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圣僧二三事》 作者:下限君一路好走   文案:   皇帝长女李安然,位封宁王,艳丽妩媚,是大周这片沃土上开得最肆意、张扬、倾国倾城的牡丹花。   虽然是长女,却没有公主封号,而是在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得封“忠勇毅公”,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直到二十六岁还尚且没有婚配。   皇帝为自己长女的婚事操碎了心,每年都将天京之中未婚高门子弟的生辰八字以及画像挂到书阁去,催着她尽快选一个。   宁王殿下烦不胜烦,自请去雍州调养。   谁知她回来的时候,却一并带回来了一个才思敏捷、容颜端丽的……和尚。   圣僧荣枯霁月清风,温柔恬淡,恰如天上皎月,沧海明珠。   尽管不敢当着李安然的面嚼舌,贵女们却私底下猜测——这俊俏的法师,怕不是宁王殿下的“宾客”。   李安然:……他没有,他不是。   荣枯:……小僧以为是的?   李安然:你不知道她们说的“宾客”是什么意思不要瞎承认啊!   ——   大公主:法师是我捡到的宝珠,恨不得时时握在手中把玩。   荣枯:公主与我魂梦相通,但是说话实在不妥。   众人:啊哈?这和尚不对劲!   ========   预警:   可甜可飒大家都爱她玛丽苏大公主X茶里茶气酸言酸语醋精僧   奇怪的排雷:   1.有奇怪的修罗场。   2.大公主过分直女。   3.“孤视诸君为忠臣良将,诸君不可自甘堕落!”jpg   6月13日入V,不要养肥,养肥豹豹会豹毙【豹拍肚皮】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女强 甜甜文   一句话简介:CP是荣枯圣僧,别站错   立意:所有所得都应自己争取 第1章 垂钓遇僧   时值二月,雍州之地冬寒尚未褪尽,连刮起的东风都带着一丝缠绵的料峭之意。   明山湖早早化了冻,一湖春潮盈盈,唯有此时那栖息于明山湖中的“贵鱼”才最清鲜,值得老饕们手持一根钓杆,裹严实了,寻一条小舟蹲上一整天。   为了一口“绝煞明湖”的鱼汤,李安然已经保持这个姿势有将近一个多时辰了。   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湖面上的浮标,而那浮标之下,似有什么正在试探轻啄。   李安然是个极有耐心的人,这种程度的试探自然不会令她贸然起杆。   甚至连她握着钓竿的手,也未曾移动过分毫。   她在等。   等一个起杆的绝佳时机。   就在那浮标猛然下沉的一瞬——   不远处骤然响起的喊打声,吓得精神极度集中的李安然打了哆嗦。   与此同时,钓竿上传来的,轻啄钓饵的手感也荡然无存了。   李安然:……   她的鱼!   她等了一个时辰的鱼!   再往远一点想,她那“绝煞明湖”的“一口鲜”鱼汤。   没了,全没了。   她颓然将钓竿一丢,对着左手边个一身黑,沉默如老渔丈竹排上鸬鹚的侍卫道:“去看看怎么了。”   那侍卫领命,也不多言语便转身离开湖心钓亭,没有一会便折返回来,利落回答道:“湖边有一群村夫村妇扮相人,正举着石头追打一个僧人,方才的喊杀声便是这些人发出。”   李安然眉头轻蹙。   以石追打,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我大周立国以法,就算方外之人犯了错,也当押赴有司论其刑罚,哪有一群村妇村夫动用私刑的道理。”李安然转了转中指上的白玉戒指,对着身边的侍卫招了招手,“把人带来。”   两个侍卫领命,没一会便带来一群人,乌压压得跪在远处。   这些村妇村夫虽然是乡下人,见识短浅认不出金吾卫制下的佽飞服。   跟在后头的一位老者却是早年从过几年军,年纪大了,又被乡里推举为耆老,早些年还能出远门的时候,也曾被刺史设宴款待,见过不少贵人,有几分眼力的。   他看见这两个侍卫手中捉刀,乌黑的刀鞘上连纹路制式都别无二致,身上穿着的服饰装扮皆为一色,便知道这两位可能是哪位贵勋身边的护卫,连忙扯开嗓子呼着前头那些个一脸义愤填膺的莽夫不要冲撞贵人。   小老头手里捞着拐,一手提着袴,跑丢了一只草鞋才赶上这些村里的后生,整个人跟个山羊一样喉咙里都喘出了风箱声。   如今远远跪在钓亭外头,尽量把头埋得低,缩成一团,看着到让人起了些怜贫惜弱的心思。   李安然看了看天色,对着身边的侍卫吩咐道:“这个胡床给那老人家送去,也是古稀之年了,特赐不必跪着。”   侍卫“喏”了一声,便将胡床送到了小老头身边。   小老头活了七十三岁,人老自然成精,也没敢让那贵人的侍卫扶自己,自己就哆哆嗦嗦的爬起来,一边千恩万谢,一边猫着腰缩在胡床上,顺便偷眼瞥了一眼钓亭之中贵人的衣角。   这一看之下,不由暗念神仙菩萨。   这颜色,这质地,这反光。   一看便知道是上等的锦缎。   ——大周律例在衣冠方面沿袭了前朝不变,身无功名之人,可着麻衣、葛衣;富而不贵之人,虽然可以穿绸,却不能穿锦缎。   小老头自诩是见过世面之人,这位贵人身上的锦缎,比他多年前从军时看到过的万户侯夫人身上穿得还要厚实华贵,上头织金描锦,文章灿烂——这又岂是普通勋贵能穿上身的?   钓亭里坐着的怕不是哪位一品大员的家眷?   不,也不对。   一品大员的家眷身边跟着的也该是婢女,老嬷嬷之类的女使,怎么可能是这种杀气腾腾的捉刀侍卫呢?   想到这,小老头便把头低得更低了。   他在村里向来有名望,一干后生见他瑟瑟缩缩,不敢发一言,自然也跟着一起低着头,活像一笼子绑了翅膀的鹌鹑。   到是那被他们追打的对象,怀里抱着个孩子,跪在一边,光溜溜的脑袋上满头满脸的血污,身上的僧衣也不知道是在泥水里滚过还是怎的,脏得都认不出原来的颜色。   李安然单手撑着脸,盯着那满脸脏污看不清样貌的僧人:“怎么沙弥化缘,还把人家孩子化走了不成?”   那僧人沉默了一瞬,便开口道:“小僧是明山湖边云上寺挂单的僧人,两月之前在寺门口捡到这个孩子,看着可怜便收养了。”   他声音清醇,虽然有些沙哑,却仿佛自带着一种让人想听他说下去的魔力一般。   李安然微微皱眉,却听那边有人喊出来:“不对,你这贼秃明明是糟践了黄花大闺女,二人勾搭成奸,才——”   他话还没说完,就挨了老爷子一记草鞋,打的脸都肿起一块来。   那插嘴辩白之人挨了小老头一记草鞋,揉着脸闭上了嘴,小老头又从胡床上跪到了地上:“贵人恕罪,小子无法无天,冲撞了贵人!”   这县令升堂尚且没有堂下草民插嘴的份,更何况这等贵人?   李安然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放在心上。   反倒是刚刚那胆大包天的喊出来那一句,让她一时陷入了沉思。   他刚刚说什么?好像有什么……勾搭成奸之类的?   她眼神极好,虽然一干人跪得远,她却能看见那僧人身上大大小小的血迹、脏污,以及头上还在流血的伤痕——而他怀中的孩子,不哭不闹,虽然不算白白胖胖,一只小肉手却紧抓着他的衣襟不放。   僧人的手上有青紫,孩子的身上却无一丝伤痕。   如果真是一路被追打至此,他恐怕是用自己的身子一直护着这个孩子。   能做到这种地步,若非亲子,只能是此人良善。   那么,问题便来了,如果真的是这般良善人,又怎么能做出与少女勾搭成奸,还生了一个孩子这种破戒之事呢?   答案似乎只有一个了。   李安然见他低眉垂目,一副耐心哄孩子的模样,便道:“这位小沙弥,你可做过这等事?”   她声音含笑,虽然轻,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在。   年轻的僧人抬起头,最终抱着那孩子,一字一句道:“小僧未曾做过。”   虽然满头血污,却难掩他目光灼灼。   李安然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更深了一层,便从钓亭中走了出来,径自走到了僧人的面前蹲下身。   后者似乎是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走过来,下意识想要往后退一些,却被李安然一把捏住下巴。   僧人满眼震惊地望着李安然。   李安然却不在意,她伸手用袖子在他脸上胡乱抹了两下,便能稍微看清一些僧人的容貌了。   ——眉毛修长,鼻梁高挺,一双眼窝比起中原人更要深一些,面庞轮廓却很精致端庄。   尤其是那双眼珠,是中原汉子不会有的浅褐灰色。   “哟,没想到竟然是个胡僧啊?”   对方像是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这么做一样,浅色的眼眸里一闪而过一丝迷惘,随后便不着痕迹的别开了脸,垂眸低头,避开了李安然的目光。   后者浑然不觉,却像是来了兴味一样站起身,对着身边的侍卫道:“阿邹,去请赵明府来一趟,说我有事寻他。”   邹姓侍卫领命,后退两步便转身离去。   雍州齐县县令大名赵不庸,李安然入乡随俗,尊称他一声“明府”。   然而自从李安然两年前来到雍州,这位赵明府基本上就没怎么睡过囫囵觉,甚至连工作热情都高涨了十倍。   原因无他,紧张啊。   谁让大殿下这尊大佛就这么一下砸在齐县这个地界了呢?这下好,雍州刺史每月都要发来驿报询问大殿下在齐县是否过得惬意,是否有什么不舒心的地方,是不是要搬去雍州州府等等。   赵不庸能回答“不”吗?   只好兢兢业业给这个祖宗伺候着,就怕她哪天一个不顺心,就搬去雍州州府。   那自己基本上也就没什么升迁可言了。   两年啊,这日子他过了两年,这两年他吃不好、睡不爽,连新纳的美妾都不香了,这些王刺史在乎吗?不,他不在乎,他只在乎大殿下吃得香不香,睡得爽不爽。   今天恰逢休沐,夫人又带着老娘去云上寺礼佛了,赵老爷刚想着在家中松快松快,却见管家连滚带爬的跑进来,对着他通报道:“老、老爷,大殿下身边的侍卫来请,说、说是遇到一桩难解的公案,请您去一趟……”   赵不庸:……   能怎么办?   当然是换上官服去啊。   他在这里两年,大殿下未曾前来叨扰过他一次,他削尖了头也没能在大殿下面前争一眼之缘,如今大殿下派人来请他,他难道还有拒绝的道理吗?   当他赶到明湖边上的时候,正好看见大殿下坐在钓亭里,边上坐着个小老儿,似乎是乡中耆老的模样,正在同李安然讲些什么。   李安然面上带笑,似乎听得很是入神。   耆老姓唐,人称一声唐老儿,李安然见他古稀之年,又生的健朗,故而特地招过来聊聊。   聊得也不是什么大事,到是些许家长里短,鸡零狗碎的桑农事。   唐老儿也是个会来事的,见她喜欢听这些,便顺着她多说了一些乡中之事。   “说起这个云上寺啊,山下不少田地都是他们租出去的,包括我们这个柳树村,也有不少佃农租了他们的田种,每年都要交四成收成做租金,到是比朝廷收税还要重些。光靠着男人难糊口,故而家里有妮子的,也会在云上寺的茶田里采茶贴补家用……”   李安然以手撑面,听得投入。   云上寺是齐县大寺,从魏朝开始便已经顽强的挺立在附近的琞山之上,后梁灭魏之后,只存了六年的国祚,便被异军突起的大周灭了国。   魏朝尊佛,大建佛寺,甚至赐予僧人良田、官职,取而代之的后梁非但没有遏制住这股尊佛之风,反而为了快速充盈国库,大肆售卖度牒,以至于后梁短短六年,全国僧人数量竟有百万之众。   其中良莠不齐,自然不必多说。   一旁抱着孩子的胡僧,并非云上寺出家的僧人,而是从外头云游而来。   此刻他脸上的血污已经擦干净了,伤口也简单的包扎过,只是怀里的孩子似乎是饿了,在他怀里哼哼唧唧的抽噎不停。   胡僧只好轻拍婴孩的背脊,试图让他安静下来。   李安然对着身边的侍卫道:“去给这孩子找家人家讨些奶吃一口。”侍卫领命,转身便去找人了。   赵明府连忙趁着这个机会,赶上来对着李安然作揖道:“下官见过宁王殿下。”   一边的唐老儿听着倒像是打了个焦雷一样。   眼前这个身着男装,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女子的贵人,正是大周女子封王第一人——当今圣上的长女。   李安然脸上挂着笑,站起来扶住了赵不庸:“赵明府何必如此,小王隐居在此,自然是多多烦扰了赵明府。”   说着,便让唐老儿将胡僧同村民之间的公案细细讲述一遍给赵不庸听。   唐老儿不敢怠慢,连忙将发生的事情清清楚楚、斟词酌句地复述了一遍。   赵不庸听着圆胖的脸便挂下汗珠来。   ——这事怎么说得清?   孩子的母亲姓陈,叫陈二丫头,和柳树村的其他姑娘一样,也在云上寺的茶田之中采茶补贴家用,谁知道竟然不知和哪里来的野男人偷人怀了身孕,还早产生下个孩子。   这孩子因为早产,一出生便紫涨着一张脸,眼看着活不下去。   她爹爹嫌丢人,连夜将孩子丢在了外头,却被胡僧捡到,细心养了两个月,竟是硬生生给养活了。   今天这桩公案也是因为胡僧抱着孩子去柳树村给孩子乞食,恰好讨到陈二丫头一家,给撞破出来。   “这——大殿下有何——”赵不庸擦了擦汗珠。   却听李安然道:“齐县是赵明府的辖地,这桩案子既然发生在这,孤自然是不好越俎代庖。”   她瞥了一眼抱着孩子的胡僧,浅笑道:“不如先把人收押,再细细审问查验如何?”   赵不庸心里咯噔一下。   他擦了擦额头上不停渗出的汗珠,看了看李安然,又看了看下面跪着的胡僧。   “自然是宁王殿下说的是,下官一定彻查。”   说着,便指挥衙役,想要先将僧人押解回县衙。   只是衙役的手尚且没有碰到僧人,他却先开了口:“宁王殿下可否听小僧一言?”   李安然原本都想甩手回去钓鱼了,听到他这么说,便转过身来:“你说。”   “这孩子早产体弱,贫僧两月以来悉心照料,才得活命,如今小僧注定要下狱些许时日,狱中湿寒,稚子无辜,还请殿下寻人好好照料他。”他说着,又拍了拍怀中孩子的脊背。   李安然:……   这倒是让她好奇起来了。   这两月,这僧人是怎么把这孩子奶活了的?   像是知道李安然在想什么一样,僧人垂眸不看她,一派恭顺:“小僧这两个月来日日抱着这个孩子下山化缘,走遍了附近的乡镇里村,遇但凡有孩子的人家,便去求施舍几口,若遇不到,便求些羊奶煮沸,倒也算是能对付过去。”   李安然的脸上挂着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情:“为何不寻着一家人家,便求多喂几次?”   僧人依然低着头不看她:“反复纠缠求取,恐损好心檀越清誉。”   李安然不笑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低眉垂目,恭顺谨慎的胡僧,目光灼灼。   “敢问小师父法名?”   半晌之后,她才轻启朱唇,用比之前和蔼了不少的声响询问了一句。   “僧……荣枯。”僧人答。   他跪了很长时间,人却如溪边水润透了岩一样一动也不动。   李安然也不再理他了,转身对一边汗如雨下的赵明府道:“这孩子是本案关键,还要劳烦明府给请个奶妈子喂养几天才好。赵明府也是龙兴三年一甲的进士,区区小案,想必手到擒来。”   赵不庸忙不迭称“是”。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刚想松口气,却又听李安然用那带着笑意的声音补充道:   “虽然本王有心向佛,却也请赵明府不用掣肘,放手去查,查个水落石出才好。”   赵不庸抬起头,恰对到李安然那双弯弯的笑眼。   春寒料峭,他身上穿得衣服还厚实,硬生生让他冷汗浸湿了脊背。   “臣,自然不辱本职。”   李安然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脊:“哎呀,今日运道不好,一条鱼都没钓上,改日再请明府到府中一叙,本王亲自给你切鱼脍如何?”   “岂敢岂敢,这不是折煞下臣。”   随着赵不庸一起来的衙役收押了胡僧一行人和几个闹事最凶狠的村夫。   赵不庸辞别了李安然,便往县衙的方向去,倒像是落荒而逃的模样。   李安然若有所思地看着一行人的背影,过了一会才又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看得人觉得像是闻着花香猝不及防沾了一唇的蜜那般。   “我们去云上寺看看。”   眉眼弯弯的大殿下顿了顿,补充道:   “大张旗鼓地去。”   “让云上寺的师父们都知道,本王来了。” 第2章 这凭本事偷渡的路子,还是野了点。……   云上寺是齐县大寺,从前朝开始就香火鼎盛。   但是李安然来到齐县两年,都没有来云上寺上过香。   云上寺的住持是个五十多的老僧,法号惠昙。   时值刚开春,云上寺也刚刚才从“安居”之中开放,开始接受寺外香客来访。   宁王突然前来上香的消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所幸冬三月的“安居”刚刚解禁,前来云上寺上香的香客并不多,所以他们能腾出足够多的人手招待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   说到这位宁王,倒也算是大周的一个传奇人物了。   这个名字第一次响彻大周是在十一年前,年仅十五岁的圣上长女替父出征淳维,其中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恶战未可知,只知道当她回来的时候,天京永安的大街小巷垂髫稚童都会拍着手转着圈唱:狻猊铁骑,止戈止兵。替父亲征,边陲永宁。   十五岁的公主一战成名,赐封“忠勇毅公”。   次年出征,又在玉门关大破东胡阿苏勒部精锐。   至此,直到六年前东胡灭国,成了大周的瀚海都护府,这位殿下都是在苦寒的胡地同她的将士们为大周开疆拓土。   仔细算来,如今大周北及瀚海,东临渤海,南至交趾,西望西域诸国,竟然有一半是这位殿下打下来的。   两年前剿平回鹘旧部叛乱之后,在外人眼里,武功鼎盛的公主封无可封,才破例得了“宁王”这个封号。   如今,这样杀气腾腾的狠角色,正一身男装在诸多捉刀侍卫的簇拥下,由身披袈裟,态度恭敬的惠昙在边上伺候着,施施然走在云上寺的廊间。   “本王近日晚上总是睡不好,想起年幼时本王那笃信佛法的祖母曾如是教诲‘若是心神不宁,则可念诵佛经’,本王不通梵语,想请几位云上寺的大德往府上住几日,不知师父可有人选推荐给本王?”李安然一边走,一边笑意盈盈地回头询问惠昙。   惠昙听闻,沉默了一会道:“王爷有心向佛,自然是好事。若要说精通梵语及诸项经典,鄙寺之中,诸多僧人,却没有一个能越过荣枯上师。”   李安然眉头一跳。   那胡僧年纪看着也就二十四、五,似乎比自己还小一、两岁的模样,她先前以为他是个沙弥或者比丘,没想到他居然是个阿阇梨。   难道真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她瞟了一眼主持,却见他满脸犹豫:“只是……”   “只是荣枯上师最近恰逢自恣,寺中师兄弟对他多有责问,我等还没有下定论……”   李安然问道:“何为‘自恣’?”   惠昙恭敬道:“我等僧众,每逢冬三月、夏三月,便要安居,关闭寺庙,谢绝访客,好专心研读经典,参悟佛法。而后开春,寺中僧人便行‘自恣’,相互询责是否有破戒之举、怠慢之举云云,若有他人提出,则本人不可辩解,一切由僧团大德裁定。”   他顿了顿,继续道:“前些时日,荣枯上师从他禅房外的菜地里捡了个孩子,”说到这里,惠昙的脸上露出了羞惭之色,“他便不复坐禅安居,反而下山去给那孩子化缘糊口之物……寺中上下,对此异议颇大。”   李安然自然是听懂了。   她见多了朝堂纷争,自然知道这个“自恣”是个极好的,排除异己、构陷他人的机会。   毕竟朝堂弹劾还许被弹劾的官员申辩一番,这“自恣”居然连自辩都不许。   “本王到是不在乎这些事情,只要真是个通晓经典的阿阇梨便可,”李安然眯起眼,露出了两点小酒窝,“敢问这位荣枯上师现在何处?”   惠昙闻言,僵了一瞬,便如是回答:“早上出门给那婴孩化缘去了,他往往一去一整日,晚斋的时候才会回来。”   李安然用扇子盖住额头,张望了一下天色:“倒也快了,本王既然有意请荣枯法师为本王讲解经典,自然也要拿出勤学好问的态度来……”   男装佳人眼波流转,眉目之间尽是笑意:“本王不如去法师的禅房外头静候他归来,如何?”   惠昙:……   惠昙能说什么呢?   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身边围满了捉刀侍卫,不管宁王殿下想要做什么,哪怕是她现在凶相毕露绑了荣枯上师回府去,惠昙都是没有勇气拿出清规戒律来劝阻的。   毕竟,就算是前朝魏朝、后梁这样大肆尊佛的朝代,也曾出现过公主看某位僧人生的美貌端庄,便偷偷用麻袋装了掠进府中的阴私事。   他只好带着李安然,走过九曲十八弯的小道,往云上寺最里面的禅房走去。   李安然看着三面环高墙,仅有一条小路连接外头的小禅房,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了计较:“怎么如此偏僻?”   这禅房几乎是在云上寺最里头的位置,禅房前面原本应该是花坛,却被修整成了菜园子。   如今才开春,自然没有种什么庄稼,到是翻好的土块间野薤钻出个嫩芽来,葱葱绿绿甚是喜人。   惠昙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荣枯上师不是本寺出家的僧人,他五年前来云上寺挂单,老僧见他年轻,又因为是西域而来,诸多规矩不同于中土,验看过文牒之后,便收留他在此。又因他年轻俊美,法相端庄,怕对着香客诸多不便,才让他住在最里面的偏僻禅房……”   早些年这里甚至都不是禅房,只是个僻静的小柴房罢了,能有现在这份幽静,都是荣枯一人凭着一双手一双脚,一点点收拾出来的。   文牒少了两页,照理来说是不应收留荣枯留在云上寺的,但是惠昙喜爱这个年轻的阿阇梨能言善辩,恪守戒律,又才华横溢,故而破例收留了他。   李安然故作惊诧:“上师竟然是胡僧么?”   一边的金吾卫们个个面无表情,比那木头人还要像木头。   李安然又道:“这本王可要仔细一些了,可否借上师文牒一看?”   惠昙面露难色,过了一会才道:“老僧去取。”   外来挂单的僧人会把度牒寄存在寺庙之中,而胡僧有戒牒却没有度牒,便把过路文牒寄存在云上寺。   没一会惠昙便取来了荣枯的过路文牒,恭敬地送到了李安然的手上,后者打开这老旧却干净的文牒扫了两眼,便皱起了眉头。   文牒少了两页。   隐去了僧人的出身,但是从剩下的几页来看,他应该是从西凉——也就是现在的大周平西都护府一带——入境大周的。   问题就在这。   从平西都护府入境大周,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五里一驿,周遭都是军屯,要外人要从这里入境,一关关放行,上头必定会有“河西三州——西洲、沙洲、石城”三处的官印。   这份文牒上有定州放行的官印,却没有西洲、沙洲和石城,竟然直接跳过了这三处,盖上了甘州的放行官印。   李安然脸上的表情一阵青一阵白,半晌之后,才有些不可置信地盖上了这份过路文牒。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要做到这一点,除非这胡僧在定州进入祁连山,一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绕过检验繁复的河西三州,直达甘州。   她回想起那僧人一副文弱谦和的模样,一时不太敢确定自己的猜想是不是对的。   毕竟,这凭本事偷渡的路子,还是野了点。   ——   齐县大牢中,盘腿坐着的年轻僧人缓缓睁开眼,他头上被石头砸伤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了,赵明府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对他,便将他单独羁押在一个牢房里。   这里阴暗潮湿,又刺骨寒冷,连垫在一边的稻草都是湿透了又阴干,透出一股子让人鼻子发痒的霉味。   荣枯打了个喷嚏。   随后想起了那双眼睛。   八年前,西凉亡国,他随着师父在人群之中,看着前来受降的周朝大军。   十七岁的荣枯远远的第一眼看到的,是那迎风飘扬,绣着“李”字的深赤色大旗。   而后,才是骑在枣红骏马上,面上戴着狻猊面具的大将。   那将军身量不高,并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么威武,却有着一双极有威慑力的眼睛。   将军目不斜视。   和尚躬身行礼。   一时间,那双睥睨天下的眼睛,和那双笑意盈盈、弯月儿一般的秋水眼重叠在了一起。   ——是同一双眼睛。 第3章 本王今天就要提走荣枯   赵不庸发髻都给抓乱了。   他现在慌得很,很大一方面是把握不准宁王殿下的心思——她这到底是要保那胡僧,还是……   如果他自作主张把胡僧摘出来,大殿下会说什么?做什么?   他这乌纱帽还保得住么?   赵夫人刚从娘家看望亲娘回来,便见到自家夫婿一脸灰败得摊在躺椅上,一副“前程没了”的颓丧模样,便吩咐身边的丫鬟去给他煮些凝神静气的糖水来:“夫君这是怎么了?”   赵明府正烦着,便没好气的回了一句:“烦着呢。”   他态度不好,赵夫人倒也不恼,只是笑道:“那也同我说说呀。”   赵不庸不情不愿得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夫人听罢,怪道:“那僧人,莫非是云上寺的荣枯上师?”   云上寺是雍州名胜大寺,常有灵验一说,距离雍州州府又不远,故而夫人也曾接待过几次雍州刺史的家眷前往云上寺烧香拜佛。   赵不庸道:“夫人知道?”   赵夫人笑道:“有幸听过几次这位法师的俗讲,当真是通俗易懂,见微知著。”而且,还生的极为俊美。   她记得自己当初第一眼见到这位西域法师,着实给狠狠震撼了一把。   佛经上说阿难尊者具三十端庄相,俊美非凡,大约也就是这程度了吧?   赵明府又去扯自己的头发了:“你说这大殿下……”他欲言又止,“我这到底该怎么办?”   夫人笑道:“你管她做什么呢?宁王殿下叫你如实查,你就如实查,左不过把事情摆到殿下跟前去,让她自个定夺便是。”   赵不庸:……   嗨,说了白说。   夫人喝了口茶,笑道:“若是大殿下真想保这荣枯法师,她直接就把人带走了,怎么还会交给你发落。”   赵不庸:……   夫人说的,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赵夫人玉手盖上定窑杯盖:“再说了,若是荣枯上师真的犯了戒律,同个粗野的丫头怀了胎生了伢,大殿下金尊玉贵的,要什么没有,难道会要他么?我也是女人,大殿下也是女人,她怎么想,我可清楚呢。”   赵不庸跳起来捂着夫人的嘴,杀鸡抹脖子得使眼色:“哎呀,慎言,掉脑袋的!”   夫人抬起两只手来,交叠着捂住嘴,一脸弱小且无辜地捂着嘴。   只是赵不庸心里自己有了数。   “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查,大不了查出来让大殿下亲自发落。”   说着,他便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官服,大步朝着县牢的方向走去。   云上寺中,办了个胡床坐在禅房前头翻阅佛经的李安然打了个喷嚏。   边上的惠昙立着,看着她一页一页的翻阅着从荣枯禅房中取来的佛经,上头还用朱笔批示了注解。   薄薄的纸张上,还渗出一丝幽幽的寒香。   “这荣枯法师,到是写了一笔好看的蝇头小楷。”李安然一边看,一边如是夸赞,“方丈刚说,那孩子是从菜地里捡到的?可就是这方小菜地?”   惠昙点头:“是的,那日荣枯上师身体不适,贫僧派遣弟子前来探望,便发现荣枯上师坐在禅房廊下,怀里抱着个孩子,说是从菜地里捡的。”   “真的?”李安然的脸上显出一丝俏皮来,再三确认。   “此事不少本寺僧人都知道,殿下若是不信,尽可以传唤本寺僧人询问。”惠昙态度恭谨,“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就奇怪了。”李安然笑道,“这禅房和菜地如此偏僻,本王跟着你走了这九曲十八弯的小道才到这,这丢孩子的人,竟然可以熟知寺中道路,夜半来天明去,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孩子丢在这,怕不是个练家子吧?”   春寒料峭,惠昙的脸上却渗出了几丝汗。   李安然视若无睹,继续懒散地歪着身子开口:“这佛经上染的是菩提香,其中有一味冰片,对幼子有害无益,”她低下头,请嗅了一下纸张,“荣枯上师想必非常擅长调香。”   她闭上眼睛:“但是他却把放诸多香料的香盒搬到外面,禅房之中也没有香味,只余下这些日常接触之物还留有熏染的痕迹。”   “本王别的不知道,”她睁开眼,眸子如秋波潋痕,“这荣枯上师人到是挺好,算得上是菩萨心肠了。”一个可以细心、耐心、坚毅到如此地步的人,即使是做了坏事,也决计不会这样轻易被人发现。   惠昙值得满脸尴尬的赔笑称是。   言罢,李安然站起来摆了摆手:“罢了,看来上师今日怕是回来得晚,本王明天再来拜访吧。”说着,她便捏着荣枯的过路文牒,背对着惠昙甩了甩,“这本过路文牒颇为可疑,本王借去看看。”   惠昙如何能说“不”,最后只能缩着脖子跟在李安然身后,将她送到了云上寺门口。   只是没想到,他前脚刚送走了李安然,后脚便收到了赵明府的消息,说是奉王爷之命,暂且封了荣枯法师的禅房。   事情到这,惠昙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只好叹了口气,乖乖配合赵不庸调查弃婴之事。   李然安回到府邸,便火急火燎得冲进了书房。   把端着药给她送过去的婢女吓了一跳:“殿下?”   “他这到底从哪绕过宁州卫的?”李安然翻了翻过路文牒,眯起眼睛将手指按在自己书房的墙上。   墙上铺开了一幅大周平安都护府的地图。   连同边上的高昌、丘檀、象雄、猃狁,尽收眼中。   “这里?不对……难道是从宁州入高昌,再从高昌进入祁连山脉?”祁连山天险巍然,加之气候多变,贸然入山,冻死在里头,或者被野兽咬死的可能性远比囫囵出山高得多。   即使是李安然麾下千锤百炼的狻猊铁骑,她也不敢打包票有多少人能进去了还活着出来。   那个胡僧怎么做到的?   “没道理啊,难道有什么胡僧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暗道?”   若是真有这暗道,她大约带三千骑就能直插高昌国都。   同样的,若是有人也知道了这条路,便能直接绕过重兵布防的河西三州,奇袭拿下布放相对薄弱的甘州。   如果要夺回甘州,势必要调动河西三州的兵马,到时候布防就会出现差错,她苦心经营的平西都护府和原本属于东胡的瀚海都护府都还尚且没有完全接受成为“大周”国土一部分这个事实。   兵马有风声,紧随其后的,就是人心鹤唳。   李安然蹙眉。   不行。   得把那胡僧提出来,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绕过定州卫的。   “殿下?”   “殿下——”   婢女翠巧在外头端着药等了半天,眼看着药就要凉了,才不得已在外头呼唤了两声:“药要凉了,到时候更难喝了。”   李安然:……   一想起这药的味道,她当场就垮起个小猫脸:“阿蓝又不在,我能不喝么?”   翠巧满脸大义凛然:“奴的主是大殿下,又不是蓝书吏。您不喝药,奴是不会告诉蓝书吏的。”   还没等李安然高兴一会,就又听到这妮子道:“但是奴知道,良药苦口,殿下要调养身子,就得喝药,凡是对殿下好的,哪怕殿下不要,奴也要恪守职责,劝殿下喝下去。”   李安然:……   翠巧继续一脸舍生取义:“所以奴煎了两碗,您喝一口,奴也喝一口。殿下同将士在苦寒的胡地同甘共苦,奴每每听蓝书吏说起,都心生艳羡,能和殿下喝一样的药,奴与有荣焉。”   李安然:……   她当初干嘛把翠巧安排在身边贴身伺候来着?   哦……对。   因为她耿直刚正,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死,连阿蓝都对她赞不绝口。   好家伙,这公然又是一个阿蓝。   那她把阿蓝留在永安宁王府没带来有什么用啊?   还是逃不掉被管家婆催着喝药嘛!   李安然苦着脸,端起药碗,一口干了这酸苦微甜,口感恶心的药汁:“翠巧,你去和阿邹说,让他告诉赵明府,本王今天就要提走荣枯,顺便把他房里的东西都搜干净,一并打包连夜送到宁王府来。”   ——这胡僧身上文章大得很,丢在县牢里,始终有些让人不安心。 第4章 恰似菩萨低眉,罗汉拈花。……   荣枯被带出牢房的时候,仿佛为了掩盖他的身份,负责来提他的衙役还给他的头上套上了黑色的麻布袋。   他的耳朵极好,听得出中间押送他的人中途换了一波。   大周试行宵禁,一更三点暮鼓响后,所有人都要回到家中。   只有一些经过特殊允许的人,才能在街上走动。   送他出县城的是齐县衙役,那么这些来接他的人,又是谁的扈从?   但是他只是沉默的跟着这些人,不知走了多久,才有人揭开他头上的麻布袋。   大约是眼睛习惯了黑暗,骤见明光,荣枯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半晌之后才逐渐适应了房间里明亮的烛火。   坐在书案后的女子手持书卷,身后的屏障描画着西域千里黄沙,垂下的轻纱帘幕让她看上去影影绰绰。   身后的门“砰”得一声关上,只余下被风带动的烛火光阴凌乱,映照着持卷女子的影子也模糊了一瞬。   荣枯垂眸:“宁王殿下。”   那坐在上首的女子眼眸微动:“你的过路文牒上记了你在七年前从定州一路前往甘州的事情。龙兴五年,孤率兵于西凉国度受降,将西凉边陲的定州城守军改为定州卫,一年之期,又有诸多疏漏,到是不难猜想你是怎么混过去的。”   荣枯不言语,只是安静的等着李安然说下去。   “你应该是从定州绕到高昌,再从高昌进入胭脂山,从胭脂山进入祁连山,才能绕过河西三州。”   “本王想知道你走的那条路。”   李安然将手上的那份过路文牒放下,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立在下方的僧人。   之前他跪着,她到是没有注意到,僧人身材颀长,猿臂蜂腰,姿态极为端正。   灯芯发出了轻微的“哔啵”声。   整个房间里安静的似乎只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声音。   半晌之后,李安然才听到面前的僧人开口:“殿下可知道仁景法难?”   前朝末代尊佛,但是在魏朝前期,也曾经出现过灭佛的狠人。   魏朝武帝尊崇道教长生之说,自封紫微真人,于年号“仁景”年间,连续三年大肆拆毁佛寺,融化佛像,流放僧众。   史称“仁景法难”。   这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荣枯道:“前朝武帝灭佛,流放大批僧众至边疆,以充人口。不仅拆毁寺庙,同时也逼迫年五十以下的僧众还俗,和同样流放边疆的女子、女尼成亲。有笃信佛教的汉僧不从,便集结百人之数,从甘州遁入祁连山,一路往西域遁逃。入山时大约五百人众,出山之时只余下十多人罢了。”   “这条路,是小僧的师父在圆寂之前告诉小僧的。”他双手合十,表情沉静,低眉敛目就是不看李安然,“栈道历经百年,年久失修,即使是小僧,也经历过数番迷失方向、几乎枉死的境地。”   他是聪明人,从李安然一开口,他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这条路,是直插向大周平西都护府那铁桶戍军布防的一把暗刀。   “这条路,只有小僧知道。口口相传,防的是法难再至。”   李安然从轻纱帘幕后走了出来:“法师既然说口口相传,又怎么知道不会有他人知晓。一个说不好,此人又将这条路泄露给了狼子野心之徒,导致我大周边关战乱再起?”   她走到荣枯的面前,双手交叠:“还请法师告诉我,甘州一处的出口在何处。”   荣枯沉默。   李安然伸手牵住他僧袍的袖子,哀戚道:“法师难道要为了虚无缥缈的法难再至,置我大周边关万民于险地么?”   “我观法师明知自己被陷害,还能垂怜一无辜幼子,是大慈悲之人,如何不能理解本王苦心?”   荣枯像是没想到她会伸手牵自己的袖子,惊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双手合十闭着眼,被李安然这么一动,到是睁开眼,目光落在了李安然的脸上。   白天见到她的时候,李安然是一身男装,虽然不避女子身份,却到底掩盖了她几分颜色。   如今回到王府,她换了一身红艳如火的襦裙,书房之中又烧着炭火取暖,乍看之下面色绯红润泽,妩媚非常。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女人,能将肃杀和妩媚,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势融在一块。   荣枯捏住了袖子,将自己的僧袍从李安然手中扯了出来,避开了她的目光。   更漏一滴一滴,发出光阴流逝的声音,他抿着唇,仿佛入了定般掐着手中的念珠。   就在李安然以为他就打算这样闭着嘴直到天明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甘州城外向西十五里,宁胡山。殿下可派遣三千骑戍兵于此。”   三千骑。   和李安然想的差不多。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军队,这条路最多也就一次只能过个三千步兵。   哪怕是三千人一个都没有损失,全都安全到了宁胡山,一路的消耗也不足以支撑他们拿下甘州——当然,别人不行,不代表她赤旗军中那些被称为“狻猊铁骑”的精兵做不到。   ——但是万一呢?   万一甘州真的被拿下,拿回来虽然不难,但是麻烦啊!   她浅笑道:“多谢法师相告。”   却见那年轻的阿阇梨又闭上了眼睛:“敢问殿下,小僧能回牢中去了吗?”   李安然脸上突然显出一丝放下了心结时,才会有的俏皮神情:“赵明府没有告诉法师吗?本王请法师来小住几日,已经去云上寺把法师的东西都搬来,安置在客房之中了。”   荣枯:……   “小僧戴罪之人,着实不便。还是回县牢之中更合适一些。待到公案结束了,小僧自然会回云上寺……”   “你回不去了。”李安然淡道,“法师是聪明人,如何猜不出这一出好戏,就是要赶你走呢?”   荣枯沉默。   烛影摇动,拉长了他的影子。   过了好一会,李安然才听他用一种柔和且轻松,甚至有些轻飘飘的声音笑着道:“不是要赶我走。”   ——“只是我缘分尽了,该走了。”   看他的神情,仿佛是在说:“春天到了,溪水上的冰便要化、枯树里的芽便要生长、含苞待放的花便要吐蕊”一般,丝毫不将这场“偷人生子,不遵戒律”的栽赃闹剧放在心上。   恰似菩萨低眉,罗汉拈花。 第5章 回眸间被她耳朵上随着动作摇晃的珍……   那一边赵明府到是最早松了一口气的人。   毕竟陈家那一家子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很快就把实情给招了——也就是陈二丫头在云上寺茶田里采茶的时候,和个小沙弥看对了眼,两人做了偷情之事,原本约好了小沙弥还俗入赘,谁知道那小沙弥被师父逮住,打了个半死,关在了戒律院里。   陈二丫头又怀了孩子不自知,早产生下来了才知道自己有了那小沙弥的孽种。   后面的事情就更清楚了,师父把孩子丢在荣枯上师的禅房前,为的是在夏三月之前借着“自恣”的机会,把荣枯赶走。   给出的理由也再简单不过了——荣枯来到云上寺五年,无论是辩经还是俗讲,都远胜过寺中众僧,云上寺原本就是师父传弟子的“家庙”,眼看着荣枯在众僧之中的威望渐高,逐渐成了一些早在云上寺出家的僧众的眼中钉。   但是荣枯持戒慎重,他们一直抓不到什么机会把他赶走,如今借着弃婴一事,才能正式对他发难。   ——李安然猜也是这样。   但是因为这件事情涉及到僧团内乱,所以归属于云上寺僧团内部自己裁决,赵不庸最后只判决了那个和陈家二丫头偷情的小沙弥还俗,打了三十个板子。   其他追打荣枯的村夫,为首的以伤人罪论处,各打了二十个板子。   李安然把判决带给荣枯的时候,他正在廊下结跏趺坐,面前放着一只香炉,正袅袅流出流纱般的轻烟。   荣枯听完,沉默了半晌之后,便开口问道:“那孩子呢?”   李安然道:“还给母亲了。你若是得空,可以去看看。”   他便不说话了。   李安然在他边上坐下:“你不说点什么吗?”   她在王府中向来是一身文采鲜艳的襦裙,在这个朴素地连玉兰树都才鼓了个包的别院里,到是显得如花团一般。   荣枯原本都入定了,听到李安然这样问,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云上寺并不是他第一个挂单的汉家寺庙。   第一个寺庙是甘州的石佛寺,他那时憋着一股气,九死一生从祁连山中走出来,还有些年少轻狂,在一场辩经之中力压群僧。   没有多久就被栽赃偷了寺庙的香火钱,被赶出了寺庙。   第二个、第三个寺庙,发生的事情就更加不足与外人道了。   云上寺,还是他呆的最久的一个寺庙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懂。”李安然点点头,撑着脸坐在边上感叹。   荣枯:……   他打开面前的香炉,用香箸拨了拨香灰。   而后,捻着念珠,单手持礼念起了经文。   李安然:……   “你不生气吗?”她问道。   僧人并不回答她,只是诵经的声音更略大了一些。   仿佛他要说的回答,就在这晦涩难懂的经文中一样。   荣枯一巡《心经》念过,才开口道:“持身不正的不是小僧,而是别人。小僧心里没有嗔怒,只有悲哀。”   李安然倒也不生气,她是朝中出了名的脾气好,哪怕是同她政见不同的老臣,提到她也不得不说一句“大殿下大度”。   “是吗?”她依然撑着脸,“今日我闲着无事,法师借我几本你批注的佛经看可否?”   听到她这么说,荣枯便站起来,走道里面选了一叠册子拿出来,跪坐在李安然面前,双手郑重交给她。   李安然:……   “我以为法师会借给我《法华经》一类的……”她接过这本小册子,一脸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本故事多。”荣枯道,“这本册子是我收集、摘录的诸多佛经故事。俗家看着没那么枯燥。”   李安然怪道:“我又不是来看故事的,要看故事,我让翠巧给我念话本子不成么?”   荣枯的脸上露出一丝认真的神情:“《法华经》对宁王殿下来说,太枯燥了。看了不到两页,必定放下。”   李安然:……   好哇,你这小法师看不起本王。   “拿来。”她伸出手道。   对面的胡僧歪了一下脑袋,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什么?”   “《法华经》。”李安然不信邪道。   荣枯沉默一会,倒是没有拒绝,只是又径直走回厢房里取了一本《妙法莲华经》出来,郑重交到李安然手上。   李安然翻开书,果不其然,没到两页就开始犯困。   一边的荣枯早就又闭上眼,趺坐禅定了。   “法师。”   李安然拿书脊戳了戳他肩膀。   荣枯跟块木头似的不动。   “法师?”   李然安又用书脊戳了戳他的胳膊。   荣枯拗不过她,问道:“何事?”   “法师会下棋么?”李安然道,“元叔达这几日入山采药去了,没人陪我喝酒下棋。”   荣枯:……   看她那副样子,没人陪她喝酒下棋,她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略通此道,不算擅长。”他想了想,便这样回答道。   然后他就看到眼前这位王爷那双秋水眼一下亮了,满脸的“来两盘,来两盘”。   荣枯木然。   他木着脸道:“王爷来的时候可曾用过早膳?”此时天色还早,他早上起来做点香做早课,到现在还没吃过什么。   李安然对他有恩惠,不是谢过便能化缘的,他不好多拒绝她,只好把话题扯开。   李安然道:“我喝了碗清粥。法师要请我用早膳么?”   却见荣枯从一边搬出个小炭炉,又取了几块切成薄片的隔夜蒸饼,放在火上烤了起来,边上还放着一个小碟子,里头装着晶莹如黄蜜一般的酱料。   李安然见他烤了一会,直到两面微黄酥脆,沾了一些蜜酱之后,才放在碟子上托着递给自己,便伸手拿了塞进嘴里。   蒸饼烤酥脆了自然如嚼琼叶,最惊艳的还是那黄蜜色的酱——入口甘微酸,带着一些杏子味,很是开胃。   李安然吃掉了一片,又拿了一片,却见那个装着酱的碟子放在荣枯左手边,便探出头,单手撑着廊子倾斜过身体,示意荣枯将那酱碟子给她。   荣枯正在翻烤蒸饼,李安然凑过来的时候他没有注意,一时不防,回眸间被她耳朵上随着动作摇晃的珍珠珰晃了眼。   沉静了半晌,他才道:“宁王殿下。”   “嗯?”李安然一只手捧着碟子,两个手指捏着酥琼叶沾满了杏子酱叼在嘴里,回过脸来看他。   “小僧等等与您手谈一局吧。”   “不要,本王要吃烤蒸饼。”   荣枯:……   这便是所谓……自作孽……吧? 第6章 你和叔达下棋,这样他就会骂你是臭……   荣枯陪着李安然下了一下午的棋,他不打诳语,确实是不精于此道,所以开头几盘次次惨败。   好在他也不把这些胜负放在心上,倒是李安然开心得很。   “我和你说,叔达什么都好,就是不肯出山,下棋也从来不肯让我。”李安然在最末一局数完子之后,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好像只饕足了的猫。   简单来说,论起手谈,她人虽不菜,奈何瘾大。   荣枯只好叹气。   好在李安然过了瘾,就放他回禅房坐禅去了。   他在廊上趺坐,耳朵却动了动——不知为什么总是没法静下心来,似乎有人在暗处盯着他似的。   只是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廊外除了摇动的树影之外,别无他物。   另外一边,李安然用过晚膳,书房里点起了烛火,她手上捧着书卷看得入神。   一阵风吹过,拨弄烛火晃了几晃。   “还抽空跑去看人,我宠得你无法无天了?”一双玉手搂住她脖颈的时候,李安然开口道。   “殿下找着新玩意了,就不要奴奴了?”对方呵气如兰,贴着李安然的耳朵娇声道,弄得李安然脖子、耳朵一阵痒痒。   于是她抬手,毫不留情的按住对方的俏花芙蓉面,把她推离了自己的脸:“好好说话。”   对方好好地一个如花似玉的女郎,被她的无情铁手推得嘴巴歪到了一边:……   于是她只得放开李安然的脖子,整理了一下衣物,双手交叠对李安然行礼道:“细作营天字部,红珏见过大殿下。”   “怎么样?”李安然合上书卷,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榻上。   “阿苏勒部今年原本应该送往天京太学的孩子,不知何故耽搁了。往上报的理由是水土不服,奴知道殿下对太学之事尤为上心,便往阿苏勒部查了查,没想到是阿苏勒部原左贤王阿史那真劝说穆勒可汗暂压此事。”   尽管开局先吃了一波顶头上司的豆腐,红珏正经起来,却连声音都变了,从原本娇滴滴的黄莺出谷,成了冷冰冰的寒冬冰凌。   “哦?”李安然眼皮微微一动,“他怎么劝的?我以为穆勒可汗已经够怕我了?”   “此人是穆勒可汗的幼弟,在阿苏勒部颇有威望,可汗倚仗他,却又有些忌惮他。”红珏清了清嗓子,声音骤然变作男人的腔调,“‘祁连弘忽此行,是想我阿苏勒部的稚童们通晓汉文,长此以往,我阿苏勒部、铁勒部等草原的孩子们,都将天然倾向大周,一代、两代,长此以往,我东胡复国无望啊!’”   李安然:“……原话?”   红珏面无表情:“不是原话,但是差不多吧。”   李安然哭笑不得:“他倒是挺有想法的……”   她靠在美人榻上,一双眼睛微垂,目光闪烁,似乎在沉思什么,半晌之后,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阿耶知道了么?”   李安然从不称呼当今圣上为“父皇”,改不掉小时候的习惯,总是叫他“阿耶”。   “圣上说,全凭大殿下处置。”红珏俯首。   “那就……”李安然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让阿史那真来天京见见我吧。”   “告诉穆勒可汗,阿史那真和这一批的太学幼生,我都要。余下的,你知道怎么办。”既然对方绝不是铁桶一块,穆勒可汗又忌惮阿史那真,这里头能玩的花样就多了去了。   红珏恭敬道:“喏。”   言罢,却站在那不动。   李安然刚拿起书卷,见她还站在那,便问道:“还有事么?”   红珏的声线又变成了那种娇滴滴的出谷黄莺:“元叔达、荣枯法师,现在又多了个阿史那真,大殿下您真是驭时有道。奴奴对大殿下的敬仰真是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真想看看阿蓝那厮知道后的表情。   李安然:……我怎么觉得你个臭丫头在内涵我什么。   “去你的,还不快把事办了,宠得你无法无天。”她笑骂道。   红珏妩媚一笑,便隐去了身形。   李安然又将目光放在了书上,不成想半个字看不进去,过了一会才讪讪放下《法华经》,换成了荣枯编纂誊抄的小册子。   还是看故事吧。   叔达大概还有……五六天才从山里回来,到时候再带壶好酒去寻他,继续劝他出山去太学当讲师。   这五六天,就找法师下下棋,讲讲经,倒也不错,若真是个人才,自有他的大用处。   又是一个晌午,李安然一只手肘撑在石桌上,斜着身子,另一只手里搓揉着枚莹润可爱的白子。   荣枯坐在对面,垂眸盯着面前的棋盘,他的睫毛很长,以至于低头垂眸的时候,会给人一种鸦翅低垂的错觉。   “大殿下最近问贫僧借经卷的次数多了些,竟然看得这般快么?”荣枯落下一子,吃了李安然一小片棋子,嘴上闲聊却是李安然前些日子问他借经书的事情。   李安然捻着棋子:“我一目十行啊。”言罢,立刻抿起一个妩媚的笑意,将胡僧的另一片黑棋吃了个囫囵,“上当了吧?”   荣枯浅笑,摇头叹息:“倒是能守住。”   他顿了顿,又道:“那大殿下可参悟出什么道理了?”   李安然问他借经卷的次数多了,他也不好只由着她瞎看就完了,总得问问她得了道理才是。   李安然看着他新落下的那颗黑子,微微皱眉:“什么道理?”她挑眉,“无非八个字罢了。”   ——“吓之以威,诱之以利。”   “凡是以言论聚集跟随者的人,没有一个能跳出这个樊笼。”   荣枯从棋盒里拿旗子的手指悬顿了一下,却不急着反驳,只是温声询问道:“何为‘吓’?”   李安然坐正身子,眼里却满是狡黠:“恰如《佛说老女人经》中的‘老女’,既然是前世慈爱之母,只是不舍儿子出家,便由此困顿五百世。佛母尚且如此,更何况无关之人?这不是威吓又是什么?”   荣枯依然不急着反驳,又继续问道:“又何为‘诱’?”   李安然见他一副不悲不喜的模样,似乎全然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便继续开口道:“这一类就更多了,诸如前世供奉谨慎,下一世便做国王、富豪、入净土,享极乐,这不是‘诱惑’又是什么?”   荣枯不再将手放在棋盒上了,他将手收回来,双手持住自己的念珠,整个人看上去端方恬淡——直到很久以后,彻底同这胡僧真正熟络起来的李安然才知道,这意味着这个曾经在西域各国罕逢敌手的辩僧他,要开大了。   李安然:“你笑什么?”   荣枯摇头:“大殿下看故事只看皮相,而不看其骨相。”   李安然身子微微前倾,将手搭在棋盘边缘:“哦?”   “《佛说老女人经》,表象所言,乃是佛母前世慈悲,不舍佛主出家渡化众生,故而受五百世困顿,事实上所讲,却是一段因果,种因而得果。佛母慈爱佛主,不舍其受苦,而舍万物困顿迷津,此为‘因’,而五百世困顿,乃是为了为她了却这段因。若要做比较,便是大周子民,触犯了大周之法,按照罪过轻重,各有定论罢了。如何能叫‘吓之以威’?”   李安然:……你一说到大周律例我就不困了……而且还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荣枯见李安然一脸的踟蹰,又继续道:“再说所谓前世供奉谨慎,下一世便得大造化——世人如入六道,摆脱不了一副皮囊,虽说享用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却终究是生老病死,爱憎别离,究其所以,依然是沉浸苦海,不得解脱。若为了来世享用珠玉脂膏而供奉,最终还是堕入不得道的迷津,又怎能说是‘诱之以利’呢?”   “殿下以为‘吓之以威’,事实上,却是在教导人识因果,畏因果。”   “殿下以为‘诱之以利’,事实上,却是佛主慈悲,教人以求道之法。”   “我曾经听说,中原有圣人曾说‘朝闻道,夕可死矣’,事实上也是一样的。”   “故而,‘吓之以威,诱之以利’只是皮相,‘束之以法,教之以道’,才是骨相。”   李安然:“……你这说的,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不对,被这贼秃绕进去了!   她悚然惊醒。   李安然沉默半晌,对着一局残局,却咂摸出了一些味道来:“呵。狡辩。”   荣枯只是笑笑,复又低下头去钻研棋局。   李安然却盯着他的脸,颇有兴味。   ——好一个“束之以法,教之以道”。   此人可用。   只是还得磋磨磋磨。   坐在李安然对面对着棋局苦思冥想的荣枯,突然猛地打了个寒颤。   于是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汉白玉棋桌上头含苞待放的桃花骨朵。   ——不冷啊?   荣枯收回目光的时候,却恰好撞上了李安然的翦水秋瞳,一派懒洋洋的:“我后日进山去找元叔达,你随我去。”   荣枯:……   虽然但是,小僧觉得您不安好心。   只听见李安然笑眯眯道:“你和叔达下棋,这样他就会骂你是臭棋篓子,不会骂我了。”   荣枯:……   ???? 第7章 贫僧无长物,一杯明月解君愁。……   是夜,荣枯从自己收纳杂物的箱子里找了两块木头出来。   僧侣冬三月不出门,是因为外头寒冷,不宜行动,而夏三月安居,则是因为春夏万物生长,随意走动容易误伤生灵,如果不是李安然拉着他,给他一块菜地他可以在茅庐里蜗居上一整年。   他之前翻越祁连山时候穿着的木屐已经把屐齿都磨平了,新做的木屐又在被人追打的时候丢了一只,他得重新给自己做一双。   他的木屐不同于俗人穿着的木屐,两个屐齿中间是挖空的,只余下窄窄的两条和地面接触,大大减少了外出时一不小心踩死生灵的机会。   加上他身上穿着的僧袍也旧了,后摆撕了一大条口子,也需要重新缝补。   今夜月色正好,在廊下点个灯,便能借着光把这两样事情做好。   只是当他刚刚削好一个屐齿的时候,却见到有个人鬼鬼祟祟的巴在墙头。   荣枯木然,他已经习惯了。   东西厢房之间有锁,如今正值深夜,中间的大门早就落锁了,荣枯住的西厢房是客房,东厢房的人想要过来就只能□□。   “大殿下深夜造访,可有指教?”   李安然没想到这么晚了这胡僧还没睡,巴在墙头不上不下,翻也不是,不翻也不是。   一时间,只有风声呼呼,月色纤柔。   荣枯叹息:“有什么事,殿下先从墙头下来再说。”   于是李安然两腿一翻,拎着壶酒越过了矮墙。   她从军十余年,好学会了,坏的更学了十成十。   只听她叹气道:“本来想趁着法师睡了,把这坛春酿埋到法师厢房的玉兰树下的。”   荣枯想起了自己初见她的时候,从她那身清淡的蘼芜香里,分辨出了一丝药味。可见这位大殿下一定是长期喝药才会用蘼芜香掩盖身上比较难闻的药气。   喝酒伤身,她身边的侍从若是忠心于她,必定只有苦劝的。   “翠巧不许我喝酒,查得严,她必定想不到我把最后一坛春酿藏到了法师院子里,如是翠巧来问你,你只管装没看见便是了。”这么说着,李安然抱着酒坛子坐到了廊子上。   荣枯哭笑不得:“你既然喝药,就少喝酒吧。”   李安然白了他一眼:“这哪是酒,这也是药。”   荣枯道:“既然说是药,那这‘药’治疗什么病症,效果又如何。”   抱着酒,看着满月的李安然笑得狡猾:“酒可以疗忧愁。”   荣枯机锋极快,立刻回道:“治标不治本。”   李安然眨了眨眼,嘿然一笑:“依法师之见,如何治本?”   荣枯垂眸,羽睫轻颤:“忧愁于我如梦似幻。”   他捧起边上刚刚缝补好的僧袍,指着那条缝补过的痕迹道:“小僧的僧袍破旧了,若是今日不缝补好,日后就没有衣服穿,这是忧愁。索性小僧自己会针线,能自己缝补,这忧愁也就不是忧愁了。”   “殿下要疗忧,饮酒非善道,反而伤身。”   李安然抱着酒坛子咕哝:“你知道,我不知道么?”   荣枯眨了眨眼,浅笑道:“倒是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李安然不当回事,摆了摆手。   “说出来。——也是治标不治本。”   李安然抚掌大笑。   荣枯原本在削屐齿,现在握着匕首和屐齿的手垂到了一边,静静地看着她笑,一派温和安稳的模样。   李安然把酒坛子放在一边,收起脚,整个人向后仰去,以手撑着身子:“我有千岁忧,一壶浊酒解不得。”   是啊,她忧愁什么呢?   “孤忧愁这天上的明月,万一哪天被人偷了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她便插科打诨,没个正经,活像是对着滔滔江水,醉得七歪八倒的浪荡儿。   荣枯闻言,放下手上的匕首和屐齿,转身进了厢房,随后便拿了一个装满水的杯子出来,他晚上往往很晚才睡,屋里用炭火热着滚水。   他将这粗陶杯子放在廊子上,用指尖小心地推到李安然的手边上:“贫僧无长物,一杯明月解君愁。”   李安然:……   她盯着杯子里那轮珍珠似的满月,整个人脖子都梗住了。   半晌,她才将凉冰冰的手指贴在脖子上,讪讪地别开目光,小声咕哝:“胡僧可恶,尽是花言巧语。”   ——扭头却看见荣枯一脸诚挚,一双浅褐灰色的眼睛清澈如许,仿佛开春里新化的淙淙溪流。   李安然摸了摸鼻子。   昔年她祖母也在宫中举办过法会,那时她年仅十三,在位的皇帝也不是自己的阿耶,那些身着华彩,披锦被紫的高僧大德,上至阿阇梨,下至小沙弥,没有一个人敢正眼看她。   后来祖母说,这些都是持戒慎重的大德,不看女檀越恰是证明。   “佛曰,不遇、不看、不与之语,方是僧众和女子的相处之道。”   但她分明看到高僧身边侍奉的一个小沙弥偷看了她一眼,便红透了耳根。   ——不是不看,是不敢看。   是怀如是心,故而不敢看。   是怀如是心,故而忸怩作态。   李安然是知道自己生的美貌的。   荣枯心里什么也没有,所以才能进退有度,坦然相处。   李安然道:“法师可想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荣枯不可能一直都待在王府的西厢房,毕竟他是出家人。   荣枯又拿起匕首开始削木屐,边削边回答道:“再去寻个寺庙挂单便是,总不能一直叨扰殿下。”   李安然沉吟了一会:“那你再等两天,我带你回天京去,那儿寺庙多。”   荣枯一见她这副走神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没有“带你回天京找个寺庙挂单”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他下一刻就听到李安然用那带着笑的声音继续道:“我家里那老太太笃信佛法,隔三差五的就喜欢找阿阇梨给她开法会,讲经文。天京寺庙之中的高僧大德都被她供养了个遍,再找不出一个人来给她说故事。”   “法师既然精通诸多经典,想必自然能说出一番和别人不同的见解来,我带你回天京,你且替我把家里的老太太哄高兴了就是。”   荣枯:……   他就知道。 第8章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李安然还是把酒坛子埋在那棵玉兰树下了。   之后又像她来的那般逾墙而走,不留身后名。   第二天她早上起来,翠巧伺候她梳洗,又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胡装,出门就看见荣枯穿着僧袍,带着斗笠,脚下踩着昨夜刚做好的木屐,手里还提着一根竹杖。   也不知他在这里等了多久。   李安然笑调侃他:“你怎么把全部的家当都穿在身上了?”   荣枯道:“斗笠防雨。”   他在雍州住了五年,深知这个时节山里天气晴雨不定,斗笠是一定要备着的。   李安然笑笑,从翠巧手里接过浅露戴在头上:“我也是这样想的。”   她搬到雍州两年,雍州宁王府其实只是个别馆,正在琞山脚下。   她这两年来时不时前去拜访的隐士名叫元容,字叔达,住在琞山半山腰。   说起来,他俩其实也算是当了两年的邻居。   只不过李安然当初选择到雍州来隐居,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为了元容。   果不其然走到半路,天上便淅淅沥沥飘起了蒙蒙烟雨,李安然的浅露帷帽被沾湿了一片,滴滴答答向下淌水。她便索性撩起纱帷甩在竹编的宽檐笠上。   山中一下雨,道路就难走,不过这蒙蒙烟雨,也将四周的山润泽得一片盈绿,烟雨凝结在斜坡青苔上,晶亮的水滴让青苔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滑溜。   “小心点啊——”李安然跨过巨树从土中隆起的树根,随口对身后的荣枯说了一句,没想到自己脚下一滑,险些栽倒。   荣枯在后面惊了一跳,下意识想伸手拉她一把,却见李安然一把抓住边上的枯枝,勉强稳住了身形。   “呵,真的滑。”她的浅露帷帽被撞到了一边,露出里头束好的发髻——此刻也有些散乱了。   荣枯收回手,拄着竹杖翻越了树根,轻声道:“殿下小心些才是。”   李安然拍了拍身上沾上的落叶松针,整了下发髻和帷帽。   两人继续前进,在山中雨云散尽的时候,来到了元容的茅庐前。   此时元容已经从山里回来了,茅屋檐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他坐在屋檐下面整理自己刚刚从山里采来的草药,听到李安然的脚步声,便抬起头来:“殿下今日到是好兴致,还带外人来寻我。”   “给你寻了个新棋友。”李安然到是不在乎他这不咸不淡的语气,径自推开柴扉走进去,摘下帷帽往边上一坐。   元容停下手上料理草药的动作,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柴扉外没有跟着李安然进来的僧人。   后者摘下斗笠,对着元容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   这年轻的僧人生的极为好看,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莹润有光,内敛谦和。   他脚下那双木屐,形制特殊,应该是为了防止踩伤山中生灵特意做的,要踩着这样一双木屐在山中行走,平稳到是平稳,怕不是脚跟,脚侧……   想到这里,元容便开口道:“法师不要在外面站着了,还是快些进来吧。”   荣枯也粗粗打量了一眼元容,对方年纪约摸而立,大约是在山中采药,昨晚才会来,便散着衣襟露出胸口,身上斜斜披着一件鹤裳,头发也不束,披散着垂在一边。   ——中原男子多蓄胡,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脸上自然也有乱糟糟的胡茬,只是即使这样,也不能掩盖起倜傥之感。   “对了,你上次给翠巧擦皲裂的紫草膏还有么?”李安然突然开口。   “还有一些旧年做的,尚且能用,怎么了?”   “法师那双是新木屐,他跟我走了一路,估计脚上的水泡至少这个数。”她伸出了四根手指。   倒是把元容和荣枯都逗得哑然失笑。   李安然在上山之前是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的,直到她看到元叔达将目光放在荣枯的木屐上,她才恍然想起这双新鞋用草绳勒住脚踝,上山的路难走,一上一下,定是要磨出水泡的。   故而向元容讨要了紫草膏。   ——反正这话得她来说,叔达比她先注意到也得她先。   她就是借花献佛,不讲道理。   荣枯也坐到廊下,脱下鞋袜将元容拿出来的紫草膏涂在脚踝上磨出来的水泡。   廊下的沙瓶里咕嘟咕嘟煮着豆粥,荣枯粗通写些草药,受了紫草膏,便提出帮元容整理新才来的   外头又开始下雨,李安然有一搭没一搭的滚着用来压草药的石球:“叔达啊,再过至少一个月,我就该回天京了,你去不去太学,给个准信吧。”   “你磨了我两年,我当年怎么回你的,如今也怎么回你。”元容拿过切药刀,将手上的甘草根切成一段段。   “你那套前朝遗孤的囫囵话,孤已经听烦了,再说了,周的前朝是后梁,不是魏。”李安然把手肘撑在膝盖上,一张脸拉得老长。   当今圣上经常教训她表情太多,丝毫没有王爷威仪。   反正她觉得冷着张脸,让全天京的人都怕她没多大意思,多笑笑才好,多笑笑不容易长白头发。   元容叹气:“有时候真觉得殿下脑中有疾,要多喝几贴核桃膏煎水才是。”   后梁只有六年,哪有绵延三百年的魏朝王室影响深远。   把他请出来做太学师,不怕他趁机在朝中培植势力吗?   李安然正坐:“叔达是真博学,孤才会这样恬着脸来请先生。”   “太学之中,已经有徐、蔡两位大儒讲学,又何必让我再去献丑呢?”元容推拒道。   “徐、蔡两位大儒年事已高,又在西凉受了不少鸟气,我叫他俩给我教东胡来的稚生汉学,他俩能先把我喷死。”想到这里,李安然忍不住捂住了脸。   元容哭笑不得。   他到是真不在乎自己的学生是东胡人,还是西凉人。   “更何况。”李安然危襟正坐,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孤需要帮手,越多越好。”   一边的荣枯收拾好了手上的药材,扭头去看煮着豆粥的沙瓶,耳朵却微动。   “孤十三岁那年,带着两个扈从便从天京奔袭狼居关,途中曾见一老丈,耕种一亩薄田。老丈面黄肌瘦,稚子绕膝哭饥。孤一时心软,给了那孩子两个粗麦饼,问老丈换了一瓢水喝。”   “我与那老丈坐在田埂上聊了一会,彼时我年轻气盛,发下‘愿天下无饥馑’的宏愿。”   “那老丈问我:‘倘若给小公子一个州府,你能让一个州府的人不挨饿吗?’”   “我思忖良久,自觉不能。”   “那老丈又问我:‘那,倘若是一个县?一里乡呢?’”   “我细思之下,顿觉羞愧不已。——以我一己之力,治理一乡尚不能保证乡民无饥馑,我又如何能发下‘愿天下无饥馑’的宏愿呢?”   元容沉默。   荣枯打开沙瓶的盖子,用竹筷搅了搅里头的豆粥:“发宏愿而躬行,恰如煮豆粥,豆子坚硬,要慢慢煮才能逐渐酥软,若只是有此想法,却不行动,就像是不将种子种入泥土,却期望它秋收之时结出粟米一样。”   李安然浅笑:“但孤要做的太多,孤的宏愿太多,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所以孤想要帮手。”   元容沉默良久,半晌才道:“若是没有帮手呢?”   李安然梗直了脖子,一双眼睛灼灼如东天的太白星:“那我就去求,去教,去培养。终有一日,我要往前走的时候,身后会跟上越来越多的人。”   元容怔怔的看着她,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干热:“即使是我这样的前朝余孽?”   李安然皱眉:“我眼中只有先生,只有先生的才学,没有先生出生于谁家谁姓。”   元容张开嘴,想说什么,又生生哽在喉咙里,嘴唇颤抖着,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在一旁的荣枯开口道:“豆粥好了。要加饴糖么?”   李安然扭头:“当然加,豆粥不吃甜口有什么意思。”   元容:……   他哑然失笑。   “是啊,豆粥好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脚边的药材,顿了顿,才半是调侃,半是认真道,“殿下胃寒,我的红豆粥里加了黍米,你还是别喝了。”   李安然:……   嘤。   到嘴的豆粥飞了。   吃一点点又不会有事。 第9章 祁连弘忽,用汉家话来说,就是“天……   笃笃作响的木鱼声,伴随着沙瓶里咕咕作响的红豆粥飘散出的清香,倒也充满了逸趣。   李安然撑着脸,蜷着身子,扭头看着垂眸敲木鱼念经的荣枯,憋了老半天憋不住,开口道:“法师,你说请我吃粥的。”   “再等等吧。”荣枯停下手上敲木鱼的节奏,瞥了一眼一边的沙瓶,“还没煮透。”   李安然拿起筷子,学着荣枯的样子把陶碗翻过来,敲起了碗底,一脸惨兮兮:“馋豆粥兮,久煮不酥……”   荣枯:……   他叹了口气:“檀越若是实在等不及,就看会佛经吧。”   李安然今早用完蒸饼就跑到客房来寻他,荣枯昨天在元叔达那边吃了豆粥,临走时又被送了一袋红豆,所以今天才会突然起了煮豆粥的兴致。   原本煮豆粥,就是要长时间慢慢煮,才能将原本坚硬的红豆熬煮得酥烂甜软,而对于荣枯来说,一边熬煮红豆,一边默念佛经也是别有闲趣的。   奈何……李安然太吵。   “殿下平日里也这般活泼么?”他道。   “放松了会这样。”李安然摆摆手,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身为王爷的仪态。   荣枯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却听李安然笑道:“法师这里安宁得很,让我有些流连,法师不介意吧?”她单手撑着廊子,身体后倾,抬头看向天空,“法师你看那云,像不像只小狗?”   荣枯身上有一种恬淡的气息,这种气息对于满心烦恼的人来说,有一种让人放不下的吸引力。似乎待在他边上听他念念经,就会觉得心里的烦躁会少许缓解一些。   李安然很喜欢这种恬淡、安宁,超然物外的氛围。   “……”荣枯放下手上的木鱼锤,从沙瓶里盛出了一碗酥软的豆粥,递给了李安然一碗,时间恰好是中午,也是该开饭的时候了。   而后,他捧着自己那一碗也在廊下随意垂腿坐下:“贫僧看着不像小狗。”   “哦?那你说像什么?”   “像与不像,不过是心之所想,目之所及。”   “嘁,又是这一套。那我说像小狗就像小狗了。”   “……殿下随喜便是。”   李安然尝了一口豆粥,半晌没有说话,两人一时无话,过了一会,才听荣枯道:“殿下打算何时起身回京都?”   后者搅拌豆粥的手停了一下,过了一会才笑道:“我也不知道。”   荣枯思忖片刻,反问:“殿下可是在等什么?”   这下,轮到李安然笑而不语了。   “清闲难得,再给我一碗豆粥吧。”   荣枯也不再问,只是又将目光投射到了天边的流云上。   而此时,流云之下,贵胄云集的天京,正有一队车马缓缓离开城门。   卫府。   卫家大公子卫昇如今虽是而立之年,早已经在官场摸爬打滚了好几年,平时休沐若是没有别人相请,他还是喜欢在家里和弟弟手谈。   如今同母弟弟卫显也到了加冠之年,若是今年春闱高中,兄弟二人便是同朝为官,共同语言倒是越发多了起来。   “子成这步棋倒是挺妙。”卫大公子捋了一下长袖,“看看为兄这一步如何?”   棋盘上黑白交织,攻杀无声。   另一边的卫显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今日听说车队离京了,可是大殿下要回京了?”   卫昇落子的手指顿了一下:“昨儿才从内里传出来的消息,孙大监带着圣旨去雍州了。过段时间大概就回来了吧。”   “大殿下不是……”   卫昇打断弟弟的话:“你真以为大殿下说‘下野’就是下野了?她到底是天子长女,手握天京禁军三万精兵的王爷。”   卫显摇摇头:“阿兄知我说的不是这个。”   两年前大殿下离京去雍州休养,这次传出的消息除了已经板上钉钉的“圣人诏宁王回京”,还有一条八字没有一撇,圣人也没有开口确定的小道消息。   圣人想替大殿下招赘一位驸马。   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毕竟,从李安然二十岁平定东胡,把偌大的北方草原变成大周的瀚海都护府开始,当今圣上就没停下过给她招驸马的脚步。   只是每一次都被各种各样突发情况给搁置了。   如今李安然年纪越来越大,圣上越来越急,两年前对着女儿甚至连“你至少得给我生两个孙子吧?”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当今圣上并不是没有儿子。   但是他就是火急火燎地催着李安然结婚生子。   而且矢志不渝,坚持不懈,烦得李安然甩手就跑去雍州,耳不听心不烦了。   ——更要命的是,眼看圣上年纪大了,储君之位却至今空悬。   其中究竟有多少暗潮汹涌,圣人心意又是如何,朝中一些人精一般的老臣,其实都有猜测。   小卫相公垂眸盯着棋盘,似乎只是在钻研下一步该如何落子,半晌之后,才听他开口道:“莫非圣人想——”他刹住了话头,又像是疑惑一般,“可大殿下是女子啊。”   卫昇瞥了一眼,他这个弟弟资质极好,生的又是眉目如画,是天京一等一的风流美男子,只是读书有些读傻了,有些事他不够圆滑。   “之前可有女子封王?”   卫显摇了摇头。   “那之前,可有女子拉起十万大军,打下半壁江山?”如今金吾卫中大半是大殿下当年的旧部,镇守山海关、狼居关的两员大将都是出身赤旗军。   李安然说是甩手,可她又什么时候真的甩过手?   无论是平西凉,还是灭东胡,或者是剿回鹘,她何曾有过一丝“不得已”的影子?   当今圣上膝下有六子,除了晋王和大殿下是同胞,其他弟弟都是隔母的,自从几年前惠贞皇后章氏薨,圣上就再没提过后位的事。   卫家也上书劝诫过几次,但是都被挡了下来。虽然圣上没有明说,但是几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空悬后位和不立储君,其中圣人考量的最多的因素,还是大殿下。   大殿下这样一个人,是不会真的离开朝堂太久的。   卫显还是摇头。   卫昇又道:“古往今来,还有哪个女人能被外族敬献‘祁连弘忽’这个尊称?”东胡语中,祁连是“天”的意思,而弘忽就是公主。   祁连弘忽,用汉家话来说,就是“天公主”。   ——握着他们命脉,打碎了他们的脊骨,令他们恐惧不已的雷霆雨露。   卫显哑然。   “我记得你十四岁那年,大殿下虏东胡叶赫可汗回永安,你□□出去看归来的大军,回来之后愣怔了三日,逢人便说‘少年郎当如是’,竟想丢了书本去从军,怎么现在倒是不如那时候了?”卫昇拿过棋盘边上的棋子酥,调侃道。   卫显面上一红:“阿兄莫再提了。我不是那块料。”   卫昇倒也不在意,而是缓缓将话题带了回来:“既然大殿下所做的事情前无古人,那么她又凭什么不能再做一次这个‘千古第一人’呢?”   “更何况,一个人的功绩和荣宠到了她那个地步,难道是男是女还重要吗?”   圣上的哪个儿子,她的哪个弟弟在文武之功上能和她一较高下?既然已经是默认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使她要把这层纱挑明了,做个名副其实的,又能怎么样呢?   礼教?礼教在权力面前,薄脆如陈年的宣纸。   更何况,宁王李安然,她不是手握权柄的人。   ——她就是权力本身。   卫昇少时好读史书,曾惊讶于李安然如此功绩,当今圣上还能毫无猜忌的宠溺她。   如今他倒是觉得,真也好,假也好,若他有这样一个英明神武的女儿,除了加倍的宠溺她,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卫显还是不说话,微微探出头来看着棋盘。   “阿兄。”   “嗯?”   “你是不是偷我棋子了?”   卫昇:……   “我没有。”   “真的吗?我不信,三手以前我放在这的,这么大这么黑一颗呢。”   “……你走。”   于是卫显又只好满脸狐疑地低着头,苦思冥想怎么破局了。   卫昇抬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年才弱冠的弟弟,拢了拢袖子里藏着的黑子,眼神微微暗了暗。   ——这场天家父女的博弈,他们卫家得尽快做出一个决断来。 第10章 ——宽阔旷荡,波涛澎湃。……   卫昇回到内宅正厅去向父母请安的时候,正好看见母亲刘氏手上捧着一叠花笺,正笑意盈盈地和夫君卫太师商量什么。   “这是甘相公家的嫡三女,如今恰是及笄之年,性格柔顺乖巧,到是和我们家显儿有些相似……”   “这是王相公家的嫡次女,年纪么……明年就及笄了,关键是能诗善画,以后成了婚,也和我们显儿说得到一处去。”   张氏拿着花笺喋喋不休,一派认真,听的人却紧锁眉头,两片嘴唇抿得紧紧,以至于连下巴上的胡子都在微颤。   “显儿的婚事,我觉得还是在得拖拖。”卫太师抬手将拇指放在眉心用力揉了揉,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是忘了……昭柔公主也快及笄了?”   甘贵妃前段时间早已经暗示明示了许多次,想让卫显尚昭柔,做驸马。他以卫显从小身子柔弱,不宜早婚挡了回去。   如今甘贵妃所出的二皇子,也就是现在的靖王年纪渐长,在朝堂上也颇有锋芒。   早年惠贞皇后薨逝,卫家曾和其他一些圣上旧臣上书请求圣上另立皇后,以统御后宫,甘贵妃就是当时炙手可热的人选之一。   但是……皇上将所有的上书都挡了下去。   也不怪圣上如此,毕竟惠贞皇后所出大殿下手握重权、又有大批心腹戍守边疆,若是甘贵妃成了皇后,她所出的靖王就成了名义上的嫡长,迟早是会和大殿下争驰起来的。   不要看当今圣上一副虚心纳谏,脾气好得不得了的模样,当初那也是轻骑奔袭永安,伏杀亲兄,软禁亲父的枭雄。   大殿下比起自己的亲父,恐怕也不会手软到什么地方去。   这场父女博弈,旗鼓相当、棋逢对手,对于他们这些朝臣来说,恰如白象舞于顶,问你敢动不敢动,那当然是动不动都要命。   刘氏满脸的犹疑:“这……昇儿十六岁便定了徐相公家的嫡长女,显儿如今都二十了……”   “大丈夫何患无妻,再拖拖又能如何?左右人家是熬不过的。”卫太师摆了摆手。   刘氏嘟嘟囔囔:“那大殿下都二十有六的老姑娘了还未出降,万一呢……”   吓得一边默不作声的卫昇一个箭步冲上去:“母亲慎言!”   刘氏连忙捂住嘴:“我这不是替你弟弟着急么?”   卫昇叹了口气:“阿娘这事你别管了,里头关节众多,有我和阿耶把着便是。”   甘贵妃母家是陇西甘氏,如今圣上的后宫之中,她位份最高,跟圣上的时间又是诸嫔妃中最久,她所出的四公主昭柔是除了惠贞皇后所出两个女儿之外最受宠的一个公主。   若是甘贵妃向圣人请求降旨赐婚,卫显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但是奇怪的是,甘贵妃若是能说动圣上,这赐婚的旨意早就该下来了,但是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以甘贵妃的性子,她若是又这想法,怎么会不去求圣上,反而几次三番明示暗示卫家?   其中自然有蹊跷。   所以,卫显的婚事,自然还得往后拖拖。   再说了,到了最后如果一定要尚公主……那还不如咬咬牙一头扎进大殿下的党羽里去。   而让卫家被动卷进这场风波里的,风波的中心,此刻却正拄着竹杖,站在琞山的望山崖上——这望山崖是琞山最高的一处石崖山壁,像是鬼斧雕凿一般伸出一个石台来,可以将琞山的景象尽收眼底。   一个白发苍苍的身影戴着斗笠,一身破旧道袍,抱着自己的竹杖佝偻着身子盘腿坐在石台的尽头。   李安然让陪着自己来的翠巧在一边等着,自己向前一步,对着那老人双手交叠,微微鞠躬:“小子见过孙师。”   隐士名叫孙澈,是近几日游历到此的道士,元容前去拜访,和他说了半天话,对方连眼皮都不掀一下。   孙澈早年以一双肉足走遍大江南北,留下了一本《五谷经》,里头记录了不少他见到的,千奇百怪的作物和耕种方式,如今年纪大了,越发像是个神仙一样行踪不定。   李安然能在这里见到他,也算是一种奇缘了。   她也不认生,自己就在孙澈的面前盘腿坐下,开始聊起了这些日子自己拜读《五谷经》的感想,孙澈闭着眼睛,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   直到李安然说到:“敢问先生,若要使天下人保持最为基本的温饱,需要能产出多少谷子的稻穗,多少麦种的麦苗?”   孙澈像是终于被这人烦的睡不着了,用苍老嘶哑的声音反问了一句:“公子以为,要使天下人无饥馑,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安然故意道:“是良种。”   孙澈摇头。   于是李安然又故意回答道:“是耕种方法。”   孙澈叹气:“小子无礼,明知故错。”   李安然正坐:“是田地。”   孙澈道:“百姓没有田地耕种,又要交付农税,层层盘剥,一年秋收所剩无几,如何能不饥馑。”   “如今豪寺林立,宛如世家,租地给佃农,僧人不耕不种,也不交付税收,收租居然比朝廷赋税还要高,积蓄财富又多。实乃以僧佛之面,行祸害之事。”   李安然正坐,将手放在膝盖上:“难道可以效法武帝吗?”   孙澈的两只眼睛终于都睁开了,他看着面前这个女子,最终道:“不可效。武帝行径酷烈,过犹不及。”   “更何况,殿下终有一日会老去,死去,而僧佛之法却能万世永传。难道殿下不在乎自己的身后名吗?”   李安然摇头:“人活不过百岁,死后万事皆消,孤只在乎现在眼下能看到,能抓到,能做到的事情。至于身后名,我如果在乎,就不会是现在的我。”   孙澈便不再言语了。   “殿下早已有自己的决断了,又何必再来问老朽呢?”他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便下了逐客令,“我一把老朽骸骨,就让我在这山中伴着松风、雨露,归于寂静吧。”   李安然站了起来,对着似乎陷入安眠的孙澈拜了拜,转身下山去了。   走到半路的时候,突然有声音从山巅传来,如松风回旋,林谷传响。   ——宽阔旷荡,波涛澎湃。   翠巧皱眉,把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殿下?”   “无妨。是送别的啸声。”李安然按住了她,又对着望山崖拜了一拜,“此处一别,不复相见。”   “小王受教。”   ——京师的车队,即将要到达雍州了。 第11章 “法、法师莫怪,我没那个意思。……   随着天气回暖,京师前来接李安然回京的车队还在雍州关隘上,雍州宁王府府中的桃花却是一夕之间像是被暖融的春风吹开了一般,熙熙而至。   荣枯手持漳州狼毫,盘腿坐在蒲团上默写贝叶经文,时不时停下来闭上眼睛思忖一下如何落笔,他本就是坐在桃树下,阳春三月桃花含羞,风一吹,便有花瓣落在边上的端砚上,浅浅墨池应声泛起一阵涟漪。   正当他润完笔,想默写下一行经文的时候,却听到边上传来一声轻呼。   僧人抬起头来,看见坐在对面案后的李安然一手持着花枝,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怎么了?”他下意识温声问了一句。   “花枝太粗,修剪时没注意,被剪子夹了。”后者将手向前一伸,指尖上赫然一抹细长胭痕,“我在雍州养了两年,指尖上都能被剪子夹出血痕来了。”李安然不无恼恨地放下花枝,低头按了按指腹。   待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却见荣枯已经放下笔,走到了自己这边来,弯腰伸手捻起一根花枝道:“哪根要修剪?”   这些日子,他到是和李安然相处越发自然了。   李安然眨了眨眼睛,笑道:“法师要帮我修么?”倒也不阻止他,便随手指了指案上一根花团锦簇的花枝——这是午前李安然和翠巧从外头野采来的,为了祛除那些爬在花蕊里的杂虫在井水里泡了老半天,现在倒也鲜艳。   荣枯盘腿在一边坐下来,伸手取来剪子修了两下,去了花枝上几个旁杂的花芽和过粗的枝丫,李安然单手撑着脸看了看他修过的枝子,到是觉得比自己修的挺拔、秀丽多了。   “看不出来,法师还会修花枝。”她打趣道。   荣枯却正色:“花枝修剪,恰如佛经注疏,去其庞杂而留其至妍至秀……”   “停停停……法师别念这个,孤头疼。”李安然掩住耳朵,满脸“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荣枯只得停下来,见李安然双手按着耳朵,别着身子背对他,十指尖尖,露出一段纤秀脖颈,自己先楞了一下,随即便觉唐突,便也移开视线去,低头看手上已经修剪了一半的花枝,顿觉再难下得手去了。   “怎么了?”李安然扭头问他。   却见荣枯双手合十,眼眸紧闭,低着头不发一言。   春困秋乏并不是说说而已,李安然半依在案几上,盯着他看了一会,便觉得十分困倦:“法师真真助眠。”这么说着,她还用手指按住嘴唇,打了个哈欠。   荣枯:……   他到底是二十五岁血气方刚的年纪,被人这么调侃,多少还是起了些许争驰之心的,便抿唇笑道:“若是再念些经文,怕是殿下就要梦庄周了。”   李安然也不是傻的,知道他话中自带机锋,便立刻反唇道:“奈何这朵花光秃秃的没有一瓣花叶。”   荣枯:……   李安然:……   荣枯用的是“庄周梦蝶”的典故——不知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   李安然今天穿着一身玉色襦裙,两条褙子拉长,远远看去,确实像只玉色的燕尾蝶。   而李安然反唇的典故,却是“彩蝶觅蕊,停花驻叶。”   她自己醒过味来,先缩起了脖子:“法、法师莫怪,我没那个意思。”   荣枯很想问她她说的“那个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双手合十:“彩蝶寻觅花蕊是本能,恰如儒学所说‘好德如好色’,殿下好学如彩蝶喜爱花朵,自然是有大觉悟的。”   李安然:……   行吧,这张嘴她算是又一次领教了。   但愿他真的能哄得家里的老太太开心一些——她到是不怕喉舌诋毁,但是家里的老太太笃信佛法,信极了净土宗那套,她怕自己到时候动静太大,再把老太太气死了。   这就得不偿失了。   虽然皇祖母把自己关在慈宁宫里,一年到头也不见阿耶一次,但是老太太对自己却是真的宠。   自从阿耶登位之后,她把自己关在慈宁宫里,也不接受阿耶后宫诸妃的请安,也不肯接受阿耶的请安,每日只是抄写佛经,背诵经文,供养僧侣,仿佛这么做能让她心里那不停翻涌,煎熬着她的岩浆平息下来一样。   ——她最喜爱的儿子,伏杀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软禁了自己的丈夫,夺取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   她若是不选择通风报信,是自己的一个儿子杀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而她选择了通风报信,最终得到的结果,还是自己的一个儿子杀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这世间的悲剧在那一瞬间,仿佛全都奔涌而下,汇聚于她一身。   “荣枯啊。”李安然难得直接呼荣枯的法名,后者楞了一下。   “殿下直说便是。”   “你说,你能把我家那个老太太,哄得开心点,最好哄得她觉得只有你说的是对的,其他流派说法都是歪门邪道吗?”   正在收拾花枝的荣枯双手一颤:……   半晌,他才正色回答道:“殿下不可胡言,哪怕是阿难尊者在世,也不驳斥尽百家,独尊自己一说。”   李安然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单手撑着脸,眼眸里露出了一痕妩媚笑意:“倘若,我帮法师呢?我资助法师开坛俗讲,造势收徒,与达官显贵相交——难道法师不想做这大周佛法宗派翻云覆雨的第一人?”   荣枯悚然。   他是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大周权柄最盛的两人之一,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金钱、权利、美貌,寻常女子只要拥有其中的一样,或者两样,就能让天下的男人对她趋之若鹜,而李安然——这些东西,她全都拥有。   这就注定了她,妩媚,张扬,热烈,对于天下的男人来说,都充满了危险的攻击性。   荣枯沉默了一会,浅笑着摇了摇头,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什么笑意,只余下一丝丝悲悯:“敢问殿下,佛陀诸弟子加入僧团,可是因为佛陀是王子,才跟随佛陀修行?”   李安然道:“佛陀出家之后,头无遮雨片瓦,身仅有一片布匹裹羞,赤趺而行,乞讨而食,跟随他的人,是因为他的言行,他的思想。”   荣枯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小僧也这样认为。”   随后,却见他垂下手:“我愿意随王爷前往天京,前去开解皇太后心中的郁结,可是大殿下如此试探我,却令我十分不安。”   他神情专注,满目都是真诚,他有时候就是这样,高兴了便是高兴了,难过了就是难过了,直来直往的,让人觉得对着他拐弯抹角的试探,反而是一种自讨没趣。   李安然道:“法师生气了?”   荣枯摇头:“殿下是有慧根的人,荣枯曾以为殿下有为众生操劳的心,和佛的心是一样的。”   他说到这里,便闭上了嘴,不再发一言。   李安然却明白了他未尽之言中所含的情谊。   ——他并不在乎世间的权位、女子的美色、琳琅的财宝。甚至是名声、他人的赞扬,对他来说都是不甚重要的。   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没有必要为之挂怀。   荣枯是笃行佛法的修行者,他是来求“道”的。   荣枯低眉垂首,修长的手指轻轻捻着挂在脖子上挂珠。   半晌之后,才听王爷叹了口气,随后感受到袖子被人拉扯了一下。   “是孤忖度过多,下次……不会再这么试探法师了。”   荣枯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楞了一下,反应便慢了半拍。   结果就是李安然又攥着他的僧袍袖角,轻轻扯了两下。   荣枯无法,只好捏住袖子,把袖角从她手里拽了出来:“人世有执迷,殿下自然也是一样的,不用太过介怀。”   李安然见他没脾气,自己又先来了劲:“那法师呢?法师没有执迷么?”   荣枯唇角含着笑意,眼睛却失了神——   那是一个身穿比丘尼装束的女子,搂着一个四、五岁的稚童,眼泪从她那漂亮的,清澈的,满是悲苦的眼睛里,一滴一滴的落在稚童的额头。   ——你走,跟着师父走。   ——提婆耆,你不再是我的儿子。   ——再也不要回丘檀来。   “我有过的。”   他承认道。   “至今未解。”   ——时时使我从梦中惊醒。 第12章 “吾狻猊儿,父危,速归。”……   跟着车队前来雍州传旨的公公姓吴,吴公公的年纪并不大,但是宫中太监身为无根之人,流行小太监认年长的太监做义父,年长的太监栽培小太监。   等到老太监退下去了,干儿子要给义父养老送终,扶灵回乡。   当今圣上对这些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吴公公的义父,就是当今圣上身边最为得用的大太监吕公公。   小吴公公自诩也算机灵懂事,是吕公公几个干儿子里最得用,最得圣心的一个,所以才将前往雍州传旨的荣耀交到了他手上。   只不过当他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队,来到雍州宁王府的时候,正好碰上李安然在客房喝荣枯的茶。   荣枯虽然是个“什么都可”的性子,但是在这喝茶方面,却异常的挑剔,李安然在他这里吃了几次茶,发现他非常讨厌时下流行的煮茶,反而有一套自己的流程。   时下流行的煮茶,多将茶饼炙烤之后,用茶碾子碾碎,一沸之后,加入盐、橘皮、姜片、红枣等等,煮完以后,一股茶汤咸甜馥郁,就是尝不出什么茶味。   而荣枯在炙烤茶饼,碾碎之后,直接过筛,再反复碾碎、过筛这个流程,直到茶叶细碎成末,用手指捏起一撮揉搓,有柔滑之感,再用上好的山泉水泡开。   这样泡出来的茶,宛如初春薤谷,小小一杯之中,竟是馥郁苍翠。   ——就是苦。   李安然虽然自己不认,但是和她熟悉的人基本上都能看出她的那一点点在饮食上的小癖好。   她是个甜口,讨厌死了苦东西。   她之所以会愿意跑到荣枯这里吃茶,其实为的还是那一口茶点——荣枯泡的茶虽然苦,但是他做的糯米茶糕好吃啊。   尤其是里面的花馅,石蜜腌的,一口咬下去甜得流汁,正好拿来配这苦茶。   当然,李安然还好奇他哪来那么多石蜜。   石蜜是从西域经过河西商道进入大周的,颜色浓褐,比饴糖要还要甜的多,但是价格极其昂贵,一般人家根本吃不起。   但是荣枯不说,她就得等合适的时机再来问他。   毕竟……荣枯连个旧袍子都是自己缝补的,李安然并不觉得他有多余的钱帛去买石蜜。   于是吴公公前来传旨的时候,就看到李安然一手卷着一本《法华经》,一边手里拿着半个咬了一口的茶糕,含含糊糊道:“这人做事不通,为什么要把宝珠趁着友人喝醉了,偷偷缝进友人的衣服里呢?他就不怕友人把这衣服拿去当了、丢了?”   荣枯:“……”   他突然不知道为什么体会到了佛主当年面对外道时候的心情。   宁王殿下,她真是牀前横木开了花,杠成精了。   “衣珠喻,乃是法华七喻的第五喻。衣中宝珠,比喻的是万物皆有佛性,却恰如友人身怀宝珠而不自知。若是友人因世间诸多苦,丢了这件藏有宝珠的衣服,便像是万物迷失于诸多欲之中,失去了自己原本的佛性。”荣枯想了想,如是解释道。   他虽然知道李安然喜欢同他玩笑,却也还是一本正经的向她解释经文含义。   李安然用手指将剩下半块茶糕推进嘴里,端起了另外一碗茶。   荣枯的手指却按在了茶碗边沿:“茶者,不夜侯也,殿下再喝,晚上就睡不着了。”   李安然将目光落在了他边上的茶壶上:“那你晚上不睡了?”   “小僧习惯了。彻夜诵经也是修行。”   吴公公前脚踏进客房庭院,看到的就是天底下除了当今圣上之外最最尊贵的大殿下,侧着个身子,手扶在茶碗上,坐在她右边的僧人用指尖按住了茶碗。   ——活脱脱一副就是不给大殿下喝茶的放肆样。   吴公公:兀那秃贼!放肆啊!   让她喝!   吴公公清了清嗓子,用那又尖又细的嗓子高亢喊了一声:“宁王殿下接旨!”   李安然扭头,转头看见吴公公一脸恭敬得站在庭院外,双手捧着一封书信,用蜡封过,显然得直接交到李安然手上才能打开。   李安然连忙站起来,整了整身上的衣裙,对着书信的方向跪下行礼:“臣,李安然接旨。”   荣枯看李安然动了,自然也一起随着李安然跪了下来。   小吴公公小心翼翼地捧着书信走到李安然跟前,将书信放到李安然手上,才敢伸手将她扶起来,行礼:“小人叩首宁王殿下。”   “吴公公不必如此。”李安然扶住了他,“你为父皇传旨,一路舟车劳顿,真是辛苦了。”   吴公公笑道:“哪里的话,能给圣人和大殿下传话,那是小人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圣上给大殿下的旨意是封在密信之中的,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应该是圣上召大殿下回京的旨意,但是这里头到底怎么写的,又是否嘱咐了一些只有大殿下才能看的事,这就不得而知了。   吴公公也不想在这上面作死,便满脸含笑地开口道:“小人就在外面候着,大殿下看完圣人密旨,便可吩咐小人。”   待他退出去之后,荣枯才道:“既然是皇帝的密旨,请容小僧退避才是。”   李安然抿着嘴唇摇了摇头:“不用。肯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荣枯的面上还是踟蹰不定,却见李安然直接撕开了封口,从里头取出一张宣纸来,上头龙飞凤舞,从这力透纸背的字迹,自然也能看出书写此信之人,书法造诣极高。   所谓挥斥方遒,豪情壮志,悉数在这方寸勾画之间——字如其人,可窥一斑。   写出这等字的人,也应当是个粗中带细,宽阔豪放的英雄豪杰。   就是这字的内容么……   李安然虽然性格跳脱随意,甚至对着特定的熟人会有些俏皮淘气,十余年戍军生活又跟下属们学了不少坏习惯,但是总体来说,她身上刻着皇家女眷浸在骨子里的端庄。   比如说,她总是在笑,哪怕看佛经看到嗤之以鼻的内容,也很少情绪外露。   但是……   荣枯破天荒第一次看到李安然捧着信,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皇帝给她的密信。   大周最尊贵的圣人给自己手握重权的大女儿的密旨。   上头只写了几个字:   “吾狻猊儿,父危,速归。”   ——我“危”你个老鬼啦!   谁信啊! 第13章 第一更   未央殿中,灯火尚明,当今圣上手持朱笔,在一堆名册上圈圈画画,看得边上伺候的吕公公冷汗瀑布似的往下淌。   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在确定明天的斩首名单呢。   这册子上写的都是五品以上京城官员家中未婚青年男子的生辰八字,容貌品格等等。   陛下已经在这一堆名字里重点圈了几个出来。   “这小卫相公倒是一表人才……难怪玉裁如此中意,跟朕明里暗里说了这么多遍。”圣上用笔杆点了点被他用朱笔圈起来的“卫显”二字,“而且家风清正,家中兄长又当年榜首,这次春闱他若是能夺魁,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吕公公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红圈和红叉,擦了擦脸上的汗。   圣人哟,您这真不是在圈定明日的斩首名单?   “只是这小卫相公似乎身体不佳的模样……”吕公公小心翼翼到。   圣上伸出手来:“拿来。”   吕公公:……   嘤。   吕公公:“圣人……”   皇帝不为所动,招了招手指:“玉裁给你送什么新鲜玩意了?”   吕公公哭丧着脸,把藏在袖子里的那个甘贵妃赏赐的纯金香囊拿出来,小心翼翼的捧到皇帝手边:“就、就这个了,奴才也没想着能瞒过圣人的眼。”   皇帝捏着这做工精巧的金香囊把玩了一阵,又丢还给了吕公公:“给你就是你的了。”   “谢圣人赐,谢圣人赐。”吕公公喜不自胜,连忙谢恩。   “踏青宴的人选,就这几个人了。”皇帝合上名册,打了个哈欠。   看到吕公公还候着,便挥了挥手:“今日就在未央殿歇下了,哪也不去。”   “喏。”吕公公点头道,往后退了两步,又见皇帝心情还好,便小心翼翼的开口道,“陛下,这甘娘娘那……”   甘贵妃送金香囊给他,无非是为了让圣人过去,他又不好推辞——这甘贵妃屡屡请陛下过去,为的不就是昭柔公主驸马人选的事么?   甘贵妃相中了卫家小相公,带着人画像和生辰八字来找陛下,满以为这事能成,谁知道陛下看着那画像,问了问出身,就把这事压下去了。   也难怪,这卫家以前是先帝废太子的幕僚,先帝废太子身死之后,陛下宽宏大量,允许先帝废太子幕僚在朝中为官,这也是为了最快稳定朝局。   你说圣人对先帝废太子的旧人一点芥蒂都没有……嗨,人家是圣人,圣人的心,是自己这种小人物能揣度的么?   但若是说陛下芥蒂对方曾经是先帝废太子的幕僚家族,又没有必要把人也招来踏青宴,特地以示恩泽,毕竟这小卫相公现在还是白身,要以示恩泽,那还不如招卫家大相公来。   “让她别等了,髫髫的驸马,朕有别的人选。”皇帝揉了揉自己太阳穴。   吕公公连忙上前去帮他揉:“奴才多一句嘴……”   皇帝闭着眼,调侃道:“知道多嘴你还说。”   吕公公伸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奴才多嘴。”   “你是想问,朕为什么扣下了小卫相公的生辰八字,不许了玉裁招他为髫髫的驸马?”   “这小卫相公是名满京城的玉人儿,昭柔公主殿下又是一等一的美人,这才子佳人,老奴看着倒也般配。”   “真有这等文采、容貌、家室一流出挑的少年郎,朕当然是给朕的狻猊儿留着。这小卫相公十四岁作《忠勇毅公破东胡凯旋赋》的时候,朕就注意他了。要不是狻猊儿跑的比兔子快,朕直接给他绑了塞进宁王府。”   吕公公:……嗨,就知道是这样。   圣上把身子靠在龙椅上,叹了口气:“朕的这个长女,心性坚毅,谋断利落,朕会心软,她不会。这种性子,正好寻个软和懂事的。太废物的她看不上,太有才的,又拿捏起来费神,朕还得借着踏青宴好好选选才是。”   吕公公见皇帝靠在龙椅上,一脸失神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想当年的事情了。   ——李安然出生在边关六镇之一的虎踞镇,她出生那年,当今圣上李昌大破柔然主力,将雄踞在大周北方,对大周虎视眈眈的游牧民族狠狠一巴掌抽了回去,柔然分裂成了较强的东胡和比较弱小的淳维。   孩子的哭声宏亮得像只小狮子,李昌抱着孩子,决定给她取个小名,叫狻猊。   他的小狮子在边关长到十岁,和他一起回到了天京永安,见到了苦寒胡地之外的锦绣与繁华。   而后,东胡崛起,他又一次去了边关御敌——只是这一次,功高震主的陈王李昌,成了自己同母兄长的眼中钉肉中刺。   先帝废太子欲将他召回天京,设计半路伏兵,杀他而后快。   同时,还控制住了当时在天京的陈王府家眷。   母后不想看到他们兄弟相残,便以开法会的由头,将十三岁的李安然召入宫中,乔装打扮之后,让她带着两个扈从去边关提醒自己小心埋伏。   ——他当时,其实是在“回京向兄长讨个说法”,和“直接以牙还牙”之间摇摆不定的。   毕竟,那是他的亲兄,也毕竟,那是他娘亲的另一个儿子。   他也怕先帝废太子手上扣着自己的妻女,除了狻猊之外,他还有一女一子,小女儿十一岁,唤做於菟,小儿子六岁,唤做栾雀。   他久久得坐在帅位上,眉头紧锁,犹豫不定。   李昌永远记得,他那年才豆蔻的长女一身男儿装,向前一步,用稚嫩却严厉的声音问他:“阿耶欲效‘富家翁’乎?”   这突然丢出来的问题问得李昌一阵头晕目眩。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他的大女儿“哗”一声抽出自己挂在墙边的剑,架在了她那看上去纤细又不堪一握的脖颈上:“那孩儿给父亲做个决断吧——如父亲想要效法富家翁,丢兵权往永安去,那孩儿还不如死在这里,强过午门斩首示众!”   说着,便要往自己的脖子上抹下去。   “狻猊儿不可!”李昌扑上去抢下了剑,看着她脖子上的血痕,心痛道,“何至于此啊。”   李安然道:“大伯父优柔寡断,以为手上扣着阿耶的妻女,阿耶便不敢轻举妄动了,这就是转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阿耶不可和他一样优柔寡断!”   “……你也知道他是你大伯父?”   “他又何尝怜惜过你是他同母胞弟?!大伯父擅内政不擅御敌,加之优柔寡断、嫉贤妒能,前怕狼后怕虎,若是同东胡相战,他自己能先临阵撤三回将!阿耶,天下交给他,是又要出五胡乱华之事的!”   “你现在还在抵御东胡侵边,局势稍定他就敢撺掇着祖父召你回去,倘若边疆再起战乱,东胡长驱直入,还有什么人能挡得住!”   ——这些话,李昌自己如何不知道。   他如今还守在边关六镇,不就是防备着东胡又一次蠢蠢欲动么?   “阿耶尽管回天京去,把事情了了,边关战事,交给孩儿。”   那一瞬间,李昌看着自己的女儿,看到的并不是年仅豆蔻的妙龄小儿女——他对着的,仿佛是一只目光灼灼,爪利牙锋,鬃毛初成的幼年雄狮。   天启七年,周太-祖废太子李章于宫门前“带兵哗变”,为陈王李昌所诛,周太-祖退位让贤,陈王李昌继位,是为周太宗。   同年,东胡阙则部精锐被一小股骑兵袭击,阙则部左贤王被枭首,粮草被烧,军心大乱。   是以虽然李昌不在,东胡大军却不敢轻举妄动。   圣上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看着跳动的烛火,又长长叹了口气。   ——狻猊者,狮子也。   这小名是不是取太大了? 第14章 第二更   从雍州到天京永安,一路上走走停停大约要花上大半个月的时间,一路上的食宿皆有前锋通报给路过的官驿。   驿丞自然会将官驿打扫干净,等待车队前来下榻。   早些年,圣人刚刚登基那会,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有些地方的驿馆已经破旧不堪,离京赴任,或者调职京城的官员很少有人愿意住在官驿里,宁可多花点小钱,去住私驿。   除非进京赶春闱的考生,白身又没有资格入住官驿,所以久而久之,这些官驿破上加破,有些地方甚至连驿丞都撂摊子不干了。   如今的工部尚书陈丹青上书请圣上下旨修葺官驿,又开放了一部分入住官驿的资格,这些曾经占据交通要道的官驿才又一次开张了起来。   ——当然,一般有钱却无权的商户人家,除非是想在前来赶考春闱的举子里抓一个有前途的女婿,也很少有人愿意跑去官驿下榻。   毕竟,官驿里都是当官的,万一一不小心冲撞了某位京官,或者京官的家眷,那不是自己找没趣么?   前来接李安然的车队只有一辆马车,李安然府中侍女都是手脚上有功夫,会骑马的,她自己也不乘车,至于前来宣旨的吴公公,以前是御马苑伺候的小太监,骑术自然也不算弱。   所以这辆车,最终的乘客,只能是被李安然“择日不如撞日”,连拖带拽带回永安的元容,以及不会骑马的荣枯了。   大殿下在外戴着个帷帽走马观花,两个大男人在四角挂着熏香袋,香味扑鼻的马车里面面相觑。   不知过了多久,荣枯在开口道:“静松居士,下盲棋么?”   元叔达:……   “左右无事,下盲棋吧。”   车队比他们走的想象的要慢得多,主要问题出在李安然的身上,她总是在官道上走着走着,就突然走歪出去,到附近的田埂上下马转上一圈,逮着遇到的、在田中耕作的农户就会聊上几句。   吴公公数着踏青宴的日子,看着拖日子的大殿下,陷入了沉思。   这不,好不容易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官驿,收拾了一圈,打算明天再赶路,偏偏大殿下人又不见了,吴公公急得满脸都是汗。   荣枯带的东西不多,况且又和元容分在一间房,所以很快就收拾妥当。   原本他在西域的时候,是严苛实行两餐制的,但是来了汉地,就逐渐习惯了汉僧耕种,自给自足的生活习惯,自然而然也入乡随俗,接受了汉僧的三餐制。   他收拾完东西,就下来用斋饼了。   荣枯看到吴公公急得满脸汗,就知道李安然不见了,便上前对着吴公公行了一个佛礼:“吴施主,可是不知大殿下去了何处。”   吴公公早就派出人去找了,大殿下身边的贴身侍女翠巧身上是有功夫的,如今也一起没了踪影,应该是跟在殿下身边。   一直跟在大殿下身边的金吾卫有两个也不见了,吴公公料想是暗中守卫大殿下去了。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焦急……那大约是因为大殿下这么拖着行程,是要错过陛下为大殿下接风用的踏青宴的。   他一见到荣枯问他,便点了点头:“这倒是不担心殿下丢了,她毕竟也曾是带着两个扈从就从京城千里走边关的主儿,咱就怕大殿下走着走着,误了圣人为她准备的接风宴。那咱这脑袋……”   他愁眉苦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若是田埂上寻不着,就去附近的私驿看看便是。”荣枯道。   大周的私驿最早是由寺庙出资建造,一开始是为了方便云游的僧人,茶饭粗淡,多是斋食,也不收钱货,后来才渐渐发展为收钱安客的驿馆。   荣枯想了想,决定还是出去和吴公公一起找找李安然——元容和他下了一天的盲棋,晚饭啃了两个胡饼,便合衣倒头就睡了。   果不其然给他们二人在田埂上找到了坐在胡床上看晚霞的李安然,翠巧也没大没小的和她并排坐着,主仆二人,一个左手撑脸,一个右手撑脸,两个脑袋撞在一起,你贴我我贴你。   “这么好的良田,居然都是附近寺庙的私田,世家都没有这么好的私田。”李安然嘟囔。   寺庙占了良田,农户只有薄田难以糊口,只能做佃农来租寺庙的良田种,碰到荒年收获的田产可能还没有要上缴的租金多。   而且寺庙光明正大的做起了生意,私驿赚的钱,多拿去放贷,利息还不低。   “还放贷。”拔草。   “吃着供奉,骗着香油钱,还不交税……还放贷。”李安然把自己脚边的杂草皮薅秃了一块。   荣枯:……   他道:“僧人自有戒律,沙弥戒中本就有一戒是‘不蓄金银财宝’,放贷自然也非修行者所为。”   他曾经挂单的云上寺在他刚刚来的时候,也曾经有僧人放贷,因为也算作是寺庙供奉僧团的收入,所以僧团长老们多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他来到云上寺之后,多次在辩法会上和放贷的僧人辩论僧团染指世俗财货,扭曲其为“供奉”会带来何种恶果,次次皆是大胜,逐渐云上寺僧团之中,对于放贷一事的争论也就多了起来。   之后,他又从茶田、农田,以及云上寺开设的私驿收入几个方面,根据云上寺僧人日常的开销,放贷利息等等做了一个粗略的计算,驳倒了“放贷收入也是为了供养僧团”这样的歪理,才在一年之内,让长老们否决了放贷这一条,并且将其加入寺规之中。   为此,他确实引来了不少仇视,只是愿意跟随他,听他讲经、跟他修行的僧人也不在少数。   所以,才会招来如今的那一场因果,他倒也并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李安然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荣枯:“唉。”   荣枯浅笑:“殿下怎么又唉声叹气起来了?”   李安然:“我——”她欲言又止。   一边的小吴公公等不及两人打完禅语机锋,向前了两步,弓着背,对着李安然道:“大殿下,圣上……让奴才给您带句话。”   李安然道:“什么?”   “嗯……圣人是这么说的,若是大殿下您不故意拖着日子回京,那这句话自然也就烂在奴才的肚子里了……若是您……”小吴公公满脸的汗,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李安然的脸色——夹在这对父女中间,这日子是真的难过。   “无妨,说吧。”李安然宽宏大量地摆了摆手。   “圣人,圣人他,就将您心爱的彪子,接进宫中养着。”   李安然:……   彪子是她当年打东胡的时候,驯养的一只白羽海东青,羽丰神俊,让同样喜爱猛禽的李昌十分眼馋,总想要过去把玩。   李安然就没让他如意过。   李安然来雍州,并没有带彪子,而是把它放养在了永安上林苑。   ……得了,在李家的猛禽爱好者圈子里,谁不知道有一种鹰,叫圣上养得鹰,她又不是没见过阿耶养得那群鹞子,一只只肥得和个球似的。   真让阿耶把彪子弄到手,不出三个月,彪子就从海东青变成走地鸡了。   可恶。   为了让自己准时回家,不要错过踏青宴,他居然抓鹰质。 第15章 这世间的缘分,只要一面便尽了岁……   车队到永安城外头的别宫是在四月初,荣枯因为是在受不了马车颠簸摇晃,所以干脆下车步行,跟着车队。   元容见荣枯下去了,自己一个人坐在马车里也没有什么意思,便带着一卷荣枯注疏的经卷,也下来,一边走一边和荣枯讨论:“法师好文采。这里写的精妙……”   前头李安然打马回来,恰看到荣枯头戴着遮阳斗笠,手持竹杖跟在车队边上,边上元容歪着个发髻,虽然走得满脸汗,却兴致高昂。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落在了车队后面。   车队自然不会因为这两人落在后面就停下脚步,只是后面的护卫向前报告了一下,李安然就骑着马往回走了一段。   “法师和叔达好兴致呀。”李安然骑在马上笑道,随后便从马背上翻下来。   随着她下马,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荣枯不知其意,向李安然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到是元容反应了过来,伸手拽了一下荣枯的袖子:“此处已经靠近天京永安,大殿下的车队回京,应该是有黄门骑快马去回禀陛下了。”   荣枯对大周这一套皇族礼仪不甚了解,微微蹙眉,不解其意。   元容却不一样,摇头道:“我与你还是在此和殿下分开,另外从安化门入内吧,此刻明德门应该已经禁闲杂人等通过了。”陛下为了以示对大殿下的宠爱,恐怕会专门为大殿下入京准备一套仪仗。   车队到别宫暂停,为的是将方便赶路的轻车车队,替换成繁复的仪仗队。   同样的,李安然也要更衣。   荣枯和元叔达对视一眼,后者道:“我实在是不习惯这样的阵仗,还请宁王殿下借我一匹快马,许我绕道从安化门入城。”看样子,宁王殿下在别宫收拾妥当,也临近永安城敲响暮鼓了。   仪仗队有圣上特许,可以在暮鼓时分依然在大街上行进,他们这些白身可不行。   加上城中私驿暮鼓一响就要关门,他们还得花时间找下榻的地方呢。   不会骑马的荣枯:……   李安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反正我也打算换别宫车辇,法师可以和叔达一起坐轻车入城。”   她顿了顿,随手解下一块玉佩递给荣枯:“我的王府在长乐坊,管事的姓蓝,你和叔达可以以此物为证,让他将你们安排在客房便是。”   言罢,李安然又招了招手,从仆从中走出一个小黄门来:“他会带你们去永安宁王府的。”   荣枯双手合十:“叨扰殿下了。”   元容笑着调侃道:“怎么法师不就地寻个庙暂住,反而要去王府,难道是人间富贵也迷眼?”   元叔达能和李安然放下身份差距,做个一起闲谈、下棋的友人,足以见得他本身也不是什么木讷无趣之人。   聪明人之间的风趣,自然也多一分豁达,荣枯道:“叔达执着了,庙宇、王府,皆是外物幻梦,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同。”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   李安然:“……再不走,赶不上暮鼓之前了哦。”行吧,他俩一路坐一辆马车,不是下盲棋就是探讨佛经注疏,现在已经相谈甚欢了。   元叔达之前来过永安,又是从永安去往雍州隐居的,自然更熟悉路。   荣枯是西域人,从来没有来过永安,好在他官话很好,倒不至于听不懂话。   李安然在看到两人登车而去之后,才转身步入别宫。   瑶池宫中早有侍女等着,她一进入浴池,便有侍女上前,为她褪去衣裳。   温泉蒸腾着让人舒适的热气,水面上微波轻漾着茉莉、玫瑰的花瓣,整个浴池熏染着令人陶醉的幽香。   最美丽的,是依靠在浴池边沿,任由侍女为她梳髻的女子——大周民风开放,女子彪悍,贵妇穿着喜好艳丽妩媚,不仅露出一痕雪腻的脖颈,连脖颈下玲珑妩媚的锁骨、浑圆雕玉般的香肩也一并解放,上至贵妇,下至白身,无不以热烈奔放,强悍丰满为美。   这个时代,女人的美充满了玲珑甘美的诱惑和火一样的灼烫,稍有不慎,就会被灼伤。   毕竟,再往上寻个一千年,也找不出一个朝代满朝开国文武大臣,有一半是惧内的了。   伺候李安然的侍女为宁王殿下换上了一身火红的绣金牡丹襦裙,又取来上好的胭脂为她点唇,李安然身材窈窕丰满,雍州气候温和,到是把她的肌肤养得白嫩了不少,只是手上常年使枪、弓的趼子,怎么也褪不下去。   梳罢髻,戴上钗环,画罢眉,且点朱唇——盛装打扮的李安然才登上车辇,随着仪仗队一路往明德门走去。   等到她走到明德门,看着那高高的城门为自己敞开着,宽阔的朱雀大道尽头,耸立着那座华美、壮观,且和大周一样威严的皇城时,她突然有些遗憾。   若是把荣枯留在车辇边上,她此刻便能扬起一个如孩子炫耀般的笑容,对他说:“这便是天京永安。”   万种的繁华,千般的多情汇聚之地——天京永安——世人的“天上白玉京”。   ——倒也罢了,待回到宁王府,再和法师说吧。   李安然坐在车辇上略一失神,车队便已经靠近了皇城,远远地看到一些人站在皇城门口,走近了才看清,这原来是皇帝带着百官等候在皇城门口。   这样的场景,李安然二十六年的人生里经历过三次,一次是十五岁那年替父亲征打下淳维,一次是十八岁那年灭西凉国祚,迎回徐征、蔡凤两位大儒,还有一次是二十岁那年彻底剿灭东胡,俘虏叶赫可汗归京。   一共三次——百官相迎,百姓夹道山呼。   这一次么……应该是阿耶觉得自己有必要出来接女儿,不仅要自己接,还得让待在官署里的百官也一起跑出来接才成吧。   她到是觉得这个阵仗过了些,让人觉得心里累。   吴公公扶着她从车辇上下来,李安然在万众瞩目之中走向自己的父亲,对着他行礼下拜道:“儿臣见过父皇。”   却见她那个九五之尊的亲爹,一把扶住了她的手,两个眼睛挤一挤就出了泪:“朕的狻猊儿啊,去了雍州两年,你怎么越发清瘦了啊!”   李安然:……我不是,我没有。   但是父女相见,既然阿耶开头,她也不能落了下乘,立刻抓住了皇帝的袖子,嘤嘤啜泣道:“孩儿随在雍州,日夜思念父亲、祖母,以至于食不下咽……”   百官:……   吴公公:……   在雍州看着大殿下放飞自我,吃嘛嘛香的金吾卫们:……   嗨,就是演。   父女寒暄了几句,便手牵着手往皇城中去。   今夜有宴,早在月前就开始准备,陛下宴请百官,还格外恩准了一部分颇有文名的生徒也参与夜宴。   大周春闱科举在四月,故而被称为“揽春归”,春闱高中的进士们,往往会被美称为“青君抱夏”。   卫显也在其中。   他因为是卫家子弟的关系,位置比较靠前,当他抬起头来看向上首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被一团火狠狠地灼了一下。   美,是对灵魂最直接的冲击。   让他不由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偷偷瞒着母亲和兄长一起逾墙去看“青面獠牙”的忠勇毅公凯旋队伍的时候。   骑在马上的大殿下面带狻猊面具,仿佛一头雄赳赳气昂昂的雄狮,他被那一幕给震慑,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开始喜欢舞枪弄棒,奈何身子骨确实不适合习武,最终还是放弃了。   虽然放弃了习武,卫显却没有办法安耐下心中那股子激动,连夜写了一篇《忠勇毅公破东胡凯旋赋》,如今回去看,多少幼稚了一些,其中却有一句他记得清楚——着明光之铠,破万里苍茫。   那穿着明光铠的将军,那胡地风沙,将军百战磨亮了的铠甲的主人,就是现在这个坐在上首,同自己的父亲举杯共饮的女人。   宁王李安然。   他从前没有见过李安然的真容,也从没预想过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毕竟,李安然的所作所为,让他其实没有办法把她和自己最常见的贵女们联系在一起。   卫显从来没有预想过她作为女人的妩媚。   ——昔年明光铠,今作女儿妆。   现在他觉得自己错了——她热烈、美艳、张扬,和任何一个贵女没有什么不同,明眸顾盼之下,让人喉咙发紧,浑身战栗。   那一刻,卫显仿佛回到了六年前,完成《忠勇毅公破东胡凯旋赋》的那些辗转反侧、心旌澎湃的夜晚。   ——这世间的缘分,只要一面便尽了岁月。 第16章 这么可怕的事情你们为什么都不怕……   元容和荣枯紧赶慢赶,才在坊门落锁之前赶到了长乐坊。   荣枯将玉佩交给了在门前值守的卫士之后,过不多久就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穿月白色圆领袍衫的青年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头发束成汉人发髻模样。   ——之所以说他是“将头发束成汉人发髻模样”是因为来人并非汉人。   他从正门旁的侧门出来,先带着笑迎上将荣枯俩人送来的黄门,伸手牵住了他的袖子,暗地里塞了一串铜钱给他:“劳烦公公了。一点小心意,给公公接风吃茶。”   那小黄门连忙收了铜钱,脸上也堆着笑:“哪里的话,蓝管事客气了。”言罢便拱了拱手道,“咱家不好在此逗留,还要骑快马回宫中复命,就不请蓝管事一起去喝一杯了。”   蓝管事作揖道:“那是那是,公公忙您的。”   他虽然陪笑寒暄,但是脸上笑意真诚,没有一丝谄媚的模样。   待送走小黄门之后,他才转身打量起了两位“来客”。   荣枯也在打量他。   “蓝管事”将一头金发束髻,嘴唇上蓄着两撇胡子,高鼻深目,肤色白皙,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蔚蓝清澈,仿佛西域雨后的天空一样。   元容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这位“蓝管事”其实是个高昌奴。   西域一带奴隶买卖自古有之,从河西、丝路一带进入大周疆域的奴隶,因为人牙子多是高昌人,走的又是高昌通往河西三镇的商道,所以就被统一称为“高昌奴”。   当然,“高昌奴”也不一定是高昌人,还有可能是从更远的贵霜、大食掳掠来的良民。   “怪道说大殿下任人不拘一格。”元容叹服道,“连掌管府邸这样重要的事情,都能交给胡人来。”   王公显贵之间虽然流行蓄养高昌奴、新罗婢,但是很少有人会将管理宅邸、接人待物这样的活交给高昌奴来做,他们一般扮演的都是在宴会上跳舞助兴的角色。   若是寻常人家让高昌奴来掌管账本,或者接待贵客,一定会被同僚觉得是粗俗不通,或者故意鄙薄自己。   因为是大殿下的缘故,所以不会有人多说一句。   蓝管事笑道:“是殿下信任于我,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伸手往里面一让,将荣枯和元容请进了侧门,“我已经吩咐下人,为二位客人准备了晚膳和汤浴,客房也已经划出来了。”   荣枯双手合十,对着蓝管事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多谢蓝管事。”   荣枯当年在西凉的时候,见过不少金发碧眼的高昌奴,这些人多半都是来自遥远的大食国,擅长筹算、制做香膏等等。   这些高昌奴的手上多半都会缠绕上雕刻着玫瑰花的念珠,作为信奉某种教义的证明。   但是这位“蓝管事”的两手干干净净,不仅脖子上没有戴念珠,手上也没有缠着玫瑰木珠。   正在想着,却见走在前头的蓝管事顿了顿脚步,故意拉进了和荣枯的距离:“这位法师是天竺人吧?”   荣枯愣了一下,随即温声回答道:“祖父是天竺居士。”   蓝管事闻言,笑道:“难怪殿下要将法师请回来,原来法师祖上竟是从佛土而来,必定是请法师来为太后讲经说法的——我们这位殿下,真真是孝顺人。”   他言谈爽利,态度又落落大方,只是一边元容不知为何听着有些刺耳。   荣枯浅笑:“那自然是,古有地藏孝顺亲母而发宏愿,宁王殿下心有福田,自成孝荫。小僧能以微末之能,浅薄之见,入殿下法眼,为其尽孝,深感荣光。”   蓝管事修长的眉毛微微向上一挑,嘴唇抿起笑意:“法师说的是。”   谈话间,蓝管事将二人带到用膳的偏厅,下人们为二人准备了一些素斋,待到两人开始用餐,蓝管事便转身告退了。   他吹灭了手里的灯笼,脸上的笑意一扫而光:“红珏居然不告诉我殿下要带这么个人回来。”   短暂的愠怒过后,他又整了一下自己的袍衫:“罢了,就知道不会告诉我。”   他到是知道李安然去雍州是为了元容,前来宁王府借宿一晚的两人之中,那个年纪较长的文士应该就是元叔达。   而那个僧人……   他想起年轻人将目光集中在自己的手腕上时那个思考的神情。   ——也不是个蠢货。   殿下今夜应该是宿在宫中的,他眼下要做的事情,应该是照应好殿下带回来的人。   元叔达应该不日会到太学赴任,至于那个僧人……他一时摸不透殿下带他回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罢了,先放在一边吧。   至于李安然,她今天确实是宿在宫中。   或者说,她大概要在宫中住上一天,第二天早上去拜见祖母。   今天的夜宴是对外臣的夜宴,所以除了她之外,宫中没有一个女眷会出席。   宴会散了之后,她便由侍女带着,前往她离开宫中,外出开府之前居住的萱若阁过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起来,换上宫装,李安然便前往慈宁宫拜见祖母——皇祖母自从先帝退位给当今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慈宁宫,不见自己的任何一个儿子,甚至连她最喜欢的儿媳,也就是惠贞皇后章氏薨逝,她也没有从慈宁宫中传出一句话来。   但是老太太愿意见章后留下的两个女儿。   李安然这次去拜见太后,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两年没有去请安,于情于理也应该让老太太对自己生生气才是。   另一方面,她要将荣枯举荐给太后。   只是没有想到,前脚刚踏进慈宁宫,她就看到了一个没想到会看到的人——说是没想到,其实也不尽然。   毕竟,这个人喜欢跟着自己的驸马天南地北的到处乱跑,可以说是除了自己之外,整个李家最野的公主。   “长姐。”李静姝笑嘻嘻地扶着肚子转过来,“许久不见,长姐到是胖了些。”   李安然:……不不不,於菟你……   她颤抖着手指,指着自己的二妹那仿佛塞了个大西瓜一样的肚子:“你、你……”   李静姝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阿姊,你指着你小外甥做什么呀?”   李安然:……   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孕妇,当年甚至有胆量帮着稳婆给军中眷属接生,但是……   於菟和自己是同母而生,她俩的脸用七、八分相似,以至于大肚子的二公主,给李安然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冲击。   李安然:……   嗨,我总不能承认自己被吓到了,对吧?   於菟当初生长子的时候,自己还在边关打仗,没来得及看到自己妹妹身怀六甲的样子,现在一看,她就开始紧张。   偏生这时候,皇祖母开口了:“狻猊儿,你也二十有六了,於菟孩子都两个了,你什么时候定驸马?”   李安然:……   “然后再给我生个重孙。”   李安然:……   她默默地抱紧了自己肚子。   不要啊祖母,这个重孙又不是驸马生!   一想到自己肚子里突然多出来个会动东西,这么可怕的事情你们为什么都不怕啊!   ——这又有谁能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宁王李安然,会怕这事呢? 第17章 我有一片心,虽明知而故往矣。……   “狻猊儿从雍州带回来一位法师,是从西域来的,孙儿见他言谈爽利,讲解佛经也颇有见地,身边还带了不少贝叶古文的经书,想必是个有能耐的,所以给人请回永安来了。”   李安然坐在一边,对着上座的郑太后滔滔不绝。   “关键是那法师生的好看,瞧着好像庙里的罗汉巷似的……佛经上不是说佛祖有三十二宝相吗么?我拿着一样样对着看,那位法师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九了。”   郑太后被她逗乐了,摸着她的头发笑道:“什么三十,二十九的,唐突佛主,我狻猊儿都懂得用宝相一词了,你以前可不喜欢这些。”   言罢,她用袖子拭了拭眼角:“能让你这么赞不绝口,可见是个真有本事的法师,哀家倒是想见一见了。”   李安然摇头道:“暂且还不行,他初来永安,不懂规矩,孙儿还得教教他。”   郑太后道:“那岂不是拘谨了法师。”   李安然抱着祖母的胳膊道:“规矩不可改,多少得让他懂些才是。不然他要是那儿冲撞了祖母,孙儿的头就要被御史参痛了。”   郑太后又被她逗笑了,搂着她道:“懂啦懂啦,全凭你……”   而后姐妹俩又陪着郑太后说了一会话,老太太年纪大了,一会又到了她念佛的时间,姐妹两个便携手告退。   李安然、李静姝姐妹出了慈宁宫,两人倒也都不急着回府,反而乘着步辇来到御花园散步,於菟身怀六甲,自己也知道不适合总是躺在家里,所以也高兴陪姐姐走一走。   姐妹两个来到御花园湖心亭坐一会,於菟靠在栏杆上摸着肚子:“我这身子越发重了,但是却比怀宏儿的时候好一些,也更吃得下,崔郎叫我多走走,省的孩子养太大,生起来反而比头胎还苦。”   李安然瞪着那圆鼓鼓的肚子,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於菟被她逗笑了,抓住李安然的手按在肚子上:“姊姊你摸摸?”   手上触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软绵,有些硬邦邦的,关键是……   “他、他刚刚是不是动了?”李安然撤回手,看了一眼於菟的肚子。   后者要不是大着肚子,现在怕不是笑得直不起腰了:“外甥喜欢你,崔郎摸他他都不动的。”   “你……有什么不适么?”李安然坐到妹妹边上,伸手轻轻戳了戳她的肚子,被於菟一巴掌打开。   “除了热些,倒都还好。”於菟笑着点点头,“眼下快五月里了,只会更热。”   说到热,李安然倒是想起来了,道:“前些年阿耶赐了我一床象牙席,我回去给你找出来,送去你公主府。”   “谢谢姊姊了。”於菟满面含笑,顿了顿,又道,“前些日子,崔郎的阿兄因为戾太子四女尚且未曾择人出嫁之事,上书给阿耶,惹得阿耶不痛快……”   李安然皱眉:“子竹?崔肃他又干这事了啊。”   於菟摇头叹气:“好在咱们阿耶是个宽宏人。”   “那戾太子的四个女儿如今嫁出去了么?”李安然将手里的糕掰碎了,丢进湖中喂鱼,引得湖中鲤鱼上下翻腾,一片热闹。   “前不久,说是择了几个外流的小官嫁了,都是身家清白的,也算体面。我派人去看了看,倒也还算好。”於菟摸了摸肚子,“只是她们……”   “有怨言是吧。”李安然拍了拍手,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若不是阿耶胜了,换做戾太子上位,我二人的下场比她们都不如。翻不起浪来,随她们口上怨怨也就罢了。”   戾太子李章长当今圣上李昌八岁,所以宫变之时五子年纪最小的也同李安然一般大了,宫变之后,戾太子的五个儿子都被诛杀,妻女却留了下来,被奉养在宫中。   李静姝当年年纪还小,犹记得当时自己躲在阿娘怀里,抱着栾雀捏着小匕首,虽然咬紧牙关,却实在怕得瑟瑟发抖、浑身战栗。   大姊姊当时在边关和阿耶一道,她不怕吗?   不。   她不仅不怕,还敢替阿耶断后,带着轻骑绕袭东胡粮草。   “於菟。”李安然拍了拍妹妹的手,“我们与阿耶是天然的同谋、是共犯,是覆巢之下绝无完卵。戾太子四女能保留性命,是我们阿耶心软。换做戾太子上位……”   “那我宁可找根绳子上吊了。”於菟道。   李安然便不说话了,她拍了拍於菟的肩膀:“再来一次,我也一样不会后悔。”   我心里有一幅锦绣,我要做那持针的人,不想匆匆便被流光湮了身影。   祖母了解她的儿子。   但是祖母并不了解她的孙女。   ——是真的不了解吗?李安然的心里其实是隐约有感觉的。   有时候她觉得,祖母其实都知道,她只是给自己结了一个茧,在这个茧里日复一日的告诉自己“只要恨自己的二儿子就行了”——除了自己那个谋了这世上最高的位,最大的权的儿子,她谁也不用恨。   恨一个人就够了,千古的艰难,恨着恨着,恨到入了土,恨到成了一捧白骨,也就了了。   气氛突然凝重了起来,於菟连忙笑着岔开话题:“说到这个,栾雀前些日子不是来找阿耶讨封食邑么?倒是把阿耶逗笑了。”   李安然道:“阿弟?他干什么了?我只听说他讨食邑尽挑富户,惹得阿耶把他叫去训斥了一顿。”   “是训斥了一顿,等阿耶训完,你猜他怎么说的?”於菟笑着抚了抚鬓角,“他说,他知道讨这么多肥户不好,但是他想拿去补贴大姐姐,阿姊养赤旗玄甲跟无底洞一样,他怕饿着阿姊。阿耶当场笑得喷饭。”   “说到阿弟……他此刻应该是在东宫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弟弟一起读书,今天是阿耶考校他们的日子,我们去看看,若是学得不成样,咱们就好好笑笑他。”   大周民风开放,加上李安然身份特殊,向来不怎么避讳男女之防,东宫原本是皇子蒙学、读书的地方,李安然也能畅通无阻——於菟是她同母亲妹,也连带着无人敢拦。   只要她自己不嫌自己大着个肚子行动起来不方便就成。   当两人赶到的时候,夫子正在教诸皇子读《史记》,大周皇子弱冠才封王开府,之前都得在宫中跟着夫子读书,三皇子栾雀如今才十九岁,尚未婚配,虽然讨了食邑,实际上却还没有完全离宫开府。   诸皇子正对着皇帝放开了讨论《外戚世家》。   正好讲到冠军侯霍景桓二十三岁病逝,留下未灭猃狁的遗憾。   “虽然冠军侯未灭猃狁,但是我朝将士剿灭东胡各部,立瀚海都护府,终究算是跨越数百年的壮志已酬。”七皇子如是说道。   皇帝捻着胡须,眉头微皱,七皇子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皇帝不高兴了,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四皇子朝天翻了个白眼:“笨蛋,那是宁王大姊姊的功绩,你拿大姊姊比二十三岁就暴毙的冠军侯,父皇能高兴么?”   七皇子一张小脸瞬间煞白。   “倒也无妨。”李安然从门口转进来,对着皇帝肃拜,“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点了点头,对着李安然笑道:“狻猊儿坐下吧,你也喜欢读《外戚世家》,也说两句。”   “儿臣不觉得霍景桓是病逝,儿臣觉得他是走狗、良弓,没了用,自然也不能留着。”   她这话一出口,包括夫子在内,所有人都跟个鹌鹑一样闭上了嘴。   皇帝自如地笑笑:“接着说。”   “霍景桓虽然是不世的战神,但是他太年轻,太骄纵,不知道正确的君臣相处之道,彼时猃狁已经元气大伤,臣服于汉,汉也没有有力的手段控制那么一大片草原,自然是见好就收,不需要再继续和猃狁交战下去了,此时,议和,便是箭在弦上,也是最好的选择。”   於菟躲在屏风后面听的出神,倒是让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急得浑身冷汗。   李安然却对这微妙的气氛浑然不觉:“武帝问他是否有意成家之时,其实已经在试探是否可以给他一个活命的后路,可惜他回答的是‘猃狁未灭,何以家为’。武帝为人酷烈多疑,亲子尚且能说杀就杀,何况一个毫无关系的年轻将才。况且,霍景桓为人肆意,武帝尚且还活着的时候,他就敢在上林苑袭杀和自己的舅舅有私怨的李参军。若以己度人,没有一个君王会不猜忌他。”   别人不敢说话,皇帝却笑了:“说得好啊。”他叹气,“狻猊啊,如你是霍景桓,武帝问你的时候,你会作何回答?”   “当然,你们也可以一起想想。今日畅所欲言,百无禁忌。”   四皇子想了想:“若是我,必定和武帝乞骸骨归乡。”   六皇子、七皇子的回答倒也差不多。   栾雀道:“若是如此,那冠军侯也就泯然众人了。”   五皇子道:“三哥,你别只是说说,毕竟这关系到自己的性命啊。除了请乞骸骨,还能怎么样吗。”   栾雀默然。   此时霍景桓的人望和军权都已经很高,除了急流勇退,似乎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能保全自己的性命了。   皇帝将目光落在了李安然的身上:“狻猊儿,你说呢?”   李安然浅笑。   “若是儿臣,会这样回答。”   “‘猃狁未灭,何以家为。’”   ——我有一片心,虽明知而故往矣。 第18章 既然俗讲这么有趣,明日我也去看……   元容一大早就拿着帖子往太学去了,其实以他的学名,根本用不着什么帖子,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李安然还是亲自给他写了一封帖子,让他交给大儒蔡凤。   荣枯出门也早,一般来说到这个时候,其实僧人们都应该已经开始准备夏三月的安居了,但是荣枯现在离开僧团索居,他得在夏三月来之前找到能给他挂单的寺庙。   永安地界之中一共有五座寺庙,其中有两座建在坊间,分别是佛佑坊的报恩寺,以及同康坊的慈静寺——慈静寺是庵堂,荣枯不方便去,自然先去了报恩寺。   这报恩寺从魏朝开始就伫立在此,原本是不在永安城坊内的,但是当今圣上登基以来,永安城的范围扩大了不少,一圈一圈地往外扩建,最终将报恩寺也圈在了坊内。   他到报恩寺的时候,刚赶上报恩寺的俗讲刚刚开始。   因为已经没有地方坐了,他便持着挂珠站在不远处,看着高座上的老法师绘声绘色的讲佛经中摘出来的故事,   荣枯熟悉所有的经卷,无论是已经翻译成汉文的,还是尚未翻译的梵文原本内容,他都如数家珍,甚至连一些比较偏门的故事也略有涉猎,自然知道法师讲得是哪一卷经文中的哪一个故事。   报恩寺的俗讲,有些故事是经卷中的,也有一些荣枯从来没有听过,大约是法师为了贴近永安民众,特意编撰的。   所讲内容无非是什么前世因后世果,轮回果报,前世行善后世享福之类的,倒也浅显易懂。   只是最后,似乎都会绕到“供奉僧侣”上。   加上老法师神态自若,更能捏起嗓子发出各种声响来模拟六道,语调抑扬顿挫,倒是让原本枯燥深奥的经文平添了几分俗趣。   荣枯低头忖度了一会,发现自己似乎并不能做到老法师那么豁出去。   前来听俗讲的大多数都是贩夫走卒,很多都不识字,拿捏喜怒哀乐,全都靠台上法师一张嘴,说唱就唱,说哭就哭。   前排车驾里坐着的是京中贵女,听法师说到动情处,往往都掏出帕子来擦泪,一边撸下手上戴着的金臂钏、银手镯让扈从给台边上负责收供养的沙弥送过去。   佛堂高座外头是戏台,待到这一场俗讲完毕,外头戏台也就开张了。   和俗讲不同,戏台上演的多是俗世演绎,京中贵女们听完了俗讲,多半会绕到戏台那边,在看一会杂耍,听一会戏再回去。   荣枯耐心听完了老法师的俗讲,却冷不丁听到有人呼唤自己。   “提婆耆上师,是提婆耆上师么?”   他扭头循声望去,却看到一个年轻人挤过人群,艰难跋涉到自己边上。   年轻人生的温吞和善,倒是有些眼熟。   “上师。”年轻人对着他行了一礼,“我是哲努啊。”   荣枯这才想起来这个眼熟的年轻人是谁——前西凉王的次子哲努,笃信佛法,当初他和师父,以及僧团滞留西凉的时候,这个比自己小了许多岁的年轻人一直想要寻师父受戒。   西凉被灭之后,整个西凉王室都被带到了遥远的周朝国都,背井离乡,远离故土。   “父亲被带回永安之后,皇帝封了他一个顺义公,如今也在永安住着,姐姐当了郡主……”说到这里,哲努一下子闭上了嘴,“上师为什么会在这?”   “游学至此罢了。”荣枯双手合十,微笑回答。   哲努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睛眨了眨:“这里的法师俗讲好,但是只能让外行看个热闹,没有上师你说得透彻。”   荣枯只是摇摇头:“我也不算透彻。”   哲努还想说什么,却听外头戏台传来开戏的声音:“不好,我得回去了,不然阿姐又要发脾气……”他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上师你放心,见过你的事情,我不会告诉阿姐的。”言罢,便匆匆挤进人群,须臾没了踪影。   荣枯从佛堂出来,又抱着观摩学习的好奇心,看了一会俗戏,算着暮鼓快响了,才回到长乐坊。   恰好李安然也从宫中回到王府,换下一身宫装,穿着常服过来寻他。   荣枯盘腿趺坐在蒲团上,边上点着灯正在小册子上写着什么,边上还放着音书。   魏朝的时候,官员们极好雅音,越是上层的官员,风雅的文士,越是偏好困难生僻的发音。以至于平头百姓、底层的小官和五品以上的大员们说的话是两套不同的发音,大周初年也有这样的情况。   李昌上位之后,嫌弃这一套繁琐而使处理政事事倍功半,下令以永安一带的方言为官话正音,无论百姓还是大小官员沟通,都要用正音,说错了话就要罚俸。   努力了十多年,才有了现在的收效。   但是实际上日常生活之中——尤其是百姓——还是经常会出现鸡同鸭讲的情况,于是圣上便让徐征、蔡凤两位儒林魁首,带着太学生编著了“音书”,悬挂在城门口,派遣太学生替人讲解,也鼓励人誊抄带走。   荣枯手上这份“音书”,就是李安然王府书库里的,他听完俗讲之后,厚着脸皮去问蓝管事讨要,后者没有多说什么就给他找了出来。   “法师今天做什么去了?”李安然也不避忌讳,往边上一坐,就探出头去看荣枯在册子上写什么。   “小僧今日去报恩寺听俗讲了。”荣枯想了想,“报恩寺的师兄讲得很好。但有些地方不对。”   “所以?”李安然反问。   “所以,小僧想先学音书,然后再去试试俗讲。”荣枯想起那个在高座上俗讲的老法师,嘴角微微下弯,不辨神情,“有趣是挺有趣的。”   李安然挑眉:“你觉得不对的地方,在哪?”   “……是供奉。”荣枯道,“昔年佛主结僧团而居的时候,所谓供奉不过一蔬一饭,一衣蔽体足以。哪里用得着金银财货呢?”   李安然笑着摆了摆手:“寺庙这么多人呢,不弄点金银财宝,怎么养得起那么大的寺庙,这么多的僧人,更何况寺庙私产之中,还有举办义学、义医馆这样的地方,荒年也有施粥,没有钱财可周转不起来。”   荣枯沉默。   “殿下如何看?”他反问道。   李安然眼波流转:“孤?孤觉得很好啊,义学让寒门子弟有学上,不少高僧也是真有才学之人,交出来的学生真有抱夏之喜,那也是好事。至于义医馆,那就更好了。使百姓学有序,病有医,饥有食,这不是好事么?”   “朝廷的手,有时候伸不到这么长,民间能有这样自发的善事,孤很是乐意。”   她侧着头,眼里的光随着烛火明明暗暗,看不真切。   荣枯道:“殿下当真这样想?”   李安然扭头,耳上的珍珠珰随着她的动作一阵摇晃:“这个么……法师猜猜?”   荣枯摇头:“我猜不透殿下。”   而后,他看到宁王殿下那丰润的双唇抿起了一个狡黠又妩媚的弧度。   “法师先慢些寻地方挂单,暂且住在我这,学些宫廷礼仪。”   面对着荣枯一副震惊的模样,李安然笑得像个恶作剧成了的三岁孩童一般:“法师莫不是忘了我请你来做什么了?”   “俗讲也要练,官话也要练,宫廷礼仪也要学,接下来这段时间,要辛苦法师啦。”   “对了,既然俗讲这么有趣,明日我也去看看,法师随我一起去,也好替我讲讲才是。” 第19章 “我真想带法师看看这天京的万丈……   报恩寺因为在坊间,所以比起其他寺庙,俗讲更多了一场。   其他寺庙是春夏秋各举办一次,一次三天,而报恩寺因为没有大雪封山的困扰,冬三月的时候,也会举办一次俗讲,也是永安都诸多贵女散心的好去处。   去听俗讲李安然没有选择骑马,而是和其他贵女一样,盛装打扮,坐着车辇前去。   她的车辇有金吾卫开路,比起其他人更添一份霸道。   荣枯不喜欢坐车辇,就穿着木屐跟在边上。   第三天的俗讲换了个人,年纪约莫四十岁上下,脸上也没留胡须,光溜溜的脑袋即使上头有遮阳棚遮着也亮的反光。   俗讲的内容依然是诸多因果报应,俗讲僧说话略带些口音,中间夹杂些许梵呗的发音,听着倒也有趣。   李安然的车驾在最前面,车帘一共两层,外头一层竹帘,里头一层轻纱,卷起竹帘之后,轻纱依然会挡住里头贵女的面庞。   但是李安然的车驾是王爷的规制,其他贵女一看到上头悬着的狻猊符就知道这是谁的车辇,自己就先退避,以防冲撞了宁王殿下。   所以,荣枯这一次,倒是不用站在最后面,和浑身汗臭的田舍汉、抱着包袱的女檀越们站在一起了。   只是有了别的麻烦。   前来听俗讲的贵女们,也有单独来的,也有结队来,两辆车辇并在一起,并膝而坐好一起说说闲话的。   这些贵女们平时没事就喜欢往寺庙、庵堂跑,见过的小和尚如过江之鲫,但是……   “你看那个大师父呀,好俊俏。”   “哪个大师父?”   “宁王车辇边上那个……好俊俏,我就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大师父。”   “怎么站在宁王殿下边上?”   “嘻嘻……”   荣枯耳朵极好,听到贵女们不太庄重的调笑声,微微向边上挪开了一些。   “怎么了?”一只手撩开纱帘,李安然探出头来,看着正欲走远一些的荣枯问道。   “小僧离开一会。”荣枯双手合十,低头请辞。   李安然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车驾,里头那两个影影绰绰,用扇子遮住嘴,发出窸窣笑声的贵女立刻分开,端正坐好,对着李安然肃拜。   ——算是见过宁王殿下了。   “你走了谁替我讲解?”李安然道,“无妨。法师是本王的贵客,不必避嫌。”   荣枯也就站在原地,不在提什么“先行到一边去候着”之类的话了。   “法师你要坐一会么?”李安然又问。   她原本是想让荣枯也坐到车辇上来的,但是对方坚决不同意,只好让他自己跟着车辇步行。   “快结束了,小僧再站一会也无妨。”荣枯手持着挂珠,对着李安然恭顺道。   他一直都是谨慎有礼,回答李安然的时候,只是略微侧身,半阖双目,不抬头看李安然的正脸。   原本躲在车辇里嬉笑的贵女们纷纷闭了嘴,偷眼看他。   这段小插曲自然也被坐在高座上的俗讲僧尽收眼底,他有些不屑地撇撇嘴,讲起了最后一个佛经故事。   ——是阿难尊者,和摩登伽女。   李安然听到一半,对着荣枯笑着道:“这摩登伽女也不通的很,佛祖问她喜欢阿难什么,她居然回答眼、口、鼻、身这种俗物。这叫喜欢么?这不是馋阿难身子么?”   荣枯听得满脸木然。   他思忖片刻,露出一个温雅的笑容,轻声回答道:“倒也不能这么说,摩登伽女受惑于双目所看到的浅显之物,看不到阿难尊者更为精妙的宝物,恰如佛祖将宝珠藏在发髻里,世人只看到发髻,却看不到宝珠。”   “她虽然受阿难尊者容貌皮相所惑,心生不净之欲,但这不是摩登伽女的错。所谓‘先以欲勾牵,后令入佛智’,摩登伽女与尊者此番牵连,却令她得入佛智,这是她与佛法的缘分,也是尊者的功德。”   “是吗?”李安然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鬓发,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她又道:“不过我看佛经上说,尊者有三十宝相,佛主有三十二相,看来长得不漂亮,都没俗人愿意听你说话。”   荣枯:……   他道:“倒也不是这么解的……”   “就比如俗讲,我觉得你来讲,听的人肯定比台上那位法师多。”李安然歪下身子,用手指遮着嘴,小声笑道。   荣枯:……   荣枯只好继续满脸木然。   半晌之后,他觉得无论如何,还是应该替高座上的同道说那么几句:“师兄讲得很好。”   就是不太应景。   摩登伽女和阿难的故事,是告诫僧俗,皮相只是身外之物,是不洁净的,抛弃也无妨。之前讲的故事都是供奉僧侣得大功德,解脱苦海的故事,倒是和之前的俗讲主题更契合一些——这个故事,倒像是临时加的。   想到这里,荣枯也不是个笨蛋,立刻转过弯来。   台上那位师兄,应该是看到自己和宁王殿下走得近,才出言提醒。   李安然比他更早反应过来,才会和他说这些话。   荣枯叹了口气,决定无视掉台上那位师兄的“提醒”,反而反问李安然道:“既然殿下说摩登伽女不通,那如是殿下是她,会如何回答?”   李安然一双美目瞪了他一眼,竟是风流婉转,端庄妩媚:“小小阿阇梨,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觉得本王会看上一个出家人?”   荣枯浅笑:“殿下自比对方皮相不佳,便不愿意听其传法的‘俗人’,与摩登伽女倒也无异。”   嘶——   周围竖起耳朵听这边动静的贵女们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大师父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和大殿下这么说话。   却见李安然歪着脑袋,发髻上插着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涔涔作响,半晌之后,才听她这般回答:   “若我是摩登伽女,你以为阿难跑得掉么?”   她双眸弯弯,支着手臂撑住脸颊,像头叼住了花鹿脖颈的狮子一般慵懒。   荣枯突然有一种脖颈后面汗毛直竖的森冷。   这感觉转瞬即逝,他又听到李安然自己撑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笑死我了,法师不会真觉得我会这么回答吧?我难道是看人皮相就穷追不舍,还把自己赔进去的俗人么?”   她摆了摆手,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反而指着高座上俗讲僧道:“法师的俗讲甚是有趣,小王有许多疑惑,想要请法师指点。”   她坐在车里,风吹起轻纱车帘,让她看上去影影绰绰,只是比起其他贵女的勾人双目,她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在林木之间压低了身影,徘徊踱步,看不清身影的雄狮。   “按照佛经前世因,后世果。本王身为大周皇室,一品亲王,难道是前世积了许多福报才会有今生荣华么?”   坐上的俗讲僧道:“殿下前世有或是勤于供奉僧侣,或是乐善好施,积累了无穷福报,所以今生才会投生皇家,受荣华富贵。”   荣枯微微皱眉,抿紧了嘴唇。   只听见车辇内,李安然叹了一口气,小声哀戚道:“但是本王连年在外征战,手上杀业无数,难道下辈子不能再享受如今的荣华了么?”   荣枯悚然。   ——不要回答。   不可以回答。   至少,不可以这样回答。   俗讲僧坐在高座上,天气不算热,光溜溜的脑袋上却沁出了一层汗。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一道送命题。   但是,若是不回答……   “殿、殿下上辈子……”俗讲僧说话的声调微微有些颤抖。   “殿下上辈子的供奉换来的福报,让殿下投身皇家,”荣枯突然开口,清朗的声音压过了俗讲的师兄,“但若殿下说自己浑身杀业,倒也不必。”   “小僧昔年在西域诸国行走,见过无数兵荒马乱,没有一支军队不在破城之后,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若要说与众不同的,唯有大殿下的赤旗军,治军严明,秋毫无犯。东胡与汉家王朝僵持多年,每一次南下都会造成无数黎民百姓无辜受戕。”   “如今大殿下以十年戎马,换至少五十年的黎民无恙,安居乐业,是殿下的功德,是陛下的功德,是比供僧更大的福祉。”   “殿下此生,已是笃行圣人行,又何必为来世烦忧呢?”   李安然:……   她瞪着眼睛看了一会荣枯,后者抬起头来,丝毫不惧地回望她。   于是宁王殿下只好扁了扁嘴:“算了,没规矩。”   她嘟嘟囔囔地从头发上拔下一根镶红宝石的簪子,递到荣枯跟前:“拿去。”   荣枯:……   他双手合十,回答道:“小僧不受金银供奉。”   李安然又把发簪插回了头上:“那就去戏台那边吃点什么吧。”她正好饿了,摆了摆手,示意车驾往另一边的戏台子去。   高座上汗涔涔的俗讲僧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俗讲结束,戏台开班。   尤其是戏台附近还搭建了高楼,方便贵人看杂耍。   李安然点了一碗素汤饼推给荣枯,自己享用起了羊肉毕罗——毕罗外头酥皮香脆,里头塞的是烤过的羊肉,油而不腻,香而不膻。   戏台子上的口技生讲的故事是道家的故事,下头围着坐了一圈贩夫走卒,说道热闹处,还有人扯开嗓子引吭应和两声。   只是荣枯吃了两口素汤饼,又竖起耳朵听那口技生说故事。   “话说这前朝冤孽,心中怀恨,意欲诅咒圣上,奈何圣人真龙天子,身系一朝荣辱、百万黎民,非一妖魂可害……”   这故事,讲得是前朝冤魂暗害天子不成,转而想要害龙子龙孙,玉皇大帝派遣武曲星下凡,捉拿妖邪,因男子身进不了女子闺中,转而化了个女身与那妖魂恶斗,最终杀死妖魂。   却因为喝了供酒,醉死过去,忘了归天的时辰,只好就地投了个女胎……   荣枯抬起头来,看着撑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的李安然:“殿下?”   “嗯,是我。”李安然注意到他的目光,笑眯眯得转过头来,对着他眨了一下右眼,“这编故事的人真有意思,上辈子大约是卖柳框的。”   荣枯道:“殿下不以为意么?”   “百姓总得有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开心开心不是么?”李安然反问。   荣枯捧起陶碗喝了一口,把一碗汤饼都下了肚:“多谢殿下供奉。”   “法师。”   荣枯听到李安然叫了他一声,便坐直了,掐着佛珠看着她。   后者浅笑:“法师可还喜欢这天上白玉京?”   荣枯道:“欲求白玉京,缥缈无痕迹——天京的繁华却是真真切切的,只是不知道,这份繁华之中,大殿下占了几分?”   李安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有些错愕,半晌才抚掌大笑:“一、二分吧,不能更多了。”   她便不再看荣枯,反而瞧着楼下鼓掌叫好的百姓们,目光柔和。   ——只是在那一瞬间。   荣枯看着她的侧脸,突然生出了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   那种从骨髓之中,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对于危险的直觉,让他想要和以往一样,尽快离开天京,离开李安然的身边。   但是,对面那女子,只是浅笑着,轻启朱唇问了他一句:“后日踏青宴,法师随我去西苑吧。”   “我真想带法师看看这天京的万丈繁华。”   荣枯不言。   李安然像是梦呓一样,压低了嗓音柔软道:“法师之前问我,若我是摩登伽女,见佛主提问,该如何回答——前一句不作数。”   “阿难有阿难的道,我有我的,我走我的道,不会去痴缠阿难,以我的道毁他的道。”   “我在这人间,红尘万丈,自有逍遥。”   “不必菩提渡我。” 第20章 夜讨石蜜   烛影摇晃。   李安然将手上的书卷放下:“全国十五道,除了安西都护府之外,所有的大小寺庙共一万三千座……太多了。”她将拇指放在眉毛上轻轻揉着,眉头紧锁。   这么说着,她拿起边上的朱笔,在几座主要的大庙上打了圈:“要以永安为中心才行,先从大寺开始……”   站在一边的蓝管事将手拢在袖子里:“殿下,天色已经晚了。”   “左右明天又不上朝。”李安然招了招手,蓝管事连忙拿起拨子拨了拨烛火,好让光照得更亮一些。   “太多了。”李安然拿起边上放凉了药碗喝了一口,苦得两个眼睛都眯缝了起来。   蓝管事连忙从袖中拢着的荷包里取出一片蜜饯,递到李安然满前:“殿下请用。”   李安然看也不看,捏起蜜饯就送进了嘴里:“时间也不早了,阿蓝你不用在这里伺候着。”   “伺候殿下是奴的福分。”蓝管事将装着蜜饯的荷包塞回到袖子里,恭敬低头,却没有半分想要离开的意思。   李安然喝的药实在是太苦,多嚼几片蜜饯也不顶事,再说大周的蜜脯多以杏、桃为主,当初给李安然开药的医师嘱咐她即使苦也不能多吃,吃蜜又齁得慌。   她嚼了一片蜜脯,反而觉得嘴里更苦了。   于是她卷起书卷:“今天就到这吧。”她将书卷放在边上,抬起头来,“阿蓝你明天替我去上林苑看看,把彪子接回来。”   “殿下在雍州那几年,奴每月都去看一次,彪子在上林苑待着比在府里快活。”蓝管事如是道。   “也是。”李安然叹气,“那就让它待着吧,给我弄只鹞子来也行。过了夏三月就是秋猎了,鹰犬要先练起来。到时候彪子太野,冲撞了谁就不好了,我也怕阿耶又馋上彪子。——还有,象牙席给於菟送去了么?”   “席子已经送去了,奴一定给殿下找一只漂亮罕见的鹞子。”蓝管事躬身告退,退出了门外才转身。   李安然盯着摇晃的烛影,只觉得嘴里的药味一阵阵泛起来。   蓝管事走到门外,恰好看见翠巧跟块木头似的站在廊下,姿势笔挺,依然是当年军营里的模样。   他想了想,走过去,一副焦心模样:“殿下带了元叔达之外的人回来,你怎么没告诉我?我也好早些准备才是。”   翠巧道:“奴婢的主子是殿下,殿下要带什么人回来,殿下不开口吩咐,奴婢为什么要一五一十向蓝书吏上报?”   蓝管事神色不变:“我这不是……”   翠巧瞪着他,到是让蓝管事先闭上了嘴,抿唇一笑。   他生的非常好看,金发碧眼、身长玉立,这种相貌的高昌奴,在永安的贵胄人家也找不出几个来,西坊的胡姬们甚至有“蓝情一笑,能把女人的心都融化”这样的说法。   但是翠巧不为所动。   她心里除了对大殿下的忠诚,没有别的任何东西。   天字部出来的,都是这样的怪货色。   另外一个天字部的……现在应该正在瀚海都护府。   蓝情挑了下眉毛。   红珏之前已经去雍州寻过大殿下,自然也应该知道大殿下要带个和尚回永安,却和翠巧一样一个字的信都不给他透露。   翠巧是因为认死理,榆木脑袋一根筋。   红珏……啧。   这女人八成是等着看自己的好戏。   当初他俩都是细作营天字部的斥候头子,虽然都对大殿下忠心耿耿,两人私底下龃龉却不少。   蓝情背着手走开了。   翠巧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眸子微微沉了沉。   在雍州的时候,她又不是不知道大殿下晚上翻-墙跑去找胡僧小酌,只是殿下喜欢这样,她也就装作不知道罢了。   殿下喜欢和属下没大没小,这样让她松快,翠巧也自然乐意随殿下的心思。   对她来说,谁能让殿下心里轻松,眉头少皱一些,谁就是有用的,旁的她不管。   蓝书吏却不一样。   他恨不得大殿下身边没有别的男人才好——哪怕这男人只是个能让大殿下心里松快的玩意。   这是他们这些下属的大忌。   翠巧的手指碰了碰自己袖子里的匕首。   然后……听到了李安然翻窗从后面跑出去的动静。   翠巧木然收回匕首,身子一歪,靠在柱子上闭上了眼。   简直就像是心知肚明一样,李安然从后窗翻出去,不从翠巧跟前走,转而绕过女墙,去了荣枯暂住的客房。   她现在嘴里苦味翻腾,心心念念就想着含一块石蜜,只是石蜜这东西,一直都是西域那边的贡品,坊市很少流通,两年前圣上赐给她一批,她全带去雍州了。   两年来已经消耗殆尽,永安宁王府也没有另外一批石蜜储备了。   她记得荣枯那里有,于是便想着去问他要一些——顺便把他到底是怎么弄到石蜜的这件事问一问。   荣枯有自幼出家养成的,每晚沐浴的习惯,他是客人,没有让别人每晚为他准备热汤沐浴的道理,好在王府有水井,他自己准备一桶冷水,在厢房院子里冲一冲也就罢了。   为了防止有人误闯,他还特地把厢房院门给锁了。   李安然来到院门口就听到里头“哗啦”作响,仔细分辨了一下,便伸手敲了敲门:“法师?”   里头人回答道:“殿下稍等。”   过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穿着得体的荣枯才打开门,对着李安然道:“殿下久等了。”他站在门口,温声道:“如今已经是日晚,殿下来寻我不知所为何事?”   李安然探头看了看院子里那滩水:“法师大晚上的冷水沐浴呢?当心着凉。”   荣枯道:“如今天气渐热了,这倒是不用担心——殿下……”他想了想,最终还是侧身让开了路,“先进来坐着吧。”   他将院门敞开着,正对着厢房廊子正门,里头人在做什么,外头一览无余。   李安然在廊上坐下,笑道:“刚吃完药,过来问法师要块石蜜去去苦。”   荣枯了然,转身走进去厢房,从竹匣里取出了一个小盒子,捧着拿出去给李安然。   李安然扫了一眼房内:“法师怎么不收拾东西?”厢房内被褥几乎没有怎么动过,荣枯背在身上的竹匣也几乎没有动过,一副背起来就能马上走的样子。   “很快就要夏三月了,僧侣不宜离群索居,故此得早点到寺庙挂单,今日去报恩寺看了看,觉得虽然俗讲好,却到底吵闹了一些,人心浮动,不适合我。”荣枯打开木盒,里头垫着一些干燥的丝绒样物,上头放着几块碎石蜜,他将盒子奉到李安然面前,任由她捡了一块小的含在嘴里。   “法师为什么会有石蜜呢?”石蜜是西域贡物,很少在民间流动。   即使有买卖,也是以胡商居多,胡商做生意比起铜钱丝帛,更喜欢用金银,故而有“一两石蜜一两银”的说法。   荣枯踟蹰了会,如是道:“我祖父是天竺人,他教过我祖母如何熬制石蜜。”   李安然含着石蜜,伸手捻了一朵盒子里的干燥丝绒:“这又是何物?”   “这是白叠子,摘下来以后晒干,垫在石蜜下面,可以防止石蜜受潮。”荣枯道。   李安然捻着丝绒,嘴角噙着笑:“法师不急着离开永安吧?”   荣枯心里一紧,沉默了下来。   “法师若是想走,倒也无妨。”李安然低头看着手中的丝绒,“只是孤想请法师先留下这石蜜的熬制方法。”   大周的饴糖不好保存,不要说百姓了,达官显贵想吃口甜的,选择都有限。   荣枯沉默了一会,道:“若是殿下得了熬石蜜的方法,会怎么做?”   李安然臼齿一研,满口溢满了石蜜的甘甜:“悬之城门,普天同知。这样的好东西,当然是越多人知道怎么做,越好。”   李安然并非全无私心——西域石蜜每年都会以贡品的名义,随着胡商们流通到大周来,但是数量有限,大周每年光是石蜜这一项,互市的白银消耗就很大。   虽然大周的官员很早就知道这东西是从西蔗之中熬出来的,但是做出来的糖不易保存,不如石蜜。   石蜜取自于西蔗,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东西,拿这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东西来换产量有限的白银,始终是李安然心头一患。   荣枯会熬石蜜这件事,到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是她没有预想过的,超出计划之外的意外之喜。   ——让她倒是真的有些喜欢这个法师了。   荣枯还是沉默。   李安然提到要将石蜜的熬制方法公之于众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大殿下的嘴,骗人的鬼,即使他交出了石蜜的熬制方法,她也不会让自己走的。   若是换做从前,他可能真的回像当初逃到汉地一样,逮着一个机会,就背起竹匣尽快逃离永安。   但是……   也是同一句话,李安然说那句“悬于城门,普天同知”的时候,她的嘴角噙着最真诚笑意,眼中的光芒胜过万千星辰。   荣枯自己身负技艺,却从来没有想过将自己所有的,佛法之外的知识教授给其他人——他本不在乎这些外道本事,只是用来陶冶自己的禅性。   他不是不知道石蜜有多珍贵。   只要有了这一项技艺,何愁不坐拥巨富。   所以,在西域,即使是出身王族也对这小小的石蜜趋之若鹜——李安然也是一样的。   若是她拿来给自己锦上添花,聚集财富,她自己就能富可敌国。   但,不是的。   她说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怎么做,这样一来,石蜜便能从达官显贵才能享用的稀罕物,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份心是真情实意的。   而李安然眼中的笑意,让荣枯落入了一片两难的沼泽。   对危险的直觉让他很想走。   可他的心里,却萌出了想留下的嫩芽——随着夜风一摇一摆,抚得他心里发痒。 第21章 阿弟诚不欺我,确实甚是憨态可掬……   李安然早上醒来,匆匆梳了个男子髻就往厢房去了,走到门口才听见里头传出引磬和梵呗的声音。   荣枯一大早就起来,穿戴完毕之后便跪坐在廊下诵经早课。   说是诵经,其实也是歌咏。   他声音低沉隽永,梵语熟练,似乎也有特殊的发声方式,让梵呗之声缭绕在厢房院落,袅袅不绝。   李安然驻足听了一会,决定不去打扰他。   ——难道法师还会插了翅膀飞了么?   恰好前面有下人来报,说是二公主携驸马前来拜访,李安然稍一思忖,便转身先去前边接待於菟和崔驸马了。   李静姝的驸马出身河西崔氏,原先也算是河西一代的望族,只是到了他祖父那一代便没落了。崔景、崔肃两兄弟虽然是世家子弟,却也是科举出身。   后来崔景不知怎么的,和於菟看对了眼,干脆尚了公主。崔肃为人耿直,外放了几年回到朝廷为官,却做了御史。   李静姝这边是来谢姐姐给她送去的象牙席的。她怀着身孕,天气了,身子越发重烫,这象牙席触之温润,挨着凉爽,刚送过来便用上了,只觉心里喜欢得很。   加上李安然刚回天京还没有多久,她和李安然亲厚也没有亲自去宁王府拜见过姐姐,正好趁着机会联络联络感情。   至于为什么把崔景带来……崔景说有要事要跟大殿下商量,死乞白赖的非要过来,於菟也没办法。   李安然吩咐下去,最终在茶室见了这对夫妇。   宁王府的茶室,虽然是“茶室”,但是一般都是李安然会见外客的地方,她也不请人吃茶,反而是敞开了帘毡,支起一个炉子来一边炙肉,一边聊事。   李静姝怀着身孕,不方便吃炙肉,李安然便让人准备了於菟素日里爱吃的金乳酥。   碳炉上的鹿肉被片成条条分明的薄片,伴着薤白发出油脂滋滋作响的声音。   一边於菟嚼着金乳酥,一边露出了小猫不给吃肉的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家姐姐。   崔景咳嗽了一声:“乖,我们回家吃点别的。这鹿肉太热、太补,你吃完更不舒服。”   于是李静姝只能继续愁眉苦脸地啃金乳酥——好在金乳酥虽比不得炙鹿,倒也和她胃口。   李安然加了一块鹿肉,沾了一点蒜酱塞进嘴里咀嚼着:“妹夫来此,可是为了子竹的事?”   崔肃之前就因为上书劝解圣上早些择人下嫁先戾太子四女的事情,被皇上一顿痛骂,赶回家去闭门了三天,出来又一五一十把这件事记在了起居注上,被皇帝用书卷砸了头,现在包着脑袋在御史台整理实录。   崔景怪道:“我哥做这些事情,有他自己的想法,我要是劝大殿下插手管了,他还得骂我这个弟弟。”   李安然:……   崔老耿就是崔老耿,她真真是没话说。   崔景道:“妹夫来其实是想向大殿下讨个差事的。”   李安然咽下口中炙肉,喝了口茶:“什么差事?”崔景向来是个三不管的闲散人士,虽然当初春闱的时候,也是一科的进士,和哥哥崔肃不同,他是自请外放去做地方官员。   为官三年,在当地留下了不少农事相关的政绩。   也是在这,他被李安然看上,从地方官擢升至六部,他还老大不情愿。   当然,后来他尚了於菟,也就开开心心挂着个“安平侯”的职位,倒腾起了自己心爱的桑农事。   让他自己开口跑来要的差事……   李安然道:“你说说,我看能不能成。”   “我想出使安南,听说安南有三熟良种,我想去看看是否是真。”崔景道。   李安然了然:“我就知道是这样。”她笑着凑到於菟边上,“出使安南至少一年为期,短则一年,长则三年,你这驸马倒也舍得你。”   於菟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若是要去安南,那我也跟着去不就完了?”   崔景道:“胡闹,你孩子还没生呢,大着肚子随我舟车劳顿么?”   李静姝眨了眨眼,妩媚一笑。   “你眼下要求去,阿耶必不同意的。至少得等於菟生了孩子,养好了身子。”李安然又往炭炉上放了几块肉,“眼下良种的事情不着急。”   得先把地的事情掰扯清楚才是。   “殿下可是做了决断了?”崔景道,“此事……”   李安然打断他:“箭在弦上。”   崔景便不说话了。   李安然笑道:“你跟你哥好好说说,让他别老耿着脖子和我阿耶争。”   “那我可不敢。”崔景连忙摆手。   就在这时候,蓝情从外头进来,对着李安然和於菟夫妇行礼道:“殿下,三殿下求见。”   李安然对着於菟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连栾雀都来了。你们这是商量好了,扎堆来吃我的肉不成?”   李静姝嗔笑着打姐姐的手:“你可没给我吃肉。”   李安然大笑:“让妹夫回家去,给你做些你能吃的。”   却见栾雀从外头绕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笼子,他脱掉靴子也坐到廊下,对着李安然笑道:“没想到於菟姐姐也在这,早知道我就带两份礼来了。”   “这是个什么?”李静姝伸长脖颈,一双眼睛滴溜溜盯着栾雀手中的笼子。   这笼子不大,看上去像是个鸟笼。   李安然喜欢猛禽这事大家都知道,但是她手上调养的那只白羽海东青彪子是罕见的神俊,他人送的根本比不过。李安然本人也经常转手将别人送给自己的鹞鹰转送给皇帝,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给她送鹞鹰了。   栾雀腼腆一笑,伸手揭开了笼子上的布:里头有两只孩童拳头大,脑袋埋在翅膀下面瑟缩成一团的小雀。   李静姝:……哦,是这个啊。   李安然怪道:“送我这个做什么?”   於菟抢嘴替栾雀回答道:“这鸟叫银喉,很是亲人,因为生得憨态可掬,最近京中贵女流行驯养着玩。”   她对着栾雀笑:“大姊姊爱神俊迅猛的鹞鹰,你给怎么给她送这个?快快拎了去,换只漂亮的白鹞子来。”   李安然拎过笼子,打开笼门,用手指逗了逗里头瑟瑟发抖的毛团子:“看着怪可怜的。”   栾雀笑道:“姐姐不知道,这东西鸣声好听,京中贵女们多带着两三只,装在金笼里挂在马车上,雀声啾啾,颇有趣味。”   李安然不置可否地关上笼门:“既然是弟弟一片心意,我就收下了。”   随后,四人又聊了些家长里短的事情,看着日头有些晚了,三人才辞别李安然。   李安然方才得空再去找荣枯。   结果,却只看到厢房大门敞开着,一纸书信放在桌子上。   李安然眉头紧蹙,走到那一纸书信前,揭开书卷,里头只有石蜜的熬制方法,并且配上了详尽的图画。   李安然挑眉,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荣枯的竹匣不在了,思忖了一会,笑着摇摇头:“罢了。”   她走到外头招了招手,便有王府的婢女过来,李安然笑道:“去,给我准备一盘子棋子酥。”婢女应下,过了一会便带着棋子酥过来,收拾完毕便躬身离开了。   待到日落西山,暮鼓声起,王府里点起灯来。   荣枯推开厢房门,正想把身上背着的竹匣放下,不料兜头看到李安然趴在榻上,手上攥着书卷,盘子被碰翻了,里头棋子酥撒了一地。   荣枯:……   他只是去报恩寺的僧学和病坊看看,为何大殿下就把他暂居的厢房弄得和发生了凶案一样。   还不等他开口,李安然自己先醒过来,发髻歪到一处,鬓发散乱下来,一脸迷迷蒙蒙:“法师回来了啊?”   荣枯道:“殿下此举不妥。”   李安然揉了揉眼,眼角处被她揉得一片融粉,比擦了胭脂还要鲜艳:“我本来想看着书卷,等等法师的,谁知道法师拖到暮鼓过了才回府,不慎睡着了,还请法师不要见怪。”   荣枯沉默了一会,捻着佛珠开口道:“殿下何以知道小僧会回来?”   李安然笑了:“兵法之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若是法师真的想跑,就应该故技重施,把旧东西都留在王府,麻痹孤才是。”   荣枯把目光落在她手上的书卷上,道:“大殿下如何知道小僧离开西域时候的情景?”   “我观法师身边的贝叶经文,用的虽然是晒干的贝叶,但是用的墨却是雍州产的松烟墨——雍州松烟墨凝而不散,带有一种特殊的炭香味,确实适合用来在易碎的贝叶上书写。由此可知,这些经文成书其实是在雍州,是法师默写出来的。”李安然把鬓角的乱发扶回发髻上轻轻一绾,“法师既然是从祁连密道逃跑到汉地来,一定会为了防止他人发现你逃跑而拖延时间。”   “小王不才,猜是法师留下了珍贵的经文,才转移了他人的视线,待到他们反应过来,法师已经远遁,他们就再也寻不到法师踪迹了。”   荣枯捻着手中的挂珠,也不回答李安然,当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想要开口的时候,却听李安然先打断了他:“石蜜的熬制方法,我会寻找机会呈上去的,法师不必担心。”   “我还是那句话,若是法师要走,我不会拦着。”   她站起来,走到荣枯边上,只是擦身而过的时候,小声说了一句:“今日我阿弟弄了两只雀儿来,我实在是没耐心侍候,送给法师替我养两日吧?”   言罢,便笑呵呵地背着手走出了厢房。   荣枯看着一地只能拿去喂雀的棋子酥,长长叹了口气。   ——至于第二天,李安然梳妆完毕,打算带着荣枯去踏青宴,跨进厢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阿阇梨手持引磬满脸无奈,一只雀蹲在他左肩上梳毛,另一只蹲在他头顶上理翅膀的画面。   李安然:……噗。   阿弟诚不欺我,确实甚是憨态可掬。 第22章 “吹筚篥者何人?圣人召见。”……   三月二十五,大周民俗是百花娘娘的诞辰,其实也就是立个名目出来踏青赏花,此时君臣同乐,百姓共欢。   虽然说要带荣枯来踏青宴,但是实际上李安然并没有让他上席的打算。   她早早从长乐坊出来,带着荣枯绕了一下,来到上林苑的汜水边上,将荣枯交给了和太学弟子们出来踏青的大儒徐征。   徐征和蔡凤一样,当年都是李安然从西凉带回来的,若不是李安然当年铁骑攻下西凉国都,徐征这个老硬骨头早就已经绝食饿死在西凉学社了。   另一个大儒蔡凤脾性温和,倒是没有徐征那么烈性,但是也因为不尊西凉王室为正统,在西凉国都吃了不少苦。   徐征一看到荣枯,就觉得眼熟,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才恍惚认出来:“这不是提婆耆法师么?”他露出笑脸来,伸出手来抓住了荣枯的手腕,对着身边的太学弟子道:“这位法师是我平生仅见的博闻强记之人,你们年岁和他相仿,但是见识却远远比不上他。”   太学生们:……   面上笑嘻嘻,心里不服气。   但是碍着老师的面子,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更有心高气傲的,心里想着待会若是这和尚被徐征请上了游船,一定要好好讨教讨教。   李安然看着这些太学生面上的神情,心里有数,却一言不发,转而扭头看着荣枯笑道:“你不是法名荣枯么?”   荣枯道:“这是来汉地的时候改的,我在西域的时候师父保留了我的俗家名讳。”   李安然浅笑:“就是说,你原本的名字是提婆耆?”她虽然不通梵文,但是多少在祖母身边耳濡目染了一些,知道“提婆”在梵语中是“天”的意思,而“耆”……应当是某种猛禽。   ——这名字,倒是很有趣味。   荣枯点头。   徐征虽然在西凉学社吃了苦,但是他原本就是为了躲避中原战乱才长途跋涉到河西的,中途也曾和不少西域僧人探讨过儒、佛之学。   提婆耆和他师父昙惠善是徐征唯二佩服的大家。   “法师你既然在此,那你师父……”徐征捻着胡子问,“老朽和他辩‘大化论’还尚且未曾分出胜负来呢!”   荣枯双手合十:“师父他……已经于六年前圆寂了。”   徐征瞪大眼睛,仿佛满脸的褶子都在颤抖,半晌之后,才长长叹了口气:“是这样啊……是这样啊……”他沉吟半晌,手也还是拽着荣枯的手腕,“走,法师随我上太学的游船去,今日风和日丽,恰是论学的好时机。”   李安然:……   “等、且慢,”她眼看着荣枯就要被拉走,连忙出声想要阻止徐征那过分热情邀请,“我还没——”我还没说要你们做什么呢……   徐征摆手:“学问当前,大殿下莫要多说了。”言罢,便拉着荣枯往游船上去,荣枯手忙脚乱,一会回头看看李安然,一会又似乎在跟徐征说什么,总之,半推半就,还是被徐征强拉着上了船。   李安然:……嗨,你个老货。   她对着撑游船的船家使了个眼色,后者点了点头,撑着一船的太学生往汜水中央去了。   做了准备,李安然才整理了一下襦裙,转身上了车辇,往踏青宴举办地点所在的汜水上游赶去。   踏青宴虽然是皇帝为了自己的长女准备的,其他几个未出阁的妹妹却也一起被叫了来,用帷幕隔开前后,前来赴宴的公子在前,公主们在帷幕后面头戴浅露,各不相扰。   太后从来不参加这些宴饮,带领诸位公主的是后宫暂摄六宫事的甘贵妃。   上林苑此时芳草鲜美,百花缭乱,彩蝶纷纷,惹得众公主们心里痒痒,竖起耳朵听前面的公子们高谈阔论,吟诗作赋。   甘贵妃所生的四公主昭柔依偎在母亲边上,忽然听到一曲笛声清扬激越,不由坐直了身子,对着母亲道:“这必定是卫家小相公。”   甘贵妃目光暗了暗,伸手抚了一下自己女儿白腻的脖颈:“我看也未必。”恰在此时,外头负责沟通內帷和前边宴会的小黄门将前面公子们作的“赏花诗”送到里头来,花笺上抄录了三四首,公主们相互传看。   排在老五的安华公主对着身边的妹妹安平公主道:“这首牡丹咏不错,必定是小卫相公的。”   安平公主性格沉静,不太言语,扫了一眼便将花笺放下了:“这哪是咏花。”她抓了一把姐姐的袖子,“别开口了。”   安华公主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上头的昭柔公主道:“这牡丹花咏得倒是新颖——休言弱质娇柔辈,花开时节冠上林。是说这牡丹花开了,上林苑的花花草草都要羞得低下头么?”   甘贵妃笑道:“这小卫相公也是不通,现在哪来的牡丹花。”   昭柔向来受甘贵妃溺爱,千般情绪都露在脸上,只见她将花笺一丢,满脸烦闷:“这前面不是坐着一朵艳冠群芳的‘牡丹花’么?”她记得大姐姐今天穿的,就是一袭红衣,胸前绣着一朵容光艳艳的描金牡丹。   她看着这花笺好像失了色,满桌琳琅糕点都没了滋味。   甘贵妃听了,便不言语。   外头也有人笑道:“小卫相公,现在这时节何处给你找牡丹来?不通不通,罚酒三杯。”   卫显刚欲辩解,坐在他身边的兄长卫昇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一双眸子眼神锐利,满是警告。   卫显顺着兄长的目光看向坐在皇帝下首的李安然,后者嘴角含笑,喜怒不显,似乎对他所做的诗没有什么看法。   倒是兜头给卫显浇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自从那日夜宴见过李安然之后,回到家翻来覆去失了两天魂,只觉得度日如年才熬到了如今的踏青宴,只想着在众人面前一展诗才,力压群雄才好。   三月没有牡丹,宁王殿下就是这大周永开不败的群芳之冠。   只是——他这么做,在座都是人精,何尝看不出来这首牡丹诗是为谁做的,又表达了多少他不可言说的情谊?他这样大庭广众之间说出来,难道不会连累大殿下清誉受损么?   卫显双手交叠,微微一躬身:“显急躁了,该罚三杯。”   皇帝的心情却不错,抚着胡须笑道:“那是自然,听闻卫家小相公擅长笛曲,这自罚三杯实在无趣,不如吹奏一番。”   卫显解下腰间的竹笛,对着皇帝行了一礼,便挨着吹奏起来。   笛声清越,婉转悠扬,如松涛簌簌,令人陶醉。   卫家大相公只觉得头疼——他这个弟弟,都是弱冠之年了,什么时候能稍微稳重一些,今天的踏青宴,宁王殿下坐在圣上手边第一个位置,连二皇子,三皇子都在在她下首,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要知道,宁王殿下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可历代都是储君的席位啊!   弟弟还在踏青宴上把自己对大殿下的爱慕表现得如此不遮不掩——这成何体统!   若是李安然是寻常公主,这说不定还是窃玉偷香一般的美谈,可是……她李安然是吗?   卫显的笛声刚刚落下,耳朵尖的人却听见汜水上传来了一阵苍凉旷阔的乐声。   那乐声穿林度水,钻入众人的耳朵里,像是一道不可拒绝、无法忽视的邀请一样,带着所有听到这乐声的人骑着千里骏马,一路奔驰——颠簸过大周十五道,越过白雪皑皑、雄奇险峻的祁连山,跨过波涛澎湃的黑水河,裹着风沙重重掼在敦煌滚烫的沙丘上。   那声音,凄凉嘶哑,像是在呼喊什么——如朝拜、如梵咏、如悲鸣——震得人浑身颤栗。   原本歪着身子的李安然坐直了身,抬起下巴有些茫然的望向汜水的方向——那乐声传来的方向:“这是……筚篥?”   是谁?   是谁在吹奏这样的乐曲?   含着满眼的创痛,满心的慈悲。   卫昇第一个反应过来,推了一把弟弟:“比下去了。”   卫显感叹:“若说心境,是我不如,但技巧还是我胜了一筹的。”乐理和人的阅历,心境有很大的关系,他虽然自诩精通笛音,但只是在技巧上精妙。   那吹奏筚篥的人虽然技巧不甚娴熟,意境却胜过他百倍。   卫显生活优渥,虽然擅长笛音,但是断然吹不出这种去国怀乡,苍凉阔远的意境来,加上筚篥声调本就凄凉嘶哑,更是让那人的吹奏更加夺人心魄。   他刚说完,却一眼瞥见原本歪着身子,喜怒不形于色的李安然坐直了身子,目光投向汜水深处,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小声又重复了一句:“技巧自然是我胜了一筹。”   皇帝叹了一口气:“这倒是让朕想起当年在边关时候的日子了……”他对着身边伺候黄门道,“去看看是何人吹奏的筚篥,将他请上来吧。”   荣枯在太学生的游船上,同徐征追忆了一番当年在西凉的事,又听徐征感叹许久没有听过西凉筚篥了,便献丑吹奏了一曲,待到曲毕,坐在船上的太学生们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纷纷拭泪:“如听仙乐耳暂明——如听仙乐耳暂明啊!”   恰在此时,船夫停下船,外头有个尖细公鸭嗓道:“吹筚篥者何人?圣人召见。”   荣枯:……   他原本以为宁王殿下把他交给徐征,是不打算带他去踏青宴上了,心里松了口气,没想到兜兜转转,终究居然是在这里等着么? 第23章 荣枯:大殿下救我啊!   二皇子李琰坐在下首,拿着酒杯和酒壶自饮自酌。   众皇子中,他年岁最长,照理来说,应该算是“皇长子”的——但是有一个人,凭着父皇毫无底线的宠爱,将这原本的序齿伦常打得粉碎。   皇长女李安然的序齿,既是算在公主之中的,也是算在皇子之中的,天下的好事,她两头都占着。   这就是为什么她是“大殿下”,而自己是“二皇子”。   靖王李琰瞥了一眼上座的长姐,却发现她身子前倾,没有看对她百般讨好的卫家小相公,反而看向了汜水的方向。   皇帝派出去的扁舟搭载着一个僧衣素净的身影靠近了岸边,对方提着僧袍下摆,小心地跨上了岸——姿态倒是很稳当,没有什么狼狈像,乍一看上去落落大方。   待到人被小黄门领着上前来了,李琰却眼前一亮:这沙弥生的还真是漂亮。   大周是天朝上国,尤其是贵为“天京”的永安,更不少见胡商、胡姬,李琰好色,经常乔装之后和下属一起去西市的胡姬酒肆。他一眼就看出眼前这个年龄不大,肌肤白净,脸上无须的年轻沙弥是个胡僧。   荣枯拜见过圣人,李昌年纪大了,又想起自己那个一直不愿意见自己的老母亲笃信佛法,自然也没有让这僧人独自站在一边的道理,于是便吩咐身边侍候的太监在末席上给荣枯加了一个位置。   后者谢恩坐罢,目不斜视,倒是李安然先开口笑道:“阿耶,这位是我从雍州带回来的西域法师。请在府中,正在教他规矩和正音,日后好为祖母讲经祈福。”   皇帝笑道:“这倒是巧了。”便抬手给荣枯赐了两盘素点心,“朕在宴席之中,听到法师吹奏筚篥,恍惚间竟然像是回了当年未登基时,在胡地听到的乐声,甚为感叹。”   他自己喝了一口佳酿:“狻猊儿,这永安法师多如过江之鲫,哪个不是精通经典的大德,这位法师可有什么过人之处,要你千里迢迢从雍州带回来?”   “阿耶你是知道我的,”李安然放下牙箸,坐直了身子笑道,“女儿对神佛之事,一向是敬而远之,雍州之时因为机缘巧合与荣枯法师论道,深觉精妙,又想起祖母笃信佛法,这永安附近的大小寺庙,高僧大德她都供奉了个遍——所谓供奉无遗漏,才将法师带了回来,希望祖母能更广积福德,长命百岁。”   满朝文武都知道当今太后是圣人心上的一根刺,听到李安然这么说,自然也就没有人敢在这场父女局里插一句嘴。   皇帝遂用袖子拭泪道:“狻猊儿能替父尽孝,朕心甚慰。你祖母知道了吗?”   李安然笑答:“儿刚回来就禀报过祖母了,祖母说,儿有这份心,就把这件事交给儿来操持了。”   皇帝抚着胡须笑道:“如此甚好。”少不得又转头对着左右夸赞了李安然一番。   李琰的白眼都快翻进天灵盖里头去了。   父皇在汜水边上设宴,太学生们正好在汜水上游踏青,长姐从雍州带回来的门客又恰好在船上——这天底下哪里来这么多的巧合事?   只是父皇宠爱长姐无度,把这事压下去罢了。   毕竟长姐身为女子,去雍州接回了魏朝余孽的元叔达塞进太学,尚且还能说是怜惜元叔达一介鸿儒,想让他为国效力。   这带个如此俊美的僧人带回府中养着……难免会招来御史碎嘴,所以长姐干脆趁着踏青宴的机会,把这事宣扬开来,由皇帝亲自给这件事盖章定论——是因为要替父尽孝,又担心带回来的僧人不通宫中礼仪,在小处冲撞了太后,才留在府中教导。   这样的事情,父皇如何想不到,他就是宠长姐,宠得没有底线罢了。   一边的栾雀举起手中的酒杯道:“大姐姐对祖母、父亲真是纯孝。”他脸上挂着像是雨后刚出的太阳一般单纯、耀眼的笑容,对着李安然敬了一杯,“弟弟以后也多向大姊姊学学才是。”   李琰:没出息的跟屁虫,就知道讨好长姐。   虽然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他还是跟着举杯道:“长姐纯孝。”   众臣举起酒杯,纷纷恭贺道:“大殿下纯孝,可为楷模矣。”   皇帝便抚掌大笑,和群臣共饮了一杯。   一巡酒毕,皇帝倾身问道:“法师从西域而来,可曾见过我大周万千气象?”   荣枯只是意思一下,吃了一口皇帝赐下的素点心就没有再动过那盘东西,听到皇帝这么问,便站起来回答道:“周朝百姓和乐,佛子虔心,是太平盛世之气象。无怪乎天京有‘天上白玉京’之称。”   李昌高兴,又起了夸耀之心,道:“比之佛国如何?”   李安然饮酒的手略略一顿,便恍若未闻,垂眸接着喝酒。   荣枯浅笑,拜了一拜皇帝,便站直了身子道:“不如佛国。”   皇帝的眉毛一下子皱了起来。   底下群臣倒吸一口冷气,吕公公道:“贼秃大胆!”   “哎。”李昌摆了摆手,“让法师说下去。”他面上的带着笑,神情却很威严,乍一看和李安然有些神似——让荣枯感叹他们两个确实是父女。   于是荣枯便双手合十道:“佛国之土无处不在,无有大小,可容天下一切生灵,可如天般广袤,也可缩入芥子,更有众生无饥馑、无烦恼、无众苦,有万千宝石铺地而众生灵见之不取,仿若粪土。”   “人人无邪心,人人得大智慧,大觉悟。”   “大周寺庙繁多,信众虔诚,而来往参拜者心中往往多有困厄不可解,寄之于佛,寄之于净土,故而虽繁华,却依然沦陷于万万苦恼之中。佛国无饥馑之人,而天京尚有乞儿哭饥,耕者无田——是以天京显万千俗世繁华,却不如佛国。”   他声音清越,珠玉朗朗、掷地有声,更兼身姿挺拔,仿若松柏,姿态更是没有半分怯懦畏缩。   皇帝盯着他那双浅灰色,清澈如澄空的眼睛,半晌才叹了一口气:“朕受教了。——为百姓谋福祉者,岂可自满。”   他站起来,身边的吕公公连忙在边上伺候着,挨着陛下走下台阶,跟着皇帝来到荣枯身边。   却见皇帝伸手拉住了荣枯的手腕,执手拽着他往上头走去:“法师有大智慧,朕茅塞顿开。”说完便拉着荣枯过来与自己同座。   尽显一派礼贤下士的贤君风范。   “岂敢。”荣枯被皇帝拽着,挣开也不是,跟着又觉得有千万双眼睛往自己背上扎,走过李安然席边的时候,下意识可怜巴巴地看了她一眼。   李安然举杯,满目含笑,神情俏皮——遥遥敬了他一杯。   荣枯:……   大殿下救我啊!   李安然低头,别开了目光,眨了眨眼。   你这不是挺能说么?自己想办法吧。 第24章 你命中有劫。   好在圣上之后没有再问什么过于深入的问题,转而转向荣枯修行的是何种法门。   让李安然比较意外的是,精通各个宗派的荣枯,居然本身是个小乘僧。   大周汉僧多修习大乘,荣枯这样的小乘僧极为少见。   踏青宴毕,众客散去,皇帝叫上了李安然,说是让她回宫住上几日,李安然只好应允,临走之前得空跟荣枯说了一句:“法师既然来了这天京,还是不要急着挂单寺庙隐居,也要多看多听,多用心感受才是。”   荣枯只好双手合十,目送李安然的车辇跟着皇帝的舆辇往皇城的方向走去。   好在李安然之前安排好了,他不至于被夜禁拦在坊外,大晚上的还得找地方投宿。   栾雀的王府也选在长乐坊,距离李安然的王府不远,顺带捎了荣枯一成。栾雀从小性格温厚,和两个姐姐都不太相似,到更像是随了先惠贞皇后。   他看着坐在车辇里闭着眼睛掐佛珠的荣枯,憋了一肚子话,但是到底还是憋在了肚子里,一眼又一眼的看眼前这个俊美无媲的僧人。   栾雀从小生在宫中,父皇和母后,两个姐姐都是让人心旌摇荡的美人,更兼后宫百花齐放,姹紫嫣红,自问见过的美人也不在少数——恰如卫家大小相公,元容元叔达,自己二姐姐的驸马崔景,二姐夫的兄长崔肃崔御史,还有姐姐身边的那个蓝管事,都是出挑的美人。   但是……这位法师尤其漂亮。   倒也不是说他男生女相,荣枯的相貌不会有人错将他当做女子,甚至比起小卫相公来说,更多了一份阳刚气,但是没来由的,就是让人移不开目光,让人不由自主的想盯着他看。   两人就保持了这种你看我,我闭着眼睛不说话的状态,一直到了李安然的宁王府,荣枯才下车辞别,对着栾雀双手合十躬了一下背。   那边李安然进宫,先去了皇帝处理政务的揽云阁,李昌也不屏退宫人,见李安然进来,就让人拉开了帘幕,指着挂在墙上的画像道:“儿啊,今日感觉如何?”   李安然被他那挺胸凹肚,活像只老鹅的样子给逗乐了,问道:“什么感觉如何?”   皇帝气结:“那小卫相公如何呀?”   李安然背着手,看着墙上小卫相公的画像,上边还写着生辰八字,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随口回答道:“是个风流人物,也有才华,可惜傲了点。能成大器,却太年轻,还是需要磋磨磋磨,吃点苦头历练一番。”   “阿耶没问你这个。”皇帝急地拍手,“我是问你,看上他了没有!”   李安然装傻:“我这不是对他评价很高嘛。”   “不是这种看上,是那种看上!”皇帝指手画脚的,脸上都是不忍直视的神情,“你想不想召他做驸马?”   “小卫相公才同栾雀那般大,我看着和弟弟似的,怎么可能想召他做驸马,我看他和髫髫到是很郎才女貌。”李安然踱步到另外一副画像前,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正在抚琴的元容,惊道,“为什么叔达会在这?”   皇帝揉着太阳穴,满脸的心痛、委屈,还有让步:“朕思前想后,你要是真属意那元叔达,那朕也……就是元叔达是魏朝遗孤,身份实在是太过……”   李安然木然,背着手一个个将墙上的画像看了过去——这差不多是把京都所有有才有貌,尚未婚配的男子都画了上去。   李安然年已二十有六,和她同龄或者比她年长一些、或者略小两岁的男子,不是婚配了,就是早早说好定了亲,皇帝急着给她招驸马,居然把小她七、八岁的少年郎也算上了。   李安然:……   她看这些个少年郎个个跟弟弟似的,她也没这么丧心病狂吧?   “真奇了,阿耶这般不挑,崔子竹居然不在上面。”她指着满墙的画像笑道。   谁料皇帝满脸踟蹰:“要不是怕那厮太耿,日日和你斗气,朕也把他挂上去了。”   李安然:……不了不了,子竹那个脾气我也怕的。   父女二人回忆了一下刚正不阿的崔御史,齐齐打了个寒颤。   另外一边,荣枯回到厢房,原本是冲个冷水澡就想入睡的,奈何辗转反侧,耳畔总是回荡着徐征的忠告。   徐大儒昔年曾经在西凉和师父辩论,虽然每每总是争得面红耳赤,但是情谊却很深厚,是真正的君子之交。   徐征也十分爱惜荣枯的才华,才在游船上提点了荣枯一句——大殿下心性坚毅,是个为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谋划多年,一旦开始绝不后退的人物,她重视与你,一定是看到了你的身上有有利于她计划的东西。   李安然这个女人,她天生就是整个永安城权力漩涡的中心,靠她太近的人,无论愿不愿意,最后都会被她裹挟进风云诡谲的朝堂之中去。   “如是法师还想安安心心的修行,还是趁着自己没有泥足深陷之前,早早离开才是。”   他只好披着里衣坐起来,用火折子点亮了厢房里的蜡烛。   火光照亮了厢房,他从竹匣里取出了面镜和剃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和头顶——他有每日清理面颊和头顶的习惯,今早也一样剃去了刚刚长出来的胡茬和发茬。   只是现在,他还是想一边诵经,一边再给自己剃一下发。   他的手小心的持着戒刀,刀锋慢慢滑过自己的头顶,带来些微凉意。   恍惚间,他好像又听见了师父圆寂之前给他的忠告:   ——提婆耆,你有这样的天赋。   你的话可以从听众的耳朵里传入,深深植根在他们的心中,触及他们最柔软,最容易触动的部分。   也正是因为如此……提婆耆,你必须比任何人都要谨慎地持戒。   不要卷入任何国家的朝堂中去,安安稳稳的修你自己的心。   去自渡,去得证罗汉。   ——离开僧团,不要回头。   你命中有劫。   ——离群索居,不要和女子交谈,牢牢地、牢牢地封闭住自己的心。   他撤回了手,安静的看着镜中的自己。   师父。   我到底……该怎么办? 第25章 “踢馆的来了!来了个踢馆的!”……   荣枯一夜未眠,他依然起得比晨钟早,简单诵咏完早课之后,收拾了一下又出门去了。   报恩寺俗讲已过,他今天本来是打算去永安城外山上的长明寺。   永安三月月末,已经接近春闱,也有不少已经提前来到永安的生徒前往寺庙祈福。   荣枯戴着斗笠遮阳,跟着人群施施然走在前往长明寺的土道上。   行人有骑驴,也有驾车马,也有和他一般步行的,路上熙熙攘攘,有人往长明寺的方向走,也有人往永安方向回,更有书生打扮的人,背着竹书匣几人作伴,从寺庙的山门下来。   似乎大家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自己专注的事情。   人群从荣枯身畔擦过,荣枯也从人群中穿过。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坐在路边,衣衫破旧的老妇人身上。   老妇人似乎是走累了,坐在路边一双手揉着退,眉头微皱,满面愁容。她身上衣裳打了十几处补丁,头发少得勉强能梳个团髻在后面——一看便是特地为了来朝拜特地选了一件最好的衣服。   荣枯走到她边上,蹲下来温声问道:“女檀越可是有什么不便?”   老妇人没有想到会有个师父来关心她怎么了,连忙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她年纪大了,经不住摔,坐在路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也不敢开口去求那些读书的贵人帮忙,只好一个人坐在路边歇息。   荣枯的声音响起的时候,还将老妇人吓了一跳。   老妇人抱着包袱,露出了一个有些怯懦、讨好的笑意:“师父,俺是来替儿子儿媳交租的,儿媳妇大着肚子,儿子在家里看着她……俺年纪大了,一不小心滑了一跤……”   荣枯低头看着她的膝盖,伸手按了按,他学过一些正骨的法子,摸得出这是错了位,需要正骨、休养。   老妇人没想到这个没见过的陌生沙弥居然直接上手按她的腿,惊吓之下无意识抽了一下脚,被荣枯一把按住:“得罪了。”   他出手迅速、到位,一把把脱臼的骨头按了回去,老妇人惊叫一声,再摸膝盖,却发现已经好了许多,连忙千恩万谢:“多谢小师父,多谢小师父……”这么说着,便想站起来。   奈何年纪大了,试了两下还是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荣枯转身蹲在了地上:“檀越,小僧背你上山门吧。”   老妇人摆手拒绝:“这、这怎么能行呢,你们这些师父都是尊贵人,俺这样的肮脏婆子,污了师父的僧衣哩。”   荣枯道:“众生皆为佛子,都是平等的。”言罢,便摘下自己头上戴着的斗笠给那老农妇戴上,“此处阳光渐烈,这个给檀越吧。”   他言语温吞和善,刚刚他蹲下来替老农妇正骨的时候,便有人停下来驻足了。原本有人指指点点想笑话这个年轻僧人不懂事,怎么和个老太婆拉拉扯扯,可是荣枯眼神清正,目不斜视,反而让围观的人有些生了羞惭心。   “小师父你等等。”有个骑着驴的年轻读书人从驴上下来,牵着驴走到荣枯边上,“我这匹驴借给你使使。”   老妇人一张脸紫涨,结结巴巴道:“哎呀,哎呀,怎么敢骑秀才老爷的驴呀,老婆子稍稍歇歇,也就好了……”像是要说明自己身子还硬朗一般,她努力撑了一把地,想要站起来。   身子却不听使唤,眼看又要摔一跤,荣枯连忙扶住她,宽慰道:“无妨的,”他顿了顿,脸上挂起了笑意,“小僧在这里遇到檀越,应当是前世有缘,需要用这一背化解,老檀越且当是为僧化解俗世遗留的前缘吧。”   他话说得慢,就像是春风化雨一样,化解了老妇人心中的慌张不安,不知怎么就乖乖让他背在背上,往山门的方向走去了。   在山门后面接待的小沙弥年纪比荣枯略小一些,看着他背着个老太婆上山门,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只是荣枯面生,他从未见过,只当是外头云游来不懂事的野僧。   老妇人是来交租的,接待她的自然是后面专门掌管寺院财产的大师父,这大师父身量高大,挺胸凸肚,大腹便便,走起路来一副福相。   荣枯原本想扶着老妇人来到掌院大师父面前,但是老妇人已经十分感激他将自己从山脚背到山门,便执意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到大师父跟前去:“大师父,这是俺们家这个月的佃租。”这么说着,便将手上的包袱交给了那大腹便便的僧人。   后者打开包袱验收了一下,顿时皱起了眉头:“你上月还欠着半吊钱呢,今月又没给足,再这样你这地我们不租了。”   “这……俺儿媳妇大着肚子,家里想……”   “你儿媳妇大着肚子,你也不能欠我们佃租啊?”   老妇人的表情越发窘迫,举手告饶道:“师父您且行行好,等到老妇儿媳生了……”她絮絮叨叨,看着可怜极了。   那负责收租的师父看了一眼站在边上的荣枯,后者光是站在那里,这眼神就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   于是那收租的僧人便像是不想多费唇舌一般,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这次先记着,下次一并交足了。”   那老妇人才破涕为笑:“多谢师父,多谢师父。”她有些卑微地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铜钱来,“师父,俺能不能到佛堂里去,供、供奉一下菩萨,让她保佑我儿媳妇生个大胖孙子……”   收租僧打量了她一番,看着她手上两个寒酸的铜板,身上的衣服也脏污,不由一奚,只是脸上的笑还没褪,便听到那个背着老农妇上山的野僧开口了。   荣枯道:“自然是可以的。”   他看了看老妇人手中的两枚铜板道:“心意到了便是,只供奉一枚也无妨。”   收租僧也没把这两枚铜钱的微末供奉放在心上,但是荣枯开口,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大嘴巴子抽在他脸上似的,登时恼怒道:“这位师弟是哪个名寺出的家,戒腊又是几何呀?”   不知道哪儿来的野僧,还敢多管起闲事来了?   荣枯双手合十,温声道:“世尊足下出的家,戒腊区区二十年。”   ——这比长明寺中大部分的阿阇梨都要久。   收租僧原应该管他叫师兄的。   原本在外头守着的小沙弥见荣枯和收租师兄对峙,连忙脚底抹油往里头跑去。   “师兄——”   “诸位师兄——”   “踢馆的来了!来了个踢馆的!” 第26章 他胆子大了,居然敢夜不归宿了!……   荣枯被长明寺的众多沙弥围在中间,这些沙弥似乎心中气氛,对他甚至有些拉拉扯扯。   他原本是打算拒绝这些沙弥的,只是眼角的余光瞟到了一边的老妇人面上显出了一些焦急的神色,却像是畏惧什么一样,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荣枯捏紧了挂在手上的佛珠,脸上神色一扫刚刚的温柔、抗拒,转而显现出了一种倨傲的姿态,双手合十:“小僧听说贵寺的师兄擅长辩法,精通经典,愿意讨教一番。”   ——让他们觉得自己就是上山门来寻事的,倒也无妨。   他拍了拍被沙弥拉扯皱了的旧僧袍袖子,持着念珠向前走去,一时间也没有人敢再上来动手动脚。   待到荣枯进入佛堂,遍自己寻了一处坐下,一派慢心模样。周围不乏看好戏的儒生,在大雄宝殿之中,对着他指指点点,只是荣枯恍若未觉,只是闭着眼睛结跏趺坐。   长明寺的两个大师父听了弟子的回报,便穿上僧衣迎了出来,在荣枯面前坐下,其中一个戒腊年岁不短,但是性子还是有些急躁,开口便问道:“听闻弟子回报,我长明寺中弟子和师弟起了些小龃龉,不知师弟有什么指教?”   荣枯只是拨弄手上的佛珠,诵念起了具足戒来,长明寺的两个师父见他如此,都有些愠恼。   刚想开口,却听见荣枯抢先道:“我听闻,早年世尊悟道,带领僧团的时候,只需一饭,一蔬,一地立身,一衣蔽体,其余俗物尽数舍弃,为何如今,寺庙积蓄田产、僧尼有仆从侍候?”   戒言笑道:“师弟此言差矣,田产是俗世供奉三宝所用,我等虽然是修行之人,奈何此身未能跳脱轮回,依然要饭食供奉……田产之中只产出素食,自然我等不必像世尊那时一般,挨家挨户的乞食,也避免了破荤戒的不便之处。”   荣枯道:“土中有三亿三千万生灵,生活也如地上众生一般,僧人亲耕,恰如夏三月出行一般,容易伤害生灵。”   戒言脸色有些不好,但是脸上还是挂着笑:“自然是不必亲耕……”   “檀越身处轮回之中,皆是前缘所致,耕种伤生,难以免除——师兄真是慈悲之人,荣枯不如——师兄舍了一身修持,将檀越耕种害生之业归咎在自己身上,可以说是善行了。”荣枯浅笑。   他声音好听,边上前来长明寺和大师父们交流佛法、学识的儒生用扇子遮住嘴,对着身边人笑道:“这师父生的好看,能言善辩的嘴,却和刀子一样啊。”   他的同伴道:“这叫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依我看,这位法师口才伶俐,放在太学中也罕有敌手。”   戒言被荣枯在言语上设了一个陷阱,仿佛被卡在悬崖上不上不下,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一张脸涨得通红,光亮的脑门上沁出了汗来。   一边的戒嗔急躁,瞪圆了眼睛对着荣枯道:“不给种地,难不成要饿死一寺庙的师兄弟么?”   荣枯道:“汉家寺庙一向是不缴纳赋税的,这是皇家给出家人的供奉恩典,只是人有堕落之性,以珠玉供奉,便会生贪心。以仆从供奉,便会生惫懒心。以饭食、良田供奉,便会生囤积财富心——小僧并没有说,要饿死一庙的师兄弟啊。我等投身沙门,尚且有一层皮囊未去,是我等宿世前缘留下的遗珏,时时谨慎持戒,才能得解脱众苦……”   不知不觉,这场辩法,已经从“寺庙租赘田产”的辩论,发展成了荣枯一人的僧讲。   围观群众原本有来看笑话的,有来看热闹的,都不知不觉放下了扇子,寻了个蒲团坐下,安静听起这个年轻的阿阇梨讲法。   荣枯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倨傲,渐渐还原成往日的温润和蔼。   这阿阇梨真是个大德,长得漂亮,说话又好听。   他们超喜欢听他僧讲的。   寺庙外,一个身影驻足听了许久,手指不停地在掌心划着痕迹——这秃贼为何这么能说?他快记不住了啊!   以至于李安然从宫中回到王府之后,接到密探给自己的书卷,整个人都笑得趴在书案上喊“哎呦”,她一手持着书卷,一手按着肋骨:“笑得我肋骨疼……法师真的说了这么多话?”   密探双手抱拳:“殿下嘱咐下属盯着法师,法师虽然耳聪目明,但是不会手脚功夫,也就没有发现下属。”言下之意,是荣枯本来就有这说不完的五车话,绝不是因为发现了他暗中跟踪,想要捉弄自己。   李安然细细卷起记录荣枯一言一行的书卷,将它丢在了一沓书卷里:“法师确实能言善辩。”   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靠在胡榻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所以,这次辩法,是法师大获全胜了?”   “后面虽然也来了几个法腊四十以上的老高僧,但是法师精于雄辩,条理分明,他们都没能辩论过法师。”密探如实回答道。   李安然端起案前的香薷饮,细细抿了一口:“辛苦了,自去找阿蓝领赏吧。”   密探行了一礼,便告退了,留下翠巧在边上替李安然揉太阳穴:“殿下……似乎心情极好。”翠巧轻声道。   “嗯。”宁王殿下点了点头,睁开眼,一双眼睛秋水横波,潋滟多情。   她本是极美之人,又是狮子般威严、端正的面相,笑起来更是让人移不开目光。   “翠巧,我原本是打算,若是寻不到这样的人,即使是要效法魏武帝,也得在我这一代将这件事情了了……可是天到底眷顾我。”李安然慵懒的卷了卷垂下来的鬓发,“我于大道之上,见人褴褛而行,最终在他的破衣里,捡到了一颗宝珠。”   “我不欲将宝珠束之高阁,或贩做金银。即使放在手中把玩,也不算得珍爱。”   “不如建一座塔,高高供奉,让世人都能见到他的光华。”   翠巧看着阖眸浅笑的大殿下,最终只是安静的替她揉着太阳穴:“唯殿下能行伯乐事。”   李安然推开翠巧的手:“既然如此,我怎么能不再去见见我的宝珠呢?”   说着,便想走出书房。   翠巧:“殿下,法师今日来不及赶在暮鼓前回来了,就夜宿在长明寺,明早才能回来。”   李安然:……   李安然:????   他胆子大了,居然敢夜不归宿了! 第27章 荣枯法师是否可当大任,她还得再……   李安然错了。   荣枯不仅夜不归宿,他还辗转夜宿于永安城外的三座寺庙,足足在外住了五、六日之久。   李安然没有急着让他回来,只是让密探注意他的安全。   至于她本人,还是照常和於菟进宫去拜见太后郑氏。   於菟现在月份大了,但是向太后请安却从来没有懈怠过,郑太后怜惜她,特地吩咐她这次之后便不必再来请安,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养好身子,之后再带着孩子来请安才好。   李安然扶着妹妹辞别太后,出了慈宁宫们,却伸手拽了一下李安然的袖子:“我来的时候,瞧见有几个御史往阿耶那边去了……”   李安然道:“你又打什么坏主意了?”   “阿姊,我们去看看吧,若是阿耶又发起火来……”於菟牵着李安然的袖子,轻轻摇晃着,“阿姊……”   李安然思考片刻,问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崔子竹在里头吗?”   於菟回想了一下自己看到的那几个身影,摇了摇头:“应该不在里头。”自从崔肃执掌御史台,御史台的御史们一个个腰杆子都硬了起来,不管有事没事,上至皇帝,下至群臣,无所不参,无所不骂。   皇帝头疼的很。   李安然道:“那你自己去吧,子竹不在里面,阿耶发不了太大的火。”   她拍了拍於菟的胳膊:“只是你自己要注意些,不能火冒上来便不管不顾,你肚子里还揣着个小的呢。”   於菟双手交叠,点了点头:“我知分寸。”   于是身边的侍女们便扶着於菟往皇帝小憩的书阁而去。   当她到的时候,正好听见几个御史在下面跪坐着,口口声声道:“大公主尚未出阁,便收留外男在府,实在于礼不合,难以为天下女子表率……”   皇帝听得烦,刚想开口,却听“哗啦”一声,珠帘响动——这段时日天气渐热,书阁的门上原本的帘毡换成了给人以清爽之感的珠帘,一推之下金玉琳琅,平白生出一股子杀伐气。   众御史眼睛还未曾看清是谁,耳朵便先听到一声怒喝:“贱獠尔敢!”   却见二公主挺着肚子一掀帘子,直指着那为首的御史喝道:“区区御史,何敢大放厥词!我长姐上能安君心,下能恤百姓。平西凉,灭东胡,痛击扶风,哪一样不是我大姐姐的功绩?邑封威海,长姐本可自取税收,她却尽数上交国库,你们做得到吗?长姐莫说做天下女子表率,作尔等表率也够了!”   “我大姐姐不过是二十有六未曾出降,便招来尔等满肠灌醋的酸吏参她不止,洨河水患不见尔等捐财捐物,管起天家事来倒是一个比一个嗓门响亮!”   坐在书案后面的李家老父亲:……   噗嗤。   跟着於菟的两个宫人慌得连忙一左一右扶住於菟:“殿下不要动气,殿下万万不可动气。”   他连忙从书案后面转出来,无视了御史们或青或白的脸色,於菟刚想肃拜行礼,被他一把扶住:“於菟儿,你怎么来了?你这怀着身孕呢,怎么能动气?”   於菟拭泪道:“孩儿今日本是进宫来请安的,谁知道刚来就听见这般酸儒攻讦我大姐姐,孩儿一时气不过……”   “唉,”皇帝露出责怪的神情,“御史们也是关心你姐姐的终身大事,不好责怪他们做酸儒的……”   虽然御史以直言进谏为荣,但是断没有一群大老爷们和一个孕妇吵架的道理,若是说话的是皇帝,他们还能扯着嗓子争辩几句。   而对面是个孕妇,那不行,那说出去他们老脸不要了。   结果自然是皇帝借口招御医给二公主诊脉,把御史们都赶走了。   至于被御史们参了一本的本人,此刻正趴在窗户上,歪着脑袋,两个眼睛弯得和月牙似的——看着坐在窗前的人。   崔肃被她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大殿下来御史台,不知有何赐教?”   “你告诉於菟的?”李安然笑道。   对方整理实录的笔略略一顿,在书卷上留下了一个小墨点:“殿下何以见得。”   “御史去书阁上奏,走的是纯直门,於菟跟祖母请安,走的是侧门,中间隔着宫墙呢,她哪里看得到。”   崔肃道:“虽然是个阿阇梨,但到底是外男,殿下留在府中确实不成体统。”   李安然笑了:“是吗?我倒是觉得还好,我府中那么多人呢,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怎么就不成体统了?”   崔肃:……   他皱了皱眉头:“殿下自己有分寸,就不用子竹再做提醒了吧?”   “你担心我还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你是崔家长子,你弟弟孩子都有两了。你还是个独身。”李安然不趴在窗台上了,站直了身子靠在窗扉边上,调侃崔肃道。   “大殿下皇家长女,你妹妹孩子都两个了,自己不也未曾出降。”崔肃立刻反唇相讥。   李安然:……   崔肃:……   沉默半晌,李安然自己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行了,我俩别相互戳对方肋骨了。”   崔肃是大周开科取士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年仅一十八便以一篇《政论》稳居那一届殿试榜首,之后便自请外放到边关做官,和他弟弟一样是个怪胎。   若要再深一步说……他还是李安然青梅竹马的发小。   崔肃憋了一会,最终还是道:“殿下,那阿阇梨到底不适合留在宁王府,若是殿下实在留他有用,不想放他去寺庙之中挂单,臣可以代为照顾。”   李安然摆了摆手:“用不着。我还得试试他才成。”   崔肃:……   刚直不阿的崔御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跟打翻了酱油铺一般,咬紧了牙关道:“试试?”试什么?这事为什么要跟他说?   大殿下,你越发没道理了!   李安然却抱着胳膊不看他,也不回答了,自然没有注意到崔肃脸上那尴尬的神情。   荣枯毕竟是沙门中人,虽然有才华,心中却自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一份虔诚,李安然并不能确定他最终是否能成为自己的同路人。   所以,她要慎之又慎。   此事成了,便是惠及千古,若是不成……那便少不得还要有后来人再行魏武之事。   荣枯法师是否可当大任,她还得再试探试探才是。 第28章 第一更(瞧呀,这就是她拾到的宝……   荣枯看着宁王府的大门, 不知怎的,心里就是略微有些发憷。   毕竟……他六天没有回王府了。   虽然宁王殿下似乎也知道的样子,但是……他就是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发慌。除了庵堂之外, 他将永安城内外四座僧寺都走了一遍。   发现这些寺庙多多少少都有积蓄良田,贮藏金银的问题——虽然说沙弥十戒之中有一条不蓄金银财宝, 但是这些财货是作为寺庙共同财产, 由专门的阿阇梨为了寺庙的各种活动掌管着的, 倒也算是在清规戒律里寻了一处可以钻的空子。   很快就要到四月八浴佛节了,这对于寺庙来说就又是一笔开支,装点佛像, 供奉花车,这些都要用上钱——所以说,沙门云空,为了宣扬佛法,却又离不开俗世那些阿堵物——终究成了未必空的悖论。   荣枯一时间,心里的想法也颇为纠结。   想着想着,却最终还是一个人步行回了宁王府。   他交出入府的腰牌,负责看守侧门的府兵验看了一番之后,便将人放入了府中。   荣枯一路往自己暂住的偏厢房去, 推开门却看见李安然和元容坐在廊下下棋,李安然手里把玩着白子, 皱着眉头:“你让我两步啊。”   “今日是来寻法师的,奈何法师不在, 原本是打算静坐等着, 偏偏殿下说想下棋,草民陪你下了,殿下又嫌弃草民不让着你……”元叔达落下一颗黑子, 吃掉了左角上一大片白棋,“叔达始终是不懂,殿下是心思玲珑,带兵打仗之人,怎么会偏偏是个臭棋篓子。难道那些兵法,殿下都是读了就忘不成?”   李安然:“兵法,什么兵法,不是只要莽上去就可以了吗?”   元容:……你认真的?   李安然哈哈大笑:“人的智慧和精力是有限的,若是在一处耗费了,那就不想再在另一处挖空心思了,叔达可明白?”   元容思忖片刻,道:“大殿下真是个臭棋篓子。”   李安然:……嘤。   两人相谈甚欢,以至于边上的荣枯插不进话,只好站在门口叹了口气。   元容笑道:“法师回来了?”   李安然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来:“管他呢,我们棋还没下完呢。”言罢,又下了一子,一副这棋虽然必定是要输了,但是我就是要下到最后,不为别的,只是就要晾着那边那个夜不归宿的秃贼一般。   元容本也是个人精,他这几日在太学也听说过那日长明寺辩法,知道这位“踢馆”的野僧不是别人,就是荣枯,也知道他这几日宿在天京之外的佛寺里头,没有回王府。   他今天说是来寻荣枯的,其实还是来找李安然,为的其实是太学蒙学那一干东胡小童生。   东胡一干蒙学的童生是从瀚海都护府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聪明孩子,但是他们十个里头有八个不识字,剩下的两个能背个“一一如一”也算是尽力了。   东胡人彪悍,从孩子身上就能窥见一斑,这些东胡小崽子虽然汉化说不顺溜,但是他们打架行啊。   太学蒙学不仅教授琴棋书画,四书五经,连骑射、摔跤、马球也在学习之列,这些东胡童生别的不会,摔跤打架那是真的狠。   一来二去,虽然太学为了防止起冲突,专门给东胡的蒙学生开辟了一个位置较为偏僻的学舍,但最终还是没能阻止两边的学生正面怼上。   东胡是柔然后裔,当初佛法东穿的时候,一支南下传到了汉地,还有一部分传教僧人北上,以净土宗的学说,融合了柔然萨满巫术,最终在瀚海都护府一带站稳了脚跟,王室也将这些僧人视为座上宾,王室之中也经常有子弟出家修行,最终发展为了无论贵族还是平民,对身披褐红色法袍的僧人,都会礼让三分的情况。   元容刚上任,就把这班小崽子一个个都揍了一顿,算是在他们心中树立了高大的形象,但是这班小崽子在太学除了元容谁也不服,一身野气,急需人磋磨。   于是元容想到了精通各宗经典的荣枯。   于是他笑道:“一盘棋而已,犯不着这般认真。”说着摇了摇头,对着已经走近前来的荣枯眨了眨眼。   李安然把手上的棋子一丢:“还知道回来呀?”   荣枯:……   不是,大殿下,你这发言是不是有些奇怪?   元容觉得这话耳熟,似乎在什么什么地方听到过,于是侧着头仔细想了想,顿时恍然——自己幼时,父亲夜访友人,吃酒不回,第二日母亲必定要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配上这么一句呛死人,又像是撒娇一般的“还知道回来呀”。   元容:……   他抬起眼来,瞥了一眼李安然——不要以为李安然平时里喜欢着男装,胡装,办做男子打扮四处行走,若是放在自己家中,她还是喜欢做女子打扮,怎么娇俏妩媚怎么来。   “法师也不是故意的,”元叔达浅笑,“硬要说,法师本就是佛寺中人,流连佛寺才是应该,投宿王府才是怪哉。”   李安然白了他一眼:“叔达这话说的,是怪我拘着法师不肯放?”   荣枯道:“殿下这边清净,离群索居,比佛寺还清净几分,小僧过的很是清闲。更何况,只要心向佛法,何处不是净土佛龛呢?叔达执迷了。”   元容摸了摸鼻头,干笑了一声:“既然如此,我就先同法师有约了——你在长明寺那场辩法实在精彩,太学之中多有人以此为蓝本推演辩论之道,我想请法师到太学一叙,顺便帮我些小忙。”   荣枯双手合十道:“叔达尽管开口,小僧尽力而为。”   李安然被两人一来一回丢在边上,便挑眉:“你二人聊得欢快,倒把我丢在边上。”她抓起棋子,将它们收归棋盒。   元容浅笑:“我是请法师去教导我那些东胡来的学生的,殿下在瀚海都护府素有凶名,我怕吓着他们。”   他移开些位置,给荣枯腾出坐的地方,拿起边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狻猊狻猊,夜止小儿啼,说得可不就是大殿下么?”   荣枯只是抿唇,眉眼一片柔和。   李安然把棋盘往廊里一推,笑骂:“你们两个凑做一帮打趣我。”   荣枯道:“话都是叔达说的,怎么还怪上小僧了?”   元叔达便抚膝大笑:“法师明明也被逗乐了,却尽把事往我身上推。”他借势撑了一把,站了起来,“如今天色不早了,我也得快些出长乐坊,回太学去,晚了怕是给关在坊外。”   李安然道:“晚了也无妨,留下来同我喝一杯,用些晚膳,我这王府客房也不少呢。”   元叔达摆手:“不了,给蓝管事添麻烦,再说我还有些卷子没有批阅完,还是早些回去——”他转向荣枯道,“法师,我们约个时日?”   “浴佛节之后吧。”荣枯道,“浴佛节之前,我还得抄些供奉经书。”   元容也没有多做纠缠,只是拱了拱手,便辞别了荣枯和李安然。   李安然这才得和荣枯独处说说话。   她喝了口香薷饮道:“法师游历寺庙,可有什么收获?”   却见荣枯嘴唇微抿,一副为难的模样。   李安然浅笑:“法师在长明寺雄辩诸僧,近日在永安城内传得很快,孤听了一些,觉得有趣的很。”   荣枯露出了窘迫的神色:“殿下莫要嘲笑小僧了。”   李安然给他倒了一杯香薷饮,示意他在边上坐下。   等到荣枯坐下之后,她才继续道:“法师辩论精妙,步步为营,孤却注意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法师说自己去长明寺是为了讨教讨教佛法,可是……”   李安然眼波流转,目光落在荣枯的身上,让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她手中那个被捏住的杯子一样,在她掌中无所遁形。   “法师……其实不是为了辩法去的吧。”   他如果是个怀着一身本事,却按捺不住轻慢、卖弄、虚荣之心的人,他早在云上寺的时候,就已经积聚了极好的口碑和一定数量的信众,人有了根底就会想安定。   但是荣枯没有,他甚至没有仗着自己在寺庙之中还尚且有追随者,去争一争掌握云上寺的机会。   他断舍离十分干脆,像是根本不需要多想一样,就离开了云上寺,避免了云上寺僧团的分裂。   李安然之前的几次试探,以权力、财帛、趣好这些东西去诱惑,得到的结果都是荣枯对这些不感兴趣。   这让她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法师肃然起敬。   相较之下,李安然从不否认她热爱权力,若有机会,一定会像是捕猎的狮子一样,快狠准地出手,将其中的利益牢牢攥在手里。   但是荣枯……为她展示了一种她虽然不会去尝试,却由衷感叹的生活态度。   ——这大约,就是所谓证道的阿罗汉吧。   李安然并不像笃信道教,追求长生的魏武帝一样厌恶佛教,她以一种平和的姿态审视着这个集团,承认其拥有令人向往的优点。   荣枯,是这些“优点”的集大成者。   荣枯思忖了片刻,顶着李安然探寻的目光,老实回答道:“是的。”   李安然把玩着手里的玉瓷杯子,耳朵上的珍珠珰随着她的动作晕开让人目眩的柔光:“法师不欲卷入是非,却为何最终卷入呢?”   荣枯的声音还是温柔恬淡:“因为……小僧担心自己走了以后,那位师弟会为难小僧帮助的那位檀越。”   他不是不懂这世间人心,人之常情。   李安然哼笑出声。   瞧呀,这就是她拾到的宝珠,在雍州的时候,一旦把孩子还给了亲娘,便再也不去看他一眼——那时候,他的心肠硬得好像是金刚石雕的一般。   可如今再看,却又让人觉得,他那颗砰砰跳着的心,软得像一泓春水。   滋润它路过的每一寸土,哺育它见到的每一个生灵。 第29章 第二更(这波到底是谁调戏了谁)……   李安然以手撑着身子, 煞有介事得问道:“法师这几日在永安城外三寺中,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荣枯沉默了一会, 心里也颇为踟蹰,所以回答李安然便晚了一些, 他斟词酌句, 沉吟了半晌:“汉家寺庙多积蓄田产, 僧众不足百人的寺庙,却有上万亩的良田,俗家的善信们没有良田, 有时候甚至连薄田也没有,只好租寺庙的良田种,先不说收成好坏,交完寺庙的租,再去交朝廷的税,哪怕朝廷的税不重,他们也很难不饿肚子。”   荣枯在西凉的时候绝过食,他知道饿肚子是个什么感受。   那是心里火烧一样,猛兽的利爪死命抓挠一样, 世间难受的“苦”有许多种,“饿”一定在其列, 所以六道之中,才会有饿鬼道这样的存在吧。   天色已经渐渐有些转暗了, 外头传来了暮鼓的声音, 火烧云从西边烧过来,将李安然的脸照得一片绯红。   “法师知道寺庙这些良田,都是从哪里来的吗?”李安然煞有介事道。   荣枯喜欢阅读经典, 对于史书也颇有涉猎,哪怕是外道也来者不拒,听到李安然这么问,便回答道:“应当是前魏的皇帝赐下来的。”   灭佛的魏武帝性格酷烈,笃信道教,所以听从道士的建议,大肆打压佛教发展,逼迫僧人还俗,融毁佛像,拆除佛寺——虽然他的动机看上去稍微愚昧了一些,但是李安然认为他的行为是歪打正着。   而魏武帝暴毙之后,之后的魏成帝又是个笃信佛教的,似乎魏武帝的死印证了佛教之中提到过的“不敬僧侣”之罪,以至于魏成帝四次在佛寺出家,将大量的田产赐给了寺庙、僧众,又让群臣动用国库去赎回他。   这样一来二去,原本在武帝时代遭受打击的佛教又迅速恢复了元气——而成帝这厮,偏偏在位足足三十一年。   李安然当年读史读到这,都恨不得跳进史书里去剁了成帝的头。   最终,在朝廷、世家和豪寺的盘剥之下,魏朝末年百姓起义不止,之后崛起的后梁,皇帝又信那套供养僧侣死后可入净土享极乐的说辞,将矛头对准了世家,忽略了更为隐蔽的豪寺,以至于部分世家为了保留田产而将良田、庄子暂时抵押给寺庙。   世家和后梁杀得两败俱伤,最后得到好处的,就是收了抵押田产,却因为世家子弟败亡而不用还回去的豪寺。   对于李安然来说,这棵菩提树已经长得太大了。   她用手指轻轻扣着廊子的木板,在一片寂静的霞光里问道:“法师是从西域来的,可曾见过刚刚生长起来的菩提树?”   菩提树多生长在南方,荣枯出生的丘檀、之后他修学佛法的高昌、西凉等地,南下的河西三镇、雍州都很难见到天然生长的菩提树。   永安报恩寺中到是有一颗,据传是前朝从南方移栽过来的,移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成树了。   荣枯也是实诚,如是回答道:“不曾见过刚刚生长起来的菩提幼苗。”   李安然道:“昔年,我曾经有幸见到过一株刚刚生出来的菩提。菩提这树,是沙门的圣物,传言佛主曾在此树下悟道,对于你们这些沙门来说,这东西意义非凡。”   “可法师知道吗?这种树,幼年的时候会寄生在已经长成的嘉木之上,伸出根蔓来,牢牢绞住被它寄宿的嘉木,一点点夺去嘉木的力量,直到将被它寄宿的嘉木活活绞死,取而代之。而后,它便能吃着嘉木腐烂的肥,长成一棵枝叶茂盛,亭亭净植的菩提。”   李安然语调淡然,像是在叙述什么天生天然的道理一般,荣枯听着心里却突突直跳,喉咙一阵发干。   “殿下……”他下意识地唤了她一声。   却见李安然莞尔一笑,用轻快的语调扯开了话题:“法师,四月八就是浴佛节了,到时候永安的各大街坊会坊门大开,有花车,有舞乐,公然又是一个小年,好玩的紧。”   到时候为首的花车上会放着纸扎的佛像,佛像后面跟着装在同样是纸扎的观音像,车队会一路行进到汜水,将如来像和观音像连着莲花座一起放到水里,让汜水带着远去,祈祷接下来诸事一帆风顺。   李安然并不排斥这样的节日,她也觉得浴佛节好玩。   荣枯见她扯开话题,他也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无趣人,便点头道:“小僧也有兴趣前往一观。”当初在西域的时候,虽然也有“浴佛节”但是因为西域干燥,缺乏水源,他们这些僧人浴佛的方式,也就是掬一捧水,浇在佛像上便完了。   哪里像是大周这般花样百出,热闹非凡?   李安然道:“法师不知道,浴佛节虽然是你们沙门的节日,我们这边却也是百姓同乐的日子。当日更有习俗,女子戴巾帼,穿白衣,画观音妆,到时候法师别一头栽进‘观音堆’里,被满街假观音迷了方向才是。”   荣枯笑笑:“供观音者,心皆有观音,故作观音妆,真假无妨。”   李安然看着他这幅模样温柔和善,又偏偏带着些志得意满的俏皮,只觉得手指痒痒,痒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伸手往他脸颊上掐了一把:“法师这张嘴,半点不饶人,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荣枯原本在看晚霞,冷不丁被李安然掐了脸,刹时间一双眼睛瞪得溜溜圆,满眼震惊地盯着李安然。   一时间他舌头打颤,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人跟僵住了一般,只觉得血气往面上涌。   “殿、殿下——殿下何、何故——”   李安然松开他的面颊,对他这如同被蛇蝎蛰了一般的反应也愣怔了。   或者说,她也被对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   “法、法师?”她看着耳朵绯红,说话结巴的荣枯,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呃……法师,是我忘形了。”   荣枯捏着自己的挂珠,深呼吸一口气,面上的绯色才渐渐降了下去:“我等沙门弟子,是不好和女善信有肌肤之触的,会给女善信带来孽缘。累她下辈子仍投做女子……”他话说到一半,便嗫喏着不再说下去了。   李安然摆了摆手:“我这辈子还没过完呢,谈什么来世。”   荣枯刚从突然被李安然调戏的窘境中缓过来,听她这般说,便问道:“殿下是不信因果报应,今生来世之说吗?”   李安然笑了:“我若是信一点,我便不是如今的我了。”她想了想,补充道:“法师刚刚的故事似乎没说完,下辈子即使仍旧投做女身,那又能如何?”   荣枯那张能言善道的利嘴难得有些嗫喏:“也、也没得什么。”   他不说,这事又似乎不是什么一定不能说出口的为难事,李安然反倒更起了兴致,笑着追问道:“法师怎么不说了?你这可不像是没得什么的样子,出家人不打诳语呀。”   荣枯见她眉眼弯弯,一派逗他的模样,心里反而升起一股意气:“佛经有言:曾有女善信执意供奉僧宝,外人劝她不得,便放她入内,那女善信身姿绝美,乃是国色皮囊,供奉僧宝之时,在座做一百零八位阿阇梨无一不动爱慕心。破了心戒,累那女善信世世投做女身,世世嫁那些为她心动而破戒的阿阇梨,轮回一百零八世,乃过此劫……”   李安然无语:“和尚把持不住,还得怪女人生的太美?她本是好心,怎么就突然多出来了这么多……”她话还没说完,回过味来,登时柳眉直竖,“臭和尚,你想得到是挺美的。”   荣枯无奈,双手合十:“善信莫急,贫僧未曾破戒。”   “呸,你才是善信呢。”李安然啐了他一口,站起来走了。   这臭和尚说的什么狗-屁话,生气了。   她来去一阵风,荣枯还没弄清楚她怎么就突然恼了,李安然便走出了厢房小院,“哐”一声拍上了院门。这小插曲到是闹得荣枯忘了刚刚她说菩提时,那份剑拔弩张的危险气息。   李安然回到自己的屋子,翠巧伺候她沐浴,满屋子点起了香薰之后,才睡下了。   大约是和尚说的那个典故太过荒唐,李安然睡前又难得情绪澎湃了一把,以至于当天晚上便做起了光怪陆离的梦,一觉醒来却又忘得干净,只觉得累得慌,一点也不想起来。   翠巧见她没什么精神,便吩咐厨房多给她准备了一碟子菹菜,伴着糙米粥喝了,李安然喝完暖粥,胃中舒服,晕乎乎的脑袋才清醒了一些。   像是要出一身汗发泄一下,她取来自己房中时时擦拭的长铗在院子里舞弄了一番,出了一身汗,整个人才真正舒爽开来。   ——臭和尚说的故事后劲太大,以后不许他说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因果轮回了。   她暗自打算着,却见外头扑进来一只灰羽的信鸽,那鸽子扑在李安然脚下,便训练有素地伸出脚来,露出脚上的信桶。   李安然捉过鸽子,取出里面的密信,上头熟悉的蝇头小楷写着:   已擒获真,不日将携东胡幼童及真回归天京。   ——这倒是个好消息。 第30章 第三更(僧人的手无处可放,徒劳……   李安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调戏了荣枯的后果就是接下来七日, 他都把自己关在了厢房里,一步都不曾外出过。   因为红珏要从瀚海都护府带回阿史那真,还得需要舟车劳顿一月有余, 李安然主要的精力还是花在教导荣枯宫廷礼仪上。   虽然他作为方外之人,郑太后特地嘱咐过不可以太拘了他, 但是李安然之前和郑太后说好了浴佛节之前会让荣枯法师进宫为郑太后讲经。   好在荣枯学得快, 李安然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为难, 毕竟荣枯作为僧人,如果行为处事太过像士子,反而让人觉得穿凿造作。   她再去厢房找荣枯的时候, 发现他搬了个几案出来,盘腿坐在廊下,手持一杆细笔正在贝叶上写着什么。   几案案上散落着裁剩下的贝叶碎片——这些东西是他从雍州带到永安来的,一路上别的他都不在意,就心疼这一沓晒干了的树叶子。   “法师在做什么呢?”李安然坐到他边上去,一时间两人之间只缭绕着炭火煮沸水的“咕嘟”声。   荣枯道:“默写《金刚经》。”他将已经用木板夹上,装订好了的另一本贝叶经文双手捧着,交给了李安然,“这是《心经》。”   李安然看了一眼:“这是打算先让我交给祖母吗?”   荣枯点头。   李安然便收了, 放在一边。   荣枯道:“殿下不看看吗?”   李安然捻起一片他放在一边晾晒的《金刚经》贝叶经文:“这上头是梵文,我看不懂。”   晒干的贝叶呈现出一种清新的淡绿白色, 衬着荣枯的字迹娟秀。   “贫僧还要用书卷誊抄一份汉文的两经。”荣枯小心捧起刚刚写完的贝叶,轻轻吹了吹上头的墨迹。   “你后天就要进宫去替我祖母讲经了, 你抄的完吗?”   汉文不比梵文, 梵文在李安然眼里瞧着和蝌蚪似的,这个和那个生得也没有什么两样,但是用汉文抄写经书, 注重书法、气韵,所以佛寺里不少誊抄汉文经卷的老法师同时也是精通书法的书法大家。   荣枯道:“若是抄不完,殿下帮我抄,如何?说出去,也能说是殿下侍奉祖母至孝,亲自抄写浴佛节的供奉经文。”   李安然原本就精通书法,她虽然下棋总是被元容骂臭棋篓子,但是她那一手蝇头小楷元叔达却是赞不绝口。   “我当然能抄。”李安然拉过一边的竹宣——这种通州产的竹宣洁白如玉,触之细腻光滑,落笔写上去很顺,历来受到诸多文人墨客的喜爱,李安然精通书法,王府中储备了不少,“你这通州竹宣哪来的?”   荣枯道:“我说要誊抄经文,蓝管事便给我寻来了这些竹宣。”他顿了顿,露出了一个春风一样暖融融的笑,“蓝管事真是个善心人。”   李安然将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看着他这样,自己也笑出了声:“你这么看阿蓝啊。”   荣枯怪道:“难道殿下不这么看他?”   李安然的手指轻轻按着自己的脸颊,有一下没一下,半晌才道:“水开了。”   荣枯连忙将已经晒干的贝叶移到了一边,用湿布裹住铁壶的握把,倒进了茶壶之中,盖上了盖。   闷了一会之后,才给自己和李安然各倒了一杯。   李安然吹着茶水泛起一抹涟漪:“阿蓝他,确实是个精细人——八面玲珑、小心翼翼,这世上好像没有他打点不了的事情。”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是有时候,我总是希望他能稍微自在一些。”   荣枯道:“我虽然同蓝管事不甚熟悉,但是我却觉得他很自在啊。”   李安然挑眉。   “若他为殿下鞍前马后不觉得自在,他的眼里怎么会有欢喜呢?”荣枯摇了摇头,“人与人对于自在、欢喜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蓝管事为殿下尽心,是他的自在欢喜。殿下筹谋政事,是殿下的自在欢喜。人各有不同,也不必以己度人。”   李安然听着,眉梢上不知不觉晕开了一丝柔软:“那法师的自在欢喜,又在何处?”   荣枯笑道:“无处不在。”   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蓝管事给了我一箱子的竹宣,接下来夏三月,哪怕不去寺庙挂单,就随叔达去太学暂住,也可以日夜誊抄多份了。”   李安然:……   一箱子?   她摇头:“誊抄《金刚经》……不需要这么多竹宣吧?”   荣枯道:“这是精进养心之事,当然是多多益善。”加上夏三月快到了,他即使不在寺庙中结舍安居,也不方便四处行走。   李安然想起自己年幼时候练书法磨性子,那时候也是能关在书房里练掉一瓮水的,便不再多说什么了:“法师给我一套蓝本,我抄誊抄一份心经,也算为法师分担一些,给祖母尽心。”   荣枯便拿出了自己之前写好的一份,郑重交给李安然:“这份虽然老旧了,但是上头我用朱笔做了不少批注,殿下誊着若是得了趣味,也可揣摩一二。”   李安然接过,小声咕哝道:“你这就是不放弃让我读佛经啊。”   荣枯道:“小僧自觉万丈经卷之中有无尽欢喜大自在,愿与殿下共享之。”   李安然调侃:“刚刚还说不要以自己的欢喜去揣测别人的欢喜,怎么转头法师就自相矛盾了?”   她早上起得早,进别院找荣枯之前打了几个哈欠,现在一双眼睛弯弯,又水汪汪的,眼角融粉赛过胭脂点染,荣枯见她凑过来调侃,下意识的往后挪了一些:“殿下近日于辩论之道上,颇为得道了。”   李安然嗤笑:“嘴硬。”她开开心心放下手上的杯子,打开了荣枯给自己书卷,一目十行看了一遍,在书卷末端寻到了一个名字——提婆耆。   这份《心经》是用汉字誊抄,唯有提婆耆这三字后面跟着梵文,李安然记得这是荣枯的本名,便道:“虽然我自己不怎么通梵语,但是知道提婆是‘天’的意思,出自梵文……你家里祖父是天竺人,那祖母呢?”   荣枯道:“我祖母是汉人。”   他提到这个的时候,神情微微有些暗淡,李安然盯着他,便不继续问下去了:“‘耆’……我记得是某种猛禽?”   荣枯笑着摇头道:“并非猛禽。”他拿过一片碎贝叶,在上头写了“耆”的梵文发音,“‘耆’是汉文音,实际上发音是‘吉瓦’,意思是‘灵魂’。”   李安然用书卷遮住了脸:“我弄错了?”   荣枯一本正经:“是。”   李安然:“我弄错了你也不能这么一点也不拐弯抹角的指出来啊。”   荣枯:……   荣枯:????   不擅长和女孩子打交道的大法师,脸上由衷地露出了一丝迷茫来。   好在李安然没用经文书卷把自己的一张俏脸遮住太久,或者说,她缓缓将书卷下移,露出了一双眼睛,随后对着荣枯眨了眨:“法师不介意我在这抄吧?”   荣枯摇头:“自然不介意,只是这处书案狭窄,容小僧进去再搬一个出来给殿下。”   李安然来寻荣枯的时候,身边是不带任何侍卫、侍女的,这些伺候的人都在别院外头候着,随时准备接受李安然的吩咐。   ——但是院门大开,从外头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自然有一种坦坦荡荡的君子之风。   荣枯搬了案几出来,外头便有侍女奉上了李安然习惯用的文房四宝,她润了润笔,用镇纸压住竹宣,便开始誊抄起了《心经》。   她一边誊抄,嘴上还有空和荣枯打趣:“我听说这抄写经文,最好是用人的舌尖血?”   荣枯道:“不知谁人想出来的,哗众取宠罢了,殿下不必当真。”   荣枯的养得两只银喉几乎是放养的状态,早上放出去,晚上拍着翅膀飞回来,也不会离开别院太久。现在一只跳到李安然的端砚边上,把砚池当做喝水池,另一只则把脑袋埋在翅膀里,化作毛茸茸一个糯米球蹲在荣枯案几上。   李安然用笔杆逗了逗那只喝墨水的银喉,后者“唧”的一声,连扑带扇的躲回了自己的笼子。   荣枯收拾好了晒干的贝叶经文,穿叠起来用木板压好,小心翼翼收拾了,便打算继续用汉文誊抄《金刚经》,他低头誊写时间长了,觉得肩颈有些酸痛,便抬起胳膊来舒缓了一下,侧头看到李安然正抄得入神,便不自觉多看了几眼。   刚想回头润润笔,却听见了一声悠扬的鹰啸从天上传来——荣枯当年在西域的时候,也没有少听过这样仿佛天籁的声音,便借着缓解肩颈酸痛的机会,抬头看了一眼那鹰啸传来的方向。   只见一个小点由远及近,爪子上似乎还抓着什么细长的东西,速度极快,迅急而来。   ——直扑向一边抄写入神的李安然。   荣枯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动作却更快一些,他一把将屏息凝神,异常投入的李安然拉到一边,自己却没站稳,整个人往廊上一摔——那雄鹰扑了个空,李安然头上的珠翠随着动作摔了一地,碎做琳琅金玉之声。   她一头染着温香的青丝散下来,扫在荣枯面颊上。   僧人的手无处可放,徒劳而倔强地悬着。李安然散着发压在荣枯身上——相挨处恰是一片椒酥玉腻,温软旖旎。   李安然:……   荣枯:……   叼着死蛇,开开心心想投入主人怀抱,却扑了个空的彪子:……???? 第31章 嗯,是,是我的人,我留着有大用……   李安然去雍州用的理由是“调养”, 所以即使在回来后,圣上也特赐不必上朝,大周的规矩是三日一小朝, 五日一大朝,各部官员轮流休沐。   李安然在摸了数天的鱼之后, 第一次换上朝服上大朝去了。   所谓的大朝, 其实也就是臣子们汇报一下这五日处理的各部文件, 皇上宣告一些三省通过的法令等等,还有一些请求表彰的上表也会在这时候拉出来讨论。   大周上朝分左右两列,一列文臣、一列武将, 李安然站在武将第一位,身后有不少是她十年戎马从赤旗军中提拔起来的将才。   前面一些流程过的都挺顺,无非是什么赈灾、建造堤坝、拨款、税收一类的事情,李安然听着没有什么要说的,用手指按住嘴唇,硬生生压下了一个哈欠。   轮到最后的时候,二皇子李琰却上前一步,说起了表彰之事。   他要表彰的,不是治理地方有功的地方官员, 也不是什么有名的儒生,而是一个女人。   确切来说, 是一个寡妇。   “此农女为夫守节二十余年,上孝婆母, 下抚养年幼的小叔, 虽贫寒而不移其志,实在值得表彰。”李琰说完,文臣一侧不少人点头称是。   皇帝低头, 思忖了片刻:“这是小事,着有司处理便可……”   李安然举起了手中的牙笏:“臣有异议。”   李琰:????   皇帝道:“宁王有何异议?”   “我朝初年,因前朝战祸连年,百姓十难存一,所以先帝特地颁下律令,寡妇四十岁以下不得守贞不嫁,违令者公婆杖十,举家流配三十里,后又因为此令多有不近人情之处,圣人在‘守贞不嫁’前加了一个‘逼迫’。改为‘乡里、亲眷不可逼迫本人守贞’。”   她话还没说完,李琰便抢道:“宁王也说是‘不可逼迫’,我请求表彰的妇人是自愿守贞的!”   李安然对着皇帝拜了一拜:“我大周男子税收缴谷,而女子缴布。这是臣当年在朝堂上提出的政令。在我朝之前,女子没有交税的先例,丈夫死后,女子一人很难支撑一个农家,所以多有丈夫死了没有多久,就被婆母卖去另外一家做媳妇的事情。”   李琰道:“这又和我今日所说有什么关系呢?”   李安然叹息:“靖王可知,有些事情,民间可以传诵,感叹,赞其高义,而朝廷却不可以。”   “譬如你所说的这位妇人,她是如何孝敬婆母的?又是哪里来的钱财,抚育小叔?靖王所言,她是成县人,成县是靖王殿下的封邑,税收是要上缴给你的——这位贞洁守寡的夫人,靠的是什么来上缴这些税收呢?必然是桑麻绣织一事,加上家中原本就有一些薄底,家中婆母又是良善人,才会造成如今局面。”   李安然放下牙笏:“若朝廷表彰其守贞,民间一定会有人效仿,家中有钱财根底的商户,为了那么一点朝廷表彰,定然会有人逼迫宗族之中丧夫的女子守贞,其中残酷,荒唐,不近人情之处。二弟可愿意去试上一试?”   李琰被她噎得脸上有些恼怒,犟嘴道:“哪来那么多寡妇……怎么就扯上强逼之事了。”   “一万三千户。”李安然回道,“大周早年战事频频,上阵大多是父子、兄弟,边关军户多有战死军士的寡妻同他人婚配,又将孩子过继回前夫家中。或有家中男丁尽皆战死,女儿继承了军户,招赘了丈夫,夫妇二人一同戍边屯田——如此不胜枚举,在我看来,样样值得表彰。”   李安然莞尔一笑:“说到底,男女婚配之事,剥开齐家的外皮,也不过是些你情我愿的小事罢了,二弟还是将心思多放在赈灾的事情上,更好一些。总是盯着别人的闺帷,谈那些个嫁娶之事,未免小家子气了一些。”   李琰的脸气得红一阵白一阵。   皇帝咳嗽了一声:“好了,这事无需再争了,只是小事罢了,无需朝廷特意表彰。她既然是你封邑的人,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李琰无话,手持牙笏退回了队伍里,走之前还不忘愤愤然剐一眼李安然。   见后者没有看他,便大着胆子又剐了一眼,谁知道这一下恰好就撞上了回头看他的李安然,顿时一张脸紫涨。   只见李安然用口型对他说:弋——阳——姑——母。   李琰的脸唰一下白了。   弋阳长公主,当今皇上的长姐,当初宫门之变中,宫里最早当机立断,打开宫门迎陈王李昌进宫的公主。   ——嫁了三次,驸马死了三个,现在年纪大了虽然没再嫁,但是在公主府里蓄养了十几个面首。   表彰节妇?非也。   正确答案是:打姑母的脸。   小心姑母用金瓜锤爆你的头。   下朝之后,李安然没有从宫门出去,而是转而递了牌子往内宫里去了,今天荣枯去给太后说法,晨钟过了之后李安然去上朝,将荣枯交给了前来接他入宫的黄门。   荣枯身为外男,想要进宫面见太后,需要经过一层又一层的检验,身边会寸步不离跟上四个黄门,不会让他离开自己视线一寸之外,可谓铜墙铁壁了。   李安然进宫,换了一身衣服之后,才从后面进入慈宁宫,悄悄拜见郑太后。   荣枯在慈宁宫大殿前面的高座上,而郑太后等一干女眷则在屏风后面,荣枯看不见她们,这些女眷却能隔着屏风看到他的容姿。   李安然意外的发现,除了郑太后,弋阳长公主也在。   这不巧了么,前朝刚提到过她。   李安然在拜见过郑太后之后,后者便挂着一抹浅笑,让她去给弋阳长公主请安。   看得出来,郑太后听得入神,似乎对荣枯的佛学造诣十分折服。   李安然便微微屈身,退到一边,又上长公主跟前去,轻声对着弋阳长公主肃拜行礼:“姑母。”   后者坐在屏风后面,伸长了脖子看坐在搞座上讲经的荣枯,虽然李安然不确定她听进去多少,但是看……肯定看不够。   她轻咳了一声:“姑母。”   弋阳长公主伸手将李安然挽到自己的胡塌上,伸手搂着自己这个侄女的肩膀,咬着她的耳朵道:“乖乖我的狻猊亲侄女,你从何处寻来这么漂亮的法师?我府中十二个面首,加起来没有他一人俊美。”   倒也不是说长相,是那通身气派实在迷人,安静温柔,清隽洁净,仿佛一颗荧光艳艳的白宝珠,让人忍不住想抓在手里把玩。   李安然:……   她也咬着弋阳长公主的耳朵:“姑母,这位法师是个正经持戒的好人。”   弋阳长公主听到她这么说,反而露出了一个惊诧的神情来:“年轻漂亮的法师还有正经持戒的?”   李安然:……   不是。姑母你平时猎艳都去什么地方啊?你这过分了吧?   大约是李安然的表情太过一言难尽,弋阳长公主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我可没做过那生烂疮的事,我的面首都是清白人家出身的孩子,没有佛寺里滚过的。”   李安然:……   她还没消化过来,却听弋阳长公主又道:“我倒是隐约听说你三妹妹的驸马总是往尼庵去。你六姑姑看着一副菩萨样,报恩寺的掌院还和她……”   李安然:……   她扶住了额头:“长姑母,空穴来风之事,还是少说的好。”   弋阳长公主倒也不反驳,伸手拢了拢自己的发髻:“你也说是‘空穴来风’了,他们自己做下来的事,还怕我说不成?”   她一双点丹杏眼瞥了一眼李安然,又看了看外头的荣枯:“你猜猜,你养这么个俊俏的大师父在府中,别人这么说你的?”   李安然眉毛微微一挑:“我行得正坐得直,并不在乎他人摆弄口舌。”   弋阳长公主见她这样,便伸手在她面皮上画了一记:“小小丫头,不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啊。”   李安然嗤笑:“若是我畏惧人言,当年早在边关同赤旗军将士同吃同住,同戈而战的时候,就已经被他们的吐沫星子淹死了。”   然而事实是,她没有被吐沫星子淹死,反而拉起了一支让大周周边的蛮夷们都畏惧异常,提之战栗而不敢直呼其名的玄甲铁骑。   而她自己,成了大周唯一一个以女子之身立下赫赫战功,封居一品亲王的公主。   镇守边关的五支边军,其中有三支的将军是她的心腹,就连中央禁军也都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将士。   弋阳长公主看着李安然,自己先笑了一声:“要不是那法师是你的人,我肯定要请他去我府上,也指教指教我佛法精深的。”   李安然:……   这话说的,倒是让李安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了。   一方面,她其实不是很想对着姑母承认“荣枯法师确实是我的人”——虽然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是自己的人。   但是姑母说的,肯定不是表面上的意思。   另一方面,她要是否认法师是“自己的人”——那估计转头姑母把人弄回弋阳长公主府了。   李安然思忖了片刻,承认道:“嗯,是,是我的人,我留着有大用,姑母你若是想听经,可以直接来宁王府。”   弋阳:……   噫~ 第32章 胭脂寄   郑太后听了荣枯的僧讲, 面上若有所思,待到荣枯双手合十,从高座上下来辞别的时候, 郑太后开口道:“法师,你是有修行的出家人, 哀家听得出来。”   荣枯上前来, 合十垂眸:“檀越不妨直言。”   弋阳长公主听他这么说, 小声对着李安然道:“狻猊儿啊,此人狂妄,哪怕是永安五寺的那些高僧们, 哪个不称呼母后一句‘贵人’,他倒好,只叫‘檀越’。”   李安然只是笑而不语。   郑太后道:“哀家有一件心事萦绕心中已久,想求法师寻个超度祈福的法子。”   荣枯沉默了一瞬,抬起头来浅笑道:“四月八便是浴佛节,如是檀越愿意,可以为小僧准备高台,小僧可以为檀越想要祈福超度之人在高台上吟诵梵音。”   他生的极好看,一笑便衬着光, 仿佛周身冒出瑞气千条一般。   李安然原本半依偎在姑母的身边,听他这么说, 却微微坐直了身子,一双娥眉浅皱, 引得一边的弋阳掐了她一把:“怎么了?”   李安然脸上的不悦转瞬即逝, 弋阳掐了她一把,倒是把她唤回来了,她便笑道:“无事。”   她原本以为这法师是个逆来顺受, 欲望淡泊的男人——以为祖母问他的时候,他不过会回答抄写佛经,吟诵梵呗这样的话——却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样回答。   四月八,浴佛节,庆祝释迦诞辰,各寺的和尚都会随着装在如来像、观音偶的花车出来行走,花车之后另外跟有高台,历来是由最坐得住、德行最受他人敬佩的老法师坐镇,一路以引磬引导众僧梵呗,是最出风头的位置。   而这个人选,一向是由笃信佛教的郑太后直接懿旨点名。   李安然原本是打算将他引荐给太后,令他在祖母面前博一份善缘,再逐渐打出名号来,谁想到这阿阇梨这般傲慢,直接问太后要高台的位置。   李安然手上捏着官窑的茶盅盖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杯沿。   心里却腾升起一股子熬鹰时才有的快-感——小看法师了啊。   她心里有猛兽遇到了难缠猎物的澎湃感,理智却绷得极紧,狠狠压住了那股翻腾的兽性。   荣枯若是得了太后的亲点,其实根本不用担心有不服气的和尚给他暗中做对,搅乱花车梵呗之行——若是他们这么做了,打的是郑太后的脸——虽然老太太笃信佛法,又对和尚说的那一套净土、祈福、赎罪之说十分痴迷,但她同时,也是这个大周最尊贵,最傲慢,最有脾气的女人之一。   打了她的脸,是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这就是荣枯的精明之处。   太后踟蹰片刻,又想起自己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神仙阎王见了仿佛也要绕到走的孙女,对着这个年轻的法师赞不绝口的事来——再说了,这位法师生的如此俊美,又宝相庄严,颇有几分尊者相,看着也比干瘦的老法师让人觉得心中畅快。   于是她便点头道:“那么哀家,就将高台祈福一事,交给法师了。”   荣枯缓缓低头:“自然是出家人的本分。”   他从头到尾,都是那副温润有礼,不卑不亢的样子,愣是最挑剔的下侍也没能挑出他姿态上的半分窘态。   郑太后道:“狻猊儿,法师暂住在你那,如今礼仪已经大成了,你将他拘在你府中到底不成样子,浴佛节之后,便让他去佛寺挂单吧。”   李安然站起来肃拜道:“自然如祖母所说。”   郑太后又道:“既然哀家亲点了法师坐镇浴佛节高台梵呗,那法师自然也是要准备的,着荣枯法师往报恩寺去,王德岑——”她叫了一声身边伺候的老太监,“你带一堆人去,带上法师,去报恩寺宣旨。”   “奴领命。”王德岑手持云扫,深深弯下腰来。   荣枯也没有做反驳,只是乖顺地跟着王大太监告退,走之前,下意识的瞥了一眼李安然——只见她眼角依然带着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看不出在想些什么——看也不看他一眼。   荣枯:……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大殿下似乎有些生气了。   郑太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孙女,叹了口气:“哀家今日有些乏了,你们自便吧。”她上了年纪,坐久了容易累,倒也不是借机赶人走。   弋阳站起来对着太后肃拜行礼:“女儿告退了。”   李安然也站起来,跟着一起行礼:“孙女不打扰祖母休息。”   两人离开慈宁宫之后,便各自分道扬镳,李安然径直回了长乐坊。   宁王府御下虽严,但是遇到浴佛节这样的节日,有些体面的大丫头也是能跟着主子一起出去的,浴佛节女子流行观音妆,李安然回到府中的时候,恰看到翠巧和另外一个梳妆侍女正在相互试妆。   李安然看着她唇上的胭脂,眉心的红点,怎么看怎么想笑:“这观音妆……倒也挺别致。”翠巧把那梳妆侍女的眉毛画了个愁容,看着不像是观音,倒像是闺怨女。   翠巧下拜道:“殿下愿意试试么?”   李安然往梳妆台前一坐,自己拿起了一边的胭脂笔:“点唇我自己来。”   她的胭脂是内造的,贮存在瓷盒子里,捧在手上小巧别致。要用的时候,便用羊毫细笔沾上水慢慢匀开,在像是画工笔画似的在嘴唇上左右涂抹,点出来的唇色比寻常胭脂更润泽、鲜艳。   李安然用羊毫细笔缓缓抹着唇上胭脂的时候,外头又进来一个侍女,手中捧着一叠帖子:“大殿下,外头递来的帖子。”   李安然看着铜镜,随后在自己的眉心点了一点猩红:“谁的帖子呀。”   侍女道:“是一位黄门送来的,说……荣枯法师到了报恩寺,已经被安排住下了,便让他送了这个来。”   李安然才将目光从铜镜上移开,伸手接过帖子打开,里头到是没写多少字,一言以蔽之,就是荣枯邀她四月八的时候过去听花车梵呗。   她虽然觉得有趣,但实际上极少真正见过四月八花车梵呗的景象,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她活了二十六年,只有四年的时间是待在天京的,其余时间都在不甚富裕的边疆度过——那边的僧人虽然也过四月八,却不会像天京这般大张旗鼓,最多也就是一个寺庙关起来,大家一起唱唱歌罢了。   李安然看着这份笔迹清秀,字如其人的帖子,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心里直想笑——瞧瞧这秃贼,刚刚在祖母那讨了好,这边又给自己送帖子,真真八面玲珑的人物。   翠巧道:“法师可是惹殿下不高兴了?”   李安然道:“他到是挺乖觉的,我也没觉得不高兴,甚至……”甚至突然察觉到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乖,反而心里头像是有一团胜负欲烧了起来。   好在,李安然已经能很熟练的用自己的理智将这些不足为人道的小脾气压下去,这团火在她心里没烧上一会,片刻便被理智的冰水给浇灭了。   只是……她还是决定耍弄一下荣枯。   于是她手中拿着羊毫细笔在胭脂膏子上掭了两下,润了润笔,再从妆匣上抽出一张匀粉用的白绵纸,在上头写了两个嫣红的行书——“不去”。   “拿去交给那位黄门,让他送回去。”李安然将胭脂笔搁在胭脂盒上,又对翠巧道,“取一吊子钱,请公公吃酒。”   翠巧接过白绵纸,又取钥匙在李安然的私库里取了一吊钱,便跑去回复那前来送信的黄门了。   受大殿下赏赐,钱财到是其次,主要是面子上有光,那小黄门收了赏钱,又留给翠巧半吊:“姐姐留着买点好胭脂。”便躬身告退了。   永安坊间大道上不得骑马过市,这小黄门骑着驴一路“嘚嘚”回到报恩寺,已经是响过暮鼓了,荣枯被单独安排在一间厢房之中,他戒腊年久,既然是太后亲点,四月八又已经近了,哪怕是看着太后的面子,报恩寺的僧众也不会在四月八之前为难他,或者不配合他。   至于这过了四月八么……那就是过了四月八再说的事了。   小黄门将李安然的回信拢在袖子里,荣枯原本在坐禅,小黄门左等右等他不醒,便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呼唤了一声:“法师。”   荣枯本只是坐禅,也没有入定,所以那小黄门叫了他两声,又轻轻戳了他肩膀一下之后,荣枯便缓缓睁开眼:“辛苦施主了。”   那小黄门摆手:“哪里但得上。”这位法师可是太后和大殿下眼前的新红人,他一个小黄门,自然要小心着伺候。   万一……万一呢?   小黄门将袖子中的胭脂信双手呈给荣枯,后者打开一看,却只见上头化开一抹女子唇上的妩媚春意——俨然两个怨气满满,婉转娇艳的“不去”。   偏生在这两个字里头,他又仿佛能看见李安然那双盛星揽月的秋水眼里,盈满了促狭笑意的模样。   荣枯哭笑不得。   “不去”也就……不去罢。 第33章 观音化身千千万,我从此不敢抬头……   却说荣枯暂住在报恩寺的客房, 往年浴佛节花车梵呗都是由五寺之首的报恩寺主持。   相关事宜,尤其是高台梵呗这一块,一直都是由报恩寺长老来担任——长老年纪大了, 如今已经六十有五,戒腊也有四十五年之多, 其实已经并不合适坐在颠簸的高台上带领众生梵呗诵经了。   原本打算带完今年最后一次浴佛节, 他便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 把差事交给后来人,谁知道李安然半路杀出来,将荣枯引荐给了郑太后, 以至于郑太后直接点选了荣枯作为高台翻唱的人选。   玄道法师虽然早有退意,但自己退下去的和被别人半路截胡,这两种心情是完全不同的,于是便在侍从的搀扶下,颤巍巍的往荣枯暂住的厢房走去。   走到厢房外的时候,玄道停下脚步,侧着有些发聋的耳朵仔细听了听,因为他身子往前倾得太厉害,吓得服侍他的两个小沙弥连忙捉住他松开的手, 像是捉贼一般牢牢托住。   “你们……听到什么了没有?”玄道问两个扶住自己的沙弥。   沙弥道:“应当是那位前来做客的法师在诵经。”   他戒腊时间还短,只是因为勤快小心, 才被提拔上来伺候玄道。   玄道驻足在外,歪着脑袋和老腰, 仔细听了半日, 才咂嘴道:“罢了罢了……”刚想转身离开,却又像是改变了主意一样,回头将整篇《金刚经》听完了。   他原本是来看看这个得了太后亲点的胡僧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结果却站在人家门口听了半日的梵呗。   听完之后,玄道便默默不语地走开了。   虽然玄道铩羽而返,但是对于每一年都要操持花车梵呗相关事宜的知事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这个胡僧。   要知道,僧团之间虽然看上去一片祥和,但是只要有人的地方便会有利益争端,荣枯的出现,加上之前他在城外三寺的辩法,让报恩寺的知事们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在花车梵呗这件事情上不配合荣枯,除了惹怒太后之外,没有别的结果,但是这不代表他们不会在别的地方动脑筋。   玄道走了不久,其中一名知事便手持一叠写着浴佛节当日花车要过的流程的宣纸来寻荣枯。   此时荣枯恰好停了下来,便在听到敲门声后,起身打开了门。   他看着门外的师兄,双手合十道:“师兄,可是来寻我说花车当日流程的?”   那知事露出一个亲善的笑:“师弟,你是第一次做这事,难免会有些不熟悉,我将这流程写在纸上,让你先熟悉熟悉。”   荣枯道了一声谢,便伸手接过,招待知事走进来小坐,自己也坐下来看着那帖子上写着的流程,前面倒也还好,看到后面的时候,他却皱起了眉头:“这……是为何?”   他将帖子让给师兄,手指指出了上头的“蝶舞”。   所谓的“蝶舞”,其实就是在花车梵呗之前,宫中派遣“司蝶坊”的小黄门用巨大的金丝笼装着数以千计的蝴蝶,提前一日送到报恩寺“开光”,由报恩寺的下仆代为照看,再在花车□□最后,悉数放出,做漫天乱花之状,以示放生之德。   荣枯听了,沉默半晌,突然道:“师兄不觉得此举……美名曰放生,供佛,实际上却是害生吗?蝴蝶生性脆弱,乌泱泱关在一个笼子里,少不得碰伤、损坏翅膀,为了抓这些活着的蝴蝶,又要意外害死多少无辜的蝴蝶?此举大不妥。”   那知事面上露出一个苦笑道:“师弟呀,这我知道,可这是皇宫里赐出来的,我们不敢违逆。”   荣枯站起来道:“拖一日,便有更多的生灵死在这放生、供佛之上,既然师兄们无奈,就让小僧去做这个人吧。”   说着,他便向外走去,询问身边的小沙弥可知道“蝶笼”在什么地方,那小沙弥见他神情严肃,也不敢得罪,只好支支吾吾地指了。   荣枯便向他指的方向赶去。   “师弟!师弟不可莽撞啊!”知事站在门口呼了几声,便斥责那指路的小沙弥,“你怎么好给他指出路来呢!还不快去告诉方丈!”说着便抬腿跟上荣枯。   荣枯健步如飞,知事跟着有些吃力。   待到方丈带着人赶到院子的时候,荣枯已经掀开了蝶笼上盖着的黄布,打开笼锁将里头的蝴蝶都放了出来。   一时间,碎玉飞花,彩锦随风,缭乱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那站在蹁跹彩蝶之间,身长玉立,伸出手来托着一只因为翅膀碎了而无法翱翔的大蝴蝶的僧人,垂眸单掌,念念有词。   ——   “哦?他真放了?”李安然听着密探回报,手里持着一卷书,身子歪着,一只玉足踏在胡床上,嘴角却带着一丝嘲讽般的浅笑。   “是。”密探道。   彩蝶放生一般是不会当着百姓面的,这宫中赐出来“蝶舞”的彩蝶,要么是宫中“司蝶坊”养的,要么是从民间征集的——待到高台梵呗至最激动人心处,这些彩蝶会作为“天雨花”的替代被放出来。   在这之间,会死多少蝴蝶,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   对方……是故意让荣枯知道,让荣枯来做这件事情的——不配合荣枯高台梵呗,只会招来太后恼怒,但是作为每年最大的看头之一,蝶舞上能做的文章却有很多。   不服荣枯半路杀出的人,又想自保又想给荣枯难看,动脑筋自然会动到最难以把握过程的“蝶舞”上——比如,蝴蝶跑了——但,单纯放跑了蝴蝶,最终失职之罪还是会追究到他们头上去。   于是,便利用荣枯的良善,让他自己去放走那些蝴蝶。   顺便试探一下这个年纪轻轻便得了太后青睐的僧人是否和他们一样,是一路人。   结果……当然是试探出来了。   荣枯和他们,从来不是一路人。   李安然垂眸思考了一会:“过来。”   密探上前,李安然用手指遮住嘴唇,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密探领命,便告退了。   永安最大的街道——朱雀大道在花车梵呗之前就已经被装饰完毕,两侧最高的鼓楼上用麻绳串联着无数锦缎作为装饰,好像天空都要被这些飘扬的锦缎给遮蔽了一样。   但是今年,似乎多了一些什么东西。   那些锦缎边上,还悬挂上了一个个漂亮的绣球——据说是大殿下让人赶制了,再连夜挂上去的。   今日阳光灿烂,是个好天气,照得那些沉甸甸的绣球闪闪发光。   花车梵呗的队伍最前面,是扮做飞天模样的女乐户们,脸戴黄金面,身披绫罗裙,走三步,退一步,端的是舞姿婀娜,引来围观百姓一阵阵叫好。   一大一小两辆花车载着盖着金纱的如来像、披着白纱的观音像往前,后面跟着梵呗的队伍。   有一个年轻的僧人坐在高台上,缓缓开口。   僧人生的很美,以至于一时间不管男女老幼,都讲目光停驻在他纤薄的嘴唇上,难以移开视线。   人们先听到的,是一片寂静。   而后,才是那片潺潺的溪水,缓缓流淌进他们的心里,汇聚、汇聚、汇聚——化作山呼海啸的河流,一路奔涌。   人们屏住了呼吸。   以往这时候,应该会有成群的蝴蝶从不知什么地方飞出来,再浩浩荡荡的向着远方逃也似的离开。   但是,梵呗的队伍逐渐靠近明德门,蝴蝶却没有如约而至。   一滴水突然落在张着嘴等着蝴蝶飞来的稚童脑袋上,他“呀”的一声,抹了一下自己的头顶,而后满脸疑惑的抬起头。   阳光依然在。   只是雨点争先恐后的,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落而下。   他下意识的想把手遮在脑袋上,眸子却意外的触到了一抹壮观而靓丽的色彩——“天虹!是天虹!”   忙着躲避突如其来的雨的众人顺着这声稚气的呼喊,望向了那僧人端坐的高台。   僧人素净的僧袍湿透,闭着眼睛,脸上、头上也挂着水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滴落在稳当趺坐的光脚上。   ——那道天虹,以左边的鼓楼为起点,跨越了整条街道,落在了另一边的鼓楼上,恰好跨过那口吐梵声的法师。   不知是谁一声令下,挂在锦缎上的绣球突然散开,里头包裹着的花瓣伴随着天虹、甘雨,纷纷而下,落在了佛像上,也落在了高台僧人的身上。   后者的鼻尖接触到花朵的清香,才缓缓睁开眼,有些迷茫的抬起头来看向天空。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佛祖显灵了,圣僧梵呗,佛祖显灵!”   有人带头,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百姓便纷纷双手合十,弯下腰来念“阿弥陀佛”。   雨渐渐停了下来,阳光依然炙热,片刻便烤干了观音像上的白纱。   花车队伍继续前进,却比刚刚更添了一份肃穆。   突然一阵怪风吹来,掀起了观音像上的白纱,那白纱飘飘扬扬,落在了边上人群当中。   花车行至此处,已经距离贵女们观赏花车梵呗游-行的地方——她们今天可以画观音妆,个个装扮相似,头戴巾帼,脖挂璎珞,也不用带浅露,只管大大方方的展示自己的美貌——李安然坐在最前面,猝不及防被那飘来的白纱罩在了下头。   荣枯部分的梵呗已经唱完,他的目光顺着那飘扬的白纱,落在了被白纱罩住的人身上。   却恰好看到李安然翘着兰花指,掀起白纱时的模样。   她在笑。   侧着身子未曾抬头。   荣枯只觉得心口漏跳了一拍——有千万念涌上心头,又刹那而去,归于平静。   ——僧人嘴唇微翕:“阿弥——陀佛。”   观音化身千千万,我从此不敢抬头看。 第34章 法师有所擅,可以解我愁   花车载着佛像从明德门的方向往汜水走去, 待到队伍过去之后,前来围观的百姓可以选择跟着或者不跟。   大约是晴天下雨生天虹佛光的景象太过震撼,让他们以为那坐在高台上宝相庄严的僧人是能让佛祖显灵的圣僧, 心里比往年更怀一分厚重的敬畏,跟着的人比以前多了一倍有余。   众人目送佛像登上花船, 缓缓向着远处飘去之后, 这一年的浴佛节才算圆满结束。   李安然并没有跟着。   她早早回到了自己的王府中。   和雍州宁王府不同, 天京宁王府的书房分为内外两层,外书房是李安然处理文书、练习书法,以及阅读书卷的地方, 平时负责整理书房的侍女们能两人一组,自由进出,而内书房只有一些心腹诸如翠巧、蓝情、红珏才能入内。   她推开了紧闭的侧门,点燃了两边的壁灯。   内书房很干净,常常有人来打扫。   李安然走到书房内侧的墙边上,上面挂着的广袤的西域地势图到是和雍州宁王府的相似,只是一些地方更加详细。   雍州宁王府那一幅李安然回天京之前收起来,一并带回了永安宁王府。   但是,虽然《西域图》悬挂在内书房的墙上, 最为醒目,但是书房之中, 还有一些陈设让人不得不在意。   《西域图》的两边分别挂着两幅墨宝,一幅字迹略显稚嫩, 一看便知道是出自幼童之手, 加上纸张略微泛黄,可以看出有些年岁了——上头写着“谋定而后动”。   另外一幅,字迹遒劲, 柔中带刚,应当是近几年写成,能看出和另外一幅出自同一人之手,——上头写着“躬行而勇进”。   堆叠在书案上一卷一卷、堆积如山的书卷,最让人奇怪的是,这内书房被打扫的纤尘不染,书案边上却放着一个盛满了旧时灰烬的木盒子,最普通的材质,工艺粗糙,上头绘着的纹饰表明这是一件产自东胡的物件。   李安然从中抽出放在最上面第一卷 来,坐到书案后面,磨了朱砂,打开了书卷。   朱笔在书卷上游走着,掩盖上面原本的字迹。   黑红交织在一起,透出一股让人心惊肉跳的,仿佛阎罗殿前审判众生一般的冷峻。   黑色的字迹,已经被红色覆盖,看不清原本所写,但是红色的字迹却清晰如血——以佛抑佛,徐徐谋之。   李安然放下了笔,她此刻脸上没有什么笑容,闭上眼睛却又想起了天虹跨过花车和高台,笼罩在荣枯身上的那一刻。   又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有些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这么做,要不要把他放走。   但是内心的欲望终究是占了上风——一旦她开始谋求什么,那么周遭的一切都会被她抓在手中,卷进她那宏大又漫长的计划里。   朱笔上的红朱砂汇聚起来,滴落在了书卷上。   她现在已经找到了这个人,这个人有着坚韧的精神、聪慧头脑和慈悲的心,李安然打心里明白,这世上已经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但也是正是因为如此,李安然居然明确的感受到了她的内心,生出了一丝浅薄的犹豫。   不是对佛的,也不是对僧的。   只是浅薄的,对于荣枯这个人的犹豫。   那宝珠太明亮,即使将他放在宝塔上高高供起,风会摧残他,雨会蚀磨他——她带来的风雨。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王殿下,重新卷起书卷,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   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她郑重捧起书卷,将它放回到了那堆积如山,一卷一卷堆叠起来的书卷上。   这上面曾堆满了另一堆写满了她将来要做之事的书卷,只是每当她完成一样,记载着这件事的书卷就会被烧毁,堆积在那个骨灰坛一般的木盒子里。   李安然做完这些事情,便推开内书房的门,从里头走了出来,等到她再走出外书房的时候,却没想到抬头看到了荣枯。   僧人原本应该在花车梵呗结束之后,跟着队伍回到报恩寺去,但是他半路辞别了众僧,说是有要事一定要去完成,便转头回到了长乐坊。   荣枯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打算去西市采购葡萄酒、腌羊腿的蓝情,便向他询问李安然此刻在什么地方,他原本想着李安然若是不在府中,他就暂时在客房借住一晚上。   蓝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大殿下此刻正在书房,你不用担心,大殿下最是良善好说话的人,哪怕你直接走进去了,她也不会责罚你什么的。”   荣枯双手合十:“还是要知会一声的。”   蓝情伸手拍了拍荣枯的肩膀:“法师哪的话,大殿下重视你,你自然是能将王府当做家来看待的。”   荣枯笑道:“小僧是出家人,没有家。”   蓝情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潇洒又让人忍不住想亲近的笑:“法师真是正经,”他摆了摆手,“你要等的话,就等在书房外面吧,不要惊扰了大殿下,她看书向来不喜欢被人打扰的。”言罢,便咕哝着什么“采购葡萄酒要失约了”之类的,迈开脚步,从侧门跑了出去。   荣枯看着他的背影,此刻他心里无暇顾及其他人、其他事,满脑子只有去找李安然,所以也就把这种奇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暂时抛在了脑后。   李安然的书房并不难找,但是荣枯想起蓝管事的嘱托,最终还是没有打扰将自己关在书房内的宁王殿下,而是选择手持念珠,站在书房前,闭上眼睛在心底诵念佛经。   李安然把自己在书房里关了一下午,他也就站在书房前的庭院里一下午,直到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李安然才从里头推门出来。   她乍一看到荣枯,眉头便微微蹙起:“法师?你在雨里站着做什么?”   午前下了一场太阳雨,到了傍晚的时候,天空便又有些灰蒙蒙的,零星飘起了细雨,罩在荣枯身上,把他没来得及换下的僧袍又濡得湿漉漉。   那僧袍贴着他的身子,将脖颈下的锁骨勾勒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形状来。   李安然的目光顺着他修长的脖颈落到了他捻动佛珠的手指上,突然不自觉的露出了一个浅笑,蹙起的眉头也展开了:“法师是嫌弃新衣服硬得慌,想换回旧衣么?”   荣枯看着她的笑,眼前闪过她眼波流转,掀起白纱时的模样,连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李安然笑着冒雨冲到庭院里,抓起他的袖子,便把这呆鹅拽到了廊下:“念什么佛,雨大了,求佛给你遮遮么?自己都不知道在廊下躲躲。”   言罢,便拿起一边的金槌,敲了一下挂在书房门口的铜铃铛,有两个侍女立刻闻声而来,李安然吩咐道:“去法师的客房,取一套法师的旧衣来。再煮一壶姜茶,一并送来。”侍女口中称“喏”,便双双退下了。   片刻之后,李安然和荣枯跪坐在蒲团上,后者擦干了身上的雨水,换上了旧衣,手上捧着热姜茶一口口喝着。   李安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似乎是想瞧瞧他会不会被姜茶辣到吐舌头:“法师能吃姜么?”   “能的。”荣枯眉头微蹙,将剩下的姜茶一饮而尽。   他百般忍耐,最后还是忍不住吸了口气,想要散去嘴里的苦辣味:“姜太过辛辣,让人不耐。”   李安然:“我猜着,大概是翠巧让人多煮浓了些吧。”   荣枯:……   李安然看着外头渐渐变大的雨,也倒了一杯暖身的姜茶,只是才沾唇,她就开始毫不克制得摆出怪脸色来:“苦,这岂止是熬浓了些,亏你喝得下。”   荣枯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只是须臾之后,脸上的神情却又低落了起来:“小僧有一事想询问殿下。”   李安然放弃了喝姜茶,随手把杯子放在一边:“什么事?”   “殿下……到底想做什么?”荣枯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地丢出了自己的疑问。   他侧着身子,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李安然,那眼底似乎隐隐带着翻涌的情绪,以及想要触及答案,却不敢伸手的期待和犹豫。   李安然定定地看着他。   半晌之后,才移开了目光:“法师,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菩提这种树,它的幼苗有什么特性吗?”   荣枯想起她说的,点了点头。   “在我的眼里,这棵菩提树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只是它长得太大了,终有一日,会危及到它伸出根须缠绕着的那棵参天大树。”   李安然的目光越过外头的雨幕,不知投向什么地方,她像是在对荣枯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需要一把刀,替我修剪、规整这颗不停生长,横生枝丫的菩提树,让它既可以荫蔽一方,照拂参天大树的枝丫触及不到的地方,又不会损害嘉木的生存。”   她将手边上的杯子推到了荣枯的边上,像是邀请他再喝一杯暖身姜茶一样:“法师……你是我找到的,最好的刀。法师有所擅,可以解我愁。”   荣枯的目光落在了她推过来的白瓷杯上。   ——那瓷白得晃眼,像公主耳朵上的珍珠珰,只是边沿点上了一抹梅花一样的淡红。 第35章 思无邪   因为误了坊门关闭的时间, 荣枯只能暂住在他之前的客房。   李安然说的话不停地在他的心头盘桓,令他的心如鼓擂,彻夜难眠。   为了寻求那么一点点的平静, 他只好合衣爬起来,就这样坐在床榻上敲起了木鱼。   自己是李安然寻到的, 最锋利的一把刀——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 不是在询问自己的意见, 而是在宣告她的决定。   宁王殿下……她要做和魏武帝一样的事情。   只是和笃信道教,追求长生的魏武帝不同,她不信佛也不信道, 天命、因果,对她来说似乎都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李安然既然知道魏武帝灭佛之事,那么她也该知道,在魏武帝身陨之后,又重新兴盛起来的佛教,将魏武帝的暴毙归咎于他不敬佛法,是欲要毁灭佛法的魔王转世。   李安然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会招来多少口舌污蔑。   荣枯的木槌一下一下敲着面前的木鱼,他的眼前一幕幕闪过自己来到汉地这些年经历过、看到过的——有好也有坏, 他并不是因为经历过好而忽略坏,经历过坏而否定好的人。   李安然也不是。   “笃笃”声持续了一整夜, 从原本的急促逐渐变缓,同人的心跳合一。   外头的天光, 也透过窗纱投射入了房间里。   荣枯最后一下敲在了木鱼上, 连绵一夜的诵经声,终于以这一声为结尾,画上了句号。   他站起来, 整理好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原本想去找李安然,却半路上撞到了翠巧,后者一脸怪异得看了他一眼:“殿下不在,上朝去了,法师你出门照过镜子么?两个眼睛肿得厉害,快去敷一敷。”   荣枯:……   也、也罢了,等她上朝回来再说吧。   至于李安然,她起早了换上常服——小朝不像大朝,需要严格自己的正装穿着,皇帝年轻的时候野惯了,也不喜欢一天到晚穿着朝服上朝,便顶着被御史骂到狗血淋头的危险,强行把上小朝的服饰给换成了更加轻便的常服。   虽然御史们不高兴,但是大臣们……似乎还挺高兴的。   小朝不需要所有在京官员都来参加,只需要皇帝钦点的某些人,以及三品以上官员前来就行了。   李安然之前往皇帝面前呈递了石蜜的熬制方法,皇帝看了以后觉得十分高兴,毕竟李昌的口味和李安然相似,父女两个都是偏好甜食之人。   加上石蜜一项的白银互市一直也是李昌心里的一块隐患,如果李安然不呈递石蜜的熬制方法,他也一定会派出使臣去天竺求法。   但是,现在有了这个,也不需要千里迢迢派遣使者去了,现在的关键在于试验这个方法是否能成——需要专门为其建立一个制糖坊,西蔗虽然易得,但是永安不产西蔗,还得寻一个产西蔗的地方才行。   由谁去监察、管理塘坊相关事宜呢?   为此,卫太师和徐尚书都提出了自己属意的人选,徐尚书提议让刘司农前去,石蜜取自西蔗,通稼穑,塘坊建造又需要征调工匠,应当是工部相关事宜。   卫太师却举荐了自己那个在户部的大儿子:“户部度支,建造塘坊,制造相关的器具那都是要用到钱的,包括收购西蔗、度量石蜜,再估算价格,这都是户部官员擅长的东西。”   李安然听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自己也在那歪着头点头。   “狻猊儿,这方法是你献上来的,关于这监察、管理之职,你建议谁去才好?”皇帝突然开口问道。   李安然眨了眨眼:“儿臣觉得两位都说的很有道理,不如工部和户部各派出一位官员前往,至于总督司,儿臣到是想让三弟去试试。他也开府封王了,是该寻些事情历练历练了,总不好一直当个闲散王爷。”   皇帝摸着胡须,思忖着李安然的话,却听到她继续道:   “而且儿臣觉得,熬制石蜜一事,现在方法是暂时是收拢在了皇家的手里,久而久之,是一定会泄露出去,为众人所知的,所以也不必藏着掖着。只是这暂时不需要担忧,毕竟要建造一个塘坊,从西蔗的采购,到器具的养护和制造,短期并不是民间某些商贾能依靠自己财力就能支撑起来的,所以若是成了事,能大量生产了,不妨将石蜜熬制方法公开,由民间自己试着制造。官家塘坊控制着上贡石蜜的品质就可以了。”   皇帝抚须大笑:“狻猊儿想的这么远了吗?也罢,栾雀确实是该历练历练了,那就由……栾雀为主,刘司农和卫度支郎一起去吧。”   “喏。”群臣附和。   皇帝喝了一口边上的消暑饮,随口道:“这春闱也近了,近几日上林苑送来了两盆上贡的牡丹,颜色正红,亭亭净植,一盆朕给放在泰辰殿,算是给春闱的士子们搏一个好彩头吧。”   群臣笑道:“陛下恩宠。”   皇帝又道:“还有一盆,朕差人给你送到宁王府上去,天下繁花众多,唯有这正红牡丹,国色天香,力压群芳啊。”   李安然肃拜:“儿臣谢过父皇。”   皇帝抚须,面上挂着慈父的笑容:“还有,既然收了朕的花,就要替朕好好办事了——此次春闱殿试,由你来出题。”   皇帝这句话,不是在问群臣的意见,而是单纯的在表述自己的决定,这一点,李昌和李安然父女两个也是像极了。   前来上小朝的臣子们面面相觑——这可是……储君的待遇啊。   之前一直有所猜测,但是他们也不敢妄下定论,如今看来,确实有几分可信之处了。   皇帝想立宁王做储君。   章尚书道:“陛下,春闱历来是圣人出题,考中者为天子门生,这陛下让宁王殿下出题,似有不妥。”   皇帝摆摆手道:“朕心意已决,不必劝我。”   还有大臣想要说什么,却听卫太师道:“既然是天子门生,宁王殿下作为天子长女,春闱高中的士子自然也可说是宁王殿下的师弟们了,况且宁王殿下是替圣人出题,自然也是无妨的。”   卫太师是百官中出了名的老顽固,他突然站出来替李安然说话,连皇帝都吓了一跳,随即龙颜大悦:“太师说的是,狻猊儿,你可有异议?”   李安然摇头道:“儿臣遵旨。”   她顿了顿,道:“儿臣还有一事要上奏。”   皇帝道:“说吧。”   李安然出列,对着皇帝肃拜:“儿臣想办一个辩法会,由大周十五道一万三寺中选出十五名德高望重的高僧前往天京辩法。”   徐尚书立刻站出来道:“不可,大周佛事鼎盛,寺庙常有占取民田一事,殿下招揽高僧辩法,岂不是更助长他们气焰。”说到这里,徐尚书两手一摊,“而且举办辩法之事,劳民伤财,毫无意义!”   李安然浅笑道:“太后笃信佛法,小王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为太后祈福,更何况,不过是寻十五位高僧罢了,又不是选一万五千位,怎么就劳民伤财了呢?”   她嘴角含笑,目光灼灼。   徐尚书上了年纪,又天然偏向儒家学说,把这件事情当做了李安然在推举佛教,为自己以后当上储君铺路,顿时一张老脸铁青:“殿下,您这明面上是寻来十五位高僧,实际上一路选拔,推举,将选拔相关的消息放出去,其中要用到多少人力财力?谁来主持?如何选拔?