的大宫女。   前几年陛下后宫空虚,没有带妃嫔,今年仍然没有。   怀袖在马车里也不得闲,一会儿叫她倒茶,一会儿叫她拿点心,本来要她传话,又嫌弃她跟别的男子说话,让骑马跟在马车旁的张磐代传。   走了半日,终于到了皇庄。   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萧叡便起身换上一身农服行籍田礼。   顺天府尹从办此事,已经搭好耕棚,方广五十余步,土都是已经翻过,取罗细数次,覆黄土其土。教司坊着优人穿上彩衣,扮演风、云、雷、雨、地、土五神,还有小伶扮演男妇,手持鼗鼓唱太平歌。数百位年高、德贤、体健的老人各列左右,执担勾扫帚等农具。   萧叡左右执鞭,右手扶犁,前有两位导驾官二人牵牛,还有老人两名作为幫耜臣夹驾两旁。   原本以前的皇帝,譬如萧叡的父皇,每年籍田礼不过稍微扶着犁尾意思意思走几步就算礼成。   但是萧叡这人想博个好名声,自第一年下地,便把金犁换成了切切实实的铁犁,道:“朕既已开犁,愿以身作则,把此田犁完,以劝农耕桑。”   他是练家子,一把力气,加上本来籍田礼用的地就是翻过的,倒不难耕,每年都会踏踏实实地耕完一块田,回去还要写首诗。叫人传出去,在民间讨个好名声。   也是萧叡运气好,先帝在位最后几年,连年风雨不顺,他一登基便风调雨顺,无灾无害。   籍田礼毕。   入夜在皇庄设宴,宴请随性的公卿及三品以上的大臣,赏赐这次从民间挑选来的耆老农人。   这种前宴轮不到怀袖去,她寻思着萧叡今晚必定要忙到半夜,自己回了宫仆的住处歇息。   宫仆的住处离后门近,皇庄有旁人管,没她什么事,怀袖提了灯笼在庄子里逛了逛。   立春时节,阳和起蛰,万物皆春。   春风拂面而来,糅杂着一股枝叶花草的清新香气。   怀袖想起幼年她总跟着姐姐去田里给爹送饭,时常在田边玩耍,她五岁时非要帮着插秧,那时人太小,一个站不稳,整个人都滚成了泥人,被姐姐笑话了好几日。   怀袖走到田里,蹲下来,也不嫌弃脏,捧了一抔疏松新土,嗅到泥土的芬芳,倍感怀念。   “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玩泥巴?”有人在她背后说。   怀袖把泥土抛回田中,拍拍手:“奴婢只是回想起当年在家中帮父母务农的事。”   萧叡喝了一肚子酒,颇有醉意,行事更孟浪几分,直接握住怀袖的手腕,把她的手拉过来,上面还沾着点泥巴:“倒看不出你这双手也能干农活。”   怀袖道:“奴婢幼时家贫,自小干活,农耕织布奴婢一应都学过。”   萧叡把人拉过来,搂住她的腰贴向自己,抱住他:“嗯,最会伺候朕。”   怀袖道:“陛下,您醉了。今日不宜此事。”   萧叡以为她拿乔,逗笑地问:“怎么说?”   怀袖一本正经道:“还得恩谢陛下赐书,叫怀袖长了见识。原交合之道,亦有讲究,交会当避开大风、大雨、大寒、大暑、雷电霹雳,否则,若御-女则损人神。四时也有不同,春主温,可十日一泻;夏主炎,可一月一泻;秋凉,半月一泻;冬寒,可闭-精-不泻。按天时、四季施泻,可养身长寿。”   萧叡懵了半晌,放开他,忍着笑,颔首道:“嗯,说得真好,朕的怀袖真是一片拳拳忠君之心。”   怀袖刚松一口气,萧叡突然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朝边上的一个小树林里走去。 第6章   怀袖慌了,在他怀里挣扎起来:“你疯了啊?会被发现的!!”   萧叡醉酒后格外孟浪,把她抱得更紧了:“发现就发现吧,朕睡个女人怎么了?”   怀袖道:“于礼不合,陛下。”   萧叡快抱不住她了:“你别乱动,等会儿摔下去了。”   怀袖乖顺,是一番乐趣;怀袖反逆,更有别样趣味。   萧叡把她放下来,按在树上,俯身亲吻她。   怀袖太气了,紧咬牙关。   萧叡怎么亲,她都紧咬贝齿,拒不回应。   萧叡轻啄着她的嘴唇,偷香窃玉似的低低笑了几声:“好了,好了,我吓你的,今日籍田礼,在田里播种就罢了,不在你身上耕耘,好了吧?”   他知道怀袖有时候在他面前是装的,包括口口声声、字字甜蜜的“七郎”,这女人顶狡猾,从这张嘴里说出的话,十句有九句是骗人的,但他不介意,只要怀袖所有的心机都是因为爱他就够了,不就是女人拿乔吗?   怀袖的诸多面孔之中,他最爱看到怀袖气急败坏,才像是他俩青梅竹马那会儿,他说怀袖笨,怀袖有回气得一个月不经过他的院子,最后还是他请安的时候偷偷拉她道歉。他当皇帝以后,怀袖愈发不爱和他亲近了,就算亲热,也不过假模假样地敷衍他。   萧叡又亲了一下,意犹未尽地说:“这个味道口脂好,朕让人再多做几盒。还生气呢?”   怀袖憋着气说:“奴婢不生气。奴婢哪敢生气?您是陛下,谁敢和陛下生气。”   萧叡像是抱着一只心爱的宠物一样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和后背:“你就是在和我生气,从后宫住进人之后,你就一直在生气。”   萧叡亲吻啜弄她的耳垂,这是怀袖的敏感点,没亲两下,自她耳朵到脖子被羞色因红一片。   怀袖腿软,羞恼道:“我没生气,我真没生气。”   萧叡爱不释手地抱着她,道:“好好好,你没生气。你别在意那些女人,都只是摆设而已。朕离了谁都不能离了朕的怀袖,她们都比不上你。你看朕等闲都不进她们的院子,却日日去找你。”   怀袖心想,萧叡把养在后宫中的女人看作摆设,她又算是个人了吗?不,她不是。只是她比那些女人更合萧叡的心意罢了。   这些话不可能当着萧叡的面说出来,怀袖真假难辨地笑了笑,道:“奴婢真不生气。不过前几日陛下罚我月俸银子,确是叫我气了一宿。都怪陛下害我迟到,结果还罚我?”   萧叡搂着她笑:“是朕的不对。你体谅体谅我,面子上总要做得公允。改日私下朕还你可行?”   ~~~   崔贵妃睡到巳时才起。   一个小宫女正在给她染指甲,崔贵妃问身旁的芍药:“陛下今日就回宫吧?”   芍药道:“是。”   崔贵妃染完指甲,张开五指,放下阳光下,手指像透着光,边缘粉润,她仔细看自己的指甲颜色染得均不均匀,已经染了好多遍,想染出正红,可染了好几遍还是染得不够红。   她用了一碗鸡丝燕窝汤,不悦地道:“这次给的宫燕成色没上次好,那些奴才怎么分东西的?”   崔贵妃这几日颇为烦躁,自打上次她跟皇上提了想给怀袖做媒,好像有些惹了皇上不高兴,之后皇上就再没踏进过她的院子。虽然往日皇上来后宫也不勤快,可没有再见着皇上,实在无法揣摩皇上的心思。   前日籍田礼,照古制其实应当有帝后两人一起,皇帝耕田,皇后织布。如今宫中还没有皇后,所以只有皇帝一人前往。   明明她是四妃之首,既无皇后、皇贵妃,那她就是宫中嫔妃之中身份最尊贵的女人,像是一伸手就能摸到皇后的位置。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或许她怀上龙子之后能更进一步,若是诞下皇长子就好了……陛下应当就会封她作皇贵妃,甚至皇后了吧。可惜陛下沉迷政务,是个真真正正的正人君子,并不贪慕女色。就算每月来她屋里歇息,也很温柔,怕她累,不怎么折腾她。   崔贵妃想,也可能是先帝时,后宫妃子太多,陛下引以为戒,才保持着后宫的清明。她的肚子什么时候才能有动静呢?   再这样下去,如若几年无所出,以后可如何是好?   陛下不过稍微冷落了她几天,那些狗奴才就看人下碟子,给她这等成色的燕窝。   她可不依。   此事本该找尚食局的尚食,但崔贵妃觉得这女官实在太小,显不出她的地位。   得找统领六局一司的怀袖发作一下才是,敲打震慑住了怀袖,下面那些魑魅魍魉的小鬼自然也会服服帖帖。   是以,崔贵妃打发芍药去请怀袖过来问话。   一炷香后,芍药赶了回来,却没带回怀袖,她完全不认为怀袖会不听她这个贵妃的话,只觉得怀袖大抵是正在办事,与她拿个乔,过会儿再来,道:“她一个尚宫,倒是好大的威风,还要我这个贵妃等她。”   芍药脸色不大好看,讪讪道:“怀袖不在宫中。”   崔贵妃神色稍霁,颔首道:“原来是出宫办事去了吗?”   芍药却道:“听尚宫局的女官说,怀袖是跟着陛下去皇庄上了。”   崔贵妃愣了愣,手上的茶盏盖子一个没拿稳,落下去,叮的一声响。   她回过神,道:“怀袖不只是整理陛下的行装吗?她还跟着陛下一起去皇庄了?”   芍药点头:“正是。”   崔贵妃顿时觉得微妙起来,陛下去皇庄行籍田礼,哪个妃子都没带,却带个小女官。似乎不太对劲,再仔细想想,又似乎没什么不对的。   怀袖是女官,又不是妃子,随陛下出行的官员不止她一个,只是那些个全是公卿忠臣,三品以上才得随行参礼,怀袖区区正四品尚宫,凭什么跟去?   陛下是不是太偏爱她了?   崔贵妃沉思了一会儿,对芍药说:“去打听一下前两年籍田礼,陛下有没有带她。”   ~~~   怀袖好容易回了宫。   雪翡雪翠眼巴巴地望着她,大眼睛扑闪扑闪,格外可爱。   怀袖只觉得好笑,问:“怎么了?”   雪翡好奇地问:“我可以问问皇庄长什么样吗?也像皇宫一样气派吗?都有些什么?”   怀袖就知道两个小毛孩子会好奇,特地给她们带了点庄子上的特产,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几颗果子而已。   不过对小宫女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礼物了。可把孩子给乐坏了。   又不是人人都跟她一样,从小就有皇子给她偷偷塞好吃的。   怀袖坐车累了,小睡一会儿,被人叫醒。   张磐亲自送了一个匣子过来,怀袖打开一看,是一套水头极好的玻璃种翡翠,透如冰晶,色若淡青,十分雅致。宫中娘娘们戴金戴银,她不是不爱金银,太张扬,只戴戴翡翠。不知怎的,萧叡好似以为她爱翡翠,三五不时地送她一些,时人不爱翡翠,价贱。   张磐还要假模假样地道:“怀袖姑姑办事得力,陛下叫我送您赏赐。”   待送走张磐之后,怀袖才把手镯戴上看看。   美倒是美,其实她更爱钱财,那狗皇帝,说好的补她工钱,却送只镯子打发她。她不会自己买啊?还得他送。   真叫人来气。   雪翡雪翠却与有荣焉,觉得他们家姑姑深得圣心。   隔日。   雪翡、雪翠这对小姐妹结伴去上课,揣着怀袖姑姑送的果子。   他们这批宫学生们不少都是第一年上课,听闻怀袖姑姑还被陛下带去一趟皇庄,莫说六局一司,阖宫上下,这都是独一份的圣宠。   太羡慕了。   连带着也羡慕伺候怀袖姑姑的雪翡、雪翠,平日里在小学堂,众女学生也往往以这两人为首。   除了苗氏推举的个别小宫女,她倒也不少,知道要拉拢培养几个年轻宫女,将来才好与怀袖制衡,不然全宫的宫女都成她的党羽,那可不成。   这拨小宫女以一个叫喜鹊的为首。   见雪翡拿颗果子出来显摆说是怀袖姑姑从皇庄带给她的,喜鹊嘲笑说:“不过是颗果子,有什么好得意的?”   雪翡道:“怀袖姑姑去一趟皇庄,特意惦记着我呢。怀袖姑姑最好了。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就你,非要唱反调,你不过是嫉妒陛下带怀袖姑姑去皇庄,不带你家姑姑。”   喜鹊气恼,口不择言道:“有什么得意的?怀袖姑姑今年廿五了,还未嫁人,怕是嫁不出去了吧?一辈子都嫁不出。这不就是没男人要的老姑婆吗?”   雪翡闭上嘴。   喜鹊还以为自己是骂赢了,得意道:“老姑婆。老姑婆。”   平日里给她帮腔的小姐妹也没发声,喜鹊觉得奇怪,回过头,看到怀袖姑姑就站在身后,正斜睨自己。   这小姑娘也太心直口快了。   怀袖心想,轻笑一声,道:“承小娘子吉言。” 第7章   怀袖不急不躁,没有训斥责骂她,温温柔柔地问:“你知道‘老姑婆’此词由何而来吗?”   喜鹊现在知道害怕了,嘴唇嚅嗫,摇了摇头:“不、不知道。”   怀袖道:“在南广一带,当地蚕女自食其力,做工赚钱,有些不嫁人,就会进姑婆屋与其他终身不嫁的女子住在一起,有许多会终身保持处子之身,她们相互扶持依靠,自己将头发扎成长辫子,盘成一团髻,称为自梳。她们自称自梳女,或者老姑婆。这便是‘老姑婆’的由来。”   “这世间女子多身不由已,我想在座的女子多是被父兄几两银子卖进宫中的。妾本是财罢了。老姑婆一生不必靠人养,自己种地、养蚕赚钱养活自己,有几个女人如她?这有何可笑呢?”   喜鹊羞愧极了,小脸涨红成猪肝色。   怀袖想的便是出宫之后,买个小院子,做点生意,挣钱养自己。她没打算要嫁人,她在宫里伺候那个变、态皇帝伺候够了,没兴趣再自讨苦吃,伺候另一个男人。   她打算到时候收养个孤儿,自称寡妇,想来还有几分大仇得报的快意。   方才听这小傻妞咒她没男人要,她不怒反喜,若是能灵验是最好的了。   让萧叡别来她的屋子了。   众宫学生们皆垂首听训,深以为然。   怀袖继续道:“《内训》有言:口如扃,言有恒;口如注,言无据。一个人的嘴巴如果像门一样牢,那他说话便言之可信;但假如他说话像流水一样滔滔不绝,那他说的话一定是毫无依据的。你们都没读过吗?”   宫学生们纷纷道:“读过。”   怀袖看这群小丫头片子们都被教训得服服帖帖,对喜鹊说:“你瞽言妄举、多嘴献浅,且冒犯上司,我罚你三个月俸,抄《言规》一百遍。三日内交给我。”   喜鹊老老实实道:“是,姑姑。”   雪翡旗开得胜,躲在她背后,对喜鹊得意地笑了笑,狐假虎威,只把喜鹊气得鼓起双腮。   怀袖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转过身,也对雪翡说:“你也一样,罚你抄《言规》五十遍。出无谓之言,行不必之事,不如其已。”   雪翡一下子蔫儿了。   虽然苗氏时常针对她,但是怀袖向来不接招,倒不是她多宽容大量。先帝时她为了爬上尚宫之位,亦与不少人别过苗头。   如今她女官一路已经走到顶,那些个人再怎么对付她,也越不过皇上。她只要不犯大错,萧叡不罚她,这位子就坐得安安稳稳。   人人都羡慕她风光,其实她压根就没想守这个位置,谁爱坐谁坐。她心愿已了,留在宫中只是因为暂且无法脱身而已。   这一通恩威并施下来,众宫学生颇对她折服。   怀袖没逗留太久,本来也只是经过,顺道看两眼而已。   待怀袖走后,雪翡蔫蔫儿地倒在桌案上,委屈道:“姑姑怎么连我一起罚?”   雪翠骂她:“你该,姑姑时常教导我们要谨言慎行。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谁让你非要显摆?活该你罚抄。”   雪翡拉她的衣袖:“好妹妹,你帮帮我吧。帮我抄十张?五张?”   雪翠瞪她:“姑姑让你自己抄,我才不帮你,我还要盯着你抄。”   喜鹊已经坐下来开始抄《言规》,以正好能让她听见的声音道:“姑姑让我们修身正己,我才不偷懒,我两日便写完拿去给姑姑看。”   雪翡立马来劲:“我一日就能写完!哼!”   雪翡回了院子,做完活,继续抄《言规》。   怀袖散值回来,透过窗子,看到她的小脑袋,正埋头奋笔直书,雪翠在一旁研磨。怀袖进屋,问她:“抄几遍了?”   雪翡道:“十八遍了。”   怀袖翻看她的罚抄,抽了好几张出来,沉着脸,逗她说:“这几张抄得字太丑,重抄。”   雪翡像是挨打的小狗一样哭丧着脸。   雪翠助纣为虐,凶巴巴道:“我就说了吧!让你写得端正点!”   雪翡呜呜两声。   怀袖这才笑起来,拿起旁边的书,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我吓你的。你这小丫头,胆子忒大,是该杀杀你的胆子才是。”   雪翡、雪翠这对小姑娘刚进宫就被她捡过来养,像她的女儿一样。雪翡年纪大,却更活泼机灵,只是有些粗心大意,还容易骄傲自满;雪翠年级小,文静细心,但是胆子太小,总不敢自己拿主意。   每天怀袖看到她们俩,就想起小时候自己和姐姐相处的场景。后宫之中尔虞我诈,她当年也有要好的小姐妹,已经死了。她只愿两个孩子能够好好活下来。   她既觉得两个小孩子善良可爱,又为她们感到担心。   怀袖敛起笑意,神色稍肃,轻声道:“我每次看到你俩,就想起我和我姐姐。我姐姐也进宫做过宫女。”   雪翡傻头傻脑地问:“姑姑的姐姐呢?已经出宫了吗?”   雪翠却像是猜到了什么,皱起眉头,惶惶地抬起眼睫望向她。   怀袖轻描淡写地说:“她死了。她死的时候才十四岁。”   两个小丫头噤声,打个寒颤。   怀袖摸摸她的小脑袋,发丝柔软,像是雏鸟的绒毛,柔声道:“姑姑是为你好,你最近行事轻浮,再这样下去,怕你哪日招致杀身之祸。姑姑护不了你们一辈子的。”   夜里,萧叡摸进她屋子里。   在床上好笑地与她说:“听说今天有个小宫女骂你被你抓个正着?笑话说没男人要你?莫气,朕要你的。”   怀袖还宁愿不要呢,今天萧叡会来,让她有几分吃惊,因为按照先前订好固定的日子,今天萧叡应当去崔贵妃那歇息。   怀袖问道:“你今天不去崔贵妃处吗?”   “怎么了?朕来陪你还不好?”萧叡抱着她,“那女人最近忒得意,朕得冷一冷她。朕这不是学怀袖姑姑的办法吗?”   又问她:“《玉房经》学了没?”   怀袖理直气壮地道:“太忙了。才看了一章。”   萧叡掐住她的细腰,手掌贴在她平坦的小腹上,道:“好啊,朕交代的差事你竟然不好好办,阳奉阴违,玩忽职守,朕要罚你。”   怀袖妩媚嬉笑,缠上他:“陛下要怎么罚怀袖呀?奴婢惭愧,请陛下尽管罚。”   两人胡闹一晚上。   那边崔贵妃独守空房一晚,气得一宿没睡,幸好叫人打听了之后,知道陛下是歇在乾清宫,没去哪个小妖精那里,叫她略感宽慰。   本来四妃之间受宠都差不多,每月都是一样的日子,皇上这两天没去她的院子,原想说不定是晚两天,可一等好几日,都没等到皇上再来,才真的叫她慌了。   可又不敢把皇上叫来发作,怕更加惹得皇上厌恶,今日吃饭也吃不香,院子里的花儿也开得不鲜艳了。   崔贵妃这几日心思敏感,总觉得那些狗奴才已经开始怠慢她了,实在忍不下去,打发芍药去请怀袖。   皇上是两日没来,可她还是贵妃。   芍药又走空了一次。   崔贵妃揪紧帕子道:“真是奴大欺主,掌管后宫庶务便这么了不起。贵妃都请不动她一个四品女官。”   芍药却道:“怀袖姑姑被太皇太后宣召去慈宁宫了。”   崔贵妃:“……”   怎么每回都这么不凑巧?   ~~~   此时,怀袖已在慈宁宫中。   太皇太后今年年过七十,先皇后在时,她便已经深居简出、不问后宫之事,每日只烧香拜佛,悠闲度日。   一见怀袖来,太皇太后便笑起来,她生一张圆脸,保养得宜,笑起来眼睛弯弯,是个慈祥可爱的老太太,乍一看没什么太皇太后架子,对怀袖招招手:“怀袖来啦?”   怀袖可不能失礼,规规矩矩地行大礼:“拜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免礼。”   太皇太后笑她道:“你这小丫头,就是太多礼了。”   怀袖一脸严肃地更正道:“不小了,怀袖今年二十五,老丫头了。”   惹得太皇太后跟侍奉一旁的老嬷嬷一阵笑。   太皇太后待她颇为亲昵,因早前逆王逼宫的时候,怀袖见机不妙,躲到太皇太后宫中,一路说是护着太皇太后,其实是为自保。一同被困了半个多月,这若是逆王连太皇太后都敢杀,那她死也死得瞑目了。她老人家佛的很,不慌不张,没东西吃了,还让人把莲池里的锦鲤抓了吃,莲藕也挖出来吃,后院的花花草草,能吃的都被她给薅了,没人做饭,怀袖负责做饭,太皇太后还夸她做得好吃。   太皇太后是叫她过来,修葺一下小佛堂,说:“……顺带给我做一道凉拌野菜,近来胃口不好,想起你先前做得那道野菜,很是想念。”   太皇太后开口钦点,怀袖当然要兼职一下厨娘。   怀袖半开玩笑地试探道:“老祖宗喜欢,莫不如把我留下来,怀袖愿给老祖宗当个小厨娘,每月管吃管喝就够了,叫我能陪在老祖宗身边,这才是神仙日子。”   在慈宁宫干活也不错,事少钱多,也没人敢怠慢。   放她出宫不过太皇太后一句话,萧叡就是想拦,也得掂量掂量沉甸甸的孝道。 第8章   太皇太后笑眯眯地说:“你这么能干的孩子,放在这冷清的慈宁宫中岂不是大材小用?”   怀袖拍马屁道:“怎么会呢?能给老祖宗当差是怀袖的荣幸。”   怀袖在心底叹口气,没有将失望显露在外,仍面带微笑,仿佛刚才说的真的只是奉承太皇太后的玩笑话。   “我若把你要走,皇上不会放人吧?他定要与我不饶。”太皇太后道,“你可是他袖中最得意的女官。”   怀袖眼皮一跳:“不过赶鸭子上架罢了。”   太皇太后:“你若得空,倒可以过来给哀家做几道素菜,陪我说说话。”   怀袖作揖:“是。”   正说着话,何淑妃来给太皇太后问安。   她着一件素白金纹的直领锦衣,豆绿色绣金绫裙,乌亮的长发梳成芙蓉归云髻,身姿纤瘦,如弱柳扶风,楚楚可怜。她的首饰也很素锦,一套银镶南珠头面,温婉淑静。怀袖眼瞅着觉得正是用上回宫中进的南珠造的首饰,她想起萧叡逼她穿的那身珍珠内衣,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与铺张扬厉的崔贵妃不同,何淑妃性子低调,进宫之后从未争妍斗艳,似乎是个不爱出风头的性格,待字闺中时听说是个颇有名气的才女,因自幼信佛,听说近来在与太皇太后亲近,日日给太皇太后抄佛经。   何淑妃见到怀袖,也未惊讶,与她打了招呼,寒暄两句。   怀袖退至厨后给太皇太后做菜。   怀袖自认厨艺不精,她又没在尚食局学过厨。她在家时就是个能干的小姑娘,每日都要在厨下帮娘亲做饭,娘是村里出名的手巧媳妇儿,颇有烹饪心得,但他们平头百姓,又不会做什么山珍海味,不过乡野小菜罢了。   怀袖做好菜,本来想侍候太皇太后用午膳,但是何淑妃乖立一旁,便由何淑妃伺候。   太皇太后午后要小睡一会儿,与她说道:“近来总睡不安稳,怀袖,过来,给我念念佛经。”   怀袖称是,被反军围困时就是由她每日给太皇太后念佛经,旁人都吓坏了,没她念的平静。   何淑妃亦自告奋勇,道:“老祖宗,我在家时学过穴位按摩,常给我祖母揉捏助眠,我也给您按一按吧?”   太皇太后看到床头床尾两个美人,笑道:“哀家这老骨头是掉进鲜花堆里了。”   她们俩一个念经,一个按摩,不多时,太皇太后便睡着了。   两人轻手轻脚地退下,正巧又一道去小佛堂。   这是太皇太后私设的小佛堂,但比起民间的有些小寺庙也不逊色了,黄琉璃瓦庑殿式顶,院子里有一樽三足青铜香鼎,正燃着袅袅香烟,一进门便可瞧见金身观世音菩萨,殿内面阔两间,进深一间,设神龛、宝床、宝椅、楎椸,笾豆案、香帛案、祝案、尊案一应俱全。   虽然怀袖从不信神佛,但既然路过了,还是要拜一下。   怀袖在蒲团上跪下,以虔诚的姿势对佛祖磕三下头,合掌祈祷:我此生罪孽深重、大逆不道,死不足惜,愿我爹娘阿姊来世能投个好胎,一生无灾无难、衣足暖饱。   何淑妃则在侧间的窗棂下抄经,桌上摆着一尊素瓶,插着一枝宝珠白茶。   怀袖带着几个宫学生轻手轻脚地查看过小佛堂,准备离开。   经过何淑妃跟前,免不得一声告退。   何淑妃柔声道:“方才听怀袖姑姑念经,很有意蕴,拜佛时也礼数周全,怀袖姑姑是也信佛吗?”   怀袖道:“早前念得多而已。”   怀袖看了一眼桌上何淑妃抄的佛经,恭维道:“娘娘的字可真好。娘娘才是真心向佛,怀袖不及,至多是个半吊子。”   何淑妃谦虚道:“我习的卫夫人帖,只学点皮毛罢了。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她只是跟何淑妃聊了两句,没想到过了两天,何淑妃便遣人给她送了一本《卫氏和南帖》。   她哪有空练字?   如此想着,怀袖还是出于好奇,临了两个字。   萧叡见她屋里多出本字帖,还笑话她:“怎么突然开始练字了?”   怀袖直说:“这是淑妃娘娘送的,我翻看下而已。”   萧叡从后面抱住她,握着她的手写字:“你要练字朕可以教你,无需什么字帖。”   怀袖是他最得意的作品,这每一寸柔腻光滑的肌肤、每一缕乌黑顺泽的发丝都是他养出来,她的美貌、她的学识、她的地位,皆由他创造。怀袖的字与他有几分像,只多了几分女子的娇柔,这也难怪,怀袖学字都是用的他的旧书。   怀袖被他抓着手,反而使劲古怪,写出来的字也别扭,她丢了笔,说:“不练了。我也没时间练。”   萧叡道:“你瞧瞧你,这么不好学,难怪一手孬字。”   怀袖可不服气,她只是不如这些有空练字的皇子贵女,在尚宫局里,她的字算很得看了。   怀袖气恼道:“我是跟您学的。”   萧叡见她瞪自己便觉得可爱,心都要化了,亲她的嘴唇,道:“你学不认真,我再好好教教你。”   怀袖傻了,还以为是真要教她学字,结果萧叡又让她脱衣服,才发现不对劲。萧叡在她身上写字,折磨了她大半宿。   好好的一支宣城紫毫就这么白白废了。   早上雪翠整理她屋里,发现这支笔被扔了,还特意捡回来,求她道:“姑姑,这支笔还是好的,是扔错了吗?”   怀袖双颊飞红,肃色道:“不是,这支笔不要了,扔了就是了。”   雪翠还是不舍得:“我觉得还好好的,为什么要扔掉啊?姑姑,那给我好不好?”   平日里,两个小丫头问她讨要一些她不用的东西她给就给了,这次却不行,怀袖摇头,有点凶地说:“不行,扔了!”   那本字帖她没空练,萧叡也不许她练,于是给了雪翡雪翠,督促她们每日临帖练字。   谷雨过后,天气渐暖。   这日,怀袖又带着一串漂亮小姑娘经过外宫门时,被闵小将军拦下。   闵朔规规矩矩地道:“怀袖姑姑,可借一步说话吗?”   两人倒没多避讳,只是稍微走远了两步,好叫旁人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又因在大庭广众之下,以示两人清清白白,并无私-情。   怀袖以为是公事,不解地问:“闵小将军有何事?”   便见闵朔望着她,耳朵通红,踌躇不安地问道:“怀袖姑姑,我、我听说你要出宫嫁人了?”   怀袖莞尔一笑,如昙花绽放,清丽之极,她带着几分荒唐的笑意,轻声道:“此话从何讲起?” 第9章   闵朔今年二十二岁,尚未娶妻。   他这个年纪身居四品中郎将,已属年少有为,不过与他本人无甚关系。他家世代从武,他父亲闵梁在先帝时便是近卫军统领,为保护先帝身受重伤,清缴反王之后,因不治身亡。新皇登基之后,倒没忘记他家的护驾之功,将他也提到了御林军中,以示皇恩,他家学渊源,武艺出众,又有一个忠君的父亲,倒也担得起这个位置。   他先为父丧而守孝三年,刚守完,祖母也去世了,又守孝一年,是以才到了这个岁数还没有家室。   闵朔每日在外廷巡查、看门。   皇宫庄严静默,一眼望过去,永远是不见头的乌瓦红墙。每次点卯,唯一让他期待的就是遥遥地看一眼怀袖姑姑。   换班休息时,他们偶尔也会聊一聊宫女哪个更美,几个当兵的,又聊不了什么诗书文章。   有一次还曾讨论过,若是要娶一个回家当婆娘要选谁。   “小将军你选谁啊?”   闵朔红着脸说:“那我、我选怀袖姑姑。”   一帮粗汉子便起哄起来:   “怀袖姑姑好啊。”   “怀袖姑姑年纪比您大吧。”   “你知道个屁,女大三抱金砖。”   “为什么选怀袖姑姑啊?”   有人道:   “那还用问吗?怀袖姑姑是这群婆娘里最美的啊。”   众人哄笑。   闵朔脸更红,是这样,但也不是。他不由地想起,紫服纱冠的怀袖领着一串韶华青春的小宫女路过红墙,那是在春天,大把大把的黄素馨沉甸甸挂在墙头,有几朵小花落在她檀紫色的女官袍上,一阵风拂过,将素馨花翩跹吹落。   怀袖姑姑是这宫中最规正严谨的女官,听闻所有宫规她都倒背如流,她是六局一司众女官的典范,从未有过什么出格之举,恭正严谨,即使偶尔遇见他们也目不斜视。   但他一见到怀袖,就觉得她好自在,大概是这沉闷的宫中最自在的女子。   让他望一眼,就觉得枯燥的守卫都变得鲜亮起来。   怀袖笑着问他:“此话从何讲起?”   闵朔怔了好久,可怜他一个小莽汉,脖子都羞红了:“我、我就是听别的女官都这么说……而且不是宫女年满二十五,可出宫许婚配吗?”   怀袖发现闵朔眼神都直了,轻咳一声,敛起笑容,道:“谢谢小将军。不过这只是谣传,怀袖并无婚嫁的对象,勿论什么嫁人了。我父母皆亡,就算出宫也无有归处。”   天光落在她光洁的肌肤上,将疏朗密长的睫毛在眼下拉长着雅致忧悒的细细影子。   闵朔心头一跳,心下怜惜不已,一股热血直往脑袋冲,脱口而出道:“我、我愿给你一个归处。”   怀袖并未慌张,顿了片刻,柔声道:“小将军失言了。”   闵朔这才觉得自己似乎说得太过轻浮了,懊恼不已。   “若无他事,怀袖先走了。”怀袖拱袖对他施了一文官官礼,一般是男官做这动作,由一个女子做来,倒别有几分曼妙潇洒的味道,她回到宫学生之中,被众星拱月地簇拥着施施然离去。   闵朔望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   他还是先回家说服母亲吧。   怀袖记得早先苗尚宫等人是曾提过此事,今年她年满廿五,按例是该出宫。   怀袖知道小宫女们一直私底下有在传,她从未去抑制住流言蜚语,并不是不在意,最好传到萧叡的耳中,正好帮她试探一下萧叡的意思。她不能直接问萧叡,这样软着问一下总行吧。只是没想到闵小将军竟然会跑来问她。   怀袖出宫的谣言越传越广,到四月中殿试前,别说是后宫,甚至已在好事者的帮助下传出了宫,京城的后院里,不少太太都知道了,皇上尤其倚重的那位四品女官怀袖好像要出宫嫁人了。   崔贵妃听说此事,复又疑惑起来:“你说这怀袖……既然她果真要出宫嫁人,为何本宫与陛下提及此事,陛下如此不悦?”   “本宫原以为是因为陛下有意与她,莫非是因为怀疑我插手后宫事务?”   崔贵妃琢磨起这件事,心头又热起来。   尚宫局设在外廷,是以已婚的贵妇人也可以当值。要是能让怀袖嫁进她娘家,怀袖若是留在宫中当尚宫那是最好的,就算辞官当掌家太太也无妨,宫中的多年经营递给她,她岂不是能再进一步。   怀袖是两朝女官,自幼在先皇后处当差,先帝时就是女官,现今更是女官之首,整个后宫的女管家,把新帝的后宫打理得一丝不乱、妥妥当当,从未听过有什么差错,已在任五年,是在职最久的一任尚宫。   萧叡得人禀告了最近传得满宫风雨的谣言,他就没放在心上。   离了他能去哪?怀袖的家世她一清二楚,就是普通人家,家徒四壁。她父母双亡,老家的族亲可靠不住,假如靠得住,当年她也不至于被卖入宫中。   她这年纪,出宫嫁人能有人要她吗?   民间女子多是十五六岁就嫁人,拖到二十还没嫁的那都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了。而怀袖已经蹉跎到二十五岁了。   萧叡只听了一耳朵,哼笑了两声,便转头问张磐:“前月东吁上贡的那块翡翠不是说雕琢好了吗?呈上来给朕看看。”   怀袖爱戴翡翠,他也觉得怀袖和翡翠最相称,特意偷偷地另弄了一个庄子养着好几个手艺最精湛的玉石匠,附属国进宫的好玉料都送过去,每日就雕翡翠,做首饰,不走皇家供奉的明路,每月他从其中再挑雕的最好的送怀袖。   萧叡这边正拿了个碧翠的玉簪打量,心里想着,如果怀袖戴上这个玉簪该有多么美。   那边内侍禀告说:“平郡王到了。”   萧叡这才挑拣了几样玉镯、玉簪、臂钏等等,叫人用一垫了绒布的盒子装着,打发送给怀袖。   看看,他待怀袖多好,怀袖傻了才要出宫呢。   平郡王是萧叡的堂叔,说是堂叔,其实已经是比较远的宗亲,没什么出息,代代文武不成,吃宗室俸禄过活。这没出息也有没出息的好处,不争锋,是以才在七王之乱中保存下来,也无从逆党,在他登基时也巧妙地支持了他。   萧叡对这个堂叔还算有好感。   平郡王今年四十,元配前年去世,尚未再娶。   他身穿一件平素绡裰衣,腰缠一根天蓝色蟒纹犀带,略微发福,大腹便便,相貌平常,与他的皇子侄子长得不像。   萧叡肖似母亲,他的生母原是小宫女,长至十六岁时,即使荆钗布衣也掩不住倾城之色,一日被先帝偶遇,当晚便收用了她,她一举怀上龙种,可惜红颜薄命,或是在掖庭中磋磨得身子骨坏了,生下孩子之后便香消玉殒。他一生下来便粉雕玉琢,是众皇子公主之中姿容最美的,所以先帝才会对这个幼子有几分上心,把他送到皇后膝下,护着他安稳长成。   平郡王不以堂叔身份自高,进门规规矩矩行礼,问安。   萧叡就喜欢这等有自知之明的人,道:“郡王多礼了。”   萧叡问了一句家事儿女,两人一问一答,再问:“今日特意进宫可有何事?”   平郡王没什么不好意思,坦然道:“陛下您知道,我的发妻郑氏前年去世,我母亲年事已高,我的儿媳又不堪重用,想问您讨个女子作侧妃。”   萧叡此时已隐隐有不妙的预感,温和地问道:“朕还从未做过媒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找到朕这里,郡王所要何人?”   平郡王道:“尚宫怀袖。”   萧叡没说话,他挪了半步,原本持与身前的手负到背后,微微笑起来,道:“郡王怎么想到要讨怀袖?”   平郡王道:“臣这两年不是在找继室打理府内庶务,适婚女子年龄太小,太过娇荏。臣这个年纪,若是娶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甚不像话。尚宫恰好耽误了年纪,廿五,堪堪与我相配,又擅打理庶务,陛下若要放她出宫,可否将她与我婚配,必以侧妃之礼相迎,万不会亏待于她。”   萧叡在心底咬牙切齿道:相配个屁,你一个糟老头子,哪里配我的怀袖了?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   萧叡问:“方才不是说找继室吗?怎么又是以侧妃之礼相迎?”   平郡王道:“这……毕竟尚宫是庶民出身。陛下放心,若臣娶了怀袖,便不会再讨正室。”   萧叡可没放心。   瞧不起怀袖吗?他没想给怀袖名分,可还轮不到旁人嫌弃怀袖。   他烦躁到了极点,甚至快没办法继续装温柔仁恕的君王,道:“好,朕知道了。怀袖是四品女官,她是否想出宫,是否想嫁人,朕不能替她决定,还得问过她本人的意愿。”   平郡王送走。   萧叡低下头,他摊开手掌,方才他气得把一只碧玉扳指给捏成了齑粉。   这只扳指与他要送去给怀袖的是同一块石料上的,如果放在一起,便能看出来是一对。   什么问怀袖的意愿?过两天他就打发人去说怀袖不愿意。   不用问怀袖,怀袖肯定不会愿意,那等年老色衰的老鳏夫,哪有他好?   萧叡想了想,着实来气,翻出了一份折子,把平郡王世子的封官抹了一级,不解气,再抹一级。   “啪”地扔在桌上,与其他整齐叠起的奏章格格不入。   萧叡阴沉地盯着这份奏章,半晌没说一句话,好容易顺了气,吩咐人:“叫人查一下这宫外都有哪些人想娶怀袖。”   萧叡手里捏着一支密探部门,专司整理不见光的情报。   他又想,原还真有人想要娶怀袖,不过也只是平郡王这种鳏夫老男人,等闲年轻男人谁要她?   没几日,便有一份名单交到他手上,何止平郡王,想娶怀袖的还真不止一个两个。   萧叡冷静下来想了想,是他想窄了,他想的是他的美人怀袖,那些人想的是四品尚宫怀袖。   他气在头上,这才犯了蠢。   萧叡还在名单上看到了闵朔的名字,顿时又有几分醋意。这些男人,为了功名利禄,连大自己三岁的女人都巴巴地求娶,真是不要脸。   萧叡越想越气,一气儿批奏章批到天黑。   差不多怀袖也下值了。   萧叡道:“把怀袖叫过来。”   张磐应下,没敢提今天本来应当是定好要去何淑妃院子的日子。   怀袖今日下值得早,回去烧了一桶热水,陛下传唤时,她刚沐浴到一半,于是让雪翡去传话说,待她穿戴整齐再去面圣。   小太监道:“陛下让您两刻钟之内到养心殿。”   虽说他俩偷情由来已久,但萧叡还从未在晚上把她叫去养心殿,向来都是那种办公事的地方,不会招惹怀疑。   怀袖头发都未擦干,便套上官服,匆匆走了。   雪翡雪翠很是不安。   怀袖安慰她们道:“大抵是有什么急要事务要吩咐,姑姑去去就回。”   偌大的皇宫入夜之后格外静谧。   一路都走的偏门,小径两旁点着气死风灯,烛火引路,庭院幽暗,没遇上人。怀袖跟着提灯的太监到了养心殿外,因走得急,不免有些气喘吁吁,香汗淋漓。   她站在西间外门口,驻足,手按在胸口,平了平紊乱的呼吸,等待传唤。   张磐走过来,笑眯眯道:“怀袖姑姑好。”   “陛下在寝宫等您。”   一向如古井无波的怀袖此时此刻终于动容,她皱了皱眉,才安稳下来的心跳瞬时乱了。   寝宫?   她倒不是没去过天子的寝宫,但那都是白天,照料天子起居罢了。   这大半夜找她去寝宫做什么?谈后宫内务?   萧叡晚上找她,哪次聊过正事?   怀袖忐忑不安地进了寝宫。   萧叡已除下帝冕,解开发髻,披散着漆黑长发,身上一件青花素绫袍子,脚下穿着木屐,不知为何,这次没有坐着,而是站在房中,她一进门,就瞧见了萧叡。   怀袖听到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她心头一跳。   怀袖心下有些气恼,她不是不能跟萧叡睡,可这大晚上的进寝宫陪萧叡,明日岂不是阖宫上下都知道他们有一腿了?   怀袖抵触侍寝,未作女儿态,装模作样的摆出女官架子,严肃地问:“陛下有何要事?”   萧叡道:“过来,怀袖。”   怀袖硬着头皮,不走过去,干脆跪下来,行官礼:“臣不敢。”   萧叡盯着她,怒火中烧,步步紧逼过去,直接把人从地上提起来,嗅到她身上澡豆儿的香气。   萧叡冷笑道:“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你要出宫嫁人一事,不就是你放纵他们传出去的吗?朕可不信能干的怀袖若是不愿意,还能叫人到处议论你的事?”   怀袖紧抿嘴唇,别过头。   他把人抱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到床榻边,略粗暴地将人扔到床上,怀袖摔在柔软的被褥上,倒不疼,就有点怕,心惊胆战地瞪着萧叡。   萧叡已经上了床,双臂将她禁锢在怀中,像是老虎捕猎一般,倾身压下来,低头紧盯着她:“怎样?怀袖姑姑可选好了中意的郎君?” 第10章   泥人都有三分脾气。   怀袖自知逃不过这场折磨,只怕明儿天一亮,阖宫上下就会知道她是皇帝收用过的女人。白费她曲意逢迎、委曲求全这么多年来保全自己的尚宫名声。   这狗皇帝,每次都说话不算话!   说好事成之后放她出宫,结果连哄带骗把她留下来,就装成没说过了。   又说好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可被外人知晓,却大半夜把她叫到养心殿寝宫。   怀袖真来气啊,她亦火冒三丈,顾不上什么君臣礼仪,直视着萧叡,目光灼灼锐然,她本就生一副冶艳的眉眼,像是雪与花在烧,整个人的美貌都像是在刹那间更明亮了几分。   她冷笑一声,道:“挑好了啊。陛下猜是哪位?”   萧叡也气笑了,想,不愧是朕最中意的女人,有够胆大包天,这种时候不是楚楚可怜地求他宽恕,反而火上浇油。   萧叡把她的衣服给扯了,覆身而上,怀袖推他,他一手就锢住了她两只纤细的手腕,扣在头顶,沉声道:“让朕猜?朕猜哪个都不是。朕就看看哪个男人胆大包天敢要皇帝的女人。”   萧叡还没在养心殿召-幸过后妃。   怀袖还是第一个和新帝在这章龙榻上行-房的女人。   怀袖咬牙道:“您快点吧,若我回去的晚了,雪翡雪翠会起疑心的。”   萧叡冷冷道:“知道就知道吧,你要是担心,我给你换两个更伶俐的小丫头。”   怀袖心下一惊,直冒凉气。是了,他们这些奴婢的性命在帝王眼中不过草芥,死就死了。   她盯着如水波般一下一下摇晃的烟色幔帐,雾鬓散乱,肩颈绯红,香汗涔涔,只一声不吭,她闭上眼睛,别过头:“那您收了我吧。”   说完,便再不搭理萧叡。   她知道自己很大逆不道,在她幼时,从没有人教过她,她自己琢磨,大逆不道地想,为什么她就得认命呢?那些贵人把她当成一件东西,她就这样认了吗?   萧叡见她一脸倔强,实在是心急如焚,这个女人真是野性难驯,难以捉摸。   萧叡黑着脸训斥她:“你以为那些男人有哪个好的?他们看中的难道是你这个人吗?他们看中的,是朕最宠信最得力的尚宫。只要朕厌弃了你,他们就会对你弃若敝履。”   听到这,怀袖睁开眼睛,仿佛用眼神在说:那你厌弃我吧。   怀袖被磨得双眸湿润,眼角绯红,闷声闷气地说:“先前你明明与我说好了,待你得登大宝,你就放我出宫回家。你一个皇帝,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虽然在萧叡登基之后,她就觉得希望愈发渺茫,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萧叡不可能轻易放她走。   萧叡吻她,把她整个抱在怀里。   怀袖记得萧叡少年时还没这样宽厚的身材,她不算纤小玲珑的女子,被萧叡抱在怀里时却衬托得身姿颇为小巧。   萧叡身上有好多疤痕,她是一道一道看着多起来的,自萧叡去了边城之后,每年回来,身上都会多两道疤。   萧叡弄了她两回,终于消了些气,爱不释手地玩着她,道:“你前几年没说,今年后宫填了妃嫔,你就开始闹了。”   “我知道你就是故意气气我,是不是?朕选后妃,你就让人向你求亲。”   “很好,你的目的达到了,我很生气。”   怀袖冷声问:“您还想怎样?”   “等明日他们便知道我是您的女人,把我的尚宫位置剥了,随便挑个院子把我关在那,每日等着您召幸我,您打算这样是吗?”   这天底下多少女人想要在后宫有个自己的院子,受帝王宠爱。   就怀袖,说得要被关大牢一样。   萧叡总觉得她在嫌弃自己,又觉得怀袖只是爱他爱得太紧,醋意过重。他横刀策马砍过多少鞑子,在这个柔弱的女人跟前,却连对她下重手都不舍得。   他说那些求娶怀袖的男人是瞧中了她所代表的皇家荣宠,后宫里如今住着的女人难道就不就只是爱他的皇帝之尊吗?   只有怀袖会唤他“七郎、七郎”。   萧叡记得他十七岁那年领军出征。   临行前他问怀袖:“万一我死了,你会怎样?”   怀袖欲言又止,像是怕说了会伤到他。   萧叡就知道她什么意思了:“……你男人死了,得守寡,知道吗?”   怀袖更正道:“殿下,我们只是偷-情,又没旁人知道你是我的男人。”   可把萧叡气坏了,道:“那你给我生个孩子吧。我若死了回不来,这就是我唯一的孩子。”   怀袖这才急了,推拒他说:“你疯了啊?这宫中女子能怀的只有皇帝的孩子,你走了?我若怀孕,怎么解释?要被沉井的。”   萧叡道:“我会安排好的。”   他确实也安排了,如果怀袖怀了身孕,自会有人证明她肚中孩儿是皇子血脉。   边疆苦寒,有回他差点死了,烧了七天七夜,他恍惚之中梦见了一个小孩子,他想,假如他真死了,怀袖那么坚强狡猾的女人一定能把孩子养大;又想,不行啊,那是他的孩儿,他一眼都还没见过呢。   最后梦见他离京那天时的事。   怀袖给他做了里衣,他回赠了一双绣鞋。   明明这是他最爱的女人,但那日他离京时,怀袖却不能正大光明地来送他,他看到怀袖站在远处,垂首作揖,他看不清怀袖的神情。明明这是最爱他的女人,却得装成和他毫无关系,连站得近些,光明正大的与他道别都不行。   怀袖与一群衣着相仿的女官站在一起,但他只远远地望一眼,就能立即把她从人群中分辨出来,看到她。怀袖湘色裙下鞋子露出个脚尖,正是他送的那双鞋子。   他记起那日最后,怀袖靠在他的怀里,搂住他,轻声说:“你能活着就好。”   他们交往隐秘,向来不留书信。   只这一次,他让怀袖给他写张香笺,怀袖写了,只有八字:   愿有来日   与君重逢   他才撑住最后一口气,活了过来,怀袖给他的香笺,他一直揣在心口,都被血浸透了。   他想,他得活下来,回去见怀袖。   萧叡现下不气了,怀袖还在生气。   他万分无奈地哄她:“你想给我戴绿帽,你做坏事,应该是我生气,你一个小小女官,敢给皇帝脸色看?”   怀袖不和他说话。   萧叡只得再递个台阶,道:“你叫我一声‘七郎’,你叫了,我就原谅你。”   终于听到怀袖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不要。”   萧叡那颗心啊,跟被丢进油锅里一样。   怎么会有这么冥顽不灵的女人!   萧叡气恼地问:“你气什么?朕还不够宠你吗?”   怀袖道:“谢谢陛下宠爱,待奴婢住进了后宫,自当同其他妹妹们一样,尊称您‘陛下’,不然不是逾矩了吗?”   萧叡心焦,偏她这话说得,听上去像是挑不出刺,直把他气得……气得……他也不能怎样,还是舍不得打罚。   萧叡想了想,若是再听不到怀袖叫他“七郎”,他又接受不了,只得咬牙切齿地道:“还不算晚,我现在放你回尚宫局。没几个人知道你来了。你悄悄回去,不叫人发现,行了吧?”   怀袖愣了下,脸色立即缓和了,忙不迭道:“……臣谢过陛下。”   就这么高兴吗?   萧叡又觉得不爽。   怀袖把被他丢在床边的衣服穿上。   萧叡只套了件裤子,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看她穿衣服,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你敢与别的男人好,朕便杀了他。”   怀袖道:“还没有那种人。”   “您快放开我,再不回去,天就要亮了。”   怀袖趁着夜色,匆匆回了自己的尚宫小院。   雪翡雪翠都还没睡觉,焦急地等着她回来,她一进门,两个小丫头便发现了。   怀袖一夜未睡,十分疲惫,吩咐道:“让厨房弄些热水来。”   她的小厨房从早到晚都备着热水伺候。   这对小姐妹都想问她,最后竟然是更文静的雪翠先问她:“姑姑,您还好吗?”   怀袖这一看就不大好,萧叡气在头上,把她的衣服撕破了,她头发就徒手挽的,也没梳整齐,就这样衣衫不整、蓬头乱发地偷偷回来了。   不止是雪翡、雪翠,几乎在所有崇敬她的小宫女心里,怀袖姑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不慌不张、一丝不苟的,何时见过她这样狼狈凌乱?   分明……分明就是受了欺负。   欺负怀袖姑姑的人,她们心知肚明,却不敢宣之于口。   怀袖说:“既睡不着,你俩来帮我搓背吧。”   从前她们羡慕怀袖姑姑一身白嫩肌肤,这脱下衣服,才看上满身触目惊心的绯红痕迹,委实吓人。   今天萧叡生气,是以比较粗暴。   屋子里异常的安静。   只有泼水的声响。   雪翠小心翼翼地问:“……姑姑,你是要去当娘娘了吗?你当娘娘的话,还会带上我们吗?我还是想跟在你身边。”   怀袖摇摇头。   雪翡那暴脾气,实在是憋不下去了,气愤地问:“姑姑,皇上宠幸了你,却连个份位都不给你吗?”   怀袖道:“不是,此事不简单,三言两语说不清。”   雪翠心疼她,垂泪道:“陛下为什么要这样对您呢?”   怀袖轻声,一边鞠水擦着脖颈,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这世上所有的男子都在腹中藏着一条毒蛇,专用来咬女人,将毒液注入,有的女人中了毒,便再不会走路了。”1   两个才过十岁的小丫头懵懵懂懂,一头雾水,只觉得形容恐怖,令人畏惧。   雪翠吸吸鼻子,坚定地说:“姑姑,我一定给你保密。”   雪翡也马上跟上:“我也会的,我一个字都不告诉别人。”   ~~~   漱心宫。   何淑妃等了半夜,她点着灯,读了一卷游记,还没等到人。   等到寅时,正要换一卷书读,才有乾清宫的太监过来支会了一声,说陛下今夜因为政务有事耽搁,改日再来。   何淑妃便放下书卷,让小宫女们收拾收拾,准备睡觉去了。   她自打贴身长大的宫女秋莺道:“熬到这个时辰才告诉我们不来了……”   何淑妃敲她一下:“谨言,岂能议论天子?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大概陛下是真的有什么事耽搁了吧?先前陛下没去崔贵妃那,可是连支会都没支会一声。起码她这儿还让人过来告知了她。   也不知陛下近来是怎么了?这一碗水,到底是端不平了吗?   倒是正常。   她父亲也有自己更偏爱的小妾,只是她无论如何也瞧不出来陛下最钟意的妃子是哪个?虽然陛下待她很温柔,有时还会与她写诗作画,可她能感觉得出陛下没多喜欢她。那么,不是她,不是崔贵妃,会是谁呢?   不知陛下与贤妃、德妃相处是如何模样?   ~~~   萧叡这次还算说话算话。   怀袖隔日起来,依然风平浪静。   他做他的皇帝,她当他的尚宫。   反而是陛下昨晚没同以前惯例一样去漱心宫临幸何淑妃传遍了。   雪翡听见其他小宫女偷偷讨论,是不是何淑妃失宠了?也有人说陛下是勤政恪己。先帝是个风流花心的帝王,与之一比,便显得当今陛下为人清正,是个好皇帝。   雪翡以前也这样认为,可昨晚发生的事,让她颠覆了观念。   她知道陛下没去找淑妃,是因为欺负怀袖姑姑去了!欺负了她们姑姑,还不给名分。   雪翠拉了拉她的衣袖。   雪翡颔首:“我懂得。”   雪翠记得自己刚进宫时,因她是从外地逃难来的,不会说官话,很少开口。她爹读过书,教过她几个字,便被拨去考宫学生。   她第一次见怀袖姑姑,怀袖姑姑抽到她回答,她一张嘴就是土腔,惹得好多人笑话她。   怀袖姑姑耐心地一遍一遍纠正她说话的腔调,终于教对了,她也羞得面红耳赤,却听怀袖姑姑说:“方才谁在笑?有什么可笑?她勇于学习,不耻被笑,坚持不懈地改正,最后学会了。”   还送了她一方墨锭:“这是奖励你的,望你再接再厉,考上宫学生。”   她如今已说得一口流利标准的官话,是所有人里说得最好的。   这么好的怀袖姑姑,却被羞辱了。   雪翡也垂头丧气:“姑姑说过,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我不会乱说话的。”   两个小姑娘手牵手,只恨自己年幼弱小。   小宫女们话题甚多,昨日还在聊淑妃的事,过了几日便忘了,聊殿试恩科。   喜鹊说幼时曾见过状元、榜眼、探花一道骑马游街,披红挂彩,敲鼓鸣金,好不风光,引得一众不能出宫的小丫头们羡慕连连。   喜鹊还说:“待殿试之后,陛下宣榜之后,还要在琼林苑赐宴呢。”   回去之后,雪翡好奇地问怀袖:“姑姑,您去过琼林苑吗?”   怀袖点头:“去过。”   怀袖与他们说了一些琼林苑的事情。   两个小丫头还没睡,萧叡从后门颇为大摇大摆地来了,把她们俩给吓到了,赶紧跪下拜见。   萧叡当着他们的面,搂着怀袖进屋去了。   关上门,怀袖才说:“孩子都在呢,你就进来??”   萧叡理直气壮:“她们不是都已经知道了?不是没关系吗?以后朕倒是可以早点来,忒的麻烦,朕要睡你,还得瞒着两个小宫女了?”   这是真的不给她留脸面。   怀袖忍着气,问:“明日不就是殿试?您那么忙,跑我这来干什么?”   萧叡道:“这不是要去琼林苑吗?你要不要去?朕带你好不好?别与朕置气了,我们在琼林苑住个三四天,散散心,你不是很想出去吗?” 第11章   琼林苑是皇家御苑,往年萧叡赏花避暑,都会带怀袖过去,怀袖不是没去过。   萧叡如此一提,她一下子想起萧叡拉她在琼林苑做过的诸多荒唐事,在心底想:什么带我散心?分明是你自己去散心!   怀袖便低头道:“宫中事务繁忙,旷工几日,臣怕耽误事务,陛下不必带臣。”   她想想还有几分期待,萧叡几日不回宫,她多逍遥自在?   虽她脸上端正认真,仿佛毫无私心,萧叡还是皱了皱眉,道:“你该不会在想,朕这几日走了,你这几日夜里可睡安稳,还迫不及待想要朕走吧?”   怀袖道:“臣不敢。”   没等到床上,他就把人按在桌上亲了,直似要将她拆吞入腹,恨不得把她嚼碎一般,把她亲得快喘不上气,亲完,犹不舍地轻啜,纳闷地道:“你这牙也不怎么尖啊,怎地同朕说话总这般牙尖嘴利呢?”   说完萧叡掐着怀袖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轻轻往上一提,就把人抱到桌上坐着,伸手就要解她的裙带。   怀袖抓住自己的裙子,秀眉紧蹙,道:“我来癸水了,陛下非要的话,妾用别的伺候您。”   萧叡愣了下,颇为扫兴,却说:“朕还没那么禽兽呢。你把朕当什么人了?”   怀袖觉得真可笑:您可不就是禽兽吗?难道还是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不成?   怀袖悄悄要从桌上下来,足尖还未踩地,萧叡又把她抱起来,直接抱到床上去,抱怨地嘟囔着:“你这癸水来得日子真乱,有时十五六日便来,有时两个月才来……”   萧叡仿佛在养心殿寝宫中一般优游自若,一道坐在床上,脱鞋子,对微微睁大眼睛的怀袖说:“让他们拿热水过来啊。”   怀袖重复一遍,生硬地道:“陛下,臣妾癸水,秽污不洁。”   萧叡道:“朕又不介意。”   怀袖只好说:“……那奴婢伺候您洗脚。”   萧叡看了她一眼:“算了吧,你不是来癸水吗?”   雪翠提了洗脚水进来,萧叡来之前刚准备好的,加了暖宫的药材。她从没这么近距离地见过皇上,因年纪小、历事少,有些乱了分寸,手上拿着盆,又觉得应当行礼,顿时踟蹰,像只热锅上的小蚂蚁。   而且明明陛下在这,她却要撇开陛下先去服侍姑姑吗?好像于理不合。   萧叡哈哈大笑:“你这小丫头是个傻的吗?”   他大手一挥,说:“没事,给你们姑姑洗脚吧。”   萧叡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看得怀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想想他俩之间都赤诚相对多少年了,还有什么好害羞的?脱了鞋,露出一双雪白如霜的双足,笋尖般的玉趾轻点水面,试了下温度,才慢慢地浸入了淡绿褐色的温水中。   萧叡品评道:“你这双脚生得好,尖瘦纤柔,足弯、脚趾都生得可爱。就是略大了些。”   怀袖不想和他说话,她可没觉得自己的脚好看,她小时候还光脚丫子满村跑,做小宫女时每日要走那么多路,脚板硬些才好走路呢。   萧叡也泡完脚,在怀袖的服侍下换了寝衣,上床睡觉。   怀袖悄悄躲到床最里面,萧叡也靠过来,从后面抱住她,问:“肚子疼吗?”   说着,一只大手便贴上了她的小腹,手心发烫般,热气像一丝丝地透过皮肤渗进来,怀袖怪不自在地扭了扭,说:“陛下,怕弄脏您。”   萧叡笑道:“这有什么的?朕又不是没沾过血污,没在泥里打滚过。”   前两年有一回,怀袖两个月没来癸水。   那时他还暗自想,这个狡猾的女人是不是自己偷偷倒了避子药,处心积虑想怀上龙子?若是怀上了……那他认便认了。   萧叡忍了大半个月,觉得这时候或许能够诊出来,叫御医把脉,问是不是有身孕了。   怀袖讶然:“……奴婢喝了避子汤,何来的身孕?”   她还想,莫非萧叡给她喝的不是避子汤?她还不想怀呢!   萧叡:“你背地里换了药也说不定。”   怀袖半晌无语:“奴婢没有。奴婢一直谨遵您的意思,每次都好好喝了药,一滴不剩。”   萧叡:“……”   最后御医也没诊出来,只委婉地说:“实在没有有喜的迹象……兴许日子还太浅。”   过了几日,怀袖的癸水便到了,萧叡失望至极。   萧叡轻轻给怀袖揉小腹,嗅着她发丝间的清香,想到前些时日那帮子想求娶怀袖的男人,又有些烦躁。   他想,要么给怀袖一个孩子吧,皇子不行,在他立后有嫡子之前,不可有庶长子,但是公主可以。   叫怀袖给他生个小公主,他的元阳给了怀袖,第一个女儿也由怀袖给他生,如此一来,怀袖应当就会满意了吧。   萧叡等了好一会儿,还想怀袖应当会转过身,依偎在自己怀里,其他后妃女子都会如此,却听见平缓绵长的呼吸。   萧叡轻声失笑,把人抱在怀里,也缓缓沉入梦乡。   怀袖先前每月来癸水都会腹疼,这次却没有很疼,缓解了许多。   她思来想去,觉得应当是萧叡给的那本《玉房经》的缘故,除了各种房中事,其中还有女子吐息内修的方法,能叫人安稳入睡,身体舒服,她近来每日睡前都会照着随意地练一下,确实睡得更好了,没想到连癸水腹疼也有减轻。   翌日,萧叡天未亮便起身回乾清宫。   参加殿试的考生们黎明时已入宫,待他到场,点名、散卷、赞拜、行礼,他亲自颁发策题。他亲自巡视考场,草草查看考生的卷案,若见合心意者,便暗自记在心中,至日暮交卷,经受卷、掌卷、弥封等官收存,送至考官处批阅。   萧叡叮嘱道:“不以文辞骈俪雕刻,取究心经史性理之源流、礼乐农桑之务实者。”   考官将初定好的名单交上。   萧叡看后,稍作调整,点好三元。   其中探花点的是江南考生尹景同,原是第八,因其籍贯与怀袖相同,萧叡多看了几眼,细细精读之后,觉得此人敦本务实,且尚算年轻,今年才廿七岁,还不到三十。他原就打算提一下寒门子弟,便将其名次提高,点了个探花。   之后殿试放榜,邀众录取者宴于琼林苑。   怀袖原以为她上回委婉推拒过,萧叡应当不会还带她去。   没料到到了当日,张磐直接来请她。   怀袖只得乘轿出宫,前往琼林苑。   琼林苑在京城城西,与皇宫距离不算甚远,在顺天门大街。大门牙道,皆古松怪柏。有石原、榴园,樱桃园等。苑中筑华觜岗,高数十丈,上有横观层楼,金碧相射,下游锦石缠道,宝砌池塘,柳锁虹桥,花盈凤舸,更有繁花似锦,草木扶疏,多由南地进贡,茉莉、山丹、瑞香、牡丹、山茶等等,不一而足,一片锦绣。   于此园,赐一众天子门生琼林宴。   怀袖此时自然不在宴上,她正与相隔数墙的一座月池亭楼之上,乘凉赏景,隐隐约约听见丝竹雅乐传来。   琼林苑非她地盘,还归不着她管。   怀袖低头,见池中锦鲤欢游来去,百无聊赖地抛洒了一捧饵料,引得一群锦鲤争先恐后地挤成一团。   ~~~   崔贵妃一直使人盯着怀袖的动静,午后便知晓她出宫了。   崔贵妃觉得甚是不可置信:“陛下带她去琼林苑了?这带她去干嘛?她一个尚宫,不留在皇宫中看家,把她带在身边做什么?”   崔贵妃心下疑窦丛生。   她思来想去,觉得陛下与怀袖有私情一事或有可能,但是应当没多爱怀袖。一来,怀袖虽美,但也宫中美人繁多,燕瘦环肥,比怀袖更貌美的不是没有?她自认亦不逊色,甚至更胜几分;二来,怀袖年长,二十五岁,已算人老珠黄,她还不到二十,后宫妃子个个都比她年轻鲜妍,男人嘛,不都爱个娇嫩?她的父亲、兄长那里,二十五岁的姨娘早失宠了。   她却想到以前曾有一个远房亲戚进京赶考,借住他家的房院,没带妻子,带了个没名没分的通房丫头,照顾衣食住行,也照顾床笫之事。   不过如此罢了。   她想,难怪怀袖是前朝宫人,现今还能坐稳尚宫之位,大抵是献君媚色吧?瞧她那古板周正的模样,倒是想象不出她故作风情的姿态。   一切只是她的猜测,兴许两人真的只是君臣的关系。   崔贵妃觉得自己是想岔了,真有关系又能如何,看一个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无非看他给不给名分,给多重多高的名分。   至多一个暖床的的女人,连个名分都没有东西,在陛下心中能有多少分量?   盯着她作甚?没意思。对她无甚威胁。   难道那个庶民出身的怀袖还能当皇后不成?   ~~~   琼林宴后。   萧叡在琼林苑住了两日。   怀袖忒无聊,除了赏花吃果,无事可做。还不如在宫中有趣,每日管理内务,还有那么多小毛丫头围着她。   萧叡挥退侍从婢女,与她在院中散步,见她发愣,问她:“在想什么?”   怀袖问他:“陛下,奴婢偷懒休息几日,可会扣我月俸?”   萧叡莫名恼火,后妃他全没带来过,偏带怀袖一个,竟想着月俸?   萧叡板起脸,道:“朕是带你赏园看花。”   怀袖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却说:“在我老家,每到春日,我家后面的山上便会开满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各种野花,我娘会摘来制成胭脂,或是自用,或是贩卖。”   说罢,觉得似乎当着萧叡的面这样说有几分不好,补充说:“若哪日能带七郎去看看就好了。”   “有什么好看?你家除了你又没人了。”萧叡觉得这女人可真不识好歹,一时生气说,“你既无兴趣,那便回宫吧。朕下次再也不带你来了。”   怀袖还求之不得呢,最好说话算话。   萧叡越想越气,回程的路上把她叫到龙辇上。   怀袖心道不妙,不敢靠近。   萧叡冷冷道:“过来。朕让你过来。”   她只好上前,被颠了一路,又怕被人听见,一直紧咬牙关,半点声音不敢出。   萧叡方才神清气爽,一解郁气。   回宫后。   萧叡把专指给怀袖的妇科圣手张御医叫来说话:“将怀袖的避子汤停了,改成滋补养身的药。”   张御医应下,陛下如此吩咐他一点都不令他意外。他早就觉得迟早有这一日,他瞧着陛下待怀袖就是与后宫其他女子都不同。   萧叡又说:“先别告诉她,到时你每旬给她请脉时,若怀上的女胎便留下,男胎便不要。”   张御医怔怔,跪在地上深深伏下:“尚宫早年服用的避子药药性过毒,怕是……怕是连怀上都很难。”   萧叡冷冷泥视着他,道:“你是在说你是个无用之人吗?”   张御医瑟瑟发抖:“臣、臣必竭尽全力,但请给臣一年时间给怀袖姑姑调养。”   萧叡道:“半年。”   张御医磕头,汗滴湿了一小块地面:“是。”   立夏那日。   午后,怀袖被宣召至御书房。   书桌上摊着许多女子小相,旁边附有字述。   萧叡问她:“怀袖,你来看看,这几个女子之中,你想让谁当皇后?” 第12章   一个皇帝问他的女官、他的禁-脔让谁当皇后。   帅六宫之皇后。   怀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这完全是萧叡能干出来的事。   她亦不畏葸,上前,走到萧叡的身畔,看萧叡初步筛选后的几位妙龄女子,个个都是世家千金、名门之后。   怀袖安安静静地每个看过去,心下思忖了一番,一字一珠,娓娓地道:“兰家嫡女祖父是阁老,乃清流领袖,若您以她为后,可拉拢清流文人;若将段将军长女立后,可收此部兵权;江家小姐则是几朝世家之女,娶她或可得旧世家的支持。端看您觉得哪个更重要,便选哪位。”   她颇有几分快意,说得好听是挑选贵女,实则是堂堂九五之尊,还得以男色侍权。   哈哈。   萧叡耐心听她说完,讥嘲地笑了一声:“你以为朕看不出来她们每个人背后的好处吗?当朕是傻子吗?还得你给朕逐一提醒?”   怀袖被骂了也不慌张,心道,那不然说什么?还能真让我一个小女官挑皇后?我反了吗我?   萧叡道:“这是你将来的主母,你也要在她手下干活,才让你挑个你最中意的。”   怀袖波澜不惊、中规中矩地道:“陛下中意的,便是怀袖中意的。”   问她做什么?她难道还能做得了主了?萧叡先前总说她在为后宫吃醋,这是故意又来试探她?……她是该表现出吃醋,还是不吃醋呢?   算了。   未免萧叡又污蔑她,怀袖率先道:“无论谁为皇后,怀袖都会秉公无私,绝不拈酸吃醋,一定会尽力辅佐皇后。”   萧叡皱眉,不豫地盯着她,按说怀袖这话说得真滴水不漏,为何他却觉得刺耳,不禁躁郁起来。   他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个极其荒唐的想法,假如怀袖有桌上这几位大家闺秀的家世,不论是哪个,甚至稍低一点也可以,那他就能立怀袖为后了。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把萧叡自己都略微吓了一跳。   太荒唐了。   这怎么可能呢?   假如怀袖是有这样的家世,又怎么可能会小小年纪就进宫为奴为婢?那他们也不会相识。她当年也不可能轻易地答应与自己无媒苟合。   怀袖的身世很清楚简单,他使人查过许多遍了,没什么蹊跷,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祖上十八代从未出过贵人。   这女人倒也奇怪。   说她胆小,她敢这样心平气和、大言不惭地品评几位贵女谁能当皇后;说她胆大,他不想给她名分,这小女子竟然真不敢做自己的妃子了,不然凭着她的心机手腕,加上他俩之间有旁人无法比的青梅竹马的情谊,熬上十数年,升至皇贵妃也不是不可能。   怀袖却在想,这宫中可算是要有皇后了。   萧叡正值壮年,前朝大臣们日日催促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后,她是真想去为各位大人助威。立后好啊,早点立,最好这位皇后是个能干人,把这诸多琐事都接过去。   她如此劳心戮力,月俸也没比旁人高多少。   若皇后是个眼皮子精的就更好了,务必请盯住这位皇上。让她无需夜以继日地执勤。   她只暗自开心了一会儿,仔细想想,以萧叡那虚伪猜忌、唯我独尊的性子,着实不太可能被一个女子压住。   她自小认识萧叡,还能不知道萧叡的狗脾气。   萧叡因无生母抚养,自小要在皇后宫中讨生活,惯是个装模作样的。装的是温润如泽的仁人君子,其实他最不服被人管。   不过她也不是良善的女人就是了,他俩小时候混在一起时,她在尚宫局攀升艰难,萧叡明面上不能帮她,私下却与她出过不少坏主意,她可并未心慈手软过。   萧叡:“朕可没说你拈酸吃醋,你倒先给我保证起来了,这么快就酸了啊?”   怀袖:“……”   萧叡又道:“你醋一下贵妃他们也倒罢了,皇后是朕的正妻,不是那些东西能比的。”   怀袖垂首:“奴婢省得。”   她有时自称“臣”,有时自称“奴婢”,端看萧叡当时把她当什么。   虽然不论哪个,都只是个东西。   妻就是妻,妾就是妾。   伦理纲常,阶级门阀。   这为人在世,有些资格是打你一出生便注定,你出生时若有便有,若没有便没有。   她记得少女时,有次她与萧叡私下鬼混。   萧叡问她:“母后都给我选的哪几家的闺秀?”   当时萧叡到了适婚年纪,先帝不在意,先皇后却在为养子挑选淑女。   怀袖那时是皇后心腹,自然知道皇后的人选,她与萧叡暗通款曲多时,全部告诉了他。连她都觉得低了些,显然是在为太子驭下,萧叡觉得受到了侮辱:“她觉得我就配这种女人吗?大抵她觉得我区区一个宫女之子,给我说一门这样的亲事。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赏赐了吧?”   要不是萧叡直接去与他父王直说不愿意,说不定早有了一位元配,也不至于拖到如今。   萧叡也记得这件事。   他还记得自己那时爱浓,曾问怀袖要不要当自己的妾,他还未取正妃,但立个夫人伺候起居是可以的。   怀袖连犹豫都未犹豫,便拒绝了。   怀袖潇潇洒洒地道:“殿下您无需许我什么名分,怀袖会在宫中做您眼线,看着任何风吹草动,即便您在千里之外,亦能对京中局势了如指掌。”   怀袖确实也做到了。   尚宫局还有事务要忙,怀袖告退离去。   萧叡扔了朱砂笔,也无甚赏选佳丽的兴致。他总觉得怀袖还在与他置气,这宫中进了妃子就跟他吃醋,若是进了皇后,怀袖必得再闹一番。   但他不能一直没有皇后,至多一年,他的后宫里得有一位皇后。   在此之间,他多宠幸怀袖,让怀袖生出他的长女,总给足她面子了吧?   ~~~   尚宫院中。   寅时。   天色溟濛。   雪翡雪翠已经起身,其实轮不着她们干活,但主子都起了,奴才还睡着太不像话。两人悄悄说话。   “皇上又来放蛇咬姑姑了。”   “咬了一晚上。”   “姑姑好可怜。”   “皇上为什么最近天天来咬怀袖姑姑?为什么不去那些娘娘的院子?”   “皇上先前早上还会回一趟乾清宫寝宫换衣服,最近竟然直接在这里换龙袍,绕个路就直接去上朝了。”   近来萧叡几乎夜夜都来,早已不避讳他们两个小丫头,当他们面都敢亲薄怀袖。萧叡想抓紧时间,赶紧让怀袖给他生个小公主,甚至已经开始考虑给他的第一个女儿取什么名字。   怀袖叮嘱他们见到陛下便赶紧躲回屋子里什么都不许看,伺候的事她自己会做。   但她们上回听见姑姑好似在哭,又听见花瓶坠地的脆声,被吓了一跳,担心了一晚上没睡。   第二天她们去打扫屋子,看到原本摆在桌上的天青瓷一枝瓶碎了,原本插在里面的花鹤翎红茶花也只剩下残尸,像被撕碎。   两人没敢问,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之后才在一起偷偷讨论:   雪翡畏惧地道:“陛下真可怕,还把姑姑的花瓶砸了,连花儿都掐碎了。为什么啊?姑姑一定吓坏了吧。我只是想想都觉得好吓人。”   雪翠却道:“花应当是姑姑自己捏碎的。我服侍姑姑洗手净面时,看到姑姑的指甲边有染上红色的花汁。”   雪翡问:“为什么呀?”   雪翠摇摇头:“我怎么知道?”   两个小丫头牵着手,傻不愣登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哪能揣测出圣意如何?只觉得陛下令人胆寒。   他们实在不明白怀袖姑姑与陛下之间的关系。   在一处学习的别宫小宫女,这个炫耀陛下在他们娘娘那多歇了两日,那个显摆陛下赏赐了他们娘娘什么什么珠宝,这几位小宫女在他们面前也颇为高贵。不过却也差不多,宫中奴婢,原就是谁跟的主子更厉害,谁就站得更高。   她俩哪敢说,陛下天天都去找他们姑姑。   还有姑姑见天换的新首饰,以前她们以为是因为姑姑有钱,现在可算明白了,全都是皇上送的。   皇上可真奇怪。   他们家姑姑也奇怪,说高兴,似乎也不高兴,可要说被欺负吧?却又没见她黯然神伤,像没事人似的,依然悠闲自若,气色心情看上去都很不错。   反倒是皇上,时不时还黑脸。   这天她们俩会听到他勃然大怒的声音,她们好担心姑姑会被砍了,又熬了一晚未眠,还吓哭了。   第二天听到陛下走了,他们才敢进屋去看,怀袖还躺在床上。   雪翡上前去看,只见姑姑伏着睡,玉-体-横-陈,半遮半掩,最近换了薄被,将她凹-凸-有-致的曲线勾勒出来,她一个小丫头见了都觉得美极,不禁红了脸。   姑姑背上的红痕恰似雪中落梅,弱致靡丽。   雪翡问:“姑姑,您没事?”   怀袖翻了个身,纤细的胳膊伸出来,抓着被沿挡了下身体,她云鬓松乱,披散下来,却不让人觉得邋遢,反而有种凌乱肆意之美,连那乱翘的发丝儿都是美的,羽睫微颤,睁开眼,盼睞生姿,半分倦怠半分餍足地道:“……我没事。”   雪翡脸红红地问:“那要给您准备沐浴的热水吗?”   怀袖道:“歇会儿吧,我再睡半个时辰。”   怀袖睡了一会儿,醒过来。   将压在枕头下的《玉房经》翻出来,披上一件松松系带的袍子,没规没矩地在床上趴着看书。   她今日又惹萧叡生气了。   她前几日已经发现避子汤与以前的味道不一样了,因为她曾粗浅地学过一些医术医理,怕被人在此方面害了,但不精通。   她问过张御医,张御医说是换了方子。   这可是吃进肚子的药,她必须弄清楚,知道之后,今日便问了萧叡一句,老实地说:“《玉房经》奴婢还没练好呢,还是给奴婢一碗避子汤更安稳些。”   萧叡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咬牙切齿道:“别喝了。朕准你生个公主。”   怀袖愣愣道:“这……这奴婢怕是生不出来。”   也不知萧叡发什么疯?   只是萧叡不许,以后她应当没有避子汤喝了。   怀袖想,那她还是把《玉房经》捡起来认真练一练,看看能不能学会内关收放,不必喝药也能避孕。   她才不想给萧叡生孩子。   怀袖因被萧叡折腾,今日去尚宫局稍晚了些,看到几个小宫女正在踢鞠球,裙子都别到了腰带上,踢得溜溜转,煞是好看。   近来正是蹴鞠的好时候。   因是躲懒踢球,怀袖板着脸罚了小宫女,没收了她们的鞠球。   这只鞠球应该是她们自己缝的,用的料子不大好,但是针线缜密,方形地而圆像天,制得很好,一问,果然是针线局的,赶去让管她们的姑姑管教。   怀袖把鞠球带回去,关上门,忍不住也踢两下玩,怎么踢都踢不好,明明她看别人玩都得心应脚。   正苦恼着,便听背后有笑声,转头一看,萧叡就在背后,也不知道摸进来看了多久。   怀袖遭到嘲笑,把裙子放下来,装成无事发生:“陛下何时来的?”   萧叡走过来,问:“哪来的鞠球?没想到怀袖姑姑也有贪玩的时候。”   “邀问击鼓声,蹴鞠军中乐。此乃国技,岂称玩乐?”怀袖一本正经道。   萧叡忍俊不禁。   萧叡带着她在小院子里教她鞠球,怀袖甚感兴趣,笑了好几回,只是院子太小,施展不开,但他又不可能带怀袖去外面玩。   怀袖眼眸晶亮,忍不住笑着说:“听闻外面的蹴鞠比赛很精彩,我们镇上就有,我小时候我爹去赶集,把我扛在肩上带我去看过……”   萧叡怔了怔,敛起笑意,没说话。   怀袖连忙说:“是奴婢逾矩了。”   过了几日。   消息不胫而走,宫中上上下下都听说,皇上要在皇宫校场举办一场蹴鞠比赛。 第13章   先帝好大喜功、铺张扬厉、穷侈极奢,生前常在宫中组织各种玩乐,尤以晚年为盛。他还爱看女子骑马打球,专看那花炮束带竞风流,玉鞍初跨柳腰柔,引以笑乐,可是置办马具、骑装,皆抛费不菲,乃至国库愈发空虚。上行下效,权贵百姓也曾有一时沉迷于此。   新帝上位后数年,黜奢崇俭,以身作则,召示廷臣,遏制不良风气。虽不禁止民间蹴鞠,却没有在宫中再办过蹴鞠,这还是头一回。   然则新帝并不一定女子鞠球为乐,而是着御林军和京城驻兵各选一队,进行比试。   届时皇亲国戚、王公大臣,得圣心者,皆将前来围赏。   一时之间,京中人心浮动,军中更是暗潮汹涌,人人都在猜陛下此举之后的深意,新帝求真务实,突然来这么一出,必不能为取乐。   蹴鞠,陈力之事,故附于兵法。   军中无事时,常以踏鞠,练技巧,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1   “王侯象星月,宾客如云烟。斗鸡金宫里,蹴鞠瑶台边。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怀袖吟道。   雪翡期待地问:“姑姑,到时候可以让我去伺候吗?那我就可以站在后面一起看了?”   怀袖摸摸她的小脑袋:“好,叫你去端果子,定要循规守矩。”   雪翡点头。   这几日,御林军和京兵的年轻将士在暗自角力,想要争取一个在陛下面前一展身手的机会;公卿臣子、贵女太太们也在忐忑不安地等待陛下邀请蹴鞠的帖子;而宫中的小宫女们亦在私下议论着谁能被姑姑选中去伺候贵人,届时就能沾光看比赛了。   宫中沉闷,有这等趣事,她们自然个个都感兴趣,期待着那一日到来。   萧叡照常,除开必须以外,皆歇在怀袖的小院中。   雪翡雪翠躲在小屋中。   “陛下今天也来咬姑姑了。”   “你觉不觉得,那日皇上跟姑姑在庭中踏鞠……只过了两日,皇上便说要办蹴鞠比赛,是否有点蹊跷?这也太巧吗?”   “是吗?我倒觉得,皇上或许早就此意,不然也不会拉着姑姑蹴鞠。”   “也是,怀袖姑姑最是娴静端庄,从不跳脱胡闹。”   在两个小丫头心里,怀袖就是行走的《宫典》,人形的《女训》,将各种规矩都浸进了骨子里,贤良稳重,她们都想变得像姑姑一样。   优雅。温柔。强大。   而此时她们最敬重的怀袖姑姑正在屋里,骨头发软使得靠着椅子背,笑着看她的君王戏鞠。   萧叡换了一身窄袖劲装,方便动作,道:“袖袖,你看这个。”   只见他足尖一踢,鞠球高飞而去,怀袖惊诧得瞪大眼睛,还以为这鞠球要破屋顶而去,却在将将要触及横梁时止住去势,落了下来,萧叡一伸脚,又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脚背。   她的屋子可不大,比起在宽敞的地方更难控制。   萧叡得意问:“厉害吧?”   怀袖击掌:“厉害。”   怀袖不禁展颜一笑:“陛下何时如此会踏鞠了?”   怀袖记得先帝时,还曾让几位皇子踏鞠比赛,彼时的七皇子殿下可并不起眼,并未得到他父王的嘉赏。她跟在先后的身边看了这场比赛,不过当时皇子们赢了,萧叡也随着哥哥们得了一份赏赐。   那次是在寒食节前,尚春寒料峭。   她站在皇后身边伺候,还算站得高,如潮的欢呼声中,少年萧叡忽地抬起头,遥遥望过来,目光灼灼。   她忍住想要扬起的唇角,她就是知道,萧叡是在看她。   萧叡再一轻踢鞠球,将球抱在怀中,道:“那时有太子在,谁敢压他的风头?”   他韬光养晦那么多年,就算自觉不会不如人,也不爱出风头,已成了习惯,除非有十二分的把握,否则不会冲动行事。   萧叡回忆起在边疆时的日子,怀念地说:“我在北地军营时,日日与士兵同吃同居,那边土地苦寒,除了训兵无事可做,我时常与他们一道踏鞠,强身健体,还可以盘阵对局,练得多了,自然就熟练了。”   “在那时,我总想回来见你,现在想想在那也不是全无趣味。”   怀袖歪着头,发髻上插着的银镶玉步摇上坠珠摇摇晃晃,她眯起眼睛笑:“陛下,可还有旁的踏鞠绝技要给奴婢欣赏一下?”   她一笑,萧叡那心就酥了,胸膛火热地道:“有啊。”   萧叡一身好武艺,踏鞠也玩得好,怀袖时而夸他一两句。直至踢到冒汗发热,他才发现不对劲,抛下鞠球,把怀袖拉了起来:“好啦,你个坏东西,当我是蹴鞠客吗?拿你的君主取乐,胆大包天啊。”   他这话说得像在生气,语气却不像,掐着怀袖的腰颇为肆意地把人也抛高,惊得怀袖扶抱住他的肩膀:“七郎,我知错了。”   “你罚我就是了。”   萧叡无可奈何道:“你真是狡猾如狐。还讨罚?讨什么罚?被蛇咬的罚吗?”   怀袖:“……”   萧叡严肃地说:“朕还在腹中藏条蛇,用来咬你是吧?”   怀袖嘻嘻笑,一双玉臂搭在他肩膀上,似有春水波光在她眸中,亲了一下萧叡的嘴唇:“我又没有不许你咬。那两个丫头还小,总不好与她们明说不是?陛下若是不开心,今天罚得重点就是了。”   萧叡板着脸,没几息就破功了,粲然一笑:“你这小女官,没大没小,以下犯上,罪加一等,朕必要罚你。”   “先罚你踏鞠给朕看。”   怀袖站稳,将挂在他脖子上的手臂放下,道:“奴婢可以不踏鞠吗?”   萧叡:“不行。”   怀袖只好胡乱踢了两下,萧叡忽地理解了他父王为何爱看女子踏鞠,那可真是雪峦起伏好风光。   萧叡心痒难耐,将人搂住:“朕可是为了给姑姑解闷,特意办了蹴鞠比赛,姑姑喜欢吗?”   怀袖坐在他腿上:“喜欢。”   萧叡勾着她的腰肢,把人推到榻上,亲解罗裳。   怀袖自己摘了发钗,如瀑长发散下:“陛下,罚够了吗?”   萧叡俯身下去:“不够,朕还要继续罚你。”   怀袖问:“罚奴婢什么呀?”   萧叡柔声道:“罚你给朕生个小公主。”   怀袖目光闪烁了一下,依然凝望着他,笑靥盈盈。   生什么生?谁爱生谁生。后宫那么多女子愿为他生,又不差她一个。   ~~~   转眼到了下旬月底的蹴鞠会。   在钦天监挑选的黄道吉日。   怀袖还是不得闲,她得统筹全局,避免混乱,往年只有她一个人她都能管得井井有条,今年还有个爱与她争锋的苗氏,她更是落得轻松。   赵磐过来找她,说是陛下找她。   怀袖便更理所应当地把事儿都抛给苗氏,跟着赵磐走了,能者多劳嘛。   怀袖随着赵磐上了观月楼。   观月楼足有十数丈高,坐在三楼可纵览整个鞠域,视野最佳。   只是未见到萧叡在。   怀袖问:“陛下呢?”   赵磐答:“回姑姑,陛下说他等会儿便到。”   所有受邀的公卿贵族皆已落座,正在等待着陛下出现,宣布蹴鞠比赛开始。   也有人好奇,不知陛下会带哪位宠妃上观月楼观赛,先前一直没有听说陛下更偏爱哪个妃子,这次或可窥见一二。   今日是个好天气。   艳阳高照,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日头悄无声息地推移,日晷的晷针影子落在午字时,战鼓声响起。   朱红正门沉沉闷响,缓缓开启。   却见一众将士列马在阵,身未着甲。   众骑士之首,正是他们年轻的陛下。   当宫门被彻底打开时,萧叡由静至动,策马而来,手提着一支击棍,提缰纵马之间无不如意。   人如神将,马若蛟龙。   似一团金云,急踏而来。   萧叡稳稳地击中鞠球,鞠球飞出,敲在大鼓上,“咚”一声响。   这几年萧叡修身养性,他们都快忘了,当今这位新帝是在马上打下的江山,此间隐隐可见他当年银甲、铁骑、长-枪的桀骜风姿。   众人高呼,声浪如潮。   萧叡抬起头,一眼就望向观月楼上,怀袖正站在那。   光落在他眸中,如孤山烈焰,隐秘而热烈地熊熊燃烧,对怀袖淡淡一笑。   怀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方才意识到,下面的人是看不到这里的。   在激昂壮阔的军乐中,蹴鞠比赛开始了。   萧叡回到观月楼上。   怀袖站在他身后,虽然有椅子,但她是奴婢,哪轮得到她与皇帝平起平坐?   萧叡没要她坐下,给她喂果子吃。   怀袖不敢吃。   萧叡道:“他们又看不到。”   怀袖只把果子揣进袖中:“奴婢带回去吃。”   其他侍从都被屏退,只剩下他们两人。   鞠局如一场小型的对役,而在场的又都是精挑细选过的青年才俊,年轻英武,身姿挺拔,鞠技高超,各显身手。   一时间看得人热血沸腾,被牵引心神。   萧叡问:“你觉得哪队会赢?”   怀袖看得入迷,头也不回道:“甲队。”   萧叡瞥见她的侧脸,见她兴奋得脸颊微红,眼眸发亮,竟有几分稚幼可爱之感,像是个才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似的,惹人怜爱。怀袖自小早熟持重,他很少见到怀袖这般放松的姿态,一时间,连场上的比赛都无暇去看,只盯着怀袖眉目之间温恬的笑意看得入神,心怦怦直跳。   还想再多哄她这般开心。   怀袖道:“好球!”   萧叡回过神,再转头去看场下。   御林军中郎将闵朔又进了一球。   又是这家伙。   萧叡是想让怀袖开心,可怀袖看得那么专注,又想到这场上全是年轻男子,萧叡顿时又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了,尤其还有那个曾想求娶怀袖的闵朔在。   萧叡阴阳怪气道:“怀袖姑姑可是中意这位小郎君?朕听闻闵朔要等你出宫娶你呢?”   怀袖顿觉扫兴,只得解释:“我已拒绝他了,我有自知之明,我这身份,可配不上闵小将军。”   萧叡心情复杂。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有人瞧上他中意的女人,正说明他眼光好,可偏偏他与怀袖的关系不得宣之于众,是以无人知道怀袖是他的女人,被人觊觎,他都不能在明面上责罚。   可怀袖说自己配不上,他又觉得不爽。   怀袖道:“陛下,还是看比赛吧。”   再看台下,胜负大致已有数。   闵朔领的御林军蹴鞠队要赢了。   闵朔今日是卯足了劲,要一展身手,如今天下太平,没什么可以展现自己武艺的机会。他虽每日巡查皇宫,却从未懈怠过习武。   早晚都要将家传枪法复习几遍,每日研读兵书。   此次蹴鞠塞能获胜,并不只是他的武艺出众,更是因为他战略做得好,方才大获全胜。   萧叡给获胜的队伍全员都进行了赏赐嘉奖。   闵朔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站在萧叡身后侍候的怀袖姑姑,心跳如擂鼓。   闵朔想起自己的婚事,他回家与母亲商议,母亲不同意这个儿媳妇,她早已相看了几家门当户对的官家小姐,但他不松口。   他一直惦记着怀袖。   前段时间,突然有一门好亲事找上门,他娘恨不得当场答应下来。他不想应下,但大概也拖不了多久了。   萧叡自然注意到这个愣头青正在偷看自己身旁的怀袖,恨得咬牙切齿。   怀袖被偷看到没办法装不知道,只得抬起头,回望他,皱着眉,轻轻地摇了摇头,反惹得闵朔满脸通红。   萧叡冷冷地道:“……闵卿还有何事?”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再不争取,亲事就真的被娘亲定下来。如能得陛下赐婚,娘应当也会很满意吧?闵朔一股热血上头,几步上前,跪下,磕了个头,恭敬道:“陛下,恕臣无礼,臣不要别的赏赐,臣想求娶尚宫怀袖。” 第14章   萧叡高居皇座之上,睥睨伏首阶下的闵朔。   这个闵朔怎么就那么不知好歹呢?不是都给他安排了一门说亲吗?非得盯着怀袖一个人不可吗?   理智上他也明白,因为闵朔不知道怀袖是他的女人,才敢正大光明地问他讨要怀袖,假如闵朔知道,给他吃十颗熊心豹子胆,量他也不敢跟自己抢女人。但他还是不可遏制地躁郁起来。   怀袖拢袖在侧,拨了拨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她放消息出去是为了探探风,没想到竟真有个傻子咬她连饵都没放的直钩,都让他别咬了,还非要咬。   这不是往萧叡的刀下递脖子吗?傻子。   闵朔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众人默然。   连在下面伺候贵人的雪翡也听见了闵大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她吓了一跳,手一抖,一不小心把酒壶的酒撒出去一点,于是更惊惶,瑟瑟发抖地望着这位大人,马上跪了下来:“奴婢知错。”   这位年轻英俊的官大人却微微一笑,轻声道:“莫怕,没事,我不怪你。擦擦便是了。”   说完,他转头再望向闵朔那边的动静,他坐得远,看不真切,就听个响动。   怀袖闭了闭眼睛,未等萧叡回答,先行上前,也下跪,干脆利落道:“臣不愿嫁给闵大人。”   闵朔如遭穿心一箭,脸色煞白,他侧头去看怀袖,怀袖连眼角都没给他一个。   萧叡这才不疾不徐地道:“既然尚宫无意,强扭的瓜不甜,闵卿还是另觅佳人吧。”   闵朔当众被拒,一腔热血被浇了个透心凉,打击颇深,一时间精神浑噩,难以自拔。   散会之后,萧叡再将闵朔宣至南书房。   闵朔强打起精神,不知陛下所意为何。   萧叡道:“闵卿,朕对你很失望。”   “原本朕很欣慰你赢了这场蹴鞠赛,进退指挥之间颇有乃父之风,以为你有凌霄之志,胸怀家国天下,未曾想,你居然惦念着儿女情长?问朕要一个女人?”   萧叡说这话时并不严肃,还带着几分惋惜,如此打叠着宽言温语道。   却让闵朔顿时之间无比羞愧,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酿成大错,下跪认错:“臣辜负陛下厚望!”   还未跪下,萧叡扶了一下:“免了。”   “照理来说,一个女人,赐婚便赐婚了。”   “不过尚宫到底是个人,不是牲畜,朕也不能替她做决定,如非两家人已互通秦晋,朕是不能直接赐婚的。”   “再者,朕听闻,怀袖已有心上人。”   “子毅,你是忠良之后,国之栋梁。朕希望你能像老将军那样为国效力,本不该苛责与你,只是,你确让朕有些失望。如此吧,你可愿去雁门?朕曾在那磨砺了三年,朕的马场和骑兵就是在那练的,我本想交给你,待看你的表现。”   陛下就是在边城练骑兵起家,竟然有意交给他?闵朔顿时激动,又惭愧于自己眼界太浅,错过了一次好机会。幸得陛下还愿栽培他,再给他一次机会。   闵朔立即道:“谢、谢谢陛下!臣愿意!”   哪个武将没有金戈铁马的梦?他生于京城,长于京城,纵有一身武艺,亦无处发挥。御林军听上去是风光清贵,如今也不过是半个花架子,他更想做一个真正的将领,像他的父亲那样。   ~~~   这一边。   怀袖正领了雪翡与人道歉。   此人正是新科探花尹景同,他本就无意刁难:“尚宫多礼了,本就小事而已。”   他一介寒门出身,这阖宫上下,没一个他得罪得起的,更何况统领六局一司的尚宫,只没想到怀袖竟然会亲自过来。   且怀袖午后才被当众求亲,眼下竟能浑若无事一般。尹景同在心下啧啧称奇。   先前只是远远地看到一眼,并看不清怀袖的样貌,现今人就在眼前,他方才一打照面,心底便是惊艳,直想赞句美人,再仔细打量,又觉得仿佛在何处见过,可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   尹景同的目光在怀袖眼角的两颗痣上停留片刻。这样的美人,若是见过,他必定应当有印象的。   怀袖抿嘴笑,道:“尹大人可是江南白宛县人?”   尹景同眼睛一亮:“正是。”   怀袖用家乡话道:“我也是白宛县人。”   他乡遇故音,就算是怀袖,也忍不住与尹探花多说了几句话,问了问家乡的山山水水。稍聊了聊,见远处有太监在看,怀袖告辞离开。   她一时思乡之情上头,现下想想,即便她能出宫,怕是也回不了家乡了。   尹景同坐上出宫的马车,他官位低,排到很后面,等到很晚才轮到他。   上车之后,他终于记起来了,为何怀袖看上去那么眼熟,他幼时有年元宵庙会,曾见过一少女扮作观音,姿容妙美,庄严秀丽,真如仙子一般。那个少女与怀袖长得颇为相似,只是算算年纪,有些对不大上。   ~~~   没几日。   闵朔的调令下来,萧叡给他提了一级,丢去北边。   外派哪有做京官好。人人都道闵朔一手好牌打烂,原本该得嘉奖,硬生生被他自己蠢成了明升暗降,又有人说闵说是被派往陛下当年起家之地,倒不一定是失了圣心。   宫中宫女之间更有不少人在私下议论怀袖:   “闵大人多好,还当众求亲,怀袖姑姑为何不答应?”   “我也觉得闵大人好,身量又高,长得也英俊。”   “现在闵大人要被派走了,不知会换谁来,是否有闵大人养眼呢?”   “闵大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求赐婚吧?两人是有私情?”   “我曾见过怀袖姑姑和闵大人站在一起说话呢。”   “我也见过,我也见过。”   这男女之事,若是没点暧昧,就跳到谈婚论嫁,谁能相信?再者,宫女与近卫军之间不清不楚也不是头一遭。   一时间,怀袖和闵朔之间的事便真有点说不清了。   怀袖同雪翡、雪翠说:“这能放在明面上议论的叫什么私情?”   雪翡着急道:“可他们污蔑姑姑!”   雪翠则问:“陛下不生气吗?”   她们俩清楚,真与姑姑有私情的不是闵大人,是当今陛下。   他气什么?他都把闵朔给赶到岭北去了,早就出过气了。怀袖道:“这事我自己能处置,还用不着陛下管。”   又道:“以后等你们长大了,记得离这种男子远一些。”   “世人待男人与女人截然不同,譬如此事,人人都觉得我们私相授受,对男人来说,只是一桩风流韵事,而对女人来说,却很严重,她的名声坏了,说不定一辈子都完了。”   颇有些人觉得怀袖不识好歹,白白推开了一门这么好的亲事,她二十五了还云英未嫁,有男人要她就不错了,竟还当众拒绝了。   又过几日。   怀袖听说闵家已经为闵小将军定好了一门亲事,门当户对的武将家女儿。   有人为怀袖惋惜,也有人对她嘲讽。   闵朔离职前的最后一日,又来找怀袖,依旧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怀袖深鞠一躬,恳切道:“前些日子当庭无礼,惊扰了尚宫,着实对不住了。”   闵朔大声道:“我与尚宫并无私情,先前是我仰慕尚宫多时,方才一时冲动,求陛下赐婚。因我无知鲁莽,我连累了尚宫的名声清白,我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心怀歉意,想与尚宫道歉。”   这是说给旁人听的。   怀袖客气道:“大人过虑了。”   怀袖慢吞吞回了一礼:“听闻闵大人已定好了亲事,怀袖在此祝贺闵大人。”   闵朔却觉得心酸,他堂堂一个大男子,最后还是在终身大事上妥协了。   闵朔原本只想公事公办,可见着怀袖,照见她温柔昳丽的美貌,又有点昏了头,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问:“怀袖姑姑,我听说你已有心仪之人?”   这闵小将军还真是总有惊人之言,怀袖怔了一下,方才回过神,好笑地问:“此话你从何听来的?”   闵朔不可能把陛下给卖了,含糊地说:“别人告诉我的。姑姑放心,此时应当没几个人知道,切不会传出去。”   怀袖低头想了想,想到这个人是谁了。   除了萧叡还能是谁?   闵朔问他:“你真的已经有心上人了吗?”   怀袖没有点头,静静地回答:“有。”   闵朔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像是想问,又不好意思问。   怀袖道:“他已经死了。”   怀袖没拦着人把这事传出去,明明她又与闵朔见了一面,名声却一下子好了许多。   传到后面,版本被几番添油加醋,成了怀袖曾有过一个定亲的未婚夫,但是未婚夫过世,很可能就是在七王之乱时丧生的,而怀袖姑姑为了未婚夫守节,方才蹉跎到这个年纪也不出宫嫁人。   这太说得通了。   世人称赞忠贞,怀袖一下子像是成了活贞节牌坊一般。   小宫女们都相信后者。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们平日所见的怀袖姑姑恪守礼节,兰质薰心,玉洁松贞,定不会是那等会勾-引男子的人。   怀袖下值回院子,靠在美人榻上看书。   萧叡进屋,她只懒懒地抬了下眼睫,瞧了他一眼,便继续看手中的书卷去了。   萧叡把她的书抽走:“这什么书,比朕还好看吗?”   怀袖坐起身来:“陛下怎的来了?”   萧叡笑了一声,就在美人榻上把她按住,轻轻捏着她的下巴,如在品评她的姿色,轻佻道:“来看我的小寡妇啊。”   “朕七岁就认识你了,朕不怎么知道你有过心上人,还已经过世,叫你未过门便当了小寡妇啊?……你这年纪,也称不上是小寡妇了。”   伸手便摸上她的裙带:“待朕仔细看看,你这忠贞的小寡妇可有认真地为夫家守节。” 第15章   萧叡欺身而上,怀袖却没顺从于他,反而绵软地抵抗起来,佯作愠怒道:“这位公子,休要胡来,莫污了奴家的清白。”   萧叡作恶霸状:“若我偏要呢?你这小娘子还是从了我吧,亏你生得有几分貌美,才得幸被爷瞧上,从了我,今后保你锦衣玉食、吃香喝辣。”   这可怜的小寡妇便被小恶霸在美人榻上半推半就地成其好事了。   呜呼哀哉。   凌乱罗衫裹着美人,玉钗轻摇,云鬓颠乱。   锦瓶中的花枝一颤一颤,花瓣上的露珠儿便颤巍巍被抖落了。   萧叡生一副好身材,猿臂蜂腰,宽肩长腿,他正值盛年,每日还要练弓马,一身肌肉紧实。先前在边城那几年,他被晒得黧黑,登基以后在这宫中倒渐渐养了一些回来,不过一双大手握在那纤细雪白的腰肢上,仍颇触目惊心。   他这双手掌可粗暴,掌心有练枪、练剑、练骑射的老茧,磋磨、肆虐着怀中的玉肌秀骨,别有一番趣致。   萧叡道:“你这小寡妇,好不守夫道,看你这腰摇的,一看就不是什么贞洁烈妇,快快招认你的奸-夫是谁?”   怀袖泪盈盈望着他,装哭似的,委委屈屈地说:“奴家本想守节,奈何我的大伯哥权势熏天,强迫于奴,奴一介弱女子,实在反抗不得,被人辱了身子。”   萧叡把人拉起来,托着抱在怀中,怜惜道:“啧啧,好个可怜的小寡妇,让爷来怜爱一番。”   两人行完那等苟且之事。   怀袖学了《玉房经》后,愈发觉得此事美妙,不说别个,在床笫上,萧叡应当算是个好郎君。   萧叡一副饕殄满足的模样。   怀袖心下鄙夷,这狗皇帝,也就敢跟她玩这套没羞没臊的把戏,可不敢拿这去折辱那些名门贵女。   萧叡捏着她的手指把玩,但见那凝霜皓腕上戴着一只翡翠手环,不是市面上常见的圆镯,而是打磨成椭圆形,这种形状能将女子的手腕衬托得更加纤细秀美,是他让玉匠专门照着怀袖的手腕尺寸制成的。而他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玉扳指,与怀袖的玉镯是同一块料子。   这样成对的男女首饰他让人打了很多来玩,倒不拘怀袖每日戴哪个,他每日瞧一瞧,让人把成对的那只拿过来戴上。   左右玉镯和扳指都可以藏在袖中,一般人瞧不着,就算瞥见他的,也不一定能看到怀袖的,谁能发现他们是一对?   怀袖枕着他的手臂:“陛下今日不是该去德妃娘娘那吗?”   萧叡道:“那不是被你这个风流的小寡妇缠住了吗?”   怀袖嫌他幼稚:“陛下还没玩厌吗?”   萧叡问她:“是谁先自称自己死了未婚夫的?”   怀袖实事求是地纠正:“奴婢说的是心上人,可不是未婚夫。可不能污蔑我。”   萧叡连声称是:“怀袖姑姑的名声这下可是保住了不是?如今阖宫上下都知道你有过心上人,心上人还去世了。”   怀袖反诘:“谁让陛下先骗闵小将军说我有心仪之人的?奴婢只好顺嘴往下编。”   萧叡抓的重点跟怀袖所想截然不同:“呵,还闵小将军,叫得这般亲密吗?你同朕说老实话,他当堂求亲,怀袖姑姑可心动啊?”   怀袖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心动。”   萧叡盯着她看。   怀袖被他看了好一会儿,看得不自在,问:“你看什么?我这蒲柳之姿您都看了十几二十年了,才觉得不甚好看吗?”   萧叡颔首道:“倒有点自知之明,反正爷不嫌弃你。朕这是在看,你这女人,怎么撒起谎来这样平心静气。”   怀袖笑了:“您别污蔑我,我可没撒谎。”   萧叡道:“你不是整日想出宫吗?这能有机会出去,可把你高兴坏了吧?你能不乐意?”   萧叡说话真真假假,怀袖也不大能分清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不过没事,反正她也不讲真话。   怀袖平心而论道:“那闵朔人是不坏,不过不堪良配,他又不了解我,那般鲁莽冲动地与我求亲。他可否事先问过我愿不愿意呢?他没有。”   “假如我真的答应了嫁给他……”   说到这,萧叡皱眉插嘴:“你敢嫁??”   怀袖咂舌,叹气似的说:“假设而已,你先听我说……”   萧叡道:“我便听听你能说出个什么来。”   怀袖继续说:“假如我真嫁进闵家,一日两日里我还算有几分姿色,瞧着有几分新鲜,女子与男子不同,要操劳家事,老得快,日子久了,色衰而爱弛……”   她边说着,萧叡边动手动脚地骚扰她:“区区一点家事能难倒你吗?你替朕管着整个后宫内务,也没见怀袖姑姑老啊,还愈发鲜嫩了,朕瞧着不比那十七八的小姑娘差啊。”   “您别闹我了。”怀袖被他挠得直笑,抓住他的手,平稳喘息,接着轻声说:“当他看着旁人都凭着岳父妻舅的扶助节节攀升,而他要多费几倍的劲才能爬上去,他会不会怪我?且我这身子,也生不出孩子。”   “他的母亲也会瞧我不顺眼,觉得是我害了他儿子的前程。短则数年,多则数十年,磋磨在前头等着呢。”   “既不能助他仕途,也不能为他传宗接代,还不能讨他母亲喜欢,使后院不安稳,要我这样的妻子何用?”   萧叡听着听着,笑不出来了,也不再动手动脚,说:“你想得可真是深入,还与我说你从未动过念头,你这个撒谎不眨眼的女人。”   “那要是换个别的男人呢?换个不在意这些的男人,你就嫁了吗?”   怀袖道:“世上没有不在意权势的男人,只有装成不在意的。”   萧叡静默了须臾,寒声问:“你是在讽刺我吗?因为我要立后了?”   怀袖轻飘飘地说:“奴婢没有,陛下多心了。”   萧叡觉得自己正抱着她,又觉得她其实并不属于自己,一颗心忽远忽近,抓不住。他不免心浮气躁起来,怀袖总有这样的本事,看上去慢条斯理、恭顺温柔,也没吵闹,也不任性,明明什么都没问他要,随他予取予求,却能用轻轻一句话,就牵引他的喜怒哀乐。   萧叡道:“别说得朕好像抛弃糟糠之妻似的。”   “你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位置吗?我让你入后宫,你也不愿意。”   “难道你还想当皇后不成?”   “怀袖,你这个名字都是我取的。你一个无姓之女,能得朕宠爱,便该感恩戴德了。还敢指责朕不成?”   怀袖恭顺披了件衣服,走下床,给他下跪:“奴婢并无此意。”   “奴婢知错。”   甭管萧叡说什么,先认下来再说。   跟皇帝吵什么?找死吗?   萧叡一点都没有辩赢的喜悦,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   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少年时,怀袖时常会对他笑,会与他哭,会跟他偷偷骂哪个姑姑刁难,会抱怨被哪个宫女下绊子;他也会和怀袖说今日被父王嘉赏,或是又招揽到了一个幕僚,朝上有什么形势,两人也会一道分析有何用意。   怀袖总是笑眼明亮的望着他,唤他“七郎、七郎”。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怀袖变得愈发规矩,也愈发冰冷。   他讨她开心,她不以为意。   他对她生气,她亦不慌张。   萧叡起身,穿上衣服,怀袖衣袂拖地、赤着足,慢悠悠走过来,低着头,有条不紊地伺候他穿好衣服,手指都没抖一下,弯腰伺候他穿鞋,也没有半分为难和生涩。   她看上去那么贴心,没有半点怨言,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   萧叡穿戴整齐,怀袖只松垮垮、衣衫不整地披了件外衣,跪在脚踏边上,他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像一个庄严周正的女官?”   怀袖像是闭壳的河蚌,一言不发。   似是火上浇油,萧叡更来气了,想看她有什么反应,故意说:“朕现在便去后宫。”   怀袖这才动了一下,答:“是。”   太气了。   萧叡:“给我甩脸吗?你真以为朕离不得你不成?”   怀袖:“奴婢没有。”   萧叡走到门口,站住脚步,回身看她一眼。   怀袖微微福身行礼:“恭送陛下。”   萧叡差点没被气得七窍升天,拂袖而去。   怀袖待送走了他,洗了个澡,睡觉去了。   萧叡一连几日没来。   先前他天天来,雪翡、雪翠担心,现在他一直不来,两个小丫头也害怕,跑去问姑姑:“姑姑,皇上怎么不来了?”   也没见姑姑惊慌,怀袖道:“你们姑姑本来就是女官,这不是我负责的事。随他来不来吧。”   夏至之后,酷暑渐近。   蝉鸣匝地,日头火辣。   照惯例,小暑左右,皇帝会前往避暑山庄避暑。   前两年萧叡都带着怀袖一起去,今年没有,带了贵、德二妃,还有其他几位小嫔妃,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怀袖作为女官,还在他出发时站在人群中一道恭敬送行。   萧叡把她叫到跟前:“朕真的走了……皇宫留给你,你可要管好。你没什么要对朕说的吗?”   怀袖行礼道:“臣定不负厚望,不会有失,陛下安心出发便是。”   萧叡点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好,很好。朕就留你一个人在宫中看家。”   怀袖毕竟是四品女官,不必总跪着,但站久了,腿也不舒服,她站着将出行的队伍送走,看着朱门关上,门闩落下。   怀袖才领着一众小宫女,映着半边晚霞,安步当车,缓步回尚宫局,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好日子啊!   狗皇帝不在,可算是有休沐了! 第16章   何淑妃早早醒来,偌大的宫殿冷冷清清,说话都似有回声。   其实先前陛下来她的屋来得也不勤快,每月两次罢了。但是陛下离宫之后,莫名地让她觉得屋子好似更空旷了。   早前还以为崔贵妃失宠了,没想到这次去避暑,陛下还是带了她。   大概崔家在陛下心中还是颇有分量的,崔贵妃被一番敲打之后,也没有那么张扬放肆仿佛六宫之主一般了。   何淑妃闲得发慌,就算是独守空房也不会有人来,总得找点事做打发时间,她抄经也抄了一箩筐了,可太皇太后待她依然不冷不热,不见有什么青眼相待。   何淑妃想了想,望见窗外枝头繁茂的花叶,道:“收拾一下我的画具,今天去御花园画画吧。”   方才辰时,日头尚不猛烈。   陛下不在,何淑妃也没甚心思打扮,可万一遇着其他妃嫔,也不能被人看了笑话,是以穿了一件淡白色云天水漾丝缎裙,外面是仙鹤纹的缂丝薄衫,戴了一套白玉头面,素净雅致。   打扮齐整了,便带着漱心宫的宫人往御花园去。   她走过一道拱月门,突然听到了一串女子银铃般的轻笑。   拨开繁茂的花枝,便瞧见一群小宫女正挎着竹篮子,正在摘花,为首是一个身着檀紫色女官服的美人,阳光落在她光洁姣美的脸庞上,一双眼珠子被照得像琉璃珠一样清澈明净,浸着温柔的笑意,整个人美的像是在发光似的。   一个圆脸稚幼的小宫女站在她面前,委屈地吧嗒吧嗒掉眼泪,着急地说:“姑姑,姑姑,毛毛虫掉到我头上了。呜哇!”   她一哭,旁边的人便笑得更快乐了。   怀袖也想笑,可是为了自己端正的形象,只得强行忍住,忍着笑说:“噤声,宫廷之内,不得喧哗。”   她轻巧地把虫子给摘了,拍拍小宫女的脸:“给你拿掉了,别哭了。”   小宫女还皱着脸,哭得一抽一抽:“姑、姑姑,你的手才摸了虫子……啊,谢谢姑姑。”   何淑妃还是第一次见到怀袖私下的模样,没想到这样活泼,以前还以为她是个十分沉闷古板的人,就未曾见她笑过,今次一见,方才发现不同,怀袖眼角眉梢都像是流露着一股快活劲儿。跟那枝头叽啾鸣啭、欢快蹦跳的雀鸟儿似的。   她没立即上前,而是悄悄地望了一会儿,可真是好风光,怀袖是个大美人,她身边的小姑娘也个个都是小美人,着实是赏心悦目。   这萧叡一走。   怀袖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好觉,没有人跟她挤她的金丝楠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她可独占一整张床,也无需被人搂在怀里不敢随意动弹,她可随心所欲地一觉睡到大早上。   神清气爽。   晚上不用操劳,睡得时间更多了,每日睡到天蒙蒙亮时自然醒,打扮齐整、精神充沛地去尚宫局点卯上值。   皇帝不在,这只名为皇宫、围着皇帝运转的巨兽自然要安伏下来休眠,等待他的主人归来,没有先前那么忙碌。   怀袖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她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带带学生,借以教学之名,使唤小姑娘们给她干活,届时她检查一下就行了。   虽说也不是没活要做,但是跟先前萧叡在的时候比,那真是神仙日子。   她吃饭都比先前吃得香。   前日苗氏阴阳怪气地挤兑她,话里话外地嘲讽她近来屡次办事不利,是不是失了圣心,是以这次陛下行幸避暑,才不带她了。   苗氏这人可太会说话了,她想听什么就说什么,不过是为了揽权,怀袖便把事情丢给她,让她能干去,到时候陛下回来,苗氏邀功时,必有她一份赞赏。   这下便更空了。   她看花园里的花开得正好,左右不摘也就是落红成泥,往年她也会带着小宫女一起摘花,做花茶喝。   今年正得闲,便也领着小姑娘们来摘花采露。   “怀袖姑姑早。”   怀袖给这个小丫头摘了毛毛虫,又给那个小丫头把戴歪的发簪正一正,忽地听到身后有人唤她,回过头瞧见了何淑妃。   怀袖立即行礼:“见过淑妃娘娘。”   她一行礼,带着身后一群小美人呼啦啦的行礼,大伙也不打笑了,瞬间收起顽态,规矩正经地作揖。   何淑妃道:“姑姑多礼了。”   何淑妃好奇地问:“怀袖姑姑好雅致,你这带着人摘花,是做胭脂还是做香蜜怎的?”   怀袖答:“是想做花茶。”   何淑妃笑了笑:“是么?我也爱喝花茶,到时怀袖姑姑做好,可好分我几钱尝尝?”   怀袖道:“我做的粗陋,自己玩着喝喝倒也罢了。娘娘是金贵人,怕苦了娘娘的嘴巴。娘娘要的话,我让内务府给您送些江南新进贡的花茶。”   这入嘴的东西,怎么敢随意给人,万一有什么闪失,责任可在她身上。怀袖婉拒了何淑妃。   何淑妃碰了一颗软钉子,脸上的笑意薄了几分:“那劳烦怀袖姑姑了。”   这个怀袖可真是棉花做的不倒翁。   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后宫之中,上至贵妃下至美人,没见她得罪谁,也没见她讨好谁。   她主动放下身段结交,也不见怀袖承情过哪怕一次。   怀袖让开路,何淑妃带着宫女们离开。   她走出一小段路,回身多看了一眼怀袖,见到怀袖正在摘花,衣袖因她太高的手而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皓腕,上面套着一只扁圆的翡翠镯子,乍一看不起眼,可那通透的蓝绿色,她总依稀感觉曾在哪见过。   是在哪呢?   想不起来。   何淑妃秀眉紧蹙,自顾自地沉思摇头,继续往前走了。   何淑妃在一处临水凉亭搭起书案,铺开宣纸,压上玉兔镇纸,选好一朵好花,调配好颜料之后就开始画了。   她画的工笔花鸟,仔细地画好线,瞧着大致有了一个秀致的轮廓,应当能画出一幅不错的画来。   何淑妃沾了一笔朱砂,正在涂色,眼角瞥见秋莺研墨的动作,不知怎的,突然忆起来了——   陛下曾陪她一道画画,那样尊贵的人,不但赞赏她的画好,还亲手帮她研墨。   陛下挽起袖子露出手,大拇指上总戴着一只扳指,那翡翠的玉色和风格与尚宫怀袖腕上的镯子极是相似。   “娘娘。娘娘?”秋莺低声提醒道。   何淑妃回过神,低头一看,她方才走神,一不小心再纸上画了一大笔,整幅画全毁了。   怀袖已回到尚宫局自个儿住的独门小院。   她取出竹编簸箕来,将摘来的茉莉、蔷薇等等可以做花茶的花儿铺上上面,细细地铺平。   她耐心地教着雪翡雪翠该挑选怎样的花做花茶,又要怎么做,做好以后怎样保存,用什么罐子保存最好,到时泡茶时用什么水泡最适合,用什么杯子装最雅致。   有些是她自己想的,有些是萧叡教他的,当年伺候先皇后,一开始她就只是个洒扫的小宫女。   萧叡对她说:“你看你这样,何时才能被选中去当宫学生?真是个土妞,什么都不会。”   于是手把手地教她,她这才因为够伶俐,会伺候人,被皇后娘娘看重,后又进了尚宫局。   怀袖的花茶才晒上去,还未晒好,不日便收到了萧叡使人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信:   宫中可还安稳?若无甚要事,朕准你来避暑山庄。 第17章   避暑山庄。   绮望阁。   “陛下,您又走神了。”崔贵妃轻轻推他一下,娇嗔道,她顺着萧叡的目光望过去,只看到一棵松柏树,其上攀附着茑草,绽放着浅黄色的小花。   萧叡回过神,温和一笑,站起身:“方才在想政事。”   崔贵妃道:“陛下,您陪我在园子里逛逛吧,我还哪都没去呢。”   萧叡心浮气躁,耐着性子应付她:“让管事陪你逛,朕心里挂念着事要办,你带上侍卫和宫女,四处逛逛,只是别去湖上玩,仔细出什么意外。”   崔贵妃乖巧道:“陛下不陪我,有什么好玩?陛下且去处理政务,臣妾等陛下回来。”   待送走萧叡之后,崔贵妃才沉下脸,幸得之后奴婢禀告皇上的确回了书房,而不是去别的嫔妃那里,才让她心情稍微舒服一些。   他们自抵达避暑山庄之后也有三四天了,陛下在她这里时,总有几分心不在焉,夜里也不歇在她的屋里,还要回去睡。   感觉陛下的心情很烦躁,究竟是为何?近来海晏河清,处处升平,应当无事困扰陛下才是,陛下还缺什么呢?   不知怎的,她就想到怀袖。   先前陛下出行,旁的妃子都不带,也要带上怀袖,这次反而没带,留了怀袖看家。如果这次陛下还带怀袖,那她便能笃定两人之间必有猫腻,偏偏没有带,是以如今又觉得两人或许真的只是君臣关系。   也说不定,陛下这样烦躁,只是因为来了避暑山庄以后有些睡不惯吧。   但愿如此。   萧叡已经好几日没睡好了。   他一想到怀袖就难受,那个女人可真是得寸进尺,仗着被他宠爱,一而再再而三地违逆于他。   他想着,必须冷冷怀袖,让怀袖知道她也没那么受宠,特意这次不带怀袖。   白日里还好些,有事可做,家国大事最重要,可以心无旁骛。   夜里歇下以后,他还是会想起怀袖,明明他带了好几个妃子过来,个个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待他也温柔小意,视他为天一般,任他采撷。   哪个都比怀袖乖。   怀袖就从不会用崇拜的目光仰望着他,总像是在悄无声息地燃烧。   可是让他安心,纵使怀袖有诸般叛逆,但他们能够互相信任。   跟别的女人躺在一起,他根本不能安心入睡。只有抱着怀袖的时候睡得香甜。   今日只是看到庭中的花草,叫他想起一句诗:   茑与女萝,施于松上。未见君子,忧心怲怲;既见君子,庶几有臧。   茑草和女萝,攀援在松柏之上才能生长,没见到你,我忧心忡忡,见到你之后,便烦恼全消了。   怀袖就是他的茑草女萝,离了他活不了的。   他头一回那么严厉地训斥了怀袖,晾了她这么多时日,怀袖应该已经知错了吧?后宫别的女人,被他冷了以后马上就学乖了,怀袖又不是个蠢笨的女人,肯定会改。   还是把怀袖叫来吧。   明日早上他就写信,萧叡如此想,一个人躺上床。   避暑山庄浓荫清凉,即使是在三伏天,却一点都不热燥,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外头值夜的内侍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忽地听到屋内有起身的动静,赶紧打起精神伺候,丑时还未到寅时,陛下坐在床头,阴沉的吓人,道:“掌灯,笔墨。”   不行。还是睡不着。   现在就把信发出去。   萧叡心想,怀袖也够木的,不知道要主动来与他认个错,认了错,他便原谅她了嘛。   这一恍惚,回过神,就看到纸上鬼使神差地写着乱糟糟几个字:朕思你……   萧叡把这张宣纸抓起一揉,扔了。   他又写了一版训斥怀袖的,洋洋洒洒数百字,写完自己读一遍,觉得太凶了,算了算了,再写一个吧。   推翻数遍,写了一个时辰,他就是真的作文章也用不了那么久,改来改去,最后只留下一句:宫中可还安稳?若无甚要事,朕准你来避暑山庄。   从天黑写到天边擦亮。   萧叡封好密信,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一刻也不准拖,以最快的时间把信送到怀袖的手上。   萧叡按了按额角,心里盘算,快得话,三四日之后,怀袖就会到了吧?再忍忍就是了。   没等那么久,才两日,怀袖的回信到了。   此时萧叡正在与一众嫔妃看歌舞表演,内侍过来耳语两句,他立即起身离开,回书房,关上门,拆开信。   怀袖足给他写了两张纸,萧叡不由地一喜,再往下看,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怀袖每个字都透露着毕恭毕敬,先是详细周全地禀告宫中一切安稳,并无差池,但她还有许多事要做,非常忙,无法抽身,还望陛下谅解。然后搬出了太皇太后,表示,年底便是太皇太后的寿辰,去年她就开始准备,日子愈发临近,怠慢不得,她一定会扶助陛下孝思不匮。   总而言之一句话:忙,不去。   萧叡捏着这两张纸,恶狠狠地盯住娟秀整齐的蝇头小楷,直想撕了,手指攥紧,把纸都捏皱了。   他运气平息,过了好一会儿才稳下来。   这信寄回来的这样快,她当时一收到就写好回信了吧?连犹豫都未犹豫,就不想来吗?皇帝的话她都敢不听,真是反了。   但他还是把这两张纸铺平,收藏起来,才回去继续看歌舞。   本就没甚心情,这下更扫兴。   避暑山庄的总管特意从扬州买回几个瘦马,姿容绝色,练了一整年,就等这一日叫陛下看两眼,赏一句,陛下若是要收用就更好了。   开宴时还好,不知发生了什么,陛下出去了一趟,再回来脸色就极其难看,杀意腾腾。   他多瞥了一眼,有个舞姬被吓得脚软,一个趔趄,舞阵瞬时乱了,纷纷瑟瑟发抖地下跪。   乐声也停了。   无趣。萧叡俯视着这些跪着的女人,觉得与怀袖像,又与怀袖完全不像,怀袖不会这样发抖,她胆子大的很。   阖宫上下所有女人的胆子加起来,都没有怀袖一个人狠。   一时寂静。   龙威之下,连贵妃、德妃亦不敢出声。   萧叡把怒意忍回去,重新装出温柔仁恕的模样,安抚了几位爱妃,让舞姬退下,倒没责罚。   这一点让崔贵妃甚是满意,山庄总管准备了好些美人,有两个连她看了都觉得是倾城之色,陛下一个都没收用,定是嫌弃她们身份卑贱。   夜里放烟花。   萧叡携众妃在怡景阁高处看焰火灿烂。   星芒撒天,珠光落海,美不胜收,引得众女赞叹。   萧叡忽地想起八、九年前时,他和怀袖一起看烟花。那年父皇曾带他一道来避暑山庄,怀袖则是随侍皇后跟来的。   晚上烟花会,大家都去高处的阁楼看烟花。   他把怀袖偷偷叫出来私会。   月上柳梢,人约湖畔。   怀袖不愿意,但还是来了,匆忙地问:“有什么事你快说吧。”   萧叡拉她的手:“没、没什么事,我就想见见你。”   怀袖睁圆双眼,又急又气:“没什么事你把我叫出来,若被人发现怎办?”   他非拉着怀袖的袖子不放:“你且等等。”   只听“啪嚓”一声响。   烟花蹿上靛蓝的夜幕,霎时绽开,光落在粼粼的湖面上,被柔柔地漾开。   萧叡紧握着她的手,问她:“是不是很好看?只有我们俩在这看。”   怀袖不再说要走,望着他,眸中似映着星火,两人都脸颊绯红,牵着手。   他们那时都还年少,明明也亲近过了,却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手心紧张到冒汗,好怕被发现,心跳如擂鼓。   像是发生在昨天,那时怀袖也还是个小丫头,身材纤细,比他矮一个头,穿一身水蓝的宫女服,梳着简单的垂环髻,低下头,羽睫慢慢翕动时,像一下一下地挠他的心尖。   萧叡问:“我可以亲你吗?”   怀袖点点头。   她抬起头,微光漝漝的一双秋水明眸,只被望一眼,他的心底便化作一团柔情,红着脸轻声对他说:“你亲了,就放我回去。”   如今他倒是坐在了无人能及的高处看焰火,却没十五六岁时与怀袖在堤下偷看的美。   萧叡回去,铺开一张新纸,又写了一封信给怀袖:   裁得天孙锦一织,火树星桥银合花。   怀袖,你想看什么烟花?朕给你放,过来一道看。   写完封好,再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回去。   皇宫。   辰时。   侧门处,一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往外驶去。   怀袖坐在车中,亮过腰牌后被放行,外面先是安静,渐至闹市,吵闹起来。她撩起帘子往外看,街道两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车夫问:“尚宫大人,先去哪?”   怀袖道:“去城门口。” 第18章   马车在路边停下。   怀袖走到正大道的中央,仰望着京城巍峨的城墙,人流自她身边淌过。京城的城墙足有三丈高,用夯土一层一层夯实筑成,然后再在城墙外皮用大砖进行包砖,人站在城墙脚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半圆形的券门洞中,百姓来往不绝。   怀袖作为尚宫,她不是没有出宫的权限,如有差事要办,她可以以尚宫之名正大光明地离开皇宫。   今天也是因为有买办的事儿要做,怀袖才能出来一趟。   因此她今日穿的也是常服,宫库里的布料她想要哪样都行,萧叡送了她许多好料子,可都不能裁作裙子正大光明地穿上身,大多暴殄天物地拿去做里衣做帕子,或是更不知羞的物件。   平日在宫中,也用不着打扮,几件女官服换着穿,难得有机会,终于换了身不一样的,上身是掐牙蓝边祥云纹藕荷色交领中衣,下身是靛蓝色绣兰草马面裙,随意地梳了随云髻,戴了一支银发簪。   大齐民风倒不闭塞,朝廷并不鼓励守节,而是支持寡妇再嫁,女子走在路上也不需要戴帏帽蒙面巾,可以抛头露面做工,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他们六局一司女官部门。   怀袖就这样站在城门口,驻足望了一会儿,她这样一个大美人站在路中间让来往的人不禁侧目。她看上去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即使她身上穿得衣服并不算华丽,但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与市井百姓不同的贵气,当时云端落下的一颗清露宝珠,即使与砂石放在一块儿,还是一眼就能瞧见她。   怀袖看到一个提着篮子卖果子的小姑娘在路边卖完了果子,便出城回家去了。   她忽地想,如果我现在从城门出去,随意找个方向离开,混进这千万百姓之中,他说不定找不到我吧?   她抬起脚步,跟着人群上前,还没走到券门洞,不知从哪冒出来几个身材孔武、身着短褐的男子,拦在她面前:“尚宫,您要去哪?”   这几人怀袖也认得,萧叡的心腹秘卫。   怀袖道:“我只是看一看。”   说完,折身回了马车上。   采办之后,怀袖又去了一趟集市,亲自问商贩物价几何,拿了本小册子记录起来。   见她长得娇美,卖菜人不但称量时多给,还要再抓把小葱送她。   怀袖道:“菜价比前些年降了许多呀,我前次来还是先帝那时,比现在贵多了。”   菜贩子答:“是,是,就是两三年前也更贵,风调雨顺嘛,大家的菜都种得好,不缺,自然就不贵了。”   又去买油盐米酒,价格也都平易近人。   见到怀袖这样的美妇人,她柔声问,商贩无有不答,听她问,笑道:“小娘子才回来吧?”   怀袖装成是已出嫁的女子:“是,回趟娘家看看。”她的官腔说得极好,一点都听不出是外地人。   米商发自内心地说:“现在米是不贵,朝廷规定了价格,不许哄抬物价。”他们想起先帝晚年时的情形,一对比,这几年可真算是好日子。   “皇上好呀,自打皇上登基以来,比前头可安稳多了。”   怀袖不太想回宫,在外面逛了又逛,还去酒楼吃了晚饭,跟一个卖花的小姑娘买下了一篮子野花,都是不值钱的花,什么金樱子、珍珠梅、木兰花,花了五枚铜板就连竹篮一道买下了。   另又买了一只烧鸭,怀袖才依依不舍地踩着宫禁的点,回了皇宫里的尚宫小院。   怀袖已经吃饱了,烧鸭是带给她的小徒弟吃的。   可把两个小丫头乐坏了,直恨不得把鸭骨头都留起来,到时候带去跟别的小宫女显摆姑姑多疼他俩。   这时,萧叡的信也到了。   怀袖拆开读完,同上一封一样处理,把萧叡的信烧了,花了一刻时间,又写了一封回信,让送信的人带走。   然后散发洗澡去了。   最近天热易出汗,她今天在外面走了一整天,不但出汗,还沾上好多浮尘,必须好好洗了。   怀袖让两个小丫头也勤快洗澡,保持清洁。   萧叡嫌弃往来沐浴麻烦,去年就让人在她院子里单修个单人浴室,装了一个大理石雕的大浴盆,说大不算很大,能容下两三个人共浴。   萧叡还没用上,怀袖带着两个小丫头先用上了,给她们篦发、搓背,一起泡香汤。   雪翡、雪翠跟姑姑一起洗澡还害臊。   明明都是女的,但姑姑的身体太美了,凹凸有致,曲线玲珑,连她们两个不知人事的小丫头看了都脸红,心想,难怪皇上那么爱来咬姑姑,在她俩眼里,宫中那些妃子都没她家姑姑美艳风情。   雪翡自告奋勇:“姑姑,我也来给你搓背吧。”   怀袖答应下来,靠在浴盆边,露出一整块雪背,雪翠拿布巾擦都不敢擦重了,怕那吹弹可破般的皮肤会被她擦破了似的。   雪翠憋着独自发愁好半晌了,偏雪翡是个傻子。   她跟雪翡说:“你觉得姑姑会不会有事?”   雪翡还傻不愣登地问她:“有什么事吗?”   雪翠忍了又忍,实在是太担心了姑姑了,大着胆子问:“姑姑,这几日你收的信是不是皇上发来的……皇上是不是想召您去行宫啊?”   怀袖没回头,依然阖目养神,她倒不惊讶雪翠会猜出送信的人是皇上,又不难猜,她无父无母无亲无友,从不与人通信,除了萧叡,她就没和别人有过交往。还能是谁呢?   怀袖问:“你为什么会觉得陛下是想召我去行宫?”   雪翠想了想,说:“我就是这样觉得……先前皇上天天来,我觉得皇上离不得姑姑,他一定会想念姑姑的。”   怀袖沉吟片刻,笑了一声,道:“只有奴才离不开主子,哪有主子离不开奴才?”   她也觉得自己胆子大,萧叡第二次写信让她去避暑山庄,她还是给回绝了。说了要给太皇太后准备寿宴,那是真得准备,若是去了,岂不是显得她第一封信是推脱不真诚。公务缠身,事多繁忙,所以不能去避暑山庄陪驾,这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左右萧叡离得远了,她更不怕萧叡了。   或者萧叡真的一道圣旨发回来……倘若如此,她再收拾收拾包裹过去吧。   怀袖说给太皇太后筹备寿辰自然不假,今年是太皇太后整八十岁伞寿。   即便是民间百姓中,能活到耄耋之年的老人亦屈指可数,在宫廷之中也实属罕见。太皇太后也实属奇人,她中年丧夫,晚年丧子,仍然能这样心平气和,不见悲态。   为表自己的忙碌。   怀袖这几日连着往慈宁宫去,还可以趁机躲懒,太皇太后偶尔还看戏,在慈宁宫专搭了个戏台子,她时不时过去蹭戏看。   待蒙混过一天,再问问太皇太后寿辰想要什么。   太皇太后是个好脾气的老太太,不刁难她,笑眯眯道:“活到哀家这把老骨头,寿宴什么,哀家早就过够了,也没什么想要的,你就按照掌故旧例办就是了。”   怀袖应下来。   太皇太后道:“旁的哀家都无所谓,只有一点,你若能办到。哀家重重有赏。办不到,倒也不责罚你。”   怀袖恭敬倾听吩咐,不过她心里大概有个数,宫里待得久的老人都知道太皇太后有个心结。   果不其然,她听到太皇太后说:“你若能将顺王请下山来给哀家祝寿,哀家就心满意足了。”   顺王是太皇太后的幺儿,先帝一母同胞的幼弟,萧叡的亲叔叔,因是老来子,今年才三十九岁。   听说当年太皇太后生这个小儿子时十分凶险,生下来后,这个蚌珠儿也分外灵秀,因与亲大哥年纪相差得多,几如父子一般,是以先帝并不忌惮这个小弟弟。这顺王也是个奇男子,他虽是天潢贵胄,可自小不学无术、不务正业,诗书礼仪皆稀疏平常,屡遭贬斥,但若说他不好,他也不张扬跋扈,也不好吃喝玩乐,他只沉迷修道炼丹,专心于此,后来索性出家上山当道士去了,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   先帝给弟弟顺王特意修了圈了一大片好山好水给他,修了一座道馆,随他折腾,由着他清修,跳开红尘,不问俗事。   他上次下山还是在五年前——   以先帝亲弟的身份,站在了萧叡一边,一锤定音,承认萧叡的正统,拥这个亲侄上位,之后便又钻回他的深山老林里修道寻仙去了。   怀袖曾见过顺王一面。   怀袖使人给顺王送了几封信,皆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她便想亲自去一趟,这能请到顺王的话最好,就算请不到,正好可以看看山水,悠闲一日。   于是怀袖理直气壮地问太皇太后要了许可,带上一班车马,摘牌出宫去了。   今天怀袖姑姑出门不在,雪翡、雪翠一早就睡了。   正睡得香,大半夜突然被人叫醒。   两人迷迷糊糊醒过来,见到来人,瞬时都惊得瞌睡虫飞了。   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行礼下跪。   本该在避暑山庄的皇上不知怎的出现在这里,穿着一身骑装,风尘仆仆,没好气地问:“你们姑姑呢?还睡得那么香,就没发现你们姑姑没了吗?” 第19章   萧叡心焦如焚,火烧火燎地难受。   他收到怀袖的第二封信时真是暴跳如雷,这女人也太不识好歹,他三番两次给台阶下,不仅不下,还要落他的面子。   搞什么?君在外,皇命有所不受?   他不信怀袖是真忙,前两年带她来避暑山庄,把事务交托给别人干,也没见宫里出什么岔子啊。   还公务缠身?皇帝的话她都敢不听了!   萧叡气得紧,这一气,就更睡不着了。   他隐约察觉到大事不妙,若这次不将怀袖驯服,那以后怀袖会更加得寸进尺。怀袖就像是一只风筝,只有一根线牵在他手中,给她一丁点风,她就敢拼了命地往上飞,他稍一松手,她就自顾自飞远了。   萧叡一刻都忍不下去,他已经吩咐下去让人准备一场盛大的烟火祭,怀袖必须到场看。   于是萧叡只带了一支精骑兵,连夜骑马赶回来。   足足花了近一日,如行军般紧赶。   纵使是他,已经离开边疆战事多年,体力耐力也不如当年,颇为疲惫,却无困意,一心就想见到那个可恶的女人,好好责罚她一番。   必要让她一晚上不得下床!   待走在小院门口。   萧叡屏退护卫,见他们战战兢兢,冷风一吹,他忽地冷静些许,觉得自己浑身裹满杀气是不是太吓人了?   要是……要是等会儿见了怀袖,她愿软软地与他说句好话,那他便原谅她算了。   他可是皇帝,怎可与一个呷醋的小女子斤斤计较,要心胸宽广,有容人之量。   未曾料到,他轻车熟路地摸进怀袖的寝室,床上被褥叠得整齐,压根就没有人。   他找了一圈,还去柜子里,床底下找了,愣是没找到怀袖,这下算是懵了。   怀袖呢?   怀袖怎么可能不在?   除了皇宫的这个小院,她能去哪?怀袖总是一副很想出宫的样子,终于被她找到机会,逃跑了吗?   萧叡只觉得耳边像是嗡然一声,手足发冷,怔怔站在原地半晌,胸口绞痛,喘不上气来。   他缓了缓,才冷静下来,重新恢复了理智:不,不可能,他派了暗卫看着怀袖,怀袖一个无权无势又无人帮助的弱女子,怎么可能逃得了?就算她有什么异常的动静,也会有人向他禀告的。   他真是傻子,为什么会觉得怀袖远走高飞了呢?怀袖压根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萧叡一面让人去寻那几个暗卫,一面把伺候怀袖的两个小宫女从被子里拎出来,责问她们。   怀袖出宫去请顺王这事,尚宫局的人都知道,萧叡太心急,回来以后直奔尚宫小院,这才闹了误会。   雪翡吓傻了,平时多伶俐的一张小嘴,被吓得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姑姑,姑姑没了吗?啊?”   在她老家,没了是说人死了,她一时理解错了,这是皇上说的,她就信了,直急得哭了。   还是雪翠大着胆子,规规矩矩地行礼禀告:“皇上是指姑姑不在小院吧?姑姑奉太皇太后之命,为庆太皇太后寿辰,去仙隐山上请顺王下山了。”   萧叡闻言,周身紧绷的气氛这才慢慢柔软下来。   没逃就好,没逃就好……他甚至抱着几分庆幸地想,方才有几分愠怒地说:“出门也不知道跟朕说一句。”   雪翠不敢吱声,心里却想,姑姑都已经得了太皇太后的命令,您又在避暑山庄那么远,何必多此一举呢?尚宫本来就有自己的权限,又不需要事事都让皇帝过问。   想罢,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她竟然在心底这样议君,她何时这么大胆了?   之后侍卫又与他禀告说,怀袖确实是去仙隐山请顺王,几个秘卫都看着她。   插翅难飞,万无一失。   萧叡这才放心下来,一松懈下来,困意便排山倒海般地涌上来。   为了赶路,他一日一夜没阖眼。   本该洗漱一番,但他现在实在没这个心情,挥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怀袖的床上,合衣躺下。以前他在边疆苦练兵,哪有现在这么讲究,日日沐浴,一日下来要换好几身衣服。   怀袖的床极好睡,宫中唯二的两张象牙凉席,一张在乾清宫,另一张就在尚宫小院的床上铺着,这还是先帝时制成的,工艺繁琐,将象牙浸软,剖丝,编成一张席子,万里无一,抛费极高,但是又柔软又清凉,连边上镶嵌的玉石都是炙夏自凉的冰玉。被子也是百金一尺的冰丝绸缎,盖在身上不但不热,还很凉爽。   怀袖的被子上有一股她特有的香气。   萧叡难以形容。   怀袖并不爱用那些个名贵的香料,但她每日会擦御医特意调配的雪肌膏,长年累月,浸进香气,连被子上也有她的淡淡体香。   萧叡嗅着这香气,像把怀袖抱在怀中,连日来的暴躁无声无息地被抚平,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可算是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一早,萧叡睡饱醒来,一扫颓态,沐浴更衣,换了身衣裳,驾马赶往仙隐山。   ~~~   此时,怀袖已抵达仙隐山的大门。   因是皇家圈的山头,有专人把守山门,以防有宵小之辈、不轨之徒私闯进去,扰了顺王的清修。   除此山路以外,就只有悬崖峭壁或是盘根密林,等闲人上不得山。   上山没有捷径。   只能靠双腿走,顺王最烦有人来请他下山,是以看守山门的人表示不会给她指路,不过山上修了山道,顺着走就能到。   怀袖下了马车,站在山脚,举头眺望那一眼找不到尽头的狭窄山道,陡然后悔不已。她是听说顺王住得偏僻,可没想到要面对这么可怕的山道。   她还以为自己是来游山玩水……着实天真。   她早该料到,请顺王下山不止难在口才,还难在体力。   但,来都来了,她在太皇太后面前都承应了下来。   这一趟山路,她是不爬也得爬了。   怀袖自认是农户之女出身,而且打小做宫女干活,身子骨并不虚弱。可大概是当上尚宫之后,出入都有小轿可坐,她的步力还不如以前,爬山爬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一直走到天黑,终于见到屋舍,是间小道馆。   未走近时,怀袖还想,这顺王竟然是真心清修,道馆修得如此简朴,看门的小道士遥指另一个山头,对她说:“清霄道长的道馆在那座山,明日您再走一日,应当就能到了。”   他们是方外修行之人,不好接触女施主,乍一见到这样的大美人,小道士脸红腼腆。   怀袖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一座更加巍峨的高山,脑袋发蒙。   不过她是苦日子过来的,并不娇惯,第二日也天一亮就起身赶路。   无论怎样,她的诚意得拿出来,切不能耍奸偷懒。   爬到半山腰。   山路分成了两边,怀袖拿不准要走哪条路。   这时,一个道士恰好哼着歌儿路过,他一身半新不旧的粗布蓝衣,脑袋上松垮垮盘着道士发髻,插一根木簪,扛着一把锄头,上面挑着一竹篓水灵灵红艳艳的小樱桃,两袖盈风,潇洒不羁,他脸上一把虬髯,瞧不出相貌如何,一双眼睛生得甚是明亮干净,眼角上挑的桃花眼,他的眉目舒展,似无忧无愁,只看这双眼睛,会让人以为他至多二十余岁。   怀袖上前问:“这位道长,若要寻仙,该往何处走?”   道士毫不犹豫地给他们指了路:“喏,往那边走。”   说完,这位道长便仿佛当他们不存在似的,继续离开,去了另一条道。   怀袖没听他的指点,咬了咬牙,抬起酸软的双足,静悄悄地勉力跟在他身后。   走了十几二十步,道士自然不可能不发现自己被一群人跟着,停下脚步,回过头,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皱眉道:“你这小娘子,跟着老道作甚?我不是给你指了路吗?你走错了。”   怀袖仰起脸,微微一笑,眼眸璨璨。   道士放下锄头,把自己那筐樱桃抱在怀中:“看什么看?这是我辛苦摘的樱桃,一粒也不分你。”   怀袖像是在抓一只孤傲离群的林鹿,怕惊扰了他似的,柔声道:“我不馋嘴,不吃道长的樱桃。但我想,若是道长愿下山将这筐樱桃送与您的母亲祝寿,她老人家定欣慰不已。”   这个不修边幅的道士,便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先帝的亲弟弟,顺王殿下。   怀袖最以引为傲的就是她的记性,举凡她见过一面的人,便不会忘,若是弄清了那人的名字、身份、家世甚至裙带关系,也都能记下来,整个皇宫,甚至整个京城的权贵在她心底有一张密密编织的网,每一道结,她全清楚。   更何况只是这一个人。   即使是被大胡子遮住半边脸,她也能认出来,这是顺王。   而这顺王虽然通身上下看着破破烂烂,他那发髻上插着的木簪用的是万金不可得的素丝沉香。   只要戴在身上,便可驱虫避蛇,消障解毒。   极难辨认,只有一股极淡的诡异香味。   她能认出来是因为她也有素丝沉香的珠串,萧叡送她的,正戴在她的手腕上呢。   顺王闻言,脸色未变,打量着她。   怀袖原本以为顺王会更加排斥,未曾想,顺王并未恼怒,目光澄澈,带着几分好奇,饶有趣致地问:“你是何人?”   就在这绿荫蔽日的密林山道上,怀袖爽利地拂袖行女官礼,拱手垂首道:“鄙人乃正四品女官,尚宫怀袖。” 第20章   顺王自十九岁上山开始,至今二十年,年年有人来劝他下山。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客无数,怎样的招他都见识过,倒第一次见到怀袖这样的。   说她不是来请他下山的吧?打一照面,她便亮明来意。   说她是,可她道完来意之后,却不再费口舌,只跟着他进了道观,在客房中挑了一间坐北朝南、最宽敞舒服的房间住下了,也不来找他,反而去问小道士附近有什么山水好看,一日供几顿饭,每日有什么菜色吃?   然后这女人还真在他的仙隐馆里混了一日吃喝,白天也不急着来找他,真的优哉游哉地游山看水去了,他收养的孤儿,在观中做小道童的米哥儿年方七岁,未见过女人,已经被她的美貌,颠颠儿地跟着跑了。   才不过大半日,米哥儿就像是小狗一样,巴巴地跟在这女人的身后,喜滋滋地喊“怀袖姑姑”。   怀袖平时哄小女孩们哄惯了,身上常带着蜜饯芽糖,道观里几个小孩子都被她哄去了。他事先已经仔细交代过,外人给的东西可以随便收,但问什么都不准说,结果怀袖也没问,光问有什么好吃好玩。   顺王观望此女胃口不俗,一顿吃他们道观好多米和菜,忍不住问:“尚宫娘子打算待多久?”   怀袖道:“问太后太后告了十天假。”   顺王便不再问了,即便是欲擒故纵,他自岿然不动,谁能奈他何。   怀袖来之前就打听过,这些年都有过什么人来请顺王下山,顺王出家前的亲朋好友个个都来过,谁也没说动顺王回到红尘之中。   她一个跟顺王无缘无故的宫女凭什么?怀袖就没抱希望,不过他见顺王上次摘的那一筐子的樱桃,却想倒是混满时间,下山时要一筐顺王亲手摘的果子,带回去也好交差。   打定主意之后,怀袖便开始真当休沐一般,今日还与小道童一起去看了小瀑布,她摘了些野菜,捞了两条鱼,回去道观,又不客气地在人家的菜园子里拔了根萝卜,薅了两把小葱,借厨房做饭吃。   这帮清修道士吃得实在太粗糙清淡,她吃不惯。   住进道观客房之后,怀袖把女官服收了起来,换了一身常服,她带的衣服全是萧叡私下叫人给她做的,就算做的再简单,也是华服美裳。   怀袖用根布绳将袖子吊起来,露出两只细白小臂,切菜,烹煮,利索地干活,她正掀开木锅盖,裹满食物香气的水雾扑面而来。   小道童米哥儿快流口水了,问:“姑姑,煮好了吗?”   怀袖道:“快好了,再炖个一刻。”   萧叡不知何时,出现在厨房门口,阴晴不定地盯着她。   原本还在烧火的小道童被萧叡吓跑了。   怀袖看着这小孩子一溜烟逃远,回头看萧叡一眼,微微福身行了一礼:“见过陛下。”   说完,自己坐到灶台背后的小板凳去,捡起木柴烧火。   还敢不理我?!   萧叡那股火气,便似被浇上一瓢热油,腾地一下往上蹿。   只是这几日来想对怀袖说的话实在太多,一时之间反而不知该从何骂起,正要开口,便见怀袖拿起一块木柴,像被咬了一下似的,又把木柴丢在地上。   萧叡连忙上前:“怎么了?”   怀袖摇摇头:“被木刺扎了一下。”   萧叡蹲下来,就着炉膛里的火光看她的手指,给她把木刺儿给拔了,因只是破点皮,流了丁点血丝,轻捏着她的手,骂她说:“也不知道要小心点?朕娇养你那么多年,你这双手已经不是当年干活的那双手了,这种粗活你怎么会做?”   “要烧火我帮你烧嘛。”   怀袖委婉地说:“陛下这样贵重,怎么能做烧火这样的事,我还是把小道童叫回来吧。”   萧叡皱眉:“不用叫他们,烧个火而已,有什么难的?”   怀袖真是头大,只能颔首,讪讪地道:“……那谢谢陛下了。”   萧叡坐下来烧火,也不过适时地往炉膛里添柴。   屋里又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柴薪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萧叡缓过一口气来,没好气地说:“朕连给你写两封信,你都敢回绝。出宫办差,也不知要知会我一声。”   怀袖道:“奴婢是奉太皇太后命令过来的,来不及知会陛下,是奴婢的过错,下回奴婢一定会告知于您。”   萧叡才降下来的火气,在她这三言两语之间,又蹭蹭往上冒:“你这是在拿太皇太后来压我吗?”   怀袖马上要给他下跪:“奴婢没有。”   萧叡心情不好,她心情也不好啊。   她原本以为起码可以松快几天,谁曾想萧叡这样突然冒出来,一副官差逮捕犯人似的凶神恶煞表情。   萧叡见她要跪,起身,大步流星地三两步上前,把人拎住:“不准跪,朕又没让你跪,别动不动就给朕跪,朕、朕……”   怀袖低眉顺目,半曲着腿,被他提着胳膊。   萧叡见她头也不抬,心里急躁:“朕又不会打你……”   怀袖那么娇弱,连根小木刺都可以扎伤她,他怎么舍得下手?   萧叡松开她:“……朕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倒逍遥,还在煮鱼汤。说是来请顺王下山,你请了吗?”   怀袖答:“请了,请不动。”   萧叡板起脸说:“请不动就跟朕回去,朕就没见谁能请得动他,连太皇太后亲自下懿旨他都不听,他的亲舅舅也上过山,也没用。你一个小女官,他怎么可能被你说动?人人都说你能干,你就真以为自己那么能干了?”   怀袖僵硬地摇了摇头,抬起头,忍无可忍地回望了他一眼:“我承应了太皇太后,若这么快就回去,还是空手而归,我的颜面往哪放?我不要回去。”   听她这样说,虽然还是在违逆他,但被她因为生气而发亮的眼睛一望,萧叡便不知怎的不气了。   萧叡道:“有朕给你撑腰,谁敢不给你面子?”   怀袖闷声说:“陛下,我能不能等几天再回去?”   萧叡看她扎着袖子,露出白生生的胳膊,给她把袖子放下来,遮住肌肤,心里想了想,忽地问:“若朕帮你请动了顺王,你是不是就很有面子了?”   怀袖猛然一惊,微微瞪大眼睛看向他。   怀袖将信将疑地问:“可、可是,陛下您现在应当在避暑山庄……”   萧叡沉声说:“朕没让人知道朕回来找你了!等请动了顺王,你就随我过去看烟花,知道了吗?”   怀袖自然不敢说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能成功过。   怀袖想了想,同他说:“倒不必给我面子,我一个奴婢,要不了那么大的面子。陛下亲自出面,若能请得顺王下山,可以彰表您对太皇太后的一片孝心,定会被传作佳话,于您的名声极好。您离开避暑山庄去做什么,也能说得通了。”   萧叡心头一暖,彻底安心下来。   听听,怀袖多爱他,处处为他着想。   这样的怀袖,怎么会想逃呢?   萧叡搂着她的腰,把人抱在怀中,亲昵道:“我看你啊,就是趁机躲懒。”   怀袖暗自气恼,一本正经道:“这是差事,怎是躲懒?……陛下,这是在道观,清静之地,您别动手动脚。”   萧叡道:“好好好,你的鱼汤什么时候炖好,分我一碗吃。”   话是只要一碗,最后大半锅都进了萧叡的肚子,他赶了半天路,本来就饿。   萧叡夸她说:“怀袖姑姑的手艺真好,可以同御膳房的比一比了。”   怀袖心道不妙,萧叡这是想干什么?她要干的活儿已经够多了,该不会等回了宫,还要她每日煮饭给他吃吧?   她就知道!萧叡定不会轻轻放过她,敢情这惩罚还在后头等着呢。   怀袖连忙摇头:“不好,不好,我的手艺一点都不好,怠慢了陛下,还是御膳房做得好。”   萧叡:“……”   萧叡甚是无奈,他吃饱喝足,急着想把怀袖带走,于是径直去找顺王。   怀袖跟在他身后。   两人沿着一条羊肠小路进到一片竹林之中。   萧叡站住脚步,环顾一周,侧身对怀袖伸出手:“牵紧我,皇叔用奇门八卦布置了这个林子,你跟着我走,不然怕是要走丢。”   萧叡也记不清他们俩上一次这样一道手牵手走路是什么时候了,心情竟有几分愉快,只恨这竹林太小,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们就走出来了。   出来以后,天地似豁然开朗,却见一片碧绿如镜的湖泊。   自岸边而去,搭了一座湖心竹亭。   顺王仍是一身旧道袍,正在亭中与另个道士下棋。   见萧叡过来,顺王瞥他一眼,自然而然地道:“来得正好,要不要下棋?”   萧叡在他对面坐下来,说:“皇叔,你要是愿意下山给祖母庆祝寿辰,我便陪你下棋。”   顺王二话不说,立即转向怀袖:“那算了,尚宫娘子,你来陪我下棋。”   怀袖怔了怔:“我不怎么会下棋。”   顺王坐无坐相,看着却能让人觉得他很舒服自在,笑笑说:“无事,我也不怎么会。哈哈。”   怀袖看了看萧叡的脸色,萧叡已让开位置。   怀袖只得大着胆子,在顺王的对面正坐下来。 第21章   怀袖一个做宫女出身的女子,哪学过琴棋书画?她有一本《忘忧清乐集》的抄本,至今半本都没看完,这当尚宫又不需要下棋好,她就没认真学过。   怀袖硬着头皮摸了一颗棋子,夹在指尖,中规中矩地落子。   她执白子,顺王执黑子。   怀袖拿不准她是该赢,还是该输。   就算赢了,想来顺王也不可能答应她的请求,可是输了,又怕顺王嫌弃她无聊,会不会把她赶走?   左右她本来就是个臭棋篓子,她的棋力还做不到自己决定输赢,一切随缘吧。   下到难处,举棋不定时,怀袖还是忍不住地去看边上的萧叡。   萧叡倒想帮她作弊,手放在身侧,轻点两下身下的地板,才刚动,顺王便说:“不准提示她,让她自己下。”   怀袖索性一通乱下。   顺王笑道:“你这人还挺有趣。”   怀袖一头雾水地抬头:“道长此话何解?”   顺王轻敲一子:“来山上找我想拖我进俗世之人,皆是红尘众人,既在红尘之中,便有所图,有人图钱财,有人图权势,有人图名声,有人图情爱。尚宫娘子,你图什么呢?我看不出你在为何而活。”   怀袖被他问住了。   她在宫中,一小方庭院之中,日复一日做着相差无几的事,漫无目的地活着。她曾经心怀执念,只为报仇,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纵使会被千刀万剐,她也没怕过。   她有时很想离开皇宫,有时又觉得不走也可以。   她身若浮萍,活一日是一日,当尚宫也挺体面,可如能出宫,大抵会更快活。   萧叡见她眸中流露出迷惘之色,微微皱眉。   这还用问吗?为他而活不就好了。   怀袖轻声问:“那道长图什么呢?”   她本以为顺王会说些神神叨叨的话,却见顺王理直气壮道:“我运气好,生来什么都有,所以无所可图,如此才能逍遥自在。”   怀袖答不上话来:“……”   萧叡瞄了顺王一眼,他这个皇叔真说不上是愚蠢还是聪明。他父皇的兄弟姐妹如今在世的就只有这一个,可他若是真有权力,也不至于得到“顺”这个称号。   萧叡不信他当年是真的一心向道才上山,必定是迫不得已才出家保命。   原本那个和顺王下棋的道童用边上一直温着的红泥小火炉给他们煮茶,水咕噜噜沸腾起来时,怀袖笑了笑,道:“我输了。”   顺王想了想,说:“我猜猜……你是不是无父无母?”   怀袖点头:“正是,我天煞孤星,父母皆亡,也无兄弟姐妹。”   萧叡忽然预感不祥。   便听他的皇叔慢悠悠道:“那你了无牵挂,倒是比我更方便脱离红尘。”   怀袖懵了一下,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拉了一下,转头看到萧叡正在桌下拉她的袖子。   萧叡转头说:“皇叔,还是我来陪你下棋聊天吧,无须什么条件。”   这老道,自己出家就算了,怎么见人就传道?还想诓他的怀袖吗?   顺王却不乐意,他拢起袖子,摇头拒绝:“免了免了,你这人,做什么事都掂量能得什么好处,不过你这样的人做皇帝却是一个好皇帝。而且我越看越觉得你与你爹像,说话的语调神态也像,我从小被你爹训到大,多看你几眼我都害怕。”   他比萧叡年长那么多,又是长辈,可说起话来,却完全不拿架子,但也没有觉得萧叡是皇帝,就毕恭毕敬,也不像是个三四十岁的人。   顺王从袖中掏出本半新不旧的书,递给怀袖:“喏,送你。”   王爷给的东西,她能不要吗?怀袖恭敬地接过来,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书,一本《庄子》而已,上面有些他个人的批注。   怀袖收下,道谢:“谢顺王赐书。”   顺王挥挥手:“什么赐不赐,只是借你看的,等你下次上山,再还给我。”   萧叡又问:“皇叔,祖母年事已高,八十大寿如此难得,您真的不下山吗?”   顺王站起身,拂了下身上莫须有的灰尘:“我从没说过我不去啊。”   “我本就打算去的,我想去就去,用不着你们劝。”   怀袖:“……”   顺王居然愿意下山?怀袖颇有些打击,虽然他愿意也是在情理之中,但是,如此一来,她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山上了,她还想再赖两日呢。   走到竹林边,萧叡又想牵她手。   怀袖赶紧把手藏进袖子里,萧叡看看旁边的人,只得作罢,她紧跟着众人,倒也没迷路。   走到半路。   顺王对萧叡说:“你倒是有够重孝道,竟然为了太皇太后,亲自上山来请我。”   怀袖躲在后面脸微微一红,萧叡也不好辩解,总不能说他是为了追一个女人上山吧?   夜里歇息。   萧叡下意识地往怀袖住的房间去,才在院子里,便被怀袖拦下来,怀袖羞恼地低声道:“这里是您皇叔的道观!”   萧叡恍惚回过神,去了旁边的那件客房。   这又是一晚上没睡好。   他千里迢迢、一波三折地好不容易找到怀袖,就想抱着人睡觉,却还是不行,不行也就罢了,怀袖就在他一墙之隔的房间睡觉,离得那般近,偏不能碰,继续忍。   他闭上眼,就想到今日皇叔对怀袖交谈时,怀袖恍惚的神情,不知为何,觉得不安起来。   他还是快些让怀袖生下他的长女吧。   等有了孩子,她就会稳稳地沉入他的怀中了。   第二日一早。   他们起身下山,顺王送了他们半程,提了两个竹篓,在路上摘了一篓樱桃、挖了一篓竹笋:“送这个给我母亲吧,不许偷吃,不分你们吃。”   怀袖忍着笑:“是,是。”   因有萧叡在,也用不着他们提东西。   怀袖静默地跟在后面下山,萧叡步程快,他归心似箭,想赶紧把怀袖带下山,拐回红尘俗世之中,时不时回头,心里想的是问“你累不累”,到了嘴边,却成了“你走快点”。   怀袖热得满头汗,双颊绯色,白里透红。   萧叡道:“你再走这样慢,天黑前我们就到不了山门了。”   怀袖气喘吁吁地说:“奴婢、奴婢实在是走不动了……陛下您、您先走,我晚两步再跟、跟上……”   萧叡皱眉,对她说:“不行。”   怀袖心里又急又气,那想怎样?她一个弱女子,哪有他们几个习武的强壮男人的体力?难道要她直接从山上跳下去吗?   萧叡道:“可真没用,我背你好了。”   怀袖浑身僵住,连忙摇头:“不可,不可。”   萧叡霸道地说:“朕说可就可。”   怀袖欲言又止道:“奴婢近来发福……”   萧叡咂舌,眸色一冷。   怀袖不敢再推辞,只得乖乖伏上他背。   又不是没有侍卫在,还非要亲自背,虽然这些人早知道他们俩的关系,装成视而不见,她却觉得害臊。   这可是皇帝。   怀袖都不敢去抱他的肩膀,只敢稍微攀着点儿。   萧叡便催她:“你抱紧点,我走得快,仔细被颠下去。”   怀袖只好紧一些搂住他的肩膀。   竟真就这样被背着一路下了山。   快到山脚,怀袖道:“陛下,请放我下来吧。”   萧叡回:“还没到。”   怀袖都能看到守山人住的木屋了,她担心不已,萧叡再不肯放她下来,就要被人看到了!   这怎么都说不过去,堂堂皇帝背一个小女官?   萧叡这才把她放下来,他们步程快,竟然在天黑之前抵达山门。   马车已经等候在此了。   怀袖才到马车边,萧叡两只大手握着她的腰肢轻轻往上一提,就把她抱了上去:“进去。”   怀袖才进去,萧叡便跟着卷帘而入,山路颠簸,她一个趔趄,摔坐在地。   萧叡似一只饥饿多日的老虎,俯身而下,压住她。   怀袖心慌极了:“奴婢一身是汗……”   萧叡直想把她揉进怀里:“朕又不嫌弃你。”   他俩都浑身是汗,黏糊糊,像是胶水一样,要将彼此黏在一块儿。   她以为萧叡玩一次就罢了,折腾了好几回,她本来赶山路就累,实在撑不住,半道晕睡过去。   等再醒来,还在马车上。   身上清爽,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萧叡还抱着她,她就靠在萧叡的怀里睡觉,她不由地脸一红。   怀袖问:“陛下,现在去哪?奴婢还得回宫向太皇太后复命。”   萧叡轻描淡写地答:“去避暑山庄。樱桃和竹笋我派人送回去了。尚宫怀袖不是问太皇太后告假十余日吗?还剩好几日呢。尚宫还在山上,等日子到了再下山,怀袖先随我去山庄看烟花。” 第22章   任谁连着干了那么多年的活,好不容易得了一旬的休沐,却半道被上峰又叫回去办差事,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萧叡美滋滋地与她说什么看烟火,怀袖还得微笑着谢谢陛下,心里早把萧叡骂到臭头,她情愿在仙隐山上何事也不做地晒太阳睡大觉。   怀袖为难地问:“陛下,您说让我过去散心,看烟花,可我去了,便会碰到别的娘娘,到时该如何解释?这于礼不合。”   萧叡总觉得怀袖有时像是想方设法地推拒他,不想和他待在一起。   萧叡皱眉,道:“朕自有办法。”   怀袖按捺不住郁闷的心情:“我不想被人发现,那便只能躲起来,又何谈散心?……那您还不如让我回宫。”   说完,又怕萧叡直接翻脸,只好补充道:“您若不高兴,待回了宫,那件珍珠衣我多穿几次给您看。”   萧叡不依不饶地道:“不行,我都吩咐下去,让他们准备好烟花了,你必须去看。”   萧叡突然从避暑山庄离开,众妃都不知道他去了哪,一走便是六七日,这终于回来了。   萧叡却没去绮望阁,却听说他不知从那带来一女子,藏进了沧浪园中,之后便住在沧浪园,改在此处避暑理政。   沧浪屿取名于“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建在如意湖中,依水而立,曲径幽深,是湖中的人造小屿,园中之园,密不可查,无法窥视。   没人知道那女子是何人,连模样都没看到,陛下用他的披风把人裹着,抱在怀中,半点没露出来。之后也没见那女子出来露面,也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妖精,竟然把陛下给迷住了。   崔贵妃甚是惊诧,她还是第一次见恪守礼法的陛下做出这样……这样逾矩的事情。   她很想去亲自见见那个小妖精,可是根本无法接近,稍走近些眺望,都会被护卫拦下来。   沧浪屿景色实则很不错,两岸种着杨柳,池水清莹澄澈,赤、白、粉三色睡莲静静卧于水面,小巧雅致,池北假山奇形怪状,挺拔陡峭,陡壁直下,有千仞之势。既可看水,也可看山,还可看水中嬉戏的一池锦鲤。1   怀袖因是秘密前来,不必再穿女官服。   萧叡料理完事务后穿过直廊,就见怀袖慵懒地倚在美人靠,她穿一件雪色红带的齐胸襦裙,肩颈线条优美秀致,雪白细嫩,垂首时,似一支芙蓉不堪盈盈夏风。   萧叡怎么看她,怎么觉得美,不光她的眉眼,连她的肩膀、腰肢,发梢、指甲,甚至于身上的每一颗小痣都合他的心意,怀袖大抵是老天爷照着他心意为他而造的美人。   怀袖正在发呆,这沧浪屿再美,也只是假山假水,在她看来,不过一个破池子罢了,尤其她才从仙隐山上回来,刚见过广阔壮丽、鬼斧神刀的风光,再回来见这,心里落差极大。能美到哪去?跟皇宫,跟琼林苑,无甚差别。   萧叡的手搭上她的肩膀,怀袖吓了一跳,回过神,起身行礼:“陛下。”   萧叡柔声道:“方才去批奏章,冷落你了,我们去用午膳吧。”   怀袖笑笑:“国事要紧,陛下不必介意怀袖。”   用完午膳。   萧叡道:“再等一等,晚上朕便让人给你放烟花。”   怀袖轻声应是。   还以为下午可以一个人独处,萧叡把她带去临水书房,给她派了点活:“若无事,给朕打个玉佩络子吧。”   篮子里放着两块玉,拼在一起,正好是一对,还有各色丝线。   怀袖几不可察地轻蹙细眉,她不是不会打络子,可是这打络子有何意义?萧叡敢戴出去,她可不敢。   还不如玉镯子,可以藏在袖中。   但皇帝都这样命令她了,先做着吧,戴不戴是另一回事,怀袖想打个简单的如意络子应付一下便是了。   才开始做,萧叡在书案后看了看,道:“做梅花攒心络子,你以前为朕做过的。”   怀袖手指一僵,只得重新做。   怀袖少女闲时编这些小玩意儿编得多,还是她进尚宫局以前的事了,她都不大记得梅花攒心络子怎么打了,细细想了一会儿才生疏地开始打。   她为萧叡做过吗?何时的事?起码也是六七年前了吧?她都不记得了。   一做便是一下午。   不过幸好还有事可做,能打发打发时间。   静谧的午后。   两人在同个屋子里,一个批阅奏章,一个打络子。   萧叡批到那等烦心的,便与她抱怨,当朝上下的官员怀袖大多知道,对局势也了解,适当地附和他两声。   萧叡批完一摞最紧要的奏章,坐过来,看她打络子,只见纤纤素指缠着丝带灵巧地翻飞,手很美,络子很丑,做得又慢,又不太好看。   萧叡左瞧右瞧,夸不出口:“怎做得这般难看?”   怀袖道:“许多年不做,技巧生疏了,奴婢不大记得怎么做,胡乱打的,对不起,要么还是不做了吧?”   萧叡却说:“做。”   怀袖便继续做,她故意做得难看,她就等着瞧萧叡有没有脸把那么丑的络子戴出去。   做好之后,两枚玉坠正是一对。   萧叡虽嫌丑,仍爱不释手地拿在手上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甜蜜地道:“等会朕便带你去看烟花,就我俩,我带你去最高处看,那里景致好。”   怀袖问:“那奴婢蒙个面吧。”   