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软美人和她的三个哥哥》 作者:小舟遥遥   作品简评:   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九岁小姑娘云黛,一朝被国公府收为养女,从此锦衣玉食娇养着长大,还多了三位性格迥异却对她百般宠爱的哥哥。时光荏苒,云黛出落得昳丽娇媚,无数世家公子为之倾倒……随着剧情发展,云黛的身世之谜逐渐揭开,也在种种考验之下得到成长,发现自己心之所向。   本文语言流畅,构思精巧,环环相扣,角色性格鲜明,令人阅读愉快,是本值得一看的优秀作品! 第1章   永丰十八年,伴随一场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大渊与突厥之战以晋国公手刃突厥可汗首级告终,渊朝大获全胜。   恰值新春,又传来捷报,晋国公管辖之下的陇西百姓们面上倍有光彩,挂桃符,点爆竹,这个年过得分外热闹。而在这一片张灯结彩间,沈府门前的素白丧幡格外突兀。   左右邻居相互拜年时,瞅见那寒风中摇晃的白灯笼,皆唏嘘不已——   “可怜哟,一家子男人都死光了。”   “听说被那些突厥兵乱刀砍死,连个全尸都没有!唉,这家的小女儿才将将九岁,自小就没了娘,这会子父兄又遭了难,往后该如何是好啊?”   “昨儿不是有个衣着富贵的郎君,自称是沈校尉的族兄,特地从秦州赶来吊唁吗?他既能赶过来,可见是个有善心的,没准看小侄女可怜,也会照拂一二?”   “那可不一定。”个子较矮的徐家娘子努了努嘴,“我与沈家做了十几年的邻居,可从未见过这一门亲戚。谁知道是不是来吃绝户的?朝廷给阵亡将士的抚恤银子可不少呢!”   话音刚落,坊市口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几位邻家妇人一惊,不约而同看向坊门口。   只见午后和煦的阳光下,一辆华盖宝顶的朱漆马车缓缓驶来,其后还跟着一队甲胄士兵。   小小昌宁坊何时有过这样威风的排场!   几位妇人木讷讷盯着那马车,正琢磨着是哪府的贵人下了凡,便有一名年轻兵将走到她们面前,伸手指了下斜对角挂了白灯笼的门户,“请问那是宣节校尉沈忠林府上吗?”   妇人们一阵推搡,最后徐家娘子被推上前,干巴巴道,“是,是,回军爷,那就是沈家。”   那兵将道了声谢,转身示意马车继续往前。   很快,马车在沈府门口停下,兵将们整齐划一左右分列。   “额滴个娘咧,这可忒威风。”   妇人们伸长脖子好奇的去看,无奈兵将们挡着,她们看不清楚,只瞧见马车上先后下来两人,那高个魁梧的穿着件石青色长袍,另一位身形修长的着玄色锦袍。   “哎哟,你们别挤!”   话音刚落,那徐家娘子就在雪里摔了跟头。   这动静惹得士兵侧身防备,见是个妇人跌跤,并无险情,这才收回目光,重新站岗。   其余几位妇人尴尬的去拉徐家娘子,替她掸雪,“啊哟,阿徐,真是对不住。”   那徐家娘子却是直着眼,半晌没出声。   几位妇人面面相觑:这是怎的了,摔傻了?不能吧,方才脑袋也没挨着地啊。   “阿徐,你怎的不出声?是哪里跌疼了?”   连着唤了两声,那徐家娘子才回过神来,“不疼,不疼!乖乖,能见到那样的神仙人物,便是再跌一跤也值当!”   她一脸兴奋的与邻居们描述着,“前头那位贵人进了门,我只瞧见个后脑勺,不过后头那位小郎君我可瞧得一清二楚!真是俊呐,我活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这么俊的小郎君,比那观里的仙君还要端正三分。他年纪虽不大,可周身那股气势,啧啧,不得了,一看就是有大出息的!”   其他妇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心头愈发疑惑——   难道这般不凡的贵人,也是沈家的亲戚?   *   沈忠林生前是个八品校尉,府院并不大,两进两出的小院。凛冽的寒风刮过枯枝,正厅里倏然响起一道严厉的呵斥声——   “你这丫头怎就这么死心眼,如今你父兄都不在了,还守着这破院子作甚?你既姓沈,族中怎会坐视不管,还不快快收拾行李,与我一道回去。”   看着地上摔成几瓣的杯盏,还有上座板着脸的白胖男人,云黛咬了咬唇,纤细的手指紧紧揪着衣摆。   不要怕。   不能哭。   她默念着,强行将委屈和恐惧的泪水憋回去。   家中发生这样大的变故,悲痛与迷茫压得她快喘不过气。虽不知爹爹这些年为何不与秦州宗族来往,但昨日见到族叔沈富安到来,她第一反应也是高兴的。   她想,起码还有宗族庇佑,她不是彻底无依无靠。   直到昨儿半夜,奶娘叫醒了她,领着她偷听沈富安与管家的对话。   “沈忠林这个人,当年为了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跟族里闹得那么僵,甚至连祖宗都不认,要断宗脱族,现下可不就遭了报应,带着他儿子一起惨死,啧,这不是报应是什么?”沈富安似是喝醉了,说话舌头都捋不直,“周老兄,你放心,只要你将账本给我,好处少不了你的。”   管家问他,“账本给了你,你打算如何处置?我们家姑娘,你又打算如何安排?”   “账本,族里自会处置。”沈富安嘿嘿一笑,打了个酒嗝,“至于云黛这小丫头嘛,等我领回去养个三四年,就给她找户人家嫁了。你放心,一个小丫头片子,家里人又死光了,等回了秦州,还不是任由我搓圆捏扁。”   之后的话云黛听不清了,她只觉得耳朵翁嗡作响,眼前发黑。   最后还是奶娘捂着她的嘴,回了房间。   门一关,奶娘就抱着她哭,“还好周管家机灵,看出沈富安来者不善,这才故意摆酒套他的话,果真叫他套出来了。只是、只是姑娘,你该怎么办啊……呜呜,我苦命的姑娘……”   她们是奴仆,就算本事翻天,也管不了主家的事。若沈富安强行将姑娘带走,他们也没办法。   看着奶娘的眼泪,云黛也快哭了,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恐惧与迷惘。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思绪回转,面前是沈富安咄咄逼人的嘴脸。   “好了,你就别再拖延时辰。就你如今的情况,除了回秦州,还能去哪?”   沈富安年轻时就与沈忠林不和,要不是这趟有油水可捞,他才不愿大冷天的跑到肃州来。如今看到这倔驴般的小姑娘,仿佛看到从前沈忠林的模样,语气更不耐烦,“赶紧回屋收拾东西吧,最好明日出发,还能赶回秦州过个元宵。”   他再三催促,云黛依旧一动不动。   这下沈富安彻底没了耐心,一个眼刀子飞向奶娘,“你这老奴愣着作甚,还不扶姑娘回屋!”   奶娘脸色一白,迟疑着去唤云黛。   云黛抬起头,“我不去。”   小姑娘的嗓音稚嫩,语气却是异常坚定。   沈富安一怔,眉头拧得更紧,“又说孩子话了。”   云黛从圈椅起身,一双瞳仁乌黑的眼眸定定地望向上座的男人,“我不去秦州。”   沈富安磨着牙,心说果真是没有娘教养的野丫头,等到了秦州看他怎么教训她。面上却装出一副和善样,“云黛听话,道理族叔昨日已经给你讲过了,你又何苦耗着。再说了,昨儿个你不是都答应随我回秦州的吗,怎又变卦?骗人可不是好姑娘。”   说罢,他朝秦州带来的粗使婆子使了个眼色。   那婆子当即会意,吊着三角眼朝着云黛走去,“姑娘,您请吧,老奴就在门口守着您收拾。”   恶仆相逼,奶娘连忙护在云黛身前,又扭头低声劝了声,“姑娘……”   云黛眸中泪光轻颤,胸口闷得发慌。   若是爹爹和兄长还在,定不会让她被这些恶人欺负。可现在,父兄都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手无缚鸡之力,打又打不赢;跑出去告官吗,可她年纪小,又是个女儿家,族里要带她回去,官府怕是也管不着。   那粗使婆子见这小姑娘豆芽菜般瘦弱,越发不将她放在眼里,呲笑道,“姑娘娇贵,莫不是要老奴扶着出去?”   就在这婆子要动手“请人”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姑、姑娘。”沈家门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半点不敢耽搁,手指着内院门,“外头,有贵客…贵客登门!”   厅内几人皆面露诧色,哪位贵客会往添了新丧的府邸跑?大过年的也不怕晦气。   云黛也有些吃惊,转念一想,或许是父亲生前交好的几位叔叔伯伯来了?   想到这里,她仿佛看到了摆脱困境的希望,也来不及细想门房为何如此惶恐,忙道,“快把贵客请进来。”   门房应下,麻溜去请人。   云黛大脑飞转,回想父亲的好友里谁最有可能帮到自己。   一众交好的叔伯中,就属赵诚赵伯父的官职高一些,有六品,而且是文官,脑子灵活……若门外来的是赵伯父就好了。   她这般期待着,一双清凌凌的黑眸紧盯着门外,两只纤细的小手揪着。   没过多久,厅外响起一道悠长的通报声,“晋国公到,晋国公世子到——”   这陌生却又耳熟能详的名头,让云黛呆住。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见空旷的庭前出现两道颀长的身影。   打头那位中年男人,身着石青色蟒纹圆领锦袍,仪表堂堂,沉稳威严。   而他身侧的少年,身着玄色麒麟纹的圆领袍,腰束金银错蹀躞带,乌发以玉冠固定。他年纪轻,身高虽不及身旁的中年男人,但在这个年龄段,已算是极出挑的。   云黛先是看向那中年男人,然后再往他身后瞧,不曾想视线移转间,正好与那少年的目光对上。   四目对视,她的呼吸屏住。   只见那少年眉目清秀,俊美无俦,尤其是那双深邃狭长的黑眸,幽深如冷潭,又似乎比屋檐上的积雪还要冷冽三分。   云黛看着看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个哥哥,怪凶的。 第2章   直至晋国公父子进了正厅,厅内众人才回过神来,忙不迭行礼。   “无须多礼。”   晋国公声若洪钟,左右打量了一番,视线最后停在那身着缟素的瘦小女孩身上,“你就是沈老弟家的千金?”   见他问话,云黛顿时紧张起来。   她不过八品校尉之女,生平见过最大的官也就四品的刺史,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可是一品晋国公啊。   整个大渊谁人不知晋国公府,一品公爵,世袭罔替,坐拥三十万军马,享亲王食邑。谢家祖上曾尚公主,子孙后代的骨里那是淌着皇室血脉的。从大长公主至今,历经五代,百年荣华,煊煊赫赫,乃是王亲权贵之中的第一等世家!   这般显贵,叫云黛如何不敬,如何不畏?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磕磕巴巴答道,“是、是……回国公爷,我是沈忠林之女,沈云黛。”   晋国公道,“别怕,我是你父亲的好友。”   云黛心头诧异,黝黑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父亲何时与这般大人物交上朋友了?   晋国公看着云黛还挂着婴儿肥的稚嫩脸颊,态度愈发和蔼,“此事我待会与你细说。”   他微微侧身,介绍着身旁的少年,“这是我的长子,谢伯缙。来,阿缙,跟你沈家妹妹问声好。”   那气质清冷的少年垂下眼,平静的目光在这小姑娘清丽的眉眼间停了一停。   稍顷,他薄唇轻启,“沈妹妹安好。”   云黛觉得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润如玉,泠泠古琴般。   但他看人的目光与他周身的气质一般,冷冷淡淡的,让人觉得疏离,不可亲近。   云黛动作笨拙的回了个礼,“世子爷万安。”   互相见过礼,晋国公这才注意到一旁局促不安的沈富安,“这位是?”   沈富安立刻端起笑容,殷勤的往前凑,“国公爷万福,世子爷万福,不知两位贵客登门,真是有失远迎。草民是沈忠林的族弟,他祖父与我祖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这不是族里听说忠林兄长家中变故,特派我来帮村着后事,顺便将我这可怜的小侄女带回族里抚养……”   他边说,还拿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云黛见这人光天化日演起来了,心里憋闷,几次想拆穿他的伪善面目,但碍于晋国公在场,不敢冒犯,只得握了握拳头,可那小脸颊却气得微鼓。   晋国公将她的小情绪收入眼底,面上不动声色,只缓声道,“带回族中抚养也好,你们族人有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到底是我们秦州沈氏的血脉,总不好袖手旁观。”沈富安谄媚笑道,又摆出一副主人家的姿态,请晋国公父子上座,命仆人端上茶水。   这档口,国公府的奴仆也将两大箱厚礼搬到了厅内。   “这是?”沈富安咽了下口水。   “沈老弟于我有恩,这是谢礼。”晋国公随口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谈,侧身与云黛寒暄起来。   沈富安见国公爷都不搭理自己,只跟个小丫头片子说话,心有不甘。几次插话无果,他只好歇了心思,转而盯着那两个大箱子,恨不得长出透视眼,看清里头是金银还是锦缎。   就在他捉摸着如何瞒过族里私吞了这笔厚礼,晋国公就转向他,“你们准备何时出发?”   沈富安愣了愣,坐正身子恭敬道,“回国公爷,这自然是越早越好。最好明日便能出发,族中亲人都盼着这孩子呢。”   云黛闻言,心里一急,腕上的银镯子磕上茶盏,发出“叮”得一声脆响。   厅内几人皆看向她。   沈富安眼皮一跳,抢先一步道,“这孩子没了父兄,悲痛过度,现下又要离开自小长大的地方,难免不舍。不过孩子适应能力强,到了秦州住段时间,便也习惯了。”   晋国公挑眉,没接这话,只端起天青色茶杯浅啜一口。等放下茶杯,他微笑的看向云黛,“沈家侄女,你先带阿缙给你父兄上柱香,我与你族叔单独聊会,可好?”   云黛微顿,对上晋国公冷静稳重的目光后,她抿了抿唇,“好。”   “阿缙。”晋国公悠悠的看了长子一眼,“随你沈家妹妹出去吧。”   玄衣少年站起身,弯腰拱手,“是。”   俩人一道出了正厅。   棺材与遗物是十日前送来的,沈忠林夫妇多年前搬来肃州谋生,此处并无亲戚,葬礼是由身边几位好友帮衬操办的。小门小户,又是年节的,丧事一切从简,两口棺材一道葬在了城外二十里的槐树坡。   云黛一开始是走在前头带路的,可少年腿长,步子大,她意识到这点,脚步也不由加快,怕他嫌她怠慢。   她小碎步迈得急,双环髻上簪着的白色蝴蝶珠花也跟着一颤一颤。   不知是年纪小,还是缺吃少粮,少女的发色偏黄,廊外阳光一照,更是泛黄,好似蝴蝶落进秋日草丛里。   谢伯缙跟在后头,盯着她脑袋上的蝴蝶瞧了片刻,终是没忍住,开了口,“不着急,你慢些走。”   云黛扭头看他,在走廊交错的光线下,少年面部的线条更加分明,断金割玉般,俊美又凌厉。   她轻轻的“嗯”了一声,脚步慢下。   不过沈家院子小,走了没几步,俩人便到了后院。   后院正房布置成灵堂,四处挂着白幡,桌案上供奉三块松木牌位,一旧两新,前头摆着些糕饼果子和点了红粉的江米团。   云黛动作熟练的取了三根香,点燃后,小心翼翼的递给谢伯缙,“世子爷,香。”   谢伯缙目光从那几块牌位收回,落在面前瘦小的女孩身上,接过线香,欲言又止。   云黛像是明白什么,纤长的眼睫垂下,细声道,“另一块牌位是我娘亲的……娘亲生我时出血难止,没了。”   她从未见过娘亲,但父兄与她说过,娘亲是世间最温柔的女子,有一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谢伯缙素来话少,又鲜少与这般年纪的女孩打交道,他有意安慰她两句,又不知该如何措辞。抿了抿薄唇,最后只低低说了句“节哀”。   他转身去上香,神色肃穆,举止有礼。   云黛在一旁静静看着,心想,这位世子爷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但看他上香的态度,人应当不坏……   等少年将香插进炉中,云黛壮着胆子上前,小声唤了一声“世子爷”。   谢伯缙垂眸看她,“嗯?”   云黛悄悄握紧手指,局促不安的问,“你知道我爹是如何与国公爷结识的吗?我先前从未听他提过。”   谢伯缙瞥过小姑娘紧绷的肩膀,还有故作镇静的小脸,缓缓开了口,“鬼枯岭之战,你父亲替我父亲挡了一刀。”   那场战役实在凶险,若不是沈忠林及时推开了晋国公,那淬了毒的刀刃就会从背后刺穿晋国公的胸膛。   “我父亲本想等战役结束,好好感激你父亲的救命之恩。不曾想鸣金收兵后,却传来你父兄战死沙场的噩耗。”少年面色凝重,嗓音也很低,“他只好先派人将你父兄的尸首与遗物送回肃州,回城后得知你家中仅剩你一人,便带我登门拜访……”   见小姑娘逐渐泛红的眼眶,谢伯缙本想再说“节哀”,话到嘴边,又觉得节哀真是句顶顶无用的废话。   遇到这样的变故,谁能节哀呢?   “你……想哭就哭。”如玉的手指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他递给她,“哭出来会好受些。”   又怕她会难为情,他背过身,笔挺如竹的站着,“哭罢,我不看你。”   云黛泪珠儿都快落下来了,见到他笔挺的背影,愣了一下,莫名哭不出来了。   晶莹的泪珠不上不下的挂在睫毛上,她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软软的嗓音还带些哭腔,“世子爷,我不哭了。”   谢伯缙扭过头,“不哭了?”   云黛肯定的点了下头,“不哭了。”   谢伯缙“嗯”了一声,默了片刻,又问她,“你真要随那人回秦州去了?”   云黛微愣,等反应过来,有些犹疑。   谢伯缙眯起黑眸。   云黛心里纠结了一阵,才鼓足了勇气,“求世子爷帮忙。”   她屈膝就要朝谢伯缙跪下。   好在谢伯缙自幼练武,身手够快,一把拽住小姑娘绵软的手臂,将人给拉了起来。   也不知是他手劲太大,还是云黛太过瘦弱,这么一拽,她人就栽他怀中,脑袋撞到他的胸口,疼得发懵。   等她捂着额头站稳了身子,抬眼就见少年黑着一张俊脸,语气也透着几分厉色,“有话好好说,你跪什么。”   云黛吓了一跳,缩了下脖子,很没底气,“我听旁人说,求官老爷做主,都要跪下求的……”   谢伯缙,“……”   默了两息,他道,“我不是官老爷,且你父亲是我们谢家的恩人,你是恩人之女,有话直说便是,不必如此。”   云黛怯怯看向他,像是在确认他的话。   谢伯缙迎上她的目光,平静且坦荡。   云黛这才放下心来,又想到自己方才下跪太没见识了,难免羞恼自责,好半晌才开了口,“我不想去秦州……我那族叔没安好心,他想侵占我家的钱财。”   她将昨夜的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出来。   谢伯缙脸色渐冷,往日他只听人说过欺负孤女吃绝户的事,没想到今日竟叫他给碰着了。   修长的手掌不自觉抚上腰间别着的匕首。   “世子爷,求您帮帮我。我真的不想去秦州,虽然爹爹和哥哥不在了,但我守着这院子,有奶娘管家他们陪着我,我自己能过下去的。”   人不大,倒还挺坚强。   谢伯缙看她一眼,“你还是个小孩,没长辈照料怎么行。”   云黛乍一听这话,还以为他也支持她回族里,急得原地蹦跶了两下,“可以的,我有钱,能活下去的。”   谢伯缙拧眉,长臂一伸,稳稳按住她的小脑袋,“又不是兔子,怎还急得乱蹦。”   云黛仰起脸来,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试图说服他一般,“我真的可以的,朝廷送了钱来,还挺多的。”   “嗯,有多少?”谢伯缙语调平淡,“你这般张扬的嚷嚷你有钱,就不怕被人惦记上?”   云黛眨眨眼,“这里就你和我,又没别人。”   谢伯缙扯了下嘴角,“你就不怕我抢你的钱?”   云黛,“……”   她目光闪了闪,小脸有些戒备,讷讷道,“你应该……应该不会的吧?”   或许因为谢伯缙家中只有两个弟弟,且一个比一个顽劣难驯,现下见着个傻乎乎又好哄骗的小孩,他莫名生出逗逗她的心思。   他故意不说话,只盯着她瞧。   云黛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嘴上依旧强撑着,“你是世子爷,未来整个国公府都是你的,你可有钱了,比我的钱多上许多许多……我这点银钱,你肯定看不上的,是……是吧?”   谢伯缙依旧不置一词。   这下云黛真是被吓住了,小嘴一撇,眼圈红了,“你、你……不会真要抢我的钱吧?我其实没有钱的,就够我买些口粮,不多的。”   谢伯缙,“……”   糟了,把小姑娘逗哭了。   清俊的面上飞快划过一抹不自在,他轻咳一声,正色道,“别哭了,我不要你的钱。”   云黛泪光轻颤,歪着头,“真的?”   谢伯缙道,“真的。”   云黛长松了一口气,又点点头,自说自话,“我就说了,你那么富贵,看不上我这点的。”   “虽说如此,但你这样有钱的小孤女,就像狼群里的羊娃子,觊觎的人只多不少。”   捕捉到她脸上的慌张,谢伯缙将她环髻上的小蝴蝶扶正,语气是一贯的波澜不惊,“不过你放心,你族叔的算盘我既知晓了,便不会让他带你走。” 第3章   晋国公与沈富安也就聊了半盏茶功夫,便来后院上香。   上完香之后,晋国公父子便准备告辞。   眼见沈富安笑眯眯的送着晋国公出门,一口一个“国公爷”叫得亲热,云黛心头直打鼓。   国公爷与族叔聊了什么,竟这般热络,难道国公爷被沈富安的花言巧语给蒙蔽了?   她正惴惴不安,忽然感觉一道清冷的目光落在身上。   云黛下意识抬头,便对上谢伯缙那双平静无波的黑眸。   他静静望向她,微不可察的朝她点了下头。   不知为何,云黛那颗吊起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虽然只是第一次见到世子爷,但他好像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她想,既然他答应会帮她,那她相信他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天寒地冻的,别再送了。”晋国公瞥了眼远处黑沉沉的天色,低头对云黛道,“晚些怕是又要下雪,你记得多添件袄子,夜里歇息时,屋里的炭盆也烧暖和些,莫要着凉。”   这长辈般关怀的口吻,让云黛心头一暖,轻声应下,“多谢国公爷叮嘱。”   “好了,都回吧。”晋国公笑了笑,带着世子上了马车。   很快,华丽的马车在兵将的护送下驶出微狭的巷道。   沈富安目光紧紧跟随着那马车,待人走远了,不由面露艳羡,咂舌道,“不愧是国公府,真是气派啊。”   云黛慢慢收回目光,扫过他贪婪又谄媚的脸庞,淡淡说了句“有些乏累”,便自行回了屋。   *   宽阔的街道上,木质车轮碾过路边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缥色织锦车帘甫一放下,晋国公脸上的笑容就沉了下来,大马金刀的坐着,周身气场很低。   谢伯缙倒了杯茶水捧上,“父亲怎么了?”   晋国公接过茶杯,却没打开,只顺手放在一旁,狭长双眸眯起,沉声道,“那沈富安不是个好东西,你沈家妹妹要是跟他回了秦州,日后怕是不好过。”   听到这话,谢伯缙并不诧异,连他都看出沈家小姑娘对沈富安的抗拒,父亲明察秋毫,自然也能看出。   清幽的沉水香味从累丝镶红石熏炉袅袅飘出,既已打开话头,谢伯缙便顺势将云黛在灵堂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晋国公一听,愠色更浓,骂道,“真是个混账东西,人还没去秦州呢,他那些歪心思就掩不住了?可见他是半点没把你沈家妹妹放在眼里,藏都懒得藏。”   谢伯缙眼睫微垂,冷淡的勾了勾唇,“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可不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晋国公捶了锤有些酸疼的膝盖,多年前这里受过伤,一到潮冷的冬天,骨头就开始疼。他厉声道,“她是沈老弟仅存的血脉,我断然不能让她这样被人欺负。沈富安这个黑心玩意,明日我便派人大棒子将他赶出肃州。”   “父亲。”谢伯缙唤了一声,“今日赶走一个沈富安,明日难保不会来个沈富贵,沈平安?虽说如今天下太平,生活富足,但一个守着家财的孤女,总是招人眼的。”   何况她还那么小,那么柔弱。小胳膊跟柴火棍似的,仿佛稍微用些力就能捏断。   “说的也是。”晋国公点点头,沉吟道,“那我亲自派人护送她回秦州,再在他们沈氏族里好好挑一挑,总能挑出一户忠厚善心的人家。”   “……”   谢伯缙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   马车到达晋国公府时,天上也开始落雪,细细碎碎的砸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后院正房内,晋国公夫人乔氏斜靠在秋香色牡丹宫锦引枕,手中捧着一个黄底蓝边牧童横笛的青花瓷碗,里头是刚盛出来的枸杞羊汤,汤色清润,胡椒香浓。   外门的小厮在帘外禀告,“夫人,国公爷和世子爷回府了。”   乔氏稍稍直起腰,连忙让人请他们来后院喝汤,暖暖身子。   一炷香后,晋国公和世子踏着雪赶了过来。   “今年雪多,你们出去一趟,外头可冷吧?”乔氏体贴的给晋国公脱下氅衣,又柔声问着,“沈家情况如何,那沈家小姑娘可还好?”   “家里遭了那样大的变故,情况能好到哪去。”晋国公边拿起热帕子擦脸,边叹道,“那孩子才九岁,比咱们家三郎还要小两岁。模样挺清秀,就是个头小小的,好像有不足之症。临出门前我私下问过他家仆人,才知这孩子原是早产儿。沈夫人怀她时,不知怎么跌了一跤,这孩子只在娘胎里待了八个月便出来了,是以自幼体弱,这几年悉心调养着倒病得少了些。只是前段时间听到父兄的死讯,又大病了一场,整个人瘦成小猫崽似的。”   乔氏为人母后,最是听不得孩子受罪,听到这番描述,连连唏嘘,“竟这般可怜,早知道她是个体弱的,我就让你多带些补品过去了。”   “补品什么的先放放,现下有件事,要比补品急得多。”晋国公往榻上坐下,开始与乔氏说起沈家族叔的无耻。   谢伯缙斜坐在对面的黄花梨蕉纹圈椅上,手中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慢慢地喝着,未置一词。   乔氏这边认真听完,也愤慨不已,末了,摇头叹道,“世态炎凉,人一遭了难,什么妖魔鬼怪都冒出来了。女儿家来到世上本就比男儿遭更多苦难掣肘,现在那沈家姑娘又遇到这事,夫君,咱可不能不管……”   晋国公何曾不是这般想的,只是还没想到妥善法子。他心里揣着事,羊汤也喝不下去,索性将碗搁在桌边。   谢伯缙这边不紧不慢的喝完一碗汤,见到父母沉思的模样,拿起块帕子擦了擦嘴。稍顷,他看向乔氏,语调漫不经心,“母亲,你不是一直想有个女儿?”   此话一出,空气中仿佛静了静。   乔氏错愕,“阿缙,你的意思是……”   谢伯缙端起杯香茶漱口,淡淡道,“添副碗筷的事,我们谢家养个小姑娘还是养得起的。”   何况她瞧着娇娇小小的,吃也吃不了多少。   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如醍醐灌顶,晋国公夫妇顿时豁然开朗。   “对啊,可以将她带回国公府养着嘛!”晋国公浓眉舒展,拍着额头,“怪我怪我,只想着在沈氏族里给她寻户好人家,一根筋没转过来。也对,将她托付给旁人,哪有在自己眼皮子下心安。阿缙,你这法子好!”   乔氏这边也动了心。   她一直都想要个女儿,无奈天不遂人愿,接连三胎都是儿子。十一年前生三郎时又伤了身子,大夫说日后不好再生养,算是彻底断了她得个女儿的念想。   “那孩子的父亲于我们谢家有恩,说来也是两家的缘分。若她愿意入府,我是很乐意将她当女儿教养的。我亲自教着,不说将她培养成什么才华横溢的大才女,养成个知书达礼的闺秀应当没问题。日后她及笄了,有咱国公府给她抬名头,那孩子许个好人家,也算报答沈校尉对你的恩情。”   乔氏越说越觉得这主意好,转脸就催起晋国公,“夫君,明日一早你再去趟沈府……不,我与你一道去,咱们一起将孩子接回来。”   晋国公刚想说“好”,就听长子道,“明日我与父亲一道去,母亲您留在府中忙罢。”   乔氏不解。   谢伯缙道,“若沈家妹妹真的入府,您得安排她的住所、随身伺候的奴仆,还有些其他琐事,有得要忙了。”   何况他有预感,他们去接云黛回府,那沈富安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那种人的丑态,还是不要污了母亲的眼睛。   乔氏听到长子的话,想了想觉得有理,便道,“那行,你与你父亲去吧,我在府中等你们回来。”   说到这,她又忽然想起什么,好奇地问,“阿缙,那沈家姑娘性格如何?”   毕竟是要养在身边的,她私心还是想要个气场合、好相与的。   谢伯缙垂了垂眼,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莫名想起按住那毛茸茸小脑袋的触感。   细软泛黄的头发,含泪的倔强眸子,还有可怜巴巴说“我可以养活自己”的软糯哭腔。   他淡声道,“挺乖的。”   像只兔子。   看起来可怜巴巴,很好欺负,但是急了也会咬人的那种。   *   这场雪落了一整晚,云黛也辗转反侧了一整晚。   清晨听到院子里沈富安张罗搬箱笼的声音,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躲进了后院灵堂里。   将装满全部家当的小包袱小心翼翼的塞进香案的白色桌布下后,云黛跪在浅黄色的蒲团上,抬起小脑袋。   冰冷的松木牌位在缭绕轻烟中静默不语,云黛盯着上头描金漆的文字,鼻尖控制不住的发酸,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爹爹,娘亲,哥哥,我好想你们……”   她无声哽噎着,想起半年前,还没跟突厥打仗那会儿,父亲下值回来会给她带顺喜楼的桂花糕,哥哥会带她去城西墙根下摘桑果,俩人吃得舌头和嘴巴都染紫了,互相笑对方是紫舌头妖怪。   临出征时,哥哥笑着对她说,妹妹你乖乖等我和爹爹回来,等哥哥立了功,当了大将军,天天给你买桂花糕吃!   爹爹也答应她,今年回家过年,拿赏银给她多裁几套漂亮的新衣裳,还要给她打个纯金雕花的璎珞项圈。   言犹在耳,父兄的音容笑貌,渐渐成了两具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的尸体。   泪水宛若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云黛瘦小的身躯伏在蒲团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为什么就留她一个人在世上呢?倒不如把她一起带走,在地下一家团圆,也好过她孑然独身,无依无靠。   她这边悲伤难抑,门口忽然响起奶娘的拍门声,“姑娘,您快出来,前头出事了!”   云黛心口一跳,忙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起身去开门。   迎面是奶娘焦灼又带着几分喜色的脸,云黛满脸困惑,“奶娘,怎么了?”   “姑娘,国公爷和世子来了,他们不准你那族叔带你走,你族叔不乐意,在前头胡搅蛮缠,瞎了心的想讹钱呢。您快去前头看看吧!”   云黛回过神来,提起裙摆就往前头跑。   寒风料峭,她跑得越急,风刮在脸上越疼。等她赶到前头时,两边脸颊都变得红通通的,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跑得太急了。   不过还没等她跨过正厅门口,眼角余光晃过一道白光——   只见那身着墨青色箭袖袄袍的世子爷拔出匕首,直直的朝沈富安的脑袋甩了过去。   众人大惊,云黛的心也“咻”得提到嗓子眼,呆愣在原地。   这……这是要杀人?!   那柄寒光闪闪的匕首飞过上空,随后贴着沈富安的头皮飞过,最后“叮”得一声,深深扎入身后的那根高大的圆柱。   一时间,屋内静可闻针。   沈富安双腿哆嗦,目光呆滞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却抓出一把被削掉的头发。下一刻,他像是被抽掉骨头似的,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惨白的脸上肥肉抽搐着,再不见讹钱的无赖之色。   “阿缙,你失礼了。”晋国公嘴上斥责着长子,眼中却并无怒色。   谢伯缙朝自家父亲拱了拱手,“是儿子鲁莽了。”   说罢,他迈步朝着沈富安走去。   沈富安吓得直往后缩,双目写满恐惧的盯着这年岁不大出手却狠厉的少年。   谢伯缙低下头,冷淡的黑眸扫过地上那缩成一团的男人,再看他袍摆处可疑的濡湿痕迹,眼尾嘲意更深。   还好没让母亲跟来,不然瞧见这脏东西怕是要几日吃不下饭。   他抬手拔下柱子上的匕首,嗓音清冷,“贪得无厌,必招祸患。你若还想活着走出肃州,现在就收拾东西滚。”   “是是是,世子爷饶命,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若说先前沈富安还想撒泼打滚讨些好处,如今飞了这么一刀,他再不敢有半点想法。国公爷有何手段他不清楚,但这位世子爷看他的眼神就跟看死人一样,实在叫人胆颤心惊。   “回秦州后,若是让我知道你在外头乱说。”谢伯缙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匕首,斜觑道,“仔细你的舌头。”   沈富安跪在地上连磕着头,“是、是……小的绝不敢乱说。”   见沈富安落水狗般膝行着往门口去,谢伯缙慵懒抬眼,当看到不知何时来到的云黛时,目光顿了一顿。   那个鹌鹑似的小身板直愣愣的杵在门边,那双瞳仁尤其乌黑的眼眸一错不错的盯着他手中的匕首,像是吓傻了般。   谢伯缙皱了下眉。   低头将匕首收回花纹精致的刀鞘,他朝她走去。   见他靠近,云黛连忙醒过神,怯怯的往后退了一步。   谢伯缙眉头皱得更深,本来不想说话,但看她吓得这副模样,又记起她是个多病体弱的,怕吓破她的胆,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我的刀只对恶人,不欺负好人。”   见她睁着眼睛没出声,他也不再解释,只道,“外头风大,进屋说话。”   这回云黛点了点头,乖乖走进厅内。   沈富安趁着众人注意力分散,赶紧跑出屋子。   雪地路滑,他脚步踉踉跄跄,还栽了两个跟头,背影滑稽又狼狈。   云黛见状,心里也明了,这个包藏祸心的坏族叔被国公爷和世子爷赶跑了,她不用去秦州了!   悬了一夜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她缓步上前,脚步是这段时日少有的轻快。   “云黛多谢国公爷,多谢世子爷。”她深深一拜,态度无比恭敬。   “都与你说了不用多礼。你父亲于我有恩,如今他不在了,我自然要替他看顾好你。”晋国公抬手,示意她坐下说话,语气温和,“世侄女,你可有想过日后如何生活?”   这可就问倒云黛了。   从前家里有父兄顶着,她吃喝不愁,无忧无虑的过一天算一天。她从未想过有一日父兄会逝去,当真是天都塌了。   眼下她只知道看好家里的银钱,至于其余的事……她没想过,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应付。   晋国公将云黛的茫然尽收眼底,斟酌片刻,他道,“你还是个孩子,年纪小,尚撑不起门户。昨日我回去与我夫人商量了一番,我们有意收你为养女,带你回国公府抚养,你可愿意跟我们回去?”   云黛怔住,去国公府?   在她有限的认知下,国公府就像话本里的天庭一样,画栋雕檐,金碧辉煌,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是她们这种人仰望的存在。   人对未知的事,总是带着恐惧的。云黛心头惶恐,若是被收为养女,那她以后要叫国公爷父亲,叫国公夫人母亲?可她并不想这般称呼旁人,她的娘亲和父亲,是任何人无法取代的。   她这边犹疑不决,身后的奶娘却是喜出望外,面上难掩激动。国公府要收姑娘为养女,那可真是天上掉馅饼,做梦都求不来的好事!   见姑娘半晌不出声,奶娘忍不住扯了下云黛的衣裳,拼命朝她使眼色。   云黛看了看奶娘,再看向一脸宽和的国公爷,以及并无多少表情的世子……   蓦得,她想起昨日世子说的话——“有钱的小孤女,就像狼群里的羊娃子,觊觎的人只多不少。”   是了,今日赶走了个族叔,谁能保证以后不会有其他恶人上门呢?   虽不知进了晋国公府是个什么光景,但起码国公爷不会贪图自家的财产,也不会想从她身上谋取什么好处。他是真心想帮她的。   晋国公见她迟迟不言语,以为她是不愿又不好拒绝,虽觉得可惜,但还是选择尊重这孩子的意愿,“若是你不愿的话,那我再想想其他法子……”   “国公爷。”   云黛站起身来,抻了抻素白的衣摆,稳稳朝晋国公一拜,嗓音稚嫩又清晰,“多谢您收留我,我愿意跟您回去。”   晋国公眼睛一亮,旋即眉开眼笑,“好好好,你愿意就好。” 第4章   两日后,云黛坐上了前往晋国公府的马车。   原本点头答应的那一日,晋国公就想带云黛入府的,但云黛以家中尚有庶务未尽,往后推了两日。   