切不可以一己之私,便仓促行事!”   李安然笑道:“自然不是仓促行事。”   一边的章尚书此刻却开口道:“臣觉得殿下此举甚好。如今我大周万国来朝,天下归心,更有不少南蛮小国其实也笃信佛法,殿下举办如此法会,正好也能让这些小国使者们见见我大周博采众长、海纳百川的气度。”   卫太师点头:“臣附议。”   这下,李安然都被吓到了——卫太师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居然会连续两次站在自己这一边。   这老头肯定有哪不对劲。   还没等李安然咂摸完到底哪不对劲,皇帝便拍板道:“可以,狻猊儿,此事就交给你去准备了。”   李安然躬身:“臣遵旨。”   这些事情商量完,天色也已经走到正午了,皇帝便散朝赐廊下食。   李安然吃完饭,便回到了自己的王府,知道她回来了,原本在自己房中小歇的荣枯便立刻去寻她。   谁知道李安然一见到他,便关切地问道:“法师出门的时候照镜子了么?怎么两个眼睛肿了也不敷一敷?”   荣枯:……   他双手合十,对着李安然道:“小僧昨夜彻夜未眠。故而今天早上眼睑有些水肿。小憩一会便没事了。”   李安然上前,拉着他的袖子让他坐下:“法师怎么就一夜未眠了?又彻夜诵经了?”   荣枯捻着挂在手上的佛珠:“小僧昨夜虽然在诵经,可想殿下比想佛多。”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妥,只是自顾自继续往下说着:“殿下昨夜说的,小僧想了许久,翻来覆去不能入眠——”   李安然:……   她觉得这和尚真是一张嘴叭叭得,恨不得让人打两下才好。   “我想……我不是殿下手中的刀。”   荣枯双手合十,嘴角噙着笑:“但是我知道殿下要做的事是好事——也是苦海上的扁舟,殿下掌着舵颠簸于风浪之中,却始终有一条一往无前的路。”   “这苦海之上,小僧愿意和殿下同往。”   “小僧,欲渡殿下。”   李安然看着他,突然莞尔一笑,眼里那种带着点焉儿坏的俏皮又透了出来,只见她伸手,用力掐了一把荣枯的脸颊。   荣枯:????   “殿下为何又要掐我?!”   “你自己想想自己说的这些话有哪儿不妥了吧,臭和尚。”   李安然笑骂着跑了。   荣枯:……   他……哪说错了? 第36章 二合一   李安然以准备辩法会为由, 又把荣枯重新从报恩寺了请了回来,郑太后知道了,便和左右侍奉的贴身宫女道:“哀家以前到是看不出来狻猊这个孩子还有这样的心。”   她毕竟在这旋涡里摸爬打滚多年, 也太过了解自己这个长孙女的脾气,以至于李安然提出“辩法会”那一刻, 她就嗅到了空气中那不同寻常的异动。   于是, 她便将李安然从宫外招了回来, 说是要同她聊聊辩法会的事情。   李安然知道这件事情左右是躲不过的,便收拾整齐,穿戴正装前去拜见太后。   郑太后坐在上座, 她年纪大了,枯白的头发上用发箍装饰着,依然能看出几分昔日的美貌和岁月赋予她的威严。   李安然手捧着贝叶经文,屈膝肃拜道:“祖母,这是法师抄好的经文,为祖母祈福用的。”   郑太后看着她,不发一言。   李安然保持着肃拜的动作,只是将经文微微抬高,举到了自己的眉毛平齐处, 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太后不说话,她也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两人僵持到后来, 郑太后却是先软下来的那一个:“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李安然只是笑:“祖母不必担心会折损了自己的福田,左不过总有您的供奉在。”   郑太后便闭上了嘴, 她靠在美人榻上, 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情绪翻涌:“你和你那个爹一样,看着好像温和大度,偏偏做事情却又是最狠绝的……”   李安然道:“祖母不必忧心, 孙儿自有道理,总缺不了祖母三宝供奉便是了。”   郑太后便又沉默了,她看着李安然屈膝的姿势,最终还是开口道:“你就不能等我去了……”她声音哀戚,让人听着心碎。   李安然罕见地语塞了一瞬,原本保持屈膝肃拜的身子也晃了晃,却很快又稳住了:“祖母可还喜欢孙儿举荐的那位法师?若是喜欢,多招他来说说话吧。”   郑太后看着她,眼前闪过当年自己还是皇后的时候,假借举办法会,将李安然从陈王府中接出来乔装打扮,令她去边关千里奔袭寻她阿耶时的样子。   那个时候,郑太后曾经以为李安然是做不到的——於菟和栾雀太小,另外侍妾生的孩子也只有那么丁点大,她想着即使自己的小儿子没能逃过一劫,至少也给他留下个女儿。   郑太后没有想到自己的孙女心性会坚韧到这样的地步,以至于……   “好、好。”她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将脸侧向了一边,“你们父女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好啊——”   她抬起手摆了摆,示意边上的宫人接下李安然手上的贝叶经书:“你退下吧,哀家乏了。”   她能怎么办呢?笃信佛法,供奉三宝,求神拜佛,大办法会——她为的是什么,郑太后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   心里被这些事塞满了,便无暇去细想旁的事,就把这无限的冤孽都当做是前世因后世果,一并磨进万丈经卷里。   这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醉生梦死罢了。   多年供奉三宝,郑太后虽然年纪大了,但是眼睛却不瞎,或者说,她是这一场局里看的最清楚的那一个。   ——豪寺侵占良田,与国争利,无论是李安然还是李昌,都不会放任这股力量再继续膨胀下去。   曾经她没有办法阻止两个儿子自相残杀,现在也没有办法阻止孙女做她要做的事情。   李安然看着她,双手交叠,蹲下身子重重拜了一下:“孙儿告退。”   “狻猊儿。”郑太后最后叫了她一声,“你可知道你做的事情——”会招来多少身后恶名?   李安然没有回头,只是笑着回答道:“祖母,牡丹花开了,别总是闷在慈宁宫,多出去走走,看看花。花总是开在当下的,谢了哪管风云变幻。”   言罢,便径直离开了慈宁宫。   说到牡丹花,上林苑每年都会向宫里进贡新开的各色牡丹花,御花园里和各宫各殿之中,到了这个时节,便是国色天香争奇斗艳。   一般来说,宫中位份较高的嫔妃会分到上林苑配置出来的最为罕见的牡丹花——今年两盆正红色的“花王”一盆放在了泰辰殿,一盆送去了宁王府,甘贵妃所在玉露宫分到的是“花王”之下第一品,唤做“金风玉露”。   甘贵妃得了这“金风玉露”,便做主邀请宫中的嫔妃、公主共同来赏花。   当然,除了赏花,自然还有准备歌舞同宴席。   那盆“金风玉露”花瓣白中透粉,十分娇艳,以花蕊为中心,缓缓晕开涟漪般的淡金黄色,更是罕见,众嫔妃见了,便啧啧称奇。   昭柔公主坐在母妃边上,头戴精细的珠冠,面上妆容更是妩媚,她本是及笄少女,整个人精心打扮之后更是青春洋溢,活脱脱一个仙子模样。   刘妃笑道:“到底是髫髫容色倾城,这模样叫人心里喜欢。”   “是啊是啊,这‘金风玉露’姿态娇柔,讨人喜欢,是牡丹中的第一流了,却不及昭柔殿下万一呢。”坐在下首的嫔妃也跟着一并笑道。   昭柔到底是千娇万宠的小孩子心性,听到别人可劲夸她,虽然心中高兴,却竭力抿着嘴不让心里这点小得意露在脸上,连忙捧起边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却到底是眉毛上飞,显出了一丝骄傲来。   “哎哟,快别夸了,夸得她都飘飘然了。”甘贵妃用手指遮住嘴,一双眼睛眯成了缝,“这‘金风玉露’虽然是‘花王’之下第一品,但到底是陛下的‘花王’才是第一流啊。”   刘妃边上的安华公主是个直肠子,听到甘贵妃说“花王”便对着一边和她同母所生的六公主安平小声道:“花王?我听人说,父皇把一盆送去给大姐姐了。”   偏生她自以为声音小,别人却听得清楚。   安平公主连忙狠狠掐了她一把。   “哎哟。”安华被掐了一下,两个眼睛顿时泪汪汪的。   坐在上头的昭柔公主原本脸上带着笑,一听到她的话,顿时一张脸就阴沉了下来。   她咬了咬嘴唇,张了张嘴,才挤出点笑:“大姐姐军功卓绝,自然配得上父皇赐她‘花王’一品。”   甘贵妃看着她这幅眼圈红红的模样,只好叹了口气,举起手中的白玉杯来:“这是内造的甜酒,诸位妹妹不要拘束呀。”   好歹才在一片应和之中,将这尴尬给抹了过去。   作为引起尴尬的那个人,安华公主坐在一边浑身不自在,忍不住伸手拽了拽妹妹的袖子——她们两个一母同胞,是双生子,妹妹生的性格谨慎,寡言少语,姐姐却是个直肠子,安平经常因为担心姐姐说错话,所以一步不离的跟在姐姐身边。   两人可谓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了。   安平扶着额头,对刘妃道:“母妃,孩儿觉得头晕。想和姐姐去外头醒醒酒。”   刘妃也巴不得她俩先撤出去,便起身替两个女儿告假,好在甘贵妃也没有为难,直接放了两人出去。   两人走到御花园,五公主才拉着六公主的袖子,满脸委屈巴巴:“妹妹,我知道我说错了……”   六公主叹了口气:“阿姊,你这样,以后嫁出去了,我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啊。”   五公主嘴唇一嘟:“反正我们母妃是妃位,驸马也肯定是出身清白的人家,我俩把公主府挨着建不就好了?”   六公主伸手掐了一把姐姐的嘴:“你这想得美极了。”   五公主拍开妹妹的手,刚想还击,却发现妹妹的目光追着一处远去了。   安平绕开了自己的姐姐,一路小跑着往御花园的湖心亭赶去。   “小妹安平见过长姐。”   李安然原本是在湖边喂鱼,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往湖里撒鱼食,看着那些为了争抢一口鱼食而拼命搅腾的锦鲤,再慢慢理顺自己心中的那一点情绪。   这边喂着鱼,那边却有人来给她请安。   她扭头看了看这个对着自己肃拜的女孩,年未及笄,虽然不算绝色,却也有几分灵动可爱。   “我记得你是刘娘娘那对双生子中的妹妹吧?”这女孩儿细心,担忧自己认不出她来,便把自己的封号也一起说了。   这样也免了两方尴尬。   安平眼里带着羞怯的笑意:“小妹今日读书有些疑惑,可又不敢去问四姐姐,正好今日吃多了酒出来吹风,可巧遇到大姐姐了,便想问大姐姐讨教。”   李安然拍了拍手:“什么疑惑呀?坐下来吧,说来听听。”她脸上带着笑,眉眼弯弯,并没有安华想象中那么难以亲近。   安平和安华在宫门之变的时候年纪还小,对当初的那些事没有什么记忆,当时的刘妃位份又还低,所以两人同李安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接触,再到后来,她们也就只有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这位“大姊姊”的功绩了。   “是《后魏书》里提到的‘熟读《论语》方可治天下’。这句话是魏朝名相赵王孙所说,可是小妹思来想去,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熟读了论语,便可治天下了呢?”安平开口的时候有些踟蹰,生怕被李安然嗤笑见识短浅,连这也都不明白了。   李安然看着她,目光闪动,笑道:“魏朝是胡地起家,重武而轻文,擅战而不擅文治,”她说话速度很慢,非常耐心,“他们从北方一路南下之后,南方的土地当时被诸多的儒门世家把持着,想要在南方站稳脚跟,就必须得到这些世家的认同——怎么认同呢?”   李安然没有把话说完,反而转过来询问安平。   安平吞了一口吐沫,心口砰砰直跳,思忖一会便小心翼翼开口道:“把、把自己也变成儒学大家。”   “也不一定,做做样子,让人觉得‘他和我们是一伙人’也就成了。”李安然意识到这个妹妹有些紧张,便不再盯着她看,笑着拿起边上的香薷饮喝了口,“样子做出来了,对方也好接受一些,加上魏朝当时初立,北方儒生文臣的地位不如武将,赵王孙在获取南方世家的认同之后,又将儒家治国的那一套反哺回北方,提高儒生、文臣的地位,才让魏从一个南方世家口中的‘蛮夷之邦’,成为了新的中原正统。”   “所以,治国的,并非是《论语》,而是赵王孙审时度势,能屈能伸的智慧。”   安平听着心中微动,似乎有抓住什么,却又一下子说不清。   李安然看着她这幅迷迷蒙蒙的样子,笑着让了她一块糕点:“赵王孙,人中之龙也,但是即使是这样的人中龙凤,也要低下头,抛弃不适合时代的东西,去迎合正确的风向,揣度人心,把握时机,更何况是我们这样的凡庸之人呢?”   安平缓缓睁大了眼睛。   ——她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比长姐更风流的弄潮儿了,可是……长姐却自称是“凡庸”。   ——我们这样的……凡庸之人。   长姐她未曾把自己当做和她们这些妹妹“不一样”的人。   她双手拢在袖子里,站起来对着李安然肃拜:“小妹受教了。”   李安然笑了,侧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处,不知道要不要过来的安华道:“若是有空,你们姐妹二人都可以到我的宁王府来小坐。”   她同那些於菟之外的妹妹相处的太少了,不太了解她们,这倒也是个好机会。   这些妹妹们没有和自己一样的机会,终日关在后宫之中,很难见识她见识到的东西,谁又知道其中也许会有那么几个,擅长自己不擅长的东西呢?   李安然从不否认自己的得天独厚,有一半来自父亲极度的偏爱和放纵。而其他妹妹,几乎没有这个机会享受到和自己同等程度的,来自那个九五之尊的极端偏宠。   於菟性格蛮勇,和崔景一样对桑农之事感兴趣。   髫髫虽然骄傲,但是于诗词书画之上却能胜过不少士子。   再比如说,面前的这个安平,稍微教导、打磨一下,拓宽她的眼界,她是否也能成为令人侧目的巾帼士子呢?   她心情好,便走出湖心亭,和安平、安华又说了几句话,便因为天色晚了,要赶暮鼓之前赶回长乐坊,三人便在御花园分开了。   李安然回到王府,第一时间便往荣枯所在的客房赶去,正好看到僧人搬了一张桌子出来,四月八后,蚊虫渐多,他弄了一顶纱帐支在廊上,自己拢在纱帐里一卷一卷的看李安然为他准备的东西。   那是两年以来,细作营各部派遣出去的密探们为李安然收集的,大周十五道佛寺账本、涉及的俗世生意,以及闹出来的人命官司。   荣枯身边的两只鸟儿缩在笼子里睡觉,荣枯却看着这些文书眉头越发紧皱。   李安然掀开他防蚊虫的纱帐,收脚坐了进去,那纱帐飘落,又将廊子盖得严严实实。仿佛是为了提神,驱虫,荣枯在帐子里还用香炉点上了艾香。   李安然抱着膝盖,看着他道:“知道外面蚊虫多,怎么还跑到外面来看书卷了?”她歪过身子,看了一眼荣枯身边的艾香,“还点艾香驱蚊。”   荣枯放下书卷,用手指揉了揉眉心,笑道:“虽然佛祖有割肉喂鹰之德,可小僧修行不够,实在是怕被虫咬得浑身痛痒。”   李安然被他逗得直笑:“法师又怕自己一不小心拍死了哪只过来吸血的蚊子,犯了杀戒是吧?”   荣枯听出她话里的调侃,腼腆一笑:“殿下见笑了。”   李安然道:“这蚊子不通,要下地狱的,怎么能损害罗汉呢?”   荣枯哭笑不得:“殿下你说小僧这张嘴叫人恨,殿下的嘴也越发损了。”   两人罩在一个帐子里,风一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李安然越发来了劲,扳着手指和荣枯笑:“那我看这蚊子倒是众生平等,禽畜也咬、人身也咬、白丁也咬、鸿儒也咬、草民也咬、王孙也咬——就连得了道的圣僧,也要咬上一口才是,可以说是佛性了。”   荣枯知道她调侃自己,便立刻反击道:“这倒也不是,若是有佛性了,就该饮露水,吃草汁,口念经文了。”   李安然把手放在耳朵边上:“这不是念着呢么——嗡嗡、嗡嗡。”   荣枯:……   他想了想,发现自己对李安然的耍无赖毫无办法,便又低下头去看书卷了,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殿下于辩法之上,到是给小僧寻了一条新路。”   李安然:???   不,法师,你不要学我耍无赖啊?   他展开手上的书卷,指着一处对李安然说:“这些都是真的?”   李安然凑近,上面写着“暨南道,林州滁县大旱,朝廷免其税收,然豪寺不减其租,致使当地农户十户逃荒七户。”、“虽不减其租,却有开仓赈济之行。”   她笑道:“是真的。后来是朝廷拨款赈济,才渐渐缓过来的。”   荣枯道:“不减租,却开仓赈济百姓,就像是咬下别人一块肉,然后拔下自己身上的一根毛去填补伤口,表面上看上去是行善积德,耕耘福田。实际上却是残害生灵,为佛法蒙羞。”   他自幼出家,许多情绪都被磨到经卷里去,很少外露,只是在看李安然为他收集的这些书卷的时候,心里还会翻涌着嗔怒之情。   只不过,他不会为这种嗔怒之情而感到罪过——哪怕是佛祖,看到这一幕也是要做狮子吼的。   李安然看着眉头紧皱,神情严肃的荣枯,一双眼里也不自觉的挂上了笑:“我没看错法师。”   她坐直了身子,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有用力揉了两下,便摆出了一个郑重其事的态度:“辩法一事,便交给法师了。法师还需要我为你准备什么,尽可以说出来。”   荣枯道:“殿下愿意信任小僧,将如此重要的事宜交给我,这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若是要有什么准备的,小僧还需要那些即将来到天京与我辩法的法师们的背景、籍贯、戒腊、师承等等……”   李安然道:“这些等他们自己选拔完毕,我自然会告诉法师的。”   荣枯点头:“辛苦殿下了。”   他又低下头去继续一目十行地默记书卷,过了一会,见李安然不走,便抬起头来想要提醒她一声,却见她一手撑着廊子,一只手伸进两只银喉的笼子里,拨弄着小银喉的翅膀,仿佛一只手贱的猫。   僧人一时间竟有些不忍打扰。   “对了。”李安然逗弄着小雀,问荣枯道,“你摘你院子里的早梅做什么?”   荣枯的客房里原本有一株梅子树,开的花是不带一点瑕疵的纯白色,结果子也比其他品种的梅子树早一些,到了近几日,已经有青青的梅子挂在上头了。   只是这梅子酸极了,李安然并不喜欢吃,每年落下来只好拿去挖坑埋了。   荣枯摘了一些来,放在瓮里存着,也不知道要拿来做什么。   李安然道:“这梅子酸极了,哪怕是放久了也不会甜,用盐腌渍过,或者用蜜去泡,也不成。我就放弃收拾它了。”   荣枯浅笑:“殿下只管等几日便知道了。”   李安然便由他去了。   待到吃到荣枯做的东西,也确实是几日后了——因为过了四月八,天气越发炎热,李安然在自家处理公务的时候连热药都不怎么肯喝了,虽然到最后依然会不情不愿地喝下去,可到底难受得慌,更何况她的病症又是严禁吃冰,酥山、冰酪这类东西,更是想都不要想。   以至于李安然只能抽着空,跑去荣枯那里用井水泡泡脚,弄得法师赶她也不是,看她也不是。   至于李安然,她到是并不在乎玉足是不是被法师看到了,毕竟她当年在东胡的时候,东胡各部的可汗都对她行过捧足嗅靴礼,还有的甚至为了表达忠心和恐惧,把额头贴在她的脚背上。   久而久之,她就对这些儒家细枝末节的男女之防丝毫也不放在心上了。   荣枯赶不走她,也就只好随她去。   他踟蹰了半天,最终还是用小碟子给她端了一碟青梅冻过来,这青梅冻酸甜可口,颜色清澈,上头还放着一片香草叶,绿莹莹的煞是可爱。   主要是也不寒凉,入口即化,让她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就当她想要问荣枯再要一碟的时候,却听外头传来了蓝情的通报声:“殿下,红珏已经到永安了。还带回了您要的那个……阿史那真。”   李安然手中的小木勺轻轻翻搅着剩下的梅子水,眼皮也不抬,只是嘴角挂上了一丝令人胆寒的笑意。   这样的笑容,荣枯在之前的人生里,在不同的人脸上,不只见过一次。   ——这是手握生杀大权的枭雄才会露出的笑容。 第37章 她是人间的龙凤,百兽中的狮子。……   “人送到大理寺去了?”   在听到红珏已经把人带回永安之后, 李安然就从荣枯暂住的客房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一边看着红珏带来的瀚海都护府稚生名单,一边听红珏呈报她在瀚海都护府这段时间的事。   “这一批稚童一共有十一人, 几乎都出自瀚海都护府各个部落贵族之家,但是其中会说汉话的没有几个, 还有一些没有汉名。”红珏回复道, “阿史那真已经下狱大理寺, 关起来了。”   “汉名这个不着急。”李安然把手上的名单放在了一边,“你说说,你是怎么捉到他的?”   “穆勒可汗本就忌惮他这个弟弟, 我带着陛下的旨意去阿苏勒部把他斥责了一顿,他就怕得要死,趁机给阿史那真下了迷药,把他捆了送到我的帐下。”红珏道。   “哦。”李安然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阿苏勒部当时距离被我带着赤旗玄甲军正面击溃的阙则部很近,穆勒是亲眼看着草原上最强的阙则部怎么在我手下溃不成军的,他收到斥责肯定怕得不行。”   “还有趁机除掉这个心思活络、颇有野心和人望的弟弟。”红珏道,“阿史那真被俘之后, 一路上把他带回天京光是寻死就寻了三次。”   李安然一奚:“我要是穆勒,我就把这个弟弟的脑袋割下来送给你, 让你带回来。”她摆了摆手,“穆勒的胆子, 比我预估的还要小一些。继续让人盯着他吧。”   虽然一下子不明白为什么既然给穆勒可汗下了“胆小”的定义, 却依然还要细作盯着他,红珏却没有把自己的疑问问出口,只是双手交叠:“属下遵命。”   而后她又听到李安然问她:“你一路上和阿史那真相处这么久, 对这个人有什么看法?”   红珏想起那个狼崽子一样的眼神,摇了摇头:“阿史那真比他的兄长更加骄傲一些,也不服输,看上去似乎很有尊严,被我关在囚车里的时候,两次轻生不成,便试图绝食而亡。此人和他的兄长不同,精通汉学,汉话说的也很好。”   “哦?”李安然挑眉,“那你是怎么劝他乖乖吃饭的?”   红珏道:“属下吓唬他说,若是他继续绝食,我就杀了同行的东胡童生。”   李安然拉长声音“嗯——?”了一声,红珏笑道:“自然是吓唬他的。”   “那他吃这套么?”李安然来了兴致,坐在了榻上支着胳膊仿佛听故事一般,两个眼睛亮晶晶的。   “一开始是不吃的。”红珏如是回答道,“他说,殿下要活的幼童,而我是殿下的属下,是不敢这么做的。”   李安然点头:“然后你又是怎么做的?”   红珏看着两眼放光的李安然,只好继续回答道:“我告诉他,我可以杀掉这批幼童之后,栽赃给他,再个阿苏勒部冠上一个大不敬之名。”   李安然:“他信了?”   红珏无奈:“他信了,骂了我一路的毒妇。”   李安然抚掌大笑:“哈哈哈哈,这人真有意思。”   红珏:“殿下……不讨厌他么?”   李安然抬起眼来,嘴角上的笑意还没有褪去,一双眼睛却已经逐渐变得寒凉:“他能去思考我为什么问瀚海都护府各部索要孩童来天京游学,说明他聪明。”   “他明明知道你不会这么做,却还是对你带有一丝怀疑,听信了你的威胁,说明他的内心有恐惧,又犹疑,还有一些良知和在意的东西。”   “这样的人……是可以调服的。”   “我不讨厌。”   红珏道:“殿下可要见一见他?”   李安然原本都已经低下头去了,听到红珏这么说,连忙摇头:“不需要。把他丢在大理寺牢里晾着吧,我这段时间忙,若是挨过了这段时间,他还没先软下来,我再去会会他也不迟。——还有,叫钱少卿一日三餐不要少了他的,也不要特殊照顾。”   红珏双手交叠:“喏。”   便领了李安然的命出去了。   大周春闱在四月,高中前三甲的士子会被成为“青君”,青君在古楚的传说中,是负责带来春天的神,大周兼容并包,吸收、继承了不少古民俗,故而也将春分称为“迎青君”——四月辞青君,迎来炎炎夏日。   民间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大周春闱高中之人,又被称为“揽春抱夏”、“抱夏之喜”、“登青云”等等。   卫显早早就听自己的父亲说,今年殿试的题目是由宁王殿下来出题,他原本就是永安一等一的风流才子,无论是诗文还是政论都胜过同龄,更有徐、蔡两位大儒对他赞不绝口,称其为后生可畏。   二十余岁的年纪,原本就是应当肆意、骄傲的岁数,卫显受这么多人赞扬,他虽然面上不怎么显出来,心里却是带着一分骄傲的。   包括他的兄长卫昇在内,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卫显可以成为这次殿试的魁首,拔得头筹。   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当他听到父亲提到这一次殿试出题人是李安然,她还要随父一同上殿的时候,小卫相公心里还是忍不住紧张了一瞬。   他并不怕自己做不出锦绣文章,他只是有些担心自己在诸多人之中,是不是不能被宁王殿下一眼看到。   毕竟,那日在踏青宴中,殿下也不曾多注意他——哪怕他是天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才子、美男子,殿下看他,也与看旁人并无不同。   他自小家境优渥,卫家是翰墨世家,他父亲和兄长又是“青君”出身,懂事以来这日子过得可以说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偏偏,弱冠之年,尝到了“愁”是个什么让人翻来覆去又不能丢弃的玩意。   张氏因为自己的儿子近几日经常读书读着读着就发起了呆,有些担忧,便命人煮了消暑汤,亲自带了来书房看他。   果不其然又看到自家儿子愁眉不展地坐在书桌前,单手撑着脸,一副唉声叹气的模样。   张氏连忙亲自捧着解暑汤上前去:“显儿为何这般愁眉不展?可是担忧明日殿试?我们显儿自有聪慧,腹中有百千的好文章,怎么突然担心起了殿试?”   卫显捧起母亲给自己准备的解暑汤,低下头喝了一口:“阿娘,我没有担心殿试的事情。”   “胡说,除了殿试的事情,还有什么事是能让你担忧的?”张氏伸手点了点小儿子的额头,“你也不要太过挂心了,早早睡了,好好休息才是,明日一大早便要去紫宸殿,天家亲自试你们呢。”   卫显自知自己心里那点隐秘的男女情愫不能说出来,也只好闭着嘴默认自己是紧张春闱之事了。   毕竟——若是那个把他的魂魄都攫走了的女子,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或者年才及笄的高门贵女,他告诉母亲,母亲必定是喜不自胜地握着他的手,询问到底是那家的姑娘,她不日就去合八字、下聘礼。   可是……对方是年已二十有六的李安然,就完全不一样了。   母亲她……   “阿娘,我想再读一会书,然后再睡下,您先去歇息吧。”他站起来,扶住张氏的胳膊,将她请出了书房的门。   张氏对他来说是慈母,但是卫显很明白自己的娘不会接受自己去做李安然的驸马。张氏满脑子想着的,就是让他娶个最好比他小那么几岁,门第差不多的贵女,就像是兄长娶徐氏女一样,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后宅。   但,若是圣上赐婚,那就又是另当别论了。   想到这里,小卫相公用力摇了摇头,将自己脑袋里最后一点杂念抛了出去——现在想这些没有什么用的,李安然这样热烈又坚毅的女子,圣上不可能给她赐婚一个她不喜爱的驸马。   如今他要做的,无非是好好应对明日的殿试,力压群儒,拔得殿试头筹。   大周殿试从辰时开始,一直到午时结束,前来参加殿试的士子一共有一百五十多名,都是大周十五道乡试选拔-出来,再经过层层初试、再试选拔之后,进入殿试的英才。   卫显因为年龄小,生的品貌风流,穿着统一的白色儒士袍站在一群人中间更加显眼。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紫宸殿中央那盆红艳如火,浓烈似血,花型硕大的“花王”品牡丹。   而后,皇帝从后面来到前殿,接受众多生徒的叩拜之礼,简单的行礼之后,皇帝便命令生徒们坐到为他们准备的书案上,由黄门为他们分发裱好的竹宣纸考卷。   卫显匆匆瞥了一眼上座的皇帝,却没有看到李安然,心下微微有些失望。   只是当他听到其他生徒倒吸一口气的声音,随着他们的感叹抬起头的时候,却又恰好撞进了一双沉静如水,清明英武的眼睛里——   今天的李安然依然是一身正红的襦裙,脸上的妆容却是眉尾斜飞如苍龙入鬓,一双眼睛故意画得眼尾狭长上挑。   丹唇浓艳,下巴高抬。   站在那盆牡丹花王的边上,不知是花成了人,还是人压倒了花。   ——恰是睥睨天下,傲视群雄。   她是人间的龙凤,百兽中的狮子。   一开口,便能让世间万籁俱寂。   “诸位士子,本次春闱考题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第38章 不——他不是这个意思啊?!……   大周殿试, 出题者即为主阅。礼部和吏部各自派出三名官员作为知贡举。   先帝在位的时候,大周的科举尚不完备,采取“公荐”和“录取”并行, 李昌继位之后,便将“公荐”制度给废除了。   但是考虑到中举的士子以后都是要入朝为官的, 皇帝便允许负责阅卷的知贡举们凭借考生平时的人品和名望来择优入取。   这就给第一次做主阅的李安然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小卫相公好!辞藻华丽, 文采卓绝!”礼部的王侍郎在李安然的左边拔高了嗓子, 拍着卷子如一只引吭高歌的老鹅。   至于他为什么当着李安然的面敢这么叫喊……   “文相公好!言之有物,虽然辞藻略逊一筹,但是更为老练!小卫相公虽然文采华丽, 但是为了完成文章,有几处强行穿凿,重复过多了!”吏部的陆侍郎在李安然的右边,为了压过王侍郎的老鹅高歌,嗓子都喊破了音。   “小卫相公好!小卫相公是京城一等一的风流佳公子,人品门第那样不比文承翰强!”   “文相公虽然出身微寒,但是在太学之中素有贤名,乃是蔡大儒的爱徒!”   “小卫相公还是徐大儒的弟子呢!”   “小卫相公好!”   “文相公更好!”   两人对吼到最后,便各自手持自己看好的生徒的考卷, 如两只张开翅膀,试图把对方头上的官帽叼下来的雄鹅一般, 伸长脖子、伸直双臂,吹胡子瞪眼, 眼看着就要撞在一起。   各自麾下的其他知贡举连忙冲上去夹住两人:“算了算了。两位侍郎算了!大殿下——大殿下您说句话啊——”   李安然默默地扯过一张卷子, 把自己的脑袋盖在了文章下面,顺便再用食指塞上了耳朵。   ——好吵啊。   要不然你俩出去打一架,谁赢谁说了算吧?   逃避不仅可耻, 而且一点用也没有,李安然被几位知贡举从卷子下面挖了出来,两篇文章同时塞到了面前。   一般来说,知贡举们会自行决定本次科举有多少人高中,皇帝阅卷只是走个过场,前三名的“青君”花落谁家,会有皇帝亲自点选——一般都是颇有才名,又生的清隽的人物。   李安然看着眼前的两份卷子,叹了一口气:“两位侍郎喝口茶,歇歇气。”她捧起小卫相公的卷子,看了看上面的内容。   “这笔楷书到是很有气韵,学的是蔡司马书吧?”没有看内容,李安然先因卷子上书法的气韵而眼前一亮,脸上露出了笑,“这书法有几分意思,果然是蔡师爱徒。”   而后,她才仔细看了看里面的内容:“辞藻果然华丽,配上这书法是锦上添花。可惜——”   王侍郎听到李安然夸赞小卫相公的书法,脸上立刻露出了傲然的神情,看着对面满脸不屑的陆侍郎更是挑衅至极,胸脯都多挺出了半寸。   只是在听到“可惜”二字的时候,又缩了回去。   “小卫相公为了让骈句对称,放弃了一些原本可以言之有物的地方。这是最大的失策。”李安然摇了摇头,“我选这个题,为的就是他们能放开了说……他这样,可惜了。”   王侍郎一颗心上上下下,却听李安然含着笑,摊开卫显的卷子,指着一处示意众人:“但是孤很喜欢这一句——民者非水,君亦非舟。水无君而自生息,民无首而徒流离。璞玉可琢啊。”   王侍郎:我是不是又能用鄙视的眼神看陆匹夫了?   “至于这一位。”李安然展开文承翰的卷子,“言辞激烈、恳切,指出了作为君王不能离开百姓,君王有为万民表率的作用——这一点也很好——‘君者,民玉成之’、大禹因为有治水之功,而百姓臣服于他,这个观点也很不错。”她敲了敲手上的卷子,承认了这一份的优点。   陆侍郎:殿下您到底看好哪一份,您说啊!   李安然拿起边上的茶喝了一口,继续道:“但是,文承翰居然敢在后面骂孤‘牝鸡司晨’——试问我出的题和这个有什么关系?”她拍了一下桌子,“胆大包天!”   知贡举们“呼啦”一下跪了一地,陆侍郎道:“殿下、大殿下息怒!”   李安然拍着文承翰的卷子道:“这班人是不是看崔肃天天骂我阿耶还没掉脑袋,就成天想着哗众取宠,语出惊人了?!”   陆侍郎:“这、这……”   李安然:“他们懂什么!崔肃那厮从来都只骂我阿耶,不骂我的!当我和阿耶一样好脾气么?!”   陆侍郎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脊背:“殿下息怒啊!”   却见李安然喝了口茶:“这个文承翰,录取第四名,后面两位的卷子我看了,中规中矩,文辞虽然不如小卫相公,但也算言之有物——最是好歹没骂我——小卫相公录取为第一,诸位可有什么意见?”   ——这个文承翰是个人才,只是酸儒气太重,要好好杀杀威风才是。   李安然多年杀伐,刚刚一拍桌子,自然显出一种让人畏惧的老将气质,王、陆二位是李昌继位之后拔擢上来的文官,没有上过战场,自然也没体会过这种不加丝毫掩饰的杀气,冷汗“唰”一下就流了满面。   “大殿下乃是主阅,自然一切由大殿下做主。”王侍郎道。   陆侍郎刚还想替文承翰辩解一两句,此时王侍郎到是不介意刚刚自己和陆匹夫争得面红耳赤了,连忙扯住了他的袖子,才阻止了陆侍郎继续惹怒李安然。   这样一来,天佑四年的春闱,最终以小卫相公拔得头筹,一共二十六人考中进士为结束。   李安然为了批阅考卷,连续三日没有回王府,批卷一结束,她便跟鸟出了笼一样“飞”出了批阅考卷的紫烟阁。   一回到王府,便看到荣枯站在书房外面等着。   李安然迎上去笑道:“法师莫不是能掐会算,知道我今日回府?你且先等等,我先去沐浴再来寻你。”   荣枯双手合十道:“小僧是来和殿下辞行的。”   李安然的双脚原本都往里面跨了,听到他这么说,硬生生给顿住了:“法师何出此言。”她嘴角微下弯,似乎是有些不高兴。   荣枯听出了她话音里的不悦,不急不缓地解释道:“接下来就是夏三月的安居了,小僧不好离群索居,独自住在宁王府,还请殿下许我去佛寺附近寻一处暂住。”   李安然三日没有回王府,他连续三夜没怎么好睡,翻来覆去的只是做梦,各色光怪陆离,难以尽数,醒来之后,又再也睡不着,只好通宵诵念佛经。   他所居住的别院是天京宁王府中风水最为别致的一处,不仅曲径通幽,而且园中种植了许多植被,薜荔满墙、香草腾芳,不知道里面混了什么异香异气的荤息之物,让他闻着心里发慌。   他思忖了许久,还是觉得自己不能留在宁王府中。   李安然道:“我可以答应法师很多事,但是这件事暂时不行,你若是觉得你离群索居,住在一个女亲王府中会引起僧团不满,我可以为你请来阿耶的圣旨,让你暂住在宁王府——除了三个月后的辩法会,法师不需要去考虑旁的事情,孤会一并为你处理好,扫清前路。”   她态度强硬,不同以往。   荣枯沉默了一会,道:“殿下误会了。我……”他不是想避开李安然。   李安然看着他。   荣枯先叹息:“小僧明白了,是小僧为外物所累,思虑过重。”   李安然看着他有些萎靡的神情,凑上去道:“法师……又彻夜不眠啊?”   “也不算彻夜不眠。”荣枯老实回答,“只是小僧以前虽然也精通辩论之道,与人辩法从未有败绩,也未曾紧张过,自从接了殿下的旨意,反而太过累心,以至于有些执迷。”   他说的很委婉,虽然委婉,但是也就差直接把“我因为准备辩法会的事情太紧张整夜整夜睡不着”这个答案贴在李安然脸上了。   李安然看着他那副表情,自己“噗嗤”一下笑出来了。   “法师你……第一次这么紧张?”她又手痒,刚想伸手掐一把荣枯这张软绵绵的脸,却又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便把手往身后藏了藏,“也罢。”   她招了招手,身边立刻有侍从上前来:“殿下有何吩咐?”   “今日我不在府中沐浴了。”李安然把手一挥,“为我准备车马,我要去落星池。”   落星池,永安城外别宫有一处温泉群,大大小小总共十余口,传说是天上落下陨星给砸出来的,从前朝开始就是皇家避暑、赐浴的地点。   李安然封宁王的时候,皇帝便将其中一口单独建了别馆,赐给了李安然作为私人温泉,可以说是泼天之宠了,别馆平时是由宫中派出宫人在打理着,李安然待在天京的时间少,也就很少有机会去泡温泉。   现在看着荣枯这幅没休息好的样子,而她自己也正好需要泡个澡,洗去一身疲惫。   “法师今日有福享了,这落星池是我的私泉,我自己都没去泡过几回呢。”李安然笑着捉住荣枯的袖子,把人往车马的方向拽去。   荣枯:?????   不——他不是这个意思啊?! 第39章 赐浴   “哦?狻猊儿她选了小卫相公?”皇帝放下手上的书册, 对这身边伺候的吕公公道,眉眼间尽是调侃的笑意。   什么说小卫相公跟弟弟一样,这不还是点了小卫相公做“青君”嘛。   皇帝年轻的时候性格活泼, 虽然现在已经是接近知天命的年纪了,但是性格多少还是带着点年轻时候的影子。   若是他如此喜形于色, 吕公公便知道他是真的开心了。   但是他开心的事情么……   吕公公觉得皇上可能开心得太早了, 毕竟小卫相公生得风流俊俏, 又是自小就有才名,一般来说,眼睛不瞎的主阅都会点他做“青君”。   但是吕公公什么也不敢说。   他伺候皇上多年, 忠心耿耿,有的时候也会开口劝劝李昌——这些宦官是残缺之人,对于任何一个世家子弟,达官贵人来说,他们都是贱到不能再贱的奴婢,但是也就是这些贱到不能再贱的奴婢,恰恰是距离“天”、距离至高无上的权力最近的那一批。   吕公公给皇帝茶杯里添了些消暑茶:“陛下也是为大殿下操碎了心。”   李昌随手把书册递给吕公公:“孩子大了,她小时候就不怎么听朕的,现在更是有主见。”   这书册是最近坊间流行的新制式, 一般都是用来记载一写艳情故事、志怪小说,质地不算好的毛宣裁成砚台大小, 厚有寸许,里头多是手抄的蝇头小楷, 一叠纸用麻绳装订, 用鱼胶封脊。   要读的时候一页一页的翻看,倒是比卷轴更加方便、好用。   至于李昌手上这一本,是最近坊间大热的才子佳人故事, 呼做《佳人记》,李昌一边看一边笑,看到有意思的地方,还要同吕公公调侃一番。   吕公公道:“大殿下虽然有主见,也是个孝顺的。”   “她要是真孝顺,那就先给朕招个驸马,再生上两个孙子。”提到这,皇帝整个人往龙椅上一靠,“你说,狻猊她也不是笨,怎么就不理解朕的苦心呢?这从宗室里过继来的孩子,能有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和自己亲吗?”   他像是打开了话闸子一样,说完了一席话,到底还是不足,又补充了:“人家过继来的子嗣,自己有父有母,日后要追封亲生父母怎么办?翅膀硬了要把她从太庙移出去怎么办?到底是自己生的好啊。”   吕公公只得点头称是。   皇帝单手握拳,轻轻敲了敲自己手边上的书案:“小卫相公身子柔弱,性格又天真,虽然卫家暧昧不清,卫显自己却是个好拿捏的——以狻猊儿的性子,别说一个卫显,就算是想要拿捏卫家,也不难。”   他说这些的时候,又像是说给吕公公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让吕公公低着头,即使不看皇帝的脸,也能从那轻声细语里,骤然听出一身冷汗。   至于李安然,她的车驾赶在暮鼓之前出了城,如今已经快是夏日了,天黑得晚,赶到落星池别苑的时候,天尽头刚点上一抹红霞。   荣枯从车厢里下来,原本上车驾之前他还有些犹疑,担忧自己和李安然同车,又被她带着往别苑去,虽然他也不甚在意、畏惧这些口舌流言。   但是这不代表他不知道这些飞牤一样的东西会让人有多难受。   他不惧怕流言,但是他确实是挺担心李安然受流言困扰的。   李安然坐在车厢里见荣枯双手交叠,似乎坐立不安的模样,便知道他在担心些什么,便“哧”一声笑出来:“法师当初在雍州的时候,怀中抱着婴孩,行走百里为孩子乞食,甚至为人追打尚且能安之若素,怎么和我坐在一辆车里去泡温泉,反倒局促不安了?”   荣枯双手合十道:“流言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小僧不觉得愤慨、委屈,只觉得热衷于口舌流言的实在可怜……”他顿了顿,还是选择如是回答自己心中所想,“但是一想到我与殿下同车,又一同前往别苑,可能会给殿下招来口舌污蔑,心里却生了畏怖。”   他这话说得诚恳,倒是惹得李安然尴尬了起来,她干咳一声道:“我府中都是亲卫,不会有人向外嚼舌的。”   更何况,如果她的行踪这么容易就泄露出去了,那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负责暗中护卫她安全的细作营天字部里头,被渗透进了别人的细作。   那可就……有的好玩了。   虽然是温泉别苑,但是大周不兴直接泡在野泉里,一般都是将温泉水源围在别苑之中,然后再另外修建浴池,将温泉水源源不断的引入浴池,需要沐浴的时候再点上熏香,撒入花瓣。   李安然让伺候的黄门带着荣枯去较小一些的“赐浴池”,自己则占了主池。   落星池最大的温泉被圈在皇帝别宫的“华阳宫”中,和李安然别苑的配置是差不多的,除了主池之外,还会配有七、八个赐浴用的小浴池,每年元月给五品以上的官员赐浴,大家一起泡个澡,搓个背,联络联络君臣感情。   华阳宫的主池和赐浴池是连在一起的,大臣们以“和圣上用同一个池子的温泉水”为荣,甚至还给这种用别人用剩下的洗澡水洗澡的行为,起了个“沾龙光”的雅称。   若是哪一年没有被赐浴,没沾着“龙光”,那可是要被同僚拿出来嘲笑一整年的。   毕竟,圣上用剩下的洗澡水,怎么能叫洗澡水呢?   而别苑主池和赐浴池之间的构造,为了省下黄铜管的材料,也采用了和华阳池一样的建造方法。   所以李安然打算让荣枯先泡一会,等到他洗了,自己稍后再入水,便让宫人注意着若是荣枯泡完了,就来回禀。   她坐在主池边上,伸手撩了撩水面上氤氲的雾气,拨弄了两下水面上的花瓣。   花瓣在水中泡的时间久了,浸出些许芳香来,顺着活水水流往赐浴池去。   荣枯不懂大周赐浴的规矩,以为赐浴池离开主池如此之远,视线上又有阻隔,心中自然也就没有多少芥蒂,伺候的黄门带着他来到赐浴池边上,尖细的嗓音道:“殿下请法师先沐浴。”他也就从善而行。   因为李安然吩咐过荣枯不用黄门伺候更衣入浴,负责伺候赐浴的黄门也就低着头退了出去:“大殿下说了,法师若有什么吩咐,尽可以呼唤奴婢。”   荣枯双手合十,轻轻谢过。   而后,便脱去僧袍,整个人浸入了水中——这一口泉水温度适中,稍稍泡一会便觉得浑身通泰,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终究还是多年苦修遗留下来的习惯占了上风,让荣枯没有贪图享受,再继续在池子里多泡一会,只是当他刚刚想起身的时候,却看到有两三片花瓣起起伏伏从浴池另一头飘来。   他本就是好奇心旺盛之人,便在求知欲作祟之下,问了外头伺候着的黄门:“这位施主,请问这花瓣从何处飘来?”   那小黄门听他这么问,便笑道:“法师不知道,这是从上头主池飘来的,赐浴池是皇家的恩典,水都是从温泉先引入主池,随后再随着那黄铜管流入赐浴池的。”   荣枯:……   这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但是连起来却有些难以消化,只觉得那黄门的声音嗡嗡作响,在耳边萦绕不绝,以至于他一时间没办法分清楚到底哪句才是真的。   他记得……李安然,似乎此刻就在主池。   下一刻,那伺候的小黄门却听见“哗啦”一声响,只见荣枯从水里出来,就像是水底有蛇撵他一般,身子也不擦干,直扯过挂在衣架上的僧袍就往身上套,也不管是不是穿好了,趿拉着僧鞋便往外跑。   小黄门:?????   嗨,你们出家人真是难懂,赐浴可是一等一的荣光事,你怎么到像是见了鬼一般。   服侍李安然的宫人见荣枯通红着一张脸从赐浴池里出来,只当他是泡多了血气上涌,也不当一回事,便往主池回报李安然:“法师已经好了。”   李安然等了许久才听到这句回复,心里想着可算是轮到她了,便在宫人的伺候下宽衣解带,徐徐浸入水中,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   ——这落星池的温泉水,果然很舒服。   人一泡进去,那温泉水便紧裹身子,像是有一双手往腰后托,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飘飘然。   法师居然只泡了那么一会便不泡了,实在是可惜。   不过,至少没让她等太久,也是法师的贴心之处了。   李安然昂起头来,看着天窗上那特地为了赏月而开出来的一方天窗,懒懒的伸了一个懒腰,蹬着水转过身去,趴在浴池边上闭上了眼睛。   因为天气渐热,她泡澡温泉里,鼻尖上也沁出一层汗来,于是也不多待用绢把湿漉漉的头发包了,换上一身夏装往寝殿去。   荣枯被安排在别苑客房,没有挨着李安然的寝殿,而是尽量选了远一点的位置。   只是李安然看着这朗朗明月,又刚刚泡过澡睡不着,便带着两个伺候的宫人往客房的方向去。   却见荣枯又坐在廊子上,身边点着一炉香,一边闭着眼睛,一边掐着佛珠念念有词。   只是耳朵尖上的红晕未褪,李安然也当他是和自己一样,大夏天的泡温泉,热着了。   “明月郎朗,这样的好月亮,法师却坐在外面念经,一眼也不看天上蟾宫,倒是让我不知道该说法师风雅还是木讷了。”李安然笑着跨进院子。   却见荣枯掐佛珠的手一抖,脸上的绯色更甚,下一瞬,却见他转身站起来,逃也似的冲进房间,“啪”得一声,将李安然关在了门外。   李安然:?????   法师……泡糊涂了? 第40章 小卫相公认得那眼神。   李安然敲着荣枯的门, 好不容易才把他又从房间里敲了出来,后者嗫喏低语,一番吞吐解释之后, 才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安然坐在廊子上,笑地捂着腹侧喊“哎呦”。   荣枯盘腿趺坐, 在边上抿着嘴唇, 羞愧不已。   “说什么色身无碍, 法师你这不是还是把自己绕进去了吗?”李安然伸手,想在他脸颊上戳一记,却被早已经看穿她动作的荣枯往边上一撤, 躲开了。   “是小僧执迷,但是此事殿下也有错,早该说清楚。”大周民风开放,但是多少还有男女大防,荣枯出身的西域,常有男女无媒而合,情淡则散,他对于男女之事,多笃行佛经之中的要求, 虽然不甚在意,却也知道有些事情太过暧昧, 于他僧人的身份有碍,必须得避开。   尤其是这一次, 李安然避开了, 他却想岔了,更觉得自己修行不够,做不到无碍色相这一点。   李安然道:“是是是, 这一次是小王不对,小王给法师赔不是。”她嘴角含着笑,眉眼又带着俏丽,一双眼睛比天上的皎月都灵动,只是开个口,就能让人不自觉的先觉得她一点错也没有,进而又把错归咎到自己身上去了。   荣枯道:“我自己也是有错,竟被外物所累,想岔了。”   他这认错太真诚,以至于李安然都不笑了,揉着笑疼了的侧腹,歪过脑袋来看着他:“月色甚美,法师是要回房歇息,还是共饮一杯?”   荣枯道:“我三日没睡好,刚刚又心慌意乱,现在有些困了。”他确实是困了,也觉得不必勉强自己迎合李安然,便提出要回房休息。   李安然点点头:“是该休息。”   两人便就此分开,各自回房了。   荣枯放下了心中那些犹疑、纠结,睡得到是比前几日香甜一些。   第二天一早,李安然便乘车驾从落星池别苑回到了府中,此时早有侍奉皇帝的黄门等着,给李安然赐下了一篮子赤珠含桃。   李安然谢过恩赐,便回赠了为首的黄门一吊子钱,请他喝茶吃酒用。   上林苑的赤珠含桃个大皮薄,多汁柔嫩,其中最上品者大如婴儿拳头,通体如玛瑙一般没有一点瑕疵,向来是上贡烧尾宴,分赐廊下食用的。   现在既然送到了李安然的府中,说明宫内已经在准备烧尾宴了。   也是——既然已经定下了“青君”,皇帝招待诸位进士用的烧尾赐宴便肯定也在准备中了。   这次比较蹊跷的是,皇帝不仅赐下了赤珠含桃,一并还给李安然送来了不少坊间大热的艳俗小说。   上书:“颇有趣味,雅俗共赏,吾儿可读。”   李安然:……   就算把这些个艳俗小说给自己看,她也不会去选驸马的,阿耶你死了这条心吧。   她吩咐将这些赤珠含桃放去冰窖保存着,自己带着这些“颇有趣味”的线装册子回到了书房。   李安然自觉自己现在没空看这些东西,但是这线装册子的主意却是绝妙,翻看时一页一页,远比书卷方便。   有些像荣枯之前给她的那本记载佛教故事的小册子——只是那册子打开之后里头和贝叶经文一个样,不曾用线装订在一起。   这本册子,到是更进了一步。   大周御赐烧尾在放榜后第二天,从午时开始一直到暮鼓响,再开晚宴。   李安然作为出题人,主考官,照理来说这一届的考生都算作是她的“门生”,她也应该出席烧尾宴,可惜偏偏在烧尾宴之前,她身子不适,来了癸水,便问禁中告了假,未曾参加烧尾宴。   这宴会要办这么长时间,除了歌舞、吟诗、击节高歌等等之外,还有一个活动叫做“探花”。   恰如闺中女孩子们喜欢斗花斗草,烧尾宴上,二十六名录取进士分为两组,特赐踏马寻花,一组由东向西,一组由西向东,在永安城内搜寻奇花异草,哪一组找的多,或者有极其艳丽的花能压倒对面,便算是胜。   这也算是在皇帝面前另一种博取露脸机会的方式,众多皇帝身边的大臣们都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看着这群一声令下便作鸟兽散的年轻人,也不觉得有辱斯文,反而抚着胡须面上也挂上了怀念往昔少年的笑容。   卫显也在其列,只是他没走出几步,便被同组的士子高士珍拉住了胳膊:“小卫相公且慢。”   卫显怪道:“高兄为何阻拦我?”   高士珍脸上挂着势在必得的笑容:“他们只管跑他们的,我已有了压倒对面的好方法。”   卫显不解其意。   高士珍道:“小卫相公可还记得泰辰殿上那盆牡丹花?那是上林苑特地上贡给陛下的牡丹花王。圣人留了一盆在泰辰殿,还有一盆送去给了宁王殿下。”   “我二人不必和他们一样满永安的四处寻花,只需要去宁王殿下府上,问殿下讨要一支牡丹便可。”   高士珍说得有鼻子有眼,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话音一转,又露出了些羞惭的模样来:“我长得一般,容颜粗陋,此次春闱名次也不靠前,若是要我去问殿下讨要,百八十成是会被轰出去的。”   但是卫显姿容风流,任那女子是铁石心肠,也会看在他那俊俏的皮相上,多多偏爱他几分。   所以,高士珍才想了个拉着卫显去宁王府讨要牡丹花王的主意。   卫显听他这么说,心中也有微动。   要知道,唯有烧尾宴这一天,他似乎才能明目张胆的和大殿下说上一句话,讨要一枝花。   毕竟,在大周,女子在烧尾宴这一天被高中的进士讨要寻花,被视作是好彩头——也因为那花经过女子涂着蔻丹,染得嫣红点点的玉手,却又偏偏多了一分似有若无的暧昧情愫。   他还没有定下心意来,马便被高士珍牵着,一并往宁王府的方向去了——卫显也随着这路越走越近,在心中默许了高士珍的“计谋”。   他二人来到宁王府的时候,李安然正在别苑里和荣枯下棋。   圆石桌上放着一个水晶盘,下面压着一册俗艳小说,上头堆叠着数个足有婴孩拳头那么大的浓赤色含桃,荣枯瞥了一眼这颜色赤红、色泽如玛瑙,不像是水果倒像是珍玩一般的樱桃:“殿下少吃些冰的。”   “已经放了许久了。”李安然抱怨。   荣枯这点不好,在宁王府住久了,学起其他人管自己忌口了。   荣枯刚想说什么,却见蓝管事走进来,依然带着那副谨慎谦恭的表情:“殿下,小卫相公在外面,说是为了探花烧尾宴的事,想请您赐一枝牡丹花王。”   李安然抬起头来,不一会又低下头去:“不给。”那花王是御赐的,送到烧尾宴上,确实能力压群芳。   但是阿耶看了,肯定要多想的。   蓝情道:“这……”他瞥了李安然一眼,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又道,“属下以为,花还是要赐的,只是不给花王便是了。”   “阿耶原本就属意他,打算赐给我做驸马,只是因为我屡次三番说不喜欢他,只是拿他当弟弟看,这才作罢,若是我现在给他赐了花——不管是什么花,阿耶都会铆足了劲把他往我身边塞的。”   李安然点卫显做第一名,其实只是因为思量下来,他确实是这一批里最出挑的。   也没有别的意思,皇帝就眼巴巴的把《佳人传》赐下来暗示她,若是再给了花,那还得了。   但是不给,也不成样子的——这是打了小卫相公的脸,更是把自己的脸都一起打了。   “哪个促狭东西,想出让卫显来求花的。”李安然皱着眉头啐了一口。   荣枯手里捻着棋子,面上云淡风轻,见到李安然皱眉,却道:“小僧去吧。”   不知怎么的,听到“阿耶属意他,打算赐给我做驸马”的时候,荣枯只觉得心里有些堵,又觉得这话从李安然嘴里说出来,比他人更刺耳一些。   李安然抬起眼来,她变脸比变天快,刚刚还在啐人,现在脸上已经带了笑:“法师有办法了?”   “殿下想要脱身,有的是办法,只是生气有人撺掇小卫相公来求花而已。”荣枯整理了一下衣襟,“殿下剪下一朵,由小僧送出去,只是说不是单赐给卫相公,而是给烧尾宴二十六名进士,希冀他们以和为贵,共同为国效忠,为民请命。”   李安然笑道:“法师怎么知道我想这么说?”   “殿下一贯通情达理。”荣枯落下棋子,面上带着恬淡的笑,又收回手捻起了自己手上盘着的念珠。   李安然摆摆手:“那就……辛苦法师了。叫翠巧剪一枝刚开的给你。阿蓝,你跟着法师一起去。”荣枯单掌行礼,站起来往放着牡丹花王的正殿走去。   蓝情单手压住胸口,行了一礼,便跟上了荣枯。   一双蓝色眼睛微微眯起,从背后打量着这个西域来的胡僧。   ——这人……比他想象的难对付。   小卫相公原本等在外头,以为会是李安然的侍女送来花,没想到侧门打开,手持一朵开得正当浓艳的牡丹走出来的人,却是那日吹筚篥的胡僧。   却见那胡僧从门中走出,双手捧着花枝,对着意识到高士珍和卫显想做什么而渐渐聚拢过来的其他进士们高声道:“宁王殿下赠此届进士二十六人花王之品,愿诸君携手和睦,忠君报国,祝诸君馨德常如此花。”   花不是单独赐给卫相公的——这是赐给所有即将为官入仕的进士们,希望他们常保初心的,最美好、最荣耀的祝愿。   ——可卫显只觉得失落。   他看着那个俊美无媲的法师,突然也觉得这胡僧脸上那恬淡的笑,也让人平白生出了许多不满来。   小卫相公认得那眼神。   ——若是自己心存爱慕的女子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在,他也会露出这种神情来的。 第41章 第一更   小卫相公们带着牡丹花王前去, 自然压倒了另一组进士,只是当他将那一枝牡丹花供到御前时,还同时转述了李安然的期许。   满座大臣早已经习惯了李安然多年在朝堂之上的所作所为, 哪怕是政见相左的大臣多少也对李安然那豁达的性格有所感服。   皇帝摸着自己的胡须,盯着那枝牡丹花, 半晌才道:“确实是朕狻猊儿的性子, ”他举起手中的明月杯, “朕在此诸位进士为一杯。”   “臣惶恐!”进士们拿起自己手边的酒杯,对着站起来的皇帝跪下,也回饮了一杯。   烧尾宴之后, 新晋的进士们就要由各自的殿试排名,由吏部分配各自官职,为首的三位“青君”一般是留在天京为官,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   四名以后,是留在天京出任闲职、小官,还是外放为地方官员,都由皇帝和吏部说了算。   皇帝属意小卫相公,自然也就将他留在了天京,暂且给了一个从六品的闲职。   至于另外一位……也就是那个在考卷之中, 骂了李安然一大段牝鸡司晨的文承翰的命运,就要崎岖的多了。   “狻猊儿要将他外放吗?”皇帝看着李安然递上来的名单, 笑着道,“人人都说你点小卫相公为殿试魁首是慧眼识珠, 朕看你真正看好的人选, 应该是这个文承翰吧?”   “儿臣希望能让他去威海做刺史。”当初封邑的时候,宁王的封邑直接单独从定州划出了一部分作为新的州府,称为“威州”, 又因为威州临海,历来产出铜铁、食盐,固有“威海富甲”的美称。   “威海是你的封邑,你自己说了算便是。这也是你将他直接划到第四名的原因吧?”李昌看着自家女儿,“既然你看好他,那就随你去磋磨吧。”   “儿臣多谢阿耶。”李安然交叠双手,对着皇帝肃拜。   “对了,你关在大理寺牢狱里的那一个……大理寺少卿前不久上奏给朕了,关了这么久,莫非你忘了还有这号人了?”皇帝对着李安然笑道。   李安然:……   “没、没忘呢。”她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这几日忙春闱的事情,又因为来了癸水,脑子混沌一片,要是大理寺少卿不提醒,她真的把阿史那真给丢在脑后了。   皇帝笑而不语。   虽然说人人常说天家无父女,但是皇帝和李安然的相处方式,却不仅不像是天家,就连同寻常人家的父女也有极大的不同。   他们之间有一个亦君亦臣,亦父亦子,却又不仅于此的微妙氛围,有的时候,哪怕是和李安然同母的於菟、栾雀也难以理解其中的奥妙所在。   若硬是要说的话——比起君臣、父女,李昌和李安然之间,更像是两个生在相同时代,惺惺相惜的枭雄、明君之间暗自较劲、又相互理解的状态。   对于皇帝来说,这孩子、这对手、这枭雄——是他自己一手抚养、手把手培植起来,亲自教她书法、兵法、帝王心术,亲自督促她弓马、授予她兵权,他心里的感情,远比李安然更复杂一些。   他有时候会有些后悔自己把这个长女养的如此出色,可惜她不是嫡长子,有时候又会庆幸她不是嫡长子,并且油然对长女的优秀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感。   李安然辞别了皇帝,从前朝出去便径直往大理寺去了。   大理寺少卿是弋阳公主的儿子,按照辈分李安然应该是叫他一声表兄的,但是钱少卿怕李安然比怕皇帝还多几分,见到李安然来大理寺,吓得差点没把自己手上的朱笔给掉在案卷上——好在最后还是一把抢住了,没有让朱砂污了案卷。   钱少卿现在流的汗,都是小时候挨的打。   “大殿下要来,怎么不和下官先知会一声?”钱少卿喝了口茶压压惊,整理了一下衣冠便起身迎李安然。   李安然道:“我想来看看前几日交给你的那个东胡人。”   钱少卿道:“都按照大殿下的吩咐,一日三餐都给他准备着,将人放在最里面的牢房,单独一人,让他见不着别人。每日送饭也就是用牢门下头的小门推进去罢了。”   这牢房一向是用来关押重刑犯的,不见天日,不通声响吗,正常人在里头呆了少则三天,多则五日,必定是要服软,哭着求出来的,这个东胡人到时让钱少卿非常意外——毕竟,大殿下把他丢到这来都已经超过七日了。   要不是今天李安然来找他,钱少卿几乎要以为李安然已经把这号人给忘了。   李安然坐到椅子上,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消暑饮:“他表现如何?”   钱少卿道:“饭有好好吃,比一般人安静,也熬得住。”一般人进了这个地牢,前两日都会和他一样安静,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像是全世界都将他忘了一样,犯人就会开始试着发出各种声音、叫骂不休。   虽然叫骂声难听,但是大理寺的狱卒们都知道,只要开始骂了,那这人就离服软不远了。   但是这个阿史那真,关进去已经七天多了,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没有光还没有声,偏偏硬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李安然挑眉:“我过几天再来看他,你还是照旧注意着,再过三天要是他还是这样,就把他提出来洗个澡,收拾干净了丢去外头的牢房。”   钱少卿双手交叠行礼:“喏。”   李安然道:“对了,表兄啊,你这几日回去看姑母了吗?我记得姑母要大寿了啊。”   钱少卿:……   我不想,我不要回去啊。每次回去看到她身边那些个莺莺燕燕我回去得吞好几颗保心丸。   “臣觉得……阿娘她应该不需要我回去给她祝寿。”钱少卿如实道。   他年少时,弋阳公主宠溺他,养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书也不好好读,专爱走狗斗鸡,是个标标准准的纨绔子弟,后来弋阳公主的第一任驸马病死了,不出一年就另外嫁了第二任驸马,又生了钱少卿同母异父的弟弟,钱少卿才渐渐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新不如旧。   而后几年里他越发荒唐,终日眠花宿柳,直到被弋阳公主送去陈王府,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被十二岁的表妹带着一伙壮婢天天揍得鼻青脸肿,又屡次报复不成,反而落下了严重的少年阴影。   加上章后温婉贤淑,如姐如母,钱少卿才渐渐给掰正了回来。   只是就算他后来娶了亲,儿女都有一双了,钱少卿还是怕表妹。   ——那是表妹么?那是洪水猛兽啊。   虽然是亲戚,但是家里那些事情,李安然也知道不能说的太尽,便点点头:“表兄自己知道就好,我也不好多说的。”弋阳公主的寿宴将至,以她的性子她肯定是要大肆操办,到时候自己肯定是要去的。   送走了李安然,钱少卿决定亲自去地牢看看那个阿史那真,他其实只在这人刚刚来的时候见过一面,只知道是个狼崽子一般的年轻人。   于是他走到地牢门口,悄悄掀开地牢牢门上的铁床,往里头看了一眼。   此时是正午,是地牢难得有光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里面,却见那东胡人盘腿坐在地上,双眼紧闭,也不理睬自己。   阿史那真的耳朵动了动,听到有人掀开了牢门上的铁窗,必定是为了往里面看,但是眼睛却不睁开——这里头太昏暗,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微弱的光线,如果这时候睁开眼睛,恐怕会被灼伤。   加上他本身是东胡人,再被关进这个小地牢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对方是要把自己当成鹰一样熬。   熬鹰的人要比鹰更坚韧,更耐得住性子,如果是那个人的话,肯定不会现在就来看他。   但是阿史那真也知道,自己的精神、体力、耐力其实都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只是他运气好,对方找的人没有自己那么多的耐心,这一个“掀开铁窗窥视自己”的行为,反而让他知道对方其实还是在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没有彻底将自己遗忘在脑后。   这反而给他注入了一点信心。   只要能够熬下去,他就有见到祁连弘忽的机会。   想到这里,阿史那真搁在自己膝盖上的手,捏紧了他的裤子。   大周过了春闱就进夏,天气越发炎热了。   李安然离开了大理寺,没有直接回家,转而向御史台去,御史台还没有到用廊下食的时候,崔肃坐在窗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李安然从窗边往里探出头:“看什么呢?”   崔肃:……   崔肃握着书册的手抖了一下,连忙将书册合上,却到底晚了,李安然已经看到了上头的字《佳人记》。   李安然:……噗嗤。   崔肃道:“前几日去拜见蔡师。从太学生那没收来的。又听说陛下近日爱看此物,意欲劝谏,只是此物俗不可耐,实在不入流,看完了才能……”   李安然:“别说了,我知道。”   崔肃:“……殿下又来御史台做什么?”   “没什么事,来看看你在干什么,可给我待着了。”李安然伸手一抽,把他手下压着的艳俗小说抽了出来,“阿耶还给我看呢。”   “胡闹!这种东西怎么能给你看!臣要上奏劝谏了!”崔肃拍桌。   李安然靠在窗前,歪着发髻,手里卷着书册,笑眯眯地看着发脾气的崔肃:“我怎么看子竹似乎也不是很生气啊。”   崔肃噎了一下,问道:“殿下既然看了,有何见解?”   李安然道:“参他。”   崔肃:“参谁?”   李安然发髻上攒着的流苏步摇晃了晃:“参阿耶啊,他看这些个乱七八糟的。”   崔肃:“臣是问……殿下对此书内容有何见解。”   李安然道:“狗屁不通。”   崔肃脸一下子绿了。   “既然是佳人,怎么就光有些身娇体软、呵气如兰的大家小姐?女织户呢?女桑户呢?女军户呢?谁说的佳人二字只配这些个娇娇娆娆,只有一张脸的草包美人了?我还嫌弃里头的才子没有雄才大略,报国之心,只见了一个不知道谁家的漂亮姑娘,就满脑子想着花前月下了,我最讨厌这样的‘才子’了。”李安然道,“这写书的,没有脑子。”   崔肃:……   别骂了别骂了,下一本就写,你爱看什么我写什么还不行吗。 第42章 第二更   李安然回到王府的时候, 正值晌午用餐,她一向是不喜欢按照亲王用餐的规制来强行定每一餐的汤、菜数量,从简便可, 所以蓝情为她准备一盘胡椒炙羊肉,一碗稻米饭, 最后还一并配了一杯酸酪浆。   李安然把炙羊肉拌进米饭里, 坐在廊子上便吃了。   这羊肉新鲜, 原本就没有什么腥膻味,加上配上了胡椒、大蒜调味,拌上米饭她能吃两大碗。   这么粗犷的进食方式, 是李安然在军营里带出来的习惯。   平时天京的贵女们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李安然问边上伺候她午膳的翠巧道:“法师用过午食了吗?”   翠巧道:“荣枯法师只问膳房要了一碗米饭和一些菘菜。”   毕竟宁王府是世俗的地方,李安然喜欢吃肉,膳房中没有一个锅是不曾煮过荤腥的,荣枯便问李安然要了一个小陶炉,几个方便他做焖煮之物的蒸笼、砂锅,自己安安心心地开起了小灶。   李安然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他正坐在廊下用饭。   只见他没有同往日一样趺坐而是自然垂着双脚,手里捧着陶碗,边上放着一个黄铜壶, 正用湿麻布包着把手,放在碳炉上热着。   更妙的是, 他手边上的白瓷碟里还堆着三颗腌渍成黑色,去了核的梅子。   有些人, 坐在廊下跟个小孩似的垂着脚, 往嘴里扒拉汤饭,也能让人凭空尝出无限诗意来。   “法师吃什么呢,这么香甜。”李安然推开门走进去, 大大咧咧在荣枯边上坐下,顺便瞥了一眼他的饭碗。   里头一棵白水煮过的菘菜,煮软烂了晶莹白透,娇软无力地横呈在被淡黄色的汤汁浸透的米饭上,活像是那冯小怜般。   荣枯喝了一口那菘羹,笑道:“殿下用过饭了?”   “嗯。”李安然单手撑着廊上的木板,目光又落到边上的黄铜壶上,“壶里暖着羹汤?”   荣枯拿起边上的白瓷碟子,将里头的三个腌梅子都倒进了自己碗里:“这腌梅子腌坏了,有些苦,殿下不喜欢的。”说完,便执黄铜壶,往白瓷碟子里到了一点汤羹。   这汤羹略显浑浊,颜色浅黄,嗅上去有酸味,却很香。   李安然试着喝了一口,却发现这羹汤入口虽然微酸,但是酸味过后便是浓郁的香味和茱萸的辣味,而且也没有醋那么呛口。   “这什么?”   “小僧在云上寺的时候,有个江州来的云游僧曾经在小僧的禅房暂住了三月,临走前教给我的。近日来天气炎热,难免会没有胃口,所以自己试着做了一些,殿下可还喜欢?”   李安然道:“那我可喜欢极了,我刚吃完炙羊肉,胃里正腻着呢。”   她牵住荣枯的袖子角:“法师还做了多少?给我些可好?”   “正好多做了一些,只是旁人不解烹调,殿下若是想喝,可以和我说一声。”荣枯浅笑,只是又突然咳嗽了两声。   李安然道:“怎么了?”   荣枯:……   “之前在落星池,有些着凉。”荣枯道,“我身体好,多休息几日自己就能好。”   一般来说,僧人不能吃荤腥,只是若是病了可以特别申请吃一些蛋、奶之类的,荣枯只是着了凉,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吃这些东西补养。   “请过医工看了吗?”李安然关切道。   荣枯笑道:“也没什么重要的,怎么就要劳烦起医工了?”   李安然摇摇头:“那不行,法师是我的贵客,咳个嗽也该请医工来看看才能放心。”言罢,便对着外头伺候的侍从招了招手,后者上来听李安然吩咐了几句,便往外头请医工去了。   李昌上位之后,将前朝原本列为“贱籍”的医工从贱籍之中划出来,列入良籍,并且在永安城实行一坊一医的制度,也就是永安城每一坊都必须有至少一间医庐,所以请的医工很快就到了王府。   医工为荣枯把了脉,笑道:“法师只是偶感风寒,喝两剂药祛了邪风便是了。”言罢,便给荣枯开了一个药方,“我看这位小法师也是粗通医理的,自己已经调养过了,其实也不用老朽再多说什么。”   荣枯双手合十:“辛苦檀越。”   那医工笑着捋了捋胡须:“这是应当的,当今圣上宽厚宏德,将医户从贱籍之中移除,我等医户无以为报,唯有做好手上的事罢了。”   荣枯含笑,眼神却飘向了一遍的李安然,后者在医工身后举起两只手,摇了摇头。   待到医户告辞之后,李安然才道:“医户移出贱籍确实是阿耶的意思,我只是顺水推舟,将一干匠户、官署乐户也一起移出了贱籍。”   荣枯道:“殿下仁厚。”   大周之前,匠户和乐户、医户一样算在贱籍之中,方便一并管理,只要是出生匠户,就一家子都要做这个伙计,倒也不是说受了什么折磨,只是身为贱户,家中男子是不能考取功名,或者当官经商的。   李安然趁着医户移出贱籍的机会,将匠户也移出贱籍,给了这些出身贱籍的青年为官经商的机会。   至于乐户……纯粹是李安然的私心。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把乐户也一起移出贱籍啊?”李安然见荣枯不问自己,有些不悦,好像是满腔的话等着和他说,对方偏偏不接茬一样。   憋死人了。   荣枯道:“乾达婆于佛前献乐,乐舞漫天,何曾卑贱落于六道之后呢?”   众生对于“六道”有一个情理之中的误解,以为六道之中有“卑贱、高贵”之分,其实不然,六道众生对于佛来说都是平等的。   这和李安然将乐户移出贱籍,算入良籍有异曲同工之处。   他之前也说过李安然有“佛心”,所以并不觉得她做这件事情有什么奇怪的。   李安然被他一句话给噎住,趁着他扭头去倒热水喝的时候,对着他吐了吐舌头。   而后又在荣枯向她望过来的时候,从袖子里取出两卷书卷道:“这是刚刚剑南道和山南东道送来的,关于辩法推选出来的人选,你想要的东西都在上头记载了。包括所占田产、僧人数量、每月支出、供奉,以及两道数十年来发生过的所有天灾,丧生人数,悉数在此。”   荣枯沉默了一会,道:“殿下实在是细心。”   李安然看着他微微垂下的眼,以及低垂遮住他眼神的长睫毛,道:“法师可是难受?若是难受,喝了药便好好睡了吧。”   突然,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叔达之前请你去太学,只因为要忙着四月八的事情,之后又有春闱,太学那边也耽搁了,可曾再和你说过去太学的事情?”   荣枯摇摇头:“不曾了。”   “也没再来和你互通过书信?”李安然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叔达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如何只能天天和我互通书信了。”荣枯温柔道,“再说如今已经进了夏三月,我虽然不在寺庙内安居,也不好四处乱走的。”   李安然拍手:“这个无妨,你们若是再没约过日子,我替你们选一个,三日后,我要带个人去太学,到时候把叔达的事一并处理了便是。”   荣枯道:“冬三月我尚且可以在外面行走,夏三月实在是不好外出的。”   李安然道:“法师不用担心,到时候你和我乘车辇去,不会误伤生灵的。”   荣枯叹息:“殿下一定要我去吗?”   “你夏三月闷在我这,又不和别的和尚说话,难道不会闷坏吗?”李安然笑道,“去呢,也不是一定要你去,我怕你三个月不同人说话,到时候辩法口舌打结。”   荣枯道:“不至于。”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不济,我这还有两只银喉,殿下也常来,不会闷坏的。”   加上他自己原本也擅长坐苦禅,并不会因为没有人和自己说话,就闷到出了安居便口舌打结的地步。   李安然看着他那副实诚样子,自己先笑了:“法师一定不想去,那就算了,我也不强迫法师。”她撑着木廊往前一点,在距离荣枯还尚且有一点距离的位置停下来。   “孤觉得真的有些奇怪。”她看着荣枯笑道,“以往孤决定的事情,绝没有一人敢否决孤,拒绝孤,让孤改变主意——法师这是第几次说动我了?”   荣枯看着她,叹息:“不,只是小僧于这件事情上可有可无,所以殿下才会放任我罢了。”   李安然:“……”   她终于还是伸出手来,一把掐住了荣枯的脸。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见不怪,荣枯就这么被她捏着脸,巍然不动。   李安然笑道:“有件事情要提醒法师,即使你很了解一个人,尤其是这个人还是个当权者,你也最好表现得……没有那么了解他比较好。”   荣枯的眼神这才从手上的念珠移到了李安然的脸上。   半晌,他才用僧袍笼着手,搭在李安然的手上,将她那只不安分的爪子从自己脸颊上按了下来:“殿下若是有一人能不言而知你意,不问而识君理,是会生气,还是高兴呢?”   李安然看着他,忽然莞尔:“臭和尚。”   就算是活学活用,也学得太快了些。   “那我改变主意了,三日后太学,你还得和我走。”   这一次,荣枯不再拒绝,也不再问为什么女人心变得比天边的火烧云快。   “喏。” 第43章 “我要左贤王的人,左贤王的忠心……   阿史那真被蒙着眼睛从地牢里带出来, 随后又被跟待宰的羊羔一样,剥光了按在凉水里冲洗了一遍。   他虽然精通汉化,但是却听不懂那两个把他按在水里, 粗手粗脚的汉子在说些什么。只能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了满满的恶意和嘲笑。   年轻的左贤王咬紧了自己的嘴唇。   钱少卿按照李安然的吩咐,等了三天之后将人从地牢里提了出来, 洗干净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 他身上原本那一身胡服在天京现在的天气里已经算是格格不入了, 便给他换了一身汉服,按照汉人的装扮给收拾了一番。   要说这个阿史那真在东胡人里也算是清俊的男子了,换上汉服反而同他本人野狼崽子一样的气质格格不入, 但是钱少卿也管不了这么多。   毕竟,表妹要他早点把人送去太学。   洗完澡,梳理好头发又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钱少卿把人用枷锁拷上,便命人把他塞进囚车里,一路往太学的方向去。   和前朝不同,李昌继位以来,要求太学生除了学习君子六艺之外,还要一并学习兵法, 不要以为所谓太学生就是一群娇弱的书生,实际上除了部分人——比如小卫相公——因为身体的关系不擅长习武之外, 太学的学生都是可以随驾秋猎的马上弓手。   太学除了学习圣贤文章的书社,还特地准备有马场、靶场、蹴鞠场等地, 供学生们课后嬉戏, 强身健体。   李安然之所以要把阿史那真带到太学去,也是因为她要在太学办一场比赛。   徐征、蔡凤作为太学令,李安然要借太学的地盘办事, 他们也是犹豫了一阵子的,但是因为李安然对他们又恩,加上他们两个年事已高,下一任太学令必定是李安然一派的元容无疑,也就稍微抗议了两下,便借坡下驴同意了李安然的想法。   荣枯跟着李安然一起来到太学,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今天跟在李安然身边伺候的不是翠巧,而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红珏。   后者注意到荣枯看了自己一眼,便扭头意味深长地对他笑了笑。   荣枯:……   红珏眼神妩媚妖娆,似乎谁看她,她都会回以热烈又勾魂的笑一般。   她生动美艳,寻常男子第一眼看见她的笑,只会觉得心旌摇动,而忽略了她的笑中掺杂着无情和冷漠。   荣枯双手合十,对着红珏行了一礼。   后者挑了一下眉,便不再看荣枯。   太学如今算上东胡前来的学生,大约有三千人,其中东胡稚生一共一百二十余人,李安然打下东胡以后,年年要求东胡送稚子来天京,其中最早来的一批都已经年近弱冠,早已习惯了汉装汉话。   这些太学生统一坐在廊下,看着现在的两位太学令之一的蔡凤坐在廊上,反而将最上首的位置让了出来,除了元叔达坐得近一些,另外几位老师更是退了一射之地。   刚来的东胡稚生还同别人有些格格不入,瑟缩在前辈后面,好在最早来的那一批年纪都大了,其中懂事的看着这些个弟弟们就想到了当初的自己,也愿意多照顾一些。   毕竟同样是离开家乡,听从征服者的号令来到异乡的游子,自然也就相互抱团多照顾一下彼此了。   只见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声影从后面走出来,坐到了廊上主位上。   只是她的打扮有些不伦不类,身上是男装,耳朵上却戴着珍珠铛,头上梳了男子髻,戴的却是巾帼,面上有妆,红唇点丹,眉飞入鬓,额饰花钿。   李安然即使着男装,面上也必须是女儿妆扮,她这种肆意张扬的行为,更是在天京贵女之中带起了穿男装化女妆的风潮。   等到她在主位上坐定,下面的太学生才将手交叠,额头触在手背上,齐齐下拜:“学生见过宁王殿下。”   随着阿史那真一起进入天京的那一批东胡稚子也在,还不知道太学生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跪拜这个汉家女子,就被年长的东胡学生拉着一起下拜——有机灵的,学着其他太学生的样子也将额头触在交叠的手背上,还有反应不过来的,直接额头贴地,碰了一头灰。   “这是祁连弘忽。”年长的东胡生小声道。   孩子们可能不知道宁王是谁,但是一提到“祁连弘忽”也就都知道了。   毕竟,李安然在东胡夜可止小儿啼的“恶名”的并不是吹出来的。   自从她开始讨要东胡孩童来天京上学,“祁连弘忽吃小孩”的传说,便在东胡的帐篷里不胫而走。   李安然让诸位太学生免礼之后,便有两个侍卫推着一个眼上蒙着布,身上戴着枷锁的年轻人走到众太学生面前。   侍卫摘下他眼睛上蒙着的纱布,因为阳光刺眼,他还眯起了眼睛,过了一会才看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左贤王。”东胡学生队伍里有人认出了他,小声惊呼。   阿史那真抬起头来,看向廊下主位上的人。   六年前东胡灭国,称为大周瀚海都护府的时候,他只有十几岁,没有资格和兄长,还有东胡其他各部的首领一起去献降,自然也没有见到李安然。   只是听乳母说,当时各部的首领包括自己的兄长,都对那个带着狻猊面具的女将军行了捧足嗅靴礼。   阿史那真深以为耻。   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安然。   平心而论,这个女人很美。阿史那真见过前朝嫁到东胡部落来和亲的公主,她们娇弱、美丽、身材玲珑,楚楚可怜,在东胡各部首领之间辗转着,似乎眉头间总有那么一抹怎么样也消除不了的愁怨。   李安然和她们不太一样,高高的抬着下巴,昂首挺胸,光是看她跪坐着的样子,就知道她身材高挑,健壮有力。   那是久经沙场的,武者的坐姿,是下一秒就能拔出腰间宝刀,将人一击割喉的姿势。   在她面前,自己这个东胡人人称赞的七尺男儿,才是楚楚可怜的那一个。   在她身上,女人的妩媚和武者的刚强可以毫无违和的杂糅在一起。   看一眼,就知道为什么阿兄会怕她如同畏惧天雷一样。   李安然伸手,示意两个侍卫除掉阿史那真身上的枷锁、镣铐,阿史那真身上骤然一松,下一秒便被人踹中膝窝,整个人向前踉跄一步,硬是撑着不肯下跪。   李安然斜着眼看他,突然笑了:“罪人的骨头还挺硬的。”   阿史那真道:“我不是我阿兄。”   李安然道:“我倒是觉得你阿兄比你聪明,也更难对付。”她侧头,嘴角噙着笑,眼神却没有什么柔和的笑意。   “孤带你来这里,是为了昭告所有东胡前来的学子,让你们留在太学学习,乃是国策,谁反对、阻止,就是于国策为敌,触犯国法。”李安然抬起头来,对着跪坐在下面听她说话的太学生们道。   这话,不仅是说给东胡学生们听的,也是说给太学之中,自恃出身世家、以显贵自居的学生们听的,“所谓有教无类,既然如今东胡已经是我大周的瀚海都护府,那么那些自瀚海都护府来的学生,也同样是我大周子民。受教有先后,而求学者无贵贱,诸君不可以以清贵自居,而鄙薄他人。”   ——谁议论东胡生入太学,谁就是触犯国法。   李安然的态度一直都很明确。   一边的蔡凤和元容道:“殿下所言甚是。”   太学生们被李安然的态度震慑,纷纷交叠双手行礼:“喏。”   李安然看着依然不肯下跪的阿史那真道:“我知道左贤王所想,你也不服我,所以今天特地带你过来太学,为的就是让左贤王见识一下我大周学子的风姿。本王想和左贤王进行一场博戏。”   阿史那真道:“博戏?”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的耳朵坏了,随后却冷静下来。   祁连弘忽提出这场博戏,肯定是有备而来,而且在诸多东胡学子面前提出,若是自己拒绝了,就是不战而败,倒不如比拼一把,说不定还有翻盘的机会。   于是他便道:“什么博戏?”   李安然伸手指了指庭院中端坐着的太学生们:“你在东胡的学子之中选二十个,我在太学生中选二十个,以太学地盘为战场,取用太学平时演练用的弓箭,先拿下对方主营便为胜。”   李安然顿了顿,继续笑道:“主营可以自选,也不必让对方知道在何处,当然,若是在拿下主营之前,二十人都被消灭,也算是另一方获胜,如何?”   阿史那真道:“既然是博戏,那么总要赌上什么才是。”   元容听得在边上皱起了眉头,李安然却老神在在,浅笑着点头:“若是左贤王赢了,想要什么奖励尽可以说出来,孤输得起。”   阿史那真听了并没有高兴,反而紧蹙眉头,等着李安然接下来的话。   “相反的,若是本王赢了,”李安然站起来,走到廊前,居高临下睥睨着阿史那真:“我要左贤王的人,左贤王的忠心,左贤王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阿史那真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你先赢了我吧,别人怕你李家女郎,我未必怕你!”   屏风后面,荣枯听着外面的动静,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放在嘴边吹了吹,却不喝。   ——大殿下又开始了。   叫他说什么好。 第44章 第二更   “殿下, 您不亲自前去督战吗?”红珏问道。   李安然浅笑:“为什么要去?”她拿过边上糕点咬了一口,“我的大营就在这,他若是真是个聪明人, 迟早会到这来的。”   在点选完自己的“兵”之后,李安然大大方方的就将大营的位置定在了大殿廊下, 并且还让侍女为自己准备了一盘糯米糕。   仿佛完全不将阿史那真放在眼里。   年轻的左贤王并没有被她这种看上去好像是轻视的行为给激怒, 毕竟因为恼怒而失去理智, 会让自己做出错误的决定,这个道理阿史那真还是知道的。   他在东胡的学生中点了二十个年纪比较小,身材却十分壮硕的年轻人——一边的元容看着, 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如果是他被大殿下摆在这种境地之下,一定会选择最早来到太学的那一批,对太学地形十分熟悉的东胡生作为左膀右臂,而不是这些来的比较晚,还没有熟悉太学地形的东胡生。   元容低下头,思忖了一会之后,便理解了阿史那真这一举动的原因——他并不相信那些已经操着熟练永安口音,穿着一身汉服的东胡生。   在战场上,将军不信任自己的兵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所以, 他宁可放弃那些已经熟知东胡地形的东胡生,转而选择那些后来的。   另外一边, 大殿下选人却出乎阿史那真的预料,她所点选的人里, 不仅有汉人学生, 还有两个来自东胡的太学生,而且这两人都是最早来到太学的那一批中选出来的。   最早来到大周的东胡稚生很特别,这一批二十个稚子, 都是李安然当初在东胡亲自选出来的,有不少并非是东胡王族出身。   李安然提出这个赌约,就像是将阿史那真架在火上烤一样,断绝了他几乎所有的后路。   一方面,他不相信那些汉化比较彻底的东胡人,另一方面他如果输了,就得向李安然宣誓效忠。   还有更为致命的一点——他也不能逃,若是他逃了,先不说他的自尊心是不是允许,他在这一批东胡学生心中的形象,估计也就轰然倒塌了。   什么左贤王,什么东胡英才,不过是个在李安然面前夹着尾巴逃跑的丧家犬罢了。   所以,元容猜真正的交锋并不在外头的战场上。   若是他站在阿史那真的立场上,他一定会想办法趁着外头勾心斗角的混战,前来直取李安然的大营。   只是……阿史那真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李安然的面前呢?   整个太学地势最高的地方是钟楼,但是李安然早就已经派遣两人在上头把守,并且这地方易守难攻,对方除非插了翅膀,否则很难攻下。   前方不停地传来阿史那真方的某个“小兵”在什么地方被拿下,却迟迟没有阿史那真的消息,以至于远离李安然的红珏都开始有些坐不住了。   荣枯和蔡凤、元容一起坐在另外一边,远远看着李安然的“大营”,元容道:“法师觉得,阿史那真会如何攻克殿下的大营?”   荣枯道:“我是他我就想办法依靠这些东胡士子拖延时间,自己跑了,不会留在这里和殿下纠缠的。毕竟想办法跑回东胡才是上上策,至于名声,倒在其次。”   元容的表情漂移了一瞬,想了想:“法师不是当政者,想法可能有些不太一样……”   荣枯道:“确实吧。”他的目光追着帐中的李安然,却见她单手撑着脸,边上的糯米糕已经见了底。   荣枯挑眉,似乎已经隐隐约约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李安然对着身边的侍女道:“再去给孤弄一盘糕来,这阿史那真不会是真的跑了吧?”她脸上露出了一种调侃又嘲讽的笑容。   侍女连忙行礼告退,往膳房的方向去了。   没有多久,便有侍女捧着一碟糯米糕,踩着小碎步恭恭敬敬的走进帐中。   就在对方靠近李安然的一瞬间,突然抬起头来,面露凶光,从袖子滑出一把尖利的剔骨小刀,直冲着李安然的脖颈而去。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李安然突然暴起,直接冒着被剔骨小刀割伤的风险,手肘用力顶住了刺客的手腕,只听见“刺啦”一声,尖利的刀锋撕开李安然的袖子,露出了她在男装之下佩戴的护手铠,而她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从巾帼上拔下来的簪子,几乎刺入行刺之人的脖颈。   一条血线顺着“侍女”的脖颈蜿蜒而下,流进了他的衣襟之中。   李安然笑道:“等你许久了。”   众人因为这变故,才冲进李安然的“营长”,只见那“侍女”下巴上还留着青色的胡茬痕迹,喉结突出,俨然是个男子。   李安然道:“左贤王这牺牲……也算挺大了呢。”   阿史那真:……   “若是成了,倒也不失为一次奇袭。”   他早就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于是想要险中求胜,直接拿下李安然,制高点已经被李安然安排弓箭手占下,他想要靠近李安然难于登天。   经过观察,他发现李安然将大营放在廊下,其实是为了请君入瓮。   他若是乔庄成李安然选中的那些“兵”,很快就会因为不知道对方的安排而露馅,最终被李安然拿下。   于是他将目光放在了“兵”之外,最终确定唯有乔装打扮成侍女的样子,才有机会接近李安然。   他以为李安然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消灭”自己选中的那些东胡生上,自然也就不会注意到自己真正的目的了。   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麻痹李安然,所以装作高傲,不屑阴谋诡计的模样。   对方为什么没有对自己放松警惕?   李安然手肘上一用力,阿史那真手中握着的小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众侍卫一拥而上,将阿史那真按在了地上。   红珏上前来:“殿下!”   李安然摘下手上的护手铠,笑道:“没事,我又没有受伤。”   红珏道:“殿下不让我守在边上,为的就是这个么?”她皱着眉头,满眼都是恼怒。   李安然道:“不如此的话,如何请君入瓮呢?”她扭头看了一眼被众人按在地上的阿史那真,又坐回到了廊下。   元容捡起地上的剔骨刀,闻了闻:“奇怪……”   李安然笑道:“别闻了,没有沾粪水。”   元容:……   他有些心虚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殿下怎么知道……”   “左贤王都不想要我的命呢,叔达你怎么就这么狠的心了?”李安然调侃道。   “臣只是多想了些,大殿下您这是污蔑臣了。”元容摊开手。   他确实是想过这种可能性,若是他是刺客,在太学没有种植有毒草药的情况下,为了保证对方一定会死,他会选择在行刺用的凶器上泡粪水。   李安然会带护具,也一定是想到了这一层,以防万一。   但是最终出乎意料的是,阿史那真并没有选择给他在膳房搜到的剔骨刀染金汁。   元容稍加揣摩,便知道了为什么——阿史那真的心中,有一份畏惧在。   李安然是庇护这些东胡学子的一定承天的伞,如果他这个东胡人,在太学里刺杀了李安然,那么首当其冲被枭首的,一定是这些东胡的稚子们。   他不能这么做。   这就是他心里那么一点微不足道,说出去可能会让人耻笑的“良知”。   他想胜,光明正大的从李安然这里夺得胜利,然后让李安然兑现自己的承诺。   这是几乎所有人都会有的赌徒心理,明明已经穷途末路,但是翻盘的机会摆在自己面前,他便会着了魔一般想要去抓,同时还会忍不住在心中盘算着各种微妙的平衡和取舍。   大抵聪明人总是会有那么一点赌徒心理的,李安然自己也是个心性坚韧,心态极佳的“赌徒”。   她把自己的一手筹码细细算过,还顺便算计了对手的筹码。   这局棋,她这么都是赢,只是分怎么“赌”,才能让对面输得心甘情愿罢了。   “光是这一点,你已经胜过兄长了。”李安然站起来,对着身上穿着侍女装扮的阿史那真伸出手,“也是这一点,你最终败给了你兄长。若是你兄长在这里,他是不会想这么多的。”   李安然顿了顿:“左贤王,你先去换一身衣服吧?”她声音微颤,似乎是憋着笑。   阿史那真:……   不知道为什么,换女装的时候他其实没有觉得有多么屈辱,但是现在李安然这么一憋笑,他反而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两个被李安然点选的东胡生上前来,一左一右扶着阿史那真下去了。   这时候荣枯才上来,对着李安然伸出了手:“我看看。”   李安然道:“我没事,法师不必紧张。”   荣枯依旧执拗的伸着手,眉头紧蹙,似乎和红珏一样,对李安然冒这个险非常不悦。   李安然顶着他的眼神,有些心虚地咳嗽了一声,掀起了袖子:“真没事,一点伤也没有,我穿好护具了的,就是因为担心这样我今天穿的才是宽袍大袖的男装……”   荣枯叹息道:“殿下这赌性,收敛收敛吧。”他抿起嘴唇,过了一会又补充道,“从明日起,小僧还是多给殿下念念经,讲讲赌博之戏会有什么危害……”   李安然:……法师你住口,我不听啊!   见李安然抱着头,满脸“不听不听我不听”,荣枯只好掐着佛珠叹了口气,哄她道:“殿下……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冒着玉体受损的危险,也要用这种方式战胜阿史那施主呢?”   李安然眨了眨眼,莞尔道:“我爱才啊。他和小卫公、文承翰一样,是璞玉,这样的人,若是能收服,我都想要的。”   荣枯看着她这幅贪心不足的模样,心里突然堵得慌。   只是还没过那弹指一瞬,又听李安然继续道:“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璞玉,内有光华,却终有瑕疵、粗糙之处。我得琢磨他们。法师不一样,法师在遇到我的时候,就已经是宝珠了。”   “我于璞玉,有琢磨之心,玉成之时,便是国器。作为琢玉之人,我心中有的是自豪之情。”   “可我于宝珠,除了当做国器,却又多一分遗憾。”   “这宝珠不是我一手培植,而是天生天养,自然而成,不一定再能寻到第二颗,反倒令我生了嫉妒、霸占之心。”   荣枯默然。   半晌之后,才开口道:“殿下。”   “嗯?”   “您说话过过心吧。”   李安然:????   我说错什么了? 第45章 捧足嗅靴礼   “坐吧。”李安然伸手让了一下已经换好衣服的阿史那真。   后者年纪不大, 看着也就弱冠上下,可能更小一些,穿着太学士子的衣服, 反而多了几分弱质。   后者在李安然对面坐下。   李安然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笑道:“左贤王并不服气呀。”   阿史那真道:“祁连弘忽表面上是设了一个公平的赌局, 其实我怎么样都是输的。”   李安然笑了:“对。”   阿史那真气结:“殿下如此, 难道不是胜之不武吗?”   李安然笑了:“既然如此, 那你为什么还要捧这个场呢?”   阿史那真见她两眼弯弯,一副欺负什么幼崽子的模样,深呼吸一口气, 平复了一下自己心中的不忿:“因为殿下没有给我别的选择。我若赌,必输。我若不赌,就更是坐实了祁连弘忽战无不胜,人人畏惧的威名。”   李安然道:“左贤王是聪明人,自然应该知道,此局目的不在说服你。”即使当时没有想到,现在也应该咂摸出味道来了。   阿史那真沉默,过了一会之后才不情不愿道:“殿下设下此局,难道只是为了考验真的心性和品德吗?”   李安然浅笑:“这就得左贤王自己去思考了。”她从边上拿出了一捆用麻线捆绑起来的书卷, 放到了阿史那真的面前,“本王真正用来说服左贤王的, 是这个。”她将这捆书卷推到了阿史那真的面前,“左贤王通汉文, 阅读应该无碍吧。”   阿史那真盯着面前书卷, 一时游移不定。   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一捆书卷,而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他的内心确实充满了矛盾。   对方尽可以把自己以“违旨不尊”的罪名,直接命令穆勒可汗将自己诛杀, 事实上如果不是她提出要活的,自己可能真的已经被穆勒可汗割下脑袋直接献给她了。   阿史那真想起那杯下了药的奶酒,心里除了彻骨冰寒,其实更多的还有后怕。   李安然推了一下书卷,伸手示意了一下,催促他打开看看。   阿史那真终于还是打开了捆着卷轴的麻绳,从上头打开了第一卷 。第一卷纸张略略有些陈旧,看上去大约是十多年前的纪录,上面用详细的笔触记录着十年前东胡和大周接壤的边关六镇人口变迁、受天灾次数,赈灾之后又重新统计死亡了多少人,留在边关六镇的又有多少人。   记录内容虽然繁杂,但是条理清晰、事无巨细。   十年……正是李安然开始接替父亲坐镇边关六镇,对着前来侵边的东胡迎头痛揍的时候。   十年以来,大周对着东胡的战役赢了一场又一场,边关六镇的规模越来越大,逐渐开始以燎原之势蚕食草原汗帐的统治。   阿史那真的手心逐渐被汗水浸湿,他翻开每一册书卷,一开始还会将书卷重新卷好,到了后面,随着他翻阅的速度,这些书卷都被他丢在一边,只是为了看下一卷书里的内容。   这些记录,日复一日、几乎都是同样的条目。   依附于大周的东胡部落,被留在六镇的统治之下,逐渐并入大周的六镇互市之中,用牧畜来换取盐、茶、还有平价的粮食。   阿史那真是知道的,作为东胡的左贤王,他几乎从来没有挨过饿——而在东胡和大周的边关,因为大周和东胡多年敌对,大周不允许盐茶粮流入东胡,每次天灾一来,东胡下层就会有不少人饿死。   阙则部的地盘并入大周之后,书卷上多了一项记录——每年东胡部族诞生的新生儿、活下来的数量。   在六镇统治之下的这个数量,逐年攀升。   “殿下如何记录这些数字?”他抬起头来,有些狐疑、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安然。   “赤旗军中有不少精通术数的小官吏,战时他们是骁勇善战的兵,无战之时,他们就是骑着马在六镇每年记录一次人口的文官。”李安然也不在乎,直接就说了出来,“左贤王接下来,估计是想要问我,既然识文断字,为什么会在军中做兵,对吧?”   阿史那真张了张嘴,想否认,却又很想知道缘由,犹豫了一会还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我教的。”李安然笑道。   她完全不怕别人把自己治军这一套学了去,因为别人即使有她的方法,也未必有她的勇气和耐心。   在这个时代,“识字”是奢侈品。   不会有人教下一刻就有可能在战场上殒命的小兵“识字”——因为吃力不讨好,上一秒辛辛苦苦教他认字,下一场战役,他就可能折损疆场。   李安然废除了军营之中的“乐营”,用识字和军中竞技,重新定义了军营之中消磨精力、犒赏士兵的方式。   阿史那真看着满脸慵懒的李安然,突然感觉像是一道细细的雷从天灵盖里灌进去,走遍了全身一般。   “左贤王慢慢看,孤有的是时间,等你的回答。”   ……   红珏没有伺候在李安然的边上,因为李安然的要求,她守在书房外面。   荣枯有些担忧李安然,虽然他知道李安然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之下,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等在了书房外面。   红珏看着皱着眉头的俊美僧人,笑道:“法师不用担心殿下,她做什么心里都是有数的。”   荣枯沉默了一会,掐着佛珠反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施主……为什么跟随大殿下呢?”   红珏嘴角挂着盈盈笑意,似乎在想什么,却又顾左右而言他:“法师知道吗?赤旗军是大周第一支没有乐营的军队。”   荣枯知道“乐营”是什么。   他掐着佛珠,安静的听着红珏接下来的话,对方抬起下巴,显出了一丝孤傲和倔强来:“我从未见过大殿下这样的人。明明什么都知道,偏偏什么都要去做。最奇怪的是,她居然还能做成。”   “我跟着殿下,就是想看看她到底还能做成多少事。”   荣枯低下头,思忖了片刻,隐隐猜到了红珏的出身,却没有说话点破,只是侧耳倾听,一派温柔慈悲模样。   陈红珏是“乐户”出身。   乐户、乐营,只是好听的遮羞布,遮不住里头散发出来的腐臭气息——谁都知道在赤旗军成军之前,乐营是拿来做什么的。   将军来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人管过乐营里那些被诬陷犯了罪的女人到底是怎么活、怎么死的。   ——直到李安然接手边关六镇。   红珏记得自己遇到大殿下的第一天——她快死了,浑身的病、浑身的痛、奄奄一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出乐营的,她只是觉得自己就算是要死,也要死在外面,不要死在最阴暗、潮湿、臭虫遍地的地方。   要死,也要死在朗朗天光,青天白日之下。   有车辇在自己的面前停下了。   车辇上的人遮住了光,红珏趴在地上,尽力昂起了头,只模模糊糊看到天光给车辇上的贵人镶了一道金边——比庙里的菩萨还漂亮。   “把她带回去吧。”   ——大殿下当初可能是这么说的,也可能不是这么说的。   红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喝着药,问大殿下为什么要救她。   那个正在批阅边关六镇相关卷宗的人没有抬头,只是回了她一句:“你倒在我车辇前面了。”   “这么好的药,拿来救我一个什么都不会、对贵人也没有用的妓子,不觉得亏吗?”红珏捧着碗,药烫的她手心一阵阵疼,疼到心里,苦到眼窝里。   “现在没用,说不定以后会有呢?”那年幼的贵女终于抬起头来,对着红珏笑了一下,“天下向我求救的人有千千万,你只是恰好倒在了我的车辇前罢了。”   “换做别人我也会救的。”   “你若是觉得自己现在对我没用,那就去学点什么,让自己变得对我有用就行了。”   她笑得轻松、淡然,似乎并不把红珏的出身放在心上,也不在乎她是个只会弹琵琶的弱质女流。   “对了,你能把乐营女子的名单给我对一遍吗?”   “从今日起,我要整顿军营,废除乐营制度——就从虎踞镇开始。”   ——从那一天起,陈红珏成了李安然身边最艳丽、狠毒的刀。   荣枯摇摇头:“殿下心性坚韧,这我是知道的,但是女营制度流毒已久,想要根除,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   红珏嘲笑他道:“你一个出家人,怎么知道‘女营’?”   荣枯面上神色不变:“这不是大周一处才有的问题。”   红珏瞥了他一眼,继续道:“殿下当然没有一上任就急着烧‘废除乐营’这把火。甚至可以说,她刚刚来到虎踞镇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做,只是每天跟着将士们一起出操——那个时候,她年纪还小,又喜欢穿男装,几乎没有人认出来她是个女儿家。只知道她是皇帝的孩子,曾经带着皇帝的心腹亲兵斩杀过阙则部的东胡首领。”   “接下来,东胡侵边,殿下带着先头部队三千人打赢了两次战役,逐渐在军营里站稳了脚跟。在那之后,又突然说女营之中有病症,将原本的女营迁到军营之外,另行安置——这事闹了好几天,最终以用石灰水撒遍整个营帐,女营迁往别处严加看管为结束。”   红珏叙述娓娓道来,倒是让荣枯想起了自己一步步落入李安然手中的过程——她确实是个善于伏击、制造陷阱的人,又有耐心一步一步织造出罗网来,将她想要的一切笼进手里。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说的就是李安然这样的人。   “对了,你知道虎踞关总兵仇云么?”红珏看着满眼沉思的荣枯,接着道,“仇云是最早一批跟着大殿下学识字的小兵,当时他只是前线的十人长,似乎是因为家中姐姐犯了偷盗罪被没入了女营,所以拼了命想争军功把他的姐姐赎出来。”   “有一次他受了伤,又医治不及时,大腿上生了一个核桃那么大的脓疮,创口极深,若是剖开放脓,又容易损及肌理,把他变成一个跛子废人,所以他脑子别住了,宁可死也不肯剖疮放脓。”   说到这里,红珏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法师知道,殿下是怎么做的吗?”   荣枯沉默,眉头却皱了起来。   “大殿下用匕首在仇云的脓疮上挑开了一道小口子,自己亲自帮他吮出了毒血来。”   “仇云伏地痛哭,自此对殿下忠心耿耿。”   “无论殿下要做什么,他都会第一个冲上前去,做到最好。”   说到这里,红珏看着荣枯的表情,又笑道:“哎呀,扯远了,我重新说回女营的事情吧——殿下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收拢人心,又三度击溃东胡精锐大军,自此奠定了她在六镇说一不二的地位。”   红珏叙述这段过往的时候,就像是在说笑一样,可是荣枯自己也是饱经战乱之人,知道她的每一个字下面,都透着李安然多年步步为营、极致的耐心和不易。   “每一次殿下打了胜仗,就把皇帝陛下给的赏赐全都分赐给生还的将士,美酒、羊炙、钱帛,数不胜数。而在没有战事,或者操练完毕之后,殿下总是喜欢在军营边上竖个牌,要么自己来,要么让崔肃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教那些愿意学字的小兵们写他们自己的名字。”   “军中更是除了操练之外,每逢半个月便有一次军中竞技,驾车、射箭、马术、力气,胜者不止一个,个个都有赏赐,几人一组操练第一名的,赏赐还更丰厚——关键,还是爱兵如子的大殿下,亲自给的赏赐,丰厚不说,荣耀却是一等一的。久而久之,有些人为了得赏赐,也不愿意出去喝酒寻欢,高兴拉着人一起操练。”   李安然便根据这一批人各自的表现,选择留下来编入亲兵,还是给一笔遣散费,送回家去。   被选中的这一批人,日后也成了李安然组建大周第一雄狮,被称为“赤旗玄甲”的赤旗军的主力。   当然,这一批赤旗军中出去的人,如今大多都在天京禁军之中供职,也算是平步青云了。   “后来,大殿下见时机成熟,便翻出了旧案,把女营之中被诬陷进入营中的女子放了出来,又趁着没有战事,斩杀了一批诬陷已婚女子,充入军营的军官,把自己选中的人提拔了上去——期间有一部分官吏想要毒杀殿下,被我寻了出来。”红珏把玩着自己那绯红的指甲,脸上挂着妖娆的笑——唯有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才显出了一丝得意。   “殿下便趁机上奏天听,圣人便同意她废除了女营。”   “这一路,殿下谋划了四年之久。被放出来的那些女子,其中也有仇云的姐姐,只是她陷入女营久了,夫家已经不要她,另外再娶了一个,大殿下给她恩典,许她和弟弟住在一起。”   “之后,以虎踞镇为起点,赤旗军逐渐壮大,女营制度渐渐被废止,一路并入、裁撤其他军队,以赤旗军中犒赏将士的方式取代女营。”   荣枯听得认真,听到这里不由问道:“那这些女子,后来怎么样了呢?”   在他的印象里,大周女子注重贞操,李安然这样不拘男女大防的女子是异类之中的异类,女营之中放出来的这些可怜女子,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嗯……这个么。”红珏道,“你知道山海关总兵燕素素吗?”   燕素素在边关素有“胭脂虎”的称号,手下也有不少壮妇女兵,山海关是西域、回鹘、大周之间的要塞,虽然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战事了,却依然是兵家重地。   而山海关中不少修正铠甲、磨刀打铁,铸造弓箭的活是由女兵来做的。   荣枯道:“虽然不曾见过,但是听说过。”   “那儿不少做后勤的女兵,和我曾是一个营帐里的。”   红珏说的轻描淡写,荣枯听着却心悸不已。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长长叹了口气,“大殿下功德无量。”   红珏笑道:“是功德无量。”——这世上再找不到一个人,和大殿下一样,肯花上十年的时间去做一件事。   一步一步,如同等待伏击猎物的狮子一样,如同织网捕猎的蜘蛛一样,不畏惧任何艰难困苦,处于困顿则辛苦蛰伏,偶有机会,便一击毙命。   现在……她盯上的下一个猎物……红珏一双狐狸眼落在了荣枯的身上。   是了。   她的下一个猎物,便是那棵寄生在大周之上,肆意生长毫无节制的……菩提树。   只是这一次不同,大殿下寻到了一把锋利无比,志同道合的刀,不用再像以前那样,辛辛苦苦的蛰伏,才能将对方连根拔起了。   想到这里,红珏刚想夸赞一下荣枯的学识,却听到里面传来了阿史那真激动的声音:“殿下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荣枯站了起来,红珏则下意识的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匕首上。   “自然。”   李安然的声音传了出来,她声音郎朗,令人耳聪。   “凡归附于我大周者,无论中华、蛮夷,孤皆爱之如一。”   ——前提是,你必须归附于我。   为我献上你的忠诚。   红珏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隙,看着洒落一地的书卷和满脸不可置信的阿史那真。   后者嘴唇发白,身子略略有些哆嗦。   似乎天人交战一般,看着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的李安然。   半晌之后,才见他缓缓对着李安然跪伏而下。   “臣,愿意归附于祁连弘忽。”   荣枯原本不想看的,只是看到红珏脸上挂着憋笑的神情,便也忍不住瞥了一眼。   只见那草原来的狼崽子,趴在李安然的脚前,一只手像是握住羽翼未丰的鸟一样握住李安然的玉足,将额头碰在了她的脚背上。   荣枯:……   那一刻,心里那堵着的地方,轰然一下便在脑海里炸开了。 第46章 第一更   高士珍和文承翰是同窗, 又是同乡,两人这一次一个位列第四,一个则是花榜末尾。   高士珍家境富裕, 在同窗之中有乐善好施,喜欢结交的名声, 他的家境虽然同文承翰一个天, 一个地, 却总是喜欢厚着脸皮和文承翰混在一起,经常请文承翰喝酒作画、吟诗作对。   这一次春闱过后,户部许官, 高士珍走了些关系,却没有选择留在天京,而是往和他故乡比邻的江南富庶地——筠州做官,   当他听说文承翰要外放到威州的时候,立马把这位同窗请了来,设下酒席:“大喜呀,文兄。”   文承翰原本是想留在京中的,以他的文采和见解、抱负,原本是可以留在天京的。加上御史台的方御史前不久告老还乡了, 御史台有空缺,老师原本同户部的师兄说好了, 若是能高中“青君”,便举荐文承翰进御史台当御史。   奈何半路杀出了个宁王殿下, 硬是把他给撸到了第四名, 也就必须得外放了。   文承翰喝了一口浊酒,叹气道:“这有什么好喜的。”   高士珍道:“这威州是大殿下的封地,你去威州做刺史, 岂不就是乘上了大殿下这股好风么?”   出任威州刺史,替宁王殿下打理封地,这就意味着文承翰被归入了大殿下的党羽,如今天京流言淙淙,都说陛下大有立宁王殿下为女储君的意思,文承翰这不就是大喜了么?   文承翰将手上的酒杯往案桌上一拍,怒道:“女子干政,牝鸡司晨,我宁可辞了这官,也绝不去当什么威州刺史!”   高士珍道:“文兄,你这就是不知变通了,你看人家小卫相公,人家祖上还是世家,卫太傅位列三公,大卫相公又在度支部做事,自己被大殿下钦点为春闱魁首,却只落了个闲职,人家说什么了么?”人家满心满眼都是冲着尚公主去的。   就是不知道这成功了以后,是该叫“驸马”还是“王妃”。   想到这,高士珍眉头一挑,总算是憋住了笑。   文承翰道:“任凭她多金尊玉贵,牝鸡司晨就是牝鸡司晨,哪怕把我拖出去腰斩,她也是牝鸡司晨!”   “嘘。”高士珍见他越说越激动,连忙把手放在唇边上嘘了他一声,“你轻点,隔墙有耳,你叫这么大声,是觉得大殿下听不着怎么的?”   文承翰夹了一片鱼脍,沾上酱道:“就算她在我面前我也这样说。”   高士珍摇头:“我没多少抱负,就想给我娘挣个诰命,现在有了,又到了富裕的地方做官,只求不出差错,能荫蔽儿孙便可——文兄是有才华、有抱负之人,何必为了一时之气,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官位都给砸了呢?你这要是真辞官了,下一届春闱可就没你份了啊。大丈夫,有忍辱之毅嘛。”   他举起了手上的酒杯:“我后日便要去赴任了,小弟祝文兄,平步青云,在威州一展抱负。”   文承翰自己五日之后也要去威州任职了,想了想,还是举起了手上的酒杯:“今日一别,不知何夕再见,高兄珍重。”说罢,便仰起脖子将酒杯中的浊酒一饮而尽。   威州是李安然的封地,她让文承翰去当刺史,其实也有着自己的道理。   一方面是因为这地方虽然是她的封地,但是李安然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胡地为官、领兵,对于靠海而富庶的威州,她经营的不够。   另一方面,虽然李安然不常往威州,威州的财政奏疏却是送到她手上的。   从太学回来之后,李安然梳洗了一番,就睡下了。   翠巧服侍李安然早已经习惯,她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彪子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叼来“投喂”李安然的死鱼、死蛇、死耗子、死兔子等等东西用簸箕装了拿出去丢掉——开门,拿簸箕,装尸体,往后面厨房去吩咐烧水、煎药,顺便把死物丢了——整个过程熟门熟路,熟练到让人心疼。   有的时候,翠巧会忍不住庆幸还好彪子是个聪明的鹰,知道把东西弄死了再送来,毕竟她曾经在诸多动物死尸里见过剧毒的蛇种,彪子一击毙命,一爪子就把对方的脑袋给捣得稀烂。   李安然早上起来,若不是要上朝,她是不会梳髻的,尤其是如今夏日到了,她更加不肯在家中也穿正装,只是穿着舒适清凉的襦裙,外头披一件薄纱,披散着头发坐在书房廊前,一边喝药一边看卷宗。   李安然的头发不似京中诸多贵女一般会特意篦直,如果不把发髻梳起来,鬓角就如湘江水一般玲珑起伏地垂在胸前,在发尾打了个俏皮的卷。   “大殿下。”看着李安然喝完了药,翠巧连忙上前替她收起了药碗。   李安然看着手上的卷宗道:“翠巧,你在我身边伺候了几年了?”宁王府中一共有三百名府兵,仆从上下六十余人,除了宫中调度出来伺候的宫人以外,府兵都是赤旗军出身,仆妇三十余人都是从虎踞镇带回来的老人。   翠巧这样贴身侍候的侍女,有宫里头放出来的,还有像翠巧这样出身细作营,因为样样都出挑,被蓝情特别挑选出来贴身保护李安然的。   “回大殿下,奴是从三年前开始侍奉大殿下的。”翠巧端着碗低头回答。   “也三年了啊……”李安然卷起了手上的卷宗,“我有个活要让你去做。”她笑眯眯地看着翠巧,“文承翰五日之后要前往威州赴任,我希望你能去盯着他,保护他的安全。”   翠巧端着药碗跪下了:“是奴哪里做的不好,殿下不愿意让奴在身边侍候了吗?”   李安然摇摇头:“你这哪里的话,我是觉得你是最好的人选,才让你去保护文承翰的,你一定要像保护我一样暗中保护他才是。”   翠巧的嘴唇抿起来,似乎是暗自摇了摇嘴唇,眉头也有些许蹙起。   她是细作营天字部出身,总是喜欢把事情想得比较复杂,既然宁王殿下说要自己去保护文承翰,那么就肯定不仅仅是“保护”这么简单。   翠巧蹙眉思考了一会之后,便果断回答道:“遵大殿下令。”   大殿下,难道是忌惮这个文承翰,所以才让自己去盯着他吗?   要知道威州是大殿下的封地,文承翰被派到那里去做刺史,其实就是相当于不经过文承翰的同意,直接宣告文承翰成了大殿下的党羽。   以大殿下的性格,哪怕这个人会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只要这个人真的有能力,她总有办法把他弄到自己的阵营里来。   “威州虽然是我的封地,但是我到现在所有的重心都放在西域都护府,瀚海都护府上,几乎没有时间去关心威海一代,找个有能又有傲骨的人过去,最好不过了。”李安然给自己到了一杯解暑茶,随手打开了放在另外一边的帖子。   “威州现在有三个最大的问题,一个是盐税,一个是贡珠,还有一个……是海匪。”李安然嘴上分析着威州的问题,眼睛却依然盯着帖子翻阅着。   威海靠海,有一大部分的税收都要靠海盐入税,虽然管制相对比较成熟,但是也留下了不少走私盐、虚报盐价、盐产的问题,虽然历代刺史都下手整治过,奈何沉疴过重,是李安然认为的最严重、也是最需要花时间去整治的问题。   对比之下,贡珠反而变成次一等的问题了,威海地处南方,历来盛产南珠,而其中大部分出水的南珠都会被拿来进贡李周王室,李安然自己也偏好珍珠这种灵动的宝石。   贡珠产业参差不齐,依靠天然产珠根本不能满足目前的需要,若是收拾好了,能成为威海税收的一项大进账——只是其中风险极大,这一项目前还没有刺史有胆量去经营。   李安然从把威州划入自己的封地之后,就取消了贡珠斤数规定,改“斤”为“颗”,限制了地方官员为了凑贡珠上贡的斤数而逼迫珠民大量采集珠贝。   但是这样一来,上贡的南珠少了,宫中似有若无的抱怨声也有不少,李安然就当没听见了。   最后一项海匪,和前面的南珠、盐田,用荣枯的话来说,其实是“因果”,南珠采集和盐田是“因”,走私南珠和私盐,占地一方为匪,是“果”。   之前是李安然找不到合适的人来腾出手收拾威州这三项,现在等她收拾完这边的豪寺占田,她就亲自去威州。   ——至少要一年多吧。   她算了算日子这样想。   “文承翰如果真的有他文章中写的那么舍生忘死,他到威州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打击威州的海匪和盐商,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的。”李安然看着手上的最后一封帖子皱起了眉头,眯着眼,似乎有些不能理解里头的内容。   翠巧道:“若是他没有像殿下说的那样,治理这三项呢?”   李安然把玩着手里的拜帖,扬起了一个懒洋洋的笑:“那么,他就是个只会说一张嘴的庸才,我就要追究他骂我牝鸡司晨的事啦。”   翠巧:……   好他个文承翰居然敢骂殿下牝鸡司晨,她记住了。   “属下知道了。”翠巧低头道,“属下谨遵殿下旨意,一定会好好保护文刺史的。”   李安然:……   不对,我听着你这咬牙切齿的,怎么感觉你根本不想好好保护他呢? 第47章 第二更   李安然手中的是两张拜帖。   一张是小卫相公送来了, 说是前不久得了蔡司马的亲笔书法《春日与妹同游兰江帖》,想带着书法来宁王府请李安然一起赏玩。   帖子后面还说起了永安城外护城河堤上柳絮纷飞,像是夏日里下起了鹅毛大雪一般。   “尽随风起如雪飘, 落于发间便将路人都染做白首,不知何时能与殿下同游观之。”   李安然:……   她想象了一下漫天的飞絮, 美则美矣, 但是一想到这些飞絮落在头发上不知要打理多久, 就没有什么兴趣了。   于是她把帖子放在一边,拿起边上的狼毫膏了两下,回复道:“女子发重, 飞絮白头美则美矣,实在难打理,恕我推辞,虽不得共游汜水提,却可备下茶点,与君共品《春日与妹同游兰江贴》,我有《初雪帖》,亦可以待今冬初雪时邀君共赏。”   虽然不能赴约去看飞絮漫天,但是若是今年冬天下了初雪, 我可以请你来看我收藏的蔡司马《初雪贴》。   这样回复之后,李安然便将回帖封好, 交给了一边的翠巧:“把这个给阿蓝,让他派人送回卫太傅府上。”   彼时文人墨客之间相互邀请对方观赏字画, 吟诗作对, 顺便宴饮一番都是常见的事情,大卫相公早些时日和栾雀一起去江南一代办石蜜坊了,如今还没有回来, 小卫相公也没有娶亲,所以还是同卫太傅一起住在太傅府中。   翠巧捧着回信道:“喏。”   说到“投其所好”,这个小卫相公倒是找到了正确的方式,被皇帝从小熏陶着,李安然也喜欢书法,不仅喜欢练,还喜欢收集书法大家的名家名作,其中她又尤其喜欢大儒蔡凤的先祖,魏初书法家蔡岑的墨宝。   若是有蔡司马的真迹,李安然是绝对会赴约,或者把所有者请到自己府中一起鉴赏的。   等到翠巧走了,李安然才翻开另外一张拜帖。   严格来说,这张拜帖不是给自己的,而是给荣枯的。   只是荣枯从太学回来之后,似乎有些不太高兴,一双原本很清润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愁雾笼罩。   李安然没有让阿史那真跟着自己,或者是在朝堂上给他某个闲职先安置着,而是将他留在了太学,丢给了元容一起教导。   一来是阿史那真年纪不算大,在李安然看来正好是读书的年纪,应该让他和这些东胡生们好好交流交流。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李安然察觉到荣枯似乎不太高兴。   他对阿史那真那是每一个动作都写着拒绝,偏偏脸上还要不显出来,这就让他显得更加的别扭了。   别别扭扭的,居然意外有些可爱。   李安然以前以为荣枯七情六欲皆不显,他人谤毁、算计,都不能使他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是颗怀着慈悲心的石头,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表现,倒是很新奇。   也让她觉得荣枯,似乎比她想的那样更像个鲜活的人。   她手上的这份拜帖,是送到宁王府,对方想拜见的人,却不是宁王,而是暂居在宁王府的荣枯。   寄来这封拜帖的人,是顺义公的世子李惠。   这个顺义公,原本是西凉王室,西凉王室在王城被攻破之前,因为畏惧李安然的赤旗玄甲军,又害怕落得回鹘王被李安然阵前枭首的结局,所以在最后一刻带着全家老小出来投降,归顺了大周,被李安然带着举家迁到了天京。   皇帝李昌赞美他的识时务,赐他姓李,后者又厚着脸皮,不管李安然在不在,逢年过节都要到宁王府这里来拜见,口呼“阿娘”,李安然虽然脸皮厚,但是也没有厚到这种地步。   顺义公的长子当年跟着回鹘军队一起劫掠大周边境,被李安然砍了头挂在军营示众。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也算是顺义公的杀子仇人,现在他一大把的年纪,还要厚着脸皮管年纪都能当自己女儿的李安然叫“阿娘”——怎么想想都觉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他现在的世子是他的次子,原名叫做哲努,改了李姓之后,他就取了个名字叫做李惠。   顺义公膝下还有一个女儿,原来的名字李安然不记得了,只记得比自己略小两岁,是个明眸皓齿,飞扬骄傲的少女——如今,也该二十有四了。   李安然也知道顺义公这般恭谨,为的其实是有生之年能回到自己的故国西凉去。   偏偏……无论是李安然还是李昌,都不会允许他回到西凉去的,他若是要回去,那也只能用棺材装着他的骸骨回去。   回鹘旧部联合西凉旧部叛乱,即使他人不在西洲,这些人也是打着他的旗号拉起的旧部队伍。   倒是这个世子哲努,几乎从来没有出现在李安然的面前过,这唯一一次送拜帖,却是为了拜见荣枯,这就很有意思了。   李安然思忖了片刻,决定将这个拜帖拿去给荣枯,让他决断自己要不要见见这个哲努。   当她来到别院的时候,正好看到荣枯坐在廊上,双手垂放在膝盖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冥想,她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叫他,却见他睁开眼,一双浅灰褐色的眼睛清澈无尘。   先落入宁王眼中的是他眸子中的笑意,而后才是浅浅上翘的唇角。   “殿下。”   李安然把捏着拜帖的手藏在身后,挑眉:“打扰法师冥想了?”   荣枯摇头:“小僧只是在等薜荔籽晒干的时候,顺便默念一下经文罢了。”   李安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他在廊子边上铺了一床旧苇席,上头一边放着的是从墙上摘下来的薜荔,已经剖开,挖出里面的籽来,就等着晒干。   另外一边则铺着一些刚摘下来的茉莉花。   他边上还放着一盘子凉糕,上头点着一模嫣红,乍一看和观音眉心吉祥痣一般。   再看荣枯客房墙上那些藤萝上结着的薜荔果,矮的已经基本给摘没了。   李安然:……   “法师……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啊。”她摇着手里的拜帖向荣枯走过去,在他边上坐下了,“有东西要给法师。”   荣枯的目光从李安然垂在身前的鬓发一路滑落到她捏着拜帖的手上,过了一会才伸手接过:“殿下为何不梳发髻?”   李安然道:“大夏天的又不外出,梳髻烦死了,专就好披头散发做野人状。”   “自然是随主人便。”荣枯一手捏着拜帖,另一只手单掌行礼。   而后,便打开拜帖看了一眼,随后叹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这便是小僧客居宁王府的不便之处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还是摇了摇头道:“但是小僧也不便往顺义公府去。”   李安然听他这么说,反而来了精神:“为什么?”   荣枯噎了一下,皱着眉头道:“我于哲努施主的姐姐有些龃龉,最是不好见她的。”   李安然垂眸,思考了好久才从记忆的深处挖出了那么一个袅娜窈窕,明目皓齿的身影来——当年她匆匆一瞥,对西凉王室那些男女没有太深的印象。   “既然法师不好去,那也可以让李惠来。”就是见面尴尬了点,别的没啥。   只不过……   一听到荣枯说“自己同顺义公的女儿有不便相见”之处,就让李安然非常好奇了,她知道出于礼貌自己不该问,但是偏偏荣枯开了口,她心里就跟小猫挠似的一阵阵发痒,就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有个颇为孩子气的小动作,一旦有什么事抓心挠肺得想知道,这手指就闲不住地一圈一圈卷自己没有梳起来的发梢。   荣枯原本都合上拜帖了,转头却看见李安然的纤纤玉指不停搅弄着自己的鬓发,那鬓发微卷,和蛇一样妖娆的缠着她的食指,一片丝润柔滑的模样。   荣枯:……   他道:“殿下若是想问什么,便问吧。”   李安然:“你让我问的哦。”   荣枯:“……自然。”   李安然瞥了他一眼:“那你不许反悔。”   荣枯:……   有的时候,他真的觉得李安然很孩子气,他以前曾听过一句汉人说的话,形容一个人最为惬意的状态,便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李安然符合了这前半句,至于后半句,荣枯觉得她不必醉,也能做得出来。   “你和顺义公的那个女儿……”李安然咬住下嘴唇,两个手握拳碰在一起,拿大拇指勾了勾,“这个?”   荣枯木然,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便如实回答道:“师父曾经在西凉做过几年国师,除了讲经说法,还不得不替西凉王每一次出征占卜吉凶。”   李安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便歪了一下脑袋,眨了眨眼。   “那一年,师父替西凉王长子占卜他随回鹘军队出征,是吉是凶,师父占卜出来是大吉,然而出征之后没有多久,西凉王子的脑袋便被挂在了大周军营之中示众。”   李安然:……   她这么觉得这个气氛逐渐……变得有些尴尬。   荣枯继续道:“西凉王不敢进一步激怒大周精锐,便把火气撒在了僧团之上,我时常跟在师父身边,引来阿苏摩耶的觊觎,她将我关在她的寝宫里,想要逼迫我破戒娶她,我绝食五日,几乎死过去,最后是哲努支开了侍卫,爬窗来把我放了出去。”   李安然:……   哦、哦——   荣枯看着她夹着膝盖,翘着脚不停地晃,又别开眼抹着鼻子不看他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想笑:“这是小僧的因果,也是西凉王子不结善缘,要同回鹘军队一起劫掠大周种下的恶因,收获的恶果,殿下无需这般。”   李安然扭过头,对着他眨了眨眼:“那你到底有没有……”   荣枯道:“虽然我被关在公主寝宫之中五日,但是并没有破色身戒。”只是绝食还是给他留下了一点病根,在汉地养了一段时间,还是偶尔会胃疼。   李安然点了点头:“哦,那就好。”   突然她眉头一皱,一双星眸又露出了那种调侃人、做坏事的时候才会有的眼神来:“法师说色身戒……那就是还有心戒啰?我记得那阿苏摩耶似乎挺漂亮呀?色身戒不破,心戒破了没?”   荣枯:……   他忍无可忍的拿起边上的凉糕,塞了李安然一嘴。   李安然:????   “殿下怎么同和尚说这些情爱之事,造口业了,赶紧吃下去。”荣枯看着满脸惊诧的李安然,自己却笑了。   “身戒未破,心戒……亦然。”   李安然嚼着糕,伸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脸,自己含糊道:“和尚你胆子大了,怎么?和尚不谈情说爱,还不许别人和他说这个了?戒律里哪一条说了?臭和尚。”   荣枯的脸颊被她捏得绯红,挣扎推开也不是,躲到一边又躲不开,只好讨饶:“殿下松手,松手——”   “要说情爱,我怎么觉得你们这些和尚才是最多情的。”李安然松开手,满意地看着自家在荣枯脸上留下的“战绩”。   荣枯揉着脸,道:“殿下这么说倒也不错。”   出家人说是普渡众生,心怀万物,自然是要爱万物而不惜己身的,所以,说高僧多情,似乎也没有错——只是这情不是男女小情,而是大爱。   荣枯垂眸想了想,道:“只是这么解,若要说多情,殿下也多情。”   李安然看着他,最终伸手在他脸上抹了一记,含糊调侃道:“法师多情,爱天下众生,那我也是众生,那岂不是变成法师爱我了?”   荣枯神色不变,眼中浅笑:“殿下多情,爱大周子民,小僧也是大周子民,那殿下爱不爱小僧呢?”他的脸原本就被李安然捏出了一片红痕,话已出口,他自己先有些懊悔,觉得不该这么说,耳朵尖便绯了一片。   李安然:……   她拿起边上凉糕,塞住了和尚的嘴:“吃糕吧你,嘴上一刻也不肯输。不晓得哪里来的俏声八哥投的胎,惯使的两张嘴皮子活。”   两人嘴里都包着糕,面面相觑,双双哑然失笑——连笑起来都带着米果甜香,半晌之后,荣枯才道:“还请殿下帮我回信世子。”   “小僧……愿意见他。”   也是了却一段昔年的因果。 第48章 罗汉浅笑   李惠收到了来自宁王府的回信之后, 心情极好。   他之前在报恩寺偶遇荣枯上师,原本还畏惧姐姐,不敢告诉姐姐提婆耆上师也在天京, 只是后来四月八浴佛节,提婆耆上师高台梵呗, 引来天虹佛光落花缤纷的事情闹得整个天京都沸沸扬扬。   他自然也就瞒不住阿苏摩耶了。   在姐姐的逼问之下, 他只好瑟瑟缩缩地说了自己曾经在报恩寺遇到过听俗讲的提婆耆, 并且还知道这位法师现在暂住在祁连弘忽的宁王府。   阿苏摩耶听了以后气得砸了自己手上的杯子:“我就说那提婆耆为什么不肯从了我,原来是看不起西凉,早早想着吃上祁连弘忽的软饭!”   当初西域高僧昙无嗔带着自己的僧团弟子们一路在西域各国流浪传法, 一直到西凉才被西凉王强行扣下当国师,因为推拖不得,所以整个僧团便在西凉逗留了三年。   提婆耆在僧团诸多佛子之中,生的最为出挑,无论是慧根还是辩才都是其中第一流的人物,所以昙无嗔格外偏爱他一些,进出宫廷经常带着他。   阿苏摩耶是西凉王的幼女,生的好看,因为母亲是西凉王最喜爱的妾室, 所以也一并受到西凉王的宠溺,自小想要什么都能到手。   她第一眼看到提婆耆, 就想将他据为己有,奈何西凉王当时还爱重昙无嗔, 所以不敢做的太明显。   后来和她不是同母的西凉王子被大周的将军砍了头, 西凉王迁怒没有做出正确占卜的昙无嗔,便迁怒于僧团,把僧团囚禁了起来, 同时砸掉了佛像,又烧掉了不少昙无嗔带来,准备带往大周去的佛教典籍。   于是阿苏摩耶便趁着这个机会,将当时还是十六岁少年的提婆耆抢入寝宫。   五日之中,不管是诱惑他也好,还是许诺帮他回丘檀也好,或者帮他替他师父向父王说情也好,提婆耆一概不曾搭理过她。   气得她把提婆耆关在寝宫里,足足饿了他五日,少年是苦行僧,连续五天一口水也没有喝,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撑过去的。   最后还是哲努吃里扒外,爬窗将提婆耆从她的寝宫里放了出来。   哲努和长兄,还有姐姐都不一样,他的生母不受西凉王的宠爱,自小就是被放养的,因为接触了僧团而觉得自己找到了解脱苦难的正道,所以笃信佛法,有好几次想要请昙无嗔渡他出家,加入僧团。   他之所以能成功把提婆耆上师从姐姐的寝宫里放出来,主要也是因为当时西凉王室也算是正面对着建国以来最大的狂风骤雨——最终,这狂风骤雨还是摧毁了西凉。   西凉王忙着应对来自大周的问罪,又畏惧大周战无不胜的铁骑,若是说之前还有联合回鹘一战的勇气,那么这个勇气在狻猊铁骑加入西征之后,就因为接二连三的重创而逐渐萎缩。   最后当回鹘精锐受到重创,回鹘王推出替罪羊向大周谢罪求和,要求停战,西凉王便彻底丧失了和大周一战的决心。   他就跟被秋霜打过的蝈蝈一样,带着全家老小出城向李姓的将军祈求留下自己的一条姓名。   当然,回鹘后来也曾经联合留在西凉的旧部再次侵边叛乱,这一次祁连弘忽没有再给他们机会,回鹘王室的成年男子……那可是全部被枭首示众了的。   想到这里,哲努越发觉得什么人间富贵、无上权力、美色惑人,其实都是虚无的。   为了这些去争夺,算计,只会妨碍自己的修行罢了。   所以他觉得姐姐到现在还在惦记着上师这件事情是姐姐太过执迷——上师怎么可能会想吃祁连弘忽的软饭呢?   上师一定是见祁连弘忽杀伐业障重,才会过来渡化她的。   在犹豫了许久之后,夜夜辗转反侧,努力克服了自己对于李安然的恐惧之后,哲努还是鼓起勇气给宁王府写了拜帖。   原本夏三月上师是应该居住在封闭的寺庙之中的,但是因为李安然的要求,他才暂居进了宁王府,上师一定是想潜移默化,说服李安然也信佛、修佛吧!   所以当他收到来自宁王府的回帖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他离开故国太久了,也太久没有见到提婆耆法师了,若是这一次拜会成功的话,他一定要用自己的诚心打动法师,让他为自己剃度。   大约是他表现得太高兴了,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被阿苏摩耶抓了个正着:“你做什么呢?一个劲的傻笑。”   “没,没笑什么呀。”   哲努下意识的把拜帖往自己身后藏了藏,却被阿苏摩耶一把抢过来。   她打开回帖看了看,一双眉毛紧蹙:“宁王的回帖?你背着阿父和李安然送什么拜帖?阿父每年跑到宁王府去喊亲阿娘还不够丢人吗?”她说着就把回帖往地上一掼,眼看着就要踩上两脚,哲努连忙弯腰冒着被踩到手的危险把回帖抢回来抱在怀里。   “不、不是去见祁连弘忽。”他小声嗫喏着。   阿苏摩耶道:“不是去见那女人?那你是……”她突然灵光一闪,一把抓住了弟弟的手腕,“你是去见提婆耆?”   荣枯自从高台梵呗之后,就成了大周贵女们之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他“圣僧”的称呼先不说,总之这人长得实在是俊美,不管是老婆子还是小媳妇,看了总是忍不住要夸赞上一声的。   哲努挣扎了两下,奈何阿苏摩耶捏得紧,他只好避开姐姐那炽热的目光,鼓起勇气小声道:“姐姐,你就不能放过上师么?”   阿苏摩耶气笑了:“他当初口口声声拒绝我,我还以为是什么冰清玉洁,笃信佛法的人物,接过这不是转头就进了那李安然的帷帐么?”   听到阿苏摩耶这般诋毁荣枯,哲努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开姐姐的手,怒道:“姐姐不要再造口业了,上师是有真修行的罗汉,即使他住在宁王府,那也一定是为了渡化宁王殿下,绝对不是你说的那样。”   这么说着,他便抱着回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留下阿苏摩耶一个人在外头瞪着他生气。   李安然回帖同哲努约的时候是上午朝食之后,一直到午时这段时间。   哲努早早起来沐浴焚香一番,就当自己是去供奉罗汉的,收拾干净,佩上银香囊,才骑着马往长乐坊去。   原本阿苏摩耶是要缠着他一起跟着的,但是阿父知道他是去见提婆耆上师之后,就喝止了阿姐的痴缠,哲努得以带着一个仆从单独出门。   只是出门前,阿父递给他一个盒子道:“虽然是去见提婆耆,但是终究还是去宁王府上,拜见的礼物还是要带上的。”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块自制的墨——虽然顺义公当年在西凉囚禁徐、蔡两位大儒,导致李安然攻打西凉的时候用的众多口号之一就是“替徐蔡二人雪耻”。   顺义公来到天京已久了,作为降国君主,他的爵位是在的,免不了和其他众多和他一样被李安然俘虏,带回天京的他国王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久而久之,也学了一些中原的文化。   他最早孝敬李安然的礼物大多都是些宝石、黄金一类的,不能在诸多贺礼指中国脱颖而出,但是后来他发现李安然喜欢书法,造纸他是想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了,于是便挖空心思制墨——倒是给他做出来几块色泽黑润如漆,丰肌腻理,气味淡雅,且经久不散的好墨来。   原本是打算过年再送的,现在倒是个好时机,先让哲努送一块略略次等的过去,探探祁连弘忽的口风再说。   哲努进了宁王府,先对着李安然下跪叩头道:“李惠见过宁王殿下。”   李安然:……还好他没有叫我祖母。   李安然道:“顺义公世子快起来吧。”   哲努将自己怀中的见面礼送到一边的蓝情手上:“还请宁王殿下手下这份小小的薄礼。”   蓝情将礼物捧到李安然手上,她原本以为又是什么宝石、黄金香囊之类的玩意,打开之后却看到了一块漆金墨,不由将东西捧到自己面前来,轻轻嗅了嗅。   “好香啊。”李安然坐直了身子,指尖轻轻拂过这块肌理紧实,触手柔腻,彷如籽玉的墨块,“不知道用起来怎么样……”她顿了顿,脸上对着哲努的笑不由得慈祥了几分,“你是来见荣枯的吧?他在别厢房,你尽可以和他去相谈。”   哲努闻言,如获大赦,连忙躬身告退,由下仆带着往客房去了。   李安然得了好墨,忍不住立刻就到书房试用起来,蓝情在边上帮她研墨,这墨触到砚台,竟然没有发出一点研墨的声音,可见其细腻。   李安然用毛笔沾了墨,又在砚台边上膏了膏笔,挥毫写下一个“墨”字,只觉得整个过程顺滑无比,丝毫没有胶笔的滞涩感。   “好墨啊。”她感叹。   盯着这个墨字看了一会之后,她才对着蓝情笑道:“顺义公送了这么多年的礼,终于有一次送到了我的心坎上了。”   蓝情道:“殿下可是要给什么恩典做回礼么?”   “他是降国君主,被俘虏来此,在天京的日子并不好过,既然有心思揣摩我喜欢什么,又有心思做出来,可见也不算笨到家,知道我不会在平西都护府完全稳定之前放他回去的……他送我这个,只是想求些好日子罢了,抬举抬举他,倒也可以。”   李安然放下笔:“他这墨做得很好,比一般的墨工还要好处许多,可以给他的儿子找个合适的差事。”   蓝情垂眸:“可是要属下将回礼送过去?”   李安然道:“去我库房里,取五颗南珠来送回去吧。”   自从她定下进贡南珠的颗数、大小之后,新南珠便成了宫中妃嫔也很少能分到的几颗的稀罕物,她回礼的那五颗是今年刚刚上贡的新南珠,就连宫中也没有多少妃子有,这么五颗新南珠,无论是拿来镶嵌步摇,还是做成璎珞佩戴,都够顺义公的夫人、女儿在人前充场面了。   这边李安然已经定下了自己的安排,那边的哲努浑然不知,他正跪服在荣枯的面前,试图用自己的诚心打动圣僧,收自己为弟子。   荣枯看着满脸虔诚的哲努,心里却并不好受。   他想到自己出了夏安居之后要做的事情,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对笃信佛法的哲努开口——哲努比他小一些,虽然是俗家,却总是一心想要入佛门,渡脱苦难,过僧人的苦修生活。   看着青年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荣枯叹了口气:“哲努,我现在不能替你剃度。”   “为什么?”哲努道,“虽然我和上师的年纪差不多,可是上师早早就出了家,是戒腊二十余年的老法师了,而且上师精通佛法,我在西凉的时候就已经钦慕上师的学问,诚心想要称为昙无嗔上师的弟子,您的师弟……如今无嗔上师圆寂,那我也愿意做您的第一个弟子啊!”   荣枯看着他,最后还是笑着摇了摇头:“等一等吧。”   “我要去做一件事,一件可能会被所有师兄同道指着鼻子怒骂的事情……若是在那件事情结束之后,你还愿意做我的弟子,那我就为你剃度。”   