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闺月 作者:月中折桂   文案   沈青行向来不问风月,孤寡二十四载,被迫娶了那位最是娇纵跋扈的二公主。   但婚后,他见过一回二公主掉眼泪的模样,一颗糙汉心就像融化的冰,再也坚硬不起来了。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甜文   主角:盛思甜,沈青行 ┃ 配角:裴尧风,盛玉儿,穆寒,盛泽宁,席年,温如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穿越 先婚后爱   立意:轻松甜文 ========== 第1章 长福   深秋,万物临枯的尽头,长福殿门窗紧掩,恐怕遗漏秋风。   美人榻上,盛思甜从睡梦中缓缓睁眼,胸口微微起伏,半晌,失神地坐了起来。   头顶是倒扣的莲花绮井,憨态可掬的瑞兽铜炉里的龙脑香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气,床头梳妆镜台上一只天青釉瓷,其间插一株盛放的茶梅。   一切都很陌生,但一连见了五日,除了花儿是每天都换新的,其他的都眼熟了。   盛思甜周身的薄汗湿了纱衣,微张的唇瓣些许泛白,眉目间几分病态,但眼神却没有因生病憔悴,尽是迷茫和震撼。   连续五天,她已经连续五天做这个光怪陆离的梦了。   梦里,她仿佛身处一片迷离而昏暗的虚空之境,两个灵魂的意识,像两片轻薄的纱,穿过浑浊的水泡,如同枯死的花和新结的果实。   一个向死,一个向生。   原本,她应该在或许是千百年后的九月初七那天死去,在医院的病床上跟父母告别,那天是她的生日,也是大越长福公主殿下的生辰,其时大雨倾盆,二公主淋了场雨,一病不起。   盛思甜看了看自己被汗打湿的双手。   再后来,她就成了长福。   这个名字与她一样,相貌与她一样,性格却迥然不同的女子。   这几日天天梦魇,她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意识正在逐渐从这具身体中抽离出去,以前作为长福殿下的盛思甜的记忆一点一点地消逝,而属于现代的盛思甜的记忆和意识正侵占着这副身躯。   门外响起了侍女篱落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盛思甜听到了声响,心里的不安逐渐沉降,直至消失。   “公主,您醒了?”   篱落生得清秀,看着也算本分,只是似乎很怕她,进来后也只站在离她五步远的位置,看到她额头上的汗珠时,小心翼翼地问:   “您……又做噩梦了吗?”   今天的问话也和这五天来的问题毫无区别。   盛思甜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轻吁了一口气。   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不过是染了一点风寒而已,但古代的条件不比现代,人命脆弱,篱落起初送了几次药来,被她推了,料想闷他几天大汗,自然就能痊愈。   现在一看,果然是有用的。   盛思甜瞥了眼篱落两手空空,随口道:“今日怎么不端药来了?”   这话也没什么弦外之音,但篱落却好像听到了什么骇人的事情,茶色的眼眸微微恍然,继而扑通一声跪下。   “殿下前几日嫌药苦,不肯喝药,身子也同样好转,奴婢心里替殿下高兴,所谓是药三分毒,所以今日奴婢才斗胆……”   “你再不起来,我可要生气了。”   盛思甜俯身趴在床沿上,轻声打断她。   篱落愣了愣,惊讶地看了她半晌,盛思甜又笑着朝她抬了抬手。   等人忐忑不安地站起来后,她便下了床,趿上鞋子,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温茶。   篱落在旁边看着,欲言又止。   盛思甜好奇地盯了她一眼,喝了一口茶,又把杯子递向她:“你也想喝?”   篱落差点又要给她跪下,急忙摇头:“奴婢不敢!”   盛思甜噗哧一声笑了,满意地看着她窘迫不安的样子。   “我这身上黏糊糊的,想洗个澡,你去帮我准备一些热水吧。”   听到帮字的时候,篱落又摇着头说:“这是奴婢该做的,奴婢这就去为殿下准备。”   盛思甜随口说:“你这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当心掉了啊。”   篱落小脸唰一下惨白,两腿发软。   盛思甜眼睁睁看着她瑟瑟发抖地跪下去,眼皮也跳了跳,脑子里已经开始回响起她的经典说辞:   “公主,奴婢伺候您七年了,请公主念在奴婢一片忠心,下面还有个正在寒窗苦读的弟弟……”   “好,停停停……”   盛思甜急忙放下茶杯,把她拉起来,盯了眼前人半晌,舔舔嘴巴,“我没有那个意思,就是随口一句玩笑话,你别当真啊。”   篱落好像惊魂未定,诧异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盖住了眼底的重重疑虑。   “谢殿下。”   九月中旬,天气转凉,但温度还不算太低。   篱落差人备好热水后,盛思甜便褪了中衣,进了浴桶泡澡。   片刻后篱落回来,送了些花瓣和香粉,以及一套熏好的豆蔻香艾绿色窄袖罗裙。   篱落在一旁轻撒花瓣,这花是新摘的月季,嫣红的花瓣上还有朝露,芬芳馥郁,洋洋洒洒落在冒着氤氲热气的水面。   她见盛思甜趴在浴桶里,正看着手里的一枚小物件,也跟着好奇地看了一眼,惊讶地说:“公主,您还没把这平安福送给裴将军呢?”   盛思甜耳朵一立:“裴将军?”   她蹙眉转头,天生微媚的眼角略带一丝桀骜,目光有神,故而轻皱眉头时极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在生气。   更何况,以前的盛思甜确实是个脾气秉性皆差的人物。   篱落以为她要责怪自己多嘴,顿时慌乱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膝盖一弯就要下跪。   盛思甜拿着平安符指着她:“站着说话。”   篱落僵硬不动,她便啧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至此,篱落才颤巍巍地点了点头。   那平安符在盛思甜的枕头底下藏着,压得扁扁的,昨晚才无意看见的。她举着平安符反复端详,问道:“我生了场大病,之前的好多事都记不清了,这符是哪儿来的?”   篱落觑了眼她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回答:“回二公主,这是您亲自去广济寺求来的。”   盛思甜歪头想了想:“是为你刚刚说的那个裴将军求的?”   二公主的心思就跟这汴京的天一样,时晴时雨,时好时坏。这话篱落哪里敢回答,只是咽了咽口水。   盛思甜瞧见她的反应,答案便显而易见了。   古代的女子表达爱意无非就是这些含蓄而充满美好祈愿的方式,不议这长福殿下的人品如何,终归是个女儿家,这平安符当中必然是包含着她的一片情意。   那她喜欢的这位裴将军,又是否同她情投意合呢?   盛思甜不清楚的事,便抛给篱落。   篱落略显局促,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句话也不敢说全。   她的反应就是答案,盛思甜也不再强迫她非得说出来,只是捏着平安符,“看来是一厢情愿。”   她语气中略含惋惜之意,篱落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迅速垂下视线,似乎是生怕一不小心就触了霉头。   而盛思甜盯着平安符,有些恍惚。   她占了她的身体,占了她生前坐享的一切权利和荣华富贵,而她到死,都还没来得及把这份情意传达出去。   或许,她应该可以为她做点什么。   她目眩良久,问篱落:“那个将军,叫裴什么?”   ————   当夜,长福公主的生母,蒋贵妃派人来传召盛思甜。   明梧宫殿门紧闭,宫人低眉顺眼地守在门口,提起的缠枝纹垂花宫灯烛光明亮,直垂的流苏在秋风里微微摇晃,地上的影子也随之移动。   上了如意踏跺,宫人行礼,转身开了殿门。   盛思甜见到蒋贵妃的时候,心底划过一丝失望。   那女人美貌娴静,脸色苍白,眼神虚弱,看上去是身患重病。她斜卧在贵妃榻上,浑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对方是长福公主的生母,但和盛思甜的妈妈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长福,来,过来。”   蒋贵妃笑容憔悴,但见了她依旧满心欢喜,伸手欲拉。盛思甜抬手握住她冰凉的指节,心头一紧,随后俯身将她身上的毯子拢了拢,又让篱落把暖炉放近些。   蒋贵妃笑着摸摸她的头,说:“不必了,母妃这不是冷。”   是什么却不说,盛思甜不懂医术,也对她没有真的感情,便没问。   蒋贵妃望着她,问:“身体好些了吗?有没有让太医再过来看看?”   她身上的淡香和温柔的语气,让盛思甜慢慢地放下了戒备。她摇了摇头:“女儿已经痊愈了,母妃不必担心。”   “那就好,”蒋贵妃微微地点点头,欲言又止地看了她片刻,叹道:“之前母妃给你的说的那桩婚事你不满意,便同我怄气,这么久也不过来看看母妃,本宫还以为长福还在生母妃的气呢。”   婚事?   盛思甜在长福宫躺了五天,怎么也没个人来给她敲个警钟,说你丫要嫁人了。   她缓了半晌,收了收心绪。   “母妃言重了,现下您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其他的女儿都不关心了。”   蒋贵妃歪头欣慰地笑了笑:“本宫的长福长大了,终于知道心疼母妃了。”   盛思甜也跟着笑了笑,乖顺地听着她的嘱咐。   “前几日王太傅启奏辞官,陛下批了,毕竟太傅年纪大了,明日便要启程回苏州老家。你呀,上太学院的时候天天旷课,虽说今年也算读完了,但在太学院的时候没少给太傅添麻烦,做人理应知恩图报,更何况对方还是你的恩师。明日你带些薄礼,去送送他老人家。”   蒋贵妃做了一堆的铺垫,本就是要准备好好规劝她一番,可谁知盛思甜听完,半点考虑也没有,点了点头:   “嗯,女儿今晚回了长福宫就去准备。”   她答应得这么快,蒋贵妃反而不适应了,以前的盛思甜哪有这么听话,十岁的时候被罚抄书,还扯过太傅王勤渊的胡子,以至于气得王勤渊三天吃不下饭。   蒋贵妃盯着盛思甜,想到自己如今病成这幅模样,已是将死之人。就算盛思甜以前再不听话,始终也是心疼她这个母妃的,这会儿大抵是在宽慰她吧。   她释然一笑,拉着盛思甜的手说:“好,天冷了记得添衣服,既要备礼,就早些回去吧。”   盛思甜从明梧宫退出来后,夜色如墨染,宫墙外垂下的月季花散发着沁心的香气。   蒋贵妃仰躺在床榻上,眼底已经没了生气,眸中浅淡的光泽中透着哀伤。   徐嬷嬷见她这副神情,轻叹一声:“公主自从生了场大病之后,性子稳实了不少,娘娘理应开心才是啊。”   蒋贵妃神色淡淡,轻声道:“我倒希望我的甜儿蛮横一点儿,太本分了是会被人欺负的。”   徐嬷嬷忍不住腹诽,那也蛮横得太过了,被宠得无法无天,世人都传这长福公主娇纵刁蛮不讲理,如今都十八岁了,还没有大臣敢开口提亲。贵妃娘娘这会儿才知道急了似的,请皇上赐婚。   徐嬷嬷提她掖了掖毯子,说:“老奴说句不中听的,公主以后的路终归是要自己走的,咱们也不能护她一辈子,还是让她行事说话,稳一些来的好。”   徐嬷嬷是蒋贵妃的陪嫁,跟了她二十多年的老人,自然是说的真心话。   可盛思甜是她的掌上明珠,从小就是宠着长大的,在皇宫,乃至在整个汴京,从来就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   蒋贵妃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一个人活的太卑微,太软弱,是撑不到头的。   就像当年溺水而亡的大皇子,死时,也才六岁罢了。   过往岁月正如云烟,但所有记忆都是围绕深宫,她不会任自己的女儿也一辈子只面对这重重宫墙度日,死后被送去皇陵,还要在黄泉底下跟这帮子笑里藏刀的人物虚与委蛇。   蒋贵妃嘲弄地笑了笑:“嬷嬷,本宫知道自己这病好不了了,日子挨一天算一天罢,不过长福的婚事拖不得。”   她不招驸马,而是将她下嫁出宫,就是不想让她一辈子被困在宫里。   徐嬷嬷听闻,眼底酸涩泛泪,半是责怪半是心疼:“娘娘,不可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蒋贵妃虚虚一笑,反倒宽慰地拍拍她的手背,想了一会儿,问:“明日几位皇子和公主理应都会去太学院,那两个伴读自然也去了?”   徐嬷嬷擦了擦眼泪,点点头:”您放心,沈将军自会去的。   蒋贵妃却轻叹:“本宫担心的倒不是他,而是甜儿。”   徐嬷嬷犹豫了一下,问道:“您是说……裴将军?”   蒋贵妃似是想到什么,蹙着秀眉轻轻点头。   “方才甜儿答应得这么快,不知是不是听说了裴尧风也去,所以才这么听话。”   想到盛思甜的那派张狂大胆的作风,徐嬷嬷下意识在心里捏了把汗,口中却安慰道:“二公主是有分寸的,娘娘放宽心。”   不过盛思甜要是知道分寸二字怎么写,她就不是盛思甜了。   蒋贵妃疲乏地闭了闭眼:“但愿如此。” 第2章 太学院   太学院傍东而建,学府内门上提着“朝乾夕惕”四个大字,旨在提醒这些皇族子孙勤奋钻研、行事谨慎。   学府每隔两年便翻新一回,白玉般的墙壁上堆砌着鸦青色的瓦,几株珊瑚藤覆墙而垂,繁花满枝,红白相映如一串串低垂的柔嫩铃铛。   太学院今日安静,本是旬假,不授课,但王勤渊还是敲了书案上的小铜钟,给来为他送行的皇子公主们上最后一堂课。   盛思甜的位置在王室女眷这列的最后一个。   听篱落说原本蒋贵妃是把她安排在第一排的,可后来她自己要换座位,估计王勤渊也实在容不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捣乱,便把她换到了角落。   刚好盛思甜也听不大懂,王勤渊今日不讲那些书本知识,只是一味叮嘱如何修身、如何治国,想来也是因为立储之事迟迟未定,而他作为两朝元老,又是这些少年郎的老师,便想在临走前多嘱咐几句。   学堂上,课桌垫子左右一分,中间一条过道作分水岭,左侧是男子,右侧为女子。   王勤渊在前边儿讲得唾沫横飞,盛思甜在最后一排埋头画画。   在现代的时候,她家庭条件一般,自学过几年的素描,入围过几个校级的比赛,但毕竟不是专业出身,最终都没有得奖。   盛思甜还从来没用过毛笔画画,她一时手痒,低头专注地描了半晌,突然听见王勤渊在叫她。   “二公主?”   上课被老师点到名后,盛思甜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哗一下站起来。   王勤渊老眼昏花,眯着眼睛盯了她半晌,直到似乎确定是她,摸了摸花白的胡须,长叹:   “难得。”   盛思甜知道他说的是她难得来上课,虽然她心里没有波澜,但旁边的笑声传到耳朵里,又同时被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着,脸颊还是忍不住微微烫了起来。   王勤渊道:“我见你方才埋头写得很是认真,不知老夫刚刚讲的内容,你记下了多少?”   盛思甜喉咙一哽,低声说:“这不是……”   王勤渊却打断她,十分大度:“不计篇幅,只看诚心,拿起来看看。”   毕竟她能来上课,能动笔,那就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实属不易。   盛思甜别无他法,只好硬着头皮把宣纸拿起来,朝着王勤渊展开。偏偏她坐在最后的角落,这一展示,所有人都看见了。   “噗……”   盛思甜听见一个人率先笑出声,扭头见女子捂着肚子趴在书案上大笑,这女子是谢贤妃的女儿,长平公主盛玉儿。   盛玉儿后面坐着的是大公主盛云雎,不过平时温婉安静,见了盛思甜那滑稽的画作,只是微微地抿了抿嘴角,并不似盛玉儿那般夸张。   左侧的几个皇子也是忍俊不禁,王勤渊敲了敲书案,示意众学生安静。   他已经辞官,反正不教书了,现在也不生气,问盛思甜道:“二公主,你画的是什么?”   盛思甜如实说:“是先生您的小像。”   刚安静下来的书室又立即闹腾起来,盛玉儿指着她手里的纸:“你那也配叫画?”   盛云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口无遮拦。   王勤渊盯着那副所谓他的小像,皱着眉。   哄笑声中,盛思甜心里也忐忑起来,干巴巴地解释:“您看,这是眼睛、嘴巴,这是四肢……”   “长福妹妹,老师的鼻子呢?”二皇子盛子烨问。   盛思甜努力忽略旁边传来的嘲笑声,说:“这个画法不是传统的画法,就是用圆润简洁的线条突出主要的特点,将对象凝化为可爱、幼态的形象。”   她觑了脸色阴晴不定的王勤渊一眼,“这就是学生自创的画法,绝无恶意……”   她举着手里的卡通版王勤渊,却越说越没有底气。   熟料,王勤渊点头一笑,对她说:“老夫看出来了,这鼻子忽略不计,手指忽略不计,倒也别有一番韵味。二公主童心未泯、天真可爱,自创的这种画法也算新奇,今日本是离别之日,多有感慨,看了二公主的这幅画,老夫现在心里畅快多了,二公主快请坐吧。”   盛思甜也顾不上去深想他是不是故意给她台阶下,旋即舒了一口气。   但她坐下后没多久,便觉一道视线扫过来,抬眼时,却见一个男子坐在左侧的几个皇子旁边,目光清冷地盯着她。   对方大约是伴读,一身箭袖黑袍,容貌清俊,坐姿不羁,目光略带几分意味不明的探究之意,与她对视之后,竟是打鼻孔里冷哼一声,不耐烦地移开了眼。   盛思甜莫名其妙被人瞪了,脑子里一阵懵。   此时,几个皇子呈着临别赠礼上去找王勤渊,其他学生紧随其后。   王勤渊一生勤勉,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官高至此,自然是不缺钱的。这些学生有的送的是名家字画,有的送的是灵芝雪莲。盛思甜观望了半天,怀里的礼物突然不大好意思拿出手了。   “思甜妹妹?”   盛思甜心下一惊,这几日连她生母蒋贵妃都只叫她的封号长福,从没有谁这样亲昵地叫她名字。   盛泽宁见她愣愣地望着自己,不由失笑:“怎么了,三哥哥都不认得了?”   盛思甜迅速地整理了一下思绪,收了收表情,生疏地笑了笑:“三哥哥。”   盛泽宁微微一怔,天知道他从小宠爱的盛思甜从来不肯规规矩矩叫他一声三哥哥,就算在人前给他几分薄面,也从未这么温柔,冷风吹过,耳尖竟也泛红几许。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听话地叫我一声哥哥。”   盛思甜茫然地微张着嘴:“啊?”   盛泽宁见了她的反应,轻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你备的礼物快送上去吧,马车已经等在府门外面,太傅马上就要出宫了。”   盛思甜拍拍怀里的小木盒,随后冲盛泽宁笑了笑,抱着木盒走到了王勤渊面前。   王勤渊见那盒子古朴精致,又见来人是长福公主,顿了顿,问:“二公主有心了,不过老夫年纪大了,受不住惊吓,这盒子里该不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吧?”   盛思甜听到身后盛泽宁低低的笑声,拘谨地说:“没有……不过学生的礼物不如哥哥们送的贵重,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王勤渊笑呵呵地说:“二公主见外了。”   他伸手打开木盒,愣了片刻,双眼眯起,眼角的皱纹渐渐变深了。   “难怪二公主能有那样的画作。如果说刚刚老夫看明白了五分,如今又多了三分,现下已是八分明了。”   他笑眯眯地拿起盒子里的南极寿星紫檀木雕像,端详半晌,又举到自己的脸旁对比,问道:“像不像?”   围着的学生们一片哄笑。   五皇子盛韬是个不学无术的,尤爱捣鼓这些东西,见此也连连点头:“这莫不是长福妹妹照着您的模子刻的吧?”   王勤渊朗声大笑,随后将寿星像装回了盒子,命人小心收捡。   众学生将王勤渊送出书室,一路走到太学院的大门。   上马车之前,王勤渊对着几个学生叮嘱了几句,转身上马车时,又看到盛思甜,对她说:“今日老夫得见二公主童真的一面,实属难得,往后山长水阔,怕是无缘再见了,二公主往日落下的功课,可以找几位殿下帮你补一补。”   想不到来了古代还要学习,盛思甜心里苦,脸上却笑盈盈的:“长福明白,让先生费心了。”   见自己的学生突然变得这么规矩懂事,王勤渊欣慰地点了点头,随后上了马车,随护送队伍一路往宫门而去。   太傅走后,学生们也都准备各自打道回府。   这时,篱落进来寻盛思甜,却见她杵在原地茫然四顾。   篱落以为是在寻她,急忙上前:“公主,奴婢在这儿呢,马车已经备好了。”   盛思甜却摇了摇头,道:“我想找裴将军。”   她的声音也不大,然而话音刚落,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寂静得落针可闻。好像这帮人的耳朵随时随地都为她竖着似的,就等她说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   盛玉儿拉着盛云雎,在不远处冷冷地盯着她。   “真不要脸。”   盛思甜没有听到这声低骂,只是见四周的人都看着自己,心里也略微地打起了退堂鼓。   篱落眼神闪闪躲躲,看了看周遭的人,急得想要跺脚,但语气又不敢重。   “您、您这会儿找裴将军干什么呀?”   不是在问她,而是在提醒她。   盛思甜大抵是知道她不会帮忙,但她想到错过今日,下一回再见到裴尧风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便清了清嗓子,音量也提高了几分。   “裴将军在吗?”   “殿下……”   篱落捏着裙角,急得欲哭无泪。   盛思甜拍了拍她,亦不管周围的闲言碎语,对人群道:“裴将军,我有话要跟你说。”   “在。”   但听一声浑厚低沉的回应,裴尧风信步走出人群,遥遥地看着她。   这裴尧风,果然是一身威武雄浑正气,即使还有那么十步远的距离,盛思甜却觉得他身上那股疆场儿郎的气息席卷而来,将她层层包裹。   盛思甜看了他一会儿,捏着袖子里的平安符朝他走过去。   不远处的盛玉儿眼眸越放越大,探着身子望向这边,似乎又是期待又是恼怒地等着她做出什么不知廉耻的举动来,好当场发出谴责。   临近的时候,裴尧风面前却横出一个男人,挡在了他和盛思甜之间。   此人黑衣箭袖,身形高大挺拔,墨黑色的腰带上绣着云纹,玄玉冠将那浓密头发合成一束,高高地垂下来,只需微微风动,发尾便随之流泻出一个飘逸的弧度。   “有什么话非得凑近了说?”   这人便是刚刚在书室里盯着她的人,若说气势,与裴尧风不相上下,但观面相,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儿。   盛思甜愣愣地望着他:“你哪位?”   男人面色一僵,周围也传出低低的哄笑声。   “公主……”   篱落硬着头皮,附在她耳边介绍:“这位是沈将军!”   沈青行的眉心皱成一个浅浅的川字,脸色阴沉地盯着她。   盛思甜没有听出篱落话语间的焦灼,只是哦了一声,没印象。   她提起手里的平安符,对裴尧风说:“这是她……”   她盯着平安符随风轻动的淡黄色穗子,抿了抿唇,最终改了口。   “这是我为裴将军求来的符,将军镇守北境,实属不易,我以朋友的名义将此符赠与将军,愿你百岁无忧,一世平安。”   说的是以朋友名义,但没有哪个姑娘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相赠信物,更何况,她缠着裴尧风也并非一天两天了。   这话在旁人听来,就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裴尧风犹豫了片刻,抬起手。   此时盛玉儿却突然插嘴:“众目睽睽赠人信物,还找什么借口,盛思甜你简直不知羞耻!”   她跟盛思甜从小打到大,俩人经常吵架。其他人对此见怪不怪,只是盯着盛思甜,似乎想听听她今天会怎么骂回去。   可盛思甜听罢,只是敷衍地笑了笑。   “这话不妥,明明是私底下送才有问题,众目睽睽相赠,正说明我问心无愧。而且我这平安符送给的是咱们大越的英雄,哪里不对?” 第3章 大婚   她只是想帮长福完成遗愿,但说完这番话后,旁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好看,都像在看戏似的盯着她。   盛玉儿在旁边冷嘲热讽:“父皇册封了两个将军,一位定北,一位镇南,你要是真的只是想求符赠英雄,那怎么只送一个啊?”   盛思甜一愣,她不知道她口中的将军哪个是定北,哪个是镇南,但这里有一个裴尧风,还有一个刚刚才认识的沈将军,无疑是这俩刚好凑一块儿了。   她万万没料到这层,望着沈青行,手里的平安符尴尬地坠着。   她一失神,便说明没了主意,旁边的篱落后背憋出一身冷汗,暗暗地扯了扯盛思甜的袖子。   “殿下,贵妃娘娘一直有意将您许配给沈将军,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您不该当着他的面送的……”   她说这话,本意是想让盛思甜快把东西收回来,沦为笑柄也比落人话柄强。   可盛思甜却突然好像得到了关键的提示,眸子微微一闪,彻悟一般点了点头。   她二话没说,把平安符塞到裴尧风手中。   “……”   周围的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篱落脸色惨白,愣愣看着沈青行黑如锅底的脸色,跪地求饶的心思都起了。   盛思甜送了符便退了一步,腆着脸朝沈青行笑了笑。   “平安符就是赠给裴将军的,至于沈将军么……将来每日相伴,有的是机会。”   说完,冲他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容,扭头故作姿态地小步跑了。   只留下沈青行嗓子卡了烟似的定在原地。   ————   秋风微冷,但沈青行依旧不习惯乘坐马车。   他骑着青骢马,出了皇宫,往沈府的路上,会途径护城河,一排排杨柳萧瑟地伫立着。   苏峻见沈青行臭着脸,显然是没从刚刚在太学院的经历中回神,这一路上行人本就不多,见了他这瘟神一般的架势,剩余的路人也都被吓跑了。   苏峻握着拳头遮了遮嘴角的笑意,问道:“将军,您还在想二公主呢?”   沈青行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斜睨了他一眼,连一句放屁都懒得回答。   无论是在疆场还是朝堂,沈青行说话做事几乎滴水不漏,很少见他憋成这样。   苏峻得见,偏偏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要属下说,刚刚您就不该出面,一个平安符而已。而且二公主说的在理,当着您的面送,也总比背着您好啊。”   沈青行眼底浮现一丝烦躁,道:“那裴尧风就是个愣头青,我不帮他谁帮他?”   “还有。”   他勒住缰绳,放慢了马儿的步调,“我根本不关心她给谁送什么东西,当着我也好,背着我也好,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苏峻挑挑眉:“可二公主刚刚……”   他未说完,却让沈青行回想起盛思甜的那番话,顿时陷入了沉默。   须臾,恨恨咬牙:“她以前就一直对裴尧风死缠烂打,现在竟然还敢来利用我。”   话至此时,竟是气得微微点了点头,怒极反笑。   “这女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么多年毫无长进。”   谈及沈青行以前做三皇子盛泽宁的伴读的日子,苏峻也有几分印象。   那长福公主盛思甜刚来听课的时候,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仗着蒋贵妃得宠,她自己又是独女,刁钻刻薄、任性妄为,几乎所有人都敢得罪,也只有她旷课的时候,太学院才是清净的。   “不过人也不一定是一成不变的。属下听说二公主病好之后收敛了不少,今天又这么安静,没准儿还真是转性了。”   婚事是贵妃娘娘提的,尊卑有别,苏峻总不能逆着上头的意思跟着数落,便只能宽慰他。   听到转性二字,沈青行像听了个笑话似的,浑黑如墨的剑眉不屑一挑,薄唇里吐出来的话也像是沾了毒药,丝毫不肯客气。   “生了场大病,所以知道怕了。跟我装无辜,我看她装得了多久。”   看来咱们将军对这位二公主的成见很大啊。   苏峻轻叹了口气,道:“可贵妃娘娘那儿……”   谈及蒋贵妃,沈青行便气得咬腮,一想起对方对他青睐有加的眼神就开始头痛。   汴京城人人道他是威面将军,这都是客气的说法,通俗点讲,就是说他脾气臭,川字眉跟天生刻上去似的,无时无刻不皱成一团。   裴尧风却被称作北境战神,玉面将军,就是因为他生得周正俊朗,脾气也好,沉稳话少,汴京的姑娘没一个不对他心生向往的。   当晚,沈青行就火急火燎地进了宫。   先告状,再劝蒋贵妃对婚事三思。   蒋贵妃病况愈发严重,无力起身,听罢他的叙述,却是一笑。   “我当是什么事儿。长福快言快语,她说是朋友就是朋友,我了解她,沈将军千万不要介怀。”   沈青行:“……臣不是在介意这个。”   徐嬷嬷替蒋贵妃掖了掖被子,搀扶她靠在美人榻上,沈青行脸色虽沉,却自始至终垂着长睫,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丝毫不肯僭越。   蒋贵妃轻咳两声,瞧着他道:“既然不介意,那还在顾虑什么?”   沈青行看着自己的鞋尖,道:“她对臣无意,臣亦是如此。”   “情爱,皆是可以慢慢培养的。”蒋贵妃轻叹一声,“你可知,本宫为何在一众儿郎中,唯独看中了你?”   沈青行顶着因她欣慰的目光而产生的略微不适,沉声道:“不知。”   蒋贵妃:“因为只有你敢忤逆她。”   沈青行眉毛一抽:这什么破理由?   “少年时,长福比现在淘气得多,放眼太学院的男学生,哪个没被她欺负过?唯独你,她唯独不敢第二次找你麻烦,你知道为什么吗?”   沈青行心不在焉地听着,还是那一句:“不知。”   心里却想,还能为什么,因为他凶。   蒋贵妃轻轻一笑:“因为你不光会凶她,还会一本正经地跟她讲做人的道理。”   沈青行百无聊赖地扯了扯嘴角。   蒋贵妃微歪了歪头,看着他的眼神跟看自己亲儿子似的,“沈将军年少有为,心性极正,颇有沈老将军年轻时候的风范,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儿郎。本宫只有把长福托付给你,才肯安心哪。”   这话说出来,基本是指退婚无望了。   沈青行心里憋了团火,如坐针毡,忽听蒋贵妃低声遗憾道:“就算沈将军真的对我儿没有半点情分,也请好好护着她,就当是,看在本宫的几分薄面上。”   宫中早传她得了不治之症,如今这般,是想在辞世前,将盛思甜托付与他。   沈青行母亲早逝,少年以刀剑为友,十五岁后与战场为伴,不通人情,不懂情爱,儿女情长与他而言,仿佛无关痛痒。   他倒是从未料到,自己会成为蒋贵妃心中值得托付之人。   ————   宝庆三十二年,十一月初三,蒋贵妃薨。   当朝天子盛仁安悲痛欲绝,两天下来滴水未进,独自守在明梧宫内,不见任何人。   两天后,他便圆了蒋贵妃的遗愿,国内斋戒七日,禁止婚嫁娱乐事宜,七日之后一切恢复如常。而盛思甜的婚事,便定在十一月末尾的一个吉日。   蒋贵妃逝世后,明梧宫也被锁了起来。   盛思甜对这位母妃虽然没有太多的感情,但对方对她却是实打实的好。   她把自己关在房中闷了几日,一边缅怀这位相处了短短一月的母亲,一边想着自己的婚事。   因沈青行在京城的府邸常年没有人居住,父亲辞官归隐,他镇守衡阳抵御南蛮,如今也是因为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被传召回京的。   所以这就意味着二人完了婚,盛思甜还得随着他南下,回到衡阳安居。   屋里水汽氤氲,盛思甜坐在浴桶里,一头青丝随清水波动而幽幽飘浮。   篱落见她每天愁容满面,心情似乎也跟着有些低落,“奴婢听说这位沈将军脾气大得很,最讨厌和女人打交道。您刚嫁过去,是在京城也就罢了,可要是跟他回了衡阳,这山高路远的……”   说到最后,又怕越了规矩,轻叹一声,不再言表。   盛思甜却稍稍回了回精神:“最讨厌和女人打交道?”   篱落见她似乎来了几分精神,便顺着回应:“是啊,还有以前您上学那会儿,谁都不敢忤逆您,就他一个敢。而且……”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凑到盛思甜耳边:“而且奴婢听说,他好龙阳……”   盛思甜缩了缩脖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篱落,道:“真的假的?”   篱落一个下人,哪里敢断定这些小道消息,拘谨地摇了摇头,“奴婢也只是听说而已。”   盛思甜挠了挠头发,合拢手掌。   “希望是真的。”   篱落:“?”   她诧异地看了盛思甜半天,惴惴开口道:“公主,您没事儿吧?”   哪个姑娘不盼着自己的夫君对她百般疼爱,一般的女子若是知道丈夫是龙阳,哭都得哭死了,怎么还能希望是真的?   “你不懂。”   盛思甜摆了摆手,半张脸埋在水下吐泡泡,再浮起来时,清透的水珠从挺翘的鼻尖滴落下来,唇瓣粉润如三月的桃花。   毕竟在有钱人家里守活寡的生活,才是最理想的日子啊。   ————   冬月二十五这日,沈府迎亲,盛思甜穿着大红的喜袍,盖着鸳鸯合欢盖头,稀里糊涂地嫁给了一个跟她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   大婚的步骤由宫里的嬷嬷交代过,盛思甜从善如流。   沈青行的神色却极其冷淡,尤其那一身喜服,衬得他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拜堂酬客一应事宜忙碌完毕后,沈青行憋了一天的气无处撒,早早退出了宾席,偏偏有几个不识好歹的还在他身后起哄。   “沈将军别走啊,再喝两盅!”   “这么急着见新娘子呢?”   哄笑声不绝于耳,苏峻惯会看沈青行的脸色,哪怕对方只留个背影,顿了顿脚步,他也能想象到沈青行恨不得提刀砍人的神情。   苏峻急忙代主陪客,招呼大家吃好喝好,掐了他们火上浇油的揶揄。   沈府前庭热闹非凡,耳目众多,沈青行一路气冲冲地去了后宅,直到踹开新房的大门方才停了下来。   新房门口的篱落颤颤巍巍地行了个礼,本想替自家主子说几句什么,可看到沈青行扫来的冰冷视线,吓得一哆嗦,识相地退走了。   沈青行自小跟父亲习武练兵,最讨厌宽袖长袍,今日这一身虽是按着他的身量而制的,但也似乎极不合身。   他一边走进新房里,一边松了松领口,胸中的怒气才终于有了一丝缓解。   盛思甜看见盖头底下一双皂靴步伐稳健,朝她走来,放在腿上的手指不自觉地发紧。   但对方却在离她五步远的距离处停了下来,盯着她头顶的红盖头,冷声道:“没必要我亲自来掀吧?”   又不是没见过。   沈青行不耐烦地腹诽。   盛思甜心里轻舒了口气,但也没有动手,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   沈青行懒得理她,对于他而言,这些官家和宫里的女子无非就分为两种,要么喜欢哭哭啼啼,要么热衷于勾心斗角。而盛思甜是个极端,无理取闹第一。   他转身烦躁地关上房门,解了腰带,随手扔到了桌子上,走到盛思甜身边,见她纹丝不动,踢了踢她的鞋子。   “让开。”   盛思甜没懂,犹豫了一会儿,道:“做什么?”   沈青行忍着脾气:“废话,当然是睡觉。”   盛思甜惊得挪了挪位置,被遮掩在红盖头下的小脸也跟着发烫。   她略显窘迫的反应落到沈青行眼中,男人好像见了什么奇怪的事情,环着手臂盯着她。   “你半天不挪地儿,是想和我一起睡?”   盛思甜急忙摇摇头,心说这怎么和电视上演的不一样。   “你……你怎么不回自己的房间去睡?”   沈青行脸一黑。   “你以为我很想留下来?这是在京城,大婚之夜分房而卧,你想抓我把柄也不是这么个抓法。”   盛思甜小声解释:“我没有,我只是……只是母妃去世不久,我原本应该守孝三年的,如今这么快成婚已是不敬,怎么可以还……”   还和他同床共枕。   这虽然只是盛思甜的托辞,但沈青行却微微愣了愣。   半个月前,蒋贵妃的那番说辞还记忆犹新。   他听盛思甜微微颤抖的语气,想着凭她的性子,就算怕他,也不会怂成这样。   大概也是因为自己的母亲刚刚去世,便要依旨下嫁,嫁的还是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心里多少有些难过和失望罢了。   沈青行确实不喜欢和女人打交道,但并不意味着他没人性。   他顿了片刻,忍着脾气睨她。   “我喝了酒,你最好离我要多远有多远。除了这张床,其他地方你随意。”   然而,他除了偷偷看过几本春宫图以外,实战经验为零。   沈青行见她坐着不动,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肚子里的火噌噌直冒,仅剩的一点耐心也没了,长臂一伸将她拉了起来。   但他没想到,女子的胳膊竟细到这种程度,大掌一握,那柔软脆弱的藕臂便捏在手心,仿佛只要稍一用力,她的胳膊就会一折为二。   实在是太瘦了。   沈青行皱着眉头:“你没吃饭?”   盛思甜肚子咕咕一响:“……还真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婚前凶巴巴,婚后软趴趴(bushi) 第4章 不行   但沈青行本来就不待见她,吃没吃饭关他屁事。   “那就饿着吧。”   沈青行说完便没再管她,脱了衣服鞋袜,上床睡觉。   他刚才在席上被灌了好些烈酒,这会儿确实有些微醉。沈青行倒头闭眼了片刻,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拉他的袖子。   这屋里除了他,就只剩下盛思甜了。   他心烦意乱地睁开眼:“你……”   下一刻却瞳孔微缩,忽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眼前的二公主已经自行摘了盖头,沉甸甸的凤冠倒扣着满头青丝,细密的镂金流苏将女子的面容半遮半掩,她素手一挽,便露出一双干净皎洁的眼睛。   在当朝的三个公主中,大公主盛云雎是世人公认的第一美人,就连她的封号也是长倾,寓意倾国倾城,多少王公贵族都想娶她回府,可她的生母刘皇后却迟迟没有敲定驸马人选。   盛思甜的容貌虽远不及长倾公主,但蒋贵妃生前也是一位绝色佳人,她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只是她刁蛮泼辣,目中无人,那副好皮相也盖不过她蛇蝎心肠。   沈青行少年时曾经亲眼见识过她在太学院把其他学生当成牲口一般骑在身下取乐,整日把身边的下人当做玩物一般对待,从此便对她没有好脸色。   “将军?”   沈青行被她一声低唤拉回了思绪,眼底浮现出不加掩饰的厌恶:“你又想干什么?”   盛思甜见他的表情,想起篱落跟她提起的那个传言,心里更是笃信了□□分。   她咬咬下唇:“我理解你……但是天气实在太冷了,这屋里又没有多的被子,我没有地方可睡。”   沈青行没顾得上问她到底理解他什么了,打量了她两眼:“所以呢?”   盛思甜:“所以要不咱俩一起吧。”   沈青行嗓子一噎,眉心紧得都能夹死一只蚊子:“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是吗?”   盛思甜曲解了他话里的意思,坐在床沿上对他道:“我知道将军喜欢的人不是我,我又何尝不是呢?不过正如你说的,这是在京城,外头又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既然咱们今晚必须要待在一个屋里,那就只能先凑合一夜了。”   沈青行觉得她的话锋转得有些诡异,正凝眉回味,又听盛思甜说:“将军是正人君子,我相信你。”   沈青行紧皱的眉头倏而一展,定定地看着她。   盛思甜从来不会这样和他说话,她以前眼里只有裴尧风一个人,不主动招惹他,但也从不屑对他奉承。   可眼前的盛思甜,眼神认真,语气诚恳,他直直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一点怀疑她在说谎。   而盛思甜努力用自己善解人意的眼神告诉他:   我知道,我理解,我支持。   两个人在不同频道的同一时间点对视了片刻,沈青行终于做了让步。   他将大床三七分,以手划线,以枕为界,七分的这边归他,剩下的那点儿空间归了盛思甜。   可即使盛思甜对他放一百个心,他也辗转难眠,朝外侧躺着冥思苦想。   她凭什么这么相信他?就因为知道他不喜欢她?   可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男人,一个女人躺在自己身边,他怎么可能睡得着?这种事她会想不到?   不可能,她不可能想不到。以前她想得到裴尧风的时候,什么手段没用过,有些话他都说不出口,她却张口就来。要不是宫廷礼严,她甚至可能会养一群面首也不为过,怎么会不了解男人。   那么如今,她竟然对他这么放心……   沈青行突然想到什么,猛地睁眼,怒然转身:   “你难道以为我不行?”   可身后的女子早已经酣然入睡,轻浅的呼吸十分均匀,显然对他没有半点防备。   沈青行满肚子的火突然毫无预兆地灭了。   他不确定盛思甜是不是在装睡,毕竟这女人的心思他从来都猜不准。   他俯下身,听了听她的呼吸声,随后抬眼,见她微张的朱唇抿了抿,发出很轻很轻的咂嘴声,好像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似的。   好家伙,他还在这边疑心重重,辗转难眠,她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怎么搞得好像他才是担心失身的那个人?   沈青行气得一咬牙,腮帮子微鼓,正想伸手把盛思甜摇醒问个清楚,可手抬到一半,又顿了顿。   这样把她吵醒,会不会显得他太小气了?   沈青行犹豫半晌,挠了挠头发,一丝烦躁跃上眉间,正这时,盛思甜因为一个姿势躺得太久,嘤咛了一声,侧身抬腿,整条腿压在了沈青行的腰上。   沈青行:“……”   看来今晚这屋里是不能待了。   半夜,沈青行抱着褪下的喜服,从新房里离开。   许久,屋里的烛火明亮如昼,盛思甜悄然睁眼,从床上坐起来,手心已经被薄汗打湿。   她再心大,也不敢当着一个大男人的面毫无防备地睡过去。   从刚刚沈青行的反应来看,他要么是非常讨厌她,要么就如篱落所言,他不喜欢女人。   但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对盛思甜来说都是好事。   沈府没有长辈,而盛思甜又是奉旨被许配给沈青行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至少在京城,盛思甜倒是免了敬茶这一过场。   次日面见圣上,盛仁安大抵还没有从蒋贵妃的死中缓过神来,知命之年,却好像又苍老了十岁。   盛思甜的长相与蒋贵妃颇有几分神似,盛仁安实在不想多看,与她叮嘱几句,便派人带她去偏殿歇息,只留下了沈青行。   盛仁安的身体也每况愈下,略显浑浊的眼神在宫殿地面的金砖上停留了许久,低声道:“沈将军驻衡阳几个年头了?”   沈青行颔首:“回陛下,自父亲退隐之日算起,已有九年。”   盛仁安憔悴地应了一声,又道:“年方几何?”   沈青行:“二十四。”   盛仁安抬起眼,像是刚发现面前立了这么一个人,这才细细地认真端详他。   良久,点头叹道:“少年儿郎,十五岁就带兵打仗,不亏是沈爱卿的后人啊。”   他说罢,低声咳了咳,沈青行欲要传医,却被他抬手制止。   盛仁安呼出一口浊气,端起热茶抿了一口,缓缓地说:“朕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早该定下储君之位,朕这些日子看了不少奏章,几个皇子之中,就数老二和老三的呼声最高,依你看呢?”   他瘦劲的指节敲了敲桌面,对沈青行道:“但说无妨。”   这是要他直言快语,不必来那套虚词。   沈青行抱拳施礼,微微垂目:“臣以为,三皇子克己奉公、不同流俗,是不二之选。”   盛仁安冥思片刻,点头道:“泽宁襟怀坦白,礼贤下士,朕确实很喜欢他,就是身上缺了一股子狠劲儿。”   他意有所指地说:“若想安定天下,一味地讲仁德,怕是难以长久啊。”   沈青行道:“恩威并济确是最佳手段,但其前提也要是一个正人君子,若是连脚跟都站歪了,又何来后续的太平。”   盛仁安眉心微皱,继而看了他片刻,笑了几声:“你跟你父亲年轻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快人快语,一身侠骨。”   他摆摆手,道:“此事先不提罢。你刚刚大婚完毕,不过朕觉得,你应该还想不明白明姝为何非要将长福许配与你吧?”   明姝便是指蒋贵妃。   一提及儿女情长婚姻大事,沈青行挺直的腰板好像压了块大石头,微微地失了些精神,眼底闪过一丝浮躁。   盛仁安笑着指了指他:“就是看中了你这一身正气。”   那裴尧风裴家也是世代忠臣,也够正了吧,怎么不选他?   沈青行腹诽片刻,盛仁安见他有话不答,微微蹙眉:“爱卿对这桩婚事不满意?”   沈青行略带敷衍地抱了抱拳,道:“不敢,只是怕二公主的心并不在臣身上。而若是随臣南下,回了衡阳,更不比在这宫中的生活,怕二公主受了委屈。”   盛仁安也不管也是不是他的托辞,摆了摆手:“长福虽娇纵,但本性不坏,只是被明姝宠过头了。少年多情,这也难免,不过朕相信,过不了多久她便会沉下心来,好好同你过日子的。”   沈青行低声应是,埋下头后却咬了咬腮,像是一肚子的好兴致都被破坏了。   他回偏殿去找盛思甜的时候,大公主盛云雎却也在,她的贴身丫鬟默珠命人拎了几箱东西,全搬到了殿内。   盛云雎拉着盛思甜的手,说:“长福妹妹,我也不便出宫去看你,这些东西都是我精挑细选的,你和沈将军先过过目。”   盛思甜拘谨地被她拉着,摇摇头:“姐姐送的东西自然不用过目,不过大婚前姐姐就已经送了好多嫁妆了,长福不能再收了。”   盛云雎笑着摇了摇头,还是命默珠把箱子打开,有一些益气补血的丹药,一些贵重首饰和上好的面脂唇脂等等。   “那是嫁妆,这次不一样,过几日你便要随将军南下了,我听说南方湿气重,便给你备了些药材,可以常泡一泡药浴,对身体好。其他的也没什么贵重的,只是姐姐的一点心意。”   盛思甜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夫君沈青行,但看到他冷着脸移开了视线,她才突然想起自己其实是孤立无援的那一个。   她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收下了盛云雎的礼物。   盛云雎走后,苏峻派人来把东西都搬上了马车,载着盛思甜和沈青行二人出宫回府。   马车摇摇晃晃,盛思甜的身体也跟着微微摇晃。   也不知道盛仁安又和沈青行说了什么,这位将军的脸色比早上的时候还要臭一万倍。   马车内的空气太静了,几近诡异。   良久,盛思甜鼓起勇气问:“将军,我们什么去衡阳?”   沈青行随口道:“明天。”   盛思甜明亮的眼睛一瞪:“明……”   刚刚盛云雎不是还说“过几日”吗?怎么突然就变成了明天?   盛思甜皱着眉毛:“这么快啊。”   当然不会这么快,原本定的是三天后出发,但沈青行一跟她讲话就嘴快,本来于他而言,什么时候走都无所谓,但她娇生惯养,准备不充分,肯定吃不了这苦。   沈青行瞥了她一眼,随即漫不经心地说:“你要是嫌早,可以提出先留在京城,往后随你什么时候来。”   盛思甜听明白了,他这是想让她守活寡啊。   其实这主意是不错的,但在这个时代,出嫁从夫,别说皇帝不会同意,她在京城这座空宅院里,吃什么喝什么?   她低声嘟哝:“不要,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我留下来岂不是让人看笑话的。”   沈青行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傻子都听出来,他刚刚那随口一句就是为了气她而已,没想到她居然还真的在考虑留下来的利弊。   这二公主别是个傻子吧。 第5章 出行   原本在三天后的行程突然调成了明天,沈青行倒是过足了嘴瘾,可怜苏峻回府后饭都顾不上吃,便让下人准备明日出发的事宜。   饭后,盛思甜回了屋子也让篱落开始收拾东西。这时,沈府的下人来报,说是三皇子盛泽宁正在前庭与沈青行谈话,让二公主去一趟。   盛思甜便独自去了前庭,进屋时,她分明看见沈青行神色自若,与盛泽宁相谈甚欢,可目光一瞥见她时,脸色顿时就垮了下来。   盛思甜心里冒出一个诡异的念头:到底是裴尧风,还是盛泽宁?   哦,当然也可能只是针对她。   盛思甜埋下头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却听到盛泽宁开口叫她。   “思甜妹妹?”   这亲昵的称呼,让沈青行都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他垂眼看了看手里的茶,犹豫了一下,又放回了原位。   盛思甜虚虚一笑,朝二人走过去。   已近腊月,天气愈发寒冷,盛泽宁荼白色衣裘领上一圈绒毛絮,更衬得他整个人温润如玉,洁白无瑕。   “我听说你们明日就要走了,这么快?”   盛思甜觑了眼沈青行,没答话,但那意思也太明显不过了。   沈青行顿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说:“衡南闹匪,我早些回去看看情况。”   但他沈家驻守衡阳几十年,衡阳以南几大山岭的土匪都被剿得快要集体从良了,况且他走了,黑袍军还在,怎么会突然冒出来闹匪之事?   盛泽宁心中有数,并不戳穿,只是笑吟吟地看了看并肩坐着的二人,说:“也好,早些回去,思甜也能早些适应。”   盛思甜舔舔嘴唇,没接话,道:“三哥哥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盛泽宁听得一声三哥哥,微微正了正身子,对她温声说:“就是临别之际想来看看你,再顺便给你送些东西来。”   他抬抬手,示意侍从席年把东西抬进来,盛思甜一看竟然又是几大箱子,局促地说:“三哥哥……”   盛泽宁温柔地笑了笑,道:“南方湿气重,你常居京城,去了之后要好好调理身子,别落下什么病根。”   不光礼物一样多,连嘱咐的话都一样……   盛思甜也不好拒绝,只好点点头,道了谢。   等盛思甜带人抬着东西离开后,屋里只剩下沈青行和盛泽宁二人。   沈青行喝了口已经凉得过半的冷茶,阴着脸说:“既然这么娇贵,就该放在京城养着,非得塞给我干什么?”   盛泽宁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道:“女子都是娇花,去了哪里都是需要静心呵护的。”   沈青行对此嗤之以鼻。   盛泽宁淡笑摇头,随后又给他倒了杯热茶,说道:“你再不喜欢我这个妹妹,她也是你的人了。你如今已经成家,理应收收你那臭脾气。”   沈青行冷哼一声,反问:“我跟她到底谁的脾气更臭,试问这么多年你看不出来?”   盛泽宁顿了顿,修长的手指悬在暖炉上烤了一会儿,缓缓地说:“可如今的长福,性子收敛了许多,试问你与她成婚以来,她可曾耍过什么大小姐脾气?”   沈青行拿着杯子,不屑地说:“就两天而已,能看出什么。”   盛泽宁笑道:“两天已实属不易,换做以前,哪有半日安宁的?”   沈青行横了对方一眼,冷哼:“我倒要看看她能装到几时。”   盛泽宁顿了片刻:“蒋贵妃逝世不久,她就奉旨出嫁,想必心里多少有些郁结,好歹也是个姑娘,你让着人家一些。”   虽这样说,但以他多年对沈青行的了解来看,他绝对听不进去。   盛泽宁捏着白瓷杯,心里只叹,但愿长福早日恢复些力气,才好应付沈青行。   隔日天初晴,暖阳伴着冷风,汴京城内行人如织,有些百姓听闻沈大将军又要打道回衡阳了,取的还是一位最不得民心的长福公主,便有许多人自行组织围观,有的是为将军送行,有的则是想看看混世二公主的真容。   可惜车辇一路出了城,那马车帘子好像从里面被封上了似的,连个角也没掀开,自然也是连将军和公主的头发丝都没见着。   车内,原本宽敞的足够容下三四个人的空间,盛思甜却只分得一个小小的角落。   她黑着脸,忍着眼前横过的两条长腿,后背紧靠着车壁,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撞上去。   打从出了汴京城门那一刻开始,沈青行便歪在蚕丝软垫上,背靠左边车窗,黑靴踩着右边车窗,整个人横在了坐榻上,十分嚣张地把盛思甜憋在原地。   盛思甜忍了许久,道:“将军,你的脚……”   沈青行睁开一只眼,瞅着她说:“挤么?挤就下去。”   盛思甜抿抿唇,不再搭腔了。   沈青行一见她那隐忍的表情,心里简直痛快得不行,嘴角微微一弯。   不过,他现在的姿势真的挺难受的……   半晌,沈青行觉得自己的小腿快要有抽筋的预兆,心说不能再这么强撑下去了,可又觉得,就这么放下来实在太没面子了。   此时,外头的车夫像是收到了他的讯息一般,突然勒了把缰绳。   沈青行身子一歪,幸好他常年习武,不至于摔下榻去,但支起的双腿却不受控制地落下来,正好砸到盛思甜的膝盖上。   “将军,方才不慎撞了石头,您和公主都没事儿吧?”车夫在外头问。   沈青行应了句没事,让他继续赶路。   实则,他的脚搭在盛思甜的大腿上,软软的,一时也忘了挪。   沈青行见盛思甜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他的黑靴,又愕然地看着他本人,整个人顿时往后一靠,十分理所应当地指了指自己的小腿。   “本将军累了,捏脚。”   看似稳如泰山,实则是下不来台。   盛思甜眼神飘忽了片刻,想到自己以后还要跟这种男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吃喝拉撒全靠他养活,最终强行忍了。   她伸手,隔着厚厚的靴子毫不熟稔地捏着对方的小腿。   沈青行本来也没想让她做这种事,但见盛思甜捏的不痛不痒,又一脸的苦大仇深,嘴也不自觉地贱了起来:“没吃饭呢?”   盛思甜听闻,暗暗加大了力度,她本想把他腿上二两肉都拧下来,可她力气小,又隔着靴子,对方还是武将,所以她的一切努力,对于沈青行而言都和挠痒痒没多大区别。   沈青行手臂枕在脑后,瞧了她半晌,双腿竟完全放松下来也不自知。盛思甜硬着头皮按了半天,小声说:“将军,你真的很沉。”   沈青行听闻,垂下一条腿,道:“那就一只一只地来吧。”   盛思甜:“……”   汴京到衡阳,单是按照行军的速度,十来天便可抵达,但若按如今这样马车赶路,少说也得要大半个月的时间。   盛思甜虽然不晕车,但这副身体到底没有彻夜奔波过,在马车上颠簸得太久,也委实熬不住。好在沈青行还有一点儿人性,见她忍着不舒服没说,反而让队伍停下来歇一歇。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沈家队伍浩浩荡荡近千人,盛思甜从宫里带出来的只有几十,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而对比沈家的人,不论是侍从还是黑袍军,个个儿五大三粗,魁梧挺拔,盛思甜的人往他们中间一站,高下立判。   队伍在松树林间歇息,地上的针叶呈黄褐色,铺得满地松软,随处可见的松果也落了一地,这些东西当燃料生火是最好的。   暮色将近,沈青行决定今晚就在此扎营。   “不找家客栈吗?这荒郊野岭的谁敢睡啊……”   篱落贴着自家主子小声抱怨,但沈青行耳聪目明,还是被他听见了。   他见盛思甜一样的愁眉不展,对她道:“行军打仗的弟兄全是这样过来的,二公主若是在这儿睡不好,可以带着你的人往西走,那儿有一镇子,你可以在镇子上歇够了再跟上来。”   盛思甜瞥见那扎营的人轻车熟路,帐子扎得又快又好,摇摇头:“不了,将军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沈青行一愣,旁边扎营的士兵听了,全都埋下头去憋笑。   此时,一名小太监阿文过来,问二公主晚上想吃点什么。   篱落说:“公主身子不适,吃点清淡开胃的吧。”   盛思甜点了点头。   阿文正要得令下去,沈青行却抬手拦住他,轻描淡写地说:“不用你,二公主既然嫁到我沈家,自然要吃我沈家厨子做的饭——张遥林!”   张遥林正在生火,突然被吼了一嗓子,急忙把手里的木柴塞给苏峻,起身跑过去:“将军,何事?”   沈青行双手扶腰,颀长的身子微微朝他的方向转了转,视线却仍旧有意无意地落在盛思甜脸上。   “给二公主弄点儿吃的。”   张遥林确实负责行军的伙食和医药不假,但他做的饭都是只要熟了就行,哪里比得上宫里厨子的手艺?   他讪讪地看了一眼沈青行的脸色,不敢违背,只好点头应是。   他刚要转身,又听沈青行说了句等等。   “二公主一路舟车劳顿,得好好儿补补,叫弟兄们去猎点儿兔子山鸡什么的,要烤得滋滋冒油,再给二公主送来。”   张遥林苦着脸说:“那、那要是不冒油怎么办?”   他就是个充数去烧饭的,哪儿来那么大本事?   沈青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冒油的你吃。”   张遥林竟一时分不清是嘉奖还是惩罚,矛盾不安地走了。   这边篱落却站不住了,沈青行这番举动分明就是故意为难公主,这才出汴京多久啊,还没到衡阳呢,他就这么过分,那以后还了得?   她拉了拉盛思甜的袖子,急道:“公主……”   盛思甜当然也看出来这沈青行就是故意刁难她,可她又不是真正的盛思甜,就算想发脾气,此地此境,她也没有底气发。   而且她若是当众和沈青行吵起来,原本是她占理的,但叫沈家人看去,反而会把她的臭名声坐实了。   她只是不明白,自己一味忍让,这沈青行却再三地得寸进尺,他到底图什么? 第6章 欺负   半个时辰后,张遥林送来一只烤鸡和一只兔子,这是他众多作品当中唯二满足沈青行条件的两样了。   收到沈青行眼神示意后,张遥林把鸡和兔子都给了盛思甜。   盛思甜一手拎着鸡,一手拎着兔子,见那焦黄的外皮表面正往下滴油,原本就不大舒服的胃更觉黏腻。   但她注意到沈青行眼中不加掩饰的得意,顿时咬了咬牙,让篱落回马车一趟。   片刻,篱落带了两盒山楂干和酸枣片,以及一点淡酒过来。   盛思甜对沈青行道:“我胃口小,和篱落吃这一只山鸡就足够了,兔子还是将军你吃。”   沈青行还没来得及说话,手里就多了一只烤兔子。   他心中不屑,扯下兔子腿便咬起来,他吃什么无所谓,盛思甜吃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篱落在旁边端着果干,又给盛思甜倒了杯酒,盛思甜咬一小口烤鸡,细细咀嚼完了,又吃一点山楂解腻。那酒也是她特备的青梅酒,不过很淡,不轻易醉。   沈青行一边盯着她,一边啃兔子,啃着啃着,喉咙好像被油脂糊住了似的,忍不住皱眉清了清嗓子。   盛思甜像是刚刚才注意到他,抬头问:“将军,腻吗?”   沈青行舌尖舔舔嘴唇,淡然道:“不腻,正合我胃口。”   盛思甜听罢,点了点头,继续吃自己的。   片刻,她见沈青行盯着她的酒欲言又止,便让篱落拿了个干净的杯子,倒了一杯,举着酒说:“将军要不要尝尝青梅酒?”   沈青行犹豫了一下,正要抬手去接,盛思甜却咦了一声,又自然而然地把酒收了回去。   “这个酒味道太淡了,将军一定不喜欢,还是不要尝了。”盛思甜说完,把酒杯端到篱落嘴边,篱落双手没空,她便亲自喂她喝了一口。   篱落咂咂嘴说:“真的诶,只是酸酸的。”   沈青行的手还僵在半空,眉尾微微一抽。   盛思甜说:“是吧,将军口味重,不会喜欢的。”   篱落老实巴交地点点头附和。   沈青行额角的青筋略微跳动,随后看了看手里直冒油的兔子,突然觉得自己的胃里几乎全是油。   这个张遥林,肯定是烤不出油就自己刷油,天底下哪里会有这么肥腻的兔子肉!   适时,盛思甜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沈青行扫了她一眼,道:“饱了?”   盛思甜点点头:“饱了。”   沈青行把没吃完的兔子随手塞给了一名手下,盛思甜疑惑地问:“将军,原来你的胃口和我一样小啊?”   旁边正在喝水的苏峻被呛了一下,但只咳了两声,不敢再多咳了,只好强憋着。   这说法,跟把沈青行比作一个女人也差不了多远了。   沈青行的脸色果然黑如锅底,但眼下人多,又不好发作,只能道:“不是,今天没胃口而已。”   盛思甜低低地哦了一声。   夜里,沈青行腹中难受,迟迟无法入睡,出了帐子转了半晌,最终凝重地立在盛思甜的营帐外。   她那会儿吃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当真这么解腻?   他捂着肚子沉思半晌,听了听里面十分安静,便抬手掀开了帘子。   只见帐内,盛思甜睡得正香,旁边放了一堆衣物,梨木箱子上放了两个小木盒,正是傍晚的时候她吃的装果干的盒子。   沈青行走过去,将木盒的盖子打开,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山楂的清香味扑鼻而来。   他捏起一片,放入口中,顿时被酸得皱起了眉。   这是人吃的吗?为什么她吃的时候半点反应都没有?   沈青行微吸了一口凉气,拧着眉毛微微转头,余光瞥见盛思甜坐起来的身影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默默地转过身,手里还拿着打开的果脯盒子。   