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王与太傅》 作者:王琅之   文案:   谢春秋是个奸王。玉面阎罗,臭名昭著。   朝堂之上衣冠济济,除了她个顶个的两袖清风。   谢春秋有一句明言:奸王,就要有个奸王的样子。   于是她娇奢跋扈,张扬过市。   当朝太傅兰璟系出名门,光风霁月,乃是清流一脉的中流砥柱,清流一脉,眼下最大的目标是打倒奸王。   世人总以为兰太傅早晚要铲除败类,清肃朝纲。   世人实在是有眼光。   某年月日,谢春秋缩在山洞一角,颤颤巍巍的道:“你你你你你,你别过来!”   兰璟:“哦。”说着他向前迈了一步……   混世妖孽玉面阎罗女主×高岭之花男主   虽然文案废,但这是一个致力于写出一篇真正的小甜文的作者!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朝堂之上   主角:谢春秋;兰璟 ┃ 配角:卫逍;秦渭然;小皇帝 ┃ 其它:双向暗恋。   一句话简介:神经病大奸臣女主与高岭之花太傅   立意:双向暗恋,双向奔赴,双向成真。跨越流言蜚语、世人误解守护你。 第一章   京城三月,气和天暖,春城无处不飞花。   原本该是行人如织的时候,却见两队银甲玄衣,手持□□的士兵将街上的百姓分隔两旁,开辟出一条宽敞大道来。   百姓们虽被官兵阻拦,却不住的从人墙中争相踮足远眺,有小孩子被高高举起坐在大人的肩膀上,眼睛大大的睁着,好奇的到处张望。   近日中时,鸣锣的声音响起,且愈来愈近,骑在高头大马的将军后面跟着士兵,之后是形制庄严的皇家仪仗,这般的众星拱月中,两辆一前一后的马车分外显眼。   同样是四匹枣红骏马在前,华盖上垂下流苏,左右跟着绸衣丫鬟,虽形制略有差别,但皆华贵异常。   骏马美仆宝盖香车,处处皆是皇家气派。   百姓们看看马的毛色,又看看丫鬟的衣裳料子,之后便啧啧赞叹。   一个灰色布衣的男子和身侧人低声说道:“这容王的车驾当真气派,我看啊,与太后也不分上下。”   “呵,容王么……”其余的话不必多说,显然已是心照不宣。   容王么……那个骄奢跋扈,仗着皇上几分宠幸便在京城里横着走的容王么。   本朝吏治清明,唯有这位乃是一枝独秀的臭名昭著,她爹在世时便是权倾朝野声名狼藉,到了她这里,乃是虎父无犬女,比起她爹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被人嚼舌根子的容王坐在车厢里,贴身丫鬟碧玺给她揉着肩膀,这一路坐得她浑身酸痛,此刻正闭眼假寐,碧玺的手劲很巧,她很是受用。   忽然“嘭”的一声响起,一个不知何处而来的沉重物事破开窗子,滚落到了地上,堪堪擦过她的额角,再正那么三分就要破了容王的相。   她倏然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自己又遇到刺客了。   低头一看,情况也差不离,不过这凶器是略微寒碜了些,乃是一块破石头。   她侧过头问碧玺“没事吧。”   后者摇头,虽然有些惊魂未定,但明显是见过世面,她眉头一皱,伸手撩开了车帘。   此时日光正盛,和风吹过,带着些许细碎花瓣飘落,只见一双细白的手撩开车帘,随即一个女子矮身从里面钻了出来。   此女一身红衣,广袖边用金线描芙蓉花样,腰间环着一般花样的锦带,勾勒得腰身纤细惊人。   领口间露出一截白的刺目的修长脖颈,尖俏的下巴显出几分清瘦,唇形精巧,生来几分胭脂颜色,鼻子高且直,鼻尖稍有些翘,阳光洒下来,落在那一双眼睛里便光华流转,不喜不嗔时,眼角却微微上挑,长眉似弯刀,眉尾缀着一颗小小的红痣,生生添了几分妖异。   她头发简单束起一半,乌黑发间插两只累丝镶宝石金簪,其余披下,衬着一身红衣,好似血上泼开的浓墨。   明艳生光,风姿灼灼。   此人正是容王谢春秋。   她站在那里用一双眼睛扫过四周,不去理那些意味不明的惊异或赞叹,一手被人扶着,轻轻巧巧的跃下车来。   那刺客已经被官兵押着跪在地上,仍奋力挣扎,口中大骂不休,骂声很是响亮,喊到“奸王当道”“为民除害”时尤其中气十足,振聋发聩,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一身布衣,想必在家中尚要母亲操心,谢春秋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实在不记得自己有开罪过这号人物。   一旁官兵见了,连忙拿不知何处来的布条塞住他的嘴,只发出“唔唔”的声音。   一旁站着的宋将军乃是皇上派来随性保护太后和容王的,遇到这样的事情,额上早出了一层汗,只得硬着头皮对谢春秋道:“王爷,属下办事不力,令王爷受惊,刺客已被缉拿,听凭王爷处置。”   谢春秋走近两步,居高临下的打量着那‘刺客’,心中明白这又是一个替天行道的,她将那破石头在手中掂了一掂,手腕用力,重重向那刺客砸去。   她这力道使的好,石头正中‘刺客’脑门,那人虽喊得响亮,明显没有练过铁头功,登时头破血流。   那男子被人压着,嘴巴封住,只得任凭血流了满脸,看起来还有几分骇人。   围观的百姓中不少人发出抽气声,大人连忙捂住孩子的眼睛,胆子小些的妇人纷纷侧过头去。   谢春秋拿眼角觑着他,无波无澜的道:“本王以牙还牙,你不算亏。”   这时一个身着品蓝宫装,内监打扮的从前面小跑过来,冲谢春秋打了个千儿,边笑边道:“见后面耽搁了,太后派奴才来问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内务府总管李公公,他这时才注意到身边这个血葫芦,本就尖利的嗓子更尖利了不少“哎呦,这是怎么了,这是个什么东西?”   谢春秋的目光从刺客身上收回,冲李公公微微笑道:“去回禀太后,没什么大事,这就走了。”说着转身,又轻飘飘扔下一句“把他放了吧。”   宋将军千防万防,没想到还能有个拿着石头行凶的棒槌,心里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了,听谢春秋如此说,几乎疑心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不由问道:“王爷?”   谢春秋却无心逗留,被人扶着上了马车,进去前扔下一句“本王还不屑同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计较。”   眼见着容王自顾自上了车,宋将军虽不愿却不敢违抗,泄愤般的狠狠的在那刺客心口踹了一脚,踹的他当场仰面在地“算你小子走运!”接着下令放人。   回到宫中,皇上早早的便候在太后寝宫门口了,紫金冠下略显稚嫩的面孔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实际上也是如此。   当今圣上三岁登基,先帝临终遗命的辅政亲王,正是她爹老容王。   太后和容王共同辅佐皇上,同时看着她长大,对她素来不错,比如此次礼佛,就硬要带她一起,谢春秋吃惯了大鱼大肉,在佛寺住了半个月,日日茹素,现在嘴里能淡出鸟来。   这时太后一见儿子,登时喜笑颜开,许是佛寺住久了,一回宫就格外喜欢热闹,硬是拉着皇上和她说了一会儿话,这才终于乏了,谢春秋由此得以脱身。   从太后宫中出来,她便随皇上去了勤政殿。见案上奏折堆叠整齐,另有两摞单独搁在一旁,谢春秋随即眉锋一挑“这都是参臣的?”   “唔,不止,”小皇帝板着一张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从中随手抽出一个递给她“还有一半朕已经看过了,这是剩下的。”   却是个熟人的折子。   御史大夫秦无庸。这些年来,此人参她的折子没有一千也有几百,生生将她数落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   谢春秋拿在手中随意翻看,不由得‘嘶’了一声“秦御史如今怎的这般不严谨,就算看臣不顺眼也不该如此牵强附会,譬如他所言这‘骄奢淫逸’,这个‘淫’字却与臣不沾边吧。”   小皇帝看向她,眼中明显有些疑问“容王忘了自己逛青楼结果被人家姑娘嫌弃说誓死不与奸臣为伍了?”   记得,那姑娘实在甚有骨气。   谢春秋摸摸鼻子,理直气壮的道:“臣只是逛逛,逛逛而已。”   小皇帝点点头“朕自然相信容王,只是旁人不信,不然容王去同秦御史分辨一二,也还自己一个清白。”   谢春秋歪着头想了一下自己同秦御史分辨逛青楼只逛不嫖算不算淫的场面,想来想去顾念秦御史年纪一大把,怕他气犯了病,到时候自己又要被扣一顶残害忠良的帽子,于是作罢。   她又抽出一个来看,这位御史文藻实而不华,言辞恳切,一颗忠君报国之心令人热血沸腾,看的她都不由得认同,若不除了自己,明日大周便要亡了。   谢春秋仔细去看,却发现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叫做秦渭然的御史,便随口问了一句“这位御史的名讳怎么从未听过?”   小皇帝答她“是刚从青州升上来的,就是你同母后礼佛这段时日的事。”   谢春秋思量一下“也姓秦,是老秦御史的儿子或亲戚?”   “非也,是学生。”   谢春秋撇嘴,一个老秦御史,一个小秦御史,看来自己日后是有的好受了。   她将奏折放回原处,又同皇帝谈了些这些日子以来朝廷正事,便告辞而去。   谢春秋从宫中出来,便打算回府,马车行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她皱了眉,心说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怎么如此波折。   登时语气颇为不悦的问道:“怎么了?”   帘外车夫答道:“回主子,前方是兰太傅的车驾。”   谢春秋顿了片刻,回了一个‘哦’字。   兰太傅,自然是兰璟兰见卿了。   当今朝堂分为两派,浊流一派势单力孤,唯她谢春秋一人,清流一派人才济济,以兰璟兰太傅为首。   兰璟出身侯门,却全无公子哥儿习气,少而敏慧,钻研诗书,十六岁金榜高中,二十岁拜为太傅,今年三载有余,颇得皇帝信任倚重。   世人皆知兰太傅光风霁月,连谢春秋也不得不得承认。   只因此人身上无处不周正,人前磊落,人后,嗯……就她多年暗地留心,的的确确没有半分把柄可做文章。   这京城的官道自然不窄,可谢春秋的车马也的确更是不窄,兰璟虽然素来不喜张扬,但堂堂太傅的车驾自然不会寒酸,两辆马车同时通过,实在有些困难。   她正仔细考虑自己要不要让让这位太傅,让么,怂了些,不让么……   正是举棋不定时,车夫从外面道:“好了,王爷,兰太傅的马车调了头了。”   谢春秋又是淡淡点头,抬手想要撩起车帘,却又放下。   碧玺看向她“王爷在想什么?”   谢春秋收回目光“没什么,只是想明早怕是又有人要参我张扬跋扈,欺压忠良了。”   “王爷什么时候在乎这个了?”   谢春秋双手交叠垫在后脑,向后一趟,舒舒服服的翘起了二郎腿“说的也是。” 第二章   谢春秋闲来无事时常三省己身,自认非是什么粉饰太平之人,然而她觉得自己父子俩这个奸王的头衔,得来的实在有些冤枉。   她父亲不过是长相邪魅狂狷了些,行事不拘俗流了些,又的确被皇上格外倚重了些,得罪的人自然就多了那么一些。   当年时局特殊,九五之尊的皇帝还是个奶娃娃,若不使些手段,焉能镇住朝纲,偏偏他父亲喜欢剑走偏锋,又懒理人情世故,不爱迂回转圜,自然落下不少埋怨,要说错,他父亲这一生唯一错的,便是打了那一场败仗。   那次之后,老容王引咎,上交了手中二十万的兵权,渐渐放还朝政,没多久后就病逝了。   谢春秋从小便被叫做小奸王,长大后承了爵位,不负众望的长成了堂堂正正的一个奸王。   只不过她现如今虽顶着个名头,却远不如她父亲当年风光,老容王当初手握重兵,端的是权倾朝野,她除了头顶一个虚衔,唯一还算得上依仗的,便是有一个做西凉国主的舅舅,所幸她爹留给她的私产颇丰,可容她闭着眼睛日日挥霍。   “唉~”   谢春秋住的院子里种着一棵桃树,东风吹落花如雨,有不少落在她衣襟和头发上,她全然不理,坐在地上支起一条腿,背靠着粗壮的树干,仰头喝下一口酒,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皓月似雪,谢春秋对着那白玉盘举起酒盏,遥遥一敬,眼中蒙上一层薄雾,月色也朦胧似纱。   她慢慢吟道:“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然后把酒一饮而尽。   酒味辛辣,她皱了眉,脚边已经堆了不少的坛子,谢春秋手上一松,酒盏便跌落在地上。   她张开手,细白的手指穿过月光,唇边勾起一个笑容,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却听不真切。   谢春秋又动了动嘴唇,这次说的清楚得多。   一个名字轻如叹息般飘散在凉薄如水的夜色里。   “兰璟啊……”   谢春秋是个奸臣,朝野上下,街头巷尾,无人不知,谢春秋喜欢兰璟,天地悠悠,日月朗朗,只有她自知。   然而那人便似这天边明月,可见,可念,不可亲。   她于是又笑了笑,忽然把头一歪,不省人事了。   过了一会儿,碧玺轻手轻脚来到树下,先是将一件披风披到她身上,随即将人扶了起来。   谢春秋是山珍海味养大的,却没养出多少肉,饶是如此,碧玺扶着一个醉鬼,还是有些吃力。   这个人勾着她的脖子,半边身子靠在她身上,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酒气,虽然知道抱怨全无用处,她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真是的,这又是为了什么……”   醉了的人却听不到她的抱怨,靠在她肩膀上的头轻轻蹭了蹭,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呢喃。   “兰璟……”   碧玺听了这个名字,又看了看谢春秋泛红的脸颊,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又是兰璟,可不么,今日能惹她不开心的,也就是在街上遇到了那位太傅。   谢春秋却没就此消停下来,她接着道:“下次我让你先走,若是换了别人,可没这样的好事。”   碧玺失笑,觉得喝醉了的自家王爷,实在有些孩子气。   “碧玺,我头疼。”   日头早已上了三竿,谢春秋才终于醒转,扶着宿醉的头,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碧玺哪里不知道她头疼,又有些气她,端来了粥,一勺勺的喂了下去,见谢春秋脸色好些了,才放下心来。   饭后谢春秋便要出门,坐在妆台前让人梳妆,今日还是一件宽袍束腰的红裙,一半长发用金冠高高束起,另一半披在脑后,这般不阴不阳的打扮,京城里独她一份。   然而如此形容由她做来,不觉怪异,反而英气逼人。   碧玺手里拿着冠在她头上比着,轻声道:“王爷,奴婢觉着这个更好看些。”   谢春秋从镜中看了看她手中拿的那一个,拒绝的果断“还是头上的这个好,衬得起本王的身份。”   碧玺不赞同“奴婢是觉着手里的这个素雅些。”   谢春秋摆摆手“你懂什么,奸王么……”   “就要有个奸王的样子……”碧玺将话接了过去,还不忘埋怨“小姐您能不能不要老是将这话挂在嘴上,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容王的宅子宽敞豪奢雕梁画栋,占去半条街道,容王的衣裳一定要是最好的料子,容王的钗环首饰价值连城,随便一个拿出去可够平常人家吃上几年,容王一句话,京城里最红的伶人就能在她府里住上一月,日日唱戏给她听,换了别人可是千金难求。   而容王本人对此乐在其中,对旁人指点不以为意,全不管多少人在暗地里巴望她遭雷劈。   此时此刻被埋怨的人‘啧’了一声“死丫头。”   碧玺替她正了头上的冠,将其他小丫头都打发下去,望着谢春秋,欲语又还休。   谢春秋见她这样,“有话便说,做什么吞吞吐吐的,你有什么事还要瞒着我不成?”   “我说了,王爷不准生气?”   “我不生气!”   碧玺斟酌再三,绕到她身前,矮下身去将头搁在她膝盖上,仰头陈恳的道:“我说王爷,你若真的喜欢兰太傅,就和人家直说嘛,何必非要这么折磨自己。”   谢春秋像是被人踩着了尾巴的猫一般蹦了起来,却是极力的压低了声音“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哪个不长眼的告诉你我喜欢兰璟?”   碧玺被她这么大的反应也吓了一跳,差点没栽到地上,好不容易稳住了又站起来,不怕死的继续道:“这,这都是小姐您自己说的啊,每次您喝醉酒,嘴里叫的都是兰太傅的名字,想来兰太傅也未曾欠过您钱财,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小姐您喜欢人家喽?”   谢春秋还想分辨,却被打断,碧玺拉着她坐下,柔声道:“王爷你做什么这样的反应,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谢春秋明显惊魂未定,狠狠瞪着她,碧玺只得哄着她说话:“好了好了,这事只我一人知道,万万没有泄露出去,王爷的事情,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她听了这个才算心安一些,握住碧玺的胳膊威胁“不许说出去!”   碧玺对天发誓不会泄密,谢春秋方才放过她。   她见这人不再激动了,复又壮起胆子柔声劝道:“王爷难道不考虑奴婢方才说的?似您这般的身份相貌,难道还怕配不起他,兰太傅身家清贵,学富五车,人生的也好,与王爷是天作之合。”   谢春秋却斜了眼睛看她“兰璟的好处这么多,你难道也喜欢他不成?”   碧玺连忙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哪里敢去肖想,再者说,兰太傅虽好,也不是人人都非要去喜欢他不可啊。”   谢春秋本就是胡乱打岔,听了这话便笑了,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傻姑娘,你清清白白,生的也好,有什么好妄自菲薄,日后若瞧上了谁,只管同我来说,本王自会教你如意。”   碧玺被她调侃的满脸通红,尤不死心的接着问“那小姐日后打算如何?”   她自小跟在谢春秋身边,虽是主仆有别,心里却拿她当自己的亲妹妹般疼爱,怎么忍心见她如此。   谢春秋‘哼哼’两声:“我要戒酒。”   碧玺还想再劝,这时有一个小丫头上前通报道:“启禀王爷,卫公子来了。”   谢春秋把眉一挑“请进来罢。”   卫公子姓卫名逍字遥之,乃是京城首富卫家三代单传的宝贝疙瘩,首屈一指的纨绔子弟,亦是她多年老友,在京城百姓眼中,他们两个一个狼一个狈,狼狈为奸,所到之处人人避让三分。   不多一会儿,便听到有脚步声迈进屋内,伴着带有三分轻佻的赞叹“绝色佳人,绝色佳人。”   卫逍一身宝蓝的纱袍,腰环锦带,上面嵌着名贵宝石,高冠束发,一双眼睛不笑时亦有笑意,嘴角总是稍稍勾起,整个人看起来,就差没把纨绔两个字写在脸上。   谢春秋将手中的梳子搁在妆台上,然后转过身来道:“本王知道自己是位绝色,你大可不必如此谄媚。”   卫逍朗声大笑“多日不见,容王还是如此这般语不惊人死不休,看来跟着太后在佛寺礼佛这些日子,也没能让你修身养性啊。”   一提起佛寺,谢春秋一个头变作两个大,连连摆手“别再同我提佛寺,老和尚小和尚日日念经烦人不说,菜里一点荤腥都瞧不见,我都快吃成白菜色了。”   卫逍听了笑意更甚,毫不避嫌的上前勾住她肩膀“本公子甚是体恤容王殿下辛苦,在碎云楼订了雅间,正好开了他们家那珍藏二十年的女儿红。”   谢春秋从碧玺手中接过折扇,食指晃了晃“多谢卫公子美意,只是本王恐怕无福消受,从今日起,我要戒了这黄汤。” 小提示:请记录下备用网址 a j j x s w. c o m 网址为 爱久久小说网 首写拼音字母组成,以便在打不开本站的情况下手动输入网址访问。 第三章   “喂,你真的不喝?”   碎云楼最好的包厢里,卫逍手拿酒杯,满眼笑意的逗她。   谢春秋翻个白眼“本王一言九鼎,说了不喝就是不喝。”   看她如此坚决,反而惹起了卫逍的兴趣,他将酒杯放下,像看陌生人一样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个遍“这是怎么了,难道去了一趟佛寺,真的看淡红尘清心寡欲了?”   谢春秋不理他的调侃,自顾自吃着面前的菜,卫逍越看越觉得反常,眼珠一转,随即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好好的突然要戒酒,若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便是……”   他拖了个长音,然后笑道:“让我猜猜,难不成是为了你那位意中人?”   “咳咳咳……”谢春秋听了这话,没留神被狠狠呛到,猛灌一杯茶方才平复下来,冲卫逍怒目而视:“胡说八道,本王哪里来的意中人?”   卫逍眼睛看着她,神情有些委屈有些无辜“兰璟兰太傅不就是你的意中人么?”   “怎么你也知道?!”   冲口而出后才意识到失言,谢春秋却已经顾不上这许多,死死盯着卫逍,仿佛要将他生吃了。   卫逍笑的好像对她的目光全无知觉“什么叫我也知道?还有谁知道?这可是你自己喝醉之后巴巴的告诉我的,我怎么不能知道了?”   谢春秋抱住脑袋“闭嘴,再多话我就宰了你。”   她以为自己对兰璟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普天之下无人知晓,只会一日日烂在肚子里,直到自己再不去想起,却没想到一切都是她的自以为是,这一个两个的早就心知肚明,只有她,还当个宝贝似得捂着,实在是傻的透顶。   过了一会儿,谢春秋说服自己接受了眼前事实,于是眯起眼睛威胁他“此事到你这里为止,若是还有旁的人知道,休怪我将你那点见不得光的事情公告天下。”   卫逍笑着告饶“好了好了,我若是要传,现在整个京城怕是早就引为谈资,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不过么,你要戒酒,本公子可不愿割舍佳酿,今儿的酒钱就你付了。”   谢春秋亲亲热热的拍拍他的肩膀“好说,好说。”   于是卫逍心满意足饱餐一顿,末了二人离开厢房,经过隔壁的时候,正逢小二送茶进去,一个男子的声音从敞开的门里钻了出来“小秦御史说的有理,真不愧是秦大人的学生……”   谢春秋顿住脚步“小秦御史?”   这朝中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个小秦御史还恰巧是秦大人的学生吧。   卫逍见她停了下来,偏过头问道:“怎么,这小秦御史你很熟识?”   谢春秋反问他:“你说呢?本朝所有的御史,有哪个是我不熟的?”   卫逍心领神会的点头:“说的也是,即便未曾见面,也该谋过其字。”   这话说的含蓄,就算谢春秋没有见过他们的面,也该见过他们弹劾自己的折子。   谢春秋懒得同他计较,方才她向内看时,只见好几个熟悉面孔,虽叫不上名字,想必在朝中亦有官职,这群人年龄相仿,都是青年才俊,聚集在此,想来不是为了吟弄风雅就是为了谈论政事。   卫逍道:“看来这小秦御史将你得罪的不轻啊,既然如此,何不会他一会?”   谢春秋一笑“卫兄所言,深得我心。”   这小秦御史年纪轻轻便能写出那样有见地的奏章,想必一定是呕心沥血,其间辛苦不足为外人道,如此费尽心思的弹劾她,两人也算一种神交,此刻相逢若不去打个照面,实在有些失礼。   简单来说,就是她闲极无聊,想要找个人玩玩。   于是在小二上完茶出来的时候,谢春秋抵住了门扉。   小二一脸不解的看她“唉,你这个人?”   卫逍摸出一个银锭子,搁在小二的茶盘里“熟人叙旧而已,没你的事,下去吧。”   小二一见他二人衣着气度皆是不凡,知道不是自己能管的事,银锭子的光泽又分外诱人,于是听话的下去了。   里面的人听见了,目光齐齐向门□□来,同样齐齐的认出了她,纷纷站起身来:“容,容王殿下?”   谢春秋一笑,迈进了门内:“正是在下,诸位能认得在下这幅面孔,在下很是荣幸。”   满座英杰不知她打的什么算盘,一时无人发声,谢春秋环视一周,问道:“敢问哪位是小秦御史啊?”   众人目光再次齐齐射向左侧一个男子身上。   那人便向前走了一步,梗着脖子道:“下官便是,敢问容王殿下有何指教?”   谢春秋便笑了,此番笑得很是真心。   她心中感叹,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只是这牛犊长得,嗯,实在太嫩了些。   眼前的男子一身天青色衣袍,身量不矮,却很是瘦弱,面若敷粉唇若施脂,目似点漆眉如墨画,其实是副好相貌,却实在女气了些,莫名让人想到戏台子上伶人,而非匡扶天下的臣子。   谢春秋实在想不到,言之凿凿弹劾自己的,竟然是这眉清目秀得有些脂粉气的男子。   秦无庸自己长得方方正正,怎么会收这个小白脸当学生。   惊讶好笑之余,玩心顿起。   谢春秋一步步走近了,按上他的肩膀,迫使他坐下“小秦御史不必多礼。”   看着小秦御史眼里明显的的讶异,她接着拿手里的扇子,轻轻挑起了他的下巴“小秦御史的文章写得好,没想到人也生的这样好。”   这一下,不独是小秦御史,整个屋子里坐着的人都明白容王这时要干什么了,她她她,她这是要调戏命官啊!   谢春秋骄奢淫逸的名声在外,谁都知道她作风不佳,今日更是堂而皇之的当众调戏朝臣,只是这些人平日里或多或少都在背后嚷嚷着要铲除奸奸王,可奸王就在眼前,还为非作歹,却都不敢做声了。   小秦御史一张粉白的脸顷刻变得通红,扔进沸水里的螃蟹也没他红得这样迅速。   他猛地站起,向旁一躲,甚至还撞到了桌子,笔墨上的牙尖嘴利全然看不出,反而变得结结巴巴“容,容王自重!”   谢春秋挑了眉“自重?本王一向自重,只是见了小秦御史面若好女才华横溢,一时间情难自抑,不若你跟我回府,我把拿侧王妃的位置与你如何?”   小秦御史是听说过这位容王行事放浪,却没想到她一介女流光天化日的可以放浪至此,原本通红的脸骇得煞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谢春秋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她将手中扇子唰的展开“怎么?嫌委屈了?”她高兴过头口无遮拦“那本王也没办法,只因本王早早的有了心上人,不愿委屈他,只能委屈小秦御史了。”   “容王身为亲王,依大周律令,婚嫁之事皆应向皇上报备,请皇上赐婚,通告百官,再行仪典,即便是心急,还是应该按规矩来。”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谢春秋立刻僵在了原地。   非是这话中有多大的威慑,而是这声音太过熟悉。   兰璟。 第四章   原来作恶多了,是会遭报应的。   譬如谢春秋此时此刻站在那里,好似被一道惊雷劈中天灵盖,半分动弹不得。   兰璟……他怎么会在这儿?   与她不同,屋子里的其他人一见兰璟,仿佛见了天降的救兵,方才不敢说话的又跟着附和了起来“对啊,容王该去向皇上说,”“王爷这般神色,不会是怕了吧”话音刚落就又有人帮腔“皇上如此宠信王爷,有什么好怕的?”   一声声此起彼伏谢春秋却都充耳不闻。   兰璟也没有理会这些人,他面对着谢春秋,直言道:“秦御史新近入朝,尚有许多不懂的规矩,若是哪里得罪了王爷,还请王爷不要计较,不知容王可否给兰某这几分薄面?”   给给给,怎么不给,谢春秋在心里苦笑,脸色隐隐有些发白。   卫逍原本倚在门边看热闹看得起劲,此时上前来挡在兰璟和谢春秋之间,笑着对兰璟和在座的人打着哈哈:“不好意思,容王今日醉了,说话做不得真,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原谅则个,这样吧,诸位今日的花费,尽管算在卫某头上。”   说着扶过谢春秋,将她带了出去。   一直到了街上,卫逍方才放开她,颇为关切的询问:“喂,怎么样,还撑得住否?”   谢春秋胡乱的一挥手“有什么撑不住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接着自己嘟囔“幸好今日没有喝酒,不然不知道做出什么事来。”   卫逍见她心口不一,也不去戳穿,而是笑吟吟的冲她道:“现在你要戒酒怕是还不够,”说着扇子在她手背上敲了一下“只怕还要剁了这只手。”   卫逍将她带到一家茶馆,两人重新坐了下来,一边替她倒茶一边道:“怂啊,容王殿下,这么多年,我可从未见过你这幅样子,你就算是心里喜欢他,也不至于怂成这幅样子吧?”   谢春秋此时终于回过一点神来,不服气的抬起了下巴“本王惯来张扬跋扈,偶尔怂那么一次两次,又有什么?”   卫逍笑着叹气,有些无奈“你既喜欢他喜欢成这样,何不去同他说,闷在心里算是怎么一回事。”   谢春秋看着他认真询问“你觉得他心里有我么?”   卫逍摇头“自然没有。”   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转向一旁“那我为何要去同他说?”   卫逍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他不喜欢你,那你便去讨他喜欢又有何妨?怎么,拉不下你这容王的架子?”复又打量她一通“实在不行,□□也不失为一条良计。”   谢春秋苦笑,他兰见卿要是能被皮囊引诱的人,那也就不是他了。   “我与兰璟……我与兰璟……,算了,不说也罢。”她看向窗外,眉尾红痣在日光下一闪,然后隐没。   卫逍见她神色有几分黯然,识相的转了话题,潇洒道:“不想提就不提,这天下之大,乐子多多,你想要什么得不到,何必为一个男人伤神。”   谢春秋扯起唇角:“知我者卫兄也!”   第二日宫中。   “你不是喜欢兰太傅么,做什么要去招惹秦渭然?”   小皇帝坐在御座上,一本正经的质问她,嗓音尚有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稚嫩。   谢春秋昨晚一夜未眠,此时有些无精打采“秦渭然?哪个秦渭然?臣什么时候招惹过他?”   “你连人家叫什么不知道就要纳人家做侧妃?”   谢春秋此时方才想起小秦御史的名字是叫做秦渭然来着,她揉揉眉心“臣只是逗他一逗,他那副弱柳扶风的样子,就是哭着喊着要做臣的侧妃,臣还未必愿意。”   皇上板着一张脸,那张脸白白嫩嫩,带着婴儿肥,每次看他板脸,谢春秋就想要上去掐一掐,然而她虽是个为所欲为惯了的,这龙颜也不敢随便去掐,是以每每只能想一想,譬如此时,她看着皇上,心里就很是发痒。   小皇帝被她盯得颇有几分不自在,摆了摆手“此事朕不追究,但下不为例。”   谢春秋做了个揖“多谢皇上,微臣知道了。”   小皇帝看着她,悠悠开了口“你就不想问问,朕是怎么知道的?”   谢春秋已经懒得去问,心想他还能是怎么知道,约莫又是自己喝了酒脑子少根弦的时候说出来的吧。   然而她看着皇上神色间明显的得意,实在不愿扫了他的兴致,垂首道:“臣恳请皇上赐教。”   谢春秋甚少上朝,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满朝忠良不容易,自己不出现,也可以少给他们添堵。   然而每次上朝,那双眼睛,总会状似不经意的看向兰璟,有那么一两次还看出了神,小皇帝心明如镜,自然知道了她的那几分心思。   眼下谢春秋却半分惊讶也没有,小皇帝顿觉无聊,又板回那张脸:“朕不想说了,你退下吧。”   谢春秋从善如流“微臣告退。”   她从勤政殿出来,一阵凉风吹过,头脑顿时清爽了不少,一边走一边整理袍袖,抬起头时,正见兰璟向这边走来。   眼前人穿一身白色常服,银冠束发,长眉浓秀,眸色漆黑若淬水寒玉,鼻梁笔直高挺,唇色浅淡,温润洁白,秀顷如春山。   走近了,她顿住脚步,两个人相互致礼,接着擦肩而过。   “太傅留步。”   谢春秋突然开口,心头突如擂鼓。   兰璟也就停住,转过身来,他下颌线条惊人的流畅,有光沿着下巴和修长脖颈一直没入领口,谢春秋甚少如此近的看他,一抬头视线撞了个正着,于是慌忙移开,只听他嗓音淡淡的“容王有事?”   谢春秋将那几句话数十个字在心中颠来倒去,说话前先是笑了一笑,倒真有几分不好意思似的“本王昨日醉酒,本也就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冲撞了太傅,还望太傅不要挂心。”   兰璟神色丝毫不见动容“昨日受惊的,不是在下,容王要解释,不必来同在下解释。”   兰璟生了一把清冷的嗓子,说起这样的话来,分外多了几份疏离。   谢春秋便是再不会察言观色,也该明白,这疏离,自是正人君子不屑为伍的疏离,俗话来说,瞧不大起。   她又笑了笑:“太傅说的是。”接着识趣的抢先一步离开。   待到走远了些,谢春秋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那人转过长廊拐角,长廊边上栽了一丛绿竹,随风摇动沙沙作响,碧色的竹,浅白的衣,映衬他如碧潭上的浮冰碎雪,不见丝毫烟火气。   修直若竹,清雅如兰,孤洁似月。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就是兰璟。   从她第一眼见到他开始,就一直是这个模样,从未变过。 第五章   她第一次见到兰璟时方才十二岁,算起来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老容王对她管教尚严,不准她在外面胡闹,于是她便偷着跑出来玩。   正是一个春日,她应卫逍之请,一起坐了画舫游春。   大富之家的画舫自然是奢华,卫逍还特意带了府中的乐师在舫中,只听得丝竹阵阵,笙歌不歇。   谢春秋那时年纪尚小,对这些享乐之道却极为熟稔,歪在榻上,闭起眼睛很是惬意,忽然她睁开眼,喊了一声“停。”   奏乐声戛然而止,她对卫逍道:“你听。”   卫逍随着她的话凝神细听,果然也听见了那飘渺的一缕琴音。   这琴声从水面飘来,其间却挟着山泉竹石的清幽,一比起来,方才的丝竹声简直成了不入流的烟花调子,俗不可言。   卫逍感叹道:“能把琴弹得如此高妙,必定是位美人。”   谢春秋随手将一个葡萄丢进嘴里“我看未必,真的长于音律又美于形貌,好处都让她一个人占尽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卫逍把折扇摇得似模似样“赌否?”   谢春秋干脆道:“赌!”   于是两人翻身而起,争相从窗子里向外看。   只见不远的水面上正有一艘画舫,琴声似乎是从那里传来的。   这画舫很是特殊,四个柱子支起拱顶,四周都有白色纱幔垂下,任凭两个人抻长了脖子望眼欲穿,也看不清里面弹琴之人的形貌,片刻之后,卫逍将身子收了回来,笑着道:“我赢定了。”   谢春秋歪着头:“何以见得?”   卫逍道:“这弹琴之人姿态端雅,乌发披肩,隔着帘子也能看出十指纤纤,怎么不是个美人?”   谢春秋很是不服“这样层层的纱幔遮着,能看清什么?十指纤纤又如何,相貌奇丑也未可知。”   “那你想怎么样?”   她拿手托着下巴“你我皆识水性,不如……‘过去’看看?”   卫逍笑着“好好好,就依你,这回非要你输的心服口服不可。”   船上一看这两人又是起了荒唐念头,可是谁也不敢阻止自家这位为所欲为的小少爷和少爷那位出身王府的朋友,卫老爷派来的管家上前劝阻,被卫逍三言两语挡了回去,于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人脱了鞋袜,纵身跳到水里去了。   画舫距离二人的确不远,两人没一会儿便游到了,趁无人发现,扒着船舷向内张望。   风吹起纱幔一角,谢春秋简直望眼欲穿,这时却有一个小厮手中捧着不知什么东西从外面进来,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少爷。”   “哎呦!”卫逍听了这声“少爷。”牙疼似得叫了一声。   与此同时,琴声消散在水面,却仍有余音绕梁。   方才小厮的声音响起“谁?”   卫逍连忙扯了扯她袖子,示意她趁早逃跑,接着自己匿入水中。   谢春秋却好似中了邪似的,不知哪里来的那股子不肯罢休的兴头,还是在那里抻长了脖子向里看,只听脚步声一点点近了,一个洁白修长的影子缓缓而来。   随后一双干净修长的手拂开纱幔,谢春秋本该就此逃跑,却在看见那人容貌时呆在了原地。   远山似的长眉,鸦羽般漆黑的眼睫,挺直的鼻,浅淡的唇。   来人穿一广袖白衣,头发松松绾在脑后,乌发披在身上,浓似泼墨。   整个人恍若山水画卷上凝成的精魂。   春日的湖水并不刺骨,湖面上有徐徐微风吹过,那人与她对视半晌,也许是见这小贼毫无惧意,古井无波的眸子终于动了动,慢慢的开了口“你……”   谢春秋好像魂魄倏然回窍,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事情,难得的面上一红,遁入了水中。   两人回到画舫上,俱是浑身湿透,对坐烤火。   卫逍正是捶胸顿足“哎~我输了,只当能奏出如此曲子的该是个妙龄女子,谁成想是个男人?”   又看向谢春秋“你方才耽搁那么久,我还以为你被人抓住了。”   谢春秋正被人服侍着擦干湿漉漉的头发,听了不屑的道:“我水性好得很,哪里就那么容易被人抓。”   卫逍凑过来一点“那你是看到什么了?”   她却移开视线,讪讪的道:“没什么,如你所见,是个男人。”   卫逍复又哀叹一声。   谢春秋小声嘟囔:“男人怎么了?”   专心哀叹的人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那便是她第一次见到兰璟。   她也是后来才只知道,自己那日所见之人,乃是名满京华的兰家公子兰见卿。   此时她闲来无事又同卫逍出来厮混,这茶馆临湖,外面春光和煦,水面上泊有不少画舫,卫逍指着冲她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约莫着也是这个光景,你我二人坐了画舫游春,为了瞧清楚一个弹琴女子的相貌从船上跳下去,后来见是见到了,却是个男人。”   谢春秋正思及往事,听他这样问,垂下眉眼,道:“你我那时,傻得可以。”   卫逍大笑“的确是傻了些,我还记得你那次回去便发了高热,本来该挨罚,竟然也凭这躲了过去,反倒是我啊,被老管家告状,我爹罚我禁足半月。”   谢春秋笑笑“你还不是借此赖掉了同我的赌约。”便没有多言。   她那时比如今年少更甚,轻狂更甚,见识也浅薄不少。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世上就是有这么一个人,擅音律,美姿容,谨于言,敏于行,出身高贵,官也做得好,不似她这般狼狈。   世上有十分好处,他一人就占去了七分。   她见到了,就忘不掉,生了仰慕的心思,时日一长,渐渐难以自拔。   两人从茶馆结账出来,卫逍忽然神神秘秘的道“跟我去‘鸣涧’一趟,给你看个好东西。”   谢春秋心下了然“什么好东西,你这次难道是得了凤凰了。”   卫逍喜笑颜开“非也,非也,然而也差不离了。” 第六章   卫逍此人有个嗜好。   纨绔们其实都有些许烧钱的嗜好,斗鸡走狗养蛐蛐儿,卫逍的这个说起来,还要体面上那么一些。   此人酷爱养鸟。   凡是长了羽毛且能飞玩意儿的他都要一一搜罗来养着看着,为此还特地在郊外山上建了个园子,着人看管他那些宝贝。   是以一看他那副嘴角咧到耳后根的模样,谢春秋便知道他该是又不知从哪弄来了什么珍禽,急着要她一同去看。   两人于是坐了马车,一路向郊外的‘鸣涧’而去。   不得不说,卫逍虽是个纨绔,却也不是个胸无点墨的纨绔,这‘鸣涧’二字起的甚为贴切也文雅,此地是座小山,曲径幽深,树木茂密,不时可见一两个精巧的笼子散落其中,里面便是卫逍豢养的心头好了。   谢春秋被带着绕过一处假山,入目是是个巨大的笼子,里面放了一方怪石,依她来看,就算放在哪个小富人家的庭院里也不会觉得寒酸,却被卫逍用来养鸟。   那石头上趾高气昂的站着一只孔雀,与旁的孔雀不同的是,这只孔雀通体雪白,背后拖着的尾羽却是浅金色的,的确是好看的紧。   卫逍从仆人手中接过一把鸟食,把手从笼子的空隙中伸了进去,那白孔雀微微瞥了他一眼,随即继续昂起了头颅,抖了抖冠子,接着便一眼都不给了。   卫逍大笑着拍掉了鸟食,指着那白孔雀对谢春秋道:“瞧瞧,单看这幅脾气就知道不是凡品。”   谢春秋对这些没什么喜好,至多能瞧出毛色鲜亮与否,一听他这话只觉得此人是高兴的傻了,又不好拂了他兴致,随便附和了几句,两人又在院子里逗留片刻,卫逍方才恋恋不舍的同她一起回返。   走到园子入口,头上突然响起一声嘹亮的“大人吉祥!”   谢春秋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却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八哥,站在笼子里俯视着他们,感觉到有人看她,立刻又扯着嗓子喊了几句“大人发财。”“大人吉祥。”   她站在那里与它对视半晌,觉得这八哥聪明伶俐,讨了自己欢心。   她扭头冲卫逍道:“我瞧着这只八哥还算机灵,想带回去养着,就是不知道遥之肯不肯割爱?”   卫逍道:“却不是我不舍得,只是这个品相实在一般,怎好拿它送你,我还有几只好的,不然拿出来让你挑挑?”   谢春秋坚定摇头“我就看上这一只了。”   卫逍无可奈何,虽不明白这黑乎乎的一团怎么就入了谢春秋的眼,也只好随她去了。   回到王府,下人们一见王爷提着个鸟笼子,都觉十分新奇,谢春秋兴致也不错,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多福,她把这八哥挂在屋前的廊檐上,让碧玺从府里挑个会侍候的到自己院子里来,自己站在那里,又逗弄了它几句。   谢春秋道:“大人发财!”   八哥鼓圆了眼睛“闭嘴蠢货!”   院子里静谧片刻,谢春秋觉着这八哥从前可能碰到个不太妥帖的鸟贩子,好听的不好听的话都学着了,自己需得把它这毛病改正过来不可,于是耐着性子循循善诱“大人吉祥!”   八哥抖抖羽毛“闭嘴蠢货!”   谢春秋苦口婆心“王爷万安。”   八哥跳了一下“蠢货闭嘴!”   谢春秋深吸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一言不发的掀了帘子进屋去,只甩给那八哥一个背影。   碧玺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捂着嘴,慢慢的蹲到地上去,偏偏不敢放声大笑,肚子疼的要命,眼角飙出泪来。   院子里其他下人也都努力压抑着笑意,一个个抖如筛糠。   半晌,从屋子里面飞出来一个茶杯,稀里哗啦摔碎在了院中央,院子里复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如此三天,谢春秋只要有空便要来□□一下这八哥,日日无功而返,偏偏惹出自己一肚子的气。   仆人们忍得辛苦,却谁也不敢在王爷面前放肆。   这天谢春秋终于不再给自己找不痛快,出门散心去了。   一回来,却见那架子上空空如也,八哥已不见了踪影。   她扭头问碧玺:“那小畜生哪里去了?”   碧玺‘啊呀’一声“今儿早上我瞧着还在的,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   谢春秋道:“派人去找,实在找不着便算了,就当我没养过这孽畜。”   碧玺连忙遣人去找。   到了晚间果然是找着了,且是被兰太傅府上的人送回来的。   这实在有些太巧。   那八哥重新回到笼子里,颇觉不满,在架子上来回踱步,谢春秋与它大眼瞪小眼,相看两相厌。   这时有内宦从宫中来,说皇上召容王明早去上朝。   谢春秋知道该是有什么要事,于是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着了朝服正装便向宫里去。   满朝文武一见着她,脸色都十分精彩,她恍若不觉的站到了首列,余光瞥见一抹朱红色衣角。   不多时皇上到了,百官行礼之后入了正题,原来是吏部拟了几个官员升迁的名额,拿到朝堂上来议一议。   谢春秋粗略听了听这几个名字,觉得的确都是有政绩也有资历的,各方面也照顾得周全妥帖,无甚可议之处。   她正想着,皇上就开口问了她“容王以为吏部拟定的这几人可有不妥之处?”   谢春秋躬身答道:“臣虽涉朝政不多,也知道这几位大人一向勤勉忠贞,臣无异议。”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冷哼“这几人里,要由副都统升为都统的许平沙乃是容王旧识,容王自然无异议了。”   说话的人乃是安国公。   安国公说的不错,许平沙乃是她父亲的旧部,与她确是旧识,然而那人十七从军,一向骁勇,治兵有方,难道要她为了避嫌去断送人家的前程?   谢春秋笑笑,道:“吏部考校官员自有章程,皇上问本王,本王虽不大懂也只好勉强说说,安国公如此不服,想来心中另有高见,那便请安国公点明自己心中有何人选,明日那人高升,心中自然不忘安国公的好处。”   这一番夹枪带棒反倒挤兑了安国公营私,只见他老脸涨成了紫红的茄子皮,半天未说出话来,还是皇上出来打了圆场,方才揭了过去。   下朝之后谢春秋并未被皇上单独传召,她一边心中腹诽这朝真不是人上的,一边脚底抹油打算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在宫道上人被一声“容王殿下。”叫住在那里。   谢春秋仓促回身,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兰璟这是,在叫她么?   然而她回身时看见的人,一身朱红官袍立在那里的,不是兰璟还能是谁?   她稍愣了片刻方才问道:“太傅找本王有事?”   兰璟缓步行到她身侧,方才开口“也无甚要事,只是昨日府内院子里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八哥,又听说殿下的府上恰巧就丢了爱宠,便差人送还,不知可是殿下府中丢的那一只?”   “哦,原是此事,那小畜……咳,那只鸟的确是府里丢的,未及向太傅道谢是本王失礼了,太傅不要见怪。”   “完璧归赵本是应当,殿下不必客气,只是……”兰璟顿了一顿,面上似乎浮了那么一丝笑“容王府上的珍禽,果然不同寻常。”   朱红的官袍穿在他身上,凭添了几分颜色,如半天晚霞铺在水中,他似乎笑了一下,于是有风拂过水面,揉碎了晚霞,复又平静下来。   谢春秋几乎立刻想到了那小畜生鼓着眼睛嚷她“蠢货闭嘴。”的样子,接着想到若那孽畜在兰璟面前也是这般耍威风,不禁心头一凉,只得装作不知的打着哈哈“是么,是么,这八哥一向都是交给下人养的,本王倒是不知它有何不同寻常的地方。”   兰璟道:“原是如此。”   两人并肩而行,已引起不少人侧目,谢春秋于是道:“本王想起家中还有急事,先行一步。”   兰璟欠身行礼“殿下请便。”   谢春秋走的越发匆匆,一边想着方才兰璟那似有似无的一抹笑,又疑心他根本未曾笑过,是自己生出了幻觉,这样心思杂乱,没留被门槛绊了个踉跄,显些亲近了这脚下的地,她自知姿态不会太好看,便没敢回头,装作若无其事的出了宫。   傍晚的时候卫逍过来,手里摇着扇子,步调悠闲“怎么样,我送你的大礼,你喜不喜欢?”   谢春秋只当他说的是那只八哥,于是答道:“机灵倒机灵,就是野了些,昨儿趁人不注意跑了出去,晚上才被送回来。”   卫逍接着道:“可是兰太傅亲自把它送了回来?”   谢春秋看他那副促狭样子,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八哥,是你放到兰璟府里去的?”   原来这八哥从容王府越狱而出之后,不知怎的竟飞回到了‘鸣涧’之中,那日卫逍正在那里逗弄他的新宠,听下人说那日送给容王的八哥又飞回来了,刚想派人给她送回去,忽然心思一转,打算做个月老,成全成全谢春秋。   他打听到兰璟的住所大概在兰府的西南角,便命人将这八哥丢到了兰府中。   卫逍眨眨眼“怎样,要不要好生感谢我?”   谢春秋没好气的道:“我谢你,我谢谢你全家。”   “诶?你这良心被狗吃了?”   卫逍本来是讨谢的,却没来由被骂了一顿,很是为自己不平。   谢春秋一向不是个藏着掖着的人,只是这一桩心事向来不知如何说起,一时间只道:“遥之,你可饶了我罢……”   她今日一见兰璟,同他不过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话,一整天都心神浮动,坐立难安。   卫逍奇道:“难道那兰璟对你说了什么不好听的?”   谢春秋摇头,兰璟君子端方,不是爱在口舌上为难别人的人,只是他什么都不用说,就比旁人说一千句还厉害。   她揉揉脸,叹了口气:“我是喜欢他不假,可从来,从来也也没想同他如何,我们不是一路人,别管我自己心里如何,世人眼里,他忠我奸,他白我黑,本不可能有什么善缘,”她面上露出苦笑“我现今若是去纠缠他,不仅对他清名有损,说不定过两年,他便会和那群朝廷清流一道将我铲除,到时候,又是一桩笑柄,我不大爱惜名声,这仅剩的一点脸面还是要的。”   谢春秋一口气说了这些话,有些口干,于是抿了一口茶,天边暮云绚烂,她又想起那片朱红色的衣角,那池子晚霞似乎又在自己眼前晃。   茶杯温热,茶汤苦涩。   她的声音低了些,散在风里颇有些寥落 “谁心里还不曾有过一个人呢,我不是什么情圣,也许过个一两年,也便放下了。”   兰璟便好似那水中的月镜里的花,捞不到,就远着些,免得惹起贪嗔痴念,害人害己。   卫逍好像从未见过她一般将她看了半天,末了下了句定论“我今日才知道,你原是个痴人。” 第七章   谢春秋诚心觉着上朝不是人干的事,深感做一个闲人的好处,却没想到,三日之后,再次被皇上宣召入宫中。   她心中很是惴惴。   到了勤政殿,除却皇上,还另立着两个人,一是安国公,一是兰璟。   且看三人神色各不相同,皇上还是板着一张脸,不过看起来眉宇间神色有些沉重,安国公么,安国公竟双眼红红,似乎刚刚哭过,谢春秋实在想不出,以他这个年纪,哭成这般样子,能是为了什么。   兰璟脸上却瞧不出什么来,不过他惯常是这幅样子,就算天塌下来,在他脸上也未必瞧得出什么。   她心中越发惴惴。   谢春秋行了礼,小皇帝道了平身,便向安国公道:“安国公把事情向容王说一说吧。”   于是安国公声泪俱下的把事情又向她说了一遍。   谢春秋明白了大概。   许平沙杀人了,杀的是自己属下的一个统领,这统领是安国公的侄子,被他众目睽睽之下一刀抹了脖子。   谢春秋这才想起,安国公的确有个侄子在军中任职,似乎还是和许平沙同年从的军,偏偏现在是在他手下做事,怪道安国公前几日在朝堂上要拿这个这个难为自己。   谢春秋暗暗摇头,这个许平沙,吏部刚讲他拟进升迁的名额,他怎么在这个关头搞出这种事来。   这边安国公见她来了,眼圈又红了几分,指着谢春秋道:“此等目无王法之徒,容王竟还在朝堂上力保,臣以为,必定是他二人串通一气,嫉妒我那侄子的才华,怕他阻了许平沙的官途,这才狠下毒手,只是可怜我那侄子……请皇上做主!”   “嗤。”   谢春秋笑出声来。   皇上看向她,兰璟的目光也向她这边转了一转,而安国公,差点气绝。   谢春秋笑完了自己也觉得不妥,然而实在是没能忍住,于是立刻清清嗓子,向安国公道:“不知这许平沙是否如安国公方才所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抹了脖子,杀人之后,又可有毁尸灭迹,勒令旁人替他隐瞒此事?”   皇上替安国公回答了这个问题“许平沙杀人之后卸甲就缚,正在押解回京的路上。”   谢春秋道:“既然如此,又何来因妒杀人一事,难道安国公是想说,许平沙为了仕途搭上自己的命不要,最后还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安国公声色俱厉“定是那贼子恐惧天网恢恢,才会如此。”   谢春秋不欲与他纠缠,躬身向皇上道:“臣以为,许平沙自从军以来,卓有功绩,恪守国法军律,此前从未有乱纪之事,绝不至无缘无故突然杀人,其间是否有何隐情还请皇上彻查!”   安国公被她这话激得怒不可遏,指着她道:“容王这话说的,难道还是我的侄子自己去撞他的刀不成!我知道那许平沙是你的亲信,你要护短,也不要罔顾天理国法!”   此言其实不是全无道理,许平沙不仅是她父亲的旧部,还娶了自己的一个远房堂姐,说起来也算沾亲带故。   谢春秋凛声道:“安国公说话可要小心,皇上面前怎可胡言乱语,那许平沙既在本朝为官便是皇上的臣子,可不是我的什么亲信!”   殿中气氛一时剑拔弩张,皇上刚要缓言两句,兰璟的声音忽然响起 “微臣以为,事已至此,一切无需心急,既然那许平沙已被押解回京,不若便等他回京之后,交与大理寺详细审问,事实自然明了,既不至于使赵统领枉死,也不至于使许都统蒙冤。只是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安国公节哀,想必皇上一定会给安国公一个公允。”   皇上看看三人,慢慢的道:“兰卿所言不无道理,就是不知安国公意下如何?”   兰太傅与皇上都如此说,安国公无法,扑通跪了下来“请皇上为我那侄子做主!”   皇上又耐心宽慰几句,方才将他打发了下去。   安国公同兰璟走后,谢春秋立在那里,小皇帝默然半晌,忽然问她“此事容王是如何看的?”   谢春秋斟酌一下,方道:“臣曾听父亲评价许平沙此人忠诚耿介,严于律己,实在不是那等滥用私刑杀害无辜之人,臣虽与他来往不多,但想必皇上对他的品性亦有了解,是以还请皇上能查明真相,若他真的行了此等悖逆之事,自然受律法制裁,臣无话可说。”   皇上点头“容王所言,甚有道理。方才兰太傅也是此意。”   谢春秋没想到兰璟会替许平沙说话,一时不知说什么,只道:“兰太傅果然是个端正君子。”   皇上瞟她一眼“朕亦觉得。”   谢春秋觉得,皇上年岁越大,自己越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什么。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道:“臣与许平沙沾亲带故,受了安国公迁怒也就罢了,不知兰太傅怎会被扯进这桩公案里?”   “哦,安国公来找朕哭时,兰太傅也在,安国公便拉着他一同评理。”   看来兰璟实是无端端受了牵连,怪倒霉的。   皇上拿起御案上的茶杯,吹了吹茶水,把话又绕回到许平沙身上,话音听起来甚为遗憾“这许平沙的确治军有方是个人才,若是不出这档子事,是马上要升任都统的,说不准日后也能建功立业留名青史,是可惜了。”   谢春秋道:“倘若他真的是此等罔顾国法军法,滥杀无辜之人,就算是偿命也无甚可惜。”   皇上将喝了口茶,将杯子放下“容王说的也是,对了,母后这几日在朕跟前念叨,说想容王了,你若有空,可以去看看她老人家。”   谢春秋道:“难为太后记挂臣,臣今日既入了宫,不若这就去拜见太后。”   皇上道:“也好,省的母后惦念。”于是准了谢春秋退下。   谢春秋从殿中出来,见日光正盛,深叹一口气,觉得自己近日怕是不得安生了。 第八章   没过几日,押解许平沙的囚车便到了京城。   此案由大理寺正卿严照亲自问审,谢春秋借着身份便利,也在堂上混了个位置,安国公自然也在场,眼里的刀子时不时刮上谢春秋几下,似乎恨不能让她也立刻去陪自己的侄子。   谢春秋觉得,这人实在有些不讲道理。   严照身着宝蓝官袍,下令传唤犯人,不一会儿许平沙便被带了上来,他一身囚衣,发髻凌乱,肩上扛着枷锁,脚上带着镣铐,久经沙场的人自然不会像京城里的公子哥儿一样白嫩,但眉宇间的英气也是那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所没有的。   谢春秋年少时他曾是容王府上的常客,还给她买过糖吃,自她爹死后,便极少见到他,眼前人和印象中那个高大爽朗的汉子形容差别不大,只是落魄了些。   严照冷声询问:“犯官许平沙,对于杀害手下统领赵升一事,你可有话要说?”   许平沙沉声道:“赵升是我杀的,我无话可说甘愿伏诛,请大人公正决断。”   谢春秋‘腾’地站了起来,她从未相信过许平沙会无故杀人,甚至之前在皇上面前,言谈之间也是有意护着的,谁料他认罪认得如此干脆,痛痛快快的承认自己杀了人,全无隐衷,认罪伏法,请大理寺速速砍了他的头。   同样激动的还有安国公,听了这话马上请严大人下令斩了许平沙,想来若不是在大理寺的地界,他能立刻拿把刀上去劈人。   严照清咳一声,表示大理寺断案自有章法,接着问道:“你与赵统领同在军中多年,为何行凶杀人,可是有何冤仇?”   许平沙‘哼’了一声“我平日就看他不顺眼,那天又喝醉了酒,越看越不顺眼,所以杀了他。”   他这样子明显不为所动,似乎安国公就算真拿刀往他头上招呼,他也不会偏一下脖子。   谢春秋忍不住出声道:“许平沙,这是大理寺,严大人素来明察秋毫,你有什么隐情大可说出来,严大人自会考量。”   许平沙向她这边看了一眼,很快挪开,没有回话。   大理寺的天牢里,谢春秋蹲在地上,冲着许平沙苦口婆心。   她刚开始的时候原本是站着的,无奈此人实在油盐不进,谢春秋说的口干舌燥腰也酸,索性直接蹲了下来接着劝。   门外的狱卒欲言又止,距容王殿下所说的一刻钟功夫早就过了,然而他也不敢开口赶人,只得站在外面巴巴的等着。   谢春秋觉得自己嗓子快要冒烟,端起粗茶碗喝了口水润润喉咙,放下后看着端坐牢狱如军帐的人,叫了一声:“许大哥!”   许平沙看了她一眼,似乎比她还要无奈“容王殿下,您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杀人偿命,实在是罪有应得,您还是不要插手这件事了,免得给自己招惹是非。”   她耐下性子“我年幼的时候,我爹时常夸赞你,说你日后会成为大周的栋梁,你难道要辜负他的重望吗?”   许平沙嘴角似乎动了动“老容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到了下面,自会找他请罪。”   谢春秋有些按捺不住性子,声调不自觉高了些“男子汉大丈夫,一心求死,你自己不要命了,难道就这样扔下妻儿不管吗?”   许平沙饱经沙场风霜的脸露出不忍的神情,然后慢慢转过头去,不言语了。   话到了这里,看来是没有继续的必要,谢春秋站了起来,许是蹲的太久,腿麻脚麻,天旋地转,她扶着牢门缓和一下,方才向外走,出门前,回身缓缓地道:“我听我父亲说过,你曾为了救一个刚满十七岁的新兵身中数箭,差点丢了一条命,还曾用自己的俸银贴补一个寡母,本王不信,我父亲教导出的人,会是个目无王法,杀害下属的穷凶极恶之徒。”   许平沙身形动了一下,依旧默默不语。   出了大理寺牢门后,她叉着腰跺了跺着发麻的脚“气死我了!”   这个许平沙怎么是个倔牛脾气,她就不信,还有人杀人要特地挑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去杀,而对其中原有却半点也不肯吐露,难道真是瞧不顺眼就顺手砍两刀?   谢春秋长长吐出一口气,再次道:“气死我了。”   她从大理寺出来后径直回了府中,潦草用了午膳,觉得很是疲累,回了房里倒头就睡。   熟料梦里都是许平沙那副咬死牙关的样子,于是又被气了一回。   睁开眼望着帐顶发呆,碧玺见她醒了,上前禀告道:“方才有两个女子前来拜见王爷,自称是许平沙的妻子和小妹,管家知道王爷在午睡,便将她二人安置在偏厅中,王爷可要见见。”   谢春秋从床上翻身而起,一边向外走一边胡乱的理好衣襟“都什么时候了还管我午睡,人在哪儿呢,快带我去见。”   谢春秋听惯了别人当面背地里喊她奸王,被人上门来求告喊冤,还是头一遭。   许平沙的发妻,按理说她该喊一声堂姐的美妇人坐在偏厅的椅子上,身侧坐着位清秀佳人,想来便是许家小妹,两个人穿戴虽不如何贵重,但很得体,只是许小妹原本秀丽的脸上却有淤青,不知是何缘故。   谢春秋亲自为她二人倒了茶,问候一番,心知不是寒暄的时候,便开门见山问起许平沙究竟是为何杀人。   许夫人还未开口,两行眼泪便流了下来。   原来那赵升在军中多年,仗着自己是世家子弟,还有个安国公的叔叔做靠山,在岑州惯来横着走,纵情声色,欺压百姓,做下不少荒唐事,许平沙治军极严,本容不下此人,但朝中有安国公护持,又奈何不了他,至多在他犯到手里时给些惩处。   他容不下赵升,赵升更容不下他。   原本两人同年从军,赵升很觉得自己有几分才华,只是时运不济,眼看许平沙坐着副都统的位置,便十分眼热,这又不知从何处来的小道消息听说他将升都统,更加咽不下这口气。   他心里不通畅便同一群当地的纨绔携妓游山,那日许家小妹也去山中寺庙祈福游春,从庙中出来后发现丢了丝帕,便令丫鬟回去取,自己坐在一方山石上等着。   许小妹年华正好,人生的也好,在岑州本有几分薄名,赵升喝得醉醺醺,一见佳人便起了色心,得知她是许平沙的妹妹后,就越发兴奋,命人将许小妹绑了来,同一伙人行了歹事,清醒过来后也有些后怕,而美人也没了气息,便将奄奄一息的许小妹弃置山野。   幸而被上山砍柴的尼姑看到,及时救治,通报了家人,这才捡回一条命。   眼看自己从小呵护的妹妹如此形容凄惨,哭得肝胆俱裂,许平沙心如刀绞,血气冲头,心知就算是告官,赵升靠着朝中背景,只怕至多是坐几年牢,他打听了赵升所在的青楼,二话不说提刀而入,砍了赵升的头,而后卸甲就缚,被押到了京城。   眼看这二人眼泪涟涟,谢春秋也是心酸,想来许平沙堂堂正正一条汉子,知道自己杀了人,无意逃脱惩处,干脆对其中因由闭口不言,免得小妹受旁人指指点点,各种苦楚,让人唏嘘。   她实在不忍心许平沙命丧刑场,却又不愿违背他的意愿将此等难堪之事公诸于众,只得先另碧玺将二人安顿在府上,第二日又坐了马车,往大理寺去了。 第九章   大理寺天牢的狱卒一见到谢春秋,脸色似吃了十斤黄连,苦哈哈的行礼“王爷。”   谢春秋从衣袖中摸出一个金叶子,塞到他手中“放心,我一刻钟便出来。”   狱卒似被这金叶子烫着了一般,连连后退“小的不敢,王爷您请吧。”   便引着谢春秋到了关押许平沙的牢房,很是自觉的打开了牢门。   许平沙还是盘坐在地,如一座石雕,谢春秋怀疑自己走后他就未曾动过,不由得由衷佩服起他的定力。   她懒得和此人兜圈子,因怕自己被怄死,便直接开口道:“今日贵夫人和小妹到了我府上,事情原委,我都知道了。”   许平沙蓦的抬头:“她们!”   复又垂下去,样子颓唐而黯然“她们,可还好?”   谢春秋道:“我已经让她们在府上安顿下了,你不必担心。”   过了半晌,许平沙方才沉重的道:“殿下就是知道了也无妨,杀人偿命是我咎由自取,我无怨言,更不想因我生出是非,请殿下全了我这个心愿吧。”   谢春秋一听这话又开始头疼,她冷哼一声“似赵升这种人渣,若是让我碰上,下场比如今少不了多少,他是死有余辜,你难道要为这么个人渣搭上自己的性命,”顿了一下接着道:“我知道你爱护小妹的心意,我会尽我所能,救你出去。”   