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掌印吉祥》 作者:听风起云落   文案:   节度使爹爹因贪赃被揭发,一夜间,允淑从官家千金变成奴婢,被送入宫中   无依无靠,她在宫里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只求做个没有志向的咸鱼,过完这辈子就算完了   却没想,突有一日,她竟加官进爵,咸鱼翻身   大监大人说官家要给她赐婚   她琢磨着会是哪家纨绔   未想,大监大人指指自己,“是我!”   洞房花烛夜盖头红似火,权势熏天的大监大人往床前一坐,问她,   “嫁给我你很委屈?”   她扯开盖头,试探着,“独守空房,不应该委屈?”   他轻笑,“想多了。”   从此朝中人人惧怕的腹黑大太监,在允淑面前成了温柔小狼狗!   权倾朝野占有欲强大太监x温软善良天然呆白月光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允淑,冯玄畅 ┃ 配角:预收紫气东来 ┃ 其它:甜文,太监,厂臣,娇宠   一句话简介:被太监表白后我走上了团宠之路   立意:努力活着,才能争取人权 =========== 第1章 高个子男人咂咂嘴,“……   奉宝三年,夏,五月初五   端阳节,艾草长得正盛,半人高的艾草割完,再用稻草捆成个子,扛在肩上有些沉重,鼻息间到处缭绕着艾草的清淡香味,不远处是营房,从高处垂目,大片平原尽收眼底,几十里没什么人家。   再更远处,是成片的树林、青山,和青山衔接的天际线。   允淑收收肩膀,擦擦头上的汗,继续往低洼处行,回到营房,她把肩上的艾草放在柴草房后,就忙着去煮热水。   满脸风霜的孃孃递给她把柴,问她:“丫丫,累了吧?”   她说不累,边安慰着孃孃,“等水煮好了我就同你一起去送艾草,我今天割了许多,镰子钝了,正好送去利物处利一利。”   孃孃叹口气,“这帮人简直就是畜生,使唤你一个丫丫。”   允淑刚被充入这个营房不久,偌大的营房里,官婢只有她和孃孃,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活,军营里的人把她俩当牲畜一般使唤。   她忍着泪,把烧滚的热水装进大桶,再用厚实的盖子盖住保温,擦擦手,把艾草重新又扛起来,掺着孃孃,“走吧。”她低头看了看孃孃的腿,叹息着:“就算疼还是得去,不然会被他们继续打的。”   孃孃随手握起根烧火棍,“都习惯了,没来这里之前我也是金贵的州府夫人。”她苦笑,“算了算了,咱俩一样,谁叫咱们命苦呢。”   允淑掺着她,扛着大捆艾草,走的很是艰难。   不远处,两个士兵看着一高一矮蹒跚的身形,嗤笑着,“整日还想着是金贵的官妇,也不看看现在是个什么德行,呸。”   两人到了蒙古包的帐篷外,允淑恭恭敬敬跪在地上叩拜,“什长大人,您吩咐的艾草已经割完了,放在草房吗?”   帐子里咳嗽两声,声音有气无力的, “嗯,就放那吧。”   允淑抬头和孃孃都有些疑惑,什长今天一反常态,竟然没有为难她们。她也不敢多说,爬起来,把艾草扛进草房。   负责仓物堆放的杂役兵过来接,小声道:“给我吧,别的地方帮不上你,但是这个草我可以帮你垛起来。”   允淑把艾草递给他,小声问他,“大人,你知道怎么才能打听到我家人的消息吗?”   杂役兵摇头,“咱们宁苦,听名字就知道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跟外界通不了信儿的,打听家人的消息就不要想了,没事的时候,就去高坡上坐着,看看蓝天,大鹰,怎么都是要在这里一辈子,就别总想着家里人了。”   她略有失望,低头看着乱草堆的地面,叹口气。   走出草房,外边太阳正刺眼,她拿手挡挡眼睛,觉得日头很毒。   扶着孃孃往回走,掖好的袖子有些散,风吹过,袖子被吹上去些,露出手臂上条条鞭伤,叫人看着很是心疼。   她把袖子再度挽好,将伤痕藏起来。   这个时间是营房练兵的时间,也是她和孃孃一天里最轻松的时间,可以窝在露天灶台前看看风景。   在宁苦,时间仿佛是静止的,活着也仅仅是活着,这个军营也没什么作用,这里的人,没有梦想,碌碌无为,懒散,得过且过。   很久以前,宁苦还是抵御外族的军/事屏障。后来,这里的外族人争地盘互相斗殴斗灭族了,宁苦就成了犯人流放地。驻扎在这里的士兵,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就三十个人。   这些士兵,就和这里的犯人没什么两样,碌碌无为,懒散,得过且过,太闲了,就折磨折磨犯人聊以自娱。   军营里最大的官,就是什长,听说他已经折腾死很多犯人。   允淑来之前,孃孃被折磨的还吊着半口气儿。   孃孃可能是心地好,命不该绝,遇见允淑,整夜整夜照顾她,给她偷偷挖岭上的草药医她。   允淑从来不多说话,别人吩咐什么,她就去做什么,累也不说,苦也不喊,疼也不叫。   她窝在灶前,抱着双膝,默默看远处松松垮垮的士兵们操/练。   流放那天,她姐姐被人掳去,抓着她的手,要她坚强,要好好活着,像狐尾草一样活着。   抬头看看天,允淑再度站起来,扎好围布,去抬放木桶。   这些士兵每天操/练完都要洗澡,她拉着沉重的大木盆,将热水一桶一桶倒进去,倒完三十盆,感觉腰和腿已经没有什么知觉,麻木的挪动着再去做其他的活计。   喂羊,喂马,干草在手上扎出许多红色水泡,快到了晌午的时候,她从米房领了白米、谷子和麸皮,白米是给什长蒸饭的,谷子是给士兵烧汤的,麸皮是她和孃孃的口粮。   日头往西斜的时候,她已经把所有的饭菜做好,挎着食盒给什长送去,回来又伺候士兵们吃完,才带着清水泡的麸皮回自己住的阴暗小木屋。   她把破碗从地上捡起来,把麸皮水倒成两碗,端给孃孃一碗,兴奋道:“今天的米房大叔可好哩,给麸皮里偷偷加了两粒豆子和花生,我挑出来放你碗里了。”   孃孃用两个木棒在碗里搅一圈,挑出两粒花生给她,“你吃。”   她跟孃孃笑了笑,说:“孃孃,你像我娘。”   两个人一时都是沉默,她拿手捏下鼻子,把哭腔压回去吃了两粒花生,端碗出去,“我去外边晒太阳,孃孃你在房里好好养腿伤。”   她出来找个高点的岭子坐着,端着破碗出神。   很远很远的黄土道上,有队人往这边走,她听说这里常年不见人来,心想约莫又是来送官婢的使官,最近的犯人还真多哩。   粗粗扒拉两口麸皮水,觉得比起糠来,麸皮竟然还是很好吃的,也很香。在以前她是吃不下去的,毕竟从小养尊处优的她,从没吃过这种糟糠难以下咽的东西。   最近她想开许多,觉得食物并非是为口舌之爽,乃是为果腹而已,即是果腹,味同嚼蜡也不过尔尔。自家中惊变到现在,她觉得她的心境已然同佛祖神明亲近不少。   若此刻,她头顶恰好有棵菩提树,便能助她悟道,坐化成佛。   只是,喝完这碗麸皮水,她马上就要投入其他的工作,她的活多的永远也做不完。   日近黄昏时,她听到鸣锣的声儿,那是官婢送达后,被接管的信号。她也打算过去看看,照顾照顾新来的人,抬脚才发现,腿已经不受控制,连坐下来已经不能。   扶着一堆柴草,她强迫自己挪动双腿,缓慢的往前蠕动着,想让腿脚通过活动恢复一点知觉。   什长带个高个子男人来找她,那高个子男人长得有些猥琐,上下打量她一番,捏着嗓子跟什长讨价还价。   “太小了,不值二十两。”   什长含笑,“刚来,就因为太小了还是个干净的,二十两你不吃亏。”   “十两,都是官婢,你也不要太黑了。”   “十五两,不能再低了,奴集还带着呢。”   高个子男人咂咂嘴,“成吧。”   允淑被这个高个子男人买走了,这个男人把她奴集一起买走了。   她跟着大队人走,只是同来的时候不一样,换了新衣裳,走的不算落魄。她也不敢问,不知道这人买她去做什么。   高个子男人让她上马车,扯下帘子后,坐在外边。   马车摇摇晃晃上了路,在安静的夜里走着。   过了一会儿,外边响起高个子男人尖锐的嗓音,“咱们是给宫里的公公们买对食的,你要仔细着,半路莫想着逃走,你一个丫丫,逃不出咱们得手心。”   她晓得逃不过,也没想着逃,只要能离开宁苦,她觉得就离家人的消息更近一些。   壮壮胆子,她问,“大爷,您是从长安来的吗?我想跟您打听个事儿。”   高个子男人鞥一声,“丫丫,你问。”   允淑舒口气,“节度使大人和夫人,流放到哪里去了?”   高个子男人沉默一阵,自言自语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后面跟她说的,她都记在心里了。   “原来你是节度使家的三姑娘?丫丫,我可给你说,以后千万莫提起来你的身世,死也要烂在肚子里。李大人和他夫人已经判了死刑,本该秋后问斩,但是在狱中就已经中毒而亡了。”他顿了顿,“咱家今天什么也没同姑娘你提起,姑娘你以后,也和节度使家丁点儿牵扯也没。懂了吗?”   她嗯一声,想再问问二姐姐的下落,张了张嘴,还是没问出来。   马车在路上走了小半月,再回长安,才觉得这一路山水迢迢。   长安的灯,长安的街,长安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她央求孙六,就是买她回来的高个子男人,让她远远看一眼节度使府。   孙六体谅她的遭遇,答应让她在街口远远看一眼。   以前门庭若市的节度使府已经贴上长长的封条,五月间正好海棠花开的鼎盛的时候,节度使府门两边的海棠树却已经枯死焦黄。   门前像晚上收摊的菜场,到处都是污秽之物,不堪入目。   她捂着眼睛,把眼泪憋回去,放下车帘子,很久才平复声儿,“六爷,咱们走吧。” 第2章 你就是孙六给我买来的小妇人……   六爷人长得磕碜,心肠却是极好的,言语虽然不多,但说的每一句话,都特别周全。   他是内臣用惯了的老手,言行举止很有一套章法,处理事情也是干净利落。   他带允淑到了桩大宅子。   宅门前的碧梧树,落下一地土黄的毛绒种子,树干皴裂,饱经风霜的模样。   孙六说,这桩宅子是前朝老臣子的旧坻,才被官家赐给了当宠的内官。   内官姓甚名谁,孙六没说,只说记住是她要伺候的人就成,以后见了,要唤声老爷才是。   她一边恭恭敬敬的应着,一边打量偌大的院子,眼前是黑瓦白墙的廊道,宽阔的内宅,几处月亮门都有单独的院落,内里石桌石凳,花草盆景,雅致精妙。   三五成群的家奴和俾子过来给她和孙六请安。   孙六告诉他们,允淑是这桩宅子的当家主母,以后要听主母的差遣。   孙六安顿好允淑,给了她奴契,交代她,“把这个撕了,你以后就不是奴集,是良家子。你父家姓允,就是内官大人问起,你也要咬定了。”   她晓得孙六是为她好,就点了点头。   一晃儿,她已经住下来十多天了,内官老爷从未回过宅子,她听说是宫中近来事儿多,官家日夜操劳国事,内官老爷要在跟前伺候。   她心里揣着侥幸,因她并不太想见内官老爷。   宅子里的人都恭恭敬敬,鲜少言语,只有一个唤作笠韵的长厮话痨些,喜欢问东问西,旁人都不太愿意同他一起做事。   内官老爷的事情,允淑都是听他说的。   允淑从他那听说了很多事,有一桩还是关于同她家定过姻亲的冯家。   冯州牧被派到安夏县剿匪,同土匪头子勾结,因贪赃枉法被处死,嫡子受连累,被施宫刑充做了太监。   她趴在栏杆上看金鱼,想着原来不光是李家遭了劫,同二姐姐定亲的冯玄畅比起她来,更要惨上几分。   池子里养的都是黑龙睛蝶尾鱼,通体漆黑如墨,看得出内官老爷是个志趣别异的人。   自从回到长安,吃的好睡得好,她身上的伤痕已经越来越淡,就连个子也窜了一小节。   她不是个喜欢赚人便宜的,看了会儿金鱼,就开始做工。   早前找下人问了内官老爷鞋码,又打听了内官老爷的身形,缠了素练织成革带,长靴还剩一只未纳好,她想做些东西回报内官老爷的恩情。   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内官老爷把她从宁苦那种死地里拉出来的,做人要懂得感恩。   笠韵从外边采买回来,怀里抱着一堆五彩线来找她。   允淑把针线筐收起来,刚做好的黑色长靴静静躺在那里,她在鞋面上用暗线绣了莲花,阳光一照银闪闪的。   笠韵脚步走的欢快,到了塘池,把五彩线塞进针线筐,擦擦头上的汗。   小暑过后,天气越是炎热,他出门一趟便汗流浃背,眼下得了阴凉,歪在凉亭的椅子上拿扇子直扇。   允淑湿帕子给他,“你擦擦,今日采买的都是什么?”   笠韵笑,坐直了身子,“夫人,今天碧福楼在兜售清凉糕,我排了许久的队,给你买了三块。”   他小心翼翼的把糕从怀里拿出来,“我让掌柜给我包了冰,怕糕热了不好吃。”揉揉胸口,笠韵把包糕的纸剥开,里面的冰已经化成小盒子水,糕仍是凉凉的。   允淑把清凉糕分一块半给他,“你也吃。”   两个人坐在凉亭,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管家来唤允淑,神色很是着急,他远远瞧见允淑和笠韵在说笑,拉着脸过来,声音闷闷的,“夫人,老爷回府了,听说官家在商议朝事,老爷插了句嘴,犯了官家的忌讳被打了三十大板,人眼下是晕过去了,夫人还是赶紧去伺候着吧。”   允淑忙敛起笑,端着针线筐起来,让管家带路。   管家瞥一眼笠韵,“你既采买完了,就回杂役处听候使唤。”   允淑跟着管家走,到了东园。   东园是下人和她平时都不可踏足的禁地,来府上这么多天,她还是头一回进来。   园子布置的比其他园子更精致些,假山流水,水池中养着几只仙鹤,可见这官家还是极宠内官老爷的。   她进来屋,就见内官老爷趴在塌上。   放下针线筐子,允淑手忙脚乱的去找伤药膏,找到药膏,小心的给内官老爷揭开贴肉皮的衣裳,看着那血肉模糊一片,她心跟着跳,不敢再看。   仔细清理着伤口,她生怕弄疼了内官老爷,动作放的很轻,拾掇完给擦了药。   幸好内官老爷已经不是男身,她就也不太用顾及男女大防,全当是给姐妹处理伤口。   处理好伤口,她就守在那里,大气儿也不敢出,过了好半晌,内官老爷嘤嘤着要喝水,她赶忙起来去倒,端到内官老爷跟前。   内官老爷睁开眼,望着她,声儿淡淡的,“你就是孙六给我买来的小妇人?”   她垂着眼,“回老爷,是。”   内官老爷嗯一声,“倒是规矩的很。”他接过允淑手里端的茶盏子,趴着喝一口。   “我想着我年纪大了,以后还得有个依靠,你就跟在我身边做个丫头,我也不碰你。”内官老爷咳嗽两声,把茶盏子又递给允淑,问她,“你今年几岁了?”   允淑端过茶盏子,回,“今年虚岁十岁,整岁九岁。”   “年纪还小着呢,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你都会些什么?”   内官老爷问,她就回,每句都不落下。   “家里穷,不会什么,六爷带我来之前,奴都是在家里做重活,栽种收割什么的。”   内官老爷点点头,“是个良家子。过些日子,我送你入宫,你先去尚仪署学学规矩,再去云韶府学样技艺,你可愿意?”   她试探着问,“老爷,您买我来不是伺候您的吗?”   内官老爷笑了笑,“你看看我,头发都白了,我是个老叟,你是个丫丫,还能真指望你照顾我?”   允淑看着内官老爷,内官老爷慈眉善目的,虽然是个内官,但是一点都不女气,面相是个好人哩。   “老爷,您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很听话,不会的都可以学。”   内官老爷叫她逗笑,“果真是个丫丫,一点心思都没有。宫里的人都叫我一声高伴伴,你以后也这样叫我吧。”   允淑嗯一声,给他垫个枕头,好叫他舒服些。   “朝中风声紧,老臣子大换血,官家要巩固皇权,现如今局势复杂的紧。今天我还得皇恩,人人称我声伴伴,过几日不得恩宠了,就是被踩进泥巴的阴阳人,凡事你得争,不能等着,丫丫,你晓得吧?”   允淑默默点头,她知道凡事得争,可她不知道怎么争。   官家继位后一直致力于集中皇权,朝中泰半臣子杀的杀,贬的贬。但凡在官家还是储君时候,没有表明衷心的,都连连遭了殃。   李家和冯家就是首当其冲遭殃了的。   允淑的父亲在朝为官时,受过贿,叫人拿住把柄揭发,官家治了李家的罪,到底是不能说什么的。只是她二姐姐受了连累,叫人掳去至今没有下落。   内官老爷看她不说话,年纪小倒也沉稳,嘱咐她,“我前几日收了个义子,也是内官,才推荐到官家跟前,你进了宫,遇到什么难事可去找他帮忙。”   “老爷,我进了宫,还能回宅子里来看您么?”   她不是很想入宫去,可她要报答恩人,又不能不去,便想问问能不能常回来看看。   内官老爷调整个姿势趴着,“尚仪署每月可以归家一次,云韶府白天去晚上回,下宵禁前要出宫的。”   她陪着内官老爷坐了会儿,日头西斜,鸽子归巢,内官老爷才吩咐管家去给允淑收拾东西。   戌时的梆子刚刚敲过,允淑伺候内官老爷用膳后,就退出来。   府上陆陆续续点上灯火,天气闷热,刚升起的弯月周围泛着模糊的晕。   允淑拿小扇坐在院子里扇着,叹气,明日进宫,看天色怕会下雨。   她在院中小坐一会儿,孩子心性,扑了几只流萤装在透明琉璃盏里,便回房睡了。   早晨起来,果然下了雨,还起了风,夏日里的雨水足,像从天上泼下来,天黑压压的一片。   管家给她撑伞,仔细问着,“夫人不如还是等雨小了再走?也不差这点时侯,若是雨不停,就差人去告知尚仪署明日再去?”   允淑摇摇头,把身上的蓑衣紧一紧,“第一日就不守时,哪里是去学礼仪的?是老爷叫人去通的话,若因为下雨便不去了,是叫人看老爷的笑话。”   她报恩报的很有原则,下雨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是坐马车去的,也不怎么淋。   管家把她送到门口,扶上马车,嘱咐着:“尚仪署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夫人去了会有人接应,夫人只需安心学习规矩,旁的闲言碎语不必理会。”   她答应着,把蓑衣搭在一边,窝进了马车里。   马车摇摇晃晃在雨中走着,如飘荡的浮萍。   穿过长安清冷的街巷,马车在皇宫侧门停住,赶车的小厮在外边唤她,“夫人?夫人,再往前是宫门了,马车不能进。”   她答应一声,挑开马车厚厚的挡雨帘子,把蓑衣披上。   下来车,雨水淙淙流着,湿了鞋子,她把斗笠系紧,深吸一口气,提步往里去。   拿出内官老爷事先准备的腰牌给禁军过目,禁军给她放了行。   她回头给小厮挥挥手,“回去告诉老爷,我已经入了宫,叫他不用担心我。 第3章 她才来就掌香了,真是……   宫墙厚重高耸,穿过狭长的甬道,有人在等着她,见她来低低道一声儿,“姑娘,跟着我走。   那人撑着伞,允淑跟在后面边打量他,边同他说话,“小公公,我跟你打听个人,这宫里是不是有个冯伴伴?”   小黄门摇摇头,雨下的大,他回起话来有些吃力,“宫里伴伴多着呢,也不是都认得。”   允淑哦一声,把蓑衣再紧紧,因鞋子进了水,脚在鞋子里像泥鳅一般乱窜。   两人在雨里走了会儿,到了长廊,路总算是好走些。   小黄门边在前边走边引着她,“姑娘,往这边,这条路是往尚仪署去的,另外的路是去御膳厅,咱们尚仪署平常往来宫廷,其他地方也是去得的。像宫里举办宴会,祭祀,接待外来使臣,都需尚仪署布置。”   允淑点头,跟着小黄门的脚步加快些,“小公公,你慢些走,我鞋子方才湿了,走着不利索。”   小黄门缓缓脚步,问她,“雨下的这样大,你怎地不穿雨靴来?”   “府上没给我备雨靴。”她摘了蓑衣和斗笠,挂在手臂上,缓了步子后才有时间打量四周,宫墙绿瓦,白玉栏杆,还有在雨中萧条的垂柳,蓝翎侍卫立在路口岿然如同石像。   皇宫里每一处都看上去压抑又森严。   允淑收回目光,不再细看。   雨势渐小,天仍灰蒙蒙一片,穿过二道门高高的朱红色门槛,是片大院子,宽敞透彻,院中央矗立着一方青铜大鼎,鼎里燃着三柱土黄色大香,在细雨里冒着青烟。   六根朱红柱子撑起的门楼,正中立着方牌子,写着尚仪署三个大字,檐角挂着铁马銮铛,发出阵阵清脆空灵的声响。   允淑跟着小黄门进来正殿,殿中一应摆设都十分合宜,掌仪女官正给新入宫的女司说教,见她来,让她坐下。   她寻个角落里的蒲团坐着,同小黄门道了谢,轻声问小黄门在哪当值?怎么称呼?   小黄门压低声儿,“奴才唤作小七,往来宫门尚仪署当值,往后有什么事大姑直接吩咐便是。”说完就退下去了。   允淑知道他换了对自己的称呼,是因着进了尚仪署就是从九品堂下女官,虽未受册,到底还是有位分的。   掌仪女官叫人递给允淑本《周礼》,继续坐在上首讲读,她唇红齿白,体态丰益,着朱领紫衣戴官帽,训诫铿锵有力。   允淑找到她读的那一页,认认真真听着。   允淑本是官家女,家境优渥,她父亲在家中,曾设立供子女上课的学塾,她五六岁时就熟读了《诗经》、《周礼》等诗书,眼下看着书,她脑海里想的都是过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了忍,觉得心口有些发堵。   尚仪女官见她有些愣神,唤她起来,“允淑,你认为《天官冢宰·九嫔女史》中,九嫔掌妇学之法,以教九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各帅其属而以时御叙于王所。这句话当为何意呢?”   允淑起身,恭恭敬敬对尚仪女官行过礼,才回答,“允淑认为,这句话讲的应该是九嫔掌管妇人的学习,女御作为妇人,应当具有德行、言辞、仪态、劳动的技能,才可率领所属的女御,按时依次到燕寝侍候王歇息。”   掌仪女官点点头,“你坐下吧,要认真仔细的听训导,不可走神,不可用心不专。”   允淑再回礼,“允淑记下了。”   女官仔仔细细又把九嫔女史讲解完,才叫大家散了课。   允淑从蒲团上起来,觉得腿脚有些麻,轻轻捶捶小腿,理理潮湿的衣裳,准备和其他的女司一并出门。   雨已经停了,没什么精神的太阳趴在中天,已经是用膳的时辰。   掌仪女官把她叫住,“你同我一起吧,到我房里来,一会儿用过膳,我叫人带你先去住处换身衣裳。”   允淑才想起来,内官老爷说尚仪署已经通过话,想必是给掌仪女官通的话,就答应着,跟在掌仪女官后边安静的走着。   掌仪女官是从五品堂下官,这种职位,无论在宫里还是外臣面前都是说的上话的。   回望前朝任何一个时候,从没有女人为官的例子,虽然在朝的这位官家治了李家的罪,让她家破人亡,可在开放政治、选人唯用不论男女这一条上来说,实在当得上是位好官家。   掌仪女官领着允淑到了自己的处所,她是尚仪署最大的女官,处所陈设皆按照从五品官职陈列,她让允淑坐下,未几,便有伺候的女使上菜,盛汤。   允淑恭恭敬敬坐在下首,等掌仪女官动筷她才开始喝汤,大家教养在吃饭上就能看出来,所谓食不言寝不语,喝汤不可发出声音,碗勺不得碰撞,这都是礼仪中最基本的,掌仪女官时不时看看允淑,神情很是满意。   用过膳,净了手,掌仪女官才同她说话,“你是高伴伴托付过来的,他原本也没打算让你在我这尚仪署待多长时间,你既是来学规矩的,自然同我手底下那些女官都是一样。你是个可人儿,从言谈举止我就能分辨得出,不是他们说的粗糙人家的姑娘。”   允淑只是站着,听掌仪女官说。   “我在宫里十多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们看不出,我是看得出的,你定是落难的官宦之女,你不愿说我也不打听,只是既然你到了我这里,我就要对你负责。高伴伴说的话在我这里是不好使的,以后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和旁人也没什么不同。”   允淑嗯一声,“全听姑姑的。”   掌仪女官点点头,“我父家姓崔,你以后唤我声崔姑姑便是。去吧,换套干净的官服,下午去尚仪间掌香。”   有女使来引允淑去处所,路上同她嘱咐,“刚入宫的女司们都住在一处,是小女司处所,女官大人说您也住在那里,每天同新入宫的女司们一起做事。”   允淑跟她说着谢谢,又打听掌香是什么差事。   女使沉吟会儿,回她,“掌香是每个新入宫的女司都要做的首礼,听说是为了锻炼女司们的耐心和毅力,要连着掌三日,若是困了乏了让香灭了,是要被赶出宫去的,赶出宫的女司需过三年才能再通过考试进入尚仪署。”   允淑点点头,又问,“是连着三日三夜不吃不喝不睡么?”   女使摇头,“吃喝是要的,只是不可睡了。”   不睡觉也没什么,她在宁苦能连着好几宿都不睡觉,苦力活她是经过的,倒觉得掌个香不算苦。   女司的处所比起崔姑姑的处所就寒碜很多,大多是几个人挤一间屋子,允淑这间屋子倒是人少些,听说只有两个女司,算上她,眼下也就三个人。   她换好女官衣服,出来,再由女使领着,到了掌香的院子。   所谓的掌香间就是她早晨初来时,放青铜大鼎的院子,三柱土黄色巨香已经燃了一半。   女使叮嘱她要好好守着,若是香快燃尽了,就去香库领新香,香库在东阁院子最东侧,有个八角小楼就是了。   允淑谢过女使,站在大鼎下方,寻个便于观察大香的位置上站着,三五成群的女司用过饭后归来,瞧见院中站着的允淑,嘀嘀咕咕的说悄悄话。   一说,“她才来就掌香了,真是可怜。”   又一说,“崔姑姑训诫谁敢出神?她掌香是应该的。”   再一说,“好在晴了天,不用担心大香会被雨水浇透,香灭了可是要被赶出宫的。”   允淑正观察着香,过来个眉清目秀的女司,看上去比允淑大一些,穿着女司的官服,她拿手戳戳允淑,声音好听的很,“眼下天晴了,六月的天气可热的慌了,你在大太阳底下站着容易中暑,回头去用水壶装些绿豆汤备着,觉得热了就喝些。咱们女司每日都可以去冰库领些冰块,你回头把冰块放在绿豆汤里镇着好降暑气。”   允淑冲她笑笑,“好,姐姐叫什么名字?回头我下了职,好去谢你。”   眉清目秀的女司摆摆手,“青寰,我住在女司处所,每天都能见着的。”   允淑点头,“青寰姐姐,以后我有什么不懂的,还请姐姐多多指教。”   青寰嗯一声,转头准备走,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回身,“我等会儿抄完典监去领冰块,顺道去给你弄些绿豆汤,把你的那份冰块一起领了送过来。”   允淑连连道谢,又觉得不好叫人给自己白白跑腿儿,就从袖子里摸索出一枚镯子,那是内官老爷给她准备的首饰,她平时也带不着,干脆就送个人情。   “青寰姐姐,这个是送你的,不是很值钱,你别嫌弃不好。”   青寰仔细看看允淑手里的镯子,半晌轻轻呀一声儿,“这镯子我在宫外见过,嗯……”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恍然道,“是我去城隍庙进香,见一位落魄公子,他丢的镯子同这个一模一样,当时我捡了很是喜欢,还同他买过,他却不肯。说起来,那人都落魄好多天没吃一顿饭了,也舍不得拿镯子换些银钱,我还以为是什么传家的宝贝,原来你这里也有,看来是哪个工匠成批做的。”   她捏过镯子,给自己套上,很是欢喜,像得了梦寐以求的东西,跟允淑笑了笑,伙着一起的女司就走了。   天即晴了,刚下过雨的地被午后的毒日头一晒,又潮又热,暑气氤氲,很快允淑脑门上就沁出大颗汗珠。   直到日头西斜,天边的云朵镀上余晖,半边天都被染成金黄色,青寰才提着食盒过来。   她给允淑带了绿豆汤和冰块,顺便也带了些吃食,拉着允淑在大鼎下边坐下,把食盒一层一层打开。   最上一层是清炒山药、醋溜笋片,中间一层是绿豆粥和冰块,下边一层是碗红烧肉和两个白面馒头。   太阳挂在地与天交接的地方,天空投下些灰蒙蒙的阴影,两个人一边吃着,一边闲聊。   “我父亲是荆州牧,家中姊妹都还小,就送我来宫里充作女官,”青寰拢拢耳边的碎发,咬一口馒头,“说起来,咱们官家许女子为官,只要是有才华,对治国有独特见解的,都委以重用。我在家中时,读过《史记》和《列国传》,对自己的前程有过些许谋划。”   允淑喝一口冰镇的绿豆汤,觉得可能是出汗多了有些脱水,饭菜是吃不太下去,只能先喝些能入口的。   “青寰姐姐想入朝做堂上官吗?”她问。   青寰想了想,笑道:“若是开科,有女子科举的皇令颁下来,就去试试也好呀。”她伸手摘掉粘在允淑头上的一片叶子,戴在腕子上的镯子在灰蒙中闪着萤火虫一样柔和的光。   院门口的阴影里站着个男子,穿绣云纹的朝服,带护额红宝石官帽,一双幽深的眼睛,望着坐在鼎下的人腕子上的手镯,脸上辨不清什么情绪。   他动动唇,对跟在身后的小黄门说了几句话,小黄门打个千儿,提脚进来院里,满脸堆笑的往允淑和青寰这边来。 第4章 心里某个地方抽痛了一……   “两位大姑可是尚仪署的女司官?”小黄门行个礼,半弯着腰同允淑和青寰说话。   青寰放下手里的白面馒头起身,顺便把允淑一起拉起来,她们是女官,在奴才面前是要端起威风的,不能坏了礼仪。   允淑被猛地拽起来,手里的汤一斜险些洒出来,好在她眼疾手快,忙顺手把碗搁在青铜鼎腿上平整的地方。   青寰端着身子,把手交叠放着,立在那里同小黄门说话,“正是,小公公有事么?”   小黄门低低头,“咱家是替大庆殿的大监来问个话,方才大监从御膳厅回去路过,瞧见大姑手上的玉镯,差咱家来问问是从何处得来的?”   青寰摸摸手上的玉镯,没有立时回话,和允淑对个眼神,思量一阵儿,才道:“小公公说的玉镯可是这个么?”她举起手,露出镯子给小黄门看。   小黄门抬头瞧瞧那羸弱的荧光,回:“正是了。”   青寰抿着嘴角淡淡一笑,“这是我一朋友相赠,不知大监对这镯子怎么有兴趣?”   小黄门摇头,“大监的事,咱们做奴才的哪里敢问。既是大姑朋友相送,那咱家这就回话去,告退了。”   青寰嗯一声,允了。   等小黄门走远,她才又拉着允淑坐下,嘱咐道:“这宫里人来人往,什么样的人都有,行事说话,你得端着,藏着,有话要说一半,不可全说出来。前些日子,有个女司被活活打死在戒律司,就是因为同侍卫多说了两句话,叫人抓着了说是和侍卫私通。”   青寰拿起馒头又咬一口,叹息,“原先是跟我住在一间屋子里的,那之前她和那侍卫认得都不认得。”   允淑随她坐下,抬头看看鼎里的香,已经快燃尽了。   “我去香库领三根新的香来,你先回去么?”她问青寰。   青寰摇摇头,“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你且去吧,你回来了我再回去。”   允淑把碗里的绿豆汤喝完,才起身往香库去。   天已经黑下来,整个尚仪署都点了灯,宫里的晚上仍然灯火通明。   去香库要经过两扇月亮门,每个月亮门即是一个宽敞的大院子。   一路上允淑遇到掌宫灯的女使三人,检查烛火的禁军两列,因为找不清路,允淑摸索着同掌宫灯的女使们打听,“宫娥,请问这是往香库去的路吗?”   掌灯的女使给她行礼,恭恭敬敬的回她:“前边墙垣处,八角楼就是了。”   允淑抬头,才赫然发现她离香库不过三五十步的距离。   学着方才青寰的模样,她嗯一声,“你们去吧。”   掌灯女使再行礼,三个人往别处去掌灯了。   允淑加紧脚步走到香库门前,香库开着门,里边灯火如豆,不似旁的地方灯火透亮,她进来,书案旁文书模样的宦官起身,瞟了眼来人,“是尚仪署过来领香的女司?又三天了?”   允淑也不晓得这管香库的人位分是比她大还是小,是不是要给人行礼,踌躇着怎么回话。   宦官倒也没再说什么,取来三根包好的大香,递给她,“这香大且沉重的很,我看你拿着有些吃力。”他探头往门外看看,疑惑道,“也没人来帮你拿?”   允淑摇摇头,“我拿的了的。”   说完接过香,往肩膀上一扛,这三根大香同宁苦每天背在身上的柴草轻多了。   她很高兴的背着香就往外走,听得背后宦官喃喃自语,“这年头连个丫丫力气都这么大,唉,说起来我拿着都吃力地紧。”   扛着香回掌香间的路上,允淑只顾低头走路,一头撞上了迎面来的人,她捂着吃痛的额头,把香再往肩上颠一颠,退后两步才抬头看人。   白色月光下,对方半撑着手,是准备扶她的动作,一身绣云纹的官服,头戴红宝石护额官帽,是二品宦官品阶的衣着打扮。   允淑忙低头,也不敢再打量人的容貌细节,守着尊卑的礼度曲曲膝,“见过大监,方才路上走的急,冲撞了大监,还请大监不要怪罪。”   大监眼里是她肩上扛着的三柱大香,他对跟在身后的小黄门做个手势,小黄门便过来接允淑肩上的香,小声道:“大姑,把香给我拿着吧,咱家帮你送回去。”   使唤个小黄门,允淑还是使唤得的,但这个小黄门是大监跟前的人,她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便婉拒道:“已经没多少路了,说话就到,我扛的动。”   小黄门抬起的手僵在那里,回头看大监。   大监闷闷的笑了一声,“替女司做些杂事本就是司仪署小黄门分内的事,女司不用客气。”   允淑一听是尚仪署的小黄门,便也没再客气,把香放下来塞进小黄门的手里,对着大监大人又行礼,“既是如此,就谢过大监大人了,我还等着换香,这就告退。”   她抬脚急匆匆的走,想着青寰同她说的女司被戒律司活活打死的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大监大人转身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抽痛了一下,他闭闭眼,忍过那摧心肝的滋味,开解自己:她不是自己认识的人,他认识的人已经死了,坟头的荒草大概都有丈高了吧?叹口气,大监大人提步,一个人往大庆殿去,夜色里,他的背影看上去孤单又寂寥。   允淑回来掌香间,从小黄门手里接过香,刚才她走的太匆忙,这才想起来问小黄门,“小公公,方才的大监大人是大庆殿的大监吗?”   小黄门点头,“是高伴伴认的干儿子,这几日才提携上去的,大监大人人好着哩。”   允淑嗯一声,“你下去吧,辛苦你了。”   小黄门行个礼,退了下去。   允淑抱着香往青铜鼎这边来,瞧见青寰还坐在那里等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笑了笑,“你回去吧,不用替我守着了。”   青寰站起来,收拾食盒,都装完了,挎着食盒同允淑挥挥手,“那我回去了,你夜里可不要瞌睡。”   青寰走后允淑一个人把香换上,找个台阶坐下,抱着膝盖抬眼望天,星子闪烁,寂静的院子里,有蝈蝈在叫。   她想起父亲和母亲,眼泪忍不住就流出来,又想她被人掳走的二姐姐,从小最是疼她,到现在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   孙六让她不要再打听李家的事情,让她守着她是节度使家三姑娘的秘密直到老死,她知道孙六都是为了保住她的性命。   内官老爷还指着她以后做依靠,她叹口气,垂下头,想着也不能太过任性,叫现在她身边的人伤心。   抹抹眼泪,她掏出早晨掌仪女官发给她的《周礼》,借着祭祀台上火把的光,认真翻看着。   早晨,女司们起来上早课,允淑就在青铜鼎下立着,她们议论着允淑能连着撑几日,因她们掌香值夜的时候晚上偷偷换班,等换了人再晚上替换回来。   哪有人真的能挨住,三天三夜不合一下眼?   有几个女司暗地里打赌,说第二日允淑肯定会趁着没人偷偷睡觉,到时候她们偷偷把香熄灭一根。   果然到了子夜,几个女司轮换着过来,想看看允淑有没有偷偷睡着,结果允淑整夜未合眼,香换了两换,依旧没寻着机会给把香灭上一根。   第三日早课,因夜里没睡好,几个女司在训诫的时候打了瞌睡,被掌仪女官罚端水在院里站三个时辰。   青寰忙完手里的活来给允淑送饭,瞧着院子里端着水盆被罚站的几个人,偷偷笑,给允淑说道:“她们是活该,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做不到的事,就觉得别人也做不到。哼,就该好好罚一罚。”   允淑打听了原由,心里也是觉得这几个人很是可恶,可是她也不是要在尚仪署待很久,也就没有计较。   守完最后一夜,她连着上完早训,才被掌仪女官准许回去歇一日。   回到处所,允淑倒头就睡,午饭也没起来吃,直睡到晚上掌灯,女司们都下了值,她才被同处所的女司叫起来。   跟她一起住的两个女司,一个鹅蛋脸细长眉,明眸皓齿,很是文静,另一个圆脸上扬眉,看上去有些严肃。   叫她起来的女司是长相比较文静的,允淑醒来,她给允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用膳。   允淑披好褙子,准备起来去膳房,圆脸的女司已经端来了小圆桌放在她面前,把几样菜摆上,将汤往允淑跟前推了推,道:“膳房已经下值了,在这里吃吧。”   允淑弯起眼睛同她们道谢,问她们叫什么名字。   文静些的道:“我叫双喜,她叫文仪。”又问她,“你呢?叫什么?”   允淑咬咬唇,“我叫允淑。”   “很好听的名字,咱们三个是住在一起的,以后有事情要互相帮助。再过几日就是每月一考的女司殿试了,你掌了三日的香,浪费了许多时间,虽然来得晚,可也还是要参加殿试的。”文仪从橱子里拿出一摞书,放在圆桌上,继续道,“掌仪女官说了,你要在剩下的几天里,把这些全部背下来,但是不能耽误平时早课和当值的时间,懂了吗?”   允淑有些疑惑,问道:“女司殿试是什么?”   双喜示意她先吃饭,吃完饭再给她讲。   允淑安安静静把饭吃完,双喜唤一声外边,有女使进来收碗筷,把小圆桌收拾干净退下去,双喜才盘膝坐下,同允淑讲女司殿试。   “所谓女司殿试,是为了考核尚仪署新女司们平时学习成果设立的,每月一次小考,经小考后合格的女司们,则会被提升为堂下官正八品的品阶。成为正八品堂下女官后,才有资格准备三个月后的大考。大考是由皇后和太后亲自主持的殿试,大考通过的女司则有机会分派到各内殿负责内命妇的祭祀礼仪。”   允淑点点头,表示自己能听明白。   双喜嗯一声,继续道:“同堂上官科举考试,是一个道理,只是男人们是堂上官,我们是堂下官。每月的小考会决定女司们的去留,之前她们说入尚仪署要掌香三日是留下来的规则,掌香其实只是有留下来学习的资格,殿试才是最终能不能留在宫里的规则。”   文仪指指厚厚的一摞书,“你也不要觉得有太多压力,能看多少就看多少吧。”她皱皱眉,“说实在的,掌仪女官对你也太严苛了些,这样厚的一摞书,短短几天怎么可能全都背下来!” 第5章 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一模一样的……   允淑应着,把整摞书翻看一遍,其中有几本她尚还在家中私塾的时候,就已经背的很熟了,还剩下几本,也不算太难,便问文仪:“那离月考,还有几天呢?”   文仪掰着指头算了算,回她,“还有九天。”   九天,允淑点点头,背下来这些,时间足够了。   宫中夜色幽深,当值的侍卫在月光里投下一排长长的影子。   到了就寝的时辰,房中必须熄灭蜡烛,为了挤出时间把书里的内容都背下来,允淑抱着书本到外边供宫人平时小憩的凉亭,借着月光看书。   飞蛾在宫灯下胡乱扑棱着翅膀,一次一次想要冲破宫灯薄如蝉翼的绸布,四周安静无声,允淑抬起头看看天,忽然想起月前,节度使府后花园里,二姐姐和她坐在秋千架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那时候也是这样夜色,这样的安静。   她叹口气,决定月考完了,出宫托人再打听打听姐姐的下落,好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父亲母亲都过世了,她活着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到被掳走的二姐姐了。   收回心思继续背书,一目十行的看,多看几遍后,她试着合上书在心里默念,偶有忘记的断句,再打开书本认真仔细的多读几遍,连贯起来之后,再重新背诵。   其实在背诵书籍方面,允淑觉得自己还算是有天赋,虽然不能过目不忘,但比一般人来说,她记的还不算慢。   月亮渐渐隐在云层里,天和地忽然黑茫茫一片。   寂寂夜色中有人说话的声音,“你是昨天晚上的女司?这么晚了在凉亭做什么?”   月亮从云层里挣扎出来,清辉洒在说话的男子身上,允淑抬头,看清来人后,忙站起来施礼, “大监大人,这么晚到女司处所有事吗?”   冯玄畅负手而立,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伫在那里很久没有要和允淑说话的意思。   大监大人不搭话,允淑也不敢再问,两个人保持着一丈左右的距离,这种氛围叫允淑紧张地有些呼吸急促。   冯玄畅似乎终于想起来他对面还有个人,收回目光看向允淑的脸,认真仔细地端详,半晌,莫名的,有些失落的情绪,声音也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真像,就像是一个人,眉眼鼻子嘴唇,就连身形和年纪都是那样像。”   他叹口气,没来由的问允淑,“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一模一样的人吗?就连名字都一样。”   允淑愣在那里,也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低着头默了很久,琢磨大监大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该怎么回答。   冯玄畅注意到她手上的书,轻轻的笑了一声,“你在背诵《礼记曲礼》?这书中辞藻略枯燥,但是月考是必然会考的,皇后和太后喜欢匀衡瘦硬的柳体字,你平日若是多练习一下,在大考的时候会从上殿那里得到些好印象。”   允淑答应着,“《曲礼》已经背诵的差不多了,我在家中习的是小楷,柳体有些难,姐姐总说我写不好。”   尽管大监大人这样说,可是柳体字她实在不擅长,再说,只要字迹工整通过大考就好了,她也没有必要为了讨好皇后和太后,专门去练习自己不擅长的字体。   冯玄畅抬头看看天色,转个身,“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若是你哪天想学柳体,叫小黄门到大殿给我传个话,我下职后时间还挺多,可以指导你一二。”   允淑行个恭送礼,望着大监大人离去的背影,有些出神,她心想,这个冯伴伴看上去很通透,是个明事理又很温和的人。   脑海里忽而浮现出内官老爷慈祥的脸,允淑笑了笑,怪不得内官老爷会收他做义子,性格还真是一样呢。   冯玄畅走后,她又在院子里坐了些时候,直到能把《曲礼》流畅的背诵下来,才看了会儿星星,回房去睡了。   早晨整理完仪容,同双喜、文仪一起去正殿上早课,路上正遇着青寰,两人热络的一路说着话,到了正殿各自坐在自己的蒲团上。   “崔姑姑昨晚下职的时候说,今日巳时,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要为三个月之后,各司的大考举行祈福仪典,刚才来得时候,掌香间已经备下祭案,你看到了么?”   青寰边打开书本,边问着允淑。   允淑嗯一声,“看见了,只是昨天得了恩典歇息,没听人说起祈福仪典这桩事。”   青寰给她讲解,“祈福礼同一年一度的内命妇亲蚕礼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大礼,听说历来只由掌仪女官代理,许是因今年官家即位,才如此重视。”   允淑好奇,“那这么说,往年祈福都是崔姑姑代行?”   青寰点头,“因官家即位时已经不是春天,所以今年的亲蚕礼还未举行,这次月考和大考,也是为着明年春天,皇后行亲蚕礼准备的。”   青寰这样一解释,允淑倒是突然通透许多,终于明白内官老爷为何要先送她来学习礼仪,原是因着明年的亲蚕礼,想她能表现的好一些,在皇后和太后跟前得脸。   内官老爷考虑的这样周全,她也不能辜负内官老爷的一片期望。   正思想间,崔姑姑已经带着女使进殿,今日她穿了朝服,平日戴的官帽也换成了紫金色缎带流苏黑翅帽,看上去干练利落。   见掌仪女官进来,女司们都起来行礼,坐下后噤若寒蝉,无一人喧哗。   掌仪女官威仪不减,比平日更甚几分,她坐下来,扫了一眼下座的女司,目光在允淑身上停留一瞬,收回目光后打开桌案上的书册,道:“今日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亲来掌香间,是为三月后各司大考祈福,今日早课结束,你们各司其职,犹不可懈怠,若是今日你们当中有人出错,就收拾收拾准备出宫,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进宫里来了,都听懂了吗?”   “诺。”   底下女司们异口同声,恭谨自守。   因今日的早课讲的并非课业,而是接待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所当行的礼数和祭祀一应准备,所以崔姑姑提前下了早课,嘱咐大家行事谨慎腿脚麻利些。   青寰说她今日负责掌香,就不和允淑一起做事了,辞了允淑便同自己处所的女司一起当值去了。   双喜过来叫允淑,“我们今日司典做祝语,同我到司典监取祭天的帖子吧。”   尚仪署的典籍一应都在司典监,司典监的官员大多是内官,司典监的大人倒是堂上官,跟着几个文书也是宵禁前要离宫的。   两人到司典监的时候,不太凑巧,司典监大人正在接待官员,她们被小黄门拦在门外,说还要等些时候,等大人忙完了自然叫她们进去。   两个人站在门外等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小黄门才出来唤她们,“两位大姑请跟我来。”   跟着小黄门进来,允淑发现所谓的司典监是个类似书库一样的地方,琳琅满目的书籍分类摆放在书架上,堆砌的书山一样。   司典大人给她们两个人招招手,“你们过来。”等允淑和双喜走过来,他从案上揭起两页小札递给她们,“这是礼官大人写的祝词,你们拿好不可丢了,大监大人方才来过,下达了上主的君命,这次祈福官家也会到场,你们回去知会一声崔姑姑。这边的小黄门不够使唤,正好你们来,就由你们转达一下,官家的意思是不必特别准备,因是内命妇的祭祀,官家只是陪皇后过去坐一坐。”   允淑和双喜四目相对,都有些紧张,接过小札后,给司典大人行个礼,退出来,两个人一路没有说话,回尚仪署就直奔崔姑姑处去了。   到了崔姑姑这里,她们把方才司典大人的话原封不动转达后,站在那里听崔姑姑差遣,崔姑姑倒是没说什么别的,让她们先下去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其他的事不用操心。   两人退出来后,双喜说还有其它事情,让允淑先去司礼的案牍处站着,守好自己的位置。   允淑一个人带着小札先到司礼的案牍处站好,四处观察发现,尚仪署今天简直一片混乱,似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表面上看着井然有序,实则大家步伐却混乱无章,做事也频频出现大大小小的失误。   看来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亲自祈福这桩事,的确有些叫大家吃不消,毕竟历来都是由女官代理,大家没那么大压力。   她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出神,有人走到她身边,她也没能及时发现,直到那人唤她好几声,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这一回神,允淑两腿发软有些缓不过气来。   唤她的人不是旁人,是大监大人。   冯玄畅狐疑看着发抖的允淑,“你不舒服吗?”   允淑忙摇头,“没……没有。”反应过来,又补充一句,“回大监的话。”   冯玄畅被她的模样给惹笑,“还是太小了。”他从袖子里拿出张对折的纸给允淑,“这是等会儿要烧的词文,祈福仪式开始后,你拿给皇后娘娘,若是皇后娘娘问起,就说是你抄写的。”   允淑接过词文,有些疑惑,“为何要说是我写的呢?”   冯玄畅想了想,“义父那边已经有人给我通了信,你是他才买回来的小妇人,在宫里护你周全,算是我还他的人情。”   允淑茫然点点头,心里想着其它事,一时间忘记问冯玄畅,等再抬头,人已经离开些时候了。   巳时,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的仪驾摆到了尚仪署,一院子人黑压压跪在地上,允淑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阵仗,和双喜跪在一处,动也不敢动,直到头顶上响起皇后娘娘叫她们平身的温和声儿,才跟着大家一起站起来。   没有人敢抬头观察皇后的容貌,允淑低着头,十分拘谨又恭敬的立在案牍处。   一双芊芊素手从她手中拿起词文,端正的看了一遍,递给身旁的太后,声音温和又好听,“母后,您看这字写得真是不错。”   太后接过词文,笑着点点头,“词文写得也很好,一看就是有才华的。”她走到允淑跟前,问允淑,“这祝祷的词文是你写得吗?”   允淑咬咬嘴唇,按照大监大人交代的话,回,“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回太后娘娘的话,是的。”   “你抬起头来。”皇后娘娘温和的看着允淑,“是新入宫的女司吗?”   允淑轻轻的呼出口气,尽量压制着自己的紧张,缓缓抬起头来,“回皇后娘娘的话,是的。”   太后对她笑了笑,“文采斐然,字体骨力遒劲,爽利挺秀,不错。”   允淑忙跪下谢恩。   太后叫她免礼,转而对皇后道:“这孩子以后下了值,就去掌执文书那里帮着整理宫中卷宗吧。”   皇后点点头,“母后说的是,这孩子才华斐然,应当好好培养才是。”   正说着话,小黄门在外通报,“圣人至,众人迎驾。”   院子里又是跪倒一片。   允淑离得远,此时趴在地上稍微抬抬头,眼角余光正瞥见走过来的官家,官家面善,气宇轩昂。   官家身边跟着大监大人,大监大人的目光正落在允淑身上,和允淑的眼睛对上,允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头埋在手臂中间,用大袖挡住了脸。   官家示意他们免礼后,立时就有小黄门搬了龙椅来,仪仗举着华盖,立在官家左右。   祭祀的大鼓擂的震天响,巳时三刻,大香被重新点上,祭祀的火盆里燃了火苗,祷文和词文由皇后亲自放进火盆,顷刻化成灰烬,所有女官女司跟着皇后太后一起行祭祀礼,对着青铜鼎拜了三拜。   祈福礼是小祭祀礼,全程也没用多少时间,跪拜的礼数也少的很,祭拜完后,上殿们便离去了,恭送上殿离开,尚仪署就开始收拾场地,女司和女使们免不得又是一阵忙碌。   一切收拾完,几个女司凑过来围着允淑问东问西。   “允淑,你什么时候准备的祭祀词文?这桩事,崔姑姑也没说起过。”   “对呀,咱们来尚仪署的时间比你长,都不知道呢。”   青寰送祭祀器皿,正巧路过,见着她们在说话,凑过来插嘴道:“人家背地里指不定有人指点,哪像咱们就知道做活?”   允淑忙解释,“没有那回事,青寰姐姐不是你说的那样的。”   青寰斜了她一眼,“都散了吧,一会儿崔姑姑看见咱们偷懒,又要责罚咱们呢。咱们可不像允淑,是个有后台撑腰的。”   允淑觉得青寰对她的误会有点大,她想解释,便扯住了青寰的袖子,呐呐道:“不是的青寰姐姐,我没有后台……”   青寰打开她的手,把祭祀器皿往旁边一放,从手腕子上撸下来允淑送给她的镯子,扔到允淑面前,重又捡起器皿,转身就走。   允淑再过去拉她,她狠狠的甩开了,语气也变得很是刻薄。   “没有后台?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来司仪署是为了踩着我们往上爬,以前还以为你很可怜,刚进宫没朋友,仔细想想我也真是傻到家了。我们这些人都是通过选拔才进了尚仪署,你什么选拔也不用参加。进了尚仪署崔姑姑还单独照顾你,我们这些人早上学晚上学,勉强学了三个月才终于是能掌香,参加月考选拔,你一来就掌香了,今日又在祭祀典上大出风头,太后当着那么多人面夸你,让你下值后去掌执文书那里帮忙,你以为我们都是傻瓜不成?竟看不出你这几斤几两的本事来么?只怨起初我是自己瞎了眼罢了!你被单独分在了双喜的房里,她可是崔姑姑的亲侄女。你这种人,”青寰狠狠瞪了她一眼,“以后咱们不是朋友,造化如何各凭本事罢。”   说完她头也没回的走了,徒留允淑一个人手还保持着拉青寰的动作。   允淑残念的站在那里,眼里蓄着雾气,地上是青寰刚刚扔的手镯,在青石板上泛着柔和的光。   她有些想哭,自从抄家后,她一直都是一个人,走了好些苦涩的道路,到了更凄苦的流放地,在地狱里遇到了孃孃,两个人相依为命,再后来才遇到了把她从死地里买回来的孙六。终于进了宫,遇着青寰。在她心里,青寰同孃孃和孙六都不一样,是真心愿意帮她,真心拿她当朋友的,她不想在宫里失去这个朋友。   镯子被人拾起来递给她,她抬头,是崔姑姑站在她面前。   “怎么?你来宫里是为了交朋友?还是说,是为了来排解你的寂寞孤独?”   允淑接过镯子,低头咬着嘴唇,“我……”   崔姑姑轻轻笑一声,“若你是为了来交朋友,我劝你现在就出宫吧,这宫里从来不需要什么朋友,想在这里好好活下去,需要的是上殿们对你的青睐,只有上殿们喜欢你,宠爱你,你才能有好日子过。一个害怕孤独寂寞的人,皇宫这样的地方,不适合你。” 第6章 他在她身后握住她的小手   她带着希望来到宫里,觉得总能有些平常人的世故才是,崔姑姑的话却像钢针,根根扎在她心上,她才明白原来皇宫和宁苦也没什么不同。   从裸/露的孤独进入繁华的孤独,本质上是没什么区别的。   她把镯子擦一擦,戴在了自己的手腕子上,平平心气儿,做恭谨状,“姑姑教训的是,那我先去做事了。”   她退下来,把手上的活计做完,双喜来叫她一起去用午膳,她推脱说有些腹痛,独自回了处所来,窝在墙角哭了好一阵儿。   当初抄家的时候,她就没再把自己当成活人,本来该死了的人也不配有朋友亲人什么的,能遇着贵人便是上天怜悯她,还留着她半口气儿。到了宁苦,除了记挂着家人,便是存着活了今天,就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的念头,再累再苦全当是活着最后一天当做的工了。   人谁还不怕孤独呢?谁不想有个朋友?   只是她这样的人,是注定要一辈子孤孤单单的。   崔姑姑话说的是难听了些,可到底说的都是对的,内官老爷送她进宫,是为了让她学东西,她自己选的路,要报恩就要好好地去学,心思不该存在不该存的地方。   等哭的累了,想明白了,就起来擦擦脸重新上妆,理理仪容。   出来正巧碰上来传话的女使,女使见她出来给她行礼,“女司,刚得了话让您去掌执文书处,您现在就去么?”   允淑的脸上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丝毫看不出刚刚才哭过的样子,她抬抬手,声儿轻的很,“我方才歇息一会觉得身体好些了,这就随你过去。”   路上到处都是忙碌的宫娥身影,遇着她,全然一副鄙夷的眼神,不用琢磨也知道来由,方才的祭祀礼上,她在上殿面前出了风头,自然惹了别人不快。   她静静走着,心里想,这样的地方,想交到真心相待的朋友很难,招人愤恨嫉妒却这样简单。   柳树上趴着的蝉吱吱的叫个不停,呱噪吵闹。   女使带着她到了掌执文书处,宫中各司都有自己专门工作的殿阁,掌执文书殿阁说的好听是记录宫中卷集的地方,说的通俗易懂些,就是每天记记官家几时就寝,皇后几时起床,各嫔妃几时侍寝,官家一天宠幸了几位妃子的日常琐事。   平时负责记录书写的官职叫女书,常年埋头写卷宗,尤其嫔妃大多晚上侍寝,就算宫中的蜡烛比平常人家的好些,燃起来的烟也还是会伤到眼睛。   长此以往,女书的眼神其实都不太好使。   允淑在女书的案头站了很长时间,她都没能发觉,等对簿完了几沓纸,才抬头瞧见允淑,她倚着凭几,很是和颜悦色。   “你是新派过来做帮手的女司?来的正好,今晚亥时之前,”她从文案上拿下一摞卷宗,放到桌子上给允淑,“把这些全都重新整理一遍后,封蜡放在卷宗架子的第三层。”   允淑粗略计算一下,大概有五十多份大小厚度不一的卷宗,每个都要重新看一遍,封蜡,在分类放好,是个费力气的活哩。   她把一堆卷宗揽下,抱着去了角落里的几案,仔仔细细翻看着。   冯玄畅来时,折了几支清泉池的粉荷叫小黄门装在青瓷小盆里,看上去格外清凉。   天起了暮色,一阵熏风吹过,朱红色宫墙依着的柳树柳枝轻晃,穿过柳枝轻拂的石子小路,他进门带着阵阵荷花的清香。   女文书正收拾收拾准备下值,整理好宗卷过来给他行礼,“大监大人,今日怎来的这样早?还有好些卷子未整理完。”   冯玄畅额首,看一眼窝在墙角全神贯注的允淑,眼里蕴了些淡淡的哀绪,“她几时来的?夜里是她当值负责书写记录吗?”   女文书迟疑着点点头,“上头是说叫过来帮忙的,午前撰写的执笔被叫到太后寝宫,也不知是什么事情,如今还未回。宵禁前我还要赶着出宫,现下只她一人。”   他再看看那门后窝着的小人儿,声音压得轻轻地,“你去吧,这里我再想办法,官家在卷宗这件事上不甚用心,原本负责记册的小黄门也都遣去做了旁的事,到叫你们受累了。”   女文书摇摇头,“不敢抱怨劳累,终是官家给的职位,是器重。”   打发走了女文书,他才从小黄门手里接过插好的荷花盆景,捧着到允淑坐的几案前,把花盆往几案上轻轻一放,惊了正在查阅卷宗内容的允淑。   她骇了一跳,见着是大监大人,不好意思红了脸,忙起身行礼。   冯玄畅拿过她正看的卷宗瞟了两眼,凝眉看着她,“这些你都看的懂吗?”   靠着墙,允淑有些羞怯,“有些能看的懂的,有些……就看看有没有错字。”   他勾勾唇,“今上此刻还在大庆殿批阅奏章,再迟些内务总管是会呈上云盘择寝,若今上择寝,内务总管便会把相应的时辰和侍寝后妃的小札送来这里,你照着誊抄一遍封蜡即可。”   允淑听完,羞赧的笑了笑,“我晓得了,谢大监大人提点。”   冯玄畅不说走,她也不敢坐下,就这样站着。   女使来掌灯,点燃灯扣上灯盏便退了下去。   灯火下,允淑的脸被光影照的有些恍惚不太真实,她十指交缠扣在腹部,低着头时不时偷偷看两眼大监大人。   大监大人眼里带着沉郁,捻动着手指,圆领的官服垂着,姿态里透着闲逸舒展,半分见不着眼里的沉郁模样。   她忽然想起来,大监大人是姓冯,又记起来在宅子里的时候,笠韵同她说起冯州牧家的的事,琢磨着眼前这位大监大人会不会,就是那同她二姐姐定下姻亲的冯玄畅。   思虑一阵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天下冯姓实在太多,也不见得冯玄畅就能运气这么好,成了官家跟前的红人,怎么说都是被官家治罪的,若真到了官家跟前当值,岂不是惹官家的眼?   冯玄畅站在那里,忽然开口,语气里带了点挑剔的味道,“这镯子你带着不好看,以后不要再带着了,回头我叫人专给你打一只适合你的。”   她把镯子往袖子里捂捂,“这是内官老爷送我的,前两日有朋友帮了我,我送给她了,想是她不很喜欢,今日又还给了我。”   他听完,不自禁往前走了一步,沉默着再三权衡,终还是温声儿开口,“义父只说你是他新买来的小妇人,不曾提及你姓氏名字,只给了我张小相来。这几日要为上殿准备祭祀的事情,我也没想着来问问你。”   允淑心里有些忐忑,虽然大监大人是内官老爷的义子,可孙六是千叮咛万嘱咐她,不可道出和节度使李大人有牵扯这桩事,就连内官老爷也是瞒着的。   她抬头,小小的身板正了正,欣然一笑,掩了些慌张,“父家是农户,姓允,之前在家里做农活,是本本分分种地的。”   他打量着她,也想起来初见那晚,月色下她扛着三根大香步伐轻快,显然是经常做粗活的人才有的力气,若不是农户出身,怎会有那样大的力气?   原来这些日子不过是自己痴妄,若真是李家的三姑娘,合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弱小娘子。   望望门外月亮投下的柔光,他换了语气,嗓音沉沉的,“还有些时候,我教你练字吧,也算是对义父的嘱托尽了责。”   他随手从书案抽出几张宣纸,狼毫宣笔蘸饱了墨汁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写出一手流利好看的柳体字来。   “柳体字很难学,却也不是没有窍门,重在握笔和手腕的力度拿捏,若你小楷写得好是圆润娟秀,那柳体正好是铁画银钩,更有气势。”   她上前,接过他手中的毛笔,颇有些为难,写柳体似乎是她永远过不去的坎,永远写永远都不对。叹口气,她端坐下来,硬着头皮去模仿大监大人写的几个字,写出来总是差了那么点火候。   写了几遍之后,她很有些灰心,后悔不该逞强,拿着大监大人写的词文说是自己写的,肩头耷拉下去,略弯了腰,看上去毫无斗志,灰心丧气的紧。   他在她身后握住她的小手,柔软的狼毫笔尖在纸上按压下去,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允淑的手腕子也跟着用巧劲随着转动,一个允字奈在宣纸上,呈铁画银钩样子。   “力道全在手腕子上,只要你的骨节是能动的,就能写出来。”   他说话的气息在允淑耳朵间缭绕,撩的她酥酥痒痒的,她还小,未经人事,只知道心跳的很快,想跳出来一样,口有些干。   外头守着的小黄门进来传话,允淑忙起来离开他远一些,继续翻看着卷宗。   小黄门垂着眼,走到冯玄畅跟前,“择寝的小札送来了。”   他接过小札看了看,拿给允淑,“今日侍寝的是莲弋夫人。”   允淑答应着,接过来小札,准备誊抄在卷宗上,打开来,第一个字她就不认识,红了脸同他请教。   他看了看,那是个牝字。   迟疑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干脆拿过她手上的纸笔,坐下来自己个儿誊抄。   她在旁看着他写,当中小黄门已经退了下去,待他誊抄完,她不依不饶,“这个字你还没同我说念做什么。”   他无奈,站起身来看看夜色,“等你再大些,我再告诉你。”   她问不出来,就转身去继续整理卷宗,不再烦扰他。这会儿倒是换了过来,轮着他看她了。   小黄门在外边唤:“大监,时候到了,咱们得走了。”   他嗯一声,没有要扰到允淑的意思,弹弹袍子上的灰尘,轻手轻脚的出来。   天上玄月如弓,分明挂在碧霄。 第7章 说什么定情信物,原不过是敷衍……   亥时前,允淑把卷宗整理完,起来舒舒腰,瞧着几案上摆着的粉荷花盆景,凑上去闻闻,清香的味道沁人心脾。   灯影斑驳,有人进来,瞧见她讶了一讶,到她身边来驻足,陪着笑道:“就说都这时辰了,掌执文书的殿阁里还怎么还灯火通明,原来有人还在当值。”   允淑抬眼,站起来瞧她,来人女书打扮,长得明媚动人,正挑着眉梢笑意直达眼底看她。   她囫囵一笑,“女书是午前被叫到太后殿去的那位?我下午才被叫来整理卷宗,眼下卷宗理好了,放在那里,”她抬起手指指书架,继续道,“正不知是该回去还是继续守着。”   女书点了点头,“我是值夜的女执笔细音,既然你已经理完,就回去歇息吧,这里我一人值夜就好。”   允淑象征性的揖揖礼,抱着盆景从殿里退出来,看看天色已经很晚,她还要回去继续背诵应对月考的典籍,想着双喜和文仪这个时辰该是入睡了,回来处所便蹑手蹑脚的,恐扰了她们休息。   进了屋,她轻轻放下盆景,从书案阁子里拿出另一本典籍,依旧到休憩的凉亭借着月光看书背诵,她有些乏,揉揉眼强迫自己继续看,琢磨着许是今日当值,碰上上殿祈福祭祀,下午又到掌执文书殿整理卷宗,精神紧绷着活计也多,困顿的就比往日更厉害些,以至于不能很专心的背诵。她放下书,打算趴在石桌上小寐一会儿,堪堪不过背诵了几章,这一睡,就睡得深了。   等再醒来,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叫人盖了御寒的薄毯,东边的天已经泛起鱼肚白,她收拾收拾回了房,窝在被子里闭目养神,等隐隐听到双喜和文仪穿衣的窸窣声,才睁开眼也收拾着起身。   文仪瞧她醒了,问她,“昨晚你似乎忙得很,也不知道你是几时回来的,我和双喜都睡熟了。”   她轻声回,“嗯,昨夜官家择寝后宫,女执笔被唤去太后殿,女书下宵禁前要出宫,就留了我一人,忙到了很晚,回来想着还要背诵典籍,怕扰到你们,便去了外边的亭子里。”   双喜笑着看她,“崔姑姑昨晚叫女使来传话,今天早课要背曲礼,叫大家都好好准备今天的择问,你背的熟了么?”   允淑系上衣带,郑重的点点头,表情似是要上战场一般悲壮,她自己是察觉不着的,倒是逗笑了双喜和文仪,直说她像是私塾课上,不会写字要挨先生板子的小童子模样,视死如归的。   她也跟着笑笑,三人结伴到大殿来,崔姑姑还未到,女司们三三两两坐在一处互相监督背诵,好几个大些的女司坐在一起唉声叹气,允淑坐的离她们近些,听了一耳朵抱怨,大抵是三个月来要忙很多事,完全没有时间背诵,眼下崔姑姑突然说要择问,临时抱佛脚也没什么用。   倒是坐在第一排的青寰和旁边几个女司,个个背诵的很是流畅。   允淑窝在自己的位置上,咬着嘴唇看青寰的背影,瞧着青寰意气风发的模样,心里还是羡慕的紧,想过去同她搭讪,摸摸手上的镯子,还是低了头,强迫自己看典籍。   一众人等着崔姑姑来上早课,左等右等没等来人,却等来了大庆殿的大监大人。大监大人进来端正的坐在平日崔姑姑授课的几案后,随手翻着小黄门捧过来的女司名册。   整个大殿空气好像忽然凝结了一般悄然无声,所有人都愣在那里,看着这位从未以这种阵仗,出现在尚仪署的大监大人。   也不知是谁反应快些,扯着几个女司行跪拜大礼,连带着后排的女司们,也都如春笋冒尖般站起来又跪下,铺铺排排跪了一屋子。   允淑在最后排的角落里,跟着人跪的时候瞧见自己前边跪下去的女司们,觉得不甚雅观。   人行完礼,大监大人那边发了话,说崔姑姑今日身子不适,请了御医在诊治,今上得了信儿体谅崔姑姑,叫他来替崔姑姑监督今儿的早课。   请了众人起身,冯玄畅问小黄门,“今早的课题是什么?”   小黄门轻声儿回,“是择问,挑着人背诵《曲礼》。”   冯玄畅嗯一声,“开始吧。”   小黄门陪在旁边点女司的名字,第一个叫起来的是青寰,她诵的流畅声儿也清脆。   二十多个女司名字点完,最后才轮到了允淑这儿,前一瞬允淑还想着同青寰的事儿心里苦闷,叫着她起来的时候,不自觉眨了下眼,起身先给大监大人肃礼,“大人,小的可能有些失礼,背诵之前有个请求。”   冯玄畅看着她,眼里有揉碎了的星光,嘴角弯起个好看的弧度来,“不要讲条件,好好背,我今儿来替崔掌仪择问,不处理尚仪署繁务。”   尽管已经料到大监大人不会应允,可她心里还是存了些失落,低头蓄了半天曲礼的词儿,谨慎的开了口,“《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以足蹙路马刍,有诛。齿路马,有诛。”   洋洋洒洒近七千多字,饶是比她年长进宫时间还长的,也有一半多人没有背诵下来,她诵的却很流畅,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大监大人一只手撑着头,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你方才说什么来的?请求什么?”   她顿时一惊,思虑半晌,“因还有七天便是小月考,眼下我还有好些典籍没有背,怕考不过,想暂时辞了掌执文书殿里的值份,不知道行不行?”   大监大人看表情似乎很体恤这桩事,想了会儿便提了个议,“我去和掌执女书商议,许你带着典籍过去当值,辞了怕是不成,让你去帮手是上殿那边下的口谕,底下的人没得权力允你。”   既是辞不了,能有大监大人这句话也是好的,左右她也就是想有时间能把剩下的几本典籍诵下来,别耽误了七天后的考试才是正经。   行礼谢了恩典,允淑重又坐下。   大监大人和小黄门气定神闲地咬了会儿耳朵,小黄门得了令捧着名册退了下去。   择问过后,不会诵的已经不会了,会诵的已经流畅的诵完了,女司们先前的紧张也淡了许多,便开始偷偷打量大监大人。   冯玄畅在大殿停留有阵子,等小黄门捧着个蓝皮小册子回来,他才起身准备离开,女司们瞧着大监大人要走,齐刷刷站起来恭送,等大监大人走了,便坐下来凑在一处品评起大监大人来。   “我进宫这许久,还是第一次遇着这样玉树临风的太……”   “嘘,那是高伴伴举荐到官家跟前的红人,那种话可是不能说的。”   允淑心想,原来就算是尚仪署整日里被礼仪礼法耳濡目染的女司们,背地里也是要议论人的。大监大人的容貌和手中握有的权势,可能所有人都会觉得是个太监有点可惜,若不是个齐根断的,该是长安城的姑娘们排着几条街也想嫁的逸群之才。   下了早课,她如同往常一样当值,做完了手上的活计,用过午膳,仍然有女使来唤她,她提早装好了小小的书箱,像拎食盒一样拎着书到掌执文书殿当值。   女文书抱着朝服正要出门,瞧着她来,咦了一声,“是谁许了你带饭过来?”   她摇摇头,“书箱里是这个月月考要背诵的典籍,今儿早课大监大人允了的,许我带着书籍过来当值。”   女文书哦一声,嘱咐着:“昨日里莲弋夫人巧了来月事,官家的朝服污了夜里送过来清理,”她把朝服捧到允淑跟前,“我正想去送,手里本来还有卷宗没誊抄完,不如你就替我送一下,我找个小黄门给你带路。”   允淑愣在那里,没反应过来。   “愣着做什么?这桩事不能叫旁人知道了,天子的朝服被阴血污了是大事,连内务总管那边也没敢惊动,你快去吧,路上小心别叫人看见。”   允淑把书箱放在一旁,接了朝服过来。   女文书用黄绸子给盖上,又嘱咐允淑一定要仔细,送到今上贴身的黄门手里再回来。   出来门,路上走着也紧张的很,觉得像是做贼一样,要是被人发现会被抓去坐牢,可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想法,又让她觉得很刺激。   领她的小黄门一看就是个机灵的,带着她尽捡没人的小路走,这一路甚至连个巡视的禁军也瞅不着,宫娥小太监也没一个。   好不容易跟着小黄门到了大庆殿,询问一番,当值的人却说今上不在,此时应是去了皇后殿里小坐,问及什么时候会回来,当值的支支吾吾,“咱们哪里敢问?”   见不着官家,她捧着的又是官家的朝服,这厢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这样杵在门口,回来再遇着旁人,识破了这事传到皇后太后的耳朵里就糟了。   她熟读礼典,知道若是这事儿捂不下来,莲弋夫人会是个什么下场。污秽圣人朝服降阶品那罪责还是轻的,要是一辈子都要扔在宫里后院,那片野草丛生的破旧殿阁,到死也再不能见着官家一面,才是真真的惨。   就算她年纪还小也清楚,这么大的事官家瞒着所有人,只是把朝服秘密送到了女文书那里悄悄处理,对莲弋夫人该是存着什么样的情谊,如此想尽办法护着。   她在门口略一琢磨,开口相问,“可否去偏殿或是小室候着官家?”   当值的黄门想了想,“女司跟我来吧,偏殿倒是有个小室,平日里是官家和大监大人议事的地方,正巧闲着无人。”   她同起先领她过来大庆殿的小黄门道:“你回去禀告女文书现在的情况,我可能要晚些才回得去。”   小黄门打个千儿,就回去了。   她跟着大庆殿当值的黄门进来大殿,由人领着到了偏殿的内室,黄门让她在此候着,就出去了。   她坐下来,将朝服放在原木小桌上,把绸子仔细盖了盖,遮住朝服,无事抬头打量着小小的内室,镂空的木架简单摆着几只骨瓷,墙上挂着卷山水画,上题一行小字,山上层层桃花,云腾风起,碧水长流。   她瞧着这画熟悉得很,仔细想来,倒是她二姐姐那里有幅一模一样的,当初据说,是那从未谋面过的冯玄畅,他送二姐姐的定情信物来的。   她喃喃,“原来这幅画是临摹么?连题字都是一模一样,说什么定情信物,原不过是敷衍罢了。可见二姐姐痴心一片,终是所托非人。”   冯玄畅挑帘的动作就那么僵了一僵,允淑的呢喃一字未落全被他听在耳中。   有些事情兜兜转转到最后,不扯破那层薄薄的纸便总也看不清。   他犹记得三月里桃花盛开的那个早晨,长安城落英中,他听从父亲的安排到节度使府上提亲,节度使府上景色别致,叫人流连,在经过一弯月亮门的时候,他远远瞧见个小姑娘在桃花树下背诵着《诗经》。 第8章 按辈分,他要管她叫声干娘哩……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春风吹落一桃树微微的粉色花瓣,稚子童音清脆的散在院子里每个角落,也落在他心尖尖上。   他不知道背诵那文绉绉诗文的小娘子是李家第几个姑娘,他只知道李家有三个姑娘,大姑娘常年身子不好,是早夭了的,他求娶的是二姑娘,据说是正值豆蔻,生得如花似玉。   节度使大人应下这门亲事的时候,送了他张二姑娘的小相,他瞅了瞅,不是见过的那小娘子模样。   回的时候他同李府的管家闲聊,言语间说起来,才知道那小娘子是三姑娘,不过九岁的年纪,他堪堪大她六个年头。   再经过月亮门时,三姑娘已经不见了影子,只留下一院子的好风景。   朝中不稳,时局动荡,官家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圣明君主,李家和冯家就在这样的时局中,双双撞在了刀口上。   贪赃受贿,勾结匪徒。   李家贪赃那是证据确凿的,冯家却很是冤枉,不过是得罪了人,被诬陷,冯家的家奴和士兵们拼上性命好不容易护下来的县郡,被别人抢了军功倒打一耙。   李家抄家的那天,他正被押往蚕室行刑。   花自飘零水自流,当时的无力彷徨和凄凉已无法言说,他少年时的春心萌动就在那天,彻底成了泡影。   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天的光景。   挑着帘子清咳一声,进来内室。   允淑听到动静,赶忙回头行礼,“大监大人寿安。”   “你怎在此?是专程来寻我?”   允淑忙摇头,“不是,女书差我来送这个,”她走到原木桌子前打开盖得严实的明黄色绸布,“千叮咛万嘱咐要亲自送给官家身边的近侍来的。”   冯玄畅侧目在桌子上的玄色朝服上停了一眼,明了道:“这事她差你来做?倒是放心,男女之事你尚还小又不懂得,若是路上叫人看了去很是危险。”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驳他,“我知道,书上有说,癸水日不可行房事,女子阴血更不可触到男子身上,是不吉利的。”   他皱眉竟攒了几分怒意,“你都看些什么书?家中有阿嬷教你这些事吗?”   允淑瞧着大监大人的脸,立时有些会意,腼腆的向下觑了眼,“没有阿嬷教我,朝服我已交给大监,这就退了。”   他顺着她觑过来的目光低头,才注意到她原是看的哪处,脸便拉了下来,语气不是很好,“是在心里腹诽我不算是个男人?”   她骇了一跳,惊恐的摇头辩解,“奴没有这个意思,奴只是……只是想着,大监一个人或许也会寂寞,如高伴伴不也是买了奴来做小妇人?这种事……这种事也不过是各花入各眼,有人喜欢暖床,有人喜欢暖心罢了。”   他沉着脸,也没接这段话茬,只是嗓音有些喑哑,“你去吧。”   允淑如同得了大赦,逃也似的出了大殿,一路上走着,想起方才大监大人阴沉的脸,心里就一阵哆嗦,崔姑姑说要谨言慎行不可忘了礼数,她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在大监面前像吃了熊心豹子胆说行房事这种话,这是明着打大监的脸呢。   这宫里的太监,哪个还没这心伤了?都是好端端的男儿郎,给拉到蚕室齐根断,就好比破瓜之年的妙龄少女,被人生生切去了胸脯,要抱石投井没得活路了。   腿脚发软的回来文书殿阁,女书正窝在桌案上核对卷宗,她走近了轻轻给女书揖礼,“朝服送到了大监大人手里,可安全么?”   女书嗯一声,“大监思虑周全,给他最是合适。”她头也未抬,指指另一边较高的书架,“今天整理那边的吧。”   允淑循着女书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抬手擦擦眼角,去找梯/子来清最上边的卷宗,一边清着一边暗暗想,这样多的卷宗,官家要临幸多少后殿才攒的下来?   日头将将开始西斜,殿阁内明亮的很,直等到暮色笼罩整个宫闱,她小小的身板才从一堆书卷里露出半个头来。   宵禁的铜锣声刚响过,女执笔细音就来替女书的班了,她挑着盏灯进来,和女书互相打个招呼,女书到偏殿换了官服便走了。   允淑封着蜡,撑不住打了个哈欠,细音过来坐在她对面,曼声道:“你先回去吧,这些我来理。”   允淑抬头看看天色,试探着问:“我能在这里背完书再回吗?月考就到了,”她提起书箱,从里面捧出三本厚厚的书来,“若我不赶紧诵完都记下来,怕是过不了月考。”   细音道好,“那你去旁边诵吧。”   她揉搓着膝盖,勉强自己站起来,腿上的酥麻一下子涌到身上每一处,险些没能把腿抬起来,等稍微适应些,她才给细音揖了个礼。   提着书箱退到外边来,转上月台寻个栏杆倚着,便开始看书。   一连几天,日子照旧重复着,做事的时候挤出些闲瑕时间来诵书,每晚细音来换值,她都能在外边的栏杆这里背诵上很长一段时间。   到了月考这天,崔姑姑按规矩把二十三位女司带到考试专用的贡院,给女司们发了和阁间相对应的牌号。   女司贡院是按照男子开科取士的贡院为雏形所建的,专为宫中女官们考试所设,也是每人一间密闭的小隔间,彼此不能传话递书信。   双喜和文仪不在这次考试的名额里,允淑早晨才知道,双喜和文仪早就已经是从八品堂下女官,用不着再大考了。   她握着牌号进来隔间,外头立时就有人把门上了锁,隔间上方为了采光有开的天窗,抬头能看见皇宫上的天空。   她垂下眼,想着今天天上的云甚是悠闲,宁苦的云也这样,只是那里的太阳比这里更大,风也刮得更紧些。   黑黑的小门留着条细细的缝隙,有卷子从那缝隙递进来,她伸手去接,满满六页纸,每张纸上只有一道题目。   每张都揭开看了看,她发现试题也不是每本书上的内容都考,像大家平时在一起讨论的本以为必然会考到的《周礼》,就没有出现在卷题上。   拿小狼毫沾了墨汁,她学着那晚大监大人运笔的力度,把手腕子灵活转动着,板板正正的柳体字洋洋洒洒写下来。整整六张纸,她看着答题和字迹很是满意此番的表现。   答卷的时间是一个时辰,写完后她抬头再看看天,觉得还有些时间,便仔细再检查一遍有没有漏题或是写错的地方。   小黄门打开门来收卷子,从她手里接过卷子抬头冲她笑了笑,是那日从阙门引她到尚仪署来的小七公公。   小七公公从腰间解下来个香囊顺手递给她,轻声儿道:“这是大监大人叫我给大姑的,大姑收好莫让旁人瞧见了。”人若无其事的捧着卷子退了出去,接着去收旁人的卷子。   允淑呆了一呆,仔细朝外看了一眼,没人注意着她,赶忙把香囊揣进袖子里,又掩了掩,才从隔间里走出来。   女司贡院的试阁之外是片不小的场地,饶是现在院子里站满了女司,仍是很松闲。她出来看见青寰,就站在离她不是很远的芍药花处,此时正被其他女司簇拥着,她们在谈论着什么,喜笑颜开的。   允淑只是站着呆呆看了会儿,她觉得青寰就像是开在这深宫里,一株出淤泥不染的莲花,无论举止还是学问都称的上是高雅,那样的优渥自在,是她永远也企及不了的光。   独自在心里叹口气,她回身正准备离开,却被人叫住。   “允淑,你才来尚仪署十多日,必然是考的不理想的,不过你也不要觉得丢脸,毕竟你年纪尚小,怎么比也是比不得青寰的。”   她攒了笑,一点生气的模样都没有,踅过身抬头对上同她说话的女司,“青寰姐姐才思敏捷聪颖过人,我便是在宫里再待十年只怕也是比不上的,我这样愚笨哪里敢同青寰姐姐比。”   “你倒是惯有自知。”那女司剜了她一眼,显然是吃了瘪心里头不舒服,没成想到允淑还真是个愚笨的,居然激将不起来脾气,便没了逗弄她的心情,摆摆手,“你殿试考的不好,再不好好当值,就是有后台也是没用的,趁着现在考试结果还没出来,仔细当值做事崔姑姑没准看你可怜,还能留下你来。”   微风拂过耳畔细碎的发丝,允淑拢拢头发,小官帽的展翅在风里倔强的摇了两摇。她侧目,无意对上青寰看过来的冷漠目光,只心里长叹一声,装是没看见,抬脚匆匆离开了女司贡院。   这时候是宫里的好时节,莺莺燕燕柳绿花红,就连在这好光景里穿梭的宫人都被染了些好颜色。   一路分花拂柳回来大殿,双喜正拿把扫帚扫书架上落得灰,瞧着她回来,顺道递给她一把,“你去清清那边的架子,历来考完试是有放女司半天假的规矩,瞧你放了假也没得去处,就同我一起扫扫灰尘。我若是有糟心事,光瞧着这落在架子上的灰给拂了去,心里的烦恼就少了不少。”   允淑接过扫帚,寻个蒲团坐下来,托着腮,真真个巴掌大的人般叫人瞧着心疼。   殿里光线有些晦涩,暗红枣木镂刻的雕花门窗糊着薄薄一层窗户纸,阳光透不过来,稍晚些就得掌上灯,这样昏暗的大殿,却是女司们读书上早课的地儿。   她抱着腿缩了缩,想不透为什么有的人前一天还是朋友,忽然间就成了陌路人,还是带着点恨恨的意味那种。   瞧她接了扫帚窝在那里也不说话,愁眉苦脸无限惆怅的模样,双喜拂完灰尘坐过来靠着她,“崔姑姑没得告诉你,在这宫里得失心不要太重?”   允淑搓着手,含糊着,“说了的,我自己有几两斤重自己省的,”勉强笑了笑,“若是没了情谊,怕是称不得是个人,我倒是听说,东西厂的督主和厂公们心狠手辣没得感情,他们都是做大事的,若是叫我也没得感情,就找不着活着是为了什么了。”   双喜放下手里的扫帚,想了阵儿颇是赞同的点点头,“你说的是,不过青寰那人不结交就算了,也未必就是个能实心托付的主儿。”   她是在开解允淑,也开解自己,谁刚进宫的时候,还不是天真烂漫了?等叫身边的人坑上几回,也就知道不去交心是对的了。   这世间人心险恶,宫里尤甚,权势富贵没来由的就把好端端的人给掳了心去,成了索命的恶鬼。   允淑抿唇勉强笑了笑,“你也不比我大几岁,就似看透了一生的尽头一样。”   双喜唔了声,“所谓的老态龙钟罢。”   她给双喜惹笑,两人对着笑了会儿,拿着扫帚各自去扫灰,扫完灰,又把蒲团收起来,清了地上的腌臜,才结伴回处所。   夜里皓月当空,允淑枕在席子上左右翻涌睡不着,穿上衣裳蹑手蹑脚出来,到亭子里吹风。   这两日她有些急,总觉得若是不快快着手打听二姐姐的下落,就会发生什么大事,什么大事她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心头有块大石头堵着。   她叹口气,微哽了下。   “你晚上常常睡不着?我瞧你很喜欢夜里出来。”   这些日子见得勤了些,听声儿她已经能分辨出人来,抬手揉揉眼角,她回身给他行礼。   “大监大人寿安,您似乎也经常会夜里在宫中闲逛。”   冯玄畅没反驳她,同她说话也没什么情绪起伏,“你是触景生情在感怀故人么?”   她本以为是那日的眼神轻佻了大监,今日就算无意碰上,也该是找她兴师问罪的,哪知大监开口说的是别的事情。   思虑再三,她实在编不出来什么理由搪塞,就只好点了点头,“我有个姐姐在家时对我很好,我进宫之前她嫁了人,现在很是想念她。”   “是吗?”   她偷偷打量大监大人的脸,那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继续编我随便听听’八个大字。   一时间无言,远处跟着的小黄门在夜色里只剩个轮廓,草地里到处响着蛐蛐的叫声。   “因这次月考,上殿那里下了旨,许这次殿试头三甲的女司出宫回家过两日,你若是考的还不错,能入前三甲的名次,就能回宅子住两日。”冯玄畅负手看着她。   允淑眼里有了些光,她正盼着出宫。   冯玄畅把她的情绪都看在眼里,动动唇,“干爹那边替我传个话,叫他不用为着我操心,安心在家养伤便是。”   她嗯一声,“奴省的了。”   “若是想寻你姐姐,不要扰干爹的清净。”他将一块纯金虎符塞给允淑,“这是调动东厂宦官的虎符,若是需要,你就去东厂找个帮手,拿着这个他们就会听你安排。”   允淑古怪的瞥他,“奴是不敢去东厂的,大监的好意奴心里领了。”她拉着他的手,哆哆嗦嗦的把虎符又放回他手里。   李家涉及的贪污案就是东厂一手操办,那时候她被流放也是经了东厂的手,东厂宦官们的狠戾她是亲眼瞧过的,她现在的身份处处都是破绽,若真去东厂找人插手,严丝密合再调查一番,她哪里还有活路?   光是想着和东厂的人见面,她都禁不住直打颤,这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命,她噎了下,补充道:“奴胆子小的很,光是听到东厂的名号就已经打怵了,大监还是……还是饶了我吧。”   他看着允淑的表现,很满意,勾了勾嘴角,“既然如此,我在宫外还有个朋友,你也可以找他帮忙,他的名字和宅邸我都写在小七送给你的香囊里了。”   她总算松了口气,“成,时候晚了,大监早些回去大庆殿当值吧。”   这是在撵人呢,他瞧的清楚,也没有戳破她,温声道:“你说,若我去央干爹把你许给我做个夫人,他会不会同意?”   允淑听的发愣,心想这是唱的哪一出?就算暗里内官老爷说了不碰她,可到底明面上,她也还是内官老爷的小妇人,她幽幽看了大监大人一眼,按辈分,他要管她叫声干娘哩。   有点尴尬,她往后挪腾两步,同冯玄畅拉开些距离,掖着手矜持道:“奴是内官老爷买回来的小妇人,何去何从都听凭内官老爷做主,大监还是不要说些妄语的好。” 第9章 小夫人,你可算回来了……   冯玄畅抬眼,皮笑肉不笑的,“干爹年纪大了,身边是得有个知心人伺候着。”   允淑有些害怕,她缩缩脚,小心翼翼裣衽拜了拜,“夜深了,明日一早要当值,奴就先告退了。”   她半蹲着身子,端了好半天行礼的揖,直端的腿脚打起哆嗦,大监大人还是半句话也没,允淑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冯玄畅失神良久,终于轻叹一声,拂拂手,“你去吧,方才跟你打个趣儿罢了,用不着这般。”   她这才起身,抬手轻拭额头上的细汗,转身退下来,再也没敢回头看看。   夏夜里闷热的慌,好不容易挨到四更时,才有些凉风了,允淑瞌着眼皮,总算是小寐了个把时辰。   天还不是很亮的时候,她起来穿上单衣,罩上女官官服,文仪和双喜已经在门口唤她,“收拾好了吗?按惯例,今晨的课是殿考放榜,你快些咱们早去等着。”   她系上衣带,答应着,“好了,就来了。”小跑了两步出来,把门轻轻带上,一路上没言声。   她们三人来得早,大殿里尚还一个人都没有,便顺手把几案和跪坐的蒲团排好,又把几扇门都打开,晨曦透进来,殿内敞亮不少。   少时,女司们陆陆续续的都进了大殿,四周渐渐嘈杂起来。   允淑翻着册子,还在诵读礼仪,许久未同她搭过腔的青寰走过来,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兰花指一翘,指指守在扇门外的小黄门,语气里满是不屑:“看见没?他是高伴伴的狗腿子,仗着家里有个姐姐跟在高伴伴的身边做了妾室,在宫里吃香的很。我初进宫来时,也听到过不少宫中有位分的太监在宫外安置对食的事儿,早就见怪不怪了。说起来这些连男人都算不上的,竟还留恋女人的身子,”她嗤笑一声,“允淑,我原先不知道,你竟然是高伴伴在宫外的小妇人,啧啧,那是比门外那阴阳人的姐姐位分高了。”   青寰说话的调子拔的颇高,似有意让旁边的人都听见。   允淑眼睛盯着书册子,晓得青寰是特意过来磕碜她,便没有搭话。   旁边坐着的双喜却是看不下去了,挪过来把青寰推到一边。   她位分在一众女司里算高的,虽同这些女司一起学习,但女司们见着她还是要揖礼。   青寰被她推了个踉跄,脸上的不悦之色更甚了些,皱着眉瞪她,“双喜,你不过比我们这些人早几个月过了殿试,有什么了不起?今天就放榜了,往后你在位分上也占不着什么便宜,你管这么多,是觉得能替了崔姑姑的位子做五品尚宫了?”   双喜行事说话却很稳重,并没受她言语的挑拨,站起来端足了架势,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既进了尚仪署,甭管在宫外父家是谁,可否婚嫁,有什么靠山,都是虚的,女司是圣人的人,行圣人吩咐做的事,你倒也不必把自己的脸皮摆在人前来叫人糟践,女司的脸皮是圣人的脸皮,你一大早的就在大殿喧哗,罔顾礼仪,当真是觉得过了殿试就能蔑视同僚了?这几个月学的礼法莫不是都喂了狗?”   青寰还欲再说些什么,眼角瞥到门外崔姑姑的身影,不服气的福福身,“双喜姐姐说的是,是青寰没了规矩了。”她起来,愤愤看了允淑一眼,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双喜理理衣襟,也缓缓坐下来,她冲允淑眨眨眼,小声道:“不要理她。”   崔姑姑引着大监大人进来大殿,后边小黄门捧着檀木盒子跟着他们。   女司们纷纷起身行礼,礼毕后,崔姑姑请大监大人上坐,自己个儿坐在靠下些的位置上。   两人说了些什么,允淑竖着耳朵听,什么也没听到。   同冯玄畅说了半天话崔姑姑忽而站起来,肃声道:“昨天评出两人是同名次,上殿那边的意思,同等优秀的两人挑字写的好的给头筹。”   女司们开始窃窃私语。   “这次竟然有两个同名次,以往从来没有过这种事。”   “你们说是谁呀?好厉害。”   “能得到上殿的认可,不简单呢,咱们这些人里头,属青寰是拔尖儿的,你们说会不会是青寰啊?”   青寰听着女司们的议论,脸上好不得意。   她对这次的殿试胜券在握。   自进宫来,连着几个月,她白天晚上的用功,等的就是放榜这天得个好彩头。   如同普天下的菁菁学子,寒窗苦读十八载,为的也不过就是金榜题名天下知的一刻,这次女司殿试她若能夺个头筹,在上殿那边得脸,以后就可以去皇后殿伺候,也算没有辜负家里想尽办法将她送进宫来的一番苦心。   允淑心里却只盼着能入个三甲。昨儿夜里,大监大人说入了三甲就可回宫外宅子里住两日,她只有出了宫,才好打听二姐姐的下落。   握握袖中掖着的锦囊,她正正色,听崔姑姑说话。   崔姑姑拿起惊堂木往几案上一敲,厉声道一句安静些,转身从小黄门手里接过檀木盒子,打开来,捧出张明黄色牒纸,继续道,“这是皇后的懿旨。”   众人再起来,行叩拜大礼,跪在地上聆听皇后懿旨。   “月考合宜,三甲丹画,二甲青寰,头甲允淑。”   允淑没成想自己居然得了个头甲,跟着人再拜,起身,入座,脑子里迷迷瞪瞪的,其实也不只她迷瞪,旁人也迷瞪。   若不是因大监大人坐在上首镇着,大殿里早就已经唏嘘一片了。   青寰心中很不是滋味儿,她若真是学问不济,输了也就输了,偏偏上殿说同等优秀挑字写的好看的,她小字也是写的娟秀,怎么会在字上偏偏就被比下去了?   这个结果,她十分地不甘心,握紧了手,咬唇看着允淑,愤愤不平,心道她凭什么?为了在宫里爬上高位,小小年纪,不惜给太监做对食的下贱胚子,亏她起初还以为允淑是个孩子,初来宫里被人欺负可怜,实心实意的想帮她。   没成想着,竟是为了进宫捞好处,把身子都卖给太监的人。   想到这儿,青寰的手攥的更紧了。   允淑发着呆,并没注意周围的人对她是什么眼光,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出宫以后,该怎么打听二姐姐的消息。   冯玄畅坐在那里看的清楚,他扯着唇笑了笑,想着这姑娘缺根弦似的,都成了众矢之的了,心却大的像是能装下整个长安城,没事人一般,一点都不知道人的嫉妒心到底有多可怕,尤其是这争权夺势的内廷,你太出挑了,太拔尖了,那就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忽而记起她昨晚上一本正经拒绝他的模样,月色里明明抖着手,脸上却很坚定,这世上怕再没哪个人敢那样害怕又坚持的同他讲话了。   冯玄畅在心里笑了笑自己,如同月前节度使府上,那个桃花树下的小姑娘,两人简直生得一模一样。   他抬眼,瞧瞧天色,抬手示意小黄门扶他起来,小黄门眼疾手快,过来搭手。他起身,淡淡地同崔姑姑道:“上殿的意思只这些,其余的事儿,尚仪署瞧着办,时候不早了,咱家这就去回上殿的话了。”   崔姑姑揖礼,目送他出了门,折回目光来,对头三甲的允淑她们吩咐着,“出宫的日子是今日,后日卯时你们回宫到我处所来禀报一声,领新的差事。”   允淑她们起身行礼,道声诺。   其后,崔姑姑又对殿试不及格的女司们做了处置,原本参加考试的有二十三人,未及格的被驱逐出宫后,只撇下了十三个人。   好不容易下了早课,双喜和文仪帮允淑收拾了小包袱,包袱里边塞了几本大考要背诵的书籍,一只紫云小狼毫,和一本便于随手记录的小手札。   允淑辞了她们,又去跟崔姑姑简单道声谢,便背着小包袱往宫外走。   她人迈着轻快的步子,轻哼着不知名儿的小曲儿,还未到宫门口,就远远瞅见入宫那天送她的小厮,正蹲在马车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在等她。   她加快步伐跑了过去,捂着肚子直喘粗气,“你几时来的?等我许久了么?”   小厮把狗尾巴草吐到地上,从车上跳下来给她揖礼,回道:“才到,老爷让我掐着时辰来,省的来的早了叫人瞧见,给夫人你惹不必要的麻烦。”   她低头,嗯一声,抬脚上了马车。   小厮替她放下帘子,在外头坐下来,扬扬鞭子打在马背上,马儿嘶鸣一声,车子开始摇摇晃晃的走着。   她窝在车里,从袖子中掏出小七塞给她的锦囊打开,内里塞着艾草叶,香味淡淡的。   从艾草叶里扒拉一阵子,扯出张小纸卷,抖开来,上边写着密密麻麻的两行小字。   城外西郊良田九亩半,挨着小村庄,村里有富户名唤李葺,是我故友,可助你在宫外走动。   她开口同小厮打听,“城外西郊有几个村子?”   小厮回她,“夫人,城外西郊只一个村子,是皇庄,管辖庄子的人以前在内务府当值,是个四品侍郎,姓李,是大监大人提携的人。”   允淑撑头,仔仔细细琢磨着,连宅子里赶车的小厮都很熟的人,那内官老爷定然也是知道的,寻姐姐这件事,不能大张旗鼓的,得偷偷的去寻,若叫旁人知道了,就什么指望都没了。   一路上她把能堪用的人排了个遍,却发现没有人堪用,她颇有些颓丧。   马车停在府宅外,小厮扶她下车,赶着马车去了马厩。   她进了宅子,勉强自己攒出些笑意,准备去见内官老爷。   笠韵瞅见她,高兴的飞奔过来,欣喜道:“小夫人,你可算回来了,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都快闷死了。”   允淑自进宫习了礼法,知道尊卑有别,虽然她也算不得是个金贵的人,但同笠韵还是要保持距离,左右权衡了下,终是端出了主人家的样子来,捏着帕子,抬抬脸,立在那里正色问他:“老爷可在院中?”   笠韵瞧着她不冷不热的模样,多少有些失落,回一句:“在院里歇着的,叫了六爷来说话。”   允淑听说孙六在,心里有些激动,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迈着细碎的步子快速进了院子,她踮着脚站在内官老爷屋外,左顾右盼的等着传她进去说话。 第10章 她心里感叹,这人真……   管家出来添茶,瞧见她一副着急的模样,讶了讶,“小夫人何时回来的?怎么也没人通报一声儿?”他一跺脚,“这些下人都是没长眼睛的,是死了不成?回头叫他们一人领十板子才是。”   允淑憨憨的笑,“我瞧着大家伙儿都忙,你不要责罚他们,听说老爷和六爷在说话,我急急赶过来,想见见六爷,又怕扰了老爷清净。”   管家赔笑,“小夫人说的什么话?您是这个宅子里的当家主母,这宅子您哪都去得,什么人都见得,怎么会扰了老爷清净?快进屋吧,老爷正等您呢。”   允淑嗯一声,挑帘进来,屋里燃着龙涎香,香味浓厚熏的她有些头晕,烟雾缭绕里,内官老爷穿着常服同孙六坐着正说话,言辞间提及这次女司殿试。   内官老爷呷口茶,“我眼光历来够毒,这女娃娃我第一眼见着,就知道是个能叫我花大力气培养的主。”   孙六嗓音一如既往杀鸡一样的尖细,“老爷,您哪次看人不准呢?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您那干儿子冯玄畅这才几天功夫?就已经是官家跟前当宠的了。”   允淑心中大大的一震,她也不是没有猜过会不会那么巧,大监大人就是她那命苦的二姐姐的未婚夫君。   这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太过荒唐否定了,不成想,他爷爷的竟然还真是。   她心里感叹,这人真正命苦,本是刺史独子,剿匪成功该是番不得了的光明路途,谁知道老子勾结土匪头子,前程断送也就罢了,偏偏又被生生折磨成残疾,这辈子怕也抬不起头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儿郎了。   孙六瞧见她进来,起来给她行礼,“小夫人妆安,这几日在宫里可还习惯么?”   她答应着,“宫里有崔姑姑和双喜照顾,很是习惯。”她同孙六说完话,就走到内官老爷跟前拜了拜,感激道:“允淑见过老爷,老爷的伤瞧着好多了,可还会疼吗?”   内官老爷扶她起来,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几日功夫,比我刚见你的时候更稳重些了。六子听说你今日回府,特地从别处赶回来见你,说是你家中亲戚有个出嫁了的堂姐今日回门,想见你了叫他来接你回家过一日。”   允淑扭头看着孙六,有些疑惑。   孙六给她眨眨眼,“你堂姐说家里的石榴开了许多花,叫你回去瞅瞅。”   她一头雾水,瞧着孙六那张挤眉弄眼滑稽的脸,只得配合的点个头,“那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可以么?”   孙六嗯一声,总算是结束了眉毛在脸上跳舞的表情,低了头。   内官老爷也没说什么,叫管家送孙六和允淑出门,特意叮嘱给允淑备了许多吃食和回门带的礼品。   孙六赶着马车出了城,才同允淑说起话。   “丫丫,咱们现在去城外的皇庄寻李侍郎,并不是我想帮你,只是差我的这人对我有大恩,我这辈子都是还不完的,你切切要守着这个秘密,千万不能叫旁人知道了,若是被旁人知道,我孙六,再加上家里上下十几口人命,可就都没了。”   他气色灰败,眼角耷拉着,整个人看着瘦的像个骷髅,他叹气,说,人不能忘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他说这话,允淑听在耳朵里,眼眶瞬间就湿了。   拿帕子拭拭眼角,她嗡哝,“六爷的恩,允淑都记着呢,至死不忘,若是六爷不嫌弃,以后允淑给您养老送终,披麻戴孝。”   孙六唉一声,“你是个好丫丫,大人他今日遣人找我,我就把实话都说了。大人他是好人,不会害你,你往后依着大人,会有荣华富贵的。”   “六爷,大人是谁?”她问。   “我不好多嘴,大人想说,自然会同你说的。”   孙六抬头赶车,日头渐高,晒得人皮肉疼,他扬扬马缰绳,加快些速度。   城外九亩半的皇庄田地,四周环绕着绿树林子,成片的田陇里庄稼长势喜人,现下不是农忙的时候,他们直到进了村子也没见着半个人影。   村头立着块一人高的木牌,上边歪歪扭扭写俩大金字,皇庄。   再顺着阡陌小路继续往前行,车轱辘撵在李侍郎府门前垫路的磨碾子上,落地时狠狠震了一下子,允淑差点从马车里摔出来。   孙六勒马停车,利落的把允淑扶下来,领着她往寒碜的宅子里走,农户人家墙头上挂着一片编好的包谷,土灰墙上挂着几串鲜红的辣子和晒炸皮的蒜头。小院子里摆张八仙桌子,摞着几本书,有个穿着灰蓝布衣的青年男人坐在桌边写着什么。   孙六走过去先给人行礼,恭声儿道:“侍郎员外,大人吩咐我来同您知会儿一声,宫里新来的女司在宫外寻亲,员外在宫外帮忙支应着点儿。”   他扯着允淑过来给李侍郎拘礼,允淑垂着头,缓了半天才憋出三个字,“大人好。”   李葺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他挽着裤腿,整张脸都隐在斗笠里,穿着农忙时的布衣,完全是庄户汉模样,搁下笔他抬抬头瞧着烈烈的日头,擦把汗,道:“咱还是进屋说话吧。”   进来屋,李葺捡了两年的茉莉陈茶来,用热水泡了两茬,给孙六和允淑各倒上一杯,推将过去,“这是我在村前头陇上种的茉莉茶,自收自晒的,味道浓郁比街上卖的好喝,你们尝尝。”   允淑托起琉璃盏子,盏子被滚热的茶水填满,捧在手里烫的紧,她吹吹茶沫子,轻抿口茶水,入口甘甜味香,品着茶,脑子里已经轮番转了几转,她调过视线偷偷打量李葺,夷然道:“大人按品阶应是堂上五品官,怎地会在皇庄做起了管事的?”   李葺一愣,思索着抬抬下巴,将斗笠摘下来,一副眉清目秀的俊俏模样,“员外散骑侍郎是个散官,上朝堂去做什么?陶公有语,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我这个人真正风流,隐匿在青山绿水间,岂不是快哉?”   允淑踯躅了下,“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么?”   李葺惊愕瞪大眼睛瞧她,“姑娘知音,姑娘姓甚名谁?是哪家千金?实不相瞒,我是个写小说的,蹲在这荒凉之地实在寂寞,尚缺个听我说书讲故事的人来的,不知姑娘,”他脸蓦地红到耳根,“可否愿意留在这皇庄里陪我?”   允淑:“……”   这人兴许是脑子有些问题,她想,也难怪,瞧着这庄子不是农忙的时候,只有这位侍郎守着,一个人待得久了,总是有些寂寞的。   孙六瞥了李葺一眼,“侍郎大人,您收收心,这位小主人您打不得主意,她是高伴伴的小妇人。你是个闲散人,又是大人交心的,实话不瞒您说,这丫丫是节度使李大人的遗孤,她尚还有个姐姐在世上,下落不明。”   旁人信不得,孙六这个人,允淑是信的,孙六说不会害她,就是一定不会害她了。虽然这个李葺看着不太靠谱,但是既然六爷信他,六爷口中那位大人信他,那她也信。   她在旁边应着,“侍郎大人,因着这次殿试我得了前三甲,才能出宫两日,我二姐姐名唤李允善,李府抄家那天,被黑衣人掳走了,那黑衣人蒙着脸我不认得容貌,只是当时拉扯中,我撕破了那黑衣人的半只袖子,瞧着那人手臂上有天生的红色胎记,”她伸出胳膊比量着,指指手腕和手肘的位置,“有这么一大片,从这里到这里。”   李葺拍了下大腿,“我的天爷唻,你们,你们倒是好意思来找我帮忙,既然你们这样坦诚相待,我也不好意思瞒你们,这忙我是万万不能帮的,你们李家是官家治罪,犯得案子你不知道有多大么?”他站起来,指着允淑,“你老子是个厉害的主儿,私藏八百斛胡椒啊,折合银两三百万,三百万银两什么概念?比国库还要多出一百五十万两,按律例,合该灭九族,你能活下来已经是上天好生之德,你若听我的劝,便老老实实藏起来苟活下去,若是不听劝,就是自寻死路。漏网之鱼,被东厂的人盯上会是什么下场?抽筋扒皮都算是轻的。”   孙六递给李葺盏茶,“侍郎大人莫激动,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大人找上我的时候,我的反应比您还大,可到底还是带着人来找您了不是?”   李葺斜眼瞧着他,接过茶水猛灌一口,“你给我说说,他是疯了不成?”   孙六窝在马扎上,垂着手,“到底是有过牵扯,怕是怎么也放不下,允淑是我从宁苦花十五两银子买回来,原是送去高伴伴那里做个暖床的,本想着这趟差事跑完了,我就告老还乡,带着家眷安生过下半辈子。”   “人算不如天算,你活该呀。”李葺坐下来,没好气的看着孙六,“你自己活该就算了,还拖我下水是跟我有多大仇?”   允淑有些难过。   到李葺这里来,非她所愿,她在路上早就盘算好了,要自己想法子寻姐姐的,冯玄畅给她的香囊她还掖在袖子里,捏了捏香囊的边角,她轻轻舒口气,道:“侍郎大人就权当今日允淑和六爷没曾来过,李家本就累了许多人,允淑不想再累及旁人,眼下我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那冯伴伴大抵就是同我二姐姐有了姻亲的冯玄畅吧?他心里定然是系着我姐姐的,知道我姐姐尚在人世,想寻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我父亲自己不争气违反了律法,冯伴伴如今又是宦官,和李家的姻亲就做不得数了。以冯伴伴现在的身份,根本不用为我姐姐费心,回宫去我自然会找他说个明白,李大人不必忧心此事。”   李葺低头审视着允淑,这女娃嘴甜,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什么同李家的姻亲就做不得数了?冯玄畅若是真的相看上了她那个如花似玉的二姐姐倒是好了,反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任他如何思念也是枉然,可惜了,那个傻子没瞧上到了年纪的李允善哟。   他不大痛快,遗憾的喃喃,“冯兄这个人惯是个外冷内热的,不帮你寻人我倒是怕他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孙六听着李葺的抱怨,嘴角攒了笑,“既如此,侍郎大人你就多费心,宫外你认识的人多,总能探出些线索来。”   李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我是真真怕了这个人,自己有多艰难尚不自知,还要操心旁人的事,唉,我也只好节哀顺变了。”他转而看了允淑一眼,“你这个女娃娃,回了宫好生照顾我冯兄,再长开些,以身相许也不是不行,反正你也无以为报。”   允淑闻言,勉强一笑,“冯伴伴是官家跟前当红的人,就是嫁娶也是官家赐婚的。”她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女工针线上,我倒是还能拿得出手……” 第11章 阿耶,打得好,使劲打……   从皇庄出来,孙六赶着车,把允淑送到了十里开外一家农户,到了地方将车上内官老爷给备的礼品搬下来,哈腰道:“丫丫,你跟我来吧。”   允淑跟着进了院子,屋里有人迎出来,是个穿着汗衫的老农,手里握着笤帚,似是在打扫房间,瞧见孙六,小跑两步过来,一呵腰,“六爷,您叫咱收拾的都拾掇完了,又修缮了漏雨的地方,眼下已经能住人。”   孙六点点头,“把你闺女儿子和婆娘明天都带过来,以后若是碰上谁来打听的,就照我给你说的回。”   老农黝黑的脸上堆起朴实的笑,“俺婆娘要是知道这辈子还能有个家窝窝,指不定要多开心咯。”   允淑拉拉孙六的手,低声问,“六爷,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娘家允家,这都是大人安排的周密,能掩人耳目。”孙六掖着手,“您今晚在这住一晚,明儿一早我就再来接您回府上,今日同内官老爷说了您回门和堂姐唠话,回不去的。”   她抿唇笑了笑,“那这老农便是我阿耶了?明早阿姆和弟妹也会来?”   孙六叹息,定定的看着她,像她这样天生爱与人亲近的,对身边人一点堤防都没有,怪不得大监大人这么操持,准是怕她出什么乱子。不过,好赖还是知道什么都不说,沾着个守口如瓶的好处。   他缓缓点头,“你阿姆去外边给人做些缝洗浆补的活赚点银子,给家里姊妹添置新衣裳的。”   允淑听着笑起来,只觉得有趣,为了给她隐瞒身份,花这么大力气给她重又置办个家,倒叫她有些不好意思承情。别看她年纪小,回长安的时候,在路上就来来回回想过几遭了,除了咬紧嘴巴不蹦出李家半个字,还得别人问起来有话头扯一扯,别人不问便罢了,真若问起来,她除了装哑巴根本没有法子。现下好了,这家也有了,阿耶阿姆都有了,就连姊妹兄弟也有了,虚虚实实地,能绕别人一头雾水,保不齐绕晕了,也就不再深究她到底是谁。   都安置完了,孙六陪着她坐了会儿,老农忙前忙后的烧水煮茶,生火做饭,村子里几声狗吠,家家户户升起炊烟来。   孙六说时候晚了,他家里还有老母亲卧病在床等着人伺候,就赶着车回了,也没留下来吃饭。   老农简单炒两个菜,盛上两大碗白米饭,在院子里摆上掉了漆的桌子,饭菜端上桌,递给允淑双灰不溜秋的筷子,“丫头,吃饭。”   允淑接过筷子,捧着大瓷碗发呆,夏天傍晚的风吹在身上热乎乎的,夕阳下成群的蜻蜓在半空中飞来飞去,这样的好光景,比宫里不知道美上多少倍。   入了夜,月亮模糊的挂在中天,允淑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又拍死了一只蚊子,她叹气,干脆披了衣裳准备起来背会儿书,冯玄畅送她的香囊就那样蓦地从衣服里抖出来,掉到地上。   她伸手去捞,拾起来看着香囊出神。   院子里响起敲门的动静来,调子不紧不慢的,允淑捏着香囊,从床上跳下来,把衣带系好,顺手端起油灯从卧房出来。   堂屋里黑乎乎的,她摸索着轻声唤老农,“阿耶?我听着有人敲门。”   庄户汉白天下地做力气活,晚上睡得沉,有动静也听不着,允淑连连唤了好几声,老农才从屋里出来,他搓搓眼,嘀咕着,“这么晚了谁呀?该别是强盗打劫。”   “呸,坏的不灵好的灵,阿耶快别说这些丧话。”   允淑把油灯熄了,怕真是强盗来抢劫,屋里头有光亮引来危险,老农壮着胆子从门后随手摸起摊粮食的耙子,蹑手蹑脚开门朝院子里走。允淑也抄了笤帚跟出去,她力气大着哩,万一真的碰上了杀千刀的强盗,她能帮衬着打几下子。   夜里不敞亮,院子里也乌漆墨黑,她握紧了笤帚猫腰跟着老农,到了大门,老农凑着门缝往外看,细细的门缝外边有个人影,再瞧,是两个人影,黑乎乎的也瞧不清是什么装扮,老农蹲下来,给允淑打个手势,叫她去墙根拿捣米用得杵。   笤帚打人有什么用?还是那又圆又粗的木杵管使,那一杵子下去,能把人打晕了。   允淑换了木杵过来,倚着门框子站着,卯足了架势。   老农就去开门,门闩子刚撤下,外边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挤进来,允淑握握木杵子,狠狠招呼上去。   先进来的那人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一杵子,登时趴在地上晕了过去。后边跟着的人反应够快,迅速躲了到外边,允淑第二杵子打个空,力气用得大差点把自己给带趴下。   “别打,是自己人。”   门外的黑影开口解释。   老农扛着耙子就扑出去,边打边骂,“谁跟你是自己人呢?个瘪三玩意大半夜的来偷东西。”   允淑给老农打气,“阿耶,打得好,使劲打。”   她一叫,嚷嚷出动静,惊得鸡犬乱吠。   叫老农打的东躲西窜的人着急了,一把扯过老农手里的耙子,捏断了往地上一扔,伸手指允淑,“你等着。”   月亮从云层里露出半个头,洒下些清辉,允淑看清了人是谁,捂着嘴:“亲娘哩,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冯玄畅气急败坏的看着她,铁青着脸,“进屋里去。”   他是个练家子,挨这几下也不痛不痒的,只是挨了这顿打,脸上挂不太住,背着手往院里走,跨门槛的时候眉梢一扬,“人是你打晕的,你自己往屋里拖。”   允淑抱着木杵慢慢往这边走,尴尬的笑笑,下腰去捞人,硬是拖着人进了堂屋。   老农不明所以的跟在后边,悄悄的问允淑,“丫头,这人你认识?”   她说认识,叫老农去点灯烧茶,别回头把人得罪了,以后没好日子过哩。   进了屋,把被打晕的小七往凳子上一放,她擦擦汗,讨好的挨过来问,“大监大人今日不当值?您是官家身边伺候的,怎么落了宵禁还出宫?”   冯玄畅抿着唇,皱了皱眉,“你也晓得我是官家身边伺候的,出趟宫多不容易,怎地就下得去那么重的手?”他瞥眼看小七,“亏我没打头里先进门,不然躺着的就是我,得耽误多少事。”   白日在皇庄听李葺说的那番话,冯玄畅为什么帮她,她心里都已然晓得了。   她示好的过来给冯玄畅捶捶腿,仰脸望他,“冯伴伴,您和二姐姐是有婚约的,就算现在咱们两家都遭了难,这亲事做不得数了,您还是记挂着我二姐姐,这情分允淑都记着,往后您若是有事吩咐,允淑在所不辞的。”   原来她觉得他帮她都是为了那同他有一纸婚书的李允善,他没见过李允善,就是有婚约,也不过是见了画像,哪有人真的情圣到对着幅画生出男女之情的?   他有些心烦意乱,蹙眉看着她,说她聪明么?倒是会讨好人,立时就知道给他捶腿了,说她傻么?傻得叫人生气,看着拎得门清,日子到底过的糊里糊涂,不知道细细分辨谁是可信的,幸好买她回长安的是孙六,是他能拿捏住的人,换做旁人真的随手一塞卖给富户做个妾,这辈子就算是毁足了。   他叹口气,看看半蹲着给他小心翼翼捶腿的人儿,心道也罢,日子还长久着呢,她才多大,若不是遭了李府抄家这桩事,还是个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孩童。   老农哆哆嗦嗦的上盏子茶,听音是宫里来的,他大气儿也不敢出,把茶盅子放下,又哆嗦着退到院子里。   庄户人家这辈子也没见过什么大官,孙六那种给宫里办差的,于他就是头顶天的大人物了,他蹲在灶棚里,撵着烟丝抽两口旱烟,警醒着怕允淑万一喊他,也不敢再睡。   允淑讨好的给冯玄畅锤了半天腿,见人还是沉着脸也不搭腔,有些急了,轻声问他,“若是光做事不能成,那……”她银牙一咬,“赴汤蹈火也是做得的,只是我人小,怕成不了什么大事……”越说声儿越小,到最后没了底气。   她琢磨着,就算大监大人心里还记挂着她二姐姐,可人家现在已经是太监的身子,嫁娶都不合宜,再说为了二姐姐半辈子的幸福,也不能再让二姐姐嫁了,生生守一辈子活寡。   人家是念着原先的旧情分来帮她寻人,还贴心的想法子保她性命,只是这旧情少的可怜,稍一用就用没了,她明白做人不能得寸进尺,剩下的路还得自己走。   她抬头看了冯玄畅一眼,迟疑道:“奴晓得这事让大监大人为难了,大人做到这步,能保全我性命,已经是仁至义尽,我该感恩的不该再多做要求。”   他缄默不语,起身弹弹方才蹭的半截土灰,打量着堂屋的摆设,又看看院子,羸弱的油灯扑闪着火苗,光影在他白净的脸上飘忽,阵红阵白的。   冯玄畅不说话,允淑才记起来站在她跟前的,是那高高在上人人见着都要叫一声儿大监大人的司礼监掌印,她下意识的就起来立直身子,恭敬地站在那里候着。   似乎对这桩简陋的宅子很满意,冯玄畅点了点头,“这里好,叫人挑不出毛病,孙六办事一贯靠得住,往后就算有人来查,也是查不出什么的。” 第12章 带你去月老庙许个愿吧   大暑天的夜里也没多凉快,好在房子是草堂,堂屋里没外头热,等桌上的茶水凉透了,允淑才端起茶杯捧过来,伺候着冯玄畅喝茶。   冯玄畅扫了她一眼,笑道:“干爹那边你也不要太掏心掏肺,别有的没得一股脑都说出去,在这偌大的长安,人人谨言慎行的禁廷,当差不是那么好当的,得自己有心眼,跟你再亲近,都不能把自己的命交出去。”   允淑长长的唔一声,转了话头,“往后一场雨一场热,到了三伏天我就不出宫了,太后娘娘那边下了旨,叫我去掌执文书殿帮忙打打下手,等后天回了宫,崔姑姑说还有新的活计分派下来,原本内官老爷送我进宫是为着学宫廷礼仪的,说是等学的差不多了,再托人送我去云韶府,听说云韶府是专门教导歌舞乐器的。”她说了一大串话儿,才想起方才冯玄畅嘱咐她,再亲近的人都不能把自己的命交出去。她顿了顿,到底人心隔肚皮,就闭了嘴不再吱声儿了。   冯玄畅有些无奈又想笑,果然是个实心眼的,看来他的嘱咐都是白说了,允淑压根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他端着茶吃一口,坐下来,“都说了,就说完吧,我听着,给你琢磨琢磨前路。”   允淑听了一喜,又觉着这样显得她不够稳重,敛了喜色换上沉稳老练的样子,迟疑着,“当真可说么?”   “差不多都说完了,剩下的憋着你不难受么?”冯玄畅笑。   她噘嘴,“也没有很憋得难受。”说着自己倒是先笑了起来,“内官老爷说,官家喜欢歌舞,叫我去云韶府好好学,以后在官家跟前当值,能给官家解闷儿。”   冯玄畅点点头。   他这个干爹原来是做了拿捏官家的打算。   当初收他为义子,提携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连东厂的势力都任他攥在手里,是因着捏住了他就是捏住了宦权。   至于允淑,恐怕他干爹还是留着两手准备的,允淑这样小的年纪,花大力气培养个三五年,知书达理再有一身的才华,到时候如果他不受摆布了,就把允淑往官家跟前一送,吹吹枕边风,轻轻松松就能拿下他辛辛苦苦经营的权势。   就算过几年官家年纪大了,身子不行了,还能把费心培养的这枚棋子送进太子府,若太子继位,照样没他冯玄畅什么好果子吃。   他在心里笑笑,叹一声干爹呀干爹,年纪一大把了筹划这么多做什么?指不准哪天驾鹤西去,筹划的一样都实现不了。   现如今明面上同他父子情深,暗地里却根本就不信任,他早就看的清楚,不然也不会先在允淑身上下手。   再说,他望着允淑,既然知道她是自己曾经心里有过的可人儿,又怎么会拱手相让?   若不是身残,堪堪十六的年纪,他也正值血气方刚。   允淑有些怅然,“大监大人,您说,我学了技艺真的能给官家解闷儿么?”她找个马扎坐下,托腮盯着油灯的火苗出神,“虽然是官家抄了李府,害的我家破人亡,我却也不恨官家,爹爹身为臣子知法犯法,不是官家的错。只是,我觉得以我的心境是不能好好讨官家开心的。”   她说的是,就算是官家,也是杀父仇人,但凡是个正常人怎么会心如止水的近侍身旁呢?总会有些情绪波动,如他,刚进宫那会儿,也一样是带着恨带着委屈,见到官家的时候,止不住的手抖,后来守在官家身边时间久了,倒是能体会官家身处那个位置的身不由己,恨意便没那么强烈了。   官家是个好官家,自继位以来,摊丁入亩,勤政爱民,选人唯用不计男女,大家各司其职,天下太平,这样的官家,又要拿捏他什么呢?   他早就不想报私仇了,一门心思想好好做官家的左膀右臂。   “也是,既然心里存着不痛快,你又何必勉强自己呢?”冯玄畅忖了忖,问她,“我听孙六说,你在宁苦吃了不少罪,那个什长常常打你,还不给你饭吃?”   月光透过屋门洒在进来,在她眼前落下层浮光,她耙耙头皮,只要提起宁苦她就很是悲伤。   雨点一样密集的鞭子落在身上有多疼?皮肉都撕裂了,那鞭子都是沾着盐水往身上抽,疼的蜷缩着,蛰的心肝都抽,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挨下来的。   她咬咬牙,骂着:“那帮畜生,等我以后有了好日子,还要回去的,到时候要把孃孃接出来,把打我们糟践我们的那些恶鬼都砍了才解气。”   他说,“好姑娘,有志气。”   允淑突然觉得话题跑的有点远,赶忙把话题再拉回来,“那都不知道要过多久的事了,眼下要紧的是要先找到二姐姐。”   李允善是被谁掳走的,冯玄畅也打听过,只是后来进宫事情多起来分身乏术,就没有再继续查这件事。   他初进宫的时候,夹着尾巴像个哈巴狗一样在宫里讨日子,底层的奴才是奴才中的奴才,稍有差池就被拳脚相向,他只能忍辱咬牙撑着,上下讨好,每天存着一百二十个小心,攀高枝往上走,才有机会到高金刚手底下做事,高金刚看他是个能栽培的,收他做了义子留在身边调|教。   他听话,做事也利落,替高金刚做了不少丧天良的事情,才得了眼被举荐到官家跟前做个掌印。   等手里渐渐拉拢了自己的势力,想着不能总被高金刚拿捏在手上,这才谋划着匡了高金刚一把,让高金刚说了不合宜的话挨顿板子回家省罪。这事儿他还撇的干净,高金刚受了委屈,非但不知道是他一手撺掇,还要担心他在宫里别受了牵累。   他也挺佩服自己,曾经战场上杀敌光明磊落,最瞧不上的就是朝堂里那些不择手段的阴谋诡计,现如今呢?做着自己曾经最唾弃最不屑的事,苟活着。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交给李葺吧,你我人在宫廷,宫外山高水阔鞭长莫及。你的身份经不得东厂,虽说现在东厂归我管,也不能保证没有别的势力混在里边。若放手去查的话,李葺最合适,他孑然一身广交天下,定能帮你寻到人。”他沉了嘴角,看看时辰,“再过两月就是乞巧节了,到时候若是能得空,带你去月老庙许个愿吧。”   允淑听完喜笑颜开,“能成吗?”   他点头,“嗯,能成。”   时候晚了,困意袭上来,允淑搓搓眼,有些撑不住,他瞧着是晚了,只是小七还躺在凳子上酣然,便清了清嗓子又摆出威严来,“看看你做的好事,小小年纪力气怎么那么大?一杵子打上去就不省人事了,这里离皇宫还有些路程,我寅时还要当值,这就回了。等小七醒了,让他明日再回宫吧。”   允淑走过去摇晃小七两下,有点忧虑,自言自语着,“他别不是死了吧?木杵也能打死人的吗?”   冯玄畅起身,理理衣裳,提步踏进月色里,他今晚很高兴,到底是一切都弄明白了,知道允淑就是他中意的那李家三姑娘,这样很好,他能时时看着她,护着她,等她再长大些,他就去央官家给他赐婚。   但是他也不能委屈了她,还有三五年时间呢,再筹划筹划,没准会有个好结局。   允淑送他出门,给他把马套好拉过来,拍拍马背,小声道:“大监大人,您路上要小心,平平安安的回宫里去,这许多事情我都没能好好谢您,等我回了宫,您的恩情我都记在册子上,往后一样一样的还。”   他还能说什么?同她讲感情么?她还小根本不懂得,一门心思认定他帮她是恩情,是因着李允善,只怕心里还怜悯着他是个太监,没那活道的,即便找到李允善也不能成婚,在她眼里,是李家对不起他,一心想着从旁的地方弥补。   跨上马,他跟允淑摆摆手,“你先回屋去睡,等明儿一早孙六接你回府上,切记,回去后编个像样的谎话,别跟今晚上似的,什么都实话实说。”   她答应着,“成呢,我什么都不说,内官老爷问起,就说和堂姐叙了一晚,都是女孩子间的体己话。”   他抿唇笑,听了很欢喜,扬扬马鞭融进远处的夜色里。   允淑回屋,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合上眼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朝霞从东方铺满半边天,老农在外边灶屋生火做饭,炊烟在朝霞里也染上层粉色。   小七公公撑脸,幽怨地望着床上躺着的允淑直叹气,他夹块红烧肉凑在允淑鼻息处晃晃,“大姑,时候不早了,起来用膳了。”   他刚醒那阵儿头疼的厉害,伸手摸摸后脑勺足有鸡蛋大小的淤血包,问过老农才晓得,昨晚上是叫允淑一杵子打晕了。他想自己怎么就那么倒霉?这要是换旁人给他这下子,他非得讨回来不成!可,是大姑就没办法了,闷亏只能吃着。   允淑闻着肉香,比什么都好使,登时不困了,睁了眼就去抢肉吃,小七公公把肉转个圈重新放回碗里,抗议起来,“大姑昨晚上把我打的生疼,人都晕过去了,这红烧肉是给我补身子养伤的,只是拿来馋谗大姑,叫大姑别再睡了。”   允淑没抢到肉,收回手拍拍脸,讪讪:“我哪知道是你?若是知道肯定舍不得打下去的。你还疼么?昨天我瞅着外边院子里有生的三七,捣碎了汁敷上能活血化瘀的。”   小七眼神一亮,“果真么?长得什么样?我去挖去。”   她捋捋头发从床上起来,趿上鞋到窗边,指指院墙根一小片地方,“喏,就那,细长叶子发了一大片的就是了。”   小七欢喜的抱着红烧肉出去,问老农要了铲子去撅三七草。   允淑简单梳洗一番,上了胭脂水粉,出来找了捣药罐子,把小七撅了洗净的三七捣成汁,装在纱布里,贴在小七后脑勺起包的地方,再用白布条结结实实缠起来。   末了,打个结,揉揉小七的头,“成了,包的结实着哩。”   小七皱皱眉,拿镜子瞅了又瞅,“这是什么?包的像个兔子,这样要被人耻笑的,不成不成,还不如在下边多绑几道。”他指指下巴,“你这包的不成。”   老农喝着水往屋里走,正想说六爷来了,得上路了,刚迈进来门槛,一口水喷出来,呛得直咳嗽,艰难的指着小七的头,“是嫦娥身边捣药的玉兔成精了吗?” 第13章   会会人间的豺狼   允淑琢磨琢磨,迟疑着,“是不太好看哈?要不咱换个包法?”   小七公公默默摇头,“使不得,大姑的手金贵呢,是给宫里贵人们抄卷宗用的,既然六爷来接您了,咱们还是快些上路吧,别耽搁了时辰。”   他真怕现在是只兔子,回头允淑再给他包成什么更奇怪的样子,就没脸出门了。   外头孙六喊她,她站起来答应着,把药罐子一收拾找个边角放下,扯着小七公公从堂屋出来。   孙六望望灶屋里蒸好的白米饭,问允淑,“丫丫,你还没吃过早饭吧?”   允淑点点头,对着孙六一笑,“六爷来的早了,我才刚起来,府上的规矩我晓得,不能在娘家待太久,没关系咱们现在就回府上,别让内官老爷等急了。”   孙六嗯一声,瞥一眼小七,叹了口气,“到底不放心,昨儿又亲自来了一趟?大人他费心了,冒那么大的险。”   他心里也知道,冯玄畅在禁廷的日子不轻松,还要同内官老爷和西厂斗智斗勇,难免做事更谨慎小心,并不是不信任他,只是来看看哪里有遗漏没顾虑到的,好做个万全的准备。   别看小七和他明面上给高金刚做事,那都不过是冯玄畅摆的障眼法罢了。   小七点点头,“大人做事一贯如此。”   允淑等着他们寒暄完,也明白个七七八八,这些人都不向着内官老爷哩,昨儿大监大人嘱咐她那些话,只怕大监大人和内官老爷的关系,没宫里那些人说的那么好,各自防着呢。   这也不打紧,左右和她没什么关系,她也不想搅合进去,现在吃穿不愁,只要在宫里当值勤快些,再小心一点别犯了错处,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她跟着孙六上了马车,出了小村庄驶上条田间小路,路坑洼不平,坐在车里硌颠人,她猫腰站一阵,再坐一阵,实在受不了了,就干脆把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垫着坐上去,心里盘算,昨天来的时候,路好像也没这么不好走不是?掀了马车帷裳往外看,走的却不是昨天走的道儿。   “六爷,这是哪条路?”她心里有点没底儿,说话的声儿也带着些紧张。   孙六扬扬马鞭子,“咱们走的是另一条道儿,早晨来的时候,听说附近有西厂的人过来办差,咱们老爷一贯和西厂不对付,免得碰上了多费口舌。”   “哦。”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放下帷裳安心的坐在车里,昨晚上太折腾,她还有些困,就闭上眼小寐。   她出宫已经一日了,青寰同她出宫的时辰没差多少,眼下正在官驿陪母亲何氏说话。何氏是个温顺的妇人,膝下还有一儿一女,都随着她一起来了长安。   青寰的父亲是荆州牧,何氏属官眷,到长安有相应的官驿提供生活起居。   六月里暑气难挡,官驿的景致却不错,庭院里的小荷塘开了满池塘的荷花,岸边垂柳耷拉着枝条儿,知了叫的呱噪。何氏贴身伺候的老妈子端盆冰来降暑,伺候在旁边,看着小少爷和二小姐玩耍。   青寰同何氏坐在凉亭子里纳鞋底,她把五彩线打了结,递给何氏,问道:“母亲,我听说沈姨娘怀上了,在家又给你气吃了吗?”   何氏苦笑,“都习惯了,她年轻美貌,你父亲又喜欢她,跋扈些罢了没什么心眼,你不用替我担心,倒是你,在宫里过的还好吗?”   “好着呢,这次殿试我考的还不错,以后也是有品阶的八品堂下女官了。”青寰说着,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开心些。   何氏叫老妈子拿了包袱,接过来塞给青寰,“荆州离长安太远了,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你父亲是个不成器的指望不上,这是我从嫁妆箱子里拿出来的散碎银子,够你在宫里行人情使,以后这用人的地方多着呢,你那点月钱不够。”   青寰点头应着,“母亲说的是,这场殿试,没过的女司有大半都放出宫了,剩下的日子怕是更难熬,再过三个月就是大考,这银子我得收着,到时候在上殿宫里伺候,总有使银子的地方。”   她握着包袱的手攥的紧,掩在袖子里,煞白煞白的。   下次大考,她绝对不能再栽跟头,叫允淑那小丫头抢了风头去。那丫头明明什么才能都没有,却依仗着高金刚的身份在宫里作威作福,那骑到她头上气焰嚣张的模样,实在叫她心里难受,她恨恨的想,这样不成。   何氏看她脸色不对,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嘱咐她不然还是回屋里歇着,外边暑气上来了,回头别中了暑。   她摇摇头,“没事,昨儿答应弟弟妹妹今日带她们出门逛街的,母亲也一起去吧?”   何氏看看在远处追逐的弟妹俩,舒心的笑笑,“那走吧。”   娘四个合着伺候的妈子,出来官驿都上了马车,赶车的小厮问声儿,“夫人去哪儿?”   车里回一声儿“朱雀街。”   正走,小厮抬眼,骇了一跳,低声下气的从车上下来,给前边来的人揖礼。   “这怎么话儿说的,言督主今儿怎么有空来咱们驿馆吃茶?”   提起来言青和,人人都知道这位西厂督主,别看他成日里见着人笑的跟柴犬似的,心黑着呢。   言青和笑着问他, “小子,你家驿丞可在?”   “回督主的话,驿丞大人在,小的现在给您去请?”小厮回的毕恭毕敬。   言青和抬头看看马车,负手,“这是远道儿上来的官妇要出门?别个为了我耽误,你去吧不用请了,我来查桩案子而已。”   小厮赔着笑,“那成。”   言青和身边跟着的带刀卫问,“李允善月前在这官驿逗留过两日,咱们是不是直接把见过的人都提到牢里……”   言青和摇摇头,“用不着,走吧,咱们去找驿丞。”   马车走的远了,青寰就没再听着什么,问小厮,“李允善是谁?”   小厮想了想,回,“是前节度使李家的姐儿,也是个可怜人,在咱们这官驿住了两日,走的时候,浑身是血身上没一块囫囵肉皮了。唉,那衣衫褴褛的模样都没眼看了。”   青寰在宫里呆的久,听了也只是嗟叹两声。   宫里折磨人的法子更狠,这种犯官家眷,了不起只是充做官妓,没死已然是万幸了,受点皮肉伤也没什么好同情的。   朱雀街上热热闹闹的,青寰带着何氏和弟弟妹妹买了好些新鲜玩意儿,暂时忘了宫里那些琐事。   这厢允淑跟着孙六回了府上,给内官老爷请个早茶,又陪着内官老爷用了膳。   路上的时候他们和小七分开了,小七自己先回了宫,只孙六现在在跟前伺候着。   内官老爷的伤已经大好,今日看上去心情不错,用过早饭带着允淑在园子里逗弄两只仙鹤,跟允淑说话。   “丫头,昨儿在娘家待的可还习惯?”   “回老爷,习惯,从小到大都住惯的地方,心里也踏实呢。”   内官老爷笑,“你进了府,也不能亏了你家里,回头叫孙六把你父母都接府上来享福吧。”   允淑递给高金刚一把食饵,忙道:“他们种了一辈子地,怕是住不习惯这样富贵的地方,内官老爷的恩德允淑记在心里了。”   内官老爷也没坚持,嗯一声儿,指指左手边的仙鹤,叹气,“野禽到底是野禽,再好食好饵的喂着,也是养不熟的,总想着哪天从我这府里飞出去,你想留着它,就得用绳子拴着绑着才行。”   允淑是个聪明的,立时就听出了内官老爷话音儿外是个什么意思,这哪里说的是仙鹤?明明是借着仙鹤说身边人的。   她陪笑,“老爷这话儿说的,野禽不通人性,若通了人性,老爷待它这般好,怕是撵都撵不走哩。”   