二人干看了对方半晌,盛思甜突然眼神放空:“我什么也没看见。”   说完倒头回了被窝,背对着他。   沈青行无意识地嚼了嚼口中剩余的山楂,木然把盒子盖上,放回原处,往外走了一步,又定定地转回来。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没有偷吃,只是好奇而已。”   盛思甜把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嗯了一声,以示明白。   沈青行突然觉得这山楂好硌牙,像是嚼着满嘴的石渣子,僵着脸扭头走了。   苏峻夜里内急,睡眼惺忪地出了营帐打算去解手,却见一个人从不远处晃悠过去,直直走了几步,突然抬腿朝旁边的松树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苏峻顿时醒神,正准备大喊抓刺客,却突然发现那人竟是沈青行。   沈青行这一脚踹过去,树上的松果又掉了不少,哗啦啦地落一地。也不知他大半夜的,又在发什么少爷脾气。   与此同时,张遥林也被惊醒,提着裤子走出来,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怎么了?”   苏峻摇了摇头:“将军心情不太好,不知道什么原因。”   闻此,张遥林像是了然于心,拍了拍他的肩:“兔油焖住了,过会儿就好,问题不大。”   苏峻将信将疑地站了半晌,见张遥林又回去睡觉了,他也困意上涌,解完手也回去休息了。   隔日,太阳初升,照得松林间暖意融融。   侍从熄了火堆,众人都在忙着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唯独沈青行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站在一棵松树底下,死死盯着从营帐里走出来的盛思甜。   盛思甜原本想让篱落陪她去河边洗洗脸,可没走几步,面前就突然多了一堵人墙。   她抬起头,看到沈青行阴沉沉的脸色,不由退了一步。   “……将军?”   她看见沈青行的眼圈儿,想起昨夜的事,起初还以为是做梦,站在想来,好像还真不是梦。   毕竟还没做过这么滑稽的梦。   她退一步,沈青行便跟一步,道:“二公主要洗漱是么,我亲自带你去。”   说完,拉着她走到自己的青骢马边,把人抱了上去,随后翻身上马背,不由分说便策马而去。   篱落在后面追了几步,急得快要哭出来,随手拽着张遥林道:“将军要干什么?该不会是想欺负我们公主吧?”   张遥林老脸一红,扒开她的手,说:“这……这谁说得准。”   一旁的苏峻在他后脑勺上给了一巴掌,随后对篱落道:“放心,将军自有分寸。”   盛思甜被疾行的马吓得大惊失色,迎面的冷风如刀,她的身体便不自觉往后瑟缩。   沈青行察觉她瘦弱的后背紧贴过来,在他怀中轻颤,他不由地微微僵了一下,旋即放慢了速度,   抵达河边,他先从马背上下来,盛思甜也弯腰想下去,沈青行却突然侧开身子,不去接她。   盛思甜正想自己爬下去,却见沈青行在马屁股上一拍,清脆一响。   “你……”   盛思甜惊呼一声,紧接着便被青骢马带着跑了。   沈青行立在原地,不顾她的喊叫,道:“这儿就我们两个人,别装了。”   盛思甜根本听不进去,俯身死死地抱着马脖子,青骢马随跑得不算快,但好几次还是差点将她颠下去。   此情此景,令沈青行渐渐皱起了眉。   她以前不是会骑马吗?   他目光微沉,吹了声哨子,青骢马前蹄一扬,马背上的盛思甜吓得尖叫一声,顿时哭了出来。   沈青行皱起的眉忽然展平,就好像是错愕来得太突然,连皱眉也忘了。   顷刻间,他飞身掠过枯黄的浅草,直落马背,一把勒紧缰绳,让骏马停了下来。   可眼前的盛思甜上半身依旧匍匐着,迟迟无法回神。   沈青行下马后将她抱下来,见女子面色惨白,发丝凌乱,眼中的泪花闪烁着,像扎人的刀光。   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微微地上下滚动:   “你……”   他刚一抬手,盛思甜便惊恐地退了一步。   沈青行刚舒展的眉头又堆到了一起。   盛思甜又怕又恨地看了他一眼,冷静了半晌,心里猜到他八成是在怀疑自己的身份了,但一定不知道怎么该应付女人哭,她只能将计就计,先躲过他的盘问再说。   她想罢,六分害怕立刻演成了十分悲痛,泪珠滚落,抽搭两声,自始至终也不看沈青行,兀自裹着绒毛披风往河边而去,蹲下去用冰冷的河水洗了洗脸,又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沈青行在原地僵了半晌,复杂地盯着她的后背。   他就是再讨厌她,也只是不想跟她有瓜葛而已,所以才会变着法儿地跟她作对,想着能把她的本性激出来,届时,这桩孽缘也就该黄了,怎么如今却把人家给弄哭了?   一个时辰后,苏峻见沈青行二人回来,却都没有骑马,盛思甜独自走在前面,而沈青行牵着马在后方,始终跟她隔着十步远的距离。   二公主今日穿着湘妃色的窄袖流仙裙,浅粉色的披风镶一圈雪白的绒毛,整个人好像初春映水的桃花。可偏偏她从苏峻面前经过时,看到篱落,嘴角微微一抿,通红的眼睛又湿润起来。   苏峻顿觉事态不对,见沈青行垮着脸走来,便上前问:“您不会和二公主吵架了吧?”   沈青行咬了咬腮,好看的脸部轮廓也微微凹下去,道:“我才懒得跟女人吵架。”   苏峻困惑道:“那二公主刚刚怎么哭了?”   沈青行一怔,随即皱眉:“怎么又哭了?”   苏峻瞪眼:“又?”   沈青行瞥见他那充满渴求和探索的眼神,眯了眯眼,道:“你没事可干了是吧?”   苏峻立马收回目光,正了正神色,扭头催促众人准备出发。   随后,苏峻本想去接过沈青行手里的缰绳,却被对方避开。   苏峻道:“您要骑马?”   沈青行心烦意乱地闭了闭眼,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道:“她以前明明会骑马,怎么突然又不会了?”   苏峻听罢,紧随着问:“您让她一个人骑马了?”   沈青行顿了半晌,薄唇紧闭,不服气似的应了声嗯。   苏峻脑子一转,立即明白了刚刚发生了什么,顿时又好笑又可叹:“将军,二公主就算真会骑马,那也是在宫里,身边儿有下人陪着呢,怎么能咱们这些行军打仗的男人相比?”   他凑近两步,低声道:“恐怕二公主一开始是被吓哭的,刚刚回来又是被委屈哭的,觉着你在欺负人家呢。”   沈青行心道,我本来就是在欺负她。   只是没想到会把她欺负哭了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每日三更,不长,白嫖,路过的觉得还凑合的好心点点收藏和评论,感激~ 第7章 赔罪   明殿之内,兽炉中焚着的龙涎香散发着幽幽清香,龙案之上,年逾半百的盛仁安偶尔轻咳两声。   宫人开了殿门,两个意气风发的男子信步而入。   “父皇。”   盛仁安抬起略显浑浊的眼,越过成堆的奏折,落到自己的两个儿子身上。   殿下是三皇子盛泽宁,和五皇子盛韬。   盛仁安合上奏折,对盛泽宁道:“岳阳水患,朕想派你二人前去视察一番,一则赈灾,二则体察民情。”   “尤其是韬儿,去跟你三哥好好学学,别整日想着浑水摸鱼,虚度时日。”盛仁安拍了拍扶手,语重心长地看着盛韬。   盛韬从小就资质平平,说话做事毫无自己的主张,如今再过一年便及弱冠,却还是整日无所事事。   他一向怕吃苦怕麻烦,这会儿听了盛仁安的叮嘱也是一样:“二哥和三哥不相上下,怎么不让二哥也去,再说儿臣去了也没什么用。”   “放肆!”   盛仁安气得一捂胸口,紧接着猛咳几声,身体剧烈起伏着。   盛泽宁急忙上前安抚,道:“五弟心直口快,父皇放心,到了岳阳之后,儿臣一定好好教导他。”   盛仁安缓了半晌,看到盛韬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摇头长叹一声。   半炷香后,二人并肩退出了殿门,长夜乌黑,宫灯飘摇,宫墙的树影在晚风中婆娑轻晃。   半晌,饶是一向好脾气的盛泽宁,但也忍不住低声斥责起自己这个不成材的五弟:“你可知父皇对你用心良苦,他大病未愈,你怎么还能说这种话来气他?”   盛韬啧了一声,挠挠头说:“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你和二哥本来也差不多就是太子人选了,我去凑什么热闹啊。”   盛泽宁凝眉看了看他,摇了摇头。   盛韬道:“不过父皇让你去岳阳赈灾,这不就是在帮你拉拢民心吗,我看二哥多半是没戏了。”   盛泽宁顿步沉声:“住口!”   盛韬吓得一哆嗦,瞟了眼对方的脸色,悻悻地闭了嘴。   盛泽宁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了句口无遮拦,便转身就走,熟料夜色太深,这一转身竟撞上一位途径的宫女。   宫女跌倒在地,怀里的药包也散开了,一看对方是三皇子,她也顾不上捡药,急忙磕头求饶:“奴婢愚钝,冲撞了殿下,请三殿下恕罪!”   盛泽宁道:“罢了,起来吧。”   宫女慌忙叩谢,随后爬在地上捡药,盛泽宁见她手忙脚乱,便俯身也替她拾起了药包,但见其中药材有好几味,夹了许多色泽鲜艳的药材。   宫女诚惶诚恐地道了谢,盛泽宁看到她的脸,依稀有几分印象,但也没有细问,便放她离去。   盛韬走过来,见他望着宫女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问道:“怎么了,那女子长得特别好看吗?”   盛泽宁的思绪顿时被打断了,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   腊月中下旬,天空逐渐飘起雪粒,但到衡阳后,即使下一夜的雪也会顷刻间融化,南方很难看到雪,更别提积雪。   自打盛思甜哭过那回之后,沈青行这一路上收敛了不少,基本没再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可这并不意味着此事就能翻篇。   至少在盛思甜这儿,这一篇还翻不了。   沈青行大概看出来她对他心存芥蒂,他自觉此事也似乎确实有点儿过了。这日到了衡阳之后,便没有直接回府,而是独自去找了一个人。   衡阳城虽比不上岳阳的繁华,更比不上汴京,但胜在民风淳朴,大街小巷都有一股潇湘特有的烟火气息,让人轻易生出归属感。   知味楼算起来是衡阳城数一数二的大酒馆,一楼多是行脚客,二楼多是世家公子、文人雅士,有姑娘作陪。三楼的雅间则只接待特定的贵宾,沈青行便在这一列。   三楼每日戌时都有一位常客,往往一坐就是一个时辰,有时心情郁结,会独坐到亥时,而他每次不仅只是喝酒,还有一门手艺——木雕。   此人恰好是沈青行的朋友。姓氏与他的爱好是一个发音,姓穆,单名一个寒字。   “哟,沈将军回来了。”   穆寒手里拿着一个未完工的机关小鸟,说话时面带淡淡笑意,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浮于表面,一举一动皆是疏离,但却不会让人感到虚伪,反而觉得,君子之交淡如水,就该如此。   沈青行顶着张苦大仇深的脸,脱了鞋,在软垫上盘腿坐下后,先给自己倒了杯酒。   他拿起酒杯,却不喝,盯了杯子半晌,眼皮也不抬:“我有事请教你。”   头一回听说沈青行要向自己请教,穆寒微微诧异,放下了机关小鸟,抖了抖衣服上的木屑,正色道:“将军请讲。”   沈青行撑在膝盖上的大掌微微紧了一下,依旧举着杯子,也盯着杯子,好像是在跟他手里的酒杯说话似的。   “我有一个朋友,他不小心把自己的夫人惹哭了。”   穆寒听了半句,目露疑惑。   沈青行顿了顿,又道:“不过他本来也不喜欢他的夫人,哭不哭的倒无所谓,就是觉得……好像欠了她什么似的。”   穆寒轻吸一口气,挺了挺腰板,了然道:“明白。”   沈青行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他想知道,女人怎么哄?”   穆寒摸了摸下巴,顺带掩住了嘴角的笑意,说:“尊夫人……”   “不是我夫人!”沈青行紧捏着杯子沉声打断他。   穆寒哦了一声,点点头说:“对对对,是你那位朋友的夫人,性子如何?”   “差。”沈青行不假思索地回答。   答完,又微微皱眉,盯着杯子里的酒若有所思,片刻,道:“成了亲以后还行。”   穆寒问:“可又什么兴趣爱好?”   沈青行垮着脸说:“没问。”   穆寒抿了一口酒,唇色微深,道:“女子无非就是喜欢些金银首饰,送一点儿就好了。”   沈青行:“她又不缺这些。”   穆寒挑挑眉:“看来这位夫人来头不小。”   沈青行移开视线,没应。   穆寒拿起自己的机关小鸟细细端详起来,道:“我对女人也是一知半解,你来问我,说明也是无人可问了。既然如此,我就拿出我的看家本领,替你……替你的那位朋友,博红颜一笑。”   沈青行狐疑地说:“你行吗?”   穆寒笑道:“自然,你可有那位夫人的画像?”   沈青行也猜到他想做什么了,迟疑了片刻,说:“我回去取。”   说完,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   他刚喝完,忽听穆寒笑吟吟地说:“这是岳阳来的龟蛇酒,不仅提神明目、强筋健骨,还能滋阴补肾,你刚刚大婚,不如多备几坛回去,迟早用得上。”   沈青行盯着手里空空如也的白瓷杯,表情一言难尽,随后瞪着穆寒道:“你早听出来了。”   穆寒:“听出什么?你那位朋友是谁么?”   沈青行脸一黑,摔了杯子起身气冲冲地走了,出了房门还能听见身后回荡着穆寒的清朗笑声。   ————   这是盛思甜第二回 入沈府。   不过这个沈府或许是主人更常住的原因,比京城那个府院要充实精美得多。老管家为庆贺沈青行大婚,在其回府之前,又特意将宅院翻新。   入门过了萧墙,是小桥流水,池中锦鲤游曳,几株腊梅在板桥左右并列绽放,从前庭的走廊抄手迂回而过,便是后宅,苑中开着时新的茶花和鹤望兰,盛思甜的住所晚香院坐落正中。   晚香院幽静,院子里也挖了一个池子,引的是前庭的池水,水清无鱼,空空荡荡。里屋倒是宽阔,一应家具色泽多以浅紫、月白为主,一张雕花楠木床,东边儿靠窗处设了茶案和暖榻,西边是梳妆镜台,往南是绘秋郊饮马屏风。   盛思甜看到那面屏风时,突然变了脸色。   老管家乐呵呵地说:“听闻二公主喜欢马,我便专门去请了名家画的。”   一提到马篱落就来气,皱着秀眉道:“公主如今不喜欢马了,劳您赶紧换了吧。”   管家笑容一僵,迟疑片刻:“这……”   盛思甜疑惑道:“一面屏风而已,管家有何难处吗?”   “不不不,不敢,我这就找人去换。”老管家赔笑道。   出了晚香院,老管家却摇摇头,叹道:“看来传言不假,这二公主难伺候啊。”   晚膳过后,屏风图已经换成了雀落花枝,篱落命人备了热水,盛思甜安安稳稳地洗了个热水澡后,披着衣服坐在暖榻上擦头发。   这时,紧闭的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两声落下,再无余音,盛思甜以为是篱落,应了声进来,可门打开后,进来的却不是篱落。   盛思甜停下手里的动作,望着突然造访的沈青行。   沈青行一进门就看见她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披了件绒绒的外衣,头发微湿,不施粉黛的脸上略带一点出浴后的潮红。   沈青行两腿顿时灌了铅似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盛思甜却不觉得自己这幅打扮有什么问题,只是紧了紧衣服,轻声道:“劳烦将军关门,冷死了。”   沈青行眉毛一跳,见她若无其事,好像这样的情形于她而言跟家常便饭似的。   也对,她可是目中无人的二公主,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微冷,却也不再觉得不自在了,信步转身,将房门掩上。   冷风格挡在外后,屋里又逐渐恢复了暖融融的温度,盛思甜俯身在暖炉上烤了烤发冷的指尖,头也不抬地问:   “将军找我有事吗?”   沈青行手里拿着一个檀木盒,走过去刚想说什么,却见盛思甜换了换姿势,伸出白玉一般光溜溜的脚丫,放在暖炉上取暖。   沈青行脸色一变,下意识地移开视线。   盛思甜半天没有听到回答,不由疑惑抬头,见他站着僵硬得好像金刚罗汉似的,迷茫道:“你又怎么了?”   ……她为什么要说又?   沈青行阴沉着脸,随后努力让自己记住:对方是盛思甜,天生放浪形骸,所以绝不能把她当成普通的女人!   他沉吸一口气,扭头坐下,仍旧不去看她的脚,随后啪一下把檀木盒子放在茶案上,一句话也不说。   盛思甜愣了一下,盯着木盒道:“给我的?”   沈青行闷闷地应了声:“嗯。”   盛思甜缩回脚丫子,将信将疑地拿起檀木盒,作势要打开,却又突然停下。   “你该不会又想吓我吧?”她目露不悦,狐疑地问。   沈青行原本就没多少耐心,听到她的怀疑后,肚子里的火蹭一下就上来了,目露凶光,张了张嘴,最终又咬咬牙:“我没那么无聊,不信你自己看。”   盛思甜撇撇嘴角,将盒子放回桌上,开了半边盖子,隔着缝扫了一眼。   就只看了一眼,她的脸立即黑了下来。 第8章 木雕小像   张遥林今夜当差,守在沈青行的书房里收拾残局,苏峻见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便也来帮忙。   也不知道沈青行吃错了什么药,昨儿回来就在书房里乱翻一通,问了半晌,才肯说是要二公主的画像。   二人婚前,宫里确实送来了几卷二公主的画像,但是沈青行一幅也没看,全扔起来吃灰了。如今才找起来,不免麻烦。   张遥林看他把书房翻得一团糟,也只好帮着一起找,终于在一堆杂物里找着了当初宫里送来的画像,上头特有的金丝线就足以证明。   沈青行也没细看,拿起一卷就冲了出去。   可怜张遥林,白天当完差,晚上还得继续回来收拾这套烂摊子。   苏峻听完他的抱怨,不免疑惑:“这好端端的,咱们将军要公主的画像干什么?”   张遥林一边捡书一边说:“还能干什么,动了春心,睹物思人呗。”   苏峻啧一声,又拾起画卷给了他头顶一下,道:“人都娶进门儿了,睹个屁的物!”   张遥林捂着头后知后觉:“也是哈,将军都成家了,要自己媳妇儿的画像干什么?”   苏峻思索了片刻,毫无头绪,摇摇头:“算了,别猜了。”   说完,却见手里的画卷金线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松垮垮的,已经露出了画卷一角,有一枚小小的红色印章。   二人相视一眼,按规矩来讲,他们是不能看二公主的画像的。   想罢,两个人严肃地点点头,随后就地一坐,将画卷展开,凑上去观赏。   却见那画卷当中,二公主盛思甜姿态出挑,只是好端端的五官中,鼻子被改了样,扁平两洞,竟是个猪鼻子。   苏峻吓得一把将画卷合上,脑子乱了半晌,心里顿时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问张遥林:“其他的画呢?”   张遥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没有从刚刚猪鼻子的画面中反应过来,好半天才点点头,从身后捞出了所有盛思甜的画像。   苏峻一一展开,可见每幅画的画师技法都不一样,但他们笔下的二公主却都差不多,那就是都有一个小猪鼻子。   张遥林复杂地皱着脸:“这……”   苏峻却很快反应过来,盯着画上的二公主道:“你记不记得二公主以前喜欢的人是谁?”   张遥林道:“裴将军啊!”   苏峻点了点头:“不错,二公主心系裴将军,自然也是不满这桩婚事的,所以她不想嫁给咱们将军。”   张遥林脑子转得慢,凝眉想了很久,才缓过来:“你……你这意思,这画是二公主自己故意改的?”   苏峻嗯了一声。   张遥林挠挠头,看了眼画,又嫌弃地瘪瘪嘴:“那也不至于这么侮辱自己个儿吧。”   苏峻轻叹:“对方可是二公主啊,哪会在乎这些。”   张遥林一琢磨,心道也是,便埋头收拾起地上的画像。   苏峻这心里头却咯噔一下,似乎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要紧事。   到底是什么事来着……   ————   晚香院内。   沈青行见盛思甜啪一下合上盖子,神色琢磨不定。   他困惑地皱起眉,道:“这木雕可不是一般人做的,他还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答应刻的。”   盛思甜听罢,许久,几乎是挤出一抹笑容:“那我还得好好谢谢你,是吧?”   沈青行眯了眯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盛思甜舔舔下唇,指尖在檀木盒的表面弹起几下,语气颇有几分士可杀不可辱的决绝。   “我知道你讨厌我,反正我也不喜欢你。大婚当夜我虽然说的很隐晦,只差一点儿就明说了,但我以为你能懂的。”   她倾身往前一凑,敲敲桌面:“咱俩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不好吗?”   沈青行阴着脸,这才回想起她大婚夜说的那段模棱两可的话,什么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什么京城耳目众多,咱俩先凑合一夜之类的。   可他当时一肚子火,根本不想听她说什么。   沈青行这会儿明白她的意思了,心里却生出排斥,大概他觉得这种话只能他说,她说出来,他就是觉得不服。   沈青行咬牙道:“我……”   “可是你现在非要来招惹我。”   沈青行话被打断后,微微一愣,随后看到她拿起手里的木盒,气鼓鼓地盯着他。   “咱们就看看,到底谁能斗过谁。”   盛思甜把盒子扔到他面前,眼不见为净地侧过身子,继续擦拭头发。   她每次一生气或者委屈的时候,嘴角总是会微微一抿,两腮微鼓,动静没多大,架势倒是挺足。   沈青行看了她半晌,心里那股排斥突然烟消云散了,而且这么一算,他的目的也快达到了。   沈青行收回了檀木盒,咬着后槽牙狠狠地道:“好,我看你还能装多久。”   盛思甜停下手里的动作,气得深吸几口气,对他说:“出去,这是本公主的房间。”   沈青行微微睁大眼,嗤之以鼻:“你以为我想待在这儿,简直侮辱了我的眼睛。”   盛思甜听完气得扔了脸帕,站起身道:“那你倒是赶紧走啊!”   她这一站,沈青行顿时看到了她白嫩的双足,眼神微微一闪,冷着脸起身走了。   出了晚香院,沈青行脸色铁青,见旁边有水池,正想把手里的木雕扔下去喂鱼,抬手时又一顿。   穆寒的手艺他是亲眼见过的,没理由她会这么不喜欢。   他隐约想到什么,随即开了盒子,拿出小像一看,原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加黑了。   ————   凤华宫的冬梅开得正好,北方落雪,几夜风雪过后,簇簇红梅的枝桠上便积满了雪,映衬得那梅花更加清冷孤芳。   今日雪停了半日,出了太阳,虽然并不暖和,但刘皇后兴致好,还是命人备了暖榻和炉火,在冬梅树下一面煮茶一面赏梅。   本该是惬意的时光,下人却通报二皇子盛子烨前来请安,刘皇后煎茶的手一顿,睥睨着壶里沸腾的茶水,像是睥睨着蝼蚁一般。   “请安?依本宫看,是瞧见那两个都被派去岳阳了,所以坐不住了吧。”   旁边候命的下人依旧恭敬地低着头,不敢应答。   刘皇后放下手中的茶具,道:“让他进来等着。”   下人依命而去,刘皇后兴致索然地起身,慢悠悠地走回了前殿,见盛子烨已经急不可耐地在殿中来回踱步,刘皇后眼底闪过一丝不屑,随后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大气。   “你平日总是忙得不见人影,怎么今日得空来看本宫?”刘皇后落了座,抬抬手让下人为二皇子沏茶。   盛子烨迅速行了个礼,道:“母后说笑了,儿臣前些日子确实是没有时间来看望母后,不过心里一直惦记您的身体,今儿难得有空,便第一时间赶来了。”   他见宫人沏好了茶,便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她们退下,刘皇后见此,垂着眼帘不作表示。   片刻,凤华宫只剩下她和盛子烨二人。   盛子烨像是找不到话题的切入点,又欲盖弥彰地问:“母后近日身体可好?”   刘皇后闻之一笑,道:“好得很。”   他不说破,她便也不说破,反正她有的是时间和他周旋。   此子并非她的亲生儿子,而是死去的赵淑妃的独子,过继给她的。不过盛子烨倒像是真把自己当成了皇后的子嗣,狼子野心,又善于拉拢人心,对那皇位似乎早已是胜券在握。   盛子烨果然是个沉不住气的,没说两句便扯上了盛泽宁。   “儿臣听说父皇派三弟和五弟去了岳阳,说是去赈灾,可怎么也没跟我商量商量。”   刘皇后淡笑道:“真是胡闹,你父皇做事还需知会你一声吗?”   她一贯表现得很温柔,气度非凡,仿佛这样才更像一个皇后。因此对于她的嘱咐,盛子烨也往往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三弟和五弟都有事儿可干了,怎么也没给我派个什么差事,到时候功劳都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盛子烨不满地抱怨完了,央求地看着刘皇后道:“母后,眼看这立储之日也不远了,您总得帮帮儿臣吧?儿臣若是成了储君,那您将来可就是唯一的皇太后了。”   刘皇后轻叹一声,摇摇头说:“这些本宫并不关心,本宫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长倾。”   她端起茶盏,冬茶的香气扑鼻而来,清冽芬芳。   又道:“远水难救近火,你留在宫中,多为你父皇分忧解难,眼下又没人和你争,不正是绝佳的机会么?他们能得民心又如何,你能得君心便可。”   盛子烨思索半晌,道:“……但是儿臣的建议,父皇总是很少采用,就怕越帮越乱。”   刘皇后吹了吹热茶,轻抿一口:“那便多顺着他,这伴君就像是给人沏茶,你总得了解对方的口味,投其所好,这茶才算是沏得好。旁人再怎么夸沏茶人的手艺,喝茶的人不喜欢,那也是白费力气。”   盛子烨听罢,脸上闪过一抹敷衍,拱拱手道:“儿臣明白了,多谢母后。”   他装模作样地寒暄几句后,起身告退,转身时眼底是不加掩饰的阴鸷和杀意。   盛子烨走后,宫人进殿撤下他用过的茶具,又给刘皇后添了新茶。   刘皇后随身的李嬷嬷上前为她捏肩,见刘皇后细眉之间略显疲乏,轻声道:“这二殿下狼子野心,娘娘已经抚育他多年,如今切莫再为他的事伤神了。”   刘皇后摇了摇头,云鬓间金步摇微微晃动。   “伤神倒算不上,他就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以为本宫离了他就不行了,殊不知是他离不开本宫。”   李嬷嬷也笑了笑:“三个皇子不论哪一个登上皇位,您都是太后,二皇子这条件确实是……”   他能提的条件,也不过是“唯一”的皇太后,可刘皇后本就在后宫只手遮天,她的哥哥刘协又任当朝右相,地位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她还稀得这一个空有其表的名号?   刘皇后合上眼,讽刺一笑,道:“让他们争罢,左右这些男人都要为了皇位争一回的,只要我的长倾好好儿的,谁当皇帝都一样。”   倘若她生的不是个女儿,兴许还可一争……不,还好她生得是个女儿。   刘皇后回想起当年年幼的大皇子遇难的情景,依旧心存余悸,虽然她后来也见多了这些宫闱手段,哪怕能猜出来大皇子的死并非意外,也不去深究和揭发,但并不代表她可以放任自己的儿女深陷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苦海之中。   她的心既冰冷,又暖热,很像凤华宫中热情绽放却大雪压枝的寒梅。 第9章 挑逗   戌时,知味楼三楼雅间,穆寒依旧独坐,今日饮的是新进的古丈毛尖,清香馥郁,醇爽味甘。   他手执玉婉刀,凝神雕木,刀落及一处时,听闻房门外的脚步声,随即不动声色地收了桌上的沉香木和一应雕刻工具。   刚收罢,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了。   沈青行把檀木盒往桌上一砸,鞋袜也不脱就踩上了软垫,那砍人的架势,就差没直接掀翻桌子了。   “穆临笙你几个意思?”沈青行居高临下地问。   檀木盒盖子摔开了,露出女子小像的真容,穆寒扫了一眼,不紧不慢地翻了个杯子,倒了杯茶。   “绿茶降火,你先尝尝。”   沈青行舌尖抵了抵腮,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穆寒只好把上次他送来的画拿出来,放在桌上,一推卷轴,画卷便徐徐展开。   穆寒道:“你应该看过再来问我。”   沈青行垂眼盯着那画上的女子,倏而一愣,又蹲下去仔细看了半天,眉毛一抽:“这是盛思甜?”   穆寒淡淡一笑。   那日沈青行从一堆画中随便拿了一幅就来了知味楼,随后还有军中要务,画送来之后就走了,根本没有打开看过。   谁能想到这画上的二公主是个猪鼻子?   沈青行凝眉想了半晌,道:“不对,谁有胆子把她画成这样?我看是因为她不想嫁给我,才故意叫人这么画的。”   穆寒抿了口热茶,又把木头和刀具搬回了桌子上,道:“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我从未见过二公主真容,自然是画上怎么来,我就怎么来。你今日又坏了我的兴致,这价钱得翻倍。”   沈青行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将随身钱袋扔到桌上,穆寒拿起来掂了掂,没说话,看来是满意了。   沈青行拿起手边的画卷又看了片刻,眼神微冷:“她把自己画成这样,却好像根本不记得。”   穆寒手中动作微滞,抬头瞧了他一眼,叹道:“明明前两天还想着怎么哄人家,今日又怀疑上了,你究竟要干什么?”   沈青行脸一黑:“我才没想哄她。”   穆寒浅笑不语,没再多说什么,让他喝茶,沈青行现在哪里还有心情,只说下回请他吃饭,便起身走了。   翌日午后,盛思甜正在房里研究木炭,突然有人通报沈青行让她去书房一趟。   篱落按盛思甜的吩咐,拿着各种木炭在纸上涂涂画画,这会儿两只手已经是乌黑乌黑的,她不大放心地对盛思甜道:“将军该不会又想欺负您吧……”   盛思甜扔了木炭,道:“去帮我打盆水来。”   篱落起身去打了盆热水,盛思甜净手之后,又披上了披风,让篱落待着,独自出了门。   衡阳不怎么飘雪,但天气湿冷,院中的茶花开得极美,水木清华。盛思甜到了衡阳以后几乎每天都宅在晚香院,很少四处走动,即使出门也是直往正门走,还没有踏足过沈青行的书房。   其书房门匾上题着“据义履方”四个大字,房门虚掩,苏峻端着一盆银炭和盛思甜正碰见,当即变了变脸色。   “二公主,属下突然肚子疼,要不您帮我把这炭送进去吧?”苏峻微弓着背,面露难色地说道。   虽是询问,却根本不管她的回答。紧接着就把银炭塞到了她手里,撂了句多谢二公主,捂着肚子就跑了——跑的还不是茅厕的方向。   ……演得还能再敷衍一点吗?   盛思甜忍着脾气咬了咬牙,端着炭,用身子推开了房门。   屋里炉火正旺,上好的银炭燃烧时不起一丝烟尘,兽炉中焚着檀香,细腻而醇厚的淡淡香气溢满了房屋。沈青行正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只细细的未蘸墨的狼毫笔。   他见盛思甜抱着一盆炭进来,不情不愿地放在了地上,嘴角微微一翘。   盛思甜起身后,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沈青行这才像刚想起什么似的,漫不经心地站起身,边转笔边道:“我近日碰到了一点儿难题,想向二公主请教请教。”   盛思甜蹙眉怀疑:“向我请教?”   沈青行虚虚地作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上去书案。   盛思甜看了看他手里的狼毫笔,心里顿时打起了退堂鼓,强装镇定道:“你们男人的政事军事,我一窍不通,有什么可向我请教的。”   沈青行微一抬睫:“你怎么知道我问的是这些?”   他平时就不爱笑,老是冷着脸,脾气也臭,盛思甜原本就忌惮他三分,如今听他语气低沉,目光深邃,心中又多了几分惧意。   她不知怎么回答,也不敢扭头就走,只是干站着不说话。   沈青行将狼毫笔随手一扔,信步下来,走到她面前,说:“二公主天资聪明,自小便受过名家的教导,在太学院耳濡目染,棋琴书画均有涉猎,沈某今日,只不过想向二公主请教一幅画而已。”   他假模假样地说罢,微微俯身,审视着她,轻声挑衅:“怎么,不敢啊?”   盛思甜掐了掐手心,抬眼脆生生地望着他,扯扯嘴角:“敢啊,一幅画而已,有什么不敢的。”   沈青行挑眉:“好得很,跟我过来。”   待他转身,盛思甜暗暗地跺了跺脚,随后忐忑不安地跟着他来到书案前,却见那镇尺下压着一幅画,画上的墨迹还未干。   画中女子身穿粉色衣裙,身量与她相似,脸蛋儿也与她相似,只是五官当中少了一个鼻子。   盛思甜看了半天,没懂。   人家连续剧里男主画心上人,都是最后画眼睛的,因为一双眼便能活一幅画,可这家伙倒好,偏偏是不画她的鼻子。   盛思甜盯着画歪头问:“这是我吗?”   沈青行:“是。”   盛思甜:“那我的鼻子呢?”   沈青行从旁边的砚台上取了只毛笔,递到她面前:“你自己添。”   盛思甜瞅着那只毛笔,半晌,又惴惴不安地瞅了瞅沈青行。   后者眼神示意她拿笔,像是等着猎物上钩的猎人。   盛思甜心中顿时隐隐不安,她硬着头皮接过笔,僵硬地坐到了椅子上。   虽然她不明白他其中的具体用意,但直觉告诉她,对方很可能是在借机试探她。看来上次不会骑马的事情,终究还是没跳过去。   可是这关她鼻子什么事儿?   盛思甜提着笔苦想半晌,突然记起那晚沈青行送给她的小木雕像。   当时她以为那是他故意买来气她的,可现在想想他的当时的语态神情,似乎对雕像的真容并不清楚,而且以他的性子,不会用这么犯蠢且直白的方式。   他一个大将军,不会有那样的雕木手艺,那雕像是谁刻的?   看那木雕,刻的人也并不知道她的真容,那必然会参考她的画像。   ……画像。   盛思甜的思绪飞快翻涌,停滞的毫尖凝了一滴墨水,不知不觉地沉沉落下,正中画中女子的脸上,像一朵绽放的黑莲,瞬间模糊了其面容。   盛思甜后知后觉地呀了一声,沈青行却觉得她压根儿就是故意的,大掌啪一下落在画纸上,道:“画不来没关系,我这儿还有一幅现成的。”   盛思甜捏着笔,愣愣地看着他从身后的画缸里抽出一卷,单手指节轻轻一挑,金线松开。   沈青行略一抬手,画卷骨碌碌地横着铺展到了书案之上。   盛思甜下意识一歪头,顺着方向看清了画上的自己,张张嘴,又立马佯装困惑:“这是……”   沈青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二公主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是你差人送来的。”   盛思甜皱了皱脸,随即反应过来——除非以前的盛思甜亲自下令,否则谁敢把她画成这样?   她恍然一笑,道:“时日太久,我都快忘了。”   沈青行点了点头,顺着她道:“自己的画忘了,画上自个儿添的鼻子也忘了。”   他抱着手臂倚靠在书案上,低下头对她沉声说:“还有怎么骑马也忘了。”   盛思甜登时心跳如雷。   沈青行瞥了眼她微微发抖的手,提醒道:“笔可以放下了。”   盛思甜听罢,握笔姿势毫不标准的手一抽,毛笔顿时弹了个圈儿,湿漉漉的墨水也在空中溅了一圈,正落在沈青行埋下来的脸上。   “……”   沈青行闭了闭眼,牙关紧咬,随后用指节揩了一下鼻尖上的墨渍,骂人的话都快堵到了嘴边。   “对不起!”   盛思甜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道歉后,掏出随身的手帕,抬手为他小心清理起来。   而沈青行薄唇微张,突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他本就人高马大,刚刚为了故意吓唬她,才靠坐在书案上俯下身。盛思甜坐在椅子上,也需挺直了身子才够得着他。   沈青行盯着盛思甜略显慌乱的脸,见她微微伸长了脖颈,手忙脚乱地擦拭着他脸上的墨水,擦了一半突然停下来,嘴角微微一抿。   沈青行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噗……”   盛思甜盯着被她一通操作霍霍成包黑炭一样的脸,一时没憋住。   沈青行额头上青筋隐动,缓缓出声警告:“盛思甜……”   盛思甜一愣,自打她穿越到这儿以来,这是第一次被人叫全名。   虽然对方的语气好像要将她活剐了似的。   她抿了抿唇,无辜地觑了他一眼,随后继续装模作样地赔礼。这会儿她擦拭得毫无诚意,敷衍两个字就差写在脸上了,可偏偏沈青行就是不叫停。   沈青行看着她略微凑近,依稀嗅到她身上清甜的花香,只是觉得这感觉还不赖,可过了一会儿,盛思甜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咦了一声,便凑上前来。   沈青行呼吸一滞,呆若木鸡。   盛思甜伸出手指想戳,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好,便舔舔唇:“你左边眉毛里有颗小痣,我还以为是墨呢。”   沈青行僵硬地嗯了一声,表示他早就知道了。   盛思甜说:“我听说眉毛里有痣的人聪明。”   沈青行心中冷哼,表面依旧稳如泰山:“嗯。”   盛思甜瞄见他微微泛红的耳尖,捏了捏手里的帕子。   “不过这些说法也有不准的时候。”   沈青行本来也不在意这些,正想再嗯一声,又突然反应过来,满是墨水的脸变得更黑了:“你什么意思?”   盛思甜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又离他近了几分,轻声:“说你笨的意思。”   见女子近在咫尺,沈青行喉结一滚,目光呆滞了片刻,嘴唇翕动,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半晌,他猛一起身,呼吸粗重地顶着那张脏兮兮的脸转头离去。   盛思甜甩甩手里的手帕,得意地翘了翘腿。   现在她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了。 第10章 药浴   冷枝梢头,残雪随呼啸的晚风簌簌坠落。   旁边的紧闭的窗户上透着昏黄的烛光,烛光下映着一对影子。守在大门外的侍卫好像僵死的尸体一般,对房中传来的巫山云雨之声充耳不闻。   这位二皇子殿下自小就荒淫无度,流连花丛,只是碍于身份,不肯出宫去寻花问柳,只能把女人送到府上来。不多时,房中的动静渐渐消失,烛火又恍然明亮几分,殿门打开,几人将塌上的女子抬了出去。   末了,惊竹掩上房门,行了个礼,对盛子烨道:“二殿下,三皇子一行人已经离开岳阳了。”   盛子烨喝了口热酒,闻言,微一侧眼:“回来了?”   惊竹道:“没有,南下往衡阳了。”   盛子烨冷笑一声,不屑道:“眼看着都快过年了,还不忘去会会他的好兄弟呢。”   惊竹微微皱眉:“现如今二公主和沈青行联姻,蒋贵妃虽然已经死了,但还有左相蒋世杰,蒋世杰本就对三皇子青睐有加,沈青行又和三皇子素来交好,这样一来,蒋家和沈家岂不是都成了三皇子的左膀右臂。”   盛子烨斜睨了他一眼,勾了勾唇。   “他们两家联手又如何,我有刘家一颗棋就够了。”   惊竹担忧道:“可皇后娘娘的态度一直摇摆不定,常常敷衍与您,万一……”   一谈到刘皇后,盛子烨的脸色就转为阴狠毒辣,他紧捏着酒杯,重重地摔到桌上。   “这个老不死的贱人!她当真以为我这么多年忍气吞声,是怕她不成。”   他似乎隐约想到什么,眼中的阴鸷转为偏执的喜悦,片刻,又低低地笑了几声,那其中的阴险和诡异,让旁边的惊竹头皮一麻。   半晌,盛子烨道:“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只管负责盯着盛泽宁。”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狠厉之色:“他不是想去看自己的妹妹和妹夫么,那就让他有去无回。”   ————   在衡阳城,行人游荡的大街上,盛泽宁拎着几副药包走出药铺的大门,却见沈青行已经等在门外,正和他的贴身侍卫席年说话。   见盛泽宁出来,手里还提着药,沈青行略带鄙夷地看了看他:“不会南下一趟还病倒了吧,你那二妹妹当初可都比你能抗。”   盛泽宁浅浅一笑:“思甜有你照料,自然康健,我就不一样了,孤家寡人一个,难免会不注意的时候。”   沈青行假装没听懂他话中的揶揄,抠抠鼻尖,问道:“什么毛病,严重吗?”   盛泽宁摇了摇头:“受了点儿凉而已,不严重。”   他望了望沈青行身后,道:“思甜呢?”   “三哥哥!”   这一声轻唤略带惊讶和欣喜,盛泽宁这一路上的疲乏也似乎因此而烟消云散了。   只见盛思甜在路边一棵梧桐树下,一身浅绿色的冬裙,干净明媚,光秃秃的老树也似乎因为树下的姑娘回了春,有了新生的气息。   盛思甜听篱落说今日要去知味楼吃饭,便按时出门,没想到原来是盛泽宁来衡阳了,她心里对这位三哥哥的印象还算不错,许久没见,心里自然欢喜。   但盛泽宁只是站在原地对她笑了笑,随后点头示意她稍等,拉着沈青行到马车旁,似乎在低声交谈什么。   看着二人交头接耳,盛思甜舔了舔唇,笑意渐渐消失,那个被她放下一段时间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这沈青行到底喜欢盛泽宁,还是裴尧风?   盛思甜兀自安静地想了半晌,忽见二人都朝着自己走来,盛泽宁手中的药也不见了,可能已经放到了马车上。   “思甜近日可好?没有胡闹吧?”盛泽宁唇角噙笑,微微低头问她。   盛思甜瞥了眼他和沈青行之间的距离,摇了摇头:“没有。”   盛泽宁轻吸一口凉气,匪夷所思地说:“是么,可我怎么听沈兄说,你在家的时候老是欺负他?”   听了这空穴来风的谬言,沈青行眉毛一抽,不善地看着盛泽宁。   盛思甜却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瞪了沈青行一眼:“明明是他欺负我,现在还倒打一耙。”   沈青行薄唇微动,又心知理亏,黑着脸道:“行了,站在这儿吹冷风吗,喝酒去。”   几人到了知味楼,知味楼老板早就知道沈将军要筹客,三楼全空了出来。   酒过三巡,盛思甜吃得八分饱,听沈青行和盛泽宁那些朝政之事又觉得无趣,便和篱落去了隔壁的雅间。   这屋子里空无一人,唯有一股淡淡的檀香气味,盛思甜席地而坐,脚边却不小心踢到了一个什么物件儿。   她低下头,从矮茶案几下拿出一只木雕的小鸟来。   这鸟儿雕得惟妙惟肖,轻按其喙,翅膀便会展开,可谓妙趣横生。   适时张遥林送炭进来,见盛思甜玩得正开心,也乐呵呵地说:“二公主,这就是那位给您刻雕像的大师所作,他每次来都待这间屋子,是咱们将军的朋友,那雕工可绝啦!”   盛思甜想起那只小猪鼻子雕像,默默地放下了手里的机关小鸟,问张遥林道:“那这位大师叫什么?”   张遥林回答:“姓穆,穆如清风的穆,叫穆寒。”   盛思甜点了点头。   张遥林一面添炭,一面说:“这位穆公子呀,家里是经商的,独苗儿。据说是考了三年试,次次落榜,索性就不考了,一门儿心思研究木头。不过他雕刻的东西,可不轻易卖给别人的。”   盛思甜好奇道:“那他和你们将军又是怎么认识的?”   张遥林本来就是个话痨,没事儿就爱说两句,见二公主来了兴致,一时也上劲了,嘿嘿两声:   “那都是好多年前的时候了,咱们将军十五岁离京,就开始南下打仗。那时候老将军还没辞官,咱们少将军的日子可没好受过,每天又要读兵书,又要练武,还得打仗,这要是让我上,不憋死也得给我累死。”   盛思甜下意识看了眼篱落,篱落撇撇嘴角,绷不住偷笑起来。   张遥林却没看见,继续满怀激情地讲述:“那会儿少将军刚离京,以前过得是什么日子?给三皇子殿下当伴读,每天回去练练功夫,不说清闲,好歹也有休息的时候啊!到了衡阳以后可不得了,啧,老将军太严厉了,咱将军不练不行啊,所以没出几年,咱们将军连打胜仗,老爷辞官之后,咱们将军就被册封为镇南将军了。”   盛思甜听他慷慨陈词半晌,恍然的点了点头,又疑惑地说:“可你还是没说他和穆寒是怎么认识的。”   “哦对对对,穆寒公子。”张遥林竖起一根食指,指腹上还有木炭留下的黑渍。   “当时将军每个月只有一天的休息时间,夫人走得早,老将军又严格。他在家里实在累得熬不住了,就去知味楼喝闷酒,算起来穆公子也大概就是那时候连连落榜,两个人都失意嘛,就在知味楼聊到一块儿去的,经常一起喝酒,这就叫那什么……对,患难之交!”   盛思甜却凝重地深吸了一口气,心道:这下好了,又多了一个穆寒。   盛思甜指节无意识地抠抠机关小鸟,见其翅膀伸展,忽然想到什么,问道:“那这位穆公子一般什么时候来知味楼?”   张遥林想了想:“这我也说不准,不过他经常戌时过来,亥时走人,有的时候天天来。”   他瞅了眼盛思甜手中地木鸟,试探道:“二公主想见他?”   盛思甜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没有,我就问问。”   因为年关将近,盛泽宁当夜便启程返京。   送走盛泽宁之后,一行人回了沈府。盛思甜刚回晚香院,篱落便已提前命人备好了热水。   盛思甜闻此,夸了句贴心,便准备去沐浴。篱落去替她取干净的衣物,忽瞥见柜子旁边的木箱,里面是大公主盛云雎和三皇子盛泽宁赠送的药材,可用以药浴,因都是一样祛湿的,便都腾放到了一起。   篱落取出一包,对正在宽衣的盛思甜道:“公主,要不今儿试试药浴吧?”   盛思甜想也没想地说:“太臭了。”   篱落无奈地笑了笑:“气味是不大好,但是对身子好呀。您放心,奴婢一会儿把您的衣服熏得香香的,保证您身上半点儿药味也没有。”   盛思甜斟酌了片刻,想着好歹是哥哥姐姐的一番心意,也不能浪费,便点头答应了。   篱落准备好药汤和衣服后,便自行退下,盛思甜穿着中衣走到浴桶边,手指试了试水温,刚好合适。   她嗅了嗅空气中的中药味儿,皱了皱鼻子,却还是伸手解开了衣结。   “将军!将军您不能进去,公主……公主现在不方便!”   篱落焦急的说话声从门外隐约传来,盛思甜离得远,并未听清,只是困惑地走出屏风,朝门口看去。   这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冷风呼地刮了进来。   盛思甜解开的衣带失去束缚,被风吹散,她惊呼一声,下意识抱住胸口,再睁眼时,却见沈青行立在门口,僵硬地盯了她半天,随后转身木然关上了房门。   好白……   沈青行红着脸对着门面壁了一会儿,随后正了正神色,清了清嗓子,扭头朝她大步走去。   盛思甜顿时慌了阵脚,连连问道:“你干什么?你别过来!”   她返身回了屏风后面,跑到浴桶后的角落里,警惕地看着对方。   沈青行只是欲盖弥彰地扫了她一眼,道:“放心,我对你没兴趣。”   盛思甜咬牙瞪着他。   沈青行伸指在浴桶中拿起一小根药材,晶莹的水珠从他指尖滚落,又坠入浴桶,溅起一圈细细的涟漪。   沈青行盯着那截草茎,随后又放到鼻尖嗅了嗅,皱眉道:“臭死了,不许泡这个。”   盛思甜眼角抽了抽:“……你有病吧?”   沈青行抬眼瞧她,随后将手里的药杆儿扔回了水里,道:“你有什么毛病,我有上好的大夫可以帮你瞧,别什么人送的东西都敢用。”   盛思甜不可置信地蹙眉:“这是我大姐姐和三哥哥送的药包,他们待我总比你好多了吧?”   沈青行听闻,却没跟她吵,而是凝眉思索了半晌,臭着脸说:“反正就是不准泡,我管你谁送的。这么臭你想熏谁呢?”   盛思甜咬牙切齿:“我熏你!”   说完,却见沈青行定定地盯着她,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紧了紧胸口的衣服,别过脸去。   沈青行见她穿得单薄,屋里虽有暖炉,但也是寒冬腊月,扛不住一直这么站着。   他想起盛泽宁白天交代给他的话,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白天盛泽宁的药包里,是药中十八反、十九畏,全交给了沈青行。   盛泽宁怀疑自己以前送给盛思甜的药被人调包过,亦或者大公主送的药有端倪,他又不想盛思甜对自己的兄弟姐妹心生芥蒂,便托付沈青行亲自来查。   这下可好,沈青行又不能明说这药有什么,突然在人家沐浴的时候闯进来,在盛思甜看来,跟脑子有毛病也差不多了。 第11章 我不喜欢   有病就有病,反正她嘴里也从没说过他半句好话。   沈青行想到这儿,脸色更臭了,他盯着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盛思甜,道:“你还要在那儿站多久?”   盛思甜冻得牙关发颤,还不忘犟嘴:“不要你管。”   沈青行听得她微微发抖的细微声音,心里似乎被撞了一下,随即升起一股无名火。   他脸色微冷,大步走过去,盛思甜吓得背靠着墙缩成一团,一面滑坐在地,一面气势不足地骂:“沈青行你有病吧!你别过来!”   沈青行越听脸越黑,最终俯下身长臂一伸,几近粗鲁地将人打横抱起,掌心触及女子温暖却娇弱的身躯时,又下意识地放轻了力度。   但这片刻温柔,又架不住盛思甜鲤鱼打挺式的胡乱挣扎。   沈青行怕她摔了,只好又放重了力道,冷着脸几步把人带到床上,刚一放下,盛思甜的脚丫子就招呼上来,正中沈青行的胸膛。   因为怕胸口的衣服散了,她空不出手,挣扎的力气不算太大,踹人的力度也不大,沈青行俯着身子,瞥了眼她抵在他胸口上白皙的玉足,全然没了上次的回避之意,只是鼻孔里出冷气,哼道:“怎么,想打架?”   盛思甜:“……”   沈青行居高临下,盯着盛思甜惊慌又羞赧的脸,好半晌,才僵着脸道:“我不知道你生了场大病,有些事不记得了,所以上回害你骑马受惊的事,是我不对。”   盛思甜一愣,呆呆地望着他。   之前因为婚事,他从衡阳回京,却从未打听过她的事情,但成婚之后,怕是怀疑她了,便派人去查了一番。   盛思甜其实心中有鬼,毕竟是她占了别人的身子才活了下来。   她性子又淡又倔,别人不招惹她,她是万万不会招惹别人的。之前被沈青行处处针对,她才下定决定反抗,可现在沈青行正儿八经地跟她道歉,她反而无所适从了。   盛思甜咬咬下唇,不知作何反应。   沈青行疑惑地看着她,以为她还是不肯松口,便道:“还有那个雕像……我又不知道画像上的你是只猪。”   这回盛思甜很快反应过来,抬头回嘴:“你才是猪。”   沈青行听到她骂回来,却难得没生气,只是敷衍地点点头:“现在能把你的脚松开了吧?”   盛思甜动了动脚趾头,质问道:“那你为什么突然闯到我房间来,不让我药浴?”   沈青行垂了垂睫,随口扯道:“我不喜欢。”   盛思甜脸一红,瞪着他道:“说什么呢你?”   沈青行真以为她没听清,忽一皱眉,清了清嗓子,理直气壮地说:“我说我不喜欢那个气味,臭烘烘的。”   盛思甜气得脸发烫:“谁问你了!”   沈青行脑子顿时卡壳了似的:“不是你刚问的吗?”   盛思甜急得直想踹死他,辩驳道:“我身上是臭是香,关你屁事!”   他凭什么谈喜不喜欢?   沈青行顿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占了她的便宜,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随后瞧了眼她涨红的脸蛋,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盛思甜见他喉结微动,莫名慌了神,不知想到什么,又红着脸骂了句流氓,抬脚就要踹他。   可沈青行身经百战,要是这点招数都应付不过来,那这个将军就别当了。   他微一抬臂,大掌握住盛思甜冰凉的脚踝,正诧异她的脚怎么这么冰冷,下一刻便见盛思甜抬起另一条腿,目标赫然是他老沈家的根。   沈青行惊讶不及,侧身一闪,被踹中大腿根,忽然失了重心一般,朝盛思甜身上倒去。   盛思甜挣扎之际,忘了胸口的衣物,沈青行本就同她隔了一段距离,如此倾倒下来,脑袋正落在她胸口处。   沈青行只觉眼前一片嫣红,下一秒鼻尖一软,女子身上的清香一瞬间全部涌入鼻腔,汇入四肢百骸,麻痹了一切思绪。   ……   一刻钟后,苏峻看到沈青行直愣愣地从房间里出来,急忙跑上踏跺,正准备问话,赫然看见自家将军左脸上五个红指印,话卡在喉头了。   苏峻暗暗地倒吸一口凉气,左右看了看,还好夜色深,周围没什么人,张遥林那个大嘴巴也不在。   苏峻握拳轻咳,良久低声:“这……二公主出手也太重了,您本来也是为了她好。”   沈青行一个字也没说,脑子里还是刚刚的亲身经历,只觉鼻腔里一阵温热,再反应过来时,见苏峻惊讶地盯着自己:“您流……流鼻血了?”   那诡异的疑问调,真像是一句活见鬼了。   沈青行接过他递来的手帕擦了擦,道:“回去吧。”   苏峻诶了声,见他没动步子,才明白过来原是让他自己回去,便又惊又疑地转身走了。   沈青行一路沉着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反手关上门后,良久,迟疑地吞了吞口水。   ……好软。   ————   长倾宫莲池中一片残荷,死水尘封在薄冰之下,半点生气也无。   默珠端了碗刚煮好的参汤,进殿时见盛云雎倚在美人榻上发呆,倾城般的容貌略带几许病态的美感。   盛云雎还是少女时也常常喜欢看书,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合上书时,便轻声吟诵《诗经》里的情爱,向往之情溢于言表。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日益展现出惊艳绝伦的美丽,那般绝世容颜,为她带来许多美誉,可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变少了。   默珠思绪复杂,走过去将参汤放下,又把羊绒毯子替她往上拉了拉,轻声道:“公主,喝点参汤吧。”   盛云雎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盛汤的白瓷碗,道:“没胃口。”   她脾气好,但也很倔强,认定的事从不轻易改变。   默珠正不知该怎么劝,忽听殿门外传来三公主盛玉儿的声音。   “长倾姐姐,我来看你啦!”   默珠眉梢微喜,一看盛云雎的脸上果然恢复了几分生气,便道:“奴婢去开门,公主快将参汤喝了吧,否则一会儿长平殿下见了,又该闹脾气了。”   说罢,轻笑着转身开门去了。   盛云雎看着她去的方向,未应。她一向深知宫闱之人的心没几个是热的,长平喜爱她,一半是因为她脾气好,更重要的一半是因为她是刘皇后的女儿,自然要巴结。   但盛云雎也不得不承认,这么久以来,盛玉儿的确对她很好,处处维护她,容不得别人在背后说她一丁点的不是。   而后来很多冰冷的日子,都是在盛玉儿的陪伴下,她才慢慢地熬了过来。   盛云雎轻叹一声,素手端起小碗,将温热的参汤一饮而尽。   盛玉儿平日只要有空就会来长倾殿找盛云雎,不光是她的母亲谢贤妃的嘱咐,还有她性子活泼、喜欢讲话的原因。而她讲话的内容又往往平平无奇,譬如今日看到一只鸟,譬如哪个妃子的猫又乱跑了,总之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只有盛云雎愿意静静地听她讲完。   盛玉儿今日照旧跟她讲了一些琐碎的小事,盛云雎浅笑着听罢,却忽然道:“马上要过年了,我听说裴将军要南下回京过年,这两年北境安定,实属难得,你又可以见到他了。”   盛玉儿脸一红,瞪了眼偷笑的默珠和自己的侍女潇潇,气道:“这、这关我什么事啊,盛思甜才想见到他呢!”   盛云雎摇了摇头,先示意默珠二人退下,等屋里只剩她俩的时候,才伸出食指戳了戳盛玉儿的脑袋。   “又在胡说,长福妹妹已经嫁给沈将军了。”   盛玉儿不服气的瘪瘪嘴:“她那么不要脸,说不定哪天又会从衡阳杀回来,把裴将军也抢去当驸马呢。”   盛云雎知道她一向口无遮拦,想什么就说什么,无奈道:“那若真如你所言,你会放任她把裴将军也抢走么?”   盛玉儿张了张嫣红的小嘴,没好意思说话。   盛云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道:“长福以前确实是娇纵了些,但也绝没有你说的那般肆意妄为,她如今已为人妻,你便更应该抓紧机会,多与裴将军见面相处才是。”   不觉间,盛云雎眼底熄灭多时的光芒似乎隐隐亮了些许。   “裴将军是位好儿郎,性子又比沈将军温和得多,沉稳内敛,知书达礼,是不可多得的君子。以前大家都知道长福喜欢他,没人敢同她争,可如今长福已经另嫁他人,你若再不争取,便让别的管家小姐占了先机了。”   盛玉儿听罢,咬了咬娇唇,乖顺地点点头。   片刻,她抬头问盛云雎:“那姐姐你的心上人呢?”   盛云雎微微一愣,恬静的笑容在嘴角僵了片刻,又释然一笑:“明明说的是你呢,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我从哪里来的心上人?”   盛玉儿道:“怎么会没有?姐姐生得这么漂亮,那些王公贵族早就扎堆地向父皇提亲啦,不过听说你一直没有自己的心仪之选,才迟迟未定。可是长倾姐姐,那么多人提亲,你当真一个也没看上吗?”   盛云雎垂了垂眼帘,眉间的涩然像莲池的水,许久,道:“他们看上的,就是我这副皮相罢了,若是再过数年,我年老色衰,之后的日子便难说了。”   盛玉儿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咱们贵为公主,嫁过去也是正室,怕什么?而且父皇尚有三宫六院,朝臣们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还有母妃她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盛云雎听罢,定定地看了盛玉儿半晌,最终道:“是啊,都是这样过来的。世间男子,皆是薄情。”   她少时读过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原来也只是书中篇章,作不得真。 第12章 体贴   这日天气放晴,午后,盛思甜备了身男装换上,打算出门一趟,篱落听了以后也要跟着去。   盛思甜却让她留下,去和小太监阿文研究研究她的炭。   篱落一听这话,耷拉着脑袋,沮丧道:“又要用炭画鸡蛋啊,公主,您都试了多少种炭了呀!”   盛思甜说:“你若不想试,便让阿文代劳,你在旁边盯着就好。”   篱落担忧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可您一个人出门,奴婢实在不放心您的安全。”   “这是在衡阳,镇南将军沈青行的地盘儿,逛个大街能出什么事?放心,我去去就回。”   盛思甜轻拍了拍她的肩,随后便带着银两转身出门了。   到了大街之后,她先转去药铺,这家铺子正是上回盛泽宁去抓药的那家。   沈青行不会无缘无故来管她的事,那日他二人在马车边究竟说了什么,为什么沈青行晚上一回府就冲到她屋里来,这前后必有什么联系。   盛思甜这两日关在房里,把木箱子里的药包都清点了一下,各类药材都取了点样品,她不懂药,只能出来请教药铺的老板。   那老板有些上年纪,但对药毫不马虎,将她带来的药材子一一甄别后,摸着花白的胡须问:“这其中混的药材,有一半儿相克,是从同一包药里捡出来的?”   盛思甜微微一顿,摇了摇头:“您先告诉我,这些药物相克会怎么样?”   老板说:“若是长期使用,轻则食欲不振,上吐下泻,重则毒性深埋,保不齐哪天就一命呜呼了。”   盛思甜听罢,后背一阵发凉,那老板再说什么问什么,她也听不清了。   许久,她五味杂陈地看了看桌上的药材,像是在问老板,又像是在问自己:   “会不会是抓错了呢,而且这两包药分开来看,各自并不相冲,会不会只是巧合而已?”   老板不知道她心中的杂乱,只是一味地看药,点了点头:“也有可能。所以你以后万万不可再乱抓药了,用错了是会出人命的。”   盛思甜心乱如麻,缓了半天,付了银子后便离开了药铺。   年关,大街上行人如织,有卖年画的,卖爆竹的,还有大红灯笼、剪纸和对联,周围人们欢愉而平常的寒暄,仿佛冬日里一簇簇火苗,为整个衡阳城带来暖意。   盛思甜走在这样的大街上,尽管心有余悸,指节冰凉,但此刻此景,还是让她缓和了不少。   她以为那些尔虞我诈离自己很远,毕竟她来到这以后不争不抢,又是第一个离开皇宫,远嫁他乡的人。   她想不通,这样的自己究竟还会挡了谁的路。   那药包是盛云雎和盛泽宁送给她的,一个是温婉贤淑的姐姐,一个是温润如玉的哥哥,若是那日是盛泽宁有意提醒沈青行来救她,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盛思甜想到盛云雎那亲切而温柔的笑颜,怎么也不肯相信。   而且这两人送的药包各自单独看来,都没有毒性,可若是混用,或者接替用,便成了毒药。   会不会是有人从中作梗,把药调包了?好让他们兄弟姐妹之间相互猜忌,而那人则坐收渔利?   盛思甜想得出神,迎面不慎撞上一位路人,盛思甜急忙道歉,好在对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奇怪地盯了她一眼便走了。   盛思甜一抬眼,却发现自己站在知味楼的大门外边儿,一楼食客满满,酒香四溢,十分热闹。   她看到知味楼,赫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便进楼直往三楼奔去。   可刚迈上三楼的楼梯,便被追上来的店家给拦住了。   “这位……”店家上下打量她一眼,清清嗓子道:“这位客官,三楼暂不接待外宾,您要是嫌一楼吵闹,还请您去二楼雅间一坐,还能听姑娘唱小曲儿呢。”   盛思甜说:“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找人。”   店家瞪瞪眼睛:“你找哪个?”   