这两日她除了收拾箱笼,又拿出钱财和身契遣散了府中的仆人。   沈家奴仆不算多,但都是沈忠林精心挑选,在沈家为奴多年,忠心耿耿的。见主家遭了这般劫难,姑娘还这般细心的厚待他们,内心感激不尽,接过银钱,给姑娘磕了个头,好聚好散了。   唯有周管家和奶娘陈氏不肯离去。   周管家道,“姑娘日后虽在晋国公府住着,但若想家了,便回来看看。老奴替您守着这院子,保管您什么时候回来,都齐齐整整,跟从前一个样。”   奶娘则是说,“姑娘您一落地,便是老奴喂养着。如今您要去国公府,那样的大宅院,人生地不熟的,身边总得有个体己的人。老奴虽比不上国公府里的奴仆细致妥帖,可待姑娘的真心是旁人都比不上的,姑娘您把老奴也带上吧。”   云黛看着俩人诚恳的面孔,心头动容。   她托国公府派来接应的杨婆子给府里递了个信,国公夫人得知云黛想带奶娘一同入府,二话没说便允了。   且说回现下,往国公府去的一路上,奶娘嘴上安慰着云黛别紧张,可她透过车帘间隙,看到国公府高大轩丽的外墙,自个儿倒是惊得直咽口水,“乖乖,这国公府可真大啊,马车沿着外墙走了这么久,竟还没走到门口!早听人说国公府有一坊之大,如今看来,这话真不假。”   奶娘放下车帘,扭头对云黛道,“老奴听杨婆子说,咱们从西边的门进,进去后先去拜见国公夫人。姑娘莫怕,杨婆子说了,国公夫人最是心善宽和,她知晓您入府,可欢喜着呢。”   云黛轻抿下唇,应道,“国公爷和世子都是好人,夫人肯定也很好的。”   说话间,马车在西侧门停下。   帘外响起杨婆子客气的声音,“沈姑娘,您请下车。”   云黛理了下衣裳,因着还在热孝期,忌讳穿色彩鲜艳的衣服,但时下尚在年节,又是去国公府,所以奶娘特地给她挑了件月白色小袄,素净而不显得太丧气。   奶娘这边扶着云黛下了马车。   虽做了一路的心理准备,然而真下了车,看到国公府气派的朱色大门,云黛还是不由得忐忑起来。   门口候着的几位婆子快步迎了上来,朝云黛行礼,亲亲热热道,“姑娘可算来了,夫人两日前就盼着您了。”   云黛见她们这般热情的笑脸,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睁着大眼睛,面上露出客气的笑。   婆子们与杨婆子交谈了两句,便又请云黛上了软轿。唯恐她不适应,还特地让奶娘跟在轿旁作伴。   云黛坐在舒适的小轿上,虽好奇外头的环境,却不敢掀帘偷看,毕竟前后这么多婆子仆人簇拥着,万一她偷偷打量,被人瞧见了,会不会觉得她没见识。   奶娘说了,国公府不比外头,府中主母不是王侯之女,也是世家闺秀。老夫人崔氏出自河北四大家族之首的清河崔氏,夫人乔氏则是名满天下的大贤乔太傅的嫡长女,书香门第,出阁前便是名满长安的大才女。这些世家贵女,最是重规矩守礼仪的。   云黛从小没娘,父兄又是武夫,礼仪规矩那些也就奶娘教了一些,平日里应付应付寻常人家还成,在这高门世家面前怕是不够瞧的。   云黛心想,待会儿见到国公夫人,她行礼的动作可得优雅,不能有差错,得给夫人留下好印象才是。   胡思乱想间,软轿总算停下。   “姑娘,到后院了。”杨婆子介绍着,伸手搀了云黛一把。   云黛站定,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周,又见一垂花门后走出两位衣着富丽的姣美女子。   乍一看她们的穿着打扮,云黛还以为是哪家府上的小姐,等那俩女子开了口,才知道她们是国公夫人跟前的大丫头,专门出来迎她的。   “怪道高门的奴婢赛过外头的富家小姐,这气度,这打扮,还真是不一般。”奶娘偷偷与云黛咬耳朵。   云黛强压下心头震动,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再看那俩大丫鬟的,那样锦缎做得好衣裳,她好像都没有几件。   “姑娘跟着奴婢们来。”那名唤玄琴的青袄丫鬟笑道,“半盏茶前,国公爷带着三位小爷回了府,这会子也在夫人的院里呢。”   云黛一怔,嗓音发紧,“都、都在?”   她知道国公爷和夫人一共育有三子,世子爷她已经见过了,却不知道另外两位是怎样的脾性。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那么多人,她心里更慌了。   玄琴见小姑娘眉眼间的怯色,柔声道,“国公爷是特地领他们来见您的,说是妹妹要入府了,做兄长的得亲自相迎才是。”   云黛知道玄琴是在宽慰她,感激的笑了下。   她跟在两个大丫鬟身后往里走,穿过长长的走廊,又过了几扇门,一路假山嶙峋,雕栏玉砌,只因冬日积雪,奇花异草凋零枯败,少了几分葱茏,却自有另一番幽静景致。   约莫走了半刻钟功夫,云黛总算到了主母乔氏的归德院。   “来了来了,沈姑娘来了——”院门口的丫鬟喜笑颜开的喊着。   眼见着院内其他人纷纷朝自己看来,云黛的身子绷得紧紧地,心头默念着,别紧张,要淡定。   两边丫鬟打起门帘,云黛往屋里去。才刚进去,就见身着常服的国公爷和一位雍容貌美的年轻妇人迎上前来。   云黛脚步停下,下意识屈膝行礼,“国公爷万福……”   顿了顿,又看了眼那位气度华贵的夫人,心想这应该就是国公夫人乔氏了,她态度愈发恭谨,“夫人万福。”   国公爷还是那般温和,朝云黛点了点头。乔氏则是上前两步,伸手扶起云黛,“好孩子,回来就好。不必这般多礼,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你将这当做自个儿的家便是。”   夫人的声音很温柔,拉着云黛的那双手柔软又温暖。   云黛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比她想象中还要年轻美貌、还要温柔宽厚的国公夫人,像是喝了一碗暖暖的姜糖水,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   她打量着乔氏,乔氏也打量着跟前的小姑娘。   这孩子说是有九岁,可这个头和模样,瞧着还要小些。小脑袋小身板,细胳膊细腿,头发泛黄,皮肤是不健康的苍白,小脸乍一看平平无奇,只称得上清丽,可仔细再看,会发现她的五官生得很是精致。尤其是那双清澈透亮的黑眸,眼尾弯弯往下垂,不笑的时候显得无辜,笑起来又添了几分娇憨甜美。   乔氏真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欢,握了握她的手道,“我以后就唤你云黛,可好?”   云黛点头,乖顺应下,“都听夫人的。”   乔氏笑意更甚,“真是个乖孩子。”   眼见俩人认识得差不多,国公爷朝云黛招手,“云黛过来,我带你认一下你的哥哥们。”   云黛抬眼看去,只见国公爷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三位美服华冠的少年。   三人年岁各异,身高也不同,并排站着,由高到低,倒格外的和谐。   云黛走到晋国公身旁,晋国公给她介绍道,“你大哥哥伯缙,你前两日见过的。这个是二郎,名唤仲宣,腊月刚过了十三岁生辰。这个是三郎,名唤叔南,比你年长两岁,十月的生辰。”   云黛好奇的目光一一扫过三人。   世子爷谢伯缙似乎格外喜欢深色衣裳,今日着一身暗紫色卷草纹织锦袄袍,俊美的脸庞上依旧是那副清冷矜贵的神色。   二郎谢仲宣,身着一件雪青色锦袍,乌发高束。三兄弟中,他的模样最像乔氏,生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双含情桃花眼仿佛带着钩子,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和煦。   相比于喜怒不形于色的世子爷,云黛下意识觉得这位哥哥更好亲近,不过有一点她很困惑,这大冬天的,二哥哥的手中为何还捏着把扇子?   抱着这样的疑惑,云黛看向三郎谢叔南。他的年岁与云黛最是接近,却足比云黛高出一个头,穿着件簇新的朱红袍子,头戴金冠,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灵动又狡黠,从见到云黛开始,就不停得打量着她。   “阿缙,二郎,三郎。”   晋国公清了清嗓子,看向三个儿子时,表情就不复对云黛那般温情脉脉,很是严肃,“我与你们母亲收了云黛做养女,以后她就是你们的小妹妹,你们要宠着她,护着她,尽到做哥哥的责任。若是让我知道你们谁欺负她了,我定饶不了你们,都听到了么?”   闻言,谢伯缙撩起眼皮,淡淡的瞥了云黛一眼,“嗯,知道了。”   谢仲宣轻摇着洒金扇子,唇边笑意儒雅,朝云黛颔首,“小妹好。”   谢叔南或许是被谢仲宣的扇子风给冷到了,夸张的打了个哆嗦,被晋国公一个眼刀飞去,立刻缩了缩脖子,站直了身子。   他拍了下胸脯,声音还有些稚嫩,口气却大得很,“你既是我妹妹了,以后我罩着你,保管肃州府……哦不,整个陇西都没人敢欺负你!”   看着三位性格各异的兄长,云黛眨了眨眼睛,旋即怯怯行礼,“兄长万福。”   听到这声“兄长”,谢叔南最是激动,凑上前就想亲近这个新来的妹妹。   乔氏轻揽过云黛的肩膀,笑道,“好了,都别站着了,去里头坐着聊。”   众人一道进了屋。   ……   屋内地龙烧得暖烘烘的,桌上摆着各色糕点果子、炒货果脯。   乔氏命人端了一盏冰糖燕窝,让云黛润一润嗓子,又嘘寒问暖了一番。   女子说话,晋国公和三位公子都不好插话,只陪座着,静静喝茶。   待云黛将燕窝喝完,乔氏起身对父子四人道,“我先领云黛去她的清夏轩,你们自去忙吧,等夜里咱们一家再一齐用饭。”   晋国公便带着儿子们先行离开。   出了归德院,晋国公自去前院书房,三兄弟则往北苑走去。   父亲一走远,性子最跳脱的谢叔南立刻来了精神,迫不及待与两位兄长讨论起云黛,“这个新妹妹可真矮,大哥,你不是说她有九岁么,怎么我看她才七八岁的模样。她从前是穷得没饭吃吗,怎么面黄肌瘦的?”   谢仲宣晃着扇子,“母亲不是说了,她自小体弱,而且八品校尉的俸禄算不上多,估计也没过过什么富贵日子。不过她既然到了我们家,好吃好喝的调理着,身子应当能强健些。”   谢叔南啧了一下,“我先前还以为新妹妹应该长得挺漂亮的,没想到她都比不上乔玉珠那个活夜叉。个子小就算了,胆子也那么小,好像声音大一点都能把她吓晕过去……”   “三郎。”谢伯缙停下脚步,斜觑着谢叔南,语气严肃,“不准这样说妹妹。”   长兄如父,谢叔南这个小魔王,天不怕地不怕,生平最怕两人——第一是晋国公,第二便是长兄谢伯缙。   被大哥这么一教训,谢叔南悻悻闭嘴,摸了下鼻子。   谢仲宣见状,拿扇柄敲了下谢叔南的额头,打着圆场,“大哥说得对,背后说人是非,非君子所为。何况玉珠和云黛都是我们的妹妹,更不能这般说。”   谢叔南恹恹的,“我知错了。”   谢仲宣掀唇,转向谢伯缙,“大哥,三郎说他知错了,下次不会了。”   谢伯缙看着两个弟弟,低低的“嗯”了一声,这才继续往前走。 第5章   乔氏给云黛安排的清夏轩,是座种了许多花草的清新小院,离归德院很近。   “我特地选了这处,你若有什么事,几步路就能来寻我。”乔氏期待的看向云黛,温柔问道,“怎么样,这院子你可喜欢?”   云黛打量着这雅致幽静的院落,不论是院外的花草和秋千,还是屋内的桌椅板凳、幔帐纱笼,亦或是窗口那盆粉白嫩黄的碗莲和里头几尾灵动游曳的小鱼,无不透露出主人家的用心。   “喜欢,很喜欢。”云黛望向乔氏,白嫩的脸颊露出真诚的笑,软声道,“多谢夫人,让夫人费心了。”   “你喜欢便好。”乔氏缓缓走到她身旁,弯下腰,美眸真切地望着她,语气充满怜爱,“云黛,以后别唤我夫人了。你既入了府,我与国公爷是真心想拿你当女儿待的,你日后便与阿缙他们一样,唤我母亲便是。”   云黛微愣。   唤她母亲……   她虽然明白这是夫人待她亲近,真心喜欢她,可是——   云黛两片嫣红的唇瓣动了动,“母”那个音在嗓子眼卡着,却是无论如何都唤不出来。   有些挫败,又有些难为情,她低下头,躲开乔氏温柔鼓励的眼眸,“夫人,对不住……我……我……”   “无妨。”乔氏抬起手,温热的手掌抚摸着云黛的小脑袋,眸光愈发温和,“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叫不出口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是你三位兄长的母亲,也是你的母亲。”   云黛也不知道是夫人嗓音太温柔,还是夫人抚摸的手掌太让人心安,她的眼眶蓦得一热,有种想哭的冲动。   乔氏看着她红红的眼圈,怔了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也不再说这些,只拉着云黛的手,轻松的笑道,“乖孩子,来,看看我给你准备的梳妆台和新衣裳。”   云黛缓了缓情绪,乖乖跟着去了。   等看过乔氏给她准备的衣裳用品,大丫鬟玄琴那边也领着两大两小、四个丫鬟走进屋来。   “夫人,奴婢将人带来了。”玄琴毕恭毕敬的唤道。   乔氏应了一声,领着云黛走到明间,“这是我给你安排的几个丫鬟,原先还安排了个婆子,但你身边既有了个熟悉的奶娘,我便没再给你安排婆子。”   她又伸手点了点其中一个身着藕色袄子,瞧着约莫十五岁的丫鬟,“这是琥珀,先前是在我院里当差的,做事一向麻利,人也聪慧,你初来乍到,有她在你房里照料,我也放心。”   被点名的琥珀站了出来,感激涕零的谢过乔氏的赏识,又恭敬的给云黛请安,“奴婢拜见姑娘,姑娘万福金安。”   云黛忙抬了下手,“姐姐请起。”   “日后奴婢在清夏轩当差,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婢,奴婢一定尽力替姑娘解忧。”琥珀这般说完,低眉顺眼的退到一旁。   接下来,乔氏敲打了几个丫鬟一番,又与云黛叮嘱几句,这才起了身,“你先歇息一会儿,等晚些我再派人叫你过去用晚饭。”   “是。”云黛也跟着起身,一直送乔氏到院门口。直到看不见乔氏的身影来,这才转身回屋。   一迈进屋内,她就瞧见奶娘站在几个箱笼前,四顾茫然。   云黛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奶娘,你怎么了?”   奶娘回过神,朝云黛笑得一脸无奈,“国公夫人布置的太周到了,院子里啥也不缺,衣裳被褥、鞋袜巾帕、珠宝首饰、笔墨纸砚、一应具有。老奴在想,咱带来的这些东西,拿出来该摆哪里。”   云黛抿了下唇,轻声道,“您看着办吧,我平日用惯的东西还是摆出来,那些不常用的就放箱子里。”   奶娘“欸”了一声,弯腰动手,屋内几个丫鬟见状,也很是乖觉的上前帮忙。   看着她们归置东西,云黛忽然记起一事。   她将琥珀叫到身前,神色为难道,“琥珀姐姐,我随行的行李里,有两个箱笼是之前国公爷送来府上的谢礼。我想着如今国公爷收留了我,已是报恩。这两箱厚礼,我不好再收了……方才我就该跟夫人说的,可事儿一多,一下子给忘了……”   琥珀见她眸中一片澄澈,没有半点贪恋,心中不由高看这小姑娘两眼,面上的态度也越发恭敬,“姑娘莫急,您今日才入府,琐事繁多,忘了也正常。等晚些用饭,或是明早给夫人请安时,你再与夫人说这事也不迟。”   云黛放下心来,与琥珀道了声谢,又真切道了句,“日后怕是要多麻烦姐姐了。”   琥珀连道不敢,弯着腰道,“夫人将奴婢派来伺候姑娘,是奴婢天大的福分,姑娘这话可就折煞奴婢了。”   云黛便不再多说,心里对琥珀添了几分好感。   *   冬日白昼苦短,等行李都收拾好,窗外的天色也暗了下来。归德院里的丫鬟来到清夏轩,请云黛过去用晚膳。   云黛洗了把脸,换了件素净的浅青色细缎暗纹袄子,便带着琥珀出了门。   她到的不算早,二郎谢仲宣和三郎谢叔南已经到了,但也不算晚,晋国公和世子爷还没到。   云黛老老实实的坐在软榻边,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   谢仲宣见她拘谨的模样,指了指檀木桌案上的白玉碟子,温文尔雅微笑道,“还得等人齐了才能吃饭,云妹妹先吃块糕点垫垫肚子吧。”   云黛垂了垂眸,轻轻说了句“谢谢二哥哥”,拿了块红豆糕慢慢吃着。   谢叔南听她叫了谢仲宣哥哥,又见她捧着糕点小口小口吃东西的模样怪有趣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伸手拿了碟茯苓饼递到云黛面前,“喏,你尝尝这个,这个也挺好吃的。”   云黛手中的红豆糕还剩半块,见着那碟茯苓饼,愣了片刻。   她的饭量一向很小,这会儿又吃红豆糕又吃茯苓饼的,待会儿晚饭怕是要吃不下了……可是三哥哥都端到自己面前了,自己若是不拿,他会不会觉得自己不识好歹,心生不满?   思忖过后,云黛还是伸手拿了一块,细细说了声,“多谢三哥哥。”   “跟我客气什么。”谢叔南挑了挑眉,扭过头与谢仲宣嘀咕着,“二哥,你说同样是叫哥哥,怎么乔玉珠每次叫我,都咬牙切齿,凶神恶煞,听她一声哥哥我能连做好几宿噩梦。可云妹妹叫我哥哥,我听着却顺耳极了,真是奇怪了哈?”   谢仲宣浅啜一口茶水,慢悠悠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和玉珠俩人乌眼鸡似的,一见面就掐,从小为了争论谁年岁更大,不知道打过多少回……”   谢叔南“嘁”了一声,“谁稀罕跟她掐架,是她先挑事的。”   “你们在聊什么呢?”乔氏张罗好饭菜,掀帘进来,“我怎么听到你们在说玉珠?”   谢叔南立马否认,“谁提她啊。”   谢仲宣耸肩摊手,事不关己。   乔氏嗔怪的看了小儿子一眼,又对一脸懵懂的云黛解释道,“玉珠是我娘家外甥女,她与你三哥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今年也十一岁。那小丫头性情很是开朗,等什么时候她来府上玩,你们俩见上一见,保管能玩到一块儿。”   云黛微微张大了嘴巴,“同年同月同日生?”   乔氏弯眸笑道,“很巧是吧。当年我与你乔家舅母同时有孕,孩子还没出生时,我们就打赌猜长幼。你乔家舅母好强,说她肚子里的一定比我的先出来。不曾想我俩竟同一日发动,先后生下孩子。玉珠只比三郎晚了半个时辰出来,那孩子随了她母亲,也是个好强的性子,一直不服气三郎当她兄长,逼着三郎叫她姐姐,俩人小时候没少为这事打架。”   云黛听得津津有味,再看谢叔南时,不由好奇起他和乔家表姐掐架的场景。   谢叔南仿佛看懂了云黛的眼神,面上发烫,嚷嚷道,“母亲,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我才不跟姑娘打架!”   乔氏掩唇笑道,“是,现在不打了,改斗嘴了。”   谢叔南噎住,只觉得自家母亲也太不给面子了,新妹妹才入府呢,怎么把他过去那点糗事都抖落出来了?这让他以后还如何立起哥哥的威严!   就在他准备说点什么挽回一下形象,外头传来晋国公和世子爷来到的通报声。   “这下人齐了,你们快起身,去外间用膳。”乔氏说着,扭身就往外去了。   谢叔南正羞窘着,也麻溜的从榻上腾起,快步跟了出去。   谢仲宣起身走了两步,见身后没动静,回头多看了一眼。   当见到云黛一手拿着红豆糕,一手拿着茯苓饼,一脸为难的模样,他不由失笑,“怎么,舍不得糕饼?外头还有更多好吃的,手上的先搁下吧。”   云黛摇摇头,“取了食物就得吃掉,我爹说的,粮食来之不易,不能糟蹋。”   谢仲宣脸上笑意稍敛,显然没想到她是为着这个缘由。一开始他还以为这小门户出生的妹妹没吃过这般精细的点心,贪多又吃不下。现在看来,倒是他狭隘了。   略作思索,谢仲宣道,“那你先拿帕子包起来吧,等夜里饿了再吃。你有帕子吗?”   云黛颔首,“有。”   谢仲宣就在一旁等她,等她将两块糕饼包好揣进袖里,跟着她一道往外间去。   晋国公和乔氏他们早已在桌前入座,见着俩人慢了一步才过来,随口问道,“在里头作甚,快坐下罢。”   “我与小妹聊了两句闲话。”谢仲宣挨着谢叔南坐下。   且说这饭桌上的位置次序,晋国公夫妇居上座,原本三兄弟该按长幼入座,但谢叔南想挨着母亲坐,乔氏疼爱幼子,也由着他。而对于谢仲宣来说,与寡言少语的大哥坐在一块,远没有跟话多外向的三弟坐在一块舒坦,饭都能多吃两碗,所以他就挨着谢叔南坐。这么一来,谢伯缙的身边,常年就空出一块来。   现在好了,云黛一来,这空出的一块总算有人坐了。   云黛入座时也奇怪为何是自己坐在大哥和二哥中间,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她也不再去想,反正坐哪都是端碗吃饭。   倒是谢伯缙已经习惯了右手边没人,现在突然多出个娇娇弱弱的妹妹,还有些不适应。   “今日是个好日子,咱们府中又添了个人口。”晋国公笑容满脸,举起手中的芙蓉白玉杯,“来,酒杯都斟满,咱们举杯欢迎云丫头。”   “是得好好欢迎。”乔氏笑着应下,转脸吩咐玄琴,“阿缙和二郎可以喝点,三郎和云黛年纪还小,倒些乌梅饮喝便是。”   玄琴应下,执起乌银梅花酒壶斟满杯盏,另有丫鬟给云黛和谢叔南倒了乌梅饮子。   晋国公和蔼的看向云黛,“孩子,日后便将晋国公府当成你自己的家,莫要拘谨。”   望着桌上陌生又熟悉的脸庞,云黛心间微暖,他们虽表情各异,但看向她的目光都是友善的。   她,好像真的又有一个家了。有一双温柔宽和的长辈,还有了三个哥哥。   可惜她嘴太笨,不知该说什么,只端起酒杯,将杯中的乌梅饮一饮而尽,舔了舔唇,又肯定的点了下头,神色诚挚道,“好喝,酸酸甜甜的。”   晋国公他们一愣,旋即笑道,“喜欢喝就多喝些。”   云黛应下,却是不敢贪杯。   一桌人一道喝过酒,晋国公先动了筷子,其余人才随后拿起筷子。   云黛仔细观察着,有样学样。   黄花梨嵌螺钿牙石长桌上大大小小的金杯银盏足有三十六碟,珍馐美味摆满精致,色泽诱人,却不见大鱼大肉,而是以各种素菜为主。   “你还在孝期,所以并未准备那些重油荤腥。不过厨房的素斋做得也不错,你尝尝这道豆腐做的八宝素鸡。”乔氏拿起一双雕花象牙筷子往云黛的碗中添了菜,再看小姑娘消瘦稚嫩的脸颊,心疼道,“等出了百日,我再让厨房给你做好吃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光吃素可不长个。”   云黛乖巧的“嗯”了一声,吃了一口菜,细嚼慢咽。   国公府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是以饭桌上很安静,只偶尔晋国公与乔氏说上两句。   云黛谨言慎行,举筷之前先观察,还要控制着伸筷子的频率,夹菜也只夹跟前的几道——虽然她有些眼馋谢叔南面前那碟素蒸鹅的味道。   他吃得那样津津有味,是有多好吃呢?   眼馋归眼馋,夹是断然不会去夹的,那未免太失礼。   云黛收回视线,默默低头扒拉着碗中的饭菜。忽的,身旁的谢伯缙出声,“许久没尝过素蒸鹅了,去,拿碟子分些过来。”   云黛心头一惊,悄悄看了他一眼。   少年面色清冷,从容自若,压根就没往她这看。   一旁伺候的丫鬟捧着白瓷圆碟,快步走到对面,夹了些菜送来。   谢伯缙接过那碟子,随意放在了右手边。   那碟淋了香油的素鹅在暖色灯光下色泽鲜亮,很是诱人。他拿筷子夹了一片尝,淡淡道,“味道还行。”   又放不下筷子,看向云黛,“你也尝尝看?”   云黛眨了下眼,讷讷说了句“好”,也夹了一块尝。   味道跟她想象中一样美味,她眉眼缓缓地舒展,真心夸道,“好吃的。”   谢伯缙将她这副心满意足的欢喜模样收入眼底,唇角翘了翘,不过又很快的恢复平淡,“我就尝个味,你既觉得好吃,便多吃些,别浪费了。”   “好。”云黛颔首,到底是孩子心性,能吃到喜欢的菜,高兴极了。   这顿饭的气氛很是融洽。   用过晚饭后,晋国公留在乔氏院里,小辈们皆告退散了。   ***   夜凉如水,冷月无声。   回了清夏轩,琥珀伺候云黛沐浴,又扶她到镜前梳头。   “琥珀姐姐,我今日没唤夫人母亲,夫人心里会不会不高兴?”才沐浴完,云黛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粉红,那双大眼睛仿佛也被雾气浸润般,雾蒙蒙的。   “姑娘多虑了,您才入府,难免认生,夫人怎会因着这事而不悦。咱们夫人啊,是最心慈不过的。”琥珀柔声哄着云黛,拿帕子绞干她湿漉漉的发,又从妆台后拿出一罐巴掌大的瓷瓶,往牙篦上倒了些。   云黛好奇,“这是何物?”   琥珀答道,“这是抿头水,宫里传出的养发方子。姑娘的头发有些枯黄,用这抿头水梳头,假以时日,保管姑娘您的头发养得又黑又亮。”   云黛嗅到那沁凉的香气,心情也变得愉悦,“这个可真好闻。”   琥珀笑道,“可不是,这抿头方子里可搁了不少香料,有菊花、薄荷、香白芷、藿香叶、零陵香……不然宫里的娘娘怎么都用这个呢?”[1]   “这个肯定不便宜吧?”云黛才问完,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傻话,国公府上下哪样物件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   “姑娘您用着便是。您是国公爷和夫人亲自领进来的女儿,日后可有享不完的福气,一瓶抿头水算什么。”   听到这话,云黛有些恍惚,再看这金彩珠光、锦绣华美的闺房,更有种置身梦中的错觉。   等到晚些躺在舒适的绣帐中,四下灯光黯淡,万籁俱寂时,她又想起父兄。   国公府的锦衣玉食虽好,可她还是更想念从前在昌宁坊小院的日子。   傍晚她会与父兄围坐在桌前,吃着烧鸡,喝着浆饮,听父亲讲着百年前长公主身怀六甲镇守肃州城,赶走戎狄兵的传奇故事。   那会儿时光悠长又惬意,好似永不会结束。   泪水无声浸湿锦绣绸面,入府第一天,寄人篱下的小姑娘枕着泪水,在对父兄的缅怀中昏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慈禧抿头方。 第6章   翌日清晨,外头天才蒙蒙亮,床帷间的云黛便起了身。   梢间守夜的琥珀听到里头的动静,很快睁开了眼,“姑娘是要喝茶,还是如厕?”   “琥珀姐姐,我醒了。”里头轻轻答道。   琥珀看了眼天色,赶紧踏着鞋,披了件外衫进了里间,果真瞧见灰蒙蒙的光线里,小姑娘规规矩矩坐在床边,一双眼眸亮晶晶的,是完全清醒的状态。   “还不到卯时,姑娘怎不多睡会儿?”   “要给夫人请安,不能贪睡……”云黛细声道。   两年前,沈家来了位老姑奶奶,好似是陪着孙子来肃州寻什么差事。那位老太太在沈家住了三日,便端着长辈架子对云黛指点了三日。一会儿指责云黛贪睡懒惰,不知早起给长辈请安,一会儿又说云黛手脚不勤快,她自家孙女跟云黛一般大的时候,早就准备好全家的饭食了。   后来奶娘将这些话转述给沈忠林,第二天,那位老姑奶奶便被“请”出沈府,她气得嘴都歪了,在门口骂骂咧咧好一阵才走人。   虽说国公夫人心善,但云黛想着人在屋檐下,还是得勤谨些,免得遭人背后说嘴。   琥珀虽不知内情,但也知道姑娘还拘束着,想着到底才住进来,不适应也正常,便解释道,“夫人向来睡到辰时才起,有时伺候国公爷起身后,还会继续躺会儿,所以姑娘您不用起的这般早。”   云黛“啊”了一声,有些无措,“那我、我……”   琥珀笑道,“既然您醒了,那奴婢给您打水洗漱,再让红苕和翠柳去厨房取早膳来。待用过早膳,那会子再去请安也差不多了。”   云黛松口气,“那就有劳琥珀姐姐了。”   *   用过早饭,天光也大亮,窗外的腊梅花幽香阵阵。云黛闲着没事,趴在窗口盯着梅花发呆。   等到琥珀掀帘进来,说夫人已经起身了,她连忙从榻上爬下来,整理好衣裳,随琥珀一道去请安。   乔氏那边才梳洗好,便听丫鬟来报,清夏轩的沈姑娘前来请安。   “这么早。”乔氏将一枚紫玉雕云纹玲珑簪插入漆黑发髻,温声道,“快将人请进来。”   云黛很快入了内,见着乔氏,规规矩矩蹲了半身,“云黛给夫人请安,夫人万福。”   “好孩子,难为你这么早过来。”乔氏从梳妆镜前起身,上前牵过云黛的手,亲切的走到榻边坐下,“昨夜睡得可好?”   云黛道,“有劳夫人挂怀,昨夜睡得很好。”   乔氏看着她微肿的眼皮,心里叹了声,面上却不说破,只问道,“可用过早饭了?”   “已经吃过了。”   “那你再留着陪我吃些,你太瘦了,还是得多吃些。”   云黛知道乔氏是好意,她心里也是想与乔氏多多亲近的,便应了下来。   很快,端着早膳的丫鬟们鱼贯而入,摆了一桌。   二爷谢仲宣和三爷谢叔南也来到归德院给乔氏请安。   云黛与他们见过礼,心下不免好奇,怎么不见世子爷?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乔氏解释道,“你大哥哥在你前头来的,他每日在我门口作个揖,便与国公爷一道出门了……你大哥哥现下在陇西军营里当差,跟着国公爷学习军中事务,每日早出晚归,是咱家的第二大忙人。等开了春,二郎也要去郡学读书了。三郎年岁还不够去郡学,当下是在我娘家的家塾与表亲们一道读书……”   说到这,她看向云黛,“好孩子,你在家中可读过什么书?”   云黛先是点头,后又摇了下头,“从前是哥哥带我识字,后来哥哥忙着参军之事,就没空教我了。我父亲本想给我寻个先生的……”   见她停下没继续说,一旁的谢叔南追问,“然后呢?没寻到合适的?”   云黛咬了下唇,“然后打仗了,父兄都要外出,家里没人,不好让外男入府。”   谢叔南觉得奇怪,“那就请个女先生呗?我外祖家就请了两个女先生。”   云黛一听,脑袋埋得更低了,讷讷道,“女先生不好找,而且月钱也高……”   谢叔南还想说话,被谢仲宣塞了块糕点,“吃你的,怎这么多问题。”   乔氏看了眼两个儿子,再看云黛,“你三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嘴巴碎,也不知是像了谁,你甭理他。”   云黛看着谢叔南嘴里鼓鼓囊囊塞满的模样,有点想笑,尽量憋住了,只道,“三哥哥性情活泼。”   “是,国公爷经常说他活泼过头,像只猴儿。”乔氏笑道,又敛起笑容,正色对云黛道,“好孩子,你可想读书?若想的话,便与你三哥哥一道去文庆伯府读书。”   文庆伯,是皇帝给乔太傅追封的爵位,现任伯爷是乔氏的父亲。   云黛闻言,眼睛微微睁大,稚嫩的面容难掩惊喜,“我可以么?”   “可以!怎么不可以,一句话的事。好了,便这样定下,等你出了热孝,就与三郎一道去伯府读书。”乔氏扭头对谢叔南道,“三郎,你可得照顾好妹妹。”   “读书有什么好的,无趣极了。”谢叔南撇撇嘴,“不过她既然想去,我就罩着她呗。”   乔氏弯起眼眸,给谢叔南夹了个豆腐皮包子,“这才是哥哥的模样嘛。”   用过早饭后,谢仲宣和谢叔南先走了,乔氏将云黛留下说话。   “我算过日子,等到三月,你也出了百日。那会儿春暖花开,正好办场春日宴。”   云黛面露茫然,“春日宴?”   乔氏两根手指捏起掐丝珐琅的香炉盖,将一枚小巧的脱花香丸添在云母制成的隔火片上,轻松道,“就是聚在一块儿赏赏花,品品茶,玩些斗草投壶的小游戏。届时陇西各府的女眷都会来府上,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她们都见见你。”   云黛的表情一僵。   各府女眷,应该都是些大官家的夫人贵女吧?那她要见那么多人,跟那些人打交道?   乔氏看出她的紧张,将香炉盖放下,宽慰着,“别怕,一场宴会而已,往后这样的大宴小宴还多着呢,习惯就好。”   云黛强装镇定的点头,又说了会闲话,她与乔氏提起晋国公之前送到沈府的两箱厚礼。   她之前打开看过,一箱是价值不菲的锦缎,另一箱是满满当当的金银。   “夫人您和国公爷愿意收留我,给我一方庇佑,于我已是莫大的恩情。这两箱谢礼实在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这是国公爷对你父亲的感激,既送出去了,断然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见云黛一脸坚决,乔氏略一思忖,“不过你院里没有库房,那两箱东西放着没人保管也不妥……这样吧,我先替你存着,就当存嫁妆了。”   云黛还想再说,乔氏伸手点了下她的额头,“就这样定了,你再推辞,我就当你有意与我生分了。”   乔氏都这般说了,云黛也不好再推辞,只好应下。   从正房出来,她径直回了清夏轩。   奶娘在门口盼着,见云黛是和小丫鬟红苕一道回来,随口问道,“琥珀姑娘呢?”   “夫人有些事交代琥珀姐姐,留了她一步。”云黛将身上的白底缎面斗篷取下,交给丫鬟妥善挂好,自去榻边倒了杯热茶喝。   奶娘将小丫鬟遣出屋内,没了旁人,她凑到云黛身旁,关怀道,“请安请得怎么样?”   云黛将早上的事都说了一遍。   奶娘抚着胸口感慨,“好啊,看来国公夫人真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姑娘您有福了。”   云黛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又与奶娘说起春日宴的事,“奶娘,我有些害怕。到时候宴上来的都是些大官夫人和大家闺秀,我什么也不会,我怕给夫人丢人……”   奶娘道,“姑娘别怕,这不还早着么。只要这段时间您好好学规矩礼仪,等到那日,定能应付过去。”   云黛有些不自信,但见到奶娘满脸鼓励之色,深吸一口气,眼中也露出坚定之色。   她一定好好学规矩,绝不在宴上给国公府丢人。   ***   是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乔氏与晋国公并肩躺在床上,聊起云黛来,“她昨日回去还悄悄问琥珀,没叫我母亲,我会不会生她的气。今日还不到卯时她便起了,生怕给我请安请晚了。唉,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每次一看到她那双眼睛,我这心里就涩得很。”   晋国公阖眼道,“她父兄都是忠义之辈,这样家庭教出的孩子不会差。她刚到府里,肯定多有不适,她又是个心思敏感的……还劳夫人多多费心,好生照顾着。至于咱家三个小子,我也会叮嘱他们。”   “无须你说,我自会上心。”   静了片刻,乔氏又问道,“你可给秦州沈氏写信,知会他们族长了?”   “去秦州送信的人回来了,还打听到不少消息。”晋国公翻了个身,语气也变得严肃,“其实完全没必要知会秦州那边,我派去的人查到,沈忠林十六年前便与沈氏决裂,沈家宗谱上也剔了他这支的名。”   乔氏惊诧,“脱宗离族可是大事,沈忠林是因何缘故?”   晋国公道,“说是为了个女人。”   这下乔氏更好奇了,手肘撞了下晋国公的胸膛,催道,“别卖关子了,快说呀。”   晋国公这才道,“那女人姓柳,唤作月娘。是永丰二年,沈忠林从牙行买回来的。那一年朝廷不是才与突厥打了一仗吗?河西不少百姓流离失所,那个柳氏八成也是个流民,被人牙子拐来秦州卖。沈忠林当时将人买回去,是因他老娘病重,需要个女人伺候擦身换褥。”   乔氏闻言,忍不住发散思维,“然后买回家了,俩人一来一去,互相看对眼了?”   晋国公笑了下,“对是看对眼了,不过还没这么快。最开始沈忠林只是可怜那柳氏,并没其他心思。不过据说那柳氏生得花容月貌,惹得族中一干浪荡子弟觊觎。其中一人为沈氏族长之子,趁着沈忠林去山里打猎,偷翻过墙,意图侮辱柳氏,幸好柳氏拔了把剪子防身,才没让歹人得逞。”   “还好还好。”乔氏松口气,又怫然啐道,“族长之子怎是这般禽兽不如的东西!”   “夫人莫动怒,听我继续说。”   晋国公道,“柳氏虽保了清白,但经此惊吓,沈忠林家中老母病情加重,没多久便撒手人寰。沈忠林去族里讨说法,却被搪塞回来。族长之子更是拿钱要跟他买下柳氏。沈忠林不答应,族长之子怀恨在心,对他百般刁难。后来有一回喝醉了酒,又闯入沈家,意图不轨……好在沈忠林及时赶了回来……新仇旧恨加一块,沈忠林将那歹人痛揍一顿。”   “打得好,这等奸恶淫邪之辈,实在可恶。”乔氏喝彩。   “那族长之子被打断了一条腿,沈氏族长怒不可遏,要用族规治罪沈忠林,除非他磕头认错,并把柳氏交出来。沈忠林郁气难咽,怒而与宗族决裂,带着柳氏逃离了秦州。之后,俩人来到肃州结为夫妻,沈忠林身手好,脑子活,投军之后表现不错,一步步做到八品校尉。柳氏也先后给他生下一子一女……只是她福气薄,生云黛时没挺过来……”   说到这里,晋国公颇为唏嘘,将身旁的妻子搂得更紧了些,“夫人,这些年你辛苦了。”   “有你这句话,我也值当了。”   乔氏长长的叹了声,“女子生产本就是过鬼门关,唉,这柳氏,明明都苦尽甘来了,可惜了……好在这沈忠林还是个重情义的,听说他一人养着一双儿女,又当爹又当娘的,这些年也没续娶。”   缓了缓,她又道,“听说沈忠林的大儿子,今年才十五,与咱们阿缙一般大。”   为人父母,简直不敢去想自己的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该是何等撕心裂肺的痛。   晋国公声音低了下来,“嗯,是个很英朗的小子,浓眉大眼的,我见过一面,有些印象。若人还活着,好好培养,没准又是一个将才。”   床帷间一时沉默下来,夫妻俩都知道,人死了便不再有什么如果。   良久,还是晋国公打破了静谧,“斯人已逝,多说无益,还是珍惜眼前人。夜也深了,睡吧。”   乔氏往自家夫君怀中靠了些,怅然的闭上了眼。   她想,以后要对孩子们更好些。不论是三个儿子,还是这回新添的女儿。 第7章   在国公府住了几日后,尤擅交际的奶娘便将国公府里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厨房送来新做的藕粉桂花糖糕和煮得热热的玫瑰八宝茶,放在次间榻边的小炕几上。   云黛膝上搭着条日暮紫如意纹毯子,坐在榻上慢慢吃着。奶娘就站在身旁,与她说着打听来的各种消息。   比如,晋国公与夫人乔氏俩人鹣鲽情深,后院只有正妻,并无妾侍通房之流。   “说是谢家儿郎娶妻后不纳二色,是条府中不成文的规矩。还说是从百年前长公主嫁来陇西时传下的。长公主是公主之尊,驸马不娶妾倒说得过去。