高金刚点头,“鞥,还是丫头嘴甜。”   正说着话,管家来禀事儿,趴在高金刚耳朵上嘀咕一阵,高金刚的脸色就沉了下去。   管家说完,垂着手立在那,为难道:“这事老爷您不能插手,您才被官家责罚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依奴才看,这事儿还得交给冯掌印去办。”   高金刚冷笑一声,“他是我干儿子,叫他去办和我亲自办有什么区别吗?”   管家皱眉,“冯掌印暗里做事干净利落,处理得宜,比起咱们有这么多眼线盯着,他更好下手。”   “千算万算,算漏了言青和那只柴狗,他后边给我备着杀招,想打我个措手不及。嘿嘿,好小子,我活这么大年纪,就没受过这窝囊气。去准备准备,我亲自见他。”高金刚把食饵随手撒在池子里,拂拂手,吊着眼皮回脸看允淑,“丫丫,走,跟着老爷去见见世面,会会人间的豺狼。”   允淑爽快的点头。   内官老爷出门是有派头的,官家责罚归责罚,也没说削官降职,他们体面的到了督主署,底下的人说,督主出去办案了,人还没回。   高金刚操着手,语气不善,“他言青和好大的威风,查案子查到我东厂头上来了?”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高伴伴这么说我等惶恐。”   “怎么?这是瞧着我被官家打了廷丈,不得宠了,连你们这些狗腿子也敢怠慢咱家了?”   底下的人都垂着头,话也不敢答,这高金刚明摆着是来兴师问罪的,偏偏这时候督主不在,如何是好?   “高中侍大驾,怎么也没叫人来通知我一声儿?”   还没见人先听人声,等人进了门,是个满脸堆笑的青年,允淑瞧着他生得细皮嫩肉,面相柔美。   “言督主,听说你查了桩买卖官衔的案子?”高金刚背着手,盯着来人。   言青和呵呵一笑,摩挲着手,“唉,谁在您跟前嚼舌根呢?什么买卖官衔的?不过是查之前节度使贪赃案,他那本该充为营妓的女儿半道叫人劫走了,这样的小事竟惊动您的大驾,实在是言某人的过错。”   允淑心里一震,脸上险些绷不住,她做梦也没想到,在这里能听到她二姐姐的消息。 第14章 六爷您说的是,我不能消沉……   她听见自己牙齿咯咯作响,不停地打着颤,浑身哆嗦。   好在站在角落里,没人注意着她,笠韵拉拉她袖子,压低声儿问她:“小夫人,您哪里不舒服么?脸色怎么这样白?”   她尽量让自己平静些,轻轻拍下笠韵的手,安慰他:“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笠韵忧心她,眼巴巴的望着高金刚,也不敢插嘴说话,只能尽量扶着打哆嗦的允淑,任她掐着自己的胳膊,希望她别嘴上说着没事回头再晕过去。   高金刚冷笑着看言青和,凶狠道:“言督主以为我东厂都是吃素的?四两拨千斤拿这话堵我,是仗着我没证据?”   言青和笑的人畜无害,“中侍这就真的冤枉言某人了,遑论我没有查东厂,就算是我查了东厂,现在东厂也是冯掌印的地盘,您这样出面,于理不合吧?我若是在官家面前说两句不利您的话儿,只怕任您滔天的权势,也难保还有个晚年安享。”   高金刚脸色变了变,“你在威胁咱家?”   言青和眉眼弯成线,满脸的好脾气,“不敢。”他睁眼,抬抬细淡的眉,“中侍年岁大了,在西厂发脾气是一时糊涂,来人,送中侍回府上吧。”   高金刚内心已怒火中烧,眼看着就要发作,允淑着急,上前一步,准备劝劝内官老爷。   内官老爷在宫里行走多年,她想着若不是顶紧要的事情,今日压根不会这样闯来西厂同人对峙,只是瞧着这言督主寸步不让,她怕真捅到上殿那里去,内官老爷要吃亏,毕竟她现在,还得依仗内官老爷这个后台,她压下方才的惊骇和伤心,去扯内官老爷的袖子。   “老爷,咱们回吧,我有些不舒服。”   瞧她纸一样惨白的脸,高金刚心里也是一惊,来的时候还有红似白的,这说不舒服就不舒服了。   他面露难色,气势汹汹的来,灰溜溜的走,那不是他这年过半百的人的风格。   言青和走两步,在太师椅里坐下来,捏着紫砂小壶呷口茶,气定神闲的瞅着高金刚。   气氛有些尴尬又诡异,没有人说话,四目相对,高金刚心气儿压了又压。   外头带刀卫来报,说是宫里那边请言督主过去,急诏。   言青和起来,跟高金刚一拱手,“中侍回吧,宫中急诏恕不远送。”   允淑看着高金刚干咬牙毫无办法,心里思忖,这言督主约莫是一手遮天的宦官,内官老爷对付不了,又想到连内官老爷都对不了的人,她又要用什么办法才能从言青和口中探听到一星半点二姐姐的音信?   她琢磨着,西厂在追查她姐姐的行踪这件事,要告诉大监大人才行。   出来西厂督主署,没多远是朱雀街,高金刚见允淑脸色一直不好,吩咐孙六带允淑先去医馆瞧瞧,又说他要去相国府上小坐,午时可能留下吃饭,叫他们看过大夫先行回府。   在朱雀街分道儿,允淑同孙六一前一后的走,寻个僻静处,允淑坐在石头上望着孙六,眼眶通红。   “六爷,您听见那言督主的话了么?他说在追查我姐姐李允善的下落,您说,万一姐姐被他们抓着了,送去做官妓可怎么好?”   孙六安慰她,“咱们不是也正找着的么?没准善姐儿叫咱们先找着了不是?”   她哭,“好好的官家小姐,真做了官妓还怎么活?她一定不会独活了。”   孙六一个大男人,哄不得女孩子哭,瞧着允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只能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离他们不远的巷子拐角,青寰捏着帕子站在那里。   方才她正同何氏买首饰,回头瞅见允淑,便叫何氏带弟妹先慢慢挑着,她跟过来想看看允淑去做什么,才过来就听见这一番话。   她四处瞅瞅,没人看见她,悄悄拔腿就往回走,心噗通乱跳,脚步走的也急。   原本只以为允淑是攀高枝的下贱胚子,没成想还是犯官家眷,这是怎么瞒着上下这么多官阶进宫的?   她琢磨着,若是现在跑去大理寺揭发,别说允淑,就是高伴伴,甚至那高高在上的司礼监掌印冯玄畅,也得受牵连吧?   上天待她不薄,竟然让她听到这泼天的秘辛,一路走她一路琢磨,这事不能急,到大理寺揭发顶多是让允淑治罪充妓,于她没什么好处。   但要是把这件事拿到大监大人面前谈个条件,那她以后在宫里,就是如鱼得水般自在了。   她以为此计甚好。   允淑狠狠的哭了一顿,整个人都恹恹地,孙六还是带她去医馆瞧了瞧,大夫说没什么大事,回去静养,吃点补气血的红枣,小姑娘康健着呢。   孙六顾顶轿子,送允淑回来,允淑心里记挂着李允善,连吃东西都没了胃口,孙六开解她,“凡事都别太钻牛角尖,往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能过一天是一天。”   她看着双喜给她收拾的包袱,从出宫还没打开过,离大考只有三个月了,她咬咬牙,“六爷您说的是,我不能消沉呢,姐姐还不知道在哪里等我,我得振作,得在宫里混出个样子来,最起码,得能护住姐姐。”   强打起精神来,她吃了两个白面馒头,含着眼泪背书。   时候晚了孙六得出府,送走孙六,她一个人在院子里背到亥时。   管家回府的时候来禀她,说内官老爷在相国府醉了酒,晚上就不回了,让她明日收拾好了直接回宫。   她答应着,管家走了,她直到把厚厚的一本典籍诵完,才去睡了。   两只灰雀蹲树枝上互相梳理翅膀,一支海棠枝条沉甸甸的挂在雕花窗。   笠韵推门的时候,正下着清雨,天还昏沉沉的。   他替允淑收拾着东西,把衣裳叠整齐了,又抓一把首饰塞进包袱,抬脸眼巴巴看着允淑,露出一排糯米银牙,“小夫人上次进宫天也不好,这回还是下雨,看来老天爷也知道宫里日子苦,想留小夫人呢。”   允淑摇着扇子,一手托腮,没什么兴致,“这雨下的不大,倒是绵密的紧,上次这样的景色,还是初春呢。”   笠韵说是,紧着把东西打包,擦擦头上的汗,提醒她,“小夫人,时候不早了,咱该走了,再晚就赶不上时辰了。”他挎着包袱出门往马车上安置,允淑跟在他身后撑了伞。   赶车的小厮照旧已经等在府门外,戴了斗笠来接笠韵手上的包袱。   辞了笠韵,允淑招呼赶车的小厮上路,没用多久就到了宫门,现下允淑已经用不着别人引着走了,这路她都认得。   背着包袱回来尚仪署,她先到崔姑姑的处所来点卯,外头守着的女使见她回来,满脸笑意相迎,“大姑,崔掌仪正等您呢,随我来吧。”   允淑跟着女使进屋,崔姑姑正由人伺候着上妆。   她簪了花钿,柳叶眉弯弯的看过来,“丹画和青寰我还没见,先见你,上殿那边的意思,让你去司礼监伺候睑书,往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有些事情我得给你嘱咐明白。”   允淑嗯一声,站在那里恭听。   “三个月后就是大考了,你到时候还是要回来殿试,这是其一。其二么,司礼监是二十四衙门中的首席衙门,三法司录囚、提督京营,东厂等大权都属司礼监。你这是去了肥水田当差,行事要比之前更小心才是。”   允淑知道,树大招风人为名高,崔姑姑都说这是肥水田的差事了,旁人还能没个惦记?她点头,“崔姑姑的话允淑都记下了,一定处处小心谨慎,恭谨自守,当好值。”   崔姑姑摆摆手,“你去吧,春荷给你带路。”   女使比划个延请,道:“随我来吧。”   尚仪署与司礼监隔着道厚厚的宫墙,要去司礼监需绕过长长的甬巷,甬巷是宫人们做事跑腿常常经过的地方,每天每个时辰都有忙碌的宫人身影。   春荷在前头引路,喜笑颜开的同她说着话。   “听说,是冯掌印在官家跟前举荐了你,当时太后正巧也在,便问冯掌印,可是那日祈福祭祀典礼上写得一手好字的女官?冯掌印回说,正是。”她学的惟妙惟肖,仿佛亲眼见着了一样。   允淑同她打趣儿,“那大监可有夸我心灵手巧什么的?”   春荷笑,“冯掌印从来都是一副阴沉脸,能被他举荐还不成?指望他夸人,那太阳可得打西边天上出来了。”   允淑缄默,冯玄畅这个人么,看着是阴沉沉的,又官大权大,别看没比她长几岁,可这宫里边当差的,谁在他跟前也不敢轻佻。   北长街修的四直,早晨的清雨停了,路上留下浅浅的水洼,浸湿了绣花鞋。   到了司礼监偏殿,春荷跟带刀卫说,允淑是尚仪署过来睑书的女官,往后在这里当值。   带刀卫瞅瞅她们,转身去偏房叫出来位嬷嬷。   嬷嬷说,在司礼监当值,要验明正身,叫允淑跟着她进屋里去。   所谓验明正身,除了把她里里外外摸个严实,还有一桩特别的,就是检验她是否是处子之身。   虽然检验的是位嬷嬷,到底还是叫她难为情,站在那里无所适从。   嬷嬷叫她放松些,说是她有经验,一看就成。   验完身,允淑红着脸出来,春荷瞧着她乐的合不拢嘴,“成,这就算是把人送到了,我这就回崔姑姑那里回话去。”   她跑的倒是快,允淑看着春荷的背影,发了会儿呆。   带刀卫唤她两声,领她到偏殿去。 第15章 掌印碰上事儿了?   偏殿内每隔三尺挨一个书案,许多秉笔正在处理文宗。   带刀卫把她带到内书堂,禀一声儿,“掌印,人到了。”   冯玄畅放下狼毫小笔,嗯一声,嗓音有些低沉,“允淑,你进来。”   她一听是冯玄畅,没等带刀卫说话,急急挑了帘子进来,两步走到案前,嗫喘道:“我有桩急事同你说。”往前凑了凑压低声儿,“西厂,言督主在查我姐姐的下落,这可怎么好?他还说,若是找到了,要把姐姐充为官妓,姐姐她向来清冷,又是饱读诗书的,真被西厂捉了去,就不能活了。”   “别说话。”冯玄畅做个噤声的姿势,把她拉过来理理她额前的头发,递给她一只小毛笔,“拿着这个,到旁边坐着批各督抚递上来的宫中档,都是些个人私事,能批则批,不能批或是拿捏不准的,分出来,午时再统一交给我处理。”   她握着小毛笔愣愣的,一时没反应过来,狐疑啊一声。   他解释,“多做事,少说话,别人都在当值,私事下值再说。”   她只得迟疑着,溜溜的走去旁边的小几案坐下,几案上摞着十几本密封的折子。抬脸去看冯玄畅,他人已经一本正经的坐着翻看奏折,高挺的鼻子,清秀的眉眼,她心里感叹,真是如花似玉的公子。   像诗文上说的那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真好。   视线再挪到冯玄畅手上,看了看毛笔,她噘嘴,颜色不一样呢,他拿的是朱笔,该是在替官家批阅奏折的,官家还真是信任冯掌印,要紧的折子都能交给他。   觉察到允淑的目光,冯玄畅侧头微微一笑,“好看么?”   允淑的脸蹭的红起来,直红到耳朵尖尖,收回目光埋头看折子,嘀咕着,“是好看,就是这一笑笑的人心里花枝乱颤。”   她嘀咕的小声,冯玄畅也没听见,继续批阅奏折。   允淑也不敢再打扰到他,认认真真的拿小毛笔在折子上勾画着。   冯玄畅说,都是私事,果然都是私事。   折子上除了跟官家讨赏金,讨庄子,讨奴役的,就是请求官家赐婚,休妻,告假祭祖的。   她揉着头,盯着手里的折子,登州府藩台要纳良妾,按惯例上奏,她批个准。   泉州知县老母病故,丁忧三个月,她吃不准,思想着知县告假这桩事,为什么会递到宫里来?不是禀告上一级官员就能行的事儿吗?既然递到内书堂,怕是当地的上级也觉得难以决定,既如此,她也不好批了,就干脆挑出来放在一边。   六本折子理完,外头带刀卫又来报,说是尚仪署有女司求见掌印。允淑偷偷打量着冯玄畅,只见他微微蹙着眉,问带刀卫是谁来求见,可否认识?   带刀卫摇摇头,“生面孔,但是说有要事,要单独与掌印您密谈。”   冯玄畅抬头,轻笑一声,“尚仪署里还有这样有胆色的?叫她去小室等我吧,我随后过去。”   带刀卫唱诺,提刀出去了。   允淑赶紧收回目光,继续理折子,冯玄畅搁下手里的奏折,起身走过来,拿起她挑出来的折子看了两眼,指指上边的小字给她看,温声道:“这知县丁忧,头三个月刚去了父亲,这月又去了母亲,准他丁忧半年,让衙门的师爷代为理案。”   她哦一声,按冯玄畅说的批注,写好了拿给冯玄畅过目。   冯玄畅看过后很是满意,点点头递还给她,“你且先批着,我去处理下琐事,有事你唤廷牧,他就在外头守着。”   她说好,低头继续理折子。   冯玄畅出来内书堂,往小室去,进来门看到等他的人,愣了下,他瞧着是允淑在尚仪署的朋友,攒了些和颜悦色,在椅子上坐下来,问道:“你是尚仪署的青寰?”   青寰捏着帕子给他揖礼,“大监大人寿安,小女是荆州牧青辙嫡长女,现在尚仪署任职,不成想大监大人竟识得,小女惶恐。”   冯玄畅指指她旁边的凳子,语气不咸不淡,“坐吧,你找我要商议什么事?”   青寰瞟了一眼板凳,没坐,缓缓开口道:“昨儿说来也是巧,我同母亲在朱雀街买首饰,听到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我想,大监大人一定也很感兴趣。”   冯玄畅在桌子上叩叩手指,“哦?说来听听。”   青寰再揖礼,“西厂言督主正在缉拿潜逃的李节度使家次女。”   冯玄畅脸色沉了沉,“你知道那女子的下落?”   “不,节度使家的次女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倒是知道”她抬眼,望着冯玄畅,“他家幺女在何处。”   冯玄畅坐在那里,冷笑一声,“那幺女是谁?又在何处?”   “这件事大监大人不会不知道吧?您可是高伴伴的义子,高伴伴没同您说起过允淑就是节度使家三姑娘?”   青寰略有些诧异,她本以为这事冯玄畅不可能不知情,盘算好了要拿这事来挟一挟他。   冯玄畅心里不痛快,被这样一个小角色拿捏住,那他以后就是个笑话,白白爬到这样的位置上了。   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定定的看着青寰,半晌嗤笑一声,“你是如何断定我知道这件事的?你又如何证明允淑就是节度使家的幺女?”   青寰攥紧了手怕,毫不怯弱,“她亲口承认的,难不成还能有假?倘若大监不信,大可传了允淑来,咱们到官家跟前分辨分辨。”   冯玄畅幽幽道:“你没有直接去官家跟前告发,而是来找了我,怕不是想去官家面前分辨的,你想从我这里讨个好处?以小博大这种事除了我,还没有第二个人做成功过。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青寰轻笑,“大监大人,小女身为官女,若死在宫里,您这位司礼监掌印怕是会被半数朝臣弹劾,小女这条命倒没什么,大监大人一片光明坦途没了,不是得不偿失么?”   冯玄畅握握拳,字从牙缝里蹦出来,“你在要挟我?”   “不敢。”青寰捏捏帕子,“只要大人安排我去皇后殿里伺候,这桩秘密青寰就把它烂在肚子里,永不提起。大人觉得如何?”   他冷冷,“你如此精于算计,叫我如何相信你呢?”   “作为交易,大监大人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说。”   “很不用,这禁廷我想知道的事情没一样瞒得住。”冯玄畅负手,脸上又是平常的模样,“你母亲尚还在官驿小住,我会让她和你的弟弟妹妹在长安多待些日子的。”   青寰脸色一瞬煞白,咬唇绞着手里的帕子,想,冯掌印这是拿她母亲和弟弟妹妹的安危来堵她的嘴了。   她志在必得的来,没成想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叫别人把她全然拿捏住了。   冯玄畅瞧她的脸色,在心底冷笑,这样随时都可能把事情捅出来的人,对他来说是威胁,威胁留着总有一天会出事,与其以后可能为此身处险境,不如除之后快。   “崔姑姑那边,我会过去知会一声,去了皇后殿,你仔细你的舌头,若是舌头不听话儿,可是三副棺材。”   冯玄畅头也没回的走了,好半晌青寰才从怔愣里回过神,腿脚发软的瘫在地上,她拍着心口安慰自己,“没事的,所求如愿以偿,所求如愿……”她忽而一震,方才大监大人说三副棺材?   她扶着东西起来,手都颤着,天晓得她是鼓了多大勇气才敢来的。她想,怎么会有人如此猖狂,连官妇都不放在眼里。   再想了想,开解自己,这也没有什么,只要大监还想前程似锦,她就是安全的,这不是已经答应让她去皇后殿了?以后平步青云,全看她的本事了。   冯玄畅出来,一路上铁着脸,这事不能拖,得尽快处理。到了内书堂,他唤廷牧。   廷牧瞧他脸色差,立时就知道事情不简单,打个千儿问他,“掌印碰上事儿了?”   他点头,“你着人去查查荆州牧的家事,再替我查查尚仪署的女司青寰,去太医院诏沈念来见我。”   廷牧动作利索,悄无声息的退出去,谁都没注意着。   冯玄畅推门进屋,允淑还在低头理折子,撑着头咬笔尖,皱眉思索的样子十分认真。   听着他进来,往这边看了看,又低了头。   他拽拽曳撒,提步走过去,压低身子挨着允淑,和她一起看折子,他说,“允淑,这个折子你很为难么?”   允淑点头,“嗯,这顺天府上月才得了赏银七千两,这月又跟朝廷要银子,贪心不足蛇吞象,若是批了,下月狮子大开口,上万银两也是敢要的,可若是不批,免不得会有人说朝廷苛待功臣。”   他干脆坐下来,指点她,“顺天府官至正三品,是整个长安城最高的官位,官家的身家性命,偌大的禁廷安危,都系在顺天府了,他们是要为官家拼命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别说他现在要九千两,就是要九万两,也是要批准的。”   允淑听完,明白了什么似的,认认真真的批个准字,恭顺的把折子摞起来,她说,“奴懂了,这是拿命在使银子哩,应得的。”   冯玄畅摸摸她的头,温和道:“你说的对。”   他多想拥她在怀里,只是不能,她坐在咫尺,他只能摸她的头来安抚她。   叹口气,他起来,问她,“你可曾同身边要好的朋友说起过你的身世么?”   允淑摇头,“没呢,六爷吩咐过,要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我很惜命的,从未同人提过。”   他踌躇着,“你昨日可在朱雀街遇见熟人了么?”   她低头想了想,道:“没有,昨日里不曾在街上遇到熟人过。怎么了么?” 第16章 常思,你不要学李修葺那……   他说没事,又嘱咐道:“尚仪署那个素来同你交好的青寰,往后你离她远些,不可再交心了。”   她以为大监大人知道了她被排挤的事情,忧心她想不开来开解她呢,就笑了笑,回:“双喜说过了的,以后我不理她便是,我不伤心,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晓得她名利心重的。”   他想,何止名利心重?想法还恶毒呢,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觉得自己很聪明,听了个连证据都没有的话儿,就妄想来拿捏他了,不自量力。   他夸她,“真是个听话的好姑娘。”便起身回桌案去继续批奏折,等手里二十几道折子批完,他才起身,唤了人进来燃上香,嘱咐允淑午时等他一起用饭,就揣着折子出了内书堂,往乾和殿去。   乾和殿守门的小黄门跟他打个千儿,禀他说官家正在后/庭小憩。   他嗯一声,轻手轻脚的去了后/庭,瞧见官家躺在长椅上,便随手扯了云丝毯替官家盖上。   官家听到动静,睁了眼,瞧着是他,便坐了起来,恹恹道:“厂臣,孤近日觉得身子骨越来越差了,时不时总是瞌睡,太医也诊不出个毛病,奏折都得交给你处理,孤这是不是大限将至了?”   他把奏折放在小案上,给官家行叩拜大礼,“官家别这么说,您正当壮年呢,只是暑气重,老百姓常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现在瞌睡都是正常的,等立了秋,还要再困些时候,天转凉了就好了。”   官家乐呵呵的,“就你说话最贴心,孤年纪大了才即位,有你伺候在身边真好,省了不少心。”   他说都是官家栽培的好,能为官家分摊忧虑是他的福气,顺口提了句言青和查高金刚买卖官职的事。   “西厂那边说干爹卖官位,臣是万万不信的,他那么大年纪了,也不缺那几两银子,何故会去做那黑心的买卖?干爹一手提拔我到今天,我还是信他的。”   官家咳嗽两声,他忙去给官家拍背顺气儿。   “高金刚他是辜负了孤对他的信任了,你进宫时间短,不知道他手底下有多少烂账,若不是西厂查江南的水利查到了他身上,孤还不知道要被他蒙骗多久!”官家指指长椅案头的柜子,“你看看,都是言青和送过来的,一桩桩一件件,他高金刚就是死十回,都不够。”   冯玄畅过去拉开柜子,从里边捧出一摞的账本和册子,翻开来看。   他抑不住的颤抖,高金刚果然是倒卖二品官职给了一个世家子,这世家子就是现任州牧,顶替了他父亲的位置,安享冯家百十口人命换来的滔天富贵。   官家看着他,只是有些怜悯,贵为天子他不能有错,即便是错了,也不是错,他不能跟一个臣子认错,只是叹道:“冯州牧一门忠烈,孤自会为你家修建宗祠。”   冯玄畅手一抖,俯身叩拜,“官家圣恩,臣感激涕零。”   他不须多说什么,剩下的事情官家自然会秉公办理。   只要把这些事儿挑开,搁在官家眼皮子底下,甭管把事情挑到面皮上的人是谁,他要的不过是官家一个态度。   退出乾和殿,他肃了脸,回内书堂,廷牧已经早早侯在那里,见他回来,上前回话。   “掌印,都已经查清楚了,那荆州牧是个酒酿饭袋,吃着父辈上传下来的祖业,日子过得丁点儿也不安生,纳了不少的妾室在家养着,他夫人何氏是商户之女,在家中并无地位,那叫青寰的女司是何氏长女,却不得荆州牧的喜欢,荆州牧最宠的是小妾沈氏,那沈氏才怀了孩子,何氏在府上碍了她的眼,正好逢上女司大考就被撵来长安探亲了。”   冯玄畅嗯声,“还有其他的么?”   廷牧说是,“这青寰出生的时候有小疾,倒不是什么大病,也没病根。”   “沈念可过来了?”他问。   “沈御医在隔间侯着吃茶,正等您呢。”   冯玄畅没再说话,理理衣裳去见沈念。   沈念正吃着茶水,瞧着他一副沉淀淀的样子进来,就叹气。心道这是有人又要倒霉了,他明明是个大夫,自从认识了冯玄畅后,已经越来越违背行医救人的初衷,快变成这宫中杀人于无形的顶尖刽子手了。   他调侃道:“我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做派,倒是很得你中意。”   冯玄畅揶揄,“大侠风范有什么不好?”他肃了脸,板板正正的:“回头你借着去给尚仪署小女司们诊平安脉的由头,送那个叫青寰的女司上路吧。”   沈念惊诧:“一个小小的女司,竟然值得你让我出手?”   他垂着眼喝茶,轻描淡写的,“她提了她担不起的条件,活着便是祸害,你送她上路,全是我给她的体面,廷牧说,这女司出生时有小疾,没有病根。”   沈念想,这人真正会为难人,没有病根还要他让人家病逝。   同冯玄畅说话,不能说的太明白,有些事一点就透,说多了就是错。他把茶盅里的茶喝尽了,说至多两年,宫里实在不想待下去了。   冯玄畅拿眼乜他,“那不成,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舍得留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内廷里无依无靠?”   沈念扶额,略一漾攒个会心的微笑来,“我说不过你,你这个人心肠最坏,若不是为了你,我舍了自由身留在宫里?我图做个清闲人不够自在么?”   冯玄畅笑笑,“图你心里有我,常思,你不要学李修葺那没良心的离我而去,这禁廷,我一个人难挨。”   唉,他同他说话,越来越是没正形,两个爷们说这这种话不是叫旁人难为情么?   沈念起身,一弹袖,“你司礼监的茶水我都快喝不起了,得,走人。”   冯玄畅送走沈念后,吩咐廷牧去尚膳间取食盒,特别交代廷牧,多要一碗红烧肉。他说允淑正在长身体,得好好补补。   允淑此时正在内书堂坐着发呆,她手里的折子已经整理完了,蓝批小字写的颇有风骨,个个像刀子刻在纸上似的。   冯玄畅拎着食盒回来的时候,她刚好无聊唱完一曲春江花月夜,余音还未散去,听到有人拍掌,她回头,含羞带怯,“你领食盒来了?”   “嗯,红烧肉,”他打开食盒,把菜摆出来,“还有你爱吃的水煮鱼片。”   允淑两眼放光凑到桌边,主动搬椅子坐下,“大监大人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   冯玄畅沉声,“李府上了年纪的管家说的,吃吧。”   她实在是饿了,回宫的时候没用早饭,笠韵只顾着给她收拾首饰和衣物,临走才塞给她两块甜酥拿来填肚子,那点心一口便没,根本就不打饿,她饥肠辘辘的做了一上午的工,前心贴着后背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也就没跟冯玄畅客气,拿了筷子去夹菜。   两人吃完,允淑把残羹剩饭重又装进食盒,过了晌她就要去掌执文书殿那里当值,便揽了送食盒回尚膳间的差事。   冯玄畅没留她,只是嘱咐她下了职就让廷牧去接她。   廷牧听了,站在在门口傻笑,跟着掌印这么久了,他还没见过掌印大人对谁这样上心过。   他觉得允淑很有本事。   允淑不好意思,腼腆着回,“这不太好,宫里没这规矩。”   冯玄畅说规矩是人定的,旁人的规矩他管不着,司礼监的规矩就是他。   允淑默,心想成吧,您就是这司天监的天,这禁廷除了官家您最大,顺着您总是没错的,掖掖手客套道:“酉时细音值夜,我就下值了。”   冯玄畅似笑非笑看她,“我知道。”   她脸一红,拎着食盒挑帘出了门,头也没回的往掌执文书殿去。   未时日头正毒辣辣的晒着,许多清闲宫人拿着小扇聚在阴凉处闲聊,允淑顶着毒日头经过的时候,不经意听了一耳朵,她们在谈论沈御医和冯掌印谁长得更好看些。   允淑没见过沈念,心里也没个对比,倒是觉得沈御医能在姿色上同冯玄畅平分秋色,那定然也是长得漂亮的人儿。   她将食盒送回尚膳间,就直接来了掌执文书殿,两日未来,殿门前多了个大水缸,缸里种着一片荷花,开的特别美,沁着丝丝幽香,她驻足携一枝花凑上去闻,身后有人唤她。   “大姑,这花儿你喜欢么?”   她回头,竟然是小七,心里有些讶异,问他,“你怎么来掌执文书殿了?”   “大监大人提我做了掌执文书殿的内侍,平时就搬搬旧卷宗拿出来晾晒。”小七回她,又问了一遍,“大姑,这荷花你可喜欢么?”   她说喜欢,却松了捏花的手,眼里带了些淡淡的哀绪。   荷花好,她幼时常常缠着母亲带她去小荷塘泛舟,母亲的身上总带着荷花似有似无的清香味道,她闻着这味道入睡就很踏实,每每都能做场好梦。   只是荷花清香常有,母亲却已经不在世上了。   小七欢喜地跟她讲,“是大监大人让人挪来的,说大姑闻着这花香,心神能安宁些。”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鼻子一酸,嗡哝着:“大监大人有心了。”   小七瞧她不怎么开心,便岔了话头,“大监大人说了,您三个月后要大考,怕闲不下来没时间看书,昨儿刚从皇后那里求了恩典,给咱们掌执文书殿拨下来五位女使供侯使唤,您叫她们忙,下值前查一眼就成了。” 第17章 大监大人寿安。   她答应着往殿里去,心里感慨,大监大人给她铺了条康庄大道,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她能平步青云吧?   只是平步青云又有什么用呢?她并不想一辈子留在宫里,进宫是为了报答内官老爷把她从宁苦买回来的恩情,不然,她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她装傻充愣明面上不说,心里却明白的很,内官老爷让她进宫,又想让她去学歌舞,只不过是想让她伺候官家,盼着有朝一日把她送到官家跟前,若她得眼,能被官家封嫔封妃,内官老爷就能得到更多好处。   身为朝廷命官之女,她从小耳濡目染,泰半官员送女儿进宫,就为了有朝一日能被圣宠,光耀整个门楣,从来不管宫中岁月蹉跎,美人迟暮,凄凄惨惨戚戚。   尽管她那没出息的父亲为官糊涂,可到底对自己的儿女是好的,没有为了自己的官位和前程,把她和姐姐当讨好官家的棋子。   她进来殿,去几案处盘腿坐下,那些新拨来的女使们正忙的不亦乐乎,誊抄的誊抄,理卷宗的理卷宗,清扫书架的清扫书架。   四处打量,没看见女书,她疑惑,问小七,“女书今日未过来当值么?”   小七回她,“女书的侄女靖城县主出嫁,她做姑母的要去席面上吃酒,昨日就告假了。”   她点头,又问小七,“你头上的伤可好些了?散淤的药用了么?”   小七抱过来摞卷宗搁在桌上,念叨她,“用了用了,已经消了不少,大姑你力气实在大,以后对别人下手可要轻些,旁人经不住我这么抗揍的。也亏了沈御医降尊亲来给我瞧了瞧,他开的药甚是灵验,两副下去,立时就消肿了。”   “沈御医是沈念?”她问他。   “大姑也知道?”小七公公嘀咕,“沈御医还真是名扬天下。”   她摇摇头,笑着去翻看卷宗,拿了小狼毫,一笔一划的誊抄。   小七赶眼色,悄悄退了出去,在外头的席子上晾晒发黄的老旧卷宗。   偶有风吹过,也是裹着热浪,贴在身上立时叫人觉得蒸的慌。   这样热的天,人人都躲在屋里不出来,鸣蝉呱噪了一个下午。   晚上廷牧来接允淑,抱了个柳条编的框子站在宫灯下,时不时擦两把汗。   允淑出来,瞧了瞧廷牧,斟酌了下问他:“大监大人已经用过膳了吗?”   廷牧鞠身回她,“还未,官家方才身子不适,传掌印去了乾和殿伺候,现下还未回。”   她抬头望望,天上星河灿烂,垂了眼语气轻快道:“咱们去尚膳间领食盒去。”说着提步往尚膳间走,边走边问,“大监大人平时都爱吃些什么?”   廷牧快步跟上去,“掌印没特别爱吃的,倒是有特别不爱吃的。”   允淑脚下略慢了些,侧头想了想,“都是什么?”   廷牧哂笑了声,“各路下水带味的,还有十三香的佐料,秋天的荽。”   这些她也不爱吃,荽的话,提鲜甚好,他也不爱吃么?   “秋天的荽和春天的荽不一样?为什么单单不吃秋天的?”   “掌印说,秋天的荽生的一股臭板虫味儿,闻着恶心。”廷牧挠挠头,又补充一句,“奴才倒是没吃出来。”   她心细,样样都记下来放在心里,到了尚膳间,仔细挑了几样小菜装进食盒,交给廷牧拿着,两人一前一后的往监栏院走。   廷牧话不多,这一路都很安静,只快到了监栏院才跟允淑嘱咐,“掌印在宫里有自己单独的院子,早晨已经叫人把偏房收拾出来给大姑您单住。您随我来吧,夜里若是掌印回来,我再来叫大姑。”   允淑跟在廷牧后边走,没多会儿功夫就到了廷牧说的偏房,她抬眼打量,偏房的位置离正屋近便,这院子虽幽静,摆设和殿堂却雕梁画栋很是气派。   廷牧送她回屋,指指桌子上的包袱,“大姑的贴身物什,都在这里了。大姑若是累了先安置,掌印回来没准头,用不着等。”   她说好。   廷牧走后,她用过饭,藉着夜灯看书,小室清净,只偶尔响过翻书页的沙沙声。   书看到一半,听到院子里有细碎的脚步声,允淑推开手边的窗户探头往外瞧,是冯玄畅的身影,廷牧跟在后边拿扇子直给他扇风。   她看着人是往偏房这边来的,踅身跑去开门。   门打开正迎上他一张冬日夏云的脸,允淑微微挪动一下身子,掖手给他揖礼,“大监大人寿安。”   冯玄畅提起曳撒跨门槛进来,吩咐廷牧在外边守着,拉允淑到桌边坐下。   房中四角吊着花梨木的八方宫灯,柔软的黄晕撒了满屋。   “允淑,”他和颜悦色的,从没对身边哪个人这样温和过,“我同言青和做了场交易,你往后可能去不了云韶府了。”   灯光下允淑看上去有些呆傻,不太明白冯玄畅的意思。   他继续说着,“高金刚虽然买了你去府上做小夫人,可对你终究是没有什么恩情的,你被六子从宁苦买回来,完全是误打误撞阴差阳错罢了。这桩事我得同你说明白了,省的你往后不知道在宫里如何活下去。”   允淑怔怔的点点头,她不懂,但是他都说给她听,这样很好,她果然没有信错他。   见允淑这样安静,冯玄畅总算是放下心来,沉声道:“方才言青和在官家跟前参了高金刚,说他藉着为朝廷办事中饱私囊,贪下江南那边好些庄子,还参他买卖官职,从晋城侯庶子手里收了五十万两雪花银,卖掉了州牧的官职和冯家一百三十二口人命。官家发了好大的脾气,已经差西厂去拿人了。”   允淑小手握成拳头,有些紧张,“那内官老爷会死吗?”   “嗯,官家下令,要腰斩的。”他说的平淡,丝毫没有什么伤心的情绪,反倒看上去如释重负一般。   她搓着手,头一回沉了脸色,她也不是个痴傻的,就算在年纪上吃亏些,也知道冯玄畅说的是冯家勾结盗匪的事。他自进宫来就是认贼作父盘算着为冯家平反的,说到底,高金刚是导致冯家灭门的刽子手,五十万两银子,就买全了冯家人通往阎王殿的路,害他成了宦官阉人,没了做人的尊严,他是该恨着内官老爷的。   若是冯家不遭这场无妄之灾,她二姐姐也可以正经婚嫁,免遭流放,更不会被人掳去下落不明。   她抬眼,正八经的回他,“你报仇是应当的,这点事儿不必专门来开解我,别看我年纪小,生死的事儿是看的很开的,这宫里哪个有我见得死人多?我和孃孃挖坑埋得犯人足足占了半亩地哩。内官老爷上路的时候,你让我去给他送顿饭,也算是受他照顾一场,没忘了他给我的恩情。”   他抚掌道好。   她默了一阵,忽然想起来言青和,忽闪着一双大眼问冯玄畅,“大监既然和言督主做了这桩交易,那二姐姐的事大监是不是知道?”   冯玄畅听了,慢慢摇头,“说到底,东厂和西厂向来是对立的,言青和答应帮我除掉高金刚,只是因为我拿捏了他的软肋罢了。”   她有点惘惘的,耷拉着眼皮没了方才的神采。   他默默别开脸,生怕看多了她沉郁的模样,忍不住想把她揉进身体。   一时无言,宫灯的光圈模糊起来。   半晌,他起身,理理袖子,温声道:“我约了言青和见面,你跟我去么?让廷牧带你隐在帐后,我探探他的口风?”   她抬眼,立时来了精神,跟着起来定定回他,“我去。”   他知道她的性子,生人面前寡言少语,熟人面前话痨,亲近的人面前就原形毕露了,性子一上来,坚强又倔犟。   他灼灼望着她,分外和暖道:“跟着我来。”   议事的暗房在司礼监的内书堂,冯玄畅带她进内书堂,在靠墙的书架处转一下书匣子,一面墙壁缓缓陷进去,露出条幽深的暗道。   三人进来暗道,冯玄畅碰一下墙面上的机关,墙壁又恢复原来的样子。   廷牧挑着宫灯在前头照亮,一炷香的功夫,他们到了间密闭的暗室,内室光线晦暗,摆设俨然是个雅间模样,雕花笼的石窗,茶海雅座,山水屏风帐子,燃着红烛的花灯。   廷牧把允淑拽住,停在屏风帐子后边,熄了宫灯的蜡烛,做个噤声的手势。   冯玄畅提步从屏风后转出来,自去雅座煮茶,一壶茶水煮沸,暗室一侧的石墙有了声响,暗门打开来,现出言青和消瘦的身形,仍旧是眉眼弯弯,一脸的人畜无害,他进前对冯玄畅揖礼,十分的礼貌,和颜悦色道:“给冯掌印请安了。”   冯玄畅递给他盏茶,“上好的金瓜茶,你品品。”   言青和恭敬的接过茶来,细细品一口,没有夸赞茶的味道,微额了首,“咱们可是说好的,我替你除了高金刚,你把东厂言煦的案子抹平,往后东厂西厂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   冯玄畅简单回他,“言煦昨夜里就派人送走了,案子抹的干净,一点痕迹都没有,你若担心,可查案宗。” 第18章 肩膀借你用阵子   言青和肃了脸色,目光凛凛的,“你放他走,却不告诉我行踪,是想用他的下落,来拿捏我么?”   他喝茶,未答。   “我恨别人拿捏我,可你已经拿捏我两次了。”他望着冯玄畅,略有惆怅。   冯玄畅放下茶盏子,微微一笑,“高金刚的脑袋还好好的挂在脖子上,我自有我的考量,言督主是人人口中难得的好脾气,今晚倒有了些怒色,不容易。”   言青和无奈笑笑,他自认倒霉,谁让他有个不争气的弟弟?言家得传宗接代,他这个阉人是没指望了,只能盼着言煦给他们言家开枝散叶。   冯玄畅这样的对手,他第一次见着,就知道,西厂这么多年的富贵到头了,他斗不过这样的人,再修炼百十年也不成。   人一旦认识到自己有几斤几两,就没有心气不平这种感觉翻涌了,他颇有些丧气,完全没有当初同高金刚针锋相对的气势。   “我没脾气,在您跟前儿,更不敢有。”   冯玄畅起身,掖掖领口的银扣子,“李家的二姑娘,你若是有信儿可别瞒着,窝藏犯官女眷,西厂没得好日子过。”   言青和更是丧气,这人真正厉害,明明他把身边所有人都排查遍了,确信冯玄畅没有留一个眼线在他跟前,可他一举一动还是瞒不过这人的眼睛。   他感慨,“我只盼着和你成不了朋友,也别是个对手,我确然是在查李允善的下落,因这事儿涉及到州牧府上,不是那么好查的,眼下没有任何线索,若是有,我言青和断不会知法犯法。窝藏一个犯官家眷,那对我半点好处也没有。”   屏风帐子后的允淑攥着廷牧的胳膊,指甲深深剜着廷牧的肉,廷牧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吭声,心里纳闷,这丫头手劲怎跟个爷们似的。   她还抱着希望,觉得二姐姐有了下落,却原来只是场空,言青和查不出来。   天杀的到底是谁?连西厂都查不到线索,这人还能凭空消失吗?她咬着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廷牧递给她帕子,示意她擦擦脸。   接了帕子,她掩面,把哭腔都压下去。   到底还是孩子,廷牧觉得能忍到这种程度,实在算的上克制了。   耳边又响起冯玄畅清冷的声音来,他说如此最好,若有了消息,还是不要瞒着他,他什么都知道,是因为他什么都不怕,没得软肋叫谁捏住。   他说,冯家的人都死干净了,他没有亲近的人,也没得在乎的事儿。   她听见言青和倒抽一口气,宫灯的光把言青和影子拉的很长,投在屏风帐子上,影子揖个礼,消失了。   冯玄畅不紧不慢把茶水喝干净了,唤廷牧,“夜深了,送允淑回去先歇着吧。”   廷牧唱喏,正要点灯引路,允淑却挪了步子往冯玄畅身边去了,他忙熄了火折子,两步跟上去。   允淑泪眼汪汪的看着冯玄畅,哭的眼眶红红,她说大监大人,西厂都没办法的事儿,李大人能成么?   但凡是个男人,怕是谁也抵不住这娇俏人儿梨花带雨的模样,饶是他,也不成。   廷牧识趣儿的退出去,室内一时静极。   陶铸小壶里茶水咕嘟咕嘟响着,他起来,从袖子里摸索一阵儿,掏出个小巧玲珑的蜜糖罐来,递给她,“我小时候受了委屈,娘亲就会做满满一罐蜜糖给我吃,很甜,捡一块儿搁嘴里,委屈都跟着甜味儿一起化了。”   外边是浓浓夜色,天晚了,小室里只有他们,冯玄畅不用像白日里那样时时警醒着,刻刻绷着脸,现下看上去双眼蒙蒙的,声音也慵懒起来。   允淑接了糖罐,只可怜巴巴的望着冯玄畅。   他无奈,拧开糖罐子挑一粒糖塞进她嘴里,问她,“甜么?”   她说甜,眼泪却也混着一起进到嘴里,甜甜的咸咸的,不怎么好吃。   终归是拿允淑没办法,他伸伸手把肩膀送上前,“想哭就哭吧,肩膀借你用阵子,等哭完了,咱们得回去安置,明儿还要当值呢。”   她心里明白,哭也解决不了什么,以前再苦日子过得再艰难,她都咬牙撑着没哭过一回,今晚也不知是怎么了,情绪没来由的失控,仿佛要把之前受得委屈全都哭出来一般,趴在冯玄畅肩头,鼻涕眼泪都抹了上去。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平复她的心情,一边安慰她,“哭累了就睡,等睡醒了,就不委屈了。”   她哭的那样大声,他想,幸好这是间密室,外头瞧不着也听不见动静。   过了亥时,廷牧挑着灯在外头试探着喊一声,“掌印,咱们回吧。”   他嗯声,把茶水泼在小碳块上,立时冒起一阵白烟,熄了茶炉的火,抱起允淑提步出来。   廷牧仍是挑灯在前边走着,出来暗道关上暗室的门,提灯照着这禁廷里深深地长道。   等进了偏房,冯玄畅把允淑在床榻搁置下来,盖了夏凉的薄毯子,她睡得沉沉的,也安静,半天长长气翻个身又老实的睡去,可怜兮兮的模样,叫他心尖疼。   他守着她一阵子,起身去歇了。   天刚有了蓝色,允淑就收拾好到了内书堂批折子,她没等冯玄畅一起,昨晚哭的狠了,眼皮肿的癞蛤/蟆似的,怕人看见。   偏殿里一个人都没有,有些土灰的味道,她开了窗户通风,才坐了一会儿,一道折子没看完,廷牧风一样的找了来。   他嗫喘,“您可是让人好找,早饭也没用,先来内书堂做什么的?这折子总也批不完的,今日不是要去牢里瞧高中侍么?快跟我回去收拾收拾,用了早饭就出宫了。”   她抬头,骇了廷牧一跳,“天爷,您这昨晚上哭的也太狠了些,这要是让掌印看到了,得心疼的。”   她拿手捂上脸,“很丑,是不是?”心里委屈的想,果然是没法子出门见人了。   廷牧咋舌,“不太丑。咱回吧。”   她跟廷牧回院,冯玄畅正拎着食盒进屋,跑两步跟上去,她一直低着头。等往椅子上一坐,冯玄畅看着她的脸,笑了起来,她一糗,乜旁边站着的廷牧一眼,这人说话真真不可信的,瞧瞧,这是心疼的模样吗?明明是在取笑她呢。   笑她哭肿了眼皮,跟个癞蛤/蟆一般丑。   冯玄畅把凉拌的三七夹她碗里,“小七说,你博学,还知道三七活血化瘀,多吃点,消肿。”   她本来想冲撞他两句,问问他不过是肿了眼皮,有什么可笑来的,一听这话儿,耷拉头听话的嗯了声,安静的吃起饭菜。   用过饭,净了手,冯玄畅带她出宫去牢里。   东厂的人让西厂办了,官家最怕官官相护有人假公济私。明令了东厂不得插手高金刚的案子。   东西厂办案,负责犯人收押的却是大理寺,官家惯会驭人之术,由着东西厂斗法相互牵制,底下的人斗,官家的皇位才做的稳当,坐的长久。   大理寺威严的狠,飞檐翘角,丹垩粉黛,门前狴犴昂首挺胸,威风凛凛的。   她跟着冯玄畅下了马车,由侍卫引着往堂上去,早就有人通禀了,寺卿此时正在院里侯着他们。   冯玄畅同寺卿客套寒暄两句,道明了来意,寺卿听后点点头,不卑不亢地回,“高金刚昨夜入狱,大理寺顺藤摸瓜一早提了涉案的朝中官员八人,均是身兼要职,案子还在梳理,掌印您是高中侍的义子,这事儿您得避嫌,且同我去后边小坐,大姑一人去探看便是。”   他道好,对允淑额首,“让廷牧随你一起去,你自己我不放心,看过人就早些回来。”   允淑嗯一声,提着食盒正要跟着侍卫走,廷牧抬手接过食盒,“我来,您走着。”   寺卿看着允淑的背影,问冯玄畅,“既然您要把高金刚一撸到底,又为何不亲自把这些事揭发出来,还要借言青和的手做这件事?”   他负手笑,“一来,高金刚对我有提携之恩,我犯不上落个忘恩负义的骂名。二来,自我接手东厂,手上的权势大了,免不得让官家忌惮我有不臣之心,把言青和的地位往上提一提,官家觉得有个人能牵制我,用起我来也更放心些不是?”   寺卿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臣受教了。”   允淑跟着侍卫进了牢里,牢房充斥着湿气,馊水混合着血味,叫人闻了作呕。她拿帕子掩住口鼻,小心避开地上的腌臜,尽量换气的时间长一些。   到了间干净些的牢房,侍卫对班房的狱司吩咐,“这是宫里来的大姑,探望高中侍的。”   狱司笑了笑,提着一串钥匙领他们走,“高金刚高公公是吧?这人是个有钱的主儿,三百两银子换了干净带床铺的大间,吃的好睡得好,是咱们这班房里头一号享福的。”   允淑放了心,到底内官老爷对她,是好的,她也不想看着内官老爷那么大年纪还在牢里受罪。   狱司开了门,她进来,高金刚穿着熨帖的坐那里斗蛐蛐,听到声响,回头看,见是允淑,正睁着红肿的一双眼挎个食盒立在那里。   没成想老了老了,身边养的那些狗腿子见他垮台,没一个来看他的,倒是才买回来的小妇人,为了他哭的眼皮都肿了。   他想,这辈子也算没白活,临了还有个真心疼自己的。   他笑着跟允淑抬抬手,“来,丫头,过来坐。”   允淑走过去把食盒放在桌子上,给他请安,问他可还好么?   他自嘲,“好什么?我都听说了,官家不让我那干儿子插手,想来是怕他偏袒我给我洗刷冤枉。”   允淑在心里叹气,内官老爷您心眼真实诚,不知道您害了您干儿子全家的性命,冤有头债有主,人家是来要你命的。 第19章 人生唯一的乐趣   高金刚仔细看看门缝外头,压着声儿道:“丫头,我现在身陷囹圄,他们都是树倒猢狲散了,你得帮我,你救我出去,我以后就是你唯一的倚仗。”他看着允淑,切切道,“官家每日申时都会去御花园散心,你听伴伴的话,申时去御花园守着,官家喜山水,犹喜爱田园山水,你出身农家,一定能为官家解解闷儿,虽说年纪是小了些,可这也不打紧,圣祖爷的皇后,才九岁呢,不是照样得了恩宠?你生的好看,以后扶摇直上,我也能跟着享清福不是?”   “不能成的。”她愕然,“我不是您明面上的小妇人么?”   官家年逾四十,嫡出的帝姬都十六了,她只不过十岁,官家若是个正常的,怎么也瞧不上个没长开的她不是?   她只想隐藏身份,安分守己的过日子,如今也有了月银,宫女到二十五岁就可以放出宫了,等慢慢攒够银子,出宫后找片清幽僻静的地方好置办个庄子,平平淡淡的这一辈子也就算过完了。   朝堂里的勾心,后宫里的斗角,她一样都不想掺和进去。   何况,内官老爷的这趟浑水,本就是大监大人一手设计好的套儿,等着内官老爷自投罗网的。   同她说什么救不救的,这世上不是有句劝人的话么,欠的债早晚都是要还的。   高金刚攥住她的手,“丫头,我可没少在你身上下功夫,你也要像他们一样,见我落难顺道儿踩我一脚?你若是跟了官家,那往后就是泼天的富贵,什么样的好日子没有?若实在不成,你回宫去找我那干儿子商议,他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有的是铁血手腕,不能就这么弃了我不管不问的。”   允淑忍着疼点头,只得答应着,“成,我回宫就去求大监大人,他断不会不管您的。”   她心想,您还不知道大监大人心里多恨着您,管您是肯定管,只是要送您去阎罗殿里,跟冯家死了的忠义们赎罪去。   见她终于答应,高金刚绷着的脸总算是轻松些,拍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的,“我说过,凡事你得争,不能干等着。”他从腰间拽下块玉坠子,放到允淑手上,“你拿着这个,去相国府上求见相爷,就说高金刚愿意用苏州的庄子,跟他换个平安,若保我出去这大理寺的班房,还有别的孝敬。”   允淑把玉坠子紧紧攥在手里,跟他福福身,“内官老爷您安心,我就去了,您在牢里保重自己。”   临走,她回头又看了高金刚一眼。   掏心窝子的说,内官老爷对她着实不错,没打她没骂她也没苛待过她,就算一直想利用她谋算个前程,也是人之常情,人家把她从宁苦买回来,也不是日行一善,想以后在她身上捞点好处并不过分。   只是这兜兜转转的,若不是内官老爷为了五十万两银子把冯家坑害了,李家遭难的时候,冯玄畅也能把二姐姐接过去,二姐姐出了嫁就跟李家没得牵扯,受不着这桩连累,也不会落个生死不明。   冯李两家落得这步田地,因果来说全都是高金刚一手造就的。   她叹气,心道,大监大人要您的命,我处在这样尴尬的位置上,着实什么也做不了,内官老爷您吃饱了好上路,别入了阴间饱受饥饿之苦。   她出来牢门,狱司给牢房上了锁,说一声“像牢房这种怨气重的地方,大姑这样金贵的身子往后就别来了,怨气冲心对身体不好。”   她前头走着,未答话。   廷牧跟在她身后,问她,“您见了高中侍,心里可有难受?”   她摇摇头,“难受说不上,只是内官老爷到底对我没有什么不好,可若不是他被钱财蒙了心,大监大人如今已经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幸福着哩。”   廷牧说是,“这话不假,大监大人这条路走的不容易。”   回来正厅,冯玄畅正和寺卿说着话,她过去揖礼,道一声大监大人寿安,寺卿大人安。   大理寺卿唤人搬杌子来给她坐,问她,“女司见了人,可说了什么话儿?”   她抬眼,略笑了笑,“没说什么话,内官老爷住的好,睡得好,还有蛐蛐逗弄着,都说大理寺执法严明,内狱不是人待的地方,我瞧着没外边说的那么吓人,心里就踏实多了。”   冯玄畅坐那听着,也没要插话的意思,任寺卿寻话同允淑说。   “高中侍就是犯了事儿,在官家跟前到底是得过脸的,不能这点体面都不给。”寺卿端起茶抿了口,转而道,“听说,大姑是高中侍府上的小妇人,高中侍前程不保了,大姑可要想好,及时抽身才是,别被牵累进去。”   允淑看一眼冯玄畅,垂头丧气,怔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抽身,若真的被牵累,也都是命。”   寺卿笑了笑,同冯玄畅道:“掌印说的是,果然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真是好奇,这样小的年纪,花一样的年华,对人生的态度竟是如此凉淡?”   冯玄畅唔了声,“挺好,不争不抢,泰然处之,稳着呢。”   允淑皱了眉,道原是两个人商量好的在这里逗弄她,她不依了,站起来一甩帕子,使起小性子,“蓝批的折子攒了一桌子,再不回理不完了,这就先行告退,大监大人再喝会子茶,您那干爹爹还盼着您给他使使力。”   说完提步往外走,廷牧觑了一眼冯玄畅的脸色,闷声儿跟了出去。   冯玄畅同寺卿道声谢,起身告辞,寺卿说这小姑娘有脾气,您往后可得悠着点。   他笑,“人生唯一的乐趣,纵着就好。”   寺卿说他这时候倒是多情起来了。   他也没搭话,不疾不徐出来大理寺,上了马车。   允淑窝在车里,见他进来别过脸不去看他,手一撑把高金刚给她的玉坠子拿到他面前来,“说是要我去相国府上求个生路,这是信物哩。”   冯玄畅接过玉坠,搁在手里端详一阵儿,“这坠子我先收着,明儿交给言青和去查,人都叫西厂去得罪去,咱们谁也不招惹。”   她忽然转过来看他,手里狠狠绞着帕子,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蠢?我不蠢的,我都知道。”她急于辩解,有些语无伦次,“内官老爷送我进宫是想让我伺候官家,不是去做个没用处的女官,是想叫我做答应,做常在,做妃子,他考量着我能得官家喜欢的,就如同考量你在官家跟前会得宠一样。他是想着把你我都拿捏在手里,好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他望着她,颇有些不可思议,“你都知道还心甘情愿去做这些,是为了什么?我是为着家恨,你呢?也有家恨?”   她说不是,“因着宁苦的日子过得艰辛,我没想着还能从那里出来,尽管买我的是六爷,可到底是内官老爷收容了我,若不然,被卖到何处,还会不会活着,都不知道。六爷说过,做人不能忘恩。”   他叹气,“善良有时候不是德行,是利器,你想救他就是给了他一把刀,这把刀会伤到你,也会杀了我。”   正因为知道是这样,她才选择把内官老爷说的话都告诉他,他在阿耶的草堂里说的那番话,她早就把身家性命都交付给他了。不为别的,为着他曾是二姐姐的未婚夫婿,为着他能豁出去找她二姐姐。   她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没了,可见到他,就觉得像半个亲人,他就是她以后得指望。   “我不救内官老爷,我只寻二姐姐,等寻着人,下半辈子和二姐姐相依为命,我有打算哩,现在有了月钱,我都存着,再过十五年我就能出宫,到时候攒的月钱能买下个不小的庄子,和二姐姐一起开个小小的门面房,做点小买卖,拿钱生钱,”她盘算的好,说起来眉飞色舞的模样,正说着,忽然垂了眼,嗡哝着,“也不行,二姐姐到了年纪了,碰上中意的良人还是得嫁人的,我得先给她攒嫁妆钱。”   他撑头听着她的谋划,眯眼看她,像看一幅奇景,“眼界儿小了些,谋划是不错,倘若如你父亲,置办自佣兵,田产也置办上,俨然就是一个女节度使。”   她愣了愣,“父亲的兵,原都是自佣兵么?不是朝廷里拨的?”   他说,“唯知其将之恩威,而不知有天子。朝廷想抵御外敌,又不给地方上拨军饷粮草,只能由着节度使这样的官私吞田产,自己想法子养兵。”他嗤笑,“既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朝廷是什么?”   那没说出来的话,聪明人一点就透。朝廷就是把你囫囵个利用完,骨头都不吐给你的玩意儿。   她本觉得父亲是个不争气的,没成想,是太争气,争气过头儿了。   这人,你说还能委屈到什么地步?原来委屈,还是个没下限的东西。   “我没这么大的出息,老人说,平安是福,我盼着二姐姐平安,自己也平安。”她抬眼,再看看冯玄畅,抿抿唇,“大监大人也平平安安的。”   冯玄畅没再说话,眼神却出奇的温暖着。 第20章 好姑娘,知道心里疼人   好姑娘,知道心里疼人,能盼他平平安安的就成。   人回了宫,到内书堂才坐下,负责皇后殿宫中档记录的秉笔,捧着文宗过来上前请个安,说皇后殿里伺候的人年纪到了,今天办了出宫的一应流程,尚仪署荐了两个从八品女官,呈了名单上来请掌印过目。   冯玄畅接过名单看一眼,果然是有青寰的名字。   他捏捏天应穴,看上去有些疲惫,唤廷牧,问道,“沈念今日去过尚仪署么?”   廷牧说没有,“莲弋夫人的母亲患有小疾,四更天还未亮,刚有些朦胧的时候,就差人请沈御医出宫去瞧,咱们回宫的时候,下边人禀说人眼下还未回宫,要在莲弋夫人母亲府上住两日。”   秉笔恭候着,也不敢催,只等冯玄畅发话。   他侧头,问正批宫中档的允淑,“双喜是崔姑姑的亲侄女?”   允淑抬头,简单回他,“嗯。”   他说成,在文宗上写个已阅,把文宗交给秉笔,嘱咐道:“双喜顶替原本令人的职位,掌管皇后殿一应巨细。让青寰跟着双喜做事就好。”   秉笔得令,捧着文宗退下去。   廷牧拱拱手,说掌印放心,都安排好了,不过几日功夫,沈御医有考量。   沈念做事他向来是知道的,便点点头,又忽而想起什么,对廷牧勾勾手,耳语一阵子。   廷牧听了会心一笑,道明白了,鞠着身退下去。   午时,官家赏了避暑茶来,白骨瓷的茶盅子里泡着枸杞和莲心,光是看着那微黄的茶水汤里飘着几点红,就消了不少热气。他推给允淑,“你也尝尝看,苦甜苦甜的,最是去心火。”   允淑搁了折子,端着啜一口,冰凉的茶水入口苦苦的,喝下去嗓子里冒出些甜来,她咂咂嘴,赞着,“果然去心火哩。”   他挑眉笑,说是该午膳了,让允淑回住处吃了小睡会儿,下了晌,再去掌执文书殿当值。   允淑回说好,搁下茶盏子起身给他揖礼,自顾自退下去到尚膳间领食盒。   一两日的也没在意日子,她简单用过饭,合衣躺在床上合计,已经是七月的天了,再热些时候,天就转凉,过了七巧节就是仲秋,大监大人说七巧节带她去月老庙许愿来的,掰掰手指算也没两天了。   想着能出宫去月老庙,她沉着的心总算有了些开怀,十指扣在胸前合着眼皮睡熟了。   等睡醒了,眼皮还没睁开,就听着有人唤她,她搓搓眼起身,应声来了,趿上鞋过去开门。   廷牧在门口等她,门一打开,就鞠身揖礼,道:“皇后殿里来了传话的小公公,传大姑过去续话,掌印正巧也在皇后殿里陪聊,说是之前尚仪署同大姑要好的女官在皇后跟前荐了大姑字儿写的好。”   他两句话把该告诉允淑的事儿都提点完了,允淑听完就有了谱儿,心道怪不得是大监大人贴身伺候的,要紧的事儿半个字的废话也没有。   她说还麻烦让小公公多等一阵子,我才刚睡醒,不好仪容不整的往皇后跟前去。   廷牧回她,“已经这么说过了,小公公在外头等,您简单梳洗后就快去,别耽误了时辰,断没有叫主子们等您的道理。”   她忙拍脸,说是,转头扎进屋里净面,挑了胭脂水粉上个淡妆,理整了发髻出来,半盏茶的功夫没用上。   廷牧把她交给皇后殿的小公公,顺道儿塞了个银元宝,“内侍多费心,这女官是掌印带出来的,您路上多叮嘱两句,别的回头犯了上殿的忌讳。”   小公公掂量掂量银元宝,顺手塞进袖子里,眉眼一弯儿,“这怎么话说的,咱们都在掌印手底下当差,掌印的人自然巴着提点,谁还不想在掌印跟前得脸?”   廷牧说是,“辛苦内侍了。”   小公公客套两句,领着允淑往皇后殿去,路上同她讲着,“咱们娘娘是个讲究人,最看重的就是规矩,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在她跟前自作聪明,大姑到了娘娘跟前,可要记牢了这一点。”   她恭谨的道声好,“多谢内侍提点。”   内侍又说,“今儿是新来的女官荐了您,咱们奴才们插不上主子的话,可在边上瞧着,那女官内存善心呢。”   允淑想了想,问他,“是青寰么?”   小公公略一怔,“是了,是这个名儿,错不了。”   她听的直皱眉,大监大人才说了她不可再同青寰交心的话,不过一日呢,这么快就找茬来了。   横竖青寰对她是埋怨到骨子里了,就想着找她不痛快,也不知道叫她不痛快了,她能有多欢实。   天上大朵的云遮住日头,冯玄畅送她的艾草香囊坠在腰间,鲜亮的颜色配着女官官服,竟然显出些俏皮可爱。   这还是允淑第一次到上殿的寝宫,平日里皇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多数时候都是在寝宫中念佛。   官家宠爱的嫔妃不少,却独独同皇后是少年夫妻,感情最是深厚,对皇后是应了那句古话,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她垂手恭候在外殿等着传召,内侍进去不过一会儿功夫,出来唤她:“随咱家来吧。”   寝宫设有小佛堂,众人都陪着皇后在佛堂闲聊。   允淑进来,打眼先看见了坐在旁侧的冯玄畅,之后才注意到立在皇后身边伺候的双喜,和捧着佛经正念的青寰。   青寰瞧见她,递了个耀武扬威的眼神给她,她垂眼,略过那半带挑衅的模样,双膝着地给皇后娘娘行叩拜大礼,“娘娘万福金安,千岁千千岁。”   皇后娘娘和蔼的打个手势,“起吧。”   她谢恩,站起来双手叠在小腹上,立在那里等候吩咐。   皇后娘娘看着她倒是笑了,“我还想着是谁,让他们都夸,原是你。我记得你,柳体字写的好,人也生的俊俏,同我孩提时生的五六分像。”   她俯身,“娘娘赞赏奴婢惶恐。”   皇后捻捻手里的佛珠串子,声儿柔柔的,“内务府刚送来本梵文的《般若多罗密多心经》,她们写的字儿不好看,本宫不喜欢,你抄完拿给本宫看。”   她唱喏,去佛案捧了经书到书桌处研墨抄书。   皇后娘娘同大监大人寒暄了好些话,说,江南的水利叫官家操心了,嘱咐大监使使力。   他欠欠身再坐下,回,“江南水利的案子是言督主办的,臣是高中侍一手提拔,这事得避嫌。”   皇后娘娘懒散着,“官家早朝的时候,复了你的身份,你同高中侍又有什么可避嫌的?泼天的仇恨你还能帮他?”   他一本正经的,“臣不过是个可怜人,再泼天的仇恨,官家都给臣做了主,官家皇恩臣万死不足以报答。”   他言辞恳切,态度软和,倒说的皇后娘娘有些不落忍,岔了话头,“本宫这两日肩膀痛,掌印过来给本宫捏一捏吧。掌印手劲大,底下这些人伺候的不好。”   冯玄畅起身过来,松松手上的筋骨,按在皇后娘娘的肩头,用着两分力道揉捏起来,“娘娘,可还舒畅么?”   皇后娘娘轻轻嗯一声,闭了眼很是享受的模样。   允淑心里直叹气,大监大人看着八面威风的,到底在上殿跟前还是奴才,说使唤个捶腿捏背的,也不过是上殿一句话的事。   外头谁能想到,在他们眼前总沉着脸的大监大人在这佛堂里,赔着笑脸做最下等贴身宫婢才做的事儿?   她想着,手里握着的小狼毫莫名打个弯,生生坏了一副好字。   她抬头,愣怔的望着青寰。   青寰乜她,“啊”一声,“这可怎么是好?这是写给佛爷的经文,你这一心两用的毛病什么时候才会改了去?”   她皱眉,从位子上起来,恭恭敬敬的走到皇后跟前跪下,“娘娘天恩,方才青寰的胳膊肘子碰了奴婢一下,整张纸都废了,奴婢甘愿领罚。只是,在娘娘殿里当值,须得处处小心谨慎,青寰今儿是撞了奴婢,若是赶明儿碎了娘娘殿里的贵重物什,可怎么好?”   皇后娘娘疲懒的很,连睁眼都没睁,她是个好脾气的,没发火,只软软道:“宣纸罢了,再换一张便是。”   青寰却在旁也跪了下来,“允淑自己犯了错怕被责罚,这才诬赖奴婢,娘娘,奴婢一直当她是好姐妹,没成想她竟然血口喷人起来,真真是叫人伤心。”   哭惨么?她想,谁还不会?   立时洒出两滴眼泪来,可怜巴巴的看着青寰,“姐姐说这话,是看着娘娘温柔和善不舍得责罚人,才想添油加醋的说一通,好叫皇后娘娘狠狠责罚我才舒心了?娘娘那样温柔的人儿,是最有恩典的。”   青寰瞠目结舌,竟一时噎的说不出话来。   皇后贴着冯玄畅的耳朵说几句话,冯玄畅停了手里的动作,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娘娘乏了要歇会儿。”   佛堂里人都被退去,凭留冯玄畅一人在跟前伺候着。   出来佛堂,下人们三三两两各自去都去小憩,双喜拉着允淑欢快的到偏殿找个地方坐下来,高兴道:“真好,崔姑姑说你去了司礼监当值,那里是处理朝堂折子的地方,比在后宫里勾心斗角的强多了。”   她笑,“我在司礼监都是批前朝递上来的折子,你平日做些什么呢?” 第21章 大监大人在娘娘屋里吃气了   双喜摊手,“才来当值,做些什么还没准话,来时姑母都嘱咐过。”她抬眼四下打量打量,没人近前,便挑了眉压低声儿道,“你说,这太监伺候主子怎么伺候的呀?我听说,官家身体不好,稍一松快也是宿在莲弋夫人宫里头,都半年多没来皇后殿宿过夜了。行过那档子事儿的,时间长了定然憋不住,皇后和大监大人每回见面都屏退下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别不是快活去了。”她吐吐舌头,“我胡说的,你就听个乐子,可别说出去。”   她一笑,嗔道:“你怎么也学着她们谈论这种事儿?大监不是个全须全尾的,还能做什么快活?”   双喜捂脸,“都说了是胡说的,你听听就罢了,真要细说咱也没见过,要怎么细说?还不羞死人了。”   她挠她痒痒,“你惯来是个稳重的,到了上殿这里却没正形。”   双喜躲着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可别,我惯是怕痒痒,也不是到了上殿这里没正经,是见了你才没正经,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怎地怪我了?”   她佯装生气,“你说我是个没正经的?姑娘大了不中留,我看你是想男人了才是,得去求了恩典把你指婚出去。”   “我可是稀罕五花马千金裘的世家子。”双喜也不生气,说笑话似的,“我家里给我定了门亲,男家有些权势,对我也是死心塌地的,愿意等着我二十五岁出宫,我瞧着人好,心眼也实诚,往后是个好夫君。他每月都会到宫里走动,顺道儿来看我,送我好些好吃的好玩儿的。”   允淑拢拢手,“你是个有福气的,真叫人羡慕。”   “你就没个青梅竹马?”双喜托腮问她。   她听了,鼻子发酸,“有一个的,是我家……我家邻居家的公子,比我大两岁,唤做宝儿哥的。”差点顺口说漏了嘴,那是她父亲手底下参军家的公子,生的健壮,成日在军营里舞刀弄枪的,笑起来一口大白牙,也经常给她带点心果子到府上去,惯会说好话哄她开心。   后来家里变故,就再也没见过,以前跟屁虫一样,在人家后边奶声奶气的叫宝儿哥。   双喜问她,“那他喜欢你么?”   她点点头,“喜欢的,搬着小板凳拉着我去看戏的时候,说等长大了就跟我阿耶提亲。”   “那你答应了么?”   “忘了。”她侧过脸微微苦笑,“想来是没答应,若不然,怎会再没找过我?”   双喜撑头,“那是可惜了,若不然得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风雅故事。”   两人正说着话儿,外头有人喊她们,“都别再屋里头杵着了,当值去吧。”   双喜捂嘴,“可怜见的,这是大监大人回了,咱们回去当差,你去哪里?经文还没抄完呢。”   她掖手,“我跟你一起去,万一是叫我留在佛堂抄写完,走了不是会被治个渎职?”   双喜想了想,“你说的对,那咱一起回吧。”   两人才出来偏殿的门,正好碰上冯玄畅,他手里握着卷经书,冷着脸看允淑,阴恻恻地:“跟我回司礼监,娘娘特别准了你明日抄完经书再送过来。”   允淑看一眼双喜,“我得走了,明天再见吧。”   双喜嗯一声,目送允淑离开,瞧她跟在大监大人后边,大监走一步她得走两步,一路上颠颠跟着小跑,很快就出了皇后殿的大院。   双喜摇摇头,这场景跟大监大人在遛小狗仔儿一样。   允淑跟着大监大人回了司礼监内书堂,接过大监大人撂过来的经书,心里疑惑。   这是谁惹大监不高兴了?一路上沉着脸就算了,回来还撂起东西来。   她怯怯走过去,细声细气的问他,“大监大人在娘娘屋里吃气了?”   冯玄畅没好气的瞪她一眼,也不搭腔。   她迟疑着,心想还真是吃了皇后的气,舔舔嘴唇开解他,道:“咱们做奴才的么,吃气就吃了,不吃气上殿的气往哪里撒?将军额前跑开马,宰相肚里能撑船,底下的没人敢给您吃气就成了。”   他甩她个冷脸子,屋里没旁人,他攒了气话问她,“我还不知道你邻家有个宝儿哥,你邻家不是个营地么?是营地里的宝儿哥?”   她心想大监大人真奇怪,宝儿哥怎么了?又没有招惹他,值得发这么大脾气?再一想不对头,这是双喜和她闹腾的时候,说大监大人和娘娘快活的的话,叫外头的大监大人听去了。在背地里议论人家的私事,当事人还听了墙角逮个正着,可怎么解释才好哩。   她低着头,声儿细的蚊子嗡嗡一样,“您别生气,都是我的错,不该同双喜胡说,惹了您不痛快,您罚我吧,怎么罚都成。”   说完她抬眼觑冯玄畅的脸色,心里打着小鼓槌。   允淑战战兢兢的模样,叫他哂然,他没了脾气,和颜,“往后别谈论上殿,回头叫人听去,挨顿廷丈犯不上。”   她点头,扯着衣襟,欲言又止的,还是开了腔,“大监大人,娘娘她长得美么?体贴人么?”   他叫她吓了一跳,立时捂住她的嘴,略带训斥,“你不要命了?”   她只以为他果然是心里装着娘娘的,也难怪,娘娘雍容,又是皇后,他在宫里伺候,上殿看上他是他的运气,不然日子得多难挨?   她也不因着二姐姐的事埋怨他,人呢,身残志坚就是好样的,她倒是有些佩服起他来。   他松了捂她的手,一提曳撒,“抄经书去。”   她说好,也没再说话,拿着经书过来几案处闷声抄写。   他坐在那看着,她小脸剥了壳的鸡蛋似的,两颊点了胭脂红,粉嫩嫩的,眼梢吊着,睫毛忽闪忽闪的。   像画卷折子里的仕女一样赏心悦目。   他想再大些,等长起来了,前凸后翘的,就是个正经女人了。   允淑凭他瞧着,也不敢抬脸看回去,大监大人还生着气呢,她闷头抄经书不说话,多做事总是没错的。   他蓦地开口,“后日七巧节了,我在娘娘那里给你求了个恩典,许你出宫一天。”   允淑顿了手上的笔,开心道:“大监带我去月老庙么?”   看她模样,他很称意,回说是。   得了回话,允淑更是开心了,连写字的手也跟着松快不少。   第二日送了抄写的经书回中宫,娘娘瞧着书册子上的小字满意夸她几句,她见着双喜,没见着青寰,双喜送她出来的时候说,青寰昨日遣到别的地方当值去了,是大监大人发的话儿,娘娘允了的。   她也没多想,照旧上午批折子,下午到掌执文书殿当值,下了值回住处背书。   一整天没见着冯玄畅,晚上才得了空问廷牧,廷牧说忙着交代明天的职称,因是跟官家告了假,许多事还要连夜操持。   她想大监大人不容易,为了陪她过七巧节,加班加点的。   书背完了,她掏出许久不曾用过的针线框子,缠了素练做大带和蔽膝,又用金丝线绣上仙鹤云纹,针脚绵密,做的妥帖,拿熨斗压平实了,才板板正正的收起来。   神话册子里说,七巧节是牛郎织女一年见一回面的时候,久别重逢的仙凡相聚,免不得要伤心的哭上一场,洒些眼泪。   允淑一早儿就被雨声吵醒了,她起来推窗看雨,雨像断了线的珠子往地上砸。   今日不当值,她发髻未理,直垂到腰间,青丝如瀑,越发显得她面容娇丽。   撑手到外边接了几滴雨水,眼见着雨就要停了,收回手理理头发,正要回身去梳洗,打眼瞧着院子里撑伞而来的冯玄畅,他今日换下了官服只穿着平时的素衣。   他同旁的人不一样,穿官服的时候自然带着气场,官威大,往那一站身边的人就没敢坐下的。   穿了素服,又显清冷,少了分压抑,多了些烟火气。   她想是看呆了,忙拍拍脸去梳洗,正上妆,门被敲响,不紧不慢的调子。   “来了。”她喊着起身去开门,发丝微动,开了门,冯玄畅一头扎进来,收了油纸伞,瞧着她愣了愣,开口,“我给你梳头吧。”   她讶然,“大监还会梳头哩?”   他说会,时下哪种发式最时兴他都知道,他说未出阁的姑娘家在宫外不兴挽发髻,都是留两撮头发散着,也不似孩童那样的丱发扎起来像善财童子。   拉着允淑安置在铜镜前坐下,拿了篦子给她梳头,指法柔和的将头发分股,结鬟在头顶上,也没用托拄,半撑的鬟自然垂了两个弧度,又束结燕尾,那头发丝在他手里很快就扎出好看的式样。   头发是姑娘最敏感的地方,旁人梳头不似自己梳起来没什么感觉,大监的手一碰她头发丝儿,头皮上就酥酥痒痒的直挠到心坎里,被冯玄畅这么一撩拨,她身上酥痒的直冒小泡泡。   他说,这是新式样,叫垂鬟分肖髻。末了挑了金钗环给她别上,仔细看了看铜镜里那张稚气未脱的脸,问她,“可还好看?”   她点头,大大的赞赏他一番,“大监真是手巧的人。”   得了夸赞,他很受用,领着她出来监栏院。   雨已经停了,天上囫囵挂个不景气的太阳,半空飘着微弱的虹。今日有风,天不甚热,是难得没有暑气的好光景。 第22章 公子哥儿和大姐是卿卿么   长安城的热闹是醉吟先生笔下的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礼泉坊酒楼的各样吃食,平康坊里的美女如云,哪一样都叫人流连。   她坐在马车里,隔着窗四下看景,街面的铺子摆了长长的胭脂摊,西域的绵燕支、重绛,还有长安鼎有名的造办处制的金花燕支,都是上好的货色。再往前是水粉铺子,服饰铺子,过节的缘故,街上三三两两的都是官人带娘子上街买东西的。   南门坊子里的地势开阔,月老庙就建在坊子最西边。到了地方,人多,得下车步行。   冯玄畅扶她下来,嘱咐小厮把马车停在附近的豢马局后,带着允淑往庙里去。   她堪堪到他肩膀,跟在他旁边像家养的伺候丫头。两人容貌都是出挑的,走在人群里分外惹眼。   牌楼把外边的喧嚣和月老庙隔开,左右朱色的楼柱写着金色的字联: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善男信女在月老的神像前烧香,虔诚的磕了头,成双成对的拉手到千年的连理树下挂姻缘牌子,盘根错节的姻缘树满满当当地挂严实了大家的祈愿。   她站在连理枝下合掌,给二姐姐祁个福,希望月老仙人保佑,让她二姐姐遇到贵公子,往后婚姻美满幸福,别再遭罪。   冯玄畅小跑两步,去香灯师那里给了香火钱,领过三清香来,递给她,“到月老庙里上香,求的是红线姻缘,那日你说有个青梅竹马的宝儿哥,要求个同他的姻缘么?”   冯玄畅问这话的时候,心里是打着颤的。   以前他听李葺说起男女相爱这桩事,出场顺序很重要,若是姑娘在天真烂漫的年纪喜欢上了竹马,后边就算有再好的公子从天而降,也多半俘获不了少女的芳心,因姑娘对感情的事,向来一心一意,若心里住了人,便再也住不进第二个。   李葺那厮闲来无事爱写些香艳的话本子,青/楼坊间传唱度高的戏文泰半出于他之手,是以在男欢女爱的事情上很有经验,冯玄畅一度对他的言论深信不疑。   他喜欢允淑,从来没想过会来不及,总觉得她还小,自己还有很多年的时间慢慢等她长大,可那日从皇后娘娘佛堂得了恩典,喜笑颜开出来去找她时,在偏殿外头听到那一耳朵青梅竹马的故事,心情便跌进了谷底。   原来她也有青梅竹马的玩伴儿,叫宝儿哥,那称呼真亲昵,亲昵的叫他心里抽疼。   他提着心等她回话。   她接了香冲他笑,“不求呢,姻缘这种事儿我不敢求的,宝儿哥想来已经平步青云日子过得顺当,我不好拿终身大事胁迫人家,月老仙人那么慈善的仙家,怎么会这么不通情达理把我强许给他呀。”   她提步往月老的神像处去,恭恭敬敬跪下来上香,虔诚的把香焚上,磕头拜了三拜,起身双手合十,末了又鞠了三鞠。   他在她旁边也把香焚了,跪下去拜,拜过后起身问她,“那你求的什么?”   她说不能说的,说了就不灵验了,这是她和月老仙人之间的秘密。   瞧她一脸的开心,他愣了一回,略挑着嘴角道:“定然是在给善姐儿求福泽,凡是同她有关的,总能叫你大喜大悲。”   风清日暖的,她额前发丝被吹起,整个人都闲闲淡淡的。   “就算是你猜中了吧。”她吐吐舌头,拉他的胳膊,“你今儿是告了一整天的假对吧?”   他点头,“一整天,晚上也不用当值。”   “以前,爹爹和娘亲在世的时候,我同二姐姐常常会去青绮门吃酒,那里的胡姬能歌善舞,葡萄酒更是美味,实在是人间极品。”她说起以往,显得很兴奋,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透着光亮。   他说带你去吃酒,看胡姬跳舞。   允淑连连点头,道一声,“好啊。”   冯玄畅不着急,去香灯师那里领两块系红绳的姻缘牌子,执笔在姻缘牌子的背面工工整整写上他和允淑的名字,添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香灯师看着他,笑的和蔼,说,“公子哥儿和心上人有缘分,头等婚配,子嗣绵延。”   他抬头一怔,只是尴尬的同香灯师笑了笑,道一声谢大师吉言。便捧着姻缘牌子到姻缘树下,准备系上去。   允淑站的远,过来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就在后边安慰他,“那师傅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瞧他在树枝上系绳,就想看看他写了什么,往前凑了凑。   他察觉到她凑近的意图,忙拿手捂了牌子,“这是我和月老仙人的秘密,你也不能看。”   瞧他紧张兮兮的模样,允淑摇摇头,“不看就不看么,我才不好奇。走吧,咱们去吃酒听曲儿。”   她背着手转身走,冯玄畅看一眼手上捂着的姻缘牌子,墨汁未干染在他手心,印出些小字的轮廓。   他攥攥手,提步跟上去,同她并肩而行。   青石板路映着人影,小雨无声又淅淅沥沥下起来,他扯着她到路边屋檐下避雨,望着挂在天上的太阳叹声,“雨伞在马车里忘记带着了。”   允淑答应着,“这雨下不长久,是太阳雨,一阵儿一阵儿的。咱们在这避一避,不下了再往青绮门走。”   三两对卿卿撑油伞恩爱走过,冯玄畅垂了眼,手在袖中捏了一阵子,眉头一皱,横心似的拿出羊脂白玉的镯子给她,“上次说你戴的镯子不合称,给你打了新的,你喜荷花,我特地叫玉匠做了荷花在镯子上,你戴上看看,可还中意?”   什么时候大监说过这话,她不甚记得了,羊脂白玉这种稀有的西域玉石,就是节度使府上,也只有一柄玉如意,后来抄家充公了。   太珍贵的东西,她不敢收,便推辞道:“奴不能收大监的东西,何况羊脂白玉这样稀罕的物件,大监还是收回了吧。”   他干脆拉起她的手,把原来那镯子撸下来,给她亲自戴上。   下命令一般严肃认真,“你不许摘下来,只要还在我身边当值伺候,有一天戴一天的。”   她想,不想戴还不行了?哪门子的道理!我一个小小的女官,月银只有六十两,买沙砾大小的一块碎玉都买不起,成天戴这么金贵的首饰,是要去和后宫娘娘们比谁更富贵?   她分辩也只敢在心里分辩,面上是什么也不敢说的,只得呲牙同他笑,“大监大人说的是,这个镯子如此金贵,我定然视之如命,人在一天,镯子就在一天。”心里却恹恹的想,短袖的衣裳往后是不能穿了,得藏着这手腕子上的祖宗。   允淑这番表现,他很满意。   六月份的天七月份的雨,像娃娃的脸一样说变就变,盏茶功夫,雨住风起,霎时间凉快不少。   沿着南门坊子街直走,远远就能看见青绮门酒楼处揽客的胡姬们,她们个个身姿妙曼婀娜,轻纱覆面。   两人才到了酒楼前,立时就有胡姬迎上来,拉他们往楼上请,“公子,姑娘,咱们酒楼的菜色吃食是长安城一绝,今日还有西域美酒赠饮。”   被簇拥着上了二楼雅间,小二招呼着他们点菜,又上了胡姬的名单来,问冯玄畅,“这位公子哥儿,您点歌舞还是点个弹曲儿?”   冯玄畅点菜,没搭理小二哥。   小二哥一哂,转头递给允淑,道:“大姐,您点一个?”   允淑把胡姬名单接过来,饶有兴致的问小二哥,“你们酒楼那个会跳扭脖子舞的那个,”她手打个花放下巴处动动自己的颈子,笑,“就这样的,她还会唱波月呢,就是脚下踩着月牙湖的水波,月儿坠在无边无际的荒漠那首。”   小二哥立时会意,“她叫莫莫。大姐点歌舞,莫莫是五两银。”   允淑拿着钱袋子,十分大方的给了小二哥十两钱,如今她月银有六十两,已然是个富人了,五两银子小数目,再出五两她也出的起。   冯玄畅点了菜,把菜单给小二哥,问允淑,吃不吃水煮毛豆?   允淑回问,“水煮毛豆是?”   小二哥抢着回,“大姐没吃过水煮毛豆?这水煮毛豆每到七巧节可是卖的热火朝天,卿卿们晚上到河边放花灯呢,玩的时间长,带着水煮毛豆打饿,咱们酒楼还可以给客官打包带走。”   他看看允淑和冯玄畅,问,“公子哥儿和大姐是卿卿么?”   允淑头摇的拨浪鼓似的,“不是不是,断然不是。”   小二哥笑,“那便是兄妹了,趁着今儿过节在家偷溜出来的?大姐可得替公子哥儿好好物色个姑娘,往后小姑和嫂子才能平安相处哩。”   冯玄畅瞪他一眼,“你不去上菜传歌舞么?”   小二哥一拍脑袋,“嗐,同大姐说话正事儿都忘了,得嘞客官,您等着,马上。”   小二哥抱着菜单子溜溜的下楼。允淑捏下巴若有所思看着冯玄畅,方才小二哥的话倒是点醒了她,她琢磨着,大监大人一定是心里有喜欢的人了,不然怎么也会拜月老仙人呢?   大监大人喜欢的人总不会真的是皇后娘娘吧?   大监真可怜。   莫莫抱着胡琴来的时候,允淑正在给冯玄畅卖力的表演影子戏,她心里可怜大监,就想逗他开心,手里的影子从鸽子变了好些花样,最后定格在狼头的手势上。   冯玄畅给她逗笑两回,莫莫的出现,让那笑在他脸上僵了一僵,很快隐在绷紧的面皮子下。   允淑也忙收回手,敛了喜色借故喝茶,看着窗外。   胡琴的曲子同中原的弦乐不一样,悠扬又空旷,听起来还带着些悲凉。   调子断断续续的,叫人心平和下来。   桌子上摆着葡萄美酒和各式样的菜色,允淑给冯玄畅斟酒,唤一声“大监大人?”   “嗯?”   他调子带着些沙哑,叫人听了心里痒痒的。 第23章 没有酒香算不得酒   她拿酒杯递给他,“你尝尝,果香四溢。”   他接过去,轻啜一口,咋舌,“没有酒香,算不得酒。”   她不依,“怎么不是?人家酒楼都说了的,葡萄美酒。”   他无奈,姑娘的口味清淡,同她争辩葡萄酒是不是酒这样幼稚的事情,有点浪费时间,她说是就是吧,哄着她开心了他也开心。   夹块红烧肉给她,他转了话头,“我还约了李葺,怕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她诶一声,眼睛却是瞅着雅间的门楣处,可不就是李侍郎员外么,正倚门痴痴望着唱曲儿的莫莫,醉了一样。   冯玄畅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唤李葺,“人都来了,只看美人儿不是太好吧?”   李葺乜眼过来,敛了痴相,一甩袖子来了段戏腔,“哎呀,这不是那风流倜傥地冯家儿郎嘛,公子生的如此俊秀,让李某人心神荡漾呐!”   冯玄畅捡起桌子上的包子砸了过去……   允淑偷偷地笑。   李葺头一歪,躲过了砸来的包子,迈着台步过来,凑在允淑旁边端详,又是一段戏腔,“小娘子如花似玉,好比那天仙下凡,可有好好报答恩人哪?”   允淑笑的打颤,“李侍郎风流蕴藉,京戏唱的炉火纯青,好听的紧,好听的紧。”   她想,李侍郎同初见那天不太一样,对大监大人的态度也很随意,并不像宫里诸人那么拘谨。   李葺搬了椅子坐下来,望着满桌佳肴感叹,“我忙着春种秋收,你在这里铺张浪费,没天理。”   冯玄畅不接他没正经的话茬,开门见山,“李家姐儿你可查出线索没有?”   允淑听罢,亦是紧张的搓手看着李葺。   李葺咬一口猪耳丝,摆摆手,“线索没有,查了几天,只在驿馆的小厮口中得知,李允善在官驿住过,说是落在教坊手里头一阵子,人被折磨的太狠了些,就再也探听不到旁的了。”   允淑听完长长叹气,眼里蓄了层雾气,“二姐姐怎么这么命苦,若再找不着,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这就活着没意思了?也不至于找不着人就轻生,好赖人是指定活着,你说的那个手臂上有胎记的人,我倒是打听到些事儿来。”   允淑擦一把眼泪,瞬间又有了些希望。   她问李葺,“是谁?”   李葺卖了个关子,“你们猜。”他提点道,“这个人跟冯兄你颇有渊源。”   冯玄畅理智的回他,“猜不出来。”   允淑急的直跺脚,“李大人,这是什么轻松的事儿,还要我同你猜字谜吗?”   李葺觉得这两个人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实在无趣,指指冯玄畅,“所以我啊,实在太讨厌你了,你只比常思那人好一点点而已。哼,这世上谁跟你有深仇大恨?除了高金刚那个阴阳人,就是现在的州牧,齐相国六姨娘所出庶子齐晟。”   冯玄畅蹙眉,“倒是巧了,言青和正查着相国府的案子。”   允淑听的糊里糊涂,“齐晟不是那个有名的酒色之徒?齐相国家里最不成器的那个浪荡公子?”   李葺喝口酒,“可不是?除了他还能有谁?仗着家大业大无恶不作,斗鸡走狗没他最在行的,买官卖官这事,你以为高金刚随便找个想做官的就能卖出去了?那得家里有底子能兜了住,还得家里有银子肯往外掏才行。”   冯玄畅点点头,“若是底下的小官,也到没什么,齐相国一个人就能给安置上,州牧是二品大员,那得有官家亲自批红,高金刚扶持官家即位,在官家跟前能说得上话,收了齐相国的银子,促成了这桩事,凡事讲个契机,冯家点儿背,剿匪被小人断了粮草,我想定然是齐晟从中作梗,只是我一直找不到证据,虽说高金刚入狱,官家恢复了我的身份,可罪责都让高金刚担了,到底对齐晟没任何威胁。”   李葺点头,“只怕现在,最想让高金刚死的不是你,是齐晟和齐相国,他们最怕这件事暴露。”   允淑扯着李葺的袖子,紧了眉,“李侍郎大人,这同我二姐姐又有什么关系?”   李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关系大发了,你那二姐姐就是天生的红颜祸水!”   她攥了小拳头,“不许你这样说我二姐姐!”   李葺别脸,“我问你,你记不记得在冯兄去提亲之前,齐相国也替庶子去你家府上提过亲?”   允淑愣怔,仔细想想,道:“这事儿我听二姐姐提过一回,倒没细说。”她思量着,“难不成那次,真的是齐相国替庶子去求亲的?”   李葺哼声,“你父亲当时可硬气了,说什么人家毫无建树,李家的女儿绝不嫁个纨绔,说瞧上的是冯州牧家的公子qingwen。”他愤愤,“好个瞧上的是冯州牧的公子,一句话害了我冯兄全家一百多口人命啊。”   他顿了顿,盯着允淑,“要不是你长得好看,又这么小,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也好为我冯兄出气。”他做势要去锤允淑的头。   允淑抱着头闭了眼,“我不知道,这事儿我全然不知道。”   冯玄畅拉住李葺,“算了,她还小。这些事你从哪里打听出来的?”   “这简单,皇庄里有个农户,家里有个远房亲戚,是他太姑奶奶叔侄女的儿媳妇的娘家弟弟,正巧在节度使府上做个长随小厮,节度使府被抄后,就去了一家棋局以洗棋子为生,我去把人找着了,请人喝了趟茶。”   冯玄畅想,这曲曲绕绕的关系,也就只有李葺能梳理清楚。   “长随小厮?”允淑睁了眼,“是阿笙,他还活着呢?”   “丫头,这都是你们李家害的,你以后给我冯兄当牛做马也赎不了罪。”李葺叹气,“好好的男儿郎啊,根儿都没了。说正经的,往后他没子嗣你要负全责,最好能给他生一个。”   允淑耳朵一红,嘀咕着“那不是要给大监大人带绿帽子才行?”   她琢磨着,李葺同冯玄畅关系一定没明面上那么好,不然怎么总想坑大监大人呢。   她觉得哪里不太对,一想,不是说的这事儿,在问她二姐姐的下落呢。   说起冯家的冤枉都是李家的错,欠着人命案子,她就没了底气,小声试探道:“那,黑衣人倒是谁?李大人您还没说清楚。”   “是齐晟。长乐坊的六/博/彩里摇骰子的时候,我瞧见他撸起袖子的,正如你说的,从这到这,天生的一块红色胎记。”李葺说完,点点头,“我确然没有看走眼,敢拿冯兄的子嗣担保。”   冯玄畅瞪他。   允淑垂头丧气的,“他又没有子嗣叫你做来担保。那怎么办?你查不到二姐姐的下落来,我还是找不到她。”   冯玄畅叫他们气的不轻,说话就说话,总拿他子嗣来说叫什么事儿?郁闷的自己喝酒,完全把自己当个旁听,半句话都没再说。   李葺说,“这事儿你不能急,高金刚的案子还吊着呢,若是他们想堵住高金刚的嘴,总得有谋划。这两日我累了,话本子都没时间写,为了你们跑断了腿操碎了心,我得同莫莫吃两日的酒,再回庄子里好好理理话本子,等有动静再说往后的事儿。”   他自顾提了酒壶去请莫莫,两人勾肩搭背的走了。   允淑说,“李大人同莫莫是老相好么?看着特别熟络。”   冯玄畅嗯一声,“常年厮混在一起。”   允淑惆怅,“他若真喜欢莫莫姑娘,何不娶回去?留在酒楼卖唱,也不是什么好活计。”   他说,青绮门是长安城最大的酒楼,什么消息都能打听到,若是娶回家,他还怎么广交天下?   允淑默了一阵儿,心里明白了,莫莫是李葺的相好不假,却也是倒卖消息的线子。   冯玄畅探手过来,在她嘴唇上一点,“在宫里一步一个规矩,怎么出了宫,吃个饭嘴上还粘饭粒子?”   她没注意,叫他一说有些不好意思。   他没在意,把饭粒弹掉,问她,“吃好了么?瞧着外头雨晴了,咱们随意走走,晚上去看花灯。”   她连连点头,“左右是告了一天的假,权当出来散心了,走吧。”   从酒楼出来,往北,是条花街,花街柳巷莺莺燕燕。   进了巷子,他才恍然想起走错了路,便拉起了允淑的小手,一路护着。   醉花楼的姑娘们在二楼凭栏招手,“官人,进来快活呀。”   允淑听着那些露骨的酥软词儿,抬头问他,“是话册子上写的供爷们儿寻乐的地方么?入之销魂蚀骨,出之魂萦梦牵的那个?”   他皱眉,问她看的什么话册子?   她实诚道:“子修先生的夜回话蓬。”   冯玄畅替她挡开个醉酒的员外郎,在心里狠狠记上了李葺一回,嘱咐允淑道:“子修的那种话本子,你以后不可再看了。”   她问,“为什么?”   他扶额,“李葺写的东西,你觉得很靠谱吗?”   她摇头,恍然,“子修先生竟就是李侍郎吗?”   他黑着脸想,除了那个不正经的人会写这些香艳话册子,旁人谁干的出这种不入流的事儿来? 第24章 你这个人挺不良善的……   揽客的姑娘们三三两两的给冯玄畅抛媚眼儿,却都没得到回应,便有些无趣了,转而去拉拢旁的客人。   短短一条街,允淑被冯玄畅严丝密合的护着,生怕她被嫖客占了便宜,护的十分小心翼翼。   出来花街,两人逛了些时候,买了糖人儿和各类小物件,又去街边卖毛豆的小摊儿那里,买了不少水煮毛豆备着。   小摊挨着的是个卖面具的,翘首盼着往来的行人能驻足买个面具带带,问近旁的冯玄畅,“公子哥儿,给小姑娘买个面具带么?”   他看看允淑,问她,“喜欢这个吗?”   允淑舔着手里的糖葫芦,开心道:“福娃娃的,这个好看。”   他掏出些碎银子递给摊主,从摊主手里接过福娃娃的面具给允淑带上,她身量本就小,带着面具一点违和感都没有,看上去可爱的紧。   允淑隔着面具看看手里的糖葫芦,干脆把面具扯到头顶上去,继续吃。   她问冯玄畅,“离晚上还有好几个时辰,咱们去哪里耍?我听说杂耍班子有唱戏的,咱们去看不去?”   杂耍班子的戏台搭了几十年,去捧场的皇族贵胄数不胜数,他出宫本是借着给亡父祈福的由头,这样冒冒失失去杂耍班,回头叫人瞧见了在官家跟前说一嘴,就算官家不生气,他也犯不上去多费口舌解说一番。   思及此,便道:“那里经常会有官宦出入,今儿是借着给亡父祈福的由头出宫来的,不好叫人撞见。”   允淑低头琢磨一阵子,把福娃娃的面具往下一扯,踮脚给他带上,“这就成了,瞧不了脸,就算是身姿差不多,总也不敢乱说吧?”   冯玄畅隐在面具后边的脸上堆了笑,道:“你说的是。”   她走在前边步伐轻快,他跟在后边,眼里都是宠溺。   未几,到了唱戏的瓦肆,包场里坐着许多人听戏。为了避嫌,冯玄畅点个楼上的单间,和允淑隔窗子看台上的青衣和花旦咿咿呀呀唱曲儿。   他说这唱的是莺莺传,张生遇见崔莺莺,薄情寡义始乱终弃。   允淑磕着瓜子回他,“戏文里张生起初为了崔莺莺只身范险,才得了崔莺莺的爱意,那时候的喜欢也是真的,只后来变心,也是真的变心了。”她感叹,“痴情姑娘薄情郎,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冯玄畅疑惑,“你才多大年纪?就断定没好东西了?就不兴有例外?”   她正扒着毛豆皮儿,闻言滞了一滞,心道别说是正经男子,就是您冯掌印,还不是如此?同我二姐姐有婚约,不也喜欢上了皇后娘娘不是?也就亏了现在是个太监身子,我也就不替二姐姐委屈罢了。   “您说这话儿,那是共情,您心里觉着自己个儿是男子,自然是站在男子的角度看问题来的,凡事有共情了免不得就有失偏颇,这事儿没得例外,天下乌鸦是一般黑的。”   她吃着毛豆看戏,说的十分懒散不认真。   他在心里叹气,总也不想和她争辩,没再在这话头上继续,虽然他很想说你看看我,喜欢你也这么大半年了,初心并未变过,委实不是那见异思迁的薄情郎。   瓦肆里伺候的小倌过来添茶,同他说话,“公子哥儿,外头有人请您。”   他回眼一望,是穿着明晃晃的雍王,人带着侍从站在门口,对着他额首。   杀到跟前了,他躲无可躲,只好摘了面具,请雍王上座。   屏退小倌,雍王捏着折扇坐在靠窗的位置,让他们随坐,脸上攒着十分温和的笑,“冯厂臣今日倒是得闲出宫来听曲儿?”   他陪笑,“今儿是亡父祭日,方才从庙里祭告完,路过此处,想起亡父初次带臣来长安,就是在瓦肆听戏,一时间感怀过去,便过来占了个位置。”   雍王脸上悲伤阵子,“冯厂臣是个可怜人。我在朝堂上听说了,是高金刚卖了冯家的官位,这人实在可恨,腰斩都是便宜了他,依本王的意思合该受车裂才能安抚冯家冤死的忠义才是。”   冯玄畅起身,行个大礼,“有雍王这话,冯家枉死之人,在泉下也能安息了。”   雍王摆手,示意他坐下,“冯厂臣哪里话,不必同本王客气,本王不过是个闲散,也就只能在瓦肆里说两句仗义罢了。”似不经意,他目光转而看向旁边站着的允淑,两眼眯成了缝,“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怎生的如此国色?再过两年长开了,长安城里但凡有点姿色的都得自行惭秽。”   雍王似是打趣,冯玄畅心里却忽然揪起来。   官家身子不好,太子日日觊觎皇位想早些登基,官家早就看透了太子的野心,立储之意时有动摇。   官家跟前的其他儿子,但凡有点聪明的,都看得出太子眼下的处境并不稳当,生在帝王家,对权利的渴求早就超越了弟兄情谊,暗搓搓都在使着劲想把太子扳倒。   雍王就是其中一位,他知道雍王这个人明面上是个闲散,但不表示闲散就对皇位没有心思。如今他在官家跟前当红掌管着东厂实权,这些皇子明里暗里提过不少次拉拢他的意思。   他不能有任何软处叫人拿捏,忖了忖,回道:“这是尚仪署的从八品女司,如今在司礼监做个睑书的职位,是个笨手笨脚不讨喜的,雍王要是觉得称意,臣倒是可以跟官家说一说,送到雍王府上给您做个填房。”   眼下他不能表现出多在乎允淑,舍不得鞋子套不着狼,不把允淑推出去,就不能护她个周全,只盼着允淑别太较真,说了什么纰漏的话。   允淑听罢一脸愕然,心道这带她出来拜月老倒好,顺手把她做了人情相送!哪怕她是个身份低微的罪臣之女,也经不住这么糟践,被人送来送去。   她有些悲伤,觉得自己果然像牲口一样,开始还值些钱,好歹要用买卖的。现在呢?连钱都不值了,牲口都不是,就是个物件。   雍王瞧着她小脸一阵青一阵白,起初还有些气愤、挣扎,最后垂了眼皮,悲凄凄的愣是没为自己说一句话。   便转而对冯玄畅笑了笑,“厂臣好意本王心领了,只是本王对没长开的孩子实在没那兴趣,瞧这女司也是一脸的不乐意,何苦强人所难?本王今日也是正巧来捧巧娘的场,咱们看戏。”   冯玄畅心里舒口气,应和着落座。   雍王在,气氛就没有方才那么随和,允淑大气儿不敢出,站的久了腿都有些麻,她心里一口气儿顺不下来,就盼着雍王这尊大佛坐累了,无趣了,赶紧离开,好让她能坐下歇歇。   冯玄畅也没比允淑好多少,虽然坐在那里陪着笑,脸上满是平和,心里却正琢磨着怎么才能找个由头告退。他今儿出宫,是为着陪允淑过七巧,不是来同雍王斡旋的。   戏台子上后边唱的什么故事,他们谁都没听进去,各人揣着心思,貌合神离。   一曲肝肠断谢幕,小倌立时行上去,同扮旦角儿的姑娘说了几句话,姑娘就由小倌引着上楼来,脚步声近了,冯玄畅拾起桌上的福娃娃面具带上。   雍王摇开折扇看着他,笑了笑,“巧娘一个戏子,也不认得厂臣,何至于此。”   冯玄畅拱拱手,“臣这偷偷溜进瓦肆已经是不是,再在瓦肆与戏子同坐一桌,传到官家耳朵里,有十张嘴也是说不清了。雍王既然点了戏子陪酒,咱家就不扰雍王兴致了。”   他做势起身,揖礼,对允淑道:“还杵着做什么?给雍王跪安。”   允淑忙答应着,过来屈膝揖礼,紧紧随在冯玄畅身后退出来。   雍王合上扇子,对身后的侍从道:“依你看,此人好拉拢么?”   侍从眼中精光一闪,“不好下手,不过是人总有软肋,咱们不急,徐徐图之才是。”   出来瓦肆,让她逮着机会,攒着气儿一把拉住冯玄畅,不依不饶,“大监大人,我觉得你这个人挺不良善的。”   他顿足,知道这是为着他方才说要把她送雍王府做填房的话儿生气呢,便拉起她的手快步走,离瓦肆更远些,才松开她,低声提点,“雍王殿下,你知道么?”   允淑愤愤,“是皇子么?即便是皇子,大监大人也不必如此卑微的讨好,便是要卑微的去讨好,也该问问别人,是不是愿意被你拿去做讨好的物件。大监大人觉得我是个软柿子,想怎么捏就可以怎么捏是么?”   她向来算的上通透,此时却犯了糊涂,左右就是认定了他媚宠,想拿她讨好雍王。   他满是好脾气,细着心同她解释,“雍王怕是想试探我,这才在你身上找话,你以为他真的会对你有什么想法么?那不能够。”   允淑听罢更是窝憋,“听您这话儿,雍王要是对我真有想法,您就顺水推舟借花献佛了?我真真是看错了您,晚上这花灯不看也罢了,您对我,同内官老爷对我,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她提步,往豢马局的方向去,负气的模样,像刚出笼的包子。   没走两步,整个人一轻,被冯玄畅在后边抱了起来,抗在肩上。   他说,“你小,不懂这些内廷的谋算,我不同你一般见识,再过几年你就懂了,到时候就不说今儿这负气话了。” 第25章 苟富贵,勿相忘   被他扛在肩膀上,允淑挣扎两下,挣扎不动,咬了唇没再言语,由他扛着。   黄昏的太阳模糊个光圈,西边天上起了靛青,万家灯火阑珊,河边聚满了放荷花灯的男男女女。   他捧两盏荷花灯过来,递给她。   允淑足足生了一下午的气,正托腮坐在河边的柳树下,望着长河发呆,仍是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他呐呐,“你脾气倒是犟,还不打算同我说话?”   她嗯声,“不说,你远些,去别的地方放河灯去吧。”   冯玄畅把荷花灯放在地上,撩撩摆子在她旁边也坐下来,声调平和,“官家膝下除了太子,还有福王,寿王,雍王,八皇子,十二皇子,他们个个都对皇位虎视眈眈,若太子是个出众的,自然能压下一众弟兄,偏偏太子行为不是那么端正,底下的弟兄没有服气的。”   允淑把脸别到另一边,“你不用说原由,您是大监大人,司礼监的掌印,人人口中的冯厂臣,我是个不讨喜的睑书,还得靠着您在这宫里过活,您是我现在的衣食父母,我是不敢得罪的,今儿是我的不是,您放心,往后您说东我绝不往西,您说打狗我绝不撵鸡。横竖,我二姐姐还指靠着您帮忙找,往后您别说我脸皮厚赖上您就成。”   她是从宁苦经过难的,离死亡就差着半截,许多事情她不是想不透,只是得有时间,就算她通透,也有气性上来的时候,眼下再想,也就没那么鼓囊了,只是还有些拉不下脸子来。   冯玄畅知道她通透,用不着多解释,但多说一句也没什么坏处,闷着声继续道:“官家暗里已经好几次想要废了太子,都是皇后力谏给劝了下来。太子不是当今皇后嫡出,皇后虽同官家是少年夫妻,膝下却无子,古来立储兴立嫡立长,官家没有嫡子,只得立长子,如今我手里握着东厂的实权,他们哪一个不想着法子的来拉拢我?软的硬的,总试探着我吃哪一招。”   她自入宫,惯来是觉得,叫底下人见了大气儿都不敢出的大监大人无所不能,没想过,原来大监大人也这样难挨。明明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在官家和上殿们面前,却也是小心翼翼摸索前程。   她起来,捧了荷花灯,拉他,“咱们去放河灯吧,再晚些要下宵禁了,咱们得收拾收拾回去,明儿还要当值哩。”   见她已然没了气性,冯玄畅释怀,一手捞起荷花灯,花灯的烛火在夜风里有些飘忽不稳,光亮跳动着映衬在他脸上,显得恍惚有些不真实。   他顺势起来,同她一起把荷花灯放置在河水里,顺流而下。   旁边放荷花灯的姑娘对着他们看了又看,拉起允淑的手笑,“你家郎君生的这么俊俏,同你是对璧人,羡煞死人了。”   允淑不好意思,想着解释,冯玄畅却顺手拉她过来,阻了她,指指河面,温声,“看。”   她看过去,心花怒放。   千万盏荷花灯漂在墨色水面上,似蜿蜒的火焰,顺着河流一路漂往天际,漂到看不到的地方。   她想,这就是所谓良辰美景,遍赏心乐事罢。   被眼前的景色看呆了,她没注意到小手正牢牢被冯玄畅握着,也没注意,冯玄畅面具下面的脸色,是种什么样的开心表情。   因心里记挂着宫里宵禁,允淑并未玩到最后,看了阵儿河灯,就伙着冯玄畅回了。   小厮在豢马局等了一天,瞧见大监大人回,立时开心起来,心道总算是想着还得回宫,再拖些时候,宫里就得落锁,若在外头宿一夜,明儿少不得就得多说话。   冯玄畅扶允淑上了车,转而问小厮,“雍王的人可有来打探什么?”   小厮欠欠身,“叫您猜着了,申时的时候遣了人来打听,好在出宫前您嘱咐过,也没说漏了嘴。”他顿了顿,自作主张多一句嘴,“依奴才看,过了中秋,宫里就没个安稳了,您得给自己筹划着才是。”   他额首,“我有数。”   回了监栏院,他叫允淑先回去安置,带着廷牧就走了。   允淑窝在床上背会子书,琢磨着白天里桩桩件件,心也平和不少,她想着,就算眼下找不着二姐姐,到底也是有了些消息,这些天没白忙活。   厚厚的一本书也背的差不多了,明儿能换一本背,正想着,外头有人敲门。   她搁了书本,寻思着这么晚了是谁?大监和廷牧都不在,指定不是他们,她起身去开门,门开了,竟是双喜,提着食盒站门口笑。   “我听说你回宫了,下了值就过来寻你,今儿差事当的好,娘娘赏了我一对儿玉搔头,我拿来跟你分一支。”她喜笑着自顾进门来,把门带上,拉着允淑去桌边坐。   允淑接了她手里的食盒,一面打开看一面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双喜含笑,答说,“监栏院离皇后殿不远,往来跑腿的小太监随口一打听,就知道你在大监这里的偏殿住着,我来时估摸着,到你这里也就半盏茶的功夫,往后咱们下了值,能一起说说话。”   她也笑,回双喜,“那感情好的,瞧你带的是到口酥,这小饼喜人,我爱吃呢。”   双喜捏小饼自己也吃,“我也爱吃。你今儿出宫玩的可开心么?”   她说开心,又想起瓦肆里和雍王偶遇的事儿,就说了一嘴,“官家皇子里有个叫雍王的,你知道么?”   双喜点头,“知道的,是个闲散王爷,跟前儿吟诗作赋的词人也多,崔姑姑说这位雍王心系山水,是同官家秉性最像的。”   允淑回想雍王的模样,做派倒的确是闲鸥野鹭,只是那眉眼间却带着凛厉。   双喜搁了手里的小酥饼,转而从袖子里掏出一对藕粉的玉搔头来,递给她,“给你开开眼,见识见识顶好的成色。”   藕粉的颜色最是春意盎然,那种淡淡的粉甜而不腻,恰到好处,多一分是俗艳,减一分是清冷,只这颜色柔和温婉。   她接过来,爱不释手,说是从未见过这样讨喜的首饰。   双喜大方道:“你要是喜欢,一对儿都送给你吧。”   她抬眼,忙塞回去给双喜,“不成,是娘娘的赏赐,你明儿得带着,带给上殿看。”   她递回来的时候,手腕上套的镯子露个浑圆,双喜眼尖,捉了她的手问,“这是和田玉,羊脂白似的,宫里进贡的都没几块儿,叫人瞧着就心生欢喜。”眼里溢出些羡慕,巴问,“哪里求来的?赶明儿也给我求一只好么?”   允淑恹恹,“说了你信么?是大监大人送的,说是我原来那只镯子不合称,他高高在上的,横竖觉得我那镯子拿不上台面罢了。”   双喜咋舌,“这样好的料子,他比皇后娘娘还舍得呢。也是,大监那样的身份,普通的玉石是入不了法眼的。”   姑娘们坐到一起,说起首饰哪种好看,衣服料子哪样舒服,就打开了话匣子,收也收不住,听着也没说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时间却已经很晚了。   双喜临走,切切对允淑嘱咐,“宫里太监们时兴找对食,你同大监大人处的近,可要小心些,我知道你未进宫前在高伴伴府上,可他也不只你一个妇人养着,供他快活的姬妾就好多,你又小他指定不碰你。大监大人不一样,瞧着深沉,也不过只有十六岁,你若你被他盯上可怎好?”   允淑听罢一个激灵,连连呸声,“坏的不灵坏的不灵。我是个愚笨人,大监什么身份?断然是不会看上我。”   双喜噗嗤笑出声儿来,“我随口一说,你听听罢了,时候晚了,我这就回了,这玉搔头你明儿带上,咱们一人一支,往后泼天的富贵,咱们一起享受。”   她郑重点头,“苟富贵,勿相忘。你在娘娘跟前得脸了,宫里人都知道咱们关系好,我也能狐假虎威,在宫里混个风生水起。”   双喜豪爽道:“成。”便收拾了食盒挎上,由着允淑把她送出来,说了两句客套,就离开了。   送走双喜,允淑回屋刚要安置,灯吹了一半,想起她昨晚绣的大带和蔽膝还有几针未完成,就拿出针线筐子补上。   绣完后整齐叠起来,熄了灯,躺床上想着明儿一早用膳的时候送给大监大人,全当是这些日子大监大人为二姐姐的事儿操持的报答了。   李葺说的那些,以身相许、为大监生孩子这样的事情,有些太强人所难,她是做不到的,但是如果大监大人真的很想有个子嗣,她也可以考虑考虑,等她到了年纪出宫,许了人家,生的第一个孩子过继给大监大人也成。   只是大监大人不知道愿不愿意就是了。   想了一圈,困意上来了,她昏昏欲睡,合了眼就不再胡思乱想了。   冯玄畅带着廷牧连夜出宫,落锁的禁军是新补上来的,面生,他给冯玄畅开了门,溜须拍马道:“掌印办事不用急,咱们知道规矩,往来的簿子上一笔都不多添,您放心就是。”   廷牧问了人姓名,说是掌印都记下了,往后少不了该得的好处。   禁军大喜,连连谢着廷牧,“小公公有心,往后还劳烦多照顾照顾咱们。” 第26章 得,共沉沦罢   为了方便办事,他们一人一骑,策马而行。   廷牧说,这新任的门禁得查查底细,不知是哪边提携上来的。   冯玄畅简单道:“宫里头的禁军,除了官家自己捏着的,就是东西厂的狗腿。换门禁这样的事儿,官家是细致不到,你不认得,那指定就是言青和的人,有什么可查的。”   廷牧说是,“属下疏忽了,这样小的事上叫西厂得了空子。”   冯玄畅没说什么,眼下言青和对他没威胁,左右他还捏着言煦这个人在手里,就不怕言青和背后给他使绊子。只怕言青和现在,指定在督主署正恨的咬牙切齿呢,可还得给他东厂使力,没别的法子。   像言青和这种把传宗接代看的很重的人,亲弟弟能娶亲生子,给言家续上香火才是要紧。   他笑了笑,今晚上还得藉着言青和的威风,在大理寺动动刑罚,言督主笑面狐狸的名声,得给他再坐实坐实。   大理寺衙门在夜色里看上去有些瘆人,廷牧下来马去敲门,门吱呀呀打开,守门探个头出来,见是廷牧,请个安,回头叫人把马牵了,请廷牧和冯玄畅进来,边在前头引着路,边道:“寺卿大人在班房等您好一阵子了。”   冯玄畅额首,随他到了班房,守门指指路,“小的就告退了,大理寺的门定然给掌印守严实了,保证外头听不到一点动静。”   廷牧说,“好,守好了,隔日来人若问,就说全都是言督主的意思,懂?”   守门连连点头,退了下去。   班房里牢狱和刑房是分开的,东一头西一头,犯人在东头好吃好喝供着,拉到西头过一遍,再出来那身上就不囫囵了。   普通衙门的刑房堆着各类刑具,把犯人扯过来吊上,几十种酷刑轮一番,画押按手印一应流程过完,把人送回去,等着问斩就成了。   大理寺不这样,它刑房建的美观,还分两间,一间搁置茶水点心,那是供着贵人们喝茶听审的暗室,另一边才是刑房,隔着暗窗,贵人们看犯人受刑,就跟瓦肆里包间看戏是一样的。   贵人们指的便是西厂的督主,东厂的掌印,搁以往锦衣卫掌权的时候,还得算上个指挥使来凑热闹。   寺卿抬了眼皮,正指着刑房那边的刑具跟狱司交代,暗门开了,他忙起身,跟冯玄畅揖个礼,“掌印到了,这厢里准备齐活了,人刚吊起来,正叫他们好好照顾。”   冯玄畅在太师椅里坐下来,隔着暗窗看刑房里吊着的人,冷冰冰的开口,“咬着同齐晟买官这件事,往细了好生着责问吧。”   他简单一句话,廷牧得费劲跟后边同狱司嘱咐,说“审的越细越好,小到断冯家粮草的人是哪个线子,要把齐晟的事儿问清楚,问细了。   狱司头一点,“明白,您就瞧好了罢。”   这刑具有上千多种,常年审犯人的狱司手上有分寸,能把所有刑具过一遍还不让人断气,受刑的人绝对是一个凄惨,能体会体会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两样刑具下去,饶是骨头再硬的汉子,那也得咬紧的牙关松一松。   狱司之间的职称也分的很清楚,一人坐那录册,一人拿刑具往人身上招呼。   高金刚在福窝里享受惯了,活了大半辈子,挨的最重的一次打,就是上次官家赏的那一顿廷丈,现在呢?像个腊肉一样挂在刑杆上,他刚被拉过来时,心里还存着气势,同狱司对骂过几嗓子,这会儿心里已然直打鼓,吓得浑身冒冷汗了。   狱司开始也不直接上刑具,就是煎熬人心,指着刑具问他,“高中侍,知道这是什么?这是老虎椅,椅子上布满了尖钉,哎您坐上去,那尖钉它自己就转,保管您舒舒服服,知道这世上如坐针毡是种享受。”   高金刚面色死灰,花白的头发蓬乱在额前,颤着没说出来话儿。   狱司也不停着,又拿起块烧红的烙铁,啧啧,“ 这玩意叫烙刑,您在宫里行走的时候,应该也听过,这玩意儿好,图案可精美了,将它烧红后,烙在您身上,那肉滋啦啦的,飘着香味儿呢,保管您闻了自己个儿都想吃。”   高金刚抖得跟筛糠一样,“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说,我年纪一把了,犯不上临了再让人这样糟践身子。”他颤颤的,“我那干儿子如今在官家跟前当红着呢,你们留着些情面,回头我那干儿子记你们的好。”   两个狱司互相看一眼,笑,“咱们言督主可是在官家跟前更得脸,要姓冯的记什么好儿?”   他们嗤笑,“高中侍在牢里待糊涂了,您那干儿子手里没实权了,咱们劝你把言督主想知道的事儿都说清楚了,言督主办着齐相国的案子呢,您识时务,就把知道的都说了吧。”   高金刚一脸的惊诧,没成想自己一手提携上来的依靠,到最后居然输给了言青和,他心道大势已去,论骨气他是没有的,刑具也不想过一遍,况且他让允淑给齐相国传话儿,都几天了,也没个回音儿,犯不上给齐家守什么秘密。   得,共沉沦罢。   他抬起眼皮,交代起来,“还是去年中秋的时候,大行皇帝在位,宫里设仲秋宴,宴请臣工在清华殿赏月。”   这还是个钓大鱼的长线。   整件事的起因,是大行皇帝在中秋夜突发头疾,勤王趁机造反,诛杀储君,逼迫大行皇帝改立诏书,高金刚拼着一条老命,抱上大行皇帝的求救书求到现在的官家跟前。   当时还未即位的官家正带兵巡防,得了消息回宫救驾,大行皇帝忍着丧子之痛,硬撑着口气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江山玉玺交给了如今的官家。   官家即位后,高金刚一时手握着东厂的大权,权欲熏心便忘了起初在宫里兢兢业业的时候,黑着心和齐相国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买卖,短短半年时间,在江南水利上偷工减料赚足了好处,盘下四五幢豪华府邸,人一旦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就再也收不了手了。   齐相国的庶子养尊处优,打小就最受相爷和姨娘的溺爱,想要什么只要是张口,那就是有求必应。   庶子齐晟在仕途上从来没那心思,有一天突然说要做官,把齐相国高兴坏了,嫡子有出息都没那么高兴过,立时就准备叫下边的人给递个空缺上来。   齐晟不乐意,咬定了就是要做州牧,齐相国半喜半忧,心情复杂的找到高金刚这里来,一个求财一个求官,两人一合计,就给冯家下了套子。   高金刚说,“这都是齐海那老东西一手遮天,为了儿子不计后果了,上下使银子,我不过就是收了钱,在官家跟前说了两句好话罢了,冤有头债有主,言青和要查他,总要在官家跟前帮我脱脱罪吧?我要见言青和,咱家要亲见言青和!”   他嚷嚷着,情绪激动起来。   狱司把烙铁扔进水里,滋啦啦冒着白烟,“高中侍是聪明人,说说安在军队里的奸细是谁吧?回头咱们言督主一样的好好关照。”   高金刚打个激灵,“这我是真不知道,宫里我说的上话,那军营里,谁听我的?得让言青和去问齐相国,合该把他一起抓来,也见识见识大理寺的手段。”   暗室里,冯玄畅好脾气的捏着茶盏子,叫廷牧一样一样都记下来,回头去查实了,把高金刚的口供递到西厂督主署,言青和知道怎么做。   廷牧应是,垂着手想,您这么拿捏言督主,言督主还不得哭都没地儿哭去?往后西厂得把整个朝廷都得罪了,就算官家容得下西厂,也受不住大臣们的弹劾,往后立功的事儿,指定都是东厂的差事,掌印真是会把人往阴沟里带。   事情来龙去脉他也听的差不多了,便同寺卿交代两句,“高金刚你要好生看着,官家不是因为他坑害冯州牧要处死他的,是为江南水利的案子杀鸡儆猴,震慑朝臣和内廷有之,安抚江南百姓的怨气才是主要,别让他在牢里有个好歹。”   寺卿跟他拍着胸脯保证,“大理寺别的特色没有,就是有一样,叫人想死都死不成,这事儿您情管放心着,不到时候指定是个囫囵的。”   冯玄畅额首,起身,“等言青和那边讨了上谕,把齐海给你送进来,你费费心,替我好好照顾着,生死不计。”   寺卿拱个手,“成,恭送您了。”   出来大理寺,廷牧问他,“掌印,言青和背地里已经着了锦衣卫鹰犬到处搜人,咱们散出去的眼线递话来,说他已经探听到言煦的些许踪迹,回头怕是不好再被咱们拿捏了。”   冯玄畅跨上马,低笑,“廷牧,你是第一天才跟着你主子我么?言煦这人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你明儿把小七的姐姐送去言青和那里吧,她肚子里的可是言家的种。你说,咱们送言青和这么一份大礼,他得怎么感谢咱们呢?”   廷牧说,“掌印您这招真够狠的,叫一个太监照顾个大肚子的女人,还不能说这女人肚子怎么大的,不仅不能说,还得私养着。若是处理不好,就是个引火烧身,您是把言青和这人摸得透透的了。” 第27章 我家老二真是出息了……   第二天一早,言青和刚起身,下边人就着急忙慌的跑了来禀报,“督主,督主,您快去外头看看,出大事了。”   言青和大带未缠,有些不耐烦,“狗/日/的,这是死了亲爹了?大早晨起来的乱吠。”   “奴才倒宁愿死了亲爹了,您快去看看吧,有个自称菊儿的姑娘,挺着肚子在督主府门口嚷嚷,说是怀了……”他嗫喘,不敢再说了。   言青和瞪他,“怀了什么?怀了个鬼胎来西厂没用,给二两银子打发了去找大夫。”   “不是,……说是怀了您的孩子,吵嚷着要您负责任呢!”   言青和一个没站住,差点跌地上去,一撩摆子火急火燎的往门口跑,心道这是哪里来的泼妇,这样往他身上泼脏,他一个太监身子,跟谁能怀上孩子!这不是摆明了想让他往蚕室走第二遭,手起刀落连剩下的皮肉也给割了?   疾步到了大门口,还没出来,外头哭天抢地的声儿就直往耳朵里灌,手底下的人头一次办事儿这么不利索,由着那女人在他督主署门口嚎,他脾气一上来,定定站在那里咬牙,“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给我拖进来!”   几个长随小监这才敢动了手脚,把人结结实实的架进门,驱散了门口看热闹的人群。   小七瞧着菊儿被架进督主署后,才放心的溜回宫去给冯玄畅回话。   言青和理整了衣裳,坐下来捻着佛珠子,仍是惯有的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说说吧,谁指使你来的?”   菊儿抱着包袱,一张梨花带雨的脸上满是愤愤,她穿着玫红色的衣裳,料子是绸制的,看上去就不是个穷苦人家出身,她瞅着言青和,抹一把泪,“你这没良心的,搞大了我肚子,就再也见不着人了?你说你是西厂的督主,西厂的督主也不能这样糟践人呢。”   小监开口凶她,“泼妇胡诌,咱们督主那是净过身的,你信口胡诌可当心了脑袋。”   “谁信口胡沁谁立时就死了,叫天打雷劈了。他说是净过身,谁也没扒了裤子确认过,这肚子里的孩子铁定是他的,跑也是跑不了。”菊儿往前走两步,埋怨道:“若不然,你退了左右,我知道,你肩膀上有个红豆大小的记。”   言青和一个激灵,被她狠狠吓着了,手里的佛珠串子差点没搂(lou一声)住,站起来黑着脸把人都喝出去,独留菊儿在厅里。   他逼问菊儿,“你是怎么知道我肩膀上有记的?”   菊儿又哭,“哥哥,我但凡是还有出路,也不会来求您的,言煦那混蛋把我糟践成这样,可怎好?我一个妇道人家,往后带着孩子怎么活?”   言青和心里提着的石头总算是落下来,这是言煦又在外头给他惹是生非了,既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一切都好办,不过也还是要确认下菊儿的身份才稳妥。   他上前去把菊儿扶起来,“你和言煦如何认识的?可有凭证?”   菊儿说有,从包袱里拿出块贴身的长命锁子,“这是言煦贴身的,我本是高中侍养在外头的妾室,同煦哥儿一见钟情,这才有了床笫之欢,东窗事发我被高中侍给囚在了府里,再没见着煦哥儿,好不容易逃出来,找了好些天,他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我怕贸然来找您您不信我,把我轰出去,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说这孩子是哥哥您的。”   “你可别,这声哥哥言某人担不起。”他捏着长命锁摇摇头,“我家老二真是出息了,连高中侍的女人都敢动,动了也就算了,还留了种,真好,等回头我找着他,非把他狗腿打折了不可!”   菊儿往前蹭蹭,攥他大襟,“哥哥,我这可如何好?总得有个安置,不然孩子出生就是个死,这可是言家的根苗,您不能不管。”   言青和把锁子一撂,唤人进来,吩咐道:“把她安置到帽儿胡同的宅子里去,吃喝都好好供着,挑两个嘴牢的伺候。”   小监接话,把菊儿请出去,言青和把小监叫回来,嘱咐,“人看牢了,别让出门,也别叫什么人跟她见面。”   小监道晓得,带着人上了顶严实的小轿子,出了督主署。   言青和坐下来琢磨琢磨,越想越觉得这事儿不对头,言煦怎么就那么大胆子了,平日里是不靠谱,可也没到了不要命的地步。他问身边人,“言煦那小子被送到什么地方,查到线索了吗?”   带刀卫摇摇头,“冯掌印那边把人藏的严实,好不容易查到一点线索,又断了。”   言青和叹气,“成吧,帮我备马,我亲去见见冯玄畅。”   他进宫,先到官家跟前禀了江南水利贪污案子的进度,说已经撸到底了,涉案官员一十八人,削职的削职,判刑的判刑,新上任的官员也都安顿好了。   官家这两日风寒,躺在床榻上有气无力的,疲于应付,差人传了冯玄畅来,叫言青和把一应巨细都给冯掌印说明白。   言青和唱喏,退出内殿,跟着冯玄畅到了内书堂。   门一关,冯玄畅指指椅子,“言督主坐,我还有别的东西交给你。”   他唤廷牧,“今儿一早核实的,都呈给言督主吧。”   廷牧恭顺的捧着摞册子,放在言青和面前的桌子上,道:“言督主,这是高中侍那边审出来的,全是交易的账本、地契和字据,白纸黑字,按着手印,谁也没跑。您不是授皇命查着齐海呢么?咱们掌印亲替你去审了高中侍,这些足够把整个相国府抄了。”   言青和苦笑,“冯掌印,您这是坟都给我挖好了啊,齐相国那是太子的人。”他往上拱拱手,“我避着这案子是一拖再拖,您倒好,仗着言煦在您手上,把我一再往阴沟里带,我得罪了太子,往后还能有活路吗?”   冯玄畅摇头,“那不能,西厂怎么也得留着用来牵制东厂,互相制约才是官家想要的。再说,你帽儿胡同里不是刚养上了一位?那可就真真是麻烦,让旁人有心无心在官家跟前说一嘴,往后就先不说了,只说跟前儿,立时就没活路。”   言青和垂了手,“人,是您送过来的?您到底想怎么着吧。”   冯玄畅未语,在言青和跟前的廷牧接了话茬,“言督主,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西厂办案子历来是把好手,咱们掌印信着呢,再说您背后给言煦兜那么多烂摊子了,也不差这一件儿,全都是为了自家亲弟弟,还有你们言家的开枝散叶不是?东西厂这时候撕破脸那不是忒不明智了?”   给言青和晓以利害,求同存异罢了,廷牧游说的相当卖力。   “掌印不过就是要齐海和齐晟爷俩的命,左右您这水利案子已经扯的够大了,朝里的列位臣工半数您都得罪完了,不过是再顺藤摸瓜,多牵累几个不干净的官员进去,您不做这事儿,那咱这边哪个嘴快的,真要把菊儿的事儿捅出来,回头您坐实欺君罔上,不光言煦保不住,您自己也得下大狱,现在菊儿肚子里还有您的亲侄儿,您那么通透聪明的人,算不透哪边是帐么?”   外头风和日丽,这七月深的天,不冷不热的人也舒爽,只舒爽劲没吹言青和身上来。   他抬抬眼,掖着手脑子里跟转陀螺一样把事儿过一遍,在冯玄畅这里是讨不着一星半点的便宜了,怎么着也得求个安稳,朝廷里虚占位子不作为的贪腐们,清也就清了,官家只要说不动西厂,他的富贵就还能保得住。   “成,这事儿我接着给您办,但您得给我个话儿,官家跟前绝对不能阴我,太子那边,您给我留个退路。”   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不用打哑谜,得少费多少口水?   冯玄畅站起来,温和的同言青和笑,“太子那边还有官家压着,言督主是个聪明的,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官家身子再不济,这禁廷也还是官家一句话的事儿不是?江南水利的案子,我这有底儿,言督主就先回去忙着吧。”   到底西厂督主职位再高,那也是被手握批红的冯玄畅压着一头,他躬身告退,廷牧送他出来,一路上笑的花一样,“言督主,咱们都是阉人,什么美人绝色对咱们来说那都是虚的,您命好,过几个月能白捡一大胖小子,到时候还别忘了请咱们掌印去您府上吃个喜酒。”   言青和心里恨不能拿面瓜直拍廷牧脸上,他压压气性,好生笑着回,“你们掌印大人只要别来寻我不痛快,就是吃流水宴我也请得起。”眼见着要出司礼监了,他跟廷牧摆摆手,“你回吧,不用再送了。”   廷牧赔着笑,“成,您慢着走。”自顾回了内书堂,正碰上允淑,两人寒暄两句,廷牧眼尖,瞧见了允淑怀里的大带和蔽膝,问她,“大姑这是做了男人的衣裳?”他忙拉允淑往角落里走,生怕被人瞧见,“您在宫里,怎么能私会外男呢?内书堂这么人多眼杂的地儿,您抱着就来,也不避个闲?”   允淑没搭理他的话,把大带和蔽膝抖开来,高兴的问廷牧,“你看看,这个颜色好看么?我在上边绣了祥云仙鹤,你瞅着是不是特飘逸俊秀的?”   廷牧心里道一声祖宗哎,手忙脚乱的给她往怀里胡搂,“快……别叫人瞅着了,收起来吧。”   允淑不乐意了,伸手打开他,“叫你看看好是不好,你胡乱胡搂什么的!”宝贝似的叠好收起来,略有失望的呐呐,“我还以为这个会是爷们喜欢的式样呢。”   她正说着,冯玄畅也不知从哪个边角里就过来了,沉着脸问她,“你这是,要做什么?”   允淑一喜,好叠好的大带又重新抖开来,“大监,你看看,可还喜欢么?” 第28章 做两只人子给我   廷牧头一回慌了神,心道要是掌印知道您这玩意是送别的男人的,还拿过来问他好不好看,那心就是嘎嘣脆,玻璃渣子碎一地。   冯玄畅盯着大带,眉头深皱,“不好看。”   允淑听罢,提起来看了又看,很是沮丧,“昨儿我见你穿常服的样子很是有烟火气儿的,觉得这大带一定会很合衬,原来你不喜欢这样的?我拿回去再重新做一条罢。”   他目光静静流淌过她的脸,轻声,“这……送我的?”   她嗯一声,低语:“我欠着大监的情呢,应该做些什么谢您,别的拿不出手,想着针线上还凑合。”她又叹气,“果然不成呢,您既不喜欢,我回去改了就是。”   “好看,你做的哪能不好看,我看着顶好,就是你说的飘逸俊秀。”他把大带和蔽膝拿过来,端正的抱在怀里,又补充道,“好看。”   允淑怀疑的看着他,不确定道:“真……真的吗?您别不是怕我难堪,故意这么说来安慰我的?”   他说不是,马上把身上的大带解下来,换上允淑做的这一条,特地在她跟前转了一圈,很是满意道:“我很喜欢,正合衬。”   廷牧在一旁没忍住,捂着嘴笑。   他瞪一眼廷牧,“你没事做了?该干嘛干嘛去,杵在这碍眼。”   廷牧打个千,“掌印您乐着,属下这就去忙去。”   允淑心道,方才还说丑的,怎么这就先穿戴上了?不过大监喜欢就好,她握握手,笑了笑,“您觉得好就成,方才来的时候碰上小七,说今日女书身体不适,叫我早些去当值,我这就去了。”   冯玄畅把蔽膝和替换下来的大带塞给廷牧,“不急,正好眼下无事,我同你一起过去,也有一阵子没去掌执文书殿了,顺道儿去查阅查阅。”   允淑道好,抬头正迎上他浅浅的笑意,有一瞬,仿佛激起了心底深处千层浪来。   她尴尬的调转开视线,忙回:“成,那咱们走吧,不好叫女书一直等着。”便自顾先提步往外走了。   冯玄畅跟在她后边,指腹似不经意在大带上划过,触手是素练白帛软和的质地。   她的手巧,同尚衣局里手艺最好的绣娘一样。   他想,到底是他看上的姑娘,样样都是出挑的。   经过书阁月亮门的时候,允淑耳朵尖,听见有人嗡嗡嘤嘤的在说话,她驻足,扯着冯玄畅趴墙根听,那话音断断续续的,听不很真,她便干脆贴了耳朵到墙上去,屏住呼吸细细分辨。   约莫是隔的远了些,她只听得到是一男一女在说话,男的嗓音捏着,她琢磨这该是个小黄门,女的声音倒是听着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那女人似突然激动,声音也拔高个调子,允淑听真切了,那女人说,您这样的身份,怎么能甘心就被拿捏了?那李允淑就是李允善的亲妹妹,您拿这事来牵制大监,往后还能怕他?   男声略带怀疑,“我查高中侍时就已经查过,确然是户农家女,家里穷才卖到高中侍府上做个小妇人。你说她是罪臣家眷,这些可有确切证据?”   允淑听到她自己的名字,感觉就不太好,她回身抬头看向冯玄畅,他亦是眉头深锁,看得出来一脸担忧。   她没听出来说话的人是谁,冯玄畅却听出来是谁了。   他拉着允淑往掌执文书殿走,心里想的却是另一遭事儿。   沈念出宫两三日了,也得回来了,他倒不想再沾染什么人命,偏偏有人不安生想要找死,那就不能怪他送上一程。   这一路上,允淑心里直打鼓,听那话音,怕是宫里有人知道了她的底细,就算大监大人一手遮天能全都给她兜住,可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会东窗事发,被流放的犯人除非遇到天下大赦,否则从流放地私自逃走,真被官府发现,那就是个直接处死。   她想着,就算这些日子都是多活的,可没有找着二姐姐,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得自保才行。   活命首要的一条就是,不管谁问谁说,咬紧了牙抵死不能承认她是李允淑,等避过了风口,回头慢慢再找机会把想害她的人扯出来,万一她运气那么好给把人扯出来了,那就杀人灭口。   这想法一浮上来,她自己被自己给吓了一跳,有些悲伤的想,自己才多大年纪,就已经开始想着要怎么杀人了,以往她连只蚂蚁都不敢捏死的人,现如今也变得这样狠毒了。   这世上果然没有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   人处在艰难的环境里,总得想着先自己活命,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都是自私的。   冯玄畅本来是说陪她到掌执文书殿查阅,却只把她送过来就说还有事,又急匆匆的走了。   她心神不宁的理了一上午的卷宗,小七见她心不在焉的,换着法逗她开心。   “大姑,你知道影子戏么?扯上一块白布,点个煤油灯,拿兽皮做的各样小人,手艺人坐在后边用五根竹棍操纵着,皮影贴着幕布活动,演故事可真切动人了。”   允淑顿时有了兴趣,“是什么样儿的?”   小七趴在桌上,笑,“奴婢老家是山东,演皮影戏的时候,都是挑晚上,那得钗、鼓、梆子都齐备了,把人都叫上,手艺人往幕后一坐,边操纵人影边演戏,村里的人都爱看个热闹,回头,奴婢给您弄两只人子您玩。”   她觉得新鲜呢,说好,“那你照着大监大人和我,做两只人子给我。”   小七欢喜的答应着,起来忙前忙后的给她收拾卷宗,嘴上也不住下,絮絮叨叨的,“女书身上有喜了,递了辞呈给官家,回头这掌执文书殿不定交给谁,等来了接任的新女书,您就去娘娘跟前求个恩典,把这累人的活计辞了罢。”   她说也好,理完最后一本卷宗,起来理理裙摆子,“小七,下月就是中秋节了,你那人子能赶在中秋前给我做成吗?”   小七答应着,“成。”   到了晌午得吃饭,天天吃饭也挺愁人的,来来回回每天就那么几样,她兴致不高,去御膳间领了份黄秋葵炒鸡蛋,清拌韭菜,又领两碗海参鸽蛋汤,挎着食盒回司礼监。   内书堂人都下值了,殿里半个人影子也没有,同往常一样她正准备推门,听到廷牧和大监正在说话。   廷牧说已经着人去通知沈御医尽快回宫了,借着官家身体不适,尚需沈御医亲自诊治,想来莲弋夫人母亲府上是不敢多留的。   大监的声音冷冰冰的,听着叫人心里害怕。   “尚仪署那边给崔尚宫通个气儿,叫她拿捏好分寸,否则谁也保不住崔家的富贵。”   廷牧应和,“她知道分寸,左右不过是除掉个女司,何况荆州牧的夫人不是在长安么?这一趟能把女儿尸首带回去,也不算白来。”   允淑手上一打哆嗦,食盒里发出碗勺碰撞的声音,她想,荆州牧夫人的女儿,不是青寰么?   屋里听见了动静,廷牧赶忙过来开门,一瞧是她,打个千儿,“大姑,您来怎么也没个动静?”   允淑攒个笑,“刚到,食盒没拎好,怕撒了汤水,正准备看一下。”   廷牧忙把食盒接过来,送到桌子上,再打个千儿,“大姑和掌印用膳吧,奴才告退。”   允淑挪着步子过来,目送廷牧出门,调回视线盯着食盒发会呆,开了口,“大监大人,青寰她……”   想来方才她在门口都听见了,冯玄畅也没打算瞒她,垂着眼琢磨着开口,“大考过后头三甲出宫那两日,高金刚不是带着你去过一回督主署么?”   允淑说是,确然是去过一回。   他嗯道:“就那天,你们从督主署出来,在朱雀街上分道儿,高金刚去了齐相国府上,你同孙六去医馆的时候,好巧不巧,青寰正同荆州牧夫人在街上挑选胭脂,你同孙六说的话,她一字不漏全听了去。”   她立时有些后悔,恨自己不该嘴上没个把门的,情绪上来便不管不顾了,朱雀街那样热闹的地方,她竟都没顾虑上隔墙有耳,人多嘴杂。   现在叫人抓住了把柄,出了事大监大人也得受牵累。   事情到了这地步,怕是没有安生了,若是知道这事儿的是双喜,可怜见的还能替她守住秘密,偏偏是叫青寰晓得了,她那人心思密实,指不定怎么利用这遭事谋划前程。   她呐呐,问冯玄畅,“这可怎好?她可是已经来找过你了?”   他点头,“拿这事儿挟我,要在皇后殿伺候。”   允淑跌坐在椅子上,“我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事事上找我不痛快,初进宫时,她对我最是好。”   他嗤笑,“你就是心眼太实,你进宫之前,同她一个处所的女司,因比她更得上殿恩宠些,被她生生栽赃陷害同侍卫有染,被拉去戒律司杖毙填了井。”   允淑骇然,喃喃:“怎么会?”   现下再想起当初坐在大鼎下聊天的话儿,她直打哆嗦,那时青寰对她掏心掏肺,还告诫她行事说话得藏着端着,也拿这被打死的女司做前车之鉴说给她听过。   原来都是装的吗?   一个人能装的这样好,那委实就太过可怕了。 第29章 李允淑,我罩的   冯玄畅瞧她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安慰道:“你也不要想太多,这事儿我有处置,先吃饭吧。”   允淑不是傻子,立时悟出来,他说的处置,应该是让青寰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在尚仪署。   