他说的时候,声音轻柔,语调缓慢,仿佛溪涧,淙淙涓涓。   原本跪伏在地上的哲努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提婆耆那双浅褐灰色,清澈得让他想起西凉天空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温柔,足以溺死任何一个被他这样凝视的人——只是好在,这温柔时常是在的,不为单独一人停留。   与那温柔相伴的,还有星穹一样广袤的悲悯。   ——他要去做一件事情,必须得做,不得不做。   千古之后,所有可能的口舌、脏水、骂名,总不能因为那一个人并不在乎,而只让她一个人去担着。   哲努定定地看着荣枯,总觉得提婆耆上师似乎比起以前变了不少,可是当他细细去看他的时候,又觉得他其实没有变。   提婆耆还是那个提婆耆。   ——只是。   有什么不一样了。   很久以后,哲努才想明白自己在佛子上师眼中看到的光是什么。   那是琼宇、是芥子。   也是朝露、是永恒。   那是“爱”。   ——也是“佛”。   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坐在那里,呆愣地看着结跏趺坐,昂首看向远处的佛子提婆耆。   罗汉浅笑。   观者却不知不觉的流下了眼泪。 第49章 三个绿茶一台戏   李安然用新墨写了一封奏疏上表给皇帝, 举荐了她名义上的大孙子李惠入工部出任墨务官。   这墨务官自南朝开始便是专司朝廷文墨制造的差事,管理举国文墨之事,不算是肥缺, 在文人墨客的心里却有着别样的风雅地位。   既然回到故土已经不可能了,那么就得想办法在天京扎下脚跟来。这就是西凉王的聪明之处, 也是他厚着脸皮奏请皇帝, 要认李安然做娘的原因。   区区杀子之仇, 灭国之恨,哪有现在活下来更重要——自己小命拿捏在对方的手里,难道还要因为心中的忧愤和不甘, 再落得像回鹘王室那样的下场吗?   皇帝准许了,李安然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如今世子能出任工部的墨务官,这才算是真正的站稳了脚跟。   至于李安然为什么选择李惠,而不是直接点顺义公去接这个差事,完全是因为李惠更年轻,能在这个位置上做更久罢了。   老顺义公也是五十多的人了,近来身体不好,加上倒腾墨块耗费心力,谁知道他还能活多久呢?   人过了五十, 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这话并不是白说说的。   李安然得了好墨, 等蓝情带着回礼,送李惠回到顺义公府的时候, 她便揣着墨块跑到了厢房:“法师, 你们聊得可高兴?”   荣枯原本正在默写经文,听到李安然的声音便抬起头来:“我今天没有做饼,殿下来的不巧了。”   李安然:“在法师眼里, 我来你这就是为了吃糕吃饼的?”   “难道不是吗?”荣枯嘴角翘起,露出了一个愉快的笑容。   李安然坐到他边上,从怀中取出用丝帕包着的墨条,笑道:“我今天得了一块好墨,刚刚试了试,觉得馨香可爱,想请法师也一起品鉴。”   荣枯看着她手里那块墨条,温柔道:“我对墨条的好坏并没有什么鉴赏能力。”他默写经文也并不挑选笔墨,除了对纸张有一些诸如“保存长久”、“不易散碎”的要求之外,也几乎不怎么挑纸。   李安然看着他手边上的佛经:“我之前就想问了,法师的书法是师从何家?”   荣枯笑道:“我出身丘檀,那里的文字和汉字迥然不同,书写用的也不是毛笔,后来随着师父到了西凉一带,跟着师父认识了一些儒生,才开始钻研汉家书法。若要说师从,那就算是早年翻译成书的汉文佛典吧。”   李安然想起他的那笔清秀的小楷,确实很像前朝抄录佛经的时候才会用的书法字体。   只是在其中,可能还融入了荣枯本人些许对于佛经、书法的理解,所以这笔字才带着一种他本人才有的清丽感。   李安然道:“难怪我看着法师的小楷清丽温吞,虽然有锋芒却总是缺那么一点……原来是因为法师临摹的对象是前朝的汉文佛经。”   这类流传到西凉一带的汉文佛经通常是由佛寺工匠抄录,只有少部分是笃信佛法的书法大家誊抄,而后者一般都会被李安然这样的书法爱好者收藏起来。   佛寺工匠誊抄佛经,字迹工整就算完成了,李安然很少在其中找到书法卓绝的工匠。   但是李安然理解这种情况,工匠每日要抄录大量的佛经,到最后只是抄个手熟而已,挣扎于饱暖之事的人,其实是没有多少精力花费在钻研书法这种风雅之事上的。   荣枯看着她,郑重道:“抄写佛经不需要对纸张、笔墨有特殊的要求,重要的是心境。执着于墨如何奢华,纸张如何珍贵,这都是容易生迷惘的念想。”   李安然道:“法师试试吧。”   她吩咐身边的侍女去取了自己的那一方端砚和宣纸来,待到取来之后,又亲自磨墨,把笔让给了荣枯,让他试着写几个字。   荣枯对着她盛情难却,只好膏了膏笔,在宣纸上写了个“佛”字。   李安然一边磨墨,一边探出头来看他这个字:“你这字写得好,飘逸又有神韵。”   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道:“明日小卫相公要来,说是得了蔡司马书,邀我一同品鉴,我想着好东西总是大家都看才好,法师你跟我一道去吗?”   荣枯刚想搁下笔,听到她这么说,便道:“那就将元容也请来吧,我记得他在书法上也极有造诣。”   “我倒是忘了元容也爱蔡公书了。”李安然笑着拍了拍手,“那我把他也叫来。”   荣枯的眸子里依然带着那种恬淡柔和的笑意,只听他说:“殿下既然觉得我的书法清丽温吞,又缺乏锋芒,不如殿下写几幅字,让我照着揣摩揣摩什么叫锋芒如何?”   李安然放下手中的墨条,瞧着他道:“法师难道不嫌弃我杀伐气中,学着学着,把你的慈悲菩提心都磨尖了?”   荣枯哑然失笑:“虽说书如其人,但是若是临摹几笔书画就能把自己的心智给移了,那这心智也太不坚定了。”   李安然抚掌:“法师想要临摹什么?我写给你。”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荣枯双手合十,眼眸里的笑意更盛。   李安然扯过纸,刚下笔写第一个字,就回过味来了:“和尚,你又骗我抄经文啊?”   “殿下杀伐气重,多抄几笔佛经能平心静气。又能借给小僧临摹,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荣枯掐着手上的佛经,用跟哄小孩差不多的语气笑道。   李安然挑眉:“我回去写,等等让人给你送过来。”说完,便吩咐人带着端砚回去了,留下荣枯一个人看着自己书案上的佛字陷入沉思。   他收拾掉了案几,想到明天那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卫相公要带着李安然最喜欢的书画来找她一同“鉴赏”,心里就像是一颗小石子丢进了古潭水一样。   大周是强盛而富庶的国家,李安然是这个国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或者说,称其为分了一半皇权的“君主”也不为过。   这样的人,她的身边永远不缺少能人、谄媚者,以及追慕者。   荣枯又盘腿趺坐下,掐着自己的佛珠念起了经,他觉得自己最近思考这些世俗政事太多了,即使已经下定决心要帮大殿下做事,他也不应该太过触及“权力”二字,应该适当的把这些东西从他的脑海之中清除出去才是。   李安然先把送去太学的请帖交给下仆送了出去,随后才认真抄写起了佛教十三经之中内容最短的《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抄好的时候,蓝情刚好从顺义公府回来,看到从来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的李安然抄写佛经,便笑着问道:“殿下怎么今天突然想起抄这个了?”   李安然道:“写几个字给法师拿去参磨。”她收起笔锋,写完最后一个字,吹了吹,“顺义公的墨果然清香扑鼻,凝而不散,好东西啊。”   也不知道他还有多少存货,这墨真真值得一两墨一两金的。   蓝情垂下眸子,恭敬道:“殿下写了这许久的字,也一定乏了,这墨宝让属下代为送去吧。”   李安然将字帖捧到他手上:“小心些——虽然我不喜这些个佛法之事,但是里头却有些东西颇有意思……我倒是理解法师为什么要我抄一遍了,果然不读,也就不会理解其中的奥妙。”   蓝情笑道:“殿下可是动了学佛的念头了?”   李安然摇头:“我从军多年,阅卷无数也阅人无数,若是抄一卷经文就能转移我的心智,那这东西就是邪祟之物,更该禁了。”   蓝情躬身:“大殿下英明。”言罢,便退出了书房。   当他带着东西来到别厢房的时候,看到荣枯正在掐着佛珠念经,脸上便堆起笑:“叨扰法师了。”   他捧着墨宝走上前去,脸上依然挂着笑,荣枯睁开眼,恰好对上蓝情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眸子——明明唇角挂着笑,眼里却丝毫不见温度,说的就是蓝管事这样的人——他听见蓝情这样说:“法师真是好福气,殿下居然能为法师亲自临摹心经。”   荣枯单掌行礼道:“这是殿下平易近人,以礼待我。”   蓝情笑道:“殿下博学多才,又好为人师,当初我刚刚到殿下手下做事的时候,虽然精通术数之理,却对汉文一窍不通,更不会用笔,也是殿下不嫌弃我愚钝,愿意手把手教我怎么写字,才有我今日跟在殿下身边,为她管理偌大王府的差事。”   荣枯笑道:“殿下确实好为人师,小僧这笔字还尚且需要精进,若是要教,少不得要请她每日往厢房来指点一二——只怕她也是愿意的。可惜她日理万机,只不过是拙僧练字的小事,自然不能时时叨扰她,便求她写了字帖给我。也是我狂妄了些,没想到她居然同意了。可见殿下心胸实在是宽广。”   蓝情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微微眯起:“法师真是能言善道。”   荣枯道:“蓝檀越过奖。”   两人相视而笑,浑然不像是刚刚你一言我一语的交锋过。   蓝情将墨宝交到荣枯手上之后,便转身离开了西厢房,独留下荣枯一人捧着李安然抄写的《心经》,垂眸沉思。   至于第二天,小卫相公捧着装裱精致的蔡公书,看着坐在李安然会客书房里的元容和荣枯,以及边上伺候李安然文墨的蓝管事,长长的叹了口气,收起心中的失落,面上反而露出了一抹风雅而得体的笑意。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呢。 第50章 为什么我会离你这么远呢?   一般来说, 大周官员在家中准备宴会,有四人及以上宾客,都会吩咐厨房现行准备三道前菜, 十二道热菜,最后上一道甜品。   李安然嫌弃这一套铺张浪费, 减少了热菜的数量, 缩减为了五道。   她的寿宴、庆功宴都是在皇城里办的, 天京宁王府哪怕是逢年过节也很少举行私宴,所以说这一次为了《与妹同游帖》,特地办了一个四人的小私宴, 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当然,现在还没有到午膳的时间,小卫相公带着李安然想要的书画先是到了书房拜见她。   只不过和李安然一起待在书房里等他的不仅仅是他朝思暮想的宁王殿下,还有暂居在宁王府的清客荣枯,以及因为听说有蔡公真迹而一大早就赶过来等着大开眼界的元容。   李安然取来竖架,将《与妹同游帖》挂了上去,放在了自己的身边,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这幅真迹。   自从这幅真迹到手之后,她的眼睛就再没落在卫显或者荣枯的身上了。   卫显浅笑着道:“殿下真是大度, 居然还请来了元师。”   元容如今是太学令,年纪又比卫显大几岁, 在卫显崭露头角之前,元容就已经是声名显赫的大儒了, 卫显称他一声元师也不过分。   也就是冲着元容这一点, 李安然才会不辞辛苦的归隐到雍州去,每天软磨硬泡的要把他带回天京,塞进太学做太学令。   元容笑道:“是呀, 我都没想到大殿下居然会请我来共赏《与妹同游帖》——不过我实在是好奇,与妹同游帖都失散多少年了,蔡师重金求了多少年,都没有找到,没有想到居然会被小卫相公寻得。”   卫显道:“也是机缘巧合,这是家父前些日子因为兄长要去江南办差,所以特别命下仆清理了江南的旧宅,没有想到在梁上发现了此帖,只可惜此帖藏在梁上太久,也没有好好保养,以至于边缘有些虫蠹和霉斑,于是便快马加鞭送回天京,寻了最好的匠人尽力修复了。”   李安然捧起书画的下端,叹气道:“是这里吧。”   “兰江之水澹澹兮,携芳君以同游……是这里生了霉斑吧?”她蹙起眉头,满眼的遗憾,“明珠暗投,丢在匣椟之中,日积月累而丧其光滑,这世上真是没有比这更遗憾的事情了。”   李安然很少露出愁眉的模样,即使她遇到难过的事情,面上也不怎么显出来,她这样真情实感的蹙眉,眸中流露出痛惜来,连常年侍奉在她身边的蓝情都很少见到。   比美人更美的,是美人蹙眉含伤。   ——这会让人觉得,没有让她展露笑颜,是自己的罪过。   卫显双手交叠:“臣有罪。”   李安然回过神来,笑着回答道:“卫卿何罪之有呢?能将明珠从匣椟中抢救出来,令它再现光辉,难道不是功劳吗?”   元容笑道:“是啊,若不是卫度支郎去江南监察石蜜坊一事,也就不会有卫太师命下仆打扫江南旧宅的事情了。若不是如此,这《与妹同游帖》怎么能再现人间呢?”他顿了顿,笑道,“这么说来,这《与妹同游帖》还是同大殿下有缘分。”   李安然笑了:“这么说我倒也不能独占功劳,毕竟石蜜的熬制方法可是法师给我的。”   荣枯原本站在一边,掐着手上的佛珠,听着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曾发话,猝不及防李安然点了名,他便双手合十道:“这不是小僧的缘法,是殿下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卫显看着之前一眼不发的荣枯,扯了扯嘴角道:“我不知法师在书法之上也有造诣,殿下竟然能让法师同元师一道鉴赏此帖。”   荣枯温顺道:“殿下爱重小僧,突发奇想想要指导小僧书法一道,便把小僧也一并叫来了。”   他这话一出口,元容就立刻茅塞顿开了。   他就说李安然这么想得到把自己叫来一起欣赏蔡公书,却没有找蔡凤,是因为蔡师是蔡司马的后人,这书法是真是假尚且未可知,虽然卫显说是真迹,但毕竟《与妹同游帖》的真迹失散已久,这不过是卫显……不对,是卫家的判断而已。   贸贸然把蔡凤叫来,万一真的是真迹,蔡师开口索要,无论是卫显还是李安然,都必须割爱把东西物归原主。   所以,李安然一开始是不打算把消息传到太学之中的,提议把他叫来的人……是荣枯法师。   其实元容在收到帖子的时候,还是略略犹豫了一下自己到底要不要来的,毕竟虽然他性格豪放,但是不代表他是个傻子,卫显投大殿下所好,将大殿下最为推崇的蔡司马书献给殿下,无疑是想和大殿下单独鉴赏此帖。   奈何……真迹《与妹同游帖》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他在辗转反侧,抓了三遍阄,问了三次天意之后,才厚着脸皮答应了李安然的邀约。   想到这里,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看荣枯,法师是出家人,对于这些人情场合上的迎来送往到底还是迟钝了一些。   但是看在《与妹同游帖》的份上……   元容叹了一口气,笑道:“那殿下可是相当爱重法师了,毕竟我在雍州两年,也没怎么和大殿下交流过书法之道。”   李安然道:“那还不是叔达你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荣枯的脸上挂着浅笑,目光却不曾落到一边的小卫相公身上,而是淡淡瞥了一眼边上一直一言不发的蓝情。   后者站在李安然的身后,为她点香磨墨,低眉顺眼安静得仿佛一道影子。   虽然不曾参与道几人的讨论之中,也似乎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是蓝情随时随地都站在李安然的身后,如影随形。   卫显道:“这《与妹同游帖》,在法师看来可是真迹?”   李安然笑道:“他对这些不了解,”她的目光落在书帖上,手指虚悬在纸面上道,“林州墨,阳山宣,是蔡公最喜欢的墨纸。而且前朝以来临摹此帖的人,多有断续,而此贴的蔡体一笔喝成,是真迹无疑。”   虽然李安然先说了荣枯对书法大家不甚了解,但是之后却给这幅字定了“真迹”的身份,言辞之间,居然有些维护荣枯的意思在里头。   卫显便笑道:“臣也是这样以为的。”   李安然看着手边上的《与妹同游帖》,一双秋水眼里融满了柔情,就像是看最为心爱的情人一般,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是抬起手想触摸这来自百年之前的瑰宝,最终却还是没能下手触碰那龙蛇游走一般的字体,转而抚摸了一下新做的装裱:“实在是令人神往。”   蓝情在边上伺候着,依然一言不发。   元容道:“这幅字到小卫相公手上想必已经有些时日了,不知小卫相公可参出一些奥妙来了?”   卫显点点头:“蔡公书潇洒肆意,这幅帖比起同样出自蔡公的《垂露帖》,《秋风落柿帖》来说,更是如江水澹澹,中有龙蛇游戏,更是飘逸非凡。可见蔡公在兰江之上,更有一番对于书法之道的体悟。”   他说完,侧头对着荣枯笑道:“虽然殿下说法师不精此道,却也不能一言不发吧?”   荣枯不擅长品鉴书画,听到小卫相公突然点了自己的名,轻轻捻了捻手上缠着的白菩提佛珠,笑道:“虽然不同技法,但是小僧觉得蔡公在写这帖的时候,似乎很快乐。”   李安然别的都没怎么听,光让自己的目光在书法上打转了,听到荣枯这么说,回眸一笑道:“可不就是快乐么?蔡公的这个表妹同他年龄差了二十余岁,自幼失了父母,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情分非常。”   后来据说这个《春日与妹同游兰江帖》在这个妹妹出嫁的时候,作为压箱底的嫁妆也一起带了过去。   蔡公对于这个妹妹,既是兄,又是父。   这帖子中除了昂扬的快乐,还有脉脉的温情。   “我最喜欢蔡公书的原因,就是这一点,都说字如其人,真正寄情于某事,而将一切感情、灵气倾注其中的人,就是会这样,一切喜怒哀乐,都能在他的笔下熠熠生辉。”李安然卷起《与妹同游帖》,郑重交还给了卫显,“多谢小卫相公肯将此帖拿出来与我共赏。”   她伸手抓住卫显的手腕:“走吧,在这书房待了许久,不知不觉已经是午膳时间了,小卫相公可不要嫌弃宁王府的宴饮简陋啊。”   卫显被她拽住手腕,脸上一瞬间红成一片,结巴道:“自、自然不会嫌弃……”他抱着卷好的书画,小声道,“殿下,不把此帖留在身边观摩吗?”   李安然眨了眨眼道:“小卫相公肯借给我临摹吗?”   卫显道:“自然愿意交给殿下临摹。殿下笃爱蔡公书法,这帖子留在殿下身边才是最合适的。”   他双手捧着卷轴递到李安然面前:“还请殿下,不要拒绝。”   李安然看着他,唇角抿起一个浅笑:“自然不会。”   她伸手扶住卫显的胳膊,一边的蓝情走上前来,从小卫相公的手上接下卷轴:“殿下可是要安置好此帖?”   李安然点点头:“放去我的内书房。”   “喏。”蓝情捧着卷轴退了两步,出了房门才转身离开,周身礼仪无可挑剔。   李安然便带着其他三人一起前往用膳,荣枯的饭菜是另外准备的素斋,李安然还十分贴心的为他准备了可以代替酒水的山泉水,。   元容、卫显二人举杯互让之后,元容将目光落在了荣枯的食案上:“法师这一桌素斋精致,大殿下对你可真是体贴入微。”   荣枯只是掐着手上的佛珠笑:“殿下一向都是细心人。”   卫显便抿了一口酒:“殿下府上这焖面筋酸酸甜甜,甚是可口。”   “我嫌弃这东西浪费米粮,除了逢年过节,很少安排厨房做,如今是沾了诸位的光了。”李安然笑了笑,“说到‘甜’,卫度支郎冬日之前就可回归天京了,到时候熬出来的第一批石蜜可就是大家的口福了。”   李安然捧起酒杯:“小王在这里,还得敬法师一杯,多谢法师肯将此法传授与我大周子民。”   荣枯也不推辞,只是自己斟了一杯清泉,对着李安然回礼——他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怎么和李安然打交道的方式,只要是你的功劳,就不要装模作样的和她推辞,落落大方的接受她的谢意。   卫显举起手中酒杯,对着荣枯道:“没想到居然是法师的功劳么?卫某失敬了。”   荣枯连忙手捧酒杯回礼:“是殿下慧眼识珠。”   两人相视而笑,似乎刚刚在品鉴书法时候的你来我往,完全不存在一般。   李安然在上面垂眸饮酒,目光明灭,让人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随后她又让了一会酒,宴席才散了,才亲自将卫显送到了宁王府门口,送他上了车回卫太师府。   待到车马远去,她才转身踱回书房,将《与妹同游帖》取了出来,荣枯恰在这个时候从外头进来:“殿下。”   “法师怎么不回厢房坐禅了?”李安然一边把卷轴挂起来,一边问他。   “殿下,为什么喜欢蔡公书呢?”荣枯看着被她挂起来的卷轴,问道。   “这个嘛。”李安然盯着帖,轻舒一口气,笑道,“蔡公是个很纯粹的人,喜怒哀乐,皆在这银钩铁划之中,《同游帖》快乐温情、《落柿帖》俏皮随意、《祭妹帖》……哀痛伤神,将自己一身的情感注入笔墨之中,情意深则书成,知违礼而止步,这对我来说……是作为人最理想的境界。”   “法师可能从我的书法里,看出我的喜怒来?”   荣枯想了想她给自己写的《心经》,垂眸摇了摇头。   “这便是了。”李安然回眸浅笑,“这就是我爱蔡公书的原因。”   “我做不到蔡公这样纯粹。”   “由是,才会钦慕蔡公。”   荣枯沉默下来,看着将目光凝在《与妹同游帖》的李安然身上——   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明明他们站的很近,自己一伸手就能抓住她。   然而——   却又远比他想象的更远、更远。   ——为什么我会离你这么远呢? 第51章 “殿下,可愿先随我修行?”……   “在这里要稍稍转一下手腕, 对,就是这样。”李安然把着荣枯的手,一笔一划带着他的手控住狼毫。   荣枯握着笔的右手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汗。   原本在夏三月之中, 天气本就潮湿闷热,李安然还要贴他这么近, 他只觉得自己头上、身上也浸着一层汗, 汗珠顺着他的脸颊, 再从下巴一直划过锁骨,流进领口,将他的僧袍领子洇湿了一片。   李安然虽然身材高挑, 但是荣枯长得也不矮,比起李安然还高出半个头来,肩膀更是宽阔,李安然当然不能把另一只手撑在书案上,不仅不自然,还可能控不好笔,于是她干脆将左手搭在了荣枯的右肩上。   这动作放在男女之间,实在是亲昵了一些。   但是荣枯不动,他讲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李安然的行笔上。   他就权当这也是一种修行了。   只是他能控制自己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李安然的书法教导上, 却不能阻止自己因为两个人离得近而淌湿了脊背的汗水。   “法师你这汗流浃背的,等等少不得要冲洗一番了。”李安然的脸颊上也挂着汗珠, 洇湿了她画在眼角下的花钿,看上去仿佛一道红色的旧伤疤。   荣枯抬起头来, 看向李安然道:“殿下, 可要取一方帕子擦一擦?”   李安然原本和他凑的就近,他一抬头,鼻尖正好撞上李安然的垂露珍珠铛, 整个人下意识的往边上一撤,笔墨在纸上划出了一道枯痕。   李安然的手被他往边上一带,下意识的发出了“呀”得一声:“法师你怎么了?”   荣枯道:“……太热了。”   三伏的天气,正午的时候太阳和火炉一样滚烫,纵使躲在阴凉处,也是汗流浃背的。   李安然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擦了擦脸颊,她虽然不用面脂,但是很喜欢嫣红的花钿,额头、眼下经常会有时下流行的花钿样式,她将汗洇开、脏污了的花钿用手帕擦了,又拭了额头沁出的汗珠:“确实太热了,明天让阿蓝从冰库里取冰出来吧。井水也常备下一两桶才好。”   荣枯看着纸上那道枯痕沉默不语,却被兜头丢了一方干净的帕子:“擦擦吧,光头上都是汗,日头一照亮晶晶的。”   荣枯哑然失笑,用那方帕子擦了脸颊上、脖颈上的汗水,便将帕子折叠了放在一边:“小僧洗干净了再还给殿下吧。”   “送你了。”李安然大方道。   荣枯叹息:“殿下这样挨着我,手把手教我写字,已经是超越凡俗人定义的‘男女授受不亲’了,再送我丝帕,叫小僧如何是好呢?”   李安然挑起眉毛,看着面前这个蹙眉叹息的和尚,笑道:“我是俗人吗?”   荣枯道:“殿下自然不是。”   李安然以女子之身,整顿军营,南征北战,封王拜将,打下大周大半疆土,早已不能以时下“凡俗女子”这个愚妄的概念去看她了。   李安然又问:“那,法师是自诩俗人啰?”   荣枯浅笑:“小僧是天地沧海中的一粟,说不俗也不俗,说凡俗,也可凡俗。”   他眉眼弯弯,笑起来当真是能让诸多少女心如鹿撞。   李安然道:“那随你吧。”   她拉开门,往廊上一坐,今天正午的日头虽然毒,但是好歹还有些风,吹得蝉声噪噪,人听着心反而静了下来。   荣枯收拾好笔砚,拉上门,过了一会便换了一套僧服出来,脸上、身上的汗也擦干了。   和他平日里穿着的浅灰色僧服不一样,这一套是胡僧的装扮,虽然旧了,但是胡僧的僧服制式更贴近西域那边的气候,以一布裹体,腰带束衣,敞亮出右半边的身体来。   之前被汉制僧袍包裹得掩饰,倒是没看出来他身段如此精干。   又见他赤着脚往客房的小厨房去,没一会端出来一个陶泥炭火炉,还有一罐子新酿的酸汤:“殿下可和小僧一道用斋?”   李安然笑道:“在汉人的习俗里,一锅同食可不男女授受不亲好啊。”   荣枯将酸汤注入铜壶中,往里面下了热水过过一遍的米面:“殿下既然不是俗人,何必计较这个呢?”   酸汤没一会就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荣枯将汤汁倒进碗里,又捞了一些米面进去,放在廊子上推给李安然:“殿下小心烫。”   李安然用勺子舀了一口酸汤,放在唇边吹了吹,一口下去,酸辣便顺着喉咙流入胃中,泛起阵阵舒爽的暖意,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叼着米面看着同样在用斋的荣枯笑了出来。   荣枯可不像她这样肆意,咽下口中的米面之后,才问道:“殿下笑什么?”   李安然含糊道:“你这几天都喝这个?”   荣枯点头:“永安气候比我想得湿热,弄得我有些没有胃口,酸汤正好开胃。”   李安然捧着碗,意有所指:“怪道呢,原来是酸汤喝多了。”   她眼中带笑,声调又十足十的调侃,反而弄得荣枯有些摸不着头脑:“殿下何出此言?”   李安然用手指抚过唇角,舔了舔沾了酸汤的指腹:“虽然开胃,可别贪吃。”毕竟,虽然不是醋喝多了,酸汤也会给人腌入味的。   荣枯笑道:“不会贪吃。”   过了一会,他又开口道:“如今大周十五道前来辩法的僧人名单都已经定下了,其中不乏有和我师父同辈的高僧,小僧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在夏三月结束之前,离开宁王府,先不说寺院之中是否还愿意收留我,我也可以去山中结庐而居。”   李安然道:“这话题我们不是早就聊过了吗?为何又旧事重提?”   荣枯脸上露出难色,过了一会才叹息道:“其实是这样的,小僧昨夜思忖了良久,若要全面驳倒众多精通佛法的高僧,小僧自己就先得是于戒律、心境之上无可挑剔之人。”   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干咳一样,他的舌尖在下唇上轻轻舔了一下:“但是现在小僧借助在宁王殿下府中,虽然说僧所在,即为道场,但是殿下毕竟是女子——我怕……”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眸微微下垂,似乎并不太愿意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   李安然却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你怕那些高僧,在辩题上说不过你,于是便拿你在本王府中暂居的事情攻讦你,污蔑你是本王的入幕之宾,早已身如污泥,破戒无数,怎么敢妄议菩提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慢悠悠的,眼儿妩媚流转,却不知为何让人有一股寒气从脊椎骨里往外冒。   荣枯低头:“这确实是小僧担心的,但是小僧担忧的不是我自己的名誉,而是大殿下的清誉。”   李安然把玩着手边上的白瓷杯:“所有人都知道小卫相公心悦于我,更知道他为了讨好我,将《与妹同游帖》亲自送到了我的府上——可他们只会把这一段当做风流美谈,却无人敢公然责我‘无礼节’,先为了元容千里奔赴雍州,后又同小卫相公把臂而行。”   她放下手上的杯子道:“法师可知道为什么?”   荣枯道:“殿下同叔达、小卫相公是君子之交,小卫相公虽然心悦殿下,却能以礼克情,小僧不觉得此件有什么好诟病的。”   李安然挑眉,眼睛眯了起来,往前凑了凑笑道:“法师真的这样认为?”   荣枯被她噎了一下,双手合十:“出家人自然不打诳语。”   李安然撇了撇嘴,笑道:“如果他们敢在辩法会上开这个头,指着我这个辩法会的主办者,一品的亲王,当朝皇上最宠爱的长女的鼻子,说我和你这个和尚有染……你猜猜这么说的人会怎么样?他在的庙,又会怎么样?大一点想,所有这些在场的和尚,又都会怎么样?”   荣枯悚然。   李安然对着他太过平易近人,以至于他都快忘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无冕的君王。   是天子一怒,浮尸千里   是手握生杀大权,立于大周权力巅峰的那两个人之一。   他叹息道:“小僧……会尽力不让同修们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他们从现在开始,就是法师的敌人了,法师也要同情他们吗?”李安然一只手按住膝盖,身子微微前倾,引得她耳朵上的垂露珍珠铛前后摇晃不停。   “虽然我的心意同殿下是一样的,但是这不代表诸位师兄、师叔伯们,就这样成了我的敌人——我会辩赢他们,但小僧也不想让他们横遭法难。”荣枯双手合十,对着李安然拜了一拜,“唯有此,殿下可愿意顺从我一次?”   李安然垂眸,嘴角依然噙着笑:“法师随喜便是。”   虽然这话说得实诚又难听,但是她欣赏荣枯的,也就是这样一点——他不会为了谄媚而弯折自己的思想。   她喜欢这样的人。   过了一会,她又听到荣枯小声道:“小僧还有一事想问殿下,不知道殿下愿不愿意听?”   李安然道:“你知道我总是愿意听的。”她侧着身子,因为身上穿着的襦裙薄,反而因为这个动作显出了一段玲珑妩媚的峰峦。   荣枯又觉得有些热了。   他深吸一口气道:“殿下,可愿先随我修行?”   李安然:……   ????   “臭和尚,你又钻牛角尖了?拒绝了我那名义上的大孙子在你座下修行,怎么又打起我的主意来了?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荣枯:……   他就知道是这样。   算了,还是先准备辩法的事情吧。   ——   周太宗天佑四年秋,大周十五道高僧云集天京,开文皇帝、文昭帝两朝辩法之先河。   ——《周书-武帝本纪》 第52章 辩法会(上)   李昌合上手上的奏疏, 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的长女。   “狻猊儿,你给耶耶说实话,你这到底谋划了多久了?”李昌把奏疏丢在一边, 牢牢盯住了在他这儿吃杏仁酪的李安然。   “三四年吧,打下回鹘那年, 我就在考虑这事情怎么办了。”李安然舀起一勺杏仁酪, 送到嘴里尝了一口, “阿耶这的杏仁酪果然好吃的很。”   “你喜欢,耶耶每天都能派人给你赐过去。”李昌叹气,“魏朝以来, 皇帝太过抬举佛徒,在世家之中也大肆推行佛教,以至于到了燕朝和先帝时期,佛寺圈土、膨胀已经俨然有超过世家的势头。”   “不是有势头,是已经超过了。还有寺庙豢养僧兵,阿耶把世家的兵权打下来了,又在朝中布置无根基,只能依附于皇帝的孤臣,才稍稍刹住了自汉朝以来, 外戚世家掌握兵权的车轮,倒是在我们瞧不见的地方, 默默长出了一刻讨厌的菩提树呀。”李安然将手上的白瓷小碟往边上轻轻一搁,发出了一声响。   “既然敢豢养僧兵, 自然是破戒无数了, 吾儿何不效魏武帝?”李昌眉头微皱。   他上了年纪,鬓角已经染上了秋霜,脸上也多有岁月的刀痕, 只是在修长的眉形和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之上,还能清晰寻到当年的英俊。   李安然眉眼弯弯,露出了一个狐狸一样的笑容:“阿耶忘了……象雄王室,好像也尊佛吧?”   李昌了然,父女二人相视一笑。   “既然如此,就由你代耶耶行事,一切大小事宜都不用来过问耶耶了。”李昌从书案后出来,伸手揽住自己女儿的胳膊,“陪耶耶用膳去。”   李安然为了操办辩法会的事情,问禁中调用了一千赤旗旧部,用来维持现场的秩序,同时还拿出了自己一年的年俸来操持相关事宜,如今只高兴每天要么去妹妹於菟家蹭饭,要么跑到宫里找皇帝蹭饭。   反正宁王府的饭菜本来就朴素,要吃好吃的果然还是应该蹭阿耶和孕妇的。   李安然要办辩法会的事情是从春闱之后就昭告天下的,经过夏三月的时间,已经传遍了整个大周十五道所有的角落,而早在夏安居结束之前,十五道都已经递上了将要来天京参加辩法的高僧的名单。   若还有僧人想要来观摩此次辩法,那就只能自己托钵乞食,或者准备盘缠,从自己的寺庙赶到天京来了。   多吉是来自象雄的番僧。   象雄新王刚刚登基,之前几年时间,一直在内乱的象雄终于在“雄主”的手腕之下,结束了长时间的部落割据。   象雄的新王赫也哲在目睹了大周于十年之间,先后攻克东胡,灭西凉、回鹘的煌煌战绩,自治刚刚统一的象雄是没有能力和大周争雄的,而且比起象雄,大周有太多让人目眩的东西了,所以他决定先向大周表示称臣,并且求取一位大周的公主作为妻子。   多吉是他派来先行了解大周风俗的“探子”。   毕竟象雄和大周无论是在体制上,还是风俗上都不尽相同,唯有一样东西,在大周和象雄的土地上都很盛行——那就是佛教。   没有想到多吉刚刚来到天京,就遇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周十五道高僧齐聚一堂,为“辩法盛会”做准备的时机。   因为不止有十五位高僧会赶来,所以天京的驿馆都已经提前打点好,可以供那些前来目睹盛会的善男信女们居住,至于前来的高僧们,也会交由天京的四座佛寺代为安置。   多吉虽然是番僧,但是因为从象雄来大周做生意的商人并不在少数,所以也会一并带着一些番邦的佛经、对僧人的习俗来到天京,报恩寺接待的番僧虽然少见,却也不是一个都没有过。   多吉亮出自己的戒碟和过所,便在报恩寺的知事出领了暂住的凭证,这时候来报恩寺挂单的僧人不少,其中有五道的高僧下榻。   报恩寺参与辩法的高僧延道本就是本寺的和尚,加上辈分高,自然是单独住一个厢房。   除此之外,还有来自其他几道的高僧,法名唤作可慧、悟心、清海、槃寂的禅师也暂住在此处。   这些禅师都是戒腊三十年以上的上部老法师了,多吉虽然也已经年已三十五,却从来没有机会见识这么多高僧齐聚一堂,一时好奇,便去一个个拜会。   其余人倒还好,哪怕是年纪最大的清海,也愿意和他迎往一二。   唯有一个禅师槃寂,来了之后就终日闭锁在厢房中,多吉前去拜会也不曾理睬。   据说这位法师来自岭南道,岭南道原本就是艰难贫苦之地,人口稀疏,富裕地方的人也不肯去,比起大乘佛法更盛行小乘,加上寺庙数量也是十五道中最少的。   加上小乘佛法崇尚再现佛陀时期贫苦、单一的生活,常常托钵乞食,岭南道的僧众可以说是十五道中占地最少的一批。   对于其他人来说,岭南道这一次脱颖而出的僧众首领不是来自州府大寺的大乘高僧这件事,还是让他们比较意外的,毕竟他们也没想到白龙寺的僧众们,居然辩不过一位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的僧人,实在是有些丢大乘众部的脸。   对于槃寂来说……这大概就是所谓小乘僧掉进了大乘堆,我跟你们没啥好说的。   ——都行,都好,都可以,随便吧。   多吉身材微胖,为人又总是见面脸上先带着三分笑,虽然长得不俊俏,脸上还微黑,但是一派憨厚模样,很快就获得了不少僧众的好感。   他不仅和这些人交流,还在心里给这些人做了一个高低划分。   比如说,可慧法师虽然和善,却迂腐。悟心法师德高望重,却是个思虑很重,总喜欢思前想后的人。清海年纪大了,经过舟车劳顿来到天京,自己先差点没缓过气来。   还有本寺的延道法师——这人最是心高气傲,似乎也不太喜欢自己的观点被人驳斥。   多吉有一次曾经听到过延道和自己的师兄玄道争执。   玄道要延道在辩法会上不要发一言,无论“那位荣枯法师说什么”都不要急着驳斥他,更不要攻击“荣枯法师”这三月来的各种行径。   但是延道对此却嗤之以鼻,甚至觉得自己的师兄是小题大做。   “不过是那胡僧攀上了宁王殿下的高枝,难道要为了他身后有权贵撑腰,我们就得对着他跟鹌鹑一样嗫喏么?”延道和师兄话不投机半句多,没有听师兄的规劝便拂袖而去。   他自从上次浴佛节高台梵呗之后就对荣枯成见颇大,既然有将此人踩在脚下的机会,他肯定是不会放过的。   只留下玄道一人拄着拐杖,站在庭院里叹气。   多吉上前去,对着玄道行礼道:“小僧有礼了。”   玄道原本心里对这次辩法会就有一些不详的预感,正在叹息自己的师弟刚愎自用,不听劝告,却听见有人和自己见礼,便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番僧模样打扮的和尚站在自己面前。   “法师何来啊?”玄道颤声道。   “小僧自象雄而来。”多吉伸手扶了一把颤巍巍的老者,后者借力站了起来,多吉连忙扶着他往前走,一边走还要问:“老禅师,荣枯法师是何人呀?”   这法名他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据说是位有佛陀庇佑的高僧。   他的脸生的憨厚,容易让人生亲近心,这也是赫也哲派遣他来大周做急先锋的原因。   玄道看了他一眼,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不知情绪的笑——像是苦笑,又像是在希冀什么:“没什么,只是一位颇有辩才的沙弥罢了。”   言下之意,是不打算继续说这位“荣枯法师”到底是怎么攀上宁王殿下,或者得到大周权贵撑腰的事情了。   但是多吉和这些大周佛寺僧人不同,他常年出入各部落的王帐、象雄的宫廷,对于政务风向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度。   如果说前来参加辩法的十五道高僧之中,没有一个和皇室中人有密切关系,多吉还能相信这是一次为了尊佛明法而举办的佛法盛会。   但是一旦其中有一个人,和皇室之中的掌权者搭上了关系,这场法会就会变得诡谲起来。   多吉将玄道送回了房间,他和师父学习过一些观相、望气的本事,自持有些眼力,脑筋也灵活,便决定等到辩法那天,一定要好好看看这个“荣枯法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听起来,他还似乎是个来自西域的胡僧。   西域各国尊崇小乘,这一位……难道也是个小乘僧?   多吉回到自己的厢房,盘着腿思考了许久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先静观其变——毕竟他又不是大周的僧人,也没打算参加辩法会,自然可以作壁上观。   待到辩法会那一天,在报恩寺的大雄宝殿前,受邀前来的达官贵人,围观的百姓乌泱泱挤满了整场,多吉好不容易才凭借着一个番僧的身份往前挤了挤,得以进入前排围观的行列。   事实上,他的目光便穿过坐在台上的十五位高僧,一眼看到了那多出来的第十六人。   ——年轻胡僧相貌俊美,宝相端庄,安静得趺坐在殿前,仿佛一尊佛像。   多吉倒吸了一口气。   如此宝相,他游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不仅俊美,更难得的是俊美而不妖异,反而端庄慈悲,让人生向往心。   这可是将要“成佛”的面相啊。   僧人们列队坐在下首,上首却是举办此次法会的主人,那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纱幔厢,有人坐在里面,因为纱幔遮挡而影影绰绰。   过了一会之后,便有男装的侍女走上前来,撩开了前面的纱幔,露出所坐之人的真容。   在那一瞬间,多吉觉得自己看到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头压低了前爪,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从王座上踱步而下,欲以利齿咬断所有挡在自己道路的不敬者喉咙,以咆哮震慑百兽的——雄狮。   “诸位法师,此次法会的辩题为‘吾观如来,非应供养,非不应供养’——本王希望尔等,能将到底‘何为供养’这个辩题,在此为天下尊佛之人,辨明一个方向。”   狮子的吼声响彻了整个辩法会场。   ——如来是人中的狮子,狮子一旦开口,便以吼声震慑百兽,令外道皆俯首闭口。   多吉睁大了眼睛。   他为象雄新王看过相,认为他有人主之相,可以主宰一方称王称雄。   但是多吉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看到过和这位“公主”相似的面相。   震撼之中,他用象雄语喃喃。   ——“这是天下之主的面相啊。”   这个天下,中原百姓,四海众夷……难道将要迎来一位女主吗? 第53章 辩法会(中)   辩法会当场分为三层, 最里头是分列而坐的大周十五道僧侣,从荣枯开始便分别是:延道、崇严、槃寂、道生、戒平、可慧、妙音、贞法、福明、闻禅、观雪、悟心、清海和明意这十五位高僧。   清海年纪大了,刚刚请上座就耷拉着脑袋一幅迷迷蒙蒙的样子, 这十五位高僧戒腊都已经超过三十余,最年轻的贞法也已经年近五十。   延道原本就打算在辩法会上一展雄辩之才, 将荣枯这番邦胡僧压倒, 好在达官贵人之中重新建立报恩寺的威严, 便对着李安然道:“殿下此言差矣,所谓‘供奉’,讲的便是善信的诚心, 恰如一富庶人家于佛前供奉海灯千盏,这是供奉。而贫者自然是无如此财力,那么于佛前供奉铜钱一枚,也是供奉。”   可慧赞同道:“昔日佛前曾有一犬,以秽物甩尾供佛,众弟子皆嫌恶,唯有佛陀笑而赐福,只因这秽物是犬的至宝,在它心中是最好的东西, 犬以自己心中最好的东西来供奉佛祖,自然便是最大的诚心供奉了。”   会场第二层的, 都是一些京中的达官显贵,这些老禅师说话声音挺大, 落在他们的耳朵之中还算清晰, 便有家中女眷信佛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会场第三层外, 则是京中一些善信人家,还有千里迢迢赶来听法的居士,还有一些是凑热闹的百姓,李安然为他们准备了识文断字的“传声筒”,会有专门强于记忆的小厮抄录下诸僧辩法的内容,放给说书先生,让他讲给百姓们听。   荣枯瞥了一眼端坐在上面喝茶的李安然,后者只是垂眸喝茶,似乎并不打算左右他发言的时机。   荣枯道:“那么,敢问诸位师兄,如何定义‘珍贵’呢?”   他这一问,让所有人都寂静了一瞬。   清海从李安然颁布辩题开始,就低着头一幅老朽模样,既不开口,也不睁眼,在听到荣枯的声音之后,眼睛却悄然睁开了一条缝,看向了这个年轻的后生。   坐在一边的贞法道:“师弟自然是执迷了,”他的嘴角挂着一抹略显得意的浅笑,“各人于‘珍贵’二字的定义,都是不尽然相同的,为母者,自然以子最为贵,难道也要让母亲学外道之行,将孩子供奉给佛祖么?于供奉之物上,取普世之道便可了。”   荣枯又问:“何为普世之道?”   清海的眼睛又闭上了——从荣枯开口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知道了这场辩法会的结局。   坐在上头那位殿下,真是好算计……好算计啊。   妙音笑道:“世人皆以七宝供奉,便是普世之道。”   “所谓七宝,便是指金、银、琉璃、水晶、砗磲、珊瑚、琥珀——诸位师兄真的认为,以铜浇筑佛身,以七宝镶嵌、镀贴,便是供奉佛宝吗?”荣枯双手合十,“佛法初生之时,唯佛而已,崇尚的是一饭一蔬,托钵乞食,满足色身存余便可,待佛涅槃后,却出现寺庙林立,金碧辉煌,无一寸不以钱财铺路,无一食不依托佃农劳作,这真的是供奉吗?”   坐在外围旁听的卫太傅对着身边的同僚道:“此人见解倒是甚为有趣,他居然觉得为佛像铸造金身不算是供奉。给寺庙添灯、送金银珠宝也不算是供奉。”   边上的同僚摸了摸胡须:“身在佛门,却能有这样的见解,实在是难得,可惜是个出家人,不然同朝为官,估计我们也得头疼了。”   卫太傅笑道:“又什么可惜的,这就得该以僧言制僧语。”   他们这个殿下,真是个走一步,想十步,再毒辣不过的人了。   槃寂原本不打算说话的,听到这他突然就精神了,双手合十道:“师弟说的极是,我岭南道寺庙多信奉小乘,对于寺庙一说也就是片瓦遮顶,饭食果腹,就拿小僧所在的寺庙来说,一向是拒绝钱财供奉的,托钵乞食之后,也要为诸多善信们念经祈福——以小僧看来,所谓供奉者,莫过于僧众笃行佛陀之行了。”   荣枯本来做好了要舌战群僧的准备,却没想到还有人帮腔自己,便对着槃寂笑着点了点头。   延道看着这俩小乘僧相视而笑,眉头皱得老紧,开口道:“殿下所选的议题,出自《维摩吉经》。若说经典,其中也有教导过婆娑世界的十大善,两位师弟是南传僧人,想必对此了解不深吧?”   卫太傅听到这里,又忍不住对着同僚道:“这是挖坑呢。要先将荣枯法师驳斥为不通大乘经典的小乘僧众,然后指出他不配参加此次辩法。”   荣枯笑道:“所谓婆娑世界十种善,其八便是以大乘教义,渡化喜乐小乘者。”他脸上笑意温和,“小僧也研习过诸多大乘经典,不能单以小乘僧论。且无论是大乘还是小乘,都是佛子,又为何要崇大乘而鄙薄小乘呢?”   卫太傅边上的同僚道:“妙哉,举重若轻,化于无形。听闻卫太傅幼子子成也擅长辩论之道,不知比起这位法师如何?”   卫太傅笑道:“犬子急躁,没有这位小法师沉得住气。”   两人相视一笑,又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延道在荣枯这里碰了个软钉子,知道再继续和他掰扯小乘和大乘,这场辩法会就会变成无休止的拉锯战了,便将目标转向了帮腔荣枯的槃寂:“岭南道和其他诸道不同,其他诸道佛教盛行,寺庙广大,所蓄僧众也多,无法做到每日自己托钵乞食。这也就是所谓地处不同,各有缘法。”   他说起话来声音凿凿,颇为掷地有声。   槃寂刚想说什么,却听荣枯道:“既然说到了婆娑世界十种善,那么小僧就要讨教各位师兄了——殿下所出辩题之中,不仅有俗家善信眼中的供奉,还有佛弟子对于佛的供奉,以各位所见,佛弟子对于佛的供奉,又该是什么呢?若佛弟子都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如何供奉,又怎么能决定凡俗供奉的方式呢?”   这下连坐在上面的李安然都忍不住抿起了嘴唇——若是不同意荣枯的提议,他们便是认为身为佛弟子就可以不供奉佛祖,对于传入汉地百年,已经和儒、道融合的大乘教义来说,荣枯便可以继续驳斥他们“欺师灭祖”了。   但是……如果他们一旦同意先解决“佛弟子如何供奉”这个问题,荣枯就能顺理成章的将他的一整套理论摆出来,最终剑指佛寺积蓄横财、霸占良田、蓄养奴仆的恶行。   彷如一曲靡靡懒懒的丝竹之中,突然横闯入了金戈铁马。   一直闭着眼睛,似乎觉得这场辩法没有太大意义的清海法师突然开口:“小友说的极是,若我们这些身为佛弟子的人,尚且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供奉佛宝,那又怎么能为天下善信做表率呢?”   清海的年纪在众僧之中最大,声音沙哑,开口说话还带着颤音,却威严异常,让人不敢反驳。   他将目光落在了荣枯的身上,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不明的光:“那么,以小友之见,我们这些出家人,又该如何供奉佛宝呢?”   荣枯原本是打算引诱其他辩法的法师提出:日日洒扫佛像,恭谨添置佛身。   诸如此类的回答,却没有想到清海直接识破了这一点,不给他驳斥他人的机会,便垂眸思忖一会,笑道:“小僧以为,笃行婆娑世界十种善即可。以身行佛事,以言教导众生向善,脱离苦海,便是我等修行之人对佛宝最好的供奉。”   清海不说话,一双老浊的眼睛盯着荣枯,眼中的光芒像是佛前闪烁的海灯微光一般,似乎在看荣枯,却又不止在看他:“善。”半晌之后,他才将枯树皮一般的双手慢慢合拢,对着荣枯行了一礼。   他这行动着实让铆足了劲想要和荣枯一较高下的僧众们有些惊讶。   荣枯却懂了这老者到底是为了什么行这一礼的,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也对着清海的方向行了一礼。   ——他已经身如扁舟,驶于苦海,难以回头了。   得有人做这个第一人。   观雪道:“我等修行之人自然是笃行十善的,也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供奉了。这是菩萨之行,甚好、甚好。”他原意本是打算给个台阶下,缓解一下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谁知道却正好是瞌睡送枕头。   荣枯又问道:“那敢问师兄,十善之首又该如何解呢?”   一边的福明原本只是安静的坐在边上,想等等看有没有自己插话的机会,听到荣枯这样问,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笑,对着坐在自己边上的可慧道:“连这都不能解,怎么能说是高僧呢?”   可慧性格温和,听到他语出讥讽,便劝解道:“不要这么说,喜乐小乘者肯同我们谈论十善,便是慧根了。”   一边的延道原也想笑,听到可慧这么说,便只是撇了撇嘴。   只见他又发声道:“那便由贫僧来为师弟讲解一二吧。”   李安然跟着荣枯读了不少经典,知道《维摩诘经》之中,所谓婆娑世界十种善,第一条便是以布施护持贫穷者。   ——从这一刻起,攻守易势了。   延道说:“就拿我天京五寺来说,我报恩寺下设有义学、义庄、义医坊,义学会收留想要读书却无处读书的穷人子弟,教他们读书认字,将来也可博取一个功名。”   卫太傅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对着身边的同僚道:“这倒是有众生平等的样子。”   同僚嘴角一撇:“可惜这启蒙书,不是三字经、百家书,而是佛经呢。”   卫太傅捋了一把胡子,默默无言。   佛寺举办义学,和圣人、宁王大举推行科举有关,但是这一批靠着科举出头的官员又在挤压世家子弟的生存空间,所以卫太傅对于这个义学,其实是持有矛盾态度的。   再说了,儒家最为倡导恩重如山,教你读书写字的师父,便是半父之名,这些和尚搞这个义学,明面上是做好事,私底下是为了什么……卫太傅并不持有乐观的态度。   延道继续道:“义庄,收留无地可葬的尸体,夭折不能葬入祖坟的婴孩,未出嫁便过世的女子,希冀他们在佛法之下,来生不再受苦。”   “至于义医坊,更是无偿收留无钱求医问药的病人,期间也有师父因为收治患有伤寒的病人而不幸圆寂之事,更可以说是护持贫穷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挺胸凹肚,脸上露出了颇为自豪的神情,看上去也是深深以这些事情为荣的。   这些话传到外头,由说书先生那说学逗唱十分夸张、可喜的姿态说出来,也引得众多听众连连点头称是。   荣枯道:“师兄所说的这些地方,小僧都去过,也确实感叹于师兄们的慈悲。”他站起来,对着延道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此礼,谢诸师兄能行慈悲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上去恰是真诚之际,这人有这样一个特点,当他说什么做什么的时候,只要看着他那双眼睛,就会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发自那能戳中心中最柔软部分的赤子之心。   延道之前对荣枯意见颇深,加上荣枯又傍上了李安然,一时间风头无两,大有在声名上压倒天京五寺的势头,才惹来他的不快。   但是看着荣枯这双眼睛,他却只能双手合十:“多谢师弟谬赞了。”   荣枯放下了手,深呼吸了一口气。   “只是小僧有一事不明,还请诸位师兄替我解惑——在诸位师兄的眼中‘贫者’指的是眼前陷于贫困之苦的单独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旁听的卫太傅放下了自己手上的茶杯,身子微微前倾,盯住了眼前这个年轻的僧人。   坐在一边的道生开口回答:“自然是两者皆有之,自古以来以布施护持贫困一向都是被算作居士之善,但是既然算在十善之中,当然也可以当做是僧人也可以秉持的善念了。”   “那倘若有人,执迷于拯救、护持单独一个个的人,却忽略了更为广大的苦难,甚至一手促成这苦难呢?”荣枯继续追问道。   清海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阻止不了了。   这是在场所有人,哪怕是目不识丁的老妇人都能明白的,最为朴素的道理。   无论回答还是不回答,答案都已经摆在了那里。   一直没有发话的明意开口了——他在诸僧之中,是年纪仅次于清海的老禅师,清海不说话,只有他有资格来回答荣枯这个反问:“虽然不能抹除拯救个人时的善念,却终究因为推波助澜更大的苦难而堕入阿鼻。”   荣枯道:“师兄所言极是。”他双手合十,一字一顿道,“先帝隆庆元年,剑南道横遭蝗灾、旱灾,粮食歉收,百姓流离失所,更因为靠近佛寺的地方大量的良田为寺庙所占,百姓无地可种,又交不起佃租,以至于出现了逃荒之中人相食的情况。”   戒平是来自剑南道的,他立刻反驳道:“当时贫僧所在的法华寺也有开仓赈济——”他说到这里,自己先愣住了。   确实。   开仓赈济可以救几个人的名,但是旱灾、蝗灾同时来的时候,百姓因为同时要上交佃租和国税,负担不起便只能欠下债务,想活下去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卖身为奴或者……逃荒。   这种情况,恰好贴合荣枯所说的,救了一个人,却造成了更大的苦难。   况且,因为僧人不用缴税,他当初也是在寺庙之中力主开仓赈济的那一批,只是相对应的,寺庙中担忧流民闯入、或者自己的寺庙粮食不够吃而提议组建僧兵防止流民作乱的僧人,也不在少数。   最后还是因为他德高望重,才以少数的优势压到了那些不同意开仓赈济的僧众。   “身在佛门,不闻窗外事”——这是戒平听过的,最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发言。   荣枯继续道:“今上龙兴六年春,江南西道突发水患,洪水冲毁了大量的良田,朝廷免了受灾百姓的农税,同时派遣官员前往赈灾。可是依然出现了大量饿死、逃灾的百姓,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自己没有田地可种,百姓食不果腹的同时,也因为无钱交付佃租,母女父子不仅要忍受死别,还要接受生离——婆娑世界未开悟的善信们,连保存自己的色身都无法做到,又谈什么供奉三宝呢?”   荣枯的发言被负责传话的小厮誊抄在纸张上,转交给外头的说书先生,说书先生一看到上面的内容,便摆出一个苦不堪言的神情,绘声绘色的添加起了关于旱灾、蝗灾、水患的惨事,坐下有不少人是知道这些的,也有些跟着主人家前来的老奴仆,自己就是这几次灾害之中活下来的人,听着说书先生在上面说,自己先垂下泪来。   有人带动情绪,便自然而然感染到了周围的人,一时间,戏棚处,哭声不绝。   ——地呢?   百姓可以种的那一亩三分的薄田,到了谁的手上?   魏朝尊佛,魏武帝之后为了重新振兴佛教,后继者颁布了比丘可以得到二十五亩田地,比丘尼可以得到十五亩田地——至此,未曾来得及被世家瓜分的田地,尽数落入寺庙之手。   魏朝末年起义不断,冲击了世家对土地的控制权,加上燕朝的建立,又是靠着手握兵权大量残杀世家来平定叛乱,在大周初立国祚的时候,世家握有的土地,已经远没有当年那么多了。   也许是怕那所谓的“报应”,也许是因为佛寺平时做的善事也算是“有目共睹”,大周、燕朝、起义军,三股势力都不约而同的忽视了佛寺占地。   以至于先帝时期,天下土地有大半数记录在官中,收归朝廷所有。一部分依然归属于归附的世家之后,却另有近一半,全部为佛寺私地。   事已至此,图穷而匕见。   那锋利的匕首,已经架在了在场所有僧人的喉舌之上。   ——要否认吗?佛寺占地,切实是给大周的百姓带来了深重的苦难。   ——要承认吗?那么下一秒,那个站在荣枯身后的,对着所有人露出利齿的黑影,又会接着做出什么来?   他们在踏入这个会场的时候,就已经被安排明白了——无论这一场辩论的结局如何,他们都是被摆在宁王殿下刀俎之下鱼肉。   这十五位高僧,是代表大周十五道所有寺庙被选出来的,来的时候不乏有欢天喜地,以为皇帝之女真的是笃信佛法,想积累大功德好来世投个男身的。   如今他们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   他们不仅代表着自己,还代表着德高望重的高僧们,对于宁王殿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持认可的态度,还是反对的态度。   若是认可倒也罢了……若是反对……他们将会面对什么?   关键还在于,若是驳斥荣枯,无论是在佛典教义上,还是在作为一个人最为基础的良知上,都是过不去的,在外旁听的善信们、高官们,自然会把“佛法”当做是给伪善小人的遮羞布,从根子上刨烂了佛所倡导的“慈悲”。   ——这是不应当的。   在一片寂静之中,清海苍老的声音又再一次响起:“法师……所言极是。我九龙寺愿意向殿下交付全部田产地契,绝不会在助长滋生苦难之行。”   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看不清的呢?   站在那胡僧荣枯身后的巨大阴影,操持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为的是什么?   清海年轻的时候也曾经熟读史书,对于史家笔法颇有钻研,大家都知道魏武帝时期有规模最大法难,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在魏武帝之前,还曾经有过三次规模不小的法难——究其根本,只是因为佛寺大量积蓄、兼并田产,囤积财富却又没有世家颠覆朝堂的实力所致。   佛倡导的东西让他们不能做很多事情。   而这个时刻,又一次在这个时代来临了。   ——决不能重蹈法难的覆辙。   这就是清海这一刻脑内无比清晰的想法。   而李安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王殿下,愿意选择以佛抑佛,其实也是对于他们的一种敲打和试探。   ——你若顺从我,法难不会再临。   ——你若不顺我,那便是我占尽天时地利,对你降下天的裁罚。   这个女子,这个狮子一样的女子,站在她一手捧起来的“佛”身后,用“魔”的眼神,看着在场所有人。   “等、等一下,清海法师——”闻禅叫了他一声,刚想阻止清海的所作所为,却见老人怒喝一声,“还不闭嘴!难道还要继续造业吗?”   你们想死在这里吗?   不过是交付田产而已,难道还要因为区区身外之物,再招来法难吗?!   他声音嘶哑,憋足了劲一时喊出来,让人有种杜鹃啼血的错觉。   延道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去人群中寻找玄道的身影,却见玄道不知何时已经离席了,便知道自己师兄已经不打算在继续掺和这件事,但是他现在咂摸透了一切,心底更加不忿,便指着荣枯道:“法师为了取悦他人,要如此破坏僧团,攻讦同修吗?”   这个“他人”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李安然挑眉。   ——好家伙,这是想说却又没有胆子明说啊。   她对着身边的侍从招了招手,后者凑上来,李安然把手挡在嘴边上,小声道:“这一段就不要抄录放出了。改成‘法师为了博取地位’。”   “喏。”侍从闻言退出。   荣枯道:“小僧行此举,绝不是为了取悦某人,而是凭着佛陀的教诲,追寻真正的慈悲之道罢了。”   他双手合十对着延道躬身:“此事讲究的是一个天地良心,我是修行者,修行者,更应该躬省自身,比常人更能克制住自己的‘四魔’,不是吗?”   延道还想再说,坐在他的边上的可慧拽了拽他僧袍的袖子,对着他摇了摇头——再说下去,宁王就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皇家天威了。   槃寂原本就不积蓄田产,自然也就无所谓,两手一摊道:“小僧自然无所谓。”   虽然压下了一个延道,但是却有人跳出来反对,一边的贞法、福明、闻禅、观雪、悟心听到如此清海如此简单的就交出了九龙寺的田产,立刻叫嚷起来:“师兄怎么能如此草率!”   他们所在的寺庙都是各自州府屹立不倒的百年大寺,不仅有无数的奴仆,还有僧兵和私兵,和九龙寺的情况又有不同,全寺上下不算和尚也有上千人口了,收去了田产,叫他们怎么活?   福明脾气急躁,先于众人站起来,指着李安然道:“小僧初听闻辩法之时,还以为殿下如同太后一般是真心礼佛,求来世的福田,没有想到殿下却是明里说尊佛,私底下不知从何处寻来这伥鬼为您开路么!”   李安然的眉毛微微一挑。   哦,还说之前怎么这么顺利呢,原来在这等着呢。 第54章 辩法会(下)   福明暂住在天京寺庙中的时候, 曾经听长明寺的知事提起过这个“荣枯”,当时那知事面带不屑,贬斥此人为“攀龙附凤, 夏三月也不从宁王府中搬出来,王府森严谁知道他在宁王府中做些什么有污佛弟子行径的事情呢。”   故此, 福明在近日辩法会的时候, 原本也就不怎么把荣枯放在眼里, 认为他只是长着一张俊美的脸,靠着做公主清客攀上关系的小人罢了。   世间女子都容易这种容貌鲜妍的男子欺骗的,即使是传闻中能征善战的宁王殿下也不例外。   加上之前在辩法会上, 已经有延道先多番发言,福明想着自己看看情况再开口也不迟,却发现整个辩法会的局势急转而下,直到最后图穷匕见,他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只恨清海禅师、可慧禅师他们缴械投降得太快,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其他禅师考虑到自己寺庙之中的情况,和自己站在统一战线了。   荣枯听到福明开口这么说,心里忍不住一颤。   要知道,在这场辩法会上, 无论怎么骂自己,那都是无碍的, 毕竟自己是身为佛子,却要帮助世俗的势力抑制佛教在中原大地上的发展, 他们指着自己的鼻子骂, 那也不过是身为修佛之人,斥责自己做了外道手中的利刃——可一旦辱及李安然,那性质可就完全变了。   想到这里, 他忍不住侧目瞥了一眼坐在帘厢之中的李安然,却徒然瞥见后者低眉垂目,嘴角噙着一丝“尽在掌握”的笑意。   荣枯突然有种如坠冰窟的感觉。   他现在似乎明白了什么——或许,从李安然三次拒绝他搬离宁王府开始,她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后招。   ——她是一个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连自己的清誉都可以放在一边的女人。   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从不在乎这些东西。   其心性之坚韧,为人之冷酷,可见一斑。   一旦参加法会的众僧为了驳倒自己,在自己这三月的举动之中打压自己,那么必然会口不择言辱及李安然,等不到一个月,这些在法会上提出“不肯将田产交还给朝廷”的法师,就将以侮辱亲王的罪流放,所属的寺庙,恐怕也将立刻被查抄。   卫太傅手上的折扇“哗”一下合拢:“了不得啊,了不得啊。”   同僚一时不知他在说什么“了不得”,便小声道:“太傅何解?”   “我们这位大殿下,真是了不得,你可还记得三年以前,甘州曾经发生过一间寺庙藏污纳垢,私自为抢劫行商,掳掠妇女的山贼剃度,结果受害行商夫妇的女儿千里独行,在天京门口一步一跪,哭着上天京来告御状的事?”卫太傅深吸一口气。   同僚道:“下官当然记得,在此之前,大周原本是沿袭魏朝的律法,僧人出家则免去除谋逆罪之外的罪过,一概不追究,陛下圣断,立刻通知州府将一干人等全部从寺庙之中搜查而出,处以斩立决,同时废止了这一条刑律——僧人犯罪,无论大小皆以周律为准,同时也不许寺庙给犯罪之人剃度——僧不免责,这可是圣上的英明啊。”   卫太傅只觉得自己脑门上一阵热涌:“我当时就在想,这样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娃娃,身边又没有扈从,怎么孤身一人从甘州到了天京——我们都忽略了,大殿下当时就在甘州!”   同僚这也咂摸过味来了:“太傅的意思是,大殿下从三年前就在谋划此事了?”   她利用那前来告御状的女娃娃,让陛下先定下“僧不免责”的国法,为的就是给今天的辩法会,留下收拾刺头的后手?   “不会吧?我们这位殿下……是神仙吗?”同僚瞠目结舌,一时不敢相信,“定是卫老想多了。”他摆着手,不只是不相信,还是不敢相信李安然能从三年起就想得如此深远。   卫太傅像是要压下跳动的过快的心一样,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呼出:“殿下谋断深远,卫某所不及啊。”   同僚吃了口凉糕压压惊:“不可能不可能,定是卫老想多了!”   而在辩法会场上,荣枯听到福明将矛头指向李安然,却开口道:“这位师兄此言差矣了,为何说小僧是为伥鬼呢?难道福隆寺中蓄养僧兵、私兵,僧兵又多肉食,于佛门净地藏着许多兵刃,兵刃需要时时护养,福隆寺僧人虽然不积蓄金银财宝,却将供奉的钱财用在这些事情上,这难道不算是为魔王波旬做伥鬼吗?”   李安然在上头听得眉头一挑,又想起了之前和他说过的话,心想:你这是火上浇油,还是劝人家不要上头啊?   福明一时被噎,更是又一股羞恼从心上涌出,直冲头脑而去,恼羞成怒之下,他指着荣枯道:“区区小乘僧,何敢污我为波旬伥鬼!”他走上前来,指着目光灼灼,盯着他的荣枯道,“你以色身皮相诱惑女子,做的事情比波旬的魔女还肮脏十倍,又有什么资格污蔑于我!”   荣枯刚想辩驳,却又想起那天李安然那天的那句,“一旦他们开口说了这些事,你猜猜他们会怎么样?”,便双手合十,黯然道:“师兄且住口吧。你已经于禅心上有失,于梵行上有失,执迷于外物,如何能得正果啊。”   福明此时跳出来,其实也不过是因为考虑到全寺上下千口人,一旦没有了田产这一入向,光靠着善信供奉的钱财是没有办法养起这么多包括僧兵、私兵之类的人的,所以才急昏了头,口不择言。   但是李安然等着就是这一刻。   福隆寺作为从魏朝初年开始便屹立不倒的大寺,早就已经入了李安然的眼。若只是田产丰富也就算了,偏偏福隆寺中还豢养着大量的奴仆、僧兵和私兵,这就让李安然是在手痒。   于是在福明再一次开口想接着骂荣枯的时候,李安然开口了:“这位法师,你口口声声说荣枯法师以色身诱惑女子……那这个‘女子’指的是谁呀?”   会场周围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几乎都是李安然的旧部,听到殿下开口,所有人齐刷刷将手搭在了刀柄上。   福明此刻只觉得一股火往心头上涌:“谁如此抬举这个妄称佛弟子的小人,贫僧指的便是谁!”他耿直了脖子,一派言之凿凿的模样,倒是让李安然看得差点笑出来。   她抓起边上的杯子,往会场中一丢,只听见“哗啦”一声,上好的白瓷应声而碎,散了一地亮晶晶的碎片:“大胆狂徒,全天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太后是最为礼遇佛法的,荣枯法师更是由她钦点的浴佛节高台梵呗的高僧——更有浴佛节当日,佛闻声而喜,降下天虹祥瑞,装点法师,你怎么敢如此污蔑法师,污蔑太后!”   场外来听法的别州人士虽然不少,但是大多数还是天京的百姓,一听到李安然提及浴佛节那天高台梵呗之事,那些笃信净土宗的百姓立刻应和说书先生道:“是啊是啊,我那天都看见了!天虹从钟楼的这边到那边,可比年年放蝴蝶像祥瑞多了!天上还有花飘下来呢!”   “你懂什么,这是天女雨花,佛经里说过的,有真道行的罗汉说法,能招来天女为他撒下花来。”   “当时还下着雨呢,法师身上一片花瓣没有沾到。”   “就是,凭什么污蔑荣枯法师!”   “太后娘娘每年初一、十五,在天京门口布施粮粥、炭火,活了多少吃不起饭的孩子的命,是菩萨一样的神仙娘娘,这秃贼满口说的什么浑话!呸!”   一时间,会场之外群情激奋。   李安然抬起手来,一步一步缓缓踱步下帘厢:“福隆寺私蓄僧兵,藏有利器,又敢当众污蔑太后,难道是想造反不成?”   她若是端坐在帘厢之中,旁人看不真切,自然也不会太害怕,可是她一旦走出帘厢,站直了身子,比福明还要高挑的身材,以及那种多年行伍,亲自上战场拼杀练出来的杀气,却能让任何一个不曾经亲历过战场的人两股战战。   福明只觉得自己在那一刻,面对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头咆哮的狮子,强烈的、对于死亡的惊恐终于唤醒了他仅存的一点求生欲。   突然间,他膝窝一麻,整个人扑倒在李安然的裙下。   别人在李安然走出帘厢,大大方方露出那倾国倾城的真容的时候,就已经或是闭上眼睛,或是垂头念经,自然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是荣枯站的近,又一直盯着李安然和福明,他看见一枚白瓷从场外弹射而入,直接打中了福明的膝窝,才会令他突然失去平衡,跪倒在李安然的面前。   这样一看,反而像是认罪伏法一般。   那白瓷击倒了福明之后,便散落在地上,乍一看和被李安然摔碎的茶杯碎片别无二致。   荣枯看向白瓷射来的那个方向,却看到一个顶着斗笠的背影影入人群。   李安然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福明,刚刚还煞气十足的脸上,早已一扫阴霾,露出了和煦的笑:“法师不必如此,知道错,自然还是好的。”   福明:????   我说什么了我就知道错了。   “法师不过是担忧交出田产之后,全寺上下该如何过活而已,和尚也是人嘛,孤懂。”李安然扶着福明,根本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明明看上去那样和颜悦色,说话的语调也那样温柔和善,偏偏能让人一身冷汗浸透了后背衣裳,“太后仁慈,最是敬惜你们这样戒腊超过三十五年的老法师,只要法师谨遵我大周律,孤,自然是不会为难法师的。”   只要你乖乖交出所有的寺庙田产,我可以不追究你污蔑太后的事情。   福明只觉得浑身没有一寸不是在战栗,刚才指着荣枯鼻子骂的胆量好像全都被李安然摔碎瓷杯的那一声响带走了。   两个侍卫上前,夹着他回到了原位,他摊在那,就像是一只鹌鹑一样。   清海不停的摇头叹息。延道脸上都是汗珠,庆幸自己看了师兄一眼,没来得及开口,可慧性格温和,如今也耷拉着脑袋,其余众人更是不必说。   倒是只有槃寂则看上去极为轻松。   多吉一直在场外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心里早已经是波涛汹涌,雷霆阵阵。   不仅因为原本看上去懒洋洋的李安然,出手如此狠辣而不留后路,也因为荣枯理辩缜密,滴水不漏。   他已经看出来这个仿佛一头雄狮一样,做什么都不行于色的女人,其实是已经打算以佛理来压制佛教的过度兴盛,比起以往的“灭佛”,是春风吹不尽,李安然的选择就像是从根子上给中原佛教的发展上了一个无形的镣铐,让他们无力再同朝廷争持。   也就是说……   多吉黯然退出了人群。   ——只要有荣枯和他的弟子们在一日,象雄所流行的佛宗,将难以踏入大周国土一步。   事已至此,在场所有的和尚都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还没等他们回话,李安然便举起手,做了一个手势:“天色已经将晚,近日辩法果然收获颇丰,晚上还有素宴,还请诸位法师要随我一起进宫面见圣上呀。”   荣枯:……   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一点说话的余地了。   他的目光落在李安然的身上。   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的,体会到了李安然那不可一世的孤勇。   ——还有那步步为营的谋断。   他只是她手里的棋子而已。 第55章 你选个日子随我去游明湖可否?……   素斋晚宴是在紫宸殿前举办的, 皇帝李昌除了宴请了十六位参加辩法的法师之外,还同时宴请了天京官位三品以上的官员们。   当然,经过十几年的励精图治, 大周早已经不是刚刚开国时候那个民生凋零的模样了,无论是官中还是民间, 都富庶了许多, 皇帝大摆宴席, 御史象征性的抗议了一下,实际上也不能阻止皇帝的决定。   参加辩法会的十六名法师准备的宴席和百官是不一样的,毕竟满朝文武, 李家皇嗣代代都是肉食党,让他们只茹素实在是食不知味。   那些在辩法会上表现稍逊荣枯的僧人坐在皇帝下首,脑子里还在想刚刚辩法会发生的事情,却见一个个袅娜俏丽的宫人上前,为他们捧上皇家宴席的精致素斋。   大周女子以奔放热烈为美,如今宫中伺候的宫人们几乎都换上了坦胸半臂襦裙,轻纱褙子飘然如仙,第一道便是长生粥,恰好对这些上了年纪, 脾胃不好的老和尚。   宫人们身段婀娜,捧着流水般的菜品, 迈着盈盈莲动的步伐,将素斋宴的碟盏放到诸位高僧和百官的眼前。   百官笑意盈盈, 那些老和尚们却掐着佛珠不敢看这些青春正盛的貌美少女。   李安然捧起长生粥喝了一口, 里头应该是加了石蜜,所以尝上去别有一番香甜。   她一边吃,还一边伸手让荣枯:“法师尝尝?”   荣枯对她向来是没有办法的, 她劝尝,那他只能尝尝,恰好肚子也有些饿了,便捧起装着长生粥的碗,舀起一勺黑米甜粥来送进口中。   只是这边上完菜,那边宫人却像是忘了眼前这些老法师都是出家人,不应当饮酒一般,将一个个雕银酒壶和酒杯放在了这些法师的桌子上。   李昌用筷子夹了一块过门香,丢进嘴里嚼了嚼,便对身边的吕公公道:“歌舞。”   吕公公会意,上前挥了一下云扫,拉长了中气颇足的公鸭嗓:“歌舞起!”   一时间,便从远处走来一队妆容浓艳,眼波流转,身段一流的佳人,身着舞衣,柳腰玲珑,更兼舞姿妩媚,丝竹悦耳,比之极乐净土之中的乾达婆也不为过。   李安然啃着嘴里的酥炸肉,侧目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荣枯,后者垂眸不看歌舞,正捏着一块贵妃红往嘴里送,似乎吃得还算满意。   至于那些个老和尚们,更是个个露出尴尬的神色来。   皇帝会不知道身为僧人,是不能观看女乐歌舞的吗?   自然是不可能的。   就像谁都知道和尚饮酒是戒律,他却依然把银酒壶放在了十六位禅师的桌子上一样。   一曲歌舞完毕,舞姬们退场,观赏歌舞的官员们也一边喝着酒,一边品尝着美味,却见皇帝站起来,手持酒杯道:“朕听闻今日辩法会收获颇丰,又听宁王我儿说,诸位法师愿意代表我大周十五道众寺将寺庙中的田产交出,重归朝廷,这实在是天大的善事啊!到底是学佛之人,慈悲远胜过他人!”   在下面的百官无不掩住唇角的笑意——好家伙,圣人这一开口,“慈悲”这高帽子给这帮和尚头上一扣,又说他们是代表着大周十五道的佛寺,硬是把人推到了一个不得不归附于天家的境界。   这话术,这脸皮的厚度,果然大殿下和圣人是亲父女啊。   皇帝敬酒,百官岂敢有不应和了,于是便纷纷举起手上的酒杯,对着前方的十五人道:“诸位法师高义啊!”   延道颤抖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办,喝酒是破戒,但是这酒……是皇帝赐下的,不喝,便是抗旨不遵——皇帝给你敬酒,你居然敢给陛下甩脸子?不想活了?   皇帝此举,表面上是敬酒,实际上却是在试探在这些和尚心里,到底是自己的命重要,还是恪守清规戒律重要——歌舞你们不敢看,皇帝的敬酒还敢不喝?   清海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眼前的酒壶,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伸手拿过眼前的银酒壶,颤抖的左手却两次拿不稳酒杯。   边上的可慧却皱着眉头迟迟未动,看到清海动了,便向他投去一个哀然的眼神,也将手抬了起来,却最终放在了食案上。   就在众人踟蹰的时候,却听见一个声音清然谦和:“陛下谬赞了。”   众人抬头,却看见作为胜者而坐在最前面荣枯双手捧着银酒杯站起来:“只是诸位师兄乍见天颜,又在辩法会中输给了小僧,略略有些惭愧不敢受此礼,小僧作为此次辩法会的胜者,替诸位师兄饮此杯。”   言罢,他便捧着酒杯一饮而尽。   只是醇液入口,却没有想象中那种微醺的滋味,反而清冽甘甜,丝毫没有酒味。   荣枯心里立刻就明白了,眼前这个高高在上坐在龙椅上的男人,确实是李安然的亲父。   ——父女二人,连试探别人,立威恐吓,都想得这般丝丝入扣。   李昌坐在上首哈哈大笑:“荣枯法师好胆量,朕就喜欢有胆量的男子汉!”他侧头对着坐在一边的其余十五僧道,“诸位法师误会啦,这壶里不是酒,是用蜜枣子泡出来的甘糖水。”   言罢,便高举了自己手上的酒杯,又敬了诸位法师一杯。   ——若说之前不喝,是因为顾忌饮酒破戒的戒律,那么现在这一杯喝下去,便是认了皇帝所说的“代表大周十五道佛寺,交出田产,归于朝廷”的褒扬。   他们已经拒绝了一次,不能再冒犯天颜第二次。   清海给自己斟了一杯甘糖水,对着皇帝道:“老僧,谢陛下。”   清海带头,其他人便也纷纷举着酒杯,用甘糖水代替酒,回了皇帝的敬酒。   皇帝很高兴,捋了一把胡须道:“朕打算着六部官员前去管理将相关地契、文书整理,收归之事,也多亏了诸位法师深明大义,他日在史书上,必定是后人赞誉的浓墨重彩的一笔啊!”   众人只好苦笑着称是。   还能怎么办,皇帝都打算让你们名垂千史了,你们还要不识好歹的反抗吗?   即将被派去做高强度工作的六部官员:……   一时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大概微笑就可以了吧。   宫宴一直持续到深夜,以漫天的绚烂的烟火作为结束,一干人在由金吾卫护送离开皇城的时候,清海突然颤巍巍的走到了荣枯的边上。   荣枯连忙躬身扶住了这个老僧:“法师有何指教?”   清海勉力站直身子,看向荣枯:“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佛子。”   荣枯松开了手,站直了身子,正对着清海双手合十:“法师请问。”   “佛子……可护我佛法,生生不息,不入末法?”   这一句话,明问荣枯。   暗询宁王。   荣枯双手合十:“定不辱使命。”   这颗菩提树,已经长歪了许多的枝丫,该有人修剪、移植它,让它以最初之人所期望的方式,蓬勃而生了。   清海便点点头,颤巍巍的在他人的扶持之下,渐渐走向了远方。   荣枯站在那远去的十五人身后,双手合十,深深行了一礼。   李安然策马走到他边上:“法师回答的倒是干脆。”   “那殿下呢?”荣枯抬起头来看着她,他不会骑马,所以只能跟着李安然步行,他觉得李安然刚刚是听到了清海的话的。   李安然从马上下来,牵着马和荣枯并肩同行:“没有了田产,就断了寺庙自给自足,很快他们会为了维持寺庙的运营,而将多年积累的财富流入到民间去,少则一年,多则两年,他们会渐渐入不敷出,开始考虑关闭掉义学和义医坊。”   荣枯和她并排慢慢走着:“殿下是要将义学和义医坊收入朝廷囊中吗?”   李安然不置可否,接着说道:“当义学和义医坊被收归朝廷之后,他们能获得短暂的喘息,但是接下来,朝廷会禁止寺庙开设私驿,这样一来,进一步缩减了寺庙的非捐赠收入,大寺门到了这一步,就会考虑裁撤人员——啊,可能不会那么顺利,但是到时候有问题就具体针对问题解决吧。”同时还要提高度牒发放的条件,限制度牒的发放。   而且……慈净寺的脏污事拖得太久了,得在自己去威州之前处理掉。   荣枯垂眸思忖,恍然大悟:“若是这个时候,殿下提出控制僧团人数,由各院上部座考核众僧,不通之人勒令还俗——这就——”   这就完全是寺庙僧众为了精进佛法而自发发生的行为,算不上皇帝支持灭佛了,甚至可以粉饰为是为了佛学“纯粹”而行此举。   李安然笑而不答。   荣枯却停下了脚步,眉毛微蹙,他有些哀伤道:“殿下,非得如此吗?”   “这是他们自己的抉择,但凡一开始不那么贪婪,我也不会这样算计。”李安然握着缰绳,回头看着他,“荣枯,我是大周的亲王,我做什么事情都是以大周万民,家国社稷出发的——我没有多余的慈悲分给那些威胁大周繁荣昌盛的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沉而冷酷,和她父亲更加相似了。   荣枯沉默。   须臾之后却听见李安然换了一种更为轻快的声音道:“不过,我还有很多事情是可以为了愉悦自己而做——听说明湖的荷花开得不错,开得早了的还结了莲蓬,你选个日子随我去游明湖可否?”   这一刻,她好像又变成了那个荣枯熟悉的,贪吃好玩,懒洋洋没个正型的李安然。   荣枯拨弄了一下手上的念珠,莞尔:“愿和殿下同往。” 第56章 本章机锋禅语很多,建议先看作话……   明湖地处天京城外, 占地足有千顷,湖岸较浅的地方间杂种了不同时节开放的水芙蓉,如今已经是近了秋, 偏偏那些晚开荷花正摇曳生姿,那边的早莲却已经生了莲蓬, 孕了莲子, 羞羞答答藏在莲叶帘幕之中。   故而也有不少采莲女们会相伴来到明湖之中采摘莲蓬和荷叶, 姑娘们往里头一钻,便只能听到盈盈笑语不知从何处传来。   如今虽然近秋,但是天气越发热, 李安然还没换下自己喜欢的坦胸半袖襦裙,她今天穿着的襦裙颜色清淡,坐在蚱蜢舟上,远远看着和盛放的荷花融为一色。   荣枯原本是不打算和她来游湖的,实在是拗不过她,只好随便寻了一天,硬是给李安然拉着来了明湖。   当然,他是撑船的那一个。   小舟在莲叶之间穿梭,在浮萍上开出一径清波。   李安然靠在船头, 整个身子歪斜着,用手撑着下巴看着近处的一朵重瓣莲。   今天微微有些风, 吹着她耳垂上的垂露珍珠铛跟着那重瓣莲一起微微摇曳,李安然似乎盯着那重瓣荷花入了神, 神情有些迷离。   荣枯身上一袭象牙白的旧僧袍——大约是洗褪了色——坐在另一头, 将小船停在了能遮蔽住人的莲叶荡里。   李安然依靠在船舷边上,因为侧对着荣枯,更显得她脖颈袖长白腻, 指甲上豆蔻红得艳丽,一只蜻蜓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那朵重瓣莲上。   李安然突然觉得似乎有人盯着她看——她多年行伍,对于别人的视线敏锐,只见她撑着下巴的手,托着脸颊转了一个方向,便露出一个俏皮的笑:“法师看花还是看我呢?”   荣枯猝不及防被她问了这么一句,便浅笑道:“殿下和花都是空,我看花便看殿下,看殿下也就是看花。”   李安然笑着呸了一声:“法师这张油滑的嘴,真叫人手痒得厉害。”   这么说着,她突然伸手把那朵白中透粉的重瓣莲掐了下来,还没等荣枯从他的惊讶中缓过神来,李安然便将这朵摇曳生姿的重瓣莲丢进了他怀里。   荣枯低头,满脸怔怔地看着他怀里这朵重瓣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李安然这禅机。   他只是想到自己刚刚是怎么回答李安然的,两个耳朵尖上便红透了。   只是没等他窘迫一会,李安然那双无情的手,就开始掐起了边上的荷花荷叶、莲蓬荷尖。   这些带着梗的莲蓬荷叶上了船,便很快挤占了李安然和荣枯之间的空隙,荣枯不解其意,李安然却笑道:“明湖的莲子最好吃,清清如水,甘甜解暑。拌上牛乳做成莲子蓉更是香滑,我摘一大把回去,叫厨房给我做成莲子糕。”   荣枯大窘:“那殿下为何要连荷叶、荷花也一并摘下来?”   “荷叶也能拿来煮鸡汤啊。”李安然嘴上说着,手里还不停,“法师你右边那颗莲蓬大,快点摘下来,别让别人抢了去。”   荣枯哭笑不得,扭头看着李安然指的方向,那边确实有个大莲蓬耷拉着,里头的莲子颗颗饱满,他叹了口气,笑着把那个莲蓬掰了下来,丢进了李安然摘的花叶之中。   没一会,蚱蜢舟上就堆满了李安然的“战利品”,偏偏对面这祖宗还不过瘾,偏要指使着荣枯和她一起摘。   荣枯连着茎折断他边上的一朵并蒂莲的时候,李安然忍不住调侃他:“莲是佛教圣物,法师你这辣手摧花,倒是丝毫不敬惜。”   荣枯笑道:“莲花有诸多善,所以可以称圣。至于敬惜,这朵莲花一直开在我的心里,所以不管是目见、手折、或是枯败,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无妨。”   荣枯善辩,李安然偏偏是个迎难而上的性子,就喜欢抓他话里的矛盾:“法师刚刚还说花是空呢,怎么转瞬又变成开在你心里了?”   荣枯笑道:“空不异色,色不异空。”   李安然见他神色如常,不见丝毫羞窘,又觉得无趣了,打了个哈欠,从边上摘了一片大荷叶顶在头上遮烈阳,又撑着脸颊往远处看去了。   荣枯看着满船少说有三、四斤的荷叶和莲蓬,长长叹了口气:“殿下今日到底是想来游湖,还是来摘莲蓬回去做莲子糕的?”   李安然听他这么一说,扭过头来对着他眨了眨眼:“自己摘得最香呀。”   荣枯哑然失笑:“那不如殿下即刻带着这些东西回去,随我到西厢房自己亲手剥莲子,蒸莲子糕,岂不是更香甜。”   李安然笑道:“这倒也是个好提议。”   她今天外出坐得是步辇,如今王府们跟着她一起来的侍从和扈从都在外面等着,只有荣枯为她撑船,一径往荷塘深处去了。   李安然侧着头,身子微倾,一双眼睛看着正在整理怀中花叶、莲蓬的荣枯。   荣枯生的很好看,可以说是李安然生平仅见的美男子,明明通身气质谦和干净,却总能在意外的地方咄咄逼人。   荣枯对于他人的目光不甚敏感,李安然看了他好一会了,他才扭过头来:“殿下看什么呢?”   “看你呀。”李安然的嘴角抿起一个调侃的弧度。   荣枯眨了眨眼,一手抱着荷花,一手单掌行礼:“殿下慎言。”   李安然这下又来了精神:“许你看花如看我,不许我看你如看花?”   她和荣枯相处日久,机锋禅语更是雪亮。   荣枯面颊上泛起一丝绯色来,也不知是羞恼了,还是因为天气热——毕竟,他抱着一捆花,额头上早就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   不管怎么样,他似乎不想就这么单方面被李安然调戏,抿唇静默了一会道:“小僧看花多妩媚,料想殿下亦如是。”   李安然没想到他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坐正了身子,瞪圆了眼睛盯着他。   “和尚不知羞。”她把顶在头上的荷叶往脸上一盖,整个人向后一靠。   ——手又痒了呢。   荣枯心口怦怦直跳,又有些懊悔自己把这话着急说出了口,才唤了一声“殿下”,便听到远处的荷塘里扑棱棱飞出数只白鹭来,将影子渡在明湖的粼粼细浪上远去了。   李安然扯下脸上的荷叶:“回去剥莲子吧,我都饿了。”   荣枯只好点头:“自然是随殿下的愿。”   大概是因为他最后还了嘴的关系,李安然竟然让他一个人抱着不少荷花荷叶走回去,那荷花还有不少盛放的,香气四溢招来蜂蝶流连,久久不肯去,以至于荣枯走了一路从明湖回到长乐坊,他就被围观了一路。   毕竟,美人捧花,蜂蝶相随,着实也算是养眼。   李安然不同他一起回去,让两名侍卫护送之后,自己绕了个远路,先去东市买了一些明湖的藕粉。   荣枯回到长乐坊之后,又从侧门进了王府,回到了自己暂居的客房。   原本辩法会之后,他就应该去庙里和其他僧众群居了,但是因为六部官员正在优先处理天京五寺的田产地契,李安然怕他外出被人捂了嘴丢进乱葬岗,故而还是强行将他继续留在了宁王府中。   李安然将自己手上的那些莲蓬、荷叶交给厨房,吩咐厨房给自己炖点荷叶鸡汤之后,便粗粗擦了一把汗,往荣枯的客房去了。   当她推开门的时候,荣枯正坐在廊下剥莲子,因为才刚开始,他边上的陶罐里只放了两三枚剥好的莲子。   只是他的身边还放着一个正燃着炭火的蒸笼。   李安然径直走过去,往堆着莲子的筛子边上一坐,也拿了一颗开始剥起来。   荣枯递给她一个白陶碗:“莲心剥在这里面,我可以晒了做莲心茶。”   李安然接过,伸头看了看他边上的蒸笼:“里头是什么啊?”   荣枯用湿布隔着,打开看了看:“也差不多了。”   李安然眼睛尖,远远就看到里头蒸着的是一块快胭脂盒大小,晶莹剔透,被莲花花瓣包裹着的糯米糕,荣枯在打开盒子之后,又用细竹管子蘸了一点红曲米汁,小心地点在了糯米糕上。   白腻透润的糕上,点了这一点,便像是佳人一般妩媚了起来。   “这是?”李安然问。   荣枯取过边上的碟子,夹出一块放在里面,用袖子托着递到了李安然跟前:“小僧叫它……观音糕。”   观音-坐莲台,额点胭脂痣。   李安然捧着糕吹了吹,才敢拿起来咬了一口,固然烫牙,却有一股子荷花,荷叶的清香涌来,加上糯米糕本就清甜,尝上去倒是别有一番巧思。   “等到小僧处理完这些莲子,便将晒好的莲心茶送给殿下一点。”荣枯看着用食指将观音糕推进嘴里的李安然,笑道。   “不要不要。”李安然嘴里包着糕,拼命摆手,“太苦了我不要。你要是有荷叶羹,荷叶粥,倒尽可以请我。”   荣枯看着她这样,又想笑,又是满心感叹:“世人都爱莲子清甜,却畏惧莲子芯苦,却不知苦甜本为一体,如何能分割呢?”   李安然看着他,剥了一颗莲子,熟练地摘去莲子芯,然后将去了芯的莲子丢进了嘴里,满口馨香:“不要芯就好了。去苦留甜,不好吗?”她说话间,手上又剥了一颗莲子,“手伸出来。”   荣枯放剥好了的莲子的白陶碗在他的左侧,距离李安然有些远。   荣枯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道:“殿下说得对。”   他伸出手来,接住了李安然递过来的莲子。   莲子去芯,留甜去苦。   ——真的能这样吗? 第57章 观音小像   李安然早上起来洗漱的时候, 却见蓝情从外头进来,对着她行了一礼:“大殿下,这是二殿下公主府上送来的请帖, 请您过目。”   李安然原本在用胭脂笔上唇脂,听到这句话, 便放下笔, 伸手拿起那张纸看了看:“我倒是忘了, 於菟生她家小女儿已经一个月了。”   就在李安然忙着准备辩法会的时候,那边安心养胎的於菟却悄然发动,生了个女儿出来, 大周民俗便是未满一个月的婴孩是不能带出来见人的,要等张开了,足有一月之大,才能抱出来见人。   皇帝在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便从禁中赐出金银镯,长命锁来给自己这个外孙女。   李安然则从库房里选了一套头面送过去,结果被於菟嘲笑:娃娃头上的胎毛才丁点长,怎么带得了头面。   “姐姐不如匀我几身姐姐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好让我丫头沾沾姐姐的福。”   只不过现在孩子还小, 李安然就没有即刻把旧衣服翻出来给人送去——慧贞皇后薨逝之后,李安然姐弟三个满月时候做的衣服, 都按照皇帝的意思一人一件陪葬给了章氏,余下的衣服便赐还给了姐弟三人, 算是给他们留个念想。   李安然吩咐蓝情道:“去库房里找找, 我一、两岁时候穿的衣服还在吗。”这些衣服虽然已经二十几年了,却因为用料极好,加上每年都会拿出来翻晒, 李安然又没有一二岁的娃娃可以穿这些衣服,故而依旧如新。   “有的。”蓝情恭谨道,“去年殿下还在雍州的时候,属下还叫人拿出来清洗翻晒了,现在看着还像新的一样。”   “阿蓝贴心可靠。”李安然笑着点了点头,“去寻两件好些的,我去赴宴的时候带给於菟。”   “喏。”蓝情躬身后退,却又被李安然叫住。   “阿蓝。”   “殿下吩咐。”   “你最近也累了,找完衣服以后,今天放你一日休息,去西市好好松快松快。”李安然从妆匣里取出几枚弗林金币,随手丢给蓝情,“赏你那日在辩法会上的。”   蓝情眸子一动,笑道:“瞒不过殿下么?”   “我不让你在边上伺候着,不就是为了这个么?”李安然道。   蓝情捏着金币,又一躬身,便退出了李安然的寝殿。   那天在辩法会上,从李安然砸碎手上的白瓷杯子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于是在人群之中瞅准时机,以碎白瓷击中了那个僧人的膝窝,让他跪倒“恰逢时宜”的扑倒在李安然的面前。   蓝情转了个身,便往库房走去——库房存放着李安然以前用过,平时也不怎么用得到的东西,一般都是由蓝情在打理着,至于他想找的东西,他一向是细心珍藏,自然一翻就翻到了,在收拾好东西之后,他又将李安然赐的弗林金币收好,自己便往西市去了。   虽然自从李安然回到天京之后,蓝情便一直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李安然,但是大殿下在雍州那两年,他却经常在西市喝酒,看来自西域的舞姬跳舞。   见他走进酒坊,立刻有两个妖娆娇俏的西域舞姬贴上来:“阿蓝,阿蓝你好久没来了,可惦记死奴们了。”   蓝情笑道:“惦记我还是惦记钱?”   “自然是惦记你呀。”两个舞姬里年纪稍长的那一个痴痴笑道,熟门熟路取来银酒壶,为坐下来的蓝情斟满了酒。   虽然说葡萄美酒夜光杯,这葡萄酒出自西域,进入大周境内便只供应给达官贵人和少数大酒楼,像西市这种胡人、胡商聚集的地方,却很难找到质量上乘的葡萄酒,反倒是大周本地酿的绿蚁酒、脆柰酒,便宜又好喝,很快攻占了西市大部分普通的酒肆。   蓝情叫了一盘子炙羊肉,蘸着料便大快朵颐起来,一边吃肉,一边喝酒,似乎十分快意,那两个伺候他的舞姬见状,一个站起来献舞,一个继续给他斟酒。   蓝情在西市的胡人之中素来有出手大方,为人豪爽的美名,又因为他是祁连弘忽身边的人,故而想要攀上他的胡商也不在少数。   他赏赐了姐妹俩,便问道:“明月奴那,今天有客人吗?”   年纪小一点的舞姬笑道:“明月奴姑姑那今天没有人,都说蓝情是明月奴姑姑的情人,这还真是叫人羡慕。”说着,便将身体软软地依偎到蓝情的怀里,伸手想去抚摸他唇上打理得精致得体的胡须。   蓝情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瞎摸什么呢?嘴边的黄芽还没褪,就学着姐姐做这些了?”   小舞姬撇撇嘴:“奴不小了,今年十五了。”   蓝情松开手,随手给了她一些赏钱,小舞姬便也不再纠缠。   歌舞毕,舞姬告退,蓝情也差不多吃完了面前的炙羊腿肉,便擦了擦嘴,站起来往楼上走去。   二楼厢房,充满弗林风情的窗边上依靠着一个穿着西域舞娘服,脸上戴着面纱的女人:“你来了啊,我想着也差不多了。”   蓝情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唇上的胡须,用食指揉搓了几下,居然连着胡须一起撕下来一块皮:“这东西用久了,不透气了。”   明月奴叹气:“我想着你也差不多该来找我换了。”便从窗户上下来,走到里面取出一个匣子来,让蓝情在自己对面坐下,自己从匣子里取出诸多工具在他的脸上施为起来,没有一会,俊美的蓝书吏脸上便又多了两道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的八字胡。   蓝情径自取过铜镜来对着照了照:“倒是分毫不差。你又这个手艺,怎么无论我怎么劝,都不肯离开这里,跟着我走呢?”   明月奴横了眼波,露出了一个常年迎来送往的女子才会有的,妩媚却又虚假的笑:“跟你走?我可不想把自己的脑袋拴腰带上过活。”她款扭腰肢,上前来搂住了蓝情的脖子,伸手按了按蓝情的眉心,“你今天到我这来,皱得眉头比往日都要深,发生什么了?”   蓝情只是笑,对明月奴的提问闭口不言。   明月奴放开他,闪身又做到了榻上:“奴知道——因为那位殿下身边又多人了,对不对?”   蓝情还是笑,眼神却逐渐冷了下来,明月奴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身子往后瑟缩了一下:“穆吐,我,我说错了,你别生气。”   她和蓝情原本是一并从家乡被卖来,一路在西凉的人市被标价出售的奴隶,彼此之间知根知底。   蓝情被李安然带走之后,辗转找到了她,带她来大周西市安定了下来。   蓝情转身下楼去,走之前道:“你只需要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我的事,你不要管。”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边王府里,李安然却坐在荣枯的客房廊下吃着他煮的荷叶莲子羹,一边吃,一边道:“三日后我甥女满月宴,你随我去吗?”   “宴席不请僧道,不是大周的俗语吗?”荣枯拨弄着手上的佛珠,笑着回答。   “我想请你替我甥女祈个福,念段咒什么的。好压压邪祟。”李安然嘴里嚼着软糯弹牙的荷叶糯米丸子,一边还要咕咕哝哝的说自己的理由。   荣枯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叹了口气:“殿下,这个不作数的。”   当初师父被西凉王逼着给他的长子占卜,结果是如何荣枯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对于这些占卜、祈福、法力护持一类的说法,都有些嗤之以鼻。   李安然差点给他呛到:“你自己修行这个,你不信这个啊?”   荣枯道:“修佛是修心,法力、邪祟之说实属妄言,不可尽信,殿下先前也不是不信么?”   李安然扒拉了两口莲子,小声嘀咕:“这不是於菟信么……”   “若是殿下一定要,那小僧画一幅观音小像,再在下面誊抄一遍《心经》也算是护持了。”荣枯也不多拒绝,只是看着李安然,眉眼一派温柔。   至于李安然甥女的满月宴,他是绝对不会去的。   李安然知道说不动他,也就随他去了。   直到三日之后她前去赴宴的时候,荣枯才将自己画好的小像交到李安然手上,李安然只来得及上马车之前看了一眼,画中观音慈悲端庄,居然可以媲美当世那些有名的画工了,至于画像下方誊抄的《心经》笔走龙蛇,别有一番青山秀水的气韵,倒是让李安然眼前一亮。   “法师这几日没有少钻研书法啊。”她道。   荣枯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一样,眼下还带着一抹淡淡的黛青色:“得殿下夸赞如此,不枉我耗了三天心神。”   李安然收起画像:“於菟会喜欢的。我先代她谢谢你了。”   荣枯双手合十,躬身回礼。   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远远看着载着李安然的车马远去。   於菟的公主府上如今车水马龙,众多贵妇人聚在庭前廊下,开开心心说着各家的事情,都等着满月宴开席。   只听见外头一声“宁王殿下到——”,便有那么一瞬,整个庭院之中只剩下了雀鸟的啾啾声。   随后,那些等待着宴席的贵人们才又相互说笑了起来,谁家的姑娘及笄了,谁家的公子尚未定亲,人品如何云云。   李安然进了公主府,便依靠着自己作为於菟长姐的便利,先行到里头去看孩子了。   她进屋的时候於菟正抱着孩子在那边哄,长子崔宏扒拉着母亲不敢碰妹妹,只敢踮着脚尖伸着脖子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见李安然进来了,连忙放开阿娘,对着李安然行礼道:“小甥见过宁王殿下。”   李安然连忙把他扶起来,随手塞了他一颗藏在袖子里的金丸子:“不必多礼。”   伺候於菟的宫人端来胡床给她坐,李安然在於菟边上坐着,伸出手指用指背小心碰了碰甥女的脸颊,只觉得一片细腻丝滑,娇嫩如花瓣一般。   “好可爱呀。”李安然看着熟睡的甥女,对着於菟笑道。   於菟道:“刚生下来皱巴巴的,和个剥了皮的猴子一样,如今才张开了,可爱起来。”她伸手拿了边上的娃娃,对着长子崔宏道,“宏儿乖,找你阿耶去,我和你大姨有体己话要讲。”   崔宏也懂事,行了礼便告退了。   李安然对着於菟笑道:“这孩子真懂事,再过段时间要开蒙了吧?”   於菟笑道:“是啊,前段时间求了阿耶恩典,让他能到东宫去读书。”   李安然又将目光落在於菟怀里的小娇花脸上:“这孩子叫什么?”   “小名叫观音赐,大名还没定下呢。”於菟拍了拍孩子道。   说到观音,李安然便从身边伺候的侍婢手上取来了包裹:“这是我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已经晒洗过了,干净的很。宏儿那会我不在天京,没赶上趟,给甥女穿。”   於菟让身边的侍女接了,便又看到李安然取出一幅小像:“这是法师画的,上面有他手抄的心经,说是拿来护持孩子的——偏她又叫观音赐。”   於菟连忙含笑谢过,让奶母抱了孩子,自己当着李安然的面打开了小像,看着看着,面上的神情却有些疑惑起来:“阿姊,妹妹怎么觉得这画上的观音……眉眼间有些像你呀。”   她将小像让到李安然眼前,指着观音像那双眼睛道。   李安然仔细看了一会,笑道:“想必是因为这是要拿来吓退不利小儿的脏东西的,故而观音的眼神锐利了一些,看着有些像我吧。”   她说的有道理,於菟便压下心中的疑惑来,对着身边的婢女道:“快,挂到姑娘的床上去。”奴婢“喏”了一声,便捧着画像去了。   李安然和於菟又寒暄了一会,便由下人带着往宴席的方向去,只见迎面走来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两人走进了,李安然才认出来这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另一个妹妹,如今已经嫁出去的三公主。   她刚想打招呼,却见三公主快步走到自己面前,对着自己压低了身子行了一个大肃拜,满眼含泪,声音里带着哭腔:“求大姐姐救救妹妹吧。”   李安然:???????   什么? 第58章 生活不易,和尚叹气。   李安然常年混迹边关, 其实和宫中除了於菟之外的妹妹都不太熟悉,她能认出已经嫁了人的三公主已经实属不易了。   就在三公主容华打算继续往下深拜的时候,李安然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扶了起来。   要知道於菟是李安然之下最受皇帝宠爱的女儿, 她孩子的满月宴自然和别家不同,先不说宫中赐出多少物件来, 光是前来贺喜的达官贵人家的女眷, 就更是各个装扮的琳琅华贵。   三公主自然也不例外——她这满头珠翠在行个深拜礼, 恐怕少不得要掉那么一根两根步摇在地上了。   李安然扶住容华公主,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抚道:“三妹妹言重了,一家姐妹, 怎么突然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看着容华似乎又是想哭,李安然赶紧道:“也别哭,你二姐姐的好日子,你在后头躲着哭,叫人看见了算什么呢?”这么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方丝帕来,轻轻沾了沾容华的眼角。   容华连忙忍住:“大姐姐我……”   她和李安然不熟,自己的生母也只是个小小的才人,生了她之后, 又熬了两年才升上了婕妤,虽然排行老三, 但是还不如刘妃所出的两个双生子公主,后者至少还能在皇帝面前靠着生母的品阶混个脸熟。   皇帝不宠爱, 生母地位又低微, 养成了容华懦弱胆小,一味避让的性子,容华的婚事是甘贵妃做的主。   嫁的是太常少卿范良的儿子, 虽然不算豪门世家,倒也小有富足、体面,加上容华好歹是三公主,出家的时候皇帝还给她添了不少嫁妆,另外开府之后,也安排了府兵和相应的食邑,富贵自然是不愁的。   李安然突然想起了弋阳姑母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一些做不得数的流言蜚语,她特地调查过天京五寺,其余四个寺庙,除了田产众多,积蓄豪富之外,于一些根本的佛教戒律方面的问题上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是作为五寺之中唯一的尼庵,慈净寺却不尽然。   虽然比丘尼们也有田产,但是慈净寺是魏朝末年修建,用来安置发愿出家的比丘尼们的,根底远远比不上其他四寺。   李安然派遣细作营的属下们前去调查的时候,发现寺庙中除了没有头发的姑子,还收留了数量不少有头发的女子——若是这些女子是走投无路,才投入慈净寺之中作为庇护,倒也罢了。   偏偏那细作在寺外观察数日,发现这帮女子不但不受到庵中庇护,反而有不少是专门养起来供一帮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调笑取乐的。   每当入夜,百日肃穆庄严的佛阁便摇身一变,变成了丝竹悦耳、佳人曼妙的销魂乡。   李安然当时看着细作送上来的文书,气得当场深呼吸了三次,才压下了把慈净寺抄了,把里头那些人全都拖出去痛打八十军棍的冲动给压了下来。   待到宴席散去,李安然才拉着老三往内里去。   观音赐才刚刚睡下,於菟生了第二胎,好在她身子本来就壮实,月子里也恢复的好,如今已经能坐在榻上绣花了,见李安然拉着满脸怯生生的容华进来,便笑道:“怎么三妹妹今天和大姐姐一块进来了?快快请坐。”   事出反常必然会有不可说的隐秘,於菟在让身边伺候着的人伺候三公主坐下之后,便摈退左右,只留下姐妹三人在房里坐着。   此时容华才敢两个眼睛里扑簌簌垂下泪来,一边抽泣一边哽咽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只是她颠来倒去的,情绪又有些激动,李安然耐心听了一会才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事。   原来是驸马范崇,他同公主成婚之后,夫妻之间感情并不融洽,加上容华性格懦弱,日子久了,范崇便无法无天,竟然翻过来拿捏起了容华,不但问容华要钱去外头花天酒地,最近更是带了一个怀了孕的外室回府中,说是自己和容华成婚三载无子,自然是延续香火更重要,不仅要将外室养在公主府中,还想让容华认下这个孩子。   李安然听得头疼,只觉得眉心一刺一刺,只觉得不可思议:“这范驸马……是打量着阿耶是聋的么?”她抬起手来揉了揉眉心。   容华擦着眼泪道:“这门亲事是甘贵妃做的主,妹妹我怕闹到父皇跟前去,阿娘在宫中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於菟叹气:“甘贵妃在给你说人之前,都没考教过人品么?”   容华只是擦着眼泪闷声摇头。   李安然蹙着眉,思考了会道:“这个外室,他是从哪带回来的?你查过么?”   容华拿下帕子,怯生生地摇了摇头。   “你外出开府这么多年,你身边就没有一两个得力的宫人帮你查验这些事情?”李安然又问,“你告诉过吴婕妤吗?”   容华又摇头。   李安然叹息:“那是谁给你出的主意来找我?”   容华的手指一抖,手上的帕子便飘然落在脚边,她结巴着,眼里更是蓄满了泪:“大、大姐姐……妹、妹妹没有人给出主意。”   “你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告诉,怎么会想到要告诉我这个同你并不亲厚,连面都见不到几次的姐姐呢?”李安然的身子微微前倾了一些,“你不必担心,我也只是问一问,没有别的意思。”   李安然的眼神透彻安静,被她这么看着的时候,会给人一种自己在她面前无所遁形的感觉,加上容华胆子本来就小,李安然之前已经猜中她是受别人指点,才想到要来求李安然帮忙的,被李安然这样盯着看,更是一时间羞惭、畏惧、委屈齐齐涌上心头,又落下两行泪来。   於菟摆弄着手上的绣绷道:“姐姐,她来求你帮忙,却连谁叫她来的都不肯说,我看还是算了吧。”   容华连忙摇头:“不、不是的,大姐姐,我……是、是四妹妹。我也就敢告诉四妹妹。”   容华昔日在宫里的时候小心谨慎,同其他公主走的也不近,倒是昭华光芒万丈,又可怜她生母低微,所以经常照拂她一下。   吴婕妤又原本是甘贵妃身边伺候的人,容华没敢把这件事情告诉吴婕妤,反而告诉了自己自幼仰仗着的“妹妹”——四公主昭华。   昭华便拉着她的手,道:“这事关系到天家的颜面,你我出言是不合适的,可巧大姐姐在天京,她性格爽快又不喜见不平事,父皇又宠她,你去求她帮帮你,一定能解决的。”   容华抽噎着说完,於菟在那边便一声冷笑:“我打量着谁怎么‘慧眼识珠’呢,原来是她呀。她不去告诉她阿娘,反倒让姐姐来出头,不怕打了自己亲娘的脸面么?范少卿这么说也是个正四品上的官,怎么养出这么这么个以下犯上的蠢货,依我看,也不需要姐姐出手,直接交给御史台就好了。”   李安然道:“如果他坚称自己带回家的是妾,那御史台也拿他没办法,大周律又不是明文规定驸马不许纳妾。”   她的手指绞着帕子,思忖了一会道:“老三,我可以帮你,但是你得弄清楚这个‘外室’是从哪来的,要是你自己立不起来,我也帮不了你。”   容华哪里还敢多说一句,连忙擦了泪,点头道:“妹、妹妹一定弄清楚。两位姐姐,妹妹告辞了。”说着,便带着身边的婢女出去了。   於菟对着李安然道:“她这么笨,胆子又这么小,真能查出来还不被发现吗?”   “蝼蚁尚且还有为一口气而一搏之志,她要真咽的下这口气,也不会求到这来了。”李安然拿过於菟边上的羊奶蜜枣羹,顺势坐在了榻上,“查不查的出来不重要,在我眼里范崇已经是个死人了。”   於菟从李安然勺子里喝了一口羊奶羹,用绣绷遮着脸笑起来:“还是和大姊姊说话痛快。”   李安然皱起眉头,一脸疑惑地歪了一下脑袋:“我回到天京以后,也没怎么见髫髫,她这么惦记上我了?”   於菟伸手擦了一下李安然的鼻尖:“你叫人家髫髫,人家可恨得恨不得吃了你的肉呢。”   李安然:?????   “她心悦小卫相公,早早让甘娘娘去找阿耶说招驸马的事,阿耶么你知道的呀,但凡有十个好的,十二个都是留给你了,自然是回了,她可不是恨死你了。”   李安然哭笑不得。   “那我改天找阿耶说说,别老拖着小卫相公这样的,早早放了吧,我不喜欢这样的。”   於菟凑过来搂住亲姐姐的脖子:“那姐姐喜欢什么样的?”她凑到李安然耳朵边上,咬着她的耳朵调侃道:“荣枯圣僧那样的?”   李安然搅拌着羊奶羹的手顿住了,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凝住。   於菟原本只是开个玩笑,她从没想过自己的长姐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见她这样,反而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来。   “姐姐?”   却见李安然脸上又挂上了笑:“虽然才出了月子,但是你还是要好好休息,眼睛还是少用,刺绣这种,每天一两针也就算了,别太毫心思,还有妹夫想要出使安南的事情,你再和崔景聊聊,我不太愿意你跟去吃苦。”   於菟笑道:“这事你别管,我自有打算。”   李安然便不再在这件事情上多言:“时候不早了,我要早些回长乐坊,法师前段日子便在说要搬出去,等到天京五寺的田产核对完毕,我就该把他放出去了,不然他一个出家人,老住在我王府算什么。”   於菟见她神色如常,似乎完全没有什么不舍的模样,心下松了一口气:“那是自然的。”说着便要起来送李安然,却被姐姐一把按了回去。   “你休息,我不要人送的。”   于是於菟也就作罢了。   李安然回到宁王府的时候,暮鼓刚过,天色渐晚。   她突然又想起了那副画了自己眉眼的观音像,心里升起了一股恶作剧的冲动,于是也不率先知会荣枯自己要过去,反而决定翻-墙进去吓他一跳——反正他每日这时候,不是在用膳就是在坐禅,任由两只雀在他脑袋上趴窝。   只是没想到,她刚从墙上探出个头往里看,却正好看到了荣枯拎起一桶水,浇在自己身上。   至于穿着的么……也就只有一条僧裤吧。   趴在墙头的李安然:……   冷水冲身的荣枯:……   半晌之后,他才放下自己手上的木桶,对着李安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李安然:……   她脸上难得挤出了一个尴尬的笑:“那什么,有只猫叼了什么……你看到了没?”   荣枯如实回答:“小僧没有看到。”   李安然从墙头缩了回去,隔着墙喊了一声:“那算了,我到别的地方去找。”   荣枯:……   半晌之后,他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个大殿下呀……   唉。 第59章 朝堂事   荣枯拿着手里的请帖, 心里有些疑虑:“大殿下……”   坐在边上的李安然扭头看着他:“这事你自己决定不就好了吗?”   荣枯便继续垂下头,手中捻着佛珠,眉宇间满是两难。   原来是今日早上起来, 正在客房自己做早课的时候,李安然手里拿着请帖过来了, 荣枯便让她坐下。   李安然手中的请帖不是给她的, 而是天京之中除了慈净寺之外其他四个大寺的僧首联名发出的帖子, 请他到报恩寺的道场僧讲。   “殿下不让我离开王府,自然有殿下的思虑在。”荣枯垂眸道,“但小僧若是推辞了……”那就显得他胆小且无用, 只敢仗着大殿下的威风狐假虎威了。   “你想不想去?”李安然问他。   “自然是想的。”身为佛弟子,若是不能弘扬自己对于佛学的理解,便是如同让蠹虫啃食佛经一般,是值得痛惜的事情。   “那就去吧。”李安然笑道,“我扣着法师也太久了,是时候放法师出去散散心了。”   荣枯在听到李安然说“那就去吧”的时候,脸上便浮现出一丝愉快的浅笑,连眸子里都满满溢着喜悦。   只是这笑容未曾散尽,却又紧接着听到了李安然那句“我扣着法师太久了”。   唇角的弧度还在, 眸子里却氤氲起了一丝迷茫来:“殿下?”   李安然瞥了他一眼:“怎么?法师舍不得离开我这?这不是法师自己前不久才跟我说的,住在王府之中多有不便, 希望回到僧团中去吗?”   这也确实是荣枯自己提出的——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提出和从李安然嘴里说出来, 他竟然会有两种不同的心境。   “你以为孤没有想过, 一直把你拘在这里,不让你出去讲学,那辩法会这把火不就白烧了吗?自然是要乘热打铁的。”李安然伸出手, 点了点他手上的请帖,“这、就是时机。”   荣枯自然知道她说的“时机”是什么。   辩法会力压众僧,依靠的不仅是他自身的能力,更有李安然不世的威严——与其说是辩法,不如说这场法会,就是一个李安然亲手炮制的,为了解决豪寺占地的一个“阳谋”,他是这场阳谋里的点睛之笔。   而在这场光明正大的阳谋结束之后,要在汉地佛宗之中立足,得靠他自己。   李安然必须从他身后淡出,还他一个“高僧”、“圣僧”的本色。   “殿下。”荣枯的话在口上盘桓了许久,最终却还是双手合十,正色道,“殿下……可愿意随我修行?”   李安然低头,手肘撑在膝盖上:“你问了我三次了。”   “事不过三。小僧懂。”荣枯道。   “没事,你搬去报恩寺,我要是来了兴致也会来找你说禅,”李安然笑道,“至于修行……”她抿起嘴唇,摇了摇头,“我还是那句话,我不需要。”   荣枯便垂眸不言。   半晌,才闭上眼睛回答道:“小僧,尊殿下言。”   李安然之前一直在等,她之所以在秋三月里还将荣枯放在自己身边,除了担心荣枯个人的安危,其实还是在等一个天京大寺们表态,辩法会将一切事情挑到明面上,是快到斩乱麻,但是要逐步改变天京、乃至整个大周的佛宗态度,却是需要时间的过程。   这是荣枯想要的,也是李安然乐见其成的。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荣枯的一生都有可能要花费在这个上,但是除了他,不会再有任何一人能做到这一点。   这张僧讲的请帖,其实就是一个表态——他们愿意接受荣枯进入他们的体系之中。   而一旦进入这体系之中,开始人与人之间的碰撞,一切变化,都将以更优者同化、淘汰劣势者为结局。   她相信荣枯的实力。   “对了,”荣枯看着请帖的时候,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一样,开口询问李安然道,“慈净寺的女众们,我之前一直未曾注意过,现在看看,既然是天京五寺,慈净寺怎么不在其中呢?”   听到这个名,李安然的眉头一挑,露出一个冷笑来:“这个庵寺不像样子,明里是庵堂,暗地里却蓄养女子做烟花家事,连皇家的驸马都敢招进去给拉皮条,可不是胆大包天么?”   容华回去以后,总算是拿出点样子来,派了自己心腹的乳母去调查那外室的出身,不查也就罢了,一查顿时气得心肝疼——那“外室”竟然是庵堂里出来的。   这些女子或者是家中父母双亡,送入慈净寺代为“收养”,或者干脆是被卖入慈净寺之中,籍贯若是查起来,一贯都是干净良籍的,可从小学习的东西,都是些如何讨好取悦男子,好攀上达官贵人,巨贾豪绅,做个外室或者妾室用的。   “也不知道是谁这般天赋异禀,居然想出这么个勾当来,也不怕肚肠都给他巧烂了。”李安然说话很少这么尖酸刻薄,可见这一次也是给气到了。   这慈净寺存在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这么做的,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们干这一宗已经不少时间了,寺中蓄发的姑娘早已换了好几批,看来已经送出去了不少。   李安然稍微查了一下去处,便发现其中大多数都是送给了来京城做生意的富商们,大周律明文规定了无功名之人只能纳一妾,但是耐不住民间总有钻空子的——你说只纳一妾,那我不给名分,直接养着当外室就成。   而且对方送人,还是看人下菜碟,家中有女眷前来寺庙拜过观音的,寺庙中那些女尼们便同这些女施主们攀谈家中事,判断这些女眷是否可能将这件事情闹出来,然后再谈送妾的事。   有些女眷是因为家中原本就莺莺燕燕,头疼欲裂,恨不得再弄几个出来杀杀“狐狸精”的威风,有的是性子懦弱,又一味博求好名声,丈夫从尼姑庵纳了妾回家,碍着面子也不敢向外声张。   足以见着慈净寺能稳站在天京五寺之中,靠的是一股猛力的枕头风,而不是自身在佛法上多么有造诣。   如此行事,自然可见后果,慈净寺虽然属于五寺之一,却成了不少纨绔子弟寻欢作乐的地方,这人心一旦堕落了,只会更往下去,一而再再而三,做事的人吃不到所谓“因果报应”,胆子只会更大。   加上皇帝这一次亲自要六部协力收归田产一事,慈净寺少了进账,肯定做事会更加失了分寸。   李安然原本就打算收拾慈净寺这一干贼子,三驸马的事情自是一柄好刀子。   只是其中碍于甘贵妃的颜面,只能另外找个机会知会一声了。   荣枯闻言,皱起了眉头:“当初佛祖不许女众入佛门,为的其实不是担忧女子不能守戒,而是因为女子会招来贼人觊觎、妄想,从而毁坏正法……我没有想到……”   李安然冷笑道:“法师不必事事都往佛法上套,所谓的佛法只是一套自圆其说的修行之法罢了,人心坏了,再怎么修行都是不成的。”   荣枯叹息:“是啊,这是人心坏了。”他似乎颇为感叹,最终还是手持着请帖道,“僧讲是不开放给俗家的,所以此次,不能请殿下同去了。”   李安然摆了摆手:“法师你且随意吧,我向来是知道你行的。”   荣枯被她这么一鼓励,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是啊,他难过什么呢?这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的时候,若是做出忸怩态来,未免也太煞风景了。   李安然从荣枯的客房里出来,蓝情连忙跟上,小声道:“殿下,人带回来了。”   之前李安然让容华去查外室来历的时候,就知道这姑娘毛手毛脚,胆子又小,做事情向来是没办法做到干净的,回到家转头便让蓝情盯着三驸马一家。   果然容华公主调查外室来历的事情被范少卿知道,范少卿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去找皇帝负荆请罪,狠狠责罚一番那蠢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而是先想办法把那个外室“罪证”处理了,先平息容华的怒气,力图把这事闷死在锅里。   李安然让蓝情防着他们杀人灭口,或者把人发卖到外地去,如果一旦出了事,一定要把“人证”安全带回宁王府。   那女子被带回来的时候,腹中的胎儿已经没了,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不堪,只是即使这么憔悴,容色依然娇滴滴得我见犹怜,可见打扮起来会有多招人喜爱——最是这弱柳扶风,三分可怜,七分灵动的模样,能招人疼惜。   范少卿为了安抚受了委屈的容华,这下手倒也是狠,只是这样一来,就要看容华是不是真的被安抚好了,甘贵妃那又是打算怎么处置,一个弄得不好可能两边得罪——倒也不是她怕,只是没有必要罢了。   李安然常年在前朝和一帮子人精打交道,于前朝政斗熟得不能再熟——善于政斗的人,必然也是善于宫斗的,其中的诀窍就在于把握一个“度”。   那女子虚透了,连话也说不出来,李安然便招呼侍女带她下去调养。   自己则坐在书房里吃阿蓝刚刚献上来的桔红糕,嘴里嚼着一粒,手上还偏偏对着另一粒揉搓个不停,直到都捏变了形,她才开口:“阿蓝。”   蓝情上前:“大殿下请吩咐。”   老三已经打草惊蛇,现在去找她问她的意见,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甘贵妃那边,老四既然有意拉自己下水,那么自己自然是不能亲自去问的。   说到底,老三的闲事她可以不管,慈净寺的脏污事她必须得在冬三月之前给办了。   “往宫中递牌子,我去见见阿耶。”   慈净寺做出这等事情来,自然少不得要查抄寺庙,审判一干人等的罪行,该责令挨板子挨板子,该责令还俗就责令还俗。   在皇帝下令肃正佛法,收归田产的这档口,这事情本就不是后庭宫斗,而是板上钉钉的“朝堂事”。   既然是朝堂事,那就用朝堂上的办法来解决。 第60章 在猫爪的扒拉下,她襦裙束带被抓……   李安然找过来的时候, 李昌正在紫烟阁里一边吃着桂花藕粉糕,一边看新话本。   见到女儿来了,他便把新话本往边上一丢, 随便拿了卷公文把封面盖住,对着身边伺候的吕公公道:“再上一品桂花藕粉糕。”   吕公公会意, 便退下去了。   李安然行过礼之后, 便坐到皇帝下首:“阿耶最近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李昌抬眼:“别的风声没听到, 章卿、刘卿他们倒是联名上书要朕快点立储君稳定国祚了。”他们甚至连“太子”这个词都不用了,已经退步到用“储君”来代替“太子”了。   李安然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又想催我成亲生孩子, 我没听见,我听不懂。   “阿耶正值壮年呢,身体又安康健壮,他们这安的什么心啊。”李安然往椅子扶手边上一靠,如是说道。   “那你……”   “阿耶。”李安然叫了皇帝一声,及时打断了他的催婚行为,“这段时间,六部一起处理寺庙田产收归朝廷之事,儿臣查到了一件骇人听闻之事。”   她将慈净寺私底下做的勾当和皇帝简单说了一遍, 原本皇帝的心思还在问问女儿到底属意什么样人,只要是个喘气的他就不挑了, 快点给他先把亲成了再说,听李安然说完, 皇帝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至极。   “混账东西!”皇帝拍了一下桌子, 怒道,“太后每年布施慈净寺,嘉奖寺中女尼们能恪守戒律, 为人表率,她们竟然在私底下做出这等下流事来!彻查,一定要给朕彻查!”   “阿耶你先别气,要只是朝堂之上彻查,那自然方便,我也不来找你了。”李安然吃了一口桂花藕粉糕,“这件事牵扯到三妹妹的驸马,我才寻过来的。”   “容华?容华的驸马怎么了?”皇帝对于这个三公主虽然说没有自己另外几个女儿那般重视,但是好歹是自己的骨肉,天家的金枝玉叶,最基本的体面还是有的。   “三妹夫从那慈净寺带了个外室回来养在家中,前些日子我那甥女观音赐满月的时候,哭到我面前来了。”李安然咽下嘴里的藕粉糕,垂眸笑道,“现在那个‘外室’在我府上照料着,留着打算当指控慈净寺的人证。”   其中不少关节她都省去了,但是李昌是何许人也,她即使不把话说全,他这天下第一女儿控的脑子里,可转过了千万条问题。   为什么容华在外受了委屈,不回宫中找自己的母亲哭诉,却哭到和自己不熟悉的狻猊儿面前去,还挑於菟女儿观音赐满月宴的日子?   为什么那个“外室”现在会在宁王府上照料者?   容华的婚事是玉裁操办的,玉裁这么多年管理后宫井井有条,怎么会给容华找了这么个蠢不可言的玩意做驸马?   ……   皇帝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朕记得容华的驸马是范少卿家的次子吧?”   李安然点点头。   皇帝道:“这原本又不是什么大事,带个外室回家,既然公主受了委屈,那就赐和离罢了,他闹得这般要将外室杀人灭口似的,是觉得朕是个不讲道理的暴君么?”   李安然喝着茶,差点“噗嗤”一下笑出来。   李昌的手缓缓敲打着面前的书案:“但是范少卿出了事不想着弥补,寻朕来陈情,却暗地里希望将这事闷死在不见人的地方,这是为臣不诚,不堪以用啊。”   这话从皇帝嘴里说出来,哪怕是句感叹话,足以让任何一个臣子一身冷汗,两股战战。   李安然道:“甘娘娘受人蒙蔽,以为范家二郎是良配,才说给三妹妹,自然也是委屈。”   李昌抬眼,笑道:“你什么时候在意起玉裁委屈不委屈了?”   “甘娘娘替阿耶打理后宫,照拂公主,有功劳也有苦劳,女儿如何不在意她的脸面呢?”李安然笑着回答道。   父女二人相视了一会,双双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   边上的吕公公:……   他总觉得自己老是站在这对父女边上听他俩聊天,自己肯定在不知不觉间因为担惊受怕折了不少寿——是时候找个机会提拔徒弟上来,自己告老还乡了。   “过几日就是上林秋猎了,朕的狻猊儿多久没活动过筋骨了?弓马上的本事可生疏了?耶耶我可是日日不忘骑射啊。”皇帝摸了摸胡子,露出了骄傲的神情。   “生疏倒是没有,不过也确实有些日子没有练了。”李安然道,突然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阿耶,我想去猫狗坊聘一只猫崽来。”   李昌吃掉了最后一点桂花藕粉糕,又顺手将文书拉过来,顺便把压在文书下面那本《再续佳人记》压得更牢实一点:“怎么想起要养着东西来了?”   李家世世代代都是猛禽爱好者,李昌本人养了一群胖鹞子还馋着自家女儿从漠北带回来的鹰也就算了,就连下面的二皇子李琰、四皇子李丹等等年纪较大的儿子,也几乎是人手一只隼——喜欢养猫的……只有性格温和仁弱的老三栾雀。   李安然笑道:“最近突然觉得狸奴可爱,想要一只来玩玩罢了。猫为小虎,这东西虽然看着娇俏柔软,事实上最是野性横勇,不可小觑。”   李昌摆摆手:“那就自己去挑一只吧。”   李安然谢恩,退出了紫烟阁,立刻便有两个宫人在前面引路,带着她一路走向猫狗坊。   办差的宫人很少见到李安然往这边来,见到她过来了,立马跪下行礼,随后便殷勤地带着李安然介绍起猫狗坊新养成的猫狗幼崽。   李安然在一大堆猫儿狗儿里瞧了半天,目光落在了一只浑身雪白的猫崽身上,便对着身边伺候的宫人道:“我要那只。”   那猫崽儿浑身雪白,正一颠一颠的追着自己的尾巴,实在是可爱的紧。   这边正在看猫,那边却传来一阵脚步声,李安然抱着猫抬起头循声望去,却看见四公主昭华带着一队宫人走过来。   昭华似乎也看见了李安然,向前几步便盈盈肃拜道:“昭华见过长姐。”   李安然抱着猫,伸手把她扶了起来:“四妹妹怎么来了?”   “我自然也是和姐姐一样,来看猫儿的。”这么说着,她便将目光落在李安然怀中的白猫上,“这猫崽儿通体雪白,应该是《相猫经》上所说的‘尺玉’吧?”   李安然挠了挠小猫的下巴:“最近王府好像是闹耗子,聘只猫回去捉老鼠。”   “大姐姐此言差矣,”昭华用扇子遮住嘴唇,一派娇俏可爱的模样,“这猫狗坊里的猫狗,几乎都是给宫中女眷赏玩用的,性格以温驯为主,怎么能抓耗子呢?”   李安然道:“再温驯的猫,也是会抓耗子的,这是天性使然。”她说到这,笑着指着笼子里的小猫道,“你喜欢哪一只,只管挑便是了。”   昭华目光闪烁,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嘴唇,眉眼微弯,一派娇憨妩媚:“那妹妹可得罪了……妹妹喜欢长姐怀里这只。”   一边负责挑选猫崽的小太监整个人在边上试图把自己缩到最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李安然沉默了一瞬,笑道:“这有什么得罪的,你喜欢你就拿去,横竖是个玩意,”她将手里的小猫放到一边伺候的宫人手里,转头对小太监道,“再去给我挑一只凶一点的来,这只可爱是可爱,太温驯了,不中用。”   小太监连忙称是,不一会便从一群小猫里挑出了一只年纪稍大,专门用来捕鼠,且性格顶活泼的半大狸花猫,用黑布蒙了笼子,让李安然带回去。   李安然让猫让得太干脆,昭华抱着猫反而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长姐那句“横竖是个玩意”更让她心里一阵堵得慌。   明明争赢了猫的人是她,偏偏她却有一种输了的委屈感。   看着李安然拎着狸花猫远去,她忍不住咬住了朱唇,一扭身回去找甘贵妃哭诉去了。   李安然回到王府之中,荣枯尚且没有回来,她便把猫放在笼子里,给了些熟肉糜吃,之后就把猫丢在了荣枯的厢房庭院里。   自己则换了一身戎装,来到王府的后院之中——她这段时间都在忙辩法会的时候,确实很少来后院练习箭术了,既然秋猎在即,她也不能荒废了弓马,还得在练练手,找回一下感觉才是。   李安然练了一下午的箭,待到暮鼓响过了,到了用晚膳的时间才停下来,倒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生疏,准头倒是比起以前略微差了一些,她收起弓箭,转头想回厅堂用膳,转念一想,却又吩咐下人将蔬食送到荣枯的客房去。   自己则回房间简单的用早先就准备好的热水擦洗了一下,换上了一身秋日穿的齐胸襦裙。   荣枯大概很快就要离开宁王府了,她能和他一起坐在廊下用膳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只是当李安然来到西厢房的时候,却正好看到荣枯用两根手指捏着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小狸花猫的后颈皮,肩膀上蹲着两只瑟瑟发抖的小银喉,一边还躺着原本关银喉的笼子。   做个显而易见的猜测,大概是这猫从笼子里跑出来了,然后扑了荣枯的雀,正被他揪着后颈皮说教呢。   李安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却发现荣枯不是在“劝架”,他是在念经。   那就这么一只手拎着那只猫崽,另一只手掐着佛珠,在给猫念《圆觉经》。   猫:喵~   好家伙,猫叫里带着哭腔,这是猫听完也死了啊。   李安然顿觉不妙,下意识的想转身开溜,却听荣枯道:“殿下既然来了,何不暂坐一会。”   被点了名,大殿下只好缩着脖子,宛如一个藏私房钱被发现的耙耳朵一般溜到荣枯跟前:“我,我先说明,我没想到它会跑出来。”   “猫与雀本不该同地而处,猫扑雀是天性使然,殿下心思玲珑,怎么不事先想一想呢?”荣枯也没有露出责备的神情来,只是叹息了一口气,徐徐讲着道理。   李安然只好帮他把鸟笼子重新挂好,看着荣枯把两只银喉又放进去,随后又拎着狸花猫的后颈皮,把它拘在怀里,一下一下轻轻敲着它的鼻子:“你来我这里,便是宿世的缘分,不可滥伤无辜。”   狸花猫:喵嗷啊。   李安然看得只想笑,却不料荣枯抬起头来,道:“我同四寺的师兄们说好了,每逢三五前去僧讲,冬三月之前还是暂时住在殿下这里,他们也有诸多事项要交割,我不好去打扰。”   李安然虽然知道这其实并不好,但是听到荣枯这么说的时候,她心里突然冒起了一丝不太理智的,也压不太下去的淡甜味。   她低头,半晌之后才笑道:“既然法师自己这么说……那就随法师吧。”   天边明月初升,羞羞怯怯的一弯挂在树梢上,唯有这入夜早晚,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们——秋已至,最是这留不住的辞树秋叶,如岁月蹁跹。   不知不觉间,她与荣枯相识,居然已有将近一年了。   在李安然撑着胳膊,侧着脑袋看向明月的时候,荣枯也在想自己和李安然相识的这近一年,有的时候他会想自己当时若是跑了,又会怎么样。   只是没有如果。   他走了神,猫便找到个机会从他怀里跳出来,一径往李安然怀里扑,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样,扒拉着李安然束齐胸襦裙的束带不肯放,李安然抱着猫,又是抚摸,又是笑:“这小东西果然烦了你了。”   在猫爪的扒拉下,她襦裙束带被抓松了一些。   荣枯:……   圣僧长叹一口气,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第61章 从世俗观念来讲,崔肃的竞争力,……   昭华回到宫中, 甘贵妃见爱女两个眼睛融粉,一幅受了委屈的模样,连忙放下手上的绣绷, 搂住了自己的爱女:“谁欺负我们髫髫了?告诉阿娘,阿娘替你出气去。”   昭华赢了猫, 只好咬着嘴唇, 半晌才道:“刚刚去猫狗坊选猫儿, 遇到了长姐。”   甘贵妃听到“长姐”这两个字,还有什么不晓得的,她知道自己女儿喜欢卫家的小相公, 也不是没有替髫髫争取过,奈何皇帝属意小卫相公做李安然的驸马,只说给髫髫另有才俊人选。   甘贵妃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忤逆皇帝,昭华心里却一直堵着一块,明里暗里对她这个没见过几面的“长姐”敌意满满。   “不是跟你说了,凡是躲着点你长姐么?”见女儿伤心,甘贵妃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再说了,那天踏青宴上你也瞧见了, 卫子成他满心满眼的都是你长姐,强扭的瓜不甜, 加上你父皇也——”   “我不管!”昭华如今年才十五,素日里也因才华出众, 性格娇蛮可爱而讨李昌喜欢, 听到母亲这么劝解,立刻捂住了耳朵,“她回来以前, 父皇但凡有好的,都是给我留着的!她回来以后我就退了一射之地,这凭什么!我就喜欢小卫相公,她都二十六了!比小卫相公大了足足六岁呢!她这么好意思!”   甘贵妃连忙捂住女儿的嘴:“你小声点!”   昭华这段时日里一直在委屈父皇不如以前那么宠爱自己了,又想起小卫相公最近受文人传唱的新诗作又是写给李安然的,顿时一股恶气向心口直涌去:“我偏要说,后宫不可一日无主,阿娘你在贵妃位上治理后宫多久了?舅舅他们上书多少次请求父皇立后,父皇为什么推辞?还不是因为她!”   甘贵妃听女儿这么说,就像是当头被人扇了一耳瓜子一样,满脸震惊地瞪着这个女儿:“这些话谁告诉你的?”   “女儿大了,自己会想。你们不说,我却知道,阿娘你当了皇后,哥哥就是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她手握重兵,在朝堂上和哥哥、舅舅他们不和,就不让哥哥顺理成章的当太子!”   昭华还想再说,却听“啪”得一声,一记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用力之大,竟然让她头上戴着的流苏步摇都飞了出去,发髻也歪到了一边,一张俏脸顿时红肿一片。   “阿娘?”昭华被这一巴掌打蒙了,从小到大,甘贵妃何时打过她?   更可怕的,是甘贵妃此时此刻的神情。   ——恐惧之中,带着羞惭和恼恨。   但若是要算,恐怕畏惧的成分是最多的。   “髫髫,”甘贵妃打了女儿一巴掌,心里后悔,却只能蹲下来搂住她的肩膀,“髫髫,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讲了。”   你那个长姐和皇位上那个九五之尊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性子和玩弄权术的手段都那样相似。   她的儿子女儿她自己清楚,真的斗起来,他们两个在李安然的手上是决然保不住性命的。   更何况李安然的身后,还是慧贞皇后章氏的母族,章氏的兄弟现在一个是宰相,还有一个虽然因为身体不好辞官归乡了,却有好几个门生在朝廷中。   现在朝堂上斗的最厉害的,除了门阀和寒门,门阀内部就是甘、章二党。   这其中,又有多少是皇帝摆弄权术之下的结果?   “听阿娘的话,那小卫相公,你长姐喜不喜欢都和你没关系,但凡看到宁王殿下,那你就离着她远远的,不要寻过去,好不好?”甘贵妃搂着昭华,两个眼睛里滚下泪珠来,“别听你那个混账舅舅的话,咱们安安稳稳的守着本分,那也是一世荣华啊。”   她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李安然,自己和自己的一双儿女是不是可能还有一争之力——可惜的是,没有如果。   见母亲哭了,昭华反而有些难受,可是心里却有藤蔓杂草拼命的滋生——凭什么?   凭什么长姐可以,哥哥就不可以?   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来。   也许是遥遥感应到了同父异母妹妹的那一点怨气,也许是昨日下午练习弓术出了一身汗,也许是因为晚上睡觉蹬被子,李安然今早起来准备上朝的时候,自己先打了三个喷嚏。   以至于她上朝的时候,说话声音略略有些沙哑。   由于今天是大朝,所以连刚刚在京中出任闲职的卫显也在文官之列,只是站得比较靠后,前面又拦着层层叠叠的文官,自然看不见站在武官最前列的李安然。   各部在汇报了一下最近各地传来的,收归田产的相关进度之后,李安然便捧着象牙笏板向前一步,开始陈述慈净寺相关恶举,在她叙述的时候,文官行列之中也有不少正直的士子纷纷皱眉摇头,露出嫌弃的神情来。   皇帝在上道:“宁王之前已经将慈净寺的罪证交给朕过目,”他对着边上伺候着的吕公公道,“你去将罪证拿来,交给百官传阅。”   吕公公领命,从后面取了一份签字画押的证词,以及一些被拐卖少女的籍贯、过所,名单一类,交给文武百官验看。   范少卿也在文官之列,看到这名单上赫然写着祝幺娘的名字,顿时冷汗止不住的从后背滋出来。   这祝幺娘,正是他那不争气的儿子从那胆大包天的尼姑庵里带回来的“外室”。   待到众官传阅完毕,崔肃便第一个站出来道:“身为佛门净土,理应恪守清规戒律,太后年年赏赐慈净寺,为的也不过是照拂女尼,然而这班贼尼居然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做这等有违人伦之事,还请陛下严惩之!