盛思甜:“穆寒,穆公子。”   店家听罢,干笑两声,道:“这个时间穆公子还没来呢,再者您也不是第一个想找他的,我劝您一句,穆公子最讨厌别人死缠烂打,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盛思甜觉得他话里有话,好像方向很奇怪,忍不住蹙眉道:“我是来找他谈生意的。”   “谈生意?”   店家狐疑地看了她两眼:“姑娘,您要是喜欢小木雕,随便找一木匠得了,穆公子雕的东西不轻易卖的。我刚好就有认识的,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   盛思甜微微睁大眼,不是因为店家热心肠,而是对方那声姑娘,让她顿时自我怀疑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男装。   店家呵呵笑了两声,道:“您要是再贴个胡子没准儿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盛思甜略微尴尬地舔了舔嘴唇,不知怎么开口,店家朝她作了个请的手势:“要不您先下去喝点儿热茶吧,上好的毛尖儿和湖波绿呢。”   盛思甜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有些懊恼地问:“那这三楼都只接待谁?”   店家说:“自然是沈将军啊,穆公子是沈将军的挚友,又有一等一的好手艺,也是咱们的贵客。”   盛思甜随口道:“可他俩刚认识的时候不也是在三楼么,那会儿你们怎么肯让穆公子上去?”   店家脸色一变:“你咋知道?”   盛思甜慌了慌神,故作镇定:“我听说的。”   店家见旁边没人注意到他们,这才低声道:“那会儿咱知味楼还不出名呢,就是因为沈将军和穆公子来了以后,才有了这三楼的规矩。”   盛思甜明白了,这三楼原本没有这个只接待特定贵客的规矩,只是沈青行当初经常光顾,后来又被册封为镇南将军,这知味楼才得以沾光,做大了名声。   她听罢,也别无他法,总不能这会儿告诉对方她是二公主吧,搞得好像非得靠沈青行才能上去似的。   她转头欲走,却见一个风姿绰约的男子从二楼款款走来,对店家礼貌一笑:“这位也是我的贵客,让她上去吧。”   店家讶然地称了句穆公子,随后又看看盛思甜,连连应是,领着二人上了三楼雅座。   雅间的暖炉是提前烧好的,店家让人将茶水点心送来后,便关门退下。   穆寒示意盛思甜坐下,又为她倒了杯热茶,道:“二公主亲自前来,所为何事?”   盛思甜捧着热茶,诧异地看着他。   穆寒笑了笑:“穆某见过二公主的画像,你与画上……还是颇有几分相似的。”   要不是对方言语淡淡,盛思甜差点以为他在嘲讽自己。   她放下杯子,虚虚一笑,不再提画的事情,只道:“听说穆公子木工技艺十分了得,我想请你帮一个忙,不过我想要的这个东西是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不知道穆公子能不能办得到。”   穆寒指尖一顿,抬起眼帘。   冬季天黑得很早,盛思甜回府的时候,上下已经掌灯,篱落和阿文在偏院画了一下午的鸡蛋,现在看到鸡蛋都反胃。   盛思甜没让篱落跟来伺候,只叫她回去休息。   拐过游廊,便快到卧房门口,可在盛思甜拐弯的时候,附墙的朱漆柱上忽然横出来一条手臂,霸道地堵住了她的去路。   这四周虽然挂着灯笼,盛思甜却还是被吓了一个趔趄,但见沈青行从柱子后头走出来,伸手搂住她的腰肢。   沈青行见她微耸着肩,后背抵墙,像只受惊的小猫,禁不住唇角一弯:“胆子这么小,还敢这么晚才回来?”   盛思甜一看是他,脸一黑,推了他一把,却推不动,气得瞪他:“大晚上的你想吓死人啊?”   沈青行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没应。   他眼睫微垂,目光落在她一身月白色的男装上边儿,一头青丝束扎成马尾,几缕俏皮的碎发衬得她比平时看着显得幼态一些,她今日为了看着更像男子,描了粗眉,也未施粉黛,一颦一笑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沈青行怕自己又露出丑态被她误会,便显得漫不经心地问:“穿成这样去哪儿了?”   盛思甜眼神示意:“你先松手。”   沈青行脸上浮现一丝不耐,不大情愿地松开了她。   盛思甜瞥了眼他还抬靠在附墙柱上的胳膊,那姿势好像自己被他圈起来随意捉弄似的,心里很不痛快。   她伸出食指戳了戳沈青行胸口,道:“本公主去哪儿还需要跟你汇报吗?将军还是管好自己吧。”   沈青行被她戳得一皱眉头,抬手欲捉,却被她躲开了。   他见盛思甜绕开自己往卧房走去,便大步流星地跟在她身后,道:“之前忘了处理你房里的药,现在来搬,我又让张遥林去开了新的方子,这回随你用。”   盛思甜微顿了一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沈青行见她打开房门,也没拒绝,便抬手让苏峻进来把药搬走,再把新抓的药送进来。   张遥林一边放药,一边乐呵呵地说:“属下原本下午就想着把药送来的,您又不在,将军说女孩子的闺房不能随便进,所以才拖到了这会儿……”   苏峻重重咳嗽两声,张遥林哆嗦了一下,看到沈青行铁青着脸,笑容也慢慢地僵硬起来。   “那、那二公主早些休息,属下告退。”   张遥林逃命似的跑了,苏峻也不敢多耽搁,处理完了几个药箱子,便也带人退下。   盛思甜开箱看了看那些新药包,数量极多,分量也十足,够她泡一年澡了。   这时,沈青行在旁边开口道:“都是祛湿的,加了几味香料,药味不会很重。”   盛思甜瞄了他一眼,道:“是三哥哥让你这么做的吧?”   否则他怎么可能主动帮她?   沈青行听罢,脸上诧异了一瞬,随即僵着神色咬了咬腮,一声不吭地移开视线,没否认也没承认。   盛思甜只当是他默认了,满心欢喜地摸了摸药包,轻声道:“三哥哥真体贴。”   她一口一个三哥哥,沈青行越听越上火,突然觉得在这儿立着好似如芒在背,黑着脸转身走了。 第13章 意外   暮色里,席年提着满是鲜血的苗刀,在地上的尸体身上擦了擦血,他扫了一圈尸横遍野的四周,转头朝盛泽宁禀报。   “殿下,都死了,弟兄们也想留个活口,但这些人都提前服了毒。”   盛泽宁将佩剑交与身旁的侍卫,擦了擦手里的血,摇了摇头道:“罢了,其实仔细想想,也不难猜出是谁。”   此时,躲在侍卫人墙当中的盛韬扒开人群挤了出来,惊魂未定地看着满地的尸体,道:“三哥,这都已经是第三批刺客了,咱们带出来的人还剩下多少啊?”   自打盛泽宁回岳阳与他会合之后,二人一路北上,途中险象环生,算上今夜,二人已经遭遇了三次刺杀了。   盛泽宁想拍拍他的肩安慰安慰他,抬手后又想起这只手刚刚杀过人,复又垂下,道:“他这是想来车轮战,就算不能取我性命,也足够耗得我们精疲力尽,让我们赶不上除夕国宴。”   国宴这种场合,他二人身为皇子若是缺席,盛仁安自然脸上无光。更何况,宴会上重臣和在京的老官也在,很可能就是立储的关键转折点。   盛韬倒不担心立储的事,也不关心盛仁安会不会责备他,他只怕自己的小命丢在外边儿。   “三哥,那咱们怎么办啊?”   盛泽宁看了眼剩下的人马,道:“弃车,易容,轻装简行,速速回京。”   侍卫们听令后,便井然有序地赶去马车上,将重要的东西都卸了下来。   “席年,你去联系各州知府,加紧年关维护,严加排查,官道限行,助我们返回汴京。”   盛泽宁眉宇间略显疲乏,沉声说罢,又嘱咐他道:“路上小心。”   席年点头应是,随后长刀归鞘,骑上黑鬃马迅速离去。   侍卫都拖着沉重的步伐有条不紊地做事,他们已经好几天没合眼,如此强撑下去,也不知还能不能熬到回家。   盛韬害怕之余,又忍不住开始抱怨:“都说了我不来,来了也没用,非得让我来,现在倒好,回都回不去了。”   盛泽宁疲惫地责备道:“别胡说。”   盛韬却根本不听,继续唉声叹气:“咱哥俩好歹也是父皇的亲儿子,要是父皇知道我们死在外头了,这得多后悔哪。”   他走一路抱怨一路,反正走到哪儿就怨到哪儿。   盛泽宁脸上略显一丝烦躁,脑子里回味他刚刚的话时,却隐隐有一丝迟疑闪过。   他凝眉沉思片刻,低声道:“你说,父皇一生运筹帷幄,如今二哥这般所为,他会知道吗?”   盛韬愣了愣神,良久,朝手心呵了口热气,道:“谁知道呢,父皇心思难辨,说不准就是想趁此机会看看你和二哥的反应,好从你们二人当中选出一个最让他满意的。”   盛泽宁听罢,心底无声一叹,沉吟半晌,道:“走吧,回家。”   ————   除夕,沈府膳房里都在张罗着包饺子,冬日没有温度的阳光像一盏暖黄的灯,白色面粉从姑娘细瘦的指尖轻盈飘散,在欢笑声中起落,像逗留人世间的精灵。   包饺子吃饺子都是有好寓意的,篱落也被叫去帮忙。盛思甜便趁此又换了男装,独自出门去了知味楼。   今天日子特殊,穆寒不会等到戌时才来,盛思甜与他约在酉时于知味楼见面。   因着上回盛思甜是被穆寒带上三楼的,店家记得,这回也没拦,盛思甜上了三楼雅座等了半炷香时间,穆寒便如约而至了。   他进来将两个匣子放在木桌上,一边提起袍摆优雅落座,一边说:“如二公主交代的,圆木中通,其间填炭,身长五寸,木头倒是不难,难的是中间的炭。”   盛思甜急忙打开匣子,只见当中躺着三支手指粗的木棍,棍身笔直圆硬,外头涂了一层特制的蜡,握起来非常顺手。   盛思甜又看了看横截面,其中确实紧镶着黑炭,在木头中间形成一个黑点,像是靶子的靶心。   盛思甜开心地笑了笑,道:“多谢穆公子,您开个价吧!”   穆寒道:“不急,二公主先把货都验完再说。”   盛思甜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木匣子,遂拿起来看了看,十分满意地笑道:“好得很,穆公子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穆寒闻之一笑,抿了口淡茶,问道:“不知二公主要这种木棍做何用处?”   盛思甜:“也没什么,兴趣而已。可能在若干年后,这种木棍会有一个名字,叫做铅笔。”   “铅……”穆寒低声重复,随即皱了皱眉头,“这东西怎能被称之为笔?”   “以刀削之,就有笔尖了,外面一层木头,是为了防止炭笔染脏了手。”   盛思甜说着,抬起手掌,做了个削笔的动作。   这一点穆寒虽然能理解过来,却也不大能接受除了毛笔以外的书写工具,若是单纯为了写字作画,没了笔墨,岂不是也没了诗和画的神韵?   但他见盛思甜看上去十分开心,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今日在知味楼待得不久,晚上还要回去过节,二人谈完事后便一同下楼,同行了一段路程,眼看要分道扬镳的时候,盛思甜被路边的一个小摊吸引了视线。   这时候大街上没多少开张的铺子,除非是这时候还顾不上过年,想赚点银两回去的商贩。   盛思甜在首饰摊上挑选了片刻,选中一只银钿碧玉簪子,穆寒大抵是觉得不好就这么直接走了,便也在旁边等着,好同她告辞。   可就在盛思甜付钱的时候,旁边突然冒出一个人,那人擦着她后背撞了过去,盛思甜身体微微一歪,疑惑转身,却见那人好像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撞了人似的,急匆匆地走远了。   摊主唤了她两声,盛思甜这才回头把钱付了,把簪子随手放到了匣子里。   她正待继续赶路,此时穆寒却走过来,将她堵在小摊边上,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你后背衣服被划破了。”   盛思甜惊讶地啊了一声,反手一摸,还真摸到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大冬天的,她虽然穿得厚,可对方这一刀下去却直接划烂了三件,洁白的中衣都快露了出来。   好在摊主是个好心的妇人,也从小摊后走出来,帮着她挡着,担忧道:“姑娘,你这可怎么回去呀?”   盛思甜反手捏着后背松散的衣服,窘迫地涨红了脸,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羞的。   她已经没工夫去想刚刚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了,此时只想找个地缝赶紧钻进去。   穆寒将身上的披风取下,为她披上,道:“现在大街上的成衣铺子都已经关门了,我送你回去吧。”   盛思甜呆呆地看了看他,别无他法,只好说:“那就麻烦你了。”   随后她又向摊主道了谢,便同穆寒一起往回走。   摊主十分欣慰地看着二人离去,直到他俩拐弯后看不到人影了,脸上的笑意都止不住。   ————   沈青行在书房里听了下属长达一炷香的叙述后,大抵明白了,反正每过一两年的这个时候,南蛮九真国便要闹些幺蛾子出来。   下属汇报完毕后,苏峻抬手示意他先下去,随后对沈青行道:“福城桂阳岭当年匪患最为严重,也是老将军亲自带兵围剿的,黑袍军驻扎后,多年来风调雨顺,怎么会突然又冒出来一帮山贼,依属下看,怕是九真国混进来的贼人还差不多。”   沈青行点了点头,盯着桌上的边防图看了半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图纸上轻轻敲击着。   苏峻问:“将军有何打算?”   沈青行指尖微顿,道:“九真狡猾,不可不防,今夜便都好好儿过过节,明日启程去福城。”   苏峻颔首领命:“是。”   他正要下去交代命令,沈青行倏而抬手,顿了片刻,道:“二公主也去。”   苏峻一愣,微微瞪大了眼:“二公主也去?”   沈青行点点头,随手卷上了桌上的地图,道:“她身边可能有其他人的眼线,不能单独留在府中。”   他淡淡说罢,又无意地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道:“否则要是出了什么事,她那位三哥哥又得来找我问罪。”   你还怕三皇子问罪?你怕过谁?担心人家直说不就完了?   苏峻听了这蹩脚的借口,暗暗扯了扯嘴角,明面上也不反驳,只道将军英明。   沈青行微微清了清嗓子,抬眼问他:“二公主人呢?”   苏峻摇了摇头,说没看见,便出门把张遥林叫了进来。   张遥林进来便说:“启禀将军,属下听管家说,下午的时候,二公主好像穿了身男装出门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沈青行听罢,眉心一紧,扫了眼窗外的天色,脸色也紧接着阴沉了几分。   “备马。”   他系上披风,一路大步走到府门口,正待翻身上马,却听苏峻道:“将军,二公主回来了!”   沈青行闻声转头,只见盛思甜与穆寒并肩而行,二人一路有说有笑,盛思甜身上还裹着穆寒的披风。   沈青行顿时面色紧绷,目光冷得像冰。   不远处,盛思甜抬眼便见府门外站了一堆人,又想起自己身上还披着穆寒的披风,顿时有几分无地自容,怕别人误会,便杵在原地不敢往前走了。   这落在沈青行眼中,跟做贼心虚没什么两样。   穆寒倒是面不改色,气定神闲地朝沈青行笑了笑,随后眼神示意他过去说话。   沈青行咬了咬后槽牙,冷着脸走了过去。   他走过去却先是盯着盛思甜看了半天,随后才把目光分给穆寒,好像在等他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穆寒自然明白他误会了什么,无奈一笑:“放心,我可不会做夺人所好之事。二公主后背的衣服被人划破了,先把你那件替给她吧。”   沈青行一愣,眉头展开又皱紧,看着盛思甜道:“没受伤吧?”   盛思甜抿着唇没回答,穆寒笑了笑:“若是受伤了就不会走着回来了,还不赶紧把你的披风给她,我还得回去吃年夜饭呢。”   沈青行听罢,二话没说解开了披风,伸手替她披上,盛思甜便把穆寒的那件还了回去,有些难为情地说:“原本应该洗干净了再还给你的,只是……”   只是她若是把他的衣服拿回府去,不知道又要惹出多少闲话。   穆寒淡笑道:“没关系,能为二公主解忧,是穆某人的福分。”   他抱着披风告辞,走出几步,盛思甜却又开口叫住他,追上去问了几句话。   可具体问了什么,沈青行也没听见,他只是在原地闷闷地看着,闷闷地等着,最后一声不吭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儿。 第14章 不要脸   偌大的明殿里琴声悠扬,福灯散发着暖黄的光,汇聚如海,好似星河。   宴会开始后,盛子烨看到盛泽宁如期毫发无损地坐在席间,闲雅饮酒,眼中便生出不加掩饰的锐利锋芒。   “一帮饭桶!”   立储之事盛仁安在宴会上只字未提,盛子烨早早离席之后,回房就开始砸东西,盛放香炉的桌子被他踹得四分五裂。   飞溅的木屑划过惊竹的右脸,但他丝毫不躲,任凭木头划伤自己的脸。   盛子烨脸上青筋暴起,对着跪在地上的几人道:“杀不了人也就罢了,拖延时间都做不到,我养你们有什么用?”   惊竹旁边的一个人斗胆抱拳,颤声道:“殿下,不是我们做不到,而是这一路上都有人帮他们……”   他话还没说完,盛子烨突然抽出惊竹身上的佩刀,一刀划过他的脖子。   那人瞳孔放大,伸手捂住自己喷血的脖颈,不多时,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倒地身亡。   旁边的其他人看了,脸上苍白如纸,再不敢多言。   盛子烨提着带血的长刀,刀尖一一对着跪地的其他人,好像在挑选下一个猎物。   良久,他的刀最终落在惊竹的肩上,问道:“什么人?”   惊竹的衣领染上了不属于自己的鲜血,冷锋正贴着他脖子上的皮肤。   他暗暗咬牙,答道:“三殿下派人放出消息,入州后各州知府亲自接应,为了保险起见,我们的人原本计划等他们出了这些辖区之后再动手,可中途却好几次杀出来另一帮人。这些人虽然乔装成江湖人士,但看招数和配合,很像是正规军。”   盛子烨微眯了眯眼,半晌,不紧不慢地把贴在惊竹脖子上的刀收了下来。   “正规军,”他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嘴角,“盛泽宁居然敢养兵,他这是要反哪?”   惊竹却道:“属下一路派人查探,对方似乎并不是三殿下的人。”   盛子烨歪头盯着他,嗤笑道:“不是他,难道是那个废物盛韬?”   惊竹紧抿着唇,不敢作答。   盛子烨扔了刀,军刀落地时发出咣当一声脆响,他慢悠悠地左右踱步片刻,忽然停在一处。   “不管是谁,反正他们俩是一条船上的人,养兵……既然大家都这么喜欢玩儿刺激的,那不如干脆就来个痛快。”   惊竹听罢,诧异地抬起头:“殿下……”   盛子烨闻声看向他,阴恻恻地笑了笑:“反正老头儿也活不长了,你说是吧?”   ————   大年初一,又□□节,家家闲暇热闹的好日子,盛思甜却被告知要出门赶路。   昨晚回府之后,沈青行脸色一直不大好,她估摸着可能是因为自己偷溜出去,给他这个大将军丢脸了,便端着一壶刚沏好的茶主动拜访。   当然,她还想着能不能让他松松口,自己就不去福城了,毕竟天冷,她不大喜欢动弹,就想待在府上过年。   沈青行平时如果不出门,这个点应该在书房,但因为今天要出发去福城,所以这会儿还待在自己的卧房里。   他坐在玄纹暖榻上擦拭军刀,雪白的刀身映着一副略显阴沉的眉眼,更添几分冷峭。   此时,苏峻突然跑来敲门,说二公主过来了。   沈青行一抬眼,对着刀上的自己的倒影愣了两秒,迅速将刀归鞘,又扫了眼自己的床铺,也算整洁,起身穿上鞋后,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尖,皱着眉想了想,又脱了鞋重新坐回去。   “来就来,我怕她不成?”   他低声抱怨,随后伸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凑到嘴边发现太烫,又心烦意乱地放了回去。   门口再一次响起敲门声,这次比上次轻,他甚至可以想象到盛思甜白皙细瘦的指关节轻轻落在门上的样子。   沈青行眉头皱得愈发深了,他轻吐一口气,道:“进来。”   盛思甜空不出手,苏峻便为她开了门,等她进去后又关上。   沈青行随意扫了眼她手中端的茶,心里只想到像她这么没心没肺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反正肯定不是专门诚心给他送茶来的。   盛思甜觑了眼他捉摸不透的神色,走过去将热茶放下,却见他桌上已经有一杯了,咬咬唇道:“这是我第一次沏茶……”   沈青行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道:“有什么事儿直说吧。”   见对方丝毫不给面子,盛思甜气得张了张嘴,瞪了他一眼,随后松垮垮地脱鞋坐下来,说:“昨天我是去和穆公子谈生意的,你可别瞎想,最基本的道德良知我还是有的。”   沈青行微微一顿,瞧着她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瞎想?”   盛思甜下意识微撇嘴角:“我不知道,我只是怕你误会而已。”   沈青行紧接着问:“那你为什么怕我误会?”   盛思甜困惑地一蹙眉,奇怪地看着他:“我是说万一。”   沈青行盯着她看了片刻,端起茶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你俩怎么认识的?”   盛思甜听他语气淡淡,便也没多想,答道:“我听张遥林说的,我想找他帮我做一样东西,所以就这么认识了。”   沈青行听罢,垂着眼道:“哦。”   盛思甜歪着头看了看他的神色,随后趴在桌上道:“对了,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沈青行一条胳膊搭在膝上,下垂的手指微微一弯,眼底似乎有一瞬的期待,又转瞬即逝,不以为然地问:“什么东西?”   盛思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匣子,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沈青行瞥了眼她微微带笑的眉眼,又看到那墨漆的小木盒,脸上的阴郁隐约缓和了几分。   他伸手将木盒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后,顿时愣了一下。   盛思甜见此,十分期待地凑上去,得意地问:“怎么样,气不气?”   沈青行看着盒子里跟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小木雕像,又盯着雕像脸上那只故意改刻的猪鼻子,嘴角竟是抑制不住地微微一翘。   这回换盛思甜愣了,她伸长了脖子自己看了眼盒子里的成品,确认无误后,又盯着沈青行:“笑什么呀?你难道不生气吗?”   沈青行抬起目光,看着她失望至极的表情,心情更好了,道:“有什么可生气的,我也有一只你这样的小木雕,算起来,咱俩凑成一对儿了。”   “凑……”盛思甜睁大眼睛,脸上一烫。   只见沈青行从桌下拿出之前给她的檀木匣,打开盖子,取出了她的小木雕像,摆在桌上。   这一男一女两个木雕,各自顶着一只格格不入的猪鼻子,面对着面大眼瞪小眼。   沈青行看着她满脸通红的窘迫模样,微微俯身凑近,幸灾乐祸地道:“失策了吧?”   盛思甜直愣愣地看了看他凑上来又笑得极其欠揍的脸,心下微微一慌,闷闷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沈青行的视线好像黏在她脸上了似的,好整以暇地抖了抖腿,问道:“你专门跑去找穆寒,不会就是为了送我这份新年礼吧?”   盛思甜翻了个白眼:“少臭美了。”   沈青行挑挑眉:“还做什么了?”   盛思甜这才想起另一件事,抿抿嘴唇,对他道:“我告诉你之后,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沈青行狐疑地看了看她:“什么事?”   “那你得先答应我,不然我不说了。”盛思甜开始明着耍赖。   沈青行琢磨了一下,量她也提不出什么要求,便道:“行,说吧。”   盛思甜满意地笑了笑,随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只木棍,摆到他面前。   沈青行的眉毛顿时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他拿起小木棍,不可置信地道:“这什么玩意儿?穆寒做的?”   盛思甜伸出食指点了点木棍一端,道:“这叫铅笔,难的不是木头,是中间的炭。”   沈青行便竖拿着,盯着中间的小黑点,差点没盯成斗鸡眼。   盛思甜笑了笑,随后扯扯他的袖子:“你帮我用小刀削一削吧。”   她随意一个举动,沈青行却心尖一痒,垂眼看了看她的手指,舔了舔唇:“等着。”   他起身去取了一把匕首回来,随后按照盛思甜的要求,只削外边儿一圈木头,中间的炭则稍加修刮,最终削成了笔尖的模样。   盛思甜开心地接过去,食指指腹在铅笔尖上摸了摸,见手指上有淡淡的铅灰色痕迹,道:“成了!”   沈青行第一次见她高兴成这样,好奇地盯着她手里的木棍,道:“这能干什么?”   盛思甜头也不抬:“画画。”   沈青行百思不得其解:“你搞这么久就是为了用它画画?”   盛思甜:“你不懂。”   沈青行一听,不乐意了:“我怎么可能不懂,我画的画王太傅都夸过。”   盛思甜懒得跟他争,她拿到铅笔后已经手痒难耐,现在只想回去练练速写。   她随口敷衍:“好好好,你厉害。我先走啦。”   她正想下榻,却被沈青行一把捞回去,道:“你还没说要我答应你什么事儿呢?”   盛思甜被喜悦冲昏了头,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道:“我今天不想去福城。”   “不行。”沈青行想也没想直接否决。   盛思甜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你刚刚明明说好了答应我的。”   沈青行一时语塞,移开视线想了片刻,心不在焉地说:“行,这个我可以答应你。”   盛思甜狐疑道:“你这人真奇怪。”   一会儿答应一会儿又不答应。   但她也打算细究,反正只要不去就行了。   可正等她想起身回去的时候,又听沈青行不紧不慢地道:“今天可以不去福城,明天去。”   盛思甜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他占了措辞上的便宜,气得一扭头:“沈青行你……”   沈青行则挑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盛思甜咬牙切齿了半天,抿着嘴角道:“不要脸。”   沈青行听罢,面不改色,一伸手便轻松夺过了她手里的铅笔,在指间转了转。   “敢骂本将军不要脸,你胆子不小啊。”   盛思甜急了,下了暖榻伸手去抢,但每次都被他轻松躲过。 第15章 行   沈青行生得高大,四肢又长,逗她跟逗猫似的。   盛思甜抢了半天,气得直跺脚,见他举着铅笔好几次差点戳到墙上,生怕自己这来之不易的笔还没用就少了一截,急得一咬牙,提起裙摆就爬了上去。   而沈青行万万没想到她会爬到自己身上来。   他依旧高举着铅笔,却不敢胡乱动弹,只是不由地放轻了呼吸,盯着怀里的盛思甜发呆。   而盛思甜卯足了劲儿依旧够不到,正想站起身,却突然发现自己此刻几乎趴在沈青行身上的。   她脑子里嗡嗡响了片刻,不自觉地停下了动作。   两人视线相撞,大眼瞪小眼,就和旁边桌上的木雕一样。   二人红着脸瞪了对方半晌,还是盛思甜先开了口:“笔还我。”   沈青行:“不还。”   盛思甜气道:“你是不是男人啊!还抢人家东西!”   沈青行听罢,微眯了眯眼,右手轻轻扶住她的腰,低声问她:“你觉得我是不是?”   盛思甜心跳如雷,脸红得快要滴血,又惶惶不安地望了眼还被他举在头顶的笔,吵架的气势登时输了一大截。   铮铮铁骨消失殆尽,她语气中半是埋怨半是央求,抿嘴小声:“沈青行……”   沈青行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有这么好听,听得他心头发痒,甚至还想再多听几遍。   她几乎不会尊称他一声将军,每次都是直呼名字,不过这样听起来,似乎也不错。   沈青行微微埋下头,盛思甜见他眼底深邃,薄唇微张,凑得越来越近,立即紧张得闭上了眼睛。   等了片刻,却听沈青行低低一笑。   她睁开眼,见他唇角上扬:“你不是会用它作画吗?画一张给我看看。”   午后,因为启程的时间推迟到了明天,苏峻听闻城东庙会今晚有烟花表演,便去书房问沈青行。   沈青行坐在书案前,不知低头在看什么,嘴角微微上扬,头也不抬地说:“知道,我已经约过二公主了。”   苏峻哑然地张了张嘴,似乎又觉得自己多余,干站了半晌,正想告退,却见沈青行忽然抬起头,指间夹着一张纸,比在自个儿脸侧,问他:   “像吗?”   苏峻一时间忽略了他略显骄傲的目光,盯着那炭笔描绘的画像,奇道:“像,简直太像了。”   他走上去仔细看,只见那画上的五官,神情,乃至头发丝儿,都像是照刻上去的。   沈青行听罢,微微挑眉,又自己欣赏一遍。   旁边的苏峻看了一会儿,又有些遗憾地说:“像是像,不过这种画法实在太逼真了,反而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沈青行:“少了国画的韵。”   苏峻稀奇道:“哈?”   沈青行眉间颇有几分春风得意,继续说道:“这是二公主自己说的。她说她的画法讲究写实和形似,而我们传统的画法讲究意境和传神。可能这幅画现在放到大街上会被贬得一文不值,但在她看来,不论是用炭笔还是用毛笔作画,二者各有各的美感,各有各的可取之处。”   他微顿了一下,似乎回忆了片刻,才缓缓地重复了一遍盛思甜说过的话:“求同存异,兼收并蓄,才能百花齐放。”   说着,兀自笑了起来,盯着手边的画像自言自语道:“还真是可爱。”   “……”苏峻坐立不安地在旁边僵了半晌,没了主意。   应一句吧,感觉他家将军已经深深沉浸在自我世界里了,不应一句吧,他现在搁这儿干杵着又真的很难受。   好在沈青行痴笑了会儿又清醒过来了,像是刚发现旁边还站着这么个人似的,抬眼盯着他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苏峻指节擦了擦鼻尖,指了指他的画:“好看,逼真……”   刚夸没两句,沈青行不动声色地把画纸翻了个面,依旧定定地盯着他。   苏峻一向识趣,见此虚虚一笑,立马禀了句属下告退,溜之大吉。   入夜后,春节的洋洋喜气比白天更为浓烈,十里长街明灯如昼,衡阳城在沈家黑袍军的守护下,又度过了安定祥和的一年。   街上的百姓都见过沈青行的模样,他们对这位大将军仰慕钦佩,不过有时也会太过热情。加上今天是春节,沈青行若是贸然去人群里晃悠,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便提前让张遥林去租了艘船,张遥林出身水乡,是会摇船的。几个大男人在靠岸的船上等了半晌,终于看到苏峻驾着沈府的马车赶来了。   湘江水冷,暮风吹柳,河畔的花灯照映这深冬的夜色,与长街的热闹人声和酒馆小调相融,俨然一幅绚烂的温柔之乡。   从马车停下的那一刻起,沈青行便没有移开过视线,等了两秒,苏峻抬手掀帘,只见盛思甜身穿鹅黄色的冬装,微弯着身子跳下了马车。   盛思甜在马车上的时候就已经见了一路的花灯美景,这会儿下了车更是高兴地合不拢嘴,沈青行见她大有冲上街的征兆,立即决定先发制人,几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盛思甜回头一看来人,又缩了缩手,却挣不开,旁边的苏峻和其他人假装没看见,眼睛都快瞟到天上去了。   她脸颊微红,小声抗议:“你干嘛呀?”   沈青行紧紧包住她的手,道:“随我上船。”   他拉着盛思甜上了船,这船舫不算太大,但容下二十多人绰绰有余,沈青行只带了几个下人和十来个侍卫,水面风冷,他便带着盛思甜进了舫内。   岸上有人卖河灯,也有很多人买来放河灯祈愿,盛思甜趴在船舫的窗户上,看着水面上飘浮的万千花灯,好像身处璀璨的星河一般,如梦似幻。   沈青行也在她旁边趴着,看了会儿河灯,又支起脑袋看她,道:“怎么,你也想放?”   盛思甜期待地问:“可以吗?”   沈青行唇角一弯:“不可以。”   盛思甜表情僵住,没好气地转过脸,决定不再搭理他。   沈青行见此勾了勾唇,道:“岸上人太多,不方便,咱们这船也不是小乌篷船,点了灯也够不着水面。水里的不可以,不过天上的可以。”   盛思甜一愣:“天上的?”   沈青行挑了挑眉,随即打了个响指,苏峻便让人送来了几盏孔明灯,不过灯笼上一片空白。   沈青行对盛思甜道:“画点儿花鸟虫鱼,或者有什么愿望,都随你涂。”   盛思甜眼前一亮,欣喜地接过去,她今日没有带笔,不过沈青行也早有准备,让人送了笔墨来。   盛思甜不擅长用毛笔,便趴在桌子上乱涂乱画,沈青行见她兴致勃勃,也有几分手痒,便也打算提笔创作。   但他提笔后却又停了半晌,好像心绪太多,无从下手。   不多时,他见盛思甜停了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问道:“你画的什么?”   盛思甜嘿嘿一笑,展开给他看。   只见那画上的人都圆润得像个汤圆,大致可以分辨出眼睛嘴巴,却唯独没有鼻子,而他们的手就更像汤圆了,连手指头都没有。   盛思甜指着自己的卡通人物一一介绍:“这是篱落,这是苏峻,这是张遥林,这是你的好兄弟穆寒,这是管家……”   她指了一大堆,每一个简笔画形象中都有一些接近现实人物的突出特点,比如苏峻随和雅正,张遥林活泼话多,篱落拘谨细心。   沈青行没等她介绍完,忍不住皱眉打断道:“那我呢?”   盛思甜微微卡了一下壳,翻过灯笼纸一看,傻了:“我好像把你忘了。”   沈青行:“……”   她连张遥林都能想得到,居然都没想起他?   沈青行臭着脸随手扔了笔,看样子是没心情再继续了。   盛思甜瞄了他一眼,嘀咕:“我也没画我自己啊,又不是故意的……”   沈青行听罢,眼底闪过一丝微光,睨着她道:“我看你这个灯笼都画满了,剩下没画的人,就换一个灯笼画上去吧。”   盛思甜想了想,应了一声,便又拿起一只新的灯笼,在上面画了个凶巴巴的沈青行,和一个端庄优雅的自己,再提笔时,不知该画谁了。   沈青行装模作样地欣赏了一下她手里的画作,道:“差不多行了吧,人都齐了。”   盛思甜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还有三哥哥。”   沈青行出手夹着她的笔杆儿,不耐烦地皱着眉毛:“什么三哥哥,不准画了。你要是画一个三哥哥,那让你的二哥哥、大姐姐心里又怎么想?”   沈青行这辈子没说过这么多哥哥姐姐的称呼,跟绕口令似的,说完清清嗓子,哪哪儿觉得不舒服。   盛思甜一听也是,道:“那就全都画上去?”   沈青行:“不准。”   盛思甜:“为什么?”   沈青行垂眼盯了盯她手里的毛笔,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看看你这画的布局,再加就是画蛇添足,还不如在旁边题首诗。”   他说着,见盛思甜看他的眼神略带几分可疑,板着脸说:“灯笼多的是,大不了你待会儿再换一个,把他们全都画上去。”   盛思甜盯了他片刻,嘴角绷不住一笑,没说什么,便提笔在二人的小像旁边加了句愿望: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的愿望很简单,前世被病痛折磨了半生,幸得老天垂怜,又有了一次生的机会,便只盼平安幸福地度完这一生。   沈青行盯着她不大能入眼的两行小字,沉默了一会儿,重新挥笔。   夜风拂过湖面,轻浅的水汽衬托得河灯的光更为朦胧迷离。二人去往甲板,用火折子点了灯,片刻,数盏孔明灯便从湖面上接二连三盈盈升空。   盛思甜望着自己画的灯笼,伸着手指数了数,不下五盏,这时,她看到自己许愿的那盏灯旁边,缓缓飘近了另一盏,那灯笼纸上只有潇洒疏狂的一个大字,像是在回应她的愿望。   ——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晋江没登进来忘了更了……第10章 开过山车被锁了已改(不过不是主角哈哈哈)   生活困顿,有幸上来还看到两个小天使的收藏 感激涕零o(╥﹏╥)o 第16章 平安符   年后,裴尧风便该启程回北境龙城。北部边防不比南方稳固,生长在蛮荒之地的游牧族人体格健硕,战斗力惊人,地方军虽都在他定北军名下做事,但皇帝钦定的几员大将也并驾齐驱,龙城周边的兵力不只掌握在他一人手中。只是裴尧风少年英雄,又称北境战神,将士们都对他有敬畏之心,定北将军这个名号,同样也是起到震慑敌军的作用。   裴尧风拜别在京的父母之后,便要动身出城,刚出裴府,下属却来报,说是三公主长平殿下来了。   裴尧风握着缰绳,面无表情地说:“三公主来这儿干什么?”   一旁的江槐安作为他的亲信,自然第一时间明了这其中的缘故,笑道:“将军一回汴京,多少姑娘等着给您送东西,只是碍于身份,不便而已。长平殿下贵为公主,将军岂能不见?”   裴尧风微微皱了下眉,大概也是想着不见不行,便下了马,随着来报的下属离去。   旁边的侍卫见了,等裴尧风走远,才小声道:“这自打二公主嫁人之后,咱们将军每天收的信件和荷包真是塞都塞不下呀。”   江槐安摇了摇头,叹道:“怪只怪将军生得这样一副俊郎模样,又是咱大越的战神,我要是个女的,我也给他塞荷包。”   旁人纷纷嫌弃地发出噫的一声,语调拖得老长。   汴京的雪天刚过,青石路两旁和墙头上依旧堆着厚厚的积雪,裴尧风远远看见盛玉儿等在一棵老榆树底下,穿着一套洁白的冬裙,与那厚堆的雪几乎融为一体。   见裴尧风走来后,侍女潇潇行了礼便知趣地退到一旁。   盛玉儿今日轻装便衣,兜帽遮着头顶,就是怕别人认出来。她唤了声裴将军,便咬着下唇,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裴尧风虽然见惯了女子在他面前的这副表情,也猜得到她们的心思,但他每次都不知怎么面对,往往是对方说什么,他就木讷地答什么。   “三公主有事吗?”   盛玉儿羞赧地看了看他,道:“听闻将军要回龙城了,玉儿想来送送将军,可又碍于身份,怕将军为难,所以才……”   她忐忑不安地说罢,见裴尧风没什么反应,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香囊,这香囊样式奇特,下面坠的不是流苏,而是一只平安符。   盛玉儿递了好半晌,裴尧风犹豫再三,还是接了过去。   盛玉儿开心地偷偷笑了笑,又局促地道:“香囊是我自己绣的,平安符……平安符是我去庙里求来的,只要将军把它带在身上,便可保佑你一路顺风,在北境平安顺遂。”   裴尧风大手捏着小香囊,垂眼看了片刻,道:“多谢殿下美意。”   盛玉儿摇了摇头,羞涩地咬了咬唇。   而下一刻,裴尧风却将香囊又还到了她手中。   “只是臣带兵打仗,每日与风沙为伴,不便带着它。”   盛玉儿愣愣地看着手中的香囊,忙抬头对他说道:“不随身带着也可以,只要你……你收下就好……”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乞求。   裴尧风见她眼底略泛水光,微微退后一步,颔首道:“臣无福消受,三公主不必劝了。”   说罢,竟决然地转身离去,连多余的一个解释也不肯给了。   盛玉儿捏着荷包放在胸口,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掉落,潇潇急忙取出手帕上来替她擦泪,安慰她道:“公主,别哭了……”   盛玉儿泪眼朦胧地看向她:“凭什么呀潇潇,凭什么盛思甜送的他就收,我送的就无福消受?”   好在这周围没什么人,潇潇一面拍着她的肩膀,一面让下人把马车赶过来,她扶着盛玉儿上了车后,才敢轻声说道:   “您又不是不知道,二公主性子强势,或许裴将军是不愿得罪她,怕被她缠上,所以才勉为其难地收了她的东西。”   盛玉儿边哭边道:“胡说!盛思甜都缠了他十几年了,难道他会以为收了平安符以后她就会消停吗?”   “这……”潇潇不知道怎么说了,只是一味地替她抚背顺气。   盛玉儿一不顺遂就开始骂盛思甜,这是她从小到大的习惯,直到骂累了,才枕着潇潇的腿沉沉睡去。   裴府门口,江槐安瞅着裴尧风神色淡淡地被侍卫领回来,两手空空,兀自摇了摇头。   看来咱们将军这是又伤了一位妙龄女子的心哪。   裴尧风骑马出城后,郊外松林萧瑟,周围没有送行百姓的呼声,只剩下马蹄落在干燥土地上的踏踏声。   “凭什么盛思甜送的他就收,我送的就无福消受?”   裴尧风脑子里一直在回响着这句话,他当时并未走远,听得一字不漏。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盛思甜,是在太学院,她当时还未成亲,也送了他一只平安符。   可她当时说的是什么呢——以朋友的名义,送给大越的英雄,愿他百岁无忧,一世平安。   一部分措辞虽与盛玉儿没多大区别,但态度磊落光明。   他少时也去做伴读,但五皇子盛韬整日无所事事,一上课就打盹,他多半时候也是闲着。盛思甜把太学院的少年都欺负过一遍,包括他在内。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盛思甜似乎尤其喜欢找他的麻烦,不逃课的时候,就在学院里堵他,逃课的时候,就在他回家的路上堵他。他遇事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本事,就是那时候练就的。   久而久之,人人都觉得二公主看上他了,便不再有姑娘敢对他表白心意。   可不久前,她便奉旨下嫁,许配给了与她从不来往的沈青行。   而裴尧风的桃花又像开了春,一簇接着一簇,砍都砍不完。   “将军,您在怀念什么呢?”江槐安骑着马同他并行,颇为好奇地试探道。   裴尧风:“二公主。”   裴尧风从不避讳谈及男女情爱,诚如沈青行所说,他就是个愣头青。   江槐安原本就是问的一句玩笑话,听了回答,屁股下的马都歪了歪蹄子,他讶然道:“二公主?您……”   裴尧风知道他误会了什么,不紧不慢地说:“她在的时候,我身边清净得多。”   江槐安扭头看了看后边儿的弟兄,心道还好大家离得远。   裴尧风又道:“这位长平公主也是奇怪,当日二公主赠送我平安符时,就数她的骂声最大,如今却自己来送。”   江槐安清了清嗓子:“这……女子嘛,对喜欢的人多少有点儿小心眼,您想想也能懂的。”   裴尧风微微一顿,像是还真想明白了什么似的,道:“我以前不该听你的,对那些姑娘的东西来者不拒。”   江槐安咽了咽口水,挠挠头发看向别处。   适时,一个侍卫骑着快马赶到二人面前,朝裴尧风抱拳道:“将军,收到一封密函。”   刚出汴京就来了封密函,裴尧风不由凝眉:“何人?”   侍卫道:“对方用的是暗器,没看到人。”   江槐安示意他送上来,接过密函转交给裴尧风,又道:“派人去追送信之人。”   侍卫应声退下。   信上插了只镖,就是个很普通的暗器,信封空白无字,裴尧风展信一看,只见那上面写着短短一行:   汴京风云难测,不日有变,还请留步。   江槐安见裴尧风面色凝重,怕是出了什么要事,道:“将军,怎么了?”   裴尧风未答,随手捏碎了信纸,沉吟良久,道:“继续赶路。”   ————   爆竹声远,冬风渐歇。   几天路赶下来,盛思甜疲惫不堪,在马车上昏昏欲睡。   但很快篱落便摇醒她,说是福城到了。   盛思甜顿时来了精神,她腹部空空,掀开车帘往外一看,队伍已经入城,街边有小吃、店铺,可偏偏走了一会儿,满眼都是卖猪肉和杀鱼的摊位,盛思甜一闻到那腥臭味,一路上都有些不舒服的胃更加难受了,口中直冒酸水。   她强撑了半晌,忽觉不妥,急忙让篱落叫人停了马车,随后从车上冲下去,火急火燎地找了面墙,扶墙就吐。   这一路也没怎么吃东西,吐的多是水,篱落在旁边焦急地替她顺气。正这时,沈青行匆忙赶来,也不嫌脏,替她拍背擦嘴,又让张遥林赶紧去取药。   盛思甜吐得差不多了,用水漱完口,整个人又清醒了过来。   此时,她看到苏峻赶过来,对沈青行道:“将军,楼知县来了。”   沈青行随口应了声,又看了看盛思甜略显苍白的脸颊,道:“你要是不舒服,就先去馆驿歇着。”   盛思甜缓了口气,问:“驿站还有多远?”   沈青行:“驱车一炷香时间。”   盛思甜抿了抿嘴角,犹豫道:“……我不能跟你一起去见楼知县吗?”   这话从她嘴里问出来,说不出的怪,旁边的苏峻和张遥林面面相觑。   沈青行也顿了一下,道:“当然可以。”   几人正欲离去,盛思甜却瞥见旁边靠墙的草垛里有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儿,那没精打采的样子就像是刚睡醒,一个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一个盯着她吐过的墙。   盛思甜突然想起自己刚刚吐了这一遭,好像被不下十个人围观了……   那两个小乞丐十岁出头,都穿得破破烂烂,盛思甜难为情地笑了笑:“对不起,吓到你们了吧?”   沈青行看似见怪不怪,但苏峻和张遥林第一次听到她给别人道歉,还是给两个小叫花子道歉,顿时都面色诡异的相视一眼。   盛思甜摸了摸腰上的荷包,却是空的,她之前嫌重忘带了。   沈青行见此,扯下自己的钱袋扔给了那两个孩子,道:“去买吃的吧。”   两个小乞丐打开袋子口,一看全是钱,急忙跪在地上磕响头。   沈青行皱着眉让他们停下,两人却都不听,他便扶着刀作势走上去,盛思甜刚伸手拉他,却见那两个小孩儿逃命似的跑了。   盛思甜没想到这样的方法反而有效,后知后觉地说道:“我还以为你真想动手呢。”   沈青行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微一垂睫,却见盛思甜落在他手臂上的纤细十指,正轻揪着他的袖子。   随后,他若无其事地抬起视线,扶刀的手却垂下去,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掌心的肌肤娇柔,却也稍微僵了一下。   沈青行不给她缩回去的机会,拉着她往巷子外走,途径张遥林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   “把这儿清理一下。”   张遥林面色一苦,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主子。   盛思甜给了他一个十分抱歉的笑容,似乎正想开口,沈青行一个眼神扫到张遥林脸上,对方便立即灿烂地笑了起来。   张遥林握拳锤了锤自己的胸口,坚定不移道:“能为二公主效劳,是属下的福分。” 第17章 敬书阁   楼晏民上任不过两年,进士出身,成婚三年,婚后一年便带着妻儿老小到福城上任,为官以来也算克己奉公,尽了最大才学来治理这个南境边城。   近两个月来时不时有外境难民入城,南来的北往的都有,有的家破人亡,一无所有,户籍也无从查证,楼晏民又不忍心让这群人死在城外,便提出两城之策作为缓解。   所谓两城,不是把福城对半分,而是向上请示拨银,让外围城民内迁,搭棚收人,再予以一些银两作为补偿。如今的福城便是一边穷得叮当响,一边能吃饱穿暖,俨然两个境地。   盛思甜不由想到现代同处一城的贫民窟和富人区,一样是一寸土地,云泥之别。   楼晏民指着桌上的羊皮地图,指尖从上往下,一直落到一片高低起伏的山区。   “相信沈将军早有耳闻,桂阳岭又出了山贼,只是当年黑袍军早已经将山贼剿灭,如今不知为何又突然冒出来了。”   沈青行抱着手臂盯着桂阳岭方位,问:“可曾有人见过山贼的模样?”   楼晏民摇了摇头:“途径的商队和村民都被杀了,一个活口也没有,而且他们杀人的手段极其残忍……”   楼知县看了看旁听的盛思甜,想到二公主金枝玉叶,也不知能不能承受得住。   盛思甜宽慰一笑:“没事,请讲。”   楼晏民听罢,迟疑道:“尸体的头颅全被割下了,不翼而飞,如今衙役带回来的都是无头尸。”   盛思甜脸色微变,暗暗地深吸一口气。   沈青行皱着眉头,光顾着思考,没注意到她的反应。他盯了地图半晌,随后让苏峻先带黑袍军去桂阳岭附近侦查。   沈青行叮嘱道:“能干出这种缺德事儿的只有九真巫族,他们的目的肯定不只是杀人越货这么简单。入山以后切记低调行事,不要打草惊蛇。”   苏峻:“是。”   楼晏民惭愧道:“县衙中的弟兄到底经验不足,下官派过几人前去打探,但奈何人手不够,只能分头行动,因此还折了几条性命,实在是有愧于他们。”   沈青行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道:“南境安危本就是我的责任,九真诡计多端,你一个人应付不来也是正常。除了你上面说的商队和几个村民以外,近日没出人命了吧?”   楼晏民:“自从将军调派黑袍军前来驻守之后,近几日一切太平,商道暂封,百姓也不再出城,没出过什么乱子。”   沈青行点了点头。   “你着手处理外城的流民即可,桂阳岭的事儿我来解决。”   楼晏民听罢,行了个大礼,随后再三邀请二人留在府上吃顿便饭,沈青行满心想着处理桂阳岭的事,回绝了。   ————   长平宫的雪化了一半,天气也逐渐好转,晨时可见东墙青瓦上的一抹初升的斜阳,映得瓦片雪白发亮。   自从被裴尧风拒绝以后,盛玉儿这几日郁郁寡欢,闷在长平宫闭门不出,盛韬每天带些外头淘来的小玩意儿来哄自己的亲妹妹,但没一个是盛玉儿看得上眼的。   此时,这两兄妹一个没信心,一个没耐心,各自坐着,殿里只有炭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啪嗒声。   半晌,盛韬曲起一条腿,横搭在另一条腿上,恍然道:“你是不是很久没去找大姐了?”   盛玉儿正抱着软枕伤心,听了这话,总算回了回神:“是哦……”   说完又翘着嘴巴,嘟囔:“可是人家现在没心情出门。”   盛韬呷了口茶,道:“你出去走走心情不就好了。再说了,大姐这两天身体不好,你之前老把姐妹情深挂在嘴边,这么多天不去看看她,也不怕招闲话。”   盛玉儿不大甘心地瞪了他一眼:“谁敢说本公主的闲话。”   盛韬淡淡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盛玉儿却联想到母亲谢贤妃,她要是知道自己这两天不去巴结大姐姐了,又要训她不知好歹。   她懊恼地锤了一下怀里的枕头,对潇潇道:“去给我拿衣服。”   盛玉儿到长倾宫后,才想起今日是十三,太学院每个月十三放假,但盛云雎也是这一天去学院的敬书阁看书。人人都知道大公主爱清净,于是便有了不成文的规矩,每个月十三这天,敬书阁是属于长倾公主一个人的。   以前她去敬书阁看书的时候,也邀请过盛玉儿,但她对书不感兴趣,每次都找个理由拒绝了。   这回盛玉儿憋了□□天难得出门,以她的性子是势必要见到盛云雎不可的,便转头让下人备了马车,直奔太学院。   学院中除了几个守卫,空无一人,盛玉儿让潇潇留在门口,自己去了敬书阁。   敬书阁位于书院最北的一个角落,门前挖了一条小河,横一座拱桥,名为穷经桥,旨在鼓励学子钻研书本知识。   盛玉儿过了木桥,从枝叶掩映的圆拱门进入内院,四下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她行至房门口,正待敲门,却听见屋里传来一声低软娇柔的嘤咛。   盛玉儿一愣,未经人事的她心生疑惑,贴在门上附耳细听,半晌,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困惑。她咬咬牙,食指伸在唇上轻轻一沾,随后在门上开了个小孔,往里看去。   但刚看了一眼,她便不可置信地僵在原地。   只见房中地板上全是凌乱的衣衫和酒杯,暖榻上,盛子烨从背后抱着一个女子,女子跪在榻上,衣衫褪尽,浑身嫣红,一头绝美的青丝凌乱摇曳。   半晌,盛子烨微微一停,捏过女子的下巴,迫使她转过脸来,满意地笑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比那青楼的娼妓还要低贱。”   门外的盛玉儿看到女子的脸后,顿时捂住自己的嘴,迫使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   长倾姐姐……   酒力和药力一齐上涌,盛云雎控制不住自己身体里的欲望,只是死咬着下唇,眼角微微泛泪,哭道:   “不要这么说……求你了子烨……”   她生得实在太美了,连哭着求他的样子也美得让人心醉。想到世人难求的长倾公主盛云雎,竟在自己身下如此放浪,盛子烨便忍不住发笑。   “怪只怪你这张脸,天生就是勾人的妖孽,那些四书五经,让你读了都是浪费。”   他抚摸着盛云雎娇媚的脸,道:“一个月只能碰你一次,实在是让人熬不住。”   盛子烨说罢,又扶着她的腰肢,并随手扔了本书到她面前,道:“你不是喜欢书吗?来,读给我听!”   “子烨……子烨不要……”   盛云雎哭着求饶,换来的却是更为粗暴的对待,她浑身颤抖,泪水滑落鼻尖。良久,伸出手,颤巍巍地把书打开,每念一个字,便伴随着发出痛苦又满足的怪异叫声。   看到这糜乱肮脏的场景,门外的盛玉儿再也承受不住地红了眼眶,几欲作呕,她脚底发虚,微微一退,却就在这时,突然听见房里的盛子烨凌厉一声:   “谁!”   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盛玉儿脑子一空,惊慌失措地往外逃。   不多时,却发现看似空无一人的太学院到处都是暗卫,她一路大喊救命,却没有一个守卫出现。   身后的人影像索命的无常,盛玉儿跑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一般,就在她觉得自己已被逼入绝境时,迎面从入院的道路上走来一个人。   盛玉儿来不及停,撞了上去,顿时吓得大声哭喊。   盛泽宁被她吵得眉心一皱,扶着她的肩膀,疑惑道:“长平?长平!”   随后,盛玉儿的哭声戛然而止,望着盛泽宁半天,突然一头扎在他怀里,哭道:   “三哥哥,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我!”   盛泽宁略显僵硬地由她抱着,随后看了看空荡荡的太学院,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是不是看错了?这儿并没有人。”   盛玉儿听罢,一顿,扭头看了眼身后,却见刚刚那些追着她的人,此时一个影子也没有了。   她顿时脸色惨白,又把脸埋进了盛泽宁怀里,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盛泽宁今日本是收到太学院宋太保的信件前来取书,可没想到书没取成,太保人也没见着,只捞回来一个魂不守舍的盛玉儿。   盛玉儿像是活见鬼了一般,只跟着盛泽宁哪儿也不去,盛泽宁没办法,只好把她带回殿中,让下人把旁边的卧房腾出来,供她休息。   盛玉儿惊吓过度,浑身发冷,身上披了件盛泽宁的狐裘,坐在暖炉边发抖。   盛泽宁替她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却见盛玉儿魂不守舍,根本不接。   他轻叹一声,在她旁边坐下来,轻声问她:“在太学院的时候,你究竟看到什么了?”   盛玉儿颤抖的身子微微一僵,抬起红通通的眼睛,又局促不安地低下头去。   盛泽宁微一凝眉,道:“别怕,有什么事只管告诉三哥哥,我护着你。”   两人从前的关系远没有那么亲密,虽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但到底是皇室子女,个个儿尊贵,一朝亲,亦可一朝疏。   盛泽宁母妃去得早,是蒋贵妃将他视为己出,一直悉心照顾。因此在众兄妹当中,盛泽宁也始终多宠爱盛思甜一些,对于年纪最小的三公主盛玉儿,他也只是尽些做哥哥的责任,年龄大了些后,就更加不经常来往。   而盛玉儿以前一直因为盛思甜的缘故,也连带着不大喜欢他,但她深知盛泽宁的脾气和为人,确是位绝好的君子。   她抱着膝盖啜泣半晌,抬起头,红着眼眶说:“三哥哥,我能相信你吗……”   ……这是什么问题?   盛泽宁顿了顿,看着尚且年幼的盛玉儿,温声道:“自然。” 第18章 毛孩子   盛思甜在馆驿休息了两日,两日间不见沈青行回来过,许是因为桂阳岭的事情过于棘手,一时脱不开身的缘故。   这天楼知县的夫人孟氏突然造访,说是前两天幼儿有些腹胀不适,也未来得及亲自拜访一番,今日便提着大大小小的礼物过来了。   孟氏出身平民,性格淳朴,送的全是福城当地的特产,盛思甜见不沾金银,便也没多拒绝,照单全收。   孟氏怀里还抱着两岁多的孩子,是个男童,滴溜溜的小眼睛四处看,倒是很安静。   孟氏问道:“公主刚和将军新婚不久,便南下到咱们这边城来铲除匪患,让您受苦了。”   盛思甜不大会与人恭维,但她听得出孟氏言辞切切,是真心挚语。   “我也没帮上什么忙,都是将军一人在操劳。”   孟氏笑道:“是将军心疼公主,才让您在驿站好好休息。对了,公主和将军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呀?”   外人看来,他二人是新婚夫妇,谈及子嗣也属于正常。但盛思甜却清楚自己和沈青行一直以来是水火不容的,闻言顿时喉咙一卡,僵着表情愣了一会儿,不大自在地笑了笑:   “孩子这种事……随缘嘛,随缘。”   孟氏只当她在害羞,笑意更深了。   这时,孟氏怀里的孩子突然指着窗外,奶声奶气地轻闹,孟氏搂着他轻哄,盛思甜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视线里有两个衣衫破烂的小孩儿,像僵硬的木头一般,盯着她们所靠坐的方向,馆口的侍卫见这两个小叫花子待在门口,便扶着佩刀上前轰人。   孟氏也随着盛思甜的视线看过去,道:“是外城的小乞丐,也不知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盛思甜听罢,刚好见侍卫拔刀,急忙起身跑了出去,孟氏焦急地喊了一声,也抱着孩子紧随其后。   盛思甜喝了句住手,她走到门口后,见那两个小孩儿格外眼熟,蹙眉道:“前两天我是不是见过你们?”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直愣愣地望着她,不说话。   侍卫粗声喝道:“二公主问你们话呢,哑巴了?”   他这声训斥反而提醒了盛思甜,她蹲下身,问那个稍大点的孩子道:“会说话吗?”   对方盯了她片刻,摇了摇头。   盛思甜身后的孟氏轻叹一声,道:“都是些可怜的孩子,既然听得见,可见不是天生聋哑,也许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才导致他们不会说话了。”   盛思甜心说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这些流民曾经经历过什么,他们谁也不知道。   她见这俩孩子跟上回一样还是破破烂烂衣衫褴褛,瘦得跟猴精似的,便问:“上回给你们的钱呢?”   问完后,心里却突然有了答案——他们就是两个瘦弱的孩子,即便拿到了那些钱,也留不住。流民和乞丐那么多,谁都能从他们手里抢走那些银两。   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们能自己找过来,多少也是有些本事的。   盛思甜想罢,起身对侍卫道:“带他们去换身衣服,留着帮你们看马吧,银钱就不计了,给口饭吃就好。”   侍卫领命后,对两个孩子道:“听到没有?以后都有饭吃啦,还不快谢谢二公主收留之恩?”   他说完,两个孩子缓了片刻,互相看了看,像是才迟钝地明白过来以后不用挨饿受冻了,整齐地扑通一声跪下,不停朝盛思甜磕响头。   盛思甜喊停,没反应,只好学沈青行的办事风范,让侍卫拔刀。   两个孩子果然立马停了下来。   孟氏笑道:“二公主真是菩萨心肠。”   那两个小乞丐被带走后,孟氏怀里的稚儿又哭闹了一会儿,奶妈说可能是想睡觉了,便带着孩子上了马车哄睡。   孟氏朝盛思甜歉然一笑,道:“夫君在外城安顿流民,也有两天没合眼了,我去探望一眼,就不叨扰二公主了。”   盛思甜笑了笑:“夫人哪里的话。”   与孟氏告别后,馆驿又恢复了安静,盛思甜一面往回走,篱落一面跟在后面问:“公主,孟夫人说楼大人两天没合眼,咱们将军也是呀,您是不是也该去看看自家的夫君?”   盛思甜微显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想画鸡蛋了?”   篱落小脸一白,猛烈摇头。   接下来一连五天,桂阳岭那边都没传回来什么消息,盛思甜也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着在房里画画。   这日天阴,不见太阳,云层厚积,但似乎也没有下雨的征兆。   盛思甜又拿着自制的画板埋头涂涂改改,篱落在旁边焦躁不安地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公主,都七天了,您真的不担心将军的安危吗?”   盛思甜抬头看了她一眼,不以为然:“他在衡阳都待了九年了,年纪轻轻就开始打仗,几个毛贼而已,能有什么事?”   篱落听罢,神情沮丧又着急,像是拿她没办法。   盛思甜见此,又摇摇头说:“而且我去了也没什么用啊,我一不会骑马,二不会打架,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把我留在驿站里的。我要是这么贸然过去,不是给人添麻烦嘛。”   “话是这么说……可万一你去了之后,将军就会开心呢……”篱落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声嘟囔。   盛思甜皱着眉头:“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呢?”   篱落低下头,不敢多说了。   被她这么一搅和,盛思甜画画的心情也没了,她盯着画上那两个孩子的脸,道:“就这样吧。”   