许平沙抬起头直视于她“我可否求王爷一件事?”   谢春秋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要求我什么,你尽管放心,无论如何,我会照顾好许夫人和小妹,我堂堂容王府,两个柔弱女子还是护得住的。”   许平沙朝她跪下,缓缓俯身叩了一个头,眼中似乎有些湿润“多谢容王殿下。”   谢春秋伸手去扶,两人言尽于此。   她从大牢中出来,向大理寺外走,意外的看到了兰璟。   兰璟亦看见了她,行了一礼“容王殿下。”   谢春秋回礼“兰太傅。”   这大理寺通向大门的石道只得那么一条,两人少不得同行,此情此景,她恍惚生出一种清浊同流的错觉,若是被老秦御史看了去,不知作何感想。   若是平日,能与兰璟这般比肩而行,再多走几步,谢春秋那颗心必定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只是今日她心头压着石头,未能蹦得起来。   她道:“没想到能在此处遇见太傅。”   兰璟回道:“下官本是来严大人处取些文书,亦未想到会碰到王爷。”   日光下,谢春秋眉尾那颗小小的红痣便如一点新染的朱砂,甚为鲜妍。   “那日连累了兰太傅,实在过意不去。”   “此等小事,容王殿下不必挂怀。”   兰璟还是那副清冷的声调,的确听不出半分挂怀,接着竟好似与她闲谈一般“在下听人说,许副都统之所以杀人,是为了替自己的亲人报仇,只是,自己却深陷牢笼,实在让人可敬可叹。”   谢春秋摇头“此人脑子实在只有一根筋,本王也甚伤头脑。”   说完立刻后悔,因她这话好似默认。   谢春秋觉得,她觉得每次面对兰璟,自己这脑子便不大好用,干脆打算闭嘴。   兰璟似乎今日颇有同她这位奸王谈天的兴致,接着问道:“许副都统一案,实在是令人唏嘘,不知此事容王殿下打算如何?”   谢春秋笑着摇头“眼下许平沙已签了供状认罪伏法,本王亦是无计可施,也只能去向皇上求求情,念在他军功在身,赏他个全尸罢了。”   谢春秋心里自然有些计较,但如何能向兰璟去说,她要救许平沙,必不能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同他说,还不如直接向皇上坦白自己要做手脚,也不好污了他的耳朵。   兰璟微微点头“殿下说的也是。”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尽头,两人的马车都在外面候着,告辞之后,各回各的家去。   没过几日,大理寺的判决下来,原岑州副都统许平沙,知法犯法,杀害同僚,罪无可恕,与七日后斩首示众。   谢春秋命府中下人不准议论此事,免得许夫人和小妹听了伤心激动。   自己则坐在府中盘算着日子,果然五天后,一张来自岑州的联名书信送到了皇上手中。   这封信乃是岑州驻军大小将领替许平沙求情,都是武将,所写言辞寥寥,其情却甚为恳切,上面还有一个个血印子。   许平沙在岑州任上时,虽治军严明,但也体恤下属,本身又是行的端坐得正,自然很得人心,而赵升一向横向霸道,军中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欺负,必然不大受人待见。   和这封书信一起抵达京城的,还有一封罪状书,乃是由岑州当地曾受过赵升欺压的百姓联名所写,上面依旧是一个个血印子。   上面痛诉赵升的罪状,小到吃白食大到强抢民女,桩桩件件令人发指,说许副都统乃是为民除害,请皇上和大理寺卿手下留情。   想来也是,赵升色胆包天,二两黄汤下肚,连自己副都统的妹妹都敢染指,那些毫无凭靠的百姓,又不知受了他多少欺负。   此事在京城百姓间也渐渐传开,议论纷纷。   勤政殿里,皇上阴沉着一张脸,谢春秋坐在椅子上,疑心今日是不是起了倒春寒,怎么这般冷。   小皇帝用食指点点面前的桌案,上面放着两张血迹斑斑的帛书“容王跟朕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她起身答话“依臣所见,这是民意所向,怪只怪那赵升作恶多端。”   皇上脸色依旧阴沉“朕是问这是不是你的手笔。”   谢春秋掀袍跪下“臣冤枉。”   小皇帝拿眼角睇着她“你冤枉?那就是说这不是你做的?”   谢春秋满脸赤诚“臣拿容王府的声誉起誓。”   殿中静默了片刻,皇上一挥手“你起来吧。”   谢春秋偷眼瞧着皇上,小心的道:“臣知皇上也不愿令良臣含恨,既然如此,不知皇上可否法外开恩,重新斟酌此案。”   “你这是威胁朕!”   谢春秋笑笑“非也,依臣所见,这时皇上收拢民心的好时机,一道敕令,换千千万万民心,臣浅见,觉得很是划算,皇上是真龙天子,无比英明,自然比臣更要高瞻远瞩。”   英明的真龙天子板着脸打量她半晌,婴儿肥的脸冷笑一声“这两全其美的算盘,容王打得倒是不错。”   谢春秋从殿中出来,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心道皇上年纪不大,这虎着一张脸还怪吓人的。   她回到王府,便传来消息,皇上体察民意,开恩下令将许平沙暂时收监,不予处刑,再从大理寺派出官吏去岑州当地查证万民书中百姓所言是否属实,谢春秋听到这个消息,长出一口气,旋即眉头皱起,这请岑州将领上书求情的法子是她想的不假,然而这封万民血书,却真不是她的手笔。   难道还真是岑州百姓自发所写,抑或者是那些个将领想的主意,无论如何,依照如今的情势来看,许平沙这颗人头,大概是砍不得了。 第十章   大理寺派去的人没过多久便回来了,经过查证,万民书中所言桩桩件件皆是实情,甚至还搜罗到不少旁的罪状。   安国公自圣诏下了,隔三差五便去皇上那里哭,终于惹恼了皇上,将大理寺卿呈上来的关于赵升在岑州为恶的罪名并证据扔到了安国公面前。   皇上于是下诏,赦免了许平沙死罪,死罪是免了,然而若要放他回岑州原任必然不能,到底是一条人命,毫不惩戒岂不是要引得人人效仿,皇上与一干大臣商量一番,决定将他贬去北疆做个百长,众臣盛赞皇上宽严相济,是个英明神武的君王。   许夫人和许小妹一见到许平沙,两双眼睛霎时红了,一家人相拥而泣,谢春秋看了也颇为感慨。   许平沙替夫人和妹妹擦干眼泪,携了她二人一同来拜谢春秋,她惊的从椅子上弹起来,连忙和管家一起,将三人扶了起来。   谢春秋笑道:“本王这个年岁,被你们这样一拜,不知要折去多少寿数,实在是禁不起。”   许平沙七尺男儿流血不流泪,然而此时眼角也有光点闪烁,道:“王爷大恩大德,许某铭记在心,日后若有差遣,不论刀山火海,必然万死不辞!”   她连连摆手“罢了罢了,这句话本王记下了,来日方长,说不准真有要许大哥你相助的时候。”   许平沙启程去北疆赴任的前一晚,谢春秋在府中摆下筵席为他三人践行,两位女眷早早歇了,许平沙说起军中旧事滔滔不绝,谢春秋听得兴起,时不时也拿从前父亲所对她讲的插上两句,到了最后桌上便只剩了他们二人,倒是相谈甚欢。   许平沙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看着谢春秋道:“在下有句话一直想问,只是怕王爷心里骂我不识好歹。”   她一挑眉“但说无妨。”   许平沙当真是条耿直的汉子,竟就问道:“我和王爷不过数面之缘,王爷为何如何如此帮我?”   她微微抿了一口酒,道:“你便当我是突然有了良心,想做一回好事。”   这话说出去,只怕要叫一干人等笑掉大牙,然而谢春秋年少不知事的时候,也曾有过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念头,她这破罐子,也不是生来便摔的如此彻底。   她十一岁的时候去护城河边玩,走到一人迹较少的地方,偶然碰到一个四五岁的女童溺水,谢春秋识得水性,一时做不得多想,鞋袜都来不及脱便跳进了河里,她那时也不过是个孩子,好不容易将女童救了上来自己亦呛了几口水,这时女童的父母匆匆赶来,将嚎哭不止的小女孩抱进怀里哄了又哄,对她连连道谢,哭着说她是他们一家的大恩人。   护城河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不可能不惹人注目,四周越聚越多的人里面有人认出了她,偷偷的道:“咦,这不是那个小奸王么?”   女童的父母也听见了,猛然瞪大眼睛朝她看去,似乎终于凭她这身红衫眼尾的一颗痣认出她或许真是容王府里的混世小魔王,连忙抱着孩子急匆匆的走了,好似她是吃人的妖魔。   谢春秋愣在了原地。   这时人群还未散去,不住的议论,谢春秋面上挂不住,加之心是冰火两重天,便横了眉眼“敢对我指手画脚,你们都不怕死吗?”   湿漉漉的额发贴在她有几分苍白的脸上,脸色越白,便越发衬得那颗小痣鲜红似血,而她横眉冷目的样子,很带了几分煞。   周围人一哄而散,没人敢招惹这位小殿下。   而那时她浑身湿透的站在岸边,鼻子颇酸,因不太有哭鼻子的习惯,半晌后,只是冷哼一声,泄愤似的将脚下石子重重踢开,觉得十分荒唐。   现在想想,实在颇为狼狈。   如今她早非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小女孩,成了十分地道的一个奸王,然世人定不相信她这幅皮囊里还藏着良心,自己提起都觉着可笑,于是也便将这两字抛到脑后,索性不去想了。   许平沙笑着摇头“老王爷在世时,便受人诸多非议,然我知道,全不是如此,我在岑州,也听过不少人议论王爷,因与王爷多年未曾联络,不好定论,只是想着王爷小时候的样子,总觉得不会如旁人所说一般,如今看来,我果然不曾想错。”   谢春秋笑了一下“我这十数年来,头一次受此褒奖,许大哥真是看得起我。”   半晌后,她微微垂下眼帘“我虽与许大哥不过数面之缘,然你终归是我父亲的旧部,我若袖手旁观,只怕他会责怪于我,玉梁之战时你也在,随着我父亲征战,我总不忍心看着你这样死在刑场上。”   夜色越发浓重,二人碰杯,各喝干了杯中的最后一滴酒,站起身来。   谢春秋道:“此去山高路险,我虽想办法替你疏通了一下,但你仍要保重身体。许大哥一身的本事,熬过这一遭,以后仍旧大有可为。”   许平沙冲她一抱拳“下官知道。”   二人各自告别,正要离开的时候,许平沙忽然想起来什么,冲她问道:“在下在大理寺牢中的时候,曾有一人来看过我,还送了酒菜,可也是王爷的人?”   谢春秋顿住“本王从未派过旁人去牢中,你可记得那人形貌?”   许平沙想了想“看样子是个读书人,一身白衣裳穿的很是干净。”   谢春秋连忙问询:“可是长得十分好看的那个?衣袖边上可绣了竹纹?”   “嗯……的确比普通男子要俊秀不少,袖子边上似乎也的确绣了竹纹。”   许平沙点头,他虽一向不太在旁人的长相上留心,然那人的形貌实在太过出挑,站在湿冷阴暗的牢中,也能从容干净的出淤泥而不染,他从未见过旁的男子有似他一般的气度相貌。   许平沙一直在外带兵,甚少回京,认不出兰璟也是正常。   可是兰璟,为何要去牢房中看望许平沙。   谢春秋问道:“他同你可说了什么?”   “只是问了我一些话,还问了我的夫人和妹妹,看他的样子似乎知道什么。怎么,王爷知道那人是谁?”   那日在大理寺中遇见,兰璟曾问过她一些事,如今想来,倒更像是想从她这里确认些什么。   谢春秋道:“若我猜的不错,那是当朝太傅兰璟,安国公向皇上讨公道的时候,曾拉着他评理。”   许平沙满脸吃惊“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兰太傅?他为何要去探望于我?”   谢春秋摇头说不知,脑子里却不由自主想起那封万民书,心中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第十一章   八哥多福站在架子上来回踱步,不时抖抖羽毛,滴溜溜的眼睛有意无意的看着廊下椅子上那个托腮皱眉的人,接着又昂起头,往另一边走去。   谢春秋想了又想,实在不知该如何查证此事是否真是兰璟所做,直接去问么,若不是他所为,实在有些尴尬,若是他做的,自己冒然去问似乎也有些不妥。   碧玺带着一群小丫头从外面进来,看着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下午的自家王爷,心下十分了然,上前来柔声道:“王爷,厨房新做了几样糕点,请王爷尝尝。”   小丫头们已经将一个个精致的银碟摆在身前的木桌上,只见是藕粉酥,枣泥山药糕,还有一碟子青团。   她方才想起,过不了几日便是清明了。   于是随手捏起一个青团咬下,口中觉出几分软糯的甜意,还带一些清香。   谢春秋看着那绿油油的一团,眼珠一转,冲碧玺道:“你去教厨房多做一些,用食盒封了,给朝中诸位大臣都送一份去。”   碧玺张大了嘴巴“啊?”   谢春秋拿起一个青团塞到她嘴里“啊什么啊?”   她是教她去送吃食,又不是送刀子,至于把嘴张得这么大么。   “不过是几样应景的点心,算得了什么了,就说我王府中新来了个江南的厨子,糕点做的甚是可口,分给大家尝尝。”   碧玺努力嚼着口中的糕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唔唔’的应声,不知自家王爷这是怎么了,平日里明明对那班大臣很瞧不上,怎么忽然如此大方的挨家挨户路送点心。   谢春秋当然不是平白的发了善心,她在送给兰璟的那个食盒的最底层,放了一本古帖,上面工整的写了四个字:多谢太傅。   若此事当真是兰璟做的,他大概会有所表示,若是被退了回来,自然便不是他,若是他不想承认么,谢春秋自觉也没有办法,只当此事从未发生,她实在是按捺不住自己这一探究竟的心。   古帖是从她父亲的旧书房中翻出来的,现已罕见于世,除了这容王府,大概找不出第二本来。   碧玺在一旁目睹了自家王爷做的手脚,颇觉感动。   她家王爷为了送兰太傅这一盒子糕点,竟送遍了满朝大臣,其用心不可谓不良苦,其情意不可谓不深重。   谢春秋知道她心中想的什么,然而也懒得解释,只吩咐她派人去做了。   于是这一天,京城每位大臣的府邸,都收到了容王府送的青团。   大臣们实在不知容王殿下抽的这是什么疯,脸上表情不一,然大都觉得容王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毒害群臣,若说是收买么,一个个则很是不屑,除了几个真的硬骨头原封不动的退还了王府外,大多因怕遭记恨不敢如此,这又不能扔,吃也不敢吃,只得那么放着。   兰府中,兰璟正坐在案后批阅公文,小厮提着食盒从外进来,禀告道:“公子,容王府差人送来了糕点,说是家中新来了江南的厨子做出的糕点甚好,请大家尝新鲜。”   接着又补了一句“公子不大吃甜的,要不就拿出去罢。”   兰璟略怔了一怔,方才道:“就搁在这儿吧。”   小厮有些疑惑,却顺从的将食盒放在案头,兰璟将食盒一层层打开,里面摆放的糕点比起旁人的,花样略为繁多,谢春秋不知他喜欢吃什么,干脆叫厨子把能做的都做了一样,满满的塞了一整盒。   打开到第五层时,却不见糕点,而是一本古帖,上面附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多谢太傅。   兰璟将手覆上去,把字条收进了袖中。   然后翻阅起帖子来,这是前朝所拓一位书法名家的古帖真本,世上早不见了踪影,他亦曾差人找过,可惜没有下落,原来却在容王府中收着。   小厮在一旁探过头来“这位容王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我记得她从前不是大言不惭说公子的字写的没她的好,怎么还这样偷偷的送了珍本过来,不会是想要收买公子罢。”   倘若谢春秋在这里,听了这话,她大抵会悔得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兰璟十岁才名震京都,写得一手秀挺柳楷,就连京城里的几个大儒都赞他这手字有古风。   他出仕做官后,这手好字就更引天下读书人争先效仿,市面上亦流传着不少兰侍郎的‘真迹’,等他官拜太傅,流传的‘真迹’就越发的多了起来,价钱也是水涨船高。   谢春秋曾虽卫逍一起逛过书画铺子,那店家一见来的是个阔人,便将一众名家的手迹摆做一排,其中便有兰璟的。   谢春秋从头看过去,停在了兰太傅的‘真迹’前,拿扇子点着,冲卫逍笑道:“这字写的比我还不如,竟是兰太傅的真迹么?”   两人相视大笑。   可怜她本意是讽刺店家不该造这种自己一眼便能看出来的假,传来传去便传成了另一个版本。   容王对兰太傅的字不屑一顾,说还不如自己随手写的。   天知道因了这件事,她暗地里快磨平了后槽牙。   诚然她的字写的不错,却也没不自量力的拿去同兰璟比。   她爹虽然一贯我行我素,却十分不想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也同自己一样,因此对她管教甚严,看样子颇想要教养出一个世家淑女。   她爹做皇子时,拜的老师是当朝大儒,一笔好字甚有筋骨,她爹在诸皇子除了喜欢上树掏鸟蛋,偷溜出宫中也算的上是聪敏好学,因此在书法上,也颇有所成。   谢春秋的字,便是她父亲亲自教出来的,她父亲盼着她做个端庄的人,于是教给她的,便是最为端正的楷书。   谢春秋至今想起那无论酷暑三伏还是寒冬腊月都要被从被窝里揪出来读书练字的日子便心有余悸,每日功课做不完就不准吃饭。   可惜她爹事与愿违,谢春秋早就将那一笔小楷弃之不用,平素酷爱龙飞凤舞的行草。   谢春秋每每想起,却仍旧感谢父亲那时的栽培,诚然她如今是个奸王,却也是个读过书有底蕴的奸王,和同为亲王的赵王那等草莽有所差别。   兰璟听了小厮的话,动作顿了一下“其实她说的倒也不错。”   小厮讶异问道:“公子方才说什么?”   兰璟垂下眼帘“没什么,旁人的心思,不要妄议,东西放在这儿,你下去吧。”   小厮这才想起方才自己议论的乃是堂堂的亲王,而自家公子素来不喜下人多嘴,他虽心中诧异于从不收旁人贵重财物的公子今日怎么收了那容王的东西,却不敢再多话,心虚的下去了。   兰璟从食盒中挑出一枚青团,咬了下去,觉着这青团甜而不腻,糯而不粘,容王府中的厨子的确不错,唇边泛起些微笑意。 第十二章   谢春秋自派人送了糕点出去后便坐不住椅子,一直在廊下走来走去,碧玺看在眼中,多次像劝她,然一看到她满脸凝重仿佛要上战场一般的神情就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如此过了半日,终于有兰府的人前来,传了他家太傅一句“多谢容王殿下相赠,却之不恭。”   谢春秋听了这唯一的一句谢,虽知这不过兰璟此人一贯的待人礼节,却也明白了未点名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弯了嘴角,碧玺在一旁打趣,谢春秋充耳不闻,转身心情大好的去逗弄多福。   清明当日,照例的阴雨绵绵,谢春秋备好酒菜糕点,去拜祭了父母。   她母亲去的早,自五岁起便是父亲一人将她拉扯大,老容王时常征战在外,即便回家,也是一大堆的公务,饶是如此,对她的管教却抓的甚紧。   为了让这个惯常淘气的女儿时时在自己眼皮底下,她爹在自己的书房中另辟出了一个小书房,用纱帘隔断,每每他在书房处理公文,谢春秋便要坐在一旁专门为她准备的矮桌旁做功课。   她爹不时会过来指导一二,形容大多颇为严厉,谢春秋日日如坐针毡,手中握着笔,脑子里想着天上飞的鸟,郊外护城河里游的鱼,晚上做梦,都梦见自己坐在书房里被罚抄论语,面前放着一盘红烧肉,不抄完却是不给吃,每每从梦中哭着醒来,甚觉浮生艰难。   不过谢春秋还是更喜欢她爹在家的时候,因为若是出征,一去便是数月,偌大一个容王府,只有她一人,实在是寂寞。   那时的清明,他爹便会带她一起,去祭拜她的母亲,而到了今日,坟茔中躺着的,却变成了两个人。   她的母亲,是一个极其美丽的西凉女子。   这么多年过去,谢春秋依旧从未见过似她母亲一般美貌的人。   她母亲虽来自西凉,但自幼仰慕中原的风土文化,念起诗词来柔和似水,当年西凉向大周称臣之时,他爹作为使臣去了西凉,在宴席之上,见到了这位小公主,谢春秋至今觉得,他爹是看上了她娘的美貌。   其实他爹也生的俊,剑眉星目,挟着皇族的贵气和决胜千里的男子气概。   觥筹交错,火树银花间,两人就这么看对了眼,说好听些,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娘派丫鬟偷偷给他爹送去了字条,邀她爹去过几日西凉的万花节,他爹正苦于没有红娘牵钱,这就来了东风,当日将好生拾掇一整天,还特特穿做读书人的斯文样子,青巾束发,手拿折扇,赴了佳人的约。   两人一见如故,从大漠烽烟谈到江南烟雨,甚是投机,她娘说很想去中原看一看。   他爹素来不太会说话,搜肠刮肚想出两句情话酸诗,有意无意对着她娘吟了许久,好似一头牛对着人弹琴,那时西凉的都城里熙熙攘攘,万花节便等同于大周的乞巧节,却比大周开放许多,无数有情人相约同游,灯火通明,人声沸然。   塞外的天空辽阔高原,星光璀璨,银河隐约,他爹就在那样的月色下对她娘说: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啊。我与公主相见恨晚,中原风物甚好,你若愿意,便嫁到我容王府,到时我带你慢慢去看。   谢春秋听说这个故事时,简直觉得她爹就是一个诱拐无知少女的登徒子。   幸而她娘不嫌弃,还哈哈大笑,笑完之后,郑重的点了头。   是以容王这一遭,不仅拿下了西凉称臣的盟书,还要迎娶西凉的公主。   当时便有大臣反对,虽说的婉转,却明明白白指向容王手握兵马大权,若是与西凉公主结亲,若是内外勾结,恐大周危矣。   她爹是个倔脾气,哪里容得旁人插手自己的婚事,这西凉的公主,他是必然要娶,甚至一气之下上交了兵权,也算得上冲冠一怒为红颜。   当然那时大周边境危机四伏,少不了主帅,兵符最后还是回到了他爹的手上,然而容王弄权威胁皇上的名声,早已经传了开去。   然而她爹毫不在意,喜滋滋将她娘迎回了府,只可惜天不假年,两人终究未能如约白首。   这世上,不如意事种种,半分道理都没有。   谢春秋将一杯酒洒在碑前“爹,如今天下升平,海晏河清,边关安定,已连年未有征战,皇上将天下治理的很好,大周比先皇时好,也比你在时好,你在下面,大可以安心的同母亲在一处了。”   她顿了顿又道:“我如今很好,虽则那起子大臣不大待见我,不过他们也不大待见你,我吃的好睡得也好,所以并不如何在意。”   接着唇边笑意温柔些许“娘,后花园里你种的那棵桃树又结果了,只是小而青,大概是我照看的不好,回头请教一下府里头的师傅,等结了果子,再带来给你们。”   谢春秋很是欣羡她的父母,人间同行一遭,最后同归一寝,多大的福气。   她时常觉得,红尘千丈,世人皆苦,若是能得那么一人相伴,秋冬春夏,上辈子必定是个积了厚德的善人,可惜她疑心自己上辈子没做好事,今生大概要孤独终老。   四月初十,是太后的寿辰,皇上在宫中设宴,群臣纷纷而至,为太后拜寿。谢春秋亦备了一份厚礼进了宫。   太后因不肯让皇上背上铺张浪费的名声,也因不是整寿,此寿宴办的并不如何奢侈,然舞姬乐师,众臣来贺,也算热闹。   太后坐在首位,本就秀丽的脸容光焕发,冲谢春秋笑道:“容王前些日子给大臣们家里都送了糕点,怎么不想着给哀家和皇上也留一份,这容王府上的厨子的好手艺,哀家也想尝一尝。”   皇上一双眼睛也向她瞟过来,亦带着笑意“朕也觉得容王好生小气。”   谢春秋站起身来,道:“容王府的厨子再好,哪里比的上御膳房的大师傅,臣是这样想着,才未曾送糕点进宫,因怕被嫌弃,没想到却因此遭了怪罪,臣实在是冤枉死了。”   太后笑着拿手指虚虚点着她“你这张嘴啊。”   原本因太后问话而变得一片寂静的宴席复又喧闹起来。   这时吴王凑了过来,这吴王与她父亲同辈,自小不大上进,因此与同辈的皇子们不很亲近,如今见了一般不上进的谢春秋,觉得甚是亲厚,拉着她点评哪个舞姬的模样好,哪个的身段好,末了意犹未尽的冲她一笑“若是哪日得闲,大可来叔叔府上,叔叔给你开开眼界,当然么,我知你是个女子,与我不同,这俊秀的才子也是有的。”   谢春秋被他烦得无法,勉强敷衍几句,只得借口透气,离开宴席,到了御花园中。   御花园中凉风习习,远处还有丝竹声传来,只不太清晰,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觉得轻省不少,见到前面的芍药花丛前,明湖栏杆后,立着一道朱红的身影。   谢春秋忙着应付太后和赵王,倒没注意兰璟是何时离座的。   她自清明之后,心中这片湖一直有些波澜,此时看到兰璟,波动的更厉害了些,一时间心头有些酸酸软软的,她将那背影看了又看,才叫了一声“兰璟。”   兰璟转过身来,身后是一从芍药一片湖水,天上是一弯明月,几许星光,他稍稍欠身“容王殿下。” 第十三章   谢春秋看着眼前人,一时有些惶然。   仿佛于他转身的刹那之间回到了数年之前,她父亲去世之后,她承了王爵,中秋时节,第一次以容王的身份参加宫宴。   那次她也是早早的便到了,被太监引领着到了左侧首位,比她更早到的大臣们对她这个新任容王自然颇多窥探和不满,她坐在那里,周围满是冷眼冷剑。   谢春秋故作镇定,其实指甲已然陷进肉里,正有些不堪应对时,只听内监通报“兰侍郎到。”,她顺着声音望去,便见一穿着宝蓝官服的兰璟缓缓而来。   然后谢春秋便愣在了那里。   只因她一眼便认出这是昔日画舫之上,被自己与卫逍偷看的那个弹琴的男子。   那日之后,她也曾差人打听过是是谁家的公子在湖上弹琴,但没有结果,大概那日游湖的人实在太多,而那画舫实在无甚突出,渐渐的便以为京城之大,自己与那人也许无缘再见了,却没想到猝然再见,却是这般场面。   诸位大臣纷纷起身寒暄,谢春秋也随之起身,但只是站在那里,并未开口。   那时兰璟还非今日的太傅,而是礼部侍郎。   昔年谢春秋跑去偷看人家的时候,兰璟还是少年模样,虽则俊秀但尚未长开,今时今日掩去昔日稚嫩,眉眼越发蕴秀,气度自然,一身朝服被一群人围在当中如众星拱月,俨然朝堂新贵。   她自然听说过那个名满京城的兰侯之子,十六岁的状元郎,听说他入朝之后如何顺风顺水,如何受皇上器重被人交口称赞。   一想起自己曾经对这位做过如此荒唐事,谢春秋不禁面热,幸而兰璟似乎并未认出她,于是偷偷松了口气。   开席之后,诸位大臣言语之间自然不会放过她,她那时还未练就如今这般厚的脸皮,便有些招架不住,借口醒酒,从席上逃了开去。   这一逃就越发不想回去,她出来的时候顺便从上菜的宫女手中托盘上顺了两碟子点心,正坐在亭中吃得开心,不想一个惊雷炸起,便下起雨来。   一场秋雨一场凉,谢春秋在亭中,衣衫都被风吹透了,满身寒意瑟瑟。   在心中盘算着宴席就快结束,再不现身只怕招人话柄,正打算淋着回去算了,便见兰璟撑着一把二十四骨的纸伞,破开绵密雨帘,向这边走来,对方见到她明显一愣,收了伞到亭中行礼“臣本是丢了样东西所以前来寻找,没想到容王殿下竟在此处。”   看了看又道:“容王殿下没有伞么?可在意与臣同撑一伞?”   谢春秋连忙摇头:“不在意不在意,多谢兰大人。”   她简直受宠若惊,没想到兰璟竟然愿意与自己同在一把伞下,心中不由感概,这位清流中的新贵,当真修养不错,兰侯爷教子有方。   两人就这样走了一会儿,谢春秋偷眼去看他,只见那侧脸线条如画,面容沉定,才确定兰璟这样子,确实未曾认出湖上唐突的小贼是她,方彻底放心。   这伞不大,因此两人贴的略有些近,以至于她能闻到兰璟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是一种她从未闻过的香料,混着雨水的清冽,似有若无,萦绕鼻尖,谢春秋浅浅嗅着,心思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时有小太监前来寻她,二人方才别过。   谢春秋后来才想起,自己忘了问他,那日要找的东西,到底找着没有。   “殿下已经这般看了我半日了,可是在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兰璟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将她思绪打断。   谢春秋这才知道自己因为追及往事,竟然已经对着他发了半天的愣,想到自己方才盯了兰璟半日,不由得面上微红,幸而此地光景昏暗,大概看不出什么,因不知如何接话,只好胡乱的道:“没,没什么,只是看太傅,太傅……这衣裳怪好看的。”   兰璟眼底笑意似乎深了些许“哦?在下这身官服日日穿着,今日能得殿下夸奖,也是它的荣幸。”   谢春秋不知如何答话,想了又想还是说“这次的事,还未曾当面向太傅道谢,对于之前的隐瞒,也……望太傅见谅。”   兰璟看向她,眸中神色不明“在殿下心中,在下大约是个迂腐之极的人。”   谢春秋连忙辩解“非也,太傅是朝廷柱石,端正守礼,为天下仕人楷模,怎会是迂腐。”   兰璟微微牵起唇角“王爷谬赞了。”   谢春秋只得笑笑,手心已经渗出汗水,从前也不是没想过与他对面谈天的一日,也不是没有想过到了那时该同他说些什么,可真到了眼前,却反而不知如何,于是她脑子一抽,问道:“太傅在这里,是来躲酒的?”   此话一出,谢春秋懊悔不已,这种事情,心照不宣便罢了,哪有拿去问人家的,幸而兰璟面上并未觉得尴尬,反而笑了,道:“在下的确是来躲酒的,被殿下看出来了。”   他接着道:“在下出来躲的够久了,再不回去只怕不好,殿下可要一同回去?”   谢春秋几乎是下意识的道:“不了,本王还在这里吹吹风,太傅自便罢。”   兰璟微微点头:“此处风光甚好,殿下可以慢赏。”   她看着兰璟的背影,只觉有千般万般,却不知如何说,默默咽了又不甘心,于是又叫了一声“兰璟。”   被她叫住的人回过身,似有疑惑的看着她“殿下有事?”   谢春秋叫了人家,却未想好托词,搜肠刮肚也只好道:“我,我府中还藏有众多古帖,你,你若喜欢,可以派人来取。”   兰璟微笑点头,并未推辞“那就多谢殿下。”   这次是真的走了。   谢春秋站在原地,五味陈杂,半天叹了口气,神色颇为颓然,其实方才,她想叫的,明明是“见卿”。 第十四章   太后的寿宴方过,卫逍又要离京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卫逍便要前往西凉,继而深入大漠,去寻找一个女子。   此女是卫逍的心上人。   那女子六年前随父亲的驼队从大漠中一路向西行商,却在一场风暴中失去了踪迹。   卫逍当时已经是要疯了,红着眼睛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带人亲自前往寻找,如此已经持续了数年。   两人一同策马到了城门外,卫逍勒住缰绳,回身对谢春秋道:“今次便送到这里罢,等到回来,给你带那边的吃食。”   谢春秋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有些话他早就该说,却一直不忍,每每鼓起勇气想说的时候,又总是被各种理话题岔开,可要她看着卫逍这般徒劳无功的找下去,却是更加不忍,于是她看着他,慢慢的道:“遥之,其实我曾劳烦我舅舅帮忙寻过,派去的人回来说……”   熟料卫逍抬手打断了她的话“西凉那么大,大漠之外还有旁的国家,即便是西凉国主,也不能处处都没一点遗漏,我还是亲自去一趟方才安心。”   谢春秋愣了一下,心中渐渐了然,她冲卫逍拱手“如此,遥之一路珍重。”   卫逍冲他扬了扬手中鞭子,与一众随从策马而去。   谢春秋看着他扬尘远去的背影,心中莫名酸涩,这傻子,说她是个痴人,自己又比她好的了多少。   春困夏乏,谢春秋的午觉越歇越长,她命人拖了张藤床在廊下,盖了毯子睡在上面,春衫乍薄,竹帘子透出细细密密的日光,廊下有习习凉风,这般倒也惬意。   正是酣梦之时,碧玺轻轻推她的胳膊“王爷,王爷醒醒,兰太傅来了。”   谢春秋翻了个身,胡乱一挥手“别闹,你说皇上来了我还信些。”   同时迷迷糊糊的腹诽着,这死丫头,现在都敢编排自己了,看来是自己平日太纵着她了。   熟料碧玺竟然锲而不舍,继续推着她“王爷,兰太傅真的来了,正在前厅坐着,您大可前去看看。”   谢春秋从藤床上滚了下来。   碧玺连忙扶住她,一边心里埋怨她毛躁一边替她整理稍嫌凌乱的衣襟“王爷,您当心一点。”   谢春秋坐在那里随她摆布,脸上睡意未消,一片懵然。   一直到了前厅,看到那人的时候,还犹自不信的揉了揉眼睛,确认坐在那里的人确实是兰璟,他今日穿了一身玉色长衫,见她来了便从椅子上起身,立在那里,通通透透好似一块好玉。   谢春秋快走两步,道:“太傅来了,本王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兰璟亦行了一礼:“未曾通报突然造访,失礼的是在下才是。”将她打量一番,又道:“看来在下此次是真的失礼了,打扰了王爷清梦。”   谢春秋连忙道:“无妨无妨,清梦常有,太傅可不常来。”   兰璟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复又笑了“殿下说笑了。”   谢春秋略咳了咳,尴尬的掩饰方才露骨言辞,问道:“不知太傅此番为何而来,可是朝中有什么大事。”   心中却不由得道,即便真有什么大事,兰璟也应该同自己说不着,但能让他亲临这容王府的,难道是皇上有什么事?   这样想着,兰璟已然答了她的话“殿下之前不是同臣说,府中藏有名帖颇多,臣若想看,可派人来取?”   “啊?”谢春秋瞪大眼睛,就……为了这个?   兰璟看着她“看来殿下是真的忘了。”   谢春秋连忙摇头“非是如此,只是,此等小事,派个下人来便好,怎么太傅亲自来了。”   兰璟从桌上拿起一个木匣,递给谢春秋“在下是来将此帖物归原主的,君子不夺人所好,能一睹其面目已是幸运,岂敢据为己有。”   谢春秋不是不知道兰璟是个什么人,也不过多推辞,将木匣收好,道:“太傅要看我府中藏帖,且随我来。”   要去她爹的书房,要经过一条僻静小路,谢春秋亲自引他过去,经过一处假山时,多福赫然站在上面。   她上午同多福吵了嘴,嚷嚷着要扒光了此鸟的毛,碧玺担心谢春秋急了就真的动手,便将多福挪到了此处,全当避难。   兰璟见了多福,停下来看了两眼,道:“这可是曾飞到臣府中的那只八哥,今日瞧着,似乎胖了不少。”   谢春秋一面答应着,一面在心中暗暗祈祷,当着兰璟的面,这小畜生可万万不要说什么惊人之语。   多福在王府这些日子,被谢春秋这个混世魔王磨着,禀性收敛了不少,甚少说不中听的话,似乎真转了性子要变成一只吉利的鸟。   现在它见到有生人在,尤其这生人长得还怪讨人喜欢,转着眼珠子,似是有意表现一下,给自己主子挣个脸面好赎了上午的罪过,便把谢春秋平日冲它默默叨叨的那些话中挑拣出来一句听起来应该是句好话的出来卖弄,于是他冲着兰璟道:“见卿。”   谢春秋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多福实在机灵的不是个时候。   她见兰璟面上神色实在有些莫测,便胡乱的打哈哈:“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鸟实在是笨,一整首诗教给它,只颠三倒四的记了两个字。”   兰璟笑着点头:“王爷风雅。”   谢春秋讪讪笑着,冲身后的碧玺偷偷打了个手势,令她将这倒霉的小畜生拿了开去,谁知多福尚未表现足够,扯着嗓子嚷“见卿,见卿!”   她眼下只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情急之下不自觉的去扯兰璟的袖子“太傅这边来罢。”兰璟怔了一怔,没有挣开。任凭谢春秋如此一路将自己扯到书房去。   兰璟走后,谢春秋回到自己院内廊下,多福已然昂首挺胸的站在架子上,得意的等着奖赏,她绕着多福转了两圈,似乎终于下了什么决定,道:“今日晚上,就吃炖八哥好了。”   多福没来由的一抖,抖下一支黑色的鸟毛来。 第十五章   这日谢春秋偶然想起了东城一家馆子的糖醋鱼,便带了碧玺出去,等吃饱喝足,为了消食,便慢慢的往回走。   经过一个小巷子时,见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包子脸男童手里拿着一束尤自沾着泥巴的花,送给对面一个脸颊红似苹果的小女童,女童甜甜的道了声谢,男童十分开怀的,把少了褶的包子脸一抬“你日日同我玩,我便日日送你花,等你长大了,直接嫁给我,到时候我为你种一大园子的花,如何?”   谁知女童听了便把花往他怀中一塞,声音脆脆的“谁要嫁给你这蠢蛋,等我长大了,可是要嫁兰太傅的。”   “嗤。”谢春秋失笑,这偌大的京城,上到官宦家的千金下到富商家的小姐,想嫁他兰太傅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现在连黄毛丫头都惦记起他来了,当真是可惊可叹。   这时只听男童很不服气的道:“兰太傅有什么好的,等你长大了,他都老掉牙了,一个老掉牙的男人,能比得上我那时的风流倜傥么?”   谢春秋这就有些听不过去,因她觉得,兰璟那个样子,即使再过上十几二十年,也依然该是个儒雅俊美的人,而眼前这小屁孩一脸的包子样,实在看不出日后能长成个风流倜傥的模样,就算能,也必然倜傥不过兰璟。   她走过去用扇子敲敲那包子的头,矮下身来似模似样的道:“喂,小孩儿,妄议当朝太傅要被抓去关小黑屋的你知不知道,我就是朝廷的密使,方才已经报了官了,你等着官兵来抓你罢。”   那男童一听,圆脸上的圆眼睛瞪的老大,狠命的摇头“我不信你胡说。”动作却不含糊,接着拉过女童的手蹬蹬瞪的跑走了。   这边碧玺纵观了全程,扭头来对着谢春秋郑重评价“王爷,您连一个五岁的小孩子都比不上。”   谢春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死丫头。”   若她现在也是五岁,必定日日扯着兰璟的袖子说自己喜欢他,想同他在一处,小孩子么,童言无忌,就是被当个玩笑又有什么,可她现在早过了那个年岁,便不会如此行事。   这些年来远远的看着他,偶尔也能觉得欣喜,到如今能同兰璟说上几句话,已然十分满足,有些事不宜说破,否则便是自找难堪。   碧玺见她不语,又见路上有人搬着一盆盆海棠花向东去,突然想起什么,向谢春秋道:“明日东城有花会,小姐可要去看?”   谢春秋亦注意到了这些,被碧玺这么一问,也想起了京城这每年一度的海棠花会又要到了。   方才那包子脸男童说要为苹果脸女童种下满园子的花大抵是童言无忌,然先帝同当今的太后倒真有那么一段佳话。   当今太后还是贵妃的时候,虽出身普通,但因为人生的美,性子也好,颇受先帝宠爱,当今圣上年纪轻轻便一副唬人的模样,浑身上下最好的便是像了他母亲的那张脸。   那时的太后十分喜爱海棠花,先帝便在御花园中为她建了一个海棠苑,每逢花开时节,便在园子里摆上一桌宴席,中宫早逝,宫嫔都要给这位贵妃面子,当真是风头无量,羡煞旁人,谢春秋小的时候,也曾被太后带在身边,有幸目睹过如此盛举。   由此开始,民间不少达官贵人家的夫人也仿贵妃娘娘在家中种上海棠,花开时节,也一般的赏海棠,簪海棠,这股气风气不过多久风靡京城,连普通人家的妇人也纷纷效仿,一时间,京城海棠灼灼,满城绮丽。   先帝去世后,太后为表哀思,也为给皇上讨一个简朴的好名声,再未办过海棠宴,反倒是在民间成了风气,每年的这个时候,满城的妇人小姐都会出来赏花游街,商户也会沿街兜售些小玩意儿,倒成了京中一景。   其实皇宫里那名副其实的海棠苑她看过不少次,实在没必要去凑这个热闹,然而卫逍这么一走,她日日无聊得紧,京城里的纨绔子弟虽多,却少有敢同她玩的,即便偶尔有那么几个凑上来,谢春秋却瞧不上他们那轻狂下流的样儿,是以这么多年来,真正合得上脾性的,就只有这么一个卫遥之。   卫逍有句话说她说的好,她这人,看样子是破罐子破摔的彻底,实则骨子里,流的还是两国皇族的血,纯得不能再纯。   她近日十分思念远在西凉的卫逍,被碧玺说的也动了心思,她扭头碧玺笑道:“我看是你这丫头想出来玩了,才来撺掇我,是也不是?”   碧玺也不反驳,反而顺着她的话“被王爷看出来了,左右王爷最近无聊,就当全奴婢一个心愿如何?”   谢春秋道:“也好,那明日本王便带你来见识见识,只是你需得打扮的好看些,莫丢了我王府的脸面。”   碧玺连忙称是。   到了晚间谢春秋用完了晚膳正在庭院里抱了茶盏赏这落日余晖,碧玺从外面进来,绕到后面替她揉肩,谢春秋被她侍弄的舒服,更加惬意的望起了天,这时她听碧玺慢慢的道:“王爷之前应承了去明晚的花会,奴婢想么,这样的盛事,别人家的小姐都是同有情人花前月下,您同奴婢去算什么事。”   她语气越发轻柔“所以奴婢私自给兰太傅写了信,说王爷您有意邀他同去……”   谢春秋差点将口中的茶全数喷在地上。   碧玺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太傅方才回信来,已经答应了。”   勉强将茶水咽下,她一边猛咳一边抖着手指向碧玺“你你你你,你这丫头,当真放肆!”   碧玺连忙蹭过来给她顺气,这边顺着气还不忘可怜巴巴的道:王爷,即便是放肆,这事奴婢已然是犯下了,兰太傅已经点了头,难道王爷要让太傅失望么?”   谢春秋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兰璟,他,真的说好?”   “有字据为证,奴婢怎敢作假?”   谢春秋将信拿过手中,那纸是上好的云笺,墨大概是宫中所赐佳品,上面用秀挺柳楷写着两行小字“承蒙相邀,必如约而至。”   谢春秋将那字条颠来倒去看了数遍,确定这字迹当世无人模仿得出,方才珍而重之的折起。   她咳了两声,转身向房中走“上次太后赏的那身罗裙呢,你给我搁在哪儿了?”   碧玺看着她的背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是头疼不已,这王爷什么都好,平日里也是个利落女子,要什么不要什么交代的明明白白,虽则脾性差些,只要摸清了门路并不如何难搞,然而一旦沾上兰太傅的事情,就变得十分难伺候。   她今日已经做到了如此地步,也算是对得起夫人的嘱托了,只望着自家王爷争气些,同兰太傅打开天窗说亮话,她是实在是见不得谢春秋这幅样子。   此时谢春秋在屋内叫她“碧玺?”,她应了一声,忙过去了。 第十六章   碧玺代她与兰璟约的是戌时三刻,而谢春秋用完了午膳,便坐在了妆台前。   她因知道自己生的足够美貌,素日并不如何注重打扮,今日也并非想要靠这副皮囊如何,只是除却像一般女子一样悉心打扮,实在不知还能做什么。   碧玺倒是兴致颇高的将平日里不得施展的本事一一拿出来,替她描眉点唇,将她一头乌发梳做发髻,又取了平日压在箱子底钗环首饰,一边往她身上招呼,一边赞叹自家王爷生的的确是好,淡妆浓抹总相宜,算的上一名绝色。   如此夕阳西落之时,谢春秋终于按捺不住,抓起备在一旁的扇子便出了门。   因时候尚早,她并未坐车,而是一路步行到了东城,见那里依然人声鼎沸,小摊贩一个挨着一个,被精心装点摆放的海棠灼灼盛放,明媚鲜妍,与天边红霞相映,竟分不清哪个更为瑰丽。   正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好时候。   已有不少书生等在树下,翘首以盼佳人踪迹,谢春秋忽然觉着自己同他们差不多,又觉得自己将兰璟比作佳人,若教他知道了,只怕再是好涵养也要挂不住,如此却是将自己逗笑了。   此时离约定的时辰依然尚早,谢春秋打算随意逛逛,天色渐渐暗下来,灯笼一盏一盏的亮起,她在其间慢慢的走,蓦地在灯影下看见了那熟悉的一袭白衣。   谢春秋仔细辨了辨,确认是兰璟无疑,天色虽然昏了,却没昏到自己会将兰璟错认的地步,没想到他也来的这样早。   她站在那里,并未上前招呼,颇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兰璟身边,另立着一位美人。   那女子身量不高,但很是纤细,一身鹅黄纱裙,容貌秀美,鬓边簪了海棠,抬起头对着兰璟笑容浅浅,兰璟微微低着头看向她,脸上亦是笑意。   谢春秋下意识的往最近的摊子后躲了躲,实在怕撞见了尴尬。   幸而兰璟并未看见她,因正同身边的女子低声说话,形容很是亲密,这时那女子向远处一指,似乎见到了什么新鲜东西,二人随之过去了。   谢春秋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浅黄色的罗裙,乃是太后赐的,她平日从不沾染这种颜色,今日却十分想令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温婉女子,然而到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己可笑的很。   她似失了魂一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紧跟着那一道身影向前走,仿佛身处一个噩梦,却不得解脱,这时一片混沌钟有人唤她“容王殿下,容王殿下?”   她听见了,脚步却停不下来,依然向前走去,接着便被人挡在了身前,谢春秋差些便撞到他身上去,幸而认出眼前人后及时停住,竟然是小秦御史。   谢春秋神色尚带茫然的看着秦渭然,大抵是此时人多,他不便行大礼,只拱手小声道:“殿下,是我。”   谢春秋没想到,经过上次的事,此人还有胆子往自己跟前凑,看来自己是小看了他,然也幸而是他这么一拦,使她恢复了几分清明,她定了定神,问道:“小秦大人有事?”   秦渭然还是那副弱柳扶风的样子,红着脸道了声“臣无要事,只是见了殿下,因此前来拜见。”   他往左右看了看,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春秋便同他借一步说话,两人到了一处人少的地方,秦渭然方冲她正正经经行了个礼,然后看她一眼,自己倒先笑了“其实说实话,我如今看了殿下,心中还是有几分惴惴,不过表哥同我说,虽则王爷看上去是个洒脱不羁的样子,实则不是那等轻狂的人,我之前所上的折子,也多有偏颇,表哥教我要太过受老师的影响,是非曲直还是要自己去用眼睛看,是以今日拦下王爷,乃是为了赔罪的。”   谢春秋被他这一大串的话绕的有些头晕,为了他赔罪的话更是觉着一头雾水,只挑眉道:“你表哥?”   “哦,殿下可能不知道,我家与兰太傅家是远房表亲,按年纪辈分,我叫兰太傅一声表哥。”   接着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因我这房的确是远了些,且我也怕人说我攀附裙带,所以在人前,只做同僚相称。”   不能告知旁人,竟就能告知自己了么,谢春秋觉得这小秦御史实在有些话多,而且天真得有些傻。   不过看来这小秦御史除却是秦无庸的学生,家中还有几分根底,难怪这幅样子,在朝中也能混得下去。   那次之后,她倒也没留心这秦渭然还上没上过折子参她,现在想来,参自己的奏折摞子里或许少了这么一份,的确要归功于他表哥,若是平日,听到兰璟为她说话,她该高兴的睡不着觉,可是此时,即便兰璟曾当着别人的面夸过她是个赤胆忠心的臣子也不能让她开怀分毫。   她只觉得兰璟的的确确是个光风霁月的人,声名狼藉如她者,也能一视同仁,难怪甚至愿意同她相交。   看着面前的秦渭然,谢春秋无奈道:“你还真是听你表哥的话。”   却见他正色道:“臣并非仅仅是听兰太傅的话,据臣这些日子以来的观察,殿下虽则流连声色,对朝廷毫无建树,人又飞扬乖张,但的确算不上罪大恶极,是以那我的折子,的确有不实之处,我本人,更有失察之责。”   谢春秋实在不知道现在的读书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只好胡乱摆手“罢了罢了,小秦御史年纪轻轻,能对本王有如此见地,本王甚是感动。”   说完便率先一步离开。   重新踏入人潮中,她再回头望去时,只见灯火阑珊,人影匆匆,兰璟却是不见了。   秦渭然跟上来,见她如此,询问道:“殿下在找人?”   谢春秋收回目光“未曾。”   秦渭然自顾自的道:“说起来今日我表哥也同沐小姐一同来了这海棠花会,我方才似乎见着了他,只是不好打搅,所以没有上前。”   谢春秋感觉自己的心揪了一下,状似不经意的问道:“沐小姐?”   秦渭然果然道:“是啊,沐小姐,也是兰太傅的表妹,比我要近些,我不大认得她,但听我娘说,沐小姐同兰太傅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人生的温柔美丽,更是知书达理,是个地地道道的世家淑女。”   谢春秋讪讪的,神色说不出的黯然“哦,说起来,他们兰家的表亲还真是多。”   秦渭然点点头“似兰氏这般的名门望族,堂表亲是要多些。”接着道:“沐家也是官宦人家,沐家老爷新近刚调任回京,我娘还说,沐小姐此次随父母进京,便是要同太傅完婚的。”   这回小秦御史的话一字不落的钻进了她的耳朵,过了半天,她听见自己道:“原是如此,那这二人还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秦渭然很是赞同的的附和:“凡是知道此事的,没有人不这样说。”   接着有些诧异的道:“殿下的脸色怎么如此苍白,可是身体不适?”   谢春秋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但她也知道那必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她摇摇头“无事,是你看错了。”   这时旁边有一个老人正举着一堆竹子扎成的花鸟鱼虫大声兜售,秦渭然被一个金鱼吸引了目光,道“好精巧的玩意儿。”   谢春秋从袖中摸出银子,交到老人手上,也不要他找钱,直接将金鱼递给秦渭然“好看么,这个送你,今日碰到我的事,劳烦你不要同你表哥去说。”   说完不管秦渭然如何神情,胡乱的把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大丈夫一诺千金,我就当你答应了。”说罢转身匆匆走了,任秦渭然在身后如叫她,也无暇理会。   此时涌入东城的人越来越多,谢春秋在其中,便似一尾逆流的鱼,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挤出了人群,她松了一口气。   再度回头去看,那边灯火灿烂依然,与自己隔得却有些远,她转过身,不打算再去回头。   一直以来,都她一厢情愿,明知不该痴心妄想,还是忍不住要去捞那天上的月亮,到如今,也该够了。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找到的家,一踏进王府的门,碧玺便从里面迎了进来“王爷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   见谢春秋不说话,又柔声问道:“今日玩的好不好?”   谢春秋丢下两个字“甚好。”便回了房,留下碧玺一头雾水,但看她的样子,却是不敢再去打扰了。   谢春秋胡乱的将外衫脱了,洗净了脸,打算早些睡觉。   半个时辰后,一道惊雷乍起,窗外下起了大雨。   谢春秋被这雷声吵得睡不着,翻出床底下藏的酒,一醉到天明。   天明之时,骤雨早歇,阴云散尽。   她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心想,无论美梦噩梦,今夜过后,终究是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需要成长,and大家要相信太傅。 第十七章   谢春秋本想着,凡伤心事,能大醉一场,睡上三天,都可一一平抚,至少可转为隐痛,然而这日上午,她酒还没醒,就被皇上一道口谕召进了宫。   皇命不可违。   她只得拖着个千斤重的脑袋从床上爬起来,换上惯常穿的红袍,金冠束发进了宫。   谢春秋头疼得一个能有两个大,看东西也是看一个变两个。   譬如此时,她立在殿中,看着两脑袋的个小皇帝开口向她道:“兖州近来匪患猖獗,滋扰周边村镇百姓,致使民不聊生,当地太守应付不过来,上书请朝廷援手,你说,朕该派何人是好?”   说着又补了一句“兰太傅今日病了没来上朝,大臣们各说各的,意见难以统一,所以朕找你出出主意。”   谢春秋心中动了一下,兰璟怎会突然病了,难道是昨日与表妹游花会游的太晚,淋到了那场雨,可他不是一点伤寒便不来上朝的人,难道十分严重?   又强行在心里打住了念头,无论如何,他总不会是为自己病的,兰府不缺仆人,再不济还有佳人在侧悉心照顾,怎么轮不到她操这份闲心。   她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真的是酸,酸的要命。   这边皇上看她神色,似乎明白了什么,同她道:“你不用惦记,只说是感了风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你实在担心,朕一会儿派太医去瞧瞧再去报你可好?”   谢春秋低眉“皇上说笑了,兰太傅病得如何,实在与臣并无干系。”   “那好。随你的便。”皇上只道她是嘴硬,不欲搭理,又问了一遍:“朕方才所言之是,容王以为谁最合适啊?”   谢春秋拱手,道:“臣愿前往。”   皇上似乎没听清,或者他疑心自己没有听清,问了一句“容王方才说什么?”   谢春秋道:“臣食朝廷俸禄,却终日碌碌,多年来对社稷毫无建树,于心有愧,是以此次愿做这个钦差大臣,前往兖州剿匪,匪患不除,便不还朝。”   小皇帝似乎动了动眉毛“容王何时有这样高的觉悟,士别三日,朕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谢春秋垂首:“为皇上分忧,是臣下的本分。”   小皇上从御座上下来,到了谢春秋身前,然后绕着她转了一圈,最后道:“朕怎么觉得,容王这个表情,更像是为情所苦,想找个地方疗疗情伤。”   接着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最近沐岚调任回京,一家子都跟着他搬回了沐家旧宅,朕听说他家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八,貌美如花,饱读诗书,还颇通音律,当年在京中便是出了名的才女,朕还听说,他家似乎有意与兰侯爷家结亲……”   谢春秋觉得自己酒劲有些上来了,头狠狠的疼了疼,她深吸一口气,道:“臣已知悉此事,此去兖州剿匪,少不得剑影刀光,皇上大可不必再往臣的心窝里扎刀子了。”   小皇帝方才便察觉她一身酒气,昨晚大概是一场好醉,听了自己的话后,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觉得自己方才所言似乎和真的捅了她一刀子没大区别。   谢春秋此时,面如死灰,带着宿醉后的惨白,神色反而内敛沉郁,和平日里那个眉眼飞扬,明艳迫人的容王殿下像是换了个人。   皇上虽觉得这位一向张扬的颇为欠揍,但看她如今这样丢了魂儿似的,更是不太习惯,自己要是再多说两句,指不定要倒在这殿上。   他虽然今年才十二岁,身量却只比谢春秋矮了半个头,于是拍拍她的肩膀“好吧,既然如此,朕便准了,容王此去,还是要多多保重才是。”   谢春秋跪了下来“臣必不负皇上所托,将那匪首的头带回来呈给皇上。”   皇上没来由觉得有些寒意,道:“这匪首的人头,却是不必了,不知容王打算何时启程?”   谢春秋沉声道:“明日一早是最好不过。”   皇上看着她想说些什么还是咽下了:“容王想要朕拨多少兵给你?”   “两百。”   皇上的眼神彻底转为怜悯,顶着包子脸十分的语重心长“朕明白容王的心情,然兖州若不是匪患的确严重,也不用劳动朝廷派人前去,这两百人,是不是少了些。朕对容王的安危,还是颇为挂心的。”   谢春秋却有些莫名其妙“据臣所知,兖州当地尚有驻军三千,臣向皇上要两百兵士,就是为了随行护送,只不过一窝子山匪,若是太过大张旗鼓,反倒涨了他们气焰,也令人耻笑。”   既然她如此说,皇上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道:“容王此去若是平了匪患,便是大功,朕必有重赏。”   她谢了皇恩,便告退离开了。   而小皇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重重摇头,觉得容王这番情伤,受得实在不轻,看来自己须得同母后说说,等她从兖州回来,叫到宫中开导一二,若是脑子坏了可是不好,兰太傅可真是好本事。   回到府中,上上下下都知道了王爷要去西北剿匪的消息,而且走的还如此之急,便忙着打点行装。   碧玺见她昨日早归,脸色还极为难看,便知其中出了纰漏,打听过后已然知道了大概,一看谢春秋这个样子,她又是自责又是心疼,小心翼翼的凑到她身边:“王爷,您若是心中不痛快,大可去寻些旁的事来做,这剿匪之事太过凶险,您到底是个女子,何必非要涉险呢?   谢春秋一抬手,阻了她的话“我父亲十五岁便上了战场,本王如今这般年岁,难道做个剿匪的钦差都做不好么?”   碧玺鼻子一酸,跪了下来“王爷,是奴婢错了,奴婢实在不知兰太傅……若是知道……”   谢春秋原本在案前翻找东西,被她这一跪吓了一跳,亲自将她扶起,道:“这不关你的事,痴心杂念,早一点了结,也是好事一桩。”   见她尤自不肯起来,谢春秋叹口气,坐在了椅子上“本王不是那等为了儿女私情就要死要活的人,我此去兖州真是剿匪,不是打算随便在哪个山头上寻棵歪脖树把自己吊上去,你大可放心。”   她实在不解,怎么一个个都以为自己要去寻死一般,皇上是,如今碧玺也是这样。   诚然她是想要暂时的远离京城纷扰,只因她如今实在听不得兰璟这两个字,也想不得这个人,但也绝不是意气用事。   她是容王的女儿,当朝一品的亲王,她父亲当年沙场征战,四方的天下,四方都是他带兵平定,诚然比起老容王,自己的确废物了些,然而也不至于到打个山匪都打不下的地步。   碧玺听她如此说,似乎放心了些,想了想又道:“奴婢,和您一起去罢。”   谢春秋皱眉“你去做什么,你也想似戏文里一般披挂上阵,拿着刀去砍山匪,做个青史有名的女将军?”   碧玺被她气笑了“奴婢哪里拿的动刀,只是想跟着王爷,出门在外不比在王府,多少能照应一二。”   谢春秋自然不想,可看她那副神情,觉着自己要是不答应,这丫头怕是能哭给自己看,只得松口“好罢,好罢,你愿意跟着,那便跟着罢,只是到了那里,可不准叫苦。” 第十八章   谢春秋前脚回府,后脚皇上任命她做钦差大臣的圣旨便传了下来。   任谁都没想到这担子最后竟然是被容王自己揽了下来,一个个颇有微词,一边疑心容王怕是要串通匪徒,一边觉得谢春秋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哪里能担此重任,然而听了她那句‘匪患不除,便不还朝’便都闭了嘴,大臣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甚至不知这匪患是除了好还是不除的好。   次日一早,容王府上下恭送王爷离京。   管家浩浩荡荡排了三辆马车在门外,恨不能将整个王府都塞进去,光是衣物便是三大箱子,更兼钗环首饰,糕点吃食,她常用的酒盏,喜欢的玉器,平日里把玩的物件,统统上了马车。   而管家提着多福站在一旁,似乎打算把它也塞给谢春秋路上解闷。   谢春秋不免咋舌,心道自己前去剿匪,还穷讲究些什么,于是将那些大包小裹挑挑拣拣,最后只带了随身的两件衣服,碧玺拿了一盒点心,便这样上了路。   多福见她走了,总算说了句人话,嚷了声“大人吉祥。”   谢春秋满意的看它一眼,多福似乎觉着自己完成了任务,扭过头去并不多搭理她,谢春秋默默无言的放下了车帘,觉得留它在府中养养肥,回来或许可以尝个新鲜。   皇上虽答应了给她两百兵士随行,最后还是拨了三百人出来,谢春秋自然没有异议。   上了马车,她从袖中拿出一本书,手指小心的从封面上抚过,这书很薄,样子普通,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五个字。   《观云十六则》。   观云,是他父亲谢珉的字。   这本书乃是她父亲亲手所著,是老容王多年来在战场上打滚攒下来的经验之谈,可惜只写了一堆零散的草稿,尚未完成,便去世了。   谢春秋将那些草稿一字字的誊抄整理,装订成册,放在枕边,日日研读。   其实这书中的内容她早已倒背如流,带在身边是为了安心。   将书重新收好,车轮已经缓缓而动,向京城外而去,谢春秋也不知自己此行要去多久,然而她没来由的希望能久一点。   “呸。”   谢春秋一口将嚼烂的草叶吐掉,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山头。   碧玺在一旁看着无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默默的递过来一个水壶。   她本以为谢春秋就算是剿匪,作为钦差大臣,只需要动动嘴巴发号施令,不必亲自涉险,没想到谢春秋只在兖州府略停了停,便屈驾来了这穷山恶水之中。   碧玺看着谢春秋有事没事就揪两棵草放在嘴里嚼,颇有要将整座山啃秃了的架势,一想自家王爷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竟然沦落到来这里啃草皮,焉有不心疼的道理。   其实谢春秋倒没想这么多,只是无聊,顺便提神。   这也没办法,谢春秋从兖州驻军中调来四百人,和自己带来的三百名士兵一起,要他们轮番将土匪安营扎寨所在的山头回鹰岭团团围住,自己则与都统云起,副都统张风一起轮流替换,一人巡视士兵,一人在这里盯着隔壁山头的动静,另一人便可去休息。   至今连续十日,谢春秋连续每天夜间只睡一两个时辰,眼睛已经红的兔子一般。   这时谢春秋接过水壶,猛喝了一口,顿觉清醒不少,她道:“我这里不用人伺候,你若是累了,就去休息。”   碧玺其实刚刚睡醒,心中惦记所以来看看,她比不得谢春秋,哪里熬得住这个,只是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自家王爷竟还在这儿。   她从小在谢春秋身边,看她被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围绕着长大,从没见过她吃这种苦头。   虽已劝过多次,也知道没用,还是道:“王爷您是金枝玉叶,又是钦差大臣,这些事交给别人就好,您亲自在这守着,也守不出什么花来。”   谢春秋又随手拽了一片叶子在口中咬着,含糊的道:“你懂什么。”   她虽是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这兖州的兵,没一个是她带的,加之她一向的名声摆在那儿,这些人虽面上对她客客气气,可实际上估计没几个能对她服气,若她只知发号施令,转头自己就去睡大觉,这些兵就更加不会听她的。   这时云都统巡视回来,见她站在这里,都有些看不下去,过来劝她。   谢春秋摆手“将士们都在熬着,本王有何脸面偷懒。”   云都统只好道:“殿下亲做表率,实在令末将佩服。”   谢春秋笑笑:“都统过奖了,本王久居京城,哪里比的上你们多年从军,镇守疆土的劳苦,云都统就不要折煞本王了。”   正说着,副都统张风打着哈欠从营帐里面出来了,凑上来道:“殿下,您命我们的兵包围回鹰岭,这已经快十天了,山匪可不会就这样活活被看死,我们要什么时候才动手啊?”   