却不知为何往后几代国公,也都从未纳过妾侍,还真是稀罕……”   又比如国公府老夫人崔氏的去向。   “老夫人最是怕冷,年前就被府上的小姑奶奶接去姚州过冬了。晋国公府有两位姑奶奶,大姑奶奶嫁去长安的端王府当了王妃,小姑奶奶则是嫁到姚洲,夫家是云南安抚使。两位姑奶奶便是嫁了人,依旧孺慕着老夫人,每年都争先抢着老夫人去她们那过冬呢。”   云黛听了,不免心生羡慕。既羡慕晋国公府的和乐美满的氛围,又羡慕那些有母亲可以依赖撒娇的孩子。   这边奶娘嘴巴没停过,那边琥珀打帘走了进来,说是庄子里送来不少新鲜的山珍,夫人让她晚上过去吃菌菇奶锅子。   云黛应下,又问,“国公爷和三位哥哥也会来么?”   住了这几日,云黛也弄明白了,在这大宅院里,一家人不是每日都会围坐在一块儿吃饭的。大多数时间三位公子都是在各自院里用膳,但每隔几日,一家人会在归德院一起吃顿饭。   琥珀答道,“是,今日国公爷和三位小爷都会来。”   云黛了然。   *   待日头西斜,光线转暗,云黛收拾停当,带着琥珀去了归德院。   饭桌上,暖锅子烧得咕噜噜冒泡,山珍鲜美的滋味混合着浓郁的奶香味,给屋子里的温馨气氛更添了一份香甜。   “冬日吃暖锅子最是舒坦,你们都多吃些。”国公爷说着,又吩咐丫鬟去温一壶酒来。   云黛咬了一口吸满汁水的菌菇,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鲜美在舌尖迸开,真真是眉毛都要给鲜掉。   她吃得投入,全然没察觉谢叔南凑到了她身旁,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   等她察觉到谢叔南时,还吓了一跳,放下碗,磕磕巴巴唤了声“三哥哥”。   谢叔南“唔”了一下,抬起下巴,“好吃吗?”   云黛想了想,诚实回答,“好吃。”   谢叔南,“哦,那你多吃些。”   云黛,“……”   有些不解,尤其看谢叔南还站在她旁边,似乎还有话说的样子。   她问他,“三哥哥,你还有事吗?”   谢叔南道,“没事啊。”   云黛,“……。”   她正要把筷子拿起来,谢叔南冷不丁又说,“你真想去伯府读书啊?我跟你说,那孟老夫子可凶了,背不书来,会拿这么长的戒尺打你的手掌!”   云黛见他还伸手比了下戒尺的长度,真被吓了一下。不过等缓过神来,她还是坚持道,“我想读书的。”   见谢叔南皱起眉头,她心头打鼓,难道三哥哥嫌她麻烦,不想带她读书?   云黛捏紧筷子,怯怯道,“只要好好背书,夫子他应该不会……不会拿戒尺打人的吧?”   “好好背书?哼,你是不知道那些又臭又长的文章有多难背。”谢叔南撇唇,再看云黛这副求学若渴的样子,只觉得怪没劲儿的。这个新妹妹,怎么跟大哥二哥一样都是爱读书的?   他们俩的对话,桌上的人都听得清楚。   晋国公和乔氏对视一眼,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的摇着头。   二爷谢仲宣则是笑着宽慰云黛,“你别听三郎的胡话,伯府的孟夫子是有大智慧在身的,另两位教授琴棋的女先生人也都谦和友善,你认真学,定然受益匪浅。若是以后有不懂的地方,你来问我,我教你。”   云黛看向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声音也变得软绵绵,“多谢二哥哥。”   谢叔南更不服了,一边坐回他自个儿的位置,一边在心里嘟囔着,读书有什么好的,斗鸡骑马,哪个不比这有趣?等着吧,先让小妹去伯府读了书,他再带她出去玩一趟,两相比较,她肯定就知道玩比读书好多了!   谢伯缙稍稍抬起眼,见身旁的云黛与谢仲宣有说有笑,视线停了停。   须臾,他收回目光,慢悠悠吃着饭食。   ****   这般又过几日,便到了上元节。这日没有宵禁,百姓们能载歌载舞,欢庆至翌日天明。   国公府里的奴仆也都换上簇新衣裳,爱俏的丫鬟们还戴上绢花,廊上檐下换上福字纹的六角灯,下头坠着长长的红色彩珠流苏,喜庆又热闹。   傍晚将至时,谢叔南身旁的长随陈贵跑来清夏轩传话,“云姑娘,我家三爷要与大爷二爷出门逛灯会了,三爷特地派奴才来问您一声,您是否同他们一道去玩?”   云黛将怀中的如意云纹掐丝珐琅手炉抱得更紧了些,眼睫微垂,“不巧我身上有些不适,便不去了。你替我多谢他的好意,让三位哥哥玩得开心些。”   陈贵弯腰,“那云姑娘您多休息,奴才一定把您的话带到。”   一炷香后,二门外。   谢叔南摊手道,“大哥,我早说了她不会来的。她还在热孝期呢,哪有心情出门逛灯会?这一来一回的,白耽误功夫!”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一道威严深重的目光。   谢叔南一抬眼,对上自家大哥冷淡的面容,登时怂了,脖子一缩,连忙拉着谢仲宣往前走,“走走走,二哥,外头怪冷的,赶紧上马车。”   谢仲宣被拽着走,嘴里叹道,“你啊你,难道大哥不知道小妹不会来吗?咱派人去请她,她婉拒不去,和不派人去请,我们自个儿出去玩,这是两码事……”   谢叔南一愣,“有什么区别?反正她都不会来。”   谢仲宣习惯性想用扇柄敲自家弟弟的脑袋,但伸手一掏,今日扇子忘带了,索性用手指敲了下,“请与不请,她的心情是不同的。算了,与你说这些为时过早,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谢叔南翻了个白眼,“你也就比我年长两岁而已。”   谢仲宣,“一日为兄,终身为兄。”   谢伯缙在身后,沉声道,“你们俩到底要不要上马车,不上就让开。”   闻言,沉浸于斗嘴,而挡在马车前的谢二谢三瞬间让开,一左一右,弯腰伸手,语气恭敬,“大哥,您请——”   **   火树银花不夜天,纵使隔着高高的院墙,依旧能窥见灯市那头燃起的焰火,隐隐约约,姹紫嫣红。   云黛斜靠在雕花窗棂旁,望着沉沉天幕上那一轮明亮的圆月,目光有几分迷离。   去年上元节,她穿着新做的红锦鲤袄子与父兄一起逛灯市,兄长投壶连中了九回,还给她赢了个精致的转鹭灯,上面的图画还会转动,她喜欢极了。   后来他们一道吃了芝麻汤团,玩到累了,她趴在爹爹的背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爹爹还笑她睡得像只小猪。   爹爹的背真的很温暖啊,她趴在上头,睡得很香,像是睡进了月亮里。   灯市如旧,却已不见旧时人。   “姑娘,外头风大,现下时辰也不早了,您还是早些歇着吧。”奶娘拿了件厚实的浅青兰纹外衫给她披上。琥珀是家生子,午后告了假,陪她家里人过元宵去了,是以今晚由奶娘守夜。   云黛的眼眸从那轮明月挪开,低下头,一头长发柔顺垂下,“奶娘,你先去歇息吧,我睡不着,还想再坐会儿。”   奶娘怎看不出小姑娘的心思,伸手抚了抚她削瘦的背脊,声音微哽,“姑娘,别想了,别想了……”   云黛清丽的小脸上挤出一抹笑,“奶娘,我没事的,我再坐会儿也去睡了。”   奶娘心头叹气,也不再多说,默默地退了下去。   云黛抱着腿坐着,灯罩里的暖光静静洒在她的身上,她纤细的睫毛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宛若惆怅又迷惘的蝶,蝶翼轻轻地颤。   也不知呆坐了多久,忽的,寂静的窗外响起“啪嗒”一声响。   云黛一开始还以为是灯花爆了,可等“啪嗒”声再次在窗户响起,她惊愕的望向窗口。   门外又响起两声汪汪的狗叫。   云黛怔忪片刻,伸手打开了窗户,借着朦胧而皎洁的月光,她看到了趴在墙头上的谢叔南。   见她注意到他,谢叔南激动的挥了挥手,然后——“咻”一下坠了下去。   听着墙外低低的闷响,云黛一惊,赶紧从榻上起身,三哥从墙上摔下去了?万一摔坏了,那可糟了!   她拢紧外衫,踏着绣鞋就往外跑。   院内另三个丫鬟都歇下了,外间的奶娘正要歇下,听到动静,惊问道,“姑娘您这是去哪……”   云黛道,“门口有小狗叫,我出去瞧瞧,很快就回来。”   奶娘愣了下,小狗?等回过神来,云黛已经往外去了。   月亮白玉盘般高悬空中,这几日已经没下雪,只檐上和花圃边还残留些积雪,月色一照,莹白灰冷。   云黛有点怕黑,拎着裙摆小心靠近院门,压低声音唤道,“三哥哥,三哥哥,是你吗?”   门外响起谢叔南的声音,“欸,是我,你快出来。”   云黛犹疑片刻,还是推开门。   当看到外头不单单是谢叔南,还有谢仲宣时,云黛愈发诧异,“二哥哥,三哥哥,你们这是?”   谢仲宣微笑,“吓着你了?”   谢叔南则是拍了拍衣袍上的泥土,催道,“别站着了,快过来,有好东西给你看!”   云黛不明就里的跟了上去。   “二哥哥,三哥哥,这是要去哪?”   “快到了。”   说是快到了,的确很快,绕过左边一小段院墙,云黛就被眼前的场景给惊住。   只见墙边那棵光秃秃的玉兰树上挂满了花灯,色彩斑斓,在昏沉的夜色中亮堂堂的,像是一棵发光的树。   而在那树影与灯影交织下,身披银灰色狐裘的清冷少年,手执一盏做工精致的兔子灯,缓缓朝她走来。   云黛失神呢喃,“大哥哥……”   谢伯缙走到她面前,将手中的兔子灯递给她,“逛灯市时买的,你拿着玩罢。”   小兔子扎得胖鼓鼓的,烛芯一照,黄澄澄的,可爱极了。   云黛接过那盏兔子灯,语调都透着欢喜,“多谢大哥哥。”   谢伯缙掀了下唇角,没说话。   谢叔南迫不及待的拉着云黛往树下跑,“这里还有好多灯,你快过来看!我们还买了焰火回来呢,咱们一块儿放!”   “三郎你跑慢些,别带着妹妹摔跤。”谢仲宣叮嘱着,也跟上前去。   站在树底下,云黛才意识到花灯的数量比她站远了看要多得多。一盏盏形状各异的漂亮花灯,看得她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这么多灯,肯定花了不少钱吧。”她仰着脑袋惊叹道。   “几个花灯,不值几个钱。”   谢叔南拿出火石,点着一大把拿在手上玩的小烟火,“唰”的一下,那把焰火就燃了起来。   “快快快,你快拿着玩。”他分了两根给云黛。   “嗯嗯。”云黛赶紧将兔子灯放下,接过焰火,小心翼翼的晃了起来。   谢叔南又塞了几根给谢仲宣和谢伯缙,“大哥,二哥,你们也快拿着,不然焰火要燃尽了。”   谢伯缙本不想接,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他这个年纪还玩未免幼稚。   可看到弟弟妹妹们都玩得开心,他还是接过,象征性的晃了两下,动作生硬又笨拙。   夜色沉如水,树下却灯火辉煌,欢笑不断。兄妹四人玩完小焰火,又点燃了几个摇钱树般的焰火桶,伴随着噼里啪啦的脆响,紫红翠绿的火花四溅,如星如雨,美不胜收。   “那个大焰火是我搬来的,应该我点!”   “你还小,玩火不好,我来点。”   谢叔南和谢仲宣两人为着谁点最大的那个焰火,你追我赶,互不相让。   而谢伯缙看着这“兄友弟恭”的场面,见怪不怪,继续面无表情的晃着手中的小焰火。   最后猜拳,谢叔南获得了点焰火的资格。   他像只骄傲的孔雀,迈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拿香点燃了引线,然后“咻”得小跳一下,捂着耳朵就往回跑。   伴随着“砰砰砰”得响声,硕大的焰火冲上天空,千树万树花瓣绽开,艳丽缤纷——   云黛小脸映得红通通,她捂着耳朵,看了看那绚烂涌动的焰火,再看身旁仰望天际的三位兄长,清澈的眼眸也溢出欢喜与暖意。 第8章   元宵结束,这个年节也算过了。   谢伯缙依旧每日随国公爷去军中,谢仲宣也收拾起行囊去郡学读书,文庆伯府的老夫子还没回肃州,所以谢叔南还能再潇洒些日子。   自那夜一起放过焰火,谢叔南对云黛亲近不少,隔三差五就来找她玩。俩人年纪相近,倒也能玩到一块儿。   转眼到了二月初,孟老夫子回来了,伯府的家塾也开了张。   谢叔南整个人都蔫了,他是真不想去读书。可不想去,还是得去,不然父亲肯定要把他吊挂着打。   云黛见他在饭桌上愁眉苦脸,小大人般劝道,“三哥哥,能读书是好事,外头多少人想读书都没机会呢。你读到了书,也能进长安考状元,当大官……”   谢叔南托着腮帮子,懒洋洋道,“我不读书也能当官,所以为何要读书?”   云黛一噎。   “云黛,你别理他。”乔氏给云黛舀了碗百合莲子甜汤,转脸又瞪着谢叔南,“你这些浑话最好别让你父亲和兄长听见,否则他们肯定要罚你。”   谢叔南连忙卖乖,“母亲您最好了,为着儿子的屁股,您可千万别与父亲和大哥说,我明儿个保管乖乖去伯府报道!”   乔氏嗔道,“饭桌上呢,还当着你妹妹,别胡吣了,快吃你的。”   谢叔南端起碗,快速扒拉了几口,一抹嘴巴,就说吃饱了,转身溜了。   云黛盯着谢叔南的背影,很是羡慕。明日三哥哥就能去读书了,而她还有一个月才出热孝。   “这个三郎啊,从小被我宠坏了,养出个这样不着调的性子。云黛,你可别学他,读书使人开智明礼,那可是受益终身的事情。”乔氏往云黛那边侧了侧身,见小姑娘这一月来气色好了不少,再不见刚来时的憔悴伤怀,眸色也暖了几分,“开了春,天气也暖和起来,明日我叫人给你量下尺寸,做两套春装。”   云黛推辞,“夫人,我的衣裳够穿了……”   乔氏道,“还是要做的。三月里你要去伯府读书,春日宴上还要见客,总得有两件新衣裳撑撑场面。对了,还有一事,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替你物色教习嬷嬷,可巧你大姑母府里有位嬷嬷是肃州人,到了年纪要回乡养老,我便让你大姑母将人送了过来。算着日子,这两天也该到了。”   乔氏口中的大姑母,正是那位嫁去王府的大姑奶奶。长安王府里出来的教习嬷嬷,那规矩礼数自然是没得挑的。   “有劳夫人费心了。”云黛心头动容,起身要朝乔氏叩拜,被乔氏按住坐下,“好孩子,自家人客气什么,只要你愿意学,我定会将你培养成一位出色的闺秀,绝不叫人看轻了去。”   ***   过了两日,端王府的那位教习嬷嬷便来到国公府。   那是位连一根头发丝都梳得齐齐整整、一丝不漏的银发老太太,穿着藏青色寿字纹袍服,身形虽有些佝偻,但精气神凛冽如松柏,让人望之便心生敬重。   初次见面,云黛很是客气的与那郑嬷嬷见了礼。   郑嬷嬷在长安四十年,十三岁入宫当差,成了闵婕妤身边的得力女官。后来端王殿下分府出宫,她又被闵太妃派去照料端王,之后便一直在王府当差,直至如今年迈,才向王爷求了个落叶归根的恩典,回到肃州养老。   长安繁华,郑嬷嬷什么样的贵女没见过,一双老眼也练得毒辣,她谦和的受了云黛这个礼,又还拜回去,同时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身前之人。   云黛的身世,郑嬷嬷也有所耳闻,原本她是不愿来教的,想着这姑娘只是个养女,又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公府血脉,就算有国公府抬名头,无父无母无宗族的孤女,顶破天去也就嫁个四品左右的官宦人家。这样的姑娘,这样的归宿,哪里用得上她郑嬷嬷教?   可如今亲眼见着云黛,郑嬷嬷却有所改观。   只见这小姑娘身形清瘦,稚嫩的面容尚未长开,但骨相极好,仍可窥见几分明媚秀美,最为难得的是那双黑亮的眸子,小鹿般纯澈明净,水雾汪汪,看得人心尖都软。   乔氏见郑嬷嬷对云黛挺满意,适时出声,“郑嬷嬷,日后我们云黛就拜托你了。”   郑嬷嬷恭敬道,“夫人这话折煞老奴了,也是王妃娘娘和夫人抬举,愿意将云姑娘交给老奴教养,老奴定不负王妃娘娘和夫人的信任,倾尽全力教养姑娘。”   乔氏满意的点点头,看向云黛的目光充满希冀。   *   郑嬷嬷在她侄子家只住了两日,便搬进清夏轩的西厢房,开始教云黛规矩礼仪。   云黛勤勤恳恳的按照郑嬷嬷的要求练。   她人虽不大,瞧着娇娇弱弱的,可却像荒漠中的芨芨草,柔而坚韧,练得再久也不喊累,练错了就一遍一遍的再来,从无半分抱怨。   郑嬷嬷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更是用心的培养着云黛,甚至连宫廷的规矩礼仪都教给她——   她也不知为何,或许隐隐约约也带着几分期待,想要看看这小姑娘日后是否能有更大的造化。至于那更大的造化是什么,她自个儿也不清楚。   期间谢叔南还来找云黛玩过两回,见她料峭二月天里练得汗水涟涟,本来还想抱怨读书辛苦的话立刻咽回了嗓子眼。   转眼到了三月,桃红柳绿,百花争艳的季节,云黛总算出了热孝,能出门走动。   知道云黛能出门,最为欢喜的莫过于谢叔南——总算有个伴陪他读书了!   乔氏早就与文庆伯府打过招呼,乔家家塾也给云黛留了位置,置办了桌案板凳、文房四宝等物。   入学的前一晚,云黛辗转着睡不着,又是兴奋又有些忐忑。   琥珀听到里头的动静,轻声问,“姑娘怎么还没睡?明日还得早起去伯府呢。”   “琥珀姐姐,我睡不着。”云黛侧身抱着柔软的被褥,相处这些日子她与琥珀也熟悉了,便道,“你陪我说说话吧?”   琥珀披了件衣衫,掀帘入内,蹲坐在床边,“姑娘想说什么呢。”   云黛想了会儿,说道,“伯府那位孟夫子真的很凶吗?还有三哥哥常提到的那位玉珠表姐,三哥哥总说她……说她是夜叉……明个儿便要见面了,我担心跟她相处不好……”   琥珀噗嗤笑出声,“姑娘您怎么还真信了三爷的话。三爷那是不爱读书,这才视夫子如洪水猛兽。二爷先前不是与你说过,孟夫子人很好的么。至于乔三姑娘,她与三爷从小便是冤家,奴婢记得几年前三爷没她长得高,还被她按在地上揍了顿,您说,结下这样的梁子,三爷嘴里怎会说她好话?”   云黛咂舌,“竟还有这事?”   琥珀道,“其实三姑娘除了有些骄纵,心性是好的,姑娘您明日见到便知道了。”   云黛只觉得琥珀说得她心里更慌了。   主仆俩又说会子闲话,云黛白日练过规矩,本就有些乏累,困意一上来,很快睡了过去。   *   翌日,云黛起了个大早。   琥珀给她梳妆打扮,奶娘就在旁边当参谋,“文庆伯府是书香世家,姑娘您可得打扮得斯文端正些。这两枚鹅黄色绢花就挺好的,既不会显得太素,也不会显得张扬浓艳。”   云黛看了眼那两朵绢花,觉得还行,就让琥珀给她戴上,其余首饰她也不戴了。   “会不会太素了些?要不再别两枚金压鬓?”琥珀望着镜中眉目如画的小姑娘,再看她今日穿着的藕荷色衣裳,担心这般寡淡低调的打扮,文庆伯府的人会不会看轻姑娘,亦或是觉得晋国公府并不重视姑娘?   云黛似是明白琥珀的担忧,扭头朝她笑,“我是去伯府旁听的,读书识字又不是选美斗艳,这样正好。”   琥珀想想也是,姑娘身上还有三年孝期,此刻也不是比美出风头的时候,遂不再多言。   收拾停当,云黛往归德院给乔氏请安。   正要用早膳时,谢叔南也过来了。   他大大咧咧坐在桌旁,夹了个水晶包子送入嘴里,边嚼边说,“今日妹妹要去伯府,我肯定跟她一块儿嘛。”   “你慢些吃。”乔氏给他倒了一碟醋,语气柔和,“还算你有心,知道等妹妹一起。”   云黛见谢叔南要陪着自己一块儿,心里的紧张也少了几分。   待吃好后,乔氏亲自送他们俩到正门外。   临上马车,乔氏还拉着云黛的手,柔声细语,“好孩子,上车吧,我在家里等着你们回来。”   云黛弯眸朝乔氏笑,软糯应道,“嗯,放了学我就跟三哥哥一同回来。”   见俩人这般,谢叔南心头嘟囔,不知道的还以为云黛才是母亲生的呢。他上了前头的马车,扭头催道,“母亲你快松开妹妹吧,不然迟到了,我和妹妹都要挨孟夫子的戒尺了。”   乔氏这才松开云黛的手,“去吧。”   车帘放下,两辆华盖朱轮的马车一前一后驶离恢弘高门。   乔氏站在原地许久,直至马车走远,玄琴提醒道,“夫人,回屋吧。”   乔氏回过神,抬手扶了下耳畔的鬓发,语气感慨,“方才送云黛上车,恍惚间仿佛她是从我肚皮里出来的一般。若我生三郎时没伤身子,真生个女儿应当与云黛差不多大……”   玄琴道,“夫人莫要伤怀。云姑娘是个重情义的,您拿真心待她,她也会拿真心回报您的。”   “但愿吧。”乔氏轻笑一下,拢了拢烟紫色花罗大袖披衫,转身进了门。 第9章   文庆伯府乔家,于太宗皇帝那朝发家,诗书传家,累世官宦。   乔公乔甫远于壮年时被先帝钦点为太子太傅,教导着当时还是太子的盛安帝,深受盛安帝敬重,五年前乔太傅重病而亡,盛安帝大恸,下旨追封乔公为文庆伯,配享太庙,其伯爵位世袭罔替,庇荫子孙。   现任文庆伯是乔太傅的长子乔知著,同时担任肃州刺史一职,是乔氏的长兄。   文庆伯府虽不比晋国公府显赫富贵,却也是风亭水榭,峻宇高楼,草木葳蕤,自有一番古朴雅致之秀美。若放在三个月前,云黛看到这般山水楼阁肯定会惊艳地挪不开眼,可现在的她已经习惯了晋国公府的恢弘华美,再看文庆伯府,内心已能波澜不惊。   她初次到来,谢叔南先带她去正房拜见文庆伯夫人孙氏。   孙氏是个有些年纪的圆脸妇人,笑起来脸颊有两个梨涡,一见到云黛,很是热情地拿出个大红织锦荷包,“这是我这做舅母给你的见面礼。”   纵然云黛经过郑嬷嬷月余的训练,待人接物添了几分稳重,但看到这个沉甸甸、鼓囊囊的荷包时,还是有些无措,一句“舅母”也喊得磕磕巴巴。   还是谢叔南接过那红包,塞在了云黛手上,随性朝孙氏拱手,“舅母,我这小妹妹性情内向,不善言辞,你莫见怪。外甥替她谢谢您了。”   孙氏轻笑,夸着谢叔南,“我们三郎当了兄长,就是不一样了。”   谢叔南面露赧色,好在没多久,就有家仆前来禀告,说是孟夫子开始讲课了。孙氏这才让谢叔南和云黛先走,嘴里还不忘叮嘱着,“晌午莫忘了来我这用膳。”   谢叔南边往外走,边应道,“知道了。”   云黛朝孙氏福了福身子,转身跟上谢叔南的步子。   “这个三郎啊……”孙氏笑着摇了摇头,转脸又问她身旁的管家婆子,“你觉得这个云姑娘如何?”   管家婆子低头道,“举止得体,规矩也不错,有几分温婉端庄的闺秀模样,只是……”   孙氏道,“只是到底不是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姑娘,她自个儿心里清楚,难免怯懦惶恐。”   管家婆子连连称是。   孙氏坐回黄花梨的太师椅,端起手边的定窑茶盏,浅啜一口芳香沁脾的宝珠茉莉,慢悠悠叹道,“也是个可怜孩子,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啊。”   **   乔家家塾在伯府西南方的一处书斋。   穿过一片绿柳依依的碧波湖,绕过照水长廊,再七拐八拐绕了几道月洞门,云黛他们才到达家塾。   刚至门口,便听得里头传来朗朗读书声,“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谢叔南只觉魔音灌耳般,皱起眉头,“怎么今日还是背《诗经》?”   转脸再看云黛一脸陶醉向往的模样,他两道好看的眉拧得更紧了,故意吓她,“你还乐呢!咱们来迟了,孟夫子要打手板了!”   云黛目光颤了颤,“那怎么办……”   谢叔南见她怕了,却也没什么成就感,别过脸闷声道,“进去吧。”   云黛揪着衣襟,小心翼翼的跟在他身后。   课堂里也就七八个学子,书桌左右两边摆成四排,男女不同席,中间隔着一扇孔夫子及七十二贤弟子像画屏。   “学生来迟,还请孟夫子莫怪。”   谢叔南和云黛一出现,课堂里的读书声就停了下来,伯府的小公子小姑娘纷纷朝门边看来。   孟夫子是个两鬓斑白的六旬老者,一袭苍青色澜衫,头戴方巾,四方面孔,严肃眉眼间或许因常年皱眉,有深深地三道纹痕。   他一见到谢叔南,三道痕更深了,正要教训,忽而瞥见谢叔南身后藕荷色衫子的清瘦小姑娘,这才想起今日是有个新学生要来。   云黛见夫子注意到自己,鼓着勇气上前一步,按照郑嬷嬷教的拜师礼,深深朝孟夫子一拜,“学生沈云黛拜见孟夫子,夫子康安万福。”   孟夫子抬手捋胡子,示意她起身,语气稍缓,“因何故来迟?”   云黛老实答道,“学生与兄长先去拜见了伯夫人,是以路上耽误了些功夫,还请夫子莫怪。”   孟夫子见这小姑娘态度恭谨谦逊,比那谢叔南吊儿郎当的模样顺眼一万倍,也不再为难他们。他将云黛叫到堂前,与座下诸位学生做了介绍,“日后云姑娘便与你们一同听我讲课,你们有缘为同窗,应当相亲相爱,互帮互助,听到了么?”   伯府的子弟们都敬畏孟夫子,眼睛滴溜溜转着,嘴上乖顺答道,“谨遵夫子教诲。”   孟夫子满意的点点头,指着后头一个空位对云黛道,“你坐那边吧。”   “是。”云黛颔首,缓步朝那位置走去,依次经过两个娇美秀丽的小姑娘。   云黛能够感受到她们好奇探究的目光,心下有些忐忑,尽量猜测着她们的身份。   乔家共有三位姑娘,大姑娘乔宝珠和二姑娘乔明珠皆是庶女,唯有三姑娘乔玉珠是孙氏亲生的嫡女。乔大姑娘年前已出嫁,现下看来,前排这个梳着花苞头的粉裙姑娘应当是二姑娘乔明珠,后头那个身形修长,脖间挂着枚长命金锁璎珞的芙蓉色锦裙的,该是三姑娘乔玉珠了。   云黛这边刚走到乔玉珠身后的位置坐下,前头之人就扭过头,也不说话,只睁着一双杏眸打量着她。   云黛露出个腼腆的笑,“姐姐好。”   乔玉珠见她小嘴甜,扬起眉毛,“你知道我是谁吗,就喊我姐姐?”   云黛一愣,小声道,“我听夫人说乔家三位姑娘都比我年长,我寻思着……叫姐姐应该不会错……”   乔玉珠啧了一声,“你早上没吃饭吗?声音这么小。”   云黛磕磕巴巴道,“吃……吃了。”   乔玉珠这边还想再说,谢叔南那边压低声音道,“臭玉猪,你别欺负我妹妹!”   乔玉珠一听火就来了,骂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她了?谢南瓜,你别没事找事!”   “三姑娘,谢三郎!”   上座的孟夫子沉下脸,看着书斋里的两大刺头,“你们俩又想面壁了?都给我坐好!”   乔玉珠和谢叔南瞬间怂了,不情不愿的坐正了身子。   初次见识俩人硝烟味的云黛悄悄咽了下口水,看来以后三哥哥和三姑娘同时在场的情况,她还是尽量躲远些比较好……   撇去这个小插曲,总体来说,家塾的课堂还是很平静的。   虽说夫子讲的课,云黛有不少地方听不懂,但她依旧听得津津有味。从前她就羡慕邻居家的儿郎能去私塾读书,现下她也能坐在课堂里听满腹经纶的大贤讲课,于她而言,简直是美梦成真,不胜欢喜。   听不懂没关系,爹爹曾说过笨鸟先飞,勤能补拙,她多学多背,一定能弄明白的。   儿郎们年满十三岁大都去郡学读书,姑娘们满了十三岁则不再来课堂,而是锁在闺房里学习管家、女红、理财等技,预备待嫁。是以乔家家塾里都是些十三岁以下的半大孩子,课间歇息,孟夫子一走,姑娘小郎们都叽叽喳喳玩闹起来。   “夫子都不在了,你还在写什么呢?”   云黛正抓着毛笔写得认真,冷不丁跟前冒出个脑袋,吓得她小手一抖,一笔墨拉得老长。   一抬头,就见乔玉珠一错不错的盯着她,“我问你话呢。”   云黛放下笔,“我在记注解……”   乔玉珠撅了噘嘴,不阴不阳的说,“你倒是用功,不过用功也没用,咱又不能考状元。”   云黛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这时,最前排的粉衣姑娘乔明珠走了过来,“三妹妹,你不愿读书,不代表旁人也不愿嘛。云妹妹才来,你莫要太刻薄,吓着人家可不好。”   乔玉珠的脸顿时皱了起来。   云黛捏紧手中的笔,敏锐察觉到不妙,好像……又要吵起来了?   想了想,她弱弱出声辨了一句,“这位是明珠姐姐吧?明珠姐姐好,你别误会,玉珠姐姐没吓着我……我胆子挺大的,没那么容易吓着。”   乔明珠一愣,眼底闪过一抹不悦,面上却依旧笑着,“没吓着就好。云妹妹你头一次来我们家,可能不了解我们家三妹妹,她这人就是心直口快的性子。以后你在这读书,慢慢也就能了解……对了,你方才说你在记注解,可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你若不介意,与我说说,我来教你。”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云黛见乔明珠这般热情的凑上前,轻声说了句“多谢明珠姐姐”,便将书册上的笔记给乔明珠看。   乔明珠自然而然的坐在云黛身旁,亲亲热热的给她讲解着课业,姐妹俩交好的样子,倒显得乔玉珠被冷落似的。   半大的小姑娘,心头总不是滋味,乔玉珠闷闷的起身,往外走去。   谢叔南正与旁的乔家子弟嬉闹,见乔玉珠单独出来,又往屋里瞅了一眼,顿时明白了,故意笑道,“哎呀呀,还是明姐姐温柔可亲,招人喜欢,不像某些人——啊!”   险些被茶水泼湿的谢叔南蹦得三尺高,怒瞪着气鼓鼓的乔玉珠,“臭玉猪,你发什么疯!”   乔玉珠叉腰道,“哼,你和你那个妹妹都是傻子,好歹都分不清!我才不稀罕跟她玩呢!”   谢叔南气得不轻,“你骂我就算了,你骂我妹妹干嘛,她又没招你!”   乔玉珠喊道,“谁叫她傻,我最讨厌傻子了!”   屋内,听到外头动静的云黛神色怔忪,心绪复杂。   乔明珠眼波微闪,轻声安慰道,“云妹妹你别往心里去,玉珠她就是这样的人,被母亲惯得骄纵,家中没人管得住她。就连对我这个姐姐,她平日也是吆五喝六,没半分尊敬的……往后你避着她一些,若有什么事,与我说就好。”   云黛看着乔明珠的笑脸,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一种说不上的别扭。她没多说,只低低的“嗯”了一声,便继续低头看书。   午间,一众人在伯夫人孙氏那里用了顿丰盛的午膳。   乔玉珠全程臭着脸,尤其看到孙氏给云黛和谢叔南夹菜,更是忿忿不平的模样。   下午的课,由两位女先生教授棋艺和古琴。   云黛的亲兄长沈元韶尤其爱下棋,云黛耳濡目染,下棋也有些心得,是以在棋艺课上,她还得到了女先生的褒奖。   只是对于古琴,云黛一窍不通,须得从头开始慢慢学。   待一天的课结束,已是酉时,天色转暗,云霞如绮。   孙氏还想留云黛他们用晚膳,谢叔南以家中母亲等候为由婉拒,带着云黛告辞了。   *   是夜,文庆伯府正房。   孙氏蹙眉望向自家的宝贝女儿,并不严厉的教训道,“你中午做那副脸色是要给谁看?都这样大的人了,怎还不知道收敛情绪,哪还有半分伯府嫡女的模样?”   乔玉珠一脸郁闷的把玩着手中的玉坠子,“我心里不高兴,难不成还要笑吗?我又不像明珠那么会做戏!”   孙氏斜了她一眼,“好端端的你作何不高兴?谁又招你了?”   乔玉珠撇了撇唇,没说话。   孙氏道,“三郎又气你了?”   乔玉珠哼唧了一声,依旧不说话。   “难不成是那新来的云丫头?不应该吧,那丫头瞧着老实本分,不像是会惹事的人……”   乔玉珠也不玩玉坠子了,噼里啪啦道,“她哪是老实本分,她是蠢笨,比谢南瓜还笨,竟然看不出乔明珠那人不怀好心,存心将她将当筏子来膈应我呢。之前我还想着她父亲曾经救过姑父,存了与她交好的心,哼,现在看来,她就是个蠢蛋!”   孙氏一听这话,顿时明白了,面上也笑了,抬手捏了捏玉珠的脸,“原来气来气去,你还是气明珠呢?唉,你这孩子……你云妹妹头一次来咱们府里,又是头一次见你们姐妹俩,哪里知道你们俩不和,又哪里知道明珠一贯的做派?她比你还小两岁呢,又没开天眼。何况明珠像她姨娘一样,是个惯会做戏的。你父亲有时都被她们娘俩哄得晕头,何况云黛?”   “可是、可是……我不管,她就是笨!”乔玉珠气呼呼道。   “她年纪小,且从前家里人口简单,打小跟父兄生活在一起,自不懂宅门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嫡庶关系。”孙氏伸手将女儿搂入怀中,哄道,“你不是一向亲近你姑母,敬爱你姑父的么,如今他们收了云黛做女儿,你就算看在你姑父姑母的面子上,也该对她好些。”   见乔玉珠还有些抹不开面,孙氏笑了下,使出杀手锏,“三郎都有了几分兄长风范,你不会还比不上三郎吧?”   果不其然,乔玉珠一下子蹦了起来,“怎么可能!”   孙氏脸边的梨涡更深,“那你就跟妹妹好好相处,知道了吗?”   乔玉珠抬起下巴,“知道啦。”   作为表姐,她总不能真的看着那小傻子被乔明珠给带坏。   这边厢,乔玉珠沉浸在“挽救幼苗不长歪”的责任感中,而另一边晋国公府,她口中的小傻子用过晚膳后,偷偷找上郑嬷嬷求助。   “嬷嬷,玉珠姐姐她是不是讨厌我了?”云黛问得很是诚恳,本来夜里是不该来打扰郑嬷嬷的,可她想到白日里乔玉珠的黑脸和乔明珠的笑脸,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要是不问清楚,她今晚铁定要睡不着了。   郑嬷嬷这边听完云黛的讲述,眼皮都没动一下。   大宅院里来来回回不就那么些事,何况现在斗法的还是两个半大的孩子,在见识过宫斗的郑嬷嬷眼中,就跟小孩子过家家酒似的。只是可怜了云黛这么个没见过内宅斗争的小姑娘,白白给人当了棋子。   好在小姑娘聪明,第一日就发现不对劲,还知道张嘴来问。   “姑娘莫急,乔三姑娘是夫人嫡亲的侄女,自有嫡女的气度,不会为这么点事生气的。”郑嬷嬷伸手替云黛理了理衣襟,又道,“姑娘您记住,二姑娘与三姑娘虽然都是乔府的姑娘,但到底嫡庶有别,且听你话里的描述,她们姐妹怕是平日里就不和睦。甘蔗没有两头甜,你若是想与两位姑娘都处得好,怕是很难。若二者选一的话……”   她面孔严肃的看着云黛,“姑娘您选哪个?”   云黛面露犹疑,“一定要选吗?我、我觉着乔家舅母很好,可她生的玉珠姐姐却不太好相与。明珠姐姐对我倒是亲近,但听了嬷嬷您的开解,我觉着她是别有用心……”   云黛愁得很,她只想安安心心读个书呀,怎么就扯进这些里头了?   郑嬷嬷一样看穿小姑娘的心思,心说这才哪到哪。她正色道,“与人相交,最是忌讳两边摇摆的墙头草,既然两边墙都不好靠,那姑娘您就自个儿待着。乔三姑娘不好接近便罢了,但乔二姑娘再找你,你就躲开,切忌与她深交,您可明白?”   云黛若有所思,良久,她目光变得清明,“多谢嬷嬷教我。” 第10章   翌日,云黛秉承着“不惹玉珠,远离明珠”的理念,来到乔家家塾。   孟夫子依旧讲着课,下座学生们或是认真或是出神,他也不管,只要他们不出声打扰他讲话的节奏,他睁一只眼闭只眼,放羊式授课。   等课堂结束,乔明珠像昨日那般主动来找云黛玩。   云黛一见乔明珠起身,心头一晃,连忙起身追着谢叔南,“三哥哥。”   谢叔南还挺高兴,觉得妹妹喜欢粘着自己,是对自己作为哥哥的一种肯定,高高兴兴带着云黛一块儿玩。   乔明珠见云黛演技生硬的溜了,半坐半站的有些尴尬,尤其乔玉珠笑得在一边笑得花枝乱颤,她脸上更是挂不住了,忿忿道,“有什么好笑的?”   乔玉珠晃着脑袋,“怎么着,你管天管地,还管我笑不笑了?”   她遗传了她母亲的两个梨涡,笑起来甜蜜蜜的,可在乔明珠的眼里,这俩梨涡贱兮兮的,看得让人窝火。   忍了又忍,乔明珠重新坐回位置,心想,那个打秋风的怎么突然就躲起她来了?昨儿个不还好好的吗。   乔玉珠这边也寻思着,那个小傻子怎么突然开了窍,竟然知道躲着明珠这个惯会充好人的小贱人了?不管怎样,只要小傻子不跟明珠玩,就是值得高兴的事!   之后几日,明珠又找过云黛几回,但云黛能躲就躲,躲不了就支支吾吾装傻,面上客气带得过去就行。   明珠这还有什么不懂,又见云黛对玉珠也是客客气气,并不热络,也不再有意接近,只当云黛是空气。   云黛这才安心的上了几天学堂,不过没了乔家姐妹的烦恼,新的烦恼又出现了——   她到底比不过上了几年学的同窗们,纵然每天回去后挑灯夜读,上起课来依旧有些吃力。   在又一次课堂抽测答不出来后,云黛心情越发的低落。   偏生谢叔南见她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还嬉皮笑脸的说了一句,“你记这么多,还不是一样答不出问题。先前看你那么上心读书,我还以为你读书多厉害呢,现在看来,还不是跟我一样……”   云黛本就沮丧,现下听了这话,更是难受,只觉得她这段时间的努力像是个笑话。委屈和失落的情绪一股脑涌上心头,她鼻子酸溜溜的,眼圈也红了。   “我可以学会的。”她哽咽的说。   谢叔南见她泛着水光的黑眸,怔了怔,俊秀的面容闪过一抹慌张,“呃,我……”   不等他安慰她,孟夫子回来了,谢叔南只好闭了嘴,先回了他自个儿的位置。   云黛生着闷气,一个中午也没搭理谢叔南。   等午后上琴棋课时,谢叔南忽然将云黛叫到了一旁,“你还生哥哥的气呢?”   云黛不看他,只低着头盯着绣鞋上的蝴蝶花,细声细气道,“没有。”   谢叔南道,“还说没有。你们女孩子说话向来口不对心的,嘴上说着没生气,心里气的要死。”   云黛,“……”   谢叔南又道,“开始那话,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说你。唔,你给哥哥一个赔罪的机会怎么样?”   云黛抬起头,疑惑的看向谢叔南。   谢叔南挤眉弄眼,狡黠道,“你想不想出去玩?听说如意楼从长安请了个傀儡戏班,今日头一回开演,可有趣了。我带你去,再给你买如意楼的点心,他家的奶油松瓤卷酥滋味一绝,你肯定没吃过吧!”   云黛到底年纪小,听到出去玩,难免意动。   谢叔南一见她这犹疑的样子,便知道有戏,更加来劲的怂恿,“去不去,一句话。只要你说去,今天我请客,保管你吃好玩好。你已经很久没出去玩了吧,在府里憋了三个月,我都替你闷得慌。”   他又与云黛说起傀儡戏如何如何精彩,又是喷水又是喷火的,把小姑娘哄得一愣一愣的。   云黛揪着衣摆道,“那我们放了课再去……”   谢叔南摇头,“那可不行,等我们放了课,傀儡戏早就演完了,要去就现在去!”   云黛睁大了眼,“现在?可是还有古琴课和棋艺课……”   谢叔南挑眉,“逃了呗,反正也不差这么一天。”   逃了?云黛更是吃惊,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不能逃课。”   谢叔南抬手敲了下她的脑门,“你怕什么,真要追究起来,有我顶着呢,总怪不到你头上。快点,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去咯?到时候我在如意楼吃香的喝辣的看傀儡戏,你可别说哥哥不讲义气不带你。”   云黛心头正纠结,远远边听屋里的女先生问道,“谢三郎和云姑娘呢?”   还不等云黛应声,谢叔南举起手,喊道,“在这呢!”   