篱落抬头:“什么呀?”   盛思甜收了画纸,本想随手把铅笔扔给她,但想想自己这次出来就带了这么一支,舍不得,便又放回了口袋里,对她道:“歇着吧,我出去一趟。”   说罢也没等篱落问她去哪儿,兀自走了。   她下了楼,转到驿站后院的马厩,自打那两个小孩儿来了之后,这里就没大人守着了。   两个孩子坐在马厩外的干草垛上,见她来了,大的先站起来,随后捡了把干草去喂马,小的依旧坐着,像是没反应过来。   盛思甜叫住那个大的小孩儿,笑道:“我又不是来监工的。”   她见这俩孩子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服,戴着大大的帽子,冻裂的脸上是红紫色,一大一小,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她取出袖子里的画,画纸微微一抖,展开道:“送你们的。”   小孩儿不应,盛思甜便主动把画递给他们。   盛思甜见他们低头盯着画上的自己,又摸了摸画纸,提醒道:“别太用力,会擦掉的。”   两张脸又抬起头,脆生生地望着她。   盛思甜想了想,说:“你们有名字吗?”   两人没有反应。   盛思甜无声一叹,道:“那我暂时给你们一人起一个吧,哥哥叫大毛,弟弟叫小毛。”   她见他们依旧僵硬而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便俯身先指了指大的:“你,大毛。”   又指了指小的:“你,小毛。”   她左右盯了盯,疑惑道:“知道了吗?知道就点点头。”   好半天,两个人才相继点了点头。   盛思甜的目光与大毛小毛澄澈而直白的眼神相撞,心里却横生一股怪异感。仿佛他们的眼里有一些寻常小孩儿没有的东西,可那东西是什么,她一时又想不起来。   她垂垂眼,决心不再去计较这些细节,起身时,余光却瞥见旁边的马槽里有一些异样。   时间长了,她对马的阴影虽然淡去了不少,但还是不敢靠得太近。   盛思甜隔着栅栏细看了一眼,眉心渐渐皱了起来。   她的视线从萎靡不振的马儿身上下移,落到有些食物残渣的马槽,石槽旁边的地面上有一些洒落的食物。   她俯身从干草地上拾起一颗,脑子一乱,这东西她原本在研究自己收到的那些药浴包时,在医书上看过那么一眼,叫做巴豆。   盛思甜眼神微变,转身时,却见大毛小毛依旧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忽然有些毛骨悚然。   她想起他们眼中的东西叫什么了——那是她在以往任何一个孩子身上都不曾见过的野性。   盛思甜盯着他们道:“为什么给马喂这种东西?”   她虽然问了,却也明白自己等不到回答。   盛思甜忽然又想到什么,微微退后一步。   “你们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会说汉语。”   她看着大毛小毛突然一声不吭地朝自己走过来,头皮一麻,扭头大喊:“来人!”   但迟迟没有人过来。偌大的馆驿好像突然空了似的,半点儿人声也没有。   盛思甜想跑去叫人,刚迈开腿就被小毛一把拉住,按理说她对付两个孩子应该不算难事,可那瘦劲的小毛力气极极大,抱着她的双腿不让她跑。   盛思甜想踹他都迈不开腿,只好用手去掰,岂料大毛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麻绳,三两下就绑住了她的手,其动作娴熟,像是老手,那打结的方式也是她见所未见的。   盛思甜又气又怕,骂道:“你们这两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放开我!”   小毛松开了她的腿,大毛则牵着绳子的一头,跟牵头羊似的拉着她从后门出了驿站。   盛思甜连喊几声,都得不到侍卫的回应。这时,她突然看到天上飘起滚滚浓烟,烟雾的位置正是外城的方向。   楼知县……   盛思甜心中一冷,盯着这两个九真国的小孩儿看了半晌,道:“流民当中有你们九真国的人,那桂阳岭……”   涌入福城的流民虽没有身份牌,但大多都是老弱病残和妇女,他们身上的伤痕和残疾都分毫不假,有的说话不利索,有的干脆就充当哑巴。自从楼晏民收留他们之后,福城也从未出过什么乱子,所以根本没有人会怀疑到他们身上。   如果让他们进入福城做内应,而其他人蛰伏在偌大的桂阳岭或者其他埋伏点,那攻破这里易如反掌。   沈青行和黑袍军的注意力完全在城外的桂阳岭,城中只剩县衙的衙役和一些侍卫,外城起火,火势若是收不住,整个福城就完了。 第19章 裂了   门窗紧闭的卧房内,盛玉儿蜷缩着呆坐在床上,衣衫完整,面容憔悴。   两天下来,她不敢睡觉,一闭眼就是在敬书阁看到的画面,饭也吃不下,只有盛泽宁出面劝她几句,她才肯喝几口汤。   不是她不想吃,而是犯恶心。   “长平?”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和盛泽宁的声音。   盛玉儿顿了许久,才打起精神,起身趿上鞋,走过去开门。   “三哥哥……”盛玉儿开门后,顶着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望着盛泽宁。   盛泽宁看着她这幅模样,眼底微有不忍,但最终还是挪了挪脚步,微微侧身:“有人来看你了。”   盛玉儿看见他身后的盛云雎时,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盛云雎脸上带着惯有的温柔笑意,整个人依旧温婉可人,但她的目光在触及到盛玉儿脸上的恐惧时,眼底涌现几分复杂。   她还未说话,院子里的另一个人便率先开口:“听说三妹妹病了,怎么好端端的不回长平宫养病,要赖在你三哥哥这儿不走呢?”   盛玉儿浑身一僵,目光越过盛云雎,看到院子里走来的盛子烨,嘴唇微微颤抖。   盛子烨说完,则停在一处,并不上前,虽是笑着,目光却阴恻恻地看着她。   盛云雎也道:“是啊长平,纵然你想和三哥哥玩儿,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虽是兄妹,但男女有别。”   虽是兄妹,但男女有别……   那你们呢?   盛玉儿看到他们两人的脸,脑子里闪过那天亲眼看到的画面,忽然脸色一变,捂嘴扭头,扶着门一阵干呕。   盛云雎伸手想替她顺气,却被盛玉儿见了瘟神一般躲开。   “别碰我!”   盛玉儿拍开她的手,随后躲到盛泽宁身后,看都不敢看她,只是浑身打颤。   盛云雎看了看自己的手,眼底浮现一丝冰冷,良久,默不作声地垂下。   她再抬起脸时,嘴角又是温柔的笑容,轻声道:“你生病了,赶紧跟姐姐回去吧,我让太医来帮你看看。”   盛玉儿缩在盛泽宁背后摇头,害怕得话都说不出来。   盛云雎见此,又对盛泽宁道:“泽宁,玉儿才刚刚及笄,纵然是兄妹,在你这儿留久了,传出去也对她的名声不好。你也别再由着她任性了。”   盛泽宁微微垂睫,面露犹疑。   “况且,你看她憔悴成这幅模样,理应及时去找太医来瞧瞧的,你这儿不方便,还是让我带她回去吧,要是拖久了,落了病根儿就不好了。”   盛泽宁听罢,似乎也确实觉得不能再拖了,扭头看了眼瑟缩在他身后的盛玉儿。   盛玉儿仿佛从他眼里看到了答案,不停地摇头:“我没病,我不走,三哥哥我不走……”   盛泽宁依稀听到了哭腔,好看的眉微微轻皱。   他轻轻拍了拍盛玉儿的肩,宽慰道:“听话,先随大姐回去看看。”   盛玉儿一愣,盯着他的脸,旋即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好像抓的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三哥哥我不想回去,求你了,我不回去!”   盛泽宁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抬手将她的手指决绝地松开,盛玉儿还想再拉他,此时盛云雎却对丫鬟默珠道:“三公主病糊涂了,还不赶紧扶她回去休息?”   默珠得令,和几个宫女上前拉住盛玉儿,看似恭恭敬敬,实则几乎是在把人往外拖。   盛玉儿挣脱不开,瘦小的身子不停挣扎,哭着对盛泽宁喊道:“我不走!三哥哥……三哥哥玉儿求你了……”   盛泽宁却移开视线,看上去并不太想多管她的死活。   等人已经被拖走了,盛子烨遥遥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嘴角一弯,扭头走了。   须臾,盛云雎柔声道:“你平日就忙,这两天玉儿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回去一定好好教教她,让她以后不会再犯了。”   盛泽宁听罢,点了点头。   几人出了殿门,默珠等人正准备把盛玉儿往马车上塞,却见另一辆马车飞奔而来,最终停在旁边。   帘子掀开后,谢贤妃从车辇上下来,看到盛云雎时还笑意盈盈,一见盛玉儿就变了副脸色。   “长能耐了,敢跑到你三哥殿里头不回家,你看看你这幅鬼样子,是想气死本宫吗!”   谢贤妃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不通诗文,却舞得一手好剑,当年也是凭着剑舞赢得了盛仁安的宠幸。后来新人换旧人,她也只是全心全意地抚养盛韬和盛玉儿,尽管有很多人传谢贤妃这一儿一女,儿子烂泥扶不上墙,女儿在所有的公主郡主当中姿色也排不上号。   谢贤妃表面不在意,但心里还是要强的,她自己受不受宠已经不重要了,但是这一双儿女将来还得活命。于是她便常常教导他们,让他们多去巴结大公主盛云雎。   谢贤妃刚骂完,盛玉儿立即挣脱了默珠的手,扑到她怀里哭泣。   而要不是看在这儿人多,谢贤妃早就拧她耳朵了。   她见盛玉儿哭得极惨,想着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便耐着性子拍了拍她的背,将她带回了马车上。   盛云雎和盛子烨盯着谢贤妃车辇离去的方向,良久,盛子烨不以为意地一笑。   “放心,有的是机会。”   旁人不懂他所谓的机会是什么,只有盛云雎明白。   马车上,盛玉儿在谢贤妃怀里哭了半晌,哭得谢贤妃衣服也湿了,终于忍不住道:“行了行了,多大的人了还哭得跟个三岁小孩儿似的,丢不丢人哪?”   盛玉儿只是紧紧搂着她,不肯说话。   谢贤妃见她这幅模样,以为她是诚心认错的,也决计不再追究她不回长平宫的事了,只道:“你洛阳老家的阿莲妹妹快要行及笄礼了,在信上嚷嚷着要见你,你们也有好些年没有见面了,回去跟她玩儿几天吧。”   盛玉儿听罢,擦了擦眼泪,起身道:“那母妃你呢?”   谢贤妃:“陛下病重,每天都得换着人去照顾,我怎么能这时候出宫?”   说着又嫌弃地瞪了她一眼:“都这么大的人了,出宫探个亲戚还要我守着你不成?”   盛玉儿埋下头,抽抽搭搭地不说话了。   可她记得自己跟这个年纪相仿的阿莲并没有多少交集,对方虽是她舅舅的女儿,但二人一个在洛阳,一个在汴京,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她行及笄礼,为什么非要让她去呢?   出宫……   盛玉儿想到今日盛泽宁一反平常的态度,心里忽然隐约抓到了一丝头绪,忙问道:“那您是怎么知道我在三哥哥这里的?”   这事不提还好,本来谢贤妃都要翻篇了,这会儿她又自己提起来。   谢贤妃顿时气得瞪了她一眼,本想上手拧盛玉儿的耳朵,看她那红眼圈又忍住了,骂道:“还不嫌丢人,当然是你三哥派人来请我的,我这张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话罢,谢贤妃真是连个正眼也不想给她。   盛玉儿听罢却怔愣良久,神情怅惘。   ————   福城郊外。   这两个九真国的孩子一个拉一个推,把盛思甜带到了远离城区的树林,在此处城楼的火势不可观望,但那漫天的浓烟足以说明一切。   树林中有一个破败的土地庙,香火惨淡,屋顶有个窟窿,连神坛上的土地公神像也不知所踪。   大毛和小毛轻车熟路地找到此处,看样子以前经常来,小毛进去大概清理了一下蜘蛛网,又抱了堆干草铺在柱子下面。   大毛静静地等他铺完,随后把盛思甜拉进去,绳子绑到柱子上,最后打了个稀奇古怪的死结。   盛思甜坐在干草堆上,双手被绑在身前,手腕已经开始发麻。   她见大毛和小毛都坐在对面,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似乎对她并没有敌意,不由疑窦丛生。   她古怪地看了二人半天,问道:“你们该不会是想利用我去威胁沈青行吧?”   也不知大毛和小毛到底有没有听懂,反正这两人只是看着她,也不开口。   盛思甜憋了一肚子的气,但深知此时急也没用了,索性盘起腿,道:“这样,我问你们的问题,你们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是就点头,不是或者不知道就摇头,行吗?”   小毛迟钝地看了看大毛,两人似乎考虑了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   盛思甜看到他们总算做出了回应,轻舒了一口气。   她歪下头想了想,问道:“刚刚外城的火,是不是你们九真国的人放的?”   大毛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这第一个回答,就让盛思甜追悔莫及。   ——她就不该管这两个小畜生的死活。   盛思甜憋着怒火,又问:“你们放火的目的,是不是想攻占福城?”   小毛点了点头,大毛却摇了摇头。   盛思甜困惑道:“什么意思?”   小毛没吱声,大毛却从怀里拿出一个干瘪的钱袋,那钱袋盛思甜有印象,正是来福城那天沈青行扔给他们的。   钱袋里面没钱,可能是被他们花完了,也可能是被别人抢了,他们又跑去把袋子捡回来的。   盛思甜看着大毛手里的钱袋,道:“你们一个点头,一个摇头,那说明我说对了一半。攻占福城是你们的目的之一,你们另一个目的……是沈青行?”   大毛似乎犹豫了一下,指着一个方向,点了点头。   盛思甜跟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只看见庙外密集的树林。她这些天没出过门,根本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位置。   她又问道:“你们把我抓起来,是不是想拿我去威胁沈将军?”   这句问题有些复杂,大毛和小毛一时听不太懂“威胁”的意思,没有迅速做出回应。   盛思甜得不到回答,便以为是默认,有些急躁地说:“那我看你们是打错算盘了。沈青行那种人,根本不会在乎我的死活,就算现在你们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他也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   砰——!   话音刚落,便听一声巨响,只见土地庙一整扇破洞大门轰然倒下,砸起漫天的灰尘。   盛思甜吓得原地一缩,呛了满嘴的灰,她憋着气再睁开眼时,只见沈青行提着寒冰似的苗刀立在门口,定定地看着她:   “看来你倒是很了解我。”   盛思甜愣了半晌,连嘴里吃的灰都忘了吐出去。   大毛和小毛反应迅速,早在沈青行踹门的一瞬间,他们就已经从旁边的窗户上窜了出去。但随行的黑袍军早已经将土地庙围住,毫不费力就抓住了这两个小鬼。   盛思甜愣愣地看着沈青行朝自己走过来,他手中的刀尖在她手上的绳子上微微一划,绳子便断开了。   盛思甜急忙扶着柱子站起身,对他道:“流民里面混进了……”   “九真国的人。”沈青行盯着她的脸,淡淡应话。   盛思甜顿了一下,说了声对,又急切道:“外城……”   “起火,”沈青行沉声打断,随后收刀入鞘,抬眼道:“正在救。”   盛思甜:“对对对,还有楼知县和孟夫人……”   “已经救出来了,摔了条腿。”   盛思甜顿时瞳孔放大,急得声音都变了:“是谁……”   沈青行皱眉道:“男的。”   盛思甜:“那……”   沈青行:“没断,还能走。”   盛思甜听罢他这一连串及时的回答,仿佛瞬间吃了一颗定心丸,缓了片刻,终于弯起嘴角松了口气。   沈青行抱着手臂等了半晌,见此,神情不大满意地咬了咬腮:“没别的要问了?”   盛思甜愣了愣,随即抬起明亮的眼睛。沈青行依稀看见她眸子里倒映着自己的脸,心道总算轮到他了。   想到这儿,他的脸色虽然还是臭,但眼底总算有了一丝欣慰,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领,静待佳音。   过了半天,听到盛思甜冷不防来了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一瞬间,沈青行眼底那微不足道的欣慰,它裂了。 第20章 处置   福城外城的火烧了足足一天,纵火点不止一处,火势被控制住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不过好在因为楼晏民的两城之策,福城的百姓退居内城,几乎没有造成人财损失。   而流民的情况就不同了,其中九真的奸细提前知道会起火,自然懂得趋利避害。但另外一些真正无家可归的大越子民,却在这场大火中失去了唯一的庇护所,甚至是生命。   百姓和县衙连夜修建了一些屋棚,用以施救,外城几乎成了一片焦土,烟尘和尸体烧焦的气味铺天盖地,黑袍军穿梭其间,搜救幸存的人。   混进流民群中的九真奸细抓到了一部分,其余人还在搜查当中。   盛思甜跟着沈青行一齐回了驿站之后,才知道当时火势太大,驿站离外城不算远,所有人都跑去救火了,压根儿没有想到她会被俩孩子劫持。   但公主就是公主,命比他们金贵,这会儿馆驿的所有侍卫都跪在地上,脸上还带着抢险时的伤和黑灰,垂着头向盛思甜请罪。   沈青行微微歪头看了眼身旁的盛思甜,几乎都能猜到她肯定会摆摆手说没事,那样子应该有点傻傻的。   果不其然,盛思甜先是说了句我没事,随后让大家赶紧起来,可说完却没一个人起身。   盛思甜见此,轻叹一声:“你们都是为了百姓的安危着想,我不怪你们。若是非得有人认错,那就我先。”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抬头道:“公主何错之有?”   盛思甜:“我身为二公主,理应体恤大越子民,又身为沈将军的夫人,也应该去探查一下流民的情况,于大于小,我都并未出过什么力。如今你们主动替我分忧,帮我救助百姓,带伤回来以后,我却在这儿胡闹着要治你们的罪,这不是错是什么?”   她想了想,又说:“噢,你们是不是觉得,反正大家都知道二公主无理取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现在看上去是在认错,实际上就是想干脆帮我把这罪名坐实了是吧?”   “这……”   众人莫名其妙地支吾了半晌,委屈道:“属下并无此意……”   盛思甜歪头问:“那还要领罚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怎么回复了。   盛思甜笑了笑,走上去亲自扶起一个人。   旁边的沈青行看见她的举动,心里有些不爽,但因为她的举动其实并没有别的意思,所以他表面还得装得正义大度,顿时就更不爽了。   盛思甜道:“那就先罚你们去帮将军安顿流民,干不好今天不许吃饭。”   她背着双手佯装严肃,实则说完就率先浅浅地宽慰一笑。被她扶起来的侍卫脸上黑红黑红的,黑的是救火时沾的烟灰,红的是因为二公主的语气未免太亲切了。   至此,旁边沈青行的指节已经捏得咯吱作响,盯着他道:“怎么,耳朵不好使吗?”   侍卫一僵,急忙抱拳领命,带着众人出了馆驿。   沈青行在桂阳岭逮了三天的山贼,对方好像围着山沟跟他绕圈子似的,那会儿他就已经察觉不对劲了,便让苏峻带人下山视察,但当时福城除了流民,并没有什么异常。   后来苏峻顺带回馆驿看了一眼,便回山复命,带回来的消息也只是盛思甜收留了两个小乞丐而已。   起初沈青行以为自己多虑了,桂阳岭又常有异动,便全心地投入围剿之事,又过了两天,他依然放心不下,便分了一队黑袍军下山,在福城外驻守,下令一有异动就立马出兵。   但还是没有料到,那些身体残缺、重病重伤之人会是九真细作,还会突然纵火。   不过好在火势最终还是控制住了,保住了内城的子民。   楼晏民痛心疾首,拖着摔伤的腿过来请罪,说自己真是糊涂,对不起头上那顶乌纱帽,差点害得整个福城葬身火海。   沈青行最受不了这个,不过还是假装体恤地宽慰了几句,趁着楼知县也在,便让苏峻带着抓来的几个九真奸细进来审问。   这些人在九真国内,属于最低等的贱奴,从小只在九真国给贵族当牛做马,对汉语一窍不通,还是被派到福城之后才慢慢学会了几句汉语。   苏峻道:“他们身上的伤是九真巫族所为,朵格耶下令将所有贱奴打成重伤,将他们伪装成流民,才好混进福城。而他们进来的唯一任务,就是纵火,好让咱们两边顾暇不及,再趁此出兵。”   九真国的巫族以能通神明为噱头,打着传达神的旨意的旗号,大为国主器重,巫族势力几乎占据了九真半壁江山,而其巫族首领朵格耶也是狗改不了吃屎,即使之前在沈青行手里吃了不少败仗,却还是一直在觊觎大越南境的国土。   沈青行阴着脸顿了片刻,道:“速去通报各区城防值守,加强戒备。”   苏峻应下后,便携令离去。   跪在地上的九真国人有的只剩下一只胳膊,有的双臂全无,有的甚至半边脸上的伤口已经溃烂,如同活死人一般。大毛和小毛算起来是他们当中仅有的两个完整的人。   盛思甜看到这样的场景,心里极其不舒服,五味杂陈地道:“没想到他们对自己的子民居然都这么恶毒。”   沈青行看了她一眼,没接话,盯着大毛和小毛问:“你们把她绑去土地庙,是为了保护她?”   大毛在逃跑的时候被黑袍军揍了一拳,眼下流着鼻血,低着头没应,旁边的小毛则点了点头。   盛思甜这才想到,这馆驿的位置离外城并不远,若是大火真的烧过来了,她这会儿可能就没站在这儿了。   也许这两个孩子不能选择违背朵格耶的命令,就只能对外城的事情视而不见,但同时也选择了保护他们喜欢的人。   在土地庙的时候,盛思甜问大毛是不是想利用她去威胁沈青行,大毛先指了一个方向,才点了点头,后来盛思甜才想起那个方向是桂阳岭。   他是想告诉她,是桂阳岭的人想这么做,而不是他想这么做。毕竟,他身上还揣着沈青行送给他们的钱袋。   而那玩意儿又不值钱。   盛思甜突然想明白了这些事情后,心情就更加复杂了,她看了看脸色阴沉不定的沈青行,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沈青行:“简单,一命抵一命。”   身世可怜不是他们害人的理由,大越的子民又何其无辜。   盛思甜看着那些人一个接一个被带下去,轮到大毛和小毛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站起身。   她看了看沈青行,有些不忍地说:“他们年纪太小了,能不能……”   沈青行望着她,起身问:“境内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你觉得就算他们能回九真,朵格耶就会放过他们吗?”   “可是……”   盛思甜轻皱着秀眉,看了看大毛小毛,又望着沈青行,咬了咬下唇。   沈青行眼神微变:“……让他们自生自灭是我最后的底线。”   盛思甜微微惊讶地看了他半晌,最终抿抿嘴角,小声说了句谢谢。   送走大毛小毛之后,盛思甜便随着沈青行去外城慰问百姓。   此时的外城已是一片废墟,遍地焦黑,滚滚黑烟从坍塌的土木间徐徐升起,空气中充斥着难闻的刺鼻气味。   黑袍军和馆驿的侍卫都在帮忙救人,事发突然,施救棚就搭在这附近,军医和城中的大夫全被请来了,但人手还是不够,都忙得不可开交。   沈青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和废弃的房屋,脸色越来越难看。   盛思甜以前不是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而且他似乎没有哪一天是心情好的,但此时的冰冷神色,她还是是第一次见。   她犹豫了一会儿,正在想要不要开口,沈青行却主动说话了。   “南境很多年没有出过这么荒唐的事了。”   沈青行眉眼冷峭,目光所及之处好像结了霜,偏偏眼底又隐含几分沉重和自责。   他生气的时候,便会习惯性地咬一下腮,眉头紧锁地点点头,像是气到了不得不服的程度:“以命换命,他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这两年朵格耶上任之后,在战场上没赢过他,兵法不及他,竟然就改为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了。   沈青行大概对这种卑鄙手段极其不屑,却又怪自己还是疏忽大意了,怒气中带着几分愤恨,垂下的右手紧握着,要是现在面前有个木桩,他可能会徒手拆了它。   这时,一只细白的手拉了拉他的袖口,指尖微微触及他的肌肤时,铁一般的拳头顿了一下,指关节不自觉地松了松。   他垂眼,看向凝望着自己的盛思甜,下颌线紧绷。   他的表情让盛思甜有几分心悸,她不由地舔舔嘴唇,轻声道:“既然已经发生了,以后引以为鉴就好。而且这件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身在桂阳岭与朵格耶的人周旋,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判断,及时赶回来救人,已实属不易。   沈青行自小没受过亲近之人的夸奖,他母亲走得早,父亲又极其严厉,每天在家里都像待在军营,干任何事情都要求快准狠。这也导致他后来在生活小事上容易急躁,尤其对哭哭啼啼的女人没有耐心,脾气也不是一般的差。   后来跟盛泽宁相处久了,稍有好转,但也绝对好不到哪儿去。   这会儿他听到盛思甜的话,虽然知道她只是在安慰自己,但心里还是缓解了几分。   他看了眼街边烧焦的小摊,上前几步,指尖从满是炭屑的桌面轻轻一抚。   沈青行盯着手上的黑色灰渍,道:“朵格耶的计划算是成功了,这两天势必要发兵,九真巫族的手段我见识过,他们通常不靠人数取胜,而是擅长使用毒蛊之术。”   他转头看向盛思甜:“你不能一个人留在驿站了,跟我一起走。”   盛思甜:“他们不打福城吗?”   沈青行摇了摇头:“他们选择福城,只是因为这里刚好位于流民必经之处,楼晏民又恰好在收留难民,他们可以趁机混进来,旁边的桂阳岭还可以容他们藏身。他们搞这么一处,就是要混淆视听,让我们错判,但他们最终的目的一定不是这儿。”   福城的土地不算富庶,以南交通堵塞,以北却能直通衡阳,是易守难攻之地,眼下又有黑袍军驻守,烧一片外城还不足以搅乱城中秩序,但刚出完事,此时的防守一定是最严密的,朵格耶不会这么傻,这时候跑来福城碰钉子。   盛思甜好奇道:“那他们会去哪儿?”   沈青行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微微扬眉:“舂陵山。” 第21章 舂陵   初春,北方的天气还未回暖,云层熙攘,松林间宽阔的马道上光线时明时暗,分外诡谲。   马车徐徐直行,后方二十多个侍卫扶刀紧跟,一路上只有车轮滚滚和众人的脚步声。   云层堆积,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此时,一群黑影在树林间来回穿梭,道路两边皆是如此。随行的侍卫们发现情况不对,立即拔刀戒备,很快,林子里便跳出了一帮杀手。   一人高喊:“保护三公主!”   马道上立即响起兵刃交接的碰撞声和喊杀声。来者身穿粗布衣,个个蒙面,出手果决,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杀手和侍卫厮杀的动静惊动了马,适时又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枚暗器,正中马屁股,马儿前蹄一扬,不受车夫管制,拖着马车一路狂奔。   车夫驾着狂奔的马,直到看到前方一处断崖,面露惊恐,从车上一跳,如此贸然,腿估计是没了,但命还在。   失控的马车直直地飞奔出去,从悬崖上跌落。   此时,追击的杀手到了崖边,对着崖底看了片刻,扭头离去。   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上藏着两个人影。盛玉儿捂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她以为自己出宫了以后,见不到他们就没事了,却没想到盛子烨真的会歹毒至此,派了这么多人来取她性命。   旁边的席年垂下挽枝的手,任树枝回弹遮住视野,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那日她只肯告诉盛泽宁,盛子烨要派人杀她,至于原因,她却怎么也不肯说。   不过,盛泽宁曾经无意撞见一位长倾宫的宫女,对方备给盛云雎的药材里,有避孕的红花。   盛云雎早就已经过了适婚的年龄,但是她美貌无比,堪称绝色,又是被刘皇后捧在心尖上的人物,眼光极高,所以不出嫁也没人会怀疑是她有问题,所有人只会怀疑是不是没人能配得上她。   未出阁的女子,却备了避孕的药材,对方还是大越的第一美人长倾公主,这让盛泽宁一时难以置信。   可他派人去查了那宫女的背景之后,一无所获,只知道宫女目不识丁,就是负责替盛云雎备药的。   问题不在宫女身上,就只能在盛云雎身上了。   那日盛玉儿从太学院魂不守舍地回来后,一直跟着盛泽宁,直到第三天盛云雎和盛子烨找过来,她当时的反应已经足够说明一些问题了。   盛玉儿越是只字不提盛云雎,盛泽宁心里的答案就越是清晰。   盛子烨从小就是荒淫好色之人,生活作风并不干净。其生母赵淑妃逝世时,年仅十岁,一年后过继给了刘皇后,后来去太学院读书之后,每日与大公主盛长倾相伴。   彼时盛仁安念在他母妃去世得早,便让刘皇后多加教导,盛云雎好读书,是个才女,下课之后,刘皇后便常常让她去辅导盛子烨的功课。   盛云雎只比盛子烨大四个月,若是这样算来,当时二人不过十三四岁。   简直……太荒唐了……   盛泽宁知道,盛玉儿留在宫里,周围就是暗箭,出了宫,周围就是明枪。反正无论她身在何处,都是危险境地,以盛子烨的为人,不置她于死地是不会罢休的。   “所以现在……我已经死了?”   盛玉儿亲眼看着马车掉下悬崖,缓了很久,才敢放下手,红着眼眶问身旁的席年。   席年点头:“是。”   但这只是缓兵之计,盛子烨看不到她的尸首是不会放心的,过不了多久,他肯定又会重新派杀手出来追杀她。   盛玉儿小嘴一瘪,泪珠不停地往外翻涌:“我母妃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肯定会难过的……”   席年面不改色,默默地听着。   “那其他人呢?”   她问的是随行的宫女和侍卫。   席年道:“殿下能力有限,只能保三公主一人。”   盛玉儿听罢,又把脸埋在手心,哭了一会儿,擦擦眼泪道:“还好……还好潇潇受了风寒,我没让她跟来……”   说着说着,又开始哭。   以往她哭的时候,要么是母妃搂着她,要么就是潇潇搂着她,哭着哭着说不定就睡过去了,但这一次,她旁边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席年。   盛玉儿自己用袖子擦眼泪,却越擦越多,最终缓了缓气息,哽咽问道:“三哥哥就派你一个人来保护我吗?”   席年淡淡地说:“你已经死了,所以身边的人越少越好,我一人足矣。”   盛玉儿没注意听他后半句,光是开头那句“你已经死了”,就够她再次伤心了,哇地一声又开始痛哭。   席年等了她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盛玉儿的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   他起身带着盛玉儿跳下树,道:“走吧。”   盛玉儿在树上的时候腿都蹲麻了,杵在原地没动,啜泣着问他:“去哪儿?”   席年:“衡阳。”   盛玉儿抽抽搭搭地吸了几口气,随后擦掉了脸上的最后一点泪水,眼睛微微睁大,像是忽然想到什么。   “你要带我去找盛思甜?”   席年道:“这是殿下的意思。”   盛玉儿提着略显沙哑的嗓子,硬气地道:“我不去,我不能让她看我笑话。”   席年的脸上没有半点波澜,提醒她:“三公主,我们是在逃命。”   盛玉儿听罢,似乎动摇了一下,但随即还是执拗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管,我就是不去。我是公主,你得听我的。”   席年:“我只听殿下的。”   盛玉儿见他脸色冰冷,走了过来,不由脸色一变:“你想干什么……”   席年抬手止了她的穴道,无视盛玉儿可怜又害怕的眼神,不咸不淡地道了句:“得罪。”   说罢,便把人扛上了肩膀,大步离去。   ————   天高云淡,远山一片薄雾笼罩。舂陵山地僻,五山相接,以东是舂陵水,山路水路皆备。   略有些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马车摇摇晃晃地慢行着,盛思甜从车里掀开窗帘,满目的云雾林海。   “那个朵什么……真的会来这么偏的地方?”   她趴在窗口,由于长时间坐马车,晃得有些头晕,一面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面问沈青行。   沈青行:“朵格耶。”   盛思甜缩回脑袋,学着他的调子:“朵格耶……好奇怪的名字。”   沈青行也被马车晃得心烦意乱,但是因为上回盛思甜坐车吐了,他这次便也一同乘坐,这会儿还得耐着性子跟她解释:   “在他们九真巫族的语言里,是神之使者的意思。”   盛思甜:“那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到这儿来?”   沈青行眉心紧皱,闭着眼道:“他这回费了这么大力气,福城、桂阳岭,还有前几日收到的各个边防城区的消息,到处都是他们搞的动静。窟窿的确捅了不少,但是这样一来,人手也会不够。南境这边,就数舂陵山地偏,多山,朵格耶又喜欢玩儿阴的,打丛林战,这种环境最适合他不过。以西有一条陆路北上,以东还有水路,此处防守又最为薄弱,所以他只能选这儿。”   他讲了半天,嘴巴都有点儿干了,说完没听到盛思甜回应什么,以为她终于问完了,便睁开眼,低头去找水囊。   “看不出来……原来你还挺聪明的嘛。”   沈青行眉梢一抖,抬眼盯着她,道:“是你眼拙。”   盛思甜张了张嘴,刚好见他想去拿水,水囊却离她更近,便率先抢到了手里。   她揭开塞子,当着沈青行的面晃了晃,道:“可惜就剩一口了。”   说罢,在沈青行伸手过来抢之前,仰头把剩下的水送到了嘴里。   她喝了水也不吞咽,包在口中,鼓着圆圆的两腮,挑衅地冲沈青行歪了歪头。   沈青行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半晌,黑着脸道:“今天这么精神,看来上次是因为没有我陪着,所以才会吐。”   盛思甜得意的神情一僵,也不由地回忆了一下上回的感受,虽然这次坐马车也有些头晕,但确实比上次好受多了。   她耳尖微红,咽下口中的水,道:“你少臭美了,我上次是看了街边卖肉的之后,肚子才不舒服的。你陪着有什么用,能帮我辟邪吗?”   论吵架,沈青行很少会输,但每次对上她,总是没两句就臭着脸不说话了。   盛思甜见此,拿着水囊凑过去:“骗你的,还有一点点啦。”   “……”沈青行晃了晃,还真是一点点,给他留了个底。   他放下水囊,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递给她,道:“之前忙着桂阳岭的事情,一直忘了跟你说。”   盛思甜看着那纸上画的一个陌生男子肖像,疑惑道:“这是谁?”   沈青行:“那日划破你衣服的人。”   盛思甜惊讶地看了看他,随后盯着画上的男人再三确认,道:“可我不认识他呀。”   沈青行道:“我派人查过,此人就是个街头混混,干些偷鸡摸狗的营生,没什么特殊背景。那日,他是收了钱才会来划你的衣服。”   盛思甜:“谁?”   沈青行摇了摇头:“给他钱的人是个小孩儿,才六岁,也是被人用一根糖葫芦收买的,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这个真正的雇主很聪明,一共经了两个人的手。”   “……他费那么多心思,就是为了划我衣服?”   沈青行的眸子似乎冷了冷:“不是。”   盛思甜:“那是为了什么?”   沈青行薄唇微张,舌尖舔了舔嘴角,阴沉的脸色似乎越发难看。   “你自己想想后来的事。”   那语气,大有“你自己想想你哪儿错了”之既视感。   “后来的事……”盛思甜垂眸细想了片刻,蹙眉道:“穆公子借给我披风,把我送回了家,没啦。”   她不懂:“这……有什么问题吗?”   好家伙,直接跳过了他。   沈青行额角青筋微动,臭着脸说:“你是我沈青行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说有什么问题?”   盛思甜望着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恍然道:“所以,他是为了让你误会我和穆公子,或者……想让咱俩吵架,然后离婚。”   “离……离什么?”沈青行预感到这是个不好的词,一皱眉,瞪着她问。   盛思甜解释:“离婚,就是我们俩和离的意思。”   沈青行:“你做梦。”   盛思甜被他的语气微微吓到了,怔了一会儿,小声道:“我、我只是瞎猜的。”   沈青行移开目光,随后扯过她手里的画像,怒气腾腾地说:“还有什么可看的。”   说完本想把画像折起来放回去,折了一半,又心道这什么狗屎人的画像也配让他随身带着,便随手揉成一坨,从车窗扔了出去。   盛思甜:“……不可以从车窗抛物、乱扔垃圾。”   言罢,被沈青行瞪了一眼,抿着嘴不敢说话了。   过了片刻,沈青行冷着脸一把掀开马车窗帘,对外面的张遥林道:“去把垃圾捡了。”   张遥林:“???” 第22章 你会吗   苏峻提前带人在舂陵山附近的一家客栈踩好了点,这是方圆几里唯一一家客栈,算不上精致气派,但该有的设施也都有,便把这家客栈包了下来。   这里附近几乎没什么村民,作为战场倒是不必担心伤及无辜,但舂陵山地势复杂,还是需要提前查探好路线。   这两日山岭附近没什么动静,不过新田城的暗哨送来消息,朵格耶果然有集兵西迁的迹象,但因为之前他派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到处惹事,这会儿重新集兵需要一些时间。   沈青行听罢,不屑地勾了勾嘴角,道:“继续盯着,若是他途径舂陵水便再无异动,立即来报。”   暗哨领命退去。   盛思甜微微睁大眼睛:“没想到真的被你说中了。”   沈青行听她语气中隐有惊叹之意,心中暗爽,面上却不动声色,故作骄矜地抿了口淡茶。   “明天一早,我要上山巡查一趟,你留在客栈好好休息。”   盛思甜试探道:“刚刚不是说,那个朵什么……”   “朵格耶。”   “哦,他不是要集兵,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嘛。”   沈青行听出她话里有话,好整以暇地盯着她:“所以呢?”   盛思甜说:“我也想去看看。”   沈青行:“这不是游山玩水。”   盛思甜听罢,下唇微包着上唇,抿抿嘴:“好吧。”   沈青行暗暗沉吸了一口气,喉结微滚,看起不经意地道:“去的话得骑马,你还怕吗?”   盛思甜下意识地道:“我自己骑啊?”   沈青行睨着她。   盛思甜顿时又明白过来:“哦,你带着我啊?”   沈青行神色淡淡,紧闭的薄唇憋出一个短短的嗯。   盛思甜看了他一会儿,想着看他这么久以来的表现,应该不会再开那种过分的玩笑了,便道:“那我就不怕了。”   沈青行微微一怔,目光在她脸上落了片刻,又移开,踩地的黑色长靴微微愉悦地上下抖了抖。   翌日,清晨的曙光还未降临,已经入春,但山地的温度依旧寒冷。   盛思甜还没起过这么早,天气又冻人,被篱落喊了很久才从床上坐起来,坐起来却也没什么力气,迷迷糊糊地漱了口、洗了脸,走到床边时,又不争气地倒到了被子上。   房门吱呀一声,有人从屋外进来。盛思甜脸埋在被子里,含糊道:“已经起床了,别催了……”   沈青行带上门,见她穿着雪白的中衣斜趴在床上,本想走过去把她捞起来,走近了以后,却看到盛思甜背上的中衣翻起了一些,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腰肢。   沈青行双腿灌铅了一般,进也不是,退也不肯。   他等了半晌,见盛思甜眯得正香,又看了看她露出来的细腰,便皱着眉走上去,用被子帮她盖住。   “还是你贴心……”盛思甜原本也没熟睡过去,只是太困了,想眯一会儿。   她以为身后的人是篱落,懒懒地动了动,脸换了个方向,朝外继续趴着,柔软的右脸朝下,被压扁了。   沈青行坐在旁边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她的左脸。   手感不错。   “大胆……”   盛思甜闭着眼,蹙着眉,迷迷糊糊地发出警告。   沈青行弯了弯嘴角,俯身道:“盛思甜,再不起来我可就不等你了。”   盛思甜嘤咛两声,睡眼惺忪地睁了睁眼,见到一张熟悉又好看的俊脸,声音沙绵又娇软:“沈青行……”   沈青行心中微动,细细地看着她的脸,应道:“嗯?”   盛思甜瘪瘪嘴:“我好困啊。”   沈青行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盯着她微张的粉唇,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最终,他还是按捺住内心的某种冲动,别过脸深吸了一口气,道:“困就睡吧,不去了。”   “嗯……嗯??”盛思甜秀眉一皱,突然睁开眼,坐起身道:“对,今天要出门。”   她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一边起床找鞋,一边抱怨:“我说怎么天没亮就跑来叫我呢。”   趿上鞋起身后,迎面撞进一个人怀里,盛思甜的困意又减了几分,而听到沈青行说话,她顿时完全清醒了。   “不困了?”   盛思甜穿得单薄,被他搂着盈盈一握的腰肢,温热的身子也随之僵硬了一下。   她望着沈青行,道:“你怎么在我房间?”   沈青行不以为然地挑了下眉,道:“篱落把你叫不起来,我亲自来请你。”   盛思甜双脸微红,推了推他:“你出去,我要穿衣服。”   沈青行垂眼看着她埋下去的脑袋,低低一笑,随即正了正神色,道:“篱落把你叫不起来,但我能,反正她能做的事儿我也能做,不如衣服也让我帮你穿吧。”   盛思甜原本想说你滚吧,到了嘴边却是:“你会吗?”   沈青行微微一愣,旋即胸有成竹地道:“没有什么是我不会的。”   说罢,他转身从衣架上取了盛思甜的衣服,拎起来前后看了看,便抖了抖,朝盛思甜道:“抬手。”   盛思甜望着他忍俊不禁,随后背过身去,让他帮自己把衣服顺利穿上。   好不容易把衣裙都套完了,沈青行拿着她的腰带看了一会儿,又对着自己的腰比了比,皱眉道:“怎么这么瘦。”   盛思甜不忍直视地白了他一眼,伸手想把腰带夺过来,却被他躲开。   沈青行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来,便俯身凑近,大手环过她的腰,低着头认真研究该怎么系。   盛思甜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脸上,随后看见他左眉间一枚小痣,鬼使神差地抬起食指,轻轻一戳。   轻戳这一下,却好像动了沈青行的逆鳞一般,对方的目光顿时一沉,乜了眼她的手指,又定定看向她。   盛思甜吓得急忙缩回手。   沈青行双手握着细软的腰带两端,往自己怀里一拉,女子的身躯便不由自主地紧贴了上来。   二人呼吸纠缠,咫尺之距,盛思甜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炸了。   沈青行绷着脸忍了半天,低下头在她的脖子根咬了一口,随后看了看盛思甜涨红的愤怒的脸蛋儿,十分嚣张地说:   “瞪什么瞪,是你先动的手。”   盛思甜僵成了一个假人,捂着脖子看了他半晌,突然转身抄起床上的枕头,对着沈青行铺天盖地一顿狂揍。   沈青行被打出房间后,房门哐一声关上,不到两秒又打开,从里面砸出来一只枕头。   他随手一接,盯着房门等了半晌,见屋里没有半点动静了,才意犹未尽地砸了咂嘴,扛着枕头好像扛着战利品一般,一手叉腰,大步流星地离去。   半炷香时间后,众人已经在客栈门口准备出发,等了片刻,才见盛思甜穿着窄袖轻装,踩一双雪白的马靴,从大门走出来。   只是走的时候有些不自在,而且看上去好像心情不太好。   但早就等在这儿的沈青行似乎心情大好。   张遥林想问,又不敢问,眼巴巴看着二公主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沈青行牵着骏马走到盛思甜面前,朝她挑挑眉毛,盛思甜别过脸不理他。   沈青行扫了一眼众人,所有人便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还有个别奇葩的捂住了脸。   他低声道:“上马,不然我抱你上去了。”   盛思甜脸上一烫,提了提衣领,随后在沈青行的搀扶下上了马背。   随后,沈青行也翻身上马,刚一落座便顺手搂住了她的腰,盛思甜气得在他手背上一拍,沈青行立马识趣地松开,单手作投降状。   因为上次的事之后,盛思甜对马一直有几分阴影,沈青行一路便放慢了速度,让张遥林带人先上山踩点,自己则带着盛思甜在后面慢慢跟着。   一路上,盛思甜似乎能够适应马背上的颠簸,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只是时不时地拉起自己右边的领口,好像在遮挡什么。   沈青行注意到之后,刻意放慢了速度,终于瞥见她右边脖子上一块泛红的痕迹。   他想起什么,不由地舔了舔唇。   刚刚……他下嘴有那么重吗?   沈青行清了清嗓子,低声问:“疼不疼?”   盛思甜正满肚子的火,一时没听懂,扭脸问:“什么?”   沈青行顿了顿:“脖子。”   盛思甜脸一黑,咬着后槽牙没搭理他。   两人身下的马儿不疾不徐走着,沈青行见她似乎真的生气了,微微埋下头,低声道:“要不……你咬回来?”   要不是在马背上,盛思甜真想现在就给他来一拳。   沈青行却是认真的,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握成拳头,横到她面前,道:“随你咬。”   盛思甜盯着眼前的大拳头看了半晌,咬咬牙,抬手一把抓住,张口就咬。   “哎哟哎哟哎哟……”   她都还没用力,身后沈青行就要死要活地开始叫了起来。   沈青行见她不满地瞪着自己,眉梢不可抑制地跳了跳,无奈道:“行,你咬吧,别给我咬残了就行,还得靠它打仗呢。”   盛思甜张嘴咬上去,刚用了三分力气,便停了,用袖子擦擦他的手,然后一把推开。   见此,沈青行低头凑到她耳边,试探道:“不生气了?”   盛思甜:“跟你生气,迟早得被你气死。”   沈青行皱眉道:“我有那么讨厌吗?”   盛思甜闷闷地哼了一声,不再搭腔。   沈青行看着她羞红的耳尖,嘴角微微一翘,下巴在她散发着清香的黑发上蹭了蹭,左手又不老实地去搂她的腰。但结果还是一样,手刚放上去,就被盛思甜一巴掌拍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冷了,几位小可爱记得穿秋裤,希望你们不要不识抬举(叉手手) 第23章 明君   偌大的龙床上,年过半百的盛仁安却好像苍老憔悴如七旬老人,花白的头发散乱披着。   刘皇后满面愁容,端着药碗喂他喝药,盛仁安刚喝了一口,便剧烈地咳嗽,随后抬抬手,示意她不必再继续了。   刘皇后哽咽道:“陛下……”   盛仁安没有看她,只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刘皇后无可奈何,只能将药碗递给李嬷嬷,又取来梳篦,为盛仁安整理仪容。   盛仁安静静坐着,感受着她的手指轻轻穿过自己花白的头发。   良久,盛仁安低叹:“三十年了……”   刘皇后微微一顿。   盛仁安继续说:“你入宫已有三十年了,大好年华把自己托付给了朕,托付给了整个后宫,可曾后悔?”   刘皇后鼻尖泛酸,眼眶微红,过去盛仁安只闻新人笑,而她这个皇后只能看着自己的丈夫每日与比她更年轻漂亮的女人同床共枕,怎能不心寒?   可她是后宫之主,理应母仪天下,哪来的资格追究这些。久而久之,一颗心已经被这重重宫墙尘封了。   刘皇后苦笑道:“陛下说的这是什么话,能伺候陛下是臣妾的福分,何来后悔一说?”   盛仁安听了这番敷衍说辞,无神的双目微微垂下去,良久,说道:“子烨由你抚养,也应有十年了,你虽不是他的生母,却也算是最了解他的为人。”   刘皇后手中的梳篦微微停了一下,随后不动声色,等着下文。   “你觉得,他配得上明君二字吗?”盛仁安道。   刘皇后一顿,不太明白他的用意。   她对立储之事很少表态,盛子烨虽过继在她名下,却不是盏省油的灯,所以她一直有意提防。可如今盛仁安却主动问起他,倒让她有些难办。   举荐盛子烨,她心有不甘,但若不举荐,好像她另有私心,没把他当亲儿子对待似的。   刘皇后犹豫了片刻,道:“臣妾平日忙于后宫之事,子烨的功课多是长倾在辅导,若是单论才学,也算是极佳的。”   她含糊其辞,不作表态,盛仁安捂着胸口又咳了两声,随后摆摆手,让她不要再梳了。   他靠在引枕上,盯着彩绘日月蛟龙的藻井,叹道:“自古多少皇位之争,引得手足相残、血流成河……朕本以为,自己的儿女个个儿读得圣贤书,会不一样,到底还是想错了。”   刘皇后听罢,轻声宽慰:“陛下多虑了,如今这些孩子们不是都好好儿的吗?”   盛仁安浑浊的双目一动不动:“朕记得,赵淑妃生前也是个端方贤良的人物,怎么却生出这样一个残害手足的混账东西。”   刘皇后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一时思绪纷乱。   她不知道盛子烨又背着她干了什么事情,如今盛仁安明着在说死去的赵淑妃,实则是在打她的脸,十年过去,就教出这么一个混账。   刘皇后沉默了片刻,道:“子烨心性不稳,容易意气用事,确实难担得起明君二字。”   盛仁安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里的淤痰,道:“既然皇后也这样想,那储君之位,朕便另择他人了。”   离开万寿宫,刚出垂花门,刘皇后雍容矜持的身姿仿佛又添了几分防备,她微微顿步,便见远处的绿荫园里立着一个人,像是在等她。   盛子烨看着刘皇后带着一批宫人欲盖弥彰地走过来,不屑一顾地笑了笑。   他走下踏跺,行了个礼,与刘皇后并肩走着。   “父皇的身体可有好转?”盛子烨轻描淡写地问。   刘皇后脸色不大好看,道:“你若真的担心你父皇的身子,就该亲自去看。”   盛子烨好笑道:“母后这是哪儿的话,如今父皇越发不待见儿臣了,我若去了,不是平白让他生气吗?”   刘皇后脚步一滞,凤目微露锋芒,盯了他片刻,道:“随本宫回凤华宫。”   盛子烨笑吟吟看着她:“正有此意。”   半炷香后,凤华宫内,一盏玉瓷摔地,迸发清脆响声。   李嬷嬷迅速关上房门,朝守门的宫女使了使眼色,带人默默退去。   刘皇后一拍桌案,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你父皇身边安插线人!”   她刚才与盛仁安的对话,想必盛子烨也全知道了,所以依他的性格,当下才会立即来找她。   盛子烨像是被她盛怒的反应给惹得心烦,紧了紧眉心,道:“母后何必这么大火气,若是让人听去了,岂不是怪你教导无方?”   刘皇后听罢,怒极反笑:“本宫早知你野心勃勃,但你的能耐配不上你的野心,你父皇如今无意立你为储君,也是你咎由自取。本宫养育你十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你别不知好歹!”   盛子烨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反问道:“母后难道就不想知道,父皇说我做出的手足相残之事,指的是哪一桩吗?”   刘皇后一愣:“你究竟干了什么?”   盛子烨很喜欢她现在的反应,阴鸷地笑了笑:“长平。”   刘皇后:“长平不是回洛阳探亲了吗?你……”   她瞪着盛子烨,不可置信地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盛子烨理了理袖子,叹气道:“她太吵了,我想让她永远闭嘴。”   刘皇后听罢,睁大眼睛,气得声音微颤:“你……她可是你的亲妹妹!”   盛子烨嗤笑一声。   刘皇后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盛玉儿才刚满十五岁,平日有些小姐脾气,任性了一些,但为人简单,根本不足以挡他的路。   盛子烨道:“你没必要知道原因,你只需要知道,我可以动她,也可以动你的宝贝女儿,不过稍微多费点儿时间而已。”   刘皇后脸色一变,十指紧握,气得浑身发抖:“你敢?”   盛子烨勾唇:“我敢啊,我连盛泽宁都没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她。”   他派人刺杀盛泽宁的事情,刘皇后也调查过,略有一些了解,如今看来,恐怕是盛子烨故意让她“了解”的。   刘皇后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实在太陌生了,十年间,她根本不曾完全认识过他。   她以为盛子烨就是个自视甚高、行为乖张的废物,实际的能耐并没有多大,可现在看来,他比她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   她沉吸一口气,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盛子烨笑了笑:“我就喜欢这种直接的方式。”   他站起身,道:“下个月十五,你该和父皇去一趟广济寺,为国祈福了。”   一句别有意味的话,刘皇后脚底发虚,广袖遮掩下的素手撑着桌沿,才支撑着她勉强站稳。   “盛子烨,难道你想……”   “母后,”盛子烨淡淡打断她的话,轻笑着提醒道:“有些话可不能提,您心里应该有数。”   他说罢,有些浮夸地朝她行了个大礼,拜别离去。   刘皇后在殿里怔仲良久,最终仓皇跌坐在暖榻之上。   看来,汴京将有一场大乱了。   ————   舂陵山峭秀,经历了南方的冬季,山体苍翠的颜色似乎沉淀得更加坚实,春寒肆虐,山里的阴湿气也格外重些。   几天下来,沈青行已经让张遥林带人在山中设了暗哨,客栈以西有一条险道,沉降在两山绝壁之中,上窄下宽。从下往上看,正是一线天,是唯一能够带领兵马通往北上的陆路。   “那水路呢?”   盛思甜盯着沈青行在地图上标出来的舂陵水,问道。   沈青行胳膊搭在支起的膝盖上,单手执杯呷了口热茶,道:“朵格耶的兵力不及我黑袍军一半,所以一直不敢和我硬碰硬。深山老林才是他最好发挥的地方,若是走水路,必死无疑。”   不过因为上次福城火灾一事,这回沈青行还是分了一半兵力去了舂陵水,以防不测。   盛思甜:“所以我们只剩一半的人数了?”   沈青行瞧着她认真的样子,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嘴角:“行了,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情。反正不管怎样,只要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   盛思甜不置可否地皱了皱鼻子,她倒真的没有担心过自己的小命,反正真刀真枪上战场的人又不是她。   旁听的苏峻和张遥林浑身难受地互相看了看,又不好现在就退出去,只能干等着。   沈青行盯了会儿地图,对苏峻说:“这几天暗哨送回来消息,朵格耶的人进了新田之后便行踪诡秘。你办事稳妥,走一趟舂陵水,有什么消息立刻派人来报。”   苏峻抱拳领命,又道:“看来将军还是放心不下。”   沈青行薄唇紧抿,沉默了一会儿:“朵格耶此人的心思不好猜,不能再犯和上次一样的错误了。”   苏峻听罢,颔首应是,便转身离去。   沈青行捏了捏鼻梁:“还有张遥林。”   张遥林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瞬间挺直了腰板,站稳了军姿,只等着沈青行发号施令。   “去给本将军炒两个菜,多放辣。”   “……”   说着,沈青行又顿了顿,问盛思甜:“你能吃辣吗?”   盛思甜口味偏甜,摇了摇头,但随即又说:“没关系,按你的口味来,我一会儿再让厨房……”   “那就不放辣。”沈青行打断她的话,补充道:“要有肉有菜、荤素搭配。对了,再炖个汤,给二公主补补身子。”   吩咐完了,他一抬眼,见张遥林面露委屈,焦躁地皱了皱眉:“怎么了?”   张遥林微微别过脸:“没什么,就是觉着苏峻比我幸福,可能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吧。”   沈青行微歪了歪头,盯着他道:“给我炒个菜就不幸福了是吧?”   张遥林舔舔嘴巴:“……没有,属下很幸福。”   沈青行:“再不下去,我让你下半辈子再也感受不到幸福。”   张遥林诶了一声扭头麻溜地走了。 第24章 画册   荒僻的野外,枫叶枯黄,好像世间唯独这里还没有入春的迹象。   枯木林中有一破败的茅草房,半边房顶被掀翻了,露出一个大洞,阴郁的天色便从洞中投射下来,在地面落下惨淡的白光。   盛玉儿坐在光里,慢吞吞地啃着一只白面馒头,清秀的小脸上沾着灰渍,也顾不上擦。   半晌,她停下咀嚼,盯着手里的馒头看了看,忽然怒火中烧,扔了馒头,起身提着裙子跳上去,把馒头踩了个稀巴烂。   八天了,每天吃的都是这些,她堂堂公主,吃不饱穿不暖,甚至连睡都不能睡好,她实在忍不下去了。   席年此时不在,他每天早上都会单独出去一会儿,可能是在勘察周围的情况,也可能是在给盛泽宁送消息。   不过反正不管他在干什么,现在都是逃跑的绝好机会。   这些天盛玉儿愿意跟着他,只是担心自己的小命,可一连八天过去,一个追兵也没有。偏偏这个家伙疑神疑鬼,官道不敢走,马车不敢雇,她又不会骑马,所以几乎天天都在徒步赶路。   她是吃饱了撑得,非要累死累活去见盛思甜吗?   盛玉儿大小姐脾气一上来便收不住,胆子也大了不少。她出了茅草房,见四周阴气森森,空无一人,便随便挑了个方向跑了。   她现在的位置大概在漯河,只要找到有人的地方,问个路赶去洛阳,联系上了谢家的人,就能想办法知会谢贤妃,届时,她不信连自己的母妃都保不住她。   盛玉儿一面想着,一面放慢了步子,喘着气歇了歇,却见四周多是裸露的地表,偶尔扎堆生着一大丛须芒草,叶鞘枯老,杂乱不堪,远处的一棵老树枝桠上,停了一只老乌鸦,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盯着盛玉儿,发出嘶哑叫声。   盛玉儿从小生活在汴京,一点儿苦也没吃过,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见泥土松软,地势起伏不定,偶尔可见从土中露出的一半衣物织品。   她弯下身,伸出手拉了拉,从泥土里扯出了一片破烂的衣角,顿时皱着秀眉,嫌弃地扔了。   这时,她看到旁边半人高的草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便好奇地走过去,扒开一看,是一面石碑,上写三个字:   “乱坟岗……”   盛玉儿歪着头一字一字地认完,忽然浑身一僵,周身的血液也凝固了似的。   她僵硬地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四周,小脸惨白,随后转头就往回跑。   刚跑了没两步,突然被地上凸出来的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盛玉儿踉跄一下,趴倒在地,回头一看,竟是只惨白的人手,看其僵硬程度,还是刚死不久的。   她急急地往后爬,忽觉头顶一阵凉风,抬头时,只见乌鸦硕大的双翅几乎已经扇到她的头发,盛玉儿顿时吓得大声尖叫,抱着双膝迅速埋下头去。   却见一把长刀横过,老鸦凄鸣一声,从她头顶重重坠落,又被人一脚踹开,尸体砸到远处的树干上,鲜血四溅。   席年冷冷地看着地上的盛玉儿,出声道:“三公主。”   熟料,盛玉儿一听到他的声音,错愕地抬起头,嘴角随即缓缓地撇下去,张嘴哇地一声哭了。   席年就这么站着,等她哭得差不多的时候,才说:“这里是乱葬岗,你坐的地方埋了死人。”   盛玉儿原本渐渐转小的哭声戛然而止,突然从地上弹坐起来,跳到了席年身上,又开始哇哇大哭。   席年绷直了身子,像块儿雕塑一般由她挂着,面无表情地收了苗刀,又等了半晌,见盛玉儿没有松手的意思,便说了句得罪,扶着她的腰往回走。   因为身上挂了个人,他姿势诡异地走了几步,便不得不停下,适时,眼前的树林里却出现了一个人。   席年微微一顿,凝眉道:“江大人?”   江槐安的表情就更离奇了,盯着他半晌,又看了看挂在他身上的盛玉儿,舌头打结道:“席大人……你怎么把三公主给劫出来了?”   ————   日暮西山,舂陵的夜风寒冷刺骨,店家又备了炭火送去二楼客房。   盛思甜见着满桌子的清淡菜肴,唯独沈青行面前摆了两盘剁椒鱼头和酱板鸭,反而有几分难为情。   “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   沈青行不以为然:“吃多少算多少,实在吃不完大不了我帮你。”   