着手去打开食盒,她把汤菜摆上,叹声叹气,“难道只有这一条路可行了么?”   “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守住秘密,别的我是断然不信的。”冯玄畅望着两盘菜一碗汤,神色忽然有些古怪,抬头望她,“这几样都是你挑的?”   允淑点头,“嗯。”   “特意挑给我吃的?”他狐疑。   允淑再点头,“嗯。”   他夹着筷箸,讪讪,“黄秋葵,补肾,韭菜,壮\阳,海参补肾益精……”   允淑大窘,忙解释,“奴不是那个意思,奴就是觉得咱们时间长了要换换口味的,您别心里觉着不好受,要是不喜欢我马上拿去给御膳间换。”   他轻咳一声儿,“罢了,就这么着吧。”   他面上是崩住脸皮子了,心里却不是这样的,存着欢喜呢,虽然还不知道允淑对他是什么样的想法,可是多补补也没什么不好,将来把人娶进门,若是自己拿不出手,也挺尴尬人的。   这顿饭,他多吃了些。   廷牧过来收拾饭菜的时候,看着汤菜所剩无几的碗盘,躬身做了一揖,“掌印,您悠着点,这样的吃食往后少吃些吧。”   他收拾好食盒,扯了允淑出来,拿眼直乜她,“大姑,您真本事,咱们掌印可是从来不吃韭菜,上次奴才给您说过,掌印口味清淡,带味儿的东西特不爱吃,回头在上殿跟前伺候,吃韭菜有口气,您这是害人呢。光这也就罢了,您难道不知道那韭菜是壮/阳的吃食么?掌印的身子,怕受不住这样补。”   允淑本来就过意不去了,这会子头低的更低了,鼓着腮帮子嘀咕,“都是平常的吃食,哪想那么多了?他说我一顿,你又说我一顿,下次我不去领了,你回头同大监说一声罢,往后午膳我自己个儿单用。”   廷牧道:“您这是说气话呢,得了,同我去益膳房领两份牛奶来吧,喝了也好盖盖韭菜味儿。”   她抬头,有些愕然,“益膳房不是专供官家牛奶羊奶的?咱们哪有那尊荣?”   廷牧说是官家给咱们掌印的恩典,整个禁廷里头一份。   允淑觉得大监大人真有本事,官家一定十分信任依仗,这样的恩宠,对一个宦官来说,得是多大的功劳才能得到的。   从益膳房出来,允淑和廷牧分道,廷牧自回了司礼监,允淑往掌执文书殿走,她喝一口瓶里的牛奶,感叹专门给官家喝的味道就是不一样,更香醇些。   甬道里抬头能看见蓝蓝的天空,一朵云都没有,秋高气爽的。   她在甬道尽头停住脚步,跟前是青寰穿着朴素的身姿和一张蹙眉的脸。   两人还很要好的时候,同现在简直宛如隔世。   终归是要说些什么的,她抿抿唇,尽量攒个笑,“姐姐特地等我的么?”   四下无人,说起话来也方便,不用躲着避着,青寰一条胳膊伸到她面前拦着,“我问你话,你要实话实说,否则我就把你的身份捅到上殿跟前去,到时候,任冯掌印通天的本事,怕也救不了你。”   这样开门见山,顶好,允淑抱着牛奶瓶,收起笑意来,也不用再端着了。撕破脸,左右不过就是这样了。   “姐姐这话说的古怪,我有什么身世?”   打死都不认那就对了,凭青寰什么证据都没有,就算告到官家跟前,那也得分辨些时候,宫外都安排得宜,孙六买她想必早就把宁苦那边都安排清楚了,不然也不能担那么大风险,独独买了她回来。   青寰哼声,收回拦她的手,“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以为不承认就可以逍遥法外了,你是怎么从流放地回来的,又是怎么进的宫?我劝你都说明白,西厂和大理寺都不是吃素的,若是你被关进去审问,就是有进无出了。”   允淑哂然,“我不知道您说的什么,若是没旁的事情,我还要去当值,您不是在书房伺候的么?我看着也到时候了。初进宫的时候,我还记着您叮嘱的话儿呢,凡事得藏着掖着,别什么都说,这宫里人心隔肚皮呢,如今我守着这话奉为圭臬,您自己可别忘了就是。”   青寰被她气的难受,偏偏这话上一点错处都寻不到。允淑说的没错,她没有证据证明允淑的身份,就连早晨拦住言督主说起这事儿,言督主都不信,西厂什么手段?都查不出来什么,她手里无权无势,还有什么指望吗?   她是个心气儿高的人,自幼在府上看惯了姨娘们的忸怩作态,最是痛恨媚宠这样的风骚手段,在宫里她宁可自己使力,也不想攀附太监那样的残缺,可看看这吃人的禁廷,趋炎附势的小人都活的风生水起的,像允淑,跟了老太监就能顺利进宫,高中侍倒台了马上就对冯玄畅投怀送抱,另外攀了高枝,连差事都是肥水田的差事,在上殿跟前得脸。   这口气叫她怎么往下咽呢?   她连着想了几天,如今能同司礼监平分秋色的,也就只有西厂,都是互相利用,允淑的事情她已经和冯玄畅撕了脸,倒不如给言督主表表忠心,哪知人家西厂也看不上她的忠心,上赶着让人家拿她当枪使,人家都不用。   看着允淑的背影,她心里的不甘和恨意滋生的更厉害了。   她愤愤提步往回走,刚回书房,双喜来喊她,“青寰,今儿沈御医回宫,要给咱们尚仪署的女司女官们请平安脉,娘娘那边给了咱们恩典,叫咱们也回去瞧瞧,你收拾一下同我一起回吧。”   方才吃了窝憋气,青寰语气不好,哎一声出来,丧着脸和双喜一起回了尚仪署。   她们到尚仪署后,沈念已经替女司们都诊过了。   瞧她们进门,崔姑姑冷着脸叫她们近前来,嘱咐,“方才沈御医已经给其他女司瞧过了,说是入了秋,地气不藏,心气需和,逆之伤肺。你们也瞧瞧吧,已经三个人肺气不平要出宫静养了。”   双喜应是,过来坐下,伸出手来让沈念瞧。   沈念按脉少时,只说每月会有几日腹痛难忍,他开几味药,连着七日按时煎服,保证药到病除。   双喜脸一红,心道沈御医不愧是禁廷医术最好的大夫,连这也瞧得出来,起身羞赧的谢过,便退到一边去了。   青寰心不在焉的过来坐下,沈念打量她一阵子,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青寰回:“青寰,草木青青的青,寰内的寰。”   沈念笑了笑,“帝京周围千里之内,这名字好,隐喻天下之意。伸出手来吧,本官给你诊脉。”   青寰得了称赞,这会子有些喜色了,伸出手来让沈念帮她瞧。   沈念手指搭在她腕子脉搏处,询问:“女司幼时患有小疾?”   青寰点头,“听我母亲说,我出生时难产,生下来肺子不好,常常喘,幼时养在闺里,稍微皮实一回,就喘不开了。后来长大些,请了大夫仔细调理,也没留下什么病根。”   沈念额首,“女司近来是否气郁不顺?肺气逆上,来势汹汹的。”   青寰心里发慌,近来她确实忧思,又因为被驱使到书房,近不得娘娘身旁伺候,更是气郁,可来势汹汹怎么说?是说她现在病的很严重吗?   “我身子尚稳妥,没觉得有什么不适,沈御医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念收起脉枕,道:“气郁伤肺,尤其是秋三月里,动气更是伤,女司幼时肺子就不甚好,依本官看,也就这两日,女司到了夜晚便会肺痛难耐。”他起身,转而对崔姑姑道,“本官平安脉已请完,这就告退了,这肺气不是小事儿,容易传染,崔姑姑还是尽快处置的好。娘娘那边有话,本官后续依旧会出宫给各位女司诊治,多则半月,少则七天,定然会把各位女司的肺气治好。”   崔姑姑点头,将他送出来,回头没等人说话,已经遣了老嬷嬷把几个女司请出宫,一应物件也不许带,即刻就动身。   她威严的立在那里,说话掷地有声,“送你们出宫,是为着各位上殿安危考虑,你们在外边的庄子上好好调理,回头调理好了身子,自然会再接你们回宫的。都去吧。”   青寰没想到自己竟然直接被拖出宫廷。   她跪在崔姑姑面前求,崔姑姑冷冷看她一眼,“沈御医还会有误诊的吗?你不过是去调理身子,又不是被赶出宫,这样没有体统,我看你是真真没做女司的资格了。还不退下去!”   任她如何不甘心,也没人站在她这边。   被嬷嬷们扭送着到宫门口的时候,冯玄畅正站在那里等着,他把人屏退后,带着些揶揄看她,“此番出宫,切记要收心敛性,外头比不得宫里,若是嘴上不牢,还能不能回来,可就不准了。”   青寰愣了好半天,扯着声儿质问,“您这是准备做什么?这是要杀人灭口了?您这么,您这么滥用职权,往后是要遭报应的,我若死了,做鬼也回来缠着你们!”   廷牧上来捂她嘴,拿绳子三下拢住人,“您就安份些吧,谁让您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在这宫里守不住本分,送命也是早晚的事儿,咱家劝您放明白了,也给您母亲和弟弟妹妹留个活路。这宫里谁不是可怜人?那叫您栽赃的荷秀姑娘多无辜?还不是也填了井?有句话您说的对,滥用职权和栽赃陷害都差不多,您这是现世报,掌印大人同您不一样,这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的事儿,挨不着他。”   青寰被捆了,嘴上捂得也严实,挣扎着嗡嗡,却说不出话来。   冯玄畅冷声,吩咐廷牧,“手脚干净点,别留下什么痕迹。”   再看青寰,他眼底都是讥诮,“李允淑,我罩的。这禁廷里,只要我冯玄畅活着,她就能安稳长久的活着,你想拿捏我,那不能够。” 第30章 今儿的我补齐了,考虑再回来……   廷牧招个手,立时有小监过来,把人套上麻袋,抗在肩上从小门出去了。   廷牧回头跟冯玄畅一呵腰,“沈御医已经去乾和殿给官家诊治了,官家嘱咐了您要近身伺候,咱们别耽搁了。”   他额首,锦绣华服,曳曳生风。   秋日里的阳光暖黄黄的,起一阵风,树叶子跟跳舞似的打着旋往下落。   乾和殿的宫婢们修剪了大朵的百合花插在花瓶里,正鱼贯而行。   冯玄畅示意廷牧过去问一问。   廷牧走前边去,拦住个女使问话儿,“都做什么呢这是?”   女使驻足,恭敬地揖个礼,回:“官家方才说是心浮气躁,静不下来,沈御医给官家诊过了,说官家眼下/体虚,肝火旺,着人泡了菊花茶来,又说百合香味入心,能安神,是以吩咐奴婢们去西海子花园剪些过来,放在官家常经过之地好助眠。”   廷牧放了人,道:“你去吧,按沈御医吩咐的行。”踅身回来,给冯玄畅回话,简单道:“给官家降肝火的。”   冯玄畅轻笑,官家心火旺那都是近日来叫太子气的,江南水利的案子,查到齐相国头上去了,齐相国是太子的人,这事儿就牵扯到太子身上。太子为了集权拉拢朝中大臣,在江南买大批女\妓往朝臣府上送,侵占水田送给拥护他的地方官和有些名气的文人,这都是干的什么缺德事儿!   西厂那边捂着这事儿不说,只给官家报喜不报忧,西厂嘴严,旁人嘴可不严,尤其是那几位亲王,折子里一五一十全抖落了出来,就怕官家不知道这事儿。   他特地挑了几宗弹劾太子的折子呈给官家看,官家挑着看了两道折子就气的全撕了个稀烂,禁了太子的足,削了齐相国的职。   古来帝王在分权这种事情上,思想难得那么统一,谁威胁到皇权,就让谁死,哪怕是亲儿子,那也不能例外。   到了乾和殿,他让廷牧在外头侯着,自个儿提步进殿,到官家跟前伺候。   沈念见他来,做个噤声的手势,床榻上官家已经睡熟了,他们轻手轻脚的出了内阁,确认惊扰不到官家,才坐下来低声说话。   “官家的身子不好,怕是得静养半年,受不得劳累。方才替官家诊脉,脉象极不好,这龙体已经掏空了,陈年痼疾也无良药可医,若仔细调理着,尚能撑个一年半载的。”沈念唏嘘,“往后更要你在朝政上使力,我担心万一时候到了,太子即位,你便是那眼中钉肉中刺,太子一定会想尽办法除掉你。言青和早就归顺了太子,西厂攀了高枝,往后也容不下东厂再骑在他们头上。你如今却还没个盘算,叫我甚是担忧。”   冯玄畅说没事,问他,“你还能给官家续阳寿多久?给我个准话。”   “至多两年,我也说不好,凡事怕个意外,你就权当还有一年时间可供你谋划吧。”沈念叹气,“官家不宜再行房事,往后你规劝着点。”   他沉思一会儿,道:“赶明儿我物色个靠谱些的道士,领着官家修道,打坐最磋磨那东西,静心了就少往后宫去了。”   沈念看他一眼,“你说的不假,我看可行,平日你也这样打坐磋磨,确实没见你失态过。”转而想了想,又问他,“我给你开的药你每日都按时吃了么?”   冯玄畅点头,“每日都按时吃,早晚各一副,没落下过。”   沈念总算放心些,道,“那便好,仔细调理,估摸着将养两三年,能和常人无异了。我这点本事还能给你帮上忙,不枉咱们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情分。”   他笑说是,“亏了你。”   沈念回尚药局去开方子去了,冯玄畅坐在官家跟前守着。   官家服了药足足睡到亥时才起身,见他侍立在跟前,唤他。   他近前来,应和着,“臣在呢。”言罢给官家垫上软枕,半坐在榻前给官家捏腿。   官家有些晕乎乎的,“这屋里真香,熏的头疼,叫她们把花都撤了吧。”   他唱喏,叫人进来把花搬走,问官家,“您传膳吗?”   官家恹恹的,“没太有胃口,叫莲弋夫人过来陪寡人说说话吧。”   他有些为难,“沈御医说了,官家的病要静养,今儿不唤莲弋夫人了吧?臣给您去叫皇后,来给您说说体己话。”   官家惆怅半天,“皇后这半年来也不知过得如何,上次祈福后,就再没跟她见过。她同寡人是少年夫妻,若不是为着太子,也不会同寡人闹的这样僵持,寡人知道她不让废太子有她的考量,眼下太子还在,其他的亲王多少收敛些,不至于为了皇位互相谋算,可太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寡人对他一忍再忍,多次告诫他作为储君不可向臣子们低三下四卑躬讨好,为君之道便是用人之道,他不明白,若对他再继续纵容下去,那寡人就是千古罪人。皇后多少对寡人是有怨言的,也罢,怨就怨吧,今儿谁也不传诏了,厂臣你陪着寡人说说话吧。”   他应是,絮絮叨叨的给官家讲诗书,说风土人情。   允淑从掌执文书殿下值刚回来,整个监栏院黑灯瞎火的。她怅然,心道大监大人还没回呢?   这些日子两人一直都在一起,近乎形影不离了,搁以往大监大人就是有事回不来,廷牧也会来给她知应一声,告诉她大监做什么去了,用不着等。可今儿居然连廷牧的影子也没见着,她有些稀奇。   寻不着人,她自挎了食盒去屋里用饭。   双喜特准时来找她,进了门闻到香味儿,就又跟着吃了两筷箸,边夸着菜色好吃,边问允淑,“今天尚药局的沈御医去尚仪署给女司们例请平安脉,你怎么没过去?是这边没递信儿过来么?”   允淑点个头,“嗯,没人过来递话儿。”   双喜打个哈欠,“那真是可惜了,唉,”她叹气,“你不知道今儿那场面,那阵仗,沈御医诊出青寰的肺子不好,崔姑姑怕她给上殿过了病气,请她出宫去修养,她倒是和崔姑姑争执起来,惹了姑姑大不痛快,最后是被拖走的。”   允淑约莫猜到,这是大监大人着沈御医这样安排的,便问双喜,“她真的是肺子不好么?”   双喜嗯声,“那还有假?我每月来那事儿,总是腹痛难忍的,沈御医只给我切了脉,就开了调理的方子,他真是神医。”   双喜自然是信实的,凡事临到自己身上灵验了,便打心眼里就信奉起来。   人不都这样么?总认为自己觉得好的,别人定然也觉得好。   允淑若不是早就知道冯玄畅动了除掉青寰的心思,她保管对双喜的话儿也信很实。   “可怜见的,她怎么会这么倒霉,偏偏肺气就正赶上她。”   她总得寻话头把话接下去不是?   双喜古怪:“你这话说的,就好像那病气挑人儿一样,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还有几个人也一并送出宫去修养了。”   她应和,说:“瞧我嘴笨,是我不会说话了。”捏捏手,岔了话头问双喜,“常到宫里来给你送好吃的好玩儿的那个哥儿,他平日都喜欢什么?”   双喜托腮想一会儿,“读书,吟诗,作画,偶尔也喜欢射猎。”   允淑笑,“不是,我是说穿戴哩,他平日爱穿深些的衣裳还是浅些的?”   “哟,”双喜红了脸,“那不知道,我没问过呢。倒是每次见面,都穿的挺素净的。你问这做什么?”   她往前凑了凑,“我前两日给大监大人做了条大带,就平常人家的公子常佩戴的天青色,白帛底子的,绣了云纹仙鹤,我拿给你瞧。”她起身从矮柜子里拿出张白描图来,铺在桌上,欣喜的紧,“看,就是这个图样子,叫仙鹤祥云图。”   双喜笑,“这图样子精致的,哪里像绣在爷们身上的东西?我瞧着像是咱们姑娘领襟子上的花样。”   允淑听罢掩嘴笑,“是了,我从未给爷们做过这些花样子。嗐,反正大监大人也算不得是个全须全尾的男人,什么花样子搁他身上都熨帖。”   双喜说也是。   雕花笼的窗户糊着层白纸,月光照不进来,冯玄畅路过窗户外正回屋,听着偏屋里头两个人絮絮叨叨,问廷牧,“姑娘们到一处,都聊些这个?”   廷牧打个寒噤,“这话儿掌印您别问奴才,奴才虽说是个不全的男人,可也不是女人,姑娘们平时聚在一处说什么,奴才哪能知道?您问奴才今儿打了几个人板子,几人挨得重,几人挨得轻,几人被打死扔到宫外乱葬岗了,奴才都门清呢。”   冯玄畅调开视线,看一眼青天上的白月亮,转了话头,“禁廷里没几天安稳日子过了,你叫线子们打听打听,外头有什么能指派宫女做的活计,她留在宫里我瞻前顾后的伸展不动手脚,你挑个远些的差事,离长安越远越好,把她远远的安置出去,等宫里头这桩风起云涌定了,再把她妥帖的接回来。”   廷牧鞠鞠身子,“大姑年纪还小,不懂这男女之间的事儿,等过两年开了窍,知道您这样为着她事事操持,指定心生欢喜的。” 第31章 太监何必为难太监   他也不求说什么回报,感情上的事讲的是个你情我愿,若是她有一天也喜欢上自己,自然是最好的,若是不喜欢,也强求不来,只要他细致妥帖的对她好,就成了。   这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搁别人大抵会觉得他一个太监,心里还存着情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儿,可贪嗔痴求不得,太监不是和尚,也做不到六根清净不是?   浴着月色回房,宽衣解带,他把允淑送他的大带搁手里反复摩挲,这是她头一次送东西给他,他很珍惜哩。   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互送定情信物?一只镯子换一条大带。   他从怀里拿出之前允淑戴手上的镯子,握在手里捏着,这镯子是他母亲的遗物,冯家灭门后,许多物件儿都充公了,那镯子是他从抄家的禁军手里抢下来的,进宫后为了讨好人,不得不舍了送给高金刚做提携礼,兜兜转的,总算是又回到了他手里。   他想,等过两日中元节的时候去坟上添新土,把镯子一并埋在母亲坟上,也好了却亡故之人的一丝挂牵。   官家的身子由着沈念调理了几日,气色活泛了不少,已经没有那么昏沉了。   冯玄畅适宜的将批红的折子都搬到了乾和殿,官家倒是说不必查阅了,厂臣处理的很好。   言辞间提起冯州牧的事儿,又说“这些日子寡人身子弱离不开厂臣,如今好些了,想着厂臣是司礼监掌印,也不是近前伺候的小太监,总在监栏院住着不合身份,连言青和都有自己的宅邸,寡人少时,在西夹道有桩府邸,依着护城河,景致好得很,寡人赏给你住吧,回头你去工部把流程过一过,再找人修缮一番,什么时候搬过去住了,给寡人说一声,寡人亲去给你捧场子。”   他呵腰谢恩,“官家对臣厚恩,臣心里头感激不尽。沈御医说官家身子弱,仅靠着汤药调理怕功效甚微,臣在宫外遍访名士,寻到位隐世的道长,贯会些呼吸吐纳之法,臣想着让他给官家讲讲道,能给官家静心。”   官家点点头,“就依厂臣的意思,叫人明儿进宫来就是。”   他说是,给官家捏捏膀子,等官家睡了,才捧着一摞折子回司礼监。他琢磨着这一回官家赏宅子,于他是好事儿,能避开无极宫那边使的绊子。   底下朝官们跟着各个亲王,扭成三五股党派,福王对太子攻势凌厉的不得了,每次都恨不能逮着一点错处就把太子摁死了。   比起福王同太子的势不两立,寿王倒是和气不少,只顾着建功,是个做实事的王爷,手段也有,只是人太能干了,难免自负,对手底下的人要求也严,朝中得罪的人不少,势单力薄。   这帝位落在谁头上,那都没准,他不着急站队,且先观望着,谁也不得罪。   官家赏的宅子位置甚好,清幽,边上没有权贵官宦做邻居,他很称意。   府里头张灯结彩,前来道贺的人不少,毕竟是官家给的脸子,头午官家过来小坐了,底下的人更没有不上门的道理,前阵子水利案上撸下去不少人,新走马上任的都是生面孔,跟着到府上来道贺,也不认识别人口中说的掌印是谁,入了席面都翘首巴望着,想目睹一眼冯掌印是个什么风格。   冯玄畅自送走了官家,就在后院里一个人喝茶,外头全交给廷牧应付。   言青和也来给他道喜,这些日子他被冯玄畅跟个提线木偶一样的拿捏着,憋了一肚子腌臜气,齐相国那头儿下了大狱,太子被禁足,他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主儿,被太子叫到无极宫去问话,刚进门就被个花瓶砸个结实。   要不是掩着的门给他挡了一挡,他十天半个月的不用出门见人了。   他心里不痛快,也不能瞅着冯玄畅痛快,不然对不起外头人说他是笑面狐狸黑心烂肺不是?   他举着酒盅扯了廷牧不让走,当着席面上的官员们,提高了几个音节,“冯掌印可不是一般人儿,听说是和前节度使家的二姐儿有一纸婚书,都说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掌印怎么不一并求了官家,把洞房花烛夜也圆上一回?”   他带来的人跟着瞎起哄,“咱们督主说的对,那才是真真的人生圆满。”   廷牧黑了脸,心道咱们掌印早就料到您来这一出,等着您呢。   “言督主是醉了,咱们掌印跟您不都是一间屋里走出来的?您长咱们掌印几岁的都还没洞房呢,咱们掌印不急。”廷牧说罢,忽而笑了笑,“也是,听说您搞大了高中侍府上对食的肚子,这话奴才是万万不信的,不过有些事儿那也不是空穴来风,督主还是平日里谨慎些的好,别叫在座的客人看了笑话。”   后边不知谁接了句,“就是,太监何必为难太监?”   说话的人约莫是觉得说的不得宜,立时住了嘴,每个席面上都坐的满满当当的,言青和寻声,却没看见是谁说的。   他气急败坏的咬牙,按捺着坐下来,又攒了笑,压低了声儿,“廷牧,仗着冯玄畅的势,你也出息了,拿这种话来噎我,东厂想一家独大,那是痴心妄想,圣恩难测,现在得势算得什么?爬得越高摔得越惨,今儿这话,权当是我给他提个醒儿。”   廷牧打个千,不卑不亢,“这话儿奴才觉着言督主也当记在心里,咱们掌印也处处为西厂操着心呢。”   言青和冷笑,“听说尚仪署有个叫青寰的女司,染了肺疾被送出宫了,本督主向来怜香惜玉的,最见不得长得好看的女人受苦,特地去桩子上看了一看,巧了,这女司竟不在庄子上,到处也查不到人去了哪里。”   廷牧嘴上吟着笑,“那言督主是得好好查一查,这女司在宫外丢了,可不是小事儿。今儿是咱们掌印府上的喜日子,您吃好喝好,奴才还得去招呼别人,就不扰您好兴致了。”   廷牧躬身退了,游刃有余的招呼着旁人,言青和转转手里的酒盅子,嗤一声,“稀罕人呢,这样的阵仗就打发个廷牧出来应酬,正主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青寰那日拦着他,说大监大人身边的女司,是前节度使家的姐儿,他心里有些愕然,也不太相信,毕竟那时候查高金刚,他可是掘地三尺把高金刚身边的人都摸透彻了,不太有漏网之鱼的可能。   本来这桩事他也没往心里去,觉得是个想往上爬的女司,故意在他跟前露脸胡说的,可巧就巧在人突然就说得了肺疾送出宫了,他觉得事有蹊跷,去桩子上看,没这号人。   女官丢了,宫里压得严实,尚仪署跟没事人一样,他不想起疑心都不成。   暗地里着了人去宁苦查,眼下还没信儿,他捏捏酒盅把一口辛辣闷了,抹抹嘴,道:“酒也喝了,喜也道过了,咱们走。”   他起身,背着手,心道等人从宁苦回来,就不信我拿捏不住你冯玄畅,不是说冯家的人都死绝了,没得软肋么?   他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廷牧眼梢挑着,目送言青和的背影离开,回头同桌上喝酒的朝官揖礼,“各位大人喝着,奴才先告退,各位尽兴。”   几位朝官客套着,“小公公自便,咱们不用陪酒,且去罢。”   廷牧回来跟冯玄畅禀话儿,“言青和果然查了青寰,您料得丁点儿没差,我看他是在意了青寰说的话,这女人死了也叫人费心。”   冯玄畅往水池子里撒一把鱼饵,转身一笑,“跟得了好玩意儿似的,指定是派人去宁苦查人去了。”他闲闲操着手,“把言煦收拾收拾,给他送回去吧,久别重逢,哥儿俩抱头痛哭上一回,也好让他断了念想。”   廷牧说是,这就着人去办。   他嗯了声,“允淑也快下值了,你叫人去接她过来,皇庄那边给李葺递请帖了么?”   廷牧回,“递了,回信儿说今晚过来,现在府上人多,不清净。”   李葺考虑的深,这么回最妥当,回来大门一关,没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说起话来也放心。   他摆摆手,“外头吃酒的,有多少新提携上来的?”   “大理寺卿举荐上来的共五人,都是明事理有才气的,秉性骨气叫人挑不出什么。”廷牧低头思虑一阵儿,“齐相国被撸了官,填补空缺的是肖遇,这个人是寿王的人,至于州牧,是个偏远县里提上来的,奴才亲去见了人,这人秉性古怪,不过依奴才看,倒是个可堪用的。”   他坐下来,示意廷牧细说。   “这人和您是个本家呢,巧了也是姓冯,没准往上追述个渊源,是一根支上的,奴才送了些贺礼给他,他只收了您亲选的八本批注过的厚重诗书,其他的金银细软尽数退了回来。”   这倒是有点意思了。   这脾性跟他尚在家中时,简直如初一辙。冯玄畅笑笑,“既如此,以后每隔半月,就往州牧府上送我平时批注过得诗书吧。”   廷牧说成。   天晚了,宾客陆陆续续的都告辞回府。   允淑被从宫里接出来,进了掌印府心里欢喜的不得了,冯玄畅穿着常服正等她,借着宫灯昏黄的光,她提提裙摆子,走过去给冯玄畅揖礼,“大监大人寿安,这感情好的,偌大的宅子,真是气派。离宫里也近便,往后大监大人也是有自己府邸的人了,在宫里处处行事小心,生怕出了错,在自己个儿府上,就用不着了,也更自在些。” 第32章 我不准备放你离开   冯玄畅听了笑:“我叫廷牧把东边靠池子的院子给你收拾出来住。”   他拉着她的手,往东园子走,沿朱墙根儿,一排的重瓣木槿花枝头垂着,擦过他的肩膀,掉两朵花头在允淑眼前。   “园子早前有个名儿,唤做木槿轩,”他揽过她纤纤腰肢,在石龛柔和的灯光里缓步而行,“这名儿不太好,你琢磨琢磨,给自己的园子起个合心意的吧。”   允淑抬头,“还有奴的一份住处呢?”她想了想,觉得不甚妥当,“奴是个女司,频繁出入掌印府上,叫旁人看见了不大好。您不是说不能叫人捏了您的短处么?奴还是在监栏院住些日子的好。”   他摇头,“那里都是司职的小太监,我从宫里搬出来了,你一个人住那里我不放心。你脑子好使,考虑的也算周全,让你现在就跟我一起住,确实容易叫人起旁的念头,这样吧,眼下皇后殿里正缺个人,明儿进宫,我同皇后娘娘说一说,让你顶替青寰的位置,你搬去双喜那里与她同住。”   “嗐,这事儿还是大监您思虑的更得人意。”腰肢上痒痒的,她探手去挠,才惊觉他的手若即若离的呵在她腰上,指尖触碰在一起,似小电流穿过心窝子,带着些酥酥麻,她咬咬嘴唇,脸红的像早晨东天上的彤霞。   察觉到她的窘促,冯玄畅收回手,“走吧,前边就到了,约摸着时辰,李葺也快到了,小厨房做了几样菜,咱们边吃着边等他。”   她搓着手,道好,跟在他后边进了园子。   数这边最是清净,他还养了两只白头翁在枝头挂着的金丝笼子里,叫声婉转柔和,不尖利也就不吵人,夜色里十分悦耳。   他给她夹菜,瞧她一直往枝头上瞅,就问她,“可还稀罕?”   她回说稀罕,问他是专门给她养的么?   冯玄畅说是。   廷牧引着李葺来,远远看着他们坐在院里用饭,李葺扯着嗓子喊话:“你们两个人怎么就把日子过起来了的?”他一把推开前边引道儿的廷牧,快走两步到桌前,搬了椅子结结实实打桩一样坐在冯玄畅和允淑中间,总算是圆满了,侧头怼冯玄畅,“你这丧天良的,这么小的姑娘你也好下得去手?!我真真是看错了你。”   他目光悲凄凄,惶惶然,一副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   允淑垂头叹声。   冯玄畅由着李葺在那里咋舌,且把他和允淑结结实实挡在两处,搁了筷箸,“你叫人给我递信儿,说查到李家二姐儿的下落了,是在哪里?”   允淑猛的抬头,撑手去扯李葺的衣摆子,“是真的?二姐姐找着人了?”   李葺说是,捏着她的袖子把她的手拿开,“果然是齐晟做的好事儿,给囚在黎塘那样没人的庄子里,若不是西厂办事利落,把人治了罪收在狱里,只怕还打听不着。”   允淑着急,恨不能立时就见到李允善,坐的也不安稳,追着问:“李大人您把二姐姐救出来了么?如今安置在哪里?我现在可能去见见么?”   李葺垂眼,略有难色,“怕是见不上,我到的时候,庄子空了,有个年岁大守庄子的老头儿,说你姐姐已经疯了,齐晟被抓去大狱那天,守庄子的人卷了钱财各自逃命,也没人顾得上李允善,估摸着应该是走失了。你也别急,我遣人沿路打听去了,即是疯了就指定显眼,不怕找不着。”   她泪眼汪汪的,屈了胳膊把脸埋进去,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二姐姐疯了,好好的人得是被糟践成什么样,才会疯了?   钝刀子割肉一样疼,疼的她说不出话来。   两个男人坐在那里,是安慰不是,不安慰也不是,到底是李葺没忍住,开了口,“你也别哭这么狠,沿路打听,应该是一路往北去了,你琢磨琢磨,你们家在北边儿有没有亲戚什么的,许是去投奔亲戚去了?”   允淑头摇的拨浪鼓似的,“没有,北边没亲戚也没的熟稔的朋友。”   李葺皱皱眉,“那就难办了,我派出去的人打听到张掖,再往北不成了,回信的人说张掖北边染了瘟疫,到处都挖了沟壕,怕瘟疫往南边散,张掖的县丞正拟了折子往朝廷这边送。”   允淑不太计较这些,她也不是不惜命,可事情牵扯到她二姐姐李允善,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当初两人被迫分开,她就想着,就是要死,也得死之前再见二姐姐一回,不然去了那边,也不得安生。   她哭一阵子,等李葺走了,磋磨了冯玄畅整整一个晚上。   睡不着,铁了心的就是要离开宫里,亲去张掖以北去找人,说的信誓旦旦的,“张掖再往北就是宁苦,你瞧我二姐姐满心里装的都是我,李大人不是说她疯了么?疯了心里还记挂着我呢。”   说一阵儿哭一阵儿,他安慰她也不成,软话说了一大堆。   他说的口干舌燥,她哭的口干舌燥,两个人蹲在屋里,足足灌了三大壶茶水。   左右她就是不依。   “我这条命是白捡回来的,还由不得我做主了?您是司礼监掌印,指派个女官出宫去做事儿,多简单的事儿?怎么就不能成了?”   他扶额,“你就是不为着自己想,也得为着我想一想,我也是好不容易才知道你就在我身边,怎么你就在乎你二姐姐,旁人的心思就那么不在意呢?”   她抹眼泪,灌一口茶,“说来说去,这忙您就是不愿意帮?”   他也负气,嗡哝着:“我不帮,我不准备放你离开,就是不能眼睁睁瞧着你去送死。李葺说瘟疫来势汹汹,大家都避之不及,你怎么就想着往上头撞呢?”   她顶着肿的核桃一样的眼泡子,鼓囊,“不帮就不帮,你这人是个没心没肺的,我往后……不,永远,永远永远都不再和你说话了!”   提了茶壶自顾回屋,把门在里边反锁了。   冯玄畅跟她后边,砰的一声给关在了门外,撞了额头好大一块包。   廷牧踌躇着开解他,“大姑是个认死理的脾气,您现在别呛她,回头您做个玩意儿哄哄她就成了。”   他摇头,“她性子哪是哄哄就能好的?被抄家,父母都去了,就余下她们姐妹俩,她心里切切我都能感同身受,明白她对李家二姐儿一腔子的念想。只是她现在脑子不灵光,想不透彻事情的轻重厉害,她生我的气,不理我,我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往瘟疫散播的地方跑。”   这事儿谁都为难,他叹气,自顾回了房。   廷牧挑着灯在门口站着,敲门,“大姑,我知道您肯定睡不着,您开门叫我进去,没准我能给您想想法子呢?”   她捂着脸坐桌子旁,“你同他一个鼻孔里出气,两人穿一条裤子的,你能帮我出什么主意?回头就把我卖了,我能信你么?”   廷牧躬腰,“您信奴才一回,别跟掌印闹得不说话了。李大人不是说那县丞的折子递过来了么?等给官家过了目,指定要遣御医们去张掖的,您暂且忍耐几天,咱慢慢筹划着。再说您要是什么都不顾了,说走就走,宫里凭空跑了个宫女,那还得了?”   允淑擦一把眼泪,哽咽着“你说的也对,那我就再等两日。”   “哎。”廷牧答应着,“明儿您听奴才的,好好当值,咱等着看看朝廷怎么安排。”   她嗯声,“你回去歇了吧,明儿大监到皇后跟前说一说,我就安稳的先在皇后殿伺候几日。”   廷牧说成,退了下去。   县丞的折子加急,挑着官家早朝的时辰,直送到大殿上来。   官家悲天悯人,问谁愿意去做个钦差大臣,带医官们去赈灾。   一众朝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意往火坑里跳,你推给我我推给你,互相吹捧着,愣是没有人站出来。   官家黑着脸,折子往龙案上一砸,“你们个个都是真忠心,都怕死吧?怕这趟差事有去无回?”   底下的官员都低着头,整个大殿上鸦雀无声的。   官家扫了一圈,忍不住咳嗽,好不容易止了咳,指指冯玄畅,“冯厂臣,你看看这满朝的文武,都是些占着鸡窝不下蛋的主儿,寡人真是养了一群的好臣子!”   冯玄畅鞠身,“眼下瘟疫四散,朝中大臣泰半都拖家带口的,官家就不要为难他们了,臣孤身一人没得牵挂,这样立功的差事,官家还是赏给臣吧。”   官家点点头,“还是厂臣最熨帖,比他们一个个的强多了。”   官家拿了玉玺要盖在文书上,下边有人站了出来,“儿臣想领这趟差事。”   官家抬头望过去,前头站着的是雍王,这个儿子在他跟前晃悠的极少,他甚至对雍王都没什么很深的印象,它打量了半晌,才忽然想起他是自己的儿子。   官家问他,“这趟差事,你可能办好?”   雍王拱手,“官家放心,儿臣再不济,那也是您生出来的,虎父焉有犬子?儿臣一定尽自己所能,绝不让官家失望。” 第33章 情爱左不过就那回事儿……   官家点头倒是点的十分痛快,丁点儿父子情深都没有。   下了朝,冯玄畅往凤仪殿去请安,人在皇后跟前叩个首,道:“娘娘,书房伺候的青寰女司染了肺疾,沈御医切了脉,说她幼年时肺子就不好送去庄子上修养,昨儿宫外修养的庄子那边回话儿,说是人没挺过去,殁了。臣下已经厚待她家人,拟了凤仪宫的体恤,给荆州牧府上笔银子。”   皇后慵懒的躺在榻上撑着头,微吁口气,“厂臣里里外外都给官家和我操持着,最是窝心,就这么办吧,好歹是在凤仪殿伺候的,父家又是世袭的重臣,理应安抚。”   他垂手立在一旁,回说,“都是娘娘恩典,臣不过就是个跑腿传话的。只是书房那边也缺不得人,臣另挑了人过来伺候。还有一事,掌执文书殿那边,您看是不是就直接提细音上来?一来,她值夜妥帖,二来,新拨人过去接手,流程稍慢。臣的意思,还是用旧人更稳妥些。”   皇后迷离着眼,看着困得不行,只是抬抬手,有气无力的:“依厂臣的意思去办吧。今儿身子不爽利,过了病气,回头厂臣去唤沈御医过来开个调理的方子罢。”   他应承说是,退出殿来,在外间见着上茶水的双喜,把人叫到庑房说话。   “你是崔姑姑的亲侄女,崔家都是顶聪明的人,崔姑姑想必平时也没少教你。”   双喜揖礼,“姑姑平日只教我按照自己心意行事,只要在宫里不逾矩,安守本分,就能过得长久安稳。”   他笑,这一辈上,倒是不在意尚宫的位子了,也算崔尚宫思虑得宜,这么着,他倒也不用敲打什么了。   “看得出你对允淑女司是真心实意的,今儿她就过来皇后殿当值,往后你们两个人也互相有个照应。她是个实心眼的,往后你多护着她些,咱家不亏了你。”   双喜福福身,“大监大人放心,我是拿允淑做亲姊妹相处,定然事事都会替她谋划。”   是个聪明人,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崔尚宫会调|教人。他起身,“你去伺候着吧。”   双喜再应个是,端着茶水退了。   他回内书堂,廷牧托着朝上压的一摞折子来,低声儿:“官家说精神不济,去修道打坐去了,殿头官急得很,没头苍蝇一样搁那乱转,说是官家好不容易复朝,理应亲理政事,撇了折子就走实在叫人为难,又找不到个主心骨,捧着这些压肩头的折子只得送到咱们司礼监。”   他抬抬手,往桌子那一指,“搁着吧。你去掌执文书殿唤允淑,娘娘那边已经准了,掌执文书殿就让细音理事,往后用不着她专门再去当值。”   廷牧把折子放下,打个千儿自去了。   他来唤允淑,喜笑着道:“大姑,奴才没骗您不是?今儿处置下来了,是雍王接了这趟差。”   允淑闷闷,“我早上想通了,大监大人说的都是打心眼里为了我考量,昨儿是我太为难人,这就去给大监大人赔个不是。”   她说到做到,一进门就给冯玄畅叩头,没有拉不下脸来,“昨儿是我不懂分寸了,您大人大量呢,别同我一般计较。我晓得西厂到处寻您错处,我不该这样难为您。”   冯玄畅正批着折子,叫她这份大礼拜的给戳了心窝子,皱着眉头瞧她,“你这是真心还是假意?真能放下善姐儿了?”   她再叩个头,回说是。   头前情绪那样不好,说放下就放下,他心里有些不信,可看她一点儿脾性都没有的跪在那里,他竟有些吃不准了。   搁了朱笔过来扶她起来,给她擦擦红红的眼眶子,其实他也一夜没睡,廷牧好赖劝了一早晨,让他寻个空哪怕小憩一会儿也好。   他心里存着事儿,办不好哪里能睡着。   “娘娘那边已经同意你过去伺候了,我想着你这两天心境不平,特意安排你顶了青寰的位子去书房,不用每日都到上殿跟前请安。双喜那边我也已经留了话,你直接过去当值就好。”   允淑垂着头,不敢拿眼睛去看他,只老实的应承下来。   他说廷牧早就把她的一应物件收拾好了,就安置在双喜住的庑房里。   她还是点头,不怎么热情。   晌午用过膳,允淑自己去皇后殿上值,好在双喜在,凡事都用不着她操心,早就给她安置好了。   换来换去,职责也没变,横竖都是拿笔杆子写字,在这宫里,她的活一定是最轻松且自在的。   夜里下值,双喜来找她,两人踏着月色回庑房,简单用些吃食,坐在床上说话。   有一句没一句的,她没什么兴致,都是双喜一个人在说。   “还有两个月,就又要殿试了,日子过得真快,流水一样。”   允淑点头,“嗯,眨眼就中秋了。”   双喜替她扯扯被角,有些兴奋,“中秋月圆,我最喜欢吃阿娘做的月饼了,里边包了满满的红豆馅,又甜又酥。”   允淑倚着床头,只穿了白交领中衣,答应的不怎么上心,“我不怎么喜欢吃月饼,噎人的慌。”   双喜戳她,“你今儿怎么了?这样无精打采的,身子不舒坦么?”   她摇头,“没有不舒坦。”忽而转头问双喜,“你听说了么?张掖北边儿闹瘟疫了,得死了不少人吧?”   双喜点头,“听说了,白日里冯厂臣来跟皇后禀话儿,说是来势汹汹的,朝堂上没人愿意去张掖坐镇呢。”   允淑叹息一声,“这人染上疫病,是不是就不成活了?我翻了好些医书,都没得法子。”   双喜脱了褙子,思虑着回她,“咱们在这深宫里,压根操不上那份心,倒是尚医署那边有招上来的医女,这次御医们是指定要派出去的,医女也能去成。今儿几个内侍们在殿前说话,我听了一耳朵,说今年尚医署医女比往年少不少,尚医令正下令选招,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是瘟疫的事儿,没人愿意去凑那人头,底下选不上人来,尚医令正想着是不是从咱们宫里头选些宫女凑数。”   允淑听完,心里一悸,问双喜,“这事儿真吗?”   双喜捂了被,拉她一起躺着,“这也不知道,不过说不好,若不然,怎么这么快就有人在议论呢?”   她垂眼想了想,攒出个笑来,“不管他们,咱们睡吧。”   双喜翻个身躺着,“真好,以后咱们也这样说话儿,我就觉得在宫里不是一个人了。”   她也侧了身,答应着,没一会儿双喜睡熟了,她却睡不着,窝在那里淌眼泪。   入了秋后,夜凉如水,掌印府上,冯玄畅莫名有些心烦意乱,自回来就没吃上一口饭,坐在桂树下逗弄两只白头翁,沉着脸也不说话。   廷牧站的足有三丈远,不敢近前来,觑眼瞄他。   要说这人,也真是奇怪的玩意儿,过了稚子懵懂的年纪,就跟历劫似的总得遇上个叫你掏心掏肺的女人。他觉着月老这根红线,牵的有些黑心,好好的人不给牵,偏要给个太监牵姻缘。   他在宫里待久了,后宫莺莺燕燕围着官家一个人打转,官家也辛苦,陪完这个陪那个,人又不是拿来配种的公马,也累得慌。情爱左不过就那回事儿,只是掌印一腔真心付明月,哪知婵娟照沟渠?   他想,若是大姑十五六岁,待出阁的姑娘就心思细腻,悟一悟也就悟出来掌印这腔真心实意了,十岁的小姑娘,那不是闷瓢葫芦呢?连个身段都还没长出来,哪里会往男女的事儿上多想。   这真是磋磨人呢,连他都不忍心看掌印这模样了。   冯玄畅给白头翁喂了食,黄金制的小鸟腿圈闲闲挂在手指头上,捋着白头翁翅膀上的毛,在廷牧眼里看着就有些萧索。   他委实有些同情掌印,因喜欢一个差自己六岁的女……女童,说出来其实有些变态。   烛光昏黄,更深露重,一夜冷风过,天似乎更冷了一些。   允淑裹着厚些的单褂,大清早的就站在尚医署门口,同往来的医官打听,尚医署是不是正在招选医女。   路过的医官给她指个路,“到那边登记,留下名字,哪个宫里伺候的,回头被招选上了,会遣人去告知。”   她掖掖手,谢过人提步往登记造册的官员处去。   登记的官员问她,“多大?”   她撒个慌,回说,“奴十三岁,是在皇后殿书房伺候的,唤做允淑。”   官员一一记录,又问她,“可读过医书?平日有没有救治过什么人?处理过伤口没有?”   允淑愣了愣,心道,瘟疫也要会包扎伤口的?   “受伤的应急处理,奴婢都会,也识得各种草药和功效,医书读过一些。”   她心想,都亏了在宁苦那段日子受得苦,为了给孃孃和自己医伤,认识了不少草药,眼下正派上了用处。   那官员抬头看看她,“成,你回去等信儿吧。”   允淑答应着,又同登记官表明了自己去张掖的决心,让他千万要同医官们说一说,一定要选了她去。 第34章 真是个厉害的丫头……   双喜去提食盒,回来没找着她,当值到了时间不能耽搁,只得先去了大殿,晌午下值,便去书房寻人,见允淑正在书房理书册子,便走上去幽幽瞥她一眼,“今儿一早,你去哪了?真是叫人好一顿找。”   她转头,冲双喜笑,“你昨儿不是说尚医令正招选医女么?我一早就去打听了,还在登记官那里录了名字。”   双喜叫她吓了一跳,“我的天爷,你这是准备做什么?在皇后殿里伺候不好么要去送死,人人避之不及呢,好姑娘,你说,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允淑抱了双喜的胳膊,“我这是想立大功哩,治了瘟疫回来,官家还不得赏我许多金银财宝的?”   双喜白她一眼,“你什么德行我不知道么?是那种贪图赏赐的人?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同你这样投脾气,罢了,回头我去求了娘娘,许我同你一并过去。”   她说不成,“我一个人去,你留在宫里好好当值,以后荣华富贵都指着你呢。”   这趟差事她存着私心,说什么为天下大义,那样漂亮的话都是胡扯,她就想浑水摸鱼,到了张掖那边沿途打听二姐姐的下落,等找着了,就带着二姐姐找个小村庄隐姓埋名过日子去。   她都打定了主意了,再拉个人同她一起去张掖,何苦来哉?   初来宫里,她什么都不懂,遇着青寰提点她,就算不是实心实意,可现下青寰人也没了,她心里并不怎么好受。双喜是个实心实意对她的,同她秉性相投,她一个人走了也就走了,回头尚医署找不着人顶多是上报个以身殉职,同这禁廷她并不想有什么莫大牵扯,早些脱离苦海才是。   双喜担忧的看着她,“你这像是铁了心要去赴死似的。”拉她坐下,语气关切,“你同我说说,是不是大监大人他为难你做不愿意做的事儿了?我早就说了你同他保持些距离。这好好的男子被拉去蚕室,下半身少了那么一块,身上残疾心里指不定更残疾呢,你看史书上记的那个汪直,阉割幼童三十多人,可见太监都扭曲的紧,冯掌印若是为难你,你可不要因为害怕他权大势大就怕了,他上边还有官家压着,不行咱们就去告御状去。”   允淑愕然,“没有的事儿啊。”   她不知道双喜这一套套的说辞都是打哪来依据的,大监大人什么事情都拎的门清,怎么会做那些乌七八糟叫人不齿的事儿呢,说起大监大人,她想了想,今儿好像没见到人。   双喜放心的拍拍心窝子,“没有就好,吓我好大一跳。”   她安慰双喜,“你不要想那么多,大监大人是好人哩,等明儿尚医署那边定下来,我就得走了,往后你在宫里若是有了难处,就找大监大人帮忙,别看他平日里总绷着脸皮,其实是个最热心的人。”   双喜挑眉,“姑奶奶饶了我吧,冯掌印那样的人,我跟他说一句话都直打哆嗦,还去求他帮忙?求他倒不如多拜拜娘娘小佛堂里供奉的菩萨。”   她笑,“哪有那么吓人?”   双喜十分认真道:“确然是吓人,只不过是对你不一样罢了。”   她托腮,仔细想想,大监大人似乎对她真的同旁人不太一样,更爱笑也更有耐性些。   约莫是因着同二姐姐还有婚约原由吧,这些日子,多亏了有他倚仗,她要远走高飞,不辞而别总归不好,可若是就直言离开,好像也不妥当,大监大人说一万个不赞成她去张掖的。   她问双喜,“你喜欢的那个公子哥儿,你若是有天要出远门,会给他送个什么呢?”   双喜垂头想了会儿,回她:“做顿好吃的给他,让他吃饭的时候就能时时想着我。”   她笑的花枝乱颤,“你送的这个真是朴素又实用哩。”   两人说笑一阵儿,到了时辰,双喜起来襟襟衣裳,“我得走了,晚上咱们回去再说话。”   她道好,送双喜出了门去大殿,转身正准备回屋里去,后边有人喊。   “女司不着急,随咱家找个僻静地儿吃茶如何?”   允淑回身,正对上言青和一张探寻的脸。她揖礼,“请督主大人安。督主大人今天没得公务要办么?怎地想起来邀奴婢吃茶了?”   言青和笑的像朵海棠花,“女司说哪里话,您是高中侍的小妇人,身份在那摆着呢,自称奴婢过谦了。”   “高中侍已经判了秋后问斩,言督主是来看奴笑话的么?若是来讽刺挖苦的,倒也不必请奴吃茶。”她皱眉,语气不是很好,回的有些厌恶。   言青和也不在意,“高中侍是垮台了,女司会另寻高枝,干爹儿子一起伺候,啧啧,真不是一般人,怪不得同咱家说话,也这样的有底气。”   允淑觉得好笑,她从来就没在意过这桩事,现下被个立场相对的人拿出来说,就更觉得是想来套她话的,索性什么都不说,答非所问:“言督主奴还要当值呢,就不同您在这唠话了。”   她提步走,言青和不乐意了,扯过她硬拽着往夹道里拖。   他力气很大,允淑挣扎着,“言督主,皇后娘娘眼皮子底下,您这样挟持女官,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无法无天?我告诉你什么是法什么是天。”言青和把她狠狠抵在墙上,夹道里两人背都贴着墙,空间狭促,他捏着她的下巴,冷脸,“果然是人间尤物,怪不得冯玄畅对你另眼相待,为了保住你,不惜让荆州牧吃哑巴亏,弄死了他的嫡长女青寰。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遑论英雄呢,太监不也过不了么。你说,我若是求官家把你指给我,算不算是捏了冯玄畅的命门?”   允淑倒是不气,觉得这个言督主也是傻,一本正经的回他,“冯掌印委实对我同旁人有些不一样,可言督主觉得您攥住奴一个小小的女司,就能捏了冯掌印的命门,也实在太高看奴了。实话跟您说了吧,冯掌印对奴,同您也没什么两样,不过是因高中侍想把奴送到官家身边去,做官家的妃子,回头用来牵制冯掌印罢了,这事儿冯掌印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才把奴扣在他身边,不让奴跟官家有机会见着,眼下高中侍再也折腾不起来浪花了,奴就成了弃子,被扔在这无人问津的书房。只怕冯掌印也正想着怎么除了奴这块心病呢。”她歪头,一脸天真的看着言青和,“冯掌印同高中侍有大仇,您不会不知道吧?”   言情和盯着她,松了手,“既如此,你不如跟了我?我能保你富贵平安,如何?”   她抬眼,“倒是不必,奴对言督主来说,半点利用价值都没有,言督主何必在奴身上费心思?”   她同言青和斡旋,是不想让冯玄畅知道她要去张掖的事儿,怕半道被截胡。再说,她这身份,就是藏的再好再密实,也瞒不过所有人,只要别人有心想查,就不可能查不到什么,远走高飞才能保住自己这条小命,才能让大监大人也平平安安。   这人吃人的内廷,少一个把柄,就多一分保障。她在,大监大人就要左右顾虑,离开不仅仅是为自己以后着想,也是为大监大人以后的安全着想,这次的瘟疫,于她正好是个契机。   言青和探究的看着她,她同他说话并不闪避,目光坦坦荡荡的,不卑不亢倒是气势足蕴,他捻捻帽侧的玉藻,笑:“最好是如你所说的,若是哪天被我寻到错处,本督主保证,绝对让你死的比青寰更惨。”   她福福身,没有被言青和恐吓到,“言督主还是不要总在后宫转悠,到底您不是后宫伺候的公公们,难免叫人说了闲话去。譬如现在,您将奴扯到这狭道里,叫人听见看见,传到娘娘耳朵里去,奴婢是个有脾气的,到时候断不会叫人冤枉了,怕会拖着您一起赴死,您权大势大是不假,可东厂不是也正想找您不痛快么?舍一个奴婢能咬死您,您觉得冯掌印他会不会去做呢?”   言青和眼角抽了抽,攥紧了手咬牙,“真是个厉害的丫头,你也记住了,以后别栽在我手里。”   他气的不行,现下连个小小的女司都拿捏不住了,真是叫人窝火,愤愤拂袖离开,边走边心道,咱们谁也别着急,我有的是时间把你们揪出来。   允淑襟襟袖子,理理衣领,自回了书房。   书房闲暇,她没什么活可做,就找了纸张来习字,秋风徐徐,门前的绿牡丹微动着花头,她琢磨着言青和这人连高中侍都不怕,指定也不会被她那番强装出来的气势吓到,不过是不想为这种小事惹一身骚,回去不定怎么暗地里查她,查东厂。   她叹气,李家到底已经欠了冯玄畅一家的性命,之前的恩仇是已经欠下了,她也没办法,只能是以后不再连累冯玄畅。   天将黑未黑,苍穹几点星子的时候,尚医署来人寻她,给了她本小册子,嘱咐她三日后到尚医署点卯,并交代她这两日将册子上记录的读熟,时间紧迫许多基本医理来不及仔细教授,三日后就要随雍王启程,务必将册子上写的一应物品备好。   她应是,心里很是高兴,回了庑房同双喜说这桩事,双喜还是十分担忧,知道劝不过她,只说下午同娘娘提了沈御医随行的好,娘娘点了头,说这两日会同官家说一说。   “老天爷保佑,但愿官家准了沈御医随行,这样我也放心些。”双喜把手合十,对着窗外祁着。 第35章 今晚不走了吧   允淑坐那摸手腕子上的镯子,想了想,同双喜道:“我去监栏院一趟,上次掌执文书殿的小七公公说给我做两只人子的,我怕这一走,就用不着了,去同他说一声。”   双喜回身,道:“你去吧,我正好去小厨房拿些糕来吃。”   允淑看看她,她惯来喜欢吃夜食零嘴,眼见着身上贴秋膘的速度又加快一些,身姿丰腴起来,允淑想起一个词儿,珠圆玉润。   两人从门口分道,允淑踏着月色走,她想着三天后就能金蝉脱壳了,两分喜抵不过三分忧,大监大人那边她想了许久,还是打算瞒过去,本就是萍水相逢,也没什么深的牵扯,如今这样悄无声息地走,才是最好。   到了监栏院,敲小七庑房的门。   小七开门见是她,左右看看,没敢把她请进屋。   宫里太监有品级,他一个陈人阶品,属最下等的伺候太监,没有自己个儿单独的屋子,里头人多嘴杂,不好说话。他出来把门掩上,带允淑到院里去。   “大姑,这都下值了,您跑监栏院做什么的?这下等太监的处所,您一个女官半夜里来,叫人说了闲话去。”   允淑拢拢头发,“上回,你说给我做人子的事儿,你还记得么?”   小七点头,“记得,已经做好了,还没得空给大姑送过去呢。”   她诧异,“这样快的?我还想告诉你不用做了。”   小七奇怪,“大姑有事?怎么又突然不想要了?”   她忙摇头,“不不不,没有事儿,你即做好了,就拿来给我吧。”   小七乐呵呵从怀里掏出来两个羊皮刮制着色,上油订缀的影子人递给她,“瞧吧,我做手艺活是顶好的,四肢灵活着呢。”   允淑捏过小竹棍,轻轻扯动,两个小人便手舞足蹈起来。   那小姑娘穿着襦裙,是个旦角,眉梢挑着,同她四五分像,公子头戴冠帽,秀气温和,真真就是大监大人本尊模样。   她欣喜,谢了小七,看着手里两个影子人,忽然想去掌印府上给大监大人演一遍,以后怕是山高水长,没这机会了。   她问小七,“你可有法子让我出宫去么?”   宫里落了宵禁,现在再想出宫去,得有腰牌。   小七公公挠挠头,“您出宫做什么去?”   她说想去掌印府上看看大监大人,这两日都没见着。   小七公公笑,“大监大人知道您记挂着他,心里不定得多高兴。”他呵呵腰,“您等着,我去给您拿套小黄门的衣裳,回头您换上,拿上我的腰牌。之前奴婢往来宫门当值,这忙能帮得上。”   她点头,说好,从袖子里拿出双麻履递给他,“我给你做双鞋穿,你身份低,只得挑了麻,若是穿丝制要被拿去问罪的。”   小七忙接过来,“大姑有心了,还记得给奴婢做鞋,奴婢的老子娘也没这样有心过。” 他把鞋往怀里一揣,打个千儿回房去了。   允淑站在那里等他,头顶的桂花树枝摇叶颤的,她紧紧衣裳,抬头望望桂树,轻叹一口气。   小七拿来衣裳和腰牌给她,切切嘱咐她别说漏嘴,就说是上殿那边要您去掌印府上传话的,旁的什么都别说,再问也别说,咬死了就是去传话就成。   允淑同他再三保证,他才放了心。   辞了小七从监栏院出来,她回庑房换上衣裳,双喜还未回,她给双喜留张字条,就带上腰牌走了。   宫门口当值的侍卫拦她,她把腰牌拿给侍卫看,说是去掌印府上传话的,侍卫盯着腰牌看了又看,也没为难她,打开宫门放了行。   她心噗通噗通跳了一路,到了掌印府上,廷牧一见是她,有些惊,问她,“大姑您怎么来了?”   她垂眼,“我得了样好玩意儿,想来让大监大人看一看,就借了小七的腰牌出宫了。廷牧,你别去同大监大人禀告,先给我找间屋子,扯块白布,搭个戏台子吧。”   廷牧不明所以,“啊?大姑要唱戏给掌印听的?”   她摇头,有些羞涩,“你莫问,去备上就是。”   廷牧应个是,引着她往屋里去,按她嘱咐的,一一备齐了,又叫人搭上幕布,问她可还满意?   她说这样很好,“你去帮我请大监大人来吧。”   廷牧去请人,她关了门,把屋里的照明蜡烛吹了,只留幕布后边的大烛投影子。   她把人子贴幕布放,自己一个人先演练一阵。   屋门轻轻推开,带进来一阵凉意,她从布幕后探头,冲冯玄畅笑,“大监大人你坐那杌子上,我叫小七给我做了皮影戏,是照着你和我的样子做的,拿来给你瞧个新鲜。”   他回身关门,把冷风阻在外头,听话的在杌子上坐下来,问她,“不过是两只皮影子,也值当的叫你冒险深夜溜出宫来?”   她说不只是皮影子,是想拿来叫你看的。   他抿唇,默不作声,心却因得了她的体贴话高兴的飞到云端去了。   瞧,也这样没出息,心尖上的人一句好话,就能叫他觉得爽快了。   她坐在那里操纵着皮影子,咿咿呀呀很生疏的念白,幕布上的女子和男子隔的有些远,女子躬身给男子揖礼,她扮细了声念。   “大监大人寿安。”   又扮粗了声回,“你是尚仪署的女司?”   兜兜转转,她用一曲春江花月夜变换无数个两人相见的场景,深夜偶遇,在草堂她打晕小七那段,大理寺里他同寺卿一起揶揄她,司礼监中他们一同用膳,他说菜色都是壮|阳之物的时候,江边放河灯时她负气的模样……   她唱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他听的有些迷了,竟生出一种离别的悲凄伤感。   帷幕随着烛光燃尽,只剩小小的影子,在她手里转个身,退下台去。她从幕布后边窸窸窣窣的出来,把他的皮影子拿给他,“这只送您,我很稀罕这个玩意儿,”又举举另一个,“这只是我自己的皮影子就不给您了。”   他蓦地心一颤,生出一别两宽各自欢喜的念头出来,起身一把握住她的小手,“你今儿不对头,若是碰上事儿了不要瞒着我,叫我心里慌慌的。”   她心里竟有些难受,说不上什么滋味儿,鼻子发酸,抽回手尽量攒个笑,“没事啊,你瞧我身强体健的,得了好玩意儿,第一个想着来给您看,果然没有碰上事儿。”   他琢磨,觉得不是,软了态度,“若还是为着善姐儿的下落……只要你好好的,别不痛快,我叫人去找,等找着人就安置在你阿耶那里,顶个你庄户姐姐的名儿,成吗?”   她想起白天言青和那翻话,摇摇头,“我想着是自己太自私了,姐姐不在长安才是最安全的,找是指定要找的,但决然不是现在,言青和怕是要同您撕破脸了,您别这时候叫他捏住错处。”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真心为自己的人,因为她的存在再困顿潦倒一次,如今独去找二姐姐,不连累大监大人,才是她唯一能做的。   冯玄畅负手,“你能想到这一层,真是长大了,你放心我答应你,这几天收拾了言青和,我叫廷牧亲派人去找善姐儿的下落。”   她说好,“您也别觉得那一纸婚书有什么,姐姐现在的处境断然是不能拖累您了,何况又疯了,那份婚书在我这里,前些日子已经撕了,扔江里去喂了鱼。”   说这话是为宽解他,婚书的确已经没必要再留着了,太监娶不了妻,疯子也嫁不了人,遑论现在,她和姐姐都是逃犯,怎么能再去连累好不容易平反的他?   冯玄畅在这件事儿上倒并未多想,李允善他从一开始也没打算娶,更不想玷污姑娘家的名声,是以定了婚书从未同外人提过,冯家上下也是守口如瓶,未行大礼不好唐突了李家二姑娘。   况且,他私心里也想再找机会同节度使大人表心意,想过两三年聘允淑为妇。   后来两家都出了变故,这桩喜事只得作罢。   若真是找到了李允善,他单独给她安置庄子颐养就是了。   “善姐疯了,理应你来做主,你说婚书不作数就不作数罢吧,都是小事,无防。”他笑了笑,转了话头儿,“我已经叫廷牧去关照门禁了,今晚不走了吧,明儿同我一起回宫去当值。”   她点头,“不走了,我还有好些话同您说哩。”   他一手拿着皮影子,一手来拉她,“走,去你的院子,这两日我想了个名儿,畅淑园可好么?”   她一愣,“这名字挺别致的,就是有些土气,倒不如木槿轩好听了。”   他沉默,这样明晃晃的暗示她都不懂么?冯玄畅,李允淑,畅淑园,哪里土气!   他说,“你喜欢就好,那就还是木槿轩吧。”   两人睡在一处,当中隔了屏风,她躺在床上,侧身絮絮叨叨同他说话,瞧不见屏风那边大监大人是什么表情动作。   他在屏风另一边置了小床,安静的听着。   她同他说宁苦,说虽然日子过得辛苦,但是景致很好,到处都通透,天也高,也蓝,云朵厚厚的,白白的,山和天连在一处,空旷得很。   他时不时答应两句。   她说,“若不是被流放,每天受折磨,能在宁苦定居下来,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也过得通达自在。”   他撑头盯着帐顶,声儿温温润润的回她, 第36章 这还又碰上了?   “若是官家仁政,有朝一日能废了连坐这样的刑罚就好了,”他叹息,“真希望能有这一天,到时候你能按自己的想法活,不必现在这样藏掖着。”   官家身子是不行了,太子和寿王那样的人,一个昏庸无道一个精明能干,哪个都不似宽厚之人,是指望不上他们即位能废黜连坐的。   允淑戳戳屏风帐子,“大监大人这是在替奴委屈得慌?”她笑,“奴不觉得难过的,您不晓得这半年来,奴学会了多少事情呢。”她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奴会烧水做饭了,会割草喂牲口,会女工刺绣裁剪衣裳,也识得草药会医病痛,这都是以前做官家小姐不曾学过的,有这些技艺傍身,奴去哪里都能活的好好的哩。”   他听的心疼,一个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给扔在流放的荒芜之地,翻书的手做尽了卑贱的粗重活,没有自怨自艾,虽然得过且过,却仍然像个小太阳一样乐观。   翻身对着屏风,透过半透的帐子,隐隐能瞧见她靠着枕头正闭目养神,他手指描绘了一遍她脸的轮廓,嗡哝“我曾经喜欢一个小姑娘,初遇的场景儿美得像幅丹青彩绘图,她手执《诗经》,朗朗诵读,风起飘着微微桃花瓣,美不胜收。有些人只一眼怕就是万年罢,我心心念念想着,等两年去同她父亲表明心意,许是天意家中遭了变故,如今身子不囫囵了,这份爱慕就压在心头上,再也说不出口了。”   允淑睁了眼,心里有些气愤,暗搓搓琢磨,大监大人竟然是个孟浪之人,原是同她二姐姐定了亲事,进宫做了太监后,又对皇后娘娘动了心思,她本还觉得他身世可怜,同她二姐姐没有缘分也便罢了,喜欢上皇后求而不得更是凄凉,不成想这更以前,竟还有喜欢的旁的姑娘!   这人真真是不要脸,倒好意思说出口来。   他起了话头,并没打算住下,不管这边的允淑已经生了气,说的十分来劲。   “可前几个月阴差阳错,我又遇着她,一定是上天可怜我,我想着失而复得了,就要好好对她,不管发生什么事儿都要护她周全。”   允淑鼓着腮帮子,心想:这还又碰上了?真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呢,陈世美与公主的情爱多值得歌颂似的,可怜她二姐姐痴心一片了。   他撑了头,往前凑凑,挨着屏风低声问她,“我一个男人不似姑娘家心细,许多事儿上总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好,她心大从不往情爱上想,一门心思都扑在怎么当好差事,怎么安稳生活,甚至还筹划着想离开长安,我不晓得要怎么办才好,近来夜里想事情总也睡不好。”   她嘀咕,还是个在宫里当值的!   大监大人真是用心良苦,一边应付着皇后娘娘,一边还忘不了意中人,太监的身子操着官家的心,这是还想着要收后宫呢?没那活计寻思那么多,哼,杞人忧天。   她翻身往里,拉过被子盖上,索性不理他了。   他莫名,不知道她怎么了,问她,“你是困了么?”   她不回话,只嗡嗡个嗯。   房里一时沉默,半晌,他讪讪一笑,“是我有些呱噪了,你睡吧,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哪里也不去。”   她闭着眼睛,没再搭腔。   今儿也算是跟大监大人道别了,这些日子在宫里当值,全承他照顾,二姐姐那里已经有了下落,再继续留在宫里没意思。   她原也不是想在宫里呆一辈子的,刚回长安那会儿,进宫是为了报内官老爷把她从宁苦买回来的恩情,做人在还恩这上面一定得拎的清,不能糊涂了,她位份低救不了内官老爷性命,内官老爷这两日要问斩,走之前替内官老爷收个尸,回头再给内官老爷找块风水宝地葬了,去庙里烧香祈他下辈子投胎到富贵人家,一辈子衣食无忧,再别进宫做太监了,也算是偿还了恩情。   外头三更梆子过,打更人唱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她实在困顿,睡深了。   半弯月亮挂在东天上,廷牧来喊他,站在门外轻声道:“掌印,言煦给绑回来了,您现在去见见人么?”   他轻起身,唤两声允淑,她不答,绕过屏风他在床头弯下腰来,理理她因熟睡搓乱的头发,“我这样喜欢你,也是着迷了,明知道现在身子这样配不上你。”   替她掖掖被,他提步出来,合了门。   廷牧跟他身后,禀着,“太子还妄想垂死挣扎,着西厂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保住齐相国,言青和这次在太子那边吃了大亏,咱们的线子回说,他正准备攀附寿王。”   他转转大拇指上刻福寿长存的翡翠绿扳指,嗤笑,“齐相国的案子本就是西厂办的,证据理的明明白白,他若是回头再保齐相国,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太子这条根基是废了,官家念及父子之情不杀太子,只怕也得是个终身幽禁。言青和急于再寻靠山,寿王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廷牧担忧,“寿王不似太子那样窝囊好对付,咱们是不是要在西厂之前表表忠心?”   他说不用,“眼下还不是站队的时候,把官家伺候好了,关键时刻才有用,你家掌印大人,不筹谋事儿么?”   廷牧说,“有备无患最是好,眼下官家沉迷修道,又许久不理朝事,奏折都拟了往司礼监送,朝廷里有些官员已经开始有些微词,说您这是要学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他轻描淡写的,“哪个不知死活的说这话?给他安排好路了么?”   “送上了阳关大道,现在在阎王爷跟前诉苦去了。”廷牧呵呵腰,“这样的无名小卒倒也没什么所谓,只不准就是西厂或其他同您有过节的故意寻人来诋毁您,咱们私底下处理了就处理了,可人言可畏,杀人诛心,贼咬一口还入骨三分呢,三天两头这样的言论在朝里就起一回……”   他没敢再说下去。   冯玄畅停下来,拍拍他脑瓜子,“过了明儿,这些浑话你保管再听不到第二回 。”   廷牧摸摸头,“您都这么说了,都是奴才杞人忧天了。”   两人进来暗室,烛火摇曳,一屋子的酒气,锦衣卫过来给冯玄畅揖礼,“主子,人带回来了,已经灌了葛花水,估摸一会儿就能回您话了。”   他也不急,精神饱满的坐在那里喝茶,叫廷牧也喝。   廷牧踌躇着不敢过来,哆哆嗦嗦摇头,“奴才就站着伺候,不敢喝不敢喝。”   掌印每次拉着他一起吃饭用茶,他都得闹几天的肚子,上吐下泻绝没个好儿,他自认命贱享受不了这个福气,闹了几回肚子,就再也不敢用掌印送到嘴边上的吃食了。   他揶揄,“出息。”   廷牧陪着笑脸,知道这是掌印放过他了,高兴的提了水壶,“您歇着,我再给言煦这龟儿子醒醒酒。”   冯玄畅自吃着茶,由着廷牧拿水往言煦脸上泼。   言家弟兄两个长得都是一副好皮囊,眉清目秀的小白脸模样,招女人疼的。   被泼了冷水,言煦一个激灵,睁了眼迷离的扫视一圈,脑子还混混沌沌的,说着醉话,“小爷有钱,给小爷拿……拿……酒来。”   冯玄畅不喜不笑的问他,“言二公子,还喝呢?”   言煦闻言,登时一个激灵,七分醉意去了五分,整整衣裳噗通往冯玄畅跟前一跪,“爷,您别打,打也行千万别打脸,我错了,不该偷跑出去喝花酒,我就是欠呢,狗改不了吃屎,管不了舌头上三分酒瘾和下半身的祸害。”   冯玄畅捏着茶盏子,轻轻抿一口,“你相好的已经送到西厂督主署了,答应你的事儿咱家没食言,你也别忘了答应咱家的事儿。”   言煦磕头,“您只管放心,绝对不让我哥……不是,言青和,绝对不让言青和攀附上寿王。”   冯玄畅满意的点头,“你比你哥识时务,哥哥重要还是荣华富贵和妻儿更重要,你得有杆秤,这事儿成了,你想要的,就都得到了。”   言煦头点的小鸡啄米一样,“都亏了冯大人您提醒,我哥钱已经够多了,也不知道还要升官做什么,嗐,他要是好说话,我们兄弟俩开开心心的,是吧,有钱去哪不好过日子啊。”   冯玄畅懒得跟他继续废话,站起来理理袖子,“明儿廷牧送你回去,你见了言青和,好好叙叙话儿。”   言煦趴地上直磕头,“谢冯大人,冯大人您老人家寿比天齐。”   等暗室门一关,言煦坐起来,擦擦脑门上吓出来的冷汗,暗暗窃喜。   这桩买卖真不亏,他只要按冯大人说的,回去住在督主署,趁哥哥不在扮上两回督主大人,散播一些对寿王不利的话儿,白花花的银子数不尽的美妞就全来了。   绝对好过每天看着言青和的脸色过日子,亲兄弟还跟他明算账,那么有钱,舍不得给他这个全须全尾的弟弟用,一个太监能享受什么呀?都没传宗接代的根儿了。   他躺在地上,乐呵呵的想着明儿回了督主署,吃山珍海味的流水宴,口水都不自觉流了出来。   冯玄畅回房,瞧允淑仍在熟睡,也合着衣裳小憩了会儿。   醒来两人一并洗漱,他挑了篦子给允淑梳头。   抹了桂花制成的头油给她抹上,仔细分缕,盘在头顶上。   女官头饰花纹晦暗,样式严肃,他替她簪好,说失了少女的活泼劲儿。   由着他给自己收拾好,她捏了妆盒里的螺子黛,起身道:“大监大人您一坐,我帮您画眉吧。”   她说,“您听过张敞画眉的故事么?说是张敞夫人的幼时眉角受了伤,张敞就每天给她画眉。”   他迟疑着在妆镜 第37章 叫人怎么控制的住   前坐下,道:“我是个男子,画什么眉的?回头叫人笑话。”   她摇头,“才不是,您的眉形生的好看,平直平直的也不粗,本就像画上去的。”她俯身凑上来,专注的给他轻轻勾勒一阵,时不时吹吹黛粉,再用指腹轻轻压匀,画好了,捧起他的脸咬着下唇端看,很是满意的点点头,“比原来更好看些,瞧着精气神十足。”   因贴的太近,她没有注意到彼此的腿现在正以尴尬的姿势交叉着。   冯玄畅整个人半仰着身子,心噗通的跳,脸也跟着热起来,红了一片。   她收螺子黛时,才觉察到他的异样,探手摸他额头,触手热津津的,她慌了神,担忧问他:“大监大人您起烧了么?是昨夜宿在我屋里受了凉?”她急的团团转,跑出去喊廷牧,“大监大人起烧了,廷牧你快些去传太医来。”   望着急急跑出去的允淑,冯玄畅呼出口浊气。   她抵着他凑的这样近,叫他怎么把控的住!他端正身子往铜镜里瞧,果然如她所说,同本来也没什么两样,看不出来画了眉,只是更精神些了。   他想,她不是粗使丫头,伺候人这种活理应不顺手才是,没成想给人画黛画的这样好,又想起来昨儿晚上说的那些话,更是心疼她。   外头廷牧还在跟允淑打圆腔,“大姑别忧心,掌印身子好着呢,没起烧的,时候不早了,奴才给您收拾收拾,该回宫里去当值了。”   她哎呀一声,才想起来,转身一头扎进屋来,“大监大人,咱们得走了,迟了要被领侍公公罚俸禄的。”   冯玄畅起身,理理领子,已经没了方才的脸红模样,一如常态。   坐车赶不上时辰了,他唤廷牧备马,携允淑出门,一撩摆子把允淑抱马背上去,自己个儿也翻身上马,把她揽在前头,仔细叮嘱声儿,“抓紧了。”   耳畔生风,他把她捂得严实。   亲送允淑回皇后殿书房当值,冯玄畅才调头回司礼监,殿头官正捧着奏折来,说官家下旨,着太医令午时将出行名册递上来批。   他问,“官家是又去修禅打坐了?   殿头官回说是,“这几日退了御膳间呈上来的荤菜,只捡了素的吃,官家整个人瘦了两圈。尚膳怕这样不成,想着法儿的给官家用山珍补身子,今儿早膳呈的松茸什菌汤。官家气色倒是好,只是如今真真成了仙风道骨,连众亲王皇子们的拜谒都打了回去。”   冯玄畅抬抬手,示意他把奏折搁案上,只说叫御膳间想想别的法子,把肉炖了只舀汤煮粥也成。   殿头官呵腰,应承着退下了。   允淑守书房很惬意,近水楼台先得月,女司大考背诵的一应书籍,书房里都有,一本儿也不缺,她这两日看书看的津津有味,双喜来取佛经,坐着同她说会儿话。   “上头说,尚医署的名册拟出来了,明日就走,娘娘着我问问你,还有没有准备的了。”   她摇头,“我孑然一身,没得什么可准备的,就去个人就成。”她拉双喜的手,“双喜,我这一去山高水长,若是气运好,还可回宫来,真想吃你和那世家子的喜酒。怕只怕回不来了,这些日子我偷偷给你做了件霞披,就搁在咱们庑房靠窗的橱子里,当是送你的新婚贺礼。”   双喜也有些不舍得她,“胡说什么?要回来的,还要平平安安的回来,我给娘娘讨了恩典,你能立功回来,就给你升品阶,咱们可是说好了的,苟富贵勿相忘,这话儿你不能忘了去。”   她顿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哽咽道:“成,说好了的,死也不忘。”   双喜捧佛经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她自己蹲在地上发阵呆。   夜里收拾了些贴身的物件,还有尚医署发过来的一应物品,她把白酒熏蒸过得蒙面和衣裳装进包袱,坐下来转转手腕上的羊脂玉镯,脱下来又带上。   这样贵重的物件儿,还是带着吧,出门就得用到银钱,物归原主是显得挺道德高尚的,可吃喝穿睡就要来为难她了。   她心道,不是我李允淑贪财,实在是月银统共不过百十两,这镯子出了宫当掉,能换个庄子了。眼下我也不是官家小姐,找到二姐姐后,两个人的吃穿用度,总得有个着落。   贪财就贪财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是?   卯时初刻,双喜送她到尚医署,洒着眼泪嘱咐她千万要小心,凡事保住小命最重要,有医官们顶着天呢。   她给双喜擦眼泪儿,“你别哭呢,跟送我去战场一样的,哭的我心里直打怵,若真回不来可怎么办?”   双喜忙擦眼泪,“我不哭,你只准齐齐整整的回来,娘娘答应给你升官呢。”   她答应着,“唉,那我去了,你回吧。”   别看医官们长得文弱,平时都挺看中养生呢,五禽戏、赤脚散步什么的没少习练,比起行军打仗的队伍也不差。   雍王高头大马在前头领着粮草队伍,离允淑这边还远的很,她同其他的医女坐一辆露天的排车,大家都不相熟,彼此瞧着。   她往角落里坐,窝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也不主动同人说话,毕竟准备好随时开溜,没人注意她才好。   车上不知谁起了头,嘤嘤嗡嗡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起话来。   “我原是庆云宫莲弋夫人跟前伺候的,官家自从修了道后,已经多日未曾来看过我家主子,主子心气儿不顺了,瞧着我碍眼,就赶出来做了填补医女。”   “我是无极宫里的宫娥,太子被软禁没指望了,人得为自己谋生路,宫里走不下去,就到外边来闯闯呗。”   “诶?你原先在哪伺候的?瞧你是咱们这些人里年纪最小的,也是生的最俊俏的。”   有人问允淑,允淑攥手尴尬笑笑,“我是个下等女使,识得些药草,主动求着来的。”   车上一片唏嘘,“咱们都避之不及,来的十分不情愿,看你是年纪小,不知道瘟疫到底多可怕,才这样胆大。”   她只憨笑着,也没答话,坐她身边的医女看看她,小声问,“你识得药草?”   她说是,识得一些。   医女点点头,“我叫秦艽。”   允淑说,“是治风湿的药草哩。”   秦艽笑回,“对,就是治风湿的药草,叶子很宽很长的,根入药那个秦艽。”   她果然没说假话,是个识得药草的,秦艽搡搡她,“我是沈御医跟前的伺候医女,这回沈御医也来了的,就在前边医官们的车上,往后你跟我一起吧,你懂些药理,比她们懂得多些,可以打下手一起配药。”   允淑啊一声,迟疑道:“不然……其实……我懂的也不多的,还是不用了吧?”   去沈念跟前打下手,她绝对没有那么想不开事儿!   死都不去!   瞧她反应这样大,秦艽似乎明白了原因,开解她道:“你别听他们以讹传讹的话,沈……老师他脾气很好的,说话温和从不发脾气,只是人看上去太板正了。”   允淑捂脸,心道这是沈御医板正不板正的事儿吗?就是同李侍郎大人那样不板正,我也不能去,这是攸关能不能偷偷溜走的大事儿。   聪明人绝对不会冒这种险的。   想了一圈,她头摇的拨浪鼓似的,“不成不成,”她牙一咬,编出个不成器的谎话出来,“我爱慕沈御医许久,站在意中人眼前这种事儿,”脸一红,对着手指嘀咕,“奴做不到。”   秦艽一脸的愕然,“原本就知道爱慕老师容颜的姑娘多,今儿见着活的了。”   允淑继续捂脸坐在角落里,琢磨这事儿千万不能叫旁人知道,谎话止于智者,便拉了秦艽的手,红着脸道:“好姐姐,这事儿你千万给我保密,莫传了出去,我对沈御医只同仰慕元化神医一般,断然没有男女之情的。”   秦艽咂咂嘴,这才有了笑模样,“嗐,老师人品高尚医术了得,谁还不仰慕呢。我不说出去的,放心罢。”   她松了口气,殷勤的给秦艽捶腿,“姐姐人真好,往后我跟着你跑腿儿……”   入夜渐微凉。   冯玄畅处理完齐相国,因齐相国的事儿给言青和下了脸子,说这事儿同太子牵扯如此之深,官家严令彻查,涉案一干官员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废太子的诏书也拟好了,得亏了他同太子早早撇清关系,否则查到西厂头上,官家第一个要办的,就是他言青和。   言青和被批的一头狗血,本就攒着气,偏偏言煦又被冯玄畅送回督主署,比起以前更不成器,三番两次顶他的嘴,还染了一身臭毛病,吃喝嫖赌沾染全了。   他坐在那里看着烂醉如泥的言煦,狠狠照他腚上踢了两脚。   冯玄畅踏着月色回府,人刚坐下,廷牧揣着折子急匆匆跑进门来,到了跟前儿,廷牧喘气,“掌印,不好了,大姑她已经跟着雍王的队伍走了。”   冯玄畅拿茶盏子的手一滞,猛的起身,“怎么回事儿?”   廷牧把折子往前一送,“今儿尚医署递上来的名册子,早晨殿头官送过来的,当时您忙,去了大理寺行走,折子就一直放在案上未动,奴才也是收折子的时候无意瞅着了大姑的名字,但名册上写的年纪不对,奴才怕是宫里有人重名字了,便亲去双喜大姑那里问。”   冯玄畅闭闭眼,有些无力,“果然是她?虚报了年纪。她昨儿偷溜出宫来给我演什么皮影子戏,就是来同我道别的?”   廷牧把奏折收回来,垂手立在那里,“不然……咱快马加鞭去追上一程?卯时初刻走的,人多夜里要扎营的,能追上。”   他坐下来,垂头丧气的,好半晌才抬头,望着廷牧,问他, 第38章 你最知道,你去查   “她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多主意?”   廷牧捏着手站那不动,舔舔嘴唇想回话儿,又觉得不太合适,掌印这是感慨大姑有主心骨,他就杵在那没吱声。   冯玄畅问虽问,却也不是让廷牧真回答他什么的,感情这样的事儿是循序渐进的事儿,就跟狼饿了追兔子似的,你追的紧,她跑的就越快,倒不如停下来在固定的地方喂窝子,今天放一堆青草,明儿放堆胡萝卜,让兔子自己回来。   他抬抬手,叫廷牧过来,“咱不去追,叫她开心一回,她好不容易溜走了,没准正沾沾自喜躺帐篷里筹划前路呢。沈念不是也去了么?你找个可靠的人,给沈念传个话,叫他暗地里多照顾照顾她,顺道儿撒网在张掖那片儿往北找人,寻到善姐儿安置好,人若找着了也别急着告诉她,让沈念先给瞧瞧,真疯了就寻法子治,治好了再做其他安排。”   廷牧攥攥手,抬头有些为难,“奴才觉得您还是连夜追一追的好,西厂着人去东大营寻了丁大宝,奴才去查了,丁大宝同大姑自幼相识,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奴才倒不是怕言青和要用丁大宝套大姑的话,奴才是怕万一大姑同丁大宝遇上……大姑的心思本就不在您身上,那丁大宝比起您来可是个自在人,能带着大姑远走高飞的,到时候您再……再……”他低头眄望着冯玄畅,一副怕被揍的模样。   冯玄畅铁着脸,“更衣,我马上进宫见官家。”   开玩笑呢,他的女人也是别人好意图染指的么?什么丁大宝丁小宝的,天王老子也不顶事儿。   宫里下钥,皇门官们各人扯个小椅子坐一起划拳。   许头儿每人赏一记脑瓜崩,呵斥,“瞧瞧你们一个个德行的,咱们是给官家看大门的,还划拳,命都不要了是吧?”   几个人捞家伙什,“这月亮挂的明晃晃的,连只猫都看得贼清楚,咱们划个拳么,反正也没事儿。”   许头儿给说话的皇门官脑袋一巴掌,“嘿,你小子就你能耐,瞧见吗?”他往远处指指,“掌印大人过来了。”   皇门官赶紧的带好头盔往那一站,四直笔挺的。   许头儿呵腰一脸笑意的往前走两步,替冯玄畅把缰绳拉住,跪一跪道声掌印千岁。   冯玄畅抬抬手,“不必揖礼。”   宫里头行走,这皇宫墙内墙外都是掌印一手掌管的,没人敢拦他的路。许头儿叫人开了宫门,问:“千岁,您还回么?奴才叫人给您留小门。”   他额首,“好,留两个机灵的看守小门。”   许头儿躬身唱喏,着人开了门。   时候不早了,掖庭仍有采女们断断续续的歌声,他听有人唱春江花月夜,驻足望了望灯火阑珊的殿堂那边,手不自觉的握紧些。   官家自修道后,移居到了长生殿,他来时,门口伺候的小黄门正逗弄只白色哈巴狗,瞧见他,转身就把巴儿狗轻轻踢进草堆里去了,人走两步上前呵腰给他请安。   “掌印大人,官家还在打坐,同真人炼制丹药。奴才去给您通禀一声。”   小黄门颠颠跑进门去,又颠颠跑出来,“官家唤您去,掌印您快请吧。”   他提曳撒上台阶,进来殿门,官家一身道袍坐在那里闭目。   他恭敬的拜过大礼,起身道:“官家,您近来身子可觉得爽利了?”   官家睁开眼,叫他近前坐,吐纳浊气,笑笑,“寡人觉得身轻体|爽,许久不曾这般利落了。厂臣今日来是为何事啊?”   他在蒲团促就而坐,掖了手,“臣的探子来报,西厂言督主,仰仗着破了江南水利案子的功绩,在帽儿胡同养上娇妻了,本来这桩事儿是个小事儿,太监养对食儿都是默允了的,不值当的臣半夜来叨扰官家。”   官家把拂尘递给练丹的道士,也掖了手,把头低一低凑他近些,揶揄,“你说这话儿就是后头还有事儿,寡人最喜欢听闲瑣,你说。”   两人凑在一起,颇有些话家常的模样,他哎一声,“那女人大了肚子,臣去打听,说那肚子里的孩子,是言督主的。”   官家往后一撤身子,“胡说,言青和都没根儿了,还能生孩子?蚕室那些老手艺是闹着玩的?”他看看冯玄畅,“你最知道,你去查,把蚕室的人都拘你东厂去问,给寡人问明白了。不然后宫就得乱套了。”   他揖礼,“臣就去查。只是,言督主到处行走……”   官家一甩袖子,“你拿着寡人的旨意去,叫他老实的窝在他一亩三分地里,别再抛头露面的给寡人丢脸!”   他说是,起身给官家行个大礼,“臣明儿给亡母去添土,跟官家告一日假。”   官家点头,“你去吧。”   冯玄畅揣着官家的圣旨从宫里出来,皇门官落了锁,把马给他牵过来,呵腰恭送他。   廷牧在掌印府门口翘首巴望着,好不容易等他回来,问说是不是现在就走。   他说不,叫廷牧牵马,带上人,“咱们去西厂督主署。”   廷牧不敢多问,但看掌印的脸色,知道多半这是要去西厂督主署找茬的,带人得带些练家子,平时舞刀弄枪的锦衣卫。   着了人手,三更半夜飞鱼服绣春刀气势汹汹的踢了西厂督主署的大门。   锦衣卫喊人,“言青和出来接旨!”   他站在众人前头,背着手,威风凛凛的模样,蟒袍摆子江牙海水,何等高贵。   言青和叫人唤出来,一头雾水的问怎么回事儿?   底下人往外头院里乜眼,“司礼监兼东厂戢事掌印。”   言青和一愣,心道,好家伙,这阵仗是准备平了西厂怎么着?正正冠帽,提步往院子里来,他对冯玄畅拱手,笑,“瞧瞧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冯掌印,咱们都是同僚,你大半夜带人来督主署,是想干什么?”   冯玄畅冷着脸,把圣旨拿过来,“言督主,接旨吧,官家着我来好好关照关照你。”   见圣旨如见官家,言青和不敢迟疑,忙跪下去叩头,身后跟着的下属也随他跪下来。   他望着跪地上的言青和,蹲下来轻笑一声,“言督主,有些事儿别做的太过分,我一直以来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难得糊涂一回,凡事上别太计较,咱们东西两厂就还保得住脸皮上的风光,这次咱家只是来给你提个醒,下次,你信的那女司是个什么下场,我保证,你也是个什么下场。”   言青和抬眼,两人目光对视不过一瞬,他从冯玄畅眼神里感到了杀意,心里捏把冷汗,他陪笑,“冯大人可别吓我,我胆小怕事儿,上次您可是说了,咱们给您除了齐相国,您保咱们西厂的富贵。”   “这事儿我倒是记得清楚,只怕言督主你记性不好,忘了。今儿我来给言督主你提个醒儿,做好分内的事,咱们亦敌亦友,你背后不搞事儿,咱们就是两两和气。若是心气不平,西厂也就没必要继续留着了,有什么事儿是东厂办不了的?”他把圣旨递给言青和,站起身来,“官家禁了你的足,有人把菊儿的事情捅到司礼监了,今儿我就顺带跟官家一提。”   不是有人举报到司礼监,这事儿是他专门又进趟宫给官家仔细提了一下,目的是要言青和短时间内没办法到处走动。   言青和面色死灰,要压倒东厂,取代司礼监掌印的位子,官家这一朝是没   指望了,官家信迷了冯玄畅,他就纳闷了,冯玄畅到底给官家灌了什么迷魂汤,只要他说的,官家都信,都准。他切切的咬着牙,不急,韩信胯|下受辱,今日这点委屈算什么?   忍一时,待到寿王大权在握,登基即位,看他冯玄畅还能蹦跶几天。   接了圣旨,他叩头,“言青和谢官家一片仁爱。”起身唤人,“别杵着了,给冯掌印上茶。”   “得,茶就不喝了,言督主,告辞了。”他拂拂袖子,带着人出了门。   廷牧问他咱今晚上不去追大姑了么?   他说去,去之前得先去一趟东大营。   廷牧吩咐跟着的锦衣卫先回府,同冯玄畅一起到东大营来。   东大营是长安城的训兵场,许多少年将军从这里出来的,冯玄畅幼时同父亲经常在这里练习马术和骑射。   士兵们已经就寝,天上星子几点,大营里几簇火把寥寥。   千户长和守夜的士兵们坐着喝酒,冷不丁被冯玄畅从后面拍了一下,紧张的抽刀。   踅身看清楚人是谁,马上就要行大礼。   冯玄畅扶他起身,“老师不必拘礼,我来同老师打听个人。”   三十出头的千户长按按他的手,“掌印大人,下官同您有六七年没见着了,您长高了,飞黄腾达了,也受苦了。”   廷牧早就把其他人散了,眼下只有冯玄畅和千户长坐在篝火旁,柴火噼啪   响着。   冯玄畅说是,“老师您倒是没什么变化,风朗俊逸。”   千户长摇摇头,“不成,我老了没心力了,十多年还是个千户长,在过几年能混个万户侯都算白拣的。”   他笑,“老师志向不远大,能成。”   千户长也笑,递给他杯酒水,“打听谁呀?犯事儿的?”   他捏着酒盏,琢磨,“东大营中有个士兵,叫丁大宝的,他 第39章 你以为是什么?因为我……   在老师手下当差吗?”   千户长哟一声,嗟叹,“这个人可有些来头,说在我手底下当差也不太妥当。他如今不唤做丁大宝,用了新名儿,叫丁颐海,原是前节度使李大人手底下千户的公子,他爹同我是一个官阶,李大人处死后,手底下的私养兵就被禁/军接手了,编入东大营和其他营房中。”他喝上口酒,辛辣入喉,“这孩子生的身强力壮,是个可栽培的好苗子。”   冯玄畅点点头,搁下酒盏子,“同我当年可比?”   “同你?”千户长摇摇头,“那如何比得?掌印十岁百步穿杨,十二岁打遍营房无敌手,十三岁的时候,西蕃王带勇士来衅,您赤手空拳就把十几个勇士全撂倒了,先帝为此还赏了您一柄梅花□□。您是百年难遇的将帅之才,若不是冯家造此大变,又怎会……”   英雄落魄,不说也罢。   千户长拿起酒坛子猛喝两口,“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世道。”   冯玄畅笑意吟吟,仿佛耳里听别人的故事,云淡风轻的。   他心疼允淑,别人说起他呢,到反应和允淑差不多,明明身世可怜,周围所有人都这样人为,偏他自己却并不如此觉着,可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两人在嗟叹命运上,商量好一般的态度相同。   “难得今儿遇着老师都夸赞的少年郎,”他唤廷牧,“把人请过来,咱家同他比划比划。”   廷牧躬身,去营房请人。   丁颐海长相朴实,很懂礼数,廷牧如实告知他,“咱们掌印想同你比划拳脚。”他就换身打拳的衣裳过来,见了冯玄畅,先道一声九千岁,站在那里摆好了架势。   门面黝黑,是常年操练风吹日晒皴的,身量五大三粗的一看就是惯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起身,打量一阵丁颐海,皱皱眉,这人虎背熊腰憨憨傻傻。   廷牧凑上来跟他咬耳朵,“没准儿大姑就这眼光,偏喜欢这样的类型呢?”   他太阳穴突突跳两跳,长成这样有点太为难人,若允淑喜欢的是这种类型,他觉得这辈子他约莫都没指望了。   “我觉得咱们可能有点误会允淑了。”他给廷牧表述自己的意见,说完点点头,赞同自己的想法。   廷牧急了,“可不是的,咱们太监身子,不自觉就往女人行为上靠拢,咱们自己觉不出来的,您看对面那位,高大魁梧,那是有安全感,女人呢,小鸟依人的,就喜欢伟岸些的男子。”   他琢磨琢磨,觉得有道理,看看廷牧,再看看丁颐海,小声说廷牧,“这么一比,廷牧你确然小鸟依人的。”   廷牧抬头,一脸羞愧。   瞧瞧他们家掌印,就会损他这个老实人,他为了谁呀,还不都是为了掌印大人的终身幸福么!   招谁惹谁了这是。   冯玄畅拍拍廷牧的肩膀,撩撩摆子,对丁颐海伸手做个请的姿势。   练家子动起手来,那跟女人绣花弹琴一样的好看,几招下去,丁颐海就被缚手别于背后,完全不够打的。   丁颐海半跪于地,喘着粗气,“九千岁好功夫,卑职本以为太监是伺候女人的人,女里女气的没力气一推就倒拿不出手,是卑职想错了,卑职输的心服口服。”   他松开丁颐海,拍拍手,“不成了,如今比不得以前,若是以前拿下你不过一招的事儿。”   丁颐海起身,恭恭敬敬的揖礼,“九千岁的身手还跟卑职客气什么,您让了卑职三招罢了。”   他笑,“不错,虽然功夫不济,心思到缜密,很不错。”   千户长起来打圆场,“颐海啊,你也不用觉得难过,冯掌印曾经是我的学生,刀枪剑戟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输给他一点都不丢人,能和他过招才是荣幸。”   丁颐海抱拳,“卑职知道,冯州牧嫡子,十三岁时一人打趴寻衅的西蕃勇士数十人,卑职自幼景仰的。”   冯玄畅问廷牧,“我不知道在别人眼中,我竟是这样英雄的人物?”   廷牧附和,“奴才也很敬仰您。”   他擦擦手,对千户长道:“老师,丁颐海咱家向您借一日,明儿这个时候把人给您送回来。”   千户长说成,他用人别说借一个,就是借他整个营房,也给。   让千户长给他们备了三匹千里马,三人连夜赶路。   丁颐海一路上半句话都不说,只跟着行路。   他略试探丁颐海,“我听说你原是李节度使营里的人,认识他家三姑娘李允淑的。”   丁颐海回说是,策马跟上他方便回话。   他夹紧马登,再问,“你爱慕三姑娘么?”   丁颐海说是,“自小就喜欢她,李家被抄家的时候我去打听过,说被流放宁苦了,我爹让我自保不许再去找她,派人把我看的死死的。掌印大人怎么问起这个?”   他说随便问问,“若是有人想要害她性命,你无意间把她害了当如何?”   丁颐海咬唇,“那不能够,谁问我关于她的事儿我都咬牙没说过。”   “哦?”他怀疑的侧望一眼丁颐海,“那你怎么同我说起?”   马背颠簸,丁颐海的眼中情绪一闪而过,“因为卑职相信您,不是相信冯掌印,是相信冯玄畅。”   这人倒是有意思了,相信冯玄畅。他没再继续问下去,心里已经有了判断,丁颐海是个可以信托的。   他说,“咱们现在去见李家三姑娘,见着人别管心里多高兴,都得压下去,别做什么越矩的事儿。再者,我知道言青和来找过你,我给你吃个定心丸,你不用理他,他如今已然被禁了足,若以后还敢做些对三姑娘不利的事儿,我自然叫他见不着这人间四季。”   丁颐海愕然,缓了半天才回个好。   夜色苍茫无边,道路空旷,寒鸦栖枝。   廷牧被他们远远甩在后边,猫头鹰的叫声透着诡异的笑,给他吓得后背冰凉,扬鞭子卖力追上来,他颇有些抱怨,“掌印,您好歹顾及顾及廷牧啊,我对您忠心不二的,这夜枭叫的人骨头凉。”   “荒郊野外,野禽多了,哪还能吃了你?别自己吓自己,杀人都不怕,怎地还怕这些鸟了?”   冯玄畅话音刚落,又是一声枭鸣,给廷牧吓得一哆嗦,不自觉又往冯玄畅靠过来。   允淑同秦艽睡在一处,猫头鹰就在头顶的树枝上睁着黄色的眼睛,时不时转动脑袋,一只田鼠从地上窜过,突然身子一轻,在猫头鹰嘴里毙命。   她发现了好玩意似的,把秦艽拍醒,“好姐姐,你快看,夜枭捕食田鼠,那嘴像勾子,霎时间就叼起来了。”   秦艽揉揉眼仔细分辨,“还真是,你眼睛真好用,晚上也能看清楚。”   允淑兴奋的紧,“枭入药,可入心经和肝经,滋阴补虚和截疟,也是味上好的药引子哩。”   “瞧瞧你这是入了迷了?怎么看见什么都可入药了?”秦艽嗔她。   这都仰赖秦艽白天给她的那本《疑难杂症古论》,什么乱七八糟的偏方都有,她都快看迷了,第一次知道除了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等医书之外的古医书,简直万物可入药,什么人指甲,发灰等等,平时觉得恶心的东西,居然有那么多用处。   她说以前生活在赤贫的地方,死了很多人,是疟疾,都不知道这些平时能得到的东西就可以医治,不然也不至于死那样多的人。   秦艽宽慰她,“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做医女时间久了,看惯了生死,生病的人就在你面前去了,你却无能为力,救不回来。”   她叹息,“这世上,人哪有不死的?还活着的时候,就别浪费了好时光罢了。”   夜深人静,众人围着捧篝火入眠,不远处是医官们和雍王在说话,他们在商议入了张掖地界儿就封城,遏制疫情往北扩散。   秦艽拉着她往那边去,“咱们坐角落里听听,到时候也知道哪里可去,哪里不可去。”   她说好,跟后边走,两人找个不起眼的角落窝着听。   雍王皱眉,在地图上戳着,表情严肃,“咱们不能引起骚乱,一切要以百姓为主,把张掖城分两片儿,东城设个点儿,西城设个点儿,把病患分开,需要治疗的,都送到东城各医馆,未染病的封西城里去,食物分开送,剩下诊治的事儿,就劳烦各位医官大人了。”   她小声问秦艽,“这是要封城?”   秦艽嗯一声,“来的时候,太医令同几个医官大人仔细查过,患病的百姓初期,必先头痛或骨节疼,传染非常快,通常一家之中一人出现症状,整个村子接二连三就会都出现这种情况,张掖以北,已经死了很多百姓了。”   允淑的心揪起来,不由得更担心起李允善。   她这正出着神,听见马蹄声,秦艽拍她,“诶,快看啊,是司礼监掌印冯大人!”   允淑恍然抬头,心里咯噔一下,蹭的站起来低头就跑,边跑边道:“好姐姐,若是有人找我,烦请告诉他没我这号人……”   她撒丫子跑的倒是快,还没跑多远呢,后边廷牧就喊她,“大姑。”   廷牧高兴的跟冯玄畅邀功,“掌印,您看啊,是允淑大姑,果然在这里不是?”   允淑后背发麻,躲在棵大树后边绞手帕子,正寻思着怎么 第40章 大姑,男女授受不亲   办才好。   即出了宫,就没打算再回去,金蝉还未脱壳,就被逮个正着,允淑叹气,这气运是有多衰败才暴露的这样快?   原想着等发现她不在宫里,也要三五日后了,到时候山高皇帝远的想找她已然不太容易,连夜追过来这事儿真是始料未及的。   她听冯玄畅正同雍王客套说话,他给雍王请安,说之前在司礼监伺候的睑书女官也是这次随行人手,家里有表亲还没来得及见一见,东大营的千户求到他这里,因千户曾任过他骑射老师,老师都开口了,他不好拒之不理,只得把人连夜带过来。   雍王抬眼仔细打量丁颐海,觉得人长的实在不敢恭维,他记得上次的女司虽年岁尚小,可生的天姿国色,亲戚归亲戚,长的倒是很不一样。   “既如此,就去说说话吧。”   雍王唤人带丁颐海去寻允淑,拉着冯玄畅坐下来说话。   “正巧厂臣也过来了,方才本王同医官们商议怎么布署医治事宜,厂臣也替本王谋划谋划罢。”   冯玄畅坐在那里,眼角余光总往允淑藏身的大树这边看,回的有些心不在焉,“臣听着呢,雍王您说。”   允淑心里跳的厉害,她姥姥门上凋零,唯一仅存的一脉亲戚是舅舅,可舅舅娶妻多年并未有子嗣,这表亲到是谁她心里纳罕。   何况,这表亲如何得知她在宫里,还找上了大监大人这条线的?   她自顾在心里琢磨一遍,还未琢磨出个道道来,便有人在旁唤她。   “允淑妹妹。”   她愣怔,这声儿听着极耳熟,转头过来看,心中不由大喜,“宝儿哥?是宝儿哥。”   丁颐海笑的一口大白牙,“真是你,我原想着等我爹爹那边看的不那么严实了,便偷溜去寻你,掌印大人说你在这里,带我来见你,他真是神人。”   她拉丁颐海的手,“宝儿哥,你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么?”   丁颐海回握她,笑着拉她寻块石头坐,“好着哩,说实在的,除了想你都很好,你不晓得咱们都被打散了分到军营里,白日操练晚上轮流守夜,嗐,可苦了哩。”   廷牧跑过来凑热闹,看两人手拉手坐着,脸皮上不大好看,干咳嗽一声,“大姑,男女授受不亲,您好歹是尚仪署出来的女司官。”   允淑看看他,再看看丁颐海,不太明白廷牧说的话,如何男女授受不亲了?她又没亲人家不是。   廷牧直跺脚,上前来把两人的手分开,端端正正坐在两人中间,堆着笑脸,“成了,您们说话,当我是颗草,是个石子。”   丁颐海搓搓手,尴尬笑一声,“廷牧公公,你挡着我们了。”   廷牧装没听见。   不挡着他们还了得?这会子掌印被雍王拉着说话,回头说完话过来一瞧,好家伙两个人手拉手坐一起聊星星聊月亮,就是山西的贡醋都搬过来,怕也不够他那掌印主子喝了。   他撑脸看允淑,“大姑,廷牧是要说您两句的,您这人太不讲义气了,咱们掌印为了您,干了多少缺德事儿,那要害您的女司,是咱们掌印给您除了,在宫里您从没受过欺负,那也是咱们掌印给您罩着的,脏活苦活您一样都没做过,还是掌印他提携的好差事,就连官家才赏赐的园子,掌印也独辟出来一桩给您住,这份宠溺,廷牧都不曾有过,您倒是好,哪里不好您大可同掌印细说,背着人偷偷溜走何苦来哉?您瞧,前两日您小眼泪一抹儿,主子他就马上派了人手去暗地里查您二姐姐的下落去了,”他指指丁颐海,继续数落允淑,“咱们掌印一听说言青和那孙儿子找他打听您,主子立时就急了,连夜进宫跟官家讨圣旨禁了言青和的足,又怕自己单独来寻您让您落人口实,特地去东大营找了丁颐海同行。这小子倒好,惯是来捡现成的,主子处心积虑保下来的人,是让他来动手动脚的?”   允淑本就存着愧意,旁人不说心里就很难受了,眼下被廷牧劈头盖脸说一通,顿觉的更是委屈,寻二姐姐的事儿是她自己的事儿,总不好继续连累大监大人,他如今复了身份,正得圣恩,官家信实他,前程似锦。李侍郎大人说过,大监大人一家的冤屈都是因与二姐姐定亲得罪了齐家,二姐姐对他来说,大抵就是红颜祸水,不当成仇人已经是大监大人心胸豁达了。   “廷牧,你不懂得,有些事情总得我自己做,有些路也总得自己走,我同大监大人,往好了说算是沾些关系,往坏了说,是隔着深仇大恨的,冯家是因二姐姐落魄蒙冤,大监大人也是为这才成了太监的身子,他心里不在意那是他大人大量,让我日日在他跟前晃荡么?我心落不忍。”   丁颐海听来听去,只觉得这关系有点复杂,男人最能看透男人想的是什么,只是允淑在感情上是个痴傻,这么多年还是如此,便是同他一样把话儿都说的明白,这丫头也只当是哥哥喜欢妹妹一般的喜欢。   冯玄畅这样用心良苦,只怕是对允淑动心了。他想,也是,这样懂事又能干的小姑娘,谁不喜欢的?年纪小不打紧,庄户百姓家里还兴养童养媳呢,养大了就能成亲了。   同掌印大人争女人,若是以前,他自行惭秽必然会退出,默默守护允淑便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娶媳妇就是要让她幸福,以后生一堆孩子,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正经,掌印大人官大权大,可在男女这样的事情上,是个绣花枕头空有架子的摆设,拿出去好看,屋里头不能用,便是喜欢又有什么?夫妻之间房/事才是正经。   廷牧哼哼,“大姑,若不是我理折子的时候,瞧见太医令递上来的名册,都不知道您一声不吭就走了,您可有想过,隔几日若掌印发现您不在宫里,却不告诉他,心里得多难受的?他那样可怜的人儿,大姑您心是刀子做的么?惯会剜掌印他心尖上的肉。”   他说的她心疼,她还以为犯了什么病,捂着心口直哽,是了,这事儿她欠缺,只想着以后山高路远再不相见,如此可保他性命无虞,再不用牵扯到李家这乌烟瘴气的事情里来,确然没顾忌到他的心情,廷牧不说,她也从未觉得大监大人可怜,现下想来,她第一次在宫里见到大监大人,那副清秀尊容,身形萧索落寞,眼神里带着些孤独和淡淡的哀绪,实在是个可怜人。   长靴倾轧枯枝,在夜色里声音格外的响,廷牧站起来,丁颐海也站起来,两人对冯玄畅揖礼,默默躬身退下去。   允淑坐在地上,抬头,大监大人穿着蟒袍,挡住了天上的月光,清辉在他身上晕出些天水碧色,素雅纯净。   他微弯腰,俯身捏她的小脸,“傻姑娘,逃走被发现了,现在有什么感想?”   她捂脸,摇头,“不敢想,早知道就同大监大人说清楚的,我这样,”她拉他坐下,埋头在他膝上,“挺不近人情的。”   他捏着她头发丝儿,调子柔柔,“昨夜里给我演皮影子戏,今儿一早给我画眉,我原想着姑娘长大了,晓得撩拨人了,原是存着这份心思的,我并非是不让你找善姐儿,只是张掖以北瘟疫来的厉害,我这个人别看着好似高高在上,实则心里空落落的,你把我这空落落的心填满了,又不声不响想离开,允淑,哪有这样好的事儿?叫别人对你动情了,就没得全身而退了。”   她有些困,迷迷瞪瞪的,“什么动情了?大监大人动情了么?是皇后娘娘么?我听说皇后娘娘寂寞,同大监大人来往的,对,还有大监大人昨儿晚上说的那个旧情人,是她么?才见着就想离开的那个?”   他叹气,“从始至终,都是你一个,哪里有什么皇后娘娘,旧情人的?是你,是李允淑,一直都是你。”   她骇了一跳,顿时清醒大半,也不困了,抬头看着冯玄畅,眨巴眨巴眼,不能置信,“我?为什么喜欢我?我只有十岁,我听说男人喜欢半大孩子的不是什么好人,双喜说书上写的有个叫汪督主的......”   他捂住她的嘴,“胡说,我又不是汪督主,允淑,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太监,你不想跟一个太监好?”   她忙摇头,表示自己不是那个意思。   他松了捂她的手,在她额头轻轻亲一下,捧着她巴掌大一张脸,“那就是不嫌弃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嫌弃的,可是您是二姐姐的未婚夫婿。”   “婚书不是扔河里喂鱼了么?不作数了。”他抚掌,道,“再说,善姐儿不是你,怕并不愿意跟一个太监过日子不是?”   允淑笑,“也是,不过还是不成,这事儿等寻到二姐姐再说吧。”默了默,她红了脸,仿佛才反应过来方才大监大人说喜欢她来着,局促地绞着帕子,低声儿,“方才,方才大监大人亲奴来的,那个......可不可以 第41章 他松松领间的朱色盘扣   再亲一下?方才没缓过来的......”   他笑的温温和和,“才多大的姑娘,好歹矜持些,一下不够么?贪心的。”   她捂脸,羞的厉害。   廷牧瞥着这边捂嘴笑,四处看看,他还得给掌印和大姑望风呢,这事儿算成了,摊开了说出来,总好过一直搁心里闷着,好端端的人也得给闷出病来了。   他戳戳丁颐海,“瞧见么?大姑同掌印大人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往后收敛着你那不听使唤的手爪子,再对大姑摸来摸去的,我可是第一个不答应。”   丁颐海握握拳,“她尚小还不懂得,我便是喜欢我的,也碍不着你什么事儿。”   廷牧嗤鼻,“你长得这样丑,谁能瞧上你似的?”   丁颐海:......   两个人大眼瞪着小眼,谁也不肯让步,再回头,冯玄畅和允淑已经见不着人影子了。   廷牧打丁颐海一拳头,“看看,跟我置气倒是虎虎生威的,人都跟丢了,长得磕碜办事儿也磕碜,干什么好!”   丁颐海挠头,心道这太监羔子真是奇怪,学起女人倒打一耙的功夫来,一点儿都不差,琢磨过味儿来,他一拍脑门子,嗐,跟个太监计较什么劲儿的?   他不搭理廷牧,干脆席地而坐,左右掌印大人的身手,还能叫野兽叼走了不成?与其为人家担忧,不如看看星子。   他不急躁,廷牧急躁,搓搓脚就去找人去了。   秋夜繁星,竹林月色,合是景色宜人。   她被他拉着手,倚竹而立,道:“今儿跟着人出来了,怕是也不好再找托词跟你回宫里去,你且等着就是,我还不至于是个没用的,就叫这些瘟疫过了病气来,我听廷牧方才说,你着人手寻二姐姐去了,如此我便放心了,你也不用替我担忧的,沈御医不是也在么?凡事我同他多商议罢。”   他说成,“常思性子最是稳当,比修葺更让人放心,你凡事小心着些,我不知你竟也会些医理,我只同官家告了一日假,不能陪你同去,长安这边还要时时提防言青和同寿王结党营私,我是脱不开身的,回头这事儿理整好了,若你还未回来,我自会想法子请了官家的旨到你身边去。”   她回说倒也不必,长安的事情更是复杂,不至于为了私事放着不管。   他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既见着她心也算放下来,再有廷牧说的丁大宝,专程带过来是为了让这人瞧瞧,往后也断了对允淑的念头,不然他还要对付言青和,还要担忧允淑被别人先下手为强,颇有些分身乏术,思量事情思量多了费脑子,他扶扶额,有些乏累模样。   “你且回去歇歇,明儿还得启程,时候不早了,我得连夜赶回去。”   她额首,“大监大人一路上小心,到了张掖地界儿,若得空,我给你回书信儿。”   允淑一步三回头的去营帐,有些依依不舍的。   他笑着目送她回营房,自出来竹林,去找沈念说话。   方才同雍王说事儿,没能和沈念说上半个字,现下人散了各自去休息,医官宿在医官的营帐里,他同人打听沈念的帐子在何处,过来,挑帘,沈念正伏案看书。   他唤, “常思。”   沈念回身,指指凳子,“你坐,深更半夜带人来见表亲我是不信的,你是来做什么的如实说。”   他松松领间的朱色盘扣,在沈念指的黄花梨木凳子上坐下来,“言情和想要攀附寿王,那是个铁血手腕的王爷,有的是本事,一朝得势必然会卸磨杀驴。言情和是觉得西厂能办案有能力,他有被寿王利用的价值,且是可长期效命的,攀上这条高枝儿能除了我。我想等着寿王端西厂,那就得寿王继位后,寿王继位对我并没好处。”   沈念叹声,“你如何突然想对西厂下手了?留着西厂来同你周旋,官家觉得你有所牵制,才会放心用你不是?你若除了西厂,东厂独大,官家却该忌讳你权大震主了。”   他冷了脸色,“是人总有逆鳞,我也有,他想在允淑身上打主意,就是触了我最不能容忍的,就这么互相牵制着做做样子本也可以相安无事,他偏要寻死路我只能送他一程,除了他还没第二个人可用了么?西厂不过是拿来给官家看的幌子,背地里给我做事才是正经。”   沈念将医书放于案头,两缕龙丝垂于鬓角,他生的严谨端肃,不像李葺风流倜傥,却也是个容貌出尘的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还以为你报了仇平了反,就不如从前那般斗志了,只想安稳陪着官家,不再绸缪往后如何,一个小丫头片子,如今倒是能左右谁来继承大统了,人在营帐里?看来我是得好好的认识认识这么大本事的姑娘。”   他笑,“她好着呢,懂事又大方,博学多才的,你见着人,指定也是会喜欢的。”   “可别,聪明伶俐的人我见得不少,能不能入我的眼两说着,顶多是替你多照拂照拂,此去张掖同上战场并无两样,死伤是难免的事儿,若命大能活下来,算是她自己个儿的福气。”   营帐里灯火如豆,沈念重又拾起医书,顿了顿叉开话头,“说起来,官家自修道后,气色确然好了不少,你筹划的不无用处,只是还应尽早寻下家才是,寿王刚愎自用,不是个好主子,太子昏庸,福王也不是个堪用的,剩下的皇子年岁尚小成不得大事,至于营帐里这位,清闲惯了,这次还讨这样的倒霉差事来做,怕别人都盼着他死在张掖最好回不了长安。”   雍王。   冯玄畅吟着嘴角,“这位是以退为进呢,看的比众皇子王爷们更清楚,长安城暗里风云翻涌,他知道避之厉害主动请缨远离,活脱脱一个坐山观虎斗,还落不下立功,谋划的远着呢。”   沈念稍一琢磨,便明白过来其中门道。   官家修道后,太子已经被软禁没了盼头,眼下长安城里还能夺储的只有福王和寿王,寿王手握重兵,福王管着钱仓,一个有权一个有钱,都在暗暗使力,想扳倒对方,雍王既没兵也没钱,趟浑水只会引火烧身,这是给自己留着退路的,他两边都没得罪,还能落个平安,若寿王赢,他就请个封地一辈子称臣纳贡。若是福王赢,他就窝在王府继续庸庸碌碌。当然,谋算最深的是看准了官家憎恶结党营私,一旦寿王福王闹出个好歹来,就再也没指望了,这次差事若当的好,雍王就能得脸,有权有势都没用,最终还得是官家的一纸诏书成事。   冯玄畅看着沈念变了脸色,啧一声,“以前没看出来这是个成大事的人,方才看似无意,实则是在试探我,怕这话是暗里查过不少事儿,才今儿说给我听的。”   沈念惊疑,“他同你说了什么?”   “若他继位,必先废黜连坐之刑,正西厂锦衣卫,大赦天下。”   沈念斟酌着,“这是想让你为他出力了。”   他额首,“连坐之刑是要废止的,一人犯律何至于全家服刑?这刑罚太重,胜过人所能担当的,我同允淑都是身受其害,往后若废黜这章,能免多少无辜之人受苦?”   他有悲天悯人之心,自幼如此,沈念点点头,“你既已决定了,我只有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来帮你,张掖的疫情你且放心,常思这一身医术断没有白学的。”   他说是,“我对你向来是放心的,允淑先交托给你,你护她周全。还有一件事,她有个姐姐唤做李允善的,之前打听到被齐晟私养在荒宅,齐晟被捕后人从荒宅走失,说是疯了,我着人正在查,允淑一心想找她的,我派出去的人若有了信儿先去找你,人找到了莫告诉允淑,先替善姐儿医疯病。”   他从袖中掏出张剪纸小象,“这是善姐儿的小象,你拿着仔细分辨,若你见着了先将人安置下。”   沈念接过小象,放手里仔细打量,困酣娇眼,欲开还闭,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他说这女子生的盈盈秋水,谪仙一般,如同屈原九歌的山鬼,又如云笈七签里的九天素女,到叫人心驰神往了。   冯玄畅揶揄,“怎么常思也有动情时?”   沈念动唇,勉笑,“我□□凡胎,夸赞个姑娘也好拿来叫你说,得,你少同修葺一处厮混,越是不像话了。”   他摆摆手,起身,“我得回了,你多费心。”   沈念起身,送他出来。   他上马,唤廷牧和丁颐海,也没再去看允淑一眼。   送走人,沈念正回帐,余光瞥见扒着帐帘往这边看的允淑,她眉眼同小象七分相似。   沈念踱步过来,俯身问她,“你是尚仪署的女司官允淑?”   她忙揖礼,“请医官大人安,回医官大人,是。”   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她本意窝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趁机偷偷溜走的,一路刻意避着沈念,却因为大监大人今晚追过来,要另做打算。   沈念嗯一声,“往后同秦艽随在我身边帮手,可会医理?懂得草药配制和煎服么?”   她搓着手,“会一些,却不敢说能成的,有秦艽姐姐教习,最是好。”   “你同她已认得了?那便好,这一路还有些天,让她多教教你,到了张掖城,你也就 第42章 涌动   能做个正经医女使唤了。若是不懂的就亲来问我,咱们行医之人救死扶伤是本分,比起行军打仗来更是马虎不得,食也药也,同根同源,我这里正有本《金匮要略》你且先拿去看看,既是他说了要好好照顾你的,我自然不会懈怠。”   她福身道谢,因问道,“沈医官同大监大人如何认识的?”   这倒一下子把沈念问住了,他抬头思量,发笑,“陈年旧事,沈家是行医世家,从我曾祖爷爷的爷爷开始就在尚医署做事,我幼时随祖父到宫中办事,正碰上他一人赤手空拳与勇士决斗,身上流着血呢,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的,他赢了官家高兴,赏他柄梅花长/枪,祖父说他小小年纪孔武不凡。的确是孔武不凡的,退了大殿下来,我给他医伤,他却不在意,一直把玩那柄长/枪,兴奋的不得了。”   他说,“他决然不是如今这样沉稳的人,热忱,仗义,心善,冯家的事儿对他打击太大了,性子如今换了个人似的,他能同修葺处的好,是他本就内心如此,同类人罢了。”   允淑唉声,她也愁苦,如今这样就当是两个孤苦无依的人互相做个伴儿吧,到最后果然如李侍郎大人所说,就是让她以身相许也不为过,这千丝万缕的根源,真真是困顿人。   “四更了,医官大人歇了吧,明儿奴再来讨医书拜读就是。”   沈念和悦的很,“也好。”   她退回帐子,坐在地铺上想事儿,秦艽已睡了,半躬身窝在被褥里,呼吸均匀。她看看她,替她掖掖被角,灯光映衬着脸忽明忽暗的。   早晨用过饭,她同秦艽单独乘一辆小排车,同初来时候的那些宫女们分开了,秦艽说是老师吩咐的。   她从沈念那里得了《金匮要略》,正窝在车上仔细看,看到疟病脉症并治,问秦艽,“牡蛎汤治牡疟是?”   秦艽指点她,“牡疟是平素元阳虚弱,邪气伏于少阴所致,发病时会打寒噤,可能没有起烧症状,或也会伴有轻微起烧,面色会透出轻微的白色,发病在每日的固定时辰,诊脉的话是沉脉迟脉。”她问允淑,“对,你会诊脉么?”   允淑说会一些。   秦艽撑手过来给她,“你替我诊脉。”   她放下书,覆手在秦艽手腕脉搏处,凝神摸一阵子,抿唇开口,“姐姐行脉空虚无力,气虚血虚脉道不充,应用归脾汤来养。”   秦艽诧异,“你这……得,午时我去寻老师,让他亲来教你。”   允淑忙摇头,“不不不,咱们一起研习便是,不敢劳烦沈医官的。”   秦艽了然,“嗐,倾慕老师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也罢,同我一起你更自在些,真去请了老师来,是叫你拘谨了。”   她忙点头,“是是,姐姐最懂我。”   两人一路说着医理和药草的配制,不知不觉已然到了张掖边界的官驿,夕阳将落未落时,晚霞映红半边天色。   有了歇息的房间,秦艽将包袱一放,找伺候的驿官要来满满两大桶温水,招呼允淑泡泡。   一人一桶,泡在里边闲聊,有一搭没一搭的。   “我加了些艾叶葛根和白芍,这一路累的慌,泡一泡身子轻快。”   允淑答应着,“地肤子也可。”   她腕子上的镯子泛着柔和的光,秦艽一下子来了精神,追问,“你这是羊脂玉的,颜色真是好看。”   她捂了捂,“就挺贵重的,来之前我还撸下来过,今儿也不知怎么的,死活摘不下来了。我还想着两日功夫,怎地就胖了么?”   秦艽拉她手过来端详那镯子,轻讶,“瞧呀,这是什么?是一行小字。”   允淑也盯着细看,才发现在莲花的花瓣上刻着行小字,她竟一直没注意。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秦艽睨她,“这是情郎送的么?快说是谁?”她想了想,猜道:“昨儿晚上来瞧你的那表亲么?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   允淑脸红到耳朵根,茫然看着秦艽,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秦艽说的表亲是宝儿哥。   她摇摇头,沉进泡澡的桶里,这事儿羞死人了。   秦艽锲而不舍,把她捞起来,狐疑道:“这样贵重得镯子,指定不是你那表亲,他不是在东大营当差么?羊脂白可是皇室的贡品,还能拿来做镯子的,那是官家,再有,”她恍然大悟,“别不是冯掌印?”   允淑又一愣,差点摔进桶里去,她捂脸,“没有的事儿!”   小姑娘的心思就那么直白,叫人猜中了才会做些小动作,秦艽松了她,摇摇头,“还真是掌印大人。”她搓搓胳膊,叹气,“掌印生的是顶俊美的,可到底是个太监不是?你年纪这样小,花骨朵似的,还没开来就被采撷了,可莫傻了,跟着太监能有什么好的?”   允淑重坐进桶里,低着头,舀水往身上浇,“大监大人是好人哩。”   “他是好人?”秦艽怔怔,仿是听了天书还稀奇的事儿,“你不知道么?他如何爬到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的?宫里都传遍了,皇后娘娘养了条哈巴狗,被个小太监看丢了,他把那小太监活活打死了,此前他还是宫里最下等的太监,因这事儿升了官,提拔到官家跟前伺候,官家恨朝中一个大臣,他把人折腾的吊着半口气儿,每天割下一块肉做成肉羹,再让大臣自己吃了。”秦艽打个寒噤,“那是个鬼,叫人听了浑身冒冷汗的主。”   允淑愕然,光听秦艽说,身上就起了冷汗,可转念一想,大监大人那样温和的人,怎么可能做那么叫人惊惧的事儿呢?   她摇摇头,“我不信,他是个好人的。”   秦艽趴在桶沿上看她,“就是不信,可你同一个太监过日子,真的好么?他是不能生孩子的。”   允淑起来,擦擦/身/子,“我泡好了,有些困,先去睡了,姐姐也别泡太晚了,早些歇息,明儿咱们进了张掖地界儿,就怕没这样的松闲了。”   她避而不答,秦艽就直叹气,“我都是为你好,往后到了年纪,找个正经男人嫁了才是,就算不是青梅竹马,老师也很好的……”看着允淑去了床铺,她喊,“你好歹考虑一下啊。”   躺在床上枕着胳膊,允淑没再搭腔,想一阵子昨儿晚上竹林月光下那样温和的脸,冯玄畅连眼底都是温柔,总是有原由的吧,不然在宫里当差,死的就是他了,她就遇不上他了。   同宁苦一样。   换作是她,也会逼不得已做一些违背良心的事儿,他同她又不一样,带着深仇大恨的,偶尔不择手段,情有可原。   思量一阵儿,又想李允善,现在人在何处?   月光长长,冰凉似水。   冯玄畅时不时在折子上批几个字,廷牧说李大人递来书信,李允善在张掖城被人掳上辆马车,正循着线索去找。   他答应着,“仔细找,找到了送沈念那里去。”   廷牧回是,又道:“言煦照您吩咐,从督主署散出去好些大逆不道的话儿,已经传进寿王耳朵里了。”   “还不够,寿王倒了对福王有好处,”他把折子合起来,给廷牧,“差个言情和放在咱们府上的线子去办,把这个折子送寿王府上去。”   廷牧躬身,“奴才知道,他们正急着立功呢,最好咬钩。”   这事儿廷牧办的妥帖利索,故意将折子遗落,叫言情和的眼线子捡了去,那线子连夜偷偷摸摸出了掌印府。   廷牧回来禀话儿,说事成了。   折子是福王参寿王的,话里话外意指寿王拥兵自重,强行索要福王银库里的银子。   叩着桌案,冯玄畅胸有成竹,折子一旦被寿王看到,这两个皇子表面上的客套也就维持不下去了,寿王一定会直接找福王质问。   福王一直都是用钱贿赂人,受他贿赂的不比太子贿赂的少,只是太子是个憨傻的,什么都搬到明面上做。   寿王一旦压迫福王,福王势必会反击,那一直以来暗地里的勾当就会浮出来,摆到官家面前。   结党营私,官家最是痛恶,福王想全身而退,就不能了。   既然答应了雍王联手,他先出些力罢。   他吩咐廷牧,“这人回来就扣在地牢里,好吃好喝伺候着,有大用。”   廷牧说是。   清起结了霜,冯玄畅打两套拳,换了蟒袍进宫见官家。   正午门翁城气势浑宏里,他同福王打个照面。   心里冷笑一声,这是寿王杀上门去了,一大早的来宫里寻官家主持公道。   上前呵呵腰,他给福王恭恭敬敬揖礼,“给福王爷请安。”   福王生的体胖,官家体谅他身子重,特许他出入宫廷可乘轿辇。   锦衣玉带的福王同他客客气气的,“厂臣不必行礼,上来轿辇同本王一起去见官家吧。”   他忙婉拒,“福王您是皇子,臣哪里敢同福王共乘?在后头跟着就是。”   福王也不强求他,“也好,厂臣就在轿侧随行吧,本王有话问你。”   他唱惹,半躬身跟在轿侧,替福王掖起轿帘子。   福王探头,“昨儿王兄拿着我奏给官家的折子闯到我府上来责问我,厂臣替官家批阅奏折,可是把本王的奏折遗失了?”   他忙再恭谨的揖礼,“今儿正是为这事儿进宫来见官家,福王也晓得咱家虽有批红权,可到底还有个西厂盯着,昨儿折子被府上的人偷了出去,连夜审问才知道是言督主的人,臣还审出来一桩更大的事儿,言督主竟然已经 第43章 天阴沉沉的风里透着湿气   暗地攀附上寿王了,此番偷了您的折子,依臣看,这是言青和借机给寿王表忠心的。福王爷仔细想想,官家最恨的就是结党营私,若是知道他用来牵制东厂的西厂督主勾结寿王,寿王会如何?”   福王眯眼转动手上的玉扳指。   他为人八面玲珑,同谁也没说过重话,惯来是个和和气气的主子,明明是亲兄弟,和寿王性子天壤之别,谁也不得罪的最大好处就是没有仇家,也就在各路消息上更通透,都愿意多与他透漏两句。   冯玄畅这番话说出来,他听耳朵里很顺意,把寿王的狼子野心剖出来在官家面前一放,确然比什么都好使,只是怎么叫官家知道,却是门学问,说的衬官家的意还得戳到痛处,还不能引火烧身,就不容易。   福王看他一眼,“厂臣觉得应如何?”   往前头说,几次三番拉拢冯厂臣都不为所动,这次主动来给他绸缪,他心里有些得意,这是遇上难处了主动跟他示好罢,寿王得了势定要抬举西厂,抬举言情和,那东厂的地位就岌岌可危,凡事临到自己身上,就不能够从容不迫了,此番寿王来寻晦气,也算是因祸得福,能得到冯厂臣一力相助,是他渴望不可求的事儿,如今求到了。   冯玄畅笑,“福王爷只到官家跟前哭哭委屈就是,也别说自家兄弟不是,回府上叫人送帖子到各官员府里,吩咐他们上折子参寿王徇私舞弊,您撇清自己不染腥臊最好。”   “咳,厂臣说的在理,退宫后,厂臣不如到本王府上喝杯茶?咱们二人谈谈心如何?”   冯玄畅躬身揖礼,“这不太合宜,到底臣是官家身边的宦官,您眼下也不好叫人捏上把柄,有事儿您吩咐个面生又得力的过来传话便是。”   这样事事考虑周全的人,千金不为所动,人情换不来衷心,福王干笑两声,“如此也好,厂臣思虑的周密。”   抬眼望望,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官家寝殿,冯玄畅驻足,“福王爷请,臣在外头候着,官家和福王爷说完话儿,臣再拜谒。”   福王下轿,丰腴肥满的身姿摇摇摆摆进殿里去了。   他在门口立着,天阴沉沉的,风里透着湿气,吹在人身上,凉到骨头缝里。   盏茶功夫,殿里头官家呵斥的声儿传出来,茶杯摔地上的声音惊了守门的小太监一跳,他小心翼翼的问冯玄畅,“大监,您进去劝劝么?”   他说天冷,身上透着凉意,过阵子身上暖和些再进去。   也不知道官家是呵斥的寿王还是呵斥的福王,好半晌福王才掩着面出来,他拿袖子把做戏硬挤出来的泪珠子擦了,目光泠泠,“厂臣料事如神,果然这禁廷里是厂臣最知道官家的脾性。”   他鞠鞠身子,“官家近来修道身子好了不少,福王爷还是要以官家身子要紧,别让官家再动了气。臣去伺候着官家,恭送福王爷了。”   福王踅身目送他进殿,满是肥肉的脸上浮起些笑。   冯玄畅进来,瞧见一地的碎瓷片子,给伺候的女使递个眼色,女使忙上前捡残渣。   他近前来给官家揖礼,起身给官家捏着肩膀,语气多了些柔和,“官家为何事发这样大的火?什么都不紧要,您得顾惜着自个儿的身子才是。”   官家垮了肩膀,身为帝王,绝情绝爱本就内心苦楚,全天下的人盼着他好好的,能够万岁万岁万万岁,嫡亲的儿子们却总不消停,有谁真盼着他万岁?只盼着他早日驾鹤西去,好继承帝位。   “这帮不成器的,寡人操碎了心,厂臣你说,寿王竟半夜三更带着刀剑要去砍杀自己的亲兄弟,随足了他的三皇叔,性子暴虐易怒,仗着有些手段和才气目中无人。”气不过,他又狠狠推翻了桌上一盏琉璃花瓶。   冯玄畅呵了一下腰,恭恭敬敬的开解,“官家,儿孙自有儿孙福的,寿王不过是手里头有造办处的差事,福王管着钱粮的,造办处要用银子,是得去福王那里讨,讨的有些强硬了,福王受些委屈也不是顶打紧的事儿,您两边安抚安抚罢了,何至于真叫亲兄弟反目,得不偿失的。”   官家听他这样一说,心里就不那么气得慌了,什么话儿到了厂臣嘴里再说出来,就是叫人听了顺意,他示意冯玄畅继续给他捏肩,话头也软和下来,“寡人若是有厂臣这样的儿子,就好了,这事儿是不能罚了谁向了谁,有失偏颇,各打五十大板的好,明儿你去寿王和福王府上都走一遭,带寡人的旨意去。”   他唱喏,又道:“此番请缨去张掖的雍王,臣记得是林才人所出.....”   官家接话,“林才人生下雍王就殁了,难产大出血,整个太医院都没保下来她,钦天监说雍王命煞克母,寡人没尽做父皇的责任,他是众皇子里头,最成器的那个,脾性最像寡人。”   他垂目,果然官家的心思如此。   一阵沉默,官家抬抬手,“时候不早了,寡人要同真人论道坐禅,厂臣去忙吧。”   他躬身告退,出来寝殿,外头飘起细雨,更添几分冷。   廷牧撑伞来接他回内书堂,打个千把油纸伞撑起来,护着他在雨里走,“主子,照您吩咐的,言青和那边派去宁苦的人都抓回来了,您亲去审问么?”   他拂拂袖子,嗯一声,“走,去看看,言督主是要如何。”   出宫回府,若大的院子里,十几个人拴在一起跪着,淋的湿漉漉的,锦衣卫给冯玄畅行礼,搬椅子过来,撑起华盖大伞。   他人往椅子里一坐,低笑,“言青和倒是信任你,你叫程昱是吧,说说吧,言青和派你们到宁苦,是查李节度使家三小姐的?”   被问话的人脖子一耿,“要杀便杀,说这么多做什么?”   “哟,倒是个硬骨头的。”他侧头吩咐廷牧,“松筋骨的拿上来,叫程档头舒坦舒坦吧。”   廷牧呵腰,唤人,“给程档头松筋骨,都出份力,别手下留情。”   掌刑千户笑着接话儿,“这许久没自己动手了,手生,程档头不够舒坦可得说啊。”   话音才落,结结实实一巴掌就扇的程昱口吐鲜血,掉了几个门牙,脸上立时肿的没了知觉,这是轻的,掌刑千户从底下人手里拿了锥子,“程档头,大理寺刑具有一千两百五十一种,咱们东厂比大理寺还多一些,”他扬扬手里头的锥子,“瞧好,这是乌骨锥,上头淬了药的,扎进肉皮里去,药效起了同蚂蚁咬骨头一般,又痒又疼,今儿给您试试,您忍着点。”   一锥子下去,不真疼,程昱只皱皱眉。   这还没得着药力,没过一会儿,发作起来,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因绑着手脚受不得折磨,人在地上使劲磨蹭,脸皮都磨破了,血淋淋的。   太痛苦了,受不住,程昱咬舌自尽了,就那么直喇喇歪在雨里。   冯玄畅眉头没皱一下,轻笑,“言情和还养了不少忠心的狗。”抬眼再看雨里跪着的其他人,冷了脸色,“你们谁也想松松筋骨?”   有人再也受不住,磕头,“我说我说,”他哆嗦着,趴在泥泞里,“督主说,督主说若查到李家姐畏罪潜逃,被冯掌印护着,有了证据,就能把东厂连根拔起,国有国法,官家再袒护也不能袒护一个欺上瞒下不忠心的,督主还说,窝藏朝廷命犯可大可小,要把事儿往大了闹,闹到不可收拾才好,捅破了天才能报您让他在太子面前被辱的仇恨。”   冯玄畅站起来,指指人,“把他留下,剩下的,”扫一眼其余的人,调子淡淡的,“处置了吧。”   人怎么处置他不关心,廷牧去办,进了堂屋,他净过手后在太师椅里坐下来,接着审人。   “查到什么了,都给咱家说说。”   那人跪着,身上还在往下滴水珠子,抖着唇,“都查实了,李允淑就是宫里这位,是李节度使家的三姐儿,咱们给冒充她家人的一家子用了刑,什么都说了,是一个叫孙六的,常年替宦官们买小媳妇的下人从宁苦置办回来的,还未找到人核实。”   冯玄畅捏着手,没说什么。   西厂不愧是查案子的高手,但凡有些蛛丝马迹可循,就能循着一条线挖出一连串的事儿,言情和是有本事的,就冲养了这帮办案利落的手下,也理应高看一眼。   “给你家主子禀报过了?”   那人说是,去了信儿,收到没收到不晓得,因信才送走,他们就被一锅端到掌印府上来了。   廷牧回来,凑冯玄畅耳朵上耳语一阵,脸色凝重。   他问“可真?”   廷牧点头,“真真的,这是帮了咱们大忙。”   他叩叩桌子,思量一阵儿,“且先不管,明儿我着官家旨意去寿王府上走一遭,再扇风点个火,推他一把。”   廷牧掖手,“那关着的线子如何处置?”   “提来,咱们亲去督主署和言督主说说话。”他整整领子起身, 第44章 打死了   去内屋换身衣裳,再出来,廷牧已经着人打扫过堂屋。   督主署里,言青和气急败坏的紧。   一刻钟前,寿王府上来人,送来的帖子上满满当当写的全是他如何不恭敬,如何明里一套暗里一套造寿王的谣,寿王质问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即表明要效忠缘何还与福王纠缠不休?   他纳罕,福王那样的主子他是瞧不上的,那王爷面相整一个酒囊饭袋,脾气好有什么?就算会拉拢朝臣,同太子的手段也没高明到哪里去了,钱这东西能换几分真心似的。   官家禁足的旨意叫他出不得府,冯玄畅手底下的锦衣卫们时不时就上门来督查一番,他想同派出去的人接头都难的很。   言青和捏着帖子的手不由握紧,静默了片刻,冷冷唤人,“去查李允善的人回消息了么?”   随在身侧的侍卫掬身,“回督主话儿,还没音信传回来。”   “唉,万事休矣,”他将手里的帖子一撂,惯来笑着的脸沉下来,“我同他斗了三百多天,却始终慢他一步,便不是他的对手,想着借力打力,攀附上寿王,尚可搏一搏前程,竟也不成。”他咬牙一拳捶在桌案上,“寿王如何断定是我造谣生事?官家不过禁足我两日,我尚且有法子从掌印府上偷出福王参寿王的折子,辗转送到寿王府上去,这不过一早晨罢了,寿王怎地就下了斥责我的帖子来?我忠心表的是不够么。”   侍卫诺诺开口,“这两日二公子常常扮作您的模样出门,咱们管不得说不得,但觉得事有蹊跷,今儿一早二公子又出门去了,薛头混成泔水车夫跟了二公子一路,方才回来,正候在外头呢。”   言青挑眉,“言煦这两日竟出门去了?你们为何不报!”   侍卫忙跪下来磕头,“咱们哪敢啊,二公子什么样督主您还不知道的么?要是给您说了,奴才们就……”   半夜睡着觉身上能听响,几串炮仗在被窝里炸成花,谁受得了?   言青和咬牙,“叫薛头儿进来说话。”   侍卫答应着,起身去把薛头儿带进来,薛头儿先行礼,礼数足了才毕恭毕敬的回话,“二公子去寿王府上骂人了,昨儿在寿王府门口骂寿王爷是王八蛋,今儿一早又去骂,奴才站旁边听真真切切的,今儿骂寿王爷拥兵自重,叫福王爷吃亏了,还说寿王爷是个短命鬼,瘸腿王八,瞎眼的叭儿狗,王府里出来拿人,二公子撒丫子就跑,跑的贼快奴才追不上,寿王爷气不过,后脚叫人递了贴子来府上。督主,二公子这样不成,得坏了您的大事儿,您得管管,不管可不行了。”   言青和吃惊的瞪着人,简直怕自己耳朵坏了才听见这样荒诞的事儿,言煦发疯了?他呆呆坐在椅子上,想了半天,越想越琢磨不过味儿来,这是他亲弟弟,怎么从冯玄畅那里回来就变这样了?跟外人穿一条裤子,不顾念骨肉情深回来坑害他这个亲哥哥。   他有气无力的,脸色也发起白来,“把言煦给我叫来。”   侍卫拱手,转身就去拿人,言煦给绑着往这边来,路上蹦的老高,扯着脖子不依不饶,“你们敢绑我,反了你们了。”   言煦被押过来,他跪地上梗着脖子看言青和,“哥,你叫他们把我放开,我是你亲弟弟,咱们言家指着我传宗接代的,你给我捆伤着了可怎么办?”   言青和揉揉脸,盯着言煦好半天没说话,他轻轻仰头,仿佛透过屋顶能看到哥俩小的时候,他是太惯着这个弟弟了,惯得越来越不像话,越来越纨绔,以至于惹出来大祸,还沾沾自喜。   “言煦啊,咱们爹妈死的那一年,你三岁,我七岁,为了养活你,我把自己卖进宫里当了太监。我知道你心里从来没看得起我这个当哥哥的,我不是个正经男人,言家在我身上没了指望,就剩你一根血脉,这些年我纵着你惯着你,都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今儿你长成人了,也出息了,找到女人生孩子,言家下辈也有根苗了。”   