他弯着腰,捂着肚子,“哎哟哎哟”的叫唤起来,边往里走去,“先生,我这肚子忽然疼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中午吃坏了……哎哟,我头好像也有点晕……”   那教古琴的女先生太阳穴跳了两跳,这招也不是第一次见,这位小爷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的,真疼假疼,大家心知肚明。但谁叫人家是国公府的公子,不想学将人强留着也没意思,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走这位小祖宗,也省得他留下裹乱。   女先生道,“既然您身体不适,那今日的课还是别上了。我是给您请位大夫来,还是您自行回国公府歇息?”   谢叔南一直觉得这俩女先生比古板的孟夫子上道多了,佯装虚弱的撑开眼皮道,“不用叫大夫那么麻烦,回国公府我母亲又得记挂,我就去院后那间屋里歇息歇息。”   顿了顿,他又转脸看向一脸懵逼的云黛,朝她挤眼睛,“妹妹啊,你扶哥哥过去呗?”   云黛,“………”   女先生及乔府其他孩子也都将目光放在云黛身上。   云黛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上前,到底有几分心虚,声音也发颤,“先生,我扶我三哥哥过去,可…可以吗?”   女先生有些惋惜的看了云黛一眼,谢叔南抢白道,“先生宅心仁厚,自然会同意的,是吧,先生?”   女先生,“……是。”   云黛便这样跟着谢叔南逃了课。   看着他俩离开的背影,女先生摇头,唉,这种学生太难教了。   乔玉珠则是鼓着脸陷入沉思,她之前一心想着让云黛远离乔明珠,省得被带歪了。可现在看来,云黛最该远离的人,应该是谢叔南吧!   **   看着藏在草丛里的那个狗洞,云黛傻了眼,偏偏谢叔南还催着,“翻墙你怕高,还好我记着这边还有个狗洞!我先翻过去了,在外面等你啊,你快点钻。”   “三哥哥,我……”   云黛嘴里那句“我可不可以不钻”还没说出口,就见谢叔南像只猴儿般,动作熟练地爬上墙边的枇杷树,“咻”得一下从墙上翻了过去。   “快点啊,你再不钻过来,被人发现可就糟了。”墙那边的人催道。   云黛被他催得也急了起来,骑虎难下般,跺了跺脚,索性把心一横,弯腰就朝那狗洞爬了过去。   她骨架小,身子软,很是顺利的爬了过去。   谢叔南就在洞边等着她,一见她过来,一把将她拉起,呲牙朝她笑,“看,这不就溜出来了,很简单的!”   云黛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茫然的看着这条深深地巷子,“这里是?”   “走出这条巷子便是大街了,快走吧。”谢叔南带着她往前走。   云黛怯怯的跟在他身后,到底没忍住问,“三哥哥,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告假回府,路上溜出来玩呢?”   谢叔南啧了一声,“你以为我不想,还不是因为你身边跟着个琥珀?陈贵我是放心的,他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我溜出去玩他会替我打掩护。那琥珀从前可是母亲的人,她要知道我带你出来玩了,保管回去就跟母亲告状。”   云黛还是有些忐忑,“但我们就这样跑出来……”   谢叔南拍了拍她的肩,“怕啥,咱看完傀儡戏就溜回去,他们也不知道咱出来过。”   云黛还想再说,俩人已经走出巷子。   热闹繁华的州府大街在眼前展开,鳞次栉比的铺子,琳琅满目的商品,买东西的摊贩们沿街叫卖着,人来人往,车马不断,一派人间烟火的平凡喧闹。   谢叔南就像是回到了水里的鱼儿,浑身都来了劲儿,笑眯眯的对云黛道,“别担心了,溜都溜出来了,玩个爽才是正道!如意楼走起——”   玩总是让人快乐的,尤其坐在如意楼的最佳观赏位置看着诙谐幽默的傀儡戏,有吃不完的美味糕点,喝不完的五色浆饮,真叫人忘却一切烦恼。   一场傀儡戏看完,谢叔南和云黛都意犹未尽。   谢叔南,“好看吧?!”   云黛眼睛亮晶晶的,“好看!”   谢叔南道,“哥哥没骗你吧,下次有新戏了,再带你来!”   云黛点头,脸颊红扑扑的,“谢谢三哥哥。”   兄妹俩的友谊经过此次逃课更上一层楼,从如意楼出来,有说有笑的。   谢叔南将妹妹哄好了,心情大好,就算出如意楼的时候被不长眼的人撞了一下,也没去计较。   外头天色稍暗了些,谢叔南也不敢多耽误,带着云黛往回赶。   路上经过卖糖葫芦的摊子,云黛的脚步停了下。   谢叔南扭头看她,“你想吃糖葫芦?”   云黛倒不是嘴馋,刚才在如意楼她吃点心吃得很饱了,只是看到这红艳艳的糖葫芦,她不自觉想到了亲哥哥沈元韶。从前哥哥带她出来玩,都会给她买糖葫芦吃,还说以后赚钱了,给她开家糖葫芦的铺子。   “三哥哥,我不吃,我们走吧。”云黛朝谢叔南笑了一下。   可这笑在谢叔南看来,是小姑娘懂事,不好意思管他要东西。   “想吃就买呗,一根糖葫芦而已,又不是买不起。”   谢叔南带着云黛往糖葫芦的摊子走去,伸手就从那稻草桩子上挑了根糖衣饱满的糖葫芦,递给云黛,“喏,尝尝看,甜不甜,甜的话多买几串带回去。”   云黛接过那根糖葫芦,尝了一口,冰糖浇汁的糖衣脆脆的,里头的山楂酸酸甜甜,半点不涩口。   “甜的。”她说。   那小贩是个中年男人,见俩半大孩子穿锦着罗,知道是不差钱的人家,连忙笑道,“小公子,我家的糖葫芦用得都是顶顶好的山楂果,糖浆也是用得好糖,又好吃又便宜,一串才三文钱。您买十根,我再多送您一根!”   “你倒是会做生意。”谢叔南看了那小贩一眼,也拔了一根糖葫芦尝了一口,“嗯,味儿的确还行,那就买十根,你包起来吧。”   小贩喜不自胜,连忙拿牛皮纸出来包,包好后客客气气双手递给谢叔南,“小公子您拿好,十根糖葫芦,一共三十文。”   谢叔南接过牛皮纸包,一只手往腰间摸,下一刻,他却变了脸色,“见鬼了,小爷的钱袋子呢?”   四下摸了一遍,他霍然想起什么,猛拍额头,“肯定是如意楼门口撞上来的那个贼狲猢!直娘贼,连小爷的钱袋子都敢偷了!”   云黛拿着糖葫芦也懵了,“那……那现在怎么办呀?”   谢叔南磨着后槽牙,“你且在这等我,我去找如意楼的刘掌柜,他跟我熟,我叫他带伙计一起去把那小贼逮住!小爷倒要看看,哪个胆大包天的竟敢犯到我头上!”   他将牛皮纸包往云黛手中一放,转身就跑了。   云黛急急喊了两声,可谢叔南正在气头上,很快就跑得不见人影。   云黛只好揣着牛皮纸包,站在小贩身边,无措又尴尬的解释着,“我哥哥……他的钱袋被偷了,我在这等他,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回来就会把钱付给你的。”   那小贩也没想到会遇到这么一出,面色不大好看,却也不好说什么,只道,“那你等着吧。”   云黛应了一声,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小脑袋埋得低低的。   小姑娘家脸皮薄,觉得买了东西没钱付账,实在太丢脸了。手中那半根没吃完的糖葫芦她也吃不下去了,只焦灼的盼着谢叔南赶紧回来,将她从这窘迫中解救出来。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   眼见着日头西斜,霞光弥漫,云黛的心像是在火上煎熬般,尤其她发现小贩频频打量她,目光越发不耐,云黛心里忍不住害怕……   “小姑娘,刚才那小公子真是你哥哥么?他这一跑也有大半个时辰了啊,再过不久就要闭市了,我也得收摊了。”   “他、他是我哥哥……肯定是那小贼跑得太远,但我哥哥一定会回来的,三十文钱,我们不会欠你的。”云黛强装镇定道。   “我估计你哥哥的钱袋子应该找不回来了。要不你先把钱付给我,你自个儿在这等他?”小贩问道。   “可是,我没有钱……”云黛羞窘的无地自容,她哪想到今日会出门,平日去伯府也根本没有用上银钱的地方。   小贩目光落在她双环髻的珠花上,“我看你头上的珠花值几个钱,要不你就拿那个抵了,我也不为难你,咱做小本生意养家糊口也不容易。”   云黛一愣,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她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都是夫人给她置办的。她虽不知道价格,但也看得出来这镶珠金丝的珠花远不止三十文钱。   “不行,这发饰是我……是我伯母给我买的,不能给你。”云黛想了想,将手中的牛皮纸包给小贩,“这里头的九根糖葫芦我们没吃,我还给你……另外我和我哥哥吃的两根,就六文钱……六文钱,要不我明日带钱来还你。”   小贩眼睛一眯,这小丫头还挺精明,不大好骗。他道,“糖葫芦包好了就不退了。要不这样,我跟着你回家,你让你家里人给我钱。你应该知道你家在哪吧?”   云黛知道晋国公府怎么走,可她不想将小贩往那里带,且不说她是跟谢叔南逃课出来的,就说她没钱付款,被人追债到家门口,这事要传出去,岂不是给国公府丢人了?   “你再等等吧,我哥哥应当很快就回来了,我们不会欠你钱的。”云黛放软了声音请求道。   那小贩撇了撇嘴,不耐烦道,“我也不欺负你个小丫头,但丑话撂在前头,等会闭市鼓敲响了,再见不到你哥哥,我就要带你去衙门了!”   云黛小脸都白了几分。   她不要去衙门!   看着西边昏昏欲沉的夕阳,她急得唇瓣都要咬破了,心里盼啊盼:三哥哥你快回来吧!   没过多久,只听得远处遥遥有鼓声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   此起彼伏,一下又一下,宛若重锤砸在云黛心口,她的脸色越发苍白。   闭市鼓响起,大街上的摊贩们纷纷收拾起东西,准备归家。   那糖葫芦小贩看着云黛,态度已是很不好了,“小姑娘,我看你这哥哥八成是不回来了。你要不拿你头上的珠花抵钱,要不跟我去衙门,你自选罢!”   云黛急得快哭了,她长这么大,何时遇到过这样的事。   糖葫芦小贩见她不言语,索性伸手来拉她,“走走走,去衙门!”   云黛大惊失色,“不去,你放开,我不去——”   这边动静,惹得街边路人和商贩侧目看来。   小贩见状,朝身旁的人解释道,“这小姑娘吃了我的糖葫芦,没钱付账,她那混账哥哥先跑了,留着她在这赖账!我正要带她去衙门呢!”   这话一出,路人们也指指点点,议论起来——   “哎哟,这小姑娘模样生得这样水灵,穿戴也不像是穷人家的,怎就干出吃白食的事。”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没准她那哥哥是个混账,故意找借口抛下她呢。前段时间,不也有个混账,带着自家妹子去春风阁大吃大喝,末了一抹嘴跑了,只把个妹子留在春风阁抵账了。”   “为了几串糖葫芦不至于吧?说句打嘴的话,这小姑娘的姿色卖去丽芳楼,更值钱呢。”   一声声议论传入云黛耳中,她心头愈发惶恐不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越是着急越是忍不住想哭,哭声软绵绵的,“我三哥哥会回来的!你放开我!”   那小贩哪肯,非要拖着她去衙门,不然就要云黛拿两枚珠钗来抵。   就在两方僵持不下时,一阵勒马嘶鸣声响起,随后那小贩“啊”得叫了一声,松开了拖曳云黛的手。   云黛吓也了一跳,等她看清地上滚着的那枚小小的墨玉珠子,更是惊愕。   倏然,周遭响起一道吸气声。   云黛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看热闹的人群分两边散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骑着匹健壮油亮的黑色骏马,在如绮似锦的红紫霞光之下,缓步行来。 第11章   看清来人,云黛眼睛睁大,宛若见到救星般,脱口喊出,“大哥哥!”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世子谢伯缙。   旖旎霞光笼罩在他棱角分明的俊秀脸庞上,衬得轮廓愈发深邃。他身着玄色双鹿联珠纹长袍,腰系金银错蹀躞带,脚蹬鹿皮靴,跨于高头大马之上,犹如神兵天降,威风凛凛。   莫说那小贩,周围一干百姓都被这少年郎的傲然风姿所震慑,心下生出敬畏。   谢伯缙方从城外军营回城,正准备回府,不曾想路过街边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他听错了,粗略瞥了一眼,没想到竟然真是那小丫头。   小姑娘本就生得瘦弱娇小,被那小贩抓着,像是落入猎人手里的兔子,毫无抵抗之力。   谢伯缙翻身下马,环顾四周,脸色很是冷峻,“这是怎么回事?”   云黛虽然对这位大哥哥有些畏惧,但这个时候,她还是本能靠近他,躲在他身后。   “我和三哥哥出来买糖葫芦,三哥哥钱袋被偷了……他去找,叫我在这里等……可到现在他还没回来……我没带钱……他要拖我去衙门……”   小姑娘显然吓得不轻,泪水涟涟,一双眼睛哭得通红,抽抽搭搭道,“我说了明天带钱来还他的……”   谢伯缙眉头紧拧,担心她会哭晕过去。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云黛,“别哭了,大哥在了。”   云黛吸了吸鼻子,接过帕子,打着哭嗝,“多谢……多谢大哥哥。”   谢伯缙转而看向那个面露惧色的小贩,狭长的眸子眯起,“她欠你多少钱?”   小贩手背上还疼着,见着这冷面少年郎,战战兢兢答道,“回公子,三十、三十文……”   谢伯缙听了,唇边的弧度更低了些,却没多说,只扭头问云黛,“是三十文么?”   云黛点点头,“是。”   谢伯缙从腰间钱袋里摸出半两碎银,抛给了小贩,又沉声道,“你冒犯我妹妹,与她赔罪。”   小贩哪敢不从,何况还有银钱拿,于是他赶紧走到云黛面前,一改先前的粗鲁野蛮,哈腰赔笑道,“姑娘莫怪,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误会了姑娘,小的给姑娘赔罪。”   云黛还记着这人拽着她的狠劲儿,吓得往谢伯缙的身后躲,小脸绷得紧紧地,不去看那小贩,只轻轻扯了下谢伯缙的袖子,小声道,“大哥哥,我们走吧。”   谢伯缙侧眸,见她可怜巴巴的怯懦模样,点了下头,“好。”   那小贩生怕他追究一般,扛着稻草桩子赶紧跑了。   夕阳西斜,春寒料峭,谢伯缙瞥过云黛单薄的春裳,想到她本就体弱,刚才又是受惊又是哭过,便将马上搭着的银灰色披风的取下,递到云黛跟前。   云黛一愣,刚想说不用,一阵带着寒意的风吹过,她打了个喷嚏。   “披着。”谢伯缙板着脸,嗓音清冷,“真着风寒了,难受的也是你自己。”   “……多谢。”云黛接过那披风。   谢伯缙身量高大,他的披风也又长又宽,云黛一披上,顿时拖了地,整个人像是裹了层被子似的,有些滑稽。   谢伯缙问她,“骑过马吗?”   云黛老实答道,“没。”   “那你待会儿坐好,别乱动。”他说着,将马牵了过来,见云黛裹着披风不好上马,索性托着她的腰,直接将她举了上去。   小姑娘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轻,像是托着一片云。   云黛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   太高了,比她想象中的还高,她匍匐在马颈上,一动不敢动。   谢伯缙翻身上马,坐在了她身后,“别动,怕的话握紧缰绳,很快就到府里了。”   云黛一惊,问道,“那三哥哥呢?我们不找他吗?”   谢伯缙语气陡然严厉了几分,“到了府中,我自会派人将他逮回来。”   这个“逮”字,听得云黛背脊一阵发凉,看来三哥哥回府后要倒霉了。   还不等多同情谢叔南几分,她转念想到自己也马上回府,不由咽了下口水——自己又比三哥哥好到哪里去?不也是逃学出来,被大哥哥逮了个正着吗?   就在云黛忧心之际,身后之人加紧马腹,长吁了一声。   下一刻,胯下的马就像离弦之箭,“咻”得一下飞了出去。   云黛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呼呼冷风和身下的颠簸,吓得闭上了眼睛,勒紧了缰绳,也顾不上思考什么回府后的惩罚了。   大街上的路人一见热闹没了,也都四散开来,收摊的收摊,归家的归家,只嘴里还津津乐道,夸赞着那少年郎的样貌与气度。   ***   马停在后门,这次人少,而且这道门离归德院最近。   云黛被谢伯缙从马上抱了下来,站稳了脚步,看着那门犹犹豫豫的,没脸进去。   上前牵马的家仆们见到世子带着云姑娘一起回来了,心中好奇,却也不敢多瞧,牵着马退下。   谢伯缙垂眸看着她,“进去吧。”   他的目光太过清明,看得云黛心头一阵发虚,拖着披风,踉踉跄跄的往门里走。   谢伯缙在后面跟了两步,终究瞧不过眼,弯腰将披风替她拎起些。   云黛一门心思在想待会儿见到乔氏该如何解释,压根没注意到谢伯缙的动作,只脚步沉重的沿着抄手游廊走着。   一路上,俩人都没说话。   路过的奴仆们见着,皆诧异侧目,让到一旁。   暮色沉沉,各个院落的灯也都亮了起来。走到归德院正房门口,望着门边挂着的精美灯笼,云黛脚步停住。   身后响起谢伯缙清越的嗓音,“怎么不走了?”   微凉的夜风吹过,再配着他这句话,云黛莫名感觉自己就像奔赴刑场的犯人,而身后之人就是押送她的狱卒,她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细细弱弱的嗓音里,带着几分羞愧,“我……我不敢见夫人。”   这要换做是二郎和三郎,谢伯缙肯定是要拿出兄长的身份教训一番的。可她到底不是儿郎,且胆小又爱哭。   看着小姑娘耷拉的脑袋,谢伯缙低声道,“你好好认错,母亲不会苛责你。”   顿了顿,他又道,“她若罚你,我帮你求情。”   云黛微怔,扭过头看向谢伯缙。   暮色里,少年还是一副疏离冷淡的面孔,仿佛方才那稍近人情的话,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作了一番心里斗争,云黛还是迈出步子,往院里去了。   ***   明间里,乔氏心急如焚的来回踱步。   半个时辰前琥珀着急忙慌的跑回来,说是三郎带着云黛跑了,整个文庆伯府都没寻到人,也不知是跑到何处去玩了。若是三郎一个人跑出去,乔氏倒不怎么担心,可这次还带了云黛。   一想到自家那个不靠谱的老三,乔氏坐立不安,只盼着府中奴仆赶紧将人寻回来。   “夫人,回来了,回来了!”小丫鬟匆匆从门外跑进来。   乔氏忙道,“回来了?”   小丫鬟喘着气,重重点头,“是,世子爷和云姑娘回来了!就在门口呢!”   乔氏先是一喜,旋即又愣了下,“怎么是阿缙和云黛?三郎呢?”   小丫鬟摇头,“奴婢也不知,但门口的确只有世子爷和云姑娘俩人。”   乔氏蹙了下眉头,抬步便要出门,正好云黛和谢伯缙俩人迎面走了进来。   一见到云黛头发凌乱,一双眼睛红肿带泪的模样,乔氏柳眉皱起,弯腰按着云黛的肩膀,“好孩子,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云黛心头本就因着逃课的事羞愧不安,现在见乔氏非但没责怪她,反而这般温柔关怀,心头更是浸满了愧疚,沉甸甸的,话还没说出来,泪珠儿先掉下来。   乔氏见她哭了,更是焦心,以为云黛真是被人欺负了,忙搂入怀中好生安慰。又抬眼看向谢伯缙,用眼神询问着。   谢伯缙淡淡道,“儿子回城时,在顺平街遇上她。买了糖葫芦没钱付,被小贩扣住,要拉去衙门。”   这轻描淡写两句话,落入云黛耳中,只觉得是二度公开处刑。这样丢人的事,被大哥哥撞见了,又被夫人知晓了……眼泪霎时掉得更凶了,怪自己为什么要跟三哥哥逃课,不逃课不就没这些事。   乔氏面露惊诧,又问,“那三郎呢?”   谢伯缙冷哼,“那小子竟把云黛一人丢在大街上,这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待我禀明父亲,定要打他板子不可。”   “臭小子真是混账!”乔氏面带愠色,柔软的手掌轻拍着云黛的背,“好孩子莫哭了,都是三郎的错,等他回来,我替你出气。”   云黛闻言,努力止住哭泣,从乔氏怀中出来,一双水眸泪汪汪的,抽抽噎噎道,“不怪三哥哥,怪那偷东西的小贼。”   乔氏叹气,“瞧你哭得跟花脸猫似的,来,进里面坐着,我拿帕子给你擦擦脸。”   一侧丫鬟听着,赶紧下去打热水。   谢伯缙瞥了眼小姑娘哭花的脸,对乔氏道,“母亲,我先去寻三郎。”   乔氏朝谢伯缙点点头,自行拉着云黛到里间临窗榻边坐下。   丫鬟端来冒着热气的温水,乔氏拿丝绵帕子浸湿绞干,动作轻柔的给云黛擦脸,语气温和,“在街上肯定吓着了吧?别怕了,现在回来了,没事了。”   云黛惭愧得不敢去看乔氏的眼,低着头,两只素白的小手紧紧握着。   乔氏给她擦完脸,又叫丫鬟从厨房端一碗金丝蜜枣粳米粥来,“待会儿吃口热乎的暖暖身子,压压惊。”   云黛觉得夫人对她太好了,好到她不配。她想开口跟夫人认错道歉,才抬起头,泪水又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乔氏惊道,“啊呀,怎么又哭了,快别哭了。”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声响。   玄琴打帘进来,悻悻道,“夫人,世子爷把三爷带回来了。”   乔氏一边说着“这么快”,一边站起身。   外间传来谢伯缙严厉的呵斥声,“你还跑,有胆将妹妹撂在街边,没胆子见人吗?”   半晌,才听到谢叔南蔫儿吧唧的回了一声,“我又不是故意的。”   乔氏清了清嗓子,扬声对外道,“阿缙,将三郎给我带里头来。”   很快,谢伯缙就赶着谢叔南进来了。   蔫头耷脑的谢叔南一进来,见着榻边沉着脸的乔氏,以及哭成红眼兔子状的云黛,气势顿时更蔫了。   也不等乔氏开口,他上前一步,二话不说,“噗通”一下便跪下来。   “母亲,你罚我吧,都是儿子的错。是儿子蛊惑妹妹逃课,也是儿子丢了钱袋,把妹妹一个人留在街上,害得妹妹别人欺负……一人做事一人当,您有什么都冲着儿子来,别怪云妹妹。”   乔氏素日温和的面孔板着,冷声道,“这会儿你倒是懂得担当了?你把云黛单独留在街上时,怎么不多想想!肃州治安虽然尚可,但保不齐有些黑心烂肠的恶人,要是他们将你妹妹拐走了,你便是把这地砖跪烂,也弥补不了你的过错!”   谢叔南之前还没想到这一茬,现下听乔氏一说,不由后怕,俊秀的面容满是羞愧,“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子思虑不周,儿子认罚。”   他又看向云黛,“妹妹,这回是哥哥对不住你。”   云黛本就自责,见谢叔南跪着,也坐不住了,忙起身走到他身旁一起跪下。   “云黛,你这是作甚?快起来。”乔氏急道,示意玄琴将人扶起。   谢伯缙也抬眼看去,瞥见那纤细笔挺的脊背,眼波微动。   云黛避开玄琴的手,跪着不肯起,秀雅的眉眼间满是愧疚之色,“夫人,我也有错。是我太笨了,读书跟不上进度,三哥哥想哄我高兴,这才提出带我去看傀儡戏。不能都怪三哥哥,您若是要罚,连我一起罚吧。”   乔氏犯了愁。   三郎肯定是要罚的,不罚不长记性;可云黛这边也跪着,看样子是要和三郎同甘共苦了,这下该怎么罚?   就在她左右为难时,门外响起一道洪亮稳重的嗓音,“这么热闹,夫人您今日找戏班子来唱戏了?”   帘子一掀,只见晋国公和谢仲宣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乔氏见着来人,又惊又喜,“二郎,你今日怎么回来了?”   谢仲宣给乔氏和谢伯缙行了礼,微笑道,“明日学究们要开诗会,我不想去,便回家来了。”   他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俩人,“这是怎么了?才刚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一片认错声。”   乔氏懒得自己说,点了谢叔南的名,“三郎,你自己说。”   谢叔南就原原本本将今日的事说了一遍,他脸皮厚,没什么感觉。云黛在一旁,一张小脸又红又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晋国公端坐在榻边,端起瓷白茶杯浅啜了一口茶,等谢叔南说完,慢悠悠看向云黛,“云黛,你起来,这事不怪你。”   云黛不起,低着头,手揪着裙摆,“国公爷,我有错。”   晋国公与乔氏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又有几分欣慰。   夫妻俩一番眉眼交流,最后晋国公清了清嗓子,结案陈词,“装病逃课,你们俩是该吃些教训。三郎罪过最大,打三十下手板。至于云黛……跟着三郎一起逃课,你也有不对,但念在你是初次,又是被三郎怂恿的,就打三下手板,小惩大诫。你们俩可服气?”   谢叔南道,“儿子认罚。”   云黛也点头,“云黛认罚。”   晋国公颔首,放下杯盏,示意丫鬟取藤条来,又对一旁的谢伯缙和谢仲宣道,“阿缙你来罚三郎,二郎你来罚云黛。你们俩亲自动手,也能从此事吸取到教训,以后无论是练兵打仗还是读书做学问,都不能惫懒松懈。”   谢伯缙应下,谢仲宣却面露迟疑,“父亲,您怎么叫我打妹妹?对小姑娘我可下不了手。要不大哥,咱俩换一下呗,我来打三郎……你在军营训练一日也辛苦了,哪里还劳累你抽三十下?”   跪在地上的谢叔南,“……”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谢伯缙看了眼谢叔南,再看一旁压根不敢抬头的云黛,思忖片刻,应了谢仲宣,“换。”   谢仲宣满意了,丫鬟一把藤条拿出来,他便接过,走到谢叔南跟前叹道,“三郎啊,别怪二哥,实在是你做的事太不像话了。喏,把手拿出来。”   谢叔南扬起脖子,一副“十一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气势,把手伸了出去,“打吧。”   谢仲宣举起藤条抽了下来。   听到藤条抽下来的凛冽风声,云黛心里跟着瑟缩,尤其当谢伯缙走到她跟前,她更是抖得厉害。   谢伯缙压低眉眼,“伸出手来。”   这冰冷冷的语气,让从没挨过打的云黛止不住恐惧起来。   大哥个子高,又是军营里的练家子,他今天抱她上马都轻轻松松不带喘气的,可见他的胳膊多有力。这一藤条下来,她的手会不会流血?   可是三哥哥都已经挨打了,自己现在再退缩,也太不够义气。   深吸了一口气,云黛怯怯得将手举了起来。   白白嫩嫩的手掌心,宛若细腻的瓷,没有半点瑕疵。   谢伯缙敛下眼色,拿过藤条,挥手下去——   “啪!啪!啪!”   云黛还没反应过来,三下手板就打完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感到疼,低头一看,白生生的手心红了一片。   “哎哟,阿缙,你还真下得了手!都打红了!”乔氏心疼的将云黛拉入怀中,抓着她的手柔柔吹了两下,“你这大哥哥就是个冷心冷肺的,半点都不知道心疼人,叫他打还真打?这不懂变通的一根筋,日后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   “夫人,我没事。”云黛看了下掌心,疼是有些疼的,却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疼。   再去看谢伯缙,他已经放下藤条,修长的手指捧着白瓷杯盏,动作优雅地品着香茶。   而谢仲宣那边还一下一下挥着藤条打着谢叔南,赫赫作响。   等三十下打完,那只手掌红肿得很是吓人,隐约还看出血迹。   云黛看得心里直抽抽,担忧道,“夫人,赶紧给三哥哥找些好伤药吧,三哥哥的手还得握笔弯弓,可不能伤着。”   乔氏自然也是心疼不已,对身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立刻下去拿药了。   罚也罚过了,这事儿就翻了篇。   一家子坐在一块儿用了顿晚膳,席上谢仲宣说着他这些日在郡学的趣事,饭桌上也不算太冷清。   晚膳用罢,云黛他们先行告退,各回各的院子。   乔氏伺候晋国公更衣时,忍不住叹道,“三郎这孩子,若真不是读书的料,倒不如早早跟你去军中磨炼。我怕再留在府中,真养成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别愁,三郎这孩子我看着呢。”晋国公握住妻子的手,笑着宽慰道,“男孩子这个年纪最是难驯,你越管他,他越是跟你唱反调。况且今日的事,细细论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乔氏抽出手锤了晋国公胸口一下,嗔道,“还不是坏事?若不是阿缙恰好路过,云黛都不知道要被那小贩拉去哪!”   晋国公道,“是,这次的确是三郎毛躁疏忽。但你细想,今日两个孩子一道跪在咱们跟前,云黛给三郎求情,三郎主动担责,俩人争先认着错,不是比先前亲近了许多?吃一堑长一智,有了这回教训,三郎的浮躁性子也会收一收,做事之前也会多多思量后果。”   乔氏想想也有这么个道理,面色稍霁。   晋国公见自家夫人不再蹙着眉头,暗暗松口气,搂着她一道入帐歇息。   *   清夏轩里,奶娘一边抹泪,一边替云黛涂着药。   “姑娘您在家从未被挨过打,这才入国公府多久,手打成这样,膝盖也跪青了……那世子爷也真狠呐,怎么就挥得下手!”   “奶娘,我没事的。今日也是我做错了事,错了就该罚,三哥哥比我罚得更厉害呢。”云黛故作轻松道。   奶娘擦了下泪,心头闷想,三爷那是自找的,哪有这样的公子哥,带着姑娘家去钻狗洞逃课的!   药涂好了,云黛坐在榻上等着药膏干。忽而琥珀走了进来,说是郑嬷嬷来了。   云黛一惊,下意识把松垮的丝绸裤管放下,又想找个东西把手给遮住。   不过还没等她寻到,郑嬷嬷就走进来了。   云黛与她问了声好,郑嬷嬷客气的应了一句,目光径直看向云黛的手。   云黛赶紧把手往后背藏。   郑嬷嬷抬了抬眼皮,走到榻边道,“打都打了,姑娘还藏什么呢。伸出来给老奴看看,有没有伤到筋骨。”   云黛讪讪的,在郑嬷嬷浑浊又犀利的注视下,还是乖乖地伸出小爪子,“嬷嬷,就打了三下而已,一点不严重。”   郑嬷嬷没出声,只握住云黛那只有些红肿的手,四处捏了捏,“疼不疼?”   云黛摇头,黑眸里一片诚恳,“就是瞧着吓人,疼是不太疼的。大哥哥打的时候特别快,一下子就打完了。”   “世子爷打的?”郑嬷嬷忽的问。   云黛点头,“嗯。”   郑嬷嬷道,“那应当无大碍。”   云黛觉出她这话中有深意,扬起小脸,一双好奇的眸子望向她。   “从前我在宫里当差,奴才们挨板子也是常有的事。但宫里当差的侍卫们手上皆有巧功夫,同样是打三十大板,他们可以三十板子将人打残打死,也可三十板子让人只伤到皮肉,养个几天就能下地蹦跶。”   郑嬷嬷挨着榻边坐下,苍老的手指细细捏着云黛圆润的手指,慢慢道,“世子爷是习武之人,擅用巧劲儿,今日打姑娘这三板子,想来也是手下留情,有意往轻了打的。”   云黛恍然,低头自己泛红的手掌。   她想,大哥哥虽然话不多,但人还是挺好的。 第12章   云黛用了乔氏给的上好药膏,厚厚涂着一整晚,翌日早上醒来,手上不红也不肿了,还有淡淡的茉莉花香。   奶娘见状,嘴里直念叨“国公府里的东西就是不一样”,云黛心头则惦记着谢叔南,她仅仅挨了三个板子,他可是挨了整整三十个板子呢!也不知道这两日还能不能握笔写功课。   她这边对镜梳妆,透过雕花红木窗户,看到院外小丫鬟红苕抱着一堆书从门口进来。   琥珀在庭前问她,“这些打哪来的?”   红苕道,“我也不知道,方才我正准备去膳房取姑娘的早膳,一开门便见门上挂着个布包,打开一看,便是这一堆书了。”   琥珀皱眉,拿起一本书随意翻了翻,“那你可瞧见什么人?”   红苕摇头,忽而又道,“要不我去问问打扫外院的刘二婶子?”   “也行,去问清楚。府中有这些书的,估计就那三位小爷,只是不知是世子爷送来的,还是二爷。”琥珀压根都不往三爷身上想,接过那堆书,拧身进了屋。   云黛在窗前瞧了个清楚,等琥珀抱着书走进来,她抬了抬眉,伸手拿起一本书翻看起来。   这一包总共七八本书,有《四书集注》《性理字训》《小儿语》《名贤集》《急就篇》等,保管得很妥当,若不是书页有些许泛黄,真就如崭新的一般。这些书大都通俗易懂,正适合云黛这个年纪阅读。   尤其书页上还有批注,那笔迹清隽整齐,云黛读到有不懂的,看那精简扼要的批注,顿时豁然开朗。   她只觉如获至宝,又惊又喜,“这些书真好,我正好用得上。”   正好红苕那边也打听完回来,一进屋便道,“刘二婶子说了,早些时候世子爷和二爷去归德院给夫人请安了,都经过了咱们这边。”   “倒是难得见二爷这么早请安。”琥珀随口说了一句,想了想,轻声对云黛道,“奴婢估计这些书是二爷送来的,他一向喜欢读书弄墨,每月的月钱一大半都花在古籍孤本上,咱府中就属他院里的书最多。”   奶娘对那文质彬彬的二爷也很有好感,笑道,“定是他听说姑娘您读书有些吃力,这才专门送了这些书来。要考科举的读书人果然不一样……”比带着姑娘钻狗洞的三爷不知强了多少倍!   云黛将书本妥帖收好,轻声道,“二哥哥有心了。”   她寻思着二哥哥昨夜才从郡学回来,一早就送了这么多书上门,昨夜肯定找书都找到很晚。那她更要好好读书,不能辜负二哥哥这番赠书的心意。   ***   且说这日,云黛随谢叔南一道到了家塾。   谢叔南不是第1回 逃课,无论是面对舅母孙氏,还是面对夫子和同窗们,都脸皮厚得跟无事发生一般。可云黛不行,她羞愧得要命,打从踏进文庆伯府的门,一张脸就滚烫涨红,低着头不敢看人,只觉得自己做了天下第一等错事。   好在孙氏他们并未多说,只苦口婆心地嘱咐他们日后莫要再犯,便放他们去家塾了。   课间,乔玉珠实在忍不住好奇,放下“等云黛主动搭话”的执念,主动来找云黛说话,“昨儿个你们到底去哪儿了?我看谢南瓜的手包成猪蹄似的,怎么,姑父责罚你们了?”   云黛有些难以启齿,但见玉珠睁着一双大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自己,支吾一阵,还是简单复述了一遍。   乔玉珠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看向云黛,“就说你是傻的嘛,谢南瓜他就是个不靠谱的惹事精,你要还跟他玩,日后挨打受罚的机会还多着呢。”   云黛咬唇,忍不住为谢叔南辩解一句,“其实三哥哥他人不坏的,昨日的事也不能全怪他……他差点就逮着那小贼了,要不是城门关了,那小贼趁机溜了出去,他是能抓到那人的。”   乔玉珠对谢叔南偏见极深,懒得听这话,摆摆手,“他都把你丢在街上了,你还帮他说话?你真是傻到没边了!他就是做事不过脑子,只凭着一腔冲动去做事,根本就不考虑旁人的死活。要我说,谢家三位表兄里属他最差劲儿,大表哥文武双全,刚毅持重,二表哥满腹珠玑,文采斐然,就他文不成武不就,成日只知道招猫逗狗,斗鸡猜拳,妥妥一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你啊,还是少跟他一块儿玩吧,”   云黛闻言,心里暗暗觉得玉珠这话有点太伤人,却也不好直着反驳,只小声道,“他是我三哥哥……”   乔玉珠撇了撇唇,只觉得云黛被谢叔南给哄骗得没脑子了,嘀咕了一句“傻子”,转身坐回了她的位置。   隔着一侧的屏风,不知何时从庭外回来的谢叔南默默捏紧了手指。   他才不差劲!   他也能像大哥二哥那样,给妹妹做个好榜样的。   ***   家塾里读书的日子一天过去一天,自从得了谢仲宣送来的那堆书,云黛有如神助般,渐渐也跟上孟夫子的节奏。   她心头感激,决定投桃报李,拿出攒了三个月的月钱,在墨轩阁买了块质地细腻润泽的竹纹歙砚,打算送给谢仲宣。   不过谢仲宣在郡学读书,每半月才回来一次。云黛便将那砚台仔细放起来,打算等谢仲宣下次回来再送给他。   且说阳春三月将尽,眼见快要到花团锦簇,浓郁明媚的四月天,乔氏也开始张罗起春日宴的事。   她翻着黄历选在了三月二十六办筵席,这日宜出行、会亲友、见贵。帖子是早已制好了的,主母一发令,很快便发往陇西地界的各个州府。   国公府也开始张罗着,上上下下清扫着,又摆上许多鲜艳的花盆。后花园更是辉煌华丽,原本园里种得各色花儿不说,又从外头采买了许多奇花异草摆着,整个花园真是花的世界一般,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看得人应接不暇。   乔氏很是重视这次春日宴,除了府里的布置外,还给云黛做了新衣裳,打了新首饰。   看着那丝滑轻柔的锦缎衣裙,做工精巧却又不艳俗的华贵发饰,云黛受宠若惊,心里对乔氏的感激也愈发多了。   奶娘碰都不敢碰那些华丽又金贵的衣饰,只觉得自个儿笨手笨脚的,万一碰坏了可不得了。她搓着手,笑吟吟的对云黛道,“人靠衣装马靠鞍,姑娘,春日宴那日您穿上这一身,肯定漂亮极了。”   琥珀帮腔道,“谁说不是呢,到时候姑娘要被那些夫人夸奖得耳朵都起茧子咯。”   屋内另两个小丫鬟也都笑起来,都很期待自家姑娘盛装打扮的模样。   云黛却是轻轻笑了下,并没说话。   有了郑嬷嬷的教导,她对这春日宴上的规矩礼仪什么的倒是不担心,就是控制不住的有些紧张。   到底不是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小姐,她心里没底得很。   不过紧张归紧张,该来的还是会来。 第13章   转眼到了春日宴前夕,府中办大宴,谢仲宣也告了一日假回来给妹妹撑场子。   当晚,一家人围坐在乔氏院里用晚膳,几乎每个人都鼓励了云黛一番,让她明日不用紧张——除了世子爷,他还是老样子,全程没怎么开口。   