盛思甜盛了碗热汤的功夫,见沈青行吃辣椒跟吃米饭似的毫无反应,额头上半点汗也不出,好奇道:“不辣吗?”   她记得湘菜的辣度可是和川菜不相上下的。   沈青行嚼了嚼口中剩下的食物,心念微动,眼神朝盘子里的菜点了点,示意她道:“你可以试试。”   盛思甜提起筷子,夹了块儿鱼肉放入口中,一开始咬烂了,只觉得辛香鲜嫩,十分下饭,可越到后面越觉得不对劲,直到咽下去之后,舌尖的刺激感已经难以承受。   她顿时吸了口凉气,扔了筷子,辣得直甩手扇风,又急忙端起碗喝汤,却又被还没冷的热汤烫了一下,这下真是火上浇油,辣上加辣。   旁边的沈青行看着她窘迫的样子,噗哧一下大笑出声,盛思甜捂着嘴瞪了他一眼,舌上的灼烧感迟迟不退,不到片刻,眼泪都被辣出来了。   沈青行忍俊不禁地逗她:“有那么夸张吗?”   盛思甜懒得理他,起身想出去,沈青行见此,一把将她拉回来抱到腿上,端起桌上备的醋碟,送到她嘴边,道:“喝一口。”   见盛思甜又难受又怀疑地看着自己,沈青行一副知错的表情:“真的,喝一口就不辣了。”   盛思甜没时间思考那么多,低下头喝了一口醋,又被酸得直皱眉,沈青行先前还一副无辜模样,这下笑得更加放肆了。   盛思甜怒不可遏地捂着嘴,气道:“沈青行!”   沈青行笑够了,搂着她问:“还辣吗?”   盛思甜愣了愣,现下嘴里只有醋味儿,确实好受多了。   沈青行微微低头,看着她被辣得微微泛红的眼睛,忍不住嘴贱:“都说二公主泼辣,我以为多厉害呢,看来也不过如此。”   盛思甜眼下不想说话,只是咬着牙瞪他。   她也不是不能吃辣,相反还是很喜欢川菜的,只是没有想到沈青行的口味会这么重。   沈青行看着那盘剁椒鱼头,道:“我在衡阳待了九年了,口味自然偏辣,不过张遥林今儿可能是受了委屈,选的辣椒辣度比以前重。放心,一会儿我罚他去。”   这锅甩得真叫一个妙。   饭后,篱落从店家那里讨了几本连环画本儿,盛思甜来了舂陵后一直没什么消遣,当即就抱着画本回房看了起来。   这些画看样子有些年头了,是老板娘少时爱看的,多绘的是情爱风月,盛思甜翻看了半晌,突然从中看到一本男像图册。   篱落见了,小脸一红,忙道:“刚刚老板娘抱了一摞出来,奴婢也没仔细看,要不这本奴婢先还回去吧。”   盛思甜却摆摆手:“不必,看看也无妨。”   篱落张张嘴,原本还想劝什么,却见房门一开,走进来一个人,赫然是沈青行。   “公主……”   盛思甜看得津津有味,头也不抬:“你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篱落局促地捏着衣角,又见沈青行也示意她先下去,便只好欠身行了个礼,不安地退走了。   篱落走后,沈青行抱着手臂原地等了半晌,不见盛思甜抬头,便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他习武之人,可做到脚步稳健而落地无声,盛思甜竟完全没有发觉。   沈青行走近后,只见到她认真盯着一个陌生男子的画像看,那男人模样俊美,衣衫半解,挂在肩头,旁写着“醉玉颓山”四个小字,用来夸其醉酒后的迷人风采。   沈青行的目光微冷,脸色也越来越黑,他见盛思甜看得入神,嘴角还有微微笑意,更是怒火中烧。   “好看吗?”   盛思甜下意识回答:“好看啊。”   答完似乎觉得哪里不对,笑意渐渐隐去,错愕抬头。   盛思甜盯了沈青行半天,随后低头默默地把画册合上,打算塞到连环画本堆里掩人耳目。   沈青行却伸出手,擒着画册另一头,对她说:“收起来干什么,好看就继续看啊。”   盛思甜瞅着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心里发怵。可又觉得,既然已经被他发现了,就这么放回去也太没面子了,再者她就只是看看画像,又不是红杏出墙,还算不上犯法。   她顿了两秒,推开沈青行的手,打开画册继续翻看了起来。   “……” 沈青行额角的青筋暴起,缓缓深吸了一口气。   盛思甜注意到他的反应,抬头道:“不是你让我看的吗?”   沈青行脸色阴沉,冷笑一声:“我让你看你就看,那现在我让你把他接回家过日子,你接吗?”   说完,他见盛思甜又合上了册子,以为她是要开口认错了,不由地扭过脸。   盛思甜觑了他一眼:“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沈青行回过头:“?”   盛思甜:“你们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为什么我们女人就不能有三君四郎?”   沈青行气得脸上一阵白,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三君四郎?”   盛思甜见他气上头了,还是知道见好就收的,画本儿举到脸上,只露出一双笑得弯弯的眼睛,对他道:“逗你的啦。”   沈青行却好像没听见,见她把画都凑脸上了,脸色铁青,伸手蛮横地夺了过去,气狠狠地扫了一眼,道:“这种油头粉面的有什么好看的?”   盛思甜怕他真把画给撕了,争辩道:“哪里油头粉面了?你慢点儿,这是老板娘的东西,看完了还要还回去的。”   沈青行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你还想看完?”   盛思甜嗫嚅一下,依依不舍地看了看他手里的画册,小声说:“那我不看就是了。”   居然还跟他委屈!还敢恋恋不舍!   沈青行指关节泛白,捏着画册,此刻只想有一把火,好把手里的东西烧个一干二净。   盛思甜知道他的脾气暴躁,但哄哄就顺毛了,便伸手拉拉他的袖子,指着他手里的画,说道:“就是看看而已,难道你没有看过女子的画册吗?”   这话倒是把沈青行噎住了,他虽然没看过女子画册,但是看过男女混合那种的。   他不由想起什么,耳尖微微泛红,随后眼神乱晃了两下,把手里的画册扔回了书桌上。   “……你们女人都喜欢这样的?”   沈青行盯着画上有些浪荡的男人,闷闷地问道。   其实也不只是这样的。   盛思甜抿了抿嘴唇,用肩膀轻轻地撞撞他,道:“只是看看,图个新鲜而已,别认真。”   沈青行恨恨点头:“那现在看过了,够新鲜了,该还回去了。”   盛思甜见他把其他的也要收走,急忙抓着他的手道:“其他的不是,就这一本是。”   沈青行扭头定定地看着她,盛思甜僵持了片刻,只好不服气地松了手,任他把所有的画册全都没收走了。 第25章 玉簪   漯河远郊外,枯藤林里雾气弥漫,此地荒僻,没有半点人烟,偏偏裴尧风带着江槐安等人在山林里乔装隐藏了半个多月时间。   山林中有几座废宅,大抵是前朝留下的,已成废墟,残存的屋基连个房顶都没有,裴尧风便让人就地取材,大致修缮了一下,几百人每日靠着河水和野味,在林子里藏了将近二十天。   此时,夜幕低垂,勉强足以遮风挡雨的老宅院里燃着一堆篝火,盛玉儿已经八天没有吃好,但此时肉在手里,却顾不上吃了。   她偷偷看一眼裴尧风,想起自己上次见他还是给他送香囊的时候,而且还被对方拒绝了,如今再次见面,不由坐立难安。   她此时衣裙有些脏乱,脸上也有灰土,估计比那天在裴府外的样子更为狼狈。   旁边的席年问:“裴将军,你不是已经带兵回龙城了吗?”   火光映着裴尧风清峻的侧脸,他微微垂睫,道:“事出有因。”   席年听罢,别有意味地看了一眼盛玉儿,道:“三公主得罪了二殿下,如今二殿下还在派人追查她的下落。”   他不说细节,只说“得罪”,裴尧风略一抬眼,不做追问,只道:“看来二殿下如今行事已毫无顾忌了。”   几人沉默不应,像是在集体打哑谜。   盛玉儿啃了一小口兔腿肉,连腥味都顾不上嫌弃,囫囵吞了下去。她本来还想问裴尧风为什么藏在这儿,但现在看来,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   江槐安道:“所以你现在是想带着三公主去衡阳?”   席年:“正是。”   江槐安:“可沈将军和二公主并不在衡阳,去了福城之后就没有音讯了。”   席年目光微沉,思索道:“可殿下并没有收到沈将军南下的消息。”   裴尧风道:“自他去了福城之后,与我们的联系也断了。”   席年心中一顿。   “倘若……二殿下的野心已经显露,三殿下不可能不会通知沈将军,而如今沈将军只顾着与南蛮周旋,也不回信,说明他对汴京城如今的局势一无所知。”江槐安缓缓说道。   席年垂下的五指微曲,渐渐紧握,道:“有人拦截了沈将军和汴京来往的信件。”   裴尧风听罢,想起初出汴京时收到的那封密信,倘若没有那封信,他现在人在龙城,恐怕也对盛子烨集兵之事一无所知。   “宫中传来消息,下个月十五,陛下与皇后娘娘要去广济寺祈福,恐怕到时候会有一场动乱。护林军认令不认人,倘若陛下遭遇不测,二殿下得了龙令,届时,被打为造反派的,就是我们这些人,而护林军则会助他铲除异己。”   裴尧风静静说罢,火堆里的柴禾燃尽了一截,微微一翘,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良久,席年道:“看来三公主不必去衡阳了。”   盛玉儿错愕地看着他,只听席年又道:“公主留在裴将军这儿,属下独自去一趟福城。”   看来他是打算自己去报信。裴尧风固然在此,但在此的裴家军人数远远不够,如今只要联系上沈青行,在下个月十五之前集黑袍军回汴京,就还有阻止盛子烨的可能。   席年说走就走,盛玉儿愣了半晌,起身追过去,惊道:“你现在就要走啊?”   席年翻身上了马背,回道:“事态紧急,刻不容缓,还请公主留步。”   盛玉儿趁他转身的功夫,拉了把缰绳,席年眼疾手快,迅速拽紧绳子让马停下,一双冰冷视线略过她的脸。   “三公主又想干什么?”   这一路天天嚷嚷着不去衡阳,不见盛思甜,还每天说他欺负她,不给她肉吃,胡搅蛮缠了一路,要不是因为盛泽宁的命令,他早就不想管她了。   盛玉儿意外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后知后觉地收了回来,道:“那你路上小心啊。”   席年微微一愣,沉着脸一言未发,扭头勒马离去。   ————   两天后,沈青行收到密报,朵格耶已经带人进入舂陵山地界,预计今夜便会抵达一线天。   临行前沈青行去找了趟盛思甜,进门时,手里抱着一摞画册。   盛思甜正在房里看书,见眼前突然多了一堆连环画本儿,愕然抬头。   沈青行脸色微冷,不大自在地理了理衣领:“我让人重新买的,比老板娘的那些好看得多。”   盛思甜弯了弯嘴角,正想随手抽一本最下边儿的,沈青行却忽然抓住她的手,道:“从上往下看。”   盛思甜不解:“为什么?”   沈青行扬了扬眉毛,道:“没有为什么。你慢慢看,看完我就回来了。”   他收回手,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走了,可转身没走几步,又回头道:“我留了一队人马驻守在此,你记住千万别乱跑。”   盛思甜点了点头。   沈青行盯着她,似乎在等着什么,见盛思甜歪头疑惑,微一垂睫,转身无言离去。   等人走后,盛思甜从堆叠的画册中随手取了一本,打开后表情一皱,又翻了翻别的,好家伙,山海经淮南子就不计了,居然还有兵法和武术。   他是指望她练就金刚不坏之身,好帮他办了那个朵什么吗?   盛思甜索然无味地咂咂嘴,翻出山海经的画本儿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沈青行刚刚怪异的反应。   从上往下看,为什么?   这些画册又不是连贯的。   她想了想,抬手从底下抽出几本,却见封面上画着一只小人,那人物画法是模仿她的卡通简笔画,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桃花瓣一样的衣裙,赫然是她本人。   盛思甜心念微动,打开一看,里面画着她和沈青行之间发生的各种小事,譬如刚出汴京时就吵架,譬如过年的时候放灯,画上的她总是笑着的,而沈青行总是在生气。   盛思甜不觉一笑,随后忽然想起刚刚沈青行临走前犹豫的神情,像是在等着什么。   他在等什么?   不知为何,盛思甜心神微乱,突然有点后悔,至少刚刚,她应该对他说一句一路小心之类的。   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合上画册,起身提着裙摆出了房门,追到客栈门口,守门的黑袍军伸手拦下她。   “二公主,外面危险,请您回去。”   他们都是沈青行特意留下来保护她的,盛思甜也不愿让人为难,只问:“将军走了多久了?”   那人一顿,道:“回二公主,已经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依他们骑马行兵的速度,恐怕都已经走出老远了。   盛思甜想罢,目光渐渐黯淡,冲守卫抱歉地笑了笑,转身回去了。   接下来的一两天里,盛思甜莫名觉得时间过得有些慢。   她坐在房间里发呆的时候,看到书桌上的一堆画册,想起沈青行对她说的——这些画看完了他就回来了。   天气寒冷,她便把画全抱到了床上,一册一册地看,一页一页地翻,虽然内容没认真看,但也这么度过了两天时间。   但两天后,等回来的却不是沈青行,而是满身血渍的张遥林。   张遥林回来取药和绷带,但他似乎并不知道什么药对症什么伤,几乎把客栈里的药罐子全都抱了出来,装了足足两大包。   盛思甜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拉住他问:“谁受伤了?”   张遥林看了看她,干燥泛白的嘴唇翕动片刻,垂下眼继续收拾药,回答道:“几个弟兄,就是一点皮外伤而已。”   盛思甜:“皮外伤需要带这么多种药吗?”   他不是不懂药,也惯会处理伤口,而且行军的时候肯定会备药。但是眼下他却像是急着要把所有的药都拿去试试,若是事情不棘手,他怎么会有这种病急乱投医的反应?   张遥林低着头不答,他平时大大咧咧爱开玩笑,也很好相处,很少见他这样凝重的表情。   盛思甜愈发觉得不对劲,还想追问,张遥林却挎着包袱起身,道:“二公主,人命关天,别问了。”   说罢,便扭头夺门而去。   盛思甜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怔愣半晌,下意识地捏紧了十指,眼皮始终跳个不停。   这时,篱落拿着另一个包袱赶来,得知张遥林已经走了,顿时急得跺脚:“哎呀,他怎么把绷带给忘了!”   她抱着包袱一面往外走,一面道:“公主,奴婢现在就给他送过去,您可千万别乱跑啊!”   盛思甜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想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最终懊恼地叹了口气,扶着圆桌坐下,眉间的担忧挥之不去。   入夜,一线天依旧战局僵持,黑袍军驻守在石缝洞口,外面道路上的尸体还未清理,其中有黑袍军的弟兄,也有九真巫族的人。   尸身腐烂的气味和血腥味交融,在这逼仄的峡谷之间萦绕不散,令人作呕。   听得一阵马蹄,哨兵回报,说是张大人带药回来了。   洞中燃起的火堆旁铺了一堆干草,沈青行被人搀扶起身,坐在草堆上,倚靠着冰冷的石壁,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将军,药来了!”   石缝低矮,张遥林抱着两大包药材和一包绷带,最后几步几乎是哭着爬过去的,到了沈青行身旁便开始乱翻,一边翻一边焦急地说:“解毒的……哪一个是解毒的……”   沈青行眉间微现一丝烦躁,身上看似没什么外伤,说话时却气若游丝:“一个大男人,哭什么……”   张遥林手指微顿,痛定思痛,七尺男儿竟声音颤抖:“是属下没用,害了您……”   说罢,又继续埋头疯狂找药。   当时他若再多一个心眼,不轻敌,将那巫族女人一击毙命,也不会遭到暗算,而沈青行也不必为了救他,中了朵格耶的毒。   毒伤在沈青行右手手臂上,是持刀的手,如今伤口周围却一片乌紫,整个手臂已经毫无知觉。   沈青行不说那毒疼起来如何钻心,但满头大汗足以说明。他从不喊疼,自幼时被老将军严训时便是如此。   张遥林就着火光看那伤口,不知是什么东西所伤,掉了食指大点儿皮肉,但周遭血管发紫,隐隐可见如针的细虫在皮肤下游走。   其他的军医看了,都断定是朵格耶的毒虫蛊,但是怎么治,没人知道。   张遥林只好先翻出一瓶解毒效果最好的药粉敷上,又将沈青行上臂紧缠,暂缓毒性蔓延。   沈青行气若游丝,低低地问:“二公主问我什么了吗?”   张遥林道:“没有,将军放心,属下对您的伤只字未提。”   沈青行听罢,垂了垂睫,未语。   因心中有愧,张遥林脸色惨白,看上去比沈青行还要痛苦,去翻绷带的时候,手上动作太大,带出来一个木盒子。   木盒子啪嗒一声掉地,张遥林没功夫管,沈青行却见那盒盖摔开,露出两只未削过的炭笔,和一只碧玉簪子。   一瞬间,他眉心微展,脑中赫然想起穆寒和盛思甜对他说过的话。   “放心,我可不会做夺人所好之事。”   “昨天我是去和穆公子谈生意的,你可别瞎想,最基本的道德良知我还是有的。”   沈青行思绪一乱。   既然只是谈生意,又为何要送簪子?   她到底是怎么认识穆寒的?   接着,他脑中又忽然回想起盛思甜那日说的话。   “你们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为什么我们女人就不能有三君四郎?”   若是别的女子,也许真的只是在开玩笑。可他都快忘了,她是长福殿下。   她对他的态度不算差,相反似乎并不排斥和他接触,但对别人也一样。她对他的好永远只流于表面,就像上次他在福城桂阳岭七天七夜没有消息,她一句话也不过问。   就像今天一样……   也对,只怪他真的忘了,她是大越的二公主,一个多情又不可一世的女子。   她又怎会甘心一辈子只囿于他一人身边?   顷刻间,沈青行像是想通了许多事情,只觉心脉大乱,喉间腥甜上涌,猛地低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第26章 广济寺   黑袍军虽然失了主将发令,但依旧在一线天顽固驻守了三天三夜,期间沈青行基本昏迷不醒,偶尔睁眼醒来,问一句战况,还是那句不撤兵,让众人等苏峻回来。   三天后,苏峻带人从舂陵水赶来,还带来了一个席年。   席年原本是直奔福城的,途中收到密信,说沈青行被困舂陵山,速速支援。   密信是谁送的,不得而知。   沈青行的状态实在不容乐观,苏峻从张遥林口中得知这两天的战况,隐隐觉得不对,那朵格耶的目的似乎并不完全是出兵北上,而是为了拖住沈青行,吸引黑袍军的注意。   南境消息封锁,再结合汴京的局势,京中极有可能有人与朵格耶私下来往,让其故意拖住沈青行。   苏峻和席年相视一眼,各自心中有数,不敢妄言。   苏峻抵达后,带领黑袍军继续御敌。此时沈青行才肯松口答应回客栈,但也是此时,他才知道汴京城暗流涌动,必须速速返京。   这几天他每日午夜时分毒发,痛不欲生,都是独自强撑,直到痛昏过去为止。张遥林翻遍医书,配了缓毒之方,军医又施了针灸术,但也只能暂时缓解,依旧找不到根除之法。   几人商议之后,决定让苏峻留在舂陵继续驻守。时间紧迫,席年执将军令,带领黑袍军先回汴京,张遥林则留下护送沈青行回京。   回客栈当晚,盛思甜始终被拦在门外,一直等张遥林换完药,守卫才肯放她进去。   没有沈青行的命令,他们断不敢如此行事。   盛思甜满腹的担心和疑惑,急匆匆进了房门,却被张遥林告知沈青行已经睡下了。   盛思甜看着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男人,欲上前去,被张遥林拦下,她不由莫名其妙:“他到底怎么样了?”   张遥林目光晦涩,缓声道:“将军需要静养,公主请回吧。”   盛思甜:“我只想看看他的伤。”   “不是什么重伤,不劳二公主费心了。”   床榻上的沈青行沉声说罢,翻了个身背对着二人,语气淡漠疏离:“明日还要赶路,回去吧。”   盛思甜听完,愣了半晌,看了看一脸有苦不能言说的张遥林,缓了缓呼吸,扭头走了。   沈青行是个很固执的人,即使有伤在身只能坐马车,也命令张遥林片刻不能停歇,日夜兼程。   彼时,盛思甜还未将临走那晚的事放在心上。   可从舂陵出发后几天,她发现沈青行不是以有伤在身为借口,就是以赶路回京为借口,不与她同乘马车、不与她同时用膳,甚至连话都不肯和她说。   盛思甜渐渐从满心的担忧和疑虑,变成憋了一肚子火。   但这一路上大家都行色匆匆,又想到京城将有大事发生,她也不能在此时拘于小节,拖了所有人的时间,便一直忍着没有开口询问。   ————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直至二月十五,历书上说这日宜祭祀纳财,嫁娶祈福。   盛仁安和刘皇后的龙凤辇落在广济寺大门,其上九九八十一步阶梯,需天子亲自登上去,才显得心诚。   随行的大臣在八十一阶之下恭候,从远处看,护林军军旗飘扬,广济寺周围以及山下的守卫安排得密不透风。   山风猎猎,金红色的佛幡起伏如浪,远处钟声敲响,禅意悠荡。盛仁安与刘皇后便在这回荡的钟声里请旨佛祖,赐天下归安。   其时,佛殿的三扇大门忽而紧闭,将天光云影隔绝在外。   “天下安不安定,与其问佛祖,不如立明君,父皇觉得呢?”   盛子烨从金尊佛像后信步走出来,笑意慵懒,未达眼底。   盛仁安见到他,微怔了一下,随后,却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脸上竟有一份无可奈何的释然。   他道:“君子当以厚德载物,明君何者,朕心中已有人选,你不必来问。”   盛子烨嘴角的笑意渐冷,乜斜了一眼刘皇后,道:“是,父皇一向眼光独到,不会看错的。”   盛仁安的气色今日难得有几分好转,但爬了八十一步台阶,如今站着说话已感到有些难撑,胸口好似憋着一口浊气,畅通不得。   他胸膛微微起伏,道:“你待如何?”   盛子烨笑了笑:“也没别的,就是想知会您一件事儿罢了。”   他拍拍手,只见惊竹从佛堂后面走出来,押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花容月貌,不可方物,赫然是他的掌上明珠盛云雎。   看到自己的女儿被一个下属押出来,刘皇后顿时脸色发青:“大胆!”   惊竹面不改色,但见盛子烨抬了抬手,便松开了盛云雎。   “长倾,快过来!到母后这儿来!”刘皇后焦急地喊道。   然而盛云雎目光呆滞,神情恍惚,一动也不动。   刘皇后浑身发抖,恨恨地瞪着盛子烨:“你对长倾做了什么?”   盛子烨笑着挑眉:“我能对她做什么。”   他从腰间取下一枚小香囊,朝刘皇后扔过去,道:“倒是她自个儿,用的是麝香,平日服用的也是那些个红花之类的……你怎么不问问她想做什么?”   刘皇后接过去,凑到鼻尖轻嗅,随后脸色微变。与此同时,盛云雎在接触到她审判目光的一刹那,心底最后的壁垒也轰然坍塌。   这种眼神,她先是在盛玉儿的脸上看到过,现在是自己的母亲。   殿中寂静良久,刘皇后垂下攥着香囊的手,嗓音轻颤:   “长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过来告诉母后,好吗?”   盛子烨扫了一眼她身旁情绪已经有些起伏不定的盛仁安,缓缓开口:“别着急,我来替她说。”   盛云雎只比盛子烨大四个多月,盛子烨的母妃病逝后,十二岁时的他被过继给刘皇后,他唤盛云雎一声皇姐,但这声皇姐,他只唤了两年。   盛云雎十四岁时,容貌初成,已是天香国色,在众公主嫡女中尚显得十分出挑,彼时,便有不少大臣已经有意替自家儿子向刘皇后提亲。   那时的盛云雎,处于人生中最美的年华,与大多数女子一样,她也向往美好情爱,渴望觅得良缘。   但她的渴望就像一面脆弱的镜子,而盛子烨,便是打碎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父皇和母后不是心疼儿臣孑然一身,无人陪伴么?”   盛子烨欢愉地勾了勾唇角,随后转身,抬手捏着盛云雎的下巴,道:“所以你们就给我送来了这么一个绝世的美人儿。”   刘皇后惊骇地睁大眼:“你……”   “那日,皇姐坐在敬书阁的窗边,阳光撒在她的肩头,那画面实在太美了,儿臣让她教我读书,不过若是教得不好,便要脱一件衣服……”   “够了,你这个畜生!”盛仁安破口大骂,嗓音嘶哑,紧接着便开始剧烈咳嗽。   盛子烨似乎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他慢悠悠地围着浑身发抖的盛云雎打转,目光落在她羞愤欲死的表情上时,玩味一笑。   “我当时便是把她压在敬书阁的书案上,在太学院夺了她的身子。不仅如此,后来八年时间里,每个月十三那天,太学院旬假,我都会和她在敬书阁云雨一番。”   如此违背纲常伦理之事,他竟说得堂而皇之,还是当着佛祖的面,可见其丧心病狂到了何种程度。   盛仁安已经气得脸色苍白,半个字也说不出。刘皇后大骂畜生,发疯一般冲上来想掐他脖子,却被盛子烨一脚踹开。   “来人!来人!”   “盛子烨你这个疯子!他是你亲姐姐!”   盛子烨睥睨着摔倒在地、徒劳呼喊的刘皇后,轻蔑地冷哼一声。   “我早就说过,我动她轻而易举。你总以为我是块儿废铁,总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是不是很后悔啊?”   刘皇后位高权重,盛云雎是她唯一的软肋。八年前他就已经懂这个道理了。   刘皇后泪眼模糊,目光却宛如利剑,仿佛恨不得立刻将盛子烨撕成两半。   此时,旁边的盛仁安被眼前的变故气得血气上涌,轰然倒地。刘皇后脸色大变,急忙爬过去抱着他,徒劳地替盛仁安顺气。   “陛下……陛下千万要撑住啊!”   盛子烨闻之一笑,对意识尚存的盛仁安淡淡说道:“父皇,您身边这位也不是什么干净的货色。劝您今日来广济寺祈福的,还有偷您手谕,让刘丞相为我批来护林军龙令的,可都是您这位枕边人。”   话罢,盛仁安呼吸急促,四肢僵硬痉挛,瞪着浑浊的双眼看向刘皇后。刘皇后惊恐地摇了摇头,可脸上的慌乱无措早已经暴露了她的内心。   “好……好……”   盛仁安的呼吸如同拉风箱一般,抬起僵硬的手指,定定地停在离刘皇后的脸半寸之距,但最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他意识逐渐涣散,只在呼气,终于头颅一歪,睁着双眼倒在刘皇后怀中。   至此,盛子烨阴冷的笑容渐渐收敛,拔出腰间佩刀的同时,身后三扇佛门缓缓打开。   “长倾殿下被狐妖附体,□□不堪,又克死父皇,实乃祸水,今有佛光庇护,护林军听令,立刻将其拿下!”   字字铿锵,宛如惊雷。   佛堂外群臣惶恐,左相蒋世杰目视堂内的金尊大佛,惶惶道:“陛下……陛下驾崩了?”   “没错。”   盛子烨提着刀踏出佛堂,身后的盛云雎也随之被惊竹押了出来。群臣闻此,纷纷跪地哀嚎,大呼陛下。   盛子烨阴阳怪气地看着这帮老臣,开口道:“皇姐被妖孽附身,与人私通,如今父皇就是被她活活气死的。”   “荒谬!”   群臣听得一声呵斥,自动让出一条道路,但见盛泽宁来势汹汹,身后跟着裴尧风等人。   “盛子烨,你私自勾结九真巫族,以皇姐性命相要挟,骗取龙令,如今竟以妖孽之说来搪塞众人,简直无耻至极!”盛泽宁一改往日君子之风,在八十一阶下指着盛子烨大骂。   盛子烨锐利的目光先是扫过裴尧风,随后毫不在意地挑了挑眉:   “三弟,空口无凭,说了这么多,你的证据呢?”   盛泽宁愤恨地看着他,却无话反驳。   盛子烨扬了扬嘴角,抬刀指着盛云雎,道:“狐妖,可认罪责?”   两行清泪从盛云雎的眼角无声留下,她的目光从八十一阶下的芸芸众生,一直越到远山,越到天际,越到云层。   她始终没有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命运才会这般不公。   如今,她一心求死,只是流着泪自嘲地笑了笑,正欲开口,佛堂内的刘皇后蓦然说道:   “陛下口谕,立三皇子盛泽宁为储君。” 第27章 将军令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盛子烨嘴角的笑意逐渐阴冷,刀尖依旧指着盛云雎,目光如冰冷蛇蝎,看向缓缓起身的刘皇后。   “父皇已经被这妖孽活活气死了,哪里来的口谕?母后,假传圣谕可是大罪一桩。”   刘皇后无视他的威胁,凤仪端庄,走出佛殿大门,对群臣说道:“昨夜,陛下亲口对本宫所言,立三皇子盛泽宁为储君,另,已留手谕于万寿宫。”   “本宫听信二皇子谗言,有愧圣恩,诸位若是对本宫有疑,可令二相入宫,前去查验。”   至此,盛子烨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变化,而胜券在握的表情也隐约出现裂痕。   在宫中,他一直派人盯着盛仁安,直到昨夜,也没有传来宣圣旨和传口谕的消息,只要盛仁安死前没有说出把皇位给谁,那么按照长幼,储君之位就是他的。   而刘皇后如今言辞凿凿说听过盛仁安口谕,明显就是在说谎,她只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所以才报复他。   但万寿宫那张手谕若是真的存在,而盛仁安又因为顾忌他的眼线所以一直没有宣发的话,那这一切就难以收场了。   当朝左相蒋世杰和右相刘协听罢,各怀心事地互看一眼,蒋世杰带头起身,准备回宫取盛仁安手谕,却见大道两旁的护林军齐齐拔刀,对准了群臣。   蒋世杰脸色一变,气得胡须微颤,瞪着盛子烨道:“二皇子这是何意?”   盛子烨抬手将刀尖抵着盛云雎细白的脖颈,道:“皇后娘娘为了救这个妖孽,都能不惜假传圣谕,如今又让自己的亲哥哥去宫里取证,这万一是她的阴谋,万一在路上手谕被掉了包,蒋丞相出了点儿什么意外,谁来担这个责呢?”   刘协刚帮他批来龙令,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反咬一口,顿时气得也站起身来,道:“你信口雌黄!”   盛子烨也懒得跟他们装了,只道:“不如咱们派广济寺主持前去一趟,在方丈回来之前,广济寺的诸位一个也不能离开。”   广济寺的老主持被护林军带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往山下走去。   但所有人都能想到,他恐怕已经不能活着回来了。   ————   沈府,江槐安带着乔装打扮成书童模样的盛玉儿从后门入府,与盛思甜和沈青行见面。   沈青行身中奇毒,一连十几天都在赶路,如今人已经虚弱得有些脱相,但见江槐安后,还是紧着追问:“如今局势如何?”   江槐安下巴上全是胡茬子,全然没了平日的精气神,道:“广济寺被围得水泄不通,裴府也被人包围,裴家军在城郊集结,但将军的家人全在二皇子手中,我家将军不敢妄自发令……还求沈将军相助!”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抱拳跪下,像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了。   沈青行忍着剧痛抬抬手让他起来,咬牙道:“看来裴尧风的行踪还是被他发现了,所以盛子烨一早就准备了这一手。”   如今盛子烨都勾结到了朵格耶,起兵造反了,他也没必要再假惺惺尊称他一声二皇子。   沈青行唇色苍白,气息虚浮,说话的语气却还是那般目中无人:“看来只能来硬的了。备马,随我杀去广济寺。”   “将军!”   张遥林从房外匆匆赶进来,脸色惨白:“席年失踪了。”   江槐安一愕:“什么?”   沈青行但凡一急一气,身上便奇痛难忍,他拼命忍着剧痛,但说话的嗓音都已经有些变形:   “到底怎么回事?”   张遥林惶恐不安地看了看他,道:“黑袍军已经集结在汴京城外,但据弟兄们所说,昨夜赶到京城后,席年便带着将军令不见踪影。”   沈青行咬紧牙关,额头冷汗直流,良久未语。   江槐安愣愣地道:“难道他……”   “不可能,他不是这种人!”   旁边始终没有说话的盛玉儿突然开口,让一直只有三个大男人焦灼压抑的讨论忽然多了一丝活气。   沈青行看了她一眼,道:“席年自幼便追随三殿下,不会倒戈。当务之急是要冲破广济寺,救出陛下。”   他说罢,拿起桌上的马鞭便要往外走,可没走几步,便脸色突变,一阵钻心的痛楚直击心脏,顿时一止步,疼得腰身弯下。   盛思甜搀扶着他,急切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去?”   沈青行攥紧十指,疼得嘴唇微颤:“松手。”   张遥林也委实不忍心:“将军……”   沈青行固执且冰冷地看向二人。   盛思甜率先松了手,张遥林却苦着脸摇头:“将军,您别去了,属下替您去!”   沈青行一边硬撑一边虚弱地骂:“你去有个屁用。”   说罢,他忽觉脑后一阵凉风,习武的灵敏警觉性使他迅速转头,却见盛思甜一双细细的胳膊上拿着一只圆木凳子,正高高地举过头顶。   那架势和朝向,分明是要砸死他。   沈青行脸色一变:“你干什么?”   盛思甜微微一退,正不知怎么解释,却见沈青行身体一僵,闷哼一声,随后轰然倒下。   江槐安眼疾手快,扶着不省人事的沈青行,抬头时,只见张遥林劈人后脖子的手掌还僵硬地抬着。   张遥林看着盛思甜,嘴角微瘪,几乎想哭:“公主,将军醒来以后一定会杀了我的……”   盛思甜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扔了手里的木凳子,道:“没事,我替你抗。”   就沈青行现在的状态,就算真的能带兵攻上广济寺,也很可能会打了一半毒发身亡。   她问江槐安:“广济寺现在是什么情况?”   江槐安看了她半晌,又看了看盛玉儿,悲痛地道:“居线人来报,陛下已经……”   他话没说完,却已经答案明显。刚刚迟迟不说,也是怕沈青行气急攻心。   盛思甜闻此,精神一恍,好像一瞬间有来自这个身体原主人的一份下意识的逃避念头。   父皇死了……这一定不是真的……   旁边的盛玉儿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痛哭起来。   盛思甜闭上眼,稳了稳心神,她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   “还有呢,继续。”   江槐安怔怔地看了看她,像是被她过于冷静的反应吓了一跳,半晌,才道:“现在所有大臣都被二皇子围困在广济寺,不得下山。”   盛思甜捏了捏自己发汗的手心,问:“我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江槐安:“缺人。”   张遥林却说:“不对,黑袍军和裴家军就在城外。”   但是裴府被围,裴家军被死盯着,眼下不能动用。   如今两个主将一个被困,一个危在旦夕,两军无主。   盛思甜缓了缓思绪,最终对张遥林道:“你率领一队人马,去裴府解救裴大人,免除裴将军后顾之忧。”   张遥林对她的决定却有些怀疑:“这……”   盛思甜不由放重了语气:“没时间了,快去。”   张遥林看了看江槐安,又看了看床上不省人事的沈青行,最终咬了咬牙,扭头决然离去。   盛思甜轻吸一口气,问江槐安:“广济寺你能进吗?”   江槐安点头:“能。”   盛思甜:“不是从正门进。”   江槐安愣了一下,随即说道:“能!”   两个时辰后,天色微暗,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停至广济寺山下,其后跟着数千沈家黑袍军。   随后,盛思甜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负责驻守上山之路的护林军副统徐勉目光微沉,命人抬枪阻拦,随后上前行礼,道:“二公主,二皇子有令,两日之内任何人不得出入广济寺。”   盛思甜开门见山:“你听他的话,只是因为龙令在他手中,但审时度势这个道理,徐大人应该懂吧?”   徐勉愣了愣,他也不管山上发生了什么,因为护林军只看龙令,只要龙令在盛氏血脉手中,便不分对象是谁,这是规矩。   盛思甜又道:“如今二皇子勾结敌军,谋害沈将军,又意图谋反,徐大人就算只看龙令,作壁上观也罢。不过,难道我沈家军为营救大越江山,捉拿反贼之事,护林军也要管吗?”   徐勉一怔,毕竟不止二公主,三皇子也曾指证二皇子勾结九真巫族,倘若此事为真,他护林军岂不是助纣为虐?   徐勉思忖片刻,道:“好,敢问二公主可有将军令?”   盛思甜一顿——将军令在席年身上,但席年失踪了。   她定定神,抬眼道:“我是沈将军的夫人,也是大越的二公主,我就是将军令。”   她提高音量:“再多耽误一刻,届时逆贼得逞,血流成河,你担待得起吗?”   徐勉话头一哽,不知怎么回答。   适时,半山腰的马道上赫然响起马蹄阵阵声,如雷贯耳。   “二皇子勾结九真,挟群臣以谋储君,冒天下之大不韪,其心可诛!”   “二皇子勾结九真,挟群臣以谋储君,冒天下之大不韪,其心可诛……”   一人带头大喊,其余人紧随其后,呼声此起彼伏。   徐勉回头看着半山腰石梯上的一队人马,顿时脸色铁青,喝道:“什么人!”   披着护林军衣服的江槐安大喊:“护林军!”   但若是细看,他身后跟着的所谓“护林军”,全是一帮披着护林军装的僧人。   只是天黑距离远,徐勉并不能察觉。   徐勉顿时迟疑,他身为副统,只被安排在山下驻守,并不知道山上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如果二公主所言属实,那上边儿的护林军必然是知道了二皇子通敌叛国之事,所以才派人宣扬告发,倘若二皇子干出这等谋逆之事,那护林军又岂能只看一道龙令?   此时,盛思甜像是再也没有耐心了,喝道:“放行!”   夜幕来临,三千黑袍军涌上广济寺,如同吞噬天色的夜空。   盛子烨听闻山下传来的动静,碍于朝中重臣在此,示意惊竹下令,让护林军暂且不动。   一炷香后,盛思甜从石阶走上来,定定立在八十一阶之下,与大臣们和盛泽宁之间,隔了一堵护林军的人墙。   隔着人堆,盛泽宁喃喃道:“……思甜?”   盛子烨瞧了一眼,不由笑出了声:“我当是谁呢,长福妹妹不去好好儿伺候你家沈将军,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盛思甜挺直了腰板道:“我家将军身体好得很,再说了,本公主也不会伺候人。”   盛子烨笑道:“对了对了,长福妹妹怎么会伺候别人呢,只有别人伺候你的份儿。不过……你们急着赶回京城,沈将军的身体应该有些不适吧?”   盛思甜也笑了笑:“让二哥哥失望了,我家将军身体康健,只是赶个路而已,何来的不适?”   盛子烨哟了一声,遗憾地道:“是吗?可我怎么听说他身中一种奇毒,都快要死啦?”   “二哥哥的消息可真灵通,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却知晓得一清二楚。”   盛思甜别有意味地说。   盛子烨自然能听出她在暗指他勾结九真、封锁消息的事情,但现在他局势大好,手握重兵,就算事情败露,他也有的是手段让这帮贪生怕死的大臣们守口如瓶。   “不过关于我家将军这一桩,二哥哥收到的消息似乎有误。”盛思甜冷不丁地说道。   盛子烨眼神微变,狐疑地审视她。   盛思甜轻笑了笑,道:“我家将军并无大碍,只是听说裴大人府上遇到了一点儿麻烦急需解决,所以转道去了裴府。”   盛子烨听罢,顿时神色一松,讥笑起来:“你的意思是沈青行让你带着黑袍军来广济寺,而他自己却窝囊地去了裴府?长福啊长福,你可真是……”   盛思甜:“我和将军以烟花为号,如今算算时间,裴府的事应该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   盛子烨却显然并不相信她,只是轻蔑地嘲笑了半天,对她道:“记得下回编个好点儿的故事。”   砰——   话音刚落,城东裴府方向,赫然炸开一朵巨大的烟花,照亮夜幕。 第28章 护林军   盛子烨盯着天际的烟花,心中终究产生了几分怀疑。   毕竟他的人没有查到盛仁安死前还留了一份手谕,那么现在,也不是没有可能误报沈青行的中毒之事。   这帮废物……   盛思甜看出盛子烨眼底的一丝动摇,强打的五分精神也赫然提到了八分气势,道:“裴将军,令尊已经安然无恙了。”   这对裴尧风而言,无疑是一支定心剂,他沉默地看着盛思甜,大手逐渐扶上腰间的配刀。   “裴尧风,她的话你也信?”   盛子烨冷不防地开口,眼中是漠然杀意。   这话却让盛思甜强装镇定的心底乱了几分阵脚——她记得长福公主和裴尧风有过一段纠葛,而且这位姑娘以前的为人并不怎么好,三句话里有两句不着调。   而且她也确实是在撒谎,沈青行已经病倒了,如今来硬的不行,只能打心理战拖延时间,但问题是裴尧风肯配合吗?   良久,盛泽宁低声开口道:“我这个思甜妹妹,真是变了许多。”   他别具慧眼,又怎会看不出盛思甜的心思。   裴尧风听他说罢,沉着的目光里生出一分迟疑,适时,听得江槐安从坡道上策马而来,高喊道:“将军,裴家军已在山下待命!”   盛子烨的脸色越发难看,他想起刚刚那发烟花爆炸的时间未免也太巧了,因为南境传来沈青行中毒、命不久矣的消息,所以他在裴府留的护林军并不多。   但如果沈青行中毒是假,黑袍军不到一个时辰就足以让裴府转危为安,可这个信号足足拖延了两个半时辰,这么久的时间,足够让裴家军入城门,赶来广济寺了。   可如果这一切都只是盛思甜在虚张声势呢?   盛子烨抬起阴鸷的目光,落在盛思甜身上,仿佛要将她的身体灼出一个洞来。   “长福,你胆敢带兵入京,又在这里妖言惑众,是想谋反吗?”   这都能被他黑白颠倒、倒打一耙,盛思甜是没想到的。   不过当他开始胡搅蛮缠的时候,就说明他心虚了。   但是盛思甜眼下不能暴露沈青行受伤的事情,也就不能指认盛子烨与九真巫族勾结之事,便反问道:“那父皇尸骨未寒,二哥哥还把大家困在这儿不让走,又起的是什么心思呢?”   话头又转了回来,盛子烨正想开口,互听徐勉从山下跑来,大呼:“主持已到!”   盛子烨双目一瞪,持刀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眼睁睁看着那老和尚安然无恙地回来,僧袍略染鲜血,脸色铁青,显然是刚刚经历了生死。   但他毫发未损,手中还拿着一卷明黄圣谕。   众目睽睽之下,年迈的老方丈喘息未定,但关系国事,他不敢耽误,小心翼翼地抖动了一下手中的圣谕,在一片死寂中缓缓念道:   “朕时日无多,念吾儿泽宁贤良方正,心怀天下,今立其为太子,愿诸爱卿帮扶吾儿荣登大宝,福泽天下。”   许久许久,山寺间竟只留有老方丈的徐徐低念,如同佛经唱诵。   蒋世杰和刘协二人上前查证,片刻,蒋世杰激动道:“确实是陛下亲笔,是陛下亲笔!”   至此,佛堂外的盛子烨再也坐不住,道:“把这妖僧给我拿下!”   “盛子烨!”蒋世杰手举着圣谕高喝道,“陛下手谕在此,你要造反吗!”   盛子烨双眼微眯:“是又如何?”   “你……”   他一挥龙令,山上不明就里的护林军只好依令行事,惊竹率人直奔盛思甜。徐勉不知该帮那头,竟一时没了主意。   盛思甜带来的黑袍军与护林军厮杀起来,混乱间,盛子烨的仇恨已然抵达顶峰,他随手欲斩旁边的盛云雎,一直伫立未动的刘皇后却突然扑了过来,盛子烨眼下只想杀人,看也没有看她,便转头一刀劈去。   他的刀尖准确无误地没入刘皇后心脏的同时,一把剑贯穿了他的腹部,血涌撒地。   “母后!”   盛云雎像是突然醒神,冲过去大声嚎啕。   盛泽宁收剑,将盛子烨踹开,盛子烨不由倒退数步,摸了摸自己伤口上的血,抬头笑道:“三弟的剑法真准啊。”   盛泽宁:“我本无意与你争个你死我活,是你步步相逼。”   盛子烨像是听了个笑话,嗤笑几声,朝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道:“跟我装什么君子,皇位你不想要吗?”   盛泽宁不言。   他心怀百姓,并非就是对皇位执着,但这点道理是跟他这种人解释不清的。   “你已经败了,还要执迷不悟吗?”   盛子烨松开了伤口,任由鲜血涌出,道:“少他妈在我面前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你以为今日的局势,是凭你一个人扭转的吗?”   盛泽宁顿了顿,不得不承认,他手无兵权,又一直心系盛仁安的身体,除了能想办法把长平送出宫保命,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你以为长平为什么能发现我和盛云雎的事?又是怎么平安逃出太学院的?你以为裴尧风是收了谁的密信,才留在漯河的?”   盛泽宁思绪一乱,赫然想起那日他在太学院撞见盛玉儿的画面。   盛玉儿一直跟他说有人要杀她,他之后以为那些暗卫是盛子烨安排的,但只要仔细一想就并不合理。盛玉儿不会武功,又那般瘦弱,那些暗卫想抓住她易如反掌,可却好像一直在把她往太学院大门紧逼。   退一万步讲,就算盛玉儿真的是侥幸逃脱,那这些暗卫早就埋伏于此,会这样白白放她进去敬书阁吗?   此事便只有一种解释,这些暗卫根本就不是盛子烨的人,他们的埋伏,只是为了让盛玉儿进去,发现盛子烨□□盛云雎之事,再让盛玉儿离开。   可这一切,除了让盛子烨事情败露,对盛玉儿起了杀心,还有什么用?   这件事说出去也没人会信的。   盛泽宁剑眉紧皱,一时间心乱如麻。   盛子烨却在他犹豫的刹那,突然目光一冷,振臂挥刀,直劈过来。   他这一击是带了必死的决心,仿佛想在临走前再拖走一条人命一般。   “三哥哥小心!”盛思甜在远处大喊。   盛泽宁略一抬眼,随即毫不犹豫旋身躲过,一剑封喉。   盛子烨双目瞪大,随后无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脖子,但汩汩直流的鲜血还是从他指缝中漏出来,染红了他的衣服。   他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声音,片刻,终于瞳孔放大,歪头倒在血泊之中。   与此同时,八十一阶下,裴尧风将惊竹一击毙命。   龙令主身亡,改为盛泽宁持令,护林军渐渐止戈,广济寺顿时跪倒一片将士。   蒋世杰等诸臣跑上了佛堂,围在盛仁安的尸首旁痛哭不止。   刘协颤巍巍地跑上八十一阶,但见盛云雎抱着奄奄一息的刘皇后,哭泣不止,顿时老泪横纵,跪地长叹。   刘皇后用残存的一丝力气,摸了摸盛云雎的脸庞,哽咽道:“长倾,是母后错了,是母后错了……”   倘若八年前她不把自己的女儿亲手推到那个畜生身边,倘若她再多提防一些,盛云雎的一生也就不会就这么被毁了。   盛云雎悲痛欲绝,只顾无声摇头,泪如雨下。   刘皇后的意识逐渐涣散,叹道:“可怜我的长倾啊……”   话音未落,抬起的素手便已经无力垂下。   一瞬间,盛云雎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一般,大声哀嚎,最终抱着她的尸身嚎啕大哭。   盛泽宁不忍地闭上眼,叹了口气,随后,见八十一阶之下的云梯爬上来一个人,浑身是血。   “席年……”   盛泽宁一愣,提着剑飞身掠下,盛思甜和江槐安也随后赶来,几人扶着浑身是伤的席年,盛泽宁在他身上点了几处穴道,随后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席年气息羸弱,沾满鲜血的手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交与盛思甜手中,艰难地道:“将军令……归还二公主……”   昨夜,席年将黑袍军领至汴京城外后,只等盛泽宁发令。可待到后半夜时,他却遭人以暗器引诱。   席年察觉对方想引他去皇宫方向,以为是盛子烨的计谋,正欲返回,却收到对方传来的密信。   信上说,万寿宫留有圣谕,要他以命相保。   席年万分矛盾,他不知此消息是真是假,但看笔迹,与他去往衡阳时,通知他沈青行被困舂陵的信件,是出自一人之手。   而那人,上次并没有骗他。   时间紧迫,圣谕和广济寺,他必须做出选择。   后来,他听闻盛思甜带领黑袍军直闯广济寺的消息,便下定决心守在广济寺与皇宫必经之路,果然在老方丈取得圣谕出宫之时,一帮刺客半路杀出。   席年孤身一人与这群刺客殊死搏斗,最终拼去了大半条命,又在一帮来历不明的暗卫相助之下,才护得老方丈平安抵达广济寺。   盛思甜听罢,不禁心生余悸,倘若没有席年以命相保,没有那份圣谕,现在的局面恐怕就截然不同了。   广济寺一片血海,许久之后,天光乍现,佛光普照,亡灵得以慰藉。   席年重伤,被送回太医院诊治了。刘皇后和盛仁安的遗体也被送回宫中。   徐勉奉命撤回护林军,清点人数时,才发现刚刚在半山腰声势浩大的人全都是和尚,不由脸色铁青,盯着二公主盛思甜良久,猛叹一声。   经过这么一遭,持龙令者持护林军的规矩,怕是要改一改了。   裴尧风见了江槐安才知道,山下根本就没有裴家军,裴家军无人带领,还在郊外驻扎着。   江槐安跪在地上认错:“属下分身乏术,实在是没有时间去率领军队……请将军责罚。”   但他功大于过,裴尧风又怎么会真的罚他。   “谁的主意?”   江槐安张了张嘴,又觑了眼旁边的盛思甜,低下了头。   裴尧风循着他的视线看向盛思甜,却见女子脸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杀戮。   盛思甜刚刚为了不被盛子烨看出破绽,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此时她的后背已经被全部冷汗打湿。   她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抱着胸口,瘦弱的双肩微微耸起,声音细若蚊蝇:   “将军放心,裴家军的事虽然是假的,但那个烟花是真的,裴府已经安全了。”   裴尧风目光微定片刻,垂了垂眼睫,道:“多谢二公主。”   盛思甜还未从害怕的情绪中缓过神来,只是惊魂未定地摇了摇头。 第29章 相思蛊   一天后的凌晨,阴冷的空气充斥着整个汴京城,天色大亮时,灰蒙蒙的天空开始飘雨。   沈青行是被硬生生痛醒的。   醒来后,他忍着痛楚凝望着房梁,片刻,突然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这时,房门突然开了。   盛思甜一身素缟,和张遥林一前一后地站在门口,茫然地看着他。   沈青行的目光触及张遥林的脸时,忽然想起什么,面色一沉,转头回身走到刀架面前。   铛——   长刀出鞘,张遥林顿时脸色大变。   只见沈青行左手提着刀,刀尖指着他道:“过来受死!”   盛思甜不由一愣,他的反应还真是跟张遥林之前猜的一模一样。   张遥林体如筛糠,盛思甜抬手拦住他,随后直直地走到沈青行面前。沈青行不得已偏了偏刀的朝向,恶狠狠地说:“让开,没叫你来!”   盛思甜:“你已经昏迷两天了。”   沈青行愣了愣,他刚醒,满心的怒火直冲脑子,这会儿才突然想起除了张遥林劈了自己一掌以外,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盛思甜就在眼前,他却依旧不肯看她。   他的目光越过她,盯着张遥林道:“你说。”   对方再三忽略她的存在,盛思甜忍着脾气咬了咬唇,余光瞥见他垂下的布满乌紫色筋脉的右手手背,扭头气冲冲地走了。   一炷香后。   张遥林讲得口干舌燥,春寒料峭的二月天,额头上竟滑下豆大的汗珠,小心翼翼地瞄着沈青行的脸色。   先帝已逝,如今等二十七天国丧结束,便是太子盛泽宁登基之日了。   想不到短短两天时间,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沈青行沉吟半晌,突然才反应过来什么,道:“你刚刚说谁带的兵?”   张遥林咽了咽口水:“二公主。”   沈青行顿时觉得脑子都不够使了:“她没令,徐勉怎么放她上去的?”   “公主她……她说她是您的妻子,又是大越的二公主,她就是将军令。”张遥林稀里糊涂地又重复了一遍。   胸口一阵痛楚传来,沈青行低头捂住,片刻后抬头时,又问:“你说谁带的兵?”   张遥林:“……二公主。”   沈青行:“不可能,她没令。”   张遥林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她就是将军令。”   沈青行反复听了足足三遍,良久,长叹了一口气。先帝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已是注定,未曾想最终却落得个气绝身亡,而且还是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气死的。   他感慨良久,又想到盛泽宁实至名归的结局,心中多了几分宽慰,可抬眼时看到张遥林,眼神却像利刃:“你们两真够可以的,连我都敢打。”   怎么又开始提这茬了……   张遥林老实地跪着低头认错:“属下只是担心您的身体,二公主亦是如此。”   沈青行听罢,不屑地冷哼一声:“她才不会担心我……”   话音还未落,却见盛思甜又回来了,一身素白的衣服加之脸色不大好看,衬得整个人像朵蔫巴儿的梨花。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白须的老大夫,很是面熟。   “余大夫,快请进。”   余承言抬掌一摸白色胡须,摆摆手道:“二公主客气了。”   沈青行不由一愣,这位余大夫曾在太医院任职,医术高明,不过都已经辞官好多年了,盛思甜是怎么把给他请回来的?   余承言似乎看出沈青行的困惑,放下药箱,笑道:“沈将军,二公主为了请老夫出诊,可是花费了不少功夫,昨晚才连夜赶回来的。”   沈青行闻言,看了看盛思甜,后者在接收到他的目光时,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沈青行也眼不见为净地移开视线,臭着脸道:“让张遥林去请不就得了。”   盛思甜听了,火气更大了,又委屈又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准备转身就走,却在此时突然听得沈青行闷哼一声,又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沈青行满头冷汗,诧异地盯着突然按着他伤口的余承言,道:“余大人,你故意的吧?”   余承言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随后掀起他的袖子,盛思甜的目光落到他满是乌紫色纹路的右手手臂时,顿时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捂着嘴后退一步。   沈青行注意到她的反应,不动声色地拉下了衣袖,道:“没什么好看的,死不了。”   余承言是出了名的妙手回春,但也是出了名的脾气刁钻,随口道:“放心,治不好包你死得硬邦邦。”   旁边的张遥林眼一瞪:“啊?”   余承言示意他扶着沈青行坐下,随后也搬了个杌子坐在旁边,拉起沈青行的袖子仔细看了看伤口,道:“相思蛊,情人毒。沈将军毒发之时是不是想到什么人了?”   沈青行的目光下意识地快速扫过盛思甜,又别过脑袋,闷声回绝:“没有。”   余承言:“那你就是在质疑老夫的医术了?”   沈青行微微张了张唇,随后又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道:“时间太久,本将军不记得了。”   余承言:“这怎么能不记得呢?你想的那个人,可就是缓解你毒发的关键,你要是忘了,就等着被活活疼死吧。”   盛思甜听得一愣一愣的,急忙走过去问:“真有这么严重吗?”   余承言点点头,摸了摸胡子道:“沈将军天生意志坚定,是个不惧疼痛的人,不也被疼昏过去好几回了么?此蛊名为相思蛊,说白了就是想起亲近之人,或是意难平之事,导致毒发攻心,那时才是完全中毒的表现。”   “中毒之后,不得急躁,不得动怒,否则就会痛不欲生,除此之外,每夜子时会定时毒发一次,要是不靠相思之物,只靠药物缓解,那是撑不了多久的。”   再说白一点,就是要得靠心理作用来缓解。   盛思甜道:“那怎么样才能根除他体内的毒素?”   余承言:“简单,此蛊惧阴寒。北境有四面环山之地,称岚城,城中有一冷泉,名曰休渡泉,在冷泉水中泡上七天,即可解此毒。”   张遥林苦着脸道:“七天?那人都泡发了!”   余承言白了他一眼,顺手开了个方子,道:“每天两个时辰即可,没让你住水里。”   他把方子递给张遥林,道:“这是暂缓毒性蔓延的药方,你且去多抓个几十副回来,去岚城路上续命的。”   张遥林听罢,火急火燎地拿着药方跑了。   余承言收好箱子,寡淡地扫了沈青行一眼:“想起来了吗?”   沈青行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到余承言的神色时,才明白他在问什么,心里自然是有答案的,但他闷头踌躇了半晌,一个字也不说。   余承言背上药箱:“那就等死吧。”   盛思甜上前拦住他,笃定道:“是我。”   沈青行顿时抬起头,又看了看余承言,想到外人在此,顿时浑身不自在,急得咬紧了后槽牙:“盛思甜你少胡说……”   盛思甜没理他,道:“他一回来就对我发脾气,也不理人,就是我没跑了。可能是我不小心哪里得罪他了吧……余大夫,要怎么帮他缓解痛楚?”   余承言盯了她片刻,了然地哦了一声,道:“也没什么,毒发的时候陪着就行了。”   盛思甜一愣:“就……就这样?”   余承言:“就这样,他的毒一个月之内必须得解,晚了就没救了。反正你们也是夫妻,老夫相信沈将军这一路会平安无事的。”   说罢,他欲抬手拍拍盛思甜的肩,又觉得不妥,改为转身拍了拍沈青行的肩膀,叮嘱:“一路顺风。”   甩甩衣袖,扬长而去。   留下的盛思甜和沈青行互相看了看,突然好像有种被骗了钱一般的难受感。   夜里,阴寒的小雨依旧下个不停,悄无声息地落在房檐上。   沈青行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和站着的盛思甜大眼瞪小眼,半晌,扭头道:“用不着你陪,又不是扛不住。”   盛思甜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儿得罪他了,此时憋了大半个月的气已经快堵到喉咙里,根本不关心什么男女有别的事。他越是跟她犟,她就越要和他对着干。   她走上前脱了鞋,推推人:“让让。”   沈青行眉毛一皱,盯着她道:“你不会真要跟我睡吧?”   盛思甜懒得跟他废话,见他不让地方,便从他身旁绕过去,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朝里靠墙的一侧。   沈青行一激动,顿觉身上一疼,他捂着胸口沉吸了一口气,咬牙道:“盛思甜,你赶紧给我下去!”   盛思甜不但不下去,还要抢他手里的被子,但力气小,扯不动,气得直接隔着被子踹了他一脚,随后便瞪着眼睛不说话。   无缘无故被踢一脚,沈青行顿时火气冲上脑子:“你……”   然而视线触及到盛思甜的眼睛时,恶狠狠的目光一滞,又立马软了下来。   女子眼眶浅红,微微泛泪,抿着唇,气鼓鼓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像一根小刺,沈青行只觉得心脏被那根刺扎了一下,连□□的余地都不给他。那副盛气凌人、仿佛要吃人一般的表情,也如冰雪一般渐渐融化,余下的,只有不安和无措。   “你……你别哭啊……”   不就不让你上我的床吗……大不了以后都让你上就行了。   不过这话也就是想想,他还惜命,不会真说。   只见盛思甜憋了半天,娇软的声音略带一点鼻音,气息不顺,说话时还有些磕磕绊绊。   “我不就是上次离别的时候忘记跟你说一路小心了吗?不就是……不就是你受伤的时候我不在吗?那也没人告诉我你的伤这么严重啊,你凭什么一回来就不理我……”   她眼泪打转,却没有完全哭出来,那模样仿佛有说不尽的委屈,沈青行笔挺的上身微微前倾,修长的指节抬起,在空中停留了一瞬,不知怎么回应。   盛思甜只觉得那只手碍眼,一巴掌拍开,委屈劲儿过了,便开始咬牙切齿:“我想来看你的时候,你不肯见我,我以为你在担心盛子烨造反之事,可是现在叛乱都已经平息了,你还是这样……我到底哪儿做错了,有本事你说出来啊!”   她轻轻抽泣几声,沈青行愣愣地看着她略显湿润的眼眸,良久,垂下眼睫,坚实的双肩微微一垮,好像在向她丢盔卸甲,举手投降。   “没有,我……我只是……”   只是后面是什么,他却眉头紧锁,不继续说了。   他脑中闪过中毒那日,在一线天石缝中看到的木匣子里的碧玉簪子,胸口便传来钻心的疼痛。   蛊毒作祟,一定是蛊毒作祟。   可是一根簪子又能代表什么呢?   他回来之后,就一直对她那般冷漠,但反观盛思甜,十几天连夜赶路回京,不说一声苦,又带着黑袍军助盛泽宁平息叛乱。普通的大夫治不了他的病,她便连夜找到了曾经太医院最好的大夫来为他看病。   而他呢?他什么也没做。   沈青行按着自己右肩上传来的疼痛,突然想到,她为他做了这么多,是不是意味着,他至少在她心里是占了一席之地的?   即便,她也许真的如以前那般多情,但至少现在,她是真心对他好的。   有些事就像成团的倒刺,一旦想起来便缠成乱麻,越欲往外扯,越是鲜血淋漓。   右臂上的疼痛感直转移到胸腔,最终汇入四肢百骸。沈青行面色难忍,低着头一直没说话。   但盛思甜不知道,只以为他又在跟她闹脾气,气得锤了一下被子,准备爬下床去。   然而转身时,沈青行长臂一揽,突然将她紧紧抱到怀里。   男人炽热的胸口紧贴着她,盛思甜吓了一跳,下意识挣扎起来,却察觉沈青行把脸深埋在她的肩窝,闷声控诉:   “疼……”   一个字,盛思甜的手便鬼使神差地停下了。   沈青行微微一动,微凉的鼻尖在她的脖子上蹭了蹭,说话时可怜兮兮,仿佛在走她刚刚的路子。   “真的很疼。”   盛思甜僵硬地由他抱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适应下来,语气也不由地稍稍放软,“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了……”   居然跟她来软的……偏偏她还真就吃这一套,可恶!   