萧叡道:“我给你准备了一身衣裳,你穿上那个,不会有人起疑。”   怀袖还想,这是什么衣裳?穿上以后在被人瞧见就不会起疑了吗?是得有多厚啊?大夏天穿成这样可真不好受,不过还是保密要紧,穿就穿吧。   怀袖想问看完烟花是不是就可以回宫了,不过她打量着萧叡雀跃期待的神色,到底没问出口。   怀袖转身去了里间,萧叡为她准备的衣裳就挂在架上。   怀袖不可置信地僵在原地,怔怔半晌,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地折身回去,违抗圣令道:“……那样、那样不知廉耻的衣裳,奴婢穿不出去。”   萧叡道:“朕让你穿就穿。”   先前萧叡看歌姬献舞时便有此意,心想,倘若怀袖穿上这身红衣舞裳该有多美。   萧叡走向她:“你若不愿穿,朕亲自服侍你穿。”   怀袖好生气,但还是无可奈何地回去换了那身薄若蝉翼的金红舞裳,漆黑长发披落,她这辈子就没穿这样少的衣服出去见人过,在屋里与萧叡看,不穿就不穿了,这却不一样,走出去,要被许多人瞧见。她躲在屏风后面,不好意思出去。   萧叡半晌没等到她,亲自进去抓她。   怀袖未戴首饰,这身红纱舞衣将她玲珑的身姿被完全衬托出来,纤秾合度,盈腰一握,再至臀部,又似一樽饱满玉瓶,缎子一般的乌黑秀发披散着,真如神女一般。   萧叡直看得脸也发烫,口干舌燥,原想等到晚上看完烟花回来再缠绵,却忍不住过去先要了一次。   舞裳被弄脏,换了一身。   他亲自给怀袖戴上额饰,臂钏,璎珞,珠链,足环,把人打扮得珠光宝气,美不可言。   薄薄的一层面纱抵什么用?怀袖给自己上了浓妆,她眉眼本就生得昳丽美艳,稍一加颜色,便如被打磨过的宝石一般,熠熠生辉,判若两人。   只是她眼下的两颗痣长得太特别了,还是怕被认出,她在妆匣中挑花钿,想要贴上去遮一下。   萧叡道:“朕给你画。”   怀袖仰起脸,萧叡用一支细毛笔,蘸上胭脂,在她眼角的泪痣上,画了一朵梅花。   天色亦近黄昏。   怀袖蒙上珠帘面纱,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加了件袍子,可她还是觉得自己衣衫不整,深深低头、心惊胆战地被萧叡牵着踏出了沧浪屿。 第23章   皇上安置在沧浪屿中珍藏的美人终于出门了。   人人都好奇这会是个怎样的美人。   崔贵妃远远就瞧见依偎在皇上身边的红衣美人, 身段曼妙,衣着轻薄,似在哪见过, 仔细回想一下, 这身装束可不就是前几日山庄总管献上的舞姬吗?   真是个不知羞耻的贱人!   又不跳舞,无甚要事也在大庭广众之下穿成这样, 就是为了勾引爷们嘛。   她回忆着当时几个绝色美人, 也不知皇上怀里的是其中哪个。   她既嫉妒又失望, 还以为陛下不是那等沉溺美色的肤浅男人,看歌舞时也没见他意动,未曾想之后还是召幸了舞姬,甚至独宠几日。   她自我安慰, 无事,不过是个玩意儿,皇上顶多睡她几日, 都不一定会带回宫中给名分, 就算带回去了,至多封个美人。左右越不过他们头上, 小东西而已,好对付。   崔贵妃胸口堵着一股郁气,竟然敢领着一帮跟屁虫的小妃嫔,想上前去拦萧叡。跟着她的良嫔、秦婕妤都心生害怕,崔贵妃敢捋龙须,她们可不敢,悄悄告退。   “没用的东西。”崔贵妃气在头上,瞪了她们一眼,摆袖携婢女走近过去。   怀袖瞥见, 拉了拉萧叡的袖子,轻声道:“崔贵妃来了。”   她就想知道萧叡在众妃那里的温柔人设还要不要?   尽管浓妆艳抹还戴了面纱,怀袖依然生怕被认出来,担心极了,直往萧叡的身边躲。   萧叡难得见怀袖这般小鸟依人之态,被萌得心都要化了。   崔贵妃却锐利眼刀飞过去,心想,贱人,你是被抽了骨头吗?这样柔弱无骨地往陛下身上贴?   怀袖又是躲,又是低头,但仍能看出她生得很美,一把乌鸦黑亮的长发,脸遮了下半边,但仍隐约能瞧出尖尖下颌,一双美眸顾盼生姿,但最诱人的还是她的身段,即便半遮半掩,依然能看出来,细腰长腿。这身舞裙崔贵妃见过,但这通身上下的珠宝首饰却应当是陛下赏的,她顿时又酸了,她虽也得过不少赏赐的首饰,并不比这差,但她可是贵妃,这个卑贱的舞姬算什么?   陛下竟然这样不守规矩地宠爱一个贱籍女子吗?她是哪不如她呢?美是美,也没美成仙子啊。   然而,在场的人没人认出来,这个妖媚的舞姬其实是怀袖,那个古板保守、不苟言笑的尚宫怀袖。   谁能想到呢?宫女们心中像是规矩的化身一样的怀袖姑姑,竟然会被陛下逼着穿这等不害臊的衣裳出来。   崔贵妃笑道:“陛下,这位妹妹是?”   萧叡快烦死她了,微微侧身,挡住怀袖,仿佛将一只小宠物揣进怀中,道:“你怎来了?这么晚了,还不去歇息吗?”   崔贵妃忍着气,佯作贤惠地说:“这不是用完晚膳出来走走消消食吗?连日不见陛下,臣妾心里惦记得紧,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边,却没想见到这样一位美人……臣妾好生好奇,这位妹妹是谁?”   怀袖腹诽,妹妹什么妹妹?我年纪比你长好几岁呢。   萧叡自然不可能介绍给她,但也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不是什么妹妹……不过是在这避暑山庄的几日无聊,我见她有几分有趣,让她陪我,不会带她回宫。”   崔贵妃紧绷的心情终于放松许多,这下算是放下心来,哦,连带都不带回去啊。那就真的只是个打发时间的玩物而已。   玩物就是玩物,看来陛下还是有分寸的,连名分都不屑给。   不过见陛下护着她,依然十分碍眼,陛下待她都未曾如此亲密……她再想想,大抵因为她们身份不同,她是尚书之女,陛下得以礼相待,才不是如个玩意儿一样随意地把玩。   崔贵妃又问:“哦,这样啊。陛下现下这是要带这位妹妹去哪?”   萧叡实在不耐烦哄她了,道:“你从绮望阁散步过来应当已经消食消完了吧?也该回去歇息了。”   崔贵妃脸上的笑容一僵,又问:“那陛下明日来绮望阁吗?”   萧叡敷衍道:“若有空便去。”   说罢,不再理她,携着怀袖离开了。   萧叡去握怀袖的手,手心全是汗,笑道:“这被吓得冒汗了?”   怀袖无奈地说:“倘若被贵妃娘娘发现是我,我便直接走那边,从湖上跳下去。”   萧叡哈哈大笑:“无事,你若跳下去,朕就跟着跳,把你捞上来。”   这要不是因为萧叡现在是皇帝,怀袖真想对他翻个大白眼。   萧叡谁都没带,就带着她一个,上了山庄中最高的登月楼。   旁人全都不在,只有他俩。   并无丝竹音乐之声,楼里静悄悄的,萧叡从背后抱着她,一道站在栏边,浸凉的夜风吹拂而来,怀袖身上这身衣裳轻薄,被吹得有点冷。   这是在四楼,得有两丈之高,她情不自禁地低头看一眼,高的有些头晕目眩,想,若是她失足跌下去,一定会摔成一滩烂泥吧?   萧叡吻了一下他的耳边,柔情轻声道:“袖袖,你看。”   怀袖抬起头的瞬间,见到烟花蹿上夜空,如珠帘焰塔,星火流空,闪闪羞明。   这场烟花表演是萧叡特意吩咐准备,比先前那一场更加盛大华美,有过之而无不及。   避暑山庄的嫔妃们谁都没有事先听说今晚还有一场烟花表演,才躺下,听见放烟花的声音,纷纷穿上衣裳,走到院子里,或是打开窗户,眺望夜空。   烟花表演重大,在此处除了陛下无人可以命令。   是陛下心血来潮?还是特意为某个人而放的吗?假如是为了某个人,那么,这场烟花是为谁放的呢?会是那个被陛下藏在沧浪屿中的美人吗?   圣宠至此,着实叫人心生畏惧。   怀袖心想,萧叡该不会要她作诗吧?她可不会。   萧叡问:“好看吗?这是朕特意为你放的。以前我们只能躲着偷偷一起看,现在朕却可以带你站上最高处一道看了。”   是吗?她什么时候求过吗?怀袖茫然,她数着放了那几道烟花,每道要花费多少钱,一道一道,累积成一个可怕的数字,顿时叫她觉得头大。还不如直接把钱给她呢。   飞檐下,风铃随风摇晃,叮叮当当。   萧叡把她翻出来,面朝着自己,问:“袖袖,朕可以亲你吗?”   怀袖依稀有些记起来了,她轻笑了一声,抬眸望向萧叡,眼眸冶艳之极,慵懒地道:“陛下,您亲完,可以放我回宫吗?”   萧叡吻她,吻完才说:“不行。朕现在是皇帝了。”   不过也没几日了。   怀袖与他好说歹说,只再留一日,后天便得放她回京,去向太皇太后复命。   萧叡知道她刚从山林中回来,被拘在小院子里,颇为难受,想要带她泛舟游湖。   怀袖寻思着她可没说,这人想一出是一出,她却也只好奉陪了。   两人搭一艘乌篷船,怀袖穿件月白交领裙子,戴着纱帘竹笠,拎着裙子,跨上了船,她许多年没坐船了,甫一上船,被摇晃得害怕了一下。   萧叡紧随其后,跳上船板。   萧叡自我感觉良好,觉得甚是有情趣,道:“朕使人去你老家打听过,你家附近也有个湖,一到夏日便开满了荷花是吧?”   提起家乡,怀袖便心痒痒,忍不住说:“是,我娘以前就带我去摘过,荷叶可以做荷叶饭,莲子就拿去煮莲子汤,荷花也能做成荷花酥……”   说完,她立即后悔,果不其然听萧叡道:“那你摘一些,今天做给朕吃,明日你就抛下朕回宫去了,朕就吃不到了,好不好?”   怀袖:“……奴婢晓得了。”   于是让船夫摇棹去荷花之中。   摘了一大捧荷花、荷叶、莲蓬,堆在乌篷下。   怀袖的手指都沾上了绿汁,她坐在船头,若是忘掉身后的萧叡,倒也有几分惬意,百无赖聊之下,她轻唱起幼时听母亲唱过的江南小调,闲歌欸乃。   萧叡听她唱歌,听得入迷,心下不解,为何怀袖随便哼几个调调都那么动听,让他觉得神怡心静。   乌篷船悠悠摇回岸边。   怀袖起身想要下船,船靠岸时重重晃了一下,她脚下趔趄,一不小心摔倒跌坐,摔在在荷花莲叶之中。   萧叡笑话她一声。   怀袖有些气恼地回望着他,萧叡觉得心生蜜意,觉得她这样好生可爱,俯身下去:“这是哪来的采荷女,生得这般标致?”   怀袖怔了怔,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公子想怎样?”   她的眼眸明亮,似是莲叶上映着天光的露珠一般,萧叡看一眼,就被迷得神魂颠倒,情难自已。   船夫和侍卫都不知去了何处。   炽热午后,莲池之畔,船上只剩他俩,乌篷船轻轻摇晃,荡漾起微微涟漪。   萧叡算是玩了个尽兴。   隔日一早,天还未亮,怀袖便起身,悄悄从后门离开,搭上一辆马车,回宫去了。   京城。   皇宫。   怀袖已换回她的女官服,在宫门下了马车,由小轿抬着回尚宫局。   椅子还没坐热,便有慈宁宫的宫人前来,说是太皇太后传召于她,怀袖无有不从,即刻起身去慈宁宫。 第24章   太皇太后迫不及待要向怀袖询问幼子顺王在仙隐山上的情况。   她老人家如今越看怀袖越顺眼, 一直知道怀袖能干,没想到真能把她最不听话的小儿子请下山。   怀袖道:“非我功劳,不过凑巧而已, 顺王殿下原就打算下山为您祝寿, 根本无需人去劝。”   然后怀袖又与太皇太后讲了一些道观里的事情,引得太皇太后听得入迷。   先前她也曾让人去请过这个小儿子, 可从未有人像怀袖这样, 仔细地观察了那么多鸡毛蒜皮的琐事与她汇报, 她倒是头回听说那仙隐观的后面都有哪些野花野菜,林中种了哪些果子,有哪些树木,那里的水是怎样的, 石头是怎样的,有什么小动物,观中有哪几个小道童, 都是什么身世, 他们每日要做些什么,有什么乐趣。   听得她嘴角的笑就一直没下去, 津津有味,也想跟她小儿子一道上山住去了。   怀袖说着说着,还掏出一本书,道:“顺王殿下还借了我这本书,让我带回来看。”   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接过书,拿给太皇太后过目。   发愣的太皇太后回过神,接过来,翻看了下,也不是稀罕的书, 不过她的小儿子,竟然主动给了别人东西?此事却很稀罕。   太皇太后把书还给怀袖:“他借你的,你就收着吧。这他既说的是借……应是要你还的吧?哀家还是头一回见有人上山请他,不但没被撵下山,还被准下回再去的人。呵呵。”   怀袖道:“兴许是怀袖也仰慕道法自然吧。”   待怀袖走后。   太皇太后与身边最器重的陆嬷嬷商量:“你看平哥儿待怀袖是否有些不同?”   陆嬷嬷道:“瞧着确是与以往不一样。”   太皇太后有一心事,她年岁已长,将来更加无法看顾幼子顺王,顺王一生未娶妻,也无侍婢,似乎生来就无情无欲,十几岁就上山,说是寻仙问道,她觉得就是躲懒偷闲。   到这个岁数,她也没办法强迫顺王娶妻,合适的女子大抵也没有想嫁他的,以前也不是没逼过,可是一逼,他就直接躲进山里不出来,根本逮不住。   可她实在不忍心看到顺王真如此孑然一身,无子无后,他大哥已经去了,他现在就是还俗下山娶妻生子,应当也不会再被忌惮,实在不行,收个侍妾,留个孩子总好。   这个念头许多年来一直盘桓在她的心头,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而且也无法让顺王乐意。   现在突然出现一个顺王愿意接近的女人,太皇太后心下有几分意动,是不是能让怀袖去伺候顺王。   怀袖除了出身低点,什么都好,知书达理,美貌稳重,出身低也没事,左右也不是要当顺王妃。而且年纪也恰好,不算老,也不算太年轻,正是个合适人选。   且先前听说怀袖本来就想出宫嫁人,只是她家里人都不在了,无处可去,也没有合适的人家向她提亲,这才耽搁下来。   太皇太后将这个想法说给陆嬷嬷听:“你觉得怎样?”   陆嬷嬷道:“一切都好。只看皇上放不放人了。”   太皇太后颔首,皇上很器重这个女官,如今后位空悬,没有皇后管理后宫,正是因为有怀袖在,这才井井有条,没有乱了套,道:“那孩子是很能干。”   怀袖回到尚宫小院,先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   雪翡翠这两个小丫头一边伺候她洗澡,一边与她说:“……吓死我了,姑姑,那天陛下突然回宫找您,我们还在睡觉,被人从被子里拎出来,问你去哪了。”   怀袖笑了两声:“哈哈哈。”   雪翡着急地说:“您还笑!你赶紧给皇上去一封信,告诉他一声吧。真太可怕了。”   雪翠敲她脑袋:“你傻不傻?皇上现下肯定已经知道了啊。”   怀袖在外面玩了一趟回来,虽说中途出了点意外,但好歹透了几口气,现在又回宫,反而觉得比在那甚么避暑山庄要自在。总结便是,只要萧叡不在,她便自在。   趁萧叡还没回来,她还能再歇一歇。   《玉房经》她已经翻读学习得差不多了,明显感觉身体好了许多,其中有些技巧,用在床笫之上,倒是屡次让她握住了主导,于此事上,也能让萧叡早点完事儿放人。   又看顺王给的《庄子》,她随意翻一页,看到一段广为人知的话: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以前便读到过。   常有人引以为感动,觉得这两条鱼在泉水干涸的情况下,还互相濡沫,是为仁义真情。   但顺王在边上写了另一句话: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若非泉水干涸,两条鱼也不至于相濡以沫。   即便要遁逃,泉水既干,又何往江湖。   她想起顺王在山上的日子,心生向往,虽然她不如顺王那样生来便应有尽有,还有个皇帝大哥直接给圈山造观,可以她这些年攒的积蓄,自行捐作小道馆,出家过日子,或也可以。   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四处走走,看看山水,收养几个小童,也能称得上是好日子了。   三日后。   圣驾自避暑山庄归来,皇上回宫。   皇宫的主人终于回来,六局一司重新忙碌紧张地运作起来。   雪翡、雪翠私下好担心:   “上次皇上那么生气,会不会冲姑姑发火啊?”   “怕什么?皇上又不是第一次跟姑姑生气,也没见姑姑怎样。”   “哇,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还敢这么说皇上。”   “我又没说错。你等着吧,不出两日,皇上定要偷偷来找姑姑。”   她俩去上课,听跟着去避暑山庄的别的小宫女讲八卦:   “……陛下在避暑山庄时有一宠姬,听闻是那里的总管从江南还是西域采买来的美女,姿容倾国倾城。”   “陛下只看了一眼,就被迷住了,那几日别的娘娘的失了宠,每天只与那个女人在一起。”   小宫女们皆低低惊呼,可她们实在想象不出这样大美女长什么样,傻乎乎地问:“那人究竟长什么样啊?”   “我远远见了一眼,美的像是妖精仙子一样。”   “那是什么啊?”   “就是、就是很美很妖啊,她穿得那衣服也古怪,还露腰露胳膊,啧啧。”   雪翡不由地想,我家姑姑也生得很美啊,雪肌玉肤,这个皇上,还以为他喜欢她们姑姑,没想到只不过去了一趟避暑山庄,就被那等不知羞臊的女人给迷住了。   又有人问:“可是,没见陛下带了美人回来啊。”   答:“你们不知道,舞姬是贱籍,陛下虽然宠了她几日,怎么可能带她回宫呢?”   众人顿时兴意阑珊。   还以为是听一个平民女子因被帝王宠幸而一步登天的传奇故事,没想到结局依然如此残酷。   生得美又如何?还不是不配?   这人啊,打从一出生,就注定好了,名门贵女一进宫就可以当娘娘,像他们这样的小女子,终其一生也只是宫女,而且她们生得也不甚美。   便有人说:“还是像怀袖姑姑那样好,我们努力读书,将来也当尚宫。”   此番豪言壮志得到了纷纷附和。   只有雪翡、雪翠面面相觑,她们能说什么呢?旁人又不知道,她们家姑姑,白日里当尚宫管理嫔妃的事情,到了夜里还得替嫔妃分担伺候皇上床笫的活。   回去以后,雪翡天真地将这趣事说给怀袖姑姑听,说得夸张一些:“……听到那个女人特别不知羞耻,故意勾引皇上,衣服也不好好穿。”   怀袖听得耳朵都红了:“你这小丫头,我教训过你多少次了?不要总在背后议论别人。皇上的事你也敢四处乱说?改日我找根线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雪翡知道怀袖只是吓吓她,笑嘻嘻地去抱她的胳膊:“姑姑舍不得的,我没有四处乱说,我是从旁人那听来,只告诉姑姑你听。”   怀袖太尴尬了。   幸好没人知道那个舞姬就是她。   反正她打死也不会让旁人晓得的。   翌日,怀袖便整顿了一下这群小宫女的不良风气。   剩下的,就只能等时间过去,日子久了,慢慢地就没人会记得那个不知消失去哪的红衣舞姬了。   怀袖这还没有松快两日。   宫人之中又有一传闻流出,直指尚宫怀袖,说她已被皇上收用,两人暗通款曲多时。 第25章   谣言很快传入萧叡耳中。   他自认保密得极好, 他身边知道他与怀袖之间关系的人绝不会往外泄漏,但慎重起见,还是上上下下排查了一遍, 仍未查到。   那会是谁传出去的?   ……怀袖自己吗?   萧叡一面使人查, 一面静下来想想,觉得似乎也不坏。   都已经传出来了, 且他们之间确有私情, 干脆顺水推舟地认下来吧。这也怪怀袖自己, 谁让她先前为了气他,故意传自己要出宫嫁人那事,不知严慎宫女们的口舌,这种事便不能开口,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防之不及。届时他再重治一下罢。   近来怀袖多有躁动, 大抵是因为没有名分, 这去避暑山庄一趟回来,他发现自己却比想的更加中意怀袖, 要么就趁此机会给怀袖一个身份吧?事已成舟,又不怪他泄密,怀袖除了封嫔妃之外,也无别路可选。   正巧玉庄又进了一匣子玉雕首饰,萧叡把玩着一支雕作荷花状的玉镯,想,给怀袖封个什么份位好呢?   怀袖如今是正四品尚宫,同为正四品的后妃是贵嫔。   然则,贵嫔哪有尚宫的实权?太低了。   往上抬抬的话, 便是修仪、淑仪、昭仪,封个昭仪也算过得去了,其上虽还有夫人和妃。   昭仪不好听,封个妃吧,但在目前后宫中也仅次身份最贵的四妃了。够重了。   萧叡犹豫了下,她想到怀袖封妃之后见到四妃还得低一头,便觉得不舒服。现今怀袖虽只是尚宫,可不必听嫔妃命令。在他心中宠爱的分量,四妃九嫔全加起来也不如一个怀袖,但怀袖只是个平民女子……只可惜后宫中无皇后,若有皇后,他抬举怀袖的话便没那么显眼,现今却不行。   不能越过四妃去,不规矩,若是高了,外面的人必要说他沉迷女色,倒显得他很荒-淫似的。   原本睡自己的女官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萧叡铺开一张澄心堂纸,研墨浓浓,却想,要给怀袖一个什么封号呢?   他心痒难耐、兴致勃勃地在纸上写下几个自己觉得好的封号:柔、谨、婉、端……   连写了几个,都觉得不甚好。   或去问问怀袖本人吧。   萧叡如此想着,不知怎的,总觉得怀袖并不会高兴。事已至此,只能商量对策。   夏日天黑得晚。   过了申时,天还大亮,萧叡想去找怀袖,今日便早了些去慈宁宫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其实他与祖母并无甚感情,他幼时在宫中无人问津,自他有记忆起,太皇太后便已经烧香礼佛,闭门静养。   但如今宫中只剩这位长辈最尊贵,他身为皇帝,必得以孝治国,以身作则,是以晨昏定省从不敢怠慢,每日要去请安一次,至少在面子上,他将孝之一字做得端正。   今日到了慈宁宫。   与往常一般,萧叡陪着太皇太后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   太皇太后向来慈祥和蔼,脸上总带着笑,今日却有些愁眉不展,手上握着一串佛珠,不停地拨动。   萧叡上前问:“祖母有何忧心之事?孙儿可否可否为您解忧?”   太皇太后便道:“……近来宫中有些尚宫不检的传闻。”   萧叡眸光闪烁,心里一个咯噔,皱了皱眉,怎么这事都传到太皇太后耳中了。   太皇太后轻声道:“若哀家没记错的话,怀袖先前是你母后的宫女吧?”   萧叡沉声道:“……是。怀袖原是朕母后身边的大宫女,后进了尚宫局,朕见她能干,便提拔她做了尚宫,统领六局。”   太皇太后又拨了半圈佛珠,才缓缓道:“原本只是个宫女子,你收用便收用,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她是伺候你母后的宫女,无母赐,对你名声不好。”   萧叡道:“此事朕必会查清。”   “她这年纪,本当婚嫁,却被你留在宫中,你又太器重她,出行总爱吩咐于她,她遭人嫉妒,方才被人调嘴弄舌。”太皇太后道,“哀家见她此次去请顺王,颇为顺王所喜,你知道,顺王的子嗣之事哀家忧虑已久,哀家想让她给顺王做个侍妾。不论能否留嗣,都会着人荣养于她。”   萧叡说不出一声好,他在袖中握紧拳,按捺住暴躁的情绪,轻笑一声,道:“朕觉得,这还是得先问问皇叔的意愿才是,只怕惹恼了他。”   从慈宁宫出来,萧叡的袖子上都被熏上了淡淡的佛香,如此平心静气的香味却并不能安抚他的郁躁。   一个小太监脚步匆匆地走来,先与张磐耳语,张磐再上前禀告萧叡:“陛下,尚宫已查到抓出了造谣之人。”   萧叡便道:“过去看看。”   长春宫。   崔贵妃正在调香,她听芍药讲了近来宫中关于怀袖的传闻之后,放下细长银勺,饶有兴趣、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本宫早觉得她谄媚陛下了,想来也是,以往的诸位尚宫得登尚宫时都年纪不小,她二十便当上尚宫,能没点猫腻吗?”   “不愧是两朝女官,陛下一登基,就知道要找新靠山。”   又问:“这都传到咱们耳中了,阖宫上下许多人都知道了吧?怀袖有何动作?”   芍药道:“听说她正在一边申令封口,一边查是谁起传的呢。”   崔贵妃看热闹看得开心,乐呵道:“也不知这是谁传出来的,我倒要等着看。”   “你说那个怀袖现下是什么神情?不知是不是还是那张枯木脸,哈哈哈。”   这还在笑话人,突然有小宫女匆忙来告,说尚宫来了,有事要与崔贵妃商议。   崔贵妃傻眼:“与、与我何干?”   崔贵妃一头雾水地去见了怀袖,又一头雾水地听着怀袖从她的院子里揪了个小宫女出来,说是此人最先造谣,证据确凿,有理有据。   崔贵妃这会儿回过神来了,道:“本宫可没有指使过她,这贱婢……”   怀袖笑笑:“我自然相信贵妃的为人,指使贵妃的院子是该好好打理打理了。我的名声是小,陛下的名声却不容有失。”   萧叡恰好刚到长春宫。   他远远便瞧见一群女人围在一块儿,还有好几个宫女跪在地上。   怀袖似在与崔贵妃对峙。   崔贵妃又气又羞,百口莫辩,满脸通红,她听见响动,转头见到萧叡来了,拖着迤逦裙袂,快步走向萧叡,委屈地道:“陛下,陛下,这真与臣妾无关,不知是哪个贱人栽赃诬陷于我!”   “您要信我,陛下,臣妾真的是清白的。”   崔贵妃娇柔地依偎上他,似菟丝草攀上松树。   萧叡低头看了她一眼,再看怀袖。   怀袖仍是那身檀紫色女官服,在众女之中看上去如此沉闷刻板,她未施粉黛,脸色冰冷,脊背挺得笔直,似规尺一般。   怀袖严正与他施女官礼:“参见陛下。”   然后当众细细与他禀告了自己的调查结果。   日已西沉。   疲惫的天光披在她身上,已近夜凉,怀袖义正言辞地道:“我与陛下并无私情,此事纯属子虚乌有,凭空捏造。”   “我乃先皇后近身大宫女,陛下规贤矩圣,品性高洁,皎于雪霜,怎会做出此等不孝无礼之举?难不成是在怀疑陛下的道德不检?”   她的声音像结着一层冰,在这夏末仍旧闷热天气里,却叫所有人都感到颤颤寒意。   连崔贵妃都有一瞬间怕了她。   萧叡脸色难看至极,他只觉得仿佛当众被人一巴掌抽在脸上。   戾气如尖锥破囊般流泻而出,旁人都吓得两股战战,深深低头。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温柔淳厚的陛下这般发火。   崔贵妃脸色发白,松开手,跪下来。   萧叡一言不发地望向怀袖,怀袖竟不低头不闪躲,不怕死地冷冷回望向他—— 第26章   怀袖说得太理直气壮、正义凛然了, 简直是掷地有声。   加之一直以来,她在宫中已树立起恭正严谨、循规蹈矩的女官形象实在是深入人心,如此一番杀鸡儆猴, 又以陛下的名声狐假虎威地告诫之后, 众人已对怀袖所说信了七八分。   就是他们不信怀袖,也不敢质疑陛下。   她说得如此有底气, 定是问心无愧。   就连一直对两人关系有所猜测的崔贵妃都迷惑了, 心想, 难道怀袖与陛下真的清清白白?   崔贵妃跪下之后,长春宫的其他宫女也静默地跟着跪了下来,一下子跪了一片。   等所有人都跪了。   怀袖才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形地压住后颈一样,一寸一寸地被往下压了下去, 慢慢地跪在地上,跪的比谁都要规正标准,任谁都挑不出刺来。   违反宫规的小宫女受了刑罚, 已经晕了, 悄无声息地拖下去。   怀袖执礼:“奴婢告退。”   在萧叡可怕的视线中,怀袖仍然气定神闲, 像是海边礁石,兀自岿然不动,莫说什么冒冷汗腿发抖,她连脸色都没变一下,旁的宫人早就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喘了。众人一边害怕,一边不禁在心底道,尚宫不愧是尚宫,如此沉着冷静。   萧叡道:“你退下吧。”   怀袖便施施然离去了。   过一会儿。   萧叡也离开了。   崔贵妃只觉得双腿发软,心有余悸, 她按着胸口喘气,气恼地说:“可恶,可恶,不知是哪个贱人陷害我?”   她越想越害怕,泫然欲泣道:“陛下一定会以为我是那等心肠歹毒的女人。”   崔贵妃甚是委屈,回屋里扑在桌上哭了一场,哭完,泪汪汪地问芍药:“小芹呢?”   小芹正是那个被抓住说皇帝坏话的小宫女,芍药亦是后怕地摇了摇头,道:“她被皇上的人叉走了。”   只怕是凶多吉少,可能直接被沉进宫中的哪口井里去了,她想想便害怕。   崔贵妃夜里不敢睡觉,让人把灯点着睡,后怕地道:“我怕小芹变成厉鬼,要来找我哩。”   芍药安慰她:“又不是娘娘您害她。小芹也不知受了谁的唆使,害了您,更害了她自己的性命。”   崔贵妃萎靡地点点头。   至此之后,宫中风气肃正,人人自噤,无人敢再妄议他人闲话。   崔贵妃因为治下不严,被罚了三个月的月例,还被禁足一个月,不许娱乐。   此乃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而那日,怀袖离开长春宫,没乘小轿,步行回尚宫局。   路过漱心宫,怀袖驻足停留了片刻,望向静默紧闭的宫门,方才继续往前走。   回到尚宫小院,怀袖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雪翡贴心地沏了一壶玫瑰茶,用玻璃壶装着,粉艳艳的水色,煞是好看,热水一冲,花香四溢,还是他们先前摘了御花园的玫瑰自己晒的茶,听闻喝这个可以平心静气,她便拿来给姑姑喝,哄怀袖道:“姑姑,别生气了。”   两人还给她揉肩捶背,着实贴心。   怀袖笑了笑,今天实在笑不出来:“没事儿,你们回去吧。”   她喝了半杯玫瑰茶,淡然地对他们说:“待会儿夜里皇上来了,不管听到什么动静,你俩都待在屋里别出来,听到了吗?”   两个小孩子目光惊惶,很是担忧。   怀袖点了一盏油灯。   自斟自饮。   灯芯“噼啪”一声轻响,爆了一个小灯花,一阵风吹过,这微弱的豆火摇曳了一下,像是要熄灭了似的,屋内一暗,须臾之后,复又亮起来。   萧叡进来了。   他一进门便对怀袖讥诮道:“怀袖姑姑胆子越来越大了,见到圣驾也不知要站起来迎一下?”   怀袖方才起身,索性行了个跪拜大礼:“拜见陛下。奴婢知错。”   萧叡没来由地恼火,走到她跟前。   怀袖低着头,视线落在他的皂靴上。   萧叡道:“起来。站起来。”   怀袖如牵线木偶一样,又乖乖站起来,低头垂眸,沉默而柔顺。   萧叡捏着她的下颌,逼她抬起脸:“你今天不是很威风吗?嘴巴不是很伶俐吗?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说得朕都要信了,你浑身上下每块肉朕都摸过看过了,朕都不知道你我之间何时清白过了?倒是装得很正直。”   “怎么?你一个小小女官,朕还睡不得你了?朕若睡了你,便是不孝无礼吗?”   萧叡快气炸了,亏他还想了那么多个好听的封号。   他原想腆着脸认就认了,这下倒好,怀袖的狠话撂了出去,倘若他还要将怀袖收为妃子,倒反成了他不要脸了?   他气得要死,可看怀袖微微皱了下眉,便想是不是自己太用力掐疼了她,松开手。   怀袖眼都不眨地撒谎道:“奴婢并无此意,奴婢只是为陛下的名声着想,切不可让陛下的清誉有损罢了。”   萧叡气笑了:“是吗?那么朕是不是还得谢谢怀袖姑姑救朕?”   怀袖道:“不是。”   萧叡朝她走去,怀袖后退,退至桌边,退无可退。   她的腰抵着桌边,往后仰去,腰肢要被折断一般,萧叡倾身而下,身影铺天盖地地罩下来,将她整个人笼在其中。   她紧咬牙关,第一次拒绝了萧叡的亲近。   萧叡亲吻不得,气恼地去捏她下巴,逼她打开贝齿,霸道地侵略而入。这个吻似是一团火落在雪上,炽烈而冰冷地燃烧。   萧叡一点都没觉得满意,反而觉得心底那种不知来由的慌张更加严重。   怀袖仓促之间,手不小心碰翻了油灯,油灯落在地上。   火沿着泼出的灯油烧过去,像是一条蛇,咬住了幔帐的底端,蹭地一下往上爬,火便猛然迅烈起来。   怀袖用力地推开他,眸中映着这意料之外、突如其来的火光,生机勃勃,像是一只不会被驯服的鹿。   她的屋里有柄软剑置于架上观赏,萧叡抽剑,劈手便将帐子斩断,火焰坠落在地。怀袖将花瓶里的花给扔了,泼水上去。   熄灭了。   瓶中的花是她从庭中剪下的玫瑰,上面的刺已用红线小剪刀一根一根地剪除,并不扎手,自枝上摘下,又离开了瓶子,还能怎样呢?她将花随手与幔帐燃烧的残骸扔在一起。   玫瑰落下,只发出一声微不足道的轻响:“陛下,天下无不透风之墙,即便不是这次,奴婢与您的事,迟早也会被人看出端倪。为了您的名誉起见,不如以后,您还是别宠幸奴婢了,后宫妃嫔美人良多,您尚无子嗣,应当多与她们亲近才是。”   萧叡不再与她废话,直接抱了人就往床上去:“朕想幸谁,还得听你指示?”   怀袖眼眶泛红,倒不抵抗,只是别过脸,不看他,怜人又倔强。   萧叡心里糟乱,亲她也不是,骂她也不是,打又打不得,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好……   萧叡没好气地说:“还哭,朕真不知该如何做好。”   “莫哭,与朕笑!”   怀袖像没听见,眼睛更湿润了。   萧叡亲一下她的眼睛,焦急地道:“分明是你当众扇了朕的脸,把朕的面子里子都踩在脚下,却似朕是坏人欺负你一般,是你欺负朕。”   “怀袖,你倒是告诉我,你到底想怎样?”   萧叡心烦意乱,脑子发热,像个昏君一样,恨不得剖心剖肝地道:“这不是你不想进后宫吗?你若答应,朕明日便封你做妃子,别与朕说什么清誉……朕要你,谁敢说闲话?”   怀袖仍说:“我不要。”   萧叡更烦了,问:“……那你想要什么?”   怀袖答:“我想出宫。”   这句话她说过许多次了。   自萧叡登基之后,便再没有应过他,他也没当成过一回事。   萧叡深感荒谬地笑道:“你总说想出宫,你倒是与我说说看,你出了宫,能去哪?能做什么?你全家人除了你都死绝了,你能依靠谁?你在宫中有什么不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朕给了你那么多,怀袖,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有什么不知足的?你为什么要出宫?”   怀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正因为我的亲人都不在了……我一无所有,只剩我自己,是以只想在余生,为自己而活。”   萧叡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笑了一声。   这声笑落在怀袖的耳边,尤其的刺耳。   她懂。   萧叡是觉得,她就是一只小猫小狗,竟然还敢自不量力地想要做个人。   她只是想做个人。仅此而已。   她在萧叡的怀中抬起脸,柔婉祈求地说:“七郎,以前我们也有过好时光,倘若你对我还有一分怜惜,就请你放我出宫吧。”   “我知道的密事太多,你若不放心,你尽可把我毒哑。”   “我从未留过你我之间的书信,没人会发现你曾经临幸过我,绝不会污了你的名声。”   “七郎,我最后一次求你,让我走吧。”   萧叡许久没见怀袖这般柔弱可人、求君怜惜的姿态,难得见到,竟是想求离开他的身边。   就这么想走吗?情愿被毒哑,也想走吗?   怀袖像把一柄生锈的钝刀,迟缓而坚定地插进了他的心口,疼得让他一时喘不上气。   萧叡怕她跑了似的抓着她,残酷地说:“不行。朕说不行就是不行。”   “你是我的,你活着一日便属于我一日。”   怀袖像是畏惧了他,阖上眼睛,如往常一般,柔软地顺从了尊贵的陛下。   她料到萧叡不会答应,可她还是想问。   最后问这一次——   曾有个少年答应过她,要帮她实现愿望。   少年没了,承诺也没了。   既如此,那她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反正她身无外物,无牵无挂,只有这贱命一条。 第27章   因发现得早, 勒令及时,且无申证,尚宫与皇上之间的传闻不了了之, 无人敢再传。   此之后, 宫人们原以为皇上会避嫌冷落怀袖一阵子,却没有, 依然重用怀袖, 将诸多宫务交予她料理, 反而更加器重她,还三五不时地打赏她。   如此光明磊落,秉公无私,确不像有私情。   皇上也维护住了他登基以来, 敦诗说礼、修齐治平、温恭自虚的形象,此事被困在宫中,倒未再往外传。崔贵妃受罚, 也只说她违反宫规, 并未写明来龙去脉。   怀袖这段时日愈发地端正自己,一举一动都要谨守规范。   向来与她不对付的苗氏私下与她拌嘴:“谁让你拖着不成亲?你若成了亲, 怎会有人编你闲话?当初闵小将军多好,还特意当众请陛下求亲,也不知你在挑拣个什么劲儿。”   这回她出事,苗氏反而替她说话,为她证明清白,说她虽然行事有些瑕疵,作风却没问题。女人最懂女人,在这世上,有时候女子的名声比性命还重要, 这种事却不能瞎说。   苗氏虽然倨傲,本性却不算坏,不过是两人出身不同所以处不到一起,这也是怀袖与她搭伴管尚宫局多年,还算相安无事的原因。   怀袖便答:“是我配不上闵小将军。”   苗氏说:“我最烦你这样,你是四品尚宫,有什么配不上?”   经此一事,势同水火数年的两人关系反而好了,近来都如姐妹一样。   苗氏还要帮她筹谋亲事,道:“你这样的人品资质,虽说年纪有些大,与你匹配的男人还未娶妻过的难找,你若不介意,找个二婚的,做人继室,当个正房掌家太太却很稳当。”   怀袖道:“我知道苗姐姐你好心,但还是不必了,我的婚事我自己心里有数。”   苗氏不豫道:“你该不会是真的要为你去世的情郎守节吧?荒唐,你现在是年纪还轻,又自小待在宫里,身边都是女人,过得跟女尼姑子一样,所以觉得无所谓,等以后你老了,干不动活了呢?总得为将来打算。”   怀袖只得生硬地推辞。   怀袖从没想过要守节,若有合适的对象,她也不介意嫁人。但是萧叡介意,她被萧叡盯着,想给她做亲的人,想要求娶她的人,统统都被萧叡悄然打发了,一个个的都被她拖累,何苦害人前程?   闵小将军成亲之后便去了岭北戍边,还有平郡王,若不是想讨她当继室,儿子原本能打点到更好的差使,萧叡全没瞒着她,刻意敲打她呢。   怀袖现在有了别的想法,没想再找男人。   囚禁她的男人是大齐的皇帝,没人帮得了她,萧叡只需要一句话就能把人打发了。她也不想连累旁人。   于是还是拒绝,被苗氏说不知好歹,又和她吵架。   立秋之后。   几日没与她说话的苗氏给长女办及笄礼,邀请怀袖去见礼,亲用洒金帖写了封帖子请她。   怀袖颇为受宠若惊:“请我吗?”   苗氏没好气道:“喏,你看,写的是你的名字。”   帖子上写的是秦氏。   怀袖都快忘了,她的本姓姓秦,在宫中十几年,怀袖这个名字被叫得多了,突然在帖子上看到“秦氏”两字,她好不习惯,颇为新奇。   苗氏道:“我不知道你原名叫什么,只知道你姓秦,浑写个秦氏,不过前衔写了尚宫,不会有错。”   怀袖想自己的大名叫什么,籍贯上有录,但她那时候太小了,又没开蒙识字,也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后来改了宫籍,换了怀袖这个名字,最早她进宫前的籍贯已经找不到了。   她只隐约记得童稚时,娘亲管她叫“二丫”,姐姐是“大丫”,有时就叫她“妹妹”,他们村里的小姑娘,十个有八个这么叫,至于录在籍贯簿子上的大名是什么,她并不知道,她曾经查过,没有查到。   这还是头回有女伴请她去宫外玩儿,怀袖很想去。   这次萧叡在宫中,她便去请皇上放她出宫一日。   萧叡一听她说要出宫就心慌,矢口拒绝:“不准。”   怀袖恼怒道:“你不准我离宫就罢了,我只想出去一日,参加小姑娘及笄礼都不成吗?”   萧叡见她发火,想想是自己太过严苛,再说了,怀袖想逃也不可能逃得掉。他们上回闹别扭到现在,怀袖没一天给他好脸色,纵使他日日去哄怀袖,又赠金银绸缎,又赠珠宝首饰,怀袖收倒是收,锁柜子里,还是不理他。   说到及笄礼。   萧叡就想起怀袖十六岁时的事,当时皇后的侄女与她年岁差不多,还带她回了一趟娘家,亲自给侄女持办及笄礼,盛大豪华。   萧叡觉得全宫上下,大概只有他一个人记得怀袖的生辰年纪,他一直记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子今年也满十六岁,若她生在世家,应该也会有家里人给她办及笄礼。   萧叡心里惦念着,特意去京里最好的金银楼,自己备好玉石珍珠,自己画好了图样,提前小半年,找师傅制作,做了根金钗,样式是玉兔抱月,兔子用了白玉,月亮则是一颗南珠,只能说有几分可爱。   如今看来肯定比不得世世代代只供奉皇帝的皇家工匠,但他当时真的喜欢得紧,在与怀袖偷会时,把钗子送给她。   他记得怀袖很高兴,但又很困扰:“你送了我,我也不可能戴出去,你别老送我这些了,藏都不好藏。你先前送我别的,差点被同屋的怀月姐姐发现,吓死我了。”   萧叡觉得她好可爱,道:“以后等我当了皇上,你就可以把钗子拿出来戴了,没人敢说你的不是。”   念及此。   萧叡便说:“我以前送红包你的那只钗子呢?”   怀袖茫然,问:“那支?”   萧叡说:“你及笄时,我送你的那支玉兔抱月钗。”   怀袖记起来了:“放在柜子里呢。”   萧叡道:“你戴那支钗子去,我便准你出宫一日。”   怀袖东西都料理得整齐,当即把钗子找出来,许久未用,藏了太久,颜色都发钨了,做工还很粗糙。   怀袖本来觉得自己不是个挑剔的人,但戴这样的首饰去参加官家千金的及笄礼,未免不够体面,但萧叡都这样说了,倒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那她明日去找尚服局的司衣给她把钗子翻新一下,那勉强还能戴出去。   怀袖如此想,一口答应下来:“好。”   萧叡来了兴致:“朕为你梳发吧。”   怀袖一把乌鸦鸦好头发,她坐在妆匣镜子前,萧叡拿梳子给她梳发,满意地道:“朕记得你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头发没现在这样多,这每根头发都是朕辛苦养出来的。”   萧叡将她的头发梳顺之后,还想给她挽个髻,插上那支他们定情的发钗。怀袖不懂他这爱好,为何总喜欢私下打扮她?   但他手笨,哪会挽女人的头发,好不容易弄好,钗子一插-上去,就掉落下来,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差点掉在地上,握着发钗,颇没面子。   怀袖在镜子里看到他丢了人,觉得好笑,一不小心笑了出来。   萧叡若无其事地把发钗放回桌上,忍不住去看怀袖笑,连日以来悬在他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头像是落定下来,怀袖总算是对他笑了。   既如此,应当算是与他和好,也放弃出宫了吧?   萧叡心想,苗氏的女儿及笄礼竟能让怀袖与他和好,功劳不小。   于是他特意准备了一份贺礼,届时借嘉赏苗氏,一道送过去。也显得他家怀袖参加这样不一般的及笄礼更有面子一些。   几日后。   怀袖乘马车出了宫,路上没有逗留,直接抵达了苗氏的夫家。   路上遇见另一辆马车,虽然那辆马车比她的更加豪华,但大抵见她乘的是宫车,还与她让了道,没想到两辆车同路,一直跟在她后面。   怀袖踩着小凳下了马车。   后边那辆马车上的夫人和小姐也下车了,那位夫人见到她,脸上扬起个笑:“我还想是谁,这不是尚宫娘子吗?”   怀袖认得这位夫人。   兰阁老的长媳,陈氏,怀袖拱手道:“陈夫人。”   光论品阶,陈夫人也身怀诰命,是三品淑人,不过只拿俸禄,没有实权。   两人曾在宫中见过几面。   但她的身边伴着一位妙龄少女,怀袖还是头一回见,见这少女与陈夫人面容肖似,一看就是母女。   想来,这位少女便是萧叡意属的兰家嫡女,可能当上皇后的几位人选之一了。 第28章   但见这少女十六七左右的年纪, 一张桃心小脸,纤柔可人,身着丁香色茜折枝花比甲, 下搭绣湖色十二幅百水裙, 既贵重,又不至于喧宾夺主。怀袖先前只在小像上见过她, 画上不显, 本人灵动得多。   她随母亲与怀袖问好:“尚宫娘子好。”   免不住好奇地打量怀袖。   京中的贵族少女们私下都对这位尚宫颇为好奇。   尤其是在寒食节的那场蹴鞠比赛之后, 先前据说秦尚宫想要出宫择婿,颇有几家人意动,也不知怎回事,到现在一个也没成。闵小将军也算是在闺阁少女里颇有人气的青年才俊, 好几户人家正在相看的梦中佳婿,没想到竟然会当众与一个大他好几岁的女人求亲。大家都很好奇这位秦尚宫是个怎样的人材?   听说闵小将军的母亲说她狐媚,但后来又听说她品性贞洁, 是为早逝的未婚夫守节。   这次可算被她给见到了。   果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只是穿衣颜色有些老气,显得暮气沉沉, 无甚打扮,浑身上下的首饰素面清汤似的,幸而她生得雪肌玉肤,若是浓妆艳抹、金银堆砌反而累赘庸俗。   但见她举止从容,进退有礼,一看就是个规矩人。   无人注意她头上戴的首饰。   并不起眼。   两边不是一路人,仅止问候一声。   怀袖被婢女引至后院,来见礼的太太颇多。这苗氏最是个安静不了的性子,长袖善舞, 四处逢源,结交了不少太太,不过她若非这种性格,也不会出嫁后还去考宫廷女官。怀袖觉得她只恨不生为男子,不然早就举业当官去了。   怀袖虽只是个正四品尚宫,但官太太中要与她打过交道的,至少也得是三品大员的夫人,才得以在新年那几日,进宫谒见太皇太后,与她有所接触。   诰命低点的太太都是第一次见她。   怀袖出宫的机会不多,鲜少在外头与这些夫人太太们打交道,除了也在尚宫局上值的几位夫人,旁的都不熟。   苗氏引她见人,以前见过面的,怀袖全都记得,甚至还能说出人家有几个孩子,若是在科举,或是女儿临近出阁,她更有印象些;即使以前没见过,只要一提丈夫是谁,怀袖便能笑着把对方的姓氏说出来,至少不至于尴尬。   众人不禁在心下称叹,就这份记性,难怪人家年纪轻轻就能做到尚宫,得皇上的器重。   起码这份细心和体贴,就叫人觉得如沐春风了。   怀袖不高不低地坐在一群太太们中间,也不怎么主动说话,只耐心听她们说,必要她开口时再说。   终身在后院里打转的女人们无甚话题,不出三五句话就绕回婚嫁之事上,讲讲你的儿子、她的女儿如何如何。怀袖年纪不小,却没嫁人,更没生孩子,无法加入聊天。   这会儿正在说为自己的女儿准备嫁妆的事情,有位太太与怀袖差不多的年纪,女儿今年七八岁,居然已经开始攒嫁妆了,要从全国各处托人置办东西,要寻名贵的木材,提前几年开始打家具。   但她见这些太太们说话,忽地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一个打算。   早前她还曾琢磨过出宫以后若不嫁人能做何营生,假如她真的只是女官,与萧叡毫无瓜葛的话,倒好处理,那她可以去做女先生,专司教授未出阁的小姐礼仪规矩。有些从宫里被放出去的嬷嬷便做这个,看着很是安逸。   再看另一边,那群未出阁的小姑娘混在一块儿玩。   全是十几岁的女孩子,似是无忧无虑地笑。   像这些女孩子,生得命好,无需劳碌,大抵用饭时不挑挑拣拣,都能得到父母赞她乖巧懂事。   花儿一样的女孩子们结伴来拜见长辈们。   怀袖总不好一毛不拔,她事先就准备好了首饰,每人赠了一件时兴的首饰和一朵纱花,不甚贵重,但是都是宫中司服局做的,年年发钗环,她平素也用不上。司服局尽是心灵手巧的小姑娘,几位司饰手下都有能手,制出的纱花惟妙惟肖。   近了秋天,日渐肃杀,怀袖带了一匣子纱花,够这些小姐妹们分,绰绰有余。   她悄悄注意着,发现她们一人分了一朵。   过一会儿看她们头上都戴着哪朵花,怀袖大致便清楚这些个女孩子谁高谁低了,兰家大小姐头上便带了一朵纱花。   她们悄悄地打量他,因为她是从宫里出来的,少女们非常好奇,对她既敬畏而向往。   又是参礼,又是吃酒,又是游园,折腾了一日,近日暮时,才依依不舍地乘车回宫去。   苗氏送走所有宾客,尽管疲惫,但夜里还是挑灯点账,她就爱当日事当时毕,不爱拖拉推延,算算今天收了多少礼金,再看下诸位太太给的礼物。   待打开怀袖送的及笄礼,她便惊到了。   漆奁盒身上有嫦娥抱兔的螺钿图案,共计三层,打开之后,一层抽屉装了一套金镶玉头面,用的是青玉,水色晶莹剔透,一层装了一套珍珠头面,珠光润泽,看着应当用了南珠,甚至还有一面西洋水银镜。不可谓不名贵。   苗氏与丈夫打商量:“啧啧,怀袖不愧是伺候过先皇后的大宫女,在这宫中经营多年,平日里看着不显山不露山,没想到随便一出手就这样富贵。”   她觉得怀袖这攒的是贵人的打赏,毕竟他们两人品阶差不太多,都是女官,怀袖作为尚宫的那点月俸有多少她很清楚。   又想,许是因为怀袖不必养孩子,也不必喂一家上下老小那么多人,是以才能攒下钱来。   有时她竟然觉得像怀袖那样,活得倒也潇洒。   怀袖回宫前,路过京中有名的糕点铺子,还买了两包回去。   吃过饭了,还要在路边摊子要一碗小馄饨。   回了宫里,糕点一半分给两个小丫头,一半自个儿吃。   还吃了几块,萧叡过来,抢她的吃。   怀袖甚是无语:“御膳房做的比这好吃,你吃我的干什么?我这也没人给你试毒,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不管。”   萧叡道:“吃几块点心怎么了?爷已经给你塞了多少好吃的?”   萧叡坐下来,今日放怀袖出去溜达,怀袖乖乖回来,他甚是满意,颇有兴趣地问:“今日出去玩得怎样?高兴吗?”   怀袖不置可否,挑着与他讲了一些,倒没说那兰家嫡长女的事,以免节外生枝。她无所谓,只怕萧叡知道了,嫌她不够醋。   怀袖看着快活,萧叡见她脸庞明媚,也跟着心情好。   萧叡对女人家的事儿不大感兴趣,但提到女儿,他有些想法,兴致勃勃地道:“等将来咱们的公主及笄,朕必会给她一个整个大齐女儿家都羡慕的及笄礼。”   他怜惜怀袖没及笄礼,而他的冠礼因为当年他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小皇子,也不甚隆重,将来他必要给他们的孩子补回来。   生小公主他说了好多回了,如今怀袖连给他当妃子都不愿意,身子骨也没调养好,不过张御医说怀袖的身体比以前好了许多,不是不可能怀上,不过现如今他的小公主还没个影呢。   怀袖先前每次听他说小公主,要么装没听见,要么不置可否,这次却淡淡笑了两声,道:“若我生得出来,便与您生。”   难得说得痛快。   反叫萧叡愣住了。   这事一直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突然听怀袖应承了他,亲口说愿意给他生孩子,萧叡竟然觉得有点激动,怀袖这是终于下定决心愿意跟着他了吗?他只恨不得现在就跟怀袖生个小公主去,趁她还没反悔。   太反常了。   这女子是在打什么主意?戏弄他吗?萧叡将信将疑地问:“你今天怎么这般好说话?”   “大抵是因为你放我出宫玩吧。”怀袖说,她倒了两杯茶,柔情脉脉地望着萧叡,“陛下,过几日秋狝你带我一道去好好?我还想去玩。” 第29章   这么多年了。   这是怀袖第一次主动说要自己带她出去玩, 萧叡竟有种受宠若惊之感,愣了愣,下意识便脱口而出应了下来:“好。”   “你怎么突然想到要跟我去秋狝狩猎?”   萧叡在太师椅上坐下来, 心下转念一想, 不过稍有些显眼……本来这阵子他应当多避避嫌才是,但怀袖难得与他要求什么, 他怎能不答应?   怀袖已放下茶盏, 端立一旁, 像是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道:“被前阵子宫中传闻闹的,我倒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像以前一样跟你去,不如这样, 我称病休息,私下扮作小侍女怀袖跟你去。如此一来,也不招眼, 不会又叫后宫的娘娘们发现, 记恨于我不是?”   听着有几分荒唐,又有几分有趣。   萧叡颇为意动, 没立即答应下来,笑了一声,道:“你不是事务缠身忙得很吗?如今却有空要跟我出去玩了?太皇太后的寿辰不用你着紧了?”   先前说宫中繁忙、脱不开身的是她,如今若无其事、想要出去玩的也是她。   萧叡盯着这个爱撒谎的女人,打量她的脸上的神色,却没见她有一丝羞愧,镇定自若,甚至还振振有词地说:“那会儿是很忙,但我已经牵好头, 后面的按部就班地做就是了。”   她已在宫学生中培养提拔了几个人,放手叫别人干活就好了,这世上倒也没有什么非你不可,她的活儿也不是旁人就真干不了了,她不做尚宫,有的是人等着接手。这偌大的皇宫缺什么都不会缺贪权慕利之人。   她说得仿佛真有其事一般,左右给个理由搪塞一下萧叡便是。   怀袖这明摆着在敷衍他,装得太不像样了。   萧叡心下不满,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你可真是胆大包天,朕对你来说算什么?不想搭理朕,就公务繁忙;自个儿想出去玩了,转身便清闲了?”   怀袖望了他一眼,了然地道:“陛下不想答应便罢了。反正陛下于我这儿,也不是头一回出尔反尔,奴婢不介意。”   萧叡又好气又好笑:“过来。”   怀袖只站在边上冷眼瞧着他。   萧叡伸手拉住她的手,道:“想去就伺候爷,把爷伺候舒服了便带你去。”   往日怀袖总会顺势坐到他的腿上,与他欢好,讨他喜欢,今天却没有,微微福身,道:“那奴婢不去了。”   说完,便自个儿饶过屏风,回绣榻上睡觉去了。   萧叡:“……”   萧叡坐在椅子上,摸了摸下巴,心想,他这是又被怀袖甩脸子了吗?   这女人……近来愈发嚣张了。   萧叡起身,也到榻边,怀袖听见他过来,还翻了个身,面朝里。   萧叡坐到床边,手掌搭在她的肩膀:“在和朕置气呢?”   怀袖闭着眼睛说:“奴婢睡着了。”   萧叡被逗笑了,脱了鞋,上床抱着她,刚要乱摸,怀袖抓住他的手,道:“奴婢今天伺候不了爷,这月的癸水来了。”   萧叡不嫌弃她,沉吟了片刻,道:“你上月癸水与这月差了二十九日,再上月是三十日,你这毛病倒是好些了。”   怀袖皱了皱眉,有些惊讶,在萧叡的怀中挪动了下身子,说:“陛下无事去记这种腌臜事干什么?”   萧叡也不答,还问她:“还疼吗?要不要我给你揉揉小腹?”   怀袖说:“不用。”   说完,话音还未落,萧叡温热发烫的手掌就贴了上来,非要给她揉。   萧叡揉了一会儿,轻声与她说:“你就不能再待朕温柔一点吗?朕只是要你与我说两句好话而已,你想要朕带你一起去玩,朕自然愿意。袖袖,你说喜欢我,我就带你去。”   怀袖不回话。   萧叡问:“袖袖?”   怀袖还是没反应。   萧叡凑过去看,感觉她应当是睡着了,也不知是真睡着还是假睡着,无论是哪个,胆子都很大了。要是装睡,那就是欺君,要是真睡,那就是被皇帝伺候着睡着了   萧叡将信将疑地亲了她一下,算了,索性继续抱着她睡了。   翌日下朝回御书房。   萧叡处理公文的间隙,看了看密探呈上来的书纸,上面写着怀袖昨天出宫之后都做了什么,再何处停留,见了什么人,都说了什么话。   在看到怀袖遇见兰家母女时,萧叡手指轻叩此处,这就说得通了,难怪怀袖平白无故地想要自己带她去秋狝。   必定是昨日见了兰家的大小姐,想到他将要立后,是以心怀妒忌吧。   难怪浑身都是刺儿。   与他说在外面玩,别的都说了,就这个没说,不是故意避讳是什么?   女人啊女人。   萧叡着人吩咐下去,准备两匹温驯的小马,再置办两身女子骑装,还有女子所用的弓箭、手套、扳指等等。   虽一时间备不齐全,但有几样是现成的。   晚上萧叡就带着一柄弓箭拿去送怀袖,这柄弓由名师制成,流传几代,据说是以前有位皇后擅骑射,与她的丈夫一道戎马打下天下,她毕生收藏了许多名家弓箭,这就是其中的一把,名为凤鸣弓,制作精致,镶嵌着珠宝玉石,未免有些华而不实的感觉,但是女子大抵见了会觉得美。他父皇也不知是从哪寻得的,后宫女子又用不上这个,一直放在内库中。   怀袖见他还特特把自己叫过去,要她打开盒子,还在想他在卖什么名堂,真看到这把弓之后,依然觉得好笑:“送我这个作甚?”   萧叡道:“到时候去了围场,你打算就看看啊?朕教你骑马、射箭,好不好?”   怀袖眼眸晶亮,回头笑盈盈地凝望着他。   她一笑,萧叡便觉得,心口的花儿全开了。   怀袖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走到他面前:“陛下不是不要带我去吗?”   萧叡柔情蜜意地道:“不带你去,你就跟朕生气,朕哪敢惹怀袖姑姑生气呀?怀袖姑姑会不理人的哩。”   皇帝秋狝启程,前两日,尚宫怀袖告病假,未免过了病气,还被移去了皇庄上养病。   小宫女怀袖则悄悄出现在萧叡身边。   萧叡正在看书,听见怀袖的声音:“陛下。”   萧叡循声看去,瞧见她莲步轻移,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似是山崖上刹那间生出一枝花,他回忆里那个轻灵青涩的少女便与眼前这个风情万种的美人身影重叠起来,都美,又不是一样的美。他在少年时曾无数次追逐怀袖的背影,爱极了她穿这一身水绿色的宫裙。   怀袖上了点淡妆,修了眉,她皮肤本就生得水嫩,平日打扮得太老气,这身鲜妍的穿在身上,却也合宜,出去也可以冒充妙龄少女。   不过到底年岁不同,身段和少女时也不同了,萧叡的目光落在她的胸口:“尺寸得改改了。”   怀袖道:“到底是我少女时穿的衣裳,现在胖了许多,都快穿不进去了。”   萧叡把她拉过来,坐在他大腿上,抚上那蜜桃般饱满甜美的起伏:“不胖,哪胖了?腰还是好细,只是这该长肉的地方,比以前多长了些肉而已。朕记得早先也是一马平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越来越丰满了,必定是朕的功劳。”   怀袖不乐意:“我只找到这一身衣裳,你别弄脏。”   萧叡可劲儿耍流氓:“弄脏了朕赔你一身,好不好,姐姐。”   怀袖听到这声“姐姐”,耳朵有点红,她许多年没听萧叡叫她“姐姐”了。   他俩年岁差的实际也不多,小半年而已。   她进宫之后同次见到萧叡。   不必人介绍,她就知道在宫中穿着华服、长得这样贵气漂亮的男孩子会是谁,当时她也小,战战兢兢地行礼:“七殿下好。”   萧叡对她们笑一下,笑容格外温暖可爱,问她身旁的大宫女:“姐姐,这是谁呀?新来的小宫女吗?”   “是,这是新来的妹妹,叫瑶蕊。”   “比我大还比我小?”   怀袖说了自己的生辰年月。   “那比我大一小,我还以为终于来了个妹妹呢。”萧叡遗憾地说,有模有样地还与她作揖,“瑶蕊姐姐好。”   惹得怀袖脸红,她还是在宫中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主子,手足无措地回礼,慌得把才学的礼都给忘了,生怕被责骂,却听见这个男孩子可亲地笑了两声,她还在心里想,这位小皇子脾气可真好,是她遇见过的最体贴的贵人了。   不日,皇上便启程前往南苑,也无人注意他带了个总低着头的小宫女,谁会去注意这样微不足道的小宫女呢?   这次秋狝,皇上一个后妃也没带。   外面不知详情,只知道前阵子崔贵妃因为御下不利受罚,四妃的其他几位却没能分得陛下多出来的时间,反而见陛下更不爱往后宫走动了。   何淑妃问了问时辰,知道陛下此时大概已经走了。   她继续抄佛经,停下,看自己抄好的几行,摇了摇头,笔锋太过急躁锐利,揉成一团扔了。又撇下笔,仰头望出去,看这一片层叠无边的鸦鸦青瓦。   前日陛下来她院子里坐,她求陛下带她一道去秋狩,称道自己从小读过不少金戈铁马的诗词,可是她家全是文人,她从未见过围猎。   陛下拒绝了她。   还是听说怀袖生病被移出宫了,她的心情才好了一些起来。   男人与女人之间不就那么回事?尚宫说得义正辞严,她却不信,这宫上,皇上想要哪个女人,难道还能要不到不成?   无论是不是,都不能留着这个女人。   这才没多久,怀袖便离奇生病。   看来在陛下心里,他的名声,还是比区区一个女人更重要。   何淑妃重起一张纸,写一句,端详打量,似乎又有点太得意了。   太皇太后也听说怀袖生病了,还想遣人送点药材,再指了一个御医送过去给她看病,没想到已经送出宫了。   便把给怀袖看病的张御医叫来问话。   张御医早就通好了说辞,他隐瞒皇上和尚宫的私情许久,就连太医局的人都不知道他有时候被叫出去多出来的一份差使是做什么,偶尔被人问起来,亦能应付过去,是以牢稳地回答太皇太后的问题,叙述他编出来的病情。   还说:“……尚宫娘子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兴许早年熬坏了,月信不准,身子骨虚。平日里大概只是一股劲儿撑着,是以看上去才像是康健,一旦生病,便显得来势汹汹。”   他说的话有真有假,听上去很能让人相信。   太皇太后与嬷嬷说:“倒是没看出来,怀袖竟然是个病美人。哀家看她的身段,还以为她是个好生养的呢。”   “也不知道能不能治,若不能生,却是不适合给顺王做侍妾。”   萧叡一路上都把人藏在龙辇里,等到了围场的行宫,再把人藏进自己的卧室,旁人连见都见不得。   车马劳碌了半日,先安顿一日,后天再行秋狝礼。   入了夜。   萧叡偷偷把他的小宫女给带出来,一道骑马看星星去。   多浪漫。   他说是教骑马,只是个由头,结果怀袖学得好认真,一边问,一边学。   他像个小厮一样,牵了半天马,教她怎么骑。   星星有,月亮有,夜风有,可是他的小姑娘就是不看。   萧叡道:“你第一日学骑马,不要骑那么久。你学不会又没事,朕骑马带你不就好了。”   怀袖答:“那不一样,你骑马带我,和我自己学会骑怎么一样?我就是很想学。”   怀袖想:学骑马多好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我找着机会,骑马逃了呢?   萧叡想:不愧是我最中意的女人,一点都不娇气。   怀袖觉得自己大致能骑着马小跑了,对萧叡说:“陛下,您放开,让我自己跑马试试。”   萧叡便放开手,就见马儿驮着怀袖噔噔地走了,优哉游哉地散步而去,萧叡还夸她骑得好,待怀袖那马儿跑得稍有些远了,他才回过神——   等等,怀袖这是要去哪了?   萧叡赶紧骑马赶上去。   怀袖的马儿跑得倒不快,萧叡勒住她的缰绳,焦急地问:“你要溜到哪去?”   怀袖若无其事地道:“奴婢正担心呢,我不会停马。”   萧叡将信将疑:“骑马你学得挺快,停就不会了吗?”   怀袖:“不会。”   萧叡直接搂着她的腰,抄到自己的马上,把人裹走了。   等怀袖回去,就意识到为什么萧叡为什么让她别骑太久了,她大腿内侧全磨红了,可是吃了苦头。   萧叡把她藏自己床上:“乖,朕给你敷药……躲什么躲?过来,朕亲自给你敷药你有什么不乐意的?”   夜里,怀袖在萧叡的怀里醒来,萧叡睡得正沉,紧紧抱住她。   她转了个身,惦记着萧叡箱中的几份地图。   她记性好,待明日萧叡与群臣围猎,她就去偷来看。 第30章   故国虽大, 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天下既平,天下大恺, 春嵬秋狝, 诸侯春振旅,秋治兵, 所以不忘战也。   历朝历代的每位皇帝都要在秋日农闲间隙进行秋狩, 以习军事, 召示丰功懋烈。   萧叡身着赤色戎装,着轻甲,仅有身体和腿裙披有银铁鳞甲,头戴凤翅盔, 背一把岐日弓,腰佩一把铜把漆鞘百炼钢腰刀、一把玉柄铜芯铁剑,并一折花钢匕首, 马鞍边上挂着箭筒, 装着三十余枚黑雁翎羽箭,丰神俊朗, 风仪严峻。   他挥刀一声令下后,麾下一千多名精兵自两翼而出,以鱼鳞阵型合围,分进合围,渐缩围圈,驱赶猎物集中。   众扈猎者得令,驰马而出,奔腾如崩,疾箭流星。   猎中皆能录名得赏, 其中狞猎丰盛之人将再得嘉赏。   萧叡爱狩猎,但不爱在围场狩猎。围场的猎物平日皆有专人饲养,专在此日里放出,供以贵人獀狩。   圈养的动物呆呆傻傻,捕猎非常容易,这太容易了便显得没意思。   萧叡以前在北地时,曾亲手猎过一只白虎,得了一张虎皮,被他装饰在军机议政房中。   但样子总得做一下。   当上皇帝之后,他明明坐拥了天下,能见能去的地方反而少了,楼观壮丽,池馆邃袤,又怎比得上天地广阔?   将士驱赶一只棕黑壮硕的雄鹿,萧叡拉弓,弦如满月,一箭毙命,雄鹿哀鸣一声,溘然倒地。萧叡想,这对鹿角生得好,可以做一张鹿角椅。   他见紫貂,毛皮油光水滑,萧叡心想,可猎来给怀袖做条围脖。   又射兔子,想,这是怀袖的暖手筒。   再猎赤狐,做件狐裘正好。   萧叡骑射-精湛,几乎箭箭不错,每箭射出,必有所获。   萧叡听到了奶声奶气的幼兽叫声,他找了一圈,找到一个猞猁洞,母兽却不在,怕是已经死了。里面两只奶猫崽儿一样的小猞猁,牙都没长好,咬人都不疼,长得甚是可爱。   失去了母兽的喂养和保护,又是在肃杀渐进的秋天,再往后,两只小猞猁怕是活不过冬天。他摸摸小猞猁,让人拿笼子装起来,准备带回去送给怀袖玩儿,这么大的小崽最是可爱了,袖袖一定喜欢。   与此同时。   怀袖仍在行宫中,萧叡不在,她又在天子卧室,纵使有暗卫看守,也不敢在近处窥视屋内,是以她翻找出萧叡装在匣中的舆图。   怀袖将舆图摊开在桌上,仔细察看,她当然不敢抄,只敢默背死死记在心里。她做宫女的,其中一项要紧的就是记路,宫中各处她全走遍了,是以以前他们俩总能找到冷清无人的地方偷-欢。   但她自八岁进宫之后,鲜少踏出京城,即使要走,她要去哪?该怎么走?一切无头绪。   怀袖只下定决心要凭自己离宫,走一步算一步,先蛰伏下来,不打草惊蛇,抓住所有可能能帮她出宫的,伺机寻觅机会,慢慢筹谋离宫的机会。   萧叡对她布下天罗地网,要从帝王的金丝笼里仅凭她自己逃出去难于登天。   萧叡的匣中装着京城全图,又有京城附近的官道图,还有围场的地图,她全部背下来。   照着她把图拿出来之前的顺序,将图一张张放回去,装好,桌子整理成没有人动过的样子。   待萧叡猎鹿烹羊,招待群臣回来之后,便见到怀袖倚在美人榻上看话本,香腮鼓鼓,在咀嚼着什么。   萧叡在宴席上饮了许多酒,还喝了一杯鲜鹿血,正醉意醺醺,兴致勃发。   他一进屋,怀袖便汗毛直立,她正在吃蜜饯,咽下去。   萧叡瞧她一眼,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猛兽盯上的猎物一样,心里害怕,直想躲起来。   她本来脱了鞋子,明明脚上还穿着绣袜,还是不自在地扯了扯裙子,把脚往裙子里藏。   萧叡走过来,怀袖也坐了起来。   萧叡不与她多话,像是见着只可爱的小猫就随意地抱起来摸两下一样,搂住她亲嘴儿。   因为才饮过鹿血,虽漱口过了,但唇齿之间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今日颇为粗鲁,真似一只野兽,让她有种下一刻会被撕咬吃掉的错觉。   萧叡亲个过瘾,怀袖抱起来香香软软,嘴巴里还有蜂蜜梅子的清甜,他亲了又亲,总觉得还未能纾解体内的燥渴,他一时兴奋,把人抱着,双臂托着她的臀部,将人高高举起来,怀袖还以为要摔去,吓得赶紧扶住他的肩膀:“你做什么?”   萧叡眼眸亮晶晶,染着笑意,望着她:“不做什么,就想抱抱你。”   怀袖还以为萧叡要抱她去床榻,这倒罢了,结果萧叡抱着她就往外走。怀袖被吓了一跳,忍着想弑君的冲动,捏了捏他的肩膀:“你要干嘛?你要抱我去哪?”   萧叡把她抱到厅堂,终于让人落地:“你看。”   桌上放着一个小笼子,外面盖着布罩子。   萧叡一副讨夸的口吻:“我送你的。”   怀袖拿开布罩子,无语:“哪捡来的小猫崽?你不是去狞猎吗?怎的抓回来两只小猫崽?”   萧叡道:“这是小猞猁。比小猫崽稀罕多了。他们的母亲死了,若没人养,怕是过不了冬,我便把他们都带了回来。是不是很可爱?要不要养?”   可爱是可爱,她没兴趣养小猫小狗,就没养过,但是若她不要,只怕萧叡直接把两只小猞猁丢了。   今日围猎,怕是死了数以千百计的生灵。   她见不到,所以也不悲悯。   可这两只活生生的小生命在她面前,怀袖做不到视而不见,便点头答应要养。   怀袖却觉得,就算他没亲手射死母猞猁,也算是间接害死,把人家的幼崽抓来,好似很有善心一般,真是虚伪。   也不至于指责萧叡残忍就是了,物竞天择,谁让他们生来就是牲畜?   萧叡问:“喜欢吗?”   怀袖答:“喜欢。”   怀袖犹豫着,试探地伸手要摸小猞猁的脑袋,两只小猞猁毛发直竖,凶狠地冲她呲牙哈气。她可不想被咬,赶紧缩回手。   萧叡皱了皱眉,道:“两个小畜生,还得调-教调-教,我叫人把他们的尖牙和爪子拔了再送你玩吧。”   怀袖一惊,连忙说:“那倒也不必,拔了便不可爱了。不必,不必。我会驯服他们的。”   萧叡心想,不愧是我中意的女人,这般仁慈善良。   怀袖就是太心软了。萧叡在心底感慨,反倒是小时候怀袖比现在要更倔烈,自他登基以后,越来越温柔善良。旁人欺负她,她也不赶尽杀绝。   不然也不至于先前被人传谣言欺负,没他护着,怀袖可怎办好?   这几日秋狩。   萧叡骑马带着她四处逛,看山看水,学射箭,泡温泉,玩得不亦乐乎。   兴之所至、情到浓时就拉着她就地玩乐,幕天席地,颇有野趣。她想到以后若是离了宫,就再也没机会睡皇帝了,便能暂且抛弃羞耻心,睡皇帝的机会可少,像这样不知礼义廉耻敢在外面乱搞的男子也少。   且先睡着,睡一次少一次。   那两只小猞猁她也抽空养着,每日喂吃喂喝,可惜还是养不熟,吃要吃她的,摸仍不给摸。   索性怀袖倒也没想真的一直养,就想把两只小猞猁养到断奶,便放归山林,也没刻意去驯养。   她最厌恶自己被驯养,也不想去驯养别个。   但这两日也品出了一点养小动物的乐趣,若是她以后自个儿弄个宅子,遇上一只喜欢她、愿意主动亲近她的小猫,她也愿意养。这样野性难驯的小猞猁就罢了。   结果一直到他们启程回宫,两只小猞猁也没断奶,萧叡大手一挥,把宠物带上,一道带回宫中。   怀袖焦躁了一路,真不想回去。   过几日还要装成病好了再回宫,还不如真重病呢……想想,就算生病了,萧叡大概也不会把她送出宫。而且太不值得,她就只剩下自己,凭什么要为了萧叡而让自己生病濒危?   似有一丝灵光自脑海中掠过,可一时之间还不清晰。   回宫之后,怀袖着紧筹备太皇太后的千秋宴。   她这一场大病回来,尚宫局里,不少地方位置已被别人给占了,不过她仍最得陛下器重,因为一病好回宫,皇上和太皇太后都给她赏赐,崔贵妃也着人给她送了很多珍贵药材。   暂时还没人能越到她的头上。   怀袖亦在不动声色地缓慢地放权,以免到时候她走了,他们手忙脚乱,耽搁了宫中事务。   没想到还是被萧叡察觉到了,还问她怎么回事。   怀袖没想到这都被他盯着,撒谎道:“每日要忙的事儿那么多,太累了。我这个年纪,本来就老了,拼搏不动,只想多歇歇,养养老。不好吗?如此一来,便能有更多时间陪陛下您了。”   萧叡倒很赞同:“我早就这样觉得了。挂个虚衔不就行了?”   萧叡越发安心,觉得怀袖是死了出宫的心,这样多好,就在小院子里,安静乖巧地等他,不再张牙舞爪,整起来仗着自己是个四品尚宫,连对皇帝都敢不敬。   两只小猞猁被养在她的小院子里,怀袖没什么空管,让雪翡雪翠小姐妹养。她们俩细心,还去询问了专司养兽宠的太监该怎么养,记了各种食谱,问姑姑可不可以给小猞猁做好吃的。   萧叡听说,直接给小猞猁也拨了笔月例银子,专给他们买吃喝,渐大之后,它们胃口越发好,每日都有鸡肉猪肉吃。这宫中有许多小宫女都没这样的好伙食。   到最后,小猞猁却是跟雪翡最要好,整院子的人只亲她,也不亲怀袖。   萧叡笑道:“这畜生但有几分灵性,知道你那个笨丫头是个秉性纯善的好孩子。”   雪翡被皇上夸了,又激动又开心,满脸通红,连忙下跪磕头:“谢谢陛下。”   又说:“都是姑姑教得好。”   怀袖直为她担心。   等萧叡不在了,她再叮嘱两个小丫头:“陛下的话,听过就算了,别真的以为纯善好。皇宫里谁夸你善良,那就是在骂你傻。”   雪翡说:“可是,可是,我觉得姑姑就是宫里一等一的好人,我、我不是在骂姑姑,我真觉得姑姑好。”   雪翠附和:“你还真是个傻的,姑姑自然好,这是告诫你防人之心不可无呢。”   雪翡拉住小姐妹的手:“你也好,我是个傻子,我只能靠你了。”   千秋宴前几日。   萧叡在他们院中,与怀袖一起逗小猞猁玩,道:“长得真快,越长越大,没有先前可爱了。”   怀袖说:“总会长大的嘛。”   小猞猁见了他俩,依然凶态,萧叡道:“还是野性难驯。应当找个驯兽师来训。”   怀袖知道这皇家训宠是如何训的,譬如海东青,他们将鹰鹘抓来之后,要先要给鹰拉膘,不给吃食,还要让他把胃洗空。   之后再用热水给鹰洗澡,让它出汗。到了晚上,不断地敲打鹰站的绳子使之摇晃,让鹰就无法睡觉。期间只给一点水,持续十几日。   这时鹰要么死了,要么勉强撑着一点气,瘦到皮包骨,一点精神都没有了。再蒙上鹰的眼睛,喂他吃东西,吊着命,仍半饿,让他知道只有听话才能活,才给吃。   怀袖摇了摇头:“不要。”   两只猞猁愈发凶性。   过两日,怀袖与萧叡说:“我昨日又差点被咬,还好吵,不如把他们放归山林吧。我觉得他们大概也想回山里。”   萧叡笑道:“真是妇人之仁,他们从小被人驯养,没有父母教他们捕猎,每一口吃食都仰仗人息,你如今把他们放归山林,他们能活下来吗?反才是要害死他们。”   怀袖道:“那就把他们带过去,打开笼子,若他们愿意回笼子就继续养,若跑了,就不要了。看它自己选,纵是真的活不下来,那也是它自个儿选的,怨不得旁人。陛下要与我打个赌么?”   萧叡更觉得好笑:“不与你赌。畜生就是畜生,打开笼子,它还能不跑?肯定跑了。”   果然,两只猞猁带去放生,一打开笼子,便立即跑没影了。   怀袖心里羡慕,希望他们能活着,但就算死了,也无憾,若换成是她,她也不后悔。   就算只能自由地活一日,也好过被打断爪牙忍辱偷生地囚禁一辈子。   太皇太后的千秋宴时,宫中将有盛况,来往人多繁杂。   机不可失。   她谁都没告诉,也不要人帮助,不想连累旁人。   最差也不过被萧叡抓回去砍头。 第31章   天还未亮, 陛下应当要起身上早朝了。   张磐在尚宫小院的侧房眯了一会儿,该起来了,他掏出鼻烟壶, 吸了一口气, 呛鼻的气味直冲脑门,他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是总管大太监, 原有更多要他伺候的, 但陛下若是歇在怀袖姑姑这, 他便轻省许多,陛下会只要怀袖服侍。   陛下与尚宫亲近时屏退必要屏退左右,不许他们靠近。   陛下待尚宫怀袖,便像是一件最爱惜的玩件儿, 私底下的怀袖姑姑,他是连瞧都不乐意被人瞧见。包括他们这些下人。   整座皇宫还在睡梦之中。   张磐已着人备好了香汤了,待会儿怀袖姑姑会伺候陛下一道洗澡, 可能会拖上两刻, 男子早晨精力旺盛,陛下就时常会突然来性致, 拉着尚宫玩闹。   但他也只见过陛下与尚宫这样胡闹。   果不其然,陛下在浴房里耽搁了一会儿,才神清气爽、衣冠楚楚地出来,一袭龙袍穿得妥帖整齐,怀袖衣衫不整,一把湿漉漉的青丝拢到一侧,垂于胸前,眼角眉梢,媚意绵绵。   他只不小心看了一眼, 便飞快地低下头,不敢再看。   两人要好的紧,近来越发如胶似漆,陛下的心情因为大好,私下也常有笑意。   怀袖温言柔声道:“陛下若不急,不如在我这用了早膳再走吧?”   最近天天都是好日子,萧叡被甜的不成,虽然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必定不单纯,萧叡半信半疑,好笑地问:“你若亲自给朕做饭,朕便留下吃。”   怀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下来:“陛下不嫌弃粗茶淡饭,奴婢给您做。”   萧叡哪会嫌弃,就又多留了一会儿。   怀袖这里没什么山珍海味,她用食简单,一碗米油厚厚的白粥,配上三两个小菜,今天做了个酱炒鸡蛋,再切了一碟腌萝卜片,炒了个芋头干,肉沫炒咸菜,还有澄心流油的咸鸭蛋,灶上的蒸一笼白胖宣软的圆馒头,粥也熬好了。   一桌子摆上来,萧叡笑了:“还真是粗茶淡饭。”   萧叡对张磐说:“这里不用你伺候,退下吧。”   张磐从善如流地退下,不止是他,其他保护陛下的暗卫也退远了。以前只有两人亲热的时候,陛下会挥退众人,自秋狝以来,时常连独处时,也不许别人在。   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萧叡一手拿馒头,一手拿筷子夹小菜,道:“民间市井里的那些夫妻大抵就像是我们现在这样吧?”   怀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弯了弯眼睛,笑了一声。   萧叡不解:“你笑什么?”   怀袖说:“寻常人家哪有吃的这样好,一月能吃一次肉便算很好了,也没这样好的白面米粥喝,通常就是粗米汤配个野菜。”   萧叡就没真在市井吃过饭,但他大概懂得,心想,怀袖总想着出宫,现在怕是知道好了,出宫了哪来的锦衣玉食?怕不得天天糠咽菜?   就算以前的小怀袖是只灰扑扑的小麻雀,如今也已被他养成骄矜名贵的金丝雀了。   萧叡打量她:“那可不得了啊,你那小土窝里,天天吃野菜,竟然养出这样一个小美人来。”   怀袖也不谦虚:“打小我与我姐姐在我们那十里八乡,便有乡亲说我俩好看,若遇上庙会或是成亲,还要花钱请我们去扮小仙童呢。”   萧叡回想着刚进宫时的怀袖,虽然瘦瘦小小、头发细疏,但却是一眼就看出来是个小美人坯子,像只小雀儿一样,好生可爱,他一见便总忍不住去看,觉得整个坤宁宫的宫女里,怀袖也是第一等的美貌。   若他们有了女儿,希望能长得像怀袖,那才最可爱。   萧叡没用粥,怕到时候早朝憋尿,一气儿吃了四个馒头,垫饱肚子,便精神奕奕地上朝去了,怀袖还送他到门口。   萧叡怜爱地握了握她的手:“太早了,回去再睡会儿吧。”   近来怀袖待他太好,他喜欢怀袖这样,倒不是媚悦流俗地求宠,便当他是世间的普通丈夫一样待他,仅在此处,他是萧叡,不是皇帝,可得须臾的喘息。   这样就很好,如这一辈子像这样过去也不错,他也不想把怀袖放进后宫之中,放进去的话,大概就没有现在这样的好日子了。   怀袖回去睡了个回笼觉,没睡多久,起身去尚宫局,继续办千秋宴之事。   千秋宴的席位最后一遍敲定,呈上来给她最终过目,怀袖看了一眼,四妃九嫔以尊卑上下依序而坐,皆在圣座左右。   若有皇后,则要安排在陛下身旁。   苗氏见着她:“你怎了?看你有些累,夜里没睡好吗?”   笑道:“对怀袖姑姑来说,这不是小场面吗?竟然紧张了?”   怀袖半遮半掩,按了按心口,道:“还有活未做完,我便带回去夜里挑灯做,方才没睡好。这可是太皇太后正八十岁圣寿,我总怕出什么纰漏,必要万无一失,如有闪失,我得小命不保。”   苗氏说:“你何时出过闪失?”   怀袖道:“立春那次不就被你告了一状?”   苗氏啧了一声,道:“谁叫你迟到那么久?再来一次,我还告。不罚你,下面的小宫女通通学你,还怎么管?不过你那会儿跑哪去了?”   怀袖眨下眼睛,傻笑蒙混:“若我说我见着一只小猫,多看了一会儿,你信不信。”   苗氏也笑:“信。”   午后。   怀袖没回小院,只在尚宫局小眠了一刻钟,闭上眼,却睡不着。   她将整个千秋宴上上下下、几乎所有人和事都在脑袋里过了一遍。这几日她已经计算过无数次,夜里都睡不好,一闭上眼,便开始想这事。   想她放在小屋子里准备好的东西够不够,老是担心不够。   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小错,她该怎样应付?   可以的,她一定可以出去的。   到时候天空海阔,她想去哪就去哪。   未到申时。   慈宁宫有人来召,让她前去见太皇太后。   怀袖整衣乘小轿过去,到宫门外时,下轿走路。   才到门口,就听见太皇太后笑语盈盈的声音:“你这逆子,你在山上不是读经问道吗?还学把脉?”   便听一男子道:“闲来无事嘛。”   怀袖跨过门槛,见太皇太后与一个男子坐在一桌,那个男子正在给她把脉,此人身着深蓝色蟒袍,腰佩玉带,漆黑长发以银冠束起,却插着一支木簪。   怀袖可不敢打搅太皇太后与顺王的天伦之乐,拢袖垂首悄悄地侧立一旁,等到时候传唤她再上前。   顺王大抵是听见了声响,循声转头看来,望见她,笑了:“这不是尚宫娘子吗?好久不见了。”   恰有一斜午后的光落在他的脸上,眸中,萧家男子皆生得俊美,叔侄两人都是桃花眼,明明眼型很像,顺王的眼睛却很清澈通透。   淡淡地望着她时,像是在看一朵花、一枝叶,和煦浅然。   回宫祝寿,顺王自然整理了仪容,原本遮住大半张脸的胡子全部刮干净了。   怀袖不是没见过顺王此般模样。   不过先前在山上,糟乱胡子的道士形象实在深刻,如今乍一瞧见顺王剃了胡子的模样,竟然让她很有惊艳之感。   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看上去至多三十出头的模样。   顺王虽换上了一身锦衣,带金佩紫,举手投足、眉目流转之间仍有出尘之感。   怀袖行礼:“参见顺王殿下。”   顺王漫不经心道:“不必多礼。你来这里是有事要禀告我母亲吧,但说无妨。”   怀袖便与太皇太后说完公事。   太皇太后道:“怀袖从山上回来以后与我说过一些你在山上的事,难为有人能把你给骗下山。”   顺王很不给面子:“是我自己要下山,给您祝寿。怎的,她还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   怀袖忍住,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似一尊雕塑。   太皇太后道:“她说过是你自己想下山,但也有她的功劳。”   顺王说:“她有什么功劳,不就上山住了几天,还吃了我好几碗米,还调我养的鱼吃。”   惹得太皇太后哈哈直笑。   怀袖羞耻得脸红:“奴婢知错。”   顺王给太皇太后把过脉,还像模像样地给写了什么,怀袖瞥了一眼,不是药方,而是药膳。写完,顺王自个儿得意地拿起来看,甚是满意:“娘您照着这个做好吃的。”   他意犹未尽,看了一眼怀袖,对她说:“尚宫娘子要不要也把个脉?”   怀袖却看太皇太后的眼色。   太皇太后道:“你一个道士,还扮大夫扮上瘾了?”   怀袖连忙婉拒道:“我一个奴婢,怎能叫顺王殿下为我把脉?”   太皇太后却说:“他既想玩,你便随他吧。”   怀袖只得行礼,才敢坐下,伸出手,撩了撩袖子,搭在小脉枕上。   顺王的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安静下来品脉,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微微皱起眉。   怀袖心想,必定是发现我不是处子。   以顺王的脾性,应当不会当众说出去吧?   此时。   门外有宫人道:“皇上驾到。”   萧叡雍容雅步地走进来,原还带着笑,朗声道:“祖母,你们在说什么呢?我在门口就听见您在笑。皇叔也到了。”   一进门,萧叡却看到一副他意想不到的场景,怀袖竟坐在顺王的旁边,顺王还在摸她的手腕。   萧叡立即想起太皇太后曾与他说过,想要怀袖做顺王侍妾的事……莫非还没死心?   萧叡怔了怔,脸上的笑一下子冷了下来。   萧叡脑子一热,也不知怎的,居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嘴里拦也拦不住地飞快蹦出两字:“怀袖。” 第32章   萧叡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把后面要跟上的“过来”两个字给吞咽下肚,强忍着不去看顺王搭在怀袖手腕上的手指。   眼下他明白过来,大概是小皇叔在给怀袖把脉, 倒不是非礼。   也不知是在玩闹什么?   可即便如此, 他还是觉得如鲠在喉,略微无法接受。   怀袖是他的, 全身上下, 所有的一切, 都属于他,他不许怀袖被别人碰。直恨不得把怀袖揣在他的袖子里,让旁人连见都见不得。   偏偏这是在外人面前,他还不能表露出不满, 还必须装出一副谦和温厚的模样。   话到嘴边,强行一转,他复又笑了一下, 方才的冰冷仿佛只是一瞬间, 稍一错眼便会发觉不到,萧叡装成漫不经心, 道:“怀袖,你怎么在这?”   怀袖赶紧离开座位,顺王的手指自然也离开了她的手腕,向皇上福身作揖:“参见陛下,奴婢是来向太皇太后复命的。”   萧叡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目光并未再落在她身上,就像她不存在一般,好似方才焦急的唤出怀袖的名字,只是因为看到意料之外的人而一时顺口而已。   萧叡笑着与顺王说话:“皇叔, 多年不见了。”   这不是前两个月才见过,这就成多年不见了?闻言,顺王颇感趣致,上回他就觉得怀袖与萧叡之间的关系不一般,眼底有几分谐噱笑意,便应了下来:“是,多年不见了。陛下比当年更加伟岸强健了。”   太皇太后也说:“你们是亲叔侄,合该亲近一下的。”   等她百年后,她的幼子还得仰仗新皇过活,要让萧叡记得尊重这位皇叔。   这三位皇族至亲貌合心离地谈议风生,仿如多亲密。   怀袖不动声色地退下,和其他慈宁宫的婢女一样侍立于旁。   见说得差不多了,萧叡才装成像是刚看到怀袖一样,漫不经心地问:“……祖母还有要交代怀袖办的事吗?朕还有事想找她办,原还想给您请安回去以后再叫她,现在却是正好,若无事,朕便把她带走了。”   太皇太后不疑有他,笑道:“就算怀袖能干,你也不能这样什么事儿都要她做呀,好好的大姑娘,被你拖到二十五了,还未成亲。”   这是什么意思?萧叡敏感地觉得心里不舒服,又想或许是他自己多心,回答:“便是在六局一司中,怀袖也顶能干,没她不行,前些日子她不是生病?朕从皇家围场回来,都不大适应,总觉得宫里有些混乱。”   萧叡虚伪地感慨:“若还能有像怀袖这样能干的女官就好了。”   怀袖心下无语,还得叩谢皇恩:“陛下谬赞。”   如此一番讨人,萧叡便顺利将怀袖自慈宁宫中捞出来。   怀袖静默恭敬地跟在他身后,萧叡后面缀着一串人,一路往小径走,渐入一片竹林,方才停下,转身盯着怀袖。   萧叡道:“退下。”   除怀袖以外的侍者便如潮水般无声地退去,守在小竹林的各处,以免有人唐突闯入。   萧叡三两步上前,抓住怀袖被顺王摸过的那只手,亲了一下她的手腕:“别的男人碰你,你也不知要抗拒一下?”   怀袖觉得这人简直无法理喻:“不过是把脉而已,张御医不也给我把脉吗?”   萧叡醋意熏然地道:“顺王又不是大夫,他是个道士,他能把个什么脉?这不一样。”   怀袖摇头:“那奴婢也拒绝不了,太皇太后与亲王要我做事,我怎么能不做?”   萧叡凝望她这幅恭敬而又叛逆的态度,心里就由不住地焦躁,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仿佛桎梏住她不准逃离一样,愈发用力,低头紧盯着他,寒声道:“那若太皇太后要你做顺王的侍妾,你也不拒绝吗?”   怀袖怔忡了下,回过神,毫无犹豫、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会答应。”   怀袖否定得太爽快了,反而让萧叡恍惚了一下,瞬间连日来的苦恼都云散烟消,身心舒畅,他非常满意怀袖的这个态度,高兴得忍不住嘴角上扬,眼眸骤然一亮,偏还要说反话:“怎么?你是嫌弃我皇叔老,不想与他做侍妾啊?”   怀袖又说:“奴婢哪能嫌弃顺王?奴婢并不觉得顺王陛下老,不过奴婢不想做人侍妾。陛下怎么会觉得奴婢会愿意?突然这么说,着实荒唐。”   问题被抛回萧叡身上,他却并不觉得怀袖不够恭敬,反而觉得甜蜜,袖袖这是恼火他质疑她不忠吧?萧叡连忙哄她:“是朕不好,袖袖别生气。朕是糊涂了,刚才见他摸你的手腕,朕就觉得扎眼。”   “上回太皇太后私下跟我提说,觉得你能请顺王下山,顺王似乎待你颇有好感。”   “你也听说过我皇叔那人,他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太皇太后病急乱投医,觉得他愿意与你说几句话,说不定就愿意让你生孩子。”   怀袖紧皱眉头,一脸明摆着的不乐意,连连摇头:“太皇太后从未与我说过。就算说了,我也不会愿意。”   这无疑是最表忠心的告白,萧叡一腔柔情无处发泄,忍不住低头柔软地轻啄一下她的嘴唇:“朕当时就与太皇太后说了,这得问过你的意见才行。再后来,宫中不是有人传我俩的关系。”   说到这个,萧叡就想起被怀袖当众辟谣的糗事,停顿了下,才说:“不知太皇太后是否起了疑心,之后再没与我提起过要你给顺王做侍妾这事……朕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歇了心思。”   怀袖确是第一次听说太皇太后竟起过这种念头,她觉得甚是荒谬。   这宫中,糟践奴才的主子本就不分男女,皇上是,太皇太后也是。人人都看她是个奴才,萧叡把她当取乐的玩物,而在太皇太后眼里,她又成了一个可以生孩子的物件。   谁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大抵都觉得她必定是愿意的,她一个庶民,能允许她诞下王族子嗣,对她来说,便是莫大的恩赐。   任谁想,也不会认为她会拒绝,而是应当立即跪下,感恩戴德地接受这份赏赐。   这般一想,怀袖便忍不住笑起来,仰头望着他,仿佛深情几许:“怀袖不怕,怀袖知道陛下一定不会答应的。”   “怀袖不会做顺王的侍妾,也不会做郡王的侧妃,更不会做闵将军的妻子,怀袖这辈子,只想做陛下的尚宫。”   “做七郎的女官。”   怀袖鲜少与他说这样没羞没臊的情话。   不,这就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   萧叡竟然觉得比怀袖在他怀中娇柔吟哦更让他觉得情难自禁,满心蜜意柔情在澎湃涌涨,心都快被怀袖的目光被望得化了。   只被怀袖哄了一句,萧叡便连耳朵根都红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个皇帝,恨不得与怀袖山盟海誓,千言万语徘徊在胸口,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这时候反而不好意思轻薄怀袖,规规矩矩地握着她的手,红着脸说:“朕也只要怀袖你做朕的尚宫,朕在位一日,尚宫之位便不会许给旁人。”   怀袖被萧叡这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也搞得脸颊有点发烧,心下略有些不耐烦。   她心想,这狗皇帝要还要看她到何时?说得好似很深情一样。什么时候放我走?该不会还想在竹林里要她一起玩吧?   怀袖想了想,踮起脚,飞快地亲了他一下。   萧叡被亲得脸更红了,魂不守舍。   怀袖跟哄狗儿一样地说:“七郎,我真的还有公事要办,太皇太后的千秋宴不容闪失,等千秋宴办完,我俩都得空了,你再悄悄来找我。”   怀袖又踮脚,靠过去,热息拂在他的耳朵,轻声说:“到时我再好好陪你,你想怎样都行,你不是要我与你生个小公主吗?便有空陪你造个小公主了。”   萧叡心都被她给呵酥了,心痒难耐。   却没得法,只能放怀袖离开。   萧叡依依不舍地看着怀袖离开。   萧叡莫名地期待着她会停下来,转身看一眼自己,却没等到。   怀袖没有回头,在这萧瑟的竹林之中,如一抹安静的烟紫,拐了个弯,便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再看不见了。   萧叡也拔脚离开,去往另个方向。   走出这片竹林,他还是皇上,怀袖也只是女官。   无人知晓他们曾躲在里头拉着手,偷偷讲情话。   萧叡一想到怀袖说要给他生小公主就万分期待。   如果真有了,他便闭眼昏庸一会吧,以诞下他第一个子嗣之功劳,到时封怀袖一个皇贵妃,绝不为过。   皇贵妃仅在皇后之下,对一个农户女出身的平民女子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   那边。   慈宁宫中。   太皇太后正拉了顺王,私下问他:“你觉得怀袖如何?”   顺王不解:“什么如何?挺年轻的尚宫。”   太皇太后却道:“你这孩子……我是问你,你瞧不瞧得上怀袖?可愿让她伺候你?不用她上山,到时在山脚下弄个庄子,你若是有兴趣就下山找她。你都这个年纪了,别和我说什么傻话,必须要个孩子,等有了,我就不催你了。”   顺王啧啧几声,很不孝顺地道:“我就知道您会催我生孩子,果然说了,这便是我不想下山的原因了。真是扫兴。”   太皇太后拍了他一下:“怎么和你娘亲说话的?”   顺王立即吊儿郎当地摆出道士的架势:“我是出家人,已脱离凡尘,不想要孩子。我跟尚宫娘子说话,也只是觉得她有点有趣罢了。觉得她有趣,就要跟她生孩子吗?可怕,可怕。”   更何况,方才他给尚宫娘子号脉,还发现一件事——   极难察觉,也可能是他弄错了,他怎么觉得怀袖那脉象,像是曾经有过身孕,却落了胎儿,乃至身体有损。   怀袖可是一个未出嫁的大姑娘。   不过未出嫁倒不是不能怀孕,他道观里有个小道童的娘亲就是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一被生下来,就被送到了他们道观山脚下。   太皇太后心累,可这些年,顺王也没觉得几个女人有趣过。   顺王又说:“娘你就别东想西想了,一切顺其自然便好。再说,怀袖可是皇上的心头好,我看啊,没人能从他手里抢人。”   这时,有人来禀,说是尚宫遣人送了件东西给顺王。   他接过来一看,是先前他借给怀袖看的那本书。   顺王把书一卷,塞进袖子里。   他莫名地想起一个很平常的画面,那时还在山上,怀袖一个人坐在水潭边钓鱼,钓到一条大鱼,她一个人拽不上来,也不要人帮,差点被鱼给拉得掉进水里。   这是个很独的女人。   他从未见过这样孤傲的女人,这世上的女人他自问也见过不少,在这其中,怀袖也算是稀奇之人。她的表面看上去有多温柔包容,内心就有多冰冷封闭,她不想与人扯上关系,身处红尘之中,却不想沾上一粒红尘。有趣。有趣。   定然还有好戏可看。   顺王拜见过母亲,出宫,在顺王府歇了一夜,第二天天未亮就起床进宫。   太皇太后八十岁寿辰办得极为隆重,宫中将连开三天宴席,有歌舞,有唱戏,有杂耍,这几日夜里还要放烟花,天潢贵胄、肱骨大臣才有资格来为太皇太后祝寿。   一切策划得井井有条。   他没有再见到尚宫怀袖,心想,大概怀袖现在正在尚宫局统筹全局吧,这么多人与事,能管理得当可不容易。   寿宴的第二天,顺王觉得已经祝过母亲生辰,他已经完成义务,可以回山上去了。   皇上却不放行。   准确地说,是封了城,说是因为太皇太后寿辰,为安全起见,封城七日,不允进出。   顺王进宫时又听说,尚宫因公务太过繁重,竟然第一日就累病了。   暂且养病,闭门不出。   ~~~   夜空中绽放着绚烂的烟火。   啪嚓。啪嚓。   萧叡以醉酒为名义,勉强应付了宴席,一离开,他便不用再强颜欢笑。他径直去到怀袖的院中,走到门口,他平静而冰冷地道:“滚,都给朕滚。”   众侍从不敢再跟上前。   萧叡颓丧地在书案旁的椅子上坐下,没点灯,独自坐在黑暗之中。   屋里了无人气,冷冷清清。   桌上是他从怀袖屋子里找出的两张图纸,或许是怀袖逃跑时太匆忙忘带的,绘制着京城每一条街巷,和京城附近的地理地图。   他查了一日,只查到昨天有个拿着“瑶蕊”牌子的宫女得尚宫之命要出宫办事,可笑的是,这假宫牌还是秋狝时,她说想扮作个小侍女一道去,才特意做的。   这个宫女“瑶蕊”出了宫后,就像是一滴雨落进了水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了。   他的耳边仿佛还回想着怀袖与他说的甜言蜜语,他们最后一次见时,怀袖还说什么,要给他生小公主。   一转头,就逃没影了。   多狠的女人啊。   他找过来时,桌上端正用玉兔镇纸压着一封信,是怀袖决烈的笔迹,只有一句话:   如有来生,无与君逢。 第33章   千秋宴的第一日。   据人所说, 怀袖身着尚宫女官服进了尚宫局中,之后在女官们用来更衣午睡的内室发现了她换下来的檀紫色官服,应当是在此易服变装, 该扮成小宫女。   之后她就直接混在一支出宫采办的宫女中离宫, 出宫的名单是她自己批的,添个名字而已, 近来人多事多, 领队的宫女与怀袖关系疏远, 也没注意多了这个不认识的名叫瑶蕊的小宫女,只以为是新来的。   竟然就这样把她给放出去了。   可是,出宫是一回事,找不到是另一回事。   怀袖消失得太离奇了, 只查到她出了宫门,之后便无影无踪。   萧叡实在是不明白,怀袖怎么逃?又能逃去哪?她看着风光, 实则孤身一人, 无依无靠。就算离开皇宫,她能去哪?能投奔谁?能藏在哪?   知道他俩私情的人世上都没几个, 谁敢冒着大不韪收留她?敢跟皇帝作对?   萧叡将尚宫小院服侍怀袖的两个小丫头拎过来审问,咬牙切齿地问:“你们姑姑呢!你们怎么就没发现你们姑姑没了?”   姑姑又没了一次,这次她俩是真不知道怀袖去了哪。   雪翡磕头,吓哭了:“奴、奴婢也不知道。”   雪翠想了想,像是恍然大悟似的,道:“陛下,姑姑今天早上与我们交代过两句话。”   雪翡也记起来了:“是、是,姑姑有说过!”   萧叡没好气地问:“说,你们姑姑跟你们说了什么?”   雪翠说:“姑姑说, 如果晚上陛下过来,陛下问我们什么,就答什么,让我们不用隐瞒,乖乖回答,陛下宅心仁厚,是位明君,不会为难我们。”   说完,她端端正正地给皇上五体投地的俯首磕头。   萧叡怔了怔,像是咽下一把碎石子儿,语塞难当。   好,很好,怀袖这是拿他的仁君名声在要挟他吗?以为这样就管用吗?   萧叡气笑了,屋里的所有奴才都伏地发抖。   萧叡命人将两个小丫头分开审问。   她们两人倒是听怀袖的话,问什么答什么,毫无藏私,两个这么小的小丫头城府极浅,一看便知,根本不用上刑。   确实被问出来一些萧叡不知道的事,说怀袖有时会独自离开,她们也不知道怀袖是去哪。   用雪翡的话来说就是:“奴婢还以为姑姑是去找您了……”   日期跟时辰她们都记得清清楚楚,萧叡一对,反正不是去找他了,   那是去找谁了?   两个小丫头被审问了一日一夜,不许睡觉,萧叡本来将信将疑,不相信她们两个什么都不知道,必她们吐出点线索来。   他最初时,气在头上,真恨不得要杀几个人泄恨。   结果她们俩还真的知无不言,不但连这几日关于怀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全部说了,就算问他们以前的事,也全部跟倒豆子一样尽数抖落出来,越说越多,一直也没问完。   “我问姑姑,为什么皇上不给您名分,姑姑说:这世上所有的男子都在腹中藏着一条毒蛇,专用来咬女人,将毒液注入,有的女人中了毒,便再不会走路了。”   “姑姑还曾跟我们说过,世间女子多身不由己,纵使终身不嫁,自己养活自己,也不是不可以。”   “先前、先前陛下去避暑山庄以后,写了信回来给姑姑,我还问过姑姑,是不是皇上召见?姑姑说……姑姑说……只有奴才离不开主子,哪有主子离不开奴才?”   雪翠说完,深深埋下头,心猛烈跳个不停,心跳声响到像是要炸开。   萧叡坐直身子,缓缓向后靠去,抵在椅背,阖目,想要平心静气,他的手捏着椅子把手,生生地捏碎了。   如今他反倒冷静下来,就算把人杀了能有什么用?   而且他再了解怀袖不过,先前他俩私通,怀袖就一直瞒着贴身的小宫女,像她这样做事谨慎的女人,不可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告诉两个带不走的小宫女。   他打量着两个懵懂无知、瑟瑟发抖的小孩子,忽然想起怀袖还曾和他说过:“若我们当年有个孩子,应当与她们差不多大吧?”   不知怎的,回忆起怀袖像她们这般大的时候,他去他们约好的树下见面,他查教给怀袖的功课。   怀袖郁郁寡欢、魂不守舍的,问什么都答不出来,叫他心里直冒火,还骂她:“你这样,哪能考得上女官?怎么这样笨!”   以往他也骂,没见怀袖怎样过,这次才骂完,就见怀袖眼睛一红,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把他吓得呆住,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问她:“你、你哭什么?我是严师出高徒,你真是胆大了,你自个儿偷懒,还敢跟我哭?”   怀袖哭个不停,他只好扯自己的袖子给她擦眼泪,把袖子都给擦湿了,那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她哭,便心软得不成,还给她道歉:“那我、我不骂你了,你别哭了,记不住回去慢慢记,还有哪不会的?……我以后再不骂你笨了,我求求你别哭了。”   怀袖摇摇头,吸了吸鼻子,哭着说:“不是记不住,我打听到我姐姐的事了。”   萧叡直为她心酸,柔声问:“怎样?就是你以前说过,你为了她才自卖进宫的亲姐姐吗?”   怀袖点点头,泪汪汪地说:“嗯……五年前,说是陛下酒后幸了她,隔日就被人发现她跳了井。”   怀袖一说起就落泪:“就算不是出宫,就算是去做苦役都好啊。我姐姐绝不会投井,她还与我说,等她攒够钱出宫要来接我,她不会抛下我的。”   他父皇就是那样的人,在这宫中幸过的女子不计其数,他的娘亲是这样,怀袖的姐姐也是。   他的娘亲还算好些,死后还得了个美人的名分,待他登基之后还追封了谥号。   皇后善妒,容不下他娘,也容不下怀袖的姐姐,转头与父皇说一句,那个小宫女自己不小心,失足摔进井里淹死了,他父皇也本就是一时见色起意,没有半分真情,难道还能为了一个无名无分、微不足道的小宫女斥责皇后不成?   他们就像是两只都失去父母的幼兽一样,依偎在一起取暖,舔舐伤口。   怀袖当着他的面,她大逆不道地说:“我知道我是庶民,我是命如草芥,但只是因为这样,我就必须要乖乖认命吗?就要连死也不能有一句怨言吗?就因为他们尊贵,我卑贱,我就得老实为她去死吗?”   萧叡心尖一跳,连忙捂住她的嘴:“你疯了吗?这你也敢说?”   怀袖倔强地望着他,盈泪湿润的眸中似是燃起一团火,要把他一道点燃,玉石俱焚,万劫不复。   萧叡的心也跟着烧起来,他一直朦朦胧胧、凭着本能在宫中讨生活,只想要活下去,思量该投靠哪个尊贵的哥哥才好,觉得自己最好不过将来混个亲王之位。   却被怀袖勾着,也升起叛逆的想法。   他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子,难道他就注定了要屈居人下,他就不配坐上皇位吗?   九五之尊的宝座是他的,怀袖也是他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怀袖逃不出他的掌心。   萧叡足足封城七日,将手头能调到的人手全部用来搜查京城,将京城上上下下都翻遍了,连城隍庙的乞丐窝他都找过了,就算是只虱子也该被他翻出来了,但还是没找到怀袖。   怀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不可能啊,他封城封得非常迅速,第一时间发现怀袖不在,就命人封城,即使是之前,因为太皇太后寿辰,城门就把守得极为严实,进出都要仔细盘查、核对身份。   他将那日怀袖离宫后到封城前所有登记在册进出京城的人全部盘了一遍,也没查出任何疑点。   可想到怀袖屋里搜出的那副出城后的官道地图,他又觉得怀袖不是不可能已经逃出城了。   那怀袖会去哪了?   萧叡想来想去,觉得怀袖只可能去故乡,她大概会长途跋涉地回她的故乡。   萧叡干脆派人先行回怀袖的老家守着。   萧叡先是气,气过之后又担心,连着几夜睡不着,吃不下,一闭上眼就梦见怀袖在外面遭难。   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走回去?不怕在路上遇见匪贼吗?不怕在山林里被豺狼虎豹盯上作盘中餐吗?风餐露宿能熬得住吗?   胆子怎么就那么大呢?   怀袖被他养得那么娇,这样不顾一切地逃出去,得吃多少苦?定要让她狠狠吃顿苦,如此一来,等他再把人找回来,她才知晓他的好。让她再也不敢逃了。   丑时。   夜已沉眠,宫中一片寂静。   侍卫换班,见着个生面孔走过来,因夜里光线黑暗,瞧不太清,只觉得对方较别的近卫军要瘦小一些。   一到夜里,大家便忍不住想说说话,不然就打瞌睡,他打了个哈欠,道:“可算是来换班了。”   对方却说:“兄弟,我是西门的,我也是刚换了班打算回去睡觉呢。”   说着,还亮了亮宫牌。   两人说了几句话解乏:   “可真遭罪,好些人手都调走了,到现在也没抓住人呢。”   “是啊,也不知封城要封到何时?我婆娘想进城来看我也不成,我都有半个月没我家婆娘了。”   “谁知道呢?听说还要十日八日,希望早些抓着人吧,也不知道要抓的这人是谁……”   那瘦小的侍卫还赠了他一小卷烟,颇为上道,他抽完烟,再回头看,也不知这个侍卫去哪了。   怀袖沿路回了藏身之处,把身上的侍卫服外衣给脱了,胸口的束胸绑带勒得着实紧。   她当时出去之后,就改扮成侍卫,趁着他们往外找人,掐着换班的时间,正大光明地回了宫。   她现在藏在冷宫的一个小房间里。   当年她第一次与萧叡偷情,就是在这个屋子里。她已许多年没来过了,当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里。   她攒了一些食粮衣物,就算一年半载也不至于饿死……但她也没打算躲太久。   她知道她一走,萧叡必要搜城,她又无处可躲,大抵她还没出城,就因为封城而被瓮中捉鳖了。   所以,不如继续躲在宫中,她料定萧叡不可能一直封城,等这波大肆搜查的人撤了,她再伺机出宫。   她是孤身一人,无人可助,但这也意味着,就算萧叡再怎么查,也无人会泄她的密。   狡兔尚有三窟。   她管了皇宫这座城十年,她知道全宫所有宫人、侍卫的行程,知道这宫中有哪些漏洞,如今正是利用的时候了。 第34章   怀袖突然一声不吭地病了, 丢下一堆烂摊子,尚宫局颇有一阵子乱了阵脚,幸得几位姑姑都是历练老成之人, 且先前已经一切准备妥当, 这才将千秋宴安安稳稳地办了下来。   苗氏接连六七日都没见到怀袖,打听她去哪养病, 竟然也打听不到, 近来怀袖两场大病都来得蹊跷, 说病就病,然后人就不见了。   她还记得前一日她见着怀袖时,怀袖虽然有些累,但是一点也不像病重, 怎么突然就倒了呢?   怀袖一病,皇上将她提上来暂管六宫,好不容易千秋宴终于顺利无事地办完了。   以往她与怀袖别苗头, 还曾不忿, 觉得自己离尚宫之位只一步之遥。   可她觉得她如今真坐上这个位置,似乎与怀袖以前不一样, 她觉得她只是个对账的,宫中的许多事她并不清楚。   譬如她发现外宫近卫军近来调换流动,怀袖不见也就罢了,她身边的两个小宫女也不见了,上回怀袖生病可没有。   苗氏一时忧心,翻看了一下怀袖留下的旧账,以前没注意,如今仔细看,才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怀袖的个人的衣食住行竟然不走六局宫女的账面, 秋狝之前,怀袖批给各宫妃的份例,四妃之中,还竟然刻意扣了何淑妃。   大致从半年多前开始,怀袖就慢慢地放开了手下的权力。这也是为什么即使这次怀袖突然不在了,六局也未大乱。   时近黄昏。   苗氏挂了名牌,步行至外宫门侧门,乘车离开。   她撩开帘子,只见路上行人形色行色匆匆,近来不但封城,还有宵禁命令,入夜后不许在街上游逛。   每天都能见到京兵在一家一户地四处排查,似乎实在抓一名女刺客——在百姓之中是这样流传的。可明面上并未有此事,而且她正是主持千秋宴的尚宫,从头到尾未有纰漏,何来的刺客?   不知怎的,她想起离奇失踪的秦尚宫。   苗氏心下猛地一跳,她放下马车的帘子,遮蔽住最后一缕晦暗的光线,不敢再深想,在六局办事,第一要务便是闭嘴少问。   上干宫禁,则有齿马之惧;下关貂珰,则有投鼠之忌。没有她可置喙之地。   江南。   白苑县。   尹景同考上探花之后,在京中等到擢职,得了返乡假,衣锦还乡,举席办宴,走亲访友,正要启程。却被封了城,暂时还走不了了。   他心下焦急,怕耽误了翰林院订好的上任时间,他一个寒门子弟,可不能出这种差池。于是去向县令打听是否可以先给他的放行,又疑惑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县令亦很茫然,一问三不知。   尹景同只得静观其变,发现封城的官军竟是皇上的亲兵,似乎在全城搜查一个女子。尤其是将县外一处叫“秦家村”的村子翻了个遍。   他初涉官场,实在无从揣摩圣意。   这个秦家村究竟有什么呢?皇上又在找谁?   不光是他们,整个朝廷上下,京城群臣,都在疑惑,皇上为何封城?布下天罗地网又所寻何人?   京城已经封了十日,不能再封了,也没有理由继续封了。   顺王听说终于可以出城,第一时间便要安排回仙隐山,他最后进宫一趟,拜别过娘亲,便直接走了。   太皇太后埋怨他:“一有机会就逃,不孝子。”   顺王却道:“我这不孝子,还是不在这给您添堵了。”   太皇太后不舍得地拉着他的手:“也不知你下次何时才愿意下山。”   顺王道:“等过年,儿子再下山来拜见您。”   自慈宁宫离开之后,顺王便搭乘马车径直回仙隐山,归心似箭,连顺王府都不过去,两袖空空,他进宫时就只带了一件道袍。   路上并不停留,他直接在马车内,把亲王的蟒袍脱了,换回了半新不旧的宽松道袍。换下来的衣物也不整理,随便地丢成一团。   这时,马车已经驶到了城门口。   谁敢盘查亲王的马车,直接被放行过去。   待出了城,行了一段路,大道渐窄,两旁只剩茂密树林,而不见行人。   顺王方才轻叩了两下隔板:“尚宫娘子,请出来吧。”   无人回应他。   片刻之后。   隔板才有了极轻的响动,怀袖藏在这两三个时辰,躲得难受,腿都麻了。   马车内狭窄,不好站着,怀袖也不想下跪,索性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顺王殿下。您打算如何处置我?”   顺王像是知道,又像是不知道,从座椅下取出一副象棋,白檀棋盘,犀角棋子,在两人中间的小桌上摆开:“路上无聊,正好陪我下棋。”   怀袖却没接,拱手道:“殿下可在此将我放下,是我擅自躲进您的马车之中,您若不知,便于您无关。”   顺王抬眸,对她笑了一下:“没事,我捎你一程吧。”   怀袖没再坚决谢绝,问:“为什么要帮我?离宫之后,我不是尚宫怀袖,只是庶民秦氏,怕是还不起顺王您的恩情。”   顺王将棋子摆好,犀角象棋敲在棋盘上发出“哒哒”的轻响,摆好最后一颗时,他抬起眼眸,望向怀袖,饶有兴趣地缓缓道:“因为我觉得有趣。”   “这世上竟然有个女子,竟想孤身一人敌上一国天子,我也想看看,蚍蜉可否撼树?”   说着说着,他想起一件事,嘶了口凉气,道:“等等,方才我在马车里换衣服,岂不是都被你给瞧见了?”   怀袖:“……”   ~~~   萧叡最近几日都睡在怀袖睡惯的床上,才能阖眼浅眠一会儿,睡不着,吃不下,瘦了一大圈。   他真想亲自出去找人,可却被皇帝二字给绑在皇宫之中,何处也去不得。连正大光明地说他所爱的女人不见了都不行,只能偷偷摸摸地搜查。   怀袖去哪儿了呢?   不在京城,也没有回她的故乡。   他每日都等着人向他报告,跟他说找到怀袖了。   可是没有。   萧叡至今没想通怀袖仅凭一人,是怎样逃出这天罗地网的?   这日夜里,他躺在怀袖的床上,做了个梦,梦见他给怀袖改名字的事。   那是在他的养母皇后过身之后。   他回来守孝,夜里与怀袖偷情,两人在冷宫偏殿翻云覆雨一番,好不快活。   怀袖靠在他的怀中,与他说:“我既已报了仇,我不想再留在宫中,七郎,你帮我出宫好不好?”   那时他满怀壮志,亲吻她,哄她道:“你要出宫做什么?”   怀袖趴在他的怀里想了半晌,茫然地说:“不知道,大概买个小院子养老吧。”   直把他惹笑:“你才几岁,便想着养老了?”   他坐起身来:“你既大仇得报,便当再世为人,我给你换个名字吧?”   怀袖问:“换什么?”   他说:“怀袖。”   瑶蕊是怀袖前一个主人毒后所取的名字,他一念及,便会想到那个歹毒的女人,他一直想给怀袖重新取个名字:“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他紧握着怀袖的手,抱着她,爱意正浓,似想将人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道:“怀袖,怀袖,是不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你等等我,再等等我,如今局势危险,我没有你不行,你先帮我,等我当上皇帝,再说其他。”   之后。   宫中没了宫女瑶蕊,多了尚宫怀袖。   至此七年。   他记得怀袖在他怀中沉默了很久,无奈地叹了口气,犹豫地说:“那我先助你当上皇帝。”   他不以为意,随口应下,翻身吻她:“好,好,到时定会论功行赏,大大地封赏你。”   怀袖摇头,凝望着他:“我不要封赏,到时你信守承诺,放我走就是了。我与我姐姐说好了,要一道回乡。”   他总觉得怀袖只是在与他说笑,她似乎自己都没想清楚,他当那只是一时迷惘。   萧叡从梦中醒来,眼前仿佛仍浮现着怀袖脆弱艳冶的眸光。   他怕,他是真怕了,他怕怀袖不是逃了,是死了。   怀袖会不会去找她姐姐了?   他要让人把宫中的所有井都查一遍。那他情愿怀袖是逃去海角天涯,也好过送了性命。   萧叡再睡不着,心口疼得不成,坐起身,缓了口气,披了一件衣裳,推门而出。   屏退众人。   萧叡独自去了他与怀袖定情的地方,他推门而入,屋子里乱糟糟,显是最近有人住过。   油灯半盏,布衾一叠。   壶里的水没喝完,食盒里的糕点都还算新鲜。   萧叡怔了半晌,方才像是魂归附体一般,深感荒谬至极地笑起来。   他还担心怀袖在外面出事?结果她一直躲在宫中,安然无事?   果然这个女人再了解他不过,又奸诈又狠心,知道要躲在他的心尖上才最安全。 第35章   萧叡下令将冷宫上下所有宫殿全部翻了一遍, 一无所漏,仍没找到怀袖。   怀袖从这里走时,也没把东西全部带走, 宫女服, 侍卫服,都在, 他看了几眼, 大致便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小屋子里的东西一应俱全, 甚至还有个小火盆,一筐银碳都没烧完。   火盆的灰烬里还有板栗壳子,大概是从冷宫其他院子里的板栗树下捡来的,滋润的很呢, 他日夜不眠地担惊受怕,她在这儿烤火烤板栗。   萧叡一想到就觉得气得快要爆炸。   偏他还刚好晚来一步,那女人又已经跑了。他把人手都往外派遣, 宫中的看管反而松懈, 她是宫廷主管,这宫门又不是真的密不透风。   这几日, 萧叡将怀袖留下的东西全部清点了一番。   他给的珠宝首饰、珍奇古玩一应留下,全部锁在柜子里,钥匙就放在桌上。里头还有本小册子,记录收支,仔细记了何年何月何日,收了什么东西,多少银两,又于何时,花费多少。   最后核算下来, 她带走的银钱,恰好是她这些年在宫中当宫女当女官的所有月俸,并一笔年满二十五的宫女出宫时的安置费用,一厘一毫都未多拿。   这点银两,跟他这些年私下赠送怀袖的根本不值一提,不过九牛一毛。   他送了怀袖那么多与他成对的玉镯、玉饰,怀袖一样都没带走。   这是什么意思?   怀袖当他是什么呢?他有什么好的,都巴巴地捧到她面前,哄她开心,她却不屑一顾,甚至弃若敝履。   就这样厌他至极吗?   他总骗自己说,怀袖爱他。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怀袖早就想走了。他想将怀袖藏在怀口袖中,用尽他所有的权力,怀袖却不愿意被困在这方寸之间。   萧叡每日下朝都要经过乾清宫后的院子,爬满架子的葡萄藤到了秋天只剩下枝藤和树叶,他一看到就想起怀袖。   想起自己少年时,得几颗葡萄果子,自个儿都舍不得吃,要巴巴地送去给那个小宫女吃。这丛葡萄藤以前并不种在这里,是种在他以前当皇子时住的院子里。   还是他当上皇帝,搬到乾清宫后,才移植过来。   那几年他去边城,院子里的葡萄藤无人看顾,待他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幸好还没死透,他裁下一枝还活着的,扦插在乾清宫的院子里,将它养活。   种一株葡萄不易,种下去之后起码要两三年后才会开始结出比较像样的果子,当年他好怕被养死,还去查了农书,问了果农,在皇子院子里种的那一棵,第一次挂果,长出来的果子不甚好,又酸又涩。   他也要偷偷拿去给怀袖看,直把怀袖酸的皱起脸,还笑着夸他:“酸是酸了些,但是您种的葡萄最好看。晶莹沁绿,像是翡翠一样。”   他将那年的葡萄都拿去酿了酒,回头还叫人打了件翡翠葡萄的耳坠,私下送于怀袖,却没见怀袖怎么戴。   怀袖总与他说:“我是奴婢,这样好的首饰戴出去,一下子就被发现了,人人都知道来历不明,我可解释不清。”   夜里,萧叡批完折子。   张磐问:“皇上,您今晚翻牌子吗?您已经有二十几日没翻牌子了。”   萧叡一言不发,光幽幽地映在他俊美无俦的脸庞上,看不清眼神,既不生气,也无欣喜。   自从尚宫怀袖不见之后,张磐一直战战兢兢。古言有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提心吊胆,生怕触怒了陛下,却一直未等到。   甚至这几日在朝堂上,也没见到陛下与平时有什么不同,没有迁怒旁人。还不如以前尚宫在时,两人偶尔吵架,瞧着陛下都比这次要更生气一些。   他想,或许在皇上心里,尚宫也没他想的那么重要。尽管尚宫有时会让陛下失态……陛下还为她封城寻人,但是,没了就是没了,后宫佳丽三千,比尚宫更年轻美貌的不知凡几。   也不知皇上为何就中意尚宫娘子?   陛下有一阵子没去后宫,好几位娘娘跟他又是打听又是打点……他觉得这最好的法子,就是陛下迷上别的妃子,自然不会再为那一个女人而黯然神伤。   不管是哪个都行,好歹来一个有本事的啊?怎么一个个都那么不争气,连个人老珠黄的宫女都不如,勾不住皇上呢?   萧叡低下头,看着托盘里的诸多后妃名牌,他恍惚了一下。   他记得那日他们本来在说笑,怀袖忽地与他说:“你要广选秀女,现在已快定好了吧?可以和我说了吧?我好歹是掌管闺阁秉赐、纠察宣奏的尚宫。”   萧叡便止不住地心虚,说:“朕这不是怕你呷醋吗?”   怀袖笑了,也不知是真心话,还是违心话,笑了笑说:“我只是个奴婢,您是陛下,我呷什么醋呢?自您登基那日起,前廷一直在催,我早知会有这一日,您年纪不算很轻,也是时候该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了。”   萧叡回过神,抬手把装满后妃名牌的托盘打翻,在御书房伺候的宫人静默地伏倒在地。   萧叡依然没说话,他仰了仰头,深呼吸,似是能缓解胸口一直无法纾解的心痛,他像是忍着痛,沉声问:“这几日,宫中可有什么不同?”   张磐跪在地上,揣摩不透萧叡的意思,畏葸不已地回答:“宫中一切安好……”   萧叡又问:“尚宫局呢?”   张磐道:“没、没有,六局一司没出任何纰漏。”   萧叡陡然起身,脚步匆忙,裹着一阵风,径直去到马房,直接骑上御马,直往宫门狂奔而去。   入夜,宫门已关闭。   萧叡勒马,他被拦住去路,停在宫门前,他抬起头,仰望巍峨高耸的宫门宫墙。   近卫军问:“陛下,您要出宫吗?”   萧叡道:“……不必。”   为什么呢?   怀袖不在了,对这座皇宫一点影响都没有吗?只有他一个人恓惶难当吗?   他觉得仿佛身后在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在拉着他,将他沉入深渊之中,连这道宫门,他都无法随意地出去,去找自己心爱的女人。   ~~~   “他是个好皇帝。”怀袖平静地说。   顺王静静听她说。   “我与他之间,倒谈不上谁辜负了谁。他是一个好皇帝,一个很优秀很称职的皇帝。”   “我是农户之女,先帝在位时,因为诸多苛捐杂税,入不敷出,连饭都快吃不起,我母亲病了,父亲卖了田还不够,只得去做盐工,先我母亲一步累死了。”   “后来母亲死了,姐姐将自己卖了换钱,安葬母亲,将我托付给舅舅。舅舅也想卖我,我长到八、九岁,干脆也把自己卖进宫里,想着,说不定还能与姐姐团聚。”   “如今萧叡在位,我想,假如当年是他当皇帝,我家应当不至于此。”   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   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与夫。   怀袖如今暂住在仙隐山中,一处无人知晓的小木屋中,家徒四壁。除了顺王本人,没人知道她在这,仙隐山幅员辽阔,她出去看看山水,注意一些,也不会遇上人。   她正穿着一身清霄道长送的道袍,自己改了改尺寸,还算合身,穿上身上,宽松舒服,头发随意一绾,别着一根木枝,洗尽铅华,素净淡薄。   顺王似是对深究他们之间的感情之事毫无兴趣,又像是一眼就看透了,他将拢在袖子里的手拿出来,落下一步棋,又飞快地藏回去,问:“你下一步准备怎么走呢?出了仙隐山,去哪都要路引,你寸步难行。”   怀袖是有打算过,但也没有什么固定的计划,天地广阔,去哪都行,她随性地说:“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大齐,我有的是去处吧?我可以往西边走,越过荒漠与平原,也可以南下出海,渡过海洋,总有萧叡管不着的地方。”   “等开春了,我便出发。”   顺王听得心痒,笑了:“你倒是比我还要逍遥。”   怀袖了无惧色地道:“我一无所有,是以也不会被任何东西束缚。”   顺王道:“你掌心里握着帝王的心。”   怀袖下棋的手停滞了下,才落子,却下错了,她皱了皱眉,轻声道:“……我没有,我这样卑贱的人,怎么可能拥有那么贵重的东西?”   顺王沉吟片刻,漫不经心似的,冷不丁问:“是因为他让你没了一个孩子你才这样想吗?还是你因为这样想,所以自己落了那个孩子?” 第36章   彼时, 霡霂细雨已洇润了树梢。   天光被深山密林蓊郁的树冠滤过,沁凉静谧地照落下来。   怀袖坐直身体,道:“生之来不能却, 其去亦不能止。”   “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当父母, 就算他被生下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跟您一样, 深居山林, 平安终老。”   顺王深以为趣, 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因为我戳你痛处,所以故意刺回来吗?真是个小心眼的女人。”   凭什么顺王问了,她就得回答?她忍气吞声那么多年, 谁都能使唤她,早就想试试这样回嘴了。   怀袖头都没抬,慢条斯理地说:“再说了, 您一个出家人, 还管旁人的儿女情长?怕是六根还不够干净吧?”   “将军。”   顺王低头看,他的“帅”被吃掉了, 他愣了愣,啧啧两声,倒也没继续追问。他站起身,拂袖道:“要帮你的孩子做超度吗?不收钱。”   怀袖犹豫了一下,还是委婉拒绝:“谢谢您的好意,不必了。”   顺王颇为扫兴,他也是个狗脾气,立时翻脸道:“你这人,可真是个古怪的女人。与萧叡正好相反, 他事事都想着利益交换,离不开人,要旁人依靠自己。你呢,身为女子,却想要不依靠任何人,最好遗世独立是吧?明明你只要张口问一句,就能轻省许多,不必吃那么多苦,你却不,非要自己一个人。”   “秦姑娘,你这辈子曾经信过人,依靠过人吗?”   怀袖被问住了。   她曾信过人,曾依靠过人吗?在宫中,这样想的人都死得早。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想起萧叡,想起他们在黑暗中相互依偎。   怀袖回过神,回答:“没有。”   到底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意,怀袖没跟他顶,如此被骂了一通,叹了口气,作揖,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做一场超度法事动静太大,只怕被人发现。”   “那个孩子本就福薄,您是叔公,在我老家乡下,按照规矩,长辈不可以给孩子扫墓,您亲自超度他,就更折煞他了。”   顺王道:“这有什么的?我既已出家,便不算是他的长辈。你就不想让他好好往生投胎吗?”   怀袖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顺王问:“再做一块灵牌,叫他好往生投胎……是男孩还是女孩啊?给你挑块好木料。”   怀袖过了片刻,才钝然地答:“……男孩。”   啧啧,皇长子呢。顺王心想。假如生下来的话,或许年纪已经不小了吧。   正好这个冬天无事可做,便用来祭奠她无缘的孩子吧。   等开春,萧叡应当也已忘了她,没她之后,更可安然娶妻立后。看,对谁都好。   这几日顺王一直让米哥儿过来送饭送菜,这小子嘴巴紧,又喜欢怀袖,每日颠儿颠儿地两头跑,不知有多情愿。   如今又得了道长的命令,要他来做超度的法事,他才刚十岁,哪会那么多?可不敢。   怀袖安慰他:“没关系,不用怕,照着道长说的做就好了。”   米哥儿也不懂那么多,于是认真地问:“他叫什么呢?”   怀袖说:“他还没有名字。他统共也就在我的肚子里待了三四个月,可惜没遇上一个好娘亲。”   米哥儿眼巴巴地望着她:“他命不好,若是活下来……我、我觉得怀袖姑姑您一定会是个好娘亲。你要是我娘就好了。”   他沮丧地说:“那我就不会被丢掉了。”   怀袖摸摸他的头。   这几日仙隐观的清霄道长亲自做法事。   在此期间,她也得恪守清规,以往总有许多事要忙,这孩子不管是来还是走,都是悄悄的,没人知道,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   张御医倒是也知道,第一次为她诊脉时就问过她,她只说了一句:“陛下每次都要我喝避子汤,您说这孩子是怎么没的?”   张御医便不敢再问了。   于是她又说:“休要在陛下面前提起这事,他会不高兴。”   不知道是不是清霄道长的法事灵验,她这几日梦见了当年的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那个秋天冷得格外早。   当年,在萧叡离京后的第二个月时,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起初还不见小腹有什么起伏,幸好女官服也比较宽松,是以没有被人发现。   这大概是最差的时机了。   京中波谲云诡,宫中人心惶惶,她哪还有心思能分暇给腹中胎儿?   她知道不应该,不应该,可她在这世上了无牵挂,突然有了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实在不忍心立即打掉,夜里愁得睡不着觉。   见着肚子一日日悄悄变大,她愈发焦虑,再这样下去,掩盖不住怀孕的事情,被人发现,她该如何自持?   一个宫女怎么能怀孕?和谁怀得孕?如何生下来?生下来怎样养?   《宫规》中死刑的几条里,就有擅与人私通者死。   怎么办?怎么办?要去找萧叡留在宫中的其他内线吗?   孩子是每个女人的致命弱点,让她觉得自己突然变得非常脆弱,她极度厌恶这种无法自保的状态。   当下如履薄冰的情形,她怎么生孩子?她看着尚宫局,与萧叡做内应,她不在了,便如萧叡对这宫中半盲了一般。   她或能离开宫中产子,但是相比起来,还是留下更好。   这孩子就算生下来,也不一定能活,萧叡却是活生生的人,何必为了一个未知的小生命,增添萧叡夺嫡的险峻。   无论怎么抉择,她都找不出理由来生下这个孩子。   她那时才十八岁,心肠没有现在这样硬如冷铁,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也不敢直接买堕胎药,而是自己从书里寻了一个方子,另分开好多个方子买好药材,胡乱配了药。   她想,三日之后,三日之后她就吃药,送走这个孩子。   那几日她每日夜里都做梦,梦见一个长得像她又像萧叡的三四岁小男孩,泪汪汪地抱着她唤娘亲,那么冰雪可爱、聪明伶俐。   她一辈子没流过那么多眼泪,一到夜里就哭,哭累睡着了,梦见那个小男孩子又在梦里哭。   终于有天,她梦见自己放开了小男孩,哭着对他说:“是娘对不起你,要了你,你爹说不定就回不来了。”   小男孩给她擦眼泪,乖巧地说:“那我走了,娘,你别哭,我不给你添麻烦了。”   待她醒来,发现身下被褥被鲜血浸红,腹痛如绞。   她还没来得及吃药,这个孩子便自己走了。   即使今日她想起来,也觉得自己残忍。世上大概没有比她更狠心的娘亲了。这个孩子,就是她亲手杀死的。   ~~~   尚宫局。   小宫女们都好生惦念怀袖姑姑,如今换了苗姑姑当家,苗姑姑虽然人也不错,但是怀袖姑姑在时,每日打扮她们,只是跟在怀袖姑姑身后四处逛逛,便觉得好风光呢。   哪像现在这样,愈发压抑沉闷。   怀袖连病了两回,一次比一次离奇,连雪翡雪翠都失踪了。   她们私下也不是无人议论,谁都看得出其中有蹊跷,还有前阵子封城,又搜查皇宫,搞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日子与怀袖掌宫时糟糕多了。   这时,又有传言流出,说怀袖正是前阵子京中流传的被搜捕的间人,她并不是病了,而是逃了。   此言在尚宫局中引起轩然大波。   昔日在怀袖手下干活的六局各部主管,谁能接受?旁的也就算了,皇宫女官建立这么多年,并不是没有人因为得罪主子而被贬斥受罚,可无凭无据地污蔑她们的上峰可不行。   怀袖是尚宫局的脸面,她可以因为办事不利甚至不得主子喜欢而被罚,可这样的污蔑是质疑她不忠不义,这太严重了。   且六局中,谁没收过怀袖的恩惠?兴许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她已是历任尚功里最怜惜宫人的尚宫了,只有在她手下时,大伙最觉得自己是个人。   她突然不见了,大家都在为她担心。   “怀袖姑姑究竟去哪了?”   “不知是生是死……”   “我昨日还拜了菩萨,请菩萨保佑怀袖姑姑平安。”   “哪个黑心肠的传怀袖姑姑是间人?怀袖姑姑哪能是间人?”   “质疑怀袖姑姑不忠不义,便是质疑我们尚宫局不忠不义。”   怀袖突然失踪,大伙憋了一个月,谁都不敢说什么,这时突然爆发出诸多担忧和不满。   苗尚宫拍板:“此事有辱尚宫局名声,不能坐视不管,我等得向皇上自呈清白。”   她与夫君商量之后,夫君也支持她的决定,如当年支持她考女官一样。   于是,在一个阳光晴朗的初冬午后,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工这六局各局女官一道上书皇帝,倒非直言怀袖清白,而是表示应当彻查此事。   是非曲直,但见知晓。   他们对怀袖姑姑有信心。   并表示在宫中散播谣言的人他们已经查出来了,正是何淑妃。尽管她这次想栽赃给江德妃,但这点伎俩,他们宫人认真查起来,并不在话下。或许上次,造谣皇上与尚宫有染,害得皇上的名声差点有损一事也可以再重查一番。   六局所有宫女一并签署了上书进言。   萧叡望着阶下这样多为怀袖说话的女人,胸中感慨万千。   怀袖不在,也没有完全没影响嘛。最起码还有这样多的人觉得她好,这大抵就是怀袖的不同吧,宫中无情,她却能在这冷冰冰的宫中得到旁人的真心与拥戴,即便她从未索取。   这使得萧叡稍感欣慰,六局的宫人,是真心地认她这个尚宫。   萧叡道:“传何淑妃。”   不时,何淑妃款款而来。六局宫人怒目相视,她无所察觉一般。   何淑妃依然镇静,拒不承认,福身道:“臣妾也有此意。臣妾认为,应当当众搜查秦尚工的小院,便知她的为人究竟如何?看看是否有来历不明的钱财宝物,便知答案。”   萧叡闻言,半晌没说话,紧紧盯着她,直把她看得冷汗直冒,双腿发软,心里后怕起来,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事情也做下来了。她只后悔自己做得还不够隐蔽,只怕要惹了皇上厌恶。为今之计,只能狠心到底。   她话都说出去了,她其实并不清楚怀袖究竟去了哪,她只是嫉妒极了,不希望再和上次一样,说是生病,过一阵子又若无其事地回了宫。   她每日每日,看到皇上换戴的翡翠扳指,便觉得心如刀割。不如其他四妃便罢了,凭什么连个贱婢都不如?   怀袖的屋里必定有皇上送的金银首饰,绝对没记在账面上,就看这能怎么解释?   皇上一直不承认两个人的关系,想必这次也不会承认。   如此一来,怀袖便真的再回不来了。   萧叡不回答。   六局众人又齐声道:“请陛下彻查。”   萧叡一直静默,他们等了足有一刻,腿都跪麻了,才听到萧叡道:“允。”   像在这死寂的宫中,掷下一把剑。   失去主人的尚宫小院的门被打开。   宫人搬来椅子,萧叡坐在院子里,亲自监督他们搜查。   众目睽睽之下,尚宫局的宫人搜查了怀袖的屋子。   这不查还好,越查越惊讶。   尚宫小院从墙外看毫不显眼,怀袖房中,一碗一箸,一笔一砚,皆是宝物,金丝楠木拔步床,象牙席子,红檀木螺钿柜子,她的首饰盒更不得了,连四妃都只得二三十颗的南珠,她整有一大匣子,胡乱串起来的,更不说什么珊瑚、金刚石、夜明珠等等珍宝。   四妃九嫔加起来,或许都不敌怀袖姑姑一人富贵。   这怎么可能?而且她们也没怎么见怀袖姑姑收好处啊。   六局宫人不由地面面相觑,她们心境在一日之间跌宕起伏,一变再变,初时坚信怀袖姑姑的清白,刚开始搜查,不免大失所望,认为怀袖姑姑或许真贪墨了,心里十分失望,继续搜下去,又觉得这小小尚宫,就算贪墨,也不可能贪得到这样多的好东西。   那这么多金银财宝到底是哪来的?   面对在院子里好整以暇等着他们的皇上,无人敢出声发问。   何淑妃也拿不准皇上到底是何用意。   萧叡起身,走至尚宫院子中摆放“赃物”的桌前,拿起那串珍珠衣的一部分,握在手中,太重了,不住地往下滑,道:“你们是不是要问这些都是哪来的?”   这张桌上放着的是珠宝,也是嫉妒,整个皇宫所有女人的嫉妒。   价值连城的宠爱,价值连城的嫉妒。   可有什么用呢?   怀袖又不要。   萧叡道:“不用怀疑你们姑姑的清白。这些都不算来历不明,全是朕送她的。” 第37章   一时间, 小院中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蒙了,陛下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几个月前,尚宫怀袖还曾当众澄清:“我与陛下并无私情, 此事纯属子虚乌有, 凭空捏造。”   她说得那样义正辞严、理直气壮,仿佛掷地有声, 尚宫局的宫女们都愿意相信她。即使如今皇上说金银珠宝都是他送的, 依然有人不愿往私情的方面去想。   何淑妃傻眼了, 她怔怔半晌,回不过神来,呆望着只站在她几步之远外的皇上,忽然无比深刻地发现, 彼此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天堑一般,遥不可及。   她看到这桌上理出来的宝物每多一件, 她的心便跟着冷一寸。这世上男人的爱就在于他给你多少宠, 给你多少钱,他赠你珠宝, 意味着他喜欢你,但并不一定最喜欢你。他的宝物有多贵重,他的喜爱就有多重,再瞧瞧怀袖屋里的珠宝,她可以说,怀袖独得的宠爱后宫无一人出其右。   是她低估了怀袖。   她还弄错了一件事——她一直以为皇上不收怀袖进后宫是因为怀袖身份低微,不堪为妃……或许正好相反,是怀袖不在意这份宠爱。   她一开始就斗错了,难怪全盘皆输。   事已至此, 她反而镇静下来,圭端臬正地行妃礼,跪下去:“臣妾因爱甚陛下,一叶障目,拈酸吃醋,犯下大错,但请陛下责罚。”   萧叡一言不发,放下了南珠宝串,在桌边徘徊,他拨开诸多珍宝,将被淹没在其中的一支玉钗取出来,这支玉钗看上去甚不起眼,一看就不贵重,不过样式略有些新奇,玉兔抱月,有几分可爱,只是左看右看,也看不出算什么宝贝,只是一支普通的金镶玉发钗罢了。   萧叡手心握着这支发钗,望着它发愣,钗子已经翻新过,看上去鲜亮如新,像是才铸成的一样,他仔细看,却又觉得处处都不一样。   他之前未一件一件查看怀袖的首饰,送得太多了,现今才发现她连这支钗子也没带走,像是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又被补了一刀,原以为不会更痛……却还是疼得他难以呼吸。   萧叡低低笑了一声,将这支钗子揣进袖中。   何淑妃道:“皇上既有此意,何不将秦尚宫抬为后妃?臣妾知错,愿让出淑妃之位,陛下将我打入冷宫亦无怨言。”   萧叡偏过头,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何淑妃只觉得遍体生寒,昔日萧叡与她温存体贴、一道吟诗作画的事情仿佛都只是她的臆想,萧叡的眼神像在讥诮地对她说:还在朕面前玩这些小手段吗?   厌恶至极。   他不胜其烦,冷淡说道:“是吗?那便如你所愿。”   有情是他,无情也是他。   两日后。   何淑妃因搬弄口舌,被贬为何嫔,从漱心宫的正殿搬到偏殿,禁足半年,份例一律减半。虽不算明面上直接被打入冷宫,却也差不离了。   皇上与尚宫有私情这事不胫而走,在萧叡的授意下干脆传扬了出去。   他总费尽心机地捂着,如今真的被戳破,反而轻松。   崔贵妃听说,与婢女芍药,忿忿道:“我早先怎么跟你说的来着?怀袖生得那么美,说不定真的被皇上收用了。”   她如今已不记恨怀袖,更恨何氏,自个儿嫉妒成性,却还陷害于她。   又有点酸溜溜地说:“我就说皇上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火,一定是喜欢她。”   “怀袖也是厉害,还能睁着眼睛说自己清白!我差点都信了。”   “他们一个宫女,一个皇子,都在宫中长大,不知暗通款曲多久,指不定早就勾搭上了,真是不知羞耻。”   “不过,你说怀袖怎么突然不见了?总不能……总不能是逃了吧?”   深居山中的怀袖全然不知京中的风波,正在为她没出生的孩子祭灵超度。   这日,米哥儿来给她送饭,在路上跌了一跤,把饭洒了,哭了一路,把剩下半碗饭送来,不好意思地说:“我摔跤了,把你的饭洒了一半,只剩这些了。”   怀袖一见他跟小花猫在泥里打滚过似的,忍俊不禁,把碗接过来,随意地放在桌上,再将人拉过来:“无事,摔疼了没有?过来给我看看。”   米哥儿像条小狗儿似的,巴巴地依偎到她身旁,幸而冬天衣服穿得厚,没有摔得流血,只是淤青擦伤,衣服裤子破了,她让米哥儿把衣服脱下来,先用棉被裹着,洗干净衣服,再缝补破损,晾在外面晒干。   米哥儿裹着棉被跑出来看怀袖姑姑在院子里做什么,见怀袖在亲自刻木牌,字已经用墨汁写上去了:奠秦氏之子   米哥儿问:“他叫什么呢?”   怀袖道:“他还没生下来就死了,还没取名字,他只是我的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本名是什么,她的孩子也没有名字,倒是一对母子。不过,她不介意自己死后做孤魂野鬼,却希望这个可怜乖巧的孩子能够转世投胎,下辈子要投胎去个好人家,有个好娘亲,不要再这般倒霉,遇上她这样狠心的娘亲了。   米哥儿近来极为依恋她,说过好几次:“你要是我的娘亲就好了。”   反正闲来无事,怀袖给米哥儿在衣角上绣了个“米”字,可把米哥儿给乐坏了。   道观里的孤儿小道童好多,有时东西会用混了,被人拿走用了他也不能分辨,这下怀袖姑姑给他绣上名字,就不会再有人乱拿他东西了。   他美滋滋地将每件衣服、鞋子、帕子都拿来,要怀袖姑姑给他绣字,他耍小聪明,没有直说,只是绣好的衣裳他拿回去放起来,下次穿还没绣的过来。   怀袖会问他:“上回给你绣了名字那件呢?”   米哥儿就红着脸说:“舍不得穿。”   怀袖觉得他好玩儿,与他说:“那这件也给你绣上。”   不过米哥儿统共也没几件衣裳,两三件夏裳,两三件冬裳,全部绣完,也费不了多少工夫。左右她开春了就走,在道观也留不了多久,哄哄孩子罢。   米哥儿可得意坏了,别的小道童都问他衣服怎么跟旁人的不一样了,他心里美,却不告诉人。每日换着穿。   怀袖姑姑还给他绣了一块小手帕,帕子上除了他的名字,还给他绣上了一丛稻穗。其实怀袖的刺绣不甚精美,比不得宫中针线局专司于此的宫女,不过在市井里,也可拿去卖钱了。   米哥儿美的不成,每日都要揣着这块帕子,却舍不得擦。   转眼天气越来越冷,米哥儿换上怀袖姑姑给他修补过的棉袄道袍,迎来冬至。   山里下了第一场雪。   宫中亦在落雪。   萧叡把雪翡雪翠两个小丫头放回了尚宫小院,命她们每日整理洒扫怀袖的房间,不使房屋冷清,有空了,还把她们叫去问话,要他们讲怀袖说过的话。   他就不明白了,好好的人,怎么就不见了呢?   各地关卡他都着人严查,也没找到怀袖的痕迹。   他觉得这找逃跑的怀袖,就像找一只猫,刚逃走时找是最好的,越往后越难找,而到今天,怀袖都不见一个多月了,早跑远了吧。   萧叡一面命人继续搜寻,一面按部就班地过日子。   没多久就是过年,各种事务祭祀繁忙得很,他打算趁此之前去仙隐山上拜访一下皇叔。   当年他能登基,皇叔的支持功不可没,他本来每年也会来看一次皇叔。   加之近来心思压抑,萧叡着实也憋得慌,想找个地方逃避两日。此事却不宜多谈,若要找人谈心,顺王是个绝佳的人选。   只逃两日,他就回去当皇帝。 第38章   仙隐山北边有一条御道, 可从此处直接乘车上至半坡,下车之后只要走不远就到山顶道观了。   萧叡作为皇帝,谁能规定他, 他上山不必步行, 可以乘轿,但他不想坐, 自己走上了山。他总记得他背着怀袖, 从崎岖狭窄的山道上缓步而下, 那次其实也可以从御道下来,他就是想跟怀袖多相处一会儿,夹道两旁开着小野花,如今只剩枯草烂叶。   仙隐观香烟缭绕, 小道童拿着大扫帚,正在四处打扫。   米哥儿一见萧叡来,立即警惕起来, 上回怀袖姑姑来他们道观玩, 本来与她说好了要住好几日,结果这个男人一来, 就把怀袖姑姑牵走了。他犹豫不已,要不要去通知一下怀袖姑姑?   萧叡在门槛前停滞了一下脚步,他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小男孩细微的敌意,转头看了一眼,米哥儿吓得一个瑟缩,连忙低下头,拎着扫帚嗒嗒嗒跑了。   可能只是他太多疑吧?萧叡撩了下衣摆,大步跨过大门门槛,步入院中。   道童说:“道长正在观中做法事, 不便迎接。”   萧叡随意道:“无事。带我过去吧。”   大殿外面的院子正中摆着一张长桌作祭坛,其上有一块崭新的牌位,上书:奠秦氏之子   真是块古怪的牌位,写得不清不楚,既不写名字,也无生卒时辰,而且是谁能请动他的皇叔亲自超度祭灵。萧叡看到这块牌位,却觉得心头莫名地刺痛了一下,他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大过年的,却撞上丧事,其实是比较晦气的。   顺王道袍正冠,浮尘搭在肩上,正在专心地做法事,像是没发觉他们来了,不好打断。   侍卫道:“陛下,还是避开吧?”   萧叡想了想,抬起脚步走了,去待客的偏殿等待。   道童奉茶,萧叡便一边喝茶,一边等,山里安静,尤其是冬日,万物休眠,悄然无声。大抵是实在百无聊赖,他不由地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块奇怪牌位。   等了小半个时辰,顺王方才结束法事,过来接见他。   萧叡起身,两人寒暄数句。   萧叡说是作为侄子来探望叔叔,顺王却不大信,不过萧叡往年确实也会来……只担心是不是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找到他这里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   顺王不去提怀袖的事,装成一无所知的模样,与他聊了聊无关紧要的家常事。   萧叡实在是太在意那块古怪的灵牌,忍不住问:“皇叔是为何人超度?竟然能有人请动您?那块灵牌我看了一眼,似乎并没写全。”   顺王正在饮一杯茶,慢条斯理地说:“是我自请的,那是我的一位小友的孩子,因孩子是胎死腹中,还未取名,是以无名无姓,并非写不详尽。”   秦氏这名字听上去还有些耳熟,对,怀袖的本姓也是秦。萧叡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怎么可能是怀袖呢?不过那灵牌上的字,似乎也与怀袖的笔记颇有几分相似。   萧叡握紧茶盏,回过神,不敢再深想,他与怀袖又没有过孩子,只这一点,便可直接否定。   萧叡道:“朕想在这住一晚。”   这当然可以。   萧叡去到客房,径直去怀袖住过的那间。   顺王着实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若是萧叡没发现,为何所作所为又似与怀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说发现了,怎么会这样不紧不慢,没点动作?   米哥儿到底道行太浅,生怕萧叡去找怀袖姑姑,要去盯住他,反而显得行迹可疑。萧叡倒不戒备他,这小孩子像只装凶的小奶狗,在为主人看家护院,他多瞧几眼,记起来了,上回就是这个小子一直黏在怀袖的身边,十分碍眼。   萧叡的直觉让他隐隐感觉到什么。   他使了个眼色,侍卫将米哥儿像是提小鸡似的,拎到他的面前,萧叡抓着他的手臂看,果然看到他的袖子后面上绣着的字,一个“米”字,总觉得也与怀袖的笔迹颇为相似。   米哥儿害怕得说:“你、你要做什么?”   萧叡不冷不热道:“不做什么。把他放下来。小东西,道长没告诫你不可以在我的院子门口鬼鬼祟祟吗?”   侍卫将米哥儿全身上下都搜查了一遍,只搜到一个小木鱼,和一张带刺绣的手绢。   这在绣字也就罢了,绣个稻穗却不像是这道观中的道士会做的,萧叡问:“这是谁给你的?”   米哥儿先是不肯说。   萧叡冷着脸,沉声道:“朕在问你话。”   米哥儿快被吓哭了,吸了吸鼻子,泪汪汪地道:“是、是我娘亲给我绣的。”   萧叡冷哼一声,让人把米哥儿丢出来,这孩子胆大,竟然还敢迈开发软的小短腿回来,站在门口,委屈巴巴地问:“能不能把我的帕子给我?”   萧叡早把帕子揣进自己的袖子里,残忍地说:“再给他一块别的。”   米哥儿被塞了一块宫绡帕子,他气得哭起来,哭得一抽一抽,却不敢再跟萧叡顶嘴,抹着眼泪走了。   萧叡道:“跟着他,看他会去哪。”   米哥儿近来黏怀袖黏得紧,他好委屈,想立即就飞去找怀袖姑姑。算了,他不跟皇帝计较了,他与怀袖姑姑哭一哭,姑姑必会再给他绣一块的。   还要通知怀袖姑姑,可怕的皇帝来啦。   他才走到道观门口,被人拦住,道观里的哥哥对他说:“道长找你。”   米哥儿只得先忍忍委屈,去见清霄道长。   顺王看他哭鼻子,先笑了他一通:“听说皇上把你的帕子抢走了?”   他才哭歇,一听,再被气哭一次。   顺王笑哈哈地把他拉过来,给他抹眼泪,把小家伙抱进怀里,给他抹眼泪,道:“莫哭了,一块破帕子而已。”   米哥儿哭得更大声,道长便在他耳边小声道:“不准去找姑姑,等他们走了以后再去。”   米哥儿在他怀里,抽噎着轻声问:“那、那她不知道呀?”   顺王摸摸他的头:“我们不过去,她自然就知道了。”   翌日。   顺王一早起来,做早课,念经,祭灵。   萧叡来找他。   顺王一挥拂尘,搭在手臂,行了个道士礼:“陛下是打算启程了吗?”   萧叡道:“怀袖是不是在这里?”   顺王适当地表演了些微的惊讶,道:“怀袖?您是说尚宫怀袖吗?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宫中吗?”   萧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的脸,并未端详出破绽,但他实在是太疑惑了,焦虑在心口疯狂膨胀,鼓噪个不停。   连日来的伪装平静被打破。   他真的太想太想怀袖,只是有一丁点可能的线索,他就想掘地三尺地搜寻。   千言万语似堵在胸口,无法纾解,萧叡试图心平气和地道:“……皇叔,把她还我吧。”   顺王:“我听不懂陛下您在说什么,还什么?”   萧叡静默了片刻,道:“那我只能调兵进来搜山了。”   顺王方才神色郑重起来,微微笑了下,不疾不徐道:“你父皇都没派兵进过山,你要越过你的父皇,对你唯一在世的亲叔叔如此不敬吗?我只是在山中修身念经,你却要以什么理由拨兵进山呢?”   萧叡心急如焚,却道:“……朕是皇帝。”   顺王退了半步,颔首道:“那便请吧。”   “物无非彼,无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是亦彼也,彼亦是也。皇上,物极必反。”   像是往他心头浇了一瓢油,又像是泼上一捧雪。   萧叡想,顺王是什么意思呢?是在与他说,他再逼下去,怀袖会反抗得更决裂吗?   萧叡想起他在围场时,曾见一只野兔身处绝境,无处可靠,东奔西逃,最后自己撞木而亡。   那怀袖呢?像怀袖的女人也会这样做吗?   他不敢赌这个可能性。   萧叡仰起头,眺望了一会儿天空,渐渐冷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道:“朕不会派兵进山。”   又说:“朕会让怀袖自己过来找我。”   顺王顿觉有趣,萧叡说得这样信誓旦旦,倒有好戏可看了,怎么找?   米哥儿和顺王已经两日没来了。   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他们在深山中,能有哪些变故?   除了萧叡,还能有什么?左右都不是她一个孤身一人的弱女子可以应付的。以不变应万变吧。   怀袖便安然自若地继续在小屋中生活,烧柴取暖,烹米果腹。   其余时间,平心静气地为她的孩子敲木鱼念经,她准备做七七四十九天法事,等办完,春天就到了。   这日她也在念经,却总感觉今天的夜比往日要亮一些。   怀袖出门去看,看到道观的方向燃着火光。   怀袖吓了一跳,怎么回事?着火了吗?米哥儿还没来找她,萧叡大概还在道观?有人趁他在道观刺杀他?   怀袖慌了心神,她也知道萧叡就算真的遇险,她势单力薄,又能如何,但是还是无法遏制地担心,担心的不得了,尽管知道就算她去了也无济于事,可还是想去看一眼。   只看一眼,远远地看一眼。   她接着傍晚的余光摸上山去。   半道下起一场雨,夹着雪,路面湿滑,她差点跌了两跤。   雨雪渐大,压住烈火,绞在一起,此升彼灭。   怀袖被淋湿,狼狈从林中而出,望见了萧叡,萧叡安然无事,在火光旁,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怀袖后悔万分,她真是鬼迷心窍了。她似是围场中被围捕的小兽,停下来,周围的人像是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拢过来。   因浇了一身雨,怀袖冻得瑟瑟发抖,又像是被气得发抖,她的眸中亦映着火光,回望向萧叡,似是淬火锋芒,焰光烈烈。   萧叡又生气又心疼,还怕只是自己的幻觉,眼睛都不敢眨,跑也似的朝她跨步而去,呼唤一声:“怀袖!”   萧叡才要奔至她身前,将她搂入怀中——   怀袖却理了理衣裙,先一步,身姿恭正地跪了下去,深深伏身,额头贴地:“民女秦氏,拜见陛下。” 第39章   萧叡站在怀袖的面前,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明明是怀袖跪在地上,跪得那么规正谦卑,却叫他怒火中烧, 无法遏制。   萧叡心情烦乱, 似是绞成一团乱麻,又急又气, 寒声对怀袖道:“起来。”   怀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民女不敢, 民女违反宫规, 罪该万死。”   萧叡索性直接抓着她的胳膊,粗暴地把她提了起来,逼怀袖站在自己面前,他看怀袖憔悴清瘦, 心里心疼,原应该好好温存一番,偏偏一见面, 怀袖又这样怼他, 句句话都直往他心尖上戳,万语千言叠在喉间, 最后化成无奈的一句:“……朕不杀你。”   “你正是知道朕不敢杀你,你才敢逃。”   “你吃准了朕喜欢你,是以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出这种话。”   雨雪越下越大,先前像是要席卷整片山林,似要万物吞没的大火,便在这场暴雨中挣扎着被熄灭了。   怀袖道:“民女不敢。”   这时,一旁响起顺王的恼怒的声音,他多么与世无争的一个人,生生被萧叡给惹火了:“你放这么大一把火, 万一没下雨呢?那岂不是生灵涂炭,说不定秦姑娘也要被你烧死!”   萧叡笃定地说:“不会的,我学过天文气象,必会在大火无可救药之前下这场雨。”   顺王哑口无声,他看着这对冤家,一个搭他马车,白吃他饭菜,一个一言不合,便放火烧山。   萧叡拽着怀袖就走,向来温顺的怀袖却突然沉默拗劲地挣扎起来,可她一个女子,且近日来斋戒吃素,没什么气力,哪抵得过萧叡,萧叡说:“跟朕回去。”   怀袖道:“那你杀了我吧。”   萧叡眼眶一下子红了,连呼吸都觉得心疼,恼火到额头胀痛,想打她,又舍不得,只是不自觉地加大了握她手腕的力气,像是怕她要逃:“朕要带你回去。”   怀袖疼得怀疑自己手骨是不是被他折断了,却咬紧牙关不喊疼,她忍着疼,轻声道:“我不回去,我孩儿的法事还没做完。”   萧叡脸色一白,怀袖说的话也像在他耳畔掷下一个炸弹,轰然爆开——   萧叡想起在道观里见到的灵牌,上面写着的“秦氏之子”。   “是我自请的,那是我的一位小友的孩子。”   “因孩子是胎死腹中,还未取名,是以无名无姓,并非写不详尽。”   皇叔这样对他说。   萧叡深吸一口气,密林中,又被燃至枯空的巨木轰然倒下,他在这片废墟之中,质问怀袖:“哪来的孩子?朕怎么不知道你还没过一个孩子?”   怀袖像是被冰雪浇成了冰,冷静到近乎残酷:“因为我没告诉你。”   萧叡问:“何时的事?”   怀袖知无不言:“你去边城的时候,你说怕你战死无后那一回。”   萧叡气到笑起来,他以前多想怀袖给他生个孩子,结果现在怀袖告诉他,他们曾经有过孩子,却在他甚至不知道的时候就这样没了?萧叡想到怀袖曾与他说过的话:“你疯了啊?这宫中女子能怀的只有皇帝的孩子,你走了?我若怀孕,怎么解释?要被沉井的。”   他忽然特别怕,不想再问下去了,他堂堂一个皇帝,眼下却觉得自己在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女子面前自取其辱。   他不敢问,怀袖却要说。   她抬睫,道:“是我杀死他的。”   萧叡只觉得耳边似嗡然作响,失魂落魄,木然地问道:“你说什么?”   怀袖径直望着他,重复一遍:“我说,是我亲手杀了他的。”   萧叡怔怔半晌,才回过神,他气到了极点,气急败坏地质问她:“我走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假如你有了身孕,会有人接应你吗?你还把孩子打了?”   怀袖清脆道:“是。”   萧叡放开她,因为太用力,怀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萧叡犹如一只困兽般,在她面前焦躁地原地踱步,仍不相信,暴躁地说:“你在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你这个女人最爱骗人,又惯会气我,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对不对?”   “你怎么可能杀我们的孩子呢?”   “你别骗我,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怎么可能那么狠心?你还和我说过你的家人比什么都重要,怎么可能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你绝对是在骗我。”   怀袖沉痛地阖目,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一块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她委顿在地,被萧叡握过的手腕撑在地上,疼得不成,疼得声音发颤,虚弱无奈地说道:“我没骗你,我为什么要用这个骗你?”   