相关人等,包括从寺庙之中带走被拐卖女子的官中子弟,也应当重重惩处!”   御史们纷纷出列附议。   崔肃这个人吧,他骂你的时候,你会觉得恨不得把他给撕了。   但是他要是站在你这一边,那就是一身正气护持,心里倍儿爽,别人也没他这么敢说。   范少卿更是站不稳了,是认?还是不认?   既然签字画押的证词也是出自祝幺娘之手,那只能说明她人已经在大殿下手上了,如今崔肃当朝提出要严惩从尼姑庵之中带走少女作为外室的官中子弟,这不就是冲着自己家那个不孝儿去的吗?   范少卿的妻子本是甘贵妃异母兄长的远方表亲之女,他在朝堂之上做事也天然偏向甘党,如今二皇子逐渐年长,日渐被重用,甘党也开始慢慢抬头和慧贞章皇后胞兄为首的章党争持。   难道说,大殿下想要敲山震虎,杀鸡儆猴,借着发落了范家的机会,镇一镇日趋不安分的甘党?   如果她真的有这个打算,那甘党……会不会保他?   皇帝摆摆手:“崔卿说的极是——蒙蔽太后,是为大不敬,首恶当斩,从者责令还俗,流配岭南。官中子弟有知道此事之人,不但不上报祀部处理,甚至同流合污之人,更是不堪。”   他站起来道:“传朕旨意,查抄慈净寺,寺中恶尼一并收监,着祀部和三法司商议罪行,官中子弟,但凡有曾经带过寺中女子归家之人,一律杖五十,有官职者官降一品,无官职者五年不得入春闱,以正朝纲风纪!”   崔肃还想再说,却见李安然的手伸到背后摆了摆。   他一时没有领会是什么意思,就见李安然向外走了一步:“臣还有事要奏。”   皇帝道:“说吧。”   “寺中豢养的女子大多数都是身不由己,还请陛下宽宏,将这些女子发还原籍,不拘去处。”   皇帝笑道:“那是自然,哪有苛责被害之人的道理。”   李安然继续奏道:“臣,还有一事要奏。”   她这么把话分成三瓣来说,皇帝也不恼,只是和颜悦色地示意她继续。   “那份签字画押的证词,原主叫做祝幺娘,正是范少卿家二子从慈净寺中带回。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况且范崇身为驸马,不思体恤公主下嫁之恩,以肮脏之行为天家蒙羞,还请陛下赐其同容华公主和离,以作警醒。”   她说到这,一边的二皇子站不住了,范少卿是甘党的人,整个朝堂上都知道,李安然开口就要让容华和范崇和离,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全朝的人,范家被皇帝厌弃了么?   长姐这是要接着这件事打压甘党不成?   他站出来道:“父皇,儿臣以为不妥。”   他跳出去太快,他舅舅都没来得及拽住他,那表情连坐在帝位上的李昌看着都差点笑场。   傻孩子,快点回去,谁给你的错觉觉得你可以和你姐姐在朝堂上一较高下了?   李琰清了清嗓子,反驳李安然道:“既然宁王能得到那女子的证词,说明那女子早已经不在公主府,既然范崇迷途知返又将人打发了出去,自然也就不必和离这般严重,日后收了心同三妹妹好好过日子便可了。”   李安然:……   她已经很努力不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这个便宜弟弟了。   但是她忍不住啊。   “范崇当初参选驸马的时候,说的是人品端正,为人儒雅,故而甘娘娘才选了这么个驸马说给了三妹妹,如今三妹妹受辱,此人又混迹于尼寺之中,做下流之事,可见人品并不端正,这难道不是欺瞒甘娘娘,不把我天家威严放在眼中吗?”李安然道,“至于这祝幺娘是怎么到我府上的,不如让范少卿自己说说?”   范少卿在下头都快晕过去了,听到李安然点他的名,反而打了个激灵,连滚带爬的“滚”到前面来,自己脱下了官帽,把头磕得“咚咚”作响:“陛下,陛下,臣一时失察,才让那畜生做了如此违背人伦之事,侮辱了容华公主,臣愿意让小儿同公主和离,自请外放为官!”   在这时候,他再怎么蠢,心里也有了一丝仅存的清明,要是给大殿下抓住了这个机会打压甘党,他日后在朝堂上将没有一锥立足之地!   皇帝笑了:“哪那么严重了,范卿深明大义,就这么办吧。”他摆了摆手,“诸卿,还有和事要启奏?”   有一种皇帝,嘴上说着“哪那么严重了”,办起事来,却一点也不手软。   等了一会,见百官没有再多说什么,便站起来道:“那就这样吧。”便转身往里走去。   百官下拜,这大朝也就散了。   李安然穿着朝服走在前面,在百官之中倒是万绿从中一点红。   卫显刚刚没有找到机会说话,下了朝便往李安然的方向走,却发现早有人快他一步走到了李安然的边上。   崔肃走到李安然边上:“你嗓子怎么哑了?”   李安然:“着凉了吧。对了,过几日秋猎,你去吗?”   崔肃道:“你知道我不擅弓马,去了做什么?还有,那尼姑庵,你打算怎么办?”   李安然笑道:“封几天,把里头那些脏的烂的都捯饬干净,然后由祀部从其他地方抽选几位识字的老尼过来充门面。”   崔肃怪道:“不直接封了?”   李安然停下脚步,拍了拍崔肃的肩膀:“这么大的地方,空着怪可惜了,我打算……”她凑到崔肃的边上,小声说道,“等德高望重的老尼姑接来了,我想在里头办个女学,在我那几个异母的妹妹里挑两个做庄。”   崔肃:……   这折腾了半天,这才是你真正想要干的事啊?   卫显遥遥看见这一幕,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一直以为荣枯法师才是自己最大的对手,只是好在他是个修为精湛的出家人,就算心里有对大殿下那么一点爱慕之情,也不能宣之于口。   他将是大殿下一手捧起来的大周佛宗领袖,根本不可能成为大殿下的驸马。   但是他……真的没有想到,去了个荣枯,还有个崔肃。   而且……从世俗观念来讲,崔肃的竞争力,远比荣枯法师大得多。   他与大殿下年龄相仿,又是青梅竹马,一同在胡地做过官。   卫显抱着笏板,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了早朝时,自己的位置和大殿下位置之间的距离。   ——太远了。   还是要更近一些才好。 第62章 那和尚说不定是个不错的切入口……   “欺人太甚!”李琰在自己的府邸中拍着桌子怒道, “满朝谁不知道范少卿是甘家的亲戚,范崇那混账东西和老三的婚事是我阿娘说的,她这是什么意思?啊?舅舅你说说, 李安然这是什么意思?!”   一边的甘道远倒是没有年轻人那么大的火气,他上前来, 宽慰地拍了拍自己外甥的肩膀:“你该叫她长姐。至于她要做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 就是打压外甥你吗?”   甘党和章党虽然同属门阀阵地,但是随着皇帝年纪渐渐上去了,寒门又被提拔上来逐渐开始分去他们在朝堂之上的权利, 在无法撼动李昌的情况下,想要夺回门阀昔日的荣耀,只能在下一任储君身上动脑筋。   但是皇帝虽然年纪已经大了,却迟迟没有立下储君,这让门阀之中势力最大的甘、章二党都有些克制不住地动了歪心思。   皇帝的其他皇子年纪都不大,而甘党能在朝堂上和章党一行角力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手上有着皇帝如今年纪最大的长子。   但无论如何,横亘在储君之位上的,除了皇帝本人的意见, 还有一个李安然——如果只有皇帝一人,可能还耗得起, 再多了一个宁王李安然,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手握重权, 手下党羽心腹又多在边关为重将, 连禁军之中也多有她的旧部,封地威州又是物产丰富,盛产盐铁, 进可攻退可守,无论谁继位,她都是第一个急需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甘远道吃了一口茶,“宁王殿下可不是蠢人,她这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呢?”   “那她还想怎么样?登基为帝不成?”李琰见舅舅坐下了,也坐下来跟着吃了一口茶,“父皇这么急着把她嫁出去,不就是因为她权柄太盛,会挡着储君的路么?为了这个,还把我家髫髫气得半死呢。”   李琰和昭华是一母所生,甘贵妃生昭华的时候,李琰年岁已大,最是宠爱这个妹妹,有什么新鲜的好玩意都先拿去给妹妹。   说到这,他又气道:“那卫家不识抬举,父皇诸多儿子之中,只有我年纪最大,在朝中当差最久,髫髫看上了卫显,他们还推三阻四的。我当那卫显是真的身子不好呢,原来想着另攀高枝啊。”   甘道远瞥了一眼义愤填膺的外甥,道:“自古以来,女主干政,无非就是两条,要么身为太后,扶立幼子。要么做皇后,皇帝却是个不像样的傻子。”他身子微靠着茶几,向着李琰靠过去,“可别忘了,章党手里,也还有个皇子呢。前不久去江南监制塘坊的事情,不是宁王殿下建议让三殿下去的么?”   李琰原本还在生气,听到这,倒是哑然失笑:“老三?老三骑在马上都坐不稳,去江南还得跟个娘们似的坐车,胆子又小又只知道跟在他同母长姐屁股后面打转,又是送鸟,又是送香的,他能成个什么事。”   甘道远深叹了一口气:“这不就正好吗?储君性格文弱,又同她亲厚,宁王殿下不就能借机把持了吗?”   李琰摆手道:“不可能不可能,章松寿那个老匹夫又不是吃素的,他能由着宁王把持新帝?”   甘远道笑道:“所以啊,宁王那可是妥妥的寒门党,有自己的党羽,章松寿是不可能放任她继续和三殿下亲近的,章党现在是既要依靠着大殿下的势,又和大殿下若即若离,你想想你那长姐是个什么性子,能放任这帮人在她眼皮底下离间她和老三么?”   他伸出手来,点了点茶几中央:“这,就是咱们的机会。”   李琰被舅舅这么一点醒,立刻恍然大悟:“还是舅舅眼光老练,看来章松寿和宁王之间,必有反目的一天,只能要能逼走李安然,一个章松寿,不足为虑。就是父皇宠她宠地没边际,这实在是难办。”   甘道远摇头:“逼走?”他感叹自己这个外甥到底嫩了点。   李安然这种人,死了才是最叫人安心的。   可惜她和皇帝感情过于深厚,动了李安然,皇帝一定会当场跳起来诛了参与者九族——除非,大殿下先做出什么让皇帝暴跳如雷的事情。   但是以皇帝对李安然那极端的宠爱,甘道远说句过分的,哪怕现在大殿下立刻扯旗造反、要坐皇位,那陛下估计也只会虎目含泪,笑地欣慰。   李琰听了,自己也沉默下来,半晌才道:“长姐她在府中养和尚,父皇都不怪罪她,你听听她今日早朝上那嗓子哑的,也不知道昨晚做了些什么。”   甘道远:“……”   他现在有一种冲动,他非常想、非常想质问自己的妹妹,在生这个外甥的时候,是不是把他的脑子拿去换他的脸了。   外甥傻当然好拿捏,就是扶着有点累。   ——只不过有一点,这个外甥说的确实对的,得想办法让李安然远离天京,最好,是能让她和皇帝离心。   那和尚,说不定是个不错的切入口。   皇帝如今不管李安然,无非是宁王和那和尚之间仅仅是一些揣测流言,实际上,甘道远觉得他俩可能并没有流言之中说的那些事,至少到现在应该是清清白白的。   不然皇帝怎么会放任荣枯依旧在天京四处讲学,早就逼他要么还俗,要么死二选一了。   甘道远摸着下巴,一双小眼睛里闪着阴毒的光。   荣枯早早的出去讲学,他如今过得是从长乐坊,直接到佛佑坊报恩寺两点一线的日子,报恩寺的众僧一开始还有些沙弥知道他是小乘僧,不太愿意过来听他讲法,但是自从第一场讲法之后,渐渐前来听讲的人就多了起来。   荣枯不仅通晓小乘,连大乘经典也烂熟于心,时时能说出一些触动人心的话来。   他仿佛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只要当他开口说起来,不管是花鸟鱼虫,还是飞禽走兽,都愿意停下来听他说一说。   此刻他正在给一群小沙弥讲释迦摩尼决意出家典故。   当他说到“如果释迦摩尼不出家便会是最为伟大的君主”的时候,下面有个小沙弥道:“如何知道佛祖如果不出家会成为最伟大的君主”呢?   荣枯笑道:“推及而知,以仁慈心、聪慧心、平等心、宽容心去治理国家,整理人心,由提婆达多之例可知,佛非不懂人心,而是熟稔人心,善恶皆如此。一个能想到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之后世界的大智神通者,若将他的智慧放在治理一方土地上,那必然将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君主。”   众僧听了,纷纷低头思忖,不由得点起头来。   那小沙弥又追问道:“那他为什么没有选择做君主呢?作为优秀的君主,不是一样可以做到让百姓远离饥饿、病痛么?”   边上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比丘皱起了眉头:“若是佛陀选择了做君主,那我等还能坐在这么?你这问题问了也是白问。”   荣枯浅笑,对着那小沙弥道:“那老与死呢?”   小沙弥挠了挠光溜溜的后脑勺,露出了一个尴尬又不好意思笑:“我没想到。”   他还小,约莫也就是七、八岁的模样,自然想不到老与死,也是一种苦。   荣枯道:“譬如外道,常有寻仙山、求长生不老之说,可见生老病死,乃是举世共同的苦恼,古往今来有无数人为之无奈嗟叹——我并不是说修了佛法,便是远离了生老病死了,佛陀所悟,是令我们不要畏惧‘生老病死’的智慧,将这无限的苦,当做是色身涅槃的一缕青烟便是。”   座下的小沙弥们听了,又纷纷不由点头。   哪怕是一边的玄道听了,也不由感叹着点头,他已经是花甲老人了,对于荣枯所说的话,原本就比青春正盛的小沙弥们更多一分体味。   延道曾经在辩法会上和荣枯唇枪舌战,又对他怀有偏见,如今被玄道强行拉着坐下来,安安静静的听荣枯念经说法,心里不由的对这个年轻人多了一份爱才之心和敬佩之意,只是他前段时间对着荣枯总是表情臭到不行,此刻若是点头赞同,就好像打了自己脸一样,一点面子也没有。   于是他只好绷着嘴,铁着一张脸,努力不露出任何表情——弄得他嘴角都快抽筋了。   这边和尚们讲学,那边大雄宝殿前来烧香拜佛的人依然不少。   报恩寺不在山上,冬三月,尤其是在过年前后也会开放给善信们烧香拜佛。   李安然下朝之后,没有留在廊下等赐食,而是回王府换了套衣服,转头去了报恩寺,在那边吃了一碗素汤饼。   虽然被收去了田产,但是报恩寺的伙食还是能供给给寺中的香客的,报恩寺又常常又达官贵人过来烧香拜佛,于素斋伙食上颇为讲究,尤其是李安然吃的这碗素汤饼,汤汁是用菌菇熬的,里头的汤饼切成细长条,弹脆爽口,拌上早先腌制的酸笋、醋芹,更是酸鲜开胃。   她忍不住吃了一大碗,连汤也喝了,身上沁出了一层汗。   她既然来报恩寺吃饭,自然也是要给一点香火钱的,便随便供了两炷香,也不许什么愿,只是往后面走。   荣枯刚讲完经,便从佛堂里出来,迎头就撞上了身边跟着两个侍从的李安然。   他下意识的双手合十:“宁王殿下。”   李安然笑道:“看来是讲完了,我今天是恰好想起来报恩寺看看,法师讲经可还顺利?”   荣枯站直身子,一只手持着念珠道:“报恩寺的沙弥众机敏且好学,小僧很高兴。”   李安然便点点头:“随我四处走走吧。”   荣枯道:“我不熟悉报恩寺的风景,若是殿下想赏玩,恐怕得另外寻人带领。”   李安然摆摆手:“无妨,随便走走。对了,他们给你安排暂时休息的禅房了么?带我去看看布置的好不好。”   荣枯点点头,只是一边走,一边说:“禅房布置的好不好,其实都是身外的东西,只要能有片瓦遮顶,土钵盛饭,也就够了。”   他暂时休息的禅房在一处僻静地,窗外竹影映墙,簌簌摇曳,竹下面有个石榻,自然有一股清凉之意。   李安然在庭院的石榻上坐下来,便让两个侍卫在外面守着。   荣枯从禅房里面取了一些米糕和一本书册出来招待李安然,他这段日子都是上午讲经,过了午食之后,便在禅房里坐——若不是还要回宁王府,他可能就这样一坐坐到深夜——倒也怡然自得。   然后他便也盘腿坐在石榻上,闭上眼睛开始坐禅。   一条干净的石榻,李安然靠在一边看书吃糕,中间放着白瓷盘子,另一端荣枯闭目冥想。   明明两人同坐一榻,偏偏各自怡然,两不相扰。   报恩寺中有好事的沙弥,听说李安然来寻荣枯了,冒着风险爬上墙头想偷偷往里看,恰巧延道瞧见了,便往他们光溜溜的脑壳上一人一下,责令他们回去抄一百遍《心经》,自己却忍不住往庭院里扫了一眼。   男女独处,总会让人想入非非,在脑子里捏造出种种桃色来,延道却从未见过像这样的。   坦坦荡荡,各不相扰。   就像是两只蝴蝶,恰好停在了同一片叶片上。   延道双手合十,长叹一声。   “阿弥陀佛。”   思而无邪,行而有矩。   曾以世俗男女之情去揣测这两个人的关系,到底是自己落了俗套,心生烦恼。 第63章 亲射虎   “宁王殿下得雄鹿一头!”   “靖王殿下得兔子一对!”   ……   太监们的报声不断的从秋猎场上传来, 坐在帘厢里、由皇帝格外首肯带来参加秋猎的妃嫔和公主们不由的交头接耳起来。   安平悄悄对坐在自己边上的安华道:“不知道那只雄鹿有多大。”   安华道:“阿娘宫里的庭楼上不是挂着一对父皇赐的雄鹿角么?”她比划了一下,“这么长、这么大,枝丫和珊瑚花似的, 很好看。按照如此推算,那雄鹿应当有一匹小马那么大。”   “陛下得彘一口!”前方的太监又回报道。   大周一些黄门也习武, 游猎的时候会跟在侍奉的主子身边, 敲着锣、打着鼓, 充当追赶、将野兽从林中赶出来的角色。   甘贵妃对坐在下首的刘妃道:“陛下勇猛不减当年呀。”   刘妃笑道:“当时想起了当年还在陈王府的日子,那时候慧贞皇后还在……”说到这里,她突然像是想起了自己失言了一样, 抬起尖尖的手指捂住了自己的嘴,脸上的笑意也一扫而光,反而露出了哀伤的神情来。   甘贵妃眸子微动,抬手擦了擦眼角:“是啊,一转眼,姐姐都走了这么久了,就留我这样没用的人陪在陛下身边,也不能替陛下解忧……”   就在女眷的帷帐这边气氛一时低落下来的时候,那边又传来了报声:“靖王殿下得雄鹿一头!”   甘贵妃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来:“琰儿做的不错。”   安平道:“怎么没有大姊姊的声音了?”   安华道:“许是运气不好, 没碰上新的猎物吧。”   一边的昭华喝了一口茶,撇了撇嘴。   那边李安然一身劲装, 在林中下马而行,身边的蓝情道:“殿下, 此处太过安静了, 实在是不妥,不如还是早些回去吧。”   李安然抬手,做了个“肃静”的手势, 随后单膝蹲下,伸手抹了一把地面,抓起一把土来闻了闻,耳朵随后动了动,又站起来将手搭在眼前遮了一下光,抬起头来看了看。   随后,她往前去,拨开了眼前的灌木丛,里头赫然是一具白森森的骸骨,李安然又蹲下察看了一会上头的痕迹:“还算新鲜,应该是这几天吃的。”   “殿下,你看这。”蓝情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往前走了几步,从一堆污泥里翻出了一只草鞋,上头褐色的污渍斑斑,“这应该是附近樵夫的。”   上林苑占地极大,除了专供给皇家种植贡物的地皮之外,外头的山岭也会允许附近的樵夫采薪烧炭,只是不许再往里走。   但是还是会有百姓铤而走险,为了多砍一些柴火往更深的山里走,若是抓到了自然要杖三十,交付罚金,没抓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偷偷越过上林苑的边境是大罪,就算是家里有人去了一去不返,也不会有人张扬出来,蓝情看到这只草鞋,还有这些森森白骨,他心里倒是明白了几分。   天上有雄鹰正在一圈一圈的盘旋着,鹰啸声十分熟悉。   “彪子找到好东西了,在叫我过去。”李安然抬手,把食指和拇指放在嘴边上打了一个呼啸,就见那在树梢上方一点盘旋不止的矫健身影猛然向下扑去。   就在那一瞬间,一声吃痛的咆哮响彻了山林,震得林中鸟雀纷纷振翅逃跑,彪子矫健的身影跟离了弦的箭一样向天上冲去。   那大虫本就被黄门驱赶野兽时的锣鼓声给躁得离了巢穴,正在山岭之中逡巡徘徊,猝不及防被从上空扑下来的雄鹰抓了一把眼睛,登时大怒,咆哮不知,虎啸声传遍了整个猎场。   连坐在安全的围场之内的女眷们都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这是什么声音?”昭华下意识的紧紧抱住了自己母妃的胳膊。   甘贵妃身子前倾,满脸惊诧:“这上林苑,怎么会有大虫?”   李安然听那虎啸近在咫尺,身边不少侍卫的马都开始躁动不安,立刻喊道:“上马!上马!不要在林间!到开阔地去!”言罢,第一个翻身上马,吹了一声口哨。   跟着她的侍卫多半是赤旗军出身,宁王府亲卫,听到主君开口,便纷纷扬鞭策马往来路撤退——只见他们丝毫不乱,以李安然为中心四散而开,形成雁阵的姿态。   蓝情骑马跑在最前面,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从林中蹿出的吊睛白额猛虎一身皮毛是罕见的淡金色,躯干矫健,爪牙锋利,正以惊人的速度越逼越近。   “大殿下!”蓝情喊道。   李安然坐下的宝驹名叫“雪飞鹄”,是早五年就跟着李安然上战场的老马,并不太容易受惊,李安然骑在马上,两个脚紧紧夹住马腹,策马行进却渐渐偏离。   彪子在天上盘旋着,找准机会下来对着那大虫臀部又是一爪,彪子作为李安然从漠北带回来的神鹰,一双爪子能将人骨给抓断,即使是在坚韧厚实的虎毛保护之下,那大虫的臀上还是给抓出了一道血痕。   那畜生本就凶悍蛮勇,接连收到两次袭击,更是疼痛难当,更加暴跳如雷,脚下一扑顿时飞沙走石,连土地上都深深凹陷了一个坑。   另外一边李昌听到虎啸声,整个人都来了精神,握着缰绳就要往虎啸声传来的方向赶去,吓得在他身边伺候寻猎的章松寿一把拽住缰绳:“陛下不可!此物光听声音就如此凶悍,万一惊了马,误伤了圣驾又该如何!”   李昌无法,只好扬鞭道:“快!快去!谁能猎此大虫,朕重重有赏!”   边上负责通报的小黄门在李安然一队发现大虫的时候,就趁着李安然一队吸引大虫注意的时候,往皇帝的寻猎队伍赶去了,见到皇帝连忙滚下马来:“陛、陛下,大殿下的队伍发现大虫了!”   李昌瞪圆了眼睛,怒道:“那你还干跪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抽调侍卫过去帮忙?!要是伤了朕的狻猊儿,朕要你们脑袋!”   边上的章松寿连忙对着一众持矛勇士道:“快去看看!”   言罢,便宽慰皇帝道:“大殿下骁勇善战,连东胡这样凶悍的狼都拿下了,一条大虫不足为惧,陛下不要过分着急了。”   章松寿对于李安然的态度,实际上是十分暧昧不清的,一方面,他体察到了皇帝想要立李安然为太女的心思,作为和李昌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章松寿对于李昌的忠诚是绝对而纯粹的。   但是,这不代表他是无私的。   他有自己的小心思。   李安然当然可以做太女,章松寿在李安然身上看到了李昌年轻时候的影子,一样的果决,一样的冷酷,一样的谋断利落。   她甚至比李昌更有耐心。   同样的,李安然扶持寒门的态度,比李昌更坚决。   这就意味着,如果李安然登基,世家在朝堂上的势力一定会被进一步打压,同时,她也会将是一个完全成熟,不会过多依靠臣子的君主。   如果她继位,章松寿只能继续扮演一个“忠臣”,而非“权臣”。   对比李安然,他更愿意扶持同样是妹妹所生,年轻又缺乏经验,性格文弱乖巧的三皇子栾雀。   而他要拿捏栾雀,重新让世家在朝堂之上占据上风,李安然又是最大的拦路虎。   ——这老虎,要是能在这把李安然抓下马,倒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那大虫被彪子不断的骚扰,早已经暴跳如雷,李安然勒住缰绳,策马控制自己同奔跑的大虫几乎平行,双脚紧紧地夹住马腹,弯弓搭箭,一双眼睛紧紧凝住了眼前的大虫。   而那大虫也看到了和自己平行奔驰的李安然,猛然刹住脚步,一个转头向李安然的方向扑去。   ——这也正是李安然冒险等待的时机。   就在猛虎朝着她扑来的那一瞬间,她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勒着强弓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泛紫,就在老虎的高度与她几乎平齐的那一瞬间,她松开了自己手上的弓弦。   “崩”的一声,一支利箭直刺入了噬人恶虎的咽喉,下一秒,李安然在马臀上狠狠抽了一下,飞雪鹄长嘶,撒开蹄子几乎是往前蹿了一大步,恰恰避开了扑过来的恶虎。   那老虎扑了个空,又被利箭刺穿了咽喉,整个借势扑倒在地上,奋力挣扎了两下,身下便渗出汩汩鲜血来,渐渐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边上有亲卫想要靠近看看,却被李安然拦下:“此物狡诈,我再补一箭。”说完。拉弓搭箭,朝着老虎的眼睛又射了一箭,见那恶虎实在是没了反应,才允许他人上前去查看。   那恶虎刚刚的咆哮和怒吼声吓破了不少随从的胆子,他们一时间都不敢上去查看这恶兽的生死,唯有李安然身边宁王府的亲卫们手持直刀上前去,确认再三之后,喊道:“没气了!”   边上的小黄门们才长舒一口气,用带着兴奋和后怕的声音,拉直了嗓子嘶喊道:“大殿下得九尺吊睛白额雄虎一头!”   “大殿下得九尺吊睛白额雄虎一头!”   报声此起彼伏。   李昌喜地抚掌道:“果然是我狻猊儿!”   章松寿双手交叠行礼:“大殿下骁勇。”   蓝情踱到李安然边上,见她还站着,双腿双手却有些发抖,连忙上前扶住:“殿下?”   李安然摆了摆手:“没事,刚刚用尽了力气,现在松下来有些头晕目眩。”   蓝情连忙扶着她往边上坐了:“殿下已经得了这头雄虎,自然不必继续围猎了,要不然,奴送殿下回营帐休息如何?”   李安然点点头,又道:“我坐一会便是,休息一下就好。还有,给彪子上十斤好羊肉,今日它是第一的功臣。”   蓝情笑着应了,解下自己马上的水壶,服侍李安然喝了一口,才缓过来,那边亲卫们已经抬着老虎往营帐的方向去了,另有几个亲卫回来回报道:“前方发现雄虎巢穴,在里头发现了几具人的骸骨,应该是偷偷入上林苑采樵的樵夫。”   李安然点点头:“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抬出去也未必有人敢认,寻个地方安葬了,上两炷香就是。”   亲卫点头领命。   李安然一行人随着那死了的大虫回营帐,此事一起前来秋猎的武官文臣们都围着这头小山似的老虎啧啧称奇:“不愧是大殿下,这样的雄虎都能猎下。”   “听说这畜生吃人了,也算除了一害。”   “皮毛淡金,这倒是从未见过,莫不是什么瑞兽吧?”   “胡言乱语,哪来吃人的瑞兽。”   李昌上前去,亲热地扶住女儿的手:“怎么样啊,我狻猊儿有没有伤到?别说别说,”他见李安然还想说什么,连忙摆手阻止,“去营帐休息一会,好好休息,这大虫,阿耶命人剥了皮,给你做张褥子。”   李安然也只好点头笑道:“多谢阿耶赏赐。”   李昌道:“什么赏赐,这是你自己猎的。”他满脸含笑,几乎要把“看,这就是耶耶的好狻猊儿,都给朕使劲夸”刻在匾上挂起来了。   李安然哭笑不得,辞别皇帝便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之中,刚坐下没喝两口平气茶,营帐的帘子便被人拉开了。   却见昭华、安平、安华三人,一前两后,盈盈娆娆走进了营帐里。   “妹妹们,见过大姐姐,恭喜大姐姐秋猎占魁。” 第64章 女人做皇帝,就和男人做皇帝一样……   李安然见她们进来, 站起来道:“怎么想到到我的帐篷里来了?”   昭华道:“母妃让我来问长姐安好。”   甘贵妃在听到黄门报李安然猎得猛虎之后,知道猛虎一定会送到皇帝跟前去,便连忙让昭华带着两个妹妹往李安然的营帐去请安。   昭华不情不愿的, 半天才肯动,甘贵妃自己倒是带着刘妃等一众妃嫔往皇帝那边去了。   李安然见她嘟着嘴, 一幅被人逼着才肯来的样子, 不由得想笑, 倒是安华从昭华身后探出头来,对着李安然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长姐猎虎的时候怕不怕呀?”   李安然笑道:“怕啊,”她抬起手来, “还因为紧张,太用力,弓弦把手指割坏了。你们也别站着,坐下吧。”她拍了拍榻。   昭华听到她说“怕”,倒是扭头用稀奇的眼光看着李安然。   安平这个缺心眼的却两边不顾,坐到李安然的边上,伸出两只手箍住李安然的胳膊道:“长姐的胳膊捏上去有些硬邦邦的。”   李安然被她逗笑了,被她捏住的胳膊握拳一用力,安平便“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随后撤回了手,有些迷迷糊糊, 又有些艳羡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试着用了一下力气, 却发现自己的胳膊还是软绵绵的, 一点力气也没有。   于是便鼓起两个腮帮子,满脸不高兴。   边上的安华叹了口气。   她和安平一母同胞,连长相都一模一样, 偏偏安平大大咧咧缺心眼,自己却少不得多看顾着点姐姐。   李安然的营帐内挂着两柄直刀,三张强弓,装饰简约,和安华她们的营帐并不同——她们的营帐里各色物件都是按照宫中来的,尤其是床榻,铺锦叠绸,还要以纱帐笼盖,里头挂着的帐饰也是宫中式样,绝没有以弓、剑、刀为饰的。   更何况,这些刀剑,百八十成还是开刃的。   安华坐到李安然右边,伸手捧起了李安然的手,看着她手指上的两道血痕道:“长姐疼吗?”   她和安平一左一右占了李安然身边的位置,以至于昭华只能干站着,她向来不亲近李安然,自然也不可能坐过去——就算此时坐过去,也没有地方给她做了,但是这样干站着,就更是尴尬难忍。   甘贵妃勒令她要在李安然的帐篷里待满一炷香的时间,若是待不满,便要将她收藏的小卫相公的诗画都拿去烧了,昭华气又没法子,只好委委屈屈跟着两个妹妹来了。   为了缓解无事可做只能干站着的尴尬,她走到帐边上挂着直刀的地方,盯着那直刀道:“长姐怎么会在营帐中挂这种杀伐之物呢?”   李安然还没开口,安平就呛道:“父皇营帐里也有,挂都还是见过血的呢。”   那直刀被收在刀鞘里,刀鞘皮革油亮,上头用金描着饕餮纹,似乎是前不久才去修过,因为画的好看,昭华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摸。   就在她想要伸手的时候,却听李安然道:“这也是见过血的。灭回鹘的时候,我用它砍了回鹘可汗的头。”   昭华悚然一惊,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惊魂未定地瞧向李安然。   却见李安然站起来,伸手取下下方一柄直刀,掂了两下道:“这柄是新的,虽然开了刃,但是至今我还没用过。”   安平见她掂着轻松,上前来也想握握看:“长姐我也要摸摸。”   李安然见她打算单手接,便提醒道:“双手。”   安平原本以为她是提醒自己接长者递过来的东西要用双手,便撅起了嘴,却还是伸出了另外一只手在下面接着,谁料李安然一松手,她手中徒然一重,差点没把她给带一个趔趄:“好重啊!”为什么看长姐握着就一点也不觉得重!   “长直刀在战场上拼杀,对面穿的都是皮甲、藤甲之类的甲胄,为了能在挥砍出去的时候杀敌,自然是重一点的好。”李安然取回直刀,挂回了帐上,“你们自幼生长在宫廷中,身边又有奶母、宫人、太监团团伺候着,拿过最重的东西也就是马球杆了吧,拿不动这直刀,理所当然。”   大周权贵无论男女都喜欢打马球,就算是看上去弱质纤纤的昭华,也能上马和妹妹们玩上几局,只是考虑到这些少女力气较小,女孩子们用的马球和马球杆都力求轻盈,并不会像李安然的直刀和铁弓那么重。   李安然从边上取下一张弓来:“站在帐内没意思,我带你们出去射围。”   秋猎的时候,嫔妃、公主们的营帐在一边,紧挨着皇帝的营帐,而皇子、随行官员的营长在另外一侧,中间空开一大块场地,用围栏围起来,便是“射围”,用作百官比试、热身之用。   几个妹妹戴上浅露便由宫人们跟着走到了射围。   射围之中原本就有几个官员在比试,看到公主们走过来,自然放下手中的弓箭行礼。   这次秋猎,除了有官员随行之外,还有皇帝钦点的几个出色的青年子弟。皇帝原本为的就是趁机解决几个即将及笄的女儿的婚事。   同时,也为自己中意的大驸马人选制造点和李安然相互接触的机会。   卫显也在伴驾之列,此时也和几个年龄相仿的青年在射围比试箭术。   他原本身子就不太强壮,在家中也是读书为多,虽然也能开弓,却也不算精通,两轮下来,只好笑着和同僚告饶。   李安然带着三个妹妹过来,他连忙和其他人一并行礼,直到李安然说了“免礼”,才和其他几个青年才俊一起抬起头来。   “贺喜大殿下猎得猛虎。”卫显道。   李安然点点头,看了眼他们身后的箭靶,卫显有些尴尬,笑道:“臣不擅长弓马。让大殿下见笑了。”他肤色原本就白,这么一说,便连耳根子也一并红了。   李安然道:“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小卫相公大可不必为此抱羞。”   一边昭华见卫显光顾着和李安然说话,也不看自己这边,顿时心里又泛起了酸,刚想转身甩帕子就走,却听李安然道:“你们三个,谁愿意先试试?”   昭华顿住脚,回身道:“试什么?”   李安然抬起握着弓的手:“自然是射靶啊。”   昭华盯着李安然手上的铁弓,不可思议的瞪圆了眼睛。   这铁弓,就是射杀恶虎的那一张,自然是不小于一石的强弓,她们怎么拉得动?   安平跟个雀似的冲上来:“我来我来,我先来。”她将头上的浅露一摘,露出圆圆的鹅蛋脸来。   “去给五公主取一张一斗弓来。”李安然吩咐边上伺候的黄门。   那黄门刚要允,却被安平拦住:“我要试长姐这一张。”说着便伸手去李安然手上摸,李安然笑着松了手。   铁弓材质是硬木,上好的硬木和铁比起来重量也是不遑多让,安平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李安然刚松开手,她就差点把不住弓,更不要说开弓射靶了。   还不容易使出吃奶的劲把住了弓,却怎么也拉不开弦,试了两下才满头汗地认命:“还是给我换一斗弓吧。”   安华摇头叹气,笑道:“妹妹也要一斗软弓。”   昭华道:“白比试多没劲,不如赌些什么才好。”   李安然嘴角含笑,看着她道:“好呀,赌什么?”   昭华瞥了一眼边上的卫显,道:“赌……赌小卫相公的新诗作,谁胜了,小卫相公便为胜者做诗一首,如何?”   卫显刚刚想以“不合礼法”为由拒绝,却听李安然道:“似乎也挺有趣。”   卫显想了一会,还是坚持道:“此举,不合礼法。”   李安然道:“卫卿就当是平时宴饮,与同僚赌诗便是。”   “确实有趣。”皇帝远远看到几个女儿聚在一起,身边还跟着甘贵妃等人,便走过来,“那朕也随一份。”他吩咐身边的吕公公去取两块金饼子来,“朕着三个女儿自幼养在宫中,娇娇滴滴的,没想到对弓马也有兴致。好,挺好!”   李琰此时也寻猎回来了,见李安然得了虎,自己也没什么兴致,便借口头疼回到自己帐中去了。听到声音,也出来看。   皇帝捋了一把胡子,笑着指了指李安然道:“狻猊儿不许参加。你还得教三个妹妹。”   李安然道:“阿耶你这是偏心啊。儿臣也想要金饼子。”   “去,瞧你贫的,教会了三个妹妹,朕另外赏你。”   “喏。”李安然笑应。   说完,便上前指导妹妹们如何开弓、如何搭箭。   安平性子急,刚学了点就急着射靶,箭外了十万八千里,没一会就嚷嚷着手快断了。   安华上手倒是很快,第一箭便有些模样了。   至于昭华,她力气小,一斗的软弓也不太能拉得开。试了几下,脸上沁出汗来,又偏偏不肯认输,咬着嘴唇愣是用蛮力拉拽。   她这样子,肯定是要割破手的。   李琰看了,正想要过来指点指点自己这个娇滴滴又偏偏死倔的妹妹,却见李安然上前一步,一只手把住昭华握着弓身的右手,身体微微向下倾,另一只手则用手指轻轻勾开昭华绷得死紧的手指,勒开了弓弦。   “你这样是会割伤手的,如果拉不开,不要逞强。”   李安然身材高挑,而昭华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娇小玲珑,整个人都像是被李安然拢在怀里一样,后背紧贴着长姐的胸脯。   昭华:……有点……软?   “松手。”李安然贴着她的耳朵道。   昭华下意识将绷着弓弦的手指一松,便听“嗡”的一声,一箭直中靶心。   李安然松开她,道:“记住刚才的感觉,如果拉不开,那也无妨,你的长处本不在这。为了斗气而争强好胜,作为天家子女最是伤体面的。”   似乎是在说射箭的事,又似乎不仅于此。   昭华的脸烧了起来。   她又倔,便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一边的安华谁也不看,只是自顾自的弯弓搭箭,自己练自己的。   至于安平……要不是皇帝还在上面看着,她可能已经放弃了。   最后比下来,却是昭华堪堪比安华多了中了一箭,得了皇帝两个金饼子,一边小卫相公行礼道:“待臣回到营帐之内,将诗作写好之后再交给昭华殿下。”   昭华原本以为自己听着会高兴,却没想真的听到他这么说,心里却没有自己想得那么激动,只是淡淡地应了:“嗯,麻烦小卫相公了。”   便转头去看和皇帝笑着聊天的李安然。   皇帝道:“你找髫髫说了什么?”   李安然喝了一口水:“姐妹之间的悄悄话罢了。”   皇帝叹气:“狻猊儿大了,不和耶耶亲厚了,悄悄话也不肯告诉耶耶的。”   李安然憋了半天,才忍住了自己朝天翻的白眼。   明明知道自己的四女儿心悦小卫相公,还硬是要把小卫相公塞给自己,耶耶你缺德你知道吗?   皇帝起来,伸手拽住李安然的手腕道:“又想起来我们父女好久没下棋了,走,去耶耶营帐里下棋去。”言罢,便摆了摆手,将其余人都遣散了。   甘贵妃带着昭华,刘妃带着安平、安华两姐妹,纷纷告退。   吕公公伺候在边上,皇帝和李安然在棋盘上手谈了一会,终究是皇帝先开了口:“你觉得髫髫怎么样?”   “髫髫?挺好呀,倔了点,小女孩嘛,我小时候也挺倔的。”李安然手持黑子,落在了棋盘上,“我想问阿耶要安华。”   “安华?你看上她什么了?我就不信你没看见她最后射偏的那一箭是故意让髫髫的。”皇帝看着自家被吃了一小片棋,连忙下手还击。   “我要在尼姑庵办个女学,收一些出身比较低的女孩子,髫髫虽然才学好,但是性格骄傲,只适合在贵女圈子里呼风唤雨。”李安然守住阵地,继续道,“安平是个富贵闲人的性子,只给她开开心心过日子去便是了。”   “安华确实是谨慎又柔和,还懂得藏拙,难怪你看得上她。”皇帝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撑着脸,画风一转,“那你怎么就死活看不上卫子成呢?”   “耶耶,我真不喜欢子成这样的,我若是只喜欢风花雪月,吟诗作对,他自然是可以的,”李安然道,“可他不懂我啊。”他能陪我去胡地吃苦么?能陪我去威海监造船厂,训练水师吗?   “胡说!”皇帝道,“你想找个懂你的,你也得给他懂你的机会啊,你都不和他说话,不和他出游,天天天天就拽着那荣枯……胡人不行,耶耶我把话就放在这了,胡人,起码看得出的胡人,不行。和尚都没关系,赐他还俗也就是了,就是胡人,不行!”   “怎么又扯上荣枯了。”李安然落下一子,“和他没关系,我就是不喜欢子成这样文弱的。”   “那给你找个武将。”皇帝道。   李安然道:“那边关武将一半是我一手拉起来的,真要有想让尚主的,还用得着耶耶你说不成。”   女儿油盐不进的态度,让皇帝大为焦心:“你知道耶耶压了多少奏请立储君的奏章么?”   他自己最喜欢的长女,手握重权,在边关武将之中极有人望,再看自己的几个儿子,老二是个草包美人,能办点事,但是一旦登基一定会被世家那帮老狐狸拿捏得找不到北。   加上他又在朝堂上和李安然针锋相对,一旦登基,肯定迟早闹出自己和戾太子一样的事情来。哪怕是为了保住老二的命,他也不可能立老二做储君。   栾雀又是个温良恭顺的,其余的孩子年纪太小,就更不能成事了。   老父亲操碎了心。   但即使操碎了心,胡人还是不行。   这事关系到李家后代的血脉问题,皇帝再怎么着急也不会同意李安然找个胡人的。   李安然盯着棋局道:“女儿许多年没有回天京,弟弟妹妹们都大了,有些也越发能干,栾雀前两天来信,说是糖坊的事情进展顺利,已经准备运第一批石蜜进京了。”说着,便落下了一子。   “咦?”李昌看着她落下的一子,“你怎么下在这?不下在这?”他伸手点了点棋盘上的一个位置。   李安然道:“下在耶耶说的地方,看上去是得了一时之利,风光无比,却是自绝后路,堵死了后来。”   她伸手点了点棋盘,浅笑着道:“耶耶,故意让缺给我,不就是诱我下这一步么?”   皇帝看着她,半晌,才抚膝大笑,笑着笑着,叹了口气:“狻猊儿大了,不和小时候那般贴心,什么话都和耶耶说得清清楚楚,反而学起了和尚,打得机锋禅语非要人拐着弯去想下头是什么意思。”   他摆了摆手:“人智有限,想一步可,想十步可,百步、千步,就太远了。”   李安然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她手中的子,落在了天元的位置。   她的目光如幽夜中的火,令边上的吕公公看着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皇帝却不以为意,转头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什么时候去威州?”   “来年开春吧。”李安然道。   皇帝怪道:“文承翰骂你牝鸡司晨,你不立刻就去威州给他点颜色瞧瞧?”   “他去了才多久,”李安然笑了,“等他做出点实绩来再说吧,总得给他点时间看看不是吗?”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似乎刚刚的杀机四伏的机锋禅语从未发生过一般。   ——只有李安然自己知道,她确实有很多话不能对这个宠爱自己没有边际的父亲说。   阿耶是对的。   没有子嗣,她即使坐稳了这个皇位,其实也只是历史长河中昙花一现的辉煌。   她有野心。   她想坐这个皇位,她不仅自己想坐,还想让自己的女儿、孙女,也能名正言顺的坐上去。   至少,在她的下一代这里,百官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女人做皇帝,就和男人做皇帝一样,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 第65章 第一卷 完   过了秋猎, 天气就会渐渐转凉。   皇帝把李安然猎的虎剥了皮,赐到了宁王府,说是给李安然当褥子垫着, 一同赐下的还有一些宫藏的金饼子等等,说是让李安然和妹妹们一样去打一套喜欢的首饰。   李安然当然是不会拿这金饼子去打什么首饰的。   她现在正坐在廊下剥菱角, 现在的菱角老了, 嚼起来没有嫩菱角那么鲜甜, 反而是米饭味更浓了一些。   荣枯再过两天就要从宁王府搬出去,搬到报恩寺去。只不过因为报恩寺没有冬三月的限制,所以如果李安然想要见他, 其实也可以去。   李安然剥菱角吃,他就坐在边上缝补自己的旧僧袍。   李安然可以说荣枯是她见过最节俭的僧人了,他全部的家当也就是那么几件旧僧袍,只要还能穿旧的,他就不会去添置新的僧袍。   大周僧人管理照搬魏朝,有“无制”的豁免权,寺庙可以用王府的规格,上部座的僧人可以穿绸,下座的僧人则依然以麻、葛为衣。   李安然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 荣枯身上穿着的衣服并不是丝绸,但是质地远比麻、葛舒适, 她在边上的水盆里净了净手,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荣枯的衣服:“我之前就想问了, 你这衣服到底是什么质地的?竟然透软不逊丝绸。”   荣枯见她捏着自己僧袍的袖子揉搓个不停, 便回答道:“之前小僧不是给殿下看过保存石蜜用的白叠子吗?这就是用白叠子织的。”   “祖父当年从天竺一路往丘檀传法,一并带到丘檀的除了石蜜的熬制方法,还有白叠子的种子, 以及用白叠子纺线、织布的方法。”荣枯想了想,继续补充道,“在丘檀一带,不少寺庙都种了白叠子,僧人也纺线织布,自给自足。白叠子的种子也能拿来榨油。”   “种?”李安然敏感的抓住了这个词,“这白叠子是从地里种出来的?多久一熟?如何收获?怎么处理?”   荣枯为难道:“我离开丘檀太久了,逃出来的时候也没有带上种子,如果殿下想要,恐怕得等从那一带来的商人一时兴起,带过来了。”   李安然闻言,也没有太失望,只是在嘴角抿起一丝笑意:“总归在那就行。”   荣枯不能体会她言下的深意,安慰道:“若是西域的形势稳定些了,也可……”他说到这里,却自己住了口。   他当年出家为僧的时候,正是丘檀时局最为动荡的时候。   丘檀将军阿木图在老国王崩逝不到十天就叛乱,杀死了继位的新王,还有王室几乎所有的男孩,让老丘檀王唯一的幼女在改嫁给他和出家之间选择一个,最终逼迫王太后带着公主一起出家为尼。   公主的丈夫是前国师的儿子,在丘檀国内叛乱骤起的时候,正带着军队在外抵御象雄和高昌的联手入侵,最终因为粮草不济,两头受击,困死在了一处险谷。   丘檀王太后是楼兰的公主,在出事后没有多久曾经向楼兰求援,然而楼兰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将王太后从时局动荡的丘檀接回到楼兰去了此残生。   公主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原本是保不住性命的,她将这个孩子托付给了刚好在丘檀游学、讲法的高僧,让他带着这个孩子远远的离开丘檀。   李安然见他持针的手微微捏得指尖有些发白,便开口道:“我倒是能写封国书给丘檀,但是我记得丘檀现在的君王是叛乱上位,并非正统吧。”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全然把自家王朝也是造反上位这件事给忘了——不过考虑到李家和魏朝元家那么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戚关系,她就当自家灭燕是拨乱反正了。   什么?她耶耶也是造反上位?   都是姓李的,家里人打架算什么造反。   荣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尖锐的针尖扎进了他的食指里,从伤口处沁出一滴浓艳的血珠,他抬起手来将手指含在嘴里,唇齿间溢满了让人反胃的铁锈味。   他很少露出这样的情绪波动,李安然冷眼看着,眼神中露出一丝玩味来:“法师,我记得你是丘檀人吧?”   荣枯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你出家的时候,正好是二十年前,这不就是丘檀时局动荡那段时间吗?你是为什么出的家?五岁出家,总不可能是闻佛感召,天降佛子吧?”李安然剥了几个菱角,放在盘子里推给荣枯。   后者手指不出血了,便拿了一颗送进嘴里:“母亲送的。因为待在丘檀活不下去。太乱了。”   “是吗。”李安然也不接着往下问,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战乱总是百姓无端受苦,这个我懂。”   荣枯抬起头来,正好看到李安然把手搭在膝盖上,抬起头来看远处的流云。   ——他眼前这个女人,是大周权柄最盛,手握重兵的亲王。   赤旗军所往,如黑色的洪流一般无人可挡。   如果——   他垂下眼眸。   当初在明湖边上,他看到李安然第一眼,当她蹲下身来,单手捏住他的下巴,逼着他直视自己眼睛的那一刻。   在他认出了这双眼睛的那一刻。   有一个想法在他的脑子里杂草一样拼命的生长——她是坐拥大周最强、最精锐的军队的人。   她是骁勇善战的祁连弘忽——   如果、如果……如果——   这不是他应该想的东西,所以那时他下意识的避开了那双能拥有着能把人的灵魂都灼痛的眼神的眼睛。   他现在已经分不清自己害怕的到底是李安然,还是自己心里那时不时会冒出来的杂草一般的邪恶念想。   若是有人问他,他恨不恨阿木图,恨不恨猜忌自己的父亲而害死他的丘檀新王——即使过了二十年,他心里依然是恨的,每每想起来,总能让他在梦中惊醒。   幼年时每次在梦中哭喊着醒过来的时候,师父总会带着他彻夜念经,告诉他在佛经里可以寻找磨平这种恨、这种痛苦的方法。   二十年过去了,他对于佛法越发精进,却始终没有像师父说的那样在佛法之中寻找到缓解自己痛苦的方法。   ——聪慧如提婆耆,他是知道的,只有一种方法能彻底消弭着缠绕着他的业障。   只是,他要为了一己之私,再在好不容易稳定的大周西域燃起战火吗?   这只是他自己的仇恨,他不应该想着要利用李安然——这是最下作,最无耻的毒草,却总是在他放松的时候,从心里的某个角落里探出头来,一下一下的挠拂着他的心脏。   令他羞耻万分。   李安然睨着他,半晌才“哼”地笑了一声:“法师喜欢读史吗?”   荣枯被她这么一问,才悚然回过神来:“喜欢。”   “那法师读史,可注意到天下大势,有个非常有意思‘道’?”李安然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笑眯眯地看着荣枯。   每当她这么看人的时候,总会给人一种自己被猛兽盯着的感觉,明明她懒洋洋、笑眯眯,生得又是那么国色倾城,偏偏让人脊背上冷汗止不住地往外沁。   荣枯倒是没有出冷汗,他侧头思忖了一会,道:“可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李安然道:“法师以为,这是为何?”   荣枯思忖了一会道:“王朝末年,往往天灾频繁,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为了活下去自然是铤而走险,远的不说,近的就有魏末燕军起义等等。”   李安然摇摇头:“这片地从来都是天灾人祸没有断过,哪怕是现在,哪一年蝗灾、旱灾、涝灾少过了?”   “其实也有皇帝昏庸,任用佞臣的罪业在其中吧。”荣枯叹息道。   “也不尽然,汉朝末年一群小皇帝你方唱罢我登场,只不过是一群孩子罢了,主要还是在外戚、宦官争权上。”李安然摇摇头,也部分否认了荣枯的看法。   荣枯摇头道:“小僧愚钝。”   李安然看着天上的白云,笑道:“是钱。是税。”   她伸出手来,比了一个手势:“就像佛寺圈地一样,世家、寒门新贵,十年苦读一朝中举的举子,都喜欢把地圈在自己的手里,一边不交地税,一边不耕织,百姓到了王朝末年往往已经无地可种,即使没有苛捐杂税,也几乎交不起多少税收了,王朝收不上税,养不起军,赈不起灾,自然就到了穷途末路,难以为继了。”   而这个“道”,每隔几百年就会发生一次,这便是所谓的“王朝兴替”——而这一切,从来不是一次天灾、一个昏君就能一蹴而就的,这是“王朝”这棵树上天然就生长着的毒瘤,比缠绕着王朝的那棵“菩提树”更可恨,更让人头疼。   想要跳出这个诅咒一样的轮回,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也许一两百年之后,大周也会很快的衰落下去,并且被另一个朝代代替。   荣枯被她的目光所吸引,忍不住问道:“那如何才能跳出这个兴替的轮回呢?”   他虽然是佛弟子,却也在学习汉文的时候熟读了许多汉文典籍和史书,知道每每到王朝末年,都几乎是“人相食”的无间地狱。   人间原本就算不得什么天堂,到了这个时候,就更化作了大地狱。   他们往佛法中寻找解脱这种痛苦的方式,最终寻到了“涅槃”。   可是荣枯自己明白,这种“涅槃”,是无法缓解他看到“人相食”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那种悸痛的。   李安然竖起一根手指道:“往外去,不停的向外,不停地攫取新的土地,让百姓始终有地可种。”但是这么做,最后一定会因为土地过大,无法及时掌控而分裂。   于是她竖起了第二根手指:“二,是广开民智,让百姓知道天下非一家之天下,而是天下之天下。”   这话说出来简直是惊世骇俗。   荣枯是聪明人,他几乎是在李安然说出“天下非一家之天下,而是天下之天下”的时候,就理解到了这么做的结果。   愚民易治,越是聪明、越是识文断字的百姓,就越难治理,广开民智的结果,将会是百姓对君王的要求一再提高——它所牵制的,不仅仅是世家、豪绅,同时还有那最高高在上的……皇权。   “殿下?”荣枯茫然的看着李安然。   李安然却丝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所以我很喜欢你们寺庙的义学,只是它还是狭隘了一些——太狭隘了。”   她需要一块地,她能将这块地上一切原有的东西都打碎,然后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重塑它。   这块地在名义上会依附于大周,而在这块地上,稚童无论男女皆可入学识学问,百姓皆能得饱暖,耕者皆能有田。   大周想要继续拥有这片土地的依附,就必须以一个更加开放的姿态,接受她在这片土地上定下的“规矩”。   这一步棋,是她跳出王朝轮回必须要做的,同时也是她不能和阿耶分享的一步棋。   李安然和李昌是父女,也是共犯。   只唯有这一刻,她彻底背离了宠爱自己的父亲。   李安然理解父亲想要让自己继位的想法,她其实也可以选择去当这个皇帝,只是……   她心里有更壮阔的波澜,为此……她也可以不做这个皇帝。   她现在还年轻,正值壮年,自然不会去考虑生死,只管闷头朝着自己想要的路走。   荣枯看着她,只觉得此刻的李安然距离他很近,又很远。   突然,李安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对着荣枯笑道:“就叫……‘节度使’怎么样?”   不像是在问他的想法,只是她一时兴起随口说说。   只是她目光灼灼,让他想起早晨最闪的那颗启明星。   荣枯不知道前路如何,他只是觉得,无论怎么样,他都想一直看下去。   看看这个人昂首阔步走向的未来,到底是什么模样。 第66章 她只是……有点想他做的点心了。……   冬至, 在天上纷纷扬扬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前往江南监制石蜜的三人终于回到了天京,同时还带来了产量相当可观的石蜜。   皇帝大喜, 当时就以圣恩的名义,朝中的百官都赐下了一匣, 同时荣枯挂单的报恩寺也赐下了几匣。   皇帝和李安然一样, 他向来不怎么嘉奖、厚赐这些佛弟子, 这样以皇帝的名义下圣旨赐物还是第一次,和那几匣石蜜一起被送到报恩寺的,还有皇帝御赐给荣枯的“师号”和紫袍。   在这里其实皇帝的态度已经相当明显了, 他以佛抑佛的方面和李安然的想法是一致的,赐予荣枯一个胡僧罕见的荣耀,一方面是需要将这个人捧到一个皇家认证的高度,另一方面其实也是为了敲山震虎,打压汉地僧人的佛宗。   而荣枯自从上一次辩法会之后,来听他俗讲、僧讲的僧人和信众也越来越多,自己却坚决不收弟子,这倒是让报恩寺的僧人感到有些惊讶。   倒是顺义公的世子,现在做了墨务官的李惠常常前来拜访, 李惠在担任了墨务官之后,顺义公便寻死觅活的不许他再提出家的事情, 甚至给他买了两个年岁刚好的丫头塞进房里,希望他有了美妾便忘了出家的念头。   弄得李惠现在几乎连自己的房里都不去了, 他又性格仁弱温和, 他们一家子自从来了天京之后便是相依为命,真的把自己父亲气死了,李惠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只能就这样拖着。   只要得了空,便往报恩寺里来寻荣枯学佛。   荣枯知道他是真心想要出家,拜自己为师,但是奈何李惠现在一身尘缘,实在是不能出家,便劝说他在家也可修行,如果是真心,便不拘早晚。   李惠深以为意,便不再提出家的事情了。   先不提荣枯这边,皇帝亲自嘉奖,也算是给他在报恩寺的地位多加了一重保证。   栾雀从南边回来之后,待在自己家里闷了许久,才寻了个机会来拜访李安然。   他如今年已弱冠,皇帝打算给他寻个王妃,他愁眉苦脸了许久,又不知怎么拒绝自己耶耶的“好意”,最终还是找到了自己的长姐。   “嗯?想娶个自己喜欢的?”栾雀来的时候,天上正下着细细的雪珠,李安然办了个床榻在廊上,脚边上点上了碳炉,身下摊着秋猎得的虎皮,身上盖着西域那边进贡的毛毯,边上的几子上还热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蜜姜圆子,端的是赏雪饱暖两不误。   栾雀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巾子擦了擦身上的雪珠,又吃了一口糯米蜜姜圆子,胃里顿时暖和了,他道:“我不想盲婚哑嫁的。”   “天家皇子选妃,也不算盲婚哑嫁啊。”李安然笑着,看着满脸青涩的弟弟,“你跟耶耶说,喜欢谁家的姑娘,耶耶自然会考虑你的心思的。”   这么说着,她伸手拿起边上的蜜姜圆子,就着用姜熬的石蜜汁吃了一口软糯弹牙的糯米团子,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我……弟弟就是不知道自己喜欢谁家的姑娘,才觉得头疼啊。”栾雀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他的王妃不出所料,必定是在边关六镇出来的世家里选了,他是元后嫡出,身份略微次一等的公侯之女都没有可能选上。   “那可不行。”李安然笑着用食指敲了敲弟弟的额头,“人家姑娘也是宝贝一样在家里宠着的,哪里许你一个个的去和人家相处,试试喜不喜欢再讨论婚事的,人家清誉还要不要了?人家耶耶把你按在地上打呢。”   栾雀越发愁眉苦脸起来。   李安然二十六岁都没有出嫁,一方面是皇帝是在是太宠爱这个女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自身有可以抗旨不遵的资本,皇帝也不想在这些小事上惹这头自己亲手养大的小狮子不快,所以才能一拖再拖。   若是说皇帝这辈子有什么最遗憾的事情,那一定是李安然是女儿身,而不是嫡长子。   栾雀即使想和姐姐一样,他也没有拒绝皇帝给他安排婚事的资本。   这事情,李安然虽然理解他,但是也确实帮不了他——毕竟不是谁都有於菟的运气,自己心悦的人恰好就是皇帝属意的驸马人选——便道:“既然来了,你去江南,见识了什么好地方?都和姐姐说说。”   栾雀面上一红,嗫喏道:“我说了,姐姐不许生气。”他生的白净,又有些娃娃脸,脸红的时候就越发的孩子气。   李安然笑了:“你去什么地方了还能惹我生气。”   栾雀摸了摸鼻子:“淮河边,大卫相公带着我去的,还去花船上喝了酒。”   李安然面上神色不变,过了会才冷淡道:“哦,那儿啊,确实是男人的好地方。大卫相公是个文人,跑去那自然是自恃风雅。”   栾雀道:“姐姐生气了?”   “你去完,可有什么感受?”李安然吩咐边上的侍女又盛了一碗糯米圆子,一边吃一边垂着眼问栾雀。   “千里淮河,十步一船,五步一楼,丝竹靡靡,确实繁华。”栾雀顿了顿,又补充道,“那些花船、花楼里的女子,个个打扮的娇俏艳丽,受达官贵人,文人墨客追捧,大卫相公这一次去见的那位花魁,便是文采斐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哦。”李安然点了点头,“你见到了吗?”   “我当然是没有见到,大卫相公见到了,毕竟他是天京有名的才子,和小卫相公一大一小,并称双卫呢。”栾雀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她们挺可怜的。”   李安然眼睛也不抬,道:“有吃有穿,有人捧着,金灿灿的金饼子往口袋里流,哪里可怜了?”她出口凉薄,令人把握不透她的真实想法。   栾雀却没有管这些,自顾自道:“自幼离开父母,被人当做牛马一样挑选,学文识字,满腹的诗书只为待价而沽,这不是可怜是什么?”   李安然这才抬起眼来,挑起了眉毛:“你真的这么想?”   栾雀点头道:“我当然是这么想的。”他目光真诚,一双眼睛清澈干净,像是赤子一般。   李安然笑着摇了摇头:“那你有没有想过,怎么让她们变得不那么可怜?”   栾雀想了想,道:“若是我上奏,令这些地方关闭……”他说到这里,自己先摇了摇头,“不行,朝中除了长姐,不会有人同意的。”   一方面,这些地方每年会上缴相当数量的税收,另一方面,李安然将“乐户”移入良籍之后,原本造访官营的“乐户”的客人,也下沉到了“伎家”——伎可依然是贱籍,而且这一批人身份也比较敏感,刨除一部分因为天灾人祸被卖入这些地方的,其中大部分都是罪臣妻女。   皇帝早年采取李安然的奏疏,早年禁止良籍买卖入贱籍,收紧了这些私营“伎家”收买良家女子充作“伎”的口子,奈何上有政策,下游对策,千里淮河,依然繁华昌盛。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这份税收,同时禁止文人墨客造访这些地方,违者杖五十,身负官职者则官降三品。   这需要执政者拥有相当的魄力,以及下面的人力也能运转起来。   李安然看着抓耳挠腮的栾雀,浅笑道:“你能知道她们可怜,记得她们可怜就行了。别忘了就行。”   栾雀道:“我其实也不太理解那些出了名的文人墨客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地方,他们不会真的觉得这地方很风流吧?”   李安然哑然失笑:“是啊,他们就是发自内心的觉得这地方风流多情,吟诗作对,风花雪月,多美啊。说不定,手上有几个闲钱的,还能救一救风尘,满足一下他们的‘侠义心肠’呢。可我要是提出要废了这些地方,他们又要跳起来反对我了。”李安然歪了一下脑袋,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神情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他们觉得自己风流多情,我觉得他们脏,比茅坑里的搅屎棍还脏。”   天京的世家公子们,狎伎成风,最爱在私宴上请上一两个花魁做令,为他们吟诗作赋做为点缀。   李安然当初提出“乐户”入良籍,最大的阻力也就是他们这群人。   她之所以能和元容、崔肃成为知己好友,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也是他们二人从来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她说这话的时候淡淡的,脸上的神情也不显,栾雀却听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似乎理解了李安然为什么二十六岁还没有寻到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了——在她眼里,天京的世家公子,那些家世配得上她的男人们,竟是无人不脏的。   “也……也不一定吧,听说小卫相公就从来没有去过这等地方。”栾雀小声道。   李安然:……   “怎么连你也替他当说客来了?我说了几遍了,我看他就跟看你似的,只是个弟弟罢了。”李安然叹了口气,有些怅然地看向外头越来越大的雪。   “若要说喜欢……”她喃喃自语,后面的声音却越来越低。   她很少后悔一件什么事情。   即使真的后悔了,也不会说出来。   ——曾有宝珠落在我手中,我将它安置于宝塔顶端,令他光耀万物。   如今想要取回来,镶嵌在自己的发冠上私藏,却也不能了。   爱惜宝珠,是情。   想要私藏,是欲。   最终放弃,是理。   李安然拽了拽毛毯,用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埋进了美人榻里。   荣枯去报恩寺走了大半个月,皇帝又给他赐下了“师号”和紫袍,这本是应该高兴的事情。   只是……她却第一次发现,想要将自己的欲望和情理彻底摆平,竟然是这样一件的困难又需要毅力的事情。   她不是没有毅力。   她只是……有点想他做的点心了。 第67章 行行行,喜怒无常说的就是你。……   李昌坐在书案后面, 看着手中写在布帛上恭谨装裱起来的“国书”,眉头紧紧蹙在一起:“鸿胪寺那边把人安置下来了?”   章松寿上前道:“已经安置好了。”   李昌把手中这份措辞可以用“谦卑”二字来形容的国书放在了书案上:“不见。”   章松寿的眼神微闪:“这……不太好吧,听说这位象雄新王赫也哲, 前不久才刚刚平定了象雄诸多部落的内乱,将象雄由分化和, 也可以说是一位雄主了。”   李昌道:“象雄贫瘠苦寒, 朕不愿意将女儿嫁过去。”他摆了摆手道, “觐见朝贡也就罢了,求亲倒也大可不必,你让鸿胪寺卿安置招待他们一番, 再赐些土特产给他们,送他们回象雄便是。”   章松寿道:“陛下,也不一定要将真公主嫁过去,在朝中选一位宗室女,封为公主嫁过去也便是了。”   皇帝道:“这事容后再议。”   之后便不容章松寿反驳,将他请出了书房。   章松寿百思不得其解,照理来说,在他心里,李昌是个冷酷又精于算计的君主, 象雄送来国书,以觐见纳贡, 求取公主的名义送上国书,这本是一个大好的机会——要知道, 若是将公主嫁了过去, 那么大周名义上就是象雄的岳父,若是有机会生下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就是背靠着大周, 象雄下一任王储的有力竞争者。   皇帝怎么会用“象雄苦寒,不舍得女儿嫁过去”这种拙劣的理由拒绝呢?   章松寿带着疑惑走出了书房,李昌却低头摆弄起了手上的象雄国书,象雄新王赫也哲来求大周公主,自然是因为他刚刚收服各部,国内尚且不稳,急需和大周保持一个和平交往的关系,甚至不惜流露出想要当自己“女婿”的急切而谦卑的“恭敬”。   象雄和大周之间并不是直接接壤,在两个国家之间还跟夹心毕罗一样夹着个已经被李安然揍得没了脾气的吐谷浑。   吐谷浑被李安然揍得没了脾气,更是在盐铁一项上被大周卡得死死的,只能往西去骚扰尚未归附大周的西域小国,以及和他们一衣带水的象雄。   赫也哲刚刚统一象雄,国家内部尚且不稳,吐谷浑又频繁骚扰,自然会想到要接着大周的威势,暂且镇压住象雄内外的势力。   还有什么比求娶一个大周的公主,更能表达自己对于大周的亲近之意呢?   赫也哲确实是这样想的。   所以才有了象雄使团绕过吐谷浑,从西域进入大周,觐见李昌的事情。   然而李昌也不打算这么快就回复他们。   有些事情,纵使一拍即合,也得先晾着,把对方晾到口干舌燥、心慌意乱,才是最佳的出手时机。   多吉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又一次踏足大周的土地,这一次他是跟着使团一起来到大周的,使团的使者们都被安置在了鸿胪寺,而他作为僧人,行动起来实际上比使团的官员们更有自由。   他当初从大周回到象雄之后,第一时间就向象雄新王赫也哲报告了自己在大周看到的一切,只是出于自己作为僧人的立场,他将辩法会真正的目的隐去,反而大肆跟赫也哲吹捧起了荣枯的学识和擅辩。   象雄在赫也哲父王这一代,萨满巫师便靠着巫术大肆聚敛财富,甚至把持宫廷,为了把王权从这些萨满巫师手中夺回来,赫也哲的父王特地从西域、古佛国请来了一批高僧在象雄传播佛教。   传着传着,他自己也就信了,甚至还给赫也哲娶了一位来自古佛国的公主做妻子。   后来这位正妻在萨满巫师以及僧人的冲突之中被毒死,赫也哲现在也就是丧了正妻的鳏夫了。   他原本就艳羡大周的富有繁华,现在听多吉这么一吹捧,又因为急需要一个有实力的岳丈在背后撑腰,便登时决定要娶一位大周的公主。   多吉见他有和大周联姻的打算,便道:“大周有一位二十六岁的公主,是狮子之相,她因为年长在大周没有寻到夫婿,大王为什么不试试求娶这位公主呢?”   赫也哲能一统象雄各部,自然也不是个蠢货,他摇摇头道:“现在大周强盛,而象雄弱小,我向大周皇帝祈求下嫁一位公主,对方尚且不一定能同意,更何况是指名一位公主嫁给我呢?”   他自然知道多吉指的“二十六岁的公主”是谁。   祁连弘忽李安然——大周赤旗玄甲军的大将军,这样的女子对方就算肯嫁,他也不敢娶。   怕不是刚刚新婚不到三天,他的脑袋就要被挂在军旗上看着自己的“王后”带着千军万马把象雄变成大周的牧草场了——就跟现在的东胡一样。   多吉听他这么说,自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收拾好了行囊,和使团们一起再次踏上了大周的国土。   上一次他去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和荣枯见上一面,面对面谈一谈佛经、佛法。   这一次,他倒是有了万全的准备,可以好好和这位上师聊上一聊了。   大周此时已经过了元日,天气虽然依旧寒冷,房檐上的冰雪却渐渐开始化开了,接下来十五天,大周都会开放夜市,这是一年才有一次的机会,从元日,一直到元宵,皇帝允许百姓们无视宵禁,彻夜欢愉。   这个时候天京的夜晚是最热闹的,尤其是元宵当天的灯会,更是让人流连忘返。   多吉对这些大周的民俗兴趣并不大,他是冲着荣枯上师去的。   延道负责接见这位曾有一面之缘的番僧,而在多吉说明来意之后 ,延道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情来:“荣枯上师如今确实暂时在报恩寺挂单,但是此刻他正在会客,实在是不方便接见法师啊。”   多吉双手合十:“敢问这位贵客……可是祁连弘忽殿下?”   延道对这些番、胡的称呼有些见识,知道“祁连弘忽”指的就是“天公主”,而大周被这些番、胡这般称呼的,只有宁王殿下一人,便点了点头道:“正是宁王殿下。”   多吉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意,道:“小僧当初在辩法会上,也得以一见祁连弘忽的尊荣,小僧不才,跟着师父学了不少望气相面的本领,有要事要向殿下禀报。还请师兄一定要替我通传,让我见一见上师和殿下才是。”   延道听到他这么说,心里对这个口口声声说要给李安然看面相的番僧起了不悦之心,又想了想李安然每次来寻荣枯,不是在聊天就是在吃点心,好像也没有旁的事情,便双手合十道:“那……小僧试着给师弟通传一下,只是见与不见,都在殿下和上师。”   他带着多吉去荣枯禅房的时候,李安然正在吃荣枯蒸的观音糕,他冬三月关在禅房中自己坐苦禅,不但不觉得苦,反而手艺更精进了不少。   李安然叹息道:“法师怎么就出家了呢,不如还了俗,到我王府边上开个糕点铺子,我也天天能来蹭一口。”   荣枯的手指拨下一颗佛珠,将自己怀里拨弄着佛珠上穗子的狸花猫拎住后颈皮,放到了一边:“就算小僧不还俗,殿下也几乎是天天来蹭糕点呀。”   “你这和尚不念经,不参禅,天天琢磨着做糕点,”李安然咬了一口糕,鼓得脸颊满满,含糊调侃道,“不务正业。”   “佛理无处不在,殿下又怎么知道在这方寸糕点上,不能参得禅,念得经呢?”荣枯眉眼含笑,同她逗趣道。   他和李安然相处自然,一开始还会有小沙弥出于好奇,在他禅房门口探头探脑,李安然来的次数多了,又见两人聊天皆是机锋禅语,跟打哑谜似的,便也见怪不怪,渐渐也没有人来偷看了。   正说着,外头的侍卫上前来报道:“延道法师带着一位番僧前来求见。”   李安然瞥了一眼荣枯,后者似乎对于延道带着番僧前来求见这件事有些惊讶,却点了点头道:“殿下可愿意召见?”   李安然听到“番僧”二字,便知道必定是跟随象雄使团来到天京的那个番僧,笑道:“是来见你的,我是客,你决定。”   荣枯思忖了一会便道:“有请吧。”   侍卫领命,便出去带人进来。   趁着人没进来的时候,李安然两个秋水杏眼眯起来,唇角更泛着妩媚的笑意,压低了嗓音道:“法师这就让人进来了?”   荣枯哭笑不得:“殿下不是想见么?”   “臭和尚。”李安然白了他一眼,“谁许你揣摩我心意的?”   荣枯:……   行行行,喜怒无常说的就是你。   多吉进来了,先对着李安然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小僧见过祁连弘忽。”   李安然捧起边上的热茶,吹了吹上头煮出来的浮沫:“在大周,还是呼孤为‘宁王殿下’吧。”   多吉连忙改口:“小僧无礼了,请宁王殿下恕罪。”   李安然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了一边的荣枯,后者只好接过话头,笑着对多吉道:“法师来寻我,可是有什么指教吗?”   多吉看了看荣枯,又看了看边上的李安然,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李安然身边的茶、糕饼和猫上,他心中一横,深呼吸一口气道:“小僧曾经同师父学过望气相面之术,数月之前,曾经在辩法会上得见法师尊容,只是当时一直没有机会同法师当面说说,如今却终于可以了。”   ——他的成败,在此一举。   “我观法师面向,是可成就大觉悟者,若是能终身恭谨守戒,必然是又一位佛陀,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能有什么,比一尊当世的活佛更能激起他人尊崇佛法的向佛之心呢?   如实此人真的能成佛,即使他不属于象雄僧团,却也能向赫也哲,向象雄的百姓证明一件事。   佛所说的一切都是存在的。   象雄的佛宗,将彻底打败萨满巫师们,成为象雄百姓唯一的“神”。 第68章 自己将有一年见不到她。……   李安然在边上喝茶, 听到眼前这个番僧说荣枯如果一身守戒便能成大觉悟者的时候,差点没忍住“哼”地一声笑出来。   荣枯有些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回复多吉道:“多谢法师吉言鞭策。请法师先坐下吧。”其实在荣枯的眼里, 所谓的面相之说,其实只是部众执着于色身而延伸出来的一种玄学。   但是不管是西域、象雄, 还是大周, 亦或者是在佛经之中, 对于觉悟者所拥有的“色相”都会大肆吹捧。   荣枯觉得眼前这位法师所说的“相面”之术,只是在鞭策他要恪守戒律而已,脸上的笑意依然很温柔。   他就是这样的人, 似乎在他这么笑着的时候,别人能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与生俱来的悲悯和怜爱。   李安然的眼神则比荣枯玩味得多,她把玩着手里已经喝空了的白瓷杯,一双特意用黛青画得眼尾上挑的眼睛盯着多吉,唇角似笑非笑。   多吉刚坐下来,被她的眼神震慑了一下,连心都跳快了几分。   他之前在辩法会上望气,在李安然身上看到的是肌肉紧绷而沉默的雄狮,如今没有再用望气的本事, 而是直接看着李安然的脸,越发觉得对方是难得的倾城美人。   他双手合十道:“上师不必觉得这是吉言鞭策, 那日辩法会小僧也在场,全程停下来, 为法师对佛法的精深造诣深深蛰伏, 想邀请法师前往象雄说法,不知法师是否愿意。”   荣枯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是来邀请自己前往象雄说法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是下意识的瞥了一眼一边的李安然,后者却垂着眸不看他,只是拿起边上的糕又咬了一口:“嗯,好吃。”她笑道。   荣枯叹息,笑道:“如今不行。”   多吉诧异,他是个再圆滑不过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看到荣枯刚刚看李安然的那一瞥,心里顿时有些不太好。   ——莫非……   也对,荣枯从一介名不见经传的胡僧,一举越过龙门,成为皇帝亲自赐下“师号”和紫袍的大周佛宗新秀,李安然可以说是其中最黑的那只幕后黑手,荣枯上师是否要离开大周前往象雄传法,自然也是要经过李安然的首肯的。   刚刚那一眼,多吉几乎可以确定,荣枯是受到李安然辖制的。   多吉道:“上师莫非是有什么难处吗?”   荣枯笑道:“我尚且还要留在大周境内传法,若是有缘,我也一定会前往象雄同诸位法师论法的。”   他现在必须暂时留在大周,这并非是被李安然所辖制,只是他自己这样觉得罢了。   多吉见他脸上并没有显出什么不得已的神色来,反而一派平静祥和,似乎并不像是被祁连弘忽威胁着必须留在大周的模样,便道:“听闻法师是从西域而来的,祖上是古佛国的居士,可有此事?”   荣枯道:“祖父确实是天竺的居士。”   当初祖父从天竺一路往西域走,除了带了白叠子的种子,石蜜的熬制方法之外,还有满腹记述的经文。   这些经文原本应该是传给父亲的,奈何父亲没有佛缘,反而和丘檀的公主相恋,做了老丘檀王的女婿,反倒是提婆耆两三岁的时候,就早已经被祖父抱在怀里,将梵呗当做摇篮曲听了。   祖父将自己记述的大量经文默写在贝叶上,这些经文在祖父逝世之后,全部由母亲交给了远道而来的师父昙无嗔。   再由昙无嗔隔代教授给了荣枯。   如今荣枯对于这些经文的熟悉程度,简直是落笔便能成书。   其中有不少经文,在汉地尚且没有翻译的文本,荣枯想着自己留在大周,要做的便是先将这些经文默写出来,再做翻译。   他之前在雍州云上寺的时候其实已经默写出了一些,随后又因为要优先考虑辩法会的事情,便将默写经文的事情暂时放下了,之后再报恩寺,又经常被请去僧讲、俗讲,这默写的工程是做一段时间,停一段时间。   直到冬三月几乎没有什么人来打扰了,才安下心,安安稳稳的默完几卷,并且尝试着先翻译起来。   延道、玄道等一些报恩寺中的僧人,一开始见他誊默梵文,也不知道他手上的这些经书到底是真是假,抱着半怀疑的姿态前来借阅,后来见他下笔迅速,梵文也极为通顺,便心里先信了七八成。   后来上部座的僧众们试着阅读的之后,又被经文之中表达出的观念所吸引,逐渐也就放下了心里的戒备,开始着手帮荣枯翻译、誊抄这些经文,甚至延道还认出其中几卷经文是早在魏朝灭佛的时候便已经失传的孤本,登时兴奋地手舞足蹈。   多吉感叹:“西域早些年不太平,法师的祖父能游学至此,也是一腔传法的热血啊。”   李安然在这时候开口道:“如今也不太太平。”   多吉被她噎了一句,才又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这个明明没怎么开口说话,只是在听着他们两个出家人你来我往的俗家公主身上,后者抬起眼来,浅笑道:“做学问这种事情,虽说时局动荡依然能不变初心之人,实属令人敬佩,但多少还是一个稳定的环境,更能让人安下心来。”   荣枯道:“我这些时日尝试着将师父、祖父从天竺带到西域,在汉地尚且没有翻译的经典誊默出来,再做翻译,如今却也有几卷有些模样了,法师若是想要,可以借给法师看一看。”   多吉忙不迭笑道:“那是自然,必定是要请法师交给我借阅、誊抄的。”   荣枯便站起来,往自己厢房中去了。   多吉:……   不,上师你先回来,小僧不想和祁连弘忽独处啊!   好在荣枯走了也没有多久,便捧着几本誊抄好的经书从厢房之中出来,恭谨交给多吉,后者也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接下,小心藏在怀中:“多谢法师不吝相赐。”   他顿了顿,又问道:“小僧其实还有一个疑惑,想请法师为我解惑。”   在获得荣枯的首肯之后,便开口道:“如今象雄佛宗在象雄遇到了极为严苛的困境,象雄原本就有名为‘萨满’的外道横行无忌,我佛真理慈悲纯善,而萨满外道凶狠残戾,不仅喜以活物祭祀,还能驱使妖邪,更常有萨满仗着王公信奉,杀死传法布道的僧人,奈何我象雄僧众笃行佛典,不能调服那些‘妖邪’,若不是有象雄新王支持守护,恐怕早已经被灭宗了。”   这话半真半假的,总体来说倒也不算夸张,李安然一边听着,一边想笑。   萨满信众迫害、残杀僧人这件事情,应该是真的。   至于“笃行佛典、慈悲纯善”这个,她恐怕要怀疑几分了。   毕竟若是对方真的这般凶残,真正“慈悲、纯善”,手无寸铁的佛宗,根本撑不到新王想要扶持他们,打压萨满信众的那一刻。   只是她面上不显,只想听听荣枯这么回答这个多吉。   荣枯沉默半晌之后,便道:“法师可曾研读过《维摩吉经》?”   多吉道:“自然是烂熟于心的。”   荣枯便道:“香积佛品第十,可多读几遍。”   多吉的眼珠转了转,瞬间做恍然大悟壮:“弟子明白了!”便怀揣着从荣枯这里得到的几卷经文,站起来同荣枯告退,也不忘了和李安然行礼,端的是面面俱到。   等到多吉走后,李安然才问:“香积佛品第十,是什么内容?”   荣枯对着她笑道:“佛法是修心、修行,渡化万物之道,不仅是淳淳清泉,也可做鞭笞人心的铁鞭。香积佛品第十也有言:世间万物,由其性不同,调服他们的方法也不同,对温和善良的人,以温言软语,这世间不变的真理去说服,以自身的笃行去感化即可。若是桀骜难驯如猛象、烈马,则要以苦楚施加在他们的身上,令其痛彻心髓,才能驯服。”   李安然顿时了然。   对于象雄佛宗的弟子来说,萨满信众便是威胁他们生命和信仰的猛象、烈马,要用鞭子把他们抽怕了,才能好好和他们“传道”。   李安然对于这一套,恐怕比谁都要熟悉——毕竟,她就是这么对东胡、西域和吐谷浑的,先把他们都揍得喊自己“李奶奶”,然后他们才会乖乖听自己的话。   这就是所谓的“畏威,后才能畏德”。   李安然笑道:“你佛慈悲啊?”   荣枯见她这满脸的调侃,只好解释道:“只是菩萨所言,并非是真的以刀斧加诸于身,而是要用痛处令刚强难化的众生得以对万物的苦楚同心共情,真正的理解万物,并且渡化之。”   李安然见他这样解释这段佛经,便撑着脸笑道:“那在法师眼里,我可是刚强难化的众生之一?”   虽然是开玩笑,但是她偏偏又挖了个坑等着荣枯跳,后者察觉到了,叹了口气:“殿下是最最聪慧的那一批众生之一。”   偏偏,也是最刚强难化的那一个。   李安然听出了他言下之意,抚膝哈哈大笑。   正在说话间,一个侍卫捧着一只信鸽进来,将信鸽爪子上绑着的信筒交给了李安然。   李安然也不避开荣枯,径自打开了信筒,取出了里头的飞鸽传书,看了一眼,脸上的笑意便消去无踪了。   “看来,我不能再继续拖延了。”她将这张纸随手丢进了一边的碳炉里,“三天之后,我就要出发去威州。”   文承翰在巡视南珠局的时候被刺,虽然有翠巧护着,没有受太严重的伤,但是他是自己亲点的威州刺史,这么做,无疑是向她宣战。   只是须臾之后,她便敛去了脸上的冷色,对着荣枯笑道:“这一去至少一年呢,法师可不要乘我不在,偷偷跑去象雄传什么法呀?”   荣枯:……   他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这失落来的太快,让他一时间无法确定这是因为李安然不许他出去传法。   还是因为……   自己将有一年见不到她。 第69章 准备前往威州   从天京到威州, 走官道会因为冰雪初融而延误,所以李安然选择走水路。   她的封地虽然在威州,但是实际上在威州却没有王府, 这一次前往威州,也不打算先知会威州的大小官员, 让他们事先准备起来。   比较巧的是, 御史台的御史们原本就有代天巡查的职责, 这一次因为文承翰被刺一事,皇帝特地派遣崔肃前往威州巡查。   原本来说,这样的事情是轮不到崔肃这个级别前去的, 但是……   李安然觉得是因为最近这段时间阿耶又被崔肃带着御史们就翻修温泉宫的事情给骂了,所以急着想把他丢出去,好让自己的耳朵轻松一些吧。   至于翻修温泉宫的事情,李安然觉得并没有什么问题,一来温泉宫的规模并不大,而来这是在原本的基础上扩建,为的也是逢年过节赐群臣温泉浴的时候能更方便一些。   崔肃反对将温泉宫翻修到五倍大,工部和御史们相互扯皮,崔肃在朝堂上无所不骂, 舌战工部群臣,最终成功让头疼不已的皇帝将翻修温泉宫的规模定在了能接受的两倍大小。   李昌为了让自己的耳根子清净一点, 便趁着文承翰遇刺这件事,把崔肃派往了威州。   崔肃出发比李安然早一天, 而且也是事先通知过威州大小官员的。   只是他在走之前, 还是去拜访了一次宁王府。   李安然备下好茶水和糕点,在偏殿接待了他。   崔肃脱下靴子盘腿坐在小案前,有些诧异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喝茶了?”   李安然口味爱甜, 身边总是少不了各种蜜饯果子,就连喝口饮子,也喜欢更喜欢用精心熬煮过的糖水。   不夜侯这种入口微苦的饮子,原本多是寺庙禅宗的僧人们饮用,崔肃嫌弃它喝多了睡不着,极少饮用。   李安然笑道:“近朱者赤吧。身边多了个爱喝茶的,久而久之觉得这东西虽然入口微苦,后劲却回甘,加上清淡,倒也不错。”   崔肃拿起手边上的一个糕点,手上的糕点用模子印出莲花状,里头似乎是填了栗子馅,甘甜适口,软糯喷香,配上清茶刚刚好。   “这似乎是报恩寺的糕点。”报恩寺以素斋点心闻名,但凡有前来添香油钱的香客,都愿意买一点回去,或是自己吃,或是拿去供在祠堂,这个莲花栗子糯米糕似乎是新款式。   “嗯。”李安然点了点头,“子竹往威州去查文承翰的事情,也是辛苦了。”   崔肃摇摇头:“倒也算不得什么辛苦,只是威州是你的封地,你不亲自前去,说不过。”   李安然笑道:“你先去,我收拾好了就走,只是不提前告知威州的官员我要去罢了。”   崔肃听她这么说,眉头微微皱起,顿时道:“殿下是打算微服私访不成?”   “这是我的封地,我怎么来往,都是我的事吧?”李安然浅笑,“我不会先去威州州府,相反的,我打算花上一段时间,在威州附近先走上一遭。”   崔肃了然:“要知道文承翰被刺的缘由,也确实需要到南珠局一带,以及民间走访才是。那我与殿下,就兵分两路了。”   就在两人商谈的时候,一边伺候着的蓝情恭敬上前来,对着李安然和崔肃叠手行礼道:“殿下,荣枯上师来了。”   崔肃有些诧异:“他怎么来了?”   之前荣枯一直居住在李安然的府邸,有一部分御史看不惯,想要参上一本,崔肃不能阻止,却也不和他们一起闹。   后来出了辩法会的事情,才知道李安然是借着这把“利刃”修整大周佛宗的势力,皇帝也给荣枯赐下“师号”,可以说是将此人从皇家的角度高高捧着了。   而从此之后,荣枯上师也就搬出了宁王府,转入报恩寺之中开始着手默写经文和翻译失传的孤本。   李安然点点头,对蓝情道:“请他进来吧。”   蓝情浅笑:“喏。”说着,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崔肃趁着这个机会对李安然道:“你把他从西凉带回来,精心调-教了这么久,我怎么觉得他越发琢磨不透了?”   他和李安然当初在虎踞镇的时候就是差不多一块长大的,算是李安然“党羽”之中最早跟着她的那一批,后来李安然打西凉的时候,从西凉带回来这个高昌奴——崔肃第一眼便不太喜欢这个人,觉得他阴气森森,一派鹰视狼顾的模样。   李安然吃了一口栗子糕:“阿蓝他心思太重,性子又偏执,但对我是绝对忠诚的,你不用担心。”   毕竟……自己把他从奴隶坊中带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残缺之人心中会有痛苦和愤怒,也是理所当然的。   荣枯进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坐在李安然对面吃糕点的崔肃,便掐着佛珠对着崔肃单掌行礼:“见过这位贵人。”   李安然笑道:“这是崔肃崔子竹,於菟她夫君的兄长,官拜谏议大夫。”   崔肃只要不喷皇帝,对着别人也算是温和有礼,连忙回礼道:“崔某见过明惠莲花上师。”   荣枯听对方称呼自己的师号,自己先有些羞窘:“当不得,崔御史还是呼小僧为荣枯吧。”   崔肃便笑道:“荣枯上师。”   这其实不是崔肃第一次见荣枯了,之前他因为好奇也曾经去听过荣枯的俗讲,辩法会上他也在旁听之列,只觉得这位法师发辩严密,为人又谦和,让人很是舒适。   这人与人的气质是很难说的,要说漂亮,蓝情也是个美人,但是崔肃就是和他气场不和,荣枯则不一样,他周身气质恬淡温柔,就像是夏日荷塘里亭亭玉立的莲花一般,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也难怪宁王殿下这么喜爱他。   李安然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在报恩寺翻译经文吗?”   荣枯笑道:“经文中有些词在古佛国也不曾用了,小僧又寻不到合适的词汇才能做到信雅达,便先搁置下来,想四处寻寻灵感。”他顿了顿,又补充,“恰好前段时间做了些柿饼,栗糕和醋菘,想到殿下要远去威州,路上一定舟车劳顿,便给殿下送过来。”   他递过来的包裹并不大,里头只装了一瓶切碎了腌渍好的醋菘,还有用油纸包好的柿饼、栗糕,这些都是李安然的口味,就着这醋菘她能喝两碗米粥,拿来夹烙饼也是极好。   她笑道:“你这还真是费心了。”   荣枯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崔肃在边上道:“说到舟车劳顿,阿景的调派下来了,说是过两个月就要动身和使团一起出发去安南,虽然这差事是他自己求的,但是安南气候湿热,又多瘴毒,我实在是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带足了药。”   “这个你放心好了,阿耶可宠着於菟呢,这次虽然不让於菟和他一同去安南,但是派了两个顶好的医工跟着,定是一帆风顺,顺利取回三熟良种回到天京。”   荣枯道:“三熟良种?”   李安然扭头看向他,笑道:“是呀,解决了地,还得解决种子,若是接下来还能找到别的高产作物,那就更是进了一步了。”   只是大周这片土地上,经历了这么多次的饥荒和灾祸,所有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其实都几乎已经被筛选过一遍了,若是想要找又容易存活,又不畏干旱、寒冷的作物,恐怕还得往外寻找。   西域也好,南海也好,或者靠近交趾一带的婆罗洲,除却西域以外,都是先人杂记、野史、游记上曾经记载过,后来却没有人再继续前往探索的地方。   李安然很想去这些地方碰碰运气,一来并不算远,以大周的造船、航海技术是可以到达这些地方的,二来南州边沿地区早在魏朝就有人前往开荒,如今也算是岭南的大县,她打算以威州、南州为据点,建造可以远航的大海船。   之所以第一个船厂选在威州,这完全是因为威州是自己的封地,并且相对的比南州更富裕一些,也更经得起“造作”。   而且威州一带多海盗、水匪,在威州建船厂,也能起到震慑这些人的作用。   有了大海船,相应的就需要水师,大周也不是没有渡江水师,但是海上行驶和河上行驶,怎么想都应该……可能……也许……不是同一件事?   当然,要是同一件事的话,那就方便多了。   需要她筹谋的事情还有很多,其中困难自然也不会少,只是李安然非但没有觉得头疼,反而兴奋得很,甚至有些跃跃欲试,仿佛一朝回到了当初拉起赤旗军精锐时候的岁月。   她又找到了少女时的那种热血澎湃的感觉。   崔肃见她两眼放光,就知道她又在筹谋什么大事,跟着她这么多年,他都已经习惯了这人时不时做出惊世骇俗之举,久而久之也就见怪不怪,甚至愿意起身跟上她的步伐了。   他双手交叠道:“既然殿下心中已经有沟壑了,那么容臣在此同殿下告别,我二人,威州再聚。”   李安然也站起来双手交叠:“子竹先行,威州再聚。”   红珏要留下来扶持老六女学的事情,所以她这次南下,带的是蓝情。   荣枯目送崔肃离开,手上掐着佛珠,面上神色依然温柔恬淡:“小僧祝殿下,无往不利。”   李安然粲然一笑,欣然收下了这祝愿。   至于荣枯自己……   他想起了自己默写、翻译孤本时那些细微的魂不守舍,难以下笔。   不只是寻不到词来表达经文原意的“信、雅、达”,他自己的心境也难得的动摇了几分。   他是到了“坎”上了。   罗汉垂眸,将眼底的明暗尽数收敛。 第70章 “我先去看看文承翰,而后再去南……   多吉又来找荣枯论禅了, 象雄使团前不久被大周皇帝拒绝了和亲的请求,皇帝赐了他们一些金银财宝就令他们回到象雄去。   使团将在七日之后动身回到象雄,向他们的新王赫也哲传达周朝皇帝的意思。   多吉作为使团的一员, 自然也要跟着一起回去的,只是他行礼不多, 也用不着收拾什么, 干脆天天都来听荣枯的僧讲, 同他论禅。   今天他二人探讨的是“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当初荣枯和李安然聊佛经的时候, 李安然就断言这是“诱之以利,呵之以威”,而荣枯立刻回答,在这八个字的背面,是“教之以法,束之以理”。   多吉还带来了一些在象雄流传颇广的经文,老象雄王为了平衡萨满巫师和佛教僧众,干脆让萨满巫师们也加入僧人翻译经文的队伍,希望借此机会渡化吸引一些原来笃信萨满神的信徒。   然而接下来十几年, 萨满信徒和僧众之间的冲突越来越多,经常会出现萨满信徒手持利刃杀入象雄佛寺的情况, 往往这样的事情一发生,就伴随着焚烧经典、杀死僧人活祭——久而久之, 在象雄的僧人也开始用武器武装寺庙, 训练僧兵。   但是在这十几年漫长的冲突之中,还是有不少经文的残本,萨满教徒参加翻译的经文流传开来。   荣枯接过多吉给他的经文, 将整本读过之后,微微皱起了眉头:“这经文翻译有问题。”   多吉道:“上师请赐教。”   荣枯指着经文残本上的“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这一段道:“这里的理解是错误的。所谓‘以欲勾牵’并不是什么都可以的。”   多吉当然知道所谓的“以欲勾牵”之中的“欲”其实指的是吸引别人注意佛法的手段,比如说在大周极为兴盛的净土宗,便是以净土福报为“诱”,吸引诸多畏惧生死的凡夫俗子信奉佛法。   但是……其实也就是到这里了。   毕竟普罗大众慧根浅薄,被“净土福报”诱惑之后,便将“得到净土福报”作为学习佛法,尊崇佛理的目的,这便是本末倒置。   就像是难陀被佛陀带着前往满是美丽天女的天界,从此对天界的享受产生了向往而学习佛法,却被告知自己最终会因为沉溺于“五欲”而堕入无间地狱一样。   将“享受欲望”当做是学佛的尽头,这就是普罗大众容易堕入的迷障。   对于荣枯和多吉这样聪慧又博览群书的法师来说,他们对这句话的理解并没有什么错误之处,但是问题却在于荣枯对于这个“欲”——也就是吸引他人的手段,有自己的另一套见解。   多吉笑道:“金银珠宝,美貌天女,净土福报,都只是吸引学习者同往超脱的一种手段罢了,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他来的时候,发现荣枯的竹箱收拾好了放在一边,似乎是准备出远门的样子。   荣枯上师是皇帝亲自赐下师号的圣僧,他要是打算远行的话,得先和祀部报备才行。   多吉只见荣枯垂眸,摇摇头:“涉及五戒,不可。”   年轻的僧人顿了顿,又补充道:“男女情爱,亦不可。”   出家人原本就应该远离男女之事,想要通过品尝男女之爱而悟得空性,那更是邪道之行,不仅误了自己,还要平白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子,将她当做道具、诱惑、业障来侮辱。   荣枯对此深觉不齿。   这并不是悟道,而是造业,真正的修行之人不应该动这样的心思。   多吉把手放在下巴上,思考了一会,便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一本经文:“请上师看看这个。”   这本经文用象雄布包得严严实实,荣枯打开之后,只看了一眼,便将它合上了:“法师不要再将这样的东西拿出来了,这便是我所说的不可以为‘欲’的东西。”   多吉道:“这是从古佛国传来的经文,虽说如此,小僧……”   荣枯一向是个温和有礼的人,哪怕是在辩法的时候,也从不打断他人的发言,此刻却皱着眉头阻止道:“佛国佛法凋零,故有邪道趁机将自己的外道修行之法混入其中,好混淆佛弟子的认知,纵使是从佛国传来的东西,也要秉持着智慧筛选其善恶,不可一味吸纳,不然一定会反受其害。”   他说得严肃,脸上似乎有些不忍,连说话的语调也叹息了起来。   多吉点头,连忙将那本经文收了起来。   他当初得到这本经文的时候,其实也不太相信这是佛说,只是想拿来试试眼前这个血气方刚的“上师”罢了,毕竟这经文之上不仅有文字,还绘制了许多详细的男女欢喜修行之图。   荣枯不过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僧人罢了,看了此物居然只是皱着眉头驳斥这是邪道之行,脸上没有半分尴尬恼怒,反而十分怜悯。   多吉这些日子和他讲经、论禅、辩法,经过多次试探,他对于荣枯的佛法造诣已经是五体投地,这本经文,已经是他最后一次试探这个比自己小了一轮的“上师”了。   ——只是越是和荣枯交流,他就越想要将这个年轻人绑……不是,是请到象雄去开坛讲法。   只是这一次他是独自一个人前来的,所以行动不便,象雄新王想要和大周和亲的想法很坚定,不是大周皇帝拒绝一次,赫也哲就会乖乖放弃的,多吉认为自己还有机会再来大周。   到时候,可以多带几个师兄弟一起前来。   “我看上师收拾了东西,可是打算远行?”为了将气氛活跃起来,多吉收好经书之后又问了一句荣枯。   后者浅笑道:“我翻译经文遇到了坎,想要四处走走,吸纳一些新的知识,看看能不能将自己手上的一些孤本翻译得更加信雅达一些。之前已经和祀部报备过了,文牒应该过一段时间就会批下来。”   若说他要去哪……   荣枯脸上的笑容像是初春的阳光一样绵软又轻柔,他似乎陷入了一种回忆的状态。   多吉看他的时候,觉得他似乎是站在自己眼前的,却又像是已经行走至千里之外。   番僧在思考了片刻之后,双手合十,默默地告别了荣枯。   ——   李安然坐着船一路颠簸,到达威州地接的时候,翠巧正在渡口等着她。   文承翰受伤之后,一直在刺史府中养伤,左胳膊一直吊在脖子上——他唯一庆幸的就是刺客当时伤的是自己的左手,而不是他提笔写字的右手,不然万一他伤了筋骨,再也不能写字了,那叫他怎么办才好。   翠巧上了船之后,便对着李安然行了一礼:“属下见过大殿下。”   李安然摆了摆手,让她免礼。   翠巧被派去暗中保护文承翰,这半年来一直都在以飞鸽传书把文承翰的消息送到李安然的手上。   文承翰刚刚到威州,就去视察了盐田,并且立刻开始着手打击海匪。   李安然一开始还看,后来几乎就不给翠巧指示了,愿意无他,只是因为……李安然从这些事无巨细的报告中看出了一件事。   翠巧她,并没有暗中保护,她大大咧咧就直接出现在了文承翰的身边,不知道怎么当了他的贴身侍婢。   李安然端起边上的药喝了一口,苦得直咧嘴:“翠巧啊,旁的我都不怎么关心,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混到文承翰身边的。”   文承翰是寒门出身,自由聪慧,为人节俭,即使考中了举人也没有借着朝廷那些补贴买几个奴婢回来伺候自己,反而将这些补贴存着拿去买书,剩下的才雇佣了一个小书童帮自己处理些生活琐事。   翠巧生的虽然不是十分美貌,却也有七、八分可人,算得上“美婢”了,留她在身边红袖添香,似乎不是文承翰的性子。   他如今都已经是二十有四了,还没有说下亲事,并不是因为朝中没有人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而是文承翰这个又臭又硬的家伙,表示要把女儿嫁给自己,就要做好女儿跟着他过清贫日子的准备,他本人也并不会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岳丈而在官场上站队。   这种硬骨头、刺头子、茅坑里的石头,官场嫁女原本就是为了让有为的士子站队,他这话一出,谁会把女儿嫁给他。   翠巧双手交叠,瞥了一眼边上的蓝情道:“属下一开始其实是用‘卖身葬兄’的幌子,堵在文刺史前往威州的路上,指望他能收留下属下的。”   李安然:?????   “不会吧,这我都不会上当啊。”李安然吃了一口边上的甜羹,满脸不可置信。   “文刺史虽然将‘葬兄’的银钱给了属下,但是却并未想把属下留在身边做侍女。”说到这,翠巧脸上的表情越发冷漠,“他说,龙兴元年,陛下曾将‘不得以良籍买卖入贱籍、奴籍,改‘买卖’为‘契佣’,违者罚钱千缗,杖三十,主犯流五千里,坐三代’,他身为天子门生,自然应当笃行大周良律。”   翠巧的表情越发冰冷僵硬,似乎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死脑筋,臭石头一样,满脸嫌弃地继续道:“他说,他念在我是在林州境内犯事,不在他职权之内,又是初犯,又是自卖,便下不为例,放过我了。属下一路跟着他死缠烂打,进了威州境内,他实在是拗不过我,才雇了我做粗活丫鬟。”   李安然的表情扭曲了起来。   半晌之后,她才拍着膝盖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这个文承翰,有趣,这人真真有趣!”   她笑得眼角都沁出泪来了,抬起手指擦了擦眼角,神色又恢复如初。   “孤改变主意了。”   “我先去看看文承翰,而后再去南珠局。” 第71章 但将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崔肃到达威州州府比李安然早, 早早的就借住进了刺史府,因为他是作为“代天巡查”的御史,所以身边自然有金吾卫护卫。   崔肃一住进刺史府, 这些金吾卫就自然成了刺史府的又一安全保障。   这也让其他观望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这天正下着蒙蒙春雨,刺史府外头突然来了一辆马车, 从马车上下来的人用斗笠和黑衣将自己遮蔽的严严实实, 却见崔御史亲自出门迎接, 不由的让人好奇这来访的人到底是谁。   对方身量高挑,步伐轻健,显然是个练家子。   濛濛细雨和泥泞的路很快将来人的脚印掩盖住了。   躲在树下偷偷张望着, 扮作乞丐观察刺史府情况的细作吐掉了嘴里的草杆,刚想捧着碗站起来到别的地方去“乞讨”,却有一双脚停在了他的面前。   细作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个一头金发梳做汉人男子模样,有着一双碧蓝眼睛的胡人。   高昌奴在天京之外的地方虽然少,却也不是没有,威州的大户人家也以蓄养姿容清俊的高昌奴为显富手段,所以细作有幸在当地的豪富盐商家中见过几次来自高昌的男女奴隶。   后者手上掂着两枚铜钱,脸上挂着和善的笑, 身上则配着上好的银香囊,正在袅袅散发出让人心旷神怡的香味, 那香料的用料一定很好,即使在这样细雨蒙蒙的天气, 也能持续散发出让人舒适的甜味。   这高昌奴生的很美, 以至于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太阳一样,慢慢的都是无邪的少年气, 会让人觉得他脸上那两撇金色的胡须有些不配出现在他脸上。   但是,细作没有时间欣赏这美。   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在这个高昌奴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作为细作多年训练之下的直觉正在拼命的警告他一件事。   来者不善。   自己被看穿了。   他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颤抖着伸出捧着陶碗的左手,嘴里嘟囔着“大爷行行好”,一边试图拉进自己和眼前这个高昌奴的距离。   另一只手,则捏紧了藏在袖子里的短剑。   蓝情掂着手上的那两枚铜钱,像是浑然不觉对方的戒备和杀意一样,将这两枚铜钱放进了对方的陶碗里。   就在铜钱触碰碗底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时,一抹寒光突然直奔蓝情的要害而去,后者只是轻易一侧身,那寒光擦着他的腰间闪过。   蓝情连手都没有动,只是向后撤了一步,同时伸出左脚,便接着惯势就将对方绊倒了。   而细作的目的也不是杀了蓝情。   雨越下越大,以他引以为傲的轻身功夫,只要能窜开对方十步,进入他更加熟悉的坊市之间,他就有把握甩掉这个高昌奴。   雨确实越下越大了。   原本落在人身上不痛不痒,甚至只能薄薄沾湿一层衣物的细雨,逐渐变成了勾连天地的珠帘。   蓝情回身,站在原地不曾动。   却见那个扮作乞丐的细作,刚刚走出两步,突然脚下一软,“噗通”一下砸在了泥泞的水坑之中,再也没能爬起来。   翠巧撑着伞,走到蓝情身边:“蓝书吏,他死了吗?”   “我用迷毒向来是有控制的,不至于死。”蓝情向前,蹲下,抓住了那个细作的一只脚,将人脸朝下往一边拖去,“大殿下身边暂时劳烦你护卫了,我得去换一身衣服才能见大殿下。”   “那是自然。”翠巧收起油纸伞,走到刺史府大门屋檐下抖了抖伞,才推开角门进去。   蓝情淋着雨,叹了口气。   他的金发现在湿哒哒的,不住往下滴水。   他将目光放在了被自己捉着脚的细作身上:“那么……落在我手上了,总得给点什么才是。”   李安然进入刺史府之后,文承翰带着伤在正厅拜见了她。   毕竟,这个臭石头就算是心里再一万个不愿意见李安然,她始终是皇帝亲封的一品亲王,而且在威州这段时间,他似乎开始理解为什么李安然把自己撸到了春闱第四,还把自己发配来威州做刺史了。   威州这块地方,各处势力盘根错节,需要一个有胆量,也有智谋的刺史来快刀斩乱麻。   他刚刚来到威州的时候,就以慰问的名义召见了各路盐商,而各路盐商以为他和之前的刺史一样是个容易和稀泥的角色,开头三个月对对方送给自己的礼物来者不拒,就在对方放松了警惕的时候,突然发难将两个最为典型的盐商下狱,公布他们侵占他人田产、逼死盐农、买卖良籍的数项大罪,迅速将他们抄家流放。   剩下一部分盐商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偏偏在那之后,他的态度又缓和了下来,依然留着这些人给自己的“礼物”,却将态度较为缓和的一部分盐商都请过来一一安抚,许诺这些盐商若是尊崇新税法,便会向朝廷讨要嘉奖,最终软硬皆施,重新定制了盐税,并且减轻了盐农的盐税负担。   这一系列雷霆一般的手段,打得威州势力最为豪横如地头蛇的盐商一帮猝不及防,溃不成军。   自然文承翰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招人恨的,什么时候被人雇凶刺杀都不奇怪,毕竟威州海匪横行,只要做的足够干净,他的死完全可以推在海匪的头上。   不过,文承翰既然敢来威州做这个刺史,他就完全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憋着一口气也得做出点利国利民的事情来。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是他最后死了,来调查此事的御史没有查出真相来,能换来朝廷严厉惩治海匪,也算不亏。   他如今站在李安然的面前,他人原本就清瘦,受了伤吃了几天的补血药,整个人反而更憔悴了几分。   翠巧熬的补血药太难喝,这大概是最大的原因。   这还是文承翰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李安然,对方一身劲装,将长发盘成胡髻,只是简单用一根头绳扎盘起来,整个人显得非常干净利落。   偏偏这又不是普通的女着男装,她即使穿着男装,也要用褚黛将自己的眼尾画得微微上挑,精细装饰一番自己的面容,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别人。   她是个女子。   她手握自己手上的这些权势,不需要抛弃自己作为女人的身份,来迎合士子们心中的那一套三纲五常,世事伦理。   文承翰自幼读的是圣贤书,心里有一腔为国为民的抱负,他现在的心情不可以说不复杂。   毕竟作为一个传统的士子,甚至是在男女伦常方面有些死板的士子,他并不太能接受李安然一个女人和他们一样出入朝堂,对朝堂之事指手画脚。   然而作为文承翰本人,他却有些为李安然这个人的坦然和孤勇所折服。   简单来讲,如果李安然是个皇子,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成为宁王党。   李安然在上座坐下,伸手请两人坐下,崔肃先坐下了,而后文承翰犹豫了一下,也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翠巧刚刚好进来,文承翰有些复杂的看了她一眼,而翠巧也下意识地瞥了文承翰一眼,最后迈开坚定的步伐,站到了李安然的身后。   文承翰苦笑:“你果然是宁王殿下派来的。”   翠巧绷着一张脸不说话。   “孤让自己的贴身侍婢来护卫你文续之,难道你还觉得此举不妥不成?”李安然挑起眉毛,浅笑着看着眼前这个士子。   续之,是文承翰的字。   文承翰沉默了一会,道:“多谢大殿下救命之恩。”   如果那个时候,翠巧不在自己身边,他文承翰已经是一具死尸了。   李安然的嘴角依然噙着笑,她拍了拍自己劲装下摆上的水珠,笑道:“文刺史在威州这段时日,做的事情很好啊,有胆有谋,手段凌厉,称得上是奇才了。”   文承翰低头:“大殿下谬赞了,臣只是在其位谋其职,想尽力替威州的百姓,为这大周的天下做些什么罢了。”   李安然道:“本王有一事不解,还请续之为我开解。”   她周身气势非凡,虽然嘴上说着客套话,整个人的动作却相当的倨傲,这是一种天然的,上位之人才会有的气势。   文承翰道:“不敢谈开解。”   他心里隐隐觉得已经猜到了李安然要问他什么,却觉得即使她这么问,自己也绝对不会有丝毫露怯。   “当初续之在春闱上交的考卷之中,文章写的很好,本王尤其喜欢那句‘君者,民玉成之’。”她站起来,走到文承翰面前,张开自己的双臂,“而你在最后,却宁可抛弃之前的金玉之言,愣是要续上一段大逆不道的糟粕,直指孤把持朝政,牝鸡司晨。”   “如今孤就在你的面前,就问你一句,你是否还是觉得,孤不配站在这朝堂之上,做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乃至储君。   她身上的气势太强,以至于原本觉得自己不会紧张的文承翰,在这一刻也觉得喉咙发干,心跳徒然快了几分,额角也沁出汗来。   翠巧在一边冷眼看着。   过了一会,文承翰才压下这种喉咙发干的感觉,将双手交叠在一起,反问了一句:“在臣回答殿下的问题之前,可否请殿下先回答臣一个问题。”   李安然扬起下巴,笑道:“说吧。”   “臣听闻殿下在天京办辩法会,广收佛寺所占的田产,同时重建祀部,将所有寺庙之中的僧人再次甄选,不配位者勒令还俗。若有愿意留在义学之中教学的,可以暂时保留僧籍,同时扩大义学招生的范围。”文承翰吞了一口口水,“敢问殿下,到底目的为何?”   如果是为了拔擢寒门,打压世家,那她不必绕那么大一个圈子,要在寺庙之中举办什么“义学”,毕竟读书、考试、做官这种事情,也是需要天赋的,义学中出去的一些蒙生,可能终其一生也考不上一个秀才。   他们之中,也有可能一些人学了一些道理,就离开了义学,外出经商、行脚。   办义学,可以说付出甚多,收获却很少。   就跟她在赤旗军里教那些大字不识一个,出身草莽的兵识字一样。   李安然只是看着他,笑道:“敢问续之,你对‘何为人’有什么看法吗?”   “孤可以在这里告诉你。”   一边的崔肃像是想起了什么值得怀念的事情一样,嘴角也挂起了笑意来,张开嘴随着李安然的话语,自己也轻声默念起来。   “孤想要一个天下,这个天下,所有人都能活的像人一样,老有所养,幼有所教。百姓得饱腹,人人皆能识文断字,明辨是非。这就是孤唯一能想到的,让我大周千秋万代的方法。”   崔肃叹息。   他仿佛梦回了那千里苦寒的胡地,看着那个将长发梳在脑后,手里握着一根树枝的少女,站在石头上指着远方。   “这个梦,要花掉孤的一辈子。”   “所以,要先从改掉军队的沉疴开始,拉起一支真正意义上的王者之师。”   “即使几十年,几百年之后,有人来证明孤如今所想、所做,其实是走了一条错的路,孤今天想得一切,最终也成为了后人眼中的‘沉疴’,那孤也为后人走出了一条‘不可再踏上’的错路,可以为千秋作警示!”   ——但将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大概也就是这样一种气魄,让崔肃在那一刻,毫不犹豫地,折服在了她的一腔“孤勇”之下。   这世间,怎么会有像她这样的人呢?   崔肃其实想不明白,当然,他觉得这世上,大概也没多少人能想明白吧。   这个梦要耗费掉的,岂止是她一个人的“一辈子”。   值得吗?   至少,她觉得值得,自己觉得值得。   那就够了。 第72章 “去追寻小僧的缘法,小僧的劫数……   丁船头在运河上做了十几年漕运, 他的船通运南北货物,多以米粮、药材为主。   为了方便做生意,他还把自己八岁的儿子也一起拎在船上, 丁娃儿在他爹爹装货、卸货的时候,就坐在一边的船头上甩着两只小黑脚, 一二一二地数着来回搬货的漕工。   突然丁娃儿看见人群里走过来一个身穿青色僧袍的年轻僧人, 手上缠着一串白色的菩提佛珠, 丁船头原本将东家的货物都装好了,扭头却看见有个僧人站在船边上,身上背着个大竹箱, 那竹箱上头支棱出两根竹竿,撑着遮阳防雨的油布,后头还挂着一个竹篾斗笠。   最奇的是,他的油布小篷上,还窝着两只相互依偎的银团子,仔细一看,居然是两只温驯的小鸟。   他连忙双手合十道:“小师父,我们这还没到午点,没有斋饭施给师父。”   僧人笑道:“不是来讨斋饭的。”   荣枯单手掐着佛珠行礼道:“小僧问了许多船家, 说近几日只有施主的船是往威州方向去的,所以撞着胆子来问问, 能不能搭载小僧一程。”   祀部批下文书的时候已经迟了,荣枯原本的过所缺了几页, 于是祀部的官员便重新给他发放了一份过所, 方便他在大周境内行走。   这么一耽搁,原先一批前往威州的商船便在荣枯离开报恩寺之前便出发了,荣枯扑了个空, 要等下一批又要三个月后,所以便亲自跑到渡口来碰运气。   他一连来了渡口好几天,周边的船家见他都有些眼熟了,今天才告诉他丁船头一家要往威州的方向去。   丁船头常年在运河上讨生活,一张脸上早被太阳晒满了皱纹,肤色也黝黑,连带着边上的儿子也是黑的。他家婆娘几年前生了坏病死了,他想娶新媳妇得再攒几年钱。   威州这条水道一般都是大船队才会去,要知道威州靠海,多水匪和海匪,往往是几家漕运雇了水镖一起走,才能安全些。   丁船头道:“小师父,我虽然是往威州的方向去的,但是我这船到贞州就靠岸了,你要去威州,得等漕运的大船队回来才成。”   荣枯道:“施主好心顺我一程便好,到了贞州我变下船,自己步行去威州。”   他说话腔调温软,谦和有礼,丁船头扭头看了看儿子和手下几个漕运的兄弟,还没等他开口,便听到荣枯道:“也不会让诸位施主为难的,小僧自己有带米粮和盘缠。”   他都这样说了,边上一个年轻的漕工道:“那也行,老大,咱们带他一程吧,回头让小师父给俺娘念段经。寺庙里的师父贵,咱们请不起。”   荣枯心里听着有些不是滋味,便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丁船头想了想,道:“也行,小师父你上船吧,我们带你去贞州,也不要师父的盘缠,小师父回头给我婆娘念段经,她当初去的时候,我都请不起庙里的大师父给她超度……”   荣枯道:“自然乐意效劳。”   说着,便踩着踏板上了船。   这本来就是运货的船,虽然是大船,船舱里却摞满了麻袋,几乎无处下脚,十几个跟着一起去贞州的漕工挤在船尾,一路上的吃喝拉撒都挤在这么个小地方。   荣枯身上的僧袍虽然旧,却很干净,人生的又白净,以至于他一出现在后舱,那些身上脏兮兮、面色黑黝黝的漕工都有些不太好意思靠他太近,一个劲的往后面挤,给他腾出地方来。   荣枯身上原本是熏着香的,进入这到处都是汗酸味的后舱之后,他身上的香味也就无济于事了。   只是他神色如常,对着请他上船的年轻漕工道:“敢问令堂的生辰八字?”   那漕工哪里听过这样文绉绉的称呼,连忙想站起来回话,脑袋却不慎撞到了边上凸起的矮架,“哎呦”一声抱着头蹲下了,引来其他几人大声却善意的嘲笑。   “小师父是问俺娘的生辰八字吧?这个俺也不知道具体的时候,就听俺娘说她是白天生的,日头挂的老高的……”说到这,这小漕工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从衣服里掏出一个脏兮兮,似乎带了许多年的布袋,“这是俺娘在俺小时候问庙里求的平安符,要不然,师父你对着这个平安符念吧。”   荣枯低头,这个布袋上的针脚细细密密的,里头包裹着一个三角形的形状,一看便知道不是佛宗法器。   应当是大周流行的道家符咒。   对于他来说,这是外道。   但是他却没有拒绝,只是双手接过这轻飘飘又沉甸甸的,连接母子阴阳念想的外道符咒,将它放在木鱼边上,闭上眼睛念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   他念经的声音很好听,淳淳的就像是三月的溪流,原本那几个漕工之中只有小漕工才老实坐在荣枯对面听着他念,后来那几个年长的也围了过来。   荣枯一巡经文过后,那小漕工才迷迷蒙蒙道:“师父,俺娘吃了一辈子的苦,又很尊敬你们这些师父们,她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吗?”   荣枯一时间有些哑然。   只是他看着对方那双迷迷瞪瞪的眼睛,莞尔浅笑:“自然是能的。”   那小漕工便笑了,露出一排不太干净的牙,却被他黝黑的肤色承托的反而有些白。   “小师父,我跟你说,他们都说要给家里人找个高僧、找大师父念经,家里去了的人才能安宁,越是那种大师父,下辈子投胎就投的越好,但是俺们这种小老百姓,请不起寺庙里的大师父……小师父,你是哪座庙里的师父呀?”这小漕工是个活泼的性子,说话也多,拉着荣枯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大堆。   “小僧是报恩寺的。”荣枯双手合十,温和耐心地回道。   “报恩寺?”边上几个年长的漕工笑着退了小漕工一把,“占着大便宜了,报恩寺的师父向来只给达官贵人做法事的。”   小漕工也觉得自己撞到了大运,揉着被拍痛了的胳膊,嘿嘿笑起来。   荣枯看着他们,面上依然挂着微笑。   他对于轮回转世这一套,有自己的看法,并不苟同净土宗的宗旨,但是面对这些人,他却不想以自己的那一套高深的佛理去辩论。   ——这不过是一些红尘之中的芸芸众生,为生死和别离寻得的,浅薄却真诚的慰藉。   它的本质,是芸芸众生,对于这个红尘俗世的无奈,和发自内心的七情六欲。   是爱,是欲,是人。   若要以自己那一套刚硬的空性禅理,去强行掰直他们对于佛法的理解,那大约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残忍”。   所以。   以禅宗理法之身,暂行净土法宗之事,又有何不可呢?   漕运船上很少有什么娱乐,不摇船的时候,这些漕工就挤在后面睡觉,吹牛,荣枯的到来倒是给了他们一些别的事做。   荣枯知道他们识字不多,不一定能听懂高深的佛理,便选择净土宗一些关于因果轮回的故事,每天给他们讲一些。   漕工不识字,听着也津津有味。   倒是丁船头那个八岁的小儿子,在船上跑来跑去,虽然年才八岁,却也能帮忙做点烧水,搓衣的活,如今和荣枯的那只狸花猫混熟了。   荣枯从报恩寺里出来的时候,原本是打算把两只雀、一只猫暂时托付给报恩寺的沙弥们的,谁知道自己刚出门没多久这三只小东西就跟了上来,怎么也赶不走,似乎想跟他一起去威州,荣枯赶不走,只好一并带着。   小孩子喜欢猫,经常钓小猫鱼,丢进锅里煮了拿鱼头喂猫,狸花猫自然也和他亲近,加上漕运船上运的是粮食,这狸奴反而在这找到了新活计,刚来两天就逮了两只又肥又壮的耗子,引得漕工们高声叫好。   荣枯坐在船头,吃着自己带的胡饼,却见丁娃儿抱着猫坐到自己边上:“大师父,你为什么要养个猫啊。”   两只银喉落到荣枯手上,啄了一下他手上的胡饼屑,荣枯便掰下来一些,放在一边由它们俩啄食。   “别人送的,只好养着。”荣枯如实回答道。   “那你把它送给我吧。”丁娃儿道。   荣枯摇摇头:“是尊者赐,不能转送。”   丁娃儿失望道:“这样啊。”   他到底是小孩子,失望了没有一会,便道:“大师父,你去威州做什么呀?”   荣枯垂眸,手指轻轻捻了捻脖子上戴着的白玉菩提佛珠:“去追寻小僧的缘法,小僧的劫数。”   丁娃儿虽然小,但是跟着听了这么多天的佛经故事,也知道“劫数”是个不好的词,便道:“既然知道是不好的事情,大师父为什么还要去追呢?”   荣枯笑着摸了摸丁娃儿的脑袋:“这世上的劫数,不是躲藏就能消弭的,不去正视它,最终只会积少成多,化作自己的魔障罢了。”   丁娃儿听得懵懵懂懂,只好低下头继续摸怀里打哈欠的狸花猫。   天色将晚,漕运船逐渐接近贞州,江面上逐渐燃起了点点火光,丁船头和几个漕工原本是在各处警戒的,只见那些燃起的火光向着漕运船迅速靠拢过来。   荣枯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夜间出来打鱼的渔船,但是看这速度似乎是轻舟,便也觉察出不对来。   “不好!”丁船头怒喝一声,一把拎起儿子把人丢进了后船舱,顺便把荣枯也一起拽了起来往后船舱推,“遇上水匪了!” 第73章 还等什么!赶紧想办法救人啊!……   轻舟大约有四五艘, 上头都载着两、三个蒙面捉刀的水匪。   大周允许民间私藏利刃,却不允许私藏甲胄,所以从最好的尨州铁打造的直刀, 到西域传入的胡弯刀,又或者是这些水匪手上拿着的烂铁白刃, 花点钱都能在铁匠铺里买到。   贞州向来是比较安稳的地方, 贞州水道上经常会有官服的“水武侯”巡逻, 很少会出现水匪。但是自从前段时间文承翰到任威州,先从打击威州水匪开始,便有一部分威州水匪借着熟悉水道往外逃窜, 跑到了林州、贞州的地界继续做这打家劫舍的生意。   这段时间贞州的水武侯们工作量也骤然多了起来。   围困住荣枯所在的漕运船的,正是一批从威州逃窜出来的水匪。   他们登上漕运船之后,很快就将船上的十几个漕工都控制住了,拿到船头跪着,又有两个手持白刃的贼人从船舱里搜出了荣枯和丁娃儿,将两人连拖带拽也拉了出来。   荣枯下意识的将瑟瑟发抖的丁娃儿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了这个孩子。   “这漕运船上怎么还有秃驴?”一个水匪怪道。   他一开口就是威州口音,丁船头连忙道:“各位好汉,各位好汉, 我们这是运粮食的漕船,没有多少钱帛孝敬各位爷爷, 老船头这里有些铜钱,还请各位好汉笑纳, 千万要放过我们这一船人的姓名才是。”   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水匪了, 许多水匪为了防止被他们打劫的漕船去水武侯那边报官,都会扣下一两个人质,待到确定无人报官之后, 再用麻袋装了往野外一丢,任由对方自生自灭去了。   这倒也不是什么“盗亦有道”,纯粹就只是当今皇帝继位的时候,面对大周初期层出不穷的匪祸,采取了章丞相的建议,将“匪”分为二等,盗财而不伤命者,官服亦不斩。另一类杀人越货的,则处腰斩。   久而久之,这些当强盗的也学奸猾了,从中摸出了一些门道,以及防止被打劫的商户去报官的方法。   漕帮兄弟上了船便是无血缘的亲兄弟,谁也不能放弃谁,所以即使被水匪打劫了,忌惮着他们手上还扣着“兄弟”,也很少有被打劫的漕船敢前去报官。   久而久之,这些漕船的船头东家都会准备一份消灾钱,取的就是破财消灾的意思。   这漕运船运的是民间米商的粮,而这些粮商,统一都有来自朝廷的认证,即使把这些粮食都搬走了,想要销赃也很难,不如收了消灾钱划算。   见丁船头上道,为首的水匪也哼笑了一声,从他手上接过装着消灾钱的袋子,打开数了数里头装了几吊钱之后,照理要抓两个人质回水匪寨去。   他们初来乍到,才刚刚在贞州水道附近的莽山上找到一处落脚点,尚且没有修葺完善,不能关押太多人,这还是他们从威州逃窜到这里来之后,第一次开张。   为首的水匪指挥两个手下搬了两袋米上轻舟,又一把揪住瑟瑟发抖的丁娃儿,似乎是考虑到小孩比大人好辖制。   丁船头登时就跪下了:“好汉,好汉,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好汉你行行好——”   那水匪头子一脚踹倒丁船头,正向把丁娃儿从荣枯怀里拽出来,却听到那和尚道:“阿弥陀佛,施主带我走,不要动无辜的娃儿。”   他牢牢护着丁娃儿,不让水匪把孩子从他怀里抢走。   水匪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一巴掌抽在荣枯脸上:“臭秃驴,你有胆子啊?”   荣枯虽然在漕运船上,却不是船老大的亲人,也不是漕帮人,水匪扣押他无用,自然不会想动他。   荣枯道:“这船上都是我俗家的兄弟,如何算无关呢?”   他垂眸看了一眼丁娃儿:“孩子年幼,不好同父亲分离,带我去做这个人质,也是一样的。”他这么说着,便捏着佛珠站了起来。   荣枯身量高挑,竟然比为首的水匪头领还要高出不少,对方看在他是个文质彬彬的和尚的面上,又见他有如此胆量,不免有些惊诧,才道:“行,就带你走。”这么说着,一把揪住荣枯的领子,把他推到了轻舟上,荣枯一个没有站稳,额头上碰了一道血口子。   随后,他带着的竹匣“哗啦”一声也被丢在了轻舟上。   丁娃儿这几天跟着荣枯学识字,他也算聪明,荣枯教了他十几个字,他也一一记下,待到水匪的轻舟远去,丁船头连忙扑上去查看自家儿子是不是受了伤或者吓到了。   丁娃儿揪住爹的袖子,小声道:“爹,师父叫我们去报官。”   小漕工连忙道:“怎么可以呢!若是去报了官,师父岂不是要糟吗!”在他们眼里,荣枯是个真圣僧,有大慈悲的师父,若是他们报了官,万一连累了师父被这些水匪杀了,岂不是造孽吗!   丁娃儿道:“师父被揪出来之前,把他竹匣里的过所藏在米袋里了,说是让爹爹拿着去官服里上报……”他说到这,攥着丁船头袖子的手越发紧了,“师父要是出了事,怎么办呀爹。”   丁娃儿虽然不像小漕工他们那样敬畏荣枯,却知道这师父性格温和,也不嫌弃他又丑又脏,总是牵着他的手教他识字。   庙里那些干干净净的大师父们,都没有他这么好看又有耐心。   丁船头不怎么识几个大字,照着儿子说的,把荣枯藏起来的过所从米袋子里扒拉了出来,攥着这份过所,眉头皱得老紧。   一时间,也难以拿定主意。   荣枯被用麻袋套着光头,被绑住双手坐在轻舟上,走了一路水路颠簸,随后又被人粗暴得从船上拽下来,一路跌跌撞撞、推推搡搡,还走丢了一只僧鞋。   “进去。”最后被人摘掉麻袋的时候,他的眼睛还被光刺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被丢进了山寨的地牢里。   地牢里还关着一个一身袍子脏兮兮的,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   后者听到又来了人,连忙睁开眼看看是谁和他一样倒霉,却没想到是个和尚,脸上的神情立刻扭曲了起来:“嗨。倒霉,怎么是个头上没毛的。”   他原本是贞州枣县的读书人,家里有几亩薄田,过着耕读人家的生活,也去私塾教书赚点束脩,谁知道那日诗兴大发,到江边钓鱼打算带回家切鱼脍吃,谁知道正好撞上这波水匪,被对方给掳来了山寨。   对方逼着自己给他们当“师爷”。   唐书生那是准备去贞州州府参加来年会试的,要是让人知道他给水匪当过“师爷”,那还得了,自然是死活不肯。   于是就被关在地牢里了。   那和尚来了之后,不出片刻便有人来提唐书生出去,他来到水匪正屋里的时候,见到蒙着脸的水匪头子正在翻一个竹匣子,从里头找出了几串铜钱,一些和尚出去行脚要用的东西,还有几个小册子。   便知道他们是让自己来看看这和尚的东西里有什么值钱玩意,顺便看看这倒霉和尚的来历。   唐书生在水匪头领的示意下,看了看那些小册子,自然是出家人必不可少的戒牒和度牒,上头写着这和尚师从何人,又属于哪个宝刹。   “哎呦。”他看着看着,自己先惊了一下,“这位可是天京来的法师啊。”   荣枯的戒牒上不仅记了戒腊时间,师从西域高僧,度牒最后一页上,还印着他在两月之前,得了皇帝亲自赐下的“师号”,这个“师号”下面印着玉玺,再下头才是祀部、户部的印章。   ——这帮倒霉水匪,知不知道自己把什么人物给逮来了?   唐书生思考片刻,果断隐瞒了荣枯的来历:“这是位从天京报恩寺里来贞州传法云游的法师,所以度牒后面的印章多了一些。”最奇怪的是,虽然有度牒和戒牒,但是唐书生却没有看到和尚的“过所”——唯一的解释,就是过所被他藏到了什么地方,用来报官。   报官行,报官好啊,快点来救他出去。   于是他更坚定了用话忽悠过去的决定:“这,好汉,这位法师是个自幼出家的罗汉,您这把人家绑了来,不好吧?”   那水匪头子哼哼一笑,把唐书生给赶了出去,又给丢回了牢房里。   当他回到地牢的时候,正好看见荣枯双腿盘起,坐在濡湿的稻草上闭着眼睛开始念经。   倒是一派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   唐书生原本打算就地睡下,谁知道听着听着,却被这法名荣枯的和尚所念的经文吸引住了,不由侧头认真听起来。   另外一边,丁船头一行人上了岸,交了货,丁船头手里捏着荣枯的过所,整个人都快拧巴成麻花了,一方面大和尚对他们有恩,他也担心大师父在水匪手里出了事,可是若真的按照大师父说的去报了官,水匪狗急跳墙,杀了大师父怎么办?   还是按照老规矩来办事,把事情压下去,等水匪们把大师父装在麻袋里“放了生”,他们多去江边寻寻,指不定就把师父救回来了呢?   他不识字,自然看不懂过所上写的是什么,却有两个在此巡逻的水武侯见他眉头蹙起,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便打折嬉闹顽笑的主意上前来,一把夺过他手上的过所,煞有介事的打开:“看什么好东西呢?”   这些水武侯也不是不知道这些漕工在水道上可能遇到什么,这种愁眉苦脸的,八成是刚刚交过“消灾钱”,正愁眉苦脸呢。   丁船头不敢抢回来,只能由他看。   刚想说两句好话讨饶,却见那个先看过所的武侯瞪大了眼睛,推搡了两下身边的兄弟:“不好、不好了,”他合上过所,“你这破落户,哪里捡到的这份过所!”   他兄弟不解他为何这般慌乱,连忙伸头去看,这一看却吓了一跳,这过所上头,明明写着:大周皇帝御赐“明惠莲花上师”——皇帝亲自赐的,这份过所的主人,是个御前高僧啊!   这样身份的人要是因为在贞州的地界因为水匪出了事,头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水武侯!   这俩水武侯不敢耽搁,连忙带了这份过所去县衙找县令上报,丁船头又不敢阻止,又担心荣枯出了事,急地蹲在地上抽自己巴掌。   枣县的县令收到了过所,也吓得不轻。   这不就巧了,他原本是今年春闱时候外派的士子,自然知道这个“荣枯”是何许人也,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不要说皇帝,大殿下第一个拧了他这个县令的脑袋。   还等什么!赶紧想办法救人啊! 第74章 这人间,是火宅,是苦海,却比他……   水匪头子樊老大最近发现自己的兄弟们有些不对劲。   原本在威州的时候, 他们跟着的是一个大水寨,樊老大在里头当了个小头目,手下也就十几号人。新刺史来了以后, 专门拿他们这些大水寨开刀,三个月内攻克了两个水匪寨, 将为首的一干人全都下狱, 按照大周律判处刑罚。   他们这些小虾米, 趁乱顺着水道一路逃窜到了相对比较安稳的贞州。   樊老大为人谨慎,又被威州新刺史的雷霆手段给震慑到了,不敢在人生地不熟的贞州做杀人越货的勾当, 只敢在江上逮着几个落单的漕运船收些过路钱,等到熟悉了贞州的水道,再考虑做些别的“大买卖”。   他心里原本是这么盘算着的,却发现这几日,刚刚建起来的山寨里有些不太寻常。   威州水匪各种出身都有,有些是家里原本有地,被盐商霸占,走投无路投入水寨的。   有的是家老娘病重,欠了一屁股债, 老娘死了换不起钱就干脆落草的。   还有干脆就是为祸乡里的浪荡儿,氓流混子, 不学无术又不愿意踏踏实实干活赚钱,几个人凑在一起一合计, 就干脆当了水匪的。   像樊老大这种, 自己原本是乡里中吃喝嫖赌无恶不作的混子,奈何人对兄弟极仗义,再怎么混不吝, 也始终有人跟他终日厮混。   但是他手下有几个兄弟,原本是盐农出身,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又要缴税,前些年威州闹了时疫,一条村的人都死光了没人埋,盐商还不肯放他们回去给家里人收尸,从小穿一条裤子的几个兄弟,便心一横投了水寨。   更有冯小五这类人物,原本是威州庐县的杀猪匠,是家中妹子被混子糟蹋,便提着杀猪刀上去砍了那混子的脑袋,而后落草为寇的。   水寨原本就是无法无天的地方,这些人进了水寨,难免也染上一身糟糕的江湖匪气,逐渐变得吃喝嫖赌,今朝有酒今朝醉起来。   可是自从干了第一单买卖之后,他们早几天还会出去沽酒买肉,甚至带几个“野雀儿”回来松快松快,却不知从第几天开始,兄弟们聚在一起吃喝嫖赌逐渐少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总往地牢跑。   樊老大一开始还想歪了,心想着那和尚生的确实是比娘们都漂亮,但是看兄弟几个从地牢里回来的模样,却又不像是去干了那事。   于是便一时好奇,看到冯小五提着从外头买回来的馒头回到水寨,就往地牢去的时候,跟了上去。   地牢里早就挤满了几个还在水寨里没有出去打鱼的兄弟,都盘腿坐着,冯小五将抱着油纸的馒头放下之后,也寻了一处坐下:“大师父,今日讲什么故事啊?”   荣枯坐在上首,虽然四周都是囹圄,他身上却罩着难得从外头溜进来的日光。   这日光柔和,从他身上衍开,落到他四周。   “你来晚啦,”一边的狗四笑道,“师父早讲完了。讲、讲的是什么着火的房子的故事……”   旁听的唐书生满脸嫌弃:“是火宅喻。”   狗四梗着脖子:“这不就是着了火的房子么!”   荣枯浅笑:“都对。”   樊老大贴着墙,一双耳朵竖起来,仔细听着他们在说什么。   却听荣枯笑道:“诸位施主,小时候可曾在莲塘之中嬉戏过?”威州靠南,莲花、莲池并不少见。   冯小五抬起头,满脸感慨道:“俺妹子还在的时候,带她去莲塘里摘过莲蓬,挖过蚌。”说到这,他的厚嘴唇便抿了起来,脸边上的横肉也有些颤。   荣枯垂眸,轻声道:“莲花池中,多两种植物,一是莲花,二是浮萍,世间诸多生灵,便如同这二者。若是要诸位施主选择,是觉得莲花更好,还是浮萍更好?”   冯小五立刻回答道:“自然是做莲花好,若是有的选,谁要做那无根的浮萍。”   狗四笑道:“这就是冯哥你不懂了,当莲花,被人掐在手里玩,摘了莲蓬吃,连根都要被挖了,从来只听说吃藕的,谁听说过捞浮萍的?”   这些人已经在荣枯这里听了好几日的经,一开始还只是一些浅显的佛经故事,互相说说自己当初在威州的故事,家里是不是还有人,说到动情处,还有抹泪的,哭死了的老娘的,冯小五来得晚,也没掉过泪,只有在提到那个年纪轻轻就上了吊的妹子的时候,他脸上的横肉便颤得厉害。   久而久之,荣枯便开始鼓励他们各抒己见,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   就像今天争论莲花和浮萍谁更好一样。   意见很快就分成了两组,一方面是赞同莲花有根,又漂亮,自然是愿意做莲花。另一边则觉得浮萍无用却自在,其实也不错。   唐书生在边上谁也不站,笑嘻嘻看着这帮草莽争论。   荣枯道:“为何不加入他们呢?”   唐书生原本是想说自己一个读书人,跟一群不识字的大老粗一起争论有失身份,但是想起眼前这个和尚是皇帝亲赐的上师,话到嘴边便成了:“要是我,我两个都不选。”   荣枯笑着摇头。   待到两边谁也说服不了谁,过来寻他裁决的时候,他才开口道:“莲花有诸多优点,自然是好的,可它生于淤泥之中,离开淤泥便不能长久。浮萍虽然无根,寿短,却在寿命尽之后,沉入塘中,化作淤泥,滋养莲花,两者相生,绝非无用。”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便是‘轮回’,但是无论是莲花,还是浮萍,都是尘世诸生之一,浮萍有生死,寿短,漂泊无依之苦,莲花有受人把玩,摘叶掘根之苦,恰如诸位施主一般。”   “结寨而居,看上去像是浮萍、莲花丛生,喝酒作了是一时之欢愉,归其根本,却是因为诸位施主在俗世之中受到的无限苦楚。”   “冯施主有冲天之怒,死别之苦。”   冯小五听了,垂着头,整个魁梧的身子佝偻下来。   “四施主亦有离别父母,不得天伦之苦。”   狗四从小死了爹,跟着一帮乡里人不学无术,老娘拉扯他大,他在外头赌钱欠了债,气死了老娘,自己没脸回家,投了水寨,日日吃喝玩乐,浑浑噩噩不晓得过日子,一开始来停经,其实是抱着戏弄和尚的心思来的。   谁知道这和尚说经仿佛有法术一般,说的故事仿佛都能引出人心里最苦的那些东西,他又温和,脸上总是带着慈悲的笑,像极了佛陀菩萨,让人忍不住想和他倾诉些不敢对旁人讲的心里话。   倒也奇怪,和这大师父说完,心里总会畅快些——他不像村里那些老里正,仗着年纪大,拄着拐杖便对他们一顿“不孝子”、“王八羔子”的唾骂,反而更多软语安慰,体谅,真真慈悲和菩萨一样。   荣枯讲完了今天的经,狗四他们就散去了,唯有冯小五留了下来,把两个馒头给了荣枯之后,又恭敬地给他倒了一杯水:“师父,我小妹……”   荣枯道:“已脱离苦海,向着来世去了。”   冯小五是个杀猪的,他原本也不信这些神佛菩萨的事,但是却经常听走街串巷的说书先生、道士说,没有出嫁的姑娘横死了,会变成孤魂野鬼,要做七七四十九场法事才能超度,他出不起这么多法事钱,见荣枯是真有本事的高僧,便想问问荣枯。   只是他还有些将信将疑,于是这次又问了第二遍。   荣枯见他满脸愁容,九尺的汉子佝偻跟个老太一样,便道:“要不然,你弄些纸笔来,小僧替你抄一遍心经,你拿去,一边心里想着令妹,一边摹写心经,抄了七七四十九遍,也就是过了四十九遍道场了。”   冯小五连忙千恩万谢着退了出去,给荣枯弄纸笔去了。   这时候唐书生才凑过来,笑道:“法师真是了不得,在这种地方还能开坛讲法,比我见过的那些和尚都厉害。”   他还是第一次见能这样给水匪讲经的和尚。   荣枯道:“僧所在,即为道场,不必拘泥于庙堂、对象。”   唐书生道:“法师真是慈悲啊。”他叹着气摇摇头,“你这对他们说这些,他们听得懂吗,还让他们行辩论之事……说出来的那都是粗鄙之言啊。”   他是读书人,自然看不起不识字的盲流,纵使被他们抓来关在这当“师爷”,他心里实际上也是鄙薄他们的。   荣枯摇头,否定道:“众生都是有佛心、佛性的,只是因为资质、境遇、出身的不同而限制了这份觉悟,为传道者,不可以其资质、境遇、出身而鄙薄之,而是应该根据传道对象的特点,另寻渡化之法。人,总是要一个一个去传授,一个一个去引导的,从来都不存在什么坐在高台上,对着一群人说法,便能渡化所有人的捷径。”   唐书生自己也是私塾的先生,听到他这样说,脸上微微一红,拱手道:“法师说的是,是我鄙薄了。”   荣枯道:“并没有指责先生的意思,只是以先生的资质,荣枯直接一些说,先生便能有所悟罢了。”   唐书生听他夸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摸着后脑勺笑了。   他只觉得荣枯性格温和、慈悲,是世所罕见的高僧,不由的更好奇起来:“我看师父年纪和我也差不多,无论是学识,还是慈悲都胜过许多老和尚,不知道师父是如何修行开悟的?”   荣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笑道:“大约,是见多了吧。”   见多了这人间的悲欢、苦甜,从丘檀到大周,这条路走了二十余年,他见过无数的生离死别,兵荒马乱,有将师父和僧团请过去讲法,却最终因为忌惮师父的威信,转而又将僧团赶国境的。   也有王室父子、兄弟、姐妹相残,只为了争夺一顶王冠,享乐人生的。   更有军队破城,烧杀抢掠,掳男女为奴的。   ——一边在痛哭尖叫,满脸惊恐。   ——一边却在哈哈大笑,兴奋到红了眼。   这人间,对于聪慧的荣枯来说,就像是一个大地狱一样。   人们聚集在这着了火的房子里,尽情的嬉戏、玩闹,丝毫没有察觉到其中的苦。   他向着火宅伸手,却发现自己也许只能带出那么一个、两个人。   更也许,一个也带不出来。   不够的。   这对他来说,是不够的。   心中焦灼如火宅,自此知道自己学艺不精,只敢讲法,不敢收徒。   直到……   他遇到了这世间万物中,最刚强难渡的那一个。   