沈青行紧搂着她细瘦而柔软的身体,一嗅到她身上的清香,便不自觉地有些用力,甚至有些贪婪。   须臾,盛思甜被他勒疼了,不由地推了推他:“沈青行……”   这声低低的央求让沈青行醒了醒神,他缓缓松开她,漆黑如墨的眸子倒映着她的脸,眼中竟有几分无辜的光芒。   半晌,低声:“……陪我。”   盛思甜抿抿唇:“刚刚不是很硬气吗?不是不要我陪,自己能抗吗?”   沈青行闻言,目光黯淡,欲言又止了片刻,垂下眼,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   见此,盛思甜心里的气顿时消了一大半,她看看蜡烛,又算算时间,已经差不多要子时了,便问:“时间快到了,你现在感觉怎样?”   说实话,她不提,沈青行是真忘了身上还疼着。她一提起,他反而有些不适。   一想到之前每天晚上都是痛昏过去的,他就不由头疼。毕竟那滋味是真的不好受。   盛思甜拉拉他的袖子,小声却笃定:“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沈青行眼眸轻动,眉心一展,漆黑长发微微松散,结实有力的左臂托着她的腰,属于男人的雄浑而浓厚温度扑面而来,将她紧紧包裹。   他低下头,鼻尖与盛思甜将触不触,讲话时略带几分漫不经心。   “余大人真乃神人也,说的话分毫不假,刚刚抱着的时候,果然不疼了。”   盛思甜脸上一烫,微微后仰,又抬了抬下巴:“那你当时想的那个人真的是我咯?”   沈青行也抬了抬下巴,挑眉:“是又怎样?”   盛思甜憋红着脸瞪了他一眼。   大概她这一眼的冲击力太大,沈青行瞬间扛不住了似的,一皱眉,捂着胸口长吁短叹:   “完了,毒发了……”   盛思甜见他突然疼得要死要活的,捧着他的脸,急道:“那怎么办啊?”   沈青行想也没想:“抱抱。”   盛思甜:“啊?”   见她犹豫,沈青行逐渐换了一副无可留恋的绝望表情,话也说不利索,眼珠子快要翻上了天。盛思甜见此,咬咬唇,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一经得逞,沈青行便挤挤眼睛,翻了一半的白眼又恢复了正常,搂着她的后背顺势躺在了床上,用被子将二人牢牢盖住。   半晌,他用下巴蹭了蹭盛思甜的头发,薄唇贴在她羞红的耳畔,低声叹道:“好多了。” 第30章 长倾   春雨绵绵,打湿堂前新绿的芭蕉,长倾宫仿佛沉寂在这孤独一隅已经很久,不知岁月绵长。   默珠整日以泪洗面,但盛云雎好像只剩一副躯壳,不哭不闹,连话也不说。   她的目光穿过细密的雨丝,看了看万仞宫墙外的天际。   二月廿二,父母亲的头七也已经过了。   吱呀——   宫门打开,宫女送来了酒。   默珠怔愣良久,颤手接过,端着酒走到了盛云雎面前,久久无言。   盛云雎憔悴的目光微微动了动,看向她道:“你走吧。”   默珠不敢看她,求生的欲望和满心的愧疚同时折磨着她的泪腺,眼泪终于如洪水决堤,奔涌而下。   这毒酒,是盛云雎自己求来的。   盛子烨所做的大大小小的苟且之事,她都有参与,只是因为她那脆弱的自尊。就算盛泽宁不会杀她,她也无颜活在这世上。   殿外响起了敲门声,将几不可闻的落雨声吞没。   盛云雎想不到,临死前还会有人来看看她。   默珠过去开了门,但见是盛思甜和盛玉儿,两个以前水火不容的人,竟一起来了。篱落跟在最后面。   盛思甜一进门便看见那壶酒,在现代的阅览经验告诉她,那酒必然不是什么祥物。   但盛玉儿不懂,只是有些后怕,跟在盛思甜身后,惴惴不安,也不敢露面。   默珠擦了擦眼泪,朝二人行了礼,躬身退去,篱落也欲跟上。   “你就不必去了,”   盛云雎拿起细密的梳篦,朝她递过去,“留下来替我梳发吧。”   篱落交叠的双手轻轻抖了一下,最终认命一般垂下眼:“是。”   至此,盛思甜又觉得失望,又深感疲惫,沉沉地闭了闭眼。   良久,她选择开门见山。   “我不明白,那些药材明明是大姐姐你先送来的。”   盛云雎看着铜镜里微微扭曲的自己,不紧不慢地道:“盛子烨自然有办法提前知道你三哥哥会送什么药,多加几味进去就是了。”   她语气之冰冷,让盛思甜不寒而栗,后背发凉。   “可我不懂……我是你的亲妹妹,又远在衡阳,究竟挡了你们谁的路?”   说到最后时,竟隐约有几分哽咽。   盛云雎沉默了一会儿,浅浅一笑,宛如枯冬里凋敝的花,绝望而毫无生气。   “你背后是蒋家,夫家是沈青行,泽宁自幼又与你亲近,蒋沈二家结亲,于他而言便是如虎添翼。”   她指尖夹起一片口脂,轻轻一抿,惨淡的脸上艰涩地生出几许鲜活。   “盛子烨当然不能让你们如愿,何况,只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即便不能成功,也能让你们相互猜忌,何乐而不为呢?”   盛思甜心底一寒,原来她的生死,在她这两个哥哥姐姐眼中,不过就是动动手指头便能谋获的利益而已。   包括盛玉儿也是,撞破他二人之事后,便一直被盛子烨追杀。   自古无情帝王家,说到底,她还是把这些人想得太简单了。   初春的雨丝从微开的窗棂缝中飘进来,打湿木案上未焚香的兽炉。   盛思甜看向正在为她梳妆的篱落,道:“母妃逝世前本意将我许配给沈青行,九月初七那日,我便淋了雨,生了一场大病。”   那场病,夺走了原本的盛思甜的命。   她顿了顿:“这应该不是巧合吧?”   倘若她死了,就没有后面联姻这场事了。盛子烨他们也就不用再煞费苦心来害她。   盛云雎没有回答,篱落挽发的手却轻轻一抖,弄疼了她。   盛云雎蹙了蹙眉,盯着镜子里的篱落,道:“将死之人,还怕什么。”   篱落的脸几乎是灰色,如同阴郁悲伤的天空。   盛云雎披散着头发,缓缓起身,看着盛思甜,目光从容而淡漠。   “你淋雨生病,是因为不满贵妃娘娘的决策,自己意气用事。只是你病了以后,篱落为你备的药,一直是我差人送去的。”   盛云雎语速缓慢,好像在说着一件与她无关的事。   “但你命大,依旧活得好好儿的。”   听着对方的言语,盛思甜有些心力交瘁,看来她这个姐姐,心里竟对她没有丝毫愧意。   盛思甜顿了一会儿,问篱落道:“在衡阳知味楼外,是你收买人过来划我的衣服,也是为了让我跟沈将军之间产生隔阂,对吗?”   篱落低下头,良久,朝她屈膝跪下。   而盛思甜从未听闻她这般看淡生死的口吻。   “奴婢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二公主原谅。但奴婢自从追随大公主以后,便托人与家中唯一的弟弟写信,说自己已经死在汴京皇城。”   她微颤着身子,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眼泪打湿的脸。   “还望公主看在奴婢的弟弟毫不知情,且与此事无关的份上,饶他一命。”   说罢,磕下重重一个响头。   盛思甜早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盛思甜,又怎会把无辜之人牵连进来。   她只是很遗憾,原本她应该会很喜欢篱落。   自从在衡阳查到药包的事情之后,她便对自己从皇宫带出去的所有人都心怀戒备,包括篱落在内,但因为平日跟她最亲近,她总是不想怀疑到她身上。   她还是不希望那个奸细是她。   可到了最后,却偏偏是她。   这让她以后还怎么相信别人?   还怎么敢信?   窗外的雨丝似乎渐渐愈发密了,像万千银针,一触红尘,便碎为冰冷。   盛云雎看了看一直有些畏畏缩缩的盛玉儿,想到那日,自己也是对她起了杀心的,便不由嘲弄地笑了笑。   她这两个妹妹,一个长福,一个长平,平安幸福皆占了。可她呢?   长倾……   倾国倾城又如何?   她这一生,就是生生地被这张倾世的脸给毁掉的。   盛云雎垂下的发丝微微飘动,她睨了一眼盛玉儿,道:“她来盘问我也就罢了,你呢,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盛玉儿惊疑地抬起眼睛,看她一眼又垂下,慌乱地摇了摇头。   她们曾经也算是关系最好的姐妹,想不到如今却生疏成这般田地。   盛云雎心如死灰,不愿多说,冷冷地道:“看也看过了,既然无事,就请回吧。”   盛思甜闻言,只是失望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篱落,挪了一步,却见盛玉儿犹豫不决,似乎还有话要说。   她等了片刻,见她惴惴开口:“其实那天……我什么都没说,后来也是……”   盛云雎微微一愣。   盛玉儿哽咽地道:“我一直都把你当亲姐姐……”   就算她不是大公主,没有最尊贵的母亲,她也依旧喜欢她的温柔。   她不肯对盛泽宁说出真相,是因为在她内心深处,依旧相信盛云雎是那个知书达理、温柔干净的大姐姐。   她坚信她一定是被逼无奈。   等人走后,长倾宫又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盛云雎回味着盛玉儿临走前说的话,呆坐了半晌,苦涩地笑了笑。   随即起身,素手关窗,提酒斟了两杯,一杯递给了篱落。   饮尽杯中酒后,篱落坐在地上,靠着美人榻的边缘,问:“若有来生,公主想做什么?”   盛云雎趴在榻上,一头青丝如瀑流泻,阖眼道:“做什么都好,只要不当公主。”   篱落不明白,公主千金之躯,有什么不好。   但此生,她是没有机会明白了。   阴绵的春雨在昏暗的夜色下迟迟不歇,可怜大越的长倾殿下,万人景仰的天姿美人,自此香消玉殒,无人过问。   ————   冷风裹挟夜雨,炉中的炭火静静烧灼,散发着浓烈的温度。   沈青行刚忍着不适沐浴完毕,此时衣衫半解,照着镜子查看自己右后肩,那乌紫色的奇怪纹路已经从小臂的伤口放射蔓延,一路爬上了肩头。   他这只右手已经活动困难,刀都提不动了。   不过那日,余承言倒是并未提及此毒会留下什么后遗之症。   他正用左手按了按自己肩上变黑的皮肤,这时,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沈青行一抬眼,从镜子里看到盛思甜的倒映,不动声色地一拉衣领,背过身体去系衣带。   盛思甜关上门,三步并两步地赶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质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沈青行侧了侧身体,淡然道:“没有。”   盛思甜瞥了眼他的右手,余光却扫到他手边的镜子底下有一个半开的柜子,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她伸手一拉,只见里面赫然躺着一只木盒子。   沈青行刚刚以为她问的是他身上的毒伤,如今看到木匣子的时候,自个儿也愣了愣,随即一脚把抽屉踹了进去,发出咚一声巨响。   他扫了眼盛思甜审视的眼神,眉尾一抽,背脊一挺,主动解了衣服,不害臊地把半截身子露给她看。   “我都这么严重了,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   但他只有一只手能动,脱也脱得费力,压根儿没露出关键的位置。   盛思甜毫无准备地看见他健壮的胸膛,脸上一烫,旋即一把将人薅开,俯身拉开抽屉,去取了盒子出来。   可怜沈青行顿时像个被人嫌弃的糟糠之妻,敞着衣衫蹒跚两步,微张着唇,久久不能回神。   盛思甜心乱如麻,打开木匣盖子,果然看见里面两根未用过的炭笔和一只银钿碧玉簪子。   她离开长倾宫之后,想到篱落伏法认罪,心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忽略了什么。   那日在舂陵山客栈,张遥林忘了绷带,是篱落火急火燎地送去的。而之后沈青行回来,对她的态度就莫名其妙地冷淡起来。   许多零星的记忆接二连三涌现,盛思甜思前想后,捋了半晌,握着簪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回身时,却见沈青行衣衫不整,皱着眉,也不看她,兀自走回了床上。   她拿着簪子追上去,有些生气地问道:“这个盒子我放在衡阳家里,并没有带去福城,就算你不知道我没带它,但这些东西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他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突然间那么糊涂呢?   沈青行扫了眼她手中的簪子,沉着脸没应。   盛思甜急得跺了跺脚,道:“这是我自己买的簪子,跟穆公子没有关系!”   话落,沈青行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稍纵即逝,眼皮如浅水的波浪微微一浮,像是早就知情似的:“哦。”   “哦?”   他这一个字的不痛不痒的回答,让盛思甜差点儿没被气笑了。   她拿簪子指着他,“我问你,你是不是因为看到它才气急攻心,导致毒发的?”   沈青行双腮微动,目视他处,眼眸色泽昏昏如夜,不作回答。   “沈青行,你是白痴吗?”   沈青行脸色一僵,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骂白痴。   他眉梢微抽,不悦抬眼,但在看到盛思甜凶巴巴的眼神后,又莫名其妙地觉得理亏,顿时怂了两分。   盛思甜:“如果我今天没有想起这桩事,没有查出来,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直瞒着我?”   “你为什么都不肯来问问我呢?”   沈青行听得她语气略带委屈,顿觉不妙,一抬眼,果然见她嘴角一抿,好像要哭了似的。   他想都没想就立马败下阵来,将人抱到腿上,不大自在地低声轻哄。   “错了。”   盛思甜瞪着他:“错哪儿了?”   沈青行薄唇翕动,良久,闷声道:“小心眼儿。”   盛思甜:“谁小心眼儿?”   沈青行从善如流:“我。”   盛思甜听完回答,嘴角撇得更凶了,鼻尖微红:“没错,你这个人不仅脾气臭,还小气,你这个白痴,臭鸡蛋!”   这骂声沈青行越听越离谱,皱着眉半天不敢反驳,只能硬着头皮听训。 第31章 谈罪门   骂到后面,盛思甜的声音却逐渐小了下去。   她无意看见沈青行肩上的异样,眸中微疑,抬手一扒他肩头的衣服,顿时愕然地睁大了双眼。   原来他刚刚说的严重,不是在和她开玩笑。   她担忧的神情落在沈青行眼里,就像最荒凉的岩石缝里开出了一小朵洁白的花,一颗心便是那石头,而那小破花的长势怎么摁也摁不住,到后来他索性撒手不管,任它春风得意地横生。   那动情的得意从心上跑到了眼底,沈青行抑制不住地弯了弯嘴角,修长的睫毛随着轻笑的眼微微一动。   “这么急不可耐,馋本将军的身子?”   都伤成这样了,他居然还有心情跟她耍嘴皮子。   盛思甜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簪子,想到这破玩意儿戴也没戴一回,差点还因为它出了人命,气得顿时要把它折成两半。   沈青行伸手一按,不解道:“你生气归生气,拿我撒气不就得了,折它干什么?”   可说到底,他毒发的真正原因跟她脱不开干系。盛思甜心里有几分愧疚,声音不知不觉带了哭腔,竟是又娇又软:   “要是没有它,你就不会这么疼了……”   这话落在沈青行耳朵里,刚刚那朵花简直如沐春风,随风飘扬。旋即又觉得心口好像落了一团棉花,痒痒的,软软的,堵得他有几分难受。   搂着姑娘腰肢的大手下意识地紧了紧,他呼吸微沉,不由低声,期待地询问:“你这是……在心疼我吗?”   盛思甜定了定神,双颊绯红,微微含泪地盯了他半天,低头嘴硬:“不是,我只是不想欠你的而已。”   不想欠他的?那刚刚哭什么?   沈青行瞧了眼她倔强的脸蛋儿,眉心一紧,不大服气地冷哼,“那现在欠都欠了,你怎么赔?”   盛思甜举起簪子:“我把它扔了。”   沈青行:“没用。”   盛思甜瞪了他半晌,红着脸道:“那你要怎样?”   这话问完,沈青行眼睛便望了望房梁,好像那上头有金子似的,想了半天,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要不你先亲我一下……”   “你说什么?”   盛思甜一双明亮的眼睛登时睁得大大的。   恰在此时,冷风刮来,突然把没关紧的窗户吹开了。   怀中的姑娘微微一缩,沈青行神色微正,像是清醒了几分,凝眉盯着大开的窗户轻叹一声,松开了怀里的盛思甜,准备起身去关窗。   下一秒,左脸却猝不及防地被人啄了一小口,那温湿的唇瓣只稍稍沾上便迅速离开,不给人半点留恋的机会。临了,发出极轻极短的一声:   “啵!”   像世间第一缕春风吹动檐角风铃时的轻响。   “……”   冷风呼啸,床沿上的沈青行浑身结了霜似的,宛如隆冬的冰雕,呆坐着。   盛思甜偷瞄了他一眼,满脸通红地起身,哒哒哒跑去关了窗户,又哒哒哒跑回来,脱了鞋,爬上床,抱起被子时见他还是没动,便朝他僵直的后背踢了踢。   “睡觉。”   语气娇纵,又像在撒娇。说罢,蒙着被子朝里躺着。   良久,身后传来一阵轻缓的动静,男人浓厚的温度越发靠近,但速度很慢,似乎很是拘谨不安,像是生怕吓到她似的。   盛思甜悄悄地睁开眼睛,察觉腰上小心翼翼地搭过来一只手,下意识地在他手背上打了一巴掌。   沈青行缩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面露不悦地哼了一声。   但他一直是个臭脾气,这会儿不让他抱,他就偏要抱。   盛思甜只觉得腰上一紧,后背随之紧贴过来一个温暖坚实的胸膛,不由耳尖发烫,松手两个字堵在嘴边,却又迟迟没有说出来。   沈青行俯身凑近,盯着她羞红的侧颜,嘴角满意地翘了翘。   最终搂着她躺下,低沉的嗓音里带着全然的满足。   “睡觉。”   ————   数日后,裴尧风带着沈青行和盛思甜抵达龙城。   北境多高原,春季又多风沙,大片□□的黄土地上偶然生几丛柠条树,入眼是沟壑万纵,山区的风携带飞沙直迷人眼。   但龙城所在相对平静许多,这里位于盆地,地势稍低。而无论是人还是生活习性,皆与江南不同,处处透着粗犷豪迈。   沈青行重伤,不能动武,是以裴尧风派江槐安一路护送他去岚城疗伤,几人便在龙城分开。   龙城的百姓老远便堵在城门,裴尧风许久未归,他们盛情难却,上至黄发老人,下至垂髫小儿,全都涌在街道两盘,簇拥着欢送裴家军入城。   盛思甜掀着车窗帘子看得入神,见一个顶着锅盖头的小屁孩儿追马摔了,被他娘拎起来就是一顿胖揍,顿时噗地笑出了声。   江槐安骑着高头大马立在车外,见她乐呵,也瞅着裴尧风进城的方向跟着乐呵,眼神自豪无比。   “咱们将军哪儿都好,就是太受欢迎了,走到哪儿都得看着点儿。”   那裴尧风生得高大英俊,又沉稳内敛,毫不张扬,还是大越的北境战神,恐怕无论是把他放在哪个时代,都能捕获万千少女的心。   盛思甜探着脑袋冲他粲然一笑:“那你们将军至今未娶,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江槐安笑意微僵,摸了摸屁股底下的马,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从前她没出嫁的时候,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看上裴尧风了,天天堵他家将军的路。这会儿倒好,嫁给别人了,还要来过问裴尧风的婚事,这不找茬儿吗?   但他哪儿敢说呢,只是伪善地笑了笑,“咱们将军以战事为重,不拘于儿女情长。”   说完还不忘给裴尧风长长脸,叹道:“属下这一路替将军收了不少书信和荷包,也不知道怎么回,您说这……”   一边啧啧叹气,一边把成堆的书信从腰包里掏出个角来。   好家伙。   盛思甜光是看见那比她以前读大学时的参考书还要厚的一摞信角,就不得不服气地微吸了口凉气。看来她不该提这茬的,简直瞎操心。   时日久远,她早忘了以前的自己喜欢裴尧风的事儿了。   但江槐安还记得。他见她吃瘪的表情就解气,带着人启程,骑马的姿势都开始嘚瑟起来。   让你不珍惜我们家将军,后悔了吧?   盛思甜哪里知道他在得意什么,跟着摇头晃脑地皱皱鼻子,随后继续被龙城的热闹吸引着目光。这会儿马车已经调头,沿汾水西行,往岚城方向,盛思甜便跟着调了调姿势。   马车内,沈青行肚子的火已经噌噌噌往上冒,快冲上了天灵盖。   余承言叮嘱过不能动怒,可他天生就是个暴脾气,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自打跟盛思甜成亲以后,心情就如同过山车,一会儿跌入谷底,一会儿冲上云霄,又苦又甜。   马车摇摇晃晃,沈青行岿然不动,余光瞥了眼盛思甜探头探脑的模样,眸色愈发深邃。   疼痛也随之而来。   他动动落在膝上的指节,看似不经意地拉了拉她后背的衣料,“别看了。”   龙城拢共三个门,盛思甜盯着萧瑟的右侧门,见旁枯草丛生,一大棵老榕树半截贴着城墙,歪歪扭扭的枝叶几乎把右侧门都封住了,不觉好奇地皱了皱眉头。   沈青行等不到回答,生气两个字都快写到了脸上。他右臂没什么力气,只好伸出左手轻轻一捞,盛思甜露在窗口的脑袋一缩,呀了一声,再反应过来时,竟就这么稀里糊涂被他搂到了腿上。   肩窝处压着个重重的下巴,沈青行的脸几乎与她贴着,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间,惹得她身子一缩。   “不准看了。”   沈青行低低地警告她。   盛思甜顿时脸通红,动了动,又挣不开,只好向他认输。   “我不看了,你松手先……”   沈青行非但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她一身浅绿春装,像衡阳三月湘水河畔的迎春花,柔软清香,他眼神瞥见她微露的雪白脖颈,一直落到脖子根处,那里被微立的领口遮挡,但也并不是太安全。   上次咬的,刚好是另一边。   盛思甜见他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只定定盯着自己的脖子看,不禁一慌,正要开口,沈青行倾身压下来,鼻尖在她领间厮磨片刻,翻开衣料便轻咬一口。   炙热的呼吸和温热的唇舌同时扫过肌肤,与上回在舂陵时的粗鲁不同,此时的沈青行似乎又生气又小心,凶巴巴报复的同时,又生怕弄疼了她。   盛思甜不由浑身一颤,脸红得快要渗出血一般,红唇微张,却连半个音节也发不出。   末了,沈青行依旧埋在她脖子里不肯抬头,声音又哑又闷。   “裴尧风就那么好看吗?”   听到“裴尧风”三个字,盛思甜愣了半天,终于有了反应。   她想推他,但眼前刚好是他受伤的手臂,便忍住了,小手下意识地紧抓着沈青行的衣襟,羞红的脸微微一埋,“我没看他……”   骗人!   她少时就喜欢裴尧风,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儿,甚至在二人大婚以前,她还当着他的面送了裴尧风一只平安符。   沈青行想想这事儿就脑子疼,要是早知道自己会中了她的招,当初就不该一拖再拖,直接把人娶回来再说。   盛思甜像是会读心术似的,见他半天没反应,就知道埋头生闷气,便轻轻地推开他,道:“我没骗你,我刚刚只是好奇,龙城的右侧门为什么看起来好像很荒凉,也没有人走那儿。”   这会儿她顾忌他身上有伤,温顺得多,甚至刚刚他都对她那样了,她都没揍他,此时不蹬鼻子上脸,更待何时?   沈青行眼眸微沉,盯着她的脸,好像盯着一只猎物,口中却漫不经心地跟她解释:“那是谈罪门,只容出不容进,是流放或送叛贼去刑场伏诛的通道。”   盛思甜光顾着听,没在意他的眼神,诧异地睁了睁眼。   “龙城有过叛徒吗?”   沈青行:“军营出叛徒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盛思甜:“可这里有裴将军啊,怎么……”   裴尧风此人她见过几面,是个正直不阿的,而裴家军也是纪律森严,不像会生出叛贼的正规军队。盛思甜脑子想的是这个,话里的意思也是这个,可到了沈青行耳朵里,好像意义就不单纯了。   她忐忑地望着沈青行,只见他脸色隐忍,眸子如冰,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继续。” 第32章 秘密   盛思甜哪里还敢继续,略显笨拙地摇了摇头,轻声嘟囔:“我不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   沈青行居高临下地睥睨她。   盛思甜觉得决计不能再提裴尧风的事儿了,龙城也不行。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带,任空气沉静了一会儿,才肯开口。   “为什么我们家的军队叫黑袍军,而不叫沈家军呢?”   沈青行知道她在故意扯开话题,听了前半句,对那句“我们家的军队”还算满意,道:“老祖宗定的。”   说完回想起她后半句,眸光一闪,仿佛发现了致命盲点。   “你是不是觉得裴家军听起来比黑袍军更威风,也想让我们这么命名?”   盛思甜脑子一嗡: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我没有啊。”   可这答案对于沈青行而言,似乎并不满意。   这个问题她以前怎么不问他?偏偏是这会儿看到裴尧风的时候才想起来问他?   沈青行越想越气,搂着盛思甜的手臂突然收紧,迫使她的身子紧贴过来。   他正想恶狠狠地质问她,是不是还忘不了裴尧风的时候,马车轮子被隐蔽在黄沙地里的石头硌了一下,剧烈一晃。   二人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一歪,两对唇线毫无预兆地贴合在一起,当然初时微微泛疼,是被撞的。   这般行云流水,好像沈青行刻意而为之。   盛思甜一个激灵,微微一撤,看着背靠着车壁一脸茫然的沈青行,男子眼神微惊,一对薄唇轻启着,唇角还留有她口脂的凌乱红色,反倒像个被她轻薄的世家儿郎。   她脑子发乱,迅速从他身上爬下来,坐到马车另一头,扒开窗户吹冷风,谁知刚掀窗户就看见骑着马随行的张遥林,顿时又做贼心虚地拉下帘子,面壁不语。   这一头沈青行也好半天才缓过劲儿,唇上还略有点儿疼。   他瞧了眼盛思甜局促的反应,自己也呆头呆脑地垂下眼,修长的手指揩了一下嘴角的殷红,盯着指尖遗留的唇脂看了半天,胸腔一团火,也打算回身扒开窗户吹吹冷风。   好家伙,这边儿是江槐安。   沈青行只好也拉下窗户帘儿面壁。   良久,舌尖舔了舔嘴角的红痕,意犹未尽地抿抿嘴。   好甜。   ————   早春天寒,宫檐角古朴的风铃悠悠轻响。   国丧未过,皇宫内不闻一丝欢笑言谈,一排排的宫人身着素缟,敛声屏气地穿梭在宫墙之间,干冷的风吹得沙尘落在丹墀上,滚积在逼仄的缝隙,好像脆弱生灵寻求庇护之所。   拐过一道垂花门时,宫人见了五皇子盛韬踌躇地立在静心宫门口,纷纷跪下行礼,无声退去。   临行前,一个宫女看了眼宫门的匾额,不禁疑惑五皇子为何会来此。   静心宫,也是冷宫。   盛韬一向独来独往,每日遛鸟看鱼,寻欢作乐,只是先帝逝世后,大抵是不想落人话柄,这才有了几分收敛。   他腰间别了把玉扇,这么冷的天是不需要扇子的,但他似乎很喜欢这一把,几乎每日都带在身上。   入了静心宫,便是一片萧索的院墙,院里只有两个老嬷嬷,是负责伺候这里的宋嫔娘娘的,见盛韬造访,微微感到意外。   不是因为他的到来而意外,而是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外人了。   嬷嬷带着盛韬一路进了内殿,殿门微敞,今日没有太阳,无温度的白光投照着地面的黑砖,惨白的颜色里有粉尘飘落。   “娘娘,五殿下来看您了。”嬷嬷掀了珠帘,毕恭毕敬地走到梳妆台边,对正在梳发的宋嫔禀道。   宋嫔年近四十,半老徐娘,风韵犹存。闻言,杏眼一抬,拢了拢衣裳,披着顺长的头发就起身走了出来。   素手掀了珠帘,再落时,玉珠相撞,啪嗒作清响。   盛韬颔首低眉,紧捏着手中的玉扇,手心隐有几分薄汗。   宋嫔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说不清那略显凌厉的眼神中是恨意还是审视,随即微微侧眸,对身后的嬷嬷道:“给殿下看茶。”   嬷嬷应下后,便领着盛韬落座,替二人沏了杯热茶。   闲人退去,宋嫔端着茶盏轻轻一吹,茶梗沉浮不定,让人无心饮茶,她等了片刻,静静地放下杯子,凝视着盛韬。   “说话。”   盛韬握扇的手指略一松,沉吟片刻,道:“刘皇后已死,四哥的仇……已报。”   啪——   话音刚落,宋嫔手中的茶碗便重重摔了出去,碎瓷片溅射得一地都是,深色茶叶堆积在碎裂的碗底,热气腾腾的茶水溅湿了盛韬的袍摆,鞋尖不由微微一退。   宋嫔站起身,瘦匀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弓着,冷艳的目光像两道锐利的毒针。   “十五年了,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盛韬垂眼不言,平日里简单无物的目光此刻却好像深沉的夜幕,漆黑的眉峰微微紧绷着。   宋嫔微抬下颌,眼中泛起偏执的泪花,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他:“我儿现在何处?”   盛韬的回答依旧是沉默。   这十五年间,他又何尝没有劳心劳力地暗中寻找四皇子盛岚卿的下落,但人海茫茫,谈何容易?   更何况,他是亲眼看见盛岚卿被灌下毒汤,被扔进奔涌的河水之中。后来盛仁安派人打捞寻找了足足一个月,都没有找回四皇子的尸身。   至今皇陵里,只有盛岚卿的衣冠冢。   在那之后,宋嫔几乎疯癫,她平时是个温婉文静的人,但这样的人一旦被逼入绝境,就会爆发出比以往可怕千百倍的力量。   她始终觉得自己的儿子没有死,依旧平安地活在某处。   “你可别忘了,那碗毒,他是替谁喝的。”   宋嫔湿润的眼带着恨意,几乎是恨不得要将他身上灼出两个洞来。   而这声提醒,仿佛萧瑟的风吹到盛韬空荡荡的心底,愧疚的余音在他胸腔回荡,振聋发聩。   十五年前,他才五岁,彼时盛岚卿也才六岁。   二人从小便整日形影不离,在一帮子宫人的簇拥下到处跑,关系好到能穿一条裤子。   那年正值谢贤妃最得宠之时,膝下已有一儿一女。盛仁安出宫微服私访,恰至九月打马赏菊,刘皇后带着一众妃嫔出宫游玩,上千的护林军驻守在周围。   军人佩刀,防的是外贼,没人去管内贼。   两人互换了衣服,打算先甩开宫人,再到渡河亭集合。可等盛韬独自一路小跑,快到渡河亭的时候,却看见亭中有两个面生的老妈子,一个抱着盛岚卿不让其挣扎,一个捏着他的下颌,强行灌下了一碗药汤。   盛韬当时太小了,宫中的下人或是妃嫔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或者笑盈盈的,他从未见过哪个大人露出如此阴狠恐怖的表情。   他愣在了树丛间,许久不敢挪步,杂乱的枝叶盖住了渺小的身影。等他终于觉得不对,想起回去叫人的时候,却见那两个妇人将昏迷的盛岚卿抱起来,朝奔腾的河水直直扔了下去。   如果说她们之前的行为盛韬还看不懂,但现在的行为,他不得不懂了。   盛韬吓得滑坐在原地,大声地哭了起来。   很快,护林军被他的哭声吸引过来,但渡河亭里已经没有半点人影了。   宋嫔听闻这个消息后,发了疯一般跑到了渡河亭,好几次都想跳河捞尸,被一众的妃嫔拦了下来。   她哭得声嘶力竭之时,看到谢贤妃怀里瑟瑟发抖的盛韬,目光落在他的衣服上的那一刻,像是一瞬间大彻大悟,颤抖喘息了片刻,昏死过去。   很久之后,盛韬才查明,当时刘皇后真正想杀的那个孩子,其实是他。   他和盛岚卿一直形影不离,身形又相似,刘皇后怕落下把柄,找的是宫外的女人,妇人才能得以避开护林军的怀疑,但也是这二人,只在赏菊会上远远被人指认了一眼盛韬的外形,所以只记得衣服和身高。   彼时谢贤妃最得恩宠,盛韬生下来便如众星拱月,活的春风得意,在几个小皇子当中,诗文心算学得最快,被太傅王勤渊称赞天赋异禀。   但在那之后,谢贤妃和他都像一夜之间换了人一般。   谢贤妃终日训两个孩子,像个恨子不成器的怨妇,盛仁安来她宫里的次数越来越少。而盛韬也似乎受她的影响,变得越发平庸,再不通诗文歌赋,整日只知道浑水摸鱼,闲散度日。王勤渊日日摇头感叹,说他恃才傲物,长此以往,必然成不了大器。   守愚藏拙,是他们母子二人心照不宣的抉择。   谢贤妃记得,大皇子死时,也是六岁。   而她得到的恩宠,也差点化为灾祸,降临到她的儿子身上。   宋嫔大病一场,自发搬到了静心宫,而盛韬知道这一切的阴差阳错,都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刘皇后曾经见识过大皇子被害,一直心有余悸,但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用一样的手段,来谋害她嫉妒之人的子嗣。刘家势力庞大,后来盛仁安回来,得知此事,又无证据,也就只是以失职为由,关了她几个月禁足而已。   她需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盛云雎所遭遇的那些,就是她应验在自己女儿身上的报应。   如今刘皇后已经死了,盛韬也已经想不出任何补偿宋嫔的方式。   “本宫要岚卿的下落。”   宋嫔执拗地盯着他,依旧是这一条要求。   盛韬缓缓起身,沉吟良久,慢慢地开口道:“我会一直找下去。但我留在宫中的时间不多了。”   有些秘密藏不了太久,如果他没有猜错,不久之后,汴京将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而宋嫔根本不会关心这些,她只知道哪怕天涯海角,他也必须把替他送命的四哥找回来。   冷风拂面,天阴无雨。   盛韬走在从静心宫回殿的路上时,只觉皇城的风吹得让人压抑,几乎窒息。 第33章 宿命城   几日阴郁,终于又晴,暖黄色的阳光照拂几座山头,黄绿相映的山林如同又镀了一层浅金色,只是山风过境,仍需裹紧春衫。   离余承言口中的休渡河还有一座山头的时候,江槐安便要撤军回龙城了。   盛思甜不是很理解。   江槐安讪讪地摸了摸鼻尖,抬抬手让随行的裴家军退远点儿,向二人交待道:“不是下官不想继续护送,只是这个休渡泉,它位于宿命城内,这个宿命城的城主吧……她与咱们将军之间有几分误会。”   盛思甜眼睛一亮:“城主是男是女?”   江槐安:“姑娘。”   盛思甜:“什……”   没来得及问的问题被沈青行的大掌给捂了回去,他不顾盛思甜的挣扎,把人塞到了身后,了然道:“你是怕那城主看到了裴家军,届时迁怒于我,不肯让我进城?”   江槐安点头:“正是。”   沈青行瞧了眼江槐安有苦难言的表情,心中竟是冷哼一声,无声嘲讽,想不到他裴尧风看起来一本正经,身上欠的风流债还真够多的。   “既然如此,就不再劳烦江大人了。”   江槐安拱手赔礼,指着前边密集的山林,道:“翻过前面那座山,便有一条大河,过了黑桥就是宿命城,城主叫温如意,是做矿石生意的,进休渡泉需要得到她的允许,还要先交一笔定金。”   说罢,便朝几人道了别,率领裴家军原路返回。   两个时辰后,天色越暗,马车抵达了江槐安口中的河边,河道深约九仞,黄汤似的流水奔涌,水流不算湍急,但也可闻哗哗水声。其上一座黑色的玄铁板桥,长约十丈,威严苍古,马蹄落上时,发出踏踏响声。   过了长桥,便是矗立的高耸城墙,宿命城并非谁都接待,城楼上的管事早就看见了这一队人马,派人下城盘问。   张遥林亮出了将军令,来人见罢,连忙行礼,又派人回去通报。   盛思甜却不由顾忌,沈青行的身份都亮出来了,对方看似恭敬,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放他们进城,这个温如意究竟多大的来头?   沈青行捏了捏她柔软的手心,道:“入乡随俗。这个温如意我略有耳闻,她自己做的是矿石生意,但她父亲是岚城乃至龙城一带的黑帮,私底下牵连甚广。”   “那说白了就是混□□的,这种人朝廷不管吗?”   沈青行瞧着她好奇的眼神,突然觉得眼前的姑娘好像变成了一只干干净净的小白兔,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   “朝廷和武林互不干涉,这是自古已有的规矩。”   盛思甜惊异地眨了下眼睛:“原来这也算武林。”   “自然。其实有些看似不利的东西,他们的存在却是必要的,世事如局如棋,亦如网,而他们的作用就是相互制衡,这也是朝廷不干涉他们的原因。”   他顿了一下,盯着盛思甜看了一会儿,揶揄道:“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那么笨,听也听不懂。”   盛思甜咬咬牙根,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我听得懂,你才笨。”   沈青行被她掐了把,非但没生气,反而肆意地笑了几声,爽朗干脆,又略带几许少年沙哑,低垂的黑发在她手背如燕尾翩跹一般扫过,微微发痒。   一炷香后,二人被请进城中。   宿命城以星宿为信仰,温家祖先一直认为自家能占来这得天独厚的宝地,是天命所定,城中住所也模仿天上的星宫布置。温如意虽为女子,却是温氏独苗,亦是经商奇才,而休渡泉恰好就在她霜轮府的后山之中。   入门一道影壁,遮住青石大道,路旁一棵巨大的蓝楹花树,树干粗到三人合抱,浅紫色花朵像成千上万低垂的小铃铛,大簇大簇地挂满枝头,如梦似幻,仿若一大片粉紫色的云。   盛思甜一面看着美轮美奂的园景,一面感叹:“转缺霜轮上转迟,好风偏似送佳期。原来这位温姑娘是住在月宫里的。”   张遥林在后面皱脸:“月宫住的不是嫦娥吗?”   沈青行睨了他一眼。   张遥林不甘心地小声:“还有兔子。”   沈青行握着盛思甜的手,说别理他。   说笑间,步入正堂,装潢素雅考究,堂上挂着一幅山水画,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紫檀木桌上立了只孔雀绿釉青花瓷,窄小的瓶口插了几枝白鹃梅。   二人落座玫瑰椅,侍女沏了一壶柿叶茶送来。等了片刻,便见一紫衣女子从珠帘后走来,步伐微快,气势夺人,一手垂下,一手摩挲指尖惯性微抬,手背朝上,像是在拨算盘似的。   温如意天生细眼,眉尾微挑,巧鼻樱唇,又一身贵气,是个十足的富家美人。   侍女为她倒茶,她却甩甩素手,朝沈青行点了点头便算是在行礼,而至于盛思甜,她只是在坐下之前细细地看了一眼,便忽略了。   对方是□□千金,实打实的地头蛇,这反应兴许是性格使然,盛思甜倒也没在意。   虽是生意人,但温如意不太喜欢拐弯抹角,刚坐到椅子上,细长白皙的指节便敲了敲扶手。   “沈将军的来意我已经听章焕说了,你想借我后山的休渡泉解毒,也并非难事,只是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这后山可不是谁都能进的。”   她口中的章焕,便是刚刚领着二人进城的管事。   沈青行听罢,道:“城主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   温如意嘴角一弯:“痛快。”   她眸光微微流转,如阳光下反射着白光的流水,几分锋芒几分清透,有意无意地落在盛思甜的脸上。   “二位还没用膳吧?”   她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倒让盛思甜无所适从地怔了一下。   沈青行亦是不解。   温如意翘起的指节闲适地敲了敲椅子,道:“天色已晚,不便入山。二位贵客远道而来,我自然是要好生招待的,至于入休渡泉的要求,咱们明日再谈。”   也许是听过她黑帮背景的事儿,盛思甜至此有几分不安,看了看沈青行。   沈青行察觉她的目光,表面上八风不动,暗地里却抓着她的手,指尖在她手心如羽翼般轻轻扫过,示意她放松。   温如意就算是此地的大小姐,也要遵守江湖规矩,况且沈青行身份特殊,双方又毫无恩怨,无缘无故的,她没必要也没胆子敢跟他结梁子。   “那就有劳城主了。”沈青行坦然自若地应下。   饭后,章焕带着几人去了后院客房。白天持续一天骑马赶路,张遥林早已困得要命,当即回屋睡觉去了。   浴洗完了,沈青行揉着发疼的右肩,见房门大敞,屋里灯火通明,却无人影,眉毛一皱,继而返身出门找人。   没走几步,便见盛思甜裹着春芽色的夹绒披风,低着头立在院子里,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月光和院中昏暗的灯笼一齐映照着她小小的身影,沈青行目不斜视地盯着她,生怕风大了把人吹跑了似的。   半晌,不见她抬头,终于忍不住大步走了过去。   “找什么?”   他随口一问,盛思甜听闻他的声音,便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白净的手指朝向地面。   “你看!”   沈青行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皮,睨着满地的浅紫色花瓣,鞋尖微微一抬,带起了几朵被他踩扁的脆弱花朵。   微风拂过,花枝轻响,数千的花瓣从上飘落,簌簌如紫色的雨。盛思甜欣喜抬头,轻叹一声,沈青行循着她的视线,才发现这院子里也有一棵蓝楹花树,虽不及前堂那棵粗硕,但冠上的花开得铺天盖地,如云如雾。   大多时候,他是个不解风情的粗人,从来不会多留意这些东西。   但今夜,他似乎也开始觉得,这景色确实不赖。   他只瞧了一眼满树的蓝楹花,视线回到盛思甜的脸上时,便移不开了,盯着她的笑颜,神色也微微放松。   “有那么好看吗?”   盛思甜被这花景迷得出神,眼神也不分给他一点儿,“当然了,你不懂欣赏。”   沈青行微微侧头轻嗤一声,走近她身旁,“想不想上去看看?”   他眼指了指蓝楹树斜挨的一侧房顶,那里离树冠极近,月光又极好。盛思甜不禁心动,点了点头。   沈青行凑近她:“那我到底懂不懂欣赏?”   没想到他这么小心眼儿,盛思甜鼓了鼓腮,最终妥协道:“懂,你最懂了。”   沈青行满意地轻哼了一声,伸手搂住她的腰,随后一跃而起,带着她稳稳地落到了院房顶上。   月亮将圆不圆,像被哪个调皮的小孩儿打碎了一角的白玉盘子,但月华皎洁,照着随风飘来的蓝楹花,仿佛二人的脚下踩的便是花云,身后是明月星辰,仿佛置身仙境,如梦似幻。   盛思甜伸手抓了一枚,被房顶的冷风吹得耳朵疼,但还是很开心地摊开手给沈青行看,“我们回家以后,也种一棵蓝楹花吧!”   沈青行:“不行。”   盛思甜唇珠微翘,抬头埋怨:“为什么?”   沈青行低头,轻呼一口气便吹走了她手心那枚残缺的花瓣,抬起修长微弯的眼睫时,眼中好像盛满了奶白色的月光。   他唇角微弯:“一棵怎么够?要种就种一片。”   盛思甜微微一愣,手心还呆呆地捧着空气,望了他半晌,幸福感突然涌上来,双手捧着沈青行的脸,左右同时一捏。   “……”   沈青行脸部变形,顿觉有失身份,抬手拿开她的爪子,眉头紧锁地看着她:“放肆,本将军的脸岂是你想捏就捏的。”   盛思甜轻声:“沈青行你真好。”   上一秒还自称本将军的男人瞬间深吸一口气,不太自觉地朝她凑近了一步。   “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凉风习习,盛思甜的声音比刚刚不知低了多少倍,脸颊微红地看着他。   “你人真好……”   沈青行不大满意地皱了皱眉:“谁?”   盛思甜噗哧地小声笑了笑,拉着他的衣袖,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道:“你。”   沈青行顺势俯身,继续明知故问:“我是谁?”   盛思甜眨了下眼睛,回敬道:“你是耳背大将军。”   闻言,沈青行脸色一垮,正要兴师问罪,突如其来一阵大风,把树冠上的花瓣全呼啦呼啦地往二人身上吹。他搂着盛思甜微微背过身,挡了一阵后,风渐渐停了,但他头顶也挂满了花瓣。   沈青行轻轻打了个喷嚏,随即从头上摸了片花瓣下来,看了眼,便不悦地皱起了眉毛。   洁白的月光从侧面轻扫,映出他好看的轮廓,轻盈芬芳的花瓣落在如墨染般的发间,本是谪仙皮相,却因他生气而微皱的眉,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原来对方不是天上仙,而是凡间人,眼前人。   ……心上人。   原来一个人生气的时候也能这么好看。   盛思甜眼神略显迷离,静静地注视着他。   良久,沈青行缓缓抬目,正欲开口,风止花落间,她心念一动,踮起脚尖,猝不及防地吻上了他的唇角。   一时间,沈青行只觉得世界万籁俱寂,鼻尖只余花香。 第34章 考验   须臾,一朵蓝楹花擦着盛思甜的脸吹过,轻微的触感却好像火舌舔舐,烫得她微微一惊,迅速离开了沈青行的唇。   盛思甜指尖轻抚着自己的唇瓣,愣愣地望着沈青行,魂不守舍地沉默了一会儿。   “这里好冷……”   沈青行的目光有些怪异,似是亦痴亦冷,却二话没说替她盖上了兜帽,带着她跃下屋顶,回了房。   关门后,寒冷的晚风被隔绝在外,盛思甜裹着披风往里走,沈青行在后边儿亦步亦趋。   “刚刚……什么意思啊?”   他一只手扯扯盛思甜背后松垮垮的帽子,另一只受伤的手无力垂着,像个智商不怎么高的独臂大侠。   盛思甜小脸通红,别过脸不想理他,沈青行不依不饶,她解披风,他就帮她解,她脱鞋袜,他就帮她脱。最后,盛思甜羞红着脸,掀起被子,迅速地缩成团藏了进去。   沈青行想也没想,紧随其后。   不多时,未熄灯的房间里传出轻轻的打闹声。   风又起时,温如意的紫色裙裾上沾了几片花叶,她盯着灯火渐渐熄灭的房门,对一旁的章焕说道:“去通知姓裴的。”   章焕深知她性子执着,始终想见裴尧风一面,但对方一直不肯出现,如今盛思甜送上门来了,她又怎会错过机会。   章焕领命而去后,温如意盯着三合院天空中的残月,暗暗咬牙。   裴尧风,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为了她来。   翌日,盛思甜二人和张遥林,跟着温如意的一位贴身侍女红叶,来到霜轮府的后山脚下,彼时天初亮,气温寒冷,干冷的风从山间呼啸而过。   温如意如期而至,身旁跟着两个丫鬟,一个替她披上斗篷,一个替她打伞遮风,两人动作很快,但还是有些追不上她的步子。   “沈将军,二公主,早。”她嗓音清亮,语调中带着独有的傲慢气息。   盛思甜礼貌性地回了一句,温如意乜了她一眼,开门见山地说:“休渡泉就在山上,不过光给钱也不行,您二位还得先通过我的一道考验,才有资格去休渡泉。”   盛思甜:“什么考验?”   温如意嘴角上扬,打了个响指,红叶递上来一张羊皮地图。   她右手轻托着卷起的地图,也不展开,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二人。“上次巡山,我的一枚黑玉指环落在山里了,大致的位置我已经在地图上标出来了,只需要你们当中的一个人去帮我找回来。”   沈青行还需七日解毒,时日无多,不能再拖了。   盛思甜想也没想:“我去找。”   温如意看着她接过地图,眼底浮现一抹讥笑,“我自幼喜狼,在山中放养了三匹恶狼,近来一个月未投食,想来必然饿坏了,二公主可考虑清楚了?”   盛思甜指尖一抖,手里的地图差点没掉地上去。   沈青行眼眸微眯,冷着脸看了温如意一眼,随手拿过地图,道:“我去。”   温如意好奇地抬了抬眸:“将军这毒还能撑几日啊?”   张遥林右手按刀:“你……”   沈青行拿着羊皮卷的手微微一抬,示意他稍安勿躁。   “温城主,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是没错,我也给你几分薄面,不过能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来,看来你也不是诚心想借休渡泉与我,既然如此,咱们也没什么可谈的了。”   他指节一松,羊皮卷掉落在地,软哒哒地滚了两圈,露出空白的一截画卷出来。   沈青行并未注意,拉着盛思甜的手便要往外走,此时,温如意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   “沈将军果然是性情中人,你的考验通过了。”   沈青行倏而止步,隐忍的怒气直达眼底,场面一度冰冷僵硬。盛思甜急忙拉拉他的手指,又伪善地朝温如意笑了笑,道:“原来温姑娘是想帮我试真心啊,只是我家将军性子急,没有留心姑娘的好意。此事已过,大家都别往心里去了。”   说着,又小声地安抚沈青行的情绪,“她开玩笑而已,别生气,先解毒要紧。”   沈青行听着她略带央求的语气,心下一软,反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温如意面带微笑,顺坡下驴,道:“不错,我温如意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只顾自己的负心男人。沈将军的考验已过,不知带够银钱没有?上去之前,可得先付五百两定金。”   这从商之人的嘴皮子利索,翻脸也比翻书还快,沈青行耐着性子沉声道:“张遥林。”   张遥林取出随身的银票,递给红叶。温如意从红叶手中接过银票,不以为然地用指尖弹了弹,好像那上边儿有灰似的。   “红叶,带沈将军上山。”   沈青行:“我家夫人呢?”   听闻这略显陌生的几个字,盛思甜双脸跟着一烫,低下头去。   温如意抬睫:“休渡泉一次只能去一个人,这是我的规矩。”   沈青行舌尖抵腮,暴怒的情绪几乎从眼底溢出来,见此,盛思甜一把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没关系,不就是七天吗,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沈青行只感觉自己的一条胳膊全埋在她柔软的怀中,再刚的拳头也硬不起来了,同时也忽略了温如意不大讨喜的嘴脸,耳尖微微泛红。   “……好。”   临行前,他再三嘱咐张遥林好好照顾盛思甜,又给了温如意一个警告的眼神,一步三回头,终于决绝而去。   沈青行离开后,张遥林本打算带着盛思甜回去休息,可刚刚还笑意盈盈的温如意此时却突然换了一副表情,意味不明地盯着二人。   替她打伞披衣的两个侍女走过来,似乎打算请盛思甜另走一处。   这女的看盛思甜的眼神极其不对,像是看情敌似的。   张遥林一番缜密分析,顿觉不妙,想上前拦住那俩丫鬟,身后的温如意素手轻捻,一枚细小的银针正中他后颈,张遥林顿时两眼一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盛思甜急忙推开二人,上去查看张遥林的伤势,只听温如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放心,他只是晕过去了而已。”   她踱步至盛思甜身旁,不用抬头看也可以听出她在冷笑。   “他的考验已经通过了,不过二公主你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呢。”   话是这么说,可她刚刚给沈青行出的所谓的考验,无论怎么看就是走个过场而已,绕了这么一圈,原来重头戏在她身上。   盛思甜想到昨日初见时温如意似乎就对她看不顺眼,她那时以为是性格使然,现在看来,倒像是过去曾结了什么仇怨。   不会又是以前的盛思甜干了什么好事吧?   可这天高路远的,她是怎么发展到岚城来的?   盛思甜蹲身确认了张遥林平安无事后,低着头问:“温姑娘答应借给我家将军休渡泉解毒,不会出尔反尔吧?”   温如意不屑一顾地扯了扯嘴角,“当然。二公主,请吧。”   说着,慵懒地抬了抬手。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沈青行也说过江湖和朝廷互不干涉的规矩,就算是在温家的地盘,她盛思甜也是堂堂大越的二公主,量她也不敢造次。   盛思甜想罢,沉吸了一口凉气,随着她起身而去。   晕过去的张遥林被那两个侍女拖走了,温如意则单独领着盛思甜,一路来到了一处地宫。   这地宫入口如伏地大张的兽嘴,兽身却深埋地下,好像迫切地想要挣脱桎梏,沿石阶而下后,不足两丈宽的过道里一股浑浊的沙土气味,堆砌的石墙上每十步一个火把,熊熊燃烧着。   “这儿是我小的时候,我爹为了锻炼我的记性和胆量,做的一个‘活城’。”   “活城?”   温如意骄矜一笑,细长的脖子也随之微微一扭,带动青丝流泻,“不错,这地中门就如天上星,排列无章,足足七十二扇,如今任我编排。”   前方无路,盛思甜盯着那三面堵死的石墙,惴惴不安道:“你……不会是要让我从你编排的迷宫里走出去吧?”   温如意抱着双手,应道:“正是。”   这地宫空气沉闷,虽有火光,却也阴气森森,盛思甜不由讪笑两声,“温姑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俩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我……有得罪过你吗?”   温如意细眉轻挑。   “哪儿的话?只是世人都传长福殿下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今日一见,胆量着实一般。”   盛思甜惯会审时度势,“都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温姑娘不必把我当个人物。”   她抬脚欲往出口走,却听温如意在她身后轻描淡写地说:“你若踏出去一步,可就别想沈青行还能完完整整地回来。”   盛思甜顿时一僵。   且不说休渡泉正在她的地盘上,沈青行右手有伤,提刀都不能,如今又是孤身一人在山上,简直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懊恼地叹了口气,回头道:“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温如意婷婷袅袅地朝她走过去,这几步算是她今年以来走得最迟缓的几步的,瘦直的腰背微扭着,透出别样风情。   “我要你从七十二门中选出八扇门,每过一门便有食物和水,成功过了八门之后,你就自由了。”   期末考四选一她都不一定能蒙对,现在让她七十二选八,这要是换成单选题,那岂不就是九选一?   盛思甜哑口无言了半晌,迟钝地动了动唇:“您也太高看我了。”   实则,这难题本来也不是冲她出的。   温如意美眸轻动,眼底隐含几分忿忿不甘。   “那就要看他肯不肯来帮你了。”   盛思甜没怎么听清,正想询问,温如意却连余光也不分给她,目不斜视地走了。   “沈将军这条命可都在你手里了,好自为之。”   余音绕耳,在地宫昏暗的大门口久经不散。   盛思甜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就着时长时短不停跳动的火光,往前走近了几步。   却见那三面堵死的石墙,角度不一,但个个儿挨得密不透风,细看时,墙上绘着三幅画,从左到右,分别是鹤拜仙翁,阎罗提审,天王斩妖。   只是下笔的角度很奇怪,有些主次不明,除了几分迫真,毫无美感。   也没个提示,盛思甜坐在地上干瞪眼了一炷香时间,脑子都快炸了,她伸出手指点兵点将,最终迟疑地落在了第二面墙上。   “太阴森了。”   她自言自语罢了,转而指着鹤拜仙翁,心道这一看就是转发许愿图,八九不离十。   反正横竖都是瞎猜,她横下心,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正打算去摸第一扇门时,身后的石阶上响起了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等等。” 第35章 恩怨   盛思甜怔怔地回过头,顿时傻了眼。   “裴将军?”   裴尧风一身荼白色衣袍,乌黑箭袖,肩盖披风,长发被一根象牙白色丝绳随意扎束,表面看端的是闲雅翩翩,实则是连夜赶来,来不及束发带冠。   盛思甜诧异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裴尧风看到她安然无恙,又想起温如意带给他的信上说的不过来二公主必死无疑,再看看眼前这些石门,心里宽慰几分又叹息几分。   “此事倒的确是她做得出来的。”   “什么事?”盛思甜听得云里雾里。   话音刚落,地宫出口大敞的石门赫然封上了,大张的兽嘴蒙了一面墙,再不能进食。   盛思甜第一反应就是跑过去推门,自然无用,至此,才缓缓觉悟过来。   “温如意……她在等你?”   裴尧风对此不置可否,道:“温如意性情古怪,又十分执着,不按她说的做,恐怕我们是出不去的。”   盛思甜想起昨日江槐安说了句不清不楚的,他们二人有什么误会之类的言语,不禁疑惑:“你们有过节,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裴尧风一贯作风是不露声色,不多言谈,闻言却是浑然不自觉地看了她一眼,嗓子稍显凝滞起来,微微清了清。   他这一番细微的异样,顿时让盛思甜思绪纷飞,回忆起了几个月前,她刚刚“复活”之时,在长福宫枕头底下发现的那枚平安符。   以前那个盛思甜,曾经大胆对裴尧风示好的事儿,难道都传到这儿来了?   难道温如意把她视为情敌?可若是如此,为什么她还要把裴尧风骗到这儿来?   盛思甜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乱,惶惶不安地瞧了眼裴尧风,“恕我冒昧问一句,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啊?”   裴尧风习惯双手交叠放在身后,步伐沉而稳,落地几乎只闻沙石摩擦鞋底的窸窣,他站定在三扇石门之前,深色眸中微有异样,看上去是在看画,眼底却有几分回避之意。   “误会。”   盛思甜:“什么误会?”   裴尧风沉默了一会儿,面无波澜地转身直视她的眼睛,义正辞严:“你我之间过去之事,温如意事无巨细,全然知晓。此次是裴某人牵连了二公主,抱歉。”   这突如其来的诚恳道歉,让盛思甜消化了半晌,她猜想不到以前的“自己”到底对这位裴将军做了什么不耻之事,竟成了温如意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脸颊微烫,窘迫地觑了眼裴尧风,“倒也不全是你的错,我以前也……的确是任性了点儿,给将军带来了不少困扰,该道歉的人应该是我。”   听闻她软绵绵的话语,裴尧风目光不移,眸深如夜,心中却不肯认同。   “殿下言重了。”   裴尧风不会撒谎,他说言重了那就是言重了。因为以前所有人都觉得,盛思甜就是他的困扰,殊不知,她同时也替他挡去了不少麻烦。   盛思甜礼貌性地朝他笑了笑,随后道:“既然都是过去之事,裴将军也无需再介怀。只是我家将军还在休渡泉养伤,温如意又在这时候把你骗到此处,她会不会……”   大越朝俩将军现在全在她手里,这要是遇上个心术不正的,怕是要反天。   裴尧风听出她的担忧,摇了摇头,“她尚且没有这个胆子,无非是想与我了却一桩恩怨罢了。”   盛思甜张张嘴巴,真的好想问他们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继续追问,又怕对方觉得她一个堂堂公主刨根问底过于聒噪,便忍住了。   这一刻,真是无比想念张遥林那一身孤胆。   好在裴尧风似乎很是坦然,并没有打算跟她打哑谜。   “殿下不必着急,之后我会慢慢说给你听。”   盛思甜眼眸微亮,随后循着他的视线,看向三扇石门。   片刻,裴尧风问她:“殿下可懂画?”   他是个武将,最多读过几本兵书,诗画并未涉猎。   盛思甜抬起手,细白的食指和拇指间微微隔开一条缝。   “一点点。”   裴尧风:“那依殿下来看,这几幅壁画有何蹊跷之处?”   盛思甜刚刚已经看过几遍,此时便飞快地扫了一眼,道:“主次不分,本末倒置。”   “何解?”   第一幅那鹤拜仙翁,仙翁明显是主角,仙鹤的翅膀却占了大半。第二幅阎罗提审,阴判官瞪着眼,目眦尽裂,阎罗王却成了陪衬。第三幅倒是中规中矩,天王在云端斩妖魔,祥云遮住了灾祸遍野的人间。   裴尧风听罢,问她有什么想法。   盛思甜想了想,指着最右边的天王斩妖,“如果用排除法的话,可能是这扇门,因为它落笔的角度比较正常。”   “那你刚刚为何会想选第一幅?”   盛思甜:“……我猜的。”   裴尧风听她分析了半天,以为她心里真有什么盘算,如今听来,眼皮不自觉地多眨了两下,未语。   地宫的空气委实不怎么新鲜,一股子泥尘的混浊气味,盛思甜揉了揉鼻尖,瞄了他一眼。   “温姑娘把你引到这儿来,恐怕不单单是为了报复,她弄这么三幅画,可能是暗指什么,你要不要再仔细回忆看看?”   裴尧风从来就不关心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凝眉思索了片刻,没有头绪。   盛思甜小心提醒:“比如……您二位是怎么认识的?”   半晌,裴尧风无动于衷,站在石门跟前,好像入了定。   盛思甜耐心地等了半天,不见回答,扫了眼三扇门,“不过温如意也没说选错了会如何,万一咱们瞎猫碰上死耗子,蒙对了呢?”   说着,她试探性地把手伸向第三扇门,指尖正朝天王手中的斩妖剑,剑身微凸,看样子是个机关。   触及的前一刻,裴尧风半逆在黑暗中的长睫微微一抬,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指。   “不对。”   盛思甜惊得一哆嗦,盯着他温热的大手,脸上一红,赶紧缩了回去。   冷风漏过裴尧风的指缝,他微微一愣,面不改色地看了看她,随后不着痕迹地垂下手。   “唐突了。”   盛思甜耷拉着脑袋,无声地摇了摇头。   裴尧风的目光落在她的头顶,莫名想起以前,她在太学院堵他路的时候,唐突他的次数可多了去了。想不到如今她已经嫁人之后,性子竟安静了这么多。   看来,她和沈青行的关系比外界传得要好的多。   二人半晌无话,盛思甜抬起头,轻声问:“你想到什么了吗?”   裴尧风抬眼盯着正中阎罗提审,道:“开堂问审,谁先说话?”   