萧叡再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因拽得太急,起身太快,怀袖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般,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怀袖烧了一日一夜,昏迷不醒。   烧到第二日,就被萧叡裹下山,带回宫中,直接养在乾清宫的卧室里,旁人连见也见不得。   怀袖起初连米水都不愿进,萧叡把雪翡雪翠小姐妹送她身边伺候她,她才愿意吃饭,但也只肯吃素。   怀袖不与萧叡说话,萧叡也不热脸贴冷屁股。   只每日早中晚,盯着她吃饭、吃药,晚上批完奏章回来,一定要抱着她睡觉。   光是抱着,并没有任何不轨之举。   阖宫上下的人都知道皇上不知从哪把尚宫不声不响地带回来了,如今尚宫也不知道还是不是尚宫,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被藏在皇帝的寝殿,也没说抬个份位,相当没有规矩,且自那以后,皇上再没有踏足过后宫妃子的院子,日日独宠怀袖。   尚宫怀袖曾是宫人的标尺,如今她带头破坏宫规,导致这后宫之中一时之间人心浮动糟乱。   没想到怀袖姑姑竟然真的是陛下的禁-脔。   这令多少小宫女深以为失望,虽然被陛下宠爱也是一种荣耀,可是,她们曾经以为,即便没有鲜妍姝色,不要谄媚邀宠,只要像怀袖姑姑那样脚踏实地地读书习文,考取女官,才是更坚实的出路。   所以,怀袖姑姑能当上女官,究竟有几分是她的真才实学,又有几分来自于帝王的偏爱?   后宫的妃嫔们更是嫉妒非常,因着怀袖,四妃之中,已有贵妃、淑妃失了宠,余下两个本来胆子就更小,无人敢去拂其缨,只恨她圣宠无二,以前四妃每月也只能分得陛下两日,现在怀袖可是把皇上霸住了。   她就住在皇帝的寝宫里,还能做什么事?必然是夜夜欢好。   说不定没几日,怀袖的肚子里就能揣上皇上的长子了。   到那时,还有谁能制得了她?   如笼中鸟般被囚于帝寝的怀袖自不知外界之事,此处安静得如同坟墓,她在山里吃素,瘦了一大圈,抱在怀里很是硌手,萧叡却像是一点都没察觉到一样犹要搂紧她。   御医都说应当将她移出寝宫,萧叡像是没听到。   怀袖也不问过了病气怎么办?萧叡不顾惜此身,她干嘛要多管闲事?   她这几日烧得昏昏沉沉,自觉对萧叡的最后一丁点善心和旧情,全在这场大火中被烧没了。   蠢,就真蠢。   若是醒了,怀袖就疲怠地看着帐子顶发呆,后悔。   御医说她这场病来势凶猛,假若没有求生的意志,怕是难熬过去,第一次给她诊脉施药时,怀袖还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做好准备,心想说不定要治很久。   没料到怀袖第二日便开始老实地吃饭喝药,十分配合,御医本来说她这病大概起码十天半个月才好,结果她五六日就见好了,让御医颇为惊讶。她似是跌至谷底,却又撑起了一口气,御医并不知是为何,不过他作为医者,能见到病人好起来,总归宽慰。   怀袖退烧的次日,终于开口,主动对他说:“能给我一本书吗?”   她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磨砂纸擦过似的,粗粝难听。   在这空旷的屋子里,像是漂浮,不着地。   萧叡抬起头,望向她,漠然地问:“要什么书?”   两人像是没冷战也没吵架,非常平和,怀袖好声好气地说道:“观星气象的书。谢谢皇上。”   萧叡:“……”   萧叡正伏在炕桌上,处理各地上报的冬天政情,闻言,将一本硬皮折子扔在桌上,一声闷响:“你要观星气象的书作什么?”   怀袖慢条斯理道:“如我知道那日会下雨,我必不会跑出去。我看火着的那般大,实在是担心顺王和米哥儿的安危,才想出去看看。谁知道陛下一代明君,竟然会使这种卑鄙无耻的鬼蜮伎俩?才会遭了骗。”   “实乃我学识浅薄,不通观星气象,且得学一学才是。”   萧叡嗤笑一声:“你还想学观星气象?”   萧叡冷冷盯着她,缓钝地道:“……朕还没有要治你的弑杀皇子之罪呢。” 第40章   换作旁人, 听到皇帝说要治罪,不说吓得腿软,也得跪地求饶。   怀袖嘛, 反正她现在是稻草人烤火, 横竖一个死,还敢气定神闲地道:“是吗?这便要治我罪吗?他还没生下来呢。陛下倒是举个例子, 与我说说看还曾有谁?我可连后妃份位都没有, 宫女与人私相授受、暗结珠胎才是罪责。”   萧叡紧抿嘴唇, 沉着脸望向她,怀袖连看都不再看他,躺下继续睡觉去了。   萧叡那日确实气到头疼,而后怀袖病了几日, 他就冷静了几日,他是很想要个怀袖的孩子,但是没都没了, 难道他还要再罚怀袖吗?当时那情形, 怀袖冷静心硬,会打掉孩子仔细想想也不算错。再者, 如果那孩子生下来,现在就是皇长子,却是庶子,母妃又受宠,以后他有了皇后的嫡子,怀袖的孩子又该如何自处?   可他还是难受,若那个孩子长到如今,他都可以带着孩子一道去围场跑马了。   最近他总梦见一个小男孩,又梦不清晰, 他在梦里问:“你真可爱,你叫什么呀?”   小男孩一句话也不说,只依偎着他。   昨天却没来,他等了一整场梦。   回宫以来,他着人仔细查了一番,果然查到怀袖当时抓了几服药,张御医说其中几味药材确实有堕胎之用,又说,他先前与尚宫娘子诊脉时,就发现她曾堕胎过,当时尚宫娘子特意叮嘱他,授意说陛下知晓此事,但是不喜,所以他才没有提。   什么意思?推卸责任给怀袖吗?怀袖不想提那是怀袖的事,怀袖瞒他,他也生气,却又容不得旁人说怀袖的不是。   萧叡倒不是那种随意杖杀医者的皇帝,但闻言也黑着脸骂了他一顿:“你听命于朕,本来就该事无巨细地禀告给朕。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推卸责任给怀袖吗?她不想提是她的事,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没脑子吗?”   萧叡并不觉得怀袖真的无动于衷,否则也不会特意给孩子做法事。   他便没与怀袖话赶话地吵架,拐了个弯儿,却道:“皇叔写信过来,说你正好回宫,可将孩子的瓮棺重新找一块风水宝地安葬,方才算是大功告成,安息亡灵。”   “你把孩子的尸骨埋在哪了?”萧叡问,“我让人去挖出来。”   怀袖掀开棉被,起身:“我要自己去挖。”   萧叡连忙走到床边,皱眉说:“胡闹什么,你大病初愈,御医说受不得风,不准出去。”   说着就拉住人往床上被子里塞。   “我一定要去。”怀袖不肯回床上,眼眶一红,炽热的眼泪便滚落下来,“是我把他孤零零埋在那的,自然也得我去把他带出来。”   一滴一滴,像灼在萧叡的心尖上。   萧叡抱住她,心疼万千,亦眼眸湿润,俯身亲吻她脸上的眼泪:“你既这般难过,就不能好好与朕说话吗?朕不怪你,你也是迫不得已。”   “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朕能保护你呢?”   怀袖答非所问,哭着求他:“你就让我去吧。别人去,他会怕的。”   怀袖极少哭,这还是他生平第二次见怀袖哭。她一哭,萧叡的所有原则就溃不成军,握着她的手,无可奈何地说:“别哭了,朕怕了你了……朕陪你去,行吧?”   他给怀袖穿上厚厚的衣裳,还围上大氅,才牵着人出门。   怀袖领他到埋骨的地方,正是他俩相遇的那棵树下,他已经很多年没来了。   萧叡让人在这一角撑开围帐避风。   怀袖脸都被风吹红了,还要硬邦邦地说:“不用。”   萧叡本来想强制,可看着她发红的眼睛,到底说不出不是来……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倔的女人?   冬天地冷土坚,怀袖又不是干体力活的,锄头砸在地上,像是勺子磕在石头上一样。   萧叡说:“浇点热水再挖吧。”   怀袖又说:“不行。”   萧叡闭嘴,看她费劲儿地挖了好一会儿,只挖了一个浅坑,这得挖到猴年马尾,看得他既心疼又焦急。   他站在边上,跟罚站似的,也不敢动。   实在忍不下去,他上前要从怀袖的手里抢那把锄头:“我来帮你挖吧。我是他爹,总不会吓到他吧?”   侍奉在不远处的侍者们闻言,悚然一惊,头低得更深,恨不得自己把自己的耳朵给刺聋了。   生怕这次回去,就会被赐死了。   怀袖这次没有再说“不”,只说:“你再找把锄头,这把是我的。”   萧叡便再让人拿了一把锄头过来,他跟怀袖这样的弱女子不同,一锄头下去就能翻上来许多土,跟挖豆腐似的。   挖到半人余高,怀袖说:“你小心些,差不多是这么深了。”   她丢开锄头,在土坑里,跪着用手挖,萧叡也不劝她了。   萧叡真想问问,她当年是怎么一个女人挖了这么深的一个坑却又没被人发现的?她哪来的这么多力气?起码要挖一晚上吧?她那时又是什么心情呢?   怀袖捧出一个封好的黑色瓮棺。   在皇室,即使是已出生的皇子,少而夭折也鲜有单独立冢的,这连生都没生下来的孩子更不用说,这个孩子没有上族谱,也没有名字,怎么葬?   萧叡已经寻了风水大师想在皇陵附近找一块风水宝地,他私下自个儿出钱,给孩子修个坟墓,好歹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怀袖问他:“可不可以把他葬到我老家?葬在我爹娘旁边?那他去了地府,还有我爹我娘去接他。”   “陛下,您本来也在为难怎么安置他吧?就让他回家,悄悄把他葬了。”   萧叡低头望着她,良久后,才叹气似的说:“好。”   怀袖自己起身回乡修坟,萧叡抽不得身,过年了,他祭祖祭天,接见百官,在家国大事之前,自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孩子耽搁。   但他重新叫人造了个小棺材,外髹朱漆,施绘云龙,棺内用妆龙缎,上书超度经文,还想陪葬一些金银珠宝。   怀袖道:“在我们乡下,这样造坟,不是明摆着引人去掘墓吗?与其他百姓一般才安稳,造个青砖坟已经很好了。”   是这个道理,萧叡便退而求其次,亲手写了墓碑:萧氏与秦氏长子之墓。   并拨了一支心腹亲军,送怀袖回乡,保护并监视。   还有雪翡雪翠也一并捎上,她一个人敢逃,带着两个拖油瓶拖后腿就得多思量思量了。   临走前,收拾行装。   怀袖觉得没东西好带,萧叡使人给她理了七辆车的行李,厨子捎上,太医也给她带上,仔细照顾她的身体,务必要全须全尾地回来。还命人把怀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全部记下来,每天都记,记了送回来。   他亲自抱怀袖上马车,马车里烧着暖炉,热烘烘的,一点都不冷,叮嘱道:“修完就回来,赶在元宵前,朕带你去看灯会。”   怀袖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她现在厌恶在萧叡面前装模作样,左右她也不是尚宫了:“陛下,您快回吧。”   想了想,又劝谏说:“前些时日,您都没有踏足后宫,必然人心惶然,正好趁此时机安抚后宫女子,不好让人一直独守空房。”   萧叡被刺了一下,一口气噎在喉口,吐不出,也咽不下,他握了握怀袖发凉的手,说:“朕回去了。”   他站在车旁,看着帘子垂落,坠珠摇曳,再看不见怀袖的身影,心下不舍,他好不容易把人找回来,一刻也不想再让怀袖走了,真想跟怀袖一起去,或是干脆反悔,把怀袖留下,把孩子就近在京城埋了就好。   怀袖走的第三天,京城又下了一场大雪。   夜里一觉起来,檐下就挂上了一排参差不齐、犬牙交错的冰棱,奴才正在敲冰。   萧叡却想到,可以叫人雕冰观赏,存在冰窖里,正好怀袖回来可以看,也算是他的示好,讨好讨好怀袖,让怀袖知道他的心意。   这事还得悄悄做,不得大肆宣扬,他要名声,怕被太多人知道,说他铺张扬厉。   他记得以前有一年,他亲手给怀袖做了一盏小冰灯,怀袖喜欢得紧,可惜他们那时又不能用冰窖,不过放了三日就化了。   每天秘卫都写信回来,萧叡虽然没去,却对怀袖了如指掌,仿似还在她身边一般。   怀袖诸事安好,秘卫送回来最新的一封信写到怀袖雇人开始造坟。   差不多了。   萧叡放下信,起草一份诏书——封秦氏月娘为皇贵妃。   他没与旁人商量,独自定下来。   等怀袖回来,便一切到位了。 第41章   晋封后妃的旨意还得征得后宫女主人的同意, 但萧叡至今未有立后,宫中太皇太后辈分最高最重,便去与太皇太后商量, 过个明路, 有了太后太后支持,礼部那边的阻力也会小些。   萧叡这日过去, 便端端正正地向太皇太后说了想要抬怀袖为皇贵妃的意思, 并且解释说:“……当初怀袖在皇后身边当大宫女时, 她一直恭正规矩,并未与朕有私情。朕登基之后,命她担当六局尚宫,她善良勤勉, 冰洁渊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朕情难自禁, 又觉得不妥, 是以没有宣之于众。”   太皇太后拈着佛珠,没好气地道:“既如此, 上次哀家为你皇叔询问时,你就该告知于我!”   萧叡连声道歉。   太皇太后消了消气,亦不解地问:“一个女人而已,有什么好瞒的,想收便收,绕了这样一大圈,平添麻烦。你母后去世多年,她早就不是你母后身边的大宫女,你贵为皇帝, 有什么好怕的?”   萧叡信誓旦旦说两人先前没有暗通款曲,可太皇太后被他们骗了两回,并不能对他的话尽信。这男人与女人之间,不就那么回事儿?她不想管这两人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然则,萧叡继位之后,与他荒-淫无度、穷奢极-欲的父皇不同,广有贤名,清正端明,而且谨从孝道,十分尊重她。   她得给这个面子。   不过就算她帮了,但这旨意一出,宫内宫外,许多人都会加以揣测,只要不蠢,谁都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算再加矫饰,一个无权无势无背景的平民女子一跃成为皇贵妃,在四妃之上,仅在皇后之下,只这一个封号就能让人知道皇上有多喜欢这个女子。   太皇太后到底点了头,道:“哀家可以为你说话,礼部那边也不难过,可你非要直接封她为皇贵妃吗?她当尚宫时,确实有功,却没有在绵延子嗣上有所贡献,且树大招风,她一个平民女子,直接封为皇贵妃太过了,不如封个嫔先。待她生下一儿半女,你再抬她当皇贵妃或好些,更名正言顺。”   萧叡不由地心生焦急,还要装成心平气和,坚持地说道:“朕觉得皇贵妃正适合她……”   他想说点什么理由,却一下子语塞,无言以答,以怀袖的身份是坐不上皇贵妃的位置。只恨他根基浅,又无外家辅助,还得权衡各方势力,他对太皇太后尽孝,太皇太后背后的世家魏氏才会支持于他。   可他就是想封怀袖为皇贵妃,他当然知道太高了。他总有一种感觉,假如不再握紧,怀袖就离得更远,他想赶紧把名分定下来,好纾解他这些时日来辗转反侧的情思。   太皇太后一直在拨佛珠,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不经意间变得急促起来。   萧叡想了想,说:“人无瑕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祖母,朕的生母出身微寒,朕一直如履薄冰,万事都遵规守矩,朕或该偶尔做点出格的事,他们也能更放心。”   这就更牵强了,太皇太后心下一惊,看来萧叡是铁了心要立怀袖为皇贵妃,她拦是拦不住了。   男人要宠小妾,正是色-迷心窍的时候,女人用礼数是劝不住的,世间皆如此。   倒没看出来,怀袖平日规行矩步,也不是那等妖娆俗媚的庸脂俗粉模样,连粉黛都鲜少见她施,哪哪都瞧不出来狐媚气,怎么就能把萧叡迷成那样,冒不韪也要封她为皇贵妃。   只怕四妃的娘家都会对她有所微辞,颇有点奸妃之感。   太皇太后沉吟片刻,说:“怀袖之事都是其次。你拖了那么久,也已继位五年,怎么还不立后?”   “等你立了后,你想怎么玩女人都行,不必因为你父皇而束手束脚,多宠几个女人,开枝散叶才是大事。你看看你,后宫进人也有一年多,到现在一个孩子都没有……难免遭人闲话,无论男女,该有孩子了。”   男女婚后没有孩子,如果只有一个女人,那么世人会怀疑这个女人不行,可是如果有一群女人,就必是这男人不行。   这就有点质疑他作为男人的能力了,萧叡脸色一黑,赶紧辩解:“是朕不想让他们有。朕想与皇后有了嫡子之后,再准其他后妃生子。”   一说到孩子,他就又想到怀袖为他怀过的那个有缘无分的孩子,心头抽痛……无妨,日子还长,他们以后还会有别的孩子。   太皇太后颔首,停下了拨佛珠的手,拢起袖子:“你知道分寸就好,宠她可以,却不能越到皇后的上头。”   萧叡应:“是。”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萧叡回去,书信一封,寄往江南,告诉怀袖这个好消息。他天天与怀袖写信,对怀袖嘘寒问暖,但是怀袖一封信都没回他。幸好还有护卫天天写信回来,他就照着护卫写的怀袖吃食,每日做一样的,像是他就陪在怀袖身边一样。   萧叡心怀愧疚,怀袖怀上孩子的时候,他不在身边,一无所知,怀袖孩子没了,他也不知道,如今怀袖回乡给孩子修坟,他作为父亲,竟然还是不能陪同。   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失职的父亲了,怀袖不理他,倒也理所应当。   然后萧叡就收到一封信,护卫说怀袖给顺王写了一封信,还附上一块刺绣绢帕。   萧叡当时知道,立即酸的眼睛都要红了。   怀袖不给他写信,却给皇叔寄信,还送帕子?   这封信没直接寄往仙隐山,被拦下来,先送到御书房的案上给他过目。   萧叡酸溜溜地拆开信看,看完却不觉得如何,怀袖只是告知她已经给胎儿安葬,又谢过道长慈悲。那块帕子也不是给顺王的,是给米哥儿的,绣了一个米字,和一丛稻穗,用的是江南的绫布。   他从米哥儿那里抢来的那块手帕一直被他带在身上,大概是被怀袖瞧见了,怀袖却没问他要,只默默地再重做了一块,这反倒让萧叡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跟个稚儿抢东西。   萧叡挥挥手,把信和手帕转送到山上。   仙隐观。   虽然拖延了两日,顺王终于收到怀袖的信,那块帕子给了米哥儿,让郁郁寡欢的米哥儿高兴了不少,缠着他问:   “怀袖姑姑呢?她被抓回去以后还好吗?”   “我好想她,也不知道我不在,她有没有好好吃饭。”   又担心:“道长,怀袖姑姑得罪了皇上,会不会被砍头啊?”   顺王摸摸他的头:“不会,你怀袖姑姑身体康健,还要当皇贵妃了呢。”   米哥儿一脸茫然:“这是好的吗?”   顺王带着他,走到山崖边缘,往下边举目望去,一片焦黑木骸,全是被萧叡那场大火烧的,他也没特地去处置,这些树木的残骸将会慢慢腐化,化作土壤的一部分,再重新长成树木,不必特意去栽种,一切顺其自然。   顺王道:“你觉得呢?”   米哥儿连连摇头:“我不知道呀,我还是小孩子呢。”   他挠挠头:“听说在皇宫可以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是怀袖姑姑就是宫里来的,她好像不是很开心。”   顺王笑了笑。   权力的奴隶用他的权力将人变作他的奴隶,且以其驯之,又以此来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的权力。   偏偏怀袖是个清醒之人,她不愿作奴隶,又怎会开怀?   顺王给怀袖回了一封信。   虽然萧叡带怀袖下山时曾因他藏匿怀袖之事,对他很为不满,警告他下次不准再帮怀袖,但到底没有摆上明面,这事是丑闻,萧叡极好面子,不想与人知晓,所以轻轻放过了他。   米哥儿叹气说:“怀袖姑姑好可怜哦。我好想她。”   顺王拍拍他的小脑袋:“那把你送去给怀袖姑姑当儿子。”   米哥儿小脸蛋涨得通红,支支吾吾,亮晶晶的眼睛里像写着一万个愿意,惹得顺王笑起来。   处于风暴中心眼的怀袖此时正在江南老家。   她家当年为了给娘治病而卖掉的房子前两年就被萧叡买回来了,已经不是土屋,并了旁边几座院子,造了一个三进的大院子,她过去正好能住。   这座无主的豪宅突然住进了人,村里的人议论纷纷,听说是富豪归乡,可是他们也没听说过村里出过这样的人,而且这个小娘子是一个人回来的,并未有夫婿陪同。   还有如神仙妃子一般的美貌,叫人见而不忘。   落脚下来的第二日,她就雇人修坟,因为她一住进去就闭门不出,有人说她是父母亡故的富家小姐,又有人说她是丧夫孀居的寡妇。   谁知道呢?   怀袖回到老家,安顿了两三日,她便想领着雪翡雪翠四处走走,看看老家的山水。   护卫紧随着她,寸步不离。   怀袖也有快十七八年没回老家了,别说物是人非,连物都变了,她自认记性好,但这确实是他们村的路都变了。   不是坑坑洼洼的泥路,而是夯实的可行驶马车的坚土道路,还修了石桥,知县对他们村格外关照,村人都比以前富足,她走在路上,村里玩耍的小二都个个有衣穿,白白胖胖,甚至还有一个村塾,站在墙外便能听见书声阵阵。   随意猜一猜就知道是萧叡做的。   萧叡派的人盯他盯得紧,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都有人监视着,她插翅难飞,不过她本来也没想在这时候逃跑。   萧叡眼下是惊弓之鸟,不是好时机。   难得回了老家,怀袖想多待几日。   纵使无心游乐。   怀袖今日还去爬了一下后山,摘了一丛野花回来,下山回到宅子里,便有人送来一封萧叡的新信。   跟催命似的,每日都写信过来,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一个皇帝,也不知道哪来那般多废话。   怀袖想着,用玉尺拆信,展开来看。   怀袖一眼就看到其中一句:   朕已问过太皇太后,她允你做皇贵妃。 第42章   朕已问过太皇太后, 她已允你作皇贵妃。   只看到这一句,怀袖便不想再往下看了。   她将信叠上,丢在铜盆里, 安静燃烧的银炭将纸面灼穿, 燃起小簇火焰,没一会儿就将这薄薄的纸, 烧至灰烬。她依稀记得萧叡在信上还写了几句情话, 好像是说为她准备了冰雕展, 要她早些回去,一道赏玩。   先帝曾有一位宠妃,名字中带个冰字,为了哄她开心, 为她做冰灯、塑冰雕,储在冰窖中,有年夏日为她办冰雕会, 盛宠之隆, 可堪想象。虽然这位宠妃入宫之后仅活了三年。   当年怀袖还是小宫女,也趁此机会一饱眼福, 做冰灯倒不难,有两个大小不一的杯子就行了。   有点冬天,萧叡偷偷给她做过一个,因为是私相授受,所以不敢做的大,可放在掌心上的大小,还能揣入袖中,她把小冰灯带回自己的屋子里,才敢仔细看, 萧叡还加了几朵红梅花进去,将里面的一小截蜡烛点燃,由里而外地透出光时,显得晶莹剔透,小巧别致,十分可爱。   正值隆冬,她有些想再做个小冰灯,不过江南的冬天鲜少结冰,就算结冰,也只是薄冰。   她家小儿的墓造好了,她顺带把姐姐的坟也修了。   要在祖坟中,须得告知族长,怀袖也从族谱上知道了她的大名,叫作秦月,她姐姐叫秦溪。   按照他们的族规来说,女子和夭折小儿本来都没资格入祖坟,可谁让怀袖是女官呢?而且是正四品女官。他们村多少年连个秀才都没出过了,这突然有了个当官的,而且是女人当官,还是头一遭听说。   不管是男官还是女官,那都是官,听上去就仿佛祖坟冒青烟了。怀袖说什么就是什么。   秦家村族长隐约记得这家人,本来日子过得不错,婆娘病了,男人为了给婆娘治病把房子田地都卖了还出去做苦工,结果死在盐田上,这家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愿订了婚,还没嫁过去,正巧赶上采买宫女,便退婚卖身,把钱和妹妹都托付给舅舅,小女儿去了舅舅家寄住,之后他便不清楚了。   他记得是因为这家两个女儿都生得特别美貌,年幼时就如小仙童般,每次庙会需要童女扮仙女,不是找姐姐,就是找妹妹,那时就是两个小美人胚子,如今怀袖再出现,却是另一种层面的美了,容光慑人,叫他连看都不敢多看。   一看就是贵人,真瞧不出小时候竟然是他们这的小村姑。   原来那个新搬来的仙女就是他们村里人,去皇宫当宫女,做上了女官。   这个消息一经流出,便在秦家村的村民之中立即传开了。   女官?什么是女官?好像就是在皇宫做女掌事。   这……女人也能当官吗?   见怀袖穿金戴银,出入之间赫赫扬扬,婢仆簇拥,贵不可言,再看她的青砖大宅子,想想大家都是泥腿子出身,实在让人羡慕。   是以,即使在怀袖离开之后,他老家人依然时不时议论这个衣锦还乡的孤女,这泼天富贵是他们亲眼所见,原来女孩子读书竟然也有这样的好处。   秦家村在萧叡的偏心下,家家富足,但凡手里头有几个闲钱,就会把家里的女儿也送去私塾读几天书,且准备着,等以后皇宫又要采买宫女,就将女儿送进去,这男孩子能科举,女孩子也能当女官哩,多一条光宗耀祖的路子。   怀袖在家这几日,还有各路乡绅官员过来,带着礼物上门拜访。   要知道,放在京城,三品以下的大员,可没资格见到这位皇宫的女总管,这位可是天子近臣。   女人又如何?就算是阉人,他们也弯得下腰讨好啊。更何况怀袖还是个美人。   怀袖明面上的借口是回乡省亲,她不耐烦接见这些个攀高结贵之人,只见了县令、知府,还有位尹探花。   若是那种夫人会的帖子,她更不去,一概推了。一时间,还有了孤高之名。   怀袖只在老家待到初七,就被催着上路回京。   她不回信,却不妨碍护卫们遵循圣令。   怀袖带着雪翡、雪翠乘上马车,踏上返京的路,遗憾地说:“若非冬天,河上结冰,我倒可以带你俩去乘船,观赏河景。”   雪翡缺心眼地道:“姑姑,您终于开心一些了,还有心思赏景了。”   他们俩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怀袖姑姑走了,又突然回来,然后又要走,还带着他们去到她的老家,专门来修坟,是为谁修坟,他们也不清楚。   反正,在他们看来,怀袖姑姑同出宫前一般态度,像是大犯宫规、私逃出宫一事从未发生过,陛下也没责罚他们姑姑。   只是如今整个皇宫都知道姑姑和皇上的私情了,怪叫他们发愁。   本来以为他们跟姑姑出来,是因为有碍陛下名声,被打发出宫了,似乎又不是,这不,又要回宫去了。   雪翠担忧不已,吞吞吐吐地问道:“……姑姑,您这次回宫,还能做女官吗?现在、现在大家都知道、知道……”   雪翡与她一唱一和,为她气愤:“皇上怎么能这样?既然这样,就给姑姑一个名分啊,如今不上不下的,把姑姑当成什么了?”   这旁人比她本人更着急倒是有趣,怀袖见她气鼓鼓的像只小河豚,被逗笑了。   雪翡急死了:“姑姑,您还笑,这可是您的终身大事,皇上那边到底是想怎样啊?”   雪翠犹豫了一下,说:“姑姑,您就松口吧。”   雪翡纳闷:“松口什么?”   雪翠叹气:“松口当皇上的妃子。”过刚易折,她好怕姑姑有一天会突然没了。   正说到这。   马车一个颠簸,害他们晃了晃,差点要摔去。   外面一阵喧哗。   怀袖对雪翡说:“你出去看看。”   雪翡称是,没一会儿,她回来,向怀袖姑姑禀告:“前面路堵住了,有个女孩子卖身葬母,好些人看热闹呢。那个女孩子与我差不多大。”   怀袖心生恻隐,不由想起自己幼时,便披上狐皮大氅,下了马车去看。   却见一个不过十岁左右的小丫头跪在路边,身后一口薄棺。她年岁还小,身形瘦弱,皮肤微黑,但眉目清秀,尤其是一双眼睛,生得水灵灵,颇有几分姿色。   几个男人正在对她挑挑拣拣,口中正在说什么瘦马,让怀袖听了紧紧皱眉。   于是怀袖上前,对小丫头说:“别跪了,起来吧,我给你钱安葬母亲。”   就算是骗钱了,也没几两银子,反正花的是萧叡的钱。   她横插一脚,让本来想买人的男人相当不满,这个男人也是古怪,面对她这样的大美人,竟然也无怜香惜玉之意:“这位夫人,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是我先谈的。”   怀袖道:“我出双倍的价钱。不行就五倍。”   男人一副恶霸状:“我差那点钱吗?你最好打听打听我是谁。我的姐姐可是知府最宠爱的小妾,我的叔叔在京城当官!”   怀袖:“……”   那个小丫头仰起头,可怜巴巴地与她说:“大姐姐,谢谢你,但是你别管我了,你得罪了他,说不定会被抓起来的。”   怀袖对她招招手:“过来。”   小丫头见她淡定自若,踟蹰了一下,还是走过来,那个男人要抓她,她像是泥鳅似的,“嗖”地滑开,钻到她后面。怀袖身旁的护卫却要警惕她,不动神色地走了两步,一伸手就能制住他。   恶霸恼羞成怒,指使家奴要教训他们。   怀袖轻声道:“别打死了。” 第43章   怀袖顺路教训了一个地痞恶霸倒不是什么大事, 她当时就要雪翡、雪翠上车别看,但她俩光是听到打架的声响就被吓坏了。   怀袖不一样,她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孤身杀至六局之首, 哪能是善与之辈?只不过这两年修身养性,才显得分外绵软温柔。   此事也不难辨, 这个本地的恶霸姓李, 名字她听了一遍, 不想去记。此人专好个幼女,听闻还玩死过人。   她自知不过区区一弱女子,做不到兼济天下,却也不能无动于衷。   若没遇上就罢了, 这送到眼前,她随手管一下又无妨。就像她的姐姐,只在皇后的翻手之间便死了, 微不足道, 比一颗石子儿落入水中的声响还小,但假如当时有位贵人凭着一点善念, 愿意扶她一把,或许她也能活下来。   这个小姑娘胆子却大,并不害怕。   之后与怀袖详说自己的身世,井井有条,不慌不张。   她今年九岁,名叫郦灵,还自称会些许武艺,若是不嫌弃,她可以勤加修炼, 报答恩人。只有一事,她还有个哥哥,在外押镖,尚未归家。她想等她哥哥回来以后,告知了哥哥,再行报恩。   原来还有个哥哥。   怀袖既尝过骨肉血亲分离之苦,又怎忍心拆散人家兄妹。   怀袖摸摸小姑娘的头,温柔道:“既如此,不算我买你,你安葬母亲这笔钱算我借你,你给我写个借条,待你长大之后再来还我。”   若那时,她还活着的话。   郦灵也不扭捏,脆声应下,十分爽快。她不识字,见怀袖写好借书,直接要按手印。   还被怀袖拦住,说:“你找个相熟认字的人帮你看看吧,防人之心不可无,怎可直接就签下?”   郦灵却道:“不必,姐姐你要是想骗我,我如何警惕也逃不脱,我信你。”   说罢,便按了手印。   怀袖把人送到了知府的手上,只问了一句:“知府大人好大的官威,连您的小舅子都能仗着你的名义欺男霸女、为非作恶。”   突然被皇帝近身的皇宫女总管找上门,问这一句,把他吓得一头冷汗,连夜把李某彻查,依法处置。   怀袖托付知府安置郦灵,前后只耽搁了两日。   郦灵送她离开,她问:“一个人留下怕不怕?若是实在害怕,你也可以跟我走,叫你邻居留封信给你兄长,让他再来京城接你。”   郦灵道:“不怕。我等我哥哥回来。”   怀袖怔了一怔,当年她在宫中被围困,刀山火海,随时可能殒命,她怕吗?   自然是怕的。   世上哪有人会不怕死。   只是那时傻,心中执念,想等七郎回来,才一无畏惧。   那现在呢?   耽搁了两日,继续上路。   雪翡、雪翠和郦灵年纪相仿,还送了几件衣裳给郦灵,还说郦灵可怜。   雪翡道:“她以后一定好后悔不跟着姑姑你。”   怀袖玩笑似的问:“那若是姑姑不做尚宫了,你们还愿意跟着姑姑吗?”   雪翡傻眼,雪翠应得快:“愿意。”   然后雪翡才跟上,也点头称是,傻里傻气。   马车颠簸。   雪翠不敢再问,她看怀袖姑姑端正坐着,帘子一晃一晃,偶有一线光自缝隙之间照进来,落在她苍白的脸庞上,像是被雪冰了一下,一瞬间凉了下来似的。   墓地里埋葬的那个瓮棺中是谁,她并不敢问,但心下有些猜测,并不难猜,石碑上原写的是“萧氏与秦氏之子”,陛下姓萧,姑姑姓秦。   不知这个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又是什么时候没的。   雪翠心里抑郁,偏偏雪翡是个傻姑娘,不会动脑子,一问三不知,都没法子跟她聊。   旅途无聊,有天在客栈歇息,她实在忍不住,跟雪翡说:“我觉得姑姑真可怜。”   雪翡摸不着头脑地问:“姑姑怎么可怜?”   雪翠正要说话,就听到怀袖本人的声音,好笑地问:“对啊,我怎么可怜了?”   背后说姑姑闲话,被抓个正着,雪翠小脸通红。   她这是瞽言妄举了。   怀袖说:“说说看?”   雪翠有点倔脾气发作,大着胆子道:“不然的话,姑姑也不会总往外逃了。”   怀袖笑了笑,道:“我能吃饱,能穿暖,有一瓦遮身,并不可怜。”   这话被暗卫传到萧叡的案上——   萧叡终于些许放心下来,虽然怀袖没回信,还把他的信给烧了,但也没写信骂他,应该是……默认了吧?   他能给怀袖的,他都给了,为什么他还是这么不安呢?   萧叡近来连后宫都不敢去,本来应当去点卯,可是如今正是册封怀袖为皇贵妃的关键时期,他怕怀袖知道他去了旁人那里,纵是什么都没做,清清白白,怀袖一生气跟他闹、不愿意做皇贵妃怎办?   反正他也不耐烦应付那些个妃嫔。   先前怀袖在宫中,霸着皇上,众人无法分宠,眼下怀袖不在了,好几位耐不住寂寞,想要一展身手。   她们琢磨着皇上喜欢怀袖那样的,就想与怀袖学,着紫衣,戴翡翠,不敷粉黛,在御花园晃荡。   可惜萧叡不去后宫,干脆沉迷政务,日日睡在御书房,也不召女子侍寝,过得很是清心寡欲,他想,他身为父亲,不能亲手为自己的孩子立冢,总得偷偷守斋几日。   后天怀袖就要回来了,萧叡一夜没睡好觉,这越是紧要关头,他越提心吊胆,生怕在最后出什么差池。   即便他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他还是总是忧心,怕一个不注意,怀袖就逃了。   萧叡先是去看了下已准备好,要给怀袖一个惊喜的冰雕。   有好几座,其中最主要那一座是以怀袖本人为原型,雕成冰雪美人,衣着却不是女官服,而是仙女的服饰衣着,飘逸秀美,藏在冰窖中,就等怀袖出来,他好拿出来献宝。   到最后一日,听说怀袖已经到了京城下辖的县城。   萧叡实在坐不住了,天知道他这些日子以来,每天收到信,就怕打开来看到里面写“怀袖不见了”,这还剩半日的车程,怀袖想逃只能趁这时候逃,再不逃就没机会了。   绝不能让怀袖逃了。   萧叡心急如焚,迫不及待,偷偷换了一身常服,亲自偷着骑马出城去接怀袖。   怀袖坐车坐累了,让他们慢一点,恹恹地靠在马车里睡觉,竟然还睡着了。   萧叡急急赶到时,她正在熟睡。   雪翡问:“要我把怀袖姑姑叫醒吗?”   萧叡大声都不敢出,摇了摇头,挥手,屏退众人,他自个儿轻手轻脚地钻进了车厢内。   怀袖是真的被催着赶路赶累了,睡得极沉,不然也不至于坐靠着就睡着了。   她如今形容不甚美,形容消瘦,脸色也不大好。   可他还是望一眼,就觉得满腔柔情溢上心头,觉得这就是他心爱的小姑娘。   还在就好,还在就好。   萧叡坐在她身边,又不敢惊扰到她。   怀袖歪着歪着就歪靠到他身上,竟然身体自己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拿皇帝当枕头睡觉。   萧叡一动不敢动,任她摆布,甚至好生甜蜜,觉得怀袖像只猫儿一样依偎他,他已经好一阵子没享受过这么好的待遇了。   瞧瞧,说明怀袖本来也是信赖他的,连睡着了,身体都本能地记得呢。   下马车时,萧叡因坐着不动太久,半边身子都有点僵痛。   他还发愁,不敢吵醒怀袖,就想用大氅把人裹住抱回去。   这下怀袖终于醒了,见他在身边,还被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   忘了用敬语。   萧叡红着脸,支支吾吾说:“朕出城接你了。我们到了,我抱你下车吧。”   怀袖犹豫都没犹豫,连连拒绝:“不可,不可,这不合规矩,我又不是不能走路。”   萧叡手捏了捏拳,又松开:“好。”   他就说吧,不能吵醒怀袖,吵醒了,又不爱理他了。   怀袖先发制人,与他说:“陛下,我赶路很累,可以让我先舒服睡一觉吗?我坐车坐得骨头都像要散架了。”   萧叡无有不应,他就怕怀袖不跟他提要求,邀宠才好,越邀宠他越安心。   于是怀袖好好泡了香汤,洗完澡,在熏着暖炉的屋子里,躺在贵妃榻上,特意找来一个擅推拿按摩的宫女给自己松快筋骨。   萧叡进屋就看到她仅身着锦袍,这人是瘦了,腰也细,丰腴美,纤美也美,他都喜欢。   他耐心等到怀袖休息好了,才敢跟她说:“我明日就让礼部宣召你的皇贵妃晋封吧?”   怀袖像跟他和好了一样,平静道:“怎么这么急?明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吗?待我看看日历。”   怀袖去翻钦天监制的日历,发现明天不算好日子,不过最近的也是八天以后了,道:“不如放这一天。”   萧叡受宠若惊,欣喜若狂,心想,怀袖这是答应做皇贵妃了吗?   又觉得着急,还得等八日,他一日也不想再等,就怕夜长梦多。   怀袖慢条斯理地道:“况且,太皇太后应允我做皇贵妃,我想,我得先去谢谢她老人家才是。”   “我可以去见见她吗?我想亲自与她道谢。七郎。”   “我一介庶民,这样卑微的身份,竟然能当上皇贵妃,着实让我不安,七郎,我哪配啊?”   萧叡握紧她的手:“你配,你怎么不配?我会护着你的,不用怕。”   怀袖禀过皇帝,得了出行的许可,翌日便在他去上朝时,孤身前往慈宁宫,拜见太皇太后。   萧叡未疑有他,朝议进行到一半,张磐匆匆过来,与他耳语,道:“怀袖见了太皇太后,自请出家。” 第44章   犹如当头一棒, 萧叡立时沉下脸,怒意勃然,自他登基以来就没有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戏弄, 怀袖这是几次三番地把他的面子往地上踩。   这个女人实在是厉害, 昨日她在自己面前说着甜言蜜语时,其实心里就在盘算着这一刀吧?   好, 很好。   他怜惜她丧子之痛, 处处呵护, 她倒好,这时候了还知道要用缓兵之计、声东击西。   萧叡心头那股无名的躁火又瞬间腾地冒上来,怀袖是真厉害,总能用一句轻飘飘的话惹他生气, 使他焦急。   作为一个帝王,应当喜怒不形于色。   是以,萧叡脸上并未有什么神情, 仍是冷冷淡淡, 暂停朝议,往殿后去。众臣以为他这是去出恭, 安静等候。   萧叡脑袋发热,径直朝着慈宁宫的方向走去,恨不得直接飞过去,将那个不听话的女人抓回来。约莫走了十余步,还未走出宫殿,每走一步,理智就回来一分,最后停步在门槛前,终是冷静下来。   他在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萧叡问自己。   他这是打算丢下满朝百官和家国大事不管, 跑去找一个女人吗?这怎么看都是昏君才能干出来的事。   太荒唐了。   两者之间,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吗?   怀袖什么时候不去找太皇太后,偏要挑在这时候?萧叡一想便知,她就是故意的,料定了他不可能抛下朝议去抓她。   他这真的不去,就有种落入怀袖蛊中的郁闷,像是输给她一局一样。   可他还真不能去。   他是一个皇帝,有什么事,能下了朝议再说。   左右怀袖还在宫中,这次看得紧,逃不了。   冷静下来想,就算怀袖求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就会答应她吗?   他已经与太皇太后细细说过要晋封怀袖为皇贵妃的事,纵使那个奸诈狡猾的女人再如何巧舌如簧,太皇太后又是圆滑沉稳的性格,不可能能越过皇帝的面子。   怀袖的算盘打得再好,也未必真能成事。   萧叡如此一想,又握上几分胜算,折身回前殿,在龙椅上稳稳坐下来,继续议政听谏。   他觉得自己仿佛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正在焦躁跳脚,恨不得离开,这个人被抽离开出身体,冷眼旁观着身体有条不紊地处理政事。   如此一来,反而比往日更加利落,他的风格与他父皇不同,最讨厌客套吹捧的官话,凡事且说重点,从速解决。他父皇晚年时,一月一次朝会,他上任以后,为了收拾亲爹老哥们留下的一堆烂摊子,几乎天天朝议,三日一小会,五日一大会,堪称工作狂,也确有成效。   此日的朝议一直开到巳时才下朝。   座下百官,无人看出亦无人知晓他中途差点直接离开,此日如往常一样,都是陛下勤政爱民的一日。   下朝时,萧叡今早起来同怀袖一起用的早膳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他本来胃口就大,这会儿已经饥肠辘辘。   却顾不得吃饭,赶紧往慈宁宫赶去。   萧叡问张磐:“怎样了?”   张磐答:“尚……秦姑娘说要出家之后,太皇太后便屏退众人,关上殿门,我们打听不得。”   萧叡下御辇,足下生风地快步而去,沉声道:“朕亲自去看看。”   ~~~   怀袖一早便来拜见太皇太后,自然不可随意,她精心打扮了一番,身着一件牙白色绿团花纹的袄裙,一套白玉头面,甚是素净,将她眉目之间的艳冶之色又削弱三分。   因近来消瘦憔悴,下巴尖尖,更有几分弱柳扶风之姿,人弱不胜衣,只是脊梁依然如从前一样挺得笔直。   现今她已不再是四品尚宫,不过一介庶民,出入宫廷时,按照宫规,没有资格再坐女官小轿。是以,她是用自己的双脚从皇帝的寝宫出发,孤身走到慈宁宫。   一路上要经过好几道路,穿过好几处宫门,遇见许多宫人。   皇宫中的所有宫女,谁能不认识怀袖姑姑呢?这宫中半数的宫女都曾在上书中按了手印呢。   怀袖是她们最爱戴的尚宫。   既好奇,也失望,可这样突然见过回宫之后一直躲在陛下寝宫的怀袖走出来,她们也都被吓了一跳。   怀袖虽然没有身穿尚宫服,可是当见到她迎面步行而来,那凛然严肃的姿态俨然仍是那位恭正严谨的尚宫,叫人心生敬畏。   小宫女见到她便退至路旁,对她执礼,怀袖默不作声地回礼。   她们望着怀袖的背影,不禁又心生疑惑,怀袖还是这样,没变,她是之前真与陛下有私情吗?   或许只是最近呢?   又想到陛下那位贪花好色的亲爹,先帝就时常随意宠幸宫女,若是陛下强要了怀袖姑姑,毕竟是君命,她还能不从不成?   谁能说清呢?但见怀袖姑姑接下去的所作所为吧。   路过御花园边上时,怀袖还遇见了几位结伴而来的小妃子,瞧着有如嫔、蒋昭仪、江美人,估摸是四妃中的哪位指使出来打探情况的马前卒。   见到她还想拦住她,笑盈盈道:“怀袖姑姑,许久不见。陛下将你藏那么久,可算是见着你出来晒太阳了。”   “你这孤身一人,两个奴婢都没有,是要去哪?”   怀袖作揖道:“我如今已不是尚宫,娘娘不必称我为‘姑姑’。我得了圣上的口谕恩准,正要去慈宁宫,拜见太皇太后。”   此言一出,众美噤声。   给她让路。   这又是皇上,又是太皇太后,谁敢拦她啊?   万一耽搁了大事,惹得陛下不满,把他们打包送去与何淑妃一道守冷宫吗?   怀袖一路畅通无阻,仿佛一柄利剑,直刺慈宁宫。   她身边也不是无人,跟着呢,明里暗里,全是萧叡派来监视她的,以前好歹在宫中不必被看管,如今她是只要踏足出寝宫,就会有人跟在旁边。   不过无妨,看得住她的人,难道还能看得住她的心吗?   怀袖抵达慈宁宫宫门,禀告了守门的内侍,谨遵规矩,在门口等着。   以前她是尚宫,不必在外面吹风,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守门人看她面容憔悴,被风吹得脸都白了,道:“怀袖姑姑,进来避避风吧。”   怀袖摇摇头,揖身:“谢了。可这不合规矩。”   直叫人纳闷,她这开口规矩、闭口规矩,但她身为女官私通皇帝,正是这宫中最不规矩的宫女。   不过怀袖也没等太久,就有人来传太皇太后口谕,宣她进殿。   来的是个小喽啰,不是太皇太后身边最依仗的大嬷嬷。也是,她如今是个道德败坏的宫女,勾引皇上,为人鄙视也正常。   她能理解。   她今日暌别已久地出现在宫人面前,走了一路,便被宫人们以各式各样的目光窥视了一路,宛如在针山上滚了一遍,只是细细一针不算多疼,可若多了,还是会叫人难受。   她早就听雪翡、雪翠讲了萧叡任人搜查尚宫小院之事,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承认了他们的私情,害她辩无可辩,十年清誉毁于一旦。   怀袖步入慈宁宫正殿。   太皇太后打量着低头进门的怀袖,亦在心下疑惑,她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怀袖是个妖娆媚人的,怎么就把皇帝给哄得五迷三道呢?   这宫中任意拎一个女子出来,都比她娇柔可人,她那脊梁骨,像是塞了一根钢柱似的,比以前还直。   太皇太后不咸不淡地问:“你来见哀家,所为何事?直说便是。”   怀袖便不再扭捏,也不继续上前,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跪下,规规矩矩磕了个头,才说道:“民女听闻太皇太后应允圣上,将封我为皇贵妃,得此厚望,委实感激涕零。”   “然则,民女出身卑贱,自认不能堪此大任。还望太皇太后收回成命。”   太皇太后:“……”   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微微坐直身体,睁开笑眼,笑意淡去,盯着怀袖,一时之间,竟然也拿不准怀袖这是演得哪一出戏?是真心推拒皇贵妃之位?还是假意拿乔?   太皇太后道:“是皇上要封你,却不是哀家拿的主意,你不如去与他商量。”   得,她不接茬,把这个球踢回去让小皇帝自己管吧。   怀袖没有起身,继续道:“陛下已经昏头,我却不能由着他做一个昏君。”   “我对后宫并无子嗣之功,他一举封我为皇贵妃,那其下诸位世家贵女将作何想法?礼部之处亦有微辞。陛下登基以来经营名声,便要因我而毁。”   “正其末者端其本,善其后者慎其先。”   太皇太后便更不解了,这般懂礼,怎么能做出私下勾引皇上之事,还搅和得后宫一片混乱。   不过到此为止,她也只是略微动容,但听怀袖接下去要说什么。   怀袖又道:“为陛下的清名着想,民女自请出家,使后宫安宁。”   “民女在仙隐山中,得清霄道长的道法熏陶,心向往之,愿出家问道。”   太皇太后终于变色。   她知道怀袖逃出宫一阵子,可不知道她躲哪,居然是躲在她的幺儿那里吗?   这算是什么意思?   太皇太后一言不发,静悄悄捡佛米,屋里安静得仿佛能听见檀木佛珠敲击的微响。   殿门被关上。   太皇太后不答,怀袖继续跪在地上。   一跪就是几个时辰。   直到门外有匆匆脚步过来,怀袖一听,不必回头看,就知道必是萧叡来了。   怀袖想起顺王曾与她说过的话:   “你身为女子,却想要不依靠任何人。明明你只要张口问一句,就能轻省许多。”   “这世上并不是人人做事都为利益较量,你从不问不求,怎知人家不会帮你?”   孤身一人就想从皇帝手中脱身,的确是她太张狂了。 第45章   怀袖这可不止关涉后宫女人, 还牵扯到当朝身份最尊贵的两个男人,登时在太皇太后心中形象大减,别看她外表有多端庄正经, 也只是个祸水而已。   萧叡看到怀袖那熟悉的跪在地上的身影, 气就不打一处来。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跟双腿生了根, 扎在地上似的, 跪, 又跪。以前他就觉得扎眼,现在更扎眼。   太皇太后像是没瞧见有怀袖在,菩萨似的圆脸上便露出个慈祥和蔼的笑,对萧叡说:“皇上来了啊, 过来,我们祖孙一道说说话。”   萧叡便从怀袖的身上收回目光,走到太皇太后的身旁, 在椅子上坐下。   萧叡心想:怀袖早上过来便跪在这了吗?那岂不是跪了好几个时辰?太皇太后定是心有不满, 故意责罚她呢。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为什么要罚跪呢?怀袖身子本来就弱,被他养得皮娇肉嫩, 哪经得起这样一跪几个时辰?   想想他就心疼。   连太皇太后与他说的那些家常话,都像是飘浮在云上一样,随着他走神的意识而忽远忽近一般。   太皇太后算是瞧出他了,一门心思全扑在怀袖身上呢,到底还年轻,倘若太过几年,更成熟稳重一些,就能将心思藏得更好一些了。   萧叡腆着脸道:“……祖母,怀袖她才生了一场大病, 长跪不好,不如让她起来了,赏她张椅子坐。”   太皇太后转头对嬷嬷道:“听到了没?还不赶紧照着皇上说的办?把人扶到后面去休息。”   怀袖被人从地上扶起来,走到一旁,低头跟着嬷嬷走了。她的膝盖早就跪青了,很多年没跪这么久了,疼,但还是面不改色,没喊一声疼,连脚步也只是在刚起身时稍微迟缓了一点。   萧叡知道她定在逞能,他看怀袖把手藏进了袖子里,她就是这样,疼极了,就会把手藏在袖子里,紧紧捏着。   他很想现在就去看看怀袖的膝盖,想把人拉到身边来坐。可明明他们都在这个屋子里,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他都不能让怀袖坐在自己身边,因为于理不合。   萧叡以为自己尺度得拿捏得还算可以,应当不算过分,落在太皇太后的眼里,正是万分不规矩。他的这个心肝宝贝还没当上皇贵妃呢,就当成眼珠子似的护着,连跪一下都心疼,假使他日当上皇贵妃,那还得了?   萧叡护她也就算了,怎么连她那个逆子顺王都会护着她?真是邪了门。   太皇太后慢悠悠地问:“皇上,你倒是没与我说,先前这秦氏出宫是住在仙隐山?”   萧叡闻言,反而有种尘埃落定之感,怀袖为了离宫,抖落出任何事他都不奇怪。他有时也不明白,一起经历过生死、渡过年少时光的人是他,为什么怀袖宁愿信任一个仅有数面之缘才认识不久的顺王,也不愿意信任他?   萧叡颔首:“是。”   他知道顺王是太皇太后心爱的幺儿,主动解释道:“不过此时与皇叔无关,皇叔只是出于善心,收留了她一阵子而已。朕早说了,是朕中意于她,她更喜欢做女官。”   “她今天与您说了什么,您都别信。”   “把她交给朕吧,朕自会处置。”   太皇太后她活了八十年,比这更荒唐的事她都见过,她缓声道:“倒不必这样紧张,人好好的,全须全尾,我又不是那等刻薄的人,不会打杀她。不过……晋封的诏书,哀家怕是不能替你过目了。”   “皇上若执意要立她为皇贵妃,请自己与礼部说去。”   萧叡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祖母……”   太皇太后仍然笑容和煦:“皇上是不是觉得,为什么你父皇当时三宫六院,我从未反对,如今却不同意你纳秦氏为皇贵妃?”   “你父皇宠妾颇多,你见过有哪一个越到皇后头上吗?”   “妻就是妻,妾就是妾。”   “别到时宠妾灭妻……”   太皇太后的话还没说话,萧叡抢话道:“祖母,朕向您保证,绝不会宠妾灭妻。”   太皇太后软绵绵道:“别与哀家保证,哀家算什么?半只脚进棺材的老太婆而已,你是皇上,不必听我的话,你想宠谁就宠谁,哀家哪管的着你?”   “哀家早说过,你若要一个女人,大大方方地收了便是,何必藏着掖着?不就是一个小宫女吗?”   “只是哀家不想帮你做这个媒了,不伦不类。不如你先立后,待立后之后,再让皇后出面,封这个皇贵妃就显得顺利应当了。你在位已有五年,再不立后,实在说不过去。”   萧叡倒不是不能一意孤行地偏要封怀袖为皇贵妃,可若能名正言顺,对他对怀袖都更好。   而且他着急啊,他想用这个名分来安抚住怀袖。   萧叡只好硬着头皮,焦急地说道:“祖母,求求您了。假如您答应,朕便下一封圣旨,保皇叔无虞。”   太皇太后笑了,语带讥诮地道:“你倒是个痴情种子,为个女人这样。既如此喜欢,何不立她为后?”   萧叡被噎住了。   萧叡……萧叡答不上来。   他几乎没有正经考虑过立怀袖为后的这个选择,即便是设想一下,都觉得太荒唐。   当年他还是只个不被人看好的小皇子时,基本没有可能当上皇帝,至多混个王爷。他私下与怀袖要好,都没想过要让怀袖当他的妃子。   他的养母瞧不起他,觉得他的生母是个贱人,他也是个贱人,还想把她娘家亲戚里的一个庶女配给他当正妻,可把他气得一整晚睡不着。   当年他受够了杀母仇人的管教,安排宫女给他启蒙床笫之事,他嘴上说好,心里只有厌恶。   他连自己要睡哪个女人都得听从安排?   夜里,他偷偷溜出去据说是他生母住过的宫殿,淋了一身雨回来。   他也不是偶遇怀袖,他就是特意去找怀袖。   他想,这可是他的元阳,他想交给他自己喜欢的女人,而不是他的养母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宫女。指不定那个恶毒的女人还想要他沉溺性-事,从此自甘堕落。   怀袖竟然也答应了。   那时他年纪小,怀袖年纪也小,身子单薄,小荷才露尖尖角罢了,彼此都青涩而笨拙。他还记得那晚的自己,把怀袖抱在怀里,双手都在发抖,不停地亲她,连亲吻都不会,又怕被怀袖笑话,装成自己很会的样子。   他俩第一回 没弄太久,他不会嘛,没甚经验,云里雾里的就结束了,弄完怀袖就逃,说疼,说再不回去就要惹人怀疑了。   怀袖从没说过喜欢他,但他后来再去约怀袖,怀袖也没拒绝他。   怀袖若是身份稍贵重点,他都闭着眼睛立怀袖为后了。   可是怀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甚至双亲姐妹都死了,直系亲属里连个能抬举的人都没有,而且她幼年便进了宫,人人都知道她是个女官。   成也女官,败也女官。   但是……如果怀袖是官家千金,又怎会与他暗通款曲、无媒苟合,怎会在宫中与他里应外合、通报消息?他们必不会相逢。   萧叡只得道:“祖母若不愿意就罢了,朕自行回去与礼部商量。”   萧叡从慈宁宫领走怀袖。   待没什么动静了,太皇太后问身旁的人:“走了吗?”   嬷嬷轻蔑地道:“走了,亲自把人接上了龙辇一道回去呢。”   以前怀袖也常坐龙辇,宫女嘛,在主子身边伺候理所当然,并不打眼,谁都不会起疑。现在可就不一样了,那是圣宠,那是僭越。   萧叡把人强行拉上车,还非解她的裙子看她的膝盖和腿上伤得怎样:“让你非要骗朕,去招惹太皇太后,真当她是菩萨啊?朕要是不去,她得罚你跪一整天!”   怀袖赤红着脸,不给他看:“陛下,这成何体统,不过跪一下,有什么的,我回去擦点药酒就是了。”   萧叡偏要看,终于看见玉白双腿上两块重重淤青:“疼不疼?”   萧叡道:“你还跟我害臊,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你身上哪块肉朕没看过?朕这不是心疼你吗?”   怀袖冷笑一声:“心疼?我跪了多少年了,只见你嫌我跪得不够好,从没见你心疼,你现在来和我说你心疼?”   萧叡也冷下脸:“你就是仗着朕的宠爱,偏要惹朕生气是吧?”   怀袖心平气和地道:“没有,民女没想要您宠爱,你不放民女出宫嫁人便算了,民女一心向道,放民女出家也不行吗?”   萧叡半是嘲笑半是恐吓地说:“出家?你以为出家就是好日子了吗,冬无棉袄,夏无冰室,没有人伺候你,你得做苦工做早课,日日三更起五更眠,累不死你,你现在一股子心气只想跑,朕到那时,朕看你要不要求我让你回宫。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怀袖一点也没被吓到,毫不犹豫地道:“好,既如此,皇上不如送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老珠黄的老女人出家,尽管让我去受苦,您舒舒服服地在宫里等我去求您。” 第46章   萧叡被气笑了, 正要说话,龙辇停下,前方已到乾清宫宫门口。   他且不与怀袖拌嘴, 直接脱披风, 把怀袖整个儿不客气地包成粽子般裹下车。   自打他登基以后,怀袖鲜少跟他吵架, 可一旦跟他吵起来, 他都吵不过, 着实牙尖嘴利。   他真恨不得把这个不识趣的女人扔在床上,摔打一下她,让她知道什么叫疼。   可真走到床边了,萧叡又舍不得, 她抱在臂弯里那么轻,生着闷气,像是对待一件珍贵脆弱的瓷器, 在床边踱了几步, 才僵硬地小心地把人放在床上。   她一无所有,所能依靠的唯他一人而已, 又这般柔弱,只要他稍一狠心,她便没了活路,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就怕一不小心弄死了她,也怕别人要弄死她,恨不得把人揣在袖子里。   说她柔弱吧,又这般性情坚硬,硬到他花了这么多年, 还是没能将她驯服。   萧叡满腹怒气地盯着他,无可奈何地在床前徘徊,对她说:“怀袖,能别闹了吗?”   她答:“我现在还是怀袖吗?怀袖是四品尚宫,我不是,我是庶民秦氏。”   “你……!”萧叡想骂她,又不知道从何骂起。   怀袖还没解开把她裹成毛毛虫一样的披风,抻着脖子,心平气和地问:“陛下为何如此恼怒?民女有哪句话说错了吗?有哪句话不敬吗?民女不懂。民女现在不便起身,不然民女现在给您跪下?”   说着,怀袖还真的站了起来,挣开桎梏住自己的披风。   萧叡看着自己的披风沉沉坠落在地,脸色愈发难看。   怀袖没跪,直直站在他面前,几如逼迫:“请陛下念在我从龙有功,多年服侍您的份上,赏我出家清修吧。”   萧叡吐出每一个都像是吐出刀片,切割他的喉咙唇齿:“……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怀袖沉默了一会儿,道:“您已经问过很多遍了,为什么还要问呢?”   萧叡在椅子上颓丧地坐下来。   如今他与怀袖不过一对怨侣罢了,怀袖的去意或许始自他登基时,或许始自更早以前。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强留怀袖。   纵有鸾胶,亦难再续。   怀袖猜不透他在打什么主意,平静下来,静静望着他。   萧叡道:“你换身裙袄,我带你去个地方。”   怀袖颔首:“好。”   怀袖去到屏风之后,雪翡拿上来一件她一看就很眼熟的衣裳,大宫女的冬制裙袄,她少时穿了许多年。   为了皇家的体面,宫人的衣裳自然也用的是好料子,但必然越不过主子,还是单薄,每到冬天都得熬。   只穿这身还是冷,又系上锦面斗篷,手上戴了袖筒,脚下也换了一双皮草韦鞮。   怀袖先是敷腿揉腿,上药,再换上衣服,前后花了小半个时辰。   她再站起来走路,便觉得膝盖剧痛。当时她跪着的时候一直忍着忍着,忍久了,觉得自己已经忘掉了疼,反而去舒服的地方歇一会儿,疼痛才一股脑儿后知后觉地涌上来,疼得有些压不下去。   怀袖忍了又忍,才站了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萧叡也把朝服换下,先前他下了朝便直接去慈宁宫,衣服都没换,现在才有空换上一件素色常服,外罩一件墨色遍地金鹤氅,头戴玉冠,长身玉立,俊美无俦。   他对怀袖伸出手:“过来。”   怀袖将手搭在他的手心,萧叡便握住她的手,牵着她手。   怀袖的手很冰,他一握住就被冰了一下,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两人没搭乘御辇。   仅萧叡牵着她走,一路往小花园去。   正如当年他还是个小皇子时,手心冒汗地牵着自己心爱的小宫女,穿行过在黑暗静谧而狭窄的宫廷长道,一起去寻觅一处无人知晓的秘境,使彼此可相互依偎。   而今却是在白日,天光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他已是皇帝,应该没人能管得了他做什么才是,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出格,这不是乾清宫内,不是在马车里面,是在外面。   可他快憋疯了。   为什么他想喜欢个女人都不可以呢?   怀袖跟着他走了几步,跟不上他的脚程,实在是忍不住,轻声道:“你走慢些,我膝盖疼。”   萧叡就把她打横抱起来前行,怀袖只得把斗篷上的兜帽戴上,自欺欺人地挡一档脸。   午后的阳光已然薄弱下来,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玉兰、梅花开得正好,亦有几种耐寒的牡丹也含苞待绽。   花丛之中,簇拥着一尊神女冰雕,在日光下,如玉如晶。   雕作怀袖的等身高度和尺寸,准确的说,应该是她离宫前的尺寸,她一场病后,已没那么丰腴饱满了。   她见到这座冰雕,心下茫然一片。   萧叡的父皇曾为她的宠姬做过这个,可是,那位宠姬被皇后害死,他落了两滴泪,转头便有了新的爱妃。   感动不起来。   御花园的宫女和妃嫔都被驱散,只剩此时这里只剩他们两人。   萧叡不去看冰雕,只看怀袖的神色,她的目光还是那样冷,冷得他的心都要结了冰。   烟花如此,冰雕亦如此。   他想重温鸳梦,怀袖却一直兴致乏乏,好似只有他一个人在为少年时而遗憾。   萧叡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呢?不好看吗?十六岁那年,你不是与我说冰雕很美吗?”   怀袖正站在自己的冰雕旁,冰雕被阳光照到都会融化,她却像是雪落在上面也不会融,一字一珠地说道:“好看。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怀袖想了想,问:“七郎,你还记得你为我做过一盏小冰灯吗?”   萧叡点头:“记得,你很喜欢。”   怀袖笑了笑,她只是轻笑了一下,浅露了露小梨涡,萧叡的心弦像被拨动,更紧得握住她的手。   却听怀袖说:“是,我那时好喜欢。可我只是一个小宫女,我没地方可以放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渐渐化了,又差点被别的宫女发现,我慌张之下只好把他揣在我的心口,揣得越近,它便融化得越快。到最后,不过是一滩打湿我衣裳的脏水而已,还害我寒邪入病一场。”   萧叡哽咽着说:“我再做一盏给你,我亲手做。现在你可以存它了,我有冰窖,就算是酷暑,也能存住它。”   怀袖摇了摇头,她又笑了:“谁要将心爱的东西藏在又黑又冷的地下冰窖啊?心爱,心爱,自然是要放在心上的。可放在心上他就会化掉。而且,我只喜欢那一盏。你再做十盏,一百盏,做得再好,做得再像,都不是当年那一盏了。”   怀袖不喜欢,萧叡却舍不得,命人将冰雕放回冰窖,妥善保管。   他又牵着怀袖回了乾清宫,也没那么多时间耽搁,还得处理政务。   入夜。   萧叡命人配了驱寒化瘀的药水,装在木桶里,给怀袖泡脚。   他在边上看着怀袖腿上的伤,不知怎的,竟然很想去帮她掬水擦药,可他贵为九五之尊,怎么能做这种下人才干的事?   怀袖身上一股淡淡的药味,他如往常一般抱着她入睡,却觉得她的心离得更远了。她那么狡猾,总是装成很柔顺的模样,实则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他的破绽好离开。   像是一把沙,他越着急,握得越紧,就离得越快。   ~~~   自萧叡从慈宁宫离开后。   太皇太后立即书信一封,命人快马送往仙隐山上,不满地询问顺王关于怀袖的事。   顺王隔日一早就收到这封信,他早起正想去山上摘早春的第一茬花儿,当初被烧掉的那片山林,也已陆续地在废墟上发出新芽新花。   他回屋拆信,读到怀袖自请出家那段,不禁笑出声来。   妙哉妙哉。   又觉得欣慰。   他曾经骂过怀袖太过刚强,不与人低头,果然是个聪慧女子,一点就通,这不,即便被布下天罗地网,被捂住嘴,她都能想方设法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来。   米哥儿听说是宫里送来的东西,期待是怀袖送他的,眼巴巴地在门口探头探脑,他看到道长读完信笑了,然后布纸执笔,书了两封信,分别封好。   顺王转头,看到在门边的米哥儿,对他招招手:“米哥儿,过来。”   米哥儿像小奶狗崽似的巴巴地奔过去,眨巴着眼睛问:“是怀袖姑姑送来的吗?”   顺王笑而不语,把两封信给他:“拿去,给送信人,让他带回宫里。”   米哥儿不免有些失望,小孩子,有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   顺王捏捏他跟包子一样软乎乎的脸颊,笑道:“小孩子家家,不要愁眉苦脸,说不定过些时日,你就能见到你的怀袖姑姑了。”   米哥儿这才眼睛一亮:“真的吗?”   顺王胸有成竹道:“十有八-九吧。”   ~~~   萧叡一意孤行要立怀袖为皇贵妃,而今失去了太皇太后的支持,他便直接去与礼部的人谈,让礼部和六局准备晋封之礼。   他是皇帝,他偏要宠一个女人,谁能管他,又不犯法。   只是萧叡经营至今的好名声顿时大损,众人还不禁联想,他登基五年,至今没有立后,是否又有怀袖的手笔在其中。   萧叡尚算年轻,朝中大臣本来并不着急催他立后,因着此事,才开始越发频繁地提及择女立后之事,最好在立皇贵妃之前。   这位皇贵妃,既没有显赫的身世,又没有繁育之功,仅凭圣宠上位,这又与萧叡的实干理念不同,使得谁都瞧出来,皇上这次,是真的昏了头。   怀袖日渐消瘦,像是一点点被抽空生气,他就是给她穿上再珍美的衣裳,给她吃再贵重的食材,呼奴唤婢,玉裹金妆,亦无济于事。   外界的人都在反对,没有人真心支持他们,他处心积虑塑造的明君形象亦污损,连怀袖本人都不愿意,就算她不开口说,可她的每一个眼神,都像在说不愿意。   她是被他关在笼中的金丝雀,折翼啼血,奄奄一息。   萧叡收到皇叔送来的信,只写了两句话:   搏二兔者不得一兔。   天下与她,你总得辜负一个。   就像是一直绷紧的心弦被一刀斩断。   萧叡愣愣看了许久。   那一晚,他没回寝宫,睡不着,在御书房的椅子上坐了一整晚。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度过的,一眨眼,一晚上就没了。   天亮了。   萧叡洗漱一番,换了身衣裳,回寝宫,问侍候在外面的雪翠:“你们姑姑昨晚睡得好啊?”   雪翠道:“姑姑戌时便睡了,还没起,要我去叫姑姑起床吗?”   萧叡摇头,叹气似的说:“不必,让你姑姑再多睡一会儿,等她醒了,用过早膳,再来禀告朕。”   今早不用上朝,萧叡去练了一套拳,射了一筒箭,大汗淋漓地回来,精神抖擞。   再回去,怀袖已经起了。   雪翠和她说了皇上在她睡着的时候来找过她的事,怀袖起身迎他,问:“皇上有何事?”   萧叡屏退众人,单独与她说话,从袖中取出了皇叔寄来的信,递给怀袖。   怀袖展开信。   信中内容一目了然。   她仰起头,静静望着萧叡,眸中掩不住一丝期待,正是这份期待,又给了萧叡当胸一刀。   时光若能往回走,他就能留住怀袖。   萧叡艰涩地开口道:“朕想了一宿,觉得皇叔所言甚是有理。”   他阖上眼,负于后背的手紧握,才使自己不至落泪,说:“你也不必出家,你不是一直想回老家吗?我看你上次回去不是很高兴吗?你想去哪都行。”   “回去吧。”   “朕不关着你了。”   他都快哭了,怀袖却眼眸晶亮,像是沙漠中被晒得濒死的草终得甘霖,一瞬间活了起来。   她立即要整裙下跪,还没跪下,就生怕他反悔似的说:“谢主隆恩。”   他真气啊,没等她跪下,就把人拉起来:“别跪了,算是朕求你了。朕的话还没说完。”   怀袖舒心地道:“陛下但说无妨。”   “朕可以放你走,但有两个要求。”   “什么?”   萧叡道:“一,不许与别的男子相好。”   怀袖毫不犹豫地答应:“是。”   并不是为了给萧叡守节,只是她不想再给哪个男子当牛做马了。   萧叡又道:“二,你把我当成你心爱的情郎,最后陪我一晚。”   怀袖怔住了。   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怀袖踟蹰,没有爽快地应下。   萧叡可真是世上最难应付的东家了。   萧叡心痛地望着她,竟然也让怀袖有点动容,他说:“你答应朕,朕就放你走。”   怀袖捏了捏自己的袖子,到底还是点了头:“好。” 第47章   预备将进行的皇贵妃册封被喊停。   这一切原本就是暗地进行, 没几个人知晓,便如此,悄无声息地在萌芽时便结束了。   只有萧叡手上留着一封他私下早早草拟好的诏书, 他那日还想了好久, 要为怀袖添上哪些溢美之词,除了还没有盖上玉玺。   这已是一封无用的诏书, 应当毁掉, 但是萧叡又觉得舍不得, 装在宝匣中珍藏起来。   他要怀袖在这一日将他当作心爱的情郎。   他却不能完全放开政务,他想将日子推到休沐那日,能够有更多的时间与怀袖相处,于是去与怀袖商量。   怀袖听罢, 好声好气地与他说道:“才说好,您就反悔。不过也不是您第一次出尔反尔,民女早就习惯了。陛下若不想答应便不要答应, 何必又用这一招骗我。您非要将我锁在宫中, 我命如草芥,能奈你何?您不如直接与我明说就是。”   怀袖的细语柔声像是一刀一刀地剜他的心, 萧叡只得应下,不敢再变更时间。   他们约好是五日后。   怀袖定的日子,他觉得太急,怀袖却说:“我又没什么东西需要收拾。我孤身一人,就那点行李。”   “雪翡、雪翠呢?你要带上她们俩吗?若你想带走他们,我再把她们的户籍办好。”   “我得问过她们的意愿,不是我想带就带,她们也原先也不是伺候我的奴婢,只是我的小徒弟而已。”   “你既不能再嫁人, 朕帮你把独门女户办好再走吧。”   “陛下贵为皇帝,开个女户竟然得十天半个月吗?您不帮我办也没事,我出宫以后可自己去办,不过小事而已。我好歹曾是尚宫,陛下倒不必因为我离职就将我当成一无所能的弱女子,六部的规章制度我也有熟读。”   如今怀袖反而感激萧叡为她取过“怀袖”这个名字,京城和皇宫之中,人人都知道怀袖是萧叡的女官和禁脔。   但秦月不是。   她其实不打算回老家,正因为回去过一趟,所以她更清楚,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她的故乡。如今她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去哪都可以。   萧叡下朝回去,想着还有半日可以和怀袖亲近,急急地回了寝宫,万分期待见到怀袖。等待的这几日,他总觉得日子过得太快,希望能慢一点再慢一点,心里焦急,可真到了这一日,反而突然不焦虑了。   怀袖既答应了今日会将他视作情郎,不知会做些什么?   萧叡回到寝宫,怀袖在醺暖的屋子里,仅穿着单薄的纱衣,披散长发,她今日别的什么都没做,一早起来用过早膳便去沐浴,擦干头发,熏香,从头到脚搽上香膏,然后靠在美人榻上,读一本书,优哉游哉地等萧叡回来。   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一双玉白双足露在外面,指甲如粉贝一般,双腿笔直修长,因她侧卧着,到臀部时,弧线隆起,划出一到圆润甜美的线条,然后却在腰间陡然落下,窈窕有致,若隐若现,妩媚撩人。   萧叡一见难以自持,情摇意动,他停下脚步。以往都是他逼怀袖穿那些羞人的衣裳,故意要看古板保守的怀袖恼羞成怒,怀袖就没从主动穿成这样过,反而竟然叫他觉得有些不敢去看。   萧叡红着脸说:“你、你穿成这样作什么?”   怀袖放下书卷,抛开羞耻心,理所当然地说:“你不是喜欢这样吗?”   萧叡无法反驳,他觉得自己又在被怀袖扇巴掌,他是想与怀袖谈情说爱:“你这样,搞得朕好像满脑子只有床笫之事一样。朕是要你把我当成你的情郎。”   怀袖面露讶色:“您不是吗?”   萧叡顿时有些骑虎难下,他是想等晚上温存一番,可怀袖上来就开嘲讽,他总不好自己承认自己色欲熏心吧?   萧叡素了好一阵子,乍一见这一番生香活色,着实心痒耐烦,但此刻在怀袖的三言两语之间进退维谷,只得将色心强自按捺下去。   他私下与怀袖相处从来不守规矩,为所欲为,临到这时,却要做个正人君子,也是稀奇。   萧叡红着耳朵,不去看怀袖,骗过头,没好气地道:“去换身衣服。”   怀袖半晌无语,说“你浑身上下哪块肉朕没看过的”是他,要她穿衣服的也是他。   怀袖真不耐烦他,起身,赤足朝他走去,以“我还不了解你吗”的口吻,绵软笃定地道:“陛下,反正到最后还不是那么回事,何必呢?”   香风袭来,萧叡心旌摇曳,然而受挫的自尊心还是压过了诱惑,沉声问:“朕在你心中就是这样吗?”   再如此,反倒显得她很不要脸似的,怀袖便说:“那好吧,民女去换身衣裳。”   萧叡听着怀袖脚踝上系的足钏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声音渐远,香味亦淡去,又有几分失落。   他希望怀袖换宫女,他喜欢的那一身。   没一会儿,怀袖回来,换了宽松保守檀紫色女官服,遮的严严实实。   萧叡傻眼:“你怎么换了这身?”   怀袖恭顺地道:“你让我换,又没说换什么,我便挑我喜欢的穿。我最喜欢尚宫服。要换吗?要换,我再去换。”   “您想要我穿什么都行。”   反正最后一日了。   萧叡一时语塞,苦涩地道:“……算了,别换了。”   “朕是要你把我当成你的情郎,不是言听计从。”   怀袖无奈地答:“我尽量……我实在不知该怎样对待情郎。以前我们相见时,都是一见面,你就拉我去床上。后来我做了尚宫,也无甚区别,你在各种地方羞辱我。”   “而今你要我像是民间的其他女子一样将你当作情郎,我委实不知该从何学起,还请陛下指点。您说来,我照做。”   萧叡无计可施,又被她说得心急了,上前握住她的手,胸口像堵着沉重的无形之物,他很想说点什么。   该怎么做呢?   附庸风雅吟诗作画?怀袖不会那些;牵手出去散步?怀袖不想出去。   萧叡也不懂该怎样宠爱一个女人,他自小到大,唯一能做参考的男性长辈只有他的父皇,他连读书启蒙都是诸位皇子中最晚的,若不是他主动向父皇提起,养母能故意把他给忘了。   他在夹缝中察言观色地活下来,凭着本能去学习模仿皇帝和太子。尽管他不齿他的父皇沉溺美色,可还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学会了他父皇宠爱女人的方式,除了给金银珠宝,他就不会做别的了。   萧叡拉着怀袖去书桌前坐下,想了想,说:“那……朕与你读一卷书吧。”   怀袖怔了怔,没想到萧叡还真的变得如此正经。   萧叡道:“我最怀念当年你还是个小丫头,我悄悄教你读书,每次有了什么好吃的点心,我必要偷藏一块在袖子里,带给你吃。”   怀袖笑了:“是。”   萧叡的目光变得柔软,轻声说:“你最喜欢荷花酥。”   怀袖笑着说:“我那时只是小宫女,有的吃便很好的,哪有什么最喜欢,女孩子谁不喜欢甜丝丝的点心?”   萧叡好奇地问:“你刚才在看什么书?拿来分我看看。”   怀袖便有些难以启齿:“话本,上不得台面。”   萧叡道:“没事。”   他以为会是男欢女爱的话本,结果却是侠客江湖,忍俊不禁:“怀袖姑姑也会看这个啊?”   怀袖答:“打发时间嘛,挺好看的。”   萧叡几乎没看过什么闲书话本,小时候是担心自己玩物丧志,登基之后,若有时间,他都扑在政务上。   两人就这样一起看书,看了小半日,每页都要讨论。   萧叡道:“他要报仇,应当向官府伸冤,主持公道,他这种行为是动用私刑,与法不合。”   怀袖骂他:“早知道不分你看了,江湖儿女,不快意恩仇,还写什么?照你说的,开头就别写了。晚上你让御膳房给你做道鱼给你吃。”   萧叡不解,问:“为什么做鱼?”   怀袖道:“到时候不准别人帮忙,你一个人自己挑刺,挑个够。”   萧叡哈哈大笑。   这倒有几分他们少年时的样子了,怀袖以前还叫瑶蕊的时候,对他没那么恭敬,他们私下见面,一个月至多见一次,见不了多久,还要和他拌嘴。   两人也没做什么事,只在一起看了个话本子,又一道下棋,画画,玩到天黑。   萧叡还真的规矩了一整日,怀袖倒不是主动想和他亲近,亲近的话,她能忍,不亲近,更省事。   萧叡不提,她就当不知道。   怀袖问:“您还要批折子吗?如无别的事,我想去就寝了。”   萧叡把手伸进她的袖子里,摸到她的手,握住:“朕与你一起去睡。”   灯烛熄灭,床帐垂落。   怀袖躺下,仍不太敢信,她嗅到萧叡身上的龙涎香,心想,萧叡真的什么都不做?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叡才翻了个身,朝向她,又静待须臾,才小心翼翼地伸手,贴在她的腰侧,滚烫的手心似是要透过布料烫到她的肌肤:“……袖袖,我可以亲你吗?”   怀袖转过来,也面朝着他,轻声说:“可以。”   萧叡极尽温柔。   其实他在床笫上不算太坏,除却总要她穿些乱七八糟的衣裳,并不会粗鲁伤人。她在宫中曾听说过一些摧残人的玩法,只能说,往坏了比,他还算可以,起码能让她全须全尾地离开皇宫。   两人只在被子里弄,出了一身汗,萧叡抱着他,汗像是胶水似的,将人黏在一块儿。   他犹不舍地时不时亲吻一下怀袖的脸,亲不腻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才歇下来。   外头静悄悄的,像是没人在,也没人敢来问要不要伺候。   像是这世上只剩下他们。   萧叡满心蜜意。   怀袖缓过气,在他怀中,乖顺自觉地道:“陛下,还要吗?若不要了的话,叫他们把避子汤拿来吧,我喝完就睡了。” 第48章   萧叡毫无掩饰地生气了, 他唯独在怀袖面前,想喜就喜,想怒就怒。   他们这才温存了几刻啊?这世上多是男人翻脸无情, 到他们这里, 却是怀袖对他不屑一顾。方才还在他身下婉转承迎,纤纤素手搭在他的脖子上回吻他, 甜丝丝地叫他“七郎、七郎”, 叫得他心都酥了, 如此柔情媚意,害他甚至有种幻觉,以为说不定还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仍是相爱的一对。   这才才舒服完, 衣服都没穿上呢!就兜头泼他一盆冷水。   萧叡咬牙切齿地问:“都最后一天了,不是说好了要佯装我是你的情郎吗?你就不能别那么扫兴吗?”   怀袖知错便改,无有不从:“是, 是民女太过着急了。”   萧叡皱眉, 搂紧她的腰,问:“你在嘲讽我吗?”   怀袖慢条斯理, 不疾不徐:“不敢,不敢,我只是有些担心会怀孕罢了……”   她迟疑了一下,补充说:“虽然我这身子太医说极难受孕,但这谁说得准呢?我可不敢赌这万一。被陛下临幸是我的荣幸,可我身份卑微,却是不配诞下龙子皇孙。我想,还是饮下一碗避子汤的话,您也省心。”   见萧叡脸色不好, 怀袖怕惹恼了他,这人就是个狗脾气,脸皮又厚,跟她这儿惯是个不要脸的赖皮子,万一真的恼了又不准她走,她也无计可施,赶紧说:“不过确是不着急,等明日起了再用避子汤也来得及。”   萧叡又气,又争辩不得,翻身按住她,以吻封缄。   他已经体验过一次差点失去怀袖的感觉,上次是不得已,这次却要他亲手放人走,他舍不得,怎么可能舍得?   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早已长进了彼此的生命之中。   放走怀袖,不啻于他亲手往自己的心窝里捅一刀。   萧叡曾设想过他们从未相遇,那会怎样呢?   起初他觉得假如没有他教怀袖读书,那么怀袖可能终其一生也只是个目不识丁的普通宫女,她依然会是个美人,却不会生出反骨,竟然胆大到连皇帝都不怕,要离他而去。   假如他遇见的是那个目不识丁的怀袖,他还会喜欢她呢?仅仅是喜欢那一副美丽的皮囊?   不,他喜欢的是怀袖眸中永远在隐秘燃烧的灼灼火光。   随后再想想,又觉得不对,非常不对,即使没有他,怀袖也不会认命,她就是一个这样的女人,她会想方设法地去读书,只是可能晚一些。   那他呢?   假如没有怀袖做尚宫,暗摄六局,私下扶助他,他能顺利登基吗?   或许能,或许不能。   萧叡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脖颈之间,怀袖感觉到有温热的水珠落在她的锁骨上,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萧叡闷声说:“你别气我了,袖袖,都最后一天了。”   他满脑子混乱地问:“要是没有你,我说不定早死了,当不上皇帝。你对我真的很重要。本来像你这样的人,就不可能被放走,无论是男是女。”   “明明你对我也是有感情的,那天在山上,你跑出看我,总是因为对我有几分感情对不对?”   “你真的狠心抛下我一个人吗?就不能不走吗?”   怀袖被他逗笑了:“您有江山社稷,还有三宫六院,燕瘦环肥那么多美人,您哪里是孤身一个人?别说笑了。”   “后宫那么多美人,现在大概正在骂我霸着您呢。”   萧叡说:“她们又不是你。”   不是的。   她们都是我。无甚区别。怀袖心想,这宫中的所有女人,哪个不是您掌心的玩具?何必还要分个高低上下、尊卑贵贱?   此时此刻,她的身体滚烫,内心冰凉,对萧叡说:“只是因为我们在一起久了,你已经习惯了我,所以一时觉得会不适应而已。我并不是一个好女子,不会琴棋书画,性子也不够温顺,总是自寻死路。”   “后宫中哪个女子不比我好呢?她们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娇娇女,解语花,知书达理,无微不至,都将你当成天一样。”   萧叡忍不住辩驳说:“她们只是因为我是皇帝才对我青眼相待而已。”   怀袖回:“你怎么就知道在你未登基之前,你娶了她们,她们就不会爱你呢?多半也会爱你的。”   萧叡被噎住了,怀袖说的是,世上的寻常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他是不是皇帝,嫁给他了,就会当他是天。   锦帐像是围成一个逼仄隐蔽的空间。   忽然之间,异常奇妙地,在此时刻,两人竟然姑且如冰释前嫌了,像是十年前一起躲在冷宫的小屋子里偷情之后互相出谋划策一样,耳鬓厮磨地说起悄悄话来。   似有情,似无情。   怀袖柔声道:“七郎,你且忍一忍,兴许一个月你还会觉得想念我,但是半年,一年,几年,你慢慢地就会忘了我了。”   “我那么微不足道,你是帝王,你得狠心,原我也只在你登基前能帮帮你,你登基之后,我只是累赘。要不是我,你或许早已经儿女成群了,立后也不会耽搁那么久。”   “我虽无意阻拦,但你到底还是在忌惮我吧。”   萧叡沉声说:“我没有,是我自己还没想好选哪位。”   怀袖道:“那您可得快着点了,几家的女儿花期也耽搁不得,人家可都是几朝世家,也不图锦上添花,又不是非要当你的皇后,没得要被您挑肥拣瘦。”   萧叡不作一声。   萧叡紧紧抱着她不放,哽咽着唤她:“袖袖、袖袖。”   听上去可真深情,怀袖想。   萧叡爱的真的是她吗?还是他们少年时的那段好时光?   抑或两者皆是。她也不能将自己和曾经割裂开。   常人尚且会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尤其他还是帝王,权力让他的欲望不断地膨胀,让他什么都想要。   怀袖细细地与他交代了许多后宫里细枝末节的小事。   以前她是不想和萧叡说的,一与他说话就嫌烦,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要说,现在嘛,大概是能走了,反而顾念旧情了。   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尚宫,把这份仕事整理清楚再离开吧。   多少算好聚好散。   萧叡都愿意主动放她走了,她也得哄哄萧叡不是?好歹睡了皇帝好几年。   两人说着说着,都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还是怀袖先起床,这人就是贱的,她都习惯天一亮就睁眼起来干活了,萧叡不知怎的,还在睡觉,睡着了也要紧紧搂着她。   他不嫌弃手臂被压麻,她还觉得膈得难受呢。   怀袖轻手轻脚地从他怀里钻出来,穿好衣服,走出去,让张磐给她拿碗避子汤来。   避子汤早就熬好了,反反复复温了一整晚。   并不是皇上吩咐的,但是主子不主动吩咐,他这当奴才的却不能不心思缜密,伺候不周到。   怀袖一说,立时便给她端过来,她不怕苦,一饮而尽。   闲着无事,怀袖还有空和他说两句话。   张磐对她也很恭敬,把她当主子似的,双手接过碗,道:“奴才来收拾吧。”   怀袖说:“以后见不到了,也要与你说声再见。”   张磐卑躬屈膝:“折杀小人了。”   他委实不能理解怀袖,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偏要去做个庶人,以为离了宫能比现在过得好吗?傻子啊傻子。   怀袖还去洗了个澡,她身上全是欢好之后的红痕,把雪翡、雪翠看得脸红。   她已问过了两个小丫头,雪翡愿跟她出宫,雪翠也说要走,但是有几分犹豫,她就私下又问了雪翠。雪翠和雪翡不同,她还有家里人,每月都等着她寄银子回家,她弟弟就靠这点银子付束脩上学堂,这是他们全家光耀门楣的希望。   怀袖便做主把她留下来。   雪翠这小傻子还不知道,以为他们姐妹俩要一起跟姑姑出宫去呢,仍然乐颠颠的。   洗完澡。   怀袖换了一身民间女子样式的藕荷色布衣,将长发简单挽作妇人髻,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容色却比前几日都要红润许多。   待她都理好了,萧叡才刚睡醒。   今日不用上早朝,昨晚又太放松,他竟然睡过了头。   怀袖问:“陛下,要我服侍您洗漱吗?”   萧叡踟蹰了片刻,点头,能再亲近一点点也是好的。   怀袖神色整肃,不慌不忙,她太知道要怎么伺候萧叡了。   比后来在萧叡身边贴身伺候的其他人都要更细心熟稔。   萧叡草草洗了个澡,没舍得让她擦背。   怀袖看着他身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目不斜视,先给他穿上了里衣,然后又拿龙袍要给他穿戴。给皇帝穿龙袍、戴帝冕并不简单,也是一门手艺,不然穿得不正,戴歪了冠,可是大罪。   刚要给他穿,萧叡却说:“朕还要去城门口送你,换身看不出身份的便服就好。”   内侍盛上来另一件男装,怀袖给他穿上,比龙袍好穿多了。   她反而觉得萧叡穿这身衣服比穿龙袍要英俊挺拔,不像龙袍那样太过威严刻板。   其实她最喜欢萧叡穿骑装穿甲胄,哪个姑娘会不喜欢铁骑银枪的大英雄啊?   怀袖问:“您要送我走吗?”   有些危险和显眼吧?   听到萧叡耳中,却觉得她是不是又在讥讽自己,又想到今早一起来,她居然已经迫不及待地准备好要出发了。   他的一颗心都凉透了,有几分委屈有几分烦躁地说:“我没有要反悔!真的只是去送你而已!”   怀袖讪讪:“是,是,我知道,我又没说你要反悔。我是觉得……人多眼杂,万一有刺客混在人群里要加害您怎么办呢?”   萧叡很是坚决:“朕会戴上面具不被人发现的。再说了,这是在京城,我的地界,连在这里我都不敢出去,我还当什么皇帝?这点地盘我还是能掌握住的。”   怀袖想了想,说:“……您贵为皇帝,却给我一个小女子送行,似乎也于理不合。”   萧叡气闷地说:“我只作为萧叡不作为皇帝去送你走还不行吗?!”   真是个炸药桶,怀袖不敢再点他,连连点头:“行行行,谢谢陛……谢谢您。”说到一半,才记得要改口。   如此这般。   两人终于从皇宫一个不起眼的侧面,乘坐一顶在宫中算最普通的马车,悄悄离开。   像是一颗沙子落入砂砾之中一般,毫不起眼。   到了皇宫外。   又有一辆更普通更寻常的青蓬马车在等候着,外面看上去不扎眼,却也是皇匠制造,坐着没那么颠簸,更舒服一些,里头各种东西一应俱全,御辇里头有的,萧叡全让人给她添上,只除了外面看不出来罢了。   怀袖此次离开,也没要带走什么,只带了她这些年的俸禄,他给的首饰一样都不要。   萧叡思忖再三,到底还是从袖中拿出了当年怀袖及笄时,他亲手绘图制成的那支玉兔抱月钗,递给她:“别的你不要,这个你带上吧。”   怀袖怔了怔,莞尔一笑:“好。”   以双手接过,毕恭毕敬地收起来。   到了城门口。   怀袖说:“便送到这就可以了。谢谢您。”   萧叡道:“再送你上官道吧。”   怀袖微微皱眉,正要说话,萧叡说:“皇叔也说要来给你送行,我见一见。”   怀袖诧异不已,只得颔首。   她想,顺王也要来送她呢?   她这排场也太大了吧?   待见到来人,怀袖方才反应过来。   米哥儿被打扮了一番,像是一只被系上绸带的小白奶狗一样,泪汪汪地走到她面前,边走还边吧嗒吧嗒掉眼泪,把信递给他:“这是道长要我给您的信。”   怀袖没先看信,先给他擦眼泪:“哭什么呀?”   米哥儿哭唧唧地说:“道长说你要走啦,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您了。”   说着说着,他忍不住了,哇哇大哭,抽噎着说:“我、我会想你的。我天天都给、给你念经。你不要忘记我。”   怀袖想给他擦眼泪,摸摸身上,发现忘记带帕子了,问他:“有没有带帕子啊。”   米哥儿点点头,掏出她送的帕子,怀袖要拿来给他擦眼泪,他这才反应过来,涨红小脸,紧紧拽着不肯撒手:“不能拿来擦鼻涕,会弄脏的。”   雪翠走过来,递了一块帕子。   怀袖才好给他擦干净小脸蛋,哄得他不哭了,拆开顺王的信来看。   萧叡走过来,一起看。   信上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就一句话:米哥儿送你了,你若不要,就送回来。   怀袖笑了,低头对拽着小手帕哭得打颤的米哥儿说:“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米哥儿迟钝地听懂她的话,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眼睛里像是盛着一捧小星星,猛地点头,响亮地回答:“要!”   怀袖笑得更灿烂了。   她牵了米哥儿就往马车走,马车太高,米哥儿爬不上去,她就伸手抱一下米哥儿,但她久病初愈,没什么气力,抱不动。   萧叡一声不吭地上前,帮她把这个小崽子提了上去。   怀袖转身,低头对他说:“谢谢。”   萧叡心如刀割:“……不用谢。”   怀袖最后规规矩矩地对他福身行礼:“七郎,那么,就此别过了。”   她还是那么温柔乖顺,笑了一笑,像是这多年的恩爱情仇都消弭在这一笑之中,洒脱道:“您是个好皇帝,我也得谢谢您这些年的照拂与恩情。”   “我祝您江山永固,四海升平,妻贤子孝。”   “待来日,若您经过江南我家门前,若不嫌弃,我也招待您一盏桃花酒吃。”   萧叡像是没有一丝气息,如个木偶般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面具遮住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怀袖深深一揖,便不再与他虚与委蛇,转身,上车,离开。   米哥儿正在车里眼巴巴地等着她,怀袖握住他的手,雪翡却问:“姑姑,雪翠呢?”   怀袖道:“她不跟我一起走。”   雪翡愣了一愣。   怀袖略有几分惆怅:“以后不要叫我‘姑姑’了,我不是‘姑姑’了,叫我‘娘子’,记得要改口。”   车轮驰去,扬起滚滚红尘。   萧叡目送她的车马离开,直至看不见。   他听见小声的哭泣,低头,发现是怀袖留下的那个小丫头在哭。   萧叡问:“你哭什么?”   雪翠被吓得不敢哭,憋住,憋得打嗝,颇为滑稽,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想跟姑姑走。可我走、走不了。”   萧叡轻嗤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话这个涕泗横流的小丫头,还是在笑话他自己。   萧叡阖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他松开紧握成拳的手,才发现自己用力到指甲把手心都刻破了,却不觉得疼。   雪翠说:“要是我也跟姑姑一起走就好了。”   他知道该忍住该忍住,他有这样多那样多的不可以。   可他还是忽地一股热血直往脑袋中,突然间失去理智,翻身上马,猛抽一鞭,策马追上去,风灌满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声。 第49章   萧叡突然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侍卫们哪能眼睁睁让他独自离开,连忙追上来。   一时间奔马如雷,驾尘彍风。   怀袖的马车已走了有一会儿。   萧叡凭着一腔热血如此急追, 不多时, 终于眺望见怀袖的马车尾,才瞧见, 便拐进一道弯, 又看不到了。   萧叡心上躁火似被浇上一泼油, 烧得愈发炽烈起来。   感觉只差一步之遥,便触手可及。   正这时,萧叡忽然被拦住。   他此次是微服出行,旁人并不知晓他的身份, 这样一伙来历不明的骑兵在官道上乱跑,自然要被官兵拦下来盘查。   自打登基之后,闹市中不得跑马, 马队行道也得办齐通行证件, 起码这京城内外附近被他管得严严实实,行贿也过不去。   怀袖是没走太远, 可他这才追出去不远,就被人拦住了。   他这才跑过去,后面便缀上了一大群人,拖慢脚步,又被截住。   与其说是被人当头浇凉水,倒不如说是冷水渐渐漫上来,萧叡终是冷静下来,他紧拽着缰绳,也不管官兵的问询, 只盯着怀袖的马车越来越远,变成一个小小的点,翻过地平线,就消失不见了。   她走了。   他也回去当皇帝了。   怀袖隐约似乎听到后面有奔马的声音,莫名地让她心头一跳。   只是当时她正忙着安抚哭起来的雪翡,抽出身,才有空掀帘出去,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   真是奇了怪了。   难道是她的错觉而已吗?兴许是吧,她还以为是萧叡追上来了。   说不上是想他来,还是不想他来。   没来也好,一了百了。   今后他们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再见无期。   萧叡回宫之后,在御书房连着睡了好几日,仿佛在麻痹自己一般,日以继夜地处理政务,不仅没有萎靡不振,反而更精神奕奕,脚不沾地般地连轴转,勤民听政,昃食宵衣。   累到没有空暇去想别的事,便不会去想怀袖。   雪翠回了尚宫局当差,她是怀袖近身的小徒弟,先前怀袖不见了,她也不见了,怀袖回来以后,她又在怀袖身边伺候,倒没瞒着。   如今她回到尚宫局,无人敢问她在乾清宫伺候时的事,几日下来,大伙逐渐发现怀袖好像是又没了。虽然他们见不着人,但是送进去的吃食、女子衣裳等等还是能瞧出陛下有没有在寝宫里藏着一个女人。   不知怎的,竟有人传言怀袖死了,被挪出宫葬了。   唯一知情的雪翠对此并未反驳,而是默认了这个说法,她情愿大家以为姑姑是死了,让姑姑安安心心地离宫生活,不必再经受纷扰。   雪翡不在之后,雪翠竟然和以前在学堂的死对头喜鹊要好起来。   喜鹊私下与她说:   “我之前还听人说陛下要封姑姑作娘娘。”   “有人在背后说怀袖姑姑外清内浊,说她不规矩,气得我真想撕烂她的嘴。”   “我觉得……我觉得怀袖姑姑必是不愿意的。”   “怀袖姑姑就是太正了,宁折不屈,方才罹了难。”   雪翠笑笑,她才十二岁,初初有了少女的模样,怀袖走后,她像是一夜之间长大,因为以后再没有为她遮风挡雨的怀袖姑姑了,她说:“怀袖姑姑不是迂腐不化的人,她倒是曾与说我过,什么贞操名节,都比不上活命重要。”   长春宫中。   崔贵妃叫了一群小妃子一道打叶子牌打发时间,这陛下不来,她们总不能干等着,自己找点乐子呗。   再一边说说怀袖的坏话。   先前四妃之间还相互暗自较劲,现在早就不斗了,一致地酸怀袖,倒是想使绊子,却没办法显神通。人家被陛下藏在身边,宝贝的很,旁人连见都见不得。   崔贵妃正在那酸溜溜地道:“怀袖出来了吗?陛下既那么宠她,怎么没封她一个妃子?”   “都在她那宿了多久了,也没有见她怀上,真是只不下蛋的母鸡。”   “她都多大年纪了,也不知有哪好的,陛下瞧上她哪儿了。”   便有人想,阖宫上下也没见旁的妃子怀上啊。   这事儿不好往深里想,想得深了,似乎是大不敬。   大家酸归酸,也羡慕。   以前总觉得皇上待人清淡,虽然温柔体贴,却少几分味道,如今终于知道了,原来皇上宠起人来是那样的。她们嘴上骂不规矩,心里却希望皇上与自己,也能那般不规矩。   这在场的几个妃子,每个都穿了紫,戴了玉,闲着无事只能自个儿瞎琢磨,琢磨来琢磨去,又想,皇上是不是不爱浓抹爱淡妆。   就只有崔贵妃,一如既往地妆容美艳,丹蔻染指甲,穿金戴银。   这时,蒋美人犹豫着说:“可是,不是说怀袖死了吗?”   崔贵妃因被谣传罚过一次,她不爱听这些宫中传言,也不准自己这的宫人四处瞎打听,下面的人就是知道了,也不敢告诉她。   她闻言一惊:“死了?!”   蒋美人也不确信地摇了摇头:“我、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只是听说而已。反正不干咱们的事,咱们静静等着便是,日子久了,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崔贵妃抓着叶子牌的手迟滞了一下,不再说怀袖的坏话了。   待牌局散了以后,崔贵妃让芍药去探听。   夜里,芍药与她说怀袖好像是真没了。   崔贵妃又吓得晚上不敢熄蜡烛,问道:“你说……这应当不是我咒的吧?”   她生气时,私下骂过怀袖两句什么“也不看这福气你一个贱人受不受得起”。   芍药安慰她:“怎么会呢,骂她的人多了去了。”   崔贵妃:“还是让他们点着灯,你今晚就睡在外面碧纱橱陪我吧。”   苗尚宫作为怀袖的好友最是唏嘘,如今她坐上尚宫正位,掌管六宫,她最清楚乾清宫中还有没有养着一个女人。   早几日便没了。   也不知怀袖是葬在了哪?她连去扫墓烧纸钱都不成,只在休沐时,去了一趟寺庙,捐了一小笔钱,为她点一炷香,祝她来日能生在一个父母俱全的好人家,不必再经受这世间苦楚。   怀袖曾住过的尚宫小院没有再让别人住进去,被皇上封了起来,皇上赏赐给怀袖的那些金银珍宝还放在里面没拿出来,还有人说,指不定怀袖的那个小院子,比皇库还要富有。   怀袖这一死之后,便又成了另一种宫女的传奇。   而此时。   众人口中已死去的尚宫怀袖,已经改头换面,带着两个小孩子,在赶往临安的路上。   她不着急,路上慢慢走,只在白天赶路,走大道,在大城歇脚。   她胆子是大,但也知道分寸,她一个孤身弱女子身携一笔金银,和两个小孩子,是不大安全。   马车夫是萧叡派的人,武艺精湛的侍卫。   怀袖先前被萧叡盯怕了,杯弓蛇影,疑神疑鬼,便在路过金陵时停了两日,找了一家镖局来护送他们去金陵。   怀袖博文广知,这家镖局她早有耳闻,是一家百年字号的老镖局,掌家的还是一位老夫人,女中豪杰,当年她在夫君亡后,支应门庭,把镖局做大,听说还曾为先帝办过差,得过赏。   怀袖一进门就被注意到了。   即便在美人如云的宫中,她也算是个大美人,在宫外便更打眼了。这美人,五分靠生,五分要养,她就是荆钗布衣,举手投足之间,也与市井百姓不同,任意做什么看着都赏心悦目、优雅有礼。   走镖的最要眼力,立即把她请去花厅,奉茶,叫了当家的老夫人出来,亲自接待她。 第50章   怀袖正等在花厅。   一个身穿靛蓝布裙的小姑娘端上茶点, 她生得精瘦,瓜子脸,皮肤黝黑, 浓眉大眼, 两人才一打照面,彼此都怔了一怔。   可不正是她先前救下的那个要卖身葬母的小姑娘郦灵吗?   怀袖依稀记得她曾说过她哥哥是镖师, 自别后倒没再打听她的消息, 见她神采奕奕, 显是过得不错,不由地颔首,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小姑娘。”   郦灵惊喜不已地小跑上前, 粲然一笑:“大姐姐!”   又与雪翡打招呼:“雪翡姐姐。”   却不认识米哥儿,便说:“这位弟弟好。”   怀袖是隐姓埋名背井离乡,不过没改变面容, 假如在宫中见过她的人, 一眼就能认出来了。   然而在京城,能见过她的起码都是三品大员, 等闲小官可跟她说不上话,现在出来了,她成了市井小民,却是她见不着什么官老爷了。没想到竟然正好能遇上郦灵,可真是巧,反正郦灵也不知道她身份如何,怀袖也不紧张,还端茶来喝,问询郦灵近来情况。   怀袖自己没察觉到, 雪翡却有几分感觉,怀袖一与十几岁的小姑娘家说话,即便温声细语,也不免带着尚宫的架子,凶是不凶,就是让人忍不住紧张,在她面前总觉得站也站不对,说也说不好,不知不觉地就被她把事情都问出来了。   从郦灵的话中,怀袖得知,在她去后不久,郦灵的亲哥哥郦风便赶回老家,祭拜过母亲之后,她就随哥哥一道去了镖局,镖局的当家老夫人也是仗义之人,答应了让她做点杂活,给吃给住,也有一份微薄的工钱。   郦灵笑着说:“如此,我便在这住了下来,平时做点端茶倒水、擦桌洒扫的活儿,我气力可大了,一个能顶三个,真的。”   怀袖见她如此活泼,心里也为她高兴。   郦灵方才意识到自己滔滔不绝说了那么多,似乎有些失礼,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道:“大姐姐,你是来镖局做什么的吗?你若不嫌弃,我可以先帮你打听打听。”   怀袖大大方方地答:“自然是来雇人走镖的,我要去临安,想雇人护送。”   郦灵怔了一怔,登时疑惑起来,尽管她并不清楚怀袖的身份如何,但连知府在她面前都要殷勤讨好,必定是个贵人。上次怀袖身边就围着一群武艺高强的护卫,她瞧着那拳脚,绝非等闲之辈,像怀袖这样的人,怎么又忽然成了孤身一人,还需要去外面找护卫?   不过她为人机敏,不会多嘴,想着怀袖定然有她的原因。怀袖是她的恩人,她照办便是,回过神,便积极地道:“我去问问我大哥吧,姐姐,我大哥武艺可好了,他们说我大哥去考武状元也使得的!我让他护送你吧。”   怀袖一听便乐了,不巧,武状元她见过几个。武状元可不止要考拳脚,还得考兵法策论。   她没把郦灵的话放在心上,小孩子嘛,崇拜自己的哥哥姐姐太正常不过了,她也觉得她的姐姐是全天底下最温柔最漂亮的姐姐。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这天底下有点能耐的男人都想得遇贵人、出人头地,闵朔如此,尹景同亦如此,但凡是个沾了功名利禄的男人,都不会觉得女人更重要。   萧叡身边一抓一大把的大内高手,个个都武艺超绝,就算是萧叡本人也是个扎扎实实的练家子,尤其使得一手好枪。当年他的养母打压他,他就装成不好读书的样子,只勤于练武,让养母觉得给她的亲儿子养一个打手弟弟却不错。   她还在坤宁宫当差那会儿,有时就会偷偷去看萧叡练武,话本里写得是虎虎生风,英姿勃发,实际上哪有那么好看,大半日苦练下来,他的前襟后背都被汗浸湿,晒得厉害,衣服一脱,脖子往上和脖子往下是两个颜色,泾渭分明,真是好笑。   她见一次,就笑话萧叡一次。   萧叡便会被她气得故意挠她痒痒,多亲她几下,还说:“这还不是为你练的吗?”   她纳闷地问:“怎么就成为我练的了?”   萧叡说:“这不是练腰力吗?你试试便知道了,我这练得好不好。”   怀袖一想起来,又有些想发笑,被雪翡唤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自己走神了。   怀袖这才自觉荒唐,她怎么无缘无故地想起萧叡来了?   “请问您便是搭救了我妹妹的秦姑娘吗?”   闻言,怀袖抬起头,举目望去,却见一位年约二十余岁的青年昂首阔步地走来,他身着利落的短褐,头戴方巾,脚蹬皂靴,一身布衣却被他穿得煞是好看,大抵是因为他宽肩窄腰、长手长腿,又生得剑眉星目,俊朗清爽。   怀袖淡然一笑,点了点头:“是。”   “我们坐下来谈谈吧。”   ~~~   萧叡正在书房批折子,屋里安静而冷清,桌上映照的烛光之中出现了一道小小的黑影,扑簌簌地在折子上乱窜,萧叡抬头望去,瞧见一只飞蛾扑上烛火,被焰火撕裂,发出一声微不足道的声响。   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边,萧叡却没慌张,他回过头,望向此人。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见这个人了。   他的父皇。   若是怀袖在他身边,他就不会梦见父皇。   现在怀袖走了,父皇便又入梦了。   父皇仍是死时的模样,仅穿着里衣,蓬头垢面,呕出的血浸透了他的胸前。他在位近四十年,年轻时也是一名美男子,但随着岁月的摧残,年老以后耽于酒肉美色,皮松肉垮,身材臃肿,齿摇发疏,其实可以称得上可怖了。   别人不知道,他心知肚明,他的皇位来得并不算正,他或是设计或是直接,把能争帝位的兄弟都杀光了,父皇临终前已别无可选,被他软禁在乾清宫中,写下了传位诏书。   但便是在死前,父皇都没认可他,讥讽地说:“朕从未想到竟有一日会是你站在这里。”   仿佛在用眼神说:“你不过是一个贱人之子,居然敢肖想玷污皇位?”   他憋着一股气,想要做给父皇做给天下人看。   是,他是从未被看好过,曾经没人觉得他能当皇帝。   他没有被当成过储君,他是出身卑贱,可他就是坐上了龙椅。他既然当上了皇帝,他就要当得比他父皇更好,让那些昔日瞧不起他的人刮目相待。   他再回过神,发现自己独自在王殿之中,高坐在龙椅之上,身边空无一人,一片黢黢黑暗。   满身是血的父皇站在他面前,问:“你觉得自己当好这个皇帝了吗?”   萧叡道:“我做得比你好。”   他觉得无论怎样,他都比父皇干得更好。父皇残暴不仁、刚愎自用还沉迷酒色,而他是个勤奋、谦虚、仁恕的好君主。   父皇对他可怖地笑了一笑,朝他走去,道:   “你以为是你得到了皇位吗?不是的,是他选择了你,是他在控制你。”   “你正在一日一日地变成我的模样。我的儿,你瞧瞧,你与我越来越像,我们可真是一对亲父子。”   “你日渐丑陋,连你最爱的女人都弃你而去了。”   萧叡在父皇的眼眸中瞧见自己的倒影,坐在的龙椅之上的他,竟然也在缓缓地腐坏。   萧叡悚然一惊,终于从这场噩梦中醒来,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一样,遍体生寒。   他下意识的低头看自己的手,好生生的,并没有腐烂。   哦,原来是他在批奏章时睡着了。   有人来禀,说送怀袖去临安的护卫已经回来了,正在外面候着,是否要召人过来。   萧叡想了想,怀袖已经离开了十二天另七个半时辰。   他没去找怀袖,也没向人问怀袖,也尽量不去想怀袖。   怀袖的东西他全收了起来,没有看一眼。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主动去戒掉怀袖,也是为时最长的一次。   不知是否能成功,总归是他最争气的一回了。   可才听下面的人提起怀袖,萧叡心下便开始难以按捺,他真想问,他想知道怀袖过得好不好。   不行,不行,他忍了这么多天,不能功亏一篑。   萧叡咬了咬牙,沉声道:“不必了。朕都说过了,不准在朕面前提起那个女人。”   夜里。   萧叡却怎么也睡不着,止不住地担心,这宫外和宫里不一样,没有他的保护,还带着两个小拖油瓶,怀袖能过得好吗?她就不害怕吗?   思来想去,还是问吧,安心了才好睡觉,总不能耽搁明日上朝。   就一句。   他就问一句,最后问一句,他以后再也不问了。   大半夜的,萧叡起身,披了件衣服,黑着脸,把人叫过来问。   护送怀袖去临安的护卫细细地讲一路上发生的事,然后说到了怀袖在金陵找保镖,而她抵达临安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聘请郦风当她的私人护院,郦风答应了。   萧叡听完,一言不发。   屋里突兀地响起一声木头碎裂的响声,原是椅子把手生生被他捏裂开了。 第51章   天色溟濛。   怀袖已然醒了, 她自八岁里就每日早起,身体习惯了劳碌,如何也做不到睡到日上三竿。   而且她初来临安, 刚住下, 还不大适应新地方,夜里有些睡不好。   除开在仙隐山躲藏的那一个月, 如今她每日睡着以后, 睁开眼醒来时, 还是会有一种身处皇宫的错觉。   总觉得自己会看到龙寝的帐子,而不是青布帐子。   真是个奴才身子。   怀袖暗自骂自己,闭上眼睛想要再睡一会儿,可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她在心底不由自主地盘算起柴米油盐的庶务,置办家具抛费多少银钱,修葺屋子抛费多少银钱, 她还想买田庄买铺子。   虽然这些年她当尚宫攒下了不少家私, 但是坐吃山空总不是个道理,得做点营生才是。   临安是座大城, 与她老家乡下不同,就算是女户略稀奇,也不至于被宗族欺凌。   她这几日在街上逛了逛,也见到有女子出来做生意的。   怀袖算了算自己手上剩余的银钱,首先是买地,应当够买一个庄子,百亩田,如此一来,起码有个收息, 手里有田,心里就有底气,然后再置办铺子,做点什么生意好呢?她从宫里出来,各局的本事都知道一些,开个胭脂铺子、针线铺子都成,先去问问价钱。   怀袖在床上翻了几个身,把今天要办的事儿在心里想好,反正也睡不着,不如起身好了。   她才刚坐起来,就听见门外传来雪翡的声音:“姑姑,您起了吗?”   怀袖道:“起了。”   雪翡打了一盆清澈的井水来,还加了花露花瓣,给她净面,并准备好了牙粉、香膏,比不上他们在宫里用的。这到了外面,到底没有宫里的条件,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也不好挑剔,凑合着伺候姑姑吧。   怀袖笑了:“不是同你说了,你现在是家里的小姐,不用伺候我了吗?”   雪翡被软软地说了一句,一点也不怕,还与怀袖撒娇:“那妹妹服侍姐姐也是天经地义的呀。”   怀袖洗漱罢了,懒得梳头发,把乌黑柔亮的长发随意地扎成一条粗粗的辫子,用红绳系了,垂在胸前,边梳边问:“米哥儿呢?起床了吗?”   雪翡说:“早起了。在扫地呢。”   米哥儿以前是深山道观里的小道童,可不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每天都要做活,勤快的很,又是个老实墩子,不然也不会深得道长的喜爱,将他派到怀袖的身边伺候,方才得此机缘。   怀袖带上米哥儿也是一时冲动,没作多想,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孩子像是小狗崽一样泪汪汪求你养他,谁能抵得住啊?   落脚之后,她发现,这带着个男孩子挺好,倒是省了许多麻烦,她落脚之后,前后左右的邻里过来拜访,虽然没有直说,话里行间,都将她当作是寡妇,还是那种一个人带孩子的可怜寡妇。   怀袖没有辩解,任由他们误会去了。   以前她幻想自己出宫生活,就想自称自己是寡妇。   没想到如今真出来了,她还没说呢,人人都当她是寡妇。   不知道假如萧叡知道了,会作何想?怀袖好笑地想,又立即收回了这个想法。   不成不成,她怎么又想到萧叡了,萧叡还是别知道吧。   怀袖算是这一户的女当家,她买了这座三进的大院子,现在只住了她、雪翡、米哥儿,并郦家兄妹,暂时还没住进别人。   怀袖给了郦灵几个钱,让她提了个食盒和碗,让她去买了馄饨回来,大伙随便对付一顿早饭。   比不上宫里山珍海味,但是看这擀得又薄又透的馄饨皮包着粉生生的鼓鼓的肉馅,浇上黄澄澄。香喷喷的鸡汤,还撒上一点翠绿的葱花,也十分可口诱人。   怀袖吃完一碗,饱了肚子,回屋梳头换衣裳去。   郦灵跟着一起进了怀袖的闺房,好奇地看雪翡给怀袖梳头,她与她大哥如今受雇于怀袖,她感于怀袖的救命之恩,还欠着怀袖一笔葬母之前,便说要给怀袖做工还债,只包她吃住就行了。   她看着雪翡跟半个小姐似的,米哥儿缩头缩脑也是个不顶用的,这家里的小孩子只有她最争气,这还没两日,她已经把临安城上上下下都泡了个遍,各个地方都已记住个大概,到时候陪怀袖出门,她还能帮忙指个路,定要叫秦娘子看看她的聪明厉害。   但这若是比家里的伺候,她是拍马都比不上雪翡姐姐。   她站这儿边上,像个傻子一样地看雪翡给秦娘子梳头,且不说秦娘子这一头黑缎子似的秀发,就是雪翡姐姐的手艺,她也是闻所未闻,只见她一双素手犹如传花蝴蝶一般翻飞,便给怀袖挽好了发髻。   财不外露是一回事,但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总得料理得齐整一点,出门买卖谈生意,才不会叫人小看。   怀袖照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郦灵对她的镜子也感到很新奇,她从没见过这样照得这般清楚的镜子,雪翡姐姐告诉她这是西洋的舶来品,水银镜子。她听不大懂,只觉得厉害,果然秦娘子是个贵人。   倒也不急着出门。   以前在宫里,若是差事耽搁了得掉脑袋,她现在却没这样的性命之忧,就想慢悠悠地来。   脸上太素净了。   怀袖觉得天气好,心情好,不如给自己化个妆,往日住宫里,她都不想化,能丑到萧叡再好不过了。   怀袖浅浅傅粉,描了柳叶弯眉,她最近气色好,脸颊不用擦胭脂都透着粉红,再用小指挑了丁点绛红色胭脂,点在嘴唇上,薄薄涂一层。便如三月桃花一般,妍丽姝美。   怀袖还琢磨了下戴什么首饰,不戴点的话,光秃秃怪难看的,可是她离宫那时一件萧叡送的都不想戴,她自个儿又没什么首饰,打开首饰盒,最贵重的竟然就是临走时,萧叡非要她带上的那支玉兔抱月钗。   郦灵见着,这又是另一件古怪的事了。   秦娘子有那么多好东西,却没什么首饰。   怀袖犹豫了一下,雪翡猜到她心中所想,道:“姑姑,我见院子里的蔷薇开了,我去给你摘一朵来。”   怀袖笑着颔首:“行。”   郦灵伶俐地说:“我去,我去,雪翡姐姐手嫩,被花刺儿扎了就不好了,我去摘。”   她说去就去,没一会儿,就摘了一捧蔷薇花回来,别在怀袖的发髻上,倒也显得别致。   怀袖这番装扮之后,甫一亮相,便叫等在门口准备架马车的郦风看直了眼。   他自小跟着师傅学武功,没见过女人,下山以后为了还债四处走镖,平日里兄弟们偶尔去喝花酒,他因为要攒钱,也因为不好风月之事,从来不去,长到二十六七了,还是个童男子。   他以前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也不是没见过漂亮女人,可他以前见过的那些美人,都不能与秦姑娘相提并论。   米哥儿噔噔噔跑过来:“带我吗?带我吗?带我一起去看看吧。”   怀袖一笑:“你这么乖,当然带你啊。”   米哥儿盯着他看,小孩子直言不讳,他大大方方地夸:“你今天真好看,像是画上的仙子一样。”   怀袖说:“怎么今天嘴这么甜,又想问我骗糖吃?可不能再吃了,你的牙要蛀了。”   米哥儿红着脸说:“你不给我糖吃,我也要夸你啊。”   郦风自知失态,连忙收起目光,赶紧侧过脸,一本正经地道:“马车已经套好了,您今日是要去哪儿?”   怀袖道:“先去东市。”   女人嘛,还是爱打扮。   她先去金楼随便买了几件首饰,不至于以后出门也没得打扮。   然后再去买田。   打听之后,怀袖问到了一处田庄在卖,商量好明日亲自过去看看地如何,晚上她又带着一家人在酒楼吃饭,让米哥儿和雪翡他们自己点,米哥儿不认几个字,雪翡看菜单。   郦灵羡慕地望着她,雪翡姐姐和她一般大,却是读过书的,她以前以为雪翡是秦娘子的侍女,可她鲜少听说侍女也能读书。   雪翡只敢捡着便宜的点。   怀袖觉得好笑:“点就是了,我带够了钱。”   雪翡担忧地道:“姑姑,你最近花钱如流水,我一算就觉得心慌,还是省着点用吧。”   怀袖不管,再点几个大鱼大肉的好菜,直把雪翡给愁得皱起小脸,怀袖一见就乐:“怕什么,姑姑养得起你的。”   隔日。   怀袖和约好的人去城外看了田庄,觉得不错,便开始商议价格,她把嘴巴都说干了,终于便宜了几个钱。   她兴致勃勃地开始想,这个地可以种什么粮食种什么菜,她是农家女出身,小时候家里就种地,哪能不会。   两日后,卖田的人找上她,说是之前商量的事还要重新谈。   怀袖心里一个咯噔,心想,难道是觉得她是个寡妇,要欺负她吗?   却听那人说:“先前骗了您,卖的贵了,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重新给您个价,您按照这个价给我钱便行了。”   他给了个极低极离谱的价钱,折了一半的钱,简直是白送了。 第52章   事之反常者必有妖。   怀袖是想讲讲价, 便宜点买这田庄,可是太便宜,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 必然有问题, 只是不知道是有官司,还是甚至出过人命案子什么的。   她刚在临安城落脚, 还未站稳脚跟, 不想沾惹丁点是非, 还是罢了。   即便对方再三挽留,怀袖还是拒绝了这门买卖,态度越好越可疑。   只可惜她忙了好几日,跑了数趟, 车马费和工夫都白搭了,还得重新再找田庄。   麻烦。   不过怀袖也没气馁,万事开头难嘛。再难难得过伴君如伴虎吗?难不过。   她心里拿萧叡比一比, 什么都变得轻松了。   既如此, 她便歇了两天,修整院子。   怀袖雇了两个小工把后院的杂草都除了, 土也翻了一遍,赶集那日,她找到花农,挑了一车的花草,拉回去,种在院子里。   莳花弄草也是一门学问,怀袖参照御花园、琼林苑、避暑山庄里的一些布置,先想好了,在纸上大致画了一下, 心中有数,再让人把按照她的吩咐把花和树给种上,其间用鹅卵石铺了一条小径,铺作如意纹。   一番折腾也花了五六日,才做出了一个草木扶疏、曲径通幽的小花园。   怀袖还提了锄头,亲自去翻地。   雪翡和米哥儿硬要跟来一道干活,没一会儿,挖出来一只蚯蚓,还是断成两节的,便把雪翡给吓哭了,怀袖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安慰她,把她哄到廊下,搬了张椅子给她坐,让她负责给大家倒茶。   米哥儿在道观里倒是干活的,但是他年纪小,也不叫他干什么重活,他觉得自己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不知怎的,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责任感,要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吭哧吭哧地拖着小锄头跑来跑去,还去学拼石子儿。   他忙得满头大汗了,一身酸酸臭臭的跑去找怀袖,仰着小苹果似的红扑扑的小脸蛋,要怀袖给他擦汗,怀袖就拿香香的帕子给他擦,夸他乖巧能干,擦完小脸更红了。   怀袖要他们俩改口,雪翡总改不过来,怀袖想想算了,姑姑就姑姑吧,不如在户籍上登记雪翡是她的侄女儿,若称是女儿,雪翡是有点太大了。   雪翡在宫中的吃穿用度,跟民间的许多官小姐比也不差,被她娇惯着长大的,她是北方人,正好在蹿个子,这才十二岁,都已经长到她的肩膀了。   米哥儿则是她的儿子,如今有了个大名,叫秦松茂,不指望他大富大贵,只希望他能够健康平安地长大。米哥儿对她来说是计划之外的孩子,当时没想带上他,把人带去办手续,才发现顺王把人好人做到底,一应手续全部给她办理妥当了。   家里另添了一个厨娘,一个灶下婢,一个粗使丫头,都是雇的,两个小婢子签了卖身契五年,全是那种贫困人家,家里孩子多,小小年纪就出来做活赚几个钱,补贴弟弟妹妹。   前前后后一两个月,忙手忙脚地,才总算是安顿的差不多了。   这日,怀袖刚用过午膳,隔壁林家的三房少奶奶过来串门,找她说话。   林家在本地是体面人家,他家虽是商户,但有个姑娘嫁给高官,听说是在京中做京官,从五品的户部郎中。怀袖听名字,依稀有个印象,但没说过话,倒是他的顶头上司陈尚书,曾经说过几句话。   远亲不如近邻。   怀袖刚买下院子,林家就派人过来帮着搭把手,送这送那,也不要钱。   还有个和怀袖年纪相仿的三奶奶来找她玩,她自嫁人以后,在院子里憋得慌,偏生她是远嫁,往日在闺中的手帕交都见不着了。   她今年双十年华,原本她是看怀袖的面容觉得彼此年龄约莫相近,没想到一问,怀袖竟然已经二十六了。   三奶奶性格风风火火,一来便与兴高采烈地与怀袖说:“姐姐,你上回不是说想买铺子吗?我使人给你打听着,这不,打听到了几个,你要不要去看看?”   “有个胭脂铺子,有个笔墨铺子,你要哪个?”   怀袖微微讶然,心想,竟还能由着她挑吗?这么快就找着的,怕不是什么好铺面吧。还是先去瞧瞧。   她与这位三奶奶一道去看铺子,不看还好,一看,更古怪了。   两家铺子都很好,位置好,生意好,摆设好,原东家说愿意连伙计都送她,她若是不要的话,可以帮她调教两个。   怀袖询问了一下转让价格,虽然没有上回买田庄时那样半价离谱,却也是个偏低的数字。   怀袖笑问胭脂铺的东家:“您这价格怎么出得这般低?”   对方不紧不慢地说:“急着出手。您若是诚心要,又爽快,便直接给您了,我好省心省事。”   笔墨铺子的东家的说辞相仿,也说是有急事。   她运气有这么好吗?怀袖将信将疑,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走过好运。   怀袖说要再考虑考虑,去周边打听了一下两家铺子的生意,确没出什么事,人家知道她要买铺子,还好奇地问一两句。   三奶奶劝她:“你赶紧定下来吧,这么好的价正是为了省事,你拖一拖,就没有了。”   是这个道理。   怀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确实拖不得,第二天就去付钱把两家店面盘了下来,整顿一番,虽然还是做一样的生意,不过打算把店面改改,挂块新招牌,充作是新店开张。   开店前,她先四处拜码头,打点官府,打点商会。   官府的人没为难她,商会那头也平顺,她开店时,还为庆祝她开业遣人赠了一份礼。   怀袖另聘伙计,她亲自考核出题,没两日就来了好几位能人,不但打得一手好算盘,更是长袖善舞、四处逢源。   怀袖想,不愧是临安,商贾遍地,人人会打算盘,如此的人才竟然来她店里聘个掌柜、伙计?   一切顺利得出奇。   怀袖隐约察觉到不太对头,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太多疑。   不行不行,她是贱日子过多了,有好日子过还不舒坦吗?大抵就是她前半生运道太差,老天爷怜悯她,给她找补呢。   如此想着。   开业的第三日,有地痞流氓上门讹钱,收保护费,怀袖反倒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这才正常嘛,她就说,她的运气哪有那么好,这不,总算是有一遭坏的了。   这个地痞观察了怀袖一阵子,发现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又生得美貌,不讹她讹谁?   不但想讹钱,还想占便宜。   幸得有郦风在身边,他护着怀袖,连怀袖的裙角都没让人摸着。   地痞被揍了一通,气得不成,在他店门口啐了一口血沫,恶狠狠道:“你等着,改日我要你亲口来求我。”   怀袖道:“我不知你来向我收取费用是依照哪条法例,我已派人去请官府的人,你滋事闹事,却是触犯了大齐律令,当受责罚。”   怀袖说是这么说,不过她心里清楚,这种地痞多是在官府里有关系,才敢如此胡作非为,她就是甩甩狠话吓唬一下人而已。先端住,不然谁都以为她这块寡妇肉好啃。   地痞笑道:“是吗?倒是罚罚看啊。”   他话音刚落,官府的人到了,一脸公正无私地真把他拘走了。   他当即便傻了眼,可先前他称兄道弟的这帮人仿佛集体失忆,都不认识他了似的,活生生把他给押走了。   街上一群看热闹的老百姓,对此啧啧称奇:“乖乖,我还是头回赖老四被抓起来。”   “竟真被抓了?怎么回事?”   “这位小娘子是什么人,竟能使唤得动官府的人。”   “不是报官了吗?刚才那位小娘子说什么律法,官差自然得来抓人吧?”   “你是外地人吧?你不知道赖老四,他带着他那伙子兄弟四处讹诈刮油水,又不是一日两日,怎么就这回被抓起来了?”   怀袖闻言,没说话,黑着脸,默默地回去了。   她私下问郦风:“我这儿只有你一个护卫不大够,你上次不是说你还有师兄弟师姐妹吗?可否帮我问问愿不愿意也来我这做护卫?工钱好谈,包吃包住。”   郦风无有不从,一口答应下来:“好,我这便写信去问。”   怀袖只没想到隔日官府那边还派了个师爷过来,送了两匹官锦,致歉说昨日吓到她了,恭恭敬敬地请她压惊。   才把人送走,怀袖便敛起脸上的笑。   雪翡傻里傻气地说道:“姑姑,本地的官府真是秉公执法,竟然还要送礼!这缎子真好,我给您做件裙子。”   怀袖放下一盏已经凉透的茶,轻轻磕碰一声:“放着,别动。”   怀袖回房间,关上门。   她给顺王写了一封信。她离宫之后只是平民,哪可能直接写信回宫中,写给仙隐山的道长还差不多。虽是写给顺王,却意指萧叡,语气不大好,通篇上下将萧叡阴阳怪气地讥讽一顿。   不日,顺王收到信,先读一遍,笑过以后才大手一挥,让人往皇宫送去。   送到萧叡案上时,他刚下朝回御书房,一听是顺王转送怀袖写回来的信,登时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 第53章   萧叡下意识地把信拿起来, 因为是怀袖写的,他没想到真么快就能看到怀袖的亲笔字迹。   皇叔还特意转送怀袖的信,是什么意思?是其中有内容与他有关, 要告诉他?   萧叡想, 皇叔还挺上道的,从不做棒打鸳鸯的恶事。   再想, 也可能就是怀袖写给他的, 托皇叔转交给他。   怀袖会写什么呢?他着人在临安专门打听怀袖, 原先似乎有一些不顺利,但他使人悄悄地帮怀袖,如今一切都好了吧?   她买了一处合心意的宅院,还要买铺子买田庄, 他都打了招呼,价格便宜。又想到她雇下人,万一雇到什么歹人, 她被害了全家怎么办?萧叡赶紧送人过去, 务必要盯住那对郦姓的兄妹。   怀袖以前还说有几分警惕心,他登基以后, 被他护得密不透风,他觉得怀袖有点被他养傻了,也不知道人家究竟怎样,就敢往家里带。尤其是郦风那样二十几岁年轻气盛的小伙,她生得娇美温柔,不是引狼入室吗?万一那是个坏人,她怎么抵抗?   萧叡觉得自己帮怀袖安排得妥当仔细,怀袖一定是在信上写一切安好吧。   如此想着,萧叡打开信来看, 先看头几句:   道长,见信如晤。   哦,是写给皇叔的。萧叡不经有些失望,紧接着安慰自己,正常,正常,怀袖离宫还没多久,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给他写信呢?   虽如此,萧叡还是一字一字认真地阅读,生怕看漏了一个字似的,发现提到自己,他心头一跳,不由地一喜,接着往下看,脸色愈发难看:   ……   半月前,我本与人讲好要买一处田庄,价钱也谈好,那人似乎怜我是寡妇,忽然改口,非要半卖半送。   ……   前几日,我买了一间脂粉铺子,也不知怎的,前东家尤其心善,全然不像是个商人,宁可自个儿赔本,也要帮扶我这个寡妇。   ……   我的铺子新开张,有地痞上门骚扰,官府清明,直接将他拘走,论罪处理。   我到临安落脚数日,深感盛世太平,海晏河清,全托以陛下治理得当。连我一个女户,亦能安身立命,四处得助。   萧叡读完信,气得脱口而出:“寡妇什么寡妇,朕还没死呢。立女户就非得是寡妇了吗?那些人怎么那么没见识!”   真叫人生闷气,他觉得这信写得怪让他不舒服的。   萧叡品了品,一时之间,他也分不清怀袖这是在夸他呢,还是骂他呢。   这封信,表面上是怀袖写给皇叔的,实际上还真是写给他的。不过没有好话,全是骂他的,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多管闲事了。   怀袖发现他私底下在悄悄帮她了。   ——可萧叡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又没把怀袖抓回来,他只是抬抬手,庇佑她一下罢了。难道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受苦吗?他贵为皇帝,别的做不了,力所能及的事他还不能做了?   都怪下面那帮人做得太过,竟然被她看出来了。   萧叡读完信,独自坐了一会儿,起初有点气,想了想,把手下的人叫过来。   他这事确实做错了,错在做得不够隐蔽,他本人不在身边,尺寸实在不好拿捏。   当了皇帝以后他深感如此,有时候他一件事吩咐下去,传了几轮,有些自作聪明的爱揣摩他的意思自顾自添油加醋,等他发现的时候,多半事已成舟。   骂也来不及了。   一道圣令,从京城发往临安出了差错也不稀奇。   萧叡脸皮极厚,他自我安慰,好歹是怀袖亲手写的信,起码有一半算是写给他的,一并把信装进了匣子里。   怀袖给他写过的信,他都仔细放着,那封沾血的香笺更是缝在香囊里一直带在身上许多年。   怀袖离京以后,他把这些东西都放着,不敢拿出来,担心自己睹物思人。   这回倒是找着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藏这些纸条,以前他还是个皇子时,他就舍不得毁了,大概是因为怀袖鲜少主动给他写。当时若是被抓到,他少不得落个与宫女私相授受的责骂,但他还是留着。   怀袖不知道他偷偷藏着这许多信,他那时还曾有过一个念头,要是被养母发现了,不如顺势把怀袖要过来伺候自己。偷情这档子事,想要一直瞒得严严实实很难,但想要被发现那太简单了。   他养母那个人,就想看到他卑贱,所以才故意给他谈糟糕的婚事。   若他讨要怀袖当侍妾,她必会同意,觉得他就配得上这等人。他那会儿哪受得了这个气?想来想去便作罢了。   对年少时的他来说,怀袖在皇后身边、在尚宫局做他的内应可比只做他的一个宠姬要有价值多了。   遂作罢。   萧叡从中找出一封,看一眼,甚至记得是哪年哪日怀袖送他的。   他们俩之间互相传信不容易,怀袖若有事要找他,那日便会穿一双鞋尖绣了蓝色莲花的鞋子。使得他每次一见到怀袖,就立即低头去看她的脚。   怀袖也不写落款,纸上就几个字:三日,子时,老地方。   她以前的字和现在的字也不同,现在的笔锋更圆润一些,以前则锐利。萧叡翻看起来,竟觉得有几分好笑。   不知怎的,萧叡突然想到,要是当年他就娶了怀袖呢?   荒唐是很荒唐,可是,好像也不是完全做不到吧。   反正父皇和母后都不在意他的婚事,假如他折腾一番,去求父皇,非要娶皇后,说不定能娶到吧?一来就是正妃是难,但是侧妃应该可以,再不济也是个侍妾,然后怀袖给他生了孩子,就可以封侧妃,若是生了儿子,他就给怀袖请封正妃也不是不行吧?   倘若在他登基之前,怀袖就是他的妃子,那顺理成章就可以当他的皇贵妃,甚至是皇后了。   萧叡被自己这个荒谬的念头吓了一跳。   他在想什么呢?他不是心心念念想找个贵女作正妻吗?他曾见过太子大哥跟太子妃的婚礼,太子妃系出名门,是位大家闺秀。另几位皇子的正妃也是世家嫡女。   他瞧着眼红,就想要一个不比他们差的。   可有什么用呢?还不是都死了。   萧叡摇了摇头,遏制住莫名的懊悔。   假如他十六岁时强行求娶了怀袖,兴许他们俩早死了,运气好说不定能葬在一块儿呢。   从怀袖跟他说“凭什么”,让他也心生不平之火,想要争夺皇位那一刻起,一切就注定了。   ~~~   临安城近来茶余饭后的谈资颇多。   前些日子,横行霸道多时的地头蛇赖老四竟然被官府拘捕问罪,人人引以为奇,还在猜那个小寡妇是个什么来历,没两日官府上下被清理一遍,小小的赖老四便不显眼了,反倒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大抵是神仙斗法,拿他作筏子。   开胭脂铺子的小寡妇实在运气好,才被欺负,正好就赶上赖老四倒霉,免了一通麻烦。这做生意,运气最重要。   其实不过是萧叡说了一句:“一个地痞欺负人被拘竟然会是一件稀奇事,看来这临安不大干净,是时候该扫扫了。”   于是从上到下被清理一遍。   怀袖这头风平浪静。   她气了两日,想想萧叡被关在皇宫里,他爱权如命,皇位也不安稳,听说他那个流亡国外的四哥指不定什么时候会串通外敌杀回来。萧叡绝不可能抛下朝廷跑来江南找她。   算了,算了,大家各退一步,她就装成不知道好了。   只要她还在大齐过日子,萧叡想左右她,不过吩咐句话的事。   怀袖想,不如她早点挣着钱,她想买商队买海船。她在皇宫的藏书阁里曾经看过一本《四海志》,说乘船出去,还有许多国家,有黑的人、白的人,蓝眼珠、黄眼珠、绿眼珠,五颜六色的头发,她想象不出来是怎样,那不是妖怪吗?   她现在手上有的钱还是太少了,不够买船,待她再攒攒钱。   她定要坐船出海去看看。   怀袖往仙隐山送去的信之后,过了半个月,从京城寄来一封信。   米哥儿帮她把信拿进来,问道:“娘,刚才有个人送了信进来,让我亲手交给您。”   怀袖接过来看了一眼,没马上拆开,问米哥儿:“送信来的人有没有说什么?”   米哥儿摇摇头:“没有。是谁送的啊?我师父吗?”   怀袖说:“好像是吧。”   怀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离开京城谁都不知道,能有谁给她写信。   除了顺王就是萧叡。   她现在才有点后悔因为一时气愤写信给萧叡,萧叡必会给她回信的。   她在做什么呢?这不是又藕断丝连了吗?   这大信封最外面倒是顺王的笔迹,她拆开看,有一张纸和一个小信封,纸上写着:皇上给你的,我没拆开看。   怀袖都能想象出他看热闹的模样,还怪叫人来气的,想罢,方才把萧叡的信拆开看——   她就看一看萧叡写的什么,就稍微看一看,不做别的。   她想,这是最后一封信,她这次看完,一定不写信回去了。 第54章   萧叡倒坦诚, 直接承认了有打点官府的人,但也仅此而已,当地的官员并不知她究竟是何人。   他写道:你初出宫廷, 多年未在民间生活, 难免不适应。你我多年情谊,我却不好坐视不管, 只是吩咐了一句, 并没过问更多。你若嫌我手伸太长, 我以后不问了便是。   怀袖越读越郁闷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萧叡连个“朕”字都没写,通篇写的是“我”,仿佛只是一个老朋友,聊以关怀罢了。不说他干的事, 只说这封信写得确实挑不出刺。   萧叡一反常态没有抵赖,而是老实爽快地承认,反倒叫她不适应, 无法加以指责, 显得她不识好歹似的。   可真的仅仅只吩咐了一句吗?怀袖不太信。   以往是萧叡疑神疑鬼,如今却是反过来了。变成萧叡坦白, 她猜忌,明明她最厌恶萧叡刚愎雄猜,何必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   怀袖读完第一张纸,读第二张,萧叡在最后写:   若有事要找我,不必由皇叔转交,直接寄到这个庄子,自会有人交到我手上。   怀袖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萧叡,他像是突然变聪明了。你骂他吧, 他立即承认错误,伏低做小;他也不再那么强势逼人,此话一说,想把主动权交到她手上,像在说,他就等在那儿,她随时可以回头去找他。   只需她一句话,便得通天之令,可驱使九五之尊。   怀袖却恨自己记性太好,看了一眼,就把信上说的地方记住了。她犹豫了一下,将信丢进香炉里,亲眼见着点燃,一团火焰腾起,纸烧成灰。   离宫之前她也想过,在萧叡知情的情况下住在大齐,她还是他的子民,在他的庇佑之下,所谓的自在必然有限。   可活在世上,有完完全全的逍遥自在吗?   人在尘世间,衣食住行,法律道德,都有约束,书中写,如做不到抛却所有利禄仁义,能够餐风饮露,没有任何期待,才算是真逍遥。她自认还是个俗人,无法羽化升仙,那还是得作出妥协。   人得知足。   她现在自立一户,当家主,有一份私产,不必再自称奴婢,逢人便要卑躬屈膝,已经很好了。   怀袖看着香炉中信纸燃烧的星点余烬。   怀袖执笔写一封信,不长,草草几句:   无论我是死是活,都请您别再管我了。   此为最后一封信,不要再回。   ~~~   萧叡左等右等,没等到怀袖的来信。   他想,是不是又偷偷寄给皇叔了?于是趁着休沐上山去,在皇叔这躲躲。   顺王相当不欢迎他,一见到他,就说:“怎么?又来烧我的山了?”   萧叡打哈哈:“这不是觉得皇叔您寂寞,来陪您下棋吗?”   顺王负手于背,慢悠悠地道:“是想打听怀袖的事吧?”   萧叡但笑不语。   叔侄俩一道下棋去。   皇叔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竟然在他纵火烧毁的那片山林废墟里建了一个小木亭子,腐木上爬满碧绿的苔藓,在盛春此时,冒出一茬茬新芽。   萧叡也不主动提怀袖的事,反而让顺王心痒起来,主动说:“她没给我写信。”   萧叡拈棋子的手指停了停,方才落子,他心底空落落,正如这片孤寂毁灭的山林,轻轻应了一声。   顺王说完,便不再说话,这些热闹事,非要送上门,他就看一眼,是很有趣,但他也不会主动去探究。   他一个清修的出家人,管这些儿女情长。   两人下了两盘棋。   到第三局,棋至中盘,萧叡落字,玉石棋子轻磕木制棋盘,发出一声清脆之响,顺王忽地笑了一声,自然而然地说道:“怀袖也使过这一招。”   萧叡也跟着笑了一下,竟有几分欣喜,道:“她下棋就是我教的。”   像是打开了话引子,萧叡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们八岁就认识了,她那时就是坤宁宫里最可爱的小宫女。”   “她进宫时大字不认一个,还是我教她读书识字,却叫她学会了想离开我。”   “其实我知道她不想留在我身边。”   萧叡想到五年前。   一切尘埃落定,他的登基大典将要举行,宫库已没多少余钱,怀袖殚精竭虑,与礼部那边一道统筹,亲力亲为,忙得脚不沾地。   登基的前一日,他正式当上皇帝的前一日,一夜睡不着,踌躇满志,去找怀袖,她也没睡。   她已连着几日没睡,面容有几分憔悴。   萧叡虽心疼她,却被权欲被压倒了其余所有心思,雀跃地拉着她的手说:“怀袖,我终于要当上皇帝了。”   “以后便不说‘我’了,得自称‘朕’。”   “你的仇报了,我的仇也报了,从此没人能再欺辱你我!”   “我能登王位,你居功至伟,你想要什么?”   他以为怀袖会讨一个名分。他以为女人嘛,无非要一个如意郎君和一份宠爱依靠,还能要什么?   怀袖对他柔柔一笑:“那便请陛下赐我一个功成身退。”   他当时就笑不出来了。   萧叡平静地对顺王说:“能给她的,朕都给了。她想要的,朕给不了,便一直装成不知道。”   “也不怪她不信我。我前些日子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信我的?我们之间似乎也没发生什么大事。是我反悔不放她出宫时?还是是我给她第一碗避子汤时?亦或是我广纳嫔妃时?”   “我想,应该是自我当上皇帝那一刻起,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称朕时。”   看着倒是个痴情种子,也只是看上去。顺王心想,不接茬,不搭话,但听他继续说。   “您说过我做什么都要权衡利弊,可我与您不同,您生下来就是皇后嫡子,出身尊贵,有父有母有兄长,而我是宫婢之子,为了活命,我只能往上爬。”   “我知道我还贪得无厌,得陇望蜀,以前没有权力,我就想要权力,如今我有了,我还想拥有她的真心。”   “旁人的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要她的。”   萧叡说着说着,理清了自己的心绪,仿佛渐渐豁然开朗。   亭子外不知何时起,落起一场沙沙小雨。   顺王道:“你又输了,你下棋不专心,没意思。”   萧叡笑笑:“我只是想来和皇叔您说说话,开解开解自己。”   顺王骇然道:“我哪句话开解你了?你别冤枉我。我平生未沾过情爱,就你俩,成天来烦我,一个吃白饭,一个烧我山。”   萧叡起身,作揖:“多谢皇叔点拨。”   顺王却道:“……可不敢,你是皇帝,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萧叡又去了一趟道观。   侧殿供奉着他们孩子的灵牌,萧叡上了一炷香。他之前心疼,不敢去想,怀袖那么在乎家人,怎么可能忍心打掉自己的孩子。   怀袖是为了他。   七郎的手里曾拥有她的真心,但是被皇帝弄丢了,他只顾着看皇位,才看漏了。   萧叡在入夜之前下山回宫。   他去了一趟尚宫小院,如今这里无人居住,但有人每日来打扫,是以还整洁。   他在怀袖的屋子里睡了一夜。   他以为这个小院子是他的桃花源,现今才想通,不是的,这个院子不是,怀袖的身边才是。   他什么都有了,为什么不能拥有怀袖的心?   皇帝或许不能,但是七郎可以。   趁着现在怀袖还没走远,心还没凉透,在尚未燃尽的余烬上添了柴,浇上油,使死灰复燃。   这是这大半年来,他睡得最安稳的一日。   他想好该怎么做了。   隔日一早起来。   萧叡下了一道令,将空置的蘅芜殿收拾出来,修葺翻新,然后让人把尚宫小院的东西搬出去,等布置好了,怀袖随时回来,都能住进去。   别的暂时管不上了。   先把怀袖找回来吧。   才吩咐下去,萧叡就收到了怀袖寄过来的信,写得生硬无情,他看完却笑了。   他把信放回匣子里。   他闭上眼,几乎能想到怀袖心里冒火却还要冷着脸说:“陛下日理万机,何必将时间浪费在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身上?”   若是怀袖在他面前,必定会这样说吧。   假如他在宫中,肯定不可能把怀袖叫回来。   他是被困在皇宫里,但也不是寸步难行,他盘了一下账。自他登基以来,风调雨顺,他平日里节俭,国库里日渐丰裕,也不是不能挤出一笔钱南巡。   正好可以安抚世绅,察贤举能,还有各大书院。   天冷了便不好走,如今是春天,风和日丽,恰适合去秀美江南走走。   到了江南,去找怀袖就方便多了。冬天之前,他必要把怀袖追回去。   ~~~   怀袖这次寄信出去,又忐忑了几日,总怕突然又来一封信。   但是一直没来,她想,萧叡这次应该是真的死心了吧,她说得这么直接,这样不识好歹、不给面子。   可她还是不太安心,总觉得萧叡似乎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竟不知道萧叡想要怎样。   如此过了两个月,仍然没有消息,她方才放心下来。米哥儿到了年纪,送去学堂读书,雪翡则跟着她念书。   她这正有条不紊地过日子,却听说皇上南巡之事。 第55章   此话还得细说, 怀袖听说皇帝南巡的消息的前几日,刚在家中办了个“女学堂”。   雪翡在宫里就是宫学生,只是课还没上完, 就被她带出了宫, 米哥儿可以送去私塾念书,但米哥儿读的私塾不收女孩, 所以怀袖就趁着闲时自己给她上课。   郦灵羡慕雪翡能读会写, 眼巴巴望了两日, 却不好意思问,最后还是她大哥郦风带上一份束脩,领着妹妹去向怀袖拜师。   郦灵怪不好意思地说道:“您原就是我的恩人,已叨唠您许多, 却还要给您添麻烦。可我、我实在想识文学字,请您也教教我吧,我一定用心学, 如我学得不好, 您不想教便不教了。”   怀袖哪会拒绝?   若是可以,她希望天底下所有想读书的女孩子都有可学。   怀袖便开始教这两个女学生, 没两日,隔壁的三太太知道她还兼当女先生,好奇打趣地要来看她上课,怀袖不教陶冶情操的琴棋书画,只教术算、庶务、应酬、礼节、衣食住行之间的讲究。   如今雪翡已不是宫学生,不必参加女官考核,有些伺候人的课怀袖都给她省了,也没宫中那么严苛,她的功课轻省许多, 每日里美滋滋的,早上怀袖要去铺子里点卯,她就在家给郦灵补课。   两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如今可要好,去哪玩都要手拉手。   三奶奶见怀袖这课上得委实是好,怀袖如今管着一家铺子,又买了一个田庄,还要张罗再买个铺子,换作是她,早就焦头烂额了,却不见怀袖为难,仍是从容不迫,还有空做女先生,可见她料理庶务能力有多强。   三奶奶回头告诉了家里的老太太,老太太主动拍板,送了一份礼,把林家的小小姐送来一道学礼。怀袖不差那份束脩银子,只是她在临安能够站稳脚跟,受了林家的不少照拂,这点举手之劳帮便帮了。   放一只羊是放,放三只羊也是放。   林家的小小姐今年十二岁,跟雪翡、郦灵不同,她是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像个糯米团子,生得不甚美,小鼻子小眼睛,还有些矮,但是脸上从早到晚都挂着笑,显是个娇惯长大的的小姑娘。   她虽书读得不大好,但是厨艺颇为不错,尤其擅长做点心,不过家里人不大赞同她,她趁此机会,每天做点,带来给女先生和女同学吃。   这个小姑娘又爱吃又爱聊,最是个嘴巴闲不住的,每日有一肚子八卦要与新交的手帕交说。   这日林四小姐也风风火火、热热闹闹地过来,一来便迫不及待地说:“你们知不知道皇上要来临安了?”   怀袖和雪翡闻言皆是一愣,还没讲话,郦灵很是捧场地道:“是吗?你从来听来的?”   林四小姐便叽里呱啦地说了起来,两人一道说起皇帝:   “我从没有见过皇帝,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好像是个老头子吧,特别好色!听说他有三千个妃子,真可怕。”   “不是,不是,那是上一个皇帝,已经去世了,现在这个皇帝是新皇帝,还很年轻呢。”   “是吗?我都不知道。”   “好像是吧,我听我爹娘悄悄说的,你们可别说出去呀。还说皇上可能会召见绅衿生监,我爹想要打点一番看看能不能在皇上面前露个脸。”   怀袖回过神,皱了皱眉,阻拦住说得正兴高采烈的她,说道:“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若我是个坏人呢?”   林四小姐被先生训斥,这才住嘴,她傻里傻气地答:“可先生又不是坏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怀袖说了她一顿,之后又去打听,并不是什么格外隐秘的消息,皇帝南巡的事情渐渐传开,百姓们议论纷纷。   怀袖女官出身,自懂这规矩,她曾看过掌故记录,銮辂经临三十里内,在任、在籍官员必须朝服接驾,期间将一路谒陵、阅河、阅武、阅海塘、召试学士等等。1   听上去跟她一个江南小商铺的东家毫无干系。   可她总觉得蹊跷。   南巡不是小事,要安排一路行程,必得提前做准备,她离宫之前可从没听萧叡讲过要南巡的事,一点风声都没有。不过那时她已不是女官,萧叡不再告诉她朝堂之事也应当。   不,一定是她想太多了。   她一介草民,怎么可能劳驾得动九五之尊为她兴师动众?以她对萧叡的了解,萧叡把江山社稷看得比什么都重,绝不会儿戏。   作为知情者,雪翡担心得睡不好觉,悄悄来问怀袖:“姑姑,你说皇上来临安,是不是特意来见您啊?”   怀袖摇了摇头:“不会,南巡是从京城出发一路南下,临安是江南重城,膏粱锦绣之地,历代帝王如若南巡,都会在此驻驾,并不稀奇。”   雪翡点点头:“您说的是。我就是怕……皇上会来这儿?你说他会不会带着雪翠啊?我好想她。”   怀袖摸摸她的头:“你年纪还小。”   人在年少时和长大以后对时间对感情的看法并不相同,她十几岁的时候,觉得一两年便是很长的日子,将那时的感情看得尤其重要,可到如今再回头去看,人生路走长了,那段日子便会在其中越来越显短,变得微小起来。   或还记在心中,只是没有那么重了。   雪翡问:“……万一皇上来了怎么办?您走时不是还跟他说要请他吃桃花酒吗?”   雪翡这样大咧咧地问出来,怀袖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想了想萧叡真找上门的场景,太荒唐了,实在惹人发笑,怀袖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反而看开了。   罢了。   何必自寻烦恼,她管萧叡会不会,船到桥头自然直,无论如何,她不回去就是了。   怀袖笑道:“他来就来呗,我这么忙,压根就没酿桃花酒,他就是真上了门,我这也没桃花酒给他喝。”   雪翡憋了半天,抓耳挠腮地问:“那不是怠慢圣驾吗?我们是不是该赶紧去买一瓮备上?”   怀袖还给自己倒一盏茶:“没事,到时我会处理的,大不了他到临安之前,我就带上你们俩,去别的地方住几日,避一避,见不着的。”   米哥儿也很操心,他经历过一次亲眼看着怀袖被抓走的事,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他也偷偷来找怀袖,问:“他是不是反悔了来抓你?”   怀袖安慰他:“不会的。”   米哥儿垂头丧气、委屈巴巴地说:“可是上次他就把你抓走了。”   怀袖说:“我不跟他走就是了。”   米哥儿犹豫了一下,问:“你不跟他走就能不走吗?可是他不是皇帝吗?他要抢我的手帕,我都不能要回来,道长说他想要就要什么。姑姑,他要是再抢,我带你逃跑。”   太可爱了,怀袖抱抱他:“那可得谢谢我们米哥儿了,不过你人那么小,你跑得还没我快呢。”   米哥儿愁得不成,他痛恨自己年幼无力,真想快快长大,保护他的娘亲。   第二天他就跑去跟郦风大哥拜师学武艺,想要早点练出拳脚,才好保护怀袖。   随着皇上南下的脚步愈发接近,诸多消息在民间流传,轻易地传到怀袖耳朵里。   编得跟话本子一样,有什么皇上偶遇冤案,为贱民伸冤,惩处作恶的权贵;还有皇上微服巡视河堤,见有贫苦可怜的挑夫,为其延医治病,将百姓视若儿女;他还很重视学子的发声,凡是有功名在身的监生贡生,若是没有,在一方有名、学有建树的学者,都可以向他投书,他虚心接纳,听说甚至会去看每一份投书,接见了几位寒门出身的书生,有的留下继续备考,等待来年春闱,有的便直接被他直接带走,一步登天。   百姓最爱听这种故事,达官权贵的故事他们无法想象,但是这种他们爱听,每日茶馆里都有人在讲。   怀袖将信将疑,这事倒不一定是编的,但是绝对有添油加醋,她怀疑就是萧叡自己找人传播的。   这不,别处她不知道,只说临安城内,人人都说当今新皇陛下是一位勤政谦逊、爱民如子的好皇帝,连路边的小孩子都编了一手夸皇帝的儿歌在传唱。   不过怀袖想来想去,觉得也没错,萧叡这皇帝确实当得不错,他登基至今仍受世家钳制,如能从民间提拔一些没有背景、只能依附于他的人材,确是幸事。   她越是听说萧叡操心江山社稷之事,就越安心,必不会儿女情长。   不过,就当她是自作多情吧,能避开何必相逢。   怀袖打听着萧叡离临安已不远,她提前收拾行囊,捞上一家老小,去庄子上住一个月,等萧叡走了,她再搬回去。   这处田庄是怀袖前几个月刚置办的,她到了乡下,反正无事可做,还换上粗布衣裳下田种菜,又去河边捕鱼做饭,颇有野趣。   大家玩了一日,热热闹闹地回家,傍晚,外面有人敲门。   怀袖让郦风去问,对方答:“我路过此地,来不及赶去城里,是否可以投宿一晚?”   郦风告诉怀袖,说只有一个人。   怀袖便走到门口,让郦风开门,一打开,就看到萧叡站在门外。 第56章   门外的男子身高八尺, 面如冠玉,眉清目朗,他头戴方巾, 身着一袭蓝布儒衫, 看着端的是温文尔雅、一表人才,人畜无害。   怀袖离宫小半年, 说短不短, 说长不长, 还不足以让彼此大变样,萧叡依旧是她走时的模样,只是清瘦了一些,憔悴了一些。   可他突然登场, 还彷如陌生人一般,一点都没有皇帝的架子,怀袖甚至不敢去认, 恍惚之间简直怀疑萧叡是否有个孪生兄弟流落民间。   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只肖多看两眼, 她就能确定这是萧叡。就是化成灰她都能认出来,他们彼此之间太熟悉了。   萧叡背上背着个竹编的书笈, 只说他近身处一个仆从都没有,这书生扮得像模像样。怀袖回过神,看了一眼身旁的郦风,郦风行走江湖,却怕被他看出蹊跷来。   此举落在萧叡眼中,更是扎眼。   他精心打扮,走了小半里地过来,虽然知道怀袖聘了一个年轻英俊的护院,他当时听说以后就醋, 可他觉得这两人之间应当并无暧昧。   怀袖既见识过他,这世上的普通男子哪能入她的眼。   如今见着这位郦风郦护院,萧叡止不住地有些酸,才开门,怀袖一句话都还没说,看了他一眼之后,竟然还去看那个男人的脸色。尽管只是一瞬间,萧叡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心下有些不舒服。   郦风道:“这是我们的主家。”   萧叡装模作样地作揖行礼:“娘子好。”   怀袖也不是没被人称呼过“娘子”,她年纪不轻,有人叫她“小娘子”,她自己还要觉得不好意思呢,可此言有歧义,从萧叡的嘴巴里说出来,总觉得好生古怪,别有歧义。   怎么这么不要脸呢?   怀袖几不可查地红了红脸,踟蹰了一下,才潦草地回了一礼:“公子好。”   “敢问公子姓名?又是因何故途径此地?”   她语带讥诮,等着听萧叡的谎话。   萧叡半点不急,张口就来,拱手诚恳地道:   “我姓萧,名七,若不嫌弃,你叫我‘七郎’便行。”   “我身患痼疾,病入膏肓,特意出门寻医问药。”   怀袖:“……”   什么病?   脑子有病是真的,反反复复,答应了要放她走,登基以后反悔,终于放她走了,没几个月又假扮成书生来找她。   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她想直接把门关上,又拿不准萧叡这是想做什么,如果他是声势煊赫、骑驾如云而来的话,她一气之下说不定还敢闭门不开……虽然皇驾之下,她肯定还是会开。   萧叡这样礼度委蛇,像是解甲丢刀,异常努力地告诉她,他没有危害。   怀袖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他荒唐还是有趣。   有些气,气极了反而觉得好笑。   在萧叡看来,怀袖是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眼眸明亮,他实在爱怀袖眸中的光。   萧叡要演,怀袖索性陪他演:“公子是要投宿是啊?陋巷蓬门,怕您住不惯。”   萧叡脸不红,气不喘地道:“不会,不会,无依无助,但请娘子收留。天色不早,小生、小生带了盘缠,你要多少房资?”   怀袖原本还没想要钱,既他主动提了,她便颔首道:“那给个五百文吧。”   城里的客栈就是住一晚五百文。   怀袖说完,让开路,放他进来:“用过晚饭了吗?灶下还有些剩饭,你若要吃,就给你热一碗。”   萧叡问:“娘子做的吗?”   怀袖点头。   萧叡确实还没吃晚饭,他一听,顿时觉得饿了,腆着脸道:“多谢娘子。”   怀袖摇摇头:“不必谢我,不请你吃,收钱的,一顿三十文钱。”   萧叡生怕她反悔似的,跌声答应下来:“好好好。”   她说什么,萧叡就答应什么,一点意见都没有。   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又在她心头升起,怀袖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怀袖道:“忘了说,我叫秦月,别一口一个‘娘子’,叫我秦姑娘吧。”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似瞪着萧叡,像是要把他身上看出个洞一样,想要一探究竟。   然后她眼睁睁见到萧叡像是开始慌了,慢腾腾地肉眼可见地红了脸,眸光闪烁了一下,想错开视线,又舍不得。   怀袖莫名地想起一个少年,此时她面前的萧叡,与记忆中少年的身影重叠起来。   脸红这事就像会传染,见他脸红,怀袖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不自在地微微侧过脸,别开视线,又往边上走了一步,让开路。   