言煦听着喜不自胜,那是,言家可不就他这一根苗子了么,他得意,“那是,你的银子理应是我的,你一个太监要那么多银子有什么用的,也没人继承,膝下无子,往后还不是得靠着我?”   言青和坐下来,冷笑一声,“冯玄畅给你说的这些话儿罢?不错,我有你这样的弟弟,是我三生有幸,合该对老天爷感恩戴德才是。”   是他把人养歪了,也怪不得谁,爬到他这个位置,要不是心里还留着当初那点不愿舍了的血脉亲情,还留言煦可劲儿给他造作?这人该黑心的时候,就是得黑心的,别管挡在前头的是谁,就是亲爹挡了路,那也不行。   言煦站起来,抖抖被捆着的手,“快叫他们给我松了,没事儿绑我做什么。”   “你媳妇儿肚子里的种,往后就管我叫爹爹了,今儿甭管你是谁,我都得送你上路,言煦,舍你一个,保全整个督主署,保全你妻儿,值了。”言青和目光凝结了下,眸色突然幽深,“来人,把言煦拖出去,打死了,准备张席子裹了送寿王府上去。”   侍卫踌躇起来,没人敢动。   言煦瞳孔一阵收缩,慌了神,“言青和,你要打死我?你打死我对得起言家列祖列宗吗?对得起爹妈吗 ?言青和你不能打死我,言家还指着我传宗接待,你不能。”   言青和切切咬牙,“打死你,把你的尸体交给寿王,就还能保住言家的血脉香火,不打死你,那就是万劫不复。要怪就怪你听了冯玄畅的蛊惑,蠢货,我言青和竟有你这样的蠢货弟弟,他这是杀人诛心呢,借你的手毁了我,半点退路都不留,好狠的手段。人人都说我言青和黑心肝,那冯玄畅比我黑心肝千万倍,太子倒台我没了依靠,官家那里满心满眼都是姓冯的,福王也是几次三番拉拢东厂,西厂无人问津,我费尽心思转投寿王,你跑去人家门上跳脚,我若将人都得罪干净,这禁廷还有我活命的地方?”   言煦的不可一世像突然泄了气,他跪着爬到言青和膝前磕头,“哥,哥,你救我,我不能死,你别打死我,我错了我去给寿王爷磕头认错,你叫他们放了我吧。”   这是磕头便能解决的事儿么?   他闭了眼,背过身不去看言煦,斩钉截铁的,“拉出去,打死了事。”   侍卫拖着言煦一路出了房门,也不敢走远了打,到底是督主亲弟兄,没准打几板子疼的吆喝起来督主心软了呢?哪还能真打死了。   外头言煦被板子打的哭天喊地,言青和却雷打不动并没让人住手。   几十板子打下去,言煦七窍流血,侍卫官摸摸颈子上的脉搏,绝气了。   人哆哆嗦嗦进屋回话,“督主,死了。”   言情和流了两滴眼泪,摆摆手,“裹了送去寿王府上,就说西厂决意如此了,请王爷务必放心。”   侍卫官谒谒,转身去了。   言情和往祠堂去,供奉香火给牌位,跪蒲团上叩头,“爹爹,言煦的孩子这月就生了,儿子找了有经验的产婆子看,是个大胖小子,往后咱们言家有根了,今儿打死了言煦您别怪我,如今只寿王爷能依附,都是为了咱们言家开枝散叶。”   祠堂幽幽的,也没个声响,大把纸钱在盆里烧成纸灰。   言煦头里让人裹了从后门送出去,冯玄畅后脚领人来了府门口。   负责督察的锦衣卫上来禀报,“言煦方才被生生打死了,不愧是西厂督主,拎得清轻重厉害。”   冯玄畅操着手站那,“打死了好,打死了清净。走,咱去瞧瞧言督主,这亲手打死自家弟兄,心里头得多不是滋味的。”   一行人闯门而入,侍卫官站门口把人挡挡,揖礼,“冯掌印今儿又是来宣旨的?”   廷牧把人踢开,呵斥,“咱们掌印的路也是你这狗东西能拦的?”   侍卫官气不过,拔了刀冲上来,锦衣卫提起绣春刀劈过去,力道握的好,只把侍卫官的佩刀尽数劈断。   冯玄畅斜眼看看侍卫官,“敢拿刀对准咱家的,你是第一个,不错,言情和手底下都是些血气方刚的,”他指指提绣春刀的锦衣卫,对侍卫官笑,“官家的带刀侍卫,身手一等一的好,今儿官家把人给我带着,怕咱家出什么意外,决然不是故意对你下手狠,实在是咱家有什么意外,他脱不了干系。”   侍卫官呆愣愣站在那里,耳朵嗡嗡的响,人都整蒙了。   “带咱家去见你家主子,想必现下在祠堂小跪,咱家吃着茶等也是一样的。”   一行人绕过侍卫官自顾进厅堂坐着。   有赶眼色的小厮早就偷偷跑来祠堂禀报,说冯掌印带人来了。   言情和心里咯噔一跳,猛地从地上站起来,皱着眉问, 第45章 下章男女主见面,别走啊,又……   “他来做什么?”   小厮默了默,“押了苏化门来,是抓着咱们放掌印府上的线子来兴师问罪的吧?”   言青和毫无颜色的浅笑:“撕破脸了好,总有这么一天,早晚罢了,到底我是西厂督主,官家就是让我盯着他的,他还能把我怎么着么?走,去看看。”   小厮打个千儿跟着,“张侍卫在前头院里跟冯掌印动了手,人被拘了。”   他微一怔,“今儿怎么这样沉不住气?”   小厮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言青和回来正厅,冯玄畅正拿杯盖撇着茶沫子,瞧见人来也没什么表示,淡淡的喝口茶。   “掌印大人好兴致,督主署的茶水比不得您的金瓜贡,竟也入得了您的法眼?”   他搁下茶盏,抬头看言青和,言青和皮笑肉不笑的在他旁侧坐下来。   “言督主何必过谦呢,咱们就不用客套了,你的人今儿给你送回来了。”   冯玄畅指指被绑着的苏化门,继续道,“这人在我身边待的够久的,自我做上掌印这个位置,你就把人放过来了,他做探子做的真好,兢兢业业的给言督主递了不少话儿。再有,听说你着人去宁苦查李家姐儿的事儿,咱家亲来告知你一声,不必枉费工夫了,你的人办事不利,咱家替你处置了,也不用谢我,来督主署之前,咱家已经拟好了奏章呈给官家,现在是来给言督主道喜的。”   言青和太阳穴突突的跳,手紧握成拳,“何喜?”   他派出去的人这么久没个回信儿,本以为没查出什么来,到原是叫冯玄畅把人截去了,杀了他的人,还说什么来给他道喜,肺管子都快气炸了,却不能发作,言青和的手不由握得更紧了。   “言督主近来弃了太子,同寿王走的颇亲近,官家知道了这事儿,对寿王很是不满,对言督主更是不满,下了旨革去言督主职位,贬出长安城。”冯玄畅笑,“言督主,今儿就收拾收拾,出城去吧,本掌印给你挑了个好地方,你去曲水,那里民风彪悍荒野蛮横,想必会好好对待言督主的。”   言青和瞳孔收缩,他冷脸坐着,只觉得被个炸雷击中了头顶,这结果打的他措手不及,甚至没明白过来怎么就突然被贬出长安城。   宦官,出了皇宫,出了长安,是个什么?   什么都不是。   他只盼着言煦的死能让寿王看到他哪怕一丁点可用得上的价值,护他个周全,他不能离开长安城,若是离开,这辈子就算是完了。还有帽儿胡同马上就要临盆的菊儿,那肚子里言家唯一孙辈上的根苗子,也完了。   “咱家要亲见官家,来人,给咱家更换朝服,咱家要进宫,要面圣!”言情和丧着脸喊人。   冯玄畅捏茶杯在手里把玩,“面圣?言督主是没这几机会了,苏化门偷折子的事儿,官家亲自盘问过。呵,从始至终,你以为捏了我不少把柄吧?殊不知呢言督主,那都是咱家想让你知道的,咱家想让你知道什么,你就能知道什么,不想让你知道什么,你就不知道什么,爬到现在这个位置,还不能把你这样的人玩弄于股掌,咱家早就死了百八十次了。”   言青和眼波如刀子,怒意的锋芒一闪而过,“掌印为何偏要赶尽杀绝?”   气氛忽而肃杀起来。   冯玄畅将茶盏子一撂,发出叮当的碰撞声,他起身,视线冷洌,“言青和,你也会倒打一耙的伎俩了,说什么我要赶尽杀绝?若你安守本分,何至于此?你难道不想对我赶尽杀绝么?你以为我是痴傻的看不出来你的野心勃勃?想替代东厂,替代我,那不能够。”他低头看着言青和,伸手揪起他的衣领,“我说过,但凡你想对允淑下手,就是自寻死路。”   为了个女人。   言青和失笑,论手段他确然比不上冯玄畅,可这位没得软肋的掌印大人,到最后居然还是为了女人动的杀心,一个太监,真是可笑至极。   只要他言青和不死,还有这条命,最后如何,骑驴看唱本罢。   言青和咬牙,“今儿我栽你手里,是我道行不够,冯玄畅,冯掌印,咱们往后长安城再见。”   他松开言青和的领子,拂拂手,“帽儿胡同的那位,咱家派人接走了,还想保着言家独根儿,在曲水安稳点,别叫咱家操心,寿王救不了你,如今儿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主儿,我会亲自派人送言督主上路。”   送走言青和,他自然是选好了走马上任的人,新任的西厂督主虽是官家钦点的宦官,却是他亲自栽培起来的,不过陪着官家做场戏,是谁在这个位置上都不打紧,每日里给官家禀些东厂的琐碎,叫官家借着西厂对他言行举止放心就成了。   手底下的锦衣卫没给言青和太多时间,晌午日头才斜过中天,就押着人上路了。   言青和从押解他的锦衣卫口中得知,菊儿正在临产,果然生下的是个大胖小子。   望着长安城的城门,言青和心像被刀剖开个大口子,流着血疼的难受,他手底下还是有忠心人的,给他带了寿王的话儿。   不过是再隐忍些时日,寿王派人打听过,官家的身子,撑不住三年了,往后寿王自有用得着他的时候,流放的苦楚暂且受着吧。   冯玄畅回来掌印府,廷牧跟在他后边说事儿,“后日仲秋,长安城的灯会开的热闹,宫里头特地下令解了宵禁,宵禁撤了治安上怕有疏忽,明儿咱们去寿王府和福王府上走一遭,宣了官家的旨意,得去各骑营上分派分派。”   他忽而驻足,廷牧跟的近了,差点撞他身上去。   “后日仲秋了?”   日子流水似的,他低头琢磨一阵儿,“你去吩咐膳间的厨子,做些月饼,要荷香的,红豆沙的,还有栗子蓉的,她在张掖怕忙的吃不上。”   廷牧明了,笑着回他,“早前您不还让奴才寻个远离长安的差事给大姑的?去了张掖也好,现在西厂换了督主,寿王被官家呵斥,福王爷还以为您在帮他筹谋呢,大姑不在禁中,您才能放开手脚办这些事儿,若不然,还要担心大姑受牵累的。”   他说也是。   歇了秋雨,天色渐好,大清早驱车到寿王府上走了一遭,寿王铁着脸并不怎么欢迎他,接了旨意后说身子不舒坦,正好官家也让他停了手上的差事,把造办处置办交给了福王,他就专心在府里头养身子,下了逐客令。   送冯玄畅出来的是寿王妃,举止温雅,送他到府门口,细声软语的,“厂臣切莫跟我家王爷一般见识,他脾性不好,自负惯了,往后还烦请厂臣在官家跟前说两句好话,别看咱们都是皇家子,在官家跟前比不得厂臣得脸。”   她叫下人拿备好的一盘金锭子呈上来,“这些是孝敬厂臣的。”   他呵腰,“王妃说这话折煞臣了,到底骨肉情深,说到底臣是个外人,哪里说得上什么话儿?王妃的美意臣不能领受,无功不受禄的,还是把这些收起来吧。”   寿王妃本意坚持,但又听说冯掌印不贪,想必这些金子打不到心眼里去,她犯不上给王爷徒增苦恼,也就顺势笑了笑,“罢了,厂臣也不是这样庸俗之人。”   辞了寿王妃,辗转到了福王府上。   福王一早儿听说他要来,早早叫人煮了茶等着,用得上好的金瓜贡,以前为了拉拢冯玄畅,他也没少打听冯玄畅的脾性,知道他对字画有些研究,爱喝茶。   福王爱才,也爱养才,府上养了不少食客,他手里有钱,又是在朝廷当最肥的差事,自然是油水足足的。   冯玄畅刚进府门,就由人引着往茶室去。   廷牧小声道,“咱们还是头一次来福王府,瞧瞧这金碧辉煌的,都赶上皇宫大内了,官家也没这样的奢侈。”   他额首,“福王富可敌国,也不单单是因着差事有油水,他自己也是有那个头脑的,赚钱是一把好手。”   廷牧说是。   小厮引着他们进来门,福王起身相迎,倒了茶水让冯玄畅细品。   品茶这样雅致的事儿,现在也不合宜,他清清嗓子,客套道,“福王爷,咱家带了官家的圣旨,咱们先接旨吧。”   福王体胖,平时挪动一下也有些困难,现在坐在蒲团上,起来接旨接的气喘吁吁。   冯玄畅依着圣旨上的字儿念给福王爷听。   “寿王处事不当,到底是敏思兄长,敏思处事欠周,令着手造办处差事,以体会王兄之不易。”   圣旨看着是在斥责,实际上却塞过来大大的好处。   福王笑得脸上肥肉都挤在一起了,起来接了旨意,欢喜的不得了,拉着冯玄畅坐。   “哎呀,厂臣好,这事儿亏了厂臣啊,本王今儿心里高兴,高兴的紧。这么着,”他跟侍候的人招招手,吩咐道:“快去,把昨儿才得了的《潇湘竹石图》拿来。”   下人唱诺退下去取画,福王同冯玄畅促膝而谈。   “听说,厂臣去寿王府上了?我这兄长惯来是目中无人的,可有为难厂臣啊?”   “臣是去宣读官家旨意的,寿王爷何至于为难臣呢?”   福王掖掖手,“也是,也是。”   “福王爷,今儿官家把造办处差事也给了您,臣想着光办好了造办处的差事没太大益处。您看,如今雍王爷自请去张掖城,他一个闲散王爷要什么没什么,办好了差事,就是功劳,得叫百姓们拥戴的,这功绩好,若是福王爷能把功劳抢过来,还愁帝位不保么?”   福王眯眯眼,“这……就是本王有这个心思也没办法呀,那瘟疫来势汹汹,舍身犯险这种事儿,还是别了吧。”   他笑,“福王爷想哪里去了?这苦力活都让雍王做,您何必亲自动手?去官家跟前说说,拨笔银子给雍王安置难民就是了,头功都是福王爷的不是?”   福王一琢磨,这安排好,官家即看到他对灾民的仁德,又能受百姓门的拥戴,两头人缘都有了。   何况之前官家派人去张掖,他也直打退堂鼓,惹了官家心里不快,这会儿正好改观官家心意。   银子么,他出的起。   “成,就按厂臣说的,这事儿宜早不宜迟,我这就进宫去给官家禀明。”   小厮恰捧着《潇湘竹石图》过来,他示意拿给冯玄畅,“厂臣有功,这幅画赠予厂臣罢。”   冯玄畅也没客气,着廷牧接了东西,起身告退。   出了福王府,廷牧跟着冯玄畅上马车,把画轴搁下,掖手,“这笔赈灾的款项,也不知道要经谁的手。”   冯玄畅叹声,“这事儿我去办,旁的人没得叫人放心的,等会儿咱们部署完骑营明儿的治安兵力,你去修葺那里走一趟,我不在禁廷的日子,叫他替我盯着些福王和寿王的动静。”   廷牧巴巴望着他,“主子,您这是要撇下廷牧了?您的心思廷牧最懂,这是想见大姑了吧,诓福王爷这笔银子安置灾民,不过顺道帮帮雍王爷罢了。”   他捂着心口做悲伤状,“罢了罢了,有了媳妇忘了廷牧,您去就是了,莫管廷牧如何。”   他锤廷牧一拳,“怎地?廷牧寂寞,不若唤丁颐海来同你做伴?”   廷牧忙摇头,“饶了廷牧吧,那人丑的反胃,可别了。”   骑营官按冯玄畅的吩咐,在几个要道和人多的街道部署便衣锦衣卫,到处都部署了兵力,这事儿处理完,冯玄畅才又进宫见官家。   夜深人静,官家合衣泡着药浴。   他挽了袖子给官家拿水舀轻浇药汤,“官家身子越发轻快了,这修道打坐果然是好。”   官家说是,提起来福王爷白日里来说起给张掖拨款项的事儿,夸了一通福王。   “他自幼懂事,拎得清,这次这笔银子出的也正合宜,寡人琢磨一圈儿,如今朝廷怕是没人愿意去张掖城了,就想着厂臣亲去一趟。本来寡人是想让言青和去办,他竟蛊惑寿王谋逆,这等奸邪,寡人也是老了杀伐没那么重,才饶了他一条命。”   他垂眼给官家搓背,“臣去,正巧仲秋,臣带着银子和月饼去张掖,把官家的天恩带过去,百姓们见着了,是指定感谢官家的。”   官家闭眼,“厂臣最懂寡人心事。”   仲秋节一早儿,冯玄畅带着几盒亲做的月饼,骑千里马行,为了节省路上的时间,几大箱银子算换成小箱子装,带着百十号人,每人马上带一小箱,马不停蹄,三四天的路程,硬是抵着当晚的星光进了张掖城。   张掖封城,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黑灯瞎火的像鬼城一样。   放眼望去,灯光零星几簇,较大的医馆不时有人声犬吠。   允淑同秦艽刚替病患针灸完,皆是一身疲惫。   累也是没法子,容不得歇息片刻,她们刚进城的时候,县丞来接人就说已经发现染了瘟疫的病患,根本来不及休息,雍王带着医官全城诊治,征用各大医馆,城中医馆的大夫们也是自发到指定医馆坐诊,将染了瘟疫的病患和未染瘟疫的百姓分诊。   允淑和秦艽同其他医女分发草药、罩口和回家后擦拭身体的中药汤。   雍王很有魄力,两日功夫就把整个张掖城的百姓们安排明白。   连续染病的人很多,有的是当夜突然起烧送来她们这边医馆的。   沈念这里收诊的都是急病患,比别的医馆更累。   秋夜凉意能冻的人打寒颤,允淑和秦艽却额上沁着密密麻麻的细汗珠子。   沈念喂过病患汤药,看看允淑,“你先回去歇一歇,你太小了,这样不成,回头要累坏的。”   她摇头,“不算什么的,我撑得住,您不用替我担忧,倒是秦艽姐姐,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惨白惨白的,叫她歇歇吧。”   秦艽脸色确然不大好,身子发虚,头重脚轻的,已经连着撑了两个晚上了,脑子嗡嗡的,感觉随时都要晕过去。 第46章 他穿着官服,白布罩口……   沈念起身,给她们倒腾个地方,铺了蒲团,“你们就坐这儿歇着,趁这会子安静,没有继续送过来病患,且先小憩一下,我亲去熬些药汤,下半夜回房你们擦擦身子,别过了病气。”   秦艽得了话儿,还没等沈念把蒲团铺好,就靠着墙坐下来,有气无力地,“老师,再央雍王爷拨两个人来搭把手吧,这里仅咱们不成事儿,要人命了。”   允淑拿开水煮过的毛巾浸温水湿了拧干,偎过来给秦艽擦汗,忧虑,“到处人手都不够用,县丞全家都打下手了,折子递到长安那会儿还没这样厉害的,这传染的太快了。”   沈念叹气,“好在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死亡的病患,我看发病的人症状同风寒症状相似,却不是风寒,病气过肺,先是干咳,乏力,但凡接触皆有可能被传染,脉象时浮时沉的,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病。”   一时间三人都有些丧气,垂着头没了声儿。   沈念起来搓搓手,“我去熬药汤,你们赶紧歇着吧。”他转身出了屋,外头嘈嘈杂杂的,院子里撑起一个个的小帐篷,里头都是躺着呻/吟的病人。   允淑在蒲团上坐下来,把毛巾放进炉子上煮着的沸水里,秦艽拉她的手,“允淑,我觉得自己不成了,昨儿给病患诊治的时候,罩口被刮掉了,这事儿我没敢跟老师说,怕他再担心,我一定是过了病气,今晨干咳我服了些甘草丸,现下浑身乏力。”   “怎么会?好姐姐你得撑着,”她忍着哭腔安慰秦艽,“不会有事的,沈大人华佗在世妙手回春,一定能找到根源,我.....”她捏一下鼻尖,“我去给你拿秋梨膏。”   她爬起来往药房去,秋梨膏剩下的并不多了,吃上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用处,但是好歹能叫人呼吸匀称些,不干咳的那么厉害。   她急匆匆地走,泪眼汪汪的,也没注意外头,从药房拿了秋梨膏出来,差点撞上人,她往后退一步,正要叮嘱声儿来人走路小心些,抬头,到嘴的话凝噎。   是大监大人。   他穿着官服,白布罩口,就那么芝兰玉树的站在她面前,眉眼含笑。   允淑的心一瞬间跳了一下,赶忙揖礼,“大监大人寿安,您怎么来张掖城了?”   背景朦胧,嘈杂的人声里,桂树飘着香味,他提提手里的食盒,“今儿是仲秋月圆,我来给你送月饼,是我亲做的,廷牧拌的馅儿。”   她愣怔的站在那里,鬼使神差开了口,“现在哪里是吃月饼的时候?大监大人,您只是为了来给我送几个月饼就跑来这瘟疫肆虐的地方?这样不成,这里封城了,您来回不去长安了。”   她觉得她都要哭了。   冯玄畅摘掉刚落在她头上的一片桂叶,缓缓摇头,“官家遣我来送物资,我沿途购置些粮食,雍王封张掖城,断了粮也是没活路,这跟行军打仗是一个道理的,车马未动粮草先行,方能开战,既来了,这里不太平哪里还能回长安?”   是她自作多情,他是司礼监掌印,又怎么会真的冒着性命危险专程给她送月饼?允淑心里总算是舒口气,他是有能耐的人,治病救人帮不上什么,但能供给粮食,安抚这些百姓,这样鼎好。   她搓搓眼角,有些微哽,“秦艽姐姐身子不爽利,我给她送药去,大监大人您快去雍王那边罢,这里都是重患,您伺候官家身子金贵,使不得在这里,万一过了病气,他们给官家没个交代。”   他很听话,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和她唱反调,将食盒搁在她手上,和煦道:“你拿去得空吃,有你最喜欢的荷香馅。”   她撑手接住食盒,露出羊脂白的镯子,他顺势抚摸那镯子上的莲瓣,“你带着它好看,赶明儿我再给你打支簪珠,配着更雅静。”   允淑低头轻轻嗯一声儿,“您走罢,别在这里多逗留,沈大人在熬擦洗的汤药,您过去领一副回头擦擦,莫忘了。”   提步绕过冯玄畅,她走到廊子尽头拐进偏房,回屋,找个大瓷碗来将秋梨膏倒在白瓷大碗里,用热水冲了喂给秦艽喝,秦艽喝完,允淑等她歇了会儿才问,“可好些了?若是能起来,我扶你回卧房擦洗。”   秦艽点点头,由她扶着回卧房去。   服侍着秦艽在铺上躺下来,她再折回去煎药处拿药汤。   煎药处是医馆平时做饭的小厨房,沈念拿扇子坐个马扎,面前药罐子一排排的蹲在小炉子上,咕嘟咕嘟冒着白气,沈念一边扇着炉火,一边对照这几日记载的病症手札。   允淑唤他,“沈大人。”   听到允淑的声音,沈念抬头,开口道,“明日我同雍王爷和其他几个医官去岭上寻药草,你和秦艽守住药房,若发生什么事先把人安置好,等我回来再说。”   她答应着说是,又问,“沈大人,大监大人可来取药汤了么?”   沈念说取过了,才走,要先去雍王那里没多逗留。   她点点头,抱着药汤回屋,给秦艽擦洗完,又给自己擦擦身子。   允淑已经长的很有女人模样了,胸微微隆起一些,撑着粉红色的肚兜,她现在已经不是很小一只,站在大监大人身边能到大监大人肩膀了,长了不少哩。   掰着指头算算,满打满算整十一岁了。   擦洗完,她穿了亵衣亵裤,拿了月饼到床边坐下来。   隔着丈远,秦艽在床上轻轻咳嗦一声,侧过身垂眼瞧她,“你帮我把罩口戴上吧,别回来把病气过给了你。”   “我方才把剩下的汤药喝下去了,不怕你给我过病气,我问过沈大人,他说这擦洗的汤药可口服的。今儿是仲秋节了,”她拿个月饼过来递给秦艽,“喏,瞧吧,咱们有月饼吃哩,以前阿娘也做这样的月饼给我们姊妹吃的。”   秦艽眼里垂泪,渺目,“团圆节却并不团圆,瞧瞧外头那些百姓,便是人间疾苦了。若我们再使把力,能救他们脱离苦海罢?”   允淑咬一口月饼,郑重的紧,“能的,明儿雍王带医官大人们去岭上,是病就有根源,循着根源就能知道怎么治的,才几天罢了,只要咱们有这份心,指定能把百姓都治好的,你别丧气。”   秦艽迟迟,“允淑,我没气力了,实在困乏,我且睡了,天亮了你叫我起床罢。”   “哎,你睡吧,我吃了这个月饼便去睡了。”   她回到自己的床铺坐下,把手里的月饼吃完,才在床上躺下来睡了。   天将亮未亮的时候,听到一阵车轱辘的声音,允淑起来就没见着沈念了。   村民请了巫祝来驱除灾邪,大清早的巫祝就在医馆门口跳祝祷舞,口中念念有词的,围了不少人过来。   秦艽起了烧,允淑着急,喂过秦艽退烧药后,她带好罩口出来,到医馆门口想让聚集的百姓都散了。   山野百姓不懂得什么,几百年来巫祝祈福求雨已经是惯例,巫祝唱腔,“天狗看家,瘟神退散,大家都排好队,领天狗回去贴在门上,有天狗守门,瘟神绕行。”   允淑皱眉,心道尚医署那般好的药材用上也没见疫病有所缓解,纸剪的狗儿又有什么用了?她上前制止百姓们,道:“我是长安来的医女,大家不要聚在一起,瘟疫传染的太厉害了,大家都去各医馆领罩口,一定不要走街串巷了,都散了罢。”   有人质问她,“长安城派来的医官今儿一早就坐着马车跑了,其他医馆的医女也不见了影子,你一个女娃子还自称什么医女?怎不快些同他们一起逃命去?”   一人问便有数十个人跟着起哄,“就是,什么狗屁的尚医署太医官?眼见着这里没救了,伙同那个什么雍王的封城,这是要把我们这些老百姓活活困死在城里啊。”   有妇孺就跟着哭天抢地的,几个妇人上前来推搡允淑,“别打扰巫祝给我们祈福,滚吧滚吧。”   她有力气,不似柔弱的姑娘,没有被妇人推倒,反倒是握了推搡她的那个妇人的手,恳切道:“大姐,这天狗不能治病的,叫大家快别聚在一起了,医官大人说了,疫病会通过口鼻传染的,大家快散了,到各医馆领罩口和擦洗的汤药去吧。”   那妇人瞧她一脸的恳求,颇有些为难,软了语气,“小姑娘,张掖北边死的人都用排车拉了,临到我们张掖城估摸着也好不到哪里去,朝廷这是叫你们来送死的,听大姐的话儿快逃命去吧,我们这些老百姓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也没得逃,死就死了,好过背井离乡的。”   允淑摇头,“不成,官家遣了亲儿子和最好的医官来张掖城,心里看中咱们每个人的性命的。”   妇人有些不耐烦,“嗐,你这孩子怎么听不懂好赖话的?不跟你说了,你让开让开,咱们还要领天狗回家贴的。”   允淑被搡到一边,看着蜂拥而上领纸天狗的人她急的直跺脚。   没有人听她劝,没有人听她说话,人人心里都认定了把天狗贴门上能避瘟,她第一次觉得特别无力,没了章法。   正一筹莫展,远处浩浩荡荡来了一队衙兵,他们很快到了医馆门口,把人群围了起来。   为首的衙兵拿了巫祝,对百姓们道:“县丞大人令,巫祝聚集百姓,妨碍公务,请去大牢里住几天。县丞还有令,今日聚在此处的百姓即刻到东城医馆领取罩口和沐浴的药汤,但凡在东城医馆报过到留有名字的,皆可到县衙领取一袋米和五两银子。”   百姓们一听有米和银子领,哪里还管巫祝被捉拿,都转头去东城医馆领东西去了。   等人陆续走没了,衙兵过来给允淑揖礼,“大姑,咱们替掌印大人给您带个话儿,您别担忧,他们现在正在人参岭上遍寻草药的。”   允淑回礼,点头道:“此番多谢县丞了,不然这么多人聚在一处若出了事,都不知道如何才好。”   衙兵叹气,“可不是么,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病,西城的老张头孙子今儿没了,这还是咱们张掖死的第一个被染病的孩子,太可怜了。”   允淑一怔,“西城没了个孩子?在哪里?可带我过去看看么?”   衙兵额首,“这个孩子昨儿还是生龙活虎的,一点染病的迹象都没有,今儿一早就没了,老张头和这唯一的孙儿相依为命,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见的。我让他们押巫祝回衙门,亲带你去西城瞧瞧那殁了的小儿。”   允淑连连点头,“衙头稍后,我去带上东西。”   她跟着衙兵到了西城老张头的家里,六七岁的男娃娃用草席子裹了,老张头拄着棍子做地上,头发蓬乱一身潦草,嘤嘤嗡嗡的哭。   许是太悲伤,也许是不想理人,允淑在他身旁坐下,老张头并没说话搭讪。   允淑轻轻将席子扯一下,露出男娃娃的手,她轻轻覆上男娃的脉搏,微微皱了眉,虽然非常微弱,但是她隐约真的摸到一点点脉搏跳动,心下吃惊,揭了裹尸体的草席,她探手在男童的脖颈动脉处,这一探更是让她欣喜不已,男童还活着,没有死透。   老张头睁眼就看见允淑揭了裹尸体的草席,悲伤和愤怒掩不住,挥起木棍就要往允淑身上招呼。   “衙头,帮我把这孩子背回医馆,他还有救。”   老张头的木棍就那么停在半空,瞪大了眼睛,“你,你说什么?还活着?他身子都凉透了。”   允淑来不及和老张头细说,把孩子扶上衙兵的背,就催着衙兵走。   老张头拄着棍子跟后边,三个人一路跑回医馆,进了屋,衙头把孩子放在席子上,喘着粗气,“能成吗?这孩子冰凉了。”   允淑再摸脉,郑重点头,“能成,我能救。”   怎么救呢?   允淑有自己的一套救人方法,早前在宁苦,身边有犯人也这样过,身子都冷了,那时候和嬢嬢救人,死马当活马医的,逮着人中穴扎上针,再按压心肺,先把人神志恢复过来是正道。   她按着这个流程做下来,一刻钟左右,男孩终于睁眼了,迷离的看了允淑一眼。   男孩一睁眼,老张头扑通就抱上去,老泪纵横的,“孙子唉,我的乖孙,你活了,你活了。”   虽然人醒了,可还没挺过危险,允淑吩咐衙兵把老张头拉出去,“你带老张头去领药汤擦身子,你也去领,出去叫人把这间屋子围严实了,谁也不能进来。”   衙兵额首,“大姑放心吧,我出去就照做。”   允淑点头,“还有,每日着人送些清粥,搁在门外就可。每日我需要什么,会写在纸上放在用完的食盒里,你们照我记录的准备。”   衙兵一一应下来,带着老张头出去了。   冯玄畅同沈念他们在人参岭宿了一晚上, 第47章 是,大人,是传尸   第二天回城,车上的人个个秋霜打过的茄子似的。   他捻起一株北沙参,问沈念,“你说这东西就能祛痰止咳?咱们挖了好几大框,该够用的了罢?”   沈念半是担忧,“该是够用,这病我从来没见过,这几日诊的病患,泰半虚劳,盗汗,厉害的甚至咯血,我担心……’”   他话说一半,又咽回去,自摇摇头,盼着是自己多想了。   冯玄畅把北沙参放回框子里,拂掉手上粘下来的泥土,转过眼来看沈念,“你同我藏话儿?”   沈念说没有,只是不太确定。   身为医官有医官的操守,没确定下来的事情,是万万不能胡说八道的。   他知道沈念谨慎,也没继续挖问。   到了城门口,远远就看见县丞带罩口蹲守,瞧见他们来直挥手。   雍王打前边先下车了,他们乘坐的排车跟在后边,等停下来,冯玄畅跳下车拉沈念,道,“总算是回来了。”   医官们各带一筐草药回医馆,县丞派衙役跟着打下手。   雍王要去安抚病患,他们辞了雍王,回香草华医馆来,才到医馆门口,医馆掌柜的就出来相迎,一脸焦急的拉沈念往内堂走,絮絮叨叨,“我说不成,秦医女起烧了,八成是染上了,允淑医女昨儿又去西城救了凉透的孩子,现在没有人手可用,几个打杂的不顶事儿,搞得焦头烂额的。”   “她现在把孩子和自己关到内堂不出来,秦医女硬撑着在照顾病患,嗐,也不是人手够不够用的事儿,大家伙儿都担心她这样会染病,那多危险的,用不着她那么小的人去做,真有个好歹来可如何是好?”   掌柜的一路说到最后,沈念和冯玄畅才听明白,秦艽染上瘟疫了,允淑昨天救了个染病休克的孩子,怕传染的更厉害,自己带着孩子隔到内堂去了。   沈念问掌柜,“现下人在哪里?带我过去。”   掌柜领着他们往内堂走,边说着,“叫衙役围个水泄不通,说是允淑医女吩咐的,谁都不让进去,我去了两趟都被挡回来了。”   沈念看一眼冯玄畅,这个人眉头都快拧成麻花了。   到了内堂,果然是严严实实围了一圈的衙役,为首的衙兵隔着三尺远就给沈念和冯玄畅揖礼,“医官大人,掌印大人。”   冯玄畅冷冷嗯一声,质问,“郝衙头,我吩咐你看好允淑医女,你这是什么情况?”   郝衙头起身,恭谨回,“昨儿大姑救这孩子,左右我和大姑都同这孩子接触过了,索性就干脆把内堂辟出来的好,掌印大人您身子金贵,别再往前来了,大姑在里头,人好着的,刚用过饭,递了单子出来,说要转给沈医官的。”他挥手,立时旁边的人就捧着用醋熏过的纸张递给沈念,他继续道,“沈医官,大姑说,凡是和病患接触过的东西,都要用醋熏蒸,纸上写的是那孩子从昨日到今晨的所有症状和用药用量,您回去仔细看看。”   沈念接过纸张抖开来看,眉头深锁,心道猜想竟是对的,他抬头,“郝衙头容我近前同允淑说两句话。”   郝衙头迟疑,有些为难,看看内堂的门,再看看沈念,默默让开道儿,“沈医官您请。”   沈念提步,冯玄畅也跟着后边走,给郝衙头拦住了,郝衙头咬咬下嘴唇,“掌印莫为难咱们,朝廷传的话儿,务必要保证您和雍王殿下的安全。”   他瞪一眼郝衙头,“我自然会对自己的性命负责,你且让开。”   郝衙头纹丝未动。   眼见两人僵持着,沈念忙打圆场,说他,“除了雍王你官位最大,他若是个趋炎附势的,拦你做什么?你别为难他,该奖他的,我去问几句话,知道你担忧,自会替你问问她。”   冯玄畅撩撩摆子,“罢了,替我问她可还好?如果要人手帮忙,尽管告诉我。”   沈念额首,这才踅身到了内堂门前,敲门,“允淑,你在里面?”   允淑替喜豆擦脸,温声夸他两句你很厉害,我们再挺一阵子,你就好了,千万别灰心丧气啊。   听到门外沈念的问话,她忙回,“沈医官,我在,这孩子比昨儿好多了,您带药草回来了么?”   沈念答应着,“带回来几大框北沙参,我回去叫药房熬了送过来,你给那孩子服用。”   她欣喜道:“北沙参可用,大人需再辅以麦冬,姜半夏,人参,炙甘草,梗米和茜草,这孩子吸清呼浊,声音也嘶哑,还要加一味银黄片。”   沈念踌躇,“允淑,这么说,这病果然是那种病吗?”   允淑叹气,“是,大人,是传尸,死了的百姓大人一定要慎重处理,张掖以北的尸体也尽量着人去清理,还有,”   “我知道了,会下发安息香着每人携带于身,也会尽快将这件事禀告给雍王上书。”沈念接话,末了道,“冯兄托我问你一声可还好?需不需用另派人手过来帮你?”   允淑摇摇头,“别了吧,外头的病患更多,医书上记的这种病是慢传染,长年消耗身子,此番来势汹汹,染病的人都是立刻有了症状,甚至突然毙命,才让大家没往这上边注意,即知道了,大人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里我自己能应付过来的。”   沈念道好,“你凡事上注意,过两日我再来看看。”   他回来问郝衙头,“这孩子是突染恶疾么?”   郝衙头点头,“昨儿老张头说,前日他有个亲戚家娶亲,他带着孙儿偷偷从西城墙狗洞钻出去吃喜酒去了,听说那新媳妇是个外乡人,人傻还有点痨病的,估摸着是吃喜酒的时候这孩子染上的。”   沈念黑了脸,“走,带上老张头,去药房拿上安息香随身携带,咱们去老张头亲戚家拿人去。”   冯玄畅看沈念黑了脸,知道事情不简单,按住郝衙头,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去调人,只怕我们带人闯了去会引起民愤,还是要去县丞那里,让县丞带人前去才好说话。”   沈念点点头,“这样安排周全,那咱们且先去找县丞。”   县丞陪着雍王探视过几个重病患,才回衙门,掌印大人和沈医官到府衙上这么一说,吓得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一拍大腿,道,“这还了得!我马上着人手咱们这就去拿人。”   冯玄畅点头,“来时我已经给长安那边去了折子,雍王暂且就不要同病患再有任何接触,毕竟是皇子,他自个儿不在意,咱们深受皇恩不可不在意。”   县丞连连道是,“这事要慎重对待的。”   赶明儿雍王真在他地盘上出了好歹,他这县丞就不用再做下去了,没准小命也得搭进去,这几日雍王那边就是抱着大腿不撒手,也不能再让人随意出府见百姓了。   县丞擦把汗,起来请人,“掌印大人,沈大人,咱们走吧。”   冯玄畅和沈念也不迟疑,利落起身,同县丞一并到老张头说的亲戚家去。   城外不过十里路的一桩小村子,寥寥十几户人家,也是家家关门闭户的。   老张头亲戚家很好认,因是才娶亲,门口还挂着大红灯笼贴着喜字,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甚至于有些破落。   县丞叫人去敲门,门打开来,开门的是个老妇,穿着打补丁的衣裳,鬓间白发凌乱,她打量打量外头这一行衙兵,眼里透着精明和警惕。   “咱们是寻常庄户人家,差爷们别不是走错了门?”   “没走错门,你是老张头的亲戚,你家娶了外乡人做媳妇,是个有肺痨的,快把人交出来吧。”   衙头半点也不客气,凶巴巴的。   说话妇人哭天抢地起来,甩上门腿一撑坐在门槛上直拍大腿,嚎啕,“老天爷评评理,你们这些吃公粮的官差不管咱们百姓死活,来人快看看,衙差光天化日抢新娘子了,来个人评评理吧。”   庄子总共十几户,都挨在一起,妇人一嗓子嚎出来不少村民出门看热闹,庄户百姓对衙差评头论足起来,没一句好听的话。   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衙差遇到泼妇骂街那也是个有理说不清。   眼见着百口莫辩,沈念往前走一步,“村民们,这家媳妇是有痨病在身的,老张头家的孙子因来吃了喜酒,回去就染病了,大家伙儿都是家里有孩子的,不要人云亦云。”   村民们根本没人理他,沈念还要再说,冯玄畅伸手拦了拦他,低声道:“这场面你应付不了,交给我吧。”   沈念只好作罢。   冯玄畅也没说话,往前两步从衙头腰上抽出佩刀,搁妇人面前一站,冷凛凛地。   “今儿要么把人交出来,要么要你儿子的命,大娘,你自己个儿选一个吧。”   妇人给他吓呆了,一时间忘了嚎,醒过神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让了道,唯唯诺诺的回,“你领走吧,在柴房里捆着的,她是个疯傻的见人就咬,我儿子娶了她也是倒八辈子血霉的。”   冯玄畅给衙头使个眼色,衙头带人进院子把人带了出来。   见着那女子,冯玄畅和沈念皆是一怔。 第48章 ┐(‘~`;)┌…………   同小象上一模一样的眉眼,空洞的紧,头发乱蓬蓬的,女人嘴里念念有词儿,身上还套着不齐整的凤冠霞帔。   沈念心里蓦地涌上怜悯来,一个箭步过去,把女人从衙兵手上接下,给她覆上面纱。   瞧见有人过来拿布往自己脸上招呼,女人受了刺激直往后躲,空洞的眼里骇然都是惊恐不安,沈念只得动作放轻,拉着女人的手细语安抚。   “姑娘你莫怕,我是个大夫,来替你治病的。”   女人愣愣怔怔的,甩开沈念的手对着沈念肩头就是一口,沈念吃痛,却也忍着,轻轻拍女人的背,“别怕,别害怕,我在。”   女人松了口,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痴痴傻傻说着“找妹妹,要回家。”   沈念头一回莫名觉得心里煎熬,他转头去看冯玄畅,“这家人饶不得。”   冯玄畅点头,“你且带人先行回去,我自有安排。”   事儿自然不用沈念说,这女子十有八/九是善姐儿无疑了,只是他还是要确认一番,又叮嘱沈念道,“莫让允淑知道这事儿,过些时日再告诉她罢。”   沈念额首,带着人先走了。   冯玄畅望一眼倚门而立的老妇,冷声问,“这女子姓什么?哪里人?”   老妇觑一眼冯玄畅,“不……不知道,是从人伢子手里用十斤包谷换的。”   他将佩刀递给衙兵,琢磨着,“人伢子怎么找?”   老妇瞧他穿着打扮,就算再怎么见识少,这会子也约莫猜出来他是个大人物,便老老实实交待起来。   “那人伢子到处流窜的,也没什么固定的地方,都是他们打听哪里有想买媳妇的,就到哪里去。我们家媳妇……不不是,这个疯闺女听说是从北边拐来的,人是疯的不知根底。”   老妇说完再瞟一眼冯玄畅,试探着,“官爷,我们是太穷了得有个婆娘生娃,这姑娘不是我们拐来的,我们也是攒了整年粮食还带借的,才换这么个人来做媳妇的,您可别抓我们啊。”   冯玄畅看看县丞,“你地界儿上拐子横行,这事儿你自己处理吧,咱家会据实禀给官家。”   县丞是一脑门的冷汗,连连道是,反手一挥,掷地有声,“捆人。”   冯玄畅把这事儿全全扔给了县丞去处置,他回香草华来用过膳,服上沈念送过来的汤药,两人坐在屋里都是惆怅。   他是惆怅怎么给允淑交代,至于沈念惆怅的,却是李允善花儿一样的姑娘,如今这副模样实在可怜见的。   都说医者父母心,可对旁人,他也没这样父母心过。   沈念抬眼,蹙眉道: “我替善姐儿诊过脉,她心智大乱,到是没有染什么痨病,那喜豆的病不是从她这里过的。”   冯玄畅额首,道,“那就好,这疯病不似实症,只怕是受了刺激,你要多费心些。”   医官即回来,秦艽便被旁的医女替换了,自去养病。跑腿的小厮往来传话,人站在门外低低一伏,“掌印大人,医官大人,内堂那边传话过来,要味药材。”   沈念理理衣裳出来,问人,“说是哪味了么?”   小厮嗯一声,“大姑吩咐,要枭肉做药引子的,连着半月的量。”   沈念皱眉,“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告知允淑,明儿一早给她送去。”   小厮唱诺,起身回了。   沈念回屋里来,冯玄畅疑惑问他,“这夜猫子也能入药引?”   沈念说是, “枭肉治喘鸣,喜豆这孩子估摸是开始喘了,我去看看,你去同雍王说会儿话吧。”   沈念踅身去了内堂,冯玄畅坐在房里左右思量,怎么才能神不知会不觉得去探看探看允淑。   连着数日,他并没有逮着机会探看,倒是允淑带着活蹦乱跳的喜豆从内堂出来了。   整个医馆都开心的不得了,就连雍王爷都顾不得县丞请他不要出府哀求,带着人来了香草华。   喜豆很康健,一点也不喘,也不咳,烧也退了,可把老张头高兴坏了。   看着大家都很高兴,允淑把诊治过程、用的药材所记录下来的册子交给沈念后,才总算是舒了口气。   “沈大人,这都是多亏了您,喜豆才好的这样快。”允淑面色很是疲惫,却仍是挂着喜色。   沈念略带欣赏道:“这事儿该给你记大功的,我已经联合几个医官大人给官家上折子说明此事了。”   允淑不好意思撩撩头发,“大监大人呢?”   沈念笑,“正同雍王说话,有了药方子,瘟疫很快就能控制下来,大家都倍有信心,他此时忙的紧,脱不开身,心里是记挂着你的。”   允淑脸一红,“我晓得了。”   “连着小半月累坏你了,今儿且回房去歇息罢。”沈念瞧她精神不太好,嘱咐着,“歇好了,还有病患要治疗的。”   她道好,转而回了房,确然是要好好歇息的。   睡到朦胧里月光透过窗洒在地上,恍惚觉得床前有人伏着,她睁眼借着月光看,就看见穿官服的冯玄畅趴睡在床头。   夜里凉的紧,这个人傻子一般,也不知道盖个毯子的,她鼻子发酸,轻叹一声,起身给他披件厚氅。   他睡的不是很深,一点动静就醒了,扯扯她盖过来的厚氅,拉她小手,“我想你想得紧,那天想偷偷溜进去见你,倒是去翻了一回墙,那郝衙头精怪的,给我逮个正着。”   允淑抵他的额头,“那怎么成?你掌印大人的脸还顶得住?丢死人了吧?”   他长长嗯一声,“没有吧,只要我自己儿不觉得丢人,那丢人的就是别人。”   什么歪理?   允淑嗔他,“郝衙头不都是为了保你性命?你若出了事,这县丞要担多大的罪责?”   他不理,只说,允淑,我冷。   看看七尺高的男儿,在她个女儿家面前可怜楚楚的,也不害臊。   允淑抽回手,“你要是还觉得冷,就到被子里来吧。”她拍拍被窝,“暖的紧。”   得了话儿,他也不客气,宽了外衣只合着中衣挤进来。   “你别怕,我是个太监身子,就算是同榻也毁不了你名声的。”他小心翼翼,试探的给允淑说安心话儿。   她也不在意这些,拉他手过来捂在心口上,“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我又不指着嫁人,您对我这样好,给您暖个床罢了,报不得您的恩情。”   他由她捂着手,冰凉的身子逐渐暖和起来,她还青涩,少女的体香充斥着整个床间。   “往后别这么一个人就冲上去了,允淑,凡事有我呢,危险的事儿我替你去做,我又不是个摆设,没来由那么娇弱,我心里记挂着你,受不得你再出事儿,会疯的。”   两人合衣躺在一起,彼此心里都踏实了。   “也没想那么多的,我摸喜豆潆还有脉搏,能救便救了。往前在宁苦,也经历过这些,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死了,又有新的犯人填进来,那流放犯人的地界儿就是吃人命的鬼窟窿,所幸我还好好活着哩,还逃出升天了,如今也能救人了。”她絮絮叨叨的,忽而转了话头,“也不知道二姐姐如今好不好,来了张掖城都快小月了,也没能打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来。”   说起善姐儿,他心里头一紧,支支吾吾的,“我叫人打听着的,再等些日子,定能找见人。”   她的了安慰,连连点头,“等找着二姐姐,我要给她买个庄子,找个相貌堂堂的好相公,她吃了那么多苦,下半辈子都要好好的。”   这女人和女人也不都一样,宫里那些后妃争风吃醋的,整日里就琢磨着怎么勾心斗角争宠,官宦家的姐儿们心高气傲,一门心思要嫁高户,学着怎么做个称职的当家主母,她呢?成天的想着要买个庄子,这姑娘对庄子实在执着。   等回去长安,让廷牧找一处风水好又僻静处买个庄子予她罢。   他想了想,还得她喜欢的,是个费心思的差事。   见他不搭话,允淑以为他是困顿了,小丫头心思单纯,学着她母亲哄她儿时睡觉的模样,轻轻拍他的身子,轻柔的唱着春江花月夜。   她只会唱这一首,还唱不全的,只会前边那几句,反复的唱。   他也不打断她,闭着眼睛小憩。   雍王领着头儿,大家各司其职,熬过两个月,瘟疫止了,长安那边来了旨意,诏雍王和冯掌印回长安复命。   他跟雍王商议晚一日动身回长安,忙里偷闲来找允淑,拉着她的手,带她去安置了善姐儿的住处。   沈念尽职尽心,甚至于尽心更多一些,每日除了替李允善亲自熬汤药,还亲自喂汤药,一贯不苟言笑的医官大人这两月来,对着李允善从揪心到放心,已经有了些微他自己都没注意的变化。   秦艽说老师最近常常坐着坐着就走神儿。   他不甚在意。   允淑还纳罕大监大人带她来这农户是做什么,进门见着秦艽,秦艽就拉着她问,“我听闻你还有个姐姐?”   虽然秦艽这姑娘哪哪都好,可是这事情被秦艽知道了,允淑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没……”   话还没说出口,秦艽瞟她一眼,“长的真好看,怪不得老师整日整日的出神,我本还想着你跟了老师更好些。”   冯玄畅把允淑拉回来,瞪了秦艽一眼。   秦艽一个哆嗦,“我什么也没说。”转身跑去熬药了。   允淑莫名望着冯玄畅,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沉着脸,“这秦医女你往后离她远一些……”   看着允淑仍是一脸茫然,他捏捏她小脸,“善姐儿找找了,可开心?”   他原本以为她会跟他想的那样高兴,可她却突然 第49章 我虽然是怕你   抑制不住大哭起来。   秦艽听见她哭,跑回来安慰她,哆嗦着质问冯玄畅,“我虽然是怕你,可你欺负允淑不成的!”   他扶额,直叹气,拉着允淑往屋里去,理她做甚?   善姐儿梳洗打扮的齐整,坐在杌子上出神,沈念正替她净手,见允淑和冯玄畅来,拧干帕子晾上,叫他们坐。   允淑见着二姐姐,立时扑过去趴李允善膝头上直哭。   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是找着了,她心心念念的二姐姐好端端在她面前,是活生生的。   她哽咽着连连喊:“姐姐,姐姐我是淑儿,是你的妹妹李允淑。”   李允善痴痴的,看着她端详许久,眸子忽然一阵清明,认出她来,脑子里走马灯一般都是过往的情景浮起。   李家被抄家时她如何被掳走,如何被齐晟囚在庄子里,日日夜夜都是煎熬的,如果可以,她宁愿做个疯子永远都醒不过来,痛苦的过往让她喘不过气,感觉整个人被窝成一团□□到窒息,她说不出来话直哽,竟就昏了过去。   这把沈念吓到了,他连忙掐李允善的人中,把李允善抱进内室小心翼翼搁在床上。   允淑跟着跑进来,带着哭腔问沈念,“二姐姐这是怎么了?”   “见到你的因由,你莫担心,等她醒了或许就不痴傻了。”   沈念边安抚允淑,边替李允善盖上被子。   允淑坐过来一直攥着李允善的手,默默流着眼泪,冯玄畅抱膀子倚在门框上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李允善幽幽醒转,瞧见允淑,也是哭的不成样子,好半晌两个人才平静了心境,李允善抬手摸允淑的脸,“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你受了好些苦吧?”   允淑直摇头,“我不苦的,一点都不苦,我一直都记着姐姐的话,像狐尾草一样活着,到哪里都能活的很好。”   李允善点头,“好,这才是爹爹的好女儿,我们节度使府上出来的人都是有骨气的。”   允淑抹一把眼泪,“姐姐,是大监大人和沈医官找到了你。”她回头看一眼冯玄畅,“他是冯玄畅,是同你有婚约的冯州牧家嫡子。”   李允善抬眼看看冯玄畅,眼里毫无光亮,“什么婚约不婚约的,不作数了罢。如今他已经是个太监,我也再不是清白之身,物似人非,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没了牵扯最好。”   冯玄畅听罢,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他其实心里顶害怕李允善会咬住一纸婚约说事,讲道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婚书在,只要李允善执意要嫁他,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拒绝。   好在总算他这太监身子如今是被李允善嫌弃的。   他走过来,俯身道:“善姐儿,咱家知道你受了不少苦,只是你若真的嫁到冯家,在那个时候怕也不能全身而退,合该咱们两家遭此大难,你、我还有允淑都是可怜人,伴君如伴虎,这道理你我都懂。”   她懂,怎么会不懂呢?帝王无情杀伐决断,不分青红皂白便可灭臣子九族,冯家被陷害,李家就是活该么?李家又犯了什么错?   说什么八百斛胡椒,李家哪那么出息?去哪偷来这么多?她在家中时父亲让她在库房做录笔,从未有这项记录。   不过是爹爹手握重兵威胁到了朝廷中央集权,随便找个由头把李家一锅端了。   这事儿她一开始就瞒着允淑没说,如今见妹妹又已经脱离苦海,也不在流放之地了,她就更不能再说出来了。   她垂了眼,拉允淑的手,低低道,“好妹妹,你别再回宫里去了罢。”   允淑又何尝不想呢?在宫里哪有姐妹在一起的好。   她望望冯玄畅,冯玄畅摇头,再望望沈念,沈念也摇头,道,“想也别想了,不回宫?若初来张掖城的时候,这事儿尚可商议商议,如今折子官家都看过了,此番你功不可没,回长安势在必行。”   允淑可怜巴巴的望着李允善,道:“我且先回去,不然会牵累大监和医官大人,我答应姐姐,若官家给我什么赏赐,我定是要求官家恩准我出宫的。”   这事儿难,李允善心里明白,也就没有强求,絮絮叨叨和允淑姐儿俩说了一天的话儿,沈念在这里陪着她们。   冯玄畅同雍王还有其他事情,就没有继续陪允淑,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儿就走了。   入夜,秦艽来送汤药,窗纸上忽明忽暗的光线映衬着两个人影,她轻敲房门,“老师,药煎好了,现在给善姑娘服用吗?”   沈念开门接过药碗,吩咐道,“你去歇息吧,明儿一早再送药过来。”   秦艽说是,瞟眼屋里,允淑躺在床上已经睡熟了,李允善坐在灯下绣着什么花样子。   她本想找允淑说说话的,见她睡了只得谒谒身,退了下去。   沈念回房,带上门,走到桌前将药递给李允善,温声道:“药汤趁热喝,出出汗。”   李允善放下手里的花样子,接过药碗,看看床上睡熟的允淑,轻叹,“她就是这样,到哪里都能睡那么熟,好像天底下没什么事儿能扰到她。”   沈念对允淑不熟稔,应和着答应两声,坐下来搓着膝盖问李允善,“善姑娘往后有何打算么?”   她喝着药,一滞,往后有什么打算?心里一时怅然,她还能有什么打算呢?李家没了,自己又是这么一副模样,早已不是完璧之身,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也没什么傍身的本事,若不是疯了,这一路都怕是活不下来,不停的被掳走被拐卖,若不是被冯玄畅和沈念带回来,都不知道还要煎熬多少日子。想着这些她眼泪就不自觉的掉下来,落在药汤里。   她搁下药碗,伤心到哽咽,“哪有什么打算?沈医官,我一介女流,能有什么打算?”   蜡烛静静的燃着,屋里一时静寂,沈念望着李允善,她抖着肩头啜泣,看上去那么楚楚可怜,叫人心疼。   “我带你回长安吧,我有庄私宅是家里给我备来娶亲用的,如今也是空着,你过去住,这样离允淑也近便,姐妹俩能常常见面。”   李允善愕然抬头,忙道:“使不得的,那是您的婚宅,我住不合宜。”   “合宜。”   沈念正要说话,却有人替他说了,抬眼是允淑,不知何时醒了,坐在床边上耷拉着腿,笑得傻乎乎的。   “姐姐,你就去住吧,我在宫里当差有月奉,回头给沈医官借住的银子就是了,咱不白住的。”   沈念便衬好借着话点头,“正是,若善姑娘觉得不便,我收租金就是。”   李允善心里一阵琢磨,她想的多,不似允淑那样心思单纯,忖了许久才终于是点头了。   允淑欢喜,沈念也欢喜,这样的安排是皆大欢喜的。   时候晚了沈念不便继续逗留,起身揖礼,“善姑娘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沈念再来给善姑娘送药。”   送走沈念,姐儿俩窝在一个被筒子里,允淑枕着李允善的手臂,抱着她,“姐姐,咱们以后一直在一起,都要好好的。”   李允善拍拍她,“以后咱们都好好的,再也不分开了。”   一夜寒风呼啸,早晨竟然下了场清雪,枯枝上抖落着雪沫子,飘在人脸上带着冷气。   秦艽捧火炉子过来添上炭火,坐下搓手,问允淑,“今儿大监大人同雍王回长安去,你去送送人么?”   允淑给李允善梳头,挽个发髻别上,回头跟秦艽搭腔,“说什么时辰走了么?我想着送不送的也没什么要紧,再说他是同雍王一起,我跑去要闹笑话了。”   秦艽哈口气暖暖手,“你说的也倒是,反正等雍王回长安城把这边的事儿同官家一说,咱们也就要回去了。”说着话,她又看李允善,道,“善姐儿还没到长安城见过世面吧?等咱们回了长安,我和允淑带你到朱雀街逛逛,那可是咱们长安最出名最繁荣的街巷,好热闹的。”   李允善莞尔一笑,“秦艽姑娘也是长安人么?”   秦艽额首,“是长安坝下人,父亲经营小医馆为生。”   有些感觉,是女人天生,寻不着原由,秦艽总觉得李允善叫她不舒服,哪里不舒服也说不出来。   暖和一阵子,拉允淑过来说悄悄话。   “我听说,冯掌印同你姐姐有婚约在身,是真的么?”   “你从哪里听说的?”允淑嗫声问她。   “你二姐姐自己说的,”她瞥瞥正穿棉衣的李允善,继续道,“今儿我听见她去谢老师收留,还对老师说若老师不嫌弃,她愿给老师当牛做马,说冯掌印如今是个太监,两不牵扯了。”   允淑听罢只是笑了笑,“姐姐她是知恩图报的。”   秦艽叹气,“反正我觉得你这个二姐姐是个心眼多的不得了的人,不过她是你亲姐姐的,对你自然是好。”   在允淑面前嚼李允善的舌根怎么都不太好,她又不是什么挑拨离间的那种人,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从火炉里的炭火上扒拉出两块烤的喷香的红薯递给允淑,“快吃,趁热。”   允淑高兴的接过烤红薯,转身拿去给换完衣裳的李允善。   秦艽摇头,这姑娘估摸是不知道她这个姐姐如今什么性子了。 第50章 好姐姐别气   她自病愈后就被老师安排伺候善姑娘,处久了觉得善姑娘并非真疯,七分真三分假,同为女子她看的清楚,可老师是个男子,分辨不出来什么。   说起来病愈,她是要感谢允淑的,若不是允淑救治喜豆,总结出了药方子,这瘟疫哪能止住了?   起身来,秦艽再往火炉里填几块木碳,盖上火炉盖子,掖手喊允淑,“今儿下了雪,我答应喜豆带他去捉野兔子,你去不去?”   允淑一听有野兔子抓,立时兴奋道:“去,咱们多抓两只,回头做红烧兔头吃吧。”   秦艽说行。   允淑问端坐在杌子上用勺子挖红薯吃的李允善,“二姐姐一起去么?”   李允善随手将窗户撑开条细缝,外头雪簌簌从天上落下来,沙沙地,几支白梅开的正好,整个院子一片白茫茫。遂皱眉道, “我身子不太爽利,你们去吧,穿暖和些,冬月的天冷的厉害,别受了风寒。”   允淑瞧她兴致不好,琢磨着出去找些乐子逗她开心,便拉了秦艽的手往外跑,边跑边喊着,“姐姐我去去就回。”   李允善只以为她贪玩,还是孩子心性,望着她在雪地里飞奔的身影抿唇笑。   沈念端药来,甫一进屋就忙把门带上了,他问,外头冷气这样重,你身子不好,怎么还开着门的?   李允善勉力笑笑,“允淑和秦艽医女伙着去抓野兔,走的急了忘记把门带上。沈医官大人,我身子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您就别这么费心日日给我送药了罢。”   沈念坐下来,抠着膝盖骨,“这是哪的话儿?不费心的。你身子爽利了,咱们能早些回长安。”他把药往前推推,“他们都叫我常思,善姐儿以后也这样叫我吧。”   李允善羞赧,“那成何体统的,凡事有礼数规矩,不顾怎可?”   她是经过男女之事的,男人们喜欢什么脸上都写得明明白白,就算沈念隐忍的够好,可那看她的眼神,同齐晟像了九分,如今她在他面前装糊涂,也不过是自保。   端药汤过来,皱眉喝了,沈念知道她怕苦,特地在碗里加了黑糖,她喝完药,只低头道,“沈医官大人费心了。”   屋里静的出奇,沈念听她说话,只觉得像只百灵鸟在耳边歌唱,既悦耳又动听,只想同她多坐一会儿。   李允善披件白狐裘,抱着汤婆子起身来,推窗往外看,低低声道:“这是奴身子好了看的第一场清雪,真好看,沈大人知道奴同冯掌印是有婚约在身的吧?”   沈念看着她,有瞬间出神,只觉得这女子如谪仙一样,这样好看的人儿,大抵是个男人都心生爱慕,他自认不是好色之徒,也决然不是见色起意的浪荡,可魂儿就那么被勾走了似的。   好容易回过神来,沈念掐一把自己的大腿,站起来回她的话,“这事冯兄说起过,其实就算冯兄不说,满长安城又有哪个不知道呢?年前才子闺秀一对璧人,只是可惜了。”   “奴一介女流,乱世浮萍罢了,只想有块浮木可伸以援手,沈医官若不嫌弃善儿,善儿愿给大人做个妾室,绝不争宠,不会让大人正妻为难,只求个安身之地。”   男人最见不得女人哭,尤其见不得漂亮的女人哭,沈念再正人君子,这样娇滴滴泪眼汪汪的李允善也叫他没了办法,英雄难过女人关,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一关他是过不去了,却也欣喜结果是他所求。   允淑和秦艽带兔子回来的时候,已经晌午,沈念在给李允善煮粥。   雪已经停了,露天灶台冒着热气,院里积雪寸厚,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儿来。   秦艽去料理兔子,允淑抱着张古琴进屋来,到李允善面前把古琴一放,邀功似的腆脸,“瞧吧,我花二十个银珠给你买了一把伏羲琴,这里小地方,没有太好的,姐姐先将就用着,回头咱们到了长安城,我给姐姐买桐木的,余音绕梁那种。”   “你有这份心就好了,”李允善接过来古琴,试着拨弦两三声,调子确实不太好,不过有个小玩意儿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是奢侈了。她揉揉允淑的头,“你月奉不多的,往后都自己攒着,到年纪出宫也要找个人嫁了,别太破费。”   允淑点头答应着。   但凡姐姐说的,她都听,照做。父亲母亲都不在了,如今只有失而复得的二姐姐,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再也不和二姐姐分开了,要照顾她,免她惊苦流离无枝可依,像二姐姐这样的女子,该是一生都被妥善安放的,不似她,皮糙肉厚力气也大,二姐姐同吃苦耐劳这种字眼毫不相干。   看她傻笑,李允善无奈,拉她坐下来,语重心长地,“允淑,我听常思说,冯玄畅喜欢你?”   允淑点点头,又摇摇头,诚实道:“大监大人的处境也很难,他三番两次救过我,替我谋划前程,是个好人。”   “可他是个太监,你是我亲妹妹,我想你好好的,跟了太监以后就是受苦,任他手里权势滔天也无用,总是同正常男子不一样的。”李允善幽幽叹气,“你听姐姐的话儿,不可给太监做对食,他再好,也不是个男人了。”   “我……大监大人顶可怜的,也不是一定要娶我才是,他约莫只想有个陪着他的人,恰好我在他想找个人说话的时候,出现了罢。”她嗫喘,“日子还长着哩,我也不想那么多的,走一步算一步是了。”   言罢,她忽然意识到二姐姐对沈医官的称呼变了,她向来只从大监大人口中听过沈医官的名字,唤做常思,她迟疑了一下,抓李允善的手问道,“姐姐怎地唤沈医官的小字了?莫不是……”   李允善双颊一红,支吾,“没,没什么,我答应给常思做妾室,妹妹会不会瞧不起姐姐?”   允淑听罢有一瞬感觉裂开了。   她忙摇头,“以咱们现在罪臣之女的身份,给沈医官做妾室已经是高攀的,只是,姐姐跟了沈医官,沈医官又同大监大人要好,是不是不太合宜?”   这不是给大监大人带绿帽子么?她不禁感慨,李侍郎大人的嘴一定是道观里上香开过光的,一语成谶。   李允善倒是不以为然,“太监罢了,有什么不合宜的?”   允淑觉得二姐姐的话说的没什么不对,可听着就是说不出来哪里不得劲,只好笑笑,“我去给秦艽姐姐帮忙去,一会儿饭做好了,头一茬就先端给姐姐吃。”   她去给秦艽帮忙,秦艽让她洗些小青菜备上,说是老师口味清淡,吃不得太重的偏口,这些年在尚医署都是她伺候老师饮食起居,真心觉得老师应该早日成家,有个照顾老师的人,她也能轻快轻快,多学学治病救人。   看看里头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别人站着她坐着,别人忙着她闲着,天天还得等着人伺候到跟前去,再看允淑,忙上忙下的,脏活累活都没落下,烧火添柴,切菜煮饭,治病救人,每一样都像模像样。   秦艽不禁感慨,明明是亲姐妹,一个养尊处优,一个孔席墨突,老天爷还真是区别对待。   两人忙前忙后,到了未时末才端上来两盘兔肉,一盘麻辣的一盘红烧的,李允善看看盘里的兔肉,拿帕子捂了嘴唇,“常思,这个肉我看的心里发慌,撤了吧。”   秦艽气的腮帮子鼓着,“善姑娘口味淡,看着心慌我这就撤了,别倒了胃口。”她站起来,手一抄两个盘子同时拿起来,转身就去了自己房里。   允淑忙起来,把小青菜往李允善旁边推一推,“我去同秦艽姐姐一起吃吧。”   她跟秦艽后边到秦艽屋里来,搡搡秦艽,“好姐姐别气,二姐姐她不是嫌弃这个,是她口味的事儿,我同你一起吃,我喜欢吃这个的。”   秦艽坐下来,哼一声,“你二姐姐太欺负人了,我晓得她这是在老师跟前特地做给我看的,”她撑着腮帮子,生气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长安,真盼着赶紧回去,这样就不用天天伺候人了。”她委屈极了,问允淑,“我是医女,不是侍女,要这样伺候人的么?”   允淑忙安慰道,“不是不是,那屋里两个人都是吃草的,咱们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好姐姐,这兔头好香的,莫辜负了美味。”   秦艽叹气,“算了,为了你不同她计较。”   允淑拉着她胳膊,笑嘻嘻的给她挑肉吃。   七日后来了圣人旨意,说瘟疫止了各医官医女都有功劳,圣人请诸位回长安论功行赏。   大家收拾好东西物料,准备回长安这天正值小寒。   县丞装了满满一马车张掖城土产,都是百姓们自发凑的,给医官大人和医女们的谢礼。   李允善娇贵,沈念特意给她备了一辆马车,本来秦艽和允淑也是同车而行,但两个人想沿途看看景色,主动去了后面的排车。   同来张掖城时,大家的心境都不一样。   来时紧张行路匆忙,牵挂着百姓们的生死,无暇顾及沿途,如今回长安城,行路轻松悠闲,经历这一次生死,心情平静,多少都有些参透生老病死的意思。一排车的医女们也没刚来那会儿的心气不顺,坐一起品评远处枯黄发白的芦苇,几只野雀往南飞。   她们有说有笑的,甚至有人哼起家长的小调子来。   长安城无论是春夏还是秋冬,仍是惯有的繁华。 第51章 他们就是要拿我来分他的心的……   回宫来,在尚医署和秦艽分道儿。   廷牧正候在尚医署门口,见她出来立时迎一迎,把手里的食盒往前一推,笑得合不拢嘴。   “大姑,这是主子特地叫我给您捎过来的。”   她打开食盒,里头是一盘桂花糖,捡一块搁嘴里化着,她问廷牧,“大监大人还在忙么?”   廷牧说是,“西海子那头动了土木,要修缮舍利塔,主子刚回来长安就领了差,工部绘的图样子不太合适,紧着要修改。前几日十二皇子又为朝事在大殿和大理寺卿起了冲突,官家多日不朝,都得主子在里头斡旋。这眼下乱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主子连日来坐下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允淑应和着,“他是官家跟前得意的人,朝廷里里外外都离不开他,说起来,我看宫里其他人提起来大监大人,都很是惧怕,他一个人也难,没一个知心的。”   廷牧叹气,“谁说不是呢?主子脾性最是柔和,偏偏谁见了都怕的不行,跟见了阎王爷似的。”   这话廷牧说的忒昧良心,冯玄畅若是没个雷霆手段谁能信服?也只有允淑才觉得他难得慌。   “大姑,主子让奴才给您捎话,等忙完了西海子那边的察看,子时之前能过来跟您说说话。”   允淑说好,“你回吧,就说我等着他。”   廷牧打个千儿,“得嘞,您知道咱们主子心里挂念着您就成了。”   送允淑到了皇后殿,廷牧才离开。   双喜听下头人说允淑回宫来了,就急的不行,却因还要当值,只得忍着,好不容易挨到下值,见了允淑喜极而泣,上下查看她有没有瘦了,黑了,少根头发丝没有。   允淑直说好得很,叫你挂念了,又问说,宫里一切都好么?   双喜坐下来理衣裳,“都如常,每日里还是这些琐碎,倒是你,我听说这回尚医署的医官们可是在官家跟前上折子,把你夸了又夸,你不光救了快死的孩子,还总结出了药方子,这段时间,雍王按照你开的药方子熬药布施,外头百姓们别提多拥护雍王了。你不知道,那日福王和寿王来给咱们皇后娘娘请安,瞧雍王爷也在,他们脸都绿了。”   允淑跟着傻笑,“雍王爷是个好王爷,心里挂念百姓安危,自然倍受拥戴。”   双喜说,“可不是么,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允淑,这回你可是立大功了,咱们娘娘说要赏你,你且等着,回头宅子良田,黄金首饰,我也跟你沾沾光了。”   正说着话,殿头官带着官家旨意来,喊允淑出来接旨。   她和双喜对视一眼,一齐出来往地上跪,等着殿头官宣旨意。   殿头官眉开眼笑,“大姑,给您道喜了,官家赏,承恩园一座,白米百斗,樱桃一筐,鹿肉二十斤,其他金银首饰两箱。”   允淑谢了恩典起身,殿头官把圣旨卷起来,往前走两步给她揖礼,“大姑是女流之辈,官家很是为难,一来您年纪小,二来自立国没有女人为堂上官的先例,这回大姑立了头功,只能赏赐些财物,已经是极大的尊荣了。”   允淑说是,矮矮身谢过殿头官,请他去屋里吃盏茶再走。   殿头官回说不了,还得紧着去伺候官家。   双喜眼疾手快,忙从赏赐的两大箱金银首饰里挑几样上等的塞给殿头官,道:“公公辛苦了,往后还得公公多照拂。”   殿头官望望允淑,把东西又还给双喜,压低声儿道:“这点财老奴万万不敢贪的,老奴还得在这宫里当差,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回头叫冯掌印知道了,老奴就得出宫养老了。允淑大姑的东西,谁敢拿回扣?”   双喜干笑。   这茬她倒是忘了,有阎王爷的冯厂臣背后撑腰,这禁廷里谁敢给允淑穿小鞋,那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之前整日打听允淑的言督主,好好一个西厂督主,还不是给流放到了曲水千里盐湖了?   送走殿头官,还没喘口气,皇后殿的老嬷嬷又来唤她们。   老嬷嬷是皇后娘娘的奶娘,位份比双喜的令人还大些,两人给嬷嬷揖个礼,双喜人精的紧,缠着老嬷嬷问是何事。   “喜事。”老嬷嬷往椅子里一坐,“就你是个鬼灵精,我也就是听了一耳朵,是寿王妃,方才在皇后娘娘跟前说起允淑,说寿王仰慕允淑的才情,想聘为庶妃。”   双喜觉得被雷给劈了,脸上的笑一下僵住了,再看允淑,愕然站在那里,怕是不止被雷劈了一回。   她忙道,“嬷嬷,这怎么成呢?允淑才十一,年纪上也太小了些,这谈婚论嫁的事儿,未免过于着急。”   嬷嬷扫她一眼,“小什么?我也是十一嫁的人,十三就做母亲了,要我说,这是恩典,咱们做宫女的,做一辈子有什么出路?寿王那是王爷,要身份有身份,要尊荣有尊荣的,这是庶妃,若不是允淑这次立了大功,做寿王府的侍妾都没资格的,能做个庶妃,只比寿王妃位份低一点,嫁过去若肚子再争气,母凭子贵,往后就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双喜咬唇看允淑,就算之前她竭力劝阻允淑不要同大监大人在一起,可如今也是极同情大监大人的,一个太监就算权势再大,怕也不能同个王爷争女人。   允淑好半晌没说话,双喜以为她心里难过,她难过是有,不过这会子脑子里想好了怎么回皇后娘娘的话儿了。   她理理衣裳给老嬷嬷福福身,“嬷嬷,咱们走吧。”   老嬷嬷看着允淑满意的点头,心道这丫头遇事不慌,处惊不变,既不大喜也不大悲,这宫里头少有人有这份定力。   允淑跟着老嬷嬷进来内殿,给皇后行完叩拜大礼,就退到一边,听皇后说话。   皇后精气神很好,旁边坐着雍容的寿王妃,柳叶眉,樱桃口,额上点着花缀,目光柔和。   她瞧瞧允淑,笑着同皇后道:“母后,这允淑姑娘生的真是好看,这份姿容,臣媳都自愧不如。”   皇后显然很喜欢这个儿妇,附和道,“你是个贤惠的人,这孩子生的俊俏,写得一手好字,如今又在张掖立了大功,以后你们若以姐妹相称,她指定是能帮你打理王府的。”   寿王妃笑,“母后说的事,正因允淑姑娘是个有才华的人,王爷他才慕名求娶的呀。”   皇后同寿王妃,母慈媳孝的说着话儿,把她安排的明明白白,没有一个人问问她愿不愿意,允淑觉得这是在买货易货。   她往前走两步,恭谨的在皇后跟前跪下来,俯身于地。   “禀皇后娘娘,还在尚仪署的时候,崔姑姑曾教导奴婢要恪守本分,奴婢一直恪守本分,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寿王爷如此尊荣的身份,同奴婢是云泥之别,奴婢怎么敢如此高攀呢?还望娘娘收回成命,奴婢更不敢同寿王妃以姐妹相称。”   她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不禁让皇后有些怜悯,“若你觉得身份上不合宜,哀家娘舅家倒是没有女儿,你就顶个县主的名头嫁过去罢了。”   允淑听了心下一沉。   双喜知道她这百般找理由是不愿嫁到寿王府了,心一横也跪下来,“娘娘,过两日就是尚仪署三月大考了,好赖让允淑过了殿试再说这事儿吧,过了年她年纪也大些,左右人是在您跟前,也不能跑了不是?”   皇后皱了眉,她有些生气,纳罕今儿这是怎么了,素日里最有分寸的双喜竟多话起来。   瞧她不悦,倒是寿王妃起来打圆场,“母后,这女官说的也是,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过了腊八就要过年了,府里头也是又忙又乱的,等过了年王爷亲来宫里商议这事儿罢。”   皇后总算是又有了笑脸。   退出皇后殿,允淑眼里蓄了雾气,双喜心揪的不行,只得安慰她,“你放心罢,这事儿大监大人有办法的。”   她还没回双喜的话儿,寿王妃也领着一众侍俾后脚跟出来了,她过来拉允淑的手,语重心长地开解道,“王爷是个有才华的人,秉性也极好,你嫁过来不吃亏的,王爷不比一个太监好么?说到底,这宫女的婚嫁官家说了也不算,后宫这些人的去向,都是母后说了算,你也别指望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太监,他说破天,也就是个咱们皇家使唤的奴才罢了,若你想他长长久久的活着,就别拿胳膊拧大腿,不识好歹。”   允淑猛地抬头,眼泪再也绷不住了,她这是在拿冯玄畅来威胁自己,若是不从,就要对大监大人下手了?可她何德何能?至于让一个从未谋面的寿王为了她去为难大监大人?   寿王妃既然知道她和大监大人有牵扯,那寿王爷执意娶她……她恍然大悟,原来她现在,就是大监大人的软肋,寿王是想捏着她,掣肘大监大人。   寿王妃颇是满意她的反应,笑了笑,“我从来不知道,有人竟真的会喜欢上太监,那样供人糟践的玩意儿,能让女人享受什么呢?”   允淑咬咬嘴唇,“奴婢听不懂王妃的话。”   不管是什么,咬死不承认就好了,她不能表现出来对大监大人的心意,那会让他难做。   “奴婢只是想到嫁去寿王府孤苦伶仃的,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伤心罢了。”   寿王妃疑惑的看看她,皱眉道,“既如此,你倒是不拒绝嫁过来?”   她福福身,“能嫁到寿王府,是多少宫女梦寐以求的事儿?奴婢怎么会不知好歹的。”   寿王妃瞪她一眼,只觉得王爷莫不是叫言情和那个阉人坑了?她琢磨着事儿,也没再理允淑,急匆匆走了。   双喜拉允淑袖子,“你别想不开,回头我给廷牧说,让他叫掌印大人想办法。”   她摇摇头,“不成,他们就是要拿我来分他的心的,不能着了道儿。”   夜色泼墨一样,廷牧提着宫灯着急的奔西海子来,一头扎进屋里,抹抹冻的冰凉的脸,切切道:“主子,今儿皇后殿的小桂子来报信儿,寿王要求娶大姑,寿王妃亲去皇后跟前说的。” 第52章 大监大人,您今晚还回府么   他冷着脸,把手里的舍利塔图样子扔桌子上,带起风,吹的宫灯灯光晃荡。   “寿王妃的兄长达禄在盐务上做个肥差,这几年捞足了油水,你去关照一声大理寺卿,就说福王爷接造办处的差事缺银子,让他从盐务这块肥肉上下手。这事儿还得有个由头,叫底下的官员写折子参达禄个中饱私囊,等事情闹到官家跟前,案子顺理成章就是东厂接手,到时候寿王府想怎么,那得全看我的意思。”   廷牧呵腰,“成,这事儿我去跑腿,主子您若是得了闲且去见见大姑,约好了时辰的,别耽误了。”   他把新砚盖子盖上,略带苦涩的蹙眉,“寿王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这一桩咱们都要行的小心些,他虽刚愎自用,手底下的官员却仍都是些朝中砥柱,这次动了达禄,咱们就是明着和寿王翻脸了。”   廷牧迟疑,试探着,“若不然,咱们眼下还是委屈求全些好?雍王羽翼尚未丰满,咱们此时得罪寿王,若成了,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   若是败了,他们此时效忠的主子雍王爷自然不会拉他们一把,雍王手里没有实权,拉拢掌印的目的就是为了握住朝权,福王更不会出手,审时度势这些皇子们向来做的很好。   言情和流放的时候,寿王不也没站出来给说过一句话不是?   这些王爷们,论起义气还不如被软禁的太子爷,好赖太子爷还竭尽所能替齐相国求过情。   门外湘妃竹森森的,他起身走到门口看阵子,叹道,“我自进宫,只想着一件事,有朝一日替冯家平反冤屈,如今心愿达成了,却也走到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去不得留不得,现下又多了个她,这禁廷日子本就难熬,若还不能让她随心而活,那我要这倾覆天下的权势有什么用的?”   他家主子这脾性也是犟,以前那是逼不得已要忍,现在好了,跟个愣头青的傻小子一样,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主子犯癔症,他不能跟着犯,回头还是得跟大姑商议商议,别让主子冒险才是正经,以如今的形势,他主子跟王爷硬碰硬,就是个两败俱伤。   廷牧打个千,“主子先去望望大姑,还等着您的,奴才这就出宫去办事儿,保准办的漂亮的。”   他嗯一声,摘御寒的外罩披上,往女官的处所去。   廷牧也不敢迟疑,转头就出了宫。   宫灯缭乱迷人眼,绣漪斋女官的庑房里,允淑收拾的齐齐整整的做针线活计,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双喜闲聊。   双喜吃着白日里官家赏赐给允淑的樱桃,挑拣金银首饰,一会儿拿个缧金绿宝石步摇搁发髻上比划比划,一会儿拿镶珍珠翡翠项圈试试,问允淑好看不好看?   允淑连连点头,“都好看,步摇富贵,项圈大气,你都收了吧。”她把针线打个结,过来拍拍红枣木珠宝箱子,“这些你都收着,回头做嫁妆。”   双喜嘴上说着要沾允淑的光,真让她搬走一箱子,她也不要,只道,“我随手挑两件就成,哪真贪你这些东西的,嫁妆我家里早就备下田产房契,倒是你,无依无靠的,这些都得留着,往后有这些东西傍身,都是你的底气。”   允淑笑。   双喜凑到桌前,在杌子上坐下,扯她绣框里的针线,“哟,这是个什么?”   允淑忙把棉靴捂捂,“没什么的,闲来无事做着玩儿的。”   双喜觑眼,“男人的靴子,三层底的,还是棉花做心。”   允淑脸刷的红到耳根子。   庑房门扉轻叩,双喜忙起身,道“我去瞧瞧是谁。”   开门,双喜脸上挂着的笑僵了一僵,沉脸站在门口的人不是旁人,是司礼监东厂辑事大太监,冯掌印。   她忙揖揖身,“奴婢想起来还有旁的事儿,您少坐,奴婢这就退了。”   她忙让开,出来带上门的时候,还跟允淑偷偷眨眨眼。   屋里没旁人,一时静寂。   允淑愣一阵子,眼眶有些发热,忙指指杌子,道:“大监大人寿安,您坐,奴给您添茶。”   他到她身边坐下,拉住她,调子柔和, “廷牧说,今儿寿王妃来为难你了。”   她顺势坐下来,摇摇头,“说不上为难的,我晓得这宫里到处都是您的耳目,有点事儿也是瞒不过您,寿王妃替寿王向娘娘求亲,把我许给寿王爷。”   他克制着情绪,手指攥的有些发白。   “这桩事,你拖几日,莫答应了。”   允淑沉默阵子,“娘娘答应过了年再说这事儿的,过几日适逢尚仪署三月大考,宫里忙也是顾不得。”   他嗯一声,“我会想办法的,这事儿你只管拖着,明儿我亲去见官家,回头再同皇后娘娘说说,你信我。”   她自然信他,他只手遮天,到皇后跟前定然一句话的事儿。   顺手扯过来针线框子,将做好的一双棉靴拿出来,捧给他,“天冷了,我晓得你不缺棉鞋,左右闲着也是闲着,给你做了双棉靴御寒,比不得尚衣局绣娘们的手艺,好赖是能穿的。”   他喜不自胜,把棉靴接过来揣在怀里,“你做的,我都喜欢。”   望着允淑窘迫的模样,他心里叹息,他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她长大?若再过个三五年,等她豆蔻年华,做了真正的夫妻,还畏首畏尾的惧怕那些成日惦记着用什么法子拿捏他的王爷做什么。   明知道寿王求娶允淑揣的什么心思,他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发,腌臜气也得受着,想起来他就一阵阵的心里头发狠。   “大监大人,您今晚还回府么?”   他说不回,西海子那头个把时辰又得起工。再望望允淑这庑房里两张床,“我在你这里小睡一会,这些日子太累了。”   允淑瞧他,果然一脸疲惫,眼窝竟有些凹陷下去,是连日来没能好好睡个安稳觉了。   她忍不住一阵心疼,又想起来竹林夜色里,大监大人亲她额头的模样,他是喜欢自己的,她也不想那样多,只觉得他喜欢她,她自然要对他好,同对宝儿哥一样。   她起身来,去收拾自己的床铺,收拾完了唤一声大监大人,他没应声,回头,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熟了。她无奈,过去轻轻唤他,“大监大人,您去床上躺一会儿罢,趴这里受凉了。”   他惺惺忪忪,去床上躺下来,握着允淑的手不松开,搁在心口上,“就在这,我攥着你,踏实。”   其实他也不比她大了几岁,堪堪十六,老成的像三十岁一样,也是经历了苦难,允淑坐下来,安慰道,“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陪着您。”   他说好,阖眼睡了。   五更天天色仍黑暗,廷牧来请冯玄畅,敲敲门,“大姑,五更了,主子起身了吗?”   允淑趴在床头闭眼休息,也不敢睡着,时时警醒着,听廷牧喊人,便推推冯玄畅,“大监大人,到时候了,您得回了。”   他还攥着允淑的手,被推醒了,就坐起来,应和一声,“是廷牧吗?这就回。”   起身理理衣裳,他惯来性子沉稳又警惕,即使是睡觉,也从不深睡,嘱咐她莫想旁的,安心备考。   隔不几日,尚仪署传唤,也不知为何,官家竟要亲自主考这次的女官选拔殿试,崔姑姑话里话外,意思都是掌印大人的提议,让大家回去都使使劲,别因着在各上殿里头当差,就不当回事,若殿试落了榜,一样还是会被分派到永巷做杂活。   留下来这些女官个个都是人精,青寰爱出风头,莫名其妙就死在宫外头了,哪个不要命敢违背冯掌印的话?   立时领了命,回去点灯熬夜的用功。   崔姑姑独独把允淑留下来了,领到房里去吃茶。   “你在张掖立了大功,也别觉得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崔姑姑说话还是往常一样严厉,“在尚仪署你还是得听我的话。”   允淑福身,“允淑都记着的。”   崔姑姑嗯声,缓和了语气,“廷牧来同我说了,寿王爷要聘你做庶妃,庶妃也不是什么位分高的,说到底还是小妾,咱们身为宫中女官,虽说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可也不能作践自己去给人做妾室,只是你这事儿牵扯到冯掌印,廷牧说的对,你嫁过去寿王爷能牵制掌印,可不嫁过去,王爷和内官翻了脸,吃亏的是谁?”   允淑安安静静听着,既不说话,也不反驳她。   崔姑姑搁下茶盏子,继续,“如今只有缓兵之计,过了这次殿试,你得狠心些,主动嫁过去,待掌印将雍王扶持起来,雍王手里有了实权,自然会想法子把你接回来的。”   允淑低着头,嗡哝,“崔姑姑也是大监的人?”   崔姑姑点头,“不错,我家与冯家是世交,不过是替已亡人在宫里照拂他,我不能看着他为了你去以身犯险,冯家如今只这一根独苗了,他若出事,我死了没法去那边给那人交代。”   允淑又怎么不知道呢?只是她信他,一心一意觉得他能护她周全,却不知道这样叫他为难。   她思量许久,崔姑姑倒也不急着叫她回话,两个人就坐着,一人绞着手帕子,一人喝着茶。 第53章 弄府上来做人质罢了   “我也不急着等你回话儿,”崔姑姑搁下茶盏子,不徐不慢的,“既然上殿那边有话儿,这事儿要过了年后,你就再好好琢磨琢磨,崔姑姑的话对不对,还得你自己仔细思量。”   她说是,咬咬唇福身退出来,双喜瞧她脸色煞白,叫她吓得不轻,拉着她问东问西的。   她只是摇摇头说没事儿,问双喜崔家同冯家的渊源。   双喜被她问的莫名其妙的,纳闷儿,“崔家和冯家哪有什么渊源的?不是因着姑姑叫掌印捏了把柄在手上,才不得不对他低声下气地么?”   从小到大,无论是在自家府上还是进宫来当差,她都没听说崔家和冯家有什么牵扯。   她既不知道,允淑也没再深问,崔姑姑没有告诉过双喜定是有自己的考量。左右自己也没想过要缠着大监大人,可就算如此,她也不用非要嫁进寿王府不可,寿王长的什么样,性子如何,她什么都不知道,真若进了王府,就是两眼一抹黑,怕这辈子再也无望出来了。   天那么蓝云那么白的,花也香物也美,一入候门深似海,从此余生能看的,就只剩王府后宅里半方天地,可惜了这辈子。   两人一路无话回来,双喜去殿里当值,她仍是到小书房枯坐。   诵读过几本礼法册子,许久不曾见的小七公公过来寻她,远远的翘着脚给她挥手。   皇后殿里头行走当差都是有阶品的,小七公公下等使唤黄门进来不得,候在青瓦红墙的夹道里等她。   她出来,笑问,“小七公公怎地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儿么?”   小七揖礼,“大姑,奴才替李侍郎大人带话儿来的,侍郎大人进宫来禀事儿,现下退宫在官轩歇脚,遣奴才来唤大姑过去说话。”   允淑琢磨,李侍郎大人估摸是知道她找着二姐姐的事儿,想同她说说话?遂掖掖手,道,“我这会子正得闲,小七公公带路罢。”   小七说成,领着她往官轩来。   官轩是在宫门口不远的园子修葺的凉亭,供退宫官员朝臣临时喝茶歇脚的地方,平时并没什么大用处,也没什么官员真的来歇脚过,地方不大难得僻静无人。   李葺不是个拘谨的人,坐在凉亭的栏杆上,一脚踩石凳,一脚踩地,嘴里衔着根牙签子,官服套在身上看着极不熨帖,惯来的放荡不羁。   允淑过来给他行礼,张口还未说话,李葺先瞪她一眼。   “你同你那二姐姐简直如出一辙,都是红颜祸水。”   她知道李葺说话直,也没反驳,在石凳上坐下来,听他说。   李葺瞧她一副低眉顺眼没脾气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没好气道,“你莫在我跟前这模样,我不是冯兄,这楚楚可怜的跟我不好使。”   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事儿呢,一头雾水。若不是说话的人是李葺,她也懒得坐下来听他说话。   “你姐姐现在好了,住进了常思的大宅院,常思也不知道怎么就鬼迷心窍了,那样稳妥的人竟执意要她做什么外室。你就更不得了,若不是我今儿进宫来,还不晓得冯兄他为了你要动寿王的人,他如今几斤几两?敢跟寿王爷叫板了?你简直就是祸害呀你。”   他指着允淑,气的凝噎。   允淑低头,这又是为着寿王求娶她的事儿,人人都来找她不痛快,她主动去招惹的寿王爷么?崔姑姑做一回说客,她还没想透,又被李葺说一通,到全然是她的不是了。   “李大人要奴如何呢?嫁到寿王府吗?”   李葺哼一声, “就算你嫁过去又如何?若他知道你是被逼无奈,还不去掀了寿王府的屋顶?人人都觉得他在这禁廷无所不能,他真的就无所不能了么?他才十六,城府再深如何?你若真的对他报以感激,就断了他对你的念想最是好。”   李葺站起来,望着允淑直叹气,“丫头,莫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毁了冯兄的前程。他叫人动了达禄,若不动人,你尚且能逃一劫未可知,可他动了,他是关心则乱,这一关就难过了。”   允淑不太懂,她本想反驳李葺几句,可说起达禄这个人她知道,任盐务府判度支一职,曾经同她父亲有些往来的。   “他同达禄大人起了什么冲突了么?”   李葺嗯声,“达禄是寿王妃一母胞兄,也是寿王的人,寿王这人极有手段,前几日莫莫去王府伺候,探听到寿王暗地里同言青和仍有书信往来,怕是之前言青和撒出去的人报的信儿,你的身份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之所以寿王没揭穿出来,还在这时候求娶你,算好了要拿捏冯兄软肋的。”   她着急,蹭的站起来,“不成,李大人您既然知道,怎么不劝大监大人收手的?”   李葺摇头,“我是劝不动他的,这事儿,全靠你了。”   她又能如何的?   目送李葺出宫,她一路回来,想了无数个办法,都不能成,竟真的只剩下答应寿王这一桩。   好赖熬过女官殿试,眨眼就到了除夕,宫里到处张灯结彩的,喜气洋洋。   官家难得头一回从禅房出来,同众王爷皇子们闲话家常。   皇后殿留几个人值夜,允淑和双喜得了恩典不用近身伺候,窝在房里赏雪吃饺子。   家宴散后,寿王同寿王妃回府上,立时有丫头们过来替寿王更衣,取暖暖的汤婆子来给寿王妃暖手。   寿王往椅子里一坐,嗤道,“同我耍花枪稚嫩了些,不过到底是个比言青和可堪用的,他是把双刃剑,用的好自然是最好,若用不趁手,还是早日除之后快的好。”   寿王妃替寿王捏捏肩膀子,“王爷料想的不错,他既然对我哥哥下手了,说明是想让您知难而退,这是警告咱们别打那丫头的主意,今儿在家宴上,又同父皇有说有笑的,连妾身都看的出来是故意做给王爷您看的。”   寿王眯眯眼,“自以为聪明,父皇老了,说不准哪天就驾鹤西去,他靠着父皇的偏袒还有几天好日子蹦哒?福王那不成器的,成日只知道敛财,胖的走不动路,不足为惧,言青和与冯玄畅若同为我所用,互相牵制,到时候我继位,那还愁以后朝堂不稳东西厂大权独揽么?”   寿王妃说是,“这两日我进宫给母后请安,晨昏定省的时候,再提一下纳允淑为庶妃的事儿吧。大考已经过了,这孩子倒也争气,竟拔的头筹,这差事还没分下来,若去了皇祖母宫里伺候,我就不那么好说话儿了。”   寿王摆摆手,“不必,明儿我亲去母后跟前说这事儿,纳个庶妃不讲那么多礼数,回头一顶小轿子抬进侧门,你把堤园拨给她住就是,弄府上来做人质罢了,饿不死人就成。”   寿王妃谒谒身,“妾身这就去吩咐,都按王爷说的做。”   寿王揽过风情万种的寿王妃,夸赞着,“本王能得卿如此,是福气。”   寿王妃娇羞了脸,底下人都赶眼色,立时放下幔子退出卧房来。   雪下整夜,天将亮,皇后贴身的宫女来传允淑到皇后跟前说话。   天冷的喘口气都是白烟,允淑穿的十分喜庆,白毛领缎面红比肩,红绒花棉裙,一眼望过去就叫人心生欢喜,走在雪地上,像团红色的火苗掠过。   皇后和寿王在用早茶,初一早晨喝红枣泡的早茶是一年的吉祥,寿王虽不是皇后所出,幼时却由皇后抚养过几个月,同皇后还是颇亲近的。   允淑进来请安,一身打扮叫人看了心情莫名跟着好起来。   皇后笑着同她指指寿王,“快给寿王爷行礼罢,他今儿进宫求哀家给个恩典,一定要见见你。”   允淑提步过来屈身敬拜,“奴婢给寿王爷请安。”   寿王浑不在意的去扶她起来,“同我不必如此,过几日就是一家人了,我向来不拘泥于这些。”   她小心避开寿王爷的搀扶,往后退一步,恭声道:“王爷是主子,理应如此的,不拘泥于这些怎么成呢?凡事尊卑有序,奴婢不敢逾越。”   寿王收回落空的手,只笑了笑,“你说的是,是本王欠周了。”   皇后见两人说话毫不生涩,拿帕子轻轻点点唇角,“你们说话,哀家有些累,去歇了。”   允淑跟在寿王身后一同给皇后行礼,待皇后走了,寿王在椅子上重又坐下来,简单道:“庶妃用不上场面,后日王府的轿子进宫来接人,你自己收拾妥帖。”   她福福身,应声诺。   回来庑房,她仔仔细细将之前小七公公做给她的皮影子人儿和手上撸下来的羊脂玉镯整齐搁在首饰盒子里。   她还记得大监大人说过要再替她打同色的簪子来的。   时辰流沙一样飞快的过,她一个人枯坐着,耳边响起清晰的嘀嗒声,一下一下的。   她托人给廷牧捎了话儿,估摸着这会儿子人该到了,才起身擦擦脸上的泪,把首饰盒子又擦一遍。   廷牧来的时候,她正重擦第四遍,脸上泪痕风干好几茬了。   廷牧给她揖礼,她没等廷牧说话,先把首饰盒子塞过来,“这些以后用不上了,上次只给了大监大人一只皮影子,还有个女娃的,这回也一并给他吧,不然一个皮影子怪形单影只的,也是可怜。”   廷牧捧着盒子,为难,“大姑,你别怨廷牧,保住了眼前,才能谈以后不是?”   她额首,“我晓得,你就替我告诉他,我只想安稳的嫁个人,以后儿女承欢膝下的,他身子不能成,给不得我想的日子,断了念想的好。”   这话是绝情了些,架不住好用。   廷牧答应着,安慰她两句,又觉得说多了更是无力,只得捧着首饰盒退了。   三日后,初五,寿王府来了顶接人的小轿子,她上轿前,急匆匆跑来个背小包袱的宫娥。   宫娥说自己唤做奈奈,之前在永巷做些杂活,才接了差事过来跟着允淑做个侍女。   小轿子特地挑冷清的时候来接人,双喜也在殿上当值,压根不知道这事儿。   接人的小厮催的紧,就差找个麻袋把允淑往里头一装塞进轿子里了,是以允淑和奈奈没说上两句话。   司礼监的内书堂里燃着檀香,空悠悠的,冯玄畅批完一摞折子,好赖总算是得了半日闲暇,他起来松松筋骨,问廷牧允淑这几日可好。   廷牧还没得空给他禀报。   因着过节,主子连日操劳,也没顾上这茬,如今问起来,廷牧略是迟疑,该如何说,他还没思量好,支支吾吾的,没说半个有用的字儿出来。   他见廷牧这般,心里一沉,冷了脸色,“你有事儿瞒着我?她怎么了!”   廷牧只得心一横,将允淑给他的首饰盒拿出来,搁桌上,垂头道:“大姑说让奴才给您捎话,她说只想安稳的嫁个人,以后儿女承欢膝下的,您身子不能成,给不得她想的日子,让您断了念想的好。”   他一滞,不信道:“她说的?没来由的说这些伤人的话是做什么!”   廷牧呵腰,“今儿已经上了寿王府接亲的轿子,怕是出宫去了。”   他重重的一拍桌案,咬牙切切,“现在在哪里,我去见她!”   她不是说好了信他的么?如今这又是做什么?他已经抓了达禄来,眼见着就能拿达禄掣肘寿王了,只要再耗三五日功夫,今儿倒是好,竟背着他答应做寿王的庶妃,这是叫他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他火急火燎的往女官处所来,廷牧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几次三番想喊一声主子,这是在宫里,好赖杀杀脸上的煞气。   到了庑房,左右寻不着人,倒是瞧见允淑留下的书信,寥寥几个字,扎的他心疼。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握着信无力跌坐在地上,女人绝情起来,可比什么吴起陈世美张生全加起来还绝情。   廷牧望着他丢了魂儿的模样,心不落忍,杵在那叭叭落眼泪。   不过一晚上的功夫,冯玄畅身子就垮了,整个人大病一场,廷牧急的不行,去请沈念到掌印府上来瞧他。   允淑和奈奈一主一仆进了寿王府,就再也没能从堤园出来过。   说是嫁到寿王府做庶妃,倒不如说是被软禁在这园子里,废弃的堤园同寿王府其他的地方隔的甚远,也并没有拨什么人过来伺候。   外头一日三餐的供应过来,吃的也算过得去,穿戴上不说多好,粗布麻衣的倒是没缺了她们。   奈奈是个爱笑的人,同她一样的性子,平日勤快的不得了。   允淑常常问她跟过来觉不觉得委屈。   奈奈总是笑着回她,反正奴婢粗活重活是做惯了的,在这里,同在永巷也没什么不同。   她们同外边的人接触不上,也打听不着什么外头的消息,开了春换下棉衣裳,允淑一时兴起,试着跟送饭的人商量要几包菜种子来,没成想真的要到了。   她和奈奈都不是娇贵的人,也乐得翻地种菜,春种秋收,数着日子过,竟足足这样过了六个年头。   莺飞草长,天气乍暖还寒,奈奈瞧见园子东边的池塘里鳜鱼总往水面上跳,便自己做个网兜子伙着她去抓鱼。   她说鱼在水里游的快,怕是抓不着。   奈奈摇头,“鳜鱼肥美,我瞧池子里的鳜鱼胖的不得了,人长胖了腿脚不灵活,鱼胖了定然也是腿脚不灵活的。”   她琢磨琢磨,是这个理,欣然答应奈奈的央求,裤腿一挽下了水。   只是这鳜鱼似乎是比较灵活的胖子。两个人费劲巴拉的,只捉住一条,还险些让允淑溺水身亡。   好不容易扑腾着爬上来,夜里允淑起了高烧,整个人火炉一样的烫,这可急坏了奈奈,她自责的不行,半夜三更爬门上喊人救命。   堤园是偏园,离各处园子都远,她喊破了嗓子好不容易喊过来人。   哭的昏天抢地,“快救命吧,我家主子不行了。” 第54章 他俯身怒视着她   值夜的人被吵得糟心, 不耐烦的叫她安生些,打着哈欠去给寿王爷禀报。   寿王正同冯玄畅在书房议事,这几年他用冯玄畅用的很得心应手。   福王早就被算计的身子骨不行了, 卧病在床奄奄一息的,眼下离鬼门关也就剩下半口气儿的事。   为了避免雍王成气候,又特地将雍王支的远远地去戍边。   冯玄畅果然是比言青和更好用些。   如今形势都如他意,言青和重又做了西厂督主,两边都任他差遣,只等着官家驾鹤西去,他便可顺意继位了。   他眯眯眼,精明的摸摸下巴,琢磨着如何才能让官家早登极乐。   作为皇子里头年岁长些的,他今年已经而立了,再耗下去皇位都可以直接传给小他一辈皇孙身上去了。   本来官家身子骨不好, 早就该殡天了, 偏偏这两年跟着那江湖道士修什么仙,竟然硬拖着多活了两年,他想早些继位, 又不能去逼宫弑父,叫人捉了把柄,时时有些苦闷。   下头人仓促来禀,进门一呵腰, 道:“王爷, 堤园那边出事儿了,庶王妃下午的时候,在荷花池子里捉鱼溺水了,现在人起了高烧, 伺候她的奴婢奈奈正哭呢。”   寿王听罢,不甚在意,转而去看冯玄畅是个什么反应。   冯玄畅倒是一脸的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般,指着地图继续同寿王分析战局。   寿王心思微动,吩咐道:“着人去请沈御医过来给庶王妃瞧瞧身子。”   下头人唱诺,退了下去。   这么多年,他从未允许人接近过堤园,就是当年大病初愈的冯厂臣主动登门谢罪,放了达禄,他也只字未提堤园那小娘子的事儿。   如今那小娘子出了事儿,可见比之前更好用些,出事儿出的是时候,他心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两人见见面也罢,省的日子长了,冯厂臣忘了这段情,不再那么听话。   听冯玄畅说完战事,寿王应付着的点点头,“厂臣此计甚妙,雍王只要回不来长安,对本王就毫无影响。”   他呵腰,“寿王爷足智多谋,臣这些都是花拳绣腿罢了。”   “厂臣也不必自谦,这些年都是厂臣谋划的好,堤园那边庶妃病了,本王去瞧瞧人,厂臣明儿再来吧。”寿王温温笑笑,似不经意提起来,“她如今出落的是越发好看了,身段也妖娆,比起来沈念养在宅子里的外室来,倒更美上三分,是个难得的佳人儿。”   他揖揖身,没回寿王的话儿,只道:“臣且告退。”   出了寿王府,他负手站在堤园高墙外,拳头紧紧握着。六年的隐忍,他已经完全不再有任何情绪浮与面上,性子也更沉稳内敛,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唯独听到她,仍是难以自持。六年来相思入骨,每天都侵蚀他一分,他常常夜里醒来,喘不开气,无数次梦见她就在身边躺着,醒来却是空荡荡的,没有她的影子。   廷牧跟他自责过百次千次,他却什么也不说。   李家抄家的时候他无能为力,寿王强娶她时,他仍无能为力。   这么多年人人都觉得他在禁廷无所不能,可手握批红的大权有什么用呢?禁廷里人人怕他又有什么用?为臣为奴,生死总不过是官家和皇子们的一句话。   他与她同在长安,也只一墙之隔罢了,却整整六个年头见不得她一面,如今知道她害了病,连去照顾她都是不能。   若当年她拒了寿王,就算是陪她粉身碎骨,共赴黄泉又如何?他多想狠狠把她拥入怀里问个清楚,当年为何那般愚弄他!   一声惊雷,天飘起细雨,春夜的雨痴缠悱恻,他就那样站着,淋着,仿佛这雨浇透心里无尽的思念芽苗,任它悄然生出藤蔓,蜿蜒疯长。   廷牧不敢离他太近,自当年主子大病痊愈,人就换了性子一般,喜怒无常,手段也越发狠戾,若说以前是人人见了都害怕的阎王爷,如今就是佛经里常说的恶鬼,连他有时候都忍不住怕的想打哆嗦。   主子淋雨,他就跟着淋,也不敢过去催一催。   天初晓,雨停,梨花开了一树。   冯玄畅总算挪了步子,仿佛才睡醒,廷牧怯怯跟在后头,瞧那肃杀的背影子,更不敢上前去搭腔。   堤园,满树梨花下,简素的房里,允淑躺床上直咳嗽,高烧的缘故她满面通红,奈奈不停的拿凉帕子给她降温。   沈念给她施针散热,又灌了汤药,个把时辰见了药效,允淑睁眼恍惚以为烧糊涂了,出现幻觉,忙唤奈奈。   “奈奈,我病的糊涂了,像是见着沈御医了。”   奈奈过来握她的手,喜极而泣,“主子,您可是醒过来了,吓死奴婢了,都怪奴婢净胡出主意,叫您遭了大罪。您醒了才好,若醒不过来,奴婢就准备三尺白绫,以死谢罪了。”她擦擦眼角,又回,“确然是沈御医不是幻觉,王爷着沈御医来给主子您治病了。”   允淑不能置信,拔高了音节,“天爷,我这辈子还能活着再见到熟人,是大限将至了罢?”   奈奈哭,“主子快别胡说八道的,您只是受凉起了烧,哪有什么大限将至。”   她勉强攒个笑,“我恍惚听见昨晚上下雨了,你可给咱们小苗圃里挖通水的道儿了?别回头把苗子淹了。”   沈念叹气,“你清醒了倒不记挂别的,那苗圃里的苗子比得上他还重要?”   她侧头,“顶重要的。二姐姐还好么?”   沈念回说好,“日日挂念着你,怕你吃不好睡不好的,成日念念叨叨,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她心里不是滋味,忙岔了话,“奈奈,你去把咱们埋在地窖里的萝卜挖些给沈御医带着,眼下开春二三月的天,想吃新鲜的不好找了,咱们地窖里那些都还新鲜着呢。”   奈奈连忙答应着,拿了木耒转头就出去了。   她垂眼,轻声问沈念,“这几年他好么?我被关在这里听不到外头的事儿。”   沈念叹气,“哪里能好?知道你进了寿王府,回去就大病一场,廷牧唤我去的时候,人就剩半条命了。足足病了整月,等人好了也清减了,瘦的撑不起衣裳来。还被你气的够呛,差点想不开。”   “我哪里敢气他的?”允淑咳嗦一声,分辨,“那时候难,李大人和崔姑姑都说,得罪了寿王爷,他就是个死,我承他错爱,如何忍心看他那样的人为我再经历一次磨难?”   “还有这事儿?修葺竟捂的如此严实,从未说过这桩。不过你送玄畅好些东西来着,我听说他本以为你送他那些物件是独一份只给他的,后来也不知他从哪晓得,已故的高中侍也有双鞋子和大带,就连小七公公也有双麻履。”沈念望着她,“你针线活计真是好的不得了,怎么这么想不开去了尚仪署?我看合该去尚衣局才是。”   她想想,是不假,却辩驳道,“小七只有一双鞋罢了,内官老爷只有一条大带和一双鞋,你看,我足足送了他一条大带,一条蔽膝,两双鞋,可见他在我心里,位置是更重要一些的。”   沈念:……   两人一时沉默,允淑望着帐顶,踌躇着问沈念,“我在这里虽什么也探听不着,可还是听过些关于他的闲言碎语的。他娶亲了么?听说身边跟着个六岁的孩子。”   沈念说没有的事儿,是言青和弟媳的孩子,也是小七公公亲姐姐的孩子。   她回说哦,也不再说话了。   奈奈扛着半袋子萝卜回来,巧了碰上一早儿就来看允淑的寿王,她忙跪下来请安,寿王摆摆手,“起吧,你家主子身子可好些了?”   奈奈起身回话,“沈御医施了针,人是醒过来了,只是高烧还未退。”   寿王额首,“本王去看看她。”   这许多年,他也是头一回来瞧允淑,进门,就见床上躺着的人身姿妙曼,前凸后翘的,挠的他心里一痒,心道,果然是个标致的美人坯子。   沈念见他进来,起身揖礼。   他略过沈念到床前坐下,望着双颊绯红的允淑,身上一阵燥意,强压了压,关切道:“庶妃身子可轻快些了么?”   允淑躺那点点头,“奴婢身子轻快多了,劳烦寿王爷惦记着。”   什么庶妃,她不过是个人质罢了,还能得寿王关切,是因着还能拿来威胁冯玄畅,只是这么多年了,她这个人质还能发挥多点作用,已经不好说了。   她也懒得同寿王演什么夫妻情深的戏码,称呼上越是疏远越好。   寿王也不在意,关照她好好养病,等病好了,过些日子寿王妃进宫给皇后请安,正好让她也跟着去透透气。   她心里翻个白眼,感慨大尾巴狼居然会突然有良心发现的一天?让她进宫定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   “奴婢身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还是别给寿王妃拖后腿的好。”   寿王搓搓手,“不拖后腿,哪日进宫都成,都随你的意思。”   他起来,温温和和的,“本王还有旁的事情,你且好好养病,有事没事的别再亲去摸鱼,想吃鱼了吩咐下人们去做就是,这堤园缺人手,赶明儿本王给你拨两个伺候的人过来。”   她莫名其妙,寿王突然大发善心,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想拒绝,寿王按按她的手,“本王先忙去了,你仔细养着。”   寿王出来堤园,一路上心里纠结,六年前还是个幼女,除了长的好看些,也并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他也没在意,这长大了凹凸有致的倒是别有一番韵味,利用还是要利用,可真塞到一个太监手里,太暴遣天物了些。   到底是他有先见之明,早早的把人养在了身边,横竖是他的庶妃,他扯扯唇,且再养阵子,就是有了夫妻之实也是理所应当的,冯玄畅一个太监还能说什么?   沈念坐下来给她开了药方子,嘱咐道,“你懂医理,我瞧着寿王看你的眼神不对,这王府里头你独自斡旋,要小心些,实在不成,就在药方子上动动手脚,称病不愈,别出了事。”   她答应着,说好,叫奈奈送送沈御医。   寿王到底是个沉得住气的,好些日子没有再来看过她,倒是寿王妃来了两次,每次来她都和奈奈装满两大框菜给寿王妃带着。   过了个把月,她身子利落了,就亲下园子理整架好的黄瓜,同奈奈一起捉捉虫浇浇水。   寿王妃来带她入宫的时候,她正同奈奈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园子里除草,一身的泥巴点子。   寿王妃出身官宦,从未见过谁家的小娘子同她这样不顾及身份的,像个农妇一样粗陋。   下人们手忙脚乱的给允淑收拾,换了衣裳梳了发式,她跟在寿王妃后头,很有礼数。   寿王妃是正室穿正绿色,她穿樱桃粉,站在人堆里很是出挑。   进宫来给皇后请过安,寿王妃特地给她放水,叫她出去转转,说她好些年没有回宫里来了,应当去见见以往的同僚和朋友。   她恭恭敬敬的退出来,带着奈奈找个没人的地方打发时间,避着谁也不去见。   双喜蹲个闲暇出来寻她,遍寻不着。   早就有眼尖的小太监跑去跟冯玄畅禀话儿了。   她和奈奈蹲在夹道子里喝茶看云,主仆两个说起话来什么都能扯上一扯。   奈奈说,“以前听闻司礼监掌印很中意您,宫里奴婢太监们都传的跟真的一样。”   她说是呀,“厂臣那个人,生的真俊啊,是个姑娘也要垂涎三尺的。”   奈奈戳她,“是真的么?”   她认真的点头,“真真的。”   说着话,眼前恍惚一道人影,她和奈奈抬头,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一把捞起来,扛着就往庑房里走。   奈奈骇一跳,抓着人衣裳怒斥,“哪里来的登徒子,快放开我家主子。”   冯玄畅回头瞪她,咬牙,“滚。”   奈奈被他吓傻了,等再反应过来,庑房已经从里头上了锁,她在门口急的团团转,又不敢去喊人来,万一叫人知道了寿王的庶妃被陌生男子拉进庑房,里头还上了锁,可怎么才好?   允淑被冯玄畅抗进屋,扔在床上,他黑脸看她,喘着粗气。   她长高了,身材匀称,小腹平坦,往上是勒都勒不住的雪峰,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才到他肩膀的小姑娘。   他俯身怒视着她,嘴唇轻轻就能碰到她缀花钿的额头,握紧了拳,他指节泛白,已经是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允淑,你没有心吗?”   比起他的不管不顾来,允淑倒是清醒的很,她知道寿王让她进宫是什么目的了,这就是目的。   她用手抵着他的胸口,別脸不去看他,呐呐,“大监大人,您自重,万一叫人瞧见了,咱们即便没什么,也怕有嘴说不清了。”   他不在乎,这几年已经忍的要发疯了,他恨恨的按住她,一手解着腰间的大带,质问,“你说想安稳嫁个人,儿女承欢膝下?你说我身子不能成,转而就去给寿王做庶妃!允淑,你想要孩子,我给你孩子,我也可以让你有儿女承欢膝下的。”   她愣,瞧他的动作忽然明白他是要做什么,脸一红下意识的去制止,手忙脚乱的把他解下来的大带又给系回去,焦急,“你疯了么?什么胡话都说!快穿上,好端端的是要做什么!”   他压下来,竟有些哭腔,“我疯了,早就疯了,你不辞而别,你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时候,就疯了!这么多年,我以为我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我见不到你,才惊觉一直以来我不过是个狐假虎威。”   允淑被他强迫着对视他,心揪起来,他瘦了好些,眼窝都有些凹陷了,本来俊秀的一张脸现在看上去只有肃杀,她抬手摸他的脸,安慰道:“借着谁的威风都不打紧,你如今还是司礼监掌印,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他把脸埋在她颈间,不理她的话儿,只问她,“允淑,你到底对我是什么心思,你到底……心里有没有我半分位置?”   她叫他说的也是一酸,仔细想想,回道,“同宝儿哥是不一样的罢。”   “只是不一样么?”他眼框微红,起来坐在床边,拉她的手,“就没旁的了?”   她跟着坐起来,旁的怎么说呢?怕是不能直言不讳说出来,见着他还好好的,她在寿王府就没白白蹉跎了时光。   躲躲闪闪的,生怕叫他看出这点小心思,她往地上瞧,岔了话儿,“我今儿才从府上出来,头前给皇后娘娘请安,瞧着是上年纪了,两鬓斑白的。”   他却不随着她的话走,简单应承,“人哪有不上年纪的?我晓得这几年你过的艰辛,堤园是荒园子,比冷宫好不到哪里去,叫你受苦了。”   她摇头,“初几年确然不太好过,夏天蚊子咬,冬天没炭火的。不过我是个顶勤快的人,”她拍拍胸脯颇有些得意,“开荒垦地,种了不少可吃的,跟着我的奈奈也是个肯吃苦的,幸好有她做伴,日子过得挺顺意的。”   她就是这样,惯来容易知足,不像她二姐姐李允善,自从跟了沈念,三天两头的闹腾,府上跟着一大堆的奴才婢子使唤,沈家二老出面定下来的国公府嫡女也被退了亲。   她抬头,想起来这还是在宫里头,让人瞧见了,寿王定是要为难他的,便劝道,“你快些回去吧,叫人瞧见了传到寿王爷耳朵里,要为难你了。”   他冷笑,“你以为他为何放你出来?为的不就是这个,若不是故意让我来见你,何必安排这一出?”   允淑有些困惑。   “他想让我帮他弑君,”他看看允淑,自嘲,“官家活的太长久,他等不及了,想借我的手除掉官家,待官家殡天后,再把弑君的罪名往我身上一撂,他是人人称赞的圣明君主,我是弑君的乱臣贼子,到时候将我推出午门外,顺势收回东西厂大权,一手如意算盘打的精着呢。既然想让我去做送命的差事,那就得让我得到些好处,不然这几年我替他东奔西走,知道他做的那么多龌龊事儿,不给我点甜头尝尝,岂不是叫他很不放心?”   “你真的,要替寿王爷弑君么?”   本以为她老老实实在寿王府呆着,他就能如李葺说的那样安稳,有个好前程,原是她想错了,叫他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里。   她抬眼,绞着手里的罗帕,“都怨我,你若是没遇着我,就用不着这般了。”   “怨你什么?”他抬手替她理理头发,“这事儿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自有办法脱身,倒是你,”他捧她脸,仔仔细细打量,“是个大姑娘了,长得这样好看,寿王是个男人,你天天在他跟前晃,他可轻薄你了么?”   她摇头,“自进了王府就没见过寿王爷的影子,你不用担忧我,我有办法周璇的。”   都说着不用替彼此担忧,却心里都忧心着对方。   他心里本来存着千言万语想问,觉得见着她能说三天三夜,如今真见着了,发泄一通情绪后,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允淑瞧他两手无处安放,无奈,她心里也很是喜欢他的,如今换她主动一回罢,她伸手揽他腰身,环着他柔柔的问,“你方才说能给我儿女承欢膝下的,可是真的么?”   女人的身子柔若无骨,缠上来就是销魂的撩拨,他定力不够,溃不成军。   “你不信么?”他拉她手往中单那处触碰。   允淑面红耳赤的抽回手,“罢了罢了,便是没有儿女也不打紧的。”   她犯不上叫他出丑,又何必执着于这事儿上的?   廷牧急急从外头来,到门口见奈奈一脸惆怅的来回徘徊,嘱咐她外头候着,径直过来敲庑房的门。   “主子,皇后殿那头儿传话了,寿王妃要回府,叫人到处寻大姑来的,眼下人正往这里来,咱们还是退避的好。”   允淑捏捏他袖子,低头道,“你走吧,别回头叫他们瞅见,如今咱们身份隔着呢,落了人口实反倒是不好。”   好赖他犯糊涂也就是一时,轻重厉害分的明白,也没再说什么,随手扶扶她发髻,站起身来一步三回头不舍的开了门锁,再回头望她一眼,折回来把允淑拥怀里,轻轻嗳了声,“回头我想办法让东厂的番子混进寿王府,总会有些漏洞可循的。”   他这话说的违心,往寿王府上安插眼线若是能成,早就安插眼线了,何至于等了好多年的,只是他不说点什么让自己和允淑放心,又怕没了指望。   允淑自顾答应着,送他离开。   等人走了,奈奈才敢从外头进来,瞧见她站那里人好好的,没有衣衫不整也没有花了妆发,总算是松口气,拍拍心口,道:“主子可是把奴婢吓死了,这唱的哪一出?”   她默了下,才道,“司礼监掌印,你在永巷做粗使丫头的时候,就没见过?”   奈奈一句天爷呀脱口而出,捂着嘴唇不能置信,结巴道:“这……这原不是谣传,掌印大人果真中意主子你呢?”   允淑捏着帕子摇头,“都是胡说的,你莫跟着瞎传,走罢,咱们去给寿王妃请安,该回了。”   奈奈答应着过来扶她,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奈奈眼尖瞧她头上别了新的发簪子,忙走两步到她跟前,问她,“主子,您头上怎地多了支发簪呀?”   她一愣,探手去摸,果真发髻上多了根簪子,顺手摘下来看,竟是通体白润的羊脂玉料子,镂刻两瓣荷花。   是了,这是同那羊脂白镯子一套的,约莫是他后来又找工匠精雕细刻的,方才随手给她扶发髻带上的罢。   想到这儿,允淑嘴角含起笑来,颇有些洋洋得意,“方才我在庑房捡的,可好看么?”   奈奈连连点头,“跟主子今儿的衣裳合衬极了。”   她却不再戴上了,把簪子收进袖袋里,又拢了拢,道,“走吧。”   寿王妃寻她寻得也不真心,做做样子罢了,见她自己回来,也没说什么,只问了问可有跟相熟的人见面了?   她屈膝回,“都忙的紧,见不见的也没什么。”   寿王妃自然心里明镜似的,王爷吩咐她带允淑进宫来,本就是叫冯厂臣看的,一层薄窗纸,她也懒得戳破,只额首道:“时辰也晚了,咱们回吧,今儿王爷出府办事儿,早晨特意嘱咐了叫你候着他用晚膳,你就随我一并到静姝殿小坐阵子,我正也想同你说说话儿。”   允淑恭恭敬敬道一声是,跟在寿王妃后头,过月洞门的时候,瞧见熟稔的身影,她望过去竟是西厂言督主。   正纳闷为何言督主会在宫里,言青和已经谄笑着过来寿王妃跟前行大礼。   寿王妃抬抬手,“免了罢,言督主在这里做什么?”   言青和呵腰,“禀王妃的话儿,奴才带巡盐使去国库入账,也是巧了见着王妃的鸾驾,特地过来跟您请个安。”   “言督主惯来是个有眼色的,隔这许远也过来请安,真是有心了。”   “哪有做奴才的不尽心尽力的?王妃您慢着走,回头奴才亲去府上” 第55章 您心里头有冯掌印罢   给您请安, 头前从狄戎商旅手里得着好玩意儿,是胡女平素用的燕支和螺子黛,都是上好的成色, 赶明儿给王妃一并带过去。”   寿王妃听了称意,笑道:“言督主有心,这些好玩意儿也给庶妃备上一份儿罢,庶妃正是风华,比我这人老珠黄的更消受这些新奇东西。”   言青和听罢,转而又给允淑揖礼,“庶妃妆安,我瞧着庶妃脸皮子细,胡人的燕支用起来不合宜,倒是曲水苦寒地盛产细盐,当地人好用温水将细盐溶了净面, 奴才在曲水呆的时间久, 回长安的时候,带回来不少细盐用,这细盐是好东西, 常用身上也舒适,身体发肤都是有益处的,赶明儿奴才一并给带过去。”他再揖揖,对寿王妃道, “奴才还得去办差, 就不扰王妃清净,告退了。”   寿王妃额首,允了。   允淑琢磨不透言青和这番话是怎么个意思,人跟着寿王妃, 也无暇细想,寿王妃又拉着她同她闲话家常。   “咱们王爷事儿多,这好些日子也没去看你,今儿见着你定然是极高兴的。”   她是个贤惠大度的女人,恪守着三纲五常,那日寿王同她说明了对允淑的心思,虽作为寿王的妻子她有些吃味,可作为寿王妃,替王爷纳妾这样的事儿又是本分,况且允淑也确然是作为庶妃抬进寿王府的,名分上是个正经妾室,寿王几年没碰,白白耽误了人家姑娘,已经是说不过去,如今要同房,她也说不得什么,只得跟着操持。   允淑听她说着,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上,忙道,“奴婢身子不好,回去陪您小坐闲聊是没什么的,伺候寿王爷怕是不成。”   “你身子不是利落了么?怎地还不好?不然,还是再传沈御医给你瞧瞧?”   看似话赶话儿说起来,寿王妃实则是有意试探允淑这话儿真假。   允淑勉力笑笑,“倒不是什么打紧的,只是到了日子了,方才还腹痛难耐,奈奈给奴婢冲了红糖水喝,才好了些。”   女人家的月事,不用明说,一下就猜透了,寿王妃拍拍她的手,“这有什么的?又不急于一时,你回去仔细调理身子,回头有的是时间,左右也是王爷的人,不打紧。”   “谢王妃体谅奴婢,等回了府上,奴婢给您摘些黄瓜回去凉拌罢,是今年头一茬。”   寿王妃心里倒是极喜欢她,她笑起来甜糯的紧,又同府上其他侍妾不一样,心思单纯沉静,若说能寻句话儿形容她的秉性,约莫是那句,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庶妃这日子过的倒很是有人间烟火气。   平素里若是府上哪里不顺意了,她总带上贴身的丫头偷偷到堤园小坐个把时辰,望着满院子的颗苗硕果,心也跟着平淡了。   允淑这人儿,真真同旁人是不同的。   她琢磨琢磨,道, “前头拨给你的几个婢子你用着可还衬手?我瞧你一个人又忙春种又忙秋收的,怪累人的,回头再拨给你几个小厮供你使唤罢?”   允淑得了大恩典似的,“当真么?那得是要大力气的才成,这两日我正想把池塘理整理整,东头依岸的地方种上些莲藕,再养上些花鲢子黄花鱼什么的,池子里的泥要捞一捞,我看府上也不知道有没有能成的,若不然,寿王妃同我去人市上买几个粗苯有力的回来供我使唤罢?”   寿王妃沉吟,“从外头添人,倒是得问问王爷了,这事儿我做不了主。”   允淑略有些失望,“那……就在府里头挑人吧,怕是都做惯了轻简的活计,出不了那么大的力气。”   寿王妃瞧她没了兴致,略笑了笑,“我去同王爷说说,若是成了,你每日都要多送我些自个儿种的瓜果。”   若说寿王妃真是个对她心意的,她小鸡啄米的点着头答应,“成,指定都是新鲜的。”   心里却打起了主意。   大监大人想往寿王府上撒东厂的番子,若寿王妃能答应下来去外头买人,就是个机会。   要怎么把话儿带给冯玄畅,她心里琢磨一圈,还得再装一场病。   回了王府,她同寿王妃在静姝殿候着寿王用膳。   当中得了空,她对自己也是狠心,带着奈奈偷偷到凉水井里舀刺骨的冷水上来,足足喝了满满两舀冰凉的井水,喝完了捂着肚子回来,窝在桌子上恹恹的,皱了眉。   寿王妃瞧她出去一回,回来脸色不大好,搁了手里绘的花样子,问她这是怎么了?   她摇头,勉强攒个笑,“只是有些腹痛,倒是不打紧,喝点儿红糖水就好。”   寿王妃忙唤使唤的婢子去添热茶来,她喝了些觉得小腹温热,却着实因凉水喝多了,几盏子热茶下去,腹痛并未减轻,反倒是越发疼起来。   寿王回来,进屋脱了外衣,一脸春风。   冯玄畅从苏州府地界儿给他淘来两个举子,都是有才能的人,今儿去见了一番高谈阔论,他心里高兴。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都在他这边,今儿冯玄畅得着甜头了,拖了他小半月不肯替他办的事儿也办成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瞧瞧跟寿王妃过来给他揖礼的允淑,朗声大笑,“古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依本王看,这美人儿真是什么时候都是好用的,千军万马也是抵不过美人儿一笑。”   寿王妃瞧他心情好,忙叫人拿烟丝上来点了,递给寿王,“爷今儿这是碰上喜事了?事儿都办的顺意的好。”   寿王接了水烟,吸一口,吞云吐雾的,坐下来把水烟袋一放,示意允淑到他身边坐。   允淑迟疑,望着寿王妃轻轻摇头,她面色不好,因腹痛的原由,站着已经很是勉强。   寿王妃体谅她,忙道:“庶妃今儿来了月事,腹痛难忍,好赖撑着等您回了,还是让她退了去歇着罢,请沈御医来看看的好。”   寿王抬眼瞧瞧允淑,果然脸色白面一般,想来果然疼得厉害,他沉了脸,“也好,去吧,不过庶妃可别忘了,你到底是本王的庶妃,过会子本王再去堤园看你。”   允淑矮矮身,有气无力的,“奴婢省得的,奴婢告退了。”   奈奈扶着她回园子,伺候她躺下来,心疼的紧,烧了热水烫帕子,给她掀起肚兜捂上。   “可怜见的,主子这是受的什么罪,这两舀子冰水下去,还不得疼个半死么?”   她捂着肚子蜷成一团,竭力忍着,“好奈奈,若不如此,我这身子怕今儿就保不住清白了。”   奈奈给她喂红糖水,心疼的掉眼泪,“反正您名分上早就是庶王妃了,外头谁还信您清不清白?还能指着有一天从这儿出去,再嫁个人怎么?”   她垂眼,窝在厚厚的锦被里,手脚冰凉。   “你不知道,有些东西顶重要的。”   奈奈给她喂完红糖水,把碗收了,回来坐着,“您心里头有冯掌印罢?我瞧白天里那簪子不似主子捡来的,是冯掌印送的?说句大不敬的话儿,反正掌印山高皇帝远,也听不着奴婢的议论,他是个太监,还要主子是个清白之身?您都还没嫌弃他是个太监,他倒是有底气说您了。”   她叫奈奈逗笑,“属你嘴巴毒,往后有了婆家,看是没人敢同你争辩什么。”   奈奈唉一声,“奴婢要什么婆家的,跟着主子伺候一辈子才是正经,您既然不愿意跟了寿王,奴婢自然是站在主子你这头的。”她把手伸被子里,给允淑轻轻搓揉着小腹,“可好些了么?”   “不好,痛的紧,你一柔更疼了。”允淑哎哟哎哟的叫。   两人说着话,外头靴子踩青石板的声儿响起来,奈奈忙抽回手起来到门口看是谁,借着月色,奈奈回头给允淑比个口型,“是王爷。”   允淑把被子再裹一裹,“就说我歇下了,睡熟了。”   奈奈点头,提步出来迎人,给寿王揖礼,“请王爷安,主子睡了。”   寿王被她拦一拦,只得停下来,“这么早就睡下了?睡了也无妨,本王去看她一眼。”   奈奈一个婢女,也没法子硬拦下王爷的去处,只得让开路,跟着往屋里去。   寿王回头看她一眼,“你同他们在这儿候着,没有传唤不必进来。”   奈奈迟疑,又不敢违命,怯怯道声诺,掖手站在外头等着。   寿王一脸色相进来屋,瞧瞧允淑,忍不住探手去被子里摸,允淑听到他进屋了,装睡怕是不行,得装着刚睡醒。   她翻个身,揉揉眼,一副惺忪模样,瞧见寿王,吓了一跳,忙把被子再往身上裹严实一些,惊恐不安道:“王爷,您何时来的?怎么也没人喊奴婢一声的?”她忙唤人,“奈奈?奈奈?桂花?莲花?”   寿王在床上坐下来,“别喊了,都在外头候着呢,本王叫他们在外头候着的。”   允淑为难,“王爷今儿要宿在奴婢这里么?奴婢来了癸水,怕是不能伺候王爷了。”   寿王瞅她笑,“今儿王妃说想在人市上买两个壮丁供你使唤,你要把池塘理整理整么?”   她老实的点点头,“是有这回事儿,府上的小厮们平素不做重活,没那么大力气。”   寿王额首,“这事儿本王允了。本王今晚上过来,还有另一桩事儿,是冯厂臣的事儿。” 第56章 不……不然还是别试了……   “冯厂臣怎么了么?”她掖掖身上的锦被, 心里警惕起来。   寿王去拉她锦被,自笑着,“庶妃这样紧张何故?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她实在不舒坦, 奈奈为了方便给她暖肚子,替她宽了衣裳,现下锦被里头除了肚兜和亵裤,赤溜溜的。她一急,忙喊人,“奈奈,快给寿王爷添盏子茶,入夜的时候摘的桃儿也拿来给王爷尝尝鲜罢。”   奈奈站在外头,也是急的不行,一听主子发话了,忙往屋里头来, 她心眼也多, 顺道儿拉了荷花桂花一起进来,往寿王跟前一揖,“王爷定然是渴了, 奴婢正好泡了茉莉芽。”她给寿王把茶端上来,恭恭敬敬的。   寿王脸色有些不悦,想着到底还是自己色迷心窍,一时太着急了些, 也就顺势接过茶盏子, 喝一口递还给奈奈,嘱咐道:“你们伺候主子伺候的尽心些,往后别再冷着主子回头叫主子遭了大罪。”   奈奈说是,请王爷外间里坐会子, 她服侍庶妃起身来伺候。   寿王起身,扶扶额,道:“不用了,本王就是来看看庶妃身子,既然不爽利还是卧床休养的好。”他看看允淑,又道,“冯厂臣今儿替你阿耶来求恩典,说是家里挂念庶妃,明儿想进府来见一见,今儿本王高兴,想着庶妃进王府来许多年了,也是该跟家里头见见,就准了,等明儿庶妃收拾收拾,跟你父亲母亲和姊妹们说说话儿罢。”   允淑脸赤一阵儿白一阵儿的,都是聪明人,心里明白,寿王早就从言青和那里把她身世摸清楚了,冯玄畅扯通谎话来,寿王也不是识不破,偏不揭穿还应承下来,她干干一笑,试探的问寿王,“阿耶还在庄子上务农么?”   寿王负手叹口气,“是个老实的庄户人家,安分守己的种一辈子地才是正经,能有个善了,厂臣出了笔银钱另做安置,明儿权是同你这闺女做个别,往后没得见的机会了。”   她低头不语,琢磨着她眼下的处境艰难,本就是六爷为着给她隐瞒身份找来的庄户人家,何必叫人跟着她成日担惊受怕的?即是厂臣的意思,那就是觉得她身份已无需再做这障眼法了。   寿王瞧瞧夜色,再望望床上低头不语的她,如此娇羞的美人儿眼下却还是动不得,自上回夜里见着病中的允淑,他是朝思暮想着这女人年轻的身子,心里痒痒的不成。   可惜了她来癸水,他皱皱眉,这许多天也忍了,再过几日也无妨,只是浴火烧身,让他颇有些不耐烦,嘱咐声儿叫她好好歇着,提步就走了。   奈奈领着荷花桂花出来送他,他顺手在荷花圆润的臀子上捏捏,就走了。   男人心里只要起了那心思,就是忍不住的,寿王一路走的着急,一头扎进了东厢房,未几房里就传出女人吟/哦的糜音来。   堤园这边送走寿王,奈奈松口气,支使荷花去小厨房再熬些红糖水和益母草,折回来坐在床边给允淑掖被角。   “好险,主子,要不能天天过这样的日子,今儿走了明儿可定还是要来的,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您这月事几天的事儿,也不能光流血不见好的,咱们得想个办法才是。”   允淑有气无力的躺着,方才她也吓得不行,心里打鼓,就怕寿王若是动起粗来她抵抗不得。   好赖人走了,她重重的喘口气,“你说的是,这样不是个法子,这几天我再想想,实在不行我就找条白绫子往房梁上一挂。”   “您这是想自挂东南枝呢?”奈奈耷拉着眼皮,“奴婢听说吊死的人,眼珠子往外头凸着,舌头申的老长的,脸上灰青灰青的,死相恐怖,尤其是绫子往脖子上一勒,您到时候想喘气喘不出来,人憋的想尿裤子,”她吓唬允淑,“想来是个很难受的死法罢,要不,哪天奈奈给您找白绫来,主子您试试?”   她给奈奈说的直打怵,摸摸脖子结巴道:“不……不然还是别试了,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罢……”   灯笼光晕模糊,夜里无风,掌印府上,廷牧拿扇子在门口挡飞蛾。   沈念收回诊脉的手,挽挽袖子,“我去瞧她的时候,听闻说那时候崔女官和修葺都曾找过她。”   冯玄畅执笔的手顿一顿,醔眉,“他们找她做什么?”   “修葺是怕你同寿王明面上杠起来你吃亏,若当时是我知道你抓了达禄,我也会这么做的。达禄是寿王妃的兄长,又是寿王的银库,你抓他来,是动寿王的根基,他为了自保也要反将一军的,结果果然如此,若不然,允淑这丫头何至于此?白白在寿王府蹉跎时光,这都是因为你。”   沈念劈头盖脸的把原由揭出来,摆在他面前,叫他更是自责,他知道,全都是因为他行事鲁莽了,欠缺考虑才导致如今这模样。   说起来,全都是自取其辱,自作自受。   他搁下笔,长叹,“我有时候在想,这朝廷不覆了它,留着做什么?我这样在宫里行走,又是为的什么?”   “为的什么?不是为了活下去么?冯家如今只你一人,你活的若不好,又叫已经亡故的人如何?如今这点挫折就受不住了,是怪我多事,在蚕室的时候,就不该保你个全须全尾。当初你若是按章程,也就不必操今天这份心了。”沈念从药箱里拿出两瓶药,“往后且有时间花前月下,眼下还不是时候,得她从寿王府脱身出来,你再慰籍相思之苦就是。”   他抬眼,“言青和那边也没什么动作,他自从曲水回来,倒换了个人一样,行事低调不显山不露水,比之前在西厂的时候,内敛许多,就连见着我也是恭恭敬敬的。惯来意气风发的人突然不善言辞起来,叫我不得不时时刻刻防着。”   沈念起身收拾药箱子,问他, “入夜前,寿王府上来人传话儿,说允淑腹痛,着我明日一早过去瞧瞧,你可有什么话儿用我带去?”   他摇摇头,“明儿我亲去见她,你给她好好调养身子就是。有些话我是想亲自跟她说的。”   沈念额首,“那我先回宅子去了,善儿还在等着我回去,她身子重,身边人伺候的不周全,离不得我。”又嘱咐他,“药记得吃。”   冯玄畅抓过小瓷瓶,拿出一粒药丸吞咽下去,“日日都不落下,你放心罢。”   送走沈念,他起身去歇息,问廷牧,“允家那一家老小接过来安置了么?”   廷牧呵腰,“回主子话,都接府上来了,在偏厢安置着,您还过去问问话儿么?”   他嗯一声,折道儿往偏厢来,廷牧敲敲门,推门而入。   允老头是认识他的,当年和允淑还追着他人打过。   他坐下来,打量打量允老头,转转拇指上的玉扳指,声儿不咸不淡的,“当年孙六叫你们给她做回亲人,如今也用不着了,言青和的泥腿子下手狠,回头再叫他盯上,咱家救得你们一回,救不得两回,索性给你们在苏州府边上的小村子买了二亩良田,明儿就送你们出城。”   允老头感恩戴德,一家人跪下来给他磕头,“大老爷是好人,好人有好报哩,小的是庄家汉没什么能报答大老爷的,回头我就给您供奉上长生牌坊,您是小的一家的再造。”   “也用不上这样客气,送你们走之前,你们还得到寿王府上走一遭,明儿咱家带你们到寿王府见见允淑,算是你们临走还我恩待你们的恩典。”   允老头给他磕头,连连应着 “成,本就是人之常情,大老爷放心,到了王府里头,我们决不插话的,您跟允淑这姑娘说话就是。”   这男人喜欢女人,就是稀罕同她说话,同她腻歪在一处,甭管是天王老子还是要饭的乞丐,对婆娘那都是一样的。大老爷看上允淑了,见缝插针寻空子到寿王府上去瞧人,他们就是拿来挡别人眼睛用的幌子,允老头明白的很。   送走冯玄畅,他嘱咐老婆和一双儿女,“明天咱们把嘴巴都关严实了,好歹这闺女也是咱们名义上的女儿,咱们得向着她。”   允淑早晨还未醒,奈奈就开心的来唤她,把她叫起来,伺候着穿衣洗漱,一切收拾妥当了,奈奈才笑得合不拢嘴的告诉她,沈御医带客人来了,在茶房等着她的。   她一路上问是谁,奈奈都给她卖起了关子,就是不告诉她。   到了茶房,白影子一晃拉住她的手,“快让我瞧瞧,这几年可是委屈你了。”   她欣喜若狂,忙道,“姐姐怎地来了?”   沈念望着李允善,无奈的笑笑,“我说她身子沉,在家里歇着就算了,偏是不要,非得跟来寿王府不可,我又拧不过她,只得带过来了。”   善姐儿嗔他一眼,“这是我亲妹妹,怎么的就是不让我见?”   允淑拉她坐下来,摸摸她隆起的肚子,欣喜道,“这是我的小外甥么?这样大了?怕不是要快生了的?”   善姐儿直点头,“也不知道会像谁,等府上摆满月酒的时候,” 第57章 人比人气死人。   你同王爷一起来么?”   “她一个庶妃, 你又是外室,哪有叫王爷登门的道理?”沈念抬抬眼,岔了话儿问允淑, “昨儿说是叫我今晨来看看你,腹痛可是什么原因?”   