谢春秋将嘴里的树叶吐掉,道:“嗯,是差不多了。”   刚开始的三天,那窝山匪犹自夜夜笙歌,大肆的吃肉喝酒,连天不休,似乎是向这边挑衅,后来动静越发的小,大概是没有酒肉饭菜再拿来随意挥霍,到今日,想必山匪们已经人心惶惶,没了章法,寨主未必镇的住他们,就是要他们自乱阵脚再出手,方能事半功倍。   她自己揉揉肩膀“吩咐将士们准备一下,明日傍晚,放火烧山。”   张风第二个哈欠打到一半,张着嘴看向她:“啊,您说什么?”   谢春秋伸了个懒腰“本王说,明日傍晚,放火烧山。如此才好将那群山匪逼出来。若不逼他们主动出来,我们攻进去实在太难。”   这兖州山匪为患多年,主要是占了地利之便,回鹰岭山路陡峭崎岖,实在是易守难攻,若是硬来,即便能打下来,也要损兵折将,为一群乌合之众,实在不值当。   张风没想到这位京里来的容王殿下张口便要烧山,许是觉还没有醒过来,讷讷的问道:“那,真烧啊?”   谢春秋被他感染着也打了个哈欠,含混的道:“先吓唬着,他们若是坐不住自己冲出来了,那自然不用,若是他们还龟缩不动,那除了烧山,也没别的好办法。”   她说完这句,便回去补觉去了,只留下赵都统和夫都统面面相觑,赵副都统冲着她的背影一抬“诶,没想到,这容王殿下看着是个瘦弱女子,做起事这么狠,果然最毒不过妇人心哪,啧啧啧……”   云统领往他胸口上招呼了一拳“瞎说什么,这剿匪的事是一般短见妇人能干得出来的吗,别忘了这位殿下是老容王的女儿,朝中那起子大臣虽对她颇有微词,但这么多年谁奈何她了?”   又道:“她爹老容王是什么样的人,一生戎马,平西定北,若没有容王,大周的疆土何以像如今的这般牢不可破,百里外的蛮夷虎视眈眈多年,却至今不敢来犯,虎父无犬女啊,你啊,就别狗眼看人低了。”   张风哪能服气,“切”了一声“不过就是一个凶蛮点儿的小姑娘,瞧你这样儿,老容王的女儿又怎样,他爹当年还不是在玉梁吃了败仗,还是惨败,我看啊,也就那样。”   云都统懒得和他辩,赶他下去巡视,张风一甩手,带人走了。   第二日傍晚,七百名士兵各个手持火把将回鹰岭围住,还准备了酒坛干柴,橙红的火光照透了整个山脚,烧山的架势摆的相当明显,相信暗中窥探的山匪已经去向寨主报了。   眼看着一个时辰过去了,山上的土匪还没有动静,谢春秋刚想下令放火,却听前方来报,说是从上面下来了一群山匪,手里提着一个小女孩。   谢春秋连忙赶上前去,果然见一伙山匪,也是手持火把,大摇大摆的走下山来,为首的那个额头上有一道刀疤,正冲她狞笑,那小女孩满脸脏污,正啼哭不知。   谢春秋不知这山上哪里来的女童,正是心急之时,却不知如何称呼对方,想起看过的戏文,大声嚷了一句“大胆狗贼!”   那刀疤山匪冲她道:“呦,这位就是钦差大人吧?容王殿下?您围了我们山头这些天,现在还要烧山,是明摆着不肯给我们活路了?”接着又笑了一声“您不给我们活路,那我们也没有办法,只有让这个小丫头陪我们一起死了。”   说着手下加重,卡主女童的脖子。   “住手!”谢春秋喝道,随即冲他冷笑“你想怎么样?”   山匪歪了歪脖子“不怎么样,只是我这山上的弟兄都不想死,想让容王殿下给条活路。”   张风骂道“你他娘的什么东西,拿着个小丫头就像威胁老子,你当老子是棒槌!”   谢春秋却微微闭了眼睛,旋即睁开,她抬手令道:“撤后。”   张风一听她说撤后,忍不住嚷道:“王爷!”   谢春秋微挑起眉,锋利眉尾下一颗小小的红痣被火光映照的更添了杀气“本王说撤后。” 第十九章   谢春秋这一声令下,张风再不情愿也闭了嘴,云都统在一旁沉声道:“听王爷的,都向后撤。”   如此一个个传下去,原本将回鹰岭围的水泄不通的兵士们全部后撤二十米,只留她三人在原地。   张风在原地转着圈儿的踱步,形容颇为烦躁,半天还是没忍住上前来“不就是一个小姑娘,这种情况顾及不到也没办法,王爷,大局为重啊。”   谢春秋横眉,带出三分怒意“混账东西,若今日被贼人捏在手里的是你的女儿,你再来同本王说这句。”   她努力平息了一下自己,方道:“我们尚有转圜余地,怎可轻易割舍旁人性命,连一个小孩子都保不住,还有什么脸面谈大局。你以为这是取舍,本王告诉你那叫无能!”   张风冷笑一声“好好好,王爷书读得多,您这话说得多好听,那王爷您说说,我们怎么办?”   谢春秋冷眼看着那领头的山匪,道:“你可以将她放下了。”   刀疤山匪狞笑一下,将女童扔给后面的小弟抱着,谢春秋问道:“你就是这回鹰寨的寨主?”   对方胡乱拱手“容王殿下抬举,我只是寨主的结拜兄弟,不过殿下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了,我会回去带给我大哥。”   谢春秋侧过脸“既然如此,本王不跟你谈。”   便听他‘呵呵’冷笑“殿下这是看不起我了?”   她微微挑眉“是又如何?”   接着扔出一句话“明日午时,就在此地,叫你们寨主来和本王谈,本王愿用自己换这孩子,不过,本王要她毫发无伤的出现在面前。”   刀疤山匪看她半晌,似乎想透过她这脸看出此话真伪,半天只看出这小娘们长得还真他娘好看,他将指节按的噼啪作响,又歪了下头,谢春秋疑心他脖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因这个动作也未使他看起来凶悍多少,只让她想替他找个正骨师傅,便听他道:“那好,王爷等着吧。”   说着带领一众山匪大摇大摆的走了回去。   等这群人走远些,谢春秋向云都统使了个眼色“找两个身手好的跟着,能摸清到回鹰寨的路是最好不过,但不要勉强,察觉不对便立刻回来。”   云都统领命,找了两个年轻士兵去了。   张风在一旁犹自发牢骚,云都统瞪他一眼,冲谢春秋道:“末将知道王爷方才不过缓兵之计,想要引出匪首,就是不知之后,容王殿下有何打算。”   谢春秋长叹口气“唉……实在不行,就让我去换她好了,本王总比一个小姑娘分量重些,想必他们会很高兴。”   云起面色霎时凝重,道:“殿下还是不要开这种玩笑。”   谢春秋勾起唇角,眼中透着狡黠“本王不是开玩笑。”   不多时,派去跟踪的士兵回来了,说是这山路实在太过崎岖,岔路丛生,眼看着他们七拐八拐的,没了人影。   这倒是谢春秋意料之中,若非如此,也不至于纵容他们为祸这许久,是以她并没有多加怪罪,只是命云都统将围山的士兵撤了,就在此地安营扎寨,休息一晚。   次日午时,她们未等多久,果然见一个络腮胡子的高个男人带着昨晚的那个刀疤山匪和一百来个小弟露了面,女童被一个矮胖男人抱在怀里,这次并未啼哭。   见到谢春秋,络腮胡子草草拱了手“想必这位就是容王殿下?”   谢春秋点头“不错,这位想必是寨主了?“   对面的人微微点头“不错。”   谢春秋与他四目相对,两方阵营也无人出声,周围一时陷入诡异的安静中。   半晌,络腮胡子寨主开了口,嗓音粗噶嘶哑“我听说,王爷菩萨心肠,要用自己换这个孩子。”   谢春秋笑道:“本王昨日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的这句话,此时就算心里想反悔,也怕丢了面子。”   “只是,”她眼睛转了转“本王好歹是个有头脸的人,想请寨主答应,不要让本王死的太过难看。”   “哈哈哈哈哈!”那络腮胡子笑的如同乌鸦嘶叫,谢春秋直想拿东西堵了他的嘴,然而只得忍着,寨主笑完了,对谢春秋道:“王爷大可放心,您这样贵重的身份,我们怎么会怠慢,若是朝廷肯给点好处,到时自会好生恭送王爷。”   谢春秋挑眉“什么好处?”   络腮胡子竟毫不避讳的道:“我等所求不多,只求与朝廷订立盟约,以后……”他大手一挥“井水不犯河水。”   谢春秋在心中冷笑,她本想着,若这寨主是为了钱财,自己可以不去赶尽杀绝,交给官府处置,然而听了这话便知道他们居然生了反骨,在大周的国土上为非作歹,竟然还敢求井水不犯河水,这是真拿自己当头蒜了,还妄想着订立盟约,简直可笑之极。   络腮胡子看她一眼“怎么,王爷怕了?”   谢春秋不欲多说废话,向前走了一步“放她过来,本王便过去。”   与此同时络腮胡子使了个眼色,原本抱着女童的那个将她放在地上,轻轻推了一把,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土匪将手中的弓箭齐齐拉开,对准了这边,谢春秋或她身后的将士敢有丝毫异动,随时便能将谢春秋穿成筛子。   云都统做了个手势,士兵们同样拉开弓箭,霎时间,双方剑拔弩张。   谢春秋略略矮下身子,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柔声对那懵懂女童道:“听话,过这边来,不会有事的,他们,他们会保护你的。”   女童似乎听懂了她说的什么,也或许本能的想要离开这群山匪,竟真的迈开了小小的步子冲着云起这边去。   谢春秋也仿着她的步子大小一点点向另一边走去,原本两边距离至多十米,片刻之后,两人便站到了一条线上,相距不过一步之遥。   就在此刻,谢春秋突然向女童冲去,抱着她往右侧一滚,只听轰的一声响,两人齐齐跌进了一个洞中。   与此同时,上方传来箭矢破风的声响,谢春秋眼角余光见到一枚羽箭从方才她二人跌落的洞□□了进来,眼看就要射到女童的身上,她来不及多想,将女童往怀中一拉,同时伸手遮挡,便感到箭头从腕上划过激起一阵尖锐疼痛,她抱着女童向内又是一滚,方才闻到血腥气弥漫开来。   这时早已埋伏在里面的士兵围了上来,道“王爷。”   谢春秋“嗯。”了一声,动了动手腕,虽然皮肉绽开,殷红的血不断从伤口涌出,所幸未伤及筋骨,她昨日令人连夜从三十米外凿的这个地道,至少是保住了她二人性命。   她让一个士兵抱着女童,一道走一道从衣角撕下一块布料粗粗包扎,听着上面叫喊声不歇,见女童似乎受了惊吓哭了起来,便将她接了回来,捂住她的耳朵“没事了,别害怕,没事的。”   小姑娘手里死死攥着她的衣角,哭喊着“娘。”   谢春秋顿了一下,心酸的同时又有些好笑,自己连亲也没成,竟就这样做了娘。   谢春秋承认自己的确没什么哄孩子的本事,无论她怎么哄,这小姑娘还是止不住哭,看来昨晚那些匪徒的确没有亏待她,至少是吃到了饱饭,等她终于哭累了,她们一行人也走到了三十米外的出口。   先有士兵出去打探,确定无人之后,他们方才从洞中钻了出来,藏在一个土丘后。   没过多久,前方传来人声“容王殿下,殿下?”   谢春秋听见是张风的声音,便回了一声“在这儿呢。”   方才抱着孩子出来,她冲张风道:“都拿下了?”   张风点头,笑出一口牙“一个都没没跑。”   谢春秋拍拍他肩膀“辛苦了。”   张风笑了笑,似乎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   他们回到方才的地方,果然一众匪徒已被制服,各个被押着跪在地上,谢春秋满意的笑了笑,她用未受伤的右手从一个士兵的腰间抽出佩刀,走到那寨主面前,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邪气的笑着“本王再问你一句,你方才说,要拿本王跟朝廷挟持什么?”   络腮胡子本就看不大清的脸现在满是灰土,嘴角还有血迹,然而依旧抬头阴狠的看着她“大周这么大的地界,分我们一个山头又怎么了,王爷实在太……”   话音戛然而止在这里,因为谢春秋抹了他的脖子。   喉咙里鲜血喷溅而出,谢春秋感到脸上一股温热,血腥扑面。   她站起身来,一边胡乱抹着脸上的血,一边向一旁的云起道:“拿上他的头,随便找个人带路,去把上面也收拾了吧,不过估计他们看了这寨主的头,也就掀不起什么浪来了。”   云起答应一声,令人砍下了寨主的头,又从地上随便抓起一个山匪,上山去了,临走前颇为看不过去的将自己的水壶递给谢春秋,让她把脸好生洗洗。   谢春秋接过水壶到一旁洗脸,看着手上血污,有些恍惚的想,自己这是杀了人了,虽则这伙无恶不作的山匪不算人,然而自己竟一点也没有惧怕之心,她摇摇头,或许自己本就如那些人所说,是个天生的妖孽。   她蓦地想起兰璟那一身白衣,其实她这些日子以来,谢春秋将自己熬成兔子,满脑子都是剿匪,极少想起他,也极力克制不去想起,但是此时此刻,她想起那双临帖弹琴的手,那双平静而澄澈的眼睛,那个人,只怕这辈子,都不会沾染刀兵血污,不会像她一般在地上打滚,谢春秋心头忽如醍醐灌顶,一片清明了。   自己与他,终究是两条路上的人,然而这世上每一条路都需要有人去走,她从前因这个庸人自扰辗转反侧,实属不必,可妄想殊途同归,也是不该。 第二十章   “别哭了,你想要什么跟我说,天上的星星我都给你摘去。”   回兖州府的路上,谢春秋怀里抱着女童,当真是欲哭无泪,女童不为所动,像是故意同她较劲,仍然嚎个不停,嗓子都哑了。   谢春秋也跟着嚎“别哭了,我的亲娘诶,您能不哭了吗?”   昨日云起带人上了回鹰岭,那窝子山匪一见到络腮胡子寨主血淋淋的人头果然成了一盘散沙,很快便束手就擒了。   谢春秋问了那刀疤山匪才知道,原来这孩子是寨主的傻子弟弟在山下捡来的,闹着非要养,寨主拿自己这个弟弟没法子,只得由他去,无奈他将女童捡回来的第二年便死了,临死前哭着要哥哥好生看顾自己的女儿,寨主虽不大是个人,对这个弟弟还是有几分疼惜,便答应下来,随随便便将女童养在寨子里,可惜他良心有限,弟弟的认下的女儿在他手中最终还是沦为了人质。   万般无奈之下,谢春秋只好向一旁坐着的碧玺求助“碧玺,碧玺,你快看看她。”   然而碧玺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半点搭把手的意思。   谢春秋带人去烧山之前,只令碧玺在营帐里等着,是以她后来一听说谢春秋竟然铤而走险用自己去换人质,后来还受了伤,急的直掉眼泪,谢春秋手腕上的伤口,只差一点便伤到筋骨,若是那枚箭再偏那么一点点,她这只手怕是要废了。   碧玺在确认她没什么大事之后,就再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谢春秋没办法,将自己缠着布带的手递到她眼前晃了晃“碧玺,我手疼。”   碧玺瞪她一眼,将女童接过来在怀中,柔声细语的哄了起来。   果然碧玺比她要强得多,只过了一会儿,女童便不再哭了,甚至在她怀中安稳的睡着,谢春秋看着她,觉得她的母亲,必定是位美貌的女子,只是命太苦了些。   马车停在兖州府衙之前,谢春秋从车内钻出来,兖州太守早就携众人在大门外相迎,谢春秋将抓获的山匪交到官府,太守感恩戴德,要大摆筵席慰劳王爷顺便犒劳诸位将士,谢春秋推脱累了,于是告辞。   她将孩子送到了张风家中。   张风在这兖州府中娶了亲,家中已经有了一个小子,也许是出于愧疚,见谢春秋为了孩子的事烦心,便自告奋勇的说要将她接到自己家中养。   谢春秋觉着她跟着有家有室的张风比跟着自己要强得多,于是同意,到了他家,只见张家夫人是个温柔女子,举止的体,谢春秋放下心来,有这样的一个母亲照顾,大概不会被张风这个不靠谱的爹带歪。   望着女童沉睡的面容,谢春秋弯了唇角,张夫人请她给孩子赐名,谢春秋想了想,起了‘平安’二字,只求她此生,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回到驿馆,差吏交给她一沓子信,说是京城寄过来的。   谢春秋粗略扫了扫,无一例外来自同一人,兰璟。   谢春秋诚觉兰太傅是个好人,公务繁忙私务一样繁,仍不关心她这个没什么交情的朋友。   这一别已有十数日,不知他病好透了没有。   她正想展开来读,却听见碧玺在外面敲门“王爷,云都统派人请您去营中庆功。”   她想了想,将信收到袖子里,就这样出了门。   庆功宴没有摆在酒楼,只是城外三十里的驻军的军营处燃了几堆篝火,开了几大坛子的酒,谢春秋早便令自己带来的几百人同他们一起热闹一番,将士们围坐一团,喝酒吃肉,场面颇为壮观。   谢春秋一露面,他们齐齐站起来行礼“参见容王殿下。”   她笑道:“本王今日是来蹭饭的,诸位不必客气,快起来吧。”   云都统将她引到一处篝火旁,谢春秋便入乡随俗的席地而坐了起来。   张风端着两碗酒凑了过来,神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结结巴巴的道:“王爷,我这有几句话要同您解释一些,我当时,我不是想要牺牲平安,只是,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您就当我那时说话的是猪油蒙了心,千万别跟我计较。”   谢春秋接过他手中的酒碗:“本王知道你们都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那种时候,一时情急也是有的,本王可以理解,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忘了,你们是大周的将士,职责所在是保护大周的土地和百姓,如此,才对得起身上的铠甲,手中的刀。”   张风挠挠头“王爷教训的是,末将知道了。”   谢春秋举起酒碗与他一碰,两人仰头一饮而尽。   张风喝了声“好!”,赞道:“王爷真是女中豪杰。”   谢春秋摆手“比不得张副都统。”   她复又坐了下来,见篝火丛丛,将士们开怀畅饮,心中也很欢喜,她抿了口酒,从袖中取出书信,想借着火光来看,熟料刚展开一封,就被横空伸过来的手将信都夺了过去。   谢春秋一惊,无论信里写的什么,只要兰璟这两个字被人看到都是不得了,劈手便要去夺,心道这些日子真是同他混熟了,连自己的信都敢抢。   她一急,反倒激起了张风的兴趣,一蹦三尺高,跑的比兔子还快,这时不知谁看他不惯,横里伸出一脚,将他绊了个狗啃泥。   张风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裳,口中嚷道:“谁,那个孙子绊了我一脚。”   定了定神之后才看到自己方才跌倒时手中一松方才竟将王爷的信丢到了火堆里。   谢春秋眼看着那一沓子信被火吞没,心中说不清是怎样的感受,竟也不觉得分外的惋惜心痛,还觉得有几分解脱。   数年心事,转瞬成灰。   云都统见了,狠狠冲张风瞪了一眼“还不快去给王爷赔罪。”   张风唯唯诺诺上前来“王爷,您看我这……该打,该打!”   谢春秋幽幽看向他,面色颇为凝重“你可知道,你烧的这是皇上给本王的密信啊。”   张风瞬时睁大了眼睛,话都说不利索“这这这,这信是皇上的?”   谢春秋看了半天,直看得他冷汗直冒,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云都统在他脑门敲了一下“傻子,这你也信?”   张风挠挠头,讪讪笑道:“王爷真是唬了我一大跳,这要真是皇上的信,我就是把头揪下来,也赎不了罪。”   云都统在一旁道:“你以为你现在的罪过还不够大?那可是王爷的书信,也是你随便能看的?”   谢春秋道:“说的不错,本王要罚你。”她环顾四周“今日大家高兴,张副都统便唱个歌来助助兴吧。”   张风似乎对自己的歌喉颇为自信,并没有为难神色,大喇喇的站起身来,双手叉腰,丹田提气“嘿哎~”,一嗓子下来,好比杜鹃惨死猿哀鸣,众将士纷纷捂了耳朵,有的刚喝进嘴里的酒都吐了出来。   歌只唱了半首,谢春秋举双手示意“好了好了,张副都统这一把嗓子惊天动地,本王消受不起,消受不起。”   她带头打趣,众将士更是取笑起来,张风逮了一个笑的尤为明显的,上去就是一脚,两人就地切磋了起来。   云都统笑着摇头,冲谢春秋道:“张风出身草莽,一向没规矩,王爷宽宏大量,别同他一般见识,那封信,可是十分要紧?”   谢春秋喝了一口酒,明艳的脸被篝火映照下添了几分暖意“烧了便烧了吧,看或不看,都变不了什么。”   云都统酝酿了一会儿,方道:“恕末将直言,本以为王爷是众人口中的纨绔,这些日子看来,王爷不论胆识谋略,都有当年老王爷的影子,可惜王爷您不在兖州久留,否则,还真能多和您讨教一番。”   谢春秋笑笑:“云都统抬举,左右没什么事,本王倒是可以在兖州多留些时日。”   云起眼睛亮了亮,与她碰了碰酒碗“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说了这话,便真的没有食言,以士兵们劳累多日需要整顿为由,在兖州耽搁了一段日子,她从《观云十六则》中删删减减,另写成一本简易好懂的,交给云起,让他传阅给驻军中大小将领。   这日她正在军营看士兵们操练,便见张风的妻子抱着平安过来探看,这军营重地,本不许妇孺入内,但因为谢春秋喜欢这个孩子,是以她在的这些时日,这母女俩便是个例外。   这些日子以来,谢春秋时不时的便去同她玩,见她已然渐渐熟悉了新家,而且已经肯叫张风的妻子做娘亲,不免深感安慰。   张风见了一把将她抱起来:“来,闺女,让爹爹抱。”   平安在她爹怀里行了个礼“姐姐好。”   谢春秋听她叫姐姐,可比叫娘舒心多了,是以答应的很是顺畅。   平安不知想到了什么,嘟起了嘴:“我听娘亲说,姐姐就要走了,去好远好远的地方,是真的吗?   谢春秋道:“姐姐是要回家了。怎么,平安舍不得姐姐。”   平安点点头。   谢春秋捏捏她的小手“你有多舍不得姐姐啊?”   “姐姐如果走了,平安会每天都想姐姐的。”   说着说着,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谢春秋最看不得的就是这个,心道这小丫头惯是会哭,是个招人疼的。   她想了想,道:“既然这样,那姐姐便不走了,还搬去同你做邻居怎么样。”   张风在一旁咧咧“王爷怎么连小孩子都骗,皇上已经命人来催了,您怕是过不了几天就要回京城,还说做什么邻居。”   谢春秋站起身来“谁说我是骗人,本王回去便同皇上说,让皇上改赐兖州给本王做封地,之后便可名正言顺的搬到这里来。”   云都统急忙问道:“王爷,您方才说的话是真的?”   谢春秋遥遥小平安的手“本王不说假话。”   这些日子她在这里过得十分舒爽,比起京城的繁华诡谲,这里似乎更适合自己一些,天高路远,烦扰尽可放了。   想来自己在京城这许多年,除了个奸王的名声,无半点建树,而兖州距西北边境不过二百里,自己久驻于此,也算是镇守了大周一方国土,不愧对这容王两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要长驻兖州了哦 @兰璟兰太傅怎么看? 第二十一章   她说这话的次日,皇上第二道催她回京的圣旨便到了,谢春秋也想将京城的事了一了,于是准备启程,临走前还买下了兖州府里最大的宅院,与张风家只隔了一条街,想着回来后可改做王府。   如此烧了一大笔钱后,谢春秋心情极好,马车也不坐,花重金在当地买了一匹良驹,一路骑马回京,看山妍秀看水澄碧,心里筹划着日后离开京城,闲来无事时大可赏玩这大好河山,不必每日在护城河边打转了。   碧玺默默无语的看着这个败家的主子,心想幸好老王爷留下的家底丰厚,够她这样烧着玩儿的。   如此几日后,谢春秋带着一行人进了京城。   她高居马上,一袭红袍在风中轻扬,虽奔波多日脸上却疲色不显,唇角稍稍勾起,长眉之下一双眼睛神采奕奕,顾盼间容色照人。   她骑马经过一处酒楼,本自不觉,却在路过之后猝然回头,只因她方才眼角余光似乎看见二楼的窗边坐着一个人,一身白衣身影清瘦,分外熟悉。   谢春秋疑心自己在山上那几日,是否真的将眼睛熬出了毛病,因为这个人,莫名的像兰璟。   再回头去看时,窗边空无一人,她揉揉眼睛,考虑是否该找个太医来看看。   她回府换了身衣裳,便直接进宫复命。   小皇帝还是板着脸端坐高位,谢春秋想起他与平安一般大的时候,已经坐上了皇位,从那个时候起,谢春秋便极少见他笑,自然他是九五之尊,还是沉稳些好,然而作为一个孩子,就有些可怜了。   她行礼过后,小皇帝便赐了座,一双眼睛看了过来“容王此番剿匪功劳有目共睹,说罢,想要什么奖赏,朕尽量满足你。”   谢春秋从座位上起身,跪了下来:“臣还有一事要求皇上。”   小皇帝眼角一跳,这么多年,谢春秋可从未跟他说过求这个字。   大臣们都说他对谢春秋太过宠信,实则这些年来,谢春秋除却那些不痛不痒的小事,从未向他求过什么。   他想了想道:“朕本说要赏赐你,你却来求朕,容王这样大的阵仗,想必所求不小。”   谢春秋道:“说大却也不大,臣想请皇上改赐兖州予臣做封地。”   皇帝默默看了她半晌,觉得容王去了兖州这些时日,情伤怕是还未疗好,怎么脑子越发糊涂了。   他颇为疑惑“雍州十六郡富得流油你不要,怎么还看上兖州那穷乡僻壤了。”   谢春秋顿了顿“臣请皇上改赐兖州,之后……臣想前往封地居住。”   她这话一出口,殿中陷入了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皇上才开口,本就极力压制青涩的嗓音越发沉了下来“容王不会是想告诉朕,因怕触景生情,想要离开京城吧。”   谢春秋抬眼,二人视线碰撞“臣非是为了那点小事,只是想着自己一向在京中无所事事,到了那里,或许还可为皇上镇守西北。”   皇上笑了一下。   谢春秋方才还想着少见他笑,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只是冷了些,还透着古怪。   只听小皇帝慢慢的道:“朕听说,你在兖州,传授将士兵法,没事去操练当地驻军,朕之前的那道圣旨被你找理由搪塞了过去,你可知朝中大臣都说你抗旨不尊,恃功而骄。”   谢春秋也想笑,她堂堂一个亲王,不至于拿剿匪这芝麻大点的功劳邀功,她看着皇上,慢慢的道:“皇上,天下不会永远是太平盛世。”   这话出口,殿中越发寂静,小皇帝似乎烦了,脸都皱到了一起,越发像个包子“行了行了,你起来吧,朕有没说你不对。这事以后再议,朕还有事要你做。”   谢春秋看这情势也知道小皇帝今日是绝不会松口,于是起身拱手“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皇帝幽幽的看着她,嗓音颇为稚嫩的叫了声“堂姐。”   谢春秋心头一凉,差点又跪了。   按照辈分,皇上是该叫她一声堂姐,可这是皇家,没有为君的整日喊一个臣子做姐姐的道理,每次皇上这样叫她,准没什么好事。   谢春秋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皇上有话大可直言,臣胆子小,担不起皇上这样叫。”   小皇帝似乎今日分外想与她这个姐姐亲近,又叫了声“堂姐。”   谢春秋腿又是一软,幸而皇上这时把正事说了出来“朕要去江南。”   皇上说的,是他‘要’去江南,而非‘想’去江南,谢春秋便知道,此行他是非去不可了。   他难得的眉宇见露出一丝烦躁“那起子老……咳,大臣,说下江南劳民伤财,你说,朕不过就是出巡而已,难道还能动摇国本不成?”   谢春秋顿了顿:“皇上,为何要去江南?”   “江南的荷花快要开了吧,久闻诗词中说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朕在宫里久了闷得慌,想去散散心。”   谢春秋看看他,小皇帝大概做正经皇帝久了,说起这败家的话来,还差了那么一点意思,若是平时自己倒是可以教教他。   她心中如此想,却并没有拆穿,而是道:“如此,大臣们反对也并不是没有理由。”   “哼。”皇上一拂袖“他们居然还叫朕微服私访,简直可笑。”   谢春秋在心中暗骂这群蠢货,皇上今日说了微服私访,过不了两天必然就会传到地方官员耳朵里,如此,皇上若是想做什么,反倒是打草惊蛇让他们是添了防备,还不如光明正大的去赏花。   然而朝臣各个反对,她却一口支持,少不得要与大臣们互相骂个唾沫横飞,那之后,她这奸王的名头,就更加响亮了。   谢春秋在心中无奈叹气“臣明日会去上朝。”   皇上的脸色不变,然而谢春秋看得出他现在是有几分满意的,于是告辞回府。   次日,谢春秋起了个早去了朝,大臣们一见她,脸色越发复杂,似乎觉得谢春秋担了个剿匪的功劳,就要在朝中横着走了,谢春秋暗暗心虚,心道自己今日还真是来横着走的。   她站在首列,那道着朱红官袍的身影依旧立在那里,谢春秋目视前方,只做看不见。   果然皇上再次提了下江南巡视,谢春秋早便想好了说辞,正在酝酿,却听身侧一道清冷嗓音响起,兰璟出列一步“皇上出巡江南,恩沐天下,乃是利国利民之举,臣以为可行。”   她愕然回首,只见那人脊背挺直,面容凝肃端正,白皙而修长的手持着笏板,稍稍低眉,神色是朱红官袍也染不上的如月似霜。   兰璟开了口,诸位大臣的愕然不必谢春秋少,脸上十分精彩,兰璟这话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比谢春秋管用十倍,更免去她将要舌战群臣的功夫。   她转过脸来,微微皱眉,也出列道:“臣也以为,天子出巡,使得百姓得沐天颜,更能威慑八方,不失为一件好事。”   朝臣们觉得自己这觉怕是没醒,或太阳可是从西边出来的,怎么兰太傅竟也有和容王站一条线的时候。   然而兰太傅说了可行,再也没有几个朝臣抖着胆子说不行,敢这样违逆圣上,和兰太傅与容王唱反调,大概只有几个铁骨铮铮的老臣,然而老臣的铁骨被皇上视而不见,   小皇帝扫了扫殿下群臣,慢悠悠的道:“既然太傅和容王都这样说,众卿家也无异议,那便着人准备吧。” 第二十二章   谢春秋下朝之后,又被太后一道懿旨召了过去。   太后满眼慈爱的看着她,看得谢春秋心里一阵发毛,她清清嗓子“臣此去兖州,太后凤体别来无恙?”   太后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和人一样保养得宜,未曾沾过阳春水,十分的娇贵。   “哀家好得很。”接着又叹了声“可怜的孩子。”   谢春秋很想分辨一句自己如今好的很,哪里就可怜得这样,然她一向不愿顶撞太后,只默默忍下。   此时太后慢慢的道:“哀家听皇上说你想以后长留兖州,可有这回事?”   她答道:“是。”   太后又叹了一口气“哀家知道你心里头难过,可你自幼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和哀家自己的孩子并无分别,若是就这么走了,岂不是要叫哀家牵挂死么?”   谢春秋道:“臣会时常回来探望太后,兖州有一福隐寺听说很是灵验,臣必时常去庙里捐些香火,祈望太后福寿绵长。”   太后又摸摸她的头“你这孩子有心了,但人老了,什么也比不得自家孩子在身边福气更大。”   谢春秋垂下头,默不作声。   “这回是真的心意已决,要把京城抛下了?”   谢春秋沉了嗓子“臣愿以余生镇守西北,此志不改。”   半晌,她听见太后长长的叹了口气,似乎很是累了“也罢,哀家劝不住你,你过些天要随皇上巡视江南,还有些日子,自己再好生想想吧。”   谢春秋不愿太伤太后的心,于是应了,之后退下。   从太后那里缠了半晌,她头昏脑胀,正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却听到一声马嘶,随即车身猛然停住,自己也禁不住往前倾了一下。   她一手撩开车帘,想看看是谁如此大胆敢在她眼前放肆,却见一人高居马上,宝蓝纱袍,锦带束发,眼角眉梢笑意明显,那人朝她拱拱手,还抬了抬下巴“容王殿下别来无恙?”   敢如此放肆的人,自是他卫逍卫遥之了。   谢春秋不由得笑了“遥之什么时候回来的?”   卫逍道:“昨儿个刚回来,这不便来找你了?”   谢春秋点头“巧了,本王也是近日回的京城。”   卫逍笑道:“早听说王爷的英姿伟绩,还没来得及道喜。”他拿眼神示意自己身侧由小厮牵着的那匹马“在下很是想念随云楼的女儿红,王爷可赏脸与在下同去?”   谢春秋道:“自然。”   谢春秋坐在桌子对面端详着眼前人,卫小公子瘦了许多,原本地地道道一个纨绔子弟,现在变成了大抵数日没好吃饭的纨绔子弟,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谢春秋也便陪着他喝,卫逍抬起头来看她一眼“你这酒不戒了?”   谢春秋一愣,旋即笑了“早便破了戒,再者说,你借酒消愁已然很惨,没个人陪着岂不是更惨?”   卫逍斜斜看她一眼“怎么这么快就情海无涯,回头是岸了?”   谢春秋为自己添满了酒,应了一句“回头是岸。遥之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何不放过自己。”   看卫逍这幅样子,谢春秋便知道他此行必然又是无功而返,其实她托他舅舅派人寻找打听过,数年前的那次风暴,周边百姓都心有余悸,听说那次西行的商队,无一人有生还迹象,尸身也遍寻不着,红颜大抵早变作了大漠中的一把枯骨。   卫逍大抵是真的醉了,他把手一挥“我不回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没找到人也没找到尸,我回的什么头?”   谢春秋默然半晌,和他碰了一杯“我不如你。”随即一饮而尽。   她将卫逍送回府后再回家,天色已经晚了。   王府门前的灯笼已经点着,照见府门前停着一顶轿子,她正疑惑这么晚了,有谁还会来她容王府上拜访,便见管家匆匆的从内迎上前来,先是行了个礼,然后道:“王爷,兰太傅已经等了多时了。”   风一吹,谢春秋的酒醒了些,心中疑惑,这个时候了,兰璟过来做些什么?   她一边想一边向厅内走,果见一室灯火之下,兰璟静静的坐在那里。   他就在那里,手中捧着茶杯,却不去喝,右手覆在杯盖上,目光微微垂下去,不知所思为何。   那一刻谢春秋生出了一种幻觉,似乎兰璟已经在那里等了她许久,不是一两个时辰,而是很多年。   啧,她果然是醉了。   兰璟见她回来,方起身行礼,谢春秋眼见着晃了晃,被他手疾眼快的扶住,她似乎见兰璟皱了眉,之后那把清冷的嗓子在她身侧响起“殿下怎么喝这么多的酒。”   谢春秋不动声色的避开了他的手“太傅当心不要沾了酒气,本王闲来无事便常如此,太傅大概也听说过。”   她自己扶着椅子坐了下来,晃了晃头“方才本王失礼了,太傅见谅。”   接着看向兰璟“兰太傅此时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接着不等他回答,谢春秋一片混沌的脑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你不会也是皇上指使过来劝本王不要去兖州的吧?”   “皇上让太后使了苦肉计还不够,又让你来使美人计?”   可惜晚了,这要是换做一个月前,兰璟一开口,她必定神魂颠倒五迷三道,今日就算她已经喝酒喝的很是颠倒,不该糊涂的地方却绝不会糊涂。   她本是心中暗自思量,等看到兰璟那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将那句美人计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谢春秋尴尬的刻了咳“这……太傅……我,口无遮拦,您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兰璟的神色渐渐恢复正常“臣此来并非受了皇上的命令,殿下可不必多想。”   顿了顿,还是道:“殿下这酒还是少喝些为好。”   哦,不是皇上的命令,那还能有什么旁的……哪还能有什么旁的,兰璟之所以这样说,大抵是策略罢了。   谢春秋担心自己好不容易坚定的心智真的受了这美人计的蛊惑,于是笑着扶了扶头“是了,本王今日的确醉的狠了,不若太傅先请回,等本王清醒了再说旁的事吧。”   兰璟似乎没想到自己就这样被下了逐客令,很是怔了怔,谢春秋估摸着他堂堂兰侯之子,当朝太傅从小到大也未尝被人下过逐客令,幸而他只是略怔了一下,神态并未难看,而是站起身来,形容依旧端雅,风度卓然。   他道:“突然前来打扰是臣冒昧了,殿下好生歇息,臣告辞。”   谢春秋本想招管家送客,然而看着兰璟的背影,还是忍不住叫住了他,兰璟转身面向她站定,谢春秋道:“长驻兖州一事,本王心意已决,太傅回去就同皇上这样说罢。”   月色下,兰璟身影似乎震了一下,接着很失风度的转身离开,走了两步方才站定,他微微侧身,语气说不清是无奈还是什么“殿下对臣,似乎误解颇多。”   接着道了一句“臣告辞。”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谢春秋揉着头复又坐下来,心里想着兰璟方才的话,想了半天头越发疼,便不去想了。 第二十三章   半个月后,小皇帝离宫,几位重臣随行,留御史大夫秦无庸监国。   仪仗一路向南而去,到了南边,便改了水路。   船行半日,谢春秋从舱里钻出来到甲板上透气,眼见着烟波淼淼,四下茫茫,从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回头,秦渭然躬身向她行礼“容王殿下。”   谢春秋一挑眉,他老师还留在京城,怎么秦渭然反倒跟了来。   秦渭然立刻便回答了她心中疑虑“老师说要臣随行伴驾,臣方才有幸随皇上一同南巡。”   随行弹劾还差不多,被弹劾的还多半都是自己。   谢春秋每次一碰见他便没有好事,第一次是她调戏人家被兰璟抓个正着,第二次便是知道了兰璟和他表妹的婚约,她诚觉着自己与小秦御史八字不和,草草点头应付过去便打算离开。   没想到秦渭然一如既往的喋喋不休了起来“臣听闻殿下在兖州英勇果断,荡平匪徒,还身先士卒救无辜女童于水火之中,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看来我表哥说的没错,殿下果然不是个荒淫无度只知享乐的人,殿下若是将这正道继续下去,必然有一日洗清污名,成为一代贤王。”   谢春秋一向觉着自己与荒淫无度并不沾边,从秦渭然这不知是夸还是贬的话里分辨出那么一丝称赞的味道,然秦渭然这么好似老师训诫学生的的话也让人高兴不到哪里去,她咳了咳“小秦御史实在过奖,折煞本王了,”   秦渭然四处张望一下“殿下看到我表哥了没有,临行前去兰府做客,听说因为那日表哥在朝堂上赞同皇上南巡一事被兰侯爷责骂,我见他这几日似乎一直颇为郁郁,不知是不是因为此事,这不想着去开导开导。”   谢春秋不禁为了兰璟感到一丝同情,自己如何被父亲骂的事就这样被秦渭然拿出去逢人便说,若真传了出去,兰太傅那光风霁月的形象,怕是要被打个折扣。   但其实兰侯爷也不是没有道理,有自己这个奸王在,他实在不必搀和这事,朝臣们不说,心中对他也必然有些微词,因为那日在容王府两人算是不欢而散,启程以来,谢春秋一直对他能避则避,不想多生事端,偶尔相见只在皇上面前,倒是未曾留意他是否不高兴。   她向秦渭然道:“本王以为兰太傅不是那等因为被父亲几句责骂就能多日郁郁的人,真是如此想必另有缘由,小秦御史大可去开导于他,本王先回去了。”   熟料刚进了舱内就被皇上身边的赵公公拦住“殿下,皇上召您过去。”   谢春秋便随他到了皇上的房间,赵公公从外面关上了门。   小皇帝难得穿了一身常服,负手而立,见她来了开口便问“你把兰太傅怎么了?”   谢春秋有些摸不着头脑“臣能把太傅怎么?”   皇上未免也太看得起她,她要是有这个本事,何必自苦了这么多年。   小皇帝显然不信“朕瞧他看你的样子,似乎马上就要疯了。”   离宫的这段日子,每次兰璟与谢春秋一同到他驾前,偶尔看向谢春秋的那种眼神,似乎是极力的压抑隐忍,然而又临近爆发的边缘,在他看来,便好似拉到尽头的一根弦,若有人再不知好歹的扯上一把,就要断了。   谢春秋觉得皇上是在说梦话,她道:“皇上说的真是兰太傅?那皇上大可不必担心,就算普天下的人都得了失心疯,兰璟他也会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那一个。”想想又补了一句“臣最近未曾开罪太傅,”想想又补了一句“就算开罪了也没有开罪的那样狠,想必就算疯也不会是冲着臣来的。”   皇上看她一眼,眼神像是庙里的住持一般参透世事“朕真是搞不懂你们,罢了罢了,朕懒得管了。”   谢春秋一见他拿这老成的样子便想笑,然而又不能笑,只得憋到回自己房间内方才笑了出声。   晚上船泊在码头上,靠近一小镇,谢春秋坐了一天的船,正是头昏脑涨,便趁机出去透气,孤身一人踱到城镇之中来,这里许是因为临近码头,人流往来密集,所以还颇为繁华,她走在街上,听小贩沿街叫卖,有微风徐徐而来,吹的人心头舒爽。   她在小贩处买了一包桂花糕,边走边吃边进了一处酒楼,近水的城镇的酒楼,拿手好菜里必然有一道鱼,谢春秋吃饱喝足,从酒楼出来,见不远处,兰璟一身白衣,立在那里。   谢春秋顿了顿,觉得他未必看到了自己,于是决定扭头就走。   兰璟与平日里全然不同的嗓音带着一丝隐忍的怒意“你给我站住。”   谢春秋讶然回头“你,你是叫我么?”   兰璟走过来,拉住她的胳膊便把她往一边带,用动作告诉了谢春秋,他叫的就是她容王殿下本人。   她不好在这街上与兰璟拉拉扯扯,便只好由着他带着自己越走越是偏僻,直到一处小巷才停了下来。   谢春秋有些急了,口中叫道:“兰太傅,兰太傅!”   兰璟并不搭理,谢春秋眉头一皱“兰璟!”她有些口不择言“我知道你被你爹骂了心情不好,但你也不能拿本王撒气吧,你我也没那么深的交情不是。”   兰璟似乎被这话彻底激怒,握着她稍显清瘦的肩膀,重重将她抵在墙上,石壁的凉气透过衣襟传到后背,还有些硌得慌,偏偏被死死压制动弹不得。   她第一次知道,这写得经世文章,秀挺柳楷的手是如此的有力。   兰璟低头看着她,慢慢闭了眼睛,语气分明的咬牙切齿“谢春秋,你再敢躲我一次试试。”   谢春秋欲哭无泪,就是自己躲着他被他察觉,也不必动这么大的气吧,他兰见卿的气量什么时候这么小了?   兰璟接着一字一句的道:“你从前日日躲着我便罢了,现在还要对我避如蛇蝎,那日我去王府只想问你,海棠花会为何失约,为何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去了兖州剿匪,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结果你告诉我自己会长驻西北,我便又想问问你为何要突然做此决断,可你却……你……你到底要我如何……”   她感到握着自己的肩膀的手又收紧了一些,捏得她有些疼,兰璟睁开眼睛,两人四目相对“谢春秋,你心里到底装了什么?”   那一向盛着银星的眸子现在只剩一片暗色,只一瞬不瞬的望着她,似乎要透过她这幅皮囊看进心里去。   谢春秋四顾无人,心中一片绝望。   小皇帝一语成谶,兰璟真疯了。 第二十四章   那日花会,满城灯火,海棠灼灼,兰璟好不容易找借口将沐荷衣送了回去,复又匆匆向回走去。   若不是他母亲坚持说表妹许久未回京城,要他带着她去看个热闹,自己也不必出此下策。   兰璟回到东城,幸而时候未迟,他赶到了两人相约的地方,手中捏着一只金簪,他不知那位金尊玉贵的容王殿下喜欢什么,这是方才路过珠宝铺子请店家帮忙选的。   柳梢头的月亮渐渐升起,眼看着已经过了戌时,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只不见那袭红衣的影子,兰璟以为她是有什么事耽搁住了,决心再等一等。   天际一道银蛇闪过,大雨倾盆而至,他这里没有遮挡,整个人片刻便被淋了个透,然而却也不知躲避,只站在那里,不时有人扭头看一眼这位白衣的公子,接着匆匆而过。   雨越下越大,花会早早便散了,只余几盏灯在风中摇摆,颇为寥落。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声渐渐传来,却是自家的家仆前来寻他。   兰璟回到府中,沐浴更衣,晚上便发起了高热,整个人烧的昏昏沉沉,不省人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自混沌中醒来,只觉头脑沉重,像是塞满了铁块。   小厮松烟见他醒了,在他额上试了一把,口中念念有词“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这烧可算是退了。”   接着连忙叫人去把煎好的药拿进来,服侍兰璟喝下。   药汤苦涩,兰璟一边喝一边听松烟在一旁絮叨,这人从小跟着自己,却不知从何处学来这样多话,此时便听他道:“公子可算是醒过来了,昨儿下午好几位大人来家中找公子议事,等了多时,见公子一直睡着,这才走了,走之前还留话说公子什么时候醒了,派人去告诉他们一声呢。”   兰璟的嗓音十分沙哑“可是出了什么事?”   松烟歪着头“估摸着是为了容王殿下的事。”   兰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怎么了?”   松烟回道:“公子这一病,都不知道朝中出大事了,容王殿下自请去兖州剿匪,大臣们都震惊死了,容王殿下还说‘匪患不除,誓不还朝’,这不,今早便带兵出京了,算来也就半个时辰之前。”   兰璟猛然抬头“你方才说的什么?”   松烟不知他为何这样大的反应,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一时有些结巴“我,我说,容王殿下去兖州剿匪了呀。”   兰璟掀开被子,随手披了件外袍便向外走“备马。”   他在床上躺了许久,骤然起身只觉天旋地转,不由得身形一晃,连忙扶着门框定了定神,松烟见他下了床,吓得魂飞魄散的去扶他,却被他甩开。   “我说备马!”一边吩咐,一边向离的最近的侯府侧门而去。   松烟从小跟在兰璟身边,从未见过他如此声色俱厉的样子,战战兢兢派人牵了马来,早便等在那里兰璟毫不犹豫的翻身而上,策马而去。   松烟抖着嗓子嚷道:“快!快去再牵一匹马来!”   兰璟衣着单薄,病中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一头乌发只来得及挽到脑后,凌乱的发丝随风扬起,他却好似什么都不曾察觉,催促骏马一心向城门奔去。   到了城门处勒马停住,抬眼望去,哪儿还有谢春秋的影子。   松烟好不容易追上他,连忙下马,气喘吁吁的道:“公子,公子您要到哪儿去?”   兰璟没见着人,不管不顾的就要再次扬鞭,松烟吓得跪在了马前,双手张开,‘“公子,夫人还在家等着您呐!”颇有些‘你要走就从我身上踏过去’的架势。   兰璟自然没真从他身上踏过去,而是被他这一声喊的灵魂回了窍,他抬起手,狠狠的揉着眉心“难道是真疯了不成?”   此时此刻,看着眼前的谢春秋,唇边是与那日一般的苦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疯了?”   谢春秋下意识的点头,接着死命的摇头“兰,兰璟,你先放开我。”   兰璟看着她,一字一顿的道:“若我说,我不想放呢?”   谢春秋回视他,眼中满是疑惑不解“兰璟,你到底是怎么了?”   却见他笑了一下,颇有些自嘲的意味“我也不知为何会难以自制到这个地步,明明都……”   谢春秋方才受了他劈头盖脸一连串的责问,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自不好说自己那日之所以失约,是因为看见了他和表妹同游,明白他那日的应允,不过是敷衍而已,可她也没想到,兰璟那日难道竟真的等了她不成?   为免刺激到他,更不敢说他寄给自己的那些信统统喂了火堆,她想了半天,只好艰难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了好了,我以后不躲着你便是了,你可以放开我了吧?”   “你!”   兰璟似乎又被她的话激怒,手上不自觉的再次用力。   谢春秋皱了眉,没忍住倒抽了一口气。   接着她感到自己肩膀上的禁锢渐渐松了下来,直到彻底消失。   兰璟后退一步,嗓音在夜色中也变得晦暗“抱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谢春秋揉揉肩膀,十分坦诚“你说呢?”   兰璟见她不住的揉肩,心中歉疚愈深,他抬起手来,谢春秋见了以为他又要做什么,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兰璟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接着缓缓的放了下去,他又道了一声“抱歉,以后不会了。”   谢春秋看他一眼,实在不知这人到底是怎么了,只好在心中安慰自己,人么,都有个没事抽疯的时候,兰璟到底不是圣贤,偶尔来这么一遭,也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罪过,这样想着,她十分大度的道:“罢了罢了,兰太傅日理万机,偶尔情绪不佳,本王可以理解,本王也不是那般胆小的人,这点惊吓还是禁得住的。”   兰璟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心里都装些什么。”   谢春秋腹诽,以前心里都装的你,现在好不容易狠下心来壮士断腕,您老人家行行好,可放过我吧。   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那天去我府上,真不是皇上让的?”   却听兰璟轻飘飘的道:“我若想阻止你去兖州,有千万种办法,何必自取其辱。”   他顿了一顿“只是我不知该不该如此。”   谢春秋噎了噎,她是真没想到这四个字有朝一日会被兰璟用到自己身上,也不禁有些忧心他兰太傅的千万种办法,只怕不是那么好应对,此时兰璟道:“那我现在可以问了,你到底为何要离开京城?”   谢春秋脑子里无数个托词闪过,最后决定说实话“是在兖州那些日子使得本王知道,本王尚且还有那么一点用处,即便是方寸土地,我能守一日,便是一日,好歹于国不算无用,于家也对得起自幼父母教诲,本王心意已决,兰太傅若曾有一刻当我是朋友,便最好不要让本王因此事与太傅翻脸,不论太傅相信与否,本王……是真的不想与太傅闹的难看。”   兰璟看向她的目光越发晦涩不明,半晌之后,他转过头去,道:“好,我知道了。”   谢春秋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那好,本王先行回去了,太傅自便吧。”   “我与你一道回去。”   见谢春秋似有犹豫,又补了一句“你最好不要拒绝。”   谢春秋对他方才心有余悸,眉头一跳“不敢不敢,随您的便。” 第二十五章   谢春秋回过神来,心中颇为郁闷,她觉着方才的事若是换了旁人,自己只怕会把匕首抵上他的喉咙,至少也要吓得他跪地求饶,现在居然要与那人并肩同行还不敢说什么,自己这一碰到兰璟就怂的毛病暂时怕是改不了了。   她正在这边郁闷,身侧的兰璟却突然开口,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可曾记得,当年先帝下令在京中建了一学塾,还请了当时京城中的大儒段鸿之老先生亲自授业,不少官宦人家都将自己的子弟送去进学。”   谢春秋突遭此问,却丝毫不费力的就将那段记忆从她往前十几年的光景里扒了出来,她挠挠头“啊,是有那么回事,我爹当时还兴冲冲的将我送了过去,那时他正要出征,我估摸着他以为让我跟着段鸿之去学,虽成不了大家,成个有点墨水的小家碧玉还是可以的,可惜我半个月就被赶了出来,我爹回来后还……”   她及时顿住,想起那十分短暂的一段日子,谢春秋公允的评价道:“本王幼时已经过的很惨了,然而在学塾的那半个月,仍然惨的令本王印象十分深刻,简直是不堪回首,不堪回首,每次白日想起段鸿之我晚上就要做恶梦,后来就再也不去想了。”   她稍稍偏过头去看兰璟“太傅想问什么?”   兰璟看她一眼,那漆黑如夜色的眼睛里不知情绪不明,他道:“没什么。”   “哦。”   这之后,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然而在这沉默之中,谢春秋却渐渐觉出些不对劲来。   两人本是向码头上走,此时正逢一岔路口,然而眼前这条街上无论是杂耍的,卖炸食的还是编竹子蛐蛐儿的,忙着手中活计的同时还都时不时的都向她们这边瞟上几眼,而她方才来时,这街上是没有这么多摊贩的。   诚然谢春秋知道自己生的惹眼,身边这人长得更是极出挑,然而这些人的眼神,未免凶煞了些。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相同的判断。   兰璟拉住了她的手,低低的道了声“跑。”   话音刚落,两人拔腿就向反方向跑去。   与此同时,那个卖赝品瓷器的将一个青花罐子往地上一摔,大声喊道:“杀了奸王!”   这一声令下,无论是卖糍粑的还是卖糖人的都从摊子里掏出家伙,纷纷怒吼一声,片刻间汇集成一个约莫有二三十人的队伍,各个手持雪亮大刀,向她二人这边冲杀过来,街上少有的几个路人被吓得四散奔逃,有一个妇人踩到了身侧人的裙角两人齐齐摔倒在了地上。   谢春秋被兰璟牵着在街上狂奔,幸而有人流遮挡,后面追杀的人虽则勇猛,在人群阻隔之下还是同他们保持了些许距离,然而这距离却在不断缩小。   情急之下,兰璟带着她进了一家酒楼,一路向二楼奔去,也顾不得什么君子之礼便“嘭”地推开一个雅间的门,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厉声道:“在下乃朝廷钦差,此时被贼人追杀,若是有人来问,便说我们向里去了。”   房中坐着的大概是几位富商,都见过些世面,被他手里那块金灿灿的令牌晃了眼,忙不迭地点头。   此时楼下传来一阵骚动,兰璟打开窗扇,率先跳了下去,谢春秋把住窗沿,回身道:“兄弟,帮忙关下窗户,最好把门也关上。”   接着也跳了下去。   这酒楼的二楼并不高,然而也不是随便可以跳着玩儿的,谢春秋以为自己好歹也要在地上滚一遭,然而她跳下来,正落到一个人的怀抱里,有淡淡香气从他怀中传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兰璟,头上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你没事吧。”   酒楼这边是另一条街道,明显没有那边繁华,甚至见不着几个人影,然而小巷纵横,容易藏身。   谢春秋没时间耽搁多想,只草草摇头道:“没事。”   两人狼狈跑了多时,都有些体力不支,但又不能松懈,一边逃命一边时时刻刻留意着周围,街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必早已有人报官,然而官兵不知何时会到,他们又决不可能在原地等着,这小巷荒凉无人,谢春秋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路人想问问官府所在,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在这儿呐,快追,别让她跑了!”   今天的运道委实不太好,两人只好再次拔足狂奔而去。   半晌过后,谢春秋看着眼前的这条河,诚然觉得,自己今日出门前该去看看黄历。   眼前这条大河河水湍急,夜色中不知流向何方,向前再无别的路,而身后追杀之人,已经围了过来。   谢春秋一边喘着气,一边看着将她二人团团围住的这群人道:“我说诸位,本王虽则名声不佳,可自问从未行过伤天害理之事,不知各位可否告知是和缘故如此迫切的想要本王的人头?”   领头的一个正是方才摔罐子的瓷器摊摊主,他双目赤红,看起来似乎恨不能将谢春秋活剥了“我儿子便是跟着你父亲去了玉梁,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要不是你爹一意孤行不顾将士性命,我儿怎会落得一个全尸都没有,父债子偿,今日我就要你给我儿偿命!”   其他人都如他一般满面愤慨:“还有我的儿子!”“还有我家的!”   谢春秋的动作慢慢僵硬,脸上霎时没了血色。   兰璟向前一步挡在她身前“诸位的儿子是为国而死,都是大周的英雄,沙场之上胜败乃兵家常事,谁都无可预料,而你们今日若杀了容王殿下,必然逃不过朝廷律法,少不得还要给殿下偿命,如此冤冤相报,诸位以为值得吗?”   另一个男子嚷道:“我们没想苟活,我们只想为孩子报仇!”   “对!我要为我儿子报仇!杀了奸王!”   “杀了奸王!杀了奸王!”喊杀声此起彼伏,最后连成一片。   谢春秋回过头,河面广阔,月光揉碎其中粼粼生光,然而此时她实在无心欣赏。   她闭了闭眼睛,之后睁开,从兰璟身后走了出来“好罢好罢,你们要杀我泄愤,本王没什么好辩驳的,只是这位可是当朝太傅,地地道道的清官,他要是有什么好歹,朝廷柱石可就塌了一半,你们为家人报仇,总不好牵连无辜吧。”   那伙人互相你看我我看你,还是瓷器摊主拿了主意“我们不杀无辜,我们只要你的命!”   谢春秋看向兰璟,苦笑一下:“既然如此,本王便与太傅别过了。”   她深吸一口气,纵身跳到了水中,河水冰冷,谢春秋只顾努力划水,只觉身侧响起‘扑通’一声,兰璟也跳了下来。 第二十六章   谢春秋努力睁开眼睛,视线中一片漆黑,只有不远处一个小小的火堆发着橙红的光,木柴燃烧的声音噼剥作响,借着这点光,她看清了这是一个山洞,洞顶还盘绕着碧绿的藤蔓,虽则简陋,但好歹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她眨眨眼,起身靠在石壁上,扶着头开始回想,她只能记得自己跳到河里之后,兰璟也跳了下来,随后那伙人不依不饶,也跟着跳进河里,在她听来噼哩扑通像下饺子一般。   那条河水流甚快,自己虽会水,体力也渐渐不支,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河原也只不过是一条支流,没自己游多久便又随之汇入更大的一条河,水流越发湍急,自己置身其中便如海里的一叶小舟,一个浪头拍过来,后面就全然记不得了。   想来自己这是不知被水流冲到了哪里,但看如今情势,性命之忧大抵是没有了。   山洞口传来脚步声,谢春秋警觉的坐直了身子,却是兰璟从外面进来。   兰璟见她醒了,快走几步,放下手里抱的充当柴火的树枝,目光中隐隐担忧全然掩饰不住“可伤到了哪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春秋摇摇头,她觉得自己一切都好,上下打量着见兰璟似乎也无甚大碍,也就放了心。   “兰璟。”她皱着眉,“你为何要……”   兰璟沉声道:“殿下为何以为,我会丢下你一个人?”   这个……兰璟地地道道一个君子,大抵确实做不出放任她一个人被追杀而坐视不理的事,这么说的确有些小人之心。   谢春秋只好道:“此番,是本王连累太傅了。”   兰璟看她一眼“本是恶人作乱,王爷不必如此。”   “兰太傅也识水性?”她有些好奇的问。   “我母亲便是江南人,幼时随母亲回乡省亲,被外祖家的表哥带着学会的。”   兰璟说着将一个红紫色果子递给她“只有这个了,随便吃些吧。”   此时山洞中只有他们二人,谢春秋方才死里逃生,不免松懈下来,她啃了口果子,打趣道:“我只当太傅小的时候必定读书读的悬梁刺股,像我这般爱玩的才会没事往水边跑。”   兰璟垂下眼帘“我少时读书也偶有偷懒的时候。”   谢春秋挑眉“太傅也会偷懒?教旁人听了去,必然不会相信。”   君不见多少学子寒窗苦读最后却名落孙山,科举场上又多少白头考生穷尽此生郁郁不得志,兰璟十六岁做了状元郎,年少登科春风得意,游街时大半个京城的姑娘挤破了头来看他,这若都偶有偷懒,岂不是要气煞旁人。   兰璟慢慢的道:“世人总是颇多误解,我不是什么圣贤,旁人的弱点我也都有,只是误解的人多了,便也懒得解释,想来王爷也是一样的。”   他顿了顿“那些人说的话,殿下不必当真。”   谢春秋知他说的是什么,神色渐渐黯淡下去“当年我爹出征玉梁,所到之处本是一路大胜,荡平西戎敌寇,将其逼到境外,却在最后一场最重要的战役中惨败,五万兵士战死沙场,有人说是他刚愎自用,还有人……说他通敌叛国,虽后来经大理寺查证是子虚乌有,但别人打定主意要信,也没有办法,这么多年过去,我爹为此背尽骂名,他从不辩驳,对我说时也是一样,那些人的孩子死了,因此恨我和我爹,也是理所应当。”   老容王将西戎贼寇逼出国境之外后,朝中大臣纷纷站到主和一派,奏请皇上接受对方止战盟书,唯有他爹一意孤行,言道对方主力仍在,只需再过上几年,又可卷土重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如此固执,皇上和太后最终同意,就这样又上了沙场。   只有谢春秋知道,那时他爹多年征战,身上旧伤无数,只怕再也不起更多的战乱奔波,因为他爹遭人忌惮,朝中重文轻武,而老容王之后无帅可用,若是就此班师回朝,他也许再也无法替大周披挂上阵,到西戎卷土重来之时,边境将危,他要用这一战要保大周边境十年太平。   其实那时老容王麾下的大周军队粮草充足,斗志高昂,更制定周详计划,本是必胜之战,然而老容王没有想到,军中出了叛徒,将己方计划全数出卖,后来纵使清查叛将,也是无力回天了。   兰璟见她黯然神色“老容王虽则身负骂名,对大周却的确是鞠躬尽瘁,皇上心中也是知道的,老容王去后,皇上和太后对殿下依然颇为信赖,想来对容王府和老容王还是敬重更多些。”   谢春秋摇头“我也不过是皇上平衡朝局的一颗棋子,不是我也会是旁人,只因有些事只有我才做得,有些话只有我才说得,说到底诸位清流与我这个本朝第一奸王,其实并无差别。”   言到此时她猛然住嘴,觉得自己这话实在有些唐突,兰璟与自己如何相提并论,正想要说些什么来补救,她偏过头,兰璟探过身来,伸手捏住她的脸“原来你不傻呀。”   谢春秋脸上没多少肉,于是兰璟不光捏住她的脸还嫌不够似的扯了扯,许是她这样子十分滑稽,竟然让他颇为开怀,竟然笑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兰璟这样笑过,好似云开后的第一抹月光,山尖上的一捧新雪,却不让人觉得虚幻,而是无比真实。   谢春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着他,眼中还带了几分懵然,那双捏着她脸的手上下晃了晃“这我就放心了。”   兰璟松开了手,复又坐了回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向火堆里添柴。   放……放心什么……   谢春秋觉着,自己似乎被人人三言两语就套出了真心话。   美色误人,端的是美色误人。   她总算知道那些昏君都是如何来的了,她本以为自知晓他婚约之后,自己已然心如死灰,却原来,只要他一个笑,立刻就能死灰复燃,枯木上开出花来,还开得颇为烂漫。   这时兰璟站起身来,将对面石头上烤干的外衫拿过来,谢春秋正坐在这里躬身自省,痛定思痛,正是懊恼无比,见兰璟向自己靠近,她随手捡起一根充做柴火的树枝,在二人中间飞速的划了一道“你,你你你,你别过来!”   兰璟看了看她“哦。”了一声,从那道不存在的线上迈了过来。   他将外衫披到谢春秋身上,口中道:“我醒来的时候你我二人都被冲到了河滩上,你昏迷不醒,整个人都是我抱过来的,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谢春秋没来得及回答,便听他似乎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晚了,睡吧,明早起来赶路,躲在这山洞中总不是办法。”   谢春秋脸上一红,觉得此时此刻,比起应对兰璟,还是睡觉好些,于是转过身去,竟也很快入了梦乡。   