谢伯缙看着乔氏他们围着云黛关怀备至,轻轻拨动着碗盖,气定神闲的品着清茶。   他想着,该说的话,父母亲与弟弟们都已经说过了,也无须他再费口舌。   直至戌正时分,夜色浓郁,云黛和三位兄长才从归德院告退。   出院门的一路,谢叔南与云黛并肩走着,嘴里依旧念叨着,“反正你只要记着,你背后有国公府给你撑腰,谁敢对你不敬,就是对国公府不敬。谁要敢找你麻烦,你就记下那人的名字,晚些告诉我,我会想办法给你报仇!”   云黛被他这话逗笑了,一双清亮的眼眸弯弯的,“是,三哥哥,我知道了。”   谢叔南见着她的笑眸,胸口也升起一种满满的自豪感。   说话间,几人也走出院子,准备分开。   云黛忽然叫住了谢仲宣,“二哥哥,你等一下。”   谢仲宣缓缓看向她,“怎么了?”   云黛抿了抿唇,偷瞄了谢伯缙和谢叔南一眼,有些不好意思,“二哥哥,我有事单独与你说。”   闻言,谢仲宣微怔。   一旁的谢伯缙掀了眼皮睨了她一眼,没说话。   谢叔南则是皱着眉头愤愤不平起来,“云妹妹,你有什么话要跟二哥单独说,我们还不能听?都是哥哥,你怎么区别对待!”   尤其他才是经常跟云黛待在一块儿的人,她更该亲近他啊!谢叔南默默在心里补了一句。   云黛眸光闪了闪,无措的捏紧手心,“三哥哥,我……我没有区别对待……只是……”   她总不好说给二哥哥准备了谢礼,没给他们俩准备。支吾了半晌,到底说不出来。   谢叔南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两条手臂环抱在胸前,一副吊耳儿郎的纨绔恶少样,“只是什么?你说啊。”   云黛,“……”   就在她难以启齿时,谢伯缙一把拉过谢叔南,语气平淡,“好了,二郎留下,三郎跟我走。”   说罢,他也不多停留,结实的臂弯扼着谢叔南的脖子就把他给拖走了。   谢叔南那边还不甘心的喊着,“哎哟大哥你松开啊,轻点轻点,我脖子要断了——”   望着俩人离开的背影,云黛心里过意不去,暗暗想着,等下次再攒到月钱,一定也给大哥和三哥补上一份礼物。   “云妹妹,你找我什么事?”谢仲宣微笑地看着她,那双桃花眼在朦胧的夜色中愈发温柔。   云黛忙道,“二哥哥,劳烦你随我去下清夏轩。”   谢仲宣虽不解,但想着她院子也不远,便走了几步路,跟上前去。   等到了清夏轩门口,云黛停下脚步,侧过身看他,嗓音稚嫩,“现在时辰也不早了,我也不好请二哥哥入内喝杯茶水。还请二哥哥在院门稍后片刻,我进去拿样东西,很快就出来。”   谢仲宣这会儿也有些好奇了,欣然应下,“好。”   云黛往里走去,开始两步还走得较为端庄,等跨进了门里,像是怕他等急般,小碎步跑了起来。   不多时,她捧着个做工精细的樟木盒子走了出来。   “二哥哥,呐,给你。”   “这是?”谢仲宣眯了下眼眸。   云黛扬起小脸,圆圆的眼眸一片清亮,“你快打开看看。”   见小姑娘满脸期待的模样,谢仲宣接过盒子,修长的手指扣开卡锁,缓缓打开。   当看到里面是一方徽砚时,他眉间闪过一抹诧色,“砚台?送我的?”   “嗯嗯,这个是给你的谢礼,多谢你之前赠我的那些书本。二哥哥你的批注做得特别详实,见解也很独到,有些地方我觉着比孟夫子讲得还要好。我觉着你这么厉害,一定能金榜题名的!”云黛清丽的小脸上满是崇拜,她对读书厉害的人天生自带好感。   谢仲宣尽管很享受来自妹妹的夸奖与崇拜目光,但不得不说明一句,“我何时赠书给你了?云妹妹,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云黛崇拜的神色僵在了当中。   谢仲宣将砚台放回盒中,轻声道,“你方才说书本上有批注,唔,你拿来给我瞧瞧。若是父亲或大哥送来的,我能认出他们的字迹。”   云黛一听,回过神来,“好,那你等会儿,我这就去拿。”   说罢,她又提起裙摆哒哒哒的跑了回去,很快又拿着一册书跑了回来。   “这个……好似是大哥的字迹。”谢仲宣才翻开书册的前两页,就笃定的做下结论,“嗯,没错,这是大哥的书。”   云黛一惊,眼睛睁得老大,像是只被揪住尾巴的兔子,语调都变了,“所以,我弄错人了?”   谢仲宣摸了下鼻子,颔首道,“现在看来,是的。”   俩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空气之中弥漫着无言的尴尬。   稍顷,谢仲宣将盒子递还给她,霁月风光的浅笑道,“这个砚台,你该送给大哥的,拿回去吧。”   送出去的东西,云黛哪里还好意思收回,她连连摆手,“不了,这方砚台我是按照二哥哥你的喜好挑的,你留下吧,原本我也想多谢二哥哥你这几月来的照顾。”   谢仲宣识砚无数,一眼就看出这个砚台价格并不便宜,略作思忖,他温声道,“这方砚台我收下,却也不能白要,你花多少银钱买的……”   话还没说完,就见云黛飞快摇头,“不用不用,我送你的。夜深了,二哥哥早些回去歇息吧——”   说罢,她提着裙摆跑开。   看着那道生怕他追上来的娇小背影,谢仲宣揣着砚台怔忪片刻,旋即哑然失笑。   ***   当天夜里,云黛做了个噩梦。   梦里,她遇上了谢伯缙,她照往常的礼数朝他行礼问好,可谢伯缙却冷冰冰的看着她,说她糊涂认错人,这般愚钝的脑子还读什么书。   这话委实刺耳扎心,她委屈的直掉眼泪,想要解释,却说不出话来。   谢伯缙见状,冷着脸自顾自的走了。她一边抹泪,一边追在他后头道歉:“呜呜呜……大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后一定不会认错了……”   “姑娘,姑娘……”   关切的唤声传来,云黛缓缓地睁开眼,入目是琥珀满是担忧的娟秀脸庞,“姑娘,你这是魇着了?”   云黛撑起身子,哑着声音唤了声,“琥珀姐姐。”   “奴婢在呢。”琥珀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道,“姑娘梦到什么了,怎吓成这样。”   “我……”云黛纤长的眼睫轻动,总不好说大哥哥是噩梦之源,于是她扯了个谎,“我梦到我爹和哥哥……想他们了。”   琥珀闻言,自是一番细心安慰,末了,又看了眼纱橱外的天光,“姑娘既然醒了,不如起床梳洗吧。今日可不好睡懒觉,再过两个时辰,客人该要进府了。您今日可得好好妆扮一番呢。”   云黛这才记起今日便是大开筵席的日子,她也清醒过来,由着琥珀伺候起身。   她年纪尚小,无须涂脂抹粉,是以梳妆只在衣裳发饰上多多用心。   正是阳春佳日,云黛上着绿色薄罗衫子,外头又套着件联珠纹锦褙子,下着一条长安最时兴的红黄间裙,腰间又系上一条天青色纱裙,行走间如青雾环绕般灵动。她那头丰茂的头发养了三月,虽依旧有些泛黄,但发质却柔顺油亮,梳成双环髻,正中戴着个精美的累丝芙蓉花宝石金冠,两侧则各簪着一朵蝴蝶珍珠花。   “这个得披上。”琥珀拿着一条团花绿帔子搭在云黛削瘦的肩上,末了,上下打量着,笑意满满的夸道,“姑娘这般可真好看,就像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一旁的红苕翠柳也都夸赞起来,最为夸张的莫过于奶娘,拉着云黛的手是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像是看什么珍稀大宝贝似的。   云黛都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赶紧叫上琥珀,“还得去给夫人请安呢。”   她这边羞羞答答的离开了清夏轩,到了归德院,乔氏和玄琴等人见着她,又是一番赞美。   “来,云黛。”乔氏站在花梨木九屉梳妆台旁朝云黛招了招手,又从鎏金团花纹银奁取出一顶赤金盘螭璎珞圈,“戴上这个试试。”   云黛一看那流光溢彩的璎珞项圈,受宠若惊,下意识就拒绝,“夫人,这个太贵重了,我不……”   “好孩子,你戴着便是。这是我做姑娘时最喜欢的一顶项圈,原想着生个女儿,可以留着给她戴。谁料我命中无女,三个都是臭小子,这些锦缎啊首饰也不好给他们用。还好你入府来了,这些东西也不至于白白在盒子里闲置了。”   乔氏满脸期待,云黛不好拂了她的好意,乖乖走上前,探出小脑袋。   乔氏动作轻柔得给她戴上,美眸眯起,不住点头道,“好看,好看极了。”   云黛的皮肤本就白嫩,这赤金坠宝石的璎珞一戴上,愈显得肌肤嫩得掐出水一般。这一身打扮,真是又富贵又大气,宛若菩萨座下小仙童般招人怜爱。   云黛谢过乔氏,陪着一起用过早膳,又闲坐着说了会儿话。   她记挂着要给谢伯缙和谢叔南补礼物,便有意无意的打听着他们的喜好。   “二郎喜欢舞文弄墨,三郎喜欢吃喝玩乐,至于阿缙……”乔氏认真的想了想,有些犯难,“他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对于长子,乔氏一直想不通他的性格是随了谁。   那时她和国公爷初为父母,对长子的来到既欢喜又无措,好在这孩子乖,有饭就吃,有觉就睡,不爱哭不爱闹,压根不用他们多费心力。后来又有了二郎和三郎,他们的注意力和精力也分散不少,再回头看长子,不声不响就成了一副沉默寡言的性子……   “阿缙从没开口管我要过什么。”乔氏忽而有些怅然,不由反思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阿缙为何不像三郎那般爱粘着她?   云黛静静地听着,心头想好了给谢叔南的礼物,再想送给谢伯缙的礼物时卡了壳。   这时,有丫鬟弯腰进来,“夫人,外头有客登门了。”   乔氏一听,伸手抚了抚鬓间的八宝攥珠飞燕钗,缓声道,“好,先让外头招呼着,我这便来。”   她优雅起身,朝云黛伸出手,“来,云丫头,随我出去见客吧。”   云黛目光落在乔氏纤细葱管般的手上,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夫人,我会好好表现的。”   这稚嫩又透着坚定的话语让乔氏莞尔,她握紧小姑娘小小的手,粲然一笑,“好。” 第14章   从到达国公府大门看到那煊赫的排场时,赴宴的客人们心里都清楚,说是说办个春日宴热闹一下,实际上是为着国公府新收的那位养女,给她抬身份呢。不然请些儿郎女眷来玩便是,何必连各府的当家人一道请来。   且说晋国公带着三个儿子在正房迎客,互相见过礼后,便有丫鬟婆子领着女眷们去后院。   谢叔南这边笑得脸都僵了,偷偷揉着脸,还不忘埋汰谢仲宣,“二哥,你这把扇子拿了这么久,不累啊?”   谢仲宣转了转手腕,“你不懂,这叫风雅。”   谢叔南露出个嫌弃的表情,“我看是附庸风雅哦。”   在被谢仲宣敲额头之前,他又赶紧转移话题,看向一袭石青色长袍的谢伯缙,咂舌道,“还是大哥好,平日就没表情,这会子不笑,旁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谢伯缙,“……”   他淡淡的看了眼两个憋笑的弟弟,“怎么,想看我笑?”   谢仲宣和谢叔南闻言,下意识脑补起他笑的模样,顿时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鸡皮疙瘩直冒——大哥一笑,生死难料。   俩人连忙摇摇头,“不不不,大哥你这样就挺好的。”   晋国公扫了他们三人一眼,正想说什么,就听外头禀报,说是文庆伯府来人了。他连忙正色,对儿子们道,“别说笑了,你们舅父舅母来了,快随我迎客。”   三兄弟也都规矩起来。谢叔南看着愈发热闹的府中,忽然惦记起来,“也不知道母亲那里怎么样了。云妹妹胆子那么小,见着那么多人会不会怕得躲起来?”   谢仲宣摇了摇扇子,“不敢说话倒是有可能,躲起来不至于。”   谢伯缙没说话,并不关心般,只迈着步子随晋国公应酬去。   前院人来人往,后院也是热闹得不行。   云黛这会儿与谢叔南的情况差不多,也都笑得脸僵,当然她是不好偷偷揉脸的,毕竟随时随刻都有人朝她投来打量的目光。   那些目光或是好奇,或是爱怜、或是平静、或是艳羡、或是意味不明。   她没那个精力去分辨那些,小脑袋瓜子只牢牢记着郑嬷嬷教授的规矩,乖乖巧巧的跟在乔氏身后,每介绍一个人,她礼仪周到的请安问好便是。   一开始人来得少,陆陆续续她还能记住几个,等到了巳时,珠翠锦衣的两三家一齐到,十几张涂脂抹粉的脸蛋在跟前晃,云黛看得眼睛都发晕,更别说记清谁是谁了。好在身后有琥珀帮忙记着,每当有人上门找她搭话,琥珀就会暗暗提醒她,勉强也能敷衍过去。   临近晌午,客人来得差不多了,乔氏便命厨房摆宴。男客们在前院用饭,女客们在后院吃喝说笑。   华衣锦服的丫鬟们手捧着精致的碗碟鱼贯而入,各种美味珍馐、糕点果子、美酒浆饮摆满长桌。   云黛就坐在乔氏身旁,下首女客皆是按照家世官阶排坐着。能与国公夫人共席的,随便拎出来一位,都是从前云黛一家要下跪行礼的主儿。可现下,她个黄毛丫头坐在上座,一众贵妇官眷们还得笑吟吟捧着她,谁见了不在心里感慨一句云黛命好。   好在云黛也争气,入席后无论是饭前洗手漱口,亦或是起筷夹菜,动作很是文雅,挑不出一丝错处来。若不是众人早已知晓她的身份来历,光看乔氏待她亲热的模样以及她举手投足之间的得体,倒真像是国公府的嫡亲小姐。   用罢丰盛的筵席,一众贵妇贵女簇拥着乔氏与云黛去花园里玩,那边早已摆好棋盘、投壶、锤丸、六博棋等消遣之物。   花园里有个很宽敞的凉亭,乔氏坐在里头与一众夫人们说笑,云黛也跟在身旁,规矩坐着,静静地听——虽然她觉得怪无聊的,可她除了紧紧跟在乔氏身旁,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就在她明明昏昏欲睡,不得不强撑着精神装出认真聆听的模样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   云黛的瞌睡一下子被这欢呼声赶跑了,好奇的往声响处看去,可她的视线刚好被根柱子挡着,只隐约瞧见一群穿红着绿的少女们围在一块儿。   “是谁投壶投赢了?瞧把她们激动的。”乔氏眯起眼睛瞧了瞧,纤长的手指划过杯盖。身旁很快有丫鬟会意,麻溜的过去打听。   坐在一侧的文庆伯夫人孙氏也伸长脖子看了眼,轻声道,“好像是玉珠那丫头。”   乔氏挑了挑眉梢,“是嘛。”   恰好丫鬟也传话回来,汇报着那边的赛况,“乔三姑娘方才投了个双耳,险胜蒋四姑娘一筹,赢了四姑娘一支海水纹的青玉簪子。”   乔氏转过脸,笑着对孙氏道,“嫂嫂,没想到我们玉珠投壶这般厉害,”   其余官眷也都纷纷附和,夸着乔玉珠能耐,竟然能投中双耳。   孙氏摆摆手,笑道,“你们可别再夸了,若是让我家那个丫头听到了,尾巴非得翘上天去。她啊,也就在玩乐上占些风头,要她读书做女红,那就跟要了她半条小命似的。要我说还是蒋夫人会养女儿,你家的四姑娘不但生得闭月羞花,听说做得一手好女红,还会双面绣呢。”   从四品折冲都尉夫人徐氏面上堆笑,谦虚道,“伯夫人过奖了,不过是乐敏自个儿在家绣来玩的,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她们这边互相奉承着,乔氏转脸去看云黛,见她还看着外头,不由笑了下,“云丫头,你也去玩吧,不必拘在这。”   云黛愣了下,似有迟疑。   一旁的孙氏只当云黛怕失礼,也笑道,“是啊,去找你明珠玉珠两位姐姐玩吧,你个小姑娘听我们一群妇人说话,定是无趣的。”   面对两位夫人鼓励的眼神,云黛点了下头,缓缓起身,朝她们行了个礼,“那云黛先告退,夫人们慢聊。”   她一离开凉亭,就有人与乔氏夸起云黛规矩知礼,贞静懂事。   乔氏听得笑吟吟的,丝毫不掩饰她对云黛的喜爱,颔首道,“是啊,这孩子我喜欢得紧,我和国公爷都是拿她当亲生女儿看的。”   众人闻言,心头皆是一震,再不敢小瞧了这位养女。   且说云黛这边,突然被叫出去玩,她心里乱糟糟的。说实话,她并不想与人打交道。若能选的话,她宁愿躲回清夏轩里看看书,或者睡一会儿,清清静静的,自由自在。   她望着那群彩云般鲜亮的少女们,心底轻轻叹口气,唉,待会儿该说些什么好呢?平日在学堂里也不怎么与明珠和玉珠说话,现下那群贵女中最熟悉的也就是她们了,待会儿还是找她们聊聊吧……   就在她磨磨蹭蹭的走向那片芍药圃时,前头的假山后忽而传来一阵清脆的笑语声——   “她啊,小家雀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如今在国公府里穿金戴银,锦衣玉食的,她父兄死得也不亏!”   “进了国公府又怎么样,到底不姓谢,终是个外人。叫好听点是公府姑娘,说得难听些,不就是打秋风的嘛。”   “就是,先前不过一八品武将之女,八品呐,啧,芝麻大小的官……”   云黛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贝齿紧紧咬着唇瓣,仿佛咬出血痕。   为什么这些人的嘴巴可以这么坏?   说她就算了,却这样说她爹爹和哥哥,谁愿意用自己亲人的命去换这劳什子的荣华富贵呢?若是可以选,她只要父兄平安归来,才不要进什么国公府。   云黛气得浑身颤抖,眼圈发红,几欲冲上前,可理智却告诉她,不能冲动——   今日是夫人精心准备的春日宴,她若是上前与人起了争执,会不会毁了这宴会。而且假山后的人是什么身份,万一是国公爷交好的人家,她会不会给国公爷添麻烦?   就在她默念着“忍一忍风平浪静”,假山后倏地传来一声响亮的呵斥声——   “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混说这些屁话也不怕折了舌根子!” 第15章   这一声呵斥好似平地一声雷,窃窃私语登时停下。   那人依旧不客气的训斥道,“就算她先前家世不显又如何?她父兄为国捐躯,沙场埋骨,大忠大义,哪里轮得到你们在这嚼舌根,说是非?你们配吗!一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小姐,若没有那小傻……云黛父兄那般的英勇将士在前头抛头颅,洒热血,保疆卫国,哪里有你们现在的好日子过?真是不知所谓!”   霎时间,周遭更静了,静得能听见风声。   而云黛呆呆地站在原地,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声音,如果她没听错的话,是乔玉珠。   那个骄纵不好相处的玉珠表姐,竟然会帮她说话,且话语间对她父兄充满敬重。   云黛晃了下脑袋,转过脸去看琥珀,清澈的黑眸无声询问着:说话的人真的是玉珠姐姐么?   琥珀也有些吃惊,垂眸对上云黛的眼,点着头回应:是的,是乔三姑娘。   云黛心头颤动。   假山之后,身着鹦鹉刺绣石榴红裙的乔玉珠双手叉着腰,下巴抬着,仿佛用鼻孔对着那几位说嘴的贵女,语气很是不客气,“还有你,二姐姐,你跟这些人混个什么劲儿?云黛好歹也叫你一声姐姐,这些人不积口德,说她父兄的坏话,你竟也不帮她驳一句?”   一直没出声试图降低存在感的乔明珠忽的被点了名,面色讪讪地攥紧了手中的绣帕,有些没底气的说,“我……我要说什么……我与她,原也不是很熟的……”   乔玉珠简直要气笑了,却也懒得当着外人的面与乔明珠争执,反正晚些与母亲告状,母亲自会处置。想到这里,她将视线转向最开始说麻雀变凤凰的蒋四姑娘,冷笑道,“四姑娘,没想到你投壶不行,品行更不行呀。”   那蒋四姑娘差一筹输给了乔玉珠本就心有不甘,现下又听她出言嘲讽,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咬唇道,“三姑娘不要欺人太甚,便是你赢了投壶又如何,一场游戏罢了。你犯不着继续在我跟前炫耀,更不必这般咄咄逼人……”   “谁欺负你了?我又怎么咄咄逼人了?”乔玉珠拧起眉头,看着突然抹泪的蒋四姑娘,傻了眼,“欸,我说你哭什么哭,是你们说坏话被我抓住了,你做出这副哭哭啼啼的委屈样子给谁看!”   蒋四姑娘拿帕子按了下眼角,语调哀哀戚戚,“三姑娘这话着实冤枉人了,我们几人不过说些闺中私密话,何时说人坏话了?”   乔玉珠,“……?”   蒋四姑娘侧身问着左右几位姑娘,眉眼诚挚,“我们说人坏话了么?”   几位姑娘先是一愣,旋即皆明白过来,纷纷摇头,“没有。”   蒋四姑娘唇角微翘了一下,又放下来,红着眼眶,娇滴滴的看向乔玉珠,“三姑娘,您看到了吧,大家伙都说没有。我们五张嘴,您一张嘴,您说旁人是更信我们,还是更相信你?总不能因为您是伯府小姐,又是国公夫人的亲侄女,便不分青红皂白的诬蔑人呀。”   乔玉珠气结,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了,这个小贱人是要颠倒黑白啊!   一开始她隔老远瞧着乔明珠跑来找蒋乐敏,就想来听听这俩人凑在一块儿会不会说自个儿的坏话。所以她就带着个随身丫鬟一道摸了过来,没想到自己的坏话没听到,反倒听她们在嘲讽云黛。   虽说她有些看不上云黛那个傻乎乎的妹妹,但不代表她能容忍外人这般说自家人啊!   她一时气愤蹦了出来,噼里啪啦骂了一大堆,爽是爽了,可现在被蒋乐敏突然来了这么一招,她真是气得想打人。   “谁诬蔑你了?明珠,你说,我诬蔑你们了没?你们刚才不就是在讲云黛的坏话?”乔玉珠再次看向乔明珠。   乔明珠眼波微动,迟疑片刻,她学着蒋四姑娘的模样,拿帕子擦了擦眼,一副柔弱的模样,“三妹妹,虽说你做事一贯恣意任性,可你也不能青天白日就冤枉人……其他府上的姑娘都在呢,你还是别闹了。”   乔玉珠听到这话,眼睛瞪得老大,气急败坏的指着乔明珠,“你,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好哇,你还反咬我了!你跟我来,一起去找母亲评评理!”   她跺着脚,上前就要去抓乔明珠,乔明珠连忙往旁人后头躲去。   “三姑娘请慢——”   蒋四姑娘忽而扬声,敛了那副可怜神态,低声道,“你无凭无据,这般贸贸然跑去伯夫人面前告状,你觉得伯夫人会信么?就算伯夫人信了你,只要我们咬紧了不认,她又能拿我们怎么样呢。整个陇西府谁人不知你乔三姑娘骄纵跋扈,伯夫人宠你宠得没了边。要我说,你骂也骂过了,好人也给你当了,左不过我们姐妹闲聊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你又何必认真?倒不如各退一步,你就当没这回事,我们日后也不再说那位云姑娘……国公夫人难得操办一场宴会,你总不会为着这点小事,就毁了国公夫人的心情吧?”   乔玉珠只恨得牙痒痒,往日她觉得乔明珠已经够可恶,够能做戏了,今日遇上这蒋乐敏,才知道何为山外有山,贱外有贱!   似乎为了巩固她心目中最佳贱人的地位,乔明珠忽而上前一步,拿腔拿调的劝道,“是啊,玉珠,不如就小事化吧。这春光明媚,花团锦簇的好日子,你又何必给大家伙儿找不痛快呢?”   这话说得就好像她乔玉珠是个爱挑事的大恶人一般!   “乔明珠,我乔家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儿!我呸!”   就在玉珠撸起袖子想去打乔明珠时,假山后蓦得晃出一道娇小的浅绿色身影。   乔玉珠是正对着假山的,一眼看到来人时,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伸手指去,差点咬着舌头,“你,你,你!”   蒋四姑娘陡然见到乔玉珠的反应,还以为是她虚张声势,故意吓人。   然而等她们回过头看到一声不吭的云黛时,登时一个个眼珠子瞪得比乔玉珠还大,俨然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云黛带着琥珀缓缓走向乔玉珠,一双黑亮的眼睛蓄满泪水,朝着玉珠福了福身子,哽噎的唤了一声,“玉珠姐姐。”   乔玉珠向来最讨厌女孩子哭,尤其是乔明珠母女那种动不动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看着就烦。可这会子见到云黛哭得红通通的兔子眼,她莫名有点慌张,嗓音也放得轻柔了些,“呃,你什么时候来的?刚才她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这个问题,也是其他几位贵女想问的。   云黛“不负众望”的点了下头,“都听见了。”   乔玉珠,“……”   糟糕,怪不得这小傻子哭得这么难过,这该怎么哄?   蒋乐敏等人,“……”   糟糕,说坏话竟然被正主听了个正着,这该怎么办?   一阵诡异的静谧后,乔玉珠笨拙的安慰着云黛,“你……你别哭了,她们就是嫉妒你,那些蠢话你别往心里去。走,咱们别理她们,我带你去玩……”   说着,她就要去拉云黛的手。   “多谢玉珠姐姐。”云黛感激的看了玉珠一眼,却被未由着玉珠将她拉走,而是侧身看向蒋乐敏几人。   见着云黛的注视,蒋乐敏几人皆尴尬的低头躲避。   云黛单薄的肩背笔直,如漆黑眸盯着那一行人,沉默两息,她出声道,“我虽然不认识你们,但你们既是夫人请来的客人,应当也是陇西有头有脸的人家。是,我父亲官职小,比不得诸位家世显赫,可他在我眼里是世上最好的父亲,是多少荣华富贵都换不来的。你们若是羡慕我被国公爷收为养女,那让你们全家死光换这锦衣玉食的日子,你们可乐意?”   她的嗓音稚嫩,语气也软软的,可这话却直白尖利得让那几人脸色大变。   其中一姑娘还颇为气愤地嘟囔道,“你说什么呢,哪有这样咒人的!”   乔玉珠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怼了回去,“喲,这会儿知道是咒人了?方才你们不是还觉着这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福气吗?我云妹妹说这话,是对你们的祝福才对。”   那姑娘顿时语塞,脸颊涨成猪肝色。   蒋乐敏眯起眼眸,打量着跟前娇小瘦弱的女孩,这就是那个养女?瞧着病猫似的,没想到嘴巴还挺厉害的。沉吟片刻,蒋乐敏轻声道,“沈姑娘,我想你应当是误会了,我们并无与你交恶之心……”   不等她花言巧语,云黛打断她,“是不是误会,你我心知肚明。”   蒋乐敏,“……”   “你们是客,我也不会为这口角之争,让夫人将你们如何。”云黛深深看了蒋乐敏和其后的乔明珠一眼,“做人还是要多积口德,其他的我也不说了,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这些,她转过身轻轻扯了下乔玉珠的衣袖,“玉珠姐姐,我们走吧。”   乔玉珠回过神,“啊,是,我们走,不跟她们废话。”   俩人一并走了,被撂下的几名贵女面面相觑,有羞愧,有尴尬,更多的是慌张。   “乐敏,你说她会不会跟国公夫人告状呀?”一位贵女问道。   “我又不是她,我哪知道。”蒋乐敏脸色沉得厉害,心中忐忑。   对付乔玉珠这种没脑子的直肠子,她还有些把握。可这个沈云黛,年纪虽小,又一副乖巧好欺负的模样,偏生又是个心思通透的……这种人,最不好对付了。   ***   另一边,云黛与乔玉珠并肩走在廊下,柔声道,“玉珠姐姐,方才多谢你帮我说话。”   “这么客气作甚。”乔玉珠摆了下手,低头看到云黛眼睛红红的模样,蹙眉道,“哪至于为那些人哭成这样?你先找个地方洗把脸去,哭得跟花猫似的,待会儿姑母见你这副样子,肯定要担心了。”   云黛点点头,扬起小脸巴巴的望着玉珠,“姐姐陪我一起吗?我的院子就在这附近。”   乔玉珠懒得动弹,本想拒绝,话到嘴边瞧见小姑娘期待的眼眸,转了个弯,“……也行吧。”   云黛眼眸弯起,小手亲热的拉住玉珠,讨好道,“我院里有秋千玩,还有栗子糕,我请姐姐吃。”   乔玉珠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哼,由着云黛牵着她走。   俩人离开后花园,又穿过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正要过一扇月洞门,只见三道高低不一的身影迎面走来。   “云妹妹!”谢叔南眼尖,又最是热情,加快步子跑上前来。   云黛见到他们,愣了愣神,等反应过来,忙朝谢叔南福了福身子,“三哥哥。”   谢叔南本想夸夸云黛今日的穿戴,可见到云黛微红的眼圈,两道浓俊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你哭过了?谁欺负了你?是不是你啊,臭玉珠?”   乔玉珠本就为着谢叔南直接无视她有些不高兴,现下见他张口就冤她,顿时炸了,“谢南瓜你有眼疾就去找大夫治!你哪只眼睛看我欺负她了?”   一看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云黛连忙挡在两人之间,“玉珠姐姐消消气,三哥哥你别误会,玉珠姐姐没欺负我。”   “三郎,你怎么又跟玉珠斗嘴?”谢伯缙和谢仲宣走了过来。   谢叔南悻悻的摸了下鼻子,“我看云黛哭了,还以为……”   谢伯缙先是看了云黛一眼,又扫过玉珠气愤的脸庞,最后斜觑着谢叔南,沉声道,“三郎,给玉珠道歉。”   谢叔南哀嚎一声,“啊?”   谢伯缙语气清冷,“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谢叔南打了个寒颤,不情不愿的朝乔玉珠拱了下手,“玉珠妹妹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计较。”   乔玉珠就爱看谢叔南吃瘪,扬了扬下巴,“哼,看在大表哥的面子上,本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谢叔南收回手,满脸写着憋屈。   “你啊,真该打。”谢仲宣捏着扇柄敲了下弟弟的额头,又温柔地问着云黛,“云妹妹这会儿不是该在宴上么,怎的哭了?”   云黛迎着他春风般和煦的目光,长睫微颤,小声道,“没、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摔疼了。”   一侧的谢伯缙闻言,眯起黑眸,“摔了?”   云黛飞快与他的目光对接,又立即避开,垂下头低低的“嗯”了一声。她不想为两句口舌之争,给国公府添不必要的麻烦。   谢伯缙扫过她微微泛红的眼尾,沉默一瞬,看向乔玉珠,“玉珠,你来说。”   乔玉珠老早就憋不住了,她是不懂为什么云黛要撒谎,这要是她在自家受委屈了,保管第一时间就跑到母亲和兄长面前哭诉了。现下谢伯缙叫她说,她便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的将事情叙述了一遍,顺便将那几位贵女的身份都报了一遍。   “最可恨的就是乔明珠,等我回府,一定要叫母亲好好管教她,下次决计不再带她出门了!今日看她和蒋乐敏狼狈为奸的样子,真是气得我胸口都疼!”   谢伯缙静静听完,俊美的脸上依旧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谢仲宣和谢叔南则是一个安慰云黛,一个气得跳脚,直嚷嚷着要去找那几个姑娘算账,给云黛出气。   云黛赶紧去拦,“三哥哥,玉珠姐姐已经帮我教训过她们了,你这会儿再去,把事情闹大反而不好。”   谢仲宣也按住谢叔南,“妹妹说的是,三郎你冷静些。姑娘们嚼舌根,你个儿郎上前训斥算怎么回事?今日我们国公府做东设宴,得拿出主人家的气度来。”   谢叔南依旧有些愤愤不平,“等宴散了,我定要与母亲说,让她别再与这几家来往!”   谢伯缙淡淡瞥向云黛,“你先回去洗脸。至于那些人、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日后遇上的机会应当不大。”   云黛微怔,莫名觉得大哥这话有深意,却又想不到更多,便点头说了声“是”。   她和玉珠朝三人福了福身子,继续往清夏轩去。   谢伯缙看着那道淡青若柳的小小身影消失在月洞门,收回视线,对两位弟弟道,“走吧。” 第16章   乔玉珠一副老学究模样,背着手在清夏轩里溜达了一遍,嘴里夸道,“嗯,不错,书房雅致阔朗,寝屋布局舒适,你这个地方搞得不错嘛。”   一回头见到云黛依旧双手捧着小脸,眉眼弯弯望着自己的模样,乔玉珠只觉得牙酸,忙道,“你别再这样肉麻兮兮的看着我了!”   云黛一愣,放下小手,坐直身子,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小声道,“我觉着玉珠姐姐你人好,看着你就想笑……”   乔玉珠见她这样,眉心跳了两下,似是有些无奈道,“算了,你想看就看吧。”   云黛一听,那双才敛起笑容的黑眸又弯成了月牙儿,嗓音软软道,“谢谢玉珠姐姐。”   这一声姐姐叫得又甜又软,乔玉珠心头微动,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小傻子当妹妹也挺好的。不过——   “经过今日这事,你应当知道乔明珠不是什么好人了吧?”乔玉珠一脸严肃。   云黛点点头,“知道了。”   乔玉珠双手怀抱在身前,“那你既然认了我这个姐姐,以后就不许跟乔明珠玩。你若是跟她玩,就别跟我玩,知道吗?”   云黛继续点头,很是干脆,“知道的,我不跟她玩了。”   乔玉珠这才满意,抬手摸了下云黛垂在耳边的小发髻,“这才是我的好妹妹。你放心,你跟我玩,以后谁欺负你,我替你出头!”   云黛眨了眨眼,觉着这话有些耳熟。   好像她刚入府时,三哥哥也是这样说的。真不愧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连说的话都这么相似。   虽说今日春日宴遇上了不愉快的事,但能与乔玉珠交好,云黛觉着这一场宴会还是很有意义的——起码宴会的社交目的达到了。   姐妹俩在清夏轩玩了大半个下午,期间谢仲宣还派了小厮过来,送了一堆笔墨纸砚和书本,还有两盒精致的花笺。云黛借花献佛,将那盒印着凤凰花的花笺送给了玉珠。   玉珠虽不爱读书,但对这些漂亮的文具爱得紧,欢欢喜喜的接过,还说明日到家塾里,回赠云黛一盒栀子花香膏子。   直到乔氏派人过来寻,说是宴会散了,孙氏也要回府了,俩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当日夜里,云黛去归德院用膳。   见乔氏和国公爷像往常一般和谐,并未提及白日之事,云黛暗暗松了口气,看来三哥哥并未将那事告知夫人和国公爷。   这样挺好的,她并不想为着她的事,让夫人多添烦忧。打从她进府以来,夫人又是请来郑嬷嬷教规矩,又是安排她去读书,她已经够给夫人添麻烦了。   只是不知道按照三哥哥的直性子,是如何忍住不说的?   云黛心里琢磨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往身侧坐着的世子爷看去,纤细的手指捏紧了筷子,一个猜测浮上心头:应该是大哥哥管住了三哥哥吧?   也不知是她偷看的太过明显,还是那人太过敏锐,谢伯缙忽而斜了一眼过来。   云黛心口一跳,忙不迭低下脑袋,扒着碗里的饭。   谢伯缙侧眸,见小姑娘白嫩嫩的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像是兔子啃萝卜般,不动声色地扯了下嘴角。   ***   翌日,是个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好日子。   陇西神威军大营内,士兵们正手持长枪刀剑演练着。隆隆鼓声铿锵激昂,响亮的口号声震天动地,听得人热血沸腾。   昭武副尉蒋明岸径直往晋国公的主帐走去,准备汇报上月军队训练进度,才走到门口,便见一袭苍色骑装的谢伯缙从帐中大步走出。   蒋明岸立刻堆起笑,躬身问好,“世子爷万安,国公爷可在里头?”   谢伯缙虽寡言少语,但待人却并不失礼。这若放在平日里,蒋明岸与他攀谈,他也会答上一句,来往客气。可是今日,他只停了步子,若有所思的看向蒋明岸。   他本就生了一双深邃冷淡的眼眸,这般面无表情的盯着人瞧,直叫人背后一阵阴恻恻的。   蒋明岸硬着头皮,惴惴赔笑道,“世子爷为何这般看属下?”   谢伯缙薄唇轻启,“只是好奇你蒋家的眼睛有多高,朝廷八品官在你们眼中都可作笑柄。”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蒋明岸懵住,等反应过来还想多问,便见那位小爷大步离去。   蒋明岸心头打鼓,不由反思起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小爷?   绞尽脑汁想了一日,他都想不出缘故。直到下值回到府中,他在饭桌之上提及此事,然后看到了嫡妹蒋乐敏陡然变白的脸色。   蒋明岸察觉到不对,忽而又想到昨日母亲带着妹妹去国公府赴宴,在这之后,世子爷才突然这般冷脸。   “乐敏,昨日你在国公府,可遇着什么事了?”   “啊……没,没有。我能遇着什么事,不过是与别府几位交好的姑娘一起吃吃茶,说说话罢了。”蒋乐敏端起跟前的汤碗,故作镇定的抿了口八宝甜汤。   蒋明岸皱了下眉,觉着或许是自己多疑了。哪知他身侧的妻子忽然开口,“世子爷不会无缘无故提到八品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国公府那位新收的养女,其先父就是八品的校尉吧?”   这话一出,饭桌上再次安静下来。   主母徐氏也恍然意识到什么,呢喃道,“昨日国公夫人让那云姑娘去跟女孩子们玩,那云姑娘却与文庆伯府的三姑娘一道回了院子里,直到宴会散了,都没再出来……”   她心下一惊,转脸去看自家女儿,只见蒋乐敏目光闪躲的低下头。   徐氏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登时心下大乱,沉下脸喝道,“乐敏,昨日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快如实说来!