善姐儿是个眼皮子浅的,不似允淑识大体,美貌固然有,脑子却不大好使,也是李家遭变的时候受了刺激,又疯了段时间,沈念从不敢说重话再刺激她,事事都让着她。   允淑唉一声,“昨儿是万不得已了。”她给奈奈使个眼色,奈奈退出去, 使唤伺候的人各自去忙, 守在门口给允淑望风。   下人都差遣干净了,允淑才继续道,“我没事儿, 好的很,身子也壮实的,随王妃进宫的时候,见着大监大人了, 说是要往王府里头安插东厂的番子, 沈御医你同大监大人要好,回头替我给他捎话儿,告诉他我求了王妃去人市买壮丁回来使唤,叫他想办法换上东厂的人罢。这是个好机会, 别浪费了。   沈念回说倒是用不着,“今儿他同你阿耶一并过来,得着空你亲给他说就是。”   她叹气,“那不成,他来我不见得能同他说上话儿,寿王爷是知道他对我的心思的,在王府里,就更不能同他亲近了,还是您替我转达的好。”   沈念缄默会子,“你说的是,若今儿你跟他说不上话,我回头再给他说一说就是。”   “这件事顶紧要的,可别耽误了。寿王府上看着我的眼睛多,”她往外边瞅一眼,“在我身边伺候的,除了奈奈一个能信的,其他人谁也不能信实,有时候我觉得这窗户,这门,外头院子里的树,一朵花一株草也是长着眼睛的。”   两个人说事儿看似闲话家常,内里存着刀光剑影,她在寿王府上过得什么日子,自不用说出来,沈念也是明白的,若不然冯玄畅也不会费尽心机想法儿怎么把她带出去。   李允善插不上话儿,也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有些埋怨的看着沈念,娇嗔,“常思怎么见了妹妹话就多起来了?在家里也不见得对我这么话痨的。”   她有些小脾气,论理允淑是沈念的姨妹,她这个亲姐姐还没说上两句话的,一个姐夫在这里同姨妹相谈甚欢,倒衬的她像个外人,她面皮上绷不住了,心里不乐意,起身往外走。   沈念走两步拉她,“这是做什么?说生气就生气的,你若不开心,左右允淑也没什么大碍,咱们这就回府罢了。”   他这样一说,李允善觉得倒显得自己小气,无理取闹了,心下更不是滋味,攒个笑模样回身,“我也没生气,允淑是我亲妹妹,我还能跟她争风吃味儿么?我有些闷罢了,去园子里走走。”   允淑忙起来,“姐姐,我没什么事儿,你同姐夫回吧,不用挂记我,回头生了孩子记得给我说一声,我要给你备一大份礼的。”   李允善摸摸肚子,带了三分冷漠,“你如今是寿王的庶妃,是有身份的人了,荣华富贵的,确然是要给我备份厚礼才是,不像我,常思是个医官,成日里被贵人们使唤来使唤去,想见他一面都要等到深更半夜。我又是个无名无分的外室,在沈家人眼里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   沈念皱皱眉,“好好地又提这些做什么的?父亲母亲虽对你是有成见,可同国公府的亲事不也是退了么?如今也无人逼着你走了叫我再娶妻不是?”   允淑不知道怎么劝解他们,手足无措道:“沈御医,我姐姐命苦,以往受了那么多磨难,你可别再亏了她才好,她实心实意跟着你的,如今孩子都要生了,你就莫再让她受委屈了罢?”   沈念觉得自己真是难,怎么都是他的错,这几年日子过得真是一地鸡毛。只得苦笑着答应允淑,“我哪能叫善姐儿受了委屈?你放心吧。”   允淑过来拍拍李允善的手,“姐姐别气了,两个人过日子互敬互爱才好,若姐姐觉得不踏实,往后就不唤姐夫过来了。”转而对沈念道:“往后再有传唤,遣秦艽姐姐过来就是,姐夫还是多留在府上照顾姐姐和姐姐腹中的胎儿吧。”   沈念额首。   说着话儿,奈奈在外头喊她,“主子,奴婢瞧着是西厂的言督主过来了。”   沈念怔了怔,“他来做什么的?”   允淑咂咂嘴,“头前说是在西戎商旅手里得了上好的燕支,今儿是得空了拿来献给寿王妃的罢,?还说他在曲水千里沿湖带回来沐浴的细盐,我瞧着他这人想个招儿出来就是阴人的,拿来给我用得东西,回头我得都倒了才是。”她巴望着外头,嘀嘀咕咕抱怨,“这人真正心坏,我还在皇后殿里做书房女使的时候,他来找过我一次,我瞧着这回也是黄鼠狼来给鸡拜年的。您和我二姐姐先回吧,别回头跟他碰上才是。”   沈念也是赞成允淑说的,拉着李允善往后厅去,嘱咐允淑,“你凡事小心些,探探言青和的虚实。”   她回身握握李允善的手,叮嘱李允善,“二姐姐路上小心些,回头我若是得空了就去看你。”   李允善脑子时好时坏的,这会儿有些愣神,她没听到允淑说的话,倒是突然挣开沈念的拉扯往外头跑,沈念一惊,道声“糟了。”人跟着追出来。   李允善跑出门不偏不倚正和言青和撞了个满怀,言青和被突如其来的撞击撞得差点摔个仰八叉,好不容易站住脚,把李允善从怀里拎出来,仔细打量一眼。   他笑,眼睛眯成一弯新月,“哟,这不是沈家娘子么?怎么在这里见着了?”   沈念从屋里追出来,把李允善从言青和手里往回一捞,拱拱手,“言督主。”   言青和回揖,“沈大人今儿清闲啊?这是带着家眷过来探亲?”   沈念铁着脸,“言督主说笑了,沈念同寿王府上哪里沾什么亲?不过是昨儿得了传召,来给庶妃瞧身子。”   言青和点点头,“庶妃,庶妃身子不适?真巧,咱家给庶妃带来新鲜玩意是专门调理身子的东西。”   “哦?还有这样的好东西?是什么草药么?”沈念狐疑。   “草药管什么用的?”言青和敛起笑模样,“这东西可比草药好几十倍。”   沈念正想见识见识言青和说的比药草好几十倍的东西,蓦地抬眼,他皱眉,心里叹口气,出门没看黄历,今儿真是个热闹日子,该到的不该到的,人全都到齐了,一个也没落下。   看来今儿真是不宜出行。   寿王带着小厮过来,后头跟着冯玄畅和允老头一家。   允淑从屋里出来,就看见铺铺排排站了一院子贵人,寿王和冯玄畅,言青和同沈念,瞧着人,她脑仁子扔扔作响,身子一歪就倚在了奈奈身上,小声道:“我还是装病吧,我就这么晕过去,你喊人,回头把我往床榻上一放,就说我……突发恶疾。”   奈奈抓着她的胳膊,立时一嗓子嚎出来,配合的天衣无缝,“天爷呀,主子您这是怎么了?”转而冲着沈念撕心裂肺又是一嗓子,“医官大人快瞧瞧主子吧,定然是突发恶疾,这手凉的冰块一样了。”   沈念一时没反应过来,方才人还好好地,怎么说晕倒就晕倒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过来给允淑诊脉,摸着是脉象平稳,不免得一脸疑惑。   沈念站在那里挡着了后头人的视线,允淑睁眼给他做个鬼脸后,又立时闭上眼睛继续装晕。   沈念恍然大悟,什么突发恶疾都是装的,这是怕冯兄在寿王面前失态吧?他颇是配合道,“庶妃怕是邪气入体,要静养,快些扶进卧房躺着吧,外头的风吹不得。”   站在寿王旁边的冯玄畅差点一个箭步冲上去,真是强压着心里头的冲动,愣是克制着管住了自己的脚。   寿王亦是担忧,立时走过来把允淑抱起送回房小心放在床榻上,转而吩咐沈念道:“快给庶妃诊治,你的医术是尚医署最好的,别让庶妃落下病根。”   沈念揖礼,随寿王一同进了屋。   目送寿王进去,言青和扯扯冯玄畅的袖子,“冯掌印也莫过于忧心,如今那小娘子得王爷的宠爱,比跟着你一个太监过日子更好不是?”   冯玄畅弹开言青和的手,冷脸道,“言督主胡说什么?就算是王爷的庶妃,那也是有排面的,是你我可妄加议论的么?”   言青和微点头,“掌印大人说的是,分的清楚就好,咱们这太监的身子,就该与寺庙里修行的和尚一般心如止水,佛偈说的好,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他挽挽袖子,整整朱领,“做人嘛,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总想着效忠主子还给主子带绿帽子,何苦徒增烦恼呢?您说是也不是?”   他提步进屋,压根本没听言青和阴阳怪气的长篇大论。   言青和摸摸下巴,若有所思瞧他进了屋,转而望望目光呆滞的李允善,嗤道:“瞧瞧,人比人气死人不是?当年你可是被齐晟囚了受尽百般凌辱折磨,再瞧瞧屋里头那位,不仅没怎么受罪,还一路被他护着进宫,步步高升,如今就算是软禁在这府上,照样这么多人跟着操持,想想一纸婚书的夫君处处为妹妹着想,如今的夫君同样为妹妹忙前忙后,啧啧,活到这份上,你也是真真的可怜,空有一副美人皮囊,竟没一个真心相对的。”   李允善孤零零站在那里,身后没有扶着她的人,好半晌才木讷的抬眼,恨恨往屋里看一眼。   言青和抚掌,“你若琢磨透了,咱家给你画条道儿走,可还行?” 第58章 你这么可叫我如何的?   李允善攥紧了裙带, 只觉得有瞬间气血上涌。   饶是这几年沈念加倍小心待她,也没能根治她的疯病,多数时候她脑子是清醒的, 想起来过往那些凌/辱仍是抵不住的想发疯,沈念担忧她,未想过要孩子,这突然怀上她又舍不得堕了,常常一个人莫名就流眼泪,沈念心不落忍给她仔细着调理,这才挨到将要临盆。   人哪有没妒忌心的?   早前是看着冯玄畅已经没了家世又成了太监,矮子里头拔将军才依附上沈念,可看看,同样都是被人囚了,允淑命就那么好的?寿王爷也上心, 冯玄畅也上心, 就连沈念也是三天两头的被叫到王府上来探看。   她也知道不该同亲妹妹比较,允淑日子过得好了她应该高兴,可她做不到, 心里那口气儿怎么也平不顺,完全忘了允淑在寿王府里头六年来人间蒸发一样,不知过得什么日子。   言青和瞧她模样有些动摇,又添一把火, “这世间哪有什么公平可言?你若不争回来, 抢回来,谁记得你?谁又会牵挂你?咱家只信自己,若自个儿不往上爬,还指望谁能拉一把是怎么地?”   李允善咬唇, “你能帮我什么?”   言青和眯眯眼,“咱家能送你进宫里去,你不想替李家报仇么?进宫伺候官家,以你的美貌,让官家拜倒在你石榴裙下,易如反掌吧?到时候做了妃子,若能再争争气做上那至高母仪天下,有了权势还愁什么?官家身子本就败坏了,殡天不过是一碗汤药的事儿,你同沈念在一起这许多年,医人杀人一念之间,到时候大仇得报,你想怎么还不能成?”   好半晌,李允善也没说话。   言青和负手,“咱家不急,也不能送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到官家跟前去,你且琢磨琢磨,回头想通了,给咱家递个信儿,不过太晚了也不成,咱家的耐心也是有时候的。”   他提步进了屋,掖手在正厅里候着。   李允善再往屋里望一眼,咬咬牙,转而出了堤园。   荷花进来福福身,对沈念道:“沈家娘子一个人出府了,沈大人快去看看罢,别回头走丢了人。”   沈念开方子的手一抖,立时起身,对寿王一揖,“内子一人出府臣实在担忧,药方已经写好了,回头王爷叫人去抓药回来熬就是,臣先行告退了。”   允淑躺床上还闭着眼,一听李允善一个人出了府,立时担忧,可寿王在她跟前坐着,她也不能立时起来去寻人,只得缓缓先睁开眼,咳嗦两声,“奴婢叫王爷忧心了,沈家娘子柔柔弱弱的,还是快些让沈御医去寻人,回头别出了什么岔子,奴婢身子不紧要,好好的。”   寿王额首,对沈念道:“那就快些去吧。”   沈念着急忙慌的,脚底生风跑着往外去。   屋里一时有些安静,寿王去拉允淑的手,“庶妃同家里人好好说话,本王今儿要去南北营房巡查,就不陪庶妃说话了。”   允淑自是巴不得他快些走的,挪动着在床上福福身,道: “恭送王爷了。”   寿王出来卧房,瞧言青和低眉顺眼的站那儿,指指屋里头,“庶妃身子弱,你就不用过去叨扰了,跟本王一并去巡营罢,再有之前盐务报的帐对不上,回头查查是哪个环节出的纰漏,若查出来,严惩不贷。”   言青和回说是,跟在寿王后头出了门。   奈奈为让允淑同冯掌印独处些时候,拉着桂花荷花去外头园子里浇菜,没个两炷香时间回不得屋来。   冯玄畅吩咐允老头一家在外厅里候着,卧房里只剩下他和允淑两个人,有什么再不用藏着掖着的,他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关切问她,“你这身子以前那样壮实,这些日子三天两头的就过病气,我日日揪着心,近来常常脑子混沌患得患失的,觉得快要疯了。”   她心里一滩子的苦水,却也不能倒给他听,这几年为着自己,他给寿王办事儿也苦,若再让他看着自己过得不好,岂不是更叫他自责了。   她揉搓着牡丹花被面子 ,垂目,“我好得很,你真真不用替我忧心,倒是你,冒这么大的险也要同我独处些时候忒不明智了些,这府上到处都是眼线,隔墙有耳,寿王到底是个王爷,就算是为着拿捏你才把我放府上来,怕也不乐意你给他戴上顶绿帽子的。我知道大监大人对我的心意,只是照这情形,咱们没这缘分,这辈子走到头儿,怕也是无望在一块儿的了。”   他从不信什么缘分,拉她手搁心口捂着,似哀求,“你别这么,你这么可叫我如何的?喜欢上一个人这样不容易,说放手就放手了?我做不到,你做得到?你对我到如今竟就真的没半分感情么?”   她也说不上来,每每见着他心里都是极欢喜的,只是又掺杂着苦涩和愧意,本来她也闹不明白感情是怎么个回事,懵懵懂懂的,看戏的时候,听戏子咿咿呀呀唱曲儿,唱的都是一见钟情,情深义重,若说戏文里演的那些就是喜欢了,她点点头,那就是喜欢罢。   她想的是喜欢不喜欢,点头点的自然也是喜欢,可他问的是她对他是不是没有半分感情,瞧她点头,冯玄畅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里去。   “你喜欢什么样儿的?”近乎卑微,他握紧她的手,“若你喜欢的是丁颐海那样儿的,允淑,我要怎么才能变成他那样呢?”   变得傻一些,人再黑一些,或许请求官家让他去南服荒缴之地呆阵子再回来,他都可以去。   她抬眼,“好端端的你提宝儿哥做什么的?他惹你了么?你别同他一般见识,他是个粗人说话不周全的,比不得您是个文武全才,若是哪里做的不好说的不中听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是了。”   这话他听着怎么都刺耳朵,她果然心里记挂的都是丁颐海,他这自作多情果然是自作多情了,李葺说的是,任他再好,也比不过人家是青梅竹马,他眼里的光暗淡许多,调子低低的,“你若挂念他,我想法子让他来见你。”   允淑摇头,“大监大人莫难为宝儿哥了。”   她快捉摸不透他想怎么了,这熬人的桎梏她一个人还不成么?都来做什么?反正她年纪轻轻的,寿王爷都三十了,再长熬三十年罢了,她经熬,等熬到寿王爷归天,她就熬出来了。   她想起来要紧的事儿,突然不那么伤春悲秋了,立时又有了些精神,“早晨我还央沈御医给你带话儿的,你即来了又同你说上话,就直接告诉你罢,我昨儿求王妃去人市买壮丁来理整东边的池塘,长安城卖买壮丁的人市有几处我不晓得,你若想在王府上安插东厂的番子,回去查查这些专门给贵人家供用使唤下人的地方。”   他额首,这事儿是个契机,能把握把握。   允淑见他答应,很是欣喜,絮絮叨叨,“我在府上也没白白呆这几年,外头的事儿打听不着,可府上这些人都摸得八/九不离十了,寿王妃性子柔和,是个耳根子软的,寿王还有三个侍妾,两个侧妃,侍妾数东厢房那位春小娘子最受宠,寿王爷常宿在她那里,她是胡姬,善歌舞,最会逗王爷开心,青绮门的莫莫姑娘也是常过去作客的。眼下我能在府上随意走动了,过几日我就借个由头也去春小娘子屋里坐坐,到时候能见上莫莫姑娘,有什么事儿可让她转达给李大人。”   他震惊于她如此工于心计了,以前还是个直肠子的傻姑娘,碰上什么事儿也不会藏着掖着,就傻大胆儿的往前闯,若不是他给她撑腰,兜着,在宫里当差都不知道没几茬了。   这几年在寿王府里,怕是受尽了白眼,若不然,那样率真的性子,竟也会看人脸色拿捏人性子行事了,他心里一揪都是心疼,捂她在怀里声儿有些哽咽,“为难你了。”   允淑蹭蹭他,猫儿样软和,“不为难,我晓得您不是真心实意想扶持寿王爷的,他比官家更心疑东西厂的忠心,若真叫他做了天下的主子,倒霉的定然是你和言督主,这是自救,是本能,无关国家大义。”   他想,她真是会安慰人,话说的也好听,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拥着她,鼻间充斥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缱绻如丝,他舍不得松开,心道天塌下来也好,让他贪恋这半晌,好过一直受相思之苦煎熬。   允淑由他拥着,一炉香烬。   奈奈回来的时候,允淑已经送走了冯玄畅,靠着垫起来的枕头数出一摞银钱。   奈奈搬杌子坐过来,托腮问她,“‘主子,你怎么把私房钱拿出来了?这不是那时候官家赏你的那些么?’”   允淑点点头,“这一摞明儿你替我送寿王妃屋里去,就说这些日子承蒙她照顾,让她费心了,再委婉的问问壮丁采买进度。”她指指另一摞银钱,“这些,你今夜里打听打听,寿王爷什么时候不在东厢房歇息,替我送去给春小娘子,说我慕名讨个时间请她喝茶,话捡最好听的说,晓得罢?”   奈奈舔舔唇,“我定然把春小娘子夸到天上去,主子您就擎好吧。” 第59章 您不能光指着男人(正文已替……   她笑, “咱们得帮他,帮他就是帮咱们自己。”   奈奈摇头叹息,“主子, 你说,冯掌印哪里好的?冷着脸凶神恶煞的,上次咬牙切齿的模样吓死个人,瞧瞧人家沈医官就整日里和和气气的,虽说是不爱笑吧,可说话软和。寿王爷么就是花心了些,平常爱吸两口水烟,对王妃和房里的妾室,也是好的不得了的。奴婢瞧您一门心思全扑在冯掌印身上,他对您也不真好呀?一点都不客气。”   她拿奈奈摘回来的桃儿咬一口,很是得意道, “他是个良人, 面上叫人害怕,内里其实最是个热心肠的,论起来长相, 大监大人是最俊(我们方言念zun四声)的,我是个俗人,就中意他这样长的好看又勾魂摄魄的人儿。”   奈奈摇头,完了, 她家主子色迷心窍了。   “主子, 那你中意冯掌印,可想过以后若真能在一起了,那档子事儿怎么办?”   允淑莫名,“什么档子事儿?”   奈奈也不害臊, 说起来尽是叫人听了脸红的话儿。   “主子您都过及笄之年了,长安城里但凡大户人家的姑娘,家里的晓事嬷嬷早就教导过闺房之乐,可怜见的您在这王府里只奈奈一个人陪着,奈奈我是个半路出家的,比不得那些个晓事嬷嬷有经验,这事儿吧,奴婢都是从春宫图上看来的,”她捂捂脸,心一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奴婢这就去拿来给您学学。”   她眼瞅着奈奈跑墙角去翻箱倒柜,眼瞅着奈奈欣喜的找到卷画轴拿过来,重又在床沿上坐下来,扯开系画轴的红绳,把画轴卷开。   手里的没吃完的桃儿吧嗒掉被面上去,她呀一声,迅速捂上眼,急道:“你怎地看这些污秽画的?也不怕长针眼了!”   奈奈扯她捂眼睛的手,“怕什么的?是个女人早晚也是要知道的呀,您不看怎么成?难道等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什么也不做,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熬一晚上么?”   她撇开手指露出一只眼睛瞄瞄,“这样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的?您不能光指着男人,别看个个都书生意气斯斯文文的,在床上可定不会疼人儿,”奈奈极卖力的跟她解释,“再说了,您喜欢的人不是个普通男子,他是个太监,您就更不能指着他怎么了,得自己找乐子不是?”   允淑被她说的有些动摇,迟疑着,“要不,就看一点点?”   奈奈拼命的点头。   把春宫图徐徐展开来,奈奈起身去把门关结实了,两个人趴在床上看的聚精会神的。   允淑怯生生的,跟奈奈说自己的观点,“男人和女人之间,还有这么多花样儿的?”   “这些还不是最得意人的,比起来长安花街柳巷里那些都是小玩意儿,不过主子您是正经女人,这些就够使了,不能学那些搔首弄姿的狐媚子,轻浮是万万不可的。”   奈奈是一心为自家主子,上不得台面的那些就是在闺房里也是小妾妓/女做派,万万不能给允淑拿来学。   允淑推推春宫图,“你快些把这收起来,还是压在箱底吧,”她指指那画中在床榻上痴缠的男女,脸红道:“这个也太没眼睛看了。”   奈奈道一声嗐,“这有什么的?您在画册上看看成了,左右掌印大人那里也没有,缺着一块儿,疼不了您。”   她扯扯画轴,把画合上,问奈奈,“你在永巷当差,见过太监脱裤子么?什么样儿的?’”   奈奈摇头,“奴婢没见过,不过同奴婢住一屋里的洒扫女使耐不住,偷偷跟小太监结了对食儿,听她说,太监那里是齐根断的,同女人一样,就是落下的疤顶难看的,虽说是个男人相貌却不能当正常人使,到了夜里睡一起,得用其他的东西,比方手啊,玉势什么的。”   “那还怪可怜哩。”允淑听奈奈说,不自觉看看自己腿间,明明她是个女子,却还是觉得她没有的那玩意儿疼。   奈奈笑笑,“若说可怜,谁不可怜的?您现下多学学,省的以后跟了掌印,也可怜。”   这是指望着她活学活用了还?她摇头,“不成,那得多难为情的?”   奈奈把画轴收起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要抓住掌印的心,得多用点心思,眼下不学,回头叫人家欲火焚身的起了火灭不了,可不是要杀人了?”   她摆摆手,“不会不会。”   得,她家主子这是信实了冯掌印是个正人君子了。   奈奈收拾完,叹口气,“您好好歇着,奴婢去给您熬上姜糖茶,您喝了小睡阵子,奴婢把这些银钱收起来,先去春小娘子那里探探口风,若春小娘子肯见,奴婢就回来禀您。”   她点点头,笑道,“成,你快些去吧。”   奈奈前脚才走,她就偷偷摸摸下了床,把方才看的春宫图重又看了一遍。   雨打芭蕉,楼上帘招。   廷牧端参汤进屋,瞧冯玄畅光着膀子往身上正浇凉水,吓一跳,忙把碗搁一边,着急道: “主子,您这是在做什么的?”   冯玄畅浑身湿透,露出的膀上滲着水珠子,回头看廷牧,“雍王那边可有回话儿?”   廷牧谒谒身,“回了,同西戎王的谈判很顺意,到时候长安若兵起,雍王即刻挥师南下,西戎出兵支援,保准是万无一失。”   他扯汗巾擦身上的凉水,边往屋里头走。   “白日里叫你打听的长安城中买卖壮丁的地方,都打听清楚了么?”   廷牧回说是,“十二坊子里统共七家,福字间和禄康轩做的一直是寿王府的差事,奴才安排覃时那一班的锦衣卫混了进去,只要寿王妃去买人,指定会买到咱们的番子。”   他额首,披一件外衣在窗前的黄梨花木椅子坐下来,“你去把言绥唤来吧,今儿的晚课别落下了。”   廷牧道声是,转身出去唤言绥。   言绥机灵的紧,瞧廷牧来,兴奋的很,缠着廷牧问东问西,廷牧觉得这孩子性子随言煦,顶会花言巧语,揶揄他,“你母亲这两日来看你,昨夜里瞧你做了絫丝金钗,手怪巧的哈?”   言绥傻笑,“廷牧哥,你眼睛真尖,我手巧那都是我干爹教的好,回头您得夸我干爹手怪巧。”   廷牧撇嘴,“你跟你干爹学的真好,会给你廷牧哥油嘴滑舌了。”   言绥笑笑,“我大爷也这么说的。”   廷牧思索着问他,“你大爷心里记恨你干爹,到时候两个人要是打起来,你可向着谁?”   “我干爹啊。”言绥想都没想就回他。   这人自幼跟谁长大的,心里就向着谁,他打记事儿起就跟着冯玄畅了,自然是事事都护着冯玄畅的。   廷牧咧嘴笑,伸手胡搂他一下,“那你还真棒,回头廷牧哥给你做桂花糖吃。”   两个人到屋里来给冯玄畅请安,言绥拜了拜,起来,问他,“干爹,今儿咱们考什么?”   他指指杌子,“师傅报了你今儿学骑射,大晚上的我也不能看你溜马,你且背诵孙子兵法卷一罢。坐。”   言绥额首,就诵起来,冯玄畅耳朵听着,眼睛也没闲着,边看盐务上报过来的审批。   等言绥背完,他整好也做了批注,额首,“明儿诵卷二,今儿有什么新鲜事儿吗?”   言绥又拜了拜,“庭降小哥儿今儿在课堂上被老夫子表扬了,我今儿才知道他是雍王的儿子,挺新鲜的。”   “怎么个新鲜法?说说。”   言绥迟疑会子,“嗯……雍王爷去戍边,带了家眷过去,寿王爷是不想让他再回长安城来的,可庭降却留在长安,在学究这里上课,言绥觉得,他这个人有趣的很。”   冯玄畅额首,“我同你这般大的时候,还在用功读书,不会察言观色去学读书之外的事儿,你们言家天生带这份心,往后好好学,比你大爷强。”   言绥挠挠头,“干爹,我同庭降小哥儿玩的好,但他总唤我小萝卜头。”   冯玄畅打量打量他,“他说的是实话,你且受着,哪天长大了,兴许他就不这么唤你了?”   言绥有些受伤。   廷牧也有些受伤,他主子说话真毒。   过了不几日,覃时果然被采买到了寿王府。   允淑见着他之前,正在春小娘子屋里头刚纳完一双鞋底子回园。   寿王妃把人往她手上一交,道:“这些都是买来做苦力活的,旁的也做不了什么,家世身份都查过,清清白白,往后你指派他们做活就是。”   她连连点头,做揖,道一声,“谢王妃恩典。”   恭送走了寿王妃,她站覃时他们跟前挨个细细打量,那时候说好了的,若是东厂的番子,得对个暗语让她知道,看完一遍人,她窝在椅子里,问几个壮丁,“在我园子里当差,知道怎么当么?”   几个人七嘴八舌起来,说安守本分的也有,说出力气的人也有,还有说奴才就是卖身的,随主子怎么叫他伺候都成。   允淑跟奈奈直摇头,叹气,心道“怕里头这是没有安插进来的番子了。”   她不免有些失望,费尽心思跟外头竟没接上,还是说他安排的人,都被寿王妃给筛选掉了?   等人都说完了,覃时才不慌不忙的往前走一步,开口,“主子喜欢荷花,奴才只要养好了荷花,就是当好差事了。”   允淑眼睛一亮,“你叫什么?”   覃时弓弓身,“贾早。”   她额首,“就是你了,你做这些人的头儿,就,就做个……”她想了想,琢磨应该给他个什么职位,奈奈给她出主意,“护院班首。”   允淑抬头看看奈奈,略为难,“这个叫起来有些拗口。”   奈奈说,“不然怎么?得有个称呼。”   她一拍大腿,“就叫小贾子罢。”指指后头其他几个壮丁,“你们知道就成,凡事儿听小贾子的,他让你们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他说的话都是我的意思。”   覃时皱皱眉,虽说乔装改扮进王府前,掌印叫他到跟前嘱咐过,可这姑娘也真是够叫人头疼,哪里是掌印说的小鸟依人?哪里是掌印说的聪明伶俐?哪里是掌印说的贤惠大方?   就这起名的水准,就这行事做派,小贾子……唉。   得了允淑的话儿,几个壮丁倒是终于齐整一次,对着覃时异口同声,“奴才们听小贾子使唤,小贾子叫奴才们做什么奴才们就做什么。”   几个壮实的汉子统一口径,把覃时吓一跳,这场面……   好不容易把这些人差事分派完,覃时找个无人的时候偷偷溜屋里头来。   允淑和奈奈磕着瓜子,主仆俩一人扒皮儿一人吃瓜子米。   “主子,咱这瓜子味道真不错,回头咱们试着用蜜糖也炒一份儿吧,春小娘子今儿又来讨要,拿一块成色颇不错的翡翠来换了一小包。”   允淑赞同的点头,“前两天我晒好的还有一袋子,咱们换着料炒几份,再炒个五香的,我喜欢吃。”   奈奈手一滞,“哟,是小贾子来了?近前来吧,主子正好没什么事儿。”她随手抓一把瓜子递给覃时,“你尝尝,好不好吃?”   覃时躬身去接,在主子跟前吃东西,他是个下人,没资格,顺手把瓜子揣进暗兜,谒谒身,“主子,您可顺意么?”   他带话儿来,只能拐着弯儿的问,不能说的太明白,暴漏了身份一切都得玩完。   允淑说顺意的很,询问他池塘理整的进度,她倒是浑然不在意覃时出于什么目的,似乎也不感兴趣,磕着瓜子看着书,也没抬眼看看他。   “池塘的淤泥清大半了,这进度,明儿这个时辰就理整完了。”   允淑搁下书,拍拍手,“这感情好的,你办事儿靠谱,明儿事办好了你来找奈奈讨赏吧,寿王爷今儿宿在春小娘子屋里,酉时在南书房同言督主议事,你去罢。”   覃时额首,这话儿才终于说到点子上了,拱拱手要退下去。   她又补充,“南书房那头儿有重兵把守,怕是不好进的。”   仔细想了想,小贾子刚进府,冒冒失失就直奔南书房,定会惹来是非。   她转而吩咐, “奈奈,咱们晒的烟丝晒的如何了?”   奈奈福身,“今儿上午收的,能捻成烟丝了。”   她额首,“酉时你同小贾子一道儿去,给寿王爷送烟丝去罢。”   这接近寿王爷也得寻个可靠的由头,不然怎么能打听到有用的事儿呢?   只是凡事都是两面的,想打听事儿,就难免会让寿王误以为她这是在主动示好勾引,那拖着寿王爷一直不肯同房的事儿,会让寿王爷觉得她是欲擒故纵。   奈奈带着覃时去南书房送烟丝,覃时认过路后,随奈奈退出来,避过守卫兵的耳目又偷偷潜了进去。   奈奈回来拍着心口上气不接下气的,“主子,要人命了,这哪里是人干的事儿?”   她帮奈奈拍心口,“瞧瞧给你吓的?这才带个路就这样了?回头可怎么弄?你这么胆子小的?看春宫图的时候倒是胆儿挺肥。”   奈奈都快哭了,“那哪能比的?您没瞧见,丈高的墙小贾子就那么一跳,人就不见了,那南书房巡逻的兵一茬一茬的,人要是被捉了,还能有活路?”   她扶奈奈坐下来,“他挑的人定然是身手一等一的好,脑子也好用的,若是随随便便插个人手进来,能成什么事儿?你这叫杞人忧天。”   奈奈尴尬的攒个笑,“那您还真是放心。”   奈奈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提心吊胆的,过会子就问问小贾子回了没,折腾她一宿。   允淑早晨没能起来,赖床上困的睁不开眼睛。 第60章 昨儿睡的可好么   已经是日上三竿, 她才起来梳妆,奈奈替她挽好发髻,插根珠钗别上, 念叨着,“都快晌午了,覃时连影子都没见着,别不是给寿王爷抓了?”   “你放宽心,别总念叨着,疑神疑鬼的。”她宽慰奈奈,抬手把画在额头上的花钿抹去,再往铜镜里瞧,干净利落多了。   正说着话儿,覃时在外头给她请安的声儿传进来,“主子吉祥, 您可在屋里么?”   她给奈奈说, “瞧?念叨曹操曹操就到,平平安安的来了。”   奈奈总算把提着的心放在肚子里,出来屋问覃时, “你昨儿回去歇了么?主子在屋里,你快些进来罢。”   覃时揖身,回道:“歇了,今儿起来人很精神。”   外头太阳毒, 他戴了遮阳的斗笠, 跟奈奈进屋里来,摘了斗笠给允淑呵呵腰,“主子,池塘的淤泥清完了, 您得闲过去瞅瞅,哪儿还有不合适的,咱们再紧着收拾。”   允淑捏着帕子起来,点点头,问他,“昨儿睡的可好么?进了王府可还习惯?”   “回主子,都习惯,跟自己家一样习惯。”   允淑说那就好,转而对奈奈道,“走吧,咱们去瞧瞧,赶明儿把去年沉下来的莲子撒进去,等发了芽,就能看荷花了。”   奈奈去拿顶帷帽来给她戴上,嘱咐:“日头毒,这个点儿出门回来得扒层皮,主子仔细着。”   他们鱼贯而出,覃时在前头领路,奈奈和桂花跟在允淑后头,池塘在堤园最东头,离得也不真远,百来步便到了池塘边上。   沿岸花开傍柳,本该是芬芳四溢,却是因着刚清过淤泥的缘故,味儿不怎么好闻,臭烘烘的。   奈奈拿手捏鼻子,抱怨,“怎么这么大味儿的?要憋死人,都不能好好喘气儿了。”   覃时蹩蹩眉,“这池塘荒废不少年了,把里头沉的一些动物尸首和人的尸首捞上来,自然会有臭味。”   奈奈变了脸色,抓着允淑的袖子直往后退,小声道,“主子,这怎地还有人的尸首?”   转而又想到她和允淑挨着池子住了六年,前不久还和允淑一起在池塘里抓鳜鱼,她霎时毛骨悚然,哭都哭不出声儿来了。   允淑拍拍奈奈的手,安慰,“别自己吓自己,就是有那也跟咱们无冤无仇的,找不上你。”她问覃时,“是男尸还是女尸?可还能分辨么?”   覃时略一沉吟,“辨是指定辨不出来的,奴才想着该不是这一辈上的人,这人沉下去,哪还有囫囵个儿的?鱼虾早就把腐肉啄吃了。”他瞥一眼湖心,淡淡道:“这都是些细枝末节,没什么的,主子也别太在意,奴才已经着人处理干净了,只是这味儿还得些日子才散。”   奈奈受不住了,捂着肚子在一边直犯恶心,上次捞上来的鳜鱼蒸了,她吃的最多,早知道这鱼是吃着死人肉才长肥的,借她十个胆儿她也不敢吃上一口。   见奈奈难受,允淑只得吩咐覃时着人手处置池子里捞上来的这些秽物,叫桂花扶着奈奈回屋。   回来屋,奈奈坐在椅子里直吐酸水,难受的看着允淑,“主子,我吃下去的鱼肉吐不出来了,胃子里翻涌的难受。”   允淑替她拍拍背,“你喝口茶压压吧,别胡思乱想的。”   桂花把茶递给奈奈,迟疑,“那捞上来的尸首,可能是已故的慧娘。”她望望允淑,又看看奈奈,下定了决心似的,握着拳道:“慧娘原本和我是一同伺候春小娘子的,她值夜的时候无意间发现春小娘子偷人,隔日里听说人就不见了,到处也找不着,府上的小厮说最后是在堤园不远的地方见过,只剩下一只鞋了。”   允淑皱皱眉,“你同慧娘关系好么?”   桂花点个头,“我跟慧娘是同乡过来的,自然是好。”   “这事儿你搁肚子里,千万别跟第三个人说起,春小娘子得宠着呢,依咱们在王府的地位,能自保已经很难了,如今不能得罪人。”   她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别人冤屈再大,眼下都不是讨公道的时候。   桂花掩下眼角的泪,“奴婢知道的,慧娘没了,奴婢还得活着,咱们为奴为婢的,主子叫咱们三更死,谁敢留我们到五更呀?”   “你好好的,回头咱们再细琢磨。”允淑宽慰宽慰她,“回头我叫覃时在外头给她买块风水,别做个孤魂野鬼是了。”   桂花福福身,“主子您是个好人,若是能得王爷的宠爱就好了,春小娘真真的个人面兽心。”   奈奈好不容易舒服些,接了话茬,“瞧瞧咱们主子,是那种争风吃醋的人么?一个六年见不得王爷面的庶妃,还得宠爱?还替别人讨回公道?她都让我这个为奴为婢的吃上吃了人肉的鳜鱼了,多大的能耐呢!”想起来她就一阵一阵儿的恶心,又弯腰吐上一阵子。   奈奈连着吐了好几天,允淑觉得她肠子大概都要吐出来了。实在不行了,她去找寿王妃,央王妃能唤尚医署的秦艽医女来给奈奈瞧瞧。   寿王妃允了,瞧她气色近来不错,又提起来她侍寝的事儿,叫她仔细琢磨琢磨,说是寿王爷近来也忙,可再忙也有忙完的时候,这两日不定哪天指着要她伺候。   她愁眉苦脸的回来,一个人窝在池塘边上的小亭子里琢磨怎么办。   覃时瞧她不自在,过来跟她说话,“主子,您这是遇上烦心事儿了?”   她托着腮帮子叹气,“王妃说王爷这两日指着叫我伺候,我病也装了,月事也用上了,才好不容易阻了又阻,这都不是办法,这几日实在是没由头了。”   覃时坐下来帮她想主意,“掌印说了,您遇上这茬,实在推不了就不要推了,答应下来就行。”   允淑惊愕的问,“他说的?他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   覃时四下看看,“主子别这样大声的喊,掌印大人自然是有考量的,您别生气。”   她不生气。   不生气才叫怪事儿,这人是怎么?见她的时候身形憔悴,三句话儿都是离不开想她,爱她,这倒好了,才几天的?就让她从了寿王爷了!   戏文里唱的真真的,但凡男子都是薄情负幸之人,她咬咬牙,“即是他这么不在意的,那就应承寿王爷罢了。”   覃时笑笑,“掌印是这个意思。您身边的荷花姑娘,从前是在寿王妃跟前儿伺候的大丫头,同寿王眉来眼去许久了,这事儿掌印探的清楚,寿王爷若是真来您这里歇息,您睡前给王爷喝点小酒,人醉了,您想掉个包多简单的事儿?回头叫荷花爬上床,她顶乐意的。”   允淑一拍脑袋,看看她这脑瓜子哟,尽误会他了。   荷花同寿王爷暧昧的不行,这事儿能成,指定她一说,荷花得开心的不得了。   秦艽酉时下值,特地背着小药箱来府上给奈奈诊脉。   允淑摆上一桌子自己种的瓜果梨桃黄瓜西红柿招呼她。   秦艽给奈奈开了些食疗的方子,让她先养养胃,扯了允淑到外间说话。   “我听说,你忽然就嫁进寿王府急的不得了,每次下值都来寿王府递拜贴,帖子递进来回回是石沉大海,可叫我担忧好一阵子。”   允淑一时间感慨良多,也不知道从何说起,瘪瘪嘴,岔道:“奈奈这样不吃东西,我瞧着人才两天消瘦地不成样子了,都不知道怎么宽慰她才好。”   秦艽想了想,仰唇笑,“她这是心病,心病得须心药医,叫她吃斋念佛罢,过阵子心结打开就好了。”   她置身诸多烦事中,是脑子坏了顾虑不过来,这样简单的事儿,还得旁人来提点。   “好些年了,”她兀自摇头,“如今你医术精进,比咱们刚认识那会儿更炉火纯青,看看我,困在这样一方天地里,日日磋磨,就只能种种这些庄稼菜蔬打发日子,活脱脱田园老妪做派。”   秦艽瞧她,“人是高了,比六年前熨贴,就是太瘦了,女人还是珠圆玉润的好看,太瘦了麻杆似的。”她磕着瓜子同允淑嘀咕,“你不知道,你那姐姐自从跟老师回府上,也是被处处瞧不上,我之前对她还挺有抱怨,后来看她在沈府吃了不少苦,觉得也是可怜。”   允淑呐呐,“姐姐在沈府过的不好么?”   秦艽唔了声, “老师待她是真好的,只是沈家二老看不惯你姐姐,说她来历不明,几次三番作幺蛾子想赶她出去。不过到底老师心里装的都是善姐儿,旁人说什么也不好使罢。”   她觉得没能让李允善过的顺心顺意,实在是她做妹妹的失责,看吧,整个沈府都为难她。   她叹息,“你明儿给我带一包避嗣汤来,我有用处。”   秦艽摸个桃儿咬一口,鲜嫩多汁,忍不住夸赞着,“这个好吃,我走的时候带上些,回去拿给家里弟妹们吃。”   允淑连连道,“你多装些,外头院子里结了满满一树,收果子的时候足足收了七大框子,前前后后送人了不少,还剩下许多,我本想再送不出去该坏了。”   秦艽笑,“那就不客气了,得谢庶妃赏赐。”打趣归打趣,她敛了神色,问允淑,“你要避子汤什么?自己用?” 第61章 你叫本世子钻狗洞?   她愣了下, 忙摇头,“不是我用,我想着若是避不开侍寝, 得找个人替替,有避子汤心里踏实些,省的出了事儿。”   秦艽也是觉得荒唐,嘲她,“你如今还守着身子?我原以为进了王府由不得自己,看来寿王爷倒是个正人君子了?对小姑娘下不去手?”   她嗯了声,“正人君子不正人君子的不知道,妾室小娘的府上倒是养了不少,不过那同我也没什么关系。”   秦艽说也是,你心里装着个阎王爷,怕对寿王也没心思。默了会儿, 她问, “我听说皇后殿里伺候的令人双喜姑姑是你朋友,她要出阁了你可晓得?”   她算算,双喜果然是到了年纪, 以前她说过要给双喜备嫁妆的,抬眼四处打量打量,看看如今能筹备些什么送给双喜做个贺礼,却发现除了园子里种的瓜果梨桃, 没有旁的可送, 略有些惆怅,问道: “哪日的婚嫁?日子定了?”   “定了,六月初六,赶上暑气最重的时候了。听说是婆家那头儿着急, 不然也不会这么赶,她夫家爵位世袭罔替,顶看中子嗣的,光是等她出宫这几年,就给她夫君房里前前后后塞了七八位小娘,开始的时候,她那人五人六的夫君还深情的紧不为所动,后来禁不住小娘们万种风情,除了给她空着大娘子的位分,孩子都生一打了。”秦艽嗟叹,“她这么嫁过去,一进府就得做好几个孩子的嫡母,还得跟一堆小妾姐妹相称,这大娘子做的怕太憋屈。”   允淑觉得这桩亲却是不美,双喜喜欢的那个少年,曾经进宫就只为瞧她,给她带许多好吃的,现在怕也不是只为哄她高兴,什么事儿都做的人了。   她想见见双喜,可自己这儿也是愁云蔽日的顾不过来。   秦艽瞧瞧时候,起身,“我不陪你坐了,近来爹爹卖三伏贴,家中医馆里缺人手,我得回去帮忙,明儿进宫前我再来找你,给你带避子汤,六月里正是暑气当头的时候,明天我给你也带些三伏贴罢。”   她握握手,站起来送秦艽,“那感情好的,我送送你罢,以后你下值若得空了,来陪我说说话儿,窝在这小园子里,我挺闷的。”   秦艽说成,理理衣裳出门。   天乌压压的,云层密布,泛着青紫,允淑抬头瞧瞧,是风雨欲来的势头,看这模样,怕顷刻就是场大雨。   她叫桂花,“备辆小马车,唤个小厮送秦医女回医馆罢,这雨眼见着要下来了。”   桂花答应着,利落的去叫人备马车,又给备上蓑衣和油伞。   秦艽才出寿王府,大雨瓢泼倾泻,小厮给她揖揖礼,请她上了车,道:“这下雨天是留客天啊,医女还是要走,得,您坐好了。”   允淑倚栏听雨,自顾啜饮着壶桃花酒。   奈奈服过汤药,觉得身子轻快些,进些清粥,从榻上起身过来伺候。   她瞧奈奈垮垮的模样,推推杌子给奈奈坐,“瞧瞧?再这么过两日,还了得?咱们患难与共的情分,你还要先离我而去是怎么着?”   奈奈趴桌子上焉焉,“奴婢想好了,以后吃斋礼佛,不杀生不吃肉,吃素保平安。”   她捏捏酒杯,抬眼望雨中的园子,揶揄,“出息。”   下雨的缘故,天黑的格外早,无事可做,奈奈伺候她用过晚膳安置,主仆俩躺一头,奈奈给她捏膀子。   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像追着渡劫的妖物劈个没完。   她攥着奈奈的手,窝在被子里乖的婴孩一样,老实说,她怕的东西不多,打雷算是一件。   半夜睡的迷迷糊糊,她听着有声响,去推奈奈,奈奈睡的沉,只得自己起来燃上灯笼,披件外衣到外边查看。   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住了雨,偶有檐角珠光断断续续的嘀嗒声,她挑灯四下查看,隐约瞧见园子里一片秋葵田内有人影,心里咯噔了一下,急急往屋里退,心道别不是个刺客抢匪,半夜里翻王府的墙,她得喊护院过来。   人还没退到屋里去,就被结结实实抵在墙上了,灯笼被掐了火扔在地上,钳她手捂她嘴的人压低声儿道:“别说话,姑娘莫怪,我不是坏人,暂时借你这里藏身,等追杀我的人走了,自会放开姑娘。”   她直点头。   那人见她不吵不闹,十分冷静沉着,心道竟是个经过事儿的,胆儿挺大。   “我现在饿了,可有吃的么?”   允淑指指小厨房方向,再点点头。   听声儿,这人年纪不大,十四五的少年郎模样,她壮壮胆子,小声支吾着,示意钳她的人放开她,她绝对不喊人。   对方似乎犹豫了一瞬,很快就松开了捂她嘴的手。   允淑憋的狠了,忙大口喘气,问他,“小公子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么?大半夜翻人家墙头,定然是遇到难处了,若是缺银子,我倒是可以施舍给小公子的,往后小公子……”话儿还没说完,嘴又被捂了起来,那人拉着她隐在了无光的角落里。   允淑看的仔细,四五个黑衣人翻/墙而入,一番查看后无果,又直奔南书房方向去了。   等人都走了,少年才松开她,捂着胳膊把她往小厨房拽。   进了屋,她燃上灯,才赫然发现少年左臂中了一箭,她去找伤药来给少年涂上,问他,“你是谁?怎么会被人追杀的?”   少年长的白净,自带一股贵气,拿眼瞟瞟她,“我叫庭降,是雍王的长子,追杀我的是寿王府上家养的杀手。”   允淑大惊,结巴道:“为……为什么呀?”   庭降哼声,“天知道为什么?!”他拔掉胳膊上的箭头,倚着墙坐下来,显然是疼得狠了,脸色苍白,皱眉问允淑,“你呢?你是谁?我饿了,先给我搞点吃的吧。”   允淑嗯一声,忙起来拿食盒,里头还有几样小酥饼和两个李子,她递给庭降一块酥饼,蹲下来给庭降包伤口,问他,“他们追杀你,你怎么还逃到寿王府上来了?万一他们再折回来寻你,不是一寻一个准?”   庭降不做声,小酥饼不够他塞牙缝的,吃完了问允淑,“你有打饿的吃食吗?”   允淑摇头,“三更半夜的,哪有吃食?你这样,我也不能叫人起来现煮,倒是有不少李子和桃的,多少可以果腹。”   庭降由她给自己包扎,歪头看她,“我又不是猴子,你是府上的婢女吗?你给我做。”   允淑皱眉,这位爷年纪不大,架子倒是挺大,手上使力她狠狠给他伤口打上个结,“我是寿王庶妃,你这人还真是没一点规矩,不叫婶婶就算了,还支使我给你做吃的。”   她心道,长这么大,连大监大人都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哩。   庭降吃痛,差点喊出声儿,怕惊扰了其他人,咬牙忍下,不服气,仔细打量打量允淑,明明跟他差不多大的年纪,说话可真冲。   “小娘子同我岁数一般,叫什么婶婶的?左右寿王也没拿我当做亲侄儿,倒不如把你收房了,叫他做个绿毛乌龟王八。”   “小屁孩一个。”允淑懒得跟他较劲,袖子一撸,去生火。   “看你这样,一定是个平日吃食也挺挑剔的人,你想吃什么?我厨艺还不错。”   庭降撑头,“红烧猪蹄,酱猪骨。”   允淑一把铁铲子扔过来……   吃饱喝足,已经四更了,庭降咂咂嘴,感慨,“没想到素菜也能这样好吃?若是学究的课上菜色都由你来做,我指定没现在这样瘦。”   允淑翻个白眼,这体格有脸说自己瘦!真瘦,都快瘦死了!!!   “再过个把时辰天就亮了,你不能一直赖在这里,得走,不然天亮了我没处藏你。你还翻/墙么?翻/墙有点显眼,这个园子年久失修,有好几处墙都被狗打了洞,爬出去安全些。”   庭降瞪眼,“你叫本世子钻狗洞?你疯了吧?”   允淑摊摊手,“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你自己选,反正你不说我不说,也没人知道你钻过狗洞,再说,咱们萍水相逢,你还讹了我一顿饭,半瓶创伤药,折银子的话,一共付我五两,付了钱咱们两清,以后谁也不认识谁。”   庭降抓抓头,“你这人怎么这样斤斤计较?要钱……没有,不过,”他郑重道,“我从来不欠人情,过两日等我见了厂臣,会让他给你送银钱过来的。”   允淑蹙眉,“厂臣是?”   庭降洋洋得意,“连冯厂臣都不知道,你是寿王冷落的小妾吧?”   允淑摆摆手,“算了,不要你钱,你走吧,快着些。”   跟冯玄畅要银子,允淑在心里对庭降已经没什么好印象了,这是个蚂蝗,身为世子穷的没钱就算了,还吸她家的血。没错,允淑心里已经主动把冯玄畅做自己人了。   庭降只觉得这女人真是奇怪,脸说变就变。但他也确实着急走,今晚被追杀的事儿,还得回去同厂臣说一说。   他起身,吩咐允淑,“地上的血迹你清一清,别叫寿王怀疑上了,回头等不到我报答你,就得给你烧纸钱,不好。”   允淑是拿着扫把把他送走的。   寿王果然一早儿就来堤园了,奈奈着急的晃她,“主子,您别睡了,寿王爷带着人进园子里来,看着气势汹汹的,别不是知道了小贾子的事儿来拿人的。” 第62章 主子每次都赢我   她被奈奈晃得头晕, 坐起来揉揉脑袋,不怎么清明。   奈奈急,念叨着, “可怎好?可怎好?不然干脆叫他从狗洞子里跑了罢?”她起来攥着手帕子来回踱步,“也不成,他若是跑了,咱们就没指望了,寿王爷不把咱们俩生生活剥了么?若不然主子您就一口咬定不认识小贾子,对,不能承认。”   允淑搓搓眼,“你说什么呢?过来坐会儿罢,走来走去的看的我头晕。”   奈奈耷拉眼皮,垂着手过来坐下,“皇帝不急倒是急死太监, 您说怎么办吧, 王爷说话就到。”   说话就到的寿王爷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恰好掀帘子进来, 天热的紧,他衣衫单薄,脸色不怎么好。   奈奈小声嘀咕,“奴婢说什么的?这就是一脸的找茬模样。”   允淑昨儿合衣睡的, 见着寿王爷, 她赶忙起身来揖礼,道:“给寿王爷请安,奴婢还未梳洗,怕唐突了王爷, 王爷先请外头坐阵子罢,奴婢收拾收拾再出来伺候。”   寿王爷冷着脸没搭腔,往四出头官帽椅里一坐,瞪奈奈一眼,“你出去,我同你家主子有话儿说。”   奈奈一个激灵,心里怕的很,却脚不挪动半步,拉着允淑不撒手,颤着声儿回,“奴婢哪里也不去,奴婢死也跟主子死一块的。”   寿王蹙眉,问允淑,“你这婢子不是撞邪了?赶明儿去道观里求个符给挂上。”   允淑拍拍奈奈的手,“你且先去外头等着,有事儿我喊你的,去吧。”她安慰着奈奈,心里边琢磨寿王一早儿来她这里是为什么,若是为昨天庭降的事儿,她是肯定不会承认的,若是知道贾早是大监大人放的线,她也装糊涂就是。   奈奈三步一回头,极不放心的退出去,也不敢走远,就站在隔间的厅里候着,她是个实心眼的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心里想的就一条,主子要是被欺负了,她就去拼命。   允淑站在那里,头发有些凌乱,衣裳也不太齐整,似才被轻佻过的良家小娘子。   寿王身上燥热,耐不住起身凑上来,他最会闻香,少女的体香真真是勾魂摄魄,他覆手在允淑腰上,低头想同允淑亲热。   允淑哆嗦一声,“王爷!”话儿不经意喊出来,她才意识到她失礼了,只一瞬她回过味来,从寿王怀里脱身,噗通就往地上一跪。   “奴婢还没准备,太突然了,王爷何必急于一时?今儿入夜奴婢再伺候您罢,奴婢炒些小菜,再备上壶桃花酒,恭候您。”   寿王被扫了兴,一脸的不悦,看看允淑妙曼的身段,他想着这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越是偷不着心里越是痒痒,心里越痒,就越有感觉,想着想着,已经期盼晚上允淑主动投怀送抱的销魂蚀骨了。   他硬压了压血气,“也罢,你且沐浴,梳洗打扮一番,今儿夜里本王就宿在堤园不走了。”   允淑惊惶的送走寿王,拍着心口坐下来,恍惚失神。   秦艽来的也是时候,寿王前脚出府她后脚进门,给允淑带了避子汤和三伏贴来,同允淑寒暄两句进宫当值去了。   允淑瞅着避子汤,叹口气,“奈奈,你去唤荷花来罢。”   奈奈欣然应了,未几把荷花领进来,允淑笑着招呼荷花,“你过来坐罢。”   荷花唯唯诺诺过来坐下,握握手,“主子,是奴婢哪里做的不好了?哪里做的不好您说,奴婢是王妃拨过来伺候您的,若伺候的不好,回头该挨板子了,主子您最是仁慈,还是直接罚奴婢罢。”   她无奈,拉荷花的手,“我是瞧着这几日入了暑,你们自进了堤园做着往日都没做过的力气活,细皮嫩肉经不起这风吹日晒,正巧今儿秦医女来带了三伏贴和消暑汤,我瞧你皮子比桂花细,受不得膏药贴身上那紧巴劲,擅自做主把消暑汤端给你喝。”   荷花一听不是寻她错处惩治的,心里松口气,不等允淑再说话,端起桌子上的药碗喝尽了,抹抹唇给允淑揖礼,“谢主子,这恩典实在是太大了。”   允淑示意她坐下,抬眼四顾,“其实我这身子不太好,你也晓得我嫁进王府前曾去过张掖,那时候染过病落了病根,这事儿一直瞒着没给别人说起过。唉,”她叹气,神色为难,“今儿夜里寿王爷要来宿寝,我这身子怕是伺候不了,可若是推你去伺候,万一寿王爷不肯,咱们俩都得遭殃。”   荷花见允淑为难,心里暗暗揣摩,还在王妃跟前伺候的时候,王爷就几次三番撩拨自己,碍于王妃压着,她一直没机会爬上寿王爷的床,如今新主子是个没心眼的,她机会来了,替个身不紧要,回头有机会把这事儿无意同王爷提一提,若得了恩典,能升妾室也比做个丫头强百倍千倍的。   她起身给允淑叩头,“奴婢是个伺候人的,全听凭主子差唤。”   允淑挠挠头,“我也不敢差唤你们的,原本我在这府上也不得脸,前几天瞧着你心里是有王爷的,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只是倒要先委屈委屈你,回头我再寻个合适的时候给王爷说说,收你做个妾室。”   荷花连连磕头,“不委屈不委屈的,奴婢对主子感激不尽。”   事儿都安排妥帖了,允淑跟奈奈笑笑,扶了荷花起来,“你同我身量也差不多,今儿就什么差事也别做了,去温汤洗洗身子,寿王妃送来的香料也用上熏熏,奈奈给你找我的衣裳换下来,你且候着,等晚上传你伺候就是了。”   荷花矮矮身,心里自然是乐开了花。   天长夜短最是难熬,荷花收拾妥帖后,在房里等的坐立不安,心急难耐好不容易挨到入夜,直到戌时奈奈才来叫她。   她跟着奈奈进了允淑的卧房,寿王醉醺醺的躺在床上,嘴里念念有词的喊着美人儿。   奈奈给她递个眼色,“好荷花,全看你的了,莫贪欢,约摸着过了酒劲儿,再同主子换回来,省的这偷梁换柱漏了馅,咱们都得遭殃。”   荷花自然不傻,她再想成为妾室,眼下也还是保住小命儿要紧,连连点头应着,“奈奈,叫主子放心就是,荷花记着主子恩典的,断断不会乱做主张。”   奈奈额首,退出来,到偏房里给允淑回话。   允淑偷懒睡了一个下午,这会儿一点也不困,精神头正足,拉着奈奈往桌前一坐,摆了棋盘上桌,“上次这局还没杀完的,你耍赖毁一步棋,我重又给你放上了。”   奈奈愣在那里半天,讶然道:“主子每次都赢我,主子你没有心,这回让我一局罢。”   两人杀几局下来,奈奈看看时间,催她,“主子该去把荷花替了,再过会子酒劲过了,天也亮了,您再不去,得出大事儿。”   她只好慢慢将白棋收进棋盒,温温吞吞往卧房去。   寿王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他睡姿不太雅,抱着枕头,一腿压在上面,胯间不自觉一阵痛,再瞧,允淑已经起来梳妆打扮了。   他心里很得意,这亲手养大的处子就是同房里其他的妾不一样,紧致软和,虽说初入不畅,到底还是不可言说的妙。   允淑收拾齐整,回头瞧他醒了,给他福福身,“王爷吉祥,您醒了?再多睡会罢。”   寿王懒慵慵答应着,突然惊起,问道:“什么时辰了?”   允淑疑惑,“已经未时了,怎么了么?”   寿王一拍脑袋,“快给本王更衣。”   纵恣翻成误,他今儿可有顶紧要的事儿要办,不等允淑动作,他急急自己套上衣裳,疾步出了堤园。   允淑被寿王临幸了。   这件事儿迅速成了王府里头茶余饭后拿来说的新鲜事儿,知道这事儿后心里最不痛快的,就是东厢房里最得宠的春小娘子了。   她拧着劲儿的琢磨怎么才能除了允淑这个勾人的妖精。   寿王最宠她,有些什么朝廷的事儿偶尔也同她提两句,她还喂熟了寿王身边得力的办事儿,正得了个寿王欲除掉庭降的消息。   春小娘子貌如花,拧着舞带躺美人榻上皱眉头,她问过来陪她解闷儿的莫莫,“你说咱们胡姬进长安城是为了什么?若是不能被独宠活着就没意思,我晓得那贱人一边吊着掌权太监,一边儿又勾搭王爷,就是他们汉人嘴里说的狐媚子,原本以为是个老实可相与的,炒的瓜子我还顶爱吃。不成,这口气儿我是咽不下去了,我知道庭降躲去八仙宫了,仗着那是御赐的皇家道观以为能护他周全的,王爷派人去斩草除根呢,你说我明儿邀允淑那个狐媚子去八仙宫求平安符,趁着杀手去杀人,把她从山上推下去可行?到时候王爷若问起来,我就说是她受了惊吓自己失足跌落山崖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没人知道人是我杀的!”   莫莫叫她说的心里发凉,“夫人,咱收收手罢,耶耶也只想咱们活的好好地。”   春小娘子冷笑,“就是因为你太没出息,才一直从青绮门做个陪酒的胡姬,还轮不上你来指点我怎么做事,你且回罢,别留这儿给我添堵了。”   莫莫无奈,叹口气抱着胡琴起身,“那我先回了。”她从东厢房出来,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给允淑知会一声儿,能不能救人的,全看允淑自己的造化,她既知道了,做不到袖手旁观。 第63章 春小娘子恕罪   今天不碰巧, 没见着允淑,莫莫打算明天再来一趟寿王府。   堤园的毛豆结了嫩夹,允淑和奈奈捡饱满的摘两提篮子来, 在小厨房里舀水放盐、红辣子、五香、八角什么的煮上一大锅,放凉了搁在盘子里剥着打牙祭。   桂花从外头回来,哭丧着脸,“主子,东厢房那边的丫头来传话儿,说过两日八仙宫开坛做法,求吉庆,春小娘子邀您同去观瞻。”   “她要去求什么吉庆的?若不然,把寿王妃一并叫上罢,人多热闹,也别我和她偷偷的两个人去, 求吉庆, 合该府上的女眷们都求一求才是。”允淑填口毛豆米,“想来,她是又惦记上我这里可口的吃食, 罢了,今儿正好煮了五香毛豆,奈奈你去小厨房锅里盛些,晚上的时候给春小娘子送过去, 替我谢过好意, 劳烦她记挂着我了。”   桂花总算见了笑模样。   她很担忧允淑,怕春小娘子妒心重,给允淑使绊子,凡事小心些没什么不好, 老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主子是个实心眼,不知道害人也不知道哪天会被害了,去观瞻开坛做法,邀王妃同去最是好,她也放心。   允淑吃完毛豆,起身拍拍手,“咱们给寿王妃请安去。”   分花拂柳,一场大雨浇透了地面,寿王妃院里青石板路格外干净,走过去鞋底纤尘不染。   见着她来,守门的丫头嘴上抹了蜜样的甜。   “庶妃这时候来瞧咱们王妃有心了,快屋里头坐吧,咱们王妃还正念叨着庶妃呢。”   允淑同她笑笑,边往屋里去,边问,“王妃这时候没小睡么?”   丫头替她挑帘, “说是天热,心浮气躁的,睡不下。”   允淑回,“没给王妃端些冰块儿来降暑气么?”   “今年冰库没几块,都送到春小娘子屋里头去了,咱们王妃是正室,哪有跟妾争东西的道理?闷亏都自己吃了,也不好为这样的小事去叨扰王爷。”丫头愤愤不平,“咱们王妃就是脾气太好,纵的春小娘子越来越没规矩。”   “我这里正巧得了些三伏贴用,给王妃带着的。”她安抚一下守门的丫头,转头进了里间里来,桂花和奈奈在门口候着,同守门丫头一起站在门两侧。   寿王妃正坐在软榻上喝凉茶,见着她立时攒起笑来,“你来了?快坐罢,头一回侍寝得好好补补身子。”说着她嘱咐糖衣,“快去把小厨房熬上的冬虫夏草枸杞汤端来给庶妃。”   糖衣应承着退下去了。   允淑搓搓帕子,拿出一摞子三伏贴来,放到寿王妃跟前的炕案上,“这是尚医署秦艽医女送的,可疏通经络,调理气血宽胸降气的,您贴上试试。”   寿王妃瞧瞧她,心里觉得暖融融的,要说王府里这么多的妾室,独独允淑叫她瞧着顺意,许是因知道允淑心里喜欢的人是冯厂臣,对允淑侍寝这桩事儿,她打心眼里不吃味儿。   “就属你最有心,常常记着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日日叫人往我这里送,说起来,当初王爷若不是为了求冯厂臣办事儿,”她略笑笑,“都过去了,咱不提了。王爷可怜香惜玉了么?”   允淑没有侍寝,让荷花替了,自然不知道寿王有没有怜香惜玉,不过她还是做了羞赧的模样回,“这叫人怎么说呀,王妃快别为难我了。”   寿王妃拉她在身边坐下来,“不说就不说罢,王爷人是最好的夫君,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冯厂臣,女人么,有个喜欢的人也没什么的。”   允淑笑笑,没接这话茬,道:“春小娘子说过两日八仙宫开坛做法,邀奴婢去观瞻求吉庆,奴婢想着这样的大场面,王妃才是最该去,就来问问。”   寿王妃轻吹着茶,笑道:“鬼灵精,春小娘子要拉你独去是逾矩,你倒是清楚来拉我,罢了,这事儿我应承你,赶明儿给其他妾室传话儿,一起去罢。”   允淑得了话儿,立时起来谢恩,寿王妃按住她摇头,“虚礼就免了罢,你这样顺意的人儿若三天两头总给我跪来跪去的,我倒是不自在了。”   她也没执意,顺势又坐回来,同寿王妃话家常,道:“我园子里的包谷出穗打天花了,瞧着再过个把月能结包谷,回头我掰新鲜的煮了给王妃送过来,还一道儿种了的地薯子和土豆,整好一个节气的,到时候用地锅放水一起煮。”   虽说寿王妃平日里是个端庄美人儿,可谁能架得住美味的诱惑呀?光听允淑说就能想到那满锅里香气扑鼻了。   “那得说话算话的,馋虫都被你从肚子里勾出来了。”   允淑笑,“这几日闲暇,听说胡地有种番石榴,有开白花有开红花,红花结的石榴是酸的,白花结甜果儿,我想试着种种看能不能成活,不晓得哪里有卖番石榴苗的。”   寿王妃想了想,“番石榴是使节带过来的贡果么?倒是巧了,昨儿刚好官家赏了些过来,春小娘子是胡姬爱吃,多半送到东厢房了,我这里有两个,叫她们拿一个给你,该是有种子的,你且种种试试?”   允淑欣喜,“可真是巧极,您瞧,王妃您就是我命里头的大贵人,有求必应的。”   寿王妃给她一奉承,仰脸笑道:“你这小嘴儿,真是甜透了。”   糖衣端汤回来,给允淑揖揖礼,“已经放凉过了,不冷不热的整好喝。”   她给糖衣点头,接了汤来喝尽了,又同寿王妃说会子话儿,便告退了。   寿王来宿了一趟,得着甜味了,便是夜夜过来歇着,允淑又开始称病深居简出,偷梁换柱用一时罢了,总不能天天把寿王灌醉了叫荷花来替,就算今儿寿王愿意喝醉,明儿指定是不愿意的,她也不能逼着寿王爷过来她这边就喝酒。   奈奈给她打着扇子,喃喃,“主子,明儿要去八仙宫,您这样儿缠绵病榻,”她把病这个字拖了尾音,“明儿还去不去?”   她翻着手里的棉绳,给奈奈,“该你翻了。当然去啊,我邀了寿王妃,总不好自己却不去了,得去还得表现得拖着病仍然坚持去,这样子才心诚。”   奈奈放下扇子,把棉绳翻个不一样的花儿来,“主子您成日玩儿解勾勾也玩不腻的,翻来覆去总是这几个花儿变来变去,变到最后都是奈奈翻不过来,从头开始还是这样,没意思透了。”   同下围棋一样。   反正最后输的人都是她。   允淑瞧奈奈嘟起嘴,琢磨琢磨,“不然这次让你,叫你翻这局,我翻下一个花儿。”   奈奈立时有了笑模样,跟她换换手,得意道:“这回换我”   赢字还没说出口,允淑已经把她永远也翻不出来的花又翻成了最开始样子。   允淑抬了抬手,“来,快点继续翻。”   她竟能往复循环,奈奈觉得她对主子又刮目相看了。   夏天就是燥热,一丝风也没,太阳直喇喇的晒着地面,恨不能把大地晒成张焦黄的烙饼。   女眷们出府的时候尽是捡单薄又蔽日的衣裳往身上套,七八个小妾人手一顶帷帽,匆匆给寿王妃行过礼钻进了马车,各人都打着扇子,脸上施的粉黛被汗水一浸,多少都有些花。   大家面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已经在抱怨,这样的暑天出门求吉庆,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做,在屋里扇着扇子吃清凉糕不舒服么?   小厮赶马也是赶得急,约莫是觉得车走的快了能稍稍凉快些,毕竟走快了耳畔是能生风的。   八仙宫因是官家修建的皇家道祠,选址在皇室宗山的行宫里头,依山傍水景色秀丽,处在一座险秀的山峰上。   进了山,暑气立时消了,耳畔只有山间清风和鸟鸣,参天古木遮云蔽日。   春小娘子由丫头扶着在前头走,时不时回头看看允淑,咬咬银牙,心道别怪我狠心,今儿我的吉庆就是你的死期。   允淑和奈奈有说有笑的跟在寿王妃身边,也不用人搀扶,爬这许久的山路腿不疼气儿不喘,寿王妃爬的累了,再瞧瞧身后落下的其他妾室,她寻个供人休憩的石凳坐下来,道:“叫她们都歇一歇吧,这路还长,越往上越是陡峭,咱们不急,歇会子再走便是。”   允淑道好,示意奈奈去传个话儿。   奈奈蹭蹭的跑下去传完话儿,又蹭蹭的跑上来。   她跟允淑被禁在堤园六年也没能出府一趟,好不容易能出来走走兴奋的很,竟丁点儿也没觉得累的慌,觉得能一口气爬山顶上去。   春小娘子漪然过来,拉允淑说话,“我瞧着那头儿的崖壁处有株草,长的喜人,你园子里自来同我们不一样,种着好些稀奇玩意儿,你帮我认认那是个什么草儿的?”   奈奈拉允淑,摇头,转而跟春小娘子揖礼,“王妃在这儿坐着呢,春小娘子恕罪,我家主子得在跟前伺候着。再说这山崖陡峭,主子们还是都小心些的好,回头磕着碰着了哪成?奴婢也识得,还是奴婢随您过去瞧瞧罢?”   春小娘脸不太好看了,寿王妃坐那里她也不好发作,悻悻道:“那也成,你同胡笛过去瞅一眼罢。”   莫莫来寿王府,听守门的侍卫说允淑同寿王妃一同去八仙宫求吉庆去了,心道不好,急匆匆折道儿去寻李葺。 第64章 催着他来殉情的呢   山中鹧鸪声声。   侍俾们都忙着伺候自家主子, 端茶倒水拿糕点没人偷懒,几个妾室坐在一起陪寿王妃说着话儿,谁也没注意山林另外一条蜿蜒小道, 十几个黑衣蒙面腰佩环刀的杀手正往这边逼近。   杀手们来八仙宫前,从寿王那里得令,王府女眷今日观瞻开坛做法,刺杀庭降的时候,切记避开女眷们。   这是个为难的差事,庭降是皇孙,又是世子,身边有人保护,上次刺杀就是被突然出现的护卫给拦住,让庭降趁机逃了。   是什么人,他们事后也调查过, 没查出来哪条道上的。   单单取庭降世子的人头十分简单, 怕只怕半路再杀出来那群护主的,个个身手一等一的好,只同他们交手已是吃力, 如何不殃及女眷?   为首的黑衣人做个手势,十来个杀手立散。   女眷们歇过了,就起身随寿王妃继续爬山,晌午的时候总算是到了山顶上的八仙宫。   秀竹郁郁, 苍柏森森, 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朱红色围墙。   允淑跟寿王妃到厢房里坐,小道士来添茶。   “王妃,诸位庶妃夫人, 家师还在闭关,午时开坛做法,各位贵人先行静候。”   寿王妃额首,“谢过小道长了。”   小道士作一揖,退了下去。   允淑说,“王妃,这八仙宫可真安静,方才咱们脚底下都是云,像天上的神仙似的。”   王妃吃茶,抿唇笑,“官家沉迷修道这许多年,后宫都荒废了,若不是亲眼来八仙宫瞧了,只觉得官家无心眷恋红尘是魔怔,过来一瞧,果然不是凡尘俗世能比的,怪不得官家清心寡欲。”   其他姬妾也是附和着,“王妃心境同咱们就是不一样,咱们只知道看景儿的,见识短。”   厢房这边一派其乐融融,庭降那边就挨的很艰难了。   他功课做一半,黄杨木窗户被人砍碎成两半,警觉的他撒腿就跑,边跑边喊救命,时不时跟追上来的杀手抵抗两招,寻着机会再跑。   一追一赶间,已经闯到女眷们静候的厢房这边来。   厢房位置不太好,这山顶上想寻平地建房子很难,厢房在一块伸出来的巨岩上,往前是下山的路,往后是万丈渊壑。   庭降给逼到再迈一步,就是个粉身碎骨的地步。   冯玄畅派来保护他的人又恰好今天回去报信儿,只留下两人,早就被牵制住赶不过来救他。   庭降心道,今儿小爷命丧黄泉了?打不过也得打,万万没有跳崖自尽的道理。   他随手捡起根松柏枯枝,和黑衣人拼命起来。   厢房里女眷们也听到了打斗声,寿王妃沉着脸,肃道:“谁也不要出去,外边的事儿同我们没关系,想活命就在屋里好好待着。”   偏偏就有不信邪的。   揣了一肚子坏水,想借机除掉允淑的春小娘子站起来理理衣裳,“王妃也未免太谨慎些了,奴出去瞧瞧,没准儿能遇上熟人呢。”   她扭着身子回头看一眼允淑,“庶妃不好奇么?出去凑凑热闹有何不可?”   寿王妃茶盅子一摔,指着春小娘子气的直抖手,“放肆!”   春小娘子平日里就不怎么恭敬她,眼下也丝毫没有半分恭顺的样子,嗤一声儿,“寿王妃真是好大的脾气,只是王爷心疼我,向来纵着我,就不劳王妃您费心了。”   寿王妃眼看着她出了厢房门,咄咄道:“这是你自找的,回头若是出了事儿,别指着旁人给你兜。”   没人回她的话儿,几个妾室低头不语,偷偷交流眼神。   允淑忙给寿王妃捶捶背,“您别气坏了身子,我去唤她回来,这目中无人的可不成,底下的人都瞧着呢,您若是失了体统,就是整个寿王府跟着被人笑话了。”   寿王妃扶额,“她实在是不像话,仗着王爷宠爱,这样气煞人。”   外头打杀的是谁,寿王妃心里也清楚,起初听声儿她心里还是有些惊疑的,但是到底她是王妃,寿王有事儿并不瞒着她,庭降的事儿早就跟她说过了。   她与寿王夫妻一体,利益自然也是捆在一处,这会子更不会容忍谁破坏寿王的计划。   允淑带着奈奈出来,欲规劝春小娘子回屋里去,外头打杀被误伤了不值当的。   才拐个弯儿从廊子出来,就瞅见庭降站在渊壑边上,退一步万劫不复。   允淑和庭降对个眼神,庭降面如死灰,眼中无光,是抱着必死的心了,一个人对峙着七八个黑衣杀手。   她心里一急,有些慌。   庭降是雍王长子,且不论她救过庭降一命,就说雍王,当年在张掖城也是共事过的主子,她不能见死不救,可救的话,又该如何救呢?   场面僵持着,黑衣人因有女眷出来,动作明显迟疑了,面面相觑,终是领头儿的开了口。   “不相干的人快走开,若是误伤殒命可不是闹着玩的!”   允淑一听,这……有商量的余地?她琢磨琢磨,开口道:“我们是寿王府上的家眷,今儿来八仙宫观瞻开坛做法求吉庆的,咱们带了看家护院的打手来,你们若是惊扰了王妃,怕是不能囫囵个儿走出去吧?贵人在此,还不快快退了?”   黑衣人略琢磨,这总不能回头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来吧?可寿王又要他们必须带世子的人头回去复命,这下可为难着了。   允淑看他们没了动作,稍稍往庭降那边挪几步,想让庭降拿自己做人质挟一挟黑衣人。   她只看到庭降瞪大了眼往她这边跑,人还没反应过来,觉得身子一轻,结结实实被春小娘子推了出去。   回头,一个人影跟着跳了下来。   她想,天可真白,掉下去万一摔不死,残了腿脚才丧天良了。   好想再见见大监大人。   李葺乘快马载着莫莫急匆匆闯进掌印府,廷牧见他火烧眉毛的样子,心道这是出了大事儿了?也不敢迟疑,忙带他进来内房。   “出大事儿了,”他还没进门,就急急喊起来,“快快着人手去八仙宫吧,要出大事儿了。”   冯玄畅刚换上衣裳正要走,被李葺的喊声绊住脚,顿了顿,“什么大事儿等我回来再说罢,寿王的人上了八仙宫,庭降世子性命堪忧,我得亲去一趟,雍王在戍边,临走将庭降世子托付给我,我不能让他有了闪失。”   李葺拉住他,“你听我说,这事儿我瞒了你许久,本是打算一辈子都不说的,今儿不说不成了。”   冯玄畅狐疑,“什么事儿比世子的性命还重要?”他对廷牧摆摆手,吩咐道:“叫卫驷带人先去八仙宫,速去。”   廷牧呵呵腰,领命去了。   他坐下来,示意李葺说话。   李葺来不及陪他坐,“六年前我去找允淑,让她为了你的前程答应嫁入寿王府做庶妃。”   他一拍桌子,起身揪住李葺的衣领子,情绪抑不住的激动,“什么?!当年我费劲心思去搜集寿王身边得力人贪赃枉法的证据,最后她却嫁了,原都是你?我一直以来对你掏心掏底,李葺,李修葺,你在背后阴我?”   “你激动什么?我只是顺手推舟,当年什么样的局势你难道不清楚吗?你羽翼未丰,她心里担忧你安危才主动去的,她都是为了你,如今你用她换来的平稳扩充势力,把持朝政,泰半朝廷官员暗地里都是你的人,有什么不好?如今她性命难保,你该去救她,不是在这里揪着我,你最好的兄弟的衣领,一副吃人模样寻事儿!”李葺打开他揪着自己衣领的手,“前几日莫莫去寿王府陪春小娘子说话,听说她侍了寝,那春小娘子惯来是个容不下人的妒妇,莫莫说春小娘子要除了允淑,现在在八仙宫,我怕大事不好,快马加鞭来这里告诉你,再不去怕是晚了。”   他恨恨看李葺一眼,咬牙切齿道:“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咱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骑上最快的马,他急奔八仙宫去,耳畔风声呼啸,他都顾不得了,心里只记挂着允淑,祈求着上苍好歹眷顾他一回,哪怕只这一回,让她等着他去,千万好好的,齐齐整整的。   他恨那日在皇后殿的庑房里没有问清楚,她原来心里有他,从来都有他。   他更恨六年前的自己懦弱无能,竟然没有冲到寿王府上把她救出来。   这一次,他再也不想一个人胡思乱想了,见到她一定抓紧她再也不和她分开,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唾弃他,他也不管不顾了。   他只要她。   粉身碎骨算什么?芸芸众生算什么?什么狗屁的三纲五常,伦理道德,都统统见鬼去吧!   山路崎岖,他脚底生风,那山顶上等着他的人儿是这一生执着。   廷牧带着人和李葺在后头追他,不停的抱怨李葺,“您半点喘气的功夫都不给主子留的?这大姑若真有个好歹,他还有什么盼头?这么多年他就盼着有朝一日把寿王爷整死了,好把大姑救出来,您倒是好,这是送给主子一包砒/霜,催着他来殉情的呢?”   李葺着急道:“他惯来是个冷静的性子,我哪里知道还是如此沉不住气?”   廷牧叹气,“什么都好,独独听不得大姑出一丁点事儿!” 第65章 我极想你   山巅清风习习, 他愣愣站在那里。   奈奈哭的像个泪人儿,糖衣拉着她,愣是没让她跟着跳下去。   寿王妃和姬妾们立在一处, 春小娘子推脱着,“人是被庭降世子推下去的,可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奈奈挣扎着起来去抓她脸,哭道:“你胡说,是你,是你推主子下去的,你人怎么这样黑心烂肺的呀啊?我主子对你哪里不好?你为什么要害她?我今儿为主子尽忠了,合该打死你这个女人,咱们一道儿下去给我家主子赔罪。”   糖衣拉扯着奈奈,急道:“王妃会主持公道的,好奈奈, 你安静些。”   奈奈哪里还能听得进去?一把打开糖衣, 拖着春小娘子就往崖边上走。   春小娘子叫她吓得花容失色,挣扎着抱住一棵大树死都不松手,斥胡笛, “你是死的呀?快拉开她!”转而求告寿王妃,“看在王爷的面儿上,王妃可要救我啊,这丫头是疯了!”   胡笛力气哪有奈奈大?她跟着允淑做惯了力气活, 随手就把胡笛推倒了, 去扒春小娘子抱大树的手,硬是要拖她一起从崖上跳下去。   冯玄畅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站住。   他来晚了?她已经和庭降一起跌落渊壑了?   好不容易他才稳住身子,廷牧来扶他, 被他打开了,他提步走过去,甚至没给寿王妃揖礼,攥了奈奈的手,冷声问她,“她如何了?”   奈奈一瞧,主心骨来了,立时跌坐地上,呜呜咽咽,“主子被春小娘子推下去了,主子没了!掌印大人,主子没了!”   他转而阴冷的盯着春小娘子,死地归来的修罗一样儿。   春小娘子怯怯往后退一步,“你怎么?我是寿王爷最宠的妾,你这个阉人想怎么的?”   他没搭话,随手抽出身旁锦衣卫腰间的绣春刀,所有人都愣住了。   绣春刀刀尖滴着血。   寿王妃捂了嘴,诧道:“天啊。”   其他姬妾骇的捂了眼,李葺倒抽一口气。   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春小娘子被劈碎了。   奈奈傻了眼,春小娘子的血溅了她一身,溅了掌印一身。   冯玄畅扔了绣春刀,拉奈奈起来,望望寿王妃,冷冷的,“这条人命是东厂的,咱家先斩后奏,皇权特许,一个姬妾也敢蓄意谋杀官家赐婚的庶妃,理应以死谢罪。寿王爷若有什么不满,大可来我东厂兴师问罪,咱家恭候着。”   他拉着奈奈下山,双目通红。   李葺上前来给寿王妃揖礼,冯玄畅劈了人倒是威风了,这后头还得有个台阶给寿王下,他斟酌着开口,道:“春小娘子这事儿,只怕王妃要兜着了,今儿不宜出行,瞧瞧,没了个庶妃,又死了个宠妾,寿王爷心里就是攒着气儿,也还是不要断了冯掌印这只手臂的好,为了女人不至于,两败俱伤岂不是让渔翁得利?”   他自然要晓以利害,就算同寿王翻脸如今也是不怕,可到底,还是不费一兵一卒就能端了寿王的老巢才是上策。   寿王妃点点头,“李侍郎说的是,这事儿我自然同王爷好好说说。”   李葺拱拱手,“寿王妃识大体,知道以大局为重,您才是寿王爷的贤内助。”   他回头看跟上来的莫莫一眼,莫莫眼里噙泪。他叹,到底是姊妹,怕心里难受的紧吧。   廷牧跟着冯玄畅,跑的气喘吁吁,想凑过去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道大姑啊大姑,奴才在这儿跟大罗神仙求您吉人天相,千万要活着,奴才就是少活五十年也成。   冯玄畅突然驻足,返回来抓着廷牧的胳膊,急道:“你快去差人到下游去找人,八仙宫是我着工部建的,我记得那块突出的峭崖下是眼活泉,等不及了,我亲去找,你送她先回府,”他指指后边跟着的奈奈,“再差人来罢。”   奈奈拼命摇头,抹干眼泪道:“我不走,我要一起去寻主子。”   他看看奈奈,想这是个实心实意的奴婢,便点头应了。   峭崖下的泉眼往外冒着热气,水打着泡如沸汤,泉水蜿蜒汇聚成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潭。   落下来之前,庭降把允淑推了一推,允淑结结实实摔在浅些的水湾里,睁开眼已经暮色四合,她一半身子浸在水里,脑子有些恍惚,清醒些才试着挪动挪动身子,脚踝的骨节不能动了,她费力的爬上岸,看着不能动的左脚,这是摔断腿了。   心里感慨,还真是命大,这么高坠下来只是摔断腿儿,昏迷这么久居然也没被水冲进潭里淹死,这辈子的狗屎运都一次用完了吧?   夜色更浓,她捡到一根枯枝做拄杖,四处找庭降。   落下来的时候和庭降离得不远,仔细回想一遍,觉得庭降掉进深潭的可能性不大,摔死的几率也小,若是摔死了,总该有尸体,可这么一大片地方,连个人影子都没有,指定是人好好的。   忍着疼找了一圈又一圈,依旧是没有庭降的踪迹,她有些颓了,难不成她要一个人在这里等死吗?好歹有个人做个伴儿也是好的。   虽说这是皇家山林,山顶上有八仙宫,可毕竟不是整个山头都有人打理,是荒山野岭子,晚上有野兽出没,方才还传来了狼嚎声儿。   允淑吓得直哆嗦,凭她力气再大,那也是干不过狼群的,她觉得不能再继续找庭降了,得先找个树叉子蹲着,安全些。   她的腿断了,爬树就成了很艰难的事儿,终于在一棵粗壮的树桠子上坐下来,允淑已经大汗淋漓了。   沿道儿她还摘到几个野果子充饥,吃着野果忽然又有些担忧,也不知道狼这种动物会不会爬树,万一狼也会爬树了怎么办?   这种担心很快就被允淑打消了。   因为她坐的这棵大树下边,已经有几头狼慢慢围了过来,它们抬头盯着允淑,在树下团团转。   果然狼是不会爬树的。   允淑放心了,胆儿也肥了,甚至觉得她可以躺在树桠子上安稳睡个觉。   狼群蹲守在大树下边两个多时辰,和允淑大眼瞪着小眼的耗着,绿幽幽的眼睛看着就十分凶狠。   两个多时辰后,狼群突然开始躁动不安,好像发生了什么叫它们害怕的事儿,接二连三的走了,剩下两只盯着允淑十分不甘心,可最后还是离开了。   允淑松了口气,狼群走了总算可以睡觉了,她放松警惕躺下来,却毛骨悚然更睡不着了。   这一定是她这辈子见到过的最大的蟒蛇!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狼群不甘心却还是离开了,这大块头,搁谁不怕啊?怕死了!   老天爷,还不如直接摔死算了,这一天从生到死再到生又要死了。她屏住呼吸闭上眼,想,不带这样玩人儿的。   什么冷光晃过眼皮,她一惊,头顶吐着信子的蟒蛇软塌塌挂在树桠子上,血腥味儿扑鼻,蛇头近在咫尺。   “啊……”这简直比打雷更可怕,允淑尖叫着从树桠子上掉了下来。   她抱着头,落在结实的臂弯里。   他说,“真是太好了,允淑。”   她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你带我走吧,我腿断了,这里有狼,还有蛇,我真的太害怕了。”   他低头扶住她,吻她的唇,浅浅的,轻轻的。   她一点都不想挣扎反抗,一动不动的生疏而笨拙的回应他。   好半晌她推推他,脸红红的,“我很饿,庭降也找不到,这里太危险了,你快叫人去找庭降罢。”   他得了她的回吻,高兴的差点儿手舞足蹈,被她一推,才恍然意识到现在的处境,她腿摔折了要尽快医治,若不然以后留下病根儿不好。   打横把允淑抱起来,他安慰她,“廷牧已经带锦衣卫过来了,正在找的,我先带你回去,你的腿更要紧些。”   她嗡哝着答应,搂了他的脖子,有些埋怨,“你来的这样晚,亏得老天爷眷顾着我,不然你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她不知道她说的这样玩笑,听在他耳中心里多难过。   “允淑,都怪我,我太坏了,以后我天天都守着你,一步都不敢离开,我再也不想失去你,一天,一个时辰,一柱香,一刹那都不想。”   她虽然浑身都疼,心里却顺意多了,他是世上最好的情郎,说贴心的话儿,在最危难的时候救她。   “方才是绣春刀?你又不是锦衣卫,绣春刀还使的这样好?”   “以后得使的更好才行。”他回她,在她额头亲一下,“你先睡,等醒了咱们就回家了。”   她听话的闭上眼,“我极想你,跌落峭崖的那会子,第一个想的就是你。”   他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允淑睁开眼是在李葺家里,没有回掌印府上去,甚至没有进长安城。   李葺和莫莫站在门口,看着她这边,冯玄畅就坐在床侧,一直攥着她的手,见她醒了,担忧的摸摸她额头,轻声问她,“你起烧了,别乱动,我已经让廷牧去叫沈念来,你要先喝点热水么?”   她摇摇头,“庭降找到了么?可还活着?” 第66章 不兴人看么   他摇摇头, “没寻着人,或是顺流而下飘到其他地方了,峭崖下头的水是活的, 穿过几座城池汇入运河,离这里最近的地界儿是王府井那片儿,锦衣卫连夜沿两岸去找了,河面上也动用了官船。”   允淑嗯一声,因起烧了的缘故,她身子瑟缩着,之前还不怎么觉得疼的腿现在却是疼得钻心。   瞧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冯玄畅心里起了倒刺似的。   “你快别说话了,不用担忧庭降,常思很快就到了,你疼得紧, 我瞧着心都碎了。”   允淑勉强攒个笑来, “往后你多疼疼我补回来就是了,这事儿别叫二姐姐知道,她快临盆了, 受不得刺激。”   他点头,“都这样了你还替善姐儿想着,常思有分寸的,你放心就是。”   李葺瞧允淑总算是人没事儿, 也松了口气, 拽着莫莫出来在小院台阶上坐下。   莫莫垂泪,“李大人,奴可能有些越矩,想问问春容的尸身能不能带回大漠安葬?”   李葺拍拍她肩膀, “寿王府的宠妾,哪有让你带走的道理?就是葬也是要入陪陵的。”   尽管知道如此,莫莫还是忍不住抽噎,趴在李葺怀里默默流泪。   廷牧带着奈奈回来,进了屋,给冯玄畅打个千儿,道:“不成,沈家娘子一听这事儿受了刺激,现在正生产呢,沈大人实在走不开身,奴才叫人去请太医院的秦艽医女了,说话就到。主子,奴才琢磨着您没带大姑回长安城,该是有别的考量,就没敢去尚医署寻别的医官,秦艽医女信得过,可能行?”   他点点头,“这事儿你办的周到,允淑还活着的事儿需瞒些日子,更不可在寿王那里走漏了风声。”   廷牧道是。   允淑听廷牧这样一说,略担忧的问廷牧,“你怎么没避开二姐姐说这事儿?到底让她知道了?”   廷牧给她揖礼,“大姑,这事儿真怨不得廷牧,廷牧是同沈御医单说的,谁知道赶那么巧的,偏偏碰着善姑娘去送宵夜,太寸了。”   她琢磨着,等她能动了,得去瞧瞧二姐姐,别让她胡乱担心才是。   奈奈站在床尾揭了薄毯查看允淑的腿,肿得棒槌一样,眼泪就扑索扑索往下落,“主子,都是奈奈的错,没能拉住春小娘子,奴婢没脸见您,该以死谢罪的。”   她揶揄奈奈,“你不是说吊死的舌头吐老长的?瞧,跳峭崖也不好,身子四分五裂还要被野兽分食,难道你要试试么?”   奈奈回说要是主子真没了,跳崖谢罪也太轻的。左右顾看,瞧这地方不大,她掖掖手,“主子,奈奈伺候您擦擦身子吧。”说罢抹泪去准备热水,自己忙着找事做。   掌印府的四轮马车在农家小院子门口停住,秦艽抱着药箱从车上下来,。   天将亮未亮,路上半个人影子都没有,锦衣卫赶着马车掉头回了,等会儿天亮了,人多起来容易惹人注意,廷牧公公吩咐过要避开人,他得小心些。   秦艽摸黑进屋里来,给李葺和冯玄畅揖礼。   冯玄畅从床头凳子上起来,道:“虚礼就免了吧,你先给她诊治。”   秦艽额首,到床边来摸允淑的额头,一边絮叨,“这王府就是个吃人的地儿,这好好的人,怎么就从崖上摔下来了的?眼下出来了好,往后就用不着掺和寿王宅子里那些个浑水汤汤了。”收回手,她又道:“起烧不打紧,得先把腿上的骨头接起来,就是疼,你可受得住么?”   允淑点点头。   受得住受不住的,都得受着不是?就是她不想疼,那也不能有不疼的办法呀?   秦艽从药箱子里拿出两块木头做的夹板子,一条白色绸布,小心翼翼的摸她左腿折断的地方,嘱咐:“疼的话你喊也没关系,就是久经沙场的人,接骨的疼那也是受不住的,不丢人。”   允淑脸色更苍白些。   秦艽拿出参片给她放口中咬着,“这个静心,你忍着些,我给你接骨。”   疼是极疼的,估摸着除了生孩子,数接骨是最疼,允淑差点昏死过去。   冯玄畅急的搓手,不停的嘱咐着秦艽,“你轻点儿,再轻点儿,太疼了她受不住。”   秦艽根本就不理他,都这样了哪能因为怕疼就轻了力道?若是接不好以后要出坏的,到时候走起路来一跛一拐可不行。   允淑苍白的脸更是苍白,冯玄畅急的不行,虾腰握她的手,满心满脸的关切,“你若实在疼得狠了,你抓着我,参片不管用你咬我罢。”   允淑摇摇头。   她已经虚脱了,半分力气都没有,说不出话儿来。   秦艽觉得允淑真能挨,这样都是没喊一声,接好骨头,她把两块木板子固定在允淑的腿上,用白帛缠紧,又从药箱子里拿出三七膏药贴和白药散来,吩咐奈奈,“替你家主子把膏药贴起来,再煮沸水把白药散冲了给她服下去,这伤筋动骨一百天的,没四个月不能下床来,要好生伺候着。”   奈奈连连答应着,接过膏药贴去给允淑贴。   秦艽又嘱咐,“忌辛辣,忌凉冷,吃食上捡清淡些的,口服三七草也有帮助。”   奈奈点着头,“奴婢都记下了,吃食上一定小心伺候。”   好半晌,允淑才终于从疼痛中缓过劲儿来,方才疼的太狠,她把冯玄畅的手抓出几道血口子,心里有些愧意。   眼下人多,她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想着等人走了只剩下他俩的时候,再正正经经赔个不是。   秦艽递给她碗热水,“疼的出了许多汗,快多喝些水,回来别再晕过去了。”   她抬手去接,碗却打个转儿进了冯玄畅手里,秦艽十分赶眼色的把凳子让出来,同奈奈一起给允淑贴膏药。   冯玄畅按按她,轻声道:“别动,我喂你喝罢。”   这人都在,允淑不太好意思,忸怩着回他:“我自己能喝的,断的是腿儿,又不是手。”   他不依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们爱看叫她们看着,咱家乐意伺候你,谁还能说了什么去?”   秦艽侧头对允淑笑,“膏药贴好了,你这条腿儿可别总乱动,我和奈奈先出去煮水,不耽误你们调风弄月的。”   允淑本来没什么血色的脸蓦地浮现一抹霞粉,“你怎么说话儿这样不给人留情面的?什么就是调风弄月?万万没有的事儿。”   “她说的是。”冯玄畅把碗里吹的已经不太热的水舀给她喝,“若不是调风弄月,又是什么的?就是调风弄月。”   秦艽和奈奈悄无声息的已经退了下去,屋里头只剩他坐在身边。   卧房布置简单,白莲花的帐,绣青荷叶的毯,白瓷枕头和坐在床边上温和的俊俏公子,她从没细细打量过他的眉眼,隔着身份她从来不敢越矩,次次都是毕恭毕敬。   如今细细打量起来,他生的不是那种很阳刚之气的面相,眉是平直的,有些英气,眼梢却有些往上挑着,似戏子画的吊梢,却没那样妖气。   她看的有些傻了眼。   他捏捏她的脸颊,“大姑娘家家的,盯着个男子看迷了,也不臊的慌。”   她伸手去捂他的手,“不兴人看么?你长得这样好看,我臊什么的?你被我这样看着,不是才应该臊得慌么?”   “歪理。”他叹息,“一会儿天明了,我不能总陪着你,官家近来身子已经不成了,我怕你这一跌崖,寿王没了牵制我的筹码,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为了以后咱们能正正经经在一起,朝廷这桩烂摊子我得去收拾干净了才行。”   她说,“我明白,寿王爷城府那样深,现在就谋虑到庭降世子身上了,可见但凡是他觉得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人,都不会留活口。”   他赞同, “你说的对,他对庭降世子下杀手,是因官家曾在文武大臣跟前夸过庭降世子有帝王之才,有意无意有想立皇孙继承帝位的意思。寿王心急也是,儿子这儿没轮到呢,直接就把皇位传给孙子这样的事儿,古往今来就没有过。若真庭降世子即位,且不说寿王,就是雍王怕也难以自处。”   允淑抻了抻袖子,“官家也是糊涂,这有违礼节,断然没有如此行的。”   “官家脑子不清楚了,我瞧着驾鹤西去也就是这个月的事儿,雍王同我一直暗地里有书信往来,寿王要是真的忍不住出手了,趁乱起事我便扶持雍王登上九五之尊,到时候替你把身份恢复了,咱们也能顺顺当当在一块儿了。”   这样倒是也挺顺意人儿的,她笑了笑,低头道,“我瞧着庭降世子人是顶好的,除了嘴毒点儿,人懒了些,是个极通透的孩子。”   他说是,把碗搁一边,斟酌道:“到时候你若是再想要个孩子,咱们就要一个便是。”   她点点头,只以为他是怕她不满,想领养个孩子给她带,便道:“我听沈大人说了,你收养的义子叫言绥,是小七公公姐姐的孩子,挺是孝顺你。干儿子若是养的好,同亲生的也是一样,你身子如此,言绥若伺候的好,就无需再要一个了。” 第67章 哀家等你许久了   冯玄畅满脸颓败之色, 眼中渐渐发酸起来,身子怎么?如此怎么了?她心里到底还是没拿他作男人待的。   “我留廷牧在这里供你使唤。”   外头公鸡打鸣,霞光漫天, 初升上来的日/头不刺眼,饶是大夏天里,旭日也柔和。   他熄了灯,唤廷牧进来,切切的嘱咐着,“留旁人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你最机灵,这里到处都安上东厂的番子,不是农忙的时候尽量不要放人进皇庄里来。且仔细着,我先去宫里头,还要见见寿王爷, 没个三五日的脱不开身, 有事儿你回来禀我。”   廷牧仰头,“主子,不是廷牧不愿意伺候大姑, 这会子实在不能离开您身边,许多事儿得廷牧去跑腿儿,若是廷牧不去,您可得如何了?总不能自己一个人奔走, 奈奈和秦医女都在这儿的, 李侍郎也在这儿,这么多人在这,还愁给您伺候不好大姑么?”   他心里知道,主子这是要破釜沉舟了, 寿王爷叫大姑吃了这样的苦头,主子还能忍的话那脾气也未免太好了些。即然是不想忍了,这打蛇就得打七寸,打不死等蛇有机会掉过头来反击,就是致命的,这样的时候,主子还要支开他,哪成呢?   冯玄畅唇角抿个弧度,“我自有安排,你就歇几天罢,过几日自有让你跑腿儿的机会。”   廷牧跟他这么多年,自认为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这回给他说的脑子不够用的了,一脸的迷惑。   他说,“你等两日自然知道是什么。”   允淑这一天一夜经历的事儿实在太多,好不容易硬撑着到了现在,困意倦意一股脑的全涌上来,这会子人也舒坦些了,已经沉沉睡去,没听见冯玄畅和廷牧说话。   秦艽端退烧药进屋里来,给正准备离开的冯玄畅揖礼,“您放心,我会仔细照料她,来时已经差家中的药童去宫里递话了,这几日不去宫里当值。”   他额首,没搭话,整理袖口领口,提步出来在大门口上了辆骈车,小屋子似得骈车四周遮挡的严严实实,直奔永定门。   消息想传就像撒在风里,庭降世子在八仙宫坠崖的事儿一早就传进官家耳朵。   他甫一进宫,立时就有人来禀他,说是官家吐了好大一口血就昏迷不醒了,皇后在寝殿陪着官家,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得严实,下了死命谁若敢传出去半个字立刻乱棍打死不留活口。   刺杀庭降世子是寿王动的手脚,寿王谋划庭降也不会让他死了就死了,还要拿这事儿来刺激刺激官家,送官家早日驾鹤西去,这点儿花花肠子他早就看的清清楚楚,覃时探到消息传话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给宫里头的皇后娘娘通过气儿,什么事儿他说的模棱,只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让皇后心里有点分寸,皇后得信儿立刻就调派人手,西厂那边的人进宫都是被阻在外头的,宫门守卫应付西厂就一句话,官家未传召,不得擅闯。   言青和恢复了西厂督主的职位,却因之前攀附太子的事情早就失了官家的信任,如今的西厂两位督主,言青和行事处处掣肘,在宫门口站着等了一个上午,也没等到官家宣他觐见。以往官家也常常冷落他,让他候着,候着的时间一长也就见见了,却没有像这次这样,就是明说了不见。   他是多聪明的人儿?站了一阵儿立刻就懂了,这事指定不简单,怕是宫里出了大事儿,官家出了大事儿,他深深的往宫门里望一眼,转而上了轿子,“走,折道儿去寿王府。”   冯玄畅背着手从宫门后头出来,望着渐行渐远的一顶破蓝色轿子,给身边的小黄门耳语一阵,“记住了吗?千万不要走漏风声。”   小黄门打个千儿,“掌印放心,奴才这就去。”   他驻足站一会儿,晌午的烈日下的宫门高墙后,他整好站在半明半暗处,暗影子下的半张脸透着阴狠味道。   言青和不是想打李允善的主意么?他不急的慌,撒大网捉大鱼,这才刚开始结网哩,等收网的时候,能把浑水捞个干干净净。   他踅身往官家寝殿去,小黄门忙给他撑起遮阳伞,到了殿门口,侍卫给他撩帘子,揖礼道:“掌印,娘娘在里头等您呢。”他点点头,进屋里来,给皇后行个礼。   皇后擦着眼泪儿坐在官家榻前,她虽然贵为六宫之主,到底也只是个妇道人家,眼下什么主意都拿不得,只能陪在龙床前默默垂泪,得知官家吐血晕厥,她差点没挺住跟着去了,现在心下还是阵阵余悸。   见冯玄畅来,她拭拭眼角,给冯玄畅抬抬手,示意他起身,问道:“哀家等你许久了,庭降世子的事儿可是真的?听说昨儿晚上厂臣动用了官船去打捞尸首。”   他毕恭毕敬的虾腰,“皇后您节哀,庭降世子确然是坠了崖,不过如今仍未寻到尸首,臣觉得庭降世子吉人自有天相,断然不会有事儿的,娘娘心放宽些,现如今官家的身子才是最紧要的。”   皇后又是垂泪,“官家如今昏迷不醒,哀家也没个主心骨,厂臣说可如何是好?官家身子尚康健的时候,也没能立下皇嗣,这万一要是醒不过来,空着的皇位必然会让几个皇子争个头破血流,若是寿王雍王他们即位也便罢了,哀家在这后宫尚还有一处立足,雍王那孩子是个可怜的,自幼没了母妃,他即位哀家还能做个正经的太后。若是寿王,虽说幼时哀家抚养过他一阵子,可他到底还是记挂着贬为庶人的生母,到时候哀家就得看寿王脸色过活了,可若是,若是其它分封的藩王呢?趁机作乱,那哀家可就是丁点儿盼头都没有了。”   皇后说的凄凄哀哀,做人么,要懂得变通,就算是贵为皇后,有时候也不得不在人前低着头,夹缝里求生存,她白白顶着皇后的名头罢了,膝下无子,官家所有的儿子都同她没半点血缘关系,可怜就可怜在,没有皇子便罢了,就是个帝姬她也没生出来,眼见着官家没几天活头了,她是有心跟着官家一起去了的,可今儿一早把手里捏着的金剪子瞧了一茬又一茬,实在是没那个胆量,只得把剪子一撂,琢磨着眼下攀附谁,她才能安稳的度过余下的日子。   冯玄畅低低身子,“皇后说这话言重了,您是六宫之主,天底下头一号尊贵的人,哪个王爷皇子都是要尊您一声母后娘娘的,何至于这样不放心呢?再说,眼下官家不过是气急攻心,回头等医官们诊治过,吃些药也便无事了。”往前走几步,他到皇后跟前给皇后捏肩膀子,“往后不是还有臣给您解闷的么?您且放宽心,”他凑在皇后耳边,压低了声儿,“若说非要举荐个人不可,臣倒是觉得雍王更中意些,他是个不得官家脸儿的,又没了生母,娘娘若是能扶持雍王即位,往后您就是正正当当的太后,谁还敢来找您的不痛快?像莲弋夫人这样儿的,合该早早打发了去给官家守一辈子陵才是。”   这话儿说的衬皇后的意,皇后擦擦脸上风干的泪痕,“厂臣说的是,这事儿咱们该怎么办呢?今儿听官家跟前伺候的小云子说,庭降世子的事儿是言青和安排来伺候官家的小太监说起来的,哀家自来不喜欢言青和那人,总觉得他那笑眯眯的眼里尽是不真诚,像个狐狸一样城府深厚,哀家见都不想见他,方才厂臣过来前,言青和侯在宫门外执意求见,瞧那架势赶上逼宫了。”   “言督主近来忙的很,臣下了值还得去拜谒拜谒言督主才是,娘娘您可千万要宽心。”他停了捏皇后肩膀子的手,转而退后两步给皇后虾虾腰,“庭降世子吉人天相,想来人应是好好的,现在还没有消息,眼下这境况,没有消息就算是好消息了,臣定然继续着人去找,官家身子欠安,朝庭里攒下来的奏折有小山堆那样高了,臣就先去理折子,回头再来给官家和娘娘请安。”   他蓦地抽身离开,皇后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愣了会子神才给他回个温柔的笑,“厂臣近来倒是同哀家越发生疏起来,可是因哀家年老色衰?”她抚抚脸颊,“岁月可真是无情,哀家同厂臣也大不过十岁去,以前厂臣……”突然意识到不妥,她改了口,“哀家都晓得,这朝廷的事儿就得多麻烦厂臣了。”   冯玄畅的脸色其实已经有些黑下来,官家喜欢莲弋夫人,皇后也是女人,常年得不到官家的爱难免寂寞,偏偏他进宫那儿会要往上爬就得有贵人青眼,为了拢权他着实爬上过凤榻一段时间,讨好贵人无外乎就是那些肮脏龌龊,他却都一一避开了,皇后说他是最干净的人儿。   饶是他从头到尾都干净,可身边带着的小太监是不干净的,他说情话儿哄人儿,身边的小太监动手,那些不堪入目,每次在脑子里浮出来都让他觉得恶心,直至后来坐上掌印之位,他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毒死了身边那个什么都知道的小太监。   皇后此时提起来,让他胃里直犯恶心,若不是如今还有用得上皇后的地方,他真是片刻也不想再继续待下去。   “皇后说的什么话儿的?奴才到什么时候,都还是您跟前的奴才,没旁的事儿,奴才先行退了。”   他转身,踏步流星,外头候着他的小黄门立时把遮阳伞再撑起来,他抬头望望天,疾步往内书堂去。   言青和下了轿子一头扎进寿王府,此时的寿王府上已经乱成一锅粥,大夏天的,春小娘子的尸体停放了一夜,已经有味道了,言青和捂着口鼻穿过院子,进屋里头来见寿王。   因出了变故,覃时被临时安排在偏房这边守春小娘子的尸体,他以前见过言青和,瞧着人来立刻迎了上去,道:“这位大人可是来寻我家王爷的?王爷眼下在南书房,小的带大人过去吧。”   言青和额首,“快些带我去见你家王爷。”   瞧着覃时眼生,言青和颇有些警惕,“我以前在府上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   覃时笑的憨傻,“这位大人说笑了,奴才之前是府上做粗活的,平日里都是做重活,上不得台面,今儿也是临时吩咐奴才来看守春娘子的尸身。对了,大人您是大官吧?”   言青和打量打量覃时,谨慎的避开覃时的问话,“哦,那你之前在哪个园子伺候的?”   覃时回他,“是如酒夫人,一个小妾的院子。”   言青和点点头,“那夫人不怎么得宠,在她院子里当差确然是没前程。”   覃时忙道:“奴才要什么前程的,就是出大力气的命,嘿嘿。”   他主动送言青和来南书房,实际上是想借着送言青和,能凑近了听听寿王打算如何,掌印费劲巴拉把他安排进寿王府可 第68章 可都妥当?   不是让他做个清闲散人的。   他在前头走, 时不时回头跟言青和做个指引。   冯玄畅不在寿王府议事的时候,寿王大多会传言青和来府上。   以前冯玄畅同福王走的近,他同冯掌印各为其主又有些私人恩怨, 从来都是能避则避,现在共事一主,且抛开私人恩怨来说,他也愿意凡事上找冯掌印商量。   只是今日这事,言青和心里没底,觉着还是同寿王单说的好。   走过长长的花廊,覃时在书房门口给他谒谒身,“这位大人,到了。”   言青和嗯一声,正正缕鹿建华冠,进来给寿王揖礼。   寿王抽着水烟袋, 房里烟雾缭绕的, 言青和给呛得有些喘不开气儿,矮矮身,道一声:“王爷吉祥。”   寿王闷闷, 把烟袋往痰盂上磕,“言督主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再早来一个时辰,倒是能陪本王坐这哭会儿。”   他忙低头, 不敢造次, “那可是不敢的,王爷您现下可不能颓了,为了女人不值当,那春小娘子平日里就仗着您的宠爱嚣张跋扈, 连王妃都不放在眼里,没了就没了罢,您伤心阵子滴几滴清泪,也是给足了她体面。方才奴才打永定门过来,宫里头围严实了,西厂的人同奴才一并被挡在外头,那看门的护卫小人得志的模样,斜眼瞧奴才,说没有许西厂进宫的上谕传下来。奴才想,这宫里头,除了官家继位那年庶王起兵逼先帝退位时皇宫大宫门紧闭,同样的事儿就没有第二回 有过,官家泰半是不成了。”   寿王把水烟袋子扔桌上,冷冷脸,“春容哪里都好,独独善妒,这回不光自己搭进去一条命,还让本王失了牵制冯玄畅的棋子,”他恨恨,“那宫里头的宦官和锦衣卫,可都是冯玄畅的爪牙。本王谋划这么久,临门一脚出这样的岔子,本想着逼宫时,能叫冯玄畅守住皇宫大门,这可好,咱们连宫门都进不去。”   言青和缄默,半晌才道:“咱们这一条路谋划六年,如今就是硬闯也不能退了,成王败寇,若不出手,等官家立了储君,一切都成定局,可就再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寿王又何尝不知道?   锦衣卫归东西两厂指挥差遣,可西厂一直被东厂压着,头都抬不起来,更别说还有什么可用来作战的人手,办案有手段有什么用?终归拿不起明晃晃的刀去拼命,论实力西厂无人可用,硬闯么?只怕这些人还没永定门,就已经被捉拿殆尽。   他指望谁?指望盐务里那帮敛财的蠢货?还是指望东大营或是骁骑营?那都不是他的人。   出事儿这夜他想了许久,才突然发现这几年都是他自己以为拿捏住了冯玄畅,纵观这几年冯玄畅给他办的事儿,他还真是个笑话。   明里是为了给他铺路,算计福王,使之卧病在床不能动弹,可福王手里的差事和富贵,却都捏在冯玄畅手里了,他却以为他是自己人,放松了警惕没有接手过来。   他的意思本是直接杀了雍王,永绝后患,冯玄畅却说,雍王是个不得宠的,若真杀了,为这样一个不得宠的王爷再让官家猜忌他得不偿失,他竟就信了,让雍王去戍边,现在雍王手里攥着多少兵权?   水烟袋的烟雾漂浮在虚空里,丝丝缕缕如同鬼魅魍魉。   他心下悲叹,竟是大势已去?   仆从急急进来禀报,“王爷,外头来人求见,说是冯掌印带来的话。”   寿王一怔,猛地起身从屋里出来,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个时候,冯玄畅带来的是好话儿还是坏话儿。   门外虾腰站着的是个小黄门,瞧他出来忙俯俯身,“奴才给王爷请安,请言督主安。”   寿王叫他起来,问话,“你主子叫你带什么话?”   小黄门再揖身,“禀王爷,掌印叫奴才传话儿,官家不行了,昏迷在榻不省人事,这都是言督主安排得宜,陈保公公尽力。掌印说,月黑风高,正好起事,他在宫里部署,给王爷您开道儿。”   寿王皱眉,一脸的怀疑,“我瞧着你眼生,可真是冯掌印身边的人?这样重要的事儿,他怎么没有吩咐廷牧过来传话?”   小黄门虾腰,“廷牧公公是掌印身边的人,人人都认得,这样的事儿吩咐廷牧公公过来传话岂不是太过招摇?掌印说了,奴才没人识得,自然也不会有人怀疑,若王爷实在不够放心,就将奴才扣押在王府上就是,掌印还说了,他给王爷备了两千东大营的精锐,听凭王爷调遣。”说罢小黄门从怀里掏出明晃晃的兵符来,“不知王爷可还记不记得,这兵符您少时还掌管过一阵子的。”   寿王接过兵符,有些吃不准了,他疑惑于为何李允淑殁了,冯玄畅却依旧愿意扶持他?   “他可有什么条件?”   小黄门笑了笑,“长江以南三千里秀水河山,封国。”   寿王冷笑,“他还真是狮子大开口,想分封候国?他要的可是鱼米之乡最富庶之地,若给他封国,我这帝王做的不就只剩下个空架子么?”   小黄门谒身,“掌印说了,王爷定然会答应他的。”   寿王心头千斤重,他不得不好好考虑考虑答应后这件事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小公公且先去客房吃茶,本王考虑考虑。”   “王爷,时候不多了,若万一陛下立了遗诏,就都晚了,您可要快些。奴才告退。”   小黄门跟着下人退去客房,寿王回过神来,急匆匆往寿王妃院子里去,言青和跟着他。   踏进院子,他拉正在写字的寿王妃的手,到桌边坐下来,切切道:“素峂,这事儿你不要惊惶,听着,今儿夜里我带两千兵马去逼宫,我意已决,你现在马上出府,不要太招人眼目,去你父亲那里,他手上还有上过战场的三千家丁,若有变动举世不成,还可做个接应后援,此一去若功成名就,你我夫妇富贵荣华,若一败涂地,”他拿出斟酌几天早就写好的和离书,“你带着这个,可再嫁,你我夫妻恩爱,可惜膝下无子,不能与你共富贵,能保你周全也罢。”   寿王妃摇摇头,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心里虽然不是滋味儿,可还是愿意站在丈夫一边,对于女人来说,丈夫就是自己的天,她早就做好了同生共死的准备,将和离书撕了,她起身道:“我去阿耶那里,等你好消息。”   寿王目送王妃倩影离开,起身负了手,问言青和,“西厂多少人手可供差遣?”   言青和回道:“两百来人。”   寿王摆摆手,“不够,硬抢吧,先发制人,绑了单亭云敕令西厂所有人听候你调遣,现在去着手准备。”   言青和拱手唱诺,匆匆退了。   寿王府上乱成一团,心思全扑在入夜逼宫上,覃时求了寿王妃去埋春小娘子,一个人推着排车运棺材出来,找个荒郊野岭子把春小娘子的棺木一放,回了东厂来。   冯玄畅批完折子,过来见他。   “可都妥当?”他指指杌子,让覃时坐。   覃时说是,“已经决定今晚动手,不光接手了您送过去的兵符,还留了其他后手,着言青和去绑单督主,又动用了安庆卫指挥的家丁。”   “安庆卫指挥的三千家丁稀松平常,成不了什么大事,能做个后援接应罢了,至于言督主……你去学究那里叫言绥回来吧。”他握着拳,打个哈欠,“言青和眼下人回督主署了罢?”   覃时起身回他,“约莫着时候,该是回了。臣下这就去带言绥过来。”   “好,去吧。”   陪着允淑一夜没合眼,这打盹儿的节气,他阖眼小憩,等言绥回来。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若是言绥没有利用价值,他又不是菩萨大发善心,养他这么大做什么的?   眯眼小睡一会儿,一柱香左右,覃时带言绥回来了。   言绥去给他捶腿,“干爹,您唤言绥可是有什么事儿的?”   他睁眼,笑了笑从躺椅里起来,“干爹带你去见你大爷去。”   言绥稚嫩的小脸上有些迷惑,“干爹,咱们为什么要去见言督主,他怎么了嘛?”   他摸摸言绥的头,“嗯……他心里苦,又极想你,对你爹爹怀有愧疚,你且去安慰安慰他,今儿扯着他下下棋,孝顺孝顺他罢。”   言绥点点头,“书上说,晨则醒昏则定,言绥自幼无父,全都是干爹一手教养,言督主是我父长兄,是我亲长,理应孝顺,言绥都听干爹的。那咱们走吧,且去督主署见见大爷。”琢磨琢磨不对,改口道,“伯父。”   他领着言绥到了督主署,带七八锦衣卫,一脸和气乐乐呵呵的在言青和面前坐下来,和风细雨的道:“今儿这督主署里头怎么连空气都冷的打霜?六月天的外头都热的穿汗衫,督主署跟冰窟窿似的。”   言青和皮笑肉不笑,在言绥身上来回扫两眼,给冯玄畅拱手,“冯掌印怎么这时候有空来我西厂闲坐了?”   “也没什么,”冯玄畅指指 第69章 如今是诚心诚意的来。   言绥, “这孩子还没在你跟前儿尽过孝,言家独苗,言督主可觉得, 我给你养的好不好?”   言青和皱了眉,这话说的就好似带言绥来给他送终一样,他心里不大快,“冯掌印什么意思?这是准备把言绥还给我了?”   还?冯玄畅啜口茶,还是不可能还的,不过若是言青和不再跟他作对,抛开成见同他联手的话,他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他啧一声,“言督主说笑了,言绥本就姓言,何来还不还这一说?再说, 只是他想来同你下棋, 咱家是来找单亭云的,前几天单亭云到内书堂走动,顺走了钱塘府递上来的折子, 钱塘江起潮,堤坝年年都要决上几回,朝廷收税又收的狠,钱塘府伊做的是苦不堪言, 这回递折子来跟朝廷诉委屈, 那折子上满是泪痕褶在一块儿,瞧着也是可怜,咱家修堤坝用的银子都准备好了,这一回头, 打回去的折子不见了踪影,廷牧说,单督主来过内书堂一回,咱家得把人带回去仔细问问,若是咱们自己个儿都把这事儿高高挂起不关己的,还要百姓们遵纪守法不闹事儿,何苦来哉?都不容易的。”   言青和微一思量,冯玄畅来把人带走是最好,倒是省得他再大费周章的拘人,到时候和单亭云撕破脸,也怪不好看的。   他额首,“那是该好好问问的,不过掌印也别耽误了今晚上宫里头的部署,若成了,长江以南三千里山河就是您囊中之物。”顿了顿,他盘弄着虎骨轻道:“这人还是想开些的好,女人都是红粉骷髅,皮相罢了,咱们这样的阉人也不该动不该动的心思,您能想开最是好,什么也比不得到手的富贵权势。”   冯玄畅搁茶,眉头轻蹙,“言督主今儿话有点多。”   言青和拱手,“瞧瞧,咱家多嘴了,这就去请单督主过来回话儿。”   他点头,“烦劳。”   单亭云带几个心腹过来,按例行礼后跟冯玄畅走了。   言青和长吁一口气,总算是腾出手来去调兵遣将,正往外边去,步子还没迈出门槛,右手袖子一紧。   他回头,言绥正扯他衣裳,歪头打量他,问,“伯父,你现在是要去调兵吗?”   言青和叫他吓一大跳,忙捂着他又退回来,斥道:“小子,你要作死呀?什么话儿都胡说的?”   言绥挠头,“伯父,我今儿特来寻你下棋,你倒是去忙什么的?老话儿说的好,大丈夫当忠君爱国,何必作无谓之争?官家难道不是好官家么?寿王心肠如此歹毒,连自己的亲侄儿都杀,您效忠他,他能给您好前程么?”   言青和起个激灵子,冯玄畅说的真是没错,这六月天里,督主署里冷气嗖嗖地,他蹲下来,笑着看言绥,“是你干爹叫你说这话儿给我听的?他想怎么?”   言绥摇头,“干爹叫说这些做什么?这话儿是我说的,庭降哥同我关系最是好,我是他的小跟班,寿王害他落崖,心肠何等歹毒?伯父您活这样一大把年纪,识人的眼光好生短浅。”   “嘿,好小子教训起你大爷来了,成,时候还早着,下棋就下棋吧,陪你便是了。”他抱起言绥往桌前一坐,唤人呈上棋盘来。   爷俩对弈各执一子,黑白厮杀之间战局进入胶着。   言绥落下白棋,捏下巴笑,“伯父就要输了。”   这小子棋艺不赖,言青和满意的点点头,“看来你干爹果然花大力气培养你了。”   言绥回,“那是,庭降哥最看中我,以后若是庭降哥做了官家,我就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乳臭未干的孩子,志气倒是顶天,比言煦个不争气的强百倍千倍。   他颇是欣慰。   一局止,他看看更漏,起身对言绥道:“你若累了且去内室歇着,伯父还有事儿不能总陪着你。”   言绥很恭敬的起身给他揖礼,“过会子还得回去温习功课,来时干爹也是特意嘱咐过不要扰了伯父的正经事儿,言绥这就回了,回之前觉得伯父还是仔细思量思量,言绥是个幼童说话没分量,不如伯父等会子亲去寿王府再走一趟,痛定思痛再下决定的好。”   言青和温笑,哄了言绥两句,这样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若说言绥不是冯玄畅派过来的说客,那就是拿他言青和做个傻子待。   他摸摸言绥的头,夸他,“好,比你父亲强,我会仔细思虑,你这就回罢,晚些怕街上乱。”   送走言绥,他部署好西厂的锦衣卫,坐下来琢磨,若真是冯玄畅借言绥的口说这话儿给他听,又到底是想给他说什么呢?   他坐立不安,左右思量,最后还是决定入夜时再去寿王府上走一趟。   夜幕不见星河,下午的时候天就闷热的不行,到了晚上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只是这天看着吓人,却没半个雨点子落下来。   他轻装简行独自又来寿王府上,想同寿王回禀下西厂的兵备,才进王府大门,就被突然跳出来的人影吓一跳。   再定睛一看,是白天里给他引路的覃时。   言青和皱了皱眉头,“你这是做什么?晚上守夜看大门了?吓人的。”   覃时有些为难,“这时候了,言督主来王府还有事儿呢?王爷在见人,怕是不方便见督主,要不奴才且先带言督主过去侯着?”   言青和抬眼看看闪电霹雳的夜空,黑脸道:“不带我过去,还要我在这儿淋着雨等?”   覃时看他一眼,“督主随奴才来吧。”   寿王难得不在南书房议事,竟然在正厅里,覃时领言青和在二道门站着等,正厅里头人说话的声儿听的仔仔细细。   言青和来的正巧,寿王同人商量什么事儿他都没听着,就听着两句话。   “言督主知道咱们这么多事儿,继续留着以后也是祸害。”   “今晚功成,言青和就不必再留活口了,对付一个冯玄畅就吃力,若言青和再成了威胁,本王不是给自己找不顺意?早解决了早安心。”   嘿,这感情儿真是好,费尽心机到最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呢?他往后退一步,死死看着覃时,匕首悄悄抵上覃时的腰背。   他这墙根儿听的好,听的倒是保住自己一条命。   覃时摇摇头,咬紧嘴闭口不言,由着他挟持着从正厅院子退出来。   言青和揪着覃时隐在暗处,低声道:“屋里头的人是谁?”   覃时回说,是寿王爷和成安。   成安是寿王府家养的杀手头儿,言青和的匕首转到覃时脖子,“今夜我没有来,你若是告发,我就马上杀了你!”   覃时忙摇头,“不说不说,奴才不敢说话的。”   言青和不太放心他,又不能真的杀了他,在寿王府里不好毁尸灭迹,可留下就是祸害,万一他一走这看门的奴才转头就跟寿王告发了他可如何是好?   覃时瞧瞧他,为了给言青和再添把柴火,只得怯声儿道,“不然,您找个地儿把我绑一阵子?横竖我是个做粗重笨活的下人,上头主子们不太在意的,一时找不着也不会问起来。”   言青和不相信他,进退不得。   覃时小心翼翼道,“不然言督主放了奴才吧?奴才家里还有六岁的小妹无人照顾,也是家里太穷才卖身来王府,您给奴才一笔银子,奴才马上离开王府,就是事后府上发现奴才不见了,也权当奴才是自己跑的,可成?”   这些话儿当然都是他编的,不过现在能脱身当然还是脱身的好,在王府里他能做的事儿都做完了,也是时候该功成身退回去给掌印复命,总不能留下来给寿王爷殉葬不是?   言青和略一思量,这倒是比把人杀了更好使些。但他出来是办事儿的,不是逛街买字画,兜里没装什么钱,探了探暗兜只找出来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这些可够?”   覃时想笑,这也太寒酸了些,堂堂西厂言督主,竟然这样穷困的么?不过以他眼下的奴才身份,见着这样一张银票,该是两眼放光的。   他收了银票,给言青和磕头,违心道,“言督主是奴才再生父母,这样多的银钱奴才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着,奴才这就麻溜儿的滚。”   他滚的又快又没有骨气,言青和跟着他,确认他确实走了,才放心下来,疲惫的回来督主署。   外头下起豆大的雨点子,很快就朦胧了夜色,言青和惆怅着,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吩咐锦衣卫卸甲。   他披上蓑衣冒雨一个人进宫里来,在永定门口等着,叫小黄门去内书堂给冯掌印通禀一声儿。   小黄门很快就回来,请他进去。   他到内书堂,脱了蓑衣,宫灯荧荧,他往冯玄畅面前一跪。   “如今是诚心诚意的来,我是个眼盲心瞎,记恨着您设绊子坑的我几年来在盐湖受苦,一心的想着有朝一日扳倒您,今儿心服口服,万万不敢再有同您分庭抗争的心思。”   冯玄畅细打量言青和的表情,起来凑近他道:“今夜寿王起事若成,言督主可不就替代咱家的位置了?心愿达成,合该再进一步,怎么突然就放弃了?想要扳倒咱家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第70章 如此,你还收这样多的礼?……   言青和有苦难言, 他能说是因为寿王已经盘算着要他的命了,他为自保,才无可奈何选这条路走的么?   他看言青和不说话, 略笑了笑,“言督主是怕狡兔死,猎狗烹,谋算到最后全无用功。既如此,也罢,你随我来。”   丑时初刻,寿王没等到言青和的接应,箭在弦上又不得不发,只得着人去西厂探看,先行领着两千人马闯了永定门。   有冯玄畅在宫里做内应,他顺顺当当没遇到丁点儿阻碍直杀到官家跟前。   踢开寝殿的门, 官家和皇后齐齐整整的坐在那里候着他。   寿王心里一抽, 瞬间有些慌,但此时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了,既然撕破脸皮到如今这样, 再无退路,逼宫就要逼成。   他拿长剑指着官家,恶狠狠地,“老不死的, 今儿你退位吧, 速速立遗诏将帝位传于我!”   官家看着他,像看着个从不认识的人,缓缓起身,抬手重重扇了寿王一个耳巴子。   斥道: “当年先帝也是在这里, 被自己的皇子用长剑指着逼宫退位。真没想到寡人今儿也有这么一天!好,好得很,咱们庭家真是出孝子忠臣!”年迈的官家颓然坐下来,质问寿王,“寡人自问对你问心无愧,众皇子里头,属你最有才华,你今儿逼宫,因何原由?”   逼宫还被训话,训话之后又被问话,寿王这场逼宫逼得有点被动,逼宫要什么原由?他要做这天下的明主就是原由。   “同为皇子,福王是何待遇?我又是何待遇?父皇如此偏心,当年不过是因福王滋事,您就夺我权禁我的足,只因为我母妃不如他的母妃得宠?”话匣子一拉开,过往的委屈幼时的伤痛便一股脑的涌出来,他吸上水烟,沉迷女色,都是因为官家对他的不重视。   官家点点头,“好,很好,这些个你全搁心里一丁点也没忘记呀?福王身子不好,他还能同你争什么?他既做不得帝王,如今连能活几天都不知道,你同他比个什么?若你这般都觉得委屈,那其他的皇子呢?在外戍边的雍王又怎么?他可是从未得过一次恩宠的,怎么也不见他拿一把刀架在寡人脖子上?”   寿王迟疑了一下,恨道:“雍王一个清闲散人,做过一件事利于朝廷吗?休要岔开话题,今晚上把诏书写了,我即位后自会给你另建别院,供你百年,若不然别怪儿子心狠,杀了你再散播个宦官把持朝政篡位弑君染指神器,儿子名正言顺坐上九五之尊,也是一样的。”   官家带着嘲笑,“愚昧!来人,把这个不肖子给寡人拿下!”   外头立时冲进来一群锦衣卫,卸了寿王的兵器,将寿王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两人并排进屋里头来给官家跪安,也不是旁人,是冯玄畅和言青和。   寿王看着他们两个,人有些傻了眼,心里头琢磨一圈,这是是着了言青和的道儿还是冯玄畅的道儿?他虽不太信任冯玄畅,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言青和和冯玄畅两个人联手来坑害于他。   挣扎两步,他去指冯玄畅,愤懑,“阉人当道儿,我庭家江山岌岌可危了,没成想你谋算如此深,捉了我就以为能脱了干系去?若非你后头怂恿,又送我东大营调兵遣将的兵符来,今儿还会有这么一场宫变?本王就是死也是要拉着你一起垫背。”   冯玄畅躬躬身,“寿王爷在说什么胡话?臣什么时候怂恿寿王爷宫变了?又什么时候送了寿王爷东大营的兵符?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寿王爷要来逼宫,是言督主心系官家安危,半夜冒雨来递话儿的,言督主一片赤胆忠心,知道王爷您要弑君这件事后,痛恨自己无力回天又不能劝解王爷,只能如此保全官家,若不是言督主,今儿官家性命不保。”他淡淡,“寿王爷此举,就是臣一个外人也是寒心,到底官家是王爷的父亲,平民百姓也知道寸草春晖的,王爷却对官家如此。”   寿王不甘,面死如灰,“你这个阉狗胡说!”   官家给冯玄畅的晓之以情说的忍不住老泪纵横,再看看寿王,终是别了脸。   冯玄畅给锦衣卫递个眼色,锦衣卫拖着挣扎不甘的寿王退了下去。   官家硬挺着挨过来,太过伤心还没坐回去人又是晕过去,皇后扶着官家,回头看冯玄畅,欲言又止的。   冯玄畅揖礼,“娘娘放心,已经着沈念进宫,这就传来给官家诊治。”   言青和默默立于一旁,任谁都看得出官家的气色,怕是回光返照了,还能不能挨过今儿晚这场暴风雨,没个准头。   沈念进来给官家诊脉,深色凝重的摇摇头,“油尽灯枯,臣已是无力回天,娘娘节哀,臣给官家螫针。”   一针下去,官家幽幽醒来,他再看看身边的人,盯着冯玄畅,张张嘴,“厂臣,寡人有些后事要交待于你,你过来。”   冯玄畅俯身在榻前虾着腰,“臣在,官家您说。”   “雍王可回了么?”   他额首,“眼下应是进了长安城了,官家您再等等,外头下着雨的,路不畅快。”   官家摇摇头,眼神涣散了,“不成,不成啊厂臣,寡人时候不多了。寡人枕着的这个小瓷枕是个空心的,里头有寡人的立储诏书,雍王这几年戍边做得很好,处处让人顺意,寡人很满意。等他回来你把诏书给他看,往后厂臣也要同扶持寡人一般扶持他,督查他做个圣明的君主,庭降孙儿不要先着急接回来,叫他在外头吃吃苦,多学学本事,别像寡人一样身子弱不禁风的。”   他连连点头应着。   官家扫视一眼,再看看皇后,握皇后的手,“梓潼这些年打理后宫辛苦了,寡人冷落你许多年,往后你做了太后也就清闲了,享享福别总操心儿女的事儿,雍王是个孝顺的,不会为难你,这也是寡人最后能给皇后安排的,寡人去那边等着皇后,皇后可别……过来的太早。”   皇后垂眼泪,她要个将死之人的真心还有什么用的?活着的时候满心铺在莲弋夫人身上。纵使她心里仍有怨怼,如今对着已经咽气的官家,也没了倾说的欲/望,只默默的擦眼泪儿。   京师戒严,不鸣钟鼓。   雍王回宫时,天将亮,一场大雨洗涤过后,天地崭新。   长安城内的寺庙宫观敲响三万下丧钟,天子崩举国同悲,百姓们守着国丧,三年不得嫁娶。长安城内更甚,禁了各项享乐场所,青楼暗门子被官府查封,就连青绮门的侍酒女也被撵回家中。   雍王即位第一件事儿就是将东西两厂并入一起,只设东厂不设西厂,言青和照例还是负责办案,事事听命冯玄畅。   第二件事便是在朝堂上颁旨,废黜诛连,由大理寺拟定,但凡再有罪行发生,畅行己过责己,不再牵连家眷亲戚。   这两件旨意都甚合冯玄畅的意。   私底下,他同雍王说起允淑的身世,雍王听得一愣一愣的,道:“这样的奇女子真是少见,寡人想起来了,是几年前在戏楼遇上的那个小姑娘罢?当时厂臣还颇为大方的要将人送来寡人府上做侍妾。”   他忙道:“那是臣胡乱说的,不作数,如今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又如此有主见,臣觉得身为女娇娥,她无论是心思还是处事,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   新帝唉声,“苦了厂臣,偏偏是个没活道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厂臣一腔爱慕之意,有些可惜了。”   他笑,“不打紧,只要她知道臣心里有她就成了,说起来朝中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臣想着这次寿王逼宫一事,允淑也是功不可没的,若是没她这一落崖,臣还没有这样好的谋划,官家可愿意赏她个一官半职的?”   “这……”新帝琢磨琢磨,“别说她是个女子,就是厂臣这样的身份也只能是个内官,虽说寡人许厂臣行走于廷,底下官员没反对的声音,也是因着泰半官员皆由厂臣提拔,不知设立女官,会不会动摇国之根基,要不,厂臣再容寡人琢磨琢磨?”   他矮矮身,“这倒是也不急,先恢复允淑官家姐儿的身份罢,过两日臣先在东厂给她挑个差事做着,若是做的好,立了功,官家再封她个官职罢了。”   新帝额首,“成,这事儿成,厂臣看着安排吧。今儿寡人还得同礼卿商议商议定个新国号,厂臣也一并来吧。”   礼卿定了新的国号,承德。   意为承上天之德,恩施百姓。   这个国号甚好,承德帝很满意,得了新号承德帝心情舒畅,拉着冯玄畅小酌到半夜,才放冯玄畅回府。   廷牧翘首盼着冯玄畅归来,跟个哀怨的小媳妇似得,见着冯玄畅的影子,不禁埋怨,“主子,您现在可是御前最得脸的人,言督主也不跟您作对了,人也得意了罢?都不记得回来了。”廷牧指着院子里已经塞不下,还余出来结结实实堵在门口,朝中各官员送来的大大小小的了贺礼,“这些都是底下官员送上来的,祝贺您荣升,主子您现在就是说书先生说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不知道的人得以为您这是挟持了官家,先帝本就事事指靠您了,新官家更甚,廷牧实在担忧,万一哪天有人看着您不顺眼,打着什么复兴皇室的旗号来打压您可如何?到时候您可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喊打的。”   他点点头,很是赞同,“如此,你还收这样多的礼?”   廷牧哑口,“谁乐意收啊?奴才连拆都没敢拆,这些人真真会见风使舵的,东西一撂掉头就跑,追都追不上的,也不说哪家送来的,奴才看了看,每个箱子上都贴了礼物清单,出自哪个府上,这一看就是都商量好的!”   他嗯一声,“那明儿你就清点清点,谁家的再原样送回去,你家掌印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贪这些个做什么的?回头叫人捏了把柄,拿人手短,叫他们都省省心罢。”   廷牧丧气,“成,奴才把大姑给您接回来了,在 第71章 不用看了   木槿轩, 您沐浴更衣后,过去看看罢?”   他额首。   廷牧伺候他沐浴,往偌大的浴桶里撒了艾草叶, 艾草叶除了可以用以平时熏香,还可去痱止痒,温水备好,廷牧又来给他脱中单,宽了外头的薄衣,便退了。   他是历来如此的,就算是极近身伺候的人,也见不着他光身,廷牧知道他有计较,就在外头候着。   水温不热,正好能浇透一身的暑意, 他整个人浸在水桶里泡一泡, 微阖眼小憩。   透过窗户缝隙投进来的光在他潮湿的肩膀子上隐隐流动,是一幅笔墨俱佳的撩人春色图。   这几天他累的够呛,想好好的歇一歇, 只是没那闲暇,新帝登基手上到处都是事儿,盐务那边的人尚需撤换,以往积压下来的烂账亏损也要补贴, 他想着这事儿安排谁着手去做更妥当, 想了一圈,觉得还是冯景禹最合适。   冯景禹是个为人刚正不阿的,又不世故,得罪人的活计压根不在意, 做实事。   思虑完这些,他才从浴桶里出来擦干净了,换上常服推门,及腰长发湿漉漉的,肤若凝脂。   男人难得有这样好看勾引人的模样,独他占了。   他唤廷牧进来,给他梳好发式束了冠,才一前一后的往木槿轩这边来。   奈奈忙着给允淑打扇子子,好不得意的,“主子,您都不知道,掌印大人往那一站,三两句话就把寿王爷给活捉送去了大牢里,您瞧呀,如今掌印只手遮天的,往后您在长安城还不得是那横着走路的?”   她笑,“你家主子是螃蟹呀?还横着走路哩。”   奈奈也跟着笑,“螃蟹多好,两把大钳子一舞,没人敢近身,虎虎生威。”   她摇头,“不好,如今他把持朝政,往前说,比我刚识得那会子厉害,是个没人敢得罪的主儿,其实呢功高盖主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古来哪个帝王不忌惮这样的权臣?”   奈奈说不像,“瞧着新官家脾气好,对掌印大人也处处维护,宠的不行,可不是您说的那样儿的。”   她揉揉撑的发麻的腿,“傻奈奈,那只是现在,眼前。这皇权都是一天一天慢慢往回收的,你见过哪个根基不稳的皇帝敢拿手里头有实权的大臣开刀的?那是活的太舒坦了,不逼人反浑身骨头不得劲?”   奈奈拾起扇子给她继续打着,忧愁道:“那咱们如何是好?本以为您攀附上了掌印太监,就不用再受苦头,没想到,也是不顶事儿的么?”   她避而未答,岔道:“我腿这里有些痒痒,我够不着,你给我挠挠。”她指着腿弯儿下头小腿肚上一点点的地方,给奈奈看,“这木板子夹着,我弯不过去。”   奈奈给她掀了襦裙,卷起襦袴,轻挠两下,“是这儿么?可解痒了?”   “不对,上一点。”   奈奈又往上挪一寸,“这儿?”   她摇头,“右一点,对就这儿,使劲挠一挠罢。”   奈奈给她抓两下,“呀”一声,“这是被什么咬伤了?这么大一个包。”话儿说完,才发现她们坐的这块地面和石凳上爬了许多蚂蚁。   “花草多,咱们还是回屋吧,屋里头没这些小玩意咬人。”   征求过允淑同意,奈奈才叫人来抬她,秦艽医女叮嘱过的,主子的腿不能老乱动,得静养,骨头长好得好些日子呢。   伺候的小厮们人还没过来,倒是冯玄畅过来了,没说什么话,避开允淑打木板的腿,亲把她抱进了房里小心翼翼放在榻上。   她见着他,心里高兴,问他,“宫里都处置好了?”   他点头,给她拢头发,“都处置好了,明儿去盐务清点。”   “嗯,我听覃时说,你同寿王要了江南三千里山河封国,还以为你是要助他称帝,很是担忧你,没想倒是我想错了。”她颇有些兴致勃勃,“我还听覃时说了,你算计了言青和,你同我讲讲,你是怎么算计了他的?”   她之前委实被言青和欺负过一回,对这桩事儿很在意。   他敷衍了事,“哪有刻意算计?只是想着他虽心术不正,可办案有手段,是个可堪用的,大理寺卿在这办案的事儿上边也是不如他。这才想着去给他提个醒儿,看他能不能上套罢了。”   “没了?就这?”允淑失望的很,埋怨道:“那长安街上说书的都要比你说的更绘声绘色些的。”   他笑,“你想听说书先生版本的?也有,容我措措词儿,嗯……”他四下看看,“得有个家什,说书先生都有惊堂木,我还没有。”   她忙从枕头下边抽出一块小木板,“这是今儿早晨秦艽给我换下来的,正好用来做惊堂木。”   瞧瞧,这倒好,找个借口来也被打发了。   他接过惊堂木,在几凳上一敲,木声儿清脆。   “其实,我在寿王府上安插的人,不止一个覃时,寿王家养的杀手领头万安也是我的人。”   允淑惊的不行,结结巴巴的“那……那……”   他额首,叹气,“是了,那日在八仙宫逼的庭降跳崖的黑衣杀手就是万安。是不是惊讶的很?为何是我的人,却还是听命寿王,去刺杀庭降?因为,只有他去,才能放水让庭降找个机会脱身。”   不等允淑开口问,他把答案就说出来了。   允淑将信将疑的, “可,可庭降世子一直没有下落不是?”   “一直都有下落,现在在王府井那片,住在一户农家,是个孤女收留了他。”他随手拿了牡丹花的团扇来给她打着,“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特意让言绥去给言青和漏话儿的,言青和性子多疑,必然会再去找寿王确认,就怕他不去,去了就上了套了,覃时自会让他一步一步掉进坑里头去,万安只要在寿王爷跟前提起来言青和不能重用,以寿王的为人,必然是要杀人灭口的。”   允淑寻思着这人怎么能事事儿上都算的那样深呢?听了叫人心里打怵。   她睁起大眼睛看他,“言督主从前在你这吃了亏,这回真愿意老老实实不生是非的在你手底下做事?”   他牵牵嘴角,略是嘲讽, “哪有真实心实意给谁办事的人?朝中为官者,要不就是图名,要不就是图利,也有真心为百姓请命的,可那样耿直的官员泰半仕途并不怎么顺当,夭折的早。言青和这样的人,你若知道他幼时经历,自然知道于他来说,什么是最重要。不是名利,也不是富贵权势,他求的是言家能出个像样的哥儿,品学兼优的士子,你知道当年为何他能狠下心来打死言煦?真的只是为了给寿王表忠心?那是因着言煦不仅不争气,更是伤透了他的心,断了他为言家传宗接代的念想。如今言绥样样都好,放孩子堆里是个出挑的,他心里自然顺意,人有千面各不相同,对付不一样的人,得用不同的法子,可有的学呢。”   