萧叡背着一个巨大的书笈,只有怀袖让开半边路还是不大好进门,他走到郦风面前,道:“麻烦让一下路。”   郦风一直站在原地没动,他不大想放这个陌生人进来,他是护院,这个人怎么看怎么可疑,他觉得不可以随便放进门。   就算萧叡说了,他还是没让路,反而走到怀袖身边,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东家,我觉得不能让他进门,他满口谎话,明明身强体壮,却撒谎说自己生病。你别看他看上去身材瘦削,可绝非病弱之躯,他的下盘稳健,虎口有老茧,应当是个习武之人。”   郦风不太赞同地说:“虽说他是孤身一人,但难保不是与歹人里应外合谋害于你……”   “您不觉得他还有些轻浮孟浪吗?”   怀袖忍俊不禁,轻笑出来,抬手掩了掩唇。   说得没错,萧叡就是个色鬼,是人都能瞧出他好色,偏他自己装扮得人模狗样,说不定还觉得自己一本正经吧?   萧叡实在忍不住了,皱了皱眉,止不住地心生烦躁,焦急不已,他们在说什么?怎么怀袖还笑了?   这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不就是个混江湖的吗?居然能惹得怀袖发笑,好似有多要好,他都不怎么能逗怀袖笑。   郦风很奇怪,他这个东家平日里也不是一个贪财之人,颇为机敏,怎么会为了这几百文的食宿费收留这种可疑人士。   听她言语,也对这个萧七不喜,那为什么还要答应让他留宿?   萧叡看到他离怀袖那么近,真想一枪把人挑开,却得忍住……这也太接近了?热气都呵到脸庞上了吧?成何体统?   郦风自认尽职尽责,他如此这般好言好语地劝说,但看怀袖依然面无惧色,点点头说:“我知道,谢谢了。”   “不过没关系。”   “放他进来吧。”   说罢,怀袖伸手,抓了一下他的袖子,郦风便做不到再跟拦路神一样拄在路中间了。   被怀袖柔柔拽了一下,他方才意识到离太近了,他都能闻到怀袖身上淡淡的香气,见他的脸一下子腾地红了。   萧叡轻描淡写地撇了一眼怀袖拽郦风袖子的手,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气到快要爆炸,好想把把这个男人的手给剁下来。   萧叡气闷地进了院子,随手把背上的书笈放下来,里面就随便塞了几本书、一些换洗衣裳和银两,却已经很沉了,重重地放在地上。   正这时,在屋里等着的米哥儿等不住了,嗒嗒嗒地跑出来看看热闹,正到院子,迎面就撞见了萧叡。   这不是抢他帕子的坏皇帝吗?!   可把他给扎扎实实地吓了一跳,跟见鬼了似的,吓得一屁股跌了一跤,他这刚跑到一半,便折身往回跑,边跑边叫:“不好啦!!”   跑两步他立即想起干娘,又鼓起勇气跑回来,绕开萧叡,飞快地跑到怀袖的身边,紧张到手心都在冒汗,还要勇敢地挡在她身前:“娘,我会保护你的。”   怀袖:“哈哈哈哈。”   雪翡听到米哥儿在院子里叽叽哇哇地叫,也与郦灵手牵手一起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她也认得萧叡,下意识地膝盖一软,出于小宫女的本能差点跪了下去,才矮下去半截,便被怀袖递了个眼神,她卡在半道,不知所措地又站了起来,赶紧躲到怀袖的身边:“姑姑。”   萧叡心想,有必要把朕当成什么洪水猛兽吗?朕今日出门前照了镜子,觉得自己已经很和善了啊?就这么怕我吗?   怀袖道:“这位是路过投宿的萧公子,借住一晚,你俩莫去打搅他。”   两个小孩子一脸茫然。   怀袖再转头问萧叡:“你去屋里坐着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萧叡期盼着怀袖为他做饭,没一会儿,怀袖端了一个小陶瓮过来,她把今日做剩下的鸡汤、米饭混在一起煮一煮,随意抓了野菜、蘑菇一道下下去,一通乱炖,闻着挺香,看着不大体面,跟拌狗狗饭一样。   怀袖把小陶瓮往萧叡面前的木桌上一放,说:“对不住,只有这个了,凑合着吃吧。”   雪翡在一边看着都要吓死了,姑姑怎么敢那么怠慢皇上啊?   萧叡也觉得有点没面子,不过没关系,反正他现在又不是皇帝,丢的不是皇帝的面子,是萧叡的面子。   萧叡问:“……有小碗吗?”   怀袖立即答复:“没有。”   给了他一个大汤勺。   萧叡:“……”   萧叡老老实实地捧着陶瓮吃,别说,味道还是很好的,全吃完了。   郦风一直在戒备萧叡,太怪了,他当然也注意到了米哥儿和雪翡的动静,似乎东家认识这个男人?那为什么要装成不认识呢。   不过为保险起见,郦风还是站出来,委婉地道:“东家,下房没有收拾好,我觉得让客人住下房不好,我睡的那间屋子还算宽敞,客人您如不介意,和我睡一间吧。”   怀袖设想了一下郦风和萧叡睡在一张床,让他跟一个庶民男子同床睡觉,还不得让他那颗帝王之心大大受挫啊?不过睡在这种破小屋已经很委屈皇帝陛下了。   怀袖说:“没事,住你隔壁那件就行,让他睡吧。”   萧叡亦平静淡然地道:“兄台不必担心我,我不是那种挑剔的人。”   米哥儿握着她的手,仰着头问:“娘,晚上我陪你睡觉。”   怀袖点头:“好。”   萧叡好气,目光一下子锐利了起来,这个小毛孩子居然仗着年纪小缠着怀袖要和怀袖一起睡觉?   怀袖抬起头,回望过去。   萧叡马上收起凶态,变得貌似温柔,还对她讨好地笑了笑:“秦姑娘。”   怀袖绵里藏针地道:“萧公子,你长途跋涉而来很累了吧?你不是还身患重疾吗?时辰不早,早点歇下吧。”   说完,怀袖就牵着米哥儿走了。   萧叡有些想追上去,才跨出半步,又被郦风拦住去路,郦风道:“萧公子,怕你找不到,我这便带你去你住的屋子吧。” 第57章   郦风一夜没睡, 警惕隔壁房间的动静,担心萧叡是个歹人,谨防他是内应, 半夜起来与人里应外合谋害他们一家。   萧叡也没睡好, 他以为见到了怀袖自己会快活起来,从开门到分开, 他的确很兴奋, 但一个人在屋里睡觉以后, 便渐渐冷静了下来,反而更加煎熬起来。明明就在一处房子里,离得那么近,却亲近不了。   萧叡原等着怀袖问他怎么会来, 可怀袖也没问,叫他愈发忐忑不安。   他心想着,早些睡, 早些睡, 明日早些起,越是这样, 越睡不着,辗转反侧一晚上,睁眼到天亮,便不敢睡了,赶紧起床,总不能在怀袖起床之后才起,显得他很懒似的。   萧叡一起床,那边听着他声响的郦风也跟着起来。   萧叡自己换了一身新的蓝布长衫,洗漱, 叠被,他并不是那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幼年他不受重视,后宫里皇子生下来的多,死的也多,有些奴才奴大欺主,还敢怠慢他,他便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后来在边城打仗,他学会更多。   不过自登基以后,他不管走到哪都呼奴引婢,每日一睁开眼就要一堆人要伺候他,已经许久没有自个儿穿衣裳了。   萧叡怕不体面,在怀袖面前漏了丑,问郦风:“可在何处洗漱?”   郦风带他去打水,萧叡净面刷牙,甚至还要抹膏脂,惹得郦风微微皱眉,心下暗道,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讲究,其实自己想错了?该不会他是看中了东家是个身怀巨财的美貌寡妇,心怀不轨,想要倒插门当上门女婿吧?   郦风越看萧叡越不顺眼,他不豫地斜睨打量萧叡,怎么看怎么觉得萧叡像小白脸。   说实在话,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如萧叡这般英俊倜傥的男人也没见过几个,这阵子以来确实有几个人见他们东家年纪还轻,似乎问过几句,但都被他们东家一一拒绝了。   这次他瞧着这个萧七,心下踟蹰,这女儿家也爱俏郎君,说不定东家昨日放他进来就是看他生得俊,万一东家为男色所惑……可他们东家应当没那么肤浅吧?   萧叡细细给自己打扮了一番,简单的事他会做,但他不会梳头,方巾包的发髻有点乱了,解开之后想重新梳,自己梳了几次都梳不好,最后只好披散着头发,在脑后用木钗随便弄弄,反而显得更俊了。   怀袖一起身出门,就看到萧叡站在院子里的树下,光落在他的身侧,似是谪仙下凡,风流俊朗,换作一般的小娘子,哪里把持得住?她年少那会儿多多少少也是被萧叡的这幅好皮囊给骗了。   她与米哥儿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米哥儿昨晚跟她睡在一起,今天也起得早,积极地说道:“娘你坐着,我去给你打水洗脸。”   怀袖笑道:“谢谢米哥儿了。你还小呢,我怕你掉到井里面去。”   米哥儿像个小男子汉一般,昂首挺胸地争辩道:“以前在道观的时候我每日都要干活的,你别看我小,我的力气可大了呢,郦风大哥都说我力气大,说我学武学得好。”   怀袖讶然:“你什么时候跑去学武功了?我说呢,先前每天都有一会儿会找不着你,原来是跑去练武功了,我说也没见你交上什么要好的朋友,怎么整日跑出去玩没影,黑得跟炭似的。练了多久啦?都学了什么?会不会打拳,给娘看看?”   米哥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脸涨通红,扭捏地说:“还、还没学什么,还在练扎马步,等我学了打拳,再打给你看。”   怀袖起初没发现萧叡在,萧叡听见他俩说的话,看他们俩如亲母子一般,既温馨,也心酸。   当年他俩的长子若生下来,差不多就跟这个臭小子一样大,也会背书,也会打拳了。   他少年时刚开始练武,稍微学了些拳脚,也爱去怀袖面前显摆,想让怀袖崇拜地望着自己,恨不得脱了上衣打赤膊,叫怀袖看看他身材有多好。   有回在演武场,他与五哥对练,本来他该韬光养晦,不能赢,都想好了输掉示弱,偏偏不巧怀袖秉皇后旨意过来送东西,站在边上看,他胸口便腾升起一股锐气,心道,绝不能输,不能让怀袖见到他丢脸的样子。于是赢了下来,还叫五哥心生不快。   萧叡往旁边走了一步,从树后走出来,一下子把母子俩温馨温暖的氛围给破坏了。   怀袖见到他,便是一愣,米哥儿也闭嘴不说话,像是小刺猬竖起浑身的刺一样,紧张地盯着他。但他已得了怀袖的指示,知道要保守秘密。   萧叡又揖身作礼,道:“娘子早上好。”   怀袖没回礼,只说:“萧公子,我已收留你一晚,你不是还要寻医问药,还不快上路。”   萧叡厚着脸皮答:“我要找的药便在此处,娘子可否让我暂住下来,我好细细搜寻。”   怀袖毫不犹豫地说:“不可。”   萧叡:“……”   萧叡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似被她捏在手中玩弄,为什么拒绝他呢?若要拒绝他,为什么收留他一夜?若不接受他,为什么又拒绝得这么直接?   女儿心,海底针。   她一双秋水明眸正把自己给望着,含梦带笑,璨璨如星,似乎也说不上讨厌,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其实也不难猜,怀袖就是想戏弄他一下,出口恶气而已。   捉弄九五之尊的机会世间罕有,以前在宫里,她被萧叡欺辱过多少回,这回萧叡上赶着来被欺负……怎么?他既不要脸,她为什么要给他留脸?   反正他也说了,他现在是七郎,不是萧叡,那她便大着胆子试探着稍微欺负下看看。   太过火的她也不敢做。   萧叡被她笑得又脸红:“你笑什么?”   怀袖抿嘴笑:“你头发梳歪了。”   两人在说话时,像是构成了一个无形的空间,旁人都插入不进去,萧叡自然而然地道:“那你给我梳吗?”   怀袖哼笑一声,好整以暇地道:“我不给你梳,你回家去,有的是人给你梳头,何必在我这里受苦受累呢?你一家老小都指着你,你跑我这里来,他们怎么办?你还不早点回去养家?”   两人也没避开旁人,却像是打哑谜一样,只有他们自己听得懂,别人只觉得云里雾罩似的听不懂。   “我这不是生病出来找药吗?”   “是吗?我看你四体康健,不像是生病的模样,你莫不是骗我的吧?你生的什么病?你倒是说出来给我听听。”   萧叡倒是想说相思病,可这么多人盯着,还有知道他身份的人,尤其还被怀袖瞪着,眼神像是他敢说什么不干不净的话,她就能当众捅死他,凶得很。而且,他脸皮还没厚到当众与怀袖调情。   萧叡只得干巴巴地讪讪说:“就是、就是一种罕见的病,说了你们大概也不知道,我平日里看着无事,一旦发病,就会心头绞痛、夜不能寐。”   “那你家里人呢?你家里一大家子人都不管了吗?”   “管的,可是病也要治,所以萧七出来治病了。”   怀袖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那眼睛跟村里那条大黄狗一样,眼巴巴,想要别人带他回家。   瞧上去真可怜哦。   他一个皇帝竟然能说可怜吗?   她可怜不起来,她一个仅有几亩田、两间铺子、一个宅子的孤身女子哪配可怜坐拥天下的皇帝啊?   郦风听着听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东家和这个男人大概以前就认识,还关系匪浅。   怀袖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走近,只离着几步距离,说道:“那我希望你言而无信的毛病能先治好。”   “我不管你打得是什么主意,左右你也不可能一直赖在这,你一家子人都要靠你做工过活,你在这浪费什么时间?”   “你现在亲眼看到了,我如今过得很好,虽没有锦衣玉食,但我靠我的双手挣钱,有儿有女,不嫁人也能过得好。其实也得谢谢你,正是你做好了你的事,我才有好日子过。”   萧叡被她这三言两语之间弄得心口绞痛,可他这才来半日而已,什么招都没出,他怎能就此言败,只得厚着脸皮,继续说:“还请,还请娘子再收留我两日。”   郦风看了怀袖一眼,只要怀袖说赶人,他就立即把人扫地出门。   怀袖敛了敛袖子:“……你想住那就再住两日吧。”   她不着急,她找什么急?   她就冷眼看着萧叡自己什么时候着急,看他在这扮穷书生扮得可起劲,多好笑。   怀袖故意讥讽他道:“我不收钱了,我这不收闲人,你也算不上客人,你若要多留几日,必须给我干活。”   他折得下这个面子吗?   必折不下的。怀袖想。   却见萧叡犹豫了一下,说:“好。”   怀袖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好,你等我给你派活。”   这边说完,怀袖带米哥儿洗漱去了。   郦风担心地与她说:“东家,你真要收留他吗?……你是不是认识他啊?”   怀袖点点头:“是曾认识,所以你不用戒备他,他不会谋财害命。他待不了几天的,不用为他烦心。”   萧叡回房间梳头去了,梳来梳去就是梳不好。   他忽地听见门边有个男童声音奶声奶气地响起:“你好笨啊,头发都不会梳。”   萧叡:“……”   萧叡循声看去,看到米哥儿扒着门沿,探半个小脑袋看他。   米哥儿瑟缩了一下,鼓起勇气走到他身边,捏着两只小拳头,像只小牛犊子一样气鼓鼓地仰头盯着他,大逆不道地说:“你别待在这里了,你快走吧。只要你在,我娘就不会开心。”   萧叡好笑地问:“为什么啊?”   “她一看到你就会想起她死掉的小孩啊。”米哥儿提到这个就很伤心,“我听到她和道长说了,她就是为你把她的孩子给杀了,你还骂她,你太坏了。” 第58章   萧叡像是被无忌的童言给定住, 如雕塑般,漫长的须臾之后,他微微倾身, 墨黑的长发滑落, 似有一瞬变回了铁血无情的君王,冷冷地注视着这个冒犯他的孩童。   米哥儿觉得这个大人像是一座高大的山一样, 无形地压下来, 让他站在原地, 一动不敢动,双脚一软,瑟瑟发抖,害怕而倔强地盯住他。   小小年纪, 倒有几分胆色,萧叡道:“你干娘是怎么说的,你与我细说来听听。”   米哥儿虽怕到发抖, 但结结巴巴的, 还是说了:“我干娘说,宝宝要是不死, 他的爹爹就会死。”   萧叡只觉得像是突然被抽空所有魂魄,忘却了喘息。   他想过无数次怀袖为什么要杀了他们的孩子,理由太多了,他也知道不可以不应该,但他还是会忍不住去想那个孩子假如生下来会怎样,那是他们两的孩子。   是为了他。   怀袖在顺王面前亦有戒备,却能在孩子面前口吐真言。   萧叡回过神,看到米哥儿神色害怕、一副想逃跑的模样,蓦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手劲重的让他生疼:“她还跟你说了什么?都告诉我。”   萧叡自以为勉强算和蔼可亲,实则不然,把米哥儿吓到了,他正要继续问,就听见怀袖不悦的声音:“你抓着我家孩子做什么?”   萧叡手软,松手,米哥儿似是脚下抹了油的小老鼠嗖地溜回了怀袖的身边,躲到她的身后,拽着她的裙子。   米哥儿心神剧震,倒不是因为萧叡,而是怀袖突然的出现,他隐约知道把怀袖的事情说出去不好,尤其是说给眼前的人听,但他刚才实在是太生气了才说漏了嘴,不知道会不会□□娘发现。   怀袖像是把小鸡仔护到翅膀下面的老母鸡一样,柳眉倒竖,气愤地瞪着萧叡:“我好心好意放你进来,你居然欺负我家小孩?”   萧叡生怕直接被她扫地出门,虽然他本来也打算今天离开,他瞬间柔软了下来:“是我一时没控制住,太凶了,吓到他了,真是对不住。”   怀袖仍没消气:“一句对不住就完了吗?”   萧叡想了想,他手边也没什么东西,迟疑着,把那支木钗递给米哥儿:“对不起,吓到你了。”   这只木钗是素丝沉香木的,原与怀袖那支镯子是一对,不过怀袖离宫时没带走,他一个人留着也没甚意思,只是舍不得。   米哥儿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不要,我娘给我买了长命锁呢。”   萧叡想,真是个不识货的小东西,这只钗子哪是普通的金银长命锁能比的?   怀袖看了一眼,轻轻拍了一下米哥儿的背,说道:“既然他给你,你就拿着吧。”   米哥儿仰头看了她一眼,得了她的眼神指示,才去把钗子拿了过来,拿在手上,手心冒汗。   他不敢去看萧叡,生怕被萧叡戳穿他闯祸的事,□□娘知道。   怀袖带他走,米哥儿趁怀袖不注意,回头偷偷看了看萧叡。   萧叡见他偷瞧自己,对他笑了笑,眨了下眼睛,米哥儿又觉得这个皇帝叔叔也没那么吓人了。   怀袖把他拎走,也板起脸教训他:“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你怎么还跑去找他?你去找他做什么?”   米哥儿愧疚地说:“我去骂他……”   怀袖目瞪口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皇帝你也敢骂!”   米哥儿涨红脸:“谁让他欺负你嘛。”   米哥儿开动他的小脑瓜子想了半天,以前在道观,要是犯错就罚扫一个月院子,他不想她生气便闷声闷气地说:“那、那我罚扫地一个月吧……”   怀袖忍俊不禁:“罚你写一百张大字。”   米哥儿猛点头。   萧叡还是披头散发,仍在屋里跟方巾较劲,雪翡在屋外扣了扣门,怯声怯气地说:“姑姑让我过来给您梳头发。”   萧叡放她进来,坐下来,雪翡三下五除二地帮他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萧叡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现在是七郎,不是皇帝,还说了一声“多谢”。   雪翡顿时膝盖一软,又差点没跪下,她黄诚惶诚恐地说:“不,不,这是奴婢份内的事。姑姑、姑姑让我跟您说,请您将行李打理整齐了,就、就回去吧。您的时间宝贵,不可在这耽搁了。”   萧叡见她这样,心下叹气,虽然他说了让他们把他当成七郎而不是皇帝,可这谈何容易?   怀袖本来戒心就重,如铜墙铁壁,确是不可能这么快放下心防,但他还是心存侥幸,想要尽早,早一刻也好,看能不能捂化她寒冰浇筑的心。   萧叡起身说:“你姑姑不是说要指派我活做吗?”   雪翡连连摇头:“我、我不知道,姑姑没说。”   姑姑和皇上都是她猜不透的人,她也搞不懂这两个人究竟在做什么,皇上怎么突然就过来了,还不让人知道他是皇上,姑姑居然还敢凶皇上。   姑姑胆子可真大,她既担心,又佩服,觉得难怪姑姑当初会当上尚宫,犯了宫规私逃出宫最后竟然还能全身而退,就看皇上对她的态度,便觉不同。   说罢,萧叡自己起身去找怀袖:“秦姑娘,方才你不是还说有活要给我做吗?”   怀袖哑然地皱了皱眉,这人怎么回事啊,自己找罪受?   萧叡见她如遇到天敌的猞猁竖毛一般,苦笑了下:“老实说,我过了午时就走,还有事要办,至多在这待一个多时辰而已。”   萧叡一说马上要走,怀袖一下子放松下来:“你那么忙,还跑我这来做什么?”   萧叡半晌无言,轻声涩然道:“我只是……我只是忍不住,就算我身在那里,心却飞到你这里。我就是想见见你,不是作为那个人,只是七郎,七郎想见瑶蕊。”   他敏锐地察觉到怀袖的神色变了,不再那么锐利,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也不叫瑶蕊,那是皇后给我取的。你不知道我的小名吧,我的小名本来叫……”   话还没说完,萧叡急急地说:“我知道,叫‘二丫’嘛。”   怀袖:“……”   怀袖无语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萧叡道:“我知道你老家在哪,早就打听过了。不然你以为你那会儿回老家时,你老家的桥和路是怎么一夜之间就铺起来的吗?”   毕竟那是怀袖的老家,他满心宠爱不知道往哪里使,特意拨了一笔银子,如今那个村子也格外受县官关照。   怀袖顿时无语。   萧叡道:“我既来了,让我做些什么再走吧。”   怀袖被他眼巴巴地望着,不由自主地想起十四五岁时的萧叡,像是个傻子,每次一遇见她,就盯着她看个不停。   她只好找了个机会,约了他,萧叡兴致勃勃地来赴约,却被她生气地骂了一通:“你别总看我,不然人人都知道我们私下串通了。”   萧叡被骂蒙了,傻乎乎地看着她,说:“我、我忍不住啊。”   他满脸赤红,过来拉她的手:“瑶蕊姐姐,我满脑子一天到晚都在想你,我忍不住的想看你。”   这也太不害臊了,让怀袖也跟着脸红。   萧叡又没脸没皮地补充说:“我就想亲你,想抱你,想与你困觉。”   怀袖立时转羞为气。   萧叡趁她还没骂人,飞快地亲她一下:“你让我亲近一下吧,那我就不会总想着了。”   怀袖犹豫地说:“可是太疼了。”   萧叡亲亲她,连哄带骗:“那是我还不熟练,我这段日子看了几本书,多弄弄,等我学会了,会很快活的。”   怀袖半信半疑:“是吗?”   可眼前这个男人像那个少年,却绝不是那个少年了。   怀袖摇头:“我这没什么活要给你做的。”   “你实在要做的话,等会儿有人要送酒来,你帮我搬一下吧。”   萧叡做足心理准备,等那酒家送了五坛酒来,本来只在门口放下,但是抬头见到萧叡,被他的气度仪表慑住,愣愣地就干了活。   萧叡迷里雾里,还以为人家本来就要做这个,由着他做了,只道多谢。   雪翡对他说:“姑姑说在后院等你,请你提酒过去。”   桌上一坛酒。   怀袖说:“帮我开一下吧。”   萧叡打开酒,酒香之中有一股淡淡的桃花香,他忽然明白了,顿觉心酸:“你这是做什么……”   怀袖笑了笑,她拿出酒壶酒杯,捧着酒坛子装酒进酒壶里,说:“请你喝桃花酒啊。我们分别时,我不是和你说了,你若哪天来了,我要请你喝酒吗?”   怀袖斟了两杯酒,拿起一杯:“喝了这杯酒,您便走吧。”   “天下苍生哪耽搁得起,您一时鬼迷心窍,我却担不起这么大的罪责,我会良心不安的。”   “算是我为了百姓求求您吧。我最近听到许多您南巡的事,我想,必定不是为了我吧,只是顺道过来见我一面。”   “其实能见到您也挺高兴的,离开时,我嘴上说将来请您喝酒,但我知道估计不会有机会了。就算有也会是几十年后,到时候我都是个老太太了,那么丑,你估计会大失所望。”   萧叡苦涩地说:“你就算老了也是个好看的老太太。”   他被怀袖堵回去,不好说就是为了怀袖才来南巡……显得他昏庸无能。   虽也不是全为了怀袖。   “秦月在这里敬您一杯酒,祝您南巡顺利。”   怀袖笑了笑,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萧叡喝完一杯酒,午饭都没吃,就被怀袖牵着鼻子似的送出了门。   他提着书笈站在门外,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往外走,走了大约小半里地,到一处屋舍,已有人在等他。   萧叡乘上车,赶回行宫,下午还有一处河堤要去看。 第59章   行宫。   更深露重, 夜阑人静。   聒噪的蝉早已被宫人捉了几遍,连蛙也捕了去,省得这些个虫儿叨扰贵人清梦。偌大的行宫, 只余烛芯燃烧的细微轻响。   张磐守在空无一人的寝宫门外, 抬手用袖子掩着打了个哈欠,虽然皇上不在, 但外头的人不晓得, 他得装出皇上在这的样子, 等明儿上午,皇上就会回来了。   这几日,皇上都入夜了出去,天亮再回来, 每日晚膳后他会叫一个美人,放在屋里摆摆样子,自顾自在一旁批奏章。   在宫里, 美人反而不好出头, 这越热闹的宫殿越少,多是藏在冷宫里幽幽地就没了。   到了外头行宫, 民间搜刮的美人满坑满谷地要往皇上床上送,他见皇上挑着收了几个,还以为是要收用,看来只是为了不驳人面子罢了。   近来皇上的名声越发不中听,颇有些闲言闲语,以前皇上是耽搁了没娶妻,可现今广收后宫一年多快两年,后宫众妃仍然一无所出,他作为皇上身边心腹的大总管, 知道皇上是给妃嫔中用了药,不让她们有孕,此为秘事,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是以这南巡一路下来,还有那等自作聪明的,向皇上进献极擅男科的圣手,说什么八十老翁经他诊治之后也能金枪不倒、老树开花。被皇上黑着脸叉出去了。   皇上起初连美女也不要,然后便又有人悟了,改送貌若好女的男人,皇上拒了以后,只好回头去收美女。这不,如今收了几屋子的小美女,个顶个的水灵,全是十四五岁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年纪。   这些人大抵是推己及人,昨日与皇上一道去巡查河堤的那位五十岁的老大人听闻昨年才刚收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妾。   张磐又打了个哈欠,他的小徒弟递上鼻烟,殷勤地道:“爹爹,您去打会儿盹吧,这里有我看着呢。”   张磐便歇息去了,这日子是真难熬,他不由地想,他都有些扛不住,陛下两头跑身子骨能吃得消吗?   陛下怎的就那么离不得那个怀袖呢?尚宫娘子也没绝色到倾国倾城吧?还一点也不体贴温柔,堪称冷若冰霜,难道陛下就好这口?   有人打点他,问他陛下的爱好,他一概守口如瓶,其实这倒也不难打听。世人最爱瞧人出丑,皇上登基以后最大的丑闻便是与尚宫的私情,明面上没人敢说,私底下早传开了,京里不少人知道。   还有人说皇上对后宫冷淡是皇上爱好不同,因自幼丧母,喜欢比自己年长、身材高挑的女子。   南巡之前,皇上从私库里拿了一笔钱将原是冷宫的蘅芜殿修葺一新,蘅芜殿原是冷宫,已经多年无人居住,先前尚宫娘子出逃,皇上便是在此处寻得线索。皇上似乎准备这次来江南,要将尚宫娘子接回去,安藏在蘅芜殿中。   张磐想着想着,浅眠过去,还是睡吧,多睡会儿,等会儿天亮了,他还得打起精神应付那帮想求见皇上的人,给皇上打马虎眼呢。   萧叡趁怀袖去乡下的期间,将她临安城住处的隔壁院子盘了下来,怀袖回城的第二日,他也悄悄地住进来,带了另一拨人伺候,全是怀袖不认识的,怕被她瞧出来。   这不,才刚搬进去,怀袖就使人过来敲门,旁敲侧击地问了问主家,又问要不要帮忙,如若有事,但可求援,还送了一包她自己做的花茶。   萧叡收到花茶,轻抽麻绳,将油纸包拆开。   晒制的花瓣细长拢在一起,莲花清香幽幽飘了出来。   他拾起一片,放在鼻尖嗅了嗅。   而后他小心翼翼又将这花瓣放了回去,笨拙地将油纸包叠起来,把麻绳重新捆好。   他细心收好怀袖送的礼物,走到院子的墙边,一墙之隔的地方便是怀袖的住处,暖光像是溢出来,伴随着隐约的笑声,他多希望这其中能有自己的一份。   不过宅子先前就已经打扫好了,他直接住进来就可以了,他这次没有莽撞地直接去找怀袖,想让怀袖主动来寻他。   萧叡平生没有讨好过女人,他只知道像以前那样简单粗暴地送礼物是不对的,反而把怀袖的心给砌上了。他便想着从别的方面来,以前君子六艺他都学过,于是夜幕一落,萧叡就拿出一副古琴,在院子里奏《凤求凰》,故意能让墙对面的人听到。   他少年学古琴时曾经为怀袖演奏过这首曲子,许多年前了,不过不难,看看琴谱,还能重新奏出来,琴音自生涩至流畅。   这边怀袖才从乡下回来,收拾了一下午的东西,委实受了累,她正在屋里泡澡,就听见了泠泠的琴声,心道:这个新来的邻居看来还是个文雅之辈。   她五音不全,只觉得还挺好听,更多的她就说不上来了,这是个什么曲子她也不大清楚,似乎有点耳熟。   怀袖泡完澡,回房歇息,一边擦头发一边还听到邻居在弹琴,心里就开始有点烦了:怎么还在弹?大晚上的,别人不用睡觉吗?   又想,说不定是这个新邻居刚搬家,弹琴已纾解思乡之情,她且忍两天,若还是这样,她再过去说一嘴。   萧叡断断续续地演奏曲子,但一直没等到怀袖来问,心怀遗憾地去睡了,他觉得自己弹得很好,怀袖一定能从中感受到他的深情,又充满好奇,到时知道演奏者是他,必将为之感动吧?   萧叡沉沉睡去,他以为到了怀袖身边,就不会梦见父皇了,但今晚居然又梦见了。   父皇像在嘲笑他。   萧叡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在这里不是皇帝,只是萧叡。一个男人讨好他心爱的女人本来就天经地义。”   父皇突然走近他,用枯槁的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萧叡怎么挣都挣不开,像是被镣铐锁住,他低头看见腐烂迅速地蔓延到自己身上,父王空洞的眼睛死死望着自己。   萧叡醒过来,额头上全是涔涔细密的冷汗。   既然醒了,萧叡干脆起身,他洗了把脸,坐到岸边又抚琴,换了首曲子。天光正好,若是怀袖趁着他轻柔的琴声醒来,多么美好。   怀袖也确实醒了,被吵醒的。   她是真来气,晚饭后练琴也就算了,一大清早就弹琴?那么苦练不辍?   怀袖睡不着了,她穿上衣裳,没顾得上梳头,一大把头发全部拨到一侧,走出去,饶过小厅,见郦风正在后院仅仅穿着长裤和褂子练拳,米哥儿在一边贴着墙小脸通红、汗流满面地扎马步。   见到怀袖,郦风马上站起来,道:“东家,早上好。”   怀袖开门见山,憋着火气道:“郦大哥,你昨日去给我们邻家送礼,可有探听到他家是做什么的?怎么成日到晚在弹琴?莫不是琴师?你要么再去问问,就说我每天下午去铺子里,他若要练琴,可以下午练,大伙相安无事。”   郦风称是,去敲邻居的门了,怀袖回屋睡回笼觉,没一会儿便听到琴声停了,总算是可以睡个好觉。   萧叡被怀袖嫌吵,颇为郁闷。   他思来想去,觉得怀袖确不是那种风花雪月的女子,她没学过音律,是他太委婉了。   萧叡午后回行宫,办完政事之后,又有人给他献美人图。   萧叡对画上的没人无甚兴趣,却想到了另一个点子,不如画一幅怀袖的画像送她,最好还是他亲手画的。   萧叡提笔就画。   一个时辰后。   萧叡看着宣纸上他画的怀袖,他心里想的是美若仙子,但是他的手不大听使唤。   他左看右看,冷汗都要流下来了,这要是送过去,怀袖估计会被他气坏了。   罢了,罢了,还是另想个法子吧。   有这一个时辰,拿去批折子不好吗?   萧叡全神贯注地处理政务,处理得差不多了,问了问时间,未到辰时,还来得及去城里,于是乘车,赶在宵禁前,换衣服,到了临安的宅子里。   怀袖院子里有孩子背书的声音,她笑着夸孩子,又温柔又明媚。   听得萧叡直心痒痒,他架了梯子,爬到墙头,偷窥怀袖的院子,只是听不清晰。   怀袖没发现墙头有人,窗棂开着,能看见屋子里烛火明亮,米哥儿声音响亮地背着诗。   怀袖夸他:“背得好,全背下来了。”   米哥儿美滋滋地说:“以前我在道观,师兄教我背经,我也背得很快的!”   怀袖笑起来:“是吗?那明日学堂的小考,我们米哥儿是不是能拿到甲等啊?”   米哥儿很是自信地说:“能,先生都说我可以换个班,跟那些学了两三年的一道上课。”   怀袖道:“好,你若拿到了甲等,我便带你去看蹴鞠赛好不好?你上次不是说好想去看。”   米哥儿欣喜地答:“那我们说好了,也要带雪翡姐姐、灵灵姐姐一起去。”   米哥儿现在越来越藏不住事儿,他一大早起床,巷子里别家的小孩叫他去玩,他大声嚷嚷着说不去,要在家里温书考试。   小伙伴深觉被背叛,道:“那以后不带你一起玩鞠球了。”   米哥儿得意洋洋地炫耀了一圈:“我娘说要带我去看蹴鞠赛。”   萧叡知道以后沉思起来——   蹴鞠赛吗?   打听之后,原是两天之后临安有场民社举办的蹴鞠赛。   萧叡突然觉得自己有了点想法,以前他读书写字没见怀袖多喜欢,但他舞枪射箭,倒是曾见过怀袖眼眸晶亮地望着自己。   真是傻了,怎么早没想到呢。 第60章   万里晴空, 一蓝如洗。   昨天米哥儿在学堂的小考拿了甲等,得了夫子的夸赞,怀袖信守承诺, 带他一道去看蹴鞠。   其实本就买好了他的那一份, 米哥儿平日里勤奋用功,从不偷懒, 这几日一直在摇头晃脑地温书, 怀袖料想他必不会考得差。他们全家人都去, 家里的两辆马车都用上了,热热闹闹、浩浩汤汤地去看蹴鞠赛。   怀袖上次看蹴鞠赛是在皇宫,虽说规模、场地,民间的都不能与皇宫的比, 那选手可御林军和京兵的精锐,民间就是一些普通的青壮汉子,但她却更期待。   怎么能不期待?皇宫的蹴鞠赛再精彩再好看, 她也只能作为奴婢站着看, 就算她习惯了站立,不会怎么被累着, 可但凡能坐着,又为什么要站着?   这场蹴鞠赛不算大,不过像她一样看热闹的人不少,而且她放眼望去,瞧见不少女子来看比赛。   怀袖不禁满意地颔首,不枉费她今日起一大早梳妆打扮,她身穿绛紫色遍地金妆花薄衫,配了米黄色百褶如意下裙挑亮一身颜色,发间简单戴了珍珠圆簪, 毕竟得维持她的寡妇人设,不好穿得太鲜艳。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她在宫中当尚宫做习惯了,如今叫她穿那些桃红柳绿的衣裳,她还觉得不习惯。   只见她迤逦而来,引人侧目,腮腻新荔,肤凝鹅脂,云鬓如雾,眼下两颗泪痣,她自觉低调,却也引人侧目,那等不认识的人不免要多看她几眼,感慨不知道哪家郎君这般好福气,娶了个这般美貌的媳妇儿。   观众依男女分席而坐,不算十岁以下的孩童,所以米哥儿倒是还可以跟着干娘和姐姐们,混在脂粉堆里,惹得他面红耳赤,主动要求跟着郦风叔叔去男观众席坐,怀袖佯装不答应,把他愁得不成,一听怀袖松口,他立即一溜烟跑了。   怀袖笑着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站起来眺望,亲眼见到他在对面的观众席由郦风护着坐下,方才自个儿也安心地坐下看比赛。   这边怀袖才坐下没多久,便有一个身材略丰腴的妇人走近过来,主动与她搭讪,这个妇人瞧着有些年纪了,大抵年近四十,依稀可以看出来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她的裙摆上绣着大朵大朵绽放的红牡丹,倒比怀袖要穿得鲜嫩。   妇人一见怀袖,便像是见到亲姐妹似的,好生亲热:“妹妹,可是真巧。”   怀袖微微一笑:“章夫人好。”   此女怀袖也认识,常来她的胭脂店光顾,姓章,怀袖都喊她章夫人。怎么认识的呢?章夫人也是临安城知名的寡妇,在她之前。   听闻章夫人是商户之女,富家也是商人,二十余岁时丈夫去世,两人无儿无女,是以没有那等为了抚养孩子立志不嫁操持家业的动听故事,不过在孀居之后,她确实只身把家业操持了起来。   章夫人是临安城最有钱的寡妇,实际上,她已经四十几岁,不过保养得当,乍一看瞧不出来。也有说她养了几个年轻男子作情人,这些都是怀袖从三奶奶那里听来的,她说这话时既鄙夷又嫉妒,骇人听闻地悄悄说道:“听说她从江湖术士那里买了秘术,专挑年纪轻、阳气足的男人采阳补阴,所以面容才比旁人要显得年轻许多。”   怀袖却想,左右又不犯法,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要从一而终?她倒不鄙夷章夫人,手里捏着钱,想怎么使就怎么使,不必为丈夫纳妾而生气,日子过得舒心,自然老得慢啊。   怀袖不清楚那什么秘术是真是假,她却是读过一份皇帝给的房中术,的确有效,书虽然留在宫里,但她都记了下来。双修部分是练不了了,不过吐纳她还有在练,自个儿调理身体,如今康健许多,癸水每月来得准了,也不会腹疼。   不怪她龌龊,但她一见到章夫人,便不由自主地想:她来这,该不会是来物色下一个用以采阳补阴的小白脸吧?   怀袖脸上不显,章夫人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在她的隔壁落座,悄声与她说:“妹妹,你这回可要好好看了。”   怀袖隐约有点懂,装成不懂:“看什么?”   章夫人道:“看男人啊。”   章夫人握住她的手:“我几次与你说话,你是个好人,从不会鄙夷于我。你我都是寡妇,你懂我,我也懂你,妹妹你年纪轻轻,又生得花容月貌,难道准备守活寡不成?”   怀袖心下叹气,她不急着找男人,也不大乐意守活寡,但她只要在皇土之中,她找男人可不是害人家性命吗?罢了,罢了。   怀袖只得委婉地推脱了下:“以前有个算命的,说我命硬克夫,总不好害人家。”   章夫人便说:“只是情人算什么夫?”   章夫人胆子大,她说话并不算出格,却也让怀袖心惊胆跳,情不自禁地考虑起给萧叡戴绿帽的事来。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被章夫人勾起了瘾,以前在宫里,萧叡三天两头地往她床上钻,还拉着她四处胡作非为,还要问她舒不舒服,快不快活,必要逼她说喜欢不可,叫她越来越不要脸。   她也没脸说人家章夫人。   她和狗皇帝做过那些事,一般良家妇女干不出来,随便哪件拎出来,换个三贞九烈的,可以羞到上吊了。   怀袖忍了忍,又忍了忍,再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地有点心动起来。她揪着帕子想,她是答应过萧叡不找别的相好,但是萧叡只说不准找男人,而且他还违背了誓言,这才过了几个月,就跑来临安找她。   要么……改日有机会,若能见到萧叡,与他说一句,她也反悔了。   章夫人瞧出来她意动,得意一笑,拍拍她的手背:“莫怕,一回生,二回熟。”   这时,下面一阵哗然,是选手开始入场了。   她瞧着楼下蹴鞠场,像是在买猪肉似的,挑肥拣瘦地道:“江南多文人,都是些文绉绉的瘦柴杆子,虽说写诗也好听,可只是中看不中听,妹妹你切勿不能被那等会写几句酸诗的给骗了。咱们都是做生意的,我想你必定能懂,说得再好听的也不如真正实惠的。”   “像这种挑男人的机会不大多,妹妹你是第一次见吧?千万别被吓着。”   不知是不是被章夫人勾起了瘾,又或是小半年没有做过那事,以前她不大想做,但真做了也挺快活,不免有几分怀念起来。不知萧叡在男子中是否算是个中用的呢?   她正在走神,却听章夫人道:“咦,临安城哪来一个这般俊俏的美男子?”   她语带惊艳,怀袖便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   怀袖这才发现这入场的蹴鞠选手全都打赤膊,露出精壮的身子,个个都晒得黝黑,再摸上茶籽油,好生健美。   怀袖一惊,听到身边惊呼声阵阵。雪翡早就羞得捂住眼睛,惹得郦灵哈哈大笑,她也不大好意思看,又要装胆大,别过脸笑话小姐妹。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看的,可好看了,你快看,你快看。”   “你不是也没有看。”   “我看了呀,是你没有看。”   怀袖没空笑话她们,她笑不出来。   她整个人都傻了。   怀袖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她揉了揉眼睛,睁大眼睛,再看,确认这男人堆里挤着一个萧叡。   萧叡身上的布稍微多点,用一条素色的缎子绑在腰上,捆成护腰一样,怀袖大概知道为什么,因为那处有一道很深很长很吓人的刀疤,当年他差点因为这道伤一命呜呼。   真是太荒唐了。真是太荒唐了。   怀袖目瞪口呆,全然不知道要怎么接章夫人的话。   章夫人以为她是看美男子看直了眼,笑了,经验丰富、语重心长地劝说她:“怎么,妹妹,瞧上那个了?确实生得一张好脸,身材也还算不错,略有些单薄,皮肤也太白了点。你别看他脸长得好就被迷了去。”   怀袖:“……”   章夫人又说:“等会儿你仔细看着,大概能瞧出他腰力如何。说不定还能大致瞧出他本钱如何。若是好,倒也不妨试一试。”   怀袖:“…………”   怀袖一直看着萧叡,也不敢说出来,她望见萧叡进场之后一直在左顾右盼,好似在找人,不知怎的,她就有些自作多情地想,萧叡怕不是在找她吧?一想,就觉得有点脸烫起来,心头隐隐有绒毛划过的痒。   自作多情了没一会儿,她意识到更严重的问题,心里又急又气。   萧叡到底在做什么?还有没有一国之君的体统了?这样白白被这么多女子瞧见了身子,不知多少人现在在对他品头论足,好歹穿件小褂啊,真是不要脸。这里人这么多,他也不怕泄露了身份遇刺,也不知道这队伍里有没有混进他的侍卫在保护他。   这时,萧叡像是终于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兀地抬起头,望向怀袖。   怀袖如被抓包,身子微僵,满脸通红。   她一动不敢动,生怕做出了什么事情,惹得这人直接不管不顾地过来,亦或者说一点逾越的话来。   章夫人嗤笑一声,游刃有余地道:“此人必定是听说我有钱,特来毛遂自荐,这种贫家男子给几个钱就好了,腻了便打发掉,算不上什么大事。”   怀袖欲言又止,话卡在喉咙口,到底是咽了回去。   哪能说算不上什么大事,这可是天大的事。   但她不想承认认识这个男人,实在是有些丢人。 第61章   萧叡是偷偷来的, 为此他还特意安排了临安几位认得出他的官员,确保除了怀袖,别人认不出自己来。   在此地, 此时, 此刻,他只是萧家七郎, 不是皇帝。   如此一想, 他也能坦然自若。   不过, 要脱上衣还是快入场了才知道的,萧叡自己也吓了一跳,太不得体了,可是旁人都脱, 他不脱,像什么话?最后只好也跟着一起脱了衣服。   他腰背上的疤太显眼了,是以拿布带缠住, 遮了一遮。   萧叡四下环顾, 发现别人都比自己黑几个色,他以前也黑, 如今日日在宫里,出行有马车、华盖,渐渐捂白了,虽较一般女子仍是黧黑,可是和这些打铁、种田的男子比起来完全是个小白脸。   萧叡还听到似乎有人在偷偷嘲笑他,惹得他颇为郁闷。民间百姓真是粗鲁无礼,这样随意打赤膊,也不知羞。但他瞧见别人往身上抹油,抹完以后肌肉纹理分明, 显得身姿格外健美强壮,极有阳刚之美,把他衬得更加小白脸了,他又觉得输人不能输阵,叫侍卫也给他拿了茶籽油过来,在身上仔细涂了一层。   真要出场了,萧叡还有点走不出去,真觉得这不像样子。可想到怀袖在哪看着他,他就狠下了心,自觉不能畏畏缩缩。他必须昂首挺胸地走出去,让怀袖能够欣赏一下他的英姿。   萧叡甫一登场,便十分吸睛。   即便抛开所有身份,萧叡的皮囊也是会惹小娘子们脸红的美男子,脸蛋和身材都没话说。当年他娘亲便是因为实在生得好,才会让先帝一见之下当夜便宠幸了她。   小娘子们纷纷眼睛一亮,议论这是谁家的儿郎,龙章凤姿,仪表不凡,他在这一群粗莽汉子之中仿佛一只白鹤混在黑鸭子里,与众不同,市井女子又不是名门贵女还要讲究矜持含蓄,会来看男人光膀子的女子本来就性格略豪放一些,于是萧叡入场进来,走一路,就被鲜花帕子砸了一路。   从怀袖那里看过去,就像是落花雨似的,她这才恍然大悟:“我说门口怎么还有那么多人挎着篮子卖鲜花,十文钱才卖一捧,还卖得很好,原来是为这个。”   郦灵闻言,遗憾地道:“这么贵?早知道我也去卖花了,还看什么比赛,男人哪有钱好看。”   换作雪翡哈哈大笑,两个小姑娘花枝乱颤笑作一团,她们没看清那个人是萧叡,郦灵觉得有点眼熟,但是记不起来,雪翡太羞了,根本不敢仔细去瞧,也压根没往皇上身上想。她只见过穿衣服的皇上,依稀记得身姿,衣服一脱,她哪认得出来?以前姑姑和皇上的房中事都不需要她和雪翠伺候的。她印象里皇上没有这么强壮,好像又高又瘦。   怀袖也不敢去提醒雪翡,她觉得雪翡应该是没认出来,没认出来是最好的,不然这得有多尴尬。   那边,章夫人对侍女招招手,侍女便递上来一篮子的鲜花,她又拉了怀袖过来,把花送她,道:“你若是看上了那个美男子,便拿花砸他啊。我送你,随便砸。”   说着,章夫人就取出一枝花,瞄准时机,往萧叡的头顶上砸。   然后又拿出几朵花,往怀袖的手里塞:“试试嘛,很快活的。”   怀袖登时有种“五陵年少争缠头”之感,她便是不跟萧叡相好了,可他们到底有过无数个日日夜夜,做过世间男女能做的最亲密的事,见他被别的女子砸花,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踟蹰好久,见萧叡被砸个不停,鬼使神差地也挥了挥手,往萧叡身上砸了一朵花,还是篮子里最大朵的牡丹。   萧叡似是一直在用眼角注意她这边的动静,她这方才把花扔下来,萧叡便立即转了过来,别的他都没搭理,单单去接了她的花,他拿着那朵花,心尖发烫,眸光发烫,抬头遥遥地看了她一眼。   怀袖一时没来得及挪开眼睛,她面红耳赤,心砰砰乱跳。   她想,或许萧叡没说假话,他这次过来,便是真把自己只当作七郎,是以才能这般不要脸。   萧叡手足无措地拿着这朵花,他现在衣服都脱了,没有袖子,也不知道该把这朵花放在哪,这是怀袖给他的花,太珍贵了。   他都不记得怀袖上次给他送花是什么时候,亦或这辈子怀袖就没给他送过。   萧叡不舍得让这花落在地上沾了泥,也一定不能弄坏了。   走在他身边的一个男人见此情形,也抬起头,看到临安的知名寡妇章夫人,心下了然,低低地呸了一声,讥讽他道:“看着人模人样,竟然又是一个想吃软饭的。”   萧叡:“……”   萧叡想了想,转头向另一边,米哥儿正在那像只小狗崽似的,又奶又凶地瞪着他呢,米哥儿身边还坐着那个郦风。   萧叡趁着这时候,赶紧走过去,把花快速地塞到米哥儿手里,故意说道:“这是你娘送给我的,帮我拿好,等比完了我再来问你要。”   米哥儿只好捧着花,小脸涨红,也来不得还回去,眼睁睁看着萧叡又跑了。   郦风按捺不住好奇,迟疑审慎地问他:“那个男子和你娘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他是你爹吗?”   米哥儿发愁地盯着手上的话,眉头紧皱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一句字没往外说,道长同他讲过,要是有人问他不能说的话,他最好咬紧牙关,一个字都别往外说,“是”与“不是”也不可以回答,这样才最为保密。   他现在好想去干娘那里,问问该怎么办。   米哥儿正发愁,锣鼓声响起,蹴鞠赛开始了。   别看萧叡身子似乎在这其中不算是最强壮最厚实的,但他的肌肉是扎扎实实练武练出来的,即使登基以后他也没有荒废,几乎每天都要抽出一刻钟时间练一套拳,强身健体,每隔两三日就要练小半个时辰的骑射枪箭。   当皇帝是个体力活,这若是身子骨底子不好,哪扛得住?   萧叡站定,仰头看了看怀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怀袖红着脸,情不自禁地低声骂了一句:“……不要脸。”   但在这一瞬间,她仿佛也忘却了两个人的身份,萧叡不再是皇帝,而她也不是前任尚宫,他们只是这天地之间极寻常不过的一对男女,萧叡正在使尽浑身解数,孔雀开屏一般地示爱求偶。   章夫人隐约听见她在骂萧叡,笑了一笑:“这有什么不要脸的,他想给你当小白脸,自然要努力讨好你。”   怀袖听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更不知道那人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会是怎么想这话。   喝彩声如浪潮一般,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怀袖举目眺望而去,看到萧叡正在那显摆他的身手,他像是游龙一般,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之中,别人连他的衣服都沾不到。   人都是比出来的,怀袖以前在宫里,接见的都是达官权贵、青年才俊,就算是萧叡的几个皇兄,也不是没有比他好看的美男子,可到了民间,被这些泥巴粗胚一样汉子一比,他立即出挑了。   萧叡在场上这蹴鞠戏得也很爽快,渐渐放开手脚,这些人身手不如他,策略不如他,哪玩得过他。   整个人似在发光一样熠熠生辉。   怀袖不爱坐在阴暗龙椅上,被冕旒遮住脸的皇帝,但看到这个明亮少年似的的萧叡,却不禁怦然心动。   不知怎的,她想起当年,萧叡踟蹰着问她:“袖袖,你说,我是不是也能当皇帝?”   她怔了怔,说:“你也是皇子,你想当,自然有资格。”   萧叡缄默片刻,道:“……没有人看好我。”   怀袖板起脸,带着几分怒意,比他还要生气,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你文才武略又不输你的兄弟,别人不看好你,你自己也不看好自己吗?若是如此,我觉得你还是别去争皇位。”   萧叡握住她的手:“你看好我吗?我不管别人,只要你看好我,我就敢去争一争。”   怀袖却又理直气壮地说:“那我也不看好你,你无权无势,你拿什么争皇位啊?”   她说是这样说,眸中仍燃着一团火,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都没宣之于口,但谁都知道彼此不服输。   喝彩声像是要直冲云霄一般,闹腾得很。   怀袖的视线不由自主全落在那人身上。   萧叡进了最后一记球,以压倒性的差距拿到了胜利。   萧叡赢得了主办方的五十两银子的奖金,他心里着急,不停地去看怀袖,怕她趁这时候跑了。   一领完,没顾得上穿衣服,他便裹着一阵风,飞快地跑到了怀袖的楼下,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目光灼灼:“秦月秦娘子,小生、小生想将我赢来的这五十两银子送给你,给你、给你打一套银首饰玩,请你不要嫌弃,收下可好。”   说完,他让伙计把银子送上去,转身就跑。   怀袖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   雪翡这会儿也认出来这是皇上了,她惊呆了,捂住自己的嘴巴,半点不敢惊呼出声。   怀袖跟拿着烫手山芋一样,捧着装满银子的布包,举目望去,已经瞧不见萧叡的身影了,也不知他躲去了哪里。   直叫她心烦意乱,无所适从。   章娘子略有些明白了,揶揄地笑道:“看来他就是冲着你来的啊,我觉得不错,郎有情,妾有意,不如收了他算了,我觉得他腰力不错,到时再看看本钱就行了。”   怀袖赤红着脸,跟看仇人似的盯着银子。   这算怎么一遭子事儿?   好马不吃回头草。   怀袖先把银子收好,心想,下次见了萧叡就还给他。   正巧米哥儿正捧着一朵花愁眉苦脸地回来,怀袖一看,就是她砸给萧叡的那一朵,米哥儿悄悄与她说:“说好了他会来拿,没等到他,这朵花还要吗?”   最后银子和花都带了回去。   路上怀袖带一家人去酒楼吃饭,还听说皇上今日又要怎样怎样,她心里纳闷,萧叡这是有分身术不成?   傍晚,有人来敲他们家家门要花。   白日里没空要,现在竟还挂念着,记得有这么一朵花在。他也不想着万一她将花早早丢了怎么办。   花到不是重点。   怀袖想要还银子。谁想没来得及拿花,更没能把银子还过去,反而还被塞了一封香笺。她打开看了香笺,萧叡亲笔写道,卖可怜说,他在临安已逗留几日,将启程离开,临走之前,可否再见一面。 第62章   怀袖这回很快想开了, 既是最后一面,见就见吧。她料想萧叡不可能在江南待太久,是该回京城了, 一时间心下煎熬, 也不知说是期待还是死心。   爱恨喜憎便如一团水火,爱生恨灭, 恨消爱长, 只要一产生, 便说不上消亡。   可该怎么回信呢?没说地方也没说时间的。等人来拿吗?   怀袖问米哥儿:“那个来送信的人还问了什么吗?他去哪了你有看清吗?”   米哥儿挠挠头,说:“他就去我们隔壁家里了。”   怀袖:“……”   怀袖皱了皱眉,她隐约意识到点什么,在屋里坐了一会儿, 走到小院里,抬头望了一眼隔壁院子的墙头,然后从后面出去, 敲了敲这位刚搬过来还未曾谋面的邻居的家门。   正好就是刚才她听见了有人回来的声响, 说起来,这家人委实古怪, 每日中午出门,入夜了才回来,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家里伺候的人也静悄悄的,从不出来说话。   木门打开。   仆人对她行了一礼,道:“秦东家安,有何贵干?”   怀袖先前没亲自上门过,此时一见他行为举止,说话口音语调, 一下子明白了,她就是尚宫,负责调教宫人的,这宫仆该有的样子她最清楚,怀袖瞬间一股火气就冒上了心头:“你们主家人呢?他必在等我吧,你去问他一声,我能不能去拜见他。”   仆人不敢让她等在外面,躬身请她去花厅坐,怀袖只道不必,就站在门口等待回去。   就这么等待的一会儿时间,心头绕过了诸多念头,越想越是荒唐,越想越是气恼。   一盏茶还没沏好的工夫,萧叡便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了,他整个人湿漉漉的,头发都没擦干,披在肩膀上,只一身广袖长袍,趿拉着木屐,噔噔噔地走近过来。   他的脚步声慌乱,似敲在怀袖的心上,叫她也跟着觉得心慌起来。   萧叡像是一只被主人呼唤的大狗一样,一路或疾走,或小跑,急急忙忙地奔至她跟前,仿佛生怕晚一步,她就会跑了一样。即使理智上知道不会,但心就是克制不住地急切。   萧叡像是个愣头青一样,到了她面前才茫然无措地问她:“袖袖,你怎么来啦?”   怀袖冷冷地盯着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之后,她方才叹了口气,看了看四下,然后拎起裙子,跨过了门槛,顿时有种羊入虎口之感,愣是把萧叡逼得连连后退了两步,她说:“人多眼杂,把门关上在屋子里说话吧。”   她问什么萧叡就答什么:   “你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   “四天前。”   “弹琴的人是你吗?”   “是我……你不是嫌我吵吗?我就不弹了。”   “你住哪个院子,带我过去。”   萧叡这才洗了澡,刚下水洗到一半,美色正好。他一听怀袖说要去他的院子,便想到房间,想到房间便想到床,想到床便想到更不可描述的事情,情不自禁地脸烧起来。   萧叡心砰砰乱跳,慌慌张张地想:我方才洗澡洗干净了吗?怀袖若是嫌我脏不愿与我亲近怎么办?早知道我就少与那帮子烦人的家伙说两句话,早回来一刻,也能比现在洗得干净。   才走到院子,怀袖就看到了架在墙边的梯子。   忘了收起来。   怀袖指了指梯子:“那是什么?”   萧叡心里一个咯噔,犹豫了一下,方才答道:“梯子……”   怀袖憋着一股火气,直冲脑门,突然之间,大概是此刻的萧叡完全没有皇帝的架子,她也不把萧叡当成是皇帝,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骂他:“……你怎么就那么阴魂不散呢?”   萧叡被她的双眸望住,明明是在骂他,他却仿佛有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之感,仿似一丛似是燃尽,骤然间死灰复燃,烈烈烟火腾地燃烧起来。   怀袖一口气骂出来:   “你就不能放过我吗?你是嫌我日子过得太安稳是不是?”   “我安生日子还没过几天,你就要跑来搅合。”   “你想看什么呢?你说你忍不住想见我,你也见了,竟然不知会一声把我隔壁院子买了。”   “我真不懂你是想做什么?既如此,你当初为什么要放我走?若是要放我走,为什么要找上门。我们一别各宽,两生欢喜,不行吗?”   说着说着,怀袖看到萧叡的眼眶红了,竟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生残忍,她低下头,竟是不忍也不能再多看了。   萧叡伸手拉她的衣袖:“袖袖。”   怀袖别过脸,不去看他,甩开他的手,生硬地驳回去:“别叫我‘袖袖’,我不吃这套。‘怀袖’这个名字不是我的本名,我叫秦月,‘怀袖’是你给你的奴婢取的名字,是一只阿猫阿狗的名字,不是人的名字。”   萧叡固执地追上来,握住她的手腕,纠正道:“‘怀袖’是我给我的最心爱的女人取的爱称,不是奴婢,不是阿猫阿狗。”   怀袖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眶不知不觉地红了。   这十年来所有藏在沉默、平静和容忍之下的不平再也压不住,在此时此刻终于剧烈地爆发出来:“不,就是奴婢,你就是把我当成奴婢。”   “我原本以为你是皇宫之中唯一一个把我当人的人,可是不是,你也将我视作东西,玩弄我,欺辱我。自你登基之后……不,从你皇权在握的时候,你就变了。大抵也不是你变了,你一直就是那样,只是你不再掩饰了。”   “即便你还是七郎时,你何时瞧得起我过?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贱民女子。”   “你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而我只是个农户出生的庶民女子,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你想要我的身子,你就直接要了,在荒废黑暗的冷宫与我无媒苟合。可那时候我不后悔,起码你每次都会问我的意愿。登基以后,你变本加厉,把我当成青楼妓女一般,要我与你做那么多不知廉耻的事情。即使我躲在尚宫局,你也不放过我。”   “皇帝陛下,你进我的屋子,何曾有一次敲过门,你要我与你欢好,何曾有一次问过我愿不愿意?”   她的每一句话撕破了长久以来精心伪装的假象。   她天生反骨,她十岁上就知自己的仇家是皇后,皇后晓得,却未曾放在心上,以为只是一件小事,以为她生而卑微,不敢反抗,可她敢,她有什么不敢?   在宫中做尚宫的五年,被萧叡视作掌心玩物的五年,她每一日每一夜都心含不甘。   萧叡听着这些,喉头苦涩,轻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被迷了心窍。”   怀袖自觉失态,一番发泄之后,缓慢地冷静了下来,道:“是我失言了,我哪有资格指责您?您又没做错什么,您本来就是人上人,您所做的一切,都是您该做的。”   “我也不是个好东西,我还骗了您,离宫前,我跟您说假如有一日您路过江南,我请您喝桃花酒,全是骗您的。我不过是怕说得太绝了,您反悔,又不放我走,我就想一刀两断,与您此生再不相见。”   只要不见,就不会再不争气地心动。   他们本就是天与地。   何苦,何苦。何必,何必。   萧叡最怕她这样和自己说话,眼见那团火又要熄灭了,他心急如焚,怀袖一刀一刀地扎在他的心尖上,萧叡苦涩地道:“与你做过的那些事,我何尝与旁人做过,我只想和你做。”   一说这个怀袖的怒气便又蹭蹭直蹿,她牙尖嘴利地讥讽道:“是吗?难道不是因为她们都是名门贵女,你怎么能折辱她们,只有我,我生如浮萍,无依无靠,你想怎么羞辱我便怎么羞辱我,不是吗?”   萧叡望着她,说:“你别这样看着我,袖袖。”   怀袖觉得他是无法辩解,她是在给萧叡捅刀,但她这样说,何尝不是把自己的伤口撕裂开来,鲜血淋漓地疼痛,她说:“你就是瞧不起我。因为你是皇族贵胄嘛,这理所当然,只是我是个怪人,我生来卑贱,心气却高,竟然不愿意跪下来给你当奴才,为你做牛做马。是我不好。”   萧叡缄默半晌,沉声道:“你是农家女子,若是说出来,谁会说我们般配呢?”   怀袖气得肝疼,她是这样说没错,可被萧叡这样赤裸裸地讲出来,她还是觉得面上无光,仿佛被萧叡直接扇了一巴掌一样。   还没来得及再阴阳怪气,萧叡忽地又说:“可我还是爱你。”   “你逃了,你差点死了,你不要我了,我才发现,我就是爱你。明明你对我阳奉阴违,面善心黑,总想着要从我的身边逃离。”   “这几个月来,我想了许多我们的事。”   “你说我瞧不起你,我也不诡辩,先前确是瞧不起你。我不止瞧不起你,我还瞧不起我自己。” 第63章   “我不止瞧不起你, 我还瞧不起我自己。”   怀袖心头一跳,耳鼓似被刺了一下,抬头看他, 惊疑不定。   萧叡深吸一口气, 真说出来以后,他的心里像是轰然落完一场雷, 云散天晴, 有一种诡异的平静。   他已经屏退了侍从, 这里只有他们,没人能听见他说的话,他这次算是彻彻底底地将自己全部暴露在怀袖的面前,连他以前自己都没发现的弱点, 与刀子一起,递到怀袖的手中。   萧叡平静地说道:“我以前总觉得你配不上我,我不爱你, 你是宫女, 我是皇子,你何曾见过哪个皇子哪个皇帝声称自己爱着一个宫女。我没有, 所以我以为我不会,我以为我只是贪恋你的美色。”   “你觉得我卑鄙无耻,倒也没有错。因为我生母出身低,我养母视我如仆,要按下我的头,将我训成太子的一条狗。这是一直以来都是我的心头扎得最深的一根刺。”   怀袖嘴唇嚅嗫,想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萧叡最不堪的过往, 她比谁都更清楚。   萧叡微微弯腰低下头,像与她平视,对她说:“所以我想去做一切能让我显得更尊贵的事,这样才好让我看上去像是变尊贵了。”   “我一直不敢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农家的女子。”   “你是年初时才知道自己叫‘秦月’的吧,我早就知道了,你的来历,你的家世,我查了无数遍。”   “我就想找出一点你出身高贵的证明,可是找不到。”   “直到现在,我才敢承认,我只是爱你,爱你这个人,与你的身份家世都无关,只是爱你这个人。”   “怀袖,怀袖,我取这个名字的时候真不是视你为奴仆,我是想有一些仅有你我知道的秘密,我想将你揣在怀中,藏在袖口,让你只为我所有,不想把你分给别人。”   萧叡不知何时握住了她的手,手心滚烫,让她一时之间也分不清心头的滋味。   她既恨萧叡对她的轻蔑,但又理解萧叡为什么会这样,理解归理解,她依然不能接受。   萧叡如此低头与她道歉,她就得接受吗?   怀袖突然觉得很茫然,心里空落落的,爱与恨在一瞬间似乎都消失了。   这比萧叡出现在蹴鞠赛上更加离谱,萧叡真诚地向她道歉了,萧叡承认了爱她。   她大概是这世上最了解萧叡的人,这个男人权欲熏心,做什么都想着利益交换,他也不是弯不下腰的人,以前在宫中讨好几位兄长,也很能装成乖弟弟的模样,很是个能伸能屈的人。   但那也得是有利可图。   萧叡现在向她低头,是图她什么呢?   怀袖左思右想,一时间脑袋发蒙,她想不出来是为什么,是以也答不出话来,不知道该接下他的道歉,还是不接。   不知过了多久,怀袖才开了口,语气缓和了许多,说:“你如今再与我说这个,顶什么用呢?”   “我已经离了宫,有了新的日子过,我现在过得很好。”   “你说得我明白,我理解你的苦衷,我原谅你,但我不接受。就算你说这些,我死去的孩子也回不来了。你这皇帝是做得很好,我就是不配生下你的孩子,到时嫡庶不分,又要让江山大乱,重蹈覆辙。”   怀袖说完,她看到萧叡落下一滴泪来,她又觉得揪心,又觉得嘲讽,实在难以描述。   堂堂九五之尊的皇帝,竟在为她流泪。   萧叡从怀中拿出一封香笺,染着血,给怀袖看,因他们不是在屋子里,只在院中,旁边只有死气风灯,灯光昏暗。   怀袖低下头,恰好是“来日”两个字被血染红,看不清晰,一时间,诸多回忆涌上心头。萧叡别有所图,她又单纯吗?她也是在利用萧叡为自己报仇,想要回报萧叡的一份恩情。   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若说是爱,是没那么纯粹,她从未想过要将此身完完全全地托付在萧叡身上,可若说是恨,也没有那么大的仇怨,萧叡若是对她再坏得更彻底一些就好了,更加轻蔑,更加鄙夷,不要对她道歉,不要对她宠爱。   那她是不是也能完完全全地与之决裂。   他们就像是两株在皇宫最阴暗的角落里,被仇恨和不甘而滋生出的植物,两个长得形状丑陋的怪物,即使没有一丝阳光和雨露,也在挣扎着生长,然后在遇见了彼此之后,发现能多一丝生机,便缠到了一起,共同野蛮无矩地疯狂长大。   这仅仅只是男女之爱吗?怀袖心情复杂。   萧叡柔声问:“你可记得有一场我在边城时,曾经遭遇过一场生死劫难,差点死了,我当时心里想着你,想着要回来见你,我才活下来。是我太过懦弱,我以为我当上皇帝,就变得坚不可摧,不是的,在你面前,我还是那个人人可欺的七皇子,我不想承认我的弱点。”   萧叡捏了捏她的手,俯身,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惊扰到一只停驻在他指尖的蝴蝶,但怀袖还是在他将将要吻到的时候,别过脸。   萧叡心下有点挫败,又道歉:“是我太孟浪了。明明你都说了,要是没得到你的允许就不许我亲你。”   他松开手,说:“明天,明天我在无风崖等你,好不好?那里没有人,没有知道我的另一个身份是皇帝,没有人知道你曾是我的女官,你只作为秦月,而我也只是萧叡,陪我逛一逛。”   “你说得没错,我醒悟得太晚了。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你若是不想原谅我,就不原谅吧。”   “明天一整日,我不做皇帝,只在那等你,等到天黑。”   “来与不来,都由你。”   萧叡说完,还往后退了一步,静立原地,像是把主动权交到了她的手上。   怀袖知道自己可以走了,但是无形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缠住了她的脚,让她竟然没办法挪动脚步。她完全乱了步调,又不想去看萧叡,怕一对上他的眼神就会不争气地心软。   太卑鄙了,一个皇帝怎么可以这样子放下身段?搞得好似是她冷酷无情一样。   怀袖闭上眼睛,不想,不听,不看。   隔壁院子传来孩子们的声音,都在找她。   “姑姑呢?米哥儿,刚才姑姑不是还在陪你写字吗?”   “干娘她出去了,晚饭时不是有人送信过来吗?她去找送信的人了。”   “因为那个蹴鞠赛的那个男人吗?害,姑姑该怎么办啊?姑姑该不会直接被他抓走了吧?那我们怎么办呀?赶紧去找找吧。”   “不能让娘被抓回去。”   怀袖这才回过神,心慌意乱之下,脑子一片空白,竟然对萧叡施了一宫礼,做完了才觉得不对,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干巴巴地说:“那、那我回去了。”   怀袖转身就走,拔脚时像是踩在泥潭里一样,她走出几步,听见萧叡跟上来的脚步声,就算他放轻脚步,但因为穿的是木屐,很难不发出声音。   怀袖烦躁地回头,瞪了他一眼:“别跟过来了,你想做什么。”   萧叡眼巴巴地说:“明天,明天天一亮,我就在无风崖的亭子等你。”   怀袖低着头,红着脸,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了,别跟着我了,你怎么那么烦人。”   萧叡不敢再跟上来,闭上嘴巴,就闭了两步的时间,又说:“我等你。”   怀袖头也不回:“你别逼我,你就算逼我,我也不是一定会去,不要拿捏我。”   “我知道。”萧叡说,“只是我期盼你来而已,我在那儿等你来,心里想着你,想着要和你一起去看海,也是很快活的。”   怀袖没有再与他接话,真是没完没了的,随便跟他说句话,他都能够接上,还是赶紧跑了吧。   怀袖这次没有再停留,脚步匆匆地回到家。   米哥儿正要出门去找她,迎面撞上,她差点摔了一跤,米哥儿连忙和她道歉:“对不起,娘,你怎么在这,你终于回来了。”   米哥儿发愁地说:“我还怕你在我们看不到地时候又被那个坏人被抓走了呢。”   他说着,大声嚷嚷:“雪翡姐姐,娘回来了,娘回来了。”   怀袖犹自心有余悸,又走了几步,走至灯火明亮的屋子里,米哥儿看到她的脸,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娘,你的脸怎么那么红,你的眼睛也好红,怎么了?他又欺负你吗?”   怀袖摇了摇头:“没事,没事。”   雪翡也赶过来:“姑姑,你没事吧?”   她强打起精神,对孩子们笑了一笑:“真的没事,你们不用担心我。时辰不早,早点歇息吧,我也得睡了。”   怀袖洗了把脸,躺下,闭上眼睛想要睡觉。   可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一整夜辗转反侧,她一想到萧叡就在一墙之隔的房子里,就觉得很奇怪……一闭上眼,心头全是各种乱七八糟的过往,有好的,有坏的。   天还未亮。   怀袖听见隔壁院子细微的动静,是车轱辘的声音,有人在套马车,离开了。   是萧叡,萧叡出发,去等她了。   怀袖望着床帐顶子,愁了小半个时辰,到底是起身梳妆,去见萧叡。 第64章   无风崖在府城的北边, 坐马车紧赶慢赶也得半个多时辰。   萧叡从天还未亮就开始等,一直等到天亮,终于遥望见怀袖的身影, 怀袖今日反而打扮得不如平时, 她平时心情好还会傅个香粉粉、搽个颜值,如此特别的日子, 她却只扎了一条大辫子, 绑了红绳, 穿着一身最常见的蓝布布裙来见萧叡,素面朝天,从容而来。   萧叡一看见她,心尖熨烫, 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眸光发亮:“袖袖。”   怀袖的裙摆上印有白色的小碎花,她提着裙子拾阶而上, 脚步轻稳, 萧叡想到他方才百无聊赖时,看到的长在山崖边石缝中的野花, 纤弱而又顽强。   蓝布是民间百姓最常穿的布料,因为染料易得,今天萧叡也作平民打扮,是以身上穿的也是蓝布粗衣,只是裁剪更好一些,袖口领口还有一些匠人的巧思,他身材好,如此随便一穿也俊朗不凡。   光是这衣服,瞧着也是一对。今早怀袖一出门, 萧叡就知道了,有人飞鸽穿书给他,告诉他怀袖穿的是什么裙子,他特意着人去寻了一件同色的过来。   怀袖还没走上亭子,他快步上前去迎,殷勤地说:“袖袖,真巧,我们穿的是同色的衣裳。”   怀袖便说:“你走到街上,十个人有八个穿蓝布衣,有什么好稀奇的。”   萧叡只作傻笑,傻的她想发脾气也发不出来,只觉得眼前人又变回了当年她喜欢过的那个少年,那个自己省着,往她的手心塞葡萄,还要问她甜不甜的男孩子。   萧叡围着她看:“你今天怎么只扎个辫子?”   说完,萧叡怕惹她恼火,立即补充道:“不过也美的,我喜欢,你怎么打扮都美。”   怀袖偏要和他唱反调,没好气地说:“美什么美?我都二十六了,已经人老珠黄了,不要睁眼说瞎话。”   萧叡头疼:“怎么我赞你美你也要跟我生气?”   怀袖像是吃炸药了似的,继续说:“我故意这样过来的,是不是像个村姑,我本来就是个村姑,我小时候在村子里,有根红绳扎头发就很好了,还时常满村子跑,跑得披头散发。我就是这个出身,生来一无所有,配不上一出生就是天潢贵胄的您。”   萧叡被她一通连珠炮一般的发言被说得怔住了,待她说完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忍俊不禁。   我真是疯了。怀袖低下头,心里乱糟糟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脚,竟然巴巴地过来了。   她不敢吵醒别人,自己偷偷起床,翻衣笼,找该穿什么衣裳,换了好几身,都不满意,又去看首饰盒,没有一件首饰想戴。倒不是觉得穿戴去见萧叡不得体又或是太便宜,只是觉得没有意义。   最后索性穿了这件最便宜的粗布裙子,平日里她只有下地干活才会穿这件,弄脏弄坏了也不会心疼,把珠钗一支一支地摘下来,盘好的发髻散开,重新扎了辫子。   她心底升起一阵决绝之情,干脆就这样去见萧叡好了,什么都不装饰,这就是她。   原原本本的她。   萧叡见怀袖俏生生地站在那,便觉得喜欢,带着笑意柔声道:“村姑便村姑罢,我的袖袖必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村姑。你既已来了,便放宽心,今天的我只是萧叡,只是七郎,别想那么多,快活这一日。”   说罢,他还拂了拂袖子,怪模怪样地对怀袖施了一礼,说:“小生恋慕娘子许久,今日可否有幸给娘子伴游?”   怀袖缄默半晌,闷声说:“我只是、我只是来答昨日我没回答的事,并不是想来见你。”   萧叡也不点破,怀袖的性子他还不了解,她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永远是两回事。   萧叡说:“好,不如我们一道去海边走走吧,边走边说。”   怀袖默默地跟了过去。   连在一起走路,她都觉得不自在。   走在前面不对,走在后面不对,并排走,也觉得不好,脚步快了慢,慢了快,最后还是并肩走了。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晨雾散去,她紧抿嘴唇,气鼓鼓的,把手缩在袖子里,萧叡的手装作不经意地碰了几次,都没能握到她的手。   两人走在海岸边,举目眺望过去,只有三两个背着竹篓赶海捡贝的渔农。   萧叡见他们肤色黧黑,这才想起自己疏忽了什么,上前问一个老渔农:“老人家,我和我娘子出来匆忙,忘了戴斗笠,我怕她被晒,可否问你买这顶斗笠。”   怀袖脸一红,在一旁拆台道:“谁是你娘子?”   萧叡只得说:“……以前是我的娘子,我们和离了。”   怀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萧叡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忒的理直气壮:“我从没有是你娘子过。”   萧叡像是耳朵被塞住了,装成没听见,径直对老渔农说:“老人家,谢谢您啦,我用一钱银子跟你买吧。”   老渔农被他们俩搞得一头雾水,也不知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但谁能跟钱过不去呢,他忙不迭地应下来:“好。”   怀袖皱眉,心想,这人傻的,一钱银子买一顶竹斗笠,起码可以买十顶了,但她不提醒萧叡。又不是花她的钱,让萧叡吃亏她高兴得很。   萧叡摸摸袖子,顿时僵住了,空手掏袖子,又空手拿出来,讪讪地说:“……我、我出门忘带钱了。”   怀袖见他满脸窘迫,却笑了。   萧叡拉了拉她的袖子:“袖袖,借我一钱银子吧,我改日还你。”   怀袖瞪他:“改日,改日,每次都说改日,没有改日了,今日就是最后一日。”   萧叡叹气,改口说:“等会儿你走的时候,我就让人把钱送你府上去。”   怀袖还是拒绝,小气吧啦地说:“不借,一顶斗笠一钱银子,你也喊得出这个价来,真是大少爷,太贵了,我才不买。”   萧叡屡屡碰壁,他只好对老人家说:“我用东西和你换行不行?”   怀袖在边上看笑话,觉得萧叡一定要吃亏了。结果萧叡摸遍全身上下,不止没有钱,也没有值钱的物件,他摸摸鼻子,尴尬地对怀袖说:“我也没带东西。老人家,能不能先把这顶竹斗笠给我,你家住哪?明日我叫人送钱过去。”   怀袖见他身上一文钱都没有,又觉得心情复杂。   老渔农见他们两人吵来吵去,叹气,直接把崭新的竹编斗笠摘下来,递给萧叡:“算了算了,这位公子,这顶斗笠就送你吧。我瞧你的打扮也不是富裕人家,怎么一张口就要一钱银子买斗笠了,也难怪你家娘子要教训你,换作我家婆娘,我敢这么败家,她早抄起擀面杖打了我哩。”   萧叡惊喜不已,厚着脸皮收下来:“谢谢您了。”   怀袖骂他:“你怎么有脸白要人家东西?”   萧叡已把斗笠往她头上戴,稍有些大了,斗笠往边上一歪,夸她:“真好看。”   老渔农也说:“娘子,你家郎君一片好心,你就收下吧,不过是一个斗笠,值不得几个钱。”   怀袖心里乱糟糟的,她可没那么不要脸,还是掏了几文钱,买下了这顶斗笠。   然后转身,气冲冲地走了,萧叡快步追上来,她说:“你出门怎么连钱都不带?”   萧叡又可怜又直接地说:“说好了今天我只是七郎,我昨日想着要来见你,欢喜地一晚上睡不着,脑子里只想着你,什么都忘了带,没有钱,也没有东西。”   “袖袖,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怀袖向来是个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人。即使她将信将疑,觉得萧叡多半是在装惨,还是不禁有些动摇,她还情愿萧叡能如以前那样无情冷酷地说她配不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论萧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如此一做,就是在对他表态:我什么都没带,只带了对你的爱。   怀袖心尖酸涩,又觉得自己不争气,她就是昏了头,才会觉得萧叡可怜,萧叡有什么可怜,生来就是尊贵的皇子,就算是皇子中最不得圣心的那个,也好过世间千万普通人。   怀袖没好气地说:“你是很没用。”   萧叡却觉得她的态度比先前缓和了许多,微微扬起嘴角,两人走在辽无人烟的海滩边,浪潮声绵缓悠长,如萧叡幽徐磁性的嗓音:“你心里定在说我卑鄙,一次又一次地逼你出来,每每说话不算话。”   “其实我也不能保证我以后不再来见你。”   怀袖确实一直在怀疑这点,但是没想到萧叡竟然能这样厚颜无耻地说出来,她愤怒地侧目而视,哑然无语,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骂他。   怀袖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见萧叡仿佛无比坦诚地说:“袖袖,我那是送你走是真心想放你走,如今来找你也是真心想见你。你知我极善隐忍,只在这件事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情不自已。”   说完,萧叡仿佛在嘲笑自己似的轻笑一声,“我说我可能忍不住再来找你,但你也不必怕,京城离临安这么远,我这辈子还能来江南几次呢?”   怀袖才到嘴边的话就被堵了回去,胸口那一股子盘桓的怒气一直提不起来又放不下去,她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心生烦躁。   怀袖想了想,讥讽他说:“你还是少来江南吧,你出门一趟劳民伤财,你才登基几年,裤子里才揣了几个铜子儿,便迫不及待要出门显摆一番,生怕人家不知道你现在是皇帝吗?”   萧叡摸摸鼻子,讪讪地道:“寻常女子难道不会觉得皇上为了她千里迢迢赶来江南,只为见她一面,不是很动人吗?”   怀袖不相信地睨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动人,这种人在史书上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昏君,我讨厌昏君。”   她想了想,又说:“你只是打算要南巡,顺带来见见我而已。你们男人都是这样,满嘴情爱,可在权势之前,旁的都是次要的。”   “就像闵小将军,他不是也口口声声说心悦于我,要娶我为妻,结果你一句话,他就立即折了头。世上的男人皆不过如此。”   好端端的,提那些闲杂人士干嘛?   萧叡想到那个闵家的小郎君又忍不住酸起来,年初他回京述职,以为怀袖死了,听闻还打听怀袖葬在哪,想去为她修墓。   怀袖长长舒了口气,语调平静地继续说道:   “先帝不是曾有过几位宠妃,不乏身份低微者,那时我相识的宫女都羡慕她们。”   “我以前有个很要好的姐妹你还记得吗?她曾与我说,即便做宫妃只能活一日也好,她说她情愿煊赫而死,也不想窝囊地苟活一辈子。一生只能享一日福,却好过苦一辈子。于是她去做了傻事。人要寻死,别人是拦不住的。”   “我不行。大概是人各有志,我只想活得更自在一点。”   “先帝爱煞的那几个美人,又有哪个活到了现在呢?转头就被他抛下了。”   萧叡着急地辩解说:“我从没抛下过你……”   怀袖不置可否:“可我想,假如我是男子,我也会更重权势而不是情爱。权势能换衣穿,换食吃,换房住,换车行,能使人敬畏,情爱不能。若一个男人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儿女情长,我也瞧不起他。”   “尤其你是皇帝,皇帝就更不能那样了。”   她停下脚步,站在海岸边,低下头,原来是不知不觉地走到浅滩处,潮水漫上来,打湿了她的鞋子和裙袂。   细软白沙上的水痕转瞬无踪,她怔怔地说:“……你十六岁那年,皇后要给你指亲,你不愿意,骂她配不上你。”   “我只觉得刺耳,觉得你也是在骂我。我心里知道你没有错,你胸有鸿鹄之志,所以你想要一个身份高贵的妻子,这理所当然,假如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做。”   “可世上没有假如,我是我,你是你,我是宫女,你是皇子。我不想站在你的立场一切为你考虑。你是个正常的男人,是我不正常,我没有自知之明,不想心甘情愿地当个给你暖榻的东西。”   萧叡红着眼睛,哽咽地说:“我如果是生在平民家中就好了,那我一定会娶你为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怀袖心尖也酸,她笑了笑:“可你要是生为庶民,我们自一开始便不会相逢,既不相逢,又何谈情爱。陛下,别说这样的玩笑话了。”   萧叡自觉失态,运气好一会儿方才缓下来,深深地凝望着她,强忍着泪似的。   怀袖极受不了被萧叡这样目不转定地盯住,或许等五年后十年后,最好二十年后,她能做到无动于衷,可现在还不行,她又不是真的铁打的心。   她只是个凡人,有慕色之心,萧叡生得这般好,总能让她鬼迷心窍。   萧叡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近似卑微祈求地问她:“袖袖,你有喜欢过我吗?”   怀袖愣住,她敛起袖子,迟缓地把腰杆挺得更直,回望向萧叡。   两人都没说话,岸边风大,话才说出口就被风被吹散了去。   其实他们都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承认是另一回事,只要一直不承认,就会叫人患得患失。   过了良久,怀袖羽睫低垂,轻声说:“若不是我那时傻,喜欢过你,我早早就出宫逍遥自在了,何至于此。”   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萧叡问:“若有来生,我不生作皇子,你也不是宫女,我们便能在一起了,是不是?”   怀袖没有马上否决,只静默须臾,仍是摇头:“我不要,我不想到了下辈子还要记得你的事。”   怎就这般倔呢?   萧叡又开始心焦如焚,就是这样,这个女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光是站在那,一个眼神,半句话,就能牵引他所有的喜怒哀乐。   他的话是假,也是真,他本想掌控这局,却总免不了又被怀袖牵着走,以前他总不清楚是为什么,后来怀袖被他放走了,他清楚了。   还能是因为什么,因为喜欢。   “那就留在这辈子吧。”萧叡忽然说,他一直发乎情止乎礼,却在此时,克制不住一般的伸出手握住怀袖的手腕,“就这辈子,不留遗憾。”   “袖袖,我们成亲吧。”   怀袖抬起头,震惊疑惑地看他。   萧叡落下一颗泪来,像是求她:“我们成亲,我只是萧七,你只是秦月,我想娶你为妻。” 第65章   “我想娶你为妻。”   萧叡的话在海风中转瞬即逝。   怀袖怔忡住。   她没动, 萧叡也没动,都站在原地望着彼此,怀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像是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究竟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反而显得锐利,似要直刺萧叡的心口。   却像是刺入了一团雾中, 毫无痕迹。   怀袖深吸了一口气, 手腕用了点劲儿, 想要甩开他的手,道:“陛下,别开玩笑了。”   萧叡不放手:“我没有开玩笑,袖袖, 跟我成亲吧。”   怀袖胸膛起伏,气到笑了起来:   “你说你想和我成亲,我就得感恩戴德地答应吗?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应该很荣幸?您已经亲口向我认错, 我不该那么不识相?”   怀袖闭上双眼, 再睁开,沉声道:“你觉得我会惦记着想当你的妻子……你以为我只是因为当不上你的妻子才忿忿不平吗?”   “是, 我是喜欢过你,你长得英俊,又假模假样地待我温柔,后宫上下多少女子对你动过心,也不差我一个。”   “你要成亲,找你将来的皇后去,别找我。否则她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萧叡便说:“那不一样……”   还未说完,怀袖却说:“怎么不一样?你将她们视作摆设的东西, 难道我就会例外吗?还是我应该为此沾沾自喜?”   萧叡如雷灌顶,呆站原地。   怀袖转身,凭着胸口的一股劲儿,跟倔驴似的一气儿往前走,萧叡脚步匆匆地跟上:“袖袖,你说的是……”   “这样也好,我若有哪做得不对,说得不对,你跟我说便是了。”   “袖袖,你等等我。”   两个人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头追,萧叡问了几句,不敢再问,只默默地跟在后头。   怀袖只觉得他像条癞皮狗似的,怎么打都打不走,还会装瘸卖可怜。萧叡如今于她来说,食之无味,弃之又可惜。   她暴走了一段路,总算消了一些气,这才站住,回头,对他说:“伺候的人应该跟得不远吧?我鞋子裙子湿了,没带换的,给我一身新的吧。”   萧叡方才还觉得惴惴不安,暗忖自己计划失败,没料到怀袖又这样若无其事地与他说话。   怀袖又说:“我改日还你钱。”   萧叡连忙道:“不要你钱。”   怀袖也不与他计较这几文几分的银钱,冷淡地说:“好,那我请你去酒楼吃饭,就当是为你饯别了。你为我饯别一次,我也为你饯别一次,算是扯平了。”   他们往回走,走至可行车的路旁,稍等了片刻,驶过来一辆马车,车上备好了一套宫缎的衣裙和配套的翡翠镶金头面,怀袖在车里拖下衣服,略擦洗一下,换上新衣。   萧叡也考虑过送她衣服首饰来哄她开心,左右多做几手准备一定没错,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送,没想到竟然还真的派上了用场,他不禁感慨自己的未雨绸缪。   怀袖换上了这身华服之后,若是不配上首饰,又显得奇怪,于是还是戴上了。世事便是如此,你想要一件华服,便得有相称的金银首饰,而当你打扮成这样,你又得有马车有豪宅有出入簇拥的仆婢。   萧叡问:“你要带我去哪吃饭?”   怀袖说了一家临安颇有名气的酒楼,车夫驾车前往,两人坐在一个马车里,因出行低调,此时搭乘的只是普通的马车,不是御辇,车内逼仄狭窄,两人坐得颇近,萧叡都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不禁意动起来。   他不由地回味起怀袖任他采撷的日子,即便是现在,只要他一个邪念,一句话,就能得到怀袖的身体,将怀袖囚在他的金丝笼中,这并不难。   可他不想见到怀袖啼血而亡,他想让怀袖心甘情愿地停在他的掌心,长长久久地陪伴着他,为他纾解寂寞。   这是很难,可是愈难就愈让他有征服欲,这个天下他都打下来了,就用那一套,不过是软硬兼施、能伸能屈、以退为进等等手段罢了,他不觉得一个女子的心会比天下更难得到。   萧叡强自忍耐住想要按倒怀袖的冲动,不闭眼他都能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他们曾几度在马车里颠鸾倒凤,做过诸多荒唐事。   大抵是有一阵子没有发泄,他越想越觉得身子燥热,不免有点坐不住,他还得忍多久才能让怀袖愿意陪他睡觉啊。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虽也好,可还是不如怀袖自己情愿陪他睡,但凡尝过一次,就觉得强迫来的显得没劲儿,那等最惹人嫌的男人才用强的。   怀袖太了解他了,毕竟以前是提着脑袋在伺候他,萧叡稍有点动静,她就大致能知道萧叡在想什么,听他呼吸微乱,手放在腿上,就知道,这个老色胚定是又起色心了。   怀袖一路上便装成不知道,但看萧叡会怎么做,见萧叡脊背紧绷,鼻尖都冒出了细小的汗珠,心下暗自觉得好笑。   正午前,马车终于到了,正是生意最忙的时候,座无虚席,怀袖也是临时想到,不过也来不及订,她理了理裙摆,便要下车。   萧叡抢先一步,先行下车,利落地跳了下去。   那顶竹笠还没扔掉,怀袖随手捡起来,弯腰走出马车,还没下去,因站得比萧叡高一点,便把斗笠扣在萧叡的头上,没好气地说:“遮一遮脸吧,陛下。”   她与萧叡一道进了酒楼,在旁人看来,是一个美衣华服的美妇人携着一个布衣粗鄙的英俊男人,却有不像是主母与家仆,也有人认识怀袖,知道她是个自己立女户的寡妇,于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太像包养面首了。   怀袖与酒楼掌柜的商量,问能不能匀一个包厢出来,她可出双倍的价钱,又想了想要么干脆下血本把整个酒楼包一天下来,毕竟她是请皇帝吃饭,但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如此兴师动众反倒惹人耳目。   掌柜委婉地拒绝了她,道是已经没有空闲的厢房了。   怀袖正想着要么换一家,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不是秦妹妹吗?”   怀袖回头循声望去,见到了款款下楼的章夫人,顿时有几分窘迫,章夫人目光如炬,一眼就瞧见了玉立在侧的萧叡,视线在两人身上流转,对怀袖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好妹妹,上回你还与我推三阻四地矜持,这便偷偷过上好日子了啊。”   怀袖头皮发麻,有心想要辩解,又不知从何辩解起,嘴唇嚅嗫,一时间蒙住了。   章夫人听见掌柜说的话,热情地招呼她:“若不嫌弃,你来我的包厢,我的包厢可空,八仙桌还空着六个位置,够你们坐了。”   怀袖不太想跟她坐一个包厢,指不定要怎样被误会,但又不想得罪人,脑子慢了小半拍,思忖该如何拒绝,于是先听到萧叡替她答应了下来。   怀袖一口气没缓过来,侧目瞪了一眼萧叡,萧叡不疼不痒。   既如此,她只好跟着一道进了包厢。   怀袖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还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地缩了回来,压低声音没好气地问:“你可真不讲究,你不认识她也敢答应和她同桌吃饭?不怕有危险?”   “那天蹴鞠赛你与她坐在一起,不是你的朋友吗?”萧叡道。   怀袖坐下便说:“谢谢姐姐,那今天这桌便由我请了吧。”   章夫人不依,道:“不行,不行,得要我来,今天是妹妹的大好日子,庆祝你另结新欢,我请客。”   怀袖差点没呕血,正想要说萧叡不是她的新欢,就听见萧叡美滋滋地说:“谢谢这位姐姐了。”   萧叡现下十分感激怀袖的这个姐妹,正是一场及时雨,解了他的围,上回他使人略查了查,知道此女也是个行商的寡妇,在本地经营多年,乍一看却是不可疑。   不多时,珍馐摆满一桌。   若是没旁人在,怀袖能拿银针试毒,如今有人在,她就拿自己试,她先尝一口,没问题,再夹给萧叡。   萧叡悄不作声地享受她的伺候。   章夫人身边也陪伴着一个年轻男子,怀袖之前虽没见过,可见两人之间的互动,就知道必定是她的男宠。   与他俩不同,章夫人一直坐着,那个美男子对她温柔小意地夹菜喂食。   章夫人还觉得怀袖身边那小白脸古怪,皱了皱眉,也没客气,搁下筷子,直接在桌上不客气地说:“妹妹,你这个男人也太没眼力劲了吧,被你包着还敢要你伺候他?”   “我知你刚与他相好,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大抵你对你以前的夫家是这样的,习惯了如此。可他又不是你的相公,只是个吃软饭的而已,不用这么给脸。”   “要叫他有点自知之明,吃软饭就是吃软饭,哪有软饭硬吃的道理。”   怀袖瞠目结舌,心口一紧,好怕萧叡当场发火,害章夫人当场掉脑袋,连忙在桌下握住萧叡的手。   萧叡脸色变幻,终是稳了下来,硬邦邦地点了点头:“……这位娘子说的是。”   章夫人道:“懂事便好,乖巧伺候你家秦娘子,她如此年轻貌美,还要给你钱,真是便宜你了。” 第66章   章夫人指点罢了, 萧叡还真的像模像样地给她布菜起来。   怀袖略慌了一下,催眠自己忘掉萧叡的身份,一回生二回熟, 三回就麻木了, 竟也坦然受了。她想,等自己临到老了, 到时候回忆往昔年轻时还让皇帝给她布过菜, 倒也算有趣。   萧叡这辈子还没伺候过别人, 起初有点不习惯,并不是不会做。可是,就算是他在宫中最不受宠的时候,也没自己倒过一杯水。   他一瞥见怀袖的后颈, 瞧见她耳朵都红了,立即软了心,心里却想, 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给她荣华富贵不能打动她,他稍折下身段, 却叫她红耳朵。   女人啊女人。   萧叡老老实实地服侍了她一顿饭,怀袖不知不觉地多用了一碗,她平时吃两碗,今天吃了三碗。   章夫人啧啧称叹:“瞧不出来啊,妹妹你身材苗条,竟如此能吃。”   “日头还早,你今天还有事无?不如姐姐带你去个好地方一道松快松快?”   怀袖原本吃完饭就想走了,没料到章夫人接着又邀请她,她又想, 要么借此机会与萧叡道别。   如此想着,怀袖应下邀请。   萧叡自然觉得他也得一道去,正气定神闲地等着,怀袖忽地靠近过来,馨香拂面,伏在他耳畔,用手挡着与他说:“我要跟章夫人去玩,不早了,你也该回去当皇帝了,还来得及做个半天。”   萧叡犹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怀袖温温柔柔的,却是要赶他走。而且这算什么呢?不明不白地打发他走了,他特地空了一日,期待了一晚上没睡觉。   就这?   萧叡脸色瞬时黑了下来,转头看她一眼,咬牙切齿地道:“娘子,你要去玩,我总得知情知趣地在边上伺候你不是?”   尤其是“伺候”两个字,说得格外重。   章夫人道一声好,让她把人带上。   怀袖不欲与萧叡坐一辆车,章夫人招呼她,她就去坐章夫人的车。   章夫人打量她的衣裳,道:“好料子啊,我瞧着是京城那边的样式,先前似乎只见过知府夫人有差不多的,果然这有了男人,便会对打扮更上心一些。”   “这有了赏花人,花儿才能开得更美。不错,不错。”   怀袖还以为要料衣服首饰,章夫人突然话题一转,径直问他:“你摘了他没?他的本钱如何?”   怀袖愣了愣,她是与萧叡做过诸多不知羞耻的事,也没觉得自己多贞洁,但这样被问,还是让她刹那间红透了脸,耳垂赤如红玉,几欲滴血一般。   她原就生得昳丽冶艳,略有神采便如美玉抚尘,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章夫人怔怔半晌,可惜地道:“便宜那家伙了,妹妹你生得这般美貌,一个子儿不掏也该有快活的。”   又看一会儿,补充道:“该他倒贴你才是。”   怀袖思忖片刻,说:“我花钱是不一样的。”   章夫人颔首:“也是。”   章夫人回过神,想起最初的问题,说她:“见你脸红成这样,就知道你还没见过他的本钱了。说你不争气吧,这才两日,你就把人勾到手了……倒也不算慢。”   “不过找男宠这事,却也不必谈感情,钱色两讫罢了,你不用跟他吟诗作对弹琴说爱,赶紧试试舒不舒服才是。”   怀袖红着脸为自己辩解道:“我也不会吟诗作对那些文雅的东西。”   怀袖觉得误会太大了,只得说:“他也不是那种男子……”   “他不是本地人,只是为了做生意路过这边,也不是穷人,不靠出卖身体挣钱。你、你误会了。”   章夫人脸上的神情却更意味深长了:“妹妹,我都懂。他们这种男人,嘴巴都这么说。男人嘛,第一次出来做这个,总有些拉不下脸,若一上来就说自己是卖的,你能瞧得上他不成?听听就好,不要信。”   怀袖觉得自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垂死挣扎道:“他明日就走了,真的不是我买的男宠。”   怀袖大着胆子,蠢蠢欲动地说道:“他虽不是,但等他走后,再请姐姐你给我介绍吧。”   章夫人闻言,遗憾地道:“是吗?这就离开了吗?那样的美男子,纵然是本钱稍小了点,也值得一睡的。”   怀袖面红耳赤,委实不好意思坦白她早就试过萧叡的本钱,不然怎么解释?章夫人这里,她才认识萧叡三两天,竟然就跟人睡了,这……不知羞耻也要有个限度吧?   两人聊着聊着便到了地方,看着是一处私宅,怀袖问:“姐姐要带我玩什么?”   她有些担心章夫人带她去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光是想想,又要脸红。   不过还好,似乎只是带她来听乐曲,只不过这里的乐师都是年轻俊美的男人,服侍在旁的人也是清秀的小僮。   萧叡跟着她进门,走了没几步,就知道这大概是什么地方了。   前朝便有个公主养了一院子的面首,这无关乎男女,都是权势而已。   萧叡紧挨着怀袖坐下,瞧见那厢一个白净斯文十四五岁的小僮脸颊微红地要来给怀袖献殷勤,他不禁皱了皱眉,直接把人的酒壶夺了过去,并挥退对方:“这里有我照顾,用不着你。下去吧。”   他略微拿点皇帝架子出来,对方不知不觉地就被他给震住了。   章夫人在一旁着实不明白这两个人之间是怎样,怀袖说没关系,可彼此之间举止又如此亲密,且似乎他们俩都没有注意到,自然而然地便这样了。   说有多亲密,倒没有耳鬓厮磨、你侬我侬,非要比拟的话,就像是一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老夫老妻。   萧叡这次不用人提醒,自觉地作小厮,给她斟酒。   一杯接一杯。   怀袖喝了小半壶,醉意微醺,不胜酒力,见他又倒酒,气恼地问:“你是想灌醉我吗?”   萧叡便把她的酒杯拿过来自个儿喝了,说:“又不是什么烈酒,你酒量太浅了。”   怀袖把酒壶推给他:“那你喝吧。”   因大家都是坐在席上,喝多了酒,便也随意起来,萧叡对她笑了一下:“你就不怕我喝多了会直接把你抢走吗?”   怀袖愣了愣,因为醉酒,脑子不大转得过来,迟缓地察觉到萧叡锋利的侵略感,让她很不自在,下意识地想要和他对着干,恼火地说:“那你别喝了。”   萧叡拂袖:“好,都听你的,你说不喝就不喝了。我有些肚涨,要去解个手。”   萧叡一走,章夫人立即坐过来和怀袖说话,撺掇她说:“既然他明日就要走了,你再不睡他,可就没机会了。”   “他太会拿乔了,你可不能被他拿捏住,喏,我这有个好东西。”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说:“这是春风散,再没用的男人服用之后,都能雄风大振。他要是太扭捏,你就给他喝这个,保管他服服帖帖。”   怀袖不敢去接。   “胆子可真小。”章夫人恨铁不成钢地说,替她把药粉倒进了酒壶了,晃一晃,摇匀,又对她说,“你以为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还不是来帮你促成好事?”   怀袖正要说她,听见脚步声,是萧叡回来了,章夫人起身回自己的座位,拉都拉不住。   怀袖赶紧拿起酒壶,不敢让萧叡碰,萧叡见状,笑道:“你怎么抱着酒壶?不是不爱喝吗?”   怀袖只好放回去,她想装成打翻酒壶,将将要倒,却被萧叡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还说:“差点就翻了。”   萧叡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怀袖捂住他的酒杯:“不能喝。”   萧叡问:“为什么不能喝啊?”   怀袖又不好解释,生硬地说:“就是不能喝。”万一下的是毒药呢?她当尚宫那么多年,这样不明不白地东西哪能进皇上的口?万一萧叡死了,天下动荡,多少百姓都得受苦受难,她担不起这个罪责。   怀袖直接夺过来,酒壶翻了,酒液泼在她的胸口。   怀袖只得去客房换衣服,萧叡跟进来。   怀袖站住脚步,回头瞪他:“你跟进来干什么?”   萧叡赖皮地答:“我是娘子的男宠,自是来伺候娘子的。”   “谁让你伺候了,给我出去。”怀袖没好气地骂他,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身子旷了许久,朦朦胧胧地看萧叡,竟觉得他顺眼了许多,隐隐觉得身子发烫,双腿犯软。   屋里点着香炉,散发出一股甜腻的香气,这时,怀袖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了,这座院子里四处都点着这香,她对香也不熟悉,一时没有想到,这好像是一种催情的香。   难怪她觉得难受……这种地方,点着这种香并不奇怪,只怪她离宫太久,警惕心下降,竟然不知不觉地着了道。   萧叡欺身而上,一步一步朝她走近过去。   怀袖不禁犹豫起来,靠忍能忍过去吗?要么就拿皇上作解药吧?   萧叡已抱住她,他太了解怀袖的身体了,他只轻轻一搂,隔着衣裳在她的腰窝那按了一下,怀袖便软在他的怀中。   怀袖举起手,抵在他胸前。   萧叡俯身低头,轻吻她的耳垂:“袖袖,你要了我吧,我一定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好不好?” 第67章   怀袖醒来时, 头脑还有些昏沉,萧叡热得像个火炉一般,把她抱在怀里, 烧得人心慌。   怀袖昨天虽喝了酒, 但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如今这个萧叡不如一样,却仍是一张柔软的网, 悄无声息地围拢过来, 不知不觉地把她困在其中。   她欲拒还迎地又跟萧叡苟合了, 怀袖心想,其实也不赖,舒服还是很舒服的,萧叡别的不成, 只在这件事颇有点可取之处。   怀袖轻手轻脚地从萧叡的怀里出去,接着溟濛的天光捡起地上的衣服潦草穿上,头发也顾不上仔细梳理, 便想离开。   她刚转身没走两步, 就被拽住了袖子,怀袖闭上眼睛, 深深匀气,方才回头,没好气地看着萧叡:“怎的?你还要我给钱不成?”   萧叡脸色不大好看,要不是怀袖的颈边还印着他的吻痕,他都要以为昨晚只是他思慕成疾的幻觉。   他们都在被窝里的时候,他还以为他俩和好了,不然,起码和好了一半吧?结果她一醒,又要逃。   萧叡竟有点被始乱终弃之感。   几个时辰之前, 两人还似一对爱侣,耳鬓厮磨,他不停地在怀袖的耳边一边亲吻一边说情话,她似是信了,不然也不会那么配合,自觉地寻向快乐。   现在醒了,立即翻脸不认人,两人又跟仇人似的对峙起来。   萧叡坐在床边,只穿着一条裤子,裸着精壮的上身,拽着她的袖子不松手,不肯放他离开,愠怒地道:“你把我当什么?睡了就想走?”   怀袖冷声说:“我把你当什么?你把我当什么,我就把你当什么。”   “放开,一天都过去了,你在这荒废了一日,还不快回去当皇帝?”   萧叡就是不放手,很有点恼羞成怒地质问她:“你既不愿意,昨天何必答应我呢?”   怀袖想了想,很是无情地说:“谁知道这里点了媚香,一不小心着了道而已。你也不必想太多,觉得怎样,左右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没甚特别。我不用你负责,你也别找我麻烦。”   怀袖这是一刀一刀地往他心尖扎,而且是在他才自以为彼此两情相悦,心最柔软、毫无戒备的时候,直直地一刀扎进来。   萧叡是真急了,他站了起来,登时比怀袖高了一截,她原是俯视,换成了仰头看他,她衣衫不整、满身春意,偏还要像刺猬一样浑身竖起刺,随时预备好要扎他。   他想把人搂紧怀里,一摸就刺手,扎他的心口。   萧叡也忍不下去了,沉着脸说:“你究竟还想我怎样?我已经使出浑身解数要讨你欢心,什么都不求你,你还是连个好脸色都不给。”   怀袖冷眼瞧着他:“我又没要你这么做,是你上赶着,你这样装模作样,我就一定要陪你一起演吗?”   “那你为什么要来赴约?”   “因为我以前喜欢过你。”   “那现在呢?”   “你心知肚明,又何必要我说出口?”   怀袖脊背笔直地站着,萧叡俯身下去,一股锐利的暴躁戾气,她也不闪避,径直回望向他。   萧叡咬牙切齿地说:“我哪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要是能读你的心,我何至于此?你既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答应和我欢好?”   怀袖只说:“跟你学的,你能这样,我为什么不能?喜欢是一码事,欢好是另一码事。”   萧叡真不知该说她什么,这个女人就是看上去温顺,看上去循规蹈矩,其实她是最讨厌规矩的人,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   却见怀袖眉头越皱越紧,像在忍着什么似的咬着下唇,过了好半晌,她说:“你抓疼我了,放开我。”   萧叡这才意识到,终于放开手,看道自己的手腕都被抓红了,又觉得心疼:“对不起,疼吗?我没注意到。”   怀袖抖了抖袖子,把手藏进去:“没事,手还没断。”   “既无事,我便走了。”   萧叡又追了两步,怀袖走到门口,是真来气:“你别缠着我,你能要点脸吗?”   萧叡黑着脸,站在原地,不再上前。他觉得自己也怪犯贱的,他要什么女人没有,为什么非要上赶着被这个女人骂?   怀袖匆匆忙忙地回家去,迎面就撞上了早起晨练的郦风,她很是尴尬,赶紧装成若无其事、淡定自若地回了屋。   怀袖赶紧洗了个澡,穿回来的那身衣服也打算直接拿去烧了扔了。   雪翡被她叫过来,问:“姑姑,你昨天是去谈什么生意啊,怎么一晚上没回?”   在她面前,怀袖倒不必瞒着,便说:“我去见陛下了。”   雪翡脸色一变,看到她身上的红痕,就知道姑姑又被皇上咬了,她眼眶一红:“他怎么、怎么又欺负你啊?”   怀袖赶紧安抚她:“也不是欺负……不说这个,此事不好被别人知道,你赶紧去药铺替我买一副避子汤。”   雪翡连连点头。   不多时,雪翡就买回来一副药,升了小火炉在后院偷偷煎药,但这熬药,药味那么重,哪是瞒得住的?郦灵闻到味儿寻过来问她怎么回事,她撒谎说是怀袖最近精神不好,买的补药。   药熬了一个时辰才熬好,雪翡亲手端过来给她,怀袖心里着急,也不嫌苦,一口喝完。   药虽苦,她却安心许多。   下次不管萧叡用什么花言巧语骗人,她也不会再上当了。   她总想着要留几分体面,总是不成,如今她算是明白了,一双情人分手就没有好聚好散一说,就是要撕破脸皮才能分得干干净净,一点余地都不给留。   萧叡怎么想都像是贼心不死,想来委实让人烦躁,怀袖总觉得他还会有后招,静观其变,打算这下要狠狠心不能再软了,却等到萧叡启程回京的消息。   怀袖又不大信,萧叡这人说话做事一句不能信,她离开时两人刚大吵一架,不欢而散,难保萧叡不会狗急跳墙,直接不跟她装了要抓她走。   怀袖莫名有种自己还身处宫中的感觉,她逃得还不够远,萧叡伸伸手,就能把她给抓回去了。   尤其是萧叡启程的最后几日,她好怕突生变故,晚上也不敢睡太死,直到真的确定萧叡走了,她才慢慢放心下来。   萧叡回京后一月余。   怀袖忽感食欲不振,癸水晚了七八日,怀袖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悄悄去了医馆。   大夫为她诊脉,恭喜她道:“娘子,您有喜了。”   “不过您身子骨似乎不大好,胎像不稳,应当多休养保胎。” 第68章   萧叡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练骑射。   在机密处那儿, 怀袖的消息是独一档的,除却关乎存亡的家国大事,次一等重要的便是怀袖的事了, 他特意交代了一旦收到第一时间拿来禀告给他。   萧叡终是得知了怀袖有身孕的消息, 他心胸之中升起一阵澎湃的狂喜,几乎按捺不住, 虽说这其中多少有他的手笔, 他料到怀袖回去必会去买避子汤, 早早就着人盯着了。   但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了。   怀袖怀孕了。   有了他们俩的孩子!   萧叡喜不自禁,在原地踱了两步,手紧握成拳,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继位第五年, 后宫还是一无所出,他不是不知道已有闲言碎语传出去,可又不是他不能生, 他只是不想跟那些女人生而已。   男人嘛, 总有一点这方面的自尊心,朝廷里也不是没有人劝谏他广纳后宫, 亦或是赶紧立后。   立后一事也是一拖再拖,萧叡想想怀袖有了身孕,此事只能再推迟一番了。   他心中略有些想法……他实在是想把怀袖一辈子留在身边,必要许个后位。但是,一来就让怀袖当元后,定有许多人反对,不好成事,但是如果是继后,阻力一定小很多。   萧叡大致有了一些打算, 细细地与探子询问怀袖的详细情况。大夫诊的脉象如何,开了什么药,她这些时日来都吃了什么,有什么不舒服,都记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   密探之前就得过萧叡的授意,道:“秦娘子那里还没什么动静,我们已经保护住她,确保万无一失,绝不会有人能伤到她,她与她腹中孩儿都不会出任何的差池。”   这时,萧叡也渐渐从为人父的喜悦之中清醒过来,喜甚近忧。不,外人不会伤到怀袖和孩子,但是怀袖本人呢?   如果是十几岁的怀袖,可能会把孩子留下来。可现在的怀袖厌恶他,他无论如何软磨硬泡都没能把她哄骗回来,最后只能出此下策。   当时想着,若是一次能成最好,若不能,再找机会自荐枕席好了,倒没想到这次居然成了。   他现在唯一怕的就是怀袖不想要这个孩子,又偷偷给打了,他一刻也不想拖,让人赶紧把人直接打包带回来。   以前只想让怀袖生女孩的想法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不管生男生女,他都认了。   相反,现在他更希望怀袖生个儿子,那就是他的皇长子,将来他要抬怀袖做皇后也更顺理成章一些。   ~~~   临安。   怀袖被诊出有了身孕,她没有慌张,蒙了面,又偷偷去找了两家不同医馆的大夫,结果都一样,告诉她她已有身孕。   孩子是谁的不言而喻。   怀袖就纳闷了,她在宫里□□陪了五年,按时喝避子汤,从来没出过人命,这出宫就睡了萧叡一回,竟就怀上了。   明明那日她一回家就用了一碗避子汤……只能是那碗避子汤出了问题。   怀袖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她敢保证雪翡拿药回来到煎制好之间没有被人动过手脚,那大概那一包药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的。   还是这家医馆的大夫学艺不精,抓错了药。   不过为今火上眉梢的事倒不是查出哪里出了纰漏,而是想个对策,怎么处理她腹中孩儿。   她第一个想法就是偷偷生下孩子自己养,她想给自己生个孩子。   她是孤身一人,可养大一个孩子也绰绰有余了。   可她一个“孀居寡妇”突然产子,怎么着也说不过去吧?如若要偷偷产子,那就得再搬一次家,掩人耳目,装成是亡夫的遗腹子也或可以。   又想,这宫中们还无人膝下有出,萧叡如今唯一的孩子却在她的肚子里,不会认他这个亲爹,真是好笑。   怀袖怀孕这事她谁也没告诉,家里无人知道,她只吩咐灶下,说近来胃口不好,想吃点清淡的。   这日早上,灶下便买了小黄鱼,炖了小黄鱼豆腐汤,奶白奶白的鱼汤,以往是怀袖最爱的一道汤,能一个人喝三碗,今天却不知怎的觉得腥臭难忍,才用了两口,实在忍不下去,按着胸口差点呕了出来。   米哥儿见她不舒服,马上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她身边:“娘,你怎么了?”   他担忧地抓着怀袖的手,给她揉捏商阳穴和合谷穴:“舒服一点了吗?这是道长教我的,我记得按一按这里就不会想吐了。”   怀袖缓下来,笑笑说:“谢谢米哥儿,米哥儿真乖,我好多了。”   雪翡道:“姑姑,我陪你去看大夫吧。”   怀袖摇摇头:“没事。”   雪翡心生疑虑,她还有一些以前在宫里服侍怀袖的旧习惯,一直没改过来,姑姑这个月没换洗,又似乎有点害喜的症状。   雪翡不免联想到一个月前姑姑被皇上咬过一次……她心脏一紧,惴惴不安地想,该不会是揣上龙胎了吧??   这事捂不住,不可能一直瞒住近身的人,怀袖把雪翡叫到屋里,把自己怀孕的事告诉她。   雪翡急得不成:“这该怎么办啊?告诉皇上吗?可我们现在离了宫,根本见不着皇上了。您写信给苗尚宫,让她转告皇上。”   怀袖按住她,轻描淡写地道:“谁说要告诉皇上了?”   雪翡一惊,差点没跳起来:“不告诉皇上吗?”   怀袖道:“我又没说是他的孩子,谁能证明是他的孩子,敬事房的册子上可没人记过这一笔。”   雪翡到底是个小姑娘,姑姑这是在和皇上对着干啊,虽然不是第一回 了,但被怀袖的胆大被吓到:“可是、可是……”   姑姑一个女人,自己怀了孩子,也不要男人,竟想自己偷偷生下来养,实在是惊世骇俗。   怀袖已有打算,胸有成竹地道:“临安暂时不能待了,我得再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了再回来。”   但这一切都是基于,萧叡对她说的是真话,他并没有监视她的前提之下。   怀袖这才开始收拾行李,新住处在哪都没想好。   当日午后。   郦风过来找她,严肃地说:“东家,外面来了一帮人,把我们院子给围住了。个个都是武林高手,您这是惹到谁了?”   怀袖的脸色立时变得冷若冰霜。   米哥儿从门房那过来,对怀袖说:“娘,有一群带刀的人在门口,说要见您。”   郦风道:“东家,不管您有什么麻烦事,您与我有恩情,我定会护你逃出去。”   怀袖屈指轻叩桌面,轻轻摇头:“不必打打杀杀,你们几个护不住的,不能硬拼,我先随他们走一趟,总有法子的。”   ~~~   萧叡自打知道怀袖怀有身孕之后,便一直不能安心。   时隔多年他才迎来和怀袖的第二个孩子,现在他想到他们的第一个有缘无分的孩子依然会觉得很难过。   他忍不住地去想,万一路上出了差错,他们没把怀袖带回来,又或是没照顾好,害怀袖落了胎呢?怀袖的身子本来就不大好,好不容易才怀上。   最可怕是万一他们没有看着,让她又找着机会打胎……那个女人干得出来的,她敢杀了他的皇长子,就敢再杀一个。   萧叡担心到连上朝都走神了。   他真想亲自去把怀袖抓回来,可实在脱不开身,他亲自去都怕抓不回来,更别说托付给别人了。   倒不是信不过属下的忠臣,是他不认为怀袖会那么乖顺服从。   护送的人每日都送信回来,信上写得太好,说怀袖相当配合,没吵没闹,花了一日布置了一下临安的庶务,把几个小的都留下了,没带上,然后便跟他们走了。   萧叡算着时间,怀袖差不多应该到下面的县城了,他又轻装简行,偷偷出宫,过去接怀袖。 第69章   怀袖因怀有身孕, 护卫也不敢动她,走得并不算快,此刻正被安置在一处别院歇息。   萧叡一进门, 就见她正在窗下画画, 仿佛一直是这座院子的女主人似的安然自若。   萧叡怕打搅了她,放轻脚步走过去, 发现她是在画图样, 他侧立一旁看了一会儿, 才轻声开口问:“你在画什么?”   怀袖早就察觉到他过来了,波澜不惊地回答:“画花样,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做小衣裳给他穿。”   萧叡便觉得心都快化了。   怀袖不再搭理他,专心画画, 待画好了,才搁下笔,去净手, 要了一盏杏仁茶, 问萧叡:“你要吗?”   萧叡点头,也要了一碗。   怀袖在靠窗边的玫瑰椅上坐下, 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杏仁茶端上来,上面还点了一勺红艳艳的玫瑰酱,配着两小碟点心。   食不言,寝不语,怀袖用小银勺吃着这盏杏仁茶,萧叡原吊着心,看她这样惬意,也跟着放松下来, 心存侥幸地想:果然早该有个孩子,有了孩子她就乖顺了。   怀袖吃饱了,优哉游哉地倚坐着,她的身姿看上去仍然窈窕,小腹平平不见起伏:“那日回去以后,我就去药店抓了一副避子汤,却还是有了身孕,是你动了手脚吗?”   萧叡悻悻地放下茶盏,幸好怀袖不是在他喝茶时问的,不然说不定得被呛到,他既不承认,也没否认,只沉默以答。   怀袖颔首:“我知道了。”   萧叡有些摸不着头脑,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你知道什么了?”   怀袖说:“我这次过来,就是想与你商量关于孩子的事。虽然我晓得多半成不了,但还是想和你说。”   萧叡一颗心往下沉:“……你说。”   怀袖有条有理地说:“太医在路上给我把过脉,我问了他,他说是个女儿,基本差不离了。不过说不定也可能是个儿子。”   “假如这是个女儿,宫中多一个公主少一个公主都无关紧要,对你来说是可有可无,假如这是个儿子,将来你迎娶了皇后,皇后嫡子比庶长子年纪小,说不定又会有兄弟阋墙之事重现。”   “照我看来,不如让孩子跟着我长大,不要回宫的好。”   她说得慢悠悠的,却让萧叡满腹火气,这他妈孩子都有了,还是不想给他一个名分呢!   萧叡气笑了:“你特意过来一趟,就是想让朕别负责吗?”   怀袖就在他可怕的视线中淡然地点了头:“是。这个孩子对你来说无关紧要,后宫那么多女人,她们都能给你生,生出来的都是会让你喜欢的血统高贵的孩子,又不差我肚子里这一个。”   萧叡握紧杯子:“这是朕的孩子!”   怀袖说:“这是我的孩子。”   萧叡胸口怒意翻滚,他记起太医说怀袖身体不好,切不可让她生气,否则保不准会动了胎气,只得硬生生把怒气吞回肚里。   手上的力道却有些克制不住,生生把杯子捏碎了。   怀袖看了一眼,心底生寒,起身走到他面前,就要跪下去,无比恭敬:“陛下息怒。”   还没跪下,就被萧叡拉了起来:“不许跪!”   怀袖低着头,不说话。   她想起萧叡的人上门抓她时的事,哀莫大过心死莫过于此,萧叡就是这样一次一次、一点一点,把她最后的一丝情分和信任磨没了。   萧叡按捺着怒意,沉声道:“你看着我!”   怀袖抬头看他,眼眶通红,泪盈于睫,她真不想在萧叡面前哭,像是输了一样,可她再逞强有什么用,不过自欺欺人而已:“你要我看什么?看你一而再、再而三欺骗我的嘴脸吗?”   “你既要把我囚于笼中,又为何要装作大方,放我出去?你说得好听,其实还是把我当成阿猫阿狗,放出去溜一圈就够了?”   “我是不是还要谢主隆恩?”   她实在憋不住,眼泪如开了闸一般扑簌簌地落下:“我曾以为你是不一样的,你和那些人没有区别。我辛苦那么久,就想有个我的小家,可是你挥挥手,就全毁了。”   她一哭,萧叡就什么气都生不起来了,揪心般的心疼着急:“你别哭,别哭……算我求你了好不好?是我没了你不能活,袖袖,你就当你是菩萨,救我一命,可怜我,才要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我是真的、真的想娶你为妻,只是要稍微委屈你一下,先做皇贵妃,以后我再封你为后。我对天发誓,我所说的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皇陵里的棺位我都修好了,到时候我们葬在一起,只有我们。生同衾,死同穴,好不好?”   怀袖拼命想忍住哭声,开口时声音还是颤抖:“不好,我不要和你葬在一起。”   “你还不如残忍到底,那我说不定早就解脱了。”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给了我希望,又亲手掐死。你说你没有瞧不起我,可如果不是你视我为卑贱,又怎会这样戏弄于我?”   萧叡心如刀割,心慌的不成,强行把她拥入怀中:“我不是戏弄你,我是真的爱你,袖袖。”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上次放你走是真的愿意放你走,你想要体面温和地分开,但我后悔了,我太后悔了……我什么脸面都不要了,你说我卑鄙无耻也好,说我言而无信也罢,我都认了。”   “你说得天花乱坠,不还是只惦记着你自己?”怀袖无法接受地说,“你是庶子出身,你最清楚这样的孩子在宫中会遭受怎样的境遇。”   “还不如让他跟着我在民间长大,就算他没有父亲,他也肯定比在宫里要来得好。”   萧叡着急地说:“我不是说了,将来等时机成熟,我便封你为后,我们的孩子就是嫡子!我绝不会让他吃半点苦。”   怀袖望着他的眼睛充满了怀疑,说:“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十年前我也没想到你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萧叡一时半会儿实在说不服她,只好说:“等以后日子久了,你便知道我的真心了。”   事情做都已经做了,他不能再那么心软,狠狠心,先把怀袖留在身边再说,一点一点地磨,就是再冷的心,焐上一辈子,也总能焐暖了吧?有了孩子,看在孩子的份上,她的心也会慢慢变软一些吧。   结果他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把怀袖收入了后宫,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刚登基就纳了她,怀袖也不用喝什么避子汤,他们早就有了孩子,哪会闹成现在这样。   现今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他们的孩子一定会聪颖漂亮,若是生得够多,到时他就可以以此为功劳为怀袖请封皇后。   萧叡自觉算盘打得好,却听怀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低声说:“你这是在逼我去死。”   萧叡眼皮一跳,心脏骤然一缩。   怀袖的呼吸平缓了许多,脸颊上犹有泪痕,直直地望着他:“你是非要我去死,才肯放过我是吗?明明我真的很想好好地活着。”   萧叡犹如咽下一把刀片,字字割喉:“……你别这样说,袖袖,我会害怕的。”   怀袖笑了下,一颗眼泪珠子像是断线的珍珠滚落下来:“你害怕?你怕什么?”   萧叡怕极了,不敢再耽搁,直接把她带回了宫。   不两日,全京城上下所有人都知道皇上今年南巡时,在江南有一艳遇,带回一名秦姓女子,一入宫便一举得孕。皇上龙颜大悦,宠之甚也,凭子嗣之功,册封秦氏为皇贵妃。 第70章   “果真是妻不如妾, 妾不如偷,后宫佳丽三千,皇上一个不爱, 偏要和个奴婢偷着顽儿。”   “如今更好了, 直接从民间带回来一个,家花不如野花香喽。”   崔贵妃一边说着, 一边拿着一朵白菊花, 把它当成那个不知从哪个旮旯冒出来的皇贵妃, 使劲儿地揪花瓣,像是恨不得把她给薅秃了一样。   她气鼓鼓地说:“会生孩子了不起啊!”   大宫女芍药默默等她揪完了一篮子的花,把桌上地上都打扫了,又端水来给她净手。   屋里只剩她俩, 可以说些体己话,崔贵妃憋屈地说:“你说皇上是不是专爱宠幸那等出身卑贱的女子啊?怀袖是,避暑山庄的那个舞姬是, 还有这个秦氏。”   “他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他母亲是宫女, 所以才喜欢那些低微的女人啊?”   芍药脸色一白,赶紧劝谏她:“娘娘, 休要议君。”   崔贵妃只得闭上嘴。   贵妃和皇贵妃虽只差了一个字,却有天差地别。她郁闷地道:“也不知何时皇上才把她的宝贝疙瘩放出来,给我们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绝色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不顾宗法礼仪就直接册封为皇贵妃了。”   萧叡册立皇贵妃一事没与太皇太后商量,直接拟好圣旨,一应圣印都盖好,闭着眼发至礼部,不容辩说地让人赶紧筹备, 选在最近的一个黄道吉日,以免夜长梦多。   他登基之后没有子嗣的问题亦是大臣们心中的忧虑,除了担心他阳气不足,也有人怀疑是不是先帝膝下儿女们自相残杀,有违天和,坏了风水。   民间还有人传当今圣上杀兄弑父才使登基,造孽太多,才叫皇上一直没有半儿半女。   如今终于有人怀上孩子,又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格外珍之,为此不惜将孩子生母册封过皇贵妃,虽说过了点,但勉强也能接受,皇长子嘛,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意义都非同寻常。   指不定有第一个孩子带着,这后宫之中的其他妃嫔也会一个接一个的开花结果了。   也终于证明,皇上是能生得出孩子的,破除了一些难以启齿的谣言。   册封皇贵妃的仪式将在一个月后举办。   依照宫礼,尚宫局的女官前来拜见皇贵妃,教引规矩。   前任四品尚宫怀袖离宫之后,如今的六局之首是昔日怀袖的对头苗尚宫,她虽身摄六局,但显然不如当年怀袖受皇上信任。   不止南巡之事她一点都沾不上,封皇贵妃一事她也一点风声都没提前听说,什么都定下来了,她才知道。   也不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皇贵妃是什么来头。   苗氏接了圣喻,整理衣容,带着两个她放在近身调教的小宫女喜鹊和雪翠,前往蘅芜殿叩见皇贵妃。   萧叡下了早朝,径直去了蘅芜殿,他直接在蘅芜殿新修了个书房,把办公搬到这边来。   那日怀袖与他哭过一场之后,被他挟入宫,没有再哭闹,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有一整日不跟他说话,然后才开口问他,问能不能写信寄出去。   又说,只是写回临安的信,信会先交给他看,若不行,就算了。   萧叡哪敢不答应。   怀袖得了他的允许,铺纸写信。   萧叡站在边上看着她写,的确都是些家常话,见她思念几个孩子,想了想,道:“你要是想他们,我让人把他们带进来陪你,你那个养子我也可以收我的义子。”   怀袖头也没抬:“你以为我是你?待在宫中觉得寂寞,就非要别人来陪我?你把他们抓来,不过徒增我的愧疚罢了,还不如让他们代我在宫外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怀袖先写完给雪翡、米哥儿的话,又写给郦家兄妹的嘱托。   萧叡盯了片刻,忍不住问:“你跟这个郦风很熟悉吗?”   怀袖手中的笔一滞,侧过头,讥诮地说:“是啊,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子,一身侠气,不慕功名利禄。我将临安的事托付给他再放心不过了。”   萧叡不免醋意上头,但怀袖在临安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并没跟那个穷小子有何龃龉,他就是受不了怀袖在他面前夸别的男人。   怀袖写完送往临安的信,再另起一张信纸,又问他:“我还想给顺王写信,可以吗?”   萧叡点点头。   怀袖也不介意萧叡在边上观看,浑若无事地写信,写的还是有关萧叡的事。   无他,不过跟顺王讥讽某人言而无信、强权霸道罢了。   怀袖写一句,萧叡看一句,一声不吭。没事,他是皇帝,要宽容大量,区区小女子的几句指责而已,他能接受。   怀袖写完,放下笔,还要故意问他:“皇上要过目一遍吗?”   萧叡厚着脸皮说道:“袖袖,太医说孕妇不能生气,你若想骂我,不如直接骂,免得憋在心里把你憋出了病,到时我还得心疼。”   “不过,可以的话,你骂轻一点,最好不要被人听见。若是被人听见了……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就近伺候的都是我的心腹,不会传出去。”   怀袖半晌无语。   这算什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萧叡这个样子,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又像棉花,又像牛皮糖。   怀袖没好气地说:“骂你什么?我何时骂过你?我又不是泼妇。”   “你别拄在这了,奏章批完了吗?”   萧叡的脚像是黏在地上似的,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走开,说是走开,其实也只是走到屋子的另一边,从书桌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怀袖。   午后。   伺候在门外的内侍前来禀告:“启禀皇上,苗尚宫在外求见。”   萧叡看了怀袖一眼,没见怀袖有何神色变化,方才道:“让她进来吧。”   苗尚宫走在前面,四个个小宫女低眉顺目地跟在她身后,两个捧皇贵妃册封所要穿的礼服、鞋子,连个捧礼冠、首饰等等。   她一进门,正眼望去,却没见到传说中的皇贵妃,只迎面见到陛下,立即下跪行礼。   苗尚宫一直低着头,过了片刻,才听见轻悄的脚步声,看到一双缀有南珠的绣花鞋走过,拖着迤逦的裙摆,她的裙子是用一寸百金的锦绡制成的,光落在上面,会有水波、星河一样的粼粼光泽。   苗尚宫没抬头:“拜见皇贵妃。”   然后她听见一个很是耳熟的女子声音:“起身吧,苗尚宫。”   苗尚宫起身,抬起头,便看到她以为早已去世的前任尚宫怀袖站在她面前。   纵使见惯了风浪的苗尚宫,亦怔立原地,半晌回不过神,一时间忘了规矩。   怀袖心情复杂地凝望着这位老朋友,幽徐地道:“苗尚宫,许久不见了。” 第71章   眼下却不是叙旧的时候。   苗尚宫秉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 恭正仔细地与怀袖将封贵妃的诸般规矩讲了一遍,事实上,她心知肚明, 作为前任尚宫的怀袖哪需要别人告诉她规矩?   只见怀袖静静听着, 也没点破。   她脸上平静,心底一片惊涛骇浪, 久久不能平息。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怀袖不是死了吗?   消失半年突然回来也就罢了, 竟然还怀上了龙种, 一举当上了皇贵妃。   方才第一眼见到,她甚至怀疑了一下是不是另个长得很像的女人,可惜不是,就算眉眼长得相似, 怀袖的眼下的两颗小泪痣总不可能也正好长在一模一样的位置吧?   怀袖当年在宫中待久了,只用主子给的名字,除了她看过怀袖的籍贯册子知道怀袖的本名以外, 没几个人知道怀袖的真名叫什么。   她当然记得怀袖的本性就是秦, 这位皇贵妃也姓秦,但她以为怀袖已经死了, 就算是同姓之人,也没往那方面想,这谁能想得到啊?   萧叡道:“去试一下礼服吧。”   怀袖颔首,去了寝屋,她下意识想要自己穿衣服,才动手,便听见苗尚宫说:“娘娘,您别动,我们给您穿。”   太不习惯了。   还不如当初她跟苗氏还是死对头两人见天地互相别苗头舒服。   怀袖举起手, 由宫女给她脱了身上的衣裙,换上礼裙。   苗氏瞟了一眼她的腹部,还没有多少起伏,看来日子还浅。   这到了里间,皇上不在,他们彼此也不需要继续装模作样。   怀袖道:“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今后我在宫中还得仰仗你,你若跟我不对付,我的日子可就惨了。”   苗尚宫没好气地答:“我是不敢问。你突然没了,又突然回来,突然死了,又突然活了。”   她一直低着头,静默了好一会儿,说:“你还活着就好。”   穿好衣服,怀袖对镜坐下,她望见镜子里,雪翠走到她的身后,拿起梳子,为她梳发。   怀袖柔声说:“你稳重了许多。”   雪翠眼眶一红,含泪凝噎,轻轻应了一声,手脚利索地给怀袖梳头,她给怀袖梳过很多次,但都是戴女官冠。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给姑姑梳头,不敢用力,总梳不好,姑姑让她不必那么小心,她用力梳,又不小心把姑姑的头发给扯掉了几根,吓得她哆嗦,怕姑姑嫌弃她笨,不要她这个小徒弟了。   她刚才一眼见到姑姑手软了一下,差点没把捧着的首饰掉在地上,强自忍到现在,她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姑姑以前就总是教导她要处变不惊,但只听怀袖对她说一句话,她便鼻尖一酸,忍不住地想哭。   若能有姑姑护着,她情愿还跟雪翡一道做个傻丫头,天天被姑姑骂她也甘之如饴。   雪翠手稳稳的,没有抖,一边给怀袖梳头,一边在心里难过地想:以后大概不能叫姑姑了吧?姑姑不是一心想出宫吗?怎么就回来了呢?   怀袖照镜子看雪翠给自己梳的头发,满意地颔首,夸她道:“梳得很好,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也没有偷懒,有在勤于学习。”   雪翠问:“……您这次回来,当了皇贵妃以后还走吗?我不做宫学生了,我就想留在您身边给您梳头。”   怀袖摇了摇头,柔声细语地说:“不必了,在我身边没有前程,还是乖乖地考女官,你可是我的小徒弟,你若考不上,丢的是我的脸面,知不知道?”   雪翠眼眶发红,到底没落下泪来,闻言乖巧地点头:“是,是,我一定考上,绝不丢您的脸面。”   怀袖捧着一面小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又说:“上个妆吧,穿这一身,不配个妆却不行了。”   萧叡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怀袖换好衣服。   宫女先一步走出来,掀开水晶珠帘,身着绯色皇贵妃礼服的怀袖莲步而出,金钗轻摇,明眸红唇,似一朵盛放的红牡丹,国色生香。   怀袖平日里爱穿沉闷朴素的颜色,乍一穿红,便似被点燃了一般,原本含蓄内敛的妩媚艳丽一气儿被烘托出来,美的如日光夺目。   萧叡一时间看直了眼,心跳如擂鼓,他走过去,握住怀袖的手:“你穿礼服真美。”   怀袖微微一笑,发髻上的金步摇轻轻摇曳,璨璨碎光落在她光洁的脸颊上,道:“谢陛下谬赞。”   怀袖回望着他痴迷的目光,偶尔她也会见到萧叡露出这样与皇帝身份不符的神态,像是真情流露。   怀袖说:“我试好了,你也看过了,我去把衣服换了吧。”   萧叡的手不知何时按在她的腰上:“这身衣服好看,再穿一会儿给我多看几眼。你适合穿这些鲜艳的颜色,别老是穿那些老气的颜色。”   萧叡刚上手时,屋里伺候的宫女内侍们便很有眼色地都悄悄退下了。   怀袖皱了皱眉,问:“你想要?我现在怀了身孕,不宜房事,不然我用手帮你。”   萧叡脸一红:“朕哪有那么禽兽?”   怀袖嘴上没说,却用“你难道不是吗”的眼神盯着他。   萧叡脸皮太厚了,就算被她这样赤裸裸地鄙夷,也佯作不知道。   她不愉地瞪着萧叡。   萧叡此时心情大好,壮志满怀,混乱的一切都在重归秩序,怀袖不再抵抗,愿意做他的皇贵妃,不久之后还要生下他们的孩子,他对怀袖好,对孩子好,天长日久,怀袖一定会被他感动的。   皇叔说的不对,有时就是该固执地坚持一下,看,他这不是江山和美人都到手了吗?   为什么就只能选一个呢?为什么不能两个都要呢?他既要江山,也要怀袖。他是皇帝,他为什么不能贪心?   所有的所有都在照着他的预想而有条不紊地行进。   萧叡低头吻怀袖,怀袖没躲,也没怎么回应。萧叡没有太过分,只是轻吻她的嘴唇,单单是这样便满足了,人在他的怀里,他一低头就可以亲到。   他心里像溢着蜜,无比柔情地说:“袖袖,你嘴上的胭脂真好吃。”   萧叡只觉得自己爱怀袖爱的不成,心尖滚烫,深情的望着她说:“袖袖,你忍一忍,再忍几年,先做皇贵妃。你说担心我们的孩子,那我先不会让她们生孩子,只有你能生我的孩子,你多生几个。”   “这几年我们好好筹谋,以你的能力不成问题,你只差个出身罢了,礼仪规矩、驭人之术、宫廷庶务你都做得极好,你做给他们看,到时百官亦会认同你能做我的皇后。”   萧叡面不改色,他说的都是真的,只是悄悄地删去了继后一环节。   萧叡哄她说:“我知你心里还有埋怨我,我把你抓回来当皇贵妃,要你受委屈,你不相信我要让你当皇后,我都是真心的。我没有瞧不起你,你配得上我,配得上皇后之位。”   “只是还得忍一忍,好事多磨,欲速则不达。”   萧叡心下有些发虚,最近他说什么怀袖都要和他唱反调,他已经惯性地感觉又要被骂了。   怀袖闻言,像是听到什么极其荒唐的事,弯起嘴角似笑非笑,有些冷淡的眼眸似是一点一点地烧了起来,灼灼逼人,像要把萧叡也烧着了,美则美,却有种极度危险之感,似是这朵火红的牡丹终于完全绽开,她的花心并不是柔软的花蕊,而是锐利的刀尖:“萧叡,你以为是你委屈了我,是因为我身份低微,才让我当不上皇后吗?”   “我要是想当这个皇后,我还用得着忍?” 第72章   怀袖嗤笑一声, 抬起手,衣袖滑落,露出两截白嫩纤细的手臂, 搭在萧叡的肩膀上, 抱着他的脖子,像是甜言媚语道:   “陛下, 我们打小一起长大, 你我之间的阴私事儿彼此都一清二楚。”   “我是怎样的人, 您不清楚吗?我当年进了尚宫局做过什么你大致也知道,我的手也不干净,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是我这几年为了与你好聚好散,让你觉得我改吃素了?”   萧叡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 他低下头,凝视着怀里的美人。怀袖不说,他还真快忘了, 他以为他们俩自从暗处走到明处之后, 都想洗去身上的淤泥。   他在编织一个温文儒雅的明君名声,尚宫怀袖在六局之中亦有仁恕之名。   怀袖只是大仇得报之后失了杀心, 并不是她没有手段,他登基前,六局就已经捏在了怀袖的手里,为了不暴露彼此关系,明面上他可没给过怀袖什么帮助,是怀袖自己一个人杀至六局之首。   怀袖诚挚地说:“我要想怀上你的孩子,我偷偷把避子汤停了便是,就算你不开心,我也有办法把孩子生下来。”   “到时你就算娶了皇后, 我凭着皇长子在后宫之中也有一席之地,到时候慢慢地熬死她就是了。我杀过一个皇后,我就敢再杀一个。”   萧叡脸色不好看,他就是再宠再爱怀袖,听到这番话也不可能笑得出来,但也没有生气,只静静听着怀袖说。   “你不让别的女人生孩子,只让我生?需要你让吗?”   怀袖如他所愿,继续说:“你以为我是怎么爬上来的?宫里的那些小手段我能不会?只要我不想,你就算让她们怀了,我也能让她们生不下来,生下来就弄死。”   “你看看,先帝的后宫里死了多少孩子?要是我出手,我保管不留痕迹,叫你一点证据都查不出来。”   萧叡搂着她的腰,只是脸色愈发难看,待她说完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他收起了温柔的假象,像是想看穿她美貌皮囊之下究竟是什么。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在这空旷冷寂的宫殿里像是也染上了寒霜,带着几分冰冷刺骨的柔情,怀袖能清楚地看到他墨色的眼眸中只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萧叡收起了假惺惺的示弱,撕开了伪善仁君的嘴脸,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怀袖,慢慢地俯身下去,贴近她,影子铺天盖地地罩下去,将她整个人裹住。   两人在咫尺之间的距离相拥着,针锋相对地望着彼此。   他冷静残忍又温柔宠溺地说:   “你想闹就闹,都随你,你开心就好——你现在怀着身孕,我早说过,有什么气不必憋在心里,反正有我给你撑腰。”   “朕中意你,自然不是只中意你的温柔小意。你宽容仁慈,朕喜欢;你长袖善舞,朕喜欢;你心狠手辣,朕也喜欢。”   “朕不是善人,也无所谓你善不善良,你善良也好,恶毒也罢,朕都会喜欢。”   ~~~   临安城。   怀袖走时没带走家中财物,他们生活倒是无虞,只是久久没等到怀袖回来,实在叫人不安。   米哥儿每天从私塾回来,都要坐在大门的门槛上等,连巷弄的小伙伴抱着鞠球在他面前显摆他都无动于衷,一心只想等怀袖回来。   等了一日又一日。   雪翡却知道,姑姑此去,大抵是不会再回来了,她让米哥儿不要等了。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隐约能窥见真相,外人只道是怀袖出远门探亲了。在她心里,怀袖姑姑是个刚毅强大的女子,可再要强,也拗不过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   等了一个多月,终于等到一封从京城寄来的信。   原是怀袖姑姑对他们的安排,雪翡今年已有十三,年纪是小了些,但有人扶助也不是不能当家,她将临安的铺子宅子都送给她,另有一部分钱财付于郦家兄妹,做五年的护院薪酬。   到时雪翡年满十八,可自立门户,他们兄妹是去是留都无不可,但看他们自己的决意。   小哭包米哥儿这回却没哭,他难过了好几日,知道自己如今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他倒不是不可以回仙隐观继续当个逍遥自在的小道童,但他若也走了,雪翡姐姐怎么办呢?   他私底下和雪翡两个人一起商量:“姐姐,我们可以把干娘救出来吗?”   雪翡摇了摇头:“我们无权无势,势单力薄,必做不到的。”   米哥儿握紧拳头,却不肯认命,他好不容易才重新有了娘亲,就这样被人夺走了,都是因为他还太小了,他得有很多很多的钱,很多很多的人,才能把娘亲给救回来。   雪翡却想,她以后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只是守着怀袖姑姑留下的铺子和田庄过日子吗?她一低头,就看到一本书,是姑姑给他们几个上课用的书,只讲了一半,还未讲完。   如今姑姑不在了,这本书她却得继续读下去,她不知道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在这世间能做到什么,但怀袖姑姑曾对她说过读书的好处:“书是吾友,他能告诉我们在与谁为敌,又该如何敌之。”   ~~~   九月初三。   是怀袖回宫之后最近的一个好日子,便定在这一日举办皇贵妃册封典礼。   她睡到最后一刻才起身,萧叡特意交代了她怀着身孕一切从简,切勿动了胎气,许多三跪九拜的礼节都先省了,本来要跪着受旨的,也意思意思就过去了。   除却最后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行六肃三跪三拜礼之外,怀袖小半日下来几乎没怎么屈过膝盖,她到了慈宁宫,才刚跪下,拜了一下,太皇太后便命嬷嬷把她扶了起来,准她免礼。   把她叫到跟前,还赐了一张铺了软垫的椅子给她坐:“别跪了。坐下说话吧。你肚子里揣着龙种,要是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太皇太后无心与她亲热,给面子地说了几句,便打发她走了。   怀袖行礼告退,乘上小轿回蘅芜殿。   翌日。   四妃九嫔前来拜见新晋的皇贵妃。   秋气肃杀的天气,蘅芜殿夹道两旁却摆满了鲜花,这座宫殿才刚翻新,比其他几座宫殿都更华丽,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崔贵妃自认如今她的品阶虽不如皇贵妃,但却是其他妃子的头头,便如领头羊一样的站在最前面,穿上她最美的一身裙子,戴上最贵重的一套首饰,拾掇得艳光照人。   她想着,那位平民出身的皇贵妃又无母族依靠,就算母凭子贵,也应当要对她们这些的世家贵女折下身段结交吧?   却没想竟还讲她们晾在殿外,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说让她们进去谒见。   崔贵妃一跨进门,先是看见了一个高居上座的女子身影,依稀有点眼熟,一时之间却记不起是在哪见过。   这个女子生得极美,相貌并不稚幼,崔贵妃自负美貌,但在此处,却仿佛被艳压了一截。   皇上则坐在矮桌另一侧的椅子上。   崔贵妃端正规矩地跪下:“拜见皇上。”   她心里有点不舒服,本来若只有皇贵妃在,她不一定要行跪拜之礼,福身一下也就过去了。   萧叡道:“平身。”   崔贵妃才要起身,却听见上首那个女子颐指气使地道:“陛下,我口渴了,您给我倒杯水吧。”   崔贵妃吓了一跳,膝盖一软,又跪了回去。这个女人怎敢如此说话?居然敢指使皇上给她倒水,她可从不敢在皇上面上如此放肆。   结果皇上还真的亲手为她倒了一杯水,崔贵妃听见汩汩的水声,只觉得刺耳。   她又福了福身:“见过皇贵妃。”   怀袖正面望向她,莞尔一笑:“崔贵妃,别来无恙。”   崔贵妃终于认出她是谁,霎时间脸色雪白,吓得指尖发颤。 第73章   崔贵妃最怕鬼, 登时间吓得魂儿都要飞了,还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若说是做梦,这个梦也太过离奇了。   莫说是崔贵妃, 就算是那些个不怕鬼的其他妃嫔, 前来蘅芜殿拜见皇贵妃时也都大吃一惊,不过冷静下来想想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当初她们猜测怀袖死了。   看来压根就没死, 也不是被厌弃, 而是被皇上送出宫去改头换面,如今怀了龙种再接回来,顺理成章地册封其为皇贵妃。   大家都只知道她叫怀袖,谁知道她本名姓秦啊?   皇上这一番操作可真是煞费苦心, 就算是当初怀袖是尚宫时,他想封,谁能拦得住他?但大概是当初直接封妃异议太大, 且名声多少不大好听。   瞧, 像现在这样,送出去转一圈, 换个名字再接回来,就算人还是这个人,名义却不同,皇上说这是民女秦氏,谁敢说她是尚宫怀袖?   皇上指鹿为马,那大家一起装瞎子吧。   宴席上,怀袖高居上首,皇上非常给她面子,特意亲自入席, 坐她身边。   下面后宫嫔妃、高官命妇纷纷入座,心思各异。   崔贵妃忍不住去看当初因为戳破怀袖跟皇上私情而被贬斥的何嫔,她倒是够能装,依然一副淡然的模样,还能笑着送礼祝贺,像是从没得罪过怀袖似的,耐心也是有够好的。   她又四下打量,一边看一边想,听闻怀袖……不,皇贵妃父母双亡,幼时才被卖入宫中当宫女,果然没见着有她的亲属在席。   这顿饭吃得还算喜气,人人都满口恭喜,还要祝皇贵妃一举得男呢。   当这后宫之中有第一个女人怀孕之后,她们便无比深刻地明白了,别管嫁人之前你在家是怎样的娇娇女,多受父母兄弟宠爱,家中如何有权势,生不出孩子,就是比不上能生的。   越想越叫人嫉妒生气,她们又不是真不能生,是皇上不乐意踏足她们的院子,只有一个人怎么生?再说了,皇上与她好了那么久,才怀上,也不算什么吧。   如今后宫的妃子们随便拎一个出来,家世都比怀袖要好,谁能真服气她啊?若是她跟以前当尚宫时一样滴水不漏也就罢了,但这个怀袖摇身一变成了皇贵妃以后看着狂得很,谁都不放眼里,委实让人看不惯。   宴席之后,怀袖又招待嫔妃在院子里赏花。   崔贵妃心想,显摆什么呢?小家子气,不就是几朵花吗?皇上把暖室的花借给你摆两日而已,我也能去要。   怀袖客客气气地说:“在座之中,我最年长,大家便称我一声‘姐姐’吧。”   “这些花妹妹们看着哪朵好的,若是喜欢,拿去便是了。”   崔贵妃:“……”   皇贵妃让她们挑,不要白不要,看把她给得意的。说不定是她会错意了,到时皇上知道她乱送东西,一准要生气。   这个可能性太低,怀袖是尚宫出身,长于内廷,能不比别人更懂规矩?只能说,她真的身负圣宠,皇上宠她与别人不同。   宫中后妃交际得礼尚往来,但凭那点俸禄肯定不够,今日送的贺礼堆满一个屋子,大家都是千金,家里有支援,拿一份厚礼出来并不算难。   现在该轮到怀袖给见面礼了,便有人在心里想等着看笑话,又想皇上必不会袖手旁观,不知道会帮她准备什么礼物,反正大家都能赚到。   却见怀袖不紧不慢,每个妃子都依循份位尊卑,多则一套头面,少则一件首饰,最低的也拿到了一支翡翠镯子。   又雅致又贵重,足够充面子了。   怀袖被这一群莺莺燕燕的女人围着,扎在这香粉堆上,一个两个还好,人多了,就香的有些过分了,叫人有点头晕。   “我瞧姐姐这孕相,必能生个男孩。”   “当初我见我娘怀孕时可被折腾得够呛,姐姐福气却好,必是一个乖巧伶俐的小皇子。”   “是了,是了,我见姐姐还喜酸,绝对是个男胎。”   有真心想攀上皇贵妃而阿谀奉承的,也有不怀好意的,想故意把她架得高,让她得意膨胀,万一到时候生了个女儿,那才叫下不来台。   这边一团和气,亲亲热热,像是恨不得立即手拉手义结金兰似的。   何嫔一直冷眼瞧着,没说话,这时冷不丁地阴阳怪气道:“你们说得这样信誓旦旦,若是让皇贵妃娘娘期待过甚,心思郁重怎办?”   蒋德妃闻言,立即辩驳她:“大好的日子,你说这种丧气话作什么?难不成你是在咒皇贵妃生女儿不成?”   何嫔笑了一声:“我可没那么说,是你说的。我与你们不同,我可不光是嘴上说说,我这就回去天天烧香拜佛祝皇贵妃一举得男,也不枉费了皇上对皇贵妃的一片痴心。”   崔贵妃看看她们,一个比一个牙尖嘴利,不敢开口,免得被人当枪使。   再看怀袖,跟一尊菩萨似的坐在那儿,无论是奉承还是嘲讽,都像是跟她没关系似的,一直温和地微微笑着,不动声色。   待她们几个说完,怀袖才开口:“倒是承您吉言,我心里是想生个公主。”   她说的时候真心的不能更真了,在座的妃子,就算是最傻的也不信。   女儿?生个女儿顶什么用,就算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若是儿子将来说不定能当太子,若是女儿,顶天就是个受宠的公主。   她们以为怀袖是在打圆场,赶忙顺着她的话说:   “对对,女儿也好,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   “娘娘如此花容月貌,倘若生个女儿,定会是一个万里挑一的小美人。”   “先有花后结果嘛,头胎是公主也好,下面可不就带着一串弟弟妹妹们来了。”   如今皇上的宠爱都在怀袖一个人身上,她只要愿意分出一点点,说不定她们也能怀上孩子,这样珍贵的机会,不过怀袖的一句话而已。   不管怀袖说什么,先闭着眼睛奉承了再说,好听话谁不爱听呢?   这时,皇上过来了。   萧叡是等了又等,等不下去,心里嫌弃,这群婆娘怎么那么多话,一直缠着怀袖,说个没完,今日好不容易最得空,可以多陪陪怀袖。   结果一进门就听见有人在祝怀袖生公主,萧叡本来就等得烦躁,便笃定地说:“这胎一定是个皇子。”   怀袖给他生了这个孩子,也不知愿不愿意给他再生一个,而且生个孩子也不容易,受苦受累,他可得抓紧机会,这胎必须是个男孩!是个男孩他才好给袖袖筹谋后位。   萧叡语气并不算重,却让那几个笑着恭维怀袖的妃子差点没被吓破胆,马上要下跪谢罪。   还没跪下,萧叡没好气地说:“跪什么跪,今天朕大好的日子,裹什么乱?”   他也嗅到这满屋的脂粉香气,又说:“你们这搽得什么粉这么香?朕都要被你们熏到了,熏着皇贵妃了怎么办?以后来拜见皇贵妃都不准搽香。”   “明知道皇贵妃身子重,就别在这里吵她了,差不多了就回了吧。”   皇上亲自下了逐客令,嫔妃们纷纷告辞离开。   她们心热地想,皇上登基也太想要一个儿子了吧?这么着紧?   等他们都走了,萧叡对怀袖说:“你不耐烦接见她们就不见,最清净,也省得出什么事。不用觉得她们是世家之女就得多给什么面子,现在你肚子里的孩子最重要。”   怀袖道:“你把我关在这里已经够闷了,怎么着,还想让人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啊?”   萧叡:“你若是无聊就找点别的消遣嘛。”   怀袖笑笑说:“我对听曲儿看戏都不感兴趣,就喜欢打理庶务,你想给我找事解闷的话,不如把凤印给我啊。” 第74章   “你想给我找事解闷的话, 不如把凤印给我啊。”   怀袖说罢,似笑非笑地直视着着萧叡,颇为不韪, 要将他他脸上每一丝神情变化都收揽眼底, 想要看到他窘迫尴尬用以取乐。   萧叡脸皮实在太厚,她都快在他脸皮上看出个洞来了, 也没见他变色, 只是一言不发。   怀袖委实出了一口恶气, 心情爽快许多,拿起一个橘子要剥给自己吃:“我一个皇贵妃,仗着自己怀袖就问皇帝要凤印确实不合规矩。不行就算了。”   “我帮你剥吧,免得弄脏了你新做的指甲。”萧叡说, 怀袖便把橘子递给他,萧叡还真的伺候她起来,白络也仔细地剥了, 一瓣一瓣地分开, 缓钝地说,“你想要凤印便给你吧, 如今六宫无主,皇贵妃暂代统摄之职并不出阁。反正最后都是你的。”   “这还是你头一回主动问朕要东西,以往你从不问朕要东西,朕反觉得不安。”   怀袖讥讽他说:“你就不怕我拿了凤印把你的后宫搅得天翻地覆?你不是最看重你的清君名声吗?现在你宠幸一个庶民女子,冷落世家千金,在朝上不为难吗?”   萧叡像是听耳边风似的,左耳进右耳出,又剥起了核桃:“不为难,正好省得他们自以为是, 以为朕什么事都要听他们的。”   怀袖冷哼一声。   萧叡好声好气地说:“朕不怕你拿着凤印做坏事,你嘴巴说得恶毒,但朕还能不知道你?你因为你姐姐之死,最讨厌那等视人命为草芥的皇权贵胄。不然也不会想着要走。”   “除非别无选择,你绝不会像那些女人一样只为一喜一怒而随意杀人。”   他把剥出来的核桃仁堆在小碟子里,推到她面前:“朕不怕这个,只怕你拿了凤印的第一件事就是布置出逃的路线,怕你带着孩子一起逃了。”   听听。   这人整日揣着明白装糊涂,该精明时精明,该糊涂时又真敢去装个傻子,怀袖自愧不如。   这话算什么意思?刻意敲打她吗?凤印可以给,但是得保证不逃跑?   