这事可牵涉到你父亲与兄长的前程,你若敢有半句隐瞒,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蒋乐敏从未见过母亲这般严厉的面孔,原本想要狡辩的话到了喉咙又咽了回去,几番挣扎,终是不敢隐瞒,脸色灰败的将昨日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她害怕地啜泣,“女儿也没想到那乔玉珠和沈云黛会听见……定是那沈云黛与世子爷告了状,对,一定是的,那个卑鄙的小……”   “贱人”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只听得“啪”一声,折冲都尉蒋大人一个巴掌照着蒋乐敏的脸抽了过去。   蒋大人是武将,手劲本就大,尤其这会儿还在气头上,这一巴掌直把蒋乐敏掀翻在地,她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口腔里一片腥甜。   “你还敢再骂!还嫌你干得事不够蠢吗?!”纵然一贯娇宠这个女儿,但一想到蒋家子孙的前途将要断于她的手上,蒋大人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将她打杀了好。   若不是见徐氏上前拿身子护着蒋乐敏,蒋明岸都想上去补两脚,他强压着怒气骂道,“在国公府的地界上说国公府的是非,还被正主听个正着?你个天杀的蠢东西!你这是要葬送我与父亲的官途啊!”   “呜呜……我、我也不知道……会这样,爹爹,哥哥,我知错了……”   眼见着蒋乐敏一脸委屈地哭个不停,徐氏还护着,蒋大人毫不留情的指着母女俩责骂了一番,直骂得母女俩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闹哄哄的直至夜深,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蒋大人才冷静下来,沉着脸对徐氏道,“明日备上厚礼,带着这个不孝女去国公府赔罪!”   蒋乐敏哭得凄凄切切,百般不愿登门,可看到父兄严厉的面孔,到底没敢说个“不”字。   这夜,蒋家人彻夜未眠,翌日上午,徐氏就带着脸颊红肿、形容憔悴的蒋乐敏去了晋国公府。   他们到的时候,云黛已经和谢叔南去家塾读书了,是以乔氏见到前来赔罪的徐氏母女,还有些诧异。   待弄清楚事情经过,乔氏面上依旧以礼相待,但态度明显冷淡下来。   徐氏如芒刺背,拧着蒋乐敏的手,干巴巴对乔氏道,“夫人,实在是我这个女儿没教养好,我知道此事后,与她父亲狠狠训斥过她了,还请您宽恕则个。”   乔氏瞥过蒋乐敏那张脂粉都盖不住的红肿脸颊,飞快地皱了下眉头,旋即又松开,面上笑得疏离,“徐夫人这话言重了,姑娘家年纪小,嘴巴没个把门的,我也能理解。”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徐氏表情僵硬,让蒋乐敏面如死灰。   母女俩在下首站着,乔氏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茶,才再次将视线落在徐氏身上,“倒是难为你们登门赔罪,这礼我就替我家云黛收下,那孩子向来温顺宽容,想来也不会与你家四姑娘多计较。不过蒋夫人,你回去后,可得好好管教一下你家四姑娘了……”   她并未多说,只意味深长的看了蒋乐敏一眼。   徐氏只觉颜面尽扫,惭愧地低下头,连连称是。   乔氏趁机让她们退下。   等婆子领着徐氏母女离开,玄琴一边给乔氏捏肩,一边问道,“夫人何不直接赶了她们出去,何必还收她们的礼?”   “昨日出了这事,几个孩子没一个与我说的,云黛是老实,自个儿咽下这口气,不想给我惹麻烦。至于二郎和三郎……只能是阿缙不许他们说。”   乔氏染着蔻丹的纤细手指轻翻着蒋家送来的礼单,淡声道,“也是,与我说了,我心头不悦,却又不能上门揪着他们赔礼道歉,最多咽下这口恶气,日后不与他们几家来往。现下阿缙那边施了压,倒让他们主动上门赔罪。若我没猜错,蒋家今日登了门,其他几家也快来了。挺好的,又给了他们教训,又有厚礼拿,这些实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我存起来给云黛当嫁妆,也不枉那孩子忍得一口气。”   果真就如乔氏预料那般,徐氏母女上午刚走,下午就有另外两家夫人听到风声,火速带着自家女儿以及厚礼登门赔罪,翌日又来了一家。   至此,除了文庆伯府孙氏没把乔明珠带来,那日说坏话的几位贵女,都挨个登门赔了罪。   孙氏虽没登门,却在乔府亲自押着明珠给云黛赔罪,还罚明珠抄写五十遍《女诫》,禁足思过。   乔玉珠见着明珠受罚,心里快活极了,得知蒋乐敏等人登门致歉的事后,更是乐得眉飞色舞,拍掌叫好,“那蒋乐敏素日爱博贤名,这回出了这事,怕是不用多久整个陇西府的夫人贵女们都知道了。一个爱搬弄口舌是非的女子,哼,日后说亲怕是难寻到好人家了。云黛,你也尽可消消气了。”   云黛将视线从最前排的空位收回,朝玉珠眨了眨眼睛,“我早就没生气了。”   那日看到那几人被抓包的羞窘模样,她的气就消了大半,等与玉珠玩了一下午,剩下的一半气也没了。只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也是没料到的。   昨儿个乔氏还拉着她的手,宽厚温柔的对她说,“你是我们国公府的姑娘,有国公爷给你撑腰,那些人再敢犯到你头上,总得掂量掂量要付出的代价。”   末了,还将几家的赔礼单子给她看,说是又给她攒了千两银子的嫁妆。   云黛对银钱没什么概念,反正都叫乔氏存着,她只好奇一点,“夫人,蒋家为何会登门道歉?难不成蒋乐敏将这事与她家里人说了?”   看那日蒋四姑娘想要颠倒黑白的劲儿,并不像是坦诚明理、知错就改的人啊。   乔氏闻言一笑,只道,“那蒋家长子正好在陇西军里当差,与你大哥哥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这下云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世子爷平常的冷面孔就够让人退避三舍了,遑论他有意冷落一个人,怕是比那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还要冷,光是想想都觉得牙齿打颤。   这样算来,世子爷已经帮了她好几回了。   云黛又开始思考着该送什么礼物给谢伯缙以表感谢。   恰好乔玉珠在耳边埋怨着孙氏逼她做女红的事,“绣那些东西烦都烦死了,家中又不是没有丫鬟婆子,她们会绣不就好了嘛。若是府中丫鬟手笨,大不了花钱去外头买呗,总能买到可心的……”   云黛笑道,“自己动手与旁人总是不同的。日后给家里人做些鞋袜帽子的,这份心意就难能可贵。”   乔玉珠不以为然,张开手掌,“你看,我绣得十根手指全是针眼,痛死了……”   云黛看着玉珠的手,不自觉想到谢伯缙的手。   他那双手长而大,指节瘦长,如玉雕般好看,但指腹却有一层粗粝的老茧,是常年握剑拉弓留下来的。   她忽的有了主意——既然他经常握剑拉弓,那她给他制一对护腕吧。平日里戴着可以装饰,拉弓放箭时也可防护着不被弦伤到手或袖子,又美观又实用。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这日从家塾下了学,回去就让琥珀寻了些耐磨又柔软的好皮子,当夜便做了起来。   只是还没等她做好护腕,外头传来消息,边关又起战乱了。 第17章   永丰十九年春,乌孙部落领兵五万,攻破阳关,直逼沙洲。   “突厥才消停,乌孙又开始不安分了!”乔氏捏紧手中帕子,心里将那些外邦蛮夷骂了千万遍,转脸忧心忡忡的看向晋国公,“夫君,那你岂不是又要上战场了?”   晋国公动作细致的擦着长剑,黄浸浸的烛光下,锋利的剑刃寒光凛凛,他对妻子的语气却满是柔情,“好夫人,你先别担心,朝堂那边还没下军令,没准北庭军就足够应付乌孙军,那便无需我们陇西军赴援。”   “最好是这样。”乔氏凑到他身旁坐下,两道柳眉蹙着,“你每回出征,我的心就跟放在锅上煎熬一般,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日夜只盼着你平安回来……那种提心吊胆的滋味,实在太难熬了。”   晋国公将剑放在一旁,大掌搂住乔氏的肩膀,笑道,“我知道你记挂。不过你夫君我英勇神武,寻常人难以伤我半分。”   乔氏被他这话给逗笑了,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真是越老越不知羞。”   夫妻俩说笑一番,战争带来的紧张感稍缓。   然而,七日后,一封加急圣旨从长安直至陇西大营——   乌孙军来势汹汹,北庭军备难以抵挡,命晋国公统领三万大军前去支援,务必将乌孙部落赶回伊犁河谷。   听到这旨意,乔氏整个人都不好了,对外倒没表现出来,一回到屋内,就忍不住红了眼圈,“你腿上还有旧疾,才歇了没半年,又要你去卖命!那北庭军都养了些什么废物蠹虫,五万乌孙兵都挡不住。”   晋国公赶紧去哄她,又道,“我们谢家世世代代驻守陇西,防御外敌,护卫西境,本就是我们职责所在。”   乔氏咬唇,心里难受又没法,当初嫁到这晋国公府,她就知道下半辈子提心吊胆的日子不会少。   一阵沉默后,她问,“那你什么时候出发?”   晋国公斟酌道,“清点粮草辎重,安排兵马,最迟七日后。”   顿了顿,他观察着乔氏的脸色,补了一句,“夫人,这回我打算将阿缙也带上。”   果不其然,乔氏娇美的脸色更差了,捏紧帕子望向晋国公,“阿缙才跟你去军营练了一年,现在带去战场会不会太早了?”   “不早了,我也是在他这般大的时候,第一次砍下敌人的头颅。纸上得来终觉浅,真要想成长起来,还是得真枪真刀上战场。而且这次,是阿缙自己提出要跟我去沙洲的。”晋国公成熟英俊的面容上满是自豪,搂着乔氏肩膀的手紧了紧,“我们的阿缙长大了,想离开你我的庇佑,自己出去闯一番天地了。”   乔氏愕然,再想到长子持重守静的性子,一时无话。   好半晌,她挨着榻边坐下,轻轻叹口气,“他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现在大了,我也管不着了,都随你们吧。反正你们在外御敌,我就在这替你把这个家守好,把几个小的照顾好,安安心心等着你们回来。”   晋国公搂着她道,“我知道夫人最是贤惠明理的。”   “你别拿这些话哄我。”乔氏哽噎道,“其他我不管,只一条你们必须记着,你和阿缙如何出去的,就得如何回来!”   晋国公自是满口应下。   ***   世子爷要随国公爷出征的消息,很快传遍肃州城。   云黛对战事有心理阴影,听到俩人不日即将出征,连着好几日都睡不好,白日上课也心神不宁的,一回府中,不是抓紧缝制护腕,就是去小佛堂祈福。   战场上刀剑无眼,她真是太害怕了,害怕噩耗再次来临,她已经失去了父兄,再不想见到身边亲近之人有半点不测。   是以当乔氏要她跟着一起去法圆寺拜佛时,云黛毫不犹豫答应了。   那日风和日丽,国公府一大家子一齐出了门——   除了国公爷,大军出发在即,他实在抽不开身。   谢家三兄弟共乘一辆马车,云黛与乔氏一辆。   马车上鎏金博山炉泄出袅袅安神清香,乔氏端坐着,手中握着一串紫檀木小叶佛珠,闭目养神。   云黛静静靠坐在窗边,春风吹起车帘,她望着郊外春意盎然的景色,不由想到八百里外的沙洲。   一边是岁月静好,一边是战火燎原。   云黛清丽的眉眼浮上不符年龄的沉重与惆怅,她真是恨极了战事。   晌午时分,一行人到达法源寺。   山间寺庙佛香袅袅,门口早已有僧人等候。   云黛乖顺地跟在乔氏身旁烧香拜佛,就连往日最闹腾的谢叔南今日也敛了性子,恭恭敬敬朝着佛祖拜了三拜,分外虔诚。   谢伯缙并不信神佛,这次之所以跟着来,完全是为了让母亲安心。   见所有人都拜过了,就他一动不动的杵在佛殿门外,乔氏朝一旁的云黛道,“云丫头,将你大哥叫进来,他也得给佛祖上香。”   “是,夫人。”云黛点头应下,小小的身子从青色蒲团爬起来,缓步走到门口。   午间阳光缓缓流动,穿过繁茂青翠的枝叶,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影子。谢伯缙站在树下,线条分明的脸庞被光影分割成两边,一半明,一半暗,安静又秾丽。   云黛看呆了一瞬,等回过神来,脆生生唤道,“大哥哥,夫人叫你来进香呢。”   听到这声音,谢伯缙缓缓侧过脸,眸光轻垂,“你们拜便是。”   云黛摇头,“那不行。你和国公爷要上战场了,你们也得拜一拜的。大哥哥,来都来了,你就拜一下吧。”   她仰着一张满是认真的白嫩小脸,黑眸清凌凌的,谢伯缙从里头能看到自己的影儿,长长的一道暗色,她的眼眸却是亮的,泛着水光。   须臾,他抿了下薄唇,低低“嗯”了一声,步子迈过门槛,往佛前走去。   云黛一看,松了口气,连忙跟上前去,很是殷勤的给他拿香。   乔氏见状,打趣道,“还是得妹妹去请才管用,要换做二郎和三郎,怕是请不动你哦。”   谢伯缙不置可否,接过云黛递来的香,在佛前拜了三拜。   他拜佛的时候,云黛就在一旁静静看着。   等他拜完,便有僧人引着他们出大佛堂。   云黛见他们都往门口去,又朝那宝相庄严的佛像拜了几拜。   “佛祖啊佛祖,刚才烧香的就是我大哥哥,他马上要上战场了,求求您千万要保佑他呀。他是个很好的人,也很诚心拜佛的,您不要觉着他冷脸就是不诚心哦,他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   她闭着眼睛碎碎念,“佛祖您大人有大量,莫怪莫怪,阿弥陀佛。”   走到门边的突然发现少了个小尾巴的谢伯缙轻蹙起眉头。   等回过头看到佛前驻足的那抹娇小纤瘦的身影,他眯起黑眸,语调稍扬,“还没拜完?”   像是被抓包般,云黛肩膀一颤。   她小心翼翼回头瞅了门口之人一眼,见他并无不耐,心头暗暗松了口气,又赶紧放下两只小爪子,提着裙摆朝他跑去,一脸乖巧道,“大哥哥,我已经跟佛祖说好了,现在可以走了。”   闻言,谢伯缙哑然失笑。   敢情她刚才还跟佛祖聊上了? 第18章 入v一更……   *   拜完佛, 一行人移步去斋堂用饭。   素斋用到一半时,一婆子脚步匆匆地走到乔氏身边,附耳嘀咕了两句。   乔氏鬓发间的累丝衔珠金凤钗轻轻晃动, 手中的筷子也放下,惊诧道,“竟来得这么快。”   谢叔南嘴快, 俯身凑上前,“母亲, 出什么事了?”   乔氏扫过围坐在桌边的四人, 正色道, “你们祖母现已抵达金城, 估计后日便到肃州了。”   谢叔南惊愕地“啊”了一声。   谢仲宣接话道, “上回祖母来信,不是说五月下旬再回来么?”   “嗯, 我估计她应当是知道你们父亲与阿缙出征的消息,心里牵挂, 便提前赶回来了。”乔氏边说边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又觉得有些对不上。   朝廷的消息四日前才送至陇西, 老太太在姚洲, 就算同一日得知消息赶来,也不会这么快就到了金城。   难道老太太料事如神, 一得知乌孙来犯,就算到朝廷会派国公爷出征?   乔氏这边正思虑着, 谢叔南那边悄悄凑到云黛身边,与她咬耳朵,“祖母要回来了,她每次从姚洲回来, 都会给我们带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你知道姚洲吗?我两年前与祖母去过一回,那里四季如春,漫山遍野都开满鲜花,还有许多你都没见过的果子……”   云黛竖起耳朵听他碎碎念,心里却是紧张起来。   后天就要见到老夫人了,也不知道老夫人知不知道府里多了一个她?见面后又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接下来半顿斋饭,桌上众人各怀心思,皆吃得心不在焉。   等用过饭,乔氏去求高僧给平安符开光,云黛则向谢叔南打听起老夫人的事。   谢叔南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他口中,老夫人崔氏是位很和蔼的祖母,最是疼爱他们三兄弟,而三兄弟中,他又是最受宠的那个。   见云黛神思恍惚的模样,谢叔南斩钉截铁道,“你放心,你这么乖,祖母一定会喜欢你的。”   见他这般肯定的口吻,云黛轻笑一下,心里也安定了几分。   ***   两日后,云黛便见到了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   翠盖珠缨的华车甫一停在府门前,便有小厮手脚麻利地端了矮凳放在马车前,又有锦衣丫鬟在马车旁候着。那绛紫色织锦车帘一掀开,两边丫鬟连忙弯腰伸手去扶。   府门前一干婆子奴仆齐齐行礼,异口同声喊道,“恭迎老夫人回府——”   只见马车里头一位鬓发染霜的华服老太太探身出来,她盘着圆髻,戴着低调又不失华贵的发饰,身着松石绿银线绣松鹤纹的香云纱长袍,手腕上捏着一串红润润的卐字南红手串。她生得一张圆脸,眼角额上都挂了皱纹,虽上了年纪,却依旧能从端正柔和的五官看出年轻时的秀美。   老太太一站稳,国公爷和乔氏忙上前相迎,极尽恭敬,“母亲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了。”   谢老夫人上下打量了儿子儿媳一番,精神矍铄的笑道,“好歹在你出征前赶了回来,也不枉我这一路奔波。”   谢伯缙也带着弟弟妹妹上前,恭谨行礼,“孙儿拜见祖母,祖母万福。”   “好好好,万福万福。”看到孙辈们,老夫人脸上的笑容更盛,上前一步,伸手拍了拍谢伯缙的肩膀,“好小子,比我走的时候又长高了一截,身子骨也结实不少,很好。”   她又看向谢仲宣,问道,“二郎年初进郡学了,可还适应?”   谢仲宣莞尔笑道,“回祖母,孙儿一切都好,先生们都是博闻强识的大贤,同窗们也都和气友善。”   老夫人又是一叠声说好,再看向老三谢叔南,稍显浑浊的老眼中笑意更甚,“我怎么瞧着我离开了半年,我们三郎好似稳重了不少?”   谢叔南还没说话,谢仲宣就忍不住拆台,浅笑道,“祖母可别被他装乖骗了,他还是老样子,顽劣得很。”   “二哥!”谢叔南抬起手肘就要去怼谢仲宣,又嬉笑着上前挽住老夫人的手腕,“祖母,您可算回来了,孙子可想您了,日日都盼着您快快回来呢。”   老夫人伸手点了下他的额头,“你啊,盼着我回来,好叫你老子少打你两顿是吧?”   “哪能呐!”谢叔南狡黠地眨了眨眼,又伸手指了下,“祖母,这是云黛,我们的新妹妹。”   一听到自个儿的名字,云黛立马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规规矩矩上前朝老夫人一拜,“云黛拜见祖母,祖母万福。”   老夫人早在家书中得知儿子儿媳收养孤女的事,信中儿子儿媳对这孤女极尽赞美,倒让她也好奇起来。   如今人就在眼前,她眯着眼眸,细细打量起来。   只见小姑娘削肩细腰,脸庞娇嫩,清丽可人,上着团花纹嫩黄衫子,下着折枝花纹绿裙,披着件素罗帔子,好似那和煦春光里迎风摇曳的小小迎春花,又娇又柔,瞧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真是生得一副好模样。”老夫人笑吟吟夸着,拉着云黛起来,又从腕间褪下一枚质地上好,软糯细腻的和田玉镯,套在了云黛纤细的手腕上,“这是我这做祖母的给你的见面礼,好孩子,日后你就安心在国公府里住下。”   云黛只觉得腕间一沉,不胜惶恐,下意识侧眸去看乔氏。乔氏朝她点头微笑,云黛才放下心,感激地看向老夫人,“多谢……多谢祖母。”   老夫人笑着颔首,乔氏出声道,“母亲,也别站在门口说话,快进屋歇息吧。”   说罢,一大家子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老夫人入内。   老夫人住在东边的慈和堂,是处阔朗古朴的两进院子,院内种着一大棵枇杷树及几丛楠竹。   谢叔南偷偷告诉云黛,慈和堂后院还种了一大块药田,老太太年轻时就爱研究医术,侍弄草药,没事还爱给家里人,或是别府交好的老太太把把脉,配配药。   至于她配得那些药,有没有人喝就不知道了,不过老国公爷活着的时候,经常被老太太抓来当人形靶子练针灸。后来老国公爷折在战场后,老太太便再没拿起过银针。   众人陪老夫人在慈和堂喝茶,彼此寒暄了一阵,老夫人放下杯盏,慢悠悠道,“孩子们先出去玩吧,我单独与你们爹娘聊聊。”   几位小辈纷纷起身,准备告辞。   老夫人忽而又道,“阿缙,你也留下。”   谢伯缙微怔,低低说了声“是”,又重新入座。   云黛与谢仲宣、谢叔南一道出慈和堂,回首看了眼堂内,细竹编得帘子已然被门口丫鬟放下,将里头场景遮住。   她缓缓收回目光,一侧的谢叔南朝她眨眼,一副得意的模样,“我说了吧,祖母很好相处的。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方才她送你的镯子可是她心爱之物,一直戴着的呢。”   云黛原只知道老夫人送得镯子定非凡品,心里本就不好意思,现下听了这话,更是受宠若惊,“我怎好拿祖母的心爱之物……”   谢叔南道,“祖母送给你,你就拿着呗,祖母向来出手很大方。”   走在前头的谢仲宣闻言,也回头道,“云妹妹,你安心戴着吧,祖母送给你,说明她看重你,这是好事。”   见俩位兄长都这般说了,云黛便不再多言。   走了没一会儿,谢叔南又嘀咕起来,“也不知祖母要与父亲母亲说什么,而且还留了大哥!大哥也不比咱大多少啊,有什么话是他能听,我们不能听的?”   “祖母做事自有她的道理。”顿了顿,谢仲宣压低了声音,“而且我猜,应当是要说打仗的事。事涉朝政,我们自不好在旁打搅。”   谢叔南脸上的嬉笑收了起来,握着拳头,黑眸隐隐透着坚定之色,“等我再大一些,我也要像父亲和大哥一样,上场杀敌,护卫疆域!”   谢仲宣轻笑,“那你也得好好读书,别以为走武官的路子就能不读书,不读书连兵法都看不懂。”   谢叔南,“……”   二哥真的好烦!会读书了不起啊?   外头俩兄弟说说笑笑,慈和堂正厅里却是一片凝肃的静谧。   谢老夫人靠着宝蓝色五幅团花引枕,慢慢转动手中南红珠串,良久才出声道,“是你姐姐打听到的消息,一开始陛下并无打算派你出征,后来单独在紫宸殿召见了五皇子,派你出征的旨意跟着就发了出来。”   晋国公手捧着茶盏,沉吟道,“五皇子此人,乖戾多疑……”   乔氏没有晋国公这般稳重性子,听出老夫人话中深意后,只觉得背后生寒,咬牙道,“陛下就是再宠爱丽妃和五皇子,也不能听信谗言,影响国政决议啊。晋国公府世代效忠皇室,老祖宗还曾立过誓,谢家儿郎永不背叛裴氏,若有违者,不得善终。国公爷与陛下也有几年少时情分,这些年夫君出生入死,流血流汗,陛下竟还疑他……真是叫人心寒!”   “夫人。”晋国公轻拍了拍乔氏的手背,安抚道,“陛下他也是听人唆摆。”   乔氏抿了抿唇,嘴上说没说,心头却是冷笑。   早些年陛下还算英明圣君,可自从宠幸丽妃和五皇子后,人是越来越糊涂。长安还有风声传来,说是陛下动了废太子,立五皇子为储君的心思。可怜正宫皇后与盛安帝少年夫妻,却不得皇帝欢心,连带着太子也一道被冷落。   真要算起来,皇后许氏与谢家祖上也是有亲的,往前好几代的国公府主母便是镇北侯府许家的嫡女。若要攀亲,晋国公也可称许皇后一声表姐。   只是镇北侯府远在长安,晋国公府在陇西,山高路远又隔了几代,逐渐也没了来往。   当今太子裴青玄颇有贤名,且因他外祖家便是累世武将,是以对武将十分敬重。乔氏多年前去长安,曾在宫宴上见过太子一面,印象中那孩子宽厚仁善,却内敛寡言,比不得五皇子嘴巴甜,总能哄得盛安帝抚掌大笑。   唉,若是皇后和太子能在陛下面前得眼,想来陛下也不会吃饱了撑着顾忌他们晋国公府。万一陛下真换了储君,让五皇子当太子,那国公府的处境怕是更难了……   乔氏头一回这么希望皇后能争气,拿出嫡妻该有的气度,赶紧将丽妃那个狐狸精给治住。   靠坐在圈椅上的谢老夫人皱着眉头,叹息道,“外人看我们国公府是高门煊赫,兵权在握,殊不知这泼天的富贵随时都能成为悬在头顶的刀……”   乔氏心都揪起来,失落喃喃道,“若是我父亲活着,还能在朝堂上帮着说几句话,陛下一向敬爱我父亲……”   老夫人垂下眼皮,悠悠道,“这些话说了也无益。垣儿,我此次特地在你出征前赶回来,便是要提醒你,处处警醒些,最要紧的是让上头看清咱的忠心。踏实卖命是好,但场面上的事,该做也要做。人嘛,上了年纪,耳根子软,总是爱听好话,心眼也容易偏的。”   晋国公郑重颔首,“多谢母亲提醒,儿子知道了。”   老夫人端起茶盏,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须臾,她抬眼看向下首一直沉默不语的长孙,“阿缙,你是府中长子长孙,日后国公府的荣耀与责任都会落在你肩上。沙场拼军功的武将比不得那些熬资历的文臣,朝堂上六七十岁的文臣一抓抓一把,可沙场上六七十岁的武将自古以来能有几个?你父亲顶多再撑起这个家十年,之后他也该和你母亲享享清福了。所以今日祖母特地将你留下来,便是要叫你明白如今家中的情况,心里多少也有些分寸。”   谢伯缙掀袍起身,朝上座拱手,黑眸中一片沉稳,“祖母良苦用心,孙子必当谨记在心。”   老夫人看着丰神俊秀的长孙,心头欣慰,有这样优秀的子孙,就不怕国公府不富贵昌盛。   ***   当晚一大家子齐聚慈和堂,吃了顿热热闹闹的团圆饭。因着明日一早,大军就要出发,为防喝酒误事,饭桌上都是以茶代酒。   云黛连喝了好几碗茶汤,肚子撑得慌,饭没吃几口,夜里也不知是不是饮茶过多,亦或是心里揣着事,浑浑噩噩的也没睡好。   翌日,外头天色才蒙蒙亮,她便起身洗漱,揣着做好的麂皮护腕急匆匆就往归德院去。   这个点谢伯缙正好要来给乔氏请安,她也正好将护腕送出去。   许是今日要出征,谢伯缙来得比往常还要早,云黛赶到归德院门口时,他正好从里头出来,见着一袭嫩黄衫子的妹妹,他脚步停住,“今日怎起得这么早?”   云黛走得急,还有点喘,白皙的小脸泛着淡淡的胭脂色,夏日池塘里白中透粉的荷瓣般,娇嫩清丽。她朝谢伯缙福了福身子,“我有东西要送给国公爷和大哥哥……”说着,她还探头往院里看了眼。   谢伯缙会意,随口解释一句,“父亲与母亲还有事相谈,我先出来了。”   “这样。那等会儿国公爷出来,我再给他。”云黛明白国公爷与夫人成婚多年,感情深笃,如今国公爷要离家征战,夫人定然不舍。   她将怀中一副镶着银灰色缎子的麂皮护腕拿出来,递给谢伯缙,“大哥哥,这个是送你的。”   谢伯缙眼眸微动,稍顷,他接过那副护腕。   见他没说话,云黛小心觑着他的神色,“本想着慢工出细活,晚些再送你的。谁曾想这战事来得太急,我想着给国公爷也制一副,紧赶慢赶的做,粗糙了些……不过戴在腕子上,不凑近瞧应当瞧不见瑕疵的……你别嫌弃,用着顺手就用,若不顺手,不戴也没关系,紧着你自个儿舒服来……”   “这是你做的?”谢伯缙玉骨般的手指摩挲着那护腕,皮子柔软又坚韧,针脚细致周密,上头还用银线绣着如意暗纹,倒是没看到什么瑕疵。   “嗯,是。”云黛脸上露出赧色,干巴巴地搓着两只小手,“本来很早就该与你道一声谢的,先前你送来的那些书,对我很有裨益。还有上一回,蒋家姑娘背后议论我,也多亏了你替我出了口气。我心里感激,一直想送你一样礼物,却不知道送什么好。思来想去,便做一副护腕,想着这个或许你能用得着。”   “那些不过是小事,你既叫我一声兄长,我自要护着你。”   目光在她那张带着几分紧张的巴掌脸上停了停,谢伯缙的语气不觉温和几分,“这护腕很好,正好在沙场上戴着。”   云黛闻言,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明媚轻快的笑,“嗯嗯,你用得上就好。”   见她这笑脸,谢伯缙心头也一阵疏朗明敞。   将护腕收好,他又以兄长口吻叮嘱她一番,叫她在家好好侍奉祖母和母亲,勤勉读书,莫要再与三郎胡闹之类。   云黛自是一一应下。   这般交代了两句,谢伯缙看了眼天光,“时辰也不早了,我先走了。”   云黛乖觉退让开,忽而又脆生生唤他一声,“大哥哥。”   谢伯缙扭头看她,“还有事?”   云黛抬起小脸,一双澄澈的眼眸满是真挚,嗓音软糯道,“祝你所向披靡,平安归来。”   谢伯缙微怔,旋即嘴角掀起浅浅的弧度,“嗯,一定。”   他大步离开,修长如竹的身影在朦胧静穆的晨光中逐渐模糊,最终化作一道染了金边的剪影,消失在云黛的视野之中。 第19章 入v二更……   陇西大军出征乌孙, 加急行了五日,总算到达沙洲。   前线战火不断,肃州城内依旧一片祥和太平。   虽说之前也不是日日得见晋国公和世子爷, 但在归德院用膳时,饭桌上少了他两人,谢仲宣又在郡学读书, 就云黛和谢叔南两个小的陪着乔氏,还是稍显冷清。   谢老夫人不爱动弹, 平日都在她的院里歇着, 侍弄花草, 看书念经。   云黛偶尔跟着乔氏去慈和堂坐坐, 谢老夫人就拿出各种糕点果子给她吃。   她似乎格外享受投喂云黛, 每每看到云黛吃东西,总是一副和蔼慈祥的笑模样, 乐呵呵道,“能吃是福, 小姑娘就要圆润丰腴些,长安城也不知道刮得什么风, 偏好弱柳扶风的娇柔姿态, 一个个瘦得竹竿子似的,真不晓得那样有什么好看的。”   有时她还爱给云黛讲晋国公府的发家故事, 讲先辈们的功绩,讲高兴了, 她还提出教云黛医术。   云黛很喜欢这位和气的老太太,虽不知道谢老夫人到底是否精通医术,但哄着老人家高兴,她也答应下来, 等七月通过孟夫子安排的考试,她就来慈和堂跟老夫人学一个夏天的医术。   光阴如梭,尤其是认真读书的日子,更是快得仿佛弹指间。   云黛这几月来勤学苦读,再加上有曾是长安才女之称的乔氏及每隔半月从郡学回来的二哥谢仲宣的辅导,她的功课也越做越好,接连几次都得到孟夫子和女先生的夸奖。   见她这般刻苦,谢叔南一开始还不以为然,想拉云黛去玩。   可云黛小大人般,一本正经的与他说,“三哥哥,大哥哥和国公爷在战场为国公府的荣耀拼命,二哥哥在郡学寒窗苦读,为院试全力以赴。是,你靠封荫也能做官,但你若没真才实学,也只能混个闲职碌碌无为过一生,若真想干出一番事业,还是得读书上进才是……”   谢叔南拧起眉毛,类似这样的话他听得多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云妹妹,你莫不是被孟夫子附身了不成,怎的也开始念经了。”他说着还伸手捂住耳朵,压根不想听。   云黛与他混熟了,胆子也大起来,伸手将他捂耳朵的手掰下,又一脸期待的眨眨眼,软了语气道,“三哥哥,可惜我是女儿身,无法上朝堂,否则我定然也要干出一番事业来,哪怕当个小县官,能替百姓做些实事也是好的。我知道三哥哥也是很有能耐的,丝毫不输大哥哥和二哥哥……唔,若是你七月通过了孟夫子的考试,我请你吃顺喜楼的桂花糕,好不好?”   她最近被老夫人养得胖了一点,再不是冬日里病恹恹的小猫崽子模样,白嫩嫩的脸颊饱满,挂着些婴儿肥,蜜桃般可爱。一双漂亮的眼眸也不复怯懦与忧伤,亮晶晶的,带着这个年纪该有的灵气。   谢叔南见她这般巴巴地望着自己,那句到嘴边“顺喜楼的桂花糕味道也就一般”硬是给咽了下去,转而撇了下嘴角,满不在乎道,“不就是考试嘛,谁考不过,你等着看吧。”   云黛笑了,一双眸子明亮若星辰,“那说好了哦,我回去就把买桂花糕的银钱备好。”   谢叔南“嗯”了一声,转身就去位置上看书了。   ……   转眼就步入七月,孟夫子和两位女先生皆安排了考试,检测这半年来学生们的学习情况。   连续考了三日,一结束,便是为期一月的夏假,家塾里的学生们欢喜极了。   乔玉珠拉着云黛的手,亲亲热热地邀请她去庄子上做客,“我母亲在西郊的那处庄子可好玩了,咱们可以去钓鱼、捕蝉、跑马,哎呀,你一定要学骑马,骑马可好玩了!等你学会骑马了,咱还能一块儿打马球,秋日里还能去山上打猎!”   云黛笑着婉拒,“我很想去,只是我早已答应祖母,夏假陪她一起种草药,她要教我学医呢。”   玉珠小嘴翘得老高,“学医有什么好玩的,难不成你还想当大夫呀?去庄子里避暑多好,又凉快又舒坦,咱还能一起划船摘莲蓬吃。”   云黛挽着她的手,甜甜地哄道,“好姐姐,下回吧,下回我一定跟你去庄子上玩。”   玉珠最是受不了云黛撒娇的样子,抬手揉了一把云黛柔软的长发,“行吧,你就好好陪你家老太太吧。”   说到这,她忽的想起一事来,“姑父和大表哥近日可有家书回来?这都走了两月有余,那些讨厌的乌孙人也该赶跑了吧?”   提起这个,云黛语调也扬起,透着轻快劲儿,“前两天刚来的信,说是局势一片大好,大哥哥特别英勇,还立了功。国公爷在信上说了,会尽量在中秋前赶回来。”   “那再好不过了!”玉珠也高兴起来,握紧拳头朝空气挥了两下,“那帮乌孙人就是不吃巴掌不长记性,那丁点大的地方,还敢挑衅我们大渊,哼,这回姑父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回老家,让他们再不敢来犯!”   前头的乔明珠听到,忍不住扭头看了玉珠一眼,“咱们乔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三妹妹用词如此粗俗不雅,若叫旁人听去,也不怕笑话。”   “我跟云黛说话呢,关你什么事。”玉珠毫不客气的瞪回去,又冷哼一声,“再说了,用词不雅,总比心胸狭隘、背后说嘴的小人要好!”   乔明珠一噎,尤其当事人云黛还站在这,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忿忿道,“这事都过去多久了,云妹妹都不在意了,你怎么还揪着不放?”   乔玉珠摇头晃脑,很是无赖地笑道,“欸,我就要说,你招我一次,我说一次!”   乔明珠气得很,却又无可奈何,咬牙撂下一句“我看你与谢三郎一样的德行”,转身便走。   乔玉珠炸了,受到莫大侮辱般,跳着脚就要朝乔明珠冲去,云黛见状赶紧上前抱住她,玉珠犹不甘心,龇牙咧嘴喊道,“你骂谁呢!云黛你松开我!乔明珠,你有本事别跑!”   隔着一道屏风,莫名其妙被牵连的谢叔南,“……?”   关小爷屁事!   ***   家塾学生不多,三日后,夫子们就给出了考试结果。   云黛这些日子的努力没白费,孟夫子给了她一个甲,棋艺也是甲等,古琴稍逊,但也得了个乙等。   至于谢叔南,上讲堂领批卷时,面上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但心里是有些忐忑的。尤其当孟夫子板着张脸,将答卷抽出来时,他心跳都漏了一拍似的。   孟夫子看了看试卷,又看了看谢叔南,然后又看了看试卷……这般来回看了几遍,谢叔南面部肌肉都控制不住抽搐,很想伸手将卷子抢回来。   考砸了就考砸了呗,至于钝刀子割肉,这般折磨人吗?!   “若不是答卷时,我就坐在你跟前,我真不相信这时政评论是你答的。”孟夫子捋了下花白胡子,深深看了谢叔南一眼,“虽有些观点过于浅显,文章有几处用典不当,但总得来说,不失为一篇好文章。乙等。”   谢叔南眉毛顿时飞了起来,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乙等?”   孟夫子瞥向他,“是,快把卷子拿下去。你啊,人是聪明的,就是不把这股子聪明劲儿放在正途上。若你能继续端正态度学下去,也是能成材的。”   谢叔南盯着那答卷上批红的“乙”,乐得咧开嘴,哪里还听得进夫子说的话,随口应了一番,拿着卷子下去了。   一放了学,他就拿着答卷,在云黛和乔玉珠面前走了一圈。若是他长了尾巴,这会儿八成要翘起来,“看看,看看!我就说嘛,考个试而已,小菜一碟!”   云黛夸道,“我就知道三哥哥可以的。”   乔玉珠翻了个白眼,“考个乙等而已,高兴成这样?至于嘛,不知道还以为你中状元咯?”   谢叔南朝她做了个鬼脸,“你考个丙,还好意思说我?”   乔玉珠磨牙,撸起袖子就冲了上去,“谢南瓜,你找打!”   谢叔南“咻”一下蹦起来跑了,“臭玉猪,你有本事抓住我啊,哈哈哈哈——”   看着日常要打三百遍的俩人,云黛无奈耸了耸肩,又低头看着手中批了“甲等”的答卷,心情一阵欢喜。   父亲说得对,笨鸟先飞,只要她努力不放弃,一切都会变好的——读书如此,日子亦是如此。   云黛和谢叔南拿了答卷回去,谢老夫人和乔氏皆是一顿夸赞,当晚还让厨房多做了几道菜,给他们庆祝一下。   等下回往战场寄信时,乔氏还特地将两人的文章誊抄了一遍,与家书一道寄去了军中。   夏假开始,云黛也没闲着,每日醒来,先去给乔氏请安,回来便跟着郑嬷嬷学习规矩,做女工。得知云黛琴艺略有逊色,乔氏还请了个琴师给云黛补习。待用过午饭,休息一个时辰,云黛便去慈和堂陪老夫人侍弄草药,研读医书。   谢叔南见云黛在府中忙这些,没人跟他玩,就跟着乔家表兄和乔玉珠他们一道去了庄子住。乔氏也不管他,反正是舅家的庄子,随他去玩便是。   夏日炎炎,蝉鸣匝地,白日的时光显得格外悠长。   国公府里有冰块消暑,尚可熬过酷暑,然而千里之外的边境,天高云淡,枯草荒芜,白日里太阳能将人晒脱一层皮,然到了夜里,狂风呼啸,又叫人冻得牙齿打颤,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短短几月,国公爷的脸又晒成浅褐色,胡子也长了出来,一副不修边幅的粗犷模样。他稳稳坐在主帐之中,借着一豆油灯,仔细读着新收到的家书。   厚厚一沓,有谢老夫人的、乔氏的、谢仲宣的,还有谢叔南和云黛的。字里行间的关怀与牵挂,看得人心里暖烘烘的,白日里的拼杀劳累在此刻也得到了深深的慰藉。   他这边刚看完乔氏的书信,便听外头卫官扬声禀报,“世子爷求见。”   国公爷直了直身板,声音洪亮道,“进来。”   毡帘掀开,一阵橐橐靴子声响起,走至长案五步之遥方停下。   “父亲。”   国公爷闻声抬起头,看向身着轻甲高大挺拔的长子,笑道,“阿缙,你来得正好。为父正在读家里来的信件,你坐着,一起看。”   在战场上历练过的少年,较之从前更多了几分稳重,尤其是举手投足间的气势,不再仅限于高门公子的天生贵气,更多了几分掌握生死的凌厉。   谢伯缙应了声“是”,掀袍坐于一侧,拿起书信看了起来。   当看到谢叔南和云黛作的文章后,国公爷嘴角翘起,评道,“没想到咱们一出门,三郎倒是长进不少。