她讪讪,“其实,若是寿王爷是个讲信用的,你得江南一片富庶之地称侯也顶好,比在禁廷豁达。”   “你这是异想天开呢,寿王说的话儿能信?官家是他亲爹爹,尚能以剑相抵,我真把赌注压在一个空口无凭虚无缥缈的承诺上,早不知道死了几回。本来跟他提这样一个条件,也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毕竟当时你同庭降一起落了崖,他心里没有底,会怀疑我帮他的动机不纯,官家其实早就拟好了诏书,帝位是传给新官家的。”   “哦。”她小心翼翼的审视他,想这样的人她是万万不敢得罪的,怪不得别人见了他尽是害怕,就算他每次在她跟前都是一副温和模样,经这一回事后,知道他如此精于算计,还是要收敛收敛性子,不可再有造此,对掌印大人要更毕恭毕敬的才是。   也不能拖,她试着开口同他商量,“早前我嫁到寿王府之前,不是官家赏了我一庄宅邸么?就是承恩园,我想着既然眼下我也不是什么寿王庶妃了,是不是可以回自己的宅子里修养,我还没见过园子哩,这么多年没人打理,该是荒废了,若是能直接把堤园搬过去倒是好,可惜堤园现在多半已经充公上交国库。想起来忙忙碌碌六年多,好不容易倒拾出来,怪肉疼的。”   他不大乐意,问她,“我生的美么?”   允淑愣,“啊?这……”他不回她话就算了,还问这样的问题难为她,有些吃瘪道:“大监大人自然是美的,奴一个女子也是自叹不如。”   他嗯,“既然我这么美,你为何又执意要离开掌印府呢?是我美男计使的不够好?勾引不上你么?”   允淑觉得自己耳朵可能坏了,方才都是她幻听出来的吧?   她抬手揪耳朵,贼疼。顺势挠一挠,“耳朵痒痒的,可能是方才被外头那些蚂蚁咬了。”   他起身凑上来,“我瞧瞧,这些没眼睛的小玩意儿咬人可是怪疼,回头肿了可不好。”   允淑忙捂了两个耳朵,急道:“不用看了,没事儿的。您不忙么?不是说还要去盐务司平账的?” 第72章 且陪我躺会子吧。   他说不, “今儿回来歇歇,连着几天没能睡个好觉,且陪我躺会子吧。”   允淑有些为难, 道:“我这里不大方便,怕你睡不好。”   他小心把她往里头挪一挪,自顾在她身边躺下来,合了眼。   允淑看看他,想着大白天的两个人这样躺在一处不合规矩,自然晚上躺一起更不合规矩就是了,但看他确然是疲惫不堪,欲言又止只好扯过他搁在一旁的团扇给他扇风。   他身上氤氲着淡淡的艾草味道,这是用艾草汤沐浴过了,独闻草的味道就很浓,拿来泡澡就清淡许多, 她闻着这味儿心里踏实不少。   晌午暑气重, 没来由的就叫人打盹儿,允淑硬撑着给他扇了阵子,不觉就撑着头睡熟了。   等再睁眼, 奈奈在旁边伺候。   瞧她醒了,奈奈打个哈欠,跟她絮叨,“掌印人走了, 盐务司来人, 说是急事儿,也没用晚膳走的很匆忙。主子,申时的时候吧,文府上来了人, 说是她家主母邀您去府上做客。奴婢一琢磨,就问她是不是之前宫里伺候的崔双喜姑姑,这一问还真叫奴婢问着了,果然是双喜呢。”   她还睡的有些眯瞪,揉揉头问,“什么双喜?文府和双喜怎么扯一起的?”   奈奈提醒她, “主子您忘了?双喜姑姑这月出嫁,嫁的是文家公子哥儿,如今是文家当家主母了。”   她恍悟,人也清醒许多,侧个身躺着,“她成亲那会子,我正好跌了崖,这她也成亲快小半月了,我是该去府上找她坐坐。”   “那主子您去么?我回了来的侍女,说您眼下腿脚不便,怕是过不去府上。”   她说,“这样回也好,等回头我将养好了,再去文府上瞧她,她现在是新媳妇,同新郎官琴瑟和鸣,去叨扰也是不好。”   入夜之后,小厨房端来晚膳,允淑让奈奈陪她一起吃,她从未拿自己当过什么正经的主子,不在人前的时候同奈奈也没个主仆之分,常是一起吃喝。   冯玄畅夜里没回来,她等了些时候,也睡不着,腿上箍着两根硬邦邦的木头棍子,晚上睡觉的时候一点儿都不舒坦,以至于这些日子她怕极了睡觉,宁愿瞪大了眼睛和天上月亮对着看。   冯玄畅给她养的两只八哥鸟还关在金丝笼子里,上蹿下跳的十分活泼。   她逗弄逗弄八哥,教它们说话,八哥跟着她学几句,突然张口讲了句愿得一心人,愿得一心人。   她给它纠正,“愿得一心鸟。”   奈奈听了笑的差点喷出鼻涕泡,“就听说愿得一心人的,没听过愿得一心鸟的,你太难为这只八哥了。”   她一本正经,“那是奈奈你见识少。”   奈奈吐个舌头,趴在石桌上数天边的星星。   两株木槿树当空扯了吊床,她在外头睡了一夜,睡醒起来腰酸背痛的,因腿不方便的原因,不能好好的翻个身,她叹气,现在睡觉于她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奈奈端了饭菜过来,扶她进厅里用膳,两个人正吃着,她汤勺里的燕窝才喝了半口,廷牧打外边来,进了屋给她晨省,“大姑妆安,今儿可还顺意?”   她说顺意。   廷牧后头跟着个风姿绰约的妇人,衣裳穿的喜庆又端庄。   奈奈见有人来,忙起身侍候在一旁。   她搁下汤勺定睛一瞧,是双喜泪眼汪汪的站门口,忙起来就问人,“你怎么得空来了?”   双喜跑两步过来,给她个大大的拥抱。   她瞧着双喜拿帕子遮眼泪,也是眼睛发酸,搬双喜的肩膀子笑话她,“这怎么想我想的这么厉害的?”   双喜抹眼泪,“我听说你落崖了,春小娘子那杀千刀的,合该天打雷劈死她才是。”   她笑,“好好的呢,莫担心我。”拉双喜坐下,又问道:“你可用过早饭了?一起再用些吧。”   双喜点头,“府里头闹心,也吃不下去,正好来你这里蹭口粮了。”   允淑揶揄她,“新婚燕尔闹心什么?是你家夫君太疼人了?”   双喜勉笑,“嗐,不提文府了,你这些日子可过的好?”   允淑还没答话,双喜身边跟着的丫头插了嘴,“我家姑娘命也是苦,若姑爷是个疼人的,也好了,偏偏不是个疼人的,往前都知道是个老实人,没成想老实人原也是有风花雪月的时候的。这都成亲好些日子了,姑爷人影子也见不上,我家姑娘如今还是个黄花大姑娘呢,这文家真真是活活糟践人。”   允淑看看那一脸愤愤不平的丫头,“双喜她受了好大的委屈么?”   丫头还要继续说,叫双喜给呵斥了,“住嘴,怎么到别人家府上做客这样没规矩?你再说我就打发你回崔家去了。”   丫头抹眼泪儿,“大娘子您都这样儿委屈了,还要憋什么时候去?”   双喜瞪她,“那是文府上的事儿,说了又有什么用的?我受了委屈自然有回家跟我母亲诉的时候,今儿是来瞧允淑的,她身子不好,你说这些糟心事儿做什么?白白惹我不痛快么?”   允淑拉拉双喜,“你斥她做什么?还不是一心为你好?咱们的情分,难不成我还不能给你撑腰?”   双喜眸子暗了暗,“你别跟着瞎操心了罢,他身边女人多,又有不少孩子尚需教导,都是宫里蹉跎岁月,我都二十五了,做个正头大娘子,就知足了,别的也不在意。”   她看着双喜,心里不是滋味儿,双喜是个极通透的人,在宫里当差从未出过错处,本性洒脱又谨慎,现在倒好,出了嫁竟要处处隐忍,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   “文家哥儿从前对你那样好的,事事都想着你,也不能说变心就变心了,你不找他谈谈么?”她递给双喜一碗燕窝粥。   双喜舀一口粥,压压哭腔,“人心是会变的,以前他实心实意对我好,也是真的,只是现如今情分薄了罢了。”   昨夜里那只八哥鸟都知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安慰双喜,“你是大娘子,府里头什么事儿不是你说了算呀?崔家在朝廷里也是有地位的,文家再怎么也不敢欺负你,两家撕破脸对他又没什么好处,你只管吃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即出了宫,在自己屋里过活还不能痛快?且晾凉那文家哥儿,他既不理你,你也不理他罢,若在府上实在闷得慌,你就来这里同我闲聊。”   双喜勉强笑笑,“这不是就来找你了么?我懒得在府上看后院那堆小肚鸡肠的女人们勾心斗角整幺蛾子。”   她拍拍双喜,“呐,文家哥儿身上没个一官半职的爵位么?”   双喜搁了碗,“有,在盐务司做个蝇头小官,文家早就不似以前,这些年衰落了,世袭的爵位俸禄只少不多,府上尽是亏空的账目,我嫁过去管家,理账本子的时候简直头皮都要炸了,用自己的嫁妆一添再添,才补上亏空,文府整个一笔糊涂烂账。”她垂了眼,“我真是后悔,嫁过去竟比不得一个人的时候畅快了。”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没成过亲,着实不知道原来嫁了人后日子过得这样愁人,尽管她给寿王做了六年庶妃,可历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没有寿王妃对寿王爷的那种心情,自然也不太懂双喜对文家哥儿的心思。   “我同奈奈昨儿还商议等我腿脚便利了,就去府上叨扰你,方才正念着,你就来了,我还给你备了贺礼哩。”她笑,转而唤奈奈,“快去,把我压箱底的那个拿过来吧。”   奈奈答应着,去里间取来块红包袱,她接过来打开,给双喜看,“我原是备了两份的,另一份给了二姐姐,这份是你的。”   包袱里头一对儿石榴玉簪子,一对儿藕粉玉吉祥镯,黄金镶绿宝石项圈儿,和一对碧玺耳坠子。   双喜眉开眼笑的,也不是她见贵重的物件儿眼开,是觉得允淑实诚的有点傻,这几样物什得多珍贵,说送人就送人了,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这不是你立功那会子,大行皇帝赏你压箱底的?早晚你也是要嫁人的,都给了我,你就没傍身的私房钱了。”   “有呀,我还有庄宅邸,那是我以后的底气了,我晓得你母家能给你撑腰的,也不缺这点儿东西,全是我一番心意,除了二姐姐,我拿你当亲姊妹的。”她推给双喜,“你要是喜欢就成,这都是你新婚贺礼,祝你和文家哥儿和和美美的。”   双喜唉声,“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德性,且不管了,往后若我闷的慌,就来找你罢。”   她连连点头。   不知不觉两个人说了许久的话儿,等回神,半天功夫过去了。   双喜起来,心情爽快多了,“我得回了,今儿冯掌印去盐务司,他不得闲,近来婆婆犯了风湿痛,下不来床身边得有人伺候着。”   “我这儿有汤药,你且带回去些,给你婆婆煎了服一阵子,保准儿管用的,对,还有花椒。”她叫奈奈拿了汤药和花椒来给双喜,嘱咐道:“花椒加大盐。炒热了装在布袋里给你婆婆热敷,也极管用哩。”   双喜叫丫鬟都一一接了,给允淑道过谢就回了。   前脚双喜刚走,后脚冯玄畅就回了,廷牧给他说声文家大娘子来府上找大姑说话了,他点点头,说饿了,叫廷牧给小厨房说一声传膳食,自顾到木槿轩来。   允淑和奈奈清点她还余下多少傍身钱,也清算清算,长久住在掌印府上也不是个事儿,她还是得早点做打算。   他进来屋,见主仆俩小家子气的核算那点儿蝇头小利,皱了眉。   “还指望这些珠宝首饰,能置办多少田产地契呢?”   主仆俩给他吓一跳,回头来看他,允淑拍着心口子惶惶,“怎么进来也没个声儿的?吓死人了。” 第73章 咱们还跟以前一个样儿的……   他瞪了奈奈一眼。   奈奈手里抱着的一个金项圈滑了下去, 忙站起来,“那什么,奴婢想起来火炉上还煎着药汤的。”匆匆小跑两步出去了。   允淑掖掖手, “你这人,明明也不是那样吓人的,做什么总一脸凶神恶煞?”   他在铜盆里净过手,拿脸帕擦擦,到她身边俯身,距离极近,鼻尖都能碰到鼻尖了。   允淑大气儿也不敢出,拿手推推他,“这样有些喘不开了。”   他含住她的樱桃小口,半晌,起身咂咂, “甜的。”   允淑大为羞赧, 指着他气急败坏,“你……你这个登徒子!”   他笑,“说罢, 我不在家的时候,偷吃什么了?”   允淑憋红了脸,他赚了她便宜,还质问她偷吃了什么, 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没有, 什么也没有吃。”   “嗯,死鸭子嘴硬,让我猜猜,”他过去给她检查腿骨有没有变形, 左右轻捏两把,哧笑,“是吃的荔枝吧?”   允淑愣,“真的有那么甜吗?我只吃了两颗,剩下的坏了不少。”   他说荔枝这玩意儿坏的快,从岭南运到长安,到了还能吃上好的,不容易。   允淑赞同,“可惜,北方地界儿种不得,是真好吃。”   “你若是爱吃,咱们去岭南那片儿置办些田地产业,每年这时候过去住下,等荔枝下了季再回来。”   她摇摇头,说不了,想起来双喜说文家哥儿在盐务司做个小官,问他,“你去盐务,可知道有个姓文的小官员的?”   他思量道:“是有一个叫文裴倾的,他不是家里有爵位世袭罔替么?老父亲临走给他找个养老的差事做着,没什么大出息,倒也没错处,清闲人一个。”   “哦。”允淑有些泄气,“那你同他也不熟?你现在不是管着盐务司的么?能管着他罢?”   他好奇,扯个杌子坐她跟前,“怎么?这文裴倾得罪你了?用不用我替你出气?”   “不是。”允淑舔舔有些干的嘴唇,“就是双喜,你也知道,她不是嫁给文家哥儿了么?今儿来,跟你前后脚的事儿,我听她说,文家哥儿对她冷淡,我同她也是患难姐妹,想帮帮她说说文家哥儿的。但我现在腿脚不方便,就想求你个事儿。”   “什么事儿?”   “你能不能去说说文家哥儿,夫妻之间,怎么能不洞房呢?”   他从杌子上站起来,看新鲜似的瞧她,“你想叫我去怎么说?我一个太监身子,叫人去洞房?我总不能把人给绑了,亲眼去瞧着罢?这是人家夫妻床围之事,听话儿,咱不管。”   她不依了,“那我也不能看双喜受委屈。你不管就不管罢,我也不强逼着你,回头我好些了,就亲去文府上问问文家哥儿。”   他说不成,你好好养着,我去说说罢了,若是人还不听,我可就没法子了。   她得了好,立时讨好他,“就知道你对我是最好的。”   这样的讨好可不得他意,他把脸凑上来,闭了眼。   “要赏,赏的我心里顺意了,赶明儿帮你把文裴倾绑了扔床上去。”   她踌躇,试探着在他脸颊上轻点一下,“可成么?”   他想,还得不少时候才能调/教出来,在男女这事儿上,操心起别人来头头是道,轮到她自己,又笨又傻。   “勉强成吧。”他转身背着她,唇角漾开了笑,伸手摸摸脸,心里乐开了花。   第二天,他往盐务司大殿里头一坐,瞧着底下站着像待割的韭菜一样齐整的官员,黑着脸问,“谁是文裴倾?”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也没人敢答话,老半天,哆哆嗦嗦站起来个文弱的文官,对着他拜了拜,“下……下官是。”他脑门上沁着凉汗,噗通一跪,“下官同寿王一点牵扯也没有,盐务司的走账也不是下官负责的,掌印大人明察秋毫,下官消极怠工有,贪赃枉法勾结逆党是万万没有的呀。”   他心里骂,真是个脓包,若不是他家里小迷糊发话,他懒得跟文裴倾说话。   “你已经娶了大娘子,府上就应事事都以大娘子为首,嫡子能继承爵位,庶子却是不能,切忌本末倒置失了礼法,在朝为官,要顾及体统。”   文裴倾擦擦汗,连连磕头,“下官知道,下官知道,回去就把妾室发卖了,绝不让家里失了礼法。”   他轻咳两声,“倒也不必发卖,给同僚做个榜样,对正头的大娘子,要以礼相待。”   话说完了,意思也传到了,他起来叫新上任的盐官跟他进宫面圣。   他和盐官一走,厅里的小官们脑门都吓出冷汗,急匆匆回家整顿后宅,什么平时宠的不行的妾室都拖到了正室门前跪着赔礼,往小妾房里跑的勤的再也不敢跑那么勤了,胆儿小些的,回去就把侍俾小妾啥的打包发卖了,图个仕途安稳。   小命要紧,大家聚在一起吃酒的时候,暗搓搓分析,掌印大人是个太监,怕是没什么就更在意什么,他如今当权,都不能明媒正娶个夫人,咱们这些小官却有夫人还宠小妾,在掌印大人眼里就是不惜福啊,还不得恨死咱们?   一众官员附议。   文裴倾回了府上,在老夫人屋子里直打转,“母亲,你说可怎好?可怎好!当初儿子说了不娶庶房,不纳小妾,这辈子只等双喜出宫来,夫妻恩爱一辈子,您逼得儿子退无可退,儿子已经是先背信弃义那个,求您退了亲,您又要顾及面子,执意迎娶双喜,叫儿子如何面对她?您纳的这些个……这些个没一个省油的灯,掌印大人那眼睛里是揉不得沙子的人,他可是个断子绝孙的身子,今儿第一个就拿我开刀,整个盐务司上下,我这宠妾灭妻是坐实了,叫我以后还怎么去面对同僚?左右掌印是发话了,这后院一堆侍妾,您瞧着办吧!”   文夫人躺床上,听儿子这么一说,眯眯眼,“那个阴阳人,他管天管地,权势再大,还能管到人家里后院生几个孩子,娶几个婆娘了?就是不依又能怎么?还能为这个斩杀一个朝廷命官不成?咱们文家太祖配享太庙,你不用怕。我当年嫁到文家的时候,你父亲也有不少侍妾,我既要伺候婆母,还要每天站规矩,这风湿的老毛病也是那时候攒下的,媳妇伺候婆母是应当,我且得再磋磨她阵子,你莫管。”   “母亲,你……你若再如此,我只好自请辞官,给双喜一纸休书,往后咱们娘俩就和你给我纳的那些个不入流的妾室过一辈子吧!”说罢文裴倾一甩袖子,泪眼汪汪的出了门。   文老夫人是给他气的不行,咒骂道:“少夫人在宫里伺候那么多年,同太监来往勤了,生出这样不知羞耻的事儿来,去给我把夫人叫来站规矩,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叫她吃饭!”   丫头说是,忙去了,未几,一个人回来禀话儿,“老夫人,大娘子不在府上,方才少爷带大娘子出府去了。”   老夫人一愣,捶胸顿足,“这个杀千刀的,我独独他这一个儿子,心思都扑在他身上,他竟如此不孝,我还活着做什么的?不如死了算了!”   丫头觑一眼,退门外站着去了。   马车咣咣当当,文裴倾搓搓手,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去勾双喜的手指头。   “夫人,我想了许久,不然咱们还是从文府搬出来单住吧。”   双喜看他,“这在府上不是住的好好的?若搬出去住,婆母腿脚不便,咱们都不在身边,能成么?”   文裴倾垂头,“不管她了,反正有丫头伺候的。”   “裴倾,你今儿怎么得空陪我?咱们都成亲这许久了,我还没见过你面,今儿见着了,心里头还是很高兴的。”双喜给他打两下扇子,“咱们这是要去哪?”   文裴倾哦一声,“咱们去掌印府,若不是今儿掌印大人一席话,我这被猪油蒙了心的怕还开不了窍,得去谢过掌印大人才是。”   双喜眼光流转,心里忽然明白了,掌印大人给她出头,多半是因着允淑说了这件事。同文裴倾笑笑,“掌印大人同你说了什么?”   “大娘子才是我的仕途,大娘子所出的嫡子才是文府上承爵位的。”他摇摇头,“也不止是因为这个,双喜,我喜欢你的,这辈子只想同你在一起,家里逼我纳妾,我没有办法,觉得已经没脸再见你,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我这样不贞不洁的男人,你嫌弃我么?可还愿意同我好好的过日子?”   双喜笑,“瞧你,还跟以前一样傻,咱们年少的情谊,只要你往后还是跟以前一样,有好吃的给我吃,好玩儿的给我玩儿,什么都想着我,咱们还跟以前一个样儿的。”   文裴倾猛地点头,“这事儿你放一万个心,我一辈子都这样对你。回头我去同母亲据理力争,妥善安置后院的侍妾和庶子,往后谁也不能欺负到你头上来,我指天发誓。”   双喜心里顺意了,进了掌印府,同文裴倾说木槿轩住着位女贵客,她去说说话,留文裴倾一个人在大厅等着冯玄畅。   冯玄畅回来,瞧见厅里头等着个人,进来喝盏子茶,歇一歇,问文裴倾,“你是谁呀?”   文裴倾:……心道早晨您不才跟我说过话儿的?   “下官盐务司小吏文裴倾。”   着实不是他贵人多忘事儿,他早晨同文裴倾说话是应付允淑给他的差事,话儿传到就行,人长的啥样他没在意。 第74章 天爷啊,他是个太监   “哦。”冯玄畅闭眼捏捏天应穴, “有事儿?”   裴文倾谒谒身,“今儿晨听掌印大人一席话,茅塞顿开, 是特地来府上道谢的。下官与双喜少年的情分,未娶妻先纳妾本就是文府做的不对,我思虑欠周,只是因家有老母亲卧病在床,事事阻挠,这才怠慢了大娘子。”   他也没时间跟个不起眼的小官在这儿讨论后宅子里头的事儿,淡淡“哦,成,官家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你们这些有家眷内室的朝官儿都正正身气的好,后宅平安才能安心给朝廷办事儿。”   裴文倾连连称是。   他再看一眼杵在那儿未动的裴文倾, “还有事儿?没事儿退了吧。”   裴文倾面色为难, 他倒是没事儿了,可是双喜还在木槿轩没回呢,他也不能走不是?只好厚颜继续叨扰。   “是是, 掌印大人,咱们盐务司吧,闲职人员有点多,其实可以裁撤些清闲官吏, 或是安排些到地方上做些实事。”   为了等双喜回来, 他没话找话,竟忘了自己原本也是个闲职。   冯玄畅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看的他心里有些发毛。   双喜甫一进院子,就喜笑颜开的打着扇子喊允淑, 奈奈晾晒药草,听见声儿过来迎人,领着双喜往凉亭这边来。   允淑躺在亭子里乘凉,小榻上摞着两本书,正看的是《本草纲目》。   双喜在她跟前坐下来,拿她的书,笑“昨儿你可是跟掌印大人说我受委屈的事儿了?”   她撑头,老实道:“嗯,他本说这是房围之事叫我不要管的,那怎么能成呢?你同我的关系,我是不能看着你委屈的。”   双喜抿唇,“允淑,你真好,不枉咱们认识一场。你放心吧,今儿你帮了我,回头要是有用我的地方,什么都不在话下的。”   她笑,“那我可记着的,咱们说过,苟富贵勿相忘,你往后发达了,可得记着我的好处。”   两个人这边没说上什么话呢,廷牧急匆匆来,到跟前给允淑打个千儿,又给双喜揖礼,道:“哎哟双喜大姑,您怎么还不回呢?文大人跟咱们掌印在一处就是个生吞蜈蚣,百爪挠心的。奴才瞅着这会子话都说不好了,再说下去,得丢官罢职。”   双喜一惊,“这怎么话儿说的?他不是来府上道谢的么?平日里人是有些傻,可也不至于道谢说得罪人的话儿的呀。”她起身,急匆匆地就走,回头道:“允淑,我且先过去瞧瞧,你先躺着罢。”   双喜火烧火燎的走了,允淑问廷牧,“这是怎么了?文裴倾说了不称他意的话儿了?”   廷牧摇头,“那倒是没有,可文大人在盐务司是个闲官,他八成忘了这茬,跟主子商量裁撤清闲官吏呢。”   允淑默一阵儿,“这人是有些傻哈?”   廷牧撮着手点头,“是。”突然想起来儿他还得赶紧回去伺候着,忙打个千儿,急急跑了。   奈奈把药草晾完回来,往地上一坐,喝两大口清茶,琢磨道,“主子,奴婢瞧着这嫁了人,日子都过的不怎么爽快,您往后嫁人么?若是嫁人,得嫁谁呀?掌印大人叫您住在这儿,也不说给您个名分的,这样不清不楚也不是个事儿罢?”   她着实叫奈奈给问着了,默了一阵儿,嗑着瓜子回,“你瞧,双喜的夫君委实是个好夫君哩,大监大人一说,立时就心回意转,对双喜好的不得了。就算不出嫁,日子过得也有不顺心的时候,我想过了,他对我顶好的,我自然也愿意同他好,不过这人不管怎么过日子,都得有底气才是,我同二姐姐就没有这份底气,若不是待罪之身,二姐姐又怎么只能跟着沈大人做个外室?没有母家撑腰,即便沈大人对她再好,也是会患得患失啊。”她笑笑,“我得为了以后过得顺心,现在就谋划着,光有财是没用的,我爹爹也有很多财产,后来被抄家,就什么也没有了,且容我慢慢琢磨琢磨罢。”   奈奈赞同的点头,“若不然,主子你女扮男装,考个功名呢?你看人戏文里唱的女驸马也是女儿身不照样考个状元郎。”   她拾起医书来,奇道:“你怎的突然变聪明起来了?这真是个好办法。新官家即位,立时就开了恩科,我考不得个状元郎,博个探花郎也成的。”她说罢,立时有个奔头,叫奈奈去备乡试会试殿试所用的一干典籍。   奈奈听话,办事儿也利落,没一炷香的功夫,带着小厮搬来一大箱子典籍。   她说好奈奈,这真是帮了我大忙。   看起书来她就有些忘乎所以,旁人唤她也是充耳不闻,直等身边站着的人把她整个儿搬到怀里,才恍然抬眼,揉揉有些发酸的眼睛,道:“你何时来的?”   冯玄畅被她冷落了许久,心里不畅快,低着头缠弄她芊芊十指,“来了好大一会子,同你说话你也不搭理我,榆木疙瘩一样杵在这里,什么书这样好看?比我还好看的?”   她低头翻翻书页,回他,“是《中庸》。”   “你读四书五经?”他从她手里拿过厚厚的书本,好奇。   “嗯。”允淑笑笑,“左右也是要养腿伤,太过闲暇了,拿来打发打发时间。”   他瞧着她,若有所思。   这些日子他忙,都没能好好陪她,不是夜里不归,就是白天见不到人,原来她一个人在府上,会觉得闲暇,看来忙完这阵子,他得跟官家告假好好陪她些日子。   “盐务司整治的差不多了,寿王余党也削官的削官,罢职的罢职,你若在府上无趣,我给你叫云韶府的舞姬来跳舞给你看?”   允淑忙摇头。   一寸光阴一寸金,眼见着秋试在即,她哪有功夫看什么歌舞?白白耽误时间。   “我也不喜歌舞。再说,云韶府的人都是伺候官家的,你用不是逾矩了么?我看看书罢,俗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好,读书使我神采飞扬尽得开心颜。”   他说好,想看就看吧,又问她,“寿王妃自缢了,这事儿你可知道?”   她唏嘘,“她同寿王爷到底是夫妻情深罢,虽然寿王爷这个人不忠不孝,又宠妾,可到底对寿王妃也算得是情深义重的,你查办了盐务司,她哥哥和父亲的仕途也断了,往后没了指望,倒不如以此作结。”   他揽她腰,下巴抵在她肩膀子上,柔柔的,“你觉得,寿王爷这样,对寿王妃就算是情深义重了?我父亲一生未纳妾室,我祖父一生亦如是,再往上数,至曾祖父,曾曾祖都不曾纳过妾,我们冯家历来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这才当的起情深义重四个字。”   她给他呵的有些痒痒,躲到一边避开他在她腰上不老实的手,“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有几个?大行皇帝三宫六院,宠莲弋夫人冷落皇后,底下的官员们有样学样,谁家里头后院还不是一堆妾室的风头盖过正室去?我在寿王府待的这几年算是看透了,妾室想尽办法争宠,但凡撼动不了正室的地位的,就算是男人有良心了,着实不能对他有更多的要求。”   “你倒是想的开。”他把她重又捞回来,试着跟她商量,“我同官家请旨,许你继续留在司礼监做事,等你腿养好了,就回吧,眼下朝廷还不稳当,再过阵子,局势平顺后,我就求官家赐婚,让你做我名正言顺的大娘子。”   允淑觉得这样不太好,她是寿王的庶妃,不同于刚回长安那会儿,给高伴伴做对食儿是偷偷摸摸的,暗地里的事儿搬不上台面,也没几个人知道,不怕谣言蜚语,同寿王那是入了玉谍,在皇室有记档的,就算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窝在堤园好几年不见人,也是有她这个人的名分,总几个知道她的,往后要是拿出来大作文章中伤,怕是对他不好。   “这事儿你容我再想想的,我还没有准备,好不容易从宫里头出来,实在不想再回去做事,你就让我在府上做阵子米象罢。”她觑他一眼,十分没骨气的缠上来,“求你了。”   他叫她缠的心里头乱颤,差点把持不住,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起了些反应,忙松开她跳起来抓了桌上的凉水猛灌两口。   怪他,这是能惹不能撑了,还不是时候呢,这事儿若捅出来,得是个大篓子,兜不住。   “都依你,这司礼监还是我说了算的,你既不愿就算了。”他的脸涨得有些发红,竭力掩饰着,“这会子暑气上来了,热的慌,我去冲个凉,你歇着,看书吧。”   他匆匆忙,不似平常沉稳,寥寥草草的走了。   允淑看看方才不经意扫过他中单的手尖,问守在外头的奈奈,“方才我触到大监大人的中单,他是不是患了隐疾?怎么有块儿硬硬的肉疙瘩?”   奈奈进来应声,“哪儿啊?”   她指指胯/间,老实道:“就这儿啊。”   奈奈瞪大了眼瞅她:“主子,那哪里是隐疾?”   她疑惑,“不是隐疾么?好大的肉疙瘩,是医书上记载的石疽病,状如痤疖,生于颈项、腰胯或腿股,坚硬如石,逐渐增大,难消难溃。”   奈奈默一阵子,迟疑的指指里间,“不是春宫图上的那个?”   ……   允淑脸蓦地通红,拿手捂了摇头,“天爷啊,他是个太监,断然不是!” 第75章 还大监大人的人情正整好。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 奴婢是个伺候人的,在这事儿上也没什么避讳,以前一起做事的宫婢也说起过, 有的太监是家里穷进宫来谋生的,那样的都是齐根断,可这有的呀也不是齐根断,使上点银子能留一半呢。”奈奈给她揉腿,“您别臊的慌的,宫里谁拿太监当男人待?您就把掌印大人当姊妹,当成奴婢这样的,就成了。”   她叹气,“也不成,做不到,顶着一张男人的脸, 又不脱衣裳, 还能只靠我在心里头编排?算了算了,不想了。”   奈奈答应着,“成, 咱不想。主子,您觉得这几日腿可能动弹了么?”   “这两日翻身已经顺畅多了,也能稍稍蜷一蜷,再过些日子, 应该就可以下地走动了。”她搁了书, 瞧着外头冒出花骨朵的木槿树,“奈奈,沈大人府上也没来个信儿的,你回头去打听打听, 我盘算着二姐姐满月子了,还不知道生的是个哥儿还是姐儿,我这做姨娘的得去瞧瞧。”   奈奈说是,“奴婢知道铜雀桥那块有一家金银首饰店,给孩子做的小玩意儿可招人稀罕了,工匠的手艺特别好,长命锁子和富贵镯子花式多也好看,回头呀奴婢同您一起去选几样吉庆的,您第一次见小孩子,得送份称意的礼。”   她喜上眉梢,“那可是的,我头一个小侄儿,自然是不能委屈了。”   赶上节气好,园子里彩蝶翻飞,花团锦簇,瞧着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到了一年里头夏意最鼎盛的时候,院头的爬山虎叶子沉甸甸的绿。   过了些日子,秦艽例来给允淑检查,说可以拆夹板了的时候,给允淑高兴的从躺椅上下来蹦哒。   秦艽硬是给她拉回去按在椅子里,嗔她,“这还不能这样没个顾忌,你还得好好养着,出息,夹板一拆跟出了笼的鸟儿似的恨不能往外飞,养不好可是要变成个跛子了,丑不丑?”   她窝椅子里叹气,“好不容易不用总躺在榻上了,容我蹦哒两下,我有分寸的。”   “那也不行,端庄些。”秦艽收起小药箱子,岔了话头,“我退宫出来,瞧着西戎来了使臣,听说是个极难伺候的主儿,咱们同西戎以往也没什么深交,老师说使臣要留下来担任这届举子们科考的考官,官家竟是同意了,一个外来使臣,插手这事儿总说不过去,我弟弟正赶上这届的科考,我还颇有些担忧。”   允淑拉她在黄梨木官帽椅里坐下,撑头道:“这事儿倒是稀奇了,西戎人好战,自来不是尚武不推行这些个文绉绉的科考么?听说,他们就连国君也是要打倒一百个勇士才能即位的。”   奈奈递茶水和清凉糕上来,秦艽捏块儿清凉糕咬一口,回,“可能这次的国君是个附庸风雅的人,使臣来意说是想学习咱们官家治国策略,官家心里明镜高悬,怕早就看出来这是西戎打的障眼法,明面上来学习,指不准暗搓搓的想挑起征战也未可知,撂下些皮毛让他雾里看花罢了?”   “西戎也不是无胆鼠辈,向来是看谁不顺眼就金戈铁马生死一战,也不管谁胜谁败,先打了再说,这回倒是出了个有脑子的大汗,知道固本培元了?”她喝茶,吹吹茶沫子,笑,“说起来,西戎的胭脂水粉做的倒是顶好的。”   秦艽打着小蒲扇,“嗐,也不光胭脂水粉好,女人生的也美呢,这回还一齐来了个公主,成日在宫里到处溜达,说是西戎国君的妹子,见了官家也不行礼,到底是蛮族不懂礼数。”   “蛮族嘛,随性生长多好?条条框框太多了,也是不自由。”她抬眼,指指外头花丛上几只蝴蝶,“又美又没束缚,多少人向往的?”   秦艽顺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倒也是。”   她收回手,也吃糕,问秦艽,“我现下能出门了么?我多乘轿子少行走。”   “你呀,就是闲不住,成,别累着,去哪都成,只要你跟前的阎王爷不说什么,哪有人敢不乐意?”秦艽起身拂拂手,“不陪你说话儿了,我得赶紧回家里去,今儿父亲要去药材市场,再不回要误了时辰。”   她也没留人,送走秦艽带上奈奈出门,去铜雀桥逛金银铺子。   盛夏,路人寥寥无几,偶有几辆雍容马车走过,弄堂里清清冷冷的。   马车在一间金银铺子门口停住,奈奈扶着她下来,进了一家合生铺子,道,“这家就是奴婢给您说的合生首饰了。”   店伙计来招呼她们,“这位大姐里头请,您是来买首饰的吧?巧了,咱们店里刚新上一批镯子,富贵牡丹的,您这头儿看。”   允淑跟他后头,摇摇头,“小二哥,我不是给自己买首饰,我姐姐家新添了个姐儿,想给孩子添置些小镯子长命锁的,可有好看又好戴的么?”   伙计忙呵腰,连连道:“有有有,咱们店里应有尽有,您且坐一坐,这就去里头给您取来相看。”   他利落的引允淑到小桌处坐,添了茶水,这才踅身去里头,过阵子捧着红木托盘出来,端给允淑瞧。   “您瞧可有顺意的么?”伙计恭恭敬敬的。   她仔细瞧瞧,摆放整齐的长命锁子,叫人眼花缭乱。   伙计给她先容道:“这是凡花一墨平安锁,这是龙凤呈祥富贵锁,还有金玉满堂、吉祥如意、璎珞项圈、烧蓝吊坠各样款式,大姐可有看上的?”   她挑个吉祥如意长命锁出来,纯金打造凹起的鲤鱼栩栩如生,对伙计道:“就这个吧,姐姐指定喜欢。”   伙计笑,“大姐有眼光,这是咱们金店卖的最好的,这就给您包起来的,还要别的首饰吗?金童镯银童镯也是有的,两样儿送一个和田玉扳指,大姐瞧一眼么?”   她说小二哥,“你们店老板真是会做生意,你且拿来我瞅瞅罢。”   想着冯玄畅送她过一套羊脂白首饰,她也没回过礼,正巧了买两样这金店给送一个和田玉扳指,送的这个拿去还大监大人的人情整好。   伙计给她端了来,她随意挑两样儿镯子让包起来,问,“和田玉的扳指可能选么?”   伙计说能,带她到柜子前选,扳指柜用琉璃做柜面,煜煜发光煞是好看。   她挑挑拣拣,极用心地选了个白玉洒金夔龙扳指,心想这个扳指好,大监大人戴着既好看又不逾矩,物件儿她很顺意,问奈奈,“可好看?”   奈奈回说好看。   付过银钱,出门上了马车也没迟疑,主仆俩乘车去往沈府。   沈家的宅子在长安最热闹繁华的地界儿,下了晌外头不少坐在树下乘凉聊天的人,偶遇下棋的,周边都是围观者。   她放下帘子问奈奈,“咱们也没打个招呼,不知会不会唐突,来之前理应递个拜帖才是。”   奈奈接话儿,“奴婢去敲门也是一样的,平常掌印大人和沈医官也是有走动,您甭担忧这个,又见不着旁人,哪儿那样多礼数?”   她嗯声,搓搓衣角,往外再看一眼,笑,“到了。”   沈府大门紧闭,奈奈提步上前拉辅首衔环轻碰两下,等着有人应声来开门,里头却是毫无回应。   奈奈看允淑一眼,有些奇怪,低声道:“这样的朱门府邸,青天白日大门紧闭不说,怎么敲门也没个应声儿的下人?守门的呢?”说罢,她再去拉椒图状的辅首衔环又敲了一次。   里头还是没动静。   奈奈瞧瞧允淑,“怎么回事儿这?”   允淑垂下眼,有些落寞,“再等会子吧,许是有事儿,这会儿正好没在。”   奈奈给她打打扇子,“不然主子先去车里头等吧,这会儿还热,也晒得慌,您腿还未好利索,不宜久站。”   她抬眼,摇摇头,“不累的。”   赤色的光染透了半边天,照过来在允淑水蓝色的襦裙上泛着暖黄,沈府的门闩动了动,一个嬷嬷探出头来,瞧见门口站着个贵气的姑娘,赶忙问道:“姑娘是哪家的姐儿?是来沈府找谁的?”   这倒是把允淑问着了,她哪家的姐儿也不是,总不能说是贪官李节度使家的。往前走两步矮矮身,堆了笑,“这位嬷嬷,我是沈家娘子李允善的选房亲戚,听说她得了个姐儿,来探望的,还请嬷嬷通禀一声儿。”   嬷嬷立时板起了脸,没好气道:“先等着吧。”转身砰的一声关了门。   奈奈气不过要砸门,被她拉回来,“别惹事儿,等等吧。”   里头是个什么光景她一点儿都不知道,但看这嬷嬷对她们的脸色,就晓得她们顶不受待见的,她心里琢磨着,等会儿若是请她们进去了,得问问二姐姐是个什么情形。   好半天,那嬷嬷才回来开了门,引她们进来,不和气的一路絮叨:“一个外室,老太太是不准她进门的,自己这样厚脸皮的赖在府上不走就算了,还有什么不知哪来的亲戚也蹬鼻子上脸了,这世上厚颜无耻之人怎么都叫沈府招惹上了?”   她说的声音不大不小,简直就是故意说来奚落允淑的。奈奈气不过撸了袖子要去扯人分辨,她使劲拽着奈奈摇头,小声道:“见着二姐姐再说,切莫冲动。” 第76章 看来来的还是时候   奈奈对着嬷嬷的后脑勺翻个白眼, “稀罕呢,清流世家的待客之道竟这样不堪,倒是比不得小门小户的了。”   嬷嬷回头瞥她一眼, 倒是没说什么了,住了脚往厢房一指,“人在屋里,两位少坐,老太太说了,我们行医世家绝不会不近人情的,就是阿猫阿狗,也得待之慈爱,既然到了府上来,那来者就是客,就算身份再不堪的, 也不能阻在门外头。”   允淑笑, “辛苦嬷嬷了,您家老夫人慈爱之心,真是感激涕零, 您且回了老太太,就说我心存感恩,等会子去拜谒她。”   嬷嬷瞪一眼她,“我家老夫人身份何等尊荣?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的?探看完了快些回去, 莫在沈府逗留。”   奈奈给气的不行, 若不是被允淑死死拉在身后,早就给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嬷嬷两耳刮子了。   允淑揖礼,送了嬷嬷,进屋里头来, 屋里竟是连个伺候丫头都没有。   李允善赤脚坐在床沿上,几杌子上是残羹剩饭,亏了是夏天,不至于带着冰渣子。   屋里连个像样的摆设都没有,同下人住的庑房还不如,允淑一阵儿心疼,疾走两步到床前给李允善搓脚,“这是怎么了?怎么连个伺候的下人也没?你这刚出月子身子还不好,就是大夏天的,也不能光脚在地上呀?”她看看床铺,着急,“姐儿呢?怎么不在你身边?”   李允善目光呆滞,瞧瞧半跪在地上给她揉脚的允淑,忽而眼泪婆娑,哇的一声就是哭了出来,哽咽着,“他们不让我见她,说我是个外室是个小娘,不,连小娘都不是,允淑,允淑,兰姐儿在哪里我不知道,你帮我找她,找我的兰姐儿吧。”   允淑跟着李允善一起掉眼泪,问:“沈大人呢?他就这样儿不管不问么?”她把李允善扶床上去,理整好盖上薄毯子,又让奈奈去把残羹剩饭收拾了,添些暖水来。   “他出诊去了,好几天没回,我叫杳蔼去传信儿,几天了也没音,怕是叫人捉了去,若不然,就是找不到常思,也该回来伺候我和兰姐儿的。”李允善捂了眼睛,眼泪从指缝里往外淌。   允淑咬唇,“你且等我一等,你是外室,既然她们不许你入沈家门,便也管不得你,凭天好意思把你的孩子抱走的?就没这个道理。”她扯了奈奈就往外头去。   沈家老夫人在哪里她也不知道,但是二姐姐被欺负了,她能豁得出去,她琢磨了,今儿这茬她是找定了,大不了把二姐姐接出去,再不进沈府大门,瞧着沈念平日里正人君子的,怎么着府里头大门一关,就是这样对她二姐姐的?   什么她都能忍,什么她都可以不计较,唯独她二姐姐不行,谁也不能给她把人欺负了,谁欺负她二姐姐,她就跟谁拼命!   奈奈瞧她发了火,虎虎生风的跟在她后边撸袖子,“主子,等会儿您说话,叫奈奈胖揍哪个,奈奈就揍哪个,绝不手下留情。”   她一愣,奈奈不说这话儿,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想打人了。   “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来,走,咱们去见沈老太太去。”   俩人出了厢房,在沈府里头没头苍蝇的乱窜,挨个院子走一遭,进门就打听沈家老太太的院子搁哪,丫头们不知道她们是谁,但看两个人气势汹汹的,也没人敢搭话儿,倒是有个大胆些的睨着允淑,怯声道:“小娘子是家中诊治出了问题?若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必来府上闹腾,咱们大人医术是了得的,可再诊治就是,老太太不懂这些个,找了也是白找。”   允淑看着她,两眼放光,一指,“奈奈,就她。”   奈奈颠颠的跑过去把人一抓,拉着就走,“我家主子发话了,你就给我们带路,走去你家老夫人房里头去。”   丫头吃痛,还没来得及喊,泪珠子就往下掉了,哎哟道:“老夫人在正堂,出了这个院子北头那间最大的就是了。”   允淑给奈奈使个眼色,“走。”   奈奈放了丫头,活动活动胳膊,“哼,就会欺负老实人,腌臜贱人。”送一记白眼儿给她们,追着允淑出了院子。   允淑存着气,压根都没注意沈老太太的院子布置多么高雅,一头扎进正屋里头,给在侍弄花草的雍容老妪俯身,“给沈家老夫人请安了。”   伺候老夫人的嬷嬷忙在前边挡一挡,板正着脸端详允淑,道:“你就是方才阿桂说的,偏厢那个的远房亲戚了?看样貌七八分相像,不去看你表亲,到老太太房里做什么?没有规矩。”   允淑起身,笑了,“清流世家待客之道即是这般,也不怕传出去惹人嗤笑。”   “嗤笑什么?她一个外室,容她在府上产女已经是我们沈家仁义,你算什么客?我们沈府可没有这样的客人。”   沈老太太扔了浇水壶,擦擦手端端正正坐下来,发了话。   允淑嗯一声,“既然是外室,我也自然算不得沈府的客人,沈老太太把兰姐儿还回来吧,我这就带着不受你们待见的外室和兰姐儿出府,不让您这么操心生气了,何至于呢?您都棺材板盖一半的人了,倘若人继续留府上,不是给您添堵,叫您活不长久么?即便是对您毕恭毕敬,也怕是会让人心里不痛快,我读过医书,书上说气机不畅容易瘀滞,肝郁气滞可活不长久,您省省心能得长寿,我可都是为了老太太身子好着想的。”   沈老太太死死盯着她,“好利害的丫头,好利害的一张嘴,呵呵,丫头,到底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呢,偏厢那个,你要带走赶紧带走,可若是想带着兰姐儿一起走?那不能够,兰姐儿姓沈,是我曾孙儿,我孙儿的事儿,他母亲尚做不得主,我若把他的孩子交给一个外室养大,兰姐儿这辈子就毁了,往后她要寄养在大娘子名下,才能嫁高门做贵妇。”   到底是年纪大,见惯了大风大浪,对着允淑,沈老太太丁点也没有失态的地方,说完了,笑吟吟瞧着她,“你一个未出阁的丫头,难道父亲母亲没教过你这些?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那个表亲的姐姐若是懂这些个,理当自己离开才是。”   允淑握了拳头,若不是因着她年纪大,先打两拳再说。   她皱眉,“我想,老太太您怕是没有亲生的儿女。”   沈老太太疑惑,“你说什么?”   “若老太太您有亲生儿女,试问,您辛苦怀胎十个月,才生下来朝夕相对不足一月的孩子被别人抱走了,终生不得相见,您心里头是何滋味儿?可会肝肠寸断,可会对周边的人心生怨怼?可会好好过余生?老太太,人是有感情的,不是阿猫阿狗生出来随便抱了送人去,若您果真设身处地的为沈大人和兰姐儿想以后,为何不让善姐儿进门?好过以后人人都知道兰姐儿是个外室所出吧?”   “放肆!想母凭子贵?痴人说梦。来人,送客。”   外头进来几个粗壮的婆子拉扯允淑,奈奈去推人,竭力护着允淑,急道:“谁也不准碰我家主子。”   她还担心着允淑的腿伤,万一动起手来,拉扯之间再伤到骨头,她万死难辞其咎。   沈老太太坐那又发了话,“偏厢那个脑子不好使,兰姐儿放她跟前我是万万不答应的,就是我那孙儿回来,我也是如此说,你且带上你表姐姐走吧,沈府里头没这个人,我劝你也别闹开了,回头坏了名声,可寻不到好婆家。”   “什么好婆家?我不要,我就要给二姐姐寻个公道,你们仗势欺人。”她往前走两步,愤愤,“今天天理昭然,有何理说。”   她委屈的不行,眼泪儿在眼眶里打转转,硬是憋着没掉下来,若不是李家没落了,二姐姐如何到这样的地步?连个行医治病的人家都能这样糟践人了,这口气她得出,兰姐儿也得要回来。   沈老太太瞧她倔强,软了语气,话儿却说的还是刺心。   “那等着老天爷给你评理便是,为你父母和你自己的前程考虑考虑,既不能把人带出去,又何必闹这一场?快快回家去罢。”   外头靴子重重踩青石板得声儿脆响,廷牧挑了帘子,呵腰引冯玄畅进屋里头来,往前走两步给沈老太太揖礼,“老夫人,咱家掌印大人来瞧您了。”   沈老太太忙起身,请了冯玄畅上座,“大人今儿怎么有空来看老身了,老身身子还硬朗,大人不用挂念。”   冯玄畅没搭话,眼睛在允淑身上扫两圈,笑,“看来来的还是时候,没伤着,怎么出门也不说一声的?我回去没见着你,还白白担心受怕。过来坐。”   允淑挪挪脚,“不坐了,沈府的物件儿高贵着呢,怕我这样的人,给坐脏了。”   他扫一眼屋里头站着的婆子们,板了脸色,“这么大阵仗干嘛呢?一屋子腌臜妇人欺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转而问沈老太太,“老夫人,欺客呢?” 第77章 不管闲事儿能得长寿   沈老太太皱眉, 坐在那打量允淑,吃不太准,对冯玄畅道:“这……是你认识的贵人?不知是哪个府上的姐儿?老身倒是眼拙了认不出来。”   他轻笑, “我的人,何必别人知道?今儿她是来接李家姐儿的,沈老太太就叫她把人带走吧,且先去我那里将养两天,待常思回了,再到我那儿接人就是。”   沈老太太的脸黑了又黑,不悦道:“畅哥儿到我这里原不是来瞧我,是给这位姐儿撑腰来了?”她盯着允淑,刻薄道,“好大的排场,能把畅哥儿这尊大佛请来沈府上, 你同你那表亲的姐姐真是一路的货色。”   冯玄畅起身, 他听了这话儿生气,不咸不淡道:“老太太消消气性,说什么货色不货色的这样难听?清贵人家说话积攒些口德才是, 烦劳老太太叫人把兰姐儿抱出来吧,若不然这事儿真到了官家跟前分说,吃亏的总是沈府,没什么光彩的。”   允淑站那里一句话没添, 论沈老太太怎么说, 她只要能把二姐姐和兰姐儿接走就成。   沈老太太瞧她一眼,心道,这丫头和李允善还是有些不一样的,眼见来了撑腰的, 便闭口不言了,坏话都让旁人说尽,自己倒委委屈屈的只装可怜,叫人见到的都是她被欺负还忍气吞声的模样,真真是个厉害的。幸而那外室是个没脑子经不起激,回回着道的,若是有这一副心思,她怕是还真对付不了。   她打量允淑好半晌,才收回目光,用茶碗盖来回拨拨浮叶,沉下脸来,“畅哥儿好歹同我孙儿是年少挚友,怎么地也不为他的姐儿考虑以后?若真由着那外室抚养,以后怕是要毁了一辈子。”   沈老太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望着能用交情搬回些脸子。   冯玄畅点点头,“老太太您说的有道理,既如此,不如就三媒六聘,迎娶李家姐儿做沈府大娘子罢。”   “什么?!”沈老太太手一抖,茶碗险些打翻在地,蹭的站起来,只觉得气血翻涌一阵儿差点背过去,指着冯玄畅气结,“你……你……”   屋里众人争辩之间,也没人注意奈奈偷偷溜了出去,此时正抱着襁褓里睡熟的女娃娃挑帘进来,走到跟前给允淑瞧,“主子,兰姐儿找着了,您瞧啊,生的多俊。”   允淑欣喜不已,道:“走,咱们去一并接上二姐姐,她见着兰姐儿一定很高兴。”   俩人一前一后出了正厅的门,径直往偏房去。   沈老太太拦也没拦,哼声,“既都被你们找着了,畅哥儿就一并带走罢,那外室也带上,沈府容不下这样来路不明的姐儿。”   他淡笑,“老夫人,有句俗话说得好,不管闲事儿能长寿呐,咱家告辞了。”   他后脚跟着允淑出来,到了偏厢房,和廷牧搁外头等着她们收拾。   廷牧掖掖手,谄笑道:“亏了奴才脚程快,好家伙那么几个恶婆子给大姑一围,瞧着都气的慌。”   他乜廷牧一眼,“还说,好好的人出府你也不知道,往后再照看不好,就甭在府上当差了,搬回监栏院住个一年半载好好回炉重学。”   廷牧耷拉脑袋,委屈巴巴,“奴才委屈,是大姑避开人了,您不能往一头怪不是?”   他冷着脸,“往后给她身边着锦衣卫护着吧,我可再受不得她出事儿了。”   廷牧连连点头,“成呢,奴才回去就办。”   允淑让奈奈打了温水来,给李允善梳洗打扮好,接上马车,一并回了木槿轩。   待人都走了,沈老太太才喝口茶,问伺候的刘妈,“可是干干净净走的?”   刘妈给她添茶,“奴婢都看着的,走了,一样东西都没带,干干净净的走的。”   “这就好,咱们沈府的物件儿,她一样都别想沾着,回头我那孙儿回来,你可说话有数,她是自己想走的,咱们替她忙前忙后,倒是赚不着好了,吩咐底下的人也这样说,叫奶妈子跟念哥儿哭委屈去,成日里伺候她月子,吃的喝的都不缺,就连姐儿也怕扰到她歇息奶妈子一个人带,她倒是嫌弃了,伙同着外人上门来欺负我这个做祖母的。”   刘妈连连应是,“奴婢知道,都嘱咐过了,老太太您真是高明,这一个人说嘴,念哥儿是不信的,若都这样说,他指定得动摇,叫他晓得这外室不是个省油的灯,厌弃了她,同国公府的亲事就有指望了。若说这国公府的姐儿对咱们念哥儿可真是一片痴心,等了好几年了也没出阁,真是铁了心要嫁进沈府里来的。”   沈老太太满意的撸捋佛珠串子,笑道:“国公府千金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可是个良缘。”又叹气,“咱们这府上都是替贵人们治病的,哪天说不准出个岔子,家里的爷们儿就得人头落地,攀上国公府这门亲,整个沈府也有个荫蔽,哪是那个外室能比的?她肚子又不争气生得个丫头片子,还指望人能高看她一眼?以前念哥儿怕她在沈府受委屈,养在外头咱们见不着,如今接到府上来了,哪那么好的事儿?要出身没出身,贤惠也称不上,能给念哥儿带来什么前程,念哥儿的母亲也是个不堪用的,成日里吃斋念佛什么也不管也不问,亲儿子的事儿还得叫我这个婆母操持,去,把我那儿子叫来,我给他说道说道。”   刘妈应是,自退了。   沈丛生打外边问诊回来,就给叫到沈老太太跟前,一口水还没喝上,先到正厅来听训话,见了老太太他板板正正揖礼,“母亲,您唤我?”   老太太嗯一声,“你坐,我琢磨着国公府的亲事,你同你大娘子还得去说一说,人家姑娘等了六七年了,对念哥儿是真心实意的,听为娘的别白白耽误了人家。”   沈丛生为难,“常思不是不愿意么?如今那外室又生了姐儿,怕他是更不愿意了。”   沈老太太给气的往儿子胳膊上掐一把,恨恨,“你真是气死为娘!那不要脸的狐媚子方才被接走了,不要去管她,这事儿你听我的,只管再去提亲。”   沈丛生也不好违背自己母亲,怂巴巴的只得答应着,说明儿一早再去,今儿时辰过了。便退了。   出了门他问过院子里的伺候的人,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愁云惨雾的钻进小佛堂,围着念佛的媳妇打转转,“你说你也不管管。”   郭氏搁了佛珠子,平心静气地,“老爷要我管什么?你们家老太太我可得罪不起,我嫁过来二十年了,说得上什么话儿?她心气高的能容得下谁?老爷莫耽误我念佛,自己去想办法罢。”   沈丛生两头不讨好,一屁股坐地上,搓手,“我也不管,我可管不了,等会儿我就走,正好要出趟远门采办药材,少说得在外边待个一年半载的,等常思回来你同他说说,别和母亲起争执,她年纪大了气不得。”   郭氏没理他话茬,继续敲木鱼。   他坐一阵,讨个没趣,起来拍拍屁|股走人了。   郭氏啐一口,“这沈府只要还是那老太太当家做主,就断然不会有个安稳,沈丛生你且等着罢。”   沈丛生早就出了府,压根听不着了。   允淑把李允善和兰姐儿安置在木槿轩,和她住一个屋里,也方便照顾兰姐儿。   冯玄畅等着她把人安置妥当后,拉了她到院里头去,屏退伺候的人,在石凳上坐下来,问她,“你去沈府,告诉我一声罢了,你都不知道沈府什么情形,今次倒是白白挨了欺负,可是不信我?”   “并未。”她垂眼,“我今儿去了才知道,二姐姐这些年在沈府确然过得不好,我今儿瞧她那婆奶奶是个厉害的,二姐姐在家时阿耶最是看中她,大姐姐早夭我是没见过的,大姐姐没了以后,阿耶阿娘把心思全扑在她身上,自幼悉心教导,她熟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信手拈来,阿耶还让她跟账房先生一起学官家。”她叹息,“这些你约莫都是知道的,若她那个婆奶奶是好伺候的,凭二姐姐的本事,该很是讨喜才是。”   他捻她垂下来的两缕青丝,在手上缠圈圈,不太爽的回,“那你阿耶阿娘倒是很偏心,这些都没有教导你。”   允淑愣了愣,不知道他为何这样想,忙摇头,“阿耶阿娘也是为我想过的,二姐姐做的好,就能照顾我给我撑腰了。”   “可现在,不是你在给她撑腰么?为了她,什么都豁出去了,不惜去沈府同沈老太太吵架。”他声儿沉沉,“你想过后果么?若我没去接你,真被她院里那些腌臜妇人绑了,伤了,怎么办?”   她当时哪儿想那么多?一冲动连退路都没留,就一股脑儿冲过去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她挪挪小碎步在他旁边坐下来,怯怯道,“没有王法了?她还能打死我不成?”   “那倒不至于,不过皮肉伤怕免不了了。”他揽她过来,十指交叉,“常思是有分寸的人,若不然,我又怎么会同他要好?” 第78章 她蕴笑答应着,心里却不大怎……   她蕴笑答应着, 心里却不大怎么赞成。   女人也不都是眼皮子浅,从宁苦一路走来,什么事儿还是没经过的?沈念是个好医官却不见得是个好夫君, 沈家就是个虎狼窝,只要二姐姐不愿意再回去,她是断然不会再推她进火坑第二回 了。   她心里清楚着呢,沈家老太太捏了准头,就是看二姐姐身份上不得台面,位份低微娘家也没个依仗,在沈府里头撮圆捏扁全凭她高兴。   她想这些的时候就头疼。   以后就算善姐儿远远的离开沈府,怕也过不顺遂,没人能瞧得起,再看看自己,往前阿耶在世的时候说过, 姊妹之间同气连枝,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善姐儿都没得好日子过, 她还指望着有什么好日子的?   心里一阵忐忑不安,她掰掰冯玄畅的手,慢慢道:“大监大人,时候也不早了, 您且回吧, 朝廷事儿忙,别为了我耽误了。”   给她把箍着她腰身的手掰开,冯玄畅默了默,愣眼看看她, 心里难受,这总是撵他撵他,从没哪次抱着他求他留下的,蹙眉半天才道,“得,怪我多事儿,咸吃萝卜淡操心,瞧你这压根儿就没把我的话听心里去。成吧,你想怎么便怎么,左右这事儿常思也是有错处的,那屋里头的是你亲姐姐,你站她一边人之常情。”   见他起身要走,允淑谒一谒,“天暗了,您叫廷牧给您掌上灯,路上也瞧得清楚。”   唉,她送他倒是送的快,盼着他赶紧走似的,总是这样若即若离,有时候勾的他觉得她已经对自己情根深种,就像那日在八仙宫崖底找到她时,回吻他那会子。有时候又觉得她心思不在他身上,半分暧昧都不曾有,如此时,近在咫尺,他却猜不透她想什么,甚至据他于千里之外。   他提步,唤廷牧,廷牧从月亮门那边挑灯过来,慢慢吞吞的。   从木槿轩回来进了书房,他坐下来手里握着奏折,眼睛瞧的却是窗外擎天巨伞般的夜合树,粉绒绒的扇花,长直的绿叶子,他托腮问廷牧,“你说,她心里想的什么?”   廷牧顺他视线去瞧,咕哝道:“奴才不知道,不过指定不是合欢就是了,大姑同旁的姐儿不一样,她们都是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吟诗作画寄情山水,大姑生的一身力气,就喜欢种个地锄个草的,这些日子把西戎使臣进贡的番石榴,剥了种子种在木槿轩了,您别说,还真长出来苗了。”   他笑,“没比她更知道怎么过平凡日子的。”   收回目光,他把折子一撂,想想到底是喜欢允淑什么,想了一圈觉得大抵是因为她活的简单,从没那样多的弯弯绕绕,别人给她块糖她就能高兴上一整天,若是被欺负了,睡一觉起来也就忘干净了,还是一如往常的平稳,这世上再没有这样心思纯粹的人儿了。   他弯起嘴角一个人发笑,看的廷牧一愣一愣的,心道主子这莫不是人痴傻了?   允淑和奈奈收拾好床铺,专门给兰姐儿也置办了个小床放在大床旁边,方便晚上起来照顾兰姐儿。   奈奈拿了支拨浪鼓过来,凑在她耳边悄悄说话。   “主子,兰姐儿睡熟了,沈家娘子今儿哭的狠了,这会儿也歇下了,奴婢瞧着睡的挺沉稳的。”   她答应着,手里没落闲,忙着穿针引线,道:“我琢磨了,再过些日子等我将养好,行走能利索点,就从这儿搬出去,明儿你去买卖仆俾的人市上买几个能干的、做事儿也勤快又不多话的仆俾,带上承恩园的房契去把人都安置了,先收拾出来能住人的地儿,等收拾好了,咱就搬。”   奈奈帮她把线引上,问她,“主子,咱们为什么非得要搬出去呀?掌印大人舍得您走么?”   她睨奈奈一眼,把绣线锁死,笑她,“傻奈奈,我现在是什么身份?是掌印大人的门客?小妾?侍女?还是外室?通房?丫头?总住在这里算什么的,他心里头记挂着我对我好,我都知道,可传出去终归是不好听的,以前我从不在意这些个,现在不能不在意了,你瞧瞧,这世上女人多命苦?条条框框束缚着,好像天底下所有的礼仪仁孝都是给女人定下的一样儿,就如双喜,那般显赫的家世嫁进文家也是要被欺负的,二姐姐没有家世过得更不好,你主子我也没倚仗不是?越是没倚仗就越是要自爱,我算是看透了,凡事得自己个儿有本事,你瞧着吧,你主子我定拿个殿试头三甲回来,往后给我二姐姐扬眉吐气。”   奈奈连连点头,“主子您说的是,明儿我就照您意思去办,扬眉吐气好,您若是做了堂上官,咱们女人也抖抖威风,再也用不着只看那些爷们儿的脸子过活。”   两人对着傻笑一阵儿,便起来收拾了针线筐子,把给兰姐儿缝好的小衣裳叠整齐,允淑抱小衣裳进闺房来,轻手轻脚看看兰姐儿,才去睡了。   一早儿奈奈出府去采买安置去了,允淑喂过两只八哥,又给番石榴苗浇了水,这会子正在屋里陪着李允善说话,时不时逗弄会儿兰姐儿,听着兰姐儿笑出声,她心里既开心又踏实。   李允善理理头发,满眼都是开心,“我昨儿也想过了,咱们被抄家那会儿,我失了身子,原本就不该贪心不足,那时候若是想得开,不一心想着找个男人做依靠,也到不了今儿这模样,我不回去了,就同你在一起,往后咱们姐妹俩个相依为命,还有兰姐儿。”   她直点头,“姐姐放心吧,往后你谁也不用指靠,我养着你和兰姐儿。”   得了允淑这话儿,李允善心里踏实了,即使跟着沈念七年那么久,听沈念说过无数次会对她好这样的话儿,也没今儿这样踏实过。   外头是一大片木槿花,开的正烂漫,廷牧的影子从一片木槿花团里钻出来,到了跟前,衣裳上沾几片紫粉色的花瓣,给她打个千儿,臊眉耷眼道:“大姑,主子叫奴才回来给您带个话儿,再过个把月就到了八月半的钱塘江大潮,往年因堤坝偷工减料,修的一塌糊涂,常常是淹了一茬又一茬,今年钱塘的地方官呈了万民书来,官家拨了银饷着工部督建重修,思来想去没合适的人选,着主子去料理这事儿,君令急主子就回不来同您道个别,已经上了南下的官船了,特地叫奴才来跟您说一声,别挂念着。”   她唔了声,道:“今儿日头金灿灿的,路上风光正好,能为百姓们做些实事儿,理应的,他这一去,得多少日子才回来?”   廷牧回,“工部计算的工期长达半年,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回不来长安,主子说了,您若是在府上觉得闲,就多出去走走转转,这回他是去办事儿,带着大姑不方便的。”   允淑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巴不得他千万别带上自己,贡院考试不足一月了,这段时间里她得尽量多读多背,可不能因旁的事情分心耽误呢。   “我都知道,他也不用特地再同我说的。”   “嗐,谁让主子心里记挂着您呢?好不容易盼着这才有个好结果,主子心里舍不得和您分开的。说实在的,这几年廷牧心里头自责的很,若当年不给您说主子的难处,您也用不着白白在寿王府煎熬这许久,如今好了,奴才天天能见着大姑,心里头也就踏实了。”   允淑摆摆手,“又不怨你,自责什么?我没有放在心上,你也不用搁心里头。”   廷牧呵呵腰,“是是,奴才不往心里搁就是。内书堂这会子正忙,主子遣奴才在官家跟前伺候着,得回了,大姑和沈家娘子且坐会子,奴才告退。”   目送廷牧离开,李允善拉允淑的手,熨帖道:“可见他是真的一门心思全扑在你身上,只可惜了是个太监,今儿姐姐问你,你给姐姐个实话,你心里可爱慕他么?你若爱慕于他,也不必在意当年他同我的婚约,虽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我同他素未谋面,如今我也有了兰姐儿,一纸婚约做不得数了,你嫁给他也能成。”   她抿唇,点点头,又摇摇头,“爱慕倒是没有,嫁不嫁的也没什么所谓,我想不得那样儿多,也没想过嫁与不嫁,他对我是好,满心满意喜欢的,我只是摸不透自己的心思,怕白白耽误了他。只是……”   “只是什么?”李允善见她迟疑,疑惑问她。   “我同他有了些肌肤之亲,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挑|逗他了,唉,我听说若是男女之间有了肌肤之亲,就不能负了心,若我不同他在一处,算不算是个负心薄幸的女子?但奈奈又说,大监大人是没……叫我拿他做姊妹便是。”   李允善哭笑不得,“你都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个弯弯绕绕?肌肤之亲亲到什么地步了?同塌而眠了么?”   她想想,实诚的点个头,“眠了。”   李允善的意思自然不是同塌而眠的字面意思,只是她傻,觉得躺在一处睡过,便是同塌而眠了。   李允善一时竟给她惊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无语地笑两声,“你到是个实实在在负心薄幸的女子了。”   允淑仰起脸干干一笑,“这事儿真是扰人心神,罢了不去想了。”   她说不想,就是真的不想了,全靠走一步看一步。   眼瞅着贡生考试到了跟前,奈奈买的仆俾也把承恩园收拾的妥妥帖帖了,她抱着自己蒸的小酥饼去给廷牧辞行,廷牧一听,脑门上渗一层细汗,噗通跪下来抱着她大腿不松手,哭嚎,“大姑,你看看廷牧,哭的多可怜?您不能走。” 第79章 她给廷牧哭的吓了一跳,往后……   她给廷牧哭的吓了一跳, 凭她同廷牧的交情,万万不至于为她要走就哭成这样的,她往后挪挪身子, 道:“我人还好好的哩,你这哭的倒像是我要驾鹤西去了,怎么还容不得我走了?又没卖给你主子了。”   廷牧嚎丧一般,眼泪鼻涕一把,嘤嘤着,“您走了我可怎么给主子交代?临走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若是再让大姑走丢了,就让我回内书堂去甭在府上伺候了。”   她拉廷牧起来,心道原是因着自个儿要因她被撵出掌印府才哭的如此伤情,便温吞一笑,“你别这样拽我, 不成样儿了, 你放心,我不过搬回自己宅子里。大监大人不在府上,你又得在官家跟前当差, 顾不得这么多事儿,这些日子奈奈已经把承恩园收拾妥帖了,左右离掌印府也不远,几条街罢了, 回头他回长安, 你同他说实话就是,他不为难你的。”   廷牧这才放下心来,顺势起来抹把眼泪,道:“那您得把覃时那班锦衣卫带着, 留他们在承恩园做个看家护院,一来,我也放心。二来,主子回来了我也好有个妥当交代。”   找几个看家护院的人,她也不是没想过,只是采买来的不敢信,自己身边也没个知根知底忠心的,廷牧一说这事儿,她心里也高兴,覃时她是用过的,身手好,又是大监身边的人,锦衣卫里头出挑的,人信得过。   她回廷牧,说成,“明儿就搬,你叫覃时带了人来,我在木槿轩等他。”   见允淑答应了,廷牧脸上才见了笑模样,亲送她回木槿轩,边吃着小酥饼边支使伺候的一应奴婢小厮们给允淑收拾东西。   允淑搬家特地挑了亥时以后,趁着夜里没人跟做贼一样,她没多少东西,除了当年官家赏赐的几箱珠宝首饰,也没什么别的,只拉了两马车。   早晨人从掌印府出来,串门子似的就回了承恩园。   奈奈说门口挂上两盏大红灯笼,瞧着就喜庆的不行,她站承恩园朱红色大门前打量,说对头,这模样才是个称意的门脸子。   长安城里但凡是搬新家,时兴亲朋好友到府上来温锅。   这温锅也有不少讲究,来的亲朋好友得带贺礼,新户落成什么都不齐全,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锅灶家什,鸡鱼肉蛋,镜子茶具,凭你带什么过来帮忙添置都好,都是满满当当的心意。   允淑倒是觉得这礼数太过繁冗,她虽是尚仪署出来的女官,却不大喜用这样的仪礼,再说府上奈奈置办的很周全,应有尽有了,便只给双喜和秦艽递了请帖子,简单说了来府上小聚,用不着带什么。   到了日近黄昏,双喜和秦艽一前一后的都到了承恩园,各自带了不少贺礼。   她出来接人,叫门口停的马车给惊着了,犹疑着问双喜,“你这是把整个齐府给我搬来了?”   双喜捏她一下,笑:“胡说什么?你这蝇头蜗角的地儿还能装的下整个齐府?我不过给你带来些家什,你叫人出来搬罢,保准儿都是用得上的。”   她跑过去掀了车帘子往里瞅一遍,笑得合不拢嘴,架着双喜往屋里走,“你可真是贴心,连菜厨子小书桌和衣裳柜都备上了,我得叫他们好好拾掇拾掇,这些可太合衬了。”   双喜点头,“晓得了罢?苟富贵勿相忘这话儿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你可做了我最爱吃的到口酥没?肚子里馋虫都耐不住了。”   两人正说笑着,奈奈跟后边喊,“主子,秦医女来了,也带了好些贺礼。”   她驻足,和双喜又折回来迎秦艽,这才三人有说有笑的到了厅里头来。   没有外人在场,大家坐的也随意,酒是自己温,菜是自己做,忙活完了酒杯一碰,主子丫头坐满了席面。   正说话儿,她听人喊大姑,便放下酒杯给双喜笑说是廷牧来了。   廷牧到跟前一呵腰,恭恭敬敬的,“大姑,官家给您赐了块匾,奴才已经叫覃时挂上去了,往后承恩园改唤李府了。”   “这事儿还传官家耳朵里了?”她觉得酒喝的有点多,她头晕。   廷牧撮手,点头,“嗯,今儿这牌匾一赐,明儿府上得有不少人登门道贺,若您觉得吵得慌,官家有口谕,闭门谢客便是。”   她琢磨,官家倒是体贴人呢,御赐的牌匾往门楼上一挂,往后她这儿不就成了长安城一景了?赶明儿还是找块绸子遮一遮的好,免生是非。   廷牧传完话就告退了,她叫奈奈去送送人,菜还没吃上两口,奈奈就气喘吁吁跑回来,“主子,沈……沈大人来了,在门口呢,说是要见沈家娘子。”   允淑听罢,愣怔道:“这时候才来?我以为他已经忘了他还有个外室和姐儿了。人我都接过来月余了,才想着来看么?”她起身对双喜和秦艽道,“你们先吃酒,我去瞧瞧去。”   跟奈奈出了院子,她踅身往李允善住的房里来,进了门拿扇子直扇,方才喝了些酒这会儿燥得慌,她扯扯领口叫自己能喘气儿顺畅点,问李允善,“沈大人在外头,你见人么?”   李允善摇拨浪鼓的手一滞,她虽说过自己想通透了,可到底心里头对沈念还有些盼头,垂了眼,默默点个头,“让他进来罢。”再看看睁着滴溜溜眼睛吃小拳头的兰姐儿,眼泪不争气的就掉了下来,“到底,他还是兰姐儿的父亲。”   允淑也没想着就把沈念拒之门外了,有些事儿总得说清楚,既来了,大家还是当面把话说开说清楚最是好。   她把扇子一撂,“二姐姐等着,我去把人给你带过来。”   到了门口见着沈念,她谒谒身,“姐姐在里头等着您呢,且去吧,有话儿你们好好说清楚,我在外头候着。”   沈念复杂的看她一眼,沉声道:“我听说,是你到府上接走了她,为这事儿祖母还病了一场,我以为你素来是个行事靠得住的,今次是怎么……”   “沈大人!”允淑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他,“我也以为你是个明察秋毫,认得好歹的,沈家老太太是个什么为人处世,还要别人说与你听?若你是来我府上生事的,就不必同二姐姐再见这一面了罢?各自安好便是。”   沈念 第80章 你容我见她。   叫她怼的鼓囊, “这些年的情份,焉至于如此?我不同你说,你容我见她。”   “沈大人, 月余了,若你今儿是来我这里寻二姐姐不是的,就请回吧,以前我护不得她罢了,今儿还护不得她就实在说不过去。”   沈念今儿确然不是来吵架的,怎么说也还隔着冯玄畅这层关系,里头等着他的又是自己的妻女,若是闹的难看了,以后破镜无法重圆,并非他所愿,只得软和下来, 尽量压压气性, “是我唐突了,她在哪里?我见见她,断不会说什么重话的。”   说是如此, 允淑瞧瞧他,还是留了个心眼儿。   沈府里头,沈老太太说什么就是什么,想让沈念瞧见什么就瞧见什么, 整个沈府上下都陪着她演戏给沈念看, 就为了让沈念和她二姐姐离心。果然待他回府来,耳朵里听的全都是说她二姐姐不是的话儿,瞧瞧吧,他心里难免有动摇, 定是觉得二姐姐不该顶撞长辈,便存着些怨怼过来了。   沈老太太是个活的长久的人精,算计的这样好,把沈念全算透了,允淑   绸帕一甩,心道,得把局面往回扳一扳,就算最后免不得还是和离,可叫沈念瞧瞧沈老太太的手段,知道错不在她二姐姐也是好的。   “你跟我来吧,兰姐儿也该没睡。”   听她松了口,沈念面上总算是有些喜色,跟允淑进了屋。   他们两口子在屋里说话,允淑怕起了争执也不敢走远,和奈奈就站在院门口,时不时往屋里瞅两眼。   沈念见着李允善,思念占一大半,过来拉她手,“我才回府,这回怎么这么大脾性?祖母年纪大了,你犯不上同她计较。”   李允善本来还有些喜色,这句话听在耳里却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她沉了脸,“我并未同你的祖母计较什么,是她藏了兰姐儿的。”   “我都知道了,祖母也是怕你月子里休养不好,才叫人单独照料兰姐儿的,断然不是故意藏起兰姐儿不叫你见。”   他还能说什么?一边是自己的祖母,年事已高却仍要事事操持,一边又是自己当年一眼就爱上的女人,跟着他许多年名分上受尽委屈。他是个晚辈,总不能去数落长辈的不是,只能盼着李允善低眉顺眼些,在老太太面前讨个欢心,没准儿老太太瞧着她贤惠,也能许她进门了。   李允善面如土灰,驳他道:“兰姐儿就是我的命,谁也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沈念,你说这话还有没有良心?我不做你的妾,也不做你的外室了,你走,从今儿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老死不相往来罢。”   他叫李允善推出门来,也是气急败坏,“你还讲不讲道理了?总是这样无理取闹要到什么时候?”   李允善关了门,哭的泣不成声,“是了,沈大人,在您眼里总是我在无理取闹,就到此为止吧,往后您也清净了。”   “你说什么混话,什么到此为止?我既说过会照顾你一辈子,就不会这么撒手,你好好想想,一个人冷静冷静,过些时日我再来接你回去。”   他还要她冷静,她已经冷静许久了,早就想的明白,断喝他,“滚,若不然便叫了府上的锦衣卫来将你打出去。”   允淑叹气,同奈奈摇头,“这有些人面上看着是个正人君子,背地里却非不分青红不辩。”   她走过来,礼数周到的给沈念揖礼,“沈大人,您府上的下人指定是说我们仗势欺人去欺负沈家老太太了,这事儿允淑觉得您还是多找几个人求证的好,只听沈老太太一面之辞未免有失偏颇,不若您去问问廷牧?或是问问掌印大人也可,您府上有个堆放杂物的偏厢,就在下人们住的庑房旁边的小园子,里头真干净,除了一张木板床,可是什么也见不着,您合该回去瞅瞅那偏厢里头是个什么模样,二姐姐就住在那里。时候也不早了,我这府上也没个男人家,您这样纠缠不休不大合适,还是回了罢。”   沈念不信,“祖母便是再不喜她也不会让她住在杂物房。”   “信不信由您,时候晚了,沈大人回吧。”   允淑拍拍手,覃时便带着人过来了,他给沈念一抱拳,“沈大人请罢。”   主人家下了逐客令,沈念不能继续叨扰下去,握握拳牙一咬,“连覃校尉都到这里当差了?”   覃时略笑了笑,“主子吩咐的,属下自然听命办事儿,沈大人回吧。”   沈念看一眼允淑,斟酌道:“今儿我就回了,你说的我自会回去查实,善姐儿就烦劳你多替我照拂,若这事儿属实,我定会给善姐儿个公道。”   “若你真能办到,沈大人,就不枉费咱们认识这一场,以后能好好的,别撕破了脸,咱们大家见面还可和和气气地说上几句话。”   她是实心实意的说这话儿,若以后为这事撕破了脸,就真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沈念回府,一路上琢磨外头人的说辞,和府上人的说辞,觉得允淑说得对,这事儿,他得查一查。   三日后,允淑扮男装去贡院登记造册,从巡查处听得说,乡试时为避免考生作弊,需搜身。   她琢磨着搜身倒是不怕,怕是怕这一搜身,女儿身就漏了馅,叫人赶出来考场都进不去。   回府后,她坐屋里唉声叹气,可见这贡试还真不是随便就能蒙混过关的。   覃时打外边来,说有人到府上来拜谒。   允淑没什么精神,问覃时来人是谁。   覃时说,“唤做丁颐海的,说与主子是自幼相识的玩伴儿。”   允淑听罢心喜,叫覃时快快把人请进来。   丁颐海虎背熊腰的扛着一麻袋红薯进来,到了内堂把麻袋一放,闷头道:“这是老家那边种的红薯,我知道你爱吃烤红薯,这次回去探亲特地给你扛回来一麻袋。回来长安就听廷牧公公说你独自立府了,心里真为你高兴。”   他把麻袋靠墙放好,抬头,瞧见一身公子哥儿装扮的允淑,愣了愣,咧嘴笑起来,一口大白牙在黝黑的脸上格外醒目,憨声憨气的问允淑, “你这是什么打扮?好好的女娇娥打扮成俏公子模样,别说,还怪俊的。”   允淑起来在丁颐海跟前转个圈,道:“我也觉得挺俊的。宝儿哥,我想去参加贡试哩,可是巡查说了,得搜身,我这一搜身指定要露馅的,你说,怎么才能瞒天过海叫人查不出来呢?”   丁颐海坐下来,挠挠头,“这事儿我还真能帮得上你,头前一个营里的王头现在在贡院做个搜身的小吏,你回头跟我去他那见见,叫他把你直接揭过去就是了。”   允淑正愁肠难解,得了这话儿立时开怀了,拉丁颐海就往外走,“咱现在就去。”   王头儿是个好说话的,听完两人来意,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这事儿我给你办,明天你早早的到贡院里来找我,不过咱事先说好了,可不能作弊,丁颐海同我的交情,我信他的人品,他信的人,我自然也是信的。”   允淑连连点头,“我也是一时兴起,想看看自己学问如何,并不在意中不中榜,王头儿大可放心。”   王头儿自然是放心,他只觉得是允淑贪玩罢了,在家闲得慌想去瞧个新鲜,一个闺中女子还真有本事能上榜么?   从王头儿家里出来,丁颐海给允淑买了些好吃的好玩的,陪着允淑逛会儿就回东大营当值去了。   夜里奈奈给允淑收拾包袱,拿了被褥,她打听过了,都说贡院里头到了晚上冷的难受,风往骨头里钻,她不能跟着进去伺候,怕允淑冻的撑不住,汤婆子都塞包袱里头去了,叮嘱允淑,“主子,贡院里头有号军,您进去以后千万跟他多要热水,把汤婆子灌满了,热热乎乎的睡觉。”   她说省得了省的了,我都记下了,放心吧。   早晨她起个大早,覃时带着锦衣卫送她去贡院,王头儿说话算话,果然没给她搜身。   她带着文房四宝,被褥包袱和奈奈给她准备的,已经被方才检查食物里有没有试题答案的巡查掰的稀碎的酥饼进了号房,挂上帘子,等着发卷。   号房举手可以触檐,烈日熏蒸,燥热难受,她在下板坐好,叹十年寒窗,临到考试还要经受这样身体上的考验,身为男子也着实挺不容易的。   白日里难捱,到了晚上更是难捱,日夜冰火两重天着,能冻的人牙齿打颤,旁边总有人突然受不了,给抬出考场的,中途放弃考试的,大有人在。   好在奈奈给她备的都很合衬,暖手和被褥都十分暖和。   窝在号房三天,终于考完了,她袖着手从贡院出来,刚出门就被奈奈拉上了马车,嘘寒问暖的。   她应承着,“好,都好,没冻着,也没怎么热着,你备的东西合衬着呢,就是有点困,回去容我先好好睡一觉。”   奈奈笑,“九天后放榜呢,若是您高中了,就能进殿试了。”   她连连点头,磕在奈奈肩膀上阖眼睡了。 第81章 提刑司拿人   八月初九, 秋贡放榜,是个长风万里送雁的好天气。   街上车轱辘滚滚,奈奈和覃时早早过来探看, 这一看就把两人乐呵坏了,恨不能一路放着鞭炮回来。   允淑中了,是首名解元,这可是乡下人进了皇城根,从古至今儿头一回的稀奇景儿。   往前数几百年也没有女人高中解元的事儿,就是戏文里唱的女驸马,那也只是戏文里头唱唱罢了。   若不是朝廷有规矩,没恩准女子科考,奈奈能拿个喇叭到处张扬一番,她叫覃时去买两挂鞭带上,高高兴兴回府来, 马车才停在门口, 就让覃时点了鞭炮的火,噼噼啪啪燃放起来,一阵喜庆。   她捂着耳朵往院子里头来, 眼开眉展的给允淑道喜,“主子,中了。”   允淑眸中流萤漫天,搁下除草的锄头擦擦手, 把扯出来的拉拉秧卷一卷挑到太阳底下晒着, 才过来坐下同她说话。   “我琢磨着得是进了前三甲,是举子么?”   覃时笑,“主子,是解元, 头名。”   她也有些吃惊,没想到是个解元,怕过会子要忙了,她搅着手指,吩咐覃时,“过会子若是有人来,你都一一接进府里,以礼相待,有几个人是我必得见的,若不见会得罪人,我先去把衣裳换了,你替我先招呼着。”   覃时自然知道这些朝官之间的往来礼数,一一应下了,退的时候没忘嘱咐她一声,“若是逢上酒席场,可千万不要喝多了酒,要自己心里有数。”   她说好,“我有数。”   等换了衣裳梳好发髻,厅堂里已经坐了几位面生的官员,她不认识,但从官服上能分辨谁的官大谁的官小,提步过来给坐中间的考官先行个礼。   “学生李允舒见过考官大人。”   她科考的时候化了名,用的李允舒。   主考官大人浓眉大眼,生的不似个文官,却实实在在是个饱读诗书的翰林学士。   他望着允淑,一脸温和,“今次你中头名,人在长安,天子脚下,官家也是瞧了你的卷子的,今儿放榜,正好官家下了旨宣你召见,本官过来知会你一声,进了宫说话谨慎,不可造次。不过你有才气,想必也用不着本官特地过来提点。”   她揖礼,“学生还稚嫩,并不周全,谢过考官大人栽培。”   她会说话,惹得这位翰林学士青睐有加,同她多寒暄了两句。   进宫见官家,允淑心里打着小鼓槌,也不知道官家对她还有没有什么印象,会不会认出她来。   她把担忧说给奈奈听,奈奈问她,“那时候主子不过十岁?”   允淑老实的点点头。   奈奈给她掀车帘子,请她上去,迟疑道:“主子同那时候不太一样,人长开了,如今又是男人装扮,估摸是认不出来的。”   得了安慰,允淑放心些,掖掖手有些昏昏欲睡,也不知怎么的,近来坐上车就犯晕,以前没有这毛病。   她进宫,轻车熟路,哪条路哪个殿都门儿清,宫人都换了几茬了,她认识的人也不多,到还是见着了以前的女执笔细音,如今已经是官家跟前伺候的尚宫,细音替官家宽衣的时候,不经意扫了她两眼,扫的她心里有些发虚,暗搓搓往后缩了缩脚。   官家坐下来,仔细打量打量跪在地上的她,声儿很好听,像翠玉碰撞金属,“你就是今次科考的头名解元?”   她拜,回,“是。”   官家嗯一声,叫她起来,赐席。   “寡人看了卿的卷子,卿对为臣之道的见解颇合寡人心意,同寡人身边的厂臣不谋而合,寡人今儿亲见你,是想给你桩差事磨砺,头前国丧时,底下人递上来几份匿名的折子,是举报权贵流连秦楼楚馆寻乐的,他们中有重臣,寡人往后还得用,可若是不惩处,又怕以后,有些人表里不一做出惑乱朝纲的事,寡人封你做个提点刑狱公事,往前没有这个官职,往后也不设这个官职,是寡人琢磨好几天才想出来的,卿觉得提刑官这个官职,名可还好听?”   这任官家真有意思,想个官职出来,很在意官名好不好听,可不管好听还是难听她也不敢说旁的,只得从席子上起来,规规整整再拜,“臣定当竭尽所能,替官家分忧。”   官家很满意,支起身子过来扶他,“李卿,厂臣近来不在,寡人画了山水无人鉴赏,又有好酒无人共饮,适逢李卿秉性与厂臣无二,且先陪寡人小饮些时候,再回去当值吧。”   她想起出府时覃时嘱咐的话,若是逢上酒场,可千万不要喝多了酒,她原本想着官僚之间,做做样子便是了,万万没想到请她吃酒的,竟成了官家,既不能做做样子,又不能喝多,心里为难。   官家没注意到她一脸的不大情愿,自拉着她往后殿园子里走。   “寡人最喜同厂臣一起饮酒,论国事,谈千秋。”   官家倒是个话匣子,一点九五之尊的做派都没有,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儿,她只是听着,时不时陪着官家啜饮。   官家似个恣意少年,侃侃而谈,他说以后还要颁布新令,废黜后宫,搁下酒盅问允淑,“李卿,你说,寡人若是令朝中官员人人皆娶一妻,不再纳妾室,寡人还要开设女子科考,让天下不论男女都能人尽其才,后世写史书的时候,会不会把寡人写成无道昏君?”   她摇头,“人尽其才是君主本就需做的,官家何必担忧后世如何写?若史书由臣来书写,只会如实讲述官家丰功伟绩。”   官家有些醉眼迷离,他喝的有点多,趴在桌子上把弄酒盅子,泣了两滴泪。   “寡人的皇后,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寡人答应过她这些事,寡人都会做到的。”   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再去看,官家已经醉了,她给官家披上外衣,唤细音,“官家就烦劳尚宫照看,臣就退宫了。”   细音别有深意的看她一眼,“你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她隐约觉得细音可能已经认出她来了,躬躬身,哂笑着退了。   提刑司得知新官老爷来上任,忙不迭的从早晨就开始洒扫收拾,允淑来,到处都亮亮堂堂,焕然一新。   覃时附她耳朵上嘀咕,“荒废许久了,提刑司从立朝就是个不干事的地儿,没有官员上任,您是头一个。”   她笑,“咱不能因为官小就不拿自己当回事,既然我是头一个,那更得做好,把事儿做实,你且等着吧,往后,这儿就是咱们的地盘了。”她拍拍胸脯,“有风生水起的时候。”   覃时嘿嘿回她,“主子说的是。”他往前走两步,在门口站定,阴阳顿挫的喊了一嗓子,“提刑大人至。”   当差的个个生龙活虎跑出来迎她,脸皮上都挂着喜色,合不拢嘴的模样。   允淑瞧着他们个个都这么有精气神儿,背起手来问他们,“这都是闲的难受,想动动筋骨了?”   “是。”   大家异口同声,十来个人站的笔直。   “老爷,咱们都热血澎湃,自打安排到这清闲衙门,人身上都闲的快招虱子了,再没事儿做,咱们都准备递辞呈回老家去种地了。”   允淑笑,这感情好,本来以为荒废的衙门没有办事儿的,可这一瞅,是她想多了,都精神着呢。   “那成,赶明儿我就给你们每人发三分地,衙门清闲的时候,都光膀子去春种秋收。”她往屋里头走,边走边道,“不过今儿是不能成了,老爷我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已经烧起来了,来的时候就接到举报,大家都带好家伙什,理整好了咱们去醉花楼,国丧期间这家头一个打开暗门子迎客的,随我去封楼拿人。”   十几个人齐刷刷去挂佩刀,风掣雷行,覃时跟允淑后边傻笑,“瞧瞧,这是憋的多狠了才这么有干劲的?”   允淑说有干劲好,回头都是立功建业的好儿郎。   打头的衙役理理帽子,过来回话,“老爷,咱们都准备好了,马上就能去拿人。”   她说成,“走吧。”   醉花楼莺莺燕燕歌舞升平,门口凌霄花开的像条火龙。   二楼雅间里头,坐了一桌四五个人,桌上摆着清酒一壶,点心四碟。   幔子里头歌女犹抱琵琶半遮面,吴侬软语唱着曲儿。   傅参知给坐在上首的男人斟酒,讨好道:“同朝为官,您给个面子,都说您是个金银都看不上眼的,那铜臭俗气,哪比得上软娇娘有意思?这姑娘我可是自小养在身边的,生的柔若无骨惯会伺候人,您收了做个小玩意儿,全是下官孝敬您的。”   他推推酒盅,没喝,平直的眉皱皱,上挑的眼稍带了些不经意的讥诮。   “傅大人这话儿说的叫人有些不快意,有事儿说事儿罢,这一路风尘仆仆,还未回府就叫你拉了到这下三流的地方来,浑身都不自在。”   傅参知哂笑两声,“这……官家新提了个官职,叫什么提点刑狱公事的,听说是个督察官吏的,国丧期间下官同家里头的起争执,郁闷之下到醉花楼来喝酒,这事儿如今叫人给告到提刑官那里去了,下官是想求您在官家跟前替下官说两句好话。”   他觑一眼人,忙给旁边坐着的女子使眼色,“还不快伺候着?”   女子立时起身缠过来,“大人,屋里头热,奴给您宽宽衣裳吧。”那手覆上来,就去宽他大襟。   哐啷,门在外头叫人一脚给踹开了,覃时让个道儿,请了允淑进来,喊一声,“提刑司拿人。”   冯玄畅撑头,唇角含笑的看着穿一身官服的允淑。 第82章 是沈家老太太那茬儿?   月余廷牧只往钱塘递了一次信儿, 未提及她居然已经在朝为官,这可是叫他大吃一惊。   他满眼里头都是允淑,允淑眼里头却看的是在他跟前半跪的一身风尘相的女子, 一双柔荑覆在他大襟上,解了半分春色。   她有些委屈,又很生气,没给他揖礼,咬咬唇,心道,果然天下乌鸦是一般黑的,太监也能在青楼里头做/嫖/客了,这人回了长安没告诉她便罢了,竟还到这样下三路的地方胡混,往日里说对她好都是骗人的, 大监大人是个真正的混账。   好半晌她才从覃时给冯玄畅请安的声里头回神, 知道执行公务的时候失态不好,正正身,昂头挺胸拔高个音节, 道:“提刑司接到举报,傅参知国丧期间有违礼法,今儿过来拿人封馆,劳烦傅参知跟本官走一遭罢。”   傅参知打个哈哈起来跟她套近乎, “哎呀, 李大人,咱们同朝为官有话好说,今儿下官同冯掌印在此闲话家常,李大人可得给个面子啊。”   她瞪着冯玄畅, “哦,冯厂臣也来秦楼楚馆消遣?本官受皇命督察朝廷官员检点品行,自然不敢懈怠,劳烦冯厂臣也一并走一趟罢。”   “你你你……”傅参知结巴,忖声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可是冯掌印,在官家跟前只消一句话,你就得乌纱不保人头落地,真是放肆。”   傅参知义愤填膺的呵斥一番,转而堆笑望向冯玄畅,“掌印大人,李大人真是太无理放肆了,这这成何体统的。”   他推开身前半跪的女子,起身理整理整衣裳,蕴笑,“走罢。”   傅参知哎一声,这就收拾着跟他走,没走两步,就见冯玄畅把手搭在李大人的肩膀上,声儿柔软的很。   “想你想的人都快疯了,钱塘那片儿不安稳,还以为回不来见你最后一面了。”   李大人愣了神,脸上绯红一片。   傅参知瞧着眼前这幕,心道完蛋了,没想着原来这太监私底下是个好男风的,这回他马屁全拍在了马背上,送来的这个雏儿屁用都没有,是指望不上了。   他脑门上沁出些冷汗,早知道,干脆自己勾搭勾搭掌印大人换个安稳呀!   堂堂从二品参知,抱着外衣一声不吭低头杵在那儿,琢磨着等会儿怎么在李大人手底下说话。他认怂,该罚的罚,该打的打,这国丧期间宴乐被人检举,一旦罪名坐实,就是抄家的大罪,他只盼着老天爷大发慈悲,罢官都成,千万让他活着。   冯玄畅打眼瞧瞧覃时,夸他,“干的不错,待会儿绑我的时候,轻点儿,这一路上赶的急没歇好,浑身都疼。”   覃时哪里敢绑他呀,鞠鞠身子,恭道:“主子,属下不敢绑您,不然您还是同大人共乘一轿回吧。”   说罢他偷偷看一眼允淑,退到一边去了。   冯玄畅抬眼,疲惫不堪的拉允淑的手,“真的累,可累了。”他指指脖子,肩膀子,腰,“这,这儿,还有这儿都疼,要散架了似的。”   她气不过,拂开他,“覃时,带傅参知回提刑司,这个姑娘,”她指指方才解冯玄畅衣裳的女子,“一块儿带回去。”吩咐完了,一扭头,踏步流星的出了门。   他死皮赖脸狗皮膏药一般粘着她,硬是跟着她一起回了提刑司,跟着她在堂上审问,她坐官椅里,他就做偏椅上,她问傅参知话儿,他就着小酥饼喝茶水。   她审问虽然审的十分严格,却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最后只罚了傅参知一年俸禄,十石稻米,在提刑司的牢里蹲十五日。   覃时把人押下去后,她把幕僚记下来的文书看一遍,认真的刻上官印。   冯玄畅过来拉她手,“你怎么不理我的?国丧期间宴乐,是大不敬,按律当斩,你只罚他蹲十五日牢,可是有什么别的考量?”   她不理他,坐回椅子里继续看公文。   他试探道:“小娘子闷闷不乐,咱家猜猜这是为的什么?”他凑过来趴桌子上与她四目相对,“是今儿扮男装了,装不认得我,怕被人知道你是个女儿家?”   见她仍然没理自己,他啧啧,“莫不是因方才傅参知孝敬我的女子?”   她抬头瞪他,“你从钱塘回来怎么不快快去宫里给官家复命?赖在我这里做甚么?不是说累了么?既不复命却也不回掌印府,原是因我把那姑娘抓了来,是想等着把人一并带走的?”   他捏拇指上套着的扳指,笑得打颤,“果然是因为她?”   她给他一记白眼,“大监大人您等在这里也是无用的,今儿想带人走是不能够,换了旁人想巴结您,做个顺水人情便相送了,我又不需巴结您,做不来这样媚宠的事儿。”   他心里高兴,姑娘长大了,知道吃味了,为了不相干的女人搁这儿给他发脾气,这样多好,他十分喜欢。   “用她媚宠不顶事儿,要同我媚宠,也该是你亲来不是?你还未回府,我自然在这里等着你一起。”他勾她手指头,“月余未见,就真不想我?”   公堂威严,便是这会子佥事和三班衙役都退了,身后的海水朝日图仍是透着肃穆。   她浑身打个激灵,压声道:“这里是公堂,大监大人还能不能有个正形?佐朝刚,镇山河的地儿,您心里也不觉得愧的慌么?”   瞧她态度软和了,他便绕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把她搂在怀里,“咱家在宫里也是伺候过上殿的,什么威严肃穆的地儿没待过?咱家就想偎着你,偎着你心里就踏实。”   他一口一个咱家,垂下来的头发丝儿搭在允淑颊边,蹭的她痒痒。   她把那缕头发捏手里打圈,缠了又缠,“官家只是要敲打敲打他们罢了,又不是真想抄家灭族定谁的罪,我瞧了,从一品到七品,参差不齐的都或多或少在国丧期间犯过大小不一的事儿,事有轻重,官家说,朝廷以后还是要指靠这些人的。”   他漫不经心的哦一声,下巴抵在她肩头,昏昏欲睡,“你这样处置很好,官家那头儿也有交待,底下犯事儿的朝臣也不得罪,两全其美。”   她说是,“傅参知今儿和你一起在醉花楼吃酒,是想求你去跟官家说话儿的?”   他闭着眼睛扯个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真聪明。不过你都看出来了,还生气吃味,是不是说我现在已经在你心里占了很大的地方了?可以去求官家赐婚了罢?”   她松开他的头发,断然拒道:“那不成。头些日子,沈大人来府上了,同二姐姐起了争执,我正为这事儿头疼哩,不然过两日你去同他说道说道?你们是挚交,你说的话儿他定然是信的。”   他在她后颈拱拱,寻个舒坦的姿势,慵慵懒懒答应着,“嗯,过两日就去说,你且先容我睡会子,别乱动。”   她僵直着,也不敢再动了,由他半挨着,这姿势他倒是不累得慌,就是苦了她了,微弓着身子看文书,个把时辰下来,肩头麻了一片。   当中覃时进来给她添过两次茶水,禀过一次公务,瞧她这样不太得劲,问她是不是请掌印大人到庑房躺下歇息。   她侧头看看耷拉在自己肩头,眉头微蹙的冯玄畅,说,“这人睡得太沉了,不好叫醒他,你还是去找个衣裳来给他盖盖,别回头受了风寒才是正经。”   覃时道好,出去找了一圈,也不知从哪淘了个薄毯子来。   等冯玄畅睡醒,已经申时,见他醒了,允淑合上书册子,揉揉发酸的肩膀,怕他前头睡意深了些,把她说的话就着梦一起忘了,便又细语重申一次,“你明儿若是得闲,就去找沈大人他说一说罢?”   他愣了愣,笑得宛若骄阳,捏她肉乎乎的小脸儿,“是沈家老太太那茬儿?”   她点点头,苦笑道:“我不太知道沈府是个什么情形,但上次去接二姐姐时便看得出,沈府里头,是沈老太太当家做主的。只是说到底,这日子是他们自己过,也碍不着沈老太太什么事儿,二姐姐如今确然身份不成,按礼是进不得沈家那样人家的大门,沈大人不让她进府一直做个外室,就罢了,我也没得为这个去找他麻烦,沈老太太既然相不中二姐姐,把她从府上打发出来也就是了,又何必使那样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呢?凡事搬到面上来说开了不是更好?”   他却摇摇头,“你自幼便没了双亲,没经过后宅子里头的事儿,想的就是太简单。那沈家从祖上就在太医署当差,几辈子都是战战兢兢提着脑袋给贵人们看诊治病的,家里头的爷们过得那是朝不保夕的日子,早晨进了宫夜里还能不能回来全两说,所以沈家家宅的后院除了大娘子,妾室历来很多,子嗣也众多。沈老太太嫁给常思祖父的时候,历尽了后宅里头那些事儿,这人经历的多了,看惯了那些妾室们争宠的把戏,对外室和侍妾们那些做派打心眼里怕是就厌恶的不行。”   她默一阵,怪不得了,这是觉得除了自己,旁的女人都是狐媚子,但凡不是个正室,就得想法子捏死了,可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这样的把戏,也不是个正室大娘子该用的手段不是? 何况这手段,还是用来对付自己的孙儿的,哪有做祖母做成这样的。 第83章   过来,外头冷……   她站起来, 收拾几案,心里头豁然敞亮了。   “你说罢,这外室其实也用不着走什么规矩, 沈家这一大家子的糟心事儿,二姐姐浑犯不上去掺和,即这样,不若两厢清算了,你也莫同沈大人说了,明儿我亲去知会沈大人一声,就说沈李两家清算了,往后二姐姐再婚嫁同他也没什么干系。只要这事儿二姐姐看的开,我养她和兰姐儿一辈子就是。”   他只觉得她傻,往后他们两个人是要一起过日子的,若是谋算顺畅, 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这平添府上养着个大姨姐算怎么回事?再说,这大姨姐还是个和他有过一纸婚约的。   他宁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李允善若没个安稳日子, 她心里指定放不下,心里盘算一圈,起身道:“也不是无解,非要两清不行。咱回府吧。”   她干笑两声, 搓搓手, “那什么……也不晓得廷牧同你说了没,我头前已经搬到承恩园了。”   他愣一愣,心道廷牧办事儿不牢靠,这样重要的事儿都没告诉他。   廷牧实在是冤枉, 山水迢迢的,他递出去的书信少说在路上也得走几日,一去一回,再一去,这月余就下去了,只怕掌印大人已经回了长安来,第二封信还在路上,没到钱塘呢。   横竖她是已经搬了,自己立了府,哪里还管他是如何恋恋不舍?这女人,说起来倒都是没心没肺的,瞧他这没出息的模样,生怕她不在跟前,就被人抢走似的。   “承恩园是以前宫里有位份的太妃住的外宅子,虽不大,却是个清净的地方,你搬过去也好。成,”他提步,“我先回府上,过会子你下值,同覃时一并到掌印府上来,我还有些话儿问你。”   她搂过他,缠着在他脸上亲一下,“今儿不去了,你有什么话儿且问吧,问过了你便回,我今儿还有些旁的事情。”   他随便找个由头想同她在一处待会子罢了,也不是真的有话问她,给她这样一回绝,略笑了笑,“那明儿罢,明儿你再过来,今儿我也要进宫见驾。”   冯玄畅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他得着甜头了,也不太纠缠于她,摸摸给她刚才亲过的脸,悠哉悠哉踱步出去了。   她送走人,叫覃时进来收拾收拾,笑吟吟的扫一圈,才拍拍手伙同覃时回府。   冯玄畅进宫见官家,时候不早不晚,天还未暗,落日浑圆挂在天边上,余晖照的整个皇城一片灿烂。   他穿行在东筒子通内廷的长街,蟒袍裹着金辉,别的太监走路多少弓腰驼背,他不那样,远远看过去火树银花。   “前头的人哪里去?”   后边有女子娇斥的声儿,他驻足,回过来头,见一个小姑娘扑闪着眼睛正看他,那句话是同他说的。   他矮身,“西戎公主,万福金安。”   公主跑过来细细打量他,不确定的咬着手指甲,问,“你是宫里头的太监?”   他额首,“是,公主叫住我,可是有什么事么?”   公主摇摇头,“没事儿,我就是瞧着你同旁的太监不一样,他们都柳枝轻缠一副女人做派,你长得好看却一点也不女气,嗯,走路也不忸怩作态,倒像我们西戎最勇武的将军。”   他拱手,“咱家谢公主赏,公主一个人玩儿着,咱家得去见官家了,这就告退。”   西戎公主笑得花枝乱颤,“在我们西戎,但凡女子看上一个男子,便会抢回去圆房,明人不说暗话,方才我在那边摘花,第一眼瞧见你本公主就心猿意马,但听说你们汉人遵从什么三纲五常,讲究个先礼后兵,本公主入乡随俗 ,不能直接抢你回去,今儿也不为难你了,你的婚事自己能做的主么?若是不能,我就亲去同你们的皇帝陛下讨你便是。”   他客客气气,“公主说笑了,咱家是个太监,您抢回去也没什么用处,若真是瞧着长安城里头有中意的男子,去央官家指个婚便是了,这玩笑可同臣下开不得的。”   公主急了,跺脚嗔他:“你这个奴才倒是硬气,如今两国和好,我去同皇帝讨个太监伺候,他难道还能为了你个太监,再起兵戈?”   他拱拱手,“公主天恩,心最善良,断然不会为了臣叫百姓们陷入战乱的。”   公主皱眉头,“你这个人真是有意思,我还头一回见着敢顶撞主子的。”   他摇摇头,“臣下还有事儿,就不陪公主说话儿了。”提提衣裳,这就告退。   廷牧得了信儿打内廷来接他,瞧见人疾走两步过来打个千儿,“主子。”   又给公主打个千,“西戎公主妆安。”   西戎公主在宫里住一阵子了,跟廷牧熟络,指着冯玄畅问廷牧,“他是哪个殿里头伺候的?你去同你们皇帝说,这个人我要了。”   廷牧啊一声,忙道:“我的公主祖宗,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宫里头您瞧上谁随挑随捡的,是谁都成,可不能打主子的主意。”   西戎公主皱眉头,有了气性,哼道:“本公主喜欢的玩意儿还没有得不到的,一个太监罢了,还就不信要不着,我这就去亲见你们皇帝,看他给不给人。”   廷牧求爷爷告奶奶的哄她好一阵子,“这不行,真不行,主子他不是一般的太监,乃是个有位分的耿直太监,不忍心看您小小年纪独守空房不是?咱们太监命苦,公主大发慈悲,可莫为难咱们。”   公主不依,“就是要了他,本公主也用不着独守空房,看他的脸用别人就成。”   廷牧觉得这事儿他有点兜不住了,本以为这公主年纪尚小,好歹矜持些,脸一红就把这事儿揭过去了,谁知道人家年纪小,脸皮却是城墙厚的,跟长安城的姑娘比不得,是个豁达的主。   他苦着脸去瞧冯玄畅,一抬头,见不着人了,打眼再一看,已经到了内廷,只能看见个背影子。   得,他就是个跑腿担风险的命。   冯玄畅同官家小坐阵子,对饮几杯,官家说起来今儿听的趣事,问他,“厂臣觉得那李允舒可是个堪用的?”   他打个揖,“官家慧眼识珠,是个权衡利弊的。”   官家得意,“寡人知道,她是女儿身,寡人还知道,她是当年瓦肆里同厂臣一起听过曲儿的那个尚仪署的女官。”   他心里免不得一咯噔,“官家都知道?怎么还……”   官家摆摆手,“新政得一步一步来,没有强行推崇的道理,等她把这份差事做的顺手了,寡人找个由头将她女儿身昭然,往后开恩科,女子赴试也就水到渠成。”官家擦擦眼角,“都是皇后,你也知道她在战场杀敌如何英姿飒爽,寡人不及皇后风采,至今不能相忘。”   他说是,“皇后娘娘大义,官家情深似海。”   官家红着眼眶,“若是那年,杏花微雨,寡人拒了她,如今也能年年同她举杯看花听雨,寡人后悔的很。”   他低了头,“如今西戎归降,如皇后娘娘所愿,官家励精图治,才是告慰娘娘英魂。”   官家说是,提杯啜饮,“寡人封后时,他们都说寡人失心疯了,竟然把她的小木牌牌放在鸾座上,他们才都是失心疯,这世上哪个女子比得过朕的皇后?那些个庸脂俗粉。”   官家借酒浇愁,几壶酒尽又是酩酊大醉,他叹息,扶官家到塌上,伺候官家脱了鞋靴,这才从殿里头退出来。   廷牧垂手立在门口等他,见他一出来,噗通往地上一跪,“主子,您罚廷牧罢,廷牧没给您把人留住,到底还是搬出掌印府了。廷牧已经把东西收拾过了,这就搬监栏院去回炉重学。”   他睨他,“你还给她帮忙收拾了?”   “哎,收拾了。”   “还从官家这里给她讨了块匾?”   “哎,讨了。”   他哦一声,半晌道:“那你还真了不起。”   廷牧一哆嗦,“主子,打哪都成,可千万别给廷牧喝金瓜贡呀,奴才实心实意的愿意挨板子。”   ……   廷牧一晚上都没能从茅房出来,到了早晨才拖着发软的腿,哆嗦着爬床上去睡了会子。   内书堂睑书一早来唤他,瞧他模样,问这怎么了?   他哭丧着脸,没好气道:“没命享福,吃了好玩意拉稀,怎么得你也试试?”   睑书头摇的拨浪鼓似的,“不敢不敢,奴才命更贱,您都这样了,奴才吃了还不得直接去见佛祖他老人家。”   允淑一早来掌印府,昨儿大监大人说问她事儿的,进了府径直往卧房方向来。   天微亮,晨露沐着曦光,挤满了就从草颗上滚下来,落到地上眨眼便没。   她踩着湿漉漉的地面,手里捧着个雕刻精致的小木盒子,如沐春风的推开冯玄畅卧房的门。   他还未起身,倒是醒了,盖着被子倚在床头看书,见她来了,忙拍拍身边空余的床铺,“过来,外头冷,进来暖暖手脚,热乎着呢,我暖了一个晚上的。”   她迟疑一下,以前也不是没有同枕过,可那时候小,总觉得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现在再躺一处,实在不太合适,小声回他, 第84章 心意是实实在在的就好   “我就坐在这里同你说话, 其实外头也不真冷,只是夜里凉,现在出了太阳暖和着哩。”她把小木盒往袖子里掖掖, 在杌子上坐下来,问他,“昨儿你要同我说什么的?”   他掀了被子,只着中单,赤脚过来,打横就把她抱起塞进被窝里。   “我说冷便是冷,乖乖躺里头,我同你说话。”   他挤进来,给她掖掖被角,拥着她嗡哝低语,“闷头闯的, 也没给自己留个退路, 以后若是被官家知道是个女儿家,可是欺君的大罪,到时候是叫我跟着你一起殉情么?”   她给他呵的耳朵痒痒, 往他怀里钻,“我都晓得,只是二姐姐没有指靠,我得给她谋划着, 如今我做了官, 她往后若是再想嫁人,在婆家就有些底气,没人敢轻易欺负她。”   “你处处为她想,自己过的倒还不如她, 好赖常思对她是好的,进沈府以前,从未给她受过委屈。你又不一样,从宁苦受了不少罪,阴差阳错进了宫,也没过一天安稳日子,好不容易在张掖立个大功,以为苦尽甘来,”他愧疚,“却为了让我能有个好前程,给寿王软禁六年。”   她戳戳他心口窝子,“我顶好,往后都是好日子了,像芝麻开花一样,节节高的,如今我有自己的宅子,又有使唤的人手,提刑司月奉可比做女官的时候多,苦尽甘来了不是?前头受的苦,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的?”   他唇角浮起来淡淡的笑,目光在她脸上挪不开了,这样实心眼的姑娘,总是十分对人好,一分为自己,叫他又疼又爱,不能自拔。   把她的手握在胸口揉搓,呢喃唤她,“允淑。”   她抬头,“嗯?”   他涨红了脸,把她压在胸口,“别看我,克制不住了。”   允淑不好意思的磨蹭磨蹭,手探进袖子里,握握小木盒子,憋半天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拿出来。   门口骚动,她听覃时在外头阻拦人的声音,抓他衣裳,担忧道:“外头出事儿了,快起来瞧瞧罢。”   他额首,去扯外衣,一只袖子还未穿完,门却被人给踢开了。   他不悦,黑脸望过去,覃时一只手拦在踹门的人身前,一手正去捞门,瞧他黑了脸,覃时惊慌失措的。   允淑像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躲在他身后只露出双乌黑黝亮的眼睛,往锦被里头缩缩脖子。   这是怕什么来什么,就琢磨着这样儿唐在一处不妥,瞧吧,果不其然,她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有种被人捉奸在床的窘迫。   踹门的是个十五六的姑娘,长的高挑又自带股贵气,正扒拉着覃时,往这边抻抻脖儿,她瞧见允淑,愣了愣,扒着覃时肩膀子问,“这男人谁呀?他怎么大白天的同个男人睡在一处?”   允淑立时悟了,姑娘口中说的男人,是说的她。   压惊的拍拍胸脯,好家伙幸好今儿她穿着官服来的,就算给人撞见也没什么,她抖抖锦被钻出来,回头一瞅,大监大人的衣带方才扯松了,结实的胸膛露出些肌肤来,她按住他往锦被里裹,“你……你捂好了,人家还是个小姑娘。”   她其实才不管对面小姑娘如何,她在意的是大监大人的身子不能叫旁人看了。   小姑娘错开覃时跑两步过来,有些生气的搡开她道:“我已经同你们皇帝讨了畅哥哥陪我,你让开别挡本公主的道儿。”   她给西戎公主一把推到后边,晕乎乎的,啥玩意儿?畅哥哥!   “覃时,我刚才耳朵是不是坏了?”她指指西戎公主,问覃时,“我方才听她叫畅哥哥,是吧?”   覃时老实道:“主子,她方才是喊畅哥哥来着。”他起个激灵子,“主子,咱们得走了。”   她努努嘴,方才算什么的?躺在一起都给人看到了,他倒好莫名其妙竟就多了个公主妹妹出来,枉费她特地把之前买小锁子精挑细选的扳指拿来送予他!   西戎公主去掀冯玄畅的锦被,“畅哥哥,外头冷的慌,你给我暖暖脚罢。”   允淑觉得心里窝着一团无名火,竟找不着地方发泄了,她把手里攥着的小木盒狠狠砸过去,正砸在他心口上。   她咬咬牙,“大监大人真正风流,奴就不再这里碍眼了。”她转身就走,走的着急也没注意出门的时候衣摆子给钩在门槛上,刮去一块。   覃时跟她后边用跑的,好不容易追上人,瞧她气的糊涂了,往前跑两步拦她,“主子,往提刑司去是走那边。”   她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掉,踅身调头,上了马车一路缄默不语。   覃时搁在头安慰她,“主子,你可别为这个伤心淌眼泪的,不值当的,掌印大人位分高,可那西戎公主位分比掌印还高,又扯着两国之间的和气,掌印他即便是对西戎公主好,那也不是实心实意的,是违心的。”   她向来是个脑子里头明白的姑娘,从来不纠结这些事儿,因知道他的身份在那摆着,注定身边是缺不了女人的,宫里头的娘娘们,帝姬,谁要他去伺候,他都得伺候,断然没有拂主子面的,那是他活的腻歪了。   可今儿倒好,连西戎的公主也能使唤他起来了。   街上人渐渐多起来,叫卖声儿传到耳朵里,她抹抹眼泪,唤覃时,“给我买个糖葫芦罢。”   心里头苦,就得多吃点甜的,他说的,委屈能跟着甜味儿一起化了。   糖葫芦从车窗户外边续进来,“诺,拔丝儿的,”又递过来一四方的茶盒,“里头是蜜糖,我小时候受了委屈,娘亲就会做满满一糖罐儿蜜糖给我吃,很甜,捡一块儿搁嘴里,委屈都跟着甜味儿一起化了。”   她瞧着拇指套白玉洒金夔龙扳指的手,破涕为笑,敛敛神色,拿帕子擦了眼泪,“畅哥哥不伺候西戎公主了么?怎么到街上来了?”   她挖苦他呢,他叫覃时挪挪窝,掀帘子进来,在她旁边挤着坐,衣裳穿的齐齐整整,锦衣华服华贵的很。   “顾虑你都顾虑不过来的,哪有功夫理会不相干的旁人?”他搓扳指给她看,“瞧瞧,多好看?这可是我心上人送的,刚扔在我心尖尖上,我打开一瞧,这不是我的物件么?”   她呸他,“德性,哪是什么好玩意儿?我这个人惯会过日子,这也不是块好玉,同你送我那些个极品是比不得的。”   “比那些做什么?物件儿是死的,怎么戴还能戴出花儿来不成?心意是实实在在的就好。”   她坐在那里看他,想他哄人可真有一套,在宫里哄那些上殿娘娘也是这样哄的么?   一想起来他也这样哄其他女人,似乎就不是那么能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她甩帕子,“你今儿闲么?司礼监没有事儿做?”   他说不得闲,忙的紧,钱塘那边正是汛期,大坝决堤了,淹死不少人,赈灾的衙役们扛着土袋子拿身体做墙,一波冲下去换另一波顶上,以前战场上杀敌好歹还能听个嘶喊,他们被大水一个浪头卷进去,再孔武有力的结实汉子也悄无声息的没了。   他叹气,“高金刚和齐相国挨千刀的,修堤坝的财也贪,简直就是官逼民反。”   其实他没敢告诉允淑,怕她担心,堤坝决了口子那会儿,他想都没想第一个就扛着土袋子跳了下去。   那水打在身上,感觉随时都可能卷里头去再也上不来了,若不是扛着农具要来打死他这个京城来的大官的暴民们瞧见他跳了下去,费大力气把他拉上岸,他就没了。   事后暴民们也不暴了,给他说怎么防汛,他听常年与水打交道的渔民们分析,说这治水不能堵,得上下疏通才是,老渔民没什么高招,但胜在朴实,说,咱们也没有神话里头说的息壤,能自己生长,光靠堤坝堵得建多高的?还是得把下游疏通了。   他琢磨着小半月,才琢磨出来一条可行的法子。   少时他曾跟随父亲出征西戎,见识过西戎的水利,因西戎地势原因,只能从雪山上修建渠道引水,若是把这项用在钱塘,再加上堤坝泄洪,就能解决钱塘年年决堤的困境。   只是钱塘没有知道如何修建引水渠道的能人,他记起来西戎的使臣如今正在长安,便马不停蹄的折回来请人。   昨儿已经去见过人,使臣听罢很乐意去钱塘指导一二,这可是帮了他大忙。   只是这使臣一同意下来,他就得马上动身回钱塘,还没怎么和她说说话儿,又得分开了。   允淑给他这样一说,立时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了,他心系百姓安危,她却在因他和西戎公主之间有没有关系这样无聊的事儿生闷气,是她不该了。   她掖掖衣角,把糖葫芦装进纸袋,“那你还要回钱塘是不是?”   他嗯一声,“明儿一早就动身,我舍不得你,可百姓们等不得我,晚回去一天,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你只管去就是了,不用挂念我,我好好的呢,等你回来,钱塘堤坝能建好是功在千秋的大事儿,你可得办的漂亮的,别给官家丢了脸才是。” 第85章 吃酒   他握握拳, 眉目清和的同她笑,“今儿下了值到青绮门来吃酒,常思也来。”   她嗯声, 替他理整衣裳,“我回去同姐姐说一说。”   两人都有事要忙,没那么多你侬我侬的时候,他依依不舍挑帘下车,过窗户又掀了帘子往里头看,他说,“从前有个姓纪的书生,给心爱的姑娘写过诗,里头有一句说,高山上盖庙还嫌低,面对面坐着还想你。允淑, 这说的就是我了。”   她晃神, 鼻子一酸,他是个心里比她还苦的,她只顾自己了, 忘了他多艰难,往后可不能跟他置气,得好好待他才是。   她起身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一下, “等你把钱塘的事儿办完了, 咱们就成亲吧,你去跟官家说,咱们好好张罗一下。”   她说这话,叫他简直比得了世上最贵重的宝贝还开心, 只是在街上,他不能太高兴了,绷着面皮子四下看看,没人往他这边瞧,才收回目光,在她面颊上捏捏,轻声道:“都依你,到时候你想大操大办都好,我给你请全长安的人来,也热闹。”   时候不早了,再不舍也得分开,不能耽搁了公务,她推推他,“你快些去吧,指定同西戎的使臣还有许多事儿商议,咱晚上的时候,到青绮门再见面。”   他说好,小心放下帘子,道一声,“娘子慢着些,咱家酉时在青绮门二楼雅间候着娘子。”   她拿帕子掩嘴笑,“成,厂臣也慢些走。”   覃时跳上马车,打马笑,“大人,主子走了。”   她额首,“咱们也走罢,今儿早些忙完了回府。”   日头西斜的时候,善姐儿跟丫头坐在门前剥花生壳,心不在焉的,花生米扔进壳子里也没注意,丫头惭凫把花生米捡出来,问她可是哪里不舒坦?   她恍惚回神,勉笑,“惭凫,你来淑儿府上多少时日了?”   惭凫掰手指头算算,道:“回姑娘的话儿,奴婢已经在府上当值小半月了。”   李允善额首,“你瞧,本来你应该是在她屋里头伺候端茶送水的,倒叫你来照顾我和兰姐儿了,兰姐儿夜里闹得慌,叫你平白多添了麻烦。”   惭凫忙矮身,“大姑娘折煞奴婢了,奈奈姑娘买奴婢来府上本就是伺候人的,伺候大姑娘还是姑娘,都是奴婢的福气,当不起麻烦二字。”   “嗐,允淑成天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忙些什么,这府邸也有了,伺候的人也有了,安安稳稳在家里头做个清闲姑娘多好,偏偏去跟爷们儿争强,那朝堂上的事儿,泥巴点子多,哪是她一个姑娘家家的能应付的。”   惭凫干笑,奈奈叮嘱过她们这些人,在府上做事要少说话,口风紧着些,再说也断没有下人议论主人家的道理。   她去把装满花生米的升抱起来,看看天色,道:“大姑娘先坐着,奴婢去把这些碾碎了,回头放盐和五香炒一炒,这时候还没有芝麻下来,花生做芝麻盐也是香的。”   李允善见惭凫没接她的话儿,又岔了别的事情,有些无趣,起来拍拍身上沾的土,“那你去吧,若是用我帮手,就喊我一声,兰姐儿睡着了,我闲着也闷的慌。”   惭凫哎一声,抱着花生退了。   瞧惭凫去了小厨房,李允善踅身往园子里头去,兰姐儿睡着的时候,她没事儿,闲得慌,就自个儿在园子里头乱晃。   她住的这个园子种了排排湘妃竹,竹影斑驳,暮色渐渐合拢,天凉了月亮就格外亮堂,早早就在天上挂着。   紧紧身上的狐裘,李允善心里空落落的,没了沈念做依靠,如今只能事事指望着允淑这个妹妹,她呵呵手,抬眼望天,长吁口气。   竹子沙沙作响,没有起风,她定睛往竹林后头的墙看,竟然看到个人影,心头咯噔一跳,斥道:“谁在那里?”   “嘘,别吵啊大姐。我这偷偷溜回来的,不能叫人瞅着,你可别害我。”   李允善心噗通乱跳,低声喝问:“你……谁?”   少年从竹林里走两步,探出头来,做个禁声,“大姐,你别说话,我是来看李允淑的,她在吗?”少年挠挠头,“她是住在这里吧?”   李允善警戒的打量他,“你是她仇家?”   “啥?”庭降挠挠头,“我跟她做什么仇家,她是我救命恩人。”   李允善才松了口气,“既如此,你怎么不从正门大大方方来拜谒?等入了夜来爬墙头,是个不正经的人?”   庭降瞪她,“我万里雄风惊世上,一身正气荡人间,我哪里不正经?你这个大姐不要乱说话。”   李允善皱眉,“半大孩子是家里没人教?这样没教养的。”   庭降要同她分辨,正开口,忽而觉得没那必要,摆摆手,道:“我不同你说话。”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谁也没让着谁,说着话的,允淑和覃时回来了,老远看见庭降,她还大吃一惊,跑两步过来拉着他上下观看,喜道:“果真是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庭降傻呵呵的,“庶妃……哦不对,现在是李姑娘,我想吃你做的菜了,上次炒的那个叫什么呀?今儿做给我吃罢。”   她说成,“你且在府上等阵子,我还有些事得去办,回来再和你说话,你想吃什么,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好好想一想,回头我给你下厨做。”   庭降心满意足了,乖巧的不得了。   她叫奈奈在府上好生照看着兰姐儿,拉着李允善往府外头来。   上了马车,覃时给马辔头一套,拉拉缰绳,“大人,咱们走了,您和大姑娘坐好。”   她答应着,“走罢。”   李允善瞧着她,纳闷儿,“这是要去哪啊?”   “去青绮门吃酒,沈大人在等着姐姐哩。大监大人说了,沈大人这两日回府上查了,沈家夫人什么都给沈大人说了,那沈老太太如何为难姐姐的,沈大人如今都是知道的。”她拉李允善的手,放手心里拍拍,“他今儿是实心实意来给姐姐赔不是的,姐姐放心,若是姐姐不愿意再同沈大人好了,我也是站在姐姐这边的。姐姐如今有我这个提刑官做倚仗,再寻个俏郎君也是成,用不上在沈家这一棵树上吊死去。若姐姐还舍不得沈大人,咱也有法子,分府别住就是,那沈家老太太还想欺负人怕不行了。”   李允善幽幽看她,“这话儿是常思说的么?”   她郑重点头,“沈大人说了,带你和兰姐分府别住。”   李允善挑帘,望望外头灯火阑珊,略有些怅然。   都说破镜重圆,就算分府别住又有什么指望?真能重圆么?   熬了这么多年,她以为总有一天能熬到头,能进沈府做正头大娘子,生下来兰姐儿,沈念说沈老太太体恤她,要接她进府里头去将养身子,她满心欢喜,以为沈家老太太总算是愿意接受她了,却没成想是场鸿门宴,盘算着把她打碎了骨头都不剩的。才进府里头,就把沈念打发出去出诊了,这一出门,就是月余。   她在沈府过的什么日子?残羹剩饭,冷嘲热讽,终于盼着他回了,以为能给她撑腰,结果却是为了沈家老太太来苛责她的。   她的心在那一瞬间,就死了,对沈念,再没指望。   还见什么呢?   青绮门生意做的红火,官家继位的时候,叫东厂插手了青绮门的经营,如今青绮门跟了皇姓。   马车停下来,她拉着李允善往里头去,“姐姐还记不记得,早前阿耶还在的时候,常常带咱们来吃酒,那时候我还小哩,有一回吃鱼被卡着了,你哭着跑去厨房给我要来整瓶陈醋,可把我给酸死了。”   李允善给她逗乐了,“还说,你那时候就跟个小傻子似的。”   姐儿俩个嘻嘻哈哈到了二楼雅间,小二哥请他们进屋,“两位大姐少坐,这就给您上茶水。”   允淑推门进屋,果不其然冯玄畅和沈念已经在了,还多了个人。   西戎公主指着允淑,目瞪口呆的,“是你!你是早晨在他床上那个……提刑官。”   她蹭的脸通红,去看冯玄畅,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不是说好了是沈大人和他两个人,这多出来的西戎公主是怎么回事?   西戎公主瞧她脸红,像见了什么稀奇事儿似的,过来拉她手,“哟,鹿和还是头一回见大老爷们脸红的,今儿鹿和瞧小哥哥也是生的俊美,特地缠着厂臣过来寻小哥哥的,小哥哥可愿意随鹿和回西戎做驸马?”   她尴尬的抽回手,直给冯玄畅递眼色。   冯玄畅轻咳道:“公主,您要见的人也见着了,这回总该回去安置了罢?”   鹿和公主摇头,“不回,你们说你的的正经事儿,我先出去罢了,等你们说完我再过来。”   她大大方方的踱步出去,喊小二哥,“给我找胡姬,本公主要看胡舞听胡琴,还要大口渴酒大口吃肉。”   鹿和公主的声儿轻了,远了,允淑回身把门关紧,过来质问他,“你不是说没空理不相干的人么?”   他笑,“这事儿我是冤枉,人可是常思招惹过来的。”   沈念起身来,拉了李允善的手,哪有功夫来同允淑说什么?   她识趣,拉拉衣裳给冯玄畅递个眼色,两人默默退出来。   出了门,再找一个雅间坐着看楼下胡姬起舞。   雅间一时没有旁人,沈念搓搓手,过来拉李允善,满脸愧色,“善姐儿,祖母她已经” 第86章 怎么瞧都好,都熨帖   松了口, 你放心吧,祖母同意你进府了,我说过绝对不委屈了你, 下月初八是好日子,我特意找人查了,也备了丰厚的聘礼来,咱们把婚成了,我绝不负你。”   “成婚?”   李允善不可置信,以沈家老太太的性格处事,态度突然和软指定是要出幺蛾子的,这回还同意他们成婚,莫不是准备弄死她?   上回服软说要给她将养身子的时候,可是叫她吃了大苦头,她还能信?   “她想做什么?是准备弄死我还是弄死我的兰姐儿?”她往后退一步, 打开沈念的手, 全然一副警惕模样。   沈念忙道:“不是的,没这回事,咱们成婚后分府别住, 祖母不会再为难于你。”   “为什么呢?”李允善琢磨不透,“她会突然换了魂子?我不敢信。”   “允淑这次恩科中了解元,又在朝为官,祖母说也算是书香清流, 门当户对, 这才同意了。”沈念宽慰她道,“如今位分上再没人给你气受了。”   李允善心中不无窃喜,如今知道她的好处了?也不过是允淑做了个提刑小官,就当的起门当户对了, 若阿耶在世,凭沈家这点地位,高攀都是攀不起她的。   如此,她也硬气了,正正身子,道:“也成,既如此,她到底是长辈,我没有同长辈置气的心思,她容不得我,我却不能容不得她,婚事就这么定了罢,只是成婚后我并不想去她跟前拜谒,晨昏定省也当免了去才是。”   她是不想见沈家老太太的,不是她心眼小,全是为着以后日子安稳。   沈念答应的倒是爽落,没有迟疑,毕竟他也不想夹在祖母和自己的大娘子之间为难,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心里也算是落了块大石头,往后一家人单过,同祖母少见面就是了。   夫妻之间,小别胜新婚,前头她气他不知道体贴自己,现下事事都顺着心意来了,也就没那么憋闷,和颜道:“我晓得你对我最是好,常思,往后咱们好好的过日子。”   沈念拥她入怀,时间长了难免一个人难熬,现下好了,佳人在侧好赖解他相思之苦。   这男人女人之间,总是这档子事儿忍不住,情到深处你侬我侬的,也顾不得什么了,郎才女貌,门搁里头反锁,下一秒就是场干柴烈火。   雅间隔音不太好,冯玄畅和允淑俩人听那屋里的动静,相视一笑。   这事儿成了。   她羞赧着脸,“沈大人也倒是会哄人,怎么那天晚上就那么说话不受待见的?若是好好说话,哄哄二姐姐,也不至于被二姐姐从闺房里赶出去。”   他说,“常思也有糊涂的时候,吃五谷杂粮,还能掐会算做神仙了?他也是不知道府上那些糟心事,才一时说话没准头的。”   两人吃着小二哥送上来的瓜果和茶,有一搭没一搭说话,鹿和公主这边已经瞧完热闹,蹦哒着回来。   她瞧两个人在雅间吃茶,兴冲冲的过来坐下,手里拿着方才在楼下赌桌上赢来的彩头,大方的甩给允淑,“喏,瞧瞧,是块顶好的成色,西戎王室也鲜少见着的东西,给你了罢。”   允淑把东西推回去,言辞恳切道:“鹿和公主,您还是把这个收回,臣哪敢拿您的东西呀?臣不过提刑司一个小官儿 ,断然是配不上公主金枝玉叶。”   鹿和公主急了,吊坠子一摔,气道:“你们欺负人,我堂堂西戎公主,在我们西戎多少勇士爱慕的?怎么到了你们长安城,就这么不受待见?我不管,你们的皇帝都要事事顺着我的,你也不能拒了我。”她左顾右看,起来跺脚,扯允淑,“你起来,现在就跟我去拜堂,左右我们西戎都是抢亲的,按你们汉人的话说不明白,就用我们西戎的规矩说话。”   允淑给她一扯,差点一头磕在小圆桌上,忙拉住鹿和公主,急道:“公主,这使不得。”   女人家拉扯,冯玄畅也插不上手,起来虚护着允淑,道:“公主,您这样拉拉扯扯有失身份,叫外头人看了笑话去。”   鹿和公主不听,去揪允淑领子,允淑往后躲,位置错了一下,鹿和公主的手结结实实在她胸前抓了一把。   冯玄畅心疼的去给揉。   鹿和公主愣了。   允淑也愣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脸都是一红。   鹿和公主咬咬嘴唇,“你……你怎么是个女人?”   允淑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儿,上去就捂了鹿和公主的嘴,一脚把门踢上拉着鹿和公主往墙角去,“公主,你别说话,恕臣无礼,这事儿您可不能说出去,您要是说出去了,臣可就是个死。”   鹿和公主直点头,呜哝着,“我知道,我不会说的。”   她态度好,不挣扎不闹,只是眼里还是不能置信。   允淑确认她真不会叫,这才松开手。   鹿和公主试探的伸出手指,在她勒紧的胸上又戳一戳,“我里个乖乖,这么软。”低头再看看自己的胸,抿抿唇,“我的好像没什么存在感哈?”   允淑又好气又好笑,但是她也不能对鹿和公主的口风放心,想了想,回头看冯玄畅,“这可怎么好?这事儿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偏偏她是个公主,不能同个鸡崽子一样抹她脖子。”   鹿和公主忙摆手,“我不敢,我保证不说出来,姐姐你要是不放心我,不若我去同你们皇帝说,我去你府上小住嘛,反正使臣大人要同冯掌印去钱塘,我一个人在宫里也是闲的慌。”   鹿和公主到底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他的王兄哥哥又纵她没边,养的豁达率真,是个没心机的姑娘,瞧允淑迟疑,拍拍胸脯保证,“我身为公主,向来说到做到的,绝对不会食言。”   冯玄畅额首,“你说的是,她是西戎公主,若出个好歹就是两军交战,犯不上的。就依她,让他到你府上住着,叫覃时派人伺候,宫里头我让廷牧给官家禀一声就是了。”   他皱皱眉,不过这公主的确是欠打,她傲人的地儿他还没上过手呢,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握不说,还拿手指头去戳她。   这西戎的女子,真是孟浪不羁。   鹿和公主瞧他同意了,总算松口气,“姐姐,今儿晚上我同你一起睡吧,我瞧瞧你那是怎么长得。”   “不行!”   冯玄畅和允淑几乎是异口同声斥道。   “……”   夜深了,外头还是熙熙攘攘,青绮门生意红火,座无虚席通宵达旦。   鹿和公主唯唯诺诺坐在桌角喝茶吃瓜子,时不时瞅他们两个人一眼。   允淑递给他个橘子,道:“明儿你还要上路,今儿就早些回去府上歇息罢,我瞧着姐姐今儿同沈大人要说话到天明了,也就不等她了。”   他说成,“那咱们走吧。”   结了账出来青绮门,覃时过来迎允淑,给冯玄畅揖礼,禀道:“主子,锦衣卫瞧见庭降皇子回长安了,眼下到了承恩园。”   他额首,“好生护着些,别出了纰漏。”   覃时躬身,“已经着人跟着了,给寿王尽忠的死士暗地里还在找人,臣约摸着这些人是想替寿王讨口恶气的,官家心慈,还念着手足情深不肯赐死药给寿王,臣担忧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往后怕生出大祸事来。”   他点头,“你说的不错。”转而对允淑道:“如今你能常在宫里走动,寿王这事儿官家一直瞒着外头,说是人已经赐死了,实则关在天牢里还好好的,我不在长安,你要多提点着官家,庭降在你府上,你多费心,一定别让他叫人认出来。”   允淑虽弄不清楚其中牵扯,但看他神色严肃,知道是件开不得玩笑的大事儿,回他,“你放心,若我有什么不懂得的,自然同覃时和廷牧商量,不会出事儿的,你把心放在钱塘,莫分神。”   在青绮门外分道,一路上鹿和公主都老老实实窝在她身边,抱着膝盖打量她。   她被这么瞅着瞅了一路,实在觉得别扭,叹气,问道:“你总这么瞅着我做什么?”   鹿和公主舔舔嘴唇,“姐姐,你别看我们西戎不是什么大国,可是王室里也是五脏六腑各样齐活的,我身边伺候的伴伴有几个的,知道太监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一副无可奈何,“做甚么?”   鹿和公主想了想,“你是个姑娘,没想过找个如意郎君?我瞧出来了,冯厂臣喜欢你,你也喜欢他。”   她想想也是,喜欢就喜欢,也没什么可遮掩的,撑头道:“你不知道,厂臣是个可怜人,你晓得吧?他以前带兵很厉害,是个叫你们西戎勇士吃了好些苦头的人。”   帝姬搓搓膝盖,恍然道:“你说的是王兄即位之前,那个坨子骆吧?他是个到处烧杀抢掠的主,在我们西戎也是人人唾弃的,我听说过,有个少年将军把他打的落花流水,率兵击杀万里,远远赶到了漠北荒寒苦地。那个少年将军,就是冯厂臣么?”   她说是,“那年他十五,正意气风发的时候哩。长安城但凡是个闺阁待嫁的姑娘,都朝思暮想要嫁的人。”   鹿和公主点点头,“那倒是,不然驰骋疆场该是什么样儿的?”   是啊,那样不可一世的人如今只能在禁廷里,同贵人们卑躬屈膝围着女人们打转转,光是在心里头想想,就觉得揪的慌。   “他是个很好的人,你还小呢,不懂得,若有一天你真正喜欢上一个人,便不会在乎他是什么身份,长得好不好看,他就是他,怎么瞧都好,都熨帖,” 第87章 她觉得心里头高兴   鹿和公主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庭降窝在屋里裹件袄子等她, 时不时起来转转,等得急了,问奈奈。   “李允淑什么时候回来?也太慢了, 她去做什么去了?”   奈奈给他添茶,“同掌印大人去青绮门吃酒去了,不然您先去歇了?”   “我不。”庭降胳膊一抱,黑脸,“她同冯玄畅吃什么酒?”   奈奈笑,“主子她同掌印大人相识于微时,当中经历好多事儿,如今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嘛。”   庭降没答话,脱了袄子往大门口去,没走出园子,他就被两个锦衣卫拦下了。   锦衣卫低头, 为难道:“大殿, 咱们奉命护您周全,您还是回吧。”   庭降心里不痛快,说什么护他周全, 根本就是监视他,软禁他,走哪都跟坐牢一样,没丁点儿自由可言!怒道:“让开, 我去瞧瞧李允淑回来了没有。”   两个锦衣卫面面相觑, 没有动。   鹿和一只脚踏进园子,给这声怒喝吓住了,她回头望允淑,“姐姐, 有人发了好大脾气,这是怎么了?”   这会子,她其实把庭降这茬忘干净了,方才听到这嗓子呵斥,才想起来庭降等她回来做吃的,有些愧色道:“没事儿,约摸着是饿狠了,我让奈奈先带你去房里歇着,你莫管了。”   她打前头进来,叫锦衣卫退下,笑着对庭降道:“你斥责他们做什么?人是好心为你安危着想的,可不能苟杳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她同庭降打过两次交道,知道庭降脾气是什么样的,这孩子拳脚功夫是有,学问也不错,只不过权贵家里出来的贵公子哥儿,衣食住行得样样有人伺候着,饭菜不合口味了就宁愿挨饿。   庭降生闷气,抱着肩膀子气鼓鼓的质问她,“你同冯玄畅喝什么酒?”   允淑有些莫名,怎么地她同大监大人吃个酒还得他同意么?   “都是家中一些琐事,需得厂臣帮忙罢了。你还饿么?”   她想着若是庭降不饿了,她就回房歇着,明儿大监大人走,她得早起来去送送。   庭降老实点点头,可怜巴巴道:“饿。”   允淑笑,到底还是个孩子,“走罢,今儿给你做糖醋鱼喝黄豆猪蹄汤。”   庭降跟屁虫一样跟着她后边进小厨房,偶尔给她添根柴,傻呵呵的看她做菜。   菜出锅端上桌,允淑伺候着庭降用完膳,又吩咐覃时去备热水来,嘱咐庭降沐浴后去睡了。   早晨天刚亮,庭降在院子里打两套拳,瞧她收拾好了出来,便收招过来同她说话。   他从覃时那里听说了,她今儿一早要出城送冯玄畅。   “李允淑,本殿想同你一起去,他们觉得本殿出去不安全。”他指指不远处跟着的锦衣卫,“本殿要和你共乘一车,你愿意吗?”   允淑觉得这不太好,婉言拒道:“你如今是大殿,怎么能随意在外头走动呢?你的身家性命系于朝廷,系于江山社稷,怎可不当回事儿?”   庭降有些失落,哦一声,闷头回屋里去了。   允淑觉得他有些奇怪,想了想可能是小孩子心性罢,也没当回事儿,和覃时一并出门去掌印府。   