怀袖乐呵呵地说:“你设计我怀上这个孩子不就是想把我绑在这里,现在你如愿以偿了,我一介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又斗不过你,你怕我逃什么?”   怀袖说得也有道理,但是萧叡还是担心。怀袖是什么人?只要让她抓住一丁点机会,她就能翻天覆地……把凤印交到她手里?委实让萧叡忐忑不安。   但凡事有弊便有利,换个方向去想,他松松手,放一些权力给袖袖,让袖袖扎根在此,日常月久,她更走不了。   册封皇贵妃这日,若放在民间其实算他们摆酒成亲吧,只是没有八抬大轿、凤冠霞帔。   入了夜,萧叡歇在她这,两人一人一床被子,相安无事地睡下。他倒是想要睡一床被子,之前就是,怀袖嫌他挤,以腹中孩儿的名义正大光明地要求分床睡,勉勉强强选了个折中的法子。   好歹同床,异梦也认了。   翌日,萧叡便亲自把凤印送了过来。   凤印该怎么用,却不用萧叡教。   此事萧叡没有瞒着,又没哪里违反规矩,正好怀袖执掌凤印之后,可以让前廷和内廷的人都看看怀袖能够胜任皇后一职。   后宫妃嫔既羡又妒,怀袖只是得宠也就罢了,还第一个揣上龙种,若仅如此也就忍了,皇上还对她信任有加,直接把凤印给了她。   这是何等的荣宠。   先前崔贵妃自认是后宫嫔妃之首,可连凤印的边都没摸到过。   不光是后宫,现在京城上下都知道皇上对这位庶民出身的皇贵妃宠爱有加,甚至让她暂时代掌凤印,一时间风光无二。   这位继位还并不算太久的帝王在众人口中的评价也出现了些许的差异,他确实不似他的父皇那样花心多情,本来觉得是好事,但眼看着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生太多不好,不生也不好吧?   先帝不是没有过平民出身的妃子,可那都只是一时的宠物,从未像萧叡这样直接推到台面上,权力加身。   前去祝贺、参加过册封典礼的命妇不是没人觉得眼熟,这位皇贵妃未免长得太像消失了半年多的尚宫怀袖的,可这个怀疑也仅在宅院内流传,传不到外头去。   在世人眼中,皇贵妃身上的宠爱是不浅,却像是空中楼阁,虚幻而不真切,她别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帝王的宠爱,这枚凤印,她能握住多久呢?   怀袖管后宫那是管惯了的,轻车熟路,她的门生拥趸遍布六局一司,培养起来都可以直接省去挑人、辨人的烦琐事。   苗尚宫都认出了怀袖,其他崇拜她的小宫女们哪能不认得。   当皇上的禁脔和当执掌凤印的皇贵妃有着截然不同的意味,怀袖姑姑就是怀袖姑姑,当宫女时能凭民女之身做到四品尚宫,进了后宫也直接做了皇贵妃,说不定将来还能当皇后。   就算是妃嫔们回头看自己院子里的宫女,又不可能全是从家里带来的,只要是从宫女司里出来的,谁能保证是不是此人的是否有几分向着怀袖的忠心?   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把怀袖视为妖女一般。   那边怀袖却在跟萧叡讨价还价:“我想来想去,又被你占了便宜,你要我代管后宫,只给我这点月例银子我可不干。”   萧叡更安心了,怀袖问他要银子,那就是真心想做事,忙不迭银子:“行,你要多少,我都再补贴给你。”   “但还是你的身子最要紧,若觉得累了就与我说,歇一歇,不要逞能。”   怀袖理所当然地说:“我自然不会累着我自己。”   萧叡颔首,想了想,说道:“袖袖,这些时日以外,朕思虑了许多,你总想走是你厌恶这个宫廷,以往我没想到,你若是不喜欢,不如把它改成你觉得好的模样。”   “你看如何?” 第75章   怀袖连气都懒气, 只觉得好笑:“我为什么要劳心戮力地做这种麻烦事?你以前不也和我说不喜欢皇宫不喜欢世家,你改变他们了吗?你自己都做不到,却来要求我做到?”   萧叡又一次碰壁, 闭上嘴, 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我只是想找个办法……让你能稍微过得更自在一些。”   “你怀着身孕, 我怕你因为不快有生什么病, 出了闪失。我不能再失去你和孩子了。”   怀袖说:“每次要骗我了你就开始自称‘我’了。别总是说怕我生病怕我生病, 没病也要被你咒出病来了。”   “你知道我看到什么心情最不好吗?我看到你心情最不好。”   “我现在也不能服侍你,何必晚上过来跟我挤一张床呢?我手脚都不好伸。后宫那么多美人,随便你挑那个,她们肯定比我要温柔解语, 不像我这样还给你脸色看。”   萧叡觉得怀袖就是在吃醋,他若真去了,就怕怀袖要气得动胎气, 而且他也安心不了, 只怕一个错眼,怀袖和孩子就出了什么意外。   是他连哄带骗把怀袖抓回来的, 他得负责,如今怀袖什么都没有,只能靠他了,他若不紧要地护着怀袖,没别人了。   她生孩子的这段时日,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扎在蘅芜殿,哪儿也不去。   太医也说了,女子怀孕时会心情暴躁忧郁,嘴上不饶人是正常的。   忍忍吧。   怀袖还吓他说:“女子怀孕时的模样可不好看, 你现在看着还好,再过一阵子,我发胖臃肿、长斑掉发,你再看到我还能这样深情款款吗?”   萧叡便说:“你也早不是一尺六的腰了。”   怎么了还嫌她现在腰粗吗?怀袖杀气腾腾。   萧叡赶紧保命,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袖袖,你先听我说,我这身皮子也没我十六七岁时英俊,你也没嫌弃我啊?我有时会想,定是因为我登基以后心力交瘁,没以前那么好看了,才叫你渐渐看厌了我。”   他厚着脸皮哄怀袖,装成得意似的说:“我那时候多风光,见天儿有小姐、宫女想送我香囊、帕子,我父皇宫中还有妃子按捺不住寂寞想勾引我呢。”   “但我只想要我的袖袖看我看得目不转睛。”   怀袖看他那滑稽样,还是忍不住被他逗笑了:“你滚呢吧,现在也多的是女人想勾引你。你去呗,我何时阻拦过你了。”   萧叡振振有词地说:“她们又不是喜欢我,她们是喜欢皇帝,只有袖袖是喜欢七郎的。”   怀袖道:“不喜欢了。”   萧叡非要说:“喜欢的。”   怀袖静静地重复一遍:“真不喜欢了。”   萧叡走到她面前,半跪下来,抱着她的腰,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现在还听不到什么动静,但他像是能感受到里面孕育着的小生命,感激地说道:“若不喜欢,就不会有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了。”   “我是很卑鄙,我知道你心软,我利用这点把你骗回来。袖袖,你就是还对我有一丝喜欢的,这次我一定好好珍惜,不再自欺欺人,好好把这点喜欢养起来,让你越来越喜欢我。”   原先大家都想着皇上就算再宠皇贵妃,她身上有孕,必得召幸别的宫妃吧?结果这左等右等,皇贵妃的肚子慢慢大了起来,也没等到皇上哪日晚上不住在蘅芜殿。   崔贵妃最是个急脾气,别人坐得住,她坐不住,还敢去问问怀袖。   她到的时候,正巧看到怀袖在做小衣服,上面绣了蝴蝶,一看就是给女娃娃穿的,她问:“你绣这个做什么?”   怀袖说:“给我女儿穿呀。”   崔贵妃诧异道:“你还真想生个女儿啊?”   怀袖不惊不忙:“不是我想,我怀的就是个女儿。”   崔贵妃左看右看,也没能从她的脸上瞧出撒谎的痕迹,但她实在不能相信一个女人打从心里期盼自己生女儿,尤其是在宫中。   但她多来了几次以后,发现怀袖给孩子准备的东西一应都是女娃娃用的。   崔贵妃相当迷惑:“可是皇上不是说你要生儿子吗?”   怀袖说:“这就是个公主。以后你若要送礼,送些女儿家可以用的更好。”   皇贵妃的身孕转眼已有三个月,她一边打理着后宫庶务,得空还要给女儿做点小玩意儿,也没见她累,每日都精神奕奕。   别人问,她都直说自己要生女儿,从不避讳。   偶尔有宫妃去她的院子想碰个运气看能不能见到皇上,得个雨露机会,有时能遇上,也没人被皇上留下,有一位还被皇上说都冬天了还穿那么薄是想生病了染给皇贵妃吗?吓得不敢再去。   怀袖屋里玉器最多,今日招待崔贵妃便用了一套和田白玉的玉壶和玉杯,崔贵妃一边喝着热腾腾的花茶,一边想到宫中的一些传言。   据说皇上为了怀袖专弄了个玉庄,各种最好的玉料拉来以后都送到那里去,雕刻成大件小件。她屋里特有一面玉屏风,倒不是无瑕的玉,其中的绿色杂絮深深浅浅,正好铺成山水的模样,格外雅致。   还有诸多珍玩宝贝,举凡陛下有一份,怀袖那里就必有另一份,旁人都没有。   怀袖的独宠实在是太惹眼了,她的奸妃之名在外悄悄地传开,因她年纪不小,民间还有人编排说她修了什么妖法,天生尤物,驻颜有术,是以近三十的年纪,还像是少女一样娇美稚嫩,才让皇上着了道,沉迷于她。   但也只是小道消息,萧叡治下政清人和,他就是有点这样的小癖,也不算什么,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他又有分寸,只是宠,没给后位。   天气越来越冷,怀袖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   这日萧叡过来,看到她在纸上写了好多秀致的名字,问:“……在给孩子想名字啊?让朕来取吧,要记上玉牒的,有规矩。”   怀袖说:“那我取个小名总成了吧?”   萧叡连忙答应,但他瞧着怀袖想的这些名字,怎么看都是给女儿取的,他却一心想要个儿子。   想到这件事,萧叡就不如意地心生烦躁,太医院的御医们都给怀袖把过脉,全都说是怀的女儿。他问孩子没生下来,有没有法子改?太医都说不行。   情急之下,他听说了一些不是办法的办法,请了几位“仙人”施法给怀袖肚子里的孩子转胎,又得了一枚“仙丸”,说是让怀袖吃了,就能让肚子里的男胎转为女胎。   怀袖是恨不得生个女儿气死他,与她直说她必不会配合。   他知道这些方士多有骗人,可看他们以往做的,似乎也不是没有成功过,这玄玄叨叨谁说得清呢?萧叡犹豫了几日,还是想偷偷骗怀袖吃,混在许多保气安胎的糖药丸子里拿去给怀袖。   怀袖依照太医的方子吃了一些药,倒没太怀疑,只皱了皱眉,问:“怎么又有新的药?”   萧叡难免有几分心虚:“你不是胃口总不好吗?我让他们搓成丸子,还加了蜜,能下口一点。”   怀袖说:“饭后再吃吧。”   待用过饭,怀袖像是忘了。   萧叡提醒她:“你忘吃药了,我给你去拿吧。”   他亲自取了那颗药,放在怀袖的掌心,只见那颗黑褐色的药丸在怀袖的手掌心里晃了晃,他的心也像是跟着摇摆起来。   他闭了闭眼睛,当是为了儿子吧,他查过也试过了,顶多不起用,不至于伤着孩子。   眼见怀袖拿起药丸,萧叡突然从未有过的心慌,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第76章   萧叡从未如此害怕过, 在怀袖将将要服药时,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怀袖的手腕:“我记起来了, 太医说应该睡前吃。还是先别吃了。”   他内心挣扎了一番, 思来想去还是作罢。万一,万一这药吃了有事呢?   怀袖疑惑地望着他, 握紧了药丸, 缄默了片刻, 问:“萧叡,你有什么瞒着我吧,这到底是什么药。”   萧叡闭嘴不说话,怀袖紧攥着手, 不肯松开。   萧叡想了想,说:“是我骗你的,别吃了, 放回去吧。”   他一松开手, 怀袖就一个仰头,像是将掌心的药往嘴里一扔。   萧叡心脏骤停一般, 手脚发凉,赶紧抓住他,着急地说:“我都让你别吃,你为什么吃?”   怀袖说:“陛下给的东西,臣妾敢不吃吗?”   “吐出来,快点吐出来!”萧叡立即宣召御医,又着急又生气地问,“你就不怕是毒药?”   怀袖无动于衷地说:“是毒药那不是更好吗?我一介妃子不配葬进皇陵,记得把我葬回我老家, 我要与我爹娘姐姐葬在一起。”   萧叡只得闷声急躁地辩解:“不是毒药。”   怀袖问:“那是什么?”   萧叡顾不上丢不丢人,坦白说:“那是方士给的丹丸……吃了能让人生儿子。”   怀袖怔忡了半晌,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萧叡被她盯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硬着头皮道:“我是病急乱投医……不明不白的药你也敢吃?”   怀袖心底直冒火气:“你一个皇帝居然也会信这种江湖术士?你脑子长哪去了?”   她变戏法一样地张开另一只手的手掌,药丸还在她手里:“我没吃,你一拿过来我就觉得不对劲,平时都是太医给我开方子,什么时候你亲自送药过?黄鼠狼拜年,不安好心。”   “我就看看你是要给我喂什么药。”   她要护着她的孩子,就算是孩子的亲爹她也会提防住。   正这时,御医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在屋外求见,打断了两人剑拔弩张的氛围。   怀袖说:“没事了,让他退下吧。”   萧叡却把人宣进来给怀袖把个平安脉。   御医一头雾水,平安脉不是昨天才把过吗?怎么今天又把?   但陛下都吩咐了,他自当照做。   又是一番望闻问切,左瞧右瞧,除了心情不好没有别的毛病。皇贵妃心情不好是老毛病了,他叮嘱了几句,开了药膳单子。   他看到了桌上有一盒来历不明的药丸,一看就不是他们太医院出的,但这摆在皇上面前,他只能假作视而不见。   太医告退离开。   萧叡仍很尴尬,默默地让人把药收起来了。   怀袖冷声问:“就那么想要儿子吗?几个太医都说了生的是女儿,你就别挑拣了。”   “一年多前你不还心心念念要我生女儿吗?如今不是正好合了你的心意?现在你倒是想要一个儿子了。”   “为了要个儿子,还想骗我吃来历不明的丹药。萧叡,要是因为你而让我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我真的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萧叡节节败退,被讥讽得不敢出声,讪讪地说:“我这不是还是舍不得让你吃嘛。”   “生女儿就生女儿吧……小公主我也喜欢……”萧叡妥协道,“我们的女儿必会是大齐最有福气的小公主……”   话还没说完,怀袖已起身,往寝屋走去,萧叡连忙跟上,伏低做小道:“袖袖,都是我的错,我一时心急……你生什么都好,真的,就算你生个小妖怪那也是世上最可爱的小妖怪。”   怀袖回头瞪他,凶巴巴地说:“你还咒我生个妖怪?”   萧叡装傻充愣地站在原地,摇摇头:“不是,不是……我是想让你消消气。”   怀袖:“你别总跟着我最让我消气了。”   屋内屋外伺候的宫女内侍听到些许两人都动静,都只能低着头装没听见,谁能想皇上在皇贵妃面前这样服软呢?说出去都没人信。   晚上萧叡过来睡觉,怀袖指挥着婢女铺矮榻。   “你做什么?”   “我不敢和你睡一张床。”   “……”   萧叡可怜巴巴地望了她一眼,好似她才是个恶人一样,说:“你睡床吧,我睡外间。”   因这件事儿,萧叡被分床睡,他只赖在怀袖这里不走。见怀袖还生气,就去御书房睡,左右这事是他做得不地道。   怀袖的肚子越来越大,行走越发不便,有的孕妇怀上以后会发胖,她胃口不好,身体却消瘦,怀孕五个多月了,穿上稍宽松点的衣裳就瞧不出肚子的起伏。   但凡萧叡在,怀袖就不吃席上的东西,生怕他又想害她一样,萧叡苦口难言,无从辩说。   两人之间的关系降到冰点,直到隆冬的第一场雪落下,御花园的池子结了冰。   外面天冷路滑,怀袖没有情趣赏甚个雪景,在屋里烤火,她不讲究,往炭盆里埋了芋头和板栗,烤得喷香。   她觉得食物的香气比什么名贵香料的香味都要好闻,心情爽快许多,一边靠在贵妃榻上看账本解闷。   正惬意着,萧叡脚步轻快地走进来:“在做什么吃呢?这么香。”   怀袖抬眼看了他一下:“你要吃自己拿,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萧叡踟蹰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袖袖,我给你做了一件礼物,你定会喜欢的。”   怀袖兴致乏乏,随口问:“什么?”   萧叡又去外间,不多时,拎了一盏小冰灯进屋,冰壁里有碎花,有细草,还有纸绘的金鱼,虽不贵重,却很有心意。   萧叡讨夸地说:“我亲手做的,好不好看?”   说完,萧叡眼巴巴地把她望着,就等着她感动了。 第77章   怀袖羽睫微翕, 懒懒地抬眸,看了一眼冰灯,又看了一眼满眼期待的皇帝。   不应付他一下还不成, 怀袖轻轻短促地叹了口气, 略微坐起身来,以示自己的郑重, 她放下账本, 脸上扬起个笑, 意思意思地鼓了鼓掌:“好看。谢谢陛下。”   “放着吧,我会赏玩的。”   说完,怀袖便又斜倚了回去,继续看账本, 仿佛连账本都比萧叡要有趣。给她捏腿的小宫女头低得更深了,埋头于干活。   是个人都能感觉出她的敷衍,萧叡当然也能感觉出来, 他顿时兴意阑珊, 心下茫然,他不知道除了放怀袖出宫还有什么可以哄她开心的, 可他又绝不可能放怀袖走。   萧叡道:“你明明不喜欢,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何必骗我呢。”   怀袖无语地回答:“没骗你,漂亮的东西谁不喜欢?再说了,你是皇帝,我总要给你个面子。”   萧叡提着冰灯,进了烧着暖炉地龙的室内,冰灯没一会儿就被烘得表面上融化了一层细密水珠, 他说:“你若不喜欢,就不要了,拿去扔了。”   怀袖只得说:“那还是留下吧,多可惜啊,你亲手做的,反正赏个一两日,他也化了。”   萧叡却说:“不会,我得了一块冷玉。”   萧叡让人拿了一个玉雕的盒子过来,就算冰灯放进去了,若隐若现地也能瞧见里面。   萧叡道:“放在这个冰玉匣子里面就不会化了。”   这个冰玉匣子雕刻得极美,浅蓝的水头,上面雕了神女的图案,怀袖仔细大量了一下,发现雕的是嫦娥奔月。   萧叡屏退了屋里服侍的人,跟怀袖说腻歪话,搂着她,手掌贴在她微隆的小腹上,说:“我少年时为你做的那盏冰灯你不是说存不住化了吗?假如要存,就只能存在冰窖里,如今我寻得了这冰玉匣子,即便放在光下,冰灯也不会再化了。”   “可以长长久久、光明长大地放在这里。”   怀袖虽没表现得多感动,可起码也没讥讽他,萧叡心里便默认她其实挺感动,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静默了片刻,怀袖问:“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做冰灯?”   萧叡说:“上回惹你生气,我便一直想办法哄你消气……”   怀袖往后靠在他的怀里,继续看她的账本:“我不是早说了我不生你的气吗?”   “你是怎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本来就是你能干得出来的事,想一出是一出。”   说是这样说,先前怀袖只要跟他坐一张桌子就不愿意吃东西,今天也没特地吩咐,只是坐在一起,相安无事地吃了一顿饭,甚至还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萧叡竟就已然觉得受宠若惊。   他们吵架时,怀袖说得好像要把后宫搅得天翻地覆,真做上这个皇贵妃以后,除了不大给后宫嫔妃面子,爱答不理,却也从未做出过什么过分的事情。   他原还想着,怕有人要害袖袖,得不错眼地护着她。   但怀袖还真不用他护,偶尔冒出几个小绊子,都被她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他才知道怀袖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当初在当尚宫时,手里就捏了所有嫔妃的把柄,只是她不想发作罢了。   你若安分守己,过节或是生辰,她还会送一份厚礼搭个份子,若更得脸一点,皇上还会过去坐一坐,说两句话,可不会留下。喏,因为崔贵妃与皇贵妃交好,前阵子崔贵妃生辰,陛下就过去坐了小半个时辰。   后宫嫔妃都在背后说,皇贵妃莫不是把皇上当成自个儿一个人的相公了,连怀孕了不能服侍皇上还要霸着,未免醋劲儿太大。   但慢慢有些传言出来,说皇上和皇贵妃自小相识,是青梅竹马的情谊,皇上重情重义,方才对她多般宠爱。听完让人更嫉妒了,那也不是她独占皇上的理由。就算是在市井,也鲜少有这样的妒妇。   可前回有日天气好的时候,皇上在路上被一位美人截住,这倒不用打听,他每日下朝了就去蘅芜殿,统共那么几条路,运气好了就能碰上。   那位美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过去偶遇,与皇上一述钟情,讲了曾经几夜的宠爱,却全然没得到怜惜,只见皇上脸色一白,她回头望去,瞧见皇贵妃在远处,看是肯定看到了,但应当没听到他们说的话。   皇上杀气汹汹地直接撇下来她走了,隔日她就因为无礼冲撞皇上被罚了半年的月例银子,禁足一年,连家里人都因为她被皇上挑了错出来骂。   之后再无人敢去拂皇贵妃之缨。   在后宫之中,女人和女人再怎么斗,归根结底都是为了皇上的宠爱。   有了皇上的宠爱,便立于不败之地,可以不变应万变。皇贵妃便是如此。   只是大家如何揣摩也不知她是凭什么让皇上衷情与她。   寒冬过去,天气渐暖。   萧叡做的小冰灯就用玉匣装着,安放在书房,下面垫了一个大盘子,每日有人去冰窖取冰来铺,现在天气冷冰化得慢,最近天气暖了,每日要换好几趟,还专找了一个奴婢看着,劳时废力,怀袖几天也未必去赏一回。   麻烦是麻烦了一些,萧叡却觉得值得,如今他与怀袖之间的爱意便像是这盏冰灯,他好不容易重铸起来,即便要他付出这样繁琐的代价去维持也没关系,事在人为。   到了三月,临近上巳节,萧叡给群臣也放了个假去过节。   怀袖怀孕近八月,腹部圆鼓,她见春光好,想要出门去踏青。   她一个孕妇,萧叡哪敢让她出门。   怀袖道:“我挺着这么个大肚子,你还怕我跑了不成?我不过是在这皇宫里被闷久了想出去逛逛而已。”   “你每次话说得好听,什么都依我,全是哄我的。到底是人在屋檐下,我若还在临安,我想去哪便去哪,哪像现在这样……”   萧叡一听就心虚,连忙说:“这样好不好?朕带你去别苑,以朕的名字办个上巳节的游会,叫一些人来陪你玩。”   “你不是不爱出去玩吗?怎么突然想到要出去玩了。”   季春之月,辰为健,巳为除,故用三月上巳拔除不祥。故人谓病愈为巳,亦此意也。此乃上巳节的由来。   但《周礼》中又有记在,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   这是有情人的节日。   萧叡是个年轻的皇帝,他也乐于与年轻人相处,邀了京中众多的公子和贵女来参加他的宴会,一起踏青游玩。   还听闻他会带上皇贵妃,见过、没见过怀袖的都十分好奇。   这位独宠后宫的皇贵妃究竟是怎样的角色,真如市井传言说的那样妖媚惑人吗?   那日春光甚好。   等待多时,他们终于见到了被皇上深藏宫中的皇贵妃。   她身着青绿底团花妆花缎直领窄袖小袄,下着湘色提花留仙裙,戴了一套翡翠首饰,是个美人,却也不能算是顶美,可她身边围着一群貌美的宫女,明明每个都比她要年轻,乍一看去,却都不如她。   即便在一斛明珠之中,她亦是最耀眼的那一颗。   算着时日,她怀孕的日子应当不浅了,可她腰身看着还好,面容也并不臃肿,还有种温柔婉约之美。   没有,倒没有传言中的狐媚之气,相反,她的行为举止都大方得体,合乎规矩。叫人在心里点头暗道,果然皇上不是那等轻浮之徒。   怀袖环顾一周,却想,既是叫上了京城所有贵女,他想要立后的几位贵女也在吧。果不其然,她很快就用目光搜寻到兰家的大小姐。 第78章   怀袖先给这群拜见她的少男少女们分送礼物, 她在这方面向来不手软,反正送的是萧叡的钱,心疼就让萧叡心疼去。   在外人眼里看来, 皇上与皇贵妃甚是恩爱, 两人坐同一张案,皇上虽没特意说什么, 但望着皇贵妃的眼神总是含情脉脉, 叫旁人看了都要脸红, 他还给皇贵妃布菜擦手,没端夫君的架子,不可谓不温柔体贴。   怀袖也没和他客气,当众指使他做事, 说什么萧叡就做什么,端的是好脾气。   便有几位贵女咬耳朵嘀咕皇贵妃未免张狂,一个平民出身、无母族依靠的女子也不知何来的底气竟敢对皇上颐指气使, 市井出身就是小家子气, 没点教养,就不怕被皇上厌弃吗?   宴会上还说要作诗取乐, 皇贵妃居然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才疏学浅,不会作诗,皇上脸色不变,为之代劳了。   而后众人又投壶、蹴鞠玩乐,皇上以此一番行赏,才到午后,使众人散开,可自行在花园水边约会游玩。   萧叡悄声问她玩得快不快活,怀袖不置可否。   萧叡疑惑地问:“既如此, 你为什么非要出来玩?害得我担心受怕。”   怀袖道:“我想借这个机会,看看我未来的主母怎样。”   萧叡:“……”   萧叡心脏一缩,脸色却未变一丝一毫,他握着杯子的手一紧,饮了一口茶,淡淡地问:“谁又跟你说什么闲言闲语了?明知道你怀着身孕还与你胡说八道,定是居心叵测。”   怀袖低低笑了一声,萧叡觉得耳鼓像是被烫了一下:“还用谁跟我说吗?你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六宫后位空悬已久,是该有个皇后了。”   萧叡心绪烦乱,他不想在怀袖的面前提这件事,若是不提,就可以装作不知。   回去的路上,两人同乘龙辇。   大路平整,龙辇行驶其上几乎没有颠簸,怀袖没跟他讲话,撩起帘子揭开一条缝往外看,光照在她的眼眸中,像是易碎的琉璃珠子一般。   她这些日子因为养胎,越发得白瘦,光落在她身上,让人害怕她是不是要蒸发不见。   萧叡有时觉得她降落停留在自己身边了,因为怀袖回宫之后这个皇贵妃做得再称职不过,还时常问他讨赏,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他一点也不小心,要得越多他反而越安心。   但有时又觉得她还是随时会挣开笼子飞走,他给他的鸟儿铸了最坚固的牢笼,给她戴上一层又一层沉甸甸的金银珠宝,让她的翅膀无法再飞起来,能做的他都做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心。   怀袖的预产期愈发临近,苗氏亲来给她布置产房,挑选奶妈。   因怀袖是第一次生产,苗氏又有过几个孩子,得空便过来,细细地与她说生孩子的事,见怀袖不以为意、心不在焉的模样,不免有几分来气:“你别觉得我啰嗦,女人生孩子就是往鬼门关走一遭,你别不放在心上。”   怀袖打起精神对她一笑:“多谢你的好意,我会记下的。”   苗氏叹气道:“不知为何我最近眼皮总跳,总怕你出事。”   怀袖好笑地说:“我能出什么事?还有谁能害我不成,我又不是那等蠢人。此事你不必担心,我必会保重我自己,平平安安地生下这个孩子。”   她就是不顾惜自己,也得为老姐妹和小宫女们着想,若她和皇子有个三长两短,以萧叡那个狗脾气必要发作旁人出气。   皇帝嘛,脾气大得很。   权柄愈盛之后,他也慢慢地撕开了温和的表象。   想是这么想,可谁能说得准。她在宫里那么多年,见过的难产而死的女人可不止一两个,她还曾经见过一个。   怀袖做了场梦,她梦见自己提着一盏宫灯在黑暗的小道上走,却见前面互利有一团影子,走近一看,才瞧见是一个女子飘在湖面,这个女子极瘦,肚子都高高鼓起,像是怪物一样。不知死了多久,浑身泛白。   灯光照到她的脸上,竟长着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怀袖半夜惊醒过来,捂着胸口,像是快要窒息一样拼命地喘息。   不过几息的功夫,外面点起灯,萧叡在帐子外着急地问:“袖袖,你怎么了?太医呢?叫太医过来,你们都聋的吗?”   他掀开帐子,将怀袖连人带被子一起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脊背,给她缓气儿。   太医大半夜地被叫起来,急急忙忙地赶来,官帽都没戴正,自打皇贵妃坏了身孕,他们好几个太医轮班十二个时辰待命,皇贵妃有点胃口不好,皇上都要紧张得问上好久。   床帐垂落着,他知道皇贵妃在床上,心中默念非礼勿视,赶忙低下头,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却听见床帐里皇上和皇贵妃竟然还在吵架。   皇贵妃虚弱地说:“没什么事,不过是我做了个噩梦而已。”   皇上紧张:“做噩梦还不算是大事吗?”   皇贵妃好一会儿没说话,才说:“……烦人。”   太医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没听到,他低下头,见到一支纤白的手伸出来,垂在床边,细得吓人,似是随时都会折断一般。   他们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想给皇贵妃进补,吃药不好,便与御膳房那边一道每日精心给皇贵妃变着花样做药膳,也还是眼睁睁见着她一日比一日瘦,肚子也比别的孕妇要小一些。   太医走后,怀袖用了一碗静心茶,又点上了安神香。   萧叡赖在她床上不走,抱着她说:“还是朕陪你睡吧。”   怀袖想翻身,但是肚子太沉了,怪累的:“你是狗耳朵吗?我一句话没说你就听见了?”   萧叡答:“你是仗着怀孕胆子愈发的大,连朕都敢调侃,谁是狗耳朵了。”   怀袖有种破罐子破摔之感,她不爱对付后宫的女人,专爱和萧叡对着干:“说你呢。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正好我也不用受生育之苦心惊害怕了。”   萧叡愣了愣,心里不是不慌,但他想要缓解一下当下紧张的气氛,道:“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皇贵妃也有怕的啊?太医每天给你诊脉,你竟然也会怕?”   “怕啊,怎么不怕。”怀袖道,“我想到我要是难产死了,竟要为你这种人丧了命不说,死后还不能葬回我老家,要和你躺在一个墓里,便觉得呕,呕得睡不着觉。”   萧叡答不上话,被怀袖折磨得火冒三丈,偏偏又动她不得。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不肯放手。   萧叡躺在怀袖的身边,两人都睡不着觉,他问:“你杀了我母后,曾有梦见过她吗?我就时常梦见我父皇,质问我篡权夺位。”   怀袖沉默了片刻,答:“梦见过。梦见又如何?她生前我都不怕她,她死了我难道会怕她吗?”   萧叡自嘲地笑了下:“你倒是大胆。”   怀袖不但不安慰他,还变本加厉地嘲讽他:“我是很大胆,我觉得你胆子可小,这也怕,那也怕,偏要装成胆子很大的样子,其实就是个懦夫,可笑的很。”   “你说的是。就是因为我胆小,所以我才不敢让你离开我身边。”萧叡说,“我最近却想起一些我母后的事。”   怀袖问:“什么事?”   “我曾经总不明白,她那么恶毒,为祸后宫,为什么父皇却一直纵容着她,只因为她是世家贵女得罪不起吗?”   “但近来我却想,兴许父皇还是爱她的,不然早早可以找个借口把她贬下后位,也不会任由她杀子。”   “因为我想到,如果你真和你说的那样要杀别的皇子公主,我会怎么做呢?”   萧叡残忍地说:“我想,我也会为你掩埋踪迹。你说人命不分贵贱,我知道道理,可还是忍不住偏心。我是想做一个仁爱的皇帝,但我设想了一下,你如若这样做了,我还是觉得他们的命不及你重要。”   “我只是这样一想,我知你性情,你万做不出那等恶毒的事来,这我还是信你的。”   他以前不懂史书里的昏君,为何会做出那样愚蠢的事,觉得轮到自己,必会保持清醒。   但真事到临头,还是昏头转向。   到了怀袖预产期前几天,她本人倒是想开了,吃好喝好,反而轮到萧叡开始做噩梦。   他梦见自己抱着个孩子,孩子不停地哭,他在黑暗无人的宫殿里走来走去,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怀袖在哪,着急之下,竟然一脚踏入了泥潭之中,往下沉。   那是在夜里三更,萧叡赶忙偷偷去看怀袖,发现她还在床上,这才放心下来。   怀袖被他吵醒,皱眉看了他一眼,正欲开口,话到了嘴边却卡住。   萧叡问:“口渴吗?要喝水吗?”   只见她眉头越皱越紧,冷不丁对他说:“我羊水好像破了,把稳婆和太医叫来。” 第79章   萧叡根本坐不住, 焦急地在产室徘徊,时不时地望向门帘。   他竖起耳朵,却只听见稳婆和宫女的声音, 怎么都听不到怀袖说话的声音, 他听说孕妇生孩子时十分痛苦,想想也是, 要将身体撕裂出一道口子, 生出孩子, 那该有多痛啊?   他特意私下问过几个最近家里妻妾生孩子的官员,这女人生产是个什么情形,有几个冷心冷肺的竟然一问三不知,唯一一个素有爱妻之名的抹着眼泪说他娘子生孩子那日叫得撕心裂肺。   萧叡做足心理准备, 就等着怀袖叫,好冲上去安慰她。   没料到他左等右等,灌了一杯又一杯的茶, 站在门帘外问:“怎么样了?开始生了吗?”   稳婆出来答话:“还没开始生呢。”   没过一刻钟, 又问:“皇贵妃怎么样了?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皇贵妃没事把?”   宫女出来说:“娘娘没事,娘娘让我转告您说她想省着力气生孩子用。”   一直到天大亮。   萧叡觉得时间怎么过得那么慢, 不一会儿,张磐上前提醒他:“皇上,该上朝了。”   萧叡这才记起来自己把早朝给忘了,但怀袖生孩子的紧要时刻,他怎么能走开?万一有人趁他不在这时候来给袖袖下绊子呢?袖袖就是再要强,也分身乏术无从应对吧?   萧叡烦躁地挥手道:“没看到皇贵妃娘娘正在生孩子吗?朕走不开,今日不上朝了。他们若有什么紧要的事写成折子拿过来给我看。”   满朝文武都在等着了,皇上竟然说不上朝了?这还是那个勤于政事的皇上吗?但他一个当奴才的,无从置喙, 只得应声喏了,硬着头皮过去前殿通禀。   怀袖躺在床上,肚子一阵一阵地抽疼,稳婆还在推她的肚皮正胎位,苗氏坐在床边,拿鸡汤喂她喝,又吃了一碗蒸蛋。   怀袖略有些不耐烦:“什么时候才能生完啊?”   稳婆说:“娘娘,才开了两指,还得等等。”   怀袖满头细汗,点点头,疼是疼,不过还能忍,她本来就是极擅忍痛的人,一直没吭声,过一会儿又问:“我能睡会儿吗?”   稳婆愣了愣,说:“浅眠休息一下倒是无妨。”   怀袖闭上眼睛,想睡又睡不着,实在太疼了,她就在心里大逆不道地骂萧叡,好不容易分神不疼了些,有宫女进来问:“娘娘,皇上问您可还好。”   原本怀袖在奴才面前多少给萧叡几分薄面,可她现在实在是太疼了,萧叡问了一遍又一遍,她烦不胜烦,懒得再哄萧叡了,恼怒地道:“不好!”   小宫女两边问话都诚惶诚恐,不禁哆嗦起来,正要起身去应话,又被怀袖叫住:“算了,跟皇上说我一切顺利,让他别着急了。”   稳婆小心翼翼地提建议说:“娘娘,还是别让人一直进进出出,带了风进来不好。”   但是皇上下命,阖宫上下谁敢不从啊?   怀袖现在疼得难以思考,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抬眸看了一眼窗户,见透着明光,有气无力地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苗氏焦虑地说:“你着什么急啊?刚辰时呢。”   怀袖脸色一变,惊得差点要坐起来,众人“哎哎”地叫了起来。   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的萧叡听到这样的声响哪能不动容,急急地跑到门边,要是没被拦住便一头冲进去了,他实在忍不了派人去问的时间,顾不得被人听见,直接大声地问:“袖袖,你怎么了?袖袖!你答一声啊。”   电闪火石之间,萧叡已经脑补出怀袖没有力气生孩子的可怜样,快把自己给弄得落泪了。   怀袖快被他烦死了,她顾不得尊卑面子,一口怒气提在喉咙眼,中气十足地道:“你在这裹什么乱!去上朝啊!!!”   虽然皇贵妃平日里对皇上略有点不恭敬也不是一两日了,但当众骂皇上还是第一遭,众人都傻眼了,连忙低下头装成没听见。   怕皇上自觉丢了面子,要叫他们掉脑袋。   萧叡面子上是略过不去,但他能伸能屈,自欺欺人地想,不就是被自己的娘子骂两句,女人生孩子时候说的话,不作数,不作数。   都是心腹,没人会传出去的,他的面子还是铁打的,还在。   都这样了,萧叡索性眼睛一闭,仅当自己是世上最普通的一个夫君,正在等自己娘子生产,两人竟还说起话了。   萧叡自己也心虚,他登基以来,这是头一回放百官鸽子,可他觉得自己那般勤奋,这种紧要日子请一天假也不会耽搁大事,与怀袖说:“我告假了,今日不去上朝。”   怀袖闻言,遏制不住地火冒三丈,怒骂道:“你快去上朝!”   稳婆却一喜:“产道开了,娘娘再用些劲儿。”   众人七嘴八舌地鼓励起她来。   怀袖直来气:“用什么劲儿啊!你们快去与皇上说,让他上朝去啊!”   没几息工夫,萧叡又在外头叨叨:“朕不去!袖袖,我们的孩子没生下之前,朕不去上朝。”   怀袖又是一气,待想骂他,肚子一紧,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一坠,滑落出来。   稳婆惊喜地说:“娘娘,娘娘,生出来了!”   怀袖犹如被抽空所有力气,不想去骂萧叡了,她正要说话,便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穿来,还有劝阻声,原来是萧叡冲进来了。   萧叡一进屋就闻到一股血腥味,他倒是不嫌弃,在战场上比这更难闻,他眼里就只剩下面无血色倒在床上的怀袖。   怀袖的鬓发都被汗给浸湿了,紧蹙眉头,奄奄一息。   怀袖阖目喘息,好不容易有了点力气,再睁开眼,想问问孩子,却看到萧叡在哭。   怀袖懵了:“你哭什么啊?”   萧叡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他被吓得不轻,正是无法体验怀袖的痛,光靠他想象描摹才更加显得可怖。   他太害怕了,早把什么再生个小皇子给忘了。   生什么啊?不生了。   稳婆在一旁已经用温水把孩子稍稍擦干净,用襁褓裹着。   这么尊贵的皇嗣此时此刻却被皇上和皇贵妃都给忘了,她站在一旁,怎么都找不到好时机插话。   还是怀袖回过神来,问她:“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看看。”   萧叡说:“给我。”   稳婆把孩子递给皇上。   萧叡看了孩子一眼,又哭了:“袖袖,我们的孩子长得真可爱。”   他才记起来问:“是男是女啊?”   稳婆道:“是位小公主。”   萧叡喜不自禁:“好,好,赏,都赏!”   “袖袖,我们的女儿长得真像你,太漂亮了。”   怀袖着急:“给我看看。”   萧叡把宝宝抱过去给她看,怀袖瞅了一眼,这就是一只没睁眼的红皮猴子,萧叡怎么瞧出漂亮的? 第80章   皇上与皇贵妃的小公主生下来时五斤一两, 比一个西瓜重不了多少。   可把萧叡给心疼死了,他令一个正六品御医专门负责看护小公主,另有四个正七品医士, 全天十二时辰贴身照料。   诚然, 每个皇帝的第一个孩子都会得到额外的宠爱,但他的长女一生下来便得了安乐的封号, 赐万户的封邑, 在齐国最膏粱锦绣的腹地。仅看此一点, 就知道她的父皇对她有多么的宠爱,自大齐开国以来,无一公主盛宠如斯。   当时小公主刚生下来,皇上原很高兴, 一上秤,发现这么轻,他立即心疼不已。   最终那日的早朝还是没有皇帝到场。   宫里宫外不是没人鄙夷皇贵妃兴师动众, 结果只生个女儿, 可皇上都不嫌弃,宠之如珠如宝, 谁敢说女儿不好?   闭上眼,夸了再说。   如今皇贵妃所在的蘅芜殿便像铜墙铁壁一般,被管得滴水不漏,不准外人进入,此为萧叡所为,怀袖还在坐月子奶孩子,没空管他。   虽然尚宫局那边早早给她找好了奶妈,但是怀袖还是要自己奶孩子,她能自己喂, 就不假他人手。   萧叡本来跑这边就跑得勤快,从早到晚都扎在这里,与以前倒无两样。   他还与奶娘学怎么带孩子,又不是什么难事,没半日就抱得像模像样,小公主也乖巧,被他抱着的时候安安静静、不哭不闹,想喝奶想方便了就呜呜两声。   有回被小公主尿湿了龙袍,他还哈哈大笑,亲自学了怎么给孩子换尿布。   怀袖起初嫌弃孩子丑,几日后,孩子皮子上的红色褪了,变作了一身白嫩的皮子,她一生下来就有一头细软乌黑的头发,像她的母亲,还有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像他的母亲,即使现在还很小,也能依稀看出小美人胚子的底子。   将来必然会是一个美貌的公主。   谁不爱漂亮的孩子啊?萧叡爱得不成。   小公主的大名萧叡早就取好了,已计入玉牒,单字一个宁。他想了许多,最后还是化繁为简,选了一个最简单的字。   从封号到名字无一不显示了他对孩子的期许,他希望他的小公主能好好长大,不必多贤淑,不必多聪明,只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好了,不用像她的爹娘小时候一样早早地学会为了生存而汲汲营营,她是大齐最尊贵的女儿。   他们无法回到过去补偿幼时的自己,但是萧叡愿把他没得到的、怀袖没得到的,在他们的女儿身上弥补回来,让她可以在这个冷酷的宫廷中有一片可栖身的桃花源,做一个无忧无虑、明媚快乐的小公主。   皇上对小公主宠之如宝传到民间,谁能不赞一句慈父。   但这宫里的娘娘们却不能满意,你说这皇贵妃怀有身孕的时候霸着皇上也就罢了,听说是她威胁皇上,说皇上宠幸别的女子就会气到小产,可如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而且并不是皇上期盼的小皇子,当初皇贵妃册封大典的宴席上,皇上叱责祝贺生公主的事情仿佛还历历在目。刚听说皇贵妃生下个公主时,大家还等着看热闹,没料到皇上也喜之若狂。   莫非只要是子嗣,不管是男是女皇上都喜欢?   若有个一儿半女,将来在这宫中也算是有靠了,众人无不眼巴巴地盯着皇上,希望皇贵妃因为照顾小公主而分身乏术,不能继续讲皇上拘在蘅芜殿了。   谁曾想,皇上好像往蘅芜殿跑得更勤了?   如今,萧叡每日要问起码三四遍小公主的情况,还从藏书阁中找了小儿医术,处理政务的间隙就读一读,小公主咳嗽一声,他都紧张的不得了,比看眼珠子看得更紧。   各种珠宝首饰像不要钱的一样给小公主打,但是这样小的孩子在脖子上戴首饰反而危险,都给她留着,装了好几匣子。   小公主满月时,萧叡大办了一场满月酒,但皇贵妃和小公主都没出场,说是小公主又体弱,绝不抱出来给人看。   萧叡近来可称春风得意,他觉得一切都在照着他的心意发展,朝政清明,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连他与怀袖之间的感情也回暖了。   自打他们的宁宁降生之后,怀袖对他都温柔了许多。   他心爱的小姑娘给他生了心爱的小小姑娘,现在他觉得人生美满,江山、美人、孩子,他都有了,这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就是为了怀袖和宁宁,他也要讲这个国家治理得更好。   怀袖生下孩子以后,胃口忽然好了起来,每日要吃好多,之前消瘦下去的肉都长了回来,但就算这样,她一人的乳汁还是不够女儿喝,没看这孩子猫儿一样小小,饭量不小,每日还要两个奶娘都喂,才能喂饱她。   刚生下来头两三个月的毛孩子其实没什么好玩,每日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呼呼大睡,萧叡却跟看不腻似的,每日过来看女儿,边看还边傻笑,翻来覆去地夸,他没腻,怀袖都要听腻了。   这日也是。   怀袖在屋里憋久了,出去在院子里走走,透口气,回屋就见着萧叡抱着女儿,做鬼脸逗她玩,把女儿逗得咯咯直笑。   萧叡看到她回来,邀宠似的说:“我们女儿笑起来真好听,朕一听啊就忍不住跟着一起开心,朕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像最近这样天天笑得这么多了。”   “朕要叫宁宁这辈子脸上只有笑,没有哭。”   天真。怀袖真想泼他冷水,可看在他是为女儿着想的份上,便罢了吧。   萧叡与她说:“下旬朕打算亲去一趟潭拓寺,让方丈给我们宁宁立个平安牌,保佑她康健平安。”   怀袖颔首,却道:“你知我信道不信佛,我打算写封信给道长,让道长为毛毛祈福。”   萧叡好笑地说:“都可,两方神佛都护佑我们的宁宁。”   天光自窗棂照射进来。   萧叡把小公主迎着光举起来,她是个胆大的小宝宝,一点不怕,还高兴地眯起眼睛笑起来,小腿一蹬一蹬。   怀袖皱眉,道:“你别抱那么高,万一摔了呢?”   萧叡只得把孩子放下来,他喜欢得不成,亲了一口他的小公主,宠溺地道:“宁宁,宁宁,朕的宝贝,你可要好好长大呀。”   小公主听不懂,一双眸子带着笑意看着父皇,吃手手。   正当所有人都在顺着皇上夸小公主有福气时——   慈宁宫中,八十一岁的太皇太后突然病倒,几位御医为她诊治,依然没有好转,眼看着是病得越来越重了。 第81章   太皇太后身子一直很康健, 八十大寿那年看上去还精神矍铄,面颊红润,连头发都只是半白, 还有一半是黑的。   怀袖做尚宫时对太皇太后的情况也有所了解, 太皇太后鲜少生病,连小风寒之类的病也基本没见过她得过, 近十几二十年来从没患过大病, 没想到突然这样毫无预兆地倒下了。   作为如今后宫执掌凤印的女主人, 又与太皇太后有旧恩情,怀袖自然得去探望一番。   她没抱孩子一起来,怕被过了病气。   而且因为太皇太后突然病了,近来外面风言风语颇多, 这实在是太不巧了,小孙女才出生,无灾无病的曾祖母便病倒了。   怀袖知道外面会怎么说, 无非说她的宁宁命硬, 克曾祖母,一个长公主是尊贵, 可哪比得上高居凤座几十年的太皇太后。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太皇太后病了,怀袖当然不能穿得太艳丽,穿了一件深湖绿色葫芦纹的裙子前去谒见。   太皇太后本来就爱清静,养病更要个清静,除了四妃和皇贵妃,旁人连打搅都不得打搅。   怀袖乘小轿才到半路,萧叡追上来,让他们停下。   萧叡把怀袖叫上龙辇, 握住她的手,道:“我陪你一道去探望祖母。”   萧叡觉得自从有了孩子以后,他更爱怀袖了,不忍心见怀袖受一丁点委屈,他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总怕祖母会刁难怀袖,又或是他不在时,与怀袖说些让人误会的话。   不如他陪怀袖一起。   怀袖问:“道长呢?你不是派人是通知他了吗?”   萧叡道:“信已经给皇叔送去了,他回说这两日便下山。”   两人抵达慈宁宫,相携入殿。   怀袖有两个多月没见太皇太后了,上次见还是她临产前,那回因身子重,太皇太后还免了她磕头请安,赐了她一张椅子坐。   怀袖记得那会儿太皇太后的精神头还很不错来着……如此想着,两人进了屋子,门窗紧闭,光线昏暗,一股沉闷苦涩的药味混着慈宁宫特有的佛香气味,显得格外怪异。   太皇太后没起身,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面色蜡黄,眼窝凹陷,有气无力地说:“皇上,你来了啊。”   怀袖福了福身子,请安:“见过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冷淡地扫了她一眼,像是连看都不想看她,对她说:“平身吧。”   当初她做宫女时是太皇太后最欣赏的宫女,如今当上了贵妃,却招致厌恶。   几年前,谁能想得到呢?   内侍搬来一张椅子,萧叡在床边坐下,温声细语地与曾祖母说话,询问病情,问吃的什么药,用的什么餐。   两人不咸不淡地聊完。   太皇太后忽地问:“长公主可还好?哀家听太医说她先天不足,可得好好养。”   说罢,太皇太后命人拿来一个木盒,打开以后,丝绸内衬上放着一枚玉佛玉佩,太皇太后道:“这是圆鉴大师开过光的,赠给她吧。”   她侧卧躺下,满头霜发,深深阖目,委婉而疲惫地让他们离开。   怀袖将玉佛握在掌心看,到底还是太皇太后会做人,但这大抵不是给她面子,是给皇上面子。   萧叡紧握住她的手:“不必担心,有朕在。太皇太后生病与我们宁宁有什么关系?朕也找了大师合八字,根本不相克,若还有谁嚼舌根,朕必不轻饶。”   怀袖回蘅芜殿,没进内间,先用药草煮的水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再回屋去抱她的小公主。   宁宁正醒了,自己在那玩手指,见到娘亲来了,她笑得眯起眼睛,拍拍小手,她还没长牙,粉色的牙床上只冒出了一丁点米牙尖尖。   怀袖亲热地把她抱在怀里,过一会儿,宁宁饿了,解开衣襟亲自喂她,怀袖温柔抚拍她的背:“我的心肝宝贝儿啊。”   萧叡掀帘而入,进门便瞧见怀袖在喂奶。   怀袖刚正在专注地看她的宝贝女儿,没注意外面的东西,赶紧掩了掩胸口:“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进来。”   萧叡老脸一红,轻咳道:“我们俩孩子都有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怀袖嗔怒地瞪了他一眼:“你先出去,待会儿我再叫你进来。”   难得能见到袖袖这般娇羞,像是个小女儿家一样,萧叡还挺喜欢的,便说:“那朕……朕还是先回御书房,过两个时辰我再过来。”   萧叡回御书房待了一个时辰,慈宁宫那边遣人过来传话,说太皇太后找他有事,让他得空了过去一趟:“……太皇太后说,想跟您说些体己话,不要带嫔妃一起。”   萧叡:“知道了。”   怀袖陪孩子玩了一会儿,睡了一场午觉,初夏的午后格外好眠。   她最近睡得沉,有时醒来,恍惚觉得自己还在临安,又恍惚觉得是在尚宫小院的床上,不知今夕何夕,直到看到女儿,才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一年萧叡的皇贵妃了。   怀袖要了一杯温茶喝,润润嗓子,见外头天色暗了,问:“我睡了几个时辰?”   宫女道:“娘娘睡了两个半时辰。”   怀袖又问:“皇上在外面吗?”   宫女摇摇头:“皇上……皇上还没过来。”   怀袖便不再管他,说:“那先布饭吧,皇上今天应当不过来用晚膳了。”   这在一起吃饭吃了一年,除却萧叡不在皇宫,他一日三餐地黏在自己身边一道用,今日突然不在,怀袖竟然有些不适应。   天气燥热,她吃不下饭,只要了几碟冷菜,一碗凉面,倒也爽利。   用完饭,怀袖问手下的眼线皇上没回蘅芜殿,是去了哪,眼线道,皇上去了一趟慈宁宫,又去见了太皇太后,但关上门后说了什么却不知道,从慈宁宫出来就回了御书房,如今还在御书房。   皇宫的宫女就像是小蚂蚁一样,不起眼,谁都不在意,但是哪里都是。   宫中的每个角落,她都能看得见。   怀袖没等萧叡,自己先睡了。   睡到半夜,忽地感觉到一阵风蹿进了被窝里,有人从后面贴上来。   怀袖被吵醒了:“大半夜的你突然回来,干脆睡在御书房好了。”   萧叡笑笑,耍赖皮似的说:“那可不成,我有袖袖,为什么要在御书房独守空房啊?”   怀袖也被逗笑了:“独守空房是你一个男人用的词儿吗?瞎说什么呢?”   萧叡说着,还不规矩地动手动脚起来。   怀袖不准他乱碰,与他在被子里推来搡去:“你要干什么?”   萧叡紧搂着她,埋在她馨香的脖颈肩膀亲吻:“袖袖,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我都一年没尝过一点儿肉味儿了。”   怀袖半推半就地便也从了他:“你轻点声,别被人听见了……”   外面有人大着胆子问要记床,萧叡骂了一声“滚”。   怀袖笑了:“真不记啊?”   两人抱作一团,萧叡轻蔑道:“回头让他们随便写点上去就是了,一群奴才也敢管我?”   主子在快活,奴才都在外面守着,宫女守在一扇门,夜里太静了,她隐隐约约还听到皇贵妃说:“……别喝了,你不害臊我还害臊呢,留点给宁宁。”   仔细想想是发生了什么,便惹得人满脸通红。   一宿欢愉。   萧叡素了好久,终于开了戒,连着几日过来与怀袖快活。   自怀袖回宫以后,他俩就没这般要好过。萧叡好生餍足。   这日,萧叡听闻顺王进宫拜见太皇太后,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也起身过去,却见顺王这次没换亲王服,还穿着道袍,只是稍微把自己打理得整齐体面一些。   他倒是一点都没老。   探望过母亲之后,顺王与皇侄儿一边在慈宁宫的花园里散步一边说话,莲花池里几只白鹤,倒是很雅致,这还是顺王送给母亲解闷的。   萧叡问:“皇叔,您这次下山也只待几日吗?”   顺王笑了笑,眼角浅浅笑纹:“哪能呢?我母亲重病,自然要侍疾。等她老人家病好了,我再回山上去。”   萧叡点点头:“正是如此。但愿祖母的身体能快些好起来。”   顺王淡淡地说:“但生死之事谁能说得准呢?”   萧叡脸色愈发难看,静默不语,心事重重。   顺王道:“皇上,贫道有一事想求,倘若这次太皇太后仙去,请准我离开仙隐山,云游四海。”   顺王在京城王府住下,每日进宫给母亲侍疾,晚上再回去,这看着太皇太后的身子倒是像一日一日地好起来了。   他一个外男出入宫廷多有不便,萧叡每日会问顺王进宫之后的走动,先前顺王与怀袖算是半个知交,现在却像不认识的一样。   顺王在山里,两人还时不时写封信。   萧叡走神了一下,他想到那日太皇太后与他说的话,一颗心就想灌了铅一样,重重地往下沉。   “……哀家知道哀家的病,没人能保证哀家一定好起来,哀家活到八十多,熬死了那么多人,早该入土了。”   “只一件事还放心不下,若哀家死了,皇上又要守孝,你已经这个岁数,拖不得了。正好我生病,便算是半个冲喜,赶紧娶个皇后吧。” 第82章   怀袖收到临安寄回来的信, 雪翡如今是家里的女当家,按照怀袖留的指示,改做海船生意。米哥儿还在读书, 武艺也有小成, 下个月准备一道出海,去书上记载的异域国家去见识一番。   这份信是顺王带给她的, 没过萧叡的手, 怀袖看完就烧了。   这皇宫是萧叡的皇宫, 也是她的皇宫,她扎根在皇宫十几年,先前只是不想而已,如今布置了一年, 她也有了自己的一套心腹,能藏起一些仅属于她的秘密。   所以她能知道萧叡正在相看皇后人选。   信纸点着之后燃起一小团火,映在她空洞的眸中, 却是冷冰冰的, 像没有一丝温度。   纸灰倒掉,又开窗散气儿。   等到时萧叡过来的时候, 这丁点焦味早就散完了。   最近萧叡多少有点心虚,所以比以前更加殷勤地给她送礼物。   让怀袖想起了几年前,萧叡刚要广纳嫔妃那会儿,也是这样,一直瞒着她,到她忍无可忍,主动问起。   她不知道萧叡在怕什么,他是皇帝,娶妻纳妾, 为皇家血脉开枝散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算是现下,她也从未阻拦过萧叡去找别的妃子。   入暮。   萧叡轻车熟路地到了蘅芜殿,走到门外,听见怀袖在哼唱一首乡调儿,用她老家话,吴侬软语,格外绵甜温柔。   萧叡不禁站住脚步,听了一会儿,方才抬脚进屋,怀袖正抱着孩子在哄,见他进屋,对他轻轻“嘘”了一声。   萧叡本来就放轻脚步,又再更小心一些。   怀袖对萧叡:“我想让宁宁今天晚上跟我睡,好不好?”   萧叡问:“这怎么睡?”   怀袖说:“就像我小时候跟着我爹我娘睡觉一样,穷人家哪来的那么讲究?也更亲密。你看宫里的阿花,她下了崽以后,猫崽儿也都和她睡一个窝。”   阿花是一只三花猫,怀袖命人喂着。   萧叡亦心生好奇,他喜欢怀袖这样有时会带点市井气儿的做法,让他觉得他们好似只是民间一对再平常不过的夫妻。   怀袖把女儿放在床上,小公主睡得很香,如今被爹娘养肥许多,白嫩嫩,圆嘟嘟的。   萧叡低声笑话:“真是只小猪崽。”   怀袖没好气地说:“你说谁呢?宁宁要是小猪崽,那你是什么,我是什么?”   萧叡忍不住要笑。   怀袖又骂他:“不准笑,好不容易把她哄睡着了,要是吵醒了她,我把你轰出去。”   萧叡只得把笑意憋住,打笑道:“皇贵妃且息怒,小的从命。”   怀袖用药水泡脚,有个小宫女伺候。萧叡在边上一直盯着她白生生的双足,过一会儿,说:“你先退下吧。”   怀袖不解:“你干什么?”   怀袖略有点不祥的预感,眼睁睁地看着待屋里没人了,萧叡竟蹲下来,要给她洗脚。   怀袖屈了屈脚趾,又不敢乱动,怕不小心踢起水花,溅在萧叡身上,是更大的不敬:“皇上,您这是做什么?”   萧叡道:“这民间的夫妻,丈夫给娘子洗脚也不算稀奇吧?我听说好丈夫还要给孩子搓尿布。”   “您还是别了。”怀袖说,“我的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萧叡握住她的脚踝,忽地说:“袖袖,你要知道,在我心里,你我才是夫妻。”   “……但我这回真得立后了。”   怀袖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说:“皇上,您与我说这个做什么?您既已决定好了,那便去做就是了。”   萧叡又说:“我向你发誓,以后还是你做皇后……这只是权宜之计,不得已为之。”   萧叡肃色问:“袖袖,我不与你说笑,你想让谁做皇后?”   怀袖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说:“皇上,水都要凉了,您放手吧。”   怀袖抬起脚,萧叡给她擦干,像是个奴仆一样:“您直接与我说就是了,何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倘若被人知道了,岂不是要惹人笑话。”   “我一介民女,哪当得起?”   萧叡闷声说:“对不起,袖袖。”   怀袖坐在床上:“你也不必与我道歉,你只是做了一个皇上该做的事,何错之有?”   “我也没从要求过你什么,你看,如今你赏赐了我一个备受宠爱的大公主,又是皇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和一座独属于我的宫殿,对世上的哪个女子来说,都该心满意足了。”   对别的女子来说是这样,但这是怀袖,她与世间大多数女子都不同。   似是相安无事。   床帐放下,他们一左一右睡在小公主的两旁,小公主就是睡得再沉,也被吵醒了,怀袖轻轻拍她心爱的女儿,又唱起安眠的小调儿。   萧叡恭维她:“真好听,你教教我吧,我也可以唱给宁宁听。”   怀袖从善如流,在被子里教他,萧叡学得快,学了两三遍,就把整首小调学下来了。   萧叡给她哼唱了一遍,问:“学得好不好?”   怀袖没回答,萧叡听到她绵长的呼吸,心下松一口气,大概是睡着了,睡着好,睡着说明袖袖没有太生气。   几日之后,阖宫上下都知道萧叡要立后,已择好人选,由钦天监算好良辰吉日,礼部和六局都忙碌地操办起来。   皇贵妃暂将凤印交还至太皇太后手中,待皇后进宫,便是皇后的东西了。   太皇太后宣召兰小姐入宫那日,得了许多太皇太后的赏赐,无人不赞她的容止礼仪,一位世家贵女出身的皇后,才是众望所归。   怀袖独自在书房,烧了个火盆,将萧叡做的那盏冰灯放进火中。   亲眼看着它一点一点融化了。   这是第二次,也是第无数次。   她恍惚想起少女时,萧叡为她做的那盏粗劣的小冰灯,她藏不了又舍不得,自欺欺人地焐在怀里,眼睁睁感觉着他慢慢化掉。   那时她还小,心软,难过极了,心口的衣裳被打湿了,枕头也哭湿了。   有些东西,她就是护不住的。   这次她却不觉得多难过,冰化开了,里面的碎花和纸金鱼一点即燃,烧作灰烬。   小公主第一次看到烧火,她一点也不害怕,还好奇地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似乎是觉得有趣,咯咯笑起来。   怀袖也对她笑,把她抱起来,亲了她一下,问:“宁宁,宁宁,以后跟着娘过日子好不好呀?”   也不知道这孩子听没听懂,她那样小,应该还听不懂吧,怀袖想。   但不知道宁宁是不是看到娘亲笑,便也眯起眼睛笑,高兴地拍拍小手,像是同意了。 第83章   御书房。   “皇贵妃今日又做了什么?”萧叡问。   张磐立即上前, 事无巨细地禀告,自皇上要立后之后,反而更着紧皇贵妃的事, 假如不在蘅芜殿, 也要派人看着大概动静,每天什么人见了皇贵妃都要报告。   怀袖今天没做什么, 她交了凤印以后闲下来, 每日给公主做小衣服小鞋子小玩具, 连院子都没出,只有苗尚宫以送份例的名义,亲自过去了一趟。   最近去的多的人只有苗尚宫,她俩是好友, 怀袖在宫中又没几个能说话的人,萧叡便由着她去了,私底下萧叡还提了苗尚宫夫家的官职, 让她最近多劝着怀袖。   他亏欠怀袖, 心虚,但若给兰家送一份东西, 私下他就偷偷给怀袖送一份。   怀袖收是收,却不拿出来把玩,怎么装在箱笼里送过去的,就怎么放进库里,连封条都懒得拆,更不用说与他道歉。   他问起来,怀袖就说:“好东西谁不喜欢,都攒起来,以后给宁宁做嫁妆。”   萧叡说:“宁宁的嫁妆到时还有我准备, 这些是给你的,你用着就是了。”   怀袖笑笑:“那这就算是我给她准备的嫁妆。”   转头就去哄女儿,像是满心满眼都扑在女儿身上:“是不是呀?宁宁,高不高兴?”   宁宁吃着小手,咯咯笑,眼眸晶亮,怀袖爱的不成,也一起笑起来。   萧叡情愿她像以前一样狠狠地辱骂自己,也好过这样对他熟视无睹,若即若离。   萧叡追着说:“我怎么感觉自打有了宁宁以后你就不理我。”   怀袖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地说:“陛下,您别这么说,以往没有宁宁,我也不爱搭理你啊。”   萧叡:“……”   萧叡不以为忤,委屈巴巴,像只狗狗一样瞅着她。   怀袖忍俊不禁,对他笑一下,他就觉得自己那颗心,像是被春风拂过的花枝,一瞬间花苞都绽放了。   怀袖像是对立后一事装聋作哑,当成不知道,从没提起来,萧叡去慈宁宫晨昏省定,也没有与太皇太后提起皇贵妃。   太皇太后的病情反反复复,说好也不大好,说不好似乎又没那么重。   这两日太皇太后身子好了一些,又将兰小姐召进宫中侍疾。   是日,萧叡正在朝上,却莫名地心神不宁,一下朝,张磐说:“……皇贵妃今日在御花园遇见了兰小姐。”   萧叡心头一跳,头皮发麻,问:“她们说了什么?”   张磐答:“那倒没有,皇贵妃见到兰小姐以后就转身直接走了,兰小姐都没看到她。”   萧叡顿觉心酸,愧疚极了。   他换下朝服,便径直去了蘅芜殿。   进了门,静悄悄的,宫女都紧闭嘴巴,一言不发,气氛有些沉闷,萧叡问:“你们娘娘呢?”   “娘娘在屋里刺绣。”   萧叡卷帘而入,见怀袖坐在窗边,伏在大绣架前,正在做刺绣,她绣工在宫中不算好,若是在市井,倒是很对付得过去了。   怀孕生子的这一年多,倒是为了给宁宁做衣服,把手艺练好了许多。   萧叡站在一旁看,怀袖当他不存在似的,眼角都不给他一个,萧叡罚站到腿有点发麻,他叹了口气,也不想继续粉饰太平:“袖袖,朕听闻你今天去御花园见到了兰小姐。”   “你若生气便跟我说好不好?打我都可以,别憋在心里。”   怀袖扎到指尖,血珠滴在绸布上。   她放下针,自己用帕子包住手指,抬起头,说:“怎么?怕我要再杀一个皇后,先来敲打我了?”   “我若不避开她,难道上前打招呼嘛。她虽已预定好皇后之位,可如今也只是兰家的大小姐,而我有品阶在身,如果真遇上,她得向我行礼。将来我们再见面,该如何自处?岂不尴尬?”   萧叡连忙说:“我没这个意思……你、你做得对,我是怕你觉得心里不好受。你不想见,就别去见她,没关系,就算她以后进了宫也一样。”   又说:“其实凤印你也不必交出去,她年纪小,又没有打理庶务的经验,你年长,由你拿凤印也不是不行。以往也不是没有掌故。”   怀袖笑了笑:“以往却有皇贵妃掌凤印之事,但那是皇后生病或失宠,不然不合规矩。那她岂不是一进宫就明摆着失宠?我倒是听说兰家大小姐从小就帮着她娘亲打理庶务,还曾多次主持办过诗会,是个能干的姑娘。”   萧叡去看她受伤的手指,血已经止住了:“我知道你生气。”   怀袖收回手,道:“她一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听从父兄之命,嫁给你这个坏东西,将来要在宫里讨生活,也不容易。我与她无冤无仇,气什么?我不气她。”   “你就是在生气。”   “我真没生气。”   怀袖想了想,古井无波似的说:“起码不生她的气,我平时好强好胜,生于卑贱,却不信命,一路争上来,总要与人拼个输赢,只这次输了。但我又不是输给她,我输给皇位。这世上,能有谁可以与皇位相提并论呢?”   “我输得心服口服,并无异议。”   怀袖起身,往内屋走去。   萧叡压抑再三,还是没忍住,握住她的手:“袖袖,你有什么想要我做的,我能补偿的,你尽管说。”   怀袖停下脚步,静默半晌:“我若说不要,你又得反复烦我。那我问你讨一样东西好了。”   萧叡问:“什么?”   怀袖徐徐地说:“你先前不是与我说想与我在民间做一对普通夫妻吗?还作不作数?”   “我想要一场婚礼,在你与她成亲之前,你能给吗?”   ~~~   京城。   平安巷。   巷尾的空房子里近来搬来一对外地来的男女,这男的是个读书人,英俊不凡,但整日在家闭门读书,娘子生得窈窕美貌,多在家服侍相公,并不怎么出门,说是夫妻,女的却不盘发,说不是吧,男的一口一口“我家娘子”。   邻居问起来,男的说:“我们是自小定下的亲事,只是没过门,她是我家的童养媳,以前家里穷,我俩胡乱过,一直没钱操办亲事,最近挣了点钱,终于买了个宅子。她跟着我苦了那么久,要让她过好日子哩。”   “我爹娘都已去世,她自小被卖,也没有爹娘,就我们俩过日子。”   正是萧叡和秦月。   谁能想到皇上和皇贵妃在这里玩扮家家酒呢?   街坊邻居闻言,便要祝贺几句,还说:“真是个好相公,小娘子苦尽甘来,祝你们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萧叡笑呵呵说:“一定,一定,我下月成亲,还要摆几周,我便腆着脸,请大家来喝个酒。”   要说他们俩都相好了十几年,如左右手般互相熟悉,连孩子都半岁大了。   封妃大典也不是没办过。   萧叡开始也觉得略荒唐,可真的自己亲手操办准备亲事起来,还真有那么几分乐趣,便真像是第一次成亲的愣头青似的,布置婚房,买喜品。   反正他是皇帝,偷偷命人重新凭空弄了两份户籍,是这世上不存在的人,一个是京城平安街的萧小七,一个是临安下面秦家村的秦小月,找过官媒,合了八字,在官府处记作夫妻。   这宅子的新买的,有天下了雨,才发现屋顶漏水,萧叡非要自己修,怀袖也不管他,坐在院子里剪红纸,剪成一张张囍字,还要用红绳打如意络子,一个络子挂一枚铜钱,起初生疏,她学得快,很快熟练起来。   放在一个小簸箕里,堆作一座红艳艳的小山,旁边再摆一张藤编小床,宁宁躺在里面,晒太阳睡觉。   萧叡看一眼就傻乐。   怀袖嫌他吵闹,抬头瞪他一眼:“别笑了,等下又把宁宁吵醒了。”   怀袖还要自己做嫁衣,萧叡道:“现在做哪来得及,得好几年才能制成一件嫁衣吧?”   怀袖说:“我又不是贵女,民间平家女子扯块红布做件红嫁衣就算是很好了。”   于是两人手牵手去买红布。   宁宁用襁褓裹着,萧叡力气大手臂粗手掌宽,一只手臂就把女儿抱在怀里,一手牵娘子,一手抱女儿,他走在路上,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怀袖只找了一家小布庄,进门问要买红布。   掌柜地问:“娘子作何所用?”   怀袖说:“做嫁裳,做礼衣。”   掌柜见他俩打扮只是庶民,但身上穿的却是棉布,阵脚细密,便取来真红色的棉布:“这个如何?”   怀袖爽快地付钱买下。   萧叡却拦了她一下:“再多买两匹吧。”   怀袖问:“为何多买?”   萧叡一本正经道:“你那制衣手艺,不敢恭维,你给宁宁做的好几件衣服,缝错袖子,钉反纽扣,怕你做坏了,又要重新买,不如直接多买两匹布,便不用再跑一趟了。哈哈哈。”   怀袖气得瞪了他一眼,气咻咻地说:“我就不多买,要是缝错了,你不肯穿,我给别人穿,当我的新郎官。”   两人拌拌嘴,回去的路上,怀袖心情却像很好,两人又手牵手回家,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她还买了一串,边走边吃。   萧叡空不出手,眼巴巴地看着她。   惹得她大仇得报似的哈哈大笑,吃到最后一颗剩下,才递到萧叡的嘴边分给他吃。   萧叡嚼着这颗吃剩下的糖葫芦,其实做得不大好,糖衣裹得薄,山楂又太酸,他却觉得甜得不成。   两人在宅子里一家三口过日子,睡到早上,才从密道回宫去,继续当皇上和皇贵妃。   怀袖倒是没事白天可以待在宫外的宅子里,萧叡不成,他不是每天都有空过去。   怀袖的嫁衣做得颇快,她又不要仔细地往上绣花,大概裁好了布片,缝起来就完事。   萧叡得空过来看看,还要说:“你的那件比我这件做得好,你又糊弄我的衣裳了。”   怀袖怪不耐烦:“得做得快点,不然赶不上好日子了。能穿就行了?你要是觉得我缝得不好,你自己缝呗。”   萧叡打趣道:“哪有这样的娘子?”   怀袖理直气壮:“你爱娶不娶。”   萧叡哪敢说不要,笑嘻嘻地凑上去:“还是要娶的,你给我缝的衣裳,缝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什么都筹备好了,还查个主婚人。   可他们俩在宫外偷偷办婚礼,哪能让人知道,怀袖没有家中长辈,萧叡倒是有,但请不了。   怀袖说:“不如找顺王吧,这种荒唐事,他最爱凑一脚了,也不会说出去。不然没旁人当得起你一拜了。”   萧叡便悄悄去求了皇叔。   顺王闻言,倒是淡定,甚是感兴趣:“好,我便帮你这忙。”   终于到了婚礼那日。   他俩这是庶民成亲,连小富人家成亲都算不上,也不敢到处逛,怀袖穿上嫁衣,从宅子里一顶喜轿抬出来,围着宅子绕了一圈,便算完了,新郎官穿着一身阵脚蹩脚的大红喜服,脸上也擦了粉,昂首挺胸,喜气洋洋。   怀袖出院子时,他不能待在宅子里,没亲眼看到,只听着喜乐渐渐远了,又渐渐回来,明明也等不了多久,愈发心急如焚。   顺王今日也应景地穿了一件鲜亮点的衣裳,揣着袖子嘲笑他:“你急什么啊?又不是头一回成亲。”   萧叡道:“就是第一回 。袖袖怎么还没到。”   终于瞧见怀袖的轿子回来,他恨不得冲过去迎。   轿子到了门前,停稳,媒婆递来一道红绸,两人各握住一边,萧叡手都在发抖。   他觉得自己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又像是在做梦。   跟宫里的婚礼完全不同,他们被喜乐和祝福围着,他们相识了快二十年,他才牵着他心爱的小姑娘,走到了喜堂。   没有奢华,没有文雅,没有规矩。   他不是皇帝,怀袖不是皇贵妃,他们只是世间一对相爱的男女。   司仪道:“一拜天地。”   两人一起跪下,拜向天地。   “二拜高堂。”   再拜上座主婚的皇叔。   “夫妻对拜。”   萧叡站起来,怀袖像是有些站不稳,他伸手扶了一把,心里觉得好笑,怀袖看上去淡然,其实也很激动吧?哪个女子成亲不开心呢?   顺王道:“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一堂缔约,良缘永结。看次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日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1(引用)”   他道完祝词,司仪拔高声:“礼成,送入洞房。”   萧叡随便在外头应付了一圈,没一刻,就急急地回了喜房。   关上门,就那么吵了。   他的新娘子盖着红罩头,端端正正地坐在喜床上。   萧叡一时间都不敢走近过去,站在门边望着他,心怦怦乱跳,只怕那是个梦,一碰他就醒了。   那真是袖袖吗?袖袖竟然愿意嫁给他吗?   只差这几步了,他反而畏葸起来,仔细打量,却看那身形,怎么看都是怀袖。   就算没有揭开盖头,他也能认出来。   萧叡拿起桌上的喜秤,忐忑地上前,挑开了红罩头。   怀袖梳着妇人髻,脸涂得白白的,嘴唇抿得红红的,微微抬起头,望向他,展颜一笑:“七郎。”   这就是他的袖袖。   萧叡嘴角忍不住扬起,胸口似有一团热流,鼓胀起来,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袖袖。”   怀袖站起来。   萧叡握着她的双手,像是傻了一样,只知道直勾勾地盯着她,傻笑。   他们执手相望,也不知过了多久。   时光像在此刻停滞,倒流,萧叡恍惚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深宫中无人问津的小皇子,怀袖也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宫女。   还是怀袖被看得受不了了,说:“赶紧喝交杯酒吧。”   萧叡一拍脑门:“对,对,还要喝交杯酒。”   怀袖倒好两杯酒,递给萧叡一杯,自己一杯,两人勾着手臂,仰头饮下。   酒液灼喉,五脏六腑都烫了起来,但都不比心烫。   萧叡激动得恨不得骑上马去跑两圈,他的一腔爱意疯狂膨胀,却不知道该如何宣泄,反而显得笨拙起来,傻笑地喊:“袖袖。”   怀袖说:“我在。”   “袖袖。”   “嗯?”   “袖袖。”   “你想说什么就说啊。”   萧叡面红耳赤地说:“我好爱你,袖袖。”   怀袖看着他,像是无可奈何一样地轻声说:“……我知道。”   萧叡等着下文,却没听见怀袖对他说爱这一字。   萧叡牵着她到床上,怀袖坐在他的腿上,主动抱上来,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七郎,你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这一刻的拥抱,无关肉欲,只是两个人的爱在静静地相融。   反而比任何一次的床笫之事都更让萧叡满足。   怀袖一声不吭,他却感到自己的肩膀脖子有点湿了。   萧叡好笑地说:“哭了啊?还害羞?”   “我都说了,在我心里,最重要的是你,等个五年好不好?我一定立你为后。”   “袖袖,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姑娘,我的小姑娘又给我生了小小姑娘,我现在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   怀袖没说话,低低地“嗯”了一声。   萧叡继续抱着她,高兴地说:“我明日不用上朝,我装病,明天一整日,都在这里陪你,就我们俩,你炊饭,我烧火。”   “宁宁呢?宁宁要不要接过来?”   “我觉得还是不要了,要是宁宁在,你又围着宁宁转,没空搭理我了。”   萧叡在那兀自喋喋不休地说着,怀袖一句都没回。   说着说着,怀袖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像是灌了铅一样,慢慢地滑落下来,抱不住他了。   萧叡这才感觉到不对劲,满身酒气的他终于嗅到了血腥味。   他感觉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的手背上,低头一看,他以为是怀袖的眼泪,却看到一滴黑红的鲜血。   萧叡如魂离题,怔了怔,才僵硬地把怀里的怀袖翻过来面朝着自己,怀袖倒在他的臂弯里,黑红的血从她的嘴角流出,将她的侧颈、前襟,将萧叡的肩膀也都染湿染红了。   萧叡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双手止不住地发抖,不停地去抹她脸上的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你干了什么?袖袖。”   “朕现在就去找御医,朕现在就去!”   萧叡把她打横抱起来。   怀袖靠在他怀里,摇了摇头,轻声说:“没用的,我上轿子前服的毒。我既想死,无人可救我。”   萧叡哪听得进去,他太着急了不看脚下,却被绊了一脚,摔在地上,还记得要把怀袖护在怀里。   萧叡便要爬起来,怀袖拉了他的衣服一下:“我有话要与你说。”   萧叡发抖地问:“你要说什么?”   萧叡坐在地上,把她搂在怀里。   怀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若不仔细听,她气若游丝的声音一说出来,便飘散不见了:“您说您爱我,您也问过我许多次。”   “我终于可以告诉您了。”   “我不爱您。”   “您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贱妾卑微,一无所有,我只剩下我的一颗心,实在不想奉献给您。”   “您坐拥江山四海,无数人爱您,应当不缺我这颗心。”   “……您为什么……总想问我要呢?”   她闭上眼睛,耳边的声音都飘远。   不知怎的,突然梦见幼时的事,那时他们都小,萧叡非要教她背一首诗,她学会了后,萧叡考她。   她把诗背给萧叡听: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她不知道为什么萧叡要她背这首诗,总觉得有点不正经,背完,抬起头,看到萧叡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脸颊不知怎的就发热起来。   萧叡夸她:“背得真好。我得奖奖你。”   她傻乎乎地问:“奖什么?”   萧叡飞快地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她满脸通红,羞气得把书砸在萧叡的脑袋上,再也不敢去见他了。   她在心底默默念。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怀袖终于要死了。 第84章   皇宫突然变了天。   一直说岌岌可危的太皇太后还吊着一口气, 刚生了孩子、仍圣宠不衰、如日中天的皇贵妃秦氏却毫无预兆地薨了。   册子上只写了短短的一句话:皇贵妃秦氏,年二十七,四月初三, 急疫而卒。   皇贵妃听上去贵重, 但来来往往百年间,宫里也出过不止一个皇贵妃, 死过不止一个皇贵妃, 倒无甚稀奇。先前还有臣子为皇贵妃的盛宠而心生忧虑, 担心到时皇后入主东宫之后,皇上依旧宠妾灭妻,坏了规矩。   但皇贵妃自己交了凤印,皇后又没进宫, 且静观其变,待看后事如何……却没料到,皇贵妃突然没了, 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然后,皇上也跟着病倒了。   卧病在床, 长眠不醒。   萧叡记不大清后来发生的事,他的记忆是破碎的,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碎片,他无论说什么,自己都像是听不见,却觉得自己像是聋了哑了,一点声音都没传到心里。   他记得自己抱着怀袖跑出去,满身是血,他站在门口, 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该去哪找大夫,仓皇无措,手抖个不停。   在此时此刻,至尊无上的皇权亦毫无用处,他觉得自己在天地之间,彷如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有用最后的一丝理智,命人赶紧套了马,乘马车去找御医,在黑夜中一路狂驰。   他把怀袖抱在怀里,想要焐暖她正在冷去的身体,握着她的手反复亲吻,不停地对怀里的人说话:“袖袖,袖袖,你醒醒,我带你去找御医。”   “你一定会好的,你别睡好不好?”   “宁宁还在宫里等娘亲回去呢,你忍心抛下宁宁吗?你想想宁宁好不好?宁宁才学会喊‘娘’啊。”   “你不喜欢我便不喜欢吧,你想想宁宁好不好?”   “我求求你,你别睡。”   “你睁开眼睛啊,你骂我啊。”   “袖袖,我求你了,你骂我啊,骂我啊。”   来不及去太医局,直接去了太医正家。   医正被吓了一跳,大半夜的都睡下了,突然被皇上咋开门,还鲜血淋漓地抱着皇贵妃上门。   他不敢多问,赶紧给皇贵妃诊脉,一摸脉象,再探颈息。   这人都死透了……   皇上问怎样:“将医药库开了,用什么要都可以,朕准了,朕都准。”   他跪下谢罪:“……皇贵妃已薨。”   萧叡提了剑就要砍他,幸好有顺王在,将他拦下:“你杀他有什么用?杀了他怀袖就能活吗?不过给怀袖徒添杀孽,害她到了地下下辈子投个好人家的胎。”   “你活着你要她为你当牛做马,她死了你还要接着害她吗?”   萧叡深吸一口气,扔了剑:“再去找个大夫,再去找一个,换一个御医,快点,把人都叫过来!!!”   医正仍伏地不起:“陛下,医者可救活人,却不能活死人。”   萧叡眼睛赤红,头发凌乱,满身狼狈。   他难道不明白吗?他当然知道怀袖死了,谁都救不了了,但明明,明明他眼前的怀袖还像是好好的,只是闭着眼睛而已。   怎么就死了呢?   他又抱起怀袖,走出屋子,下意识朝皇宫的方向走去。   他看到巍峨高耸的宫墙,已有溟濛的光。   天亮了。   怀袖的手也凉了,就算他把怀袖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也焐不热了。   那个曾与他手牵手在黑暗的冷宫小道里穿行,与他偷偷接吻的小姑娘就这样死了。   他无力地跪坐在地上,把人紧紧地搂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无声地哭泣。   曾经有个小姑娘,眼睛亮着光,高兴地对他说:“我的老家在江南的一座小村子里,我家门前有一条小溪,等到时,我出了宫,便回去。我想开一间女塾,教别的女子读书识字,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悠闲到老。”   他不以为然,开玩笑说:“那好,那我就做个农夫,给我们的女先生种菜猎肉,哈哈哈。”   纵有皇权如何,还不是连这样一个小女子的命都挽留不住。   不是留不住,怀袖就是他一步一步逼死的,他连怪罪别人都不行,他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他再也无法找借口了。   那碗药是怀袖自己服下的,也是他亲口喂怀袖服下的。   萧叡看到父皇站在他面前,腐烂可怖。   父皇对他说:“我早说了吧,你就不适合当一个皇帝。不过都一样,是皇座选了你,不是你自己坐上去。”   “每一个皇帝都一样,谁坐到了哪里,都会变成这副模样。”   萧叡低头看自己,已经开始烂了。   他站在皇座之前,他的兄长姐姐都在此处,抓着他的腿,要将他往下拖。   他怔怔地坐下,犹如被裹尸布缠住,不得动弹,腐烂从下而上地蔓延上来。   萧叡闭上眼,沉入一片漆黑深潭,不知过了多久,他再醒来,依稀听见有个人在叫他:“七郎,七郎。”   像是袖袖的声音。   萧叡睁开眼,看到袖袖正在看着他。   是十六七岁时的袖袖。   怀袖推了他一下,催促道:“你快起来,该回去了,不回去的话就要被人发现了。”   萧叡愣愣地问:“发现什么?”   怀袖皱眉,像在看傻子:“发现我们暗通款曲啊!”   怀袖自顾自坐起身,薄被从她的身上滑落下去,她也不管萧叡的目光,背过身去,开始穿衣服。   萧叡懵了,他已经分不清这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怀袖明明死了啊,死在他的怀里,他一看到怀袖要走就慌张,就算是梦,能再多做一刻梦也是好的。连忙从背后抱住她:“袖袖,袖袖,你别走。”   怀袖不耐烦地说:“七殿下,您别折腾我了,再不回去就要被皇后娘娘发现了。”   怀袖回过头,被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啊?怎么要哭了的样子。”   萧叡红着眼睛说:“我梦见你死了,你死在我面前。”   怀袖笑了下:“什么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萧叡哽咽地道:“我怕是做梦。”   怀袖凑过来亲他一下:“好了,别傻了,不是在做梦,行了吧?”   萧叡又说:“我梦见你自杀了。”   怀袖像是觉得很荒唐似的说:“我自杀?我怎么会自杀?我才不想死呢。你这做得什么梦啊?”   “好了,放开我吧。”   萧叡仍抱住她不放,近乎挽留地说:“袖袖,我们成亲吧。做我的妻子,好不好?我这就去跟我父皇求。”   怀袖更觉得好笑:“你上次不是还嫌弃皇后给你找的那位小姐是庶女,身份太低吗?人家好歹是小姐,我还不如她,我是给皇宫签了卖身契的奴婢而已。”   萧叡急忙说:“那我也只是宫女生的皇子啊。”   怀袖又说:“别开玩笑了,你不是想要当皇帝吗?你娶个宫女当正妻,还怎么做皇帝。”   萧叡说:“我现在就去求父皇。你等我。”   怀袖脸红。   他们手牵手去找了皇上,皇上竟然真的允了他们成亲。   成亲不过两月,怀袖有了身孕。   为他生下一个儿子。   孩子一生下来,不必人教,他便很会带孩子,比好多丈夫都要带得好。   人人都羡慕怀袖跃上枝头,嫁了个好丈夫。   他们虽不算般配,但是琴瑟和鸣,夫妻恩爱,春天便一起去踏青,夏天采荷,秋天蹴鞠,冬日堆雪。   他的儿子生得特别聪明伶俐,冰雪可爱。   萧叡对此心满意足。   真好,真好。   他已经忘了计较这不是梦,他太喜欢这里了。他当了个手无实权的闲散王爷,娶了怀袖做他的妻子,没有别人,只有他俩,他给怀袖抚琴梳发描眉。   别人说怀袖身份低,又不妨碍他过日子,他觉得喜欢就好了,他才不管世间的闲言碎语。   多好啊。   袖袖嫁给了他,做他的妻子,要与他白首不离。   却又见到怀袖在屋子里缝一件衣裳,他多看了两眼,奇怪地问:“这是什么衣裳?怎么看着像是给小女娃娃穿的。”   怀袖说:“是啊,这是做给宁宁的。”   宁宁?   宁宁是谁?   萧叡恍惚了一下,再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空寂无人的宫殿之中,怀袖穿着一身嫁衣,满身是血。   孩子的哭声如破囊般灌入他的耳中。   宁宁,是宁宁在哭?   萧叡深喘一口气,咳出一口血,光从眼缝漏进来,太刺眼,周旁乱糟糟一片。   “醒了醒了。”   “皇上醒了。”   有人对他说:“怀袖死了,要是你也死了,宁宁谁管?怕是没过两年就跟着你们一起去了。”   萧叡缓过这口气,心口还是很疼,他坐起来,道:“把宁宁抱给我。” 第85章   萧叡整整昏迷了三日, 米水不进,一群太医束手无策,后来便想了一些迷信的法子, 说可能是伤心过度, 魂魄离题,要想办法把魂魄叫回来。   连生病的太皇太后都拄着龙头拐过来喊魂, 也毫无反应, 还是顺王拍板把小公主抱过来, 她胆子倒大,也不知是不是没心没肺,看到爹爹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只好奇地把一双大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再看其他人,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顺王亲自抱着她,说:“宁宁, 哭。”   她不哭。   顺王是个坏心眼的, 打小孩,抽她小屁股, 她才“呜哇”地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知道要去向爹爹求助。她觉得好委屈,往日她一哭,所有人都来哄她,娘亲会来抱她,爹爹也会来逗她,更别说下人了,但是今天没有, 没人理她。   宁宁大哭,没一会儿,床上的萧叡终于动了动。   众人大喜。   这谁能想到他们骁勇善战的陛下连在夺嫡中都全身而退,结果居然因为一个女人的死险些伤心而死呢?   萧叡一醒过来,赶紧要人把哭闹的宁宁给他,亲自哄宁宁。   他一把宁宁抱到手里,看到宁宁那双像极了怀袖的双眸,又开始鼻酸。   怀袖平生没哭过几次,跟他哭得最厉害的一次就是被他骗回宫的那次,哭着问他:“你是真想逼我死吗?”   他以为怀袖只是一句气话,如今想想,说不定是真的,或许当时怀袖已经心存死志。   他在床上躺了好几日,浑身无力,宁宁现在是个胖丫头,他差点抱不动宁宁。   宁宁本来哭得凶,小脸蛋都哭红了,但看到爹爹一脸悲伤,像要哭起来一样,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爹爹这样,把她给弄懵了。她自己眼角还挂着眼泪,傻傻地看着萧叡,伸手轻轻摸了摸爹爹的脸颊。   正如她每次哭起来,娘亲哄她的一样,笨拙地模仿。   萧叡愣了愣,意识到宁宁是在学怀袖,他阖上双目,对众人说:“朕已无大碍,退下。”   这是他最后一点面子了。   待没人了。   萧叡抱着女儿哭了个痛快,方才起身,披了件衣裳,抱着宁宁坐在床边,再宣人进屋。   张磐问:“皇上可要用餐?您几日未食,太医说不能吃得太急,用点粥养一养,过两顿再吃大菜。”   萧叡道:“不必,朕不饿。”   这倒也古怪,他现在只觉得伤心,一点也没觉得饿。   刚醒来的时候他一点气力都没有,宁宁到他怀里以后,他便觉得自己有了主心骨一般,活了过来。他走到今天这步,哪还有退路去奢望当个闲散王爷。   这个皇宫是怎样对待一个没有娘亲的小皇子他又不是不知道,而宁宁还不是皇子是公主,袖袖留给他的就只剩下这个女儿了,他得护着宁宁。   萧叡问:“朕睡了几日?”   太医上前搭话:“禀告陛下,您昏迷了三日。”   萧叡颔首,头还在疼,有种魂魄没有完全附体的脱离感,他问张磐:“皇贵妃呢?”   张磐怔了怔,一时间不敢说话,听说皇上差点把太医院的医正给砍了。而且皇贵妃死的蹊跷,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清楚,只知道皇上和皇贵妃近来总是偷偷出宫去,原先还好好的,然后突然皇贵妃就没了。   他以为皇上是昏了,赶紧跪下去,磕头道:“皇贵妃……皇贵妃薨了。”   萧叡平静地答:“朕知道,朕是问皇贵妃的尸身呢?朕这几日昏迷,皇贵妃的事就没人处置吗?”   张磐冷汗都冒出来了,小心翼翼、一字一斟地道:“皇上您昏迷的这几日,太皇太后做主,顺王操办,暂时将皇贵妃的尸身收敛,停在皇庄,等您的旨意好下葬。”   萧叡道:“请皇叔进屋一谈。”   顺王进了屋。   四下无人,萧叡抱着宁宁,先对皇叔浅身一揖,道:“多谢皇叔担待。”   顺王赶紧扶他:“我一老道,当不起陛下一谢,陛下不必多礼。”   顺王开门见山地说:“怀袖得赶紧下葬了,这两天天热,近夏了,就算用着冰,尸身也放不了几日。已停灵三日,可以葬了。”   “但你准备把她葬在哪?葬在妃陵寝?还是偷偷把她送回老家安葬?”   这又诛心了。   怀袖与他说过无数次,要是死了,想要葬回老家祖坟,埋在爹娘姐姐身旁,一家团圆。   怀袖根本不想和他生同衾,死同穴。索性他的心此刻已千疮百孔,不介意再被多捅一刀。   “容朕想想。”   “那可得快点了。”   萧叡又问:“还没封棺吧?朕想去看袖袖最后一眼。”   顺王道:“你确定你要去看吗?苗尚宫给怀袖换了衣裳,重新打扮,但停在灵堂多日,她的尸身一定开始腐坏了。我劝你还是别去看了,她身前那么体面的一个人,最落魄的时候都要把自己打扮得齐整,怎会愿意被你看到腐烂丑陋的模样?”   萧叡心头绞痛,顺王说的甚是有道理。   顺王想了想,还是进言:“我知你不舍,但她平生多苦,好不容易死了,让她得个安宁,早日入土为安吧。”   萧叡苦笑一声:“朕知道了。”   此事却得今早解决。   他歇了半日,虽还是没有饿意,但还是用了两碗粥,有了一些力气,换上龙袍,命人伺候笔名,亲自写了一封圣旨,然后带着这封圣旨去了慈宁宫。   不但如此,他还一直抱着宁宁,一路没放手。   太皇太后起身迎他:“皇上大病初愈,怎的就来我这里了?”   萧叡道:“朕欲追封秦氏为皇后,请太皇太后在圣旨上盖凤印。” 第86章   太皇太后一句反对的话都未说, 直接叫人将凤印取来,亲手盖了章。   完了,她将凤印放回盒中, 略带讥嘲地道:“她人都死了, 你现在追封她作皇后又有何用?”   太皇太后质问:“你追封了秦氏作皇后,那兰家女儿呢?你打算怎么处置, 让人家当继室。”   萧叡面不改色地道:“兰家嫡小姐便由祖母您认为干女儿, 朕会给她加封一个郡主头衔, 赠一笔嫁妆,送她嫁人。”   太皇太后轻笑一声,像是在笑话他什么都想要,结果什么都没得到。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小公主, 又问:“那公主呢?公主你打算交给哪个妃子抚养?”   “就算你不娶兰氏为后,也得立别人为后,等到时把公主交给继后吗?”   萧叡不说话, 但显然不乐意。   太皇太后懒得再劝他, 疲惫地闭上眼睛,摆摆手, 倒在床上,翻了个身:“算了,你走吧,你们萧家的男人一个个的,都一副德行,我懒得管。”   萧叡行了一礼,把宁宁抱到怀里。   宁宁等得困了,靠在他的肩膀睡着了。   萧叡将圣旨颁布下去,满宫皆惊。   但这连酸都不酸不起来, 人都死了,再加多好听的封号有什么用?就是泼天的荣华富贵,也享用不到了。   这皇宫里还是有几个人为怀袖落了几滴泪。   她这一生,说来幸运,说来不幸,一介民女八岁入宫,一路至六局尚宫,转身为妃,又一步登天当上皇贵妃,诞下皇长女,却又突然薨了。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但就算是现在追封怀袖为皇后,并将她以皇后规格葬入皇陵,也有些来不及准备了。   萧叡命苗尚宫办理此时,他带着小公主回了御书房,先将堆积了三日的奏章挑着紧要的看完批了。   批到一半,原本睡着的宁宁突然哭了起来。   萧叡赶忙去看孩子。   他心里慌张,不知道该怎么哄孩子好,以前怀袖在的时候都好好的,他把宁宁抱在怀里哄,却止不住哭了,宁宁哭着哭着不哭了,萧叡刚要松一口气,突然感到手上一热,才发现宁宁是尿了。   萧叡顾不上自己的换衣服,先让人把小衣服和尿布拿过来,给宁宁换干净衣服。   然后他才自己略擦洗了一下,换了一身衣裳,终于冷静了点下来,他记得怀袖与他说过,宁宁很乖,若是哭了,就是要方便或是要吃奶。   他把宁宁放下没一会儿,宁宁又开始哭。   他想,一定是该喂奶了。   萧叡将宁宁的奶娘找来,让人给宁宁喂奶,但宁宁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肯吃,又哭,又闹,不停地喊“娘”。   哭得萧叡头疼。   萧叡问这妇人:“小公主是怎么了?”   奶娘生怕被问责,支支吾吾地说:“兴许小公主是想娘亲了,她要娘娘喂,不要我喂,以往也有过几回。”   一说到这个萧叡就鼻子酸,宁宁想找娘亲,他也想找他的娘子啊。   可能去哪找啊?   怀袖对他狠心也就罢了,怎么会舍得丢下还那么小的宁宁呢?   萧叡把奶娘屏退,宁宁哭累了,坐在堆满被褥的柔软榻上,泪汪汪地望着爹爹,脸蛋都哭红了,满脸泪水,头发也乱糟糟,她鼻涕都哭出来了,自己抹了把脸,把脸上弄得脏兮兮的,一点都不像小公主,像个小乞丐。   宁宁现在哭歇了,只是还在哽咽,打哭嗝。   萧叡心疼得不成,给她擦脸,一擦她又哭了,小手揪着他的衣服:“娘,娘。”   像是在问他讨要怀袖。   萧叡自己都想哭了,他实在无计可施,就抱着宁宁,给宁宁唱怀袖教过的小调,好不容易终于把宁宁哄睡了。   他现在想睡也睡不着,御医倒是让他好好休息,他躺了一会儿,一闭上眼一忽儿看到他挑起喜帕之下怀袖的脸庞,一忽儿又想到怀袖死在他怀里的模样,半夜起来,呆坐在那也无济于事,不如做点事。   这几日堆积的政务也没做完。   过一会儿宁宁醒了,肚子饿,他命御膳房弄了一碗米糊,一碗香橙蒸蛋,亲手一勺一勺喂给宁宁吃,再哄孩子睡觉。   这他才一个人带孩子小半日,便觉得焦头烂额,明明怀袖说宁宁是乖娃娃,以往他看怀袖带孩子,他也不是全撒手不管,从没感觉又这样棘手过。   辗转煎熬到天亮。   萧叡抱着宁宁回蘅芜殿,为怀袖整理遗物。   蘅芜殿的女主人已经不在了。   只留下满宫仓皇的奴仆,他送给怀袖的这么多金银财宝,却不知道该把那些装进怀袖的棺柩之中。   宁宁回来本来很高兴,以为能见到娘了。   但是被爹爹放在小床上,她左看又看,都没找到娘亲,扁了扁嘴,又开始哭。   萧叡只得赶紧又把她抱起来:“莫哭了,要给你娘办丧事了。”   萧叡抱着她四处去看,他这才想到,怀袖既死意已绝,有没有给他留下一言半语呢?   萧叡翻看怀袖的首饰盒,在最下一格里,发现了一封被压在玉兔抱月钗下面的信。   他拿出来看,上书:绝命书   萧叡颓唐地坐下,拆开信看,怀袖字迹娟秀,笔锋宁静,既看不出悲怆,亦看不出不舍,像是在写一封极平常的家书:   【七郎,这是我最后一次称你为七郎。   你在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死了,是我大逆不道,欺君犯上,在此向您谢罪。   自八岁那年我进宫后认识您,迄今将将二十年,我从不曾问您邀功,只此一次,希望在我死后,请您将我送回老家安葬,让我魂归故里,落叶归根。】   萧叡心口绞痛,疼得几乎喘不上气。   怀袖这都死了,还在再捅他一刀,他想装作视而不见都不行。   她决绝地走了,还要他死后也孤零零地躺进皇陵。   萧叡一直在屋里,关上门独自待了大半日。   一日后,空的金丝楠木棺中装着凤冠凤袍,葬进了皇陵。   无人注意到另有一行人带着骨灰瓮,悄悄离开了京城,前往江南怀袖的老家。 第87章   京城离江南那么远, 若是直接送尸体回去安葬,必定在路上腐化得不成样子,所以最后萧叡还是决定命人先将怀袖火葬, 收敛骨灰, 送回江南怀袖的老家安葬。   可是怀袖老家全家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他们女儿一个后人, 却也不好正大光明地扫墓拜见, 也不可能写入秦家族谱, 相当于秦家一脉就此死绝了。   萧叡亲自去看火化,他都不敢走近,怕自己多看一眼都承受不住。   他给怀袖追封皇后之后,还有皇后大婚的婚袍一并放进了棺材里, 凤冠霞帔,该皇后有的,一应放了进去。皇后婚礼礼袍不比怀袖自己做的那件大红嫁衣, 不但是布料珍贵, 上面的金针银线刺绣都需要二十个顶级的绣工足足做三年,方可做成一件, 凤冠上的每一颗珍珠都是八分浑圆的南珠,那么多宝贝,都跟着怀袖的尸身一起,偷偷烧了。   烧了整整一日才烧完,捡了一罐子的骨灰。   他抱着宁宁去看怀袖火化,宁宁倒是没哭,靠在他的肩膀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萧叡问这个小傻子:“你知不知道你娘没了啊?”   宁宁什么都听不懂,但是听懂了“娘”这个字, 咧嘴笑,露出两颗刚开始冒尖尖的白色小米牙,朝他傻笑,拍拍小手:“娘,娘。”   她一笑起来,跟怀袖更像了。   萧叡如咽下一把碎瓷片,扎得五脏六腑都疼,他哽咽地说:“还笑呢,你娘回不来了。你娘不要我了,也不要你了。”   只剩下他们父女俩了。   因火化是私下偷偷做的,没几个人知道,名义上怀袖的棺材已经送进了皇陵的皇后冢中,等他身过之后,将帝后合葬。   萧叡只请了皇叔过来做法事。   又亲眼见一队人带着怀袖的骨灰启程去江南。   末了他去找皇叔喝闷酒。   顺王道:“就算你明日不上朝,你还得照顾宁宁,你喝什么酒?”   萧叡痛苦地说:“一盅,就最后一盅。”   萧叡现在把怀袖以前那个小徒弟雪翠提了上来,负责照顾宁宁,他不知道旁人,但这个女孩子对怀袖的忠心日月可鉴,必会是个忠婢,所幸宁宁谁带都乖,比起男子,她能喜欢女子,找个漂亮的姐姐抱她她最开心了。比跟爹爹在一起还要乖些。   但若不是实在没法子,萧叡都亲手带女儿,不愿假他人手。一是他现在杯弓蛇影,他知他太过宠爱这个女儿,未免会让人瞧不惯,在这宫中大多数时候皇帝的宠爱就是最大的过错;二来宫中子女多因不怎么和父皇亲近,导致感情淡薄,他与他父皇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不想到时候变得跟宁宁也那么分生,他更希望自己是宁宁的爹爹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父王。   萧叡只埋头喝酒,也不管酒好酒坏,喝得烂醉,一言不发。   许多与怀袖之间的事,他无人可说,也不能说,只能闷在心里,不停地反刍。   真的憋到了极点,又喝得醉极了,他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们相识了二十年,在一起十年,她为我做了好多好多,我总觉得是应该的。”   “我对不起她。”   “她多狠啊,总是骗我,临到死了,还要骗我说她一点也不爱我。我觉得她是骗我,若她不爱我,怎么又会伤心到服毒自尽,可若她爱我,又怎么会忍心抛下我就走了。”   顺王当左耳进右耳出,他觉得自己这两年和皇家实在走得太近了,也该再远一点才好。他平生不沾半点男欢女爱,全然没有触动,只觉得果然很麻烦,幸好他是个老道士,他打光棍打到老,多快活?   只不冷不热地劝道:“少喝点吧,你明日还得回去当皇帝。一个皇帝,不应该喝得烂醉如泥。”   萧叡醉醺醺,意识不清,他看看自己的手边,没发现宁宁,被吓了一跳,问:“宁宁呢?宁宁呢?”   他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要去找不见了的女儿,像是被吓坏了,但是他醉得摇摇晃晃,连直线都走不了。   顺王说:“宁宁睡了,你满身酒臭,还是别去抱她了。”   萧叡便又坐回来,脑子似乎清醒了一些。   顺王问:“接下去呢?你接下去打算怎样?这个皇后追封了,但是继后呢?兰小姐被你发嫁了,可没有兰小姐也会有陈小姐邓小姐吧?国不可一日无后,而且你还没有儿子,怀袖没了,你必须找别的女人生。”   萧叡沉默不语,夜色落在他身上,像是给他裹上了一件漆黑的袍子,过了良久,他才说:“如果我说我想为怀袖守两年,是不是听上去很可笑?”   顺王被噎了一下,也只有他是萧叡的亲皇叔,所以敢和皇帝这样说话:“是很荒唐,皇上。”   他其实无法理解萧叡的所作所为,既如此,在怀袖生前,他为什么不做呢?现在怀袖死了,一口气补回来,有什么用?   顺王委婉地说:“还是以大局为重吧。”   萧叡一下子也看不出是醉还是没醉,他说:“你一定觉得我在惺惺作态吧?这世上男子为亡妻守节也不是没有,只因为我是皇帝,就显得很稀奇吗?我又不会大张旗鼓……我只偷偷为她守。”   他一直没有去想,当初他有了第一个和怀袖以外的女人时,怀袖是什么心情,她是否彻夜难眠。她那样骄傲的女子,即便出身卑微,却从未看低自己,哪受得了这样的折辱?虽然怀袖什么抱怨都没有说话,那颗真心不是一刀就死掉的,是在日常月久之中,一寸一寸地化作了灰。   只有他在装傻,在沾沾自喜,以为一切都会如他所意。   顺王又说:“你说你要为怀袖守两年,可是太皇太后病体沉疴,多半没有下一个两年了,若是太皇太后也没了,你又得守孝,两年又两年,你守得了这么久吗?”   “陛下,您是皇帝,金口玉言,有些事若是您也做不到,还是不要承诺的为好。”   皇叔说得委婉,对萧叡来说仍如当胸一剑。   他立即想到他对怀袖允下的诺言,他平生失信并不多,几乎所有都栽在了怀袖身上,他一次一次地对怀袖许诺,又一次一次地反悔,他以为厚着脸皮可以蒙混过去。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你说究竟是当初他放怀袖离开皇宫回了江南,此生一别两宽更好?还是让怀袖作为他的新娘子,死在他怀里更好?   他希望怀袖活着,又希望怀袖是自己的。   如今人死都死了,再放马后炮有何意义?   要是怀袖没死,他自己也不知道怀袖在他心里,比他想象的还要在乎。他连父亲兄弟都能下狠手,唯独怀袖是他的软肋,可是以前怀袖太坚强了,她是个勇敢的女人,不需要他的保护,不是那种请君垂怜的女子,所以他也没意识到。   他以为怀袖只是个玩物,配不上当他的伴侣,他以为他只是习惯了这个女人陪在他身边,就像是一张舒适的被子,一件合身的衣服,密切地存在在他的生活之中,虽没有奇珍异宝那么贵重,但是必不可少。那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还不是他掌心的玩物吗?   这个“玩物”把自己摔碎了,裂成碎片,狠狠地扎进他的心里,他心疼欲死,还舍不得拔出来,最好就这样长在一起,至死为止。   过了两日,萧叡在梦里又见到他父王。   萧叡反而异常的平静,以前他很不想梦见父皇,所以都去找怀袖一起睡觉,和怀袖在一起,他就会内心安稳。   如今怀袖死了,没人会再把他从噩梦里拉出来。   父王在嘲笑他妇人之仁,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伤心至此:“你看,我早说了你不适合当皇帝吧?你是不是后悔当皇帝了。”   与以往不同,萧叡既不害怕,也不心慌,说:“我发现怀袖说的不错,大抵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当皇帝。”   他发现自己身上多出了一身甲胄,腰间悬着他的宝剑,他提起剑,一剑将父皇的脑袋给斩了,道:“我是皇帝,皇帝至高无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可以喜欢三宫六院佳丽三千,我也可以只爱怀袖一个人,你凭什么管我呢?我凭什么又非要照着别的皇帝做过的来做呢?”   父皇的脑袋咕噜噜地滚到地上,仍然能眨眼说话,却是说:“你现在终于有个皇帝的模样了。”   醒来时,还是深夜。   萧叡坐起身来,先看宁宁,他在龙榻上铺了张小床,宁宁就和他睡一张床上,就近照料。   夜里他睡着了,把宁宁交给谁照顾他都不放心,于是就这样没规没矩地让小公主睡龙榻,等宁宁再大一些了,再在房间里弄张床给宁宁睡。若不是不可以,他恨不得把他的乖女揣在袖子里,走到哪带走哪。   最近他回去上朝,都要带着宁宁一起。   朝臣说了他一回,他一意孤行,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小公主很乖,不吵不闹,多是在父皇的怀里打瞌睡,要么坐在那儿好奇地盯着百官。   只是她生得太可爱了,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萧叡怕吵醒宁宁,看宁宁没醒,他才打开床头的一个暗格。   里面装着一樽瓷罐,与他们送去江南的怀袖的骨灰罐一模一样,正是一对。   怀袖的骨灰没有全部送去江南,一半已经送去买下了,另一半在他这里。   明明上面没有一丝灰尘,萧叡还把瓷罐拿出来擦了擦,他每天夜里都要偷偷拿出来擦一下。   和怀袖说说话。   “袖袖,我知我是个自私的人,你现在肯定在地下骂我吧?”   “不过我没想把你葬进皇陵,你放心。”   “我只是怕都葬下去了,你就毫不留情地投胎去了,我估计起码得还活个十几二十年,到时就算我抓紧了时间投胎,也赶不上你,我俩又得错过。”   “你想骂我就骂我吧,你在奈何桥上等等我,到时候等我死了,我让人把你好好葬下去,我们一块儿投胎。”   “下辈子啊,我不选生在皇家,我们就生在市井里,做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   说完,他把罐子放回去。   怔了一会儿,又说:“你一定不想和我再续前缘,我知道的,你被我伤透了。”   “那到时候你要不要再嫁我,就随你吧。”   “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还你这辈子为我做的那么多。”   他神经质的喃喃自语把宁宁吵醒了。   “对不起,宁宁。”萧叡侧卧下来,轻声给宁宁唱小调儿,哄他睡觉,“我如今唱得这么好,你娘听了,定要夸我哩。”   宁宁睡得迷迷糊糊,挥舞着小手,萧叡把自己的大手伸过去,宁宁的手实在太小了,握不住爹爹的手,只握住一只手指,就是睡着了也紧握着不放,慢慢睡着了。   萧叡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唯愿孩子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爹只有你了,你要平平安安地长大呀。”   ~~~   京城的某处。   宅院深处,几个人关上门密谋。   上首的一女子道:“……我觉得差不多了,可以着手安排人将宁宁偷出来。他伤心不了多久,不过做做样子而已,他去妃嫔那里过夜时必不可能带着宁宁,那时便是好时机。”   “左右一个公主在宫中也不稀奇,公主又待如何,将来他会有很多儿子很多女儿,反正不差一个宁宁。这宫中死了一个小公主也不奇怪,他落两滴泪便算完了。” 第88章   外面天色还一片漆黑, 雪翠听见寝殿里的一丁点动静,立即便醒了。她如今被皇上直接提到乾清宫当差,做小公主的贴身大宫女, 从早到晚都得随时随地地候着, 辛苦自然很辛苦,可中宫中当奴婢的, 哪有不辛苦的呢?   再说了, 小公主是姑姑的女儿, 她乐意至极,伺候得非常精心。   雪翠是和衣而眠的,一起身,却没有进寝宫, 而是在外面听从吩咐,让人把热水拎来,准备好等下给皇上、小公主洗漱。寝宫内依稀传来穿衣服的窸窸窣窣声, 还有小铃铛叮叮咚咚的响动, 皇上不知在与小公主说什么,小公主咯咯笑起来, 父女俩别提有多亲密了。   雪翠安静地等着,她说是贴身宫女,但很多时候都用不着她伺候,皇上待小公主如掌上明珠,纵然是她翻遍掌故,也没见过有过哪位皇帝宠爱子女到这种地步,竟然还让小公主睡在龙榻上。   每日夜里,她都会听见皇上给小公主唱歌,亲自哄小公主睡觉, 睡下之后,就算半夜小公主醒了,除了让他们拿吃的、换被褥、换衣裳之类的,旁的都不怎么需要伺候,他们连抱一下小公主都用不着。   有时临睡前皇上会让他们准备好小公主明日一早要穿的衣服,早起给小公主穿。   雪翠年纪虽小,但因为得皇上的信任,如今也是乾清宫中说话颇有分量的宫女,过一会儿,皇上在屋内唤了一声,他们才敢进去。   皇上还穿着里衣,四名宫女过去给皇上换衣服,雪翠则去照顾小公主,给小公主换上一件西瓜红的宫裙,小公主的衣裳多得很,小孩子长身体快,一个月变一次样,寻常民间的孩子,家里人会把衣裳尺寸稍放宽一些,能穿得久一点。   但小公主不同,尚服局那边皇上特意划了三十个绣娘给小公主做衣裳,每旬都要做新衣裳,别说三十天每日一件不重样,就算是一年从年头到年尾不重样都可以,几乎日日都有新衣穿。   更别说那布料,用的都是最上等的丝绸,贴在肌肤上无比柔软,再适合小孩子穿不过了。   小公主如今刚学会走路,仍是玉雪可爱的一团,她刚睡醒,乌鸦鸦细软的头发被睡得乱蓬蓬的。   她自顾自拿着一个翡翠玉球在玩,这个玉球镂空雕刻,金鱼戏水的吉祥图案,里面装着铃铛,格外别致,晃起来铃叮叮,最近是小公主的最爱。   小公主自生下来就被伺候,也被伺候惯了,雪翠给她穿衣服,她随便雪翠给她穿,就是忍不住乱动,一件衣服要穿半天,穿好了,她还知道要自己伸脚脚穿小袜子小鞋子。   穿好衣服,雪翠再抱她去梳头,鲜少有小孩子这么小头发就如此多的,若是不好好梳,就会像是小狮子一样。待好好养一养、顺一顺,以后小公主长大了,也会同她的娘亲一样有一把好头发。   她才梳到一半。   皇上已经穿好了龙袍,一刻都离不开似的过来看他的宝贝女儿,小公主更习惯爹爹,瞟了皇上一眼,又玩自己的翡翠玉球去了,几乎是在无视九五之尊,尊贵的父皇并没有她的玩具有趣。   皇上看着雪翠梳头,雪翠不免有点紧张,不免扎得紧了点,小公主都没皱一下眉头,皇上见了,却担心地插嘴说:“你轻一些,别扯疼了小公主。”   雪翠只好放轻一些,小公主还小,戴不了什么拆换,只用红绳扎小揪揪。前日,小公主刚在耳垂上扎了耳洞,戴了小金葫芦的小耳环,皇上想以此来保佑她一生福顺。   打扮好了,小公主刚生下来瘦瘦小小,叫御医、御膳房一道围着精心调养了一年下来,养胖了许多,像个白白圆圆的雪团子,皮肤似吹弹可破,脸颊总是透着桃花花瓣的粉红,尤其是一双眼睛长得和她娘亲好像,瞳仁又大又黑,算她现在还小,也看得出是个不可多得的小美人胚子,专挑她爹娘最美貌的地方长在自己身上了。   耐心地等着女儿穿好衣服、梳好头,皇上便让雪翠退下,抱起女儿去用早膳。   都不需要他们喂,皇上亲自喂女儿吃饭。   自找不到娘亲之后,小公主不爱喝奶娘的奶,幸得她那时也慢慢大了,差不多可以断奶。   皇上端着一碗鸡蛋羹,用个小银勺子,一勺一勺地喂她吃,她边吃饭还玩玩具,吃了一会儿不耐烦了,皇上一勺子递到她嘴边,她皱起眉,别过脸。   这也吃的太少了,皇上要再喂几口,小公主还敢伸出她肥嘟嘟的小手打过去。   皇上的动作便止住了,屋内的气氛一时间像是被冰冻住一样。   他们在边上伺候的都觉得害怕。   这就算皇上再宠爱女儿,但皇上就是皇上,怎么能被冒犯呢?   雪翠赶紧跪下来,磕头道:“皇上,还是让奴婢来伺候小公主用早膳吧。”   却听头顶上传来皇上的声音:“不必,宁宁大概是吃腻了。”   小公主一点没在怕的,还在那玩自己的,皇上把她的翡翠玉球拿走,让宫女收起来,板起脸教育她说:“宁宁,别玩了,先好好吃饭。”   小公主皱起眉,“球、球球”地说着,伸手去拿翡翠玉球,见玩具被放起来,又着急又生气。   她仰起头,抓着爹爹的衣服:“爹爹,球球。”   皇上不给她。   小公主甚是骄纵任性地说:“爹爹坏。”   皇上说:“吃饭。”   小公主生气:“不吃。”   皇上也生气,强行喂了下,小公主抬手就摔碗。   连皇上都拿她没办法,只好罢了,对他们道:“准备一些点心,等会儿小公主饿了给她吃。”   然后照惯例带着小公主去上朝。   小公主自还牙牙学语时就被她父皇抱着去上朝,朝臣早就见怪不怪,她也是个怪小孩,你说她还不会说话,她每天摇着腿坐在爹爹的怀里听一群叔叔伯伯爷爷讲话,也不会犯困,反而像是听得懂似的,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能冷不丁冒出两句她在朝上学的话,像模像样。   在抓周礼上,小公主没拿胭脂水粉,她左手抓一个金元宝,右手抓一个印章,萧叡还拍手叫好。   那下面的人能怎么办?一起夸小公主聪明呗。   让萧叡忍不住想,不愧是他和怀袖的女儿,如此聪颖,与普通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宁宁尤其爱看大臣吵架,一吵她就乐,吵得越厉害她越乐,整得这些臣子最近都收敛了许多。   因为还要脸啊。   原本萧叡一见吵架就烦心,但女儿一笑,他也觉得好笑,心里也没那么生气了。   你说这在早朝上,谁敢无礼。   只有小公主敢,皇上纵容这个女儿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小公主现在会走路了。   小孩子嘛,坐不大住,一忽儿跑下来溜达一圈,一忽儿又要去恭房,她肚子饿了,就让人拿点心来,颇没规矩地吃,喷香。   让下面为了不出丑尽量少喝水用食的臣子闻到,个个都饥肠辘辘,但又不能跟一个小儿计较,小公主还不仅是小儿还是个女儿。   偏生小公主还长得如此可爱,你就是要对她生气,也不大气得起来。   萧叡在上头看见他们不舒坦,他心里就舒坦。   他现在权力愈炽,不耐烦规矩的本性渐渐暴露出来,虽在大事上不敢违背,但平日里越发肆意,没得让这群人总拿规矩来约束他,什么狗东西?   萧叡下朝便去御书房,他批奏章,看书。   宁宁被他不远处的矮塌上,由雪翠看着。   萧叡偶尔也会抱着女儿批奏章,但有回他一个不留神,就被宁宁摸了一把朱砂,一巴掌按在奏章上,完了这小东西还摸摸自己的脸,把自己的小脸蛋也涂红了,抬头对爹爹笑。   他气都气不起来,只是关乎大事的奏章却不好随便给宁宁玩,于是让雪翠把宁宁抱到旁边,宁宁会有样学样地也想要看书,她看也看不懂,萧叡就叫人画图画本子给她看。   在御书房不可以吵闹。   等萧叡处理累了,他就去陪女儿玩一会儿,给她念故事书,他现在念得可好了,绘声绘色,把宁宁逗得哈哈笑。   宁宁还爱看皮影戏,萧叡就弄了一个班子,有人负责写适合小孩子读的话本子,专门给她演,她每天都要看。   在蘅芜殿排戏。   萧叡有时带女儿睡在乾清宫,有时睡在蘅芜殿,就算蘅芜殿的女主人不在了,但这里的什么都没变,就好像怀袖还在一样。   这日看完了。   张磐端着放着绿头牌的盘子上来。   萧叡方才陪女儿玩,玩得心情正好,一看此物,就知道该去后宫坐坐了。他现在不宠幸女儿,但三宫六院摆在那,总得去坐坐,面子上必须过得去,他都过去喝杯茶,左右这些女人也不可能背着他互相试探有没有被幸。   房事册子上记着幸了就算呗。   萧叡随便翻了一张,竟然是何嫔的牌子。   萧叡想了想,把雪翠叫过来,让她今晚负责照顾小公主,叮嘱必得贴身不离,让她教宁宁读两个字,把宁宁哄困睡觉,然后便从乾清宫乘龙辇出发了。   雪翠抱着宁宁回屋里,拿了一本画了图画旁边写了字的本子,教宁宁读字。   明明屋子里没有闲杂人等,可她手心都在冒汗,她一边有些害怕,一边又很激动。   她一个小小宫女,竟然要与皇上作对。   雪翠看了看一无所知,手指指着一只图画鸭子牙牙学语的说“鸭鸭、鸭鸭”的小公主,尽管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她已经开始心跳加快。   她要把小公主偷出去给姑姑。 第89章   萧叡已有许久未见何嫔, 自被罚之后,她极少出门,不甚喜拉帮结派, 以前还常去太皇太后处抄写佛经, 自禁足以后也不大去了。   太皇太后生病后,她就在自己院子里抄经书祈福, 端的是清心寡欲。   萧叡过来在她这用了一道晚膳, 何嫔为布了两筷子菜, 也没再动过筷子。   待用过晚膳,萧叡进了里卧,何嫔还未问,萧叡便说:“你先睡吧。”   何嫔脸色不改, 也无疑问和怨言,却说:“臣妾还无睡意,臣妾抄会儿经再睡吧。”   两人便在屋子里一南一北, 各做各的。   何嫔在萧叡心里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 指不定是在做什么把戏,萧叡懒得去想, 也没看她。   后宫这些女人求的无非是孩子和地位,相差无几,像贵妃、淑妃她们些个,每次他过去,都想方设法地挽留,不乏有俗艳手段。   也是,皇贵妃死了,一直霸着皇上的女人没了,空出了上头位置。   但凡有志气的, 谁不想往上走一走?   若能一举得男,说不定就能手握凤印。   他待满一个时辰,何嫔这儿跟她桌上的山茶花似的,清清冷冷,他觉得差不多,可以走了,临走前看了一眼何嫔在写什么。   一看,却怔了怔:“你不是礼佛吗?怎么在抄道家的经文。”   何嫔道:“这是抄给皇后娘娘的,皇后娘娘信道,我便抄道家的经文。”   萧叡眸光瞬时冷下来。   借怀袖来邀宠吗?以为这就有用吗?怀袖都死了,还要遭这群女人利用,他一点都不想从别的女人口中提起怀袖。   何嫔见他不悦,反而微微一笑:“陛下恼了?臣妾并无以此取悦于陛下的意思。”   萧叡淡淡地道:“你为皇后抄经文,亦是一片诚心,并无过错。只是你一个礼佛之人抄道经,大抵没什么用处。”   何嫔道:“只是闲来无事而已。我礼佛是因为我祖母礼佛,我便跟着礼佛,神佛在我眼中都差不多。我为皇后抄经也不图什么,只是深宫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她胆大地道:“皇上或想,我曾因皇后获罪,定然心中厌恶皇后。我确曾厌恶皇后,但我早就不讨厌她了。”   “我想,若是我与皇后在宫外时相识,说不定还会结上手帕交。”   “我敬佩她。所以我要为她抄经。”   萧叡静默不语,他还是头一回从别的妃子口中听到有人敢提起怀袖:“你敬佩她什么?”   何嫔继续道:“皇上大抵不知道,皇后打理庶务的几个月,每月给各宫发放份例,却有不同。”   “她不一碗水端平,崔贵妃喜胭脂水粉,皇后便会多赠她一些新制的胭脂水粉,时常有新的花样,不甚贵重,却很精巧。我喜欢看书,她便会赠我书画。宫中嫔妃,依喜好性格,多多少少皆有一份。”   “即便我曾得罪过她,她亦从未刁难过我,每月送我的书都合我心意。后来有一回,我问过她为什么要送我那几本书,她说她喜欢,料想我应当也喜欢。”   “我看了她送我的书,便再不气她了。”   萧叡听着还觉得有几分新奇,之前他把凤印给怀袖,却没去看怀袖是怎么管后宫的,反正怀袖做过尚宫,料想她定能做得好,这宫中其他女子怎样,他一概没有兴趣,哪会特意去打听?   那几个月宫中也没出什么事,似乎有人不逊,悄无声息地就被怀袖对付过去了。   萧叡一想到怀袖就觉得心头绞痛。   怀袖说要凤印,办事却又糊弄,每日也没见她兢兢业业,惯是个会偷懒的。   萧叡记得自己有回跟怀袖开玩笑说她糊弄人,怀袖还理直气壮地承认了:“这皇宫上下自有自己的规矩,我又插手不了什么,让他自己照旧运动便称。难道要我标新立异不成?我还没那本事。这凤印谁拿都一样,就是放个西瓜在那都成。”   萧叡觉得她谦虚,也不是任谁拿了凤印,都能让下面的人都服气的,他又不是没见过奴大欺主的事情。   萧叡想起怀袖,不免有些走神。   他胸口难受,坐下来缓两口气:“皇后还与你说过什么?跟朕说说。”   何嫔道:“倒没别的什么了,我俩又不熟悉。”   “他们都说皇后妒性重,爱呷醋,我却觉得不然。这正是我佩服她的一点。”   萧叡问:“皇后都送了你什么书?给朕看看。”   何嫔道:“都在书架上。”   萧叡走到书架去看,倒并不都是甚个高雅的书,有诗书,有游记,也有民间的传奇话本,他莞尔一笑,怀袖就爱看故事。   蘅芜殿里也有许多,因他把怀袖拘在宫里,自觉愧对怀袖,平日里怀袖想要买书看书,他都由着怀袖去,偶尔还能抓着怀袖看艳本,他觉得是花好月圆,怀袖却总要辱骂主人公一番。   他觉得自己现在像陷入迷障,稍有和怀袖沾边的事儿,他就会不可遏制地想起怀袖来,一想就难受,却又忍不住不去想。   因心里惦念着怀袖,萧叡的态度便温和了许多。   何嫔平静地道:“先前,我心悦于您,也会因此而心生妒忌。所以我一时糊涂,犯下错事。”   “但我发现皇后不一样,她不在乎您。”   萧叡听到这,脸色骤然难看起来,他被戳中痛脚,沉声道:“……住嘴。”   何嫔像没听见,继续说:“臣妾甚至猜测,皇后并非因为疾疫去世,而是她不想再活着了。”   萧叡又斥责了一声:“朕让你住嘴!”   何嫔跪下去,却还在说话:   “我研读道教经书,在道教中,自杀亦是恶业,死者不得超生。我怜皇后娘娘心胸宽容,身后却落得如此下场,着实于心不忍,是以才擅作主张,要给她抄自杀经文,超度亡灵。”   何嫔说完,对他磕了个头,却没起身,道:“臣妾出言不逊,冒犯皇上,是大不韪,皇上现在可以罚我了,臣妾甘愿受罚。”   萧叡气归气,却不想在她面前情绪外露,转念之间,便慢慢地平复下来,他在气什么呢?因为被说中了,所以恼羞成怒吗?   他气有什么用?   萧叡没有让她平身,也没让人掌嘴,却说:“你既这样爱抄,那你就抄个五百份经文,罚一年月例,抄不完不准出门。”   何嫔俯得更低了,答:“臣妾知道了。”   萧叡虽没兴趣与这些女人亲亲我我,但遇见何嫔这样不逊的未免太过扫兴。   萧叡拂袖离去,才走出门,却看见今日皇宫上空的夜空与往日有些不一样。   南北角落的天空似乎比旁边要更亮一些。   那是蘅芜殿的所在地。   萧叡赶紧赶回去,还隔着几道宫墙,他已看到熊熊火光。   蘅芜殿起火了,宁宁还在里面。 第90章   雪翠带着小公主从蘅芜殿出来, 还没走出多远,接应的人都没碰头,便发现宫中乱了。   原是蘅芜殿着了火, 将宫人都惊醒了。   小公主睡前, 她给小公主用了一点宁神香,眼下小公主睡得沉。   可她往哪走, 都能听到人声, 连绕路都绕不得, 她现在逃出来的也不算太远。   怎么就着火了呢?   雪翠心急如焚。   她了解这宫中的规矩,如此一来,外门必定会比平日更加戒备森严,排班兴许也打乱了。   她还要不要往外走呢?再按照原先的计划行事, 是不是会败露?假如她被逮住,她该如何解释?   雪翠抬头望了一眼冲天的火光,双手紧握在一起, 她紧抿嘴唇, 到底是一咬牙,决定了下来。   雪翠把她藏在箱笼里的小公主抱起来, 小公主困意很重,打了个哈欠,看到是她,便在她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   她抱着小公主,折返回蘅芜殿的方向。   火势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雪翠还未走近,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浪,四处都是嘈杂的救火之声, 倒不算太乱。   她听见有人在喊:“小公主呢?找到小公主了吗?”   ~~~   明明热浪滚滚扑面而来,萧叡却一点都不觉得热,反而觉得身子冷。   他已经没了怀袖,要是连他跟宁宁的女儿都没了,他该怎么办呢?   萧叡心疼得揪住胸口的衣服,命人搜寻灭火、搜救小公主,大内侍内进出几趟,都没找到宁宁。   眼看着火势愈演愈烈,萧叡实在按捺不住,他急得眼睛都红了,冲昏了头脑。他要自己进火场去找女儿,却被张磐紧紧抱住腿死死拖住:“皇上,皇上,您三思啊!侍卫们已经进去搜寻小公主了,请您以自己的安危为重啊。”   萧叡气疯了,抬起一脚重重地跺过去,正巧跺在他的心口上,张磐呕出一口血,昏迷倒地。   但谁敢就这样放手让皇上冲入火场,皇上的闪失可是关乎国家危亡,说的不好一点,小公主再得皇上的宠爱,也只是个小公主,且是个才一岁多,还是个小孩子的小公主,这后宫中的孩子夭折的多了去了。   就是小公主真的烧死了,也不能让皇上受半点伤。   但萧叡真的来气,谁又能拦住他呢?他盖了一件浸湿的披风,便往火里冲,侍卫只得跟着一起冲进去。   其实里面的重要地方,尤其是卧室,都已经有人搜寻过了,萧叡却信不过,他只担心别人是不用心,遗漏了那个地方,他要亲自去找一遍。   烈烈的火舌几乎要舔上他的衣角,几欲要将他点燃,萧叡亲自去卧室,却没在床上找到宁宁,他找床下,也没有,他四下搜寻一圈,着急地不得了,宁宁不在这里,那宁宁去哪了呢?   雪翠不是看着她吗?雪翠呢?一定是雪翠带着宁宁先逃出来了吧?   正这时,萧叡终于听见有人喊:“陛下,陛下,小公主救出来了。”   萧叡连忙从火场中冲出来,他的头发都有点被撩着了,身上也沾了脏污,但他顾不得这些,第一时间去看宁宁。   雪翠紧紧地抱着宁宁,雪翠身上也有被烧的痕迹,烟熏火燎一脸,额头上还有道伤,形容狼狈。   萧叡从她手中把宁宁接过来,连忙查看宁宁身上上下,却没一点伤,宁宁被他吵醒了,看到他,娇娇地道:“爹爹。”   萧叡失而复得,喜极而泣。   雪翠跪地道:“奴婢见着了火,赶紧带小公主离开,却不小心摔了一跤,晕过去,这才终于醒了。奴婢有错,护主不力,使皇上受惊了,请、请皇上责罚。”   萧叡哪有心思教训她,他紧紧抱着宁宁,在女儿的额头亲了一口,对雪翠说:“你何错之有,若不是你,宁宁也不会安然无恙?你自己受伤,宁宁却一点伤都没受,足以见你护主心切,拳拳忠心。”   雪翠非但没有受罚,还因保护了小公主得了嘉赏,她心里却在叹气。   错过这次机会,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机会可以把小公主偷出宫去。   这场大火一直在天亮才扑灭。   萧叡抱着女儿,亲眼看着蘅芜殿被烧至灰烬,他体恤宫人,将人都扯出来之后便叫人不必再去抢救财物,蘅芜殿中的许多奇珍异宝,只抢救出来部分。   寄托了他与怀袖好时光的许多东西,尽数付之一炬。   这座宫殿修起来也才两年多,还是新的,就这样被烧毁了。   但宝贝没了,可以再得,他的乖女儿还活着就好了。建筑财物的损失、人员伤亡、起火原因还待之后调查。   萧叡惊魂未定,抱着宁宁回乾清宫,他是没有睡意,但是宁宁可得休息。   太医给她把脉,说小公主身体无恙,只是睡着了,但还是开了一盏安神茶的房子,等小公主醒来以后再喂给她喝。   萧叡现在是一刻也不敢撒手。   他刚才根本不敢去想宁宁会出事,一想就觉得自己的天仿佛要塌了,袖袖死后,他已经白了不少头发,倘若宁宁也出事,他这头怕是要全白了。   萧叡不是不知道自己对宁宁的宠爱未免过了头,近乎溺爱。   在怀袖没了以后,宁宁是他唯一的弱点,可他甘愿留着这个弱点。   不然的话,他就彻底变成了皇帝,再没有萧叡的部分了。他是皇帝,但他也是宁宁的父亲。   蘅芜殿失火之事彻查一番之后,似乎只是个意外,最后只将看夜的宫人惩罚了一遍。   萧叡却不太相信这只是个意外,怎么会这么巧,恰好在他不在的时候失火。   定然是有人在背地里下黑手,瞧不惯他宠爱宁宁,想要害死他的宁宁。   这宫中为了宠爱,对小孩子下黑手的还少吗?他自己都遇上过。   萧叡少时特别希望自己有个亲生的母妃保护自己,又或是父皇能够庇佑于他,但是没有,他虽有养母皇后,父皇也在世,难道他也要像那样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吗?   他觉得此事虽因他宠爱宁宁而起,但他却不能因此而冷落宁宁,相反,他要更加宠爱宁宁才是,让大家都知道小公主是他的心头肉,是他的逆鳞所在,才没人敢伤宁宁一根寒毛。   自此之后,萧叡更加杯弓蛇影,他觉得都是自己还太过优柔寡断,既不打算宠幸后宫,还要去装模作样,才会让人寻得可趁之机,差点害死他的宝贝女儿。   是以,自那之后,除开个别宫宴,他能将宁宁带在身边的,其他时候,一律不踏入后宫,更别提单独过去过夜。   小公主身边除了雪翠还在,仍是贴身大宫女,其余的换了一批仔细忠心的,他亲手栽培,还拨了武功高强的护卫,轮班十二个时辰严密保护小公主的安危。   确保小公主不会有任何危险。   人人都知公主是皇上的掌上明珠,不但如此,还为自己的掌上明珠造了一个牢固的“铁匣子”加以保护。蘅芜殿失火,皇上甚至自己不惜自己的安危,也要冲进去救女儿,可见皇上仁爱,对女儿一片拳拳慈父之心。   这一任皇上倒是与上一任截然不同,先帝后宫子女多,死的也多,在民间名声颇有不好。   新皇却不一样,新皇虽然好像是捡漏上位的,没有经历过储君教导,却有他的一套法子,看似仁弱,可也将国家慢慢管了起来,而他对女儿的爱护亦是有目共睹……虽然其中亦有他爱故去的皇后的原因,可平心而论,即使在民间,又能有几个父亲爱护女儿至此。   因皇上带头宠女,上行下效,官员世家之中便忍不住揣测,若是亏待家中女儿,在皇上眼里看来,是否会成德行不佳的一个表现呢?   无论是出自于真心,还是出自于作样,自上而下,各家的女儿都比以往更受重视了一些,起码不会受苛责,又见皇上给小公主启蒙,皇上都这样做了,谁敢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京中的但凡有几个钱的,都要给自家女儿请个先生教识几个字。   这乃后话,暂且不提。   雪翠因救护公主,得了萧叡的一笔赏赐。   次月,在女官考核之后,她力拔头筹,拿了甲等第一,由苗尚宫举荐,皇上钦点,一进尚宫局,就赐了她一个六品品阶,但仍要她在小公主身边伺候。   萧叡要保护宁宁,当然不仅仅是给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和尊贵的封号,这是他最宝贝的女儿,他要给宁宁忠诚的仆人、得力的护卫和御下的才能,将来,就算他有什么不测,宁宁也有自保之力。   此事便要从给宁宁培养一个女官开始,雪翠是个再合适的人选不过了。   宫中的人都能看出来苗尚宫有意辞官隐退,大家都猜雪翠会当上下一任尚宫。   着实叫人羡慕,她也是贫家女出身,仅跟当过童生的父亲学过几个字,因为性格沉稳仔细又能认字被怀袖姑姑挑去当徒弟,先后跟随过两任尚宫,又因忠心护驾得了皇上的赏识,成了一众小宫女的模范。   ~~~   秦月得知雪翠考上女官的消息,无不欣慰:“那孩子聪明机敏,遇事果断,又不失沉稳,考上女官对她来说只是小事罢了。”   两年不见,米哥儿蹿高了许多,身量长大,已有了少年的模样,他正在换嗓子,一张嘴,已不是奶声奶气的童音,而是一口沙哑的嗓音,他遗憾地说:“但是小公主没能带出来,皇上的看守还更加严了。”   秦月叹了口气:“倒也无妨,宁宁没事就好,依照那时的情形,她暂且放弃便是最佳的选择,只是这次打草惊蛇,怕是短时间内,再难等到这样好的机会了。”   米哥儿问:“干娘,那接下去怎么办?”   秦月坐得久了,有些累了,她站起身,米哥儿立即上前来扶她。   只见怀袖小腹高隆,显是怀有身孕好几个月。   当初那丸假死药毒性略重,她服下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肚子里又怀了一个,毕竟以她那身子能怀上一个宁宁,她都觉得是老天爷在怜悯她了,没想到又有了一个孩子。   这还是她被苗尚宫偷天换日送出来以后,顺王给她诊脉,才诊出来,怀了都没几日。   按说这么小的孩子,稍有不慎就没了,但这孩子却活了下来。   就算是在宫里,她大概也不会狠心打掉,更不用说她现在出了宫,她当然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宁宁她也想带走,可看眼下情况,大概轻易是带不走宁宁的。   而且她想偷走宁宁,除非她爱自己的女儿以外,也是因为她觉得宫中险恶,怕宁宁受害,但见萧叡宠女儿那劲儿,一时半会儿,宁宁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秦月如此想到,心底不免浮起几分压不下去的忧虑。   宁宁在宫中当这个公主当久了,更大一些,还能带出来吗?又或许让宁宁做一个备受宠爱的公主,这世上若有哪个女子自生下来就比其他女子更加自由强大,那就只有公主了。   她不可能一直在这里耗着,她得想办法积蓄自己的势力。   她发现了,她的退却并不能换来体谅,只能让人得寸进尺,譬如萧叡的一逼再逼。   她会受制于人,会不得自由,都是因为她无权无势,无财无兵,这一点,就算她离开大齐,去了别的国家游历,也会是一样的道理。   她得有自己的钱,有自己的人马,虽说鲜少有女子会如此,而且她年纪也不轻了,但从现在开始就算是太晚了吗?也不见得吧。   宁宁暂时偷不出来,那还是先让宁宁待在宫里,待在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反正有她的眼线盯着护着,若有什么事,她也能知道。   几日之后。   易容之后的秦月乘船离开京城,她站在船头,最后回望了一眼京城。   此一处,不知几载才能回来,但愿她此生不必再与萧叡相逢。   数月之后。   皇宫。   萧叡抱着宁宁,亲自教她读书,他的宁宁天资聪颖,他甚至想为宁宁特地延请一位名师作她的太傅。   宁宁如今说话越来越顺溜了,她时常问:“爹爹,娘亲去哪了?”   宁宁如今已经晓事,萧叡不敢再说什么“你娘不要我们父女俩”的话,便会抱着她,带她去看星星,心酸地说:“你娘亲啊,你娘亲是天上的仙女,下凡跟爹爹相好,等生下你这个小公主以后,她就被神仙叫回天上,继续当仙女去了。” 第91章   五年后。   临安。   夏天日头出得早, 才过巳时,外面阳光便慢慢猛烈起来,沿街的商铺都已经开门做生意, 高声吆喝, 垂髫黄毛的小童们带着一串欢声笑语地从街边跑过,学堂里此时则已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   好一派太平景象。   尹景同尹通判乘小轿去衙门, 路上经过一家点心铺子, 他看到铺子门口有一小童, 生得玉雪可爱,正垂涎地仰着头看着柜上的点心。   轿子上的长女眼巴巴地望着他:“爹爹。”   他好笑地刮了刮女儿的小鼻子,道:“要吃点心是吧?”   他家的三个小娃娃也都是馋嘴猫儿,上回似乎提起过想要吃点心, 但是桂庆斋的招牌点心荷花酥、桂花糕卖得好、量却少,每回他下衙门记起来过去看时,早卖完了。   今日倒是多看了一眼, 发现这个馋嘴的小童, 叫他记起来了,于是停下来过去买两包点心。   尹景同今年三十几许, 他是寒门出身,考取探花之后,在翰林院安安稳稳地熬了三年再被外放,按部就班地回老家做了两年知县,之后被皇上擢升为通判,安排到临安就职。   他的为官之路走得算很顺利,自他高中之后,因他生得英俊,也不是没有高官贵人想要榜下捉婿, 但因在老家有一门亲事,他拒绝了结亲,回乡与他定亲的未婚妻成亲。   虽然失了岳父的提鞋,但是因为他全无背景,又没投靠任何党派,反而被皇上瞧中,有意要培养他。是以他赤足进了官场之后,反而平步青云。   他与娘子是青梅竹马,婚后感情一直很好,没有旁人,成亲七年,生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他娘子是小户人家出身,先前不懂大家礼仪,在京中时,曾有几回出门应酬被刁难,闹了个大笑话。皇上听说以后还问了他一句,得知他娘子不是官家小姐,就是老家对门的小姑娘。年末宫中竟然多了一份赏赐,是给他家娘子的。   如今皇上却只有一个女儿,如珠如宝地养在掌心。   现在但凡有几个钱的,都会送女儿去读几日书,民间人家又请不起单独的女夫子上门教书,渐渐就有了女塾,是专给女儿家读书用的。   已故的皇后秦氏是临安出去的,有传闻说,她正是因为饱读诗书、知书达理才能越过众多贵女被皇上相中,也有传闻说,她在临安时还办过女塾,教过几个学生。   总之,如今临安算是国中第一个办女塾,且风气最盛之地。   尹通判也是得了他家娘子之令,去衙门的路上,顺带送女儿去学堂。   他的长女今年六岁,刚上学堂几个月,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娇小姐,还没柜子高,但一进门就敢用她的小手指着点心,颐指气使地说:“这个、这个、这个,都包两份,还有这个要一两,喏,装进我的小食盒里。”   尹通判觉得她这小大人的模样好笑,赞她:“兰姐儿好气派啊。”   他的女儿兰姐儿哼哼两声,从小背带里掏出一个竹制的小食盒,给柜员递过去,看着他装满。   尹通判由着爱女买糕点,那个小男孩因他们进了门,默默地站到了一旁。   尹通判总觉得他有几分眼熟,眉目之间仿佛有几分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便多看了几眼。他越看越觉得这个小男孩生得好,再仔细看,更能瞧出男孩家世应当很好,他穿得倒不算太奢华,只是棉布而已,但是一看就是上等的细棉,脖子上戴着一块和田玉玉佩,油糯润泽,但这一块玉估计就得千贯不止。他身边跟着两个仆人,身上背着褡裢,若是他没猜错,应该是富商家的小公子。   但小男孩似乎身染疾病,一张小脸下巴尖尖,身形有些病态的消瘦,一直安安静静,他盯着柜台好久,也没说想要。   兰姐儿也注意到这个没见过的漂亮弟弟,看他好可怜的样子,走过去,把自己的食盒亮出来:“弟弟,要不要?”   小男孩摇摇头:“不要。我娘亲不准我吃外面的东西,要是又生病了,娘亲又要难过了。”   兰姐儿说:“你娘管得可真严。”   尹通判听这个小男孩说话的声音,却是京中的口音,说的一口好官话。不知他父母是京中的商人,还是家中有意从小教他说官话。   正这时,听见有女子从糕点铺子楼上下来,唤了一声,略带着急:“复哥儿,你跑哪去了?”   小男孩便循声小跑过去,跑了没两步就跑不动了,停下来喘气儿:“娘,我在这。”   尹通判望过去,发现这个女子竟然还是他认识的,他问了个好:“白夫人好。”   女子望过来,对他微微一笑:“尹通判好。”   这个女子是近两年在临安城颇有名气的女富商,没人清楚她的来历,户籍似乎也不太准确,她平时说一口官话,但是又会各地的方言,说起来时都像是本地人一样。   她有一支自己的海上商队,手下许多人,也不知她一个女子是如何收服的,每年她从其他国家运来商品,卖了钱,又换成陶瓷、茶叶、香料、丝绸等等,运到其他国家去卖。   回到国内,又不声不响地开了钱庄和杂货铺子,瞧着都是小店铺,但尹通判看过税务账本,白夫人每年都要给官府送上不少收入。   沿海有港口的几座城都有她的手笔,但这两年来了临安,带动临安的商家都比以前要更热闹了,知府高兴得很,管她是男是女,大齐律令又不禁止女子行商,能叫临安城的百姓有活可干、有钱可赚,那便是一个大好人。   这位白夫人看着三十左右的年纪,相貌平常,打扮得也不出挑,可只是站在那,就能让人感觉到她身上不俗的气质,沉静老练。   尹通判听人说起过,她似乎嫁过人,不过夫家死了,却不避免和男子打交道,有时候也有一些不好的传闻,譬如说她养面首之类的。   但他还真不知道白夫人有个这么大的儿子,她太神秘了,深居简出,由几位臂膀亲信出来办事,其中有男有女,她的私事如何倒没怎么打听过。   白夫人微笑着对他颔首致意,微微福身,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   尹通判牵着女儿走了,他坐上轿子上,好奇地多看了一下。   见到白夫人把儿子抱起来,问:“想吃点心啊?”   被叫作“复哥儿”的男孩子点点头,点心铺子的掌柜跟在一旁,殷勤地道:“小公子想要什么点心?尽管称就是了。我们近来还新制了蛋黄酥、玫瑰酥,也给小公子拿上吧。”   不但白送,还翻出来一个螺钿红漆绘八仙图的八角盒,满满当当装了三层,亲自拎着给送上了白夫人的马车,那架势,跟供财神爷也差不多。   这个白夫人到底有多有钱?尹通判心想。   他把女子送到女塾,然后去了衙门,皇上这两年在查隐田、隐民,各地颇有是非。   他坐下写送回京中的折子,写完突然想起来了,他想到那个小男孩生得像谁了。   因为小男孩病恹恹的,他一时间没想起来,是长得有几分像皇上。 第92章   此念只在尹通判心中一闪而过, 便消弭不见。   真是荒谬,他怎么能这样冒犯皇上呢?况且,以天下之大, 即使有相貌相似之人也不足为奇。   他到了衙门, 椅子还没坐热,知府过来与他说:“尹通判, 你在京中时, 可识得顺王殿下?可知晓他的喜好口味?”   尹通判道:“顺王来临安了?”   知府捏了一把汗:“正是, 也未知会一声,都来了两日了,本官这才知晓。切勿怠慢了顺王!”   尹通判点了点头,又摇头:“顺王在京中时深居简出, 从未见他出门应酬,我亦不知他喜好如何……但听闻顺王平易近人,应当不难接待, 只要诚心以对, 定不会出甚差错。”   知府道:“只能如此了。”   四年前,太皇太后崩。   在京中侍疾的顺王在太皇太后下葬皇陵之后, 回仙隐观为母守孝两年,孝期到后,他结束了长达二十年的隐居,下山云游四方,结朋访友,好不逍遥洒脱。   他虽自称出家人,但他皇叔的身份摆在那,他不上心,旁人却不能在意, 每到一处,都会受到当地官员的热情接待。   别的道士出门都是风餐饮露,还要给人算卦做法事赚钱,他倒好,走到哪都是吃喝玩乐,除了满口道经,瞧不出哪是个道士了。   他慢慢走,每到一处还要欣赏一下山川景色,写写游记,品尝一下美食,再写一篇食记。偶尔做两篇诗词歌赋。   而他毕竟是皇家出身,纵是皇子中最不学无术的那个,亦有大儒名师教导的弟子,文笔自不必说,大抵是出于喜欢而手痒写的,笔下的文字都颇为有趣,叫人看了也仿佛随他一起游历山河、品评美味。   写完印了书去卖,卖得甚好,不过顺王也不差这点钱,收到稿费多是拿去接济穷人,资助女孩儿念书。   他觉得世间女子多可怜,该多念书,念了书,才会多出现几个像怀袖那样有趣的女人。女子与男子不同,总能做出一切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来。   大抵因是如此,惹了一些误会,他一个“风韵犹存”的老道士竟然还招惹了几朵桃花,有时到某处,还没玩够,便不得已得逃之夭夭了。   一路优哉游哉地逛到临安。   他不隐瞒自己的身份,但也不会上赶着去官府递贴子告知。   先前他在别处认识了一个临安的朋友,还在临安一百里开外,就有马车来接,直接送进大园子里接风洗尘,吃吃喝喝。   他也不急着出门,又不赶时间,睡了两日才出去玩,这才被知府知道他的行踪。   当地官员请他吃饭,他也不拒绝,施施然上门去了。   顺王在当地酒楼被招待了一顿,酒足饭饱,知府送他下楼,要派马车送他回去,问他去哪。   顺王道:“去霜晴山房。”   尹通判闻言,那座山房不是白夫人的一处宅子吗?   竟然……他竟然一点也没感到惊奇。   顺王交友无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少,和一个女商人有交道并不足为奇。   顺王以往在别的地方也不止住在一个朋友的家里,他的朋友多,到处住。再说了,住别人家这回事,祝一两天欢迎,住得久了,就要惹人嫌了,所以他从不在朋友家久住,玩两天就走。   他的商人朋友不止一个,女性朋友也不止一个,是以也没惹人奇怪。   顺王一袭深蓝道袍,头戴道馆,面留美须,打竹林小径经过,竹风徐徐,颇有道骨仙风之感。   白夫人早在等他,炉上热这一小壶桃花酒,她正坐席上,一手捻衣袖,一手执竹舀,舀了两杯酒,乘在水晶杯子里,粉莹莹的,甚是精巧。   旁边摆着各种蜜饯,果干,糕点。   顺王在她对面坐下,笑道:“我才吃酒回来,你又让我喝酒。”   白夫人道:“这算什么酒?与蜂蜜水差不多了,喝上两壶你也醉不了。不然光坐着说话,多无聊。”   顺王看她桌上有些水果,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这是什么果子?我怎没见过?”   白夫人道:“从外面带来的,没多少,你尝尝?我已找人试种,如今还没多少产量,若长得多了,再送于你吃。”   顺王饮一杯酒,爽快地长舒一口气,道:“好。不过我该怎么称呼你什么?……怀袖?秦娘子?还是白夫人?”   这个相貌看似寻常的女人其实正是怀袖,她在家中卸下了易容,以真面目接待了老朋友。   顺王打量她的脸,年华似乎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她本就生得艳美昳丽,而不是稚幼之美,长了几岁也是一般模样。   这几年怡情悦性,眉目之间的愁绪散去,不用常皱眉,眼角自然就不涨皱纹了。她放下酒杯,轻磕一声:“还是叫我‘白夫人’吧,或者‘月娘’也可。”   “怀袖已经死了,死在京城。秦氏也死了,葬在皇陵。”   顺王淡淡一笑:“那你是什么呢?”   女子笑道:“我?我是弥留人世的亡灵,是无君无父的孽人。”   顺王又问她这几年在海外的见闻,月娘就给他大致讲了一些海外新奇有趣的东西,介绍蔬菜水果,异域美食。   顺王听得津津有味,但月娘此行见他,却不只是为了叙旧:“我都写下来,绘了图,改日我送给你。”   顺王问:“外头那么好,你怎么回来了?”   月娘道:“迟早要回来的,不过这次回来,是为了我的复哥儿。”   “哦,对。先前你信中说复哥儿身子不好,不是请了名医医治,可有好转?”   “好了一些,但是大夫说还需一味药,旁的都好玩,唯独其中的药引,实在不好找。”   “什么药引?”   “要他生父的心尖血。”   顺王握着酒杯,怔怔半晌:“这……这我还真的不可能帮你办到。”   月娘不慌不忙:“我自有打算。”   她又问:“下个月便是宁宁的生日,我还想托您再给她送礼物。”   顺王一口应下:“此事好办。”   她想了许多办法,都没办法把宁宁带出来。蘅芜殿失火之后,萧叡看女儿比看眼珠子更紧,即便出宫也要把女儿带在身边,为此连远门都不出了,连夜里也不往后宫去了。   月娘没办法,只得一次又一次地作罢,她每去一个国家,就会买些当地的珠宝华服,以皇叔祖的名义,在宁宁生日那天送去。   宁宁现在是大齐最受宠的姑娘,不缺礼物,她送的东西都不算贵重,但雪翠的信里写了宁宁很喜欢,今年也在期待皇叔祖的生日礼物。   入夜。   复哥儿洗干净小脚脚,钻进娘的被窝里,母子俩一块儿睡觉。   这孩子抱在怀里,小手小脚冰凉,像块小冰坨子似的,就算是如此盛夏,也是如此。   复哥儿在她腹中时受了毒,身子骨极弱,她想了许多办法,找了许多医生,还是医治不好。   复哥儿出生之前,她反复做一场梦,她在梦里见着一个小娃娃,与她十七八岁时没掉的那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   小男孩扑到她怀里,她直想落泪,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不愿撒手。   待孩子出生之后,她给小儿子取名为“复”,失而复得的“复”。   大名秦复,倒是随她的本姓,她老家人都死绝了,正好有个儿子用以承嗣。   月娘搂着复哥儿,给他唱小调子,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的宁宁。   她走的时候,宁宁还那么小……现在也还是个小童,她知道宁宁长得多高,脚脚有多大,但是却不能把她抱入怀中,只能靠想象,去幻想抱女儿的感觉。   不知道宁宁现在在做什么?   月娘想,她使人去老家打听过,萧叡如今皇位坐稳了,不需要天天上朝,每年都会抽出十余日工夫,微服私访,带着女儿去给她扫墓,   到时她就能见到宁宁了吧?   在那之前,宁宁会先收到她的生日礼物,裙子和鞋子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做的,每年都是,不知宁宁穿上以后会有多漂亮。   ~~~   京城。   还未到生日,但从各地送过来的庆生礼物已经往宫里送了。   安乐公主今年六岁,她最近开始换乳牙,两颗门牙掉了,说话漏风,但仍爱张嘴笑,整日上蹿下跳,父皇不在就到处玩。   萧叡一回来,就看到她坐在一张波斯毛毯上拆看礼物,已经等不及生日,喜欢的就摆在屋子里,不喜欢的就让人装在箱笼放进她的小内库里。   她是个小财迷,旁人不得她喜欢的,就是怎么巧言令色地哄她,也休想从她手里骗到钱。   倒是与袖袖一模一样。   萧叡想。   她今日在花园里扑蝶,跑了一日,头发都乱了,雪翠坐在她身后,正在给她梳理长发。   安乐公主天生有一头乌黑秀良的长发,愈发衬得她一张小小圆脸,好生姣美。   萧叡见她热火朝天地拆礼物,笑道:“小猴,又在搂钱啦?”   小公主生性好动,萧叡也惯着她,至多亲昵说她一句“小猴”。   安乐公主埋头拆礼物,胆大包天地不搭理父皇,雪翠提醒了她一句,她才敷衍地行礼:“父皇好。”   萧叡问:“在找什么呢?”   小公主头也不抬地说:“我在找皇叔祖送的礼物,他今年没有给我送裙子吗?”   萧叡记起来了,皇叔每年都给小公主送裙子,属他最精明,东西不贵,但小姑娘喜欢啊。那些个奇珍异宝、珠宝首饰,小公主看一眼就完了,还不如九连环好玩,至于名人书画,她也不会欣赏,还没有皮影戏好看。   最后竟然最喜欢皇叔祖送的小裙子,皇叔祖给她送了各种各样的裙子,小姑娘,甭管几岁都爱俏,有些说是从异国买的裙子,还有小靴子小皮鞋,颇有妙思,宁宁爱得不成。   她好期待皇叔祖送的礼物。   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   宁宁把裙子翻出来,要说这布料还是他们国家的丝绸,但是剪裁却不一样,看上去怪模怪样,穿上以后却很可爱。   萧叡连声夸她小美人,把她美的咧嘴笑,露出一口门牙的牙齿,她也不羞,眼眸亮晶晶,神采奕奕。   宁宁美完,说:“可惜我长高了,又不能穿了。”   萧叡道:“爹爹找个画师给你画下来,好吧?”   萧叡说到做到,立即去找了一个画师,给宁宁画人像画。   他宠女之名在外很是响亮,其中就包括他酷爱给小公主画画,记录小公主的模样,一两个月就要画一幅。   晚上。   宁宁依依不舍地让人把裙子收起来,她吩咐说:“要放好啊,过几天我生日,我要穿给秀姐儿、慎姐儿她们看!”   秀姐儿、慎姐儿都是宁宁的手帕交,一个是国公府的大小姐,一个是郡王家的小县主。萧叡不拦着她交朋友,甚至还特地点了几家的小姑娘进宫陪她玩,宁宁偶尔也能出宫去好朋友家做客,但是都不准过夜,当天就得回来。   她每次出门都声势浩大,前拥后簇,麻烦得很,玩也玩不尽兴,她不怎么爱出门去,多是叫人进宫陪她玩,一道念书。   仿佛有几分世子给储君伴读的意味,只是换成了女子。萧叡倒不是没想过让世子给宁宁伴读,但是毕竟男女有别,他怕这从小男女在一起读书,宁宁小小年纪会被别人家的臭小子骗走。   他跟袖袖可不就是这样好上的吗?   宁宁解开头发,萧叡没再让人伺候,亲自拿梳子给她梳头,每天都梳满九十九下,祈福他的宁宁无病无灾,健康到老,活至九十九岁。   很多时候,这宫中的女人都比男人要活得久。   现在宁宁稍大了,不好睡一张床。   萧叡在寝殿里再摆了一张床,是怀袖以前睡过的,宁宁知道是她娘以前睡过的,也很喜欢。   哄宁宁睡着,萧叡又看了一会儿政务,才回里屋。   一看,宁宁睡觉不安分,又踢被子,睡得四仰八叉,萧叡觉得好笑,过去给她笼了笼被头。   宁宁翻了个身,呢喃道:“娘……”   萧叡手一僵,怔在原地。   他深吸一口气,将胸口的酸涩压下去,都多少年了,他还是一想起怀袖就觉得心头绞痛。   他在雾蒙蒙的灯光下端详宁宁的小脸蛋,越长大就和袖袖越相像。   应当早就看惯了才是,可他有时还是一看就想哭。   怀袖,怀袖。   他想揣在袖中的美人,却穿着嫁衣,死在了他的怀中。   他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萧叡也去睡了。   睡着了好,睡着了,他就能在梦里去见袖袖了。 第93章   萧叡知道自己身处梦中, 起初怀袖刚没了的那会儿,他总会他弄错,不知自己是身在梦中, 抑或说……恨不得沉浸在梦中, 不愿醒来。   他想梦见怀袖,因为在梦里起码能见见她, 多快活, 可以抚慰痛苦, 又怕梦见,因为醒来之后会加倍的痛苦。   萧叡曾在书上读到过,异域有一种奇花,称阿芙蓉, 花姿美丽,炮制之后服用,可以体验神奇的幻境, 让人如登仙境, 欲仙欲死。只是会成瘾,之后若不再使用, 就会痛不欲生。   他觉得袖袖就是他的阿芙蓉,久而久之,心疼还成了他的痼疾,御医也找不出治疗方法,病因他自己心知肚明,就是因为怀袖之死,心因罢了,无药可医。   治不好便不治了,索性就这样三五不时地疼着吧。   起码在心疼的时候, 是在给他自己一个告诫,让他不会再一叶障目,重蹈覆辙。   现在他也不知道偶尔的心绞痛是身体在提醒自己不能忘了袖袖,还是因为袖袖才会犯心绞痛。这个出身卑微的女人用她的决绝的自尽彻底成了他插在他心口的一把刀,拔不出来,伤口也愈合不了。   五年下来,梦见的多了,他现在能知道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这梦中的时间和现实中不同,他可以优哉游哉地生活好久。   但是这次,他一有意识,却没看到身边的袖袖。   袖袖呢?   萧叡发现自己是在兵营。   怎么会梦见在兵营?他不免有些不高兴,袖袖又没有随他去兵营。   这个梦还不如不做。   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梦见在兵营了,过几日将有一场大战,他身负重伤差点死了,而与此同时,在京城之中,怀袖怀了他的孩子,为了他,狠心打掉了孩子。   