她不曾想把火宅中的众生喊出来。   她选了一条佛都未曾想过的路。   她想扑灭这火宅上的火。   以至于,只是看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的样子,他心里那焦灼、无力的火,也会逐渐平息下来。   是啊。   怕什么呢?   只要是走起来,每走一步,都会距离自己想要的未来更近一步。   哪怕是倒在了半路,也比停留在原地强。   这人间,是火宅,是苦海,却比他想得更值得眷恋。 第75章 “赤旗玄甲旧部,奉皇命前来护驾……   “查出来了?”   李安然坐在上首, 手里的茶盅盖子一下一下轻轻擦着茶盅边沿,发出让人心里一阵阵发毛的“嚓嚓”声。   蓝情双手交叠:“是威州本地的一些世家,原本就是山高皇帝远, 文刺史来了之后,秉持着陛下的旨意丈量土地, 触到他们的利益了。”   文承翰道:“这些世家同盐商向来有勾结, 我拿那些盐商开刀的时候, 就试过他们了,小家族尚且还好,唯有方家势大, 这一刀砍在他们身上,想必是不怎么吃得下这个委屈的。”   这些在威州生根的世家们,大多数是魏朝后期,天下大乱的时候搬迁到南方来的,要说根基,也未必有多么稳固。   这些世家来到威州之后,按照以前在中原干的那一套,趁着天下大乱,朝廷无力掌管林州这样的南地的时候, 大肆圈地,这样当大周国祚初定的时候, 他们上报的土地和税收又有瞒报,就这样和盐商一道, 成了林州的地头蛇。   李安然当初选封地的时候, 并不是随着皇帝的性子,任由他给自己选择最为富庶的地方作为封地的。   相反的,威州那个时候还是林州的一部分, 林州当时有三大家族,一个是史家,一个是孙家,还有一个是方家,这三家世代都有姻亲关系,史家的势力范围集中在林州腹地,而孙家主家在现在的威州,其余旁支多在林州边沿。   方家来得晚,只有靠海的地给他们圈了。   李安然当初用“喜爱南珠”的理由,将林州强行拆分成现在的威州和小林州,为的就是将世代姻亲的三家在州界上一拆为二。   “阿耶那边的回复如何?”李安然眼睛也不抬,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您动身的时候,就已经开拔了。”蓝情恭敬道。   李安然端着杯子的手略微僵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哼笑道:“阿耶到底是阿耶。”   蓝情从怀中抽出了一封信:“这是陛下随着八百里加急文书一起送过来的。”他弓着背,恭敬将信件放在了一旁的茶几上。   坐在一边的文承翰连忙站起来。   李安然放下杯子,走下来对着信件行了一个肃拜礼,才拿起来抽出其中的书信。   李昌和李安然一样精于书法,这一封书信笔记龙飞凤舞,甚是潇洒。   就是内容么……   李安然:……   “狻猊吾儿,数日不见,上林桃花灼灼,有仙人姿,而耶耶忆汝欲死,无心赏花……”   李安然:……   虽然知道阿耶你不是专门写了一封八百里加急就为了跟我说一句“耶耶的乖女耶耶想死你了”,但是这个东西真的叫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啊。   李安然憋了半天,一边的文承翰就见她的表情跟吃多了蚝一般一会青一会白,最后面无表情地把书信一折,塞给了一边的蓝情:“去,找个好一点的陶匠,把这段话给我烧成陶碑。回天京的时候带着。”   蓝情:……   蓝书吏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表情短暂扭曲了一下,就恭敬接下书信,回了一声“喏”,退下去了。   可怜文承翰哪见过这种玩法,整个人呆若木鸡。   天家父女情,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至于蓝情说的那个“开拔了”……开拔的到底是什么,文承翰不太愿意去细想。   他只确定一件事。   威州,恐怕要变天了。   不对。   威州是宁王殿下的封地,方家虽然在威州扎根数年,但是大殿下才是威州实打实的“天”。   另外一边,自从派去监视刺史府的细作一去不回之后,方家知道事情的族老也有些紧张,之前文承翰改革盐税的时候,孙家倒也还好,就是方家被他狠狠咬了一块肉下来,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去。   于是族里几个胆子大的,合计着这文承翰上位以来不仅针对盐商、世家,还积极剿水匪,海匪,月头刚刚冲散了几个水寨,想要他项上人头的水匪、海匪大有人在,便借着海匪的名义雇佣了刺客,想趁机将他做掉,并且将罪过全都推在海匪的身上。   要知道,这些海匪,尤其是这两年崛起的郑一娘船队,号称是“劫富济贫”,给方家的船队,还有当地的盐商造成了不少的损失。   若是能将郑一娘和文承翰一箭双雕,对于方家绝对是一件好事。   谁知道文承翰身边有那样一个伸手伶俐矫健的婢女,救了他一命,便警觉此人背后的水没有他们一开始想得那么浅,从此不敢轻举妄动,只排出几个细作监视着刺史府。   谁知那些细作都一去不返,更让他们心里的不安加深了几分。   “不是说,这个文承翰是得罪了宁王,被发配来威州做刺史的吗?”一个族老开口道 ,“我怎么瞧着,不像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个文承翰在春闱卷子上大骂宁王牝鸡司晨的事,全天京都知道,都说是宁王为了教训他,才把他弄到威州来当刺史,”另一人道,“这人一来到威州就把方家、盐商和海匪全都得罪了,我怕这宁王殿下是拿他做筏子,让此人把麻烦都清除了,她好做这扑螳螂的黄雀。”   方家主思忖片刻,道:“关键是要弄清楚,这出手处理我们派过去盯着的细作的,到底是什么人。”   他之前在崔御史来到威州的时候,就下帖子想要去拜访崔御史,但是对方说实在是忙碌,推了两次。   也有可能是崔御史的人,出手收拾了他们派过去的细作,但若是如此,光是一条窥探刺史府,就足够崔肃和文承翰前来兴师问罪了,但是对方一动不动,就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一样,让崔家主反而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抬起头来,看向正厅外面的天空。   威州三月多阴雨,如今外头正是阴沉沉的,似乎很快就要来一场暴雨了。   就在这时候,管事突然从外头进来,先通报了一声:“老爷,有请帖。”   方家主唬了一跳,连忙站起来:“谁人下的请帖?”   管家道:“是崔御史身边的金吾卫送来的。”一边说,一边恭敬地送上请帖。   方家主打开,快速浏览过,便对身边的家老们道:“这是崔御史送来的请帖,想请我方家,还有孙家,以及几个乡中绅老前去珍珠江畔赴宴。”   他有些担心这是鸿门宴,但是崔肃是“代天巡查”,他请自己过去赴宴,若是不去,自然说不过,想想崔肃既然能将方家、孙家、还有一众小世家的家主请过去,自然也不会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便吩咐管家取来纸笔,写了帖子送回去,表示自己一定如约到场。   至于细作的事情,这些细作的家中老小都在自己手上,就算是这些细作都落在了崔肃的手上,他咬死了不认,自然对方拿自己也无法。   还有一点就是,他方家自魏朝后期之后,便盘踞在威州,自从当今皇帝继位之后,便大力削减中原那些捧先帝上位的世家拥兵的权力,随着皇帝扶持寒门,提拔兵户这一系列动作,中原世家大多数已经没有了蓄养私兵的情况。   前不久,皇帝又下旨禁止寺庙蓄养僧兵,积蓄田产。   可以说他们这位英明的圣上,将天下兵权一揽,自此中原再无世家可以同李周皇室抗衡。   当然,这仅仅是北方边境和中原,南方一些早早迁过去的世家,事实上家中还蓄养着不少私兵,诸如小林州史家,威州的方家,这些家族的私库里不仅有利器,甚至还有魏朝时期带过来的甲胄。   大周初立不过几十年,看到北方世家的结果,一些南方世家更加警惕,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轻易将拥私兵的权力交出去。   ——说句自大的,威州这块小地方,州府官兵还未必能和方家的私兵比呢,当年燕朝的时候兵荒马乱,他们三家可是靠着自己的私兵保住了自己在林州的地位,先帝还特意嘉奖过呢。   宴会的地点定在珍珠江畔,在一处大花船上。   威州漕运、海运发展极快,这样能容纳几十人同时饮酒作乐的花船光是珍珠江上就有数十艘,方家主前去赴宴的时候,天空中下着濛濛细雨,沾衣欲湿,天气有些阴沉,也累得赴宴之人心情有些糟糕。   赴宴的不只有方家、孙家,还有一些当地的小士绅,让方家主比较诧异的是,文承翰也在花船上。   这人除了刚来威州,为了麻痹盐商们的警惕心,连续参加了一个月的宴饮,待到将盐商都收拾妥帖了,他就再也没参加过这些场合,一味的在刺史府和南珠局两头跑,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最让参与此次宴饮的世家子弟们惊讶的是,坐在上首的并非崔肃,也不是刺史文承翰,而是一个身着胡装,一双眼睛用胭脂画得细长,眼尾向上挑起的女子。   ——这自古以来,哪有士子宴饮,由女眷做东的?   方家主迟疑了一瞬,脑子却瞬间像是被冰水过了一遍一般通透,整个人狠狠打了个激灵。   确实“自古以来”是没有的,但是当朝,却有一个。   花船渐渐往威州城外驶去,船上没有丝竹之声,上头摆放着美味佳肴,玉粒金莼,但是没有人敢动筷子。   因为花船驶向的岸边,如同巍峨的城墙一般,陈列着一支军队。   一眼看去大约也就三千人左右,但是摆成阵型站在最前面的五百人,手持陌刀,一身玄甲,个个都是九尺以上的彪勇汉子。   只见这三千人在花船落锚的时候,齐齐对着花船单膝下跪,用惊起无数河畔鸥鹭的雄壮吼声道:“赤旗玄甲旧部,奉皇命前来护驾!”   这三千人,足以灭掉西域一个小国,或者东胡的一个部族了,更何况是太久已经没有战事的威州世家私兵。   方家主强忍着战栗,望向了上首坐着,正垂着眼、捧着碗,嚼着酱醋汁炖的虫草花炒面筋,连一个眼神也没给他们的胡服女子。   赤旗玄甲,狻猊铁骑。   ——宁王李安然。 第76章 爱是河流,没有人知道它何时会突……   原本皇帝在收拾北方世家的时候, 对于地处南方,伸手暂时摸不到的世家是采取温和、安抚的态度的。   等把北方世家的拥兵权都收了,再考虑拿南方的世家开刀。   这个政策之所以能在皇帝在位这段时间这么有条不紊的延续下去, 完全是因为这些在魏朝后期迁徙到南方的氏族,自诩“孔孟之后”, 看不起以兵戈起家, 身上又有着那似有若无的“北夷”血统的北方氏族。   虽然先帝, 也就是周太-祖,无论是治国还是选继承人都不太行,甚至性格都被当朝的史官们评价为“谦仁宽厚, 有圣人德”,说白了就完全跟他那个锋芒毕露的儿子不一样,就是因为他这糯叽叽又看上去好拿捏的样子,才会在天下大乱的时候,被北方氏族们一力推举为天下新主。   至于,他们当初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远见到李周王室里出了李昌和李安然这么一对奇葩父女,这就不得而知了。   收拾完北方世家,北方安定了下来, 加上周边也没有战事,几乎可以说是万国来朝的情况下, 皇帝要腾出手来收拾盘踞在南方,一个劲骂他没文化的前魏世家, 那就轻松多了。   就像今天珍珠江上这条花船里发生的一切一样。   宁王殿下似乎终于是吃饱了, 放下手上的碗,取来边上的帕子擦了擦嘴。   其实按照南方世家宴饮的规矩,一方面女子是不允许在诸多士子面前抛头露面, 上桌吃饭的,另一方面,哪怕是士子,上桌之后一个劲的吃饭活像是饿死鬼投胎一般,一首诗也不作,也是会被其他士子们耻笑的。   李安然,两样都做了,做完了还要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问一句:“诸君,怎么不尝尝这宴饮菜?这都是从珍珠江畔有名的食肆里定来的,山珍海味一应俱全啊。”   这简直就是跳到头上去,大耳瓜子对着这些士族豪绅的脸抽,大声告诉他们:如今这天下,是他李家的了,攻守易势了,他们才是被动挨打的那一方。   威州靠海,各种新鲜海货供应比中原、北方方便的多,出现在北方集市上的海货,多半都已经被腌制过,或者用各种手段加工成干货了。   李安然见他们这帮人汗涔涔的都不说话,明明是三、四月春色刚好,气温和煦的日子,他们身上穿着不薄不厚,正合时令的绸缎袍子,汗却止不住地往鼻尖上挂。   “威州真是好地方啊。”李安然见他们不动,自己又让边上伺候着的翠巧夹了一碗鲍鱼炖肉来:“就比如这腹鱼吧,哪怕是走水路到天京,那也是干货了,口感又有所不同,你们说是不是啊?”   方家主擦了擦汗:“这干鲜各有风味,乃是一物的两面,就比如这干货齁咸,微有气味,却能长久保存。鲜货虽然细嫩,却经不起舟车劳顿,正是世间之物难以两全其美的道理。”   李安然唇角微微翘起,一双秋水杏眼盯着眼前这个胡须浓密的中年人:“货物如此,将这到人的身上,自然也是成的,方家主,孙家主,你知道孤这一次,为何将你们都叫过来吗?”   一边突然被点名的孙家主,整个人机灵了一下。   他原本来的时候,自然是底气十足,毕竟崔肃即使是“代天巡查”,那也只是一个御史,小心打发一番也就是了,孙家几年前被州界划分分成了小林州孙家和威州孙家,势力大不如前,和方家在盐商、漕运这一块也多有龃龉,乐见方家被崔肃和文承翰为难。   只是没想到,这场鸿门宴最为难打发的,不是崔肃或者文承翰,而是眼前这个女人。   李安然的出现,让这场宴饮,直接变成了龙潭虎穴。   要说方家、孙家这种早在魏朝就已经立足稳妥的世家来说,谁当皇帝这都不是事,他们可以一直拥着自家的土地和生意,坐看王朝兴替,自家内部联姻不断,俨然就是当地的土皇帝一般。   但是李安然,以及她手下的赤旗军的出现,像是一记重锤一样打破了他们抱守的那些老想法。   孙家主“这”了半天,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李安然用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垫着虎皮的椅子上,“既然两位家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由小王来说吧。” 她竖起了一根手指,用不轻不重,却能传遍整个花船所有人耳朵的声音道,“第一,孤想要你们配合孤丈量威州的田亩,这几年缺的什么,最好都给孤补上。”   随后,她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其二,在座的各位啊,孤都知道,各位都是前魏的时候搬迁至此的,前魏后期嘛,兵荒马乱的,浑水摸鱼弄了那么几套甲胄啊,矛戟啊,什么的,孤都理解的,只是这天下眼看着太平了,这些东西,留着不吉利,对吧?”   方、孙二人听到她这么说,只觉得两眼发黑,满脑子就只有“完了”两个字。   他们家中的甲胄岂止“那么”几套,宁王殿下直接在这里提出,其实也就是把自己要收走他们蓄养私兵的权力这件事,放在了明面上。   比起这个,丈量土地,核定人口,补上这些年瞒报的税收,倒也不算多么困难的事情。   他们是认,还是不认?   若是认了,上首这个人突然翻脸发难,以“私藏甲胄”这件事,以“谋反”来论罪他们……不,孙方二家积蓄甲胄的事情,是先帝知道,并且首肯了的……她不能……   大概是李安然太过和蔼,满脸笑意似乎就是在和他们商量的态度给了他们错觉,一边一个小家族的族长捋了一下胡子,用沙哑的嗓音反驳道:“我们这些小家族比不上孙方二家,家中自然也没有什么甲胄,但是这孙、方而家当初是得先帝首肯,才拥蓄家兵的,宁王殿下难道要忤逆先帝不成!”   李安然娥眉微微一蹙,脸上笑意不减,端的是妩媚明艳,自成风流:“说的也对。”   孙、方两人还没松一口气,就听她继续道:“要不然这样吧,我在天京的时候,身边有位从胡地来的法师,说是有神通,送了我一枚丸药,可使人通神灵,我寻人试过,有趣的很,要不然请这位老人家,去替我问问皇祖父的意思,如何?”   这么说着,边上两个金吾卫就要上来拿这个族老。   这族老哪敢“试一试”,脸一瞬间就白得和一张纸一样,哆哆嗦嗦就跪下了:“殿下、宁王殿下,小子失言,还请殿下海涵。”   李安然没理他,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孤知道刺杀文续之的乃是猖獗于威州海境的海匪,大为恼火,这些人无法无天,为祸乡里,孤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只是还缺少适合出海水师战船,诸位族老都是心怀天下,高风亮节之人,想必也愿意助本王一臂之力,对吧?”   孙家主擦了擦汗,跟个鹌鹑一样小心道:“那、那是自然……”   他们现在被扣在这里,怕不是州师已经出动,到他们的府上来清缴甲胄、武器了,宁王殿下不声不响来到威州,为的就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借着崔肃的名头把他们请出来控制住,恐怕也是为了保证他们都会来,届时府中群龙无首,只能乖乖将武器、甲胄交出。   什么?挟兵反抗?这三千赤旗军在外陈列,就是为了告诉他们,不要不自量力,不然下一刻染红这珍珠江水的,就不是霞光,而是他们全家老小脖颈里流出来的血水了。   ——在这里随了宁王的意,尚可做富家翁。   他们富贵太久了,已经失去了和恶兽、猛兽争命的勇气。   更何况,他们也打不过眼前这个人。   方家主摊倒在自己的位置上,深呼吸两口气道:“我方家愿意出钱出人,助大殿下建水师战船场,剿灭威州一干水匪、海匪。”   李安然举起杯,笑着对着眼前一干人道:“既然这样,孤自然会上表天听,替诸位争一个圣人嘉奖回来。”   她笑得那么甜美又真诚,真是像极了孙、方二家中那些捧着绣绷,吟诗作对,管家点茶的贵女,可偏偏嘴里说着的,却是这世上最骇人的言语:“诸位如此深明大义,今日孤同诸君不醉不归,也先别急着回去了,同在刺史府住上一晚,明日一早用些早膳,可好?”   这是在办完事之前,不能让一家的主心骨回去。   眼前这个女子,不是甜美娇软的天家公主,她是一头熟练玩弄着各种政治手段的猛兽。   择人而噬,绝不空还   珍珠江上,水波荡漾,花船宴饮一直持续到傍晚,赤旗军三千多人驻扎在威州城外,州师营地边上,两个营地遥遥相对,相互防御,再由五百轻骑,五百步兵将花船上的一干人等护送回刺史府。   李安然骑在最前面的高头枣红马上,两边的闲杂人等早就屏退了。   将一干人等软禁在刺史府之后,崔肃和文承翰都告辞,去和早一步先往孙家、方家“办差”的翠巧、蓝情等人汇合,清点收缴上来的甲胄、武器数量。   李安然坐在文承翰为自己准备暂住的西厢房廊下醒酒,歪着身子躺在搬到廊下的美人榻上,她酒量并不算好,今天喝多了,脸上有些泛出绯红色。   这威州产的桃花醉容易上头,后劲比一般的酒大,她给风吹了反而有些晕乎。   李安然听到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声。   迷迷蒙蒙转过头去,却看见一轮光溜溜的“月亮”从厢房的侧香阁里出来。   她皱着眉头眯着眼睛辨认了半天,看了看光头又看了看天边的月亮:“我这果然是吃醉了,做梦呢。”   月亮……不对,荣枯这么从天京跑到威州来了,还出现在刺史府的侧香阁,她定然是在做梦了。   荣枯手里捧着一床毯子,盖在了李安然的腿上,三、四月的威州夜色尚且寒凉,她喝多了酒热气发散、比往常更容易着风寒。   却不防被李安然一把揪住挂在颈项上的佛珠,硬给揪着拽到了她跟前,逼着他一个踉跄也坐在了美人榻的边上:“法师怎么在这?”莫不是真有西域异术,能入人梦中不成?   荣枯那双清淡的浅褐灰色眸子微微动了动,最终选择不对眼前这个醉得有些迷迷糊糊,不知是在梦里还是现实的女子打诳语:“来寻殿下。”   他声音好听,身上还带着清雅的檀香,李安然突然妩媚一笑,伸手撸了一把他的光头,惊得荣枯瞪大了双眼。   “你——”   李安然将手指按在了荣枯的薄唇上不让他出声,因为喝多了酒,她的眼角融着粉,眼神也略有些迷离。   “法师为何这样看着我?”她浅笑。   荣枯只是望着她,并没有和以往一样回避:“殿下又为何这样看着我呢?”   李安然抿唇一笑,这一笑妩媚又柔情,她凑上去,手指依然按在荣枯的唇上,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是这样的近,以至于荣枯闻到了她身上薄薄的酒气。   “我可。”她撤去了手指,按住了荣枯放在一边的手,贴近他的唇呢喃道,“法师不可。”   柔软丰润的双唇,轻轻触在了荣枯的嘴唇上,带来了火一样炽热。   僧人瞪大了双眼,一时间僵住了身子,兴许是这触感太柔软,太新奇,太舒适,以至于他在短暂的不知所措之后,闭上了眼睛,慢慢的接受了这个吻。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是想抬起手去拥抱这个亲吻自己的女人。   然而,当他想动的时候,却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手被她按住了。   “我可。法师不可。”   她可以吻他。   但是他却不能抱她。   因为他是出家人,是秉持清修的圣僧。   他不应该主动去接受一个女人的吻,并且甚至想着拥抱她,拥有她。   而她是俗世里的牡丹,红尘里的爱与欲。   ——即使是谈情,即使醉了,即使是暧昧旖旎,她也是绝对的掌控者。   只是。   爱是河流,没有人知道它何时会突然来了汛期。   而人在汛洪之前,是那么的渺小。 第77章 “孤真是爱煞文卿也。”   大概是因为醉酒的关系, 李安然早上起来头有些晕晕的。   等到爬起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睡在西厢房的香木床上,忍着桃花醉上头的头疼爬起来, 坐在香木床边,李安然陷入了短暂又模糊的回忆。   然后“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昨晚上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 倒也挺不错的。   她抬起拇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外头日头颇高, 她以前在宁王府的时候很少睡得这么晚,主要是蓝情、崔肃都在,现在在加个文承翰, 她没有必要事事亲力亲为,昨天花船宴饮将那帮老狐狸镇住,接下来的活交给崔肃他们就成。   至于到底是谁刺杀的文承翰,这件事她可以暂时揭过去——但是这并不是交易,她从来没有给过这群人什么“承诺”,只要他们顺着自己的心意来,自己就不追究文承翰被刺杀的事情了。   她只是,给他们这样的暗示,让他们觉得自己在跟他们做这个交易罢了。   喜怒无常, 雷霆雨露,这才是李安然真正的手段。   她现在太阳穴一跳一跳得疼, 还是吩咐伺候在外面的侍女给自己弄一碗酸笋汤醒醒酒的好。   想到这里,李安然站起来拉开了西厢房的门。   她微微僵了那么一瞬, 随后“啪”一下关上了门。   “这酒后劲大啊。”她转过身, 把背靠在门上,伸手掐了一把自己的脸,“啊呀——嘶。”   疼的?   披头散发的宁王殿下露出了一个十足狐疑的表情。   没想到那声音却从外头传来:“殿下醒了?”   李安然的眼睛瞪得溜圆, 若是熟悉她的人在这,看到她这个表情,怕不是要喷饭了。   只听荣枯的声音在外头道:“殿下昨夜喝多了酒,今早起来一定头疼,小僧煮了酸笋汤,如今已经凉好了,还是快出来喝了吧。”   李安然随手在梳妆台上抽了一根头绳将长发束起来,换了一套男装袍子才出来,她脸上的妆昨晚上卸了,现在是素面朝天。   她那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原本是为了显得自己的眼神更加凌厉,更有攻击性而画的,她本人也很喜欢这种妆容,现在全数洗去了,反而显得柔情起来。   荣枯还是和以前在宁王府一样,坐在廊下,边上的黄铜壶和小炭盆永远“咕嘟、咕嘟”得煮着什么东西,边上放着白瓷茶具。   李安然揉了揉眼睛,还没等他发话,荣枯便道:“昨晚翠巧施主回来了,伺候殿下卸了脸上的胭脂,将殿下从美人榻上搬回了内屋,”他顿了顿,笑道,“昨晚殿下喝多了,睡得甚是香甜。”   这么说着,他用湿布抱着黄铜壶的把手,从里头倒出了一碗酸笋汤,又推过两个粗面蒸饼:“殿下先吃点什么垫垫肚子,再喝醒酒汤。”   李安然总算是从迷糊中缓过劲来了。   昨晚上……荣枯确实是在的。   “不、不是,不对啊,你难道不是应该在……”李安然皱着眉头,弯下腰来拿起一个蒸饼咬了一大口,两颊便鼓鼓,说话也含含混混了。   荣枯不看她,只是轻声道:“小僧翻译经文的时候遇到了一些瓶颈,寻不到合适的词语,加上心境有阻,便想入世游历一番,再长长见识。”   事实上,他这二十六岁的人生里,已经面对过太多的波澜壮阔,譬如朝露了。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还没有到真正的“得道”,可以勘破万物本相的地步,所以暂时停下了自己急切的笔。   李安然喝了一口边上的酸笋汤,那汤是用酸笋和昔年的野干菌子耐心煮过的,酸鲜可口,算得上是充满野趣的汤羹了,倒是和手上的粗面馒头很配。   荣枯见李安然吃饼不说话,便将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像是讲故事一般细细给李安然讲起来。   原来他当初被关在贞州的水寨里,没有多久便有小股的水武侯沿着水道前来搜寻,那伙水匪原本人数就不多,对上水武侯更是没有胜算,加上荣枯这段时间一直在和他们讲经说法,倒是渡化说通了几个人,在水武侯的搜捕之下,这帮水匪四散而逃,几乎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不多时便被一个个捉拿归案,唯独逃走了冯小五,还有两个盐农出身,水性极好的兄弟。   要说惊险,也是有的。   水武侯们寻来的时候,樊老大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自然是这那伙漕工报了官,前来寻这个和尚的,他举起手上的刀就想手起刀落,冯小五却在这时候冲上来,九尺的汉子将樊老大撞倒在地,才救了荣枯一命。   那唐书生被救了出来之后,自然是回到原籍继续做他的教书先生去了,荣枯在衙门遇到了漕工丁家的父子俩,又取回了自己的过所和两只鸟一只猫,便想继续往威州的方向游历。   却没想到那县令死活不肯放他走,说是要留他做个人证,故而又耽搁了一些时日,等到这些人被押到公堂上宣判的时候,荣枯一时心软,替他们说了说情,最终还是按照大周的律例办了事,唯有逃走的那三人,还是没有捉拿归案。   县令担心荣枯一人游历,遭到那几个水贼的报复,便执意要派遣水武侯将他送出贞州境内,被荣枯婉言谢绝了。   恰如县令所想,荣枯离开贞州没有多久,便被那三个逃出来的水匪堵住了去路,只不过这三人并不是来“报复”的,反而恳求荣枯留下他们,他们熟悉小林州和威州的水道,可以早些带荣枯前往威州。   荣枯原本已经打算走陆路一路化缘前往威州了,一开始自然不愿意带着他们,他原本并不打算收弟子,耐不住这三人反复哀求,只好暂时将他们留在自己身边做个侍童,并且与他们约定到了威州,便要去官府自首。   李安然听到这里,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他们就这样同意了?”   荣枯道:“我与他们约定的时候,便是这么说的,如实不同意到了威州之后寻府衙自首,便不要跟着我,自己去寻自己的缘法,他们三人原本也有犹豫,倒是冯小五第一个同意了。”这么说着,他还将冯小五的事情同李安然说了一遍。   李安然笑道:“杀人是杀人了,但是念在情有可原,若是乡里人愿意替他联名写状,倒也不是不能从宽处理。”   至于另外两个是逃跑的盐农,文承翰来了威州之后,就一直在改革盐农相关的事情,逃农并不是大事,挨几板子也就算了,倒是逃了以后去当水匪这个麻烦。   “你说他们几个,熟悉威州的水道?”威州靠海,水道复杂,海中水文更是变幻莫测,出海有大量的岛礁,方便海匪藏匿,李安然要真是下定了决心要剿那些麻烦的海匪,她还真需要这么些熟悉海岛、威州沿海水文的人才,“如今他们去自首了么?”   “还尚且没有,他们身上没有过所,只有小僧暂时出具的雇佣证明,不能进城来,现在在城外的私驿暂时落脚,”这个还得感谢贞州县令借给自己的那几吊铜钱,荣枯继续道,“我昨天才来了威州,运气好,刚进了城门便被告知威州城兵禁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恰好遇到了翠巧施主,才被随行的金吾卫安置在了刺史府。”   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厢房。   李安然有些心虚得摸了一把自己的鼻子,刚想开口,却听外头传来了崔肃的声音,他们昨晚上都没怎么睡,挨家挨户的查抄甲胄,如今这些甲胄全都收起来运到了刺史府。   “还请殿下前去主持大局。”   李安然便闭上嘴,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荣枯,仿佛自己昨晚上……确实只是做了个荒唐的梦而已。   但是荣枯不说,她好像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再提这件事。   毕竟……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突然莞尔,站起来道:“为孤更衣。”   一直在厢房院落外头等着伺候的侍女们便走出来,拥簇着李安然回到了房间之中,独留荣枯一个人在外头,为自己也倒了一碗酸笋汤。   ——罢了。   李安然来到前院的时候,那些被收缴上来的甲胄都被堆积在刺史府的场地上,那些昨晚上明显都没有睡好的家族、族老们一个个都站在廊下,看着这些“可能拿来当他们谋反证据”的甲胄。   这些甲胄的制式都很老旧,带着很明显的前魏痕迹,和李安然如今的赤旗军用的统一制式的甲胄比起来,自然逊色不少。   其中还有不少是藤甲。   当然,李安然也不打算将这些甲胄付之一炬,只是命令府兵将这些东西收归刺史府的府库,等到之后再拿出来验看。   各家家主们还有什么不懂的,照理来说这东西从各家里收出来,当场将家主斩首都是可以的,李安然这么做,无非还是对他们怀柔,想要他们捐钱出人弄她的水师战船坊罢了。   ——能怎么办?命给人家捏在手上了啊。   李安然瞥了一眼眼前这些抖抖索索,来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去的时候仿佛落水鹌鹑的各家家主,眼底流露出了一丝冷漠来。   文承翰原本还想问她,关于自己被刺杀的幕后主使的事情,却被崔肃一把按住了肩膀,他诧异回头看,却见崔御史摇了摇头,示意他暂时不要问,把这件事先放在一边揭过。   文承翰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被刺杀这件事,也被李安然拿来做她手中的棋子,天平上的砝码了。   文刺史一时无话,便对着李安然道:“殿下,臣有一物,想给殿下过目。”他来到这里已经快有一年了,算算时间倒也差不多,处理完了收归甲胄的事情,便派快马去南珠局把东西取了来。   他对着边上的侍卫挥了一下手,对方便端上来一个盘子,等到将上头的粗布揭开,李安然才发现里面是一个南珠贝,边上还躺着一把匕首。   文承翰撩起袖子,拿起匕首,两三下便切开了这个南珠贝,从里头取出了几颗虽然小,却晶亮、浑圆的南珠来。   李安然道:“这是……?”聪慧如她,却一时间难以理解文承翰这么做的理由。   这两颗珠子虽然小,成色却很不错,关键在于圆整度甚是罕见,倒也算是南珠中的上品了。   “这几颗珠子,是海边的采珠女、珠户‘种’在这南珠贝中的,虽然只成活了两枚南珠贝,却是一线难得的希望。”   他脸上挂着意气风发的笑容,说着让人心潮澎湃的话。   “世人将这南珠、珍珠当做是上天的恩赐,殊不知此物也可如粮食一般种下、收获,岂不是印证人定胜天的道理吗!”   他生的并不多么出彩,只是说这话的时候,两个眼睛亮晶晶的,格外讨人喜欢。   李安然……李安然的思绪已经飞到天外去了。   若是这珍珠也能“种”,那可就好极了。   这东西向来是大食、贵霜,天竺这些盛产黄金、白银的外族趋之若鹜的“宝贝”,若是真能和粮食一样“种”出来,那可不是白花花的进账么!   她深呼吸一口气。   “文续之。”她果然没有看错这个能人。   “臣在。”文承翰交叠双手,对着李安然行了一礼。   “孤真是爱煞文卿也。”   文承翰:……   臣不是,臣没有,殿下自重啊。   旁听的崔肃:……又来了,她又来了。   西厢房之中正在念经的荣枯猛地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微跳的眼皮。   大约是……着凉了吧? 第78章 他终究,还是无法放下这业障。……   天京的三、四月, 百花竞相绽放,皇帝李昌虽然上了年纪了,但是有时候还是甩脱不掉年轻时俏皮爱玩的性格, 为了勤政和赏花两不误,干脆将奏章搬到了御花园的外园批。   大周皇宫的御花园分为内外两园, 内园是妃嫔、公主们闲着没事, 游园逗趣的场所, 外园则是皇帝会见外臣,举办私宴的地方。   一般来说,妃嫔和公主是不允许未经皇上同意, 私自前往外园的。诸多公主之中,只有李安然身份特殊,内外两园都不忌讳。   李昌歪斜在搬出来的罗汉榻上,一只手拿着奏章,一只手拿着朱笔圈圈画画,吕公公在边上伺候着,边上遥遥走过来一个年轻人,对着皇帝行礼请安道:“见过父皇。”   皇帝放下手上的奏章,脸上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 伸手捻了捻自己的胡须道:“来来,栾雀, 在耶耶边上坐下。”   那两个伺候着的小太监连忙搬来圆凳,伺候三皇子在皇帝的罗汉榻边上坐下。   栾雀这段时间抽条得厉害, 大约是去年被派去监管江南石蜜坊, 跟着大卫相公走了不少地方,原本白净的嫩脸给晒黑了不少,反倒更多了一份少年英气了。   李昌坐起来, 伸手拍了拍栾雀的肩膀:“出去历练一年,长大了不少啊。”   栾雀有些不好意思:“多谢阿耶夸奖。”   和两个姐姐不一样,栾雀在长相上,比起皇帝李昌,可能更像是已经故去了的先皇后章氏,总体来说看上去更偏文弱一些,大概是因为看上去文弱,年纪又轻,身子又不像是太健壮的模样,皇帝对栾雀也多偏宠一些。   如今等到他封了王,要准备成家了,才骤然发现自己和先皇后这个最小的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   皇帝伸手,将手上的一本八百里加急的奏疏递给了栾雀:“看看你姐姐在威州干的好事。”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那翘起的嘴角,以及满脸的骄傲神色却怎么也抑制不住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栾雀低下头,一行一项地看起来,李安然平时写家书用的都是蔡公楷,上奏却难得中规中矩的用正楷,行文流畅,一笔喝成,更加上奏疏上写的内容,栾雀读着都有一种心口怦怦直跳的感觉。   “大姊姊这是……将威州的两个大世家都拿下了?”搜出这么多的甲胄,足够以谋逆大罪诛九族了,只是看奏疏的内容,姐姐似乎并没有这么做。   这时候,皇帝的声音适时想起,问道:“你要是你姐姐,搜出这么多甲胄,你会这么做?”   栾雀道:“大周律例,私藏甲胄等同谋逆,三副以上便是诛三族,抄没家产,流放边疆的大罪。”更何况,当时已经有三千赤旗军在外头驻守,这些世家的私兵,再怎么强也不可能和赤旗军抗衡吧?   李昌哼笑一声,手指轻轻点了点栾雀:“这就是你不如你姐姐的地方了。”他喝了一口手边上的雀舌茶,“虽然赤旗军镇守威州,但是江南世家岂止孙、方,收拾了一个威州,那小林州呢?纯州呢?岭南傅家呢?这些都是先帝时候留下的沉疴,难道在这太平年间,要叫赤旗军走遍岭南,一家一家查抄过去吗?”   “这……”栾雀脸上有些发烫,“请阿耶赐教。”   “你姐姐这一招,叫做敲山震虎,原本南方世家就看不起我等以北方世家军功夺天下,但是他们呢,又不得不承认,这天底下现在是我李家的拳头最硬,故而一个个都在观望着,你姐姐收归前朝甲胄,却能对这些私藏甲胄的人网开一面,这就叫‘怀柔’,是雨露。”   皇帝又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道:“但是她把这些一家之主,各家族老扣住,要这些家族为了保命,就要按照她的规矩来,给她出钱出人建船厂、水师,这就是雷霆。”   “合利则怀柔,对方松懈的时候,又能一击毙命。雷霆雨露,全是她一个人说了算,这就叫……”   栾雀轻声附和着皇帝的嘴型:   “帝王心术。”   ——阿耶他,果然还是最想让大姊姊当储君。   栾雀的心思微微有些散逸出去,却被皇帝一声“栾雀”给唤了回来:“你这个长姐,半分亏也不肯吃的,让这些世家出钱出人了不算,还想让朕拨款帮她建船厂,说什么要造船就得造大船,看把她能的。”   栾雀道:“长姐向来有扬帆万里的雄心,这次二姐夫去安南卖良种也是她一手促成,儿臣想,长姐建大船,一定有别的想法。”   皇帝笑道:“说来听听。”   栾雀侧了一下脑袋,梳理了一下思路,便道:“长姐向来关心工农事,一般来说,普通的海匪占岛为王,他们的船并不足以远距离的航行,一般在黄河之中行进的水师战船就足够了,但是长姐偏偏要建那样的大船,剿灭海匪应该只是小试牛刀,长姐想要的,可能是扬帆海外,去寻找能在农税粮食之外的,能拿来填饱肚子的好作物。”   皇帝捻着胡须点头:“你也算了解你长姐了。只不过,她这水师海战船,为的可不仅仅是剿海匪,远航海外寻找什么新作物。”   栾雀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啊?”   皇帝此时却不在继续说下去了,只是笑着拍了拍栾雀的头:“你也长大了,多和你舅舅学学官场上的事,他向来最宠先皇后这个妹妹的,可惜狻猊和於菟长得都更像朕一些。”说到这,他脸上的笑意全收,换做了满脸欷吁。   栾雀站起来,对着皇帝行了一礼:“儿臣知道了,一定会好好和舅舅学习,帮耶耶分忧。”   皇帝捻着胡须点头,算是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   而此时此刻的李安然,正两眼无神的坐在海礁边上,看着威州海岸线上那延绵不断的盐田,听着盐农们“嗨呦、嗨呦”的号子,整个人两眼放空。   海风吹得她两个眼睛眯起来,要不是梳了交心髻又带着巾帼,她的头发估计会更乱。   她这几天在威州等着皇帝给自己的圣旨,没有来自皇帝的圣旨,她私自兴办船厂,估计不出两天皇帝案头参自己“企图谋逆”奏章就会跟雪片一样。   “你在想什么呢?”荣枯从后面有些艰难得走上礁石来,海风吹着他的僧袍和佛珠的穗子,让他站在李安然边上的时候看上去像一只迎风而立的信天翁。   “我在想他们。”李安然的目光没有离开盐农,只是这样淡淡地回答荣枯道。   荣枯也将目光落在了那些正在喊着号子,从盐田中推出一碰一碰凝固的粗盐的盐农们,轻声道:“已经好很多了。”   这些混杂着沙子、带着异常苦涩味道的粗盐,将会被送到熬煮海盐的地方,进一步加工成稍微细洁一些的官盐,然后走入千家万户。   只是大周演习了之前魏朝的“官盐制”,严厉禁止民间私产、私卖食盐,以至于威州这样一个产盐地,负责煮盐的盐农居然也吃不起细官盐,又发生过盐农将衣服浸在水中偷盐的事情,所以在文承翰来之前,盐农上工都不许穿衣,毒辣的日头晒得他们皮肤黝黑、开裂、蜕皮。   而贩售私盐,也是海匪最大的收入之一。   现在市场上的盐,其实是官、私混杂,价格、品质各不相同,大周立国这么多年,唯有这一项,李安然还是觉得乱。   太乱了。   盐和粮一样,是民生的根本,这么混乱,不如直接开盐禁,让食盐自由买卖,这样一来那些粗劣的食盐很快就会因为没有人买而被淘汰掉。   至于官盐,因为是官营,所以反而不用担心,贩官盐的油水下去了,也能解决盐铁司这么多年难以解决的为了一张官方盐引,盐商行贿官员的沉疴。   至于铁这一项……这是国之根本,谁动谁死。   想到这,李安然摇摇头,将手肘撑在膝盖上,笑着道:“我是在想,现在大周不比当年的魏了,我是不是可以上书让阿耶开盐禁了。”   开了盐禁,市面上的盐就会便宜起来,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就不会再出现这种盐农反而吃不起盐的情况。   文承翰已经在努力下压盐价了,但是开盐禁,还得要皇帝谕批才行。   荣枯是聪明人,他听到李安然这么说,自然也就明白了她的用意,笑道:“这倒是利民的好事,殿下日日操心这么多,倒是让小僧有些担心你精力是否跟得上了。”   李安然笑了一下,看着水天相接处的云,摇摇头道:“我操心的多了,法师一只手数不过来的。”   荣枯只是看着她笑,他这么看着人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的柔情就像是溪水一样温驯、清澈,却偏偏比金刚石还要坚毅。   至刚至柔,在他的身上毫无违和的融在一起,比庙里的泥塑菩萨像还要慈悲、生动。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李安然笑道。   荣枯想起了那天她喝得醉醺醺的,也是这样问他。   唇间仿佛依然有一抹酥柔可以回味。   他双手合十,垂眸道:“殿下所想,非我一个出家人可以分忧,小僧能做的,唯有替殿下祈福。”   自从辩法会之后,荣枯明白,自己其实对于李安然的用处已经不怎么大了,他是她亲手捧上神坛的一个泥塑,是李安然诸多烦恼之中金碧辉煌的战果。   ——可是,他自己心里也是明白的。   提婆耆理解自己的心意。   他想见她,所以动身来了威州。   他想留在这个卓尔不群的女人身边,看看她能走的多远,并为她踏出去的每一步祈福。   一定要,向着“好”的一面走去。   对佛法精深如提婆耆,他清楚自己的这种卑微念想,其实也是六道芸芸之中的一种欲,甚至比俗家的诸多欲望更加贪婪、庞大。   但他确实无法息止这欲望,它那么光明,那么庄严,比一切佛形容的“欲”更勾人心魄、引人烦恼。   不如就陪在她身边吧,不能息止,便当做修行。   提婆耆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到底是佛,还是魔,但不踏出这一步,他永远只能止步于原地,看着李安然渐行渐远,逐渐瞧不见她的背影。   ——纵使这条路,走到最后是魔非佛,那也是给后人留下了一条“不可再踏”的禁路。   “啊……”李安然回过神来,对着荣枯笑道,“说到分忧,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这一次你若真是想替我分忧,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我比较好。”   荣枯有些疑惑,却还是点头道:“自然愿意如实回答殿下。”   李安然脸上的笑容一敛,用一种荣枯很少能在她脸上看到的严肃神情开口道:“你到底……是不是丘檀王室之后?”   聪慧的提婆耆,几乎是一瞬间就理解了她这么问的用意。   在沉默良久之后,他双手合十,对着李安然像是羞惭,又像是恳求一般回答道:   “是。”   “小僧本名提婆耆,乃是丘檀公主之子。”   ——他终究,还是无法放下这业障。 第79章 “大殿下,大殿下不好了,崔御史……   “提婆耆, 你心里的业障太深了。”   “你要学会放下,放下了,自然也就不会痛苦了。”   “——你再也不是我的儿子了。”   “离开丘檀, 走的越远越好。”   “——不要再回来。”   各种声音就像是潮汐一样,午夜梦回的时候, 跟随着月亮的阴晴圆缺, 狠狠拍打着入梦者的心脏。   荣枯再次醒过来的时候, 浑身都被汗水给浸湿了。   他看了一眼外头的月色,惊觉自己其实睡了还没有满三个时辰,他现在浑身都像是被盐水过了一番那样, 连嘴唇都有些苍白。   于是荣枯做起来,从水壶里浇了一点水在铜盆里稍微擦了一下自己的脸和光溜溜的头,又换了一身干净的僧袍,盘腿坐在床榻上敲起了木鱼。   木鱼的“笃笃”声中,他的心跳逐渐平稳了下来。   李安然在白天的那一个问题,唤醒了他努力压在心底的梦魇,令他当夜便噩梦连连。   他远比李安然想得了解她,就在她询问自己到底是不是被篡逆的丘檀王室之后的时候,荣枯就已经明白, 自己在她眼里,多出了比修整菩提更大的价值。   ——比如, 借着“复国”的名义,出兵丘檀和高昌, 将整个西域同大食、贵霜、天竺, 乃至于更远的地方贸易的走廊全数拿下,握在大周的手上。   至于“复国”——以李安然的性格,到了她手上地, 这块地又肥沃而丰饶,你还能指望她吐出来不成。   然而,这又是他唯一能回到丘檀的机会。   他当初离开丘檀的时候年纪实在是太小了,对于这片土地并没有多么熟悉、深厚的情感。   早慧的他唯一记得的,只有父亲的枉死,以及母亲的眼泪。   以及事到如今,他只不过是有一次面对了一个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他并没有像是师父所期望的那样,放下一切,修得罗汉,将一切藏起来,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并不叫“大彻大悟”,这只是逃避而已。   由是,羞惭填满了他的心房,令他不敢抬起头来,再看一眼那皎洁的明月。   像是要平复收紧的心脏一样,诵经声逐渐变大起来。   再仔细听,却是不合时宜的《地藏经》。   ……   李安然这一觉睡得倒很香甜,荣枯老实的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倒是解除了她心中萦绕已久的疑惑。   翠巧听到她起床的声音,连忙掀开隔开耳房的纱帘走进李安然的卧室,要伺候她起来更衣梳妆,却看见李安然歪在床上,一头长发披散着,身后堆着几个枕头靠得更舒服一些。   她似乎正在出神思考什么,并没有打算从被窝里钻出来的想法。   于是翠巧在边上安静得等候着。   她这段时间不用再在文承翰面前隐瞒自己的身份,于是又开开心心地回去做李安然的侍女了。   李安然在想荣枯。   她在想当初若是丘檀没有发生将军篡位的事情,荣枯应该会在丘檀出生长大,未必会成为现在的“荣枯上师”。   她忍不住开始如果他没有成为和尚,自己是否会在丘檀抵御大周军队的队伍里见到他。   ——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她单手拖着下巴,眼神略略有些迷离,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像是自嘲一样“呵”地笑了一声。   高昌、丘檀,不仅自己盛产黄金,土地肥沃,气候多变,更是横亘在大食、贵霜的商道之上两头收税。   同时,他们也满足李安然想要的“那块土地”的条件。   想到这里的时候,李安然的眼神变得冷酷了起来,在这一瞬间,她似乎又成所有人眼中那个善于经营,眼角眉梢永远带着笑的妩媚女子,变成了昔日那个以铁骑碾碎东胡、回鹘的战神——又或者说,其实她从来没有变过,只是别人时常看到她笑,便以为她变得柔软了罢了。   若是真的在战场上见到荣枯……他估计会死吧。   李安然并不是不用降将,甚至之前跟着自己征战东胡的将军高长生就是淳维的降将。但是荣枯的性格,他估计死也不会降的——   不对,自己想这个做什么呢?   李安然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事实是事实,假想是假想,既然事情已经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了,又何必去揣测那些没有来得及发生,将来也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呢?   她掀开被子做起来,翠巧连忙上前捧着茶碗伺候:“殿下?”   李安然接过茶碗,用盐水漱了一下口,笑道:“你等了多久?”   “也没等多久。”翠巧笑着伺候李安然梳头发,一边梳头一边道:“奴看殿下笑得高兴,可是想到了什么好事?”   “也不算是好事。”李安然伸手托了托自己的发髻,“只是感叹命运无常罢了。对了,文承翰呢?”   翠巧道:“文刺史和崔御史一起出去了,说是文刺史要带崔御史去看看威州渔民延续至今的旧俗‘酬龙王’准备的怎么样了。”   威州开海境,放渔民捕鱼会从四月一直持续到七月,渔民捕鱼归来之后,就会在鱼市贩卖自己捕捞到的海货,也会自己带回家加工,送到更远的中原地区去,李安然在天京的时候,就曾经品尝过从威州上贡来的,上好的腌黄鱼——那滋味,真是如今叫她夸一夸,她还能说出一箩筐的溢美之词。   渔民认为海底有龙王,掌管着天下水族,要把“龙王”手底下的水族给捞走,那得先把龙王爷的胡须给捋顺了,好好酬谢一番,保证出海风调雨顺、满满载着收获,安安全全、整整齐齐得回到家里。   虽然这些年海上有海匪肆虐,威州附近又有东夷、新罗、扶桑的小股流寇作乱,却依然挡不住渔民出海讨生活的决心。   “什么?这么好玩的事,为什么不叫我啊。”李安然抓过翠巧递上来的粗面馒头,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米汤,瞪大了眼。   “殿下睡得香甜,他们两个只睡了两个时辰,丑时就拿着腰牌出发了,夜禁都拦不住呢。”翠巧嘴里说着,手上伺候李安然的动作却没丝毫慢下来,不一会便伺候宁王殿下穿戴完毕,上好了妆。   李安然道:“如今去还来得及吗?”   翠巧道:“奴婢备好车马了,就等殿下您发话呢。”   这下李安然高兴了,伸手拍了翠巧一下:“贴心。”   她之前把荣枯说的那几个做过水匪,却护送他来到威州的人秘密提了出来,丢给了蓝情。   这些人是威州本地人,又做了几年水匪,身上的匪气很重,这一点是装也装不过的,横竖从圣旨到达威州,到工部开始新建船厂,再到水师战船下海,都需要时间,她干脆将这几个人都丢给了蓝情。   蓝情是高昌奴,他的外貌太过显眼,生的又好看,自然不适合作为细作营派出去做事的一线细作,所以他一直都是以博闻强记,心思细腻而留在细作营天字部作为书吏收归档案,负责刑讯逼供等等的活。   当然,新人进入细作营,第一个要接受的,就是来自蓝情的训练和考验。   李安然打算让这三个人潜入附近知名的海匪大帮派,这些人连理由都很好找,文承翰剿灭水匪,他们被冲散了没有去处自然要寻新的匪首依附。   这三个人她都在被提出来的时候看过一眼,其中一个叫冯小五的,身高九尺,身材壮硕,力气又大,可以和赤旗军陌刀队的那群汉子相媲美了。   加上他又识水性,倒是个可造之材。   但是他目前似乎只想剃了头发跟荣枯出家做和尚,男子汉大丈夫,当什么和尚,当水师官兵啊!   李安然想了想,决定还是将荣枯从客房里刨出来,一并带去看“酬龙王”。   至于荣枯满嘴说得什么“此乃外道,出家人不当以享乐心观之”,李安然只当他是昨晚没睡好,想窝在被窝里补一觉。   果不其然,荣枯一上了马车,就盘腿打坐,闭着眼睛像是陷入了假寐。   翠巧小声道:“殿下,法师他……昨晚上没睡好。”她入夜机敏,晚上听到了荣枯念经的声音,嫌弃烦便起来将窗户关了个严实。   李安然笑道:“无妨,让他睡吧,等到了地再把他叫醒。你来了这么久,先和我说说‘酬龙王’是个什么样?”   翠巧笑道:“渔民‘酬龙王’是敬鬼神,谢天地,是黎民百姓在诸多未测之中,依然保有一份美好的希冀之情——这是文刺史说的,奴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李安然的笑容促狭了起来:“我哪问你这个了。”她伸手在翠巧的脸上掐了一把,“不过,他说的确实对。”   李安然对于鬼神之事,向来是不信的,翠巧跟在她身边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她求神拜佛,文承翰其实也有些不信,但是比起李安然,他更像是笃行圣人所说的“敬鬼神而远之”。   翠巧想起文承翰曾经评价渔民们“酬龙王”的祭典,道:“这世上,真的会有神保佑求他、拜他的人吗?”   李安然撑着脸看着假寐的荣枯出神,听到翠巧这么说,便“哼”一声笑了出来。   “孤不信,就没有。”   真真一派桀骜。   只是当她们一行人到达酬龙王的“丰登岩”的时候,正好看见满头大汗,袖子也撕破了一块的文承翰冲出了人群。   “大殿下,大殿下不好了,崔御史……崔御史不见了!” 第80章 ……   崔肃和文承翰其实前两天就打算趁着来威州的机会, 去看一看威州的“酬龙王”。   威州靠海,除了产盐铁,南珠, 渔耕也是文承翰最为重视的民生,而提到渔, 那就绝对绕不开“酬龙王”。   文承翰和崔肃去参加“酬龙王”的仪式, 也是作为朝廷官员, 对于当地民俗的一种承认和重视,对于文承翰这样注意民声、民心的官员来说,也是最快和当地百姓打成一片的一种必要手段。   他当初到威州到任的时候, 错过了那一年的“酬龙王”,正好今年补上。   至于为什么这么好玩的事情不叫上李安然,这纯粹是文承翰本人闹得小脾气罢了。   崔肃来到威州是为了调查文承翰被刺杀这件事情,但是李安然收拾完当地的豪族之后,便将这件事搁置在一旁,似乎也愿意将“刺杀文承翰”的这顶黑锅扣在“海匪”的身上。   对于为人刚直的文承翰来说,海匪自然是要收拾的,但是这“刺杀朝廷命官”的罪责,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他一点也不想含糊过去。   另外一方面,他还是有点气李安然把翠巧派到自己身边的事情。   之前是不知道翠巧是李安然身边的一手训练出来的细作, 现在知道了 ,想到之前自己把这么个人留在身边端茶倒水、做饭洗衣地伺候, 他心里就五味杂陈。   关键是, 翠巧做饭比他自己下厨还难吃,让他一度怀疑她是不是来毒死自己的,翠巧的身份一曝光, 文承翰又不是傻子,这么想不到里头有什么猫腻。   再加上要赶上“酬龙王”,他和崔肃要丑时就带着腰牌出城,这时候李安然还窝在床上睡觉呢,谁敢这黑灯瞎火的摸去李安然的厢房把她弄醒。   于是文、崔二人,也就避开了李安然,两人带了一队金吾卫做护卫,便出发前往酬龙王的丰登岩去了。   谁知这祭祀还没过半呢,存放用纸、竹篾扎成的五彩龙王的神龛就突然起了火,当时负责主导祭祀的里正赶忙扑上去灭火,谁知那火却蔓延了那里正的全身,惊的他哭喊,奔跑,更是带出了很多的火星,落在四处都是油布的祭台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崔肃见状,连忙让跟着自己的金吾卫们稳定那些惊慌失措的渔民,自己则脱下外袍浸了水,上前将那里正一把扑倒,将外袍罩在那里正身上,助他灭火求生。   当时兵荒马乱,文承翰将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安抚渔民,防止他们惊吓过度,急于逃跑而相互踩踏,发生人命事件。   结果人群是稳下来了,一转头发现崔肃不见了。   可巧这时候李安然的车队也到了,文承翰连忙上前向李安然解释情况。   听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李安然把手放在了下巴上:“先是神龛着火,再是崔肃失踪,这事怎么越闹越大了啊。”   跟在她身边的那一队金吾卫立刻同护送文、崔二人的金吾卫合流,将在场的所有当时在丰登岩上渔民、前来围观的百姓控制住。   “酬龙王”是当地的大庆典,除了渔民会来,还有不少百姓会过来凑热闹,只是出于安全和敬畏龙王的考虑,这些前来围观的百姓距离都比较远,金吾卫们稍微盘查一下,便把人都放走了。   渔民世代出海,相互都是邻居、亲友,极为团结,中间多出来什么不认识的人,他们的反应肯定比谁都快,那负责祭祀的里正烧坏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活不活得了,家中的小辈正围着他哭呢,也不好上去问。   李安然走到最先出事的神龛边上,这神龛突然烧起来,火势立刻往上窜,如今已经差不多只剩下了一堆灰了。   祭祀龙王的神像虽然是纸糊的,但是神龛和神像都用上好的苏合香油浸过,一旦着火,火势确实会蔓延的极快。   但是那里正又没有浑身浸满香油,怎么会上去扑个火,就即刻引火烧身了呢?   最奇怪的,还是这火为什么会突然烧起来。   李安然从边上拿起一根烧残了的香,拨了拨神龛上那堆灰,却从里头扒拉出了几块烧得焦黑的石头。   “殿下可查到什么了?”荣枯走到李安然边上,也蹲下查看起了这几块石头。   却见李安然丢了残香,拿起边上一块碎岩石,将那几块烧黑的石头碾碎,露出里头白色的粉末来。   “倒也是见过的老手段了。”李安然丢掉石头,拍了拍手,“神像和神龛庞大,又是纸扎的,海边风大自然需要重物放在里面压住底座,只要在压底座的箩筐里放上生石灰和水,再放些油纸,这被香油浸透了的神像,不烧起来才怪呢。”   荣枯拿起一片少剩下的油布,凑近上头闻了闻,皱起眉头道:“这不是苏合香油,这是火桐油,香味比苏合香油更重一些,也更便宜,烧起来很难扑灭,沾到了一点就会起火。”   这样也解释了为什么火会引到里正的身上。   李安然招手,翠巧连忙凑到她边上,小声道:“殿下,属下这就去查查是谁负责准备这神像的。”   李安然点点头,又叫来了文承翰:“你和崔肃要来这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决定的?除了你们两个,还有谁知道?”   文承翰道:“崔御史刚刚来威州的时候,我二人便商定了此事,因为我二人都身有官职,加上臣之前又遭遇过刺杀,便将自己要来的事情告知了明府,令他们当天多派遣武侯前来。但若要说谁知道,恐怕也不少。”   毕竟“酬龙王”是当地最大的庆典,文承翰早就已经说好了要来,如果因为遭遇刺杀而不前来,岂不像是怕了那些魑魅魍魉不成。   李安然道:“对面就是吃准了你这个死活不肯怂的臭脾气。”   她踱步到丰登岩上,此时长风猎猎,吹着她的巾帼、衣角也跟着一起飘扬:“既然陆路没人看到崔肃是怎么不见的,那就只有水路了。”   丰登岩是靠海悬岩,下面就是海,从上面是看不到下面埋伏了什么的,如果当时所有的金吾卫和武侯都将注意力放在灭火和维持百姓秩序上,自然也会无暇顾及这岩石下面藏了什么的。   到时候只要速度足够快,绑了崔肃,或者打晕了,或者药昏了,再用绳索把人放下去,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弄走。   作为猜想的印证,李安然确实在丰登岩上找到了一些绳索摩擦的痕迹:“这是威州一带海匪惯用的绑票本事,但是他们为什么会选上崔肃?”   换位思考,如果是她,在文承翰强硬力主灭水匪的这档口,干掉文承翰自然是一个方法,但是大周到底不是积弱无能的王朝,会任由自己的朝廷命官被一干海匪拿捏、刺杀,死了一个文承翰,到时候只会引来朝廷对于海匪更加严厉的剿杀罢了。   但是,崔肃不一样。   崔肃是御史,是天京朝堂里的人,绑架了崔肃,可以让文承翰投鼠忌器,暂缓剿灭海匪的步伐,让海匪得以喘口气。   而且崔肃失踪的事情,哪怕换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珍惜仕途的人,都不会选择上报给朝廷……   “大胆匪类,嚣张至此,竟然敢绑架朝廷命官,臣一定要写奏疏上奏天听!”文承翰怒道。   李安然:……   她摸了一把有些火辣辣的脸颊。   行吧,这个真的在某些方面太耿直了,也不怎么珍惜仕途。   “文卿稍安勿躁。”李安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对方敢在你的眼皮子底下绑走崔卿,说明对方的胆子很大,并且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不如让我们静观其变,看看对方的诉求如何吧。”   文承翰道:“殿下难道不担心崔御史的性命吗?”   李安然摇摇头:“如果对方真的是想要和朝廷、官府撕破脸,直接在这一刀捅死崔肃便可,又何必大费周章准备这么多,要把人活着绑走呢?这说明对方有求于我们,有一笔交易要和我们做。所以孤敢断定,崔肃并没有性命之忧。”   文承翰细细一想,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他和崔肃虽然相识晚,但是彼此也敬佩对方的性格、气节,以至于崔肃失踪的事情,让他有些着急,失了方寸。   “再说了,他又不是被龙王抢了去龙宫做女婿去了,急什么,只要在这人间,我等总能把他救出来的。”李安然把手背在身后,“翠巧已经去查是谁负责准备龙王像,想必不出十二个时辰,就能有所收获。”   说到翠巧,文承翰的表情又跟喝了一罐子醋一样了。   李安然看他这样,笑道:“文卿,你这副模样又是怎么说?”随后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便笑道,“你的玉佩呢?”   大周推崇“君子如玉”,为官之人,身上除了佩戴腰牌之外,都习惯随身佩戴一块玉佩,家财不济者多为青章玉,稍有家底都会选择西域进贡的羊脂白玉,文承翰和崔肃所佩都是青章玉的玉佩。   文承翰道:“这……早晨出来匆忙,未曾佩戴。”他当官以前没有佩玉的习惯,当官以后,这些衣着配饰,细枝末节的东西都是翠巧给他收拾着,翠巧不在身边伺候了,他自己倒是又没有佩玉的习惯了。   李安然的眉毛挑起,她做这个表情的时候,多少会带出多年军中浸淫的痞气,文承翰看着便有些无地自容,连忙扯开话题:“那我们……今日是留在附近的官驿,还是回威州城?”   李安然笑道:“你回威州城,我留在官驿。”   既然都来了,不如就在这等着,看看对方到底有什么诉求。   只是……   李安然将目光落在了那些跪在丰登岩外,唉声叹气的渔民们身上。   “酬龙王”的祭祀毁了,这对于他们来说,其实少了一些心理上的依靠,毕竟这年头,鬼神之说还是颇得人心的。   似乎映照着人心里的颓丧一样,海边的风越发大起来,吹着丰登岩崖底的浪声越来越大,天色也像是阴暗了起来一样。   渔民们窃窃私语,有的叹气,有的垂泪,有的握拳不停地锤着自己的膝盖,看上去一片愁云惨淡。   不知是谁说了一声:“今年的酬龙王,完喽。龙王生气喽。”换来长叹声一片。   只是这一片哀愁声里,一声清晰的诵经声起,众人抬起头来远远看去,却有个一身僧袍素净的年轻僧人,站在那丰登岩上,诵着那晦涩难懂,仿佛有奇异所在的咒文。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念得何其认真,眉眼端庄,以至于凝厚起来的云层也略裂开一条长缝,洒下些许天光来在他身上。   而所有人都只是看着他,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刚刚为何要唉声叹气,愁苦满面。   风依然很大,雨水映着天光,一颗颗晶亮无比,落在地上,融入海里,最终云收雨歇,青天复霁。   ——有的时候,李安然总会有那么白驹一瞬的时间,怀疑这臭和尚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能让天地为他动容的本事。   不然,怎么次次都给他弄出这么美得仿佛如神迹的阵仗来呢? 第81章 第二更   小船在浪涛上颠簸着。   负责划船的两人小声道:“老大让我们费这么大劲抓这人, 到底是为啥啊?连龙王龛都烧了,这不吉利吧?”   “你懂什么,这是京城里来的大官, 老大说了,抓到了这人, 那文阎王才不敢这么急着动咱们。”   崔肃被绑在船上, 眼睛也已经蒙上了布条, 更是被不知道什么破布满满塞了一嘴,虽然他早就醒过来了,却不敢动。   他原本就不怎么识水性, 在海浪颠簸的小船上躺着,更让他头晕目眩,腹中一阵阵的恶心。   他只能听到绑架他的人在聊着什么“老大”、“文阎王”、“不敢动手”,却隐隐能猜出这一次“酬龙王”的幕后到底都是些什么人了。   这些海匪自己肯定没有这样的胆量和魄力来绑架自己,妄图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威胁文承翰放弃围剿海匪的计划。   更何况,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这件事情早就已经不是文承翰说了算了,真正在上头拍板的,是大殿下李安然和当今圣上。   突然, 他听见那两人惊慌失措地喊道:“你们是谁?哪个堂口来接应的兄弟?”   随后便是“啊”得一声惨叫,崔肃的脸上溅上了温热粘稠的液体, 鼻子尖更是迅速萦绕上了一种熟悉的铁锈味。   这是怎么回事?这难道是遇到了黑吃黑?一时间,崔肃的脑子里转圜着诸多的可能性, 但是他现在双手被缚, 眼睛被蒙住,连呼救都做不到,更是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哪怕是贸然跳进水里……怕不是死得更快。   他当年在胡地当官的时候,也没遇到过现在这么惨的情况,之后在朝堂上当谏议大夫,指着皇帝的鼻子骂,最多也就是被皇帝往脑袋上丢个卷轴蹭破点皮。   现在他只好努力蜷缩起自己的身子,一时间无法确定是让对方发现自己好,还是不发现自己好。   要知道,威州这片海域,不只有大周本土出产的海匪,还有从东夷、新罗、扶桑出海,盘踞在附近小岛上等着打劫商船的小股盗贼,若是新罗海贼倒还好说,捧上东夷和扶桑的流寇,他就真的没命了。   但是负责绑架自己的这两个人都已经被杀死,就算自己一个人躺在这小船上飘着,最后也只能赌一把运气,看看能不能顺着洋流飘到附近的小渔村,不然等到天明,崔肃极有可能因为被暴晒脱水而死。   就在他脑子里盘桓着各种算计的时候,小船却微微摇晃了起来,显然是有别的轻舟靠上了小船,后面一下摇晃得更为剧烈,是有人踩着船头登上了小船。   只是船摇晃的并没有崔肃想象中的那么剧烈,可见对方的体重并不重,不是个年纪尚未弱冠的少年,就是个身量不高的女人。   一只手拎住了他的衣襟,将他从船舱里扯了出来,崔肃便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道:“巴老头费尽心思,就想抓这么个小白脸书生吗?”   崔肃还没来得及哼一声,双臂就被另外伸过来的两只手夹住,随后身子一个趔趄摔进了另外一条轻舟之中。   “带他走。别让巴老大的人追上了。”   崔肃:……   很显然,这个女子便是这群人的头领。   这真是挺奇怪的,威州本地的海匪多以兄弟、父子共同起帮派,很少有带着女儿一起出海的,更不要说让女子当家了。   崔肃在威州这段时间,唯一听说女子当家的,只有传说中那个由寡妇郑一娘统领的青衣帮。   所以,这个半路堵截自己的女人,会是郑一娘吗?   不管怎么样,落在本地的海匪手上,凭借着自己谏议大夫的官职,崔肃觉得自己应该还是能和他们转圜一二的。   只要不是东夷和扶桑流寇就行。   另外一边,李安然坐在官驿的大厅里,手里捏着一个白菜包子,虽然嘴里包得鼓鼓,却几乎没有这么嚼,她只是捏着白菜包子,垂眸沉思着什么。   荣枯坐在她边上,他刚刚吃掉了一碗白菜汤饼,威州的菘菜比北方的娇嫩鲜美,稍微加一点盐和晒干了的菌菇,便香气四溢,令人捧着碗不肯放下。   “殿下……可是担心崔御史?”看着李安然心不在焉的模样,荣枯忍不住问道。   之前他在丰登岩上诵经安抚“龙王”的事情,很快就在那渔民之间传开了,以至于他现在有些不太好意思走出门去,因为渔民看到他会把他当成庙里的菩萨下拜。   有时候李安然真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了解荣枯这人,毕竟吧,你说他害羞,他偏偏能站在万众瞩目之下慷慨成次,雄辩千夫。   你说他不害羞吧,明明用他那独特的,可以让人安心下来的个人气质安抚了这么多愁眉苦脸、内心不安的人,却连走出去接受他们喊一声“圣僧”,跪拜他一下都觉得羞惭得慌。   “崔肃同我是一起长大的情谊,虽然当着文承翰的面我叫他不要担心,但是实际上……”李安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自然是担心他的。”   虽然崔肃对着皇帝耿直刚硬,几乎从来不给皇帝面子,但是这不代表他不会动脑筋,不知道要在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短暂的妥协。   怕就怕,绑走他的人为了增加对文承翰谈判的筹码,故意扣着崔肃,等到七八天之后再来谈判。   李安然甚至连可能的幕后黑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皇帝兴办船厂的圣旨在这几天就要到了,在这时候海匪绑架崔肃,为的是什么?   和文承翰大肆围剿海匪有关,想让文承翰投鼠忌器倒是好说,万一这些海匪后面还有别人操纵,双方勾结,为的是水师战船厂不能如期开工。   崔肃的命和水师战船厂,要她做一个选择,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水师战船厂。   毕竟……这不仅是为了清缴影响威州和南岛之间商贸航线的海匪,同时……也得为北上准备重创东夷水师,实现东征东夷时两头包抄的一步要棋。   要知道,东夷哪怕是自己家里还有余粮,也依旧会前来劫掠大周北边的城镇,杀死男丁,带走女子,造成百姓死伤无数,一直是自东胡、淳维、回鹘等地被拿下之后,皇帝的心头大患。   能够大规模远航作战的水师战船,就是针对东夷部下的。   崔肃一人的性命,如何比得上。   “可恶。”李安然吐掉了嘴里的菘菜馒头,一拳狠狠锤在了桌子上,竟然将这樟木的八仙桌锤得吱嘎作响。   “要让我知道是谁做的,孤定要诛他九族。”   李安然很少说出这样意气用事的话来,但是一旦说出口,就足以证明她实在是气得狠了。   过了一会,却见翠巧推开门走进来,俯首在李安然的耳朵边上悄悄说了一句,李安然的神情突然一凛,就连边上的荣枯也骤然觉得自己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手下亡魂无数的人,才会有的让人胆寒的杀气。   像她这样的人,只要往那边一站,站在她对面的人就会自己先在气势上败下阵来。   “把所有目前手上细作营的人都派出去查,不用担心孤的护卫,金吾卫们足矣。务必把将消息卖给海匪的人揪出来。”   李安然拿起边上的水壶,倒了一杯酸梅浸出来的饮子:“至于揪出来以后……”   她的食指和拇指轻轻捻了一下,翠巧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既然活腻了,那就别活了。   她到底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家亲王,除了皇帝之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权者。   只是平时她看上去太好,太无害,又那么礼贤下士,以至于有些脑子不甚清醒的人以为可以捋一捋她的老虎须,在她的底线上反复横跳。   平时她自然是不会管,也懒得管的,只是动到她开疆拓土,为了那千古的宏图霸业而落下的棋子上,她才会骤然让人理解到一个事实。   ——天威难测,他们本可以活着,却偏偏要去捋她的虎须。   她通常……会让他们“求仁得仁”。   “还有,告诉阿蓝,他手上那几个,可以放出去了试试了。”   翠巧“喏”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李安然吩咐完这一切,才像是想起荣枯还在边上一样,笑道:“我都气饿了,法师再替我要一碗菘菜汤饼吧。”   荣枯望着她,过了一会才道:“如今厨子应该睡了,小僧自己为殿下下一碗吧。”说着,便站了起来,往后厨走去。   不一会,一碗热腾腾的汤饼便由他亲手端着送了上来。   荣枯将碗推给李安然,安静得看着她吃汤饼,对她刚刚所说、所坐的一切不发一言。   这就是李安然,诚心爱护百姓是她,残酷打压世家也是她。   攻城略地是她,保家卫国也是她。   慈悲善良是她,冷酷无情……也是她。   越是靠近她,越是观察她的言行,便知道她绝不是什么算无遗策,智多近妖的“阎王”。   她有血有肉,会恼怒,会喝醉,会泄气,会耍脾气,会突然放纵自己,也会突然清醒,压制自己放纵的欲望。   ——让荣枯深刻的意识到,他不是抽离于这个世界的,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和李安然一样,被这世间的种种爱恨,种种欲望所裹挟。   修行之人,当识爱恨,当首肯这婆娑世界的种种。 第82章 这样一来,至少暂时可以保证崔肃……   皇帝的圣旨和委派的工部官员确实如期到达了威州。   文承翰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就开始着手处理相关的事宜, 虽然他也担心崔肃的安危,深知崔肃的失踪极有可能是世家之中有人不想看威州海港建起船厂来,所以故意绑架了崔肃用来威胁自己和大殿下。   但是, 文承翰虽然在很多方面抱守着老旧,甚至有些迂腐的儒道, 却深知这个船厂是必须的, 尤其是大型的水师战船, 近可剿灭海匪,远能攻打东夷,宁王殿下选择在威州建立第一个海战船厂, 自然有她的道理。   至于崔肃,他在一个小岛被困了三天,对方倒没有虐待他,只是把他关在岛上的牢房里,一日三餐只有咸鱼,他现在整个人都快被咸鱼腌入味了。   这是个小海岛,四面奇险,非常适合海匪建立水寨,藏匿行迹, 按照崔肃这几天听到的他们的闲聊,他基本上可以确定, 这小海岛虽然小,却有淡水, 所以这些海匪藏匿在此处, 不用担心没有水喝。   只是这小岛能耕种的土地不多,海匪们吃得粮食都是打劫完附近的商船之后,再每隔一段时间派人去威州的海港、漕运等地换、卖粮食。   至于蔬菜, 岛上的土地虽然不能种水稻,种些韭菜、野薤、大蒜、小菘却绰绰有余,加上小岛附近的几座连在一起的小岛礁,数量足有万人的海匪,倒也算实现了自给自足。   最最奇怪的是,崔肃被关在这里三天,几乎没有人和他说过话,但是他每天早上都能听见操练的声音——这声音几乎让他梦回胡地。   崔肃毕竟也曾经是见识过李安然手下的细作营是怎么刑讯逼供的,他知道这一次怕是遇到了聪明人,对方先把自己关上几天,虽然也没有折磨他、缺他的吃喝,却是打算从精神上磋磨他,让他因为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或者着急挂念岸上的人而失了方寸。   这法子,通常是古时候用来磋磨使臣的方法,前提条件是扣人的那一方必须有足够的时间才行。   但是崔肃推算一下时间,恐怕在自己被关的这段时间,威州的海岸已经开始新建船厂了,宁王殿下往上报的数都是为了建造楼船准备的预算,就这些庞然大物一旦下水,威州海匪的海盗船就跟小舢板没有什么两样。   楼船一旦开始兴造,一定会有重兵把守,这也是皇帝将赤旗军调来威州的另外一个目的——光是看着,就足够给威州的海匪们一定的震慑力了。   所以,他认为对方应该会比自己更加着急,更沉不住气。   一想到这里,崔肃就干脆开始放下心来,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虽然每天只有咸鱼和豆芽菜,但是这咸鱼也不错啊。   他这一幅我可以在这混吃混喝到天荒地老的样子,把给他送饭的海匪都惊到了,连忙回去将这个情况告诉了他们的头领。   郑一娘听完,眉毛差点没绞在一起,过了一会才“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这巴老头是不是抓错人了?”   她以前绑票的富商,几乎都是满肚子油水,每天吃着山珍海味,给他们咸鱼还要嫌弃臭,哼哼唧唧又哭又闹,打了一顿便跟猪崽没有什么两样了。   当官的可比当富商的强多了,不说山珍海味,那肯定是受不了顿顿臭咸鱼豆芽菜的,这小白脸居然吃了三天多了,还没见他开始哼唧。   郑一娘原本是威州南珠局的采珠女,她爹给她说了门当户对一门渔家亲,还没过门呢,那汉子外出打鱼被扶桑来的海匪杀了。   后来她爹又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却是因为当年南珠产量低,南珠局的官员盘剥珠民,父亲交不起保税,当地豪绅家的病的不行的小儿子便要了她进门去冲喜。   只是还没进门,这小儿子便吐血死了,从此郑一娘落下了个“克夫”的名头,不但成了别人嘴里的“郑寡妇”,被爹赶出家门,连家也没得回了。   只是她性子天生就倔,自己在海边盖了个茅草屋,打渔、补网为生,后来意外救了在海匪争地盘中受了伤的青衣帮前首领,被牵连为官府通缉,才不得已和前首领结为义兄妹,成了青衣帮的一员。   ——至于为什么不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嗯……前首领估计也怕她这个“克夫”的名头吧。   后来前首领死在了和东夷来的匪盗的战争中,郑一娘带着一部分残部和抢到的船退守这几座小岛,过了好几年才慢慢恢复了元气。   “不。不对。”郑一娘摆了摆手,“他身上的衣服都是上好的锦缎,这是当官的人才穿得起的东西,富商只能穿绸子,没资格穿锦缎。”   她道:“明天开始只给他两顿饭,告诉下面的人,你们继续去盯着巴老头那,看他们到底耍的什么花样。”   “好嘞大姐。”手下人立刻就应声出去了,只留下郑一娘坐在“宝座”上,抱着胳膊苦思冥想。   这巴老头,抓这个当官的小白脸做什么,现在自己把人截胡了,他居然也不找上门来,实在是奇怪的很。   她知道巴老头和威州上一些家族是有联系的,所以绑架这个小白脸,应该是巴老头又和那些家族里的什么人做了什么交易。   她现在其实也能把人送回到威州去,只是她这些年劫掠的商船大多都是威州世家们的船,这让她成了不少威州豪绅的眼中钉,他们恨不得让巴老头把青衣帮吞了呢。   现在把这个小白脸送回去,万一被他反咬一口,自己倒可能成了背黑锅的。   所以还不如就这样耗着,等等岸上的消息,威州丢了个当官的,总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吧?   然而……确实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郑一娘又等了几天,没有等来巴老头那边的消息,反而是在威州那边盯着的青衣帮帮众传回来一个消息,威州海岸,水势较为温和平稳的港湾,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不让闲杂人等靠近了,边上还驻扎着从来没有见过的官兵。   这支军队的最高统帅者正坐在一间密室里喝茶。   威州这样的南方之地,是最早一批开始喝茶的人,如今他们大多已经摒弃了往茶里加红枣粉、姜末之类的习惯,改而喝更能凸显出茶叶本味的清茶。   在她对面跪着头顶上套着麻布袋,瑟瑟发抖的三个人。   要形容一下他们的感受的话,那就是吃着热腾腾的烤鱼,吟着诗、聊着天,就被人从家里套了麻袋一路绑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李安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三个人,叹了一口气,抬了一下手指。   边上的人上前扯下了他们头上的麻袋,一下子见光,让他们的眼睛忍不住眯了起来,一会才看清楚眼前用一个颇为舒适的姿势歪在太师椅上的人是谁。   其中一人率先怒道:“宁王殿下私自劫持我等来此,所谓何事?”开口的是方家一个族老之一,他不忿方家主这么快就败下阵来,将家中积蓄了这么久的甲胄、田产、赋税都一一上缴,便想暗中给李安然使个绊子——倒也不怕被李安然发现,直接推给海匪就是了。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眼前这个女人从自己家绑到了地牢里——这地牢阴森森,周围挂满了各式各样让人胆寒的刑具,喝茶的女人却连眉毛也不抬,只是捧着茶盅轻轻吹着上头的浮沫。   她没有回答这个方家族老的疑问,只是用一种聊天一样的语气开口道:“巴老头有个老来子,今年二十一岁,大事干不成,偏偏是个好色之徒,喜欢逛珍珠江畔的勾栏院,我一天前派人把他请了来,好好招呼招呼了他,他就把自己老爹小妾屁股上有几颗痣都招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啊?”   李安然将手中的茶盅轻轻放下,发出“磕”得一声清脆的瓷器响。   那族老的脸顿时煞白。   “勾结海匪,刺杀文卿的,也是你们吧?”李安然单手撑着脸,指甲一下一下得敲着桌面,发出扣在人心口上的声音。   勾结海匪,绑架、刺杀朝廷命官,这些都是足以诛九族的罪名。   其中一个族老强撑着回到:“殿、殿下没有证据,怎么能红口白牙污蔑我们!什么勾结海匪,刺杀文刺史,我们从来没有做过!巴姓海贼绑架崔御史,那是——”   他说到一半,看到李安然脸上那双原本懒洋洋的眼睛瞪圆了,露出了一个颇为滑稽,像是被什么逗笑了的表情。   “噗嗤。”她没忍住,笑出了声,“我什么时候说过,巴老头是个海贼,还绑架了崔子竹呀?”   她招了招手,边上的金吾卫立刻拿出了这些年他们和巴老头勾结,暗中资助海匪修船,打劫来往商船的供词,物证,在三人面前晃过。   巴老头的那个小儿子是他经常带在身边的,多少也曾参与过方家这些族老和巴老头的交易,他为了少吃点苦,基本上自己知道的都招了。   “我本来是打算等船厂的事情结束了,再来收拾你们的,谁知道你们这么着急着寻死,那孤也只好笑纳了。”   李安然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抬起手拍了拍,便见方家主和孙家主从帘幕后面转了出来,孙家主到还好,方家主那可真是脸色铁青。   这几个族人平日里就不怎么服他,之前闹出了捐钱出人建船厂的事情,更是招来了这帮人的反对,跳的最高,骂得最狠,口口声声说着要分家的,也就是这帮人,这可是让方家主恨极了这几个族老。   却听李安然笑道:“方家主,这几人我扣下了,您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对吧?”   方家主立刻深吸一口气,道:“这些狼子野心之人,不配为我方家人,殿下只管明正典刑,不用在意我方家上下的想法!我方家上下,自然是忠君爱国,愿意全力为大殿下和圣上修建船厂出力!”   那个族老一听,刚想破口大骂,却被方家主转身一脚踢倒:“狗东西,你闹出这么多事情,想害我方家上下夷九族吗!”   他心里气不过,又对着其余两人一人一脚:“叫你们老实点、老实点,就是不肯听我的!”   李安然和文承翰那种书生能比吗?!   那可是切切实实灭数国,手上人命无数的活阎王啊!她要你死,有的是手段,如何能让你们蹦跶到现在!   李安然没心情看着猴戏,又拿起边上的茶喝了起来。   ——崔肃确实不在巴老头手上,他半路被别人给劫走了。   这样一来,事情就麻烦了。   既然对方想到劫走崔肃,却迟迟不来和自己联系,说明对方可能并不知道崔肃是个多么值钱的“大官”。   既然如此,在方家和海匪勾结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之后,她就应该主动将崔肃被绑架的事情放出去,并且大声告诉那伙半路劫走了崔肃的海匪——崔肃很重要。   “翠巧。”   “属下在。”   “你用亲属的口气,去附近的茶寮、港口张贴告示,说只要能把崔肃安全送回威州,就有重金酬谢。”   至于为什么不是官府通告,这完全是为了防止对方狗急跳墙,发现自己绑了个大官回去,为了逃脱官府制裁,将崔肃毁尸灭迹。   ——这样一来,至少暂时可以保证崔肃无性命之忧。 第83章 愿汝所愿,无往不利。   “喂, 起来。”   崔肃在稻草上正躺得背疼,翻了个身侧着身子接着睡,他这几天吃的都少了, 更懒得动,不如躺平了休息, 猝不及防被人踢了一脚, 才支起身子来扭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   他这几天在地牢里躺着, 也没人地方给他洗漱,脸上连胡子都是乱糟糟的,大周男子除了僧人之外, 冠礼之后都会开始蓄须,并且以美髯为上,他虽然没有朝中某些人那么狂热于美髯,但是每天早上起来打理一下头发和胡须总是有的。   再看眼前这个女子,约莫二十二、三的模样,可能比她看上去还要小一些,只是比起崔肃经常会见到的那些贵女们,对方的脸上多了风吹日晒的痕迹,一双眼睛凶相的很, 抛却这些却也算是个底子清秀的姑娘家。   她身上穿着的是男装,连一头秀发都盘做男子样式, 整个人透出一股精干和彪勇来。   于是崔御史翻了个身,撑着身子坐起来:“敢问娘子寻鄙人有何指教?”   郑一娘的眉头皱了起来:“说人话, 文绉绉的谁听得懂。”她说官话带着一股很浓重的威州方言味, 崔肃要支起耳朵才能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崔肃听她这么说,神情又很凶,也不生气, 只是坐直了身子,盘腿仰头看着这个娘子:“请问你找我有事么?”   这简直是一句废话,毕竟没事谁来找他。   两人之间这么一来二去,对方已经开始恼了,蹲下来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居然把人高马大的崔肃给提了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姓甚名谁?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崔肃有些诧异这个娘子的力气,但是想想对方是风里来浪里去的海匪,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他垂眸思忖了一会,道:“娘子不如先说说,为何将崔某绑在此处,久久不肯送回威州吧。”   他这态度不卑不亢,似乎也完全不怕对方,弄得郑一娘皱起了眉头,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架在崔肃的脖子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把你丢去海里喂鲨鱼?”   崔肃笑道:“娘子要怎么做,自然早就做了,如何等到现在,还和我好言好语呢?”   崔子竹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铁面,上朝骂皇帝,下朝参同僚,只要是他觉得违背了朝堂典章、官仪伦理之事,他都不会给对方留面子,这性子要不是李昌实在是个明君,恐怕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了。   大约是他怼别人的次数太多,每一次都是疾言厉色,慷慨陈词,以至于满朝文武对他的印象就是“崔铁面不会笑”。   但崔肃确实会笑,笑起来还很有少年气。   郑一娘:……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   这……好言好语?   她同崔肃僵持了一会,自觉也没有必要跟这人撕破脸,便将匕首又收回了腰间,从袖子里扯出了一张告示丢给了他:“这上面说的是不是你?”   崔肃低头,仔细读起了那张告示,上面说,他是自天京来到威州做咸鱼生意的,前几日被人掳走,不知下落,现在家里人愿意出黄金百两将他赎回来。   读到这,崔肃自己都笑出了声:“娘子以为呢?”   郑一娘被他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给气到了,她踹了崔肃的小腿一脚:“你这人没读过书是吧?我是叫你回答我,不是叫你反过来问我!”   崔肃被这一脚给踢狠了,脸都抽了起来:“嘶——”他揉了揉腿,也算是完成了对眼前这个娘子最基本的“评估”。   ——戒心很重,但是急于和自己交流,以至于过早把自己的目的给暴露了。   可见李安然和文承翰在威州的这几天,做了不少大动作。   这些大动作影响到了这个娘子所在的海匪帮派,所以她才会急着来找自己交涉,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变数。   于是崔肃道:“这要找的人,确实是我。”   郑一娘的脸上露出一个冷笑来:“骗人呢?一个做咸鱼生意的商人,怎么穿得起锦缎,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官,还不赶紧告诉我,信不信我真的把你丢进海里喂鲨鱼?”   她安插在巴老头那的探子这几天跑回来了,说是巴老头的独子不知道被谁给绑了,和巴老头做交易的那几个人也许久没有音信,绑架巴老头独子的那伙人放出消息,说是要找个人,让他最好快点把人交出来。   ——巴老头手上哪来什么“他们要找的人”,这人早就被郑一娘给半道上劫走了,为了独子的性命,巴老头这几天疯了似的想召集这一块的威州海匪们,想知道是谁半路劫了他的道。   这事情再继续拖下去,怕不是还没等到官兵水师出手,威州海匪内部就要先来一场械斗。   郑一娘猜,这伙人想要的人就是眼前这个书生。   想要把他赎回去的,应该是官府的人。   只是她刚刚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还忍不住感叹了一下——这活干的,比他们这些海匪都海匪,简直把他们这群人的软肋、性格、做事风格都摸透了。   能想出这种法子的人,必定是个强盗头子里的强盗头子。   崔肃点了点头:“确实,这是寻我的人,知道我并不在原来绑架我的那群人手上,想出来的为了防止娘子担忧惹祸上身而将我毁尸灭迹的办法。”他站起来,抖了抖袖子上的碎稻草,对着眼前的娘子叉手行礼道,“我现在是娘子的阶下囚,自然也摆不得什么官威了——在下乃是天京朝中一品御史大夫崔肃,此次前来威州,是代天巡查威州官员在职官绩,同时过问威州刺史文承翰被行刺一事。”   郑一娘当了这么多年海匪,对于官职的高低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对方既然自称是“一品”,也就是说,他的官比刺史还大,是专门管官的大官。   她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突然转身离开地牢,又将崔肃独自一人关在了牢房里,自己迈开脚,三步做两步地朝外走去。   文承翰被刺杀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当初文承翰刚来威州的时候,郑一娘还以为又是个待几年就走的昏官,谁知道文承翰上位之后就开始收拾盐商、清缴海匪,若不是她自己是海匪出身,属于被清缴的对象,她自己也要为文承翰收拾盐商,抚恤盐农的行为叫好了。   也就是文承翰的出现让她突然觉得,自己总是这么做个海匪,好像也不算得什么出头之日。   只是,她作为青衣帮这样一个万人海匪帮派的首领,想事情、做事情总是要谨慎,对方目前并没有想要将威州一带的海匪招安的打算,她自己赶着贴上去,是不能给自己,给兄弟们争一个好前程的。   这个崔肃是个烫手的山芋,但也是个极好的投名状,就看他背后那个在寻他的人是不是个可以交易的对象。   这个人肯定不是文承翰,这个新刺史虽然出手如雷霆,但是为人刚直,这比海匪还海匪的行径,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而且就这几天巴老头、威州那些大家族身上发生的,以及鲛人湾被官军封禁,不许闲人进出这些一串连着一串的事情,也可以看得出来,这背后真正的操刀手肯定是个出手狠辣,位高权重的臭流氓。   跟流氓打交道,郑一娘擅长啊。   至于被郑一娘惦记上的“臭流氓”本人,正顶着烈日,头上戴着遮阳的浅露,站在高出看着已经颇具形态的船坞,对着身边的工部官员道:“这楼船上面得有炮,至少两门。楼船下方要空出可以装连弩的地方,一排出去,后面的人就得尽快跟上,争取做到让对面没有机会喘息。”   这次被派来的工部官员一共有两位,一位姓柳,也就是正在面对李安然各种近似于“无理取闹”要求的柳郎中。   这“炮”指的是工部另外一位擅长“奇技淫巧”、“机关之术”的员外郎所制的投石机,这个员外郎复姓诸葛,字承美,连弩也是他家传的手笔。   诸葛员外郎为人性格古怪,最不喜和人交流,所以皇帝才派了柳郎中和他同行,怕的就是李安然要求太多,把这怪人给惹毛了。   至于直接面对大殿下多如牛毛要求的柳郎中:……   “要大知道吗,在面对扶桑战船的时候,最好投出去的石块能砸穿对面的船体……”   柳郎中大怒:“殿下!您不懂机关造船之事,你就少说两句吧!你知道要能把对面的船体砸穿,需要多大的石头吗?啊?!这船得造多大您知道吗!要花多少钱您有数吗!”   李安然:……   突然被怼,细细想想好像自己真的不懂,于是摸了摸鼻子,怂了下去。   却见诸葛员外郎从边上踱步而来:“殿下这个说的很对,反正都造了,那肯定是往着大的方向造,那杀伤力是越猛越好,最好是刚开出去,对面就吓傻了,这才是大周霸道战船该有的样子吗。”   李安然两眼一亮,同诸葛员外郎一拍即合:“那可不是,既然都造战船了,当然该造大的!”   在场唯一的正常人柳员外:……   他想起了皇帝在临行之前的嘱托,皇帝殷切地拉着他的手,反复嘱托:“虽然朕什么都能给狻猊儿,但是你多少看着她点,千万不能超过这个数,懂么?”皇帝伸出了五根手指,随后又像是不放心一样,补充道,“超一点也没事,但不能超这个数,懂么?”皇帝又伸出了三根手指。   柳员外:臣懂、臣懂……臣懂个屁!这官我不当了!   不管柳员外怎么绝望,这活,还是要干的。   李安然同一干官员交流战船和船坞的规模谈了一上午,早已经口干舌燥,那边荣枯却带着食盒寻了过来。   李安然这几天都泡在船坞工地,基本上工匠们吃什么她就一起吃什么,很少开小灶,今天倒是难得再尝了尝荣枯的手艺。   她坐在高台空地上,打开食盒,将熟汤饼倒进另外分装的汤里,一边笑一边说:“老跟你一起吃,我吃肉都少了。”这么说着,便喝了一口汤,随后瞪大了眼睛,“鸡汤啊?还有火腿丝呢。”   荣枯举起手:“不是小僧炖的,是翠巧施主。小僧只是看了看火。”   李安然便点点头,自己“稀里哗啦”地吃起汤饼来,她这样看上去,真不像是个皇家贵女,反而更像是海边随处可见的渔家女。   荣枯坐在她边上,看了看鲛人湾海岸上已经初具形态的船坞雏形,以及坐在工地上热火朝天吃着饭,浑身淌汗的工匠们,小声问道:“殿下……不只是为了剿灭海匪吧?”   李安然咽下了嘴里的面,眼神放空,望向远处的海。   “荣枯。”她轻声道,“你想不知道,这无边无际的海的尽头,到底有着什么?”   荣枯不言,过了一会才道:“人生已浩瀚如苦海,小僧想先修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李安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懂。”她放下碗,站起来,“可是你看。”她伸出手,指向远方,“这么浩瀚的地方,这么遥远、神秘、充满诱惑的世界,去征服它,探索它,去建立水上的商道,发出最大的吼声,宣告这一片海属于我们,宣示着大周对于这浩瀚世界的所有权,难道这不是和修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一样雄伟的壮志吗?”   “不是我们去做,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之后,就是别人去做,那么,孤宁可希望做这件事情的人就在这,就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   “就算是龙王,孤也要它做孤的臣属!”   ——她就是这样狂妄、狂热,不顾一切的狂徒。   荣枯看着她,眼中没有反对,也没有过分的赞同。   他只是安静的,用温柔的眼神看着脸上带着笑容的李安然。   她无时无刻不彰显着她那魔王波旬一般无休无止的欲望,却又是那样闪闪发亮,令人神往。   以至于,他忍不住在心中为她祈祷。   ——愿汝所愿,无往不利。 第84章 “值得冒险。”   运往威州, 为了兴建船厂而准备的物资流水一般运往威州,让整个船坞从雏形逐渐变得像模像样起来,而此时在天京却发生了让人始料未及的事情。   来自新罗的使臣趴在皇帝李昌的面前, 涕泣叩拜,请求大周阻止东夷侵入新罗。   东夷一直再给大周的北方造成各种各样的边疆防御的压力, 可以说大周养的精兵, 一般都被部署在了和东夷接壤的边阵上, 之前在打西域和东胡,即使李安然的赤旗军真的很能打,但是到底两边作战是腾不出手的。   所以李昌对东夷向来是采取防御为主, 直到三年前东胡成了瀚海都护府,大周大部分的兵力重心才开始往北移动。   兵力往北移动的直接结果就是,原本对东夷处在守势的大周,开始逐渐将守势变成攻势——你们这帮东夷瘪犊子不是最喜欢趁着农忙骚扰边关重镇吗?那我们也给你全须全尾儿的来一套,至此,只要东夷那边到了种麦子、水稻,收获农作物的时候,就是大周小股游骑兵骚扰他们的边关最为勤快的时候。   但是即使如此,李昌也深知经历了平定西域、东胡的战争, 现在的大周需要的是一定程度的休养生息,所以在寻找到合适的理由和时机之前, 李昌会尽力避免和东夷全面的开战。   也正是因为东夷和大周之间的攻守易势,东夷屡屡在和大周的边境小规模冲突之中吃瘪, 便把主意打到了和自己比邻, 却弱小的新罗国上。   从今年年初,在大周尚且还在庆祝新年那时候开始,东夷派出的军队便以摧枯拉朽之势, 将新罗王室从原本的国都逼得向后退守,逃亡到了新罗的陪都。   新罗王不得不排出一支十五人的使臣团,一路走水路,连逃带赶得往大周,终于在五月份辗转来到天京,面见了大周的皇帝李昌。   他们口呼“天帝”,呈上新罗王的血书,涕泣叩拜,请求大周干涉东夷灭国新罗的行径。   李昌并不仅仅是一个擅长处理内政的皇帝,他同时也是在大周初建国祚的时候,南征北战,拿下数场最为重要战役的战神。   他深知现在并不是拿下东夷的最好时机,但是新罗的位置非常特殊,几乎可以说是大周北方的门户,东夷拿下新罗之后,便能直接以水师威胁威海沿岸的商船安危。   更进一步来说,极有可能危害威州一带边疆的安危,到时候就不是向现在这样大周将东夷封锁在东南角,而是让东夷开启了向外打开新战线的机会。   毕竟,李昌最终想要的结果,是把东夷像东胡、西域一样,变成大周的“都护府”。   虽然李昌对于各种商人延续了历朝历代打压商人,不许他们为官做宰,参与朝堂政治的“国策”,却又出台了不少维护商户安全行商,鼓励商人读书、经营的政策,也算是历代之中对商人比较友好的皇帝了。   他满脸沉痛地起身,边上伺候着的宦官连忙上前想要扶住他,却被他摆摆手挥开了。   皇帝一步一步挨下台阶,上大朝会见外国使臣的时候才会戴的冕旒在他的动作下,一阵摇晃,发出了清脆的哗啦声。   新罗使臣在皇帝和百官面前,以头抢地,将自己的前额在磕出了一片鲜血,他们在海浪之上颠簸了数月,怀里一直抱着新罗王的血书,里头字字血泪,泣诉东夷军队在新罗的种种暴行,恳求大周作为新罗的“祖宗之国”前来“救同袍于水火”。   虽然新罗靠近大周,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块弹丸之地上也你方唱罢我登场,乱哄哄走过了七八个短命王朝,不巧的是,这代的新罗王室,也是李氏。   当然,此“李”和大周王朝的“李氏”不能说有关系,只能说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但是新罗王眼看着自己的王朝就要在东夷摧枯拉朽的攻打之下灰飞烟灭,自然也管不着什么祖宗不祖宗的了,你也姓李我也姓李,只要你救我我就是你弟弟。   ——儿子也行。   皇帝伸手扶起了额头血肉模糊的主使,拍着他的手道:“朕对你们的赤胆忠心甚为感叹,”这么说着,他还抬起手擦了擦自己眼角渗出来的泪水,“尔等放心,朕一定会派出使团,严正交涉东夷的禽兽之行,让他们将侵占新罗的国土全都双手奉还!”   李昌没有给主使说话的机会,反而紧紧拽着他的胳膊,对着满朝文武道:“诸君,这世上的忠臣义士当是如此啊!”   “国家如大厦将倾而力挽之,涕泣成血,字字忠贞,诸君,当共勉之!”   使臣:……天帝我不是来求你派遣使臣和对方舌辩的啊,我是来求您发兵攻打东夷的啊!您这一顶顶的高帽子我受不了啊!   然而他知道自己此时并不能做什么,只能任由大周的皇帝牵着自己,在大周的群臣面前盛赞自己的“高义”,群臣也擦着眼泪符合,以至于他听多了,心里不仅有些飘飘然,甚至还涌起了一股暖流。   如果真的能阻止东夷继续侵入新罗,他就是新罗的功臣——想到这里,主使心里甚至已经开始幻想自己回到新罗之后的荣耀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皇帝让鸿胪寺好吃好喝地招待了这些在海上飘了几个月的倒霉蛋,便马不停蹄的和诸臣商量前往出使东夷的人选了。   同时,他还写了一封八百里加急,遥遥传递给了远在威州的李安然。   皇帝觉得东夷不会因为大周排出使臣,就轻易放弃侵占新罗,所以需要知道水师船坞建造的怎么样了——东夷和大周接壤,如果真的开战,水师战船可以必须在新罗一带,防止东夷王室发现苗头不对,乘坐战船逃逸。   既然要开战,不把东夷灭了岂不是亏大了,既然打定了主意要灭国,那就自然应该一鼓作气,不要给对方丝毫翻身的机会。   李安然在收到这份八百里加急的时候,正在看另外一封来信。   确切来说,是一封箭书。   这封书信被绑在箭上,从远处射向刺史府,是被巡逻的金吾卫发现的,至于射箭的人……   其实李安然身边的暗卫在收拾完方家那些不老实的人之后就回来了,他们发现了这个鬼鬼祟祟身穿夜行衣的“行刺者”,但是李安然让他们只要对方不是冲着刺杀自己或者文承翰来的,就不必多管,放任对方要做什么就行。   至于送完箭书之后,这人就被细作营的暗卫盯上,一路跟踪到了海港。   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从巴老头手上劫走崔肃的也是威州的海匪,而不是来自扶桑、东夷的海寇,这对于李安然来说是个好消息。   箭书上的笔记只有反面的签名是崔肃的,前面都是出自另一人之手,而对方的要求也很特别——对方要求和李安然见一面。   蓝情早就结束了对冯小五他们的训练,现在冯小五和另外两个盐农兄弟都被派出去再加入威州比较大的两个海匪帮派,巴老头的匪帮,还有郑一娘的青衣帮。   冯小五去了巴老头那。   而盐农兄弟去了青衣帮。   如果对方不是想要和自己谈一谈的话,崔肃不会再后面签上自己的大名的。   当初在胡地的时候,崔肃曾经代替李安然出使附近的部落,两人约定好若是他被扣,对方强迫他在书信上签字的时候,如果有诈就将“崔肃”二字写作隶书。   相反则用楷书。   这封箭书的上用的是楷书。   也就是说,对方其实有和自己“谈一谈”的意愿,但是究竟谈的是什么,李安然不太敢确定。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对方很谨慎,同时也算是个聪明人。   比起跟人勾心斗角,反反复复猜测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可爱可怜又不着调的小想法,李安然更喜欢这种爽快的。   她在朝堂上和人掰手腕旧了,久而久之对于人有一种天然的直觉,她光是看那封箭书上的措辞,就知道对方应该和她很合得来。   而且对方稍微懂些字,里头有些斟词酌句的小习惯却是属于崔肃的——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崔肃被关在对方那边吃了几天牢饭,极有可能把那个能说得上话的人给说服了,李安然对于崔肃本人的才能并没有丝毫怀疑,毕竟此子曾经是在东胡周边各小部族之间相互拱火还没被对方联起手来撕了的,狡猾、口才、察言观色的能力,皆是缺一不可。   对比这封箭书所带来的信息,那封来自天京的八百里加急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毕竟这些小事阿耶肯定能处理妥当。   他送来八百里加急,也就是和李安然通个气,父女二人的分工在这时候就已经相当明确了,李安然必须在皇帝认为最好的时机到来之前,加快速度准备好大周的水师。   楼船、船坞这些在夏天就能完备——但是一支通晓威海附近水域、水文、礁石分布情况的水师,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拉的起来的。   这意味着,阿耶又给她出难题了。   她又将目光落在了那封箭书上。   没多一会,便露出了一个仿佛赌徒一般的笑。   “值得冒险。” 第85章 会面   “你确定, 她会同意来见我?”郑一娘抱着胳膊,靠在木柱上看着正在吃鱼脍的崔肃。   从魏朝之前,文人士子就以食用经过精细切脍的鱼肉为风雅, 只是因为运输问题,一般都是以江河湖海之中的鱼作为原料, 海鱼的鱼脍更加鲜美细腻, 同时腥味也更少, 崔肃现在困在小岛上吃得最多的还是咸鱼泡饭,但是多少也有了吃新鲜海鱼的机会。   昔年皇帝李昌突发奇想想吃新鲜的海鱼,命沿海的州府每年上贡一次, 崔肃那是火力全开,把皇帝喷了个狗血淋头——什么大周刚刚立国才多久,陛下不思开源节流,还要沿海州府为了给你送条新鲜海鱼劳民伤财之类的,就差把皇帝按在砧板上问他知不知道鱼长这么大多累多辛苦了。   皇帝被骂的捂着脸称病两天没敢上朝,要是知道崔肃被海匪绑了还在水寨里天天吃海鱼鱼脍,怕不是当场能把崔肃发配南州,让他每天吃个饱。   崔肃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这鱼是好鱼, 酱却不行,比不上天京天香坊的老鱼脍酱。”   郑一娘只觉得自己太阳穴那一跳一跳得疼:“我们这些海匪哪来的什么好酱, 你们这些达官贵人才专爱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挖空心思,百姓的死活不管, 自己那一口脂膏倒是得先爽到了才是。”   崔肃道:“娘子说的是, 本官受教了。”他这几天在海岛上都没能洗澡,整个人散发出了一股油腻腻的臭味,崔肃向来是喜欢在身上熏香的, 如今熏香也没了,身上只有咸鱼味和几天没有换的衣服的味串在一起的“武器”。   不过好在海岛上也没多少人洗澡,就连郑一娘,自己那一头长发也是用巾帼包着,十天半个月也不洗一次。   就算海岛上有淡水,但是那都得拿来浇灌蔬菜,出海的时候储存起来用来喝的,怎么能拿来做洗澡这种奢侈的事情。   崔肃坐直了身子,十分恳切地提醒道:“不过娘子还是要听我一句劝,你若是真想要和大殿下见面,若是没有条件用熏香把衣服熏一熏,最好还是先洗个澡。”   郑一娘:……   自觉被这个臭男人给调侃了的郑一娘,一脸恼怒地走过去,一脚踢翻了他没吃完的鱼脍和酱。   “去死吧!狗官!”   然后气呼呼地走掉了,徒留下崔肃一个人看着被她踢翻的鱼脍,满脸的心疼。   ——他这说的有什么不对吗?作为一支万人帮派的首领,哪怕是想要投诚于李安然,你也得收拾干净了才能去啊,本来就是去送菜,再不打起精神来把自己弄得有几分气势,你和你的青衣帮在大殿下的眼里可都是会打折扣的啊。   郑一娘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她偏偏就是气崔肃说这件事时候的态度,她在做帮主管理青衣帮的时候无论再怎么把自己当成个男人,再怎么雷厉风行,郑一娘的心里始终还是有那么一分少女春心的。   崔肃这么大大咧咧的直接告诉她:你好久没洗澡了身上很脏甚至还有点臭,咸鱼味都快腌入味了。   她恼怒得理所当然。   不过,她确实不打算这样去见李安然——那可是……宁王殿下啊。   在崔肃告诉她之前,她几乎都没敢相信对面真正操控着大局的人,居然就是那个“宁王殿下”。   郑一娘并不是胡地边关的百姓,但是她听过“汗血马、寒铁槊,巍峨如山撼不得”,确切来说,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几乎都听过这两句童谣。   “山海外,赤旗扬,十万忠魂守边疆。”   “汗血马,寒铁槊,巍峨如山撼不得。”   ——这两句威州治下不少孩子都能拍着手,绕着圈唱出来的童谣,唱的就是以宁王李安然为主帅的“赤旗玄甲军”。   至于那个对于当时的郑一娘来说,简直就像是传奇一样的宁王,她只是在茶余饭后听人说过许多和她有关,似乎真,又似乎假的诸多传闻。   道士说她是天上武曲星下凡,因为喝酒误事所以投了个天家公主。   最近,似乎又有和尚说她是弥勒转世云云。   之前,郑一娘对于这些都是一笑置之,完全不放在心上的,直到这个只出现在各种传闻之中的人,第一次亲临自己的封地,并且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威州盘踞多年的世家豪绅,盐商、盐税问题之后,郑一娘才算是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宁王确实不一样。   有值得她去冒一次险的价值。   对方要清缴威州这一点的海匪,并不是跟之前的那些刺史一样说着玩玩也就算了,无论是那个刺史文承翰,还是李安然,都是打算动真格,将威州一带的海匪之患一具连根拔除。   这就意味着,身为海匪的郑一娘,要么被官军水师弄死,要么……成为官军水师的一部分。   崔肃之前在和她剖析形势的时候,就曾经告诉过她,大周现在几乎所有的水师、水武侯都是以河道水文为基础,以在江、河、湖之中,为了登陆对岸而准备的战船和水师官军。   这意味着他们上了海,除了依仗水师战船极其优越,远远胜过海匪们的装备,实际上他们对于海战,还是一知半解,在这一方面上绝对不如威州本地出身的海匪们。   而李安然需要拉起一支熟知威州海域、海上商道水文的水师队伍,至少得花上一年、甚至更多,同时还要面对威州民间广招能人异士,短时间内,很难对郑一娘这样的大帮派产生什么威胁。   但是问题就在于青衣帮太大了,李安然要下手杀鸡儆猴,杀杀海匪们的威风,依照她一贯的性格,一定会选一个大帮揪着往死里打。   那时候,就看这个倒霉帮派到底是青衣帮,还是青衣帮的竞争对手巴老头的刀疤帮了。   若是青衣帮被官军水师逮着揍,那刀疤帮肯定不会和他们站在一起对抗水师的。   李安然的背后是整个大周最尊贵,说一不二的人在支持,加上李安然本身在民间的威望,以及最近这段时间在威州的所作所为,为她拉拢来的民心,海匪和她负隅顽抗简直就是死路一条。   而若是等到宁王殿下真的把这支擅长海战水师队伍拉起来了,郑一娘再想要投诚,无论是青衣帮还是她自己,在李安然眼中的价值都会大打折扣。   一个优秀的政客,必然比一个优秀的商人更加擅长算计价值,而李安然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崔肃的劝说字字入心。   让郑一娘不得不郑重地思考起和李安然见面谈判的内容,以及自己要以什么样的姿态见李安然这件事。   ——当然,她不知道的是,崔肃为了更近一步动摇她,让她的想法更接近于归顺李安然,特地说李安然会在水师刚刚建立的时候,就像选择她这样的大帮派下手。   实际上,按照李安然的性格,她并不会这么冒进,反而会选择蚕食战略,在最大的青衣帮和刀疤帮的外围,把那些依附于这些大帮派的小股海匪组织统统剃光头,等到形成包围态势之后,才会真的……两个一起揪着往死里打。   约定好的时间越来越近,郑一娘反而有些抑制不住的开始紧张。   人在面对未知的时候,总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心跳加速,口干舌燥,似乎所有的血液都往手脚涌去。   这未来指向的,到底会是什么,无人能够知晓。   只是她们都明白,如果不踏出这一步,只能任由自己困死在现在的囹圄之中罢了。   她们是决策者,她们身上背负的是许许多多跟随自己的人的未来,所以,她们必须有踏出这一步的魄力。   谨慎的,也是蛮勇的。   郑一娘如是。   李安然……也如是。   月色如水倾泻,郑一娘一身男装登上由自己人把持着的花船,她到底还是在出来之前将自己洗了个干净,又将头发细细篦过,梳了个简单的团子髻。   花船在珍珠江上面徐徐前进,却见对面也驶来一艘大小差不多的花船,两艘船交汇,双双停住。   这里是珍珠江的入海口,作为熟悉这一代水文的海匪,哪怕是交涉失败之后,他们也能跳进水里,凭借着优秀的水性逃脱。   郑一娘以前是采珠女,无论是水性还是憋气,在青衣帮中也少有人能和她媲美。   她站在花船的船头,对着那艘花船道:“来者可是宁王殿下。”   对面沉默了一瞬之后,便有一个女声道:“崔御史何在?”   郑一娘道:“我家帮主留他还有话要说,便派我来同宁王殿下交涉。”   船里头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嗤笑声。   只是听上去和之前那个询问崔肃下落的女声并不相似。   没一会,那边花船楼里便走出来一个身量高挑的身影,如今威州天气已经渐渐回温,晚上也不怎么冷了,对方披着薄薄的坎肩,身上穿着一套齐胸襦裙,颜色明明很淡雅,却在火光照亮她面庞的时候,骤然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充满侵略性的浓艳来。   郑一娘看着她,似乎就在那么一瞬间,她的心神都被这个美丽而危险的“人”给攫夺走了。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万众瞩目的中心,令人恐惧的同时,偏偏又是那么让人移不开目光。   “谈事情,我喜欢用聪明人的方式。”李安然对着自称是“帮主身边心腹”的男装丽人笑道,“郑娘子既然亲自来了,何不过来同孤促膝长谈?”   天底下就是有这样的人,看上去好像有着浑身的胆,迈向未来的每一步连犹豫的时间都比旁人短。 第86章 “我都知道,法师安心。”……   没有人知道李安然和郑一娘在珍珠江的花船上到底聊了些什么, 即使是史书上,也只记载了“秉烛促膝,交心长叹”这八个字。   而在郑一娘回到水寨之后, 在崔肃的出谋划策之下,带着自己的心腹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一击重创了当时和青衣帮分庭抗礼的刀疤帮, 同时借着庆功会的机会, 将青衣帮中对“投诚官兵”持有反对态度的长老们一举赶出了青衣帮。   他们在青衣帮投效多年, 郑一娘不能因为他们不同意投效就要了他们全家老小的命,这会让她在愿意投效的帮众之间失去威信。   所以,崔肃和她选择了折中的方法, 先拿下巴老头,再借着庆功宴将自己想要投效李安然的想法表达出来,一些原先是给逼得没有办法才来投效青衣帮的帮众自然是愿意的,毕竟当兵比当匪说得出去。   更有些脑筋活络的,有野心的,自然知道大周海疆水师刚刚才有个建立的苗头,他们这些第一批进入水师投效的兵,才是最有可能靠着军功发家的那一批——在水寨里,撑死也就是当个小头目, 去当兵,那可是有机会做官的。   至于那些原本就有些摇摆的, 郑一娘把选项放在他们的面前,又知道即将统领海疆水师的人是那个大周女子封王第一人的李安然——她素来有善待麾下战士的贤明, 心里的担忧先下了一半。   郑一娘当年接手青衣帮的时候, 为了保证青衣帮在海上的战斗力,定下了一系列非常严苛的规矩,这规矩保证了青衣帮在诸多海匪集团之中脱颖而出的战斗力, 同时也和赤旗军原本就有的一些规矩有重合之处,所以青衣帮融入李安然带来的赤旗军并不难。   说到这里,事后知道青衣帮规矩的李安然也不得不多感叹一句——青衣帮现在的规矩可比她当初刚刚接手边疆军的时候像样多了。   至于那些死活不愿意接受青衣帮投诚的长老,在压倒性的同意人数之下,郑一娘还是给了对方一笔钱,让他回到岸上安置全家老小。   其实她也想过自己这么做可能会引起一些老派长老的不满,毕竟青衣帮是他们这些人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她现在为了“荣华富贵”反而去投效朝廷,将一众兄弟交在什么王爷的手里,这些老人心里根本过不去这个坎。   哪怕她跟他们解释,朝廷已经下定决心要在以威州、南州等地为起点,建立一条辐射交趾、暹罗、婆罗洲、新罗以及扶桑的商道,到时候他们这些海匪一定是对方重点扫除的对象,等到那时候别说是荣华富贵了,恐怕会直接成为过街老鼠。   对方的心却依然还是钻在那个牛角尖里不肯出来。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郑一娘对所有帮众说的自己选择投诚的理由是为他们谋出路,这并没有说谎。   只是她还有一些话藏在了自己的心底。   那个花船上,摇曳的灯影之下,坐在上首的女子用一种漫不经心,却又一切尽在掌握的态度,用那柔和却充满力量的声音如是诱惑她——   “你想不想……和我当初统领赤旗军一样,做大周史书上彪炳史册的第一位海疆水师骠骑将军?”   郑一娘只觉得自己耳朵里嗡嗡作响,满脑子想得都是一个疑问:   她可以吗?   女子作为一支虎狼之师的骠骑将军,在李安然之前从未有过,而她之所以能有这样的特权,是因为皇帝对于她几乎没有上限的宠爱和没有下限的包容,也因为她是皇家的公主,圣人的长女。   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像她这样出身贫民,却能有机会成为正儿八经的“将军”的先例——即使有凤毛麟角的记录,对方最多也是“诰命夫人”罢了。   而眼前这个懒洋洋的女人,却问她:“想不想做骠骑将军。”   她每一根头发丝,每一寸肌肤,都因为这个问题突然灼热了起来,却只是哑口无言。   郑一娘,郑家克夫的小寡妇,连命硬的海匪都不敢娶。   对面的女子放下手里的茶盅,轻笑道:“不回答孤就算了。”   “我想。”像是惧怕这机会从指间瞬时溜走一样,郑一娘的喉咙里迸出了这两个字。   “我想——我想!”   我想做将军,还要做一品的骠骑将军。   我要这青史上留下我的名字,告诉那些笑我、谤我、怀着优越说着怜我却其实只是看不起我的人都知道,我能做这个将军,我比你们都强!   这话从嘴里说出来,似乎有些羞耻,一点也不符合时下南方对女子的要求——谦逊、温顺,可是,当郑一娘看着宁王殿下那双眼睛的时候,她又瞬间都理解了,为什么向崔肃这样的狗……聪明人,会愿意效忠眼前这个女人。   因为她就是无穷野心与欲望的化身。   承认吧。   郑一娘的心底突然有一簇火熊熊燃起。   承认吧——你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才会去当海匪的,你的骨子里就流淌着奔腾不息,追求自己欲望和梦想的血髓。   眼下,有人给了她更好的选择。   坐在上首的女人笑了出来——她不比郑一娘大多少,整个人却显得比郑一娘还要沉稳老练得多:“崔肃借给你,接下来你要面对许多麻烦事,这些事,他擅长。”   就好像,什么事情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一样。   就在郑一娘积极筹备投诚相关事宜的时候,李安然却在刺史府中和诸葛员外郎聊刚刚到手的连弩。   “这弩不行啊,只能发十发么?射程也不够啊!”李安然把手里的连弩往边上一丢,捧起碗唆了一口汤饼。   “十发已经是极限了,再大这弩就不是人手能拿得下的了。”诸葛斐对着李安然倒是没有怪脾气发作,只是拍着手和她争道,“再说射程,这箭这么小,都挤在弩箭槽里,没处装箭羽,那一般这种大小的弩箭都是用来涂上毒液做近距离刺杀用的,殿下你想拿来做远距离武器,那还不如在楼船上做文章呢。”   他俩在荣枯的院子里争执不下,边上的柳郎中一脸生无可恋地坐在正在包馒头的荣枯边上:“法师,我头疼。”   荣枯笑道:“殿下和诸葛员外郎说什么,小僧听不懂,心里自然没有忧愁,柳郎中是内行人,自然和小僧不一样。”   柳郎中木着脸转过头来:“多谢法师指点。”   法师我悟了,马上去触柱失忆。   一边李安然和诸葛员外郎完全无视了来自柳郎中的绝望,继续自顾自的扯着嗓子争论。   “那能不能有一样东西,又有射程,这弩箭又能只有指腹那么大,打出去还能给对面大放血呢?”李安然捧着碗,完全进入了天马行空的想象之中。   诸葛斐冷笑:“殿下您想想怎么上天可能更快。”   “承美你就再想想办法,说不定呢。”李安然把碗往桌子上一磕,“那不考虑弩的问题,我们聊聊海战上有没有那种可以最大限度,最远扰乱对方船阵的手段……这楼船投石的最大限度也就摆在那了,很容易被对方的箭雨骚扰到负责投石的军士啊。”   诸葛斐又一次一口否决了她的幻想:“没有,投石机的射程已经是最远了,再远您干脆往他们船上丢烟花得了。”   等等。   烟花?   诸葛斐说完,自己先楞在了原地。   然后恍然大悟一般一把揪住荣枯边上已经开始试图用包包子来解决内心烦恼的柳郎中:“跟我走。”   柳郎中:“去哪啊?”   “写八百里加急……你还记得之前……四年前那会,宫里元宵节拿出来放的火树连珠吗?”诸葛斐拽着柳郎中,也不管李安然了,一边走一边嘴里还说个不停,“那火树连珠是宫内烟花坊造的,只放了一次就被圣人以‘铺张浪费’为理由禁止再造,那东西我见过,这么粗,这么长一根精钢管子做筒,这不就是殿下想要的玩意么!”   李安然没听明白,柳郎中却听明白了,他被诸葛斐拽得脚不触地:“这东西是内造的,指不定早融了——”   “图纸!就算东西融了,图纸肯定在,马上上书去要,可以赶在第一艘楼船出船坞之前弄出来!”   弄到图纸之后,他再改一改,说不定不仅可以弥补投石机的占地问题,也能让楼船看上去更加的精干和富有美感一些。   他诸葛斐,可是有追求的机关师。   反正现在有大殿下做后盾,钱什么的,他可以尽情的撒。   真是……爽极了。   这辈子都没这么爽过。   李安然不擅长机关之术,她只擅长给工部的能工巧匠制造问题,于是诸葛员外郎和柳郎中脚不沾地地跑了之后,她才一脸懵地在荣枯边上坐下:“这大概是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了。我就说只要多想想肯定能行的嘛。”   她这脸皮真是厚,丝毫没有自己给工部添了多少麻烦的自觉,荣枯一边包包子,一边道:“殿下若是已经无事了,倒是可以帮小僧包素包子。”   李安然:……   “我不会哦。”她道。   荣枯笑道:“很简单的。”这么说着,便捧着一片包子皮,当着李安然的面,慢慢捏起了包子褶,“用拇指压住,再顺着这一圈来,就成了。”   刚刚这鸡飞狗跳的,他倒是有耐心在这慢慢包包子,一副狂风暴雨也不为所动的模样。   李安然看着有趣,便自己动手试了试,却只能捏出个包馅的面团来。   就在她不信邪,试着糟蹋第二片包子皮的时候,荣枯突然开口道:“殿下以后,还是不要在小僧面前谈这些事情了。”   他是出家人,李安然和那两个工部官员聊的,却是杀人器。   ——这些东西,最终……会被用在他的故乡上吗?   他是无力在李安然投入极大的热情、精力和钱财的东西上劝阻她的,只能希望她少在自己面前提及这些事情。   想到这里,荣枯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自嘲的笑意——到底,他心里排除不了这些世俗的杂念。   遇到她以后,这些杂念又从心底慢慢泛起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李安然捏包子的手停了下来。   她盯着手上那个略微有些露馅的包子,须臾之后才笑出了声。   “我都知道,法师安心。”   ——也不知道叫他安什么心,怎么才能安心。 第87章 蓝情无时无刻不想杀了那个法名为……   因为时间争分夺秒, 朝中很快选出了一批出使东夷的使臣人选。   皇帝在人选中看到卫显的时候,还是有些疑惑:“怎么小卫相公也在里头?”   卫显作为去年春闱的状元郎,加上是卫太傅的幼子, 家中兄长又年纪轻轻便做了度支郎,自己又是年纪轻轻便有才名的神童, 照理来说入朝不说受到重用, 至少也不会和现在一样只是出仕闲职。   但是皇帝偏偏就是给了他个赋闲的散官当, 这官职一般都是给长期留在京中,年纪大得快要跟皇帝乞骸骨的老人当的,卫显一个年轻人刚刚春闱夺魁就给他安排在这, 几乎全朝上下都猜测这是皇帝在给小卫相公最终尚公主铺路。   至于尚得是哪一位……   大周没有驸马不得出仕的规矩,二公主的驸马崔景这不前不久才代表大周带着使团出使安南,三驸马……前三驸马也在朝中任职,只是现在么……不提也罢。   所以这一次,卫显的名字出现在使团人选之中非常的奇怪。   章相笑道:“这是小卫相公自己提出的。臣考虑他年纪尚幼,虽然自小就有才名,但是到底出使东夷这样的活不能交给他一个小辈来主使,便将他的名字放在了后面。”   出使东夷这件事情,现在其实是一个比较微妙的境地。   首先东夷一向和大周不和, 现在大周收拾完了东胡和西域,东夷反而不敢进一步再继续骚扰大周的边疆了, 但是这不代表大周和东夷就和解了,皇帝不打算放任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在自己的卧榻之侧酣睡。   但是他需要一个征讨东夷的借口。   现在新罗送来了这个借口, 他却认为时机没有到, 所以需要先派出使团试探一下东夷的动作。   要说这这一次出使东夷谈判,皇帝最期待的结果,那可能就是……听了, 但是没有完全听吧。   大周的警告要是能让东夷因为恐惧大周的实力而暂时延缓攻打新罗的脚步,这就给李安然拖延了时间,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训练出一支能独当一面的水师。   同时,东夷又不能完全停止蚕食新罗的脚步,不能让大周失去攻打东夷的“最佳借口”,这就需要出使东夷的使团,拥有相当老辣的谈判技巧。   与此同时,也就意味着这一次出使东夷,可能会非常危险——轻则扣留,重则丢命。   皇帝是个聪明人,他非常希望李安然能在诸多他选择的适合的驸马人选之中,选择性格温和又对她极为钦慕的小卫相公。   但是作为李安然的父亲,凭借着对女儿的了解,他也清楚的明白小卫相公并不是女儿属意的类型。   简单来讲,李安然……喜欢那种……他也不打比方了,他这个叛逆的女儿喜欢那种和她一样叛逆的,比如那个胡僧。   不要看那个胡僧看上去也是一幅温和慈悲的模样,敢作为佛门众人,却真心实意的站在李安然这边替李家的天下扫平政治障碍,自己本身对权势却没有过多的追求,这种人不可谓不叛逆。   ——大义之人固然值得赞叹,李昌却觉得这样的人留在李安然身边实际上很危险。   尤其是他在派人调查了荣枯的身世之后,心中的不悦又多了几分。   大周文皇帝李昌,放在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对比任何一个和他一样出色的君王,他都算不得“多疑”,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他却会下意识的思考自己的女儿会不会有被别有用心之徒利用的可能性。   只是再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到时候是谁利用谁都还难说。   只是心里对胡僧的成见又多了几分。   他眼睛盯着奏疏上的名单,心里却想着远在威州的这些事情,耳朵边上还有章相的声音:“小卫相公年纪尚青,加上卫太傅一家,又是戾太子党中最早归顺陛下的老臣,陛下不能因为偏宠小卫相公,就把他放在养老的职位上,任由一位少年英才早早埋没啊。”   他嘴上虽然说的是“偏宠小卫相公”,实际上还是暗指皇帝太宠爱李安然,但凡是好的都要先考虑她。   “少年人总有为国效力的雄心壮志,这小卫相公既然有此雄心,为何不让他跟着老臣们多学学,将来也好独当一面啊。”   这话说得又很有技巧,看上去是在替小卫相公说情,实际上还是进谏皇帝——你女儿不喜欢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她是个喜欢玩鹰的,你给她个漂亮废物,哪怕是你先下旨赐婚,她都敢抗旨不遵。   还是让年轻人出去闯荡一番,能做出点事业来,你才好撮合不是吗?   皇帝将手上的奏疏一放:“有上进心是好事啊。”他不咸不淡的态度,让下首的章相也有些拿不准,只是皇帝后面又补充了一句,“那就让他跟着,多学学吧。”   章相笑道:“也是陛下的恩典。”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接着商议起了明年封禅泰山的计划。   而此时远在威州,郑一娘带着愿意和她一起投诚李安然的水匪们接受了李安然的“招安”,为了表彰郑一娘的“义举”,李安然还特地为她和前来投效的青衣帮帮众主办了一个盛大的“招安大典”,也算是正式向威州的大小官员,世家豪绅,甚至那些躲在暗处观望的水匪海盗们一个明典。   郑一娘从今天开始,就是她宁王李安然手下的兵,最早一批的水师官兵。   青衣帮由“匪”变“兵”的事情,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自然也有人同样动了心思,只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投效罢了。   至于李安然,在招安大典之后就收到了潜藏在刀疤帮里的间谍冯小五的密报——说是巴老头手下有一部分人和巴老头唱了反调,看到青衣帮被招安的事情,心里也有了叛出刀疤帮,转而投效官兵的想法。   李安然对此不置可否,让中间负责接头的细作嘱咐冯小五找机会脱离刀疤帮。   蓝情在边上笑道:“他也算是长进了不少。”冯小五性格比较急躁,蓝情一开始并不看好他做细作的天赋,没想到此人粗中有细,倒是比他一开始想的更适合一些。   “刀疤帮和青衣帮不一样,”李安然将密报放在火烛上引燃,漫不经心得看着这张纸掉在火盆里变成了灰烬,“青衣帮在郑娘子接手之后,纪律赶得上一部分官军了,刀疤帮却是无恶不作的,若是投效了我便能免了之前做的事,由‘匪’变‘兵’,就未免想得太美了。”   她现在手上不缺兵,也不缺训练兵的时间,用不着这么饥不择食。   比起收了当自己手下的军士,她更倾向于把刀疤帮变成水师立威的一把磨刀石。   蓝情笑道:“是这个道理。”   李安然突然皱起了眉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有几天没看见荣枯了,阿蓝你知道他去哪了么?”   自从蓝情结束了训练细作营新人,回到了李安然的身边之后,荣枯便很少再主动来找李安然,前几天李安然和诸葛员外郎,柳郎中聊完楼船上应该装配的武器之后,他就更是一天到晚不见人影了。   只是按照荣枯的性格,除非他想逃跑,否则绝不可能什么都不告诉自己就一走了之,好几天不见人影的。   蓝情的嘴角微微抿了一下,随后便带起了一丝如常的笑:“前几天留了书,只是属下见殿下忙着准备招安典礼的事情,便没有交给殿下,左右他也只是去庙里清修,依然还是在威州的,这档口却还是不要打扰殿下……”   李安然抬起眼来,她只是看着蓝情,一双眼睛里没有带一点情绪,就只是这么看着他,蓝情突然觉得心口一阵痉挛,便跪下道:“属下知错了。”   李安然叹了一口气:“你这些年我都看着,只是有时候,你觉得为了孤好的东西,未必是真的好,你懂吗?”   “是属下僭越了。”蓝情垂眸,将身子更俯下去了一些。   “嗨,”李安然上前,弯下腰伸手扶起他,“知道就好,下次不要再犯了。”她拍了拍蓝情的手,也没有提荣枯留下的书信,“你我主从这么多年,孤明白。只是荣枯很重要,孤不能让他到处乱跑,没了他,有些事孤很难办。”   蓝情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书信,双手奉上交给李安然:“法师的留书在此。”   李安然拿了,随手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摆了摆手:“你这些时间累了,等回到天京去,孤好好放你几天。”   蓝情恭顺的行礼,退了出去。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停顿,只有在最后抬起头的时候,看了一眼正低着头,查看荣枯法师留书的李安然。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在西凉奴市的时候——为了给可能的买家展示他已经被阉割过的残缺身体,让买家可以放心的买下他,他光着身子跪在台子上,满脸麻木的低着头看着自己膝盖下的黄土。   ——就连他一直戴在手腕上的玫瑰腕珠,和他信仰不同神明的奴隶主也毫不留情的扒了下来,早不知道丢在了哪个肮脏的地方。   他就这样了无生趣地低着头,眼里好像看到了什么,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有一个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来:“那就他吧。”   “给他一件衣服,遮住他的脸,不要让他这样被人看着。”   那一刻,没有名字的色目少年抬起头来,逆光所见,宛如神明。   “今天开始,你就姓蓝吧,至于叫什么……自己去取。”   这似乎,是他寻回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已经支离破碎的尊严的第一步。   从那一刻起,蓝情就知道了——他将一生侍奉这位主人——他的新“神”。   在他的眼里,他的认知里,神是无情的,强悍的,充满智慧却又慈悲的——她符合每一点。   即使她一点也不爱他这个残缺的废人,他也觉得无所谓,神当然不可能以一个女人的心思去爱他。   她不以女人的方式爱他,在蓝情的心里才是最好,最神圣,最让他感动的。   即使她不爱他,这不妨碍他以信徒的心去爱她。   但唯有一点。   ——他无法接受他的“神”,像一个女人一样去爱一个男人。   这种感情,激烈到了他只要一看到那个男人,就对他涌起了一股浓烈的杀意。   蓝情无时无刻不想杀了那个法名为荣枯的僧人。 第88章 第一更   时值当深夜, 威州的海上突然燃起了一片火光。   随后在威州城内的百姓们听到了接二连三的炸响,这声音就像是打雷,大概是因为距离远, 传到威州城坊间的时候,也不太响了。   甚至有睡迷糊了的妇人听到声音, 以为是打雷了要下雨, 便起来想将自家院子里还挂着的风干猪肉收回来, 只是当人穿上衣服之后再出门,地面却干干的,哪有什么下雨的迹象。   只有那“雷声”还在轰响不绝。   郑一娘正站在斗舰船头, 手里抓着一片猪肉干咬了一口,随后满脸狰狞,痞气十足的地嚼了嚼,咽了下去。   在雷声息止的那一刻,她抽出背在背上的苗刀,对着身后统一穿着轻便藤甲的喊道:“冲!拿下礁垒!”   后面大约四千余人的精锐水师,其中有一半是她从青衣帮带过来投诚的军士,早在大楼船上那条火龙口吐霹雳的时候,就已经被这股异乎寻常的气势给震慑到了, 恐惧感叹之余,甚至产生了一种“还好跟着大当家投效了, 不然承受这火雷霹雳的就得是咱们”的后怕。   后怕、感叹、恐惧齐齐用上心头,这些人在听到郑一娘喊出冲锋号令的时候, 连忙操起武器, 负责抢夺礁垒的五艘走舸一拥而上,对面早就先被第一波的火雷给吓疯了,走舸登陆抢占礁垒的时候, 根本无力抵抗,任由水师摧枯拉朽一般登陆。   一艘大楼船,两艘斗舰,加上五艘走舸和艨艟,这正是刚刚下水的威州海师第一次出征,目标是海匪盘踞的威州海域第一大岛——藏龙岛。   郑一娘是本地人,她比李安然带来的官兵更熟知这一代的水文海域,以及各路海匪躲藏的地方,选择在夜间发起突袭,也是因为她深知这是将刀疤帮以及藏龙岛周围海匪一网打尽的最好时机。   一时间,藏龙岛上杀声震天,水师大楼船上的火把光映照在海面上,就像是漫天的星辰趁着天上的明月不注意,落入了海中和明月争辉。   李安然坐在大楼船最上面一层的房间里,整个人脸色不是很好,蹙眉捂嘴,两个眼睛有些浮肿。   一边的崔肃倒是轻松得很:“早和殿下说了,这海上的风浪和河道之中不能比,你偏偏不信。”   李安然:……   崔肃又道:“还好是大楼船,你要是这船造得都不够大,你这还得更晕。”   李安然:……   她也没有想到她会晕海船啊!明明在河道上的时候都是好好的!   战斗一直从半夜持续到了天明,待到大楼船停靠到了礁垒的时候,崔肃站到了甲板上,却见郑一娘正站在浅谈边上,身边的士卒押着被俘虏的藏龙岛海匪,和浑身都是血却气势逼人的水师官兵比起来,这些被俘虏的海匪显然都十分垂头丧气,只是耷拉着脑袋,拖着步伐跟着驱赶他们上斗舰的水师官兵们。   水天相接之处,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也恰是借着这红日初升的光,那些在被俘虏的海寇才看清了这停播在藏龙岛礁垒边沿的“庞然大物”的全貌。   和一般的船不同,大楼船的船身漆成了墨黑色,即使点起火光,在夜色之中也不甚显眼,反而给了火把一种磷磷鬼火的压迫感。   一艘斗舰可以容纳五百余人,而这艘大楼船,比斗舰还要大上许多,比起其他的楼船,最为奇怪的是船头居然还装配了一跟同样漆成黑色的铁管子,也不知是拿来做什么的,   李安然的晕船终于稍微好一点了,她摇摇晃晃得走到那“黑管子”边上,伸手摸了摸这还微微温手的“黑管子”,刚想扭头张嘴对边上的崔肃说什么,崔肃却早已经知道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连忙打断:“别想。”   这一门火突炮几乎全用精钢打造,造价不菲,中途实验的时候,更是报废了好几门工艺不精的半成品,差点没把诸葛斐一起送下去见阎王。   光是那漆得墨黑的炮筒一样东西就要耗资千两,为了抵消霹雳弹发射出去的力气,连装配的大楼船甲板上和船头都有一部分铺上了精钢。   加上里头的霹雳弹射出去就没了,做个比喻就是在拿金板砖砸对方,只能用在大战役打头阵吓破对方的胆,那耗资程度,简直是皇帝哭着掏腰包。   真的要攻城略地,目前还是投石机更靠谱。   李安然想把火突炮这玩意用到陆上作战,估计还想着弄好几门出来,饶是崔肃知道这东西战争收益极高,但是他还是十分理智的决定劝说李安然不要上头。   比起火突炮,投石机它价廉物美好取材,难道不香吗。   而且因为火突炮的成本实在是太高,以至于崔肃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火突炮上,连李安然将报废的几门火突炮剩下的零件拿去让诸葛斐修改修改,弄成尖的装在走舸船头,又因为重量问题不得不改进走舸,把船身扩大了将近一倍这件事也没精力过问了。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如果现在回天京,卫度支郎会不会在朝上就抄起笏板先和李安然打一架。   李安然当然也知道火突炮造价不菲,她自己也是见识过这东西在造的过程中需要多少人力物力,主要是成品能过关的也不多,这东西要是成品不能好好把关,别说拿来攻打对面了,它没先把自己人都炸了就算不错了。   所以她也就暂时歇了继续制造火突炮的心思——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这样放弃了,毕竟这东西的杀伤力和威慑力都是一流,一场战争,没有什么比它更能有效率的打击对方的士气了。   “我就想想……呕——”话还没说完,一波大浪打过来,李安然立刻趴到楼船女墙边上,朝着外头的大海呕吐起来,“呕——”   郑一娘在率领部下收拾完藏龙岛上海隐藏着的各种海匪残部之后,便从礁垒上船,正好看见李安然趴在女墙边上呕吐。   郑一娘:……   若是说先前她觉得这位宁王殿下是前无古人的勇士,那她现在可能就只留下了“殿下晕船,趴在船上呕吐,都说了晕船就不要上海船还不听”的深刻印象了。   崔肃看着郑一娘脸上的血,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擦擦吧。”   郑一娘接过手帕,满脸狐疑地盯着崔肃:“天京的老爷们还流行随身带手帕?”   