庭降一个人坐在屋里生闷气,李允善来敲他房门,推门进来,瞧他颓败的坐在几案前,李允善略怔了下,过来坐下,斟茶。   “大殿怕不是喜欢我这个妹妹?”   她回府来的时候,正碰上方才庭降和允淑在院子里头说话,感情的事儿没人说得清,可懂的人一看眼神就知道。   庭降抬眼看她,“原她是心里头有人?可她为何会喜欢一个太监呢?”   李允善轻笑,“不过是喜欢,那有什么打紧的?这女人的心,都是捂出来的,冯玄畅对她三分好,你便对她五分好,有什么不可?就不信她心是石头做的,瞧不见你的好处?捂不热乎?”   庭降恍然大悟,原还可以这样?但他到底心思也没孩子那么单纯,狐疑看着李允善,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李允善摇摇头,“我的大殿,我哪里是要帮你?委实是为我那傻妹妹着想的,她喜欢的那个,可是个太监呐,往后日子可怎么过?一辈子都要守活寡么?”   她低头抿茶,瞟着庭降的脸色,“如今我晓得大殿心里有她,身为姐姐心里替她高兴,往后她有个好归宿,我也就放心了。”   既知道这桩事,李允善也有自己的盘算,沈家不过因为允淑做了朝官,就这样对她低脸子了,那允淑若是跟了大殿,往后就是太子妃,众所周知,新官家独一位正宫皇后,也只庭降这一个嫡长的世子,更远些看,往后大殿即位,允淑就是正宫,她藉着妹妹的荣光,在沈府讨生活也就更硬气些,到时候,沈家谁还敢欺负她和她得兰姐儿?   怎么都是要比跟着冯玄畅那个太监强的。   庭降略沉默了下,似在斟酌李允善这话里头几分真假,他不是好糊弄的,和他老子一个样都贼精明,就是骨肉血亲,自小也是看惯了利益牵扯,没有好处,就是有那层血缘关系,也没实心实意对你好的。   他瞧着李允善,脸上全然是淡漠,连声儿都没温度,“你,以为本殿不知道你?”他起身拂袖,半点少年模样都没有,同方才院子里那青葱判如两人。   “这长安,只要本殿想知道的事儿,就没有不知道的,齐晟掳去囚在荒宅,什么肮脏手段没在你身上用过?”他冷笑一声,“你是个什么样,本殿清楚的很,本殿不是沈家那个秉直的人就能被你糊弄了,说罢,你要帮我,有什么条件?”   李允善吃惊,不过和聪明人说话,倒也省的拐弯抹角了,她躬躬身,“一来,我确然是实心实意为妹妹着想,望她有好日子过。二来,我也确然存着私心,我想同大殿讨个诰命,大殿既然查过我,想必知道我这半生凄惨,如今好不容易走出来,想过几天好日子,自认不算过分的事儿。”   庭降冷哼,“你该有这样的盘算,本殿也体念你这是人之常情,不过诰命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封赐的,你夫君沈念只不过一个尚医署医官,想做诰命夫人,本殿觉得你还当不上。”   李允善有些失落,不成么?这怎么行?若什么都得不到,她谋划这一番又有什么用?   “不过本殿愿意给你这个赏赐,只要你能说服她做本殿的妻子。”   庭降这句话,叫李允善看见了曙光一样,她觉得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再也用不着挂着污名低人一等的过活了,她身上的所有不干净,都会因为诰命夫人这几个字洗的干干净净。   她的人生可以重新再来过,兰姐儿以后也不会因她失贞又做过外室被人瞧不起,还能许个高门做正室。   更不用被沈家老太太踩在泥巴里。   她笑,连眼角都笑出泪花来,是了,这才让她舒畅,让她通体都舒畅。   她说好,福福身,“男女之间的事儿,大殿也别分的那么清楚,光对她好不成事儿,生米煮成熟饭了,她再想跑,也跑不了了。横竖都是您的人。”   庭降侧目看她,“本殿是从心里爱慕她,断然不会苟且行事,这话儿本殿今儿当做没听见,往后再提,休怪本殿不念你们姐妹情分。”   李允善给他说的有些难堪,囫囵一笑,“瞧,这人和人真是不一样,瞧上她的男子要么是太监,要么是正人君子,允淑可真是好命道。”   庭降冷了脸,“你说的不错,人和人确然是不一样,如果今儿站在我跟前的是她,是断然不会出卖自己的姐姐。本殿喜欢的,就是她那样的秉性,她同沈夫人可是完全不同的脾性。”   她从来不自怨自艾,为人仗义,只同他见过一面,就能想也不想的护着他,一起从峭崖上跳下去,会自己动手做一桌子菜,种许多的瓜果,从来不指靠丫头伺候,也不在意那些无用的虚名。   再看看李允善,美则美矣,羸弱不堪,菟丝草一样寄生在男人身上,两人竟是姐妹。   李允善也没驳他,什么姐妹不姐妹的,就是阿耶阿娘也不能依靠,她受了这么多委屈,谁来心疼过她?齐晟那杀千刀的,毁了她的身子,让她万劫不复,她在荒宅日夜祈求时谁来救过她?没有人管她的死活,冯玄畅没有救她,允淑也没有救她,她的生命里没有一丝光,全是黑暗。   攀上沈念又怎么?还不是一样都是噩梦?   她笑的有些失态,缓了很久才缓过劲儿来,挪挪步子到窗边看看外头,光从树叶间隙里透着星星点点的线条,“大殿,外头可真好看,您说是不是?”   庭降端端正正提步出了门,踏出脚的时候,略笑了笑,“外头好看的很。”   天上飘着几朵淡淡浮云,放眼望去长亭外,空旷的古道上芳草碧油直蜿蜒到天边。   允淑攥着冯玄畅的手,舍不得松开,她觉得心里头高兴,能这样大大方方的同他牵着手,什么都不用管。   他揽她腰在长亭的石凳上坐下来, 第88章 举案齐眉   瞧瞧她, 再瞧瞧她,眼里是揉碎了的星光。   “等我回来罢,我一定尽快赶回来。”   动心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儿, 有时候不是轰轰烈烈,也没有风花雪月。   只是喜欢的那个人坐在身边,凝神看了你一眼,刹那间周围黯淡无光,只剩他在那里,亮如星辰。   她的心,懵懂的跳了一下。   有个词儿,叫情窦初开,她想,她是情窦初开了。   她说好,在他心口比划, “星辰暗下来, 你就是我的光。我等你回来,爷们儿说话算话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等着你跟官家求婚,等着同你举案齐眉。”   真是世上最好听的情话,她把他当做黑暗里唯一的倚仗,他心不听话的闹腾起来, 真是甜到骨头缝里了。   凉风习习, 草低伏起来,像绿波漾漾一样层层叠叠,他握握她的手,起身给她披上芍药凤纹湖绿染白缀边的斗篷, 掖一掖,笑着叹了口气,“得走了,时候不等人,我不在长安,你有事儿记得吩咐廷牧和覃时,他们都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人,最靠得住。”   她舍不得他,在他胸前蹭了蹭,“我晓得,可我会想你,今儿一别,不知要多少日子才能再见着。”   “也快呢,朝廷缺不得我操持,等钱塘那边有些着落了,官家自然会吩咐人过去把我替回来的。”   再不舍也得送他走。   允淑松开他,搓搓手从袖子里掏出个宝蓝色的护额来,递给他,“我头一回做这个,不太合衬,下次指定能做的更好的,你先带着做个念想,我原想着缝上一对儿鸳鸯坠子的,奈奈说那是家里头妇人们给爷们才做鸳鸯的物件,我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合适,吊坠子两头都空着哩,不贵气。”   她送的什么都合衬,他脚上蹬的这双靴子,也还是在司礼监的时候,她给他做的那双。   他接了护额,搁手里摸索一阵儿,“我喜欢的,等成了婚,你接着缝上它就是了。”   随行来催他,到跟前来矮矮身,“大人,再不走要赶不上晌午的船了,咱们该启程了。”   他跨马,回头再看允淑,她立在古道上袖手笑着也瞧他,风吹起她发丝,吹着她的兜帽,吹她衣裳。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允淑看他挥动缰绳,影子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古道上。   覃时过来给她揖礼,提醒道:“主子,咱们该回了,提刑司还有好多事儿要办呢。”   她哦一声,拉拉兜帽,回道:“走罢。”   一整天,她都有些心不在焉的,下值回府来,奈奈伺候她沐浴,提着木桶往浴盆里头加水,添置艾草,都收拾好了,来给她宽衣,伺候她赤溜溜进了浴盆。   她疲惫的很,在水里头一窝,仰头唤奈奈,“肩膀疼,给我捏捏罢。”   奈奈把木桶放下来,给她捏膀子,“主子今儿怎么这样憔悴的?”   她懒洋洋躺着,热气氤氲瞧不清楚她的脸,“官家本来只是想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也没想把国丧期间不守臣道的官员们怎么着,可今儿你猜怎么着?他们晓得傅參知不过是被扣了十五日,罚了钱财,根本有恃无恐,今儿竟敢在提刑司咆哮公堂,真是有意思。”   奈奈吃惊,“这是哪家朝官?敢如此叫嚣?您没狠狠打他顿板子,叫他知道藐视公堂得吃大苦头么?”   她笑,“傻奈奈,打人多容易的事儿?打完了呢?他们个个都是有位份有阶品的朝官,这是犯事儿犯到我手里了,今儿我图痛快一顿乱棍打下去,若打死了,官家给我要朝臣,我交不出如何?若打不死,等他满了十五日刑罚,定然对我心生怨恨,我便得罪了人,以后他揪住我个错处,我怕是会万劫不复,倒不是你主子我怕死,只是犯不上的,官家明说了,不能动他们,往后朝廷还指着这些大臣们呢。”   奈奈舀水给她冲冲,“这做朝官还真累,您看看,得左右顾虑的,净给官家操心,宫里头的娘娘们就不用琢磨这个,每天想着怎么惹官家高兴就成。”   话落,再看她家主子,已经半歪着头睡熟了。   她伺候允淑洗过,从浴盆里把人捞出来,给她擦干身子熨帖的扶到床上盖了锦被。   正出去倒洗澡水,碰上过来的李允善,蹲蹲身,唤一声大姑娘。   李允善往屋里瞅瞅,叫她起来,“我妹妹睡了么?”   奈奈说是,“才睡下,大姑娘找主子有事儿么?”   “倒也没事儿,我睡不着想同她说说话,我去唤她,你忙着就是。”   李允善提步进屋,扯个杌子在床头坐下来,盯着允淑看了许久,也没叫醒允淑,她手指在允淑脸上轻轻划过,笑,笑的有些扭曲可怕。   奈奈倒水回来,瞧李允善就坐在床头,也没叫醒主子,擦擦手过来,疑惑道:“大姑娘怎么不叫主子起来的?”   不是说要同主子说话的,怎么也不吱声。   李允善似乎被吓着了,身子轻抖了下,忙道:“一时想起来小的时候罢了,她是个心大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打雷,年年夏天下雨打雷,就爱钻我被窝里来,得抱着我才睡得着,我瞧她睡的这样安稳,心里头踏实。”   奈奈哦一声,挪蹭到允淑跟前,低声唤她,“主子,主子,大姑娘来找您说话了。”   允淑睡的沉,如此反复叫了好几趟,允淑才被叫醒,一瞧姐姐在跟前坐着,便叫奈奈给她塞个靠枕坐起来。   她拉李允善的手,“姐姐怎么过来了?”   “没什么事儿,就是睡不着,想过来同你说说话,咱们有七/八年没睡过一个被窝了,今儿一起睡吧。”   李允善笑了笑,“你别嫌弃姐姐生过孩子了就成。”   允淑忙摇头,“姐姐说什么浑话的。”她拍拍床,“快过来。”   李允善脱鞋挤到被窝里,给奈奈递个眼色,奈奈识趣,这是姊妹之间要说话,她虽是贴身伺候的,也不得不到外头去了。   她矮矮身,叮嘱允淑早些睡,便退到外头来了。   奈奈一走,李允善收回视线,略笑了笑,“下月沈家来下聘了,姐姐心里头高兴,这么多年总算是熬出头了。”   她知道这几年二姐姐过得苦,这回总算守得云开,她心里头比李允善自个儿更高兴,附和道:“是呢,往后二姐姐就是沈府大娘子了,总算是苦尽甘来,日子也就有了奔头。”   李允善却开始抹起眼泪来,抽抽搭搭的,“有什么奔头,你如今这样,叫我担心。这提刑司是个什么官?是三品堂上官的,那都是男人们的官职,你个女儿家的身子,若有天叫人告到官家那里去,可怎么好呢?那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到时候谁能保你?你若没了,可叫姐姐和兰姐儿怎么活?”   她只当李允善是忧心她,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安慰道:“我小心些就是,断不会叫人知道的。”   “那你能圆到什么时候?总有人知道这事儿,你昨儿带回来那个西戎公主,她不是什么都知道么?还有那住在偏院的庭降,我听说他可是官家的嫡长子,是大殿,他不说出去么?”   “庭降是个讲义气的,二姐姐你放心罢,我同他可是一起坠过崖的情分,他不会揭发我的。”   李允善摇头,“人心隔肚皮,你也太信人了,就算他讲义气不说,那奈奈呢?万一刀架在她脖子上,这人可都是为自己的,你能保证她就不说出去了?”   允淑无奈,只觉得二姐姐日子过得不太好,不敢信人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只得同她再三保证,奈奈绝对是个可靠的。   李允善还是一副不放心,“说句不中你意的话儿,不是我瞧不起冯家哥儿,他如今是个太监,手上权力有限,到时候怕也帮不了你。”   允淑拉她胳膊,“好了我的亲姐姐,你就甭天天胡思乱想的了,我同你保证,我行事定然万分小心周全,绝对不会出事儿的,你就踏踏实实把心放在肚子里,好好的等着下月初八做新娘子,好不好?”   李允善嗔她,“油嘴滑舌。”她拢拢头发,“我瞧着大殿好像有些喜欢你。”   允淑给她这句话吓了一跳,差点从床上滚下来,搂搂被子直摇头,“饶了我罢,这话儿怎么能乱说的。庭降同我总共见了三回面,他喜欢我?喜欢我什么?喜欢我年纪大?喜欢我会做菜么?”她直摇头,“他才十五,还是个孩子哩,姐姐往后可别这么再说了,他如今在府上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样的话儿叫他听着了,那得多不自在的?”   李允善揶揄,“十五怎么?十五就不能有喜欢的人?我可是看的清楚,喜欢一个人,眼睛骗不了人,他看你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你眼里如今只有冯家哥儿,哪里还能瞧见旁人。” 第89章 说明白的好   允淑往被窝里杵, “那……许是姐姐看错了,庭降也没说这话儿,我总不好去人跟前分辨清楚, 会错了意还不得丢死人了。”   油灯里添满了油,芯子烧的正旺,李允善托腮盯着火苗,叹声,“允淑,你想不想听听姐姐那日被掳走后,都过了什么日子?”   那一定是很疼的经历,她捂上脸,痛苦万分。   允淑瞧她这么一哭,愧疚感油然而生,她听大监大人说过一二, 可大监大人怕她伤心说的挺轻描淡写的, 她所知不多,也不敢问姐姐,怕她好不容易走出来, 一问再勾起她伤心事儿来难受。   这都是她的错,如果她能早早地把姐姐救出来,姐姐就不会受那么多的苦。可是她太小了,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进了宫却连找她都难得不行。   李允善仰仰头, 闭了眼睛,“齐晟你知道他么?你该是知道的,他是个纨绔,当年他使银子买通了东厂锦衣卫, 在押解我们去宁苦的路上劫走了我,这世上有钱有权就真的可以手眼通天呢,我就这样被他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求死不能,求生不得。”她唇角弯个弧度,尽是嘲意,退了衣衫,背上,胸上,浑身上下都是小虫子一样的疤痕,一块儿完整的地儿也没有,“这样的身子,你瞧见了么?我晓得的,我晓得就算常思平时什么都不说,心里头其实是看不起我的,这些都是耻辱,是我的,也是常思的。”她抚抚脸,捂了眼泪去,“有时候我真的想起来,就觉得不如一死百了,可我居然下不去手,还得苟活着,允淑,不要嫁给冯玄畅,求你给姐姐多一点尊严,哪怕多一丁点儿也好,嫁给他只能成为别人谈笑的。今儿大殿亲口说了,他喜欢你的,姐姐求你跟大殿罢,做世子妃,等将来扶摇直上九万里,我也能自此好好活着了,还有兰姐儿,她是你的亲外甥女,你疼她,做她的倚仗罢。”   允淑给她说的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哭的泪人儿一样,抬头看李允善,“我做好官儿,给你和兰姐儿做依靠,给你在婆家撑腰,这不行么?不嫁给庭降,也给你撑腰都不行么?我晓得你受了天大的苦,可……”她语塞,话说不出口,她突然觉得这真是一件无力的事儿,不知道怎么破解,二姐姐心里一定堵的慌,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她安心的?她是谁也不信的了。   大监大人真的也很可怜,都是因为李家才牵扯了冯家,是李家欠下冯家一百多口人命,大监大人却一直对她那么好,这笔债又该怎么还?   她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她从没这样心痛过,胸腔子里头在痉挛,却揉不到。   李允善摇她,“若你不答应,执意要嫁给一个太监,就是逼着我和兰姐没活路了,赶明儿我就抱着兰姐儿投了湖罢,也不难为你了。”   以前她是没指靠,允淑愿意跟着冯玄畅也就跟了,好赖是个握着东厂大权的人,她也能沾沾光,如今有个更好的,能给她更大的尊荣的,就这样拱手让给别人?那不能够。   允淑叫她说的难受的狠,眼泪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多,淌也都淌不干净。好半晌才哽咽着给李允善把衣裳穿好,“姐姐先回罢,这事儿咱回头再说,你放心我断然不会叫你和兰姐儿没了活路的。”   李允善按按她的手,总算有些喜色,“你能想开就成,旁的都是虚的,只有咱们姐妹两个活的好,那才是好日子。”   她嗳一声,唤奈奈,“奈奈,伺候二姐姐回院子歇着罢。”   李允善下床来趿上鞋,回头再哀求的看她一眼,道:“当是姐姐求你的,早前以为你嫁进寿王府做了庶妃,便能沾上你的光了,哪里知道那个寿王是作死的,好在你是的争气的,没叫姐姐委屈了,往后也要有所顾全才是。”   她说是,送走李允善后,窝在被子里思前想后许久,这几年来,她没什么建树也没追求,在宫里做女官那都是事儿赶着她走,就像飘在水上一条动也不动的白肚鱼,水往哪流她往哪飘,逆来顺受从没争取过什么,除了找回二姐姐这件事一直是心头上磨不开的,其他的事儿她都浑浑噩噩不真上心。   那时候只以为过了今儿就没明儿的,也不敢想太多,如今两难之间,她就突然很想为自己谋划谋划前程。   她不能叫二姐姐受委屈,却也不能跟了庭降,这点上立场必然要坚定的,厂臣为了她,什么事儿都愿意做,疼她爱她,尊重她,横竖,都不能负了他,不然,她成什么人了?   就是死,她也决定同冯玄畅在一块儿。   主意既打定了,便起身穿了衣裳,问奈奈,“庭降歇了么?”   奈奈替她披上斗篷,回话,“大殿这时候都是不歇息的,他晚上习惯打两套拳,再看会子书,要到亥时才安寝。”   她拢拢头发,哦一声,“我去同他说会儿话,咱们走罢。”   有些情就是不能纵着,该掐死的时候就得快点出手,拖久了对谁都没好处。   她敲庭降的门,袖手在屋外头等他开门。   少时门开了,庭降瞧是她,喜的不行,拉着她就往屋里头走。   “李允淑,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找本殿是什么事儿你只管说。”   她把手从他手里挣出来,“大殿,您今年十五岁了罢?瞧瞧长得魁梧不凡的,也到了年龄纳妾了,可有瞧上的姑娘么?这都回长安了,总在我府上住着也不是个事儿,你好歹是大殿,如今奉天殿也空出来了,不若明儿我进宫去面圣,把您在我这儿的事儿同官家说一说,叫羽林军接您移驾罢?”   庭降皱眉,“是本殿这尊大佛太大了,你觉得自己庙小容不下?”   她倒是没想这个,就是觉着得避嫌,听庭降这么说,才恍然,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借口,便道,“大殿说的是,今儿早晨送大监大人的时候,大监大人说了,您的仇家太多,我寻思着我这儿也不太安全,总住在我这里,万一叫有心的盯上也没个能护您周全的,您还是回宫里去的好,宫里铜墙铁壁,围的铁桶一般,羽林军里头高手如云,自然比这儿好。”   庭降抬眼,神色焦急,“你这是想撵我走的?”   她咂嘴,“覃时不是说,寿王养的那些个杀手为了给寿王爷出口气,到处在找您的下落么?”   说罢,她调转视线,装作不经意提起来,道:“听说大殿心里头喜欢臣,臣也不知道这混账话是哪里传出来的,是个真是个假?若是真,臣劝大殿莫有这份心思,您是翱翔天际的大鹏,臣是屋檐下啄食的家雀儿,就是远远看您也是不够格的,更不敢振翅与您同飞。您的姻缘合该是世家大族里头那些闺秀们,断然不该是臣。若是假,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臣寻思着您也不能喜欢上臣,臣这样的身份,父亲是获罪的贪官,又在大牢畏罪自尽,浑身上下都是污名,怎敢辱没皇室清誉。”   她洋洋洒洒说完,再看庭降,少年冷着脸,眉头都快拧成麻花,“本殿喜欢你怎么?你说这么一堆的话来堵我?你伺候的熨帖,本殿喜欢,本殿喜欢吃你做的饭菜,也喜欢你一身的干劲,本殿自幼没喜欢过人,独独见到你便是动心了,动心就是动心,岂是受自己控制的?你同母后最像,本殿心里头想同你亲近,若不是本殿喜欢你,本殿陪你一起跳崖么?本殿是脑子抽了才会陪你一起跳下去,摔个半死被冲到王府井去。”   她迟疑,心道完了,这回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   “那殿下有没有想过,您那或许不是喜欢?就……就是把对您母亲的感情转嫁到了臣身上?”   庭降摇头,他不承认。   这事儿就很难办,她叹气,心道只能拖着罢,但是话还是要说清楚的。   “臣心里只有大监大人,是要辜负大殿的错爱了。”   她对庭降无意,也并不想耽误人家,说明白了对谁都好。   庭降点点头,“我知道,我听说了,本殿也不是让你现在就能喜欢上本殿,但是本殿给你时间,你仔细想想,你那二姐姐是命苦的,若你跟了本殿,本殿答应你只三媒六聘娶你一个正妻,绝不委屈你,你二姐姐本殿也愿意给她讨个诰命夫人,让她在沈府里头风风光光的,跟着本殿有诸多好处,你也不要急着一口回了。”   她矮矮身,正色道:“大殿,不是什么都能指靠赏赐来的,官家给的尊荣那是我们这样的人得时时捧着的,日夜不敢懈怠,是尊荣也是桎梏,荣华富贵还是贫穷卑贱就如被一根细线吊着,惶惶不可终日。臣只想安稳度日,再也不想经历一次抄家灭族,姐姐要不要那份虚荣也没什么用,沈大人只要是真心待她,往后她都是安稳日子。”   她倒是犟,还满有脾气,左右她就是对冯玄畅一往情深了。   他捏她肩膀子,“你喜欢他什么?是觉得他是太监,不能三心两意,一辈子都只能在你身上打转?”   允淑给庭降捏的有点疼,挣扎道:“臣喜欢大监大人长得好看啊。”   庭降愣了愣,“什么?”   她认真的点头,“大殿您同大监大人比起来,其实挺丑的。”   冯玄畅同庭降比权势比不得,比尊荣比不得,比脸还比不得了?这长安城,怕再也找不出来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庭降觉得要被允淑气的吐血了,她竟然说他长得丑! 第90章 姑娘   他气愤, 自尊心受到冒犯后不自觉音调拔高了三个度,“我丑?我哪里丑?长生说我是个小白脸呢,天天瞧我都瞧不够, 怎么到你这里就丑了?”   允淑呐呐,“长生?是谁?”   庭降面红耳赤地,一背手遮掩的干咳两声,“不是谁,本殿今儿乏了,这就睡。李允淑,本殿不会放弃的。今儿你且回去罢,本殿有空再同你说话。”   她矮矮身,退出来把门带上,奈奈跟她旁边给她打灯看路。   近来她挺忙的,早出晚归, 回府后就累的不想动弹, 能待的不过两个地方,一个是书房,一个便是闺房, 许久已经没在府里头晃荡,方才来的时候她心里装着事儿,这会子才注意到走廊里头挂起了花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装点的, 眼下瞧着到处都敞亮, 就连花园子里头也布置的顶好。   她问奈奈,“这些花灯是什么时候挂起来的?”   奈奈笑,回她,“主子您这日子都过得糊涂了, 明儿是八月十五了呀,奴婢叫她们把花灯挂起来,小厨房也做了月饼和桂花茶、桂花糕来吃。说起来时间过得也是飞快,没怎么觉着,奴婢和主子已经在一块儿过了八个中秋了,今年是咱们过得头一个正正经经的团圆节。”   一时间主仆俩心里五味杂陈,可不是么,八年来,头一次过个完整的团圆节。   她拉奈奈的手,笑,“明儿下了值,咱们去青绮门吃酒,再去朱雀街看花灯猜灯谜罢,今年咱们好好过个团圆节。”想了想,又有些感慨道,“可惜了大监大人不在。”   张掖城瘟疫那年,大监大人千里迢迢的跑去张掖城给她送月饼呢。   奈奈问她,“主子,您给掌印大人装上两盒月饼,叫驿馆递送公文的时候,一起带过去可行?”   她连连点头,“可行可行。”   奈奈是个周全的,一早起来就让小厨房给她包了两份月饼带上。   允淑同覃时从驿馆出来,回到提刑司,衙役们都站在门口守着,瞧她来了,一个比一个会递眼色。   他们个个挤眉弄眼的站提刑司门口,允淑给他们挤的很纳罕,问带头衙役张图,“这是怎么?都站外头给雷刚劈过的,眼睛不听使唤了?抽筋?”   张图头摇的拨浪鼓似的,一脸担忧道:“官家亲临,正搁里头查阅卷宗呢,大人,咱们瞧着官家面色不善,您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叫人告到官家跟前去了?”   允淑左右思想一阵,她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绝对没有出任何的纰漏,官家为何突然造访提刑司,她也吃不太准,抬眼往里瞅瞅,便提步进来。   明镜高悬下头,官家着一身常服,伏于桌案上似乎在小憩。   她轻轻进来门,走两步在官家跟前跪下行叩拜大礼。   “官家?官家圣安。”   官家听见声儿,坐起来揉揉脸,似乎昨儿夜里一宿未睡,精神头不太好地瞧瞧她,指指自个儿旁边的蒲团,“允舒过来,陪寡人坐坐。寡人昨儿听说,贺之州在提刑司大堂上,气势汹汹的骂你,骂的十分起劲,今儿想来瞧瞧他的威风。”   允淑在蒲团上坐下来,做揖,“贺大人不服,今儿本就想去敲登闻鼓鸣冤的,官家亲临,倒是省了他诸多事宜。”   官家摆摆手,“你给寡人置帐,寡人旁听,寡人倒是瞧瞧他们一个个的都是什么伶牙俐齿。”   允淑起身唱喏,唤人置帐,提了贺之州来。   官家袖手在帐子后头同她小声私语,“国丧期间,贺之州侵占长安西郊良田五百余亩,侵到了皇庄边上,就连皇庄的地也被他占去三分,这事儿李葺给朕呈折子来了,你好好查问过没有?”   她压压声,禀道:“哪还用查问的,贺大人可是不打自招,洋洋洒洒和盘托出,压根没把臣这个提刑官放眼里头的,料定了臣不能怎么着他。”   官家点点头,“你只管审,他若敢造次,寡人给你撑腰。”   她答应着,去看下头站着一脸不耐烦的贺之州,官家在,她不好拍惊堂木,拢拢手,直接了当道:“贺大人,昨儿您说的西郊良田,今儿可否和下官好好絮叨絮叨呢?”   贺之州抖抖袖子,笑的不可一世,“李大人今天想明白了?昨儿要是像今天这么识时务,咱们也犯不上针尖对麦芒的死磕不是?说起来,我家小妾也是姓李,和李大人还是本家,今儿李大人放我回府去,改日李大人在青绮门吃酒的钱,贺某人担着。”   允淑摇摇头,这人约莫是听不懂人话,就不该好好同他说。   “本官问的是,贺大人私占良田的事,贺大人可还有话说?”   贺之州敛敛神色,“李大人,这哪里是本官私占?都是底下的人孝敬的,一应手续可是齐全,就是到官家跟前分说,也说不出什么。本官如今给李大人留着情面的,愿意在这好好的待着,不然,本官手底下分辖西东两个大营……”   言下之意,简直就是在警告允淑,他想走,分分钟可以让提刑司动起刀剑来。   允淑叹气,正要开口,噼啪两声,官家似乎是掰断了什么东西,咬牙道:“真是癫狂了,寡人给他东西两个大营管着,他倒是拿朝廷的兵敢私用?还想围了提刑司是怎么着?混账东西,收他官印,不必再审,传令削职罢官,打入大理寺天牢,由大理寺拟案定罪罢。”   官家既然都发话了,允淑站起来躬躬身,“臣领旨。”转而吩咐三班衙役,“来人,收了贺大人的官印,转送大理寺受案立罪。”   贺之州有些惊慌,他往前走两步质问道:“本官是朝廷命官,附一品大员,没有皇命,你敢收官印?官家晓得这事儿,是要治你以下犯上的大罪!”   允淑额首,“收你官印转交大理寺定罪,就是官家的旨意,贺大人还有什么话儿,留着去同大理寺寺卿说罢。”顿了顿,她提醒道,“贺大人,您这事儿得多亏了是走的提刑司,没落东厂手里头去,不然您现在怕浑身上下没丁点囫囵地儿了,本官听闻东厂的手段,可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问话问的是个生死不计。”   贺之州脸刷地白了一片,冷汗吟吟,他怎么不知道东厂的手段?言青和同冯玄畅两阉人,一个黑心的笑面狐狸,一个阴鸷的阎罗判官,往前东西厂各有手段,如今西厂取缔,言督主和冯掌印劲往一处使,这样的情形下若从东厂过一遍,就真是个刀山火海油锅里烹炸,不死也得蜕三层皮了。   允淑瞧他变了脸色,心里感叹,果然这东厂就是旁人眼里的阴曹地府鬼门关,厂臣真不容易,人人怕他,却也人人恨他,仇家怕也不少哩。   她给覃时递个眼色,覃时立时取了官印,把人捆了,吩咐张图立时押送大理寺。   撤了帐子,允淑才发现官家结结实实掰掉了块玉玦的边角。   官家起身来,拍拍他肩膀,“今儿中秋团圆节,寡人在宫里烦闷,廷牧说你府上添了花灯,寡人去你府上做回客罢。”   允淑立时会意,官家这是想去看看庭降的,便答应道:“臣恭迎圣驾。”   官家亲临,总归是让她府上蓬荜生辉的事儿,只是考虑到冯玄畅说起过,如今外头不太平,寿王家养的杀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允淑把这事儿压的平常,丁点也没有张扬,一同往日当值。   回府上来,官家一点官家的模样都没有,十分随和,允淑吩咐小厨房备上酒菜,就退了,独留官家和庭降说话。   官家在,府上多添置了人手,廷牧拨了锦衣卫过来,都是精挑细选跟在大监大人身边得力的人,身手了得,她就很放心,难得清闲半日,她带奈奈收拾园里头一片花生,奈奈欣喜道,“这片儿地土硬,没想着果子结的还这样成,您瞧瞧,硕果累累的。”   她看着沉甸甸的花生颗,心里也高兴,接过来摔打摔打,道,“若有一日,我归隐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豆南山下,带月荷锄归,就是这世上最好的日子了。”   奈奈说是,这世上,哪有什么比从地里收获果实更快乐的?   允淑想了想,笑,“没有。种地,踏实,就是不知道大监大人的身子骨能不能成。”   她是把冯玄畅也算到了以后的日子里去了,想了想,一拍胸脯,豪放道:“不能成那也没关系,大监大人若是耕不动地,我们就雇佣农工,给他们工钱就是。”   奈奈笑的摇晃,看看她家主子,这辈子最大的出息,就是做个地主了。   外头有人来禀报,说是门口来了个乡下姑娘,要见大殿的。   允淑和奈奈面面相觑,这个节骨眼上,来个乡下姑娘要见庭降?她搁了手里头的花生秧子,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整整衣冠,“走,去看看。”   到了府门口,果然见一个姑娘抱着小包袱倚在门框上,穿着灰色碎花粗布衣裳,头发编成个简单的大辫子,袄裙上还打着两块补丁,模样十六七岁,同她差不多大。   允淑过去问人,“姑娘,你从哪里来的?找庭降有事儿么?”   那姑娘见她,腼腆的站直了,“我是王府井过来的,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才到,有人给我说庭降到了这里,我就来了。大人,庭降他就是懒了些,不是惹是生非的人,您别抓他,他识文断字的,讲理。”   允淑听的一头雾水。   姑娘见她好像没懂,把红包袱往她跟前一送,“这里头是我到处找人借的,路上都没敢搭辆牛车,您开开恩,就放了他吧。”   允淑恍悟,这姑娘真是个实心眼的,怕是不知道从哪听说了庭降被抓了,带着银子来赎人的。   她接过包袱,抖开来看,里头一个银镯子,几块碎银子和两吊钱。   把包袱系起来,允淑把包袱给奈奈拿着,问,“姑娘,你叫什么?” 第91章 您可记着快点跑。   姑娘迟疑了一下, 跪下来给她磕头,“我叫长生,是庭降家里头的。”   允淑想起来昨儿庭降说过这名字, 既是王府井来的,想必是大监大人说的那个救了长生的乡下姑娘了。   她去把长生扶起来,一扶才发现长生的手粗糙的不像话,常年做活的奶妈子的手都要比她的还细嫩些,心里有些悯然,道:“并未抓了庭降来,只是在府上小住,他是个有学问的,我府上有人欣赏他学识,这会子两个人正在吃酒,你也不好过去叨扰, 且跟我先进来吧。”   她扯个谎话, 庭降的身份是肯定不能说的,官家在同庭降吃酒,那也是不能说的, 拉着长生往里头走,她把奈奈手里的小包袱又塞给长生,把长生安置在偏厢一间客房,陪着长生小坐。   “你先在这里等, 过会子庭降吃完酒我就同他说一声, 叫他过来瞧你。”   长生听她说,心里就踏实下来。   当官的人都是说话算话的,不会哄骗她个平头百姓,她抱着包袱老老实实坐着等人, 对允淑抿唇笑笑。   允淑同她喝了两盏茶,问她和庭降怎么识得的。   长生拢拢头发,也没跟她说实话。   “他是我们村里头的,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我们都是孤儿,自来相依为命的。”   允淑点个头,这姑娘实心眼是实心眼,却也谨慎,知道护着庭降。   覃时来请人,搁外头敲门,“大人,官家听说今儿晚上朱雀街办了整条街的灯会,大殿又说起来您要去青绮门吃酒,官家便叫属下过来请大人过去,收拾收拾一并赏灯。”   她嗳一声,起来理整理整衣裳,同长生笑笑,“我得走了,你若有事儿就唤奈奈,添置什么也给她说就是。”临走再打量打量一脸疲累的长生,嘱咐,“你不是说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么?一会儿去榻上歇歇。”   长生搓着手,满脸都是含蓄蕴藉。   允淑心道模样也是标致的,只是不会打扮,她有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身上沉淀着世家大族里头的小姐们身上的厚重,有些东西是骨子里头带的,看皮毛看不出来,允淑自己也是落魄过的,能感受到那不被人察觉的一丝不一样。   又安慰长生两句,允淑便出了门。   她出府办事儿向来不带奈奈,临走还特特又嘱咐奈奈把人看好了,千万别叫二姐姐和鹿和公主给瞧见,跟庭降有关的事儿,自然是捂得越严实越好。   奈奈点头答应着,想起来今儿李允善去找鹿和公主说话,顺便给她提了一句,“大姑娘近来闲得很,奴婢瞧着她成日里憋闷的慌,怕是也没个人说话,兰姐儿这姑娘又是个省事儿的,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不怎么折腾人,大姑娘还是得找点事儿做,好好的人总这么也得闲出病来了。不然您出去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给大姑娘找个铺面,大姑娘账头好,若是理整间铺子,有事儿做了,指定就高兴了,往后手里头有个进项,也是在婆家立足的根基。”   她说这主意好,赶明儿我就叫覃时去打听着。   这件事儿她搁心里头盘算好些年了,如今是得好好经营两家铺子,往后确然是进项,奈奈跟她时间长了,什么都给她操持着,如今还得连着二姐姐一并操持,奈奈就同她亲姊妹一般,给奈奈谋算个好前程她心里也是有盘算的。   覃时备了马车,早就吩咐了锦衣卫乔装改扮一番混在灯会里头了。官家出行,又想热闹,又想安稳,也没别的更好的法子,只能是身边三丈之内都是锦衣卫扮得百姓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朱雀街自来是长安城最繁华最热闹的长街,路上车水马龙,小姑娘挎着提篮子喊菱角,新鲜的菱角,其实谁都知道长安城没新鲜菱角,那是南方才有的玩意儿,但是过节,都图个喜庆,小姑娘的生意做的很热火朝天。   夜市上更是千灯万火,把天上的云都染成微红色。   官家挑了车帘子,入目便是摊贩罗列的珠玉珍宝琳琅满目,远处河船微醺,偶有几声丝弦入耳,没有哪个皇帝看到如此太平盛世心里头不高兴的,官家脸上的开心遮也遮不住。   允淑恭声提醒道:“官家,再往前头就到内街了,咱们得下车步行,人太多。”   官家额首,“成,那就下车步行,寡人也喜欢到处看看走走。”   民间到了中秋时兴祭月,街头入口专人设了大香案,摆着三碟切开的月饼,三碟桂花酒,枣子,葡萄各样,红烛高燃于月神牌位两侧,供往来的人们依次祭拜,祈求福佑。   官家在香案前驻足,洒了盅酒,祭过了月神牌位,笑着同允淑庭降混迹于人群中。   街上熙熙攘攘,夜半仍然人声鼎沸,她跟在官家身侧,官家时不时同她和庭降说话。   再往前头走,是青绮门包下的整条街,挂满了花灯,街旁都是出摊的小贩,有青年男女在竞猜灯谜,官家折扇往那处指了指,道:“咱们也过去凑凑热闹。”   庭降看了允淑一眼,笑意融融,挤过来小声问她,“这样像不像一家人稀松平常的逛街呢?”   允淑心里想着那年七夕节,同大监大人偷偷溜出宫来拜月老的事儿,恍惚已经是前世了,却仍在心头,少女情怀总是若有若无的浮现在脸上,怎么也遮掩不住淡淡的喜色。   周围也嘈杂吵闹,她压根没听见庭降的话儿。   庭降却把她的一脸喜色看在眼里,心道昨儿话说的那么决绝,原是姑娘羞涩时的忸怩作态,今儿听他这么说如此欣喜,心里定然是愿意同他这个大殿接触的。   两人都出神间,官家已经挤在人堆里猜灯谜去了,允淑回过神来,心里一跳,忙疾走两步追上官家。   这街上人太多了,鱼龙混杂,没事儿发生最是好,万一遇上刺客,这么多人挤来挤去,锦衣卫就是身手再好,怕也不能及时赶过来,她虽然不会拳脚,可挡挡人总还是成的。   她身子骨瘦挑,也好钻挤,三下两下就从人堆里挨到官家跟前,官家侧头拍拍她肩膀子,抬眼看最高处桅杆上的一盏花灯,笑道:“瞧,上头吊的谜题可真是有意思,平日不思,仲秋想卿,有方有圆,一两乾坤。”   允淑说,这出题的人真是博学,谜题出的既有儿女情长,又有方圆乾坤。   官家嗯一声,赞同的点点头,又看看她,摇摇扇子,“不对,你是这次科考的解元,这人不如你博学,你猜。”   允淑拱拱手,“您这是护短呢,还是这题主更厉害些,不过,这题这样难,得有个好彩头。”她四下望望,招呼执事过来。   执事是个书生,挤过来跟允淑拱拱手,客气道:“这位公子是要猜灯状元吗?”   允淑也客套的同书生笑笑,答应着,“不才想试试,敢问这状元灯谜若能猜得出谜底,彩头是什么?”   书生做个请的姿势,指向不远处的书案,解说道:“这道题是长安城富户丁家花重金求人出的,能猜出谜底者,但凡未婚嫁的,彩头便是同丁家独女定亲。这已婚嫁的嘛,尚可得一桩宅子。不过这灯状元可是有三题,三题都猜对了,才能得着彩头。”   官家一听,来了兴致,怂恿允淑道:“依寡……咳,依我的意思,这个你得猜,回头赚桩宅子回去,不亏。”   书生一听,不无可惜,“没想到公子年纪轻轻已经有家室了,那丁府千金可是咱们长安城的美人儿。”   允淑尴尬笑两声,“如此,那不才就试着猜上一猜罢。平日不思,那便是平日里不会记起来的,仲秋想卿,看似说的是人,可后边却又说,有方有圆,可见是一个物件儿,平时记不起来的,仲秋才会记起来,有方的有圆的,我猜是月饼。”   书生惊得说不出话儿来,半晌,才呐呐问道:“今儿不下百余人来试猜,谜底也是五花八门,没有一个猜是月饼,公子何以认为是月饼呢?”   允淑笑了笑,“一两乾坤嘛,一个月饼的重量是二两,馅儿占了一两,月饼里头各式样的馅儿,枣泥,莲蓉,青红丝,五仁,便如同乾坤包罗万象,是以,不才认为这谜底是月饼。”   书生啧啧,不由竖起大拇指来,赞叹,“公子好才华,谜底正是月饼。”   谜底被猜出来了,桅杆上的花灯立时换成另一盏,谜题依旧写在花灯底下垂的布条上。   许多人瞧热闹纷纷往这边挤过来,挤得寸步难行,一时间场面有些混乱不堪,庭降被人群远远挤开近不得前,也不知哪个地方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抄家伙,又有人大喊快跑,人群骚动起来,四散奔逃。   允淑紧紧护在官家身前,握着拳头道:“等会儿若是有危险,您可记着快点跑,往锦衣卫那边跑,不用管臣,臣力气大着呢,不会有事的。”   官家拉着她,“不成,要跑一起跑,这些人十有八/九是冲着我来的,凭他们的本事,还伤不了我。” 第92章 你护驾有功,官家要给你指婚……   她还没来得及接官家的话茬, 十几个蒙面的彪形大汉持刀往官家这边劈了过来。   为臣者忠君,允淑都佩服自己,这会子怎么浑身是胆的, 一点都不害怕。   她死了不要紧,官家死了,就是动摇国之根本,这种时候,根本容不得她多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先为社稷死,无论如何都得把官家护周全了。   她挡在官家身前,四下寻找锦衣卫的影子,好在覃时安排的妥当,锦衣卫撒豆一样到处都是, 离得也不远, 她才放下心来,再去看庭降,庭降和覃时在一处, 也很周全。人群四散奔逃后,地方宽敞不少,锦衣卫围过来把官家和允淑护在当中,覃时率人很快拿下了刺客。   见人被拿下了, 允淑松口气, 街上已经不宜再停留下去,她回身正准备跟官家说声先回府再审这些刺客呢,却看见近在咫尺的锦衣卫一刀冲着官家后背直刺过来。   连给她喘口气儿的机会都没有,她扯了官家一把, 只听见自己血浆子噗呲一声喷出来,视线模糊的晕了过去。   耳朵里还有覃时和庭降喊她的声儿。   她动动嘴唇,说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宫大殿里头灯火通明,庭降坐在外头一脸的担忧,一溜的御医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话儿怎么说的?大半夜咱们给宣进宫,结果半点忙也是帮不上。”   “可不是嘛,谁知道这提刑大人是个女儿身的?又是伤在那处,咱们如何下手?”   “还是给官家禀明了,诏医女进宫吧,这要是再拖下去,怕李大人性命就难保了。”   众人皆是叹气,隔着帐子问侍候的女使,“李大人血出的可多?”   女使又端出来一盆血水,蹲蹲身,“才换的白布又染红了,医官们快些想想法子先止血吧。”   为首的医官掖手,“已经叫人熬五炭止血汤了,只是咱们都是男子,没办法查看李大人的具体伤势,这不好医治啊。宫娥可否禀明官家,诏医女入宫?”   女使连连道:“官家在前头审人,我这就去禀一声,各位医官大人稍待。”   秦艽是四更天进宫里来的,传话的人只说是救命的事儿,耽搁不得,轿子一路上跑的颠人,进了宫瞧见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允淑,她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姑娘拿自己身子给官家挡刀了,她心疼的给她把衣裳剪了,露出一扎长的刀口子,不偏不倚正钉在心口上一寸,这要是再往下挪一点,这傻姑娘哪里还能有命撑着到宫里头来。   允淑迷迷糊糊的,偏这时候清醒些睁了眼,瞧秦艽坐跟前眼泪儿汪汪的看她,她皱眉笑了笑,“你可得把我给治好了才是,我还要请你吃我大婚的喜酒哩。”   秦艽擦擦泪,“吃喜酒?你这模样要是给冯掌印晓得了,他还不得疯了么?快别说话了,我给你止血罢。”   秦艽重新给她上药,扎了止血针,寸步不离的守在榻前。   天刚亮的时候,官家审完人回来,询问了允淑的伤势,医官们跪着面面相觑,“这……能不能医好下官们实在不敢说,伤的太深了,全指靠老天爷垂不垂怜李大人。”   话外之意,就是生死由命了。   官家负手,抬头望望梁顶,“寡人要你们用最好的药,无论如何要把李大人给寡人医好。”   这个时候,长安不能出乱子,冯玄畅在钱塘不能分神,虽然他身为帝王,也用不着跟个厂臣交代什么,可到底钱塘的事儿处理不好,南方暴/乱压制不住,也是叫他顶头疼的事儿,他很清楚这皇位,他坐的还不很稳当,离不开冯玄畅的帮扶。   医官们只得唱喏,继续询问在里头的秦艽,重新开方子熬药汤。   承恩园这会子都熄了灯,只奈奈还守着灯火如豆等允淑回来。   天快亮的时候,奈奈打个盹儿,听着有人敲门,忙去开门,唤主子。   门开了,不是允淑,是长生,她撮着手站门口有些不知所措,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道:“奈奈姑娘,我眼皮跳了一宿,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等到现在,庭降也没回来,他们男人们吃酒,总这么整宿的么?”   奈奈探头到处看看,“你快进来,来的时候没叫府上的人瞧见吧?”   长生进门来,摇摇头,“这时候都还在睡,我避着人走的。”   奈奈松口气,主子可是吩咐她过,千万别让大姑娘和鹿和公主瞧见长生的。   她坐下来,靠着油灯,“我家主子从未夜不归宿过,吃酒也吃的很少,许是有旁的事情罢,等会儿天亮了,我去提刑司给主子送饭,去瞧瞧人就是了。”   长生迟疑着,问她,“我同你一起去可行么?你别笑话我乡下人迷信的,老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这右眼皮跳的打闪一样儿,心里担心庭降他出什么事儿。你就说我是新买来伺候人的,我不说是找庭降的就是了,奈奈姑娘,行么?”   奈奈瞧瞧她,“你倒是个痴情的姑娘,罢了,你换身衣裳,咱们一会儿就出府。”   日头才冒出个头,奈奈就挎着食盒带长生一起来提刑司送饭,守门的衙差听完奈奈的来意,惊讶道:“咱们大人今儿还没来当值呀。”   也是巧了,刚好昨儿在灯会上执事的书生在旁边买东西,听了一耳朵他们的对话,凑过来道:“你们提刑司的消息也太不灵便了,这事儿整个长安城都传开了,昨儿晚上官家亲临灯会,遇着了刺客,李大人给官家挡了一刀,也不知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你们找李大人,还是快些进宫里头去打听打听罢。”   奈奈手里头的饭盒啪嗒落地上打翻了,脱口道:“天爷啊,主子她怎么……都怪我昨儿就该跟着主子去灯会的,可怎么才好?”   衙差到还是个有脑子的,“不是宫里头还没传话回来么?咱们大人指定还活着,小的身份不够是指定进不到宫里头看大人了,姑娘你看看是不是能进宫里头看看?现在就去罢。”   奈奈思前想后,想了一圈才觉得进宫这事儿得去求双喜,双喜在宫里头好赖有个亲姑姑是尚仪署女官。便折了道去文府上。   双喜给婆母请过安正往自个儿房里头来,被奈奈半路截下来,听说出了这样大的事儿,哪里还来的及换什么衣裳,穿着常服拉着奈奈风风火火就闯宫里头来了。   等见了崔姑姑,双喜被崔姑姑骂了几句,到底是亲姑侄,骂完了给她想法子,道:“我叫人去知会廷牧公公一声,你俩先在我这里等着,听说官家和大殿都在守着她,你们也不能急。”   双喜绞着帕子,砸一下大腿,“我说,她也是傻了,这回真要有个好歹,就是拿把尖刀子直接捅掌印的心头,上次给寿王那个善妒的小妾从峭崖上推下去,冯掌印直接把人都劈碎了,她还这样不顾自己身子,回头那阎王样的性子,还不得造反?哪还有个好结果的。”   崔尚宫瞪她,“浑话,这是宫里,你嫁了人越发是口无遮拦了,造反这话儿是能随便说的?空穴来风可是会害死人。”   双喜愤愤,“还不许人说话了?官家身边那么多高手,怎么就用她一个女子挡刀了?”   奈奈抹眼泪,“主子的性子就是实,瞧着平日里头什么都不在乎的,可遇事儿就没有她不去顶的,其实她心里想碌碌无为一辈子,哪知道就过得这么不踏实,她不找灾,灾来找她。”   廷牧颠颠的来,见了双喜和奈奈,也是耷拉着头,“这事儿咱家偷偷给主子递信儿了,叫丁颐海去的。这会儿官家已经去歇了,折腾一晚上也是磨人,眼下大殿还在大姑跟前守着,你们跟着我来罢,一会儿到了地方,我进去劝说大殿先回去歇歇,你们进去瞧瞧人,我这近不得身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你们瞧完给我说道说道,我也好心里踏实。”   这边他们三个离开尚仪署到了大殿,廷牧先去叫庭降。   庭降心里是从昨儿一直懊恼到现在,眼窝都凹陷下去了,他又不能进里头去瞧人,搁外头忐忑不安的都快把自个儿折腾死了。   若不是他提议要去看灯,就不会遇上这么糟心的事儿,直怪自己是个心里头糊涂的,简直是个糊涂蛋。   廷牧呵呵腰,“大殿,您守在这里一晚上了,先去歇了吧,这里有医女和医官看着,有事儿奴才再去给您禀告。”   庭降站起来,有气无力的,“成吧,廷牧你多费费心,一会儿记得去叫本殿。”   他往里头望一眼,叹气,背着手走了。   贵人们都请走了,大家也就都不用拘着,几个医官也是撑不住了,瘫在地上的,倚着墙歇息的,擦冷汗,总算是舒了口气。   廷牧把双喜和奈奈叫进来,指指里头,“秦艽医女在守着,你们快过去搭把手,咱家怕只有她一个,时间长了也是撑不住。”   允淑这会儿已经没知觉了,也不晓得这么多人担心她。   熬了一天一夜,她又起了高烧,几个医官琢磨着,这回来势汹汹的,给她亲诊过脉,如实禀官家,道:“今夜最是凶险,离不得人,伤口已经止住血了,若是挺过这一晚,明儿就能活了。”   满屋子的人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一夜喂了五次汤药,到了天明的时候,秦艽再摸她额头,大喜过望,喊道:“成了成了,退烧了,下午就能服滋补的汤药了。”   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整个屋里头都开心的掉眼泪。   双喜握着奈奈的手,直泣,“她到底是个命大的,这样都能活了,她实在是个命大的。”   两个人又是哭又是笑,总算放下心来,奈奈就继续留在宫里头服侍允淑,医官们也回去歇了,轮番来看诊。   双喜离府两天,也不得不回了,府上还有诸多事儿得操持。   庭降守着允淑,亲自喂汤喂药,奈奈守在一边儿,踌躇两天终还是开了口。   “大殿,有个叫长生的姑娘,已经在承恩园住了好些日子了,天天忧心着您呢,您得空了,是不是过去看看她?”   见庭降没答话,她继续试探道:“给她报个平安也是好的,到底是救过您性命的姑娘。”   庭降搁了药碗,“我知道了,明儿再去罢。”   奈奈说是,转身出去倒水,开门顿时眼圈一红,委屈的巴巴喊了一声,“掌印大人,您可回来了。”   庭降听她喊人,扭头看冯玄畅。   “厂臣怎么回了?钱塘那边都安置妥当了么?”   冯玄畅对奈奈摆摆手,示意她下去,进门来给庭降揖礼,“臣请大殿安,钱塘那边已经安置妥当了。大殿近来清闲?许久没去先生课上读书了罢。”   庭降搁下药碗,“课业也不是很紧要,倒是让厂臣操心了。”看看睡着的允淑,他起身,道:“厂臣是特意回来瞧李允淑的?”   冯玄畅嗯一声,到床边坐下来,“劳烦大殿一直照顾她,大殿也累了,且回去歇歇吧,臣来照看就是了。”   庭降低头沉思片刻,直白道:“本殿知道厂臣心里喜欢李允淑,本殿心里头也是极喜欢她的。”   冯玄畅替允淑擦擦脸,淡淡笑了笑,“大殿说什么,臣一个太监,哪里敢有什么情爱的想法?臣也不想李大人如花似玉年纪轻轻就跟着臣独守空房,大殿不必同臣来谈什么心,臣听说,长生姑娘还在等着大殿呢,大殿且先去操心长生姑娘的事儿吧。”   庭降怔了怔,这事儿确然是个棘手的事。   他也没再说什么,急匆匆的走了。   允淑恍恍惚惚的,她心口还是疼,但是方才听大监大人说话了,说的话不中听,她有些生气,索性闭了闭眼,没理他。   这一睡也不知道又睡了多久,浑浑噩噩的,突然就觉得身子没那么沉了。   她睁眼,正瞧见早晨的曦光,奈奈在忙前忙后的收拾东西,屋里头没旁的人。   她舔舔有些干的嘴唇,唤奈奈,“渴了。”   奈奈手一僵,扑过来抱她,“主子,您好了?心口还疼吗?”   她点点头,“还有一点。”   “疼好。”奈奈松开她笑,“疼好,疼就好,主子,奴婢总算又听见您说话了。”她指指已经收拾好的包袱,“咱们今儿得出宫回府了,廷牧公公给咱们备了马车,一会儿叫小黄门来抬您出去,对了,主子您太虚了,回去得好好养着,官家赏了好多人参,补气益血的。”   她点点头,问奈奈,“大监大人回来了么?”   奈奈答应着,“回来了回来了,今儿一早去上朝了,还没回呢,钱塘那边也好,都好,那些刺客拉去了东厂,是掌印大人亲审的,您放心罢,都是寿王的人,扎了您一刀的锦衣卫,听说也是寿王的余党,大监大人给您出气了的。”   她还想着大监大人说过那句话,存着气呢,什么臣也不想李大人如花似玉年纪轻轻的就跟着臣独守空房。   独守空房是吧?她记着他了。   奈奈服侍她回了承恩园,皇宫里头再好,也比不得自己的地盘踏实,俗话说的好,金窝银窝比不得自己的狗窝,在自个儿府上歇一日,比在皇宫里歇三天还舒坦。   她如今身上有伤,不宜经常走动,又过起了米虫的日子,没事儿搬个椅子做外头晒晒太阳,吹吹风,惬意的像个隐士。   冯玄畅来的时候,她正躺在躺椅上睡觉,翻身的时候,被硌到胳膊,睁眼才发现自己躺冯玄畅怀里头,脸贴着脸,近在咫尺的。   她有气,没同他说话。   冯玄畅捏捏她鼻子,道:“你护驾有功,官家要给你指婚。” 第93章 是我   她立刻抖擞了精神, 挪挪身子坐起来,挺直了腰板硬气道:“官家给我指婚?我舍身挡刀可不是为了找婆家的,长安城里哪有什么好的亲事?各家的公子哥儿什么样儿的, 我提刑司里头桩桩都有底儿,这是要把我指给哪家纨绔子弟?我这就进宫去请官家收回成命。”   他把她拉回怀里,掩她的口,“都是朝廷命官了,怎么还这样沉不住气的?这样的性子,就是免死金牌到了你手里头,怕也不好使了。”   她挣扎,拽他的袖子愤愤,“你是个心肠子曲曲绕绕百八十道弯儿的,你心里想什么的我不晓得,反正官家要指婚的是我, 又不是你, 你自然是不着急。”   他摸摸她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回他是想明白了,只要还顶着太监的名头, 就不可能正正经经的同她做夫妻,官家如今还用得着他的时候,就得早做谋算,他手里头攥着能谈条件的筹码, 回头早早卸了肩上这些腌臜活计, 带着她去寻处僻静地儿建桩子,他手里头有的是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吃喝三代都是够了。   其实, 做这掌印无趣透了,勾心斗角卑躬屈膝这样的事儿,本来就不是他擅长的,若是有个契机能让他金蝉脱壳,他简直求之不得。   强压下心头的冲动,他指指自己,“是我。”   她眉毛直挑起来,“是你是你,是你什么?官家还真能把你指给谁家的贵公子了?就是指了,人家也断没有龙阳之好的,即使有,也没人敢在家里头供上您这么一尊阎王爷。”   她仰着脸,张牙舞爪的模样,像极了才满月的老虎幼崽子,颐养的滋润,奶凶奶凶的。   他捏她下巴,狠狠在她脸颊上亲一口,“官家把你指给我做夫人,可欢喜?”   允淑觉得心惊,前头他同庭降可不是这样说的,不是说不耽误她的么?不是说,跟着他要独守空房,他于心不忍的么?   这人真是奇怪,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她都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了。   她背过身,嗡哝,“不真欢喜,大监大人,奴累了,想歇会子,您躺会儿就回了罢,这么……这么样叫人瞧见不好。”   他扳她肩膀,把她掰过来对着自己,吻她的眼睛,捧住了她的脸,他心里揪的难受,想到她傻子一样从来不会护自己,决定跟她约法三章。   “允淑,以后不要再拿自己去给别人挡刀子,赶明儿我来教你防身的拳脚功夫,叫你去战场上拼杀是不能够,平日里对付小毛贼那三脚猫的招式,是很管用的。”   她哦一声,“成罢,不过您平日里忙的紧,这事儿是我不周全,合该让覃时早早教教我几招防身的。”   他叹气,看得出来她在置气,却不知道为的什么。   “这次回来,晓得你又受伤了,我心里头跟嵌了根钉子一样,本来官家说今年事儿太多,想等明年再让我成家室,我琢磨着你这样横生变故的,叫我吃不消,索性就求了下月初八的吉庆,到时候咱们成亲,一定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办上一回。往后你在我身边了,我能光明正大护着你,心里也踏实。”   她捏捏耳朵,闭了眼,也没搭话,心里头是高兴的。   冯玄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哄也哄不成,脸上也没个笑模样,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可是还不舒坦?   奈奈打外头回来,硬着头皮给他揖礼,她实在不愿做个没眼色的,可是那头儿鹿和公主闹腾的厉害,她也无法,只得知会一声,禀道:“掌印大人,主子,鹿和公主得了好玩意儿,正新鲜的不行,这会子吵着要主子过去瞧瞧呢。”   他把允淑揽在怀里,护犊子似的,“有什么可瞧的?你给她说一声,你主子这会儿困得慌,回头睡醒了再过去同她玩耍,叫她自己先玩儿着。”   奈奈为难,“鹿和公主说了,就这会子要主子瞧,主子若是不过去,她就亲过来,横竖奴婢是拦不住的。”   话音儿才落,鹿和公主已经风一样跑来了允淑的院里,手里拿着个叮当作响的物件儿,瞧着眼前这幅场景,给她看傻了,愣愣的站在一步之外,指着允淑捂了嘴。   允淑人还被冯玄畅捂在怀里,这会儿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才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这样不避嫌的躺在一处,这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举动。   她捂脸,装睡罢。   鹿和公主惊讶过后,压根没把这事儿放心上,西戎民风彪悍,大姑娘小伙子的都是在马背上就成家立业了,她们游牧族根本就没长安城里头这样,姑娘和哥儿都是囚在笼子里的燕雀,彼此思慕还要顾及礼法,多累得慌的。   她去摇允淑,“姐姐,你起来看呢,这玩意儿真是好玩儿,也不知道叫什么,你识得么?”   等了半天,允淑也没答话,她有些急了,推搡冯玄畅,“她不是才受了伤,也没好的,你这样窝着她不得劲,快些松了,往后有亲热的时候,不差这会子。”   他不松手,指指鹿和公主手里头的玩意儿,解说道:“这个叫九连环,允淑不会玩儿这个,这个玩的好的,是言煦,赶明儿我叫言煦来陪你一起玩儿。”   瞧他把允淑护的严实,生怕给人抢了去,鹿和公主撇撇嘴,“小气吧啦的人。”   允淑心里赞同的猛点头,就是个小气吧啦的人来着。   鹿和公主等半天无趣了,提着九连环心不甘情不愿的回了。   允淑睡醒一觉,太阳已经落山了。她揉揉眼,问奈奈,:“他什么时候走的?”   奈奈忙道:“没走,在厨房呢,方才丁爷过来了,两个人说了会话儿。”她扶允淑起来,小声道,“主子,奴婢觉着,丁爷这会儿得怪为难的,您晓得吧,丁爷喜欢您,听说您被官家指婚了,特地过来找您说话,哪里知道好巧不巧的,正撞上掌印在呢,您睡的深,没瞧见掌印大人脸都绿了,把人给叫厨房里头去,这会子也不知道人还好不好。”   允淑扶额,这人又犯哪根儿神经呢,   她捂着心口从躺椅上下来,担忧道:“走罢,咱去瞧瞧宝儿哥,他那样朴实的人,哪里是大监大人的对手,指不定给他怎么欺负了。”   奈奈收拾起来躺椅,哎一声,跟着她往小厨房来。   厨房里粗使婆子搁外头忙着洗菜择菜,瞧她们往这边来,忙迎一迎,蹲身,“大人,饭菜还没好呢,掌印大人在里头做着的。”   允淑嗯声,扎进厨房里来,入眼是两个大男人,一个在添柴,一个在炒菜。   冯玄畅挽着袖子,手里头的锅铲子还冒着热气儿。她心里叹,长得又好看,又会做菜的人,真是怎么看怎么熨帖怎么养眼。   丁颐海傻呵呵的起来给允淑作揖,“三妹妹妆安。”   真稀奇,他唤了称呼,还这样彬彬有礼的。往前见了可不这样的,也没这么生疏。   “宝儿哥怎么来了?”   她左右瞧瞧,寻个马扎坐着,问丁颐海。   丁颐海坐下来继续添把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来瞧瞧你,廷牧公公说你给官家挡了刀子,危在旦夕,塞给我封信让我去钱塘找掌印,我位份低微进不得宫里去瞧你,今儿听说你回了府,就来了,没想到掌印也在,嘿嘿,来的唐突了。哦,”他拍拍脑袋,“我还带上好的金疮药,治刀伤可管用了。”   丁颐海从怀里摸出个药瓶递给允淑,想了想,道:“还有……”打眼瞥到了冯玄畅的脸,他忙摇头,“没有了,没有了,我记错了。”   冯玄畅的脸黑的不能看,锅里的菜糊了一大片,他把锅铲子一扔,抱着膀子阴恻恻道:“我瞧着你今年也二十有余了,是该成家立业,求远不如求近,奈奈就不错。”   奈奈脸都吓绿了,噗通一声跪下来,抱着允淑的大腿就哭,“好主子,奈奈只想伺候您一辈子,可不愿嫁人的,您得护我。”   心里头埋怨,这太监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头晌没拦住鹿和公主,帐晚上就来清算了,什么人啊。   允淑握握拳,拉奈奈站起来,龇牙咧嘴的瞪着冯玄畅,“我的人,你……你做什么主?乱点鸳鸯谱的。”   当事人丁颐海傻了一阵儿,片刻后拎了桶水泼在灶火上,好家伙,菜都焦了,地锅都烧出个大窟窿,这晚饭做的,真刺激。   厨房里头浓烟滚滚,四个人咳嗽着从厨房钻出来,都是一脸的锅灰。   覃时领着人来灭火,瞧四个人都和锅底一个色shai了,着急忙慌的过来问安。   冯玄畅哪里从手下人跟前这样丢过脸?得,这顿饭也甭吃了,他擦擦脸,吩咐覃时,“备干净的热水给咱家洗洗。”   覃时看奈奈一眼,她倒是还好,脸上抹了几道灰,但是眼泪汪汪的,估摸是方才吓着了。   矮矮身,他去备热水去了。   冯玄畅拉着允淑往屋里头走,回了屋一把把她按在床上,他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大黑脸,瞧着真好笑,她给他的模样笑的花枝乱颤,“哎哟我的爷,你这也太没脸看了,我心口疼,哎哟我的天爷,不行了,笑死人了。”   他压着她,不满意了,“这样 第94章 廷牧开心了   就好笑了?哄了一天不见笑模样的, 瞧我黑脸就觉得好笑。”   她勾他脖子,讨好道:“不笑了不笑了。”一边絮叨,“前阵子我伤了, 把二姐姐的婚事也耽搁了,下月一并办了罢,她是外室抬妻,我想了,她是没什么靠山的,进了沈府各样都得打点,就是分府别住,她那个婆婆奶奶怕也不那么好说话,指定还是要为难她的。这夫妻过日子,最忌讳的就是长辈在里头掺和,前头双喜的婆婆给文家哥儿张罗的一堆侍妾, 你也是知道的, 双喜为此还受了好大委屈,好在那文家哥是个拎得清的,把后院里头那些, 打发的打发了,有儿女的,也分出去给了庄子补偿,正头夫妻才算是和和美美有了好日子。可是沈医官同文家哥儿不一样的, ”她搡搡冯玄畅, 示意他挪挪,起身去拿帕子过来给他擦脸,“沈医官同你走的近,你比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 医术是了得的,也有济世之心,平日里为人严肃,同李大人的玩世不恭不一样,他顶谨慎,样样都好,独独家里的事儿一团浆糊,耳根子软又敬沈老太太,那沈老太太若是个温和的人,也罢了,偏偏是个什么事儿都要掺和一脚的,当家做主惯了。”   她给他把脸上的灰擦干净,捧着端详一阵,满意的点点头,“成了,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好看的紧。”   她给他把脸上的灰擦干净,捧着端详一阵,满意的点点头,“成了,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好看的紧。”   她夸的他心里得意,捉她手放在唇上蹭,“可喜欢?”   允淑嗯道:“喜欢的。”   他笑了笑,心里头却沉下来。他是做什么的?这府上都是他的人,李允善说过什么话儿,做过什么事儿,都从他耳朵里头过了个遍,只碍着允淑的面子,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事儿发生,只要搅不出大事儿来,也就罢了。   庭降的事儿,他还没找李允善的麻烦,已经很大人大量了,再看看允淑这么一心操持李允善的事儿,他皱皱眉,沈念固然有不是的地方,李允善也半斤八两,这事儿不能拉偏架,各打五十大板最公正。   他由她捧着脸瞧,斟酌,“你操持她的事儿,是应当的,打断骨头连着筋,再怎么那都是你亲姐姐,只是也别光顾着别人了,下月咱们的婚事,你也搁心里头,别不当回事。”   他嘴上不忘叮嘱她,又想到同她也要成亲了,心里自然是高兴的,握握她的手,温声道:“凤冠霞帔我叫廷牧去赶制,金银项圈也都找玉匠去打磨,还有顶重要的一桩,掌印府是大行皇帝赏的宅子,平日里处理公务,事儿也多,不清闲,我想另外置办个婚宅,头前瞧中了朱雀街临水照花的府邸,明儿你同我去瞧瞧,哪里不合适的,叫覃时找泥瓦匠去修缮改建。”   她摇摇头,“明儿我没时间的,约了御清斋的老板谈铺面的事儿。”   “你要开铺子?”他狐疑着问。   “不是,”她搓搓脸,“二姐姐在家中时,曾帮阿耶做过一段时日的管家,府上的账面她都入手过,账头是好的,我琢磨着她在沈府过日子,还是自己有进项更稳妥些,便给她收了两间铺子,做些首饰胭脂水粉的买卖。二姐姐命途多舜,日子总也过得不踏实,有钱财傍身的话,就有底气。”   成吧,这丫头满心满眼里头都是她的二姐姐。近来他是越发心眼小,见不得她心里头旁人倒比他还重要。   覃时打水来,搁外头敲门,“掌印,属下送温水来了。”   他说送进来罢。   覃时端着铜盆进来,拧了帕子递给他,禀道:“主子,廷牧公公说话就到,先遣了小黄门来通话,说是官家找您。”   他接过帕子擦擦手,嗯一声。   官家这时候叫他进宫,指定是因着早朝时候大殿上那些谏臣的话。   允淑接过他净手的帕子放水里去,折回来问他,“官家这时候叫你进宫做什么的?这天都黑了,再过个把时辰宫里就要落宵禁。”   “是早朝的时候,官家宣了道旨意,叫底下的那堆老古板坐不住了,才退朝,就倚老卖老在乾和殿长跪不起,叫官家收回成命。”他冷笑一声,“稀罕呢,身为谏臣,平日里就没说过一句称意的话,混天撩日在谏院当值,一堆人全都是摆设,官家是圣明君主,要他们多嘴多舌什么?个个眼盲心瞎的固守陈规,是该敲打敲打才是。”   “到底是老臣子了,你过去也不要太下他们脸子,说两句罢了,犯不上去把谏院也得罪了。”   允淑担心他去往谏院一站,再打起来,谏院那帮老头子听说个个固执己见不懂开化,守着开国刑典容不得官家丁点激越。   也不知道官家这是又挑衅了那个律法典籍,叫谏院的老臣子都跪乾和殿了。   他说成,“我晓得分寸,你放宽心就是。”   见他答应了,允淑总算松口气。   冤家宜解不宜结,朝廷里头恨他的官儿多了去,别回头再和谏院结了梁子,那都是口若悬河的言官,随便给他使绊子穿小鞋,就如洪水猛兽,还是能避之则避之最好。   入了夜天就凉,她四下看看,问覃时,“府上可有厚些挡风的衣裳?去取一件来,给大监大人带上,我瞧着下凉了。”   覃时说有,转而就出去拿衣裳去了。   她送冯玄畅出了府门,同廷牧打个照面,廷牧巴巴跑过来给她呵腰,小声道:“大姑,往后你可得把自己个儿护结实了,这样挡刀的事儿,一回就成了,身家性命可不是系于您自己身上,廷牧也记挂着呢。”   她猛点头,“廷牧你忧心了,回头我给你做双鞋罢。”   廷牧给她吓一跳,“别别别了,奴才不缺鞋。”连连躬身跟着冯玄畅上了马车。   他擦擦冷汗,想起来小七把允淑做的那双麻履,哆哆嗦嗦捧掌印跟前的场景,又流了一滴汗下来。   冯玄畅摸他额头,沉思片刻,开口道:“廷牧,你很热啊?”   廷牧摇头摇的脸直抽,“奴才不热,一点都不热。”话说回来,他就是个个低贱命,日子过舒坦了就浑身不自在,哪天主子不调侃他两句,他就觉得少点什么,得了话儿,他踏实了,谄笑的往冯玄畅跟前挨巴,“主子,您回来了,是不是让奴才撤下来?奴才想着,官家跟前也不缺人伺候,奴才还是想跟着您打打下手的。”   他掖手,“且先继续伺候着,下月再回来罢,府上也是得有人张罗事情,旁人我用着不顺手,没你周到。”   廷牧开心了。   他日夜盼着能早些回来冯玄畅跟前当差,他主子同官家不一样,平日里虽总是打趣他,可心里是真正拿他做心腹。在官家跟前伺候,他就得十二万分的小心谨慎,官家夸他一句他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还不如他主子骂他来的舒坦。   允淑送走了人,肚子有些饿,拉着奈奈问可还有什么好吃的。   奈奈回说,“亏了奴婢在下午的时候,做了些牛肉条,想着平日里用来做打打牙祭的吃食解闷儿,这会儿派上用场了。”   允淑听有牛肉条吃,乐不可支,灶房的锅坏了,也是等不着小厨房还能呈上来什么像样的吃食,先吃着牛肉条罢垫垫肚子。   回了屋,她让覃时跑腿儿去青绮门要桌席面打包回来,抱着牛肉条窝在小圆桌边吃边看书册子。   牛肉条做的好吃,她吃的带劲了,合上书道:“奈奈,你去叫鹿和公主和长生一起过来吃罢,二姐姐今儿又不在府上么?”   奈奈说是,“大姑娘搬回关雎小住了,这几日都没回,带了府上伺候的几个丫头,今儿奴婢叫人去关雎给大姑娘递话了,明儿来府上同主子一并过去御清斋掌柜那里瞧铺面。”   她答应着,“哦,她搬回原本住的宅子也好,在我这里她也是拘谨。”   奈奈笑了笑,“主子您心里可定是忧心着大姑娘的,怕她在关雎日子难,您甭忧心的,奴婢亲送大姑娘回去的,关雎的下人和粗使婆子,都是沈大人从外头重添置的,大姑娘委屈不着。”   “那就好。”允淑嚼着牛肉条,直夸奈奈手艺好,“你是怎么做的这样有嚼劲的?赶明儿你教教我怎么做的。”   奈奈又塞给她一包,拍拍手,“奴婢去请鹿和公主和长生姑娘去。”   把鹿和公主和长生请了来,覃时也从青绮门打包回来了席面。   把各样菜色往桌上一摆,也没什么主仆身份的计较,海吃海喝一顿,鹿和公主捧着肚子出溜在椅子里,打个嗝,“长安的美食真是深得我心,赶明儿使臣在这里偷师学艺差不多该回西戎的时候,我一定得跟你们的官家讨要个厨子带回西戎去。”   月光长长照在庭院里,她趴桌上抬头望,有些落寞,“我想家了,皇兄也不知道这时候在做什么。”   允淑拎着酒盅一饮而尽,眼前花影重叠,她喝的小脸儿红扑扑的,有些微醺了,问长生,“你怎么对庭降那么好呢?”   长生托着腮,也是眼神迷离,喃喃道:“庭降是个很 第95章 做什么春秋大梦   没有用的人, 在村子里,会读书写字没什么用的,他又懒呐, 也不耕也不种,没我照顾着了怎么行啊?他自己又不会照顾自个儿。”   她是实心实意扑在庭降身上的,允淑啜一口,“他倒是确实个懒的。”   酒喝的差不多了,牛肉条也吃完了,各自回屋去睡了。   一早起来,允淑和奈奈坐顶小轿子到御清斋见老板。   御清斋在朱雀街最东头,是两间宽敞的大门面,往前是胡商做的玉石买卖,老板说胡商年纪大了,回去胡地, 这才空下来两间铺面正好租出。   李允善来的也很早, 兰姐儿留在府上给丫头和奶妈子带着,她只带了个随身伺候的女使过来同允淑碰面。   两个人看了看铺面,觉得很合适, 这才同老板商量租金的事儿。   老板是个好说话的,只说头前胡商租用的是多少,便还是多少。   允淑一琢磨这价格也合适,立时就租了下来付了租金。   出门早了她还未用早饭, 携李允善一道儿在路口阳春面的小摊上坐下来, 要了两碗阳春面吃。   李允善捏着帕子瞧她半天,欲言又止的,好半晌还是开口道:“我听常思说了,官家给你指婚, 你可答应下来了?我头前不是求了你,为了姐姐和兰姐儿往后有好日子过,你跟了大殿的好?”   她捏着筷著,抬头看看李允善,“二姐姐,那是官家赐婚的,我能怎么?再说,我心里也确然喜欢大监大人,庭降那样的身份,哪里是咱们能高攀的?那是大殿,我求个一生一世一双人,他注定是个三宫六院的,一国之母得是什么样尊贵身份?你我可有父家?父家是朝中重臣还是手握重权?一样儿都没有,二姐姐还指望我做史书上的阴丽华呢?嗐,咱们几斤几两的,心里还能没个数的了?”   李允善恨铁不成钢的戳她额头,“你怎么就是不开窍的?姐姐是过来人,最知道身份地位对女人是多重要,你便是,便是空落个架子,在外头那也是风光的紧,人人见了都要三跪九叩的尊荣,凤印在手旁人没得谁敢轻看了你,回头姐姐沾你的光,那沈念的祖母我那当家做主惯了的婆奶奶,就不敢给我小鞋穿,兰姐以后也能嫁高门大户,没人敢嘲笑她高攀不上。”   她抹眼泪儿,想起来自己这般命苦,立时委屈的不行。“当时,姐姐为了保你周全,让你像狐尾草一样活着,这倒好,如今为了姐姐的日子过得好,委屈求全也不愿了。那冯玄畅有什么好的?当年他若是搭把手相救,你我何至于沦落如此地步?他也是个昧良心的人,手里头权势熏天,也没想着救你我脱离苦海的,心里压根也没记着同我还有婚约在身,他能对你实心实意好的?鬼才信了,太监身子还痴心妄想,坑害了我还不够,如今又来坑害你,也不知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的汤药了,叫你这样执迷不悟的。”   允淑默了默,手里的阳春面顿时也不香了,呐呐道:“都是李家害的,二姐姐你什么都不知道。”   李允善抹着眼泪呢,一时叫她说的有些愣怔,“什么?”   她搁下碗,手一摊,“都是二姐姐的不是。二姐姐压根不晓得,当年冯家就是因同二姐姐定了亲事,才被齐相国和高金刚串通一气,陷害冯家勾结土匪造反获罪,满门忠烈处斩。姐姐,齐晟那个黑心肝的,是掳了你折磨了你,可冯家也是因此被无辜牵累了的。二姐姐只知道自己受尽了冷暖,却不知道我们被流放那日,大监大人被押送回长安,正拉去了蚕室,这辈子都做不成个正经男人了。”   说到底,都是李家欠人家的,如今不过是讨她过去做个夫人,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她就算是过去赎罪了,也没什么话说的,再说,冯玄畅对她,是实心实意的好,这么多年了,她心里明镜似的,都知道。   庭降那头又不是没正主,人家长生心心念念着庭降哩,她跑去掺和什么的?   李允善给她说的有些迟疑,“这……到都是我的不是了?好好好,姑娘大了胳膊肘子知道往外头拐了,心里有了人,连嫡亲的姐姐死活也不在意了,我怎么这么命苦的,以为苦尽甘来能得你的济,罢了罢了,就让我在沈府里头,给欺负死罢了。”   她一甩帕子,登上小轿,带着人走了。   回了关雎,李允善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儿还是不能成,庭降那样的身份,心里头现在满心满意装的都是她这个妹妹,若不趁着现在把这事儿撺掇成,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男人么,一时比一时,都是些靠不住的,现在还对你好,等新鲜劲没了,还不照样抛诸脑后?到时候再后悔想去挣个名分,全都晚了。   可是,到初八成亲也没多少日子了,她一筹莫展,即找不出来冯玄畅哪里的错处拿捏,又没办法说服允淑改变心意。   真是两难。   如此过了几天,李允善茶不思饭不想,捏着团扇子天天皱眉想怎么把婚事给搅黄了,让允淑能答应下来嫁了大殿。   铺面的事儿自然有允淑去给她张罗着,人手小厮伙计也用不上她操持,她窝在府上清闲的很。   桂枝给她端参汤来,蹲蹲身,“夫人,大人回了,在前厅给人看诊的,唤您过去帮把手的。”   李允善不徐不慢喝了参汤,才拾起小团扇来迈着碎步到前厅这边。   前厅是个看诊的地儿,沈念是好医官,在宫里下了值也不忘回府给百姓们看诊,诊金也是分文不取。   给人诊完脉,开了方子,送人出去,后,李允善才沉稳的过来。他向前两步去拉着李允善的手,高兴道:“今儿人逢喜事精神爽,我要同娘子吃两杯酒尽兴。”   李允善替他擦擦脸,蕴笑道:“常思今儿在宫里当值当的好,被赏了?这样开怀的?”   沈念摆手,拉着李允善在桌边坐下来,左右看看,把人都摒退了,乜着眼皮神秘兮兮凑她耳边道:“这是个喜事儿,我同你说,冯兄如今是个正常的身子了,这下月不是就要同允淑成亲了么?今儿我去给他瞧,房事无碍了。”   李允善啊?一声。惊慌失措的,“你这,他不是个太监?”   “嗐,这事儿说起来话就长了,当年他被拉到蚕室的时候,我得了信儿,同李葺快马加鞭的赶了过去。那掌刀的我曾救过他老婆孩子的命,亲到了蚕室,才从人手里头救了冯兄,可惜到底是晚了半步,不过也不打紧,没伤到要紧处,后来给他仔细用药尊养着,这才算是全须全尾的保住了身子。”   李允善愣了,脱口道:“你们这是偷梁换柱欺上瞒下的大罪啊,他在宫里头行走,万一哪会子东窗事发……”她打个寒噤,捂嘴:“天爷啊,完了完了,这还了得?回头岂不是要满门抄斩!沈常思你个杀千刀的,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没个安稳的日子呢?”   沈念忙安她心,“别大声说,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没旁的第三个人知道,要捂严实了,我是因着允淑是你亲妹子,怕你为了她的终身幸福忧心,这才告诉了你,你可要嘴上有个把门的,千万别说出去了,说出去了了不只是冯兄性命不保,就是沈家也是难逃一劫,咱们如今日子都过得熨贴,横生枝节的事儿能少则少,往后咱们两家和和乐乐的,也算是都有了好奔头。”   这桩事儿,李允善心里头瘪固的难受了。   冯玄畅当时说的话真是漂亮,说什么如今是个太监身子,不能耽误她,她是觉得未婚的夫婿没指望了,转而才跟了沈念,又知道冯玄畅心里头喜欢允淑,一个太监,喜欢自己妹妹,喜欢也便喜欢了,她也没为允淑想过以后,只觉得自己不能再受苦了,这回她算明白了,原来冯玄畅心里头压根就没瞧上她来的,压根不是她弃了姓冯的,是人家觉得她脏了,不配,比不得允淑生的好看,又是个处子。   她不动声色的攥攥手里的帕子,牙根紧咬,把心头那份气性压下去,攒个半真心半假意的笑出来,“常思说什么的,允淑是我嫡亲的妹妹,我哪里能坑害她?盼着她好都不够的,你放心,这事儿我烂在肚子里,绝不外传的。”   沈念嗯一声,揽她入怀,“善儿,等冯兄大婚,我就同官家请辞,递告老文书上去,省的在尚医署当值整日里兢兢战战,这禁廷难捱,谁囚在里头都不是什么好事儿,一个马虎就要人头落地,还是李葺洒脱,日子过得最畅快。”   李允善心头思绪百转千回,叫她放弃往上爬,整日蝇营狗苟的过日子么?   那不能够,做平头百姓有什么好?她爹爹那样的二品大员,都能因着贪污的罪名就处死,平头百姓就是个被欺负,做不到人上人,手里头没权势,还想有安稳日子?做什么春秋大梦!   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就算完了。   她笑了笑,“常思你说的是,赶明儿,咱们 第96章 沉了吧   得备上份厚礼过去, 允淑虚十岁就被流放了,这许多年是受了不少苦的,到底她命好些, 如今做了堂上官,又救驾有功,官家都在朝堂上给她说话,还为她动了典籍律例,恩准以后女子可参加贡试,谏院那些顽固不化的言官都不能说什么,我身为她阿姊,更是为她高兴。”   这番话说出来酸不溜秋的,只是沈念没往深处想,只以为她说的都是出于真心。   到了后院,女使端上来酒菜, 沈念给李允善倒满一杯, 道:“咱们也许久不曾对饮了,近来糟心事儿多,如今好了, 老太太那边松了口,你是我的大娘子了,冯兄也有了家室,我心里头高兴呢。”   他本来就同冯玄畅要好, 李允善和李允淑又是姐妹, 这是亲上加亲的好事儿,他心里高兴,也就难得多喝了两杯。   沈念喝酒向来不多喝,夜里也经常会突然被诏入宫, 他有分寸,吃酒误事,贪杯不过三次,便搁了酒盅。   李允善拿帕子掩嘴角,抿唇笑,“常思,今儿陪我多喝两盏罢,允淑在朱雀街给我盘下两间铺面,往后我手里头也有进项了,你平时忙,回头我也忙,就没空闲吃酒了,咱们今儿晚上醉一回罢,左右宫里也无事,就不看诊了。”   想想也是,还从未纵恣过,美酒佳人,沈念点点头。   推杯换盏下去,李允善唤两声醉倒在桌前的沈念,见沈念是真醉了,便嘱咐桂枝扶进去歇了,自己换上衣裳到北宫来。   轿辇子在北宫外头停了,她掀帘下轿,跟蓝翎侍卫一打听,说是庭降不在北宫,去了承恩园。   她倒是扑了个空,转而瞧瞧天色,顶晚了,这时候再去承恩园,又得惊动允淑。   冯玄畅不是真太监这事儿,她得单独同庭降说,只要庭降有了冯玄畅的短处捏在手里,就不怕冯玄畅不做考量,这婚事可以作罢,命总不能不要。   不过还是要把沈念撇干净的,沈家不能牵累进去。拢拢头发,李允善衡量半晌,觉得不能拖,时候晚了也不打紧,要紧的是先下手为强,迟了等允淑和冯玄畅大婚,再去揭发可就什么都晚了。   到时候允淑作为家眷也难免刑罚,她是要靠着允淑生财捏权的,不能把允淑搭进去,让自己没了指靠。   一番思量,她心下有了盘算,嘱咐轿夫重又折道儿去承恩园。   夜凉如水,色若泼墨,几家灯火阑珊,街上更夫敲打梆子。   李允善从后院敲承恩园小门,府上婢子平日里出去采买都是走这里,守门的婆子开门探头瞧瞧,识得她,揖个礼,“大姑娘这么晚了才回?这外头都没人影子了,大姑娘快些进来罢。”   李允善塞给婆子块碎银钱,“刘妈妈,今儿我回来时候晚了,你莫说出去,淑儿忙的很,别给她平添担心,今儿你守好门,且当我就没来过。”   刘妈妈看看手里的碎银子,喜笑道:“成,大姑娘放心就是,老奴知道了,您快些回院里歇着吧。”   李允善提提裙摆子,额首道好,又问道:“今儿庭降是不是在府上的?”   刘妈妈想了想,回道:“庭降公子哥儿未曾来,您问问前头当值的?老奴守着后院的门,爷们儿都是走前院的,老奴也见不着。”   李允善想了想,也是,在后院也打听不到什么,庭降便是到了承恩园来,后院这头也不知道。   她点点头,带随身伺候的烈烈到前院来,路过偏厅正瞧见庭降屋里头燃着灯,立时喜不自胜,嘱咐烈烈在外头候着,推门进来。   庭降皱眉看着几案上两吊铜串子,托腮想事儿,听见动静抬头,见是李允善,不怎么客气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李允善轻笑,过来与他面对面坐下,“瞧瞧大殿在做什么的,奴给大殿带来个好消息,想着大殿听了,指定开心呢。”   庭降叩叩几案,“哦?说来听听。”   “这件事儿有意思,大殿听了可别吃惊,您不知道,蚕室也有手抖的时候,那冯掌印,不是个太监身子哩。”她随手拨拉两下铜串子,笑了笑,“您说,若证实了他不是个太监,得是个什么罪的?”   “行车裂,灭三族。”庭降冷脸看了李允善一眼,“本殿倒是没看错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能这般不择手段。你这罪名往厂臣身上一安,就是让他万劫不复了。”   李允善没什么表情,呵笑,“有时候就是这样啊,世上没有公平可言,若他是个真太监,我也尚且念在他同我一样可怜的份上,只规劝允淑悬崖勒马,他还是做他的冯掌印,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可偏偏就是让我知道他不是个真太监,凭什么他们都可以好好的活着?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要受尽磨难呢?圣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看到的却是只有我一个人为刍狗,我不甘心呐,大殿,人和人怎么不一样呢。”   “心不一样,人自然不一样,你我不过都是执念,我放不下李允淑,你放不下你曾经受过的磨难,谁不是可怜人呢?”他自嘲,“你这消息从何处得来?可靠吗?”又随手把几案上的铜串子收进包袱里,搁手上掂量掂量,“这些可都是好大的人情债呢,本殿还没想好要怎么还,她也不知道这时候睡了没有,唉,是个磋磨人心的差事。”   李允善点头,“大殿不需知道我从哪里得来的信儿,若是有心,明儿就在朝堂上把事儿说开了,离初八可没几天了。”她起身,忽然又想到什么,笑了笑,“差点儿就忘了,是要拿这事儿来叫淑儿回心转意的,她心里头有冯玄畅,你若在朝堂上揭穿冯玄畅的话,怕是允淑会记恨你,她性子倔的很又认死理,若知道是大殿毁了她心上人,想必是宁死也不会同大殿好的。还是拿冯玄畅的命挟一挟她的好,比什么都管用,当初用这招奏效的,还是您的叔父寿王殿下呢。”   “谢你提点,本殿不喜欢做趁人之危的事儿,今儿你说的话,烂在肚子里,否则,沈家和你,都活不了。”   李允善半真半假的笑了笑,“那就等大殿好消息了。”   她出来,带好门,突然惊觉似乎有人在院子里,皱眉问烈烈,“可看到有人进了园子么?”   烈烈摇头,“方才有只叭儿狗,奴婢给撵出去了,没瞧见有人过来。”   李允善不放心的四下看看,方才出门,明明一打眼瞅见个人,不可能看错的,怎么会突然就没影了的?   她轻声呵斥,“是谁?谁在那儿?别藏了,我瞧见你了。”   不管是人是鬼,方才她和庭降说的话,绝对不能叫人听了去,这府上都是冯玄畅派来的锦衣卫护院,转头若是被人告诉冯玄畅了,这一切她就白谋划了。   她往木槿花树丛这边来,到处查看一番。   鹿和公主窝在墙角的树后头抖着手,看长生,眼里都是询问,可怎么办?一会儿被揪出来,就完蛋了。   长生牙一咬,“你走,快去找李大人,都这个节骨眼上了,没时间了,我出去把她支开,你是西戎公主,我虽然是个乡下人,懂得不多,可是我知道你要是出了事儿,两国就得打仗,我们平头老百姓也不想打仗的,你去找人来给我解围。”   鹿和想去拉她,手还没碰到她袖子,长生已经钻出去了。   她想这回是真要完蛋,这个女人连亲妹妹都算计,万一发起疯来长生就囫囵不了了。   她找谁呢?允淑傍晚的时候就递话儿回来说今儿提刑司有桩案子要审,夜里怕是回不来,她和长生是听说庭降回来了,长生要来瞧庭降,她闲得慌没事儿做,才死皮赖脸跟着来的,覃时也不在,她压根不认识长安哪条街是哪条街,不过她同长生都是半斤八两,就是她留下来,长生也不知道去哪找人。   再看看这都马上子时了,就是出了府也找不到个人问提刑司在哪啊。   时间也不等人,她扒拉树枝往外看,李允善已经把长生带走了。   黑灯瞎火的,她也不敢惊动府上的人,偷偷摸摸溜出来,撒丫子就跑,提刑司她不知道在哪,可知道皇宫在哪,半路上偷了不知谁栓在路边的马,打马一溜烟往宫门口奔。   马蹄哒哒疾驰,她是这么琢磨的,先随便带个宫门侍卫去提刑司,侍卫们肯定知道在哪,找到允淑,先赶紧回府去把长生要回来,再说其他的。   到了宫门口,她还没下马,迎面碰上退宫的冯玄畅,给她激动的一把勒住马跳下来,拉着冯玄畅道:“可算是遇上正主了,快跟我回去救人,出大事儿了,你快上马,边走我边给你说。”   廷牧跟后头不满,“鹿和公主你别拉拉扯扯的,成什么规矩?”   “哎呀你别打岔,这时候了还管什么规矩啊,快救人吧,长生给李允善带走了。”   廷牧挠挠头,“这都是什么事儿?没头没脑的。”   冯玄畅也是疑惑的看着鹿和公主,“有事儿慢慢说,李家姐儿带走长生做什么的?”   鹿和公主急的跺脚,“你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谁知道那个疯子想干嘛呀,救急如救火,别耗着了,快走!”   冯玄畅瞧她这样急,拉拉缰绳跨上马,“人在哪里?我先过去,你和廷牧一起跟上罢。”   “我出来好些时候了。”鹿和公主一把扯过廷牧,翻身上了另一匹马,一扬缰绳,马嘶鸣一声开始狂奔起来,她急道,“现在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同你说,那个李允善不知道从哪听的谗言,说你是个假太监,今儿夜里去同你们的庭降大殿说了,碰巧我和长生去找庭降,不小心听了两耳朵,这个女人心地真坏,允淑姐不是她亲妹妹么?我王兄那么疼我的,她怎么害自己亲人呢?汉人关系好复杂,我真是想不通。”   冯玄畅没有答话,脸已经很不好看了。   用脚趾头想,他都猜到了这话儿是从谁口中透漏出去的,沈念。   他一贯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办事儿素来牢靠,这回是怎么了,这么大的事儿,居然口无遮拦的。   当初就不该顾及允淑伤心,早做决断,让李允善再开不了口才是。   他咬牙,叫廷牧下马,“你去沈府上,把沈医官给我叫来,不论人是什么样了,绑你也给我把他绑过来。”   廷牧知道这回是真的大事不妙了,他都好些年没见主子这样慌神过了,二话没说扭头就往关雎私宅方向去。   长安的街上寂静无声,两骑绝尘。   李允善把长生绑到了禄巷一口水井旁,坐下来看了看她,“我从没在承恩园见过你,你是谁?哪里来的?”   长生没回她话,反问她,“我听说,李大人是你亲妹子?”   李允善哼笑,“是啊,是我亲妹妹。”   长生满眼同情的看着她,“大姑娘,你真的很可怜,你身边没一个真心对你的人吗?连自己亲妹妹都算计,你良心不会痛吗?”   “良心?”李允善像听到了什么特别好听的笑话,笑得淌了眼泪出来,“姑娘,你不是我,没经历过我的处境,良心能叫你日子过得好么?我都是为她好,她嫁给太监,有什么好的?等你什么时候经历过我的人生,再来同我说什么良心罢。”她拿帕子擦擦眼泪,冷若冰霜的又看一眼长生,“不过你是没机会了,我很好的,不会折磨你,”她拍拍井沿,“这口井是废井,不会有人知道这里,你可以安静的到那边去,怪就怪你今儿听了你不该听的,我都是为了自保,只能对不住你。”   长生挣扎两下,心里祈祷鹿和公主能快点带人过来救她,就算死,也不能让她现在就死啊,她满心期待的跑来长安城,只为了见庭降一面,如今人还没见到,死了多遗憾的?   “你放开我,长安城里,天子脚下,你仗势行凶,没有天理王法了吗?”   李允善摇摇头,“姑娘,我懒得跟你废话,这世上有什么天理?若真有天理,我今儿也不会被迫杀人了。安静的死去,替我保住秘密就是天理。烈烈,送她上路。”李允善背过身去,哆嗦着手又补充道:“给她拴上块大青石,沉了吧。”   她真是庆幸今儿出门带的是五大三粗的烈烈,如今动起手来,也方便些,省的拉扯。   烈烈是沈念怕她挨欺负,特地给她找来的侍婢,粗膀子大圆腰,浑身力气,三下五除二就把长生连同大青石一起沉了井。   长生甚至连挣扎都没能挣扎一下,就被沉重的石头拽了下去。   李允善看看波澜不惊的水面,闭了闭眼,杀人,原来是这样的感受,害怕的浑身颤抖,又叫她突然心安。   “我是不是太残忍了?”她像是在问烈烈,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半晌,仰仰头, 第97章 你叫言青和一并等我   “走罢, 咱们回关雎。”   李允善刚回府,就听下人说廷牧公公来了,正在寝室, 泼了沈念一脸的冰水。   她换下来衣裳,去找沈念,进屋瞧见廷牧气急败坏的坐在那里骂沈念,递杯茶水过来,半笑道,“哟,廷牧公公怎么到我关雎这么小的地方来了?可是有事儿?”   廷牧瞧瞧她,吃不太准,“沈夫人,您一直在府上呢?”   李允善疑惑不解,“公公何出此言呢?我不在府上, 还有旁的地方可去?”她提步过来, 在床边坐下,替沈念擦擦脸,“公公可是来宣我家大人进宫面圣的吗?宫里头哪个贵人过了病气?今儿常思喝多了些酒, 眼下醉了,廷牧公公由他睡罢,传唤别的医官也是成的。”   廷牧讪笑,回她, “这不成呢, 咱家就是绑,那也得把沈大人绑了去,这是上头的话儿,沈夫人?咱家得罪了。”   他说话, 真就把沈念从床上捞起来,吩咐带来的锦衣卫,“把人扛上,咱们走。”   李允善急了,“廷牧公公,他这样烂醉如泥的,去了宫里头不是白白惹官家生气?常思同冯掌印关系那么好的,你看在你主子的份上,去宫里说两句好话罢了,怎么还不由分说就抗人走的呢?”   廷牧跟冯玄畅这么多年,手段学的七七八八,对付李允善信手捏来的事儿,他也没听李允善说的什么话儿,倒是琢磨起鹿和公主说的李允善带走了长生,便留个心眼,吩咐带来的锦衣卫留下来几个,把关雎围了。   李允善心里头直打鼓,这做派,也不太像宫里头请沈念去瞧病的,怕不是她做的事儿,给冯玄畅知道了?   她无力坐在椅子里,咬着食指背,思考万一东窗事发,要怎么办才好。   凡事要往坏处想,这么多年,她就没有一次经历是好的,做最坏的打算总没错,若实在是没法子了,还可以继续装疯不是?   另一边,冯玄畅和鹿和公主回了承恩园,也没惊动谁先到处找了一番,确定长生不在府上,便唤护院的锦衣卫,挨个盘问。   锦衣卫里有人禀,说是瞧见大姑娘带长生出了门,又道:“从后院小门走的,属下瞧着是去了禄巷那边。”   他叫鹿和在府里头等着,拽拽曳撒带人出了府往禄巷那头去,又吩咐人去东厂诏言青和过来查看。   言青和半夜三更被叫起来,掖掖手思量一阵儿,李允善这个女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往前他怂恿没怂恿动,还想着是人家良心未泯,念着姐妹情深的,这才多久,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   办案子他在行,蛛丝马迹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理整衣裳顺道儿带了言煦一并过去。   言煦跟个小大人一样跟他身后跨马,一行人这才往禄巷来。   到了地方,言青和带言煦给冯玄畅揖礼,问道:“这是要查什么?”   冯玄畅指指四周,“这里有挣扎的痕迹,三个人的脚印子,借着火把的光,你瞧瞧,这人是不是最后给推井里去了?”   言青和从锦衣卫手里接过火把来,仔细的查看一番,额首,“你都看过了,何必再叫我跑这一趟?直接把人打捞上来不就成了?”   他转转扳指,“我跟你前后脚,也是才到。”抬头问问当差的锦衣卫,“你们谁通水性?”   锦衣卫里站出来个七尺之躯,“属下是南方人,通水性,只是这口水井目测有百米深,下去捞人太困难,人沉下去淹死了会浮上来,一直没浮上来八成是吊了大石头沉下去的。”   冯玄畅阴着脸,“不管用什么法子,把人给我打捞上来,咱家就搁这等着。”   言青和说有办法,就是得费点事,他说有办法果然有办法,折腾到了天亮,街上陆陆续续人多起来,看热闹的也多了。   长生的尸身打捞上来,凉席子一盖,转头送回了承恩园。   锦衣卫拦着看热闹的百姓,呵斥道:“东厂办案,闲杂人等退后。”   东厂的案子,可都是大案子,一堆人瞧着热闹,品头论足。   “东厂办案不是历来办贪那官酷吏?怎么街头上淹死人的事儿也管了?”   “嗐,你不知道?刚才听言督主说了,淹死的是个官家小姐,身份怕不简单。”   “官家小姐?”不知情的人摸摸脑袋,疑惑,“长安城还有半夜能出来晃荡的官家姐儿?”   “谁知道呢……”   言青和留下来收拾这片儿地皮,教言煦怎么破案,言煦也学的认真。   庭降闻信儿过来前厅,手里攥着昨儿晚上装了两吊钱的灰布包袱,颓废的望着棺杦,有一瞬间几乎没了心跳和呼吸。   死的人是长生,断没断案的,都得让人先入土为安,冯玄畅嘱咐廷牧请了吹打班来送魂。   唢呐一响,庭降肩膀震了震,整个人都垮下来,往前走两步,蹲在火盆前烧纸钱,默不作声的。   冯玄畅递给他条棉麻腰带,“我以为,这姑娘实心实意对你好,同你洞房花烛,你该是对她有那么一点眷顾。”   庭降把腰带束起来,眼里灰败,“我不知道她会找来这里,她凑了盘缠给我,叫我做大官呢,盼着我衣锦还乡给她置办田产。傻啦吧唧的农女,到死都不知道她逼着同她成亲的男人,是当今大殿,是个皇子。”   他问冯玄畅,“爱一个人,是不是那个人没有了,心就会很痛?”   冯玄畅躬身作了一揖,“是。大殿可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庭降想了想,原来不知道,他对允淑和长生,是两种不一样的情愫,是什么呢?   少年对待感情的事儿,总是迷茫的,面对失去,就会刻骨铭心清醒起来。   他才懂,才知道,原来一见钟情都是不知不觉中经历的千般好万般好。   他眄眼,“厂臣带人退了吧,本殿想单独同长生坐一会儿。”   冯玄畅揖礼,“臣告退。”   带着人出来,他背着手望一眼偌大的院子,眼里浮起严霜。   他的身份撕开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宦官一旦被发现是没净过身的,就不是个好死法,就算眼下庭降伤心欲绝顾及不到这茬,可难保以后不会生出事端,以前他孤身一人是死是活都罢了,如今同允淑大婚在即,是他贪心,想过三五十年的平凡日子,不能冒险,如何从难捱的禁廷脱身出去,才是紧要。   他问廷牧,“沈念可醒了?”   廷牧点点头,“人还迷糊着呢,奴才找人瞧了,并非是单纯宿醉,酒汤里下药了的,是蒙汗散,怪不得沈大人睡的厉害。”   “她下手到快。我去同沈念说清楚,你昨儿夜里可把关雎给我守好了?”   “奴才留着心眼的,已经派人去把关雎私宅团团围住了,眼下保准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他不言声,只是点点头,转身去了偏房,门一关,只余下屋里头沈念和他两相对坐着,缄默过后,沈念掖掖手,他脑仁子还疼得紧。   “真是她做的么?我不信的,她胆小怕事,身子又柔弱,在家中尚且被祖母欺负,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的,她怎么会杀人呢?”   厚重的窗户纸把所有的光都挡在外头,屋里暗沉沉的。   “也不是生来就这性子,一步一步逼的,我对她没什么情愫,也谈不得会怜香惜玉,杀人偿命是自古以来的正理。何况,长生这姑娘,也不就是个单纯的农户,是忠义将军徐良流落在外的嫡女。这事儿是言青和去查的,毕竟庭降大殿身边的人,底细得摸清楚了。徐将军夫人当年随军路上难产,又遇流寇,生的姑娘被附近村里人捡回去抚养,吃百家饭长大的,这事儿徐将军还不知道,也没能和长生相认。”   沈念痛苦万分的抱头,“兰姐儿还不足半岁,若以后人人都知道她生母是杀人犯,她这辈子就毁了。父母之为子则计之深远,我有私心,我得保住善儿的名声,哪怕关在府里头,一辈子叫她吃斋念佛给长生姑娘恕罪也成。”   冯玄畅闭闭眼,“常思你糊涂,历来守口如瓶办事儿周全,怎么到最后就栽在女人手里?如今她知道了我未净身的事儿,以此为筹码想逼允淑嫁给庭降做太子妃,她同允淑不是一条心的,留着她,就是祸端。如今庭降也知道了这事儿,与其等着别人不知何时手起刀落,倒不如我直接把脑袋伸出去叫人砍来的利落。”   “你要如何?”沈念一把拉住他,“你大婚在即,这事儿全是因我而起,我去把这些担了。”   他按按沈念的手,“几个沈家够担这份罪责的?我这就进宫去见官家,结果如何,全看天意罢。”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只是做这决断,要对不住允淑了。   他叹气,起身出了门,唤廷牧,“给我换官服,我进宫面圣,你随我一道吧,若真有个好歹的,你还能替我收尸,若是官家圣恩没个好歹,这禁廷我也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往后内书堂的职称要都交给你,朝廷的事儿,也都要你去操持,你叫言青和一并到内书堂等我,我也有话儿嘱咐他。” 第98章 廷牧诶一声,转而出……   廷牧诶一声, 转而出去了,未几捧了朝服来,给他换上。   觑觑他, 廷牧低头,“主子,您放心吧,回头我就手起刀落结果了沈家夫人,这事儿若是大姑知道了,您就全往我身上推,叫大姑恨我一个人顶天了,哪能让您回头落埋怨的。”   他笑,“你也太小看允淑了,她是非分明,不是个眼瞎心盲的, 凡事拎得清楚, 你这担忧很是不用。”   廷牧说是,心里头愁的不行,只得小心翼翼跟着冯玄畅进宫面圣。   冯玄畅前头进了乾和殿, 他打个千儿去内书堂叫言情和,回来往台阶处一站,弓腰撮手,静静搁那等着。   言青和问, “他叫我来有什么事儿的?”   廷牧摇摇头, “主子没说,言督主就跟着在这站,等会子主子奏完事儿,自然同您说。”   言青和往乾和殿里头巴望, 心道,冯玄畅同官家这又是禀什么事儿的?怎的还叫他也来候着,是不是他哪里出了纰漏?   乾和殿里头,白玉铺就的地面极温润,龙涎香袅袅娜娜缭绕着香炉,官家正批折子,闻言手里的朱批一滞。   “所以,厂臣你真的不是个太监身子?”   他顶礼叩拜,“是。”   官家搁了笔,过来围他转一圈,凑着他坐下来,掖手,“你……你起来,别跪着了。”   他说不敢,“官家,臣有罪,您下令斩杀臣罢。”   官家捏下巴,皱眉,想了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去扒他的裤子。   他愣了下,“官家这是做什么的?”   官家哦一声,“寡人得亲自验明正身,才好做处置。”   他脸都黑了,又不能驳斥什么,这确然是要验明正身……   扒了裤子,官家笑了,“还真是,嗯……啧,厂臣呐,你且回去准备大婚,寡人一时也想不好要怎么处置呢,”官家挠挠头,“等寡人想好了再说罢。”   他穿好衣裳,垂眼,“官家,臣这是欺君。”   “寡人恕你无罪。”官家摆摆手,“宫廷历来有宦官,是因着宫里女子多,淫/乱后宫有损皇室威严,你瞧瞧,寡人可有后宫?一个都没有不是?厂臣没净身也有没净身的好处,你也知道,如今我们同西戎是交好了,可是西戎都是什么样的人?小人做派,两面三刀,毫无教化可言,寡人正愁没人镇守虎牢关,厂臣少年英雄可是镇了西戎数年,只凭这一点,就没有能比得过厂臣的。这事儿你容寡人仔细想想,做个万全的处置才好。”   他躬身,“臣知道了,臣没有旁的事儿,臣告退了。”   官家嗯声,挥挥衣袖,“这事儿厂臣要心中有数,有知道的人,会写字就把手剁了,会说话就把舌头剪了,若不然,叫那些成日恨不得把厂臣千刀万剐的有心人听去,闹到朝堂上,寡人怕也护不了厂臣呀。”   他额首,再拜,“大殿已经知道了此事。”   官家摸摸头,“你不用管他,少年意气罢了,回头他会想明白的,庭降是个光明磊落的好孩子。”   官家都这样说了,既然不处置他,那就是还得用他,这么着,他回去手里就不得闲了。   “臣知道了,官家如此厚待臣,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官家满意了,点点头,“你去吧,对,谏院那个叫陈如意的今儿请求贬官,说什么身为谏臣不能匡扶社稷,让女子惑乱朝纲什么的,说的头头是道儿,寡人看着他折子上的字儿,就脑仁子疼。”   他明了,作长揖退出来大殿。   见他出来了,廷牧赶紧过来查看他有没有哪里受伤,又担忧问道:“主子,可有什么处置?”   他说没有,见言青和也在,正好要去谏院,省的再单独跑一趟去内书堂,冲言青和抬了抬下巴,“言督主同我一并去趟谏院罢,我去钱塘这阵子,谏院新上任的言官你是比我清楚的,替我认认人。”   言青和拱拱手,“卑职应当的,想来是新入职的陈如意说话太呛了些。”   他定眼看言青和,嗟叹,“果然把言督主留在身边当差是有大用处的。”   这两人到了谏院,往上头官帽椅子里一坐,底下压压站着十多个言官,个个垂着手听训话似的。   谏院年岁大了且官职大的言官坐在下首,握着拳头,“老夫问掌印大人,身为言官谏臣,本就是要忠言逆耳的,如今官家是听不进去忠言了吗?老臣说句不好听的,掌印现在就是宦官祸主,明儿老臣不光上奏折请官家善其身,还要参你这个阉人一本。”   他无所谓,管着朝廷上上下下百多道奏折,哪个参过他的折子没经过他手的?对他来说不痛不痒的,也没什么用。   “老大人到了年纪,也该退隐回家养老了,”他撇撇茶沫子,撂了话,“明儿就收拾收拾告老还乡罢,至于那个陈……”   言青和接话,“陈如意。”   “哦,对,陈如意,不是请求官家贬他去淮水吗?准了,往后这样的事儿,很用不着去惊扰官家,东厂一样能处理。”他搁下茶碗,起身扫了一眼底下的官员,“成,咱家话都带到了,剩下的,言督主看着安置吧。”   言青和起身恭送他,留下来处理后话。   外头一堆棘手的事儿等着处理,头一桩要办的就是李允善,他还得瞒允淑一两天,等成了婚再仔细与她说明白了,她是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把李允善找了回来,半生的苦楚都搭在上头了,这会子突然跑去给她说,她的二姐姐李允善不是个好人,这一时半会儿的,叫她怎么接受的了呢?   廷牧机灵,一猜就猜透了他想的什么,试探的问他,“主子,您看要不这样办能成不行?”   他敲廷牧一个暴栗,“你又有什么坏水了?说,别卖关子。”   廷牧嘿嘿一笑,“这么的,您指定记得。之前大姑不是在城外住的个农家小院么?就是您带小七去过的那桩,头前大姑身份兜不住的时候,您给允老头安置了新地方,这院子就空出来了,也没个人住的,回头奴才着人把那儿再收拾收拾,沈家娘子安置到那里去。就给大姑说,沈家娘子去沈家远房亲戚家走动了,十天半个月的归不得,这么大姑也放心了,您这大婚也就安稳过去了,剩下的,回头再说。”   他思量一阵儿,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掰掰手指头,也就三天时间了,他等不得,便点了头,“这事儿你亲去办,派人看严实了,沈念那边你去说项,等喜事儿忙完了,再另作打算。”   廷牧开心呢,连连点头,呵腰去办了。   初八一早儿喜鹊叽叽喳喳的蹲在临水照花府邸的桂花树上,也来凑了个热闹。   允淑盖着大红盖头,十里红妆,喜娘牵她跨了火盆,把红绸子交到冯玄畅手里去,冯玄畅弯腰瞧她,凑她耳边嘀咕,“夫人,咱们得拜天地了。”   允淑脸一红,嗯了声。   两天前廷牧送到承恩园一应彩礼,新打造的镯子和珠钗,凤冠霞帔,还给她带了话儿,说二姐姐走远房亲戚去了,赶不回来她出门子,她琢磨着,就是二姐姐去走远房亲戚了,来给她通信儿的也不该是廷牧,廷牧倒是惯会给自己找理由,说是出宫的时候碰上沈念,沈大人说这几天要出诊,也是没空过来,才叫他捎话的。   她也没多想,那天提刑司断了公案,回到府上来没瞧见长生,还听说她府上发了丧,有些晦气的不行,问府上伺候的人是怎么回事儿?   伺候的人异口同声,都是说没有的事儿,说只是大殿请来了个唱曲儿的。   她觉得蹊跷,倒是正主庭降亲来同她说,是长生想听元曲了,见着他了放心了,也没留个话儿,回王府井去了。   奈奈总是宽慰她,问什么也问不出来,奈奈跟她时间长,不是会坑她的人,她也就放宽心了,安心筹备成亲用的小物件。   之前送冯玄畅去钱塘绣的护额,她端端正正缀上了穗子,添做嫁妆一并放在了陪嫁的小箱子里。   冯玄畅领着她拜了天地,众目睽睽看着他们入了洞房。   秦艽和双喜来给她添福,洞房里头布置的喜庆,瞧她和冯玄畅坐在喜床上,双喜乐的合不拢嘴,端了红枣过来,喜道:“这个吉庆本该是喜娘做的,我如今有了身子,觉得还是我来的好。”她把红枣放在允淑的手旁边,“新娘子吃个枣儿,新人吉庆,早生贵子。”   允淑发笑,“这个吃了也不太顶什么用,大喜的日子,你怎么也不避讳一下的?不是平白叫他听了伤心呀?”   双喜咋舌,尴尬道:“也是哈,”看看冯玄畅,她小心翼翼问,“掌印大人,这项是不是撤了?”   冯玄畅疑惑,“为何要撤了?不能早生贵子?”   双喜讪笑两声,“新娘子吃个枣罢。”   允淑只得捏了个枣子搁嘴里嚼。   再来端的是桂圆,双喜说,这是团团圆圆,吃了桂圆夫妻团圆。   这样也吃了,接下来就是喝交杯酒,长安的风俗顶不同的,交杯酒喝完正常流程就是揭盖头了,但是这项却得等着晚上才行,要新郎官出去应付过酒席,送走了来往宾客,才成。   冯玄畅喝完交杯酒,覆在她耳边轻声道:“夫人且等我片刻,为夫酒量不好,三五盏便推了过来陪你。”   她心跳的快,想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样,明明知道他是个太监,没那活道的,还是捂不住心跳加速,话儿都说不出来。   冯玄畅捏捏她的肩膀,在她耳垂上呵气,“同双喜她们说说话,等我很快就回来了。”   他理整理整衣裳,嘴角吟笑出了门。   双喜和秦艽坐在杌子上跟她闲聊,她窘迫的慌,觉得怪难为情,问双喜,“你成亲那会子,可紧张么?”   双喜嗑瓜子,“嗐,紧张什么的?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洞房那晚上,他可是没见到个人影子的,说起来这茬我就来气。”   秦艽吃块儿桂花糖,附和,“后来还不是满心都是你这个大娘子呀?”   允淑头顶上一堆发饰,压的她脖子都缩短了一截,“我,我这能不能把凤冠摘了?这个太重了,我感觉头都被压的沉沉的。”   双喜忙道:“那不成,这个你要等新郎官揭了盖头,哪有盖头不揭就直接脱凤冠的,多不吉庆?”   她只觉得脖子都疼了,冯玄畅说一会儿就回,外头那么多朝官过来吃酒,他怎么不得挨个敬回去?   “双喜,我心里头紧张,你给我倒杯水罢,我压压惊。”她舔舔嘴唇,觉得有些燥热。   双喜到处看一眼,“只有方才一壶酒,要不,你再喝一盅?”   酒也成,能润润嗓子,她忙点头。   姑娘们在洞房里头闲聊,外头席面上也热闹。   推杯换盏,都是朝中重臣,同僚来捧场面,他如今的地位,这些朝官多少都是有些攀附的意思在里头,是以劝酒的少,各人都同他不多喝。   他今日穿着大红喜服,难得不似平日里一副阴沉模样,言谈举止温润儒雅,若不是大家都知道他平日里是个阴狠做派的人物,怕全都被眼前这张温和的脸皮骗了。   饶是如此和气,大小官员还是恪守着,各人心里头都有一杆秤的,礼尚往来,点到即止,没有一个人敢造次。   他今儿倒是人人都给足了面子,酒不多喝,却每桌上都抿一口,席面挨个走完过场,五盅酒下肚,他同席面上的宾客门拱拱手,“咱家不胜酒力,这就先去歇了,各位随意。”   众人识趣, 第99章 咱们上朝去   皆是起来躬身, 同他周到的揖个礼数,客客套套的道:“掌印且歇着,莫操心外头席面, 咱们恭送了。”   他也客套的拱手,由廷牧扶着往回走,步子瞧着是不胜酒力有些醉了的凌乱。   穿过客堂长长的花廊,他往后瞟一眼,松了廷牧的肩头,轻咳一声,“外头这些席面,你盯着些,今儿没旁的事儿,就无需来烦扰我了。”   廷牧点头,“主子, 您放心罢, 廷牧保管给您料理好。”   洞房里头,允淑两杯酒下肚,双手交叠放在腿上, 想起来之前受伤那会儿,冯玄畅还说过娶她是耽误了她的话儿,多少有些感慨,如今已经是洞房花烛了, 真真是做梦一样儿的。   奈奈搁外头推门, 进来捧着一方白喜帕,到允淑跟前跟她咬耳朵,“主子,虽说咱们姑爷是个这样的身子, 不成什么事儿,可这白喜帕是历来的规矩,还是得铺上,您就权当是垫层单子得了,也别想太多。”   她点点头,“你铺了吧,反正嫁都嫁了,我也不在意这个的,倒是真的累了,从早晨到现在,就只想睡觉,晕沉沉的,早晓得这样,还不如就悄悄办了的好,折腾的浑身都酸疼。”   奈奈噙她,“主子净混说,哪能悄悄办了的?这可是头回正正经经做新娘子,大操大办理应的。”   双喜也是附和,“就是的,女人一辈子就这一回,累这会儿值当的。”   门开了,三个人一齐回头,就见冯玄畅长身玉立在门口,双喜最先反应过来,起身揖礼,“正主来了,咱们就退了。”   冯玄畅额首。   三个人看看允淑,鱼贯出了,奈奈窃一眼屋里头,样样都齐全,笑了笑带上房门,和双喜她们一起到女客那边吃酒了。   方才冯玄畅搁在头听了一耳朵,这会儿有点吃不准了,掂量掂量,过来往床上一坐,问她,“嫁给我,你很委屈?”   她叫他说的有些生气,她是什么心意他还不知道么?怎么说这样叫人伤情的话儿来?索性也不等他来挑盖头,自己倒先揭了,气鼓鼓的试探道:“独守空房呢,不该委屈?”   他给她小模样逗乐,蕴笑道:“独守空房?”   她眨眨眼,瞧他一脸的不怀好意,有些慌,结巴道:“怎……怎么?”   他一把搂过她的腰,顺势压她在榻上,嗡哝,“夫人,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歇了吧。”   不是他好色浪荡,喜欢一个人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越矩过,心里爱她敬她,把所有的好都留到这一晚上慢慢品咂。   他在她的眉眼,鼻梁,饱满的唇,一路蜿蜒,所过之处燎原一片,他不忘拉锦被,把两具身子掩住,他说:“允淑,我想要你。”   她脸通红,没经过这种事儿,这会子喘不开气儿,嗡嗡哝哝。   他这样不收敛,叫她心里头怯怯,又觉得这样不太好,顾及他身子,可到底是女孩家,不知道怎么拒他,只得去搂他脖子,咬唇,“我的爷,你这是不叫人活了,咱睡了罢,何苦消磨的,两相做伴说说话也就罢了。”   他不依,埋在她颈间,贪那若有若无的香甜,拉她手解自己的中单。   她简直没了出气儿,又是惊惶,暖黄的烛光里眼睛蓄了雾气来,磕磕巴巴小声问他,“这是什么?”   他亲她一下,目光灼灼,“允淑,咱们往后生一打孩子陪你好不好?”   她恍然大悟,抵着他心口担忧的不行,“你,你这么,太危险了,旁人知道么?你是怎么瞒过蚕室的?”   方才的意乱情迷这会儿全清醒了,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替他想办法遮掩,他却按住她不让,“今儿什么都不想,允淑,纵这一晚上,天塌不下来的,嗯?”   她给他说的有些动摇,霎时又被卷进他情难自抑的撺掇里,他攻城略地,却还是尽量轻柔,照顾着她。   意乱里,有花瓣落地的声儿穿透耳膜,允淑皱皱眉,眼里溢出温热的泪儿来。   他捧着她的脸,温柔的不像样,只痴痴唤她名字。   她羞赧,“爷们都喜欢这个吗?多叫人难为情的。”   他眼睛在她身上流转,尽是开了景的模样,“旁人不知道,我心里是喜欢的。”   他看着她,心里头寻思,多好呢,是他喜欢的人儿,便想把世上最好的都给她,免她孤苦无依的,她那么好的姑娘,有些事儿上善良的迷糊,不该总是被苦难困顿,往后好了,可以光明正大护着她,她想笑就笑,想闹腾就闹腾,都随她心意。只要他在,外头什么样儿的风雨都不能淋着她。   到底是头一回,他再小心翼翼,她也还是有些疼得慌,皱皱眉她寻个略舒适的姿势,在他耳朵边呵气,“你这样以后可怎么办的?我心里头害怕,注意着些罢,回头有了,不好隐瞒,你虽权势熏天,可坐到如今这位置,底下多少人明面上毕恭毕敬,心里头恨不能咬死你的,你不能叫他们寻着把柄。”   他把这事儿给官家说了以后,回来也是想了不少,虽说官家说恕他无罪,他也还是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之前想着再过几年年岁大了,把肩头这些事儿交给廷牧和言青和两个人担着,去江南有水有花的地儿和允淑过完余生,半生沉浮他也是累了疲倦了,没算计到会半路跳出个李允善来,也没算计到庭降居然会对允淑动了小心思。   他也不是没想过别的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李允善,早早送鹿和公主回西戎去,庭降那边是有些难办,可利益捆绑在一块儿,晓之以理,总还能有些时间够他再重新谋算得。   眼下这局面是难了,却也不是无法可破,往后再说罢,横竖,他今儿是不想去想。   他笑了笑,翻个身,“这事儿我自有考量,你情不用忧心的。今儿洞房花烛,你信我,别误了这好时光。”   她怎么不知道呢?以后的路还很难,贪欢也就这一晚上了。   她媚眼如丝去瞧他,他头发松散下来,勾的她魂儿都没有了,心里叹,明明是个男人的,头发一落这样的妖气。   心里顺意了,便挠挠他,“官家信任你,事事儿都愿交给你去做,我想着,咱们总这样也不成,若是想正正经经过日子,你不能总担着太监的名头,冯家就剩你一个人了,咱们得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才能远离长安,走的远远的,去过自己的日子。”   他握着她的手,让她靠着自己,替她掖掖被角,嗯声,“光靠官家器重也不行,官家再纵容我,若触碰到帝王的底线,便什么都是白话,你忧虑的对,我有考量,如今还在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诸多事情好谋算,官家要先安内廷,内廷的事儿也好办,拔除几个一心忠于先帝的拗臣,再把财政大权从福王爷手里头夺回来,也就没旁的事儿了,至于朝廷党争其实无伤大雅,自古明君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底下朝臣搞党争的,底下人争的头破血流,官家江山就做的越稳。”   允淑捏他的发丝在指尖轻绕,“帝王之术就是权谋之术,底下臣子们表现得好,正合官家心意。”   他说是,刮她翘鼻,“回头咱们要么就是个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么就是个釜底抽薪,你家夫君我是个文武全才,定然带着你全身而退,到时候你想种地便种地,想养鱼便养鱼,全凭你喜欢。”   她娇柔的冲他笑,“那感情好哩。”   这一夜纵的不像样子。   清起,她困的睁不开眼睛,窝在暖暖的被里头,小脸红扑扑的。   他看着她,替她拢拢有些凌乱的头发,蹭了蹭她。   她靦眼,往被里头拱拱,声软软的,“别介,昨儿来了七次了,我受不住,我的爷,可叫我歇歇罢。”   他也是可怜,守着身子忍这么些年,人家公侯家的公子哥儿们十五六就往屋里头塞通房了,他却二十五六了还是个未经人事的,想来是忍得辛苦,利剑开了刃就一发不可收拾,往前没这上头的念想,有了这回,往后就不好掩饰了。   他说不成,拉她手,可怜巴巴望她,“今儿早朝,我不能告假,还得去呢,这样怎么出去见人的,嗯?”   她吓得缩回手,拿他着实没办法,总也不能叫他这样就出门,得出大事儿不行。   诺诺攀他身子,“唉,回头该下不来床了,要叫人笑话的,得说我成了亲后懒,不是个称职的媳妇。”   他覆上来,“我乐意,他们谁敢说的?不怕我拔了她们的舌头再也开不了口?”   又是一番折腾,他才心满意足起身,更衣去上朝。   奈奈带着侍俾过来给允淑梳洗,服侍她起床,叫他给拦在外头,“别去扰她,叫她多睡会子,昨儿累狠了,今儿咱家纵着她睡。”   奈奈迟疑,“这不太合规矩,哪有新妇早晨不早起的?传出去叫人说嘴。”   他背手,“说什么嘴?是哪个眼睛长脑袋上去的人敢说掌印夫人的嘴?哎,横竖我洁身一人,她既不用早起伺候婆母站规矩,又用不上同姊妹妯娌话家常,旁人那是过不上这样的日子心里头嫉妒才说嘴,咱家还就是叫他们都看看,咱家的夫人,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又不碍着他们什么事儿的,东厂什么手段?吃素的?你们谁也别进去扰她,叫我知道谁扰她了,就别怕咱家找麻烦。”   奈奈心道成罢,您是个活阎王,谁敢呢?哪个不要命了不成?回头给侍俾们挥挥手,吩咐道:“都退下去吧,叫主子多睡会儿,等会儿咱们再来服侍。”   他回头望望房门,袖手乐了,唤廷牧,“廷牧,走,咱们上朝去。” 第100章 。   都写的什么呀?……   日上三竿, 奈奈才打了水来伺候。   允淑起不来,搭手在她胳膊上,朝外面扫了眼, “他可说什么时辰回来?”   奈奈扶她,给她挤个枕头垫着,摇摇头,道:“掌印大人没说,主子,您起身还能成么?要不,奴婢去请秦医女过来给您瞧瞧罢?”   “用不上。”她按住奈奈,忙道,“能起得来的,容我再歇会子。”   如今他身家性命都给她攥手里了,既然已成夫妻, 那自然是夫妇一体的, 她得护着他,时时刻刻都不能松了警惕,不是她小心眼不信奈奈, 只是越少人知道心里越踏实,犯不上把旁的人也牵扯进来。   奈奈嗳一声,忙活着给她擦脸净手,又拿衣裳过来, 道:“昨儿喜服厚重呢, 凤冠也沉,奴婢光是在旁边瞧着都觉得累的慌,您还顶头上一天,今儿换身轻便的罢。掌印大人说了, 不让您这两天会客,提刑司的文书也单独呈过来给您查看。”她笑,“这是怕您累着,怪贴心的。”   她拢拢锦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问,“昨儿我也没见着鹿和公主,她人呢?这样的热闹都不凑,不像她性子。”   奈奈干笑两声,“兴许是有事儿罢,毕竟是西戎公主,来长安也不光是为了玩耍逗趣儿。”   她说倒也是,歇了会儿,腿还是有些酸,可总躺着也不舒坦,就叫奈奈替她更了衣裳起来。   小厨房来上菜,她窝在圆桌前才吃两口,覃时就来禀话儿,道:“夫人,鹿和公主来同您辞行了。”   她筷子一滞,纳罕:“辞行?她这就要回西戎去了么?”   覃时说是,“本就是到长安来看今年秋试的,南方汛期西戎使臣被主子拉到钱塘去修建水渠,才耽搁这许久,不然早就该回西戎了,西戎王上估摸着是等得急了,派来接的人今儿都已经到驿馆了,臣听说,鹿和公主明日一早就得启程回西戎了。”   她搁下碗筷,擦擦手,忙道:“快请到正堂坐,我这就过去。”   覃时应是,恭退的时候偷偷瞄一眼奈奈,目光两相触碰,奈奈脸一红,低了低头,他便转身出去传话了。   允淑理理衣裳,往正堂去,鹿和公主也才坐下,瞧见她来了,忙过来拉她的手,眼里满是依依不舍。   “我过来跟你说一声,明天得回西戎去了,本来想着再同姐姐多待些日子,也不成了。方才打宫里头来,找你们官家讨了个御厨,倒是这趟最大的收获了。”她笑笑,“姐姐,此去后,这辈子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长安同你吃酒,你可要好好的,若是惦记我了,可记得叫人递信儿来。”   允淑略有些伤感,同鹿和公主坐在一处攀谈,“阿尘你也要回西戎,长生姑娘也回王府井了,就连二姐姐她也要走亲戚,一下子都走了,我身边倒空落落的,少了好些人似的。”   鹿和公主握握她,“长生姑娘虽说是走了,到底你挂念着她,也不算白白同你相识一场。至于你那二姐姐李允善,她自然有她该去的去处,都那么大的人了,也不值当你什么都挂牵的,又不是三岁孩童,做什么事自然自己担着。你成了亲,冯掌印又是个好看的,手里大权独揽,我看朝廷上下没人敢在他跟前不拜一拜的,往后你在长安城,横着走都行了。”   她给鹿和公主逗笑,“阿尘你可真会说话,会说话你就多说点,我听着开心呢。我横竖是不担心自己日子不好过的,有他给我撑着呢,倒是你,回西戎有什么打算?”   鹿和公主拍拍胸脯,“我有王兄给我撑腰,再说我们西戎的姑娘都是马背上长大的,谁敢欺负我呀?我和使臣是奉命来长安偷师学艺的,你们皇帝这才广开女子恩科,在这点上,我们西戎就比你们好,我们西戎的女人们历来是和男人一起征战的,往后我也会上战场杀敌,匡扶社稷。”   她说的意气风发,倒是叫允淑有些羡慕了。   允淑想起来以前他爹爹做节度使时候,家中曾有一面青松石护心镜,是唯一一件儿没被抄走充公的物什,她一直保管在身边留着做念想的,这样的好玩意儿,留在她这里没什么用武之地,不若索性拿来送给鹿和公主。   便道:“你且等我一下,我有东西给你的。”   她起来,往闺房去,从嫁妆奁里拿出护心镜,搁手里头摸了又摸,才揣着回来,把它交到鹿和公主手里头,开心道:“这个是曾经,我阿耶上战场带的护心镜,我一直留在身边做念想的,今儿送你了,虽说阿耶不争气,贪赃枉法抄了家,可这护心镜是他亲采青松石磨了小半月才做成的,是带着阿耶上战场杀敌的勇气和决心的,你以后若是真的上战场杀敌,你就带着它,是个能救命的好东西。”   鹿和公主知道是她一片心意,也就没同她客气,收了护心镜,道声儿该走了。   允淑送鹿和公主出府,一路上切切叮嘱,到了门口,鹿和公主回眸望她,没来由的嘱托,“你那二姐姐李允善,往后你少些同她来往,各自成家了,都有自己的日子过,别总挂念着她替她想,凡事多为自己想想才是正经的,人呐,就是极亲近的人,也别事事都信实了,除了自己,对谁都得留着心眼。你别看我这样,我自幼生于王族,可是看惯了兄弟相争的,哪有什么半分亲情可言?就同大漠里的狼崽子一样,出生就为了活下去自相残杀。”她叹一声,“嗐,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真心盼着你好的,你事事顺意,她就背地里替你高兴。有的人面上盼着你好的,背地里不定怎么攀比,既想沾你光又瞧不上你过得好,时时想着怎么给你使绊子,你可得眼睛擦得雪亮雪亮的,别糊涂了。”   允淑没想平时瞧着不怎么靠谱的小姑娘,今儿说出这样一番感悟来,心境都快赶上她在宁苦那些日子了,通透的随时随地要三花聚顶飞生成仙。   她直点头,回道:“我都记着了,你也得保重自己才是。”   鹿和公主嗯声,跨上马,跟着一队头戴突骑帽腰缠郭络带,脚蹬吉莫靴的胡族勇士往驿馆方向去了。   街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卖烧饼的货郎挑着担叫卖着走过。   允淑目送鹿和一队人消失在长长的街,随后捏捏发酸的膀子,正准备回了,转身袖子却被人拉住了。   她回头,入眼是个熟悉老妪的脸,仔细想想,才想起来是畅春园看守后门的刘婆子。   畅春园是带过来不少婢子使唤,可她不记得有差遣过来使唤的婆子过。   因问,“刘妈妈,您怎么过来了?”   刘妈妈矮身揖礼,“老奴有事儿同小姐禀告的。”   奈奈脸色不太好,忙去掺允淑,瞪了刘婆子一眼,斥道:“主子累了,刘妈妈有事儿明儿再说罢,今儿且先回去。”   奈奈吃不准这时候刘婆子过来做甚么,府上的大小事儿都是她先过问一遍,才会说给主子听,婆子女使丫头大都懂这个规矩,绝对不会略过她直接到主子跟前来说嘴,这刘婆子竟然跑到这里来,还要单独跟主子说事儿,奈奈心里头就觉得不好,再瞧瞧刘婆子这动作表情,就更断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掌印大人上朝的时候可是叮嘱过的,连提刑司的案宗都要单独送过来批阅,不许旁人来扰主子清净,何况府上上下都瞒着主子二姑娘和长生姑娘的事,万一哪个说漏了嘴,叫掌印大人知道了,还有下人们的好日子么?   她紧张的看允淑,又恨恨瞪着刘婆子。   刘婆子就像个眼瞎的,愣是没瞧见奈奈这气鼓鼓的模样,略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封小札来,“老奴是给大姑娘送东西来的,大姑娘给了老奴五十两银子,真是个好人,老奴年岁大了,也正好就顺道儿来给小姐说一声儿,老奴家里新添了个孙儿,媳妇叫老奴回去看孩子的,特特跟小姐来说一声,往后畅春园的差事老奴就不做了,正好小姐也成了亲,也就用不上太多婆子了。”   允淑听罢点点头,接过小札,蕴笑道:“刘妈妈年纪是大了,既然家里要你回去看孙儿,刘妈妈就去罢,等会儿我叫奈奈给你清算一下,把月银发了就是。”   刘婆子高兴,连声道:“多谢小姐。”   她额首,这捏着小札回屋来,奈奈在旁边急得不行,试探着给她岔话儿,“主子,您还累么?这会子还是回屋再睡个回笼觉罢,那小札奴婢给您先拿着,回头您醒了再看?”   她摇头,“我不累,先去书房理整卷宗,小札我现下就看,想来是二姐姐去走亲戚了,心里头挂念着我,成婚她也没能来,写了小信来宽慰我的。”   奈奈忧心忡忡的,她对李允善没敌意,心里也是可怜李允善的,只是目睹了长生的事儿,觉得二姑娘琢磨出来个点子就是吓人的,谁知道那手札里头写的都是什么?若是闲唠也就算了,若不是呢?这会子掌印大人可是还没回来,出点幺蛾子,就够人消受的。   又不能从主子手里头硬把小札夺了,心里是又急,又恼,怎么就那么巧的,叫刘婆子给扑个正着呢?   她哪里知道,刘婆子是听了李允善的撺掇,搁临水照花府邸外头等了一个早晨,就等着允淑出门才扑上来的。   回了书房,允淑瞧见案子上插着一支亭亭玉立的荷花,立时欣喜,凑过去闻闻,心里软绵绵的,这个时节了,荷花都谢了,莲蓬子也能吃了,他还能淘支荷花来给她放在桌案上,得费了好大心思,这个人,连这样小的事儿都存在心里头,她是真的没有嫁错了人。   她靠着椅背坐下来,扒拉扒拉案宗,搁置在一边,先展开李允善给她的小札来。   奈奈不识字,跟着允淑几年了,也没能把一个大字认全了,通篇瞟下来,心里七上八下的问允淑,“主子,都写的什么呀?” 第101章 徐大姑娘   “没什么。”她收拾起来小札, 问奈奈,“二姐姐真的去走亲戚了么?”   奈奈给她问的发虚,唔了声儿, “奴婢只是听说去走亲戚了,不是廷牧公公给您传的话儿么?”   她摇头,“奈奈,你怎么也瞒着我的?二姐姐被关起来了是不是?到底是为什么不能同我讲?她犯什么事儿了你倒是同我说一说罢。”   奈奈为难,心里头对刘婆子便更多了分怨怼,这事儿掌印大人说了,谁也不能说,她哪敢同允淑说出来?就是主子再护着她,那阎王爷一样的人还能叫她囫囵了?   她不说话,咬着嘴唇往地上一跪,“主子, 你别问奴婢, 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回头掌印回来,您问他就成, 奴婢还想伺候您几十年呢。”   允淑叹息,心道罢了,奈奈跟着自己这么多年,何苦去为难她的, 拉奈奈起来, 道:“我知道他定是撂下狠话来了,叫你们都不能跟我说二姐姐的事儿。我舍不得为难你,等他回来亲去问他便是。”   奈奈起来抹眼泪,“主子, 若是大姑娘给您添了大麻烦,您可怎么的?是什么都要替大姑娘兜着么?”   她摇摇头,“大是大非跟前儿,你主子是灌迷魂汤了?能分不清楚轻重厉害么?”   说着话儿,外头覃时敲门,说掌印大人回了,正往这边来。   她理整理整衣裳出来相迎,才出书房就就瞧见他一身蟒袍,脸上也不见个笑模样的,到了跟前,他总算是攒个笑出来,揽她腰肢问她,“你怎么出来了?没接着睡么?”   她替他掖掖领子,垂目,“我不困了就起来了,提刑司还有卷宗要看的,本来起的时候就日上三竿了,懒的自己都觉得脸红。倒是你,瞧着不怎么开心的,是今儿朝堂上有事儿么?”   