盛思甜也跟着看去,蹙眉:“阎王?”   “若不把它看作阎罗殿呢?”裴尧风沉吟道。   天宫地府,神明百鬼,本就是人间映射。倘若这不是阎罗殿,便是县衙府,高堂之上,正中是提审官,一旁是师爷,堂下是罪犯衙役。   盛思甜:“衙门升堂,阎罗是提审,师爷作判官,却为何着笔多在师爷身上?”   裴尧风听罢,轻轻地点了点头,“判官传话,以示开局,此为正将主持。”   盛思甜:“那是什么?”   话音未落,裴尧风抬手轻按判官笔,石门倏而上升,眼前一片昏暗,内有火把,但距离稍远,火苗豆大,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黑色的浓雾吞噬。   “正反提脱风火除谣,此乃千门八将。”   裴尧风缓缓说罢,零星的记忆终于不经意地涌入脑海,散漫的光影落在他微深的眼窝处,投下淡淡阴翳。   “我跟她确实是在赌场认识的。”   盛思甜睁大眼睛:“赌场?”   裴尧风点了点头,“以前我奉命调查鬼市倒卖关外贡品一案,乔装入市,鬼市多赌客,我为了不露出马脚,了解过一些老千术。”   前路太黑,盛思甜不敢往里走,等裴尧风迈开步子,她才敢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且几乎是亦步亦趋,但地面实在太黑了,她怕得紧,一不小心踩了裴尧风的鞋跟。   黑暗中,裴尧风停了下来,盛思甜看不清,差点儿没一头撞上去。   “殿下若是害怕,可以抓我的袖子。”   盛思甜犹豫了一会儿,微微哆嗦地伸出手,可前方伸手不见五指,摸了半天也没摸到衣角。   裴尧风常年习武,征兵打仗,自然耳聪目明,想也没想,抬手抓住她乱挥的爪子,放到自己的衣袖上。   女子似乎僵了一下,指节冰凉,又极柔软,抓到他袖子的时候,似是松了口气,指节微微紧了紧。   “谢谢将军……”   黑漆漆的空间里,裴尧风淡然回应:“客气。”   二人朝着正前方缓缓走了片刻,视野里的火光终于越来越大,逐渐可以视物。这一间比上一间大得多,每扇门上都燃有一支火把,盛思甜数了数,拢共十二只火把,也就是十二扇门。   得,她原本以为最坏的情况也就是九选一。上一把是三选一,以为得了便宜,这一回成了十二选一了。   敢情怎么出题,全看温如意的心情。   二人对着石门壁画上的画面细看了一番,想不到数量虽多,却比上一题的答案明显。盛思甜见裴尧风立在一幅白鹤亮翅立荷塘的门前,好奇道:“这是什么术语吗?”   “我没记错的话,塘边鹤,上八将中的第二将,提将,专门劝人入赌局的。”   可怜他一个定北大将军,打的北辽悍将嗷嗷儿叫的人物,居然在这里背书,背的还是时日久远模糊不清的内容。   不过温如意大概是了解他记性不太好,这一关的提示倒是很明显。   裴尧风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即抬手去摁下白鹤的翅膀,石门轰然升起时,他脸色却微微一变,目光陡然寒冷,大手一搂身旁的盛思甜,连人带自己一道滚在地上。   只闻嗖嗖几声,数支冷箭从二人头顶呼啸而过,没入浓浓黑暗之中。   慌乱中,裴尧风宽厚的手掌扶着盛思甜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二人抱着在地上滚了两圈,盛思甜毫发未损。   只是抬眼的时候,裴尧风的脸近在咫尺,呼吸微滞。 第36章 鬼市   裴尧风见惯了大风大浪,但没见过离得这么近的姑娘的脸,波澜不惊的眼底掠过一丝前所未有的慌乱,怔了一下后,当即起身退开。   盛思甜魂不守舍地坐起身,看到他白色的衣袖上沾满尘土,手背因在沙石地上磨了一回,落了几条细长的血印子。   那只手,刚刚光顾着护她的脑袋瓜了。   她茫茫然坐了半晌,此时,刚刚升起的石门唰一下又落了下来,盖得死死的。   盛思甜不由跟着响声颤抖了一下,想到刚刚那几支冷箭,不寒而栗。倘若第一关的时候她按错了,是不是早就已经万箭穿心而死?   这温如意当真敢下死手……   裴尧风从地上爬起来,又俯身来扶她,盛思甜起身,内疚地抓过他的手掌,取出手帕为他包扎。   虽说有惊无险,刚刚经历了刚刚那一遭,二人竟始终无话。   裴尧风双唇翕动,垂眸半晌,却一个字也没说。   眼前的姑娘安静,温柔,眼底带着自责,替他包扎的时候格外的小心翼翼,他能感受到她的难过和抱歉,但感受不到心疼。   眼前人依旧是眼前人,可好像只有似曾相识的一个壳子。   倒也说不上遗憾,裴尧风只觉得有些奇怪。   盛思甜在他掌心打了个小小的结,歉疚地抬了抬眼,“谢谢将军……”   这是她第二次跟他道谢了。   裴尧风盯着手心小小的白色单边蝴蝶结,淡然地摇了摇头。   石门上的鹤依旧一高一低立在荷塘边,骨碌碌的眼睛好像在盯着二人,发出无声的嘲讽。   盛思甜想到刚刚的惊险,下意识地微微退了一步,问裴尧风道:“裴将军,你会不会记错了?”   裴尧风微皱着眉,垂眼思忖了半晌,道:“没记错。”   时间长了,盛思甜觉得有点儿口渴,盯着画上的荷塘,就更觉得渴了,不由地舔了舔嘴巴。   他刚刚说的是正提反脱,提将之后是反将,但其中的意思盛思甜一窍不通,只是盯着十二扇门,突发奇想。   “会不会是同时选两扇门呢?”   裴尧风:“有这个可能。”   盛思甜:“那反将负责的是什么?”   “提将负责劝人入局,反将则反其道而行之,以激将法诱人入局。”   那左右都是起着拉客的作用,会不会就是要同时选出代表这二将的壁画才行?   那头裴尧风沉思了半晌,在十二壁画前来回踱步,最终停留在一扇石门面前。   盛思甜紧跟过去,发现那上面画着一轮残缺的月亮,月下有一个棋盘,棋局未开,黑子陶瓮里散落几颗白子,白棋陶瓮里混了几颗黑棋,桌上一壶老酒,四只杯,三杯朝下,一杯朝上。   盛思甜忍不住吸了口凉气,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感。   裴尧风的反应也不遑多让,呼吸微沉,嗓音滞涩。   “这就是激将法。”   让他这种患有严重强迫症的人看到这种画面,跟用鞭子折磨他的身体没什么区别。   原来温如意的想激怒的对象,是他本人。   盛思甜咬咬牙不忍看,问道:“如果这扇门代表反将,刚刚那扇是提将,两个都对,难道要同时按才行?”   裴尧风不敢断定,凝眉不语。   倘若这一次再错,他们一人负责按一个,他自然分身乏术,保不了她。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不说话,盛思甜也不敢妄下论断,她盯了眼面前那让人抓狂的壁画,不由想到:这温如意还真是了解他啊。   那这样一个女人,真的会循规蹈矩地,只让裴尧风选出所谓的千门八将而已吗?   她之所以会选这个八将之说,是因为他们初次相见是在鬼市的赌场,第一关的正将就是提示。   那么后来的选项,是不是也应该跟他们二人的经历有关?   盛思甜顿时如醍醐灌顶,抬起头拉了拉裴尧风的袖子。   “你们在赌场是怎么认识的,当时还发生了什么?”   裴尧风察觉她的举动,沉稳内敛的眼眸微微一闪,脚底却没挪地儿,任她拉着。   他回想了片刻,道:“她是温齐道的独女,鬼市当中有一半都是温氏的门户,自然有很多人认识她。只是她是女子,免不了被某些人拿来谈论,当时,也确实有人故意激她入赌局。”   二人相视一眼,盛思甜自觉地走到一边躲着,裴尧风凝眸片刻,缓缓抬手,指尖朝着壁画上的残月重重一落。   顷刻间,石门大开,一片阒然。   盛思甜见此,长舒了一口气,道:“看来温姑娘不是想考你千门八将,而是想考你还记得多少……”   关于她的事情。   盛思甜微微抿嘴,话不敢说尽。   裴尧风顿了顿,并未作何多余的反应,往里走了一步后,又停下来等着她。   盛思甜拘谨地抬起手,轻轻地捏住了他披风的一角。   二人一前一后,继续往里走,在途中果然捡到了一只水囊和一包干饼。   这地宫比盛思甜想象中大太多太多了,除了第一关的三道门,后边儿的地界好像是把这方圆百里掏空了似的,从有的门进去,一眼望不到头,伸手又不见五指,只能朝着芝麻大点儿的火光前进。   裴尧风一路解迷题,一路将当初与温如意相识的经历全盘托出。   “那帮人污言秽语,激怒了她,温如意向来不肯吃亏,当场便和对方打了起来。”   不服就干,女中豪杰。盛思甜心里暗暗佩服。   但按照惯例,温如意必是吃亏了,否则这事儿也不能牵扯到裴尧风身上。   果然,裴尧风随后便说:“在鬼市赌场厮混的多是亡命徒,她当时吃亏,与我同行的左大人看不下去,出手相助。我担心此次行动暴露,便也只好出面,将二人一并带出了赌场。”   “左大人?”   裴尧风点了点头,“左秦,我与他曾是同僚。”   大门一扇一扇地被解开,前路的迷题如同裴尧风回想起来的记忆,答案源源不断,畅通无阻。   盛思甜问:“那后来呢?”   “我和左大人还需在鬼市调查走私一案,未敢表明身份。当夜温如意执意要请我二人喝酒,为防打草惊蛇,我和左大人便在酒楼陪了她一天,之后又借着她的身份在鬼市畅行无阻,三天后,我打算离开……”   裴尧风停下脚步,盯着眼前的一扇石门,黑色睫羽上仿佛落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她早已得知我真实身份,只是并未戳穿,却在我想要离开鬼市的时候,当众谣传我轻薄于她,要我娶她为妻。”   盛思甜登时讶然地睁大眼。   石门大开后,又是一个石室,但此处与前面明显不同,空间狭小得多,但光线很足,十分亮堂。正前有两扇闭合的木门,镶嵌在石壁中央,二头落地两盏回字纹木灯笼,散发着清冷的白光。   木门上头没有壁画了,旁边的墙壁只垂着三根编织绳子,颜色相近。   分别是蓝紫,丁香,和雪青。   但在裴尧风眼里没有任何区别。   盛思甜瞧了半天,小声猜测:“……这难道是让你想想,她最喜欢的颜色是哪一个?”   但这个问题,就跟一个姑娘拿一堆口红去问她的对象,这些红色哪一个更好看一样,属于男人们的世纪难题。   裴尧风看了半晌,果然无动于衷。   “都一样。”   两人在地宫底下走走停停,差不多耗费一整天时间了,事关生死,盛思甜不敢马虎,咬着大拇指想了一会儿。   “她喜欢穿紫色衣服,院子里又种了两棵很大的蓝楹花树,如果非要在这三种颜色当中选一个的话……”   她选择死亡。   盛思甜对着三根绳子指来指去半天,最终妥协地垂下手。   “实不相瞒,我也觉得都一样。”   裴尧风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事已至此,殿下挑一个你喜欢的吧。”   “啊?”   盛思甜微微茫然,下意识张了张嘴,抬眼时,只见裴尧风面不改色地看着她,目光平淡如水。   “选吧。”   他这是要把生杀大权交给她啊。   盛思甜兀自咽了咽口水,犹豫地看了他半晌,缓缓地抬起手,在三根绳子中左右游走了片刻,最终落定在雪青色那根面前。   她抬头,征询裴尧风的意见。   只见裴尧风的唇角破天荒地浮起一丝极浅极浅的弧度,好像冰天雪地的国度升起了一丝冬日暖阳,又轻轻地朝她点了点头。   盛思甜心下一横,抓住绳子用力一拉。   随后,某处响起了一阵很轻的铃铛声。   木门打开,是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开的门,腰背微弓着,老眼昏花地盯了二人半晌,道:“二位是温姑娘的贵客,欢迎来到鬼市,快请。”   意外一波接着一波,盛思甜还未从莫名其妙到了鬼市的震惊中醒过神来,又见那老婆婆颤巍巍走过去收了三根绳子,而她拉动的每一根,都系着铃铛。   也就是说,这三个颜色每一个温如意都喜欢。   敢情这根本不是她运气好。   盛思甜怔仲良久,突然眨了眨发干的眼睛,扭头盯着裴尧风。   “裴将军,你不会一开始就已经知道,这一关根本就不需要选吧?”   裴尧风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不咸不淡地撂了句:“这是第九扇门。”   说完,微微偏了偏头,背着手从略矮的木门底下走了过去。   盛思甜差点忘了,温如意说过,只要她在七十二扇门里边儿选八扇门。   闹呢?   敢情她刚刚在这儿郑重其事地一通缜密分析、还有准备慷慨赴死的表情,以及向他征询最后的肯定……全都白费?   想不到丫浓眉大眼的,还挺缺德啊? 第37章 赌一把   鬼市过去并非是鬼市,乃是大越和北辽交好时开通的榷场,得关引者方可入市做生意,货真价实,亦是真金白银的正规交易市场。   后来二国关系破裂,北境多战,久而久之,此地的管辖越来越松散,鱼龙混杂,什么货色都有,逐渐失去了朝廷的控制,变成了如今□□混迹的地界,牛鬼蛇神都有,所以又称鬼市。   那老婆婆是温家的门户,古玩店内有暗门,直通温如意的“活城”地宫,而且看样子这种门店应该不止一家,哪扇门通到哪家店,可能只看温如意怎么操纵地宫的心情。   后半夜,天空如墨,残缺的月亮隐匿在缥缈的黑色云雾里,没有半颗星子闪烁。   子时过后,是鬼市最热闹的时间段,牌楼两旁一串赤红色灯笼,亮光的颜色是让人看着不大舒服的红。街市上人声鼎沸,人群不算拥挤,因为人与人之间总会自觉地隔开一段距离,在这里,多的是三教九流,稍不留神就可能招来麻烦。   而盛思甜在这里更加显得格格不入。一路上被那些人盯久了,不禁心里发毛,小跑着追上裴尧风的步伐。   走了一段后,红叶从一家赌坊门口出来,拦住了二人去路。   “我家城主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二位请。”   盛思甜抬头看时,那牌匾上三个字:逍遥坊。   她小声问裴尧风:“你和温姑娘就是在这儿认识的吗?”   裴尧风不太记路,盯着逍遥坊的大门想了许久,不过两三年前的记忆实在模糊,他最终也只是不大确定地摇了摇头。   二人进门后,原本喧嚣浮躁的赌场瞬时安静了下来。   红叶关上大门,眼前服装各异、目光不善的各色人等,缓缓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有的肆无忌惮地盘坐在赌桌之上,怀中抱着纱衣半透的女人,有的倚靠着柱子,还有的坐在二楼的楼梯上,透过木栏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盛思甜从未有过如此让人心头发麻的惊悚感,下意识往裴尧风身旁凑近了一些。   路的尽头是一方赌桌,红绸子从房梁上高高悬下来,随窗口溜进的气流微微浮动,让整个赌坊多了几分旖旎之色。   温如意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手依旧微抬,见到裴尧风时,略显锐利的目光里显露几分复杂,稍纵即逝。   她瘦劲的身躯笔直矗立,立在赌桌正北,皮笑肉不笑地朝二人道:   “别来无恙。”   未指名道姓,盛思甜却也听出她是在和裴尧风打招呼。   裴尧风停下脚步,平静的目光直视着温如意的眼睛,似乎在等她说什么。   温如意却迟迟没有开口。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赌徒们也就在旁边儿这么看着,逍遥坊的大门隔绝了外界的喧闹,寂静得落针可闻。   盛思甜此刻心悸万分,小腿忍不住哆嗦。她下意识伸手,轻扯了一下裴尧风的袖子。   这个动作毫无预兆地落在了温如意眼中。   她美眸一沉,冰刃一样的眼神直逼二人,随即抓起桌上的骰蛊,将整齐摆放的三枚骰子刮了进去,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末了,抬眼盯着裴尧风。   “赌一把。”   裴尧风淡淡瞧了眼她手中的骰蛊,道:“赌什么?”   温如意微扯嘴角,却不是在笑,势在必得的眼神中透露毫不遮掩的轻蔑。   “若我输了,你我之间的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但如果你输了,”她纤长的睫毛微微一抬,略显凌厉的目光落到盛思甜的脸上,“我要她当众脱下鞋袜。”   盛思甜:“?”   古代女子的脚确实不能随意给他人看,除了自家夫君。不过盛思甜是个现代人,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只是她想不通为什么温如意会想出这档子事来?   几声娇笑传来,周遭的赌徒们听到温如意的话后,虽未大声说话,但气氛顿时欢腾起来,贪婪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盛思甜。   盛思甜被几十个男人□□裸的目光这般看着,心里发怵,突然觉得露个脚也不行了。更遑论她是堂堂的二公主,怎么能受此等羞辱?   裴尧风:“换一个要求。”   但温如意是个软硬不吃的女人,而且他越是不愿意,她就越要坚持。   “没得谈。”   她轻飘飘地说罢,见裴尧风转身欲走,不紧不慢地道:“如果你不跟我赌,你和她,就别想离开这儿。”   话落间,四周看似是在凑热闹的赌徒们目光阴鸷,初闻骨头关节活动的咯咯作响之声,而细看之下,有人把玩着匕首,有人的桌子底下藏了兵刃。   敢情这是进了贼窝。   裴尧风就是再厉害,此时也是孤军一人,还拖着一个不会武功的盛思甜,倘若真要硬闯出去,恐怕出得了这门,也出不了这街。   盛思甜害怕地缩了缩肩,自我安慰了片刻,鼓起勇气对裴尧风道:“就按她说的来吧。”   裴尧风沉闷的脸上隐现一丝诧异,侧眸盯了她一眼。   “我不擅赌。”   而且这是温如意的地盘。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有半点赢面。   盛思甜听罢,沉沉地呼了一口气,转头道:“那赌完之后呢,温姑娘不会再为难我们了吧?”   温如意坐在交把木椅上阴恻恻地瞧着她,回道:“这鬼市又不是我温家的地盘儿,赌完之后,随你们去哪儿。”   盛思甜:“好,我们跟你赌。”   “殿下,三思。”   裴尧风轻轻一拉她细细的胳膊,沉声劝道。   盛思甜望着他,笑了笑,“无妨,裴将军尽力就好。”   裴尧风半晌无言,好看的眉眼间浮现几分困惑和犹豫,眉头微紧,像一个小小的结。   温如意是赌场老手,而裴尧风只是因为两年多以前为了调查案子,才现学了几日的赌博之术,他硬着头皮坐下,本该与对方较量三局,但头两局就已经败下阵来。   温如意乜了眼蛊中的骰子,勾唇一笑:“看来不用再继续了。”   裴尧风双唇紧抿,沉吟不语。   他旁边的盛思甜双指绞着衣角,只是看着桌上的骰子,也未遗憾地表示什么。   毕竟,她也确实没抱太大的希望。   适时,听得那头温如意一声提醒,周围的赌徒瞬间全部应和起来,盯着盛思甜的身子,像一帮久未食肉糜的饿狼,声音由低到高,由稀疏转密集。   “脱……”   “脱……”   “脱!”   盛思甜越听越心悸,仿佛身处满是野兽的牢笼,惊恐地看着四周表情狰狞的男人。那些不加掩饰的肮脏欲望,像一张越织越大的蛛网,企图将她围困囚禁。   她捏紧自己的衣襟,孤立无援地站了半晌,咬咬牙,正准备愿赌服输,旁边的裴尧风突然站了起来。   他一伸长臂搂住盛思甜的腰,毫不费力地将她抱到了身前的赌桌上,将人圈在结实的臂弯之间,欺身凑近。   “殿下,得罪。”   他俯身低语,好听的嗓音如春风呢喃,气息拂过盛思甜的耳边时,带起一阵嫣红。   四周寂静无声。   盛思甜愣愣地望着他,只见裴尧风沉沉地看了眼她惊异的双眸,随即俯身缓缓向下,一掀披风,遮挡着盛思甜小腿以下的全部细节。   他单膝跪地,俯首称臣一般,目不斜视地望着她的眼睛,手中的动作却有条不紊,缓缓的褪下了她的白锦靴。   有夜风来,坊间的红纱帐徐徐飘摇。婆娑起落间,好像此处只有一位娇美的公主,和她忠心的臣。   片刻,盛思甜感觉到自己白花花的脚丫挨着裴尧风的胸口,但披风密不透风地遮盖着,裴尧风也始终没有低头。   不知为何,她的脸像被火烧一般滚烫涨红,她心知这本是裴尧风的无奈之举,而她也远没有那么封建传统,但视线撞上裴尧风幽深的目光时,一颗心还是咚咚直跳,又躁又慌。   温如意终究是看不下去了,素手猛地一拍桌面,愤然起身。   “我要她当众脱下来!”   裴尧风纹丝不动,俊美的侧颜在明灭不定的烛光里忽明忽暗,隐隐中有冰冷的杀意如寒霜一般攀上眉间。   “你未曾言明不可遮挡。”   恨意几乎占满温如意的双眼,她死死盯着盛思甜,道:“裴尧风,你还真是哪个女人的脚都敢看,她都已经嫁人了,你还要不要脸?”   听罢,裴尧风无动于衷地垂下眼睫,将地上的鞋袜捡起来,替盛思甜重新穿戴整齐,起身后,从腰间取出一样东西握在手中。   “温如意,我念在已故之友的情分上,对你再三忍让,以为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不曾想你却执迷不悟到如此境地。”   他随手一扔,一只镶嵌黑玉的银镯落在赌桌上,骨碌碌地打转儿。   “这就是你所谓的,弄丢的扳指。”   温如意见之一愣。   盛思甜:“……这么大的扳指?”   “是她的足环。”   裴尧风对她低声说罢,微微俯身,将她从赌桌上抱了下来。临了,盯着盛思甜绯红的脸颊,语调漫不经心。   “让殿下受惊了。”   可那敷衍的语气,怎么听也不像是在诚心道歉。   盛思甜局促地摇了摇头。   此时,温如意竟笑了起来,得意地看着裴尧风,道:“你终于肯承认了?”   裴尧风抬眼看她时,浑然变了一副表情,冷峭的眼眸轻扫她的脸,神色间竟有几分厌恶。   “这足环,是左大人临终前交给我的。”   温如意的笑容立刻僵硬在嘴角,双眼一瞪:“你说什么?”   裴尧风:“他知道这只足环就是你温如意的规矩,也知道你根本看不上他。那夜你二人在金玉楼喝醉,他一时冲动摘下此环,后来想归还,又怕坏了你的名声,便一直私下珍藏。”   时日久远,温如意以为的那些浮光掠影一般的记忆,好像突然出了差错,她错愕地愣了半晌,第一反应便是否决。   “不可能,明明是你,想不到你裴尧风敢做不敢当,竟然把脏水往死人身上泼!”   她口中的“死人”,是裴尧风过去的同僚和挚友,这话彻底激怒了裴尧风心里埋藏的怒火,他冷冷地盯着温如意的脸,薄唇吐出的气息也如寒冬腊月的霜雪。   “我本念在你是个姑娘,想给你留几分薄面,但现在看来,你这名声不要也罢。”   他淡漠垂眼,目光指了指桌上的足环,道:“左大人对你一见倾心,在金玉楼陪着你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他。我们离开以后,你喝得酩酊大醉,半夜三更装作离家出走跑到龙城,也是他把你从城门口带了进去。”   “龙城总共有三道门,你选的那扇门,是处置叛贼的谈罪门,门口有一棵老榕树,无人经过,只出不进。但是左大人当时就是带着你从那扇门进了龙城。”   在人前,裴尧风一向表现得沉稳内敛,性子温,但此时,漠然的眼神中竟也有几分轻慢和藐视。   “你不会以为,我裴尧风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而去走谈罪门吧?”   他裴家世代正统,将门之后,老祖宗打下的基业和万民景仰的正派之风,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玷污。   盛思甜听完这一切,又结合之前解七十二扇门时他讲过的那些零星片段,终于在脑子里大致拼凑出二人的故事了。   原来裴尧风说的误会,还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温如意大概没有想到裴尧风会说出这样侮辱她的话,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第38章 事实   “赌局结束了。”裴尧风淡淡说道。   逍遥坊寂静无声,仿佛只剩温如意因恼怒而急促的呼吸声。   裴尧风转过身,拉着盛思甜往大门走,坊门一开,裹着风沙的冷风便从外面灌进来,直往人脸上招呼。   二人刚迈出大门,便听温如意愤恨阴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敢在老娘的地盘上出老千,把他们的胳膊给我卸了!”   明明是她赢了两把,到底谁还会出老千啊?   但这就是温如意堂而皇之的动武借口,是不能讲道理的。   一时间,逍遥坊刀剑齐鸣,人影攒动,一帮子人喊打喊杀地朝二人冲了过来。裴尧风早该料到温如意这女人惹不得,当即面色一冷,先回身踹一个挡下一排,再拉着盛思甜往大街上跑。   鬼市大街灯火阑珊,灯笼到处有,但就是不怎么亮,弄得一条长街阴气森森,名副其实。不过好在这里并非到处都是温家的势力,譬如有一家楼,是鬼市最大的酒楼,背后也是他们温氏不敢得罪的另一方势力。   “金玉楼?”盛思甜抬头望道。   这不就是他口中左秦和温如意喝酒的地方吗?   裴尧风未应,拉着她径直跑了进去。   金玉楼里说静不静,说闹不闹,宾客满座,只是各说各的,也很聒噪,但放在杂乱喧哗的鬼市里,就显得安静得多。   有人来迎客,裴尧风扔了一袋银两到他怀中,风风火火地直奔往二楼。   “一间厢房,不得有人打扰。”   他步子极大极快,盛思甜要小跑才能跟上,情急之余,瞥了眼身后跟上来的店小二,对方正掂着手里鼓囊囊的钱袋。   按理说,就算这儿是黑市,物价惊天,那钱袋子里的钱开两间房也绰绰有余,恐怕多余的银钱,是要对方达成他后半句要求。   不得有人打扰。   果然,上楼后,店小二将二人带到靠东最末的一间厢房,又朝几个赤膊的莽汉使了使眼色,那几人得了令,手里还吃着花生米,带着刺青的肌肉微微跳动着,看似懒洋洋地踱步,却有意无意地将厢房围住了。   在鬼市,来金玉楼躲避追杀的,他们可不是第一个。   反正只要有钱,自然有人办事。   进屋后,裴尧风反手关上门,立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动静,良久,终于将虚掩的门缝合上。   他低头,目光落在自己紧抓着盛思甜的手上,面无表情地松了松指节,却发现盛思甜的手腕已经被他勒红了。   “看来只能先在这里躲两天了。”   盛思甜还没从刚刚的逃亡中缓过劲儿来,悄咪咪地揉了揉泛疼的手腕,问道:“这儿真的没问题吗?”   裴尧风:“三天之内暂时安全。”   盛思甜不解:“三天?是我们的钱只够付三天吗?”   屋里的陈设还算齐全,一张梨花木床,东边靠窗的位置铺有一方软席,裴尧风解了披风,走过去坐下歇息,回答道:“不是,这是金玉楼的规矩。付钱之后,金玉楼会履行承诺保护我们三天,但三天之后,我们再不想办法逃走,外面的人就可以出更高的价钱,把我们从这儿买出去。”   这是防止客人的囤积,也是防止麻烦的囤积。说到底,金玉楼也只是一个暂时的庇护所。   “如果我们有钱续费,出价更高呢?”   盛思甜也跟着坐了过去,追问道。   裴尧风顿了一下,“那也撑不了多久,温如意的钱可比我们多得多。”   盛思甜原本也只是问问,她身上那点碎银两,估计在这儿吃两顿饭都够呛,而裴尧风刚刚也把钱全都付出去了。   只是她想起沈青行此刻还在休渡泉疗伤,不禁担忧起来。   裴尧风微微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沉声道:“殿下放心,我来之前已经留信,倘若两日未归,江槐安便会率领裴家军前去宿命城,接沈将军出城。”   盛思甜听罢,一颗心终于缓缓落地,朝他感激地笑了笑,“谢谢裴将军。”   片刻后,店小二送来了点心和茶水。   裴尧风似乎没心情吃东西,时不时起身去西边的窗户,推开一条缝,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盛思甜手里捏着桂花糕,啃了两口,一边慢慢地咀嚼,一边欲言又止地盯着他的背影。   裴尧风后背像是长了眼睛,良久,合上窗户,转头道:“殿下想问什么?”   盛思甜愣了愣,右腮微鼓,含着还没嚼细的桂花糕。   她犹豫了一会儿,含糊地小声道:“那位左大人,他是怎么……”   裴尧风垂了垂眼帘,随后踱步回到她面前,盘腿坐下。   “两年前抗辽,死于战场。”   盛思甜听罢,沉默了一会儿,连手里的点心也忘了吃。   此事已经过去许久,再缅怀也是徒增伤悲,更何况对于兵家而言,打仗死人也是常事。裴尧风神色淡淡,替她倒了杯热茶。   “跑了一天一夜,殿下一定累了,吃饱了就去休息吧。”   盛思甜看着那杯柿叶茶,呆呆地咬了一口桂花糕,嚼了嚼,又忽然停下来。   “温如意的眼线那么广,难道没听过龙城的谈罪门吗?”   裴尧风皱了皱眉头。   只见盛思甜抬起眼眸望着他,“她一定听说过,就算那晚她不知道,但她后来也一定去查过。”   谈罪门的含义人尽皆知,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了。   “就算她在金玉楼的时候,误把左大人当成了你,那后来去了龙城,她总不可能还一直没有发现,身边的男人其实是左大人吧……”   裴尧风略显犹疑:“你到底想说什么?”   盛思甜嚼了一下口中的糕点,谨慎地说:“如果裴将军你没有说谎的话,那就是温如意……她在自欺欺人。”   她细小的声音像一滴雨珠,落在裴尧风心中平静如镜的水面。   说来荒唐,怎会有一个女子,一连几次都分不清夜里陪在她身边的男人是谁,而偏偏此后一连两年多的时日,又格外笃定地把裴尧风视作负她的男人。   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一开始,她的内心就确定了一个人。   她根本就无视那几夜风流,同样也无视左秦这个人,她认定第一次醉酒后陪在她身边的就是裴尧风,之后的任何一次也都是他。   所以她的足环在他身上,不是因为什么转交,而是她温如意眼里的事实。   她认为的事实。   反正裴尧风脾气好,性子好,不忍心坏了她的名声。所以这一忍就是两年。   温如意大抵觉得,他的这份忍让和纵容,也是对她心意的默认。   但直到今天,她才发现裴尧风也有冷血无情的一面。   屋里很静,盛思甜咽下口中的糕点,觑了眼沉默不语的裴尧风,随后拿起一小块桂花糕,想意思意思地客气一下,递给他。   裴尧风果然摇了摇头。   盛思甜便自己吃了起来,忍不住轻声感叹:“裴将军的异性缘还真是好啊,温如意虽然固执了一些,但看得出她是真的很喜欢你。”   裴尧风听完,侧眸瞧着她,道:“二公主难道不好奇,为何温如意对你的敌意那么大吗?”   “为什么?”盛思甜抬起头。   “因为从汴京流出的传言。”   盛思甜想到自己刚“活”过来那会儿,确实从盛玉儿口中听了些闲言碎语,都是骂她死缠着裴尧风的事情,只是没想到汴京和岚城隔了这么远,这点破事都能传过来。   想罢,她冲裴尧风讪讪地笑了笑,“都是年少无知,年少无知。”   裴尧风:“而那些传言,裴某人从不解释。”   盛思甜笑容一噎:“为什么?”   问完,却见裴尧风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那眼神当中的不明意味,让她越发觉得嘴里的桂花糕干得发腻,简直噎得慌。   良久,裴尧风漫不经心地说:“因为一旦解释清楚,麻烦就更多了。”   盛思甜顿时神色一缓,瞅了瞅他,随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低声抱怨:   “……说话别大喘气儿啊。”   裴尧风嘴角隐现一点几不可闻的弧度,“二公主的性子,还真是变了不少。”   盛思甜虚虚地笑了笑,随即心不在焉地低头继续啃着手里的桂花糕。   “人嘛,都是会变的。”   裴尧风一言未发,目光如秋风萧瑟,从她脸上一扫而过,搬下软席上的案几,示意她上一边儿吃去。随后脱了皂靴,躺上去睡觉。   他这是摆明了要把床让给她睡。   盛思甜看着他身下薄薄的软席,心里过意不去,却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小声说了句谢谢,便擦擦手,爬回床上休息了。   两天后的半夜,二楼东尽头厢房叫了两个姑娘去,关上房门伺候了一阵,又被轰了出来。   门外负责看守的莽汉都不由感叹,同时三个姑娘,这好汉的身体可真够硬朗的。   离去的两个姑娘一高一矮,身形一个丰腴微胖,一个小巧偏瘦,戴着面纱,与来时并无两样。   按裴尧风所说,江槐安明天一早大概就能抵达宿命城,出兵要人,届时温如意收到消息,两头顾不上,必然要先回宿命城。   但他们不能等她前脚先走,后脚再跑,因为那时温如意的追查一定是最严密的。   所以准备要提前,行动也要提前。等温如意离开鬼市后,她的手下必然会继续紧盯金玉楼,等他们三天保命期一过,便进去要人。   鬼市中央长街尽头,两个身影藏匿在光影交替的夜色里。   裴尧风从来没黑过脸,但此时也像是师承沈青行,脸色比锅底还黑。朱红色的口脂均匀涂抹双唇,脸上厚厚的脂粉此时还在簌簌地往下掉。   谁能想到他定北将军,人称战神,竟会为了逃命而穿起了女装呢? 第39章 挑拨   夜色里,盛思甜瞧见裴尧风摘了面纱,又去解衣带,急忙小声制止:“将军,现在还不能脱!”   裴尧风冷着脸:“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盛思甜支吾了一阵。   天知道她想出这个办法后,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多久,如今还没跑出鬼市的范围,若就这么暴露了,岂不是功亏一篑?   虽然……他的造型确实有点辣眼睛。   她埋下头清了清嗓子,抬脸时又是一副真诚正经的模样,“先逃出去再说吧,而且你现在脱了的话,也没有别的衣服可换啊……”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会儿在金玉楼为了乔装打扮,二人的衣服全落在房里了。裴尧风不由地闭了闭眼,只觉得自己这辈子没经受过这等屈辱,要是此刻给他一把刀,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当场自我了断。   盛思甜明白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不堪设想,于是小声劝说道:“将军是为了保护我才甘愿如此的,这份恩情,长福此生必然铭记在心,还请将军……再忍一忍吧。”   说罢,她察觉刚刚塞在裴尧风胸口的两个苹果方向歪了,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本想替他正一正,眼神撞上裴尧风的目光后,又临时改了主意。   “这个……不要也罢。”   她伸手,红着脸替他把怀里兜着的大苹果取了出来,一手抱一个。   裴尧风抬手去拿,“扔了吧。”   盛思甜却微微一躲,抱着苹果道:“那太浪费了,再说万一之后还用得着呢。”   裴尧风察觉她的目光盯着自己扁平的胸口,无言以对地收回了手。只怪他平时脾气太好,骂人的话都没学过几句,心里都不能自我发泄。   盛思甜空不出手,用胳膊碰了碰他,“还是把面纱戴上吧。”   裴尧风垂眸看了眼手里的薄纱,好像那是一块儿仅存的遮羞布。   他沉默了片刻,将面纱重新戴好,抬眼时,见盛思甜抱着苹果空不出手,似乎也想把松了一半的面纱戴回去。   他走近一步,微微倾身,指节挑起她耳畔垂落着的细细绳结,将绳子两端绕到她的脑后,慢慢地打结。   盛思甜不敢抬头看他,似乎陷入呆滞。   裴尧风手中的绳结系了一半,默不作声地垂下微弯的长睫,盯着她粉红的耳尖。   她身上没有脂粉气息,只有淡淡的干净的清香,让人忍不住凑近轻嗅。   他以前怎么从未发觉,她竟这么容易脸红?   那细嫩的,犹如桃花瓣一般的耳垂上,有一个小小的耳洞,但是没有戴任何配饰,圆润白净,好像一小团软软的糯米糕。   不知尝起来,会不会很甜。   冷风过境,裴尧风眉梢微动,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蹙眉起身,目光飞快扫过盛思甜略带疑惑的眼神,别过脸去。   “走吧。”   ————   三天后,沈青行伤势痊愈,从霜轮府的后山上下来后,一路风风火火直闯温如意的书房。   哐当一声巨响,书房两扇门大开,其中一扇颤巍巍地咯吱咯吱来回晃了两下,恐怕有待修缮了。   “盛思甜呢?”   温如意抬眼盯着他手上的苗刀,刀身映着屋外的白光,冰冷锋芒如朔风吹雪。   “看样子,沈将军的伤势恢复得极好。”   沈青行懒得跟她废话,脸色阴沉,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我说,盛思甜人呢?”   温如意扔了手里的账本儿,负手起身。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家二公主把裴尧风招惹过来,去我逍遥坊大闹一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在金玉楼待了足足三天,如今又派来裴家军跑到我宿命城外赖着不走,还管我要人?”   她眼眸一侧,乜斜沈青行。   “沈将军说此事好笑不好笑?”   她一通话说完,别的沈青行没听进去,只听到了跟裴尧风相关的,目光顿时一变。   “你说什么?”   温如意要的就是他这个反应,勾唇一笑,“你要是觉得我在这儿挑拨离间,大可以去鬼市打听打听,他们两个到底有没有在一起。”   熟料,沈青行冷着脸沉默了一会儿,眉间像结了霜,犀利的眼神直逼向她的双眸。   “你把我的人困在城中,张遥林在床上躺了三天,盛思甜身边一个护卫也没有。你可别告诉我,是她自己跑的?”   温如意自诩善通人心,知道沈青行是个臭脾气加急性子,却想不到眼下绿帽子都快戴到头顶了,他居然还有心情思考旁的。   她自知理亏,不肯作答,但骨子里的傲慢不减,不折不挠地继续嘴硬:“我不知道。”   房中寂静,双方剑拔弩张,像是随时都可能会打起来。   这时,红叶从门外赶进来禀报,说裴尧风和盛思甜已经回来了,现在就在前堂。   二人的神色俱是一愣,互瞪一眼,随即往前堂赶去。   沈青行一边走一边收了苗刀,走路仿佛带风,整个人心乱如麻,一面想着待会儿要怎么教训盛思甜,一面回忆着温如意说的那些话。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裴尧风……他怎么敢?   压抑不住的怒火直蹭蹭的往上窜,仿佛要在他眼底灼灼烧起来。   很快,大敞的房门内,浅粉色的娇小身影进入沈青行的视线,对方听到他的脚步声后,缓缓地转过身。   伴随着盛思甜看过来的动作,沈青行的怒气也越升越高,一旁的张遥林甚至有种他是来杀人的错觉。   “沈青行!”   熟料,二公主欣喜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沈将军气势汹汹的步伐就此打住了。   他立在原地,好像在权衡,到底是继续生气,还是先假装敷衍一下她。   但盛思甜没有给他考虑的时间,主动朝他跑了过去,轻快的步子和携带香气的身影急匆匆地跳到他眼前,好像一只阳光下朝他扑闪着翅膀飞过来的粉蝶。   周围人多,她既没有拉他的手,也没有抱抱他,只是期待地望着他问:“伤好了吗?”   火势平静了,沈青行自己在心里摁住了虚张声势的苗头,僵着脸色嗯了一声。   “好了。”   闻言,盛思甜开心地笑了笑,随后看见他身后跟来的温如意,笑意便渐渐消失了。   温如意好像浑然不知自己之前做过什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旁的裴尧风,半晌,像是想清楚了什么,朱唇一弯。   “看来二位还真是同甘共苦,休戚与共啊。”   盛思甜是没料到她还能这么淡定,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裴尧风却见怪不怪,大抵是见惯了她的手段。   “拜你所赐,不日我会找温齐道谈一谈,问问他,现在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把刀往皇族的脖子上架了?”   沈青行听罢,眉心一紧,宛如刀刃一般的眼神扫向温如意。   温如意却依旧放肆,对裴尧风嗤笑道:“你有证据吗?”   他二人在鬼市的经历,大多是在温家的地盘上,没人会为他作证,而金玉楼虽然不属于温家,却也不会为了他和温家作对。此地山高皇帝远,处处是贼窝,她不信裴尧风敢破这个先例,来干涉江湖上的事情。   裴尧风没有证据,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温如意此次的所作所为,温齐道全然不知。   朝廷江湖两不相干,但绑架皇族,是她先破的例。   “城主……这是老爷刚派人送来的信。”   红叶手执一封书信,面色忐忑,递给了温如意。   温如意刚捏到信封,嚣张的表情似乎就开始隐隐不安,盯了眼裴尧风等人,随后转身拆信,一目十行,看到最后,脸色越来越苍白。   她在鬼市的权力,被温齐道全部收回,温家的门户还在,但都和她毫无干系。信上只要她继续盯着几座矿山,顺便算清楚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小姐……”红叶看她气得不轻,低声轻唤。   但温如意从来不知道妥协二字怎么写,更何况这是当着盛思甜和裴尧风的面,她怎么肯露怯。   她恨恨地将书信塞回红叶手中,转身时,还是一副桀骜模样,看着盛思甜道:“二公主真是好本事啊,我请过裴尧风那么多回,他都不肯来,怎么一提到你,他就敢只身前来了。”   此话一出,盛思甜先是愣了愣,随即下意识地看了眼裴尧风,又想到什么,转头看向沈青行。   果然,沈青行已经颇有些不大对劲地盯上了裴尧风。   盛思甜不知道怎么解释。半晌,还是裴尧风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你的邀请,和殿下的安危相比,不值一提。”   这话在理。   但温如意的脸已经气白了。   此时,盛思甜也顾不上别的了,她想到温如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为人,刚刚二人又是一路过来的,心里登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轻轻地拉了拉沈青行的手指,局促不安地小声问道:“她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微凉的手指触及沈青行的手心不到一秒,被他反手一握,随后,冷冷地朝旁边的温如意撂了一句话。   “再借你的客房一用。”   说罢,谁也不看,拉着盛思甜往后院的厢房走去。   依旧是七天前,他二人住的那间房。蓝楹花瓣漫天飞舞,吹得路上到处都是。   沈青行步伐极快,盛思甜一路心慌地被他拉着,想说什么,却又一直苦于没有机会。   进了房间后,只听得大门啪嗒一声关了,盛思甜眼前一花,再反应过来时已被沈青行紧紧地压在门上,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对方低头堵住了嘴唇。   刹那间,盛思甜脑子一嗡,怎么呼吸也忘了。   沈青行很是生疏,但又很热烈,双重矛盾之下,他毫无章法地含着她的唇瓣,凭着身体本能轻咬舔舐,最终几近贪婪地用舌尖撬开她的唇齿,步步紧逼,寸寸加深。   盛思甜呼吸困难,不由低声嘤咛,推了他半晌,无果,终于瘫软无力,缴械投降。   良久,沈青行松开她的唇,随后俯身将她抱到床榻之上,又欺身上去一阵缠绵。末了,粗重的呼吸落在盛思甜的颈间,浓烈的温度烫得她微微发颤。   “沈青行……”   怀里的姑娘满脸通红,轻声讨饶。   沈青行微顿了一下,唇瓣贴在她耳边,欲吻不吻,语气不悦,低声回答着她刚刚的问题。   “……没错,温如意全都告诉我了。你就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盛思甜闻言,推了推他,可身上的男人死沉死沉的,就是推不动,她努力了半晌,只好作罢。   她知道他脾气不好,这会儿绝对不能来硬的。   “你不相信我吗?”   盛思甜决定反客为主,先委屈质问。   沈青行果然中招,盯着她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牙关紧咬,心里仿佛有说不尽的怨气。   “我信你,可是……”   可是对方是裴尧风,她曾经最喜欢的男人。   盛思甜察觉他眼底的失落和憋屈,大概能猜到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红着脸轻轻地推了推他,小声道:“你先起来,我再说给你听。” 第40章 谋略   沈青行隐忍不发,半晌,不情不愿地起了身,坐在床边,冷着脸也不看她。   盛思甜拉了拉微微散乱的衣服,觑了他一眼,随即把这几天的经历大致说给他听。   “在金玉楼……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裴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正人君子,他从不逾矩的。”   说罢,见沈青行依旧臭着脸不说话,盛思甜撇撇嘴角,略带哭腔:“你看,你都不信我……”   沈青行的反应真是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当即醒神了似的,扭头想抱抱她,又垂下手去,语气也全然没了刚刚的气势。   “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   盛思甜眼眶微红,瞪着他道:“那你什么意思?”   ……本来明明该生气的人是他,怎么局势突然扭转得这么快?   沈青行皱着眉僵了片刻,心烦意乱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随后看看盛思甜不满的可怜模样,又俯身凑上去,一边垮着脸,一边轻声抱怨。   “裴尧风……他确实一直很受欢迎,我承认,他长得是很好看。但是我……我也不差好吧?以前你每天都念着他,我就当你是年纪小,婚前不懂事,但是现在你是我的女人,你不能……”   他说着说着,好像受不了这委屈似的,想撒气,伸手把盛思甜紧紧抱到怀中,在她耳边醋味熏天地咬牙。   “你不能再想着他了。”   盛思甜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红着脸抿着唇,好半天,才用手打了他一下。   “我早就没有想他了。”   沈青行听罢,抱着她的手臂又收了收,道:“那我呢?”   盛思甜:“啊?”   沈青行松开手,略显期待地盯着她,语气又假装漫不经心,“人家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都隔了二十一个秋了,难道你不想我吗?”   盛思甜听罢,眼神渐渐变得柔软起来,浅笑着娇声回答道:“想啊。”   沈青行不信,捏了捏她的手心:“想我刚刚还要推开我?”   盛思甜红着脸说:“那是因为……刚刚你吓到我了。”   她话说完,沈青行才留意到她的嘴唇,刚刚他似乎太过粗鲁,如今她的唇瓣微微红肿,好像大风过境,刮得枝头的娇花承受不住,凌乱凄美。   可越是看着这样的画面,他心中竟越有一种冲动,想要比刚刚更过分的冲动。   沈青行微顿了片刻,指尖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唇角,眼神越变越暗。盛思甜以为他是在自责,轻轻地笑了笑,摸摸他的脸,问道:“你身上的毒已经清干净了吗,还会疼吗?”   这话提醒了沈青行,他们还身在霜轮府,不是自己的家。   他注视着盛思甜的嘴唇片刻,微微移开眼,联想到了什么,道:“会疼,凡是你不在身边的时候,都会。”   盛思甜小脸通红,抿着嘴巴不说话。   沈青行低头亲亲她的手指,沉声问:“以后每天都陪着我,好不好?”   盛思甜尚且不明他到底在指什么,只觉得满心的喜欢好像都要溢出心口,呆呆地望了他半晌,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青行见此,小指勾上她细白的手指,微微抬了抬下巴:“不许反悔。”   盛思甜见他郑重其事地盖了章,咯咯笑了出来,随后点点头,开心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一炷香后,宿命城门口的马车已经备好,裴家军在河道那头整装待发。   张遥林在马车旁边等了半天,见沈青行牵着盛思甜的手从城内出来,一向一副不好惹的脸上竟头一回有了一点儿笑意,看得张遥林都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然而没过多久,旁边的盛思甜似乎对他说了什么,沈青行附耳听罢,再抬头时,脸色跟要下雨的天似的,又阴了下去。   张遥林见他顶着张生人勿近的脸,独自一人过来,回了马车,想问又不敢问,转头时,却见二公主朝裴尧风走过去了,顿时恍然大悟。   这几天要是没有裴尧风,盛思甜都不知道自己死了多少回了,所以此时又过去向他道谢去了。   但是道谢就道谢,光天化日之下,有说有笑的,至于吗?   沈青行多看一眼都觉得气死个人,撤手放下了车窗帘子,瞥见旁边的垫子上搁了俩又大又红的苹果,顺手拿起一个恶狠狠地啃了一口。   啃完,好像哪里不对,这苹果皮上怎么有股类似于女子使用的脂粉的气味?   他掀开帘子,瞪着窗外的张遥林,手里举着啃了一口的苹果。   “这没洗?”   张遥林愣了半天,忙道:“这不是我放的,是二公主带回来的。”   沈青行听罢,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放下了布帘。坐回去后,想到是盛思甜为他准备的水果,就算是馊味儿的也得吃了,便继续一边生气一边啃。   ————   一个月后,天气开始真正回暖,民间也似乎因为新帝登基而换了一派新气象。   皇宫内一片春景,御书房外新开几株迎春,鹅黄色的小花和茂盛的绿藤围满宫墙,春风送来时,花香从微敞的窗棂中钻入,混合着龙涎香,在轻响的翻书声中消散弥漫。   “不答应就不答应嘛,找什么借口?”   盛泽宁登基,盛玉儿已经升为长平帝姬,又称长平长公主,但依旧是以前那副直来直去的作风,刚出门就开始抱怨,生怕对方听不见似的。   潇潇急匆匆跟在她的身后,出了御书房的大门片刻,好奇地小声追问:“公主,您为何要让陛下封席大人为将军呀?”   裴沈两家的大将军都是立过军功之后,才得以世袭的,席年的父亲虽也是一介武帅,担任地方都指挥使,他本人也是武艺超群,但论资历,还远远不够。   盛玉儿把玩着自己腰上坠的玉佩穗子,想也没想便扭头回答道:“因为公主就是要配将军啊。”   说完,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潇潇看了一眼,无声惊呼,愣是没敢上去扶。   盛玉儿的手臂被对方轻轻一带,便站稳了。她一抬眼,瞧见面前的席年,脸顿时红得像熟透的柿子。   也不知刚刚和潇潇的对话,他听到了多少,反正只是僵在原地盯着她。   而站在席年身后的盛韬,她的那位亲哥哥,一展玉扇,一垂睫,扇沿轻遮着嘴角的笑意。   此地多待一刻都是折磨,盛玉儿红着脸在原地卡了半晌,跺了一下脚,招呼也不打,垂着脑袋从旁边仓惶逃走了。   潇潇喊了半个字,又想起这是在什么场合,赶紧闭上嘴,朝二人行了个礼,追了上去。   席年正了正神色,回头朝盛韬颔首示意稍等,随即先行入殿前去通报。   此时,盛泽宁正在批阅眼前的奏折,他登基不久,许多事情却堆积如山,很多不能妄下论断的,都要标注出来,听取二相和众臣的意见。   “陛下,五殿下已经在外等候。”   盛泽宁凝眉应了一声,旋即合上奏折,眉宇间略显疲乏,抬眼时,目光落在席年的脸上,似乎微微诧异。   “你今日心情好像不错,倒是难得。”   席年愣了愣,又面无表情地回想了一下,可自己似乎并未有什么不寻常的反应。   盛泽宁淡淡一笑,温声道:“让他进来吧。”   席年:“是。”   殿门开了又合,盛韬犹如闲庭信步,进了殿门便收了扇子,毕恭毕敬地跪下行礼。   “臣,参见陛下。”   盛泽宁目光清澈带笑,看谁都如一捧温水,与他对视便是春风拂面,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雅字。   可他此时看着盛韬低垂的头顶,眼眸微眯,就像在看一位令他捉摸不透的对手。   “起来吧。”   盛韬起身后,静了片刻,咧嘴一笑,俨然一副往日与他嬉笑的悠闲模样,扇尖指了指他面前堆积成山的奏折,叹道:   “三哥如今已是九五之尊,日理万机,往后,臣弟恐怕再难听到你的训话了。”   盛泽宁听罢,神色温煦,眼底却又徒生几分不可察觉的疏离,道:“以前,我谨遵父皇的嘱托,时常来监督你的学业功课,你还念我烦呢。”   他并未自称“朕”,依旧是“我”,仿佛还是他那儒雅随和的三哥哥。   盛韬轻展扇面,垂眸淡笑。   “臣弟向来愚钝,就不是这块儿料。”   闻此,盛泽宁漆黑如墨的眼睫微微抬起,淡如星光的双眸平静地直视他片刻。   “是吗?”   盛韬摇扇的手微微一顿,不肯回视,只是静静地看着地面。   盛泽宁将面前的奏折一一堆叠整齐,随即垂眼凝眸,像是在回忆往事。   “岳阳一行,盛子烨派人追杀,我们原本是难以逃脱的,途中却出现了一帮绿林人士,侠义相助。但其身法,又是正规军的路数。”   他说罢,顿了顿,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盛韬,许久,轻叹一声。   “那之后,盛子烨私以为我暗中养兵,蓄意谋反,他急功近利,此事也导致了他后来等不及,去骗取龙令,发兵造反。”   盛韬依旧不肯抬眼,微歪了歪头,将手中的扇骨一根一根地收拢,动作很慢很慢,也仿佛是在将他多年来的虚伪面具,一点一点地拆卸。   “之后便是长平,”   盛泽宁缓缓地站起身,负手望着身后的山河图,英眉间显露淡淡复杂思绪,“一开始我一直想不通,为何长平可以安然无恙地进入敬书阁,出来时,却刚好撞见我,还说有人要取她性命。”   “后来我才明白,放她进去的,和追她出来的,是同一批人。那些人本就没想杀她,而是要一路保护她从盛子烨的追兵手里逃出来。”   “在那之前不久,我‘恰好’撞见过一个宫女,那宫女表面上是皇姐宫中的,实则不然。她故意将药材散落给我看,又让我一路查到长福的药包,就是为了让我对皇姐起疑。”   盛泽宁语气略带几分佩服,叹道:“一旦有了这个前提,我就会相信后来长平说的话,也会相信皇姐和盛子烨的不伦之事。”   盛泽宁回过头,看着盛韬毫无反应的神情,道:“有人想让盛子烨狗急跳墙,丑闻败露,让他分心分力。但长平是他的亲妹妹,他不忍心让她死,便又在这汴京城内选择了一位,唯一能够保住她性命的人。”   “而他认为的那个人,是我。”   手中的折扇已经完全合上,竹青色的玉扇骨泛出清冷的光,玉纹如腾蛇游走,又似坚冰冷芒,让人无论看着还是握着,都觉得有些刺骨。   盛泽宁继续说道:“第三次,便是席年。”   “南境与汴京的联系被切断,席年南下衡阳报信,但彼时沈青行身在舂陵山,途中席年收到密信,才得知此事。还有后来,席年带领黑袍军先行北上,刚到汴京城外,便收到保圣谕的密信。”   “甚至还有裴将军收到密信,驻留漯河之事……这三封信,全部出自同一人之手。”   盛泽宁凝眉回想:“我起初还在想,这毫无来头的匿名信到底是怎么博得他二人信任的。后来才明白,席年稳重,因为第一封信没有骗他,第二封信又事关重大,所以才斗胆一搏。而裴尧风……”   他侧头看向盛韬,眼中几许捉摸不透的复杂。   “他少时是你的伴读,对你的字迹最熟悉不过。”   尽管他平时毫无正形,但一封皇子亲笔写下的关于京城谋逆之灾的信件,裴尧风不能不重视。   “你知道父皇在万寿宫留有手谕——”   话至此时,盛泽宁竟是淡笑摇头。   “不得不说,皇宫内盛子烨耳目遍布,尚且不知这份手谕,此事恐怕也有你的功劳。”   “广济寺主持回宫取父皇手谕,差点被截杀,是席年以命相护,后来胆敢出面帮他的暗卫,也是你的人。”   良久,盛泽宁不由轻叹:“一拨人,三封信,扭转乾坤。”   “王太傅曾说你天赋异禀,不可估量,世人皆说是笑谈。可如今看来,他并未说错。” 第41章 还债   盛韬手中的那支暗卫,少而精,精通外家拳和正规军武术,但是因为人数太少,每次动用,都只能用在最关键的地方,以达到四两拨千斤之奇效。   而每一次,他都做到了。   岳阳回京那次,他故意让暗卫以正规军身法现身,就是要让盛子烨对盛泽宁起疑。盛子烨野心极大,但深知在宫里孤立无援,所以甚至把心思动用在自己的亲姐姐身上。   他急于求成,但凡其他人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于他而言都是正面的挑衅和威胁。   盛泽宁看着眼前人,竟不知这十几年来,身边蛰伏了这样一匹野狼。   盛韬听完他一席话,指腹摩挲着手中的玉扇,像是早就料到他会彻查至此,低眉轻笑一声。   “哪有什么不可估量的本事,还债罢了。”   他抬起头,对盛泽宁道:“在这宫里,谁真心对我好,我便如数奉还。三哥一心为民,本就是天选之人,我也是真心想助你继位的。”   盛泽宁凝眉未语。   倘若盛韬的心思并不在除去盛子烨和刘皇后,而是在皇位乃至其他地方上,这样一个人物留在身边,或者留在汴京,就是最大的隐患。   良久,御书房只有若有似无的风声,如低低的呜咽,气流吹拂过瑞兽香炉时,袅袅青烟淡淡消散。   盛泽宁沉思许久,道:“西蜀地域辽阔,水土富饶,也极安定。朕封你为信王,蜀地归你管辖,可有异议?”   盛韬像是终于等来了自己要的答案,静静听罢,眉心一舒,俯首拜道:“谢主隆恩。”   盛泽宁看向他手中的玉扇,道:“这扇子,是你十四岁时,王太傅赠与你的吧?”   闻言,盛韬起身看了看手心的玉扇,笑了笑,“陛下的记性真好。”   盛泽宁却摇摇头。   “不是朕记性好,而是这些事都关乎于你。   “那时是你最荒唐无度的年纪,太傅只怕你的路子越走越窄,便送了这样一把折扇给你。”   他微顿了一下,才道:“你那般聪明,上面的题词必然早已领悟。你依旧表现得不学无术,气得太傅再不愿意拿正眼瞧你,却每日将这把扇子带在身上,想来,是因为你埋藏在心的抱负,和对老师的愧疚。”   一番话,好像深秋飘零的枯黄枫叶,落在常年冰冷的死水,令之泛起微澜。   盛韬沉默良久,摇头笑道:“陛下洞悉人心,字字珠玑。可惜流年已逝,臣,到底是辜负了陛下和王太傅的一番苦心。”   盛泽宁看了他片刻,又是几不可闻一声轻叹。   “你口中的债,是四弟么?”   方才听了他半天的话,盛韬不曾有半分过重的反应,可如今短短一句问题,却叫他神色一怔,眸子暗沉。   想起盛岚卿的死,盛泽宁心里也只有荒唐二字可言。   他走下龙案,踱步至盛韬面前,眼中已是往日那般清风拂面的温润感,只是一件黄袍加身,二人之间便好像隔了千沟万壑。   “放心,朕替你去找。”   盛韬眉心轻皱,抬眸看着他,道:“四哥可能的确还活着,但他这条命,对于大越来说是福是祸,还不一定。”   盛子烨虽死,朝中的逆党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揪出来的,对盛泽宁这位新帝不满的,大有人在。   倘若往后再冒出一个民间皇子盛岚卿,难保不会有人以他为首,再培养出下一个盛子烨出来。   山河尚未安定,外患还未除,再经不起内忧了。   盛泽宁拍了拍他的肩,道:“那也要找,你的心结,三哥帮你解。至于找到之后又如何,三哥自会定夺。”   盛韬愣了片刻,眼底生出几分动容,许久,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扇子,又将扇子递给了他。   “这玉扇我留着也是徒增烦恼,留给陛下做个纪念吧。臣与母妃离宫之后,还请陛下多照顾一些长平,倘若她已有心仪之人,请陛下尽量成全她,让她早日有个归属。”   盛泽宁紧了紧手中的青玉扇,温声道:“好。”   ————   年关去福城的时候,盛思甜没想到这趟门会出这么长时间,再回到衡阳将军府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初。   这个季节,南方的天气总是温和,院里时新的花也争相开放。舟车劳顿一番后,盛思甜回到晚香院睡足了一整夜。   沈青行也谋划着,到底是他搬过去,还是让盛思甜搬出来,和他一起住。   “依属下看,公主在晚香院住习惯了,不一定愿意搬出来,再说都在一个府上,搬来搬去的多麻烦……”   书房里,张遥林侍奉在侧,半耷着脑袋,有什么话都一股脑儿地往外冒,一旁的苏峻实在听不下去,暗暗地踩了他一脚。   苏峻稳重,可不会无缘无故地跟他闹。张遥林咧了咧嘴,瞥眼瞧见坐在书案前的沈青行,那拿书的指节已经泛白,就快把那本儿书捏成渣渣。   张遥林识趣地闭了嘴。   沈青行斜了他一眼,随即放下书本,道:“临行前,陛下要我帮他暗中调查四殿下的下落。此事关系重大,你二人都打起精神来,一有消息便立即来报。”   四殿下……不是六岁的时候就夭折了吗?   二人相觑一眼,但这是圣命,不得过问,只沉声应是。   沈青行靠在玫瑰椅上沉思了片刻,习惯性地紧着眉心,道:“公主现在身边是谁在伺候?”   张遥林:“哦,徐嬷嬷,就是贵妃娘娘以前身边的。”   “可信吗?”   张遥林点点头:“属下派人调查过,没什么问题。”   之前篱落那档子破事沈青行也并未多作过问,容盛思甜自己处置的。但有了这前车之鉴,挑人就不得不谨慎些,这徐嬷嬷以前虽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人,但蒋贵妃已逝,难保她人心不会变。   沈青行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让苏峻找带人去查盛岚卿的下落,自己便邀着张遥林去了晚香院。   老管家听闻盛思甜在汴京带黑袍军直闯广济寺的雄风——当然有道听途说夸大的成分,心里对她彻底有了改观。是以二人不在府上的时候,他命人把晚香院打理得十分让人赏心悦目。   入院的池子里添了鱼苗,金色或红白的锦鲤,个头儿还不算太大。睡莲种子提前催过芽,三月种下的,如今已经浮着深绿色的莲叶,待到六七月,就有莲花可看了。   沈青行沿着青石路一路往前走,越发觉得,这偌大的院子里缺一个他。   想着,脚底更是生风,三两步走到盛思甜的卧房门口,却见她正坐在房里,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谈笑,看来对方就是徐嬷嬷了。   