崔肃:……   崔御史面带微笑,不见变色:“人手一方。”   郑一娘拿手帕擦了脸,才走到李安然的跟前,身上轻便的硬皮铠甲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声响,直到她在李安然面前单膝下跪行礼:“赤旗水师郑一娘,不辱使命,成功攻下藏龙岛,已经清点完毕,共计剿杀海匪三千人,俘获六千余人。”   李安然的脸色依然很难看,但是眼睛里却放出了光彩来,她上前扶起了郑一娘:“一娘果然不负我。”   郑一娘很少能听到这样的甜言蜜语,一时间有些发愣,过了一会才抱拳对李安然行礼:“殿下您这夸过头了,一娘不好意思。”   毕竟,要不是有大楼船和走舸坚硬的精钢撞角,真的要把藏龙岛打下来,死伤肯定会比现在严重的多。   正是因为水师过分精良,简直可以说是那真金白银往上堆的武器装备,这一战才能显得这样轻松。   李安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唉,说什么呢,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   郑一娘也就不谦虚了。   能有这样的战绩,和水师精良的装备,以及开头的炮轰带来的,压倒性的威慑分不开。   也有趁机逃跑的,但是凭借着郑一娘对于这一代海域异乎寻常的熟悉,早就在要道上都备下了围攻用的艨艟,自然也擒拿了不少毫无战意的海匪。   至于那些漏网之鱼,日后也很难再搅起风浪来了。   但要说这一次最大的收获,其实还是这些海匪的库藏——大周金银产量并不高,铸币用铜,金币,银块多来自遥远的大秦等西域国家,而刀疤帮的海匪的老窝里,郑一娘搜出了不少铸造样式不太像西域金币,工艺粗糙的薄金币,这显然是刀疤帮这些年把持水路积累下来的财富。   后来通过审讯俘虏,才知道这是巴老头将打劫商船,杀人越货之后得到的货物以高价卖给扶桑和东夷换来的金币。   首恶自然是斩首,其余流配不必再讲,而在水师船坞所有的战船都下海试游一遍,将威州附近所有的水寨全都清扫了一遍之后,皇帝那边终于也来了圣旨。   为了阻止东夷继续蚕食新罗,皇帝一共派去了两批使臣,第一批便是小卫相公所在的那一批使臣团,在主使刘通的努力之下,东夷王暂且同意了不再继续蚕食新罗,给了新罗王和他的军队一个喘息的机会。   但是刘通一行人刚刚离开东夷边境,东夷便又开始行动,继续沿着之前打下来的土地往南推进,新罗王吓得立刻又派出了一批使臣向大周求援。   这一次,皇帝派出了另一批使臣,可是结果确是东夷将使臣团扣下,不顾大周的警告,继续向南推进。   皇帝忍无可忍,决定派兵攻打东夷。   而就在这个档口上,因为有郑一娘这样熟悉海战和威州沿海水文的老水手加入,李安然训练水师的速度大大提升,正好可以和皇帝派出的将军配合,来一场针对东夷的两面夹击。   为了出征东夷,军队的粮草已经在半月之前动身,往着威州的方向而来了。   也正是因为文承翰不遗余力的清扫水匪,水道商路畅通,军队粮草走水路从天京到达威州,比陆路更快。   粮草先行,大军开拔。   一场大战即将以威州海为战场,拉开它的序幕。 第89章 第二更   皇帝原本是想御驾亲征的。   李昌早年能征善战, 也可以说大周的天下是他一手打下来的。   这次攻打东夷的事情,他其实是想御驾亲征的,只是考虑到他现在并没有立下储君, 御驾亲征会引起朝廷上首没有人坐镇而人心浮动,所以放弃了, 转而派遣了大将军周立疆带着十万大军从威州和睦州出发, 兵分两路攻打东夷。   皇帝在明德门前为周将军壮行之后, 便回到了紫烟阁处理政务,放在他桌子上的正是李安然从威州送来的奏疏,为的是替一个前来投效的女海匪请封, 这个女海匪……现在应该是女将了,这个女将在剿灭威州一带的海匪时依靠着自身对于这一带海域的了解,以半个月的时间便扫清了威州附近商道的所有海匪据点。   李安然为她请封从五品上的游骑将军——这是历朝历代都没有的事情,一般来说女子领兵打仗,或者女匪归顺,有功者都会封正三品以上的诰命,没有像李安然这样直接请封将军的。   诰命夫人和将军,完全是两个等级的东西,一旦同意将这个白丁出身的女将封为将军, 这就意味着这位将军可以和其他为官做宰的人一样,给皇帝写奏疏, 上朝,参与朝政。   这和皇帝把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封为宁王完全不一样, 李安然能封王, 还有一层最大的原因是她姓李,是皇帝的女儿,皇家的公主。   皇家嘛, 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可以破例的。   这个郑娘子却不一样。   皇帝一手拿着奏疏,另一只手轻轻敲打着桌面,连站在下首的章相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在章相的眼中,皇帝看着来自李安然的奏疏皱着眉头,在看李安然奏疏的时候,他很少露出这种凝重的表情。   李昌叹了一口气。   狻猊儿大了,有些时候他都开始把不准这个宝贝女儿到底是什么心思了。   为郑一娘请封,可能是狻猊儿和这个郑娘子达成的归顺交易,封她个将军当当,也算是彰显朝廷对于归顺之人的宽宏和重用。   再则,李安然离开天京之前,把京城里那个庵堂给收拾干净了,问他讨老六去兴办庵堂女学,又让自己心腹的下属教老六怎么管理这个女学堂,收了一批孤女学习读书写字,女红算账,皇帝一开始倒也觉得是女孩家的玩闹,找些事情给家里这些个闲得天天相互比拼首饰衣衫的妹妹们做点事。   可是再结合李安然为女将讨封的事情,他却咂摸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来。   难道他的狻猊儿不满足于自己封王,还想开女子上朝为官的先例?   皇帝皱着眉头想不明白。   他现在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想要让李安然尽快结婚生子,然后将她的储君之位给定下来,但是狻猊儿却很明显的推三阻四,似乎是顾虑着什么不愿意接受这个位置——似乎看上去并没有做女皇的野心。   可是你说她没有野心,她却处处在这个世间已经定下的规矩底线处试探,从赤旗军到威州水师战船,她积极扩张自己的势力,培植能跟上自己脚步的心腹。   ——无处不透露着睥睨天下,欲将天地握在手中翻覆的气势。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再这样下去,如果不接下自己这个帝位,到时候她和新帝会变成什么样龙争虎斗的场面吗?   “她到底在想什么啊。”皇帝苦笑着将奏疏丢在书案上,“准准准,朕准了。”   周围的气氛为之一松,连站在下首屏息凝神的章松寿都不由自主的送下了肩膀:“陛下……这是?”   “狻猊儿在最短的时间里拉起了一支水师,其中有个叫郑一娘的娘子功劳匪浅,朕打算下一道圣旨,封她做从五品上的游骑将军,若以后还有大功劳,也可进一步擢升。”皇帝拿起朱笔,在奏疏上打了一个圈。   章相道:“这……历朝历代,没有封女子做将军的先例啊。”   “这历朝历代,难道还有封女儿做亲王的先例了?”皇帝抬起眼来,看了一眼章松寿,后者便将双手交叠在一起,对着皇帝行了一礼。   “陛下说的是,只是游骑将军并非散官,还得通过中书省诸位尚书商议之后,才能下这道圣旨。”   他回答得甚是巧妙,将驳回皇帝诏令可能导致的风险分摊在了中书省其他几位宰相的身上——要知道,皇帝设立群相制度,就是为了让他们几个宰相相互制衡,好确保自己的诏令不会被一致反对而打回。   这一次也是一样的,皇帝这是论功行赏,中书省的宰相们没有反对的理由——要有,也只是“没有封女子为将军的先例”——但是给李安然封王皇帝都争取到了,封个从五品的将军,那还有什么紧要的。   圣旨也就这么拟定了,也将跟在开拔的军队后面,一并到达威州。   至于此时此刻的威州,刺史府中,几个人正围成一圈,对着一只被加在火上的烤全羊,从它身上割下自己中意部位的肉来,用面皮包着沾上酱料,卷上薤白送进嘴里。   羊肉汁水丰沛,又用来自西域和南洋的香料恰到好处的腌制过,少许的腥膻味搭配着薤白反而更令人食指大动。   崔肃道:“这烤全羊许久没吃过了,在岛上吃多了咸鱼,如今有新鲜的羊肉吃,更是舒爽。”   清缴海匪之后,照理来说应该是文承翰这个刺史负责犒赏官军的,但是他一个刚到任才一年的刺史,平时里也不捞油水也不接受孝敬,自己腰包里没有多少钱。   一般来说如果是用来犒赏作战英勇的官军,刺史有权调配州府库存,但是却有一定的数额,还得上报朝廷,最后分摊下来的赏赐在李安然看来有些磕碜。   大殿下便自掏腰包补贴了一部分——并不算是厚赐,因为她深知一开始就厚赐,会把这些海匪出身的水师官兵胃口迅速撑大,所以她将赐下的财帛控制在了足够他们出去喝一杯,吃几天酒肉的程度。   当然,她更欢迎这些人将钱拿去换粮米盐,或者储起来,在威州成家立业。   庆功宴之后,李安然还自己办了一个私宴,邀请的也就只有为了和度支部周旋,头发几乎掉光的柳郎中,发明癖得到极大满足的诸葛斐,崔肃,文承翰以及郑一娘,几个人围在院子里吃烤全羊,那是个个手指油汪汪。   郑一娘嘲笑道:“咸鱼?我怎么记得某个人在岛上后来还吃了不少新鲜鱼脍呢?”   崔肃道:“郑娘子的鱼脍切得极细,就是酱料差了点,崔某谢过郑娘子款待。”这么说着,他还对着郑一娘拱了拱手。   边上的文承翰从羊头上片了两片肉下来:“这种聚餐而食的吃法是胡地、胡人的习俗,我们这身处威州,还是不太好吧?”   这么说着,便伸手去拿一边翠巧磨得胡椒盐——现在虽然还没有完全开盐禁,但是朝廷已经逐步压低了官盐的价格,可以看出皇帝也想找个机会开放盐禁,只是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做,眼下更重要的事情是将东夷打下来,盐禁的事情,还得再放放。   ——李安然也是这样想的。   只是他的手还没碰到装着胡椒盐的碟子,那碟子便被一只手抽走:“既然文刺史说这样不妥,那就不要吃了。”   翠巧捧着胡椒盐碟子,送到了李安然的边上,在羊腿上割下一块来,捏了一小撮胡椒盐洒在羊腿肉上,又用薄面饼将肉卷了,双手送到李安然的面前。   李安然看着脸色渐渐变青的文承翰,抓住面饼咬了一口,咳嗽了一声。   文承翰:……   眼见着气氛变得尴尬起来,一边的崔肃连忙为友人开口道:“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你看他自己不是也吃得欢快么?”   “哼。”翠巧翻了文承翰一个大白眼。   文承翰:……   他、他、他……他忍。   救命恩人,他忍。   郑一娘坐到李安然边上,问道:“殿下,我想问问……您身边那位师父去哪了?”   她归顺李安然之后,七天有六天是在军营和甲板上操练水师,她和赤旗军的旧部相处很融洽,融入得也很快,只是得空的时候,会来找李安然切磋一下武艺。   这样一来二去,也就看到了经常跟在李安然身边的荣枯,只是这段时间她没有在李安然身边看到这个法师,便有些好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次剿灭海匪的行动,折损了一些青衣帮时期便跟着她的兄弟,她听说荣枯是皇帝钦封的圣僧,便想求荣枯为这些兄弟做些法事,好超度他们。   李安然嚼着羊肉面饼的速度慢了下来,过了一会咽下了一小口,才含糊道:“去附近的庙里了,说是要清修。”   她相信荣枯是个聪明人,在她询问他的出身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用意。   又在她身边,见识了大周无坚不摧的军队,各种威力惊人的机关之后,他的心确实是很难平静下来的。   他需要时间,去面对自己心中那些令他羞耻却又欲罢不能的欲望。   李安然笑道:“我出钱请庙里的法师来做法师吧,他不是净土宗的和尚。”   郑一娘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点头:“一娘替兄弟们谢过殿下恩典。”   她也可以用强。   但是现在,她更愿意给他时间,让他自己去权衡利弊。   作为最好的猎手,她有的是耐心。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征讨东夷的事情,她暂时没有太多的精力分给荣枯。   同年六月,大周军队兵分两路,一路从陆上给东夷施加压力,另一路则即将从威州出海横渡,登陆新罗。   而负责阻挡他们的是来自东夷的水师船队。 第90章 孤根本不信这世上有神,就算要有……   大周文皇帝天佑五年, 将军周立疆带领十万大军,兵分两路攻打东夷,这场战争足足打了一年多, 东夷军在南北两线全面崩溃后撤,东夷军派出使臣, 同文皇帝交涉。   皇帝对着使臣提出了两条要求, 一是护送被东夷扣押的使臣回到大周, 另一条是全面退还侵吞的新罗土地。   东夷王自然全都答应,很快被东夷扣押的使臣就回到了东夷和大周接壤的凃州,只是东夷的大军之前侵吞新罗的土地太多, 大周也没有和新罗王通气,以至于新罗王在察觉到东夷有退兵企图的时候,突然杀了个回马枪。   这一杀不要紧,把东夷王的派到前线带兵,指挥东夷水师的儿子给杀了个人头落地,东夷正在后撤的军队顿时溃不成军,恼怒的东夷王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当时就撕毁了和大周的另一条约定。   一边派遣使臣前往大周说明自己是为子报仇,只要新罗交出杀害王子的凶手, 便依然履行和大周的协议。   李昌表面上说着好好好,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这个新罗王, 打仗不行,但是当搅屎棍简直就是一流中的一流。   大周不和新罗通气, 这一层赌的就是新罗无法忍辱, 对东夷兵在自己土地上烧杀抢掠,侮辱女子的事情忍气吞声,东夷一旦有溃退的态势, 新罗必定反扑。   正面刚不行,背后捅刀子总会吧?   事实证明,李昌赌的这一层是赌赢了——只是他是皇帝,不可能把吞并东夷的这一层全都压在新罗王是不是搅屎棍这件事情上。   所以,他也准备了后招。   ……那什么,天京和威州这么远,飞鸽传书都要好几天,这战场瞬息万变,前线作战的将士没有来得及收到皇帝的命令什么的,不是很正常吗?   什么?我们的将士没有收到停手的命令,你们总收到了吧?你们没有退避三舍居然还敢反击,发飙了发飙了!   总之,皇帝的一张嘴,正反都能给他说圆。   威州水师,就是皇帝手上的另一张牌。   因为不信邪在楼船上吃住了好几天之后,李安然的晕船之症才渐渐好了一些,便加入协助周立疆将军队横渡沧海,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碾压过了东夷的水师之后,郑一娘接了她的命令横亘在沧海之上。   大楼船的体量巨大,在海上宛如一座乘风破浪的浮岛,周边的斗舰船头包着雪亮的精钢做为撞角,先不说对面的“水师战船”还在用帆作为动力,这大小和边上的大周斗舰一比,那都活像是小舢板。   加上大楼船上的火突炮在大周士兵登陆之前,先对着借住地险盘踞在新罗海岸的东夷水兵一阵炮轰,随后斗舰上的水兵又是一阵连弩洗地,接踵而至的投石机更是将较高的瞭望台一并砸毁,以至于大周将士的登陆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抵抗。   郑一娘带着斗舰在沧海上横冲直撞,将东夷的水师战船撞得七零八落,连最基本的阵型都无法维持,自然只能抱着头挨大周水师的胖揍。   在这场几乎是碾压局的战斗结束之后,水师为了掩护上岸的大周将士,除了部分游艇、海鹘回到威州海港补充霹雳弹和弓箭,顺便修葺有所损毁的战船之外,大楼船几乎是全天候的在沧海之上巡逻,李安然自然也没什么机会下船。   这天,郑一娘带着两个兵,一左一右夹着一个被绑起来,头上插着羽毛,身材消瘦,连脸颊看上去都深度凹陷的中年人。   他有着消瘦如同鸡爪的双手,以及一身花里胡哨的长袍,怎么看都不像是东夷的士兵。   “这是?”   李安然穿着轻便的铠甲,坐在帅椅上看着这个俘虏。   郑一娘道:“这是我们在巡逻的时候抓获的,他单独由几个士兵护卫着,乘坐速度极快的游艇逃窜。”   这么说着,郑一娘还从自己的袖子里抽出一封书信来:“这是在他身上搜到的。”   李安然伸手接过,打开看了看,发现这是一封东夷王写给扶桑女王的、盖着东夷国玺的“国书”,李安然看不太懂,便交给边上的蓝情,蓝情作为细作营的人,很早以前就学了东夷话和东夷文字,便态度谦和地向李安然解释了一番。   这“国书”上面的内容么……大概是等大周准备撤兵之后,东夷会帮助扶桑吞并新罗。   李安然将国书重新折好,又原模原样地放回了牛皮信封里,随手将书信放到了站在她边上,同样一身戎装的蓝情手上。   “这可是个好东西,得拿去给阿耶看看。”她笑道,“把他关起来,一并送到天京去。”   俘虏的脸色顿时煞白,他小心抬起眼瞥了一眼,却看到站在那女将军边上的年轻人,是个金发碧眼的异人。   萨满有些见识,知道这是大周富贵人家都会豢养的“高昌奴”。   李安然站了起来,刚想走进一些,却被边上的蓝情拦住:“殿下,这是东夷的萨满大巫,据说可通邪神,不要靠太近,恐有不测之力。”   李安然瞥了一眼眼前这个干瘪的中年人,脸上罕见的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却没有继续走近了:“可通神?”   东夷萨满在东夷的地位极高,甚至可以通过占卜、祈祷等等仪式左右东夷的政局,这一次东夷王派遣萨满大巫前往扶桑送国书,可见他也算是重视了。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拿下新罗……新罗可以说是大周的门户,是大周的卧榻之侧,若是新罗被东夷和扶桑吞并,那就相当于把整个沧海海岸暴露在了这两个狼子野心的国家面前。   东夷,是一定要拿下变成大周的都护府的。   扶桑孤悬海外,要什么没什么,别说皇帝看不上,李安然也看不上,更不要说就算是打下来之后,也会因为难以通信而无法管理,自然没有把它打下来的心思——付出和收获不成正比,这事李家父女都不会干的。   这些年从扶桑来的海寇也时常骚扰威州沿海的边境,李安然早就想找个机会狠狠揍它一顿,把它的脊梁骨给打折了再踩上几脚,让扶桑上下老实老实了。   这东夷给扶桑女王送国书求救,这不是送上来的把柄么?   听说扶桑王室也是以神人之后自居,再联系眼前这个萨满大巫,李安然脸上的嗤笑之意更甚——不是她把持不住,只是因为这实在是太好笑了。   “既然可通神,那就告诉孤,你们的神没有告诉你们这场战争的结果是什么吗?”她轻声问道,“看来,你们的神只是你们臆想出来的假货罢了。”   那萨满大巫在东夷极有地位,哪里听过这样的话,脸上马上显现出不忿来:“你区区一个女人,竟然敢污蔑我们的神明,你等着,你一定会遭到神的惩罚的!”   李安然哈哈大笑:“惩罚?那孤可就告诉你了,孤根本不信这世上有神,就算要有,那也得是孤一手扶持上去的!”   那态度,端的是狂妄至极。   “押下去,给我看仔细了,到时候要押送去天京,给陛下看看东夷王的小算盘。”   两名士兵闻言,立刻夹起萨满巫师,往大楼船下面的舱房走去。   那萨满巫师被士兵夹走的时候,竖起耳朵,隐约还听到了那女将军在叱骂刚刚那个替她翻译国书的高昌奴:“这茶水这么烫,你怎么办事的?废物!”   甚至还有抽巴掌的声音,以及那高昌奴的求饶声。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希望,却又不敢声张,只好低下头,装作垂头丧气的样子。   是夜,一个身影鬼鬼祟祟的潜入关押萨满大巫的舱房,对着那萨满大巫道:“起来了,赶紧和我走。”   那大巫抬起脸来,发现来人正是那个高昌奴,刚想问一句,却见那高昌奴道:“大巫快点和我走,我把外头看守的士兵都用药迷晕了,这船上的巡逻兵半个时辰换一次,我是来助你逃走,往扶桑送国书的——只要你捎带上我即可。”   说到这,那高昌奴露出了一个愤恨的神情来:“她将我从家乡带到这来,又把我变成了残废,日日不是打就是骂,我早已经恨透了这个女人,若是扶桑的军队愿意帮忙来灭了这支水师,我请你们把这个贱妇交给我处置。”   大巫并不信他,毕竟他近身伺候在李安然的边上,怎么说都该是个红人,便要求看蓝情的身体,好验证他是不是真的成了“废人”。   蓝情咬牙,满脸羞恨,踟蹰了须臾之后,大约是时间实在是不能允许他再犹豫下去了,他咬着牙脱掉了身上的袍子,随后在大巫惊诧、又略带一些鄙夷的眼神里又将衣服穿上:“大巫若是不信我的,那我自己拿着国书往扶桑去了。”   那大巫连忙拉住蓝情的胳膊:“事关重大,我自然是要谨慎一些的。”便是表示相信了蓝情的所说。   毕竟……作为一个男人,被阉割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加上蓝情的身上还有不少新旧伤疤,俨然佐证了他日常被这个女将虐待的说辞。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有人助他逃出去,并且还能护送他到扶桑面见女王,送出国书——至于这个人是谁,大巫并没有挑选的资格,索性护着他的那几个士兵之中,也有两人被关在边上的舱房里,也一并被蓝情救了出来。   于是夜色之中,几人登上了蓝情准备的游艇,这艘游艇下了水便迅速隐入黑暗之中,朝着东夷的方向一路远去。   不一会,大楼船上便起了火光,敲锣打鼓的发出了警戒和追击的声音,混乱之中,那高昌奴突然一身惨叫掉进了水中,吓得那几个东夷人拼了命的操控游艇逃跑。   待到他们跑远了,才有别的海鹘靠过来,将露出一个脑袋浮在水面的蓝情捞了起来,后者吐了一口水,抹了一把脸,脸上丝毫没有刚刚愤恨急切的样子,反而先打了自己嘴巴一巴掌。   负责接应的冯小五:……   蓝书吏……也不太正常。   还是上师好,他什么时候能被恩准出家和上师修行啊。   而大楼船之上,李安然伏着身子趴在女墙上,远远看着天上的星空,眼中一片冰冷。   片刻之后。   “呕——”   不行,她还是晕船。   晕船,大概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大的瘪。   是一生之耻了。 第91章 “无时无刻不在想。”   天佑五年秋, 扶桑女王受东夷王国书求援,派出一支足有五万人的水师,意图登陆新罗援助东夷, 大军在新罗东岸遭受来自周军水师的伏击,由郑一娘所带领的威州水师尤其凶悍, 斗舰上的撞角几乎将扶桑水师所有的战船都撞个窟窿。   红色血将整个海域染成一片, 扶桑五万人的水师全军覆没。   大周皇帝李昌恼怒于东夷王的出尔反尔, 继续命令大将军周立疆东进,务必在冬天之前拿下东夷王城。   周立疆领命之后,继续带着大军向东开进, 最终在一个月之后,结束了这场大周针对东夷的灭国之战,东夷王在自己的宫殿之中自-焚身亡,其余王子王女,王妃侍妾皆为周立疆所擒获。   而后,皇帝又下令将东夷百姓分为三股,一股带回中原,一股分配到靠近瀚海都护府的六镇,还有一股则穿过威州, 分配到岭南,同时颁布下“薄税令”, 派出官员丈量、统计东夷可耕之地,以及可开的荒田, 利用“国分均田”的制度鼓励大周百姓前往东夷开荒种地。   所谓“国分均田”其实就是将东夷的耕地和荒地都算在皇帝本人的财产中, 而以皇帝的名义将这些田产分配给农民耕种,不许私下买卖。   对于之前从寺庙回收的福田也是这一套办法,至于世家占的地, 为了防止世家跳的太厉害,皇帝采取了怀柔的政策,暂时不去动他们,但是也不允许他们再继续借着大周疆域的扩张而扩大自己的私田。   世家出身的百官当然知道皇帝这么做是为什么,但是……他们现在还真没有多少胆量去直面李昌这头爪牙锋利的大老虎,只好对着皇帝的皇子们眉来眼去。   东夷被灭国消息伴随着五万人水师尽数覆灭一起传回扶桑,女王大为恐惧,为了平息大周皇帝的怒火,以及在朝中臣子的逼迫之下,她将自己的王位传给了幼子,随后权臣又派遣女王的表弟作为主使,带着扶桑的国书出使大周,表示愿意向大周称臣。   照理来说,澹州距离扶桑更近,使臣为了避免海上风浪颠簸而造成意外,应该是从澹州登陆再一路往天京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支使臣队伍却选择绕了点远路,从威州登陆了大周。   名帖和过所都交给威州的水师将军之后,再由将军层层往上交给了文承翰,文承翰作为刺史,自然也是要接待这些使臣的,他自从年初开始,便忙得脚不着地,如今气还没有喘几口,又被拉去接待使团,整个人都有些萎靡不振。   同样不太好的还有崔肃。   一场大战刚刚结束,皇帝表彰郑一娘的圣旨才送到没有多久,意思是要请她入京,论功行赏从原本的从五品晋到正二品的将军。   郑一娘哪里想过会有今天这样的日子,整个人反倒慌了,一直拉着崔肃问东问西。   什么见了皇帝要怎么行礼啊,什么自己不太识字要是见了皇帝说错了话怎么办啊,把崔肃问得一个头两个大。   至于她为什么要问崔肃而不是问李安然,那是因为……   李安然现在不在刺史府,她去山上了。   确切来说,她是去山上的问心寺了。   问心寺中的和尚并不多,荣枯在这窝了几个月,李安然也忙于水师的事情,把他直接放生了几个月。   问心寺是小寺庙,比起同在威州城外的隆山寺,参拜的人相对更少一些,庙里的和尚们平日里除了出去化缘、僧讲念经之外,也就是在山上耕种开荒的蔬菜地,对于这这种基本不对外人开放的小庙来说,倒也算是自给自足。   所以李安然带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开过来的时候,差点没把问心寺的方丈三魂七魄给吓没了一半。   他这庙小,看着磕碜,达官贵人不爱来参拜,来的都是附近的渔民、盐农,何时见过李安然这种身着锦袍的贵胄,连忙伏地询问李安然光临小庙是为了做什么。   在知道李安然是为了来找前几个月在这里挂单的云游胡僧之后,方丈立刻面露难色。   “怎么了?”李安然询问。   “荣枯上师自从来了鄙寺之后,曾经嘱托小僧,若是有人来寻,千万不可许见……”方丈的年纪也不大,不过是不惑之年,荣枯是皇帝亲自敕封的“上师”,他自然尊敬的很。   加上荣枯来到寺中之后,每每参加僧讲,总能安静听着,也不打断也不反驳。平日里起居化缘也从来不要寺中弟子代劳,毫无架子,实在是人品贵重,便很快得到了全寺上下僧人的敬重。   李安然道:“他在这躲了这么许久,我也放了他这么许久,是时候该见见我了吧。”   方丈脸上都是冷汗。   虽然他十分尊敬荣枯上师,但是眼前这一位……明显不是他惹得起的贵人。   你看她身后那些捉刀侍卫,个个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连跨在腰间的都是当官的人才能用的环首直刀,眼前这位主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老和尚虽说不出个一二来,却也隐约能猜出几分。   荣枯上师这……招惹了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寺庙之中梵音袅袅,荣枯在自己暂住的厢房之中垂眸念经,他这几个月在这个小寺庙里安静地念经、坐禅,表面看上去虽然平均的如同一口水波不兴的深潭。   只是人们往往只能看到深潭的水面,却不知水面之下的暗流汹涌。   “你在这躲了这么久,我在威州的事情都快了了,你还不愿意回来么?”   厢房的木门打开,一道影子从外头投射进来,恰好落在他的背上,那声音来得比影子快,先一步撞到了他心头。   荣枯敲木鱼的手悬停在了半空。   随后又闭上了眼睛。   李安然道:“我说了要来威州一年,你留在天京便可,要死要活的偏要跟过来,真找你说事了,又躲到庙里去,法师这般耍弄我,换做旁人早吃了不知多少军棍了。”   荣枯听她言语里有抱怨嗔怒之意,便常常叹了一口气:“殿下莫要把自己说得这般不讲道理。”   他嘴上虽然回话,人却没有转过来。   李安然便跨步进去,当着佛龛的面,伸手把他扳了过来,硬是逼着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法师……想得如何了?”   解决了威州这里的海上商路问题,接下来就是南州,但是她已经掌控了威州,不能再继续手握南州了,南州和威州一定要放弃一处,才能防止朝中和自己敌对的朝堂势力疯狂进谏阻止皇帝在南州造船厂。   就她下一步的计划来说,威州本来就是她的封地,没有大过错任何人也不能将它收回,所以比起南州,她更愿意选择威州。   而她的下一步计划,就是在短暂的修养生息之后,继续向西推进,拿下位处于商道咽喉的高昌和丘檀。   荣枯掐着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之后,他才道:“我并不配。”   他只是丘檀公主的儿子,不能以一己私利,再在家乡掀起战火。   他离开那个时时作为梦魇缠绕着他的故国已经太久了,它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荣枯无从知晓,只是每当他想起故乡那被蜿蜒雪水河所滋润的,有着塞上江南之誉的草原时,他的心口就会泛起温柔的甜意。   ——却在转瞬间,又变成了锥心刺骨,令他无法呼吸的疼痛。   李安然拽着他的袖子,把他拉到门口,就这么在门槛上坐下了,荣枯一时间不知要这么应对,就这么被她拽着,和她肩并肩坐了下来。   他似乎总是对她的一举一动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她揉圆搓扁。   “到了我这个地位啊。”李安然把手肘支撑在膝盖上,弓着背,也不看荣枯,只是简单叙述着一个事实,“到了我这个地位,已经过了说配不配的时候,咱们来谈谈想不想吧。”   荣枯看着她,一双眼睛清澈,只是再往深里看,却有着沉沉的悲悯。   “想。”他不只是在回答什么,开口郑重其事地承认道,“无时无刻不在想。”   李安然拍了一下手:“那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将手掌压在了膝盖上摩擦了一下。   “我把话挑明了吧,法师如果在,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会轻松很多,也能最大限度的避免对方反抗的太厉害而生灵涂炭——法师,这件事情不是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决定它的人是我。”李安然看着荣枯。   在这一刻提婆耆又深刻的感受到了来自眼前这个女人的,至高无上的压迫感。   以及独属于“君王”的无情。   “一份贡品,一块石蜜,一朵白叠子,都可以成为孤动手的理由,孤可以不告诉法师任何事情,但是孤却最终选择和法师并肩坐在这里,平心静气地谈。”   “法师,孤允许你逃跑、反抗、甚至反对孤。”   ——这也是,独属于李安然这个“君王”的“温柔”。   只是,荣枯深刻的明白一点——她允许反对,但绝不会因为被反对而停滞自己的脚步,她的意志比任何人都要像传说中的金刚石。   也正因为如此,为了同那过分坚韧的意志所匹配,令它不至于变成让人讨厌的顽固;为了驾驭那饕餮一样的欲望,令自己不至于反而被它左右——李安然才需要能凌驾在意志和欲望之上的清醒和智慧。   她拥有智慧。   清醒却比智慧更难得。   “法师,你来做孤的镜子吧,在生死的缘分未曾走到尽头之前。”   “我需要你这样的镜子。”   ——她需要荣枯这样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克制、悲悯和自省。   荣枯垂眸,半晌之后才又抬起眼来直视李安然。   像是阴沉沉的天骤然被天光破开一样,他用清晰,低沉却有力的声音应道:“好。” 第92章 二合一   文承翰最近头挺大的。   一方面根据大殿下的命令, 他需要统计在战争之中伤亡的水师官兵数量,并且发下相应的抚恤——这条在威州官员和军中书吏的帮助之下已经做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派发的问题。   另一方面南珠局的第一批珠民所种养的南珠贝就要到收获的季节了, 他现在心里完全没有底,万一这珠贝切开来之后, 并没有到达预期的效果呢?   再不说这些珠贝的问题, 哪怕是现在滞留在威州, 说是要调整状态才好面见“大周天圣皇帝”的扶桑使团,也让他烦躁得不行。   “说什么留在威州滞留几天是为了缓解海上风浪劳顿,不至于自己精神萎靡的模样冲撞到圣人——打量我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算盘呢。”文承翰脚不点地忙了一整天, 刚回到刺史府给自己倒了一杯暖饮。   两杯甜枣茶下肚,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天不在刺史府,自然不会吩咐府中下人为自己烧水准备甜枣茶,思忖了片刻,便将杯子重重搁在茶几上:“出来。”   翠巧掀起一边的帘子:“殿下要我守在刺史府,有几句话要带给你。”   文承翰道:“有什么话,大殿下直接同下官说便是,为何还要你代为通传。”   翠巧白了他一眼:“殿下要我告诉你, 贵为大周刺史,勤俭节约自然是可以当百官楷模的, 但是清廉太过,恐有造作之疑, 别的不说, 下人,侍婢还是多雇几个的好。”   文承翰将手一拱:“下官府中尚无主母,要侍婢何用?殿下不必担忧此事, 续之自有计较。”说到这,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过几日就是收南珠的时候了,这批南珠种了快两年,若是要收获,还请殿下莅临南珠局。”   翠巧道:“我自然会告知殿下的。”   只是她嘴上这么说,却依然站在那不动,弄得文承翰忍不住问道:“你到这来到底有什么事?”翠巧是李安然的心腹细作,文承翰不得不多想一些可能性。   ——莫非……   “你莫非是为了扶桑使团的事情?”文承翰灵光一闪,恍然大悟,他摇了摇头坐下,“这个扶桑使团,说是留在威州修养,其实我估计还是冲着威州船坊去的,他们在威海那被威州水师痛揍一顿,自然好奇威州的船坊到底是什么模样。”   不然为什么放着更近的澹州不登陆,偏要逆着风,海浪颠簸地在威州登陆?   要知道,扶桑海船现在都还只是使用船帆结构的帆船,能否行驶全靠着那一点顺风,这几日威州海上刮着的是逆风,风浪又大,他们在威州登陆那根本就是赌博行为。   “威州船坊是重中之重,根本不可能给他们机会去参看。”翠巧道,“还劳烦文刺史看好他们了。”   威州城这样的州府有专门接待来自外邦的使团的驿馆,扶桑使团的成员都被安置在那里。   文承翰在他们来之前,就下令在船厂把手的官兵严防陌生人等入内,但凡在船坊之内工作的船工、书吏等人,进出都要使用官府盖印的特殊名刺。   并且他还颁布法度,告知威州百姓“船坊重地,无关人员随意靠近,鞭四十”,时间一久,百姓自然也就不到船坊那边去了。   文承翰并没有限制扶桑使团成员外出,但是作为败国使臣,称臣纳贡之流,他们敢往船厂的方向跑,文承翰就敢把他们抓起来一个个都鞭四十。   再说了,这些人就算到了天京,把名刺送到鸿胪寺也不一定马上就能见到陛下,毕竟如今的大周刚刚剿灭了东夷,大周西域的那些小国,自然个个都怕得很,只怕现在一个个都在派出使者向陛下送来贺礼以示亲近呢。   扶桑使者在威州耽搁的时间久了,恐怕得至少大半年排不上面见陛下的号。   “那是自然的,”文承翰笑道,“只不过,殿下今日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为何一整天都没瞧见她?”   翠巧道:“殿下的行踪,你也敢问啊?”   文承翰:……   行行行,是他多嘴,是他多嘴。   李安然在从问心寺回威州城的路上,猛打了数个喷嚏,在车辇边上穿着四齿木屐伴着车马徐徐散步前进的荣枯道:“殿下着凉了?”   李安然掀开车辇的窗帘,探出头来:“比起着凉了,我更觉得是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荣枯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又问道:“殿下还打算在威州停留多久?”   李安然道:“这得开春了。”   她现在还不是离开威州的最好时机,大周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现在无论是朝廷还是百姓都想要安安稳稳的过上一到两年的和平日子。   这个时候再掀起战事,民心就会动摇。   不,也许不是一两年,而是三四年。   但是没关系,在这期间还有南州船厂,派遣船队南下婆罗洲之类许多事情摆在台面上等着处理,高昌和丘檀商道的事情,可以暂且放上一放——她有的是时间。   荣枯看她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便知道她又在想事情了,所以不再开口打扰她。   一行人回到刺史府之后,翠巧准备了李安然最喜欢的饮子,在伺候她喝的时候将文承翰说的事情转告给了李安然。   “南珠局?”李安然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摆出一幅恍然的样子来,“我就说我忘了什么事情,原来是在这呆了这么久,我还没去过南珠局。”   她来到威州之后,又是收拾世家,又是兴办船坞,最后还要辅助周立疆打东夷,大事一件接着一件,以至于造访南珠局反倒变成了次要中的次要。   李安然当初要威州作为封地,用的理由是自己喜欢珍珠,事实上这句并不是借口,她作为女子,确实很喜欢这种光泽莹润,浑圆小巧的宝石。   南珠局不仅会筛选,进贡上好的南珠,同时也有大批的工匠在南珠局任职,所以每年进贡的除了未经加工的整颗珍珠,还有大量珍珠制造的金银首饰。   昔年慧贞皇后章氏还在世的时候,这些珍珠首饰一旦送到天京,很快就会变成逢年过节宫中赐给各路诰命夫人的“宫造赐”,这带起贵妇、贵女们追捧珍珠的风气——曾经一度给南珠局带来巨大的采珠压力,至今天京有头有脸的贵妇们都还在追捧个大、浑圆、光泽柔和莹润的南珠。   “也可,翠巧你去告诉续之,我们准备去南珠局看看,到时候也去挑两件好看的南珠首饰。”李安然顿了顿,刚想说“把法师也叫上”,话到嘴边,她却侧着头思忖了一会,“取珠要杀蚌,他不适合,别叫他了。”   翠巧:……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和李安然一起回来的荣枯法师——翠巧跟在李安然身边也有多年了,虽然李安然对待大多数能臣都不吝赞赏,做得实在好的,还有可能收到来自大殿下的吓死人不偿命的甜言蜜语。   但是,这些人都很少能长时间收获来自李安然的关注和体贴,唯有这个荣枯法师,大殿下对他体贴到了让翠巧都觉得酸的地步。   翠巧:酸了酸了,奴酸了。   连自己都觉得酸了,那别人更是酸地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了吧。   她这样想着,脚下却不停,径直去回复文承翰了。   至于南珠局那天,却有些事情出乎了文承翰的意料——这么说呢,他们刚出门,准备坐车前往南珠局,那些扶桑使臣便送来了名刺,说是想要求见文承翰。   表面上虽然是求见文承翰,但是挑这个时候送上名刺,恐怕还是为了见大殿下。   李安然摆弄了一下手上的名刺,随手把东西放在了案上:“之前怎么定的,现在还怎么做,名刺推掉,这些人在见到阿耶之前,我不能先见。”   他们是作为降国来求见大周皇帝的,手上拿的是给皇帝的国书,李安然很清楚有些事情是她不能越过的雷池,即使对方选择现在在这个时候来见自己,只是为了能给自己这一趟出使之旅多增加一点筹码罢了。   文承翰心知肚明,连忙差遣下人把名刺还了,一行人还是往南珠局去。   南珠局的场地上已经堆满了捞出来的大珠贝,南珠珠贝和北珠不一样,一个珠贝至多也就能产出一到两颗,换做以前野采捕捞的时候,可能百十来个个大小相当的珠贝里,也见不到几个圆整无瑕的大货。   如今换做人为将作“种”的小颗圆碎蚌壳放进去,也不知效果会不会有文承翰给李安然看的那几个那么好。   想到这里,站在边上看采珠女和珠民们开蚌取珍珠的李安然也跟着觉得自己的双手沁出汗来。   “有珍珠!正圆的!”   “这个也收获了!”   惊喜的声音此起彼伏,宣告着第一批被打开的珠贝里蕴含着的好消息。   连李安然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   最终三批珠贝,大约是第一次采用人工培育的方法,除去种植方法不当死了的一小批,再因为无法控制珍珠表面是否有瑕疵而筛选出来一批不能用的,相比之下正圆的南珠产量比起往年多了五倍。   可以用大丰收来形容了。   李安然笑着转头对文承翰道:“这倒是让我安下心来了。”她扭头看着那些捧着珍珠满脸喜悦的珠民,又道,“珍珠产量既然上去了,也是时候让南珠局的工匠们照着大秦、贵霜一带的制式改良一批珍珠饰品了。”   西域商道上的小国每年进贡的贡品之中,偶尔也会有成色相当不错的珍珠制品,佛教更是将珍珠当做宝物,可见这东西无论东西都是稀罕物件——有谁会不喜欢美好的东西呢?   仿造西域的制式,编织设计诸如项链、手钏、珍珠冠一类的东西,就算不是拿来做生意的,哪怕到时候用来赏赐外邦的使臣呢?   想到这里,李安然忍不住感叹:“想出这个法子的人,真应当厚赐才是。”   文承翰道:“臣明白,早已经厚赐过了,如今此人在南珠局做事,每年教珠民如何‘种’珍珠,也比早些时候风里来浪里去的采珠安稳的多。”   而且这事情女子也能做,这就意味着再也不会出现珠民为了两头兼顾农忙税和采珠,反而两边都没法顾上了。   李安然听得心里舒爽,却在这个时候,从远处奔来一匹快马,南珠局护卫的官兵连忙喝道:“谁人?难道不知道宁王殿下在此?”   那骑着快马的黄门下马,拿出手上的令牌在官兵面前晃了一下,便收回了怀中,小步跑到李安然的跟前跪下:“奴见过大殿下。”   李安然瞥他一眼,却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双手捧着送到了李安然的跟前:“殿下,这是陛下的亲笔书信。”   李安然伸手接过,拆开书信看了一眼,眉头顿时紧锁了起来。   文承翰在她拆开信封的时候,便双手笼在袖子里,闭着眼睛向后退了一步。   在看完信里的内容之后,李安然便将信重新折好,塞回了信封里收进袖子,对着那黄门道:“本王怎么没有在陛下身边见过你?”   那黄门道:“吕大监身体不适,两个月前告老了,奴是新提拔上来的。”   李安然垂下眼,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明白了,本王明天就启程。”   文承翰惊讶道:“殿下?”   只是他这一问,李安然扭头看向他的时候,他分明在李安然的眼里看到了“警告”。   很显然,殿下并不想让别人知道陛下给她的书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她在回到了刺史府之后,并没有立刻着手收拾行礼,反而先召回了蓝情,并且屏退了所有守在外面的侍卫,从袖子里取出皇帝的书信交给蓝情:“虽然我熟悉阿耶的字,这确实是阿耶的笔迹没有错,但是我总觉得有些地方很奇怪,你替我看看。”   蓝情恭敬接过皇帝的书信,展开细细看了看,摇头道:“确实是陛下的笔记。”   李昌和李安然一样,是个书法痴,或者说李安然对于蔡公书的痴迷就是传承自李昌,这个皇帝一旦闲下来,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没事写几幅墨宝送给自己亲近的下臣。   这封书信用笔一气呵成,其中有些晕墨的地方,却是因为拿不稳笔而手抖的缘故,细细看下来丝毫没有临摹的痕迹,应该是本人所写没有错。   但是这书信的内容……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发恶疾,即使突发恶疾,为什么要把我召回去?”李安然心里虽然着急,但是却没有彻底乱了方寸。   这和去年在雍州时候那句开玩笑的“父危速归”可完全不一样。   “我明天就动身回天京。”李安然摆了摆手,示意蓝情将他手上的书信留下,“你给我去查个人,那个替阿耶送来加急书信的黄门,你另外走一条路,和我分开,抄近路回天京,去查查这人的来历。”   蓝情连忙道:“既然知道对方有疑,殿下怎么能自己涉险?至少也要带上翠巧吧?”   李安然摇摇头:“翠巧我留在这里,继续保护文承翰。”这么说着,她笑着拍了拍蓝情的肩膀,“我当年也是万军之中取敌首级的将军,身边又有一队金吾卫护卫,不会有什么事的,只是这一次事发突然,慢慢坐车是来不及了,趁着冬天没有来之前,我得骑快马星夜兼程才能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天京。”   若是真的,她确实一刻都不能耽搁了。   ——只是她走的时候,阿耶还精神的很,丝毫看不出有什么恶疾的模样,怎么偏偏在对着东夷大战之后出了这档子事?   若是假的……谁又有那么大的胆子,一敢冒充皇帝给她送书信,二敢诅咒皇帝恶疾?   同时,若是假的,那他们的目的……未免也太容易让人看穿了。   他们敢吗?   李安然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到底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即使是假的,那也是吃准了威州和天京之间的距离,让她不得不放弃用飞鸽传书来验证,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天京,来确认这封信的真假。   李昌是大周的“根本”,他的安危联系着大周朝廷上下的稳定,以及李安然诸多计划是否能按部就班的实现。   她赌不起这么几天。   这是她唯一赌不起的东西。   这样想着,李安然道:“你去把崔肃叫过来。我有话嘱咐他们。”   蓝情连忙去了。   崔肃原本就暂时住在刺史府的客房,听到李安然找他,便连忙来到李安然这里:“殿下寻我何事?”   李安然便将皇帝突然发恶疾,写了加急给自己送过来的事情说了一遍,崔肃听完之后,表情也变得异常严肃起来。   他的顾虑和李安然一样,只是他考虑得还多了一层李安然个人的安危。   “既然怀疑前来送信的黄门有问题,殿下却还要与之同行吗?”崔肃皱着眉头进谏道,“既然如此,臣不得不说了,以如今的情况,殿下是同陛下一样重要的大周‘根本’,陛下不能涉险,难道殿下就可以了吗?”   他站起来,对着李安然道:“既然殿下怀疑那黄门有问题,何不将他暂时扣押起来,殿下再另外寻一条路抄近路快速回到天京,面见陛下,再做定夺?”   李安然道:“我确实打算‘扣’下他,但是不能我扣。”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眼下威州城里还有扶桑来的使臣,我们的动作不能太大。”   她的拇指不停地揉着自己的眉心,想要缓解一下因为思考造成的头疼,半晌之后蹙着眉道:“你带两壶酒,几个人过去,把这个黄门灌醉,我今天晚上就带着一队金吾卫出发,不和他走一条路。”   崔肃道:“臣明白。”   “啊,对了。”李安然在他就要出门之前,又开口追了一句,“等你要回京的时候,记得带上荣枯,别让他自己一个人再慢慢走回天京去了。”   崔肃差点没笑出声来:“这时候你还想着法师?可见真是重视了。”   李安然白了他一眼:“是啊,他对我来说可重要呢,你别给我弄丢了。”   崔肃笑归笑,看着垂眸蹙眉的李安然,却眼底却复现出了一丝担忧。   他向来是将李安然当做自己的妹妹来看待的,有的时候就会有一些作为臣子不该有的担心情绪涌上心头。   就比如……他现在怀疑李安然对荣枯上师不仅仅是赞赏之情。   但是……这话他能说出来么?   这话说出来了,会引发什么样的变化?   崔肃一直是个敢说敢做的人,此时此刻却有些不敢说了。   于是崔御史便只能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收敛起所有的担忧,露出笑容道:“不用担心,我会将法师好好带回天京的。”   李安然点了点头,随后站起来,亲自点了一队金吾卫,收拾起了星夜奔袭需要的行礼,在天色刚刚暗下来的时候,便手持腰牌出了威州城,一路向着天京的方向赶去。   ——   “以大殿下的性格,一定会怀疑这封书信的真假。”   一颗棋子落在了棋盘上,对面却没有对弈的人,而下棋之人只是自言自语。   “所以,她必定不会选择和自己有所怀疑的黄门同行,而是另外招人拖住黄门,自己先带着一队金吾卫快马回京。”   “走的也一定是最近的快道。而快道中间,会有一条名为渡母河的水路,水流湍急,适合伏击。”   又一颗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她性格谨慎,一定会想到这一点,所以,要将伏击刺杀的位置略略向后移一些,在彭山动手。”   ——如实此事不成,不能除掉李安然,那就真的说明此人被皇天气运所钟爱,凡人当避其锋芒。   “会成功吗?”   下棋之人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拿起边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菊花饮。   天下谋算之事,即使尽了人力、人智,最终还是会因为天道气运的干涉而失败,更何况,此举若是能除掉大殿下自然是好的,除不掉,他的另一个目的也能达到就是了。   ——剩下的,就交给天命来决定吧。 第93章 她似乎只躺了一会,又好像已经躺……   荣枯坐在廊下, 手中掐着佛珠,须臾之后便又睁开眼。   知道李安然匆匆离开威州之后,他便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心神不宁, 才会时常半夜起来掐着佛珠默念经文。   大约是他今天掐佛珠的动作太用力,以至于才念了两遍经文, 他手上的佛珠突然噼里啪啦得散了一地。   他睁开眼, 怔怔地看着满地乱滚的佛珠, 心中那一丝不详的感觉越发清晰。   荣枯站起来,走到厢房门前,刚把手搭在了门扉上, 又犹豫着收了回去——只是因为心慌,就要去找文刺史说些莫须有的担忧,连他自己都觉得矫情得慌。   而此刻在威州城外负责值守的官兵却听到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快马从远处飞奔而来,马上的人却没有勒住缰绳,眼见着那快马就要撞上大门,那马才长嘶一声,像是有灵性一样骤然停住。   这一停,从它身上滚下来个人。   那人一身佽飞官府, 浑身是血扑在地上,一动不动。   守城官兵一看不对, 连忙打开城门外出接应,等到将那人抱起来的时候, 他突然伸手揪住了官兵的领子:“告诉崔、崔御史……大殿下……彭山……”话没说完, 便昏了过去。   那守城侍卫听到“大殿下”三个字,哪里敢耽搁,连忙牵着马、抬着人进了城, 火急火燎的把人送到了刺史府。   文承翰、崔肃等人正在休息,就这样被人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崔肃认得那个回来报信的金吾卫,正是李安然带着回京的那一队护卫中的一个,如今他浑身是血地回到威州城,那匹驮着他狂奔回到威州州府的枣红马,还是李安然的爱马“时飞”,可见李安然那边的情况恐怕十分危机。   “发生什么事了。”荣枯原本就睡不着,听到崔肃房间的动静之后,便穿好僧袍出来,正好看见文承翰和崔肃两人表情凝重。   僧人将目光落在了躺在床上的年轻人:“是她出事了?”   崔肃原本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瞌睡虫就全跑了,清醒得前所未有,听到荣枯这么说,反而抬起头来瞥了这个和尚一眼。   “是。”   到了这个份上,他也觉得对着荣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将皇帝突染恶疾,急招李安然回京的事情说了一遍。   荣枯道:“所以,现在可以确定那封信是假的了,是为了让殿下抛弃繁重的队伍,带着轻骑奔袭回天京,伺机埋伏的诡计?”   那金吾卫昏迷过去之前,留下了“彭山”这个地方,彭山虽然属于小林州境内,但是当年的威州城也是林州的州府,自然还留有林州的地形图,文承翰连忙将东西从库房调了出来。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大殿下如果真的在彭山遇到伏击,威州这边是没有资格派兵去小林州的。”文承翰的额头沁出了汗珠。   各个州府的兵不能随意派往别的州府,需要兵部的调动,而殿下之前带来的几千赤旗旧部,现在都留在威州水师的军营之中,没有皇帝或者大殿下的手令是不能调动的。   只是当八百里加急到了天京,怕不是大殿下人都没了。   “现在威州能自由穿过州边境进入小林州的只有我和护卫我的那一批金吾卫,”崔肃道,“我马上带人从威州出发,往彭山去寻找大殿下。”   文承翰道:“也只能如此了。”他扭头看向一边的翠巧,“如今威州局势大定,我这边并不需要你护卫,你也赶紧帮忙去支援大殿下吧。”   翠巧却在衣袖里捏紧了拳头:“殿下给我的命令是保护文刺史,既然是这样的命令,那就说明殿下认为威州的局势并没有稳定到可以完全放心的地步。”   她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沙哑,甚至难得带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在里面:“我现在就想去彭山保护大殿下,但是我必须谨遵大殿下给我的指示。”   文承翰看着她,却见她眼里透出一丝难以压制的愤恨和恼怒,似乎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将那个还被扣在威州没有离开的太监严刑拷打,逼他说出幕后主使是谁。   说到这个太监……   文承翰大叫一声:“不好!”这么说着,连忙抬脚冲出崔肃的房间。   为了近距离监视这个可疑的太监,文承翰将他的房间安排在了崔肃对边上,如今他们这边动静这么大,为何那太监毫无动作?   文承翰一脚把门踹开,却见那太监七窍流血,已经死在了床上。   翠巧冲上去掐住他的脸,闻了闻:“是死士秘造的毒药。”   他之所以之前不选择死,是因为算时间李安然还没有进入小林州的地界,他要是死了,崔肃等人可以轻易派出官兵追上李安然。   李安然的骏马“时飞”是产自西域的宝马,可以说是一日千里,虽然才离开几天,途中只休息一会的话,一行人可能真的已经进入了小林州的地界。   时飞如今也是伤痕累累,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能带着崔肃一行人一路回到彭山,找到李安然,更麻烦的是,他们不知道自己赶去的时候是不是还来得及。   ——不管来不来得及。   崔肃这样想着,他们总得马上动身才行。   就在这时候,却见荣枯道:“崔施主,小僧与你们同行吧。”   崔肃道:“法师不会武,跟着我们去,恐怕伤及法师。”   荣枯道:“对方既然是冲着伏击大殿下去的,我们从威州城出发,哪怕是骑快马中途不歇息,也要三日左右。”   到时候,那些伏击李安然的人要么得手了,要么已经全都死了,怎么还会有危险呢?   崔肃当然知道他欲言又止的话里藏着什么意思,顿时眉头也皱了起来。   荣枯道:“我懂医术,身体也比寻常医工强健。”   崔肃道:“你会骑马吗?”荣枯会医术这一点,倒是提醒了他,到时候他们如果真的能找到李安然,她不太可能是全须全尾的。   确实需要会医术的人跟着。   荣枯道:“殿下让我试过骑时飞,只是还不太熟练,崔御史不必管我,只管快去彭山。”   他刚刚看了彭山的地形图,如果要穿过彭山,得走峡谷小道,对方极有可能在这种地方用山石伏击。   以李安然的性格谨慎,加上已经对情况有所怀疑,一定会避开这些危险的低谷地区,转而从高处险要,容易固守的地方走。   如今,说什么都只是猜想。   荣枯发觉自己心中腾盛起一股因挫败而燃起的嗔怒之火,他却不得不暂压下这无力的怒火,转而在心中默默祈求佛祖保佑李安然。   ——即使他知道,这并没有用,可是他目前也只能这么做。   而此时此刻,彭山的密林之中,一抹寒光在夜色之中迅速划过,伴随着它的,是喉咙被割开之后,因为无法惨叫而取而代之的“咯咯”声。   这是最后一个了。   浑身浴血的人瘫坐在一块奇岩之下,刚想靠一会,却骤然意识到,那带有倒刺的箭簇依然还埋在自己的肩膀里。   她看不见,所以不敢贸然将箭簇拔出来,于是便折断了箭杆,任由箭簇依然留在肩膀上。   这种带有倒刺的箭簇,一般是山中猎户用来打猎的。   李安然脸上浮出了一丝苦笑。   她身上一共中了两箭,一箭在肩膀,另外一箭在大腿,大腿上那一箭,在躲入地势复杂的密林之后,便迅速用匕首剖了出来,再撒上随身带着的金疮药止血。   不巧的是,那箭头上……生锈了。   “这可真是要命。”生锈的箭头,根本不需要淬毒。   她以往在边疆作战的时候,知道被生锈箭头射中的人,极有可能会突然高烧不退,随后重病身亡。   而且她现在也真的已经走不动路了。   血流的太多,跟着自己的那一队金吾卫,除了被时飞驮着离开密林的那一个之外,也尽数已经战死,这帮死士是精锐,人数两倍于她,她在作战的时候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着留什么活口,不是自己死,就是他们被自己杀掉。   李安然没有别的路可以选。   如今他们都死了,自己也快差不多了。   只能希望突围的那个金吾卫能顺利赶到威州,将自己所在的位置告知文承翰和崔肃他们。   不然,自己堂堂一个亲王,就要跟一头野兽一样死在密林之中了。   彭山那么大,他们真的能顺利找到自己吗?   李安然扶着奇岩站了起来。   接下来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她现在已经没有了再战的力气,必须找到地方隐蔽自己,至少得离开这个都是尸体的地方,防止对方幕后之人为了确保自己死了,再派出第二、第三批杀手,到时候自己就是任人宰割。   这样想着,她几乎是依靠着惊人的意志力,拖着受伤的腿,往之前发现的石窟走去。   彭山之上,有不少前魏武帝灭佛之前留下的造像石窟,里头的佛像大多都损毁了,却留下了一些可以让人躲进去的空间,也算是……机缘巧合吧。   好不容易挨着躲进了石窟的李安然这样想。   她也做灭佛事,到了这份上,居然要躲在佛像的造像窟里。   真像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冷笑话。   而且……好冷啊。   魏武帝灭佛,后生烂疮而死,为天下佛徒谤做“天罚”。   李安然从不信什么天罚的,此刻脑子里却有些模模糊糊的——她只觉得自己周身又冷又热,眼里一切都光怪陆离,模糊了她对时间的感知。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迷糊之间,又有雨水顺着岩石缝隙渗透进来,滴在她的脸上、唇上。   她似乎只躺了一会,又好像已经躺了很久。   干渴、迷糊之间,她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   “殿下?殿下?” 第94章 二合一   那个呼唤自己人似乎很着急, 但是李安然觉得自己的眼皮很重,根本不想睁开。   她现在脑子里完全是一团浆糊,口中又像是火灼一样干咳, 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对方似乎说了什么, 偏偏她又是左耳朵进了, 右耳朵又出去, 完全没有理解对方说的到底是什么。   ——不行啊。   脑子里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意识。   不行,不可以这样软弱又毫无力气,她得……至少得……   动一动吗?   可是手指像是灌了铅一样, 浑身如同被虫咬、火烙一样,又酸又痛。   迷糊间,有什么东西伸进了口中,似乎是为了掰开紧闭的牙和唇,那伸进口中的东西在口腔里拨弄,最终将一颗散发着奇异芳香的药丸压在了被拨起的舌头下面。   这药丸的味道很熟悉,但是李安然现在一团浆糊一样的脑子让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闻到过这香味。   唯一知道的是,她口腔里的干灼感随着药丸香味的扩散,逐渐缓解了一些。   啊……她想起来了。   随着身上灼热感的缓解, 她那一团浆糊的脑子也逐渐变得清醒起来——这是自己留在翠巧身边应急用的保命丹药玉露丸。   是翠巧……?   不,不会, 自己留给她的命令是保护文承翰,她不会就这样抛弃自己的命令不管, 从威州到小林州来接应自己。   而且刚刚听到的声音并不是翠巧的。   但是如果对方手上持有玉露丸, 那么基本上应该可以断定是威州前来的支援,这药丸是翠巧为了以防万一给他带上的。   想到这里,李安然努力了一下, 想要先动一下自己左手手指,但是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依然很沉重,连抬一下手指都很困难。   还是很疲惫啊。   她想。   而后,她感受到那给自己喂玉露丸的人小心将手臂穿过自己的脖子下方,把她的脑袋托了起来,片刻之后,整个人便依偎进了一个怀抱里,嘴唇则碰到了牛皮水壶的壶口,对方喂自己喝了一口水。   仿佛是为了彰显求生欲一般,喂进嘴里的水,李安然还是努力咽下去了几口,随后便因为太着急,所以咳嗽了起来。   荣枯连忙扶住她的身子,好歹没让她呛得更厉害。   小林州这几日都在下雨,导致渡母河的河水暴涨得厉害,能快速到达彭山的那一条路上原本伫立着一座石桥,但是经过这几天的暴雨,石桥早就给冲垮了,崔肃他们想要过河,唯有借用渡口的小船。   但是问题就在于面对着暴涨的渡母河水,愿意渡他们过河的艄公也是不存在的。   他们好不容易花重金找到了愿意渡他们过河的艄公,却因为船太小只能分批次渡河。   加上这几日的暴雨,彭山之中山路越发难走,荣枯在和崔肃他们一起搜寻李安然下落的时候走散了。   虽然走散了,荣枯却没有滞留在原地。   他在威州的时候曾经细细研读过彭山的地形图,并且将整个彭山的地势走向牢牢记在了脑子里,对于他来说现在找到李安然才是最重要的。   慌乱毫无用处,他只好强迫自己整个人冷静下来,并且将自己代入李安然的角色——如果她受到伏击,情况危机——为了活下去,她会选择什么样的地方藏身?   那必定是地势复杂,易守难攻的高地。   而彭山的高地,在前魏时期就被当地的佛教徒用来开窟造像,其中供开窟工匠、画工居住,后又废弃的石窟不计其数,更是在那巨大的佛像之下连绵成片,想要在其中找到李安然,恐怕非得要那么一点运气不可了。   尤其是还在这种分秒必争的情况下。   荣枯心里很着急,在石窟之中寻找的时候,只能一边找,一边在心中暗自向他所信的佛祈祷。   他要找的人,是一个身系着天下众生的君主。   只愿佛祖慈悲,一定要让自己找到她。   一定要让她撑下去。   一定要让她在被自己找到的时候,还尚且在人世。   荣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他很希望自己下一秒就能寻到李安然,可心里却又被魔爪一样的恐惧紧紧缠绕着,害怕自己找到的已经不再是活生生的,那个会笑、会怒,威风凛凛如同瑞兽狻猊一样的李安然。   他就怀着这样又渴望,又恐惧的心情,在残佛脚下的石窟之中一个一个的寻过去——最终在其中一个里找到了昏迷不醒,浑身滚烫的李安然。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虚弱的大殿下,即刻便想起了翠巧在他离开之前塞给他的一瓶子名为“玉露丸”的药丸,告诉他这是关键时候保命的丹药,如果到时候遇到了什么,只管给殿下服下去。   李安然的牙关紧咬,药丸根本喂不进去,以至于他只能强行将手指伸进她的嘴里掰开牙关,又怕她这样药丸呛进气管之中反而不好,便只好这样子将药丸塞在了她的舌根之下。   做完这些之后,他才喂了她一口水,好在她还能下意识的喝几口,荣枯才放下了心来。   外头的雨依然淅淅沥沥得下着,荣枯知道潮湿阴暗的环境不利于受伤之人,他现在得赶快给她换上干净的外敷金疮药。   李安然藏匿的地方应该是开窟造像的石匠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她也许是因为担心前来寻找自己的人找不到自己,便没有往很里面去,荣枯把她打横抱起来,抱着她往里面稍稍干燥一些的地方走进去。   果然往里走几步,便能找到以前开凿石窟的时候顺便留下的石床,这石床上稍微干燥一些,荣枯便在床便点吹燃了火折子,小心固定住光源。   李安然的肩膀上还露出了一截被折断的箭杆,可见是她受伏击时受的伤,她没有贸然把箭簇□□,可见这箭簇一定有问题。   他伸手撕开李安然伤口处的衣服,这衣服上已经浸满了血,李安然没有贸然将箭簇□□,也避免了大出血的状况,所以衣服上虽然沾满了血,她却没有糟糕到失血过多的地步。   荣枯拔出匕首来,将它在火折子上烤了烤,便对着昏迷不醒的李安然单手行了一礼:“小僧……唐突殿下了。”   言罢,便将烧红的匕首,往着箭簇的方向挖了下去。   ……   李安然身上的伤口不少,好在荣枯用的是翠巧特地准备的牛皮背箱,里头放着的止血散、金疮药,还有包扎用的麻布绷带都是用热水煮过,也没有被雨水浸湿,背箱的下层甚至还放着一个小黄铜锅和一些蜡块。   荣枯将李安然身上尚未出现化脓迹象的伤口清理干净,重新上药,又狠下心来用烧热的刀子将已经有化脓倾向的伤口再挑开,放出脓血之后,再包扎好。   等他收拾完一切,他边上已经堆了一堆带着血的麻布绷带,李安然身上……也总算都收拾干净了。   荣枯将背箱里的那块稍大一点的丝绸取出来,盖在李安然的身上,才有些窘迫地扭过头去——他把李安然浸满了血的外袍脱了,因为她身上的伤太久没有清理,这件外袍已经太脏,不适合穿在她身上了。   他为了处理她身上的伤口,还将她的里衣也一并脱掉,可以说……大周虽然民风开放,但是被男子览尽周身春光,依然会被定义成失贞。   荣枯做完了所有事情,才紧张地盘腿坐在呼吸平稳的李安然边上,又懊悔又羞耻地咬着自己的中指关节,仿佛疼痛能稍微减轻一些他的歉疚一样。   他点燃了背箱之中的蜡块,还有他刚刚找回来的一些被风吹石窟之中的干树叶、小树枝,石窟之中总算是暖和了起来——荣枯丝毫不怀疑,要不是这个背箱实在是放不下,翠巧肯定会在里面塞一套换洗的衣服。   说到换洗的衣服……   他下意识的将目光落在了堆在李安然脚边的那一堆血衣之上。   最上头那件染血的粉色牡丹抱腹……实在是太扎眼了。   他蜷缩起身子来,双手抱住了头。   脑子里却一遍又一遍回闪过自己刚刚伸手扯开抱腹系带时候的画面。   年轻的僧人深呼吸一口气,又将手搁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开始念起了《楞严经》。   他不应该有这样的杂念的,这是他修行不纯的证明。   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唯有石窟之中火光明灭。   此时已经接近深秋,一旦太阳下山,山中的天气便会很快变冷,荣枯将自己的僧袍脱下来,将水气烤干之后盖在李安然的身上。   却见她模糊之中,紧闭着双眼,双手抱住胳膊开始喊冷。   ——李安然确实很冷。   她一阵阵地打着寒颤,甚至下意识的将身子蜷缩起来,她现在只剩下了想要靠近温暖的求生本能,以至于胳膊被抓住,身子贴到一个滚烫事物的时候,她根本没有余力去思考这到底是什么,只是一味地贴近,想要汲取温暖。   荣枯的僧袍原本就是秋衣,做的比夏装大一些,他见李安然一阵阵地打着寒颤,便将火堆稍微移过去,更靠近了石床边上,可李安然依旧在打寒战。   情急之下,他只能选择将她搂在自己的怀中,然后再用僧袍裹住自己和李安然两人。   这样确实连他自己也暖和了一些。   怀中的女子抱起来温度比他想得更低,她又偏往他身上挤,弄得荣枯手足无措,闭上了眼睛咬着嘴唇,犹豫了片刻之后,才将手指指尖搭在了她的腰肢上。   他的心跳地飞快,额头上也沁出了一丝汗珠。   现在,他只能一遍一遍的念佛,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救人,并不是自己存有邪念。   ——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是的。   他心底有个声音在轻声的反对他。   你明明很高兴,明明在窃喜。   ——若非如此,你如何能这样将她拥在怀里,与她肌肤相亲。   莫要说了。   莫要说了——   荣枯一夜都没法合上眼,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上下眼皮才稍微合上了一会,只是他没有休息多久,便听到了怀里的人用极为虚弱的声音喊了一句:“法师?”   这一声,就像是晴空里打了个焦雷,又像是那样顺理成章——迟早都会发生的。   李安然的身体底子极好,不然也不能在胡地那么多年南征北战,加上回到天京之后,又被皇帝赐下大量的补品、补药养着,可以说是身强体健了,也就是这强健的体魄,让她终于在几天几夜的拉锯战之后,最终成了胜者,从鬼门关挺了过来。   只不过她现在脑子里还糊涂的很,身上也冷,尽力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依偎在荣枯的怀里,而且……   她眼前现在还有些模模糊糊的,却也能知道自己现在除了裹着荣枯的僧袍,还有一块没有裁剪成衣的锦帛丝之外——麻布绷带能算蔽体之物么——基本上什么都没穿。   她是不是该谢谢法师至少没把她的水裤也扒了,只是将它用剪子裁短,露出受伤的大腿?   荣枯连忙放开她:“昨晚天气骤寒,小僧实在是……”   他说到这,也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说的,便低下头,一幅任由打骂的模样。   李安然拉起丝绸,遮住了自己的身子:“法师是情急而为,难道我会因为这样的事情怪罪法师,反而迫害自己的救命恩人吗?”   她这么说的时候,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也不只是因为太虚弱,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气氛尴尬了片刻之后,李安然道:“法师是如何找到我的,不介意的话,大可以同我说一说。”   李安然原本就腰身玲珑,多年练武令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余,那丝绸又不是什么蔽体之物,被她拉起来遮羞,反而借势透出了一丝朦胧的身段。   荣枯不敢多看,便起身坐到一边,将自己同崔肃一起出来,翠巧将背箱交给自己,并且渡过河水暴涨的渡母河这一系列的事情说了一遍,又像是为了缓解尴尬,对李安然道:“殿下为什么会中了埋伏?”   李安然道:“我原本是在渡母河提防着被对方伏击,入了彭山境内之后,虽然也没有放松警惕,但是对方人数竟然远多于我,伏击不成之后,便想强攻。我带着金吾卫们退入石林险地,借着地势消灭了一波,却实在是顶不过第二波了。”   说到这里,她又合上双眼。   荣枯见她闭上眼睛休息,便将僧袍又盖在她身上,自己拿着水壶出去了一趟。   李安然虽然闭着眼睛,脑子里各种想法却根本没有息止,她已经开始思考这场刺杀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幕后主使之人,似乎很了解自己。   可能是敌人,也可能是亲近之人,但是在这些人之中,有能力驯养这样一批死士作为刺客的,可以怀疑的对象其实屈指可数。   她现在还很虚弱,一思考这些东西就头疼,胃里也像是火烧一样。   就在她暗自恼怒的时候,荣枯却伸手托住她的脖颈,小心将她扶起来。   李安然又将眼睛睁开,却见他手里拖着一个小碟子送到她嘴边,给她喂小黄铜锅里熬出来的米油。   李安然低头抿了一口,顿时觉得胃里舒坦多了。   “难为你怎么还想到带这么多东西的。”李安然笑着调侃他道。   荣枯脸上微微发烫,苦笑道:“这是翠巧施主准备的,小僧原本除了药,什么都不想带的。”原本是想着以找到李安然,紧急处理过她身上的伤之后,就立刻带着往最近的县城去,谁能想到这雨这么大,山路实在是泥泞难行,带着李安然这样一个伤病之人就更难下山了。   如今想想,还好是翠巧心思细腻,不然现在这会他肯定又要悔死了。   “法师自己喝过了吗?”暖粥米油让李安然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抬起手用手指挡住了那小碟子,没让荣枯再喂自己第二口。   荣枯道:“这是为你准备的,小僧倒是无妨。”   那背箱里另外有个小格放了一些不容易损坏的干粮,有胡地的胡饼可以用来勉强果腹,还有一些干酥——这是一种产自西域胡地的酥酪,便于保存,旧放不坏,在这种情况下是最好的食物。   他在煮粥的时候,也往里头放了一些干酥,这样煮出来的奶粥更适合现在虚弱的李安然迅速恢复体力。   李安然裹着荣枯的僧袍,看着他这样,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后又咳嗽了起来:“多谢法师了。”言罢,便低头将他送上来的奶粥全部喝了下去。   胃里越发舒服、暖和起来。   荣枯盯着她喝完,整个人松了一口气,冷不防却看到她盯着自己看——她的唇色依然苍白,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虚弱,只是那双眼睛依旧亮晶晶的,像极了天上的星子。   她唇角带着笑,一幅温柔却又狡猾模样。   好像已经把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看穿了一样。   荣枯被她看得浑身不舒服,放下手上的碟子:“殿下为何这样看着我。”   还以为她会说出什么调侃的话来,结果她却把他手一推,又躺了下去:“法师……还能联系到子竹么?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和子竹他们汇合的好。”   荣枯被她这么一说,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天已经亮了,他确实应该立即和崔肃联系,不能再在此处逗留了。   可是为什么,他心里,在那最深,最阴暗,最难以启齿的地方,却盘桓着那么一丝不舍得。   ——挺可耻的。 第95章 她不太想承认,她现在后悔极了。……   李安然因为受伤的缘故, 不能长途奔袭,于是便只好暂时在小林州的州府住下。   而蓝情在去天京的路上也并不太平,他为了防止先于李安然被袭击, 于是经过乔装打扮之后,绕到了贞州, 再一路借着水路往上, 绕开了直线距离较近的小林州, 在路上多耗费了两天的时间。   他知道自己要进天京才是最麻烦的,但是偏偏他这个人,却总有那么一点实力之外的好运气。   他在京城郊外遇到了二公主於菟, 在看到了那封信之后,二公主的脸色立刻就变得难看了起来。   这封信看上去确实很像是阿耶的手笔,但是问题在于……皇帝并不是没有突发急病,只是没有信上说的那么严重,严重到要八百里加急将李安然从威州急召回来。   大概是因为入了深秋,皇帝李昌以前为了打下大周江山而受的旧伤又开始发作,这几天常常喊着膝腿疼,有几日没有上朝了。   虽然没有上朝,政务却还是能处理的, 只是这段时间他经常带着栾雀一起处理政务,引得朝内臣子又多了一波猜测。   於菟和姐姐不同, 她不太喜欢参与政事,却不代表她看不出来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当下带着蓝情就往皇帝的内宫中去了。   皇帝此时正用兽皮裹着膝盖, 歪在榻上喝药,他和李安然一样是个嗜甜口,一喝药整个脸皱得和风干柿子没什么两样。   好不容易苦着脸喝完了药, 那边自己二女儿带着一个衣着褴褛的高昌奴找了过来。   皇帝刚让身边伺候的太监将自己扶起来,就见於菟“啪”一下跪下了:“阿耶,不好了!”   皇帝很少能看到自己这个二女儿这样,连忙撑着身子上前扶住了她:“怎么了?於菟儿为何要如此?”   於菟从袖子里取出那封信函,双手呈上给皇帝,眼中似乎还蓄着着急的泪水:“阿耶当真已经如此了吗?”   她似乎是在说这信上说得如此严重是真的,皇帝才会瞒着他们悄悄从威州将李安然召回。   皇帝一头雾水,伸手拆开信封看了看,脸上的表情顿时黑了起来,半晌之后,皇帝恼怒道:“狗屁东西!是哪里来的蟊贼,竟然敢仿造朕的笔记,给狻猊儿送出这等假诏!”   皇帝是聪明人,他疼的是腿,并不是头,所以立刻就明白这封信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李安然在收到书信之后,并不相信自己真的“突发恶疾”,才会差遣人千里迢迢从天京送来的。   但是……这封信上模仿的笔记和自己实在是太过相似了,连皇帝自己乍一看,都以为这是自己糊涂了才写出来的东西。   只是当他再定睛一看之后,又十分确定自己并没有写过这玩意,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自己都有可能认错,更遑论狻猊儿、於菟儿这些儿子、女儿,更不要说……那些朝中大臣们了。   所以,狻猊儿一定是一面派遣心腹给自己送信,一面怀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快马轻骑从威州赶回天京。   于是皇帝将目光放在了於菟身后的高昌奴身上,他曾经见过几次此人,知道他是李安然王府上的书吏,应该也是李安然选来送信的心腹,便问道:“狻猊儿呢?”   “殿下命令我从威州出发之后,没有多久也跟着出发了,只是小人担心此物若是假的,对方必定图谋不轨,于是便乔装打扮之后从贞州绕道,避开了耗时最少的小林州,在京城郊外遇到了二殿下,才能顺利将此物交到陛下手上。”   蓝情恭顺的跪下,将整个人的身体压低,伏在皇帝的跟前,恭恭敬敬回答道。   皇帝道:“你做得对,此人胆大包天,居然敢做出假传诏书这样的事情,想必是冲着狻猊儿去的,定然也不会给你机会将此物一路送到天京。”   说到这,皇帝看了看蓝情,见他形容颇为憔悴,便叹息道:“你是个忠心耿耿的。”   但是这件事情不宜声张,皇帝将东西收好之后,又继续道:“眼下最重要的是确定狻猊儿的安危,八百里加急太慢了,於菟儿,你姐姐离开京城之前,把她那只日行千里的神鹰留在了天京,如今可以用上了。”   这鹰,李安然不在的时候,恰好一直是蓝情负责喂养,除了李安然之外,也就只亲近蓝情一人了。   这也是李安然选择让蓝情来送信的原因,一个是因为他细心、狡猾,还有一个原因么……也就是想着他能回到天京之后,将彪子放出来替他送信。   至于皇帝暂且压下这件事情,恐怕……有皇帝自己的想法,蓝情虽然有些不满,但是面上并没有显出来,只是恭敬地跟着二公主一起退下了。   皇帝这边到底作何打算,先放下不表。   小林州州府那边,小林州刺史自从接收了李安然这么个烫手的山芋,整个人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要知道,大殿下是在他境内出的事,在小林州境内被贼寇袭击,险些丧命于小林州,别说他这个刺史了,从他开始,整个小林州的官那都得给皇上一撸到底,全都给大殿下拉去陪葬。   所以这位冯刺史他招待李安然比谁都要尽心尽力——要知道,现在唯一的活路,也就是好好的照顾好尚且在养伤的大殿下,希冀她能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不要让天子之怒的火烧到自己身上来才好。   李安然被安置在州府郊外的别苑里,府兵将整个别苑团团围住,保护得如铁桶一般。   她躺在美人榻上,歪着身子靠在窗前看红叶,一边扭过头去对荣枯道:“这药也太苦了,我不喝。”   她身子才刚刚好了没多少,便开始嚷嚷着不要喝荣枯给她煎的药,荣枯无法,只好软言劝慰她:“乖,再喝几天就好,你这低烧才退下去,不要仗着自己身子强壮就随意糟蹋。”   李安然皱着眉头转过身来,看着他手上捧着的药,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呜……”   偏偏荣枯严格,决不许她蒙混过去,又将碗往前送了送:“殿下莫要推三阻四了,这药凉了味道更不好。”   眼见着蒙混不过去,李安然只好从他手上接过碗,捏着鼻子闭着眼睛,“咕嘟咕嘟”地把一整碗都喝了下去,苦得两个眼睛泪汪汪。   荣枯看着她喝完,才松了口气,却见李安然瞪了他一眼:“怎么,你还想把手指探进来,看看我喝完了没有啊?”   荣枯:……   怎么又说起这个事情来了。   他的脸颊上略略泛起了一丝绯红:“那时是情急,殿下不要再提了。”   李安然看他满脸窘迫,忍不住笑出了声,拿起边上的清水喝了一口,漱去了嘴巴里残留的中药味道。   荣枯看她这满脸就是冲着调戏自己来的模样,顿时无奈至极。   “殿下,虽然殿下身份高贵,有些事情,还是要慎言。”   李安然原本在吃蜜饯,听他这么说,便瞪圆了眼睛,伸手掐住了他的脸:“我要慎言什么?法师再说说清楚?”   荣枯的脸颊都被她捏红了,忙不迭往后退了一些,险些因为没坐稳,狼狈得从圆凳上摔下来。   李安然看着他这幅样子,自己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她这几天反复都在思考那封信,和自己在彭山被伏击的事情。   这场刺杀里,问题最大的是那封信。   这封信到底是不是出自阿耶的手笔,才是这场刺杀最关键的部分。   李安然并不想相信这封“非常非常像皇帝亲笔书”的信真的是出自皇帝之手的——但是,从她现在所站的角度,所处的位置,她又不得不提防着这封信“真的是出自皇帝之手”。   情感和理智,有时候往往是背道而驰的两个方向。   若是这封信,不是出自皇帝之手,以对方布局的情况来看,对方对自己的性格,做事风格都非常熟悉。   是“亲近的人”。   李安然为了这个想法,虽然知道她现在需要休息,但是晚上却总是睡着睡着便睁开眼睛,往着床上的纱幔难以入眠。   她并不想将这一次的刺杀定义在“亲近的身边人”所为。   当然,也有可能是以往的仇人、敌人,毕竟李安然一路走到现在,作为皇帝开疆拓土最为锋利的“刀”,她斩得不仅是觊觎大周的外族,还有寄生在大周这片土地上的蠹虫。   想要杀她的人并不在少数。   但是问题在于,能同时满足“悄悄蓄养一批死士而不被发现”,“非常了解自己的做事风格”这两个要求的人,选择并不多。   荣枯看她笑着笑着,又沉寂下去,一双一直都很闪亮的眼睛里,难得透出了一丝疲惫来。   他原本是站在一边的,见她这样,心里到底能理解她为何疲累,便走到美人榻边上,靠着她坐下,犹豫再三之后,才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   “殿下。有的时候,莫要想太多,交给自己第一时间的感觉便可。”   你不想怀疑自己亲近的人,那就更谨慎的去求证。   越是聪明的人想得就会越多,智慧对于他们来说,是良药也是剧毒。   她现在只是劫后余生,太累了而已。   李安然看着浅笑着的僧人,想起了那天在佛窟里的事情,破天荒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很快调整了情绪。   荣枯的眼里只有温柔和情谊,他尽力藏了,可是又藏不住,总会在唇角眉梢偷偷的溜出来。   在李安然眼里,笨拙的可爱。   ——他是自己一手捧起来的“佛”,再喜欢,她也不能开这个先例。   李安然抬起手来,轻轻握住了荣枯的手。   她不太想承认,她现在后悔极了,甚至有些生闷气。   对方颤抖了一下,似乎经历了百十来回的挣扎之后,才缓缓将手从她的手掌之中抽出来。   ——她可,而自己不可。   佛窟之事,乃是情急之下的结果,既然已经安全,便是可一,不可再。   以他现在的身份,能陪在她身边看着她,已经是佛祖的恩赐,是他最大的奢望了。 第96章 自己的阿耶到底是皇帝。   天佑五年冬, 伴随着纷纷而下的细雪,天京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事大殿下李安然在小林州被歹人刺杀,朝中武将集团顿时哗然, 请求皇帝严查幕后主使。   第二件事,是大殿下回归天京之前, 皇帝巡幸温泉宫, 却被不知道什么人“夜中窥视”, 受了惊吓。   两件事情撞在一起,以至于皇帝将调查刺杀宁王殿下和“夜窥帝踪”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一并交给了朝中他最为亲近的宰相章松寿全权负责调查。   最终的结果是刺杀李安然的人没有找到, “夜窥帝踪”的罪魁祸首却是二皇子李琰,同时,也有大批李琰结党营私,行贿宁王派武将的证据送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是弑兄夺位起家,怎么猜不出李琰重金贿赂宁王旧部为的是什么,当即大怒,下旨将李琰囚禁了起来。   皇帝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效应,甘家因为李琰被囚, 惊惧惶恐之下选择铤而走险。   李琰作为皇子虽然年长,但是常年以来头上一直压着一个占了“公主和皇子双边排序之长”的李安然, 自己虽然是世人认知上的“长子”,却只能屈居“二皇子”的位置, 早已经对李安然不满。   加上朝堂之上李安然又屡屡打压、驳斥他的主张, 心里就更是厌烦这个大皇姐。   甘家眼见着甘贵妃作为六宫位分最高的嫔妃,却久久不能被册立为继后,就知道其中一定有李安然的缘故在。   加上李安然作为皇帝李昌打压世家的头一柄利剑, 更是招来了以甘家为首的边镇世家的仇恨——这些年她动世家利益,一口一口蚕食到了已经无可再进得地步,接下来如果想要更近一步,除非彻底将边镇六家打垮,否则绝无可能。   所以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这徐徐图之的套路已经将世家压到了极限,再逼下去可能会反而引起北方世家再度联合,所以李安然转变了方向,将手伸向了向来和北方世家不对盘,以嗤笑北方世家“文盲”、“武夫”、“田舍汉”为乐,以“诗书世家”自诩的南方士族。   之前一直压迫着北方世家的人,突然松了手,北方几个世家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反而开始将目光聚焦到了皇帝的宝座上。   无论是出于礼教,还是出于自身的利益,李安然当然不是他们首选扶持的对象,而在排除李安然的情况之下,皇帝两个最年长的儿子——二皇子李琰,三皇子李珏,正好一个是甘家女之子,一个是章皇后之子。   甘、章二家,恰恰是北方世家之中势力最大的两家领头羊。   对于两家的家主来说,别人家女儿生下的皇子,怎么都不会比自己的外甥更亲近,更何况皇帝还特意将两个皇子分别交给自己亲生的舅舅带着学习处理政务,说是“亲近些,有些教导的话也好说出口”。   这是人之常情。   也是皇帝最温柔的一刀。   一刀,让两家为了皇位相互倾轧,再也难以统一立场。   二皇子被囚禁,甘家担忧刺杀李安然之事败露,终于铤而走险,切断京中卫军和皇城的联系,带领叛军一万五千余人从北门入皇城,直接攻打皇城内宫,试图效仿李昌当年所做,直接逼迫李昌退位,让位给二皇子李琰。   皇城之中原本配备的禁军只有八千余人,又事发突然,只得紧闭内宫大门,死守皇宫,不让叛军攻入。   只听两军喊杀之间,另有隆隆声由远及近传来。   皇城内宫一侧原本就紧贴着天京永安的护城河,叛军人数原本就只有一万五千,却要分散五千的兵力守在皇城紧贴护城河的这一侧,防止有人偷偷从皇城之中跑出,向驻扎在永安城外的卫军传递消息。   而这地震一般的隆隆声,恰巧是从护城河外的红叶林传来的。   此时正值初冬,红叶林之中本就种植了大片的枫树,加上杂种的其他树种也因为被第一场霜打过而透出破败前的最后一抹艳色,整个红叶林一片金红相间,极为壮观。   一队玄甲重骑出现在了红叶林的边沿,他们以万夫不当的气势冲向叛军,手上陌刀挥舞,更是如同砍瓜切菜,没一会就将接近五千人的叛军精锐冲散,而在这支天降雄师的后面,一个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却被麻布吊在脖子上固定的缓缓骑着矮脚小马走了出来。   她现在身上只穿了软甲,旧部不许她冲在前面,只好骑着嘚儿嘚的温顺矮脚小马慢悠悠跟在后面。   等她到了,战斗早就结束了,有见来的是李安然,连忙放下死守着的吊桥,将一队五百人的重骑悉数放进了皇城之中。   李安然都没有在小林州休息多久,月前就带着伤从小林州偷偷往天京赶,又是因为身上有伤没有痊愈,又要担心再次被人截杀,所以绕了些道,多花了一些时间——谁知道刚刚到了天京,便遇到了甘家反叛,切断了皇城和城外守值的卫军的联系。   她当年在天京的时候,皇帝为了以示恩宠,曾经允许她可以不经皇帝的同意便调动五百人左右的禁卫,而如今天京城外的禁卫军中,大部分都是李安然一手带起来的赤旗旧部。   于是她一合计,直接快马到了军营,调了五百重骑出来,从皇城之后的红叶林直接切入,将围堵在此的叛军悉数消灭。   ——本来她选择早些从小林州往回赶,连皇帝都不告诉就是担心如果皇帝打算彻查此事,会不会引起幕后之人铤而走险,即使没有,她秘密回到天京也并不吃什么亏。   这就……还真给她算到了。   章松寿现在也很头疼。   他原本受皇帝的命令彻查李安然被刺,以及皇帝温泉宫被人窥探的事情,他原本只是想借机打压二皇子李琰,毕竟皇子结党营私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几乎都是捏在皇帝手里的。   他并没有这么着急着想把甘家刺杀李安然的事情给抖搂出来,毕竟李安然的存在对于他来说也是个大麻烦。   皇帝的儿子们比起这个长女来说,都太无用了,只要李安然想要,这些皇子没有一个能争得过她。   而这样一个成熟的,彪悍的女君主,早在她尚且没有得到皇位之前就表现出了对世家、豪绅的全面压制,以及对于土地寸土必争的远见,那就更遑论让她登上皇位之后会发生什么了。   虽然她是自己的外甥女,幼年时自己也曾把她抱在怀里任由她揪自己的胡须——李安然曾经和自己很亲近,只是在后来争夺权力的路上,她成了自己最大的绊脚石。   对他来说,最好的结局是以甘家为首的氏族和李安然两败俱伤,那么一直在韬光养晦的他自然可以扶持栾雀上位——这孩子和李安然不同,性格温和又仁懦,对谁都是那样一幅乖巧的模样。   好像在他眼里,这世上没有不能亲近的人一样。   他这些时间一直在教育栾雀,这孩子有些笨笨的,一派天真烂漫,胆子又小,又肯听话——这难道不是比李安然更好掌控的棋子吗?   至于二皇子李琰,他有自己的母家,别人家女儿生的儿子,难道会比自己的亲外甥更亲近自己么?   只是他没有想到,甘家会这么沉不住气。   不就是因为皇帝大怒所以被囚禁吗?皇帝如今子嗣不多,又在气头上,等他消了气,自然也就放出来了,你们这么玩是把我也往死路上逼啊蠢货!   现在叛军将整个皇城团团围住,他们这些住在官署,手上没有武器的文官只好用书架抵着门,在章松寿的带领之下防止叛军攻破官署。   其余大理寺、鸿胪寺等三司也紧闭大门,防止官员、他国使节落入叛军之手,好在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攻打皇城,他们尚且还能抵挡一二。   前门的叛军依然在攻打皇城城门,为首的甘相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守在后面的一批死士从刚刚开始便没有了动静,正在他心里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时,皇城大门从内侧轰然打开,一队玄甲重骑从城中冲出,顿时将攻城的叛军阵型冲散。   固收在皇城之中的禁卫军也跟着玄甲重骑们一起向外冲锋,形势顿时逆转。   这玄甲重骑原本是用来对付东胡骑兵的,现在用在了叛军的步兵身上,更是如同碾压蝼蚁一样,更不要提上头手持陌刀的玄甲兵。   外头更是响起了城外禁卫军的角号声。   甘相原本还想趁着城门大开,集结自己身边的兵力往皇城之中冲锋,抬头却看见皇帝身边站着两个玄甲战士,再细细一看——皇帝身边还站着一个一身软甲,虽然用麻布吊着胳膊,却依然冷着眼,睥睨着整个战场的女人。   ——他们父女二人的眼神是真的像啊。   都是这样目中无人。   都是这样……像是将天下人心也能轻易放在掌中翻弄。   皇帝道:“甘卿,你还是快快下马认罪吧。”   没人知道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他将脸崩得太紧,以至于没有人能看清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甘相当年,也算是最早一批跟着他打天下的旧臣了,如今闹成这样,他心里也并不是毫无唏嘘。   “朕自认为待旧臣不薄,甘卿何以至此。”   甘相自知大势已去,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李昌!”   他直呼皇帝的名讳,拔出腰间的长剑来,指着皇帝道:“你弑兄囚父,这位置得来的本就不正,要说我‘何以至此’——这难道不是你的错吗?!”   “李琰是你的长子,虽然我妹妹不是皇后,可如今章氏已去,你丝毫不念旧情,我等屡次进谏你却依然不肯立她做皇后,为的不过是想让你最宠的女儿做你的‘皇太女’!呸!这天底下哪有弃了长子不要,却要女儿做皇帝的道理!”   “牝鸡司晨,是要亡国的!”   李安然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又是这套,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   她居高临下,看着眼前这个临死却口不择言的男人道:“我若是男子,你就不帮你外甥争位了么?”   她眼里没有恼怒,也没有挫败,甚至透出了一丝怜悯:“甘尚书,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人啊,就是手里已经有了很多东西,却总想着要更多,欲壑难平,终生苦海。”   皇帝叹息,像是默认般闭上了眼睛。   李安然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声音伴随着弓弦的声音响起。   “虽与陛下有旧臣之谊,然大逆之罪,终不可饶。——杀了吧。”   她却没有看被弓箭手万箭穿心的甘尚书,只是向后看,目光越过了肩膀,落在了垂泪的皇帝身上。   “甘卿糊涂啊。”皇帝哭道。   ——这帝王痛惜的眼泪,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呢?   自己的阿耶到底是皇帝。   是在这龙椅之上翻云覆雨的大周天子。   一粒雪珠落在李安然的鼻尖,带来了一阵酸酸的凉意。   啊。   她抬起头来,看向天空。   对,又是一年冬天了。 第97章 “姐姐何必忧愁,一杯假死毒酒下……   “大姊姊, 你看我这桃花绣的怎么样?”於菟持着绣绷,侧身给李安然看她刚刚做的针线活,“我想给观音赐绣个新肚兜, 偏偏最近这么多事,倒是耽搁了。”   李安然歪着身子靠在罗汉榻的一侧, 伸长了脖颈看於菟凑过来的绣绷:“到底是於菟巧, 这活我就做不来。”   於菟笑道:“哪能这么说呢, 大姊姊的心思不在这罢了。”   她自从生了女儿观音赐,就天天琢磨着自己亲手做小鞋子,小衣服, 倒是比当初生长子崔宏的时候更用心些。   甘家是主谋,甘贵妃在皇帝向后宫发难之前,先行悬梁,只留下了一封书信,请求皇帝念在昔日的情分上,放过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四公主。   皇帝将二皇子李琰囚禁,现在还没有发落,却先将甘家抄家,夷三族, 受牵连流放者千余,外头这些日子天天有参与谋逆的人拉出去被杀头, 皇家的两个公主却窝在自己的府邸之中聊着绣活。   “阿耶关着老二,朝中群臣似乎很想让阿耶要了他的命呢。”於菟在绣绷上刺了一针, 又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发出一声轻蔑的笑, “似乎是舅舅那一派喊得最大声,偏偏舅舅一言不发呢。老四现在也禁足了,后宫现在是刘妃在打理。老五老六可算是熬出头了。”   李安然喝了一口玫瑰露茶:“要杀阿耶早动手了。”   皇帝年纪大了, 虽说当初定好的就是收拾世家,偏偏人老了就会念旧,甘贵妃跟了他这么多年,又在他动手之前自己先悬梁以保稚女,反倒是勾起了皇帝的怜悯。   “甘贵妃也不容易。”李安然木着脸道。   “哼,什么不容易。”於菟冷笑道,“我就不信她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没想过要是真成了,自己便是天子之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不过是赌输了,有什么好不容易的。”她要是真是个清醒的,就该将这件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阿耶,而不是事后却留书悬梁。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李安然给於菟倒了一杯玫瑰露茶,“一边是宗族母家,一边却只是夫君而已,换你怎么选?”   於菟放下绣绷,捂住了耳朵:“阿姊你别说这些个,我听着心头火起。”   李安然笑了笑,又道:“你说,朝堂上关于杀老二的事情,是舅舅那一党叫的最大声?”   於菟撤了手,摇头道:“是啊,照理来说,这应该是舅舅的意思,但是舅舅本人却始终一言不发,倒是让我很奇怪。”   李安然垂眸:“还是我们这个舅舅了解阿耶。”   於菟瞪圆了眼,思忖一会之后才道:“阿耶……不想杀老二?”   “毕竟是儿子,阿耶年纪大了,不要叫他做这样的选择。”李安然坐正了身子,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候还是需要有个明眼人出来调停一下,给阿耶一个台阶下。我想着,也该差不多了。”   前面於菟还能听得懂,后面不解其意了,只是皱着眉头歪着脑袋,过了一会之后才听到外传来通报声:“大殿下,章相送来的拜帖。”   於菟恍然大悟:这可不是“该差不多了”吗?   说到底,章相到底是她和大姊姊的舅舅,就算在朝堂上和大姊姊常有貌合神离之事,又因为大姊姊前几年打压世家的动作和大姊姊有所不和,但是他绝对不能不来看望受伤的大姊姊。   说到底,舅舅还是她们这些人的长辈啊。   “既然舅舅来了,我就先走了。”於菟识趣,取了绣绷就要跟李安然辞别。   李安然也不挽留,只是笑着说:“改天请你一起吃炙肉,老三前两天送了我两头獐子,改天叫人杀了解解馋。”   听到李安然要杀獐子解馋,於菟反而不走了,回身笑着道:“你这府上还供着个真佛呢,怎么好见血腥,你该茹素,口念阿弥陀佛才是。”   李安然此时正从罗汉榻上下来要送她出门去,听她这么说伸手便掐住了於菟的脸颊:“做了两个孩子的娘了,还这么爱说笑。”   於菟看着她,却见大姊姊眼中颇有几分落寞怅然。   她虽然对政事没有那么敏感,却对男女之事甚是精通,见姐姐这样,便凑到李安然跟前来,小声说悄悄话:“姐姐何必忧愁,一杯假死毒酒下去,再睁眼不就成了你府中人了吗?”   李安然摆了摆手:“做不得。”便不再多言。   於菟便偃旗息鼓,对着李安然肃拜了一下,往另一侧的侧门走去。   李安然招待章松寿的地方在棋室,刚刚章松寿来的时候,天色便有些阴沉,如今更是下起了细细绵绵得雪珠儿。   府中下人烧起了取暖的炭火,李安然跪坐在棋盘前和章松寿手谈起来。   章松寿的棋艺不错,在当初李安然小的时候,李昌一家尚且还在边关六镇的时候,章松寿也经常和彼时还是小豆丁的李安然对弈。   李昌会亲自教李安然读书,但是他到底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李安然的开蒙师父其实是章松寿。   “朝中都说大殿下是臭棋篓子,如今看看,只是大殿下你懒想棋招罢了。”在被李安然连取三、四子之后,章松寿摸着胡须笑道。   李安然捏起一枚棋子,在手中轻轻摩挲着:“舅舅……许久没有叫过甥儿‘狻猊’了。何时成了这生分的‘大殿下’呢?”   章松寿顿了顿,笑道:“舅舅现在是臣,大殿下是君,哪怕是在这样的场合,也是要恪守本分的。”   “哦……”李安然神色不变,又落下一子,顿时将章相的一块白棋断了气,“舅舅,你输了。”   章松寿笑道:“大殿下好棋艺。”   却见李安然抬起头来望向廊外纷纷而下,越来越大的雪花,半晌才道:“有件事,甥儿一直想不通。”   她拿起边上下人再送上来的红枣姜茶喝了一口:“甘家派遣的此刻在小林州袭杀我,若是常人一般会选择在渡母河动手,而他们却选择在了伏击难度较大,得手机会更小的彭山——指挥这帮死士的人,比我想得了解我。”   章松寿道:“许是二皇子研习殿下数次战役,分析出了殿下的用兵习惯吧?”   “孤到现在也不觉得老二有这个能耐。”她吹了吹手上白瓷茶盏里浅褐色的茶汤,“这场刺杀的幕后之人相当了解孤,甚至……可以说和孤很亲近。章尚书,你说,会是谁呢?”   她一双杏眼微微眯起,似乎在笑,可是再看她的眼睛的时候,却又觉得这里头的寒冰不逊于外头连天的飞雪。   章松寿的脸上依然带着笑,沉默半晌才笑道:“这……同大殿下亲近之人,除了陛下,二公主,三殿下之外……也就只剩下……老臣了。”   一时间,屋外是让人看不清前路的鹅毛大雪,屋内却只有炭火偶尔烧出的轻微声响。   两人相对而坐,李安然突然哈哈大笑:“舅舅胡说些什么呢,甥儿只不过是劫后余生,有些后怕,所以才疑神疑鬼而已。”她对着身边伺候的下人招了招手,嘱咐道,“下这么大雪,舅舅回去也不方便,不如在这吃碗热腾腾的野鸡汤,等雪小一些再回去,如何?”   章松寿也笑:“自然不会推辞狻猊儿的好意。”   两人便将棋盘上的棋子又收回棋篓之中,又另外开了一局棋,再次对弈起来。   这京中飞雪没有一会便在天京城所有的屋顶上积起了一层白,此刻在京中的外国使臣们在经历了叛乱之后,受到了皇帝的赐下的“压惊礼”。   东夷被灭国之后,先不提又派出使臣前来进贡,感谢大周皇帝保住了他家国祚的新罗王,和大周关系亲近的安南王室,就连处在西域的丘檀、高昌、楼兰等国也派出使臣来,对大周皇帝表示亲近。   只是还没等皇帝召见他们,便出了这档子破事,皇帝眼下是没有心情见他们的,于是便赐下一些“压惊礼”来委婉的告诉他们——朕现在要忙别的事情,你们暂且不要来烦朕。   于是这些使臣滞留在天京的时日又被拉长了。   好在鸿胪寺管吃管住,这些滞留在天京的使臣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尤其是丘檀使臣。   丘檀是夹在高昌、楼兰、象雄之间的小国,三国都想吞了它,却又都碍于其他国家而不能下手,如今的丘檀王是反叛上位的将军,为了讨好更为强大的高昌,时不时巧立名目,苛捐杂税几乎没有停过,如今也是高昌因为恐惧大周的威仪,所以先派出使臣前来和大周示好,丘檀才会紧随其后。   既然皇帝暂时不召见他们,这些使臣平时除了跟随鸿胪寺的官员学习觐见大周皇帝的礼仪之外,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也多。   加上大周天京繁华,是在他们的家乡见不到的景象,这些官员也乐意四处走走,若是担心风俗不同,也可以去西市,若是想要购入大周的特产带回去,那东市也是个好去处。   丘檀被派来的使臣是前王时代的老臣,这次若不是因为丘檀国内只有他精通大周官话,也不会把他从犄角旮旯里拎出来,派往大周做副使。   ——大周的国都,不愧是传说中的天上白玉京,真真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啊。   老臣忍不住这样感叹。   只是天上下了雪,他只好就近找了一家燃着炭火的茶肆走了进去,要了一杯姜茶暖暖身子,他前面坐着一个前来化缘的年轻僧人,背对着他。   却见那僧人身姿挺拔,一席僧袍虽然旧,却干净整洁。   老臣越看他的背影越觉得熟悉,直到他站起来,看清了年轻僧人的侧脸,他才猛然睁大了自以为已经老眼昏花的眼睛,不可置信得揉了揉,顿时连捧着茶杯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荣枯原本是因为下雪,所以暂时在茶肆之中避雪,待到雪稍稍小了一些,正要出门的时候,却听后头传来“咣当”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有人扑到自己面前,双手扳住他的肩膀。   “你是——是王孙——你是孙提婆耆吗?” 第98章 就是,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王孙能……   “原来如此。”荣枯坐在禅房里, 看着眼前喝着暖身姜茶的老臣普赞,手指轻轻摩挲着缠在手上的念珠,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终于像是忍不住了一样开口道, “我阿娘她……”   说到公主,普赞的眼里又蓄起亮晶晶的眼泪, 他自知在王孙面前再哭出来实在是不得体, 便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二十多年了, 公主每日过得都是戴着镣铐赤脚乞食的日子,还有旧时的老臣偷偷接济着,只是眼看着身子骨越来越单薄……”   说到这里, 普赞的声音都哽咽了起来。   当初叛将反叛,杀上王庭的时候,也曾经想逼迫公主嫁给自己,以显示自己继承王庭的正统性,但是公主宁可死,宁可出家也不愿意苟且偷生,那贼人便用提婆耆的性命威胁。   公主将王孙送给僧团带出丘檀之后,便削发出家,做了二十多年的比丘尼。   这二十年来风餐露宿, 从一国的公主,几乎变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乞丐。   荣枯听着他说, 眼泪也止不住地滴落在僧袍上,即使用袖子努力去擦, 却也怎么样都擦不尽。   普赞扑到荣枯的跟前去:“王孙殿下, 求您回到丘檀去,救救公主,也救救丘檀的子民吧。”   贼子上位之后, 实行暴政,对外谄媚高昌、象雄,对内又是横征暴敛,加上他原本就好色,时常在民间广选妃,丘檀子民家中有十六岁以上姑娘的都要去参加。   有些家里不愿意,便往楼兰、高昌跑,他又和高昌王有盟约,往高昌跑的百姓被抓住了很快就要送回丘檀受死,往楼兰跑的,因为楼兰和丘檀之间有一片戈壁沙漠,要越过也是九死一生。   贼子为了恐吓旧臣,又将公主,也就是荣枯的母亲戴上手铐脚镣,命她赤脚走遍大街小巷,让旧臣们都看看不驯服于自己是个什么下场。   看到公主这样的百姓和旧臣,无不掩面,即使哭泣也不敢发出声音来。   这样的日子,整整持续了二十年。   荣枯沉默,抿紧了自己的嘴唇。   五岁开始,他跟随着师父一路走遍西域各国,见过礼遇师父,将师父奉为座上宾的;也见过畏惧师父在民间声望,将他赶出国家,不许他再踏入国境的;也有表面尊崇佛法,实际上只是借着佛法行咒术之事,祈求神佛保佑而非向善的。   他已经见识过了太多的善恶,以至于心中切实觉得这人间是大苦海,众生无论喜乐悲欢,都只是在这苦海之中沉浮罢了。   ——直到他与李安然相遇。   他似乎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一件事,作为修行者,只是想着将众生从苦海之中渡脱,似乎是一种太过自欺欺人的说法。   因为无力改变,所以寻求自渡。   能自渡了,便想渡脱众生——所谓的“渡脱众生”,不过是心里有怜悯,却无力改变造成苦难的根源罢了。   若是那个人,她会怎么回答?   是了。   是的。   她一定会这样回答——摇橹泛舟渡过苦海固然不易,可我选择将这苦海填了,在上头造楼阁。   母亲该受这苦吗?   不该。   丘檀的百姓该受这苦吗?   也不该。   所以,他应该回到丘檀去。   只是这件事情不能让大殿下知晓,不然的话最终结果可能会往着他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   眼下最麻烦的,其实还是用什么借口向皇帝辞行。   毕竟他是皇帝亲赐师号的圣僧,想要离开天京容易,想要离开大周往西域去,却是要经过皇帝亲自审批才能通过的。   而皇帝现在连外邦的使臣都不愿意见,更不要说亲自批阅荣枯出关的请求了。   普赞此时却道:“王孙先不要急着回丘檀,您是丘檀王室最后的血脉了,若是出了什么事情,那王庭就真的复国无望了。”   荣枯愣了一下,一时间难以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母亲不是还在人世吗?”   普赞被他问的有些一时转不过弯来,下意识到:“可公主又不能继承王位呀。”   这二十余年来,公主受的折磨普赞都看在眼里,也十分感动、赞赏于公主那异乎寻常坚韧的性质,可是丘檀的公主并不能继承王位,如果不是因为丘檀王室所有的男孩子都被造反的贼子杀害了,可能提婆耆作为老丘檀王的外孙,也不会成为最后复国的希望。   倒是荣枯先从自己的思路里绕了出来——他和李安然待在一块太久了,受她的影响太深,觉得女子也能拿起武器来指挥军队。   他几乎忘了李安然,其实是个历史长河中很少出现的“个例”。   荣枯道:“我愿意回到丘檀去,以王孙的身份劝说百姓反抗涅乌帕的暴政。”   他看着普赞惊讶的眼神和不赞成的表情继续道,“我知道这很危险,若是被涅乌帕的心腹抓到,我一定会死吧。但是普赞阿爷,我早就该死了,若不是母亲送我离开丘檀,我和我那些小小年纪便没了性命的表兄弟们是一样的。”   他从榻上下来,站在普赞的面前,伸手把他扶了起来:“我不是为了复国去的,我是为了将我的母亲,丘檀的子民从暴政之下解救出来而回去的。”   “要结束暴政,只能依靠子民自己勇敢起来,我愿意去鼓励他们勇敢起来,用自己的力量去挣脱这苦海的束缚。”   “我愿意走在他们的最前面,永远和他们站在一起。”   普赞看着他,顿时理解了他想做什么,便摇起了头:“殿下,恕我说一句,你这么做太危险了,也太过天真了,既然你身在大周,为何不能向大周皇帝讨要一支军队,由您带领着前去复国呢?”   荣枯:……   我们两个到底是谁天真,普赞爷爷您再好好想想?   就在这时候,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个清扬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算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好哇,我说怎么大白天的关着门,原来是在这密谋呢?”   外头雪早停了,银闪闪铺了一地琉璃世界,李安然午膳的时候请章松寿喝了一碗野鸡汤,自己在家又无聊,之前於菟跟她提了一嘴荣枯,偏偏又弄得她心里痒痒,就干脆骑着马往大报恩寺来了。   荣枯被这熟悉的声音吓了一跳,顿时心跳如鼓,仿佛真的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李安然当场抓包,他现在就想知道这人到底在门外听了多久。   李安然推门进来,也不认生,径直走到罗汉榻上,脱了鞋子盘腿坐上去。   她现在穿了一身冬天穿的男装厚袍子,脖子上围了一圈厚厚的狐皮围脖,怀中还准备了一个用布厚厚包着的小暖手炉——她本来多年吃药,将体质调理的火气偏旺,偏偏在小林州遇刺之后,又开始手脚畏冷,所以穿得厚厚的。   只是虽然穿得厚,又是男装,她身上的配色依然鲜妍动人,甚至脸上的妆容比起夏日还更要明媚耀眼几分。   普赞不知这突然杀进来的女子到底是谁,便下意识的将荣枯护在身后道:“敢问您是?”   荣枯叹息,反而伸手搭在了普赞的胳膊上,侧身向前一步道:“普赞爷爷,小僧来向您引见——这位是宁王殿下,大周皇帝的长女……若要说在西域都知道的称号,应该是‘祁连弘忽’。”而后又转向李安然,“大殿下,这位是我家乡的长辈。”   李安然自己都许久没有在别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了,伸手去够茶壶的手略一顿,又像是没事人一样继续给自己倒了一杯暖参茶。   “今天本来是想来找你赏雪的,谁知道竟然听到了这么些秘辛,法师能有这样的觉悟,真是不容易。”李安然抬眼,扫了一眼边上的普赞,浅笑道,“小王见过普赞副使。”   荣枯心里一惊。   他并没有向李安然介绍普赞是丘檀使团的副使。   可见李安然早就知道了普赞的身份,并且……也许她早就在期待自己和丘檀使团的相见了,即使今天没有巧合遇到普赞爷爷,可能在皇帝召见丘檀使者的场合上,她也会询问丘檀使团,将自己在大周的消息放出去。   左右他是躲不过这件事的。   罢了,他如今也没有再想躲了。   李安然喝了一口暖参茶,对着普赞道:“副使劝法师问陛下借兵复国,这算盘打得响,但是我大周刚刚经历一场大战,民心疲战,上下都不会答应这个请求的。”   随后,她顿了顿,而后笑着对荣枯道:“但是如果法师想将您的母亲接来大周享福,孤倒是可以向阿耶求求情。”   荣枯道:“多谢殿下好意,荣枯去意已决。”   他自从回到天京之后,翻译经文的工作便渐渐顺利起来,仿佛开了窍一样,却没想到在这时候,又有他不得不管的凡尘俗事来相扰。   李安然盯着他,倏然妩媚一笑:“牛心拐孤,你可想清楚,我说不派兵,就是不派兵,死了我也救不着你。”   荣枯只是双手合十,态度坚定。   李安然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有些懒洋洋的,却自带一种令人不敢反驳的气势,普赞年纪大了,也见过不少精明强干的女子,却没有一个能和眼前这个女人一样。   ——他可以不知道宁王,但是他必须知道祁连弘忽。   东胡和西凉此前一直是西域边上的强国,直到多年前,一支铁骑将他们悉数踏平。   这支铁骑的名字,叫做“赤旗军”——狻猊铁骑,他们的主人被称为“天公主”,相传是个面底色黑,上头杂着红纹,彷如夜叉恶鬼一样的女子。   ……这,也不像啊,不仅不是夜叉恶鬼,反而还……很美。   是普罗大众意义上的“美”。   普赞毕竟是老人,看着提婆耆和祁连弘忽之间相处的模式,瞬间了然。   就是,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王孙能干,还是佛祖恕罪了。 第99章 “我最近突然想要个孩子了,却不……   皇帝最终还是没有像大臣们要求的那样杀了李琰, 而只是将他废为庶人,流放到了澹州。   而给皇帝台阶下的,并不是作为直接受害者的李安然, 而是三皇子栾雀。   栾雀在朝堂上跪伏于地,哭着向皇帝道:“阿耶是慈父, 二兄虽然不成器, 又做下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但是儿臣思及小时候二兄带儿臣骑马、游戏时的模样,依然还是不忍见其身首异处,故而斗胆请父皇放过二兄可好?”   他一席话说得声泪俱下, 引得皇帝也忍不住擦起了眼泪,当即就免了李琰之死,同时将四公主暂时交给了刘妃照看。   这几日永安总是下雪,李安然用虎皮垫着腿脚,身上裹着厚厚的狐皮袍子,身侧不远处还烧着暖身的碳炉,坐在廊上一边赏雪、一边吃炙肉、喝烧酒。   栾雀给她送的那两只獐子到底还是遭了毒手,切下来的好肉用葱姜、盐酱腌制过,再送到李安然跟前, 由她放在铁丝网上炙烤着。   “阿姊。”外头传来一声少年气的呼唤,却见栾雀将身上的斗篷除了下来, 交给身边伺候着的黄门,命他到一边抖雪, 熨干去了, 自己却一身轻松的来到李安然跟前,“今日好大的雪,比往年还要大一些, 我帮皇祖母处理了城门口分发的炭火、米盐,现在才赶过来。阿姊不会怪我吧?”   李安然将手边上的酒杯往栾雀那推了推:“跟着舅舅,你倒是越学越会了——来,喝杯酒暖暖身。”   栾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差点给呛得咳嗽起来,他原本就不胜酒力,才喝了一口脸上就显出了红晕。   待到缓过来一些,才探出头来,两个眼睛盯着烧得滚热的碳炉边上那一盘已经片好的獐子肉上,顿时经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满目馋相。   “这肉片好了,就该上架烤着,怎好叫它在盘子里受冻。我替阿姊烤。”这么说着,栾雀便伸手去摸边上的长筷子,一连夹了三块獐子肉放到铁丝网上,顿时那獐子肉滋滋作响,散开一股诱人的馥郁肉香。   李安然拿来配獐子肉的,是荣枯今年新做,一直放在冰窖里藏着的梅子酱,正好拿来调和獐子肉原本油腻腻的风味,更多了一分清爽。   栾雀烤好了肉,又夹了一筷子金黄剔透的梅子酱放在烤獐子肉片上,两边裹起来,用碟子递到李安然跟前来:“阿姊尝尝?”   李安然笑着看他献殷勤,伸手接过了碟子,不慎碰到了栾雀的手指。   对方愣了一下,神情有些不忍:“阿姊的手好冰。”   她身边有虎皮垫着,又裹着厚厚的狐皮袍子,边上还点着暖身的热碳炉,可是手指还是冰凉。   李安然夹起那块獐子肉,送到嘴里嚼了嚼:“恰到火候,你自己也尝尝。”   栾雀挨过来,伸手抓住李安然的手——他是男子,体温本就比女子高,又是从外头火急火燎地跑回来,一双手比碳炉还热一些。   他将李安然的手包在掌心揉搓着:“还冷么?”   李安然木着脸,伸出另一只没被他拽着的手,往他额头弹了一记:“几岁了?”   栾雀“哎呦”一声,放开李安然的手,转而揉起额头,没一会便搓出了一片红痕。   “这么殷勤,说吧,是谁那吃了闭门羹,来寻我安慰?”李安然伸出手,手持长筷,自己去了一片樟子肉烤起来。   栾雀垂眸,两个手指捏着裤子不停地搓:“二姐姐生我气呢。”   “於菟生气不是理所当然么?”李安然笑道,“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求阿耶放过二弟,你二姐姐心疼死我了,恨你不是被刺杀的那一个,浑身一点伤没受,还‘忆昔年兄弟情深’。”   说到这,她顿了顿,凑近些小声道:“你没跟你二姐姐把我卖了吧?”   栾雀连忙摆手:“没有没有,阿姊既然嘱咐过弟弟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弟弟就绝不会再告诉第三人的,哪怕是二姐姐也……”   说到这,他自己先恍然大悟得张开嘴:“阿姊,你这是算准了二姐姐会生气,才让我去给父皇进谏?”   李安然只是挑眉喝酒,不看栾雀。   后者道:“既然大姊姊你想要给阿耶一个台阶下,为什么不自己上书劝谏,非要我出这个头呢?还害得二姐姐生我的气,连宏儿和观音赐都不让我见一见,抱一抱了。我刚给观音赐打得小金镯子也没能送出去。”   李安然看着他这幅嘟嘟囔囔碎碎念的样子,便抬起手来。   栾雀一看,以为她又要弹自己,连忙抬起两只手死死捂住额头,李安然却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你自己不能出面,那就必须有人帮你把这锅背下来,阿耶需要台阶下,可是放过了二弟,二妹又要生气,你阿耶不想惹你二姐姐不高兴,我也不想,那不就得你来了么?”   栾雀:……   他捂着额头,两个腮帮子气鼓鼓。   “但是人心是软的,这个愿意以一己之身,打破僵局,去碰所有人都不愿意碰的那一块地方,为君分忧的人,一定会得到皇帝的偏好和垂怜,这事情不适合臣子去做,唯有最亲近的宗族人去做,才能压住悠悠众口。”   这是君王的用人之术,是君王和臣子之间的相互揣摩,互惠博弈。   栾雀放下手,垂眸道:“我知道,但我现在只想知道怎么才能让二姐姐不生我的气了。”   “你二姐姐是个聪明人,你让她生两天气,她自己会回过味来的。到时候再给观音赐送一套漂亮的小金镯子、小长命锁,她自己也就好了。”李安然道。   栾雀道:“我这些天,跟着舅舅学习朝中事,倒也长了不少见识,只是还有些不懂的地方,阿姐可有什么嘱咐我的地方?”   “多读读史书,尤其是王朝末年的史书,那是最开阔眼界的。”李安然喝了一口酒,随后叹了口气,“二弟的事情结束了,阿耶才有心思开始召见西域的使臣,不然啊,他心里桓着事,到底是提不起精神来的。”   不要看皇帝如此城府老道,年纪大了反而开始随意起来,大约是到了快知天命的年纪,也就更加容易在一些事情上由着性子来了。   李琰做了这么多事,李安然派系的武将已经完全容不下他,被废为庶人自然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角逐皇位的机会,早已经失去了威胁力,那么让他活下来用来换皇帝的赞赏,又有何不可呢?   栾雀的耳朵动了动,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李安然,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继续烤他的獐子肉。   “长姐府上的炙肉调理得好,改天我再送两只野味过来。”他吃着肉,扯开了话题。   长姐对西域的事情上心,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周刚刚经历过东夷一战,在诸多外邦之中的威望如日中天,但是这些地方情况复杂,民族杂居,统治起来其实很麻烦。前魏末年群雄争霸,中原王朝对于西域的控制就下去了,西域自个为了抢夺商道也明里暗里较劲,加上东胡插手,那边的势力就更加复杂。   自从李安然灭了东胡和西凉以后,这帮西域的小国就各种在商道上给大周动小动作——打,大姐姐是肯定想打的,至于什么时候打,用什么名目打,可能她还在等待时机。   只是……   栾雀嚼着肉,有些担忧地瞥了一眼扭头看雪的李安然。   大姐姐这次受的伤,恐怕挺重的。   “栾雀。”像是注意到弟弟在偷瞄自己,李安然转过头来,用“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稀松平常的语气道,“你想当太子吗?”   栾雀嘴里正食不知味地嚼着肉,李安然的话一出口,他差点没给自己呛死,捂着胸口咳嗽了半天,才道:“这是阿耶事情,我不敢多想。”   却见李安然眉眼弯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是啊,这是阿耶的事情。”却也不止是李昌一个人的事情。   她见栾雀神色惊慌,像只小鹌鹑似的,便抬起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想想也不是错,你说你不想当,我才觉得奇怪。”   栾雀吞咽了一口口水,手指收起揪紧了自己的袖子。   而后,李安然也不再提这些事,只是低下头专注地吃起炙肉来。   待到酒足肉饱,李安然才道:“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以后跟着舅舅,千万要谨慎谦恭。毕竟,那是咱们的舅舅。”   栾雀道:“喏。”   送走了栾雀,李安然命下人撤去炭火炉,另外送上了一份甜汤时,客堂一侧的屏风后的人才缓缓走了出来:“大殿下?”   荣枯今天来找李安然,其实为的还是出关往西域去的事情,他倒是也想偷跑,但是李安然说不让他走,那必定是强硬至极得逮也要把他逮回来,所以他只能慢慢选择和李安然好好说话,慢慢劝她理解自己的所想所行。   这一次,他并不想让步。   只不过恰巧,李安然正在和栾雀一起吃炙肉,他身为出家人便躲到一边茶室去了,直到栾雀走了,他才从屏风后面的小茶室里走出来,跪坐到李安然的对面。   “父皇后日接见丘檀使臣。”李安然淡淡道,“我还是那句话,不到时候,我不让法师走的。”   荣枯道:“那毕竟是小僧的母国。”   李安然放下手中的碗,哑然失笑:“法师是聪明人,一定要孤把话挑明么?”   荣枯闭上眼,眉头轻蹙。   他这么做的时候真的是令人觉得赏心悦目,李安然却只是继续道:“你也不必全听我的,大可以去,只是你若是死了,你那一圈所有的西域小国的王室都得给你陪葬。法师可想好了?”   “可你若活着,这件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   荣枯:……   他总觉得李安然话中有话,却一时间不能摸透她到底想说什么,便只好直来直往地问:“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李安然单手撑着脸,一张厚脸皮上难得显出了一些难以启齿的神色来。   “我啊……”   “我最近突然想要个孩子了,却不知道找谁当孩子的耶耶,正头疼呢。”   荣枯:……   打扰了,告辞,殿下您不用送了。   李安然看着近落荒而逃的荣枯,忍不住抚膝大笑,笑着笑着,神情却又冷淡了下来。   拿下商道诸国,建立西域都护府的事情确实需要早些摆上日程了。 第100章 “若是赫也哲肯率众归附,献土……   “欺人太甚!”   这天李安然入宫拜见皇帝时候, 正好遇到皇帝在发火。   她并没着急掀开挡风雪用的帘子,推门走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屏息凝神听了听, 却又听到李昌正对着章松寿大骂象雄新王赫也哲癞虾蟆想吃天鹅肉。   恰巧宫人送冬日例行的暖饮来,李安然便招了招手, 将人叫过来, 从她手上拿来了装着暖饮的炭盒, 自己掀开帘子推门走进了皇帝的书房。   “好端端的,怎么舅舅又惹耶耶生气了?”李安然满脸含笑,将炭盒放在专门用来置放此物的架子上, 从里头取出了两碗杏仁暖酪,一碟小金蝶酥。   皇帝看到她来了,才收敛了怒气,脸上露出笑容来:“不关你舅舅的事情,是这象雄新主。”   章松寿则叉手行礼:“臣见过大殿下。”   李安然伸手扶住了章松寿:“舅舅何必多礼。”言罢,便捧着暖酪走到皇帝边上,“阿耶吃口甜酪消消气。”   这杏仁酪是宫廷秘造,雪白酥甜,很对皇帝这爱吃甜的性子。   只是皇帝这会虽然面上不显, 心里还是气的,便接过暖酪放在一边, 随手将手上的象雄国书递给了李安然:“你看看,这混不吝的东西, 收拾个象雄各部就以为自己多了不得, 一次求亲不成,第二次来还敢指名道姓了。”   李安然接过婚书一看,差点没笑出声。   “我去和亲?他疯了吧?”   章松寿道:“象雄如今一统内部, 历来没有怎么和我大周交锋过,狂妄自然难免,陛下可派出使臣,狠狠痛斥之,便可。”   李安然盯着国书垂眸,半晌才道:“耶耶想好怎么回复了?”   说什么“大周王室有女,二十余未下降,得萨满占卜可聘求为妻”。   他这不是来找骂的么?   皇帝道:“回复什么回复,朕想把他们主使的脑袋给他砍下来,让他们的副使提回去给那癞虾蟆看看。”   李安然知道他说的是气话,便笑道:“既然阿耶没想好,可许儿臣越俎代庖?”   边上的章松寿闻言震了一下,正想开口劝诫皇帝,却没想到皇帝直接大手一挥:“那也行,你来写。”   李安然对着皇帝肃拜了一下,走到案后,提起笔在砚台上沾了点墨。   皇帝的砚台是上贡的暖玉砚,冬天磨墨不结冰,李安然用着极为顺手,没一会便将回复用的国书写好,捧起硬宣吹了吹,双手捧着递给皇帝。   李昌接过,定睛一看,抬起手捋了一下胡须:“这句‘举国臣服,献土来降’倒是不错。”   对方都蹬鼻子上脸了,作为上国,自然也不能一味软言好语,若是说什么“大殿下乃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女儿,不舍得把她嫁去象雄”之类的屁话,指不定对方还以为大周是服软好欺负呢。   这种人,就该大嘴巴照着脸抽上去。   皇帝将李安然写的回信放好,对着身边伺候的吕公公道:“派人去鸿胪寺,请象雄使臣来,说朕即刻回复象雄王,让他们赶紧来面圣。”让他们再留在天京多一刻,皇帝都觉得晦气得慌。   李安然站在一边,似乎并不打算走,皇帝也默许了她继续留在这里。   既然皇帝默许,章相自然也不会在这方面去和皇帝唱反调,只是心里默默地又多了一分感叹——皇帝这是铁了心的,就是想要将储君的位置交给李安然。   哪怕经历过甘家反叛,儿子谋反,皇帝这心思也没有丝毫动摇的模样。   作为臣子,同样也作为父亲,章相自然是理解皇帝的。   栾雀虽然璞玉可琢,但是到底皇帝的年纪大了,李安然是他手边现成最好的考虑对象——章松寿比谁都清楚,像李安然这种性格和能力的君主,确实可以将大周带向另一个巅峰,可那仅仅是“大周”,而非盘踞在这篇土地上,已经存在了许久的“世家”。   她如果登上皇位,一定会继续打压世家豪绅,直到皇帝的诸多政策已经稳固到新皇无法再撼动的地步。   章松寿并不希望李安然成为大周这艘巨舰的掌舵人,但这不是以一个能臣的角度,而是以一个世家家主,一方豪绅的角度。   这样想着,他看了一眼李然安,却见她手上手上捧着甜酪走过来:“光顾着说话了,舅舅也喝一些垫垫肚子?”   这甜酪本就是皇帝为自己和章松寿准备的,李昌事先并不知道李安然会来此,也没有让御膳房多做准备,现在吕公公派外头伺候着的小太监去传旨,另外给李安然准备一份红豆杏仁酪。   章相连忙伸手接过:“有劳大殿下了。”比起嗜好吃甜的李家父女,章松寿原本就不怎么对甜的东西感兴趣,只是因为这是皇帝赐的,才愿意尝上一尝。   李安然顺势在下面做了,伸手拿了一块金蝶酥一边掰着一边小口吃起来。   不多时,御膳房新做的暖酪便呈了上来,就在李安然捧着碗吃暖酪的时候,象雄的主使和副使也由近前伺候的人带路来到了皇上的书房。   那使者一身番装,一走上前便对着皇帝行礼,皇帝坐在上首,命令他们平身之后,那使臣便看到皇帝下首的座位上还坐着一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上下,面色白净,姿容绝美,只是未上胭脂,脸上血色颇浅,正捏着金勺吃甜酪,见使臣进来了,眼睛也不抬,一派傲慢模样。   只是那周身气势甚是逼人,看着也不像是寻常女子的模样。   皇帝将回复的国书递给身边伺候的小太监,那小太监捧着国书上前,传递给在下面等候着的象雄使臣。   皇帝道:“尔等国主给朕的国书朕看过了,这便是朕的回信。”   那使臣将手放在胸前行礼,刚想说什么,却被皇帝的呵斥声吓了一跳。   只听皇帝疾言厉色道:“朕上一次驳回尔等求取公主的要求,便是因为朕不想将女儿嫁到象雄去,寻常人家尚且疼惜女儿,不愿将女儿远嫁,更何况朕堂堂大周天子,富有四海,奈何你象雄王狂妄至极,一次求亲不成,竟然还敢指名道姓,意图求取朕的长女,该当何罪!”   使臣一句话没说,被大周皇帝劈头盖脸一顿骂,他们原是彪悍的游牧民族,若是要比起脾气暴躁,恐怕丝毫不输,但是偏偏李昌当了多年皇帝,哪怕是现在老了,他的威严也丝毫不减当年,甚至于生气的时候看上去更加令人畏惧了。   上一次象雄王前来求亲没成,那一批使臣除了番僧多吉之外,便悉数被象雄王责罚了一顿,这一次的使臣心中原本就害怕,加上大周皇帝恼怒,便立刻对着皇帝跪下道:“我主实在是钦慕大周,想要同大周一结姻好啊。”   李安然总算是吃完了一碗红豆杏仁酪,拿起边上的帕子擦了擦嘴:“要娶我,也可以啊。”   那使颇有些小聪明,听到她这样说,便立刻猜出了眼前女子的身份——这不就是那个被胡地诸多部族怕得叫奶奶的祁连弘忽么?   其实使臣早在来出使的时候,听到他们的王上说要求娶祁连弘忽的时候,他也觉得他们英明神武的王上肯定是得了失心疯,可这求娶祁连弘忽的主意,却又是萨满巫师占卜出来的,使臣什么也不好说,只好战战兢兢带着国书往大周来了。   果不其然,挨了大周皇帝一顿骂。   却见天公主赖洋洋的抬起头来,一双杏眼似笑非笑地盯着使臣——她当真是极美,就像是在象雄的高原上驰骋嚎叫的白狼一样。   “若是赫也哲肯率众归附,献土来降,孤倒是愿意成这门亲。”   使臣连忙道:“此事、此事如何可行?!”   李安然的神情徒然一冷:“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带上国书,回去告诉你的王,我大周不嫁女儿去你象雄。还不退下!”   两个使臣捧了国书,连忙退了出去。   在门口却面面相觑,满脸苦笑。   这回去……非得挨鞭子不可啊。   前一队使臣至少还带回了大周皇帝赏赐的回礼,他们这就带一封国书回去,还有一堆来自祁连弘忽的臭骂,这不得给吊着脖子挂起来?   两人愁眉苦脸的回到鸿胪寺为他们准备的客房,两个小聪明一合计,便想出了一个损招。   ——反正王也不知道,干脆把这个黑锅推给那夹在大周和象雄之间的吐谷浑不就好了吗?   这大周皇帝没同意嫁女儿给王,那是因为吐谷浑使者从中作梗,在大周皇帝面前说象雄的坏话。   对,就这样。   待到象雄使臣离开之后,章松寿连忙站起来:“臣还有别的要务要处理,如今也该回到官署之中了。”   皇帝摆摆手,没有留他,章松寿便自己退下了。   李昌等他走远了,才笑道:“狻猊儿,前来寻朕有什么事?朕晌午过后还要会见丘檀、高昌的使臣呢。”   李琰大逆不道,刺杀长姐,害得李安然险些没了性命,皇帝却由着自己的慈父之心,听了三皇子栾雀的进谏,放过了李琰,他只好在别的地方拼命补偿李安然,只求她别长时间生自己的气才好。   李安然道:“阿耶,我想去西域散散心。”   皇帝道:“那地方臊肉为粮酪为浆,食不进脍不细,连水稻饭都吃不着,有什么好散心的。”他当然知道李安然是想打西域,却依然顺着李安然“散心”的说法来。   李安然摇摇头,站起来凑到皇帝边上,小声道:“接见丘檀使臣的时候,孩儿在边上听着可好?女儿想让阿耶替我要个人。”   即使现在不能动兵,她得先把荣枯……也就是丘檀王孙提婆耆在大周的事情放出去,告知丘檀的民众才行。   怎么说,也得先把荣枯的母亲要到大周来才是。 第101章 别看我,孩儿当初从雍州捞他回……   丘檀主使在紫烟阁书房接收皇帝召见的时候, 李安然正坐在边上拆金蝶酥吃。   跟随在主使身后,身为副使的普赞看到她,就下意识的低下了头, 不怎么敢看李安然。   反倒是李安然见他们的进来了,眯起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主使不解其意, 但是碍于大周皇帝还在上首, 便先向皇帝行礼。   这一次丘檀和高昌一起派来使团, 是向大周进贡示好的,高昌带来了两尊做工精细的镶红宝石金瓶,一件白貂皮袍, 以及一尊雕刻精美的玉佛。   而丘檀的贡品则是一尊舍利塔,里头据说供奉着释迦摩尼坐化之后留下的佛骨舍利。   皇帝之前并未接见使团,但是贡品却已经先行入库,皇帝厚赐两国使臣的赐物也已经钦点完毕,只等他们回到母国的时候带回去。   白貂袍子自然是赐给了李安然,玉佛和舍利塔收在库中,皇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处置——玉佛尚且好办,太后笃信佛法,从去年冬天开始身子骨便不太爽朗, 陆陆续续小病不断,这玉佛送去给她, 也算是投其所好,宽慰其心。   而这佛骨舍利……就比较麻烦了, 首先这东西据说乃是佛祖留下的, 太后就算再怎么信奉佛教,这玩意也不能自己私留着。   再者,这舍利吹得再怎么神乎其神, 那也是和尚烧完之后留下的骨灰,哪怕今天是佛祖来了,李安然也要说那是死和尚烧剩下的骨灰,没得把死人骨灰留在太后宫里的。   最好是建一座塔供奉起来,但是李安然前年才刚刚杀了一顿佛教、佛徒的威风,怎么好再给他们建佛塔供奉和尚头子的骨灰?   倒是李昌似乎对着东西的到来很高兴,毕竟西域各国很多都尊佛,越是靠近古佛国的地方就越是有供奉僧侣,建塔拜佛舍利的习惯,这丘檀王愿意将装着佛骨舍利的舍利塔当做贡品送过来,可见其讨好大周之意。   只不过高兴完了,李昌心里又有些犯难——要知道丘檀、高昌一直是在西域最为重要的商道上,这些年来自贵霜、大食的商人走过商道,只要路过高昌,必定要征收大量的税款,等到他们被扒了一层皮带着货物来到大周,那可不得把自己被扒走的那层皮,再从大周的达官贵人身上要回来么?   皇帝很喜欢西域精巧的金银器物,还有那在大周后宫、贵女之间极为受追捧的“香露”,同样的,他也清楚的知道把持西域和西域的商道对于大周来说有多重要。   这块地,迟早是要打下来的,只是他们侍奉大周这么恭谨,皇帝很难拉下面子来说打就打。   除非之后能再抓到他们的把柄。   丘檀的使臣当然是想不到此刻皇帝到底在想什么的,他们只看到皇帝笑容满面,十分和蔼。   虽然之后几天还会有专门为这些使臣准备的宫宴,但是在那之前,皇帝得一一和他们谈过、见过,由鸿胪寺的官员们记录在册。   丘檀使臣在一侧坐下,李昌道:“朕召二卿来,所为的其实还是这贡品一事。”   正使连忙将手放在胸前行礼:“陛下可是对我丘檀的贡品有所不满?”   皇帝摇头:“非也非也,贵国王上一片忠心,给我大周送来此宝,朕自然是要厚赐还礼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朕其实,还是想问问此物是如何从古佛国,流入丘檀的。”   大周之前的魏朝虽然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尊佛时期,但是同样也有灭佛时期,魏武帝之前尊崇佛法的皇帝大费周章,派遣使臣往古佛国求取佛舍利,途经西域,艰险重重,即使在魏朝国力全盛的事情,能安全进入魏朝境内的佛舍利也只有十余颗。   魏武帝灭佛之后,这十余颗舍利失散的失散,碾碎的碾碎,尽数消失在了大周的国土之上。   之后魏朝国力日渐式微,就算继任者再派出高僧往西域求取佛舍利,对方也多以巧言搪塞,很少愿意拿出真货来进贡了。   丘檀使者恍然大悟,自以为理解了李昌的意思,连忙道:“此佛指骨舍利绝非伪物,这乃是我丘檀老国师从古佛国带来,安置在丘檀的。”   他停下来,细细思忖了一下,便开始向皇帝诉说这“老国师”的来历——这老国师原本是古佛国的居士,出身于释族,虽然从小就打算出家修行佛法,师父却说他尚且有“往东而去”的尘缘没有了结,这一世是出不了家为僧的。   老国师祈求许久,师父也没有为他剃度,许他出家,他便只能留在家中做一个居士,在二十余岁那年动身从古佛国一路往东而去,最终在丘檀遇到了自己这一世的“尘缘”——一位从魏朝跟随家族逃亡而来的年轻女子。   在和这位女子“结缘”的过程中,老国师接触了许多汉地的典籍,也学了魏朝的官话,最后却因为魏朝式微,群雄逐鹿中原而最终没有机会能前往魏朝,就地在丘檀住了下来。   那老国师带来了许多古佛国的作物,不仅有白叠子,还有昆仑紫瓜的种植方法、白叠子织布的法子、甚至还有石蜜的熬制方法。   他记述着满腹的佛经,同时一起带来的还有这一截佛指骨舍利。   李昌听完这故事,忍不住长叹一声:“这也是缘分了。”   李安然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爱看艳俗小说的自家耶耶,一定在脑海中编了一整套国师和他夫人的话本。   李昌一幅听完了故事还意犹未尽的模样,继续问道:“正使对老国师的故事如此熟稔,想必同老国师关系极好吧?”   正使躬身行礼道:“曾与老国师同朝为官,相互也算熟悉。”   丘檀之前原本是打算向皇帝进贡玉带和白叠子布的,但是丘檀王知道了高昌打算给皇帝的贡品,心里想着既然都打算抱大周的大腿了,上贡的东西自然不能比玉佛和金瓶磕碜,于是便将主意放在了佛指骨舍利上。   他向大周皇帝讲述国师故事的时候,自然也就隐去了后来老丘檀王室悉数被叛贼——也就是现在的丘檀王——尽数屠灭,只留下了个公主,还有公主同老国师之子所生的一个小王孙活了下来这件事。   皇帝低头思忖了一会,突然露出了恍然的神色:“这国师……莫非是荣枯上师的先祖?”   普赞在下面听得手指一抖,刚想回话,正使却抢先一步回答道:“臣斗胆,这‘荣枯上师’是何人?”   他这段时间一直留在鸿胪寺接受鸿胪寺官员关于大周礼仪的教导,倒是没有普赞这么清闲,还能去东市走上一走。   皇帝笑道:“这么说起来,朕还没有告诉过丘檀正使,前年天京来了一位极有辩才的高僧,朕爱惜其才,便赐了师号,奉为上师……他的本名好像叫……叫什么来着?”