回了家就不想琢磨朝廷的事儿,他捏她臀,一副色相,这人也是奇怪,吃不着的时候,怎么也不想,尝到味儿了,就跟和尚开了荤似的,收也收不住。   以前那样清冷的人,搁她跟前越来越登徒子。   她嗔他,“这么多人都看着呢,收敛些,我有事儿问你的。”   他忧心她昨儿晚上吃累,索性打横抱起她往屋里去,嗡哝,“不着急问,先用饭罢,清起只喝了碗小米粥,不打饿,下了朝一个晌午忙的晕头转向,内书堂呈的折子说北边下了雹子,盐务上的帐到现在还没平,钱塘那边修渠道也要钱,上上下下没一处省心的时候,官家即位后事事儿不平,提刑司那头儿,回来你办几个贪官,国库里头缺银子得填补。”   她搂着他脖子,贴在他心口上,“我瞧了今儿送过来的卷宗,寿王抄家的时候,充公了不少,却也是杯水车薪,大头儿还得从福王爷身上找回来,他如今卧床不起,底下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的,好多地方的帐上漏记的不记的,一人为私三人为公,你指派过去的官员把账簿誊抄一遍亲送了过来,我想着明儿一早去福王府同福王说说这事儿。”   他说也好,“福王身子是不成了,还能活几天也没个数,早同他说明白,死了也不是个糊涂鬼。”进了屋,把她放杌子上坐下,也搬个杌子坐着,笑,说不沾边的话儿,“允淑,真好,咱们终于成亲了。”   她点头,“嗯,往后咱们是正经夫妻,定然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到底还是想问事儿的,她迟疑岔了话儿,道:“有件事儿你同我说实话,二姐姐她到底是怎么了?为何把她关起来?廷牧骗我说她走亲戚去了,我琢磨着不是,沈家门上没什么亲戚知道她,又怎么会要她去走远房亲戚?”   她也没说是承恩园把门的刘婆子替李允善递了信儿过来,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说出来刘婆子怕没命活了。   他皱眉头,“本以为能瞒你些日子,也是知道你瞒不住,头两日笨你府上找庭降大殿的长生姑娘没了,是你二姐姐把人沉了井。”   允淑惊了,没法信实,“她为何?长生怎么会没了的?庭降不是也说,长生回王府井去了?”   冯玄畅瞒着她,就是怕她接受不了,若是个旁的人也算了,偏偏是她心心念念的嫡亲姐姐,这事儿于她就是个晴天霹雳,心里得多难受的?   他安慰她,“你听我说,她自作孽,不是你的错处,若不是她贪心不足,一心撺掇你做太子妃,又从常思那里套话儿,去庭降那里告发我,事情碰巧被鹿和公主和长生听去,就不会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她是你亲姐姐,我是顾念着你才尚且留她性命,把她软禁在外头庄上,只是她还想正正经经做沈家正头大娘子是不能了。这事儿你莫心里头怨我。”   她憋得慌,一直知道二姐姐看中身份名利,是因着受了太多苦。可如今犯迷糊都能杀人了,她若是徇私舞弊一直护着,不是害可二姐姐么?今儿能捅出这么大的娄子来,再不管那以后还了得?草菅人命不是跟家常一样?   她咬唇,暗自下了决心,真真是恨铁不成钢,本以为自己这样努力,变着法的给二姐姐撑腰,让她在沈家能立足,有根基,再经营两间铺子有进账,   沈家老太太跟前不至于总被欺负,往后再添个哥儿和姐儿,也算平顺一辈子,苦尽甘来了。哪里知道这样能作幺蛾子的?   半天她才擦擦泪,道:“我不怨你,你这样安排是对的,古往今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不能因着,因着长生无依无靠是个孤女没人替她喊冤枉,我就徇私枉法护着二姐姐让她逍遥法外了,您也别护着她,赶明儿绑她去大理寺,该打打,该受罚受罚才是。”   “你说真的?不心疼的?”他摸摸她头,“你心心念念她许多年,真把她送大理寺去,可就是重罪,要判死刑的,你舍得么?还有兰姐儿,以后可就没娘亲了。”   她趴他膝头上哭,“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姐姐?早前她不这样的,是个善良的人,说话都不带大声的,性子也极好,如今怎么就这样了呢?怎么就能去杀人了?”   “人都会变,何况她历了几截生死,这都同你没关系,只是事儿总得有个解决办法,我知道你不想她死,我也正要同你说一说,徐将军受皇命回长安来,今儿我见着人,听他说起家中嫡长女想见见你,明儿一早来府上拜谒。”   女使婆子过来上菜,今儿菜色丰盛的紧,六个菜一个汤,允淑心思沉,瞧着并没有什么胃口,简单挑几样放在碟子里推给他,“徐将军家的嫡长女?不是次女?我听说徐将军夫人的长女不是下落不明好多年了?怎么突然就找着了?”   他锁眉,给她夹糖醋排骨放小碗里,道:“这事儿顶奇怪的,我也是琢磨不透,便把这桩拜谒给你应承下来了,明儿你瞧瞧那姑娘,别不是个冒充的。”   到底长生已经沉了井,锦衣卫查人一查一个准儿,不能出了错,突然说徐家嫡长女找着了,也太过蹊跷,人还能有死而复生的么?他料想这其中有人浑水摸鱼,想在徐将军身上讨好处。   允淑也不知道他何出此言,纳闷儿,“总得有个信物什么的,不能说人家徐将军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是谁,我看你也别疑神疑鬼的。”   倒不是他疑神疑鬼,只是总觉得事儿太过蹊跷,长生入土为安了,不能凭空再蹦出个徐长生出来。   略笑了笑,他也不在这话头上继续执着,陪着允淑一起用过午膳,说昨儿没睡好,眼下有些困顿了,便抱着允淑又回了寝室,横竖就是想那茬的,简直就是个昏聩的纨绔子,净往温柔乡里头扎。   他如此旺盛,叫允淑实在吃不消了,天人交战会子昏沉沉睡去,再睁眼太阳已经挂在天边边上。   她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这样放荡不羁不太好,伤身子,起来叫奈奈顿上海参汤当归汤,给他晚膳补补身子,自己也不忘偷偷喝碗避子汤。   她算着日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怀上了就是个大劫数。   冯玄畅除了上朝,其余时候都粘着她,想做什么事儿都不能,好在早晨徐家大姑娘来拜谒,她得空了才能抽身出来,同徐家大姑娘出门到青绮门吃酒小坐。   初见徐家大姑娘,她就觉得相熟,只是人家姑娘说初来长安有些水土不服,脸上这几日浮肿,盖着面纱也见不着脸长什么模样。   两人闲聊几句,徐大姑娘开口问她,“李大人,奴初来长安听到些话儿,听说李大人还有个姐姐,给沈家做外室好些年了。”   允淑说是,有些纳罕问她,“这么一桩小事情,徐大姑娘打听的这样清楚?”   徐大姑娘摆摆手,“李大人叫我寿娘罢,这事儿倒也不是小事,正好耳闻罢了,因水土不服,身子不太爽利,请了沈大人到府上来医病,沈大人医术了得,奴便多问了几句。”   允淑听罢略笑了笑,“沈医官医术确然是好的。”   徐大姑娘附和 第102章 她真是活该哩   说是, 给允淑添盏茶,“不知奴能不能同沈家娘子见见?”   允淑默然,不自觉瞥她一眼, 心道,怎么这徐家大姑娘三句话离不开二姐姐?   捏着茶盅干笑回,“寿娘何故要见二姐姐的?她只不过一个外室,受不起你这份厚待的。”   不过,她确然倒是琢磨着同徐大姑娘吃完茶,便偷偷去城外庄上瞧瞧李允善来的。   徐大姑娘转着手里的杯子,思量阵子,点头,“也是,我是个欠人恩情不还不舒坦的性子,沈大人替我瞧病, 我心里头感激, 只是他分文不取,我想着,同她娘子说一说, 送些东西给她娘子,也算是偿还这个人情。”   允淑听罢客气道:“不用的,沈医官他行医救人,这是本分, 不用挂在心上。本官听闻说, 姑娘幼时并不在将军府长大,是最近才认了亲的?”   临近年关,青绮门在包厢都供上了炭盆子,徐寿娘突然觉得冷似的打个寒噤, 捡起块碳撂进去,火舌翻滚,她靠着暖手,没接允淑这话茬,搓搓手腕子,提起桩喜事儿来。   “大人在长安城待的时间长,我人生地不熟的,这回到长安来,阿耶面圣是一件事儿,还有一桩是为了给我找夫家,说起来,今儿要去相看陈阁老家的公子,大人可知道这个人么?”   沈阁老家的公子,允淑自然是知道的,上月还在提刑司蹲了两天,是在她这里有案底的人。   允淑是个实诚姑娘,惯来不会说谎话,上次骗长生心里还一直存着些愧意,索性干脆直白道:“那陈如风不是个可托付的,你倒不如不去相看。”   徐寿娘笑,“可答应了阿耶要去瞧瞧的,若不去,又没旁的地方叫我拖延时候,唉,可怎么才好?”   她不能把这么个姑娘往火坑里推,思量半天,觉得还是要带着这姑娘在身边照看的好,只得道:“你去相看陈如风,倒不如跟我去瞧瞧二姐姐,不若就同我一道儿罢,整好我也想不出回去怎么同畅哥哥回话。,他若问我去了哪里,有你在,我也可搪塞一下。”   徐寿娘问,“真的?”   横竖徐寿娘是去拜谢的,她也不担心什么,便点点头,“哪有不真的?走吧,时候也不早了。”   徐寿娘喜道:“李大人可真是帮我大忙,回头阿耶若是问起来,我也有话可搪塞了。”   两人结伴从青绮门出来,奈奈和徐寿娘的女使欢鹂双双来扶自家主子。   乘马车一路出长安城,到了城郊地界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户农院子,外头守着一队锦衣卫,锦衣卫都是东厂拨过来的,打头的卫官认识允淑,过来给她揖礼,问道:“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她说过来瞧瞧二姐姐。   锦衣卫面面相觑有些为难,“夫人,您过来,掌印大人可知道?”   她是偷偷过来的,若是被他知道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吵她的。   奈奈忙掏银子塞给锦衣卫,道:“这位锦衣卫大哥,掌印大人自然是知道的,若不然,夫人怎么会知道人在这儿呢?您行个方便罢,到底里头那是夫人的嫡姐,掌印大人的姨姐儿,哪能是真不让看的?”   锦衣卫把银子推回来,没收,只道:“咱们给掌印办差,不敢贪图钱财,既然掌印知晓,夫人请便就是。”   寿娘搁她耳边嘀咕,“沈医官的外室,派头这样大?还有锦衣卫看家护院的?”   她摇摇头,倒是也不多做解释,进了门,院子同那时也没什么不一样,露天的锅灶,黄土院子墙根生长着不少野草,就连那片三七草也还在,只是枯黄了。   堂屋里头光线不好,暗沉沉的,她挑帘进来,桌上两个白面馒头一盘青菜,还未动过。   卧房的帘子微动,李允善听见声儿趿鞋出来,瞧见允淑,愣了下,忙过来拉她,埋怨,“你这个没良心的怎么才来看我?”   允淑看看她,一身粗布衣裳,头发简单挽髻,人消瘦不少,心里又是疼又是气。   “二姐姐,我都知道了,你为什么害死长生呢?”   李允善瞪大眼,“是她该死,是她坏我好事的。我费劲千辛万苦才好不容易找到庭降这样的靠山,她一个下贱女使怎么能坏我好事儿?你也是个不争气的,你跟着冯玄畅这回好了吧?把我,”她指着自己,撕扯着一身粗布麻衣,“把我弄到这样的地步,我的荣华富贵全都没指望了,都是因为他,他这个两面三刀的人,心狠手辣毫无人性,我就该敲登闻鼓,我就该让他身败名裂,让他死。”   她情绪失控,抱头痛哭,“我熬了这么多年,谁知道我的苦!你们都不知道,全都不知道。”   允淑残念的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半晌,才道一声,“二姐姐,多行不义必自毙。”   面对李允善,允淑心里是真的无力了,甚至想不到一丁点儿的办法能让她正常些。   奈奈拉允淑,小声道,“主子,大姑娘这是受刺激了,您还是别逗留太久,我瞧着再待下去,怕大姑娘做什么不好的事儿出来,咱们还是快一些回府吧,再晚,掌印就要下朝了,咱们回去不好交代。”   她踯躅了下,才无力点点头,蹲下来扶李允善,“二姐姐,我得走了,你好自为之,赶明儿去了大理寺,该担的都得担了。你放心,你是我亲姐姐,我不能瞧着你去死,可长生也是条人命,不能就这么了了,我自会去官家跟前请命,替你受过。”   一听她要走,李允善扒着她不松手,“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不愿意待这样的破房子里头,晚上有老鼠,允淑我害怕的,你不能丢下我。”   奈奈也着急,本来就是偷偷摸摸过来的,瞧一眼就成了,她是不愿意为了大姑娘,叫主子和掌印大人之间有矛盾的。   瞧这场面有些僵持,徐寿娘过来把允淑拉到旁边,仔细道:“我瞧大人为难,不若我留下照看会儿沈娘子罢,你先回,总好过回去没法子交代,若是阿耶知道我今儿见义勇为,指定还得夸我,想来是不会说我了。”   允淑看看李允善,再看看徐寿娘,还是不太放心,奈奈急了,忙点头,“主子,这样顶好,再不走不成了。”   她可不管李允善怎么着,当初念着李允善与自家主子沾亲带故,她什么也没说过,还替李允善琢磨前路,没成想是个恶毒心肠的,若不是主子念着姐妹情分,执意要来看一眼,这块儿烫手山芋,真是能扔多远扔多远,再也别挨着她家主子才是。   允淑点点头,回来握握徐寿娘的手,“那就烦扰徐家妹妹替我照看会子二姐姐。”   徐寿娘点头应承下来,“大人回罢。”   允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李允善要去追,却被徐寿娘拉了回来。   她恶狠狠回身去抓徐寿娘的脸,扯掉了徐寿娘遮脸的轻纱,忽而满脸惊恐。   “不可能,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徐寿娘拾起面纱来,笑了笑,“姑娘说什么?莫不是姑娘认识我?这真是稀奇事儿,我头一回来长安,姑娘竟被我吓成这样?”   欢鹂接了话茬,“想来是沈家娘子做了太多亏心事罢。”   徐寿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亏心事儿做多了,果然是心里不安宁。”她在马扎上坐下来,笑眯眯看李允善。   李允善叫她看的心里发毛,噗通跪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哆嗦着往墙角缩,“你是鬼?是来找我索命的。”   徐寿娘托腮,想了想,“沈家娘子,我听闻说,杀了人的犯人去了大理寺,可是就活不了了,男犯也就罢了左右不过一个乱刀砍死。女囚犯么,听说好多刑具,坐观音啊,骑木驴啊,铁莲花啊什么的。”   李允善惊叫一声,头发凌乱的伏在地上,拼命摇头,“不要说,不要说,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求你不要再说了。”   徐寿娘眼神有些空,“我方才瞧见院里有口井,沈家娘子,与其去大理寺,院里那口井想来更舒坦些。”   她也没再继续说什么,起身瞧了瞧缩在地上抱成一团的李允善,面无表情的带着欢鹂走了。   地上冷的很,一片寂静,过了许久,李允善才从地上爬起来,回想自抄家那天,被齐晟掳走,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备受折磨,坐观音,骑木驴,铁莲花,齐晟日日夜夜折磨她,她到最后居然还吊着半口气儿没死,她想,她既然没有死,就好好活着,活着看齐晟是怎么死的。   想来,她本就不该再继续活下来,不该再有贪心。   人这一生,怎么能这么长呢,长的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活着。   徐家姑娘说的对,院里头那口井远比大理寺来的舒坦。   没有什么可指望得了,没有人的命是一样的,她的命就是该这么苦,同允淑不一样,允淑得到了所有的善意,她只配被唾弃。   最后一次再抬头看看天,风起云落,天高地厚,这一生,她活的好没意思。   井水溅一大朵水花,复又归于寂静,毫无波澜。   一路上欢鹂高兴的不行,“姑娘,您三言两语,指定这位沈家娘子活不过明早了。”   徐寿娘看着外头望也望不到头的庄稼,也没吱声。   欢鹂继续道:“她真是活该哩,本来是个可怜人,若是安生过日子,哪能走到今儿这地步?想来在齐晟那个纨绔手底下受尽了凌/辱,您说的那些刑具,个个都戳她心窝子,她若还活的下去,奴婢都觉得她脸皮厚了。”   徐寿娘扯扯衣带,“你少说两句罢,明儿人没了,咱们还得想想怎么同李大人交代呢,她可是信我才叫我在那守着沈家娘子的。”   其实呢,她心里早就想好了,回去就称病,谢客谁也不见。 第103章 夫君,该起身了   暮色四合, 天边一道残阳却难得红的好看。   街上车水马龙的,允淑从福王府回来,正赶上晚饭时候, 街头卖烧饼的、卖肴肉的都已经撑起摊子。   她也是饿了,顺道儿买了只猪耳朵回来,在门口瞧见了李葺的马车,把猪耳朵往小厨房一放,吩咐厨子做道凉菜,便带着奈奈到前厅来。   府上重新修缮过,一应摆设布置都按她喜好安排,穿过了走廊便是片地皮,栽种着瓜果菜蔬,和正堂错十来步对着门。   廷牧躬身站在台阶处,打眼儿瞧见她回来, 忙过来揖礼, 如今他不叫允淑作大姑,换过称呼了,叫主子。   允淑问他是不是李大人来了府上。   廷牧老实回, “是,盐务司尚有许多弊端,李大人说是官员安排不力,要调动官员, 正搁屋里头商议着呢。”   她觉得盐务司的事儿, 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干脆也就不进去掺和了,指指种了果蔬的菜园子,“我去摘些可吃的, 等会儿他们议完事儿,廷牧你替我传个话儿,叫他们过来用饭。”   廷牧再揖,“主子,奴才记下了,您回去歇着罢。”   她额首,同奈奈摘了些秋扁豆便回了,亲下厨做了几样小菜,把饭菜搬上桌,才等到冯玄畅和李葺过来。   李葺摩拳擦掌勾过筷子先开了席面,凑允淑跟前坏笑,“冯兄还拿的出手吧?你们俩人也是不容易,分分合合好几年如今总算是成了亲,我还没能喝上你们俩的喜酒,今儿补上罢。”   她笑,说成。招呼奈奈端上来一壶梨花酿,斟上酒。   冯玄畅过来拉她坐下,“这些活叫她们做,出门一天了,我左等右等等不着你。”他凑她耳边小声,“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为夫很想你。”   她抬眼,颊上带着浅浅的笑,“李大人看着呢,多难为情的。”   他浑不在意,靠在她肩膀上,低声儿,“管他做什么?他又不是同人客气的性子。”   李葺嚼着菜,摆摆手,“我就知道,搁我眼前显摆呢,得,又不是只你一个人有娇妻,你馋不着我。”他倒是毫不客气,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时不时夸赞两句,“这菜色合我心意,美味佳肴,回头得送莫娘到你府上来学厨艺,她们胡人的饭食叫我头疼,我也不是个吃不得膻味的,羊肉汤就很好喝,可那羊肉包子真是吃一回就要我老命。”   冯玄畅睨他一眼,“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莫莫姑娘自辞了青绮门的活计,安心在家给你做贤妻,你倒是说这样的话了,还说我显摆,我看合该是你在这儿臭显摆。”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三个臭皮匠,如今最快活的就是你,最倒霉的就是常思了,当初我说什么来着?”他拿筷子指指允淑,“她那个二姐姐,就是一红颜祸水,常思就是脑子不清楚,色令智昏,我瞧着,”他喝上一口酒,咋舌,“如今这形势,莫说他日子不好过,你往后怕也万难抽身。”   李葺这个人,口无遮拦是有,嘴巴也毒了些,可字字珠玑,就是允淑心里也是赞同他的。   她甚是担忧,望望冯玄畅,再看看李葺,起身揖个礼,“李大人,这么多年了,我同你说句实诚话儿,我恼你总说我二姐姐不是的,我二姐姐她命不好,受尽了磨难,我觉得你这人委实没什么同情心的,只是今儿我说不出什么谴责话儿来,到底是二姐姐她生是非在先,您骂她我也不能说什么。只是,您方才说畅哥哥他难抽身是什么意思呢?我不太懂。”   李葺一愣,盯着冯玄畅,扬声道:“你什么都没同她说?”   冯玄畅拾起白面馒头堵上他的嘴,“怎么就你话多。”   李葺咬一口馒头,扶额,“我这些年不贪名不图利,窝在皇庄里头做个侍郎官,是帮你查齐相国,查高金刚,查这查那,求爷爷告奶奶替你广纳贤德,收买人心,稳固你在朝中地位,你也不说夸夸我的,还来堵我嘴。”   允淑呐呐,“也是,李大人为你是操碎了心了。”   冯玄畅自顾倒酒,“我今儿同官家说给你升官的事儿了,正好陈阁老到了年纪,上月他儿子又犯了事儿,枪打出头鸟,官家要立威给底下人看,就让他回乡养老去了,一并的还有谏院的那帮老臣子,旨意明儿就该传到你府上,是顶陈阁老的官衔,往后仕途该是顺顺当当了。”   李葺抬抬手上的酒盏,同他吊郎当地笑,“得亏你,我这又要重返朝堂了。盐务司这事儿你处置完,打算如何去把常思麻团一样的日子给捋捋?”   冯玄畅默一阵儿,叹气,“这事儿,我着实无从下手,当年瞧他被迷了眼,想着宁拆一幢庙不破一桩婚,哪知道到了如今这不可收拾的地步?”   允淑瞧他是真为难,便搁下筷子没什么胃口了。   遑说他愁,就是自己,也是愁的不行。   李葺瞧他们两人脸色如此,便摇头,“瞧你们这模样,可见这事儿很难办,逼到死胡同里头,又不能翻墙,是真没办法了。”   允淑同他老实交代,“李大人说的是,这是逼得人没法了,事儿都是二姐姐惹出来的,我又不能眼睁睁瞧着她去死,若我不顾念她,我是个什么人儿?可顾念她,又失了公道……”   “李大人,”李葺凑到允淑这边,郑重道:“如今你思量事情可不能浅薄,朝廷命官做事儿,首先得是官儿,其次才是你自己,个人恩怨与大义,你心里头得有杆称才是,官家开女子恩科,是公然挑衅祖制,顶着满朝文武的不满,幸而你是救驾有功的,有部分人站在你这边,”他单手支颐,去看冯玄畅,“冯兄也是杀伐决断,裁撤一批老臣子,才强压下来异议,如今外头可都在说,你是嫁了当朝权宦,才能为所欲为,若再叫人说你徇私枉法,置官家和冯兄于何地?”   她一哂,这一层她琢磨好些回,岂能想不到呢?之前也想好了,冯玄畅这样一心待她,她也不能总任性,往后要为着两个人的前路谋划,可事情真到了跟前,让她抉择当真是难。   冯玄畅捏她手腕子,淡淡笑了笑,“你别在意修葺的话,他惯来说话不留情面,不能体会你的难处。”   允淑抬眼对上他一张和煦的脸,有些愧疚,心一横,便开了口。   “其实我……”   廷牧匆匆忙忙进来禀话儿,把她后头的话给噎了回去。   门槛不高,廷牧匆忙的身影却差点给绊倒,稳住身子疾走两步呵腰道:“主子,城郊庄子里锦衣卫来回话,沈家娘子投井了,人没救过来……”   李葺手一拍,暗道“这他爷爷的,是天意,祸害自有天收,省的这道坎过不去了。”   冯玄畅倒是没什么情绪,实话说他心里是松了口气的,转而看允淑,就怕是她撑不住这么个噩耗,甚为担忧。   允淑坐在杌子上,脑子轰一声,晴天霹雳似的一片空白,跟前的人说什么,都好像沉在水里,呜呜嘤嘤的,什么都听不见。   好半晌她才能听到微弱的声音,是冯玄畅在晃她,喊她,满脸焦急。   她拼命不想哭,眼泪却自己往外头滚,大颗大颗的落。   冯玄畅板着脸把她抱起来,回了屋,门一关,拿帕子来替她擦眼泪,轻声唤她,“允淑?你能听的着我说话吗?我知道你心里头难受,你难受就哭出来,别憋着,这样懵懵的一声不吭,我吓得慌。”   她想她是真的吓到他了,张张嘴想安慰他放心,却发现说不出话来,嗓子堵住了一样,没声儿,只能张嘴用唇形同他说话。   “我还好,没有关系,只是二姐姐没了,我找了她好久好久,才好不容易把她找回来的。明儿找块地把她葬了罢,她活着的时候日子过得不好。”   这让他怎么才好,心里揪的不行,最受不得她这副模样,也不管了,把她捂在床上,静静抱着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肩膀,像个笨拙又生疏初为人母的妇人哄孩子一样,给她哼他母亲哄他入睡时哼的小曲儿。   “月高高,云渺渺,月令花一朝,姐儿编,猫儿草,编成玉儿兔,玉儿兔儿跑,跑到哪里去?跑到月宫捣神药。”   她不说话,流泪听着,忽而觉得他更叫人心疼,就算二姐姐再不好,她始终还有个亲人在身边陪着自己,可他早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一直都是一个人,原来一个人在世上,心里是这样荒寂。   她搂上他,贴在他胸膛,心道罢了,这样的结果对二姐姐来说何尝不是解脱呢?   最后一抹月光撤出天宇,晨光柔和,睁眼,她还在冯玄畅的怀里,昨儿夜里和衣而睡,两人也未盖被子,她眼皮有些肿,抬手轻轻推搡他一下,说话,“夫君,该起身了。”   他昏昏沉沉,还有些迷糊,问她,“天亮了么?”   允淑点个头,“亮了。”   他好像有些不对劲,声儿沉沉的,瞧着脸也红的不太自然,她探手去试他额头,给烫的收回手,忙喊人, 第104章 收敛些   廷牧进来瞧了瞧, 说这不成,是受凉起烧了,得去请大夫。   他平日里顶壮实的, 没生过什么病,她知道他唯一一回那场大病还是因着她嫁进寿王府那事儿。   从未见过他病了的模样,这会子允淑心里乱麻似的。看着他发干的嘴唇,只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起身去打水,浸湿帕子给他擦额头。   廷牧请大夫来之前,她得把他照顾好才行。   奈奈进屋给她换水,拧了帕子递给她,安慰道:“主子别着急,这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等廷牧公公请来太医,看了就好了。”   她应承着, 把手背覆在冯玄畅额头, 他烧的更狠了些,断断续续说起胡话来,允淑担心, 催奈奈,“你去瞧瞧廷牧回了没有,若是还未回,就先去外头药房买些安宫牛黄丸回来罢。”   奈奈手脚利落, 转而就去了。   冯玄畅昏迷不醒, 手却紧紧攥着允淑的手不松开。   她在他额头亲亲,噎声,“畅哥哥,都是我不好, 昨儿不该叫你担心的,你可要快快好起来。”   覃时进来,脸色就不太好,上前揖身,怕扰了冯玄畅,又怕这事儿夫人出去,应付不过来要吃闷亏,低着头杵在那为难。   允淑瞧他一眼,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覃时握着别在腰上的绣春刀,皱眉道:“主子,福王差人来了,是尚书令,属下怕是昨儿您去福王府说项,福王有异议今儿过来寻事儿的。”   她思量一阵儿,抬头,“不打紧,你先请人到正厅少坐,我随后就来。”   尚书令来的也太是时候了,偏偏碰上自家夫君生病,人都杀到家里来了,她也不能躲着,指望自家夫君出面斡旋是不能了,转而替冯玄畅盖盖被子,敷上凉帕,起来理整理整衣裳和仪容,才出来唤丫头守着,自己往正厅来见客。   尚书令顾明偃是朝中最大的官儿了,职位摆在那儿,年纪摆在那儿,自然是人也有气势,瞧允淑过来,就没正眼瞧瞧,等允淑见过礼,他才指指椅子示意她坐,慢悠悠开了口。   “李大人,今次来是有事儿,也就不和你打弯子,有话我直接说了,福王手底下管着户部和度支使,每年要核对国库,眼下年景不好,税收难上加难,官家要在钱塘府修建沟渠,国库钱放的快,底下却收的慢,老夫同福王爷在朝为官多年,福王爷什么性子,老夫最知道,你昨儿到他府上去,明晃晃的逼着他交出户部的账本,是仗着谁的势力?”   允淑心里头一琢磨,这是来替福王打抱不平来了,她昨儿在福王跟前可是毕恭毕敬半点也没逾矩,户部账本出了问题,也只是小做提醒,只要福王心里头有数就成。   当时福王答应的好好的,对她也是客客气气,临了还说是自己身子糠了,也早就不想再管这些闲事。这一转脸倒好,就使唤人到她家里头来兴师问罪。   福王爷真是一副菩萨面孔,得罪人的话儿都叫旁人来说,自己躺在家里,还是人人称颂的圣贤王爷。   她恭恭敬敬起来,再揖礼,略笑道:“顾大人,你我同朝为官,自当为官家排忧解难,如今国库里头空铛铛,福王把持财政许多年了,远的咱们且不说,福王同官家还是亲兄弟不是?国之危难时,官家不过是想他慷慨解囊罢了,您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来问下官的罪呢?若说下官仗着谁的势力,下官仗的也就只有官家的势力了。”   顾明偃冷冷笑,“官家可有下旨意收回福王的官职?李允淑,少拿官家来压人在背后做狐狸,一个女流之辈,也敢在朝堂上大放厥词?想必是你家那位宦官大人存私心,想借着钱塘水利的事儿中饱私囊吧?你借的便是他的势,当初他的干爹高金刚高中侍,就是这么一步步敛财的!”   允淑黑了脸,这可不是冲着她来找茬的,是冲着冯玄畅呢,每个字都要把冯玄畅往死地里按,多大仇多大恨的!   “顾大人,我家夫君,可是挖了您祖坟么?”   顾明偃一拍桌子,咬牙,“小小提刑官也敢在本官跟前放肆,大胆!”   允淑抬头盯着他,半点儿也不示弱,“顾大人,我家夫君既没有挖您祖坟,又没在朝中找过您麻烦,您怎么句句都把他往死地里带呢?您说的这些话儿,可都是欲加之罪,我家夫君一个宦官罢了,既不图名又不贪财,您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朝臣,栽赃诬陷随意泼脏水,这就是您的为官之道?我家夫君承受不起这样的冤枉,为证夫清白,顾大人咱现在去官家跟前分说分说?”   顾明偃被气的吹胡子瞪眼,气的跳脚,指着她愤愤,“好,以下犯上,以下犯上!”   针锋对麦芒,屋里一时间气氛紧张起来。   允淑也知道这样挑衅尚书令,决然对她没有半分好处,可是这些话儿她若不赌回去,明儿就会传到街上,传的满长安沸沸扬扬,到时候没得说成有的,就当真是有口难言,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呐。   顾明偃瞧她一副尖牙利嘴,半分都不退让,也没有给自己吓住,心道一个小丫头片子,竟有这份胆色,怪不得被官家看中执意要提携,搁别的丫头身上,就冲他这模样,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还能跟他大眼瞪小眼的在这里对阵?   可福王不止是福王,于他来说,还是连襟,今儿他若就这么回去了,不仅仅是福王手里头握的钱财,还事关他的尊严,岂能就这么算了。   他重新拾起茶盏,喝两口,压下火气,“我劝你不要不识好歹,即便冯玄畅他没贪,也不能断定他没这个贪心的念头,只是福王未放手,他还贪不到而已。”   允淑已经握紧了拳头,恨不能一拳锤爆顾明偃。   “咳咳,顾大人还真是看的起咱家,咱家自己个儿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出息。”   允淑回头,眼里挂着眼泪,见冯玄畅由廷牧扶着过来了,登时收不住,眼泪就滚了下来,她担心的很,过来扶他,轻声道:“你怎么起了?”   他握握她的手,拉着她到上座坐下来,说没事儿。他披着外衣,精神不济的撑着头,恹恹看顾明偃,气弱道:“顾大人,咱家今儿身子不安,不知道你来了府上做客,方才听你说,我夫人她不知道好歹?”他看看允淑,略弯了弯嘴角,“在我看来,我夫人她可是比顾大人知道好歹多了。”   顾明偃撂下茶盏子,哼一声,也没回话。   “允淑她仗的是我东厂的势,顾大人心里头该清楚,我东厂没有不能办的人,没有不能杀的官儿,包括顾大人,自然也包括福王爷。东厂的势,可不是谁都能仗的,顾大人血口喷人一时爽快,咱家东厂的各样刑具沉了好些日子没舔过血了,恕咱家提醒顾大人一句,明儿若是叫咱家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风言风语,就得请顾大人到东厂来做回客了。”   他生着病,说话也说的虚弱无力,可这软绵绵的语气,听顾明偃耳朵里,可就是寒冬腊月里的冰锥子,直戳进心窝里,他僵直的坐着,嘴角抽了抽,好半晌没回过味儿来。   “咳,”冯玄畅拿帕子捂嘴咳嗽声,“顾大人走好,咱家不送了。”   主人家下了逐客令了。   廷牧过来给顾明偃揖礼,“顾大人,请吧。”   顾明偃起身,说实在他有些垂头丧气,原本来的时候气势拿捏的很足,没成想连个小丫头片子也没吓着不说,还碰了一鼻子灰,给冯玄畅唬了一顿,冯玄畅什么人,他在朝为官那么些年能不知道?黑心肝的,栽他手里还能有个囫囵?眼下保福王他没有谱,不能人没保住,自己也搭进去了。   四下打量打量屋里头一应摆设,想找到些值钱的东西说上两句,给自己个台阶下,扫视一圈发现屋里头上至房梁挂画摆件,下至椅子毯子地面儿,比七品小官家里还不如。   他哪里知道,允淑是个朴实性子,看不上那些个翡翠珠宝什么的,就喜欢摆设简单素净,若不是因着黄土铺地面儿容易起灰,才铺上大理石的地面儿,屋里头就能跟园子里的地头儿摆设一样。   顾明偃叹息,心道真是失策,来的时候竟也没注意,这临水照花的府邸,简直就是个农家庄子。   他一拂袖子跟在廷牧后边出来,廷牧同他拱拱手,“顾大人,主子叫咱们同您说一声,若您还想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往后就把尾巴夹紧了别惹是生非,毕竟为官二十来年不容易,别最后莫名其妙送了命,那可不值当的。”   顾明偃心里一咯噔,冯玄畅这是动了拿他开刀的心思了,他这是图什么的?就是再连襟,那也比不得自己的命重要,今儿这趟就是来错了,就不该听福王的挑唆!   这回好了,任他官职再大,同东厂对着干,也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送走了人,廷牧回来禀话,刚到门口,忙止了步子一个趔趄又退了出去,捂着眼道:“主子,奴才什么也没瞅着哈。”   允淑搡搡他,“你不是还起着烧的?收敛些,这是正厅,人来人往的,你这么,一会儿要收不住了。” 第105章 他抵在她肩头,轻啄她白皙……   他抵在她肩头, 轻啄她白皙的颈子,嗓音透着压抑的喑哑,“收不住便不收, 他们有分寸,不会进来打扰我们的。”   唉,这怎么能成?他现下拖着病身子,太过放纵会病上加病。   她本能的为他想,倒吸一口气,问他,“方才烧的厉害,这会儿头不疼?也不晕得慌么?”   “不管了,沾上你就像沾上毒药。”他撑手就过来解她衣带。   允淑觉得他有时候着实幼稚的有些可笑,这样不管不顾的,哪里还是那个人人见了打怵的司礼监掌印。   她攀上他, 劝解, “你听话儿,现在不成,你得, 起来去把药吃了,廷牧请太医来瞧了么?可是受凉?”   他给她把手压下,无奈揉揉眉心子,随手捏过来小叶紫檀沙壶, 分了两个瓷杯倒上茶水, 递给允淑一杯,随口道:“风寒罢了,歇两日就好。昨儿你同徐家姑娘在青绮门吃过酒,去了福王府上, 回来还没同我说是个什么境况,就因你二姐姐投井的事儿人都懵了,是我大意,早该知道福王会伺机寻事儿的。”   允淑握着茶杯,睁大眼睛巴巴看他,“我…...有桩事你听了莫生气,昨儿我去见过二姐姐了,彼时她还巴着我能把她救出来的,总觉得突然投井这事儿是有蹊跷的,那徐大姑娘可疑。再有,从农庄子回城后,我便直奔福王府,当时福王爷见了我很是客气,且并没有蛮横,我所说的话儿,他也都一一应承了,我没想今儿一早,惊动尚书令到家里来兴师问罪。”   他恹恹的把茶喝尽,盏子扣在桌上,闭目养会子神,略笑了笑,有些想法实在出格,可也未必不是,世上万物生长,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如果真如佛偈上讲的,人有前世今生,那这倒是桩有意思的事情。   徐寿娘同徐长生,若就是同一个人呢?   可见天无绝人之路,即便是他异想天开,徐寿娘只是徐寿娘,那也是帮了他大忙,现成的人做何不用?   长生姑娘的事儿,让他和庭降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复杂,如今有个人能替代,他从中牵牵线,自然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好处。   至于福王手底下的户部和度支使,也不急于一时收回来,官家要银子,盐务这边才是真正的大头,只不过官家深谋远虑,当初留着寿王不杀,关在天牢里就是为了清除余党,现如今寿王的余党清干净了,也是时候该送寿王爷登天了,这福王还得慢慢耗,朝廷要大换血,总得生出些由头,等把福王耗到憋不住了,自然会出岔子叫他有机会下手。   允淑瞧他也不说话,轻轻捏他脸,“你倒说句话儿的?是突然又难受了?那也别搁这儿睡着了,我扶你回房歇着罢。”   他一把拉她趴在自己怀里,做个禁声的手势,“别说话,我在想事儿,明儿你同我去太真观一趟罢。”   她也不晓得突然说要去太真观做什么,趴在他胸口,怕动弹一下就压着他,整个人僵僵的,也不敢再吵他,便就没问。   歇了一晚,次日艳阳高照,云大片大片窝在天边上,像草原上赶跑的羊群。   冯玄畅精神头好了许多,用过汤药准备动身,允淑担心路上凉再受了风寒,给他多穿了两件厚衣裳,看起来有些臃肿笨拙。   廷牧捂着嘴没好意思说,只是出府门的时候,守门的锦衣卫们像见了奇景似的,不停搓眼,生怕认错了人。   他回头瞥一眼撑着脖子往他身上瞅的几个人,轻咳两声,“怕冷,不行?眼珠子都瞪那么大做什么?”   几个人忙摇头,也不敢再看了,低着头拱手,齐声道:“这几日确然是天冷,主子穿厚些属下们才放心。”   允淑过来扶他,道一声,“该走了。”   玉真观是长安城为数不多有排场的道观,往来接待的都是达官显贵,除了领受香火还做一样别的生意,专门供搁置牌位的祠堂,谁家有钱,便能从玉真观买下一个有面儿的祠堂,供奉家中先去的祖宗,将牌位放在玉真观日夜受香火,日日诵经祈福。   他带着允淑上过香,侍奉三清祖师后,穿过内堂到了个小祠堂里。   允淑看清香案上供奉的牌位,情难自已,两行热泪刷的就淌下来,噗通往蒲团上一跪。   上写的是父李思修之灵位,母宋氏之灵位。   冯玄畅随她一起跪下来,往火盆里添两张纸钱,沉声道:“你父亲和母亲我已经找了风水宝地安葬,牌位供奉在玉真观好些年了,一直想着带你过来祭拜来的,只是事儿太多,全都耽误了,眼下咱们成了亲,以后逢年过节就来祭拜一回罢。”   允淑心里觉得亏欠,这么多年,她都没想着能给父亲母亲置办个牌位供奉,倒是他全都给操持了,都不知道怎么谢他才好。   她实在是个不孝的女儿。   他拍拍她,“赶明儿你把你二姐姐的牌位也供奉在这儿罢,她的身份进不了沈家家祠,如今没了,你想把她接回李家,便搁置在这里一同受香火,愿她来生做个好人,能善待身边所有的人,尤其做个不伤害亲姊妹的人。”   允淑嗯声,好不容易止了哭声,去抹眼泪,哽咽着,“畅哥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才是。”   他替她擦眼泪,对着她红红的眼睑吹吹,“傻子,你都是我娘子了,还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宠你爱你,是我本份,你晴受着。”   她猛点头,一边又道:“福王的事儿,你可有办法了么?”   他再添些纸钱进火盆里,起来躬身给牌位揖礼,才拉她起来,低头看她,“你明儿到提刑司下令,去拿了户部侍郎贡赋,这个人是福王左右手,掌管金部司珍,每年从他手里流出去的钱财就以千两计,他们暗中亏空国库,把银钱挪作他用,拿到外头去生钱,凭这一项就可让贡赋人头不保,既然福王不愿意和和气气交权,只能动他的人,逼他一把了。”   允淑不是傻子,凡事非要他说的透了才明白,听罢便立马生出威风来,眼一横,信誓旦旦的,“你且放心罢,我明儿端足了气势来,决不给你丢人。福王他想害你,我就打他措手不及,让他没时间来坑害你就是。”   他笑,替她重新挽挽发簪,“也不用这么雄赳赳气昂昂的,明儿我同你一并去提刑司,给你坐镇,若是哪个敢给你气吃我自然给你出气,甭怕他们。”   拜祭完父亲母亲,允淑心里放下桩事儿,心里也不是那么堵得慌了,拉着冯玄畅到朱雀街闲逛,顺道儿把之前为李允善盘下来的两间铺子收拾收拾。   两个人寻常平头百姓夫妻一样,撸了袖子说干就干,清了地面的灰,又给梯/子上漆,柜面也擦了几遍,全都收拾好了,两人坐在柜面上笑,傻啦吧唧的。   她指指墙角那块儿,兴奋道:“我们在那片儿安个软榻,再置上屏风,做生意挺辛苦的,是事儿就得亲力亲为,晚上还要对账呢,点灯熬油的,若是忙的很晚了,咱们就在店里睡。”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还得准备上两样火盆哩,往后一天冷起一天了,到了夜里结冰,得把屋里头暖起来,那样才舒坦。”   他赞成的点头,“你娇气,火笼也得备上个,回头拎着到哪都不冷,温度刚刚好。”   她稀奇,“火笼是什么的?”   他四下看看,方才收拾出一捆竹篾子,跳下柜面,过去随手扯几根回来,认认真真上手开始编竹篾条子,编到一半的时候,又拿个巴掌大小的陶盆放进去,继续编,没一会儿功夫,手里头就多出来个小提篮似的东西,拿她眼前晃晃,得意道:“这个,我小时候怕冷,就用这个过冬,出去玩儿的时候,会和一般大的孩子争到打架,这个里头放上炭火,能烤好些东西,红薯啊,土豆啊,烤熟了香喷喷的,也解馋。”   允淑兴奋的接过来,搁手里看了又看,笑道:“这感情好的,可是个过冬的宝贝,畅哥哥你真厉害,什么都会的,往后咱们都不当官了,跟着你也冻不着饿不着的。”   他揉她的头,心里也高兴,“是吧?叫你捡到我这个宝贝,可高兴?”   她想想,不对,反驳道:“我也是个宝贝,不然红薯土豆从哪里来的?”   他附和,“何止?还有花生呐,番石榴,一园子好吃的。”   日头渐渐往下沉,余晖染透了半边天,像烧起来的大火,整条街都映成红彤彤的颜色。   她歪头打量他,晚霞洒下来的光映衬在他脸上,透着股摄人的劲头,他长的好看,是那种眼尾上翘勾人的扮相,眉宇又英气不凡,就是魏晋里有名的美男子都拉过来,也不及他的好看。   他也静静看着她,侧脸半明半暗,肤若凝脂吹弹可破,柔艳的红唇透着微光,叫他忍不住就覆上去。   一点点深入,轻轻缠绵,触感似清凉糕,软糯香甜。   好半晌,她才喘着粗气问他,“这间铺子原本是想给二姐姐拿来做些小本生意的,眼下她人已经不在了,我想着自己收了做些什么,只是我在朝为官,为官便不可经商了,我想把它给奈奈,你觉得可行么?”   他思量一阵儿,问她,“这些日子,你可有觉得奈奈不太对劲?”   允淑茫然,她都快吓坏了,奈奈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   见她一脸惶然,他叹息,“你也太粗心大意了些,我都瞧出来了,覃时和奈奈互有情意,你这个正经主子,还跟傻子一样的。”   她纳闷,“怎么会?他们什么时候互生情愫的?这事儿,奈奈她都没同我说过半个字儿。”   不过转而一想,这可是近来唯一一件叫她心生欢喜的事儿了。   覃时好,覃时是锦衣卫,不是太监,又是在跟前当差的,奈奈是个有眼光的,她得回去问问,若是两个人真的郎有情妾有意,她就一拍巴掌把两个人喜事儿给定下来, 第106章 给个理由已经很看得起他了……   撮合一对儿是一对儿不是?   允淑还在琢磨着回去操持奈奈和覃时的事, 福王府上就没这么太平了。   尚书令顾明偃从冯玄畅这里吃了憋,回来同自己的妻子抱怨半天,直说这回他是耗子给猫捋胡子没事找事儿, 得罪了东厂的阎王爷,往后仕途顺不顺当两说,就怕哪天一不小心命都给搭进去。   柳氏是个疼妹子的人,一边是自己的丈夫,这辈子的倚靠,一边是亲妹子,她总不能见死不救,抹着眼泪儿问顾明偃,“老爷,这事儿当真没法子了么?官家哪能那么狠心的,就铁了心要治福王了?”   她年过四十, 却保养的好, 风韵犹存着,哭起来仍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顾明偃喝口闷酒,长叹一声,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的?当今官家对亲兄弟,着实不是仁慈的,寿王爷从天牢挪去东厂,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抽筋扒皮, 挑在菜市场口上,那肉皮都直翕动,叫人瞧都不敢瞧。东厂那位主事儿的,坐在前头喝茶, 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捏着声儿不轻不重,说,让大家伙都瞧瞧,这就是刺杀官家的下场。”他仰头唏嘘,“偏提刑司那位,是人家里头的娇娘子,如今宝贝的不像话儿。”   柳氏眉头微锁,绞着帕子咬唇,“老爷,那我妹妹可怎么办?她也实在是命苦,嫁进福王府上,白白担着个正室名头儿,福王爷又得了肥胖的病症,她就守着活寡一样,难不成,还要让她真的守寡不成?”   顾明偃叫她说的心烦意乱,闷上两口酒不耐呵斥,“哭哭哭,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我还想哭呢。眼见着大势已去,若我说,福王爷能看开,乖乖把手里那点钱财交给司礼监打理,尚能有个好结果,再继续这般执迷不悟,守着那点银子,寿王爷的下场就是他的榜样。”   发牢骚总归发牢骚,人他还得去劝,毕竟福王同他还沾着亲,他在朝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才熬到如今的位子,不能因为福王这事儿,把自己的前途葬送了。   趁着天黑,他乘一顶小轿子,不惹人眼,悄悄到了福王府上来。   管家通禀一声,出来请他进了内房。   内屋里头灯亮如昼,各样摆设一水儿的价值不菲,福王躺在象牙床上,费劲的招呼他坐,使唤人上茶。   顾明偃接过茶也没喝,搁手里头转转,斟酌道:“眼下朝廷是东厂一家独大,生杀予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您可琢磨出道道来了?”   福王笑的眯起了眼,不以为然的摆摆手,“怕他做什么?本王同寿王可不一样,寿王看着精明的不行,其实最笨,做什么都不知道收敛,到最后狗急跳墙,竟然去逼宫,犯下如此滔天大罪,那是自寻死路。本王从未贪赃受贿,也并未沾染半分国库的银钱,那都是底下那些贪官污吏动的歪心思,冯玄畅能怎么?本王也是被蒙蔽了啊。”   顾明偃心里冷笑,这是骗鬼呢,底下的贪官污吏哪个不是受你支使?东厂想查多简单的事儿,人往里头一拉,随便什么刑往身上招呼,几个能撑住不老实交代的?   这样执迷不悟,那就是自寻死路了,玩命的事儿他可是陪不起。   规规矩矩的把茶盅放下,顾明偃站起来轻笑一声,“王爷,臣忠言逆耳,您别生气,这朝廷里头,哪怕您得罪谁,也别得罪了东厂,官家兴许不要你的命,东厂,可就不好说了。”   福王手一挥,“尚书令,本王有法子,动不了他东厂,还动不了一个小小的提刑司么?”   顾明偃脸黑了一大截,可见有些时候,你忠言逆耳是一点用都没有,他何苦来哉?本就是为着自家夫人舍不得妹子,倒不如直接把话说清楚,省的以后把他也牵扯进去,明哲保身但求无过。   一拱手,“王爷,该说的,臣这个做姐夫的都说了,剩下的王爷好自为之,若王爷一意孤行,臣替内子求王爷个恩典,或合离,或休书,柳家都是认了的。”   福王狭细的目光炯炯,笑意逐渐消失,阴恻恻瞧着顾明偃,“寿王便罢了,庭瑞安那个庸才居然能登上帝位,他何德何能?简直苍天无眼,父皇是病糊涂了,才把皇位传给他,若不然,就是东厂早早勾结他给父皇下了套,父皇大限将至时,为何宫门紧闭,谁也不让进?第二天一打开宫门,庭瑞安就捧着遗诏顺顺当当成了皇帝!顾大人,你有这时间来跟我划清界限,倒不如琢磨琢磨,东厂只手遮天,你们这帮臣子往后还有无事情可做罢?”   顾明偃握紧了拳头,闭眼,能怎么办?官家事事都指着东厂,比先帝爷更甚,如今朝官算什么?就是个笑话,明面上的摆设,他是尚书令又怎么?已经半年之久没有一件事儿经他操办,什么时候叫他回家种地,全看冯掌印的心情。   他不想反抗吗?想啊,可是手底下空空如也,东厂有锦衣卫,有东西大营,有禁军,各个都忠心不二,还有背后纵着他只手遮天的官家,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他也是纳闷了,怎么冯玄畅这样心狠手辣的阉人,竟有那么多死心塌地追随的呢?   遑论如何,眼下以卵击石都不是明智之举,就算福王如何试探他,激他,他都铁了心不同流合污。   卷进党争里头,搞不好就是个粉身碎骨,顾家几百口人命,不能平白无故给人做了先头军。   他再揖礼,客客气气,“臣言尽于此,这就告辞了,福王爷,安心做个清闲王爷,好过尸骨无存呐。”   顾明偃走后,福王咬着牙恨恨道:“无胆鼠辈,被东厂压的抬不起头来了,在我这里作威作福。”厚实的手掌砸在床头,立时吩咐下人,“去把王妃请过来。”   福王自患上肥胖之后,多年不近女色,王妃再娇俏可人,那在福王跟前也就是个名份,人怯怯过来,坐也不敢坐,站着回话儿。   福王瞅瞅她,这么闭月羞花的可人儿,跟在他身边白白浪费了青春年华,难免也会有些恻隐,指指杌子,温声细语道:“王妃,你坐,本王今儿叫你过来,是有事商议。”   柳氏不敢坐,欠欠身,战战兢兢回,“王爷您有事儿吩咐,奴都听着呢,无一敢不从的。”   福王点点头,“是这么回事儿,头前司礼监掌印冯玄畅,不是新婚燕尔才娶了新妇么,咱们王府也没送上份贺礼,你明儿去掌印府上去道贺一番罢,替我送些贺礼去,那李提刑虽说是朝官儿,可同你一样都是妇人,你同她坐坐认识认识,处好了关系回来见我。”   柳氏哎一声,蹲身揖礼,也不敢多说话,就退了。   回了房,掩面而泣,人在王府身不由己,第二日一早从库房领了贺礼,到掌印府上来,在门口踌躇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敲门。   廷牧开门来,瞧着人眼生,在脑子里转一圈,模糊想起来这是福王妃,忙打个千儿,恭声道:“给王妃请安,王妃怎么有空儿到咱们掌印府上来了?真是稀罕的贵客。”   柳氏额首,攒了笑出来,“廷牧公公说的哪里话儿,太客气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深居简出的,没有几个朋友往来,前阵子听说你们家掌印新婚燕尔,就想着过来道喜的,只是王爷身子不好,耽误了。”   廷牧面上什么也没说,客客套套把人请府里来,吩咐人上了茶水,躬躬身,“王妃您先坐着,咱们主子这会儿还在用膳,奴才去禀一声儿,您喝茶水。”   柳氏点点头,廷牧走了,她四下打量屋里头的摆设,掌印府布置的雅致又接地气儿,同福王府差距大的不是一星半点,王府里头是奢华,各处园子光门就都是用汉白玉整雕的,遑论还有蟠龙水,湖心亭多处蔽轩。   看看人家,手握重权一人一下万人之上,吃穿用度也没半分逾矩,当真是八面玲珑小心谨慎的,就凭这,她也挑不出半分不合适回去给福王爷说道。   廷牧辗转到内院,一头扎进房里来,给冯玄畅和允淑打个千儿,指指正厅方向,道:“主子,昨儿尚书令来了一回,今儿福王妃也来了,您过去瞧瞧还是奴才去谢客?”   冯玄畅给允淑夹着块儿肉,搁碗里去,“说做什么来了?”   “说是过来给主子道喜,送贺礼来的。”廷牧站起来,撇撇嘴,“黄鼠狼给鸡拜年,福王爷肯定没安什么好心的。”   “嗯,说是来见我,还是见夫人?”   廷牧搓搓手,“见夫人。”   允淑一块肉没咽下去,“见我?”   她同福王妃就是最陌生的陌生人,素未谋面,眼下突然说来见她,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廷牧老实点点头,“奴才瞧着是替福王来探口风的,还是不见的好。”   她偷偷瞄冯玄畅一眼,小声道:“我是去见还是不见?”   他拿帕子擦擦手,拉过她温和道:“去见见吧,若不是官家要好名声,依我的意思,直接处死得了,哪用得着这么费事的,还得想方设法给他把罪名坐实了。”   允淑嗯一声,起来理整理整衣裳,带着几个丫头往前厅这边过来。   柳氏常年唯唯诺诺过日子,实际上瞧着不大方,也没有一个王妃该有的大气雍容,反倒是处处透着小家子气,就连说话动作也是缩手缩脚放不开的模样。   和允淑坐在一块儿,她多少还有些自卑,浑然不觉一直笑的很是讨好。   她不自在,允淑自然也不太自在,跟她干笑会子,也就直言直语了。   “听廷牧说,王妃今儿是来给奴道喜的?”   一语点破梦中人,柳氏搓搓手腕的镯子,忙道:“哦,是,瞧我这脑子,只顾着傻笑把这茬都忘了。”边唤随侍的婢女,“快把今儿精挑细选的首饰拿过来给李大人。”   允淑亲接了首饰盒子,打开瞧了瞧,原封不动又推到福王妃面前,温和的笑了笑,“恕奴不能收王妃这么大的一份厚礼。”她弹弹衣裳,继续道:“想来,王妃是知道的,我家官人正在查户部亏空国库银钱的事儿,户部归福王爷管着,万一这案子回头查到王爷头上去,我今儿收了您的这份贺礼,知道的是福王妃一片心意,不知道的,只怕说我家官人同福王爷私相授受,毕竟咱们两家可是从未有过往来的,传出去,对我家官人名声不好,对福王爷也不好。”   福王妃尴尬笑了笑,心道冯掌印在外头名声早就不好了,还差这一回?只不过她到底是来探话的,也不好多说什么, 拿帕子掩唇,目光流转,另寻个话头儿,“我听说昨儿尚书令到府上来过?”   允淑瞧着她这是不套出些什么不走的架势了,尚书令是福王连襟,昨儿过来吃罪她,可不就是受福王的撺掇么?今儿跑她面前来装傻充楞。   打个哈欠,她揩揩眼角挤出来的一抹湿痕,瞧着累的不行,囔鼻道:“王妃真爱说笑哩,尚书令昨儿来没来过,您竟会不知道么?”   柳氏捏捏腰间的穗子,叫允淑说的脸上挂不住,眼里含了泪花,“李大人心里不舒坦,说这样的话来挤兑我是应该的,谁让我家王爷先惹了您呢。本想着同为女人,李大人是知道我的不易的,我家中只两个女儿郎,阿姊许了尚书令,好歹算得上门当户对,倒也夫妻和睦。我却入了王府,成日提心吊胆过日子,在府上哪有我说话的道理?今儿过来府上,我实话同李大人说了罢,都是王爷安排的。”   允淑捏着帕子,心思百转千回。柳氏讲的这般委曲求全,叫她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肠有些怅然,缓了缓欲开口安慰两句,就听得外头冯玄畅说话。   “内子这会儿精神头不大好,若没旁的事儿,王妃就回吧,顺道替咱家给福王爷带句话,户部的浑水咱家不想搅,摊到手里头来也是没办法,还请他大人大量,别跟咱家一般见识。”   人负手在屋里站定了,冷着一张脸,尚还有余温的屋里头立时结上层霜似的,透着冷意。   柳氏哆哆嗦嗦把手里捧着的茶盅子放在桌角上,缓缓站起来,舌头打结,“也……也是叨扰久了,那,那李大人且好好歇着。”   丫头掺着她出了掌印府,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着步子出来的,深深吸一口气,觉得脑子有些短路,心道怎么有人光是看着,就吓得不能喘气了呢?   允淑斜倚着椅背,把衣角捏熨帖了,强打起精神,说,“这福王妃瞧着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既不雍容也不华贵,说个话儿捏着,怎么都不像个王妃,想来在王府里头没体面。”   他去拉她起来,“且别说她了,也不值得你替她抱不平的,咱们得快些去提刑司,我怕福王有什么动作,先叫覃时带锦衣卫去户部拿人了,这事儿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大禹圣者,乃惜寸阴,动身吧,别搁家里头犯困顿的。”   允淑知道这是耽误不得的大事儿,也不拖泥带水,眼里沉静,蓦然一笑,挽上他得胳膊,“我小小的提刑司衙门蓬荜生辉,上回官家给我坐镇呢,这回你也来给我撑腰,还不得叫旁人羡煞死了,走罢。”   提刑司今儿开了府衙的大门,准许街上的百姓们到内院里头听一听,张贴布告上说的明明白白,堂上审的是户部司珍贡赋。   这个朝官儿在百姓眼里头可是个黑心肠子的,大家不会往上头追溯他主子是谁,替谁出力,只知道他贪,巨贪,搜刮民脂民膏,三番四次催税收,朝廷规定每年税收两次,春秋各一次,这个贡赋在朝廷规定的税收上又加三成,每年收五次税不说,尤其增加商户税收,只要现银。   商户们苦不堪言,投告无门,只能吃哑巴亏。   一听说提刑司抓了这个人,眼下开堂审问,整个街上炸了锅似的,一窝蜂涌进提刑司衙门来,各个振臂高呼,“杀贪官,为民做主,青天大老爷要替/天/行/道了。”   好不容易衙门才算静下来,允淑望望跪在杀威棒前的贡赋,摆出为官的威严,厉声质问,“堂下所跪何人?”   贡赋一仰脖,不服气道:“你也敢拿我?没出去打听打听,我可是福王的人。”   他站起来,捋捋摆子,往前走两步到了允淑跟前,上下打量,眼里显出轻薄神色,调侃道:“李大人,你可真是了不得,这些日子威风的紧呐,办了好些个朝廷命官,在你提刑司衙门蹲过牢子的官家公子哥儿,可比大理寺下大狱的还多,小娘们挺行的呀。”   允淑黑脸,神色不悦,道:“贡赋,你不是喝醉了酒还没醒罢?来人,拖他到外头先打二十大板再来回话。”   几个衙役上来拿人,贡赋跟他们动起手来,三下撂倒几个人后,更加肆无忌惮,转而勾上允淑的下巴,色眯眯道:“啧啧,这样漂亮的美人儿跟了太监,可惜可惜,若是从了我,我倒是可以去王爷跟前求恩典给你个名”   份字儿还没说出口呢,人吃了狠狠一脚,砰一声直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外头的鸣冤鼓上。   他吐出好大一口血,捂着肚子躺地上压根起不来了,就觉得脑仁子嗡嗡响,眼前模糊一片,好半晌才能视物,还带重影的。   又过了片刻,看清人了,搁跟前站着双官靴,往上瞅,嘿,好家伙没给他吓得登时灵魂出窍背过气去。   一身藏青蟒袍,江牙海水奔腾,上绣四爪金龙,白净的脸不怒而威,光是那双黑眸子瞧着他,就觉得头顶直冒冷气儿。   贡赋匍匐在地一个劲儿的磕头,“掌印饶命,掌印饶命,掌印饶命……”   说啥也不好使了,刚才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调/戏当朝掌印夫人。   冯玄畅从衙役手里接过白净的帕子擦擦手,搭理都没搭理他,淡淡吩咐一声儿:“拉出去,乱棍打死,扔乱葬岗喂狗。”   贡赋人都傻了,直到被打死也没个反应。   允淑瞧着一片狼藉的衙门,舔舔干涩的唇,心道:这样是不是有些过份呐?   贡赋还没审呢,供词也没拿着,回头怎么坐实福王亏空国库的罪名呢?她撑着腮有些发愁。   冯玄畅踏步流星回来,瞟一眼给他踹翻在地的帐子,示意覃时收拾起来,自个儿在允淑身边坐了下来。   允淑看看他,撇嘴,“你至于吗?”   他看看她被捏的有些发红的下额,抚上去揉一揉,“至于。这样手脚不干净的,活着也是浪费。”踅摸阵儿,似还不解气,又嘱咐覃时,“方才哪只先动的手,剁下来。”   允淑瞧他这模样,只得好言好语的哄,“你果然把他打死了也罢了,只是再去找谁来审问呢?”   他浑不在意,“是我错了,这案子就不该审,什么福王爷让他死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我想弄死一个失势的王爷,给个理由已经很看得起他了,他自己不知好歹,我还上赶着去拿热脸贴冷屁股?”   允淑戳戳他,“那你准备怎么?”   他把她抱在怀里,满眼宠溺,口中说的话儿却截然相反。   “赐道圣旨,赏他一瓶毒药,若是不从抗旨,就更好办了,随便扣上个忤逆,拉菜市场斩首示众。”   好歹福王是个皇子王爷,结果在他看来,就和杀一只小鸡子一样简单随便。   允淑也不知道是该高兴他手握大权好,还是该担忧这样的行事风格,给看不上东厂的人捏着把柄参一本,还有没有退路。   他果然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从来不说大话儿,没几天,福王就被逼的走投无路,听说临死前破口大骂,对冯玄畅极尽诅咒。   奈奈给她学的时候,她吓得牙齿咯咯作响。   奈奈给她披个毯子,“其实也怪不得掌印大人,主子也别太往心里头去,福王爷骂什么断子绝孙的话儿,嗐,奴婢说句不好听的,一个太监本来就断子绝孙了,哪里还用的上福王爷诅咒的?” 第107章 十分卖力   允淑勉强攒个笑出来, “你不知道,我听着这样的话儿,心里头害怕。”   奈奈瞧她脸色苍白, 也就不再往下说了,转个话头道:“主子,这天儿一天比一天冷了,回头奴婢给您做件厚衣裳罢,库房新采买了上好的蜀锦,花色是您喜欢的对称花样,拿来做袄面儿最合适了。奴婢想着您不喜欢大红大紫的,特地嘱咐她们留着月牙白和天水碧两种颜色,一会儿奴婢去拿过来您过目,挑个喜欢的。”   说着话儿呢,几瓣雪落下来, 打在她袖子上, 她高兴的扯嗓子喊,“快瞧呀,落雪花儿了, 今儿什么日子啊?”   奈奈一拍脑门儿,“瞧奴婢记性,今儿冬至节,今年这雪下的可是时候, 主子您快回屋里去烤火, 奴婢吩咐小厨房包锅饺子来,奴婢老家有说法的,冬至这天吃饺子不冻耳朵。”   她说是,“我家里每年冬至也是要吃饺子的。”   奈奈颠颠跑去吩咐厨房下饺子去了, 她起来裹裹毯子,收了躺椅往屋里来,把躺椅放在墙根,往炭盆这边靠靠,跟前还堆放着两三块上回丁颐海从老家扛回来的红薯和一瓢子未去壳的花生,随手捡几个放在火盆边上,没一会儿噼噼啪啪的透出香味儿。   奈奈袖手回来,进屋头上已经顶了层薄薄的细雪,往火盆跟前一坐,顷刻化成水珠子裹在头发丝上。   她给奈奈擦擦,把帕子放一边,呐呐,“官人已经去宫里一整天了,也不知道什么事儿,眼见着天都要黑了还不回来。”   奈奈把红薯翻个个儿,“我听覃时说,官家这回叫徐将军回来,是为了给大殿结亲,定了徐家大姑娘为太子妃,覃时说徐家大姑娘不愿意,徐将军还为此抗旨了,闹上乾和殿,多半掌印大人是临时给拉去做说客,绊住脚了回不来。”   允淑好奇,“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的?自上回二姐姐没了,她不是一直称病谢客的?还拒了我好几张拜帖来着。”   奈奈撑头,“奴婢也不知道。”   话赶话儿说到覃时,允淑迟疑了一下,摩拳擦掌道:“奈奈?”   “嗯?”奈奈剥烤熟的花生米给她,“主子您吩咐,奴婢听着呢。”   她笑,“你同覃时,是不是两情相悦?”   奈奈登时脸红到耳朵根儿了。   别看她平时给允淑分忧解难毫不忌讳,事儿临到自己身上就没那么豁达了,当初伙着允淑看春宫图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还觉得自家主子太放不开,男人女人之间横竖就是那么回事儿,结果说自己身上来,就没那底气了,支支吾吾的。   到底是过来人,允淑瞧她这羞羞答答的模样,心里有谱了,吃两粒花生米,拍拍手,“成,这事儿我瞧着顶不错的,你年纪也不小了,说实在的比我还大四五岁,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在我身边做个使唤,覃时人不错,你嫁过去我也放心,明儿我就给官人说说,让他跟覃时商量商量,把婚事办了。”   奈奈扯着衣角,脸憋的通红,好半晌才憋出几个字,“奴婢都听主子的。”   小厨房端上来两盘饺子,掺和着几个汤圆子,做了酱油和醋的蘸料。   冯玄畅还没回,允淑一个人吃着没意思,招呼大家伙儿一块上桌吃,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坐,她喝上一口温过的青梅酒,啪一拍桌子,“都给我坐下,吃!”   下人们给这声儿响吓得一哆嗦,急不迭都落座动筷。   冯玄畅顶着一头雪沫子回来,瞧见的就是这坐一屋子吃饺子的热闹场面儿。   他站门口,也没说进屋,指指里头满桌热气腾腾,转而对廷牧道:“这场景,叫我想起来当年家里头,叔伯们凑一桌儿过除夕。”   廷牧还是头一回瞧见他这一脸高兴的模样,想来是主子心里头最开心的事儿了。   “主子,您也一块入席么?”   他摇摇头,“给我单送一份儿饺子到卧房里来罢,我怕我进去,大家伙儿拘谨。”   廷牧答应着,转而进了屋。   他闲庭信步回来卧房,燃上火笼,随手翻书看,灯火通明一片,外头刮着大风,一阵一阵的呜咽。   未几,房门来了,带进来些凉意,允淑捧着盘子还冒热气儿的饺子过来,推到他跟前,托腮盯着他看。   他抹抹脸,疑惑:“有脏东西?”   允淑笑的像根粘牙糖,“没,就是想看你,真好看,越看越喜欢的。”   他给她逗乐,转而亲亲她,“好么?心满意足了?”   她笑的跟个二傻子似的,黏上来,“刚才你怎么不一块儿来吃呢?非得端屋里头来不行,我都不知道你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他搁下书本,搂着她,絮叨起来,“我们冯家人多,整日在战场上厮杀的,上了战场就不一定能活着回来,爷们儿就趁在家的时候多生养,人多了才死不干净,倒下一茬新茬就又起来了,所以每年除夕,都很热闹,就跟今儿一样,满屋子的人,上到白发祖辈,下至咿呀稚子,后来灭族了,就剩我一个,在宫里难,冷冷清清的,常常会想,若家里人尚在,会是个什么场景,今儿觉得,也就是这样罢,张灯结彩,欢声笑语的。”   允淑静静听着,心里也不是滋味儿,过了会儿,从他身上跳下来,欢喜道:“咱们多生几个孩子吧,这样以后咱们家也热热闹闹的。”   她简直都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了,脑筋一热什么都不管,想到什么说什么,脱口而出。   他定定看她,目光炽热,“这是个好法子。”   允淑才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因为他已经过来把她抱着往床/上去了,当中还解了她衣带,到床跟前就只剩下一件亵衣,垮垮挂在肩头,她冻得打个冷颤,就被裹进被子里了。   他挨进来,替她松发髻,温柔的不像话,勾的她心里小鹿乱撞。   尽管同床共枕那么多次了,允淑还是不争气,只要碰着他,就没了出气儿,每次都是他占据主导地位。   他的手挪到她臀瓣上,就不客气了。   她觉得自己被占了好大的便宜,不依,去解他衣裳,干架似的,惹得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尴尬的不行,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任由他摆布了。   外头寒风长雪,屋里干柴烈火燎原,炭盆吞吐着火舌,催的人肝儿燥。   她蜷着脚心呼气,喊他畅哥哥,天晓得,这时候一个字儿也能叫他天摇地动起来,他亲吻她,带着鼻音轻声唤她,“允淑,同你在一起,我真是快活死了。”   她扭扭腰,在他耳朵上轻咬一口,去勾他,他忽然顿住了,暖流袭过。   她没力气,窝在被子里阖着眼,他拍拍她的背,转而叫热水。   廷牧给奈奈使个眼色,“我去叫他们抬热水来,你在这儿等着,回来给主子禀一声儿,再送热水进去。”   奈奈自然是知道,点头应了。   水送进来,热气氤氲,隔着屏风也看不清里头是什么场景的,廷牧拍了送水的小厮一巴掌,低声呵斥:“瞧什么瞧?眼珠子不想要了是吧!”   小厮挠头嘿嘿一笑,“不敢不敢,小的这就出去。”   廷牧看着人出来,才松了口气儿,四下看看,人都走干净了,才把门带上,往门口一站,赏雪去了。   冯玄畅起来披上中衣,把她从被窝里掏出来打横抱起,放在浴桶里头,“可累坏了罢,我服侍你泡泡身子,这外头天冷,我再放些碳,把火烧旺些。”   她拉他,摇摇头,“水热乎着的,你拿汗巾过来罢,一起泡泡。”   他拿手试试,确实热乎,也就没客气,拿了汗巾过来,合衣与她一起泡着。   没过两天,宫里头又来传话儿,说本来太子和徐家姑娘水火不容,硬是搓不到一块去的,也不知道怎么,太子殿下和徐家姑娘在西海子就狭路相逢了。   谁也没成想着因为一只叭儿狗掉进池子里去了,才下了雪冰面儿还不结实呢,徐家姑娘救叭儿狗的时候落了水,正巧被太子殿下顺手给捞上来了。   也不知怎么的,自那天开始,太子殿下就有些迷瞪,人儿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时不时说胡话,宣太医去瞧,结果倒好,一堆有学识的人竟说是中邪了。   来的小黄门唯唯诺诺呵着腰,为难的问他,“掌印您瞧这事儿该怎么办呢?大殿下这会子也不管人拦,硬是蓬头垢面的跑人家徐将军家里头跪人门口,官家气的跳脚,说皇室的尊严都给他丢尽了,叫大殿在徐家门前跪到老死,咱们都是底下人,哪碰上过这种事的,殿头官叫小的来问问您,这得拿个主意才是。”   允淑瞅着他,拢拢手,疑惑道:“这徐大姑娘还真是邪气儿了,庭降跑她跟前儿跪着,还能为她得失心疯?”   冯玄畅心里头琢磨的可不是什么徐长生还是徐短生,他现在脑子里头琢磨的是另一桩事儿。   为什么他和允淑都成婚这么久了,房事上也十分的卖力,允淑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   按理说,他算着日子的,也该有信儿了才是。   这事儿他还得叫沈念来瞅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108章 我也没办法给你接上   小黄门虾腰看他, 瞧掌印大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转而去看允淑, 眼巴巴满是祈求。   允淑看出来,这是还等着回去禀话儿呢,便搡搡他,提醒道:“官人?”   他被推了一下,才恍然醒神,撑撑衣裳,问,“怎么了?”   小黄门只得再揖礼,把方才的话儿重新又说一遍,问,“这可怎么好?还请掌印大人给个话儿。”   他说成, 起来理整理整衣裳, “走罢,带我去瞧瞧。”   允淑拽他衣裳,切切叮嘱, “别耽搁太晚了,早些回来。”   他也不避讳,在她额头亲一下,“乖乖等我回来。”   他跟小黄门到了将军府, 徐将军也跪在门口不敢起来, 正和庭降两个人互相跪着,苦口婆心的搁那儿劝。   “我说大殿下,您就别为难我了,我家姑娘不愿嫁, 您这么大身份搁我家门口跪着,您不起我也不敢起来不是?您年纪轻撑跪,我不成,我年纪大了,我还有老寒腿,您何苦来哉?这长安城姑娘千千万,您这是要逼死寿娘嘛?”   庭降抓着他胳膊,噗通噗通猛磕头,“徐将军容我见她。”   徐将军连忙跟着他噗通噗通一起磕头,“殿下还是回吧。”   庭降继续磕头,“徐将军我求求你。”   徐将军也继续回磕,“大殿下我也求求你。”   他定定站在远处,抱着膀子,心道这场景还真是有点辣眼睛。   嘱咐小黄门,“你去侧门问问,咱家去见见徐家大姑娘。”   小黄门连连应着,颠颠跑去问了,回来回,“徐家夫人请过去呢。”   他点个头,也没说什么话儿,从侧门进了徐府,由下人引着到了内宅,等着他的却不是徐夫人,是徐寿娘。   他随意坐下来,颇有兴趣,“徐大姑娘这是玩儿的什么手段?对大殿欲擒故纵?”   徐寿娘蹲蹲身,“掌印大人哪里话的,臣女不敢高攀,只是觉得大殿下心里头有喜欢的人,臣女不愿去搅和。”   他微点头,笑,“不知徐大姑娘可知道一位叫做长生的乡下姑娘?这姑娘同徐大姑娘颇有渊源罢。徐大姑娘同内子不认识,却愿意留在农庄照看内子姐姐,姑娘一走,我那个姨姐儿就投井自尽了,这回姑娘落水,又叫大殿下得了失心疯,跪在将军府门前只为见姑娘一面。”   徐寿娘一哂,“掌印大人是个通透的人,有些事儿何必说出来呢?人生在世,总有些事儿超出常理,以前我是不信的,可是如今再不信,就是否定我自己,凡事儿有因便有果,通透些也没什么不好。”   她揭了覆脸的面纱,略笑了笑,“掌印大人可晓得?”   他站起来,眼里一丝惊讶,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道一声儿果然如此,复又坐下来,问她,“往后你作何打算呢?”   徐寿娘摇摇头,“没什么打算,只是有些事儿要提醒一下您,如今您位高权重,又有把柄捏在官家手里,如今官家用的上您,可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哪会儿官家想治您的罪,也就朝夕之间的事儿,您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既然得了提醒,他也心中有数,起身对徐寿娘拱手,“多谢,我心中有数,既然徐大姑娘心意已决,外头的场面儿我去解决,告辞。”   辞了徐寿娘,他出来,府门口的场景儿还如一刻前一般无二,这两个人还真是能磕头,磕起来没完没了了。   他上前去先把徐将军扶起来,徐将军有些晕头转向的,额头都磕出红印子来,迷迷糊糊问,“这是谁呀?扶我起来做什么?我这……”定睛一看,哟,这不是当今官家跟前儿的大红人冯掌印冯厂臣嘛。   一把攥住冯玄畅的胳膊,抚着额头惆怅道:“厂臣来的是时候,快些把大殿下扶回宫罢,我这姑娘您不晓得,她是个倔强性子,她若不想嫁,我也是没办法。”   他按按徐将军的肩膀,“我知道,徐将军且回去歇着吧,大殿下交给咱家就是。”   徐将军松口气,“那就麻烦厂臣了,哎哟,”他扶着腰,呻吟着“我的腰和腿都要断了,年纪大了老胳膊老腿的不中用了是……”由着下人扶着进去了。   冯玄畅蹲下来瞧庭降,庭降磕头磕的额角突突冒着血,头发凌乱不堪,他拿帕子替庭降擦擦血,语重心长道:“大殿,跟咱家回罢,您这样儿,她也不愿意见您不是?回去从长计议,好过如今烂泥一样。”   庭降呆滞的望他,喃喃,“ 是她,我知道是她,她生我的气不肯见我,厂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他皱眉,这当中事情牵扯复杂了,提点道:“大殿,您失心疯了不成?快回宫里去,好歹顾及体面。”   庭降突然揪着他怒吼,“什么体面?我什么都不要,若不是我,若不是我,她……”   说着说着,哽咽起来,眼泪横流。   场面一时有些控制不住,这样耗下去实在难看,他心一横,一个刀手砍下去,直接把庭降劈晕了。   一旁侯着的小黄门吓一跳,心道:果然还是掌印大人真汉子,搁旁人谁敢劈晕大殿下?嫌脑袋长得太结实了。   小黄门心里头给冯玄畅竖大拇指,一边眼疾手快招呼几个人一起把庭降抬进马车里。   他拂拂袖子,吩咐小黄门,“回宫知道怎么回话儿罢?”   小黄门连连虾腰,“奴才知道,奴才知道,大殿跪的久了,是跪晕了的。”   他满意的抬抬手,示意小黄门可以去了。   小黄门再呵腰,跳上马车就回了。   他回头望望将军府,负手,看来这茬事儿也不好解决,不过也碍不着他什么事儿,庭降这桩事儿到最后还得庭降他自己去解决,用不着他去操心。   也不着急回去,他同将军府的管家借来匹马,悠哉悠哉的去沈府,打算找沈念再看看自己的身子。   自李允善投井后,沈念整个人都颓了,给太医院递了辞俵,赋闲在家,整日里借酒浇愁。   好好一个意气风发的才俊,往前在宫里行医,多少宫娥见着要晕倒的人,如今胡子拉碴,醉汉一个。   冯玄畅进屋,那酒气熏天,恨不能把人熏死,他皱眉,上前去把沈念从酒坛子中拽出来,拖到外头往地上一放。   许久没出房门,阳光刺眼,照的沈念不舒适,嚷嚷着“混账,是想害死……害死我这个医官大人嘛,啊,死了,死了好,我死了才好!”他扯着嗓子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疯疯癫癫的模样叫人看了就生气。   他转而去水桶里舀瓢水来,照着沈念的脸泼上去,问,“可清醒些没有!”   沈念打个激灵,眯着眼看他,总算清醒些,抹把脸,“是你啊,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要颓到什么时候,方才刚把庭降劈晕了送回宫,你也要我痛打一顿才能振作起来?”   沈念爬起来,揉揉额头,酒喝多了头痛,他惺忪半天,脑子总算不短路了,清清嗓子,“用不着,我知道我还有兰姐儿,还有沈家一大家子,只是心里头难受,如果不是我口风不严实,也不会有这么多波折,更不会叫允善丧命。这两日我想通透了,如今无官一身轻,你不用为我担心。”   他不太放心,“你说的都是真的?”   沈念嗯一声,“当年我就说了,这禁廷我早就待够了,若不是为了你,我已经云游四方去了,如今你也成家立室,福王爷一死,朝中再没有与你作对的人,往后便是顺风顺水,也用不着我再做你的刀了。”   犹记得当年他还同沈念玩笑,说这禁廷自己一个人难挨,让常思不要学修葺弃他而去,如今掉了个儿,李葺重回朝堂,常思却离开宫廷。   不过这也是最好的结果,沈念知道他的秘密,远离禁廷才对他是最安全的。   他额首,“你往后有难处,只管告诉我,若兰姐儿你不放心,大可把她交给允淑抚养,诗书学问,也定当会好好教习。”   沈念点点头,在台阶上坐下来,垂手看天,“兰姐生身母亲是那个样子,太祖母又瞧不上她,我母亲在沈家是说了不算的,我想去走遍大江南北,寻药著书,风餐露宿缺衣少食指定是不能把她带在身边儿,放在允淑和你身边儿养着,我放心,就这么办罢。”   “成。还有一桩事儿,你得再替我瞧瞧。”他也坐下来,垂手,颇有些丧气,“我同允淑成亲也好几个月了,房事上自认也挺卖力,怎地就是不见动静?当初你给我用药调理着,说是三年便可与常人无异,也许是我太心急了,想早些有个孩子,总觉得关键时刻,差那么点火候,说不出哪里不太对,就是感觉不对。”   沈念瞧瞧他,疑惑:“现下没有孩子不是顶好?有了孩子你才要大祸临头,你顶着太监名头,家里夫人突然说有了身孕,你不想活了?”   “我自有安排,到时候就说要查看钱塘水利进度,带她一起去,过个一年半载回来,往外头说是抱养的也就是了,那都不是事儿,现在是怀不上啊。”他长叹,“我若真的是落下病根儿,生不出孩子来,不得叫允淑伤心的?她那么喜欢孩子,我生不出来以后就抬不起头了。”   沈念沉默半晌儿,“你随我来罢,我给你瞧瞧,不过话可说在前头,到底你那时候是给割着了,真要是落下病根儿来,我也没办法给你治好,总不能给你再开一刀看看是哪割断了接上。” 第109章 你同我说实话   他低头跟着沈念走, 也不说话,穿过廊道花荫,香味馥郁, 抬头才发现头顶是株开的很热闹的金桂。   沈念推门,唤他,“进来,宽衣解带,去榻上躺着。”   他皱眉头,有些羞赧,转到屏风后头窸窣一阵儿,躺好了不忘把衣裳盖在身上,才叫沈念,“常思,我好了, 你帮我瞧瞧。”   沈念仔细给他检查过后, 脸色就不怎么好,直言道:“阳虚不能下施于阴,精血乖离, 是以无子。你这是当初伤到要害处了,精血无法输送,才会有在关键时刻欠些火候之感,我没办法, 再直白些说, 就是虽然可行房事,到底还是断了香火。”   他半披着衣裳坐起来,冷的缘故,身上起一层细疙瘩, 从来傲然的人,瞧着一下子垮了似的,不怎么消瘦甚至有些健壮的身躯,忽然就生出伶仃瘦弱来。   沈念搓搓眼,差点以为是自己宿醉未醒,萌生出幻觉了,搓过眼再定睛看看,哪里是自己出现幻觉,分明就是这个人果然有了伶仃瘦弱的味道。   “凡染,你也不要太过于纠结,不能生便不能生罢,允淑那么识大体,不会为此就同你疏远……”   冯玄畅头一抬,竟眼含泪光,把沈念后边的话给吓回去了。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可见这事儿对他打击实在大,沈念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就有点嘲讽他的意味了,干脆闭了嘴,默默出去了。   冯玄畅一个人坐在榻上许久,看着胯/部叹气,叹了好半天的气。   日头渐渐西斜,光打在窗棂子上,树枝的影子映下来,格外静谧。   想起出门前,允淑叫他不要在外头耽搁太久,冯玄畅才起来,把衣裳穿好,心里头苦涩,想了许多,忽然萌生出送允淑去同别人同房生孩子的念头,吓了一跳,自己甩了自己一个耳巴子,他真是个混账。   回府好几天了,允淑瞧着他整日里精神恍惚,批阅奏折的时候常常拿反了坐那出神,对房事也没那么热衷了,心里觉得不对劲。   私下里问廷牧,廷牧也说不好,踅摸着回,“是不是为大殿下的事儿操心的?”   允淑摇摇头,道:“我瞧着不太像。”不过还是觉得该去问问,“你去帮我给庭降递个话儿,就说我有事儿同他说,赶明儿我进宫里去问问。”   廷牧老实的哎一声,又道:“主子,沈御医过两日就要出门去云游,咱们是明儿去把兰姑娘接来府上,还是后日再去接呀?”   她思量思量,“过几日去罢,沈大人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长安,就让兰姐儿同父亲多待些日子。”   夜里凉,冯玄畅还一个人窝在书房,允淑瞧瞧时辰,都快丑时了,左右等不着人回来睡觉,她躺床上翻来覆去越琢磨越有气,干脆披衣裳起来,喊奈奈,“咱们去瞧瞧去,就是对我厌弃了,也该给句痛快话儿来,怎么地就说冷淡就冷淡了,若真是厌了,拿合离书来,我给新人腾地儿罢了,何至于此的!”   奈奈忙过来给她穿衣裳,“主子可别胡思乱想了,这成亲还没半年,热乎劲儿都没过的,说什么气话呀。”   她气,“我瞧他就是属蛇的,随着天冷变冷的,这还没到腊月,就开始冬眠了,就不愿回屋里睡了。”   奈奈笑,“主子,奴婢还是头一回见您生气的,奴婢原想着,主子您心地好,过得随遇而安的,什么事儿都不往心里头搁,没想着您也会生气,还是因着掌印不回房睡这样的事儿。”   她也不顾了,风风火火的闯进书房,廷牧识趣的退出去,和奈奈对个眼神,“母老虎发威了?”   奈奈回个眼神,“两口子吵架床头吵床尾合。”   两人齐齐出来把门带上,掖手搁门口站着守夜。   屋里头一阵噼里啪啦,廷牧缩缩脖儿,压声问,“这要是打起来了,咱们去不去拉架?”   奈奈摇头,“你不懂,这夫妻之间,没有隔夜仇,甭管的。”   廷牧还是有些担忧,倒是忍住了,也没动。   冯玄畅给允淑逼到墙角了,退无可退,拿折子挡脸,“你……你不睡觉到书房来做什么的,多冷得慌。”   允淑扭他,“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我被你气到睡不着,我头疼,心也疼,胃也疼。”   他听她这么一说,立时担心的不行,扔了折子给她揉额头,揉心口,揉肚子,“请大夫看过了吗?是不是受风寒了?胃疼是吃坏东西了么?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她瞧他这么担忧,又有些心疼,噗通撞他怀里,嘤嘤,“你这人怎么这样没良心的,要跟我分房睡,畅哥哥,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厌弃我了?心里有旁人了?”   他给她说的一头雾水,指天誓日,“万万没有,我若有负于你,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抱他腰,质问,“那你为何不回房睡了?”   她整个人贴着他,叫他有些口干舌燥,他咬咬唇,下了大决心,同她坦白,“允淑,我……我这身子坏了,这辈子都生不了孩子,我怕你知道了伤心,瞧不起我,说到底,我还是个太监,我不能叫你以后有孩子承欢膝下,我……”   “我不在乎。”她抬头亲他,把他的话儿堵在嘴里,好半晌才松开他,定定道:“我不在乎有没有孩子,我只想同你在一起,你是我的夫君,为了我受尽苦楚,我嫁给你,是为了传宗接代为了生孩子替我养老送终么?你做什么这么在意的?”   他微微合眼,覆上她的唇,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连日来克制自己都要克制疯了,突然她闯过来,把这份克制撞裂一丝缝隙,便像打碎的鸡蛋壳,噼里啪啦全碎了。   他的害怕,自卑,通通抛到九霄云外,唯一能感受到的,就只有她温软的身/体,想要的更多,脑子开始迷糊不清。   他还在床上睡着,被她用手扇过来的香味儿香醒了,睁眼就瞧见她托腮坐在床边看他。   “你起那么早做什么?”   允淑高兴道:“我去给你煮了这个,”她指指砂锅,神秘兮兮的,“参茸枸杞炖乌龟,都是吩咐廷牧一早儿去尚仪署领来的,昨儿我瞧你那么在意这桩事儿,就想着每天都给你补一补,咱也不着急的,有用没用试试罢。”   药膳突突冒着热气儿,叫他心里一沉,不过试试也好,万一呢?   他大快朵颐吃喝完,一滴不剩的把砂锅放回去,“夫人说的是,我往后天天补。”   廷牧过来收砂锅,呵呵腰,“主子,该起身了,别误了上朝。”   他嗯一声,揭了锦被起来,允淑伺候他穿上朝服,执意送他出了府,才自己收拾收拾,装点好了,去提刑司上职。   近来提刑司清闲,她处理些琐碎,便早早下值准备回府,路上叫徐家的丫头拦下来,奈奈说,是欢鹂。   她从轿子里探出个头来,瞧瞧果然是,给欢鹂招招手,“是你家姑娘找我?”   欢鹂过来蹲蹲身,“是,我家姑娘说想同李大人说话,在青绮门包厢等着您呢。”   她说好,干脆的应承下来,折道儿样青绮门去。   青绮门新添了面生的胡姬,会反弹琵琶,咿咿呀呀唱着允淑听不懂的胡曲儿。   徐寿娘请她坐,递给她枝桂花,笑道:“出府的时候,听说你家乡有花朝节,也不知是哪天,便折了枝桂花相赠。”   允淑说是二月十五,还没到呢。   徐寿娘笑笑,“那是的,也不打紧,全当是今天的彩头,这时候只有桂花,也折不着旁的。”   她喝口茶,捏起来桂花枝转,“也是,寿娘今儿约我来有事儿么?”   “嗯。”徐寿娘实诚道:“前些日子,大殿下的事儿,李大人该是有耳闻的。”   允淑额首,“我听廷牧说来的,他果然是得了失心疯么?”   “是不是失心疯我却不晓得,但我听说过另一件事儿。”   允淑疑惑,“什么事儿?”   徐寿娘撑着头,去看胡姬弹琵琶,说的不甚在意。   “我听说,大殿下早前在王府井同乡下一农女成过亲,后来因为喜欢李大人,便抛弃了那个农女。”   允淑忙摇头,“我同我家官人情深似海,也对庭降半点情意都没有,庭降这个人,我曾经救过他性命,后来他为了救我差点死去,幸而被长生救了,庭降心里定然是喜欢长生的,只是他还小,不清楚,长生姑娘是为了我才没了的,这事儿我一直搁在心里头没敢忘过。”   徐寿娘的指甲抠在桌缝里,也没搭话,直到胡姬弹完一曲琵琶,她才坐正身子,去瞧允淑。   “李大人也用不着总搁心里头,有些事儿天注定的,那长生姑娘当时指定是自己选了护着你这条路,不怪你。”   允淑搓手,心道这徐寿娘倒是会安慰人,可是对长生,她总是愧疚的,不关乎别人说什么,是她良心过不去。   “我今儿约李大人出来,也不光是为了吃酒,我爹爹说了,过了年开春天一暖和,我们就得动身回边关,叫我趁着这些日子,多见见长安城的世家子,我在长安同谁都生分,就觉得和李大人处的来,只好央李大人陪我见见人了。” 第110章 又要相亲呀?   她问, “这是又要相亲呀?”   徐寿娘实诚的回,“本就是为着给我寻夫家才回长安来的,爹爹心疼我, 胜过其他弟兄姊妹,今儿要见的是靖阳候嫡长子,今年十九,也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一介武夫,但爹爹很是中意。”   允淑心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战场上拼杀的,徐将军能不中意么?苏景阳确实是长安城难得的才俊,往后也定然是能立功升官的,真成了这门喜事, 也未必不好。   “那你可中意?”她问。   徐寿娘绵长的唔了声, “若他对我好,我也是中意的,人还没见着呢, 再过会子就来了,等会儿我同他说话,李大人你帮我掌掌眼的。”   苏景阳来,身边也没带人, 他是个武将, 不太擅长文官们那些场面话儿,一个人来去自由,生的伟岸,相貌刚毅, 同小二哥询问两句,噔噔噔上楼来,敲包厢的门。   欢鹂去开门,请人进来,苏景阳看见允淑先是一愣,继而抱拳,“见过李大人,今儿李大人怎么没在提刑司上职?”   他人也豁达,说话不拐弯抹角。   允淑回说提刑司没什么事儿,是以下值早些,过来同寿娘说话。   苏景阳去看徐寿娘,觉得这姑娘眉目清秀,虽然用纱遮着脸,气质却很好,十分有礼的鞠身,道:“苏景阳见过徐家大姑娘。”   别看人家是个武夫,礼数上样样周全,挑不出半点毛病。   徐寿娘起身,款款揖礼,请苏景阳落座,唤欢鹂添上盏茶水。   苏景阳坐下来,三个人皆沉默,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苏景阳只得拂拂袖子,啜口茶水,为缓解气氛,便开口对允淑道:“有桩事儿,得恭喜李大人。”   允淑寻思着两个人相亲的,她坐这儿就是个陪衬,苏景阳开口突然同她说话,似乎有点本末倒置。   不回话又太过于失礼,只得硬着头皮问,“何喜呀?”   “今天官家在朝堂上,提冯掌印的官儿了,设辅政,冯掌印如今是太子帝师,回头少不得下头各级官员要到府上祝贺。”   “太子帝师?”   允淑和徐寿娘几乎同时开口,皆是诧异的不行。   苏景阳看她们二人反应,略是一愣,“怎么二位如此惊诧?大殿下的夫子本就是冯掌印请的,教导殿下几年了,现下上了年纪要归田,自然差事要落在冯掌印身上的。”   这事儿冯玄畅从未同她提过,她也不知道怎么回,挠挠头,“倒是喜事哈,那什么,你们先说话,我去瞧瞧小二哥什么时候上菜的。”   她起来,干笑着拉奈奈一起出来,往楼下去,也是巧了,遇上李葺,正同莫莫在楼下吃酒,瞧见她,李葺同她挥手,“哟,李大人,真巧你也来青绮门吃酒?”   允淑过来占个座,“李大人,你怎么也来青绮门了?下朝了么?”   李葺点头,“是啊,下朝了,冯兄一会儿就到,正同大殿商议如何安置老夫子安享晚年的,同我前后脚的事儿。”   李葺话音还未落,冯玄畅同庭降已经过来了,看见允淑搁这儿坐着,冯玄畅疾走两步过来,在允淑身边坐下,“夫人怎么来青绮门了?”   允淑干巴巴笑两声,庭降也在她不好明说,压压声凑冯玄畅耳边窃窃私语,“嗐,你不晓得,我今儿下值的时候,路上叫欢鹂截胡过来的,徐家大姑娘今儿同苏景阳相看,叫我过来掌掌眼,眼下正搁楼上包厢喝茶的。”   冯玄畅往楼上看一眼,暗搓搓同允淑表述自己的见解,“可见,徐将军是真心疼这个闺女的,才回长安几天,就把长安城里,但凡叫的上名儿的公子哥儿们相看个遍,我瞧着苏景阳不错,样貌身手都是好的,这门亲事若定下来,也算是门当户对,强强联手了。”   李葺耳朵尖,凑过来听了一两句,对他们两口子嘀嘀咕咕的行为十分不满,嚷嚷道:“徐家大姑娘相亲的事儿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俩嘀嘀咕咕至于么!”   冯玄畅皱眉,允淑去捂李葺的嘴,都没李葺大嘴巴快。   李葺纳闷儿,“怎么了?捂我嘴作甚?那徐大姑娘不就搁楼上包厢。”   允淑摇摇头,往楼梯处给李葺递眼色,李葺回头去看,愣了,指着黑脸往楼上去的庭降,呐呐:“瞧架势这是要上去砍人啊。”   冯玄畅扔给他个包子,“就你多嘴,喊什么喊,不知道前些日子,大殿跪在徐将军家府门口的事儿?”   李葺一拍脑门儿,问莫莫,“这事儿你是不是同我说过一回?”   莫莫点点头,“是,爷,您都忘干净了。”   李葺心道:完蛋,这回闯大祸了!忙不迭挤出人堆追着往楼上跑,急道:“大殿,大殿有话儿好说啊。”   庭降已经推门进了包厢了,李葺追过来,人有些傻,什么场景呢,苏景阳在教一个穿着粉衣裳,轻纱覆面的窈窕姑娘抚琴,还是军营里头用的那种战琴。   粗笨的琴身,调子拨出来透着浑厚,再看庭降,眼睛都红了。   苏景阳瞧过来,停了手里的动作,过来给庭降揖礼,又同李葺抱拳,“李大人有礼。”   李葺随意抱抱拳算是回礼,便一把拉他过来,拽着往外头去。   苏景阳不明所以,边回头边问李葺,“李大人你扯我干什么的?我这正教习寿娘音律……”   李葺打断他的话儿,“行行行,你可别了,我给你说,你苏景阳长着几个脑袋,跟大殿争女人?跟我下楼去吃酒罢。”   苏景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灰头土脸被李葺扯到楼下来,气的在饭桌上一坐,端起酒杯猛灌两口,“这凡事儿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太子怎么?大殿就可以抢人家到手的姻缘呀!”   冯玄畅拍拍他,“这个先来后到,你还真不是先来的那一个,认了罢。”   “这……”苏景阳垂眼,“冯掌印此话怎么说?”   他摇摇头,“今儿喝酒罢,咱家请客,吃喝尽兴了,若徐家大姑娘属实中意你,亲事早晚都能成,若不中意你,又何必强求呢?”   他说这话儿,苏景阳心里却不苟同,强求不强求的,冯掌印太监身子还不是强求一段姻缘成了亲?到他这里反倒是不成了?   不过,平时冷着脸活阎王一样儿的掌印大人,今儿跟他说话如此和善,倒是叫他心里头有些受宠若惊,也就没什么气性了。   冯玄畅揉揉眉心,去拉允淑的手,“叫他们吃酒罢,咱回去,今儿起的早了,这会儿困顿的慌,回家歇息歇息。”   允淑本就不大愿意留下来掺和徐寿娘相亲的事儿,这跟她实在没什么关系,听了他的话儿,忙不迭应承,“那我们这就回罢,再过些日子眼见着除夕夜了,我寻思着今年除夕要好好操持的,往年都没正经过回年呢。”   他说是,也没很干脆利落的走,叫小二过来,嘱咐,“这两日厨子不是新琢磨出花样菜?”   小二连连点头,“回掌印大人,是呢,新菜色叫荷塘小炒。”   往前都是蒸炸煮炖,炒这个字儿就很新鲜,他额首,“打包一份儿,带回去给我家夫人吃,她好甜口,别放辣,糖醋那种味儿的,她爱吃。”   小二嘿嘿道:“成,成,您等会儿,马上叫后厨做上。”   李葺叨着的肉都不香了,这是在他跟前儿赤裸裸秀恩爱,他哼一声,把羊肉送到莫莫跟前,“来,夫人,吃肉肉。”   莫莫锤他,“没正经的。”   允淑打个寒噤,心道没想李大人是这样油腻腻的人。   苏景阳只顾着喝闷酒,咬唇再看看楼上包厢,这会子也不听个动静的,提起酒杯再闷一口,方才可是差点儿就能一睹徐寿娘芳容了,节骨眼上跳出来俩人来添堵,再瞪一眼李葺,觉得这个人真是太叫人讨厌,怪不得他爹说,李大人虽是个耿直,却无人缘。   后厨打包好了菜,小二送上来交给奈奈,冯玄畅便和允淑结了账先回了。   临水照花离青绮门不远,这么冷的天儿,打包好的荷塘小炒回来还照样热乎,正好吃。   府上的小厨房又配了几样其他的凑个四菜一汤。   允淑给他夹片莲藕,“我听说,官家提你做了太子帝师,这官衔不都是饱读诗书的那些翰林院学士才有资格的?怎么轮到你身上来了?”   他唇角浮起淡淡的笑,柔柔的说她,“成日里傻子似的,我手里头有人,有兵,禁廷内外都是我势力,官家既用着我,自然也是防着我的,太子帝师,虚衔罢了,现在朝廷事事儿离不开我,官家不好动我手里头的权,得先提我虚衔挂着,不出三年,必定会先从东西大营的兵符开始,一样一样的收回去,我不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做曹孟德那样儿的奸雄,就得给自己留条退路,忠心要尽,也得留着这条命陪你走完这辈子,你不要觉着官家给我升官儿了就是好事。”   她听完,觉得自己果然还是笨,争权夺势这样的事儿,从未多想过,终是不及他深谋远虑。   他搁下筷子,过来捞她坐自己腿上, 第111章 含笑道:“我想了,这……   含笑道:“我想了, 这虚衔且先担着,咱们三五年不会有事儿,帝师的头衔多拉风的, 我顶喜欢,往后你出门,底下人给你请安,称呼帝师夫人,可比掌印夫人有面儿多了。”   瞧他方才还说官家早晚要收他手里的那点儿权势,害她担忧的不行,眨眼又说的这样云淡风轻的,言语间不像安慰人,仔细听其实透着细微的体谅哩,叫她吃了个实实在在的定心丸。   “你倒是会安慰人呢,”她搂上他的脖子, 在他下巴蹭蹭, “今儿提刑司不忙,我查卷宗,查到桩圣祖时候一桩旧案, 你知道圣祖皇帝当初打天下的时候,有个结拜的义兄吧?”   他细细搓捻她垂下来的头发丝儿,“嗯?遇佛杀佛遇神诛神的临安王楚昭羲,他怎么了?”   “就是这桩事, ”允淑认真道, “圣祖当年打下江山后,为了保住庭氏江山,想尽一切办法架空临安王手里的权势,最后设计临安王卷入谋反案, 临安王死不足惜,因着圣祖曾经送了一块丹书铁券,最后免于一死,囚在临安王府郁郁而终。自圣祖开辟新朝至今三百余年,手握丹书铁券的朝臣寥寥无几,数来统共三人,临安王是一,成祖时候的万都匀是一,如今徐将军是一,我想着,为以后考虑,你若也有丹书铁券在手就好了。”   他觉得允淑说的在理,只是想法未免有些天真,思虑道:“丹书铁券免死金牌,哪里是那么好得的。再说,就是免死金牌,也是谋逆不宥,虽说子孙不免死,这条我也未必用得到,到底这样赏赐重臣的东西,从未有宦官受此殊荣的。”   “可,总归是个庇佑,往后你寻个机会,把手里头兵权交出去,给值得信得人,官家也应当不会难为于你。”   她是打心里头忧心他前程,这会子七上八下的,有一根救命稻草,都不愿意放弃。   他额首,“我知道了,赶明儿进宫里头,我同官家提一提便是,怎么的也得叫你放心。”   得了应承,允淑才高兴了,开怀道:“明儿我同你一同进宫里去,”她拍拍胸脯,“之前我替官家挡过刀子,于情于理,官家都该赏我一回的,瞧,你替官家得了帝位,我救了官家性命,同他讨个免死牌,一点儿也不过分。对吧?”   他叫她逗笑,“是,你说的都是,一点儿都不过分,官家若不赏你,实在不是个好官家。”   这人真好,说什么话儿都掏心窝子的好听。   用过饭已经入夜,下人备了热水来,两人一齐洗过身子,才入睡。   五更上朝,允淑跟着廷牧先到内书堂等着,闲来无事捡一摞折子坐那儿批阅,未几,内书堂敞亮起来,她恍然往外头瞧,晨曦万丈。   廷牧去办事儿,这会儿也不在,外头跑来个面生的小太监,到她跟前来,腰虾的厉害,头都快低到膝盖了,恭恭敬敬的给她行礼,道:“李大人,咱们大娘娘听说您进宫来了,叫奴婢请您过去说话。”   她搁下折子站起来,仔细打量小太监,不认识,便问道:“小公公是在哪个殿里当值?我瞧着不识得公公,敢问一句,大娘娘是宫里头的哪位贵人啊?”   小太监恭恭敬敬回,“奴婢位份低微,就是个跑腿儿的小黄门,担不起这样的客套,回大人的话儿,是先帝的皇后娘娘,如今挪去徕颐殿了,大娘娘说,当初大人在她跟前的小书房当值来的。”   允淑忙说是,略笑了笑,“辛苦小公公,前头带路罢。”   小黄门连连揖礼,请允淑跟着自己走。   她是觉得太后娘娘同自己也没什么太多交集,不过当初也是夸赞过她,施她恩典的,到底以前曾在太后大娘娘跟前伺候过些日子,如今旧主子召她,断没有抗旨不去的道理。   出来内书堂,她也没瞧见廷牧,倒是遇着小七了,便驻足嘱咐几句,说若是掌印回来瞧不见她,就说她去徕颐殿见大娘娘了,用不上担心。   小七看看虾腰在前边领路的小黄门,也没说什么,转而给她福福身,道生喏。   徕颐殿地势偏,紧挨着北海子了,光是在路上走,过夹道出来内宫,就走了足足一个钟。   到了门口,小黄门在停下来,给她躬身,笑,“大人请罢,大娘娘等着您多时了。”   她谢过小黄门,提步进殿里头来,屋里燃着香,烟雾缭绕的。   大娘娘佛偈念得好,多少年了,小佛堂从内宫挪到外宫来,眼下人跪在蒲团上,正对着佛龛里镀过金的佛像,念念有词儿的。   她寻个靠边儿的位置站着,也不敢扰了大娘娘礼佛。   说起来也是怪事儿,先帝沉迷道学,大娘娘却吃斋念佛,两口子都不是一条道儿上的,怪不得生前感情不和,也说不上什么话儿。   大娘娘佛偈念了些时候,才扐下佛珠子,抬手扶着使唤大宫女的胳膊起来。   使唤宫女似是说了两句话,大娘娘点点头,慈眉善目的笑,转过身来看允淑,和和气气地问她,“你侯着有些时候了?哀家本想着如今住的地方离内宫远,路上得走许久,没想你来的这样快,倒是叫你多等了。快些,”她转而吩咐女使,“给掌印夫人赐座罢。”   允淑谢过赐座,端端正正坐下来,蕴了笑意,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大娘娘也坐下来,撇撇茶沫子,同她话家常,“这宫里头闲,哀家也就只能叫你和双喜回来说说话,哀家还记得,当初你字儿写的好,老祖宗一眼就看中了,指明要你到掌执文书殿当值,那时候你还小呢,”她兰花指一翘,比划一下,“才这么高,女官里头,个子是最矮的。”   允淑忙起身揖礼,“都是老祖宗和大娘娘厚爱,臣是得着恩典了。”   大娘娘摆摆手,“你是有才气的,不然也不能位极人臣受官家重视,坐着罢,搁我跟前用不着这样自谦客套。这人呀,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你瞧,当初寿王来求娶你,哀家体念你在宫里当值不容易,同意了这门亲事,结果寿王糊涂,最后竟然做出谋逆这样不忠不义不孝的事儿来,真叫哀家心痛。”   这话儿她觉得自己插不上嘴,寿王是要管大娘娘叫母后的,母亲说儿子的不是,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可她跟着说就不成了,到底她之前是寿王的庶妃,担着名头,外头人不知道,大娘娘是知道的,现如今寿王没了,她却跟了当朝的掌印大太监,为避讳就更不能在大娘娘跟前多嘴多舌。   大娘娘见她坐在那儿没接话,微不可见的皱皱眉,搁下茶盏子抬眼一瞥,凉笑,“到底你也是做了七八年寿王庶妃的,怎么对寿王冷冷淡淡?本来寿王谋逆,你是他庶妃,也该一起获罪的,厂臣仗着自己手里头有点权势,倒是把你藏起来了,该着你命大,哀家也不是说盼着你陪葬的,就是觉着寿王当年那样切切求你,也真是一片痴心错付了,连你一滴眼泪都没赚着。 ”   大娘娘什么意思,允淑猜不出来,不过指定不是真为了来找她闲话家常,这话里有话,夹枪带棒的一通说辞,指定还有后话呢,她起来揖揖礼,叹着气道:“大娘娘有所不知,寿王爷当年虽说是切切求了臣去,可七八年也未曾见上一面,臣自进了王府,就在巴掌大的院子里寂寂过日子,王爷同臣大有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之意。”   “即便如此,身为女子,夫为妻纲,你也应三从四德,始终如一,只有王爷冷落你,断没有你始乱终弃的道理,你是尚仪署出来的女官,这些都不懂么?”   大娘娘语气里明显都是责难。   允淑心里有些委屈,可大娘娘一番话说出来,她倒是心里有数了,今儿果然不是来同她说话解闷的,也就不再辩驳,垂着脑袋应个是,“这都是臣的错,崔姑姑都是教习过的。”   大娘娘见她服了软,就着台阶下,嗯了声儿,叫她坐。   她才坐了,从外头窜进来只大白猫,跳到大娘娘膝头上,窝在那里睁大了蓝眼睛看她,冲她凶凶的喵了一声儿。   她心道,连畜生都知道人分三六九等呢,知道它主子高贵,是高高在上的大娘娘,仗着主子的势给她脸色看。   大娘娘捋捋大白猫银白的毛,脸上总算是有些喜色,“哀家不是说,你改嫁有错,可厂臣是个太监,若传出去说寿王庶妃跟了太监,好说不好听的,都说纸捂不住火,就是再隐秘,也保不住有人把你老底儿翻出来,到时候,于厂臣,于皇室,怕都是一桩丑事。”   允淑咽口吐沫,真想找个借口遁走,可眼下却只能坐在这儿老老实实听着。   她起身,跪下来行大礼,额头伏地,“臣愿听大娘娘教诲,大娘娘给臣指条道儿罢,臣不能让皇室背上污名,亦不能辜负厂臣一片情意,臣只恨自己不能劈成两半儿,两边都能有个好结果,求大娘娘给臣个明道儿。”   大娘娘哟一声, 第112章 大娘娘知道   忙道:“你这是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哀家是在欺负你。快起来罢。”   允淑俯身继续跪着, “臣不敢,大娘娘还是让臣跪着罢。”   大娘娘捻捻佛珠子,套在手腕子上, 眼梢是带着喜色的。   自从官家即位,正宫就要腾出来给新皇后住,即便官家丧后了,她这个太后仍然要搬到外宫来,北海子景色好,可荒寂,身边也没给她留下个伺候的人,几次三番让小太监去内书堂给冯玄畅传话,只想让他过来陪自己说说话儿,都让一句朝廷事儿忙给敷衍回来。   她气呢,当初冯玄畅靠上她, 才爬到司礼监掌印的地位, 在禁廷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这杀千刀的阉人太监,如今翅膀硬了, 用不上她了,说踢开就踢开,连句好话儿也不愿同自己说了,还正大光明的娶了这么一个, 寿王的庶妃。   她看看跪在地上唯唯诺诺的允淑, 心里头攒了好些日子腌臜气顺了不少。   冯玄畅不是不愿意来么?她还没办法了。   “你也用不上这样惶惶不安,哀家又不是要治你的罪,只不过,你毕竟是寿王的未亡人, 理应替寿王沐浴更衣,诚心诚意吃斋念佛,守足三个月的孝才是。你觉得哀家说的可过分?”   允淑再叩头,“大娘娘说的并不过分,臣回去便沐浴更衣吃斋念佛,为寿王守孝。”   大娘娘略笑了笑,“那倒用不上,哀家这里正好有小佛堂,也叫她们给你备下了素衣,你下去沐浴后,换上衣裳,就到小佛堂里跪着罢,下头人会按时辰给你送斋饭。”   允淑心里头有些乱,这是打算要把她扣在徕颐殿三个月?   “大娘娘,臣自然是愿意为寿王守孝的,只是如今臣任提刑官,每日里要去衙门办事儿,莫说三个月,便是三天不去上职,衙门里头也要乱套的,还望大娘娘恩典,准臣回去守孝。”   大娘娘脸色沉下去,狠狠掐了膝上的白猫一把,白猫吃痛惨叫一声儿,从大娘娘腿上滚下来,逃出了大殿。   “往前,那提刑司衙门废了多少年也没乱套,区区三个月罢了,还能翻天不成?”她色厉内荏,拔高音调,“哀家自然会出面去给官家说你为寿王守孝的事儿。咱们女人,浑用不上去和一帮爷们儿争事儿做的,你就在小佛堂守孝就是,去沐浴罢。”   大娘娘这是执意要扣住自己了,她琢磨一圈儿,也没觉得哪里得罪过大娘娘,怎么今儿就在她身上下黑手呢?大娘娘到底是大娘娘,是太后,胳膊拧不过大腿,她磕个头,站起来,跟着宫女从大殿退出来,去了庑房。   宫女给她蹲身,“大人,奴婢去备热水,您且等候片刻。”   允淑嗳一声,推门进来,庑房一张山水屏风,几样素简摆设,墩着沐浴用的木桶,她在杌子上坐下来,想怎么办才能脱身。   徕颐殿这边她生分,也没认识的人,来的时候又没带个贴身的,指着谁来找她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看大娘娘这意思,回头就是廷牧他们找过来了,大娘娘若说没见过她,她也还是走不了。   大娘娘是指定要把她扣在这里的。   未几,侍女们提热水来,她便同宫女套话儿,笑着拉给她拿衣裳的女使过来坐,道:“宫娥姐姐辛苦了,我想同宫娥姐姐打听打听,太后怎么知道我今儿进宫来的?”   宫娥瞧着面善,也不是会刻薄人的模样,四下瞅瞅,等其他人退了,才小声道:“前些日子咱们大娘娘叫冯掌印来说话,遣了人去过内书堂几次,也没能把人请来,内书堂当值的有个姓李的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从前也是在大娘娘身边伺候的,后来大娘娘恩典,让他去内书堂行走,大人今儿到内书堂的事儿,就是李公公传话来的。大人也别太担忧,奴婢琢磨着大娘娘就是有事儿找冯掌印,这没法子了才要扣大人在徕颐殿的,等会儿若是冯掌印来了,大人自然就能走了。”   允淑低头轻轻哦一声,“那我这还沐浴么?”   宫娥笑了笑,“北海子离内宫远着呢,宫里头又不许人骑马乘车的,就是掌印大人过来,怕也没那么快,您就泡泡也好,奴婢虽然是伺候大娘娘的,也得说一句,佛香闻久了身上也不舒坦,还不如在这儿多沐浴些时候。一会儿花房过来送些晒好的干花瓣来,你且再等一会儿罢,这庑房地气暖,专供沐浴用的,比外头暖和的多。”   她说好,谢过宫娥,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送宫娥出门,她跟出来在外头站一会儿。   这会儿天不好,阴下来了,方才还皓日当空,她抹一把脸皮,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别不是要下雪,她愁了,心道天爷啊,这时候可千万别下雪,下了雪就得封路。   北海子这边当初为了有好景致,从内宫到外宫专修了一条水桥,不下雪的时候,怪有意境,下了雪水桥就没法走人,跟冰场似的,这要是下了雪,没个七八天不化,她可就更盼不着人来找她了。   她愁眉苦脸的在台阶处坐下来,也不管地面儿凉,把头抵在膝盖上,绞尽脑汁想办法。   花房铺排排来了四五个女使,打头儿的捧香盒,后头有拿花瓣的,拿长帕子的,还有拿熏香的,允淑瞧着她们,心道这宫里头洗个澡还真讲究,这么多香料往浴桶里一倒,自己就是道味香汤浓的炖菜,添把火就能端上桌了。   打头的女使圆脸,个子不太高,穿着大宫女的衣裳,允淑瞅着眼熟。   人到跟前来了,她忙笑起来,可不是眼熟呢,是文仪,当初进宫那会儿,和双喜跟她住一个屋里的女官。   文仪见是她,也是一愣,显然不知道是认识的人。到底是宫里头的老人了,只愣了一下,便把手里头的香盒交给身后的女使,吩咐道:“都送屋里去罢,依次摆好了。”   吩咐完,这才过来同允淑说话。   “她们去传话,说大娘娘有贵人来礼佛,叫我们花房准备香料来,没成想是你。”   允淑忙道:“说起来,我也没想着是我,这不是大娘娘的恩典么,执意要我留下来礼三个月的佛。”   她同文仪比不得同双喜亲近,后来往来也少,摸不透文仪会不会帮她,话也是试探着说。   文仪笑了笑,“这是怎么回事儿呀?我虽在宫里没混上什么有用的差事,可你的事儿我还是听说过的,你不是才同掌印大人成了亲么?大娘娘留你三个月,那厂臣愿意?”   允淑只说是大娘娘恩典,咱们做臣子的,心里头自然是感激的。   双喜拉她到屋里坐,嗔她,“少来罢,这算什么恩典的?就是平头百姓小两口才成了亲,恶婆母都没有让人家分开三个月的事儿,我琢磨着,怕这是拿你来给厂臣提醒儿的,好叫厂臣别忘了谁才是正主儿。”   允淑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心里直犯嘀咕,“提……什么醒儿?”   文仪瞧瞧,东西都摆放差不多了,起来吩咐小宫娥退了,才细细同她道明。   “我替你先宽了衣裳,你泡着,我给你搓身子同你慢慢说这事儿。”   允淑宽衣整个泡在浴桶里,文仪给她边撒花瓣边道:“你进宫比我晚,有些事儿不知道,冯掌印当年蒙冤受宫刑,是从太监里头最低位的陈人做起的。咱们都是女官,进宫来位份就比一般的宫娥高了,自然不知道下等使唤的日子多凄惨,能从泥潭爬出来的,要么就是攀上高枝儿了,要么就是给宫里各贵人卖了身子,我听说,冯厂臣起初是攀上高中侍的,后来高中侍引荐他到了咱们大娘娘身边儿,大娘娘同官家之间也就那么回事儿,多少年不在一处了,白白担着个皇后名头,宫里最受宠的,就是莲弋夫人,这是你我都知道的。”   允淑仰在桶沿上,给自己浇瓢子水,“我知道,当年我还冒死送过沾了莲弋夫人癸水的龙袍哩。”   文仪说,“是了,官家心里头觉得亏欠咱们大娘娘,很多事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宫里头的女人,全围着官家一个男人,能不寂寞么?大娘娘也是女人,这时候高中侍把厂臣送过来,你晓得吧?厂臣那副尊荣……”   她自然晓得,这样好看的男人,就算是个太监身子,也能让人看了欲罢不能。   文仪说到这儿,允淑的心里头已经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了,她心里隐隐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想再听下去,可又很想知道。   好半天,才捂上脸,嗡哝道:“他不是个太监么?大娘娘还能硬逼着他爬凤床么?”   文仪叹气,“谁知道呢,说不受宠的妃嫔可怕,怕就是这么可怕的罢,连太监也不放过。反正,自那以后,厂臣就平步青云了,手里头权势越来越大,官至司礼监掌印,给冯州牧翻了案平了反,如今又做了太子帝师,咱们见了要尊一句九千岁的人。他这么高的尊荣了,大娘娘却被赶到北海子这里,大娘娘是心里头不甘心罢。”   允淑望望挂在顶上的花灯,心里头难受的不行,可是又不能哭出来,是大娘娘,她连拈酸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他若是真爬过凤床,那大娘娘知道他是全须全尾的么? 第113章 她搓搓手臂,委……   她搓搓手臂, 委屈的不行,道:“我倒是个无辜的了,也不知道是因着什么由头就给扣在这儿, 横竖是大娘娘同厂臣搁这斗法的,也碍不着我什么事儿,我这是乌狗吃食白狗当灾,替人受过来的。”   想了想,还是不解气,愤愤:“你说,大娘娘找我错处做甚么,厂臣请官家赐婚,我还能抗旨不遵么?我有什么办法,可不是我自己个儿要掺和进来的。”   文仪忙宽慰她,“你也别气恼, 等会子你洗好了, 换了衣裳,去大娘娘跟前露个脸就回来,守小佛堂的女使同我是认识的, 我放你回去就是,大娘娘是为了厂臣又不是为了你,也不会来瞧你跪了还是没跪,如今你是提刑官儿, 朝廷命官在宫里头丢了, 可是大事儿,你回去了对大娘娘也好,若不然官家追究起来,大娘娘也是要担责的。”   允淑拉住文仪, 喜道:“你说的可当真?放我走了,回头大娘娘怪罪你可怎么好?”   “你放心罢,只要厂臣来了,大娘娘怎么会在意你呢?”文仪把汗巾递给允淑,“好了,擦擦罢,把这身衣裳换了,去大娘娘跟前谢个恩。”   允淑嗳声,擦了身子换好衣裳,头发简单用素色发带绑在身后,直垂腰迹,素衣素服。   文仪看她两眼,心道果然是要想俏一身孝,这身穿着打扮,比什么都好看,又叹,这才成了婚不足半年的,厂臣身强体健,大娘娘就让允淑穿孝衣,也真是太难为人了。   允淑回来给大娘娘回话,外头守着的小黄门给她打个千儿,道一声:“李大人,大娘娘有话儿,您甭进屋了,直接去小佛堂跪着罢。”   允淑往屋里看看,隐隐约约听着大娘娘在屋里头发了火,试探着询问:“大娘娘没事儿罢?”   小黄门觑一眼,低声儿道:“这……奴婢不好说,不能说。”   他确然是没法说,里头一个是自己伺候的主子,另一个是管他能不能在宫里头继续当差的,说错一句话,都是性命不保,明知道大娘娘是在发脾气,那也得捂着藏着,叫允淑进去了可就是泼天的热闹,他不敢,吓得慌。   允淑没有要走的意思,就杵在那儿,方才文仪说了要放她走,若不见一面大娘娘,回头大娘娘想起来,再去小佛堂里瞧,她不在就要连累一堆人,这事儿她不能干。   从庑房出来的时候穿的单薄,站在外头冻得慌,她抬起手笼统呵着气,坚定回小黄门,“小公公,我得去拜谒大娘娘,得让她知道我是实心实意去小佛堂为寿王爷守孝了才成,虽说全看我自己的心意,用不着做到明面上来,可是小公公也晓得的,咱们底下人做点事儿,不让主子瞧见怎么行呢?想必小公公是能理解我的用心的,还请小公公通融。”   小黄门被她说的有些动摇,往深了一琢磨,眼前这位不光是提刑司的大人,还是他上署掌印大人的夫人,自己还年轻,大娘娘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指望几天,他低头琢磨好些时候,心一横牙一咬,权当给自己博个好前程罢。   “不瞒李大人说,是掌印大人,方才到,正在屋里头和大娘娘说话的,您且等着,容奴婢进去通禀,奴婢可是冒着性命之忧去的,还请李大人给掌印大人吹吹枕头风,提奴婢到内书堂做个行走的差事,奴婢先谢过您了。”   允淑冻得直搓脚,连连应着,“成呢,烦劳小公公,小公公叫什么名字呀?”   小黄门一呵腰,“奴婢叫陈吉,大人稍后,奴婢先去了。”说罢小黄门转身进了屋。   还没一会儿呢,屋门帘子挑开,冯玄畅阴沉着脸看上去想杀人,看见站在那冻得哆哆嗦嗦的允淑,急走两步过来,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来给她罩上,捂她的手,“谁让你穿这身衣裳的?让你嫁给我,凭着我的威风在外头呼风唤雨就是,堂堂掌印夫人能叫人这样欺负?”   允淑咧嘴嘿嘿一笑,脸冻得惨白惨白的,“你怎么就来了?我原本同文仪说好了的,这会儿是苦肉计,见过大娘娘她就放我回去。”   他横眉竖目,“苦肉计?我平日里舍不得你受丁点委屈的,你使什么劳什子苦肉计,跟我回家,要变天了,一会儿路不好走。”   允淑吐吐舌头,“不进去跟大娘娘说一声么?”   “说什么?不必。”他打横把她抱起来,回头瞅一眼身后跟着的小黄门,带着杀意,“给大娘娘捎个话儿,若是她安安稳稳在北海子过日子,咱家照样还能让她荣华富贵,若是以后再整什么幺蛾子来寻允淑的麻烦,咱家一定让她有命担太后的头衔,没命担太后的尊贵。”   小黄门都给吓傻了,哪见过这样的阵势?腿都吓软了。   他抱着允淑从北海子出来,允淑刚泡过澡这会儿有些睡意,窝在他怀里迷迷糊糊的,不经意打个哈湫,捏捏鼻子,嗡哝,“回去得喝上碗姜汤才是,受凉了。”   廷牧老远瞧见他们,颠颠跑过来嘘寒问暖,“主子没事儿罢?这事儿都怨我,我也没成想着内书堂还有大娘娘的狗腿子,主子您放心罢,奴才已经把人五花大绑扔湖里头喂鱼了,回头奴才一定把内书堂的人从上到下筛个遍的,绝不会让主子再遭二回罪了。”   允淑不好意思的捏捏耳朵,“没呢,大娘娘就是请我过去泡个澡,没事儿。”   廷牧当了多少年的差了,瞧她这身装扮,就是没吃硬亏,也是碰了软钉子,请人去泡澡给人穿孝衣呢?   “主子,您冷不冷?奴才也没带衣裳来,”他打自己一下,“都怪奴才疏忽,主子,奴才叫人抬顶小轿子过来,送您出宫去罢。”   允淑抓着冯玄畅的衣领子,摇摇头,“不着急的,我且问你,今儿同官家讨要到丹书铁券了么?”   冯玄畅点点头,“讨要到了,廷牧来给我说你被大娘娘请走了的时候,正同官家在乾和殿说话,听说你出了事儿,就赶紧过来寻你了。”   允淑总算是放心了,擦擦额头,道:“那我就放心了,只是不知怎么地,今儿眼皮一直跳个不停的,老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这右眼皮打闪似的,跳的我慌慌的。”   他安慰她,“指定是昨儿晚上没睡好的事儿,我送你回去补觉,睡足了就不跳了,别瞎担心的。”   一路上,冯玄畅脸色都很严肃,也不见个笑模样,回了府,吩咐奈奈煮上姜汤,喂允淑喝过,在床边守着允淑睡着了,才起身到书房里坐着。   大娘娘说的话,叫他心累,怎么也没成想有一天,到了撕破脸的地步,他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冷笑,拿他是假太监的事儿来要挟他,真有意思,还想把这事儿抖落到朝堂上去,让他身败名裂。   一手如意算盘打的震天响,却不知道得罪他的下场到底是个什么样儿。   他本就想金蝉脱壳,带着允淑远离禁廷,这倒是个契机,大娘娘不是要他的命么?得不到的宁可毁掉,他干脆将计就计。   西戎易主,官家并不信任西戎会安分守己,当年官家带兵镇守老虎关,如今西戎投诚,天知道哪会儿西戎易主,不讲信用再犯边境,能镇守老虎关的,眼下除了徐将军便是他,徐将军分身乏术,官家也不能直接让他去,历来就没有宦官手握军权这样的事儿,官家也是愁的慌。   长安这些宅子,东西大营的虎符,今儿他全交给官家了,荐自己的老师东大营千户长做万户侯,丁颐海顶替千户长,又仔仔细细把司礼监一应事项交给廷牧。   官家觉得他这么安排甚好,爽快的把三军虎符交于他。   这是他和官家唱的一出双簧,为的是官家能真正掌控禁廷和长安的兵力,自己也能釜底抽薪,大娘娘倒是巧了,不偏不倚正撞在关键时候。   先帝都驾崩了,一个吃斋念佛的皇后,既然想掀点儿浪花出来,他也不能没有回馈,只是允淑这儿,他得先安排好。   势如破竹耽搁不得,过了片刻,廷牧回来禀话儿,呵呵腰道:“主子,照您的吩咐,掌印府已经脱手了,奴才把银两折合一下,换做银票,叫底下的人去边境置办了大庄子,回头您下大狱,奴才也找了死囚替换了。”   他额首,“这两日,你在底下官员里头找个铁面无私的,把允淑的提刑官替下来,想办法劝她先离开长安,安全的送往边境妥善安置好。”   廷牧抹眼泪,嗳一声儿,“主子,奴才舍不得您,奴才跟您身边多少年了,您这一去,奴才怕是这辈子也见不着您了。”   “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办事儿我是放心的,用不上这么伤春悲秋,如今我能脱离禁廷,再回到战场上去,合该高兴才是,哭什么的。”   要说,他对长安城,对宫廷,着实没什么眷恋的,这辉煌威严的地方,一道圣旨叫他家破人亡,好儿郎志在疆场,却拘楼着在禁廷的泥潭里摸爬,冯家已经平反,官家也为冯家修祠建庙,这样的结果很圆满。   廷牧跪下来,“主子,您吩咐的事儿,奴才今儿已经查实了,大娘娘确实与无方有染,两人密切来往已经一年多了,奴才派人把无方抓了,现下关在水牢里,这和尚真是个没骨气的,奴才去抓人,当场就尿了裤子,呸,真给爷们丢人。”   “他是拿来同大娘娘鱼死网破的筹码,你把人看好了,等把允淑安顿好,咱们就该出手了。”他笑了笑,“大娘娘这回是自寻死路,她死后,将尸首还给她娘家,另寻墓葬,同和尚私通的皇后不配同先帝合葬于皇陵。” 第114章 全书完   廷牧起身, 打个千儿,默默退了出去。   近了年关,大年夜雪沫子翻飞, 廷牧挑着盏昏黄的宫灯,站雪窝子里给冯玄畅递鹤氅披上。   掌印府里头拾掇空了,过来接手府邸的是家大户,一众奴仆往府上添置新物件,走的匆忙。   肥头大耳上年纪的员外郎戴着黑介帻,乐呵呵过来给他行礼,“这是桩好宅子啊,多谢掌印大人割爱。”   冯玄畅看看他,也没说什么,撑起伞走上街,很快和雪融在一处。   廷牧打灯在前头有, 浅一脚深一脚的, 脚印很快又被大雪盖上。   “主子,今儿宫里头热闹,您后半夜出宫, 华西门外列了队骑兵等您的。”他清清宫灯上压的雪,路被照的更亮些,雪地银白银白的反着光,他有些伤情, “大过年的下这么大的雪, 这一路上,车马很慢,您也别着急,夫人那边都安顿好了, 这会儿指不定和奈奈两个人围着炉子烤火,吃地瓜喝小酒,滋润着呢。”   他拢拢鹤氅,答道:“嗯,送她走的时候,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我就晓得她是个没良心的。”   廷牧抓抓头皮,笑:“您不说清楚,夫人抱着您的大腿跟个挂件儿似的,撵都撵不走,这是苦苦磨了小半月,才终于放下心来,先过去了,您还怨是夫人没良心,奴才可是记得真真的,夫人担忧大娘娘找您麻烦,怕您有个好歹,边抹眼泪儿边劝您回大娘娘身边伺候,说只要您性命无碍,她不吃味儿的。”   “她是傻,脑子就从来不带拐个弯儿的,这一回把她吓着了,才一听说要离开长安远赴边境,高兴的什么似的。”   街上一株株腊梅在雪里开了花枝儿,他随手攀折一枝搁手里头瞧,随即掖在大袖里,“长安的梅花开了,往后再也没机会看,这个拿去给她,她定然欢喜。”   从掌印府到正阳门,两个人走了好长的路,走了半个长安城。   廷牧说,“主子,您听,放鞭炮了。”   他抬头,“子时了。”   “哎,子时了,再过会儿能看长安城的烟花了。”廷牧给他推开乾和殿的宫门,“官家还等着主子呢。”   他解下鹤氅,提提曳撒踏进门,檐下的风灯被风吹的一阵摇曳。   官家坐在楠木雕花的案头,端着一脸肃杀。   大娘娘掖手端正坐在官帽椅里头,秀眉挑着,见他来了,眼神儿复杂的瞧着他。   真好,屋里头没旁的人,甚至一个伺候的太监女使都没有。   他上前去躬躬身子,“臣见过官家,见过大娘娘。”   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持,没有半分慌乱。   大娘娘握紧了手,就是这个模样,什么事儿都不能叫他失态,永远都是这么一张凉薄的脸,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如此上心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人,还是个太监。   不,她心里冷笑,不是个太监,是个全须全尾的男人。   想到这儿,她就更抑制不住一腔子的怒火。   她轻看他,冷笑,“哀家给过你机会,今儿还愿意给你一次机会,厂臣可想好了?”   他笑了笑,“臣想好了,大娘娘。”   见他有了笑模样,大娘娘心里一喜,不自觉的脸上也没了方才得怒意。   盼着他这是答应了,说起来当初他攀上自己,不也是为了活命么,眼下做再选一次仍然还是跟在她身边,才是他的风格。   官家叩叩桌案,“母后说有桩关于厂臣的惊天秘密要同寡人说一说,顾及皇室体统,叫寡人屏退左右。寡人好奇是桩什么惊天秘密,厂臣同寡人说一说?”   大娘娘期盼着,这回要找台阶下,冯玄畅还不来求她么?   冯玄畅看看她,张了张嘴。   大娘娘心里锣鼓喧天,瞧罢,到最后还不是照样拜倒在她石榴裙下,马上就要开口求她替他解围了?   冯玄畅转而同官家揖礼,“臣确实有桩惊天的秘密,不过这个秘密臣觉得压轴的好,在此之前,臣有个别的秘密要同官家说一说。”   官家哦?一声,“快说。”   他直起身,对着门外喊一声,“把人提进来罢。”   乾和殿的门吱呀给从外头推开,吹进来些细雪沫子,言青和提着一个细皮嫩肉的和尚进来,把人押到官家跟前儿,脚照着和尚膝盖一踢,和尚哎哟一声惨叫,结结实实跪下来。   关在水牢里时间长了,腰以下的肉有些腐烂,到处流着脓水。   大娘娘心里头一咯噔,捂着心口瞪冯玄畅,身子都凉了半截。   无方和尚迷迷瞪瞪瞧见大娘娘,哭的稀里哗啦的爬过来磕头,“大娘娘救小僧,大娘娘救小僧呀。”   大娘娘胆战心惊的从官帽椅上跳起来,哆哆嗦嗦指着冯玄畅,“你,你绑个和尚来做什么?”   冯玄畅也没搭话,给言青和使个眼色。   言青和恭恭敬敬给大娘娘揖礼,“大娘娘认得此人罢?一年前您借口身体不适为由,请无方和尚到宫里头开坛做法,法事连做三场后,无方和尚就在您宫里头常住了,当初先帝驾崩,宫里头乱的一窝粥似的,大娘娘您刚在先帝榻前哭完,回宫就同无方巫山云雨,铁证如山,大娘娘还有什么话儿说的么?”   大娘娘哆嗦着指向言青和,“你胡说,血口喷人,哀家岂是你这阉人随意攀咬的?先帝对你不薄言督主,当年你同冯玄畅可是死对头,多少次想治他于死地的,今儿是脑子进水了,替他来诬陷哀家么!”   冯玄畅拍拍手,“大娘娘不愧是大娘娘,这时候了,依然说话周全条理清楚,只是可惜,大娘娘好像忘了,言督主是做了什么才成为西厂督主的。”   大娘娘彻底站不住了,噗通跌坐在地上,哀求的去看官家,“我是官家的母后,即便不是亲生,官家也是要信我的呀。”   官家脸色铁青,他同冯玄畅说好了唱双簧,可是当初冯玄畅没告诉他还有这么一出呢?   那是大娘娘,当今的太后,先帝的结发妻子,这等丑事,他一个帝王的脸往哪里放?皇室的脸往哪里放?   冯玄畅再揖礼,“还没完呢,臣还有个不得了的证人,也得请上来说话。言青和,把人带上来罢。”   言青和说是,回头又揪上来一个人,套着麻袋,困得结结实实的,一看这绑人的方法,就是为了防止认证自缢身亡的。   套头的麻袋一揭,大娘娘差点儿直接昏死过去。   这人是谁呢,是头前在内书堂行走的李公公,年纪可真是不小了,皮包骨头没三两肉,脸上一把的褶子,嘴里塞着个堵口,蓬头垢面的,都不像个人了。   官家都给吓了一跳,指着人问:“这什么人?”   冯玄畅揖礼,“这事儿没跟官家禀报,实在是时间仓促,也是得多亏了大娘娘派他在内书堂行走,诓了允淑一回,本来人是该被廷牧沉湖的,这老太监说了些秘辛,救了自己一命。”   他挥挥手,“把他堵口揭了,让他自己给官家说罢。”   言青和把李公公的堵口撤了,李公公长长出了口气,哑着嗓子道:“禀官家,先帝还是不受宠的皇子的时候,是景和四年,林氏刚进府一年,怀有身孕,大娘娘当时还是王妃,不待见林氏,在林氏生产的时候,灌了林氏一碗汤药,导致林氏生子时血崩,虽说后来沈家太医亲自问诊,也还是落下病根儿,没几年就撒手人寰了,林氏病逝那年,官家尚还年幼,无所依靠,也就渐渐失了宠爱。”   官家眼圈儿通红的盯着大娘娘,“母后,他说的可是真的?我的母妃,果然是母后您下的手吗?母后,您好狠的心肠啊!”   冯玄畅冷眼看着这一幕,大娘娘的心何止狠,还黑呢,成日吃斋念佛,都是为了洗去犯下的罪过罢。   “官家,白氏,善妒,不贤,不忠,不义,无才无德,实在不该继续枉担太后头衔,应废除太后位,贬为庶民,赐死药,发还母家。”   官家一拍桌子,“准,准准准准!言青和,即刻拟旨!”   言青和拱手,“臣遵旨。”   大娘娘挣扎起来,发笑,疯了一般,“冯玄畅,你好狠的心,你这样对哀家,都是因为李允淑那个小贱人!你不让哀家有好结果,哀家就拉着你一起死。”她猛地转身,对着官家,恨恨道:“哀家不忠不贤不义,他呢?欺君罔上,不是真太监,全须全尾一个男子在宫里这么多年,又该当何罪?”   官家送了口气,总算是到了正题上来了。   “白氏,你可有证据?”   大娘娘笑,“人就在这里,还要什么证据?脱光他的衣服,自然真相大白!”   “不必,臣自己承认就是,臣确实不是真太监,当初蚕室行刑的人吃醉了酒,刀偏了,臣侥幸留的这囫囵身子,臣认罪,请官家降罪罢。”   官家大手一挥,“来人,把厂臣押去死牢,不日问斩菜市口。”   那进来的人,都是冯玄畅手底下的锦衣卫,哪个敢动手上来押他?只得请着他出去。   大娘娘望着冯玄畅被带走了,心里似乎也没什么东西了,空落落的,她给官家重重磕个头,“白氏求官家赐鹤顶红,奴是个信佛的人,还望官家看在奴一心扶持官家即位的份上,给白氏母家带个话儿,将奴火葬,骨灰扬了,挫骨扬灰能偿还你的母妃林氏的冤屈。”   官家点点头,“寡人,准。”   处理完大娘娘的事儿,官家马不停蹄的往西华门赶,总算是赶在冯玄畅走之前,见上了最后一面儿。   “厂臣,边境三万大军,寡人就交到厂臣手里了,西境的安宁,也一并交给厂臣了。今儿起,寡人赐厂臣庭姓,封永定□□书铁券世袭罔替。”他捏捏冯玄畅的肩膀,“真好,厂臣又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镇守西戎数十载的少年将军了,虽然禁廷没了冯厂臣,可朝廷多了个永定王,我庭家的万里河山,便多了一份保障。”   冯玄畅躬躬身,再看一眼官家,再看一眼漫天雪花烟花织映的长安城,低低道一声,“官家保重,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正月十五   允淑同奈奈煮上一锅汤圆,搓着手剥花生,商量过几日同覃时的婚事。   覃时风风火火的闯进来,喊道:“夫人,夫人,王爷带着一队人回来了,眼下到门口了。”   允淑手里的花生米啪嗒落在了地上,忽然一阵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