兰璟却似乎并无睡觉的打算,他坐在谢春秋身侧,为防火堆熄灭时不时捡起树枝添进去,回过头见那人已经会了周公,唇边泛起一丝笑,他再度探过身去,似乎为了确认她睡着还停了一下,之后才伸出手,修长手指拂过她额前细碎的发,最后停在眉尾那颗小小的红痣上。   他的指尖细细的摩挲着那颗小痣,兰璟的面容一半浸在火光中,一半昏暗不清,半晌,他收回手来,又脱下自己的外衫,盖在谢春秋身上。   梦里的人似乎被什么困扰,略挣了一下,复又沉沉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浓重夜色渐渐褪去,兰璟向外面望了望,本想叫醒她赶路,见她安静睡着的样子颇为乖巧,与平日大相径庭,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而起了另一个念头。   他灭了火堆之后弯腰将人抱起,动作放的十分轻缓,谢春秋许是真的累了,竟也没被惊醒,反而模糊不清的嘟囔了句什么,还往他怀中缩了缩。   兰璟抱着她出了山洞,一路走的分外的小心翼翼,不知过了多久,从远处传来呼喊的声音“容王殿下,兰太傅,容王殿下?”   兰璟向着声音来源走去,果然没走多久,便看到宋将军带了一队兵士,正在山野中四处搜寻,一见他们,连忙跑了过来“末将来迟了,太傅和殿下无大碍吧?”   兰璟点头,同时示意他小声。   宋将军压低了声音“容王殿下这是?”   兰璟道:“睡着了。”   一听只是睡着,立宋将军刻松了口气,同时心中腹诽这位殿下果然心大,如此景况也能酣睡,他回过头吩咐道:“快去让后面的把马车赶过来,让太傅和殿下上车。”   又向兰璟道:“那伙贼人已经抓到了,正在审讯中,皇上很是担心殿下和兰大人,昨晚一夜没有合眼。”   兰璟点头,微微眯了眼睛,眉宇显出许凌厉“如此便好。”   宋将军看看兰璟,又看看兰璟怀中的谢春秋,尤其谢春秋身上还盖着兰璟的外衫,他觉着有什么不对,但又说不清不对在什么地方,只得硬着头皮道:“兰大人,您这两日受惊了,要不把王爷交给末将来吧。”   兰璟低下头,看向自己怀中犹自好眠的人,淡淡回了一句“不必,我不累。”   宋将军被一口回绝,心中颇为欣喜,这堂堂的容王殿下,自己是不敢背也不敢抱,说不准落下个冒犯王爷的罪名,既然兰太傅愿意抱着,那就抱着去吧。 第二十七章   谢春秋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日光透过湘色车帘照进厢内,她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白色外衫,上好的云锦,袖口绣了竹纹。   而衣服的主人,衣服的主人……谢春秋觉得自己的头似乎枕着个什么东西,软中透着硬,若是作为一个枕头其实欠佳,她眼睛转了转,那是某人的肩膀。   她猛然坐直身体,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将外衫从身上取下,递给身旁的兰璟“本王冒犯了。”   兰璟接过衣服,没有说什么,谢春秋看见,他似乎极小心的动了动胳膊,心中的歉疚不由得更深了一层。   她掀开车帘,见外面是护送的兵士,方才确认自己与兰璟已经被皇上的人找到,这是在回去的路上。   只是自己是否睡得也太沉了点,竟然上了马车都毫无察觉,这样想着,不由又思索起另一个问题,自己若是睡着……是如何从山洞到了这马车之中,总不会又是……   我的个亲娘诶……   她偷眼去看兰璟,对方一脸若无其事,淡淡的道:“殿下怎么了?”   谢春秋总不好开口去问,只好道:“太傅不累么?何不在这车上歇一歇,有宋将军护送,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兰璟道:“臣不累。倒是王爷累了,可以多做歇息,马车大概还要走半个时辰。”   谢春秋笑笑“太傅这样,倒显得本王贪睡了,这两日,多谢太傅照拂,若非太傅,我这条小命捡不捡得回都是另说。”   兰璟看她一眼,道:“大恩不言谢。”   谢春秋噎了一噎“哈?”   她以为兰璟这样的人,十有八九会说一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没想到他竟如此别出心裁。   是以她很是顿了一顿才道:“那太傅以为,本王该如何答谢太傅?”   “等臣想到了再说。”   兰璟说这话时,还是惯常那副如竹如兰波澜不惊的模样,谢春秋却莫名想到他昨晚的那个笑,心道这人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些。   宋将军一找到他二人便命人快马回禀皇上,是以两人一到县衙内,小皇帝已经端坐在大堂中等候已久,地上跪着两个人,按官服品阶来看,大抵一个是当地的太守,另一个是那镇子所属县的县令。   原本因皇上不想在这里耽搁所以未曾到下船,是以小皇帝一到,这两人便到了龙船上拜见圣上,却没想到转眼就出了这档子事,皇上不得不到了这县衙之中落脚,一见谢春秋进来,二人战战兢兢,抖如筛糠。   小皇帝原本阴沉着一张脸,见他二人安然无恙,方才缓和了些。   兰谢二人行了礼,被赐坐两旁,小皇帝开口询问:“太傅与容王可还好?”   谢春秋道:“臣与太傅都好。”   兰璟道:“臣听闻贼人已被抓获,可有审出什么来?”   小皇帝冷哼一声,脸色又沉下去“那就要问问孙太守和钱县令了。”   被点了名的孙太守身上冷汗立刻又出了一层“臣无能,那伙贼人已经在牢中用藏匿在身上的毒畏罪自杀了,只剩下两个还在昏迷当中,不知能不能醒来”又补了一句“经查证,这些人的确是死在玉梁的将士的父母,家中也都搜过了,没有与人沟通的信函,也没有其它可疑的地方,臣,臣以为……”   兰璟忽然开口打断“太守是想说,这些人的确是自发行刺,不是受人指使,是也不是?”   孙太守看来已经斟酌再斟酌,才开口道:“就目前来看,的确如此。”   却听兰璟的声音从未有过的低沉,隐隐透着寒意“这些人没来由的便聚集起来,身携凶器埋伏在王爷经过的路上,现在集体在牢中自尽,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此步伐一致,处处透着可疑,现如今不知行刺的凶器是何处所出,自杀的药也未曾查明来源,太守告诉便皇上与王爷,这是自发行刺,无人指使?”   孙太守和一直不敢说话的钱县令苦不堪言,心道未曾听说这位兰太傅曾在刑部或大理寺任职,反倒是听说他为人宽和是个君子,怎么在此事上如此咄咄逼人,眼下只好连连请罪“臣等无能,臣等无能。”   “行了!”小皇帝打断他们的话“你多无能朕都看到了,不用你再来跟朕说,你这乌纱帽朕先留着,若那活下来的两人醒了,你能查出始末还好,不然,朕就要以为是你指使的了,到时你这官帽和这命,就都别要了。”   孙太守和钱县令听了,仅剩的一点胆子也要破了,差点没当场晕厥,只听他二人抖着嗓子:“臣立刻去查。”   小皇帝一挥手“滚下去罢。”   两人如蒙大赦,滚的甚是迅速。   这两位走后,小皇帝看向谢春秋“死了的那二十四人,容王以为该如何处置?”   谢春秋叹口气“人都死了,臣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便好生安葬了吧。”   小皇帝点头“那便依容王好了。”   到了晚间皇上下令随行官员一同伴驾用膳,谢春秋自然位列其中,一顿饭下来兰璟却始终未曾露面,她担心兰璟是否病了,另叫人备了一食盒的饭菜,去了兰璟的住处。   守在外面的小厮一见她,急忙上前行礼,谢春秋道了免礼,又问“兰太傅可在里面?”   小厮回话:“太傅在里面睡着,王爷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可要小人去叫?“   谢春秋挑眉,看了看白墙外沉下去的夕阳“一直睡到这个时候?”   小厮也笑了“回王爷,太傅是累了,从回来后一直睡到了这个时候。”   “不必了,本王无甚要事,就不打扰太傅好眠了。”   谢春秋暗暗腹诽,不是说不累不想睡的么,这个兰璟。   她将食盒递给小厮,想想又收了回来,吩咐一句“太傅若醒了,你们记得备好晚膳,好生伺候着。”便回去了。 第二十八章   孙太守按照兰璟说的,派人去查了那些人所服的毒,得知此毒极为稀罕,的确不是出自本地,而是出自西域,这样罕见而珍贵的毒,出现在一群平头百姓身上,不能不让人心中起疑。   万幸的是剩下的那两个到底没有死成,在孙太守对大夫不断的施压下,鬼门关前走一遭,一天后醒了过来。   据孙太守回禀,那二人原本打定主意死也不说,后来兰太傅来了,关上门分别同那二位谈了谈,兰太傅走后,他们什么都招了。   谢春秋听了暗自好笑,兰璟长得那副样子,怎么就把他们吓成这样了?   两人中便有一人是那日发号施令之人,据他所说,出面找他的,是京城中一个蔡记药材铺的学徒,在皇上一行启程之前到了这里,给了他好些银子和一张纸,纸上全数是玉梁之战中,死在战场上的人的父母的名字,与此同时许以重利,让他他将这些人一一聚集起来,等候在此处,但凡谢春秋露面,便下杀手。   那些□□,也是那个人给的。   谢春秋不记得自己与一个药材铺的人有什么旧恨,但是若是京城之中,想要自己死在外面的人大概一只手不能尽数,皇上派人传圣谕回京,命刑部将蔡记药材铺一干人等系数关押,严加审问,又令人将这二人押送京城与其对峙,等圣驾回京之后,再行处置。   之后一行人再次启程,约莫走了两天,便到了江南一带。   铁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   时乃六月之初,天气渐渐热起来,谢春秋刚自兖州的兵戈与风沙中回来,又见识了江南这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温软,深觉不需此行。   地方官员一听皇上是来看荷花的,便在皇上住的院子里满满摆上几大缸的花,吃饭用的碗筷上都是莲花纹样,小皇帝倒真的每日在他们的陪同之下赏景观花,看风土人貌,半分不谈别的事。   而兰璟却时不时的不见人影,谢春秋知道大抵是皇上授意他暗中调查些什么事,因此不便多问。   这日兰璟自外回来,才刚刚喝上一口茶水,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秦渭然左右手各自提着两包东西,前来拜会,向来是刚在皇上处告了假,回家探亲,这回儿回来了。   兰璟的外祖是前任殿阁大学士,年逾七旬后告老还乡,便是在这江南一带,与秦家算是远亲。   秦家祖上也曾有人官至宰辅,后来辞官归隐田园,然家学未曾荒废,在当地也算世家望族,在朝中也有不少故旧。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贴身的小厮松烟是从何处学得如此多话,他更不知道这秦渭然是如何在秦家养成这幅性格,在御史大夫秦无庸那般端正的人身边,也没见收敛许多。   眼下秦渭然与他见了礼,便笑着向他道:“我父母十分记挂表哥,说只在小时候见过你一面,不知现在长得什么样子了,我同他们说表哥现在自然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他们还托我给你带了好些家里做的糕点,这不我立刻给你拿来了。”   说着将左手提着的包裹放在桌子上“这份是给表哥的,还有一份,待会儿去拿给容王殿下。”   兰璟倒茶的手顿了一下,状似不经意的问“你什么时候同她这样熟识了?”   秦渭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还不是表哥说要不不要太过听信老师所言,要自己用眼睛去看,我看了才发现容王殿下的确如表哥所说,并非是那等大奸大恶之人,这才渐渐熟络起来。”   若是谢春秋在,必然不想承认这熟络二字,可秦渭然却对此深以为然。   这时他想起了什么,冲兰璟笑得意味深长“对了表哥,我父母还托我问你和沐姑娘的好日子什么时候定下,好去喝喜酒呢!”   兰璟骤然面色一沉“谁同你说我会和沐家小姐结亲?”   秦渭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更被他突如其来的威压所慑,一时有些结巴“这,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就连你们兰府里的丫鬟没事也拿这个打趣磕牙。”   兰璟将手中茶杯搁在桌上,有茶水从里面溅出来“不论你听谁说的,从前和谁说过这话,以后都不要再说。”   秦渭然见他一脸的认真神色,虽不知是犯了那条忌讳,想着许是他害羞不好意思,只得先赔个不是,然后辩解道:“其实我也没同谁说过,就那日和容王殿下隐约提过,不过容王殿下必然是不会到处去说的……”   “你方才说的是谁?”兰璟厉声道。   秦渭然结巴得越发厉害“容,容王殿下……”   “你什么时候同她说的此事?”   “就,那日我在海棠花会上遇着了她,说了些闲话……诶,表哥,你这是去哪啊?”   秦渭然眼看着兰璟猛然起身向外走去,留在原地满头雾水。   这边谢春秋原本正躺在廊檐下歇午,便见那道熟悉白衣不用人通报便进到了院中。   她坐起身来,目瞪口呆的看着兰璟,不知他为何突然到此。   谢春秋觉着兰璟近来实在反常,反常的有些不像他。   她坐起身来,理了理衣襟“太傅这般,是有什么急事?”   兰璟方才听了秦渭然的话,对有些事突然透彻一心只想来找这人说个明白,然而真到了眼前,却不知如何去说。   眼前这人一贯对他躲躲闪闪,他这些年来身处朝堂,看遍人心,却独独看不懂她心里装了什么。   到底已经是六月,兰璟一路过来步履匆匆,加之心急,额头上已出了一层细汗。   谢春秋让出一半藤床,道:“要不太傅坐下细说?”   出口后,她才知道自己这话有多不妥,本寄望着兰璟恪守君子之礼,当没听见算了,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坐在了自己身侧。   好罢。   兰璟坐下之后,一双点墨似的眼睛看过来,反而问道:“这许久以来,殿下可有什么要问我的?”   有微风从廊下吹过,细碎日光透过帘子映在那人眼中,眼里是她未曾懂过的深重。   谢春秋怔了一怔,没说出话来。   兰璟见她如此,苦笑一下,不知怎的,谢春秋从他这幅神情中颇看出些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那好,我说。”   “我从未与人有过婚约,旁人口中的风言风语,不要去信,我的事,殿下想知道什么,大可直接来问。”   谢春秋懵然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兰璟也觉着自己是破罐子破摔,将一切抛去脑后,一口气的道:“明日傍晚臣请殿下去游湖,来的匆忙,未及准备,请帖稍后补上。”   对方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还是那副没睡醒的样子看着他。   兰璟咬咬牙“殿下若再失约,臣便……”   谢春秋抬眼看他,似乎在等他说。   兰璟半晌终于未能说出什么,只颇为无奈的笑了一下,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她“臣会一直等着殿下。”   说完之后,起身走了。   谢春秋觉着,兰璟这诚然不像是来下请帖,倒像是来下战书的,兰璟走后,她站起身来,靠在廊下柱子上,慢慢的摇着手里的折扇,片刻之后,扇子直直掉到了地上。   “容王笑得什么?”   皇上随手将棋子扔进棋篓里,有些不耐的询问。   他本来今日起了兴致,叫人传谢春秋来陪自己下棋。   朝中诸人,他也就同她下棋时能有些意趣,因此人‘目无君上’敢和他势均力敌,就连兰璟也总拿着个‘臣子棋’的调子,最多只肯与他下个平手。   可这个人今日不知怎么了,下得心不在焉不说,还时不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笑得他颇为不自在。   谢春秋是从昨日兰璟走了之后才反应过来这人说了什么的。   反应过来之后,就眼睁睁看着心里那抔死灰噼里啪啦的复燃,霎时间山花烂漫,随风摇摆,比荷塘千顷也差不了许多。   这时她自走神中回来,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脸,道:“臣笑了吗?”   小皇帝淡淡看着她“朕瞧你那口白牙快瞧了一下午了,容王有什么喜事不妨和朕说说。”   谢春秋见小皇帝没了下棋的兴致,也收了手,道:“皇上取笑了,臣哪里来的什么喜事。”   小皇帝见她满口推脱,也懒得理,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自个儿偷着乐去吧,朕饿了,容王留下陪朕用膳罢。”   谢春秋起身道:“皇上恕罪,臣与人有约了。”   皇上看她一眼,越看越烦,便放她离开了。   看着谢春秋的背影,他觉着容王这满脸的荡漾,是不是看上了哪位江南的小相公,这容王妃的位置怕难道真要有人了。 第二十九章   数年之前的上元灯节,京城之中灯火如昼,满城辉煌。   和记灯笼铺前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各个带着面具,有精心描绘的鸟兽,更有青面獠牙的夜叉,各色衣衫交错,环佩琳琅,不时传出笑语,是城中一景。   这和记灯笼铺是京城最大的灯笼铺,祖传的手艺将灯笼扎的别出心裁又有雅趣,每年的上元灯节又都有新意,灯笼铺的主人是个颇有学识的老翁,逢上元夜都会亲自出些灯谜,猜中者便可随意挑选喜欢的灯笼,自然引得人驻足。   此时灯笼铺前搭了个台子,一个蓝色衣衫的年轻男子站在上面,身后摆着的灯笼高低错落,有卖糖人的老人,踮脚拉母亲衣摆的孩子,相伴出游的少女,纶巾束发站在谜面前暗自思索的才子,刻画的分外生动,凑在一起竟就是一副上元夜游图。   那年轻男子冲台下各位笑吟吟的道:“今年我父亲照旧是出了十二道灯谜请各位来猜,都猜中者除了像往常一样可以得一个自己最喜欢的灯笼外,还可,讨一个彩头。”   “有什么彩头!”底下有一男子大声起哄,几位穿裙衫的女子便低声同自己的女伴窃窃私语。   蓝衫男子道:“这彩头么,就是得胜者可以选台下一人摘下他脸上的面具。”说着又补了一句“诸位有害怕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他这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人道:“这个好,若是揭了面具看对了眼,说不定就是一段佳缘!”   也有几位害羞的姑娘听了便悄然立场,惹起人群中一阵哄笑。   蓝衫男子也跟着笑,等人群安静些许,便拍拍手“好了诸位,良辰美景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开始!”   这时从台子两侧各上来六名七岁左右的孩童一字排开,手中都拿着六角宫灯,下方垂下着洒金红纸,上面用浓墨写着谜面,笔迹很见功底,非几年功夫可以练成。   蓝衫男子从左到右将谜面一一读出,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挠下巴的挠下巴,挠头的挠头,这谜面五花八门,从地名到古人名,从药材到星宿,实在并不容易,一时间谁也不敢上台,想出风头的不少,但怕丢脸的更多。   不多时,有一个书生打扮走上台去:“小生愿意试试,愿诸位不要见笑。”   蓝衫男子拉长嗓音道了声:“请。”   书生站到台子上指着第一个字谜:“春去也,花落无言,该是一个‘榭’字。”   有人小声赞同,也有人摇头表示不对。   等他将十二谜底一一说完,蓝衫男子含笑摇头“公子才华出类拔萃,勇气过人,然而还是有错。”   那书生拱手“在下学艺不精,见笑了。”   有他开头,不少人也跃跃欲试的上了台,然而约莫十几个人过后,却无一人全中,人群不由再次安静下来。   这时一道明朗的声音响起“我来。”   混在人群中的兰璟询着声音望去,一个红衣女子高举着手,上前一步,她脸上带着一个面具,样式和上面所绘的都是山海经中的异兽重明鸟,此人身形声音,都和他在朝中某个同僚像的出奇,兰璟认出那是谢春秋,心中不由得一动。   谢春秋上了台,气定神闲的从左踱到右,直到她站在第十二个谜面‘窗前江水泛春色’前,气定神闲的说出“空青”二字,蓝衫男子忍不住带头喝道:“好聪慧的姑娘,十二个全中!”   台下人不自觉的鼓起掌来,兰璟唇角浮出一抹笑意,也跟着鼓了鼓掌。   谢春秋双手抱拳,仿照江湖人的样子,道了声“诸位承让。”   蓝衫男子道:“姑娘猜中了我父亲出的灯谜,按照规矩,可随意挑一盏中意的花灯,不知姑娘可有喜欢的?”   谢春秋看了一眼,挑了一盏兰花样式的,蓝衫男子替她取了过来,口中称赞“君子之花,配得起姑娘。”之后看向台下,笑的颇有些促狭意味“那,不知姑娘今日要揭哪位公子的面具?”   有不少男子开始大声起哄,甚至有人高举双手“揭我的,揭我的,我愿意给姑娘看。”   这时身边人一把拿下他脸上的面具,取笑道:“就你这幅模样,还敢肖想人家姑娘,回家照照镜子罢!”   哄笑声越来越大,人头攒动,一片沸然只中只见那人居高临下的环视一周,然后手指不偏不倚的指了一个方向“他。”   兰璟是从周围人的目光中确认谢春秋所指的人,的的确确就是自己。   只见她手执花灯,直接从台上轻轻巧巧的跳了下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   兰璟不是爱出这种风头的人,此时却有些后悔方才没有上台,只因他方才若是上了台,这时候该是自己去揭她的面具才是。   他这样想着,那双手已经到了眼前,谢春秋的手从上而下揭开面具,手指不经意的扫过他的下巴,有些痒,同时灯笼举到他面前,似乎是为了看仔细,周围是满城的灯火,人群喧嚷悉数过耳不闻,只余眼下一盏花灯发出淡淡的光,花灯之下,他与谢春秋四目相对。   兰璟十分清楚得看到谢春秋的眼睛瞬间瞪大,然后那盏灯跌到了地上,谢春秋像是见了鬼一般手忙脚乱的将面具重现拍回他的脸上,结结巴巴的道:“抱,抱歉,在下想起家中还有急事,便不打扰了。”随即落荒而逃。   那人落荒而逃之前,他清楚得听见了一声“吓死我了。”   兰璟用手按着面具防止掉落,饶是再淡定不过的人,此时也有些不知所措,半晌之后,才慢慢将面具重新戴上。   一个满含笑意的男声喊她“小谢,小谢,你到哪儿去?等等我!”接着追了出去。   周围的人也从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有男子不怀好意的道:“姑娘怎么还跑了。”   立刻便有人给他帮腔“别是长得太丑,被吓跑了吧!”   “怎么说话的,当心人家公子揍你!”   还有人起哄“要不公子将面具取下来,给我们看看庐山真面目?”   “就是就是,摘下来看看嘛!”   身边不断有窃笑声传来,兰璟充耳不闻。   蓝衫男子也从台上下来,将花灯从地上拾起,含笑解围道:“这位姑娘是害羞跑了,花灯可还在这儿呢,不若就由公子拿了回去,好歹算作纪念。”他向四周看了看“诸位可有异议?”   大家此时的意见出奇的一致,都表示没有异议。   兰璟拿了那盏花灯,道了声谢,便离开了人群。   直到回去的路上,兰璟都还听几个姑娘凑在一起讨论今日的事。   一个娇声娇气的道:“那人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也说不定呢!”   身边的另一个姑娘立刻反驳“别瞎说,我听人说那是为年轻公子,生的很是俊俏呢!”   “生的俊俏还能把人吓跑?我可不信。”   “就是就是……”   那个上元之夜,那抹仓促离去的红衣,兰璟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了,好几次午夜梦回,都是她离去的背景,然后默默接受了那位容王殿下十分讨厌自己的这个事实。   其实谢春秋若知道兰璟因此事颇为恼恨,只怕会觉得冤枉,那时她站在台上,本无意去揭哪个男子的面具,却猛然看到有那么一人,身段与兰璟异常相似,便好奇想看看这人的脸是不是也肖似兰璟,然而她没想到那面具之下的人,竟然真是兰璟。   苍天在上,她哪里会想到兰璟也会凑这种热闹。   兰璟想,他与谢春秋,相识年岁实在不浅,然而旧事寥寥,他只怕永远忘不了那年上元灯节,此人赢了彩头揭了自己的面具,然后又盖了回去。   倘他是个女子,只怕要哭哭啼啼绞着手帕一路跑回家去,即便他是个男人,也觉此人着实可恨。   这个可恨的人此时正走在他身边,长眉飞扬,一颗小小的红痣分外俏丽,唇角翘起,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他又觉得,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了。   纵然此前无数次交错而过,此时此刻能同她并肩而行,穿过熙攘街道,已然很好。   江南风情自与京城不同,身边偶然经过的人俱是水乡口音,和山水一般温软,晚上热气散去,风中带着凉意,两人的衣袍都被风轻轻吹起,明艳灼人的红和素雅洁净的白偶有交叠,看在别人眼中,也是一道景色。   这时有一个梳着双髻的女童凑上前来,怀中抱着一捧荷花,她身量很小,整个人几乎要被淹没在花里,声音脆脆的“公子买花吗,可以送给这位姑娘。”   兰璟刚要开口,便见谢春秋将花从她怀中系数接了过来“我来买下这花。”之后利索的付钱。   女童道谢离开后,谢春秋将花递给兰璟,眼中明显的狡黠“我这姑娘买的花,只有送给公子了,公子不要嫌弃。”   兰璟十分的不想接下,然而架不住她坚持,无奈之下接了过来。   谢春秋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看,突然失笑,兰璟道:“你笑的什么?”   谢春秋一边笑一边摇头晃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也不知说的是他还是这花。   兰璟默默无语的转过头,说服自己不同她计较。   此时两人走到湖边一棵柳树之下,天边明月渐渐升起,投影在湖心成道道波光。   兰璟感受着某人的目光时不时从自己脸上划过,忍无可忍的站住脚步,道:“我怀里抱着花,脸上也有花不成?”   谢春秋跟着站定,看着他,十分诚恳的道:“太傅生得好看,自己不知道么?”   兰璟自然不大介意自己的相貌,然而他生来这幅相貌,长久以来,夸他姿容卓绝的自然不乏其人,那些人多数赞他芝兰玉树,赞他俊秀端雅,但从未有人敢如此直白的说他好看。   兰璟其实很看不惯她这佯装轻浮的样子,然也不知如何拒绝,只得侧过头去“胡说八道。”   就如小皇帝所说,谢春秋自昨日起便十分荡漾,且飘飘然,她看着兰璟这强自镇定的样子,玩心顿起,那手中折扇挑上他的下巴。   她比兰璟身量自然矮上一些,是以那把扇子只堪堪抵在兰璟的下颌,这幅场景在别人看来必然十分怪异。   然而在谢春秋看来,兰璟生的长眉秀目,好似画中之人,然而即便是画,也要画出神韵的才算是好画,不然全做木头美人全无意趣。   兰璟被她色胆包天的拿扇子调戏,一点点细微的神情变化都使得这幅画生动起来,此时他侧过头去,神情间似有躲闪,眉头轻轻皱起来“你这时候胆子到是很大。”   他虽觉她妄为,但见谢春秋玩的开心,只好由她胡闹去。   谢春秋没留意看的失了神“兰太傅这么着,实在令本王想要……”   她话没有出口,放下手中的扇子,鬼使神差的踮脚揽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唇贴上了他的。   兰璟怀中的荷花有淡淡香气萦绕在两人之间。   接着她觉得触感不错,又啄了一下。   这触感的确不错,不枉自己想了这么多年。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之后,趁着兰璟还在原地愣着,再一次逃之夭夭。   她气喘吁吁的逃回自己的院子,谢春秋将脸整个浸到了盆里,片刻之后抬起头来,明白自己玩大了。   她坐在妆台前,扳着自己的脸左看又看,安慰着自己,诚然兰璟长得好,然而被自己亲一下,应该也不算亏吧。   第二天,谢春秋经过一晚上的深思熟虑,觉得去给兰璟赔礼道歉,然而却扑了空。   接下来的几日,谢春秋却始终未曾见过兰璟,好比眼下,小皇帝一时兴起在山庄里赐宴,兰璟依旧不在。   当地官员为了讨好皇上,将他们一行安排在山上一个避暑山庄,雅致怡人,满席上觥筹交错,丝竹歌舞不歇,谢春秋却只剩心不在焉。   皇上也注意到了她这几日的失魂落魄,询问之下却被谢春秋搪塞过去,谢春秋默默心虚,不知皇上若知道自己轻薄了兰璟,脸色该会是何等的好看。   她看着本该兰璟坐着的右侧首位,心中有些空落落的郁闷。   她知道兰璟大概是奉了皇命暗地里做事去了,却还是不免疑心兰璟是否真的生了自己的气,又不禁责怪起自己来,那天怎么就鬼使神差做了那档子事,他生气也是在所难免的,她下定决心,若是兰璟回来,自己便去负荆请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要他能消气。   她估摸着自己眼下在兰璟心中,和那些登徒子也差不许多,也不知日后该如何相对,她心中惆怅,不免多喝了几杯。   之后借口身体不适,提前离席。   山庄的花园里,谢春秋靠在栏杆上,感受着湖面上的风拂面而来,带着些许香气,忽然感到身后有人接近,于是猝然回首,在看到那个人后,霎时间心如擂鼓。   那人双手撑在栏杆上,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低下头来,一双寒星似的眼看向她的,低低的问了一句“还跑吗?”   作者有话要说:那些年小谢干过的混账事。   (灯谜是百度的) 第三十章   兰璟在她身后,双臂牢牢的圈住她,嗓音低沉略带沙哑,依旧是那身熟悉的白衣,还是那副远山映水似的眉眼,只不过失了淡然,眸子里蕴着浓重情愫,像是雷雨之前的夜空。   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和空气中微甜的花香混在一起,谢春秋觉得自己醉意又深了一重。   她眨眨眼睛,清了清嗓子,很是尴尬的寒暄:“那个,兰太傅啊,多日不见,尚安好否?”一边说一边向后蹭,企图脱离兰璟的禁锢,然而她本就靠着栏杆,再向后,就真要掉进池子里去了。   “不好。”兰璟回答的很是直白。   一见她这幅闪躲的样子,索性揽住她的腰,将人往怀里带了一带“别躲了,躲不掉的,就算你真躲到池子里,我也陪你跳下去。”   他话里这样说,心中却不由得想这人的腰身也过于纤细,容王府的厨子手艺那么高,怎么就没把这人养胖一点呢?   谢春秋破天荒的红了耳根,她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没想跑,你,不必如此。”   “我愿意如此。”   谢春秋环顾四周,杳无人迹,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今日既然都落到人家手里了,便就此认了吧,原本也是要负荆请罪的,虽然这般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她酝酿片刻,说出的话还是一样的干巴巴“那天的事情,我和你道歉,是我冒犯,冒犯得很,你想怎样都可以,就是……”   她想请兰璟别不理她,可又觉得自己这话太过可笑,她做出如此行径,怎样叫兰璟待她如初,可若真的因此陌路,她心中总归是有些不甘心的,便忍不住为自己找些借口“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日在水中,你不是也……就当我们扯平了还不行么。”   那日她被一个浪头拍晕,最后的记忆便是有人为她渡气,如果不是碰着了水鬼,那便是兰璟无疑。   兰璟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然后呢,说自己不过一时鬼迷心窍,谢春秋,你把我当做什么了?”   兰璟不去理会她的辩解,更不同她争论自己那是为了救她却被倒打一耙,他手中用力,将人锁的更死“在你眼中,我是否就像那些人一般,随随便便就可以拿来玩笑。”   谢春秋这些年胡作非为,风流的名声在外,兰璟不是没有听过,他知道人言纷纷不足道,也知道这个人同传言中的那位容王大相径庭,但也免不了要去想一想,自己在她眼中,是不是就和那些人一样,不过是随手调戏的对象。   谢春秋听了这话便急了“什么那些人,哪里来的那些人,你怎么能一样!”   她心心念念这许多年的人,怎么就和那些别人胡乱编排的人一样了。   兰璟的眉头紧皱,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你那日为何,为何要……”   “我喜欢你。”   谢春秋猛然抬头直视着他,月光之下,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她抬着头看着他,大有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兰璟,兰见卿,兰太傅,我谢春秋喜欢你,已经很多年了。”   被逼到这个份儿上,她索性这么多年死死藏着的心事,今日一一在他眼前剖开,不管不顾,不计代价。   那句‘喜欢’出口,一切的难以启齿的话似乎都变得容易,她有点赌气似的道:“我若不是做了这个容王,你若不是当朝的太傅,我早就把你绑回家去了!”   然而她好不容易鼓足气势,抛开一切顾虑,却只有那片刻的功夫,到头来还是不免胆怯,想到也许今日之后,或许自己与兰璟便要形同陌路,她不免苦笑:“那时候我同太后去佛寺小住,太后对我说倘若我有什么心愿可以去求一求佛祖,只要心诚必定灵验,然我知道我就算是吃斋念佛一辈子,也未必换的来你的青睐,我本就没有奢求过什么,若是惹你不开心了,我日后会像从前一样,离你远些的。”   兰璟被她这些话震到,不自觉的松开了手。   谢春秋神色渐渐黯然,从他怀中挣脱,正想离开,刚走了两步,却猛然被人扯了回去,腰身再次被死死扣住,她刚想挣扎,便感到兰璟的唇贴上了她的。   兰璟的动作不大温柔,谢春秋可以看见他紧蹙的眉,似乎很是痛苦的样子,半晌方才放开了她,眸色暗暗,嗓音沙哑“这样才叫做扯平了。”   “你你你你你!”   谢春秋瞪大了眼睛,原本也算得上伶俐的嘴却说不出话来。   兰璟看着她,笑了一下,方才的痛苦神色系数消散,此时方是真正的云散月出了“心里想那么多东西,怎么就不会想一想,或许我待你是一样的呢?”   “一样……什么一样?”   谢春秋握着他的胳膊“你说清楚!”   兰璟看着她,一字一顿,分外认真“我喜欢你,清楚了么?”   他神情颇有些困扰“原本这些话,该是我先说的。”   谢春秋犹自不信,小声的道:“真,真的么?”又禁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脸,嘟囔道:“我方才也没喝多少酒,怎么还昏了头呢?”   兰璟拿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要捏捏么?”   谢春秋当真就捏了一捏,道:“挺好捏的。”   兰璟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做了这样的傻事,这人有时是真会煞风景,然后他看见煞风景的某人眼睛亮亮的,小心翼翼的问他“能抱抱么?”   说着还不等他答应,便扑到了怀中来,兰璟接住她,心软得似初夏的湖水。   谢春秋觉得自己活了这些年,从来未遇着过这样的好事情。   她原本以为兰璟会是她一生远远看着的镜花水月,从未想过,有一天,这水中的月镜中的花也会到眼前来。   她觉着自己该去那寺中还个愿,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然此生能有今日,从前种种,都不算什么了。 第三十一章   两人回到宴上,正看到吴太守举着酒杯卖力的跟皇上歌功颂德,谢春秋坐回原位,小皇帝有意无意瞟了兰璟一眼“兰太傅姗姗来迟,朕可要罚你的酒了。”   谢春秋腹诽,小皇帝自己都没到喝酒的年纪,张口闭口罚起别人来倒是顺溜得很。   兰璟拱手“臣来迟该罚,然不是没有缘故,乃是因为‘偶然’碰上了一桩事情,皇上听了臣的缘由,再罚臣不迟。”   小皇帝点应允头:“那朕便听听太傅的缘由罢。”   兰璟朗声道:“臣参苏州太守吴守正,勾结当地富商,贩卖私盐,欺上瞒下,搜刮民脂民膏,依大周律例,当处以重刑。”   这话音落地,方才还热闹着的宴上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眼光齐齐向兰璟射来。   刚还满口尧舜禹汤哄着皇上的苏州太守指着兰璟道:“这,兰太傅,下官一向敬你是个坦荡正直的人,你可不能信口开河,冤枉下官呐。”   说着跪了下来“臣请皇上做主,臣这些年来忝居这苏州的父母官,虽无甚功绩,绝无此大逆不道之事。请皇上明鉴。”   兰璟从袖中抽出一个账本,双手奉上“臣手中有双方往来账目为证,另有商人万顺财已经伏法,若是吴大人还觉得冤枉,臣即刻可叫他上来对峙。”   赵公公从兰璟手中拿了账本奉到皇上眼前,小皇帝略翻了翻,重重拍在桌上“你还有何话要说?”   物证在眼前摆着,人证在牢里候着,吴守正两行浊泪已经下来了,再不去想着辩解,而是俯首道:“臣一时鬼迷心窍,罪该万死,求皇上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谢春秋抿了一口酒,看得津津有味,只觉君臣二位这出戏唱的实在不错,原来兰璟这几日不见人影,是忙着搜罗罪证去了,顺便还逮了人家的同党,偏偏行事如此密不透风,直接杀了吴守正一个措手不及。   官兵将吴太守带下去后,小皇帝环视在座各位,眼看着其它的当地官员强自镇定的样子,沉着脸慢悠悠道了句“诸位自行尽兴吧。”   说罢起身离开,众人跪拜送驾之后,谢春秋看到那些官员面如土色,萧瑟模样如同风中飘摇的茅草一般,很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吴守正入狱,便好似在他们颈上悬了一把刀,真有不干净的,一个都跑不了,是以谢春秋对他们此时心中所想,还是颇为理解的。   这厢小皇帝离开宴上,在众人簇拥下向回走,突然颇为沉重的道:“朕头疼。”   赵公公急忙道:“好好的皇上怎么头疼了,是不是吹风着凉了,要不找随行太医来看看吧,伤了龙体就不好了。”   小皇帝又道:“朕心疼。”   赵公公以为他是被吴守正一行人气着了,便宽慰道:“皇上宽心,皇上此番整顿盐务,必然使那些人震慑于天威之下,不敢再犯了。”   小皇帝用手背敲了敲额头,称得上是痛心疾首“朕的国家栋梁,朝廷柱石啊……”   好好的一个兰璟,怎么就被谢春秋给染指了呢!   方才他看两人一同回来,再看谢春秋面上神色,心便凉了半截,他以为谢春秋早已死心,没想到两人竟然还峰回路转,这兰太傅放着京城大半的姑娘不要,怎么就瞧上谢春秋了呢?   半晌只得出一个结论:原来兰太傅也不过为皮相所惑的凡人罢了!   小皇帝心中愤慨两人自然全数不知,次日兰璟一出房门便看到谢春秋坐在他院中的石桌旁,他怔了一下“怎么起得这么早?”   又向一旁小厮道:“怎么容王殿下来了也不知通报。”   小厮很是委屈“是殿下不让小人打扰太傅的。”   兰璟复又看了笑眯眯的谢春秋一眼,挥手屏退下人,只留他两个。   其实哪里是起得早,谢春秋昨晚其实一夜没睡,因为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此时她眼巴巴的看着兰璟,似乎怕一眨眼,这人就要不见了。   兰璟看着好笑,亲自为谢春秋倒了茶,伸手探探她额头“傻了?怎么不说话?”   谢春秋感受到他手背的温度,方再一次确信是真的,她接过茶杯,感叹一声“以后若能日日得太傅亲手斟的茶,余生便再无憾事了。”   兰璟从不知这位容王殿下如此嘴甜,他另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看来是真傻了。”又取笑她:“之前还闹着要离开京城,怎么现在只想在我这讨茶喝了?”   谢春秋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兰璟忽然觉得这茶杯有些烫手,他将茶杯放下,看向谢春秋“现在还想着要去兖州么?”   谢春秋默不作声,诚然当日她赴兖州剿匪,是因为心灰意冷,但后来决心长驻西北,的的确确不单是为了远离伤心地而已。   半晌后,她道:“我,还要仔细想想……”   两人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谢春秋不想在这时候闹得这么僵,因笑着看向兰璟“那见卿想不想我去?”   兰璟也毫不避讳的看着她“出于私情,我自然是不希望你去,但若你甘心以后终老西北一隅,我不拦你。”   他目光极为赤诚“但若你留下,无论如何,我都会成全你心中所想。”   谢春秋愣了一下,觉得此人实在是会说话,句句戳她心窝,这一句‘出于私情’说得她极为熨帖,而后一句问她是否情愿就此远离京城终老边关,更是将她心底那点不甘搅得风生水起。   兰璟竟然知道她心中所想么?谢春秋笑道:“原来太傅竟然还是本王的知己么?”   兰璟不说话,仍在等她的答案。   然而谢春秋心中觉得自己就这么松口实在太没面子,需得占点便宜才行。   下一刻她眼珠一转,笑着在兰璟脸上摸了一把“罢了罢了,本王舍不得太傅,就依太傅的。”   兰璟看她那副浪荡子弟的腔调,摇了摇头,觉得谢春秋这毛病怕是不能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谢:美滋滋。 第三十二章   吴守正这棵大萝卜被□□后带了不少的泥,兰璟督办此事,查出江南一带的官员牵涉甚广,一个连着一个,纷纷锒铛入狱,有不少人心知躲不过去,在家中畏罪自尽,服毒者有之,上吊着亦有之,说惨痛倒也惨痛,然而这些人之所以走到今日也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无辜的只有他们的家人,出了这档子事,以后不知该如何度日。   小皇帝在江南赏完了花,看够了景,心满意足的起驾回京,朝中诸位大臣皆道皇上圣明,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顺藤摸瓜将那些勾当摸的水落石出,接着大刀阔斧的整顿了江南盐务,实在是圣明得紧。   兰璟也因当日朝堂上斩钉截铁支持皇上南巡而倍受赞扬,那些因当日之事对他有微词的,此时又把微词又咽了回去。   而谢春秋,没人觉得她那时力主南巡是有此深思熟虑,只觉她是撺掇皇上享乐,存的依旧不是什么好心思,所幸她不大在意这些,卫逍送了一句话宽慰她: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谢春秋想想很是满意。   这日勤政殿中,皇上为了当日行刺的案子将兰谢二人召来,他们来时,刑部尚书已经在了,看那副神色,似乎案子不甚明朗。   据两名刺客供述当日指使的人是京城蔡记药材铺的学徒,而京城共得两家蔡记药材铺,一在东城,一在南城,然而刑部将两家药材铺子的人抓到了牢中,一个都没落下,要那两个刺客去挨个指认,却都说不是。   “臣已派人清查过这两家药材铺的掌柜和其它人等,背景都很清白,并无与任何势力牵扯的迹象,且将两家铺子从里到外翻了个遍也未发现与刺客所服一致的药,就是京城中,也少见此毒。”   兰璟询问道:“可有问过二人那自称药材铺学徒的人是何等模样?”   刑部尚书回道:“幸而这二人中有一人是领头的,曾见过那人,据他所述,是个长脸,肤色偏黑,十分消瘦的人,下官已叫人画了画像,然而所述太不具体,画也只等画出个大概,若按照画像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说着跪了下来“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皇上摆手叫他起来“爱卿已然尽力,朕怎好怪罪,只是这幕后之人必然要尽早查出来才是,此人如此大胆行刺容王,还差点牵连太傅,简直罪大恶极,若不及时揪出真凶,只怕日后朝野难安呐。”   兰璟又道:“那两名刺客也要好生看管,千万不要像其余人等一般死无对证。既然那些□□如此罕见,必然有其流通渠道,还需仔细清查。”   皇上嘴角一抽,诚然当日行刺时他也在场,然而人家明显不是冲着他来的,兰太傅这事无巨细操心的劲头是不是也太明显了些。   刑部尚书道:“臣已经派人去查毒|药来源,请皇上和王爷放心,臣必当竭尽全力。”   皇上见此道了声:“爱卿劳心。”便令他退下了。   此时殿中还剩下的两人对视一眼,兰璟眉头微蹙,不知思索着什么,反倒是谢春秋脸上不见一丝忧虑神色,就好像当日被逼到跳河的不是她一般。   其实在她看来,那人既然被指派去做这等事,如今在不在人世都是另说,所谓的药材铺说不定只是一个幌子,查不着再是正常不过。   但她也好奇到底是谁恨她恨得这样,甚而到了□□的地步,朝中那起子大臣随瞧不上她,然而各个的故作清高,该不会做这等事才对。   兰璟一见她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没有愈皱愈深了。   小皇帝如今一见着他二人这眉来眼去的的就头疼,干脆垂下眼睛转起了手上的扳指,轻声咳了咳。   兰谢二人自勤政殿出来后,一同向宫外走去,原本两人虽然同行,但尚有些距离,不知怎的距离越缩越短,然后谢春秋感到有一双手牵住了自己的。   那双手温暖干净,修长有力,她一向喜欢的很,然而此时此刻却把她吓了一跳。   谢春秋愣神过后,第一反应是挣开,熟料兰璟反而抓得更紧,她讶然抬头“兰璟,这可是在宫里。”   兰璟淡淡的道:“我自然知道是在宫里。”   他看向她,似乎是在玩笑“你这么大的反应,难道是嫌弃我不成?”   谢春秋忙道:“自然不是。”她手被兰璟握着难以挣脱,只侧过头去,有些难堪“你也知道我这名声一向不大好,是以你我能避嫌时,还是避嫌为好,不要因为我,坏了你的清誉,尤其是在这宫中……”   兰璟深深看她一眼“少些胡思乱想,我竟不知你还怕人言。”   谢春秋想说她自然不怕,人言再可畏,她早已刀枪不入,然兰家袭爵数代,门庭清贵,他兰见卿身居高位,这些年来从无半点差池,说是清风霁月,同时也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跟她怎么一样。   兰璟这一身清誉,若是毁在自己身上,该叫她如何自处。   谢春秋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确有些太过得意忘形,飘飘然似在梦中,现下想来,她同兰璟之间的鸿沟天堑从未消失,两人的关系若是公诸于众,只怕整个京城都要翻天。   眼前人如此得来不易,谢春秋自然不愿放手,然而世事难两全,这两全的路就算有,也需得她再想一想。   兰璟一见她沉默便知道她心中顾虑,屈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别想了。我还未如此不济,要你担心成这样。”   接着他回过身,望了望那巍巍殿宇,但很快便转过来,轻轻笑着“就算如你所说,那也是我心甘情愿。”   这世上任谁也奈何不了一个人的心甘情愿。   谢春秋听了也笑了一下,似模似样的感叹道:“能得太傅如此,本王真是好大的福气。”语气复又轻佻起来。 第三十三章   容王府中,卫逍听完了她的话,将扇子‘啪’的一声合在掌心,看样子很是为她高兴“如此,该要恭喜你得偿所愿了。”   谢春秋笑眯眯的道:“多谢,多谢,今日我请客,地方任你挑,遥之不要跟我客气。”   卫逍斜斜看她一眼“你请有什么意思,自然是要叫兰太傅来请,说来这兰太傅的名号我也算是如雷贯耳,连我爹都夸过几次,只苦于一直没有机会结识,趁此也好叫我见识见识,到底是何等人物将你迷得如此神魂颠倒。”   谢春秋听了这话却很是顿了一顿,要知道,旁人眼中,她同卫逍一个是狼,一个是狈,狼狈为奸,在许多人眼中,就有了些不清不楚的意思。   她实在不知这二人相见该是何等场面,所以打算先拖一拖“改日,改日,来日方长,何必急于……”熟料话音还未落地,便见府中小厮上前通报:“王爷,兰太傅前来拜访。”   ……若非她知道兰璟与卫逍并不熟识,简直要怀疑这俩人是约好的。   “哈哈哈,”卫遥之笑的很是放肆“来得正好,来得正好,看我同太傅甚有缘分。”   谢春秋没法子,恨恨踩了他一脚“你给我老实点。”   对方冲她挤眉弄眼“放心罢,你遥之兄我心中有数,不会吓坏你那宝贝太傅的。”   谢春秋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兰璟已经到了厅前,碧玺一边忙着看茶,一边想王府中今日可真是贵客多多,同时对她家王爷的遭遇颇为同情。   卫逍一见了兰璟便很是殷勤的起身相迎“兰太傅来了,我和王爷正说起你。”   兰璟一见谢春秋身侧站着的这个富家公子打扮的人,心中早有了猜测,便道:“这位可是卫兄,久仰。”   卫逍做了个揖“正是不才,太傅盛名传京华,是我久仰了才是。”   说着瞟了谢春秋一眼,后者装作什么都看不到。   他就站在那里明目张胆将兰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连袖口的纹理都没放过,那眼神令谢春秋十分想将他眼睛挖下来,才见他晃着手中折扇,真心实意的夸赞“太傅风姿,名不虚传。”   兰璟淡淡道:“卫兄过奖。”   谢春秋上前一步挡住卫逍,然后拉着兰璟坐下,笑的很是谄媚:“今日怎么过来了?”   兰璟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转了转“可是打扰你们商谈要事了?说起来方才听卫兄说你们正提起我,不知说的我什么?”   “没有!”   谢春秋这两个字十分的掷地有声“我同他能有什么要事。只是说了你芝兰玉树光风霁月高山仰止万人钦佩。”这不用细听就知道是吹捧的话由谢春秋一口气说下来十分顺畅,也不知是听了这话高兴,还是见谢春秋这幅样子觉得好笑,兰璟脸上显出些微笑意。   卫逍暗骂这没良心的重色轻友,于是在一旁插嘴:“的确没有什么要事,只是小谢方才说要请我吃饭,贺一贺她多年以来夙愿得偿的大喜事,正说着,太傅便来了……”   接着一双眼睛瞟得很是意味深长。   谢春秋一个头两个大,刚搜肠刮肚的找借口打发了他,却见兰璟放下茶盏“卫兄说的在理,那今日便由我设宴款待卫兄,还望赏光。”   “兰兄爽快。”卫遥之说着便站起身来,谢春秋欲哭无泪,卫逍这厮胡来就罢了,怎么兰璟也跟着如此。   随云楼的雅间中,三人围坐一桌,谢春秋看着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简直如如坐针毡,面对佳肴也是食不下咽。   同样心思不在饭菜上的还有卫逍,他一边不住的给兰璟倒酒一边拿谢春秋这些年来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当下酒菜。   譬如谢春秋小的时候如何从王府里偷跑出来玩,如何被老王爷发现逮回去惩罚,老王爷出征给她留下的功课,她是如何花钱雇人帮她去做,还有人背地里嚼舌根说老王爷的不是,谢春秋很是愤慨躲在那人必经的道上,拿烂李子砸人家的头,兰璟在一旁听着,竟然很有兴致的样子。   幸而卫逍是有分寸的,并未将那些真正荒唐的拿出来说,不然谢春秋非要拿刀砍了他不可。   直喝到第五杯时,谢春秋忍无可忍的夹了一个鸡腿放到卫遥之碗里,眼神凶狠,语气轻柔“遥之最近是不是瘦了,该多吃点。”   谢春秋少有如此轻柔语气,因此话里话外警告意味明显的不能更明显。   卫逍觉着好笑,但也识相的闭了嘴。   谢春秋松了口气,好不容易捱到这顿饭吃完,一行三人下到一楼堂中,卫逍眼尖的瞧见了个熟人,招手唤道:“四弦儿,过来。”   那被唤作‘四弦儿’的小厮打扮的一见他,连忙过来行礼,口中道:“这不是卫公子,小人给公子请安了,”又见了谢春秋,也行了礼,道:“我家公子许久不见王爷与卫公子过去,心中很是惦记。”   谢春秋点头笑道:“这不是近来琐事缠身,等我得了空,必定去捧场。”   四弦见兰璟是个生面孔,并不认得,不敢乱叫,卫逍在一旁介绍道:“这位是兰太傅。”   四弦心下以为是卫逍着他玩儿,只向兰璟打了个千儿,并未称呼。   原来这位四弦便是京城名伶楚兮的小厮,卫逍与谢春秋算是他们那里的贵客,所以算是熟识。   许多人说容王殿下的面子大的很,便是从这里来的,因为这位名伶有几分小性儿,架子很大,寻常的富贵人家相请还要看他的心情,偏偏在容王府中一住就是一个月,被有心人传为一段韵事,便是她荒淫度日的佐证。   其实那次是因为有一伙外地来的富商对他起了歹心,仗着有几分权势偏要将人带回府去,那伙人去闹时正被谢春秋撞见。   谢春秋怜他有几分才华,且身世可怜,不忍见他遭此折辱,所以拔刀相助,将他接进府中避难,这容王府里住着的人,旁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惦记,那些人最后只得悻悻离去,谢春秋只想着救人要紧,自然不在乎外面传成什么样。   此时卫逍冲四弦道:“你不好生侍候你家主子,怎么来这儿躲懒啊,小心叫他知道了又要恼了。”   谢春秋笑笑,心道除了你卫遥之,还有哪个不识趣的总要惹他恼。   她在这里笑,兰璟看她一眼,并未言语。   果然四弦道:“卫公子说笑了,我正是替我家公子来这儿买些吃食,没想到碰到了卫公子与容王殿下。”   卫逍见了他手中食盒,便道:“那我们便不耽搁你了,回去替我给你家公子带个好,过两个月我母亲大寿的堂会,请他千万不要推辞。”   小厮答应着去了。   这之后,卫逍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扫了扫,促狭笑着“本少爷也该回家侍奉双亲,就不在这儿讨人嫌了。”接着向兰璟拱拱手“此番多谢太傅款待,改日必当回谢,在下这便告辞了。”   谢春秋偷偷翻个白眼,心道你这时候来了自知之明,早些时候干嘛去了。   两人又客套两句,卫逍终于是走了。   卫逍走后,她心中不免惴惴,试探的向兰璟道:“卫逍那个人一贯胡说八道,没个正形,你别听他乱说。”   兰璟只道:“早听说你同卫家的公子是至交好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谢春秋怕他听去了那些风言风语,忙不迭的解释“我二人真的只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友,除此之外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兰璟点头“我自然知道。”   见谢春秋如此模样,他笑了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汗都出来了。”说着拿出帕子来细细的替她擦去头上的汗“在你眼中,我难道是那等小气的人。”   谢春秋握住他的手腕“哪里哪里,见卿自是天下顶顶大度的人。”   兰璟放下手,无奈道:“你再是嘴甜也要适当收敛一下,我若把你的话当真,只怕以后要飘飘然了。”   从不知收敛为何物的某人接着讨好“我说的都是实话,哪里算嘴甜。”   兰璟越发无奈,捏捏她的脸,不多说什么了。   谢春秋偷眼去瞧他,左看右看,的的确确未从他脸上看出半分不快,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还有些失落,她其实倒真想看看这兰太傅吃起飞醋来是什么模样,因兰璟一向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不免心痒想知道知道兰璟是否也会吃醋,若真不开心了,她哄哄也就是了,然而他不吃,自己也没法子,但总不失为一桩憾事。   谢春秋心中遗憾,还唯恐天下不乱的想: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么。   二人分别之后,兰璟便回了府中,晚膳时分,兰夫人说起明日要去红绡阁听戏,神色间颇有几分雀跃“那楚兮前一个月说是病了,如今好不容易登台,我可不能错过。”   兰夫人虽然早非二八少女,然而容光依旧,此时高兴起来,神色间还有几分春光般明媚的影子,相比兰侯爷一丝不苟的模样,简直不大像是夫妻。   兰璟手中的筷子顿了一顿“儿子明日陪娘同去。”   兰夫人听了这话,颇为意外的看向他“哦?你明日没有公务要忙了?”   兰璟亲自拿起羹匙盛了一碗汤给兰夫人“娘这些日子不是一直抱怨我只知道公务冷落了娘,我自然要补救一番。”   兰夫人冲着侯爷瞟了一眼,语气略有些得意“听听,到底是我教养出来的儿子,不似有些人啊,都退隐朝堂了还是整日泡在那些圣贤书里头,要么就知道钓鱼,也不知是看出了花还是钓出了金子。”   兰夫人虽是殿阁大学士的女儿,按理该养成位温柔娴静的大家闺秀,然而她爹却远非什么严父,反倒对这个女儿很是偏疼,以至于兰夫人在家时便是活泼大胆的做派,尤其一张嘴很是伶俐,兰侯爷惯常说不过她,只由着她去。   此时也是一般,兰侯爷受了夫人的挤兑,只冷哼一声,不多言语。   兰夫人的陪嫁赵嬷嬷也在一旁笑着附和“公子这么爱清净的人肯陪夫人去听戏,足可见孝心了。”   兰夫人喝了一口自己儿子盛的汤,觉得很是满意。   次日的红绡阁中,兰璟陪同兰夫人一起坐在二楼雅间,只听一阵锣鼓声响,戏台上的伶人便哀哀戚戚的唱了起来。   这边是楚兮了。   兰璟随母亲一同向台上看去,只见这人生的瘦削,窄肩细腰,脸虽被厚厚的妆面遮盖,然可以想见该是个清秀模样,他不常听戏,不大能看出此人同旁的伶人有何不同之处。   这时兰夫人指着楚兮对兰璟道:“不愧是名伶,这身段扮相果然不是旁人能比的,你不知道,这京城里多少达官贵人为他欢心,多少银子都愿意掏的。”   兰璟听了兰夫人的话,又仔仔细细的看了半晌,那凄怨的调子不住往耳朵里钻,然还是未见得此人哪里便值得人一掷千金了“我倒是并未觉得哪里好看。”   兰夫人听了嫌他扫兴,瞪了他一眼。   赵嬷嬷在一旁圆场“公子既然都陪夫人来了,怎么也不知说些好听的,我不懂戏,然也能听出这嗓子不是旁人能比的。”   兰璟复又听了一回儿,仍是中肯的道:“伶人不都是如此,并没有什么出挑的地方。”   兰夫人笑着攘了他一下“我就知道你同你爹一个样,行了行了,我不要你陪我,快些走吧,我不爱听你说话,你这里也受罪似的。”   兰璟早便忍不了这吵闹,也就站起来,躬身道:“儿子先去了,”又向李嬷嬷道:“劳烦嬷嬷看顾我娘。”   松烟跟着他身后出来,替他打起帘子,还不忘打趣“公子真是的,便顺着夫人说两句又如何,也不至于被夫人赶出来了。”   兰璟神色淡淡,嗓音清冷“不过实话实说而已。”   松烟虽不知兰璟为何在这等微末小事上如此坚持,但也不会蠢到因此去逆着他家公子,加之自己也不是喜好这些的,于是也跟着道:“其实在我看来这天下伶人也都是一个调子,一个长相,公子不喜欢也是正常。”   兰璟微微点头“不错。”   兰璟出了红绡阁,正要离去之时,就在门前停下一辆马车,一对母女被丫鬟扶着从车上下来。   松烟眼尖的瞧见了便道“诶,那不是沐夫人和沐小姐么?”   兰府家规严谨,所以府中下人明面上从不敢说什么,但暗地里却有不少人都当沐家小姐是未来的少奶奶,所以对沐家母女都很是热络,再不济,讨好了夫人的娘家人,总没有坏处。   松烟也是其中一个,所以不免有些亢奋。   兰璟看去时,果然见是沐荷衣同沐夫人一同从马车上下来,想来也是来这里听戏的。   这母女俩瞧着有几分相像,都是柳眉杏眼,只是沐夫人瞧着稍微丰腴些,沐荷衣年纪尚轻,穿浅色纱裙,行动见衣摆款款,一副婉约女儿态。   她们自也见着了兰璟,走过来相互见了礼,沐荷衣抬头看着兰璟“表哥怎么不继续听了,我听母亲说这里的戏很好,正要进去的。”   她声音轻柔,好似大些声说话就能吓着谁似的。   兰璟道:“突然想到还有些事,所以出来了。”   沐夫人拍拍女儿的手,笑着道:“这孩子,你表哥是朝廷要员,每日不知多少事务缠身,怎么同我们这些人一个样儿。”   沐荷衣明摆着很是懂事“既然如此,荷衣同母亲就不耽搁表哥正事了。”   沐夫人还不忘叮嘱道:“哪日得闲了,大可同你母亲来我府上坐一坐,她爹爹还盼着和你下棋呢,总是说和别人下都没意思。”   兰璟口中答应着,略欠了欠身,便离开了。   两人走远后,松烟取笑他“依我看来公子就算不喜欢,也该陪沐小姐去听上一段,公子也太不解风情了。”   兰璟方才还觉得他说的有理,现在又觉他话多了,他皱了皱眉“你大可去,我不拦着。”   松烟不知触了他家公子哪里不快,立时很解风情的闭嘴了,心道公子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心思如此难以捉摸,想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自己以后少说话为妙,觉悟倒是忽然间变得很高。   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何况某人根本没打算把这墙砌得密不透风。   没过多久,京城中流言四起,都说兰太傅同容王殿下走的很近,举止亲密,一般人听了这话,自然是不会信的,然而见着兰璟与谢春秋出双入对的人越来越多,就由不得他们不信。   朝中不少大臣现在一见着兰璟,便是欲言又止欲语还休,最后摇头叹气甩袖子走了。   谢春秋听了好笑,那些个大臣痛心疾首的样子她已然可以想见。   其实谢春秋看来,这些也算不得什么流言,因她同兰璟的确走的极近,举止极为亲密,那些胡乱编排说她勾引兰璟的,她可以全做耳旁风,还有人说兰太傅被她捏住了把柄才不得不如此,谢春秋一笑了之,心想若是兰璟的把柄这样容易抓,兰璟的人这样好要挟,自己从前又是何苦着来。   这日碧玺从外面回来,面上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连双颊都是红的,眼睛湿润,瞧着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她家王爷见了奇道:“这是怎么了,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招惹我们碧玺姑娘,不要命了么?”   一旁与她同去的小丫头嘴倒是快“还不是今日到街上买胭脂时路过酒楼差点被几个登徒子给欺负了所以生气。”   碧玺横了她一眼,道:“王爷不要听这丫头瞎说,本没什么大事。”   那小丫头新进王府不久,似乎很想在主子面前表现一番“碧玺姐姐是心肠好,才不同她们计较,我今天可是要被吓死了,那几个登徒子原本坐在窗边喝酒,许是见到了碧玺姐姐生的好,不住的言语调戏,说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还说要将碧玺姐姐抢回家去做填房呢!说着说着还从楼上下来动手动脚的,要不是有好心人拦着,碧玺姐姐不知要吃多大的亏。”   如此难堪的话被她这样大咧咧的说出来,碧玺面上挂不住,随口斥了两句   谢春秋面色随即沉了下来,在碧玺脸上摸了一把,安慰道:“莫气莫气,气坏了我可怪心疼的,本王身边的人,哪有随随便便给人去做填房的道理,同我说说是哪家酒楼,本王这就与你出气去。”   