徐嬷嬷毕竟活在深宫,不但极擅察言观色,对外人的脚步声也很是敏锐。见沈青行来,当即一敛笑颜,起身毕恭毕敬地朝他行礼。   “老奴拜见将军。”   沈青行抬了抬手,目光越过她,一面看向盛思甜,一面大步走了过去,捻起桌上摆放的点心便吃起来。   吃着,边意外地挑了挑眉:“手艺不错。”   徐嬷嬷听闻,欣慰一笑:“将军谬赞。贵妃娘娘生前喜甜食,老奴为了讨娘娘欢心,便跟宫里的厨子学过那么一点儿,学艺不精,不成气候。”   沈青行不置可否,抬眼问盛思甜:“喜欢吗?”   那盘子里的点心微甜不腻,正好是她喜欢的口味,但刚刚因为一直在跟徐嬷嬷叙旧,没顾得上吃,眼下沈青行却当着她的面儿吃了好几块。   盛思甜盯着盘子里为数不多的点心,砸吧砸吧嘴,“喜欢。”   她那眼珠子盯得就跟护食的小猫似的,沈青行不觉低低一笑,拿起一块喂到她嘴边。   盛思甜脸上微红,瞄了一眼旁边的徐嬷嬷,徐嬷嬷见此情形,朝她微微一笑,便低下头去。   当着旁人,盛思甜不好驳他面子,便乖乖地张开嘴,咬了一小口。   松软清甜,沙绵可口。   沈青行用指节擦了擦她唇角的点心渣,胳膊撑在茶案上,好整以暇地盯着她,“怎么刚刚自己不吃,我喂的才肯吃?是因为我喂的更香吗?”   盛思甜一愕,察觉徐嬷嬷和门口的张遥林都在憋笑,顿时涨红了脸,羞恼地瞪了他一眼。   沈青行见好就收,将她啃了一口的点心放到自己嘴里,示意收声。   半晌,他咽了口里的点心,指尖敲了敲桌面,欲盖弥彰地打量着盛思甜的卧房,道:“我看你这屋挺大的,再住一个进来也绰绰有余。”   盛思甜一时没听出他话里的玄机,但徐嬷嬷一下就听出来了。   她见盛思甜似乎没懂,便上前替她理了理头发,一面柔声道:“将军平日处理军务辛苦,回了前院再来晚香院又是费神费时,不如直接在晚香院住下,也好同公主日日相见,殿下觉得如何呢?”   她想着二人左右都是夫妻,住在一起岂不是天经地义。   沈青行听着听着,也跟忙点了点头,看样子十分同意她的说法。   可盛思甜不这么想。   “可是我们之前就一直是这么分开住的啊。”   她下意识地说完,听闻不到两头的动静,心下暗觉不妙,觑了眼徐嬷嬷,却见她眉心紧皱,正惊疑地盯着沈青行。   沈青行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支着胳膊挡了会儿脸,烦躁地站起身,抖了抖衣服。   “那就这么定了,我今晚就搬过来。”   说完,也不管盛思甜和徐嬷嬷什么反应,出门叫上张遥林便走了。   半晌,房间里地徐嬷嬷焦急地咽了咽口水,走过去盘问盛思甜。   “公主,难道……您和将军还未圆房?”   盛思甜听了这话,总算明白他们刚刚那不对劲儿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了,顿时烧红了脸,支吾其词。   “这种事……不急的。”   徐嬷嬷:“这怎么会不急呢!您和将军都已经成亲半年了,怎么还……”   她见盛思甜眼底似乎有些排斥,想来这种事也是不愿被逼迫,便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道:“老奴心直口快,公主切莫怪罪。只是刚刚看将军似乎对殿下很上心,却得知您和他并未圆房,实在是……有些意外罢了。”   她跟在蒋贵妃身边伺候了半辈子,心底总是向着盛思甜的,按她的思想,就以为沈青行不碰盛思甜,便是不善待她,所以才会着急。   这一点盛思甜明白,在这个时代,夫君的恩宠好像对于女子来说就是余生的一切。   可按时间算来,她不过是和沈青行认识了半年时间,就算二人确定了心意,正经开始谈恋爱,也仅仅才两三个月而已。   哪有这么快就……坦诚相见的? 第42章 缠绵   张遥林也是头一个听说沈青行和盛思甜还没圆房的。   当即,随沈青行回了前厅之后,便叫人去收拾东西,赶紧把沈青行平日用的那些搬去晚香院。使唤完了,自个儿跟着沈青行去了书房,亦步亦趋,嘴痒得厉害。   “将军……”   到底是执着的心战胜了怕死的命。   “有屁就放。”   沈青行还没从徐嬷嬷的眼神里缓过劲儿来,那目光好像在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光是想想就让人很气。   此时,张遥林:“属下帮您把把脉吧?”   沈青行:“……”   听不到回复,张遥林又一脸担忧地凑过去,苦口婆心:“开个方子也行……有什么问题,咱就早治疗,不能拖。”   沈青行闭上怒不可遏的双眼,沉吸了一口气,不多时,薄唇微张吐出一个字:   “滚。”   夜里,晚香院一片馨香。蝶飞花丛的好时节,连月亮也似乎是馥郁的。   徐嬷嬷站在盛思甜身边,同她一道看着过来搬送沈青行物件儿的下人们收了尾,齐齐地退下了。   房门掩上,徐嬷嬷拍了拍盛思甜因紧张而握紧的手背,宽慰道:“殿下别怕,贵妃娘娘常说,沈将军看似凶,其实也是个温柔之人。您只需要记得老奴教给您的事情就好,女子么,都得经历这么一遭的。”   盛思甜原本六分的紧张,被她这么一安慰,蹭蹭上涨到了九分。   她虚虚地笑了一下,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那人停在门口,却不敲门。   徐嬷嬷望了一眼,轻笑道:“看来是将军回来了。”   说着,又拍了拍她的手背,转身去打开门,果然看到在外头踌躇不前的沈青行。   徐嬷嬷朝他行了个礼,见他满眼只顾着盯自家公主,也跟着微微侧了侧头,随即低声提醒道:“将军,殿下身子娇弱,还请您仔细些,别伤着她了。”   沈青行不由自主地噎了一下,随即正正神色:“……我懂。”   徐嬷嬷略显怀疑地觑了他一眼,但尊卑有别,又不好表现出来,便委身退出去了。   房门紧闭后,盛思甜的一颗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她盯着沈青行的黑色马靴越走越近,跟大婚当夜的情形一模一样,但心情,却比当时要紧张复杂得多。   沈青行眼神落在她紧抓衣角的手指上,不由一顿,迈了一半的步子又退了回去,停在原地看着她的头顶。   这儿没别人,他虽不忍上前吓着她,但嘴贱的想法也同样收不住。   “之前在汴京的时候,某人不是挺主动的吗?”   他中毒之后,疼痛难忍,她便每晚都陪他入睡。   盛思甜指节一松,抬起脸瞪他,“那能一样吗?”   沈青行眉梢一跳,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趣事,三两步上去挨着她坐下,追问道:“不一样吗?哪儿不一样?我以为今天也和之前一样呢。”   盛思甜愣了一下,这才听出自己被他诓了话,没好气地揍了他一拳,只是软绵绵的,好像在撒娇。   沈青行大手握住她的拳头,低头亲了一下,随后将她抱起来,一路走到床边,刚一放下,便听她局促不安地小声说:“沈青行,我今天不方便……”   这临时的话头傻子都能听出来是借口。沈青行只是微顿了一下,见她耷拉着眼皮不敢看他,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徐嬷嬷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盛思甜点了点头,秀眉轻蹙地看了他一眼,“你白天说要搬过来,徐嬷嬷肯定以为……她担心我,只是教了我几句话而已。”   沈青行立马来了兴致:“教你什么了?”   盛思甜认真地回想了一下,脸越来越红,最终欲说还休地瞪了瞪他,“你自己去问。”   说罢,径自脱了鞋爬上了床。   沈青行被她莫名其妙堵一句,不悦地皱了皱眉,随后盯着她背对着自己躺下的身影,心口一热,单手解了衣襟,掀开被子俯身倾了过去。   晚春的天气微微凉,只需一床薄薄的被子,盛思甜感觉身后一空,随即贴上来一个结实的胸口,浓烈的温度好像夏天炙热的火炉,烫得她微微一缩。   沈青行将她拉过来正对着自己,圈在臂弯之中,瞧见她紧张得抓紧了自己的领口,眼底闪过一抹促狭笑意,旋即故意冷着脸道:“把手放下。”   盛思甜没想到他竟然会用这样霸道无理的口吻跟自己说话,当即一愣,眼中略显失望,又半是生气地警告他。   “沈青行!”   沈青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怎么?”   盛思甜攥紧了自己的衣服。   “你敢?”   沈青行见此,缓缓地低下头,鼻尖与她欲触不触,沉声道:“我敢啊,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夫妻之间同床共枕,天经地义。”   “而且……”   他微微垂睫,温热的呼吸轻喷在她的唇畔。   “我是个男人,男人都会有需求的。”   听罢,盛思甜满脸通红,眸子一瞪,好像如临大敌,抬腿就要踹他下身,沈青行侧身一闪,按住她躁动的身子,无奈地哄:   “我逗你玩儿的,别别别!”   到底腹部受了她一拳,才肯罢休。不过他习武,盛思甜也没真下狠手,痛了一阵儿就完了。   沈青行好了伤疤忘了疼,捂着肚子不满地瞅了她半天,见盛思甜非但不安慰他,反而又背对着他躺下,伸手连人带被子裹成一团,捞到了怀里。   盛思甜低呼一声,这回跟五花大绑似的再也不能动手动脚了,只能干瞪眼,“你要是敢碰我就死定了!”   沈青行叫屈:“我没想碰你,刚刚是你一直在误会我。”   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好像刚刚按捺不住的、自作多情的那个人是她似的。   盛思甜黑着脸道:“那你松开我。”   沈青行:“不松,我就要抱着你睡。”   说罢,竟就这么隔着被子搂着她躺下去,长腿大喇喇地搭在她身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这回换盛思甜静不下来了,她自我怀疑地等了半晌,见他真的没有别的动作,但只穿着中衣,就这么睡着,万一夜里冷,着凉了怎么办?   半晌,她艰难地动了动胳膊肘,推推他。   “喂……”   沈青行哪里睡得着,装了老半天,睁开一只眼睛,他不皱眉的时候,眼底带着温柔,是以每个逗她的表情都好像正值意气风华的少年郎。   盛思甜小声道:“我原谅你了,你先松开我。”   沈青行不同意,低声反驳:“我就想抱着你睡。”   盛思甜:“我又没说不让你抱……”   沈青行一愣,脑子宕机片刻,缓缓地松开了手臂。   只见盛思甜将身上的被子松开,朝他瞄了一眼,随后微微起身,将被子匀给他一半,末了,安安静静地躺回了被窝里。   她并未注意沈青行越发不安定的眼神,只听他问:“你知道我刚刚为何要隔着一层被子抱你吗?”   盛思甜下意识侧过头,“为什么?”   沈青行盯着她略显懵懂的脸庞,不觉无声一叹,随即一点一点地挨过去,脸埋在她的颈窝,蹭了蹭。   “我……”   低哑一声,再无他言。只是藏在被子底下的手揽住了她的身子,往自己身上一带。   盛思甜愣了两秒,脸上瞬间发烫。   沈青行轻压在她身上,不敢再有下一步动作,半晌,抬头哑声凝视她。   “我难受,你……帮帮我好不好?”   盛思甜稀里糊涂地被他带着,未敢有半分动作。只见沈青行情难自控晦暗如夜的双眸倒映着自己的模糊的面目,竟也缓缓放松,任他差遣。   良久,听得沈青行闷哼一声,身体一颤,紧绷的身体顷刻间放松下来,倒在她身上后,稍显急促的喘息未定,又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他歇息了半晌,亲亲她的额头,随即起身去换了衣物,又叫人打了盆水,润了帕子,过来仔细地替她擦手。   自始至终,眉宇舒展,眼睫低垂,薄唇微抿,但心底的愉悦却好像都映在了脸上。   盛思甜好像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开心,虽然没有笑,但却能感受他身上散发的由内而外的轻松感。   沈青行仔细地替她擦拭罢了,叫人把水和衣服都带了出去。随后盯着盛思甜的脸,紧抿的唇线微微一扬。   “从现在起,我就是公主殿下的人了。”   盛思甜红着脸瞪他,“臭不要脸。”   沈青行轻笑两声,搂着她回到床上,一同入眠。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开车大砍 莫得办法 第43章 小人书   凌晨,天色初亮,微冷。   沈青行同往常一样起床练武,玄色□□在他手中翻转起落,枪身与早晨的清风摩擦出混混响声,枪刃映着天光,凝结一丝微微刺目的银芒。   院中由粉变白的杏花已经等待离枝,凌厉枪风呼来时,便从东墙簌簌翻飞落下,像衡阳数年难得一见的飘雪。   张遥林抱着怀里的书进院门的时候,沈青行的枪也舞到了尾声,步伐一止,兵刃斜指青天,恰好一片杏花瓣悠悠落下,柔柔地躺在了冰冷的玄铁之上。   沈青行额头上出了些薄汗,碎发微湿,却也没顾上擦,稳稳地收回了□□,伸手捻起上面那枚小小的杏花瓣,古怪地看了半晌,不知想起什么,竟是勾唇一笑。   见此情形,张遥林也莫名其妙地出了一脑门儿的汗水。   “看够了没有?”   沈青行捏碎了指上的花,斜睨了他一眼,将沉重的□□随手一抛,扔到他手中,随即松了松箭袖和领口,缓解身上的燥热感。   张遥林随口支来一个下人把□□接了过去,摸了摸怀里包得严严实实的书,凑到沈青行跟前。   “将军,属下有个好东西想给您看看。”   沈青行狐疑地看了看他,转头径自往浴房的方向走去,显然是没心情听他放屁。   张遥林想追过去,又怕真的惹沈青行不高兴了,到时候还得领罚,抱着书本想了一会儿,便直接跑去书房等着。   半炷香后,沈青行一沐浴更衣完毕,果然来了书房。   一进门便见张遥林,不由凝眉:“你怎么还在这儿?没事可干了是吧?”   张遥林按捺不住地搓了搓手,又指了指他放在沈青行书案上的东西,急道:“您先过来看看!就看一眼!”   沈青行盯了他片刻,一面朝书案走去,一面淡淡道:“最好是正事,否则自己滚去扫三个月的茅厕。”   “绝对的正事儿。”张遥林暗暗握拳,表情笃定。   沈青行在书案前站定,垂眼盯着被黑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大致有个书籍轮廓的物件儿,怀疑地盯了眼张遥林,继而才伸手掀开了布。   刚看清那书本封面上的字,眼神一变,见了鬼似的又迅速把黑布盖了回去,凝重而迟缓地眨了两下眼睛。   “三十二式……这么多?”   眼下书房就他们两个人,张遥林清了清嗓子,正经道:“属下的医术不算多高明,但这种事还是懂的,这里面除了个别夸张的,确实有很多种可行。”   他胳膊肘拐了拐沈青行,眼指了指桌上的禁书,道:“没事儿的时候就看看,不耽误您多少时间。”   俩大老爷们儿研究房事细则,也属实够诡异的。   沈青行神色微僵地瞅了瞅他,道:“你从哪儿弄来的?”   张遥林悻悻一笑:“这您就甭管了,先看一眼……”   沈青行敛了敛神色,随即面无表情地坐下,淡然地掀开遮布去,翻了两页,入眼的都是图例和注文,注文倒没机会细看,光是那交合的小人儿,就令他不觉代入自己和盛思甜榻上欢的情形,光是想想,便喉咙发干。   就在他想找个借口把张遥林支走的时候,书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沈青行?”   盛思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沈青行先条件反射地把书藏到布下边儿,才想起自己昨天约了她出门,肯定是别的地儿没找着,才找到书房来的。   旁边的张遥林朝他挤眉弄眼地摇头,示意不出声,假装不在就行了。   却听,外头盛思甜小声地对徐嬷嬷道:“难道不在家吗?那我自己去玩儿了。”   沈青行一听,那哪儿行啊,当即起身说了句在,然后让张遥林去开门。   张遥林见此,垮着脸失望地摇了摇头,转头去开了门。   房门打开后,迎面便是盛思甜明媚的笑容,她兴冲冲地对张遥林道了句早,便小跑着到沈青行旁边。   “你在看书?”   沈青行见她目光往桌上的黑布扫,忙不迭支着胳膊压上去,欲盖弥彰地摸了摸脖子,“没有,我刚来。”   盛思甜一眼就瞧出他不对劲,想到刚刚敲了半天的门没人回应,不知这二人在房里搞什么鬼。   她一时生疑,却不表露,见沈青行欲起身,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扯了句他下眼睑有根儿睫毛,便要伸手替他摘了。   机会难得,沈青行微微仰着脸,由她轻触,不想盛思甜伸手的方向陡然一转,一把拉开书桌上的布。   直白的画面顿时显露在眼前,盛思甜眸子一瞪:“这是什么?”   事情败露,沈青行顿时怒然拍桌,起身义愤填膺地道:   “对啊,这是什么?”   盛思甜被他吓了一跳,随即狐疑地看着他。   沈青行微皱了皱眉,乜了眼门口的方向。   “问你话呢,张遥林?”   张遥林:“……”   盛思甜却不吃他这一招,瞥了眼桌上的小人书,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沈青行一边后退,一边忙着顺手把书合上,顶着盛思甜审视的目光,冷着脸说:“赶紧!拿下去烧了!”   张遥林苦大仇深地撇了撇嘴,上去把他好不容易淘来的书包起来,一扭头,看到沈青行暗暗朝自己递眼色,心里顿时明了,看来不用烧了。   他正要急匆匆地往外跑,却听盛思甜问道:“书是怎么来的?”   沈青行后脚跟踢上了画缸,不觉微微一个趔趄,张遥林活了半辈子没见过自家将军这么狼狈的样子。   后边儿退无可退,沈青行不得不背靠着书架子,清清嗓子眼儿:“我不知道,我也是才发现的,张遥林比我先来,你问他。”   张遥林眼皮一跳,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盛思甜脸颊泛红,瞪了他一眼,沈青行立马见风使舵,斜睨着他道:“你胆子够肥的,敢把这种书带到我书房来,三个月茅厕,自己领罚去。”   张遥林听完瘪着嘴,终究是一个人扛下了所有,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徐嬷嬷一直在门外,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看样子,今儿是出不了门了。   她欠身行礼,随即将书房大门关上,静静退去。   房里,盛思甜抱着手臂,歪头打量着沈青行强装镇定的神色。   “刚刚那本书,你没看过?”   沈青行义正辞严地摇摇头:“没有,我不是张遥林那种人。”   盛思甜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胸口。   “那为何书是翻开的?”   沈青行:“张遥林翻的。”   盛思甜:“你那么肯定啊?”   “我看见他翻的!”   嘴快说完,好像哪里不太对。   盛思甜早就不相信他满嘴的胡话,当即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臭流氓!”   沈青行见她转身就走,急忙伸手把人拉回来,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轻哄道:“我承认,我看了一眼,但是就只是一眼。”   盛思甜瞥了瞥他的手指头,“那你刚刚为什么要骗我,还冤枉人家张大人?”   沈青行:“我怕你生气。”   他舔舔唇瓣,将盛思甜抱到书案上坐着,一面圈在怀里,一面解释:“而且我没冤枉他,书确实是他带过来的。”   盛思甜微微咬唇,瞪着他道:“真的只看了一眼?”   “真的。”   说罢,沈青行漫不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垂眼道:“你来得及时,后边儿的还没来得及翻呢,可惜。”   “沈青行!”   他见盛思甜又要羞恼,急忙连声说好,“不看了不看了,再也不看了。”   其实盛思甜也不是不清楚,男的多多少少会通过书本涉猎一些这方面的知识,只是她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心中那份患得患失感也日益剧增。   她抬睫,盯了沈青行片刻,伸手捧着他的脸,道:“沈青行,如果有一天我人老珠黄、容颜不在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这什么问题?   沈青行直愣愣地皱了皱眉,“会啊,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盛思甜道:“你肯定在敷衍我。”   沈青行始料未及地张了张嘴,又听她说道:“你们男子地位比女子尊贵,三妻四妾都是常事,你将来厌倦我了,必定会再纳几个年轻貌美的小妾进门,到时候看也不看我了。”   沈青行顿了好半天,才听明白,原来自己之前担心过可能会出现在她身上的问题,她也同样担心会出现他身上。   他抿唇半晌,竟是不由低低一笑。   盛思甜抬起脸不满地看着他,“你还笑?”   沈青行大掌摩挲着她的杨柳腰,俯身低语道:“等你老了的时候,我也是个糟老头子了,哪儿来的资格嫌弃你。”   盛思甜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还有呢?”   “我沈家家风极严,就算我是真混账,又纳了小妾,你一封家书送去桃源,我爹还不得扛着大刀过来劈我。”   他父亲沈立隐居武陵桃源,自他独立带兵打仗之后,便不问世事,这一点盛思甜略有耳闻。可这个答案也还是让她不安。   “那除了这个呢,还有吗?”   盛思甜仰着小脸,又是期待又是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沈青行第一次见她这样的表情,对于情感,她是个很坦率的姑娘,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问这么多,也就意味着她害怕失去他,想要一份让她安心的答案。   思及此处,沈青行的目光不由放软,柔柔如一掬盛满洁白月色的清水,眼底带着欢喜和宠溺。   “我沈某人脾气臭,又不细致,何德何能娶了像你这么好的姑娘。我不太信所谓轮回,但只对于你,我盼着还有来世。”   语罢,盛思甜心念一动,摸摸他的脸,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怀中温软好像一瞬间卸下了所有的防备,紧紧地搂着他。   沈青行鼻尖嗅到她发丝的清香,方才禁书上的图画又闪入了脑子,他眸色微暗,随着香气扑鼻,只觉胸口渐渐燃起了一团火。   他埋下脸,双唇贴着她的发丝,从耳尖往下轻吻,最终抵达她未佩戴任何银饰的耳垂上,含住轻吮。   盛思甜一声轻吟,在他胸口处微微一颤。   这一声低吟好像点燃引线的火星子,沈青行心口的壁垒一击就垮,瞬间就被轰炸得面目全非。   他一推旁边堆叠的书本,任其掉落在地,大手扶着盛思甜的后脑勺,将人压在书案上,含住了她欲开口拒绝的嘴唇,只闻盛思甜一个将说不说的音节落下,口中发出一声轻唔。   沈青行察觉她微微动情,旋即探入舌尖,放肆地携取她口中的甘甜,一阵略显粗鲁的纠缠舔舐作罢,怀中人推了推他的胸膛,像是在求饶。沈青行不得不转移阵地,一边粗重喘息,一边埋头在她细白的脖颈间忘情流连。   不多时,另一只大手从她腰肢一路往上,几乎没有任何指引,自然而然地抚上柔软。盛思甜不由又一声轻吟,旋即面色潮红地咬住了下唇。   她想推开他,但软绵绵的手上半点力气都没有,任凭沈青行解开她的外衣,埋首轻吻。 第44章 棋子   盛思甜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眼神愈渐迷离,大脑也似乎不再有思考的余地。   而沈青行的动作渐渐变得粗暴,在她身上留下处处红痕,见盛思甜已是全身瘫软,下腹一阵紧绷,正想解开她身上的最后一点束缚,门外却响起了一阵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盛思甜微微一惊,羞赧地想推开他,沈青行却握住她的手,张口含着指尖轻轻一咬,待到身下的人儿身子微微一缩,才满意一笑,抬眼沉声问道:   “何事?”   门外传来苏峻沉稳温和的声音。   “启禀将军,信王来信,说是已有四殿下的消息了。”   沈青行眉峰微动,旋即面色凝重起来,对门外道:“去前厅等我。”   那头没有犹豫,应了声是,便走了。   等人走后,沈青行低下头,半是留恋半是惋惜地看着怀里的盛思甜,低声道:“看来咱们的洞房花烛夜还得往后延一延。”   盛思甜红着脸不敢看他,也不出声回答。   沈青行轻轻地将她抱起来,一点一点地将刚刚被他弄乱的衣服替她重新穿好,末了,看了看她微敞的衣领,迟迟不肯移开视线,又凑近一步,嗓音沙哑道:“你刚刚的样子……特别好看。”   盛思甜原本就通红通红的脸上更烫了,正欲开口,却见他忽然揭开她还没穿好的衣服,低头在她锁骨处舔咬了一口,力道微重,留下一小块红色印记。   盛思甜猝不及防地身子一颤,紧抿的口中发出一声娇哼,旋即微带哭腔地推了推他。   “沈青行……”   沈青行欲求不满地吻了吻她的唇,终于才肯放过她。   一刻钟后,沈青行到了前堂,接过苏峻带回来的信笺,展开看了片刻,面色凝重。   “将军,信王殿下怎么说?”苏峻问道。   沈青行眼眸微眯,道:“岚城鬼市。”   苏峻听闻,诧异道:“岚城?那不就是您之前去解毒的地方?这路途遥远,岚城离龙城极近,不如先以书信联系一下裴将军?”   沈青行摇了摇头。   “不可,此事关系重大,陛下让我亲自查探,又怎么能因为路途遥远而转手他人。”   苏峻听罢,颔首道:“只是这位四殿下消失了十五年之久,这样凭空冒出来,其中会不会有诈?”   沈青行扫了眼纸上信王的玺印,“信王殿下远在西蜀,手中又无兵权,倒不至于用这样的假消息来诓骗于我,倒是这位未曾谋面的四殿下……”   他神色微顿,收了信笺,道:“有没有诈都得走一趟,备马。”   苏峻不敢耽误,得令出门率兵备马。   事出突然,张遥林以最快的速度替沈青行备好了行李,也准备随行,还未出府门就被沈青行拦下。   “你不必去,留在府上照顾好公主,还有记得领罚。”   千躲万躲,躲不过扫茅房。   张遥林不情不愿地把行李交给了其他人打理。   此时,盛思甜提着裙子急匆匆地从书房追出来,一路小跑,沈青行一眼就注意到她,上前几步截获后,拉住她的手,又旁若无人地举到唇边亲了亲。   盛思甜也顾不上羞了,微喘着气道:“我都听苏大人说了,怎么走得这么突然啊?”   沈青行:“这是陛下托付给我的重任,不得拖延。以前南境战乱的时候,行兵打仗,也常常这样突然。你好好待在家里,出门的时候记得多带几个下人跟着,我很快就回来。”   他说的话盛思甜并非不懂,战争无演习,意外往往就是发生在那一瞬之间。此次寻找遗失四皇子的下落,结局可能是兄弟相见和睦团圆,也可能是一场动乱。   她按下心中的不安,仰脸望着他道:“那你一路小心。”   说罢,又微微凑近一点,小声嘱咐:“快点回来。”   简单四个字,沈青行却像是听到了世间无二的妙言,嘴角愉悦地微微上扬。   “嗯。”   ————   五月末尾,夏季的暴雨来临,雨歇之后,日日放晴,南方的气温也日益增长。   这天傍晚,盛思甜收到了一封穆寒的邀请函,对方约她去知味楼一叙,说是有新创的木雕请她鉴赏。   次日酉时,盛思甜换了身简单的男装,同张遥林一道出门赴约。   照旧是知味楼三楼,那间穆寒常待的厢房。   “穆公子。”   盛思甜打开房门,初闻一丝清透的香气,随后便见穆寒一身玄青色对襟宽袍,独坐软席之上,手执一把折扇,盯着桌上一杯温茶不知想什么。   听闻盛思甜的声音,他微一抬头,温煦且疏离的眼眸稍稍一恍,旋即抬手示意:“公主请坐。”   盛思甜正提着衣摆落座,又听他指尖敲了敲桌面,对站在虚掩的门外的张遥林道:“殿下赏脸赴约,穆某人感激不尽。但为防被人误会,坏了殿下声誉,张大人不妨也请进来吧。”   盛思甜微微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他与往日毫无区别的浅笑容颜之上,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张遥林从门外进来,关上门,甩甩手道:“穆公子,您是咱将军的朋友,哪里来的误会之说,您多虑了。”   穆寒摇头笑了笑,随即请他坐下喝茶,张遥林道:“我一粗人,就不掺和你们这些雅士了。”   说罢,嗅了嗅空气中的香气,道:“这熏的是什么香,以前怎么没闻过?”   穆寒展开折扇轻摇,眸子凝视桌上的茶。   “这是从九真进来的月落香,芬芳扑鼻,夺人神智。”   盛思甜浑身一僵,正想起身问话,却听一声重响,转头一看,旁边的张遥林已经轰然倒地。   她这才发觉自己的身子已经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意识也越来越模糊,眼前穆寒的影子晃来晃去。   “殿下只管放心地睡一觉,醒来之后,自会明白一切。”   穆寒依旧嘴角噙笑,亦如从前,那笑意浮在表面,未达眼底。   盛思甜再也扛不住,歪头倒了下去。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之后。   天色已晚,人也不在知味楼了,眼前是青瓦房顶木横梁。盛思甜缓了好半天,才浑浑噩噩地坐起来,发现自己身在一间十分简陋的房屋里头,身下是茅草打底,其上只铺了一层软席。   房中点了很多蜡烛,窗户虚掩,可闻虫鸣。   她头痛欲裂,却也顾不上太多,起身去开门,甫一开门,便见穆寒摇扇走来,对方看到她,微微一笑:   “看来朵格耶所言不假,月落一日,醒来便过一日。”   盛思甜见了他心里有几分发毛,正想开口盘问他到底想做什么,却见穆寒的身体微微一侧,引出身后半匿在黑暗中的一个人。   盛思甜大愕:“裴将军?”   又思绪万千地指着二人:“你们……”   裴尧风看着她沉默不言,面色微微凝重。   穆寒道:“莫急,咱们进去慢慢细说。”   几人进了屋子,盛思甜忐忑不安,现下谁也不敢相信,只是默默得离二人都远了一些。   穆寒是个通晓人心的,淡淡看了她一眼,随即不紧不慢地替二人各倒了杯茶。   “此地是阳明山苍龙寨,岭南土匪被黑袍军剿灭后,余孽西迁至此,后来又被我金玉楼拿下,成了一处暗哨。”   他话语简洁直白,温声吐露,却字字如雷贯耳。盛思甜的脸色一阵发白,道:“鬼市金玉楼……背后的人是你?”   穆寒但笑不语,示意她先坐下。   “不仅这些。”   他轻抿了口茶,屋外山风呜呜吹响,从寨子的窗棂刮过。   他瞧了眼盛思甜,道:“少时,我与沈青行相识,结为谈伴。只是他是个直肠子,只了解过我的家世,不曾对我的背景深入调查,也因他当时少年,所以更容易相信别人,我们也才成了衡阳皆知的好兄弟。”   “也因这层关系,公主殿下似乎非常信任我。”   盛思甜听闻半晌,下意识轻轻摇头,不可置信地道:“为什么?你……到底是谁?”   此时,一旁的裴尧风漠然开口:“他就是陛下要找的四殿下。”   盛思甜噌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穆寒见状,不觉一笑:“长福妹妹,别来无恙。”   盛思甜眼下不光心乱,腿还麻。她听闻过沈青行谈及四殿下盛岚卿的重要性,此人一出,刚稳固的朝纲可能又会发生动乱,他自始至终就是埋在民间的一颗炸弹。   盛岚卿见她怕得紧,无奈摇了摇头。   “我六岁时,被刘皇后毒害,扔进了渡河,后来随大水被冲到一处河岸,被一家路过的商队捡了回去。他们虽不认得我是谁,却认得我身上的衣料是来自宫中,本想等我醒来后将我送回去,但……”   他微微一顿,眼神淡然地注视某处,像是在回忆当时做下抉择的心情。   “我不愿意。”   他的声音和语气都很平淡,好像在说一件旁观的故事,不带一丝一毫的仇恨。   盛思甜想起张遥林曾说他考了几次科举,但都未上榜。现在想来,根本就是为了掩藏他身份走个过场罢了,而后来又装作仕途失意去知味楼与沈青行相识,就算沈青行将来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成为威统一军的大将军,也照样可以成为他打通朝廷渠道的一颗棋子。   她稳了稳心神,逐渐松开紧捏的手指,重新坐了回去。   “那你把我绑到这儿来是想做什么?”   盛岚卿轻轻一笑:“这话说得,我是你的亲哥哥,怎么会是把你绑来的?我带你来此,自然是因为沈青行心里在意你,想来,他应该也会为了你,舍弃一点别的东西。”   他这话才是前后矛盾。刚用亲哥哥的身份哄她。后面又说要用她去威胁沈青行。   看来这位□□,不太祥。   盛思甜:“所以岚城鬼市那封信笺,是假消息?”   盛岚卿供认不讳。   盛思甜:“你和信王同处一条船也罢,竟还和九真的人勾结?”   盛岚卿摇扇的手微微一顿,瞧着她,目光微露不屑。   “此言差矣。” 第45章 美人关   盛岚卿起身摇扇道:“我并非是与朵格耶真合作,只是利用他罢了。”   盛思甜不解。   “那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盛岚卿踱步片刻,微微一顿,收拢扇面时发出细微的哗一声。   “我想赌一把。”   怎么这些人动不动就喜欢赌?   盛思甜想起上次温如意做出的一连串破事,想想就头疼,下意识看了一眼裴尧风。   却见裴尧风眉头紧锁,盯着榆木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须臾,盛岚卿转头对她道:“我与沈青行这么多年的交情,再加上一个你,不知他肯不肯把将军令转手与我。”   你做梦。   盛思甜下意识地在心里骂。   将军令是率领黑袍军的军令,沈青行是大越的将军,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怎么可能为了儿女私情把令牌交出去。   盛岚卿却貌似成竹在胸,扫了二人一眼,道:“二位便在这苍龙寨好生歇着吧,信已经送出去了,相信沈将军不日便会返回来。”   说罢,悠然走了。   盛思甜正是云里雾里,盯了裴尧风半晌,道:“裴将军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裴尧风蹙眉抬头,见她表情,就知道她误会了,沉声开口道:“不,我是收到信王殿下的信以后,才南下寻人的。四殿下的生死并非我等可以决定,暂且按他的命令行事,是陛下的意思。”   “三哥哥?”盛思甜睁大眼睛,“这怎么可能?”   “江山刚刚稳固,外忧未除,陛下自然不愿意再看到内乱。”裴尧风淡淡说罢,又道:“只要他的要求不高,能给的,陛下都会给。”   盛思甜:“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裴尧风道:“诚如他所言,他要赌沈青行交出将军令,随后让我率领黑袍军,南下攻打九真,开疆拓土。”   盛思甜听得一愣一愣地,眉毛一抽:“为什么要你带兵?”   裴尧风犹豫了一下。   因为他裴家的正统之风,只要盛氏皇族之令,不得违背,不论是守国还是出兵攻打他国,裴家军必当依令行事。   但沈青行不一样。   “他知道沈青行不兴做那蛮人之事,攻打九真城池,与九真觊觎我国南境的侵略之举并无区别。一样是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但裴家军驻守北境,不可能大规模调兵南下,南境有现成的黑袍军,得将军令得军心,只需换个主将罢了。盛岚卿又怎会不走这捷径。   开疆拓土,本质上并不侵犯盛泽宁的利益,甚至从表面上来说,还是福泽大越的计划,倘若盛岚卿什么都不要,只要九真的国土,而九真的实力远不敌黑袍军。那盛泽宁可能真的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做。   盛思甜理了半晌思绪,惴惴抬眼,“那裴将军你呢,你真的会帮他打九真国吗?”   裴尧风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沉默半晌,反问她:“殿下觉得,这九真屡屡来犯,虽不伤我军筋骨,却始终是个隐患,将其斩草除根,不是该做之事么?”   盛思甜:“那朵什么……”   裴尧风顿了一下:“朵格耶。”   盛思甜:“对,那朵格耶率领的巫族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除了也就罢了。但九真国内部的百姓,并非汉人,倘若战乱,势必会遭到排挤甚至是追杀。侵略战争就是侵略战争,又何必用什么开疆拓土的借口来遮遮掩掩。”   她还想说千年后大家无论是不是汉人,都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彼时盛世家园,和谐共生,天下大同。可如今到底是身处封建社会,她说了人家也不信。   裴尧风略显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道:“殿下倒是直白。”   盛思甜也颇为意外地看了看他,“裴将军倒是忠心。”   表面在夸他,实则在说他愚忠。   裴尧风听出她话中的刺头,一声不吭,落在膝盖上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蜷了蜷。   ————   三天后,沈青行重返南境,孤身一人直闯苍龙寨。   他相信了盛韬的信笺,以为他不会拿这种大事开玩笑,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以后,才知晓盛韬当年还欠盛岚卿一条命的旧闻。   上了山后,寨子外守着几个黑衣人,并不拦他,只见他策马停在寨门口,见了走出来的“穆寒”,倒并未生出几许意外。   只有些寒心。   “四殿下。”   沈青行从马背上掀袍下来,定定地注视着盛岚卿淡笑着的脸。   盛岚卿顿了顿,缓缓摇扇,笑道:“沈将军。”   沈青行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他北上途中收到盛思甜的求救信,信上说穆寒就是当年失踪的四皇子,彼时与朵格耶相互串通,将她绑架至苍龙寨,朵格耶让他只能一个人来。   他将手中的鞭子缓缓收起,目光一动不动:“你藏得够深的。”   他二人过去的确是朋友,沈青行把他当做闲谈的对象,隔三差五便去找他吃茶。但这一路赶回来,他不得不想清楚很多事情,比如穆寒与他相识相知,都是带有目的的。   他知道自己身份尊贵,也知道自己不能回宫,那样只会增长刘皇后对他的杀心。索性就在宫外逍遥自在地过了十五年,期间盛韬一直在找他的下落,无果,并非是找不到,而是盛岚卿根本不想被他找到。   而这十五年间他看似无所事事,一心研究雕木,但背后却暗中发展□□势力,甚至远在北境都有他的眼线。   他幼时与那五皇子盛韬关系密切,同道中人,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沈青行眼下心里只担心盛思甜的安危,无心与他多说,指节扶着佩刀问他:“盛思甜呢?”   “长福是我的亲妹妹,自然是好好儿的。”   盛岚卿笑了笑,微微侧身,抬了抬扇子。   “请。”   苍龙寨以西有一高耸的哨楼,登之望远,以观察山下的情形。而盛思甜此时便被困在哨楼顶上,上头悬了根麻绳,下楼的方式就是靠绳子滑下去。   她扶着栏杆抬了半条腿,想到自己跟一块儿腊肉似的从生产线上滑下去,终于还是放弃了。   盛岚卿将沈青行带到哨楼底下,用扇子指了指上边儿孤立无援的盛思甜,道:“这位妹妹我是舍不得伤的,毕竟是一家人。不过在她昏迷期间,我对她施了一种来自九真的断情蛊,三日不解,她便会忘记自己钟情之人。”   他瞥了眼沈青行隐忍不发的面色,笑吟吟地道:“便是你。”   哨楼上的盛思甜还没来得及因沈青行的到来而露出欣喜的笑意,就被他这一句话给惊愣在原地。   她昏迷期间经历了什么,全然不知。   沈青行扶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冷声质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盛岚卿:“得将军令,率兵南下,攻打九真,为我大越开疆拓土。”   实则,他多年蛰伏,一经问世,一是想挑战盛泽宁对自己的耐心,二是想灭九真已久,若是将其覆灭以后,他在南境封王,也必将名垂青史。   而如他所料,沈青行并不会答应。   盛岚卿内心深处并非是个执拗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外漂泊这么多年,放任刘皇后逍遥自在。他的心性很淡,许多想做的事会费心思搏一搏,但若的确没有这个命,他也会立刻收手,将一切损失降到最小,很像商人。   他摇扇片刻,垂眸淡笑道:“既如此,不妨你我赌一把,如果我输了,放弃此行,自当无事发生。而你输了,就得把将军令交出来,后续之事不得干预,如何?”   沈青行:“赌什么?”   盛岚卿收扇一笑,拍了拍手掌。   裴尧风从一间房屋里走出来,手扶佩刀,如披一身霜雪。   “早就听闻定北将军和镇南将军的武艺不相上下,但一直没能亲眼目睹,今日,二位就在此争个高下吧。”   他当然不只是想看这俩人打架,裴尧风人称战神,赢面必然大得多。   沈青行亦是深谙此事,却只扫视一眼,像是早就等着这个机会似的,单手抽刀,银芒胜雪。   “来。”   盛岚卿有些意外:“你答应得倒是挺快。”   沈青行没有看他,一边微转刀锋,细听风中泠泠刀鸣,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那上头太高,她会怕。”   说罢,从盛岚卿身前一闪而过。   身后已是刀锋相撞的刺耳声响,冰冷嘈杂,直吵得人又烦又骇。盛岚卿却八风不动,回想沈青行刚刚的言语,摇摇头,盯着哨楼上的盛思甜。   “看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久闻一声叹息,却被刀剑声碾碎吞并,没入了苍龙寨的山风之中。   沈青行和裴尧风周旋片刻,胜负欲像是喷薄的火山,杀气如灼人的岩浆。他一路紧逼,催刀腾挪,苗刀在裴尧风的刀锋之上翻转一周,再落手中时,人已经闪到了裴尧风身侧,一拳落下。   苗刀当空坠落,再回到沈青行手中时,裴尧风因受了一拳,不觉后退一步,低头扫了眼自己沾灰的衣襟,抬手微微一弹。   沈青行见此,抬腿一扫,地面的尘土飞扬,裴尧风眉头一皱,挥袖挡开,随即手起刀落,铛铛几声响音落后,忽听后头哨楼上盛思甜喊道:   “裴将军!”   裴尧风愣神的一刻,沈青行抬眼阴冷地掠过盛思甜冒出来的脑袋,手里的招式更为狠辣。   盛思甜只是站在上方看不太真切,但直观地看裴尧风像是突然发力,想到他毕竟是战神一样的人物,她便下意识想开口让他手下留情一些。   但这对正陷入僵局中的两个男人而言,并非是这样的意义。 第46章 遗憾   裴尧风脑子里莫名其妙全是她几天前的那句话,那句模棱两可的忠心,像一把兵刃,刺到他历来将裴家荣辱奉为圭臬的坚硬盾牌上。   不致命也不用力,但好像留了根刺似的拔不出来,很不舒服。   适时沈青行的招式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裴尧风渐渐占了下风。   盛岚卿冷不防地开口道:“陛下默允之事,裴将军却难道不放在心上?”   裴尧风刀身一横,格挡沈青行的一击,旋即目光冰冷,宽大有力的鞋底踩溅起一阵沙土,反手回攻。   盛思甜隔着四层楼高的距离,冲盛岚卿道:“陛下默允,是不愿再生事端,免得民生疾苦。可你们要打九真,一样是劳民伤财,边境百姓的安危就不是安危了吗?”   盛岚卿摇扇道:“不,黑袍军骁勇善战,九真没有机会反攻,边境百姓不会有任何闪失。”   盛思甜站得腿麻,索性坐在地上,脑袋从木栏杆缝里钻出去一半,探头道:“你又知道了万无一失了?四哥哥要是真那么有把握,何必还请示陛下呢,先斩后奏,把九真打下来再回去邀功,给陛下一个惊喜不是更好吗?”   盛岚卿:“荒唐,擅自出兵可是要掉脑袋的。”   盛思甜在高处,不得不把嗓音也提高一些:“那你也别逼人家裴将军啊,左右此事不是军令,陛下都没有亲自开口。四哥哥把他从北境哄来也就罢了,还让他和自己的同僚打架,既浪费了裴将军一番报国之心,又坏了人家的人缘,这仗能打得痛快吗?”   “再说了,就算叫裴将军去带领黑袍军,这越俎代庖之举,不但不一定能让黑袍军甘心听令,又将北境龙城的裴家军置于何地?我看四哥哥压根不是想为国分忧,而是在扰乱军心。我都能想明白的道理,陛下会不明白吗?他今日为顾全大局忍你敬你,但他日江山稳固,这笔旧账,你能保证他不会再翻出来吗?”   盛岚卿抬睫,淡淡地轻扫她一眼。   一番胡扯,就是不想再给盛岚卿花言巧语蛊惑人心的机会。盛思甜刚说完不久,便忽听一声冷冽脆响,二人转头看去,只见清风落叶一片幽静,而沈青行和裴尧风背对而立。   下一瞬,裴尧风手中的长刀一分为二,震裂的虎口正往下滴着血。   盛思甜激动地抓紧了木栅栏,“赢了?”   盛岚卿摇扇的手微微一顿,继而侧目看着一言不发的裴尧风,略显失望地摇了摇头。   “我以为,裴将军是个心性坚定的,势必永将裴家荣辱放在第一位,如今看来,竟也敌不过旁人的三言两语。”   他又在阴阳怪气。盛思甜望向裴尧风,轻声道:“不是这个道理,裴家的荣辱不应该只靠唯命是从得来的,也要看看是谁的命、该不该从,裴将军遵从内心便好,太过刻板是会被有心之人利用的。”   说着,也阴阳怪气地横了盛岚卿一眼。   盛岚卿没有搭理她,只是收扇朝不远处的守卫递了个眼神。   沈青行收刀归鞘,转身提醒他:“还请四殿下言出必行。”   他朝盛岚卿伸手,摊开掌心,“解药给我。”   盛岚卿的目光淡然地落向别处。   “哪有什么断情蛊,诓你罢了。”   沈青行指节一蜷,手背青筋隐现,将信将疑,许久,听见旁边的裴尧风道:“这两日我一直守在二殿下身边,她确实从未中过断情蛊。”   谁问你了?   光是听前半句,沈青行冰冷的目光便从裴尧风脸上快速扫过,好像手里那把刚入鞘的刀又要呼之欲出。   此时,盛岚卿眼眸中隐隐浮现微芒,指腹摩挲着折扇上的云纹,一人从远处跑来,还未走近,便扑通一声跪下。   “殿下……”   对方神色慌张,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好事。盛岚卿神色微凛,启唇道:“说。”   那人埋首:“黑袍军已经进山了!”   盛岚卿面色一僵,宛如最后一张底牌也被人撕裂了似的,迟疑地看向沈青行。   “他们全部乔装打扮,虽不比弟兄们更熟悉山中地形,却来去无踪,摸不清套路,属下无能……”   沈青行十分坦然地说:“这种作战方式九真巫族尤其擅长,我跟他们周旋过几回,很是熟悉。”   盛岚卿顿了片刻,“你何时做的这番准备?”   “你模仿盛思甜的字迹也该下下功夫,她的书写可比这丑多了。”   沈青行从袖中取出那封落款为盛思甜的求救信,夹在指间轻轻一抖,正对着他道:   “还有,她从来都记不住朵格耶的名字。”   信上是以过去的“盛思甜”字迹为参考而模仿的,内容大致是通知他穆寒就是四殿下盛岚卿,还说朵格耶已经绑架了盛岚卿,如今就在苍龙寨,让他赶紧回来赎人。   沈青行一眼就看出这信是假的,但内容却可能是真假参半。恰好将军府传来消息,说盛思甜失踪,他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又让苏峻带着黑袍军暗中见机行事。   盛岚卿听罢,淡淡一笑,道:“看来知长福者,莫若沈将军。”   沈青行抬起视线看了眼盛思甜露出的半个脑袋瓜,说:“那是。”   言罢,随手捏碎了信纸。   如今赌局已定,黑袍军也在山下,盛岚卿知道若是再选择动手,那就实在是在逼迫沈青行,而这件事若是传到盛泽宁耳中,说好的是去打九真,却跟自己人打起来,恐怕他也离谋逆之罪名不远了。   怪就怪在,这四殿下的身份就是把双刃剑,他想要的,终究没能实现。   也罢。想来,静心宫还有一位亲人,乃是他的生母,一晃十六年,也该回去看看她了。   只是这一去,就再无几多自由了。   ————   夏天的夜晚总是不缺虫鸣,山风清爽,明月当空,裴尧风独立竹林山石间,不闻身后事。   很久,江槐安过来找到他,禀报沈将军夫妻二人已经走了。   裴尧风微微侧头,俊美的轮廓映着皎皎月色,宛如谪仙。   江槐安觑了眼坡下正整装待发的车队,道:“这四殿下……不会出尔反尔吧?”   裴尧风摇了摇头:“不会。”   “那陛下那儿……”   裴尧风道:“陛下不插手此事,看上去是在安抚四殿下,实则也是在试探四殿下这颗心究竟有多野。他全权交由我和沈将军自行定夺,只作壁上观,想来如今的结局他也早就收到了消息。此事就当做一场闹剧,看过就罢了,勿再多言。”   江槐安挠了挠头发,心说那这四殿下干了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到底图什么呢?   他正想开口询问,却见裴尧风盯着北上的枫林马道尽头发愣,淡漠的眉目间依稀有一丝怅惘。   江槐安的眼皮跳了跳,问:“将军……您又在想什么呢?”   裴尧风漆黑的睫如羽扇微微盖下,落下淡淡阴翳。   “无事,有几分遗憾罢了。”   江槐安循着他刚刚看的方向望了一眼,斗胆小声:“和长福殿下有关?”   裴尧风扫了他一眼。   江槐安正觉多嘴失言,忽又听他道:“那些说书的唱戏的,说薄情寡义的向来都是男子,依我看,她也不遑多让。”   “……”   江槐安暗道不妙,顿时挪了挪位置,挡了些风口,怕他家将军接下来的直言快语会落到别人耳朵里去。   果然,裴尧风开始对着面前的竹子口齿清晰地说:“哪有人的感情说收就收、说放就放的,明明欠得一身风流债,如今倒是片叶不沾身,少年时还目中无人四处作恶,成了亲后却娇弱至此……真是好生奇怪。”   他薄唇微抿,忽然盯着竹子不吱声了。   江槐安小心翼翼地说:“那……是以前那个好,还是如今这个好?”   裴尧风沉吟半晌,胸膛微微起伏着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谁知道。”   分明是夏夜,略显诡异的气氛却令江槐安起了身鸡皮疙瘩,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说:“难道……将军还在介意二殿下讽刺您的事儿吗?可人后来不也替你说话了吗?”   裴尧风看了看他:“你觉得那日,她是在替我说话?”   江槐安一脸莫名其妙:“难道不是吗?”   裴尧风顿了半晌,竟是无声一叹,没有应答。   他抬头盯着夜空里残缺的月亮,说:“到底是错过了。”   江槐安虎躯一震:“错过啥了?”   他瞪着裴尧风的嘴巴,又期盼又忐忑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但在他面前向来有问必答、不藏心事的裴尧风,第二次拒绝了回答,只是无意识地抬手抚了一下眼前的竹子,指腹从粗糙的竹节上摩挲而过,道:“走吧,护送殿下回京。”   同样的问题,江槐安不得其解,沈青行亦是如此。   “你那日频频替裴尧风说话,倒是句句在理。”   马车一路颠簸,入夜的大街上已是行人寥寥,盛思甜本来微微犯困,一听他突然阴阳怪气地说了这么一句,顿时醒神。   “因为我怕你打不过他啊。”   沈青行:“……你还真够直接的。”   盛思甜歪了歪脑袋,打量起他阴沉不定的脸色,惯用的手段已经十分熟稔,顺手捏着他的衣角摇了摇,道:“生气啦?”   沈青行扭头,冷哼一声。   盛思甜道:“其实在我看来,个人有个人的本事和长短,裴将军固然功夫比你厉害一点点,但是论及变通,远不如你。就算当时我没有说那些废话让他分心,我相信你也一定会找到赢他的技巧。”   沈青行听罢,脸色缓和了些许,侧眸瞧了瞧她,说:“行啊,你这张嘴还挺会唬人的。”   盛思甜朝他仰脸一笑,好不乖巧得意。   沈青行一时没忍住,伸手把人抱到腿上坐着,问她:“还有吗?”   “什么?”盛思甜懵懵地问。   沈青行扬了扬眉。   盛思甜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刚刚的她对他和裴尧风的对比,这一脸期许,是想让她接着夸呢。 第47章 云雨   这沈青行平时看着凶巴巴的,可在她跟前,有时却像个小孩子似的无理取闹。   盛思甜想着,大着胆子摸了摸他的头,道:“裴将军人称玉面将军,长相俊美,听说喜欢他的姑娘可以从汴京排到龙城呢。”   沈青行伸手握住她的爪子,黑着脸问:“所以呢?”   长得好看了不起啊?   盛思甜:“可是这样桃花旺盛的男子,反倒让人觉得不省心。不如像你这样,把那些原本仰慕你的姑娘都吓跑了才好。”   沈青行一皱眉头:“我怎么觉得你根本不是在夸我?”   盛思甜笑嘻嘻地朝他眨眨眼睛。   “这样就没有人跟我抢你啦。”   沈青行眉尾微动,像是压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之情,随即却故意拉下脸,不满道:“那万一哪天有哪家姑娘看上我了,你争不争?”   盛思甜:“不争。”   沈青行难以置信:“……你都不考虑一下?”   盛思甜微微垂眸,道:“你要是心思都在我这儿,根本不需要我去争。”   沈青行不免想起她之前对他吐露的顾虑,她似乎很怕眼前的幸福只是暂时的,很怕将来会面对妾室入门的局面。   沈青行盯了她半晌,无言地轻叹了一声。   看来是他表现得还不够热烈,还不足以让她把整颗心全部交给他。   不过时日还长,他会慢慢融化她。   “罢了,哪家姑娘眼瞎了才会看上我,你根本用不着操这份心。”沈青行搂着她轻描淡写地道。   盛思甜没想到他为了哄她,竟能这么说自己,抬头愣了半晌,绷不住噗哧一声笑了笑。   谈笑间,马车停在了驿站门口。   沈青行率先下车,随后伸手将盛思甜从车上抱了下来,脚刚沾地,便听不远处有守卫训斥声。   二人循声一望,沈青行让苏峻过去看看情况。过了片刻,苏峻走回来禀报,说是两个赶考的书生途径此处,无处借宿,便想同驿站说说情。   但这馆驿哪里是寻常人可以随便进出的地方。守卫不肯放行,一个书生只好求情,盼望他们能把柴房借来一用,守卫依旧不肯。书生当中有位脾气倔的,当即和对方争论了两句,便换来如今这般局面。   盛思甜听罢,道:“这里荒郊野岭,四周只有这一处馆驿,他们也确实无处可去,只要身份没什么问题,不如就帮帮他们吧?”   沈青行点点头,示意苏峻前去解决。   半晌,那头的争论声低了下去。苏峻遥遥地抬掌指了一下沈青行二人,那两名书生便要冲过来道谢。   沈青行抬了抬手,示意众人无需阻拦。   “多谢贵人相助,请受我等一拜。”   其中一个书生几步走过来,不卑不亢又有礼有节,拱手弯腰朝二人拜礼。   盛思甜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一个最快的便道:“你面前这位是镇南将军,这一位是我朝长福殿下,还不叩拜?”   那书生闻之一愣,抬起脸,竟是直愣愣地看着盛思甜。   沈青行将横了一眼那嘴快的守卫,扭脸便见那书生的神情,目光微露不悦。   盛思甜与之对视,隐隐约约有几分眼熟,可她确实又与对方是头一回见面。   “您是……长福殿下?”   沈青行微微前倾一步,冷着脸说:“怎么了?”   他一身的疆场杀气,书生到底有些畏惧,不由倒退半步。   盛思甜却从他的神情中想起了什么,伸手一把薅开了挡在前面的沈青行,问道:“你好面熟……你……是篱落的弟弟?”   沈青行咬咬牙,干杵着瞪着那书生。   书生欲言又止,像是怕说错话。   另一个性急的书生道:“是啊,他就是朱篱落的弟弟,朱瑜。”   朱瑜垂下眼,毕恭毕敬地埋首坦言:“方才草民听闻公主殿下的身份,想起了故去的姐姐,一时唐突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盛思甜怔仲半晌,看了看他,轻声道:“不碍事。”   朱瑜顿了一会儿,道:“姐姐过去常寄家书回来,说是在宫中生活得很好,公主殿□□恤下属,今日一见,殿下果真温柔和善,平易近人。”   言罢,叹道:“……也不枉我姐姐誓死追随。”   过去的盛思甜待篱落如何,恐怕并不如她在信里说的那般好。只是不想让家里人担心罢了。   篱落曾寄书与朱家断绝关系,并宣称已病死在宫中。她与盛云雎自尽之后,盛泽宁同意了盛思甜的请求,没将篱落的罪行昭告天下,也暗中让她死后魂归故里。   人已经死了,身前身后事都是虚妄,再追究又有什么意义。   盛思甜未露声色,只说:“你姐姐生前最大的心愿是盼着你中举,你可不要辜负了她。”   朱瑜闻言,拱手一拜:“吾辈自当竭尽所学,早日及第,有朝一日才能为国效力。”   文人身上的气节是装不出来的。盛思甜颇有些感慨地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   苏峻安排人带着朱瑜二人去了东边客房。   初秋开考,以他二人行脚的速度,上京赶考确实需要个把月的时间。   馆驿的管事领着沈青行和盛思甜往二楼客房走去。沈青行踏着楼梯还在抄着两手忿忿不平模仿朱瑜的口吻:“温柔和善,平易近人。”   一边说一边睨了眼盛思甜。   盛思甜瞅了眼前面带路的管事仿佛什么也听到的样子埋头走路,便提起裙摆,暗暗踩了他一脚。   沈青行眉毛一紧:“你……”   盛思甜指了指前面的人,耀武扬威地朝他晃晃脑袋,外人在此,沈青行必不能把她怎样,便只抓过她的手,拉得紧紧的。   须臾,管事领着二人进屋,临行前瞄了眼二人拉着的小手,望了望天,拜礼后无言退下。   门刚关上,沈青行三两步走上去拉了门闩,盛思甜见此心生不妙,见他回身走来,便围着圆木桌子和他绕圈圈。   沈青行往右,她便往右,沈青行往左,她也往左。   追了片刻,沈青行大掌一拍桌面,道:“再不过来我就把那两人轰出去。”   盛思甜知道他不会这么做,那说不定就是将来的国之栋梁,他也就敢嘴上说说而已。   她只顿在原地,气嘟嘟地问:“你凶我?”   沈青行一愣:“我没有啊。”   盛思甜一拍桌面,质问道:“那你拍什么桌子?”   沈青行看看自己停在桌上的手掌,憋了一个我字,随后见盛思甜气势汹汹地朝他走来,战局顿时扭转,反而成了他开始逃窜起来。   “我没有凶你!”   盛思甜见计谋得逞,飞快跑到他面前堵住他的去路,指了指凳子,道:“坐下。”   沈青行的两腿不知为何就听了使唤。   坐下去之后依稀觉得哪里不对,抬头狐疑地看了看她,道:“不对啊,该生气的人明明应该是我。”   盛思甜不解:“为什么生气?就因为刚刚我踩了你一脚?”   沈青行顿时脸一黑:“才不是因为这个。”   盛思甜越瞅他生闷气的样子越顺眼,蹲下身去推推他的膝盖,道:“那是因为朱瑜吗?”   沈青行无意识地眨了几下眼皮,觑了她一眼:“倒也……不全是。”   他知道她对朱瑜态度不同是因为篱落这一层关系,虽说篱落叛主,但她也答应过她此事不追究到她弟弟身上。他啥都明白,但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尤其是想起她一把薅开自己的时候,嫌他挡道似的。   想着想着,竟垂眼微撇着唇角,生出几分委屈起来。   盛思甜头一回见此,急忙哄道:“好了好了,不要生气啦。”   沈青行别过脸去不看她。   盛思甜便趴在他膝盖上小声央求:“沈青行,别生气啦……”   沈青行到底没绷住,捏了捏拳头,随即伸手将她从地上拎起来带到了自个儿怀中,随手一指桌上备的杏花酒,道:“会喝酒吗?”   盛思甜茫然地摇了摇头。   沈青行道:“那就好办多了。”   盛思甜:“?”   她见沈青行虽冷着脸,目光却幽暗无比,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随即一言不发地倒了杯酒,搂着她腰的大手好似玄铁一般坚硬。   盛思甜恍惚明白了什么,双颊绯红,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沈青行将酒递到她唇边,不容拒绝地低声劝诱道:“张嘴。”   盛思甜犹豫了一下,乖乖地张开双唇,将杯中酒尽数饮了。   沈青行没料到她这么果断,一喝就是一杯,怕真把人喝坏了身子,忙道:“等等……”   话未说完,只觉眼前一花,盛思甜搂着他的脖子,抬脸吻上了他的唇,将口中并未咽下的杏花酒缓缓地渡给了他。   透明清香的酒水从沈青行唇角流淌而下,落下一道水痕,酒露蜿蜒流下,淌过微动的喉结,直没入他的衣领。   许久,盛思甜缓缓地松开他,脸上红扑扑的,却又强装镇定地问:“还要吗?”   在她的胡作非为之后,沈青行的双唇润泽浅红,像晶莹剔透的山楂糕。他缓了片刻,目不斜视地看着她。   “要。”   盛思甜倒了第二杯酒,红着脸小声道:“这……就当是我们的交杯酒了。”   沈青行听罢,目光灼灼,刚见她把酒含入口中,便抑制不住地低下头,封住了她的唇。   这一回他的重点却根本不是酒,弄得盛思甜失了方寸,双唇发麻,杏花酒全从二人交贴的唇缝间流淌出来,酒香四溢间,衣襟半湿。   沈青行将她抱起放在桌上,像是一匹孤身荒野的野兽,久未食肉糜,而她就是那只不幸的兔子,被他压在身下肆意妄为。   几经折腾,盛思甜头脑空白,再缓过劲来时,发现二人已置身床上,沈青行押着她不肯放行,香汗淋漓间,盛思甜渐渐忘了疼痛,只是带着哭腔求饶:“沈青行……”   沈青行却像是听不见她的声音,俯身吻着她后背的肌肤,目光既温柔又残忍,好像势必将她连皮带骨吞入肚中不肯罢休。   后半夜,盛思甜已经累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她背对着沈青行,不肯搭理他。   沈青行这才恢复了神智似的,腆着脸在她耳边讨饶,跟刚刚那吓人的模样完全不同。   他鼻尖蹭蹭她的发丝,叹道:“你要实在气不过,明儿咱们转道武陵,你找我爹告状去,就说我欺负你。”   盛思甜顿时恢复了一丝精神,回身看向他,可一见他得逞的模样,便想起刚刚的折磨,气得直瞪他。   沈青行微微一笑,低声哄道:“你嫁来之后,还未见过我爹呢,虽说他已经避世,但还是随我一起去拜见一下吧。”   盛思甜想了想,点了点头。   抬眼时,是沈青行温柔又宠溺的目光,他拉起她的手背,在唇边轻抚流连。   盛思甜轻哼,继续扭头生气。   沈青行低低一笑,知道这一哄,便需要一辈子的时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属实烂尾…我不适合制这种糖 硬着头皮写完的 兄弟们我溜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