萧叡拉了副官过来,问了一句时日,闻言,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应该还赶得急。   他心急如焚,赶紧派人过去,阻止怀袖打胎,想办法把怀袖从宫中运出来,送到他的身边。   萧叡恨不得自己策马回京,但是边城战事告急,他走不开,又因有了经验,这次虽也受伤,可不是危及性命的重伤。   他只因为伤口发炎,烧了两日,烧得迷迷糊糊,总觉得嗅到一股熟悉的馨香,他心有猜测地醒来,朦朦胧胧地看到怀袖在拧布巾给他敷额头,傻乎乎地心满意足地笑了。   怀袖没好气地说:“笑什么笑?差点死了不说,还把我从宫里掳出来,我好不容易才做到尚宫,这下全白费功夫了。”   又说:“……也没人在宫里给你盯情报了。还想当皇帝呢,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   萧叡紧抓着她的手腕不放,虚弱地说:“可是,要是我没把你掳走,你在宫里是不是打算把孩子打了?我听说你连药都买好了。”   怀袖沉默不语:“我在宫中,若是生了孩子,哪说得清?你要是死了,我才不给你生遗腹子,妨碍我以后出宫再嫁人。”   萧叡倒不生气,又笑了两下,不小心扯到肚子上的伤口,把自己给弄疼了。   怀袖又急又气:“你傻了吗?莫名其妙地笑。你还是快休息吧,烧还没褪呢。”   “放手啊,都病成这样了,手劲儿居然还这么大。你抓疼我了。”   萧叡稍微轻了点,却仍不肯放手,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畔。   说实话,怀袖的手不算太细嫩,梦里是没有感觉的,但他记得这个触感,她从小宫女一路做上来,从小干活,手心和手指上都有茧,虽然手指手型生得好看,却不像那些大家闺秀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般的柔腻纤葱,后来慢慢细腻了,是他用各种名贵的香膏给怀袖养出来的。   但他喜欢这个触感,心里反而觉得很踏实。   怀袖脸红了红:“你放开,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萧叡不但不放,还亲她的手指:“被看到就看到呗,让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女人。”   怀袖气闷地说:“我不是,我只是个小宫女……现在连宫女也不是了,只是个民女。”   萧叡却说:“不是民女,是我的妻子。”   怀袖怔了怔:“……您别说笑了。”   萧叡说:“我没说笑,袖袖,如今你腹中怀着我的孩儿,我的长子又岂能是庶子。”   怀袖又不高兴了,她脸色的笑意还未显露出来,脸色就冷了下去,淡淡地说:“您倒也不必因为介意嫡子庶子而娶我,您是第一次有孩子,所以舍不得,但还是狠狠心吧,不然以后我做了您的妻子,丢你的脸,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不如把孩子打了,对你我都好。”   说着,怀袖还用手指甲刻了他一下,他手心一疼,放开了手,怀袖转身就走。   萧叡心急如焚,不顾伤口,连忙要从床上爬起来追上去:“袖袖,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喜欢你喜欢得紧,才想娶你为妻。”   怀袖听见他说话,回头看一眼,真是疯子,雪白的绷带上都渗出鲜血了,她赶紧把萧叡按回去:“你疯了吗?”   萧叡:“若娶不到你为妻,我才是真要疯了。”   怀袖不信他:“……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娶个贵女吗?身份低点你就不乐意,更何况是我呢,你又在骗我,我才不信。”   “是要我把心剜出来你才信吗?”萧叡着急地说,“我求求你了,你嫁给我好不好?”   怀袖坐在他的床边,半晌不说话,盯着他裂开流血的伤口位置,轻声说:“我叫大夫过来给你重新包扎。”   萧叡道:“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怀袖说:“那你快说吧。”   萧叡说:“我以前是被蒙了心,我觉得自己出身低微,一心想要一个身份高贵的妻子,以为如此一来,就会让别人瞧得起自己。”   “但我的出身就摆在那,与我娶了怎样的妻子无关。我差点死了一场,现在只想随我心意,娶我最喜欢的小姑娘。”   “袖袖,做我的新娘子吧,我惦记你为了穿嫁衣的模样已经惦记了十年啦。”   怀袖耳垂都红透了:“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别的女人会陪你死,要拉我陪葬?你觉得我喜欢我,我会陪你死是吧?”   萧叡却说:“我哪舍得你死?若这次我夺嫡失败了。你不必管我,我会让人送你走,你去嫁人就是,找个真心待你的好男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我只是想与你做夫妻,已成了我的心障。”   他给怀袖恢复了本籍。   找皇兄帮忙,又求了父皇,终于迎娶了心爱的袖袖。   父皇轻蔑他,皇兄也觉得他傻,但他们可巴不得有个傻弟弟,少个人争权,多好。   成亲之后,怀袖随他住在苦寒的边城,但他们之间感情极好,他猎了一只白熊,给怀袖做垫子,又猎兔子,给他的长子做裘衣,好生可爱。   他勤政爱民,练兵秣马,怀袖生下孩子以后,组织城中的女子织布制药,爱民如子,将边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如他俩的世外桃源一般。   边城的百姓都十分爱戴这位王妃。   过了三年好时光。   这次却没白头偕老。   到政变时,他身在局中,亦不由己,派人将妻儿送走,独自被围困。   生死存亡关头,一支救兵赶来。   萧叡见到怀袖,苦笑:“你来做什么?不是说好了,我死了,你再嫁吗?你赶紧走,再晚,就得与我死在这里了。”   怀袖很有主母架势,她夷然不惧:“我这辈子就没有逃过,我可不记得我的七郎是这般胆小如鼠的人,你已经像个懦夫一样的等死了吗?”   “复哥儿我已经使人送去了安全的地方,会有人将他抚养长大。”   萧叡深吸一口气,他们的身旁是憧憧火光,他握住怀袖的手,道:“夫人责备的是,纵是要死也该死得像个大丈夫。”   火舌大作,将他俩湮灭,箭矢如雨般落下。   他提着剑,携着持弩的妻子,走向了火中。   然后萧叡醒了过来。   他怅然若失,这梦断断续续做了好多日,似完非完,不知接下去是否还有剧情,他是同怀袖殉情了呢?还是带着怀袖杀了出去?   谁知道呢?   他甚至有几分荒唐地觉得,若能跟怀袖像那样死在一块儿也不错。   今天是宁宁的生日,宁宁一早就起床闹腾了。   宁宁非常期待地问:“爹爹,爹爹,什么时辰给我放烟花啊?”   萧叡道:“天黑了就给你放,好不好?”   宁宁爱看烟花,每年生日萧叡都给她放烟花,和当年他给怀袖放的是同一种。   这时宫女禀告说其他几家小姐来了,宁宁欢呼一声,跳下椅子,像一团风似的跑出去见她的好朋友。 第94章   御花园。   十年前栽下的牡丹已然深根固柢, 更有海棠、兰花、芍药等等摆在架上,有些不应季,特意在暖房中养出来的, 还特意放了一笼蝴蝶, 将这座花园装饰得有如仙境一般。   匠人劳心戮力一整年,就只为给小公主生辰赏玩一日。   宁宁却不甚在意, 只觉得今日的花还算衬她的裙子, 与她的小伙伴显摆。   这裙子看着新奇, 瞧着不如丝绸刺绣精细,但那面那层用丝线勾出来的镂空粗布似乎也有几分巧思,起码,寻遍整个京城, 也没旁个小姑娘有这样的裙子。   有些人追求珍贵,但有些东西因被贵人用了,才变得珍贵。公主说好, 皇上说好, 那别人就不能说不好。   宁宁显摆完,美滋滋地听小伙伴夸了她的裙子新奇美丽, 道:“是我皇叔祖送我的。”   她不是个只听奉承的小姑娘,礼尚往来地夸小县主的裙子也好看,问是哪家铺子做的,小县主道:“不是在外面做的,是我娘亲给我做的。”   宁宁怔了怔,虽没说什么扫兴的话,但她低头再看自己身上的裙子,顿时觉得没那么喜欢了。   她也想要娘亲亲手做的裙子。   她的父皇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父亲,她要什么父皇就给什么。   只除了娘亲。   没一会儿, 父皇过来了。   萧叡这两年留了短须,他早就不走什么温润如玉路线,如今想让自己看上去更加稳重威严,这几年仍勤练弓马,身形较以前还壮硕了一些。   他单臂就能将宁宁抱起来,笑着问宁宁:“今天玩得开心吗?”   宁宁灿然一笑:“开心,父皇,什么时候看烟花?”   萧叡道:“不是要演你最喜欢的皮影戏吗?”   小公主便又带着小伙伴去看皮影戏,今日排的戏本子是《牛郎织女》,为了适合给小孩子看,故事重新编过,萧叡亲自删改的,最后只演了一个简单的仙女爱上凡人却被棒打鸳鸯的故事。   几位小小姐都看得甚是入迷,有会动的图画小人儿,还有有趣儿的配音,唱歌也好听,故事更是感人:“那个王母真坏,非要拆散他们。”   宁宁不是第一次看,她却说:“织女是仙女嘛,仙女本来就要回天上去。若她一直逗留人间,谁来织彩霞云雾呢?”   “牛郎就该体谅他的娘子,光是把她关在家里做个普通的妇人,还是做仙女更好吧?做妻子的话,只能做饭洗衣,做仙女却能让世上无数人有彩霞云雾可以看。”   小公主童言稚语,把几个年纪比她稍长的小姐都说愣住了,大家一时之间也陷入了她的歪理之中。   萧叡闻言一惊,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当众驳斥宁宁的话。   他一面觉得震惊,一面又觉得宁宁不愧是怀袖的女儿,起码生了她娘亲的半寸反骨。宁宁生来尊贵,众星捧月,能说出这样的话也不奇怪,如此想来,还是怀袖最为异类,她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女宫婢,从小做奴婢,也敢质疑尊卑贵贱。   宫宴上,萧叡与女儿坐一席,与旁人离得远,他便问宁宁:“刚才看皮影戏那番话是谁教你的?”   宁宁不以为然地说:“没人教我,我自己想的。”   萧叡不置可否,想了想,宁宁是他的女儿,与一般的小姑娘不一样也正常。   夜幕落下。   烟花攀上天穹绽开,璨璨银花,耀耀火树。   宁宁看得高兴极了,小脸蛋红扑扑的,她不知道这只闪耀一瞬间的焰火要烧掉多少银钱,快活地道:“爹爹,你说娘在天上能不能看到我放的烟花?”   她平时在外人面前,都会规规矩矩地称呼“父皇”,私下却都要撒娇叫“爹爹”,她这样一说,萧叡就觉得心都要化了。   萧叡撒谎说:“你娘一定能看到,她必要赞我们宁宁是个有孝心的乖女儿。”   焰火的光映在宁宁的脸上,像极了怀袖。   让萧叡想起幼时,怀袖刚进宫时也就和宁宁差不多高,宁宁是他教养出来的,身体强健。   怀袖却不是,她小时候吃不饱饭嘛,长得瘦瘦小小,一张桃心小脸,下巴尖尖,总拿着一把比她还要高的竹扫帚扫地,纤弱的身体像是能被一阵风吹走。   他就想,这个小姑娘真像一株路边不知何时长出来的小丫鬟,一阵风就把她压下去了,你以为她折了,过两日再去看,发现她又直了起来,活得好生生的。   他给怀袖放过烟花,哄她开心。   怀袖嘴上谢过隆恩,其实一点都不喜欢。   后来他才明白,怀袖喜欢的不是烟花,是十五岁那年和七郎一起躲过的柳梢月下。   她就像是这烟花一样飞到天上,明亮地燃烧绽放一瞬,然后化作尘土,落回人间,湮灭不见。   宁宁今天玩闹了一日,累极了,萧叡抱着她回宫歇息,亲手给她脱鞋子。   再过一年,宁宁七岁了,就不方便和他住在同一间寝殿,但又不能让宁宁住太远,他打算把侧殿整理整理,先住着,等孩子再长大些许之后,再换去别处住。   宁宁睡着了,他却睡不着。   屋里没有人了,萧叡把他放在床头暗格的骨灰坛子拿出来,对着骨灰坛子喃喃地说起话来。   宁宁依稀听见父皇在说话,似乎听见“袖袖”两个字,但分辨不清具体说了什么。   萧叡把骨灰坛子抱在怀里,轻声说:“袖袖,你是不是觉得我烦,三天两头地来吵你,我这不是怕你在地下等得久了,你就把我忘了吗……” 第95章   白天里, 萧叡是祲威盛容、乾纲独断的君王;到了晚上,他觉得自己就只是个失去了妻子的鳏夫。   他时常等夜深人静了,把骨灰坛子拿出来说话。   怀袖还在的时候, 这些话只能和怀袖说, 现在怀袖死了,也没有其他人可说, 那就对着怀袖的骨灰坛子说话。   萧叡跟她抱怨那些烦人的大臣, 某些政策推行不顺利, 哪些士族大族阳奉阴违,还有什么清高自傲的名人大儒。   平日里他不爱发作,倒不是忍着那群人,无非是不想让人摸清他的喜怒, 但是在怀袖面前就不必藏着掖着,可尽情地叨唠。   不过他怕吵着宁宁,也不想被侍者听见, 这是他和怀袖的悄悄话。   是以愈发显得神经质。   如今萧叡的名声没以前那样完美, 他差点立旁人为后的事情已经渐渐被淡忘,兰家嫡小姐嫁人之后现在都怀上三胎了, 没嫁在京城,而是远嫁了另一世家,做了长媳。   世人只知道皇上爱已故的先皇后甚重,不光是将唯一的女儿视若掌上明珠,而且亡妻后久未再娶,太皇太后过身后,更没人能压他,每次大臣拿纲常伦理一逼,他就往皇陵跑, 去皇后墓前哭老婆。   还要大臣哄他回去,捏着鼻子保证暂且不与他说这件事。   这点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显得很荒唐,但这古往今来,每个皇帝都有一些自己的癖好,又不是酒池肉林、铺张浪费,弄的民不聊生,只是深爱亡妻,不肯续弦,似乎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反而显得这位以前端方过正、温柔古板的君王变得可亲起来。   萧叡讲完,自嘲地轻笑了下,道:“袖袖,你要是在的话,一定是在骂我又装模作样了是不是?你是不是好生气,觉得你都死了还要被我用来装饰名声?”   临安。   蒹葭书院。   修竹疏影,林杪微风。   檐下的瓷风铃飒飒作响,淡青色的轻纱幔帐兜住一阵过路的风,悄悄地漾起碧波柔浪。   少女们身着深青色的交襟襦裙,翩跹而来,他们都穿着制式一样的衣裙,个别的给自己加上了襕边,抑或在裙角上绣了茶花、兰花,显得别致。   在场所有的学生只有女学生,没有男学生。   蒹葭,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顾名思义,这正是一座女子学堂。   世家大族的小姐极少来民办的学堂念书,都是家里单独请个女父子在家念书,会送到学堂读书的,一般都是有几个闲钱又爱惜女儿的小户人家,多是寻思着,送出来学点诗书礼仪,将来嫁人的时候也能嫁得高一点。   不然旁人家的女儿因为读过书被高看一眼,自家女儿没读过便矮了一头,谁能服气,又不指望考状元,不必分个高低。   再不济,结识几个手帕交也好,将来多条门道,或是看看你家缺不缺个嫂子,我家好像少个弟妹,互通有无,交换适龄好儿郎的消息。   这书院便是秦月开办的,不过她鲜少出面,今日闲来无事,过来逛逛,顺带以白夫人的名义,给女学生讲堂课。   倒让她想起当年在尚宫局给宫学生讲课的过往,这么多年过去,她也遇见了一茬又一茬鲜妍秀丽的女孩子。   不过这在宫外的讲课与宫中不同,光是那厚厚的《宫规》就不必了。   早上的课上完了。   在学堂用饭,可以由学堂供饭,也可以从自家带饭菜过来热热吃,女学生们三五一群地坐在一块儿,吃完饭,可以休息一个时辰,可以去小院小憩一会儿,也可以坐在一起聊聊天,做几针刺绣。   他们这一班多是快要及笄的少女,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私底下便会悄悄地说一说各家的郎君,其中有两位定了亲,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将来对夫君的要求上,再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皇上。   少女倾慕地说:“若我将来的夫君有皇上的一半好就成了,多么感人,皇上都为皇后守了整整五年。天下男子如能以此为榜样,哪还会有怨侣恨生。”   又谈起几首皇上为亡妻写的诗,真是一片凄凄深情。   秦月闻言,本来她在高高兴兴地饮一杯茶,突然就觉得饮不下去了。   那个伪君子,她都“死”了才来深情,有何意义?她不信萧叡是因为多爱她才会一直没有再娶,必定有什么利益理由,她还不了解萧叡吗?惯是个会装样子示弱骗人的。   秦月便道:“皇上后宫佳丽三千,只有皇后亡故,还有别的妃子,想必他不会寂寞,或许他还是在别的后妃那里,一边抱着别的女人,一边哭诉对亡妻的深爱。”   这未免太不浪漫,女学生们深受打击:“先生,你怎么能这样说?”   瞧瞧,多少小姑娘家被他骗到,想必京中也有不少名门闺秀会为这一片深情感动,成了他的砧板上的鱼肉,扔他挑肥拣瘦。   萧叡此人,对秦月来说自然特别,毕竟是同床共枕十几年的男人。   一日又一日的纠缠陪伴,有的是爱,有的是恨,时而爱长,时而恨生。   但在怀袖死的那一刻起,所有的感情都成了恨,她厌恶极了萧叡,只是懒得时时刻刻都去恨他,何必把自己的喜怒哀乐交由一个男人左右。   她曾经的每一丝余烬爱意都被萧叡亲手浇熄了,如今只剩厌恶,没有心软。   不过,她的人生还长,有那么多东西好惦记,何必总想着一个讨人厌的家伙,平日里鲜少想起,知情的人也不在她面前提,乍一听见,就像是看到一只蟑螂突然冒出来,叫人恶心。   到底是觉得可笑,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个伪君子,说完,却有学生不满。   秦月就给他们讲了几个故事,都是写爱妻诗赫赫有名的诗人,只是纸上写得漂亮,妻子死了没几日,就另娶娇妻。   她没明摆着说,为什么世间多是女子在亡夫之后守贞孀居,而男子再娶却是理所当然呢?   她只说:“你们将来嫁人,少听那些花言巧语,多看郎君是怎样做的,要仔细分辨谁才是那些真正珍惜你的人。”   “那些在纸上把情爱写得情真意切的男人,给旁个女人写的时候,也是一般的情真意切。”   不过秦月在这个小学堂,却没有当年作为尚宫在宫学生里的威望。   女学生们听了还有人在心中颇有微辞,想,果然都说寡妇做久了,会性情古怪,看看这位白夫人便是。   秦月哪知道她们是怎样想的,下午便走了,回自己的院子去。   她这几年在南洋做生意,收购船只,前年做了自己的造船厂,在外面招揽了许多贤人异士,各种乱七八糟的人。   说真的,这还是当年她在宫中为了学天文地理、观星看象,认认真真学了不少,还在书中看到了一张海图,她记性好,过目不忘,照着其中的海路走了一遍,安然无虞地抵达了另一篇大陆。   正是因为读过书,她到了海上才能辨别方向,判断天气,出航时,个别船员并不服她,但到了半路,已经令人心服口服,对她唯首是瞻。   起初最难,她手上握着的银子不多,买到她的第一艘可载百人的大船,她花了一年时间,第二艘花了半年,第十艘却只花了一个月。   她找到了一条前人未走过的航路,在各地倒卖,账本全在脑子里,一点都不乱,钱像是流水一样的泼进来,现下手上有三百余艘海船,一支大海队。   其实在外还有另个名声,只是不大好听。   早先他们在海中遇上过海盗,打了一架,打赢了,收缴了对方,后来遇上的麻烦,也一一化险为夷,到了后来,他们似乎才成了这片君王管控不到的大海上的贼子。   郦风现在是二把手,人称风阎王,真名也没几个人知晓了,而秦月作为当家人更少露面。风阎王这个名字在海边如雷贯耳,可使小童止啼。   秦月倒也纳闷,她又没劫掠过正规商船,她偶尔还好心在路上护别人一程,只要给钱就行。   她不知不觉就成了个大魔头。   秦月回去盘账。   她戴上一枚水晶镜片,这是从西洋国买来的,是定制的,架在鼻梁那,正好能卡在眼窝里面。她中毒之后眼睛就没以前看东西看得那么清楚了,有时候看账本看得久了,就得戴这玩意儿。   秦月盘账盘了那么多年,盘过整座皇宫的账本,盘过国库的账本,盘一两艘海船的收益,不过小意思,如今船多了,却是有点累了。   不过这两年雪翡愈发得力,跟手下人先过了三遍,她再大致看看有没有纰漏就是了。   复哥儿乖乖坐在一旁,秦月不觉得小孩子不可以看账本,只叮嘱他不准弄坏,他想看的话,翻看一下却无妨。   复哥儿小小年纪在术算上很有天赋,万位的算术都可简单地心算出来。但做这些耗费心血,他脑子用多了,就会流鼻血,秦月不准他每日学太多,像别家孩子一样傻头傻脑地玩就最好的了,复哥儿不爱玩,就爱黏在娘亲身边,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跟丢了一样。   正这时,他听到了有人进来的声音,便乖巧地说:“娘,我去看看是谁来了。”   秦月笑笑:“谢谢复哥儿了。”   过一会儿,身着男装的雪翡牵着他回来,雪翡今年已是个大姑娘,皮肤晒作小麦色,沉稳了许多,因为常年在外行走,图个方便,多作男装示人,在外自称“翡公子”,乍一看,也确像一个雌雄莫辩的俊秀少年郎,瞧不出是个姑娘家。   秦月放下账本,问:“怎么了?”   雪翡道:“姑姑,雪翠传了消息回来,皇上启程下江南了。” 第96章   萧叡此行为微服私访, 并不大张旗鼓,只告知了托以监国的内阁大臣,他因事十天不上朝如今已不算什么大事。   做了十年皇帝, 他也从一开始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到现在得心应手,从容不迫, 阁老知道他去江南做什么, 但萧叡也不明说是去扫墓, 只说是去体察民情,谁能说不是?   古有齐恒公微服以巡民家,后为历代明君效仿,他也效仿一下正是理所当然。   他一路过去, 每次走不同的路线,每到各地,都会驻留一下, 考察物价, 询问官情,再看农收, 有时会写信回去,京中若有大事实在拿不准,也会快马加急把奏折送过来,由他亲自批复。   萧叡也当是给自己放半个假期,他坐拥大好江山,自己却只能在山河图上过过眼瘾吗?而且在宫中待久了,他就觉得自己又开始腐烂了,出来喘口气。   他不但自己出来,还要带上宁宁。   他不可能把宁宁一个留在宫里, 太危险了,再说了,宁宁是怀袖唯一的女儿,女儿祭拜娘亲天经地义,怀袖未必愿意被他祭拜,但若是宁宁,她肯定是愿意的。   宁宁一年到头被关在宫里,不得外出,这是她唯一出门的机会了,为了照顾小孩子,他们走得略慢一些,路程也很路程。   队伍伪装成是商队,萧叡装扮成丧妻的富商,把女儿抚养在身边。   宁宁这孩子自小娇生惯养,头两天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就会开始嫌弃赶路无聊疲惫,这时候,萧叡就得停下来,带她玩一玩,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用惯的御厨倒是跟了过来,但赶路哪有那么讲究,再如何巧心烹制,也比不得宫中山珍海味。   也不能在她心爱的白玉浴池里洗澡。   到了晚上,也没有宫中的小叶紫檀拔步床可以睡,客栈的床就算铺上了软软的被褥和她最喜欢的灯芯草垫,她也睡不大惯。   这天晚上。   雪翠姐姐伺候她洗漱之后,又拿篦子给她通完头发,哄她睡觉。   残暑未消,蝉鸣匝地,屋里热烘烘,没有窖冰,就算有雪翠坐在床头给她扇扇子,宁宁热得睡不着,她倒没叫苦,就算叫了也买不到冰,她现在知道宫里和宫外是不一样,只委屈地说:“我想回宫去,能不能让爹爹先把我送回去,我好热啊,我身上都长红点点了。”   她奶声奶气地说可怜话,谁不心疼啊?   但雪翠做不得主,说:“这得问过皇上才行。”   宁宁又说:“每年都说带我去看娘亲,我也没见到,不是说我娘去天上当仙女了吗?”   父皇有时说娘是仙女,却又带她去上坟,让她给娘祭拜,但是皇陵里还有皇后墓,过年祭祖时也得去,她稀里糊涂的,也不知哪个是哪个。   雪翠哄了她两句:“奴婢愚笨,奴婢不知道。小公主要听故事吗?奴婢给你讲故事吧。”   宁宁叹了口气,说:“把《幼学琼林》拿来念一念吧,我也好多记几个字,我背到第三卷 了,等回去以后先生要考的。”   父皇给她找了老师教她读书,已经换了两位,她知道是怎么回事,无非是不乐意教她,有个还曾进言让父皇给她生个弟弟,那才是太子储君,她只是个公主,公主只需要识得胭脂水粉就可以,倘若太过溺爱,将来说不定会牝鸡司晨,祸乱朝政。   隔天她就没再见到那位老师,后来听说是辞官回乡养老去了。   她问父皇“牝鸡司晨”是什么意思,父皇不告诉她,她就自己去查。   《尚书》中写: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可是,为什么呢?她很困惑。   宁宁还想不通。   但她朦朦胧胧地知道一件事,凭什么那些人觉得她不可读书,她便不要读了呢?她喜欢胭脂水粉,喜欢美丽的绸缎和鲜花,也喜欢书中文字,可教她变得聪颖,不被身边的人哄。   她刚开始晓事,就知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除了爹爹,其他人都是她的奴仆,但有些人以为她还小,总想哄骗她。   她讨厌别人哄她,包括爹爹哄她,她隐隐约约知道这是因为她还很笨,什么都不懂,那她就更要读更多的书。   宁宁天性争强好胜,没有因为自己是公主而偷懒,反倒觉得自己是公主,必要做得好才行。伴读的小姐妹聊起家里的兄弟,还对她说:“我们女子读书不过是修心养性,也没必要悬梁刺股吧?”   宁宁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说不上来,只得在心下感慨自己还是太笨了。   宁宁在心里背着书,背着背着就睡着了。   雪翠给她掖了掖背角,揉了揉她紧皱的眉头。雪翠算是看着宁宁长大的,又是她最敬爱的姑姑的女儿,宁宁对她来说,意义不止是一个尊贵的小公主,更像她的小妹妹,她想让宁宁没有忧愁。   她听着宁宁熟睡时,绵长安稳的呼吸声,用极轻极轻,几乎没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说:“小公主,再过几天,你就可以见到你娘亲了。”   夜阑人静。   离怀袖的墓地越近,萧叡夜里就睡得越好。   隔了月余,他又梦见怀袖了。   这次又与上次不同。   醒来是在他当上皇帝之后,他怀里还搂着怀袖,是在御花园那边的花丛里。   那么多匠人精心养出来的花,全都七歪八倒地折了,被糟蹋得不像样子,虽铺了衣服垫在下面,怀袖雪腻的背上还是被硌出了许多绯红的印子,身上还染上了丁点艳红的花汁。   日光照在她身上,她荔白无暇的肌肤像是玉一般透着光似的,她沉默地低下头,看也不看她,扯了一件衣裳遮着胸口,眼眶通红,却没落泪。   过了一会儿,她才将檀紫色的女官服捡起来穿,竭力忍耐,但还是流露出了一点哭腔,轻声说:“陛下,您既已尽兴,可否准奴婢离开?尚宫局那边还有差事要办。”   萧叡渐渐记起来了。   他以前拉着怀袖强迫她一道做过很多荒唐事,在哪都有,怀袖一开始都是不大乐意的,只是拗不过他,后来才随他的意,有时还会配合他一番。   这……好像就是第一次。   他当时说了什么来着?萧叡茫然了一下。   怀袖已经穿好了衣裳,自己大致拢了拢头发,起身行礼,就想退下。   萧叡赶紧握住她的手腕,不能放她离开。   怀袖一怔,想了想,说:“是了,奴婢还没有服用避子汤。”   萧叡闻言,十分扎心,连忙说:“朕没说让你服用避子汤。”   怀袖说:“奴婢却不能不知礼数。”   萧叡道:“别在我面前一口一个‘奴婢’,我又没将你当奴婢。”   怀袖像是无法再忍下去似的,冲动地抬起头,怒目而视,才对她做了这种事,还要说这种假惺惺的话,不过是火上浇油罢了。   萧叡想,当年他刚做皇帝时,实在是太得意了,他低声说:“我以后……我以后再也不对你做这种事了,我与你道歉。”   怀袖面露困惑。   “我才当上皇帝所以得意忘形了。我在外面装模作样,心里憋得慌,回来以后只能在你面前暴露我的真性情。”   “我知我说这种话,你也不会原谅我,是我不好。”   怀袖却说:“陛下可别这么对我说话,我只是个奴婢,当不起陛下对我这种下贱的人躬身道歉。”   “请您还是给我一碗避子汤吧,奴婢不配为皇上生儿育女。”   萧叡道:“不准,若有了,便生下来,如果是女儿就是我的长女,如果是儿子,就是我的长子,以后所有的孩子也只有你生。”   怀袖生气地说:“我只是个宫女,我生下的孩子地位也不高,我不能生。”   萧叡着急地说:“我娶了你,让你当我的皇后,不久行了吗?”   “不行。”怀袖绝不相信,说,“我怎么可能当皇后?您在说什么梦话?您不是非贵女不娶吗?什么时候能轮到我了?我好不容易当上尚宫攻,皇帝与女官有染,您才刚登基,是想惹人嘲笑吗?不说我,单说您的面子,您不要面子不要体统了吗?”   萧叡道:“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个身份而已。”   “我说你尊贵,你就尊贵,旁人还敢说不尊贵不成?”   “就是那些世家贵族,还不是因为有皇室的抬举,才能一步步变得尊贵?你若答应,我送你出宫,给你换个身份,换个贵女身份,再接回宫封后。”   “我自有办法的,你信我。”   怀袖答应了他。   过了几日,尚宫怀袖因“急疫”被送出宫养病,没过两天就死了。   而某个落魄小世家的族谱上硬生生多了一位嫡幼女,年方十六,刚刚及笄,正是待嫁的好年纪。   萧叡写好聘后的圣旨,直接去让太皇太后盖章,说他在上巳节对一位贵女一见钟情,打听之后还知道她知书达理,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郎,想要娶她为后,太皇太后未曾刁难,见他如此喜欢,虽有些奇怪,但还是盖章了。   萧叡正满心欢喜地要等怀袖入宫和他成亲,还写了信给怀袖,让她安心等候。可是,他只不过多等了几日,才要发旨,突然迎来一个噩耗。   属下告诉他,怀袖逃了,不知逃去哪了。   即使知道这是在梦中,萧叡还是傻眼了。   这不是美梦吗?   前几场梦,就算两人有吵架有不合,但起码还是成亲了,为什么这次,怀袖居然在婚前直接跑了?该去哪捉呢? 第97章   萧叡在梦中着急, 不知该去何处找怀袖,心下一片迷茫,还未想出个对策, 天亮了, 梦醒了。   这可不是一场好梦。   平日里都是做美梦,醒来后面对残酷的现实, 所以难受。这次做了个噩梦, 醒来以后发现现实比噩梦还要残忍, 更让他难以接受。   也不知下场梦里,能不能找到怀袖。   萧叡坐起身来。   其实他知道为什么怀袖会逃,当时怀袖已对他心灰意冷,与他求过多次要出宫, 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悔,将怀袖禁锢在宫中,这能有机会可以逃走, 她怎么可能留下。   她是个厉害的女人, 无论到哪都能好好活下去的。   但萧叡还是为此感到惆怅,都已经是做梦了, 就不能让他一尝夙愿吗?居然还擅自改剧情了?他纵是皇帝也控制不了梦魇。   萧叡睡得浅,还做了一场噩梦,睡醒过来以后一点没解疲,反而感觉像是更累了。   他先起身,宁宁还在睡,像是小猪一样睡得酣甜,萧叡不忍心立即吵醒她,辰时才把她叫起来,洗漱穿衣用早点。   今天他们去码头坐船走水路。   宁宁头一回坐船, 新鲜极了,在船上四处探索,看到什么都要问一句是做什么用的,萧叡也不嫌烦,抱着宝贝女儿,问什么就答什么,也不知这小家伙记不记得住,但他作为爹爹却不能随口敷衍,必须在女儿心里竖起一个学富五车、无所不知的父亲形象。   也就这会儿宁宁乐意跟他玩,等她玩厌了,又要嫌她烦。   有时萧叡都觉得好笑,他小时候,父皇一个月也不见得和他说几句话,他那时特别希望父皇能看自己几眼。而他的宁宁小公主,一生下来就有他亲手抚养,从早到晚围着她转,她反而嫌弃他,觉得爹爹好烦,管头管脚,管天管地,还不准她出宫去玩。   和他小时候是天壤之别,但他不介意,他和袖袖的女儿,就是被宠得骄纵了点又怎样?   水路走了两日,抵达月港。   月港在九龙江出海口,外通海潮,内接溪涧。   萧叡大概三年前曾来过此地一回,当时虽也繁荣,这如今比之以前,又大变样,扩张了许多。他登基第二年时便开放了四大港口的海禁,其中便有月港。   只见码头上商人、脚夫、走贩来往不绝,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倒与他曾去过的国内第一大港泉州近似了。   而他举目望去,更有许多他没见过的样式的大船,说是外国的船,旗帜上写的又是汉字,写着一个大大的“白”字,应当是这些商船的东家之姓氏。   江南豪贾在萧叡拿大致有个名单,这个姓氏他倒是头一次听说。   岸边有一个看上去十八九岁的少年搞着张桌子,拿着算盘,面前放着账本,手指噼里啪啦地打算珠,正在利落地点货记账。   他生着一件长衫,与走卒不同,但是为了干活更利索而把下袍卷起来掖在腰带,看上去也更有精神,浓眉大眼,刚毅俊朗,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儿郎,这般年轻就如此干练。   一个年老的脚夫扛着麻袋过来记货,他干瘦的身体被货物压得深深弯下去,一不小心滑了一跤,眼见着要摔了,却见那个少年飞快地放下纸笔,过去扶了他一下,能将老脚夫压得抬不起头的头的货物,在少年手里仿佛并不比一条鱼更重,他单手就提了起来,还能空出一只手去扶人。   少年问:“陈伯,你这把年纪了怎么又出来做活?之前不是腰伤了吗?”   老人说:“我儿子病了,孙子要吃饭,不干活不行。”   少年不客气地说:“但你若也出了什么意外,不又得给家里添一笔账?”   老人叹气道:“没法子啊,我婆娘我儿媳妇儿都去给洗衣服了,挣的子儿也不够。”   “今天你搬货的钱我先给你结了。”少年想了想,回头喊了个人过来,“你随那个人过去,我们东家的剿丝厂子还缺女工,带你家的女人过去试试能不能聘上,比洗衣服要挣钱。那边还缺个扫地的,你若肯干也归你干,比扛货轻省些许。”   萧叡却想,这个白家不但有这么大的商船,还在本地开了庄子铺子,看上去财力不俗的样子,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历。   萧叡雇了一个当地的掮客,稍使了点银钱,便知道了个大概,这白家的商队是三年前过来的,过来以后与本地的官老爷打好了交道,还在本地开钱庄开布庄,不由地羡慕背后的东家。   掮客说:“……他们东家不常露面,也有说他们背靠北海的风阎王,才能在海上畅通无阻,来往自如,今天港口上那位就是白家的小东家,我听说白家是一对姐弟一块儿做生意,见却没见过。”   萧叡略作询问,便不再感兴趣。   他还要带宁宁去逛街市,购买了一些当地的特产,宁宁惦记着宫里伺候她的宫女姐姐们,凡要买钗子梳子,就要给每人都带一个,还要给她的朋友带。   萧叡就没见过她这样的公主,但宁宁就是个不一样的公主,左右她的钱花不完,花完了理直气壮地问父皇要。   走到半路,有人迎面走来。   还没接近,护卫便上前拦住陌生来人,来人身穿一身道袍,却笑盈盈道:“先生,我们城中过两日要办庙会,我见您的女儿美貌非凡,可否愿意扮一扮童女仙子?”   “我们道观必献上一份薄财,虽我看您衣着打扮,知您必然不缺钱财,我们会为您女儿立个长生牌,保佑她一生富贵平安……”   萧叡不耐烦听下去,二话不说就拒绝了。   转身便走。   宁宁被他抱在怀里,还趴在他的肩膀上探头地看:“小仙童是什么?”   萧叡道:“小仙童就是陪伴在仙女身边的小童。”   宁宁振振有词地说:“那我不就是小仙童吗?我娘是仙女,我是小仙童。”   萧叡忍俊不禁,他想起怀袖与他说过,她幼时因为生得美丽,与她姐姐一道扮过仙子和仙童,可抵什么用呢?还不是香消玉殒。   晚上回床上歇息,宁宁披着头发,把她买的一匣子簪花摊开放在床上数,数完还多出来一个。萧叡听着她数,宁宁数到最后,说:“这个最漂亮的,留给娘亲。”   说完,她还对雪翠招招手:“雪翠姐姐,把这个装进箱笼里。”   萧叡怔了一怔,敛起笑意,道:“把箱笼拿过来给朕看看。”   雪翠把一个颇沉的箱笼搬过来,萧叡打开看,全是些细碎的东西,有胭脂水粉,有绫罗绸缎,有珠宝首饰,有贵重的,有市井买的,还有她喜欢的小玩具。   萧叡以前就觉得怎么有些东西给了她,没几日就不见了,听说是收起来了,还觉得他的女儿真是个小守财奴。   萧叡问:“这些是做什么啊?”   宁宁奶声奶气地说:“送给娘亲的啊,不然娘亲没有首饰戴,没有胭脂擦怎么办?我瞧着有好的,就要给娘亲留一样的。”   萧叡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萧叡摸摸她的头:“我们宁宁真乖。”   宁宁骄傲地答:“我本来就乖。”   萧叡却又不禁担忧。   宁宁年岁还小,现在还能哄骗她,等她再长大一些,晓事了,不知会怎样想。   宁宁兴致勃勃地整理着自己要带给娘亲的礼物,问雪翠:“雪翠姐姐,你说娘亲会喜欢吗?”   雪翠笃定地道:“一定会的,你送什么你娘都会喜欢的。”   宁宁觉得雪翠姐姐与别的宫女不同,有些时候她能感觉出来旁人是在哄她,但是雪翠姐姐说话却很有底气,是在认真待她,而不是把她当成小孩子。   她得了肯定,欢欢喜喜地上床睡觉去了,父皇说明日差不多就到了。   临安。   清晨。   秦月坐在廊下的美人靠,看着复哥儿跟着拳脚师傅打了一套慢悠悠的拳,这套拳不累人,只用来强身健体。   但即便如此,只打了一拳,还是把他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走过来仰着小脸蛋要娘亲给他擦汗。   秦月拧了布巾给他擦脸,牵他回屋歇息。   她对这个小儿子什么指望都没有,就算是个不成器的,她挣的钱和留下的人也够护着他悠闲一生,不盼他活到百岁,但能和普通人一样活个五六十岁,就算好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岁数。   今天,复哥儿却有些别扭,他是个很文静的孩子,有心事也不会直接说出来,但一眼就能看出来。   秦月问:“你怎么了?”   复哥儿欲言又止地问:“娘,宁宁是谁呀?你昨天说梦话又提到她了。” 第98章   秦月把复哥儿抱到怀里, 轻声与他说:“宁宁是你的姐姐。”   复哥儿眼眸一亮:“姐姐?我有姐姐的吗?”   秦月含笑说:“你有呀。你姐姐是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小姑娘,她已经会写一千个字,会背一百首诗, 还会画画, 会投壶,会蹴鞠。”   复哥儿满怀憧憬地“哇”了一声:“姐姐好厉害。”   但是惊讶完, 他又疑惑地问:“那我怎么从没见过她呢?”   怀袖摸摸他的头:“再过几天你就可以见到你的姐姐了。”   复哥儿喜溢眉宇, 点点头, 他见娘亲回答了关于“宁宁”的问题,他还有一件事很好奇,便一道问了:“娘,那、那我……”   他越说越小声, 像是不敢期待:“……那我有没有爹爹啊?”   秦月料到复哥儿迟早有一日会问这个问题,到底是听见他这样问了。   秦月认真地道:“你爹爹死了。”   复哥儿垂头丧气:“那我们不用给爹爹扫墓吗?我在书里看到的。”   秦月骗他说:“你爹爹没有尸骨可以埋葬,你爹是个大英雄, 他是个特别勇猛的将士, 为了保家卫国,死在了边城, 但是没有尸骸带回来。你有这份心意就很好了。”   复哥儿一直十分担忧,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该有个爹,却从没见过。他问过雪翡姐姐,雪翡姐姐不但不告诉他,还让他不要去问娘亲,不然会惹得娘亲伤心。   复哥儿就自己琢磨,他不爱和人说话,他学说话都很慢,快两岁了才开始说话, 还惹得娘亲担忧,但是一开口他就能说出完整的句子。   他很小就开始能记住事儿了,好像从他还是个只能躺在床上的小婴儿时他就有记忆了,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记得,现在的复哥儿以为全世界的小孩儿都是跟他一样的。   所以,自他记事以来,他总是安安静静地观察身边的人和事,听大人说话,娘带他坐船去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   别的他不清楚,但有一点他能确定,就是每个小孩都有爹和娘,他却只有娘没有爹。   他为什么没有爹呢?   是爹死了?还是爹不要他们了?   复哥儿终于从娘这里知道,哦,原来爹是死了啊。   害他还忧虑了好久,他们父子俩是不是被抛弃了,爹爹死了倒是比被抛弃要好得多,他总算是可以放心了。   复哥儿对这个从未出现的爹爹其实也不太敢兴趣,反正他有风叔叔,有盛哥哥,还有拳脚师傅和教书先生,身边不缺男性长辈。前些日子总带他去玩的道长爷爷也很好。   相比起来,他对姐姐更好奇更期待,和娘亲说:“娘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要去见姐姐的,我现在都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准备礼物。”   一向慢吞吞、心平气和的复哥儿难得一见地着急起来。   他挠挠头:“我该送什么给姐姐啊?”   秦月笑道:“没关系,到时候娘给你准备。”   复哥儿难得不听哄,很较真地摇摇头说:“不要,不要,那不一样的。娘,到底还有几天去见姐姐啊?”   秦月说:“那,还有三天吧。”   复哥儿慎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秦月看小儿子这般高兴,情不自禁地跟着扬起嘴角。她也为能见到宁宁而喜悦,但她也不是全无忧虑……她是想带宁宁走,毕竟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当年她错过机会,没能直接把宁宁偷出来,一拖五年。   直至今日。   可平心而论,就一个帝王而言,萧叡待宁宁亦极尽宠爱,世间女子能有的,她都能有,世间女子不能有的,萧叡也闭着眼睛给她。   宁宁也不是个小婴儿了,雪翠说她是个主意很大的小姑娘,宁宁还愿意要她这个娘亲吗?   就算她让雪翠在宫里保护宁宁,又有萧叡的宠爱,这些年来她也一直很害怕宁宁会出事。夜里有时还会做噩梦,梦见宁宁哭,哭个不停,哭得她心都要碎了。   她的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可一个被她留在宫里,无法亲手抚养,另一个又天生体弱,奄奄一息。   她宁愿拿她的钱财去换她的两个孩子,母子三人粗茶淡饭地过日子。   算算日子,就这两天,萧叡该到临安附近了。   好巧米哥儿送了信回来,说是遇见了萧叡,他还使人去试探了一下,不过没成,宁宁出落得玉雪可爱。   看得秦月觉得好焦心,感觉好些人都见过宁宁了,就她没见过,雪翠传信不便,只能带几个简单的消息。但顺王知道啊,还会给她写一些宁宁的小趣事,什么在朝上薅了哪位阁老的胡须啊,抓了御花园的鱼啊,追着哪家的小世子打啊。   听得她心痒痒,又担心萧叡把宁宁宠坏了,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能干出这么蠢的事情。   ~~~   萧叡先到了临安,时辰不早,暂且歇歇脚,明日再启程去秦家村。   当年怀袖住过的院子他早就盘了下来,和女儿一起住在此处。   宁宁刚晓事时,他告诉宁宁这是娘亲住过的院子,宁宁还很生气:“是谁欺负娘,让娘住在这么小的地方?爹你是怎么回事,你都不带娘回去住吗?”   萧叡又觉得心酸,又觉得好笑。   如今想想,你说他后不后悔?他也后悔。   当初他百般设计,就为了让怀袖怀上孩子,好顺理成章地把人骗回宫中,强行封上一个皇贵妃。   要是能去告诫当时的自己,他一定不会再做出这样愚蠢的事情来。   他伤透了怀袖,怀袖就用一死来彻底地伤他一次。   和皇帝比,怀袖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条命。   他自以为是巴巴地把一颗真心递到怀袖眼前,希望怀袖能收下,自以为是赤诚的一颗心,回头再看,早就是一颗烂的千疮百孔的黑心。   难怪怀袖不要呢,这谁会要?   蘅芜殿被烧了,这世上还留有怀袖痕迹的就江南这个小院子,萧叡没把东西搬回京城,只叫人守着,打扫尘埃,一应物件要保证在原位,不丢失。   这里还留着几本书,有怀袖的亲笔字迹,好像是她当初给人做女先生时留下来的。   今晚上他和女儿一道睡。   萧叡一时半会儿睡不着,给宁宁打扇,找了基本怀袖做过备注的书看,都不是什么深奥的书,他看了几页,想着带回去,给宁宁读书用,拿来启蒙倒是好的。   萧叡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他又做梦了——   隔了好几日,他还以为上次那梦在怀袖逃跑以后就没了呢。   原来还有后续。   萧叡也没有当时那种焦虑急迫的心情了,在梦中,他布下天罗地网,还是找到了怀袖的行踪。   却没让人直接把怀袖抓回来,而是前去见她。   怀袖被人关着,吃好喝好,没寻短见。   见到他来,还给他倒了一盏茶:“陛下用吗?”   萧叡问:“你就那么厌弃我吗?”   怀袖答:“民女哪敢厌弃皇上。”   “你敢。”萧叡说,“你嘴上说不敢,心里厌我之极。”   怀袖起身就要给他跪下。   萧叡拽着她的胳膊,硬生生把人从地上拔起来似的:“别跪了,别给我跪了。”   萧叡无可奈何地问:“我不逼你喝避子汤了,我还打算封你为后,你若还愿意信我一次,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告诉我,我都去做。”   怀袖盯着他,沉默半晌,才道:“你做不到的,我也不妄想一个皇帝能为我做,我只是一介民女,我凭什么呢?”   “我虽卑微,却不贪慕荣华富贵。”   “你知我进宫是为了何事,我大仇已报,心愿得了,我只想找一隅清净之地,了却残生。”   萧叡苦笑说:“……你就是不信我而已。”   怀袖道:“是,我不信你。你现在说得再好听,我会色衰而爱弛,你对我的宠爱随时都能收回去,我不能依仗着那点东西过活。”   萧叡心想,为什么之前的怀袖信了他,但这个不信呢?   大抵……大抵是因为他没能救下他们的那个孩子吧……萧叡颓唐地坐下来。   他总在想,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向绝路的,没想到打从这时候开始,怀袖已经信不过他了。   明明年少时,他们是交心交命的相互信任。   怀袖还是跪了下来,道:“皇上,请您放我走吧,我愿毒哑我自己,绝不会透露出您的秘密。”   也可能是从他登基以后,怀袖第一次给他下跪时起吧。   萧叡道:“我自是信得过你的。”   他阖上双目,虽他知自己身在门口,还是心疼如剜:“朕放你走,你走吧。”   像在做一场梦中梦,他清楚地记得怀袖穿着一身红衣,在新婚之夜,死在自己的怀里。   “朕情愿你好好活着,也好过死在我面前。” 第99章   他放怀袖走了, 还给怀袖改了户籍,改回了她的本名秦月,送她回乡。   临走前, 他问怀袖:“你回去以后打算嫁人吗?”   怀袖恭谨端正地说:“若陛下命令我不嫁,我便不嫁。民女已非完璧之身, 世间男子能有几个不介怀呢?左右嫁与不嫁也不妨碍我过日子。”   萧叡以前是打死也不愿意怀袖嫁给别的男人, 就算是那次放怀袖走, 他也与怀袖约定不许她嫁人。   即便是现在,萧叡一想到怀袖会被旁人拥入怀中,依然心如刀割, 但比起心痛, 他更希望怀袖能过得好,阖上双眸,道:“若有个好的, 你便嫁了吧。”   他下意识地想去握住怀袖的双手说话,指尖将将要触碰到时, 才反应过来, 讪讪地收回手,笼入袖中, 心酸地道:“找个好男人,别找像我这样的……首先要明媒正娶, 他要对你一心一意,尊敬你, 爱护你, 怜惜你,不会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付出,伤透你的心, 让你逃之不及。”   怀袖想了想,沉默了须臾,才轻声说:“这世间所有身处功名场的男人都一样,倘若为了功名利禄,女人孩子都只是身外物罢了。”   萧叡心平气和地说:“总会有的吧,只是难找了一些。你孤身一人过日子几多艰辛,再说了,我信你无论嫁谁都能把日子过好。”   怀袖答:“若有好的,也不是不能嫁。”   过了一两年,萧叡听闻了怀袖的消息,她在老家办了一家女子学堂,教书育人,粗茶淡饭,安闲度日,嫁给了一个无名无姓的江湖人,那个男人待她极好,夫妻俩琴瑟和鸣,生了一儿一女。   几十年过去,怀袖就在青山之间安然渡过一生,她桃李满天下,是一位享负盛名的女先生。   怀袖死在他前头,他得知后,还赶往了一趟江南。   他也老了,为不重蹈覆辙,在自己力竭之前提前退位,将江山交付给他选定的储君,改称太上皇,雍容养老。   现在的他,老得不成样子,太医说他快不好了,但有一日,他突然能走动了,只是得拄着拐杖。   他如今已是个不拄拐杖就站不住的糟老头子,但他好面子,不爱拄拐杖,便要人放了张椅子,坐着和怀袖说话。   怀袖的坟前种着一株桃花,正是春天,艳红的桃花开满了枝头,洒落了一地,落在怀袖的墓碑上,落在了他的头上。   萧叡屏退了旁人,笑了一笑,在和煦暖醺的春风中,轻声说:“袖袖,朕这江山治理得还算不错吧?”   他强撑着的最后一口心气便这样舒心地散了。   他觉得大齐一百多年来,没有比他更幸运的皇帝了,既不负天下,一生寻得所爱,还能死在心爱的人的面前。   “朕现在也要去见你了,等到了地下,你还愿意唤我一句‘七郎’吗?”   “我此生辜负了你,你且等一等,来生我们投胎在附近,我好好娶你为妻,与你一生喜乐安平。”   他拄着一把剑,手中握着一支早就老旧斑驳的女子发钗,就坐在那儿,微微弯着腰,缓缓地阖上双眸,对旁边的人说:“朕要睡一会儿,别吵我。”   他静静地沉入一场长眠不醒的梦中,   他回到了皇宫,四处去找怀袖,走下高高的龙椅,拄着拐杖,离开幽深漆黑的宫殿,周围由暗到明,慢慢亮了起来,他的双腿也逐渐有力起来。   他走过尚宫小院,又到了他少时住过的皇子居所,他看到了前面有个熟悉的窈窕身影,心急如焚,抛开拐杖,追了上前,他越走越快,逐渐跑了起来,脚步从老迈蹒跚到轻盈轻快。   风从身边掠过,岁月回到他的身上。   他狂奔过去,终于抓到了怀袖的衣袖,把她拉住。   怀袖正是韶华年岁,梳着双环髻,身着一身最平常的青绿色宫女服,不愉地与他说:“你别拉着我,有什么事吗?七殿下。”   萧叡不顾一切地握住她的手,炽热滚烫,眸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心爱的小姑娘:“秦月,我心悦你。”   怀袖叛逆地望着他:“怎么?不做皇子了吗?”   萧叡笑着道:“不做了,终于可以不做了,不做皇子,也不做皇帝,就做怀袖的情郎。我带你私奔好不好?怕不怕?”   怀袖骄傲地说:“我怕过什么?”   他们便手牵着手跑了,一直往前跑,跑到山花烂漫之处,停下来,紧握双手,笑望彼此。   再约来生,长长久久,白首不离。   萧叡再一次醒来。   宁宁正坐在床边,一见他醒了,就扑过去抱住他:“爹爹,你终于醒了!”   萧叡一时之间还沉浸在梦中无法自拔,抱了抱她,问:“怎么了吗?”   宁宁紧皱着眉头,奶声奶气地责怪他:“你还问我怎么了?我一醒过来就看到你在哭,爹爹你一声不吭把枕头都哭湿了。吓到我了。”   萧叡一摸自己的脸庞,指尖触及之处一片湿凉。还真的哭了。   被女人看到自己哭了还挺丢人的。   萧叡道:“这是宁宁跟爹爹的小秘密好不好?不要告诉别人。”   宁宁踟蹰了一下,担忧地问:“爹爹你又梦见娘亲了吗?”   萧叡:“……”   宁宁:“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听到过好几回了,我都没告诉过别人,你总是说‘袖袖’,这是娘的小名吧。”   大人都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他是小孩子时很是愤懑不平,但等他长大了,却也变成了傲慢的大人。   萧叡叹了口气,没有立即回答。   宁宁好生愠怒:“爹爹是个骗子,成天骗我。”   萧叡赶紧哄她:“我的小公主哎,我又哪里惹你了?”   宁宁太奶了,就算发火也看上去好可爱,她发起火来,与怀袖好像,也与他像:“你就是个骗子,我娘到底是哪个,一会儿你又说是仙女,娘去天上了,一会儿又要我拜皇陵的那个,一会儿又成了过几天我们要去见的那个。我只有一个,怎么可能有三个娘亲?你就是觉得我傻,跟我说过我就会忘掉,所以跟我乱编,我都记得。”   “你别小瞧了我,世界上没有哪个小姑娘会记不住自己的娘亲!”   宁宁气冲冲地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萧叡把小小软软的女儿抱在怀里,宁宁就是长大了一点,也还只是个小姑娘,抱在怀里那么轻。就算他不告诉宁宁,以宁宁的聪明和好奇心,将来迟早就自己发现。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在皇家之中,或许只有他这一个不正经的皇帝拥有了一份真正的父女之情吧,他的女儿不畏惧他,对他喜,对他怒。   萧叡说:“爹爹没骗你。人是分肉体和魂魄的,在爹爹心里,你娘去世以后,魂魄回了天上,去当仙女了。但她来到人间一遭,亦有凡躯,所以也有一个坟冢,就是要我带你去拜的那个。”   宁宁还是不明白:“那皇陵的那个呢?我娘不是皇后吗?皇后要葬在皇陵皇后冢才是啊。”   童言无忌,一箭穿心。   萧叡道:“皇后冢里葬着你娘的衣冠,只是个衣冠冢,他们都以为你娘葬在那里。但你娘有自己的家人父母,她想和自己的家里人葬在一起,爹爹就把她送回她的老家安葬了。”   宁宁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她尚且年幼天真,威严深沉的父皇这么认真地答复她,那她便相信了。   父女俩在临安停留了一日,因要赶在怀袖的忌日扫墓,隔日便启程去了秦家村。   秦家四口人的墓地都用青砖修葺得齐整,有看墓人一年到头看守。   萧叡带着宁宁去坟头,宁宁穿着一身素缟,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上香,她这两年越发口齿伶俐,还要跟娘亲唠嗑几句:“娘亲,你在天上要保佑我,保佑我回京城以后不被先生责骂,保佑我背书可以背得再快一些。”   萧叡觉得好笑:“你怎么只求这个。”   宁宁振振有词地说:“娘亲只是小女子,对她来说,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吧,做人要知足常乐。”   尹通判为查秋收农情,今日来亲自下乡下田,慰问父老乡亲。   这日正好走到秦家村,秦家村他知道,这是怀袖尚宫的故乡,她生前与皇上有点私情,死后皇上惦念两人旧情,对秦家村多有提携,原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如今已是附近最富庶的村落。   他曾与怀袖有过几面之缘,遗憾于她年纪轻轻香消玉殒,还曾上坟祭拜。   他一来就听人说,说是今天村里来了一拨外人,特来秦家份上祭拜。   尹通判心生好奇,这是怀袖的哪位故人?便过去看一眼,这不看还好,一看就看到了皇上。   早知便不该来。   尹通判震惊之后,想了想是否应该打搅圣驾,他回身要走,便被皇上的侍卫拦住了。   他们去宅子里说话,见四下无人了,尹通判才敢敛衣端正行礼:“见过皇上,臣为农忙奔走,未曾想惊扰圣驾。”   萧叡笑问:“你怎么没事跑到乡下了?”   尹通判按捺住震惊,他还瞥见了一眼小公主,虽说皇上一直在小公主带上朝,但是也只有站在最前面的几位阁老能看得清,他从未近距离见过小公主,如今一见,他才发现小公主长得与怀袖极像。不过此事由来已久,都说皇后秦氏与怀袖相貌相似,那生下的女儿也像并不足为奇。   但这两个秦氏竟然是一个人吗?假如是一人,皇后葬在了皇陵,秦家村葬着的怀袖又是何人呢?   萧叡全然不提此事,他就装不知道,君臣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官事。   而后尹通判又恭请萧叡去他家里住,直接把人带回了家,他娘子也干练,立即把院子整理了出来,主院自然要让给皇上和公主住。   唯独他女儿大受打击:“爹爹你怎么这样?我都跟我的同窗约好了,明日要办赏花会,这下可完了。”   她对这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叔叔很是不满。   尹通判连声告罪。   宁宁倒是很感兴趣,她很是自来熟地说:“兰姐儿,你们要办赏花会吗?要玩什么?”   无非是一群小姑娘在一起办家家酒似的玩闹。   兰姐儿犹豫了一下,宁宁生得太漂亮了,骄矜却也和气,她倒是想跟宁宁交朋友。   宁宁转头就跟父皇说:“爹爹,我可以和兰姐儿玩吗?”   反正还在他的视野里,又跑不到哪去,萧叡欣然同意。   宁宁又交到一个年龄相仿的小伙伴,没一会儿就牵着人家小姑娘的手去花园里玩去了,她笑得甜美可爱:“在这里,我叫‘宁宁’,你叫我‘宁姐儿’也可以。”   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走了,后面缀着一大串的奴仆伺候。   尹家的兰姐儿交友广泛,隔日,她下好帖子的客人们纷纷到了,全是临安城达官显贵家的小孩子,年纪都不多大。   宁宁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同龄的小孩子,玩得连父皇都不要了,但在其中,她见到一个格外让她注意的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打扮得非常可爱,他穿着一件竹绿色的衣服,衣袂上绣着一丛修竹,还有一只蚱蜢,甚是有童趣,他长得更可爱,宁宁一见他就觉得面善。   他看上去病恹恹的,一双眼眸却很明亮,一个人安静地站在角落,时不时羽睫微翕,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她,像是在用眼睛说好想和她说话,又因为害羞不敢。   这个弟弟仿佛在哪见过。   宁宁多看了他两眼,主动走过去,问:“你好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羞怯地说:“我叫复哥儿。” 第100章   复哥儿虽然已经四岁了, 但是因为先天不足,比同龄的孩子都要瘦弱。   宁宁就不一样了,她从小是一堆御医御厨围着养出来, 萧叡却不把她拘在屋子里,带她打猎、蹴鞠, 偌大的乾清宫随便她跑, 毕竟太和殿她都是打小玩惯了的地方, 三天两头上房揭瓦。   她见过的小男孩没多少,而且都非富即贵,可从没见过复哥儿这样像小病猫一样的小男孩, 好天真, 随便一问就把家里人用的小名儿说出来了。   真是个小傻瓜。   宁宁想多逗逗他,把他拉过来要到自己身边坐下。   有和她说了几句话的官家小姐就提醒她说:“宁姐儿,你怎么把男孩子拉过来坐啊?男女授受不亲。”   又有人小声地告诉她:“他是商贾家的儿子……”掩不住的鄙夷, 委婉地让她别跟复哥儿玩。   宁宁最不喜欢别人拘束她了,更别说指点她能和谁玩, 不能和谁玩。   她父皇都不管她, 轮得到旁人管?   她是当朝唯一的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什么毛病?她都没嫌弃跟他们一群小官的孩子玩, 他们倒是嫌弃起她一见就喜欢的小弟弟。   在她看来,这些自诩尊贵的官家小姐跟复哥儿没什么区别, 反正都不及她尊贵,都是没有品阶的庶人, 有什么好分三六九等的?   哼。   宁宁不管不顾地把复哥儿拉到身边, 非要复哥儿跟他坐在一起,在座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尹通判家的家宴,但是一个做客的外来小姐坐在最上首。   但这个叫“宁姐儿”的女孩子长得那般美, 裙子穿在她身上都比别人要鲜艳三分,其他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都还是黄毛丫头,头发都没多少,她却有一把乌鸦鸦的好头发,还梳得格外别致,是他们这里没有见过的发饰。   她的头上只戴了绢花,远看还以为是真花,栩栩如生,她通身上下没什么首饰,只在脖子上戴了一颗鸽蛋大的浑圆的南珠,粉泽莹润。   而她一张口,就是地道的官话,虽说她们也有学官话,可说的没她好,一听就知她是京城来的小姐,估计她爹是尹通判的上峰,绝不可得罪。   本来大家是这么想的,可见她居然不顾身份,拉着一个商贾之子玩儿,便觉得她就算是千金小姐,大抵也缺乏教养。   宁宁不听他们的劝说,非要和复哥儿说话,本来围在她身边问裙子问梳发的小姐们便悄悄散开了,除了一个兰姐儿奉了父亲之命,不得不跟在她身边,她一道被孤立,顿时如坐针毡。   宁宁犹然不知一般,还在兴致勃勃地与复哥儿说话,越说越觉得复哥儿乖巧可爱。   雪翠端上来一盘宫制点心,宁宁喂给复哥儿吃:“快吃吃看,好吃吧?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道点心了。”   复哥儿像是小松鼠吃东西一样小口小口地吃东西。   太可爱了。宁宁伸手摸摸他的头,看到他还戴着小金葫芦的耳坠子,好笑地问:“你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啊?怎么还戴耳坠?”   复哥儿满脸通红,说:“我生下来就身体不好,我娘找了个大师给我算命,大师让我戴这个,说好活得久一些。”   宁宁见他嘴唇发紫,就觉得他应该身体不太好,不过没想到这么不好,她财大气粗,说:“什么病啊?我家有很多厉害的大夫,你跟我回去,我让他们给你治病吧。”   如此漂亮可爱的弟弟要是生病死了,多可惜啊?   复哥儿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娘有带我去看病,给我找了好多大夫了。”   宁宁不屑,她自觉皇家的都是最好的,民间的大夫再好能好得过御医吗?   复哥儿本来就拙于言语,他现在对宁宁满是崇拜,娘亲说的果然没错,他的姐姐又漂亮又厉害。   他有一个让人骄傲的姐姐。   但是娘亲让他问的话,他怎么都找不到机会问,姐姐太强势了,他稍不留神就被姐姐带着聊了起来,姐姐口齿好伶俐,叭叭叭说个不停,像是娘亲送他的那只鹦鹉,一天到晚都要说话,嘴巴不得闲着。   宁宁还说:“你回家问问你爹娘,要不要去京城治病,我给你介绍大夫,一准能把你治好。”   复哥儿腼腆地说:“我只有娘,没有爹,我爹死了。”   宁宁怔了一怔,心头一酸,觉得跟复哥儿更投缘了,她凑到复哥儿的耳边轻声说:“我也是,我娘死了,我只有爹爹。”   复哥儿机敏地抓住这个间隙,发现总算是可以顺水推舟地向姐姐问娘亲交代的问题了,他问:“那你想要一个娘亲吗?”   宁宁理所当然地回答:“谁会不想要娘亲啊?但娘亲又不是想要才有的。”   宁宁越发觉得复哥儿是个傻的,果然还小,不懂事,反问他:“你想要爹爹吗?”   复哥儿却摇摇头:“不是很想要。”   这个回答出乎了宁宁的意料,她说:“你不想要爹爹?为什么啊?”   复哥儿皱起眉,沉思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也不知道。有也可以,没有也没关系。有没有爹爹没有区别。但是,如果我想要爹爹的话,娘亲会很为难的。”   宁宁也想了一下,她有没有娘亲都是尊贵的小公主,但她还是想要个娘亲。   她日渐长大,不是没有撞见过有人劝谏父皇续弦。   从未有人教过她,可她天生就知道续弦不是好东西,皇后的位置是她娘亲的,她不准别的女人染指。   她发自权力动物的本能让她意识到,假如父皇娶了别的女人,又或是有了别的孩子,她的尊贵就会被别人分去。   所以,每次有人劝父皇再娶,她就故意在父皇面前提娘亲的事情。   如此一来,父皇就会去拒绝掉亲事,屡试不爽。   她是几乎拥有世上所有美好的小公主,只除了一个娘亲,要是她再有一个疼爱她的娘亲就更好了。   这时,复哥儿扭了扭屁股,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珠串,不好意思地递给她:“这是我送给你的。”   这个珠子晶莹剔透,不像是水晶,也不像是玉,旁人都不清楚这是什么。   但宁宁知道,她什么宝贝没见过?她径直说:“是琉璃珠子啊?”   复哥儿点点头:“你喜欢吗?”   宁宁倒不缺宝贝,但她稀罕别人喜欢她,高兴地说:“我喜欢。”   复哥儿越是乖巧,她就越觉得遗憾,若是没遇上便罢了,都遇上了,却要眼睁睁见他死掉吗?她堂堂大齐公主,连个小孩子都救不了吗?   宁宁再劝说他:“你去问问你娘亲,可不可以去治病。若是你娘亲要做生意,抽不出空的话,那你先单独跟我去好了,我会给你安排住处,安排大夫,安排下人,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复哥儿说:“那我去问一问吧。”   说完,他从椅子上爬下去,爬了一半,旁边的雪翠把他抱下来,他乖乖地说了声“谢谢”,斯斯文文地走了。   宁宁看他走路也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雪翠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复哥儿好像一只小乌龟。干什么都慢手慢脚的。”   她等了一会儿,复哥儿为难地走回来,说:“我使人回去问了,我娘说不行。”   宁宁冷哼一声,心道,不识抬举。   她说:“你娘在哪?让她过来,我亲自去问。”   她明明是个小辈,却要叫长辈来拜见她。   在座的其他小姑娘听了都面面相觑。   复哥儿说:“哦,她在侧院跟夫人太太们一道看戏呢。那我过去问问我娘要不要过来。”   他说完,又走了。   不多时,一个温柔和气的妇人牵着复哥儿回来。   宁宁一见到她,不知怎的,忽地生不起气来了,总觉得她也很熟悉:“你就是复哥儿的娘亲?” 第101章   秦月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宁宁, 她离开的时候,宁宁还是襁褓里的小婴儿,转眼已经长到这么大了, 她一见宁宁便觉得眼眶发热,想要落下泪来。   她点了点头:“是。”   宁宁见到她, 心下亦因奇怪的熟悉感而迷茫了一下, 甚至一时之间, 都忘了自己本来想说的话,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这是在民间,她现在不能让人知道她是公主, 这个女人也不必在她面前跪拜, 那按理来说,她应该称这个人为长辈,但她这辈子除了过年祭祖, 平时见了父皇都极少跪拜,她也不想用尊词。   宁宁便如个小大人般地说:“我与你的儿子复哥儿投缘, 得知他身患重病, 我想为他寻医问药。我家在京城,京城名医云集, 你若为你着想,便让人带他去京城治病如何?”   秦月见她举止说话都有条有理, 拿捏着小公主的架势,既可爱, 又心酸。明明她的女儿就在面前, 她却不得相认,还当她是庶人一般。   雪翠侍立一旁,她倒是知晓这是怀袖姑姑。   她已经五年没见过怀袖姑姑了, 一向沉稳从容的她,竟然有几分焦躁起来。   但看面容外貌,是看不出这是姑姑,可看举手投足之间,她就能确定了。她再熟悉不过了,当年她立志要做一个像是姑姑一样的女官,别说那些规矩书本,就算是走路、吃饭的许多小动作,她也有仔细地观摩学习过。   宁宁怎么可以对她娘亲那么不敬呢?   但宁宁现下不知道这是她的娘亲,雪翠作为知情的旁观者,反而比这对亲母女更加着急。   她主动说:“夫人,请在这边坐下说话吧。”   秦月从善如流地入座,复哥儿十分自然地要娘亲抱抱,坐在娘亲的怀里。   宁宁看了,莫名地又心生羡慕,觉得他们母子好生亲密,她别扭地说:“我见你对复哥儿的照顾也很悉心,不是那等不爱惜子女的母亲,为什么不顾他的身体呢?她跟我去京城一定能治好的。”   宁宁真是一派天真,大抵她自有记忆起萧叡就宠溺着她,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吧。   姐姐盛气凌人,复哥儿一直不敢反驳他,现在娘在身边了,他才有足够底气,说:“我不想离开我娘的身边。”   宁宁较上了劲儿:“你这小家伙,怎么这么不识好人心呢?大不了把你娘一起带去!”   这对姐弟怎么一会儿好,一会儿吵。   秦月道:“你莫要着急,且听我说好不好?”   宁宁撅起小嘴,一副很不满的样子:“你要说什么?”   秦月柔声细语、不紧不慢地说:“谢谢你为复哥儿担心,他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自他出生起,我已经带他看了很多医生,也不是没去过京城,如今已找到了可以医治到他的大夫,正在治疗,所以不必特地再去别处寻别的大夫。”   宁宁闻言,脸色稍霁,不自觉地略带傲慢地点了点头,这才像话,但仍有些担心:“你找到的大夫可以治好复哥儿吗?”   半是因为实在与复哥儿投缘,半是她出于作为公主的骄傲,一个小孩子而已,她都救不了吗?宁宁摘下自己的南珠金项圈,走过去,给复哥儿戴上,道:“若是有什么意外,便到京城来,找弘郡王府,给他们看这个,递张帖子,我就会派人来帮你们了。”   这样价值连城的南珠首饰,她说给就给了,一点都不心疼,其他姑娘见了无不替她心口滴血。   女人对她微微一笑:“谢谢你了。”   宁宁觉得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如春日湖水一般,和煦温柔,让人很是舒服。   她在宫中没有格外依赖的长辈,她打小是母亲亲自母乳哺育,等闲用不着奶妈。   宁宁问过几个手帕交,别人家似乎都是奶妈喂孩子,但她基本是她娘亲自个儿喂到七八月大,然后娘亲过世,她长得好,之后断了奶,奶妈都被父皇打发了。   以前她有过一位教养嬷嬷,在她身边稍得信重,便妄自尊大,这边在她面前装得很善解人意,转头就阳奉阴违借她的名声狐假虎威,欺凌宫人,中饱私囊,宁宁气极,找父皇告了一状。   父皇却说:“下人而已,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宁宁就把她的钱都剥光了,打了五十大板,赶出宫去。   自此之后,宫人在她面前都会倍加小心,唯恐惹恼了她。   宁宁对这些人也无所依恋,就像父皇说的一样,只是下人而已,没得把下人当成娘亲,那是在侮辱她的娘亲。   ……但她好想去亲近复哥儿的娘亲。   女儿温柔地对复哥儿说:“还不谢谢姐姐?”   复哥儿从她膝上下来,规规矩矩地同宁宁行礼:“谢谢姐姐。”   小孩子忘性大,宁宁拉住他的手,说:“我带你去花园里玩吧。”   复哥儿回头眼巴巴地看着娘亲:“我可以跟姐姐去玩吗?”   秦月点头。   复哥儿对宁宁灿然一笑,宁宁拉着他就走,她是个风风火火的急性子,脚程快,疾走得像是要跑起来似的。复哥儿既开心,又有点跟不上,喘着气,连声说:“姐姐,你慢一点,我腿短。”   宁宁嫌弃他说:“你好没用。”   但还是慢下了脚步,慢悠悠地牵着他走。   秦月起身,站在亭子边上,望着两个孩子。   只是看看花看看蝴蝶,复哥儿笑得像是个傻孩子一样,他什么没见识过,哪有那么大惊小怪,无非是因为这是在跟姐姐一起玩,他心里快活罢了。   看到姐弟如此融洽,秦月十分安慰,但宁宁小小年纪,已公主架势十足,比较她在宫中见到过的公主宫女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假如宁宁知道她娘亲并未去世,知道自己就是她的娘亲,会愿意跟她走吗?   雪翠经过她身边,微微福身,与她行礼示意。   胸怀中万千思绪只化为一个凝泪无语的眼神,端正地作一宫礼,此处人多,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便继续去伺候小公主了。   秦月静静地望着这两姐弟,情不自禁地莞尔一笑,晚夏的微风吹拂而过,她的心也慢慢安静下来。   她真想就这样把宁宁拐走,正好现下萧叡不知去了哪儿……想是这样想,但是萧叡就算身不在此处,也有在宁宁身边布下重重暗卫,她轻易是带不走宁宁的。   也不知萧叡现在在哪。   萧叡今天又去了一趟秦家村,不好带着宁宁一起去,他又给怀袖修了一遍墓,亲手拔除杂草,把鹅卵石摆放整齐。   然后在坟前,像梦中一般,给怀袖敬了一小瓮桃花酒。   絮絮叨叨地和怀袖说话,他在女儿面前也有点包袱,不好意思当着宁宁的面与怀袖说腻歪话,今天特意单独再过来一趟,叫护卫都站远些。   萧叡搬了张椅子坐下,把怀袖的另半坛子骨灰拿出来,置于怀中,轻声说:“袖袖,我又梦见你了。”   “我原想着,强把你留下来,到时我俩一起投胎,再续前缘。”   “近来却觉得自己又一叶障目了,我总说我改了,其实还是没改。”   “我这样强要你留下投胎,你在地下知道了,恨都要更恨我了,是不是?”   无人应他。   只是烦躁的夏风和蝉鸣。   萧叡心中无悲无喜,他说:“我现在真的认错,你会不会没那么讨厌我一点。”   “……总比不做要好吧。”   萧叡亲身,提起锄头,开墓。   他不打算假以旁人之手,把两坛骨灰合二为一,完完整整地将怀袖下葬。 第102章   尹府大门外。   一辆由两只高头大马拉架的青篷马车停在正门门外, 尹通判亲自去迎来人,待车上的人下了车,两人一道进府, 但眼尖的人却能发现,尹通判悄悄落后了半步, 举止之间都颇为尊敬。   萧叡今日离了宁宁半日, 他鲜少有离开女儿这么久的时候, 一进门便问尹通判:“宁宁在哪?”   尹通判道:“小公主正在后院跟女眷玩耍,一切安好,没人冲撞小公主。”   “那朕先不过去了。”萧叡饶有兴趣地问, “在玩什么?”   尹通判说:“正在比投壶。”   萧叡道:“那朕添个彩头, 前三皆有所奖。”   尹通判顿时有点额头冒汗,小孩子胡闹便罢了,偏偏里面夹着一个公主, 还是本朝唯一的公主,其他孩子都不清楚。   安乐公主的受宠这几日他已亲眼见识过。   这万一别人赢了, 惹恼了安乐公主不知会如何?   院子里。   一个口广腹大、瓶颈细长、内中装有半壶小豆的青瓷酒壶稳稳的放在平坦地面上, 因是一群孩子戏乐,所以只摆了七八尺的距离。   侍女在一旁手持托盘, 托盘上装着十二枚无镞的木制箭矢,二尺的长短。   宁宁在宫中常玩, 是个中高中,对此兴趣乏然, 转头问复哥儿:“玩过投壶吗?”   复哥儿点了点头, 又摇了摇头:“我小时候,在书上看到‘投壶’,娘带我玩过一次, 我觉得不甚有趣,便没有再玩过了了。我更喜欢看书。”   宁宁看他这么丁点大的小人儿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小时候,当即被逗得笑出了声:“你才多大呀,还小时候。”   复哥儿登时小脸红扑扑,羞涩地望着姐姐。   宁宁教训他说:“我见过书呆子,不过还是头一回见你这么小的书呆子。以往我见过你这年纪的男孩子都跟野猴子似的。我看你呀,就该多动动,身子骨才能好起来。我的御……给我看病的大夫便时常如此叮嘱我。”   复哥儿点点头,文静地说:“我晓得了。”   宁宁又问:“那你要不要玩?你要玩我教你玩。”   复哥儿一副很想答应又不好意思答应的模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巴巴地瞅着姐姐,扑闪扑闪。   宁宁见他一个男孩子这幅扭捏的模样就又觉得可爱又想欺负他:“干什么这样看我?想玩就说想玩啊。”   复哥儿犹豫叹气地说:“我好笨的,师傅教我打拳也教了好久,他们都哄我说我聪明,其实我知道我应当算作小笨蛋了。我怕你教不会我,辜负了你的心意。”   复哥儿这个样子,反倒让宁宁心生保护欲,宁宁笑了起来:“那有什么?”   这时,有侍女恭正地端着一个托盘过来,上面垫了一块绸布,上面放了一把小弓、一个玉蝉挂坠,另个侍女抱着一匹宫绸,一看便价值不菲,且不是寻常能得的。   道是前院尹通判的朋友、宁姐儿的父亲听闻他们在比试,给他们加个彩头。引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宁宁自然习惯了,这些东西对她来说也不稀罕,相较之下,此时此刻在这里,不作为公主,只作为一个普通的小女孩跟同龄人玩耍的记忆对她来说才是最珍贵的。   她是喜欢复哥儿,不过她大致也知道,就算是复哥儿以后来京城找她治病,她应该也见不了复哥儿几回,他们之间的身份差太远了。   她是公主,复哥儿只是个庶民,还是商人之子。那些个儿公卿王侯家的儿子想要见到她都得看她心情,更何况一个庶民。   宁宁说:“我不参加,你去玩。”   复哥儿慢吞吞地道:“我这次绝拿不到前三。”   宁宁摸摸他的头:“无妨。你是想要那些奖品吗?我送你就是,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知不知道投壶的规则?”   复哥儿垂下眼睫,微微皱眉,陷入沉思。   宁宁以为他不知道,正要为他解释,就听复哥儿不紧不慢地说:“每次投四矢,四矢投完算一局,司射为胜者立‘一马’,共三局,立三马者为胜。”   又问:“还有另外的规矩吗?我在书上曾看到,汉武帝时,有一投壶者,不但能投矢入壶,竹矢落入壶中后再弹回其手中,百投百返,无一落空,称技艺更高……”   宁宁见他小书呆习惯又犯了,好笑地说:“你先能投进去再说吧,三轮十二支竹矢,你能投中一次,我便奖你……奖你……”   宁宁卡壳,一下子也不知道奖什么好,她的南珠项圈已经赠给复哥儿,于是在自己的兜里搜找起来,没找到什么贵重东西,只摸出一个小荷包,里面装着她甜嘴的小糖豆。   宁宁大方地道:“那送你这个吧。这种糖豆外面没得卖,比那些俗气的金银绸缎要稀罕多了。”   复哥儿猛地点头,“嗯”了一声,不过才相处小半日,他太崇拜姐姐了,姐姐给什么他都喜欢,姐姐就是随便在路边摘朵花给他,他都会很宝贝的。   复哥儿是这群孩子最小的,他统共也就四尺多高,一支二尺的竹矢抓在手里就有他半人高了。   复哥儿一脸严肃,极认真地投矢,但是碍于手短,又实在不擅长,一投一个空,惹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遭到嘲笑,复哥儿也不羞恼,他投完了就站到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别人看,还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仿佛在观摩学习。   宁宁问:“学到了吗?”   复哥儿自信地用力点头,等轮到他了,又上去投了个空,他郁闷地说:“我觉得我应当能投中,但是我的手太短了,而且没力气。非策不利,事之不济,此乃天也。”   宁宁听得一愣一愣,停顿了一下,然后笑得更灿烂了:“你怎么这般好玩。”   结果三轮投完,复哥儿一支竹矢都没投中。   复哥儿郑重地道歉:“辜负姐姐期待。”   宁宁仍把糖豆塞他手里,笑眼弯弯:“无妨,你今天真叫我开心。我真想带你回皇……回我家。”   复哥儿纠结了一下,点头:“我也想跟你去。”   宁宁心下一动,虽复哥儿是男孩子,可他还那么小,她贵为公主,就不能问父皇讨好一个男孩子玩伴吗?复哥儿如此可爱,郡主她们一定也会喜欢的。   雪翠俯身下去,对小公主说:“皇上过来了。殿下,我带你去换身衣服吧。”   宁宁懒得换,拉着复哥儿说:“我带你去见我父、父亲吧。”   复哥儿这次却没有犹豫,摇头,坚决道:“我不去。”   宁宁懵了,多少人想见她父皇一面,复哥儿有这个荣幸却不去?宁宁说:“你可知道我父亲是谁?错过这次机会,你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再有了。”   复哥儿说:“姐姐,你去吧,我也得回去找我的娘亲了。”   宁宁不满地撅起嘴巴,霸道地说:“我要你去,你就得跟我去。”   这时,复哥儿的娘亲过来,复哥儿像是磁石一样投入他娘亲怀中。   复哥儿的娘亲牵着他过来道别:“宁姐儿,谢谢你今日关照复哥儿,你若想再来找复哥儿,可以给城西白府递帖子。”   宁宁不置可否,阴沉着脸。   秦月见她这幅模样,心尖一跳,宁宁虽长得像她,神情却与萧叡如出一辙。   秦月抬眸,瞥见夹到前方有男子走来,只一眼,她就认出来那是萧叡。萧叡变了许多,昔年俊美无俦、神采奕奕的少年郎已成了渊渟岳峙的中年人,脸还是那张脸,没添什么皱纹,既不消瘦也没发福,只是不一样了,留了胡子,两鬓花白,就是她不出示真面目与萧叡站在一起,旁人一定也会觉得萧叡才是年长者。   萧叡远远看见宁宁在和一个妇人说话,那个妇人看到他便低下头,大概是为了避讳男眷,抱着孩子,转身走了。   直觉就在他耳边低语起来,促使他一直盯着那个妇人的背影。   宁宁跑过来,萧叡一把把女儿抱起来,他这才有空分神看了一眼宁宁。   后知后觉地发现宁宁很不高兴,萧叡笑了一下,问:“怎么了?”   宁宁说:“爹爹,你能不能送我一样东西。”   萧叡慷慨地问:“要什么?”   宁宁指着妇人离开的方向,说:“我要复哥儿。”   这一听就是个男孩子的名字,萧叡怔了一下,历朝历代得宠的公主常有包养男宠的,但宁宁还这么小呢,未免也太早了吧?不过想来宁宁只是想要个玩伴,没什么大不了。   虽说男女有防,但他的小公主想要,他就给。只是个庶民的话,要来就要来了,可以净身以后做个小太监陪宁宁嘛。 第103章   秦月才走出小院, 就被护卫拦住了。   一看就不是尹家家丁,而是萧叡的手下。   秦月有把握萧叡认不出自己,或许都不是萧叡冲着自己来的, 是宁宁找她也未可知。但她几次被萧叡抓回去,即便过了这么多年, 仍旧心有余悸。   秦月在袖中手握成拳, 定了定自己的心神, 没甚好怕,她还得为了复哥儿取到萧叡的心尖血。   秦月等候了一会儿,见到萧叡抱着宁宁缓步而来。   萧叡方才已经问了一下服侍的人, 知道了这个妇人是谁, 原来是近来江南有名的海商白氏,虽只是个商人,却也是良民, 倒不好因为宁宁的一时兴起强抢人家的儿子。   听说人家还是个寡妇,孤身一人抚养孩子。   那个小男孩像是怕他, 往娘亲身后躲了躲。   妇人对他微微揖身, 但见这个妇人外貌平常,衣着普通, 乍一看完全不打眼。   怀袖低眉顺目,完全没有去直视萧叡。   萧叡语气温和地道:“谢谢白夫人今日照顾宁姐儿。宁姐儿方才与我讲, 说与令郎相谈甚欢,得知令郎身患疾病……”   宁宁插嘴道:“你若不放心, 可以带着复哥儿来京城, 我爹爹能安排万全。错过了这次,怕是没别的机会了。你为复哥儿考虑一下。”   秦月客客气气地与这对皇家父女,她只望着宁宁, 目光温柔如水,宁宁心头些许的暴躁瞬时被抚平:“你才认识复哥儿,便这样为他着想,真是善良仁慈。复哥儿也与我夸赞你是个好姐姐,谢谢你的一片好心,但我已经约了一位大夫,复哥儿的身体不好,不宜远行,待他身子好些了,我便带他上京,好不好?”   宁宁听惯了人哄她,但她莫名觉得这个女人的声音尤其悦耳,仿佛她在哪儿听过。一时之间,她都觉得比起复哥儿,她更喜欢这个妇人,要是这个妇人能留在她身边就好了。   宁宁点头,勉强接受了。   秦月微微颔首:“还有旁事吗?”   萧叡道:“夫人慢走。”   秦月终得脱身,牵着复哥儿离开,她的脚步不紧不慢,走着走着,停了下来,她总觉得有个视线在盯着自己,让她觉得如芒在背。   是萧叡。   萧叡为什么看她?   秦月有几分不安,思索不解,萧叡不可能看出来,她人变了个样,方才说话也压着嗓子,再说了,萧叡对她的“死”深信不疑。   可能萧叡只是因为她接近宁宁,而心生戒备吧。萧叡的本性她再清楚不过了,刚愎猜疑,对谁都抱着两分戒心。   秦月心下沉重,也不知这种情况下,她该如何偷到萧叡的心尖血。   此事似是无解,她逃离京城那么久,又怎能自投罗网?该如何在不暴露的情况下,带走宁宁,还得救下复哥儿呢?   复哥儿在尹府时因为出汗多,怕他着凉,半道换了一身衣服,但他自己闻着自己身上臭臭的,很不好意思,一回家就对娘亲说要洗澡。   香得香喷喷了,再换上衣裳被抱出来,秦月给他擦头发,复哥儿坐在凳子上,一双小脚丫不着地,高兴地晃着双脚,嘴里还哼着小调儿。   秦月问:“怎么这么高兴啊?”   复哥儿说:“姐姐真好,我还想去和姐姐玩。娘,我什么时候才能再去找姐姐玩啊?”   秦月的手一顿,这得看下次什么时候有机会了,听说萧叡那边最迟后日便会启程离开。   秦月含糊地说:“以后吧。”   复哥儿又说:“娘,我有一件事不懂。”   秦月问:“什么?”   复哥儿有条有理地问:“姐姐不是我的姐姐吗?我和姐姐应当是同一个爹爹。但是姐姐说她有爹爹啊,我的爹爹却死了,我们不是一个爹吗?姐姐的爹爹还不认识我们。”   秦月给他擦发油,梳头发,复哥儿身体不好,发黄且疏,就算她静心保养,还是只有一小把头发,幸好是个男孩子,不然都不能梳辫子。她答道:“这个啊?这个以后娘再告诉你……”   复哥儿点点头。   复哥儿突然说:“那个抱着姐姐的那个男人……”   听到这,秦月心头一跳,只听复哥儿说:“那个老伯伯,看上去挺和蔼的。”   秦月:“……”   秦月愣了一愣,带着笑意问:“你怎么叫人家‘老伯伯’?”   复哥儿理所当然地说:“他头发都白了,不是老伯伯吗?”   小孩子不会认人,分辨人老不老就是看头发是否花白。秦月既觉得好笑,又有点心酸。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要操心全天下的事,能老的不快吗?自古以来皇帝长命的就少,萧叡登基以后已在位十年,算坐得稳的了。   看他头发白了那么多,一心扑在政事上,就当皇帝而言,除了一直生不出儿子,倒是很用功。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至今无嗣,才要把政事做得更好。   秦月已经给复哥儿擦干了头发,抱他上床睡觉,柔声与他说:“下次你若再遇见那个老伯伯,记得要对他有礼貌一些,乖巧一些。”   复哥儿说:“我没有对谁不乖呀。我一直很乖的。”   秦月亲了他一下:“是,我们复哥儿最乖了。”   复哥儿闭上眼睛睡觉,其实他还觉得那个伯伯很亲切,但娘好像不太喜欢,所以他没有提。他不但想再见姐姐,还想再见见那个头发白了一半的伯伯。   复哥儿在心底向菩萨许愿,在期盼中沉入梦乡。   没想到他的愿望实现得如此之快。   翌日一早,他正在吃一碗鱼片粥,拿着勺子“呼呼”地吹凉,正要吃,便听见侍女来报说有人递贴子上门拜访,一问竟然正是宁宁。   复哥儿顾不上吃饭,撒开双腿便快步走去前院迎接,见果真是姐姐,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亮声喊道:“姐姐!”   “你真来了呀!”   宁宁笑嘻嘻:“我还能是假的不成?”   复哥儿围着她看,然后说:“我能先带你去我家的小佛堂吗?”   宁宁问:“去佛堂干什么?”   复哥儿欣喜地说:“我昨晚跟菩萨许愿希望能再见姐姐,得去和菩萨还愿才行。”   宁宁哈哈大笑:“你可真有意思。”   宁宁心情大好。   今天也是奇了怪了,她一直爱玩,但是父皇对她管头管脚,向来不许她乱跑,就算是在京城,也不是每个小伙伴家她都能随便去的。   她一想到后日就要回京城,本来很想回去,这两日有点玩疯了,又想再多留下玩,随口说与父皇说起复哥儿邀请她去玩,没想到父皇居然破天荒的答应了。   宁宁自己都觉得纳闷,父皇可从没允许她去男孩子家里玩,去年上巳节,父皇带她去近郊山上踏青,她遇见了好些同龄的男孩子,都是什么王爷将军家的小孩子。   父皇还特意叮嘱了让她少和那些混小子玩,不过父皇的担心完全多余。   那天她趁机偷溜,因为好姐妹被欺负了,过去给人撑腰,还把人给揍了一顿。   不过能出来玩她就快活,宁宁说:“还是先去谒见你娘亲吧,我上门做空,得先见过主人啊。”   复哥儿脸颊一红,这才发现自己失礼了:“姐姐说的是。”   两人一起去见秦月。   宁宁不可能给一个庶民女子跪拜,福了福身便算是行过礼了。   然后手牵手跑走了。   这是她的地盘,而且有那么多仆从跟着,随两个孩子去玩吧,秦月并不慌张。   秦月回了书房,不多时,雪翡进来。   秦月问:“可查清了萧叡昨日去秦家村做了什么吗?”   雪翠道:“他翻新了坟冢。”   翻新坟冢吗?似乎并不稀奇。秦月坐在椅子上,一手放在扶手上,轻叩着,总觉得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那边,复哥儿正热情地领着宁宁在后院玩,可他平日里只爱看书,并不好动。   想来想去,带姐姐去看他们家护院的大黄狗,刚生了一窝小狗,好可爱的。   复哥儿还嘱咐她:“小心一点,不要被咬了。她现在好凶的,只有我能摸,我给你偷一只出来。”   这只大黄狗陪伴着复哥儿长大,一人一狗感情很好,不疑有他,被复哥儿从狗窝里偷运了一只小狗崽出去。   宁宁还是头一次见到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崽,肥嘟嘟,胖乎乎,她把小狗抱在怀里,小狗睡着了,不吵不闹,乖巧得很。   正好复哥儿想不到要送宁宁什么好,便说:“这只小狗你要不要?我送你吧。”   宁宁眼眸一亮,刚想说“要”,却想到什么,犹豫了一下,把小狗还给他,摇了摇头,说:“算了,我不要了,它有娘亲,还是然它和它娘亲在一起吧。”   宁宁这时才想到,自己要把复哥儿从他娘亲身边带走是件多残忍的事情。   小孩子没有了娘亲多寂寞啊。   这时,下人来道,说是宁宁的父亲过来接她了。   宁宁嘟了嘟嘴,低声抱怨道:“怎来得这般快……我才刚开始玩。”   秦月亦心生奇怪,但既有客上门,她作为主人,自当去迎一迎。 第104章   眼下萧叡不宣张皇帝身份, 秦月也不戳穿。   只想,他倒是悠闲,大抵是觉得自己的皇帝位置做得太稳当, 还敢私下离开京城那么久。   秦月四处做生意,她在狄夷那边的商队回来曾与她说, 狄人在买粮草, 说是过冬, 但是与往年比数量增加许多,疑有变故。   商人重利,她却不想在这之中捞一笔, 说到底她也曾是贫农之女, 知晓百姓疾苦。就算厌恶萧叡,也盼着国泰民安。   萧叡与其他客人一般,被招待于侧厅。   茶是上等的好茶, 清甜的山泉水沏得碧螺春。萧叡打开茶盏杯盖,澄黄晶莹的茶水表面浮着一根竖起的茶叶, 有种迷行的说法说这代表好运, 他鲜少喝到。   萧叡不由地想起,以前袖袖还在宫里时, 也曾学过奉茶,她百无聊赖打发时间, 总会收集好水配好茶,不光是泉水、雨水, 还会存花上露水、叶上雪水, 储存的小坛子亦有讲究。   茶盏还温热。   这家的女主人款款而来。   秦月身着一件杏黄色平素绡圆领对襟纱衫,下配玫瑰紫暗纹刻丝缠枝葡萄斜裙,因是在家, 倒没特地打扮,随意地拢了望仙髻,上面别了镶丝蜻蜓荆枝头花,打扮得颇为俏丽。   今日或许是在自己宅院,要拿出主人的气场,白夫人不似在通判府上时低眉顺目,而是昂首挺胸,纵然相貌寻常,也有几分昳丽秀致的美态。   萧叡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掠过她的手和脖颈,保养极好,显是养尊处优,再看眉目之间亦无忧愁之色。   萧叡迟滞了片刻,记起自己眼下不是皇帝,只是个上门做客的北地商人,坐着跟主人讲话未免失礼,起身寒暄。   秦月注意到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心道,倒是不摆架子。   秦月笑道:“宁姐儿正和复哥儿在后院看小狗崽,她才刚到,您这就来接她回家了吗?……”   说到这,她卡了一下,委婉地问:“是我失礼。只知道您是宁姐儿的父亲,却未曾问您尊姓大名,该如何称呼?”   萧叡想了想,道:“鄙姓秦。”   秦月怔了一怔,心尖似被刺了一下,说不出是怎个滋味。   萧叡化用什么假姓不好,偏偏顶着她的本姓招摇撞骗?秦月念道:“秦东家。”   萧叡说:“我老家人写信过来,说是家里出状况,要我尽快回家,才收到的信,我想尽快启程,本来也是打算这两日走,便想着不如过了晌午就动身,赶紧过来接宁姐儿。”   老家?朝廷吗?朝廷有事?还是萧叡的托词?秦月皱了皱眉,打量了一下萧叡的脸色,无从分辨真假。   秦月颔首道:“这样啊?那是该赶紧回去。相逢不如巧遇,秦先生不如在我这用了午膳再走怎样?”   秦月说这话时,总感觉自己像是那种话本子里那种黑心店的老板娘,要将萧叡诓进来再算计他。   她瞥了一眼萧叡的衣襟,真想直接摘了钗子,扎下去,便能取到心尖血了。   两人这正说着话。   宁宁带着一阵风似的地过来了,她走起路来和别的小姑娘不大一样,从不会考虑怎样走路更优雅文静,性子又急,自己还是个小萝卜头,腿那么短短一截,还总要嫌弃太监宫女走得慢跟不上她。   宁宁提了提裙子,大步地跨过门槛,粲然一笑,甜甜地喊:“爹爹。”   萧叡对她招手,宁宁走过去,撒娇道:“爹爹,我还没玩够呢,你让我玩到晚上再回去好不好?你说了让我来玩,要是失信的话,就成说话不算话的爹爹了。”   萧叡说:“平日是可以的,但老家有事,爹爹得赶紧回去,你怎这般贪玩,难道我把你留在这里,我自己回去吗?”   纵是知道萧叡说的是玩笑话,秦月还是忍不住意动,她把双手藏进袖子中,放在膝盖上,紧紧握着。   宁宁也不是那等不知缓急轻重的刁难公主,皱了皱眉,虽然遗憾,也只能答应,她再天真,本能也在不停地告诉她不能离开父皇:“不准把我一个人留下来。”   萧叡笑笑:“所以这不是来接你了吗?”   宁宁往回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复哥儿不肯跟她一起来,要躲在后院,一个男孩子性子怎么那么羞怯腼腆?   宁宁想了想,问:“我们现在就走吗?”   萧叡点头,又说:“稍等一两个时辰也不是不可,最晚晌午也得出发了,不然晚上得住在车上。”   宁宁很不高兴,没好气地说:“那玩着也没什么意思,不玩了。人家高兴地招待我,我就这样走了,实在不像话,你先让我同人家好好说了,我再走。”   宁宁想了想,便走到秦月的身前。   她现在不算是公主,要对长辈有礼貌,再说了,她也莫名地喜欢这个女人,便福了下身,仰起小脸,说:“复哥儿的娘亲,我因为有事得离开,不能继续在你们家做客了,承蒙招待,多谢了。”   秦月从她口中听到“娘亲”两个字,胸口猛地涌出一股酸涩之情,她看着这张和怀袖相像的小姑娘,几乎快要按捺不住自己的爱意。她的宁宁就站在她面前,却不知道自己是娘亲。   宁宁说完,又跑去后院和复哥儿道别,也不知说了什么,好一会儿都没出来。   秦月起身说:“我过去看看。”   宁宁正与复哥儿说着话,复哥儿一副很困扰的模样,摇了摇头:“我、我听不懂。”   秦月在远处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宁宁见她来了,转头看她,眼神闪烁,眼珠子滴流转,显然在打什么鬼主意。   秦月才走过去。   宁宁走到她身边,突然拉了一下她的手,冷不丁对她说:“我挺喜欢你的,你要不要来我家当嬷嬷?”   秦月:“……”   宁宁很认真地向她推荐:“我家很有钱的,你和复哥儿跟我们同路去京城吧?你准你做我的嬷嬷,以后就在我身边负责照顾我,将来复哥儿想进太学府读书,或者想要当官,我都有法子。”   秦月哑然半晌,倒也不恼,只觉得好笑,忍不住轻笑出声。   宁宁觉得自己又因为是小孩子被人瞧不起了,脸颊一红,老气横秋地道:“你别觉得我在开玩笑,你跟我去京城,等去了你就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秦月蹲下来,平视着她,敛起笑意,亦认真地答:“我相信你。但我不能去做你的嬷嬷。”   宁宁疑惑了,她的直觉在她耳边说这个女人说的是实话,不是在敷衍她,可是结果并不能如她所意。   宁宁被萧叡抱在怀里离开了,她趴在父皇的肩膀上往回看,看到复哥儿的娘亲送他们到门口。   她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往后看,那个女人还站在巷子口,瞧见她探头探脑,对她微微一笑,挥了挥手。   又不要跟我走,干嘛像是很喜欢我的样子?宁宁心想,越想越生气,嘀咕道:“真是不识抬举。”   萧叡耳尖,听见了,眉头一皱,问:“宁宁,你在说谁?”   宁宁说:“我在说复哥儿的娘亲!”   父皇却没有顺从她的话,难得一见地对她板起脸,摆起严父的架子:“不准这么说她。”   宁宁懵了,可她平时就是这个态度啊,宁宁也早成了习惯,她感觉出来父皇是真有点生气了,瞬间红了眼眶:“为什么啊?”   萧叡把她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语气软和了一些,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怎样说,过了好一会儿,才语焉不详地说:“宁宁,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甘于为了荣华富贵而为奴为婢的。”   宁宁似懂非懂,她抱了抱父皇,说:“爹爹,你别难过。宁宁以后不说那么任性的话了。”   尽管她也不知道父皇为什么那么难过,就像是她更小的时候,父皇与她说起娘亲时一样。   萧叡抱着心爱的女儿,回想着白夫人的身影,又想起他把怀袖的墓穴挖开,打开封坛,却发现里面装着的压根就不是人的骨灰。   若不是他想通,想要把怀袖好好下葬的话,是不是到死都会被瞒在鼓里?   什么白夫人?   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怀袖。   就算改头换面,就算声音不同,就算过了那么多年,他还是立即就分辨出来那是怀袖。   这些年他在梦里梦了无数遍。   这个女人可真是胆大,不怕欺君之罪,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他。纵是如此,他也舍不得动气。   她孤身一人离开,只这么几年,就做到声名远扬的女富商,着实厉害。   那个复哥儿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或是她收养的,或是她跟别的男人生的,萧叡不想去深想,一想就难受。   可他能做什么呢?   怀袖恨他至此,他不敢去揭露。   怀袖当他是陌路之人,他就作陌路人。他也大概猜出怀袖为什么找上门,因为宁宁,他这辈子所有的自尊都被怀袖挫败干净,再也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怀袖是为自己而来。   但他……他还是自私,他舍不得把宁宁给怀袖。   他已经没了妻子,留个女儿陪他也不行吗?   萧叡问女儿:“宁宁,你不是很想要个娘吗?如果你娘要你跟她走,再也见不到爹爹,你会跟娘走吗?”   宁宁像是在看傻子:“你在说什么呢?爹爹。”   萧叡牙关紧闭,不再问了。   不日,父女俩回到京城。   小半月没上朝的陛下终于出现,又过数日,狄夷的使臣也带着他们的贡品抵达了京城。 第105章   萧叡回到京城, 接见了北狄使臣。   他这次在江南拖延太久,回来得晚了,没几日便是中秋。往年此时, 他多已为秋狝而至行宫,就在行宫过中秋。   此次中秋盛宴, 除却京中三品大员和皇亲国戚之外, 便多了北狄使臣。   北狄使臣还带了他们的美女, 要添一场表演。   先奏《万福》与《万国来朝》,再演《天香庆节》,都是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节目, 年年这一套。   奇怪的是, 往年陛下中秋节都不会待得这样久,往年他都是第一个走,听闻陛下深念已故的皇后, 会单独回去纪念亡妻。皇后去世之后的第一个中秋,陛下半夜悄悄不见了, 第二天才从皇陵回来。   安乐公主坐在皇上身边, 皇上惦记着爱女,时不时地看她一下, 给她送盘点心水果过去。   柔柔的光像是雾一般笼在她的脸上,她虽稚嫩, 却美的像是叶子上的一颗露珠。   北狄的使臣坐在下面的位置,也能看到小公主的模样。   悄悄用狄语压低声音议论:   “这就是齐国那位最受宠的小公主吗?生得可真美丽。”   “看起来也很受宠爱。”   “她应该配得上做我们的王子的妻子。”   “齐人可真好, 有这么好的土地金银, 还有这么多漂亮的女人……”   后宫之中,四妃亦有坐席。   这些年,萧叡未再往后宫进佳丽, 也鲜少有人受责罚。   只有一位美人,买通内侍,女扮男装擅离住所见了萧叡一面,想要自荐枕席,却当场被萧叡因为不守宫规而贬为庶人,赶出宫去。自此之后,再无人敢自作主张。   但今岁的中秋节赏赐,却比往年要多一些。   众人不禁心思活络起来,谁都知道陛下是忘却不了皇后才性情大变,对后宫无比冷淡。这是不是说明,陛下总算是不再执念于皇后了?愿意接近他们后宫女子了?   正想着,优美动听的乐声传来,便见十几个身姿妙曼的舞女翩迁而至,随歌起舞,舞阵如花一般或绽或合,极妍尽丽。   不过她们歌舞赏得多了,跳得也就中规中矩,不算出奇,最后舞女们摘下面纱,娉婷献礼。   这宫中的老人皆是脸色一变。   领舞的舞姬眉目极像已故的皇后,尤其是在妆后,低眉顺目的温婉模样与年轻时的尚宫怀袖简直如出一辙。   本来在打瞌睡的宁宁感觉到身边的气氛变得好生诡异,她看看爹爹,脸色难看,再看雪翠,连雪翠都像是在生气,宁宁这才去注意到舞姬。   宁宁是不记得娘长什么样了,但她见过画像,这个女人和她娘长得好像。   宁宁一点都不觉得亲切,反而霎时间火冒三丈,舞姬已乖顺地退下了。   萧叡自不可能就因为一张脸对这个女人动心,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时机未免有些巧合。   长得和怀袖这般像的女人可不好找。   背后或许有人指使。   萧叡饮一杯酒。   心想,还是先留下看看再说。   隔日,宫中便多了一位原本出身贱籍的美人,还未赏赐名分,但起码被接进了宫。   虽还没被皇上召幸,后宫众女也不免在私底下嘀咕开来,没想到好不容易熬到皇上愿意亲近后宫,却被这个不知道从哪杀出来的贱人给截了胡。   安乐公主很快也知道了。   宁宁一面用着一碗甜羹,瞧不出有什么不高兴,甜甜地问雪翠:“雪翠姐姐,我没见到那位罗才人,听说长得与我娘很像,是真的吗?”   雪翠道:“奴婢不知,奴婢也未见过她。”   宁宁用完早膳,去御书房念书。   秀姐儿、慎姐儿也在,歇息的时候,宁宁就与她们讲罗才人的事,她道:“那些人定是故意按着我母后的相貌选了人来,想要狐祸我父王。”   秀姐儿性子腼腆一些,这寻常的权贵人家,但凡有点规矩的,也不会让一个舞姬进院子作妾,反倒是皇家,总是不守规矩。   其实私下大家也不是没议论过安乐公主的生母,那位最得皇上宠爱的女人,未入后宫时要她做六局尚宫,四品女官,一入后宫便是皇贵妃,甚至还以平民女子的身份封了皇后。   是大齐建国以来,出身最低的一位皇后了。   秀姐儿说:“长辈的事,我们不好妄加议论。”   安乐公主敢非议后宫妃嫔,她们却要避嫌。   宁宁冷哼一声,转念一想,换了个说话:“你们知不知道那种家中来了个惹人厌的小妾的故事,给我讲讲。”   三人就凑成一堆,开始聊起了京中权贵的后院之事。   宁宁好奇地听着,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雪翠站在一旁侍奉宁宁,她一看宁宁的神情,就知道小公主又在打鬼主意了。她自江南回来以后便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总静不下心,大概是见了姑姑一面。   她在这宫中日日殚精竭虑,眉心都要有皱纹了。当年她为了家里人留下,家里人却没什么出息,弟弟在举业上并无寸进,前年拿她从宫中寄回去的钱娶了媳妇儿,家里还写信问她,能不能让她给家里人谋份差事。   真是做梦。   大概是年纪长了,她有时觉得有些人虽然血脉相连,却算不得是亲人。早知如此,她当年就该跟姑姑一起走,也不至于一直困在宫中如履薄冰。   但为着小公主,她才心甘情愿。   每次看到小公主的脸庞,她想起姑姑,心下便又坚毅起来。   姑姑一定想要把小公主带走。   她又望了小公主一眼,可近来她总觉得除了脸蛋,小公主越来越不像姑姑了,反倒和皇上越发相似。   月末。   雪翠因为是有品阶的女官,有三月一次的探亲假,公主知道她要回家,还给她装了一盒子点心,又给了赏赐。   雪翠颇为风光,出宫时乘的都是公主指使的马车。   她才到家,撩开马车帘子,便见到爹娘、弟弟、妹妹、弟媳,都在门口等她,还有邻居过来看热闹。   雪翠回到家,全家人都像是供佛似的供她。   雪翠今年十九,正是嫁娶的好年纪。   进了屋里,她娘叮嘱她,说她得皇上、公主器重,一切向着主子,千万不可自毁前程早早出宫嫁人。   雪翠心下冷笑,当然是她留在宫里,才能给全家人更好的前程,都在指着她呢,她还这样年轻,就想哄她在宫里孤老一辈子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在宫里当奴婢是什么日子,还以为吃香喝辣呢。   傍晚,有个挑货郎沿街叫卖。   雪翠听见,过去称了一钱瓜子吃,她拿了东西回屋,拆开纸包,纸上写着几行字。   雪翠读完,将纸扔进炭盆里烧了,翻一下炭火,便什么都找不到了。   这是姑姑给她写的信。   让她想办法指引小公主知道当年的往事,知道皇上对她的娘亲都做了什么。让小公主看穿他父皇慈父的假面,再看看小公主会作何反应。   看她知道以后,是要那个假仁假义的父皇,要是更为娘亲感到伤心。   这并不难,雪翠想,小公主既聪明,又充满好奇心。   她隐约感觉小公主已经开始怀疑皇上所说的话了,只需稍加指引,小公主就会自己去查。但之后会如何,她也拿不准。 第106章   雪翠只在老家歇了一天, 隔日一早便启程回宫,下午抵达宫门,示令进宫。雪翠是宫中的得意人, 又是个美人,她常跟在公主身边, 公主深受圣宠, 宫中上上下下哪都敢去, 是以雪翠也有不少人认识,小兵们带她十分恭敬。   她身着黛绿色低等女官服,乌鸦鸦的发丝抿得一丝不乱, 发髻上只有一支朴素的银发钗, 只是站在那,瞧着就与别的宫女不一样,通身上下尽是威严气派。   进宫之后便得步行了, 雪翠如今还只有七品女官品阶,不似姑姑当年, 四品女官出行都有软轿可坐。   皇宫太大, 且得慢行,她从宫门口一路回到安乐公主随陛下一道住的乾清宫足足走了将将半个时辰。   彼时, 小公主正在骑射场练弓。   宁宁玩得出了一身汗,身上也沾了一身尘, 回来便要洗澡,正巧赶上雪翠回来, 便由雪翠给她洗澡了。   宁宁的手臂搭在浴池边上, 由着雪翠擦洗,她看着雪翠,突然问:“雪翠姐姐, 我听他们说,你打小就跟在我娘亲身边伺候,但为什么你以前没跟我说过呢?”   雪翠连动作都没停滞,柔声道:“您母亲曾教导过奴婢:口如扃,言有恒;口如注,言无据。”   宁宁皱了皱眉,别人越是不说,她就越是好奇:“我是公主,我命令你说。”   雪翠仍是摇头,她困扰而祈求地说:“若说了,雪翠怕是以后再也见不到您了。您若想打听您的母后,还是问皇上吧,奴婢不敢多嘴。”   雪翠这话半真半假,也不算错。   宁宁还是怜惜娘亲给自己留下的人,纵使不满,还是没再追问下去,气鼓鼓的闭上了嘴。即便她年少,她也能隐约感觉出身边的奴才亦有不同,有的供她驱使是因为听命于陛下,此乃绝大多数,也有的是崇敬她的母亲,雪翠便是其中之一。后者待她更加忠心。   可这宫中上下,说到底,所有奴仆都是皇上的奴仆,不是她安乐公主的奴仆。   就像现在,她只是想知道母亲的事,问遍了身边的宫人,竟然没一个人敢坦白告诉她,再说些不痛不痒的事。   去问父皇更没意思,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套。   她想起在临安与复哥儿玩,复哥儿的爹爹也去世了,对她说:“我爹爹是打仗死掉的。”   她得意洋洋地说:“我娘是仙子,她生下我之后,就元神脱壳回天上去了。”   复哥儿睁圆眼睛,却没有应和她的想法,欲言又止地说:“是吗?这是谁告诉你的啊?我为什么觉得像是骗小孩的?”   比她还小那么多的复哥儿担忧地望着她,虽然语言比较委婉,但显然是认定她是被人哄骗了。宁宁以前在京城跟别人说这些时,从没有人这样回应过,顿时让她面红耳赤,觉得羞耻难当。   她一向是人人夸赞的聪明小孩,从未被人当成傻子看待。   她一路上回来,琢磨到现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从没有人嘲笑过她。   她一下子恍然大悟,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真被骗了。   宁宁洗过澡,雪翠给她擦干、熏香头发,她坐在高高的榻沿,晃悠一双小脚,雪翠给她套上小袜子。   宁宁看了一眼自己脚上的袜子,却道:“我之前看秀姐儿和慎姐儿,她们都有娘亲给她们做肚兜和袜子,只有我没有年轻。”   梳过头发,雪翠把梳子放进妆奁镜匣中,宁宁像是突然来了兴趣,说:“先别关上,我要拿个玉佩戴。”   宁宁挑拣着盒子里的翡翠首饰,问:“雪翠,他们都说我娘亲很喜欢翡翠,她喜欢哪种啊?”   雪翠答:“娘娘多戴水蓝冰种的,但她更爱戴镯子,尤其是贵妃镯。”   宁宁便拿了个相似的来戴。   娘亲连件首饰、衣裳都没给她留下,因为他们住的地方失火,都被烧毁了。   想到这,宁宁像是想到什么,忽然问:“我小时候住过的宫殿,那座被烧毁了的宫殿叫什么来着?”   其实她自己也记得,那座宫殿烧毁之后只是收拾干净了,一直没有重建,她还觉得奇怪,父皇不大喜欢她过去玩,残垣断壁,也没甚个好玩。   雪翠答:“蘅芜殿。”   宁宁想,娘亲是皇后,为什么不住坤宁宫,而是什么蘅芜殿?   又为什么会失火?   正这时,批阅完今日公文的萧叡从御书房回来,过来看看他的小公主乖乖睡觉了没有。   雪翠乖顺静默地退下,留父女俩相处。   萧叡见她坐在被窝里,披散着长发,像是在为什么发愁,委实乖巧可爱,忍不住心软,坐在床边,问:“快睡觉了,小孩子多睡觉才好长高,等你长到爹爹胸口了,爹爹便送你一匹大马,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匹大马吗?”   宁宁不稀罕什么大马,冷不丁问他:“爹爹,为什么我娘是皇后,但她过世之前,却住在蘅芜殿,而不是坤宁宫。”   “别人告诉我,仙女什么的都是骗小孩的……娘亲真的是仙女吗?”   “为什么我问他们,他们一个都不敢和我说?”   萧叡就是在朝堂上被谏官规谏君过,也没有哪次比现在更难堪。   童言无忌。   宁宁清澈而怀疑的目光似是一记鞭笞,狠狠地抽在他的心头。他既觉得不堪,又觉得欣慰,不愧是袖袖的女儿,这般聪明。   萧叡道:“你娘去世前还是皇贵妃,皇后的称号是去世之后追封的。”   宁宁问:“为什么我娘活着的时候不是皇后?”   萧叡藏掖地说:“我还没来得及封你娘为皇后,我本来也想封她为后的。”   说完,萧叡心底升起一股愧疚之感。   他想起梦中的怀袖。   明明他都已经想好了,为什么又要对女儿这样说?他下意识地又犯老毛病。   撒谎也不算撒谎吧,他想封怀袖为后是真,对宁宁说的话只是言不尽全。既然宁宁想知道,那他慢慢告诉宁宁吧,他现在还不想都说尽,光是想想怀袖,都觉得心口绞痛。   萧叡摸摸她的头发,把这好奇的小家伙塞进被窝,给她笼了笼被头,说:“以后爹爹再告诉你。”   以后,以后,每次都是以后!宁宁心下烦躁,她是个急性子,恨不得明天就能全部查清。但她不敢怼父皇,萧叡是父,也是皇,有时候跟父皇撒娇开玩笑也就算了,真的顶撞皇上却不行。   宁宁睡下,没睡着,装睡。   半夜,守夜的雪翠过来检查她的被褥有没有盖好。   宁宁翻了个身,抽了抽鼻子,装成像是做梦哭了,轻轻地念了一声“娘亲”。   雪翠的手停顿住,幽幽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额头,极轻地说:“姑姑,宁宁连做梦都在想念您。”   姑姑?宁宁心里更疑惑了。   她马上睁眼睛,抓住雪翠,逼问:“什么姑姑?我娘是你的姑姑吗?你怎么叫我娘‘姑姑’?”   雪翠被抓个正好,她马上闭嘴不说话了。   宁宁着急地不得了,赤着脚,连衣服都不披一件,就从被窝里蹦出来,下了床,站在拔步床的踏脚,锐利地追问她:“你快说!”   见雪翠更不肯说,宁宁转念一想,眼眶一红,泫然欲泣地问:“求求你了,雪翠姐姐,这宫中全是父皇的奴仆,只有你是娘亲的故人真正怜惜于我,我只是想知道我娘是怎样的人而已,连这都不行吗?”   雪翠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像是逼不得已,无可奈何地说:“请您别让皇上知道。”   宁宁点点头。   雪翠才悄声跟她简短地说:“娘娘以前是女官,她打小入宫当宫女,是四品尚宫。后来做了皇贵妃,待她死后才被追封为皇后。”   宁宁第一次知道娘亲以前居然是女官。   雪翠说:“我告诉了你,说不定过一阵子就不能再伺候您了。”   宁宁握住她的手:“我会护你!”   雪翠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宁宁只恨自己还是个小孩子。   宁宁隔日见到父皇,心里不免有些心虚,她装成什么都没发生。   萧叡却细心地发现今天她眼角有点红,担心地问:“你眼睛是怎么了?”   宁宁坦然地说:“我昨晚梦见娘亲,想娘亲想哭了。”   萧叡略后悔,大清早的,他又自己往心窝捅刀。   宁宁用完早膳,毫无铺垫地对他说:“父皇,我想要件东西。”   萧叡问:“什么?”   他的小公主抬起眼睫,眸光像极了年少时的他自己,闪烁着野心的微光,她稚嫩而直接地说:“我想给雪翠讨个更好些的官职,我现在大了,她只在我身边做杂务太委屈了,不如让她去尚宫局。”   她要让雪翠去做女官,不是因为父皇才听从她的命令,而是当她的心腹,为她办事。   父皇不告诉她,没关系,她会用自己的人把娘亲的事情全部从头到尾地查个清楚。 第107章   一份纸面泛黄的档历放在宁宁面前, 这是雪翠去尚宫局当差以后给她送过来的。   母后的晋升之路极其简短:泰安六年,有孕,入宫, 封皇贵妃,七个月后生产, 生下她之后, 只过了半年, 便疾疫去世。去世之后才册封皇后。   是何病因,也没写清。   她翻看后宫妃子的档历册子,遣词用句大同小异, 亡故的人死因一个两个都是疾疫, 看上去就让人不能信服。   除此以外,还有母后曾经做宫女时的晋升经历,八岁入宫, 自最低等的洒扫宫女做起,经过几次提拔, 十二岁考上宫学生时已是皇后身边的三等宫女, 十八岁当上副尚宫,二十岁父皇登基, 擢升为四品尚宫。   这份履历连雪翠都是第一次看,她本来是想偷偷调查, 但没几日就被萧叡发现了。萧叡早把关于怀袖的宫女档例文书收起来了,当年他再让怀袖有了身孕回宫时, 为了防止被有心人利用, 早就从大库里抽出来,单独存放。   如今女儿想看。   萧叡想了好久,让人又放回去, 给她看。   生在宫中的孩子多早慧,他小时候便是如此。   宁宁问过他那么多回,他不详说,宁宁当然就只能自己去查。   他原觉得宁宁还太小,先瞒着,以后等她再大一些,更晓事了再亲口告诉她。可眼下宁宁都知道绕开他自己安排人去查,显是下定决心,倒是他小看了小孩子。   萧叡想想,他正是八九岁的时候得知了自己的杀母之仇,暗自决意要报仇雪恨。   萧叡装成不知道,不做声地瞧女儿跟扮家家酒似的收仆、指使、调查。   这日。   宁宁跟父皇要假出宫去玩,秀姐儿生辰办席,她作为手帕交,自然要去捧场。   宁宁穿了一件玫瑰紫交襟上襦,下配金盏黄的缃绮裙,她一走快,裙袂上的紫燕黄莺就似要乘风飞起,栩栩如生。   她去镇国公府是去惯的了,统共她出宫以后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逮着机会就出去玩。   公主的车驾自然要从大门进。   前脚秀姐儿的哥哥刚从国子监请了假下雪回来,后脚她到了,两个人便遇见了。   宁宁后面跟着一串年轻貌美的侍女,大大方方地跟他见了个礼:“毅哥哥好。”   她给秀姐儿一个面子,自觉待镇国公府的人都很亲近。   裴毅是京中颇有名气的少年才俊,镇国公府的小世子,今年才十二岁不到,就在国子监读书,上次小考作的文章还拿了甲等,他规规矩矩地回礼:“见过公主。”   他正在变声,一开口是个刮耳朵的公鸭嗓,难听不说,说起话来像被人掐着脖子。   宁宁忍不住笑了一下,可把人家小世子臊得满脸通红。   她先去见了镇国公老爷子,再去后院找秀姐儿。   当今皇上崇简厌奢,秀姐儿生辰没有大办,只请了最亲近的手帕交,加上家里的姐妹兄弟,在自己的院子摆一桌罢了。   秀姐儿的娘亲、镇国公府的大少奶奶过来坐了一盏茶的工夫,宁宁不耐烦应付,单纯是人家在恭维她,见她一副想要和闺蜜说私己话的样子,说得差不多便说要打理庶务离开,放两个小姑娘单独在一起。   关上门,两人在绣榻上坐下来。   秀姐儿压低声音说:“宁宁,你让我打听的事,我已经打听过了,我听说了一件事。”   说到这,她面露踟蹰之色。   宁宁心底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她攥紧双拳,问:“怎样?”   秀姐儿说:“我听闻,当年你出生时,太皇太后生病,催皇上立后,但当时皇上并不想立你的母亲为后,而是看中了兰首辅家的嫡长女,要立她为后。”   ~~~   江南。   临安。   余氏商行的大当家大半夜带着一身酒气,黑着脸回了家,一回家就把自己的长子叫进了书房闭门密谈。   大当家进门便说:“差事黄了。”   长子脸色也不好看:“先前不是都谈妥了吗?”   大当家摇了摇头,道:“我今日特地找了尹通判吃酒,打听了一二,我备的礼送去,人家连收都不肯收。”   走动打点多方,砸了那么多钱下去,就为了这枚皇商牌子。   这下钱算是全都砸水里了,连个响动都听不着。   长子问:“那是被谁截胡了?”   大当家答:“听说是那个新冒出来的白氏商行。”   朝廷钦点了白氏商行作皇商,江南商行上下不多时便传遍了。   先前只听说这家新冒出来的商行跟海上阎王似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没想到今回,不声不响地,竟然越过了一众老名号,把皇商牌子摘到了手。   当家人只是个女子,却让人摸不清底细。这是黑白两道都有路子,别家就算被她抢了,心中怨怼,却也不敢找她麻烦。   这边秦月自己都在纳闷。   她压根没有打点朝廷的人,那日不过是去凑个数,没觉得能轮到自己头上,结果官府的人找上门来问,说觉得他们货好价廉,非要跟他们合作。   白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   她接下了。   虽这钱她打算收下了,可这事儿从头到尾透着蹊跷。   以防万一,秦月还是多布置了一番,若有什么意外,她随时能出海离开。   京城那边的掌柜也传来一些消息,说皇上在中秋宴上新收了一个美人,据说长相肖似已故的皇后。只收了人,份位却低。   京中人尽皆知。   秦月见了只冷笑,不知道的是不是还要夸他一句深情?倘若她现在还在宫中,说不定萧叡也会收这么个美人。   指望什么,都不能指望他的良心和情意。   果然她该把宁宁带走。   萧叡到今天也没有别的孩子,必有他的打算,他把宁宁推得那么高,说是宠爱,谁知道是不是让宁宁做出头鸟,为他将来高贵的嫡子铺路。   如今只有她的一双儿女记挂在她心头,让她放不下。   也不知皇宫那里,宁宁已经知道多少了。假如宁宁长在她身边,她一定不会让宁宁知道她的生父是那等薄情寡义、背信弃义之人。   ~~~   宁宁在镇国公府上吃过酒,太阳还未落山,便与秀姐儿道别,坐车回宫。   她一晚上没睡好,脑海里反复想着秀姐儿和她说的话,也不知自己是梦是醒,她梦见父皇温柔慈爱地陪他玩,过了一会儿,却牵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来,说这是皇后,要她叫这个女人作母后。   宁宁半夜被惊醒过来,一睁开眼,屋里已照着融融烛光。   萧叡就坐在她的床头,给她擦汗。   萧叡最心疼女儿,看她发噩梦,还不敢直接叫醒她,唯恐她心神有损。只命人点上安魂香,又叫御医过来待命,等着宁宁做完这个噩梦醒来。   一等她醒过来,萧叡就板起脸,没好气地说:“你今日去镇国公府都玩了什么?一回来就发噩梦。再这样,朕可不能再随便放你出去玩了。”   宁宁又惊又怕,还万分委婉万分气愤,她红着眼睛望向父皇,奶声奶气地说:“你怎么这样!”   萧叡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严厉了,软和一些,说:“爹爹这是担心你,你是被什么吓着了?”   宁宁咬了咬牙,她琢磨了好几日了,见父皇对她宠溺,便忍不住要得寸进尺:“不是被吓着了。父皇,我听人说,你本来不打算立我娘亲为后,我才生下来没多久,你就要娶别的女人当皇后。”   “他们都说母后死前无伤无病,她怎么突然就没了?”   萧叡:“……”   宁宁直直地望着他,失望透顶地问:“娘亲……娘亲是不是自尽而死的?” 第108章   “娘亲是不是自尽而死的?”   萧叡看着宁宁的小脸, 恍惚了一下,想起幼时的怀袖,母女俩相像, 又不尽相同。   怀袖刚进宫那会儿比宁宁大两岁,却没宁宁这么高这么健壮, 瘦得像颗豆芽菜, 拿着大大的竹扫帚在庭院里扫地时总让人觉得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可是她的动作却很利索, 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小小的身体有那么多力气。   而宁宁娇生惯养,白白嫩嫩,一张苹果版圆嘟嘟、粉扑扑的小脸蛋, 只是她们的眼神都生得像, 那般倔强。   萧叡想,要是他坦白一些,是不是不至于如此。   寂静无声的屋子里, 唯有七宝灯漏的滴水声,萧叡的呼吸声浸入了默然夜色之中, 他答:“是。”   萧叡觉得这个答案对于宁宁来说太早了, 可其实早不早并不由他来决定,他越是隐瞒, 就越是显得欲盖弥彰。   宁宁眼眶一下子红了,她再早慧, 也还只是个小孩子。   她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姑娘,生来就是最尊贵的小公主, 虽说娘亲去世得早, 可在爹爹的口中这是个美好的遗憾。   她以为爹娘是相爱的。   但娘亲居然死于自尽。   宁宁鼻子一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她披头散发地裹着被子,鬓发都因为做噩梦出虚汗而湿了, 脸上哭得都是眼泪,像是个小乞丐一样,好生可怜。   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萧叡既心疼,又无奈。   换成他小时候,早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父皇唯一的孩子,更不是最受宠的那个。   哪像宁宁,或许不是刻意,只有被宠爱的小孩子才能用哭泣让大人心疼。   宁宁带着哭腔继续问他:“娘为什么要自尽呢?”   她像是畏惧听到答案,偏又要问到结尾,大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萧叡摸了摸她的头,事已至此,他再说谎却是对宁宁的不尊重:“因为你娘对爹爹很失望,失望极了。”   宁宁尖锐地问:“因为你要娶别的女人当皇后吗?”话音刚说出口,眼泪就涌了出来,她哭得像是个小泪人一样。   萧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此是其中一件。但从很久以前你娘对爹爹觉得失望透顶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起初他以为是从他瞒着怀袖要立旁人为后。   后来以为是他设计让怀袖怀孕,亲手打破允诺,把人强夺回宫。   再后来以为是从他登基之后广选秀女充盈后宫。   不是的,都不是的。   并没有哪一次是突兀的转折点。   是一次又一次的轻蔑,是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明明深爱着怀袖,却妄自尊大,鄙夷她,欺辱她。   现在只剩下这个女儿,也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对他失望透顶。   萧叡以为早就麻木的心迟钝地开始疼了起来。   怀袖多半还要来找宁宁,不然也不会铤而走险,去接近宁宁。   他再了解怀袖不过了,她不要权势、不要金银,只要一份真心,为了自己的家人,她在所不惜,敢于蚍蜉撼树,身为小小宫女,就敢要向皇后报仇。   而今她已非那个无权无势的怀袖,既敢出现,必是做足了准备,就算只是个庶民,也敢窃走当朝公主。   他知道怀袖敢。   这就是他爱的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宁宁扑在枕头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萧叡哄了她大半宿,她才因为哭累,所以睡着了。   翌日,宁宁顶着红肿的眼睛去上课,把太傅都吓了一跳,向来对小公主横眉冷对的太傅见她情绪低落,将课放了一放,先开解她。   虽然他平日里对这个顽劣的女学生总是吹胡子瞪眼,但是相处久了,宁宁就像是他的小孙女一样,他问宁宁怎么了?   宁宁一说话,一问就掉眼泪,她问:“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是很重要的对不对?”   “若一个女子,连她的孩子都不要,也要去死,一定是很伤心很伤心了。”   太傅长长叹了口气:“殿下,你是公主,你的母亲是皇后,你们不是世间寻常的母亲和孩子。”   宁宁咬了咬牙,倔强地说:“是的,我只是我娘亲的女儿,我是宁宁,宁宁是我娘为我取的名字。”   蘅芜殿被一场火烧没了。   娘亲什么都没留给她,只有这个名字,宁宁。   她想要娘亲。   贵为公主又如何,别的孩子都有娘亲,只有她没有。   将来宫里,父皇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那些孩子就会有自己的娘亲,而她的父皇却要分给那些讨厌的人了。   宁宁觉得自己是个生性恶劣的小孩,太傅教了她那么多手足和睦的篇章,她一篇也学不进去。她心生嫉妒。   在初冬时,安乐公主搬出了乾清宫的侧殿,搬进了她母后曾经住过的蘅芜殿。   修葺之后,一片崭新。   迁宫事出突然,先前大臣们都不知晓,安乐公主还小,其实应当安排一个女性长辈照料她,却也没有,她一个人孤零零住那么大一个宫殿。   虽说奴仆成群,不缺人照顾,却依然显得古怪。   除开这父女俩之间,没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仍是皇上的掌上明珠,皇上给她配了最好的宫女和侍卫,几乎是每日都想着法子赏赐,让所有人都知道安乐公主并未失宠。   但这个冬天,依然显得格外的冷。   自萧叡登基十余年来,这是最冷的一个冬天。   大雪一连下了一个月,雪深五尺,池水皆冰,即使是京城富饶之地,亦冻死不少人,每日都有许多尸体被抬出去掩埋。   几省都深受雪灾危害,送上来的折子都很难看,这倒罢了,有一县瞒报灾情,还与商贩勾结高价倒卖盐粮,他的探子差点死在那没能回来。   好不容易应付完,终于熬到开春。   民间又不知从哪冒出了一帮暴乱徒,四处宣扬是他灭德立违、倒行逆施方才招至上天降下天灾,还说他得位不正,身无真龙,当年是篡权夺位,所以才会登基十余年,却连一个儿子都没有,老天爷要他断子绝孙。   屡抓屡禁,却止不住传言。   大臣们也拿此事来逼他多宠幸后宫,绵延子嗣。   萧叡听了那么多年,早就不痛不痒,只当左耳进右耳出。   这个过于寒冷的冬天,也让复哥儿的病情恶化,他在床上渡过了大半个冬天。   水路一开,秦月就带着复哥儿上京,他们住下之后,她写了封信,照着宁宁说的把信送到了国公府。   最近天冷,宁宁让她的闺蜜都住在宫中,国公府的大小姐一周才回一次家,她收到信,发现是给宁宁的,过两日再带进宫。   如此,一番曲折,宁宁才知道复哥儿进京求医。   她立即去找父皇,说想出宫去见她在江南交的那个小伙伴。   萧叡一听便知是指怀袖。   萧叡心里已经愿意让她去见,还要故意说:“你想给他治病,把太医遣去就是了,何必亲自去呢?你是公主,若有不测怎办?”   宁宁最近越来越喜欢和他顶嘴,低着头,绞着帕子,没好气地说:“我就想去。我想见见他。”   又说:“我还想见见他的娘亲,我一见她就觉得亲近。”   萧叡道:“只能去半日,见了就回来。不能乱走,让侍女紧跟在你身边。”   宁宁脆声应下。   隔日,她乘一顶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悄出宫。   萧叡换了一身暗卫的衣服,跟一众暗卫一道,悄悄随在女儿身后。   宁宁不知道她要去见的是自己的娘亲。   他却知道自己想见怀袖。 第109章   宁宁今天出宫去见复哥儿, 因是微服私访,她特意将自己箱底最朴素的裙子拿出来穿,为显平易近人, 一件首饰都没戴,让侍女用红缎子给她扎发髻, 照照镜子也很可爱。   今日她要出宫, 雪翠特意回来, 陪她一道去。   复哥儿回信的地址是在京城一处私人房舍,附近多是条件稍好一些的平头百姓,或是不入流的小官, 两旁有许多商铺, 街道闹闹哄哄。   不过宁宁的车混在这之中,倒也不起眼。   萧叡却想,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段确是好藏身, 人多就乱,钳制他手脚, 这是量好了进退尺度。……也可能只是他疑心病犯了。   马车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 侍女掀开帘子,宁宁走出来, 站定,侍卫稳稳地把她抱下来。   她带着一众人, 浩浩荡荡地进门去了。   京城寸土寸金,就是有钱, 也不一定能买得到大房子, 秦月落脚的这个院子并不怎么大,比她别的居所要小很多。   原本她也不打算在京城长住,并不挑剔。   宁宁进门以后本来还期待着复哥儿过来迎接她, 却没见到,只见到复哥儿的娘亲在前厅等她。   宁宁见到她,疑惑地问:“复哥儿呢?”   秦月说:“复哥儿生病了,天气冷,大夫让他别下地,正在屋里等你呢。”   萧叡远远地看到一眼,他知道那是怀袖,连走近些去看都不敢,她那么聪明,肯定会发现。   假如被她发现,以后怕是连见都见不到了。   萧叡看着宁宁跟着怀袖进了一间屋子,心脏不由自主地一紧,尤其是在关上门的瞬间,仿佛宁宁这一进去,就会像是变戏法似的被变没了。   屋里光线华南,一踏进去就是扑面而来的一股药味儿,宁宁捂了捂鼻子,皱眉。   与简陋的外面不同,屋里布置得很好,烧着地热,地上是暖和的,还铺着厚厚的波斯毛毯,又暖和又柔软。这是上好的羊毛织成的毛毯,皇宫也有,但一般权贵家中也难买到,没想到在这里却像是不要钱似的铺在地上。   可这也只吸引了她须臾的注意力。   她终于见到了复哥儿,顿时惊讶地睁大眼睛。   小半年过去,小男孩看着完全没长高,还更瘦了,在这温暖的室内他穿得并不厚重,然而即便如此,单薄的衣裳套在他小小的身体上,也似是要将他压垮了一般。   一张小脸下颌尖尖,脸色雪白,嘴唇也发紫。   不肖人多说,都能看出他病得厉害。   复哥儿看上去像是一只生病的小猫咪一样,让人满心怜意,宁宁焦心地小跑过去:“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复哥儿还一副十分愧疚的模样,似在愧疚自己生病害大家为他担忧,也拖累了娘亲,复哥儿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自小就生病。”   宁宁想了想,说:“你还是回床上躺着吧。”   她摸摸复哥儿的额头,像是在摸一只可爱的小狗崽,好生仗义地说:“莫怕,姐姐给你找大夫。”   复哥儿躺下来,如布娃娃,任由宁宁摆布,小声地说:“娘亲给我找过大夫了。”   宁宁说:“那不一样。”她依然很自信,对皇族的权力充满自信,她是公主,她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绝大多数的东西,实在不行,那她就去求父皇。   复哥儿又摇摇头:“姐姐,谢谢你。”   宁宁内心柔软,她觉得复哥儿真是这世上最乖巧可爱的小男孩,连他低垂的睫毛看上去都格外的乖,仿似她真的有了个弟弟。   她第一次见复哥儿就觉得很亲近,忍不住端详复哥儿的脸庞,看着看着,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因为他们长得有些相像。   她上次怎么没发觉,相较起来的话,不如说……复哥儿长得像父皇。   复哥儿握着她的手,鼓足了勇气,奶声奶气地问:“姐姐,我好想你。”   他非常轻地说:“我只悄悄和你说,你别告诉娘亲,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我就想再多见见你和娘亲。”   他的眼中满是依恋。   宁宁从未没被人如此需要过,她瞬时间觉得心满意足,必要把复哥儿救活。   宁宁反而鼓起气来:“说什么丧气话?你一定会活下来的。”   复哥儿低低“嗯”了一声。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这时,宁宁才注意到,复哥儿的娘亲怎么不见了?   方才一进屋,她光注意去看复哥儿,却没发现领她进屋的女人不见了。   “宁宁。”   纱帐珠帘之后,有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声在轻声唤她。   宁宁回过头,看到某个女人走过来,她穿着和复哥儿娘亲一样的衣裳,相貌却完全不同。   素纤白皙的手挽起珠帘,粼粼微冷的细碎珠光照在她的脸庞上,随着晃动而幽幽摇曳,她生一张艳美昳丽的脸庞,正望着与自己肖似的小女孩。   宁宁怔在原地,这个女人和她的娘亲太像了。   秦月走向她,蹲下来,膝盖点地,半坐在地上,平视着她:“宁宁。”   宁宁心底却生起一股怒意,她从惊慌无措中回过神来,恼怒而委屈地瞪着她:“你是谁?”   秦月试图压下自己的泪意,可怎么也忍不住:“我是复哥儿的娘亲,也是你的娘亲。”   宁宁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是!”   她气得手脚都在发抖,折身就要走。   秦月拉着她的小手,哽咽地说:“你先听娘说好不好?你刚生下是五斤一两,一生下来就会对我笑,七个月大的时候就会喊‘娘’了,‘宁宁’这个名字就是我给你挑的,你的左脚脚底心上有颗红痣,头上有两个旋儿……”   她抚摸着宁宁的脸颊:“我希望你能健康太平,无灾无病。”   宁宁眼眶也红了,她盯着秦月,一言不发,只是也不挣扎着要离开了。   复哥儿在一旁小鸟儿一样叫了一声,真诚地说:“姐姐。”   秦月轻声唱起了以前总哄她睡觉唱的那首小调,宁宁心尖愈发酸涩,在这熟悉的歌声中,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她好生气好委屈,她不知道为什么,可她就是觉得这个女人没在骗她。   或许是血脉相连的直觉,在告诉她这真的是她的娘亲。   宁宁吧嗒吧嗒地掉眼泪,抽抽噎噎地问:“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又活了呢?”   秦月终于能以母亲的身份拥抱她的孩子,她心酸愧疚地道:“对不起,宁宁,你自然应该生气,娘也不想把你一个人放在皇宫里。”   “现在我回来接你了,宁宁,你要不要跟娘走?” 第110章   此言一出, 宁宁似是想要回答,话到了嘴边却卡了住,面露犹豫, 说不出话来。   秦月念及她假死离开时,宁宁还没有一岁大, 亏欠她良多, 委实心如刀绞。她消失这么多年, 突然死而复生,开口便要带人走,宁宁不能马上愿意跟她这个不称职的娘亲离开却也合情合理。   秦月是怕夜长梦多, 恨不得立时偷走女儿就远走高飞。   她已从雪翠传回来的信中知晓, 宁宁在知道旧事之后心有芥蒂,不再与萧叡如以往一般亲近了。即便在宫外,公主迁居之事亦是议论纷纷。   她觉得宁宁或许愿意跟她走, 这才大胆现身,表明来意。   宁宁低下头, 抽噎着, 思忖了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娘, 你不能回宫吗?”   “我还是不明白,爹爹年年带我去祭拜你, 你不是死了吗?又突然活了。”   “你既然活过来了,不能回宫当皇后吗?”   秦月静默, 嘴唇嚅嗫, 半晌无声。   宁宁一双眼睛泪盈盈,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像是在可怜地祈求着她。再一晃眼, 又觉得她的目光神情与萧叡如此相似。宁宁心里或许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趋利避害地提出了一个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她不是一味听从大人叮嘱的小孩子。   她是很想要娘亲,但娘亲回宫当皇后,她能有一个母后不是更好吗?   秦月蹲得腿有些发麻,她离宫之后就没有再对谁跪过了,她匀息平气,道:“娘已经死过一次,不能回宫再做皇后。”   “你既知晓娘为何会‘死’,为何又要叫我回宫?”   宁宁感觉她的退却之意,上前抓住她的袖子,天真又残忍地说:“因为有别的女人要抢你的皇后,娘,你别怕,我会帮你,除了你以外,别的女人休想当皇后。”   秦月有一种胸口堵塞的窒息之感,她摇了摇头:“娘不想回宫。”   她的手轻轻地搭在宁宁的双肩上,说:“娘的事你暂且不要告诉你父皇,知道吗?不然你怕是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我了。”   这似乎说中了宁宁的心思,她毕竟年纪小,一下子就看破了,秦月如此一说,她才点了点头。   坐在床上的复哥儿轻声咳嗽起来。   将母女俩的注意力吸引去。   秦月赶紧起身去照顾复哥儿了,坐在床边,半抱着他,给他轻抚背部,复哥儿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宁宁不知何时也走到床边,她看着复哥儿了,心情却和刚见到复哥儿时大不相同了。   宁宁轻声问:“复哥儿是我的弟弟,就是娘亲和爹爹的孩子吧?”   秦月回过头,望向她,说:“……别告诉你爹爹。”   宁宁抬头对她展颜一笑:“好。”   她歪着头打量着复哥儿,沉吟片刻,又快活起来,握住复哥儿的手,亲热地说:“我就说我怎么一见复哥儿就喜欢,原来他是我的亲弟弟,我现在既有娘亲,也有弟弟了。”   “弟弟,你就叫复哥儿吗?”   复哥儿点头,他被姐姐的热情感染,脸颊薄红,眼眸明亮,止不住地快乐,奶声奶气地唤:“姐姐。”   这声“姐姐”却与以前不一样了,他的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宁宁临走前,秦月对宁宁说:“你若想来见娘,就借口要来找复哥儿,来这里见我。千万别跟你父皇提起我的事,也别让他见到复哥儿了。”   宁宁聪敏地点头:“我知道了。”   秦月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给她:“宫中什么东西都有定制,大概只有这个能带进去。”   她无比怜爱地抚着宁宁的脸颊,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眼眶一红:“宁宁。娘好想你。”   “这几年,娘每夜每夜都在想你。”   宁宁便张开手臂,垫着脚拥抱她一下,乖巧地说:“我也想你。”   萧叡不敢太接近,只敢远远地窥视,也没让暗卫太过接近去偷听母女的对话。   他做足心理准备,就是怀袖要偷走宁宁,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   等了好久,才见到门打开,宁宁与雪翠走出来,她不住地回头。   也不知屋里人做了何时,她才跨出门槛,又提起裙子跑了回去,萧叡还依稀听见她唤了一声“娘”。   他心都要碎了。   萧叡觉得自己真是个罪大恶极的坏人,非要怀袖为他生孩子,又害得她们母子分离。   他如今什么都不强求了,却也不敢惊扰怀袖,等等看她要做什么吧?萧叡想,这个复哥儿是不是怀袖的孩子也未可知,生病大概也是假的,他觉得多半不是,应该是让宁宁出宫的借口而已。   兴许是姐姐在的时候太喜悦,说了好多话,还下地走了好一会儿,姐姐离开后没多久,复哥儿就觉得累,又躺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只是睡不安稳,他听见娘亲在和雪翡姐姐压低声音说话。   “姑姑,你怎么不跟小公主说?若是让小公主去办是最简单的,她就在皇帝的身边,也不会让皇帝起疑。”   “我来太晚了……”   “怎么就晚了?”   “宁宁在萧叡身边长大,也不知他是怎么教的,不是说护得很好吗?她还那么小就会察言观色了。”娘亲长长叹了口气,“不,也不能全怪他。我也失职,没有娘亲的孩子,总要比别的孩子多长一颗心窍才行。我早知道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   “姑姑……”   “我不能让她去做这事,不能让她觉得我认她就是为了利用她。”   雪翠姐姐沉默下来,问:“那我们接下去该如何是好,复哥儿的病怕是拖不得了。”   娘亲说:“我自有法子。”   复哥儿紧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娘亲走回来,坐在他的床头,摸了摸他的额头。   两个孩子都是秦月的心头肉,她哪个都舍不下。她年轻时不想为哪个男人生孩子,不想被绑住手脚,现在却发现也不尽然,她想要孩子,不想要孩子他爹。   萧叡怎样无所谓。   凭什么女人生孩子就必是为了男人呢?明明是她十月怀胎、受尽苦痛,辛辛苦苦才生下来的。明明是她的孩子。   一个孩子从女人的肚子里出来,是哪个男人的不好确认,但却必是这个女人的。   她这辈子虽生于卑微,可想做什么都做到了。她没什么不敢的。   雪翠还是劝她让宁宁去取萧叡的心尖血,诚然,这是最简单的,可她实在狠不下去去利用自己的孩子。   该如何盘活死局?   就只能她亲自再往这个死局之中蹚一趟浑水。   幸得萧叡是个薄情寡义之人,自他收了那个肖似元后的舞姬之后,京中权贵蠢蠢欲动,不少人也在找和她相像的美人,打算在调教之后送于萧叡博取宠信。   她打算亲自去。   取萧叡的心尖血要哄他脱衣服,她不爱做这事,却极擅长。   不就是哄个皇帝吗?   宁宁坐在马车上,她把娘亲给的小帕子拿在手上玩,虽然只是一块小小的帕子,可她第一次有了娘亲给她做的东西,比什么珍奇异宝都让她稀罕。   她翻来覆去地看,发现帕子的角落绣着一个秀气的“宁”字,她仿佛在哪见过。   宁宁琢磨了一路,一回宫就指挥宫女把她的箱笼里今年皇叔公送的裙子拿回来,宁宁乱七八糟地把衣服摊在桌上看。   她在裙子的角落也找到了一个“宁”字,她拿出帕子一对,两个宁字一模一样,显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宁宁像是解出了一个极难的谜语,她的嘴角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容。   这下她心里畅快多了,娘没有抛下她过。   原来她最喜欢的裙子就是娘做的。   这份好心情一直维持到父皇从御书房过来看她,夜幕已落下,她还不睡,正在独个儿看皮影戏,一个人玩也不嫌寂寞。   宁宁心里还想着,什么时候她要带复哥儿一起玩。   那群大臣老是要父皇生儿子生儿子,这不就有一个儿子了吗?小时候她很想出去玩,父皇总要告诫她,跟她说后宫有很多坏人想要害她,让她不要被那些妃子接近。   萧叡装成不知道宁宁和她娘亲相认了,宁宁越是开心,他就越是心酸。   宁宁是他一手带大的,可是怀袖一回来,宁宁就不要他了。能怪谁呢?只能怪他做下那么多错事。   萧叡笑了笑道:“宁宁在看什么呢?”   宁宁说:“在看《月宫记》。”   萧叡耐心地陪着她看完,宁宁还跟着唱歌,可惜她在音律上着实没有天分,唱得荒腔走板,萧叡还得夸她唱得好。   晚上,萧叡照例在御书房歇下。   宁宁半夜跑过来,说:“我也要在御书房睡。”   萧叡都由着她,一看到她就想想起怀袖,怀袖如今就在京中,离他那么近的地方,他却不能去认。   宁宁装成睡着,又装成醒了,与他说做了个梦,梦见娘亲下凡,来找她了。   萧叡:“……”   宁宁自以为很聪明地说:“爹爹,我觉得娘不要你,是因为你要娶别的女人当皇后,惹她伤心。如果娘真回来了,你别再惹她伤心,让她坐稳这个皇后……”   萧叡都听傻了,他低低笑了起来。就算没明说,宁宁也听出来这是在嘲笑她,她脸红:“爹爹,你笑什么啊?”   萧叡摸摸她的头:“谢谢宁宁。”   宁宁疑惑地仰望着他。   父皇坐在背光处,英俊的脸庞笼在暗中,他将一个空瓷瓶递给宁宁,说:“扔在地上。”   宁宁不明所以,照他说的做了,瓷瓶脆声摔成几瓣:“我摔了。”   萧叡道:“若这瓷瓶能恢复如初,你娘亲就会愿意回我身边。”   “她的心怕是碎得比这瓶子更惨烈。我惹你娘伤心,却不止那一两件事,爹爹今天就都告诉你吧。” 第111章   “我与你娘是青梅竹马, 我认识她的时候,就比你大两岁。”   “你娘从小就又机灵又聪明,她最开始只是我母后手下的一个小宫女, 我发现她偷偷念书,开始偷偷教她……”   这个故事在他心里被反刍过许多遍, 每次回忆还是会觉得心尖发烫, 他和怀袖相识于黑暗、相爱于黑暗, 但唯有这段藏在暗中的情愫,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点光。   只是他现在已经不敢说自己有多爱怀袖,怀袖一定很厌恶他故作深情的模样。   “要不是有你娘做女官在宫中全力接应, 朕说不定还当不上这个皇帝。”   “但你娘在朕登基之后, 没求金银,也没求钱财,只求离宫。那时爹很自大, 觉得自己可以拥有全天下的一切,便对自己做下的承诺反悔, 不准她离开。”   宁宁倒没气愤, 她不理解娘亲为什么要离宫,在皇宫当人上人难道不比在外面当庶民要好吗?宁宁问:“然后你就让娘给你做妃子吗?”   她天真地说:“娘亲功劳那么大, 你又喜欢她,合该让她当皇后, 爹你要是一开始就让她当皇后不就行了吗?”   瞧瞧。   连个黄毛小丫头都能明白,他却一叶障目。   萧叡再与她说:“你娘在你之前还有过一个孩子, 要是生下来的话, 你就有个哥哥保护你了。”   “后来在宫中,你娘实在不愿意跟爹爹好,爹就放她出宫。但这次, 爹又食言而肥,把你娘连骗带哄地掳回来,生下了你。”   “然后我又哄你娘,我觉得你娘已经为我生了你,她应该已经死心,不会再从我身边离开了,任我揉圆搓扁,所以我打算立别的女人当皇后。”   “我不许别人告诉她,让所有人都瞒着她,过了很久才让她知道。”   “你娘至此对我心灰意冷。”时至今日,萧叡想到当时倒在自己怀里的怀袖被血浸红了嫁衣,仍然觉得心头刺痛,即使如今他知道那一场死多半是假的。   假如他当时能更冷静一点,没那么悲恸,或许不会被骗过去。   若没那场戏,他也不知道怀袖对他来说那么重要,“你娘在爹的面前自尽了。”   宁宁还是不大理解爹娘之间的感情纠葛,她还太小了,不懂男女之事。   左右是爹爹辜负了娘亲,对娘亲做了薄情寡义的事情。   这种故事她听过秀姐儿、慎姐儿讲过一些,不过她对后院妻妾之事一向不感兴趣,父皇的后宫妃子虽也有几位,可平日里又没人敢来招惹她。   但她也不太明白,娘为什么就是不肯回皇宫做皇后。   萧叡讲完,哄女儿睡觉:“好了,快些睡吧。”   他也睡了。   梦见那年他与怀袖伪装成平民夫妻成亲的事,怀袖死前对他说:“贱妾卑微,一无所有,唯剩此心,却实在不想奉献给您。”   “您坐拥江山四海,应当不缺这颗心。”   袖袖生来是个如微尘般的弱女子,或许她曾想依靠过自己,却发现他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袖袖一无所有,却不是个冷血的人,她再温柔不过了,能被她放在心上多好,宁宁在她身边长大,可比自己好多了吧。   也不知道袖袖打算怎么带宁宁走,他该怎样配合袖袖呢……还是先静观其变吧。   宁宁惦记着给复哥儿治病的事,问萧叡要了御医送过去给复哥儿看病,萧叡也记着这事,虽然他觉得那个生病的男孩子大概只是个借口,不过他还是特意派了一个擅长儿科的大夫过去。   因为小公主的缘故,太医院中特意延请有几位儿科圣手,被萧叡点名的这位柳太医便是其中一位。他具体也不知是何事,皇上和公主让他去给人看病,他没多问,上了车,直接被送到一处隐秘的民宅。   原是给一个五岁大的小孩子看病。   既是医者之事,自不能怠慢。   他一路上没说话,没多看,但总不可能不看病人,这不看还好,一看,他脸色微变。   这孩子,长得着实像皇上。   柳太医顿觉眼前一黑,似乎自己随时可能被灭口,但在御前行走的,皇上又能挑中他过来,当然是因为他性格比较沉稳,且口风紧。   难道是皇上的外室?   皇上一直无子,若是有了,怎么不接回宫去?柳太医心想着,装成淡然自若地继续诊脉看病。   然则一通望闻问切下来,柳太医脸色愈发难看,他还没见过这么刁钻的案例,他乍一看这个小男孩的脸色就觉得棘手,可仔细诊断之后,似乎比他想的还要更棘手。   柳太医问:“小公子可是曾中过毒。”   秦月道:“是我在怀着他的时候,曾中过毒。我找别的大夫看过,说他的病是娘胎里带出的毒素。”   柳太医又问:“可知中的是哪种毒?”   秦月知道复哥儿的病该如何治,但神医也并非完全把握,假若能有别的法子,用不着萧叡的心头血就更好了。   她服用的假死药仅此一粒,她找不出第二颗,也不知成分如何,而且当时一个不慎,她极可能弄假成真,她能活下来,还能把复哥儿生下来都是个奇迹。   秦月摇了摇头。   柳太医沉吟:“这就难办了……”   柳太医琢磨了半晌,开了一副方子。   秦月拿复哥儿平日吃的那副方子给他看,柳太医颔首道:“还是照你原来的方子吃吧,你请的这个大夫是位高人,他的方子比我高明。”   他心里也生起一丝奇怪的感觉,既然都已经找了一位明医,又来找我作甚?他堂堂御医,居然比不过一个民间大夫吗?   柳太医琢磨这个案例,他在太医院当值,又只有一个小公主要照顾,小公主身体康健,平日里没什么病人,就算偶尔给京中的高官权贵家的孩子看病,也没什么大毛病。   这次遇上这么个例子,他的医者仁心让他怎么也放不下,必得好好研究一番。   柳太医道:“下回可否能让我与平素给小公子看病的大夫交流一下呢?”   秦月点点头。   柳太医愁眉苦脸地回太医院去了,他一路上都在想这个病人,打算一回去就去翻看医书,想得太入迷,差点被台阶绊倒。   可他才回来,椅子都还没有坐热,就被皇上召见。   柳太医赶紧过去,他心情有些凝重,不知前头等着的是灭口还是赏赐。   他实在看不出皇上是喜是怒。   萧叡不大关心那个小孩,他比较关心怀袖,但还是问了问怀袖拿来做借口的小孩子。   柳太医答:“那位小公子病入膏肓,恐怕时日无多,纵是不计代价地用药,大抵至多也只能再活一年。”   萧叡没想到那个小男孩是真的生病,且病得如此重。   他怔忡之后,回过神来,却想,袖袖还是那般善良,她必是看不过眼,才把孩子带过来看能不能一举两得顺带治个病。她心肠又软,以前那个谁,叫米哥儿的,袖袖也待他像亲儿子一样。   袖袖待谁都比待他真心温柔。   他这次下定决心要做好人,不如好人做到底。萧叡道:“你全力救治,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取用,朕都准。”   柳太医却在心底颔首,看来他的猜测不错,那个孩子说不定就是皇上的私生子,否则哪能让皇上这般关心。   ~~~   京城小院。   秦月坐在梳妆台前,她将长发拨到一边胸前,打量镜中的自己,卸了易容,素面朝天,她生得艳美,二十多岁是这幅模样,三十多岁还是这副模样。   她用手指触摸自己眼下下面原本有两颗小痣的地方,被她点了,现在只剩下两个浅粉色的小点印记,不大明显。   秦月拿起香粉,傅在其中,薄薄一层就盖住了。   她对镜画眼描眉,将自己装扮得不像自己一些,镜中之人似是怀袖,又不是怀袖。   秦月心下有几分不安,可只剩这条路了。   她和以前不一样,她不打算牺牲别人,就只能自己铤而走险。这一次假如她要逃,总比上次要简单。   实在不行,只保住复哥儿也可以,她赚下那么多银钱,够他一世无忧。   这别人都是要扮得像她,她却得扮成不像自己,反而叫她头疼。   秦月化完妆,起身,将挂在木桁上的一件女道袍取下,穿好,再戴上女冠,她站在落地镜前照了照,扶正女冠。   倒是很有女道士的模样。   她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意气,心脏在跳动,像突然活过来。   倒也有趣,她要去捉弄皇帝。   她想了想,以前她曾经还求过出家,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回真的阴差阳错,要做“道姑”去了。 第112章   毓秀宫。   梅常在身边的小宫女慧心去御膳房催了两次, 使了两钱银子打点,食盒才姗姗来迟地送到了,菜都冷了, 气得她进了屋以后就抱怨:“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去岁我们小主刚进宫时不知有多殷勤, 这才多久……”   毓秀宫是低等嫔妃的住处, 全是常在、才人之流, 每人一个小屋,配个宫女,饭食都是一般, 看尚食局那边做什么就吃什么, 有时送来的时候都冷了。   梅常在是教司坊的舞伎出身,系罪臣之女,同个院子的其他小妃子多是皇上早年入宫, 在宫中扎根多年,各有各的靠山, 视她为异类, 见天儿想挑她刺。   梅常在连忙让慧心噤声,大家挤着住, 就是夜里说句梦话,稍响一点, 指不定都会被人听见,她现下只是个小小常在, 哪敢惹是生非。   她没想到自己这冷板凳坐这么久。   明明入宫那么顺利。   皇上只看了一眼她的脸, 就封她做了妃子,要知道,这个皇宫, 已经五六年没进过新人。   所以她刚住进来的时候,虽只封了个常在,却没有太监宫女敢怠慢她,给她腾的屋子是毓秀宫里较好的,坐北朝南,开窗还能看到院子里的花。   她从窗棂望出去,瞧见院中的玉兰花,开得正好,一股带着料峭寒意的春风拂过,送来甜冷馨香。   