她这些日子以来心中本就有股子郁气不散,得知此事更不免心头火气,生了狠狠教训那起登徒子的念头,方带着人到了酒楼之中,便有店小二热络的迎上来“敢问客官是……”   一见到谢春秋的冷冽眼神,声音便低了下去,这位客官今日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不幸被他言重,谢春秋环视一周:“我只问你,方才你们店中有几个光天化日欺负我家姑娘的可还在这儿?”   “不不不,不在,早就走了,客官您往别处找去吧。”小二额上渗出冷汗。   谢春秋一见他这幅躲躲闪闪的样子便知他在撒谎,抬脚便要向楼上去,正好这时有一行四人从二楼下来,跟着来的小丫头叫道:“就是他们。”   这四人衣着倒还算体面,只是勾肩搭背脸红的像是偷涂了胭脂,看样子醉得不轻,有一个看见了谢春秋身后的碧玺,指着她涎皮涎脸的笑道:“这不是方才那个小美人吗,怎么回来了,难道是后悔了?”又指了指谢春秋“诶,还带了个大美人儿回来,怎么,想一通给本公子做填房?”   谢春秋一步一步的走上前去,没走两步就被赶来的掌柜和小二一同拦住“姑娘,这位姑娘,您消消气,您消消气,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我们给您和这位姑娘赔罪还不成么?”   她抱臂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拦本王的驾!”   看样子那几个人和这里的掌柜甚为熟识,见此还颇不情愿“掌柜的,你怎么把这大美人给拦住了,谁让你拦的,快,快快让她过来。”   谢春秋当真就走了过去,等到了近前,一巴掌就抽了下去。   那男子显然被抽的发懵,身边其余三个见状趔趔趄趄的要上前来动手,谢春秋一挥手,身后跟着的两名护卫上前,三下五除二将四人制服,用绳子捆了起来,列做一排供谢春秋观赏。   这伙人原本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然而撞上了谢春秋,只得自认倒霉。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自谢春秋那句‘本王’一出口,便没人敢再拦着她,谢春秋踱了两圈,回头冲碧玺道:“你瞧着出气了没有?”   碧玺是万万不愿谢春秋为了她大动干戈,连声道:“出气了出气了,王爷,我们这便走吧。”   谢春秋点点头“那好,你们四个,给碧玺姑娘道个歉,今日这事便算了。”   那四人跪在那里,饶是头脑不清也知道保命要紧,争先恐后的道起歉来,谢春秋这才满意,带着人离开了酒楼。   而街对面的绸缎铺子里,有人立在门边,等谢春秋扬长而去,方才收回目光。   谢春秋耍了一通威风,全无意识自己所作所为系数落尽有心人眼中。   方才目睹全程的沐荷衣脸色有些泛白,似乎受了惊吓“这……便是那些人口中的容王殿下么?”   一旁的沐夫人跟着惊魂未定的拍拍胸口“这般的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简直是见所未见。”   兰夫人回身,令掌柜的将自己手中的湖色绸缎包起来,无波无澜的道:“有什么见所未见的,这位容王殿下不是一向如此行事的么,你怕是太久未回京城,才这般大惊小怪。”   沐夫人道:“倒也不是我大惊小怪,只是听说和亲眼所见是两回事情,这般行径,与土匪有何差别,”接着神神秘秘的小声道:“我还听说啊这京城中与她不清不楚的男人可多着呢,唱戏的那个楚兮,还有那个经商的首富卫家的少爷,都同她牵扯不清,一个女子,声名败坏成这样,也不知日后怎么嫁人。”   兰夫人竖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既然看到了那位如何的张扬骄纵,还敢这样说她的坏话啊,也不怕被她听了去找你算账么?”   “别怪我多嘴”沐夫人凑近一些,当真就多嘴了起来“我近来听了不少闲话,还有人说你家兰璟同她关系密切,”说到这里又笑了笑“自然兰璟是何等人才,定然是别人看错了才会传这样的无稽之谈,只是我提醒你千万注意些,别事到临头还蒙在鼓里。”   兰夫人正在挑花样的手顿了顿,方若无其事的继续,口中道:“兰璟那孩子,自己有自己的心事,都这样大了,我这个做母亲也不好多管,我知他是个有分寸的,倒也不必我操心。”   看来沐夫人今天是誓要多嘴到底了,听了这话颇不赞同“你是他母亲,你不操心谁操心,不是我说你,怎么每天不闻不问的,可不要等到真坏了事才去后悔啊,就是被带累坏了名声也是不好的。”   兰夫人笑笑“我的孩子,我心中有数,就算是管教,也得自家关起门来说,我看你也不要整日去听那些闲言碎语了,旁人的话怎么信得。”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沐荷衣这时拉拉沐夫人的袖子“娘,你不是说要给爹爹做件衣裳,我看那边有块料子很好,你同我去看看罢。。”   沐夫人只得去了。   于此同时的宫中,御花园的凉亭里,兰璟与皇上各执一子,正在对弈。   夏风吹起帘幔,宫人都在远处守着,凉亭里除却偶有的落子声响外清寂无声。   眼看这棋局到了胶着之时,小皇帝埋头思索的间隙抬头看来兰璟一眼,见他今日似乎与往常很是不同,虽还是那副不见波澜的样子,然而起手落子决断,所执的白子间挟着千钧的气势,平日那副‘臣子棋’的架子也不端了,似乎真想同皇上下出个胜负来。   小皇帝手执黑子,在手中慢慢摩挲,半晌后笑道:“这样的一局好棋,朕倒有些舍不得分出胜负了。”   他闲聊似的开口“太傅看这棋子,黑白只可同盘,却只能各为阵营而不可同流,倒也有趣。”   兰璟嗓音依旧冷清而平淡“黑白虽不同流,然若少了其中一方,这棋局都必然不成。”   小皇帝叹口气“太傅说的是,既要有黑有白,又不能混作一盘,更是难上加难呐,只要乱了那么一点,就够人头疼的。”   兰璟目光落在眼前棋局上,淡淡的道:“棋局乱了,便推翻重来,若能比上一盘走的更好,又何乐而不为呢,”亭外偶有一声鸟鸣,更衬得眼下光景幽静“但不知皇上给不给臣这个机会。”   小皇帝抬眼看他“太傅想好了?”   兰璟落下一子,定了输赢,随即起身道:“臣得罪了。”   小皇帝将黑子随意的一掷,摆摆手道:“太傅坐,朕没那么小气。”   他拿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太傅的话,朕明白了,太傅想做什么朕也可以暂时不管,但若这棋下得不合朕意,朕有权收回今日的话。”   兰璟目光灼灼:“臣多谢皇上,臣必然竭尽全力,不会令皇上失望。”   小皇帝长叹口气,似他这般年纪,活得这般忧虑也实属不易,谢春秋私下里就时不时的要怀疑他会未老先衰,只未敢说过。   他听兰璟道:“臣有一事求皇上。”   一听这个‘求’字,小皇帝就头疼“太傅请讲。”   兰璟嗓音沉沉“皇上同臣今日这些话,到臣这里便罢了,不要同她去说。”   小皇帝自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撑着下巴看他一眼“太傅对朕这个堂姐,还真是用心良苦。”想了想又道:“放心罢,那毕竟是朕的堂姐,若不是万不得已的时候,朕也不愿为难她。”   他曾听他母后说过,容王小的时候,有一次老王爷不在京城,偏巧她病了,太后便将她接到宫中看顾,那时她瞧上了后花园里的桃子,然而桃子性凉,且后花园里的桃树不知怎的,结出的果子一向不大好吃,太后便不肯给她吃,还耐心的同她讲了半日以为终于将她说服。   然而太后的苦口婆心并没有什么用,谢春秋趁太后和看顾的宫人午睡时,自己偷偷跑去花园爬到树上摘,果然是又硬又涩,那时也没多大的谢春秋偏不信这个邪,摘了一个又一个,直到吃了一个甜的方才罢休。   等太后发现时,看着满地被啃的七零八落的桃子不知是哭是笑,而树上的谢春秋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手中举着两个桃子,冲太后道:“只这连个是甜的,我给你留了一个。”   看样子还想让太后夸奖她似的,而当天谢春秋便闹了肚子,病得更加重了。   此后这事便被太后时不时的引为笑谈,成年后的谢春秋每每听到,都要忙不迭的拿旁的话岔过去。   她这个人,平日看着随性惯了,然一旦认定了什么,无论付出何等代价都要拿到做到,小皇帝也不免掂量掂量,这人惯常就是那副样子,若真的发起疯来,朝野上下还能不能安生。   他像想到什么趣事一般笑了笑“太傅信不信,若今日在这儿的人是我那堂姐,她大抵会和你说同样的话。”   兰璟眼前浮现那个人明艳的笑,自己也禁不住笑了一下“臣自然是信的。”   小皇帝一看他笑,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自己嘟囔道:“真是不懂你们这些人。”   他身为帝王,他或许一生都不会为一个人倾其所有,这是件好事,也是件憾事,所以他大抵一生都不会知道,对于他不懂的兰璟,此时此刻心中所思所想其实甚为简单,他只望着这世上纵然风雨如晦,而那个人依旧可以安睡高床软枕不觉忧虑,窗前的瓷瓶中,还恰好插着一朵半开的花而已。   她在这世上所受不公已然够多,兰璟不过不忍心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白天还要上课,非常抱歉这迟来的更新和红包……   (兰璟:我知道卫逍是你好友,我不吃他的醋我吃别人的……) 第三十四章   王府的马厩里,谢春秋亲自喂了马,随即拍了拍手,回身冲兰璟道:“兰太傅,会骑马否?”   “不常骑,会还是会的。”   谢春秋挑眉“你怎么连这也会?”   兰璟看她一眼“你以为我就是个书呆子么?”   谢春秋转过身念念有词“那怎会,书呆子那么多,哪能各个都能被本王瞧上。”   又来了……   谢春秋叫人牵了自己常骑的那匹名叫飞霜的长相极俊的马,兰璟也另替自己挑了一匹良驹,两人便一路策马向城外而去。   京城之外二十里,有一乐名山,山上林木葱郁,遮盖得几乎不见天日,偶有日光从树叶的间隙漏出洒小道上,有人经过时,淡金的碎斑便直接在人身上一晃而过,却不及有些人的笑意更耀目些。   谢春秋一路飞驰尽了兴,勒住缰绳将马系在溪边树上,翻身而下舒展了一下筋骨,冲兰璟笑着道:“太傅从前也来过这里么?”   兰璟见她唇角眉梢笑意盈然,不由得也跟着笑了一笑“有过一两次,有人在山上亭中设宴相邀,推辞不过。”   “那必然是曲水流觞,吟诗作对的风雅事。”谢春秋了然道,要么就是忧国忧民,针砭时弊的正经事,反正不会同她一样,专程是为了玩的。   兰璟颔首“是。”   又道:“想来也是很久之前的事,其实不如此时林中飞掠,饮马溪边更有趣些。”   谢春秋是做过不少荒唐事,兰璟从前也时不时的便有耳闻,但也有许多在他眼中看来甚是随性潇洒,意气风发。那般年少嬉游的日子,他很少有过,但对谢春秋来说,也许不过平平常常的一天,那时他未曾有幸与她同行,今日也算是稍稍弥补了一下其中遗憾。   谢春秋对这话很是满意,她一向觉得那些一身酸腐气的书生哪里懂什么叫快活过日子,一个个死板又不知趣,就差把圣贤书供起来每日烧香,时不时的附庸风雅更叫人牙酸,自然兰璟是例外的。   她伸手在兰璟脸上掐了一把,觉得他从前被那些人环绕着甚是可怜,口中道:“可怜啊我们兰太傅,也不知这些年都是如何过来的,本王今日带你好生玩玩,就算补偿你一下。”   又冲他眨眨眼“见卿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兰璟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她将袖子挽到手肘上,然后脱下鞋袜,向溪水边走去。   他想拦着,就被谢春秋安抚般的在手背上拍了拍“这档子事我干的多了,你不用担心,”又神神秘秘的道:“一会儿有好东西给你。”说着便趟进了水里。   兰璟站在岸上不远处,见谢春秋白皙的小腿踩在碧绿的溪水中,裙摆被挽到膝盖之上,一头乌发随意的披散开,眉尾那颗红痣时不时在阳光下闪过,那是兰璟从前只敢肖想的鲜活明媚,工笔万千,也休想描摹一二。   只见谢春秋俯身专心致志的在水中左摸右摸,突然直起身来,兴奋的叫她“见卿!”   兰璟闻声看去,只见谢春秋手中抓着一尾甚为肥硕的鱼,只可惜那鱼不甚听容王殿下的话,在她手中犹自挣扎不停,尾巴甩出串串水珠,甚至有不少甩到她身上,在日光下发出绚烂的光。   而他的眼神并未多停留在鱼身上,反倒是将谢春秋的笑颜看了又看,只因太过夺目,忽视不能。   谢春秋好不容易抓到了鱼,忙不迭的向回走,三步两步上了岸,然后,她乐极生悲,摔了个狗啃泥。   兰璟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将人扶起来,一边看着紧的问“摔到哪里了?”   谢春秋却无暇看顾自己,也不觉疼痛,第一个念头却是去找鱼,只见那尾鱼在地上活蹦乱跳的挣扎,因本就在岸边,眼看着就要扭回到水里了,到手的东西要飞,她哪里能忍得,刚一站稳就想再去抓,却被兰璟果断的抱起来放到岸边的石头上,矮下身来替她揉着泛红的膝盖。   谢春秋双手掩面,不肯拿下来。   兰璟看了好笑“我方才看你并未摔到脸,这是怎么了?哭了?”   谢春秋当然不至于就哭,她闷声道:“丢人……”   半晌后放下手来,恨恨的看着那水面,很是不甘心。   兰璟将她的头扳正过来“别看了,喜欢的话,我改日送你几条。”   谢春秋还想说什么,却听兰璟道:“我送的不比这水里的好么?”   谢春秋想了想,斩钉截铁的回答:“好。”   这边兰璟见她伤的并不严重,只是膝盖擦破了皮,脱下外衫来替她擦干净了腿,又拿回了她脱在水边的鞋袜来要替她穿上,谢春秋见了大惊失色的向后一躲“不用!”   接着诚恳的道:“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不劳烦你了。”   兰璟看她一眼“别乱动。”   便耐心的替她穿好鞋袜,谢春秋侧过脸去,难得的耳边微微泛红。   兰璟担心她膝盖的伤,执意要带她回府上药,于是将人扶上了自己的马,谢春秋推辞道:“摔了一下,马还是能骑的。”   她什么时候也并未这样娇气过。   兰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说了句“我不放心。”便翻身上马,手持缰绳,从身后环住了她。   飞霜不愧是谢春秋调|教出的良马,只一个口哨,便乖乖的跟在了后面。   于是那日,从乐名山回容王府的必经之路上,所有人都看到了容王与兰太傅同乘一马,而兰太傅衣衫不整,外袍都不知到哪儿去了。   谢春秋受了一路意味不明的瞩目,稍回过头,身后胸膛温暖,目光所及之处是他光洁的下巴,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我以为我的胆子都够大了,没想到你的胆子比我还大,你是真的不怕……”   “不怕,”兰璟还是一般的云淡风轻“纵然是全天下人也不怕……” 第三十五章   兰府,花园的池塘旁。   兰侯爷收起钓竿,看了看立在那里已经多时的兰璟,道了声:“来了?”   兰璟答道:“是。”   兰侯爷站起身来,负手而立“叫你来,想必你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为父便同你直说,近日京城中许多风言风语,不少也刮到了我的耳朵里,为父对你自然不会多做怀疑,只是虽说清者自清,但你身为朝廷官员,自身声名还是要小心维持,不要丢兰家的脸面,也不要让你娘担心。”   之后又道:“你结交何人我不想管你,然而平日还需谨言慎行,不要让人没来由抓住把柄,胡乱编排。”   兰璟看向他父亲,很是直白:“回父亲的话,我与容王殿下之事并非谣传,而是,确有其事。”   “胡闹!”   兰侯爷瞪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见了什么“简直是胡闹!”   他看了兰璟片刻,强自按捺下怒意,半晌脸色才稍稍好转,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到底年轻,一时行差踏错也是在所难免,但今日为父同你说了这件事,你知错以后,便及时改过,我就当没有这回事。”说着语气加重了些“听见了吗?”   兰璟淡淡的道:“兰璟情之所至,不知何错之有。”   “你!混账东西。”兰侯爷厉声道:“给我跪下!”   他并不多做解释,掀袍便跪在了石地上。   正逢兰夫人向这边走来,听见父子两人争吵,待到了近前,见到的便是自家夫君满脸怒意似乎气得不轻,而自己的儿子跪在那里,神色淡然,与平常别无二致。   比起某位侯爷,她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儿子这风度明显更胜一筹。   眼前兰侯爷一看见了她,便指着兰璟怒道:“你看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兰夫人听了这话有些不满“养不教父之过,你堂堂兰侯爷和儿子置气,倒要怪罪起我这个妇道人家来了。更何况我这个儿子,满天下人谁能说出不好二字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是犯了错,你这个当爹的也不能什么气话都说。”   兰侯爷本就在气头上,一听她这话更是气上加气,很是瞪了瞪眼,接着一甩袖子走了。   而兰夫人看着跪在地上的兰璟,心中渐渐了然“看你这样子,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了?”   不需兰璟作答,只需看他的样子,兰夫人便已经知道了答案,她叹一口气“我同你爹那个老顽固想的不一样,但也认为你该好生考虑,娘现在不为你求情,你就在这儿好好想想吧。”   兰璟颔首:“是。”   此时离正午还有些时候,但天气晴朗,日头直直的照下来,不一会儿额头便渗出汗来,池塘边铺了鹅卵石,跪在上面滋味很不好受,如此等到正午也过去,日头稍稍偏斜,兰璟后背已经被汗打湿,方见李嬷嬷举着伞,身后跟着松烟向这边快步而来。   由此可以想见兰夫人已经将侯爷哄的差不多了。   李嬷嬷将伞打到他头顶“公子快起来吧,是夫人叫我过来的,老爷气还没消,但已经被夫人哄住了。”   兰璟道:“多谢李嬷嬷。”   松烟连忙上前将兰璟扶起来,口中不免埋怨:“公子您这是何苦……”之后怕兰璟觉得自己话不中听,连忙闭了嘴。   之前他不懂兰璟所为种种,现在却是懂了,可他和众人一样,不明白兰璟为什么独独倾心那个容王殿下,京城里想要嫁进兰府的女子不知凡几,为了这个顶撞侯爷,简直同他印象中的兰璟不是同一个人。   兰璟跪得有些久,双腿已疼痛到麻木,脸色苍白如纸,身形本就消瘦,此时看着更像风一吹就要倒了,被松烟扶着,勉力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被松烟服侍着处理了伤,粗略喝了两口汤,便睡了过去,因伤处作痛,睡也睡得不十分踏实,如此半睡半醒不知多久,还是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松烟连忙上前道:“表小姐已来了多时,说不愿打扰公子,就在外室等着呢。”   说着偷眼去瞧兰璟神色,补了一句“表小姐一从夫人那里听说公子受罚的事,急的快哭了,公子您可好好劝劝罢。”说了这话神色明显的还是意犹未尽,然而他一个做下人的,也只能言尽于此了。   兰璟将衣袍穿戴整齐,到了外室,沐荷衣一见到他,一双杏眼已经红了,叫了声“表哥。”   兰璟点头“叫你久等了,抱歉。”   沐荷衣将他左看右看,到底是垂下泪来“表哥,荷衣不知你到底是为什么触怒了侯爷,也不好多说,只是你之后需得同侯爷好生请个罪,日后别再惹他生气了。”   兰璟淡淡道:“是我顶撞了父亲,该当受罚,罚跪也不算什么,荷衣你不必如此,叫我娘看见了,只怕要心疼。”   沐荷衣一双秋水般的眼复又望向他,殷殷切切的“荷衣知道不该多话,但忍不住要斗胆劝表哥一句,无论多么了不得的事,总归犯不上为此伤了父子情分,表哥受了罚,就此改了吧。”   兰璟垂下眼帘“旁的都罢了,只这件事,我改不了。”   沐荷衣略怔了一怔,眼泪又掉了一滴。   他将手帕递了过去“擦擦眼泪罢,别哭了。”   沐荷衣接过手帕,揩了揩泛红的眼睛,起身道:“荷衣就不多打扰表哥休息了,明日再来看望表哥。”   兰璟起身相送,并无别话,等到人已不见影子了,松烟很是不平的道:“公子就算骂我我也要说,表小姐眼见着对你情深意重,哪里比您心里头揣着的那位差了,您这么着,多伤人家的心。”   兰璟淡淡看他一眼“你去多宝斋买两样点心,要甜些的,送到容王府去,说我这两日事务缠身,不能去看她,过几日向她赔罪。”   松烟听了这话只觉得酸,看了他家公子一眼,知道兰璟现在不仅嫌他的话不中听,还直接当做耳旁风,十分的无语,只好办事去了。 第三十六章   直到了晚间,兰夫人方才到了兰璟的房中。   兰璟正在案前批改公文,一见兰夫人来了,连忙起身,兰夫人冲他摆手示意“坐罢,你我母子,就不要如此多礼了。”   又看了看他,关切询问“伤好些了?”   兰璟颔首“不是什么大事,母亲不必挂怀。”   兰夫人听了点点头,从食盒中取出汤盅来搁在桌上“手上的公务放一放罢,这是娘亲手炖的汤。”   虽则母子俩心照不宣兰夫人根本不会炖汤,这汤多半是李嬷嬷的手艺,兰璟还是识相的不去戳破。   他于是坐下,刚喝了两口汤,便听兰夫人道:“今日叫你好生想想,你现在想清楚了。”   他将碗搁在桌上,抬头直视兰夫人“儿子一直都很清楚,兰璟此生如若娶亲,就非此一人不可。”   兰夫人幽幽叹了口气“你的性子,我这个做娘的还是知道的,既然敢做这个决定,便必然是做了长远打算,别人想要拦着,也是拦不住。”她顿了顿,似有所悟的道:“能让你如此,那位容王殿下,也必有其过人之处。”   兰璟按了按眉心“儿子对她,实非一朝一夕,而是经年累月到如今,儿子曾经以为,这一生,同她只有相识的缘分,能走到今日,已是十分运气,无论如何,也是割舍不下。”   兰夫人横了他一眼“我竟不知你那么早就悄悄惦记起人家姑娘来了,”她转了转右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这容王殿下到底是何等的天仙,能让你如此执迷。”   兰璟有些无奈“娘,儿子是男人,您从小教育儿子要顶天立地,之后的事情,都由儿子一人处理,等到合适的时候,必定带她来拜见您。”   兰夫人养了兰璟二十余年,这是头一次生出一种儿大不由娘的感慨,不由得打趣两句“就这么护着啊,了不得了。”   却见自己儿子笑了一笑,她起身拍拍兰璟的肩膀“好吧,那我便等着那位容王殿下上门,先说好,我这关可不是那么好过的。”接着又道:“你爹那人死板固执,你真想让你那心上人堂堂正正进门,就自己想办法去说服他,为娘最多为你说两句好话,旁的可管不了。”   兰璟弯了弯唇角“谢谢娘。”   这边谢春秋收了兰璟的口信,又吃了人家的点心,表示了十分的理解。   今日她到了茶馆吃茶,惯常坐她那临窗好观景的位置,不多时,鼻尖一阵幽香浮动,有人从身侧过,她眼角余光看一片白色绸缎从那人袖中飘出眼看要落到地上,下意识的接了一把。   定睛看去时,只见上好的云锦,右下角暗绣竹纹。   她怀疑自己眼花,这分明是兰璟的手帕。   谢春秋抬头去看来人,觉此人十分面善。   下一瞬她便知道自己这感觉所从何来,可不是面善么,这不就是兰璟那位如花似玉的表妹,沐家的小姐,海棠花会上遥遥见了一面,没想到今日竟然碰上了。   她于是将帕子随手递了过去“姑娘,这可是你的?”   沐姑娘接过手帕,浅浅行礼“多谢这位姑娘,正是小女子的。”   说完盯着她看了半晌“小女子冒昧,这位可是容王殿下?”   谢春秋笑了“没想到姑娘认得本王。”   眼前的女子笑意盈盈“小女子只是猜测而已,没想到真是殿下。”   谢春秋看她说完了话脚步也不曾挪动分毫,而是盯着自己看,心中自然有了计较,她弯了弯唇角“本王看姑娘这幅样子,是很想让本王请你吃杯茶?”   沐姑娘十分的不好意思“哪里,只是久闻殿下大名,难得一窥真容,看走了神,殿下不要见怪。”说着环顾四周,冲身后的丫鬟细声细气的道:“本想着上来喝杯茶解解口渴,没想到人都坐满了。”   谢春秋觉得她就是想蹭自己的茶喝。   好罢,好罢,人家都做到了这个份儿上,自己也不好太过不解风情。   于是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姑娘不嫌弃,便在本王这里坐上一坐。”   对方这时候并不如何婉约,很是从善如流的坐在了她对面。   她身后的丫鬟叫小二上了茶,沐姑娘拿起杯子来微微抿了一口,仪态十足婉约,然后掏出帕子来擦了擦汗。   谢春秋并不想同她多话,气定神闲的喝着茶,终于等到对方开口“说来我曾听表哥,”她含羞带怯的笑了笑“也就是兰太傅提起过殿下,表哥同我盛赞殿下爽朗豁达,是女中豪杰。”   谢春秋咳了一咳,觉得她这谎扯的实在不怎么样。   ‘嗒’的一声,她将茶杯搁在桌子上,实在听不下去“沐姑娘,有话直说,本王虽则无所事事,然这无所事事的时间也很是宝贵,姑娘就不要同本王绕弯子了。”   果见沐荷衣脸色白了一白,勉强道:“表哥,是个温和从容的人,谢姑娘同表哥,虽不为人看好,但……”   谢春秋本就不耐,现在就更加不耐,她站起身来,双手撑在桌子边沿,稍稍俯下身去   “我说沐姑娘,本王时不时的也看些戏文话本,似姑娘这般的,所见不知凡几,姑娘的话,到这里便罢了吧。”   沐荷衣显然受不得她这般举动,身子向后挪了挪“殿下这是何意,荷衣今日本是好意,殿下就算不领情,也不必如此折辱荷衣,殿下难道不觉自己有些过分?”   谢春秋直起身来,拿眼角觑着她“本王乃当朝一品亲王,沐姑娘是拿什么胆子称本王做‘谢姑娘’,就算今日在这儿的是你爹,本王若想追究他不敬之罪,也是逃不了的。”   沐荷衣听了这话,终于脸色苍白的站起身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冲谢春秋道:“看殿下的样子想必是误会了什么,是荷衣今日唐突了,既然殿下不喜,荷衣告辞。”   说罢行了个礼,就此走了。   谢春秋站在那里目送她离开,半晌挑了挑眉:就,就这样么?   啧。   她重新坐了下来,叫小二换了壶茶水,一边喝茶一边淡淡摇头:高估了。很失望。 第三十七章   “看看你那容王殿下做出的好事,这样仗势欺人的的人休想进我兰府。”兰璟房里,突然闯入的兰侯爷扔下这一句话便再次拂袖而去。   方才还在看书的兰璟不知他那容王殿下怎么惹了父亲震怒,便看向他身后一同赶来的兰夫人,后者摇了摇头。   原来沐夫人方才来过,不经意提起沐荷衣与谢春秋茶馆偶遇之事,据说荷衣回去后哭了许久,言辞间颇有指责之意,说这话是兰侯爷也在场,听了后对谢春秋本就很深的偏见不免更深了些。   兰夫人说完了前因后果柔声冲他道:“其实沐家一直有和我们家结亲的意思,娘也知道,却一直犹豫不决,荷衣那孩子,持家自然是好的,或许也能好生照顾夫君,但太缺乏意趣,娘担心你以后日子过得索然无味,但你父亲却是很满意的,所以……”她看着兰璟“你是我的儿子,不论如何,娘总是更向着你一些,你心意已决,我便不会再勉强你。”   说着神色间浮上难色“只是你父亲那里,经此一遭,你怕是要更多花些心思了。”   兰璟点头,又道了句:“谢谢娘。”   这边谢春秋在容王府中百无聊赖,恰好碧玺传了卫逍的一个口信,说是景春坊新近来了西域的舞姬,邀她同去看看。   这些日子以来,卫逍请她去喝酒,她已推了不少次,若再推辞,只怕会被他笑话,也不像样子,更何况昨日在茶馆遇着了沐荷衣,心中真的半点不快也没有是不可能的。   相反,自昨日从茶馆出来到现在,她都颇为烦闷,晚上还做了噩梦,梦见兰璟与人家喜结连理,自己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醒了又觉得自己没出息,一心想看兰璟吃醋,率先吃醋的反而是自己。   一听碧玺的话,觉得散散心去去晦气也是好的,于是起身整顿一番,去赴了卫逍的宴。   走之前特特的吩咐碧玺,若是兰璟过来了,不要说自己去了哪里。   景春坊是京城最好的烟花之地,装潢华丽,酒气混着脂粉香,说不出的奢靡。   新来的西域舞姬果然另有一番风味,各个身着宝蓝色番邦服饰,纤腰楚楚不盈一握,行动间脚上的铃铛叮铃做响,谢春秋渐渐看出了几分意思,兴致正浓的时候,门忽然被从外面推开,兰璟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谢春秋啃苹果的动作停了下来,看了看房内的舞姬,再看看兰璟。   她蹭的从地上站起来,冲过去捂住了兰璟的眼睛,不顾卫逍放肆的嘲笑,强行带着人向外走。   兰璟身量是要比她高不少的,幸而人还算顺从,由着谢春秋捂着他的眼睛一路带出了楼,直到了近处一偏僻小巷之中,谢春秋方才放手,松了口气。   她瞪着眼睛,结结巴巴的看着兰璟“你,你怎么过来了。”   对方慢条斯理的回她“听碧玺说你在这里,怎么,你能看得,我看不得?”   “当然不……”谢春秋实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咽了回去,理直气壮的道:“看什么看,有我好看么?”   兰璟唇角勾起笑意,神色分外诚恳“没有。”   还不等谢春秋得意,便俯身轻轻把人抱在怀里“是我想你了,所以来找你。”   谢春秋心满意足,顿时什么不快都烟消云散了。   兰璟就着这个姿势,试探的问她“我听说,你同荷衣见过面了?”   谢春秋的不快方才烟消云散,这会儿又卷土重来,她从兰璟怀中挣开来,微微挑眉看向他“所以,你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兰璟眼神暗了一下,勉强压下隐隐的怒意,因而沉声道:“不是。”   他直直看着谢春奇,不容她挪开目光“我是想同你说,不论如何,你要信我,不要轻易对我失望,一切都交给我,我会解决的。”   谢春奇有点懵,她对兰璟失望什么,她觉得兰璟好的不得了。   兰璟趁着她懵,继续问道:“为什么叫碧玺不要告诉我你的去向,不想见我?”   谢春秋无言以对。   她喜欢兰璟这么多年,偷偷摸摸的,不敢声张,其实不是一点也不觉得委屈的,现如今好不容易尝到甜头,难免患得患失。   之前她听了秦渭然的风言风语,以为兰璟要同沐荷衣定亲,一度心灰意冷,昨日一见沐荷衣,手中拿着兰璟的手帕向自己挑衅,只是言语中刻薄几句自以为已经很耐得住性子了。   只是沐荷衣在她这里吃了亏,回去大可向家人哭诉,她却是无人可说的,她惯常做不来扭捏小女儿态,但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等事情上,乃是凡人一个,半点高明也没有。   她的确不想在这两日见到兰璟,也明白有些无理取闹,但生怕一见了就要起争执,还不如不见得好,等自己想清楚了,也许可以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来给他看。   眼下兰璟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放轻声音问道:“委屈了?想要放手了?”   “不放,死都不放。”谢春秋本还在胡思乱想,听了兰璟这话,却蓦的扬起头来,眼中目光灼灼,分外动人。   兰璟被这光芒所摄,无比心动,忽然捧住她的脸,吻了下去。   这个吻比从前的每一次都要深和久,似乎把他所有未曾挂在嘴边的话,都借此倾诉尽了。   等到他放开,两人都有些气喘,兰璟的眼神浓黑如墨,眉心微蹙,道:“谢谢你。”   不知为何,谢春秋觉着兰璟近来似乎很容易便皱眉头,她承认兰璟皱起眉来也别有一番风味,但自己仍是不喜欢看的。   因而抬起手来按在他眉间,轻轻揉了起来。   想了想她轻声道:“你可是兰璟啊,我惦记你惦记了那么多年,想放手时都未能真的做到,何况如今,就算天塌下来,死都要死在一处。”   说着还轻哼了一声,真有不识相的敢拦她的路,她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放手?想都别想。   “只除非……”   谢春秋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除非是兰璟不喜欢她了。   若真有这么一日,谢春秋的第一个念头必然是不择手段也要将人留下,然而是否真能下得去手,她很没有信心。   兰璟抓住她的手,低头看着她,眼底些微笑意漾开来,还有些许不明的意味。   似乎穿过很多年的时间,他将这个名字叫了出来:“思鱼。”   “比起我当年初识你的样子,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   思鱼,谢思鱼。   眼看着谢春秋骤然变换的脸色,话说的比方才从景春坊里刚出来还不利索“你,你怎么知道我小名?”   兰璟见了她这模样,笑意更深了些,谢春秋根本不知道的是,若真的论起时日来,或许兰璟惦记她惦记得还要更久一点。 第三十八章   谢春秋是有那么一个小名的,叫谢思鱼。   因为她阿娘怀着她的时候,分外想念儿时被几个哥哥带着刀大漠中玩,兄妹几个一起在沙漠上架火烤的鱼,她爹对她娘态度一向十分谄媚,立刻表示要洗手做羹鱼,略略宽慰思乡心切的爱妻。   他爹以为要还原那个味道,必然讲究个形神兼具,一丝一毫都不能差,因派人去往王府的后花园中堆了一堆沙子,勉强算做土丘,自己蹲到上面给她娘烤鱼吃,然而自小远庖厨的皇子手艺不佳,她娘只吃了一口,孕吐就更严重了。   所以她一生下来,她爹便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字。   并且在她十二岁之前,都只有这一个名字。   谢春秋一向觉得,大抵因为王妃在怀她的时候十分辛苦,她爹对她是颇为不满的。   幸而因为小时候外人喜欢直接用‘小奸王’称呼她,倒是没几个人关心她到底是叫什么。   她爹去世之后,几乎没有人会再这样叫她,是以她实在想不出,兰璟为何会知道她的小名。   而兰璟看着谢春秋眼里显而易见的惊诧,慢慢的道:“我曾问过你,是否记得墨闻书院?”   谢春秋眨了眨眼睛。   先帝在时,的确曾下令在宫城以东建了一间书院,起名墨闻,请了大儒段鸿之授业,供京城里的名门子弟进学读书。   从这间书院中走出去的人有不少后来都进士及第,继而在朝中身居要职,所以如今官宦人家的子弟都以在墨闻书院进学为荣,当年也是一样。   而当年,兰府的公子兰见卿也是其中之一。   令人难以想见的是,这样一个雅通诗书,满腹经纶的人,在一众名门子弟中,并不如何受待见,因为那些人中半数以上,都曾被自家父母以“你看看兰家的公子……”起头□□过,而兰璟的确出类拔萃,就连一向严苛的段先生也对他赞赏有加,未曾说过一句不好。   先生留下的记诵篇章,无论多么艰涩拗口,兰璟总能一字不落的背下来,先生从书本中随便拎出一句话,兰璟都能解读得头头是道,而且引经据典,对这样的人,多数同龄的孩子都选择敬而远之。   于兰璟,即便他再是天生端正淡泊,到底那时不过九岁,多少还是有些寂寞的。   不过在他的幼年时光里,这样的寂寞是常事,所以也并未有太多的不习惯。   正是那样一个清寂的早晨,他正端坐案后读书,一卷既罢,抬起头来,便看到段先生领着一个小姑娘走了进来。   那小姑娘穿一身金边刺绣的红衣,用同样的红色绸带束着双髻,一双眼睛滴溜溜的黑白分明,眉尾下一颗小巧玲珑的红痣,漂亮的罕见,她稍稍抬着下巴,一副很是倔强的样子。   经过段先生的引荐,所有人都知道了这就是容王府中的那位小殿下,顿时私语纷纷,而那小姑娘毫不畏惧的开了口,脆生生的道:“我姓谢,谢思鱼,日后要在这里与诸位共同进学,望诸位不吝赐教。”   “嗤,思鱼,我还叫思肉呢。”屋子里就有窃笑声响起,而年幼的谢思鱼恶狠狠的瞪了笑的尤其嚣张的几人一眼,虽则在当时的兰璟看来,她那水汪汪的眼睛瞪起人来实在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因她年纪最小,身量也矮,段鸿之在最前面为她单独加了一张桌案,她坐在那里,小小的身影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兰璟自年幼时便常着素淡颜色,而旁人虽对兰璟敬而远之,同时也不自觉的去模仿,于是满堂的素色衣衫中,一身红衣的谢思鱼就分外显眼,兰璟只要一抬头,目光所及之处,总是逃不开那抹明艳的红。   而段先生对于谢春秋似乎总是分外的严厉,明明对于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来说,谢春秋已经算得上是博学,段先生却总能从其中挑出毛病来,而谢思鱼年纪小小,脑子里不知整日在想些什么,常常会有与先生意见相左的地方,而在先生听来,那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歪理,所以她常常会被罚抄写。   那时段先生授课之后,总会留下一些闲暇供他们做自己布置的功课,有不少人还会留得久一些去温习当日讲授的课业,而谢思鱼被罚了抄写也不哭不闹,就一个人坐在那里一笔一划的抄完,管家来接她便叫在外面候着,哪怕周围的人都陆陆续续的离开也并不动摇,只是会控制不住的睡着。   那天也是如此,课室里的人都已经走光,那日温书温的分外慢的兰璟从后面轻手轻脚的走到她桌案前,见她趴在那里,鼻尖上都沾了墨汁,模样乖巧又好笑,他翻了翻摆在她面前的一叠纸,上面的字迹很是齐整,并不像她这样的小孩子写出来的。   谢思鱼那时在老容王的要求下很是刻苦的练习楷书,所以虽然年纪很小,但已经很有样子,在兰璟看来,是比自己五岁是要强上一些的。   其实对于段先生的此种做法,兰璟并不苟同,在他看来,对一个从未伤天害理的小孩子如此苛责,实在与他平日所讲的君子之道很是悖逆。   他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模仿着谢思鱼的有些稚拙的笔迹,将剩下的几遍抄写默默写好,然后放到她的桌子上。   于是谢思鱼一觉醒来,便见面前的抄写更厚了一些,她迷糊着眼,伸手翻了翻,算算竟然全都完成了。   她从前在睡前时常喜欢缠着王妃讲故事,顿时以为自己是遇着了田螺姑娘,所以后来每次被段先生罚抄,她抄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果然每次睡醒了,桌子上总会多出几份抄写来。   事实上段先生所罚的抄写,多数是当日所习的篇目,兰璟便会在做完功课后偷偷写好,再趁她睡觉的时候放到她的桌子上。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并未持续多久,那日一个国公府家的公子很是不怕死的跑到她面前挑衅,大肆讲老容王的坏话,顺带还捎上了她的母亲。   谢思鱼当时并未说什么,只是当日并未留下抄写,第二日进学的时候,她从外面走进来,并没有坐到座位上,而是径直走到那人面前,一把金柄的小小匕首插|到了他的桌案上,逼着那人给她道了歉。   当日,她便被管家领回了府,此后再未踏入过书院一步。   兰璟那时也不过九岁,以兰家的家学教导,是不会那么早就开窍识得风月之事的,只是将那个小姑娘记的深一些,默默难过了几天。   之后兰璟很少听到她的消息,就算听到了,也大多是容王府里的那位小郡主又闯了什么祸,小小年纪如何如何的顽劣。   直到那一年,春日湖上的画舫中,他掀开层层纱帘,看到一个身着红衣,头发湿漉漉披在肩头的小姑娘扒着船边儿,一双漆黑发亮的眸子直直的盯着自己看,水面上的阳光映在她脸上,眉目间已经颇有些能长成绝色的架势,眉尾一颗红痣也被水打湿,衬得她的脸越发白皙。   到那一刻,方才是真的心动了。   而对于谢春秋来说,那段短暂的求学时光颇为不堪回首,满屋子的人,除了段先生,对她来讲并没有什么差别,她心里知道这些人不喜欢自己,然自己也不见得多喜欢她们,没人与她结交,她也并未结交别人。   她并不知道满座少年衣冠中,还坐着一个兰璟。   若是早就知道,拼着每日被段先生罚,也必然要留在那里,早早的将人弄到手才是,免得他以后再跟些有的没的弄出段青梅竹马的事,给自己添堵。   而此时此刻猝然听到兰璟提及这段往事,她才恍然大悟,意识到那时,兰璟也许也在那书院之中,与自己同室求学,她不禁悔恨不已。   她看着兰璟,轻佻的挑了挑眉“我说兰太傅,你该不会是那个时候,就看上我了吧,简直人不可貌相。”   兰璟不置可否,只是道:“你那时才五岁。”   谢春秋自然知道,于是撇撇嘴“我只是说一说,你就骗骗我又如何,真是不解风情。”   兰璟道:“我是想说,那之后的许多年,我的的确确都时常想到你,所以你不用吃不必要的醋。”   谢春秋结结巴巴的解释“谁,谁吃醋,本王很有风度的。”   兰璟点头“容王殿下的确风度过人。”   被夸奖的人冲他一笑,表示满意。   见天色已深,兰璟将她送回了王府,道别之后,谢春秋却叫住了他“等等。”   兰璟停住,见她复又向自己走来,接着腰间一松,那人利索的抽出他的腰带,还拿在手中晃了晃,眉眼间分外得意“手帕都给了人家了,这个就给我吧。”   转身扬长而去。   于是那日兰璟回到府中,松烟所见到的,便是一个连腰带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的自家公子,心绪颇为复杂。   作者有话要说:田螺姑娘兰太傅2333 第三十九章   谢春秋不知道的是,兰璟将她送回府后,独自又去了一趟景春坊。   彼时夜色浓重,街上行人渐稀,景春坊中却依旧灯火通明,他一进去便绕开那些莺莺燕燕,指明要找这里的老板。   兰璟站在大堂中,面上少见的一派凛冽,是以虽则看起来是一副温文公子的样子,这些人反而不敢上前了。   片刻之后,老板娘从二楼袅袅娜娜的走了下来,冲他嫣然一笑“有贵客来了,不知找我何事?”接着笑的更加妖娆了些“可是要我同公子引荐引荐这些姑娘们?”   兰璟在满堂红粉的嬉笑打量下,淡淡的冲她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老板娘拿上挑的眼角勾了他一眼“那就请跟我来罢。”说完又袅袅娜娜的率先上楼去了。   兰璟一进门,先是被一股香气扑了满脸,便看到一旁挽起的帘幔上,挂着一个银红的香囊。   老板娘凑过来给他倒茶,眼见着手就要滑到他的手上,兰璟从怀中掏出令牌,那老板娘扫了一眼,便立刻缩了回去。   这皇上亲赐得令牌,的确还是很管用的。   眼见着老板娘嘴角抖了抖,好像没有骨头的身子也站直了不少,笑的十分勉强“大人有什么要问的,我,我知无不言。”   兰璟倒是开门见山,指了指帘幔上悬着的银红香囊“不知可否将那个香囊取下给本官看看,另外,烦请再拿一把剪刀过来。”   老板娘去拿香囊时,还不忘惯性的调笑了一句:“大人的喜好还真特别……”话说到半句,连忙咽了回去。   等到老板娘将香囊取来,兰璟用金剪刀将外面的丝绸剪开,里面各种香料混杂的味道越发浓重,兰璟在其中取出一片干枯的红色花瓣在手,细细查看,果然与书上所绘并无二致。   老板娘见他对着片花瓣看得如此出神,想要插话也插不上,却听他忽然开口询问:“这香囊,和这些香料是哪里来的?”   老板娘回道:“这些啊,都是那些西域舞姬带过来的,我见她们身上带着好闻,便讨了一个放在这屋子里,只要将屋子熏上一熏,人走出去身上都是带着香气的。”   “香气?她们难道不知,这是一种剧毒之物?”   老板娘神色比他还要诧异“剧毒?哪里来的剧毒,我听说她们还拿这东西做口脂涂呢,大人您别是搞错了吧。”   兰璟将香囊捏在手中,道了一句“多有打扰。”   便离开了房间。   老板娘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头“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忒不解风情,莫名其妙。”   她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明白这绝不是自己可以管的了的事,抱怨之后便跑诸脑后了。   次日兰璟一下了朝,便去了沐府。   沐家的下人待他一向甚是殷勤,将他引到厅中上了好茶,不一会儿,便见沐荷衣款款而来,先是看了看兰璟,方笑了一笑“父亲还在忙于公务,稍后便至,此时只好由荷衣接待表哥了。”   等她靠近些,兰璟发现,景春坊中西域舞姬身上的香气,的确与沐荷衣身上的,是同一种香。   虽则要淡一些,细微之处也略有不同,但最显著的那个味道确实别无二致。   他昨日刚一闻到,只觉得诧异,似沐荷衣这等官宦人家的小姐,怎会同烟花之地的舞娘佩同一种香。   也是那时他意识到这种香比起出自京城,更可能来自西域。   在闻到这香气之后,他便立刻看到那些舞姬裙上刺绣乃是一种叫做娑罗的花,花有剧毒,而且正是之前在南边那些刺客所服的那一种,还来不及仔细去看就被谢春秋捂着眼睛拉出了坊中,无暇去管,之后才回返去老板娘那里取了香囊,又拿回府中与书上的对比,更加确信无疑。   他心中颇为疑惑,此种毒物竟然被拿来用作口脂,那些舞姬却好端端的半点事情没有,实在是令人不得其解,彻夜翻阅典籍方才找到了解释,那些舞姬所携带的香囊里装的,大概是另一种叫做罗娑的花,此花与娑罗样子极为相似,同样带有异香,但却无毒。   此时他向沐荷衣道:“无妨,自然是公务要紧,”接着又道:“不知荷衣你身上所配是何种香料,此前倒是从未在旁人身上闻见过。”   沐荷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明显略怔了一下“是我从家里库房旧物中翻出来的,和杂七杂八的礼物摆在一起,大抵是别人送的。”   兰璟追问;“可知道是何人所赠?”   沐荷衣轻轻摇头“这个倒是不知,不过表哥你若是想要知道,我可以派人找礼单给你,”复又笑了笑“表哥你问这些做什么,你什么时候对香料也这样感兴趣了?”   兰璟道:“并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他站起身来“我方想到一桩要事,立刻便要去处理,烦请荷衣你带我向沐大人赔罪,改日再来拜访。”   沐荷衣看了看他身侧桌上一口都没喝的茶,诧异的跟着站了起来“表哥这就要走么?”   兰璟正要离开,却顿住了脚步,向沐荷衣道:“我听说,你前几日在茶馆偶然遇到了容王殿下?”   沐荷衣的神色僵了一瞬,很快又换上惯常的笑“是有这么回事,荷衣不懂事,冲撞了殿下,得了几句□□。”   兰璟看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底神色竟然分外温柔“她性子是骄纵些,言谈之间若有得罪之处,我替她向你赔罪,但望你不要记恨,毕竟日后,你难免还要叫她一声表嫂。”   沐荷衣脸色是彻底白了,连他离开也未能说出半句话来。   这边兰璟方才走出厅中,迎面与姗姗来迟的沐大人撞了个正着,沐岚形容瘦削,穿湖蓝长衫,颇有几分儒雅之气,两人见了礼,沐大人问道:“见卿你怎么形色如此匆忙,才来便要走了?老夫还等着要与你下一盘棋呢!”   兰璟道:“忽然想起还有要事去做,改日必定再到府上叨扰大人。”   沐岚拍拍他肩膀“如此,老夫可就等着你了。”   兰璟复又答应一声,这才去了。   他走之后,沐岚来到堂中,见沐荷衣坐在那里,脸色苍白,便问了一句“兰太傅可同你说什么了?”   沐荷衣答道:“没有,只是问了女儿一句香料的事。”   沐岚皱眉:“香料?什么香料?”   沐荷衣摇头“没什么,女儿身体有些不适,这边回去了。”说着便离开了厅中。   刑部。   刑部尚书一听兰太傅到了,连忙迎了出来,面上还挂着笑“兰太傅来了,下官有失远迎,来人,快给兰太傅看茶,要好茶。”   事实上他一见兰璟便一个头两个大,自从刑部接手了行刺容王殿下的案子,这兰太傅三五不常的便要来晃一晃,若他有所进展也就罢了,偏偏几乎京城中所有与西域沟通的客商货物几乎都清查遍了,并未查出此毒是从何而来的。   活下来的那两个刺客时不时被提出来审一次,无论用何种手段办法,证词颠三倒四依然还是那几样,一点都没变过。   因此他如今十分怕见兰太傅,上朝时几乎都是绕着走。   兰璟道:“不用看茶了,本官今日是来同大人商议容王遇刺一案的。”   就知是如此。   一滴汗从尚书大人的脸上滑了下来,他面色微苦,刚想说什么,却被兰璟打断“我记得大人曾说过,之所以认定刺客所服之毒来自西域,乃是因为其中有一种名叫娑罗花,此花服之片刻即死,是一种剧毒之物。”   尚书大人连忙点头“正是如此。”   却听兰璟道:“我昨日在书中看到,西域还有一种与这种花样子极为相近的花,名字正是将娑罗二字颠倒过来,此花不仅无毒,而且可充做香料,甚至可以制成胭脂,而近些日子,本官也在京中见过这种香料。”   刑部尚书一捋胡子,一边眉毛动了动“太傅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是否会有这种可能,那些刺客所服的毒并非来自西域,而是被人将娑罗花混杂在西域的香料中带入京城,再行配上其它草药制成毒物给那些刺客,所以是否可以请大人派人查查此种香料可曾在京城中流通,说不定可以顺藤摸瓜查到些什么。”   尚书大人眼睛一亮“多谢太傅指点迷津,下官这就派人去查。”   罗娑这种香料算得上名贵,且并不为人熟知,是以流通并不很广,那些客商几乎没有人曾将其带过来贩卖,不过第二日,刑部便查到,大约一个多月前,吴王府上曾从西域客商手中订购过这种罕有的香料,说是为了讨府中爱妾的喜欢。   虽则如此,却全然不能算作证据,吴王尚且是皇上的长辈,断断不能因此就去搜查府邸,刑部尚书刚刚有了进展,便又犯了难。   兰璟得了这个消息,便立刻前往容王府找谢春秋,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碧玺一边替他看茶,一边笑着道:“殿下今早被吴王请到了府中,说是有一件新奇玩意请她赏玩,殿下推辞不过,这才去了,兰大人可要稍坐一坐,等殿下回来?” 第四十章   是日天气不好不坏,日光透过淡淡云层洒下来,并不如何耀目,湖上泊着一艘画舫,画舫之内轻歌曼舞,丝竹不歇,吴王做在主人翁的位置,不时的招呼谢春秋喝酒。   谢春秋十分的百无聊赖,这吴王说是手里得了个好东西要她一同来看,三催四请的自己也不好不来,来了却又被引到这画舫之中看起了歌舞,她不知吴王搞得什么名堂,现下只能陪着。   这时有下人从外面来报“启禀王爷,兰太傅来了,说是找容王殿下有事。”   谢春秋眉毛一动,兰璟?他怎么突然来了。   吴王却似乎没听到一般,半晌才将手里酒杯放下“那就请太傅进来吧。”   之后冲着谢春秋挤挤本就不大的眼睛“兰太傅倒是怪着紧你的,你来我这儿不过这一会儿,便也跟着来了。”   谢春秋打了个哆嗦,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兰璟缓步走了进来,她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兰璟看着谢春秋,淡淡的道:“容王府走水了,你还不回去看看。”   “啊?”谢春秋站起身来,却见吴王做了个手势“诶,不就是着个火么,哪家的宅院还没着过,家里那么多仆人难道还不够?回去了反倒伤着了怎么办?”   谢春秋只觉这人说得轻巧,烧的可不是他的家,原本也不想在此处久留,便向吴王道:“走水这样大的事,本王还是要回去看看,这便告辞了,改日再会。”   说着便同兰璟一道向外走,而兰璟握住了她的手。   吴王竟也没有说话,由着他们向外走去。   忽然船身一阵晃动,巨大水声从外面响起,有人高呼一声“有刺客!”   声音便止在了这里。   外面几个充当门面一般的护卫被刺客三两下便利索解决,船舱内的舞姬四散奔逃,杯盘碗盏跌落在地,清脆响声与舞姬们的尖叫连成一片。   谢春秋后退两步,从腰间摸出随身的匕首,上前挡在兰璟身前,却忽然手中一空,她猛然转头,是兰璟从她手中夺过匕首,走到角落里揪出正在装怂的吴王,随即锋利的刀刃便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与此同时一队黑衣蒙面的刺客闯进舱中来,看到的便是兰璟拿刀横在吴王的脖子上,冷冷的看着他们,语气森凉“都别动,否则你们主子的命就保不住了。”   吴王在他手中杀猪般的嚎叫“兰太傅,兰太傅,你对本王是不是有何误解,你把刀放下我们慢慢说。”   “兰璟?”谢春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手里的匕首“你这是做什么?”   兰璟回给她一个抚慰的眼神“交给我。”   而为首的刺客歪了一下头,似乎并不打算理,手持长刀向谢春秋逼近。   “再敢靠近她一步,我就杀了吴王。”兰璟的声音骤然响起,他手下用力,利刃没入皮肉之中,殷红的血已经沿着吴王的脖子没入了衣领,洇开一滩血迹,却没有半点停下来的迹象。   一旁跟着的管家终于忍不住大喊“放下,都放下,不要伤了王爷!”   那些刺客互相看看,手中长刀纷纷落地。   兰璟吩咐“把船靠岸。”   管家只得照做,等到了岸上,正好官兵赶到,将一众刺客连带着吴王纷纷绑了起来,他这个时候反倒不嚎了,眼神透着森冷,还不忘刮了谢春秋两眼。   一队官兵将这一行人押往刑部待审,又有几人将谢春秋与兰璟先行护送回了府中。   容王府,谢春秋的房间内,她刚刚关上了门,兰璟便从身后重重的拥住了她“还好,还好。”   四个字,仿佛用了天大的气力,手臂甚至将谢春秋勒得生疼。   他方才一听碧玺的话,策马到了吴王府中,却扑了个空,没有人知道他在赶去湖边的路上是何等的心焦,就连他自己都不敢去想若是真被吴王得手会怎么样,莽莽苍生,他不知花了多少气运遇着这样一个人,又花了许多年才得以靠近她身侧,那是要了他的命。   兰璟这一生,从未如此害怕失去过。   谢春秋等他平静一些,才缓声道:“兰璟,我没事了,你,你先放开我。”   兰璟慢慢松开了对她的桎梏,谢春秋深吸几口气,再次感叹这人力气真是不小,她转身面对着仍死死盯着她不放的人,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是吴王想要杀我么?先前那伙人也是他的?”   兰璟将来龙去脉通通对她讲了一遍,谢春秋皱起了眉头,她实在想不出来吴王会为了什么一定要自己的命,或许只有去问他本人了。   眼下她看着兰璟的模样,回想方才船上种种,不免感叹“拿刀抵着亲王的喉咙,这可不是你兰太傅做得出来的事情。”   兰璟略略垂下眉眼“一时情急,管不了那许多。”   其实他没说的是,只要谢春秋平安无事,无论多大的代价都在所不惜。   谢春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兰璟突然却曲起指节重重的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力道之大,简直毫不留情“以后若再有这种事,不要往前面站,要向我身后躲。”   谢春秋差点没被他敲出眼泪来,捂着头巴巴的看向兰璟,对方铁了心的要她受这个教训,一点要给她揉揉的意思都没有。   谢春秋没办法,只得道:“好吧好吧,我记得了就是,”不免又抱怨一句“你也不要这么用力吧,也就是本王,换成别的小姑娘,早就被你敲哭了。”   兰璟听了她的保证,面色方才和缓一些,但还是冷哼一声“别人,别人哪有你这么大的本事和胆子。”   他倒是希望自己再狠心一点,能让她好好记住了。   谢春秋眼看兰璟这是轻易哄不好的了,干脆眼一闭心一横,将额头靠在他肩上蹭了蹭“太傅的教诲我都记住了,一字都不敢忘”然后又蹭了蹭,闷声道:“你别生我的气了。”   兰璟的怒气顿时平息大半,他叹了口气,还是伸出手替她轻轻的揉了揉头,之后在她眉心落下一个吻。   “我坐到今日的位置,诚心要护着你,就算世道艰难,只要再尽力些,也还是护得住的。” 第四十一章   刑部大牢。   吴王坐在角落里,闭眼假寐,看着还是圆圆滚滚极为富态的一团肉,看着和平日那个沉迷酒色的人也没什么差别,若不是昨日,谢春秋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对自己藏有杀心,还是三番五次,她不死就不休的那种。   她命狱卒将酒菜摆上桌子,然后坐了下来,冲着正打坐似乎要皈依佛门的那一坨肉道:“吴王叔,小侄来看您了。”   吴王掀开眼皮,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桌上的酒肉,慢吞吞的挪了过来,坐到了她对面。   谢春秋亲自为他倒了杯酒,不禁也在心中感叹起了自己的风度来。   对一个想要杀自己的人如此亲切恭敬,还带了好酒好菜前来探望,天下间除了她还能有谁能做到这个份儿上。   吴王仰头喝干了酒,又大口吃了菜,谢春秋贴心的替他添满,口中还不忘关怀道:“吴王叔慢点,就算你现在是阶下囚,但好歹也是皇上的长辈,狱卒必然不至于亏待你,实在不必如此。”   吴王不理她的话,自顾自的大快朵颐,谢春秋看他吃的开心了,方才慢吞吞的问道:“小侄这些年是对王叔少了些孝敬,昨日也检讨了一番,以为不该,但自问除此之外从未有做过对不起王叔的事,吴王叔能不能跟我说说,到底是为了什么对本王如此深恶痛绝,屡下杀手啊?”   吴王抬起眼来,眼里血丝泛着红“你爹,他杀了我的儿子,断了我的后,我当然要杀他的女儿来给我的儿子陪葬。”   “你的儿子?”   谢春秋语气掩不住的诧异,她怎么不知道,吴王还有一个儿子。   众所周知,早年间吴王妃是个出了名的河东狮,作风极为彪悍,京城里无人不知,那时候的吴王可不是这个样子,家教可谓甚严,做了一丝半点逾矩的事都能被王妃提着耳朵训上三天,王妃膝下育有一女,不到十岁便夭折,王妃伤心过度,也早早的就去了,王妃死后,吴王沉溺酒色,却始终未能得个一儿半女,所有人都以为……咳,只是无人明说。   这时吴王狠狠的咽了口酒,面上显出悲色“那是一个青楼女子为我生的孩子,因为家里有那个臭婆娘管着,我只好将他安顿在别处,好不容易等那河东狮死了,他也长大了,却不认我这个爹了,还闹着要去参军,我便让他跟着你父亲,本来打算等他回来,就打算把他接回到府中,也享一享父慈子孝的天伦之乐。”   “可是你爹,却因为什么延误军机,打了他一通军杖,可怜我那孩子还那么小,挨了打又染了病,就这么扔下我去了,”说到这里眼角泪光一闪“就算他真的做错了,那可是他的侄子,口头上□□几句也就是了,为何要下此毒手,谢珉这么做,不过就是为了他铁面无私的名声,为了自己的威严,哪里是为了什么军法。”   谢春秋冷冷的看着他:“吴王说的倒是轻巧,但你可知道,延误军机会让多少无辜战士甚至百姓丧命,你儿子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当然不是!”吴王看着她,目眦欲裂“我的儿子是皇室血脉,比他们不知要尊贵多少!”   接着又狠狠的冲她道:“你可真不愧是你爹的女儿,和他说话的腔调都是如出一辙,可惜你爹死的太早了,不然,我定要叫他尝尝,失去至亲是何等滋味。”   谢春秋冷笑一声“你若真的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好生教养自己的儿子,又如何会致使此事发生,如今你也不过是将自己的愧疚,化成对我父亲和我的仇恨而已。要怪,不如就怪自己无能。”   说罢站起身来,她原本一直以为,吴王不过是荒淫一些,毕竟生于帝皇家,还是有那么一点特权的,今日方知,原来此人,是如此的令人作呕。   熟料一见她起身,吴王却突然扑了上来,握着她的肩,双目通红的看着她“谢珉他治军如此严明,那么铁面无私,不还是战败了,还不是落得一身骂名,这就是,天算不如人算,这就是他的报应!是他活该!他活该被那么多人记恨!死了也被人唾弃!”   谢春秋一惊之下连连后退,终于退到了牢房的栏杆上,不由得怒上心头,从腰间掏出匕首,刺进了他的右臂。   吴王吃痛后退,这时狱卒听从外面赶来,将他死死的压在地上,原本站在外面的刑部尚书也跟着进来,谢春秋扭头冲他道:“吴王方才的口供你可都叫人记下了?”   刑部尚书连忙道:“都记下了,殿下没事吧。”   谢春秋摇摇头“有事的不是本王。”   吴王听了他二人对话,越发的癫狂,抬起头死死的看着谢春秋“你和你父亲,都是一样的黑心肝,你们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谢春秋看着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父亲,是败在了战场上,比起你身为皇族却只知享乐的人,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吴王跪在地上不住的挣扎,口中怒吼“本王这一生就是个笑话,你以为谢珉又能好到哪里去!他这一生殚精竭虑,还不是败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谢春秋不欲与他纠缠,转身便要离去,却听吴王道:“你的那位小白脸这次怎么没一起过来,堂堂的当朝太傅,兰家的后人,竟然和你这种人搅和在一起,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你真以为满朝文武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真的以为,他会为了你,不惜放弃一切?”   谢春秋转身,扯起嘴角笑了一笑:“我和兰璟的事,就不劳吴王叔费心了,眼下,吴王叔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还能吃多久的好酒菜吧。”   说着不理身后的谩骂,离开了牢房。   而谢春秋走后不久,牢门就再次被打开,刚刚被包扎好伤口顺便上了脚链锁在角落的吴王睁开眼睛,看到来人后扯扯嘴角“我刚还同我那侄女说呢,这不就来了?” 第四十二章   兰璟站在牢房门边,含笑行礼“臣见过吴王殿下。”   吴王方才被谢春秋摆了一道还刺了一刀,现在还在呲牙咧嘴,一见到兰璟自然也没什么好气“该交代的,我都已经同我那侄女交代完了,你要想审我,可来晚了一步。”   兰璟反倒向内走了一步“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吴王殿下,不会过多打扰。”   吴王哼了一声“本王又为何要回答你?”   “臣有事要问王爷,自然不敢不备些好处等着王爷。”   这话说完,吴王的眼珠立刻转了一转“什么好处。”   兰璟道:“吴王殿下现在心里想的什么,那自然就是什么。”   吴王心里还能想的什么,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谢春秋好端端的,反倒把自己弄了进来吃牢饭,现在心里想的自然就是从这牢中出去,至少,先把命给保住。   他打量了一下兰璟,这兰璟身为当朝太傅也算是大权在握,更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想必还是有点本事的,而他虽与兰璟不甚熟识,也听惯了人说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君子,这样一个众人口中的君子,该不会出尔反尔,戏弄于他吧。   