嗯,云黛的文章也做得不错,清丽雅致,构思新奇,照这样下去,没准过个几年,咱们家能出个名满陇西的才女了!”   谢伯缙接过一一看了,面色淡淡的夸了句“不错”,便没再多说。   父子俩一起看完信,国公爷还沉浸在家书的温馨里,刚想唏嘘感怀一番,就听谢伯缙话锋一转,直接谈起了军事,“据探子来报,明日乌孙有可能再次进攻,做最后的挣扎,父亲,你打算如何布阵?”   晋国公,“……”   温馨的气氛瞬间破灭,他看着长子少年老成的面孔,默了一瞬。   这孩子的性情如此古板无趣,也不知是随了谁。看来得多攒些家业,看在聘礼丰厚的份上,娶儿媳妇难度应该会小些。   ***   八月初,夏假结束。   谢叔南苦着一张脸,哀嚎道,“日子怎么过得这么快,我还没玩够呢,又要读书了?”   相比于谢叔南的悲伤,云黛则是一派欢喜,“许久没见到孟夫子和两位先生了,上回那曲我弹错了两处,这次练好了,再弹给先生听,她定然满意。”   乔氏看了看谢叔南因跑马暴晒成黑炭的脸庞,再看看云黛在屋内养了一个月的白皙肌肤,黑白两色,对比明显,心道,还是养姑娘舒心,看着都赏心悦目。   等俩孩子把话说完,她从美人榻上直起身子,从炕桌上端起雨过天青色的茶杯抿了一口香茶,笑吟吟说了个好消息,“前头战事平了,咱们打了胜仗,再过不久,你们父亲和大哥便要回来了!”   闻言,云黛和谢叔南先是一怔,旋即皆露出惊喜之色,一叠声说着“太好了”。   乔氏眼中也满是笑意,盼着日子开始张罗清扫府邸,迎接夫君与长子凯旋。   战火平息,陇西上下也一片喜气洋洋,百姓们皆称赞着晋国公威武,是大渊的守门神,城里的傀儡戏班子也编排了一出新戏,晋国公大战乌孙赤脸将军。   戏班一打出招牌,百姓们蜂拥而至,不到一日票就卖光了,黑市上一张票价都翻了十番。   谢叔南也不知从哪里搞来四张票,想要一家人一块去,乔氏不爱拥挤,推辞不去。谢仲宣从郡学回来迎接父兄,闲着也是闲着,答应跟弟弟妹妹一块去,但这么一来,还是多出一张票来。   云黛提议让玉珠一起去,谢叔南才不乐意,后来还是云黛缠着他说了一箩筐好话,他才勉强应下,“都是看在你的面上,否则我才不要跟她一起看戏。”   对此,乔玉珠的回答是,“我也是看在云黛的面上才来的,不然你八抬大轿请我来,我都不来!”   两人乌眼鸡似的斗得两句嘴,戏台上一声清脆的锣响,好戏开了场。   在那一方木头与彩布搭成的台子上,做工精细的木头傀儡由着无数根细不可见的丝线拉着,伴随着锣鼓二胡等乐声,幕后的操偶人拉长腔调,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这出戏里,把晋国公夸得是神兵神将一般,傀儡的打斗动作也极其精彩,谢叔南和乔玉珠听得津津有味,拍掌叫好,云黛听着听着,却忍不住蹙起眉。   她扭头朝身边看了眼,只见谢仲宣也皱着眉心,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谢仲宣看向她,“云妹妹怎么不看戏,只盯着我瞧?”   云黛抿了抿唇,身子往他身边凑了些,用只有两人的声音道,“二哥哥,我觉得这出戏不太好。”   谢仲宣眉心微动,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云黛对温和的二哥一向有好感,便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看法,“这出戏将国公爷吹得太神了,且方才那句‘将军乃是我朝栋梁,国不可无将军’,我总感觉不对劲,从前只听人这般说圣上,国不可一日无君……”   谢仲宣桃花眼轻垂,眼底的深色藏下,面上依旧和煦温润,轻声道,“云妹妹观察仔细,却也不必太忌讳。看戏嘛,总是要夸张些的。你别想了,出来玩开心些,继续看戏吧。”   云黛听到这话,心想或许真是自己太敏感了,便也不再多说,继续看戏。   她不知道的是,散了戏后,谢仲宣直接回到国公府,将这场傀儡戏给乔氏复述了一遍。   他记忆过人,戏中的台词都记得清楚。   乔氏听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捏着帕子直接去了慈和堂,一待便是日暮。   第二日那场傀儡戏便被禁了,没过几日,那个从长安来的戏班子也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肃州城。再之后,陇西倒是出了不少称赞今上贤德的新戏,当然这都是后话。   且说回金秋时节,丹桂飘香,在百姓与国公府众人的翘首以盼中,陇西大军风光回城。   云黛起得大早,妆扮得体,去乔氏的院子里等候着。谢仲宣和谢叔南是儿郎,一早就骑着马去城门口迎着了。   三下云板声响起,外院的丫鬟难掩喜色的上前禀告,“夫人,国公爷回来了!”   乔氏这下也坐不住了,握紧帕子起身,笑意盈盈对云黛道,“快,云丫头,随我一道去前头迎接。”   “是。”云黛眉眼间也满是欢喜,乖巧的跟在乔氏身后,两人一道往仪门走去。   团聚总是令人高兴的,乔氏一见着风尘仆仆的晋国公,千般情绪涌上心口,唇瓣颤动着,欲语泪先流。   还是晋国公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不动声色的捏了下,面上爽朗笑道,“莫不是边关风沙将我晒得太黑,夫人认不出我了?”   乔氏这才破涕为笑,拿帕子抹了抹眼睛,嗔道,“净胡说。”   夫妻俩闲话两句,晋国公转而看向一侧着鹅黄色襦裙的云黛,目光很是慈爱,“几月不见,云黛好似结实了些。”   云黛对晋国公既感激又敬重,如今见他平安归来,心中欢喜无比,白净面庞上的笑容也少了疏离胆怯,多了几分发自肺腑的真诚,“回国公爷,都是祖母与夫人照顾得好。”   晋国公听到她话中的亲昵随性,很是欣慰,“结实些好,先前太瘦了。人生在世,有一副康健的身子最重要,旁的都是虚的。”   乔氏忍俊不禁,嗔了晋国公一眼,“哪有说姑娘家结实的,你当养儿郎呢?”说到这,她顿了一顿,目光往晋国公身后望了望,却只瞧见谢仲宣和谢叔南俩人杵着。   “阿缙呢?”乔氏皱起眉头。   “咳,这个……”晋国公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握紧妻子的手,低声道,“先进门再说。”   乔氏一头雾水跟着晋国公一道进了府。   云黛跟在后头也满心疑惑,怎么不见大哥哥?难道大哥哥受了伤,不能行走?还是出了其他什么事?   她这边越想越担心,去问谢仲宣他们,他们也只摇着头,“父亲说回府再说。”   晋国公先去正院里换了一身行头,洗去一身风尘,再携妻儿一同去慈和堂给谢老夫人请安。   谢老夫人左一眼右一眼地将晋国公打量了一遍,确定胳膊腿儿都在,身上没什么大伤,一张严肃的面孔才雨过天晴,变得轻松起来,“好,回来就好。”   眼见着母子俩嘘寒问暖聊个没完,乔氏心头焦急:老夫人关心儿子情理之中,可那么大一个孙子没回来,怎么也不问一句?   想了想,乔氏给对面坐着的谢叔南使了个眼色。   谢叔南最是明白母亲,挑了下眉头,随即端着一副卖乖的笑脸,打断了谢老夫人和晋国公的话,“父亲,你还没说大哥去哪儿呢?”   晋国公刚想斥责三郎不像话,打断长辈谈话,偏疼幼孙的谢老夫人赶紧接了口,“阿缙此次立了奇功,朝廷拜他为骑都尉,你们父亲顺水推舟,上言将他留在北庭都护府戍边,这事你们不知道?”   言毕,花厅内顿时静了下来。   乔氏手中的帕子险些落下,虽强行稳住心态,那双温柔如云的美眸依然微微睁大,难以置信的看向晋国公。   谢二谢三和云黛也都懵了,三张呆呆的脸齐刷刷看向晋国公。   感受到一屋子的注视,晋国公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一下,面不改色道,“北庭都护府的折冲都尉玩忽职守,御敌不力,已被发落下狱。正好空出一位置,我与阿缙商议后,决定让他留在北地历练。”   乔氏眉头皱得更深,一双眼睛似乎要将晋国公看出两个洞来,语气克制着,虽轻但也能听出些许不悦,“你在家书中怎没提起此事?”   晋国公道,“这不是……与你说了,怕你不肯应么。”   一句“好一个先斩后奏”卡在乔氏的嗓子眼呼之欲出,但碍于婆母和孩子们都在场,也不好发作,只好将紧抿着唇瓣,只给了晋国公一个“等晚些再与你算账”的目光。   晋国公悻悻的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心想,看来今晚得一番好哄了。   谢仲宣见父母亲之间的眉眼官司,连忙出来打圆场,云淡风轻地笑道,“大哥年纪轻轻,就封了骑都尉,这可是莫大的荣光,日后前途肯定不可限量,母亲,你应当高兴才是。”   乔氏闻言,面色稍霁,儿子有出息,她这做母亲的面上也有光。   偏生谢叔南又插了一句,“父亲,那大哥就留在庭州了?他要在那边待多久,何时回来呀?”   乔氏的心揪了起来,也转脸看向晋国公,等着他回答。   晋国公斜了没眼力见的三儿子一眼,手指轻抚着杯壁,斟酌着道,“每年都有探亲假的,明年这个时候,阿缙就能回来了。”   乔氏面露忧色,“还要明年?阿缙这回随你出征,只收拾了一个包袱,其他什么都没带……听说庭州那里,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现下他要在那等艰苦之地住下,平日要用的衣服鞋袜、杯盏器具、书册纸砚,这些东西咱得想办法给他送去……”   晋国公道,“夫人别担心,庭州虽偏远,物资匮乏,但该有的物资还是能买到的。”   乔氏反驳道,“外头买的那些,哪有咱们府中的好。”   还没等晋国公开口,谢老夫人拨着南红珠串,慢悠悠道,“阿缙是去庭州历练,不是去那当公府世子的。阿柔,你爱子之心我明白,但孩子大了,总是要奔前程的。”   乔氏默了默,缓缓垂下头,轻叹了一声,“是,我是关心则乱了。”   俩口子的事,谢老夫人也不好多说,只往座位上懒懒一靠,看向晋国公,“你一路奔波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晋国公及屋内众人起身,行礼告退。   出了慈和堂的门,晋国公和乔氏先回了归德院。   望着父母亲的背影,谢仲宣摇了摇洒金青竹折扇,“母亲不高兴了,父亲怕是要不好过了。”   “那怎么办啊?”云黛柳眉微蹙,在她心目中,夫人一直是温柔如水,与国公爷琴瑟和谐,相敬如宾的。进府大半年,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夫人与国公爷不睦。   “放心了,老话说得好,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父亲办法多着呢,每次都能把母亲哄好的。”   谢叔南嬉笑道,忽而看了眼北边宽阔的天空,惆怅地叹了一声,“我原本还想着大哥回来,问问他第一次上场杀敌是何感受呢。没想到他直接留在那了,还得明年才能见到……”   大哥哥没回来,云黛心里也有些小小失望。   但转念一想,他是在边关建功立业,便没觉得有多难过,反而安慰起谢叔南来,“三哥哥,古语有云,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大哥哥是要干大事业的,我们应该替他高兴嘛。一年其实很快的,再考一次冬试和夏试就过去了!”   谢叔南,“………”   丝毫没被安慰到,反倒更惆怅了。 第20章 入v三更……   日升月起, 时光荏苒,转眼五年过去,云黛十四岁了。   这一年直至料峭早春, 她才收到谢伯缙从北庭送来的、姗姗来迟几月的生辰礼物,一匹油光透亮、四肢修长的枣骝色汗血宝马。   “这马可真好,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马。”已是亭亭玉立大姑娘的乔玉珠围着那匹名为“石榴”的骏马转了两圈。   她抬眸看向一旁的云黛, 娇俏的脸庞写满艳羡,“大表哥待你可真好, 虽说人没回来, 但每年你的生辰礼物总不会落下。哪像我哥哥, 哼, 有一回我过生辰, 他竟然忘了!我管他要礼物,他直接给我一百两, 叫我自个儿买去,这般敷衍, 当我是叫花子不成!”   乔玉珠口中的哥哥,是指她的嫡亲兄长, 伯府长公子乔文绍, 今年二十一,现在刺史府任文职。   “文绍哥哥公务繁忙, 你就别与他计较了。他哪回出远门不给你带好吃的,你都不记得了?”云黛浅笑着, 本就精致的眉眼因这几分笑意更添娇媚,月华流光般,美得让人心惊,恨不得将这份美纳入掌心, 藏匿于怀。   饶是乔玉珠与云黛相处多年,依旧为她的美貌愣了下神。   等反应过来,她忍不住抬手去掐云黛嫩生生的脸颊,一脸不服气的嘟囔着,“真是奇了怪了。我还记得初见你,也没觉得你多好看,瘦瘦巴巴的,还不如明珠容色好。这两年也不知道怎么了,真是越长越出挑了。说,你这小丫头是不是背着我吃了什么仙露神丹?”   “姐姐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我哪有那些东西。”   云黛哑然笑道,侧身躲开玉珠蹂躏的魔爪,嘴里连连喊着“好姐姐,饶了我罢”,又趁机转移话题,“仙露神丹我没有,倒是前几日夫人分我了一些上好的云南滇红,姐姐去我院子里吃茶吧。你今日来找我,不是要与我说明珠姐姐的事么?咱们边吃茶边聊。”   一提到乔明珠,玉珠也不闹腾云黛了,一把挽住她的手,眼睛都发光,“走走走,这可是个大热闹,若不是昨晚我母亲按着我,我当时就想跑来与你说了。”   云黛哭笑不得,转身叮嘱马奴好生伺候这匹汗血宝马,这才随玉珠一道回了清夏轩。   正值倒春寒,屋檐上还有些许灰白的残雪,杂树枝条光秃秃的,灰色的天色也显得寂寥。   云黛自幼怕累,是以虽然入了春,清夏轩里间依旧烧着炭盆。   临窗的长榻上,云黛和玉珠俩人对坐,各自膝上搭着一条厚厚的秋香色底宝瓶刻丝的褡被,中间的红木炕桌上摆着三样糕饼,两碟果脯,两杯热气腾腾、汤色浓郁的红茶。   玉珠捧着那青玉菊瓣茶杯尝了一口,眯起眼睛一脸享受,“真是好茶,这样的上品,是你家小姑奶奶特地从姚州送来的吧?”   云黛笑道,“是啊,前年祖母去了长安端王府,去年在家歇了一年,本来说好今年去姚州的,可年前不是说大哥哥要回来,祖母就没去姚州,想等着大哥哥回来过年。哪知北庭忽然遭了雪灾,路上不好走,大哥哥也没回来……小姑奶奶见不到祖母,心里又记挂,便派人送来许多年礼,这上品滇红就是其中一例。”   玉珠又喝了一大口香浓的茶水,咂舌道,“大表哥也是的,自从五年前去了北庭,就一直没回来过。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模样,变化大不大?姑母每回提到他,眼圈一准儿变红,唉,想他想得紧哦。”   云黛常伴乔氏左右,自然清楚乔氏对谢伯缙的思念。每回乔氏想长子想狠了,必然要跟晋国公冷战一回——当然,第二天总是能被晋国公哄好,照样花好月圆。   “大哥哥他也是想回来的,就是……”云黛歪着脑袋想了想,半晌才寻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描述,“总不凑巧。”   玉珠听到这话,深以为然,“是啊,真就不凑巧。”   第一年谢伯缙准备回来,庭州突然闹时疫,他自不好再回来,当然也没染病。倒是乔氏心惊肉跳,日夜忧愁,大病了一场。   第二年谢伯缙行囊都收拾好了,长安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许皇后蓄意谋害丽妃,害得丽妃痛失龙胎,盛安帝勃然大怒,将许皇后打入冷宫,扬言要废后。太子为许皇后求情,触怒盛安帝,废了太子储君之位,并被贬去北庭。   听说这件事在长安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可陇西山高皇帝远,百姓们知道后,倒也不大关心谁当太子,在他们看来,都是皇帝的儿子,都姓裴,谁坐皇位也不是他们小老百姓能左右的。相比于储君位,他们更好奇后宫那档子事,纷纷猜测着皇后会不会真被废了,丽妃会不会当皇后。   当年云黛听到这事时,也只当闲话随便听听,毕竟长安太远了,皇家的事离她个小小姑娘更远。不过这件事与晋国公府还是有些牵扯的——由于太子被贬去了北庭,谢伯缙要接应太子,所以回家探亲计划再次搁置。   再之后,便是谢伯缙离家的第三年和第四年,突厥兵联合乌孙,大举犯边,战线拉得太长,足足打了两年才消停——谢伯缙虽回不来家,却在战场上屡立奇功,官越越做越大,在北庭军乃至整个北境的威名越来越盛。   且因他容貌俊美,但行事狠厉,杀敌英勇,北境百姓还给他安了个“玉面战神”的美称。   第五年,也就是今年,战事总算平了,朝堂上也没什么事了,整个国公府都以为谢伯缙今年肯定能回来了,谁料到又来了天灾,暴雪封山,无法成行。   谢老夫人气了个后仰,乔氏更是难掩郁色,私下里朝晋国公撒气,都怪他把儿子放在外头历练,历练到如今母子多年不得相见!   且说回来,云黛和玉珠俩人感叹了一番谢伯缙艰难的回家历程,总算聊回了乔明珠的事。   前年乔明珠及笄后就许了人家,是五品长史周家的次子。   那年秋日便嫁了过去。按说周家次嫡媳的位份,于她个庶女来说,已是不错的归属。可明珠觉得夫人孙氏有意打压她,明明可以给她寻到更好的,却只给她寻了个憨头憨脑的书呆子。   她刚嫁过去时,周家二郎待她也是温情脉脉,可明珠心高气傲,看不上周二郎,常常颐指气使,对其呼来喝去。周二郎也是有气性的男儿,一来二去,待明珠就冷了下来。而明珠的婆母见她对自己儿子各种指使,早有不满,趁机往儿子房中塞了两个美貌丫鬟。   夫君不疼,婆母厌弃,可想明珠在婆家是个什么情境。   偏她常回伯府哭诉,孙氏虽不想管,当作为嫡母,面上还是劝她两句,叫她趁早怀个孩子,日后也有倚靠。   明珠自此对子嗣也上起心来,但一年多来,一直没动静,听说肃州内外但凡有点名气的寺庙都叫她求了一遍,调理身子的药也一直在吃着。去年年底,周家夫人将娘家侄女接到了家中,好似有意给二儿子做个贵妾……   “前两日她和她婆家的那位表姑娘也不知是为何吵起来了,两厢推搡,明珠摔了一跤。也不知道她是真脚滑还是故意摔的,哼,你知道的,她惯爱装可怜……总之就是摔了,这一摔,肚子见了红,连忙叫了大夫来瞧,才发现已有月余的身孕了。”乔玉珠抑扬顿挫的说道。   云黛惊了一下,也顾不上嘴里还含着半块桂花糕,含含糊糊问,“有身孕了?然后呢?”   乔玉珠摇头叹了声,“没保住呗。唉,她姨娘在我母亲面前哭天喊地的,说周家欺人太甚,要我母亲给她主持公道……为着这事,我母亲连着两日都没睡好了。”   云黛慢吞吞的嚼着嘴里的糕点,心里暗想,孙舅母真是不容易,不但要为自己的亲生子女操心,还得为庶子庶女操心。还是夫人和国公爷好,一心一意的,没有那些姨娘啊庶子庶女之类的,清静不少。   饮了香茶漱口,云黛拿帕子擦了下嘴角,又轻声对玉珠道,“姐姐,你回去可得叫舅母保重身体,莫要为这些事累着自个儿。若是睡不好的话,待会儿你回去的时候,我给你带一瓶芙蓉安神丸,睡前服用一丸,安神又清心。”   玉珠笑道,“好啊,你这药丸不错,上回拿来的一瓶我吃着好极了。你若是个男子,肯定能成为济世为民的名医,可惜了……”   云黛谦逊一笑,连连摆手,“就我那点三脚猫的医术,看点寻常的头疼脑热还行,真要叫我救死扶伤,我可不行,你可别拿话捧我。”   “我不捧你,外头还有一大堆捧你的呢。”   玉珠双手托腮,笑得狭促,“谁不知道晋国公府的云姑娘,生得倾城绝色,又精通琴棋诗画,擅长医术,端雅温慧,放眼陇西各府,再挑不出一个比你还出色的姑娘。比你文采高的,没你生得漂亮。比你漂亮的……唔,好像真没有比你漂亮的,不然外头怎么都说你是咱们陇西第一美人呢。”   云黛被她这话夸得脸颊发烫,握着粉拳就要去锤她,“玉珠姐姐,外头人浑说就罢了,怎的你还拿话臊我。”   玉珠嘻嘻哈哈的躲开,喊道,“第一美人打人啦!”   两个小姐妹闹着,在长榻上滚成一块儿,一旁伺候的丫鬟们见状也忍不住捂唇偷笑。   倏然,外头传来一声脆生生的通报,“云姑娘,三爷来了。”   榻上笑闹的俩人怔了怔,旋即停下了嬉闹,各自整理着头发衣裳。   乔玉珠敛衽,咕哝着,“谢南瓜来干嘛,扫兴。”   云黛无奈的笑了笑,抬手扶了下鬓边的镶金点翠缠枝菱花,坐直身子对外道,“请三哥哥进来吧。”   话音未落,就听外头响起一阵轻快脚步声,以及一道清朗好听的男声,“不用请,不用请,我自个儿来了。”   只见碧色织暗花竹叶锦缎帘子掀起,一位少年郎如风般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簇新的朱红蟒纹缂金丝提花长袍,腰系玉带,腰间挂着一枚银丝线绣麒麟纹荷包,还别着一条软鞭。那张清隽俊秀的面容因着这身大红袍子,添了几分风流的美感,尤其是掀起嘴角笑的时候,痞气又风致。   谢叔南已是十六岁的翩翩少年郎,在郡学读了三年书,书卷气没沾染多少,却对刑狱断案格外热衷,还将大理寺卿为人生奋斗目标,放言要“扫除天下冤屈,还百姓真相大白”。对此,晋国公夫妇都随他去,能折腾出名堂自然更好,折腾不出,在肃州当个富贵闲人也成。   “三哥哥万福。”云黛说着就要从榻上起身。   “客气什么,你坐着。”谢叔南挥了挥手,很是随性,“你们方才说什么呢,聊得那么开心,我在门口就听到你们的笑声。”   云黛面上一红,自是难以启齿,又赶紧朝乔玉珠使了个眼色,让她千万别提。   玉珠会意,再加上她本来就习惯跟谢叔南对着来,便抬起下巴道,“我们姑娘家的闺房话作何要告诉你?”   丫鬟赶紧搬了张椅子,谢叔南自顾自坐下,一脸嫌弃的上下扫过乔玉珠,“姑娘家?认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知道你是个姑娘呐!”   玉珠脸色涨红,“谢南瓜,你找抽!”   谢叔南翘起二郎腿,接过丫鬟奉上的香茶,谑笑道,“诶诶诶,你这都定了亲的人,以后别老是喊打喊杀了,要是让那小白脸知道你这么凶悍,怕是一出了孝期,转脸就去你家退婚喽。”   玉珠去年及笄后,孙氏便给她说了门亲事,洛阳白家的嫡系,累世官宦的书香门第,家主现任洛阳刺史,说的是他家的三儿子白思齐,前年秋闱中了解元,前途不可限量。   原本两家约好了今年六月的婚期,哪知那白家老太爷一场风寒要了性命,白三郎作为嫡孙要守孝,这婚期也往后推迟了三年。   玉珠虽然高兴能再在父母身边陪伴三年,但现下听到谢叔南拿着话刺她,心头很是不快,怒瞪着谢叔南,“你要不会说话,就把嘴巴缝起来!我不介意送你一箩筐针线!”   眼见气氛又变得剑拔弩张,云黛连忙按住玉珠的手臂,目光在俩人之间流转几番后,柔声劝道,“玉珠姐姐,三哥哥,你们别一见面就吵了。而且……”   她故作苦恼道,“我这套茶具可是新得的,汝窑烧的珍品,你们要是给我砸了,我可要哭给你们看了。”   乔玉珠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瞪了云黛一眼,“你这小气鬼,砸了我再赔你一套呗。”   “好男不跟女斗,我听云妹妹的,不跟你计较。”谢叔南耸耸肩膀,又端起香茶喝了一大口,赞了句好茶,朝云黛笑道,“我今儿个过来,是有个好消息要与你说。”   云黛纤细的小手把玩着腰间别着的兰色如意丝绦,好奇地望向斜对面的少年,一双水眸轻轻眨了眨,“什么好消息?”   谢叔南看着临窗斜坐的云黛,目光落在她那因着与玉珠嬉闹而透着淡淡绯色的白嫩脸颊,再对上她那双水汪汪的漆黑眸子,胸口霍然剧烈地跳动了两下。   他赶紧收回视线,低下头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稳了稳情绪,才抬起头说道,“刚收到的信,再过三月大哥就回来了!” 第21章 入v四更   谢伯缙要回来了。   一开始从谢叔南嘴里听到这消息, 云黛还半信半疑,毕竟她这位三哥哥说的话,十句里有五句是假的。但晚间和众人一道在归德院用膳, 见着乔氏那由内至外透出的愉悦以及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云黛便能确定这消息是真的了。   她粗粗算了下,再过三个月, 那便是初夏,鸟语花香, 百花齐放, 不是很冷也不会很热, 最是适宜不过的季节。这个时节, 总不会再有什么暴雪冰雹了吧?   羊角宫灯透出的暖色柔光洒在黄花梨嵌螺钿牙石长桌上, 晚膳是五道荤菜五道素菜,另外还有一道赤枣乌鸡汤, 一例冰糖百合马蹄羹,及七八碟红油酱菜及酒水浆饮。   “二郎, 三郎,云丫头, 你们别光吃米饭, 多吃些菜。”   乔氏热络的示意云黛他们多夹菜,自个儿舀了一勺清炖蟹粉狮子头细细品尝, 笑眸弯弯,“这道蟹粉狮子头鲜嫩可口, 我记得阿缙也是爱吃的,等他回来就能尝到了。”   等尝到叉烧鹿脯时,乔氏又说,“这道鹿脯也不错, 玄琴你往单子上记着,等世子爷回来,这道菜也要上。”   玄琴垂首恭敬应下。   没过一会儿,乔氏便又叫她记起别的菜来。   一顿晚膳下来,乔氏提到谢伯缙的名字不下二十回,莫说云黛他们几个小的了,就连晋国公都忍不住握拳咳了一下,温声提醒着乔氏,“夫人,我知道阿缙回来你高兴,但还有三个月呢,你慢慢来,有的是时间准备。”   谢叔南也望向乔氏,故意酸溜溜道,“是啊,母亲,当面偏心眼可不好。”   乔氏瞪他一眼,笑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你大哥都五年没归家了,还不许我对他重视些啊。”说着,她夹了一块花香藕放进谢叔南的碗中,“吃你的去。”   谢叔南嘿嘿笑了下,扬声道,“多谢母亲疼爱。”   一袭月白色长袍的谢仲宣轻笑,“都十六岁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晋国公随口接道,“就是,这个年纪都能定亲了。”   这话一出,乔氏夹菜的动作稍顿,眼中的笑意也消退了几分,却也没言语,只端起一碗百合马蹄羹慢条斯理的喝着。   晚饭过后,三个小辈告退。   窗外暮色沉沉,正房里间的云蝠纹鎏金熏炉燃着上好的安神香,乔氏沐浴完毕,穿着一身细棉布制成的里衣坐在梳妆镜前,借着玲珑花鸟灯笼照出的光,望着镜子里的倒影,连连叹气。   晋国公坐在床边,放下手中兵书,问道,“夫人好端端地叹什么气?”   乔氏纤长的手在发间摸寻,幽幽道,“人老了,鬓角都生了白发了。”   “胡说,你还年轻着,一点都不老。”晋国公起身走到她身旁,“在我眼中,夫人一直貌美如花,旁人都比不上你半分。”   “都一把年纪了,还说这酸话。”乔氏脸颊羞红,拍开他按在肩头的手,将拔出的银发拿到烛台烧掉,“一眨眼又过去了五年,我也要奔四十了。我嫂子只年长我一岁,人家都当祖母了。”   孙氏的长子乔文绍,前年成亲,三月前刚得了个大胖小子。虎头虎脑的,小胳膊很有力,孙氏抱着孙子喜得见牙不见眼。乔氏包了个厚厚的红封,还特地打了一顶沉甸甸的羊脂玉如意金项圈送去。   “夫人也别急,你嫂子只一个儿子,我们有三个,单从人数上来说,日后你当奶奶的次数比她要多得多。”   晋国公一本正经地安慰,换来乔氏一声轻哼,“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将阿缙放去了北庭,我早就给阿缙选好了媳妇,没准这会儿都当祖母了。”   又来了。晋国公头疼,五年来他都不知这样被念叨了多少回。   他俯身将妻子圈在怀中,温声道,“阿缙不是快回来了吗,这次回来你给他好好挑一挑,也不算太晚。”   “还不晚呢,他今年都二十了!”乔氏放下朱漆雕花牙篦,扭头看向晋国公,“寻常儿郎像他这般年纪都当爹了。咱们阿缙又是老大,他的婚事若是没定下,二郎和三郎也不好说亲,当弟弟的总不好越过哥哥去。你想想看,二郎如今也有十八,三郎也十六了,都是可以议亲的年龄……况且……”   晋国公见她蹙起眉欲言又止,不由地问道,“况且如何?”   “……”乔氏抿了抿唇,从他怀中出来,缓步在花梨木雕花罗汉床旁坐下。   联珠团花的厚缎床帘垂下一半,将她端庄温婉的半张脸遮在阴影里,安静半晌,她才低声道,“云黛也长大了,且容色出落得如此明艳……”   “这不是挺好的,姑娘家长得漂亮是好事。”晋国公挨着乔氏坐下,他身形高大,一下子就挡住灯光,好似将乔氏完全笼罩在他的影子下。   想到云黛,他颇为感慨,“都说女大十八变,云丫头可不就是越变越好看了。我还记得当年将她领回府时,那么丁点的小姑娘,怯生生的,说话也有气无力。没想到养了这几年,竟出落得如此标致。沈忠林算得上相貌堂堂,却也不是潘安卫玠那般的美男子,想来云黛是像了她生母柳氏……怪不得当年柳氏在云州,沈氏宗族的那些登徒子们频频骚扰,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忽的又想起什么来,当笑话般与乔氏讲,“前几天李大斧头还跑来军中寻我,我问他何事,他扭扭捏捏的跟个大姑娘似的,半晌不说话,你是没瞧见他那副样子,真是滑稽极了。后来我又问了他一遍,他才开了口,说是他们家小子看上云黛了,想跟咱们结亲家。”   李大斧头是晋国公麾下副将,正四品郎官,在陇西地界算是很高的官职了。乔氏眯着眼睛,轻抚过手腕上的赤金红宝石镯子,“他家小子,是指他家小儿子?”   “是啊,他老来得子,那李小郎今年好像十六岁,说是上回在街上凑巧见了云黛一面,之后便茶饭不思念念不忘。李大斧头他家夫人是只河东狮,向来最珍爱这老来子,见儿子相思成疾,拧了李大斧头的耳朵要他想办法。”晋国公懒散往床边靠了靠,哼笑道,“他有什么办法,不就只能硬着头皮求到我面前了。”   乔氏道,“那你怎么回的?”   晋国公道,“我肯定不答应的,李大斧头人不错,可他家那小子生得黑柱子似的,哪里配得上云黛?我只说云黛年纪还小,尚未及笄,府中想再留她两年。”   乔氏苦笑,“留两年怕是难了,所谓一家好女百家求,何况云丫头生得那样好,真要放出择婿的风声,咱们家的门槛怕是都要被媒人踏破。”   “夫人你这话说的,陇西又不是就我们一家有女儿。”   “哼,你别不信,我不怕与你说,这些时日,我陆陆续续收到十几封帖子,皆是邀我去府上做客。他们哪里是请我做客,分明是来探我的口风。云丫头这还没及笄呢,等再过几个月她及笄了……”   乔氏单手按了按太阳穴,有些苦恼,忽然,她抬眼直直地看向晋国公,“夫君,你说,如果我们留下云黛,让她当咱们的儿媳妇……”   她话还没说完,晋国公就严肃打断了她,“夫人你糊涂了,我们一直将云黛当女儿来养。阿缙他们也一直将云黛当妹妹来看,从小都是兄妹的情分,这怎么能乱!”   乔氏噎了一下,见晋国公正色凛然,眸光闪了闪,嘴上慢慢道,“表兄妹亲上加亲的那么多,何况云黛她又不是你我亲生女儿。”   晋国公连连摇头,“不可不可。我当初将云黛接回来,是为了报答他父亲的救命之恩,养了这些年,忽然将女儿变成了儿媳,外人要如何看待我们国公府?而且我看云黛待阿缙他们一直是恭敬有礼,真心实意当作兄长来看的。那孩子最是心细懂事,你切莫在她面前表露其他心思,万一叫她察觉到,她该置身于何地?”   “我知道的,我也一直将她当女儿看的。”乔氏心说,先起这份心思的不是她,而是三郎啊。   都说知子莫若父,要她说,晋国公这个父亲就是个糊涂板子,压根看不懂儿子们的心思。三郎是从她肚皮里出来的,她清清楚楚看到这一年来三郎对云黛的态度变化,那份热忱劲儿早已超出了兄长对妹妹的关爱。   乔氏叹了口,弯腰脱下绣鞋,转身往榻上去,“算了,不说这些了,现在我只盼着阿缙赶快回来。”   其余几个孩子还小,再拖个一两年也无伤大雅,当务之急的是先解决长子的婚事。   ***   积雪融化后,谢仲宣和谢叔南便一道去郡学报道。   本朝科举常设科目众多,譬如明经、进士、明法、明字、明算、一史、三史、道举等等,其中又以明经、进士二科为主。按照往年的取士人数来看,明经科取士是最多的,但因进士科的难度比明经科要高上许多,是以进士科中选的士子乃是最尊贵荣耀的。[1]   谢仲宣要考的便是进士科,他幼时便立志要考功名,三年前的院试他中了案首,今年下旬已报了乡试,还有半年时间便要赴试,他也越发勤谨,蓄势待发。   相对于学进士科的谢仲宣,谢叔南则是一门心思扑在明法科。他是去年考的院试,脑子聪明再加上临时抱佛脚,倒真叫他考过了。   对此晋国公欣喜不已,觉得他谢家儿郎就是天资聪颖,好地出不了孬种。乔氏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是私下里还是会有些感慨,觉得自家这混小子随便看看书都能考上,叫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生情何以堪?老天爷何其不公。   于是今年秋闱,谢仲宣谢叔南两兄弟一起下场。   哥哥们在郡学勤奋苦读,云黛则在家跟着乔氏学习管家、理财和女红。   虽然她一直很怀念在乔家家塾读书的时光,但她已经十四岁了,年初又来了癸水,一切都宣告着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已经过去了,她该待字闺中了。   女子婚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知道晋国公和乔氏会将她许给怎样的人家,但她相信他们会给她挑个归宿。   眨眼三月过去,绿荫浓郁,蝉鸣匝地,一派盛夏葱茏景色。   夏天来了,阔别陇西五年之久的世子爷也回来了。 第22章 入v五更……   这一日天还未亮, 晋国公府便忙碌起来。   府中奴仆们也都分外勤快,且不说世子爷五年没回府来,单说他年纪轻轻就在外头挣出那样大的前程, 如今已是朝廷三品大员,放眼整个肃州城除了他老子晋国公,就属他品阶最高, 这般人物怎不叫人翘足企首,想要亲眼一睹北庭战神的秀逸风姿呢?   云黛从知晓谢伯缙回来的日子就开始盼着了, 是以这日也起了个大早。   用杨柳枝蘸了牙粉仔细清理, 又饮香茶漱口, 拿兑了玫瑰露的温水洗脸, 一张娇嫩小脸洗得白里透红, 细腻如玉。   琥珀替云黛简单挽起头发,笑道, “姑娘先去暖阁用罢早膳,奴婢再替姑娘梳妆, 省得口脂吃花了。”   因着起得早,云黛还有几分困倦, 慵懒地应了一声, 便走到暖阁榻边坐下。   夏日天气闷热,她也没什么胃口, 只简单用了半碗枸杞燕窝粥,外加两个皮薄馅厚的水晶小包子, 便搁下手中筷子,“我吃好了。”   琥珀见状,不由劝道,“姑娘再多吃些吧, 老夫人前两日才说您又消瘦了,要奴婢们督促您多多用膳。”   “琥珀姐姐。”云黛做出一副苦相,软绵绵撒着娇,“真吃不下了。苦夏瘦了也正常,等天气冷起来,我会胖一些的。”   琥珀叹口气,她拿撒娇的姑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那双小鹿般水灵的眸子巴巴望人的模样,简直叫人毫无抗拒之力。   “琥珀姐姐,你快帮我梳妆吧,今日大哥哥回来,我想梳个如意双鬟髻,正好戴上去年生辰他送给我的那支玉兔抱月镶碧玺石的金簪。”   云黛起身往里间走,榻边伺候的小丫鬟麻利的上前收拾着碗碟。   “欸,这就来。”琥珀应道,打发翠柳去将那支簪子找出来,自个儿跟着云黛去了梳妆台前。   妆台后的两扇雕花窗牖敞着,那株粉白俏丽的西府海棠在夏日清晨的雾气中愈发楚楚有致,虽无花香,却似胭脂点点,晓天明霞,很是赏心悦目。   琥珀手持牙篦,动作轻柔得替云黛梳发,“想当年姑娘刚入府,奴婢便拿抿头水给您梳发。这几年姑娘一头秀发生得又长又密,色泽油亮,养得极好。就是这发色总养不黑,也不知怎么的,透着些栗黄……”   时下风尚以女子身姿纤细,肌肤白嫩,有一头乌黑丰茂长发者为美。   云黛听着琥珀的话,顿时想到前两年琥珀为了给她养发,每天一碗何首乌芝麻糊喂她吃,吃得她一闻到芝麻糊的味道就发腻……   生怕琥珀又拾起折腾她头发的执念,云黛忙道,“大抵是天生的吧,就像有的人瞳色深,有的人瞳色会浅。琥珀姐姐你也不必太在意,反正只在阳光下现出些许栗色,在屋里不仔细瞧也瞧不出。而且等以后挽妇人髻时,还能戴假髻遮一遮,不是吗?”   琥珀想想也是,手上动作不停,也不知是在安慰谁般说道,“其实发色浅点也不是全然不好,浅些显得皮肤白。”   “可不是嘛,咱们姑娘每回在廊上看书,那日头往身上一照,整个人白得都发光,咱们清夏轩的院子好似都被照亮了。若是在夜里,都不用点灯了,能省不少蜡呢。”   翠柳捧着个雕花盒子回来,抿唇笑道,“姑娘,世子爷送的那支簪拿来了。”   云黛被夸得小脸微红,“琥珀姐姐,你瞧翠柳。”   琥珀笑骂了翠柳一句,“你这小蹄子还打趣到姑娘头上了。”   又接过那个盒子打开,只见一枚做工精致的金簪静静躺在柔软的暗纹丝缎中,光芒璀璨。   “世子爷每回送得生辰礼都是顶顶好的。”琥珀夸道,将金簪在云黛发间比了比,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簪上。   “大哥哥虽然常年在外,但他心里还是记挂着府上的。不单是我,每年祖母、国公爷、夫人,还有二哥哥三哥哥的生辰礼,他都记着……”   “世子爷虽话不多,却是个极细心的,未来的世子妃有福咯。”琥珀笑吟吟道,“也不知五年过去,世子爷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应当壮硕不少吧?”   云黛淡淡挑眉,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朦朦胧胧的形象来,还是五年前的样子,一个身形修长的冷俊少年。   她心里也好奇,粉嫩的指尖点了下胭脂盒,“再过不久就能看到了。”   “也是。”琥珀笑道,“奴婢估摸着,世子爷见到姑娘出落得这般绝色,一定也会大吃一惊,不敢相认了。”   云黛轻嗔了一句,“姐姐可莫要再笑我了,快些与我上妆罢。”   琥珀掩唇,含笑道,“是,奴婢遵命。”   云黛平日里的穿戴都是淡色,婉约淡雅,因着迎接兄长归来,她今日的装扮也明亮了些。   上着浅紫菱格朵花纹夹缬衫子,下系着丁香色罗裙,肩披豆青色夹缬帔子,将纤细的身子修饰得越发婀娜。   