她没什么胃口,胡乱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尚食局给她送的菜多油重盐,她不敢多吃,要保持纤瘦苗条的身材。   听说,听说皇后就有一副好身段。   锈色的日光洒落进来。   她就着光,对着铜镜,拿起炭笔,在左眼眼角下试着点了两颗痣,看上去更加温婉柔顺,楚楚有致。   教她的人给她看过皇后的画像,皇后正有两颗差不多的泪痣,她端详镜中人,心想,有没有更像皇后呢?   她看了一会儿,用帕子沾水,轻轻擦了。   一来她其实并不知那两颗痣究竟长在哪个位置,二来这未免效仿得过于明显拙劣。   她幽幽叹了口气,气声儿还未落地,就听见小院外面传来一些响动。   梅常在打发慧心去看,过一会儿,慧心回来说是又住进了一位新的美人。   自梅常在进宫之后,皇上像是重新对女色开始感兴趣,宫中陆陆续续进了三位新人。   都有同一个特点,长得像皇后。   翌日,梅常在过去新来的妹妹那里坐了一盏茶的时间,他们打量了一下彼此,梅常在觉得还是自己更像皇后一些。   她回去以后,关上门,悄悄问慧心:“我们几个里面,你觉得谁最像皇后?你不是打小进宫,曾经见过皇后吗?”   慧心道:“还是您最像。……不过皇后身量较高,得有五尺多吧。”   她将后面的几句话咽了回去,神情尤其不像,几位美人都不像。   皇后无论是在做尚宫时还是皇贵妃都神采飞扬,像是发着光似的,叫人看一眼就想要依靠她,不似梅常在,菟丝花般弱质纤纤,惹人怜惜。   不过各人的境遇不同,若能得皇上的宠爱,哪个女人都能像皇后在世时那样嚣张明媚吧?   梅常在听了她的话,却没有安心,手指绞着帕子,坐立不安。   连皇上的身边都去不成,又何谈办事?   她拿起绣框,绣了一会儿帕子,轻声道:“皇上对皇后娘娘真是一往情深。”   慧心称是:“可不是吗?”她想的是,皇上这么多年不亲近后宫,一心抚养小公主,小公主幼时曾有人要危害于他,皇上谁都信不过。   如今小公主长大了,皇上才重新把子嗣之事捡起来,开始往后宫走动。   一个男人,能为一个女人痴心守身这么多年,而后找女人都要找白月光的影子,在她看来已是情圣。   梅常在想的却不是这个。   她刚封为常在时,皇上曾经召幸过她一晚上。   册子上记了侍寝。   其实只是叫她过去说了说话。   皇上生得那般英俊,就是年过三十了,亦不减风姿,与她说话也很温柔,叫她平身,还许她坐着答话。   皇上带着笑意地望住她,问她今年几岁,她嘴唇颤抖怯生生答了一句:“十六。”   这是她唯一有优越感的地方,她比这宫中所有的老妃子都要鲜妍,男人不是都喜欢年轻的吗?   皇上笑了一声,见她低着头,用一柄玉尺挑起她的下巴,打量她的脸,直把她看得脸红,才说:“你这张脸,确是像她。”   然后让宫女带她下去沐浴。   她净了身子,一丝不挂躺在被子里,忐忑不安地等着皇上临幸,强撑了一晚没睡却没等到皇上过来,到了天亮,就被宫女服侍着穿上衣服,又全须全尾地送回去了。   直到今天,都没再见过皇上第二回 。   只是往后这毓秀宫中一个又一个地送进来长得像皇后的女人。   皇上什么时候再召幸她呢?   梅常在日日都在盼,倒不止是她,宫中大多数女人都在盼。   那些个有份位的妃子还好,左右地位家世摆在那,不至于缺衣少食,惨的是他们这些小妃子小玩意儿。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祈求被菩萨听见,她正在做刺绣,突然来了乾清宫的太监,说是皇上翻了她的牌子,要她去侍寝。   梅常在大喜过望,她每天每天在等着,时刻不敢怠慢,今日也一早就起来沐浴梳头打扮,从头发丝到指甲尖都妥妥当当,直接便可跟内侍去了。   梅常在坐上一顶软轿,她能感觉到,虽然毓秀宫的其他人没出门,却都在从门缝窗缝看她,羡慕她。她胸口顿生一股愉悦之感,疯狂地膨胀起来。   她想,她这次一定要趁皇上在时,先勾引了皇上,有了第一次,才有第二三四五次不是?   但这次她过去,连见都没直接见到皇上。   皇上呢?   她半步不敢动,也没人让她坐下,她不敢坐,站了半个时辰,腿都麻了。   这时,她才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像是成年男人。   一个小女孩闯进来,她看着不过七八岁的身量,一张白里透红的鹅蛋脸,裙摆上绣有传花蝴蝶,如要飞出来一般。   偌大的皇宫之中,这个年纪,敢四处乱走的小姑娘就只有一个。   安乐公主。   皇上的掌上明珠。   宁宁打量着这个女人,嗤笑一声,傲慢地道:“哼,一点也不像我娘,长得这么矮,瘦巴巴一根竹竿。”   梅常在满脸涨红,连忙行礼:“公主万福……”   她站了太久,腿有些发麻,蹲下去的时候小腿肚一个抽筋,差点跌跤,更让宁宁不屑:“连礼仪都不会吗?”   这时,皇上终于来了。   萧叡见到梅常在,有几分惊讶,然后看了一眼宁宁,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只能默默把这个锅背下来,不然宁宁指不定要被谏官参一本,他知道宁宁这样不对,换作他小时候,哪敢做这么胆大包天的事,宁宁真是被他宠坏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舍不得骂这个女儿,打算关上门来说她两句。   宁宁一见爹爹来了,马上拉住他,说:“爹爹,我要做风筝,你陪我做风筝。”   萧叡无奈而温柔地答应下来,对张磐说了句话,然后牵着宁宁走了。   梅常在眼睁睁地看着皇上离开,她空欢喜一场,只能按捺住焦躁失落的心情,等着被送回毓秀宫,却没想有宫女过来伺候她,由她点菜,摆了一桌好菜好饭,再要她沐浴香汤,换上里衣,送她到了一个冷清偏僻的小寝宫。   她便又想,难道皇上要应付了小公主再来找她?   于是又打起精神,等着皇上过来。   萧叡带着宁宁到御书房,他去换了一身衣裳。   宁宁踩着椅子,在一张大桌子上做风筝。   萧叡酝酿了一下情绪,想要摆出点严父的架子,教育这个小丫头。   宁宁握着毛笔,抬起头,脸上还有一抹朱砂,眼眸晶亮,笑嘻嘻地对父皇说:“父皇,父皇,你来看,我画得好不好?我想做三个风筝,一个送给复哥儿,一个送给复哥儿的娘,一个我自己玩。”   一说到这个复哥儿的娘,萧叡瞬间泄了气。   对,明日宁宁又要去给她的“好朋友”复哥儿探病,而他要去行立春祭祀。   多好的机会,他觉得自己这几乎是明摆着向怀袖摆出自己的破绽,好让怀袖顺利带宁宁走。   宁宁不客气地说:“爹,你帮我一起做好不好?”   萧叡心想,这说不定是他最后送怀袖的一份礼物,他必得亲手做。   萧叡问:“你怎么早几天不说?现在才做。”   宁宁理直气壮:“我今天才想到嘛!”   他这个女儿就是这样,骄纵任性,想一出是一出,萧叡也拿她没办法。   宁宁说是要做风筝,结果这小东西,还不到亥时就睡着了,萧叡让人把她抱下去睡觉。   萧叡本来打算早睡,明日还要起早启程出宫,但为了做这三个风筝,他一整晚没睡,把匠人叫过来,一边指点,一边学做,眼睛都熬出了红血丝,可算是做好了。   一个燕子风筝,一个青蛙风筝,一个老鹰风筝。   一做完,他直接换洗,几百上千个人在等着他启驾去祭坛。   临行前,萧叡去看了一眼还在睡觉的宁宁,他想摸摸她的额发,又怕自己再多留恋一下,就舍不得放宁宁走了。到底是一狠心,转身离开。   萧叡一夜未眠,他在马车上小憩了一会儿。   他迷迷糊糊做了个噩梦,梦见他回到宫中,旁人禀告他,说小公主找不到了,他问了属下,得知宁宁已被怀袖安全带走,便吩咐说小公主生病死了,隐瞒了所有人,妥当地给宁宁办一场假葬礼。   他知宁宁不是真死,可还是难受极了。   萧叡悠悠转醒。   他给自己做心理准备,等这次回去,他应当就连相依为命的亲女儿都没有了。   正午时分,行春祭之礼。   萧叡换上礼裳,站在高处,近身之处,是三品以上的朝廷高官,另有几位道职官员。   几位道姑低眉顺目地将祭祀仪具捧上。   其中一位生得尤其美,她大约二十几许的年纪,只着一身青衫道袍,依然难掩姝色,眉目冷艳清正,仿佛仙气凛然,有种别样的风情。   不过最重要的是,她长得像皇后。   大家都发现皇上直愣愣地看这个道姑,似是失神,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萧叡按部就班地行完祭祀,祈祷风调雨顺。   去岁雪灾,除却赈灾,他还得大摆祭祀,才可安抚百姓。   萧叡直觉得脑袋发蒙。   这不是袖袖吗?袖袖怎么在这呢?她是要做什么? 第113章   萧叡做完整个祭祀, 再环顾四下,已经不见了那个女道姑的身影。   旁人无有异色,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了, 萧叡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无暇顾及, 他踟蹰在晦暗的夜色之中, 甚至在想这是否只是他的幻觉, 还是他认错了?   萧叡将支持斋醮科仪的道长召来,让他把今天送祭器的道姑叫来,皆有赏赐。   于是又见到了那个长得极像怀袖的道姑。   她站在人后, 低着头, 一言不发。   萧叡恍惚了一下,想起沉默寡言的尚宫怀袖,也总是这般, 静静地站在那,把所有事都办得妥妥当当, 恭顺温柔。   像寂静夜色中悄然绽开的一朵白昙花, 幽娴自在。   这就是怀袖。   不肖再多看一眼,萧叡即敢确定, 这就是怀袖。萧叡想多看她几眼,又不敢看。   袅袅白烟, 暗香漂浮,铜铃叮当。   她站在暗处, 看不到什么影子, 像是一缕亡魂。   她似是注意到了萧叡的视线,抬眸回望了他一眼,像是完全不认识他, 有一丝迷惑,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萧叡亦觉得自己似在梦中,旁人的话就像是搁着另个世界,传不进他的耳中,他只在意着怀袖,怕一开口,她就消散不见了。   萧叡没把人单独叫上来说话。   他只细细地多看了几眼,区分不同,眉毛细了一些,鼻梁更高一些,脸颊瘦了一些,眼角下的两颗痣也不见了。   大概在其他认得怀袖的人看来,会觉得这只是个很像的人。   她与其他几人一起谢恩,萧叡听见她说:“贫道妙清,谢主隆恩。”   秦月低下头,秀眉轻蹙。   萧叡以为是他的注意使她不自在,秦月却在是心底发愁,真见了萧叡,她才发现……她不知道该怎么勾引萧叡。   仔细想想,他们相好时,尽是萧叡上赶着要亲近她……   她有哪次主动勾引过萧叡吗?   没有。   她以前是怎么做的呢?   那时……那时她从没刻意去做过什么,只是还曾喜欢她的七郎,即便再在心中与自己说要守规要克制,但仍控制不住自己,会多看他一眼,会想多听他说一句话。   只需目光接触一刹那,便觉得甜蜜。   现在心底却是一盘散沙,混乱不堪。   她不后悔把复哥儿生下来,更下定决心要救自己的孩子。   兜兜转转竟然又走到这一步。   不得不去见这个男人。   她现在有钱有人,虽说不能跟皇权抗衡,但她觉得自保的能力也能有。   雪翡和米哥儿知道她不想回去,也提议要么由他们想办法,豁出一条命,总会有法子。她却不能由着这些傻孩子胡来,如若对这些跟随她爱戴她的人草菅性命,那她与她最厌恶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她还是自己过来了。   她都已经出现在萧叡面前了,萧叡呢?没反应吗?   他不是收集了很多替身吗?   她自认这次易容之后还是很像“皇后”的啊,萧叡都看了她好几次了,为什么什么都不做?   秦月不由地有点烦躁。   萧叡不是就爱这口?   美人。庶人。还得是不寻常的打扮。   不合他口味吗?还是在拿乔?   她只想赶紧骗萧叡脱衣服,取了心头血,拿去救复哥儿。   复哥儿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结果从头到尾,萧叡也没再多和她说一句话。   秦月随着众人退下,在殿外被张磐拦住。   ~~~   妙清,妙清。   一直到回宫之后,萧叡仍然在琢磨这个名字,他不明白,怀袖扮成这样是要做什么?她不是回来要女儿的吗?而他自曝破绽,已经默许她能带走女儿了。   难道是他做得还不够隐晦?反而惹了怀袖的疑心?   那宁宁呢?   萧叡回宫的时候,宁宁也已经回来了,她正趴在桌上,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画画,见到萧叡回来,她转过头,没等旁边的宫女抱她,自个儿跳下来,乳燕投林般奔过去。   萧叡顺手把女儿抱起来,放回椅子上:“在画什么呢?”   他看了看纸上,宁宁画了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在一起放风筝,她没认真学过画画,人像画得头大身小,颇为滑稽。   萧叡问:“这是什么?”   宁宁说:“这是我和复哥儿一起放风筝。”   “你们今天一起去放风筝了吗?”   “没有。复哥儿生病,他都不能下床啊,怎么能放风筝呢?爹爹你真笨。”   宁宁一边说,一边接着画,在旁边画了两个大人模样的人,也是一男一女。   萧叡不作声,看着她画好,问她:“这两个又是谁?”   宁宁指着对应的角色说:“这个是爹爹,这个是……复哥儿的娘亲。我希望等到复哥儿病好了,能大家一起去放风筝。”   萧叡低头看宁宁,宁宁仰着头天真无邪地回望他,萧叡一时也看不出来这孩子是否意有所指。   萧叡装成没听见,若无其事地问:“今天你见到复哥儿的娘亲了吗?”   宁宁点头:“见到了啊,她还送了个一支小络子。”   宁宁把系在腰上的络子摘下来,展示给萧叡看,上面坠着一块羊脂白玉,络子打双如意结,以红绿金三色缠编而成:“真漂亮。我好喜欢。”   萧叡竟然心生几分嫉妒,袖袖就从不给他打络子,被他逼着做,也是敷衍了事。   不,现在要计较的不是这件事。   宁宁见到了复哥儿的娘亲的话,那那个叫妙音的道姑呢?不是袖袖吗?   只是长得很像的一个女人?   能长得那么像?难道袖袖有个双胞胎姐妹不成?   萧叡将跟着宁宁的暗卫叫来问话。雪翠是怀袖心腹,萧叡都不肖审讯便敢断言,这些年怀袖能知道宁宁的动向,宫中必有眼线,只不知雪翠是如何往宫外递消息。   她能忠于旧主如此多年,此份忠义堪可赞叹。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姑且放过,暂不发作。   暗卫因他吩咐并未太过接近探听,也没见到白夫人,只听见公主在屋内与女人讲话,屋里人究竟是谁,他也没看过。   萧叡让所有人都退下。   他独自坐在紫檀靠背的鹿角椅上,阖目沉吟,烛火幽幽地映在眼皮上。   去岁年底雪灾,狄人又有异动,民间还有不法之徒在煽动灾民。   眼下他没空儿女情长。   他这点事也碍不着,怀袖要什么?他猜不透,他连自己相依为命的女儿都愿意拱手相让了,她还想怎样。   左右怀袖有一线善心,绝无可能要危害江山。   正想着,张磐禀告:“奴才有事要禀。”   萧叡道:“讲。”   张磐颇为欣喜地走到他身边,相当善解人意地说:“陛下,今日在玄清观所见那位妙清娘子,奴才已为您打听了,她是个聪慧女子,因父母亡故才遁入空门,并非自己情愿,仍有一颗尘心,她亦仰慕皇上龙资……”   萧叡:“……”   他想了想。又想了想。   他想,怀袖莫不是失忆了不成?还是被邪祟附身? 第114章   玄清观。   近来法事颇多。   去岁大雪死了不少人, 京里还好些,京外贫农有的被压塌了茅屋,又或是饿死冻死, 死的人多了,就得要和尚道士念经颂法。   在此百里之外的深山中有个小道观, 确有以为名叫妙清的女道, 她是个孤儿自幼被收养, 长大之后顺理成章地做了道姑,但是与她的师父一直居于深山之中,深居浅出, 鲜少有人见过她。他们的道观香火并不旺盛, 这次雪灾之中,她的师父去世,屋舍亦因承载不住沉重的积雪而塌陷了, 使她流离失所,寻求道友的庇护。   然后她遇见了白家商队的翡公子, 翡公子给她一笔钱, 买了她的身份。   一个月之后——   道姑妙清投奔了玄清观,因她在课业上颇有造诣, 且容貌端正、气韵不凡,还带了一大笔香火钱, 不多时就被提拔,甚至还能在祭祀这样的场合在皇上面前露把脸。   秦月也曾研究道法, 她为了扮演这个道姑, 下过一番工夫。   萧叡回宫之后,她按兵不动,依然留在玄清观中, 做一些琐碎的活,她给观里捐的“遗产”可观,道长带她很是和蔼,不用干什么杂活累活。   这等跟凡尘俗世走得亲密的道观又怎会真正的清静之地,观主怀揣着一颗炽热的贪名逐利之心。   她这两日四处走动,为人念经,做斋醮超度。   听说在最冷的时候,京中曾一日抬出过三四百具尸体,不知有多少人没熬过这个冬天,她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遇见雪下的这么大的冬天。   京城是大齐的心脏尚且如此惨状,更何况别处,她在上京的路上,还听到有人传播谣言,说当今圣上倒行逆施、得位不正,才会导致大灾降临。   倒也没骂错。秦月心知肚明,萧叡得位确实不正,他亲爹那是刀被架在脖子上了才写了传位遗诏。但他登基之后这十数年来,前些年不是风调雨顺吗?老天爷要发作,何必等现在?   她学过天文气相,并不信这甚劳子神神叨叨的玩意儿,可是百姓相信。   她做完早课,往后远走。   玄清观的小路两旁已长出新嫩的野草。   秦月却不由地想,大雪只是第一遭,雪化之后才是对皇帝的考验,要防止瘟疫跟野草一起破土而出。   百姓说因为死了太多人,乱葬岗埋不下,皇上下令让各地官府的人把部分死者火葬,敛了骨灰下葬,好歹还给人在罐子上写个名字,有亲属就由亲属领回去,没有的话,就由官府埋了,找位道长一起超度。   一路上过来,秦月还发现,这离京城越近的地方粮价也越稳定,即使在最难熬的时候,京城的米、盐、柴薪也几乎没有涨价,市面上一直有货,虽然会紧俏一些,却也没断过。   想来钦天监的人有在认真干活,萧叡亦对此场大雪早有准备对应。   正想着,有人过来找她。   引她去见来人,便是萧叡身边的大太监赵磐。   秦月心下早有打算,见此情形,正合她心意,她已做好准备。   与她料想的差不多,萧叡会派人过来偷偷将她带走,毕竟对出家人做这等事,总不好大张旗鼓。   萧叡也不愧是萧叡,还是那般放肆孟浪,果然什么温良禁欲全是装的。   瞧,连个出家人都不放过。   当真是禽兽。   秦月微微一笑,迎上前,煞是装模作样,右手手腕轻摆,拂尘搭在左手臂弯,微微作揖:“见过大总管。”   张磐笑眯眯道:“妙清真人可是有大福气了。”   有个屁的福气。秦月心想。   张磐说完便要带她走。   秦月问:“可得换身衣裳?”   张磐却阻止了她换衣服,说:“穿这一身就很俏丽了。”   是萧叡这么交代的吗?秦月心底对萧叡的鄙夷更甚,还让她必须要穿这身道姑服?   秦月上了车,进了城,被带到一处高墙深院之中。   她足等了两三个时辰,很不耐烦。   她想快点把萧叡的衣服剥了,取到血,早点完事,她好收工。   但不知为何,她的心底又浮起一丝久违的兴奋。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些年也不能说过得很安逸平淡,大海上有惊涛骇浪,异国亦有惊险奇遇,但是相较而言,都比不过跟九五之尊周旋。   就如她曾经谋划要杀掉一国之后。   萧叡姗姗来迟地到了,他换了一身靛蓝色团龙纹的袍子,见了门,只冷冷淡淡地对她说:“妙清真人。”   “请。”   秦月略有些摸不着头脑,只以为萧叡又在装模作样,照着他指使,在榻上一侧坐下,矮塌上摆着一张棋盘桌。   萧叡在棋盘的另一侧也落座。   然后就下起了棋。   三局下来,秦月两胜一败。   原可三胜,但这未免也太不像话了,萧叡下得乱七八糟,似在梦游。   看着倒是一脸认真。   秦月也不明白,他把自己从道观接出来,不就是为了那档子事吗?还磨蹭什么?   她都已经表达了自己的医院,又没有想要跟他矜持。   又想,萧叡待别的女人都这样吧,不管是谁,都要来一番情趣,只有当年与她在一起时格外过分,百般羞辱于她。   她不禁在心底冷笑一声。   这时候来与她演什么正人君子了,虚伪。   三局完。   萧叡收起棋子,道:“道长棋艺高超,朕自愧不如。”   “既是你赢了,朕可答应你的请求,道长想要什么,尽管跟朕做。但朕能为,必定应诺。”   萧叡既不想揭穿她,又想满足她,还是主动开口问了。   袖袖想要什么呢?如今他是个大权在握的帝王,除了天下,他什么都能给。 第115章   忽从云上降下一阵风, 吹开没闭紧的窗棂,将垂落的丝绸帐子吹飞,似一道碧色的闪电, 掠过他们身边。   “我先去关窗。”秦月起身,将窗户关好。   只留飒飒风声在门外徘徊。   萧叡一言不发, 悄然望去, 光落在她的鼻梁上, 侧脸清冶漂亮,一绺碎发被风拂得贴在她光洁的脸颊上,让他心痒难耐, 好想帮她拨一下这绺头发。   他恍然意识到, 这是暌别多年,他们第一次两人单独相会。   既无旖旎暧昧,也没剑拔弩张。   他们都不年轻了。他老得更多。   不像当年, 他一见怀袖就心尖发烫,喜欢得难以自持, 如今只觉得如春日里被晒热的一潭溪水, 温温凉凉。   他只想,她看上去还那么年轻惬意, 必是这些年过得很好,真好。   不必留在他身边, 备受磋磨。   秦月走了一圈回来,喘口气, 仍未想通萧叡怎么突然说这么摸不着头脑的话:“陛下何出此言?我不记得陛下曾与我有过这样的约定。其中可有什么误会?”   萧叡道:“是朕心中如此打算。”   萧叡抬起眼睫, 看了她一眼,旋即错开视线,道:“道长长得像朕的一位故人, 朕亏欠她良多。可见道长与朕有缘,如有所求,朕能办到,都可以为你去办。”   秦月:“……”   秦月僵硬地站在他面前,垂下眼睫,在袖中紧握双拳。   一口气冲到胸口,又被她硬生生按了回去。   这股无端出离的愤怒直让她脑子发热,她一直以为自己离开那么多年逍遥自在,早就不介意萧叡的事情,即便听到萧叡要娶妻纳妾,也觉得与己无关,反而还希望他去做,如此一来,她就能趁机把女儿要回来。   但一见到萧叡这幅仿佛深情的模样,她就来气。   现在来跟她装什么?   怀袖已经死了。   所以你找了几个与怀袖相像的女子来宠幸,以填充自己内心的后悔和愧疚吗?   这是何等的虚伪荒唐。   给得起就给是吧?   “那我要你的心头血,来治我的孩儿。”   ——这句话到了嘴边,秦月却无法说出口。   萧叡无非是要给她金银财宝,她晓得的,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他以为金钱和权力就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像他这样的自私的人,会愿意损伤自己的身体吗?   她不相信萧叡。   萧叡一定会起疑,他说的是给能给的,她想要的却不是萧叡能给的吧?   如果萧叡知道知道她还没死会怎样?   他那样傲慢自大,却被他瞧不起的一个小女子玩弄戏耍,萧叡绝对会暴跳如雷,加倍报复她。怀袖念及此,倒不觉得害怕,只觉得麻烦,萧叡可以杀了他,但估计不会杀她,多半要把她囚禁起来,折磨泄恨。   冷静一些。   萧叡狡诈自私,决不可这样轻易地暴露自己的目的。   萧叡见她一直不说,暗想,倒是他唐突了。如今的怀袖就像是一只遍体鳞伤才挣扎逃走的小兽,在外长出了尖牙利爪回来,对曾经的经历心有戚然,哪可能这样轻易地相信他。   只是现下诸事繁多,焦头烂额,他着实无暇顾及儿女私情,若袖袖愿和他直说就好了。   秦月思忖良久,又福身,道:“我自幼长在道观,从前未见过人世繁华,是以心静如井,前些阵子下了山,才发觉自己如坐井观天,仍有一颗尘心,不想把大好青春浪费在苦修之中,还望陛下怜惜一二。”   话音轻飘飘落下。   还没有立即得到回应。   萧叡皱了皱眉,陷入了迷雾般的茫然中。   虽然已经从张磐那边听了一遍,可他先前以为是张磐添油加醋,再从怀袖口中亲口听见,实在是让他难以置信。   声音略有些不同,比袖袖以前要更温婉甜蜜,非要说的话,还有点矫揉造作,他惯不爱女子这样跟他说话,一听就不对劲。   再说了,他打这辈子没从怀袖那听过“望君怜惜”之类的话,她是这世上第一等心硬胆大的女子,说不出这种柔弱的话。萧叡心中有了一个剧目,兴许袖袖在上京的路上意外失忆,被老道姑所救,之后来到这里?但他明明见了袖袖和女儿相认啊。   萧叡嘴唇嚅嗫,讪讪地道:“你这是何意?”   气氛僵硬极了,干巴巴的。   秦月有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心情,她这辈子没对哪个男人说过这么羞耻的话,她自认了解萧叡,结果完全不起效,难道是这些年来萧叡的爱好变了?   非要她说得这么清楚吗?   秦月只得深吸一口气,道:“民女想伺候皇上。”   萧叡心脏一紧,他心情太复杂,纵使知道这是谎言,还是有一丝窃喜,可他又很明确地知道怀袖在撒谎,立即想,干什么?袖袖难道是特意回来报复他,想要杀他不成?   不,不可能。袖袖不是那种人。没道理啊。   不管怎么想都没道理。   袖袖那么厌恶他,应当出宫以后就有多远逃多远,再也不要见到他了。   想来想去,应该还是因为宁宁吧。   电闪火光的瞬间,萧叡在脑海中索清前因后果,试探着问:“你是想进宫吗?”   说完,望着怀袖,等她回应。   秦月利落地敛袖提群作揖:“谢谢皇上。”   萧叡内心是震惊的,怀袖居然主动想要进宫吗?连个名分都不要?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不免有几分挫败,过了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完全猜不透袖袖想要什么。   这如若是怀袖真心实意想要进宫就好了,那他现在敢毫不犹豫地给她封后,可这明摆着怀袖不是因为对他心存爱慕才想入宫,他哪敢做什么?   不过,既是怀袖要的,他就给,萧叡颔首道:“那你等两日。”   此番萧叡说话算话,秦月在私宅等了两日,即被送进了宫。   她这次入宫没有引起一丝波澜,作为低等嫔妃,被安排住在了储秀宫。   ~~~   储秀宫的西小院又住进了一个新人。   大家都不知道她是从哪来的。   两日前内务局的人毫无预兆地过来,就要把西小院资历最老的余贵人搬走,将这个小院最好的屋子让出来,腾地方给将要来到的美人居住。   后宫数年来很久没这么大的变动了,起码说明,这个美人在皇上心中的起点就比贵人品阶要高。   不光是西小院、储秀宫,整个后宫的女人都在翘首以待,想要看看是怎样的角色。   本来还以为会有搬箱笼的,结果没有,新来的女人连个包袱都没背,只穿着一件藕荷色的布衣,两袖空空地进门来了,她身上连个首饰都没有,一头乌鸦鸦的黑发在晨光中似是上好的玄色缎子,面容皎洁明亮,昂首阔步、举手投足之间,年纪瞧着略有些大了,却有种与旁人不同的韵味。   稍一分辨,就能瞧出来了,这又是像皇后的。   这西小院住着四个女人,全是皇上收集到的像皇后的美人。   崔贵妃得了宫女禀告时,正在跟她宫里的小妃子一道打叶子牌。   她失宠多年,算是看清了,皇上对秦氏死心塌地,不会让别的女人染指皇后之位,她晋升无望,何必再耗费心思。所幸地位稳固,早早歇了邀宠的心,她每次看到何妃年纪轻轻就吃斋念佛,把自己活得像在寒窑里过日子似的,就觉得浑身发寒,她可不喜欢那样。   她觉得自己必是这宫中最想得开的,她的贵妃位置在那,谁也不敢怠慢她,她就当是还未出阁时一样,每日自娱自乐打发时间,不过有热闹瞧,也想去听一耳朵。   崔贵妃好奇地问:“又是个像皇后的啊?哪像啊?鼻子?眼睛?较西小院其他那几个女人谁最像?”   宫女芍药道:“长得不是很像,但是我觉得气韵最像,只说脸的话,还是先前那位梅常在最像。”   崔贵妃摸到一张牌,乐了:“糊了。”   小姐妹们恭维:“贵妃好收起。”   崔贵妃这才有空分心评价储秀宫的事,饶有兴趣地问:“皇上给她封了什么份位?”   芍药答:“还没封。”   崔贵妃带着笑意问身边一道看热闹的后宫姐妹:“你们觉得皇上最喜欢哪个?形似更好还是神似更好?”   她们嘻嘻哈哈地议论起来:   “我觉得梅常在,更年轻,男人都喜欢年轻的。”   “也说不定,我们皇上不是就喜欢年纪大点的吗?”   “这有什么最喜欢不最喜欢的,皇上是皇上,他都要了不就是了,又不用选。”   秦月心情微妙,面对这些个年轻稚嫩又肖似她的小姑娘,有些像在照镜子,谁见了不怵?   她孑然一身地住进来,一应衣食住行都是宫中定制,却没人敢怠慢她,不肖她去求,雪翠早帮她打点妥当,全都备好了。   接下来就是取到萧叡的心头血就行了。   倒不用真的扎萧叡的心口,大夫说十指连心,趁他睡着了扎他手指就行,每服药都要用上,她得在萧叡身边留一阵子,多扎他几回。   秦月在陌生的床上才刚坐下,外面有人敲门。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随之响起:“这位姐姐,我是隔壁屋子的梅常在,见你初来,可否拜访你一下?”   秦月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中秋那日被人送给萧叡的舞伎,他收进来的第一个美人,听闻是几个新人里最得宠的。   秦月让宫女开门,小美人莲步轻移,娇怯柔弱模样。   秦月虽无华服珠宝,却莫名地容光慑人。   梅常在不敢久而正视于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只在心底嘀咕:但看相貌,她没我长得像皇后。 第116章   萧叡想了很久, 该如何安置怀袖。   他第一反应自然是不愿把怀袖和其他莺莺燕燕放在一起,并非怕怀袖被欺负,她会被欺负才怪了。只是怀袖是不一样的, 他并不想以这种方式将人接回来,要么不回宫, 要么直接回坤宁宫。   现下这算个什么事?   可他又不想让怀袖发现他已经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 怕打草惊蛇, 思来想去,还不如就按兵不动,照着规矩, 让她先住进储秀宫。正好他收了好几个长得像怀袖的女人在那, 她就是混在里面也不会显得独特稀奇。   只是有些委屈了怀袖。   让萧叡心下不安。   萧叡暂且放下此事,他回过神来,长桌两旁坐着内阁大臣,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方才说到哪了?”   兰阁老道:“说从江南调储粮去灾区。”   说到这个,萧叡不由地皱眉, 原本是打算从平原调粮, 平原是储粮重地,可未曾想圣旨还没送到, 中州最大的粮仓说是突然失火,千万石粮食毁于一旦。   朝中蛀虫杀之不绝, 他年年查,还是有那等铤而走险之辈。   偏如今是紧要关头, 他只得捏着鼻子先按下来, 抚慰百姓之后再查。   此次雪灾还在其次。   据钦天监所报,待到夏秋交接之际,会有一场久雨, 恐有洪涝之祸,再观其后,次年冬天又将迎来和今年差不多的大雪,形势颇为严峻。   就像昨年,即便他提前做好准备,还是死伤无数,每日一睁眼就看到递上来的折子里某某地又死了多少人,愁得每日只睡两个多时辰。好不容易熬到雪停转暖,诸多朝廷皇室的巡幸庆典一概取消,该做省钱一些的祭祀。   在这种天灾之前,人所能做的有所极限,他倒是不信天道,但是百姓信。   去年秋天过来的狄人使者还没回去,又从塞外那边寄来王庭的信,大致意思是:谢谢招待了我们的使者,既然你这么友好,那我们也会继续表达我们的敬意,今年开春,我们的大王子将带着牛羊和公主前往大齐王都再去拜访您,以缔结两国的友谊。   萧叡已让人回了信,准许他们带一个两百人以下的队伍过关,进京朝见。   谈到一半。   一串银铃声传来,众人目不斜视,早就习惯了,必是萧叡宠为掌上明珠的小公主过来玩了。   就算是此等机密之处,她也进出自如,皇上竟然也不说她。   小公主进门以后也不吵闹,只走到皇上身边,萧叡十分自然熟练地把她抱起来放在腿上。   小公主哼着小曲儿,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看着这满桌的糟老头子,过一会儿又去看桌上摊开的奏章。待到散会,她才对萧叡说:“复哥儿也跟我说,他上京的路上见到了许多灾民好生可怜……”   兰阁老听了半耳朵,心想:复哥儿?复哥儿是谁?小公主身边何时有这么一个小伙伴?   回头去看,皇上已抱着小公主走远了。   萧叡送女儿回蘅芜殿,陪她吃晚饭。   宁宁近来挑食,用了小半碗米饭,吃了些脍鱼片和青菜,就不肯吃饭了。   宁宁说:“父皇,我还想去找复哥儿,行不行?”   萧叡皱了皱眉,不太赞同地说:“复哥儿病得重,爹爹知道他是你的朋友,但也不必去得这么频繁,要是过了病气就不好了,爹爹会很心疼的。”   宁宁诧异地问:“我们不是让御医过去给复哥儿治病了吗?还没治好吗?”   萧叡半晌无言,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宁宁的头发:“御医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还记不记得你以前养过的那只阿黄?阎王爷要带谁走,就算是爹爹也阻止不了。”   阿黄是宁宁以前养过的一只小猫,四五个月大的时候生了场病就死了,她哭了小半宿。宁宁突然害怕起来,可是复哥儿不一样啊,复哥儿是她的亲弟弟。   宁宁莫名地生气起来,说:“那就找更好的大夫给复哥儿看病!我不管,一定要救活他。”   萧叡只得哄她,又在心下感慨,别看宁宁骄纵任性,其实却是个善良纯真的小女孩,就像她娘亲一样。   萧叡回御书房办公,准备今晚也是在这凑合着睡一夜。   张磐来问:“皇上今晚可要翻牌子?”   萧叡正打算拒绝,就听他说:“妙清真人已经进宫了。”   萧叡怔了怔:“这么快?”他以为还得再过两日,也可能她根本不想进宫。怎么不第一时间告诉他?   张磐问:“可要把人叫过来伺候?”   萧叡沉声不语,他眉间紧缩,拾起一捧书卷,说:“今日不了,明日再说吧。朕自有安排。”   萧叡处理公务过了子时才睡。   被褥提前暖过,但他躺进去还是觉得冷。他信不过别人睡在自己身侧,除了怀袖,怀袖厌他气他,总与他吵架,可只有抱着怀袖,他可以睡个好觉。   袖袖现在就在宫中的小屋子里睡觉,也不知她睡得好不好。   秦月今日刚来就受了一通挑衅,其他几位当宠的新人一位接一位地看她,纷纷在她面前显摆自己更年轻更受宠,见她衣着寒酸,似乎也没什么靠山,便觉得她不足为惧。   秦月倒不醋,她看着这些十几岁的小姑娘,跟看小妹妹似的,无甚城府,只担忧她们跟昔年几位妃子一样,又要被萧叡温文尔雅的表象骗了,平白在宫中浪费青春。   秦月也有些睡不着,她想念复哥儿,想念宁宁。   重新入宫是个鲁莽冒险的决定,进来容易,想要再出去可就难了。   夜安静极了,静得她可以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噗通。   不像是害怕,更像是在激动和期待,这并非是对萧叡的喜爱,而是她暂且无法描述的情绪。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乾清宫的宫女和内侍就过来了,一顶软轿把她架走了。   以往皇上召人侍寝都是晚上,哪有大早上,引得众人纳闷。   秦月却想,总不能是萧叡的禽兽旧行复发,又想要白日宣淫吗?   宫中各条路,她再熟悉不过,她心中有一张皇宫的地图,不光是大道,连所有小道她都一清二楚。   走到一半,她就认出来,这是去蘅芜殿的路。   宫女在前方引路,还没走到门口,秦月听见宁宁响亮清脆的声音:“我有娘,我不要别的女人照顾我。”   “你要送我什么人?”   秦月册立在门口,等待召唤。   过一会儿,才有人来叫她进去。   宁宁正在和爹爹生气,见到有个陌生人进来,也没仔细看,就瞪过去,她没规没矩地站在桌子上,小手指着秦月,头也没回,恼火地说:“我不要!你把她赶走!”   “什么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女人,就敢代替我娘了?”   “你找了那么多像我娘的女人,都是你以为像,我一点也不觉得像,我娘只有一个,别人我都不要!”   秦月既觉得感动,又觉得焦急,直觉得头皮发麻,进退维谷,脸上的微笑渐渐冷下来,她也很恼火,略微屈膝作福身的姿势,悄悄地瞥了萧叡一眼。   她心下一紧,却想,萧叡这是何意?这狗皇帝……在故意试探她吗?   她的亲女儿就在面前,这样近的距离,偏生她不得相认,还要被嫌弃。   萧叡如芒在背。   他一下子也料理不清,他本来谋算得甚好,既然袖袖是想进宫来亲自带走宁宁,那他就安排怀袖住回蘅芜殿。   母女团聚,皆大欢喜。   可他这才跟宁宁提起,就把孩子气得跳脚,怀袖瞧着也不太高兴。   萧叡心急如焚,却又不能直接骂说,你这个傻孩子,你睁开眼仔细看看,那就是你的亲娘!你在嫌弃什么呢?   宁宁再多说一句,怀袖就要多气他一分。屋里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目光都像是针似的扎在他心上。   萧叡板起脸:“没大没小!淑女怎么能跳到桌子上去?下来。”   宁宁气死了,不理他,还要讲条件:“你把那个女人赶走,我就下来。”   秦月:“……”   父女俩对峙着,无人敢上前去劝,唯恐殃及池鱼。   秦月深吸一口气,她起身,缓步走过去。   宁宁方才注意到她,转过头,奶凶奶凶地瞪了她一眼:“你干什么?”   当秦月走近,她嗅到这个女人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顿时迷惑起来,好像娘亲,再看她的脸,又不大一样。   秦月对她伸出手,温柔地问:“宁宁,我抱你下来好不好?”   简直是不要命了。跪在地上的宫女们想。   炸毛的小公主却像是被呼噜顺了毛,停顿了须臾,竟然真的将信将疑地扑到了这个女人的怀里,宁宁凝望着她,疑惑地轻声说:“你好香啊……”   秦月对她笑了下,把站在一旁的萧叡看得心都要化了。   萧叡说:“今后就命你在这宫中照顾小公主,你可愿意?”   秦月道:“我愿意。”   萧叡释然地想,果然,怀袖是进宫来要女儿的,那他就一路给她便利,让她把女儿带走吧,这下总该合她心意了吧。 第117章   “新来的那个女人住进了蘅芜殿?”   崔贵妃用过午膳之后犯困, 原还歪在贵妃榻上打盹,闻言,立即翻了个身, 眼底露出一丝饶有趣致的精光来:“这怎么可能?那不是他的心肝宝贝住过的地方吗?居然准许别的女人住进去?”   “乖乖,皇宫是要变天了吗?”   芍药道:“我打听到的是, 皇上还没宠幸过她, 只是要她照顾小公主而已。同嬷嬷没什么区别。”   崔贵妃摇了摇头:“我觉得不一般。再说了, 小公主何时缺过伺候的人?皇上宠怀袖的那个女儿宠得跟什么似的,何必多此一举,还找个像怀袖的女人去伺候。”   “她能住进去就是本事了。”   她心生好奇:“也不知是皇上强塞到蘅芜殿, 还是小公主真的愿意……有机会我倒是想去见见这是个何等角色。”   以前怀袖在时, 她极讨厌怀袖。   尤其是怀袖当皇贵妃的时候,区区一个庶民出身的女子,却压了她一头, 她能服气吗?只是斗不过怀袖,只好躲着走。后宫里的女人斗来斗去, 最后谁输谁赢还不是看皇上的审判?皇上偏心眼都偏到九霄云外去了, 压根没法斗。   可后来怀袖死了,她反而慢慢开始敬佩怀袖, 每年清明重阳都为她在佛前上一炷香。   换作她是怀袖,她才不会去死, 手握着皇上的宠爱跟嫡长女,凭她从一无所有走到皇贵妃那一步, 可称得上是荣华富贵。   崔贵妃一直以为怀袖是个聪明的女人, 当宫女能做到六局尚宫,当妃子直接当上皇贵妃的女人,怎么会是蠢货呢?她什么都有了, 有了后宫女人都羡慕嫉妒的东西,却还是毅然决然地去死了。   她私下猜怀袖是自杀而死的。   怀袖刚去世那会儿,她去佛堂上香,遇见了何妃。   两人多不对付。   何妃突然冷不丁对她说一句:“我觉得皇贵妃是自尽的。”   崔贵妃被吓了一跳,侧头看她,何妃浑若无事,仿佛什么都没说,刚才那句话也只是她的幻觉一般。   崔贵妃想,这宫中的女人应该心里都有个数吧。   只没想到看上去最聪明的怀袖才是最蠢的,竟然真的一心爱着天下最无情的男人,她身为贵女都不敢让皇上不收别的女人,怀袖怎么就敢因为皇上要娶别的女人为妻而死呢?   可她又隐隐地佩服怀袖的决绝,她在那时才发觉,她好像没那么喜欢皇上,一下子什么都想开了。   就算皇上现在找了那么多像怀袖的女人,也没有哪个能真的替代她,至多也就比比谁更像她而已。   崔贵妃看都懒得去看,一堆赝品罢了。   也不知这个能住进蘅芜殿的女人长得究竟有多么像怀袖。   ~~~   蘅芜殿。   雪翠从尚宫局过来,一路上遇见她的小宫女都拱手侧立,她恍惚觉得自己已愈发像当年的姑姑,总归没有辜负姑姑的一片栽培之心。   姑姑冒险进宫,着实让她心惊胆战。   这要是被皇上发现了可怎么是好?   她还没进门,隔着墙,就听见小公主的笑声顺着风飞扬出来,在这沉闷的宫闱之中显得无比明亮。   小公主在说:“再来,再来。”   待进了月门,便能看到一个女人在陪着小公主玩秋千。   女人却不依她,说:“不行,太高了。我怕我的小宝贝摔跤。”   向来任性的小公主无比听话,竟然真的从秋千上跳下来,说:“那我们玩什么好?”   小公主伸出手臂:“抱我。”   秦月把她抱起来,自打她到了蘅芜殿之后,小公主就像黏在她身上,干什么都要她抱,等萧叡不在了,她悄悄地问了一句:“你是复哥儿的娘亲是吧?”   秦月心尖一跳。   宁宁朝她抿嘴一笑,说:“我不会告诉父皇。”   晚上宁宁还非要拉着她一起睡觉。   秦月在被窝里问她:“你是怎么发现的?小机灵鬼。”   宁宁往她身上蹭:“你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萧叡认不出她,宁宁倒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秦月心软。   宁宁压低声音,乖巧地问:“娘,你终于打算回宫来做皇后了吗?你放心,谁敢和你抢,我就弄死她。”   她说这话是奶声奶气,又稚嫩又残忍,秦月亲亲她:“你别整日跟你爹学,喊打喊杀,都学坏了。”   宁宁不懂,她只本能地感觉娘好像太柔弱了,难道当年被人挤兑到不得不自杀逃走。娘亲这么可怜,弟弟也纳闷可怜,她作为长女,必须得立起来,保护他们才是。   宁宁每日都要午睡,秦月把她哄睡着了,雪翠站在一旁等着要和她说话。   秦月想走开一会儿,可是宁宁就是睡着了,也一直抓着她的手,让她不得脱身,她只好在这和雪翠说话。   雪翠已经屏退了其他宫女,确认四下无人偷听,她担忧地问:“您接下去打算怎么办呢?”   秦月道:“走一步算一步,先想办法,让我给皇上侍寝。”   她说得极为冷静。   雪翠颔首:“我已跟张公公打点过了。但皇上……”她欲言又止。   秦月问:“皇上怎么了?之前储秀宫的几个美人都来跟我说过了,说被他宠幸了好几回,她们都行,我应当也行。总不能真的只是找我进来照顾宁宁的吧。”   雪翠说:“可我听记床事帐子的女官说,皇上压根没有幸她们。都是让人在那躺一晚上,然后就记是幸过了。”   秦月:“……”   秦月不相信,萧叡这些年,难道没睡过别的女人?以前跟她相好的时候都没妨碍他去睡别的女人,她“死”了却开始守身如玉了?怎么可能?   还是她当年一死,把他给吓坏了,此后不举了不成?   这都比萧叡清心寡欲了更合理合据。   若真是如此,那她可算是大仇得报。   反正她又不是真想睡萧叡,只要找着机会可以接近萧叡就行了。   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   秦月对自己说。   ……可现在真不是她能耐心下来的时候,复哥儿还等着萧叡的血救命呢!   暮色合围之时,萧叡又踏进了蘅芜殿。   他心想,既然怀袖要带宁宁走,那他这两日就想个借口离开,留下空的皇宫给她,她总会有法子带女儿走吧?他也不是没有一点奇怪,为什么上次那么好的机会,怀袖不带宁宁走,却要铤而走险地回他身边。   这说不通。   难道他身上还有什么能被怀袖图谋的东西吗?   萧叡与女儿用晚膳,怀袖站在一旁摆碟布筷,侍候他们吃饭。   萧叡浑身不自在,他一点都不想让怀袖这样像个奴婢一样伺候他,看怀袖这么低眉顺目的样子,一看就像是有阴谋。   宁宁今天乖得很,吃了一大碗饭,吃完擦擦嘴巴,还要跟他撒娇:“爹爹,你今天留在蘅芜殿睡好不好?”   萧叡哪有心思哄女儿,他就是一眼没敢去看,但整颗心都在注意着怀袖,惴惴不安。   都这么多年了,他的喜怒哀乐还是那么轻易地被这个女人牵着走。   夜深人静,也是该睡了。   宁宁大了以后,他们父女俩就不在一个屋子睡了。   萧叡洗漱更衣,准备歇下。   他心神不宁地等着宫女过来给他换衣服,只听“吱呀”一声开门响动,一抬头,他就看到怀袖走进来。   萧叡猛地涨红脸:“……怎么是你?”   怀袖静静地道:“公主让奴婢来伺候您。”   萧叡总觉得她在阴阳怪气,讥讽自己,他下意识想拒绝,话到了嘴边却卡住,红着脸,沉默地让怀袖给他换睡衣。   那股熟悉的馨香拂面而来,他张开手臂,方便穿衣,他想,他只要手臂合围,就能把人拥进怀中吧?   这时,怀袖的手搭上了他的裤腰带。   萧叡觉得很惭愧,他也不是毛头小伙子了,早就过了年少轻狂的时候,怎么还是一遇见她,就把持不住自己呢?   秦月也怔了一怔。   她心道:什么嘛,原来不是不举啊……   她在萧叡怀中仰起脸庞,蛊惑似的轻声问:“奴婢来伺候皇上吧?”   萧叡真有那么一瞬间心旌摇曳,想要从了她算了。   怀袖衣衫整齐,倒是他被剥了个光,竟然让他觉得有几分臊得慌。   不行,怀袖怎么可能会想和他睡?萧叡内心挣扎一番,到底是理智盖过了冲动,他随手拿起衣架上的里衣披上,皱眉道:“……不必了。”   秦月心底一股邪火往上冒。   这个狗男人是怎么回事?以前不想脱他衣服,他自个儿脱得飞快。现在需要他脱了,倒成贞洁烈夫是不?   萧叡把其他宫人叫进来,临时准备香汤,洗了个澡。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回到屋里,怀袖还在那等他。   秦月仍是那句话:“公主让我来伺候您。”   萧叡想了想,说:“那……那你在这守夜吧。”   萧叡没睡着,他哪睡得着,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但他怕怀袖紧张,装成自己睡了,一动不敢动,尽量让呼吸绵长平均。   一直在夜半三更,他听见轻俏的脚步声接近。   没睁开眼睛,他嗅见怀袖身上的香气,于是继续装睡不动。   一双纤柔的手抚上他的胸口,解开他的衣带。   萧叡心脏猛跳。   怀袖真的是来和他睡的吗?他脑袋里冒出这个荒谬的桃色念头,但很快又平息了。   因为有一个尖锐之物抵在他的心口上,随时要扎下去。   原来是要来刺杀我的吗?萧叡想了想,还是没动。   他感觉到怀袖抬起手,半晌没落下来。   然后听见怀袖冷冷的声音:“别装睡了,萧叡。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第118章   她要是再没发现, 就真的是傻子了。   秦月心情凝重。   屋内没有点灯。   月光被窗户和纱帐滤了几遍,光线晦暗不明,萧叡睁开双眸,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鼓起, 念道:“袖袖。”   秦月冷冰冰地答:“怀袖已经死了, 我不是怀袖, 我是秦月。”   多么轻巧而精准的一刀。萧叡想着,笑了起来,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生气, 反而心生喜悦。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看她活生生地坐在这儿, 如以前一样与他顶嘴骂人,就让他觉得满心熨烫。   秦月又问一遍:“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一开始在道观就发现了吗?我应该易容得很好,身份也做得很完美, 就算你派人去查也无懈可击。”   萧叡摇了摇头,说:“你是改头换面, 别人大概不会认出来, 可我能。只要你站在我面前,我就知道你是怀……秦月。”他下意识脱口而出, 临到嘴边,记起她不喜欢再改口。   秦月嗤笑一声, 也不知道是在笑萧叡还是笑自己,她自投罗网, 也不知接下去等着她的是什么。   萧叡轻声说:“当年你还做小宫女的时候, 与别人穿一样的宫女裙,一大群人乌泱泱站成一团,就算不抬头或是从背影看过去, 我也能瞧出来哪个是你。我说不清楚,反正我就是能认出来。”   萧叡坐起身来,他没把衣带重新系上,领口敞开着,露出健壮的胸膛和腰腹,他对站在床前的怀袖说:“在临安时,我就认出来了。”   秦月手中的银簪顶端掠过一点光。   萧叡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秦月问:“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装成不知道,引我入瓮吗?你都醒了,就不怕我真的一簪子扎下去弄死你吗?”   萧叡道:“你不想让我认出你,我就不认。左右你也不会杀我。”   秦月气闷:“你怎么敢确定我不会杀你?陛下,您可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就不惜命吗?”   “不会。”萧叡确信地道,“你虽厌我之极,但绝不会杀我。”   他这笃定的语气着实叫人来气。   萧叡见她一直站着,起身说:“坐下来说话,站着多累。”   秦月一动不动。   萧叡掀开被子起身,连鞋子都没穿好,亲自搬了张椅子过来,说:“坐吧。”见秦月还是不坐,方才心酸地补了半句,“我不抓你。莫怕。”   秦月坐下来:“我不是怕你。”   她到底有多么不相信他?萧叡难受地想。   萧叡衣衫不整,披散头发,虽年过三十,鬓间有了几绺白发,也有几分俊美,秦月瞥了一眼。   萧叡只觉得她目光扫过的地方胸膛似被烫了一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衣服被解了还没穿好,不好意思地掩了掩胸口,随手拿了一件袍子披在外面。   萧叡尽量放弱自己的气势,他觉得自己像在接近一只被他害得遍体鳞伤的小兽,唯恐还不够温柔,会将她吓跑,明明他是想要帮助她,她却完全不肯信任。萧叡不觉得这样不对,毕竟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让怀袖彻底死了心,她不信他是理所当然。   既然都已经暴露了,两个人之间也没什么好虚伪叙旧的,他要是再说些客气话漂亮话,怀袖会觉得他狡诈吧?   于是萧叡思忖片刻,道:“我原本以为你是进宫来亲自接宁宁走的,好像并不是……”   话还没说完,秦月打断他:“我是打算带孩子走,留在你身边那么久,她都要被你教坏了。”   萧叡讪讪笑了两声,说:“没事,你想带她走我不会拦着,你已经想好了吗?玉牒上我会让人记上宁宁生病夭折。”   “之前你让那个孩子故意接近宁宁,借口让宁宁出宫去看她,与她相认,我还以为你要在宫外把她哄走,没想到你居然还入宫来了。”   “我只想不通,你回来是要做什么?还有什么东西落在宫里吗?”   “雪翠她们要是愿意跟你走,我也会放的。”   萧叡现在回想当年,觉得十几二十岁时的自己真是太天真了,为什么他当时会觉得让怀袖为他生个孩子,就可以把人捆在身边了呢?瞧,就算袖袖生了有他血脉的孩子,依然如此不驯,半点也不留恋他。   他还自以为是,不许她生,她就不稀罕给他生孩子,就是真的生了,稀罕的也是她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   秦月总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白日里还好好的,眼下她面前这个萧叡似是面团做的,好端端一个皇帝,连一丁点脾气都没有,不但与她这样低声下气地说话,还对她千依百顺、予取予求。   不由地让她想起当初当皇贵妃时,萧叡要哄骗她,故意装可怜,要她大度谅解。   秦月问:“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拿簪子扎你吗?”   萧叡道:“你不想说便不说。”   不过,萧叡还是有点忍不住,问:“所以你几次三番想要侍寝,就是想扎我吗?”   秦月点头。   在意料之中,却还是让他有一些失望。萧叡心下叹气,就算知道多半不可能,他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抱着侥幸和期待。   萧叡重新解开衣衫,裸露出上半身,道:“还要扎吗?你想扎就扎。你做事都有你的理由,不会无的放矢。”   秦月一时间还不敢上前,观望了片刻,才敢上前。   指尖轻触上萧叡的胸口。   萧叡怎么敢这样毫无防备地把命门和弱点都暴露在她面前呢?萧叡这样做未免也太令人生疑了,而且还说女儿也愿意给她带走,什么条件也不谈,她认识的萧叡并不是这样大方的人。   但萧叡都宽衣解带,仍她上海了,她又不心疼这个狗男人。   大夫说实在不行可以取指尖血,十指连心,最好还是用心尖血。   秦月靠近过去,她嗅到萧叡身上的淡淡龙涎香气味,总觉得随时会被抱入怀中而神经质地警惕着。   这支银簪上吊着一朵莲花,按一下莲心,即会从顶端探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她的手紧紧贴在萧叡的心口,仔细地寻找着流动血液的命脉。   萧叡大气都不敢出,他闭上眼,觉得袖袖像是依偎在他怀中一般,正想着就感觉到一阵细小尖锐的疼痛,立时就结束了。   只是轻微地取点血,不至于取他性命。   秦月没想取他性命,一来是她不至于幽怨凄哀于前尘往事,二来还得留萧叡去照看一国百姓,近来真是多事之秋,皇帝突然没了,国家得要大乱。   他的胸前仅留下一个细点的伤口,取血针拔出来以后,仍有小血珠涌出来。   秦月随手用身上带着的帕子叠了叠,按在上面,揩拭鲜血,道:“你自己按着。”   萧叡顾不上胸前的疼痛,问:“这就完了吗?”   秦月没好气地说:“怎么,还要我多扎你几下?”   萧叡闭上嘴。   他在心底思考袖袖拿他的血要做什么,皇帝多得存好自己的血液毛发,以免被人拿去行巫蛊之事,可这应当不是袖袖的目的。   萧叡说:“要是不够,也可以多扎两下。”   秦月瞪了他一眼,她易了容,相貌与以前不大相似,眼眸中的神采却与以前一模一样。   萧叡真恨不得剖开自己的心,让她知道自己并无恶意,这次没有在骗她,是真的想要在她这里做个好人。   但她还缺什么呢?世间俗物她都不缺。   萧叡干巴巴地说:“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你尽可以说。”   秦月在暗中望着他,不说话。   萧叡接着说:“你现在是已经打算要走了吗?直接带宁宁走?她先前还问过我,她是乐意要跟你走的,不过一时半会人可能会不习惯……”   “我就这一个女儿,自你走后,我亲手抚养她长大,连伺候她的奶妈都不如我照顾得多……我这不是邀功的意思,你别误会,我是想,若是可以……算了,还是直接带走吧,趁她现在年纪还小。”   萧叡只想多和她说几句话,她不回答不在意也没什么关系,往后估计见不着面。   萧叡想起一件事:“你带上京的那个复哥儿不是生了重病?我问过太医,太医说他的病不好治。不方便带上他赶路吧?”   他不过随口一提,并不多在意一个小孩子的生死,好有句话聊而已。   秦月冷不丁地开口:“复哥儿今年五岁。”   “我大抵知道你以为如何。但他不是我从旁处找来冒充的小孩,是正儿八经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   “你觉得他为什么叫‘复哥儿’?” 第119章   萧叡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不敢置信,怀袖愿意给他生一个宁宁,他已经很庆幸了, 居然还有一个?   秦月心平气和、慢条斯理地道:“我那时不知自己怀了生孕,服下了假死药, 那药毒性太大, 害他生下来就带了许多病, 磕磕绊绊活到这么大,我带他走遍了各国,哪里的大夫都看过了, 也治不好。”   “去年, 我在南戎走买卖的时候遇见一位神医,他与我说,孩子还有的治, 但是需要他生父的心尖血做药引子。”   她说:“一次不够。”   萧叡回想到方才被扎心的疼痛,不由地幻疼起来, 他苦笑, 他就说,袖袖怎么会乐意主动亲近他, 原来是为了孩子迫不得已。   萧叡开玩笑道:“你倒是和以前一样,为了自己的亲人什么都敢做, 就是皇帝都敢刺下去。”   “我说你怎么瞒得那么紧,你是怕我知道了会把孩子抢走。”   秦月也不怎的, 她觉得萧叡不会跟她抢孩子, 但还是要标明自己的态度:“复哥儿体弱多病,心思纤弱,不适合做皇储。再说了, 你就是把他接回宫,他的出生却是说不清的,还不如你当初的出身,这样的孩子你也不会让他当皇储吧?”   “你不是想要一个出身尊贵的嫡长子吗?怎么不找后宫的女人生。”   “这些年也没听说你的后宫里有人生孩子,我还以为你不行了。”   这都不是阴阳怪气了,这是明摆着在怼他。   萧叡摸摸鼻子,讪讪地道:“你这嘴巴,还是那么牙尖嘴利。我看你待别人都温柔,对宁宁也温柔,一到我这就连半句好话都没了。”   秦月没好气地说:“陛下您这话说的,我这越不温柔小意,不越能衬托您宽容大量吗?您想听什么好话,我都会说,只要你每天取血救我的孩子。”   说的好似孩子是她一个人生下来的一样,他不是孩子的生父吗?萧叡心想,可袖袖生这个小儿子的时候他一无所知,如此一想,孩子确是她一个人生的。   他还记得袖袖生女儿的时候那情形多可怕,委实让人心有余悸,没想到她自个儿跑外头去,不声不响地又生了一个。   要说不高兴那是不可能的。   可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有个儿子,这个儿子似乎已经快要死掉了。   萧叡问:“你既然已经取了我的血,是不是要快些拿去制药才行?”   秦月本来想说她自己会安排,又想到萧叡先前的话,说:“等天亮了可以带着宁宁一起回去给复哥儿探病吗?”   萧叡精神一振,袖袖总算是有需要他办事的需求了,说是这样,也只是让他开个通行证而已:“可以,自然可以。”   秦月颔首:“那好。谢过陛下。”   说完,她起身便走。   萧叡脑子一热,脱口而出地问:“去了还回吗?”   秦月脚步停了停,萧叡感觉大事不妙,连忙又说:“哦,自是不回来的,你领着宁宁就住在外面也无妨。你要用血了,就让人和我说一声,我叫人给你送去。你就不必见着我心烦了。”   秦月心烦地说:“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萧叡见她又要走,一时间脑子傻了,呆头呆脑地问她:“大晚上的,你去哪?不是天亮了再走吗?”   秦月很是无情地说:“陛下应该也不想看到我在这假惺惺地装样子吧,既然都已经取到你的血了,我也不必再留在这假装伺候你。我去宁宁那边了。”   萧叡心底不免有些后悔,错失了一个亲近袖袖的机会,不过再来一次,他还是不会做非礼之事。   这下是真的要分别了,在最后的这点时光,稍微能在她心里留下个好一点的印象也不错。   萧叡眼睁睁看着秦月离开,他在屋里徘徊踱步,在床边坐下,半分睡意都没有了。   天才蒙蒙亮,他让人去问问人醒了没。   萧叡亲自送母女俩上马车。   宁宁熟悉地搂着父皇的脖子,靠在他的脖子上打瞌睡,迷迷糊糊,她隐约觉得爹娘之间的氛围变得不一样了,又说不清楚。   萧叡很是不舍地把女儿交到秦月的怀中,万语千言塞在胸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沉声道:“保重。”   秦月心情复杂,微微颔首。   宁宁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爹爹你不一起去吗?”   萧叡摸摸她的头,说:“要乖乖听你娘亲的话。”   他站在大门的这一边,目送马车通过黑黢黢的甬道,驶出了皇宫。   也不知站了多久,太阳升起,璨金的晨光落满大地,他才折身返回,挥了挥手,没乘龙辇,自个儿走了回去。   ~~~   复哥儿正睡得昏昏沉沉,有人扶着他坐起来,一碗气味难闻的药汤放在床头。   他知道又要喝药了。   复哥儿不怕吃那么苦的药,他只高兴娘亲回来了,欣喜地说:“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睡得太久,他的嗓子都哑了,发不出多少声音。   有个小女孩的声音响起:“复哥儿,你的嗓子怎么了?”   复哥儿望过去,笑得眼睛眯起来:“姐姐。”   宁宁不客气地说:“真难听。不可爱了。”   复哥儿小脸一红,怪不好意思的。   秦月给他喂药,严肃地说:“好好喝下去,切勿不要吐出来,娘给你备了蜜饯,等喝完了,就可以甜甜嘴巴了。”   开始是一勺一勺地喝,他自己嫌慢,说:“娘,吹吹凉,我一口气喝下去。”   他捧着快比他的小脸还大的汤碗,将苦药一饮而尽,喝完了就和娘亲谈条件:“娘,我这么乖,可以多和姐姐玩一会儿吗?”   复哥儿知道姐姐是公主,从皇宫过来看他都是有时限的,前几次就是,待没多久就得走了,他得抓紧时间多相处,就算他很困也强撑着不要去睡觉。   娘亲笑了笑,说:“姐姐留在这里,你不用着急。”   宁宁自己也高兴地差点没蹦起来:“我今天可以在这里睡吗?”   秦月点点头:“你父皇已经答应了。”   宁宁像被放出笼子的小鸟似的快活,她拉着复哥儿的小手:“我今天可以在这一直陪你。”   秦月到底没把话说全,忧虑萦绕在她心间。   只是出宫玩两天宁宁是很快活,可是不能回去当公主了,她真的能接受吗?不管是她还是萧叡,谁都没有跟孩子说清。   真是稀里糊涂。   她和萧叡都是小小年纪都没爹养没娘教的野孩子,生下两个孩子,各人养一个,乱七八糟。   再说,萧叡是真的愿意把孩子都给她养吗?   他年过三十,膝下无出,现在唯一有的孩子也送给了他,他自己怎么办?抓紧找别的女人生一个?   ~~~   “皇上?皇上?”   萧叡被唤回神,他一晚上没睡,眼底隐约可看见红血丝,不肖多说就可瞧出他的疲态。   兰阁老叹了口气,关切地问:“皇上您莫非又通宵批审奏章了?万望您保重身体,臣知您着急,但您要是累垮了才是得不偿失。”   每天全国送上去的公文折子那么多,真要一本一本地看过去,决计是看不过来的,萧叡就是在刚登基最勤勉那会儿也做不到。   面对兰相忠心恳切的目光,萧叡只得庆幸自己脸皮够厚,他哪是处理公务,他是因为和袖袖久别重逢,彻夜难眠罢了。想到老婆好不容易回来,又跑了,不但跑了,而且带上他的宝贝女儿一起跑了,不光如此,还是他自己亲手送走的,略微一想,就觉得心如刀割。   方才正在议论民间谣言。   各地的官府已经抓过一些造谣的人,但还是止不住百姓的悠悠之口,他的无子名声这几年越传越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没有继承人一直是件大事。   管天管地管不了老百姓谈别人生孩子的事,在大多数人看来,生孩子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许多人家的孩子是跟下猪崽子似的一大窝,怎么皇上后宫三千,却膝下空虚呢?   萧叡以前格外介意别人议论他,他登基前还想过要和父皇较劲,他不但要生得多,还要教得好,结果一晃这么多年,别说是教了,他就只有一个宝贝女儿。   萧叡想到宁宁,又开始难受了。   他本来真以为怀袖死了,与女儿相依为命,而宁宁那般聪明健康,他心里就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也去翻阅过诸国史书,找到有皇太女的旧例,未有不可行。只这个想法一直在心底,宁宁还小,用不着那么早立皇储,他还打算再继续栽培。   就因为他没有儿子,造谣之人把灾祸都归结到这之上。   老百姓是很淳朴的,说一个人遭报应就会骂说这个人生不出儿子,断子绝孙。   萧叡觉得背后必有人推波助澜,只现在忙于赈灾,人手不够,没空去管。   臣下道:“皇上,此事并不麻烦,只要您有儿子就成了……”   萧叡心想:我有儿子的,只是仿佛快要死掉了。唉。我一眼都还没见过。   他回想起今天送怀袖离开,他差点想要问,能不能带他一起过去,他也想见见那个“复哥儿”。   到最后也没问出口。   不过即便知道自己有了个薄命的儿子,在萧叡心里,这个儿子的分量并比不上宁宁。   他可真是个偏心眼的父亲。   萧叡叹了口气,不耐烦地说:“朕就是现在找人生也来不及生出来了,不如看看宗室里面有没有适龄的男孩可以过继给朕。”   兰阁老先前隐约知道萧叡想要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的事,他并不赞同,曾经委婉地劝过向皇上几句,可是看皇上心意已决,他没办法,只好帮忙查古书,真到了那一步,他就只能“助纣为虐”,支持公主的正统性,维护国家安稳。突然听皇上说要过继孩子,把他惊了一跳。   兰阁老环顾四下,他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原来是今天小公主不在。   下朝前,兰相特意问了一句:“皇上,小公主怎么没来?”   萧叡眼也不眨地撒谎说:“宁宁生病了。”   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说不定他跟小公主相处的时间都比自己的亲孙女要更久,兰阁老道:“还得赶紧让御医给公主看病。尤其是在这节骨眼上,小公主生病也容易被人拿来做文章。”   萧叡道:“我知道了。”   ~~~   宁宁在皇宫里被关了一个冬天,早就憋疯了想出来玩。   她今天跟复哥儿聊了个痛快,本来她还以为复哥儿是个可怜的小病秧子,她与复哥儿说京中的权贵,说御花园、琼林苑、避暑山庄的美景,自以为眼界开阔,结果复哥儿比她厉害,他跟着娘亲去过好多国家,见过许多其他国家的皇亲权贵,全是她闻所未闻的人与事。   宁宁转头就去闹娘亲,要娘亲带她也去。   秦月忙不迭答应她:“等你弟弟病好了,我带着你们俩一起去。”   母子三人一道在香碰碰、暖融融的被褥里睡觉。   秦月坐着靠在床头讲故事,两个孩子都靠在她身上,她那颗漂浮不定的心,总算是被填满了,稳稳地降落在地。   吹熄了灯。   复哥儿先睡着了,宁宁很兴奋,她睡不着,小嘴闲不住,还要和娘亲说话。   宁宁以为自己过几天还要回宫,她要和娘亲多讲讲爹的好话,让娘亲愿意回去,主动提起说:“娘,我好想你。”   秦月摸摸她的小脸蛋:“娘也想你。”   宁宁问:“每年皇叔祖给我送的裙子是不是娘做的?”   都说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可不是吗?秦月柔软地说:“是。”   宁宁笑了笑,说:“我特别中意。我以前就羡慕慎姐儿秀姐儿她们有娘亲做的衣裳穿,原来我也有,只是我不知道。”   秦月说:“你喜欢的话,娘以后再给你做,娘去过好多地方,见过好多漂亮的裙子首饰,都给你收着呢,不过没有带过来。改日,我让人送过来给你看。”   宁宁“嗯”了一声:“我还要穿去给爹爹看,爹爹还会让人给我画小像。”   宁宁转了个身,凝望着她,童真无邪、奶声奶气地说:“娘,爹爹以前老是抱着我哭,他也很想你。”   秦月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帮她把睡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娘知道了,很晚了,快些睡觉吧,不然要长不高了。”   ~~~   怀袖那边送了几次口信过来,萧叡照她说的,送了三次血过去,这几日他天天让御膳房给他做补血的菜,也觉得有些虚了。   小公主生病的消息前阵子告示出去之后,这几日已经转为了病重,连同那个住进蘅芜殿的女人一起像是投入湖中的石子,沉没无声。   萧叡这几日埋头公务,心里才好受许多。   这日突然收到了怀袖的信,他想,怎么这次送来的这么快,他觉得自己的血还补上呢,拆开来看,发现和他想的不同,只有一句:【宁宁要见你,下朝后速来。】   萧叡将这封信叠了叠,放入自己的袖口里。   他回了乾清宫,让人给他拿一身可以出宫的便服过来,刚换上衣裳,有内侍匆匆过来,张磐脸色一变,对他说:“皇上,后宫出事了。”   萧叡不以为意:“说。”   能出什么事?   张磐道:“何妃娘娘有喜了。”   萧叡闻言一怔,脸黑如锅底,他八百年没碰过那些女人,是谁的种他不知道,必不是他的。   他气极反笑,面子上是很过不去,竟然苦中作乐地想,这要是被袖袖知道了,她一定会幸灾乐祸一番吧。   如此一想,他才开解了自己。   萧叡道:“着人看管住她,朕回宫以后再去见她。” 第120章   萧叡的马车还没驶到门口就听见了宁宁的哭声, 哭得撕心裂肺、震耳欲聋。   爹爹的心都要被哭碎了,他着急的不得了。   他记得怀袖刚“过世”那时,他一个人带孩子, 宁宁那么小,才学会喊“娘”, 她坐在小小的摇篮床里哭, 小手抓着栅栏, 想站起来却还站不起来,只能在原地爬来爬去,哭得脸都涨红了。   起初他手忙脚乱, 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孩子, 哄半天,女儿还是哭累了才睡着的,睡着了还打哭嗝。他可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爱哭——大概还是要被宠爱的孩子, 才能用哭泣来换取父母的怜惜。也有时候,他觉得是在宁宁身上寻找自己幼时的影子, 仿佛如此一来, 就能弥补不被父皇看重的遗憾。   假如怀袖留下的是个儿子的话,他一定不会这般溺爱, 谁让这是个女儿,女儿嘛, 就是得娇养。   宁宁渐大以后,早就不再是以哭闹来诉求的小娃娃。   怎么这么可怜, 萧叡心疼坏了。   但他真进了屋, 一眼就看到不再易容,毫无矫饰的怀袖,立时被吸引去注意力, 怔了一怔,呆站在门槛边上。   秦月则正手忙脚乱地哄孩子,她哄了小半日,怎么都不见效,宁宁哭了停,停了哭,哭累睡着还以为好了,结果一醒过来就继续哭。一边哭一边扯着嗓子地喊“爹”,哭得活像是被人贩子拐了似的,隔壁的邻居都过来敲门了。   她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赶紧写信把孩子她爹找过来。   这跟秦月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连起初那点亲昵都没了。   秦月焦头烂额,宁宁也失望透顶。   她一直朝思暮想,惦记自己也能和别的小孩子一样有个娘亲。在父皇的口中,她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娘亲,她的娘亲温柔聪慧,是以一开始见到娘亲,她雀跃欣喜,而且娘亲对她也很好,依着她,由着她,还会教她做一些女儿家才能玩的游戏,不像父皇那样,对她管教约束,烦不胜烦。   但是在这外面的宅子里再好玩,玩上三天,她又玩厌了,还不能出去玩。那不就是从一个大皇宫换成了一个小宅子而已吗?   复哥儿生病,一天到晚没多少时间是醒着的,她晓得不能打搅病人,就黏在娘亲身边。   于是,秦月纳闷她在看账本,宁宁都非要坐在她的怀里,宁宁也纳闷,难道娘亲不是这么陪小孩子的吗?   母女俩面面相觑。   秦月天生不那么爱与人亲近,复哥儿文静乖巧,再黏她,也至多要一张小板凳坐在一旁自己玩自己的,根本不用她操心。   她心里格外别扭,问:“你爹爹经常这样做吗?”   宁宁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呀,爹爹批奏章都会抱着我的。”   那秦月能怎么办,只好照做了。   可秦月又不是一个围着孩子转的后宅妇人,她也有自己的生意要做,跟手下谈事情,宁宁也若无其事地跟进去。   秦月问她,她还是理所当然地说:“可是爹爹上朝会议我都可以随便进去的。”   秦月哑口无言。   相处了几日,宁宁却觉得自己幻想破灭了。   娘亲是很美丽温柔,可是不如爹爹宠她,甚至还不如慎姐儿、秀姐儿的娘亲,在萧叡口中,娘亲简直是个完人仙女,哪哪都好,她不知道她爹是在思念和爱意之中将娘亲美化再美化。   她还是个小孩子,她以为父皇说的都是真的,深信不疑,于是期待被拔高又拔高。   娘亲要做生意,就比同父皇要处理公务,她能理解。   可是余下的时间,还得与弟弟分。   复哥儿在生病,宁宁觉得弟弟可怜,心想让着弟弟一些,还学着给复哥儿喂药,给他唱歌。   只是有些无聊,她玩够了,想回宫了。   她从没有离开父皇这么久过。   这时她才从娘亲口中得知噩耗,说以后都跟着娘亲,不回宫去了。   真如晴天霹雳。   她一想到再也见不到爹爹了,顿时哇哇大哭起来,闹着要找爹爹找父皇。娘亲来哄不行,弟弟来劝也不行。宁宁隐约感觉到了,假如她现在不哭不争取,就真的再也见不到爹了。   在那一瞬间,刚认回来的娘亲也不香了,她就想要父皇。   她想回宫去当公主,更想要对她千依百顺的父皇,而不是略带疏离的母亲。   宁宁这一哭,完全让秦月傻眼了,可她真的做不到像萧叡那样溺爱女儿,她心里又急又气。   可到底是哪错了?   萧叡宠女儿有错吗?没有错。宁宁喜欢宠爱她的父亲有错吗?也没有错。   错的似乎只有她这个当初抛下孩子的狠心母亲。   她也不知该怎么哄女儿,无措地说:“宁宁,别哭了,再哭嗓子要哑了。”   宁宁哭得更响了。   秦月眼角瞥见萧叡来了,她半跪在地毯上哄孩子呢,抬起头望了他一眼,萧叡也在看着她。   秦月回过神,对他说:“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宁宁哭得这么凶吗?”   萧叡道:“宁宁。”   宁宁哭得很忘我,听到父皇的声音,她才反应过来,迫不及待地从娘亲的怀里挣开,扑到父皇的怀中。   秦月怔忡了一下,拥抱女儿的手感和温度还留在她的手臂胸怀,她的袖子还有泪痕,可宁宁连犹豫都没犹豫,就不要她,选了萧叡。   一股无法言喻的挫败感自心底腾起。   先前亲密的假象在这时彻底被打碎了。   萧叡熟练地抱起她的小公主,手法显然是个抱惯孩子的人,一点也不慌张,抚摸着宁宁的背,哄了她起来:“怎么了?怎么哭得跟小花猫一样,都不漂亮了,莫哭了,爹爹这不是来了吗?”   宁宁停止了嚎啕大哭,抽噎地说:“他们说你不要我了。”   她的小手紧紧地抓着萧叡的衣襟,像是打死都不要放开。   太可怜了,怎么会有这么可怜的小姑娘。萧叡真心疼,可再心疼,他已经和怀袖说好了,总不能出尔反尔,他说:“爹爹不是不要了。”   “只是你娘亲和我不会住在一块儿,爹爹觉得你跟娘亲在一起会更好……”   话音还未落,她啪嗒啪嗒地掉金豆子:“我不要,我要回宫。”   萧叡只得又哄她,可这回怎么哄也不成。   他这边哄着女儿,那边又分心去看老婆,袖袖盯着他们,说不上是懊悔还是不甘,眼眶都红了。   这时,宁宁哭着问了一句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的话:“娘你为什么就不能回宫去呢?以前是爹爹不给你当皇后,他现在都愿意了,你为什么不回去?”   秦月指尖都在发抖,险些落下泪来。   回去?怎么回去?   她是真信不过萧叡,她要是想当皇后,她早就当上了。   可她无法跟宁宁解释。   萧叡见她这样,赶紧捂住女儿的嘴:“宁宁乖,你别气你娘亲了。你娘亲有她的苦衷。”   萧叡是在劝架,可他越是这样做,秦月就越来气。   这时,萧叡看到一个小男孩从屏风后面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他又是一愣,这小家伙真的和自己很像,又不大像,一脸病容,苍白柔弱。   他自己穿着衣服,鞋子也左右套反了,头发乱糟糟,仰着小脸,说:“姐姐,你别哭了。”   秦月这才发现小儿子跑了出来:“你跑出来做什么?”   赶紧把人裹着抱起来,复哥儿挨在她怀里,说:“姐姐一直哭。”   秦月深吸一口气,对萧叡说:“你先带宁宁回宫吧。”   萧叡懵了:“你不要宁宁了吗?”   “我怎么会不要?”秦月几乎急火攻心,委屈又生气,快哭了,深吸一口气,“她是我的女儿,我的心肝,可她现在只亲你,我有什么办法?……是我太急了,还是慢慢来吧。”   宁宁还在那说:“回宫。回宫。”   秦月不想再听,抱着复哥儿饶过屏风,消失在萧叡的视线。   宁宁哭了那么久,真的哭累了,她死死地扒着爹爹,哭睡过去也不撒手。   秦月过了良久,才出来,看到萧叡还坐在大厅,气就不打一处来:“你怎么还没走?”   萧叡:“我……”   秦月站在他面前,突然撑不住,哭了起来。   她哭得是真伤心。   萧叡真想去给她擦眼泪,可又抱着女儿,傻愣愣围着她转了一圈:“你哭什么啊?我、我会让宁宁答应的,你别哭了,你再稍微等等。”   “你如今倒像是个好人了。”秦月含泪瞪他,“反而衬得我成了坏人。”   她都做了什么,她让宁宁知道萧叡辜负她,可是对孩子来说,萧叡只是父亲,她现在终于知道了,萧叡是个合格的父亲,才会这样让孩子喜欢。而萧叡却一直在孩子面前说她的好话,她从宁宁口中就没听说萧叡说过她半句坏话。如此一对比,就显得她尖酸可憎。   “都是我的错。”萧叡愧疚地哑声说道,他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觉得袖袖会不会因为宁宁说的话而回心转意,他已然悔过自新,可见她敌视的目光,那份期待慢腾腾地凉了,“当初要不是我辜负你,你也不至于宁死脱身。”   萧叡带着女儿回宫去了。   他在路上想,当年要是怀袖没以死诀别会怎样?   那他估计已经娶了别的女人做皇后,袖袖已有了他的长女,腹中还怀着他的儿子,应该没多久就会发现。   她心软一些的话,他估计会继续洋洋得意,自以为掌控局面。   说不定还会让其他妃子生孩子。   他应该还是会宠爱怀袖的孩子,可是既有了儿子,而且怀袖没死,他决计不会像现在这般溺爱女儿。   回到宫中,他先把宁宁抱去蘅芜殿,宁宁非要他陪,他只能把公文搬过来处理。   这孩子像是怕被抛弃的小狗一样,还不要睡大床,要睡在他旁边,他走到哪跟到哪,小脸委委屈屈,又气鼓鼓。   是以,萧叡隔日才有空去探望被禁足的何妃。   一整日下来,他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第121章   后宫之中女人这么多, 有权利享用她们的男人却只有皇帝一个。   他幼时就见过不少宫闱秘史,这天底下规矩最多的是皇家,最不守规矩的也是皇家。私通这事司空见惯, 他父皇那会儿收的妃子多,有好几个女人是因为私通被弄死的, 有的是真私通, 有的是假的。   但他以前也干过, 不然怎么才十几岁就搞大怀袖的肚子,人伦繁衍原是一件幸事,可倘若来的不是时候就不一定了。   何妃被禁足, 没得他命令, 暂时没挨惩罚,但从昨日开始就没人给她送过一口饭。   萧叡好久没见她,他这两年偶尔会去贵妃、淑妃那边喝口茶, 那两个最听话,不烦他, 不邀宠, 相安无事,何妃说修佛养性, 连中秋宴都没参加。结果整日爱娇爱美的几个还好生生的,她这个吃斋念佛的却不知何时跟男人好上, 还暗结珠胎。   萧叡见到她略有些惊讶,何妃瘦的跟纸片似的, 说实在的, 腰肢仍很纤细,瞧不出肚子里怀上了。见她一脸憔悴,他先让人送了一桌饭菜过来。   这事会被发现, 还是因为她邀了几个妃子一起去佛堂礼拜,结果半道上晕倒,众人赶紧找来御医救治,结果发现她怀有身孕,而且已经有近三个月。   萧叡亲自点的菜,他还记得几个菜色,怀袖肚子里揣着宁宁那会儿,他还研究过保胎的药膳。   热腾腾、香喷喷的菜摆满一桌。   何妃如看着毒药,视死如归地下了筷。   两人谁都没开口。   用完这顿饭,她才开口:“臣妾的奸夫是梁御医。”   萧叡想了下这是谁,何妃补充说:“就是平日负责给臣妾把平安脉的御医。”   萧叡还是记不起脸,不知见过没,给后妃请平安脉的御医平日里是见不到他的。   何妃起身,对他跪下来:“臣妾不守妇道,辜负了皇上,他监守自盗,不敬皇上,都该赐死。”   萧叡却想,她大概本来就心存死志,不然也不必故意让人发现身孕,悄悄处理了便是。他不想杀人,换作十年前或许他会震怒,如今却沉静许多,或许是因为何家一家子对他尽忠职守,或许是因为想到怀袖,这宫中要是讲人情一些,当年怀袖怀着他俩的孩子就不必忍痛打掉了吧。   何妃跪了好一会儿,萧叡才对旁人道:“去把梁御医叫过来,还有太医正。”   不到两刻钟,太医正就领着梁御医到了。   太医正自责管理无方,梁御医抵死不认。   一个孩子的生母是何人极好判断,总不会从别人的肚子里出来,但是生父是谁却不好判断,起码得等他生下来才能知晓。   何妃冷笑,她直起上身,倔烈地道:“皇上不如把臣妾的肚子剖了,将孩子取出来,与他滴血验亲,绝错了不。”   萧叡呼吸一滞,有时他还是小看了女人,女人若是狠起来也够可怕,他淡淡地说:“倒也不必,在这宫中,朕要杖毙谁,也用不着证据确凿,朕想杀就杀。”   梁御医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萧叡想,怎么是这么个玩意儿给我戴了绿帽呢?   他想了想,说:“拖下去,杖一百,逐出太医院。”   毕竟与他面子有关,也不好太旗鼓宣张。   梁御医连声称饶命,萧叡又说:“真吵,先赐一碗哑药。”   何妃还跪在地上,她的脸色愈发苍白,身形摇晃,等待着萧叡赐死。   何妃只麻木地说:“不敢耽误皇上珍贵时间,臣妾自知罪无可赦,请皇上赐死。”   死,死,死。   一死了之吗?   你们倒好,死掉了,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萧叡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应下:“好。”   何妃深深伏地:“谢皇上恩典。”   说罢,萧叡便走了。   可他走后,既无人送来毒酒,也没有三尺白绫,她枯坐一晚,又累又困,到寅时,天还漆黑。有陌生的内侍过来,用一块黑布给她蒙上眼睛,将她带走了。   她起初以为要将她投井,结果被人领到一辆马车上,渐渐听到市井人声,再想,难不成是要将她送入花街把她羞辱至死。   她好像是被带进了一户人家里,进了一间屋子,烧着地热,暖呼呼的。   她嗅到水仙花的香气。   先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萧叡,你带她过来作什么?”   再是皇上的声音:“她怀了身孕,不是我的,在宫中没有活路,把她送回家去,她父母也决计不会容得下她,前后都是死路……”   女人问:“那关我什么事?”   皇上说:“我要是杀了她,你一定会觉得我残忍暴虐,我想了想,觉得下不了手。”   女人答:“我可不管。”   说完,随着远去的脚步声,她的声音也渐渐轻了,皇上似乎也跟着走了。   萧叡一言不发地跟在秦月身后,走远了,进了另个屋子,他才踟蹰地说:“我一见她,就想到你十八岁时怀着我的孩子……”   秦月道:“我早说了,怀袖死了,不必提那些事。我最厌恶你这样装模作样,一看就恶心。”她说得堪称恶毒,萧叡却面不改色,他闭上嘴。   萧叡苦笑地说:“朕的皇后去世时,何妃曾为皇后仗义执言,朕才想对她网开一面。”   “她肚中孩儿的父亲负心薄情,她一心寻思……”   秦月奇怪:“你为何觉得我会管她,我是那种好人吗?再说了,当年我和她也不对付。她不是礼佛吗?你不如找个师太开导她,杀生,且是杀自己的亲生骨肉,按照佛法得下地狱吧?”   萧叡说:“那我让人找一家尼姑庵,改日安置她。”   秦月讥讽他:“你以为尼姑庵是什么好地方?无钱无靠山的女人住进去,要一辈子吃苦,你以为她是我这种当奴婢的苦出身吗?她这种养尊处优的贵女,怕是撑不过半个月,到时生不如死。”   萧叡心想,怀袖倒是老样子,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再良善不过了。   两人话赶话吵嘴吵得厉害,萧叡不耻下问:“那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秦月方才有空嘲笑:“你别把事儿给我,我不帮你干活。谁让你收了那么多女人,宠幸不过来,活该被人戴绿帽。”   萧叡觉得自己挺贱的,被她笑话,反而高兴终于让她笑了笑,说:“我几年没进后宫……”   秦月说:“你有娇滴滴的新人,自然腻了旧的女人。”   “你说那几个长得像你的女人?”萧叡道,“我也没碰过,个个都是处子。她们出现得太巧,朕怀疑是别有用心的探子,才留在那的。”   萧叡越说,秦月就越来气:“你这是什么意思?装什么坚贞不渝?是在说我不知好歹吗?我不信浪子回头,只有狗改不了吃屎。”   萧叡:“……”   两人这正在吵,看守何妃的侍卫前来禀告,说何妃又晕过去了。   秦月气得要死,还叫了大夫过去给何妃看病。萧叡借口要上朝,先回宫去了。   亥时。天已亮了。   何妃转醒过来,她见一个陌生女人坐在自己床头。   秦月特意易容,不想以真面目示人,见她醒了,没好气地说:“吃药。”   何妃也不问,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秦月冷不丁地说:“何必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你既有胆子给皇帝戴绿帽,怎么没胆子出外生活?”   何妃觉得耳鼓仿佛被刺了一下,原本死灰般的生志渐渐活了一些,过了良久才哑声说:“我厌恶那男人,不想为他生孩子,又觉得自己愚蠢,既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喜欢上不值得托付的男人。”   秦月问:“为什么女人生孩子就必须是为了哪个男人生呢?”   何妃心神一震,她张了张嘴,一时间答不上话。   萧叡下午又来了一趟。   秦月不想见他,问:“宁宁呢?”   萧叡想了想,实言以告:“我本来想撒谎说些好听的话哄你,但你大概会更生气。宁宁怕我又把她丢在这不要她,我怎么骗都不肯来。”   她的宝贝女儿差点哭了。   可他这样说完,他心爱的小姑娘又差点被他弄哭。   萧叡一颗心碎了又碎,快碎不过来了。   他只得硬着头皮说:“宁宁很乖的,在复哥儿治好病之前还有好几个月,我多劝劝她,让她跟你相处,她就知道你的好了,比我好多了,你不要着急……”   秦月亲眼,别过脸,她事事好强,但凡下定决心要做什么,就没有做不到的,唯独在儿女之事上,不尽如人意。在此事上,她就是费尽心机也无济于事。   复哥儿的病是她无意中害的,她虽没言明,其实内心不是没有责备自己。   只是在旁人面前,她是大当家,所有人都要靠她支应,她得是最坚强的那个,也不能怪到哪个人身上。   但是萧叡不同,萧叡她可以骂。   她既恨这个男人厌恶这个男人,可从某种意义上,他们却又是共犯。在有几件事上,只有他们彼此,可以毫无伪装地相互指责。   她咬着牙,想要做出一番事业保护自己,还得照顾复哥儿,就算复哥儿太乖,他的病就像是一把刀一直悬在她头上,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她的压力就不大吗?   复哥儿不是没有病重过,她夜里都不敢睡深,过了一会儿就要给孩子探探鼻息,怕他睡着睡着就被阎王老爷带走了。   她又生气又委屈,压着泪意,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刀锋锐利:“别和我说复哥儿,就算有你的血做药引子,大夫也说他不一定能救得回来!只能尽人事,听天意。”   “若是复哥儿死了,宁宁也不要我,那我该如何是好?”   “我本来不想生孩子,都是你哄骗我生的。”   “你们萧家先害死我的至亲,又让我有了骨肉亲人,如今再次让我一个个失去吗?” 第122章   皇家之人自古以来就少有团圆美满, 父子相残,兄弟阋墙,鲜少有人善终。   原本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身陷诅咒, 是他非要把怀袖拉进来,还自以为是分享荣华富贵, 要怀袖对他感恩戴德。   “那也是我的孩子。”萧叡的声音响在这空荡的屋里, 仿佛飘在半空, 不落地,“我也心疼。”   “我自幼无母,亦无父亲看重, 兄弟猜忌。就只曾经拥有过你, 和我们的孩子。等以后宁宁跟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会说服宁宁答应的。”   萧叡突然挺想去找皇叔说说话,但是皇叔云游四海去了。刚登基时, 他还曾经鄙夷过皇叔,皇叔离皇位比他更近, 却拱手让出大好河山, 还受制于人。现在只想,子非鱼, 安知鱼之乐。   秦月匀过气来,到底也只落了一滴泪, 就回过神来,不愿再在萧叡面前被砍笑话, 冷酷道:“别跟我装可怜, 你是皇帝,你拥有后宫佳丽三千,你想要孩子的话, 你尽可以有,你并不缺。”   萧叡:“那是皇帝有的,不是我。”   秦月:“您就是皇帝,何必把两个身份分得那么清?您既有了天下大家,就别得陇望蜀还想要小家了。陛下。”   萧叡见她厌恶又不耐烦,不再多舌,他想了想,错开话题,问:“我能去看看复哥儿吗?”   补充说:“我不会告诉他我是谁。你放心。我就看一眼。”   秦月没有马上答应,过了片刻,她才没好气地说:“……他只要你是他父亲,那孩子很聪明。”   萧叡问:“意思是我可以去看他了吗?”   秦月说:“但我先前骗过他,我骗他说他爹死了,还说他爹是个大英雄。他说不定活不久了,我们要吵也别在他面前吵,你待他好些。”   萧叡只在心底想,我哪敢挑架,如今不都是你骂我,我乖乖挨骂吗?唉。   复哥儿还在睡觉。   秦月领他进屋,转身走了。   萧叡站在床边,看着孩子的睡脸,不忍心叫醒他,自己搬来凳子,在床边坐下。就算不能跟他说话,在这儿看看也挺好。   他忽地想,冥冥之中果然有报应循环,他小时候父皇不爱管他,总想着以后若是他有了儿子,一定要亲手抚养,结果复哥儿也是个没父亲的孩子。   复哥儿隐约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迷迷糊糊地醒来,睁开眼睛瞧见一个相貌陌生的男人坐在他的床头。   复哥儿慢悠悠地认出这个人是谁,一双墨黑的眸子安安静静地瞅着萧叡,父子俩无声地对望彼此。   萧叡说:“你娘答应我可以来陪陪你。”   复哥儿犹豫了一下,问:“你是我的爹爹吗?”   萧叡点了下头。   复哥儿垂下眼睫,又抬起,用全新的目光注视萧叡,像是想通了什么一直很困惑他的事情:“我娘不爱提起你,有次我问她,她跟我说我爹打仗死了,还跟我说爹爹是个大英雄。”   萧叡好生心酸,原来怀袖还会说他的好话,他伸出手,摸了摸复哥儿的头,这孩子一直生病,头发丝发黄细软:“爹爹会想办法给你治病的。”   复哥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他坐起身来。   萧叡问:“怎么了?想喝水吗?”   复哥儿看了一眼透过屏风透出来的娘亲的身影,摇了摇头,再转向他,对他招了招手:“你可不可以过来一下。”   萧叡走过去,复哥儿又拉他袖子,他低下头。   复哥儿在他耳边小声地说:“要是我死了,你想办法哄哄我娘好不好?她有时候怕我死掉,夜里会偷偷哭。她以为我不知道的。”   我也想啊。萧叡心道,可你娘早就不喜欢我了,我和她说话,只会惹她生气难过。   萧叡正打算先答应下来,哄孩子嘛。   复哥儿犹豫道:“……我觉得我有见过你。”   萧叡笑了下:“我们是在临安见过。”   复哥儿还是摇头:“不是……是在更早之前,在梦里,我做过一个梦,梦里见到你躺在床上,肚子上好长一道伤口,快要死掉了,后来好像又救活了。”   萧叡怔忡,渐渐敛起笑意。   难怪。   难怪怀袖给他取名叫复哥儿。   萧叡压低声音问他:“这话你跟你娘说过吗?”   “没有。”复哥儿答,“我娘都和我说你死掉了。她骗我就是为了让我相信我,我不拆穿她,她才高兴啊。”   他说得理所当然,倒显得萧叡像是个傻子似的。   萧叡心情复杂,连个小孩子都比他会哄袖袖开心。   萧叡对他说:“你安心治病,你能好好活下来,你娘最高兴。别整日想着死掉以后要怎样。”   这么小的一个小毛孩子奶声奶气又无比郑重地说:“等我死了就来不及了,这叫未雨绸缪。”   萧叡又好气又好笑。   复哥儿又开始觉得困了,说:“我想睡觉了。”   萧叡给他掖背角:“睡吧,我也该回去了。”   复哥儿打了个哈欠:“你以后还来吗?……上次姐姐哭得那么厉害,她还会再来吗?我好想她。”   萧叡承诺道:“我回去以后告诉你姐姐,你好好养病,努力好起来。”   ~~~   话是这样说。   这几日宁宁根本不想听他提这件事。   萧叡今天回去以后,跟她转述复哥儿的问候,她倒是有些动容,但还是没有松口答应,反而劝他把复哥儿接进宫来养病,说得煞是有理有据,说宫里那么多太医可以看顾他,还有奴仆。   萧叡头疼欲裂,他现在明白自己是真的把女儿养得太黏他了。   可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宠她宠谁呢?   小时候还挺好骗,越长大越不好骗。   萧叡哄她说:“你娘亲生你多不容易,怀胎十月,吃了许多苦,流了好多血,冒着生命危险才把你生下来。她那般思念你,都是因为爹爹,才没能把你养在身边。你也心疼心疼你娘亲。”   宁宁却说:“可爹爹照顾我也很不容易啊,像秀姐儿她们的父亲,都不亲手抚养她们。”   萧叡心头一暖,觉得倒也没白疼女儿。   宁宁又说:“爹爹你再说下去我要生气了。你为什么非要把我给娘亲,我又不是个物件,还能给来给去?我想跟谁就跟谁,我就是想留在宫里。”   萧叡暂且放下此事。   何妃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隐约知情的几个妃子都被下了禁口令,无人敢透露半分,生怕自己被殃及,一道被皇上处置了,安分守己待在自己的小院,不敢出去串门,还要在心里骂何妃自己死就罢了,却还要拉垫背。   还有那个进了蘅芜殿的新人,也不知去向。   没人再听说她的消息。   本来还羡慕她是不是得到皇上宠幸,现在想想,怕是也凶多吉少,众人不禁感慨,皇上这几年性情真是愈发古怪,明明瞧上去还是那么温文尔雅,也不知是怎么了。   转眼到了清明。   又要作今年的清明祭陵。   大齐以孝道治国,尤其萧叡这等出身不好、得位不正的皇帝,他尤其重视祖宗神灵地祭拜,四时八节都要祭祀,清明是一年首祭,他每次都要亲自前往,今明两年艰难,更不能怠慢,还要百官陪祭,遣备武将行礼。   也如往年一样,带着宝贝女儿一起去。   宁宁不大想去,她别扭地说:“既然娘亲没死,你要我去磕什么头?她还活得好好的。”   萧叡讪讪道:“爹以前也不知道你娘还没死……”不然他也不至于好几回自个儿骑马过去哭陵。   “可你还得去拜其他祖宗。你是公主,这是公主的责任。”   祭陵辛苦,他也觉得累,还有官员装病逃避,别说宁宁一个小孩子了,可他还是想带女儿去,袖袖那边的事还没定下来,他不能表现出一分对女儿的冷淡,这皇宫的风向全看皇帝的喜好厌恶,一旦他们觉得宁宁失宠了,他一个不留神,说不定就会发生意外。   萧叡不敢去赌这一丝一毫的风险。   宁宁勉强答应了。   她近来郁郁寡欢,一脸不情不愿,萧叡不禁感慨,他小时候多想被父王带去祖陵行祭,只有得宠的皇子才有的去,他少时只被带去过三次,还是站在后面凑数、服侍。   宁宁嘴巴说不乐意,真到了祖陵,跟着父皇,祭拜得有模有样。   萧叡见她嘴里仿佛还念念有词在祈祷什么。   一整天忙下来,可把她给累坏了,回宫以后倒头睡了一日。   他们才从祖陵回来,京城就开始下起一场久违的大雨,伴随春雷阵阵。   宁宁怕打雷,萧叡自然要来陪她睡觉。   宁宁便告诉她:“爹爹,我在祭拜祖父时许了愿,希望他能保佑复哥儿,驱散病疫,让复哥儿健康起来。”   萧叡笑笑,夸她乖巧,听着外面轰隆隆的雷声,总有不祥的预感。   两日后。   守陵的官员禀告说皇陵有一间屋舍和一块先帝立的石碑被雷劈毁,此为凶兆,萧叡原想瞒下,偷偷修缮。   消息却在民间不胫而走,且还以讹传讹,成了先皇的墓碑被毁。 第123章   便是在这波诡云谲、暗流涌动的微妙时节, 北狄的大王子乌术来到了大齐的心脏——京城。   当他们穿着颜色鲜艳的礼服,从头到脚都装饰满金灿灿、亮闪闪的黄金和宝石,骑着高大矫健的宝马从朱雀大道上经过, 街边和楼市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想要看看这异国风情。   乌术来到驿站, 大齐的皇帝虽然没有亲自迎接他们, 但派遣了官员在离城百里处等候, 一路上招待有佳。   相较其他北狄族人来说,他们的大王子显得有些瘦弱,眉目甚至可以说清秀, 像是不见阳光, 近乎夸张的黄金饰品挂在锦袍上,让人担心会不会把他压垮,一歇脚, 他就把身上所有装饰都卸了下来,只留了一把弯月般的小腰刀。   反而他随行的弟弟看上去比他还要健康高大, 甚至连他十五岁的妹妹都比他更身手敏捷。   入夜, 用过晚膳,使人在门外把守, 他们才敢在门内商议秘事,听闻在任的这位皇帝猜忌孤僻, 有自己的一支密探,诸多暗事却得小心。   在京城留了半年的使臣与乌术讲了近来关于皇陵的传言, 皇帝能制订法规, 却不能把所有人的嘴都封上,加之近年大齐多灾多难、民生艰难,且皇帝子嗣艰难, 神明的惩罚一说就显得更加有理有据。   乌术心想:他的那位兄长动作倒是快。   在皇陵中发生的事,原本不应该这么快被传出去,皇帝就算仔细搜查,也不会找到泄露的人,因为本来就没有。   石碑在碎裂的时候就预备好了匹配的谣言。   不过这位大王子在王庭之中也没有太多的拥趸,除了是长子以外,他并不受看重,乌术天生体弱,能活到现在都仰仗天神的庇佑,所以他在智慧上下功夫,收买了一位当初大齐政变逃到国外的汉人文士做幕僚,正是这位幕僚让他和十年前逃出京城的大齐王室的败者四皇子搭上了线。   他半是供养半是圈养那个男人那么多年,从其身上学习大齐的文字和知识,他的父皇身体愈发糟糕,王庭的人开始蠢蠢欲动,他也决定开始行动。   “您想要求娶他们的公主,我们已经打听过了,大齐的皇帝膝下只有一个公主,十分得宠。”   下属又说:“不过,公主才不到七岁。”   四王子阿岩惊讶地说:“他们的皇帝不是已经三十几岁了吗?女儿竟然这么小吗?”   他们远在草原,对大齐京城的事情并不算了解,在他看来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女儿就算到了能生孩子的年纪也不奇怪,毕竟像他不过二十四岁,已经有四个孩子,最大的那个已经十岁了。   说实话,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大齐的皇帝只有一个孩子,他明明拥有那么多美丽的妻子,不应该拥有很多孩子才对吗?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但凡是个男人都会这样认为,必定是他的生育能力有所问题,或是被诅咒了。   大王子乌术却早就知道了,他了然地点点头:“只要是个得宠的公主就行了。”   四王子阿岩按捺不住地瞥了一眼兄长,心里只觉得不服气,除了比自己早生几年,这个大哥有哪里比他强?仗着是长子就压他一头,明明摔跤不行,骑马不行,射箭也不行。所以父皇还在考虑要传位给哪个儿子,兄长的王储地位并不稳固,他才铤而走险想要来求娶大齐的公主,假如真的被他娶到了,那就是无上的光荣,大齐的皇帝也会支持他坐上皇位。   众人谈完话,乌术又跟他那个汉人幕僚单独回屋子里鬼鬼祟祟地不知说了什么。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他们就被人叫起来穿衣打扮,要去汉人的皇宫,觐见他们的皇帝。   大齐的官员告诉他们不可以带武器进皇宫,乌术甚至没有穿北狄的礼服,而是早就订做了一身汉人的丝绸衣袍,除开深棕色的头发和灰蓝色的眼睛,他苍白和纤弱的外貌和身形,很是有几分汉人书生的味道。   阿岩不免有几分鄙夷这个兄长,为了能讨要到齐国皇帝的公主,大哥是真的不要脸了。他一向不务正业,跟一群汉人混在一起,如今倒好,连汉人的衣袍都穿上了,这模样像极了那个为了在北狄王庭讨生活的齐国皇子,败家之犬才会如此向人摇尾乞怜。   可他这样有什么用?一点都没有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哪会有女人喜欢这种病秧子?   乌术似是注意到了他的不满,特意叮嘱他:“阿岩,汉人有一句话叫入乡随俗,既然我们来到了他们的地盘,就要暂且遵守他们的礼仪,切勿怠慢。”   阿岩皱了皱眉,颇为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了。”   乌术说:“你要是有什么不会的,学我就可以。”   阿岩一点都不想学这个懦弱无能的大哥。   是以,在皇宫大殿拜见大齐皇帝时,大王子乌术按照齐人的规矩挑不出错地行了礼,而四王子阿岩却是照着他们民族的礼节,笔直地站着,僵硬地略微弯了弯腰,仿佛得了腰疼的病才折不下腰一般。   萧叡像是没看到,高居王座之上,说了句“平身”。   乌术终于见到了这个皇帝。   他很早就听说过萧叡的名字,他们年龄相仿,地位却相差许多。第一次听说还是因为他的叔叔就死在萧叡的手上,当年萧叡还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却是众齐国皇子之中唯一被北狄知晓的年轻名字,大家都知道边城来了一个刺头,从此那一片的汉人城镇就从任他们劫掠的膏腴之地变成了难啃的骨头,也不是不能打,只是得不偿失。   等萧叡登基之后,他成了一个麻烦的君王,边疆曾有过几次摩擦,北狄输多赢少,特别是名将之后x将军被调派到边城以后。   萧叡花了一整日,用歌舞、美酒和美女接待他们。   四王子阿岩在欢歌盛舞之下,不知灌了多少瓮美酒,醉陶陶地看齐人的美女,但他还记得想要迎娶公主的目的,才没有冲上去抱走舞伎。   萧叡却问:“四王子可是喜欢美人?喜欢便送你了。”   人家都这样开口提了,他再拒绝岂不是很不给面子,他便大大方方地接受了。   起码今日的会面,宾主尽欢,礼尚往来。   他们携美返回,因为喝了太多酒,走不动路,没有骑马,改作乘车。   阿岩醺醺然、得意地用北狄语说:“齐国的皇帝没什么大不了的,看上去软弱而古板,果然是个阳痿不举的男人,哦,不,这样的男人还能算是男人吗?”   乌术也喝了很多酒,却没醉成他这样,亦用母语呵斥他:“阿弟,注意祸从口出。而且,不要小看这个皇帝,你可记得他曾经的战绩……”   阿岩挥挥手,不以为然、振振有词地说:“那都是十年多年前的事了,再好的马儿被关在圈里每日只喂饭吃也会废了。阿兄,你的胆子比兔子还小吗?今天还对他跪拜,有必要吗?你让我学你,我觉得你该学学我,你看我是怎么做的,他不是也什么都没说?要是在王庭,有人敢这么对父皇不恭,早就被父皇一刀砍了吧。”   乌术抿嘴不语。   阿岩趁着酒劲,打着酒嗝,装疯卖傻地问:“大哥,你不是要求娶他们的公主吗?怎么不提?只把妹妹送去了?”   乌术道:“这件事不着急。他们的公主非常得宠,而且年纪也很小,轻易提出,皇帝恐怕不会同意。”   四王子在车上睡了一觉,睡醒酒醒许多,拉着刚收的美人快活去了。乌术也意思意思地宠幸了一下美女,美女香汗淋漓地靠在他的怀里睡了,他抚摸着女人柔腻的脊背,把玩着她的手指,上面似乎有练习乐器留下的老茧。   他想,这位皇帝是无意的呢?还是意识到他们送进宫的舞伎?否则的话,未免也太巧合了。   应当只是意外,在汉人之间,互相送个歌伎舞伎只是稀松平常的事罢了。   不知道他的小妹在大齐的后宫又能否得宠?   多半是不能。   小弟说萧叡软弱古板,他的看法不同,他反而觉得萧叡傲慢狡猾。   一个男人要放纵他的欲望是简单的事,克制才困难。   就他所知的信息来看,这位皇帝唯一的缺点就是执着于一个女人。他有个极为荒谬的猜测,萧叡并非不行,而是傲慢到只想要自己的所爱的女人为自己生儿子。可惜只是曾经,这个女人已经死了。他们想再造一个,却效果不佳。   即便如此,因为这个女人,萧叡也有了一个巨大的弱点,使他们有了可趁之机。   乌术甚至有几分遗憾,萧叡在治国方面可圈可点,为何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执迷不悟。   而萧叡这时正在蘅芜殿哄女儿:“刚进了一批马儿?要不要去看?明日爹爹抱你一起骑大马好不好?”   宁宁高兴极了:“要去!要去!”   萧叡见气氛正好,趁热打铁地问:“爹爹还想把大马给复哥儿看看,我们去探望复哥儿,好不好?”   宁宁顿时面露不快,仿佛不是要去见娘亲和弟弟,而是爹爹要把她送给人贩子,犹豫不决,一时间决定不下好还是不好。   萧叡心下叹了口气。   宁宁说:“我们没办法把马带去给复哥儿看,那几匹马太明显了,要是带去谁都知道你是皇帝。”   萧叡更头疼,把小孩教得太聪明有时候真不是好事。   隔日,萧叡正要去看看刚住进宫的雪莲公主,却收到怀袖送来的信,萧叡以为是心尖血不够用了,没想到一展开看,竟然是怀袖问能不能让复哥儿住进宫去,请他陪伴。 第124章   萧叡当即改变行程, 直接出宫。   反正今日没有早朝,北狄的公主刚到京城,想必水土不服, 让她多休息一下更好。萧叡如是虚伪自欺地安慰。   秦月正在吃早膳,用一碗鱼片粥, 她在海上生活时日日吃鱼吃到腻烦, 而今许久没吃, 又开始想念,见他来了,也不起身, 问他:“要用一碗吗?”   萧叡已经在宫里吃了早点垫过肚子, 但还是眼都不眨地答:“好。”   两人相对坐着用餐,气氛冷淡。   秦月一言不发,她的用餐礼仪仍是在宫中时的习惯, 这么多年早就改不了了,用筷用勺都不会发出一丝声响, 食用时也不会砸吧嘴, 吞咽拒绝很是安静。萧叡亦是如此。秦月这些年混在江湖,江湖人哪来这么多讲究, 吃起饭来丁零当啷,她不会加以指责, 可总有些不舒服。   食不言。两人静悄悄吃完一顿饭。   秦月问:“你要净口的香汤吗?”   皇帝是需要的,萧叡连忙道:“不必, 不必, 一切从简就是。没那么讲究。”   秦月“哦”了一声,侍女端上香汤,她当着萧叡的面净口揩嘴洗手, 真就晾着萧叡不管了。萧叡心想,她这日子倒过得滋润,难怪这些年过去还这样美。   秦月抬头就见萧叡在隐忍等待的神情,仍然没提信件的事,却问:“皇陵那事是怎么回事?外面都传开了。你治下如此宽松了?”   被雷劈其实不是大事,她不至于大惊小怪,以往她还做尚宫时,皇宫的宫殿、石柱甚至宫人偶尔在雷雨季节也会被雷劈中,每年都要花一笔修缮费用,连正殿都被劈过,据皇宫掌故帐子记载,历朝历代都不是稀罕事,假如这就算是皇帝不贤的昭示,那每个皇帝都该退位了。   萧叡道:“有心之人在外故意散播,我正在查。”   朝廷和江湖就是反义词,秦月倒是想到他们商行曾有些见闻,看他沉稳的样子,只语带讥讽道:“你自个儿心中有数就好。远些的地方缘因天高皇帝远,你控制不住也就罢了,皇宫是你的地界也如此‘固若金汤’,你这皇位坐得很稳啊。”   萧叡脸皮厚得很,不疼不痒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再如何也不能让每颗人心都向着我,你不都是一例?总会有些不死心的觊觎,等他冒头了,我再打下去。”   秦月冷哼一声,萧叡倒是很有长进,这皇帝当得油了许多,不如年轻时那么战战兢兢、一本正经。   萧叡见她一直不提,要不是信就在他的袖子里,他都要以为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他坐正,稍微侧身,面朝着秦月,主动问:“你说让复哥儿住进宫去是什么意思?”   秦月说:“字面意思。”   这个决定着实让她不快,她几乎是以闭着眼睛捏着鼻子的态度在说:“他的病要是治不好,那就只剩下几个月的命。他自己没说,可你那日见了他以后,他心情很好,大夫说有益于他的病情。我再自私也不好在这上面自私。你是他爹,你本来也该照顾他。”   萧叡回过神,忙不迭道:“是,是,我是要照顾他。”   下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像是粗糙砂砾,他艰涩地问:“那你呢?复哥儿进了宫……”   秦月垂着眼睫,每一丝影子都像在说她不情愿:“妙清在宫中名录上还没记过世吧?每日赶来赶去太麻烦。”她戒备萧叡,觉得自己的行为好生愚蠢,萧叡随时都会反悔。   萧叡替她问出这个问题,他知道袖袖不是为着他回皇宫,从侧面来看,不过是因为她心软才被孩子挟持。而孩子是谁造的孽?是他。所以纠起源头,他还是那个罪魁祸首。   可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还是不争气地跳动起来,为着即将到来的朝夕相处而心生愉快,亦想让她不要那么惊惶害怕,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你要是怕的话,可以把你的人手带到宫里去……”   话没说话,秦月恼怒地瞪他:“你在嘲讽我吗?”   “不是,不是。”萧叡心底懊悔地“唉哟”一声,更加低声下气,“我就是……就是真想做个好人……不想吓着你。”   秦月更恼火:“你真不用装模作样,萧叡,我不会被你吓着的,说的好像我很怕你似的。我管你做不做好人。”   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袖袖还是跟个炸药桶一样,一点就炸。   不敢惹,真不敢惹。萧叡畏葸地想,可能听她这样中气十足地吵架、骂人,他也快活的。   萧叡又想了想,说:“你到了宫里,也好跟宁宁相处,相处久了,她就知道你的好了。”   秦月不置可否,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烦躁,若是雪翡、米哥儿在此,必定会很吃惊,姑姑居然会这样任性、坏脾气。   萧叡其实不介意继续待下去,他是不怕被骂,可是女人总是发脾气对身体不好,只得问:“你打算哪日搬过去?我找人接你。”   秦月说:“就今日吧。也没甚好拖的。”   萧叡一口答应,说到做到,偷偷摸摸把秦月和复哥儿藏在龙辇里带回宫,下马车换轿子的时候,还亲自抱着复哥儿,把孩子藏在他的斗篷里。   复哥儿那么小小的一只,都没宫里的大橘猫肥硕。   这个时辰点,宁宁不在蘅芜殿,正在御书房那边上早课,萧叡着人收拾了间屋子出来,原本公主身边伺候的人就是全宫上下嘴巴最严实的,众人见皇上冷不丁带回来一个小男孩,没人问话,只麻利地收拾。   还有那个特别讨小公主喜欢的女人也回来了,先前她们一道不见,皇上让大家照常,装作还在伺候公主,大家心里都没底,生怕哪日就被赐死了,好不容易小公主回来,日子安稳了。没想到这个神秘的女人也跟着回来了。   她到底是谁?   若说是被皇上宠爱,可也没见皇上临幸她。若说不是,皇上待她明显跟待别人不一样。   最可怕的是,乍一看,她好像比出宫以前长得更像皇后了。   除了没有眼下的小痣。   这正收拾着,突然听见女人说:“皇上,收拾院子这种小事不必您亲自指挥,您日理万机,还是去忙国事为好。”   她语气冷淡,措辞尊敬,却不知怎的,让宫女内侍都觉得胆战心惊。   萧叡想起自己本来的预定是打算去见北狄公主,讪讪地说:“你说的是。”   复哥儿搬来皇宫里,他好生新奇,脑袋困倦,却睡不着。   秦月问他:“睡得惯吗?床铺够不够软?要不要再给你垫一层被褥?”   复哥儿摇了摇头,问她:“娘,我们是搬来和爹、姐姐一起住了吗?”   秦月微微一笑:“是啊,高不高兴?”她又不是不能演。   复哥儿腼腆地笑起来,点了点他的小脑袋:“高兴。”   秦月心情复杂,世事多难尽如人意,她这个娘亲就是当得再好,也不能完全代替爹。她越是恼火,就越是被萧叡衬得尖酸刻薄、面目可憎,然后更加使她恼火。她心里好不服气,纵使她不服气也无济于事,她只能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情况考虑,老天爷对她就是这样,最坏便是复哥儿没救回来,宁宁也不要她,倘若如此,她接下去怎么做?   她暂时还不想去设想。   ~~~   梅常在今日也一早起来,精心地梳洗打扮。   同小院的人讥讽她:“累不累啊?又没人看,随时随地这般妖娆,真不愧是教司坊出来的。”   梅常在答道:“姐姐见笑了,只是说不准陛下要召唤小的,就像上次一样,妹妹胆子小,怕若是邋里邋遢到时耽误了,可就不好了。”   把人气得跳脚:“统共不过被皇上喊去两三次,就张狂成这样!”   好巧不巧,还真有内侍过来召唤。   梅常在不免有几分得意,不过她也没高兴一会儿,皇上把院子里新来的几个肖似先皇后的梅、兰、竹、菊都喊上一起去。   四个小妃子都被带到一处宫殿,见到一穿异族衣裙的女子,褐发蓝眸,立时猜到这位就是刚入宫的北狄公主,皇上已册封她为“雪妃”。   萧叡对她们说:“让人收拾收拾,你们搬到这里,陪陪雪妃,她远嫁至此,有许多不适应。这差事办好了,也有赏赐。”   说完,又转头对雪妃说话,开口竟然是北狄语:“她们是朕的妃子,我让她们来陪伴你,做你的玩伴。”   雪妃含羞带怯地对他点头:“谢谢您。”   然后众人就被撂在此处,连多一句话都没有。   皇上公事公办完,转头便离开,毫不留恋,至多对雪妃有几分谦和温柔。   萧叡是真不耐烦浪费功夫,怀袖死后,他就开始装都懒得装了。   龙辇行至半路,他把张磐叫来问话,担忧不已地问:“小公主下学了吗?回去以后是何反应?有无吵架?”   张磐道:“没有。皇上。”   萧叡心烦意乱:“唉,问你也是白问。”   他鼓起勇气到了蘅芜宫,一片静悄悄,听不见宁宁的声音,也没有怀袖的。   宁宁也没照往常一样来迎接父皇。   萧叡问宫女:“公主呢?”   在书房写作业。   萧叡又问:“另两位让你们伺候的呢?”   一直在屋里没出来。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可怎办是好?萧叡先去见了秦月,说:“宁宁不是回来了吗?你不去看看吗?”   秦月很是烦心:“你催什么催?”   萧叡明白了,是他不细心,唉,袖袖向来不是上赶着的性子,她就不会哄人。 第125章   御花园。   宁宁一个人坐在藤编秋千上, 百无聊赖地慢悠悠晃来晃去,宫女侍候在一旁,她也不要人推, 只独自发呆。   前阵子连日下雨,今日却是是个难得的晴天。   她想起去年这时候, 父皇都会带她去放风筝、踏青, 原本她还以为今年可以全家人一块去, 还让父皇做风筝。   那时她把风筝带去多开心,可是娘亲没陪她去玩,开始是搪塞她过两日, 两日又两日, 后来她就不稀罕了,不知那两支父皇亲手做的风筝是不是留在那座府邸里。   早上父皇应该在上朝,她倒是可以去看, 但她今天没兴趣去看那群糟老头子吵架。以往觉得有趣,可当她发现她的爹娘也吵架时, 她一点也不觉得有趣。娘亲并不温柔, 他们也不相爱。   她今晨出门,娘站在院子的对面, 门槛后面,望着她, 所以她停了一下,以为娘要和她说话, 却一句话都没有。   是以她带着一群仆从, 孤零零出门去了。   皇宫是她的地界,因她爱玩此处的秋千,父皇直接让人做了一个小孩子坐着更合适的藤篮, 专给她玩。娘亲那里也有许多小孩子用的东西,但都是给弟弟做的,倒是也有衣裙首饰,只是不如弟弟的多。   傻子都能看出来,非要比较的话,大概对娘亲来说,弟弟更重要吧。如果她真如父皇所说,跟着娘亲过活,至多只能分到娘亲一半的关爱,不,大概分不到那么多。   秋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宁宁低着头,发呆,看着自己鞋尖上的海棠花。   “公主圣驾在此,尔等勿要惊扰。”   不远处有喧哗声。   宁宁抬起头,看到花廊门边似有几个女人的声音,她在宫里四处闲逛时,偶尔会碰上父皇的妃子,对她来说,她觉得和宫女都没什么区别,都上赶着要伺候她讨好她,曾有一次,她让那个大姐姐陪自己玩翻花绳,没一会儿父皇就过来,把她抱走了,还跟她说以后不能跟后宫的妃嫔走。   父皇曾经严厉地叮嘱过她,说后宫的妃嫔都居心不良,保不准有谁想害死她,不可以轻信于人。   不过这次她看到了两个会引起她注意的人,一个是那个长得像娘亲的女人,一个是蓝眼睛的女人,于是她抬了抬下巴,说:“让她们过来。我要同他们说话。”   雪妃、梅常在行至她面前,宁宁一猜就知这个异族女子是谁,却见此女阔步走路,姿态与汉人不同,甚是有意思,但她仍坐在秋千上,问话:“你就是那位北狄的公主吧?”   雪妃不怕她,她虽然潦草学过宫廷礼仪,但是施行起来笨手笨脚,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好奇地盯着宁宁。   梅常在赶紧在下面拉了拉她的袖子,在信中嘀咕,果然是蛮人,一点礼仪都不懂,怎么能这样无礼地直视公主?尤其这位公主刁蛮任性,别看她年纪小,年纪小才最残忍,不管做什么都可以用年幼无知搪塞过去。   宁宁不以为忤,哈哈大笑,她从秋千上跳下来:“你要不要玩秋千?”   雪妃也不过十五岁的年纪,相貌稚嫩,身上裹一团孩子气,在宁宁看来,更像一个爽快明朗的大姐姐,她一口答应下来。   梅常在着急极了,顾不得别的,小声提醒道:“公主,这于理不合……”   雪妃跟个傻子似的,转头就大咧咧地问:“我不能和你玩吗?不能就不玩了。”   宁宁说:“我说能就能。”   雪妃问:“这里你说得算吗?”   宁宁点头,笃定地道:“是,这里我说得算。”   雪妃便不再扭捏,坐上了秋千,宁宁甚至在她身后给她推秋千,让宫女们心惊胆战,更让人心惊胆战的是她推得还颇为用力,秋千要飞起来了似的。那位北狄公主也毫不害怕,居然还挺高兴。   两个国家的公主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话来。   宁宁的玩伴实在太少了,作为一个小孩子,她自己没有意识,可也本能地想和大孩子玩,想要快点长大,让自己说的话能更有分量,而不是只仰仗着父皇,任人摆布。   两人一起玩了一轮,宁宁还带她玩跳绳、踢毽和蹴鞠。   宁宁一边笑,一边想,父皇怎么这次不来拦她了?是不是一下朝就去看娘亲和弟弟了?昨天晚上,父皇跟她说,弟弟病得重,最近打算多陪陪弟弟。她明白,可心底就是有点别扭。   两人玩歇了,坐在亭子里休息。   宁宁又看了一眼梅常在,她的脸真的乍一看很像娘亲,再仔细看,就觉得相去甚远,大抵是有个赝品在这,一对比,她心里突然觉得娘亲也不是全然不好,起码和这些小家子气的女人比起来气势强多了。   合该娘亲当皇后。   可为什么娘亲不要当皇后呢?   梅常在还主动小心地要给他们沏茶倒水,宁宁一口没用。   梅常在问:“臣妾学过茶艺,公主可以品一品。”   一直很活泼可亲的宁宁冷不丁地说:“我让你倒了吗?”她从不用别人经手的东西,这是父皇教导过她无数次的。   梅常在脸色一白,连声谢罪。   宁宁冷哼一声,转头,却见雪妃在看自己:“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雪妃时候:“你生得真漂亮,皮肤像雪一样,嘴唇却红红的。”   宁宁心想,这蛮族之人虽然毫无文采,不过也显得真诚不假,她打小被人夸相貌,不以为然,反说:“你名字叫‘雪’,皮肤可一点都不白。”   雪妃自己都笑了:“哈哈,是。我大哥就白白的,比好多姑娘家都白。”她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说起她的大哥,她知道大哥想要联姻的意思,想要将之推荐给大齐的小公主,“只说脸蛋的话,他是我们部落里的美男子,他有一双海子般的眼睛,头发浓密,脾气也很温柔,对女儿家很好,我的几个哥哥里,他待我最好,会给我摘花买项链……”   宁宁还带着点奶气,哪能对男人对嫁人感兴趣,但她先前见过那几个北狄男人,长得都丑不拉几,雪妃自夸大哥是美男子,她才感兴趣,有点想去看一看。   这时,蘅芜宫那边来了人,催她回去用午膳。   宁宁“哦”了一声,问:“是谁派人来问的?”   宫女纳闷,还能是谁?自然是皇上。福身答道:“皇上下朝回来,见不着您,派人来找了。”   宁宁拍拍裙子回去了。   梅常在拉着雪妃行礼恭送她离开,宁宁回头看看这个女人,道:“你别成日刻意照着我娘来打扮,东施效颦,一点都不像。”   梅常在很沉得住气,头俯得更低:“……奴婢知道了。”   她本来打算借着这张脸,想办法去公主身边伺候,就像之前进过小院的那个女人一样。如今这个打算大概是不成的了。她心底却有些奇怪,既然公主这么厌恶和她娘亲长得那么像的人,为什么那个女人能在公主身边伺候?她们不都是皇后的模仿者吗?   公主一走,御花园的这一隅之地瞬时变得空旷许多,她们身边可没那么多伺候的宫女。雪妃真心实意地感慨:“你们大齐的公主可真威风真尊贵。”   梅常在摇了摇头,道:“安乐公主是不一样的,先帝的子女之中也没有哪个像她这么受宠的。”   雪妃打量着她,目光毫不收敛,梅常在鲜少被人这般盯着看,她有点不自在,问:“我的脸上可有什么不妥?”   雪妃说:“你长得很想公主的母亲吗?……我有些分不清你们汉人,总觉得你们长得差不多。我还以为你们中原女人都长一个模样,连你们的公主都像。”   梅常在无语,怪不得雪妃脸盲,皇上不知为何扔到雪妃身边的几个全是照着皇后挑的,当然长得像。   雪妃自言自语地嘀咕说:“之前我见过的一个中原女商人,也长得差不多……”   在他们说话的档口,宁宁已经回到蘅芜殿。   她见着父皇,草草行了一礼:“我出了一身汗,先去洗澡换个衣服再说。”   萧叡道:“一大早你去哪疯玩了?”   宁宁答:“我在御花园遇见了那个北狄的公主,和她一起玩。”   萧叡还没问公主今日的行程,闻言愣了一愣,然后连忙转头看怀袖在不在近处,压低声音和她说:“别和你娘亲说这件事,后宫的那些女人,一个也不许提。”   宁宁却不乖乖答应,心底升起逆反之意:“娘醋劲也太大了吧。您又没有宠幸那些女人,只是听都不能听到吗?”   萧叡脸色一变,说:“谁教你说这样的话的?”   宁宁说:“没人教我。”   萧叡看她臭着小脸,跟怀袖很是相像,又开始觉得头疼:“这种话你在爹爹面前说就罢了,切忌不能让你娘听见……唉,你想和让爹爹跟别的女人给你生弟弟妹妹吗?”   宁宁有些懂了,别扭地说:“不想。”   萧叡摸摸她的头发,惆怅地道:“那不就是了?你娘心里爱我时,也不想把我分给别的女人。”   宁宁思忖片刻,有个地方她想不通:“可是她们已经在后宫了啊。”   “是啊。”萧叡吐字像在叹气,“所以你娘不想回来,也不可能回来。”   宁宁摇头:“我不明白。”   她气冲冲地跑走了。   ~~~   秦月听见响动,挑开窗扉往外窥探,见宁宁跑出去,心知萧叡又在劝她了。   她这几日在宫中,也不用看账目、处理生意,只全心全意照顾儿子,却又没那么多事儿,一下子闲下来,便有空去思考一些事。   上次出宫之事吓坏了宁宁,宁宁根本不亲近她。   不过崩溃过一回,她已经恢复了冷静,不再那么伤心沮丧。   一叶障目。   她想,她强迫宁宁跟她离开,与当年萧叡强迫她留在宫中,是不是并没有多大区别?   只有萧叡硬着头皮,想要帮助修复母女关系,让一家人在一张桌子吃饭,这自然是关起门来的。   宁宁看了看饭桌:“这不是平时的菜色。”   想下,说:“都是江南菜。”   萧叡道:“是爹爹吩咐的,你娘亲和弟弟吃得惯些。这几道你不是很喜欢吗?”   宁宁莫名地有些生气,一摔筷子:“我不想吃了。”   秦月皱了皱眉,也不豫地开口:“我什么都吃得惯,明日不必如此。”   被秦月抱在怀中的复哥儿战战兢兢,宁宁见他像是被吓着的小兔子似的,又可怜又可爱,重新把筷子捡起来,一粒米一粒米捡着吃起饭。   复哥儿说:“娘,我自己坐着吃饭就好了。”   椅子上垫了厚厚柔软的垫子,他捧着小碗吃饭,用筷用勺却比他姐姐还要端正规矩,萧叡看看儿子,再看看宁宁,突然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好像是有点溺爱了。宁宁的规矩并没有找女官仔细严格教过,他受不了那等灭绝人性一般的教法,公主是主子,怎么能事事听从奴才的?宁宁做什么都学他,他一直觉得看着挺好的。   这时才发现,宁宁用餐具和吃饭姿势还不如复哥儿斯文,颇为豪放。   宁宁本来赌气不要吃饭,可见复哥儿吃得香,便跟着一道吃饭。   复哥儿趁着大人没瞧见,还冲她笑一下,宁宁也跟着笑起来。最后她用了两碗白米饭,复哥儿用了一碗。   用过午膳。   宫女收拾碗碟。   秦月问:“宁宁,等你午睡好了,能不能过来找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宁宁还是心生戒备:“你要说什么?”   秦月说:“到时单独和你说。”   一座宫殿,左右两屋。   萧叡带宁宁,秦月带复哥儿,作春眠午睡去了。   宁宁睡不着,她在榻上翻来滚去,萧叡放下书卷,轻叱一声:“睡觉了,小猴子。”   宁宁索性一骨碌地爬起来:“爹爹,你说娘亲是不是又要拐我?”   “爹爹……不知道……”萧叡左右为难地说,他舍不得女儿,又深爱怀袖,“你别那么怕你娘。她很爱很爱你。”   要不是爱这个女儿,打从一开始,怀袖就不会把孩子生下来。   她怀上孩子,其实不管孩子是不是跟自己生的,是她肚子出来的,她就喜欢。   宁宁午睡睡着得晚,等醒过来,也比平日里晚。   她睡姿糟糕,头发睡成鸡窝一样,萧叡把她抱到窗前,给她梳头发。   秦月隔着院子瞧见他熟练地给女儿梳头、编发,轻声喃喃道:“故意给我看吗?”   她杯弓蛇影,觉得萧叡做什么都有深意和阴谋,一点也不敢放松。   宁宁到她这边屋里。   秦月给雪翠递了个眼色,她带进宫的仆从在门外看守,以防偷听。   如此郑重其事,宁宁不由地不安起来。   娘亲没有先前那样故作温柔,仿佛仙女似的要感化她,变得有点冰冷,给人的感觉不好接近,她想了想,不,更像是神坛上的女神像了,有种慑人的魄力,明明身上也没有华服珠宝。   宁宁坐下来。   秦月敛袖,开门见山地说:“我先前想带你出宫,是觉得这宫中危险,不愿你身陷其中。你是我儿,我只愿你能健康喜乐,却惹了你恼怒难过,是娘的不是。”   “娘确实与你爹爹所说的不同,我并不温柔顺从。”   “娘也不强求你跟我离开。全看你的决定。”   宁宁心想,那还有想吗?当然是留在宫里做公主。   宁宁像个雪团子,懵懵懂懂,可秦月并不小瞧她,她在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敢要入宫去救姐姐了,认真地道:“你若要随我出宫,我教你造船行海、矿藏买卖,带你行走天下,去看天涯海角、森罗万物。”   “你要想留在宫中也无妨,那我教你女子该如何敛财造势,招兵买马,让你以后做个说一不二、无人小视的长公主。” 第126章   秦月说这两句话时, 既不响亮,也不铿锵,语气淡然。   宁宁大致能分辨大人是不是在哄骗自己, 又是不是在说大话,她觉得娘亲没有在骗她。她并非没听过别人高谈阔论, 平日里她在前朝大殿、在议事大厅时常会听到男人说类似的话, 可还是头一回听见女儿说这种话, 顿生离奇之感。   秦月将语气放得柔缓一些:“你还小,是不是听不懂?”   原本像宁宁这么大的孩子应该才刚开始启蒙,能背几首诗, 背个三字经, 就算是很聪慧了。但萧叡早就带着宁宁学字了,照雪翠说的,宁宁应当起码识得一千多个字了。识字是识字, 懂事是懂事,两码事。   宁宁怔怔地摇了摇头, 又点点头, 她对这个不够温柔的娘亲不再是依赖撒娇之情,但起码不再讨厌, 她不知怎的紧张起来,心砰砰跳, 说:“父皇也会教我的。”   很是自信。   秦月无奈而怜爱地望着自己可爱的小女儿:“他教你,和我教你不同。既知我没死, 他心头重负释然, 年岁又长,且你渐渐长大,有了自保能力, 已过了最容易夭折的年纪,将来未必不会和别的女人生孩子。到时你该如何自处?”   “我不想再挑拨你和你父皇之间的父女之情,他的确对你宠爱有加……你在他掌心长大,自然视他为整片天,对他信任不疑。”   “女人和男人的法子不一样,就算你是公主也是这个道理。”   宁宁心中只朦胧地觉得娘亲说的不错,直到现在还有人时常觐见因为她是公主,父皇带她做这坐那不合规矩,她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那么聒噪烦人。   母女俩在此事上达成一致。   秦月说:“你明日不是还要去上课?将你教了什么,做什么作业拿来,我先看一看。”   说到这个,宁宁小脸一红,像是才记起来:“明早太傅要检查的功课,我还没有写完。我等下就写。”   萧叡老实地没有窥听,他非常好奇,怀袖说了什么,不到小半个时辰,居然把宁宁哄好了,回来收拾了书本,说要去娘亲那里写作业、念书。   没一会儿,他就瞧见母女俩在花影日下,他第一次瞧见宁宁那般沉静地在写字儿。   秦月没马上指点她,让她自个儿写写看。   她大致对宁宁的脾气也有了个了解,不过再看她鞋子,就更懂了,宁宁一开始写得极好,比同龄孩子端正多了,也比复哥儿好,且她的笔迹和萧叡如出一辙,她觉得萧叡一定是直接拿自己写的给孩子临摹,但写到后面,她见没有大人监管,渐渐松懈偷懒,写得歪来倒去,丑陋至极,显然性格浮躁。   她在旁边翻了翻宁宁平日里学的书,与她想的不同,不是什么《女则》《闺训》,竟然是正儿八经的学问,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怎么说呢……不像是女儿家要学的,也不像书香世家科举应试之事,也不是萧叡幼时学的……   她放下书。   给宁宁批阅作业,无情地抽出她藏在地下的练字纸张:“我若是先生,看到你这孬字儿,定要打你手板心。”   宁宁还挺理直气壮:“太傅要训我,但不打我手板心,爹爹都不打我。”   秦月目瞪口呆,啧啧道:“真是慈父多败儿。”   宁宁装傻地笑笑。   秦月说:“重写。”   宁宁哼唧哼唧,也不耍赖,铺好纸,重新写字去了。   秦月不适地感觉到注视着自己的视线,抬眸望见萧叡,萧叡也把书桌挪到相对的窗下办公,抬头就能看到彼此。   秦月当没看见他,低下头。   萧叡看了一眼融洽相处的妻女,这几日盘桓在胸口的郁卒消散许多,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卑鄙地想,乍一眼看上去,倒像是他妻贤子孝、美满幸福一般。能有这么一刻也是好的。   萧叡议事倒没特意关门。   心腹前来回复差使,他负责监视北狄人,不过并没什么可疑动作。   萧叡却在心里想这两位大王子,大王子乌术是长子,可惜体弱多病,这在北狄族中是致命的缺点,支持他的部族也只有一部,那个小的更不足为惧,就是个草包,年纪太小,生得太晚,族中势力早就在他出生以前被能干的哥哥们给瓜分完了。   两位应该都不是可汗心中意属的王庭新主人。   尤其那个乌术,他身为长子,却软弱无能,听说下头的几个弟弟都想要弄死他。但他一日没死,一日是大儿子,草原的规矩,就该由他当可汗,几乎成了悬在他头上的一柄利剑,他的父王每衰老一天,便裹挟着他也一起向死亡更接近一步。   萧叡没见过这样的北狄汉子,忒没出息,又是穿汉服、说汉话,听闻还读过四书五经,说起话来一口流利的官腔,不看他的相貌,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他是北狄人,那日接见,也毕恭毕敬,礼仪周到,跟他那个自负愚蠢的弟弟相比,委实太过谦卑,说是摇尾乞怜也不足为过。   “他都找过谁,都记下来。与他相处得好的人又与谁接触,也得仔细盯着。”他究竟是包含狼子野心,还是真心想要逃离王庭,寻求一个庇护?萧叡一时之间也拿不准,还是静观其变。   ~~~   北狄王子阿岩有些焦急,大齐的皇帝是接待了他们,但是他们还没有见过那位小公主。   他的大哥也不知在做什么,每日不紧不慢地四处闲逛,真像个汉人一样,还四处结交汉人书生,在外面天天请客吃饭,过得好生悠闲,非常张扬。   阿岩觉得自己就是和那些汉人相处不来,而且他的汉人官话说得也不好,那些文弱的汉人应该只是被圈养的羊羔而已,一点都没有男子汉气概,但是就这样的一群人,是怎么在千百年以来将他们拦在关外的?   正如这日,乌术应汉族友人的邀约,夜泛香舟,听乐赏舞。   靡靡之音灌耳,玉盘珍馐满桌,这座花舫点满了灯,亮如白昼一般。   乌术饮一杯酒,心道:奢侈。   他的族人在苦寒之地风吹日晒,一盏油灯是很珍贵的,可汉人却能这样铺张浪费,因为他们不会舍不得,他们有数之不尽的资源。   大概,即便再多养上几百上千万的人也绰绰有余吧。   行酒令行至他这里,乌术腼腆地莞尔一笑,故作憨直蠢笨地道:“作诗对我来说太难了,汉人文学博大精深,我实在不会。”   他很擅长放低身段,让人小瞧,若不是因为这样,他早就被他的二弟弟给杀了,明明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上次大齐和北狄大动干戈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再往前,北狄人打到中原,已经是四五十年前的事,记得那件事的人估计都死得差不多了。徒留诗中慷慨激昂的陈词。   大齐的人以为他们北狄已经被打怕了,再见他行事,更想,连北狄的大王子都仰慕他们的文学,要被教化,这是何等的光荣,大齐是大国,自然要心胸开广,接受外民朝见。   是以,他这几日来结交书生并不算困难。   开始有人以为他听不懂汉话,当着他的面笑眯眯地骂蛮夷。在大齐,即便是权贵也不能轻易结交官员,他身份敏感,当然更不能,但官员家中仍在书院、国子监读书的少年郎却不是不行。   乌术只是把自己的身份亮出来,就有人主动来接触他。   他打算先尽职尽责地扮演这个仰慕者的身份。   绯红晶莹的葡萄酒液在玉杯中摇晃。   他随着歌声打起节拍,哼起歌曲,只听一遍就学得八九不离十了。   友人惊异:“你这歌唱得真好。”   乌术说:“这是我们的天赋,我觉得我会弹你们的琴了。”   友人笑道:“那叫琵琶。”   说罢,还真玩笑似的把歌伎的琵琶取了过来,乌术怪模怪样地抱着琵琶拨动,真的弹出了一串像模像样的乐声。   他坐在光雾之中,皮白似雪,棕发似是点缀着细碎金光,灰蓝眼眸像是宝石一样,仰头长歌之时,颇有几分潇洒风流,明明已过而立之年,像还有几分少年气质,或许是因为他病弱才给予人的错觉。   他吃饱喝足,回到驿站,他的弟弟闻声来找他,嘲笑他一顿。   乌术道:“明日我带你也去吧。”   阿岩说是不愿,但他大哥强行带他去,他只好也去了,倒没带他去见那些酸儒,只带他吃喝玩乐,没两日,这位年少的王子就乐不思蜀,把公主给忘了。   乌术并不奇怪。   他年幼时,在马棚里救了那位先生,第一次接触到汉人的文章时,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沉迷其中,他逐渐理解这些人真正的强大之处。他的祖先并不是没有通过战争获得过那片肥沃的土地,可是他们很快又消亡了,没有人守住。   他们的强大甚至不在于他们的皇帝如何。多少异族皇帝曾经来到这片土地上?没多久,他们就又被赶出去了。   必须舍弃自己,才能够将根真正地扎在这里。   半月之后,大齐的皇帝再次召见他们。   连他弟弟都穿上了汉人的服装,因为有个姑娘夸他这样穿英俊倜傥。   ~~~   秦月在宫中闲着无事。   两人渐渐倒能够像是普通朋友一般谈天说话,萧叡问她这些年都在做什么,秦月跟他挑拣着讲讲自己在五湖四海的见闻和冒险。   萧叡笑说:“你可以写一本游记。”   秦月答:“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在写?”   萧叡讶然:“你倒似是有三头六臂,一边做生意,一边养孩子,一边养了一支海匪,还有空写游记。”   秦月故意刺他:“好不容易出了宫,我什么都想要去做。”   她没说的是,日子久了,偶尔她也会累,想要一个可以驻足歇脚的故地。但是大齐是萧叡的地盘,她在外面四海为家,只有自己的故土不好回去,就算回去,也得改头换面、偷偷摸摸,怪叫人难受。   萧叡不免忧心地梦见怀袖跟各种各样的异国美男子欢笑亲热,怎么能不焦灼,偏生还不能泄露半分出来。   袖袖就是想和别的男人好,他也不会指责,天底下哪个男人都比他要好。   只要她想,她就能把日子过好。   萧叡观望了好几日,确认怀袖和宁宁是真和好了,日渐更像一对母女。恍惚之间,他回忆起以前怀袖做尚宫时教导那群小丫头,他那会儿就想,哪日她当了母亲,一定也能好好教自己的孩子。   不过他不知这对母女之间是有了什么小秘密,心里憋得慌,忍了好几日,还是没忍住,私下找怀袖问:“你是和宁宁说了什么,她这两日变得和你这般要好?……如今你总放心了吧。”   秦月道:“你不是下午又要接待那几个北狄人?还有空跟我闲聊?”   萧叡很没有脾气:“宁宁若要走,我便得提前做好准备不是。复哥儿的身子太医也说康复得很不错。”   “……你不想说便不说了罢。朕……我不问了便是。”   他说不问。   秦月反而告诉他了:“因为我和宁宁说好了。我不带她出宫了。她可不就高兴了吗?”   她难遏地带上几分嫉妒地说:“你把女儿养得可跟你真亲近,一心向着你,她就不想跟我走。”   萧叡没想到是这样,傻眼了:“你不带宁宁走了吗?”   秦月疑惑:“怎么?你不想要女儿了?她就只是你弥补自己虚伪的悔过之心的玩意儿而已吗?现在知道我没死,所以不需要她了?”   萧叡赶紧缩回去:“不是,不是。”   他叹气。跟女人吵架太可怕了。正理歪理她都很有一套。   萧叡长吁道:“你若把女儿留给我,我自然开心,不至于剩我一个在宫里孤苦伶仃……”   秦月盯住他,有件事她忍了好几日了:“我看了宁宁的功课,你专程给她请大儒做太傅,教她那些个东西做什么?”   朕原想让宁宁做皇太女。   萧叡心想。 第127章   萧叡道:“安乐公主是朕唯一的女儿, 朕偏爱于她,想把天底下最好的都给她。”   秦月长眉轻蹙:“你这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假若将来有何变故, 她又将如何自处?你不可能一辈子做她的父皇护着她,她迟早会长大。”   萧叡却问:“那不然呢?只将她宫殿里, 教她贤良淑德、三从四德?然后为她挑一个男人把她嫁过去, 从宫殿搬到院子里, 叫她一辈子仰赖一个男人过活。你看看我,我不是个好男人,我也信不过这天底下有好男人。”   “她是朕的孩子, 皇子龙孙本就与寻常孩子不同, 公主议政又不是稀罕事。”   萧叡说得倒是坦坦荡荡,直把秦月给逗笑了:“你做什么都很有理由。”   萧叡见她笑,心下也有几分松快, 不知怎的,自然而然地说了下去:“朕的皇后死时, 朕才想明白, 朕本来就是九五之尊,本就无须计较一些小事。因朕的生母出身卑微, 朕先前自卑自低,才越在意做表面功夫, 想装点自己,想要个尊贵的妻子。可朕就是真娶了, 也改不了玉牒上的生录, 不过一叶障目罢了……”   萧叡话未说完,秦月已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陛下,您老毛病又犯了。”   无论如今萧叡在他面前作何可怜姿态, 秦月都只觉得是在演戏。   实在是被骗怕了。   她这颗心是如何一日日坚硬至此,还不是被人划了一刀又一刀,流了血,结了痂,长成疤,一层一层裹上去。   谁爱信谁信,反正她是不信。   却也不由地烦躁起来,她已有许多年没这样,回来以后,不过才见了萧叡几回,搞得她成日里心绪不宁,还诸事不顺,她觉得自己必定与萧叡八字不合。   秦月便敛容整袖,与他公事公办地道:“谢陛下解惑,民女不多打搅了,以免误了国家大事。”   不等萧叡发话,她便折身离开。   萧叡偷偷凝视一眼她的背影,心底苦涩。   他想到先前袖袖原还打算为了孩子勾引他一番来着,他不珍惜,如今连手都摸不到了。不过倘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拒绝。   也不知袖袖怎么改变主意,愿意让女儿留下了。想想却也不奇怪,她本来就不是那等不讲道理只顾自己心意的女子。若是宁宁一直做这个公主,怀袖必不会不管她,他们以后大抵还有机会偶尔说说话,也挺好的。   相较女儿,对于复哥儿,萧叡一开始是为自己其实有个儿子而感到高兴感动。   他最近时常抽空去陪陪复哥儿,可是他实在不了解这个孩子,复哥儿的早慧与宁宁不同,他是个冷淡安静的男孩子,不吵不闹,不多爱笑,也没见过他哭。因为病重,近来只在屋中,萧叡也不好像其他父亲带儿子一样领着他去打猎、蹴鞠,反而这些是他常带着宁宁去玩的。   父子俩在一起时难免冷场。   近来天气转暖,不用烧地热,复哥儿身体也好了些,能下床走走,他就亲手教孩子写两个字。   其他孩子成日被关在屋里,换作宁宁,早就闹着要出去玩了,他却一句抱怨都没有,每日乖乖待在屋里。   这日。   复哥儿应付完父亲,与姐姐一道写字儿。   宁宁是个坐不住的,但有复哥儿在旁边,她觉得自己得摆出姐姐的架势,让复哥儿知晓她的厉害才行。   过一会儿,她说要跟复哥儿讲悄悄话,把侍奉的宫女轰到门边去。   宁宁琢磨了好多日,这才找着机会跟复哥儿说:“爹爹待你好不好?”   复哥儿迷茫了下,点点头道:“挺好的。”   宁宁说:“我如今觉得娘亲待我也不错。但我听他们说,等你病治好了,娘亲就要带你走了……”   复哥儿呆头呆脑地“哦”了一声,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宁宁被这个傻弟弟给气到了:“你哦什么?等你走了,你就又没有爹爹了啊!”   其实复哥儿觉得不妨碍,可能他一直跟着娘亲东奔西走,他曾在异国交到过朋友,喜欢自然是喜欢的,离别时也会落泪,他年纪还小,不太明白,只是纵然以后见不着面,也无甚大事,他便礼貌地说:“我会想你们的。”   看姐姐还是不满,又说:“到时我给你们写信。”   他惆怅地想,倘若他真能活下来的话。   宁宁美目圆睁,瞪着他:“真是个傻子。我的意思是,既然爹爹和娘亲都这么好,不如我们来撮合他们俩复合——你觉得如何?”   “反正现下宫里也没有皇后,我瞧父皇的意思,很乐意让娘亲做皇后。只看娘亲同不同意了。”   复哥儿踟蹰了下,却道:“其实我觉得娘亲不大高兴,她总在生气,以往我鲜少见娘亲生气……”   宁宁说:“这样不明不白地住在偏殿当然不高兴,若是我们帮娘亲住进坤宁宫,她一定会欢欣。”   复哥儿懵懵懂懂,不置可否。   宁宁哄他说:“你说,我们明明有爹又有娘,为什么要分开呢?这讲不通。”   复哥儿站娘亲的队伍,心中不太同意姐姐的说法:“可是,爹爹害娘亲伤心了。”   宁宁是曾经仔细调查过的,她觉得这点她有充分的发言权,顿时更有底气了,振振有词道:“想必你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吧?你只是捕风捉影地晓得一些事而已,小孩子家家的,不清楚就不要说这样的话。我知道当年父皇是因为纳妃立后之事,让娘亲伤心。可父皇已经改过自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娘亲伤心,父皇也伤心,这些年我看在眼里,即便律法里有这条负心之罪,也罪不至死……”   复哥儿握紧了手中的笔,不快地说:“纵是要原谅,也该是娘亲原谅,轮不到我们代她原谅。”   “我知道。”宁宁道,“只是娘亲总得给父皇一个机会吧?”   复哥儿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们只是小孩子,还是别管大人的事吧。”   宁宁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叹气鄙夷道:“真是个小书呆子,大人让你乖你就真这么乖了,无趣。”   复哥儿怔了怔,眼眶红了,泫然欲泣。他居然这样就被骂哭了,直把娇蛮的小公主殿下给吓愣住,她想到上次被她揍哭的延安王家的小世子,不以为然,这年头的男孩子怎么都这么爱哭。   复哥儿嘴巴一扁,眼看着要喊娘,宁宁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别哭了,别哭了,我把我的糖豆分你吃。”   “不许把我和你说的跟爹娘说,知道吗?我们都是小孩子,我们才是一伙的。”   复哥儿又摇头,哭唧唧地说:“不是一伙的,这宫里都是你们的人,娘亲只有我,我要是不向着她,谁向着她?”   不过他就委屈一下,想想宁宁是他的姐姐,他惯做不出背后告状的事,便说:“我不告状。”   宁宁不明白地问:“你就不想既有爹爹也有娘亲啊?我就想要。你想不想?”   复哥儿:“可是……”   宁宁凶巴巴:“我只问你想不想?”   复哥儿犹豫着,还是点了头:“想的。”   宁宁拉着他的手:“那不就成了?你听姐姐的就是。”   复哥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他说不上来,他想了想,说:“我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宁宁生气地说:“你这小乌鸦嘴,怎么总是咒自己死,你要保护娘亲你就自己活下来去做,这我不要帮你,你自个儿想活下来,阎王老爷才不敢收你,知道吗?”她看看这个孱弱瘦小的弟弟,头上那么几根细软黄毛,真怪可怜,挨过去伸手抱了抱他。   复哥儿回抱住姐姐。   秦月遥遥地看到,心底不免柔软了几分,本来她见复哥儿要哭,很是着急,没一会儿两个孩子又这样相亲相爱,暗道,果然是姐弟。   得亏是她生的孩子,都是好孩子,没被萧叡的血脉带歪。   正想着,宁宁发现她过来,拿着自己写的作业去让她看。   秦月给她看过作业,见宁宁小脸红扑扑,眼眸晶亮地望着自己,欲言又止的,觉得好生可爱,问:“有什么事吗?”   宁宁说:“娘,秀姐儿邀我去她家和一群小姐妹一起玩蹴鞠,你可以带我一道去吗?”   秦月怔忡了下,为难地说:“娘亲不好露面。”   宁宁懂事却也略带失望地道:“我知道,您装扮装扮,我不会告诉他们,只说您是照顾我的人,好不好?秀姐儿、慎姐儿她们的娘亲就常带着她们走动,我都没有,您只要在边上看我蹴鞠,给我擦擦汗,我就很快活了。”   “娘亲。娘亲。”   奶声奶声,唤得太可爱了。   秦月最是个对孩子心软的,难得宁宁亲近她,她哪把持得住,昏头得答应下来以后,才想起来问:“你父皇知道吗?”   宁宁这才狡黠一笑,美滋滋地道:“他不知道,但您说好,他不会说不好。父皇什么都顺着您。”   秦月又好气又好笑。   到了后日。   秦月装扮了一番,描眉画眼,穿上宫女的衣服,陪宁宁出门去了。 第128章   顾府。   大太太正笑盈盈地给她的长女秀姐儿整理衣裳, 后面跟着一串年龄相仿的小姑娘,顾家家大业大,他家大老爷足有四个兄弟, 兄弟们又娶媳妇儿、下崽子,因顶头老太爷身子骨还硬朗, 众兄弟并未分家, 混住在一起, 家中不算小子,也有十多个姑娘。   秀姐儿两年前被选去做公主的伴读,与公主私交甚笃, 公主三五不时地前来造访, 她觉得多半有他们家孩子多的缘故。   她并不讨厌小公主,小公主骄矜却不蛮横,甚是爱撒娇, 是个天真烂漫又聪慧可爱的孩子。   招待得次数多了,她对宴请公主颇有心得, 也不如一开始那样战战兢兢。   只是蹴鞠不像是吟诗、赏花, 难免磕磕碰碰,这就让人有些担心, 于是她叮嘱孩子们要礼让公主,决不能让公主受伤, 谁都知道小公主是皇上的宝贝疙瘩。若非此事由公主私下交代秀姐儿,她都不欲操办甚个蹴鞠赛, 这些年京中的女孩子们愈发不像话, 一个比一个不娴静,秀姐儿也是,尤其是打在御书房跟着公主念书以后, 比男孩子还要调皮。   屋里挤满小孩子,她觉得自己都快喘不过气,把孩子们都哄走了。   这才缓过一口气来,捻佛珠道一声“阿弥陀佛”祈祷今日一切顺利,希望小公主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时辰还早。   大太太饮一杯胎菊茶,与身边的掌事闲聊道:“公主许久没出面,前些日子听说病得都快死了,突然好了,竟然要来打球,也不知是个怎么回事。”   掌事嬷嬷说:“小公主安好,对我们秀姐儿最好。”   大太太点头赞同,皇宫之中的事,他们也不好过多揣测。那日宫中突然通知他们说公主病了,把秀姐儿送回来,他们问了以后,连秀姐儿也不知道发生何事,说昨日还见公主身体康健。一会儿活,一会儿死,倒叫她不由地想起小公主的亲娘,那位亡故后被追封为皇后的女人,那女人活着的时候还是皇贵妃,也是毫无预兆地死了。   她曾经见过那位几面,可是个难得的美人,无怪乎把皇上迷得至今难忘,还爱屋及乌,对她留下的唯一的女儿的宠爱有加。   这时,有下人前来禀告,说是小公主的銮驾快要到了。   大太太连忙起身,去前厅迎接。   她走得稍微慢了两步,小公主已经下了马车。   她的幼子正在那跟小公主说话,两人有说有笑。大太太愣了一愣,却顾不上问他,先上前同小公主打招呼,然后她才注意到小公主身旁跟着的宫女,更是失态。   这个女子身着青碧和藕色相间的宫服,眼角眉梢含笑地注视着小公主,她不似一般侍女那样低眉顺目,反而脊背笔挺,耳上一双琉璃耳坠,晶莹洌滟的光漾在她光洁秀美的脸颊。   像。太像了。   简直就是当年她见过的那位“皇贵妃”。   大太太心下一惊,却又想起先前京中的一些传闻,道是皇上寻了数位面容与皇后相似的女子,其中有一位还进了蘅芜宫,只不知是伺候皇上还是伺候小公主,也可能是两者一起伺候。   但待女子转过头,五官似乎又没那么像。她记不清了,她的记忆里那位做女官时太沉默,让人瞧不清脸,后来做皇贵妃时又太张狂,但凡出行,必是玉裹金妆、美的耀目,而眼前这位跟在小公主身旁的女人却像是一丛文竹,秀致清雅。   大太太掩住诧异之色,将公主及身旁服侍之人引进院子,不落礼数地招待。   她一时间也拿不稳这女人是谁,有几分圣眷,不知该如何对待是好,但她笑眼瞧着起码公主黏这女儿黏得很,一路上都要拉着手,纵是亲母女也就这么亲密了。   秦月安步当车,宁宁一直紧握她的手,在宫里都没这么亲密,像是在显摆什么宝贝,手心都汗涔涔了也不肯放。   为了蹴鞠,她没穿花裙子,穿的一身窄袖的劲装,像是男孩子穿的衣服,梳了两个结实的包包头。   秦月并非没注意到顾家的大太太按捺住惊惶地打量自己,她觉得有几分好笑,怕是全然不怕。   还跟着个顾家的小儿子,一直想跟宁宁说话,宁宁爱答不理。秦月记得这个孩子,当年他出生时,萧叡送了一份贺礼,还是由她准备的,她记得这个男孩子叫蕴和,转眼也长得如此高大。   等在后院见到小姐妹,宁宁一头扎入女儿堆中。   大太太瞪了一眼身旁才十一岁的小儿子:“国子监放假,你才回来就惦记着玩吗?还不赶紧回院子念书。”今日女儿家们玩蹴鞠,她特意把家里的男孩子都支应隔开,虽说公主年纪还小,但小心一些总没有错,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从学校跑回来。   顾蕴和又遥望了一眼宁宁,依依不舍地走了。   大太太脸都要烧起来了,抬头见秦月在看自己,讪讪地道歉:“是我管教无方,打搅小公主了。”   “您……唉,倒是我失礼了,以前没在公主身边见过您,敢问您如何称呼?”   秦月坦然地撒谎道:“在下‘妙清’,伺候公主的一介庶民罢了,大太太不必多礼。”   大太太更迷惑了,这名字听着不像是奴婢,像是出家人的法号。   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邪门。   小公主看上去非常健康,连因为生过病的消瘦都没有,脸颊饱满,跟个蜜桃儿似的白里透红,踢起鞠球来脚下带风,左看右看不知病在哪了。   在场的大人不敢问,小孩子却是童言无忌的。   便有人去问小公主:“那个陪你来的女子是谁?公主身边何时多了这个婢女?”但凡是个没瞎的,都能瞧出他们俩长得像。   宁宁大大方方答道:“她不是婢女。”   秦月正在同这家的女眷寒暄,没听见那群女孩子的对话,是以没能阻止她。   秀姐儿问:“那她是谁?”   宁宁眼珠子一转,心里想到娘亲的叮嘱,她不能直接暴露,不然娘亲绝对会很生气,但她特意与小姐妹串通了这场出门,她心里早就有成算——若能拉拢到复哥儿与他一起捣鬼最好,若是不能,她就一个人干。   宁宁肃色道:“她是我中意之人,我父皇也中意于她。你们切不可怠慢。”   宁宁这边偷偷把娘亲推到京城女子社交圈子中,浑若无事地继续去玩,时不时地要娘亲给她擦汗,吃点心也不肯自己吃,非要人喂,又黏人又贴心,甜的不成。秦月就没这样被女儿亲近过,既觉得不习惯,有些受宠若惊,又觉得安慰,心想,果然日久见人心,相处久了,宁宁知道她的好了。   宁宁踢了一日的鞠球,在顾府简单擦洗,换了身衣服,重新梳了个头,美滋滋地回宫去了。   与顾府的人道别,上了马车,宁宁盘算着,这会儿顾大太太一定在问秀姐儿,她没让秀姐儿他们把她的话瞒着,以顾大太太的交际广泛,不多日,娘亲的事一定会传遍京城。不管怎样,她要先把人亮出来再说。   娘亲教她她是高兴,可是娘亲若是能直接留在她身边,她更高兴。   为什么小孩子就得听大人的,她偏要试试能不能把娘亲留下来。   路过酒楼时,宁宁闻见一阵香味,又去拉娘亲的袖子,撒娇道:“娘亲,你带我在外面吃饭好不好?反正来得及回宫的。我好想在这家酒楼吃饭,他们都说很好吃。”   秦月正要拒绝。   宁宁可怜巴巴地瞅住她,说:“爹从不准我在外面吃饭,我一直被关在宫里,我好可怜啊。”   秦月气笑了:“你还可怜,那天底下没有不可怜的小姑娘了。”   宁宁半真半假地说:“我就是可怜啊,我是公主又怎么样,明明我有娘亲,在别的小孩子面前却不能叫你‘娘亲’,爹爹也当我是个东西,说送给你就送给你。”   秦月瞬间败下阵来。   宁宁心里颇为得意,她发现了,该哭就哭,该闹就闹,听话的小孩会被大人摆布,像她不听话,她才总能如意。   因为是临时决定,秦月打算买楼上单独的包厢位置,没曾想已经满了,掌柜特意向她道歉,宁宁不愉地指使道:“问问有没有人要让出来。”   自小到大,没有她让别人的道理。   这时,楼上传来了一些动静,一个棕发蓝眸的男子拾级而下,见到她们,莞尔一笑,行了个礼:“参见公主殿下。”   满座皆惊。   还能是哪个公主?当朝就一位这个年岁的公主。掌柜脸色一变,若这是公主,别说是一个房间,把他们整个酒楼清场都没关系。   秦月终于无比后悔自己一时心软答应出门,她皱起眉,突然注意到一阵视线在看自己,她回望过去,瞧见那位狄人男子正在打量自己。   她觉得有几分眼熟,心下想了一想,终于记起来了,她是在去北狄做生意时见过这么个人。 第129章   大齐的商人去北狄做生意多是自南往北, 凭朝廷颁发的行商令,通过边城,才能贩卖少数商品给北狄, 管理严苛。   但她那次过去却是饶了一大圈,无意中闯进去, 还迷了路, 结果不小心遇上一支北狄人, 本以为要打起来了,对方的首领却下了马,问他们是哪来的商人。   之后那人问他们走哪条商道, 可否交易, 热情地招待了他们。她卖了一些货品换到粮食、盐巴和清水,在其帮助下,找到了方向。这名首领相较别的北狄人更瘦弱, 是以给她留下的影响比较深,她见过的北狄人也没几个, 略微一想, 便回忆起来了。   宁宁很有公主架势:“你倒是很有眼色……待我看看,你是北狄人吧。