于是偏过头去,状似不耐的道:“兰太傅有什么就快问吧,本王倒是不知太傅还有什么非要来问本王不可的。”   兰璟于是在他对面坐下,他一身白衣,却丝毫不嫌这牢房脏湿,就这样坐下来,好像跟平日也没什么差别。   “臣只是偶然得知一些事情,所以想要来问问吴王殿下。”他看着吴王,明明目光如高山静湖般平淡,却莫名的十分迫人。   吴王见了,也不由得向后挪了一挪,这一挪牵动伤口,于是他复又呲牙咧嘴起来。   “方才容王殿下在时,您所说老容王是败在自己人的手里,不知这自己人,指的是谁?”   吴王的嘴角僵硬一下“自然是指的当年玉梁之战的那个叛将,不然还能有谁,这种举国皆知的事情,太傅就不必问本王了吧。”   兰璟依旧看着他“当真如此么?”   “不,不,不然呢?本王又没上过战场,本王怎么会知道,你去问你那位容王殿下都比问我强。”   这时兰璟勾起唇角“看来吴王殿下是不想活着离开这间牢房了。”   吴王看着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寒光,突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兰璟却没有再去勉强他,而是站起身来,慢吞吞的整理衣袍“也罢,吴王一心求死,臣也没有办法,只是堂堂亲王,若是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实在是惹人唏嘘。”   吴王哆哆嗦嗦的冲他嚷道:“本王好歹也是皇上的叔叔,皇上不会拿本王如何的。”   他话都说不利索,嗓门倒仍是不小。   “是么?”兰璟侧过身,微微眯起眼睛“朝中看不惯吴王殿下平素行为的大有在,若是有人这个时候到皇上那里谏言,不知皇上会如何……”   “你,你,你,你敢威胁本王。”   兰璟还是笑“臣断然不敢威胁王爷,只是臣这个人,一向偏私护短的厉害,若是臣不小心在皇上面前替吴王‘美言’了几句,皇上又不小心听了进去,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话一说完,便要抬脚向外走。   “等等!”意料之中的被叫住,兰璟向他道:“吴王殿下想好了?”   吴王一脸的视死如归,极为快速的吐露一个地址“城西葫芦巷,兰太傅若真想知道,就去问那里一个卖馄饨的吧。”   对方却并未因此罢休,而是道:“吴王殿下可否再说仔细些。”   吴王一脸不耐“当年背叛老容王的那个蒋齐,他是那人的义弟。”   兰璟怔了一下,旋即颔首“多谢吴王殿下相助。”   吴王抬眼看他,小声的道:“本王都说了,兰太傅可否真的去本王到皇上那里美言几句?兰太傅一诺千金,想必不会食言。”   兰璟微微一笑:“似吴王殿下这般的身份,做的又是这样的事情,作何处置还是要靠皇上决断,在下一个做臣子的,哪能干扰皇上圣裁。殿下未免也太瞧得起臣了。”   “兰璟!”吴王从地上站起,目眦欲裂的向他这边冲来,却被脚下锁链绊倒在地。   兰璟见他这幅狼狈相,向后退了一步,神色依旧淡淡,慢悠悠的道:“臣方才说了,臣这个人,极为偏私护短,恕臣爱莫能助了。”   说罢转身离开了大牢。   他身后的吴王殿下用厚厚的手掌重重的捶了几下地,顿时尘烟四起,他就在这呛鼻的尘烟中醒悟过来,兰璟这般年纪轻轻的坐上太傅的位置,靠的怎么会是君子端方。   他刚被谢春秋摆了一道,又马上被兰璟摆了一道,也不知自己是遭的什么孽碰上这俩人,一时十分痛心疾首。   容王府中,谢春秋的院子里。   兰谢两个人相对而坐,碧玺上了茶,很是识相的退了下去。   兰璟不喝茶,而是抬起头静静看了对面的人一眼“我听说你今日去见了吴王殿下,还被他伤了?”   他方才一进刑部,就被刑部尚书告知容王殿下已经来过,虽然话说的遮遮掩掩,但还是知道吴王方才情绪激动之下差点伤了谢春秋,他向刑部尚书细细询问了吴王殿下方才所说的话,耐着性子进了大牢,一从刑部出来,便忙不迭的到了这里。   现在看着谢春秋,虽然是放了心,却总感觉有一股无名的火,又只能强自压下。   这个人,为何总是要做一些让他担心的事情,一时片刻不留神都不行,还是自己关心则乱……   而某人听了他的询问,讪讪的解释:“咳,这个,实在是巧了,我也没想到那吴王那回儿会突然发疯,不过他被我刺伤了手臂,怎么也是他更惨些,你就不要担心了。”   兰璟一见她这毫不在意的样子就要皱眉头“和一个对自己有杀心的人同处一室,你这胆子当真是不小,你知不知道……”   哎呦喂……   谢春秋眼趴在桌子上,巴巴的看着向他“兰太傅,你怎么这么爱教训人啊……”   “你!”兰璟瞪着她,眼底怒意明显。   现在还敢这么抱怨他,可不止是单纯的胆子大了。   谢春秋一见他这神色就开始心虚,有幸几次领教到兰太傅的怒火,实在让她心有余悸,于是很会看脸色的立刻起身绕到他身旁,用手一下一下的给他顺着背“你可千万别生气,本来没事的,你要是一生气,我就有事了。”   兰璟实在拿她这嘴没办法,再大的怒气也平了不少,心下一时万分的无奈“你真以为我就这么好糊弄。”   谢春秋嘻嘻笑着“我真的是没事,要不给你看看?”   兰璟手上动作停了下来,默默无语的看着她,面上渐渐红了。   半晌,还是败下阵来“罢了,看你这样也是没什么事,若是真的伤到了哪里,记得让碧玺替你上药。”   谢春秋第一次看见兰璟脸红,不由得起了逗弄的心思,于是又向他凑近了些“我就说说而已,你脸红什么,光天化日的,都瞎想什么呢?”   “胡说八道。”兰璟脸上颜色更甚,随口斥道。   谢春秋见了他这样,心里欢喜的什么似的,却又不好显露出来,只好凑过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见卿,我可真是喜欢你。我一向喜欢的东西不少,可全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你。”   兰璟叹了口气,语气分明温柔,谢春秋却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真想把你日日放在眼皮底下看着,看你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谢春秋心情大好,觉得比起从前她远远看着的那个兰太傅,还是眼前的兰璟更讨喜些,甚至到兰璟走了以后,回想起来还十分津津有味,晚膳时分,还多吃了一碗饭。   当晚,夜色已然很深,兰府中一片静悄悄,只偶有虫鸣两声,唯有兰璟的屋子里依旧亮着昏黄的灯,案前整齐摆放着两摞厚厚的卷宗和一些杂乱纸张,兰璟披衣坐在后面,凝神仔细的看去,对外事似乎充耳不闻。   松烟上前替他添了茶,关怀道:“公子,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去睡,当心熬坏了身体,夫人要担心的。”   兰璟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还有一些没有看完。”   松烟有些好奇“公子看什么看得这样细致,我瞧着也不像是公文。”   兰璟淡淡的道:“没什么,只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一些卷宗。”又道:“你若累了大可去睡,不必陪着我。”   松烟原本正自打着哈欠,听了兰璟这话,连忙道:“我就在这里陪着公子。”   说完便去一旁候着,不过一会儿,便靠着墙打起了盹来。   而这晚,兰璟屋中的灯火,直到天将明时,方才吹熄。   次日傍晚,西城的一个小巷子,眼看着天色将晚,因为阴云罩顶更显得昏暗起来,不多时,细细密密的雨丝从天上笼罩下来,万事万物都被网络在这湿漉漉的雨帘中。   小巷的拐角处,一个小小的馄饨摊子支在那里,锅里向外腾腾的冒着热气,一个三十左右,身着布衣的男人站在那里左右张望,左看右看也不见人影,知道因为下雨,今晚怕是不会有什么生意了。   他吹了个口哨,想着早些回去陪老婆孩子也好,早上出门时小丫头还念叨着要他早些回来,看来今日不会食言了,刚想要将摊子收起来,石板路上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他猝然抬起头,在这样昏暗不明的视线中,见到一个白衣清瘦的人影。   白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无任何描画,伞下的面容秀丽温润,撑伞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而且很是干净,一看便知是一双读书人的手,他一时看的有些呆,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人。   那个人冲他微微笑着“老板,这就要收摊了?看来我是来的晚了。”   男人一听他这话连忙开口留客,他笑着道:“客官来了,这摊子自然就不收了,这雨天阴冷,客官吃完馄饨暖暖身子罢。”   “也好。”兰璟收起伞,在桌子旁坐下,上面只有一方简陋雨棚勉强可以遮雨,但也远胜于无。   男人利落的替他下锅煮了一晚馄饨,放到他面前“客官慢用。”   兰璟慢慢吃着馄饨,状似不经意的搭话“老板做这一行多久了?看你动作甚为熟练。”   “嗨,有六七年了,你们读书人不都是说,熟能生巧么?”   兰璟点头“的确如此。小到煮面调汤,大到骑射弓马,沙场征战,的确都离不开这熟能生巧四个字。”   男人的笑僵了一下“公子说的这些,我也就懂个煮馄饨了,哪里会懂什么弓马骑射。”   兰璟看着他“我见你生的身形如此高大,手臂有力,倒是个从军的好材料。”   他讪讪笑道:“公子说笑了。”言罢转身摆弄碗筷去了。   兰璟语气骤然森凉“你义兄叛国投敌,你这些年在京城中隐姓埋名,娶妻生女,过的倒是不错。”   男人忽然扭头看向他,眼底遮不住的惊慌,面上还要强自撑着“公子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听不懂。公子若不是来这儿吃馄饨的,就请早些走吧,我这里小本生意,怕是招待不周。”   兰璟笑笑“我既然找到了这里,自然就不会找错了,你以为用这些话就可以把我搪塞过去?”   又慢慢的道:“说来似乎少有人知道当年玉梁之战叛国投敌的蒋齐还有一个结义兄弟,若是真的被朝廷得知,不知会不会以为你是他的同党啊。”   男人眼底的惊慌失措再也掩饰不住“我,我没有,我是清白的,我当年根本就没有上战场,我大哥,我大哥他本不该是那样的人!他不是!他也不想的。”   兰璟看着他,嗓音低沉:“果真如你所说,其中另有隐情,你说出来,我就当今日从未见过你。”   男人一边摇头一边连连后退“不,我不能……”   他退无可退,忽然跪了下来“大人您就饶过我把,我女儿还在等着我回家,大人……”   他声音哽咽,在雨声中显得越发可怜。   兰璟也起身,走到雨中,俯视着跪在面前形容瑟缩的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饶过你?你可知道,因为你兄长当年的作为,多少战士死在沙场之上,甚至无人为他们收尸,你今时今日尚且还有一个家,他们的家人却只能活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之中。   你又知不知道因为他做下的事,当初赏识看中于他的人背负骂名到如今,就连死后也不得安生,甚是连他的女儿也……”   兰璟忽然停住“背着这样的一个秘密,你这些年真的可以安生么?你的余生,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么?”   男人的头渐渐低下去,方才的哽咽转为嚎啕,半晌道:“我,我只能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但没有证据,证据都被我大哥烧了,信不信由你。这之后,你别再来找我了,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过……”   兰璟缓声道:“可以。”   不知过了多久,雨越下越大,兰璟走出小巷,来到大街之上,街上人影依旧稀疏,路边的店铺外挂着一盏盏灯笼,在风雨中飘摇,他抬起头,望漫天细密雨帘,心忽然隐隐的疼了起来。   那个人的笑颜在眼前浮现,久久不去。 第四十三章   廊下清风徐徐,夏日午后光阴清寂,只偶有虫鸣,一方棋盘之上黑白错落,胜负已分。   沐大人放下棋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之后捋了捋稀疏的胡子,笑着向兰璟道:“见卿今日,似乎心事重重,不在这棋盘之上啊。”   兰璟笑道:“是晚辈棋艺不精,让您见笑了。”   沐岚摆摆手“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棋艺如何难道我还不知道么,心中有事不妨说出来,我这个做长辈的,也可以开导开导你。”   兰璟从幼年跟着父亲出入各个大臣府邸,受过不少人的教导叮嘱,沐家同他家关系一向密切,他更是没少听沐大人同他将圣贤之道,为臣之本。   他于是放下棋子,看向沐大人“其实兰璟近日心中困扰甚为简单,不过善恶忠奸四字而已,这四个字连街边的黄口小儿也能脱口而出,而兰璟自小读经史子集,受大儒教导,走到如今,却渐渐不知其中边界在何处。”   沐岚看向他的目光深沉悠远“善恶忠奸,看似分明,在这世上,却往往混淆不清,除却大奸大恶者必要诛之以示天威,其实不必计较太多,老夫活了这把年纪,也未必能将其中关窍说清,只知道,无论何事,但求无愧于心便好。”   兰璟的嗓音忽然沉了下来:“那么,以大忠之名,行大奸之事,何如?”   沐岚的神色顿了一顿,之后慢慢笑了,冲着他道:“见卿今日为何会有此一问,可是因何事物有所触动?”   兰璟摇头“没什么,也许是在官场中久了,见得太多,从前的一些看法,现在想来过于狭隘,因此颇多动摇,便不由得生了些感慨。”   沐岚道:“其实很多事情并无定论,只是每个人处在不同的位置而已,站的地方不一样,视野也就不一样,判断事物的眼光自然各个不同,你看不透的,说不定正是旁人万死所向,所以不必执着。”   他拍拍兰璟肩膀“你的路还长,凡事不必钻牛角尖,是非善恶,旁人怎样说都没有用,只需跟随自己的意志,不愧天地不愧己心,便是正道了。”   两人对望片刻,兰璟轻轻勾了一下唇角,之后起身拱手“多谢沐大人开导,兰璟此番受益匪浅,今日已经叨扰多时,这就告退了,改日再来同沐大人切磋。”   沐岚也跟着起身,两人就此告辞。   这边兰璟从沐岚的院子里出来,□□旁边的凉亭中,沐荷衣正在等着他。   一见到兰璟,她先上前来行礼“表哥。”   兰璟回礼,淡淡的‘嗯’了一声。   沐荷衣手里捏着一方丝帕,似乎很是不安的样子“表哥,我今日在这里等着表哥,是有要事想要同表哥说。”   兰璟颔首“荷衣你有话不妨直说。”   沐荷衣切切的望着他“荷衣知道这话若是说了,表哥必然会看不起我,但实在是情之所至,再难以启齿,也不得不说了。”   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眼眸低垂,眼里噙着泪,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兰璟不知该的当如何,也并不是很敢再去递手帕,只好站在那里,静静的等着她的下文。   沐荷衣接着抬起头,看着兰璟,眼泪依旧在眼眶里打着转,瞧着梨花带雨,很是楚楚可怜“表哥,我以为,我以为这么多年,我对你的心思,你是知道的。”   兰璟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荷衣……”   想要说的话却被打断“表哥,这么多年,荷衣心中一直都是有你的。”   兰璟怔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沐荷衣真的将这话说出了口。   这边沐荷衣不说则已,一说便似开闸泄洪一般,似乎不大停得下来“荷衣知道表哥已经有了心上人,现在心里眼里满满的都是她一人,可是表哥,你能不能,再多看看我……她能为你做的,我都一样可以,她不能的,我也可以,我并不……”   “荷衣。”兰璟实在听不下去,不得不开口打断。   “你这样好的姑娘,实在没有必要为了我,如此委屈自己。”   他看了看沐荷衣,叹了口气,接着道:“我记得我已同你说过许多次,谢春秋,她是我放在心上的人,她在那里,我便再也看不见其它人了,我割舍不下她,也听不得旁人说她不好,所以……荷衣,这样的话,以后不必再说了。”   沐荷衣秀丽的脸上彻底褪去了所有的颜色,整个人僵在了烈日之下。   半晌,她垂下头,将腰间香囊解下“那表哥就收下这个,勉强算是个纪念罢。”   兰璟将香囊推了回去“故人之物,荷衣还是珍重吧。”   说罢已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得越过她向外走,忽然顿住,回身郑重的道:“荷衣,抱歉。”   而沐荷衣站在那,小声的喃喃道:“就算我做到这个份上,也依然不行么?”   彼时兰璟已经离去,自然无人回应她的诘问。   三日之后,红绡阁中满堂喧哗,锣鼓嘈杂,谢春秋坐在上好的包厢中,漫不经心吹着茶水。   她收了楚兮的请帖,应邀来这红绡阁中听戏,戏听到一半,珠帘响动,有人不请而来,碧玺开口便斥,谢春秋一抬眼,却是个见过几面,半生不熟的人。   她的兴致顿时被扫了大半,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又是你啊沐姑娘,这次又有何指教啊?”   那沐荷衣脸色十分苍白,神情也并不如前两次见时有光彩,像是好几日没吃过好饭了,谢春秋暗自忖度沐岚该不会如此亏待自己的女儿,连顿好饭都不给吃吧。   可怜她饭都吃不饱,还有心思跟到这儿来找自己的麻烦,也是可敬可叹。   其实谢春秋这倒是想错了,沐荷衣此番并不是故意来找她的麻烦,而是被丫头撺掇着来红绡阁中散心,没想到散着散着就看到谢春秋在这里喝茶听戏,甚是潇洒。   沐荷衣咬碎一口银牙,恨恨地道:“谢春秋,你既然同我表哥在一处,还背着他同戏子纠缠不清,你还知不知廉耻。”   她身后的小丫头站在那里,怯怯的看向谢春秋,很快低下头在那里瑟瑟发抖。   谢春秋暗自冷笑,头两次相见,还是温柔婉约大家闺秀,现在终于坐不住,要暴露本性了?   都听说沐大人教女有方,难道就是这样教的么?   碧玺哪里听得这黄毛丫头在她家王爷跟前放肆,听了这话便要上前,被谢春秋抬手阻拦“他在台上,我在这里,你什么时候瞧见我同他纠缠不清,照这般说,沐姑娘你岂不是也同楚兮纠缠不清了?”   想想觉得自己在背后这样拿楚兮说嘴,他听见了只怕很不高兴,也是自己对不起朋友了,又不免补上一句“哦抱歉,楚兮那个人一向眼高于顶,沐姑娘这样的,只怕难以讨他欢心。”   “你!”沐荷衣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苍白,她长到这么大,也是掌上明珠被人捧着到现在,从未有人敢拿戏子如此折辱于她。   谢春秋早就不耐,这时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她靠近“不知沐姑娘平日里可曾听说过关于本王的传闻?”   沐荷衣气的发抖“自然听说过,京城之中,谁还没听过王爷的盛名。”   谢春秋笑了一笑,又向她靠近一些“那些人是否都说本王骄横跋扈,无恶不作,”她顿了一顿,将语气放缓一些“那今日本王就告诉你,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她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匕首,金色的冰冷刀鞘就这样贴上了她的脸,沐荷衣几乎腿软,结结巴巴的只道:“你,你,你敢……”   换来的是某位容王殿下的一声明目张胆的冷笑“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喜欢的是他,又不是你。”   沐荷衣似乎真的被她吓到,眼里突然流出泪来,口中胡乱的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你到底有哪一点配得上我表哥,你的家室,只会为他抹黑,你这样的人,难道能为他操持家事,替他分忧,你,你到底有哪一点值得他喜欢!”   谢春秋见她哭了反倒楞了一下,心道这人没事冲自己哭个什么,难道还指望着她怜香惜玉么,不过都怕成这样了还不忘如此质问她,看来的的确确是对兰璟情根深种难以自拔啊。   她笑意盈盈的看着沐荷衣,眼角眉梢掩不住的得意“不是哪一点,是每一点,从上到下从内到外,处处都讨他欢心。怎么,沐姑娘不服气?”   沐荷衣听了这话哭的更厉害了“你,似你和你父亲这样的人,活该被人人喊打,你爹搅乱朝纲贼子野心,你也是一样!总有一日,你也会同你父亲一样,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谢春秋面色一沉,眼底寒芒闪过,慢慢将匕首拔了出来,她嘴角勾起,平添几分邪气“我这把匕首自小带在身边,沐姑娘猜猜,它有没有沾过血?”   这时沐荷衣一直缩在一旁的丫头突然扑到她脚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开始为她主子求情,谢春奇大为光火,这主仆二人怎么就知道哭,欺负她不会哭是么?   她手下一抖,那利刃又向她逼近几分,沐荷衣没见过这等阵势,自然乱了阵脚,口中嚷道:“你,你若是敢伤我,你,你难道不怕我表哥会知道么!”   谢春秋的手便停在了那里,唇角的笑意不变,却渐渐带了几分苦涩,沐荷衣倒也不是愚蠢的无可救药,至少还知道半兰璟出来,而且偏偏还搬的如此及时,她的的确确,不愿因此令兰璟为难。   她右手仍旧握着刀鞘,左手握住刀柄,慢慢的将薄刃收了回来,那刀刃几乎贴着她的脸,若是稍微偏了那么一点,就要划破她这张脸蛋。   片刻之后,谢春秋后退一步,笑意全然褪去,只冷冷的看着她“沐姑娘三番两次的来挑衅本王,实在令本王不甚高兴,若是再有下次,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说着率先离开了包厢,碧玺跟在她后面。口中恨恨的道:“这个沐家小姐,我看是有几分疯魔了,王爷可不要因此动气,怪不值当的!   谢春秋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下巴“我是和他抢了男人,我爹可没有,碧玺,你觉不觉得她对我爹恨得有些莫名其妙。”   想想便明白了其中关窍“这样看来,沐岚在家中想必没少说我爹的坏话。”   然而这天下间没事便把她同她爹一起拉出来骂一骂的何止一个两个,谢春秋看得开,便也不过多去计较了。   而与此同时,松烟手中拿着一封信,走到了兰璟案前“公子,这里有一封给您的信函,上面没有署名,您可要看看?”   兰璟接过信函,缓缓展开,眸色渐渐暗沉,仿似黑云压城的那一片墨色。   这信函来自城西葫芦巷,是那个叛将蒋齐的义弟,信中说到他将要离开京城,将妻子女儿好生安顿,这之后他会回到京城,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了了这些年搅得他寝食难安额心口大石。   信函之中,另外附了一封信,纸张已经泛黄,看起来年头不浅,而兰璟拿起那一张信纸,手上渐渐用力,直到青筋突起,方才放下,将信纸极为小心的叠了起来。   傍晚时分,兰璟复又去了容王府,谢春秋刚用过晚膳,一见他便咧开了嘴“见卿你来的不巧了,没蹭上我容王府的晚饭。”   兰璟眸光将她温柔笼罩,唇边笑意清浅“下次必然要来的早些,今日只能算作遗憾了。”   两人又闲谈几句,兰璟忽然看向她,道:“思鱼,明日,记得去上朝。”   谢春皱着眉看向兰璟“可是朝中有了什么大事,我却未曾听说过,皇上也并未传召,见卿怎得今日突然有了兴致督促我上朝?”   兰璟道:“的确是有一些事,但不需你做什么,总之,明日你只要老老实实的站在那里,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搀和,能不能答应我?”   谢春秋越发疑惑,兰璟这样的语气,倒叫她有些不安起来。   兰璟笑了一下,之后伸手揉揉她的头:“听话。”   谢春秋展颜一笑“好罢,好罢,你这样,别说叫我去上朝,就是叫我去刀山火海我也去了。”   兰璟摇摇头,满脸无奈。   她才是不知道,只她一句话一个笑,自己才是刀山火海都肯去的那一个。   次日,她果然如约上了早朝,朝中大臣,甚至皇上一见她,都是掩不住的莫名其妙,谢春秋对此表示全然的理解,因她自己也是一般的莫名其妙。   李公公一声“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刚刚落地,便见兰璟上前一步,手持笏板,身姿挺拔如素日常服的袍袖上绣的翠竹,他开口,嗓音中少了平日的清冷,而多了端正,一字一句在大殿中掷地有声“臣参现鸿胪寺卿沐岚,并前大理寺丞石青,前户部尚书孙展,前京兆府尹李常,现翰林院学士吴柯,互相勾结,前于七年之前,授意叛将蒋齐,在玉梁之战中出卖我方情报,致使五万大军全军覆没,其罪行深重,天理难容,先有当年书函为证,请皇上明验并彻查此事,以铲除奸佞,清肃朝纲。”   谢春秋错愕的转过头,一时间眼中耳里什么都听不见看不到,只看的见兰璟一人,她看见兰璟缓缓跪了下去,一身绯红官袍,目光灼灼,如岳峙渊渟,千磨万击过去,依旧不动如山。 第四十四章   约莫二十余年前,那日天蒙蒙的一层阴云,昨夜方才下了一场大雪,路上人烟稀少,积雪却很深,将道路统统覆盖,上面只有零星的脚印和车辙。   一个穿着单薄的破烂衣衫,满脸脏污的男孩缩在角落里,颤颤巍巍的拿起一块面饼,这是方才好不容易从旁人那里抢来的,这京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繁华之下,照样每天都有人死于挨饿受冻,为了一块口粮大打出手,最后赔上性命的也不是没有。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熬过这个晚上,只迫不及待的把饼往嘴里送,然而这饼实在太硬,一口下去只留下几个牙印,偏偏他冻得手抖,不留神将面饼掉到了地上。   正要俯身去捡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一双手,手里拿着几个用油纸包起来的肉饼,在寒冷天地里冒着腾腾的白气,香味扑鼻。   他却没有立刻去拿,而是抬起头,视线中出现一个男人,那男人穿着打扮俱是不凡,一看就知道该是个读书的,此时他正弯下身,将手中肉饼递到他面前,还冲他微微笑着。   男孩顿了一顿,一把将肉饼抢过,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他吃的太急,甚至好几次都被噎到,但却丝毫不愿意停下,,而那男人只是站在那里,笑着看向他,不时的叮嘱他慢些吃,男孩不知多久未曾吃过这样好的东西,心里只想着哪怕今日死在这里,也要做一个饱死鬼,不一会儿就将饼吃了个干净。   之后,他撑着墙壁站了起来,看向那男人,不知道说什么,只那样看着他。   还是男人先开了口,很和气的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想了想,这人好歹给了自己吃的,问个名字总不为过,何况对于一个露宿街头的乞丐,他能有什么好图谋的,于是闷声道:“蒋齐。”   那人点了点头“名字还不错,是父母起的?”   蒋齐‘嗯’了一声,这还是他的爹娘找村里的一个教书先生给他起的,教书先生说,修身齐家平天下,他父母没有读过书,但希望自己的儿子以后能成为一个对社稷有用的人,可惜一场灾荒,夺走了他们的性命,蒋齐随着村里人逃难到了京城,成为唯一活下来的人,从此便不知饱饭滋味。   男人的语气越发柔和“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不在了,都死了,就剩我一个。”   男人听了这话顿了一下“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他摇摇头,表示这没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那男人对他说“今日能在这里遇见你,也是你我有缘,你愿意跟我回家么?”   接着又道“我家也并非什么大富人家,但让你吃饱饭还是没问题的。”   蒋齐愣愣的站在那里,盯着他看了半天。   那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一句话了,京城里其它成群的乞儿欺负他,嘲笑他,饿的不行去偷包子吃的时候,被人家骂做‘野杂种’,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话。   所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还是被冻出了幻觉,竟然半天没有答话。   男人见他这样,笑着问道:“不愿意吗?”   蒋齐咽了口口水,好似如梦方醒,点头如捣蒜“愿意,愿意,老爷,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只要您给我口饭吃,您别看我瘦,我力气很大的……”   男人听了他这话“哈哈”笑了起来,我家里力气活不缺人干,也不需你当牛做马,你要是真的愿意,这就跟我走罢。”   说罢向他伸出了手,蒋齐将自己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又擦了擦,方才握住了那双手。   他这一生,除了已经在记忆中渐渐模糊的父母,这是最初的温暖来源。   两个人在路上走着,天上又飘飘摇摇的落下了雪花,但他却不再害怕了,就这样被男人带回了府中,他之后方才知道,这位捡了他回来的人,乃是当朝的翰林院学士,名叫沐岚。   蒋齐被安排在厢房之中,之后的许多年,这里便成了他的居所。   他简直诚惶诚恐,也许有许多人死在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成了路边无人问津的尸骨,但他没有,不仅如此,也没有像自己想象当中的一样成了大户人家的牛马,反而待遇颇好,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父母在天之灵庇佑,否则这样的好运气,怎么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沐岚找大夫替他检查了身体,治好了他身上的冻疮,还找来裁缝替他量体做衣,等到第二天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已经脱胎换骨,再也不见那个饥寒交迫在路边吃冷饼的男孩的影子。   沐岚无事的时候,还亲自教他识字,并且他书房中的书,都可随意取来翻看,蒋齐就这样认了字,懂了忠孝的道理。   他坚持替沐家做些杂事,不肯白吃人家的饭,没过几年,沐夫人诞下一个女儿,生的粉雕玉琢,惹人怜爱,沐家夫妇十分疼爱这个女儿,为她起名沐荷衣。   可是渐渐的,沐岚却开始时不时的眉头紧锁,满腹心事,他那时已经是个半大小子,生的还比同龄人要高壮一些,觉得自己十分的可以顶天立地,因此他去问沐岚“大人,最近见您似乎为什么事所烦扰,不知蒋齐有没有能为您分忧的地方。”   沐岚看着他,摇摇头道一句:“你不懂。”就将他给打发下去了。   如此反复几次,有一日,沐岚忽然主动找到他,问他是否愿意参军。   就这样,蒋齐走出了沐府,被沐岚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到了容王谢珉的军中。   他在军中十分愿意吃苦,而且懂得识文断字,学东西也快,再加上身形不断的拔高,越发显得健壮,许是年幼时的经历,他比旁人更加拼命,渐渐得到上级的赏识,也有了一官半职。   他与沐岚只偶尔通信,而且信中只有寥寥几句,除此之外,只有回京的时候,两人会在私下见面,他渐渐知道了沐岚在做一些什么事情,知道了他们顾虑那个容王的势力一天比一天大,只怕要威胁到皇上,也知道了与他一党的,都是一些什么人。   他为他们做了不少的事情,同时也在军中结交到了挚友,同张春,赵起三个人结为生死兄弟,三个人中,赵起是吴王流落在外的儿子,行事有些张扬,对他二人也并不如何避讳自己的身份。   蒋齐不经意间被他们发现自己与沐岚相识,也只说是远房亲戚而已,幸而赵起对于沐岚和他是什么关系并不感兴趣,对谢珉也不像其它人那样心悦诚服,反而说他装腔作势,吴王在朝中也是个不管事的,蒋齐才放下心来。   日转星移,蒋齐在军中渐渐高升,某次庆功宴上,他见到了谢珉。   是他第一次如此近的看到谢珉,那人一身戎装,长相十分英俊,甚至英俊得有些过分,周身笼罩着帝皇之子的尊贵不可侵,一看就知道是养尊处优,但眉目间的凛冽英气却不自觉地叫人心生畏惧,至少他周围的人,对这个被朝廷大臣怨言颇多的容王殿下都是心悦诚服。   军中这些人同朝廷里的那些人大不相同,对容王十分忠心,反而说那起子大臣什么都不懂,整日就知道瞎嚷嚷,这天下江山,能靠嚷嚷打下来么?言谈间颇为不屑。   蒋齐并不会因此以为沐岚一众人就是错了,但也渐渐疑心谢珉是否真的是沐岚口中狼子野心的奸佞,只是这奸佞,大抵也不会将自己的野心,堂而皇之的写在脸上吧。   那之后他接触谢珉的机会越来越多,一次出征,他替谢珉挡了一箭,那之后,谢珉将他调到身边,着意培养。   赵起因贻误军机被谢珉惩处时,他也是求过情的,不过那次的确因为他的缘故,酿成大祸,谢珉气极,对求情的一概不理,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赵起会因为这一顿板子送了性命。   那之后,就只有张春一人陪在他身边,说来好笑,这个人明明是三个人中最没有身份的一个,却活的最是赤诚,令人心生羡慕。   那一年回京,他同张春无事在街上闲逛,张春有了看中的姑娘,攒了好久的钱要他陪自己买一支簪子,两个大老爷们正在那里左看右看,忽然见到沐夫人带着一个小姑娘走了进来。   沐夫人认出了她,但并没有答话,只在店里扫了几眼,就低下头对那小姑娘道:“荷衣,我们走了。”便匆匆离去。   自从那年出了沐府,他便再也没有回去过,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当年的那个女娃娃已经长得这般大了,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经出落得这边标致,真真对得起她的名字,恍若出水芙蓉一般。   他站在那里好久,直到张春催了,方才回过神来。   再回边关之后,他在当地发现了来自西域的一种香料,心中一动,托店家匿名寄到了京城沐府沐夫人手中,并留下一笔银子,要他每年逢春节都寄一些过去。   再次收到沐岚的信,是一场恶战之前,信上的内容几乎叫他不敢相信,那天他在灯下,将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方才确信沐岚是要自己出卖情报给敌方,做一个叛国负君之人。   那天他想了一晚,想起在沐府中,沐岚对自己的教导,想起那些忠孝节义的字眼,最后想起了自己这条命,是沐岚救的。   他决心将这最后一件事做好。   他去找了张春,借喝酒之名将他迷晕,交给了一个向京城而去的驼队,那之后的事,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玉梁之战惨败,大周与西戎签订盟约,容王谢珉引咎卸甲归京,上交手中兵权。   蒋齐自述罪行,然后自尽。   同年,朝中还发生了几件大事,前任大理寺丞石青在家中上吊自杀,户部尚书孙展也服毒自尽,京兆府尹李常失足落水,一个月后,时任鸿胪寺大夫的沐岚请求调任回乡,离开了京城。   许多人都以为,他们皆是主和一派,因受不来我军惨败,一气之下方才走了极端,兰璟偶然听兰侯爷提起这些事的时候,却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他开始有意无意的着手调查当年的事,一直到从刑部尚书口中听到了吴王的那句“死在自己人的手中”,他敏锐的察觉到吴王也许知道些什么,而事实上,赵起的确将蒋齐是沐岚远方表亲一事无意向吴王提起,吴王虽不参与朝政,也知道这人大概是沐岚安插在谢珉军中的一颗棋子。   他因不想招惹是非,叮嘱儿子不要插手此事。   直到玉梁之战之后,蒋齐叛国,吴王头脑难得的机灵了一回,他派人查到了张春,却并未打草惊蛇,怀着对谢珉的怨恨,也将这事埋在了肚子里,后来被兰璟以重利引诱,方才透露出这个人来。   张春醒来的时候,手便只有一个包裹,那里是蒋齐多年来的积蓄,和沐岚指使他叛国的证据。   也许是蒋齐最后的一点良心,他将手中的证据都交到了张春的手上,张春却并未将此事公诸于众,所有人都以为,他也是死在玉梁战场上的一员,而这个被人以为是死人的人就怀揣着这样一个秘密,在京城中隐姓埋名,娶妻生女,过了几年的安生日子。   而大殿之上,兰璟将这些陈年旧事一一拖出,并呈上蒋齐留下的证据,所有人鸦雀无声,谢春秋站在那里,脑子里好似一团浆糊,什么也理不出来,她看到小皇帝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的神色。   皇上震怒之后,下令大理寺将所有涉案人员一并下狱,之后宣布退朝,独独传兰璟去了勤政殿,却并没有传召于她,   谢春秋脑海之中依旧是一片茫然,下朝之后,她走出大殿,听着身边大臣们的议论纷纷,对所有的目光视而不见。   这个时候,大臣们也不知该拿什么样的眼光去看待她了,谢春秋也并不十分在乎,她出了宫门,并未上马车,而是对着车夫摆摆手,继续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片湖边,她在湖边一处石头上坐了下来,心里并没有别的事,只是想起小的时候,谢珉与她之间的种种。   也许没有人想得到,谢珉教她最多的,便是忠诚,他说出身皇家,并不代表可以为所欲为,他们享受了旁人想不到的荣华富贵,对这天下,便比旁人有着更多的责任。   他们这些皇家子弟,要忠于这江山的每一寸土地,忠于土地上的每一位黎民百姓,山河国祚,在一日,便守一日,就算是死,也要为国而死。   这些,都是谢珉曾经教过她的。   而对他这一生,受到的那些指责猜忌,他死之后,背负的那些骂名,却统统看的轻巧。   谢春秋觉得心里疼得厉害,鼻尖酸涩无比,却因一向不怎么掉眼泪,并没有哭。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一个人靠近了自己,随即自己的手被握住,那人的手很有力,似乎平复了一丝她心中的惶然。   兰璟握住她的手,才发现谢春秋的双手一片冰凉,他将她整个人抱到了怀中,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怀中的人问自己“为什么不告诉我。”   兰璟吻了一下她的发顶“因为这些事,你所承受的已经太多了,我不想你再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所以你就自己去做这些事情?”   谢春秋已经疲惫的不想说话,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了,却也知道,将这些事情托出,兰璟将要承受多少的压力。   却听那人轻飘飘的回他:“这些事情,我做同你做,都是一样的。”   谢春秋往他怀中埋了一埋,道:“谢谢你,兰璟。”   兰璟将她抱的更紧了些,并没有说话。   他不需要她说感谢,只需要让她看到旧事水落石,让她重新再去认识自己的父亲。   皇上震怒之下,大理寺从上到下提心吊胆,而张春这时也回到了京城,提审之下所交代的,与兰璟所说别无二致。   幸而沐岚对此事并未负隅顽抗,很快便交代了个痛快,对于同党的那些人,也很是坦白,而翰林院学士吴柯,当晚便自尽了。   大理寺丞对这样的事情闻所未闻,对沐岚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只将所有人证口供一并整理了上交皇帝,听凭圣裁。   天牢之中无比昏暗,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透露出些许光亮,沐岚端坐在那里,一听到牢门响动,便抬起头,看到了谢春秋。   谢春秋脸上脸一丝平日的笑意也无,对着想杀自己的吴王都能好酒好菜招待的她现在一点嬉笑都挤不出来。   事实上这几日,她脸上几乎没有出现过笑容,碧玺担忧的不行,却不知如何去劝,听说谢春秋要来天牢探视沐岚,本想一同跟来,却被拒绝,只有谢春秋一人孤身前来。   这些年来两人虽然同朝为官,但因谢春秋极少上朝,沐岚又是今年方才调任回京,因此不过寥寥见过数面,甚至并未有过交谈。   沐岚现在被夺去官位是代罪之身,即便不是,依照他的品阶,见了谢春秋,也该行礼拜见才是,他却只是叫了一声“容王殿下。”此外并未起身。   谢春秋开口,甚至听不出一丝情绪“沐岚。”   她的声音在牢中分外明晰,明明是责问,听起来却毫无波澜“你食朝廷俸禄,却里通外国,还满嘴的忠孝仁义,你的圣贤书,你的大道理,就是教得你欺君罔上,背叛国家么?”   沐岚冷笑一声,静静的道:“至少我阻止了你的父亲篡夺皇位,若是等他起兵谋反,不一样是血流成河,比起这江山正统,那些不过是小节而已,我不是背叛大周,我是在守护整个大周。”   虽然谢春秋不是爱解释的人,因她素来知道辩解没用,但此时还是忍不住道:“我父亲一生忠贞,从未想过谋夺皇位,只有你们这些人,才整日对他猜忌怀疑,以为他眼里盯着皇位!你们当真以为,所有生于皇家之人,眼里都只有那一个位置不成。”   沐岚狠声道:“当时皇帝年幼,你父亲手握二十万兵权,除此之外,几乎天下兵马都可听他调派,他为人刚愎自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是再赢下玉梁之战,必然会危及皇位,我之所以这么做,正是为了社稷,为了家国。”说着冷笑一声“你这种妇孺之辈,能懂得什么家国天下。”   谢春秋突然无法言语,谢珉十七岁上战场,从青春年少到鬓角华发生,身上无数伤病,每到了阴天下雨,都是痛苦不堪,即便这样,依然被人冠上乱臣贼子的名号,用这样恶劣的手段去侮辱于他。   而似沐岚这样的人,反倒做了数十年年众人口中的良臣,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忠贞不二,是社稷栋梁,这世事颠倒,当真可笑。   她深吸一口气,接着缓缓吐出,道:“那沐大人此时沦为阶下之囚,不知心中作何感想,是否觉得忠而蒙冤,十分委屈?”   沐岚转过头去不与他对视“我求仁得仁,这一生没有遗憾了,即便现在叫我去见几位大人,也很安心。”   谢春秋眼里满是血丝,几乎银牙咬碎“沐岚,五万将士英灵,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沐岚平静的道:“你说的对,这些年来,我的确日日不能安枕,所以我一直都在盼着这一天到来。”   她气极反笑“好,好,沐大人果然不同凡响,但你只需记得,从此之后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你都只是百姓口中勾结外敌的奸佞,所有人都会觉得,你万死也难赎其,罪事实也是如此,等你到了下面,他们会在那里等着你,等着将你撕碎。”   说完这些,她不在逗留,也知与沐岚这样的人,根本无法交流,她扔下一句“沐大人,你等死吧,行刑的那一天,我会替我父亲去送你的。”便离开了牢房。   没走几步,便看到了这几日被提到大理寺天牢中的吴王,她隔着栏杆,冷冷的看着吴王“我听兰璟说,这些事情,你早便知道?”   吴王自然知道她指的什么,却好似哑巴了一般,失去了从前向她叫嚣的气势。   谢春秋只觉荒唐,老容王好歹是他的兄长,他竟可以在得知此事之后,这般的袖手旁观,不闻不问。   她慢慢转过身,淡淡的道:“我会去求皇上,给你个全尸的。”   此案震惊朝野上下,在百姓之中也渐渐传开来,过了几日,皇上的圣旨下来,言道沐岚叛国通敌,罪无可恕,于三日之后斩首示众,。   而张春明知此事,却不告朝廷,使圣听蒙蔽,但念在其此番亦有功劳,并有改过之意,所以不过多追剧。   而吴王罪犯数条,赐白绫自尽。   皇上下了罪己诏,自责当时年幼,未能明察此事,使得沐岚一党逍遥多年,还衣冠楚楚的立于朝堂之上,很是不该。   行刑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兰璟来到了牢房之中。   沐岚似乎料到他会来,拿起狱卒方才送来的,为他送行的酒杯“见卿来的正好,可要与老夫痛饮一杯?”又不无遗憾的道:“可惜这里没有棋,不能与你下最后一盘了。”   见兰璟不说话,方才放下了手中酒壶,站起身来,引起镣铐作响。   他定定的看着兰璟“那日你问我善恶忠奸之道,我没想到是为了这个,但是即便知道,我也会以同样的话来回答你。”   “我做下的这些事,犯下的这些罪孽,会用性命去偿还。但我并不觉后悔,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要为了自己守护的东西做出牺牲,哪怕背负骂名,被世人不齿。”   “见卿,吾辈往以,日后社稷朝纲,还是要你们这些年轻的人来扶持。”   兰璟只说了两字“住口。”   他从来以温润示人于外,一向也没说过这样的话,尤其还是对着自己的长辈。   他道:“这些都不过是你的自以为是罢了。”   “事实上,老容王从未想过要皇位,皇上那时何其年幼,若是他想,凭他手中的兵权,早就可以皇袍加深,皇上自小聪慧,若老容王真的包藏祸心,又如何会那般信任于他,是你们这些人自己为是的臆想,将他想象成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接着清君侧的名义,指使蒋齐沟通敌国,以五万将士的性命换来了老容王上交兵权,自此再无所谓的威胁,这桩桩件件如此令人发指,你还敢口口声声说自己忠君爱国,难道不觉得可笑,这到底是为了守护主君,还是因为自古以来文臣对武将的偏见私怨,见不得武将如此势大,必要不择手段将其打压,想必只有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沐岚怔怔看了他半天,哑口无言,之后又坐了下来,摇了摇头“也罢,原来见卿你也不能明白于我,我只好早日去见那几位大人吧。”   他重重叹一口气“也罢,既然如此我们不谈这些,可否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与我聊聊家事?”   兰璟不答,他自顾自的道:“我尚有一事要求你。我虽然罪大恶极,我的妻女却是无辜的,希望你能向皇上求情,不要牵连她们。”   他抬起头,不知在看些什么“至于荷衣,你两个自幼相识,我便将她托付给你了。”   兰璟淡淡的道:“沐夫人是我母亲的族人,我母亲不会不管的,至于荷衣,也是如此。”   沐岚笑着看向他“果然,果然,我早知荷衣对你的那点心思,只是你们晚辈的这些事,我不好出面,现在看来她是没有这个福分了,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看上了那位容王殿下,当真是令我吃惊。”   沐岚也许是知道自己明日便要上断头台了,所有今晚的话分外的多,对着兰璟一味的滔滔不绝“从小看你,便与旁的孩子并不一样,你虽然读书十分出挑,却不是个满口大道理的书呆子,对一些惊世骇俗之事,所持看法也往往并不相同,我那时便知道,你这孩子,将来会是个有出息的。”   “只是可惜,可惜了荷衣的一片痴心啊。”   忽然又抬头看向他“你此次苦心孤诣,也是为了她么?”   兰璟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是,也不仅仅是。”   “以大忠之名行大奸之事,我到底无法苟同,我与沐大人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想着,要争一争这世上仅存的一点公理天道。”   “自然,也是为了她。”   兰璟看着沐岚,一字一句的道:“沐大人,自欺欺人是没有用的,是非善恶虽混淆不清,但大是大非却从不会出错,你我不过须臾百年寿命,千百年的时间过去,青史之上,世人心中,一切自有分辨。”   “沐大人好走,兰璟这就告辞了。”   行刑这日天气极阴,像是要滴出水来,监斩官正是大理寺丞严大人,他端坐在那里,静静的等待着时辰。   百姓早就将刑场围了个水泄不通,人头攒动中,一个红衣的身影静静的站在那里,无论如何拥挤,她的周围,却始终无人靠近。   谢春秋看着刑台上跪着的沐岚,眸子一片沉沉的暗色。   她听着周围百姓对沐岚的讨伐,都道此人是个乱臣贼子,是叛国贼,这样死都是便宜他了,恨不能将他五马分尸凌迟处死。   一介文臣当众斩首,可以算得上是身败名裂,死后也是声名狼藉,可见皇上的确是痛恨于他了。   不一会儿时辰已到,监斩官抽出行刑令,掷到地上,令牌刚一落地,伴随的是监斩官中气十足的一声“斩!”   刽子手高高举起雪亮大刀,之后向下砍去。   血迹飞溅,人头滚落在地,百姓中不由自处的发出一声声呐喊“杀的好!杀的好!”   听起来十分的大快人心。   这时天上一声巨雷,阴云翻滚,百姓们见此纷纷散去,回家照看孩子,整点家务,刑场周围,渐渐只剩她一个人。   大雨骤然落了下来,谢春秋的头上适时的撑起一把纸伞。   倾盆的雨水将刑台上的血迹冲刷而去,似乎人间所有的罪孽,都可以随着鲜血被洗清,围观者各回各家,各有各的生活,想来也不过茶余饭后一句谈资,但是那些被碾碎在诡谲阴谋的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有人揽住她的肩膀,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过几日,我同你一起去拜祭容王殿下吧。”   谢春秋慢慢的点头,心中却想,她爹若是真的知道此事,心中不知是何等滋味。   他这一生拙于谋身,生前身后名,全然不放在心上,但若是知道那五万士兵,都是死在了自己人的阴谋之中,不知该是何等的心碎。   善恶忠奸,其实不过四个字而已,身处其中并为之挣扎过的人,才懂得各种苦楚滋味。   谢春秋站在漫天的雨声中,撑开的纸伞下,看着那混入雨水的血迹,四下哗然,她的声音却那般清晰。   “兰璟,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后来替我起名谢春秋么?”   一道惊雷乍起,谢春秋道:“他说,问心无愧,春秋自知。” 第四十五章   原本兰璟说要同她一起拜祭老容王,最后却未能成行。   谢春秋生了一场大病。   从刑场回来后,整个人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倒了下去。   碧玺简直心急如焚,她家王爷虽然偏瘦,但一向很少生病,这病没有缘由,却来势汹汹,她连夜发起了高热,脸上却看不出一丝血色,整个人神志不清的躺在那里,只剩眉尾的一颗殷红小痣,像是渗出的一滴血。   宫中御医被皇上派到府上,几个人凑在那里嘀嘀咕咕,都说殿下这病来的蹊跷,不是伤寒,也没有旧疾,实在令人无从着手,商量过后开出了药方,几贴药下去,却依然不见成效。   而兰璟坐在谢春秋的病床边上,看着她这般模样,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那里,是人间最鲜活跳动的一抹颜色,纵使世人诽谤,也依旧如故,他第一次看见谢春秋这样毫无生气的模样,静静的躺在那里,不说不笑也不闹。   她也不过十九岁,再是生性豁达,再是老王爷教导有方,经历了这样的事,大概也会对这世间无比失望吧。   兰璟觉得自己心像是被病床上的人攥在手中捏紧了,疼的厉害。   三日过后皇上和太后也一同过来了,在床前站了一会儿,看到兰璟也并未说些什么,只是转头去吩咐太医务必要将容王殿下医治妥当。   太后的样子瞧着颇为心疼,直拿帕子抹眼泪。   而兰璟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她身边陪着,几乎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从前恨不能将这个人藏起来,不让她受半点伤害,眼下也只剩束手无策。   这天晚上,谢春秋开始说起了胡话,口中喃喃个不停,什么胡言乱语都有,更多的是老容王和王妃,兰璟刚刚喂她喝了药,正为她掖着被角,却听她忽然叫了一声“兰璟。”接着胡乱的抓住了他的衣袖。   声音细细的,却像是一根弦绞进人的心里。   兰璟握住她的手,细细的亲吻她的指节,俯身在她耳边道:“思鱼,不要因此就觉得失望,我在这里,你还有我。”   谢春秋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只是抓住他的手更紧了一些。   第二日早晨,烧终于渐渐退了下去,再等到天光黯淡,谢春秋方才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她眸子缓缓的转了转,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兰璟。   接着开口,艰难的道:“见卿,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接着看向窗外,抱怨道:“这天怎么还不亮。”   兰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连忙出去叫了太医,太医诊断之后,各个称奇,说容王殿下这病来的奇怪,去的也怪,眼下已经并无大碍了,只是体虚,需要好生将养。   谢春秋靠在软枕上,看着这满屋子的人,只觉莫名其妙。   兰璟感觉心口一块大石狠狠的落了地,握住她的肩她唇上缓缓落下一个吻,接着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肩上“你吓死我了。”   谢春秋任凭他抱着,半晌才道:“兰璟,我饿了。”   兰璟暗怪自己失态,直起身来对她道:“碧玺已经去准备膳食了,一会便好。”   谢春秋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道:“我想吃肉。”   兰璟哭笑不得“你的病刚刚才好,吃些清淡的,好不好?”   谢春秋撇嘴,明显的不太高兴。   兰璟是真没见过哪个大病初愈的病人这般的好胃口,但绝不可能顺着她,只叫碧玺去熬了鸡丝粥,并一些温养的药膳,谢春秋刚要动手,便被他拦住,拿起勺子舀了粥,仔仔细细吹温了,方才送到她嘴边。   谢春秋不喝,只是看着他,有些无奈“我不过是生个病而已,你不必如此紧张,哪里就那么娇弱了。”   兰璟比她还要无奈“你来这么一遭,现在在我这里,是捧在手里都怕摔着,你以为呢?”   谢春秋绷不住笑了,兰璟也跟着笑,直等喂完了整碗粥,方才罢了。   等谢春秋的病全然好了,两人方才一同去了老容王和王妃的墓前拜祭。   兰璟替她摆好了祭品,然后跪下来郑重的道:“在下兰璟心悦贵女,日后必将视若至宝万分珍重,请二位放心将她交给我。”   之后起身,对谢春秋道:“有什么要说的,就在这里同容王殿下和王妃说罢。”   便径自向远处走去。   兰璟走后,谢春秋缓缓跪了下来。   她语气十分平静,所有的情绪被包裹在这河流之下,都显得深重而默然。   “爹,近日的事,你在天之灵,应该都已经看到了,如今贼人已死,你和五万将士九泉之下,应该也能瞑目了。”   她闭了闭眼睛,眼前浮现的都是玉梁之战之后,她爹卸去一身兵权,待在家中。   她的记忆里,无论什么年龄,何种境况,谢珉一直都是那么的神采奕奕,可是那些日子,她眼睁睁的看着谢珉眼里的光彩黯淡下去,人迅速的苍老,也越来越沉默。半年之后,油尽灯枯,就那么去了。   她爹死之前,握着她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你要记得,这世上,正路往往独行,百折而不回,方才是我谢家的女儿。”   从那天开始,她失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至亲。   再睁开眼,那眼里墨色越发深重:“爹,你从前一直教导我,善恶忠奸,百年后自在人心,不必强求,可我如今是真的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非公理可言,我可以不顾人言凿凿,却做不到对此不生半点怨恨。”   有光洒在她的眼底,折出一片明亮“可是我想,您告诉过我,正路往往独行,所以,无论世事如何,世人如何,这条路我还是要走下去,百折而不回,毁誉加身而不弃,做个真正磊落的人。”   半晌,谢春秋站来,回身看到了兰璟。   早晨出来的时候,天尚有些阴,此时渐渐散去,有阳光从缝隙里倾泻而下,兰璟就站在日光之下,沉默的等待着她。   这人间善恶混沌之外,至少还有一个他在这里。   诚然十分艰难失望,却也万分幸运感激。 第四十六章   自兰璟在朝堂之上参沐岚等人罪状,到大理寺立案定罪,皇上下旨处决,可以说是雷厉风行,但朝堂却并未因此平静下来。   此事之后,朝中一些官员不断被弹劾,或是贪墨,或是以权谋私等等不一,且经调查竟都属实,这些人平日里大多自诩清正,没想到转眼便成了身败名裂的阶下囚,旁人也无法想到,一个个瞧着道貌岸然,背地里竟然坐下这些勾当。   虽则玉梁战败是因沐岚等人勾结叛国,但老容王当年的确权倾朝野,很多大臣并不会因此便觉得谢珉就是真的忠肝义胆,反而对兰璟颇有微词,以为他是因为与容王谢春秋的私情,色令智昏,为了替她父亲正名,才将沐岚一伙人清查。   自然也有不少人对沐岚等人义愤填膺,对这些人嗤之以鼻。   曾经抱成一团的清流一派自此分崩离析。   皇宫之中,勤政殿前花园的凉亭中,小皇帝给兰璟赐了座,李公公亲自上了茶,便退到了一边。   皇上将手中的书闲闲翻过一页“我那位堂姐近来可还好?”   兰璟道:“她还好。”   谢春秋自两人拜祭了老容王之后,渐渐恢复了精神,也不似大病初愈时那般的苍白瘦削,眼里的光彩也慢慢回来,兰璟也放心了不少。   小皇帝笑了一下“还好便好,太傅回去记得叫容王得空进宫来一趟,我母后还整日惦记着呢。”   兰璟虽觉皇上这话有些别扭,但还是淡淡应了一声。   小皇帝将书搁在桌子上,看向兰璟“最近朝中颇为动荡,太傅扶正朝纲着实辛苦。”   兰璟微微垂下眼“这本是臣分内之事,皇上这样说,臣实在惶恐。”   小皇帝皱皱鼻子“太傅在朕这里,就不必如此了吧。”   接着颇为慨叹的道:“太傅当日对朕说,若是这棋局乱了,便推翻重来,没想到,太傅竟然将这局棋,推翻得如此彻底。”   兰璟不语。   小皇帝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现在,也该是重新拾捡收局的时候了。”   兰璟道:“皇上说的是。”   皇上一看兰璟又变成这副恭谨的样子,不禁有些怀念当初两人对弈之时此人的锋芒,却也心中知道兰璟是个什么样的人,勉强不得,便直接交代了正事“来年开春便是三年一度的科举,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此事还需太傅费心。”   兰璟起身行礼“为朝廷选拔人才,臣自当尽力。”   皇上自然万分相信他会尽力,交代了正事,也就放人了。   兰璟从宫中出来便径自回了兰府,方才进到书房想要处理公务,兰侯爷便从门外走了进来。   兰璟站起身来,道了一句“父亲。”   兰侯爷明显不是来他这里闲坐的,脸色十分的难看,劈头盖脸的便是质问“我问你,近日朝中这些事,是不是你的手笔。”   兰璟默默无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兰侯爷一拍桌子。   “你这是弄权!”   见他并不辩解,气更上了一层“我兰家出去的人,从无如此玩弄权术之辈,你是要把我兰家家风弃之不顾,就为了那个容王?”   兰璟骤然抬头“并非如此。”   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清流一派中人看似各个两袖清风,实际背地里多少蝇营狗苟之事,父亲难道不清楚么?”   “这些年来他们在那些人在朝廷清流的大旗之下肆意妄为,条条罪证并非别人攀诬冤枉,虽未曾如沐岚一样酿成如此大祸,但于社稷之害实属不轻,儿子难道应该坐视不理?”   “所谓的清流,早就沦为沽名钓誉之徒同流合污之地,儿子在皇上的支持下清肃朝堂,自问并无半分有辱门楣之事,父亲若是看不惯,大可责罚,兰璟并无怨言。”   自兰璟出仕做官之后,越发的谨慎小心寡言少语,就算是兰侯爷,也许未曾听他所这样多的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兰璟见兰侯爷并不说话,放缓了语气“父亲曾经对兰璟提及玉梁之战那一年,京中几位大臣的事,想必父亲心中对当年之事,也并不是毫无疑惑,才会如此吧。”   此话一出,兰侯爷半日没有做声。   半晌过后,兰侯爷重重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已经退隐朝堂,对于朝中之事,就不该多加过问。现在是你们这一代人的天下了,皇上信任于你,我也无话可说。我这个做父亲的,只希望你把握好心里的那把尺,不要引火烧身。”   兰璟颔首“多谢父亲教诲,儿子自当谨记。”   兰侯爷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书房,一只脚方才迈出门槛,却退了回来,回身冲兰璟道:“有机会,也让我见见你心上人,成日护的跟什么似的,想当初我对你娘也……”   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自己话说的太多,便顿在了那里,握拳到嘴边轻咳了两声“我倒要看看,这位容王殿下到底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过人之处,能让你如此死心塌地。”   兰璟站在原地愣了一下,微微笑了起来,眼底光芒温柔“儿子知道了,谢谢爹。”   兰侯爷一见兰璟这样,很是没办法,嘟囔一句“都是你娘给你惯的。”便离开了书房。   兰璟一向喜怒不大形于色,然而谢春秋看得久了,却也能从他那雷打不动形容温润的脸上瞧出些端倪来,比如此时,她便能看得出兰璟心情实在不错。   