皇帝看向了在一边的李安然。   “回陛下,叫提婆耆。”李安然笑道,这一嘴接得自然,似乎只是随口一答。   只是正使听到“提婆耆”这三个字的时候,额头便开始沁出了冷汗。   皇帝却像是浑然不觉一样,脸上依然挂着和蔼的笑意:“正使可认识这荣枯上师?朕观你这不惑的年纪,又常住在丘檀,既然这老国师在丘檀如此有名,按照正使刚刚所述,应当是上师的祖父辈,正使又说和老国师同朝为官,颇为熟悉,必定认识荣枯上师了,指不定还抱过小时候的荣枯上师呢。”   这个时候,普赞再也不顾自己副使的身份,突然涕泗横流扑在了大周皇帝的跟前:“陛下,臣听说大周的皇帝是最为圣明的,求求陛下救救我们的公主吧!”   正使连忙站起来,对着普赞喝道:“普赞,你做什么?!这是圣帝跟前,你这样成何体统!”   李安然笑道:“他涕泗横流,伏地而求自然是没什么体统可言的,但是正使咆哮君前,一样也没有什么体统。”   她抬起眼来,一双眼儿笑眯眯,看上去甚是愉悦。   那正使见她坐在边上,似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模样,只有刚刚回答皇帝的话时才开了一下尊口,身为女子却能在皇帝接见外臣的时候坐在一边,挪也不挪一下位置,便知道她身份不一般,不敢和她大声说话,只能强压下自己快蹦到嗓子口的心,单手按住胸口行礼道:“敢问阁下是?”   李安然道:“宁王。”   正使在鸿胪寺接受过官员的指导,为了让自己的天京之行更加顺遂一些,额外塞了一些银子给鸿胪寺的小吏,向他打听大周的权贵之中谁最值得巴结。   小吏自然是给了他一串名单,其中宁王李安然赫然在列,也是小吏所说“最难巴结”的一个——这还是他花了一些功夫,才弄清楚这个“宁王殿下”,就是在西域人人闻之色变的“祁连弘忽”。   这给他十几个脑子,他也想不到像条丧家犬一样逃出丘檀的王孙,居然巴结上了这样的人物啊!   普赞呜呜咽咽得说完了老丘檀王的独女星照公主这些年在丘檀的遭遇,以及丘檀王身为将军,却勾结高昌,屠杀王室,迫害旧臣,不忠不义的恶事,说完之后更是放声大哭,将脑袋在地上磕得咚咚作响,甚至滴下血来:“老臣今日不要这命,也要求大周陛下垂怜我们这些可怜的丘檀百姓,求陛下派出大周的雄师,助我丘檀王室恢复正统啊!”   李安然:……好家伙我只是想先帮忙把荣枯的娘捞到大周来,你这是直接问我耶耶要兵啊。   皇帝也没想到这人这么莽,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李安然,眼中的意思十分明显:狻猊儿,你这从雍州捞回来的法师,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李安然只好捞起一块金蝶酥,叼在嘴里对着耶耶眨了眨眼。   ——别看我,孩儿当初从雍州捞他回来的时候,也没想到他这么宝藏的。 第102章 ……   天从晌午开始, 就陆陆续续地下着雪珠,原本已经基本上化了的檐上雪又被覆盖住,在檐边坠下层层晶莹的冰锥。   碳炉上煮着沸水, 蒸腾起一片雾气。   “法师真是好闲情逸致。”跪坐在一边,仿佛在看雪景的小卫相公浅笑道。   荣枯怀里的狸花猫睡得真香, 听到陌生的声音抖了一下耳朵, 继而把脑袋在僧人的怀里埋得更深了。   前几日, 丘檀使者在接受皇帝召见的时候哭求皇帝派兵帮助丘檀复国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朝野,百官纷纷猜测皇帝会怎么选择。   而小卫相公则十分敏锐的注意到了其中的关键人物——也就是这几年可以说已经在大周佛徒之中站稳了脚跟的荣枯——或者说,应该叫他提婆耆王孙。   荣枯的手指放在狸花猫耳朵后面轻轻挠着, 换来小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天气冷了,这狸奴越来越喜欢往温暖的地方钻,荣枯的怀里又暖又舒服,自然成了这小畜最喜欢的“王座”。   他这段时间依然把大量的心力放在翻译和默写经文上,当初祖父一字一字背诵给他的经文,他依然一字不漏的记载脑海之中,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他就如春蚕吐丝一样, 竭尽全力的将这些经文默写下来。   只是虽然他如今在大周佛徒之中颇有威严,将自己背诵出来的经文默写出来, 再交给其他僧人翻译这件事,之中还是有一个颇为尴尬的问题。   ——这些经文的真假, 难以辨别。   要知道, 他的祖父当初来到丘檀的时候,其实也是带着古佛国的贝叶经文来的,只是因为遭逢贼子窃国的大难, 才导致经文或者散失、或者被烧毁,只能依靠口口相传保存下来。   没有“物”作为凭证,其实很难让人信服这是真的古佛国经文,而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伪经。   加上荣枯之前有离开天京,夜奔威州的行径,这也让天京之中其他的僧人对他的品行产生了怀疑。   面对诸多弟子的质疑,荣枯如同以往一样并没有反驳,只是将自己关在禅房之中,鼓足了劲把自己记述的经文一卷、一卷的默出来。   都说经卷有十万之数,佛法无边际可循,他这几日没日没夜的默写经文,倒是让他的面庞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在寺庙之中负责侍奉他的小沙弥并不理解荣枯上师为什么要这么做,便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偷偷问他原因。   荣枯却告诉小沙弥说,他这么做是担忧自己不日就要离开大周,一去山高水长,也许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把这些经卷带回到大周来了。   小沙弥依然不解,继续追问:“可是上师,师父他们对于这些经文的真假,还没一个定夺呢。”他说这话的时候,嘟嘟囔囔的,似乎也意识到这些问题可能冒犯到兢兢业业,怀着一腔热情默写经文的荣枯。   只是荣枯摇摇头,笑着摸了摸小沙弥的脑袋:“他人要做定夺,那是他人的事情。我只管做好我想做的,这就是佛法中最讲究的缘。”   今天,他才刚刚休息了一会,便听闻小卫相公前来拜访自己。   卫显自从出使东夷回来之后,逐渐在官场上崭露头角,如今已经不再担闲职,而是同他的兄长一样在度支部任职了。   听到卫显笑话自己清闲,荣枯便道:“小僧一个出家人,自然只能清闲了。”只是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疲倦的青色犹在。   卫显侧目,瞥了他一眼:“朝堂上为了法师母国的事情,分了两派争论不休,一派觉得大周前不久才和东夷大战一场,实在是不宜再动干戈,另一派却觉得忠臣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求大周助他复国,实在是义士之举,也是四邦对我大周心悦诚服的证明,应当派兵助之。”   卫显在天京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多少贵女的怀春对象,只是他坐在荣枯边上,强压着心里对荣枯的妒忌,逼着自己站在相对公正的角度去看这胡僧,他也不得不承认荣枯确实是诗书浸肌骨,佛音锻神气的美男子。   荣枯道:“朝堂上的事情,难道是我一个小小的胡僧可以左右的吗?”荣枯摇了摇头,又继续道:“小卫相公接下来必然是想告诉我,以大殿下为首的一派,认为不宜再动干戈,远征他国,是吗?”   卫显噎了一下,他也挺纠结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的,一方面考虑到荣枯和大殿下之间的关系,再意外听到大殿下却是反对出兵丘檀那一派的时候,他竟然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   另一方面,他突然怀着一点点丑陋的恶意,想要看看被卷在这朝堂风云之上的人知道这件事之后,脸上到底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荣枯看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只是抬起手,用湿布抱住铁壶的握把,给卫显补了一杯暖身的冬饮。   “小卫相公,不管你信不信,这世上有很多事是人可以决定的,可是有更多的事情,是人的谋算所不能决定的,就像小僧当初在雍州的时候,不会想到自己救了一个婴孩,就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他重新将铁壶搁在碳炉上,抬起眼来看向外头窸窸窣窣的雪花,不远处传来了薄薄的檐上冰不能承承受积雪的重量而断裂、落地的声音。   “恰如雪花虽轻,但若是长久堆积,最终却压垮了檐上的冰一样,我等俗世之人,一言一行皆有果报。”   卫显见他神情淡淡,突然心底涌出一股恶感来——他少时成名,二十进士,是多少王孙公子羡慕的对象,可是如今他在做什么?   卫显对于李安然,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感,少年时他见她戎装威武,心里不知为何却被种下了一片豪迈之情,却因为身体孱弱不适合练武,不得不将全部的精力放在读书上。   弱冠再见,却是她红衣如火,妩媚雍容,少年时的钦慕顿时燃成了一片火海。   他却清楚的明白一件事——她太远,太高大了,他努力伸出手去,也只能看到宁王殿下挥斥方遒,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也许可以依靠陛下的指婚成为宁王殿下的驸马,可是他清楚的明白,作为一个男人他清楚的明白——李安然不是那种会和自己不爱的男子成婚的女人。   她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能和她做知己的“别人”。   “法师难道不想光复自己的母国,自己的王室吗?”他问道。   “想。”荣枯道,“小僧想回去,渡化苦海之中的母国子民,也想让自己的生母在如此漫长的苦难之后获得一丝安逸。只是小僧知道,这件事情只能小僧自己来做,而不能希求大周的介入,更不能指望大殿下去为我出头。”   他突然转过脸来,一双眼睛安静而慈悲地看着卫显:“小卫相公,殿下反对出兵,是殿下慈悲,爱护大周的军民,小僧不会怨她,只会理解她,感谢她。”   卫显从那双浅灰褐色的眼睛里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一身儒官冬衣,依然是自己以往的模样,却不知为何有些看不清面目。   也许是因为人眼中的倒影总是模糊的。   “小卫相公心里,一定满是烦恼。”荣枯给自己倒了一杯暖身饮,端起茶杯来放在唇边喝了一口,脸上依然挂着那种慈悲又宽怀的笑容,“小卫相公爱慕大殿下的心意,哪怕是连我这样的出家人也能明白。”   卫显听他这么说,心里徒然一紧:“法师是出家人,谈什么爱慕不爱慕的。”   “爱慕是人心中最大的欲望和动力,既然要修佛,要禁欲,那自然也要懂欲,如何不能说呢?”荣枯回答,“只是小卫相公虽然爱慕殿下,却始终觉得自己无法和殿下相配,对吗?”   卫显捏着茶杯的手骤然紧了,过了一会才笑道:“我是配不上殿下,我想,这世上也没有男子配得上吧。”   荣枯又低头抚摸起了怀里的狸花猫。   “她站得太高,想得太远,走得太快,让所有人只能看她的背影。”卫显不知道是不是被说中了内心自暴自弃了,反而像是敞开了心扉一样,声音都轻松了起来。   他曾经以为自己在朝堂之上身居高位了,就能距离那少时钦慕的背影更近一些,可是他最终发现,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还是那样的远,似乎一点都没有靠近过。   他其实,并不懂李安然。   作为皇帝最为宠爱的长女,她原本可以享受富贵荣华,万般娇宠的人生,但是却偏偏要去那苦寒的胡地带兵征战,落下一身旧疾,还要在朝堂之上和反对自己的官员、老儒们舌战。   甚至,在她得势多年之后,依然还有人敢指着她的鼻子,呵斥她身为女子却染指朝堂是牝鸡司晨。   可她却似乎从来不把这些苦放在眼里,她似乎很快乐——纵使卫显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快乐。   “你没有爱她所爱,自然会觉得她离你很远。”   荣枯怀里的猫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耳朵一抖,张开嘴打了个哈欠,便“喵呜”一声从他的怀中溜了出去,不知往什么方向去了。   荣枯的声音很轻,落在卫显的耳朵里,却像是惊雷一样。   “殿下这样的人是最难爱慕的,你若只爱她,会很苦。你若连她所爱也一并爱,也会很苦。”   不知不觉,卫显手中的杯子垂了下去,已经温凉的残饮撒了一地,只是他浑然未觉,身子不由自主的前倾:“那你呢?”   这一刻,他已经不再是问一个僧人,或是一个情敌,更像是问一个流连在凡尘里,久久没有斩断尘缘而得到涅槃的阿罗汉。   荣枯只是浅笑,说话的声音却像是融入了外头越发笼天盖地的鹅毛大雪里。   ——我心里本无众生,唯有自渡。   ——自她而起,众生皆入我心。 第103章 但长姐的喜欢,可以是最纯粹的……   元日之前, 出使安南的崔景终于回到了天京。   和他一并回到天京的,还有数百人的安南使团,这一次崔景出使安南, 为的是安南的三熟良种,经过一年的交涉, 加上大周对于东夷战争的胜利, 安南王终于松口允许崔景从安南以适当的价格买走大量的良种。   但是这些良种来到大周之后能不能种活, 并且在大周的土地上能一代代繁衍生息下去,这还得经过一到两年的试种才行。   简单来讲,天京地处偏北, 而这些良种祖祖辈辈都是生长在气候湿润且常年温暖的安南,崔景怀疑这批良种在天京郊外并不能达到自己预期的收成。   所以他打算把这批良种分为三批,分别在天京郊外、江南苏杭一带种植。   李安然在宁王府先给崔景准备了接风宴,崔景带着於菟,还有两个孩子来到宁王府的时候,意外发现荣枯和三皇子栾雀也在李安然的私宴邀请之列。   其实於菟和三皇子,崔景能明白为什么,毕竟两人都是李安然一母所生,可以说是除了皇帝之外和大殿下最亲近的两个人了, 但是……荣枯法师……这个崔景不能理解。   而且他回到天京之后,除了给皇帝呈递奏疏, 也就是去自己的兄长崔肃府上走了一圈,却发现自己的兄长还没有回到天京, 只好推了一切官中应酬, 自己在家安心整理这一年在安南的见闻,包括安南耕种三熟良种的水田农术。   崔景是进士出身,不仅写得一手好字, 同时也绘得一手好丹青妙笔,偏偏他性子和他哥一样古怪,不喜欢画松柏花鸟,一手丹青全用在了绘制水田、作物上,他在安南这些时日,晒黑了不少,饶是大一点的崔宏看见他,也差点没认出来。   更不要说生下来就没怎么见过他的观音赐了,如今观音赐一岁多了,看到晒得彷如老农一般的崔景,哇的一声哭得山响。   要不是於菟和崔景是真爱,怕是也要嫌弃死这个“田舍汉”了。   这次因为是家宴的关系,李安然向来不耐烦那些个繁文缛节的破规矩,于是便搬来长案和蒲团,几人围坐在廊下,观的是雪花簌簌,庭院之中却有红梅吐蕊,艳极素极,赏心悦目。   至于菜色自然都是些宁王府中日常用的家常菜,李安然在夏天爱吃酸菹拌粥,到了冬天依然好这酸酸的一口,常用猪肉末和碎菹拌在一起炒了,吃着开胃。於菟如今断了奶,人瞧着丰润了一圈,也不喜吃那些油腻腻的东西,便有专门为她准备的燕窝山药糕。   至于在席上唯一只茹素的荣枯,他倒是无所谓吃食这一口,给碗白米饭,伴着碎菹吃了也成。   他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李安然一定要把自己拉来这样的私密的家宴,他左右分别是二驸马崔景和三皇子栾雀,他一个出家人坐在中间对着李安然,浑身的不自在。   栾雀看出荣枯有些拘谨,便笑道:“法师你看着墙角的红梅花,开得多艳丽,这雪素白,反倒更是凸显出梅花艳丽了——再过几日就是元日,在我大周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哪怕是寺庙之中的僧人也能出来逛逛灯会,看看烟火呢。”   这一点,荣枯去年倒是就体会过了,大周寺庙并不严格禁止沙弥接触外界,反而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会稍稍宽松一些,允许沙弥和比丘结伴外出,这也许就是所谓兼容并包的气度吧。   去年他的元日是在寺庙之中过的,今年想必也该是如此。   只是……   他喝了一口眼前放着的玫瑰露饮,抬起眼来看了一眼正在逗观音赐的李安然,笑看李安然毛手毛脚地抱着观音赐。   “报恩寺距离皇宫并不远,烟火升空之时哪怕是在寺庙之中也能清楚看到。”荣枯知道三皇子是为了不让自己太过拘谨才突然提这些的,便掐着佛珠,垂眸回答,“去年的烟火极美,是小僧有眼福了。”   栾雀还想再说,却见自家二姐往嘴里送了一块燕窝山药糕,把筷子一拍,“啪”得一声,立刻吓得栾雀缩紧了脖子。   於菟道:“我今日本来是不打算来的,”说着,便拿眼睛横了一眼边上低头缩脖,一幅北风吹冻了的鹌鹑模样的栾雀,“既然大姊姊一定要我来,那我也就只能来了。”   李安然知道她还在生气,只好端起酒杯,赔笑道:“於菟、於菟,你就当是心疼咱们耶耶年纪大了,行不行?再不解气,就让栾雀喝一海。”   栾雀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长姐,我酒量差,一海下去我就晕了。”   於菟瞪了栾雀一眼,她向来是不和李安然置气的,至于和皇帝那就更不可能,那唯一能拿来撒气的对象,也就只有栾雀了,好在栾雀性格温柔,於菟也不会真的对自己这个小弟弟做些什么,瞪了他一眼,硬是给他灌了一杯酒也就算了。   一边从崔景吃着炒年糕,直到一块年糕下肚,才开口道:“大殿下,我阿兄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他们兄弟从小便亲厚,他一年没见兄长,怪是想念的。   李安然道:“他现在还留在威州,大概要等到开春才能回天京了。”崔肃在李安然伤势稳定之后,并没有在小林州久留,而是立刻调转马头回了威州,是由护送李安然的一干金吾卫带回了李安然遇刺的相关证据。   至于他为什么还要留在威州么……   大概……是红鸾星动吧。   崔景叹气:“他一个御史,有代天巡查之职,因为冬日大雪封山滞留地方,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也许他刚回来,我就要走了。”   说到这个,李安然放下手上的酒杯,又将怀里的观音赐还给於菟,坐正了身子道:“我听农部的官员说,你为了试种良种,选择了天京和江南两处,我这里还想让崔卿再多加一个地方。”   崔景怪道:“什么地方?”   李安然正色:“南州。”   崔景:……   崔驸马面露难色:“南州……南州自从前魏开始,便有不少人前去开荒,但是其中还是有大量剧毒的恶虫,瘴气等,也就只有靠近南州海岸一带能算作州府,当地土人种植落后,百姓们又眷恋中原繁华安定,没有多少人愿意前往南州开荒,光是人力一项便是不过关的。”   “人力不必担心,阿耶本就打算迁一部分东夷人往岭南去,再将一部分北方的百姓迁到东夷的土地上,到时候自然有人力往南州的——眼下南州缺的是一个领头的人。”   於菟在边上拿着山药糕喂观音赐,边上的宏儿听到李安然这么说,立刻抬起头来:“姨姨,你是想让耶耶去南州么?那我们也要去吗?”   李安然愣了一下。   她知道一旦南州船厂建立起来,和威州的水师连成一片之后,一定会有一个颇为繁荣的前景,但是现在的南州,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就是“穷苦”。   一切吃穿用度,肯定是比不上天京繁华奢靡的,搞不好连身上穿的都要自己织、自己缝。   於菟和自己不一样,她是真的有些娇生惯养,叫她跟去南州吃苦,在那满是毒虫、瘴气的南州,一个搞不好是要没命的。   趁着李安然愣神的时候,於菟笑着摸了摸自己长子的脑袋:“那是自然的呀,耶耶去哪里,我们也得跟着去。”   “这事容后再说吧?观音赐还这么小,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吃,都吃,菜要凉了。”李安然笑着糊弄了一句,捧起碗开始空扒饭。   偏偏崔景是个耿直之人,他捧着碗思忖了许久,拍腿道:“南州气候和安南接近,确实是最好的试种地。”   於菟把筷子一拍:“吃菜。说好的饭桌上不谈政事,你俩又虎上了是吧?”   李安然和崔景皆是一抖,双双和栾雀一样缩紧了脖子。   在场唯一没有被波及到的荣枯:……噗。   於菟却扭头瞥了他一眼——她这么看人的时候,像极了她的长姐,也像是把什么东西攥在手掌心里反复揣摩一样,只是比李安然更少了一份运筹帷幄的算计。   即使於菟再怎么不参与政事,她也清楚南州的事情很重要,所以按照自己姐姐的性格,这么重要的事情她一定会亲自到场,哪怕弄个三、四年,也不会见她有丝毫懈怠疲惫。   可是如今,她却说“南州缺个领头人”——这意味着长姐要抽身去做她认为比在南州试种良种、修建船厂更重要的事情。   ——是西域。   这也是长姐要请荣枯法师也来参与今天私宴的原因。   长姐是真的很喜欢这个法师,才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家人”——是最亲近的,可以同桌共餐的那种。   但长姐的喜欢,可以是最纯粹的,也可以是最不纯粹的。   细细思忖之下,她反而有些怜悯荣枯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荣枯,却见他只是唇角含笑,眉梢低垂,目光温柔地看向李安然——仿佛知道一切一般。   於菟吃了一惊,扭头去看边上的李安然,却正好和她的眼神撞在一起。   ——哦,长姐刚刚是在偷瞄自己。   李安然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就是……”她刚刚说政事过了头,忽略了於菟的情绪,现在就怕她又生气了。   於菟抬起手,狠狠掐了一把李安然的大腿:“长姐不长记性,是该吃点苦头——可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阿景要去哪,我也跟去哪,哪怕是天涯海角呢?”   李安然被这一爪子掐地泪眼汪汪,逗笑了一边的宏儿和观音赐。   荣枯只是看着这一切,默默掐着手里的佛珠。   和家人在一起,围在一桌吃着热腾腾的饭菜——这样的日子自从师父圆寂之后,便再也没有了。   李安然是安静不下来的女人,她永远有追不停的宏图伟业,所以才显得这片刻平凡的其乐融融,是何等温馨。   仿佛是注意到荣枯在看自己,对面的女子抬起眼来,突然对着他嫣然一笑。   荣枯愣了一下,随即报以双手合十。   廊外的雪渐大,白茫茫一片,渐渐让人看不清廊下几人的轮廓,唯有小儿咿呀撒娇声徐徐入耳。   ——周太宗文皇帝天佑五年冬,象雄王派十万雄师攻打吐谷浑,吐谷浑不能抵御,溃退如山倒,象雄军遂击西域三州,边关告急。 第104章 狻猊大了,她不是朕的小棉袄了……   象雄王赫也哲第一次前来向大周皇帝求亲的时候, 其实满心想着的都是自己身为象雄王,也算是那一片诸多国家之中的霸主了,自己向大周皇帝主动请求缔结姻好, 对方这么说也该嫁一个才是。   象雄之前并没有汉家公主嫁入的记录,但是距离象雄比较近的西域诸国、东胡诸可汗都曾经娶到过来自中原汉家的公主, 这些公主不仅代表着汉家和这些国家、部族之间的盟约, 同时作为陪嫁, 也会带来不少财富和当时汉人的能工巧匠。   就比如先前西域诸国并没有造纸的技术,但是自从前魏公主元细女嫁入楼兰之后,楼兰一带便开始兴盛锻铁、也开始造纸用文字记录史书, 直到现在楼兰都是西域那一块最为兴盛的邦国——虽然这几年被高昌按着头打,但是好歹是瘦死的骆驼,倒也不至于和丘檀一样只能仰人鼻息。   于是在一合计之下,赫也哲也十分渴望能从大周娶到一位能带来汉人诸多技艺的公主。   但是大周皇帝只是赐了一些钱帛之后,便把诚意满满的象雄使臣打发了回去,这让赫也哲十分失望,但是没有关系,被拒绝了一次,还可以有第二次。   只是这第二次, 他忍不住在大周皇帝的底线上蹦跶了一下。既然谦卑、恭谨的态度并不能换来大周皇帝的认可,那不妨试着惹怒一下对方。   只是赫也哲并没有把这个在大周皇帝的底线上蹦跶的锅全自己一个人背着, 他先请来了把持象雄诸多事务的萨满巫师,请他为自己做个占卜是不是这一次能娶到大周的公主, 又模棱两可的表示自己想娶一位年纪稍长的公主, 哪怕是二十多岁也未曾婚配也可。   至于最终萨满巫师是不是算出了他适合娶那位“祁连弘忽”,这是赫也哲谁也不会告诉的秘密。   在得到了萨满的占卜之后,他就满脸高兴地派出了第二批使臣, 结果这次,大周皇帝不但没有给一分赐贡,甚至把使臣招过去大骂了一顿。使臣回来之后,就满脸委屈的告诉赫也哲,虽然并不能将长女嫁到象雄和亲,但是原本大周皇帝是打算接受象雄的求亲,在诸多公主之中选一个嫁给赫也哲了。   但是早在象雄之前就归附了大周,并且常年替大周饲养牛羊、马匹的吐谷浑担心象雄和大周接亲之后,自己的地位会变得尴尬起来,于是在皇帝的面前拼命的说象雄的坏话,这才导致皇帝大怒,把他们叫过去斥责了一顿,还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国书回复。   他们这话说得真真假假,赫也哲倒也没怎么怀疑——毕竟他也觉得大周皇帝若是没有老糊涂了,也肯定不愿意将祁连弘忽这样集武将和能臣为一体的女儿嫁到别国去当王妃。   恰逢今年冬天气温骤降,几场雪下来,象雄境内不少牧人牛羊冻死了不少,虽然吐谷浑的情况也差不多,但是靠着大周多年的接济,又逐渐有了自己的农耕技术,情况倒是比象雄好很多。   不能直接动大周,那借着由头收拾收拾吐谷浑,多劫掠些盐茶、青稞回来,也能多少缓解一些象雄目前的窘境。   于是这位象雄新主就这么一拍脑袋,亲自带着十万大军,去按头暴打据说“在象雄求亲大周的时候给象雄使绊子”的吐谷浑了。   至于那两个使臣……   他们一想到可能等王回过味来,他们可能会被扒了皮吊在日照宫的门口,于是便趁着王亲征的功夫,收拾细软,带着家中老小往西域方向逃跑了。   吐谷浑先前也曾是骁勇善战的民族,只是后来被魏武帝按着头暴打了一顿,魏朝末期群雄割据,吐谷浑尚武的本性好不容易才找回些起色,又正好撞上了被能征善战的李昌都誉为“开国战神”的老名将王坤,再次被按头打得没了脾气。   等到王坤年老退了下去,原本以为能稍有喘息,却正面被仅仅三万人的赤旗玄甲军揍得满地找牙,彻底熄了和大周唱反调的心思。   最气人的就是……那一支赤旗军是冲着驻防边境,等待灭了东胡之后和先头部队两面夹击西凉去的,根本没把吐谷浑那么点十万人放在眼里,带头的是个叫仇云的小将,年纪不大,却是相当骁勇善战。   自此一战,吐谷浑乖乖当起了大周的养马场,好在李昌是个厚道皇帝,你们帮我们养好马,那我们这边盐铁茶,以及相应每年的赐贡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久而久之……吐谷浑从上到下,都躺平了。   当大周的属国挺好,挺香的,真的。   这次飞来横锅被象雄带着十万兵从头揍到尾,那也是因为吐谷浑多年和平,背靠着大周以大周子民自居,根本没想到象雄会做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又没惹你,你打我干什么!   吐谷浑的可汗被李昌赐名为“李顺”,让李安然认了个干哥哥——虽然李顺的年纪和李昌一样大——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立刻……派出最快的马,往天京永安去求援了。   边关告急的事情很快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虽然打的是吐谷浑,但是好歹也是大周的属国,自然和新罗是一个道理,不能任由他人放肆,更何况之前他就和李安然商量着至少要防着点象雄,如果不出手帮助吐谷浑,难保象雄不会得寸进尺继续进犯西域三州。   “我去吧。”李安然坐在椅子上,身上依然裹着厚厚的狐皮袍子,脸颊埋在毛茸茸的皮子上,看上去反倒多了一份可爱。   皇帝摇头:“怎么就到了要你去的境地了,区区象雄,你手底下那几个小将也够了……”   李安然却很固执:“这次最好还是我去。”她顿了顿,最终决定还是跟皇帝说实话:“阿耶,这次我去了,就不回来了。要一并把大都护府的事了了。”   皇帝被她突然这样开诚布公,不再继续试探底线给弄得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不回来?不回来你回哪去?你就待在安西那种地方了?那地方连你最爱的樱桃都没有,你去那干什么?”   李安然看着突然从龙椅上起来,情绪有些激动的皇帝,反而是冷静得多:“阿耶你是知道的,大都护府那边,情况复杂,胡汉杂居,同时也是陆上极为重要的商道,加上贺兰山、熊山、祁连山、胭脂山这些天然要塞的存在,没有足够强力的武将镇守,很难保证他们会在前期乖乖接受大周官员的治理。”   皇帝往李安然边上一坐:“那也不一定得是你啊?如今朝堂之上,有多少是拿得出手的武将?有几个不是你赤旗玄甲军里闯出来的新人?你自个都还没养好身子呢,就这么急着去西域三州么?”   皇帝说到这,自己先噎了一下:“别说阿耶知道,狻猊你也该知道耶耶我是什么心思。”他拿手指点着自己的心口,满脸的恼怒。   李安然哑然失笑:“阿耶,栾雀也不错啊,又聪明,学东西也快。”   皇帝挥了一下手,就跟赶苍蝇一样:“别跟我说什么‘也不错’,我辛辛苦苦把你教得这般好,叫我怎么舍得你从此就在那个地方呆着了,十年都见不到一面。”皇帝说到这,突然露出了恍然的表情,“你这为了谁?为了那胡僧是不是?朕就说过,谁都行,都行,胡人不行!你怎么就不听耶耶的话呢?”   李安然只是看着他生气,脸上的神情都没变过,等到皇帝发完了脾气,才缓缓道:“阿耶真的觉得我是这样因情误事的人?”   “阿耶不如去问问朝堂之上那些官员,他们可以接受我一人为帝,是否愿意接受饱读诗书如六妹妹这样的女人也入朝为官?是否愿意和身披武将官服的郑将军同朝为官?是否愿意接受更多的女官进入朝堂,与他们分庭抗礼,当朝博弈?”   “阿耶,荣我一人非荣也,当荣众人。这是狻猊的志向,哪怕要我另外寻一块地,重头开始,再耗个十年、二十年,我也愿意的。”这块地,只要我和我的后代还活着,它一定属于大周,只是若是大周想要长久的保有这块地,那就必须接受我的那一套准则。   这是一条艰辛的路,很难,也很险,非我一人,非我一代便可成之,至少得延续三代。   李安然突然觉得胸口涌起一股气来,咳嗽了两声。   皇帝的耳朵却被塞住了:“因情误事?你认了?是那臭胡僧?那什么丘檀的王孙?我什么王孙没见过,让那小子过来,朕弄不死他!”   皇帝说着,还伸手撸了一下自己的袖子,一派年轻时候在街上和王坤、徐舟、章松寿一干旧臣聚众斗殴时的模样。   李安然:……   阿耶,你先把你塞在耳朵里那点耵聍抠出来,好好听我说话成么?   “朕不管,朕给你选的多少青年才俊你不要,你要个胡僧,朕不管,哪怕他还俗了,胡人就是不行!哪怕他是个串他也不行!”   李安然:……   “阿耶,我们祖上……也有胡人血统的。”严格来说,我们李家,也是串,你不要骂得那么大声行不行,小心祖宗夜里来托梦啊。   她终于在皇帝大声拒绝胡人血统的时候,忍不住开了口。   皇帝:……   嘤。   狻猊大了,她不是朕的小棉袄了。 第105章 ……   吐谷浑的使者来到大周的时候, 正好是元日宴前几日,元日宴向来是宫中一年最大的宴会,提前三个月便开始准备起来了, 自然不会因为边关战事而就这样取消,皇帝转而将元日宴改成了鼓舞士气的“出征践行宴”。   满朝文武在前两天就知道了, 这一次要出征, 带着十万精锐前往西域三州迎击象雄的主帅, 正是宁王李安然。   百官们面上不显,但是心里都有自己的计较——要知道自从西凉被灭国之后,李安然就很少再外出带兵打仗, 她留在天京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朝堂上和皇帝一起处理政务。虽然是皇帝和宁王殿下都没有宣之于口,但是百官们都是人精,揣测君心这事,嘴上说着不敢,私底下却是揣测了一遍又一遍,几乎所有人都默认皇帝想要将储君的位置交给宁王殿下。   但是这一次不太一样,区区一个象雄,居然需要大殿下这样的主帅出征,大殿下这一走带走了十万精锐, 几乎都是分散在禁军之中的赤旗旧部,又懂行的武将稍稍分析了一下这支队伍的战斗力——这么说吧, 这支精锐若还是当年的那一支,足够把全胜时期的东胡再灭个三四遍。   这种级别的精锐队伍带到河西三州去, 只是为了抗击区区一个象雄?这话说出来谁信啊?   原本在河西三州驻防的边防军队就属于在边防军中较为精锐的部队, 挡住象雄的攻势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困难,皇上派出这样一支雄师,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正当百官们纷纷猜测皇帝用意的时候, 一边的章松寿却在思考别的事情。   他作为皇帝亲自指给三皇子的老师,对于他来说,三皇子栾雀是他的“奇货可居”,加上栾雀和自己很亲近,李安然离开天京,长久留在西域对于他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他一开始是这样想的。   但是他没有想到,李安然这一次出征,居然还和皇帝要求带了栾雀。   最离谱的是,皇帝居然还同意了。   要知道,李周王室的宗师虽然尚武,几乎人人都会弓马,但栾雀是个例外,他马术不精也就算了,因为自小身体不好,连弓术、剑术都很少修习,这把人带到西域去,这不是坑弟么?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章松寿担心栾雀跟着长姐去边疆多呆些时日,保不住会更加亲近李安然,这样一来对于他自己来说是不利的。   虽然之前和李安然短暂握手言和,只要自己不再继续试探大殿下的底线,她就依然把自己当做长辈看待,但是章松寿太了解李安然这种性格的人,她嘴里就没有一个字是长久的,只要自己还挡在她压制世家门阀的路上,他迟早是要被李安然扳下去的。   而栾雀,是打破自己和狻猊之间这种微妙平衡的最佳砝码。   他章松寿是忠于李周王室的,只要在那个九五之尊位置上坐着的人,不是狻猊。   百官在多番猜测、思忖之下,最终还是由一些老臣出头上奏,请皇上收回成命,不要令三皇子同大殿下一起前往边关。   用的理由自然是皇帝已经是天命之年,尚且没有立下储君,大殿下又要出征在外,二皇子被废为庶人圈禁府中,三皇子作为最为年长的皇子实在是不应该再同大殿下一样前往边关了。   没想到皇帝这一次并没有听从老臣们的建议,只是将这奏疏压着,不批阅也不回复,只是权当自己没有收到过这份奏疏,另一方面紧锣密鼓的准备着运往边关的粮草。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河西三州虽然并不缺粮饷,但是骤然多了十万人马驻扎,光靠他们本地储备的粮饷必然是不够的。   老臣们见奏疏劝不动皇帝,便纷纷在朝堂之上劝谏,皇帝依然采取之前的应对方式,依然是不理不睬。   大部分的官员见皇帝这种态度,自己也就大了退堂鼓,偏偏有些上了年纪,脾气执拗的老臣,见皇帝不愿意接受他们的进谏,又觉得自己是怀着一片对李周王室,大周江山社稷的忠诚之心,依然坚持上书建言。   直到只剩下了那么几个硬骨头,皇帝才笑嘻嘻的表示:自己派遣栾雀随姐姐一起去边关,为的是多多锻炼栾雀,更何况他只是负责押运粮草,并不需要上前线去打仗——身为皇子,自然应该识战、知战,晓得一场胜仗应该怎么打才是。   这回答,又引起了朝中不少官员的猜测——什么样的皇子,需要知道一场战争打下来需要多少人力,多少物力?   莫非……皇上终于松了口,打算借着三皇子开始制衡大殿下了?   先压下官员们的猜测不提,皇帝现在却陷入了一个和政务完全无关的烦恼之中。   他年纪大了,这些年批阅奏章越发容易眼花,便养成了批阅奏疏之后,便盖着鹿绒毯在贵妃榻上小憩一会的习惯。   自从李安然找他开诚布公,把自己接下来想要长留安西大都护府的打算和他说了一通之后,他就有些魔怔了。   这几日照常批完奏章,喝一碗羊奶羹补补身子,便拉上绒毯窝在美人榻上小憩,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一连几日,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暴躁。   “不行,眼不见为净。”   “不行,朕得收拾他。”   李昌脑子里循环往复的也就只有这两个想法。   一方面,他是知道李安然的,狻猊儿从小大对于男女之事向来不甚上心,她若说是喜欢那就是真喜欢,皇帝自己也十分欣赏荣枯的胆量和学识,只是作为一个老父亲,他犯了全天下老父亲都会犯的错。   ——他向来是觉得自己看上的才是最好的,女儿自己看上的就不行。   而且觉得靠近自己女儿的臭小子,都是别有用心。   另一方面,他又是个冷酷,且精于算计的上位者,知道想要稳定西域这一块对于大周万分重要的土地,这个胡僧的身份、地位又是无比重要的一环。   西域大部分的国家尊佛,这和大周王室这种拿出来摆摆样子,塑造塑造慈悲良善形象的表面尊佛不一样,人家尊奉僧侣是发自内心,十分虔诚的。   荣枯作为释族之后,在身份上比普通僧侣更多了一份自带的尊贵感。   说到这个,即使李昌现在因为李安然的关系,对荣枯多了一份天然的偏见,他也得承认,此人当初若是在辩法会之前便自己宣扬自己的身世,辩法会对于他来说会变得异常简单,想要获得中原佛徒们尊敬,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罢了。   要知道,“出身”、“血统”这样的字眼,有时候比能力更好用,中原佛徒视佛如“神”,荣枯与佛祖是同族,这件事天然就能为他招揽浅薄之人为信徒。   他却没有这么做,似乎完全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李昌是欣赏这份豁达和超然的。   然后他就立刻又想起了这人作为和尚还六根不净招惹狻猊的事情。   皇帝腾一下坐了起来,他现在处在“想要收拾这个胡僧”和“眼不见为净”的天人交战之中。   边上伺候的黄门被皇上咬牙切齿的表情给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上前伺候道:“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扭头看了他一眼。   那黄门只敢低下头,恭顺地等着皇帝发号施令。   “去,去报恩寺,把荣枯法师给朕召进宫来,朕找他下棋。”   皇帝在恼恨了半天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从心。   荣枯此刻正坐在禅房前,李安然坐在他边上,两人之间是一盘用炭火隔着瓷盘暖着的江米红豆糕,边上还煮着红枣茶。   李安然怀里抱着荣枯养的狸奴,荣枯正眼巴巴得看着,猛然打了个喷嚏。   李安然笑道:“打了三、四个喷嚏了,着凉了不成?多裹些衣服,喝几壶姜茶吧。”   荣枯摇摇头,浅浅一笑:“你来我这,就是为了逗狸奴,蹭糕吃?”还平白打扰了他默写、翻译经文。   之前已经确定她要亲自出征河西三州,抵御象雄入侵,日程早就安排上了,现在来寻他就是忙里偷闲——只是荣枯先前也已经往祀部递了过所,这一次他也要往河西三州去。   他离开这些地方实在是太久了,如今想想,竟然有隔世之感。   李安然拈起一块糕来咬了一口,掰了一点拿去逗雀,扭头看见荣枯还是掐着佛珠盯着她怀里的打呼噜的狸奴,便笑道:“怎么?这狸奴向来是喜欢在你怀里打滚的,如今到了我怀里,你就不高兴了?没见过你这样爱吃醋的。”   她指的自然是狸奴抛却他这个主人,另外投向自己怀抱这件事。   荣枯则双手合十:“殿下非我,不知我所想。”   李安然撸猫的手顿了一下,啐了他一口:“呸,你这和尚五毒俱全。如今一张嘴越发的讨人厌起来。”   荣枯无法,被她呸了一声,只好低头认着。   恰在此时,前面有人开道通传,却见皇上身边伺候的黄门手持云扫走进来,那黄门在前殿已经知道李安然在此,连忙先对着宁王殿下行了一礼:“奴拜见宁王殿下。”   李安然喝了一口茶将嘴里的糕咽了下去:“公公为何而来?”   那黄门抬起头来,瞥了一眼边上的荣枯,便小心翼翼道:“陛下这几日午睡总是不踏实,今日心情更差些,便差奴来请法师陪圣人下棋去。”   荣枯:……   这话倒是说得很明白了。   皇帝这几天心情很不好,睡觉都不踏实,发着脾气突然想把自己叫去陪他下棋。   于是他扭头看向一边的李安然,后者似乎已经猜出了皇帝为何寻他,却只是笑着撸猫吃糕逗鸟,扭头看也不看他。   荣枯:……   你们父女俩还有完没完了。 第106章 第二更   暖阁之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合香味。一缕一缕轻烟从黄铜香炉里飘逸出来, 散入暖阁。   荣枯坐在皇帝的对面,他手持黑子,在短暂的思忖之后落下了一子。   皇帝手持白子, 他的手边放着一个富丽堂皇的花丝编金镶五彩宝石手镯,上头的图案是一只叼花凤, 就在荣枯遵皇命来宫中陪他下棋的时候, 皇帝突然提出拿这只镯子做赌注, 和自己下一盘棋,若是胜了,这镯子就赐给他。   荣枯一开始还是拒绝了皇帝:“这镯子虽然精美, 对于小僧来说却是身外之物,更何况赌乃是出家人的戒律之一,小僧不敢沾染。”   皇帝一只手握住棋篓子里晶莹剔透的白子,正把玩出一阵刷拉刷拉的声音,听到荣枯这么说,便道:“输了朕要你命。”   荣枯:……   皇帝毕竟是皇帝,多年在这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坐着,加上早年征战沙场一身煞气,他这么抬眼看别人的时候, 就会让人觉得自己身上平白起了一身白毛汗。   ——这种感觉和李安然差不多,只是皇帝因为更年长的关系, 更多了一分阴沉感,尤其是那一双眼睛, 仿佛苍穹之中的一只鹰, 用那双无处不能俯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你。   荣枯沉默了一瞬,还是在皇帝前面坐下了,伸手从棋篓子里拿了几枚棋子, 一并放到了棋盘上,他拿了三枚,皇帝则松开手,露出了四枚白棋,李昌手中的棋数更多,自然是皇帝先下一子。   一般来说,被李昌请来陪自己下棋的臣子都会先让皇帝下,随后自己再下,从来没有和荣枯这样遵循猜先的规矩。   不过皇帝也不甚在意这种“僭越”,毕竟在他眼里,眼前这人僭越的事情多了,下棋猜先这根本就是小事。   越是靠近元日,天京下雪的日子就会逐渐变少,这个时候却往往是天京最冷的时候,皇帝在暖阁之中,四周都是燃着上好的木炭取暖,身上穿着常服自然不会太厚,荣枯则不同,他身上还是穿着较厚的僧袍,在暖阁里呆了一会人便有些热。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时不时抬起手擦汗的和尚,开口道:“要么法师去换一身单薄一些的衣裳来吧。”   荣枯道:“小僧出来的匆忙,没有带上用来换的僧袍。”   皇帝落下一子,封住了荣枯一片黑子:“朕可以差人去取件身形和法师差不多的常服来。”   荣枯则拒绝道:“小僧是出家人,”他没有看皇帝的脸色,只是思忖着棋盘上的破局之法——李安然是个下棋不算步数的臭棋篓子,皇帝却是个棋艺精妙,谋算老练的棋手,荣枯并不能确定皇帝所说的那句“你输了我就要你的命”是真是假,他只能应战,“照理来说,不能在身着常服。”   皇帝被他的态度给噎了一下,顿时一阵火气往上涌,他满脸阴沉地瞥了一眼眼前的荣枯,心想着你这和尚更大的戒都破了,怎么还有脸说着这不要那不要,这是戒那是戒的。   像是感应到皇上的怨气一样,荣枯落下一枚黑子,抬起头来,他似乎并不在乎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大周最尊贵的存在,只是温和谦恭得等着他作为博弈的对手,再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李昌释放杀气无果,于是便低下头去继续钻研棋局。   边上伺候着的黄门一个个都跟西风里的鹌鹑一样,缩着脖子,将云扫搭在臂弯上,一声不响,连看也不敢看一眼僧人和皇帝之间的棋局博弈。   棋盘之上,黑白疆域攻杀无声,却奇险无比,恰荣枯落下关键一子的时候,皇帝开口道:“你和我家狻猊儿,谁先露的意?”   荣枯被他问得手一歪,落在了一步臭棋上。   荣枯:……   这叫他怎么说,是您的宝贝狻猊儿先动的手?   只是皇帝问了,他又不能不回答,便双手合十道:“贫僧不解陛下之意。”   皇帝:……   李昌心里又憋了一口气,低头开始转白棋棋路为攻势,荣枯因为刚刚下了一步臭棋的关系,此刻黑棋吃紧,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   两人皆是对弈不语,以至于一时间,暖阁内外唯有吁吁东风作响之声。   大约一炷香之后,皇帝叹了一口气:“怎么会是和局呢?”他落下最后一子之后,心中已经默默吧棋盘上的黑白疆域数过了三、四遍,每一遍是“平”,竟然连半子都不差。   他有些遗憾的瞟了一眼和尚光秃秃的脑袋,却发现此刻他脸上,脖颈上都已经汗湿,也不知道是因为暖阁之中热,还是因为后半句下得实在艰辛。   只是他面上不显出来,依旧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这生死一局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皇帝命令边上的黄门撤去棋子,不一会又端上来两个瓷碗,皇帝那一边依然是素来喝惯了的   羊奶羹,荣枯这边却是冰酪饮,皇帝看他汗流浃背,便又一次问他:“法师,还是换常服吧。”   此刻,荣枯也总算听出了皇帝的话里有话,双手合十道:“这身僧衣穿太久了,换不了常服。”   皇帝两次开口要他换常服,其实无非只是在问他愿不愿意还俗。   还俗二字对于普通的僧人来说,似乎只是两个字而已,对与荣枯来说,却是大大的为难。   幼时祖父对他便寄予厚望,将大量的古经文一字一句记述下来,教会他背,为的是希望他能继续向东弘扬佛法。   稍微长一些,虽说留在空门是为了避难,师父对他却是如父亲一般谆谆教导,他的前半生几乎都是在佛法的熏陶之下成长的。   要他抛弃佛门,转而还俗,实际上就像是要他和自己的一段岁月做永久的诀别一样,是生生斫去了他人生的一部分。   现在的问题并不在于他愿不愿意还俗,他爱李安然,如果她允许,他愿意斫去自己的一部分,去奔向她,可问题在于……李安然似乎并不想自己这么做。   她从来没有向自己提过要求他还俗做个居士的说法。   皇帝一听,怒而将手上的瓷碗扫在了地上:“你说什么?”   荣枯双手合十,对着皇帝真诚道:“小僧留在佛门,比还俗做居士更好。”   西域诸国尊崇佛法,和尚比居士更有话语权,更容易被当地的百姓接受,供奉,说出的话更有力量,也更容易影响当地的民心。   即使是李安然已经经营了数年的河西三州,除了军队的势力最大之外,也就是民间僧团在百姓之中说话最为算数。哪怕是在李安然的苦心经营之下,佛宗对于百姓号召力依然有这么强,更不要说河西三州之外,百年以来一直全盘接受佛法的西域诸国了。   以佛为尊,已经是他们融入骨血之中的习俗。   佛为尊,僧为先,居士次之——这就是话语权的先后,如今过去佛已去,未来佛未现,僧便是掌握话语权的那一批。   皇帝也不是傻子,他只要这么一说,李昌立刻理解了荣枯的意思,皇帝的一腔爱女之心顿时和作为帝王谋算天下的野心撞在了一起,两者相互搅打,最终还是帝王的身份占了上风。   边上黄门早在皇帝摔了碗的时候,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此时皇帝身上的杀气稍敛,那几个小黄门才敢上前来收拾瓷碗的碎片,又给皇帝另外换了一碗新鲜的羊奶羹。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轻捻佛珠的年轻人,半晌才道:“她是朕的女儿,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身边连个伺候的贴心人都没有。她可以自己选,但是她身边必须有人。”   荣枯只是双手合十。   “小僧斗胆问一句,在陛下眼里,心意相通的两人,难道一定要坐如鸳鸯,卧如鸿鹄吗?”他说这话,作为出家人来说已经算是大为不雅、难以启齿了,只是他这么问的时候,看着皇帝的眼神却清澈地没有丝毫邪念,恰如春日里才刚刚化了冻的冰雪水一样。   皇帝似乎是被他这幅天真的模样逗笑了,忍不住嗤笑出了声:“小子可恶,不通人情,居然敢和朕谈这个,那么朕就告诉你,在朕眼里,若真是心意相通,那必是得先过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夫妇合了礼,那才叫‘心意相通’,不然那叫什么?叫什么?无媒苟合,要遭人唾弃的!”   他把狻猊养到这么大,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从当年那个哭声洪亮的,才那么一点点的奶娃娃,再到如今剑指九州,打下大周半壁江山的“大殿下”,他耗了多少心力?他这么舍得见她在史书里还要被人记一笔私德有亏?   她都那么努力了!   想到这,老父亲的眼睛微微有些泛红。   荣枯看着眼前这个既是帝王,又是天命之年,疼爱女儿的父亲,自己的态度先软了下来:“小僧再同大殿下说说吧。”   皇帝摆了摆手:“她决定的事,朕就没有一样说动过她,朕又舍不得逼她。你下去吧,朕再想想,在想想。”   荣枯看着他,也有些心酸,只是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说什么,便双手合十,站起来打算告退。   却见皇帝拿起边上的花丝编金镶五彩宝石的有凤来仪金镯子,随手往自己那边一丢,荣枯吓了一跳,连忙用僧袍兜了,才没有失手把这尊贵的镯子磕在地上。   皇帝站起来,负手背对着他,声音里充满了无奈:“拿去,赐你了。”   荣枯看着这镯子,顿时理解了皇帝是想将这镯子送给谁,只是不能说出口,便一手持镯,一手单掌行礼:“小僧谢圣人赐。”   他由黄门带领着往宫门外去,此时的天空一半云,一半晴,风吹着冷,可是阳光依旧是带着暖意的。   树上挂着的冰凌正在滴下小水珠来。   而往河西三州运送粮草的后勤队伍才刚刚开拔。   荣枯抬起头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呵出的水汽便融在了这片景色之中。   ——新的一年又要来了。 第107章 甘州   河西三州自从象雄大举进攻吐谷浑之后, 作为防御第一线的山海关自然立刻严阵以待,准备应对来自象雄骑兵的冲击。   目前镇守山海关的将军当年也是赤旗军出身,镇守三镇的虽然属于防御边疆的部队, 两年多以来文臣集团一直以“养这么多精兵布防边疆劳民伤财”这样的理由,请求皇上减少三镇的布防。   李昌是真正打过仗, 刀尖上抢过命的开国君主, 怎么可能看不穿他们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制衡日渐棘手的李安然, 往往都是笑笑就过了,从来不做回复。   如今有了象雄悍然侵边的先例,裁军这一条, 就更加不可能得到皇帝的首肯了。   这也是为什么皇帝在百官的反对之下,依然坚持将自己目前最为年长的儿子送到边关去和他姐姐一起历练的道理。   皇帝如果不懂战,不懂兵,就容易比更不懂兵,没有实战经验却高高在上指手画脚的文官们左右。   作为皇帝,平衡朝堂之上的文武双方势力是一门需要用一辈子去精进的艺术,不是所有人都能和李安然一样天生就知道怎么玩弄……不是,是调和朝堂的。栾雀的资质比不上他姐姐,他需要更加努力的学。   栾雀骑在马上, 啃着干粮,他自幼就不擅长骑马, 如今要啃着干粮运送粮草的队伍一起往边关走,心里其实还是苦的。   上一次的差事是去江南督办石蜜坊, 虽然也是长途奔袭, 但是江南富庶,气候温和,到底不是西域边关可比。   ——这只是栾雀到达河西三州之前想的。   事实上, 当他真的来到河西三州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之前对于这块地方其实拥有太多的误解。   因为他是督粮官,所以也要身为中军主将的李安然一样住在军营之中,河西三州之中最靠近在吐谷浑之中驻扎的象雄军队的是甘州,而甘州军营之中大部分的百人长都是李安然直系所属的赤旗军之中分配出来的,无论是军纪还是战斗力,都极好的继承了当年的赤旗旧部。   还有一些以前在赤旗军中的习惯也带了出来,这支队伍主帅仇云还特地请了两个教书先生来军营里教有意愿识字的新兵识字。   隔三差五又有军中竞技消耗新兵过剩的精力,所以即使不在战时,也很少出现新兵轮值的时候出去眠花宿柳,喝酒误事的情况。   栾雀进入军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整齐划一的巡逻队伍,要知道虽然大周的边防军号称五十万,但是其中大部分都是没有甲胄的,有些甚至只拿了把刀,或者一张弓几把箭的步兵,身上若是有葛布甲那也算是有庇身防具了。   这些参与边防的与其说是军人,倒不如说是习惯了挥锄头的农民,李安然当初接手胡地一带军队的时候就觉得这等冗兵过多,听上去好像十万、二十万人数众多,十分吓人,实际上真正的战斗力却没有多少。   她主张将一部分老弱病残,上了战场就是人肉盾牌的兵员编入了军营后勤之中,军营之中最早开始批量制作给非精锐部队准备的葛布甲、修建专门工事的后勤就是由这批人组成的。   后来她取缔了女营,逐渐让这些因为曾经身处女营而不被外面的人接受的女子也参与进了后勤兵甲的缝纫织造之中。   只是那时候她太低估了人心里的恨,以至于当时有些实在是恨透了的女子,故意将葛布甲中用来防住要害的铁片取出,幸好她知道甲胄对于士兵的重要性,总有验收的习惯,才不至于将这几件次品流入军中。   她当时坐在营帐里沉思了很久,叹了一缸的气,最后还是亲自去见了那几个被红珏扣下的女子。   她理解这些女人的恨,也知道她们出了军营再无容身之处,那时候她和这些女人坐在胡地的风里谈了整整一晚上,其中就有如今是甘州布防大将军的小将仇云之姐。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她再当中军主将,在军营接见仇云的时候,对方早已经从当初那个上场不要命的毛头小伙子成了留着须,一脸老道的将军了,他原比李安然大,三年前成婚,如今都是两个孩子的耶耶了。   “末将仇云拜见主帅。”仇云见到李安然,行的还是当年在赤旗军中的礼,当年李安然为了进一步凝固作为精锐的赤旗军人心,特地设计了一个只有赤旗军中的兵才会行的见面礼,增加不同地域来的兵之间的亲近感,见仇云还记得行礼的方式,李安然连忙下来托住了他的胳膊。   “仇将军不必行此大礼。”   仇云扬眉一笑:“主帅还是当年的老样子。”   李安然笑道:“哪里像老样子了,我如今都二十八了,当年我来的时候才十六,如何是老样子?”她拍着仇云的背笑道:“你家那俩孩子,等对象雄的战事了了,我一定要去看看,你把欠我的满月酒给我补上。”   仇云摸着下巴下面刚蓄起来没几年的胡须笑道:“那是自然的,当初要不是主帅您在雍州,末将骑着马也得把这杯酒送到您跟前去。”   他娘子是甘州人氏,也是织户养蚕出身,精明又爽快,也算是仇云这么多年等来的缘分。   仇云一进中军驻扎的营地,就注意到了三点,一是军营之中有几座被白布遮盖着的奇怪机关,似乎李安然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机关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二是前来运送粮饷、相关机关的人,根据前月先头部队送到的文书,是当今的三皇子,也就是主帅一母同胞的弟弟。   还有么……就是那个站在李安然身后,手掐佛珠,满脸淡然的胡僧。   虽然那僧人的长相已经十分贴近汉人了,但是略高的鼻梁以及较深的眼窝还是出卖了他胡人的身份。   不过同甘州常见的“杂胡”不同,眼前的胡僧在容貌上相当秀丽俊美,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美丈夫了。   仇云就觉得奇怪……主帅从来不信这些个怪力乱神的事情,她这么会允许胡僧进入营帐之中?   仿佛注意到了仇云探寻的目光,李安然干脆笑着把事给挑明了:“我此次来不仅是为了迎击象雄,还是为了西域,此人熟知地形,可堪大用。”   仇云便恍然大悟,不再探寻荣枯的身份了。   大军日夜兼程赶来边疆,明日便要进入吐谷浑境内,今日当然应该好好休息,除了司路部依然还要对照地图,准备明日引路之外,驻扎在甘州的军队也要负责巡防。   荣枯原本是不打算和大军一起行动的,更何况普赞自从当庭跪求大周皇帝派出军队远征丘檀帮助王室复国之后,便被赞其忠烈的皇帝留在了天京,由主使带着皇帝写给篡位叛逆的“责令”回到丘檀。   ——这都不能叫国书,因为他是篡逆登基,所以李昌直接责令其将星照公主送来大周,并且主动放弃王位,迎丘檀前王室子弟回丘檀。   皇帝不知道从哪个故纸堆里翻出了丘檀王室曾经在魏朝尊佛鼎盛的时候送来过一支骆驼队表示恭贺,故而又进一步推出了前丘檀王室早已臣服中原王室,既然周是接替了魏的天命,丘檀自然也就是周的臣子了。   这一套逻辑真是无懈可击,李安然忍不住给耶耶鼓起了掌。   至于那使团回到丘檀之后会面对什么,皇帝根本懒得去思考——这关他大周堂天圣可汗什么事呢?   他甚至连星照公主的死活他都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的宝贝长女去了西域就不回来了。   耶耶伤心,耶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要不是出征壮行不能哭,他能当场拉着长女的手哭成孟姜女。   是夜,南方已经是春花吐蕊,而地处北方的甘州虽然有塞上小江南的美称,但是到底气候还是偏冷,荣枯和栾雀挤在一个帐篷里,身上盖着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   栾雀堂堂一个运粮官,照理来说是可以一人一帐篷的,偏偏李安然认为荣枯不是军营中人,而只是个和尚,所以不宜和军人们挤在一个营帐内,便强行将荣枯塞给了栾雀,让他俩睡在一块。   栾雀此时也睡不着,他幼时便是听着长姐出征、整治军营的故事长大的,对于姐姐多了一份神化般的钦慕,但是钦慕归钦慕,这也止不住他对茶余饭后谈资的好奇以及那一抹隐隐约约的恼火。   “法师。”他叫了一声。   荣枯:……   荣枯紧闭着眼睛,装作没有听见。   阿弥陀佛,这不叫破诳语戒,他只是不想回答而已。   栾雀见他不理自己,又叫了一声,却依然只是听见荣枯均匀的呼吸声。   栾雀鼓起脸,讪讪地转了个身,却听见外面传来李安然的声音:“法师,栾雀,睡了吗?”   原本躺在床上的荣枯坐了起来:“睡了,殿下何事?”   栾雀:……   臭和尚你给我等着。   “出来看星星。”李安然的营帐扎在一块巨石边上,恰好是个看星星的好地方,她将荣枯和栾雀拉起来,就是为了让两人看一看甘州那璀璨的星斗。   荣枯坐在边上道:“我是从甘州一路往中原去的,此番景象也曾经见过。”   李安然抬起手来,指着天边道:“流星。”   荣枯抬头,却见几颗闪亮的流星划过天际,刚想说什么,只听见李安然道:“我知道你肯定看过,我只是想找你……俩一起来看而已。”   栾雀:……   这听着,其实阿姊你并不想叫我的,那我走?   荣枯:……   他看着李安然的侧脸,突然长叹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也昂起头来看起了星空闪烁,像是参禅,又像是只是纯粹的看着。   栾雀被他俩酸到了,抱住了膝盖坐在边上。   呜呜,他现在好尴尬,阿姊不再是疼他的阿姊了。   李安然抬起头来,不再理会被她拉起来看星星的两个人。   ——这片星空曾经照耀过无数古人,只是如今这些人都不在了,抬头看着这片星空的人换成了自己。   人世短短不过百,比起浩瀚长久的星空来说,简直就是白驹过隙。   可就是这短暂的白驹过隙,只要跋涉下去,也终能看到自己想看的风景。   要抛弃自己已经耗了心里的东西重头来过确实很难,但是其实只要做了,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更何况她并没有真的抛弃了自己之前的努力,而是将这一切努力织成一张网,而她就是端坐在这张网中,以手拨弄经纬的那只蜘蛛。   如今所有的经纬都已经准备好,她只需要去完成她宏图的最后一片碎片就可以了——虽然会更难,耗费更多的时间。   但是没关系。   行吧。   李安然如是想。   那就走着瞧吧。 第108章 ……   赫也哲并不是一个只知道冒进的莽夫, 事实上在带着精锐劫掠了吐谷浑一番之前,他首先遇到的是大周驻扎在吐谷浑边界的边疆防卫军,他是怀着谨慎的态度去试着“碰”了一下这些边防军, 发现他们和吐谷浑的军队一样不堪一击。   这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李安然裁减了一部分冗兵, 将这一部分人纳入了专司军队生产的后勤之中, 但是大周自从李昌继位之后, 便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疯狂扩张领土,司军队后勤生产的人数,哪怕是将兵户中的女眷算上, 却因为财政不能跟上,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并不能全部覆盖到,导致边防军的战斗力良莠不齐。   吐谷浑原本就是李安然留下来用来做和象雄之间缓冲,防止象雄从西北高地直冲而下,直接下到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河西三州准备的,大部分精锐兵力都集中在河西三州的防御工事之中,反而是守在吐谷浑那一块的兵只是当地州县的边防力量,平时农忙的时候都要耕种,在面对象雄十万彪悍野蛮的番兵的时候一触即溃也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一次短暂的试探让赫也哲并不安分的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 他们这些番人居住的象雄是个苦寒、贫瘠的地方,气候恶劣, 他们依靠游牧为生,早就眼馋中原王朝的富庶和丰饶, 如果这一次能更进一步试探出中原王朝的底牌, 那就根本不需要小心翼翼的试探、恳求大周皇帝和自己和亲了。   然而这一簇火苗还没在他胸口燃烧多久,赫也哲的主力军就在前方遭遇了来自大周的迎头痛击。   番兵很多人都笃信萨满教,虽然赫也哲自己带头尊奉佛教, 但是番兵们受伤生病都靠萨满大巫救治,比起番僧更愿意相信有本事的大巫,所以这一次出征赫也哲不仅带上了萨满大巫,也带上了熟悉草药,略通医术的番僧多吉。   这个多吉自从赫也哲推行佛教开始,就靠着自己擅长察言观色的本领,以及渊博的知识,还有圆滑的处事态度得到了赫也哲的信任,很快成了象雄宗教事务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多吉随着大军出发,也是亲眼见证了那支能“以妖术招来霹雳”的诡异大周军队是怎么按着头痛打象雄主力的。   好端端的晴空万里,却猛然听见两声雷响,最前方的骑兵阵中炸开弥天的尘烟,顿时前锋大乱,一时间连盾牌都因为他们阵型的涣散而东倒西歪。   就在阵型涣散的那一刻,大周那边的军队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立刻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洗地,冲散了象雄军队的第二波阵势。   萨满大巫被那震天响的“霹雳”吓了一跳,却被贴身护卫的精兵用牦牛皮盾牌挡下了一波箭雨,他原本就在军队的较后面,即使是大周军队的强弩,也不太可能射穿坚硬的牦牛皮盾牌了。   大巫捡回一条命,刚缓过气来打算挥舞着手中的法器打算“驱邪”的时候,大周方面已经开始了第三波冲锋,从斜刺里突然杀出一队大周骑兵来,又砍瓜切菜如入无人之境。   领头的将领十分年轻,看上去约莫也就三十岁上下,一身银甲在阳光之下闪闪发亮,手持一柄长戟已经冲杀进人群之中将七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在戟下。   要知道以这样的力度劈砍,以戟刃之薄肯定会开刃,可是当对方扬起戟来的时候,那刃依然闪着寒光,丝毫没有开刃折损的迹象。   大巫见此,连忙指挥自己身边负责保护自己的象雄兵护着自己后撤,可是那小将眼神锐利,一眼就看到了被众多人拥簇保护着的大巫,一队人奔着他就去了。   大巫吓得哭喊不止,连滚带爬的往后跑,那模样简直就像一只穿着衣服被人打断了腿的野猴。   那员负责牵制主力的小将,自然是镇守甘州的赤旗军将领仇云,他原本奉了李安然的指示在正面战场牵制象雄主力,但是丝毫没有想到李安然带来的那两门“火霹雳”这么厉害,要不是有造了它们的人跟着,指示他应该怎么做,怕不是没吓到象雄兵,他自己先给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给震得两个耳朵嗡嗡响了。   一边象雄主力军被“晴天霹雳”、“平地落雷”的“妖术”给吓得以为对方有妖神相助,人心惶惶;一边却是准备完全,兵精粮足的大周主力,双方正面战场的较量谁胜谁负自然不言而喻。   只是象雄主力军虽然遭到重创,但是后面还有其他人带领的左军和右军,右军前不久开拔往西域的方向去了,左军则南下想绕过铜墙铁壁的河西三州,直接攻击布防相对比较薄弱的平洲。   如今主力军被牵制,驻扎在西域方向的右军先不说,距离不远的左军早就应该前来驰援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动静。   赫也哲作为主帅,带着精锐驻守在营帐中,听着前方传来的消息,一张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焦急的神色来。   不是他不想派遣左军去驰援中军,而是因为从刚才开始,双方用来联系的鹞子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象雄人也擅长驯养鹞子作为传信工具,这种小猛禽聪明又认人,只要能驯服便是日行千里的传讯好手。   这东西飞的又高,又是草原上的少有敌手的霸主,比起汉人养鸽子传信更安全。   只是这样安全又迅速的鹞子,却在他送出命令左军驰援的指令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就在赫也哲心里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时,天上突然传来一声清戾的啼鸣,他掀开营帐走出去,却见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正好“啪嗒”一声落在他的眼前。   ——那是一只死相凄惨的鹞子。   而自幼在草原长大,也曾经在东胡当过几年质子的赫也哲则通过那一声啼鸣,分辨出了声音的主人。   那是曾经彪悍的草原霸主东胡人当做神明来信仰的白色神鸟,传说只要驯服了它就能成为草原的主人。   自始至终其实也就只有一个人成功过。   然而这个人并不是东胡人。   彪子落在了李安然抬起的手臂上,用染着血的喙啄了啄自己被逆风吹乱了的羽毛。   对于她来说,赫也哲犯得最大的错可能就是在洗劫了吐谷浑之后,却选择在距离吐谷浑这么近的地方选择营地驻扎,她能这么快就得到象雄左军的动向,全靠心怀怨恨的当地吐谷浑人通风报信。   凭借着左军扎营的动向,她很快就发现对方的目的地是布防较弱的平洲,于是干脆派遣仇云去牵制象雄主力,让蓝情带着另外一支队伍出使高昌,以牛马五万为代价诱惑高昌王拖住右军,斩断右军和中军之间的联系。   这高昌王本来就要时时受象雄威胁,这些年自己把持商道赚得多,却也每年要给象雄教不少的保护费,早就厌烦了象雄王室的贪得无厌,在高价的诱惑之下,立刻同意到高昌的边境将率领象雄右军的象雄将军以接风洗尘为由骗进高昌境内。   可怜那象雄将军原本打的时候借道高昌,到时候配合攻打平洲的左军一起动手,多线作战攻打甘州,对高昌王的邀请丝毫不抱戒心,就在那美人腰肢作胡腾,红酒玉杯盛血光的时候,被一杯毒酒送上了西天。   李安然自己则直接带领五千轻骑,除掉了最厚重的装备,顺着当地吐谷浑百姓通报的营帐位置直接打了左军一个猝不及防,烧光了他们的粮草。   此时正值开春,吐谷浑人和象雄人一样是游牧起家,吐谷浑的南疆多草场,几乎不种青稞,左军的行军路线上原本分布着一些游牧部落,也因为象雄兵烧杀抢掠而所剩无几——这粮草一烧,牛马一放,左军根本无从寻找补充粮饷的方式。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左军主帅放出去通信的鹞子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回到营地。   左军决定铤而走险,先拿下平洲补充粮饷,再派出快马同中军联系。   毕竟将军熟知赫也哲的脾气,知道粮草没了自己还灰溜溜的回去,一定会被赫也哲军前斩首,所以干脆选择孤注一掷。   队伍开拔到平洲,立刻就遇到了一支强劲的精兵阻击——事实上,说是阻击也不合适,因为左军一路行军到平洲,大部分人是饿着肚子的状态,不仅饿而且疲累,大部分人都没有了战意,若要说还有什么信念在支撑他们继续行军,那大概就是拿下平洲之后能尽情的抢掠。   然而这注定不可能,因为阻击他们的正是以轻装速战烧了他们粮草之后,又迅速折回平洲,全副武装的五千人赤旗玄甲重骑。   这些强弩之末的象雄兵一看到那飘扬的红旗,黑色的玄甲,以及像是烙印在他们夜晚最恐怖的恐怖故事里,永远不会缺席的那一张狻猊面具的时候,恐惧就毫不留情的击碎了他们最后的希望和幻想。   就像现在的赫也哲,看着落在自己脚边的鹞子时的心情一样。   要说什么的话,那可能就是后悔,非常的后悔,他就不该来刺探大周的底线的。他想到了自己可能会输,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输得这么快,以至于他只来得及砍了随军大巫的脑袋,并且让使者带着大巫的脑袋去找对面的主帅求和。   负责接待使臣的仇云:……   想见主帅啊,主帅啊……   主帅现在在忙别的事,见不着,要不然你们给这“罪魁祸首”的脑袋拿盐保存一下,直接等陛下的使臣过来再交接?   至于李安然本人,她现在在宁胡山。   确切来说,是“仁景法难”之后,诸多往西域奔逃的僧人以血肉之躯试出来的密道的入口处——两年前她知道这条路的存在的时候,就秘密置信仇云等镇守三州的旧部抽调一部分负责工事的后勤营来此,顺着宁胡山的入口一路往里探寻,两年来斧凿锤敲,已经向里蔓延出了一条可以让轻骑翻山越岭,直插高昌和丘檀境内的行军小道。   当初说想要知道这条道的入口和出口,只是为了防止有人再在大周边关引起战火——到底是她的一张嘴抹了蜜又涂了毒,骗得那善心的阿阇梨团团转罢了。 第109章 ……   甘州直面西域诸国, 有很多风俗习惯都和西域诸国相似,更因为这里是胡商到达大周直辖属地的第一站,随着西风来到这里的异域风情悄悄地浸染着这个城市, 为它披上了一层挂着铜铃的薄纱。   “胡商都把最好的葡萄酒带到天京西市去售卖,在甘州反而很少能喝到这样醇厚上乘的货色。”蓝情为眼前的人斟了一杯。   栾雀端起眼前的鹦鹉杯喝了一口, 立刻皱起了眉头。   他不胜酒力, 以前在参加酒会的时候也很少喝酒, 多半用馋了一点酒酿的饮子替去了。   也是因为这一点,以前经常会被擅饮的二皇子嘲笑没有男子气概。   栾雀放下手上的镶银鹦鹉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蓝书吏, 此次能牵制象雄右军,全赖蓝书吏出使高昌,说服高昌王了。”   高昌王畏惧象雄,一开始并不愿意帮忙将右军的大将骗到城中,蓝情带着李安然的意思来到高昌的时候,高昌王还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表示自己作为一个小国——即使高昌在西域之中已经算是较为强劲的国家了——也只能慑于象雄的淫威,即使对方要求从自己这里借道,两面包夹甘州, 自己也没有拒绝的办法。   若是说以前高昌王只对象雄的强弱有一个直观的感受,那么自从几年前西凉被大周灭国之后, 他对大周的强弱就也有了一个大体上的感知,想要在大周和象雄之间取得一个左右逢源的平衡并不是一件简单事情。   他并不舍得放弃自己现在手上拥有的财富和权势, 二十多年前他垂涎丘檀的丰美的水草和肥沃、多产的土地, 便暗中帮助丘檀的将军涅乌帕反叛丘檀王室,而自己则站在幕后从丘檀获取大量便宜的粮食、牛羊和矿石。   现在,在西域的左右, 突然又横亘了两头随时可以将整个西域生吞活剥的巨兽,高昌王觉得心累极了。   最终,蓝情以五万头牛羊的价格,换取了摇摆不定的高昌王的帮助,将象雄右军的主将骗进了城内,一杯毒酒送上了西天。   “只是这五万头牛羊到底该怎么办呢?”栾雀皱起了眉头,似乎对此大为头疼,“姐姐让蓝书吏出使高昌去当说客,可并没有说蓝书吏可以这么豪阔啊。”他垂头丧气的模样,似乎真是为了怎么支付这五万头牛羊的事情而烦恼。   蓝情拿起高脚夜光杯喝了一口,又撕下一小块烤羊肉塞进嘴里慢慢的咀嚼起来:“奴没打算给他。”   栾雀抬起头来,一脸惊讶地盯着眼前这个高昌奴,似乎没有从他说的话里回过味来。   蓝书吏则将双手以拱,对着眼前的三皇子道:“既然是大殿下派我做的事情,奴又怎么会信口开河,徒给大殿下惹来烦恼呢?”   他虽然定下了五万头牛羊的价格,但是并没有说什么时候给,如今象雄惨败给了大周,象雄王已经派出使节来到甘州,而皇帝那边收到了前方战报也知道了象雄王求和的事情,即刻就派出了谈判的队伍前来甘州。   象雄王赫也哲也已经从吐谷浑退兵,退回了象雄境内。   象雄贫瘠苦寒,更有天险相护,易守难攻,对于大周行军来说确实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所以在大周能保证自己可以一口吞掉象雄之前,这个由赫也哲一统起来的王朝会长期和大周共存。   这也是朝中许多大臣和皇帝一致的想法。   对比象雄,西域无险可守又是肥羊肉,大周早就想吞了。   高昌王为了五万头牛羊得罪了象雄,他势必只能依靠大周的庇护,又哪里来的胆量问大周讨要这五万头牛羊?   栾雀低头思考了片刻,便笑道:“孤懂了,”他笑了一会,便露出了遗憾的神色来,“这些事情孤都不懂,要是孤身边能有一个像蓝书吏这样能干的人跟着就好了。”   他伸手从羊腿上撕下一块肉来,撒上些许胡椒盐,放在盘子上递给蓝情:“蓝书吏请用,多谢蓝书吏今日教孤其中的门道。”   蓝情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真诚的少年,突然笑了:“三殿下言重了,这怎么能叫做‘教’呢?三殿下跟着章相学习朝政之事,只是欠缺经验,等到遇到这样的事情多了,自然也会老道起来的。”说着,双手从栾雀手上接过盘子,“既然是尊者赐,奴自然不敢辞。”   两人你来我往之间,竟然已经交锋过一轮试探了。   对于栾雀来说,他一直以为父亲看好的储君是长姐李安然,自己也知道自己和长姐比起来实在是太弱小,年纪也轻,不堪当大任,所以在李安然还留在天京的时候很少会去想储君不储君的这个问题。   毕竟,他觉得自己这样当个闲散王爷其实也是很幸福的一件事,若是能有幸在朝中掌权,哪怕是辅佐身为女帝的长姐也是极好的。   可是眼下这个情况,很显然长姐她并不打算留在天京继承皇位,这就意味着自己作为先皇后幼子,皇帝现在唯一成年的儿子,突然间得到了一个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大馅饼”。   同样的,这段时间跟着皇帝、长姐,还有舅舅学习政务,栾雀对于朝中一些人脉势力,帝王之术也有了一些粗浅的心得,跟着这些人学习让他飞速地成长起来。   他知道自己比起姐姐来说实在是太弱势了,而这弱势恰恰也是他的长处——他是姐姐们眼中开明温和的弟弟,是父皇心中恭顺孝顺的嫡幼子,也是舅舅眼中温和仁懦好拿捏的侄儿。   他只需要将这个形象更加、更加进一步的在众人心中加固就可以了。   但是,栾雀也清楚自己现在面对的最大的问题——他身边实在是太缺人了,他不像姐姐那样有十余年的经营带来的心腹,要保持仁懦而无野心的形象,注定他没有多少机会在自己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开始培植朝堂之中的心腹势力。   ——他又不是傻子,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父皇和长姐两人为什么往死里压制世家,培植寒门,只是为了在打压的过程之中稳定住被打压的对象,才需要他这么一个看上去好像十分“亲近”世家的皇子罢了。   要登上帝位,他需要舅舅。   而要坐稳帝位,他需要长姐。   栾雀一直是个清醒的皇子,他钦慕姐姐没有错,但是当他有机会角逐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的时候,他还是会放手去搏。   就在这个时候,他注意到了一直跟在姐姐身边的高昌奴蓝情。   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想问姐姐‘借用’蓝情,只是在那之前,他得先试试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对姐姐足够忠诚,于是便有了这一次的密谈。   得出的结论么……   还真不好说。   栾雀挠了挠头,亲自送走了蓝情,只是心里却始终悬着,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会怎么样?自己这么做的结果,到底会怎么样?   栾雀不知道,但是他现在多少能体会一些长姐和父皇的感觉了——每当自己做下一个通向未来的决定时,这种充满期望,仿佛赌博一般让人患得患失的感觉,实在是太过令人兴奋了,以至于他也有些喜欢起来。   李安然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军营里,连带着荣枯也一样,偏偏这段时间军营之中请来的教书先生偶感风寒,李安然便做主让荣枯顶了上去,在军营另外开辟出来的操场上给人讲学、教人认字。   此时正值春日,虽然天气不算炎热,但是这样一天下来,荣枯也是汗流浃背,一身僧袍湿了干、干了湿,到了晚上才能到河边洗个澡。   苦也是真的苦,但是这些日子前来听讲的人越来越多,即使面上不显,嘴上也很少说出口,但是荣枯心里还是多少有一丝自豪的。   毕竟他又不是草木,自己的付出被别人肯定了,又怎么能不高兴呢?   这天他照常讲完学,到河边搓洗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汗水便又回到军营之中,却见蓝情趁着夜色屏退了李安然营帐前的两名守卫,径自走入李安然还燃着烛火的营帐之中,荣枯愣了一下,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他虽然知道蓝情来寻李安然一定是有要事,可是真的看到别人走进李安然的营帐,他又觉得心里像是翻了五味瓶。   李安然原本在营帐之中批阅军中公文,蓝情一进来就对着她单膝下跪,并且将栾雀秘会自己的事情同李安然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李安然听闻,却只是笑笑:“依你之见,你觉得三弟是在做什么呢?”   蓝情道:“……大约,是试探奴的忠心吧。”   李安然叹息:“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对着我自称‘奴’,是‘属下’。”她将自己手上的公文放到一边,“阿蓝,我想请你……去栾雀身边辅助他,可以吗?”   蓝情抬起头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仿佛第一天才认识她一样:“大殿下?”   李安然道:“完全收复西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此处人员复杂,胡汉交错,民族繁多,一步一俗,没有足够强力的‘君主’镇守在此,无法让他们彻底归附大周。阿蓝,这个人必须是我。”   她顿了顿,笑道:“舅舅以为栾雀是个乖巧的孩子,可是他小看了我李家的血脉——一旦尝到这种谋划天下的滋味,就再难将它放下了。我镇守西域,做西域的无冕之王,而新帝需要我的军权制衡世家。阿蓝,我需要有自己人在栾雀的边上。这是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做到的事情。”   李安然抬起眼来,看着眼前这个跟了自己许多年的下属:“这件事情,我已经想了很久了,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不至于堵死后来人的路,并且努力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来。 第110章 那条路我走不了,但我也不会妨……   “武帝喜口腹欲, 尝与高宗煮茶促膝,谋天下事。”——《后周书-武帝本纪》   “长姐。”栾雀自从来了甘州之后,经常被姐姐丢去处理一些极为贴近当地百姓的事情, 不像是个皇子,却像是个刚刚选拔上来的小官吏, 没有几天一张原本白里透红的俊脸就给甘州酷烈的阳光给晒成了近乎棕色。   他今天来找李安然是因为提前清点完了手上的文书, 在胡商手里买了一些西域产的稀奇香露, 才有空来将军府。   他来的时候正值晌午,李安然正在侧厅里用饭,一问之下发现栾雀来的匆忙, 还没有来得及用过午膳,便匀了他一碗麦饭。   甘州靠近西域,饮食上多肉食、麦饭、烙饼,栾雀在这呆了这么久,天天吃的就是胡饼泡羊汤,无比想念天京的白米饭。   李安然这碗麦饭用的是麦、米杂煮,虽然还是粗糙,多少缓解了栾雀饮食上的水土不服,加上配菜的野鸡汤滚热鲜嫩, 倒也算是合胃口。   李安然见这个黑了不少的弟弟喝汤吃饭“唏哩呼噜”得,便知道他忙了一早上早就饿得不像样了, 便将自己手边上的玫瑰银耳糕推上前去:“吃点甜的缓缓。”   栾雀以前在天京何尝这样脚不沾地的做过事,吃饭也不曾这样不讲礼仪, 对着姐姐推过来的晶莹剔透的玫瑰银耳糕笑着抓了抓额角:“多谢阿姊。”   他刚刚吃过口感略糙的麦饭, 又喝了鸡汤,银耳糕细腻甜润的口感让他大为舒畅,过了一会才想起来:“这糕……甘州不产银耳吧?”   “这是干银耳泡发了以后做的, 口感比新鲜的更软糯,三殿下可还喜欢。”侧厅的水晶挂帘被掀开,扬起一阵叮当作响,却见荣枯单手端着一个盘子走进来,将一碗散发着苦味的药放在了李安然的跟前,“殿下,喝药了。”   李安然:……   她的脸果不其然得皱成了一团。   这玫瑰银耳糕本来是给李安然准备的,等她喝完药吃一点,好缓解喝药的苦味,偏偏她把糕推给了弟弟吃,栾雀又把两块糕都咬了一口,瞪大了眼睛差点噎到。   荣枯对着栾雀双手合十道:“三殿下不必担心,小僧还多做了一些雪耳糕在后厨备着,大殿下始终是有的。”   栾雀这才松了口气:“法师真是好手艺,难怪阿姊这么宠爱你。”   荣枯:……   “阿弥陀佛。三殿下慎言。”他捏着佛珠垂眸,站在李安然边上满脸的不赞同。   栾雀:……   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的栾雀,满脸心慌地望向一边的李安然,却见她端着药碗,皱着眉头,捏着鼻子,“咕嘟咕嘟”往嘴里灌药,对刚才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待到两人用餐完毕,仆从撤掉了食案,稍稍消了一会食之后,才又有侍女捧上茶案和火炉来,荣枯坐在茶案后面替姐弟二人点茶,熟门熟路,似乎已经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栾雀忍不住瞥了一眼荣枯,开口道:“法师就这样住在将军府了?不应该找个寺庙挂单么?”   李安然正在喝茶,听栾雀这样说,便道:“他现在不适合在寺院待着,我把他留在将军府。”   荣枯则笑道:“僧所在,皆为道场,倒也不必拘泥过多。”   栾雀:……   他挠了挠自己的鼻子,腹诽道:要是对着的是阿耶不知道你敢不敢这么说。   当然,这话他当着李安然的面还是不会说出口的,便找了另外一件事岔开话题:“阿姊,京中使团很快就会在甘州同象雄王的使者接洽,依我看,这象雄王这一次恐怕还是会向阿耶提出求娶一位公主作为姻好的。”   李安然笑道:“何以见得?”   “之前他派人前来求和的时候,送来了他们那边萨满大巫的脑袋,又将这次进攻吐谷浑的事情推给了之前一批的使臣,说是受了蒙蔽,一时间怒火攻心才会攻击吐谷浑。”赫也哲的国书之中,陈述了两个使臣求婚不成,害怕遭到责罚而谎称皇帝不愿意将公主下嫁象雄是因为吐谷浑从中作梗的事情,栾雀虽然听说了,但是始终不太相信。   “他都敢和阿耶求娶长姐了,怎么会料想不到阿耶会大怒呢?我看他根本就是推卸责任,此次攻打吐谷浑,其实只是试探我大周有没有能力把他打趴下而已。”   李安然听着栾雀这么说,便插了一嘴点拨道:“那么,为何要将求婚与我的事情按在大巫占卜之上?”   栾雀窒了一下,低头思忖,半晌才道:“大约是……他觉得萨满大巫权力太大?”   李安然抚掌:“就是这个道理,这个叫做借力打力,不是他受了蒙蔽,而是他本来就想和大周打一仗——象雄和东胡、回鹘一样,都是善战的蛮夷,民风彪悍,不事农耕却喜劫掠,大周富饶在他们眼里是块肥肉,若是这一战能得到好处,自然是好的,得不到好处,对于他来说也能乘机处理掉和他分庭抗礼的萨满大巫。这也是一种帝王术。”   栾雀皱眉:“这算什么帝王术,这根本就只是把自己座下的百姓当做战争的牺牲品罢了。”   李安然喝了一口茶,也不知道荣枯往里头加了什么,这一碗茶芬芳扑鼻,竟然带着一点花香,待她润了润喉,又问道:“栾雀,你觉得何为‘皇帝’?”   说到这个,栾雀却来了劲:“皇帝者,天下之主。”   李安然摇了摇头:“非也。”   栾雀此刻却不太同意姐姐的话,笑着道:“怎么皇帝就不算天下之主了?耶耶听了也不同意姐姐的说法的。”   李安然不急着反驳,只是笑道:“你在甘州这些时候,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注意到了什么?”   栾雀思忖片刻,道:“甘州胡汉杂居,彼此所信不同,但是倒也能和平共处,最让弟弟感到惊讶的其实还是甘州百姓多识字、会算,军营之中也有专门请老师来替他们讲学,这倒是天京不能比的。”   天京多世家,普通老百姓少有能识文断字的,科举兴起之后才有寺庙开设义学,却也不是为了教他们读书识字,只是为了弘扬佛法罢了。   而甘州不同,虽然也有寺庙在办,更多的却是以军营为核心开设的义学,甚至还有奖学制度,大规模鼓励百姓读书识字,在天京反而看不到这样的气象。   ——栾雀知道,虽然李安然的封地在威州,但是实际上真正由她一手掌控,翻云覆雨的势力范围却是有着塞上江南之称,无论是粮食产量还是经济繁荣都不输给江南的河西三州。   长姐在这里做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皇帝’者,不仅是天下之主,也是教化万民之人。”像是知道栾雀在疑惑些什么一样,李安然开口解答了他,“所谓‘教化’,便是不可畏百姓有识,而使其无知。”   “魏将百姓分为三六九等,最终亡于世家。自古以来王朝更迭,多半留下的都是天灾人祸,百姓起义,可是三弟你可曾想过,在王朝更迭之中,真正起到作用的真的是这些起义的百姓吗?还是那些读书识字,手握权柄的门阀豪绅?百姓只是浑浑噩噩,谁能让他们过安稳的日子便跟随他们罢了,到头来,只能一次又一次的成为牺牲品。阿弟,这不叫人,这不是人该过的日子。”   “欲求天下安稳,必定先开民智,要教化他们,让百姓不再被动成为王朝更迭、蛮夷入侵的受害者,得让给他们知道,自己配过人该过的日子,冷有衣,饥有食,劳有得,只有这样,百姓才能明白‘皇帝’为何以‘圣人’自居。”   “这件事情,阿耶一直在做,做得很好。”   我也一直在做,可我不满足,我想让你也和我一起做。   我已经拉了许许多多的人进来,一步一步和我一起走,於菟、崔肃、崔景、文承翰……可我觉得还不够,我还想要更多的人和我一起。   栾雀手里端着茶杯,从外头吹进来的风拂着他有些乱的额发,弄得他脸颊痒痒,只是他看着自家眼前这个人,自己这个姐姐,才发现自己原来真的不太了解她。   她所说的一切都太骇人听闻,让他觉得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不能理解。   只是再细细回溯她所做的一切,却猛然发现她确实是在往自己想要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跋涉着,从科举到良种,从整改军纪到广开义学,从水师到船厂。   她一直在向前走。   耶耶一直想让她当皇帝,但是身为皇帝,她注定有很多理想是没有机会亲手去完成的,她会把大量的精力耗费在和舅舅为首的世家、老儒争斗上,这是她不想要的。   之所以退居西域,其实只是因为除了她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和她一样将这片土地长久的和大周联系在一起。   还因为西域本身长期处在一个各国分裂的动荡状态,比起三纲五常已经深入人心的大周,西域更容易接受由李安然带来的改变。   栾雀垂眸,长长叹了一口气:“姐姐,我做不了圣人的。”   他做不到和长姐一样。   李安然抬起手,在栾雀的额头上轻轻摸了摸,就像是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没让你当圣人,做你自己就行了。我的阿弟是个聪明、有野心的良善人,这就很好。”   栾雀听着她说的,突然浑身一阵战栗。   ——原来阿姐早就知道。   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依然选择了这条路。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像她这样天真的人,天真到令人心生敬畏。   她所说的那条路,她正在走的那条路,那么远又那么缥缈,她为什么觉得自己可以一步步把它变成现实?   栾雀捏紧了自己的袍子,过了会,才抬起脸来,目中已有了别样的光彩。   “阿姊,你说的那条路,我不想走。我也没有像阿姊那样坚强的心智去走这条路。”   李安然垂眸,不发一言。   一时间整个侧厅只能听到煮茶的沸水声。   而后,才是栾雀的下半句话。   “但是,我不会妨碍阿姊走。”   此乃通天路,唯有仙人可以行。 第111章 奴奴见过主君。”少年们对着她……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二次了啊!”丘檀王宫之中, 几个穿着华丽的女子跪在发怒的涅乌帕脚边上瑟瑟发抖,身体竭力往后瑟缩,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涅乌帕曾经是丘檀的将军, 二十多年以前受到高昌王的暗中支持,灭了先代丘檀王族自己篡位当了丘檀王, 如今先王族的遗孤不知道怎么的就抱上了大周的粗大腿, 以至于大周的皇帝两次发来质询, 要求他把丘檀先公主交出来送到大周去。   第一次是由使臣带回来的国书,第二次则是甘州直接来使责问为何久久不将星照公主送到大周来。   涅乌帕憋了一肚子火,连最宠爱的美姬都没办法让他咽下这口气。   他向来是在丘檀作威作福惯了的, 这一次向大周进贡也是因为畏惧大周的虎狼之师,没想到不但没能讨好大周,还换来了大周皇帝一顿痛骂,自然恼怒不以,甚至在自己的王宫里谩骂起了大周的皇帝不识好歹。   他命人将星照公主从庇身的佛寺里用锁链拷出来,拖到自己的王宫前,看着她光着脚走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 。   星照公主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是西域诸国最让人心驰神往的美人,不得不说涅乌帕当初没有选择把星照公主也一起杀死, 多少也是因为她的美貌——如今被折磨了二十年,她一头柔亮如丝绸的乌发早就不见踪影, 脸上的肌肤松弛憔悴,唯有下巴的弧度还能看到些许曾经的美貌。   早在涅乌帕派人去寺庙里提人的时候, 便有人偷偷跑到寺庙中想要让星照公主先避一避, 但是星照公主知道自己一旦避出去,以涅乌帕的残暴一定会责罚寺庙中负责值守的比丘,便摇了摇头拒绝了。   这样的折磨她受了二十年, 身体越发虚弱,一天不如一天,之所以能支撑到今天,其实只是因为心里还牵挂着红尘俗世中的那一点点希冀。   她手上戴着手铐,脚踝已经被多年没有摘下的镣铐磨得血肉模糊,一边年纪比较大,在涅乌帕的横征暴敛之下还能侥幸活着的丘檀百姓中其实还有不少人记得星照公主当初同国师之子成婚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的星照公主美艳得就像是天上坠入凡间的星星,很难把那个时候的公主同现在这个骨瘦如柴、肌肤上横亘着皱纹,一身几乎无法蔽体的僧袍的老妪联系在一起。   她明明只有四十多岁,可是看上去却像是已经七老八十。   星照公主只是拖着疲惫的步伐,一点一点地挪到了王宫之前,她抬起头来看着涅乌帕,表情和二十年前一样——你很难从一张满是褶子和沧桑的脸上看出表情来,但是偏偏在场所有的人都从星照公主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名为“鄙夷”的情绪。   二十年前她鄙夷眼前这个人,二十年后她依然昂着头,满脸鄙夷地看着他。   就好像他们两个人的地位从来没有改变过一样。   涅乌帕立刻被这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给激怒了,他对着星照公主道:“二十年了,你想不想知道你那个儿子在什么地方?”   星照冷笑:“我不想知道,二十年前我把他交给了佛祖,他去什么地方那就是佛祖的事情了,又何必到我面前来搬弄口舌。”   二十年来,她就是这样油盐不进,任由别人如何劝说、利诱,也不曾动过一丝一毫的心思,权当自己根本没有生过这样一个孩子。   涅乌帕恶狠狠地瞪着星照公主,脸上的肌肉跟着抽搐了两下,仿佛一个难看的狞笑:“你儿子死了。”   星照昂起头来:“那你就该把我也一起吊死,你既然没有把我吊在城墙上,那就说明他还活着,”说到这里,她用已经沙哑到像是被风沙剐过的声音发出了难听的嘲笑,“对,他不仅活着,还回来找你了对不对?哈哈哈哈——蠢东西,你不过是高昌王扶上去的傀儡,废物就是废物——”她用那秃鹫一样的声音发出嘲笑,看上去肆意又疯癫。   涅乌帕被她的模样给气疯了,将手里的金杯从王宫城墙上丢了下去,砸在了星照公主的额头上,顿时那笑声戛然而止,星照公主被这一下砸得晕死了过去,一滩血汩汩流出,浸透了下枕的沙土。   边上的侍卫连忙上前去确定她的生死,只见她呼吸微弱,虽然没有断气,看上去也没比断气好到哪里去。   涅乌帕立刻慌了神,大周为了和自己讨要星照公主,一连发出了两次国书,如果星照公主死了……对。   如果星照公主病死了……   不,不行。   涅乌帕在城墙上反复踱步,两个念头在脑子里不断地来回拉锯。   如果他回复周使告诉他们星照公主突发恶疾暴毙而亡,这件事情也许就能暂时拖过去。   但是如果这么做,一旦那个孽种带着大周的军队打到丘檀王都城下,他又要拿谁来做人质,威胁那个孽种退兵呢?   丘檀与大周并不接壤,想要攻打丘檀就必须借道高昌,高昌和自己向来是有盟约的,高昌王不会为了讨好大周而让大周的军队借道高昌。   只要能把大周的使者骗走,再把那个孽种骗到丘檀来杀掉,他就能继续当他的丘檀王了。   想到这里,涅乌帕的心里顿时盘算起了一条毒计。   大周来的使臣被他安置在别宫,和大周兼容并包,允许使臣在鸿胪寺学习之外,还能在天京各处走动,感受天上白玉京的繁华不同,别宫之外有重兵把守,美其名曰担心刁民作乱,打扰了大周的使臣。   同时,为了迷惑这些使臣,他还没日没夜的用美酒佳肴,绝色舞姬招待他们,这两个来自大周的使臣原本就是散官,皇帝对于丘檀并不太重视,内里还带了一份对于荣枯“骗走他最心爱女儿”的迁怒,并没有派出足够高级的官员。   这两个官员收了涅乌帕的金子,这些时日又被吃好喝好得伺候着,心里自然是满意,所以当涅乌帕假惺惺地找到二人,告诉他们星照公主疯疾复发,在寺庙里撞了墙,眼下正在全力救治的时候,也不做怀疑,只是去看了一眼昏迷之中的星照公主,便相信了涅乌帕的说辞。   “既然公主不便远行,我等自然会回禀陛下,另做打算。”   两个使臣对视一眼,决定先回到大周回禀相关事宜,毕竟这个公主看上去确实很虚弱,死在丘檀还好,万一死在他们回到大周的路上,要担罪责的可是他们自己。   涅乌帕笑道:“那是自然的。”他大手一挥,又从后面走出来一队身穿华服,姿容俊俏的十六、七岁少年来,他好美色,宫中不仅搜罗美姬,还豢养了不少乖巧的美少年。   之前请两个使臣喝酒又送金子,知道了提婆耆那小崽子之所以能翻身,只是因为抱上了在西域也赫赫有名的煞神“祁连弘忽”的大腿,极受她宠爱。   提婆耆他是知道的,星照公主当年是西域第一美人,提婆耆自幼长得就是粉雕玉琢,是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是二十多岁的正值壮年,必定是使了胡僧秘术才得了大周公主的宠爱。   人都是贪好新鲜的,他送大周公主一队美人,对方自然也就会对提婆耆淡下去了。   两个使臣面面相觑,他们知道自己回到天京得从甘州入境,到时候自然得先见大殿下,这一队美少年……   还是带着吧,万一大殿下喜欢呢?   另外一边,象雄的使团和天京那边来的官员和谈结束,象雄将以五万黄金和大量珍宝作为聘礼,从大周求娶一位公主,李昌同意了,并且告知使团,一旦安排好嫁妆,公主明年开春便从天京出发,由甘州入吐谷浑,在一路往象雄和亲。   李安然看着文书,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高兴。   荣枯坐在边上道:“怎么了?”   李安然把文书放在一边:“阿耶要我准备和亲公主的嫁妆单子。”她歪了歪身子,今日她画得是远山黛,眉头一皱便有烟波氤氲之感,她像是思考出了神,半晌才道,“荣枯。”   “小僧在。”荣枯轻声道。   他知道李安然不高兴,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一些,更显得温柔醇厚,多了一丝安慰的意思在里面。   “你来选作为嫁妆即将送到象雄去的佛教经典,还有,孤要送他们一座三人高的镀金铜菩萨像。”她顿了顿,又站起来道,“其余丝绸、珍珠、宝石,以及要带过去的珍宝,皆由宫中造办。可以带药方入象雄,只是有一点,不许带擅长铸造、冶炼的工匠。”   象雄没有能力铸造这样精美的镀金菩萨像,铜像又是最需要保养的,这一尊菩萨像入象雄,自然不能任由它风吹雨打就这么伫立在旷野之中。   当地佛徒一定会为此大新土木,李安然倏然又安静下来,半晌之后,才叹了一口气,对着身边的书吏道:“都记下来,快马给阿耶送回去。”   “喏。”身边伺候着的将军府书吏恭敬道。   然后李安然往美人榻上一坐,她刚刚起身太猛,以至于站起来有些头晕,自己的血虚之症更加明显了。   荣枯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瓷片,从里头倒出两丸药丸,用水化开,送到李安然边上让她喝了:“你少花点心思吧。”他顿了顿,又道,“我会精心挑选入象雄的经书的。”   李安然还是有些闷闷不乐,听他这么说,便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外头通传说是从天京去丘檀的使臣回到甘州了,李安然原本已经打算歇息了,只是这一队使臣是去接星照公主的,碍着荣枯,她也只好勉强打起精神来见这两人。   荣枯自知不能站在边上,便推下去隐到了幕帘之后。   两人一见李安然便先对着她跪下行礼,简短的说了一些在丘檀的见闻,提到星照公主的时候,也不敢多说,只是将星照公主因苦修而瘦骨嶙峋,身体不适不便长途远行的事情说了说。   荣枯在帘子后面听得捏紧了拳头,指甲都将手心抠破了。   李安然当然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她抬起眼皮,瞥了一眼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的两位使臣:“二位沿途劳顿了,孤自然会安排两位暂行歇息,早日回天京回禀陛下。——二位可是还有话要对孤说?”   两个使臣对视一眼,又见那受李安然偏宠的胡僧不在,便恭敬道:“临走之时,那丘檀王要臣等给殿下代为送上一份大礼。”   李安然挑眉。   ——这能有什么好送的,无非是金银珠宝、琉璃玉器罢了。   不要白不要,反正拿了我也要打你的。   “呈上来吧。”她道。   于是就在李安然震惊的目光中,从门外走进来一队十二,涂脂抹粉,描眉画眼,姿容如玉,粉雕玉琢的……丘檀美少年。   李安然:??????   “奴奴见过主君。”少年们对着她盈盈下拜,姿容身段无可挑剔。   更有胆子大的,见李安然美貌威严,便做秋波传情模样,偷眼望她,目光闪烁。   李安然:??????   荣枯:……   幕帘后的僧人重重咳嗽了一声。   李安然:……   涅乌帕这个狗东西,挺会玩啊?! 第112章 快完结啦   “你们两个蠢东西, 对方送这种礼物给我是什么意思,亏你们也是读书人,也好意思带回来!李安然很少如此疾言厉色的叱骂官员, 但是一旦她这么做了,就意味着她可能又要借机做点什么。   两个使臣不明所以, 立刻跪了下来:“大殿下恕罪!”   “你们立刻带着这队人回天京去, 就说丘檀王以娈童辱我, 是可忍孰不可忍。”李安然抬起手来,将手边上的杯子扫到了地边上。   那一队娈童见她这样生气,立刻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荣枯深知这一队人如果真的被带去了天京必定是保不住命的,便掀开帘子从后面走出来,对着李安然双手合十道:“殿下若是不介意,将这些孩子交给小僧吧。”   李安然瞥了他一眼,道:“送给你当小和尚?”   荣枯道:“他们只是身不由己的礼物,也是丘檀的子民,小僧不忍见他们在长途跋涉往天京去。”   李安然知道他是担心皇帝在恼怒之下将这些少年都脱出去斩首,便笑着摆了摆手:“耶耶连你都放过了,怎么可能为难这么几个黄毛小子。”   荣枯被她说的话噎了一下, 耳朵突然涨得绯红:“殿下慎言。”   李安然站起来,走到那几个少年边上, 低头看了看他们:“荣枯,这就是我说的‘活得不像人’啊。”作为礼物被送出去, 任人赏玩, 曲意奉承那些玩弄自己的人。   比起人,更像是物件,最可怕的是没得选。   荣枯掐着手中的佛珠, 闭上眼睛轻声唱了一句佛号。   李安然扭头对着两个还跪着的使臣道:“听到我的话了吗?把他们一并带回天京去,话么,就按照刚刚的说,尤其提醒阿耶一句,不要对物件发火。”   那两个使臣哪里敢应,全天下也就只有李安然敢这么和皇帝说话了,只好伏在地上唯唯诺诺:“大殿下说的是。臣等明日……不、臣等马上就启程前往天京,那丘檀王狂妄无知,以娈童辱殿下,实在是罪该万死。”   两人嘴上责骂着涅乌帕,一边连滚带爬的带着那一队美少年滚出了李安然的将军府。   李安然松了一口气,扭头看了一眼边上的荣枯。   后者这才睁开眼瞥了一眼她:“殿下倒也不必如此。”   李安然不可能是因为担心他生气才发这一回火,她恐怕是真的已经安耐不住了。   在和亲的公主嫁到象雄之前,她必须要拿下西域。   荣枯行走西域多年,他见识过西域国家之间相互攻伐,之前的儿女亲家可能为了一方水源,一处草场就能撕打起来,这块地方在大周吞并东胡之前又经常受到东胡、象雄部落的骚扰,百姓几乎没怎么过上过安稳的日子。   之前在西凉控制下的甘州百姓也是这样朝不保夕,现在甘州并入了大周,百姓反而能过起了好日子。   其实站在更高的位置,他也知道归附大周对于西域诸国的百姓来说是一件好事。   只是身为西域人,要接受来自中原的强悍的统治者,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除非……   李安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好事一样,笑着对荣枯道:“对了,仇云之前说有个他一手带起来的新兵要成亲,请他过去吃个酒,要不然咱俩也去蹭一把?”   汉地有俗,白喜请僧道,红喜却要避僧道,但是甘州保留了很多西域旧俗,就连红喜也不避开当地的僧人,甚至还有一些信佛的居士成婚的时候会请师父一起来吃酒。   荣枯摆手道:“又没有请帖,如何去得。”   李安然笑道:“无妨,我又不带多少人去,就你我。”这么说着,便伸手牵了荣枯的袖子往外走去。   荣枯不好挣脱,只能任由她拽着上了马车,车夫赶着车走了一段才到了举行婚礼的人家。   这是极具甘州特色的小泥砖房,仇云的这个亲兵是胡人出身,因为武艺了得为人又机敏被仇云提拔到身边来,此刻正穿着胡人的婚服年轻人正在和仇云拼酒。这亲兵年纪虽然不大,但是早已经留起了胡子。   一边的新娘以红面纱遮住了头脸、秀发,却隐隐约约能从那面纱之下看出是个汉家姑娘。   仇云一杯酒刚到嘴里,看到李安然出现在小院门口,差点没把嘴里的酒喷出去,整个给呛得直咳嗽:“主帅要来,为何不说一声?”说着便迎了上去。   其余在院子里饮酒作乐,闹婚起哄的汉子们立刻“呼啦”一下跪了一地,新娘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新郎官赶紧拉着新娘子也一并跪下了。   众汉子都是军营里的出身,都见过李安然,跪下行礼的同时也一并口呼:“属下拜见大殿下!”   座上新郎的高堂见儿子和儿子的顶头上司都对着这华服女子下跪,还口呼元帅,连忙拄着拐也跟着儿子媳妇一起跪下。   “起来,都起来。”李安然上前扶住两个老人,搀着他俩又回到了太师椅上,面上笑道:“突发奇想,是我给新郎官和新娘子添麻烦了。两位老人家不必如此。”   那亲兵一口汉话极为流利,几乎听不出什么甘州口音:“哪里的话,大殿下能莅临小的和内子的婚礼,那是小的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说着,便推着新娘子上前向李安然敬酒,那新娘子羞羞答答,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捧给李安然,李安然接过,一口喝了,从袖子里取出一块“貔貅聚宝”的羊脂玉佩来递给新娘子:“来的匆忙,没什么好送的贺礼,这个给新娘子添彩头。”   那汉女素手纤纤,两根指甲留长,一看就知道是绣娘织户出身,正犹豫着要不要接,那亲兵立刻道:“快接下,这可是大殿下的恩典。”   那娘子遂接了,口中称万福。   甘州胡汉杂居,西凉统治时便排斥汉人,逼得大量因为战乱而迁徙到西边的汉人又东逃回中原,可是当时中原又是群雄割据,战乱不休,百姓们走到哪都没条活路。   李安然拿下甘州之后,大量汉人随她入泉关,又有胡人因为不习惯大周的税制和习俗而西逃,双方着实混乱了一段时间,直到李安然彻底以军权稳定了甘州附近诸多部落,开始鼓励胡汉通婚,允许官话、汉文使用熟练的胡人进入甘州官员的选拔,这种情况才开始好转。   西凉胡人多少留有“抢婚”恶俗,也被李安然以雷霆手段废除。当时的甘州胡汉通婚的家庭,无论是胡姬嫁汉男,还是胡人娶汉女,都会减少至少一成的农税,只是婚俗必须按照汉地的来。   一成农税,对于水草丰美,土地肥沃的甘州来说,匀算下来也能每年存下一笔不菲的收入,双方各退一步,开始了漫长的相互磨合。   原本甘州胡在长相上就更接近中原人,如此一鼓励通婚、杂居,反而很快开始和搬迁到此的汉人同化。   加上甘州民风开放,李安然大力从中原地区引入桑麻、织户、绣娘,甘州在地域上又靠近西域,丝绸作为最受胡商欢迎的商品骤然减少了许多运送的费用,甘州丝很快在胡商之中打出了名号来。   这块土地逐渐因为这些能织擅绣的女子而富裕起来,这些绣娘每年都能向官府缴纳一大笔的税收,自己也能盈余不少收入,以至于绣娘们在甘州是最受追捧的求亲对象,嫁过去以后又在家里极说得上话,大部分都性子爽利泼辣。   那亲兵笑得满脸不好意思,对李安然道:“大殿下不要看她现在羞羞答答的,平日里可泼辣着呢。”   新娘子隔着面纱瞪了他一眼,吓得新郎官立马捂住了嘴。   惹得在座喝多了喜酒,脸上都泛出醺红的汉子们一阵哄堂大笑。   荣枯在边上看着,也被这俗世之中的一点烟火气给逗笑了,掐着佛珠微笑着欣赏这一切。   自从遇到了李安然,他似乎也总是贪恋这一抹属于俗世凡尘的欢愉,也并不觉得这苦了——是啊,为什么要为了修行去否定这凡尘之中的快乐呢?正是因为快乐也是存在的,苦难也是存在的,这不以人的意志所转移,只是就这样存在着罢了。   这凡世是苦海吗?   是的。   只是它也没有完全如洪水猛兽一样让人避之不及。   荣枯看着在那边和仇云喝酒划拳,笑得乐不可支的李安然,最终安静的垂下肩膀站在了一边。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受了她太多的影响而变了不少。   她却还是当初那副模样。   两人坐着车回到将军府的时候,李安然喝得有些醉了,脸颊醺红,两个眼睛都眯成缝,荣枯只好用自己僧袍裹住手臂才扶着她从后巷下了马车,进入府中。   将军府中伺候的侍女见李安然带着浑身酒气回来,连忙簇拥上前伺候她沐浴就寝,准备醒酒汤,荣枯这才得了摆脱。   只是李安然被诸多侍女簇拥着往浴池的方向走去,似乎还有些不满,侧头瞥了一眼干站着的荣枯,醉眼丝丝,妩媚之中还带着一丝调侃。   荣枯:……   他有些尴尬得用手指抵住了自己有些发痒的鼻子,咳嗽了一声。   “……阿弥陀佛。”   大周天佑六年夏,大周皇帝李昌震怒于丘檀叛将涅乌帕以恶俗辱宁王李安然,许宁王借道高昌,出征丘檀。 第113章 他只觉得……大殿下的嘴,真真……   “公元724年, 也就是我们一般说的大周历天佑六年,这对于整个华国历史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周武帝远征丘檀的行为毋庸置疑的让后世几乎所有的华国封建政权拥有了对西域的诸多个‘自古以来’, 从此开启了西守宁胡走廊,东踞东海, 南抵南州, 北至冰原的大帝国基础版图。而这一场至关重要的战争也为日后文昭帝、孝穆帝两代女帝接力攻打、统治象雄高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周史考》   对于主导了这场战争的李安然来说, 这一年对于她来说也很重要,高昌拒绝了大周借道攻打丘檀的要求,倒也不是因为之前许诺的五万头牛羊没有到账, 而是因为高昌王难得脑筋清醒了一会。   他骤然意识到,大周如今能以送的贡品不恭敬为理由就出兵攻打丘檀,那么打下丘檀之后,高昌就真的是腹背受敌,背面是丘檀,正面是大周,一旦大周动了想要灭高昌的心思,高昌必亡无疑。   但是大周的军队已经是箭在弦上,自然不会因为高昌是否愿意借道就停止攻伐丘檀。   早在魏朝年间, 原本征伐西域就一直是被摆在计划上的事情,但是因为西域地域复杂, 胡汉杂居,也因为魏朝的边疆距离西域太远而导致攻打西域会变成“远行军”, 在粮草补给和大军行程上都有很大的困难。   而李安然第一步灭了西凉, 掌握了河西三州之后,骤然将中原王朝的边疆极大限度地拉进了和西域之间的距离,这让征伐西域变成了一件可能、并且似乎还挺唾手可得的事情。   但是作为一个擅长军事和政事的君主, 李安然比谁都清楚,要打下高昌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同化西域。   于是她用两年的时间对河西三州做了一连串的改革,从婚姻制度到税收调整,多管齐下,终于收获了自己想要看到的“果实”。   河西三州原本就属于汉人多胡人少,自己推行的一系列改革自然比较容易深入民心,而西出甘州之后,就是胡人多汉人少,从风俗到饮食习惯都和中原有着极大的不同,所以想要快速安定西域的民心,首选其实还是结为姻好。   就是她选中的那个对象,身份复杂得让她头疼。   而且逼他还俗也很麻烦。   于是就暂时把他放在一边不去考虑了。   高昌王借口重兵,拒绝了大周借道高昌直接攻打丘檀的要求,对于涅乌帕来说,他短暂松了一口气,只要高昌没有同意借道,他自然暂时就是安全的,更何况他还手握着提婆耆的母亲,哪怕是为了保证母亲的安全,提婆耆那小子也不会随便动手的。   再不行,他就给象雄送去厚礼,经过上次攻打吐谷浑的大战失败,赫也哲的十万大军被大周的军队打回了老家之后,他原本压下去的那一部分旧贵族又在蠢蠢欲动,不服赫也哲的统治。   加上赫也哲这段时间忙着准备迎接来自大周的和亲公主,他在内部借着萨满大巫“占卜错误”导致象雄军队打败于大周这件事大肆清洗旧贵族,更是导致一部分象雄旧贵族逃到了西域和象雄的边界。   这些人都是可以请过来帮忙的。   涅乌帕一开始其实是这样想的。   他命令守城的士兵严加防范,同时又派出使臣前往象雄和西域的边疆去拜访那些被赫也哲赶到边疆的象雄旧贵族,不仅许以重金,还允许他们可以在丘檀境内抢掠。   这件事情百姓们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们受到涅乌帕的残暴统治已经很久了,身心都已经麻木,只想着活一日过一日罢了。   也就是在这样的丘檀,自从初夏开始就在百姓之间渐渐传开了一些奇怪的传闻,说是前朝王孙受了佛祖庇佑,并没有死在涅乌帕的追杀之下,反而来到了遥远的大周,得到了大周皇帝的垂青和怜悯,同意借他军队重归故乡,把故乡的百姓从叛贼手中解救出来。   一来二去,这些传言也传进了被囚禁的星照公主耳朵里。   二十年来星照公主长时间被囚禁在寺庙之中,对于丘檀周围的国家并没有一个非常明确的认知,她不知道“大周”对于丘檀这样的小国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从涅乌帕那严阵以待的惊慌样子看来,这个传闻中愿意借给提婆耆大军,光复丘檀王室的国家一定远比西域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强大。   而且……这样的传闻能在王都盛行,那一定是因为对方的势力已经把手伸向了丘檀的王都,王都之中,一定有提婆耆的人在。   星照公主的猜测是对的。   早在大军开拔准备远征之前,李安然就排出了细作营的一队斥候扮作买卖胡姬的牙人商贩借道高昌来到传闻中盛产美人的丘檀,为的就是在战争开始之前,先在百姓之中将口舌舆论散播开来,让丘檀的百姓们知道“大周的军队是来光复前王室”的。   之前普赞已经将丘檀目前的情况告知了李安然,她猜测这块地方现在的百姓已经过得相当麻木了,并不在乎统治他们的人是谁,只要有人肯给他们一点金银一点活路,他们就会自己愿意把王都的城门打开。   毕竟,一个国家已经落魄到了提到它的时候只有“美人“,那就意味着它已经除了人之外,在没有任何被榨取的价值。   荣枯也是知道的,所以在听普赞说这些的时候,他只觉得心痛得呼吸不过来。   这一支斥候队伍的任务,就是在大军开拔至丘檀之前,将荣枯的母亲星照公主从王都转移出来,以防涅乌帕狗急跳墙将星照公主当做人质来威胁荣枯退兵。   反正……李安然是不会退兵的,哪怕星照公主被吊在墙头上她也不会退兵的。军队都打到这了,为了一个人质就退兵,将战线拉长她没办法和自己手下的兵交代,她不做这种事情。   所以,提前将星照公主带出来是必须的。   是夜,月黑风高,连夏日的蝉鸣声都忍不住轻了下来,负责看守管被关在寺庙中的星照公主的王宫亲卫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随后跟边上的人抱怨道:“这大半夜的叫我们在这里看守个老尼姑。”   “没办法……听有些老人说,这老尼姑放二十年前可是西域第一的美人啊?”站在他边上的另一个守卫如是调侃道,他语调轻松,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对于星照公主的尊敬。   “呸,第一美人,什么第一美人,又老又丑的尼姑。”开口抱怨的那个侍卫像是要让自己提起精神一样,故意大声嘲笑起来。   虽然丘檀之前有很浓厚的尊佛氛围,但是自从涅乌帕篡位之后,新一代的年轻人里却少有和长辈们一样尊崇佛法的——涅乌帕自己就不尊崇佛法,他觉得佛陀提倡朴素、禁欲的说法实在是太过荒谬了。   人就活一辈子,自然应该肆意的享受,放纵欲望才对。   年轻人们,尤其是作为涅乌帕亲兵的那一批,更是耳濡目染,一个个学得十成十地坏。   如此这般出言讥讽作为比丘尼的前王室公主,自然也不算奇怪了。   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老王室实在是一个太过遥远的词语了,曾经荣耀而幸福的星照公主,现在也不过是个光头鸡皮,满脸皱纹,瘦骨嶙峋的老尼姑罢了。   下一秒,一左一右两人分别被一只手捂住了嘴,一道寒光在他们的颈项之间划过,顿时血污浸染了破旧的佛寺。   两人吭也来不及吭上一声,便被轻轻放倒在地。   ——那动作之轻柔,似乎并不像是在杀人,而是安置熟睡友人的躯体一样。   而后,两人将寺庙的大门打开,不一会便扛着一个黑布袋从寺庙之中出来,不远处负责接应的几人沉默上前,一行人绕过寺庙,再从拐角处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贴着大胡子,穿着高昌牙人服侍的胡商。   负责守卫王城的卫士此刻也困得很,看到队伍过来,便打开了城门上的小侧门。   为首的胡商赔笑道:“实在是多谢这位大爷了。”原来这些胡商早些时候是来这里买卖可以带回去调-教歌舞的胡姬的,等到来了城里才知道要打仗,连忙花了钱打点了负责看守王都城门的卫士,想早点去高昌交差。   虽然最近也有夜禁,但是看守城门的卫士对涅乌帕哪有什么忠诚可言,对方给了一条金灿灿的黄金鱼,够他吃喝玩乐许久了,谁还管什么夜禁不夜禁的。   这些卫士平日里就做这些受贿索贿的事情,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前说会有大周军队来攻打丘檀,说了快两个月了,城里也紧张了快两个多月,这不连个大周人的头发都没见到么?   别说人了,神仙他也不能坚持两个月都绷着呀。   商队带了他们采买的小娘子连夜出了城,只是出了城之后,却没有按照原定的路线往高昌去,而是走远一点之后立刻将三名“货物”松了绑放走,全员换上了快马往祁连山的方向飞驰而去。   此事的祁连山正值深夏,只是山中阴凉,倒也不觉得太热。   星照公主在马上的时候其实已经醒过来了,但是她不知道劫走自己的人到底是谁,她现在也不敢轻举妄动,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时候会选择冒险来劫走自己的,无论怎么说都比落在涅乌帕的手中强得多。   随着队伍前行,在浓密的绿茵深处,祁连山沟壑峡谷之中,一座可以容纳万人的军营赫然引入眼帘。   这就是李安然两年以来命令河西三州沿着当年“仁景法难”之中僧人西逃的路线,慢慢开凿、整备出来的军营。   荣枯此刻也在军营内。   他只觉得……大殿下的嘴,真真是这个世上最会骗人的鬼。   ——而他偏偏,还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哪怕是被她骗了、耍了、利用了,他也生不起气来。 第114章 ……   当大周的军队突然从祁连山中冲出来, 并且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推平了丘檀王都周围驻扎的军营时,无论是高昌还是和丘檀隔着沙漠的楼兰都感受到了一种从脚底窜起的寒意。   原本楼兰以为高昌不肯借道给大周攻打丘檀,正在观望着这场即将注定西域诸国命运的战争会以什么方式开打的时候, 随着甘州大军直接从东线推进问责高昌不借道之事,高昌自顾不暇, 自然不可能再援护被大周军队奇袭的丘檀。   李安然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军队处在腹背受敌的境地, 所以在祁连山中整备军营, 运送粮草等待着甘州军围困高昌王都的时刻,才是她这段时间隐忍不发的缘由。   至于象雄,赫也哲刚刚才求得了大周的公主为妻, 自然不会愿意正面和李安然的精锐部队撞上,李安然拍了使臣借道吐谷浑到象雄的边境,将逃走的象雄旧贵族藏在西域和象雄边疆的事情告知,赫也哲自然知道李安然是什么意思,派出了自己的亲兵前去追杀这些在逃的旧贵族。   这些旧贵族被赫也哲的亲兵们追杀奔逃,自然也没有了机会前来援护丘檀。   李安然的军队一路从祁连山借着地势冲下去,很快就杀到了丘檀王都。   原本星照公主被留在王都之中虐待了二十多年,身子骨早就一团糟了,荣枯这段世间一直在细心地照料、侍奉她, 但是听说李安然很快就要发兵攻打丘檀王都,她立刻请求李安然也带上她一起。   李安然原本在主帅营帐中看战报, 看到星照公主被荣枯扶着走进来,便将手上的文书一盖, 站起来道:“公主身体尚未大好, 不宜走动。”   星照推开了荣枯的手,向前走了一步,双手按住胸口对着李安然行了一礼:“大周的王爷, 老妇是前来请求您一件事的。”   李安然上前,扶住星照公主到一边的胡床坐下:“公主可以慢慢同本王说。”   星照公主却不抬头,只是垂眸道:“那涅乌帕是残暴无德之人,王爷将我带出来,但是他手上还有王都诸多百姓,我怕他以王都百姓威胁王爷退兵。”   她刚刚被斥候带回军营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异常憔悴,瘦骨嶙峋,明明是才四十多岁的年纪,牙齿却已经掉得差不多了,脸也变型的厉害,几乎不怎么看得出昔日的容貌来。   荣枯看到她这幅模样,当场就痛苦得涕泣不止,至今寸步不离得侍奉在母亲身边。   李安然原本以为她会提什么“亲自手刃涅乌帕”之类的要求,没有想到她却说自己更担忧残暴的涅乌帕以王都百姓的姓名来威胁李安然退兵。   李安然有些无奈,她笑着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星照公主所言极是。那涅乌帕确实是穷凶极恶之人,会这么做自然也是猜得到的。”   星照公主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只觉得她笑起来眼里没有几分温度,她虽然长时间被关押在寺庙中,却天生带来一份察言观色的能耐,知道李安然这样手握天下权力的人,也不太可能真的担心王都之中的百姓被涅乌帕拿来威胁她的事情。   ——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对方是否会这么做,她只是想打下丘檀罢了。   而丘檀的兵力在大周面前,就是这样的不堪一击,若有什么唯一可以说的,那大概就是眼前之人是打着为先王室复国的旗号发的兵,自诩为“仁义之师”,不会做太过分的事情罢了。   星照道:“老妇毕竟是先王的公主,愿意替王爷走遍丘檀王都之下的城池,替王爷游说这些守城的将军。”   涅乌帕二十年将王都附近所有城池的守城将军都换成了自己的心腹,一群人沆瀣一气,忠诚于前王室的老将军死的死、逃的逃,李安然这一次从王都背靠的祁连山奇兵直插王都,其他地方的援军都没有缓过神来就被切断了和王都的联系,但是一旦等他们反应过来,一定会从试图从各方包抄大周的军队。   这对于李安然来说无疑是拉长战线的做法,所以她需要立刻速战速决,攻破王都,拿下涅乌帕,这正是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如果涅乌帕真的以城中百姓的性命来威胁李安然,为了尽快拿下王都,其实李安然不会在意这些事情,而只是加紧攻城罢了。   李安然看着眼前这个老妇人,轻笑了一声:“公主是个聪明人,但是公主和法师一样不懂战,不必太过牵连入此事。”   无论是星照公主,还是荣枯都是她攻下丘檀之后,统治这片土地要用的一张感情牌,她是不愿意在这时候就打出去的。   李安然眨了眨眼:“公主不必担忧,正是因为涅乌帕可能有用城中百姓威胁公主的低劣行径,本王才必须速战速决,立刻攻下王都才可以。到时候,本王将涅乌帕的人头亲自送给公主当球踢,如何?”   星照这么多年,最恨的自然还是涅乌帕,她恨得恨不得对这个人食肉寝皮,佛法丝毫进不去她的心里,叫她放下仇恨,不如让她直接去阿鼻地狱来得快,听到李安然这么说,她便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她担心王都之中百姓的安危是真的,但是同时,她恨不得亲手砍下涅乌帕的头,也是真的。   星照看着眼前的大周公主,又忍不住扭头看向了站在不远处掐着佛珠的荣枯,终于忍不住问道:“王爷想要让小儿做什么呢?”她指的自然是攻下丘檀王都之后,李安然想做的事情。   荣枯轻声呼唤了一句:“阿娘。”   李安然抬起手,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星照公主,有件事情我必须说清楚,我想要你的儿子同我和亲,不久的将来,整个西域都会在我的掌握之中,我需要一个熟知西域诸国风俗,且能为我平和西域百姓之心的人——西域诸多国家信奉佛祖,荣枯又是释族之后,最适合做这个活,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星照便默默无言。   眼前这个女子是权力的化身,以至于她说自己想要荣枯和自己和亲的时候,提到的也是更好的控制、平和西域的民心,而不是因为她喜爱自己的儿子。   ——这对提婆耆来说,是不是……   她扭头回去看自己的孩子,却见他脸上并没有什么痛苦、委屈的神色,似乎只是听了一席普普通通的宣言,甚至脸上还带着一丝“又这么说话,真是没办法”的笑意。   他是知道一切的。   或者换而言之,这些话能怎么冠冕堂皇地说出来,似乎两人之间也不再有什么芥蒂可言了。   星照便长叹了一口气:“是老妇多言了。”   她是个没用的母亲,也曾是个没用的公主,家庭破碎的时候,她只能把孩子交给佛祖。山河破碎的时候,她只能随波逐流,如今有了那么一点点可以开口的资格,却比谁都清楚自己其实已经没有资格开口了。   这大概就是所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吧。   丘檀王都之中,涅乌帕被大周的军队围困,守在王都之内拒不投降,他一发现星照公主丢了,就知道事情不好,连忙派遣自己的亲卫将王宫团团围住,防止那些劫走星照公主的杀手再来王宫之中刺杀自己。   另一方面,他不停的派遣士兵向象雄旧贵族们求援,可是一批又一批的人派出去,却没有一个人回来报信,几次三番下来,他也就知道这些收了钱的象雄贵族可能不会再来帮助他了,于是又另外想办法想突破大周军队的围困。   他也曾经登上城墙远远看着围在王城边上的大周军队,知道自己只要能和周边城池的守军联系上,这些军队最差也就只能退回祁连山之中。对方迟迟不发动冲锋,其实还是因为王都的城墙厚实,他们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就拿下城门的缘故。   只要能派人突破重围……一切都好办。   涅乌帕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想到了一条毒计。   他在王都之中搜罗了六千个十三到十八岁的少女,将她们剥了个精光,当做畜生一样赶在军队的前面援护城中前往其他城池求援的军队冲锋,这些可怜的少女就像是一群白羊一样被人用刀枪驱赶着。   ——要知道,无论是高昌还是象雄,这些人的军队来到丘檀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都是索要、抢掠女人去寻欢作乐,大周的军队也是由男子组成的,加上他们又从祁连山千里行军至此,怎么可能不憋得慌,看到这些少女,自然会像是饿狼一样扑上去。   就算不去抢掠少女,他们也必定会因为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而乱了阵脚,这就是求援队伍突围的最佳时机。   然而,涅乌帕还没有在城墙上为自己的“奇谋”高兴多久,就看到大周围困城墙的队伍突然变换阵型,一字排开,从侧里冲出两支骑兵队伍来,看也不看前面的少女们,而是一头扎进了少女后面拿着刀枪试图突围的队伍。   那两只骑兵队伍只有百余人,身上却覆着黑色玄甲,个个人高马大,丘檀这支突围的骑兵本就是为了方便突围只穿了轻骑兵的装备,撞上这些武装到了牙齿,连马上都覆盖着甲胄的重骑,根本毫无还手之力,立刻就被冲散了阵型。   手持盾牌的方阵队立刻向前推进,几乎没有人多看一眼那些被驱赶出来打头阵的少女,只是一味推进,没多久便将她们也纳入了方阵的范围,随着一声令下,黑压压的方形盾牌便举起来挡住了来自城墙上的箭雨。   随后,大周军队后方的□□手们立刻将弓箭上的火油点燃,丘檀王都城墙厚实,但是城墙上的攻势几乎都是土木结构,带有火油的弓箭一旦射中,就会燃起熊熊大火。   眼看着冲不出去,求援的部队只好退回城中。   消息送不出去,他们也不能突然袭击李安然的军营,祁连山中的密道让她的军队补给源源不断,而原本作为丘檀天然屏障的祁连山,现在反而成了李安然军营的“天险”——此时的祁连山,多雨、空气湿润,根本不怕人为的山火攻袭。   那六千名被抓来打头阵的少女,因为弓箭、刀枪的逼迫死伤了将近两千人,剩下的则被带回了军营之中,交给了星照公主安抚。   说句实话,李安然见过贱人,但是没见过这么贱的贱人。   她都差点给这损招给恶心吐了。   只是没有想到,对方还能更贱。   涅乌帕真的像是星照公主所说的那样,开始拿城中百姓的性命威胁大周的军队退兵。   确切来说,他威胁的对象是身为出家人的荣枯。 第115章 完   李安然坐在营帐里看着来自高昌的捷报, 脸上的神情却没有显得非常高兴,只是这一切就好像是她计划中的一样。   毕竟,她在两年前就已经想着怎么拿下丘檀了, 哪怕是涅乌帕现在躲在城里将丘檀王都所有的百姓都当做人质这一点,她也是有所预见的。   只是这一招是战事之中最为麻烦, 也最为讨厌的鱼死网破之术, 如果荣枯不在这里, 对于李安然来说这种手段就是“这人脑子有问题,你杀你自己的子民怎么还能威胁到我”,只是她现在既然打得是“仁义之师”的幌子, 就确实不能坐视涅乌帕的所作所为。   只不过……   “啊……这丘檀的百姓也太逆来顺受了吧?我要是在甘州这么干,不等对面打过来甘州的百姓就已经自己开了城门迎敌师入城了啊。”李安然揉着太阳穴,满脸不耐地对着荣枯道。   “他们受涅乌帕虐待已久,心里对此人只有畏惧,一时之间难以鼓起勇气反抗也是理所当然的。”荣枯在边上掐着佛珠,眉头紧蹙在一起。   李安然道:“仇云攻下了高昌,没有多久就会带着大军和我们汇合。”   高昌王在面对来自甘州大军的问责,又被摧枯拉朽的火器吓破了胆子,他年纪又大了, 自然经不起这种程度的担忧和惊吓,自然就被痰症迷了, 没有多久便一脚归西。   高昌王死后,甘州师又派出使臣, 如法炮制当年李安然攻下西凉时候做的承诺, 高昌王室自知大势已去,只能在王都像甘州的使臣投了降。   王室都投降了,其余守城的将领就算有忠君爱国之心, 守城的兵力也不足以和摧枯拉朽的甘州师相提并论。   如此一来,自然不需要再由高昌王室的同意才能从高昌横穿而过同李安然先行一步的中军汇合,而是直接大摇大摆得带着投石机、火突炮一类的装备从高昌境内穿过,直接同中军合流。   李安然的拇指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到时候直接攻城吧,虽然会有些伤亡,但是那也比两边僵持着强。”   涅乌帕之所以还敢盘踞着王都,不就是仗着还有一些分散的兵力留在其他城池之中吗?右军、左军和中军合流之后,这些地方都会被连根拔起,自然也就断了涅乌帕最后的念想了。   荣枯道:“小僧想去试试。”   李安然抬起眼来,眉毛飞得老高:“法师不懂战,你若是去了就是羊入虎口,我是他我就把你吊起来提在枪头,用你做肉盾冲锋。”   “殿下会让开吗?”荣枯浅笑。   “不会。但我会帮你收尸。”李安然看着他这副模样,咬牙切齿道。   荣枯也不生气,只是笑着凑到李安然跟前,贴在她的耳朵边上小声说了几句。   李安眉头皱得更深:“这计谋需要你去涉险,老实说我不愿意。”   于公,荣枯是战后重建丘檀,俘获西域民心的重要招牌,不能折在这里。   于私么……   李安然自觉自己长这么大,还没有对哪个男人如此上心过,若是他真折在这里,她是会伤心的。   “不必入城门,只需阵前对峙即刻。”荣枯道,“再这样下去,城中百姓对于我也会失望的。”   “他们自己不跳起来反,怎么还怨上你了?”李安然哼笑。   “他们只是需要有人帮帮他们而已。众生皆是如此。”荣枯捏着他的佛珠,微笑着看着李安然。   李安然定定望着他,过了半晌才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不成,阿云他们一到,我就强行攻城。”   荣枯站起来,对着李安然合掌鞠躬:“谢大殿下仁慈。”   ——于是,便有了这样的奇景。   黑压压的大周盾甲兵陈列阵前,另外一边则是将王都百姓押在城墙上作为威胁的丘檀兵,两者之间空出一片无人的区域。   确切来说,在那里只站着一个人。   年轻的僧人站在两军阵前,仰起头来看着故都的城墙,也看着被押在故都城墙上的无辜百姓们。   涅乌帕原本躲在城墙上最为安全的工事之中,李安然的中军因为是奔袭,所以没有带上沉重的攻城锤和投石机,这也让涅乌帕躲在工事之中避开箭雨,保证了自己的安全。   他原本只是奇怪在周军阵前会站着一个和尚,只是当他全副武装穿着铠甲来到城墙上的时候,却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年轻的僧人是谁。   毕竟太像了,不仅像他的母亲星照公主,也很像早就已经往生的老国师。   涅乌帕心里涌起一阵怒火来。   好啊,这个小杂种竟然还敢站在阵前,要不是他投靠了周朝的公主,自己哪里会有现在这样的窘境,他立刻从身边的卫士手上夺过一把弓来,弯弓搭箭对准了站在阵前的荣枯。   他就算是死,也要拉这小杂种一起下地狱!   荣枯只是站在一片被风卷起的尘沙之中,安静得仰头看着这满脸仇恨往着自己的男子。   他突然觉得自己心中并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快感,他只是用悲悯的眼神看着城墙上所有的人。   “只要你放过城中百姓,我也可以饶你性命。”   涅乌帕听到僧人这样喊道。   但是他现在耳朵里被愤怒的血冲得嗡嗡作响,只想一箭将造成这一切的僧人射死。   还未等他把手中的箭射出去,便有一支白羽箭从大周军队之中破空而出,“嗖”得一声正中了涅乌帕的左眼。   箭上的封喉毒立刻侵入了涅乌帕的血脉之中开始运作起来。   他之前躲在工事之中,李安然军中有再好的神射手也找不到目标,如今荣枯以身涉险将他从工事之中引了出来,机会只有一次,李安然安排了两名百步穿杨的神射手埋伏在了不远处的盾兵队伍里,只等涅乌帕易出现就将他射杀。   ——以涅乌帕对荣枯的恨意,他一定不会假借他人之手射杀荣枯。   而那一瞬间,涅乌帕紧拉着弓弦的右手也松开了,手上的箭离弦,直冲着荣枯而去,却瞬间被另一支白羽箭拦腰射断,只擦破了荣枯左手的僧袍。   他在回头看去的时候,只看到全副武装的李安然右手持弓骑在马上,而不远处,同中军汇合的右军攻城兵正推着攻城锤从让开位置的盾兵军中冲出,直奔丘檀的城门而去。   荣枯只是站在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的洪流之中,安静地仰头看着骑在马上的玄甲将军。   李安然亦低头瞥了他一眼,随后便打马上前,加入了攻城的队伍之中。   这一战,是扫平西域最为重要的战役。随着涅乌帕的死亡,他的亲兵们立刻溃散,更有甚者脱掉了身上的战袍就伪装成百姓,还有骑兵抢了马匹粮草就打算趁乱离开,连抵抗都懒,只想着逃跑。   一般来说,每一支前来攻打丘檀的队伍都会对被攻下的城池进行劫掠,根本没有空管他们这些亲兵怎么样,这就是他们逃跑的机会。   大周的军队很快就攻破了城门,无力外逃的百姓们躲在自己的家中,用木柱抵住门,向佛祖祈祷这些异邦的军士不会发现自己家中尚且还有人在。   然而,想象中的烧杀抢掠并没有来,大周的军士们迅速控制住了王都的城池,以异乎寻常的速度搜捕、俘虏了一批趁乱劫掠,准备逃跑的涅乌帕亲兵。   荼尼用木柱抵住了家门,抱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躲在放麦子的大缸里,她家的长女前不久被涅乌帕搜罗去开阵了,丈夫也被拉到城墙上去充当守城的士兵,如今丈夫、长女生死不知,只有两个幼子还陪在自己身边。   她耳朵尖,听到有人在用力敲着自家的门,便抱紧了两个孩子,怕得眼泪止不住地流。   外头的喊声大了起来,却不是想象中男子粗犷暴力的声线,而是一个嘶哑、却浸透着兴奋的,操着一口熟练丘檀话的少女声音。   “阿姆,阿姆!开开门,是妮回来了。阿姆,是我啊!”   ——是她长女诗雅的声音。   是她那个生死不知的长女的声音。   “周的将军是个好人,她不许手下的兵劫掠的,阿姆,快开开门!”   之前涅乌帕搜罗了六千少女开阵,除却死去的两千余人,余下的三千多人在周的军营里战战兢兢,生怕遭到玷污,却不知李安然早在多年以前就狠狠整治过这一方面的军纪,在星照公主和荣枯的安抚之下,她们很快平静了下来,甚至主动承担起了李安然破城之后,挨家挨户去敲门,安抚王都百姓的工作。   李安然担忧城刚破,还有涅乌帕的残党伺机反击,便立刻命令她们同军队一起行动。   在这些少女的努力之下,百姓们即使害怕,也渐渐从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   没有想象中冲天的火焰,也没有血腥的劫掠。   甚至让这些饱受折磨的百姓一时间有些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城墙上原本属于涅乌帕的旗帜已经被降下,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李安然的,绣着黑色“李”字的绛红色旗帜。   昭示着在周的军队进入城门那一刻起,已经注定了这片土地即将要易主的事实。   但是谁在乎呢?   在这样战乱的情况下,只要是一个足够仁慈的君主统治他们,百姓并不怎么挑剔。   管他是谁呢,只要不屠城、不劫掠、不掳掠妇女,他就是好君主。   这个时代百姓的要求,一直都是很低很低的。   而丘檀易帜,高昌投降的同年,和高昌接壤的楼兰在大周军队的震慑下,献出土地自请为臣,受到皇帝李昌的嘉奖和亲封,成为了西域大都护府的一个都督。   至此,西域其余的小国纷纷臣服。   天佑七年,西域诸国一统,大周设立“安西大都护府”,皇帝亲临,赐封宁王李安然为“安西节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