我仿佛听说过, 唔,你是北狄的大王子?我见过你的妹妹。”   秦月真是服了这个小家伙了, 天不怕地不怕,不知跟谁学的。   她一个小孩子, 不怕生就算了, 还敢盯着人看,像在看什么珍奇异兽似的:“真是蓝眼睛的!……我还想摸摸你的头发。”   秦月忍不下去了:“宁宁,先前我们是怎么说好的?我们该回宫去了。”   秦月觉得很不舒服, 她觉得对方应该没能认出自己来,毕竟她有做简单的易容。这人也只是瞥了自己一眼,就一直在目光热切地盯着她的女儿。   她什么腌臜事没见过,她知道世上有些成年男子不爱丰腴成熟的女人,偏爱还未长成的小女孩,想想就令人作呕。   说完,她不顾别的,直接把宁宁抱了起来,这小姑娘被喂养得好,沉甸甸,她一下子还差点抱不起来,宁宁没有再赖皮,乖乖听娘亲的,被抱回马车上,回宫去了。   乌术没有失礼地追上前去。   秦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还有模有样地作揖。乌术看着跟随在秦月身边的雪翡,心中有了一些想法。   宁宁见娘亲不高兴,小心翼翼地说:“娘,是我错了,您别生气……”   秦月问:“你哪错了?”   宁宁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就该乖乖待在宫里,哪都不去,你们是为了我好,怕我遇上危险。”   小小年纪就这么会阴阳怪气!一定是跟萧叡学的!秦月皱眉道:“是这样吗?”   宁宁:“不是吗?”   秦月看她一脸茫然,叹气说:“你怎么敢乱和陌生男子搭话?像今日在酒楼遇见的那个,特意和小女孩接近,看上去就别有用心的,你以后不准理,知不知道?”   宁宁乖巧地点头:“知道了。”她心下其实不以为然,她是当朝最受宠的公主,讨好她的人无论男女,多了去了。   小孩子忘性大,不一会儿,她就被别的东西吸引去注意力。   她瞧见路边有人卖花,买了一篮子,说要带回去送给爹爹。   秦月不禁酸溜溜地想,这对父女关系可真好,出一趟门都要惦记着买几支花送她爹。   萧叡果真很是为几支野花感动,更感动的是看到他们母女俩其乐融融,他想多和老婆女儿待一会儿,就拖着宁宁问今天都玩了什么见了什么,说了一大堆废话。秦月多多少少感觉出他的意思,也没说告辞就折身离开了。   萧叡才问:“你去哪。”   秦月道:“在外奔波了一日,一身风尘,去换身衣裳。”   萧叡不敢留她,怅然若失地看看她的背影,连看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看,怕看多了,更惹她厌恶。   宁宁看看娘亲离去的背影,再看看爹爹,拉了拉爹的袖子,说:“爹,你是不是还喜欢娘亲啊?”   她觉得自己这问的就是废话。   萧叡低头对女儿说:“这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不懂的。”   这话她就不爱听了,嘀咕道:“你才不懂呢。”   萧叡板起脸:“你在说什么?”   宁宁马上摆出笑脸:“父皇,我下回还想让娘亲带我出门玩,行不行?”   萧叡为难,摇了摇头说:“这次是你娘求我,说是破例的唯一一次,我才答应。她身份隐秘,不可能在皇宫久留,不能经常抛头露面。你长大了,已经做姐姐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你也要为你娘亲考虑。”   宁宁相当不理解、非常不客气地揭他老底说:“你就不想娘亲留下来吗?你明明还很喜欢娘亲,不然你晚上干嘛一边做梦喊娘亲的名字一边哭,还抱着骨灰坛说话……”   萧叡快尴尬死了,最尴尬的是袖袖这时候突然回来了。   秦月乍一听见,禁不住脸颊微热,接着又疑神疑鬼起来,怀疑是萧叡教宁宁说的。她不相信,也不想去信。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就想安安稳稳地等复哥儿的病好了,出宫离开,偶尔回来一趟看看女儿。   秦月站在门槛之外,夕阳从她背后照过来,长长的影子斜在地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萧叡。   萧叡迟缓地站起来,也看着她。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算远,大约只有十尺远,像是几步就能走完,可他一看秦月的眼眸,又觉得像是永远都走不到彼岸了。   萧叡心下惴惴,他也觉得自己古怪,为什么就是觉得袖袖与别人不同,他只看一眼,就觉得满心喜欢,都这么多年了,还喜欢不腻。你说她美吧,也不甚美,未到倾城倾国的地步,性格还那么倔,他俩互相折磨那么多年,总得有个人服,他以前高傲,觉得自己是皇帝,必要这个出身卑微的小女子驯服,结果却是他一败涂地。   大概是天上管姻缘的老神仙将他的红线牢牢缠在怀袖的牌子上,死死打个结,这辈子是解不开了。   秦月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说:“我有东西落下了。”   萧叡低头一看,地上掉了一块帕子,没等秦月走过来,他赶紧先捡起来递过去。秦月连拿帕子都注意不碰到他的手,淡淡地道了声谢。   说罢又要走。   宁宁唤:“爹爹。”   萧叡忽地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方才宁宁说的都是真的。”   秦月停下脚步,回过头,神情复杂地凝望他。   宁宁这时候突然机灵了,她一溜烟跑出了屋子,还命人关上门,不许人接近。   秦月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既急且气,她觉得自己是魔愣了,明知道会会很烦躁,可是就是鬼使神差地留下来,又觉得这是意料之中,萧叡这家伙果然开始装模作样,每次都是来这一招,这么多年了,他想必更会演了。   可萧叡只说了这一句就没有再说下去,他心口有万语千言,但只撞上她的眸光,一切都结成冰,重重地沉下去,迟来的深情不过是无用之物。   他自己最清楚,时机早就错过了,他已无计可施,他若非要强求也不是不行,只是袖袖不可能再假死第二次,她这次再死就是真死了。已到而立之年,他们都折腾不起了。   萧叡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这么一说,我晓得如今我做什么你都不信我。我只是把我这辈子最后的一点良心都留给你,单单在你和孩子这里,想做一个纯粹的好人罢了。”   秦月扪心自认,萧叡说得很是情真意切,怎么看怎么像真的,她只是一直憋着一团躁郁的怒火:“你堂堂一个皇帝,何必在我面前伏低做小?”   萧叡这样,便显得她像是铁石心肠、不识抬举一样。   萧叡亦是困扰:“那你要我怎样?我都照办。”   说完,便见到袖袖更气了。   萧叡自知说错话,反使得他似在嘲讽人,认错地说:“那我该怎样?在你面前,我连‘朕’也不自称,你那时假死逃之夭夭,我不知道,以为你真死了,差点跟你一道去了。   ”   “我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样喜欢你,你变了样子,变了声音,我自己也吃惊我居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自嘲似的低笑了两声,“你骂我也好,恨我也罢,我都受着。是我自作孽,我的报应。袖袖,我不强求你留下,不强求你爱我,但你不能总是怀疑我的爱是假的。我这辈子就这么丁点大的一颗心,你嫌弃是黑的,可我全给了你。”   秦月在袖子里将手紧握成拳,她烦躁到心快炸开,如今萧叡倒是给了她所有自由,出入宫廷的令牌也给了她,明摆着随她进出,放她所有自由,她反觉得自己又快在被无声无息地困住。   这番话她都挑不出刺来,最后只说:“别叫我袖袖。我是秦月。”   “怀袖是你以前给我取的名字,不是我的名字,小猫小狗才会被人取名字。”   萧叡道:“那时我很愚蠢,是瞧不起你,我自以为高贵,不可能爱上一个奴婢。”   “可我为你取那名字的时候,是真的满心欢喜。袖袖是我心爱的小姑娘。”   秦月再听不下去:“怀袖死了!”   “我知道。”萧叡说,“为奴为婢的怀袖死了,如今活着的只是秦月。只是秦月可以属于别人……”   “我不说了,徒惹你生气。”   两人又开始冷战。   秦月心烦意乱,连复哥儿都发现了,他问娘亲为什么生气,秦月没好气地说:“你好好吃药就是了……”   下午,宁宁从御书房下学回来,与娘亲、弟弟转述太傅今天讲的故事,她说得手舞足蹈,有声有色。   正这时,萧叡突然回来,极难得看到他黑着脸:“宁宁,你给我过来。”   宁宁心底稍微有点知道自己可能闯祸露馅了,连忙往娘亲身边躲:“娘!”   秦月护她:“怎么了?”   萧叡指着她说:“你自己问她前日去玩蹴鞠的时候都干了什么好事!”   秦月更不解:“我陪她一起去的,她什么都没做啊。”   萧叡气得肝疼,又不敢在老婆孩子面前太凶,道:“我原本就不同意你带她一起去,她竟然在外面乱说。”   宁宁狡辩:“我没有乱说,我说你喜欢娘,又没有错。”   秦月明白了,这小丫头小骗子把她和萧叡的绯闻广而告之了。 第130章   秦月一时间进退维谷, 她就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可她说是宁宁的娘亲,孩子却不在她身边长大, 她哪能理直气壮地教训孩子?怕打了骂了,宁宁讨厌她。   秦月把人从身后挖出来:“你都说了什么?”   宁宁扁着嘴, 过了一会儿, 才说:“没说什么, 就说我喜欢你,我父皇也喜欢你。”   萧叡怒火不减:“你出宫前怎么答应爹的?”   宁宁不怕父皇发火,梗着脖子说:“我又没让他们知道那是我亲娘。”   “你还狡辩!”萧叡生气。   宁宁还敢和他吵架:“你气什么?我帮你把娘亲哄回来, 爹爹你不应该谢谢我吗?你还骂我?真是不识好人心。”   闻言, 秦月又怀疑地望向萧叡。   萧叡真的快被气死了。最生气的是怕秦月怀疑是他指使孩子做的,他就不明白了,他只是想做个好人, 怎么那么难呢?三天两头出岔子,“我又没让你多嘴。”   “最近大家都惯着你, 你要什么就得什么, 倒让你养大了胆子,连大人的事你也敢管!”   宁宁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低着头,拒不合作:“我是你们的女儿, 我想让你们在一起,理所当然。就准你们把我送来送去, 不准我有自己的主意喽?”   最烦的是秦月, 她只是一时心软,哪能想到宁宁小小年纪就敢设计大人。   秦月问:“你是故意的吗?你这都是在哪学的?”   宁宁被爹娘一起拷问责骂,其实心里慌张极了, 偏还要佯装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口不择言地说:“你不是也设计我,故意让我知道以前的事,叫我讨厌爹爹吗?”   “爹说你勇敢聪慧,想做什么都敢做,我想,你以前是个庶民你都有那个胆子,我是公主,我自然也敢。”   秦月瞬时被哽住,她无法反驳。   宁宁一气儿把爹妈都给怼了,痛快倒是痛快,结局就是除了上课,禁足一个月,伴读也不准进宫陪她,每日还要罚抄一千个字。   她也硬气,规规矩矩地给父皇磕头谢恩。   萧叡真是气到要笑了,失言道:“这倔驴模样,跟她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某个小倔驴的娘亲道:“我倒觉得和某个人一样,脸上甜,背地里做坏事,还爱出尔反尔,装可怜哄骗旁人。”   萧叡无比难堪:“又不是我让她这么做的,我怎么知道她会这么做……”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秦月挥挥手:“罢了罢了,左右本来他们就怀疑妙清是你的内宠,过阵子她‘病逝’就行了。”   “要么等我走了,你随意从储秀宫的那几个女人选一个顶上。”   萧叡更尴尬了:“那些个女儿我一个没有幸过。”   秦月嗤笑一声:“你少骗人了。以前我在宫里的时候,你都没少往后宫跑,我几年不在,你又不是不举了,还能清心寡欲不成?那你干脆出家好了。”   “没,真没。”萧叡停顿了一下,迟缓平静地道,“册子上是记了一些,你刚过世那会儿,我有次去后宫,结果蘅芜宫起火,我怕我一个错眼,我们的女儿就被人给害了。后来又担心哪个女人得了我的宠以后张扬,要害她,所以不再亲近她们。倒也不是特意为你守那么多年,我和皇叔说好,是想守个两年,不知怎的,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一见那些女人,就想到一个个都是他把怀袖逼死的罪证,连见也不想再见到。   秦月听得目瞪口呆,她想和萧叡吵架,又想不到该怎么讥讽他,真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使力。   萧叡无可奈何地说:“你是不是不信?你若不信去找雪翠或者苗尚宫问问,等皇叔回来了,你再找皇叔问问。我难得做几回好人,你总不信我。”   秦月道:“谁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人。”   总而言之。   皇上有了个新的宠妃,而且这个宠妃还得到了小公主的认可,这一消息,不多时就传扬开来。自然也免不了还要议论这个宠妃的外貌像极了已故的皇后,再究寻之后,又听说这位以前是个道姑,被皇上强行还俗带回宫。   当年圣上这些年真可让百姓们吃惊了数回,要么不近女色,要么就那么刺激,以前是非要和女官偷情,如今竟然和出家人偷情。   荒唐啊荒唐!   但他是皇上,他想要什么女人,就算不合礼数,被人也拿他没办法,总不能拿他下罪。只是难免在民间被人编排他其实背地里是不是很靡乱,竟然不爱那些正儿八经娶回宫的宫女,专爱捻七搞八,一时间名声更难听了。   萧叡能怎么办?他只能受着,还得淡化宝贝女儿在其中的作用,免得她被人非议。   雪翡雪翠眼下仍在秦月身边侍奉,雪翡偶尔换个男装,来往宫廷内外,雪翠如今作为尚宫的副手,杂事繁多,秦月不用她一直在身边端茶倒水,偶尔还指点她一下。   雪翡今天又出宫去了,雪翠嘴上不说,心里很羡慕,总想当年若她也跟姑姑一道走了会怎样?瞧瞧雪翡,这次回来,她都快认不出来了,神采飞扬,已不是当年那个愣头愣脑的小丫头,而她却磨得像块木头似的。近来,连一向文静的她都有些心情浮躁,她也想离开。   雪翡踩着宫禁的点回来,姐妹俩还睡一个屋,聊聊彼此这些年发生的事。雪翠尤其爱听雪翡讲那些奇闻轶事,听得她心向往之,雪翡讲累了:“一直是我讲,你呢?你不是也很厉害,听说再过几年,就能做尚宫了。”   雪翠惆怅地道:“我倒想跟着姑姑四处走走。”   雪翡却叹气说:“听着是很潇洒,说是云游四海,其实也是四海为家、颠沛流离,连个归处都没有。你不知道那有多累,姑姑其实也很累,只是异国再好也不是我们的故土,而故土又没有我等的立锥之地罢了。”   一个想出去,一个想停留,两人互相羡慕。   雪翡犹豫了一下,问:“你有没有觉得姑姑和皇上最近关系好了一些?他们会不会和好啊?”   雪翠道:“唉,我不知道。”   一阵沉默。   雪翠摸着良心说:“这几年因我是姑姑留下的人,皇上才信任、栽培我。我没与姑姑说过,可皇上却在姑姑走后都没有碰过后宫妃子。……姑姑呢?我记得不是有个当镖师的男子依稀仰慕姑姑?姑姑以前在宫里就不缺喜欢她的。”   她跟怀袖通信一般只提小公主的事,而且能传的消息简短,哪有空去讲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现在则是因为姑姑没问,她难道要上赶着去说吗?她没想做红娘去撮合这对两看两相厌的鸳鸯。   雪翡说:“姑姑在宫外倒是曾遇见过几个男子,只是因为复哥儿病重,她一心照顾孩子,又要打理生意,没空谈情说爱。”   秦月头疼死了,要照顾一个复哥儿已经心力交瘁,偏偏女儿更不省心,调皮捣蛋就罢了,竟然还想要撮合爹娘。   秦月与她促膝长谈一回,宁宁不认为自己是小孩就必须听从大人的话,与她据理力争。谁也说服不了谁,一时间陷入僵局。萧叡说了她好几回,她也不认错。   宁宁说:“我既有爹娘,为何要做一个丧母之女?”   她是公主,没人敢评价她,可是她曾经在外面见过有个亲娘早逝的姑娘,只因为丧母便被说没有教养。   使得复哥儿忧心忡忡,家里的两个女人都好凶,他拖着病躯,哄了这个,又要去哄那个。   萧叡为了躲避,亲自来给儿子喂药。   复哥儿喝完药,说:“自你们出现之后,我又是见娘亲哭,又是见娘亲生气,现在还成日吵架。唉。”   萧叡问:“我也发愁,可惜你娘最讨厌我。你快快健康起来,你娘就高兴了。”   复哥儿乖乖地忧愁地说:“我真希望我明日就痊愈。”   宁宁被禁足在此,无处可去,她一身精力无处发泄,娘亲不理她,父皇也不惯她,她就去找复哥儿叨唠,能说个没玩没了,把弟弟说睡着。期间秀姐儿进过一趟宫,给她送了几本话本子,让她随便看看打发时间。   起初她格外不服气,几日之后,她倒也学了乖,在爹娘面前认错,说再也不敢了。可禁足并未提前解放,关满了一个月。   萧叡想,这下这小丫头应该受足教训,不敢再妄自尊大了吧。   这边早朝议会完了,兰阁老关心了两句:“皇上,先前要找宗室子弟过继一事是否放缓一下?您年轻力壮,正是盛年,不必觉得自己一定生不出孩子了,万一以后又有了亲子,那这个过继来的养子该如何是好?我觉得不如等到您四十再议。”   绝对是因为听说他有新欢。萧叡一下子又无法辩解。   这时,他们都听到了一阵熟悉的铃铛声。   是宁宁脚环上的铃铛,这孩子四处乱跑,她每次出门都会被带上铃铛,好方便找到她在哪。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才在心里头惦记这个让人头疼的小丫头,才刚到禁足期间,这就乱跑了,他必不能给这个小东西好脸色。   宁宁从他背后走来,萧叡却见兰阁老先是和蔼可亲地微笑起来,唤了一句小公主,接着却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脸色大变。   萧叡心生疑惑,掉头,看到宁宁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牵着复哥儿,得意又倔强地仰头看着父皇,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神情。 第131章   萧叡过于宠溺女儿的恶果在此刻严重体现。   宁宁是个顺毛驴, 越不让她做,她偏越要做。她就要撮合爹娘,总之, 先做了再说。被禁足一个月,她实在太闲了, 闲着没事就琢磨阴谋诡计。   某日陪着复哥儿, 见复哥儿身体渐好, 大夫还说复哥儿要多走动走动,她就带着复哥儿在院子里玩投壶、踢毽子,或者打一打养生拳, 松快筋骨, 锻炼身体。   这个想法出现得很自然。   她突然想到,她完全可以把弟弟带出去,让人见到。   那爹爹必须承认还有个孩子, 那就得跟着承认孩子的母亲,如此一来, 她就有娘亲了。反正假如娘亲回宫, 弟弟也得跟着回宫,迟早要见人。   只是想想爹娘绝对不会同意她的自作主张, 所以她一直憋着坏气儿,准备自己筹谋干一件大事。   娘亲每日午饭后要小睡一会儿, 她趁机将雪翠支开,再去把复哥儿叫上, 说带他去玩。   其余的她都熟悉, 带着弟弟说在院子里玩,趁着没人注意,一路走小路钻墙洞溜到了乾清宫, 她去乾清宫去惯了,御前侍卫虽奇怪怎么宫里还冒出了个没见过的小男孩,这是哪家的小公子?她就这样牵着傻乎乎的弟弟大摇大摆地进了议事厅。   复哥儿瞧见这么多不认识的老头子,还是穿官服,气氛看上去相当不妙,怎么看也不像是玩乐的地方,而且都在看他,他又是个脸皮薄的男孩子,赶紧往姐姐身后躲了躲。   复哥儿小声地说:“姐姐,我们走错地方了吧?”   宁宁说:“没走错。”   萧叡气得头顶都要冒火了,他见宁宁还要说话,厉声呵斥:“住嘴!”   宁宁从没被父皇这样凶过,两个孩子都被吓了一跳,宁宁眼眶一红,泪珠在一双眼睛里打转,还要好不服气地瞪着大人。复哥儿也被这吼声吓得心砰砰跳,脸色苍白,差点喘不过气。   萧叡黑着脸:“来人,把孩子都带回去。”   “再禁足一个月,连院子也不准去,在你的卧室里,不准出去半步!”   说完,便有太监过去要抱她。   宁宁跳脚说:“你罚我总要有依据!凭什么禁足?我只是带弟弟出来见人,有什么错?”   真是上辈子的孽债,萧叡再气却也不能在大臣们面前过多指责女儿,还得维护她的名声,闭眼道:“快点抱走。你再多说一句,朕多罚你一个月。”   两个孩子都被抱走了。   但几位内阁大臣都见着了那个小男孩,长得像皇上,而且还被公主称为“弟弟”,弱智都能猜到这个孩子的身份,只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才会被皇上一直藏着。莫非是皇上怕孩子夭折,才未曾宣之于众?   脑子动得快的,立即想到这些日子京城传得飞沸沸扬扬的那位后宫女子。兰阁老想的是,可能皇上数年以前,在皇后刚过世时,心中哀恸,那会儿皇上经常往道观跑,蓦然遇见一位与皇后肖似的女子,或是意乱情迷之后一夜夫妻,没料到竟然珠胎暗结,诞下这个孩子。   那么皇上去年开始突然开始找和皇后相像的女人也得到了解释,想必就是在找这个女子。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亏得他们几个老东西整日担心皇上的继承人,原来皇上早就有所安排!叫大家白担心一场。   这座用以内阁议事的枢密阁只是乾清宫里的一个侧屋,不算大,时间仿佛静止,气氛也如凝固,没有一个人先开口说话,足足静默了快有一刻钟。   萧叡还想装成无事发生,他觉得他不提,这些老家伙识相一点就该知道跟他一起装傻。   几位阁老互相使眼色。   最后还是兰阁老站出来:“皇上,刚才公主带来的那个小孩子是谁?”   萧叡心里一烦,眼也不眨地撒谎说:“是朕故友之子。”   这个说法就很微妙暧昧了。   有了兰阁老带头,大家纷纷上前,没有太严肃,如过来人般地劝说他:   “皇上不必觉得羞赧,这种事常有……若您有嫡长子倒是麻烦,现今后宫无子,这个孩子却可以想办法接进来。”   “正是,宗室之子就算能挑到一个聪慧的,也不如您的亲生孩子。”   “若您担心孩子生母的身份问题,我们也可以帮忙想想办法,一定能让她名正言顺地住进后宫,不过再绕一圈罢了。”   萧叡被他们念得头都要大了,但这却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还是等下他回去见了袖袖,袖袖又要和他发火。   他既有点期待,因为袖袖骂他起码是要和他说话,肯搭理他几句,又觉得害怕,如此捅了大窟窿,一定会被骂得很难听。   且不说复哥儿的身子能不能康复,假如他把袖袖带大的这个小儿子留下,那么袖袖生了两个孩子,全被他拐走了,她一个不剩,还不得和他不共戴天?   真是一群倒添乱的。   萧叡心浮气躁,不动如山,他只能厚着脸皮,说:“朕不懂你们说什么。那又不是朕的儿子。”   兰阁老道:“那小儿长得与皇上有起码六分相像。”   萧叡答:“朕不觉得像。一点都不像。”   这群老头子都快被萧叡气得心梗了,不生孩子就算了,这些年也不见他自己着急,如今好不容易冒出来一个疑似皇子的男孩子,他还死活不肯承认。   皇上为什么不承认呢?假如有了皇子,能省去多少麻烦!   萧叡咬紧牙,只说:“反正那不是朕的儿子,你们可莫要乱说,平白无故坏我名声。”   差点将人气吐血。   萧叡这边应付完了,他叫人给他倒了一壶茶喝,实在不想回蘅芜宫去。   于是在御书房这边批奏章批到快天黑,还用了顿饭,才鼓起勇气回去了。   一进院子,秦月正站在紫藤花树下等他。   萧叡老老实实往她面前一站,乖乖等被骂,秦月只冷冷看他,半晌没说半个字,萧叡被看得好不自在,他对自己现在的脸没太大自信,管理国家大事耗费心血甚多,又有好几年以为自己死老婆戚戚哀哀,老得快,不俊俏了。   他想,该把头发染黑才是。   萧叡摸摸鼻子,问:“宁宁呢?”   秦月说:“哭累睡着了,跟我告状你骂她。”   萧叡连忙自我辩说:“那是有缘由的……”   秦月打断他:“我知道,所以我也骂了她一顿。”   萧叡:“……”   秦月问他:“有没有旱烟?”   萧叡愣了愣,使人去拿了烟杆和烟丝过来,秦月拿了就走,萧叡跟在她身后。她走了一圈,却找不到没人的地方,秦月不知不觉地走到她以前住的尚宫小院,这里倒是跟鬼屋似的空无一人,东西却全都在,屋子也很干净,一看就是有人一直在洒扫。   只他们俩在。   萧叡看她不大熟练地抽烟:“你何时抽烟了?”   她在柔和晦暗的光雾中,眸光穿过灰白的烟雾,一点也不贤淑,却有种野蔷薇攀高而锐利的美感,她实在是太郁闷了,无处发泄,这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让人操心,全是她和萧叡一道造出来的罪过。她抽完了一撮烟丝,仍生闷气,说:“孩子肯定是因为像你才那么顽劣。”   萧叡无语,只得认下来:“是,是,都是我的错。”   秦月眼眸之中怒火灼灼:“你还不服气不成?真不是你在算计我吗?”   萧叡也想抽烟了:“真不是我。我都违心骗他们说复哥儿不是我的孩子了!我不和你抢孩子!”   “我真的是想做个好人。” 第132章   萧叡不怪怀袖不信他, 换作是自己,被骗过那么多回,也会长点记性。   秦月不和他说话, 他便安静站在一旁等着她消气,甚至走神地想了一下, 觉得这幅场景却是像当年他总让怀袖在一边罚站, 那时他心思卑鄙, 是想磨磨怀袖的性子,让她心甘情愿地为奴为婢。   他站得脚有点麻,问:“回去吗?”   秦月趴在桌上, 一言不发, 他继续等,没一会儿,秦月声音发闷地说:“不想回去。这个年纪的小娃娃真是讨人厌。”   萧叡微愕, 袖袖这是背地里在跟他说孩子的坏话呢?   秦月没好气地说:“都是因为你,你在宁宁面前把我夸得像是仙女一样, 她还以为我多么温柔体贴, 我哪有啊……”   “就算是对复哥儿,我有时候也会不耐烦。”   这话她憋在心底很久, 一直无人可透露,如今一口气说出来, 心头倒是畅快许多,索性一口气都倾泻出来。   “小孩子是真烦人。”   “宁宁完全被你教成个高高在上的公主, 她在临安刚见到我时, 张口就要我当她的嬷嬷,把她的弟弟当成玩意儿似的,那颐指气使的劲儿……”   “我有时看她就会想到你那个母后, 心里怵得慌。”   “两个小东西都黏人黏得不成,我还得很有耐心,不能和他们发脾气,折磨得我头疼。”   萧叡不敢吱声,要不是他强求,哪来的两个小娃娃?   归根结底,他是罪魁祸首,他只是有些错愕:“我还以为你什么都能处置妥当……”   “我不能!”秦月郁闷道。   萧叡讪讪地问:“可你以前与那些小宫女不就相处得很好吗?”   秦月说:“她们入宫的时候都多大了?早就懂事了。哪里像宁宁和复哥儿,打小娇生惯养,被人宠着?就说你我,你像宁宁那么大的时候有那么任意妄为吗?还不是被你宠坏了,你再不收收她的性子,她能闯出更大的祸,她贵为公主,万一闯祸说不定事关国家。你身为皇上,就不防微杜渐,还如此继续下去,你究竟是宠她,还是害她?”   萧叡毫无还口之力,道理他都懂,他就是宠女儿宠惯了,以前是惦念她没有娘亲,总想着孩子还小,等她再长大点再教她规矩。   可面对秦月的冷眼,他只得回答:“我知晓了。”   秦月恨恨道:“慈父多败女。”   萧叡哑口无言。   秦月郁闷,他就不郁闷吗?他问:“我能坐下来吗?”   秦月立即牙尖嘴利地回他:“谁还罚你了不成?”   于是他拉开椅子坐下,边说:“我自己罚自己。”   萧叡真想倒一壶酒喝,他忍不住地说:“我自小没爹养没娘教,我也不会养孩子。你不知道宁宁多难带,她可会哭了,你刚走那会儿,她整晚整晚哭着喊娘,我得不停地抱着她哄。”   “那真是魔音灌耳,我一个皇帝,能号令天下所有人,却不能号令一个小娃娃不准她哭。”   “每天我都看过她了再去睡觉,一睁开眼,就去看她。你说我为什么把她养得那么任意妄为?因为我知道后宫可怕,还有前朝,也有人希望她去死的,我哪敢让她离开我半步?所以我连上朝都带着她。”   秦月打断他:“你压根不用看得那么严,但凡你松懈一点,我早把宁宁偷出宫了,何至于到今天你我都进退两难的地步?”   瞧,多铁石心肠的女人。萧叡又急又气:“我先前又不知道你没死。”   秦月看看萧叡,萧叡一副竭力装成无辜无害的模样,还被她戏耍得团团转。她突然有些想要发笑,一时间也没那么讨厌他了。   在孩子一事上,两人同为天涯沦落人,又像是共犯,一起犯错造孽,弄了两个小魔头出来自我折磨。   萧叡见她笑,怔忡了下,也跟着笑了,颇有几分憨傻。   秦月一见,立即收起笑脸。   萧叡碰了一鼻子灰,他挪动了一下,略带焦躁地哄道:“回去吧,袖袖。我们两个都不在蘅芜宫,只有两个孩子,我甚是忧心。”   秦月和他吵了一通架,心情畅快许多,可一想到孩子,还是想要静静。   萧叡又说:“那要么今日你歇在这儿,我找人过来给你铺床。我得回去看孩子了。”   秦月既嫌弃又讥讽地道:“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危机四伏的皇宫也不见你忧心,只是离了孩子小半个时辰,你就怕成这样?你何时变得如此软弱了?”   萧叡毫不羞耻地答:“我只是在你面前软弱而已,世上能欺我之人,只你一个。我自知欠你良多,再弥补也无济于事,你性情倔烈,无论如何不会原谅我,如今我只想好聚好散,对孩子,做个好父亲,对你,做个好人。你信或不信都无妨。”   秦月紧皱眉头,凝视他的目光,静默半晌,慢慢松开眉头,她着实分辨不出真假,心情复杂地轻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与你说过多少回好聚好散,你哪次应了我?现如今,倒是来和我说好聚好散。”   她是顺毛驴,心知这样最好,可萧叡说了,她就起逆反心理,不想照着做。   萧叡起身:“我得回宫去看孩子了。”   他才走到门槛,身后传来声响,秦月脚步轻俏地跟在他身后,说:“没的道理让你回去装好人,叫他们都喜欢你却讨厌我,都是我辛苦生下来的小娃娃。”   两人一道走回去。   没有人掌灯引路,这路他俩都走得熟,秦月以为自己离开久了,应当都忘了,但她不管走哪儿,都知道自己现在在何处,若要去某个地方该走哪条路。   尤其是这几条道,萧叡想,他少年时和袖袖偷偷亲热,就爱走这条路,那时总觉得路太长,要走好久,就是还没见到她,光是想要能见到她,心脏就会发热起来,而眼下,却不知怎的,觉得路太短,希望这段无人打搅的路程能再长一些,好让他和袖袖多心平气和地待一会儿,一句话都不说也没关系,像是陪在他身边,他就心满意足了。   秦月走回到蘅芜宫后门门外,停下脚步,愁云惨雾笼罩着她,她已听到孩子的声音,就像是要面对什么妖魔鬼怪似的,深深叹了口气:“孩子真可怕。”   萧叡附和:“真可怕。”   秦月瞪他一眼。   ~~~   秦月并不一直在宫中,就算有米哥儿、郦灵他们帮忙,她南边生意摊子也不好一直撒手不管。   开头是不放心,闷久了,她也没先前那样一惊一乍、草木皆兵,试探着直接跟萧叡说要出宫去,孩子先托他看顾,然后出去一趟回来,发现没什么事儿,于是愈发胆大,时不时要把孩子托给萧叡管。   本来两个小魔头就是他的崽,萧叡有责任要管。   转眼进了夏天,好天气却没持续太久。   去岁冬天下雪下得厉害,开春也开得晚,农人下田下得晚,还没等到收成,夏秋交接之际,有日下起雨,本应是好事,可是雨下个不停,眼见着要有洪涝之灾,水道变险,船队的生意也不好做。   各地险情的奏章纷沓跌至,萧叡纵是有所准备,还是忙得焦头烂额。他不觉得这是小事,这是他继位以来发生过的最大的一次天灾,必得好好处理,指不定有人在等着钻他孔子。   不过也因着国事重大,几位上回见着复哥儿的老臣没空再旁敲侧击皇子之事,暂且被他又糊弄过去。   萧叡问过钦天监,说这雨再过十多天,该下完了。   而复哥儿在御医们的治疗下,也一日日好了起来。   日子过得真快。萧叡心下感叹,抽空与秦月私下单独商量。   那是一个雨天。   雨打屋檐,劈啪作响。   窗户紧闭,屋子里闷湿。   秦月坐下之后,等了又等,没等到他开口,不耐烦地主动问:“是你叫我过来,有什么事?”   萧叡慢吞吞地说:“入冬以后又有大雪,复哥儿身体好了不少,我问过御医说是没有生命之虞,若是天气冷了,河道又结冰,你就难走了。不如等过几日,雨停了,你就带着孩子走吧。”   语罢。   萧叡没听到秦月冷冰冰的话,竟然又心生侥幸,有一丝期待。   然后听她道了一声“好”。   一颗心便又掉回深渊里。   秦月学天文历法并不精深,只是皮毛,能看气象和谱历测算近几日的天气,她问:“你知道雨快停了?”   萧叡点头:“钦天监算好了。差不离。就算有,也不是这样的大雨了。不过也有事要请你帮忙。”   秦月公事公办地问:“你先说来听听。”   萧叡道:“我要去主持祭祀驱雨,这次便不带宁宁一起了,孩子们得由你照顾两日。”   秦月答应下来。   ~~~   乌术在宅子里被困好久,他们北狄之人,本就是云游四方的牧儿,只住在一个小屋子里已经很让人烦闷,这下可好,连出门去玩都不行。   他无事可做,便在家读书,先前教他的先生字写得不大好,而且在王庭要买汉人的笔墨纸砚很是麻烦,如今很方便,几月下来,愣是练出一手好字。可纵是他性情隐忍,也憋得心绪浮躁起来。   他打开窗户,雨落在桌案上,宣纸被洇出一个个小湿点,由疏至密,将纸上笔锋焦躁的“忍”字晕开,逐渐模糊。   听说皇帝去做了祭祀,不知这雨何时会停?   先是雪灾,后是洪涝。   那位年轻的皇帝想必现在十分头疼吧?   天灾有了,人祸也准备齐全,他看着纸上墨水被雨打湿划开后的痕迹,总觉得看上去像是京城的地形,他泼了一砚台墨上去,墨黑沿着水迹蔓延开来,他微微笑起来。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不但要当可汗,也要做这片膏腴之地的主人。 第133章   秦月倚在窗边, 微微仰头,望向宫墙的鸦色青瓦连至阴沉天际。   今天早上无雨,乌云铺满穹宇, 沉甸甸地压着,似是随时都会坠坍下来, 风灌进屋子, 把她披散着的长发吹起。她才起床, 只在里衣外面披了件道式袍子,还没梳洗。   她看了一眼,便将窗户关上。   天色太暗了。   屋里还点亮七宝灯。   雪翠正自她身旁经过, 端着一盆梳洗用的香汤, 秦月问:“何时了?”   雪翠答:“还没到辰时。”   秦月颔首,心想,这会儿萧叡应该已经到天庙, 正在准备做祭祀了。   秦月简单梳洗,只略挽发, 因今日不打算出门, 穿得也朴素,是她惯爱穿的道袍。那会儿她以道姑的身份进宫, 张磐以为萧叡有什么特殊爱好,行李里特地装了几件玄清观带过来的女道袍, 他揣测圣意倒也没错,萧叡以前确爱这一口, 倒不好说人家心思龌龊。   她有日拿出来穿, 觉得还挺舒服,萧叡见了,怔怔半晌, 犹豫好久才问她:“你这几年是真有出家之意?”   秦月甚是无语:“是,是,小女子为情所伤,打算了却红尘,出家静心。”   萧叡被她讥讽得落个红脸。   秦月吩咐了早膳,再去看孩子,这会儿宁宁也已经醒了。   小孩子舍不得睡觉,每日有探索不完的事儿,她亲自给女儿梳头,但她虽是女子,以前也钻研过梳发的技巧,可好些年不用,早忘得差不多了,梳得还不如萧叡。   宁宁在镜子的倒影里打量自己略歪斜的发髻,挺嫌弃地说:“还是爹爹梳得好。”   秦月放下梳子,脸不红地说:“那你要么乱着头发,等你爹回来给你梳。”   宁宁现在甚是畏惧她,一是因为爹爹也怕娘亲,她跟着怕,平时遇上什么事,爹爹都惯着她,可倘若娘亲说不行,那她就算去求爹爹也没用,二是娘亲教她厚黑之术,久而久之,不得不敬畏娘亲。   宁宁问:“娘你怎么不梳头?”   秦月道:“梳过了,今日不出门,又用不着梳什么正髻。”   宁宁打量她,她觉得自那次她闯大祸以后,娘亲就对她没以前亲密了,而是更加冷淡,像是对她放养了。可她反倒觉得娘亲有趣起来,与别人家里的娘亲不一样,娘亲不爱打扮,却有种别样的风华,甚至爱穿道袍,或靠着看书,或写字作画,或筹算账本,都有种肆意洒脱。   她俩之间不似母女,更像师生。   秦月以往竭力要按照自己的印象中的娘亲进行扮演,却差强人意,如今算是破罐子破摔,反而能跟这个小魔头和谐共处。   午后无事。   她关上门,挡住风,今日天寒,她着人烧上铜炉银炭。   两个孩子依偎在她身边,听她拿着亲自画的画册子讲她行走四海各国的故事,宁宁听得津津有味,她就爱听故事,要不是因为今天不可以,她还想把她的皮影戏班子叫过来给她唱戏。复哥儿多有亲眼见过,秦月以为他以前还是个小宝宝,应当记不得了,可一说起,他竟然都能有个影响,说出点东西来。   宁宁颇为羡慕:“你可真好,娘亲带你到处玩。”   秦月便说:“娘也可以带你到处玩啊。”   宁宁立即闭嘴不说话了,她是想把娘留下,却不想离开父皇身边。只可惜她人小力微,她想尽办法也没能成功。数月以来,还多了一门课,女官来专门给她讲宫规。现如今,她都不能随意出入父皇和众臣商讨国事的大殿和议厅了。   她起初还挺不高兴,不过翻翻史书,就没有哪个公主可以像她这样任意妄为。   两个孩子都被哄午睡了。   秦月也有些困乏,不知不觉地沉入梦乡。   雪翠见姑姑睡着了,给她掖了掖背角,把灯给吹了,坐到外头,百无聊赖地打起络子。   ~~~   秦月午睡醒了,望见从窗纸透进来的明媚日光,不禁疑惑。她分明记得快下雨了,怎么外头却辟了晴。   身边也没见两个小兔崽子。   她这是睡了多久?人呢?   珠帘晃动的声响传来,她看过去,身着正四品的檀紫色女官服、腰系玉佩的雪翠走进来:“娘娘,您醒了。”   秦月皱了皱眉,她何时又成“娘娘”了?   再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似乎不是在蘅芜宫,而是在其他宫殿,不肖多事,她便认了出来,正是坤宁宫的寝殿。   雪翡捧来宫服,却是皇后才能穿的衣裙。   秦月一见,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一场梦中。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她心生不愉地想。   还没等她换好衣裙,奶声奶气的孩子已在外面“母后”“母后”地唤她,两个小崽子被放进来,正是复哥儿和宁宁,又不尽然,这边复哥儿瞧着更年长一些,而且身子康健,面无病色。   复哥儿举止端正,却不多亲昵于她,牵着小妹妹进门,进门便行礼:“母后,午安。”   倒是宁宁,撒开哥哥的手,蹦跳地扑她怀里,眼眸亮晶晶地问:“娘,我可以给你梳头发吗?”   秦月更迷惑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两个似是而非的小魔头,这可真是一场怪梦,明明也没什么光怪陆离的情节,却让她莫名地心慌心悸。   宁宁拉着她的手摇了摇,撒娇:“娘亲,母后。”   正这时,萧叡也到了。   秦月又是一愣,萧叡瞧上去比现在年轻许多,鬓边没那么多白发,眉心也没有那么多的皱纹,眼角眉梢舒展许多,显是日子过得更为舒心。   萧叡进门就把女儿从她身边抱起来:“别闹你母后,你母后的头发不是能乱玩的。”   两个孩子请过安。   萧叡对长子道:“带你妹妹学字去。”   进门以后就没见秦月说话,萧叡坐在床边,伸手要去摸摸她的额头:“不是说退热了吗?睡傻了?”   他微微一笑。   秦月甚是不适应他的亲密,别过头,不让他碰到。   萧叡怔了下,还没发问,先听秦月开口:“我何时成了皇后?”   萧叡哑然失笑:“这一遭病,是真病昏头了。你莫不是把朕和孩子们都给忘了?朕一登基便封了你为皇后。”   这梦可真荒唐。   秦月眉头皱得更紧:“那崔贵妃、何淑妃她们呢?”   萧叡一脸茫然:“你说什么人?后宫不是就你一个?”   秦月闭上眼,又躺下,她想醒过来,可躺了半天,也没从这场梦中脱离。反而听到萧叡的声音,他命太医过来再把脉,还亲手拧了冷水帕子给她敷额头。   再问问两个孩子的事,也对不上,复哥儿竟然是她当上皇后不久就生下来的,又过五年,才怀上宁宁,再生了个女儿。   她更烦躁了。   在这梦中被困了好几日。   萧叡遭她冷眼,无辜地问她:“朕又哪里惹你生气?你与我说便是。”   秦月道:“我记不起以前的事,我怎么一觉醒来就成了皇后。明明我应该一心要出宫才对。”   萧叡拉着她的手:“自是我求了又求,你才留下,朕哪里待你还不够好?”   秦月看他那无辜的模样,知自己是在无理取闹,那个萧叡负了她,这个又没有。   可她还是不快,思来想去,对萧叡说:“以前我最厌恶你母后,也做了甚个皇后。还住进她住过的屋子,睡她睡过的床。”   萧叡笑了:“怎的?你怕她冤魂索命?”   秦月却说:“我怕什么?她活着的时候我尚且不怕她,死了更不怕。她是罪有应得。”   萧叡道:“那不就是了?你若还是不满意,来年开春,把宫殿推倒了重建便是。”   秦月皱眉:“那到也不必,没事浪费那个钱做什么,帐不还是我来算,大兴土木叮铃哐啷地吵得很。”   “你喜欢就改。”萧叡说,“也没几个钱,反正朕后宫没有妃子,本来就省下好一笔开支,你拿去花就是了。”   她又嫌在宫里被闷得烦。   萧叡便以巡视江南的名义陪她回老家,她老家也没个亲戚,她去了两回,也没甚么意思。   但她还是趁这机会出走,没人拦她。   马车驶到半路,秦月心下茫然,她这是要往哪去呢?天下之下,确实无处无不可去,她要一直在路上颠簸吗?   萧叡既没负她,她又还有什么不满?   她在外面兜了一圈,回了行宫。   萧叡甚至都没发现,还问她午后出去散心看了什么。   隔日,两人换了便装,牵着手,去田边散步。   秦月自己都有些疑惑了:“我还是记不起来。”   萧叡说:“记不起来便算了,你只要记得我是你的七郎便够了。”   秦月纳闷:“但你怎么就娶我做皇后了?你不是一心要娶个高门贵女吗?”   萧叡亲了她一下:“什么高门贵女也比不上我的袖袖,朕只想娶你。自我那时回来,知道我们没了孩子,朕便想,纵是他们进谏反对,朕这辈子也不能负了你。你看,现在我们有了两个孩子,谁还说你的不是?你担心什么?”   他们一生恩爱,萧叡年过五十,趁着自己还没糊涂,传位给长子,做了太上皇,与她一道云游四海去了。   可没过几年,他就老糊涂了,还会四处乱走。   秦月每天起床都要看这个老头子有没有乱跑。   这年夏天,上供的葡萄格外好,又大又甜,萧叡吃过葡萄,一通午觉睡醒,袖子全被染上紫色的汁液,黏糊糊,床榻都弄脏了。   秦月便骂他:“你没事往袖子里塞葡萄干什么?”   萧叡唉声叹气:“我要带去给袖袖吃啊。都压坏了,唉,都压坏了。你是不知道,袖袖长得那么瘦瘦小小,我好担心她饭也吃不饱。”   这老家伙抬起头,看见她,便笑起来:“咦,袖袖,你在这啊?”   说着便握住她的手:“对不起,我睡迷糊,把葡萄压坏了。上次我带给你,你多喜欢吃,我才想再送你吃。”   ~~~   秦月自梦中醒过来。   复哥儿正在摸她的脸颊:“娘,你哭了。”   秦月默不作声,她把孩子搂进怀中,幽幽叹了口气。   她做这不切实际的梦当是如何?又有何用?只是一场梦而已。   再看外面天色,还是黑压压一片。   萧叡倒是回来了,他一回宫就往秦月这边来,她擦干净脸,瞧不出泪痕,只眼角有些红。   萧叡回来便谢她:“劳烦你看了一天孩子。”   “无妨。”秦月说,“本来也是我的孩子。”   萧叡踟蹰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袖袖待他变得和善了些许。   萧叡此行不光是祭祀驱雨,还下了一封罪己诏。   传至各地时,雨便停了,就仿佛是上天原谅了这位谦虚自责的皇帝,百姓们也觉得正是如此,倒叫先前传他德行不检的谣言消退许多。   但国事这头刚能喘口气。   几位心腹大臣便又开始似有若无地催问关于“复哥儿”的事了。   兰阁老甚至私下与他打商量,道:“我想,皇上大概是怕孩子还小,有贼人要加害与他,所以才将他先藏起来。倒也无妨?皇子今年几岁?我觉得到了七八岁就可以放出来了,不然再开蒙就有些晚了。”   萧叡差点被他绕进去,舌头打结了一下,抵死不认:“没有皇子,什么皇子?朕不晓得。”   萧叡只得继续装傻。   现在蘅芜殿看管极严,就是怕有这些人干脆直接去把孩子给挖出来。   复哥儿的身子骨好了很多,也该走了。   可他心生眷恋,还想和袖袖再多待一会儿,就是一天、一个时辰、一刻钟,那也是好的。   他想,大概是最近袖袖待他态度很不错,他又开始得陇望蜀。   这日,回去以后。   他卷帘而入,见怀袖坐在灯畔看书,恬静安然,心尖也软了,恨不得此时此刻可以变得漫长永久。   秦月收起账本,问:“又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萧叡坐下来,酝酿了一下情绪,才问:“你可想好了哪日启程?”   秦月不说话。   萧叡胆子便膨胀起来,道:“袖袖,要么这样,你想走就走,想回来,也随时能回来,只在这里,我不让别人晓得。你若是高兴,每年回来个把月看看我……”   秦月笑了:“你说什么傻话呢?皇上。一时半载还好说,我要出入那么频繁,迟早得露馅,倒是可是正中你下怀,是不是?”   后悔漫上心头,他这是又弄巧成拙,萧叡直想叹气:“我不是想骗你。”   秦月想了想,说:“初九是复哥儿的生辰,他还没有父亲给他过生日过,等以后随我走了,更难相逢,这辈子怕是没几次机会。你陪他过一次生辰,然后我就带他走了。”   萧叡怅然若失,明明他早就有所决意,可真到了这时候,他还是硬不下心,一个“好”字卡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秦月问:“你又想反悔不成?”   萧叡这才涩然道:“没有,我答应了,我答应你便是。”   灯火爆了一下。噼啪一声。   秦月静默地打量萧叡,却觉得他的神情与梦中的萧叡有几分相似。她也不知为何会作此想,梦里的七郎待她百般好,面容看上去就让人舒心,不像萧叡,仍旧一副鳏夫的气质,清清冷冷。   她回宫住了大半年,还是戒备萧叡,只是没先前那般厌恶他了。   此次之后,便作一拍两散。   睡在床上的复哥儿翻了个身,握紧了小拳头。   翌日。   萧叡想着要为复哥儿过生辰,着实难办。这孩子的身份不可告人,只能在这宫中他们一家人偷偷庆祝,又未免太过寒酸。   他先通知宁宁,让宁宁可以给弟弟准备一份礼物。   她很豪爽,直接去问复哥儿想要什么。   两个孩子凑在一起说话,大人们也没怎么注意。   复哥儿只摇头:“没什么很想要的。”   宁宁见他愁眉不展,问:“可是哪里又疼了?你别忍着,姐姐给你把御医叫来。要吃糖不?”   复哥儿看着她手心里的糖豆,眨巴下眼睛,吸吸鼻子说:“姐姐,等我生日过了,娘亲就要带我走了。” 第134章   “姐姐, 等我生日过了,娘亲就要带我走了。”   宁宁闻言,愣了一下, 手心的糖豆掉到地上。   她拉住复哥儿的手腕,好生恼火, 才要说话出声, 又想起有宫女在看, 只得压低声音,问:“娘亲要带你离开?”   复哥儿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宁宁心烦意乱,用袖子给他擦脸:“哭什么呀?小鼻涕虫。”   复哥儿糯糯地说:“我不是小鼻涕虫。”   宁宁跺了跺脚, 仍不消气, 气死她了,爹娘这回学精了,还特意瞒着她。要不是复哥儿胆子小, 她肯定会一直被瞒在鼓里。   宁宁严肃地问:“你想不想离开?”   复哥儿犹豫不决地说:“我不知道。”   宁宁撺掇他说:“你也是男子汉了。姐姐我是女儿身,都敢自己拿主意。更何况你是个男孩子呢?你该学着自己拿主意了, 你究竟是想留下, 还是想跟娘亲走?”   复哥儿不哭了,他愁眉苦脸地望着姐姐:“姐姐, 你想干什么?”   宁宁问:“我就问你想不想留下来。想就点点头。”   复哥儿到底还是点了头,嘴唇嚅嗫地说:“想是想的, 可是……”   宁宁说:“那我们便是一伙的了。”   复哥儿心下有点害怕,但他过了有爹有娘有姐姐的日子, 再叫他过以前那种跟着娘亲四海为家的生活, 他心下有些不免有点排斥。   宁宁帮他把眼泪擦了,捏捏他的小脸蛋,说:“莫怕, 有姐姐在。”   “不许哭了,不然娘亲一准要发现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了。知道吗?装成没有告诉我。”   复哥儿又点点头,奶声奶气地答应下来。   离复哥儿的生日只剩六日。   宁宁说得信誓旦旦,但她一个小孩子,绞尽脑汁也不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她先是想把复哥儿偷出去,离宫出走,带复哥儿躲到小姐妹们的家里,可是怎么把复哥儿偷出来呢?自打上次她把复哥儿领去给兰阁老他们看见以后,蘅芜宫被看得很严,复哥儿身边随时都有人盯着,根本带不走。而且父皇也不准她随便跑去见那些个老头子了,还在半禁足呢。   然后她灵光一闪,既然她没办法把复哥儿带出去,拿她把兰阁老他们或是别人“带进来”还不行吗?   宁宁这几日乖的不成。   秦月也不是没觉得有点古怪,但孩子乖总是好事。   到了复哥儿生辰前一日。   宁宁照例去御书房上课,她同慎姐儿说:“你的功课写好了没?”   慎姐儿茫然:“自是写好了。”   宁宁道:“你的书给我看看。”   慎姐儿把几张纸递过去,宁宁随意翻了翻,又还给她:“你好好看,我有没有给漏了。”   慎姐儿再翻自己的书本,发现夹了一张纸,上面写着:送至兰相府上,请他亲启。   慎姐儿抬起头,望了宁宁一眼,宁宁对她颔首示意,她了然地合上书本,亦对她眨眨眼睛。   慎姐儿心怦怦直跳,虽说她一直做宁宁的伴读,在外人眼里看来就是公主身边心腹,可还未做过这种事。她与秀姐儿之间倒没哪个更被倚重。公主既选了她,便是对她的看重。假如她办妥了,必定会更得公主的青睐吧?   下午出宫回家的路上,慎姐儿没直接回家,而是拐了道,去了兰府,亲自将这张纸送到兰阁老的手上。   宁宁干完坏事,若无其事地回了蘅芜宫。   她还想,实在把她逼急了,她就带着复哥儿一哭二闹三上吊,只是未免没有风度,若非迫不得已,她不想采取此种方案。   ~~~   入夜。   萧叡想到后日袖袖真要走了,坐卧难安,辗转反侧,索性起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到秦月的房门口,徘徊来去。   偌大的皇宫都是他的,可这个房间他却不敢直接进去。   没一会儿,屋里响起秦月的声音:“你大半夜不睡,在外面晃来晃去做什么?吓人吗?”   萧叡停住脚步。   门打开,两人在月色之下,彼此相望一眼,秦月道:“近来天气转寒,你也不怕着凉风寒。”   萧叡却问:“你怎的大半夜也不睡?”   秦月静默了片刻,像是在叹气一样地说:“我有些担心复哥儿的病情反复。”   生死之事,萧叡不好保证,他如今算是明白了,不能履行的承诺就不应该头脑一热地答应。他只说:“若是还需要我,再来找我便是了。不过取几滴血而已。”   秦月问:“你大半夜找我想做什么?”   萧叡紧抿嘴唇:“不、不做什么……就是不知不觉走到这里了。”   秦月冷淡地瞥他一眼,萧叡浑身紧绷,等她的话,想再多和她说一句话。   秦月问:“喝酒吗?”   萧叡回过神,忙不迭地说:“好。”   等人走到自己面前,萧叡才闻到她身上的酒味。   两人又偷偷摸摸地躲着孩子在一起喝酒。   秦月酒力不甚好,两颊坨红,脸晕艳色,看得他忍不住浮起遐思。秦月发现自己有醉意,就不再喝了,说:“喝酒误事啊,要是当初我多喝了你几杯酒,何至于此?”   萧叡憋了憋,到底还是坦白道:“那一次,你就是没喝酒,下次我还会找别的机会哄你的,原本就是我安排的,从头到尾。我早就反悔,想把你骗回去了。”   秦月瞪他,没好气地说:“……果然是这样。”   “我就说呢,怎么会那么巧。”   萧叡也不敢再给她斟酒,自己喝了一杯,却说:“这次可什么都没有,我不敢再骗你了。”   秦月呵呵一声。   萧叡自嘲似的低低笑了两声:“我只希望你能少恨我一点,别带到下辈子去,到时我再去找你,你不至于太嫌弃我。”   “我哪敢嫌弃您?”秦月道,“我还记得你以前说我只是个无名无姓的贱人,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有错。就算是这一次,我离开了皇宫,也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回我的家乡,祭拜我的父母跟姐姐。”   萧叡哑口无言:“……”   秦月只觉得自己被一股迷茫裹挟着,她是可以走了,萧叡也放她走,她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甚至觉得有点无聊。   她倾一杯酒,道:“罢了。能离开就不错了。”   她略带几分醉意,笑起来:“我是不是挺厉害的?三进三出皇宫。皇上,我跟你说,其实你就算想关我,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了,我有法子逃出去。也不用你装好心大度,信不信?”   萧叡见她眸中光芒闪烁,不由地有几分痴了,他觉得这大抵就是他栽在这个女人身上的原因:“信,我当然信。”   秦月趴在桌上。   萧叡还以为她是喝醉睡过去了,观察了一会儿,伸手去搭她的肩膀,想要把人抱到床上去,才碰到,又心惊一下,想着要不要叫个宫女过来扶她。   还没下决定,秦月冷不丁地说:“你做什么?”   萧叡被这个醉醺醺的女人吓得缩回手:“不做什么,你不用这么杯弓蛇影。那天你勾引我,我都没做任何事。”   说到这件事,秦月就觉得郁闷,她抬起头,一手托腮,纳闷地盯住萧叡:“我又不是自己想勾引你。”   萧叡摸摸鼻子说:“我知道了,你别说了,你一点也不想和我亲近,你厌恶我。”   萧叡这样坦白自嘲,秦月反而觉得无趣,反正都要走了,她心底涌起一股冲动,也坦白道:“以前是想的,你还是七郎的时候,我是喜欢你的。”   “我父母姐妹都死了,你与我一起长大,就像我的半个亲人一样,我才想着要帮你。”   她说:“你那时待我那般好,长得又俊美,哪个姑娘家被献殷情能不动心?我以前也只是个愚蠢的小姑娘而已。”   萧叡麻木的心口上像是伤口被猝不及防地撕裂开来,就算是秦月用嘴恶毒的语言骂他,也没有比现在更让他难受。   秦月又说:“我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名义上我的名字是和你葬在一处,还要被写在史书上,让所有人都知道。”   萧叡匀了几口气,压下胸闷疼痛的感觉,说:“你都要远走高飞了,只留给我一个名分,还不行吗?”   秦月看了看他,见他脸色苍白不似在装病的模样,酒意被惊散,问:“你怎么了?生病吗?我给你叫太医?”   萧叡捂住胸口,轻轻摇了摇头:“不必,我……我缓一缓……”   秦月站起来,给他拍了拍背,只是不能忍心看人死在自己面前,又劝说:“还是把太医叫来吧,总有人值班。你这算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有心绞痛的毛病了。”   话音还未落下,她脸色微变,隐隐猜到一些。   萧叡道:“自你‘死’后。”   补充:“不是骗你的。”   秦月撒开手,只说:“我又没说你骗人……”   萧叡缓过来,脸色好了点,起身,道:“后日你出发,朕不送你,反正出宫的路你比谁都熟。”   萧叡回了寝宫,服下一碗醒酒汤,又用了一颗安眠丸,这才恍惚地睡去。   但没睡好,天蒙蒙亮就醒了,他每日这个点都会醒,醒来才记起,他想给复哥儿庆祝生辰,前些日子早就找好了借口将今日的朝议推迟,想了想,干脆起来看看公文。   批了一个时辰,萧叡渐渐困了。   也不好稀里糊涂地乱批,便想去小睡一刻,还没躺下,张磐来报,说是兰阁老等在宫门外,有急事要找他。   有什么急事?   萧叡只得抹把脸,去接见兰相。   兰阁老神色端肃,萧叡心里一个咯噔,脑海里翻过许多奏折,一下子却也想不起究竟是哪桩国家大事让他老人家脸色这般难看。   兰阁老一见他,却不说话,直接讲玉笏放在面前的桌上,又摘帽,再摘印。   萧叡懵了:“兰相这是何意?”   兰阁老道:“皇上倚重老臣,是老臣之幸。当年皇上要娶我的孙女为后,老臣也答应了。后来要追封那秦氏为后,老臣亲手给您丰润文章。自认忠心不二,只因臣以为皇上是一明主,皇上信任老臣。”   “秦氏未死,又有皇子,我不明白皇上为何不顾皇室血脉延续,国家因您无子而不安,亦要隐瞒此事?” 第135章   兰阁老挺直脊背, 直视着他:“皇上是因为当年兰姓之人差点做了皇后,所以怕我心有芥蒂,所以无法在此一事上信任于我吗?”   萧叡被逼问得一时间答不上来, 兰阁老是当年他登基之后第一个支持他的肱骨大臣,虽是他上位正名之后才效忠于他, 但这些年可以说是鞠躬尽瘁, 与其说是报效他, 不如说是报效皇帝。   说他正直,确是正直,说他狡猾, 也是狡猾。   萧叡叹了口气, 扶他坐下,问:“您是从何知道的?”   兰阁老道:“公主所言,绝不会有假。”他从袖口中拿出安乐公主亲手所写之纸, 展示给萧叡看。   萧叡竟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揉了揉跳突作疼的额角。他就说呢, 宁宁这几天怎么那么安静?还以为是他们瞒得好, 结果这小东西早就知道了,还吸取教训, 不声不响地干出大事。   兰阁老问:“蘅芜宫现今所住之人可是皇后本人?”   萧叡无法再瞒他,面对他逼人的目光, 只得承认:“是。”   “可皇陵里也躺着一个皇后。”   兰阁老道:“您既立了一个秦氏为皇后,再立一个也不是不行, 大不了说是她的同胞妹妹便是了。”   萧叡真对他刮目相看, 他总以为兰阁老是个迂腐老人,但他有时候又比其他几位更灵活,先前他有立皇太女之意, 也是兰阁老第一个屈从。   不过问题不在他们,只在秦月本人身上,萧叡苦笑,秦月不想做他的皇后,他能有什么法子?   他实在是左右为难。   兰阁老逼他,他却不能去逼秦月。   萧叡思忖了片刻,道是:“朕自认继位以后勤勤恳恳,从无懈怠。只在此一事上,请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别无商量的余地。”   萧叡亲手捧了他的官帽递给他。   兰阁老拱手,摇头道:“老臣不能厚颜无耻地再自己戴回去。”   萧叡只能送走兰阁老。   他坐了一会儿,黑着脸,让人摆驾往蘅芜宫去,干什么?教训女儿去!   还没到宫门口,却听见一阵喧哗。   他见到了宁宁,却不能直白地骂她,因为她身边竟然还围了好几位宫妃。   萧叡下了御辇,走至此处,黑着脸问:“这是在做什么?”   为首的崔贵妃不敢触霉头,懵愣地问:“不是您让我们过来的吗?公主与我们说,您要召见我们。”   但到了蘅芜宫宫门口,却被拦住。   她们便知道不妙了,见到皇上,还不得赶紧撇清自己。   萧叡脸色黑的不能更黑,他怒目圆睁,忍了又忍,沉声道:“胡闹!”   骂的是宁宁,但却是宫妃们呼啦啦地跪了一片。   还好蘅芜宫的宫人听命于他,不然宁宁直接带了人进去见到她娘亲,后果不堪设想。   却只有这个小家伙没跪下,直挺挺地站着,仰头盯着自己父皇,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萧叡又觉得她这样子与她娘亲真像,叫人又急又气。   崔贵妃跪在地上,直在心底暗道倒霉,以前皇上和皇后斗法,殃及他这条池鱼,而今皇上和公主闹别扭,又是她遭罪?皇上待皇后留下的这个女儿有多宠爱,就待她们有多无情。   萧叡头一次这么凶,宁宁被吓到,本来要说的话,也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秦月正在一扇门外,她听见了动静,也由别人的转述里知道了,但她偏偏不能光明正大的走出这扇门,去劝说这对父女。   萧叡把女儿像是提小鸡仔似的拎起来,阔步离开,进了门,又关上。   众宫妃们跪了好一会儿,隐约能听见门内的声音和动静,只能装成是聋的哑的。   渐渐平息之后,才有人过来,让她们各自回宫,并且告诫不准把此事泄露出去。   崔贵妃想,假传圣意也是大罪,皇上连这也要给女儿瞒下来,可是真的太宠爱她了。   还没走远,听见了公主的哭声。   得,这也得装成没听见。   宁宁平生第一次被父皇打屁股,她哭得堪称撕心裂肺,比上次得知父皇不会来接她离开哭得更惨烈。   她的如意算盘尽数落空,还被打了,只剩下撒泼打滚一条路,大声嚷嚷:“打死我吧,打死我算了,反正你们也不要我。”   萧叡指着她,才打了一下,复哥儿就扑过来要护着姐姐,他没敢接着打。   这小兔崽子就开始胡言乱语。   宁宁抱住弟弟这个护身符,边哭边说:“我不管,我要复哥儿留下来。”   萧叡板起脸道:“反正你都要闹都要哭,不想和弟弟分开是吧?那我还是把你送走,让你跟你娘走好了。”   秦月站在一旁,盯着这对抱在一起的姐弟,亦是气得肝疼却无可奈何:“复哥儿!”   复哥儿像是被姐姐传染了叛逆一样,竟然不听她的话,低着头,说:“我也想和姐姐在一块。”   萧叡又好气又好笑,他在兄弟姐妹的尔虞我诈之中长大,真是第一次见竟然有这么要好的姐弟,不像是皇家的种,大概是因为两个孩子都是胡乱养大的。   好好的说要给孩子过生辰,结果这下倒好,一对姐弟手拉手,闹得厉害。   好不容易把两个小家伙分开。   宁宁还要去跳井,当然不能成,被拦下来,关在屋子里,撂狠话说娘和弟弟一走,她就要绝食。   萧叡真是无颜面对秦月。   一通胡闹,闹到夜色都黑了,他焦头烂额,还要腆着脸去找秦月,没什么底气地保证说:“你且等等,我再哄哄她,总有法子的。不然你先走了,她不一定真的绝食。”   秦月也快气死了:“我怎么走?我还以为说通她了,结果还是这样。我就知道,一时半会哪能真把她的性子掰回来。我要是真走了,她还不得恨死我了?凭什么啊,我辛苦生的孩子却要恨我。”   萧叡实在没办法,见她如此咬牙切齿,还紧攥拳头,愣头愣脑地说:“你要实在气不过,打我两下出去好了,别气着自己……”   秦月猛然转头,眼眶都红了,瞪了他好一会儿,真抬起手,作势要打他,萧叡一动不动,完全不躲。   她心底憋着一股气,心底是真的升起一股弑君的冲动,狠狠地打了他一下。   萧叡没因为她的动作晃动半下,反而是她自己弄得手板心生疼。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打萧叡,以往都只是动动嘴皮子。   太生气了。太生气了。   她不管自己手疼,一边打一边骂他:“你让我打你是吧?”   “还好聚好散,根本没办法好聚好散,现在弄得这么难看,你说该怎么办好?宁宁那个性子就是你惯出来的。”   “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扔下她那么多年,让她变成那个性子?”   “要不是你,复哥儿也不是生病!”   她打累了,歇下来,坐在那大口大口地喘气,要把眼泪给忍回去:“要不是你,我根本不会生两个小孩子。我知道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自己都这个样子,我怎么教孩子?”   萧叡倒也不是完全不疼,毕竟被袖袖锤了那么多拳,扇了好几巴掌,他脸都有点麻了,他堂堂一个皇帝怎么可以这样呢?他叹了口气,雪上加霜地说:“宁宁还写信给兰阁老了,今早他来找了我一趟。我不肯认,他连官帽都给我摘了。”   秦月说不出话来。   他们现在就是走入了一个死局,就像是一团乱缠的线,解不开,假如要剪掉,又太危险。   怎么办?怎么办?   她站起身来,在屋子里如困兽般踱步,萧叡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秦月烦不胜烦。   萧叡突然问:“都这样了,我是不是在你心里已经是无可救药的无赖了。我还能做个好人吗?”   “是。”秦月站住脚步,深吸一口气,“没办法了。本来到了我们这种地步,还想跟彼此做好人,就是很可笑的话。”   秦月眸中似燃着一团烈火:“皇上。”   “我现在真想杀了你,一了百了。”   萧叡凝视着她,一步步走近过去,他越是接近,秦月的目光就越是灼烈。   她抬起手,被萧叡握住,往后压下,按在桌上。   按捺了数年的爱意如一泼热油浇在未燃尽的火烬之上,陡然蹿起熊熊烈焰。   他吻上秦月的嘴唇,秦月如搁浅的鱼般挣扎起来,他加重力气,把她牢牢按住。   她心绪混乱,既恨萧叡,也恨自己,更恨命运。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深深陷在泥潭之中,越是想要挣开,就越是逃脱不开。   咬了萧叡一下,萧叡也没放开她,血腥地味道弥漫在彼此的唇齿之间。   秦月一直睁着眼睛,等他分开,气喘吁吁地说:“我就知道你会反悔,你每次都这样。”   萧叡低头看着她:“秦月,事已至此,我们都没有回头之路,我想做个好人,你也不信,两个孩子也不依。我们这辈子是不可能好聚好散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回来做皇后吧,我求求你了。”   “回来做我的皇后。”   秦月嘴上还沾着血,像是抹了胭脂。   萧叡道:“你做我的皇后,我连兵权也给你,我要是再敢负了你,你要是想捅我一刀你就可以捅,行不行?”   秦月冷笑:“我要是真捅了你,我岂不是成了祸乱朝纲的千古罪人,你想得美,做梦,你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做。”   萧叡深吸一口气,问:“那你与我说,到底要怎样,你才愿意答应做这个皇后?你要什么我都依你。”   秦月回想起那个梦,萧叡这样自私的人能胡言乱语到这个地步,确是真的爱她。可能所有人都觉得她不识抬举,但她仍然不想松口,不然她这十几年的折磨算什么?   男人,在没有钱没有权的时候第一位爱的都是钱和权,当他有了,无聊寂寞了,才想要一份感情,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   秦月说:“你能时间倒流,回到当年,我的孩子没死,你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我、辜负我,我就能做这个皇后。”   她极端恶毒地说:“萧叡,我真的一看到你我就恶心。我一直记得你第一次去睡别的女人那天,我想着你趴在女人身上,之后你再碰我,我就想吐。”   “我不知道我的七郎是什么时候死的。”   “可能是在你登基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我要做皇后也只做他的皇后。”   萧叡真的觉得自己要疯了,他放开手。   秦月坐起身来,两个人都衣衫凌乱,看着彼此。   萧叡回过头,从桌上拿来一把剪刀,作势要递给他。   秦月问:“你要做什么!”   萧叡说:“你只是打我一顿,应当还不够出气,我是负了你,是我不好,我也无法让时间回到过去,那干脆你把这口气出了。”   萧叡没有明说,秦月没接电话,她盯着那把剪刀,尖端泛着锐利的寒光,她脑袋里冒出一个极其荒唐的想法,她压根不敢信,压了下来,瞪着他说:“你什么意思?萧叡。”   萧叡平静地答:“你亲手把我阉了吧。反正我们也有了孩子,我不用和别的女人生孩子了,把我阉了,我是不是就算变干净了。你应该就不会再恶心我了吧?如此,你回来做我的皇后。” 第136章   一阵狂风突然撞进窗棂, 偌大空寂的宫殿里,青色的纱帐被吹得翻飞而起。   秦月并未想要留下,从未布置过住处, 她就像是逗留此处的一缕亡灵。而此时此刻,萧叡想要把她拉回人间。   无人敢接近他们。   她气到极点, 反而显得诡异的平静:“你疯了吗?萧叡。”   她不敢置信萧叡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萧叡这人精明算计、猜忌多疑, 却不是个疯子,说不出这种疯话来。   萧叡嘴唇被她咬破了,沾着一抹血, 凝固之后显暗红色, 他的脸色却无比苍白,在这黯然糟糕的光线之中,甚至像恹恹病容, 只观外貌,比起怀袖, 他更似亡魂, 他道:“是,我是疯了。自你死在我怀里那一刻时, 我便疯了。”   秦月凝视着他,萧叡看上去仍然是平静的, 他吐出每一句话时看上去都慢条斯理,完全不像是个疯子, 却愈发显得癫狂。   奇怪的是, 她并不觉得害怕。   明明萧叡那般高大,自上而下地看她,她却没有被蔑视的感觉。   此时此刻的场景以前也曾有过无数次, 在这大作的冷峭狂风中飞掠过回忆,一气儿被翻出来,涌入她的脑海之中。   她二十岁时,萧叡高居王座之上,命她不得离宫,赐她尚宫衣冠。   她二十一岁时,一面做尚宫,一面服侍萧叡,萧叡给了她一碗又一碗避子汤,觉得她身份低贱,不配为他生子。   她二十五岁时,萧叡改变主意,说什么赐她荣幸,可诞下公主,便可得妃位。   她二十六岁时,萧叡逼她做皇贵妃,又要她生个儿子,允她继后之位。   萧叡何曾考虑过她愿不愿意,纵使是不愿意,也尽由得他个人安排。   她的意愿何足道也。   彼时她不过蚍蜉之微,生杀荣辱皆在萧叡掌心,谈什么选不选择,不过都是萧叡“想”或“不想”。   但这次不一样了。   她想走,就算萧叡拦她,她也有法子可以走。她不敢再信萧叡,这几年萧叡的凄惨鳏孤,她心里其实明了,这个男人或许是已变了。   不说高低贵贱,她在知道萧叡甚至想过要立她的女儿作皇太女时,她其实就觉得这个男人是不是有些疯了。   而眼前,萧叡真的疯给她看了。   秦月接过剪刀,尖头对向他,抬起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你以为我不敢吗?”   萧叡不说话,朝她坚定地走过去,伸出手。   秦月一咬牙,心一横,闭上眼,鼓起劲力,挥了一下剪刀。她感觉到自己刺中什么,睁开眼,萧叡的手臂上扎着剪刀,她没放手,萧叡也没停止往前走,皇袍被划开,鲜血涌出,把他的袖子都染红浸湿,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萧叡硬是顶着刀尖向她走去,满袖是血地把她拥入怀中。   “锃。”   剪刀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微不足道的轻响。   萧叡抱住她,慢慢地跪坐下去。   正如那年,他抱着满身是血的身披嫁衣的怀袖。   “不是我给你什么,你就得要什么。而是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袖袖,求求你做我的皇后。”   “我不逼你,你别怕,后位我会一直留给你,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坐,就什么时候回来坐。”   ~~~   张太医突然被宣召至蘅芜宫,他心下有些疑惑,如今太医局最得意的正是研治小儿疾病的大夫,而他专司跌打外伤,平日在宫中没什么差事。皇上仁厚,并不把好大夫都供在宫中,平日里他给达官权贵看病,每月还去皇家开办的慈安堂给老百姓坐诊两日,在此方面颇有心得。   他路上还在想是谁受伤,等到了以后,一进门,便瞧见那满地的血,惊了一跳,再一看,吓得腿有些软,倒不是被血给吓的,而是这受伤之人竟然就是皇上。   莫非宫中进了刺客,怎么不声不响,皇上突然受了伤?   萧叡正坐在一柄梨花木的椅子上,受伤的胳膊放在桌上,应当流了有好一会儿血了,已经凝成暗红色,已经黏在了皮肤上。   张太医无从下手,低头恭敬地道:“皇上,得把黏在伤口上的衣服剪开才行。”   但是剪开龙袍是大不敬,他哪敢下剪刀。   旁边一个女子上前,抄起剪刀,直接把萧叡的龙袍袖子给剪了,“嗤”的一声响,很是痛快,却听得他心尖一抖。   张太医飞快地瞄了一眼,其实他刚才就注意到了,这个女子长得和怀袖姑姑抑或说是皇后很是相像。   伤口并不太深,只是割到了血管,是以才血流如注。   他将伤口清理好,缠上绷带,叮嘱皇上近期不要运动这支手臂,以免伤口裂开。   待他说完之后,萧叡才不紧不慢、浑若无事地说:“这件事不准记在册上,你今天来这里,只是应个话的。”   张太医答话,匆匆走了。   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萧叡看着那半截染血的龙袍袖子,秦月道:“毁坏龙袍是宫规中的重罪,罪当杖毙。”   萧叡心想,你是这宫中最厌恶规矩的女人,倒是也背得最数。   萧叡道:“拿个火盆过来。”   不多时,便有个小太监哆哆嗦嗦地抬了火盆过来,再倒入烧热的炭。   小太监俊力怕得很,以往他还为自己能当上总管太监张磐的干儿子而感到庆幸,就算平时要给干爹上下跑腿,什么脏活累活都归他做,得到的赏赐还得都上交,他也都忍了,想着将来接班,出人头地。   今日皇上在这和女人吵架,他们都不敢去,干爹也不敢,就让他去。   而且皇上没让他退下,他不敢退下,站在一旁,深深埋着头,如雕塑般一动不敢动。   忽地感觉到眼前掠过一道影子,有什么东西被投入了火盆之中。   他下意识地看过去,看到竟然是皇上把沾了血的龙袍整件扔进了火盆里。   皇上的龙袍一件可值万金,是用上等的蚕丝,又经特殊的浸润鞣制工艺而做成,听说有些防火防水的功效,果真,就算是沾上了炭,也没有立即烧起来。被灼到的丝线静静地烧着,却没有冒出过大的火焰。   小太监看他烧起来着急,看他烧得慢也着急,心里一片死灰,觉得自己离死期要不远了。   那个女子突然开了口:“你还在这看着做什么?没你伺候的地方了,退下吧。”   小太监犹如逃出生天,连忙驱动僵硬发麻的双腿,忙不迭地跑了。   他一出门,就见到了干爹张磐。   张磐问:“你怎么出来了?皇上让你出来的?”   小太监摇头:“那个女子让我出来的。”   张磐打量着他:“你倒是好命,自己去领一碗哑汤喝了吧,喝得快,说不定还能保住命。”   小太监脸色一白,差点晕了过去,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忍着泪走了。   张磐倒是真把他当干儿子,可惜,他的命自己做不得数,也不能帮旁人做主。反而,他觉得这小子运气算好了,只要有怀袖在,皇上的脾气都会好许多。可能怀袖姑姑自个儿都没发现,只要关系上她,皇上便不会轻易弄死人,最起码不会当她的面。倘若她开口,那便更好说了。   当初都是做奴才的,他总觉得这个女人不安分,只是不知为什么偏生入了皇上的眼,连“死”了都能把皇上给迷住,女儿也能沾她的光,备受宠爱。   他见到怀袖那一刻时,就知道一切要尘埃落定了。   她不在的时候,这宫中都没有女人能和她争。   她回来了,还争什么?皇上那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捧到她面前,哄她收下。   他虽不解,却也觉得对朝廷和后宫都是好事,希望日子能安稳下来,皇上也得偿所愿,不至于日日肝肠寸断。先前他是真担心皇上这个伤心法会招致短命,眼见着皇上脑袋上的白头发丝儿一天比一天白,这做皇帝的,能活到四五十的都不算多,要是皇上死了,他下半辈子依靠谁?   只求怀袖姑姑回来,能让皇上喜乐康健,不说长命百岁,活到五六十也是好的。   ~~~   萧叡看龙袍烧得慢,泼了一壶酒上去。   火苗瞬间炸开不少。   秦月道:“一件龙袍要多少钱你知道吗?送去尚服局补一补,也能再穿。”   这烧都烧得差不多了,她不过在说废话,萧叡心里必然明白,只是难以解释血迹来源,不如一把火烧了。而这烧龙袍的火,她也爱看,很有种大逆不道的感觉。   仿佛有什么被挣破开来。   萧叡像是猜出了她的心思,说:“你不是爱看烧龙袍吗?下回我再烧。”   秦月道:“我何时说我喜欢了,我只是不拦着你,你的钱,你的衣裳,你想败家,我管你做什么?”   秦月转身离开:“我去看看复哥儿。”   萧叡不说话,只看着她的背影。   秦月没答应他留下,复哥儿不亲近他,宁宁在闹叛逆。   他们这个家,如一盘散沙,该怎样才能拼好?萧叡盯着火盆,眸中映着细碎的灼光。 第137章   梅常在是后来才知道昨日安乐公主好像又闹出了什么事, 还连累的一众宫妃一起被罚。   雪妃也听宫女说了,可她是个傻的,只觉得稀奇, 又问要罚什么,全然不觉得和自己有关, 还遗憾地说:“啊, 那小公主被罚了, 这下她又有一阵子不能来找我玩了。”   梅常在眼前一黑,都什么时候了,这傻子还惦记着玩, 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夜里, 她昏昏沉沉的睡了,忽地梦起少年事,其实她不是从小在教司坊的。   小时候, 她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女儿,但在萧叡登基那年, 他的父亲、哥哥因支持逆王而倒台, 全家被抄,十四岁以上的男丁都被斩首, 十四岁以下被流放,女眷全部充进教司坊。   教司坊里太苦了, 二姐连冬天都没熬过,有日她早上起来, 便发现二姐咬舌自尽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胡乱活到现在,但听姐姐们说,这里的女人多活不过三十岁, 她倒不怕死得早,只是茫然,她这辈子在活什么呢?想来想去,只剩下一把仇恨,她恨站错队的父亲和兄长,恨抛下她的姐姐,也恨下命抄她家满门的皇上。   直到三年前,有个人来教司坊找她。   两人相认。   对方竟然是她被流放的四哥,也是她唯一还在世的兄长,四哥告诉她,王爷并没有放弃他们,还救了他,收他入麾下,正在招兵买马,试图东山再起。   四哥说:“贼王上位不正,当以诛之。”   再之后,她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直到去年,她得了信,让她入宫,探听消息。进宫后,她才知道自己长得好像跟已故的皇后很像,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没得到什么接近皇上的机会。   她怎么派不上用场呢?   这样下去会被当作弃子的。   说来也奇怪,她们这么好几个年轻貌美、且长得跟皇后更相似的美人皇上不要,偏偏要那个老女人。   实在太古怪了。   其实她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皇上待那个女人就是不同寻常的。忽然之间,似有什么从脑袋中掠过,她想起一些事,都是小公主来找雪妃玩的时候发生的。   她记得有一回,小公主离开时,雪妃问她要不要留下吃饭,做羊肉串吃,亲手做,小公主没吃,却说:“我要回去和我娘吃饭。”   说罢,又改口:“我说错了,我要回去和我父皇吃饭。”   小公主每次来玩,还要显摆自己的裙子,明明针脚不甚精细,只是平常,远远不如司服局宫女的手艺。   雪妃不懂中原技艺,看什么都新奇漂亮,很捧她场,傻呵呵地问:“谁给你做的?你父皇吗?他待你真好,我父亲都不送我裙子,幸好我大兄会送我。”   小公主便笑嘻嘻地说:“不告诉你。”   如果只是个服侍得好的宫女做的衣裳,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该不会……蘅芜宫里现今住进去的那个女人,就是小公主的亲娘吧?梅常在心尖一跳,她坐起身来,坐得太急,脑袋都觉得有些眩晕。   这个猜测也太荒谬了。   皇后已经死了啊。   可她听过一些小道消息,说皇陵的皇后冢里埋的只是皇后的衣冠,其实没有她的尸体。   ~~~   萧叡只与怀袖求了,他求是他的事,袖袖答不答应,是袖袖的事。   他们之前约好的,是今日之后,怀袖可以带着复哥儿离开,若是错过了这次,拖到河上结了冰,山路也不好走,她就得等到明年开春才能走了。   萧叡下了命令,让人不要拦着秦月,她想走尽可以走。   出宫的令牌全都给她备好了。   先前他一想到这件事,就愁得整晚睡不着觉,得靠安眠汤才能睡着。   昨日晚上却能自然地睡着了,虽然手臂上的伤口有些疼,但反而是难得的一个好觉。不管袖袖是走还是留,起码他的态度摆出来了,没有更多他能做的了。   他会等在这里。   她若是留下做皇后,那他守护她一辈子,若她要走,他就守护这天下一辈子,让她得以太平度日。   萧叡去上早朝,没问蘅芜宫的动静。   今天早朝亦有些不同,兰相不在,大家大概知道昨天兰相找了皇上一趟,进宫时还戴着官帽,出来时却已经摘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兰相如今闭门谢客,皇上这边绝口不提。   早朝结束,萧叡径直去了御书房,批折子。   下午。   萧叡突地眼皮一跳。   大抵一盏茶的工夫过后,张磐上前道:“秦姑娘带着小公子自东侧门乘马车走了。”   萧叡怔怔半晌,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手腕无力垂下,朱笔在奏折上画了好大一块红污,不及他昨日的血那么鲜艳,他手臂上的伤在痛,但都及不上他现在心口要被撕裂开般的痛楚。   他心生绝望。   他都做到这种地步,怀袖还是要弃他而去吗?……也是,她是这世上最清醒也最残忍的女子。   萧叡放下笔,仰起头,阖上双目,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说:“退下。”   声音在这空档的屋里,似有回音。   ~~~   坐马车太无聊。   复哥儿想要姐姐,可是挨不过娘亲,抽抽噎噎哭一晚上,现下累得睡着了。   秦月把他抱在怀里,胳膊一沉,恍惚意识到,这大半年来,复哥儿长大许多,刚进宫那会儿病恹恹瘦巴巴,抱在怀里还没有一只肥猫胖狗重,如今病医好了,人也养胖了一圈,脸颊看上去也有些肉了。   秦月看着他睡得红扑扑的小脸蛋,想起萧叡为这孩子取血时的情景。   因着十指连心,太医说从指间取心尖血也可以,直接从次心口取太疼了,萧叡却每次从扎左胸口,从不偷工减料,细长的银针刺进去,还没愈合好,又要刺下一次。   马车停了下来。   架马的米哥儿道:“干娘,到了。”   米哥儿为她揭开布帘,又放好踏脚,她抱着复哥儿下车。她抬起头,仰视着这座宅子正门的牌匾:兰府。   正是兰相的府邸。   兰府的看门人老杨头见这群奇怪的人接近,踟蹰了一下,才上前把人拦住。   这个女人身姿窈窕,露出的手看上去皮肤白皙细腻,不像是做苦活的人,但是偏偏却只穿一身毫无绣花的青色布衣,说这衣服普通,可她披着的大氅却又镶了难得一见的白狐皮子,还缀着琉璃种的玉坠。她戴着帽子,帽檐深影,让他看不清长相,他眯着眼睛看,也只瞧见个下巴。   这倒也罢了,她身边跟着的“侍女”和“男仆”都器宇不凡,不,观其相貌,看上去不像是做奴仆的,应该说是哪家的少爷、小姐,可她下车的时候,又扶她下车。   所以老杨头才犹豫了一下,而不是立即呵斥将人赶走,或是哪位他不认识的贵人呢?   可这京城上上下下,曾经来府上拜访过的,他就没有不认识的。   这个女子究竟是谁?   待她走到跟前,还没等他发问,秦月先开口了:“我找你家大老爷有事,烦请通秉一声。”   老杨头拱手问:“您可有帖子?”   秦月摇了摇头。   老杨头又问:“那您是哪位府上的夫人?”   秦月自怀中掏了一个装了银锞子的小布袋子递给他,思忖了片刻,道:“你就说——临安的秦氏有事找他。兰老便会懂了。”   作为兰府的看门人,他可不是什么打赏都收的。   他没接银袋子,又是微微一揖,道:“打赏不必了,我这就去禀告,却不能保证我们老爷愿意见你。”   老爷昨日脱了官帽回来,却不作任何声明。   今天来了好多人想要上门拜访,都吃了闭门羹,这个小娘子又是为何而来呢,他竟然有种预感,觉得老爷会见她的。   老杨头亲自去了正屋。   老夫人正在哄他:“你说说你,一大把年纪了,还闹脾气。”   老爷气鼓鼓地说:“你别管,你有空不如给我煲个老鸭汤喝。”   老夫人道:“你凶我还想我给你煲汤,你这老东西想得美。”   大丫头绿烟把他拦下来,问:“有什么事?”   老杨头软和地扬起个笑脸:“外头有人找老太爷。”   绿烟问:“老爷不是吩咐了不见人吗?你殷勤个什么劲儿,是人家给你塞了多少银子?”   “小的哪敢啊,我们兰府的名声可比银子贵重多了。”老杨头一五一十地说了,绿烟听闻是个抱着小孩的独身女人,还以为是后院那点腌臜事,皱眉道:“又是哪个打秋风的远房亲戚不成?临安?”   绿烟思来想去,实在记不起他们家在临安有那个走动勤快的亲戚,但兰家家大业大,是什么亲朋故友也说不定。她也不敢做主把人赶走,可老爷正在发火,老夫人都哄不好,他们谁敢去摸老虎屁股啊?   她暗道自己倒霉,硬着头皮,前去跟老太爷说了。   兰相乍一听,也没反应过来,才皱起眉要骂人,突然脑子一亮,从椅子上矫健地跳似的站起身:“有请,有请,快去把人请来。”   话音刚落,他又改口:“不,还是我亲自过去迎接。” 第138章   兰府众人皆大吃一惊, 这是何人,竟然劳烦老太爷亲自去迎接?兰相急得连个外衣都没裹上,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快步往外走去。   老夫人愕然, 过了片刻,自衣架上拿起披风, 跟在后面, 要给他穿上:“你走慢点, 路滑,连衣服都没穿好,也不怕受风着凉, 你这个老东西。”   兰相接过披风穿上, 对她说:“你赶紧准备鲜果糕点。”   老夫人也不多嘴,只问:“给你送到前厅去?那是谁家的女眷?还是我来接待吧。”   兰相却摇头:“不行,我来接待。你把东西送到书房, 然后让其他人都别过来。”   这对老夫妻便各司其职去了,老夫人心下也不是没有疑惑, 这老家伙亲自去迎一个女人也就罢了, 居然还要在书房接待,这架势倒像是他与官场上的同僚关上门议事。   兰府占地颇大。   兰相心急如焚, 生怕人会跑了,急匆匆赶到门口, 一出门,却没见着人, 他一懵。   还未张口问, 门口停着的高蓬马车边的某位官员却是殷勤地迎上来,还以为兰相是来见自己的,过来便是一阵寒暄。   兰相只觉得一股恼火, 差点没晕过去,敷衍了他,才看到让开路,等在路边墙角的女人,他耐着性子,把人打发走了,终于可以走到她跟前,道:“娘娘。”   秦月抬起头,微微摇头:“兰相过言了,我如今不是什么娘娘。”   兰相带路,把她接进府里,引她去了书房。   秦月进屋以后,方才摘下帽子,露出脸来:“多年不见了,兰老先生。”   兰相打量着她的脸,却觉得与当年没甚区别,这女子着实驻颜有术,但她能让皇上如此痴心,却也不知是幸还是祸,一个不慎,便会危害家国,以前秦月还做尚宫时,他还觉得怀袖尚宫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女人,哪想到今日。   不过更引他注意的,是秦月怀里的小男孩。   没有错了。   是上次公主带来的那个小男孩。   这时,复哥儿也已经醒了,他被这个老爷爷盯着,怪不自在,抱紧了娘亲的脖子,不敢直视他。   娘亲却把他放了下来,对兰相说:“他身体不好,体弱多病,不好久站,也怕凉气从脚板进去,可以让他坐着吗?”   兰相忙不迭地道:“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您也请坐。”   复哥儿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他也不知发生何事。   兰相问:“我记得他叫复哥儿是吧?您带他过来是想要老臣怎样做?”   秦月后退一步,整袖,对他一拜,还没拜下去,兰相就来拦她:“使不得,娘娘,使不得。”   秦月道:“我如今只是一介庶民,当不得您的尊称。”   “我此次来,是来向您道歉,却不好因为我的任性自私连累您,说不定还会拖累国家百姓。”   说得多好。   唉。   既然如此深明大义,又为何死而复生?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一直以为皇后会自杀,全是因为皇上差点娶了她的嫡孙女,要是他再多想想,再多坚持一下,又或是让皇上立皇贵妃为后,是否这些年皇上就不会这般颓丧,也不至于后宫无子。   可他那时哪能想到?自觉不该管得太宽,不能插手后宫之事。   兰相深深对她一揖:“皇上对您情根深种,只要您开口,老臣便有办法,扶您回去皇后。”   “小皇子的身份,我也会想办法,一定能让他名正言顺地回宫。”   秦月道:“我这边且不急,明日您的官帽玉笏会有人送回来,还请你回去扶助皇上。”   “近来乃多事之秋,朝中万万少不了您老人家坐镇。”   两人一番商量,秦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又与他说了一些民间她手下探听到的情况,先把兰相哄得点了头。   兰相说:“皇上既有嫡子,当立储君。他不知为何,就是不肯答应。您是不是可以劝一劝他?”   秦月答:“这孩子身子真的不好,万一他夭折了,岂不是更加糟糕?”   这个说法兰相勉强就能接受了,毕竟人家都把孩子带到他面前,不藏着捂着了,还给了他大大的面子,对他致歉,他还有什么好拿乔的呢?   两人一番商榷耗时颇长,再看外面天色。   太阳已然落山。   兰相道:“您可是要现在赶回宫去?或可以在这里住一晚再走?”   秦月笑了笑:“倒也不用,我有其他落脚处,我等明日再回宫去。”   秦月与他道别,兰相亲自送她到门口。   复哥儿趴在娘亲的肩膀上,也说:“老爷爷,再见。”   兰相眼巴巴地望着这个可爱的小男孩,比对待自己的孙子、孙女都要慈爱和蔼多了,   秦月去了先前的住处,她搬进宫住以后,这里一直空着。何妃早几个月就被她送走了。   秦月算算时日,现在估计都快临盆了吧。她让人把何妃送去了临安,新的身份却是萧叡让人做的,立了女户,称肚子里怀的是亡夫的遗腹子,凭着她写的信,何妃可以在临安的女子私塾做女先生,以她的学问,完全不成问题。   想到何妃,秦月竟然有些羡慕,她爱错的那个坏男人太好对付了,不像她,好死不死地被皇帝缠上,难以摆脱。   复哥儿大概是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也不哭闹了。   只问她:“娘,我以后还能见到姐姐和爹爹吗?”   秦月觉得自己真是第一大恶人,如今这局面以前赖萧叡,现在却要赖她,都是她放不下。   即便日后孩子们长大了,也会记起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充满了争吵的日子。   秦月摸摸他的小脑袋,说:“能的。先睡吧。”   等复哥儿睡着了,她看着复哥儿头顶的发旋。   她和萧叡睡在一张床的时候,萧叡散开头发,也是两个发旋。他在别人那里都不会散发,只在她这里会放肆,不讲规矩。   那时她多讨厌萧叡待她无礼,但扪心自问,她也知道萧叡对她是不一样的,不论是好是坏。   她摸摸复哥儿的发旋,道:“你爹这人啊,从小到大都不靠谱。当了皇上,做事还半途而废。”   既然视她为玩意,干脆便狠心到底好了,何必这样周折反复?   要是萧叡够残忍,那她也可以更加果断得回头。   要是萧叡能少爱她几分就好了,那她也不至于如此痛苦。秦月闭上眼睛,她甚至希望能在梦中多待几刻,不必醒来,不必去面对难以决心的抉择。   ~~~   早上。   天刚蒙蒙亮,宫门刚到可开的时辰。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一路到了宫门口,被御林军拦下,车夫出示令牌,于是直接被放进去。   今日换班的小兵还是头次见到这辆马车,等他进门,问上峰:“这是什么令牌,怎么连轿子一起放进去。”   上峰道:“那是皇上的令牌,以后见了,不必盘问,放进去就是了。”   清晨露重。   秦月从小路过来,回到蘅芜宫,才发现自己的裙袂都被湿了,却没在这里见到萧叡。   雪翠拿了干净的衣裙来给她换,秦月边换边问她:“皇上不在吗?”   雪翠道:“皇上昨晚没回来。”   秦月又问:“宁宁呢?”   雪翠答:“小公主还在睡觉。”   秦月想了想,自己笑了下,说:“复哥儿也还没醒,把他放到宁宁屋里去睡,待她一醒过来,就会看到了。”   秦月换了一件月白色的交襟宽袖裙子,然后从蘅芜宫离开,雪翠要跟上,她道:“不必跟我,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她既没着女官冠,也没做妃嫔的发髻,孤身在内宫行走,路上遇上早起的宫人,见着她,还以为见着鬼,别说拦她,就没人敢上前。   秦月一路走到她曾住过的尚宫小院。   张磐正在院子外面的门口守着,看样子怕是站了一夜。见到她,也惊得像是眼珠子要掉下来。   秦月进了院子。   院中的月桂树开得正好,馨香四溢。   她推门而入。   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桌上地上全是空酒坛子,他大概是醉极了,连坐都坐不住,歪倒在地上,靠着柜子呼呼大睡,怀里还抱着一个酒坛子。   秦月顿感头疼,围着他走了一圈。   过了一会儿,萧叡才隐约发现有人进屋,还以为是太监,眼睛都没睁开,醉醺醺、不耐烦地骂道:“不是让你们别来烦朕吗?”   秦月无语:“瞧你这样子,真像个昏君,太难看了,像什么话?”   萧叡睁开眼皮,瞧住她,仍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秦月不说话。   萧叡不眨眼睛,眼泪涌出来,他止不住地哭起来,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挂在她身上似的,把她抱住:“真好,在梦里可以见到你。”   秦月推开他。   萧叡本来就喝得烂醉,站不稳,被她推得又一屁股摔在地上,他哭得更厉害:“怎么在梦里也不给我抱啊?”   秦月把桌上还没喝完的一壶冷酒浇他头上:“大清早发什么酒疯?不上朝了吗?”   “起来!”   “我去见过了兰相,你洗把脸,写封信,把官帽给他送回去,他答应会回来了。” 第139章   时近深秋。   已到了可以穿大氅的天气, 这酒放了一晚上也冷了,浇在头上,让萧叡冻得一个激灵, 终于醒了一些。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秦月便见这醉汉突然有了力气,如老虎似的扑过来, 把她抱个满怀, 控制不住力道, 将她一道拉倒摔坐在地上。   他满脸都湿了,分不清是酒还是泪,沾在她才换的干净衣裙上, 又弄脏了, 萧叡哽咽地问:“你是答应回来做我的皇后吗?”   秦月便浇他第二盆冷水:“不是。”   萧叡又傻了。   他们都坐在地上,萧叡傻傻地可怜地看她,加上他衣衫不整, 被浇了满头酒,看上去像只被抛弃的大黄狗。   秦月烦心地说:“我还没想好。”   萧叡回过神, 简直欣喜若狂。   他还以为会像以前一样被直接拒绝, 就跟昨日一样,怀袖还划了他一刀, 他从这个女人嘴里听了太多“不要”“不好”“不行”,还是同一次听到“我还没想好”这种话。   这该怎么算?   他抓住最后一丝生机, 绝处逢生了吗?   萧叡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却又不敢得寸进尺, 再说更多, 万一招惹了袖袖的厌恶,让她决定还是要走,那他岂不是还是空欢喜一场?   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他把笼子全拆了, 她竟然愿意回来了。   秦月看他高兴得像个傻子似的,坐在地上形容狼狈却遏制不住地傻乐,既觉得可笑,又觉得心酸,说不清心尖是什么滋味。只是她这几年为了赚钱为了逃亡而麻木地奔波劳碌,到这时,才终于再次品到一点儿活着的滋味,和一丝快意。   又有些不甘心。   秦月说不上是嘲讽萧叡,还是嘲讽自己,说:“你真高兴是不是?觉得终于驯服我了?”   萧叡没从地上爬起来,握住她的手:“哪能啊?唉,是你驯服我了。”   秦月:“……”   萧叡还打着酒嗝,他醉得厉害,只能慢慢地说:“你想怎样都行,我对你心服口服了……但这话别说出去,我就在这里说给你一个人听。你稍微给我留点面子。”   秦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说出去干嘛?我想不开吗?说出去我就成了那等妖妃,要被人人得而诛之了。你也是荒唐,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萧叡一时间哭得停不下来,眼泪湿了她的衣襟。   秦月说:“都多大年纪了,被宁宁他们看到,你父皇的威严还要不要?”   萧叡很是不要脸地说:“你走的时候,我夜里照顾宁宁,我一看她长得那么像你,看一眼我就哭了,时常要哭一哭,她多少有些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为自己的娘子哭有什么的?”   “谁是你娘子。你别蹬鼻子上脸,我只是觉得现在就走,扔下这一堆烂摊子不大好而已。”秦月说得,站起来,撇开他。   萧叡也赶紧站起来,拉住她的手。   秦月又撇他一次:“你拉我作什么?”   萧叡心慌地说:“怕你跑了。”要不是手臂上的疼痛,他还是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秦月道:“你洗把脸,换身衣裳,去请兰相回来。”   萧叡“哦”了一声,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走了,没走几步,又折身回来,充满歉意地对她说:“你是因为这件事才回来的吗?这件事倒不用你担心,也不怪你,是我的错。你不用管,我也会想办法把他老人家找回来的。”   秦月快烦死他了,赶他走,不耐烦地说:“知道了,你快点去吧,还上不上朝了?”   萧叡说:“我昨晚喝太多酒,现在头疼,今日跟他们告个病假。”   说完,他凝望着秦月,仿佛在等她下一句话。   秦月迷惑片刻,道:“怎么了?你看着我干什么?那你去啊,关我什么事啊?我和你无缘无故,难道你还要我给你拿主意不成。”   “不是,不是。”萧叡带着几分喜悦地说,“我只是,有什么都想和你说一说而已。就是想和你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被他的眼眸注视着,秦月竟然觉得他变年轻了几分一般,都开始长白头发的老男人了,还像个愣头青一样。就是他十几岁那会儿,也没这么傻里傻气啊。   ~~~   秦月并非决定好要留下,她现在确实举棋不定了。   反正如今她可进出宫廷,想走随时可以走,无需急于一时。   今年秋狝。   萧叡照往年一样,点了几位三品以上的大员,随驾去围场。去之前还问她去不去,她当然不去,这几日萧叡不在,她正好可以清闲一阵子,也好好想一想下一步该如何。   萧叡已经启驾离宫,偌大的皇宫又只剩下一大院子的女人。   他倒是心大,她做尚宫做皇贵妃那时便罢了,现在她只是个不相干人等,竟然也敢把整个皇宫留给她,也不怕被她搅得天翻地覆。   秦月正在和孩子们一块儿午睡,她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有人还轻声说话,发现是雪翡翠这对小姐妹。   她装作还没有醒,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姑姑不是要走吗?你说怎么又回来了。我还说呢,怎么就把我留下来的,害得我还伤心了一下。”   “姑姑就算真要把你留下来,那也是因为倚重你啊,不然你也走了,小公主怎么办?”   “可惜小公主不肯走,不然我一道走了。”   “小孩子嘛,总是想要爹娘不分离。”   “姑姑和皇上这是和好了吗?不然这样不清不楚地在宫里住着,连出去都不行,多难为姑姑啊。”   说得她也觉得烦。   摆在她眼前就两个选项,要么做皇后,要么离宫出走。   “也是,我在宫里待得都不耐烦了。”   “你看看你,一个女子家这么野,晒得乌溜黑。”   “这有什么?我先前跟着姑姑去过一个什么爪哇国,那里的人比煤炭还黑。”   两人压低声音,叽里呱啦地讲个不停。   “雪翡姐姐,要么你替我待在宫里照顾一下小公主,换我先出去跟姑姑四处游山玩水,怎样?总该轮到我了吧。”   “你这家伙,不是当上副尚宫很得意吗?这时候知道要叫我‘姐姐’了?我还以为你多瞧不起我呢。”   “哪有,你看看我,在这宫里当奴婢,每个月就拿几个银钱,哪抵得上翡公子在外逍遥快乐。”   两个人跟偷吃油的老鼠似的,凑在一起嘻嘻笑。   感情依然甚好。   怀袖也忍不住跟着她们抿嘴笑,还是姐妹好,真好,她俩还有个手帕交。不像她,幼时认识的小姐妹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个。   两人偷笑了一会儿,停下来,却说:   “不开玩笑了。你说,要是姑姑留下来做皇后的话,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反正我这条命是姑姑的,我这辈子就追随姑姑了,倘若姑姑要做皇后,她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指不定我也能混到一个女官做。多风光。”   “唉,我只希望姑姑过得快乐。我总觉得姑姑对皇上是还有几分情意的,不然这次也不会回来。”   情意吗?她对萧叡还有情意吗?   在旁人看来是这样吗?如此一想,秦月便觉得略有点羞愤,幸好她如今岁数大了,脸皮也厚了,倒能装成若无其事。   秦月时隔许久地想念起一个老朋友,如果可以她真想去找顺王聊一聊,那老家伙四处潇洒,现在也不知在哪里快活。外头又是大雪,又是洪涝,先前她还与萧叡说起来过。   顺王每个月会往京中寄一封信,他凡到哪里,都会官员上报,一直晓得他在何处。   瞧瞧,大家都在干活,只有他还在四处玩。   也不知现在身在何处,正在哪玩?   而此时,顺王的处境其实不如他们所想的那么顺利。   他正被关在一处南宅堡垒里,一间窗户都被封死的小屋子里,一日三餐只有一道素菜一碗薄粥一个鸡蛋,要碗甜米酒都不给。   不过好赖没有折辱他,他至今全须全尾。   此事说来话长,该从一个多月前说起。   乱民之事从前年就开始冒头,去年似乎也有过一拨,今年雪灾洪涝之后,南方歉收,不少人过不下去,落草为寇。   他知这一带悍匪颇多,也带足了保卫,那些个一盘散沙的土匪遇上他手下的正规军队多是溃不成军,不足为惧,是以并未阻拦他探访名山奇水的脚步。   直到一个月前,他新结识一小友,跟他说某某地有什么美食,听得他口舌生津,二话不说就跟人去了。   半道被人往山里带,他还觉得无所谓,反正他身边有兵,等闲土匪那是以卵击石。   然后上来遇见一帮人,那铠甲,那箭阵,那排兵布阵,怎么看都不是土匪。   顺王立即意识到自己这是晚年失节,竟然掉进了坑里。   两次王朝更迭,宫变政斗,他都安然无恙地躲过去了。   熬到他哥哥死了,侄子也开始老了,却倒是栽了跟头。   他喝完粥,吃了鸡蛋,还要把蛋壳剥得漂漂亮亮的,在上面画东西,倒是很能苦中作乐。   然后便打坐背经去了。   念到第五遍时,他听见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有人来请他,他大大方方跟着走了。   厅堂之上,坐着他那不知失踪了多久的四侄儿,这家伙也老了很多,看着还没他年轻。   四王瞎了一只眼,戴着眼罩,他见到皇叔,正如见到一把宝库的要是,眼睛一亮,扬眉吐气一般地悠悠然道:“多年不见,您还是老样子啊,小皇叔。” 第140章   顺王自对他莞尔一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先前听说你跑去了北边讨生活,没想到会在南边遇见。四侄儿看上去倒是身体康安。”   四王皮笑肉不笑:“小皇叔您也是。看来我那个弟弟待您很孝顺。”   说完,顺王站了好半天, 也没人给他端张椅子过来。   硬生生让他一个长辈站着跟晚辈说话。顺王哪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是下马威, 在杀他锐气。不过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就差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不低头不行。   所幸他一直是个好脾气的叔叔。   被晾在那罚站了小半个时辰,这个逆侄才道:“七弟能坐到那个位置上,也有您一份大功劳。不过侄子我体谅您, 您确实不好做人, 父皇在位时怕您抢位置,逼您十几岁就出家,我七弟逼宫, 又逼您矫诏,承认他为正统。”   “害得朝中混乱十余年。”   “不过他如今也遭报应, 到这年纪都没生出半个儿子来, 江山也多灾多难。”   虽心下已有了个准备,真听到这番话, 顺王还是想要叹气。无趣,真是无趣, 又是这套话,他这辈子听过许多次许多次, 倒不能叫他觉得害怕。   他活到现在五十多岁, 在皇家已经算是高寿了,虽然他原本还觉得自己说不定能活个一百岁。   这逆侄起身,道:“叔叔, 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无非是要威胁他,顺王跟着他,走到大院子里,跟随他的护卫全部被剥了衣甲,绑住手脚,蒙上眼睛,一排一排地跪在地上。   独眼的男人用仅剩的那只眼睛阴鸷地看着他,笑了一笑:“叔叔,我这起兵得有一个名头,就查您的一份告书了,我便能名正言顺地上京去了。”   道长冷着脸,不说话。   四王抽出腰刀,挥手斩了下去,他们皇家的儿郎都是一身好骑射,他这把刀也是好刀,切人脖子如切豆腐,只一瞬间,来不及惨叫,一颗脑袋就咕噜地掉下来,滚到了顺王的脚边,血溅在他的道袍上。   四王当着他的面,把他的护卫一个一个都给砍完了。   顺王一句话未说。   砍到后面,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超度往生的经文。吓他作什么呢?他这辈子见过的杀人还少吗?他不会松口的。   在山上隐居时不会,如今出来走动了更不会。   萧叡是个好皇帝,是也有不足,但他自北往南,一路所见是国泰民安。   ~~~   围场。   萧叡换了左臂弓试了试,右臂的伤已经结痂,可还是不好用力,所以换用左臂拉弦,即便如此,还是隐隐作痛。他想了想,让人拿来单臂机驽,按上箭就好了,倒不用自己拉弓。   秋狝的这些事做了十几年,他也厌了,加上今年胳膊受伤,怀袖不肯跟他来,也没带上宁宁,他就是猎得好,也无人可显摆。不管他猎得如何,下面那些人都会夸他英明神武,然后一番歌功颂德,耳朵早听出茧子了。   是以今年一开始,按惯例,他猎了只圈养的白鹿,就算完事,倒也没人发现他受了伤。   不过今年与往年不同的是,他邀请了北狄的两位皇子一起参加狩猎。   是以,那些年轻气盛的齐国儿郎们倒是比往年更有竞争之心,势要让北狄人看看他们也有骑射弓马厉害的小将,这岂不是在皇上面前露脸的一个大好机会?   萧叡草草逛了一下,放他们去狩猎,自个儿先回去等着了。   不多时,竟然瞧见北狄的大王子乌术慢悠悠地也回来了,还提了只大白兔。   萧叡闲来无事,与他说话:“大王子晚上打算吃烤兔子吗?朕这里倒是有个御厨,极会烹饪兔肉。”   乌术腼腆地笑了笑,道:“这不是抓来吃的,我射中她的脚之后,发现她是只怀孕的兔子,在我们那里不杀怀孕的猎物。我把她带回来,打算养起来。”   萧叡赞道:“大王子宅心仁厚,有好生之德。”   心里却想,他生在北狄倒是投错了胎,既不擅骑射,还爱读汉人的书,难怪不受他父亲的宠爱,手下也没几个部族支持他。   但这大王子大抵还有一些北狄人的自尊心,画蛇添足似的辩解道:“围场的猎物感觉都是提前养好的吧,见了人既不怕也不躲,呆头呆脑,猎来也无趣。”   萧叡愣了下,觉得好笑,还还是给他这几分面子:“是了,没什么意思。不过围场里也有些狼虎,却是野性的,只是太危险,大王子要是遇上了,还得多小心,不然朕不好向您父亲担待。”   乌术坦白地道:“我骑射没有我弟弟好,单我绝猎不到那等猎物。陛下,等我把这兔子养好以后,生下小兔子,能送进宫去给我妹妹玩吗?她一个人皇宫之中,想来很寂寞吧。”   萧叡应允下来,他倒不讨厌雪妃,那就是个被当成宠物养大的小公主,天真烂漫,那小姑娘连大字儿都不识一个,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居然过得还挺快活。   有时他过去说两句话,却也想,要是真能遇上一个一辈子就这样任她做傻子的男人,是不是也能过得快活。因为什么都不懂,所以她能一直乐呵呵的。   世上有许多女子都是如此吧。   怀袖要是知道他所想的评判,一定要生气,萧叡念及此,嘴角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丝笑来。   他还是觉得女子聪慧更好,他要的是妻子,又不是宠物,像袖袖那样的才能与他一道教导孩子,亦能明白他所思所愁。   大王子乌术与他告退,先去休息一会儿,等到时晚宴再过来。   萧叡看他抱着母兔子走了,也想,要么带两只温驯的小动物回去给孩子。   以往每年他都会带宁宁一起来打猎,那孩子更爱吃小动物,但复哥儿看上去斯斯文文,说不定会喜欢小兔小猫之类的东西的吧。   乌术回自己的屋子,不多时,便有他的下属回来。   乌术将母兔子关进竹笼子里,问:“阿岩呢?”   下属答道:“小王子还在打猎,正在树林子里和汉人较劲。”   乌术嗤笑一声,他那弟弟惯是个经不起激将的,脑子一热,就被人牵着鼻子走了。没个脑子,偏又好强,一个小儿子,什么都不占,竟然也敢肖想可汗的位置,也不看他那点脑子配不配。   他觉得时候也差不多了。   他们在大齐的国都待了快一年,到了明年开春,他们就该启辰返回故乡。   时间越来越近。   他最近天天在暗示他的傻弟弟,自己在做足准备要去向皇帝求娶公主,眼看着阿岩是越来越按捺不住。   也就阿岩这个弟弟最好哄骗,阿岩自诩是族中的美男子,生性风流,在王庭有好些姑娘做他的相好,又在京城的眠花卧柳之地被姑娘们哄,说他多么有男子气概,与小白脸汉人男子不同,让他真以为自己多不凡。   便是这次秋狝之前,他还让阿岩派去打听的人回去禀告,说的那些事儿倒也不是骗他的,确实有发生。不过是先帝时期,曾有一次狩猎,有位士族公子,狩猎得了头筹,先帝问他要什么,他说想要求娶一位公主,皇帝便当真把公主许配给他。   他读了半卷书,看看外面天色,感觉天快黑了,换了身衣裳,前往晚宴。   坐了一会儿,骑士们陆陆续续地回来,却听外头一阵喧嚣。   萧叡也听到了,问:“外面出了何事?”   不多时,小太监回来禀告:“是北狄的小王子猎了一只黑熊,还亲手拖回来了呢。”   萧叡“哦?”了一声,起身出去看,人全都围在这。   还真猎了一只大黑熊。   萧叡心想,和他哥哥不同,这个弟弟还是很像个北狄人的。他知道山里有熊,不过为着他的安全,他过来以前,管理围场的人会将太过凶猛的野兽赶到深山里去,等闲不会遇着。   不过男人都爱狩猎,他见到如此难得的猎物,亦升起佩服之心。   秉持着大公无私的精神,萧叡将此次狩猎比赛的魁首之名赠予北狄王子阿岩,毕竟人家过来做客,兼之也没有其他人的猎物能赢过,他没那么心胸狭隘。   这些猎物都被人拿下去,毛皮剥下来鞣制,血肉当场烹食,今天的晚宴便是大家的猎物。   阿岩得意地问兄长:“哥哥你回来的真早,你可猎到了什么。”   乌术答:“猎到一只兔子。”   阿岩还没来得及嘲笑,乌术又说:“我打算把它送给公主,皇上也答应了。”   阿岩脸色一下子变得很不好看。   萧叡笑道:“阿岩王子如此英勇,往年得了第一的,朕会送一匹好马。但你生在北狄,却是不缺好马,你想要什么呢?”   却见阿岩起身,走到中间,向他端端正正做了个北狄的半跪礼仪:“陛下,我想要求娶您的女儿为妻。” 第141章   萧叡当场回绝了这荒唐绝顶的求亲, 借口也不难找,便说女儿年纪还小,远不到要出阁的岁数。他心下咬牙切齿, 但为着几分面子,倒也没把话说得太难听, 希望这蛮子能有自知之明, 知难而退。   却没想这人又说, 在他们草原上,这个年纪的女子也可以出嫁,所以才出此言, 皇上要是介意的话, 他等到公主成年再成亲也不是不可以。   萧叡心想,幸好他这些年修身养性,脾气好许多, 擅长隐忍,不然他真恨不得直接提剑把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劈成两半。朕的宝贝女儿是你能肖想的吗?当是你们那几匹牛羊就能换到的媳妇吗?这可是大齐最珍贵的公主, 朕平时都舍不得说几句重要, 你这就想从我身上把我女儿骗走,也不看你配不配!就算是你亲哥来求娶, 朕也不会答应。   萧叡见此人委实给脸不要脸,也不想给他留太多面子, 直接否了,拂袖离席。   他做皇帝做久了, 也没以前那般小心谨慎, 左右一个不受宠的敌国小皇子,他以礼待之是他善良宽容,他就是真的甩脸色, 对方还能拿他怎样不成?   但此事因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生,萧叡也没有特意叮嘱要隐瞒,不过几日的时间,消息便不胫而走,传遍了京中上下。   不少文人士子纷纷唾弃蛮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他们皇上性子软,不计前嫌,热情好客,竟然就敢蹬鼻子上脸,竟然还想要求娶他们的大公主,这可是皇后所生正统的嫡长公主。以前就算是有公主被送去和亲,至多也就是个皇家旁支的县主、郡主罢了。   而且皇上秋狝回来之后,还给他送去了好些个美人,也算是安抚他。说是安抚,又像是在讥讽他只配得起妓子之流。不管怎么看,皇上做的都无错,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好说话,训斥那蛮子训斥得还不够难听。   事儿闹得挺大,即使是在宫中,秦月也有所耳闻。   这边宁宁的禁足还没解开,她日日被关在小屋子里磨性子,她勒令宫女侍者都不准告诉宁宁这起荒唐事。是以全京上下,竟然只有小公主本人不知道。   萧叡生气,她更生气。   尤其是她每日去见宁宁,她的女儿,还奶声奶气地跟她说孩子气的话,完全是个娃娃模样,不说她老是闯祸,相貌是多可爱。再想想那二十几岁的蛮子,就觉得来气。   什么玩意儿,就想染指她的女儿。   萧叡以后若是有别的孩子,要怎么处置她可管不着,但她的一双儿女,她绝对会护住,不可能让萧叡处置。   就算是宁宁以后及笄了,可以出阁了,她也不会任由萧叡随便给女儿指亲,还得看宁宁自己的意愿。   萧叡一回来,立即去看女儿,看她一无所知的样子,觉得真真是个小可怜。打生下来没多久就没了娘,父女俩相依为命磕磕绊绊长这么大,又没做错什么,朝中和后宫有好多人想要她的命就罢了,居然连个不入流的蛮子都觉得她可以随便讨要到。   宁宁发现爹爹这次一个人去秋狝回来,突然变得好说话许多,又心疼她了,仿佛不生她的气了,便顺杆子撒娇道:“那我可不可以不禁足了。”   萧叡摸摸她的小脑袋,慈祥和蔼地说:“问你娘去。爹做不得这个主。”   她小嘴又撅油瓶,爹是皇上尚且不敢和娘亲对着干,她一个公主,她肯定也不敢啊。只得苦哈哈地继续回去写她的大字儿了。   秦月闻言,冷下脸,待宁宁走开了,才压低声音没好气地和他说:“又是我作坏人喽?”   萧叡伏低做小地道:“哪里是这意思,不过是说我们之间是你做主罢了。若是我拿主意,你不又得说我溺爱女儿了吗?”   秦月道:“你养女儿便养女儿,说得好似为我养的一般,你不是说你疼爱女儿吗?”   倘若宁宁不是袖袖的孩子,哪会被他宠到这个地步。萧叡想,转移话题说:“我还以为我在秋狝时拒绝提亲一事,能得你几句嘉奖呢。”他颇委屈,惆怅极了。   秦月见他装模作样觉得好笑,当时却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说:“这是你作为父亲该做的,有什么好夸的?你要是敢把我们女儿随便嫁了人,我才要打你。”   萧叡心尖一热,耳朵一红。   袖袖方才说“我们女儿”,虽说她应当只是随口一说,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只觉得自己这回绝回得好。袖袖嘴上没怎么夸他,心里一定是赞同他的。   “你是我的大宝贝,宁宁是我的小宝贝,怎么可能呢?”萧叡肉麻兮兮地说,秦月听了直觉得臊得慌,这家伙上了年纪以后愈发得不要脸,尤其是她上回没离宫,折返回来,萧叡便如嗅到蜜的蚂蚁似的,无孔不入地献殷勤。   这时,萧叡脸色慢慢沉下来,他坐下来,喝了一杯茶,表情渐渐严肃起来,却说:“袖袖,你知不知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小王子为什么竟然也敢求娶公主?”   秦月怔了一怔,微微皱眉,见他如此神色肃穆,却想,难道是与家国大事有关不成?北狄那边有什么变故?她还真不大清楚。她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来,想来是为宁宁,还难得地拎起茶壶,给萧叡倒了一杯茶:“出了什么事?”   萧叡一本正经道:“那歹人看我们宁宁孤苦伶仃,没有娘亲护着,才会狂言妄语。”   秦月忍了忍,才忍住欺君犯上的冲动,没有把茶直接泼到他的脸上去。   秦月白了她一眼,萧叡嬉皮笑脸起来:“我开个玩笑,你要生气,你打我好不好?”   秦月如今真是拿这人没办法,真该让世人看看他们眼中温文儒雅的皇上私底下就是个赖皮狗,说:“我打你做什么?老是要我打你,我又没虐待人的爱好。我这么担心,你还和我开玩笑?北狄那边没什么事吧?”   萧叡敛起不正经的笑容,自然而然地和她议论起边境的情形,慢条斯理地讲了好些机密要事给秦月听,萧叡看着斯文,到底也算是武将出身,几支军队都握在手里,年年操练,不算怠慢,他做事谨慎,在秘密处粮草也囤足,就算立时开战也不至于吃紧。   又突然说:“闵将军在边城,他是个好将领,朕原想这几年把他调回来,但眼看着老可汗身子骨不行了,等老可汗死后再观察一下情形,若无甚战事,就可让他回京了。”   秦月朝他冷笑两声。   萧叡便说:“袖袖,你不觉得我们现下这说话的样子,正像是帝后一般吗?”   秦月无辜地道:“我可没问你那么多,我只问一句,你答了我一大堆。与我何干。”   “你既有那么多家国大事要操心,可别在这里与我一介平民浪费口舌。”   说罢。   萧叡便被秦月变相轰走了。   张磐跟在他身边,悄悄地瞄了一眼,只见他满面笑容,不由地在心下叹口气。   皇上哪哪都好,就这一点稀奇,每回和秦氏拌嘴,遭几句骂,都是笑着走的,竟然这般高兴。这件事他一定要瞒好,可不能让人知道,不然有损皇上的威严。   萧叡只觉得最近他的日子又过得很有盼头了。   眼见着袖袖又有那么一丁点要吃回头草的迹象,他这些年的鳏夫却是没白当,能把人哄回来,什么都值了。他觉得自己再加几把劲,用时间证明他是真的痛改前非,袖袖自会愿意回来做他的皇后。   如此一想,他便精神充沛,甚至感觉自己还能再批个一百本奏折。   不过也得保重身体,如果袖袖做皇后,他这个皇上总得一起活久些,不能再像他以前想得那样活一日算一日,只当好皇帝就完事。萧叡批了一半奏章,停下来,又想了想,假如他半道死了,袖袖还当着皇后会如何呢?   好像……也不会如何,她是个坚毅的女子,就算他死了,袖袖也会长命百岁吧。她想要守住国家,肯定能够守住,但是他不希望她过得那么累,所以,还是他死在后头更好。   萧叡和秦月都没把北狄那个不得宠的王子求娶一事多放在心上,虽说感觉有几分古怪,可也不是全然说不过去,只当那蛮子狂妄自大。一个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入冬的那日。   萧叡昨晚歇在御书房,起来用膳,准备随便填填肚子就去上朝。   御膳房做了羊肉饺子的早膳,这一大清早,天才刚亮,萧叡用过饺子,觉得甚是鲜美,给蘅芜宫也点了,让今早上送去给老婆孩子们吃,宁宁惯爱吃肉,复哥儿更爱吃素,袖袖都吃。   一碗羊肉饺子下肚,要了第二碗,却有人匆忙来禀。   听了来人所说的消息。   萧叡一下子吃不下了。   那个求娶宁宁的北狄王子昨晚突然死了,今早刚被发现。   萧叡是恨不得亲手砍了他,但这人却不能死在京城,他这时候终于回过味来了。   原来在这等着他啊。   萧叡想了想,道:“那个乌术呢?既如此,赶紧把他抓了吧。” 第142章   萧叡下令之后, 一边叫人起草一份吊唁文书,再让京兆尹立刻彻查凶案经过。   他便如常地去上朝了。   但还是晚了一步,正午下朝时, 属下来报,说已不见乌术大王子的踪迹, 且不知他去向如何。萧叡当即沉下脸色, 派人前去追踪, 再把几位大臣召集起来,商议对策。   萧叡暂时把案子压下,原本这些阿岩王子求亲失败之后遭受嘲笑, 就闭门不出多日, 再有个两三天不出门,却也不奇怪。只是即便他这样处置,也未必会如他所想。   福不双至, 祸不单行。   北狄的大王子没找到,小王子的案子也未侦破, 又来了一个坏消息, 皇叔顺王下落不明,疑似被歹人所抓。   这边过了小半月, 北狄的皇子横死异乡的案子就传了出去。萧叡并不慌张,只在心底暗自确定, 果真是从头到尾被人设计了,即便没有秋狝, 也有别的典礼, 当蛮子向他求娶宁宁的时候,对方就预料到了这一刻。谁让他的弱点如此明显,谁都知道他最宠爱这个女儿。   这一遭又一遭, 他要是还不知道是故意的,他白做这么多年皇帝了。正是等着今年这样的坏时节,一口气对他发作。   今年的冬天显得格外的短,萧叡感觉一晃眼便过去了,雪却不比去年要小,又是一场雪灾。   待到雪化春开的时候,消息从外面传入京城。   谣言变了一个版本,说,邻国的王子勇猛英俊,向他们皇上求娶公主。皇上拒绝了他。被求亲的公主刁蛮任性,引以为辱,觉得只是退亲不能消除她的心头之恨,派人暗杀了这位王子。现在北狄为此要向他们国家开战,朝廷一定要抽调各家各户的男丁去打仗了。   京城的百姓还好说,离京远了的地方,谁知道皇上的女儿今年几岁,甚至连皇上今年几岁也不知道。   百姓其实也并不在乎。   不说这谣言漏洞百出,可偏偏百姓们会相信,其余的他们无所谓,假如要带走他们家里的男人去打仗,他们就难以接受了。尤其是在接连而来的雪灾、洪涝之后,才死了那么多人,还没有恢复多少,又来要人,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如此一逼迫,加上又有乱党浑水摸鱼。   北狄还未如何,南边先起了一支叛军,打着他去世的皇兄的旗号,正儿八经地发了一阵剿贼诏,说他得位不正,手段下作,并非真龙天子,才会遭受诸多天罚,让他乖乖地要么自己惭愧退位,不然作为正统的、更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哥哥,他就要挥军北上了。而且他并不是自己说着算的,他这边还有顺王做他的支持者,可以证明当年皇上极有可能是篡位,而非正统。   在那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朝廷还真控制不住口舌。   不少过不下去日子的百姓还真的投靠了这支叛军,毕竟人是正规军出身,打得相当有进有退,在重文轻武的南地胜利颇丰。萧叡能怎么办?一边让阁老亲自起笔为他背书,一边点了将士和人马过去对付,粮草先给足。   南边天气暖,不像北边,就是冬天也能打仗。   立夏时,北狄那头又来了一封国书。   大致内容为,老可汗为小儿子客死异乡感到深切悲痛和愤怒,他只是为了求娶一个女子,怎么就会遭到杀身之祸呢?他的儿子也是为了两国之间的和平,他虽然已经死了,但身为父亲,他多少还是尊重儿子的意愿。而他也不止那一个儿子,小儿子没娶到就算了,他想为他的二儿子求娶这位公主。你看,我们就把我们的公主送过去了,你把你们的公主送过来,这不是礼尚往来吗?不如互相送一位公主,缔结两国的友好跟和平。   萧叡气都气笑了,故意挑着这时候跟他说,他答应的话,那他得把自己最心爱的女儿送过去,把自己的软肋交予他们,不答应的话,瞧瞧字里行间,虽没直言,可明摆着是在威胁他呢。   怎么?   他是在位从没打过大仗,看上去就这么软弱好欺?   萧叡还未回复,气得一路步行去了蘅芜宫。   这里倒还是一片安好,如世外桃源一般。   宁宁一听见父皇回来的声音,一手提着个风筝,一手拉着弟弟,冲到他面前,说:“爹爹,过几日我可以出去玩了吗?我的禁足总该结束了吧?最近是放风筝的好日子,我想和弟弟一起去。”   萧叡倒不是还要禁她的足,只怕她出了宫,有那等居心叵测的人把最近外面闹得厉害的事告诉她,把她惹伤心。朝堂上可不止一派人,有人想战,有人劝和,南边正在打仗,还打得如火如荼,又要和老朋友北狄打架,又不是轻飘飘一句话就过去了,谁去打,粮草谁出,士兵从哪里调取,要打几年,要花多少钱。   几场大灾下来,正是国库空虚的时候,就算真要打,也该缓一缓再说,不然腹背受敌,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于是,把小公主送去北狄和亲这个建议便被人顺理成章地提了出来,在他们看来,皇上就算再宠爱女儿,那也只是个女儿,本来长大以后就要嫁人,她被奉养长大,如今正是她为国家而贡献自己的时候了。   在朝堂上提此建议的谏官直接被萧叡叫人给叉下去了,没来得及堵他的嘴,这人是个蠢直的性格,仿佛爱国不屈似的叫叫嚷嚷。   萧叡吃了一肚子里气。   但他看看女儿的小脸蛋,就觉得什么气都没有了,无论如何,他都要护住女儿。   近来秦月也不跟他拌嘴吵架了,倒不是多体谅他,只是女儿更重要,宁宁打算留在宫中做公主的话,那萧叡必须先立住。她亦有一丝信不过萧叡,担心萧叡撑不住,把宁宁送到北狄去受苦。   是以,她也做好了两手准备,但凡萧叡有丁点舍弃女儿的迹象,她就直接把宁宁掳走,万不能看着宁宁被推到火坑里。   两人说起来确是愈发地像一对帝后,总坐在一起说公事。   秦月一见他,就把人拉过来,让雪翠关上门,守在外门,与他说秘密话,一开口就吓到了萧叡:“之前没与你说,怕事儿办不成,但现在倒是无妨,我的人找到了道长的下落。”   萧叡也不跟她掰扯,问:“在哪?朕让人过去把皇叔救出来。”   秦月却说:“远水怎救近渴?再说,朝廷的人,太明显了。道长与我也有数次救命之恩,又在绿林之中颇有名声,我让郦家兄妹带头,寻了几位相熟的好汉,想办法把他救出来,定要成事。”   萧叡也不小气,道:“好,若能成事,他们若是愿意,朕会赠予他们一份官职。”   秦月倒不是多想帮他,只是为她自己留一口喘息的时机。   说实话,她是曾有考虑过要不要留下,还没有想好,萧叡却在这最糟糕的时候倒了大霉运。   萧叡对她道谢。   秦月摇摇头,心情复杂地说:“不是为你,是为道长。”   萧叡迟滞须臾,笑了下,低声问:“当初帮你离开的是皇叔吧?”   尽管这是明摆着的,但秦月依然否认:“……不是。”中间多了点犹豫,她说出这话时,也有些难过。只是不想拖累道长。   萧叡心尖被刺了一下,哦,袖袖还是不信他。   那大抵,也不多信他会保住女儿吧。   真是世事难料,半年多前,他还觉得一切将好,袖袖说不定会回来做他的皇后了。到如今,他又放下了这个念头。   萧叡自哂地轻笑两声:“以前是我自作孽,罪有应得,怪不得你不愿从我。如今我改过了,还没让你信我,又遇上这些事,就像老天爷在可以刁难我们似的,他估计瞧我不顺眼,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你我做夫妻。”   “我原来说要你回来做皇后,你当我只是说梦话吧。袖袖。”   秦月一言不发。   她隐隐烦躁而恼火,直想骂这狗皇帝,见天变主意,前些日子还苦哈哈地求她做皇后,翻脸又让她当是梦话,在耍她玩呢?偏生她不能反驳,不然显得她好像很想做皇后一样。   一时之间,灌满怒意的脑袋难以冷静思考,她便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宫中确是是非之地,正是朕的宠爱害了宁宁,让她成了那么多人的眼中钉。”萧叡道,“到那等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带着宁宁离开吧。”   “眼下,也只能这样做了。”   萧叡望了她一眼,秦月觉得仿佛被他的目光给冰凝住,倒是十分真诚,她意识到,萧叡是真心要为他们好,为她为孩子安排好退路。而放弃了自己的愿望。以他们为优先。   或许,萧叡也看出了她存留的不信任,和悄然萌生的离意。也是,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他们太了解彼此了。   她一时之间,竟然觉得无法接受,又想了想,困惑,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她在迷茫什么? 第143章   秦月恍惚了下, 也不知怎的,却说:“她可是更喜欢爹爹,怕是不愿意跟我走, 又要与我哭闹……”   萧叡却说:“还得叫你做几日坏人了,你便是让她觉得是我不要她了也没关系。但你好生与她说, 她会听话的。之前她是觉得还能回来, 才敢闹。那孩子多精乖, 以往我宠她,她总要试探还能再要多少。”   “到这种时候,不能再由着她任性。”   秦月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她不想再这样说下去, 好似她很想留下一样,便改说复哥儿:“复哥儿的病也还未好全……”   萧叡道:“这事我也问过御医,我最近多取一些血, 他们有法子做成血珠子,存储待用, 要是不够再写信找我, 我着人送过去。”   秦月颔首,像是不需要他一样地说:“既如此, 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本来就打算离开。”一时之间,她心口有种怪异的难以描述的情绪在鼓胀, 倒说不上这番话是在对萧叡说,还是在对她自己说。   萧叡握住她的手, 却说:“这是下下策, 还没决定呢。”   秦月难得没有骂他,握个手就握吧,她能感觉出来, 没有那种狎昵的意味,萧叡只是想找个同伴,等她离开,这个男人就又要变回孤家寡人了。   萧叡为什么要那么喜欢她呢?假如萧叡没那般爱她,那他可以做个更冷酷无情的君王,有许多儿女,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而且到这步田地,她还是要离开,他什么都没落着。   其实也不是没别的法子,打仗无非是要钱,而她有钱,很有钱,但她得把自己的老底摊开给萧叡看吗?她为什么非要帮萧叡呢?她曾经倾尽自己的所有扶助这个男人当上皇帝,结果却是被百般折辱。   说实话,她很担忧。   没必要去尝试。以前她一无所有,孑然一身,所以什么都不怕,而今有多少人仰仗她生活,她也不想再为萧叡奉献。   萧叡能应付过来的,她知道,只是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而且谁知道萧叡是不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在说假话。   都说君无戏言,可她以为皇帝口中所说的话才是天底下最不可相信的。   她赌不起这万分之一的可能。   ~~~   雪翠得了吩咐,开始偷偷收拾行囊,还要将尚宫局的差事都交托给其他女官,一件一件,事儿还真不少。   雪翡帮她一块儿收拾,开玩笑道:“你还说我,你在这宫中当女官,攒了这么多宝贝,待你一出宫,就直接摇身一变,可以做个腰上缠钱的富婆了。”   雪翠瞪她:“你干不干活!别偷懒。”   过一会儿,雪翡问:“你……你真想好了要跟姑姑走啊?你家里不是还有人吗?你也可以回家啊。”   雪翠没好气地说:“回家干什么?回家的话,我还不如留在宫中做女官。起码在宫中干活可以有月钱有赏赐拿。回了家,伺候父母兄弟,白干活,人家还要嫌弃你。”   “我还是喜欢跟着姑姑,我后悔了那么多年,这次我不要再留下了。”   两人静默地整理东西,窸窸窣窣,过了一会儿,雪翡忽地说:“你说,这世道怎么变得那么快呢?”   “我原还以为姑姑这回真要做皇后了,结果却突然遇上这样的事。”   因是在宫中议上,还是不能太明目张胆,他们极小声地说:   “姑姑不是本来就想走吗?”   “可我感觉姑姑也不是那么想走了……”   “我感觉不出来,她对皇上还是冷冷淡淡。”   “你是不知道,在外面的时候,我每天跟着姑姑,她虽也快活,却不像跟皇上在一起这样……我说不上来,只是他们俩人在一起时,就与旁人都不相同。我有时会想,姑姑是不是当局者迷。”   “我们说这些有什么用,到底是姑姑自己做决定。她比我们都聪明,还能犯傻不成。姑姑说什么,我们照做就是了。”   雪翠闻言,长叹口气,称了声“是”。   ~~~   顺王被关了几个月,瘦了一大圈,胡子也没得清理,养出了一大把乱糟糟的长胡子。   他这几个月甚是犯愁,只把自己愁出了几根白须白发,终于与他的年纪有几分相称了。前些日子,他从那逆侄口中得知,逆侄已经打着他的名义和萧叡打起来了,气得差点没晕过去。他知道此人无耻,却没想到把他抓了,还要伪造他的言语书信,平白无故让他背一口大锅。   顺王设想了下,换成他大哥在世的话,多半会干脆地直接把他一道砍了吧,但萧叡却不一定。也说不准,实在不行,他想办法逃出去,去找秦月,能不能带上他,一起去个皇帝找不到的地方。   他帮了那个小丫头那么多,总该回报他一下吧?   他被困这么久,大致摸清了看守他的人如何排班。幸得他不学无术,其实还会开锁,解绳,只是他武功不够精湛,怕出了这屋,没几步路,就被逮回去了。   便在这时,某日半夜,他睡得正香,突然被人叫起来,还是个他没见过的,他被吓一跳。   再定睛一看,此人蒙着脸,仿佛有点眼熟,顺王左看右看,认出来:“米哥儿?”   来人眯起眼睛笑,拉下蒙面的口罩:“道长这都能认出我来啊。”正是他许久没见的米哥儿。   顺王老泪都要淌下来了,心想,他做好事果然是会有好报的。   若是朝廷派人过来,他都要心惊一下,没料想居然是秦月的人,顺王放心下来,二话不说,拉起来:“走,走,赶紧走。”   一伙人偷了他直接走,往山里钻,一路甩开追兵,再到河边,已有夜船在等着了。他们找的帮手都是本就住在这一代的好汉,比较地形熟悉,还是江湖人士更占优势,伤了几个人,到底是把顺王给掏出来了。   夜流湍急。   大家提心吊胆,到了凌晨,进了大河,见到赶来接应的船队,才终是松了一口气。   顺王还是头一次见到秦月搞的船队,再看那漆黑的炮管,心下啧啧,幸好秦月没有谋反的意思,不然多少也能给萧叡吃点苦头。   他问:“米哥儿,你们是打算带我去哪?既然是你干娘让你来找你,如今京城那边的情形怎样?”   少年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道:“我都这么大了,别叫我小时候的名字了。干娘是受皇上所托才请人救您,自是要送您回京城。”   顺王竟然下意识有几分遗憾,不过也好,先把他的名声给澄清了再说,又疑惑,试探地问:“他们俩如今是和好了?”   他被关了太久,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扎着粗辫子、皮肤微黑的小姑娘走进来,道:“东家要回来的。”   顺王同她打个招呼:“这不是灵儿小姑娘吗?”   他坐下来:“可否给我碗鱼片粥,再与我说说,我被关起来的这几个月,外面到底发生了那些事……”   ~~~   萧叡从不干涉秦月的人手,他想干涉也无从下手,别看秦月是个女子,跟着她混的那些江湖人士也是死心塌地。   所以,秦月先收到了飞鸽传书的信件,与她说已经把顺王救出来了,她计算着时日,觉得大抵十日左右,顺王就能到京城。   她直接把信使人送去御书房,不一会儿,萧叡就脚步匆忙地赶了回来。   正是午后。   孩子们都在午睡,两人去书房谈话。   秦月为顺王说好话:“并非我出于私心,道长定不可能投敌。他很欣赏你,好几次与我说你的好话,不是出于恭维。他老人家无兵无权,只有一颗善心,我希望你别为难他。”   萧叡心想,这话虽不是枕边,但袖袖与他说的话,比那枕边风还要厉害多了,他当然得听。不过就算秦月不说,他也不至于要害皇叔,还得要皇叔帮他背一背大义的旗。   还没等萧叡回答,秦月补充说:“我知你也敬重道长。”   萧叡全都答应下来,又对她道谢:“我每回还是要靠你帮一把才行。”   秦月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就是没有我,你也总会有办法的。你看看,这几年你不够听他们话,这个皇帝不也做得不错吗?本就该强硬一些。”   萧叡抬眸,望向她:“我这辈子,怕是做不成我父皇那样的皇帝。”   既像是情人,又像是朋友,也像是决裂后重新相逢的亲人,秦月难得地柔声道:“你做你自己便是了。”   萧叡问:“我可以去送你吗?”   秦月想了想,还是摇头:“还是不了。”   萧叡说了声“好”。   萧叡想了想,又问:“今天晚上,我能和孩子们一起睡吗?就这一晚。”   秦月觉得他也有几分可怜,便点了头:“好。” 第144章   宁宁打七岁以后就和父皇分床睡了, 她现在都是自己独占一张床,有时候午睡会和弟弟一起睡,不过有次差点不小心把弟弟踢下床, 娘还是让他们分开睡。   弟弟还小,弟弟一个月有半个月还要缠着娘睡觉, 她就笑话弟弟。被父皇听见了, 父皇说她:“你不是也要爹爹陪着到六岁吗?”   宁宁小脸红也不红一下地说:“我早想自己独个儿睡一张床了, 是父皇你非说我害怕。”   萧叡道:“哦,那倒是朕的不是了。”   今晚上父皇突然说要和他们姐弟俩一起睡,宁宁虽然奇怪, 但最近爹娘奇怪的举动多了去了, 那两个人还老是一起关上门说悄悄话,娘对爹的脸色也缓和很多。   她觉得应当是快和好的迹象吧。   她跟娘亲一个浴池里洗澡,她看看娘亲的身体, 就算她是个小孩子,也能瞧出这一副雪肌玉骨有多美丽。阖宫上下的妃子她都见过, 就算她常和娘亲吵架, 可她还是觉得,娘亲美是很美, 无怪乎把爹爹迷成那样。   其实吵吵架也好,先前娘想对待瓷器一样对她, 只是亲切和蔼,现在会对她发脾气, 时常要教训她, 才与别人家的娘亲一样。   娘亲把她从浴池里抱出来,她看看娘亲,心想, 我长大以后也能变得那般美吗?   秦月正给她擦头发,见她眼珠子滴流转,问:“又在想什么呢?”   宁宁问:“娘,皇后的衣裳多漂亮,你穿上一定最好看。”   秦月心想,我又不是没见过,真是个小傻子,还想哄我。她想想,觉得女儿与她颇像,单是这自以为聪明和钻牛角尖的劲儿,就是从她这学的。   看她还这么一派天真,秦月就愈发对利用她女儿的人生气。对付萧叡,她无所谓,可是不该欺负她的女儿。   只在这件事上,她与萧叡是齐心一致,所以才一起瞒着女儿,准备明天还一起告诉她。   宁宁洗得香喷喷,被抱着回了卧室,一进去,她就看到父皇跟弟弟泡一个洗脚盆。   是没闻到臭味,可她还是作出一副怪样子,嫌弃地皱起脸,捏鼻子,挥挥手说:“走了走了。”   复哥儿怪委屈地说:“姐姐,我的脚脚不臭的。”   过一会儿,宁宁再回来,她坐在床边,看看这床已经躺了父皇和弟弟,比她独占要小多了,问:“我必须要睡这啊?我、我要么和娘亲睡吧。”   娘亲比较香。   复哥儿马上鹦鹉学舌一般地说:“我也想跟娘亲一起睡。”   爹爹的心都要碎了。萧叡想,怎么谁都嫌弃我啊?   他板起脸:“我都跟你们娘亲说好了,今天晚上你们归我看管了。”   复哥儿脾气软,第一个妥协,乖乖钻进被窝里。   宁宁迫于无奈,也跟着进了薄被。   萧叡躺在外侧,宁宁躺在最里面,复哥儿则被夹在中间,他给两个孩子掖好被角。   宁宁问:“爹爹,你可不可以给我唱歌听啊?”   萧叡无有不从,他低低地唱起童谣,宁宁小时候他唱过千百遍,再熟悉不过了。两个孩子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眉眼间舒展,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在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位父亲,而不是皇帝。   这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宁宁一觉睡到天亮,然后发现父皇还没去上朝,明明以前天只蒙蒙亮,父皇就要起身更易洗漱准备朝议。   她转过头,看到复哥儿也行了。   不过父皇的长臂把他们给抱着,所以动弹不得。   复哥儿看看她,眨巴眨巴眼睛,宁宁拍了拍父皇压在他们身上的手,说:“父皇,醒一醒,该上朝了。”   萧叡这才醒过来,他昨晚上没睡好,虽困意很浓,可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看到天快亮了,才因为身体的疲惫而小睡过去,也不知睡了有没有一个时辰,就被孩子给叫醒了。   这两个小家伙倒是生龙活虎。   宁宁坐起来,也不知道她怎么睡得,明明昨晚上因为挤,睡得还算挺规矩,却还是把头发睡得蓬乱。萧叡见她那模样就不由地笑出来,说:“爹爹给你梳头了,好久没给你梳头了。”   宁宁近来得了一个梳头手艺极好的宫女,十分器重,倒不稀罕父皇给她梳头,父皇梳头只比娘亲略好一些。她实话实说地道:“不用了。”   萧叡:“……”   萧叡只得先自行去洗漱,坐着,等孩子们整理好仪容,过来一道吃饭。过一会儿,宁宁梳着个特别可爱的双环髻回来,她心情很好,蹦跳了两下,快到门边了,才知道要慢下脚步,装一装娴静斯文。   一切仿佛往常。   吃完饭。   爹娘一人牵一个,带他们去书房。   宁宁隐隐约约有些不祥的预感,她看看复哥儿,复哥儿跟个小傻子似的,没什么反应。   他们两个小朋友也坐在椅子上,她现在身量还小,看大人的时候得仰着头,爹娘的身影那么高大,笼在她身上,把她完全给盖住了。   爹娘相觑一眼,父皇先开口:“宁宁,有件事,爹爹一直瞒着你,没能告诉你……”   萧叡从头到尾,把这数月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坦白给女儿,这次,她反而安安静静地听着,一点也不吵闹,更不耍赖。他知道这孩子听得懂,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她就被抱着去听朝议了。   “爹爹不会把你送去,把你留下,你又会一直遭人非议。”   “所以,爹爹想送你走,你跟着你娘亲走,乖一些,好不好?”   宁宁才刚听完,就开始扑簌簌地掉金豆子,不是以前那样声嘶力竭的哭泣,雨声大,雨点小,她知道这次没有商量的余地,她都不明白,她什么都没做,怎么就非“死”不可了呢?   萧叡心疼她,说:“过来。”   宁宁扑过去,依偎在他胸前,他拿帕子给女儿擦眼泪,却像是怎么擦都擦不完似的。   她哭完了,抽噎地说:“我会乖乖和娘亲走的。爹爹你别为难了。”   ~~~   雪妃近日在宫中的日子很不好过,她才来这个国家没多久,并不受宠,以往宫人还看在她是一国公主的身份上优待她,自她的一个哥哥死在京城。她在宫中的日子瞬间落入谷底,她每日也害怕自己会不会被抓起来,每天提心吊胆,慢慢变得形容消瘦。   她只想念她在这冰冷皇宫中唯一的好朋友,安乐公主。   其他住在她宫中的妃嫔都对她心生怨怼,只有梅常在还算和气,还对她说几句话。   这日,梅常在来她的屋里看她,见她正在跪地对着神像祈祷,没有打搅她,等她做完礼拜,才问:“方才在和你的神说什么?”   雪妃忧愁地说:“我希望我们的国家之间不要打仗。”   梅常在打量下她,心想,她大概正是因为愚蠢,才会被选中送来这里吧。   雪妃又说:“你知道小公主现在怎样了吗?”   梅常在:“听说生病了。病得很重。”   “可惜我不好去探望她。”雪妃相信了,“希望她能好起来,她还那么小,若是我遇上这样的事,也会病得快死掉的。”   “啊,我不该说死掉是不是?我还是再拜一拜,让神明保佑她恢复健康。”   梅常在心下却在想,她倒不觉得小公主是真病了,只不过太医院的册子上写她病了,那她就是病了。   上回小公主也像这次一样突然病过,没多久,她就从宫中消失了一般,跟这回太像了,大概再过不了几天,小公主又会离奇地“消失”,连带住在蘅芜宫的那个女人一起。   ~~~   宁宁这次很是配合,换了平民的布衣,秦月怕她不喜欢,还亲手做了一件裙子。   萧叡把她们送到宫门口,亲自把女儿抱上马车,叮嘱她:“以后你可就不是公主了不能再那么任性。”   宁宁点头。   秦月站在马车边,凝望他。   萧叡思来想去,只笑道:“这也不知是多少回了。袖袖。”   “保重。”   秦月一言难尽地说:“我如今信你是真要做个好人了。”   萧叡满腹的伤心里便终于有了那么一丝舒心,对她笑了一笑。   秦月坐上马车,缓缓行驶离开。   不知怎的,她总有些心神不宁,她撩开车帘,往后面看了一眼,萧叡还站在那,看着他们,只剩下一个渺小的身影。孩子们在小声地哭泣。   秦月狠了狠心……实在狠不下心来,回过头,对萧叡说:“要不要再送我们一程?”   还未日出的宫门口太安静了。   她只轻轻一句话,萧叡直接翻身上马,追了上来。   秦月想,其实这样隐姓埋名地逃走还挺憋屈的,她做了小半辈子的影子人物,以后也要这样过下去吗?   萧叡按捺着惊喜,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声呼唤:“袖袖。”   这是在喊她心爱的姑娘。   秦月给了他一个眼神,乍一看还挺凶的,实则她是在心中想,萧叡要么再求一次她吧,假如够诚恳,她倒也不是不能留下来与他一道想办法。 第145章   秦月觉得眼下的自己很是矛盾,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得不偿失,可她就是冒出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可假如萧叡提出来,那就是别有所图, 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只想在他们几人的事上,做个好人……可她却又是在信了萧叡真心悔改的前提上, 看在他的这几分情意上, 才想要回报他。   该怎生是好?   萧叡以前还很坏的那会儿, 还抱怨过他好多回,说她是他难以掌握的变数。可难道萧叡对她来说就不是了吗?她原本只想报了仇就离开,却遭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人生搅得一团乱。   要是他彻底做个冷酷残忍的皇帝, 她还能与他一刀两断, 偏生这时候,他又作这副好人姿态。   明明现在萧叡放手了,女儿也不闹了, 复哥儿更是一直都乖。   她反倒说不上是哪里无法接受了,为什么呢?   秦月隐约听到了人声, 知道大概到闹市了, 人多眼杂,最近京城盘查的严格, 萧叡又是临时要跟随过来,估计没有带面具什么的。她想了想, 又撩起帘子,道:“要不要进来做, 别被人瞧见了。陛下。”   萧叡问:“啊?我……朕不是只能送到这里吗?”   秦月没答他, 放下帘子。   不一会儿,萧叡钻进马车里。原本宁宁坐在秦月身边,见他进来, 自己起身,腾让出位置。   宁宁看爹爹进来,高兴了一下,但想到只是多陪至多小半个时辰,还是要分离,她就又觉得想哭了,泪汪汪地说:“要是能把爹爹一起带走就好了。”   萧叡道:“爹爹也想被你带走。”他说完,觉得自己自作多情,袖袖一准要讥讽她了。   却听袖袖说:“我也想把你带走。”   萧叡心尖一跳。   秦月拉了他一下,萧叡靠过去,她就在他耳畔,相当大逆不道、欺君犯上地轻声说:“让你做我的奴仆,被我驱使,好解我心头之恨。”   萧叡心跳如擂鼓,分开,再看她,还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只是有些许的不同,她的耳朵红了。袖袖这究竟是恨他呢,还是爱他呢?萧叡也分辨不清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答应下来。   萧叡说:“我这辈子做不到的,袖袖。我下辈子再答应你好不好?”   秦月别过脸,烦心地说:“……我知你做不到。我也只是说说罢了。”   萧叡想,要是孩子们不在的话,他现在肯定能亲到袖袖了。可惜了,以后就再也亲不到了。   马车在城门口被拦下来盘查。   还在排队,没轮着他们。萧叡踟蹰地道:“要么,我就送到这里吧。”   秦月说:“我赶你走了吗?这么迫不及待?”   他便又坐了回去,他哪会想走呢,他恨不得黏在这个座位上不下来了。   结果便是他被装在马车里,一道出了京城城门,他想,那再拖个一时半刻,到了官道的岔路,他再下车。   他真希望马车走得可以再慢一些。   但路终究有尽头,若不能一起走下去,便只剩分离。   萧叡道:“朕真的该回去了。”   他的自称用回了“朕”,而不是“我”。   秦月淡淡地应了一声:“你走吧。”   马车再次停下来,护卫将他的马牵给他,萧叡牵着马绳,刚要上马,见秦月也下车,对他招招手:“我还有话要与你说。”   萧叡像只忠心的大黄狗似的,被她召过去,太愚蠢,她连气都气不起来。   萧叡问:“还有什么忘了吗?”   秦月说不清自己胸口酸涩的情绪是如何,只看他全然没有要挽留自己的架势,有几分怀疑,既信他,也不信,却说:“我真走了。”   萧叡道:“我知道。”   秦月说:“再不回来了。”   萧叡不说话,只眼眶慢慢红了,像快被她弄哭了。秦月想,是她“死去”的日子里,萧叡偷偷哭得太多了吗?如今怎么总是这么简单就能被她弄哭?   秦月口是心非地说:“这次连女儿都没留给你,你以后连睹人思人都不行了,就别再喜欢我了。”   萧叡紧抿嘴唇,道:“我不是喜欢你,喜欢,喜欢,自是又喜又欢,却看你我,我成日伤心欲绝,哪里像是喜而欢。我这分明是爱你。你不要就罢了,我也不强求你要了。”   “你这人,都这时候了,还要故意刺我的心。”   “快点走吧。”   秦月低下头,轻声说:“……萧叡,我不恨你了。”   萧叡轻笑了下:“好。那来生,我想生在你家隔壁,我们再做青梅竹马,我会一开始就待你很好很好的。”   秦月抬眸,深吸一口气,也笑,鼻酸地道:“好。”   萧叡骑上了马,却在原地驻足了不知多久,直到连扬起的红尘也要落定为止。   多年以前,他也曾经这样送别过怀袖一回,那次他食言而肥,害得他们彼此痛苦。那次是秦月以死相逼,他心软,不能看她死。这次却是他深思熟虑之后想好了的,他知道这样已经是他能求得的最好结局,他既决心要做个好人,这次就做到底吧。   但他还是有些不能放心,眼皮直跳,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   萧叡抬起马鞭,指了一下秦月离开的方向,对身边的十数个护卫说:“再去护她一程吧,送他们到港口再回来跟我禀告。”   他拉了拉缰绳,往回骑了一段路。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   骑着骑着,萧叡突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心悸,仿佛听见宁宁在哭,喊他“父皇”。他按了下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一般。   萧叡掉转马头,领着一众护卫,朝着他们离开的官道疾驰而去,风自他的脸畔擦过。   雨落了下来,因他骑马太快,雨点像砸在他的脸上似的。   他远远地看到怀袖和孩子们乘坐的马车翻倒在地,狠狠抽了马屁股一鞭,更快地冲了过去,抽出剑。   只见一伙百余人的队伍正在围攻马车,他带着这一小支骑兵便如剑一般劈进人群之中。   一时间人仰马翻。   敌众我寡,一片混乱。   之后的事,他就记不太清了,最后的记忆是他看到有箭射过来,他要去护着怀袖和孩子,转了个身,全扎在他身上了,他顾不得那么多,让人赶紧带怀袖他们走。   意识陷入在一片混沌黑暗之中。   有点熟悉。   他仰躺在尸山血海之中,一动不动。   他依稀记起来,以前也有过这么一回,那次是怀袖死在他怀里,他急火攻心,晕死过去,差点活不过来了。   父皇走向他,居高临下地鄙夷他:“你好不容易当上皇帝,就打算这么窝囊地死了?”   萧叡道:“你死得也没比我好到哪去吧?”   父皇问:“你是要留下一堆烂摊子就打算死了吗?”   萧叡答:“皇叔回来了,他也能主持大局。”   父皇看他半天,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萧叡不说,起码这次,他应该把怀袖救下来了吧。其实他先死也挺好的,他好怕怀袖不会在奈何桥等他,那他先死,他在奈何桥等着,等袖袖来找他,他们再一块儿投胎。   父皇骂他:“真是个没出息的,为了个女人这样。”   父皇叹了口气,把他从尸海中拉扯出来:“还是起来吧,还不到你该死的时候。”   他仍未醒来,心烦。   但渐渐能听见有人在说话:   “皇上的烧褪了吗?”   “启禀娘娘,不光是箭伤,箭伤还带毒……”   “治,继续治,他会醒过来的。”   这是谁在说话?宫中哪来的娘娘,居然能管到他头上。   “皇上今日好转了一些,但是皇上这几年积郁成疾,数病齐发,所以病情才反复,臣……”   “好,再治。”   他听见一个极像怀袖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跟他说话:   “萧叡,你别想死了。你快点给我醒过来。”   “我不信你就这样死了。”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这是苦肉计吗?你就想看我心软是不是?那也没必要把命搭上吧?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皇帝,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不顾自己身体安危的事。”   “你敢不管不顾地去死了?国家安危怎么办?你想一想,你辛苦做了那么多年皇帝,就打算这样毁于一旦吗?”   “……你快醒醒吧,萧叡。”   “你这样去死了,算是置我于何地呢?”   他听见孩子们在哭,怀袖也在哭。   “别死啊。我只是想走,我又不是要你去死。”   “我不恨你,我真不恨你了。”   她哭着说:“我是爱过你的。”   “醒过来吧,你这次要是能活下来,我就做你的皇后。我不走了。”   萧叡便觉得好似有一口气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的魂魄被怀袖牵着,一点一点地拉了回来,终是又落在他的身体里面。   他的嘴唇嚅嗫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他睁开眼睛,视野从一片刺目的白光中渐渐变清晰,他看到秦月站在他的床边,不过,此时倒没有在为他落泪。   一旁有人在说:“皇后娘娘,皇上终于醒了。”   只是他的幻觉吗?萧叡想。   她在众人的簇拥中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萧叡嘶哑地问:“你何时做了皇后?”   秦月道:“你昏迷时,我与兰相商量着先自封的。你不认吗?”   萧叡笑起来:“认。”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