谢春秋十分的不解,如今朝野上下因为他最近的动作,不少人颇有微词,那些大臣不是傻子,只需稍想一想也知是何人手笔,原本清流一派的中流砥柱,众人交口称赞的兰太傅,一朝毁誉加身,谢春秋实在不知道他即便是不在乎身外名,又有什么好高兴的。   她知道兰璟的抱负,但也隐约的明白,他也是为了自己。   清流一派既散,自然她这个本朝最大的奸王不会继续成为众矢之的,朝局平衡,朝政肃清,皇上对他二人也不会有任何的不满。   她叹口气,向兰璟道:“你为我做的这些,真的值得么?”   她一心喜欢着这个人,以为他是世上最好的那一个,诚然他也是如此,谢春秋以为,兰璟只要站在那里被自己喜欢,只要肯接受自己的喜欢便好,就算是赴汤蹈火,也该是自己为了他,可她从没想过,会让兰璟为自己做了这么多。   兰璟笑了笑,眉眼间的温柔神色几乎荡漾开来“自然是再值得不过。”   谢春秋做出一个颇为扭曲的表情“你就不觉得亏了。”   换来的是对方在她头上弹了一下“怎么又胡说八道。”   见她似模似样的捂住脑袋,复又笑了一笑“对了,你后日可有什么事?”   谢春秋道:“我这一向哪有什么正事,你有事直说就是。”   兰璟点点头“是我父母想邀你到家中吃个便饭,不知容王殿下可愿赏光?”   “哈?”   谢春秋听了这话,实实在在的从凳子掉到了地下。 第四十七章   “兰璟,你帮我看看这里这些东西,我该拿什么好?”   谢春秋大手一挥,只见一张长桌上,堆着满满的珠宝玉石,古玩书帖,只怕是将容王府的府库翻了个底朝天才挑出这些奇珍异宝来。   她以为自己头一次上兰家的门,总没有空着手的道理,是以拉着兰璟前来参谋“兰侯爷和夫人喜欢什么,你快和我说说。”   而兰璟一进容王府便被谢春秋拉到了这里,先是一愣,之后忍俊不禁“你这是,要向我爹行贿?”   说着若有所思的道:“论起爵位来,他比起你还低一些,而且如今也不在朝堂,行贿就大可不必了。”   谢春奇难得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帮我就算了,还在这边说风凉话。”   兰璟只好道:“我爹那个脾性,你真的将这些东西搬过去,只怕他反而脸色会不好看。”   谢春秋听了丧气的往椅子上一瘫“那你说我该如何,”说着用手背敲敲脑袋“可愁死人了。”   见谢春秋一脸的如临大敌,兰璟也收敛了神色,笑着道:“不过是吃个便饭,你不必紧张成这样。”   谢春秋看向他“你叫我如何不紧张,我这一向胡闹的多,兰侯爷和夫人即便不讨厌我,必然也喜欢我不到哪里去。”   兰璟心道你还知道自己胡闹,见谢春秋这般又是心软,只好上前安慰“听我的话,明日你只需将自己带上,旁的什么都不要想,我爹和我娘自然就会喜欢你的。”   谢春秋看了看他,摆摆手把眼一闭,明显很不相信,然而自暴自弃了。   第二日,谢春秋随着兰璟从马车上下来,手心都微微出汗,一见府里的下人都以招待贵宾之礼分列两旁,兰氏夫妇都从内迎了出来,谢春秋一见这架势心中实在惴惴,等到兰氏夫妇走到近前,连忙行礼,叫了声“兰伯伯。”   又看向兰夫人,叫了声“兰伯母。”   若说起来,谢春秋一介亲王,对着兰侯实无行礼的必要,尤其兰侯如今在朝中也并未供职,然她实在不是以容王的身份来此,便先自己摆正了身份。   兰璟看了她一眼,之前紧张的坐立难安,事到临头,倒是聪慧得很。   这样想着,不由得笑了一下。   转过头,发现兰夫人正盯着自己看,于是又自然而然的冲他娘笑了一下。   兰夫人暗自摇头,觉得自己儿子已经无可救药了。   这时兰侯爷的声音响起:“容王殿下光临寒舍,老夫未及好生接待已属失礼,哪里当得起容王殿下这一声伯父。”   谢春秋笑道:“我虽承蒙父荫,忝居这个王位,却始终只是晚辈,兰伯父既然是长辈,自然是当得起的。”   兰夫人在一旁笑着接道:“你说当不起,我可是受着了,容王殿下第一次来,可不要拘谨,有招待不周之处,也请见谅。”   谢春秋忙道:“伯母叫我小谢便好,容王殿下这四个字从伯母口中出来,可是折煞我了。”   兰夫人含笑点头“好,好,果然是个可人疼的,生的也好,难怪……”说着将眼神瞟了一瞟兰璟,并不多言了。   兰侯爷在一旁冷眼旁观,没有说话,任凭兰夫人将谢春秋引了进去。   四人在厅中闲谈了片刻,不免提及老容王的事,就连始终寡言的兰侯爷也道:“这些年来,朝中人始终对老容王殿下误解颇深,老夫也是其中之一,想来也是惭愧。”   谢春秋道:“生前身后名,我爹他一向不甚介怀,伯父也无需如此。”   兰侯爷听了,并未应和,也并未反对,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时管家来说午膳已备在凉亭之中,谢春秋偷偷松了一口气。   她哪怕在圣驾面前,也从未有过如此聚精会神,生怕听漏一句话,说错一个字,幸而还有兰璟在一旁帮衬,还算安心一些。   容王府虽一向不拘小节,但礼仪习惯到底是大家风范,是以餐桌之上一举一动都是风度,尤其是在这里,谢春秋看着满桌佳肴却不敢放开了吃,忍得十分辛苦。   兰璟在一旁看在眼里,很是自然的夹了一筷子鱼肉到她碗中“多吃些,早就叫你不要拘束。”   兰夫人见此停了手中的筷子,打趣的冲谢春秋道:“小谢啊,我们家见卿对你可真是上了心了,我本以为他和他爹一样是个不解风情的,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见他对一个姑娘如此,这一向也没见他对第二个人这般体贴过。”   兰璟听了,也便夹了鱼肉给兰夫人“是儿子平日对娘疏于体贴了,娘你宽宏大量,不要怪罪儿子才是。”   兰夫人用手指点点他“这看似是向我赔罪,实则还是护着小谢,你那点心思,别以为我看不好出来。”   谢春秋讪讪笑着,与兰璟匆匆交换一个眼神,闷头吃饭去了。   饭毕,兰侯爷忽然命下人去拿了钓竿,兰夫人不免抱怨道:“小谢尚且在这儿,你怎么就要跑去钓鱼了?”   却听兰侯爷向谢春秋问道:“容王殿下可也喜欢垂钓?”   谢春秋其实最怕这些磨人的消遣,但眼下却忙不迭的道:“自然,小时候也常随着我爹垂钓,我爹说,垂钓可修身养性,可惜这些年是有些荒废了。”   这话说完虽面不改色心不跳,却也不免心虚,她爹可从来不爱这些东西,就算是为了讨好她娘亲自捕的鱼,也是拿剑直接去叉,对于这些东西,一向敬而远之,可兰侯爷有此等性质,她绝不好不相陪,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谢春秋随着兰侯爷来到花园里池塘上悬着的廊桥中,上好饵后手拿钓竿便坐了下来,凝神看着水面,兰璟与兰夫人在一旁的亭子中坐着,不知说些什么。   日光在水面上打着转,晃的谢春秋眼晕,期间不时有几尾小鱼在她的诱饵附近晃,可就是不上钩,好不容易感到手中钓竿一沉,急忙收竿时却是一无所获,谢春秋有些心急,但见兰侯爷在一旁坐的气定神闲,只好再次坐了下来。   如此过了有半个时辰,谢春秋感到困意袭来,眼皮止不住的打架,恨不能拿钓竿将眼皮支起来,这时一尾红鱼缓缓的在水面下在鱼钩附近绕来绕去的游,如此几圈之后,却似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摆摆尾巴准备离开了,谢春秋正是瞌睡的时候,见此猛然起身,将手中钓竿用力向下一插,直直插进那鲤鱼的腹中,之后手上用力,将鱼从水中叉了出来。   她手举着钓竿,上面一条活蹦乱跳的红鱼,尾巴还不断的向外甩着水珠,喜笑颜开的大声道:“我抓到了!”   听见这个动静,一旁坐着的兰侯爷,亭中坐着的母子二人,都齐齐的看向她。   谢春秋的瞌睡顿时全醒了,方才的喜悦也顷刻间消失。   反应过来后,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再把自己埋起来算了。   她结结巴巴,似乎想要为自己辩解“呃……这个……”   “这个……鱼,我……它……它是自己……”   编不下去了……   兰夫人用手帕捂住嘴,笑弯了腰,兰璟也跟着笑,一旁的兰侯爷看看那母子俩,再看看傻站在那里无所适从的谢春秋,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四十八章   回去的路上,兰璟面上掩不住的笑意,谢春秋原本就懊悔不已,被他这笑晃来晃去颇觉刺眼,她磨了磨牙,向兰璟质问“你笑什么?”   兰璟略略敛了些神色“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今日表现甚好,我爹和我娘,怕是喜欢的不得了。”   谢春秋将信将疑“真的?”   换来对方信誓旦旦的点头“自然是真的,我几时骗过你?”   谢春秋不吭声,思索半晌,最后得出结论,她以为兰璟就是在骗她。   她叹口气,重重向后一靠“你不用哄我了,就冲着我今日陪兰侯爷垂钓,钓没钓上来,反而活生生叉了一条上来,只怕兰侯爷和夫人心中,只觉得我是个粗野莽撞的人。”   说着自己先头疼起来,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才能扳回一局,要不然,自己明日买几缸好鱼送过去?会不会让兰侯以为自己穷奢极侈?想着头又更疼了。   兰璟摇摇头“似你这般的鲜活,我父亲该很是欣赏的,我母亲也是一样。”   谢春秋仍不相信,只道:“我一向也不怎么会讨人喜欢,以后改改脾性,或许还可挽回一二。“   兰璟正色道:“我都喜欢你这许久了,你如何还会以为自己不讨人喜欢呢?”   又突然有些郑重“你永远都无需为我去改什么,因为我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这样的你。”   谢春秋看向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她挑着眉看向兰璟“得卿如此,夫复何求啊。”   兰璟转过脸去,不做理睬。   某人方才还信誓旦旦的要收敛脾性,这话也没落地多大一会儿,便原形毕露了,果然这话还是信不得的。   谢春秋没有想到的是,不过隔了两天,兰家又再次邀她过去,这时她方才稍稍信了兰璟一些,至少自己没有成为兰侯爷下令禁止入府的人员之一。   她更没想到的是,自此之后,她竟渐渐成为了兰府的常客。   而某日兰府之中,兰侯爷不经意提及了朝堂之事,谢春秋对他所言以为不然,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的反驳了几句,却立时激起了兰侯爷的胜负之心,两人好好论了一番短长,直到兰夫人插嘴调停方才罢休。   兰侯爷在家的时候,极少同兰璟大谈特谈朝廷之事,其实心里一直憋的慌,自此之后,竟然时不时的便要那当今时事来考谢春秋,谢春秋刚开始的时候诚惶诚恐,到了后来,也不免要抒一抒己见。   她是老容王一手教养长大的,对朝廷政事的看法难免带着不少她父亲的影子,而兰侯爷乃几十年在圣贤书里浸淫,对于其中有些离经叛道之说自然难以认同,两人时不时的便要起争执,这日也是如此。   这日两人不知怎的论到用兵之事,毫无意外的意见相左,几句争辩之后兰侯爷面红耳赤,吹了胡子又瞪眼睛,谢春秋也不甘示弱,目光灼灼的站在那里,竟然毫不相让。   到后来还是兰侯爷意识到自己竟然同一个晚辈如此较真,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摆手叫她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之后捋了捋胡子,一边摇头笑了一笑,之后脸上浮现类似追忆的神情“其实你父亲在的时候,我和他也曾有过一辩,你今日所言,颇有他当年的风格,只可惜,我们两个那时,未来得及深交。”   那时候两人年纪都还不大,在一次宫宴之上,因为先皇的一句话起了歧义,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到最后也未能分出高下。   后来谢珉越发的剑走偏锋,出征也越发频繁,而兰侯爷被清流一派诸位环绕,两人的交集自然就越来越少,唯一的交集,大概就是朝堂之上的来来去去,因各为一营而互相猜度,纯粹的政见争辩却是在没有过了。   谢珉死后,兰侯也渐渐淡出朝堂,如今想来,虽则道路不同,却意外的殊途同归,人生际遇的奇妙之处,大概就在于此。   他没有想到,时隔多年,连记忆中的那一场宫宴之争也渐渐模糊,却在谢春秋身上,看见了谢珉当年的锋芒。   此时谢春秋回过神来,凭着这些日子的经验颇为娴熟的替兰侯倒了一杯茶,兰侯看了谢春秋一眼,语气中似有喟叹之意“你,不愧是她的女儿。”   接着道:“若不是你无心朝政,真的接过你父亲的衣钵,或许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谢春秋微微低下头“如今海晏河清,朝廷之上,有兰璟和诸位大臣就足够了,”她放下手中茶杯,目光平静“但若是有朝一日,有用得着的我的地方,自然也是义不容辞的。”   廊桥之下的水面,有一片叶子缓缓飘落,激起一圈圈涟漪,之后又慢慢的恢复了光滑如镜来。   今夏异常平静,举国上下无旱无涝,百官皆称是皇上仁德,是以上天垂恤,而谢春秋也便在这一日日的消磨中,度过了整个盛夏,除却胃口差些又瘦了些许,不时来往于王府与兰府之间,倒是分外的欣喜。   盛夏的末尾下了一场雨,天气便渐渐的有了些凉意。   这日午后,谢春秋刚在院子里的藤床上醒来,便听碧玺说兰夫人过来了。   她匆忙整了整衣襟,便将兰夫人迎了进来。   这些日子以来,兰夫人虽然也时不时的派人送些点心吃食,却从未亲自来过容王府,一到她这院子里,放下手里的食盒,先是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番,很是赞赏的点头“这院子不错,整洁也不乏生趣,尤其……”   话正说着,廊下挂着的多福突然叫了一声“大人吉祥。”   多福已经彻底被谢春秋驯服,虽还是时不时的没什么好脸色给她,不中听的话却是不会说了。   眼下谢春秋冲它训道:“叫什么大人,该叫夫人吉祥才对。”   多福看了她一眼,不耐烦的抖抖羽毛,还是很给面子的叫了一声“夫人吉祥!”   兰夫人喜笑颜开,凑到近前冲谢春秋道:“机灵的八哥我也见过不少,这般机灵的倒是头一次见着。”   谢春秋撇嘴“机灵什么,淘气着呢。”   兰夫人看了她一眼“似你一般淘气么?”   谢春秋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然后打了个喷嚏。   她揉揉鼻尖,这时兰夫人又道:“没有事先知会你便来了,小谢你不会介意吧。”   谢春秋连忙摇头“不会不会,自然不会。”   说着又打了个喷嚏。   兰夫人便皱了眉“看你这样子,可是感了风寒,这时节夏秋交替,该更加注意身体才是。”   之后看到院子里未曾收起的藤床,心里便明白了一二,语气不乏责备的道:“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呢,如今虽还未入秋,但不比夏季,怎么还能睡在院子里,一会儿叫下人煮些姜汤驱驱寒意,真招来了风寒可不是好受的。”   谢春秋忙道:“今日不注意,以后不会了。”   兰夫人拉着她进了屋,口中不住的嘱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孩子,就是不经心自己身体,兰璟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日后真要是成了家,我可要叮嘱他好生看着你。”   谢春秋原本一直乖乖听着,不敢应声。   听到最后一句方才猛然抬起头来,与兰夫人四目相对,之后慢慢的红了脸,   兰夫人看着好笑又心声怜意“怎么,我说错了?还是你,并不想嫁到我们兰家来?”   谢春秋平日也算得上伶牙俐齿,此时却不知说什么是好,想了想小声的道:“我以前胡作非为的时候多,想必伯母也曾听过,所以,我一直以为……”   兰夫人知道她要说什么,先是笑了笑“你年纪这样轻,又是这么个身份,身上还背了那么多的事,胡闹一些不算什么,这些日子以来你常到府中,也叫我好好知道了你这个人,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接着拉住她的手,那双手温暖而柔软“至于兰璟,我总是担心他只知道埋头那些公务,把日子过得太过请简,人这一生啊,还是要多尝尝人间烟火,才算是没有白来一遭。如今有你,我也算可以放心了。”   谢春秋也笑了笑,心头涌上一股暖意。   过了一段日子,便有兰府的下人送来了几件厚些的衣物,上好的衣料都是照着她常穿的样式裁的,看起来就很费心思。   她长到这么大,衣食住行都是下人经手,除却王妃还在的时候,几乎没有从第二个长辈身上受到过这种疼爱,太后虽然疼她,但久居深宫,又隔着皇家的重重身份,到底还是淡薄。   而谢春秋这时摸着手中的衣料,觉得哪怕深秋明早便来,也不会冷了。 第四十九章   这日谢春秋收到一封信,来自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个人。   她将信反过来倒过去看了几遍,才确定上面署名是货真是沐荷衣无疑。   沐岚死后,皇上格外开恩,并未牵连其家人,听兰夫人说,沐夫人伤心之下带着沐荷衣久居佛寺,带发修行,做了俗家弟子。   说心里话,谢春秋是十分的不想再见到她,沐岚害了她爹,然上一辈的恩怨到这一辈来,是兰璟亲手将他送上了断头台。   加之之前那些事,两人勉强相见大概也只有相对无言的地步,或许沐荷衣还想骂她两句哭上一场,想想就让人头大。   可人家这请帖都下了,不去也是不好,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前去赴约。   沐夫人带发修行的地方就在城外的梵音寺,寺在山上,香火旺盛,善男信女往来不绝。   谢春秋坐马车上了山,在寺门前见到了一身素衣的沐荷衣,而沐荷衣端端正正的给她行了个礼“参见容王殿下。”   谢春秋讶异之余道:“不必多礼。”   便被她引到了后院,这寺前人来人往,后院却是一片清寂,颇有些禅房花木深的味道。   谢春秋随她在院子中坐下,沐荷衣为她倒了一杯茶,秀丽的脸笑了一笑“不是什么好茶,殿下不要嫌弃。”   她看看沐荷衣,十分的受宠若惊,并没有说什么。   沐荷衣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于是开门见山“我今日冒昧请殿下前来,是为道歉的。”   说着屈膝行了一礼“荷衣之前不懂事,对殿下多有得罪,望殿下见谅,我母亲说无颜面对殿下,关于我父亲的事,她让我替她说一句抱歉。”   谢春秋看了她半晌,方才勾勾唇角,轻轻挥手“你起来吧。”   “从前的事都是小节,我没有记恨的打算,至于你父亲……他罪大恶极,但与你和你母亲无关,向本王道歉,实属不必。”   沐荷衣站直了身体“我和娘都是一介女流之辈,并不懂得朝政,但也知道爹做的是错事,这些日子以来,娘和我一直在为亡灵超度,希望他们在九泉之下可以安眠。”   谢春秋面色沉了一沉,不置可否。   院子里有风吹过,片片落叶飘零,莫名生出些尘埃落定之感。   她其实一向不喜恩怨缠身,觉得麻烦,更没必要同沐荷衣计较什么,于是道:“这些便不谈了,五万亡灵,并非几句佛经便可轻易超度的,所以,你和你母亲,也实在无须因为此事太过歉疚,便将自己困在这佛寺之中,你年纪不大,更不必如此,还是早些放下,过安生日子去吧。”   沐荷衣似乎没想到谢春秋会如此劝她,低眉笑了笑“过些日子,我和娘就要回江南了,现在想想,也许还是那里更加适合我们。”   谢春秋点点头,两人其实会面寥寥,并不熟识,虽则眼前沐荷衣似乎真的被这寺庙经书静了心,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温婉之人,但她也并没有与之结交的打算,一杯茶喝完之后,便起身告辞。   沐荷衣送她出去,路过前院大殿的时候,忽然停下来对她说:“这里香火灵验,殿下既然来了,可要拜一拜菩萨?”   谢春秋淡淡摇头“我从不求神佛。”   话说完忽然想起自己随太后礼佛之时似乎确实求过些什么,有些尴尬的咳了咳,补充道:“至少如今是不必了。”   沐荷衣也并未强求,就此将她送出了佛寺,谢春秋上了马车,沐荷衣站在那里,忽然开口道:“我表哥……兰大人对殿下一向倾心,荷衣在这里提前恭祝二位百年偕老。”   接着自嘲的笑了一下“我如今方才明白,我和表哥,原本就不是一路人,表哥他带人有礼却始终疏离,同殿下才是真正的志同道合,想明白这些,也就也没什么怨言了。”   谢春秋淡淡颔首“多谢沐姑娘,这一别,只怕不会再见,望你善自珍重。”   沐荷衣也道:“殿下保重。”   谢春秋放下车帘,二人就此别过了。   回府后,刚一下马车,管家便前来禀告,说小秦大人正在厅中候着。   谢春秋觉得自己今日诚然很受欢迎,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想找她。   走到厅中,果然见秦渭然坐在那里,一见她立刻起身行礼“容王殿下。”   谢春秋应了一声,道:“小秦大人免礼。”又调侃一句“小秦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光临本王府邸,可是你老师又看本王哪里不顺眼要你来提点一二了?”   沐岚之事后,朝中不少大臣以为兰璟是为了她方才如此,从此与兰璟背路而驰,而秦无庸竟然和兰璟站在了一边,实在是出人意表。   “自然不是。”秦渭然反驳,之后却吭哧半天没有吭哧出个所以然来,半晌憋出一句轻的跟猫叫似的“我只是,想见见殿下。”   谢春秋控制不住的飞起一边眉毛,心中道:奇了,自己是挺好看的,但也不至于小秦御史特地跑到这王府来看自己吧。   却听秦渭然抬起头,目中询问之意明显“殿下,真的要同我表哥成亲了?”   啧啧,果然还是如此八卦啊。   谢春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秦渭然原本粉面含春的一张脸今日似乎异样的白,又低下头去“没什么,只是我从没想过,会是殿下。”   谢春秋并不意外,大概任谁都不会想到她有一日会和兰璟扯上关系。   而小秦御史今日明显有些不对劲,说完这话突然又来了一句“我娘也从家中派了人来,说要给我指婚。”   谢春秋道:“如此,当真是恭喜了。”   秦渭然讪讪笑了,竟然就站起身来告辞,谢春秋一脸雾水,也只好随他去了。   只见秦渭然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转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竹子编的金鱼“这竹编的小玩意儿,是海棠花会当日,殿下赠与我的,不知我可否留下收藏?”   谢春秋越发莫名其妙“既然是本王送你的,就没有收回的道理,自然是听凭小秦御史处置了。”   秦渭然忽然笑了,这一笑忽然让谢春秋觉得他也没有那般阴柔,他拱手道:“如此,多谢殿下。”   谢春秋点点头,目送他走了。   晚饭之后彤云漫天,谢春秋拿了穗子站在廊下逗弄多福,忽然听得一句“这多福似乎又胖了不少,你可少喂它一些,否则日后怕是飞不起来了。”   谢春秋听也知道是那唯一一个在她府中自由出入不用通报的兰太傅兰大人,也并不回身,而是道:“飞不起来才好,叫它到处乱跑,再飞到别人家的院子里,不见的有兰太傅那样的菩萨心肠,说不定看它如此肥硕,就给烤了吃了。”   语气间,似乎也并未如何觉得惋惜。   这才转过身来,笑嘻嘻的冲兰璟道:“见卿说,我说的是也不是?”   兰璟笑着看她一眼“容王殿下这张嘴,今日还是一样的甜。”   两人坐着聊了几句闲话,谢春秋忽然道:“听说你那个小表弟要定亲了?”   兰璟看她一眼“我并未听说,你是如何知道的?”   谢春秋皱眉“是他今日自己巴巴的跑到这里来告诉我的,怎么你并不知道么?”   兰璟顿了一顿“你同他说什么了?”   换来的是对方理所当然的一句“自然是恭喜他了。”   接着稍稍凑过来一些“小秦御史长得弱柳扶风的,人又话多的很,且天真的有些傻,实在看不出是你的表弟,也不知成婚之后会不会开些窍。”   兰璟摇了摇头“你啊……”   谢春秋瞪大眼睛“我怎么了?”   兰璟伸手在她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这般的粗心大意,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春秋挽住他的胳膊“我心里装的都是你,哪里还分得出来精神对万事万物都细心呢?”   兰璟心满意足的笑了一下,除此之外,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今年的天变得似乎格外的快,没过多少时日,京城里已经是一片萧瑟秋意,谢春秋在碧玺的念叨下加了衣服,被子也换了一床厚的。   这日晚上又下了雨,谢春秋早早的睡下,外面风雨潇潇,她在帐中反而分为安稳。   一片黑甜乡中,却隐隐传来碧玺的声音“王爷,王爷……”   谢春秋勉强支起了眼皮,果然感到碧玺正在用手轻轻的摇着她,摇的分外起劲,见她醒了,连忙在她耳边道:“王爷,王爷,皇上召您入宫。”   谢春秋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懵懵然道:“天亮了么?”   之后扭头看向窗外,只见夜沉如水,一片漆黑,只是风刮得更猛了些,雨丝细细密密的拍在窗户上,哗啦啦的响。 第五十章   皇宫的夜晚沉寂肃穆,甬道旁只有沿路的灯笼在雨夜中摇晃,光也忽明忽暗。   有小太监替她打着伞一路疾行,大雨不断敲在宫檐墙壁上,同时也不断落在伞面,再系数落下,周围一片哗然,冷风穿透衣袖,睡意却是全然醒了。   谢春秋不免问道:“皇上漏夜召本王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在她承继王爵的这些年里,小皇帝这样三更半夜火急火燎的召她进宫,可是头一遭。   小太监在一旁陪着小心道:“这等大事,奴才一个跑腿的怎么会晓得,殿下去见了皇上就自然知道了。”   谢春秋见问不出什么,也就没有多话,如此一路行到勤政殿,只见里面灯火通明,显然皇上已经等候多时了。   谢春秋一进到殿中,见兰璟和兵部尚书一众已经立在下首,便有一种隐忧涌上心头,小皇帝一见谢春秋来,抢先道了一句“容王不必行礼了。”   她也便没有多礼,因向皇上问道:“不知皇上深夜召臣来此,可是有何要事相商。”   小皇帝似乎看了看兰璟,便见他向她走了一步,沉声道:“西北来的战报,西戎犯我边境,二十万大军已逼近玉梁,皇上召我等来此,便是商量退敌之策。”   谢春秋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在刹那间凝结,半晌,她听见自己异常冷静的声音“西北边境有守军三万,统帅将领乃是将军辛衡,自七年前签订盟约以来,举国上下休养生息,也不知这三万大军能抵挡得如何,为今之计,除了从朝中派兵,还是先向距离较近的西凉借兵为上。”   小皇帝点头道:“朕已经派使臣去向西凉国君借兵,就等回复了,又面带忧色的将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只是不知这统军将领该用何人。”   谢春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此事。   他父亲当年便曾说过,若玉梁之战只要留西戎一口气在,他们日后必会卷土重来,当年五万战士虽然全军覆没,但浴血抗战之下,还是使得敌方元气大伤,这才留了七年的余地。   他父亲去世之后,朝中越发重文轻武,如今烽火已起,根本无帅可用,到底应了她当日同皇上说过的这句话,这天下,不能永保太平。   可曾经那个披甲上阵,退敌于国境之外,护的四方天下的人,已经不在了。   谢春秋拱手“臣可向皇上举荐一人,之前因杀人案被贬去做百长的许平沙,此人刚毅果敢,且有多年冲锋陷阵的经验,皇上若能准其将功折罪,许平沙必然感念天恩,赴汤蹈火。”   小皇帝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容王的提议可以考虑。”   谢春秋接着道:“还有兖州都统云起,臣前往兖州剿匪之际,见此人心性端正,带兵有方,皇上不妨考虑一下。”   还没等皇上说什么,兵部尚书突然插嘴道:“容王殿下这是向皇上举荐将才,还是为自己培养亲信,这私心也太过明显了吧。”   谢春秋面色骤然转冷,眉宇闪过锋芒,刚想反驳,却听兰璟淡淡开口“兵部尚书若有其他人选,大可向皇上提议就是。”   兵部尚书看看兰璟,估计在心中好生腹诽了一番,却并未多说什么。   谢春秋眉头越皱越紧,缓缓开口“不过,此二人可为前方将领,却不是帅才,这总领全军的统帅,还需好生斟酌。”   皇上看她一眼,接着又将眼神转开。   谢春秋一行人从勤政殿中出来的时候,天边方才微露曙光,她抬头看看天色,再慢慢低下头向前走,感到熟悉的气息靠近,谢春秋知道那是兰璟,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方才他们讨论良久,兰璟和户部尚书商讨定下了筹措粮草等一系列措施,却到最后,都未能确定一个最为稳妥的将帅,兵部尚书提议就由辛衡统帅大军,小皇帝最后只得勉强同意。   兰璟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天气凉了,夜晚寒意尤甚,还是多注意身体才是。”   又去摸她的手,意料之中的一片冰凉,兰璟的手将她的手牢牢握住,口中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让我操心。”   谢春秋勉强笑笑:“我倒是也想,只怕是不能。”   兰璟很是见不得她强颜欢笑,沉声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眼下,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王爷的旧部之中可有能堪此大任的,你仔细想一想,如此用人之际,想必皇上再也顾虑不了许多。”   谢春秋摇摇头“暂时还想不到。”   当年他父亲若不是料到朝中日后难有可用之帅,也不会如此心急,当年老容王那些旧部,在他死后,多数被转任闲职,现如今,只怕是廉颇老矣,所有心气都磨光了。   又叹一口气,心中虽有些蠢蠢欲动的心思,却并未出口。   谢春秋回到家中,并未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他父亲旧日的居所。   老容王当初为了方便教导谢春秋,两人的院子隔得很近,然而这些年,谢春秋除却派下人定时打扫,却极少入内。   如今甫一入内,虽依旧清洁干净,却有一种破败衰落,物是人非之感扑面而来。   谢春秋走到内室,他父亲的床头悬着一把剑,这把剑随着谢珉出生入死数十年,反而越发锋锐。   她坐在床上,将剑拿在手中,手握剑柄猛然拔出,只见寒光凛冽,甚至刺了她的眼睛。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谢春秋低低的唤了一声“爹……”   回声满室,无人应答。   不知过了多久,谢春秋方才起身,将剑回鞘,重新悬回,满满走出的院子。   再抬头时,天光已然大亮了。   数日之后,朝堂上。   谢春秋这几日连续现身在朝堂,面沉如水,也不去理会他人眼光。   这时有人带回了派往西凉使臣的消息,此人站在朝堂中央,声音浑厚,道:“西凉国主答应借兵,只不过有一个条件。”   小皇帝端坐高位,一挥手,讲:“西凉国主的条件是,这兵只能由谢珉后人统帅,旁人一概不行。” 第五十一章   老容王谢珉的嫡亲血统的后人,全天下也只得那么一位。   便是此时此刻一身红衣立于朝堂之上的谢春秋,他唯一的女儿。   而此言一出,立刻便有人出列反对,且十分的言之凿凿“微臣以为这条件答应不得,且不说容王殿下是个女子,即便不是,殿下一向养尊处优,从未带过兵,怎么上得了战场,请皇上三思。”   其实他的话也并非毫无道理,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大概都会有此等担忧,这倒也不仅仅是看不看得惯她容王殿下的事,自然引来群臣一片附和之声“是啊,还是请西凉国君另提别的条件吧!”   “对,多少金银玉帛用作答谢都好说,请皇上三思。”   兵部尚书重重冷哼一声“我看,怕不是那西凉国君同西戎勾结,想出这个法子来让我大周吃败仗吧!”   一片喧杂声中,谢春秋缓步出列“臣虽未曾带兵,但自幼跟在我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于兵法一途还是有些了解,此外,”她侧转过身来,面含凌厉将方才反对的群臣一一扫过“方才所言诸位大臣也已经听到了,西凉国君指明要本王,除了本王,旁人一概不行,若不答应只怕无法请其出兵相助,除了向西凉借兵,诸位大臣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群臣只安静片刻,这时有一人掀袍跪地“微臣以为万万使不得,请皇上三思。”   随之而来朝堂上跪倒了一大片,齐声道:“请皇上三思。”   果然,说不过就来这招。   谢春秋眉眼之间闪过一丝冷意,也直直的跪了下来,以手贴地,缓缓的叩了一个头,之后直起身来。   她身为亲王,很少行如此大礼,此时却分外郑重,背影清瘦,脊梁挺直,仿佛悬崖绝壁之上,迎风而立,不可摧折的孤松。   “臣请皇上应允,若有负圣恩,便请皇上褫夺王爵,降罪于我。”   “不可!”一道声音在大殿中突兀的响起,谢春秋僵在了原地。   “臣以为不可。”   她不用去看,也知道此时说话的人,正是兰璟。   从方才到现在,兰璟始终未出一言,直到现在方才突然发声,只听他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容王从未亲临沙场,只怕到时难以应对,若是出了半点差池,我大周恐有战败之虞。臣愿前去说服西凉国主放弃这一条件,出兵相助,请皇上三思。”   于情于理,谢春秋并未指望兰璟会帮自己说话,而兰太傅这话一出,群臣底气越发足了,纷纷请皇上三思。   谢春秋突然将心横了下来。   她又叩了一个头,所言坚决如铁,明艳的脸忽如剑上的寒光般锋芒毕露。   “臣愿在此立下军令状,若不能得胜还朝,便以死谢罪。”   大殿之后忽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没有发出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小皇帝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容王既然如此说了,西凉国君又如此坚决,朕也没有不应允的道理,那便这么办罢。”   尘埃落定。   下朝之后,谢春秋甚至不敢去看兰璟,幸而被皇上一道口谕召到了勤政殿中,才免了意料之中的相对。   勤政殿中,皇上看着谢春秋,眼底意味不明,半晌只道了一句“容王真的决心出征了?”   谢春秋俯首“臣已经在百官面前立下重誓,自然是决心如此,只是,”她顿了顿“臣有几个条件。”   皇上一听见条件这两个字就不耐烦,心道,西凉国君可真不愧是你的好舅舅,这一个两个的都跟朕来谈条件。   谢春秋似乎看出了小皇帝心中不满,于是道:“臣只有两个条件,第一,臣先前同皇上提起的许平沙与云起,臣希望皇上能够答应提携他二人为将。”   小皇帝点点头,倒是没觉得为难“容王如此看重这两个人,朕答应就是了,你也需要左右臂膀。”   “第二,”谢春秋道:“臣此番若是真的能够退敌,希望之后,皇上能够整顿我大周军务,训练精锐士兵,培养可用将领,以保我大周四境安宁。”   小皇帝的眼神忽然幽深起来:“容王这是在威胁朕了?”   “臣不敢。”谢春秋嘴上说着,却与皇上坦坦荡荡四目相对“只是,这挂帅出征,臣可以去,也可以不去。就看皇上是如何抉择了。”   “哼。”小皇帝一甩袖子“朕答应你就是,”又补了一句“其实不用你说,朕也有这些考虑,朕又不是昏君,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还是懂的。”   谢春秋松了一口气,连忙赞道:“皇上圣明。”   小皇帝不理会她这不走心的称赞,而是慢慢踱步到她身前,一双眼睛凝视着她,忽然说了一句:“容王,朕是信得过你的。”   他顶着如此的压力命谢春秋率军出征,自然不是因为无人可用,如仅仅是为了这个,出于稳妥,辛衡要比她强上许多。   谢春秋唇边忽然扬起一个笑,小皇帝看管了此人飞扬跋扈,却从未见她脸上出现过这种神采,那般的意气风发,仿佛万事万物尽在掌中。   她道:“臣多谢皇上。”   从勤政殿出来之后,谢春秋走在宫中甬道之上,刚走过一处拐角,忽然被一股大力握住肩膀,然后死死的抵在墙上。   她的后背重重靠上墙壁,凉意伴着丝丝痛处袭来。   兰璟。   她早想到兰璟会来找自己,却没想到他竟就将自己堵在了这宫道之中。   兰璟的眼神一片漆黑,死死的盯着她的眼睛“谢春秋,你……”   他一字一顿,似乎要将每个字揉碎了,谢春秋甚至能感受到眼前人是如何的咬牙隐忍。   谢春秋很是心疼,她叹了口气“见卿,对不起。”   兰璟面上露出一丝嘲讽“对不起?谢春秋,你到底拿我当什么了?”   “你向皇上请缨,继而下军令状,甚至立下重誓,明明可以缓而后决,从始至终未曾同我商量过一个字就这样草率定下,你想要我如何?”   他眼底满是血丝“你是不是真的不要命了?”   “你知道我……”   他忽然顿住,就这样看着她,看了不知多久,再开口,却是极其温柔的一句“不要去。”   谢春秋声音很是平静“我是容王谢珉唯一的女儿,他没有完成的的功业,我要代他去完成,他没有守住的国土,我要待他去守,即便不是如此,我姓谢,我是大周的容王,食朝廷俸禄,受百姓跪拜,此等时刻,哪怕战死沙场,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她深吸一口气“无论付出何等代价,我都一定要去。”   兰璟眼里本就黯淡的光芒倏然熄灭,他终于放开了谢春秋“好,好,谢春秋,你真是好的很。”   他的面容已于刹那间回复平日的波澜不惊,只是定定站在那,无波无澜的道了一句“我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为你发疯。”   之后转身而去。   原本如竹如兰的身影在这宫墙掩映之下,分外萧索。   回府之后,碧玺并管家等一众下人原本也想劝劝自家王爷,却被她一脸冷冽所震慑,不敢说些什么,谢春秋用完了午膳,便冷着脸指点下人收拾东西,卫逍却忽然大驾光临。   他大咧咧的向太师椅上一坐“你今日在朝堂上手笔我可都听说了啊,忠肝义胆,佩服佩服!”   谢春秋扫他一眼“你也是来劝我的?”   “我?”卫逍指指自己“我劝你做什么,我是来看看你,这多年的心结,总算是可以放下了啊?”   谢春秋面色终于缓和一眼,卫逍“唰”地展开扇子,翘起了二郎腿,之后瞟了她一眼“不过……”他拉长了尾音“这样的事,你们家兰太傅也能答应?”   谢春秋脸上的神色黯淡下来,她想起方才兰璟的模样和他所说的话,心头好似刀绞。   卫逍就知如此,不免数落起她来,手里扇子冲着她的方向一点一点的“你也是的,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立下那么个军令状,事先也不跟人商量,你叫人家心里怎么想。”   谢春秋抿了一下嘴唇“我今日也是被逼到没法子了,才……”   卫逍只定定的看着她,谢春秋便住了嘴。   卫逍摇摇头“但凡是个有心的,都一定会被你这样气个半死,更何况他一向着紧你跟什么似的,你啊……”他那扇子敲敲谢春秋的脑袋“你从前那不管不顾为所欲为的混账行径,可改一改罢。”   谢春秋垂下眼眸“我为他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只这一件事,我不能让步。”   卫逍好气又好笑“上刀山下火海?你可真敢想!你以为他能舍得啊?我看他那架势,刀山火海真来了,哪怕自己不要命都要替你挡着,你脑子都想什么呢!”   他旋即苦笑一声,那种极力想要保护爱惜的一个人的心情,他再明白不过。   卫逍抬起头不知看向何处,语气分外苦涩“不论如何,这样好的缘分世间难得,当得珍惜,不要似我一般。” 第五十二章   卫逍小的时候,其实是个出了名的聪明孩子,也许是出身商贾世家的缘故,年仅七岁便能看账,账房先生算账要噼里啪啦打一通算盘,他只需要在脑子里转上一转,便能脱口而出,结果和人家打半天算盘出来一个子儿也不会差。   就是这么个众人眼中的经商天才,十六岁的时候,却一门心思的想要从军,满腔热血要上战场为国尽忠,甚至因此打算离家出走,却被他爹硬生生逮了回来。   卫老爷就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还是个远近闻名的神童,不知道有多高兴,从小悉心培养,倾尽心血,还指望他继承家业,自然不会同意他去从那劳什子的军,家业没人继承不说,说不定哪天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因此百般阻挠,出入生意场上总要将这个儿子带着,卫逍就是在一次酒宴之上,见到了他心上的那位姑娘。   那姑娘是胡商之女,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天真率直,美丽大方,她的母亲是汉人,因此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阿春。   卫逍虽是个地道的纨绔,生的却很好,言谈举止风度翩翩,自有一股子洒脱风采,说起话来更是颇讨女孩子喜欢,两人暗生情愫,卫逍甚至抛却一向的纨绔行径,满心满眼只放得下阿春这一个人,他同谢春秋说,若是能得阿春共度余生,便是什么也不换的。   可卫老爷一心想替他寻一个官家小姐,身为首富也自然看不上胡商之女,等到发现这事的时候,便去找了阿春的父亲,开出条件要求他带女儿离开。   阿春气的很,她同卫逍说,自己要随父亲去一趟西域,用得来的钱财和一向的继续开一家大周最大的酒楼,做稳定生意,等安顿下来了便带他私奔。   卫逍觉得好笑,那个时候他已经同卫老爷闹翻,甚至起了自立门户的想法,卫老爷气的胡子都歪了,扬言要向这父女二人下手,卫逍那时候羽翼未满,怕自己护不住她,便也同意了让她先行离开京城一阵子,打算在此期间搞定父母,实在不行便从卫家出来自己做事,等阿春回来,便堂堂正正的将她迎娶过门,然而卫逍没有想到,阿春这一去,便不会再回来了。   她在那场沙漠风暴之中,永远的失去了消息。   就是那一年,他的愿望,他的心上人,一个都没有圆满。   在那之后,他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纨绔子弟,不理卫家的一切事务,拒绝所有亲事,与卫老爷的关系也越发恶劣,除却每年还会前往西域寻一次阿春之外,似乎成了一个繁华人间的行尸走肉。   谢春秋一直不忍他就这样沉沦下去,却知道劝也没用,若是真的这么容易放开,也便不是心结了。   他们都是一样的,是需要向从前告别,将过去放下的人。   此时卫逍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向她道:“对了,我此来是有正事的,朝廷动用大军必然要用大把的钱,我虽不才,这些年积攒下来,名下的产业银子也有不少,先向你这里捐上一些粮草,算是我支持你这个好友,也算是我,为国出力了。”   接着把头发一甩“要是不够再跟本公子说,本公子旁的没有,钱有的是!”   若是平常,谢春秋见卫逍这样必定要狠狠嘲讽几句,而此时她看着卫逍,忽然道:“你,想不想去西北?”   卫逍猛然抬头看了她一眼,眼底似乎有光芒一闪而过,却又渐渐消失,他自嘲的笑了笑“我已经不是十六岁的那个我了,现在上战场,去送死么?”   “你这锦衣玉食长大的,若真要你去我打仗也不能放心,但是我这里有一个位置倒是很适合你。   ”谢春秋摸摸下巴“你方才说的很对,要打胜仗,粮草必须充足,这调度粮草的职位倒很像是为你量身打造的,你堂堂一个巨贾之子,做这些事该是得心应手才是,至于旁的……”她笑了一下“本王手里,这点私权还是有的,”她看向卫逍,虽有嬉笑神色却更多的是真诚“就是不知道,卫公子愿不愿意纡尊降贵了?”   卫逍低下头,半天没有说话,然后忽然站起身来,谢春秋在他起身的那一刻,似乎又看到了十六岁的卫遥之。   已经二十一岁的卫逍向谢春秋一抬下巴“既然容王这般有诚意,那本公子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春秋笑笑,随即伸出手来“那,战场上见?”   卫遥之痛快的与她击了个掌“战场上见!”   西北战事刻不容缓,皇帝当日便下旨命谢春秋为帅,带大军赶赴西北,顺便与西凉援军会合。   出征的前一晚,谢春秋将《观云十六则》拿出,在灯下不知第几次温读,再抬起头,窗外一弯残月带三星,夜色十分深重,她想了一想,将书放下,缓步出了王府。   此时街上已经没有了人烟,只有月色静静洒在街道上,谢春秋走到兰府的门前,只见大门紧闭,只剩微微灯影摇曳,里面,想必也是一样的静谧。   这些日子以来兰璟始终未见过她,甚至连一句话也无,谢春秋知道他此番是动了真怒,也知道自己不对,但那日的热血冷却一些,她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活着回来,更不知这时候,还该不该去招惹兰璟。   但不论如何,都该有一个道别才是。   就在兰侯府的不远处,谢春秋跪了下来,遥遥拜了三拜。   她这次突然决定出征,除却对不起兰璟,最对不起的便是兰侯爷与夫人。   这些日子,兰夫人对她关怀备至甚至视如己出,兰侯爷虽一开始总板着脸,渐渐的却也接纳了她,这么多年了,从未有旁人待她这样好过。   若是她真的回不来了,想必他们也会伤心吧。   可事已至此,她已经不能有半分退却了。   谢春秋抬起头来,倏然看见不远处,月色之下,一道如竹的身影静静矗立在那里,不知已经多久,银白月光落在他身上,也无法与其容色争辉,甚至让人疑心是不是真实,而一见她看过来,便站在那里,并没有动步。   她的呼吸忽然凝在了那里,等到反应过来,立刻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扑进了兰璟怀中。   谢春秋抱着兰璟,努力向他怀里蹭了蹭,话音里带着哭腔“真的不要我了么?”   兰璟并未说话,只是由她抱着,没有推开她,也并不亲近。   谢春秋却不放弃,不知怎的,这些日子她一心想着出征,此时见到了兰璟,所有的害怕不舍和委屈,通通涌了上来,她将头埋在兰璟胸口,闷声道:“我同你保证,我只坐阵帐中,不会真的上战场,我从未在军中摸爬滚打过,怎么上得了战场,就是为了你,也不会犯蠢去送死的。”   “见卿,我真的知道错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感到兰璟慢慢回抱住了她。   然后那人熟悉的,微微带着清冷的嗓音响起“没有下次了。”   兰璟的话听不出情绪,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句话几个字,其间有多少的无可奈何的心软。   谢春秋抬头看他,忙不迭的摇头“没有!”   “绝对没有!”   她那一双泛着水光的眼睛望着兰璟,从来不掉眼泪的人似乎真的要哭出来了“见卿,你别生我的气了。”   兰璟在她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我不生气了。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   他从下午开始,便一直在案前坐着,无论是读书练字却始终都无法静下心来,坐到了这个时辰,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去找她,去没想到看到她跪在这里。   兰璟当然知道当年的玉梁之战是谢春秋多年来的心结,也当然明白体谅这个人的心思,可他实在是气她这样轻易的拿性命做赌注,然而一想到这个人明日便要离开京城,奔赴沙场,就什么也计较不得了。   他已经不知为她破了多少例,多这一次也没什么差别。   兰璟沉声在她耳边道:“京城的一切交给我,我等你回来。”   既然她如此笃定,那便由自己斩断一切后顾之忧,只是……   他捧起谢春秋的脸,死死的吻住了她,谢春秋甚至觉得兰璟就像让自己这般窒息在他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兰璟才放开,将谢春秋又抱紧了些,甚至又开始不想放手,然而他道:“方才保证的事情还不够,我要你答应我,好端端的回来,好端端的出现在我面前。”   谢春秋所有的恐惧忽然烟消云散,她听见自己道:“好,我答应你,会好端端的回来。”   说着觉得自己似乎不够真诚,生怕兰璟不信她,又信誓旦旦分外认真的补了一句“骗你就是小狗!” 第五十三章   数日之后,谢春秋便带着八万大军赶赴西北边境。   她并未着甲胄,依旧是一身红衣头戴金冠,乌发在身后从容披下,身姿挺拔高居马上,头顶是一轮艳阳,身后是数万雄兵。   依旧是拿一张明艳的脸,却平添了几分凛然英气,眉尾的小痣明晃晃的在那里,带了几分妖娆的煞。   如此随军在路上奔波几日之后,便到了玉梁。   许平沙和云起早已经带兵等候在城门之外,另外还有西凉名将穆达和边关守将辛衡一众。   他们将谢春秋一路迎往军帐,到了帐中,谢春秋回过身,眼睛扫了扫下首站着的诸位,各个一身甲胄英姿勃发,她心中颇为慨叹,虽则这些年的消磨,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到底还是不曾泯的英雄气概,如此胡思乱想了一番,她冲许平沙道:“许大哥,一别多时,夫人和小妹可好?”   许平沙回道:“托殿下的福,家中一切都好”接着又道:“多谢殿下向皇上举荐臣,殿下的大恩,臣这辈子怕是无以为报了。”   谢春秋笑笑“当日离别前夕,本王就曾说过,有朝一日说不定真有要许大哥帮忙的地方,这不就来了。”   许平沙声音沉厚,眼底似乎有追忆神色“这西北的战场,也是末将多少次午夜梦回,心之所向。能受王爷提拔,重回此地,是臣该终身感恩才是。”   谢春秋摆摆手“客套的话就不说了,许大哥,你的本事我是信得过的,所以向皇上举荐于你,当然不仅仅因为你是本王的故旧而已。”   又看向一旁的云起“云都统别来无恙?”   云起抱拳“多谢王爷惦记,臣一向很好。”   之后又不由得多言了几句“只是王爷当日说要向皇上请命将封地改为兖州,从此后长居于此,后来却迟迟不见消息,我们左盼右盼到最后只盼来了一封信说是无法成行,平安为此可哭了好久。”   谢春秋不好意思的道:“本王回京之后变故颇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打消了长驻兖州的念头之后,她命人将自己在兖州买下的宅院的地契转增给了平安,又亲自写了一封信去说明缘由,虽然略去其间细枝末节,但好歹算个交代,但因此令平安伤心,谢春秋心中还是颇为愧疚。   此时穆达向她道:“王上代我向殿下问好,说这么多年对你疏于照拂,很对不起公主殿下。”   这边关秋意渐深,谢春秋却觉得心头一暖,向他问道:“我舅舅,可有话交代?”   穆达恭敬回道:“回殿下,王上说,他相信你,就如从前相信你的父亲,他会等你的好消息。”   算起来,她与这个舅舅谋面不过一两次,还都是在小的时候,但毕竟血浓于水,还有这次的事,何等的良苦用心只要不是个傻子,大抵都能瞧得出来。   谢春秋微微颔首“若之后能有机会,本王必定要亲自去感谢舅舅。”   她话音刚落,一声打趣在旁响起“叫什么王爷啊,现在该叫大帅才是。”   说话的人正是随着云起一同来此的张风。   谢春秋微微勾起了唇角,看来自己的确是谢珉的女儿,听到这两个字,心中觉得分外熨帖。   嘴上却向云起道:“你怎么还把他给带来了,本王好不容易暂离了家里那只糟心的八哥,这儿又来了一只。”   众人不禁一阵哄笑。   这一屋子的新交故旧你一言我一语,战事却是刻不容缓。   谢春秋向辛衡问了两句战况,便带着众人到了帐中所悬的地图之前。   在谢春秋未赶到之前,他们已经与西戎军队有过一次短暂交锋,似乎是对方为了试探,因此损伤并不严重,但却足以看得出西戎士兵十分的善战,那股子不怕死的劲头几乎不像个人了。   西北边境原有驻军三万,西凉借兵七万,加之谢春秋带来的八万大军,总计十八万战士,这个数目虽则不小,但西戎军队一向骠勇,大周这几年却是重文轻武,士兵疏于训练,对上西戎虎视眈眈的二十万大军,还是以少对多,胜算并不很大。   一行人围聚在沙盘周围,谢春秋负手,面目沉静“其实本王之前已经隐隐感觉到西戎今年可能要不安生,只因今年春夏两季,西戎突遭大旱,原本千里沃土竟至于寸草不生,牛羊饿死的不计其数,只怕已经是民不聊生了,这起子人到底是未曾开化完全的野蛮习性,自己没饭吃,便要用蛮力向邻居去抢,因此,才这般突然的向我大周发动战事。”   她眸色沉了沉“如此,他们架势虽大,其粮草必然短缺,后方供给不足,只要看准了切断了这一条路,遏制西戎军队便不难了,若要真的硬碰硬,只怕吃亏的,反倒是我们。”   谢春秋说完这些,眸子一转,道:“许平沙,本王命你挑两千精兵,趁夜烧了对方的粮仓,本王就不信他们能坐得住。”   她这句话掷地有声,干脆果断,许平沙领命道:“臣遵旨,必然不负殿下所托。”   谢春秋道了声“好。本王等着你。”又露出一个笑“此举若成,接下来,便是一个‘耗’字了,本王要费最少的兵卒,活活耗死这起子虎狼之辈,看他们还威风不威风。”   谢春秋这一声令下,当晚,许平沙便率领亲自挑选的两千精兵,绕道荒山,偷偷到了他们囤积粮草的地方。   此地极为隐蔽且有重兵把守,许平沙先是令一千人装作要打劫粮草制造混乱,却趁此带着另外的人站在高处,用火箭烧了他们囤积粮草的帐篷,西戎士兵腹背受敌,又要救火又要忙着应付偷袭的大周精兵,一个晚上,便损失惨重,许平沙却见好就收,见火势越烧越旺,一时半会儿救不下来,而此时敌方援兵到来,便带人撤退。   第二天,西戎便陈兵于玉梁城门外,一个个目光如狼似虎,咬牙切齿的要攻下这座城,看那架势,似乎也很想生吞了里面的人,尤其是那个刚一落脚,便搞出如此大动静的容王殿下。 第五十四章   玉梁城城门之外,西戎士兵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带兵将领乃是出了名的杀人如麻,看着也是如此,光是脸上一道狭长伤疤和左眼的眼罩,便知此人有多招人恨,此时正在那里舞着不知沾了多少人鲜血大大刀,用蹩脚的汉话骂街,时不时还夹带两句骂骂这个刚来便指使手下去烧人粮仓的某位容王殿下。   挨骂的容王殿下站在城墙之上,身上一件大红色金线描边的披风,里面依旧是惯常的红衣,如此一身红衣似火,腰上环着的一条白色的腰带就更为显眼。   那腰带暗绣花纹,极为素雅精致,但似乎不大合身,因此她多打了一个结方才勉勉强强的挂住在腰间。   当日她喝了沐荷衣的一大缸子醋,从兰璟身上解下这条腰带,这次出征,想着在身边留个念想,便随身带了出来。   想来这许久,他二人竟然未能互换过什么信物,谢春秋觉得,实在是大大的不应该,等到战事平定,必然要回去好生补偿一下。   眼下,她对对方的出言不逊充耳不闻,反倒是一旁的辛衡有些坐不住,他冲谢春秋抱拳道:“西戎军队猖獗,请王爷下令,末将愿带兵出城迎敌,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谢春秋抬手阻止“不要心急。我们烧了他们的粮草,他们这是急了,眼睛都红了,你现在迎战可是正中下怀,他们越是着急我们就越是不能急。”   “那殿下的意思是?”   谢春秋眼里闪过一丝慧黠“随便他们叫骂去,我们只守不攻。”   她缓缓的道:“西戎本就粮草不足,又被许将军昨日带人烧了大批,现在只想尽快结束战事,可越是如此,我们越是要拖住他们,耗光他们的储备,再寻找时机,一击致命。”   大周这些年来休养生息,军事薄弱,国库可是充盈的很,与西戎正正相反,真想取胜,便不能与之硬碰硬。   谢春秋望望身后的巍巍城池,只见秋意萧瑟,然而其下却是万家烟火,城中百姓不知怎样担惊受怕,身前是黑云般压境的大军,古人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她自然也感于小皇帝那一声信任,却远远不止于此。   她现在方才体会到了一点她父亲曾经的心境,若说当时她不过为了替容王府雪耻,继承她父亲遗志,现如今,她却是实实在在的感到自己肩上扛着保家卫国的责任站在了这里。   谢春秋朗声道:“本王出征之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立誓,此战不胜,便以死谢罪。”   众将看着她,不知她想要说什么。   她笑笑“本王,从来做的便是于这玉梁城共存亡的打算。”然后冲着辛衡道:“辛将军,你是这西北边境的守将,对这里最为熟悉,便由你去制定守城计划,必定要保证这玉梁城固若金汤。”   “是!”辛衡躬身领命。   谢春秋又冲其它几位道:“你们配合辛衡将军,各自领兵去各城门处,务必将西戎士兵拒于城门之外。”   她笑了一下,向周围将领拱手俯身“全城百姓的性命和本王这颗项上人头,可都仰仗各位了。”   许平沙与云起一行人连忙齐声道:“请殿下放心,末将等肝脑涂地,义不容辞。”   “好!”谢春秋大声道:“本王就在这城楼观战,西戎军一日不退,本王便随诸位守一日,一月不退,便守一月。”   “传令诸将士,只要守住这城,皇上都有重赏!”   一个时辰之后,西戎将领或许看她似乎真打算缩头到底,下令攻城。   传令官传了西戎将军的命令,只听大军齐喝一声,冲杀而来。   刹那间,箭矢如雨,战火四起,无数西戎士兵好似不要命了一般前仆后继,意图往城墙上架起□□,玉梁的守城士兵弯弓搭箭,或从城上扔下巨大滚石,将想要向上攀爬的士兵生生砸下,或中箭落地。   如此方才剿灭一拨,立刻就有新的补上,各个杀红了眼,看起来分外骇人。   而守城士兵也有不少在对方的箭矢下倒地,跌下高墙。   更有西戎士兵数十人一同扛着极为粗壮的木头冲撞城门,这时城门打开,又迅速关上,从内冲出一伙士兵与其厮杀开来。   满眼的刀光剑影,血肉模糊,惨叫厮杀声不绝于耳,谢春秋从小长在京城,养在锦绣丛中,虽然比较一般女子,已经是胆子很大,更是从骨子里就带着皇族的硬气,到底是从未亲临这样浴血奋战的场景,一时间心中五味陈杂,她站在那里看着满地战火陈尸,慷慨之余也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然而众人心中都明白,这已经是减少伤亡的最好的办法了。   如此战事胶着三日,西戎士兵终于退去,虽则一场苦战,守城士兵也有不少伤亡,但至少保住了这玉梁城。   谢春秋一句话便真的和满城将士守了这城门三日,自始至终未曾合眼。   休战的第二日,天公作美,下起了秋雨,西戎士兵更是无法进攻,只能等待良机。   接下来的日子,两军便开始了拉锯战,西戎军队时不时派人前来攻城,谢春秋死不应战,只守不攻,任凭对方将领将她挂在嘴边翻来覆去的骂,也只当是过了耳旁风。   闲了,还不时的派一小队士兵不分白天黑夜的去骚扰西戎军队两下,真惹急了对方,便利利索索关起大门,惹得对方焦躁无比却又毫无办法,谢春秋觉得,西戎上至国君下到士兵,大抵都想将自己煮了吃了。   此时她坐在军帐中,随手拨了拨火炉中木炭,的这战事至今已近两个月,时节到了秋末,天气越发冷了,这西北边境更是如此,云起因她是个女子,吩咐人在她帐中早早的升起了火炉,原本随身的红色披风也换成了银白狐裘大氅,只有腰间一根锦带,自始至终从未换过。 第五十五章   谢春秋本自在坐在炉边烤火,却听门外护卫忽然道:“殿下,卫公子来了。”   这护卫乃是她从王府带来的,对卫逍再眼熟不过,是以一见卫逍,并未阻拦直接便向谢春秋通报。   谢春秋连忙道了声“快请进来。”不一会儿便见卫逍从外面进来,身上亦穿着戎装,他本就生得好,这样更显得英气。   两人虽同到了玉梁,但都各有各的事要忙,谢春秋虽吩咐过人对他照拂一二,但卫逍为了避嫌,也极少找她,是以两人竟然已经许久未曾见面。   谢春秋脸上难掩欣喜,先是将人打量了两圈儿,接着冲卫逍道:“你这一向在军中可好?”又道:“看着瘦了不少,可要当心身体,不然回去我可没法儿向卫伯父交代。”   卫逍随意的笑笑:“我好得很,瘦了就瘦了,没那么娇贵。”   谢春秋示意他坐下,卫逍在她身侧落座,脸上却有些凝重,冲谢春秋道:“我此番是有要事来同你说?”   “何事?”   卫逍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展开口子,只见里面是一抔有些发霉的大米“这时新近送来的粮食补给,其中有不少都是发霉的。”   谢春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岂有此理!”   她还一直指望着耗光西戎粮草供给,没想到自己这边却出了这样的事情,不得不说是莫大的讽刺。   卫逍接着道:“还有最近送来的一批御寒的衣物,也是偷工减料,单薄得很,过几日再冷一些,根本无法抵御,虽然不是全部,但必然也不是巧合。”他叹口气“我已经命人去采办一批粮食和御寒衣物,先勉强抵挡一下以免被声张出去动摇军心,掏些银子倒不算什么,只是这件事情,太过让人寒心。”   前方的士兵出生入死,却还有人想着从军饷中贪墨中饱私囊,不知此时,是否在家中大鱼大肉歌舞升平。   “这定是从国库拨出来的银子从京城到地方层层盘剥,最后所剩不多才这般以次充好!就是这种人,也配为人臣子!”   谢春秋怒不可遏,立刻起身坐到案后写了一封奏折,随即唤护卫进来并着卫逍的锦袋一并交给了他“立刻快马送到京城面呈皇上,越快越好!”   来人抱拳领命道了一声“是。”便要下去,却又被谢春秋叫住“等等。”   她解开身上狐裘的带子,也一并交给了护卫“这也一起交给皇上,此事一日不彻查,本王便陪着众士兵受冻。”   京城的皇宫,勤政殿中。   近来天气愈冷,小皇帝也换上了厚重些的衣物,不知因何事面色有些不快,正负着手来回踱步。   只见案上放了一个漆盘,上面整整齐齐叠着上好的狐裘,一看便知出自宫廷王府,不是凡物。   李公公上前来道:“皇上,兰太傅求见。”   小皇帝停下脚步,道:“宣。”   等听到脚步声,小皇帝转过身来“太傅此来所为何事?”   兰璟行礼既罢,方才道:“臣经调查,以为户部尚书有勾结地方官员贪污军饷,欺君罔上之嫌,这是证据,请皇上查阅。”   小皇帝接过兰璟手里的证据,道:“太傅和我那堂姐还真是心有灵犀。”   兰璟微微凝眉,不解其意。   小皇帝拿下巴向桌子上示意了一下,兰璟便看到那里叠着的狐裘。   “容王方才跟朕上了折子,说军队供给出了问题,朕若不办了那些人,就跟着兵士一起受冻,还把这狐裘给朕寄了回来,以表决心呐。”小皇帝‘哼’了一下“难道她不这样,朕就不会查了吗?母后知道了肯定又要担心。。”   自从谢春秋出征,太后便日日在皇上耳朵边上念叨她,若是知道了这个,那还得了。   兰璟垂下眼帘“容王殿下眼下身处战场自然将士们的委屈感同身受,又是第一次出征没有经验,遇到这种事难免急躁,她年纪到底还小,难免有不懂事的地方,请皇上体谅一二。”   小皇帝对最后一句话立刻表示了赞同,道:“太傅所言,朕以为甚是!”   他将兰璟呈上来的东西翻完,面色比方才更加不快,甚至没心思计较谢春秋的所为,只听皇上沉声道:“不过若不是容王和太傅,朕还不知这朝中竟有如此大胆妄为之人,此事便交由太傅去办,务必彻查此事,所有涉案官员一个都不准放过!朕的朝廷容不下此等目无君上王法,目无国家百姓的人!”   兰璟道了声“是。”   小皇帝想了想又道:“再从国库中拨些银子出来,别苦了那些冲锋陷阵的将士。”说着补了一句“也别冻着了朕的堂姐。”   兰璟道:“臣请亲自督办此事,请皇上放心。”   小皇帝看了他一眼“太傅若不嫌烦,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兰璟从勤政殿退出,看着外面有些阴暗的天色,一阵秋风吹过,落叶簌簌而下,寒气渐浓,想必玉梁的风只会更加刺骨,他微微摇头,叹了口气“真是不懂事。”   几日之后的军帐之中,方才从京城快马赶回的护卫向谢春秋禀报道:“皇上已经下旨查处了户部尚书,而且从国库中又拨了一批饷银,都由兰太傅亲自经办,必然不会出错的。”   谢春秋顿了一下,清咳一声“如此便好,兰太傅办事,本王是放心的,就是,也太过劳累他了……”   侍卫手中捧着一个漆盘,上面放着的正是那件狐裘“皇上还命人将这狐裘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还说……   “说什么?”   “说这也是太傅的意思。”   谢春秋一边在嘴里嘟囔着“这小皇帝,拿兰璟来压我,真是……”一边手忙脚乱从漆盘上拿起狐裘披在了身上。   她走到帐外,看看天上愈发浓重的云,正好此时辛衡带人从帐外经过,走过来行了一礼“末将参见王爷。”   谢春秋随意摆了摆手“你说这天,是不是要下雪了?”   此时已经是十月下旬,只怕玉梁的冬天要彻底来临了。   辛衡笑了一下“可不是吗,每年这个时候,就快要下玉梁的第一场雪了。大雪纷纷纷扬扬如鹅毛一般,人走在里面什么都看不见了。”   谢春秋又道:“你说,西戎那边,是不是被我们耗的差不多了?”   辛衡附和道:“末将看来也是如此,最近这段日子,都没见他们有什么动静,眼看着大雪就要来了,只怕就快撑不住了。”   谢春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派人去把他们几个都叫过来,本王有事和你们商讨。”   辛衡答应一声,转身叫了几个身后的士兵去请人,自己则先一步进到了谢春秋的帐中。 第五十六章   谢春秋环视了一圈已然到齐的诸位将领,朗声道:“这两个多月来,西戎军队与我军拉锯,只怕粮草补给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严冬来临,只怕更加难以为继,因此,这是我们反守为攻的好时机。”   辛衡立刻道:“末将以为也是如此。”   许平沙略略沉吟,接着道:“那殿下以为,该如何反击?”   谢春秋道:“据辛衡所言,玉梁的雪季马上就要来了,到时候漫天鹅毛大雪,视物不清,若是趁夜偷袭,则胜算必然加倍。”   “本王有意派辛将军和云将军二人趁雪夜分别绕道左右将西戎军队包围,以烟花为号,你和穆达将军带大军从正面直击,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许平沙猛然抬头,眼睛在刹那间分外明亮。   四人抱拳齐声道:“末将听凭殿下调遣,必然不负殿下所托。”   谢春秋看向他们,微微颔首。   “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便是要等下雪了。”   谢春秋说了要等下雪,这天公却偏偏不肯做美,似乎有意留那些西戎军队几天活路似的,一连两日,都只是阴沉着脸,半片雪花都看不见。   谢春秋到了此时却并不着急,安安心心的等起了雪,在帐子里高枕安眠,好梦正酣,睡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   眼前容王府中一片耀眼的红色,走廊上房檐下,到处都挂着红绸,就连八哥多福都不知被谁套上了一件小小的红绸衣,正昂首挺胸的在架子上走来走去,似乎对自己的新衣很是满意。   下人们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来回穿梭,看的谢春秋都花了眼,而碧玺正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十分忙乱,谢春秋低下头,只见自己身上还是穿着红衣,却明显与往日不同,红裙上绣着凤穿牡丹的花样,形制明明是件喜服。   紧接着光影一闪,她已经到了大堂之中,周围高朋满座,上首坐着皇上与太后,只听李公公一声高和“兰太傅到了!”   便见一定轿子从王府大门被抬了进来,谢春秋喜不自胜,刚快步上前迎接,却不知王府大堂的门槛今日怎么这般的高,她一不留神被生生绊倒,脸直直的向石地砸去。   谢春秋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从床上跌倒了地下。   她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懊恼自己醒来的不是时候,还没看见轿子里身着喜服的兰璟是什么样子呢,怎么就醒了。   她想着兰璟那张脸,平日里虽则温润,但实际上很有几分清冷,若是衬上大红的喜服,必然是揉碎红霞满江潭,风姿惊人。   谢春秋用手背敲敲头,自己小声嘟囔着“我还真是做个梦都惦记着要将某人迎回我的容王府。”说着又撇嘴“本王自然是愿意的,就是不知道某人愿意不愿意。”   说着又定住在那里,自言自语道:“愿意不愿意的,我问问不就知道了?”   她翻身而起,坐到了案前,表情分外肃穆。   她决定给兰璟写一封信。   于是提笔而就,之后拿在手中看着看着,直接喂了火。   谢春秋左思右想,觉得此等大事,要拿出当朝一品亲王容王殿下的架势和威严来,而且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卖卖可怜相,说不定兰璟一时心软,便答应下来了。   她重新拿起笔,铺好信纸,略有些昏黄的灯火下,一笔一划的写起了信。   见卿亲启,睹字如面:   一别如斯,至今已然数月,光景黯然偷换,不知君在京城,身体康健与否,严寒降至,望君多添衣服,本王实在挂心。   本王这里一切尚好,前信多有赘述,这些年来耽于玩乐,于国助益甚少,此番能挂帅阵前,也算不辱我王府门楣,不负我父自幼教诲,于我也是了了多年心愿,从此无甚挂牵。   然世事总有诸多不圆满之处,本王午夜梦回猝然思及这多年以来,容王妃的位置悬而未决,太后与皇上亦多牵挂,本王年近双十却叫太后如此操心实属不该不该,亦对不起泉下双亲,每每面对空荡王府,只得一只八哥相伴,也是颇觉寂寥孤单。   然若究其因由,实为君故。   自年少初遇,本王一心想着见卿,旁人难以入眼,这才耽搁至今,我年少不懂事时,曾对小秦御史说过,要将其纳为侧妃,当日实不过玩笑之举,没想到为见卿亲眼目睹,现在想想不甚汗颜。然见卿也许不知,这容王妃的位置,从来都是留给见卿的。   本王知见卿亦是心系本王,故有意请皇上圣旨,愿以皇室金碟,举家财宝相聘,余生春花秋月,皆共赏看,但得君青睐,便再无苦楚为难。   古人云修身齐家平天下,然此外敌来侵,本王只好等先斩敌寇,再思齐家,见卿熟读经纶,于家国大义必然比本王更加明晰,必然可以体谅。   今日斗胆推心置腹,一心盼君应承,若君亦有此意,等西北平定,本王必定赶回京城,与君践今日之约。   另,代本王向伯父伯母问安。   她这封信写了又撕,撕了又重新写,一直写到油灯燃尽,天色渐白,方才停笔。   因心思分外的端正,故而没有用行草,字字均是柳楷,不仔细看,竟还与兰璟的字有几分相像。   谢春秋耐心的等上面的墨迹变干,再小心翼翼的折叠起来,放进信封当中,复又执笔在信封上工工整整的‘兰太傅亲启’五个字,用火漆封好,拿在手中,唇角勾起一抹笑,若有旁人再,定会觉得她这笑有八分傻气,事实也是如此。   这时侍卫在外面通报“殿下,云将军求见。”   谢春秋道了一声“请。”接着便见云起从外大步走了进来,同时从外面带进来一股清透寒意,他面上难掩喜色,冲谢春秋道:“殿下,外面下雪了!”   谢春秋从案后‘腾’的站起来,快步走到帐外。   果然看到天上正慢慢悠悠的飘下一点雪来,虽只是零星碎雪,却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洁白的雪落上她乌黑的发,又落在红衣之上,刺骨的寒冷当中谢春秋脸色被冻得越发白,嘴唇却是淡淡的红,如发一般黑的眉尾之下一颗小痣,倒像是落下的红色的雪。   她将手中的信交到护卫手中,仔细叮嘱道:“务必要派人妥妥帖帖的送到京城兰太傅手中,听到了么?”   护卫答了声“是。”这才去了。   谢春秋回身冲云起笑道:“左等右等的可算是下雪了,去叫他们几个过来罢。”   话音刚落,却见辛衡许平沙与穆达三人都从不同的地方走了过来,谢春秋大笑两声“这不是巧了,刚还说要云将军去请你们,你们便自己来了。”   她拉开帐子“来罢,咱们进来说。”   一行人进到帐中,谢春秋道:“好不容易等来了雪,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今晚了。”   四人看来比她等的心急多了,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与谢春秋一道再次落实了今晚的计划,反复敲定,末了,谢春秋命人从外抬进来一坛子好酒,亲自为四人斟满。   她一边倒酒一边道:“这可是本王特地从京城来的好酒,等的就是今日。”   穆达举起酒碗在鼻子边儿上闻了闻,赞道:“味道如此醇香,果然是好酒!”   “那当然了!”谢春秋道:“举国上下哪个不知道,京城里的容王殿下一向是个纨绔子弟,什么都不行,只于吃喝玩乐一途十分精通,本王带来的酒,能不是好酒么!”   她这一番自嘲,引得诸位纷纷笑了起来。   云起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等我们打赢了这场仗,必定叫那些人刮目相看!”   “就是!就是!”   谢春秋为自己也倒了一碗酒,向其余四人敬了一敬“本王不想这个,只要能此战赢,被天下人骂尽了也无妨,我敬诸位将军一杯,今天晚上,愿我军大获全胜!”   几位将军举起酒碗,中气十足的道:“必为殿下带回那西戎将军的项上人头!”   五人纷纷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用力将酒碗砸向地面,瓷碗顿时粉碎,清脆的响声响彻了整个军帐。   当天下午,雪果然越下越大,越下越急,将光裸的地面掩埋,到了晚上,谢春秋留守营中的各位士兵在外面架起篝火,放肆喝酒吃肉,架势很足,十分热闹。   谢春秋也在其中,如此足足闹了大半夜,远处的天空,忽然绽开了一朵硕大的烟花,接着一朵又一朵的烟花在漆黑天幕绽放开来,五光十色相互映衬,分外绚丽。   谢春秋立刻收敛了脸上玩笑神色,整整身上狐裘,带着侍卫登上了城楼,只见下面已然火光冲天。   城门已经大开,无数的士兵井然有序的从城内冲出,手持雪亮大刀,叫喊着向前冲杀而去,与前方的西戎军队相遇,便立刻厮杀开来。   火把的光映红了半边天,远处也是如此景象,大雪仍旧不停的下,落在殷红的血迹上,落在厮杀的士兵身上,落在寒芒凛凛的刀刃上,落在杂乱横陈在地的尸体上,上面复又落上心的血迹。   谢春秋站在城楼之上,似乎丝毫不觉的寒冷,任凭冷风吹透衣襟,大雪亦落在她身上,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也变成一片银白。   漆黑的夜色褪去,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战事依旧未歇,一直到了午时,万军阵中,有一人骑着马从中杀出一条路来,他头上的盔甲已经不知哪里去了,发髻有一丝散乱,周身浴血,右手拿着长刀,上面出了血红已经看不出旁的颜色,他右手提着一个鲜血凛冽的头颅,口中大喊“西戎将军的人头在此,还不束手就擒!”   他一路策马回到城中,很快登上城楼,将那颗人头奉到了谢春秋面前。   “末将幸不辱命,将其项上人头面呈殿下。”   这提着人头的人,正是许平沙。   谢春秋这时才发现自己手脚都已经僵硬,整个人都变成一个雪人了。   她看着那颗人头,再看向半跪的许平沙,缓缓道了一声“许将军辛苦了。”   许平沙道:“末将不辛苦。”   他双目赤红,好似杀红了眼“七年之前,老王爷和我们一行人,就是败在了此人手中,今日,末将终于亲手斩下了他的人头,老王爷在天之灵,必然可以看见。   谢春秋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哽咽,眼角也有湿意。   她抬头看看天上,阴云浓重,大雪纷纷而下,除此之外,也没有其它的了。   谢春秋缓缓低下头来,清清嗓子,冲着城楼下还在拼死相抗的西戎将士道:“你们的粮草断绝,将领也已经死了,再顽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传本王的命令,凡是愿意投降的,本王向皇上请旨,留你们一命!”   她话音一落,传令官齐声喊道:“容王有令,西戎人投降不杀!”   “容王有令,西戎人投降不杀!”   声音直响彻茫茫大地,不知过了多久,有兵戈落地的声音响起,随即连成一片,目光所及之处,有许多西戎士兵,缓缓跪了下来。 第五十七章   西戎军队投降战俘共计十万,其余或是拼死顽抗被就地斩杀,或是被其它将领带着逃回西戎,或是早就死在了这场持续数月的战事之中。   捷报由快马传回京城,沿途百姓欢呼雀跃,就连不少大臣都喜笑颜开,皇上自然很是高兴,下令等容王与诸将回京,必然重重赏赐。   谢春秋上书请皇上派使臣与西戎和谈,用玉梁之外五百里土地换西戎十万战俘,小皇帝派了使臣前来,除却五百里土地,还与西戎签订盟约,西戎需向大周称臣,每年交贡纳税,不得滋扰延边村镇百姓。   五百里之外秦山乃是天险所在,有此为屏障,西戎在想侵犯大周,可就难了。   于此同时,大军整顿完毕,准备开拔回京。   开拔的前一天,谢春秋下令庆功,酒肉香气混在一起,士兵们大肆喝酒玩笑,篝火丛丛,在夜色中不断跳动着。   谢春秋自己与几位将军环绕篝火而坐,手里亦拿了一小坛子酒,因此番大获全胜,自己终于不用以死谢罪,脑袋安稳了,心境也很安稳轻松。   原本大战之后,雪已经停了许久,这个时候却又细细密密的下了起来。   谢春秋的容貌浸在暖橙色的火光之中,眉下的小痣若隐若现并不分明,银白的雪,乌黑的发,殷红的唇与衣袍,还有同样银白的狐裘,她微微仰着头,灌了一小口酒,面上带着些微的笑意,原本明艳得带着锋利的脸此时此刻柔和下来,颇有些不可方物的形容。   云起拿了酒来敬她“殿下此番回京,有什么打算?”   谢春秋笑道:“能有什么打算,继续回容王府做的我纨绔容王呗,不然呢?”   辛衡不无夸张的道:“纨绔?哪个纨绔能在西戎二十万大军手下守住这玉梁城?殿下您此番回京,便是荡平敌寇的巾帼英雄,可以好好给那些古板大臣些颜色看看!”   他挠了挠头,似乎在犹豫接下来的话该说不该说,可还是道:“末将说实话,刚接到圣旨圣旨说由您主帅的的时候末将也很不乐意,以为您一个女子,怎么能坐阵退敌,可是现在”他抱拳向谢春秋道:“心服口服!”   许平沙在一旁笑“辛将军这拍马屁的功夫,我算是领教了。”   他们这些人志趣相投,这些日子以来混熟了,互相拆台打趣,凑在一起很是热闹。   谢春秋笑着摇头“真正打退了西戎的是你们和诸位士兵,来,本王敬你们!”   几个人也不跟她客气,五六只酒坛子叮叮当当的相撞,各自豪爽的仰头喝下。   一坛子酒喝光之后,张风在一旁嘟囔“这仗打完了,我是不想什么加官进爵,就想赶紧着回家看看妻女,这几个月没见,还真想得慌。”   穆达‘哼’了一声“我看你是想你家里娇妻了吧。”   张风大着舌头“我想夫人怎么了,你嫉妒?像你这光棍一条,你懂个屁!”   接着凑到他身边勾肩搭背“我说,是不是西凉女子不够漂亮,赶明儿兄弟给你介绍个我们大周的姑娘,啊?”   穆达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滚,我们西凉的女子美丽得很,殿下的母亲便是我们西凉的公主,举世闻名的美人,当年可是被老容王殿下求娶的!”   谢春秋看他们吵嘴,慢慢就望着篝火出了神,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喝高了,总觉得兰璟的面容在眼前晃来晃去,不论是一身朱红朝服的他,还是家常白衣的他,都皎皎如此时天上的月,挂在心头,再也忘不掉了。   这一别数月,可教她好生尝了尝相思之苦,而她心里明白,兰璟心里的气还没消干净,回去还要好生哄哄才是。   这时张风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哟,殿下怎么还走神了,是不是在想哪家的公子啊?”   谢春秋随手拂去狐裘上落的雪,不客气的回敬“怎么,就许你们想家里的姑娘,就不许本王想想自己的小美人了?”   穆达在一旁适时的道:“我听君上无意中提起,殿下和大周的兰太傅情投意合,都快谈婚论嫁了,这事是不是真的?”   其余的人立刻开始起哄,谢春秋被他们烦的没法子,只得淡淡咳了一声“着急什么,本王成亲之日,少不了你们的喜酒就是!”   这些人调笑几句,方才放过了她。   庆功宴直到半夜方才散去,谢春秋回军帐之时正赶上护卫手中拿着一封信上前:“殿下,这是兰太傅的信。”   谢春秋拿在手中,不无得意的想,这刚提到小美人,小美人就给自己回信了,可谓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接过信,掀开帐子走了进去,在案后坐下。   虽然方才同他们说起成婚之事的时候好似成竹在胸,实则此刻她心中颇为惴惴。   她不知道兰璟的气消了多少,更不知道对于自己上次的信是否唐突,是否引他不快,左思右想半点,信封拿在手里竟然还没有拆开。   谢春秋觉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于是牙一咬心一横,用匕首小心翼翼的拆开了信封,将信纸取了在手中。   展开细读时,眼前依旧是兰太傅那一笔名闻天下的秀挺柳楷,谢春秋觉着自己的还是差的远了。   比起她的长篇大论不知所云,兰璟用词简洁得多。   思鱼见字如唔:   感卿心意,与我不谋而合。   皇室金碟王府珍宝自令人艳羡,然兰氏族规在上,兰家子弟不可入赘,望思鱼谅解,待思鱼凯旋回京,兰府少夫人之位静候已久了。   以及日后若再有信,年少轻狂一节,可略去不提。   另:我父母二人均望你安。   谢春秋将这信一读再读,嘴角弧度越来越大,已经收不住了。   此时外面的人都已经散去,只剩一点火光明灭,照在帐子上,落下昏黄的光,帐内亦是一片烛火摇曳,内外一片煌然,在这一片煌然中,谢春秋方才意识到,自己与兰璟,竟就这样私定了终身。   第二日谢春秋送别了穆达将军,托他代自己向舅舅问安,穆达将军行了礼,道:“主上必定会将殿下引以为傲的!”   谢春秋笑着微微颔首“多谢穆达将军,若真如此,我也算没有丢我母亲的面子。”   这之后,大军开拔回京。   进京那日,从城门外开始便有百姓夹道相迎,不少年方少艾的姑娘穿着鲜亮挤着看向器宇轩昂的士兵们,有胆大的,甚至直接向士兵们抛起了手帕,有人带头,其余的便少了顾忌,花花绿绿的在空中纷飞,连成一片鲜艳颜色。   小皇帝特地携领群臣到了宫门之外相迎,兰璟身为当朝太傅,站在身后,远远的便看到了那个人。   谢春秋一身红衣一马当先,身后是三位将军拱卫,十分的威风。   金冠将容王殿下的一半乌发高高束起,其余的随意披在身后,金冠之下额头光洁饱满,浓长的眉微微上扬,眉尾锋利,显出几分英气,而眉尾之下的小痣如同一点上好的朱砂,在明亮日光下一晃一晃的,衬得她带着笑意的眼睛分外流光溢彩。   她挺直的鼻子稍有些翘,嘴唇是淡淡的水红色,此时唇角微微扬起,下巴瘦的有些尖了,下颌也更加分明,有光沿着脖颈细长没入领口之中。   还是那身金线描边的广袖红袍,高居白马之上,纤细白皙的手拉着缰绳,眼角扫过人群,却并不过多停留,腰上环的,却是素白的锦带,上面银线暗绣了兰花样式,紧紧勾勒腰身,似乎又纤细了一些。   兰璟看着她如此意气风发的样子,眼角眉梢都是细碎而耀眼的光芒,忽然觉得她此行是值得的,似乎容王殿下本就该是如此英姿,如此的意气风发。   等到了近前,谢春秋与将军们翻身下马,掀袍下拜“臣幸不辱命,带大军向皇上复命。”   小皇帝亲手将她扶了起来“容王大胜而归,是我大周的功臣,便不必多礼了。”   众臣齐声道:“皇上仁德宽悯,天佑大周,恭喜容王殿下大胜回朝!”   谢春秋起身,向一直注视着她的某人俏皮的眨了下眼睛,兰璟低眸笑了一下,谢春秋在心中暗叹,见卿还是如此风姿夺人,笑起来没人能比得上。   小皇帝如此将谢春秋与几位将军迎回了朝堂,大臣们分列两侧,只有他们几人站在中央。   小皇帝例行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便开始论功行赏,将云起与许平沙留在京中为将,各为二品,张风提为兖州都统,另赐黄金千两,辛衡为西北边境总统帅,提为二品。   轮到谢春秋,小皇帝似乎犯了难“朕有心想赏容王,可金银财宝你王府不缺,这爵位么,满朝也没谁能高的过你去,不如就问问容王你自己想要什么,朕也好投其所好。”   谢春秋上前一步,“皇上”二字方才出口,却生生顿住,突然从口中涌出一大口鲜血,缓缓倒在了地下。 第五十八章   “这儿没有外人,容王就不必装了罢。”   容王府中,谢春秋的房间内,小皇帝坐在床边,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幽幽的道。   他这话音落下,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床上好似铁了心装死的人方才睁开了眼睛,一见到皇上,简直大惊失色,立刻便要下床行礼“臣不知皇上在此,未能远迎,臣失礼。”   然而刚刚坐起身来便被皇上扶住“容王重病在身,不必多礼了。”   谢春秋神色万分沉痛“臣不过偶感小恙,便得皇上纡尊降贵亲自探看,臣无德无能得圣眷如此,实在汗颜。”   小皇帝听了这话简直想翻白眼,但只是冷哼一声“哪里是小恙,方才太医院的孙太医都说了,容王你随军奔波,又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这伤深及肺腑,需好生调养,不然只怕,年寿难永。”   又拿乌黑的眼睛瞟了她一眼“你在朝堂上闹了这么一出,满朝文武都知道你容王现在身子骨虚弱需要静养,你可以放心了。”   谢春秋刚想说什么,却止不住的咳了起来,她捂着手帕在那里撕心裂肺的咳了半日,小皇帝始终冷眼旁观的看着她咳,十分的无动于衷,谢春秋咳够了,方才颇为虚弱的对小皇帝道:“臣也没有想到,不过去了一趟玉梁,竟还落下了病根,既然如此,臣以后只好在府中安心调养,这段日子不能效力君前是臣的过错,等伤好了必然继续为皇上,为我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的言辞过于恳切,情绪颇为赤诚,赤诚得小皇帝几乎可以信以为真了。   然而接着便听谢春秋道:“臣虽暂时不能为皇上分忧,然而心里却是时时刻刻惦记着我大周社稷的,”她眸子转了一转“不知臣出征之前,对皇上所求整顿军务之事,如今还算不算数?”   小皇帝冷冷看她一眼“容王放心,朕将你选的那两个人留在京中,为的就是此事,日后整顿军务,操练士兵的重任,便由这二人担当了,至于西北与其它国境朕都会下令增防,以后也会多多重视边防军事,增发军饷,培养将领,不止使我大周无可用之帅,无可用之兵。”   谢春秋此时也顾不得自己‘重病在身’,从床上起身,缓缓跪地,冲着小皇帝俯身一拜,沉声道:“皇上圣明。”   小皇帝将她扶起“容王不必如此,之前是朕多有疏漏之处,日后必然不会再重蹈覆辙。”   小皇帝眯了眯眼睛,谢春秋正纳罕他都是跟谁学的这幅样子,便听他道:“只是,容王一心要整顿大周军务,现在却把这么大个摊子都扔给朕,不觉得亏心么?”   谢春秋起身后看着小皇帝,她不在京中的这段日子,小皇帝身量似乎又长了一些,她笑了一笑“云起与许平沙虽是臣选的人,心里却都是忠于陛下,忠于大周的,在军务上必然可以好生辅佐陛下,为陛下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这个朕自然相信。”小皇帝也抬眼看着她,虽然还是那副欠揍的模样神情,却忽然开口道了一句“不论如何,朕要谢谢堂姐。”   谢春秋心中万分震惊,面上却只是微愣了一愣,这一愣过后,她干了一件一直以来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她伸手十分迅速的捏了一把小皇帝婴儿肥的脸,嘻嘻笑着“不用谢,这都是堂姐应该做的。”   小皇帝后退一步,重重一甩袖子,板起脸来“放肆!”   谢春秋一直以来的愿望得偿,想着以后不理朝堂之事,同小皇帝见面的次数应该越来越少,因此方才斗胆捏了皇上的脸,此时对这天子之怒也并不如何害怕,她又捂着帕子咳了起来,一边咳一边偷眼瞟着皇上:“是,是臣失礼,请皇上降罪,咳,咳咳……”   小皇帝拿眼刀将她好生刮了数下,方才道:“罢了,朕不跟你计较。”   他拂了一下袖子“容王这刚一回京,就又是吐血又是重病的,太后都快惦记死了,你有空记得进宫给她老人家请个安。”   谢春秋自然答应,小皇帝又看了看她,似乎是想要找茬又无可奈何样子,最后只好道:“容王既然有病,那边好生休养,朕也不多打扰了。”   谢春秋虽觉他这话有些不大中听,一听小皇帝要走,却连忙道:“臣送皇上。”   小皇帝制止了她“不必,兰太傅还在外面,由他送朕便可。”   接着笑了一下“容王在朝堂上昏倒,可是让兰太傅担忧得紧,怕是人都吓坏了,容王还是好生安抚一下的好。”   谢春秋眸子一转,也笑了一笑“臣自然明白。”忽然敛起笑意,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小皇帝“臣虽然深居养病,不能时时为皇上分忧解劳,但皇上日后若有用得着臣的地方,臣必然不会推辞。”   小皇帝深深看她一眼,随即稍稍颔首,接着转身离开。   一见小皇帝转身,谢春秋忙不迭的行了个礼“臣恭送皇上。”   小皇帝走后,谢春秋坐回了床上,认为终于打发走了这尊大佛,一脸的美滋滋。   不多时听见房门响动,兰璟出现在眼前,谢春秋直接扑了过去,环住他的脖子“见卿,你可把我想死了。”   不料却被他强硬的抓住手臂解开桎梏,不仅未有半分亲近形容反而后退了一步,接着好似拿她当做一团空气般,直直绕过,坐在了椅子上。   谢春秋突遭如此冷遇,简直有些缓不过神来,走到他面前,颇为莫名其妙,只得小心翼翼地道:“见卿,你莫不是还因出征的事生我的气?”   这是要秋后算账了?谢春秋欲哭无泪,这可如何是好?   兰璟抬头看她,语气里满是压抑的怒意“你装病装完了?”   又重重的道:“我真是太顺着你了!”   在朝堂之上,他眼见着谢春秋吐血倒地,几乎一瞬间呼吸都停滞,什么都不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她抱了起来,结果谢春秋趁着别人看不见在他怀中冲他做鬼脸,他这才放下心来,那么短的时间几乎是天上地下走了一遭,这么大的事,事先却不知与他商量,难道是真的想吓死他么!   谢春秋瞪大眼睛,她是装病不假,可是早早的便将此事在信中说明令人交给了兰璟,难道他却并未收到么?   她不由得拔高了声音“你没有收到我向你说明此事的那封信么?”   兰璟皱了眉头“什么信?”   谢春秋挠挠头,忽然想起小皇帝方才临走之前对她说的话,还有那不怀好意的笑,立刻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在回京途中曾经写过一封信向你说明今日之事,本意是要你配合,加之孙太医是我父亲故交,他在,太医院那边也不成问题,有你二人配合,虽不至天衣无缝,瞒过满朝文武却是没问题了,能但如今看来这信并未交到你手上,必然是被皇上截住了,”说着恨的跺脚“这个小皇帝!”   他既然截了这封信,说明她与兰璟之前所有的通信都曾看过,岂不是连她向兰璟求亲都曾看过了!这死孩子简直是要上天了!   谢春秋举手赌咒“我发誓此事绝无要瞒着你的想法,若真如此,就教我真的天不假年好了!”   兰璟听了她方才的话脸色稍稍和缓一些,想来也的确是皇上所为可能大些,一听她这赌咒发誓几乎又要有些挂不住,未免她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起身揉了揉她的头“好了,此事是我失察,错怪了你,怎么一着急,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天不假年,你这岂止是在咒你自己,简直就是在咒我。”   谢春秋磨着牙,十分的闷闷不乐,但一见兰璟这般,立刻抱住了他,埋在他胸前闷闷的说着话,别提多委屈了:“我走之前你便凶我,回来之后还凶我,你都不知道我多想你,我在那边,看雪看星星都是你,你……”她眼神越发委屈“你都不想我的么?”   见到这样的谢春秋,兰璟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低头在她唇上轻吻了一下“我很想你,别难过了,都是我不好。”   谢春秋立刻喜笑颜开,很是得意“我就知道。”   兰璟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你这都跟谁学的,嗯?”   “没跟谁学,我这都是真情真意,”想着想着还是有气“不像那小皇帝,小小年纪这般阴险,可要气死我了。”   兰璟有些无奈“你怎么越发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说。”之后顿了一顿,低声询问道:“以后,便真的打算借此隐退朝堂,不问政事了?”   谢春秋道:“我不想拥兵自重,也不恃功扬威,以前我爹手握兵权,是因为边境不宁,如今太平盛世,我不想重蹈他的覆辙,以前我身无军功,那群朝臣便对着我虎视眈眈,如今有了军功,他们还不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必然是做不到夹着尾巴过日子,索性便彻底隐退,免了他们忌惮,我自己也是乐得自在。”   说着又笑了一笑“原本我也就是个骄奢的纨绔,如今也不过本本分分的做回我的纨绔子弟而已。”   兰璟点头“如此也好,也省的我为你担惊受怕,事事操心了。”   谢春秋抬起头,不忿的道:“见卿觉得我累赘,不愿为我操心了?”   兰璟淡淡笑了“怎么不愿意,我这一生,只愿为你一个人操心。” 第五十九章 结局   容王殿下自此在府中安安心心的养起了病,不过几天的光景,人看起来竟然都长了些肉,这个架势,若出现在朝臣面前,即便有太医院的太医定断,只怕也没人会信她重病缠身。   兰璟来王府时也不免笑她“你这病养的倒真不错,很见成效,不过虽是把在玉梁掉的肉补了回来,还是太瘦。”   谢春秋撇嘴“该拉你同我日日一起用膳才是,好让你也补一补。”   谢春秋吃饱喝足闲来无事就要胡思乱想。   最近把一件事情想的尤甚。   那便是在玉梁之时,兰璟明明已经与她私定终身,这般重要的大事,她回来这许久,怎么也不见他提起。   总不至于是反悔了。   谢春秋以为,兰璟十分的喜欢自己,这反悔必然是不会,但这因由她却也想不出来。   她自己想还不够,还要去拜会了卫逍,将这心事向好友说上一说,卫逍听了她的话,简直捧腹大笑,一边拍桌子,一边眼泪都要出来了“你,你是谢春秋么?容王殿下?”   “你现在怎么学的跟那些小家碧玉似的,患得患失,还担心起人家兰太傅背信弃义,不肯娶你?”他在谢春秋脑门上点了一点“你是个怨妇么你?”   卫逍在玉梁很是吃了些苦,回来之后却好似脱胎换骨,神采飞扬,最近惦记着要办桩大买卖,百忙之中抽空来与好友相会,眼下对着谢春秋一通嘲笑,嚣张得很。   谢春秋被他这一通笑的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重重打掉他的手,‘哼’了一声“本王这几个月劳碌惯了,突然闲下来觉得闷,就想时时刻刻瞧见他,不行么?”   “行行行,容王殿下说行,还有谁敢说不行,”卫逍喝了一口茶“你与其在这里同我斗嘴,不如去向皇上请旨赐婚,你是亲王,这婚事总是要问过皇上,通报百官,光你一个人可做不得数。”   谢春秋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觉得卫逍此言倒很是中肯。   没过几日,便是老容王的忌日,谢春秋与兰璟一同过去拜祭。   老容王的陵墓有专人照料,可今日早起下了雪,墓碑上面还是积了薄薄的一层,谢春秋伸手将字迹上的雪拂去,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爹,西戎已经向大周称臣,玉梁之外五百里的土地都是我们的了,皇上也答应重整军务,你的遗憾,我已经做到了,我没有辜负你自小的教导,没有辜负我谢家血脉还有容王府的门楣,”她说着笑了一下“我小的时候,您看管我读书看管的甚严,也许不会想到我最后和你一样上了战场。”   “若是你和娘还在,不知道会不会同意我去。”   “不过没关系,这是最后一次了。”   “还有……”谢春秋眸子转了一下,冲兰璟道:“见卿,你……你去那边等我一下,我有悄悄话要和我爹说。”   兰璟微笑颔首“好。”   等兰璟走的足够远了,谢春秋对着老容王和王妃的墓碑,弯起了眉眼。   有雪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白白的细细的闪亮起来,谢春秋抿了抿嘴,方才压低声音道:“爹,娘,我要嫁人了。”她笑着,有藏不住的光从眼角露出来,手指偷偷的向兰璟的方向指了一下“就是他,虽然他还没提娶我这件事,但是我们会白头偕老的。”   谢春秋只顾自己说着和爹娘开心,丝毫不顾老王爷和王妃在九泉之下听了这话,会开心还是担心,等细细碎碎的话说完了,方站起身,向兰璟走去。   雪越下越大了,满眼一片茫茫,兰璟撑着一把伞,严严实实的盖过她的头顶,两个人慢慢的向回走,谢春秋忽然想起一件事,向兰璟道:“对了,回来这许久倒是忘了说,户部尚书贪污军饷一事,要多谢你在其中周旋。”   兰璟敛眉“这本也是我的职责所在,这么多年,所谓清流抱成一团,这面大旗之下不知多少蝇营狗苟之事,若想彻底肃清,还需要时间。”   从沐岚倒台开始,便只是一个开端,而远非结束。   谢春秋抬起头,看向伞下兰璟瘦削流畅而在此时显出几分坚毅的侧脸“兰璟,你这许多年朝堂官场,难道不觉得累么?我可是一同那些老家伙说话就要头疼半日,真不知你是怎么受得了的。”   兰璟微微笑了,目光望向远处“你的责任,是天下太平,我的责任,便是四海清明。”   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清冷,但是坚定,如同山涧之见耸立的岩石,无论是水流过,还是风吹过,哪怕茕茕孑立,也不转不移。   他稍稍转身看向身后雪中静静矗立的墓碑,复又回过头来“如今边境安定,外患已平,可要吏政清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许再过几年,或是十年二十年,天下人,可以看到一个盛世。”   谢春秋在他的沉如浓墨的眼中,第一次彻彻底底的明白了他的心思,却原来,如此简单。   “对了。”兰璟举起手在唇边咳了一咳,似乎有些不自在“明日午饭,去兰府用罢,我父母有些话对你说。”   谢春秋点点头“哦,我知道了。”   兰璟看她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   而第二日早朝,谢春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盛装出现在了朝堂。   大臣们对这位在家养病的容王殿下的突然出现揣测不定,很是担忧这位难道又转了心思不想在家安生带着要来搀和朝政,就连兰璟也有些意外,但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小皇帝一双眼睛有意无意瞟过谢春秋,又转了开去。   等大殿中那一句‘有事起奏无事退朝’落地之后,谢春秋施施然上前一步,躬身向皇上道:“臣有事启奏。”   小皇帝沉声道:“容王有事便讲罢。”   谢春秋嗓音明朗“臣此次未经传召便前来上朝,乃是为了自己的私事。”   小皇帝看着她不说话,谢春秋就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臣回京之时,皇上曾说臣可以向皇上讨一个赏赐。”   小皇帝开口似乎极为勉强“那容王今日想要什么赏赐。”   谢春秋跪了下来,声音在大殿之中分外清脆“臣请皇上为臣与兰太傅。”   她这话好似平地一声雷,满朝文武都于震惊之中说不出话来,连兰璟持着笏板的手,细看之时,也微微的颤了一下。   这样的寂静持续不知多久,大臣们一面震惊一面又暗自窃喜原来她此来并非为了恃功争权,而兰璟站在那里,后背有些僵硬。   直到谢春秋十分柔弱的跪在地上咳了起来“臣只有这一个愿望,还请皇上应允,就是死也瞑目了。”   兰璟无奈的叹一口气,也跪了下来“臣斗胆,请皇上将容王殿下赐婚于臣。”   小皇帝看看他二人,明白这般境况,此事是搪塞不过了,虽则万分心痛,语气却仍是镇定“朕也久闻兰太傅与容王两情相悦,母后也乐于促成此事,既然如此,那……”   后面的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朕,准容王所奏。”   谢春秋喜笑颜开,与兰璟齐齐叩首“臣谢皇上隆恩。”   散朝之后,诸位大臣不知该不该上前恭喜,踌躇之下最后选择绕着这两个人走,兰璟对此视而不见,一出大殿,便曲起指节在谢春秋额上重重一弹“胡闹。”   谢春秋捂着额头笑得颇为傻气“见卿,我们为人臣子的,主上赐婚,可是违抗不得的。”   兰璟勾起唇角,笑容像是高山之巅新融的雪,继而紧紧拉过她的手“走罢。”   谢春秋挑眉“做甚么去?”   “回府,带你见公婆。”   三年之后,兰府。   兰璟今日与人相邀在外商谈要事,回府之时已是午后,他进院子的时候,碧玺正在檐下绣手帕,只兰璟一个眼神,便心领神会的低声道:“少夫人已经睡了。”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用手向里面指了指“还特意吩咐厨房为您留了饭菜,怕公子在外面吃的不好,公子现在可要用膳?”   兰璟抬手制止“不用。”   说着,便提襟迈进了房中。   屋子的门都敞着,有微风从廊下吹过,也徐徐吹进屋内一些,床上的谢春秋好梦正酣。   她穿着细罗红衫,越发衬得肤色白皙,眉尾一颗殷红小痣更添了几分颜色。   做了兰府少夫人这几年,从前眉眼见偶尔闪现的戾气消融于岁月之中,如今全然看不见了。   兰璟轻手轻脚的走到窗前,俯身静静凝视她半晌,谢春秋却忽然翻了个身,口中呢喃“吵死了。”   窗外夏蝉正躁,不要命似的要将这个夏天叫过去。   兰璟走到门外,吩咐下人去拿了粘竿,自己走到院子里的榕树下,下人上前来“公子,我来罢。”   兰璟回道:“不必。”   他一身玉色长衫,身形顷长,有半截小臂从袖中中露出,修长有力的手中拿着细细长长的粘竿,将乱叫的蝉粘下,神情分外专注而认真,好似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碧玺看在眼里,看看兰璟,又看看屋内,抿唇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吵人的蝉声终于消失得差不多,兰璟方才放下竿子,回到屋内。   他轻轻坐到床边,拿起她搁在一旁的扇子扇了起来,凉风习习,谢春秋渐渐睡的沉了。   兰璟看着她的睡颜,眉眼间温柔神色好似水里的月光。   他这一生,立一寸朝堂,守一个人,也便够了。   此时这个人在他眼前安安稳稳的睡着,也不知何时会醒来,不过不急,他今日没有公务缠身,可以慢慢的等。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正文到此完结了,会有甜甜的番外(为感谢追文的大家番外有红包掉落),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包容,鞠躬!   (另外新文《地府驻人间办事处》即将开更,地府扛把子换装狂魔女主和戏精但很苏很能大的大神男主,前世今生缘分纠缠,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第六十章 番外一   墨闻书院坐落在皇城以东,白墙青瓦,高门飞檐,气度内敛,牌匾上的四个字乃是先帝亲笔提就,院子当中一棵百年的大榕树枝叶繁茂,每到夏日,半个院子都是在大榕树的阴凉之下,若从窗内向外望,明亮的日光跳跃在碧绿的树叶上,流光似金,偶有鸟雀清啼,越发显得清净幽寂。   大儒段鸿之做为先帝钦命的授业先生,一把花白的胡子,一身半新不旧的长衫,身上全无半边豪饰之物,手中时常拿着一把戒尺,眉毛似乎总是皱着,一脸的忧国忧民之色,严厉的让人生不起亲近之心来。   书院甫一落成,兰璟便被兰侯爷送到这里,与京城中大半的官宦子弟一同进学。   兰璟少有才名,这些官宦子弟即便没见过他,多数都曾听过他的名字,还都被爹娘借此教训过,虽则表面上也算和睦,实则对他都并不服气,这种不服气在段鸿之的偏爱之下越发明显,几乎都选择了对他敬而远之。   因此回想起来,在书院的那段日子,他过得其实很是寂寥。   幸而他从几岁的时候便习惯了这种寂寥,也就不觉得什么。   那日也是这般一个宁静的清晨,兰璟早早到了书院,坐在了自己那个稍有些偏后的位置,坐下开始温书,不多时,便见段先生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纪约莫不过五六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名叫谢思鱼,乃是容王嫡女,也是唯一的女儿。   兰璟初初见到谢春秋时,只觉得这个新来的小姑娘名字讨喜,长得讨喜,对于她头上顶着的容王府小殿下的身份,虽则也有些诧异,但并未多想。   他父亲虽对容王有些作为并不赞同,但对于世人时常冠之的‘奸王’二字,却从未出口。   段鸿之与旁人却明显不是这般想的。   因她眉尾那颗小痣,不少人称之为妖邪之相,段先生不喜她父亲,对她也诸多苛责,时常罚她留下抄书,然这位小殿下也并不是什么好惹的,对先生所授常有自己的高见,还要辩上一番。   他虽偶尔也觉先生所言的道理并不成道理,然并不会想要去同先生理论,唯有谢春秋,一口童稚之音非要同先生分个是非高下,而且口齿十分伶俐,段鸿之往往只得按捺火气,继续罚她抄写。   有一次散学之后,兰璟听见她与前来接她的管家抱怨,说“段先生今日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不过反驳两句,他便又生气了,本女子都没有这般容易生气,所以我觉着,先生比女子还要难养。”   而管家低声劝解她一大堆,她似乎是听的不耐烦了,索性揉揉肚子“我饿了。”   兰璟在身后听到,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他后来不时帮着谢思鱼抄书,也不知那小姑娘最后有否发现,然而兰璟不知道的是,当时小小的谢思鱼,以为那是田螺姑娘做的。   可惜这样的日子也并未持续多久。   他一直知道这小姑娘脾气稍有些大,却也没想到有那般大,听到有人罔议王爷与王妃,直接将匕首插到人面前的桌子上,吓哭了人家,段先生大为光火,叫来了王府的管家,而谢思鱼并无丝毫悔改之意,昂着头走出了书院,从此再未回来。   那之后,兰璟又过回了他清寂的求学生涯,一直到他离开墨闻书院,再也没有见到那身着红衣的小小身影。   关于王府那位小殿下,兰璟倒是偶尔也听到她的消息,多是她如何胡闹,虽则其中的大部分,兰璟并不觉得荒唐,而是觉得好笑,但他不知那位小殿下如今长的多高了,可有继续读书,是否还是爱穿红衣,长成了什么模样。   直到那年春日湖上,兰璟乘船游春,本自在画舫之中抚琴,这时小厮进来送点心,便听到纱帘之外‘哎呀’一声。   小厮当即喝道:“谁?”   兰璟起身,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伸手拂开层层素白纱帘,他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扒着船舷,仰头看着他。   湿漉漉的乌发贴在她白皙的脸上,有水沿着脸颊滑下,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如同湖水,盯着他一眨不眨,仿佛看走了神,长眉浓秀,眉尾缀着一颗小小的红痣,有水光映在脸上,摇摇晃晃的,十分潋滟。   他有些恍惚,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想要问她是否是容王府的谢思鱼。   可冒然去问似乎有些唐突,两人又对视半晌,他方才斟酌着开口“你……”   这个‘你’字去仿佛惊扰到了眼前人,只见她忽然回过神一般,将头向水里一钻,倒真似一尾鱼一般消失在了水面。   兰璟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望了好久,直到小厮凑过来询问,他方才放下纱帘,淡淡道了一句“无事。”   小厮不信“可方才明明听到那边有人声!”   兰璟坐回到案前“只是一只鱼罢了。”   那之后兰璟知道,当年的小殿下,她出落得明艳生光,还是爱穿红衣,虽不知长高多少,但水性的确不错,身手很好。   再见面,便是老王爷去世之后了。   玉梁战败,满朝大臣的指责铺天盖地指向容王府,指向那个半生征战,而今鬓发霜白的容王,他虽在朝堂,却也无法阻止人言,不多久后,老容王病逝,皇上下令厚葬,从那以后,那位曾经的小殿下,便成了名正言顺的容王殿下。   那一年的中秋夜宴他参与筹办,所以早早的便在参宴名单中看见了她的名字。   却早已经不叫谢思鱼了。   兰璟那时官拜礼部侍郎,甫一露面,便看到谢春秋百无聊赖的坐在那里,身侧宫灯丛丛,暖色的光照在她脸上,比起上次在湖上见她,眉眼间似乎少了几分轻快,眸子却依旧明亮。   他只来得及匆匆瞥了一眼,便有几位大臣上前搭话,好不容易应付完,皇上也便来了,兰璟坐在那里,也非故意,但总会不经意的向她的席位看上几眼。   一场宫宴,她大半都在走神。   周遭大臣对她诸多揣测,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有时漫不经心回敬几句,依旧是牙尖嘴利,说的那些大臣招架不住。   如此几个回合,谢春秋便起身离开了宴席。   没有办法,那人一身明晃晃的红衣,实在太过显眼,想注意不到都不行。   宴席之上歌舞依旧,人声嘈杂,可那席位上缺了一个人,兰璟却觉得缺了许多东西似的。   不知何时天上乌云翻滚,大雨倾盆而下,带着些许凉意,兰璟借口要找东西,向内侍要了把伞,到外面寻她。   不多时,便看到那个人坐在亭子里,面前放着几盘顺来的点心,自顾自吃的开心,兰璟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却并未表露,他撑着伞上前,行了一礼“容王殿下。”   谢春秋似乎被他吓到了,忽然起身,怔怔的看着他,并未答言。   兰璟想她大概因与自己并不相熟所以不知该说什么,也担心谢春秋对自己的突然出现生疑,便接着用了方才的借口解释,之后顺理成章的问她“容王殿下没有伞么,可在意与臣同撑一伞?”   谢春秋答应的倒很快,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那时他此一次与谢春秋靠得如此之近,那把伞实在不是很大,他担心谢春秋淋雨,因不自觉的把伞向她那侧偏去,自己却是半个身子都淋湿了。   幸而没走多久,便有内侍出来寻她,谢春秋草草谢了他,就这样走了。   后来谢春秋闲来无事一边吃着葡萄一边追忆往昔,也曾问过兰璟“那日你是去寻什么了?后来找着没有?”   兰璟将她面前的冰葡萄拿走,道:“少吃些凉的,当心闹肚子。”   谢春秋被这么一岔,也便忘了追问。   那之后,两人虽同在朝堂,相交却实在少的可怜,谢春秋刚开始的之后还日日上朝点卯,后来除却皇上传召,便再瞧不见她的影子。   那几年,兰璟看着她眉眼间的凌厉愈发明显,掩盖在荒唐的外表之下,像是一根隐隐的刺,于此同时,两人偶有交集,容王殿下那显而易见的防备与躲闪,兰璟觉得自己即便是个傻子,大概也察觉得出。   上元灯节那一晚,谢春秋摘了他的面具之后如同见鬼溜之大吉,实实在在的令兰璟明白,容王殿下是十分的讨厌自己。   想来也并不奇怪,朝中清流一脉弹劾容王的折子如同割韭菜般层出不穷,自己那时已经官居一品,是所谓清流里的清流,砥柱中的砥柱,谢春秋因此讨厌自己,实在是有理有据。   所以那些年里,兰璟只远远的看着她。   看着她在那里,在自己的天地里,做她纨绔不羁的容王,任情任性,明明京城之中,朝堂之上,皇权周围,人人战战兢兢,唯有她洒脱如此,活的自在如斯。   他幼年,一言一行都要照着兰家的规矩,等到一朝高中,少年成名如此,太招人妒,因此越发要克己复礼,不能出丝毫差错。   兰璟从未见过那样一个人,那般的无所顾忌,肆意妄为,周围人来来往往,唯有她是鲜活的,像是少年时,墨闻书院大榕树叶子上跳动的日光。   兰璟那个时候,是并未肖想过要去拥有这个人的。   他深陷官场,身边人事并非表面上那般平和,应付涌动暗流之外,能时不时看见这么个人,也就很好了。   可那时平沙因杀人下狱,谢春秋四处奔走,兰璟不忍见许平沙就此丧命,也不喜她焦头烂额,因此暗自出手,他没有想到的是,谢春秋会因此送来了食盒与古帖试探,也没有想到的是,谢春秋对他那显而易见的防备因此放下,两人竟然也可如平常相识一般说话。   他却不知道,只是这样一个开始,便有些情绪,便如洪水猛兽一般,再也遏制不住。   想要在她面前继续做那个云淡风轻温文尔雅的兰太傅,不知要付出多少忍耐。   他无比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痴心妄想会伤到她,海棠花会的雨里,兰璟等了半个晚上,只以为她是有事耽搁,但大病之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她去了兖州剿匪,那些日子里,他写去的信石沉大海,而兖州的消息寥寥,兰璟几乎已经失去了平素的冷静克制,唯一万幸的是那个人最后平安无事的回来了。   可对于兰璟,明明他并未拥有过,却因此感知到了失去的滋味。   再见谢春秋,心里的贪妄再也止不住,面对谢春秋明显的疏离更是忍无可忍,兰璟忽然明白自己从前的种种隐忍是有理由的,因为有些人,哪怕只是碰过一次,便再也不想放手了。   而那日湖边柳下,谢春秋十分放肆的吻了他之后逃之夭夭,兰璟这许多年来,第一次深觉此人可恨,偏偏那时皇上要他清查盐务,那几日他想着谢春秋的那个吻,却见不到人无法质问,简直是要疯了。   直到从那人亲口说了‘喜欢’二字,兰璟方才觉出了几分圆满。   他活了这二十余年,难得有什么愿望,原来夙愿得偿的滋味,是这般美好。   从她说了喜欢他的那一瞬开始,日后种种,多少阻碍,兰璟从未放在眼里,他做得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也自然护得住她,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只要谢春秋站在他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就足够了。   若说还有更多的,那便是他想要消解掉这些年来她眼中积攒的那点戾气,想让她回到年少之时,那个澄澈骄傲的小姑娘。   除此外的人事纷纷,人言凿凿,都不过云烟过眼,唯一眼前人,是毕生执着所在,这执着不知所起,惊觉之时,只剩一往而深。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正文都是女主视角,所以番外从兰太傅的视角写写这些年,不过讲真兰太傅从小对他家少夫人滤镜八百米,不用太过信以为真233333 第六十一章 番外二   兰谢二人成婚不久,除夕年节便到了,是以对于谢春秋来说,这个年,是这许多年以来,最热闹的一个。   尤其大年初三那天,小皇帝驾临兰府,从前一天知悉此事开始,兰府中人便为了迎接圣驾忙得不可开交,到了初三那天,上上下下出门相迎,里里外外严阵以待,更是分外的热闹。   大周的皇帝们是都有这么个毛病,每逢除夕过后,年节期间,喜欢到重臣家中探访,以昭显主上恩泽,也不管他们这恩泽之下,旁人还能不能过好年,小皇帝过去也喜欢去容王府,至于这兰府么,自然也不是第一次来。   谢春秋觉着,小皇帝可能是觉得此一行既见了兰侯,又见了兰太傅与她这个容王,是分外的省事,以后大概还想常来。   她自己其实很懒得接待皇上,从前每次皇上到容王府,府里的下人几乎都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她也跟着不自在,可如今做了兰府的少夫人,这礼数就不能不周到。   幸而小皇帝没多久便令兰侯爷与夫人不必相陪自去休息,只留下他二人,倒还算体谅。   这时厅中奴仆早已屏退,小皇帝喝了一口茶,幽幽看了谢春秋一眼“容王这些日子日子过的可好?”   谢春秋笑嘻嘻的凑上前去“皇上,这里是兰府不是容王府,您大可叫我一声少夫人,或者叫我堂姐,叫他一声姐夫也行啊。”   小皇帝嘴角抽了一抽,没搭理她。   虽说是昭示恩泽,但皇帝在臣子家中,毕竟不宜久待,是以没过多久,便起驾回宫,谢春秋欢欢喜喜恭送皇上,结果小皇帝临出门前给兰璟丢了个担子,要他后日前去永州抚慰当地受了雪灾的百姓,谢春秋便知道他来这儿就没安什么好心,在背后很是翻了个白眼。   “对了。”小皇帝回过身来,向李公公使了个眼色,后者很有眼力见儿的从小太监手中接过一个檀木盒子,捧上前来“这是皇上对兰太傅与容王殿下的一份心意,祝兰太傅与容王殿下永顺心如意。”说着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对白玉如意,玉质十分通透,一看便知是难得的玩意儿。   谢春秋在方才小皇帝回身之时立刻换上一副恭敬神色,此刻越发恭敬与兰璟一同谢恩,小皇帝看了她一眼,道了句“两位爱卿不必远送了。”方才转身离开。   兰璟将一切看在眼里,暗自好笑,等皇上走远了,方带着她向回走,等回到房中,在她额上轻轻弹了一下。   “你啊,皇上一年比一年大了,你这胆子也是越发大了。”   谢春秋笑了两声“你放心吧,如今我已经不再搀和朝堂中事,他最多是瞪我两眼或在嘴上刻薄两句,不会真的降罪,”说着随随便便往椅子上一坐“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就坐上了皇位,旁的兄弟都远在封地,宫里的人都恨不能打个龛给他供起来,没人敢亲近他,也只有我入宫的时候,肯陪他玩一会儿。”   一说起这些往事,那些零碎光阴倒是纷至沓来,她向椅子里窝了一窝,觉得舒服了,冲着兰璟说得眉飞色舞“我说了你别不信,他那时候,还偷偷看过我带进宫的话本,我还帮他捉弄过他那个比段鸿之还严厉百倍的老师,彼时还曾答应过他要带他出宫去玩,只可惜最后未能成行。”   “只不过么”谢春秋叹息一声“这孩子实在老成的太快,那般顽皮的光景也没有几年,便成现在这副样子了。”   实在是流光飞舞,小皇帝渐渐的也都这般大了,最多再过几年,也要到了立后纳妃的岁数了,   谢春秋不由得感叹道“眼看着再过些日子,太后和群臣便要张罗着给他娶亲,他这脾气阴晴不定的,也不知日后谁家的姑娘这么倒霉,做了他的后妃。”   之后还不忘瞟了兰璟一眼“似你们这般自小受严苛教导的,都是如此少年老成么,把日子过得如此一板一眼,能有什么意思?”   兰璟没想到这也能扯到自己身上,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我都把你娶回府了,难道还能算做一板一眼”   谢春秋便笑了“说的也是。”   兰璟大年初五便离开了京城,谢春秋又在心里将小皇帝一通埋怨,却也无可奈何,以兰璟的性子,绝不是推诿之人,何况为人臣者,难免如此。   只是兰璟这一去便不知何时方归,一直到十五上元节的下午,方才派人传来消息说有可能来不及赶回来过节,顺便问候父母安好。   谢春秋虽有些略觉遗憾,但幸而府中还有兰侯与夫人在,咳,现如今,她早已改口叫了爹娘,是日同兰夫人闲聊几句又同兰侯下了盘棋,倒也并不觉得如何孤单寂寞,因在老容王去世的这些年里,这已经是很热闹的一个上元节了。   即便是小的时候,她也并未在这样的节日吃过几顿团圆饭,王妃去得早,那时候大周连年征战,老容王便时常不在府中,谢春秋从小,就没怎么过过好年,印象中简直屈指可数,更不要提上元这样的节日,几乎每个团圆之夜,于她,都是强自忍耐不去自揭伤疤而已。   到了晚上,外面又开始噼里啪啦的放起了烟花,兰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元宵,谢春秋缠着要同她学,虽然最后少有成形,但好歹也有几个幸免于难,兰府对饮食起居十分讲究,是以三口人稍微用了一些,谢春秋代兰璟向父母大人请了安,也便回房休息了。   她已经睡下,却忍不住惦记起兰璟来,因此披衣起身,点燃了案前烛火,提笔写起信来。   信方才写了一半,听得门扇响动,抬眼便看到兰璟穿着银白披风从外进来,带着一身风雪兼程的寒气,转身关了门,向谢春秋走去“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   凑近了方才发现谢春秋面前铺着信纸,上面洋洋洒洒已经写了许多。   他笑着凑过去“在给我写信?”   “想我了?”   说着便伸手要来拿信纸,谢春秋胡乱将信纸揉成一团,在一片昏黄烛火中抬头看着他“不是说赶不回来了么?”   兰璟本想摸摸她的脸,却在想起自己手上还带着凉意时顿住,收了回去“本是来不及的,但又赶了些路程,这才勉强在夜里赶到。”   谢春秋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之后还蹭了蹭“屋子里炉火烧得有些太旺了,凉凉正好。”   又道:“赶不回来又何必非要勉强赶在夜里回来,道上积雪未融,路滑得很,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办?”   兰璟用拇指摩挲着她眉尾的那颗小痣,灯光下看去越发俏皮可爱“这是你在兰府过的第一个上元节,我怎么也要陪你一起。”   谢春秋就着这个姿势挑起一边眉毛“那第二个就不陪了?以后的都不陪了?”   兰璟无奈的笑“以后每一个上元节,都陪你一起过。”   谢春秋不依不饶“你回来得晚了。”   兰璟叹一口气“那你说,怎么办?”   谢春秋笑眯眯的弯起了眼睛“我要你去梅园帮我折一支梅。”   “这个好办。”   于是谢春秋穿好衣服,两个人一同去了梅园。   因兰夫人十分喜爱梅花,是以兰府的梅园可谓不小,月光如银似纱,倾泻而下,落在雪地上,映出莹莹的光。   兰璟牵着谢春秋,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不远处一丛梅花开得正好,枝头挂着一点银白的雪,幽幽暗香萦绕鼻尖,兰璟冲她道:“在这儿等着。”   便走上前去折梅,他身形清瘦,便似这瘦梅一般,站在那里与满树的梅花相映,风骨卓然,天上那轮朗照万家的明月也因此减了清辉。   谢春秋静静的看了半晌,觉得欣赏够了,于是俯身从地上团了一个雪团,冲着那消瘦的身影砸了过去,兰璟受袭回头,看到的便是谢春秋站在那里笑的放肆,整个梅园回荡的都是她的笑声。   他只稍愣了一下,便也利索的团了个雪团,砸了回去。   谢春秋万万没有想到兰璟竟然会还手,竟也没有躲开,就被他砸了个正着,凭着这么多年打雪仗从未输过的底气,十分不服气地蹲下身去团了一个更大的,雪团脱手却被兰璟闪身躲开,反而被兰璟手里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雪团砸中了膝盖。   是可忍孰不可忍,谢春秋为了维护自己这许多年的不败战绩,对着兰璟穷追猛打,兰璟竟然也没让着她,两个人在梅园中追逐半晌,谢春秋忽然蹲下身来,抱住了头。   兰璟立刻紧张起来,矮下身柔声道:“思鱼,可是我砸疼你了,快给我看看。”   谢春秋猛然抬起头,她抱住兰璟的脖子,向下用力,兰璟猝不及防,只好顺着她的力道,压在了她的身上,两个人就此双双滚在了雪地上。   深夜的梅园,一片笑声荡漾开来。   远处偶有鞭炮稀稀落落的声音,天上一轮明月甚是圆满,这兰府的高墙之外,是万家灯火,谢春秋躺在那里,双臂枕在脑后,忽然觉得,从前的不如意,统统的过去了,那些如鲠在喉的是是非非,全部可以放下了,那些独自一人面对空空荡荡的容王府的岁月,从此不会再来了。   兰璟揽住她的肩膀,轻声道:“闹够了便起来罢,雪地里凉。”   谢春秋侧过头去,只见兰璟线条流畅的侧脸,还有那双如镜湖一般望向她的眼睛映入眼帘,忽然心头一动,如此良辰美景,不做点什么,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她忽然翻身扑在兰璟身上,抱着他吻了下去。   不知多久,两人方才起身,兰璟将方才折下的梅花交到她手中,然后矮下身来“胡闹这半日你也累了,我背你回去。”   谢春秋顺从的趴上他的背,嗅着兰璟身上独特的香气与淡淡的梅香,笑了起来。   雪地里满是深深浅浅的脚印,手中花好,头上月圆,身边人长久,便是良辰吉日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到此就全部结束了,两个人以后都是长长久久圆圆满满的好日子,再次感谢大家一直以来支持!后期因为同时准备期末考试和其它考试对于小天使们的评论没有及时回复也很抱歉,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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