头上并未佩戴太多发饰,除了那枚玉兔抱月的金簪,只在两鬟各戴了一枚珍珠花钿,饶是这般简单的装扮,都是顶顶好看,越发显得她出尘脱俗,宛若月里嫦娥。   待妆扮好,屋内伺候的丫鬟们都看直了眼——   莫说外头那些儿郎们,便是她们见着这般楚楚动人的姑娘,都恨不得将天下的日月星辰摘下来,亲手捧给她,哪怕只能换得她一回顾。   直看了许久,琥珀她们才回过神来,扶着云黛出门。   这厢刚走出正屋,奶娘正好从抱厦出来,见着云黛今日的打扮,自是一番好夸。   末了,她又从枝头折了一朵海棠花给云黛簪上,笑眯眯道,“这身衣裳是极合适的,只是头上素了些,小姑娘家就该多多戴花,像我这老婆子就是想戴都不好意思了。”   云黛微微低下头,配合着奶娘的动作,等戴好后,她晃了晃小脑袋,眉眼含笑的问,“好看吗?”   奶娘及一干丫鬟连连道,“好看,花好看,人更好看!”   众人说笑一番,云黛告别奶娘,去归德院请安。   乔氏今日也是容光焕发,丝碧玉冠,搔头坠鬓,黛眉如柳,口似朱丹,一袭酡红泥金襦裙配着红花纹鹅黄轻纱帔子,衣裳被熏香熏过,离她近些便能闻到一阵浓郁而不刺鼻的雅致香气。   “给夫人请安,夫人万福。”云黛屈膝行礼。   乔氏一看到云黛,只觉眼前一亮,连忙朝她招了招手,“今日妆扮得如此娇美,我可得多瞧瞧。”   云黛羞涩却不忸怩,轻轻说了声是,便走到乔氏手边坐下。   才闲聊两句,晋国公晨起练剑回来,见着屋内一大一小两位如花美人,不由笑道,“看来还是阿缙面子大,我出远门回来,可没见你们这般盛装欢迎。”   云黛羞赧没出声,乔氏则是娇娇斜觑晋国公一眼,“你若是五年才回来一次,我定也这般隆重地迎你。”   晋国公摆手,“罢罢罢,离了夫人一日便好似三秋,哪能离得了五年,岂不是要了我这条老命。”   这话听得云黛和屋内的丫鬟们都捂嘴偷笑,乔氏那张风韵犹存的脸庞也透着红,“混说什么,孩子还在呢!”   又怕晋国公继续拿她打趣,她赶紧吩咐丫鬟,“国公爷练剑练得一身汗,你们快伺候爷去洗漱,这大热天汗臭得很。”   晋国公对云黛露出个无奈的笑脸,“云丫头,你看你母亲这就嫌弃我了。旁人都是有人媳妇忘了娘,她这是有了儿子就忘了夫君。”   云黛忍俊不禁,掩唇偷笑。   乔氏起身将晋国公推去洗漱,继而折回榻边,与云黛抱怨着,“你看他啊,越发没个正形了。”   她嘴上百般嫌弃,可眉眼间却满是幸福。   云黛笑着当听众,时不时与玄琴琥珀一齐搭两句腔,屋内的气氛愈发活跃起来。   约莫一炷香后,谢仲宣和谢叔南一道过来请安。   他们课业虽繁忙,但遇上长兄归家这般大事,自是坐不住的,与其心不在焉的待在郡学看书索性请了三日假,专程赶回来团聚。   “母亲和妹妹聊什么呢,笑得这般开心。”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非谢叔南莫属。   满屋子丫鬟连忙给两位小爷行礼,云黛也从小杌子起身,敛衽行礼,“二哥哥万福,三哥哥万福。”   少女的嗓音轻轻软软,有一种这个年纪独有的清甜,听得人心里也跟着甜软。   两兄弟不约而同朝着那道柔雅的浅紫色身影看去,下一刻,眸中都闪过一抹惊艳。   只见小姑娘半低着脑袋,发髻梳起,露出一段修长白皙的后颈,纤薄的背微弯出一抹柔美的曲线,一朵娇艳欲滴的浅粉色海棠花开在她深栗色的发髻边,衬得她肤若凝脂,盈盈生辉。   谢仲宣好看的桃花眸弯起,笑容温润道,“娟娟侵鬓妆痕浅,双颦相媚弯如翦。一瞬百般宜,无论笑与啼。云妹妹,今日这裙色很衬你。”[1]   听到兄长出声,谢叔南也回过神来。   他也想夸云黛,无奈肚子里关于诗词歌赋的墨水太少,就连舌头都有些不利索,只结结巴巴道,“二哥说的就是我想说的……云妹妹,你今日这般很好看……嗯,以后照这样的,多做几套鲜亮点的衣裳,像玉珠常穿的那个石榴红,你穿着肯定也很好。”   他说完这话,自个儿倒先莫名其妙脸红起来。   云黛不好意思道,“两位哥哥莫要再夸我了,早些在清夏轩就挨了一通夸,后夫人和国公爷又夸了我,我脸上的热气才消下去呢。”   “云丫头,你坐下吧。”乔氏扬声说着,扭头笑骂着两个儿子,“你们只知道夸妹妹妆扮好,也不知道夸夸你们母亲我?唉,真是白养你们一场。”   “哪能呐,母亲美貌赛过貂蝉西施,在儿子心中是旁人都无法媲美的。”   谢仲宣和谢叔南连忙夸起乔氏,直把乔氏哄得合不拢嘴。   等国公爷更衣回来,一屋子人齐了,更是热闹。   说说笑笑的直至巳时,院外响起几下云板声,只见管家欢欢喜喜跑来报信,“老爷,夫人,世子爷回来了!人已过了正街,将到大门口了。”   屋内众人皆露出喜色。   乔氏刚起身,便被晋国公按住了手,“哪有长辈出门迎接小辈的,我们就好生坐着,等着他来给我们磕头请安便是。”   说着吩咐着下首,“二郎,你带着三郎和云丫头去门口迎一迎你们兄长。”   “是。”三个小辈纷纷起身,迫不及待的往前头去了。   乔氏人虽坐着,一颗心早已跟着小辈们往外去,仰着脖子望着门口,望眼欲穿。   “别急,人都到家门口了,还能飞了不成?”晋国公拍了拍她的手,亲自给她倒了杯湄潭翠芽,悠哉道,“来,先喝杯茶。”   “五年没见到亲儿子,只有你个狠心的老子不急,我这当母亲的可做不到。”乔氏嘴上这般说,到底还是耐着性子坐了下来。   且说云黛几人有说有笑地往门口走,才穿过仪门到达正院,就听得外头一阵马蹄声。   “嘿,来的正巧了。”谢叔南挑眉,快步往前跑去。   “这个三郎。”谢仲宣摇了摇扇子,侧眸对云黛道,“不急,慢些走不妨事。”   “嗯。”云黛颔首,但脚下的步子也是加快了的,大哥哥好不容易才回来,他们也不好迟了。   三人刚走到门边,就见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自宽阔喧闹的大街行来。   为首那人骑着一匹高大健硕的黑马,一袭玄青色蟒纹圆领袍,领口两边领子外翻,露出繁复精美的联珠纹锦里衬,腰系着鎏金狴犴兽首蹀躞带,足蹬皂靴,正逆着盛夏晌午的阳光而来。   或是阳光太刺眼,叫人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他整个人笼在光里,周身的威严气势与阳光般叫人不敢直视。   直至马至门前,他翻身下马,那张脸庞才清晰完整得出现在众人眼前。   谢伯缙自小模样就生得好,幼时佛祖坐下金童般,少年时眉眼虽初见锋芒,但到底年少,骨相尚未完全长开,显得青涩。五年戍边时光像是一把精巧的刻刀,一点一点地打磨着那个少年,精心雕刻着他的样貌,不断锤炼着他的心性,造就出一个丰神俊朗的战神大将军,说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也是毫不为过。   看着面前这高大伟岸的年轻男人,云黛他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直到那人一个眼神投来,几人才回过神来。   谢仲宣和谢叔南默契地对视一眼:这个眼神,这个表情,还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大哥!   云黛则是默默咽了下口水,心头惴惴,大哥哥真的变了好多,更英俊,更威严,也更……吓人了。   待会儿要如何跟他打招呼呢,直接道句万福?为何二哥哥和三哥哥还不说话呀?莫不是要等她先开口?唔,她不敢……   好在没一会儿,谢仲宣张开手臂走上前,如玉的脸庞上满是融融笑意,“大哥,你总算回来了!”   见着同胞兄弟,谢伯缙一贯冷冽的脸庞此刻也有所松动,“是,回来了。”   兄弟俩简单拥抱,又松开。   谢伯缙拍着谢仲宣的肩膀,仔细打量他一番,嗓音磁沉又温和,“二郎长高了不少,这风度翩翩的书生模样,明年春闱下场,陛下定要点你个探花郎!”   谢仲宣轻笑道,“大哥一回来就取笑我,今年秋闱能不能中还未可知,怎就说到春闱了。”   “你自小聪慧,科举于你而言,不算难事。你我兄弟虽五年未见,但在这点上,为兄一直深信不疑,万事俱备,只待今年秋风来,便可送你去长安扶摇直上九万里。”   “哎唷,大哥,五年没见你怎么也跟二哥一样说话文绉绉的,听得我牙都要酸倒了。”   谢叔南探着个脑袋挤上前,咧嘴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大哥,你夸了二哥这么多句,也该夸夸我了吧?五年未见,小弟我是否变得更英俊潇洒了?”   谢仲宣哭笑不得,给谢叔南让了位置。   谢叔南也半点不客气,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抱了下谢伯缙,松开后又伸手跟他比了比个子,嘀咕道,“大哥,你在北庭成日里都吃些什么,怎长得这么高了?”   谢伯缙看着这个顽劣不改的小弟,眉梢挑起,似笑非笑,“多动脑,多练武,少说废话,你就能长得与我一样高。”   谢叔南,“………”   嗯,大哥不敢惹。   他扭过头,幽幽地看了眼拍着他肩膀憋笑憋到嘴角抽搐的二哥谢仲宣,嗯,二哥还是可以惹一下的。   “二哥,你别五十步笑百步,你比我还长两岁呢,也就比我高那么一点。我话撂在这里了,明年这个时候,我个头绝对超过你,到时候你便是我们国公府最矮的那个。”谢叔南“啪”得一下将谢仲宣的手拍开,抬起下巴哼哼道。   “非也非也。”   谢仲宣不以为然的从袖中摸出扇子,手腕一扭,扇子指向右侧,眼尾微微朝上斜飞,含笑道,“喏,还有云妹妹呢。”   云黛正紧张地捏手指,想着该如何上前打招呼呢,冷不防被点了名,她抬起头,还有些懵。   呆呆的,木木的,像只笨兔子。   谢伯缙看向那个淡紫色衣裳的小姑娘,漆黑深邃的眸子微微眯起。   方才在马上,他一眼便注意到了她。   无他,只因她生得太过耀眼,宛若黑夜中熠熠生辉的明珠,很难让人忽略她的存在。   当年那个怯弱爱哭的小姑娘,倒是一眨眼长大了。   她亭亭玉立地站在明媚阳光下,姿态优雅的给他行礼,嗓音软软糯糯的,又轻又柔。   “云黛见过大哥哥,大哥哥万福……你、你这一路劳顿辛苦了。”   看着那颗垂得深深的小脑袋,谢伯缙不动声色地扯了下嘴角。   个子是长了,胆子却没长。   “不必多礼。”他淡声道,目光在她鬟髻间那枚玉兔抱月金簪上停了停,这好似是他送她的?   看来这生辰贺礼送对了,她应当挺喜欢。   这般想着,他的态度也温和了些,以长兄的身份审视这娇小的妹妹一番,缓声道,“五年不见,你也长高了不少,脸色也比从前好些,看来在府中过得不错。”   或许是他高高的个子带来的压迫感太强,亦或是他周身气场太足,彼此又有些生疏,云黛始终不敢看他,只低着头小声道,“都是祖母与夫人照料得好。”   谢伯缙“嗯”了一声,“就是还太瘦了,府中没饭给你吃?”   云黛莫名觉得惭愧,咬了咬唇瓣,轻声道,“吃了,每日都有许多吃的,只是我吃了不往身上长……”   谢伯缙抿唇,他就随口戏谑一句,她为何这般怕他?   “大哥,云妹妹饭量本就不大,她一向这样的。”谢仲宣适时开口,他估摸着云黛这是怕生,毕竟五年前她进府没多久,大哥就去了沙洲。五年没见面,纵是同胞兄弟见面也有些陌生感,遑论云黛这个外来的小姑娘。   谢叔南也附和着,“是啊,云妹妹夏日会瘦些,冬日会胖一些。”她脸上挂着肉肉婴儿肥的模样最是可爱了,他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   谢伯缙见两个弟弟都这般护着云黛,觉得挺好,却又有种说不上道不明的感觉,好似面前三人才是亲生手足,他显得格格不入了。   与护卫队交代一番后,谢伯缙随着云黛他们一起入府。   谢仲宣和谢叔南一左一右站在谢伯缙身旁,好奇地问着他的近况和边关的生活。   云黛走在谢叔南身旁,听着他们三兄弟十问一答。   过了二门,她刻意慢了两步,抬头悄悄地打量着正中那道颀长的背影。   大哥哥真的长高了许多,又高又挺拔,十足将军模样,威风凛凛的。   她暗暗想着,视线往下移,当看到他的手腕时,清澈的眸子迸出一抹诧色。   谢伯缙手腕上系着的护腕,是她去年新做的那副。护腕接口处用银线绣了一排密密麻麻的平安如意纹,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就像谢伯缙每年会给她寄生辰礼物,云黛每年也会给谢伯缙做一副护腕送去北庭,五年来,她做护腕的手艺精进不少,虽不知道谢伯缙会不会戴,但送不送是她这个当妹妹的心意。   如今见他真戴在腕上,云黛心尖一阵暖意,莹白颊边也漾出一抹浅浅的笑意,看来没有白做 第23章 哪家儿郎堪为良配?……   见到长子之前, 乔氏做了许久心理准备,然而真当那高大俊美的儿郎站在眼前,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的儿啊——”她眸中噙着泪水, 快步走了过去。   “母亲,儿子回来了。”谢伯缙恭敬朝乔氏一拜。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乔氏将他扶起, 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一般, “为娘每日都挂念着你, 盼着你早些回来, 可算把你盼回来了。这次你回来,一定在家多待些时日。”   “母亲放心, 儿子已向陛下请示,他特许我在家中陪伴双亲两月再去长安述职。”   乔氏觉得两个月还是少了, 但既是皇帝的意思,她也不好置喙, 只拉着儿子的手, 连连点头,“好, 那你就在家好好歇两月。”   上座的晋国公清了清嗓子,“夫人, 先让阿缙坐下歇歇吧,进门这么久,他连杯茶水都没喝上。”   乔氏扶额道,“是是是, 我是欢喜过了头。阿缙,你先坐着歇歇,喝口茶,吃些糕点。等歇好了,咱们再一道去你祖母院子里请安,老太太也一直盼着你呢。”   谢伯缙走到右手侧的黄花梨太师椅坐下,很快有丫鬟捧来茶盏与点心。   他品着茶,晋国公和乔氏你一言我一语的关怀着。   云黛他们几个都是陪客,只安安静静坐着听,偶尔也搭两句话。   这会儿在归德院如此,晚些到了谢老夫人的慈和堂里,亦是如此景象。   谢老夫人满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上着石青色鹤鹿同春长褂,下着藤黄泥裙,一派公府老夫人的庄严,但面上却满是慈爱,一双老眼盯着下座的长孙,眼角的每条皱纹仿佛都溢着满意。   温情脉脉的聊了足有半个时辰,一大家子在慈和堂用过一顿午膳。   晋国公有公务要忙,用罢午膳便先行离去。   乔氏见状,对谢仲宣几个小的说,“二郎,你们也都先退下罢,我和老太太再与阿缙说说话。”   谢叔南手中揣得一把南瓜子还没吃完,听到此话,歪着脑袋,“你们聊呗,反正我们也没什么事,在这坐着也一样。”   乔氏,“……”   谢仲宣“啪”一下收起扇子,起身敲了下谢叔南的额头,“母亲既叫我们退下,我们退下便是,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哎哟,二哥,你要我把脑袋敲坏了,我秋闱考不过一准就赖你了!”谢叔南叫道。   谢仲宣笑了笑,没搭理他,径直越过他的位置,走到云黛前道,“云妹妹,我们先出去吧。”   云黛“嗯”了一声,起身朝谢老夫人和乔氏福了福身子,随着谢仲宣一起往外走。   谢叔南一见,连忙追上去,“欸,你们等等我啊——”   午后蝉鸣不断,绿荫浓郁翠亮,三人出了院子,顶着午后热辣的日头走了一段路,直走到抄手廊下才稍感凉爽,步子也放缓些许。   谢仲宣摇着洒金扇子,对谢叔南道,“你个不识趣的,可知母亲为何叫我们先退下?”   “我哪知道。”谢叔南将手中的南瓜子尽数塞给云黛,懒声道,“从前咱们年纪小,有些话避着咱们倒情有可原,可现在咱们都是大人了,也不知有何不能听的。”   云黛望向谢仲宣,“二哥哥,你知道?”   谢仲宣眉梢微扬,“若我没猜错,母亲应当是要给大哥说亲了。”   谢叔南和云黛皆是一愣,“说亲?”   谢仲宣颔首,“大哥年纪也不小了,这好不容易回来了,母亲肯定想趁机将他的亲事定下,才好放他回北庭。”   “怪不得呢。说亲事啊——”   谢叔南恍然,眼角余光下意识偷瞥了身旁的小姑娘一眼,见她一副懵懂的模样,不由道,“云妹妹,你时常陪在母亲身边,母亲可跟你提过咱们的新嫂子是哪家闺秀?”   “母亲从未与我说过。”云黛摇摇头,又弯眸朝他笑道,“不论是哪家闺秀,咱们有嫂子了,就是件喜事。”   她这一笑,白生生的脸颊映着淡淡的红,眼波流转间,直叫谢叔南看直了眼,心头砰砰直跳,仿佛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一般。   倏然,云黛脸色一变,掩唇惊呼,“三哥哥,你、你流鼻血了!”   谢叔南一怔,抬手一抹鼻子,指尖果真沾了血。   霎时间,他一张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没事……我没事。”   云黛赶紧拿出帕子递给他,担忧道,“你别仰头,拿帕子捏住鼻翼,先把血止住。”   谢叔南红着脸接过,那方素白丝帕捂着鼻子,还能闻到淡淡的茉莉香,他生硬地别过脑袋,解释道,“都怪这鬼天气太热了,热得人肝火旺。”   “最近是开始热起来了,晚些我让厨房给你熬一碗凉茶,你喝些消消火。”云黛说着,又看向谢仲宣,认真道,“二哥哥也要喝一碗祛暑。”   “多谢妹妹挂念。”   谢仲宣轻笑应下,又从扇间觑了自家弟弟一眼,长睫微垂,若有所思。   ***   慈和堂里,乔氏笑得一朵花似的,抿唇笑道,“阿缙,我这些日子仔细瞧过了,有几家很是不错。近一点的是长远侯赵家,他家嫡幼女正待字闺中,是个贞静秀气的好女子,放眼陇西府,就他家这位与你最是般配。另外出了陇西府,还有三家我觉着不错,一家是定西大将军李恩的长女,一家是洛阳崔氏,也就是你舅公家最小的那个孙女,你小时也见过的,闺名唤作晴娘的。”   她停下,一脸期待的看向长子。   谢伯缙,“……没印象。”   乔氏似有些失望,却不气馁,呷了一口茶水,笑道,“不记得也正常,那时你也就七八岁,隔了这些年,我都不太记得那孩子的模样。不过最后一家,你肯定是知道的,便是你大姑母家的嫣儿,你大姑母那边也有意呢……”   表妹裴临嫣,端王嫡次女,陛下亲封的嘉宁郡主。   谢伯缙抬眸,目光在乔氏与谢老夫人之间流转一番,心头明了,看来家里最属意的便是裴临嫣。   裴家女,谢家郎,门当户对,亲上加亲,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桩亲事都是极好的。   只是……   谢伯缙修长的手指轻抚过芙蓉瓷杯薄薄的壁身,长睫微垂,他对那位表妹的记忆还停留在一个高傲圆脸小女童时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印象。   乔氏那边还在夸着裴临嫣如何如何,谢老夫人转动佛珠的动作停下,缓缓睁开眼,“阿柔,先别说了。”   乔氏一怔,抬眼对上谢老夫人的目光后,也静了下来,“是,母亲。”   谢老夫人转脸看向谢伯缙,神色肃穆又和蔼,“阿缙,等你到了长安,便去你大姑母府上住着,见见你嫣儿表妹。若这桩亲事能成,那自是最好的。若你对她不中意,或是她对你无意,咱也不强求。不过你要记着谢家祖宗留下的规矩,儿郎娶妻后,非特殊情况,不纳二色。”   她抬起眼皮看了长孙一眼,见他并无不满,才继续道,“对男人而言,尤其是对咱们这种有权有势的公侯贵族,这规矩似乎有些强人所难。所以祖宗说了,谢家儿郎娶妻,除了门当户对,最要紧的一条便是彼此中意……日后就算情分淡了,想想媳妇是自个儿心甘情愿娶进门的,多少念些旧情。当年你父亲要娶你母亲,也是他亲自求到我与你祖父面前,信誓旦旦说认定了你母亲,我们这才去你外祖家提亲……我说这些,你可明白了?”   谢伯缙一脸正色,掀袍起身,朝老夫人一拜,“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谢老夫人欣慰地颔首,抬手示意他坐下,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神色懒怠,“你的婚事你自个儿也上些心,此次去长安,多留意些。长安乃天子脚下,高门遍地,贵女如云,你选择的机会也多。待你挑中个最喜欢的,尽可告知我与你母亲,便是你看中公主,祖母我也尽力给你求来。”   她这话音刚落,门外就有小厮过来,弯腰恭谨道,“世子爷,国公爷那边请您过去有事相商。”   谢老夫人摆摆手,“你父亲既叫你,你就先过去吧。”   谢伯缙朝谢老夫人和乔氏拱了下手,转身与那小厮一道离开。   直到长子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后,乔氏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阿缙他……唉,我这个当母亲的都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他的情绪比之五年前,越发不形于色。母子之间好似也生疏了些。   谢老夫人能理解这种感觉,宽慰道,“咱们做母亲的总不能管一辈子,将他们养大了,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都是他们自个儿的选择。何况你三个儿子里,阿缙自小便是最有主意的那个,你啊,就别操心他了……”   乔氏轻轻叹了口气,“儿媳知道了。”   ……   阳光透过花格窗户投影在白墙之上,光影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换着。   前院的书房门紧闭着,十米处站着两位看守的侍卫。   古朴雅致的书房内,晋国公父子俩对坐在窗下,当中摆着一局棋,黑白棋子纵横交错,互为掣肘。   “三皇子在北庭一切可还好?”晋国公气定神闲落下一子,旋即抬起眼,等着长子的回应。   三皇子,便是三年前被盛安帝废掉的太子,裴青玄。   “刚到北庭时难免沮丧,后来慢慢也习惯了,三殿下是个明白人……”谢伯缙骨节分明的手指拾起一枚黑棋,稍作思索,落下棋子,淡淡补了一句,“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晋国公沉吟道,“至情至性之人,若是个富贵闲人倒潇洒快意,可惜他偏偏托生在皇家,如今落到这个地步……罢罢罢,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或许他被贬去北庭,于他也是一场解脱。”   谢伯缙把玩着棋子,嗤了一声,“解脱?”   晋国公看向他。   谢伯缙黑眸沉静,宛若深潭,“若是真叫五殿下即位,以他那多疑的性子,可能容得下三殿下?且许皇后和镇北侯府都在长安,三殿下岂能弃母族不顾,偏安北庭?”   晋国公盯着长子半晌,直到谢伯缙提醒道,“父亲,该你下了。”   “看来你对三殿下很了解。”晋国公漫不经心地放下一枚白玉棋子。   谢伯缙没答,只道,“父亲,若是五殿下坐上那个位置,我们晋国公府可还有今日的地位?”   晋国公沉默了。   良久,谢伯缙落下一子,收了手,平淡道,“父亲,这盘棋下完了。”   金漆兽面雕花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一缕夕阳从木格花窗洒进来,晋国公堪堪回过神,垂眸扫过那笼罩在暖光下的棋盘,心算了一遍,果真是下完了——黑棋胜,白棋败。   “好,这棋下得好。”他看向长子,成熟的面容露出一抹笑来,“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我这棋艺是不如你了。”   谢伯缙扫过晋国公鬓边夹杂的几根银发,黑眸微动,半晌低声道,“父亲,这些年辛苦了。”   晋国公笑意更甚,起身走到谢伯缙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嗯,这膀子又宽又结实,是能扛起家里的担子了。阿缙,我的好儿子,你是真的长大了,为父甚是欣慰。”   ***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高而辽阔的天边红霞似火,又似铺了一地的金子,金灿灿地染遍庭院前的繁茂花树,夜风习习,将白日的燥热也吹散几分。   前院正厅里灯火通明,红木如意八仙桌摆满珍馐美味,祖孙三代围坐一堂,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为了给谢伯缙接风洗尘,国公爷还拿出一坛珍藏多年的西凉春,酒盖一揭开,那清冽醇香的酒香直往鼻子里钻。   众人举杯欢庆,就连云黛也小酌了一杯。   这顿饭吃得很是欢畅,直至夜深,晋国公还意犹未尽地拉着谢伯缙饮酒,最后还是乔氏出言相劝,晋国公才放长子回去歇息。   寂静的夜里传来两声清脆的虫鸣,晚风徐徐,将昏昏酒意也吹散几分。   穿过长长的后廊往北苑去时,会经过后花园,正值鲜花繁盛,草木葳蕤之际,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花香,谢伯缙按了按眉心,漫不经心扫了眼家中阔别已久的庭园。   长随谭信见状,恭谨问道,“世子爷,您是要逛园子?可这会子也晚了,您又奔波了一日,今夜还是先歇息吧,等睡个饱觉养精蓄锐了,明儿个再慢慢逛?”   谢伯缙慢慢的“嗯”了一声。   谭信笑着欸了声,殷勤地走前照着灯笼,“世子爷您当心些脚下。”   主仆俩刚往前走了两步,忽而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妹妹……这边,这边……”   “……哥哥,现在可以了吗?”   “快了,你不准偷看……”   听这声音,有男有女。   谭信心头一咯噔,哎唷,莫不是哪对不开眼的野鸳鸯在假山后私会?哪儿不好去,怎么偏偏在这,还被世子爷撞个正着!听那边情哥哥情妹妹叫得亲热,也不知道是哪个院子的丫鬟小厮!   他这般想着,悄悄抬眼打量着一旁的世子爷,见他严肃冷冽的面容,心底不由打了个颤,压低声音道,“世子爷,奴才过去……”   话还没说完,就见世子爷大步朝假山后走去。   谭信不敢多言,连忙跟上。   等走近了,那假山后的声音也越发清晰起来。   听着那熟悉的笑谈声,谭信一愣,这声音好像是三爷和云姑娘?呼,不是那起子污糟野鸳鸯就好,没得脏了世子爷的眼!   不过这大黑天的,三爷和云姑娘在花园里做什么?   谢伯缙也听出这两个声音来,眉心轻皱,默不作声往那假山后看去。   只见那假山后掩着一片开满荷叶的池塘,月光洒在池面上,折射出粼粼波光,池边水榭中,丫鬟小厮们提着灯笼守在一侧,而那池塘间的之字栈桥上,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正并排站着,仰头望着他们面前那四处飞散、星星点点的万千流萤。   谭信后一步跟上来,见着这一幕如梦似幻般的美景,也不由惊叹,“天爷呐,哪里来的这么多萤火虫!”   谢伯缙眯起黑眸,直直望向水榭宫灯之下的俩人。   晚风轻轻,流萤飞舞,月下的少年与少女衣袂飘飘,眉眼间笑意盈盈,一派天真烂漫。   “世子爷?”谭信见他始终一言不发,谨慎地问询,“您可要过去瞧瞧?”   谢伯缙薄唇微抿,一句“不用”还没说出口,便听水榭那边有奴仆惊呼,“是世子爷。”   谢伯缙抬眼,正好对上谢叔南和云黛俩人扭头看来的惊讶脸庞。   这下倒也不好走了。   他稍敛神色,单手背在身后,抬步朝水榭走去。   奴仆们纷纷朝他行礼。   谢叔南此时也回过神来,与谢伯缙打着招呼,“大哥,你和父亲喝好了?”   “嗯,差不多。”谢伯缙淡淡应了声,掀起眼皮睨了自家弟弟一眼,又看向一旁的云黛。   幢幢灯影间,紫裙小姑娘娇怯怯朝他福了福身子,一双清亮眸子透着几分紧张,低低的唤了声“大哥哥”。   谢伯缙嗯了一声,神色淡然的看向那夜色中莹莹发光的小飞虫,直接点名,“三郎,这么些萤火虫哪弄来的?”   “这个嘛。”谢叔南的面上一热,好在是夜里倒瞧不出他脸红,他抬手抓了抓后脑勺,“我派人去郊外抓来的。”   谢伯缙看了眼放在地上罩着薄纱的篓子,眉梢微挑,语气却没有多少起伏,“你还是老样子,在玩乐上,总是有一大把主意。”   谢叔南讪讪笑了下,热情相邀,“大哥你来的正巧,跟我们一起看嘛,这多美啊!你在北庭应当没有见过这么多萤火虫吧?”   看着幼弟讨好的笑,谢伯缙扯了下嘴角,“你弄出这样的阵仗,作何不把二郎叫上?这般诗情画意的景致,他应当也喜欢的。”   “呃,二哥、二哥他晚上多喝了两杯,对,我看他好像醉了,就没叫他。”   “哦,这样。”谢伯缙意味深长的朝谢叔南投去一眼。   谢叔南只觉得五年不见,大哥的目光越发的犀利,仿佛一眼便看穿他的心思一般。   眼瞧着大哥似乎又要开口,他咽了下口水,忙伸手指向前头的大片莲叶,“咦,那边好像长了莲蓬?大哥,云妹妹,我先去看看,若真是莲蓬,摘下来咱们尝尝鲜。陈贵,你还愣着作甚,赶紧跟上,给小爷打灯笼!”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往前头走去,伸长了灯笼照向荷花。   云黛提醒着,“三哥哥,你小心点呀,仔细别摔进水里了。”   她一把嗓子天生又甜又软,便是这副认真口吻,也像是撒娇般,听得人耳尖都发酥。   谢叔南那边挥了挥手,“我知道了。”   他一门心思去摘莲蓬了,倒留下云黛和谢伯缙俩人站在栈桥上。   两声蛙叫响起,俩人之间的沉默越发尴尬。   云黛心头懊恼,早知道要跟大哥哥单独相处,相对无言,她就跟三哥哥一同摘莲蓬去了。   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身旁的人总算出声打破了这份沉寂,“看来这些年,你与三郎相处得很不错。”   云黛呆了下,老实巴交道,“三哥哥人很好的,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带我一起。”   想了想,她又补充,“二哥哥也很好,书铺里有什么新书,墨轩阁新上了什么风雅的好物,他也会顺便给带一份。”   “他们俩能有为人兄长的样子,很好。”谢伯缙这般说着,停顿片刻,话锋突然一转,“去年生辰送你的那匹马,你骑着还好?”   云黛愣了一瞬,回神后忙答道,“石榴很好,一开始送来的时候还有些水土不服,后来王二家的慢慢伺候着,也将它养好了。我在后院骑过两回,上回郡学举办马球赛时,还骑着它去看了比赛。”   谢伯缙尾音微扬,“石榴?”   云黛有些不好意思,“是我给它取的名,它毛色通红,这名字吉利又喜庆。”   谢伯缙默了一瞬,“它是匹公马。”   云黛,“……”   空气突然又变得安静。   良久,谢伯缙道,“石榴也挺好的,你叫着顺口就行。”   云黛干巴巴笑了两下,缓了缓心神,抬起一双清亮的眸子看向他,“说起来大哥哥每年生辰都送我那么贵重的礼物,我一直想着当面与你道声谢……多谢大哥哥,那些生辰礼我都很喜欢。”   谢伯缙垂下眼,扫过她深栗色髻间那枚熠熠生辉的簪子,视线再往下,落在她娇艳的小脸上。   或许是饮了酒的缘故,那白皙的肌肤映在灯火下,宛若白荷花瓣上晕开一抹秾丽的胭脂。   这一刻,谢伯缙清晰地意识到,当年那个爱哭的黄毛小丫头是真的长大了。   沉吟片刻,他出声道,“再有小半年,你也要及笄了。”   云黛啊了一声,对上他沉静的目光,虽有些不解怎么突然提到这,但还是点头应道,“是的,十一月,是快及笄了。”   “可有什么想要的及笄礼?”   “这倒没想过,毕竟还早着……”云黛悻悻道,又仰着小脑袋问他,“十一月的时候,大哥哥还在陇西么?”   “不在了。”谢伯缙摩挲着掌心的厚茧,不紧不慢道,“这次回来在府里留上两月,过完中秋便往长安去了。”   说到这个,云黛打开话匣子般,语气是掩不住的敬仰,“大哥哥,你真厉害,这么年轻就当了大将军,我听玉珠姐姐说,本朝开国以来,二十岁就拜三品官的人,掰着指头算都不超过十个。你真的……很好很好!”   听着她这一通好话,谢伯缙微诧,以为她是说好话讨好他,然而等他对上她那双眼睛——   那双弯弯月牙般的黑眸写满了崇拜与敬佩,在银白月光下泛着水光,亮晶晶的,一片赤诚,毫不作伪。   谢伯缙眼里闪过一丝暗色。   云黛那边还兀自夸着他,粉嫩的唇瓣一张一合,“这些年你虽没回来,但外头经常能听到你的事迹,老百姓一说起你,都竖起大拇哥儿,说国公爷和夫人养了个顶顶好的儿郎。”   她是真心敬佩谢伯缙,偶尔也忍不住去想,若她真要是国公府的姑娘那多好,自家哥哥这么有出息,她也与有荣焉。又或者,战争没有夺去她亲哥哥沈元韶的生命,她相信以自己亲哥哥的能耐,虽没有世子爷这般英勇无匹一下子就做到三品大官,但当个小郎将应该没什么问题,至于做大官,以后可以慢慢再努力……   可惜,世上之事从来没有假设。   “我常听人说长安乃这世间最繁华富庶之地,有高达九层的玲珑宝塔,有恢弘富丽的宫殿城墙,还有贩卖各类商品的东西两市……若有机会,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谢伯缙瞥过她满是憧憬的灼艳眉眼,沉吟道,“会有机会的……”   还未等他把话说完,就听前头谢叔南滋儿哇地乱叫道,“大哥,云妹妹,我摘到莲蓬了!”   看着不远处那道抓着几枚莲蓬用力挥手的黑影,云黛“哇”了一声,拎起裙摆就好奇地跑了过去。   望着那道纤细灵动的背影,谢伯缙忽的思考起来,若她日后要许人家,哪家儿郎堪为良配?   其他先不论,但有一条,那人须得承诺会带她去长安才行。 第24章 大哥哥,你别笑话我   在家中待了三日, 谢仲宣和谢叔南便得回郡学读书了。   临走前,谢叔南还不忘宽慰云黛,“我和二哥虽不在府上, 但大哥回来了,若是觉着没人陪你玩,你就去找大哥玩。”   “这……不必了吧。”   云黛愣了一下, 悄悄看了眼不远处那神色淡漠的年轻男人,咽了下口水, “大哥哥刚回来肯定有许多事要忙, 我不好去打扰。三哥哥你别担心我, 我在府里有许多事可做, 若闲着还能去找玉珠姐姐玩。”   谢叔南撇了撇嘴, “也成吧。反正你在家好好的,下次小休回来, 我给你带城西的炸酥鱼和紫藤饼。”   云黛笑道,“多谢三哥哥。”   另一边, 乔氏刚叮嘱完谢仲宣,正想嘱咐谢叔南两句, 一抬眼见着雕花木格门前兄妹俩说悄悄话, 眼底不由闪过一抹复杂神色。   “三郎,你跟妹妹聊什么呢。”   “没什么, 就叫妹妹在家听话,若闲着无聊可以去找大哥玩。”谢叔南边答边朝乔氏走来, 又笑着对谢伯缙道,“大哥你骑术那么好,有空指点一下云妹妹呗,她胆子小, 总不敢骑得太快。”   跟在后头的云黛心头叫苦不迭,尤其是感受到那道落在身上的清冷目光时,更是脸颊发烫——前两日她才跟大哥说,她骑得还好,三哥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云黛捏紧手中帕子,缓缓抬起眼,轻声道,“不用麻烦大哥哥的,我自己多练练,也可以……”   话音未落,谢伯缙开了口,“不麻烦。”   云黛,“……”   坐在榻边悠闲喝茶的谢仲宣放下杯盖,笑道,“大哥都说不麻烦了,小妹就别客气了。”   云黛回过神来,讪讪一笑,“那就有劳大哥哥了。”   谢仲宣掸了掸衣袍,站起身来,“母亲,大哥,时辰也不早了,我和三郎就先出门了,省得过会儿日头升起来,热得慌。”   乔氏自是应下,叫大丫鬟送他们出了门。   谢伯缙在乔氏院里闲坐了一阵,便起身告退,准备出府拜访师友。   乔氏也不留他,只提起一事,“你在外五年,又是时疫又是上战场,如今能平安归来,亏得佛祖庇佑,过两日我要去法圆寺还愿,给佛祖塑金身,你与我一同去,不得推辞。”   谢伯缙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在乔氏坚持的目光下,颔首道,“儿子知道了。”   乔氏严肃的面孔这才松泛,笑吟吟道,“行了,你去忙你的罢,我也得教云黛看账了。”   谢伯缙也听闻母亲近日在教导云黛管家等庶务,这是世家女子出阁前必学之事。他瞥了眼榻边规矩坐着的小姑娘,眉心一皱。   她还这么小,又柔柔弱弱的,一副好欺负的模样,实在难以想象她嫁人生子成为小妇人的模样。   改日还是寻个机会与父亲说一声,多留她两年,等她再长大些,慢慢寻个好夫家才是。   “我酉时左右回府。”谢伯缙突然出声。   云黛怔怔地,看看乔氏,再看看谢伯缙,他这是在跟谁说话呢?   “你若想练习骑马,那个时辰来寻我,晚膳前可练半个时辰。”   云黛眨了下眼,竟是在跟她说话!   也不等她答,谢伯缙看了她一眼,转身就离开了。   望着珠光摇曳的水晶帘,乔氏无奈道,“你大哥这个性子啊,唉,冷冷冰冰又不易近人,也不知道日后哪家姑娘能受得了?”   云黛这边还琢磨着方才那句听不出情绪的话是“要她去学”还是“客套敷衍”,听到乔氏的感叹,回过神来,莞尔道,“夫人别担心,大哥文武双全又有大好的锦绣前程,定能娶到一位好嫂子。”   这话听得乔氏心里熨帖,也来了兴致,拉着云黛就与她说起相中的几户人家。   那都是些货真价实的高门贵女,云黛哪敢随意评价,全程只笑着听,顺着乔氏的话附和两声。   一日过得极快。   傍晚时分,红霞缱绻,云黛在清夏轩的葡萄藤下绣帕子。   琥珀捧着个绿釉摩羯纹四曲长杯上前,“姑娘绣了半个时辰了,先放下歇歇眼睛,喝杯紫苏熟水。”   “也好。”云黛将手中绣棚放进竹篮里,接过那盏紫苏熟水慢慢喝着。   紫苏香味独特,煮的时候又加了陈皮,夏日里喝着甜中带酸,清香扑鼻,很是适宜。   “姑娘,世子爷从外头回来了。”琥珀提醒道。   “嗯……”云黛垂着眼继续喝。   “世子爷说了你可以去寻他,他教你骑马的。”琥珀歪着脑袋,觑着自家姑娘的神情,“您去吗?”   “不去。”   长杯中的饮品已喝了大半,云黛喝饱了般,粉嫩唇瓣沾着水光,好似芍药沾露,“大哥哥只是客套一句,我怎好当真。再说了,他才回府,有一堆事要做,我骑马骑得好赖,不过是件小事,何必拿这种事去耽误他。”   琥珀想想也是,只是有些可惜,“世子爷的骑术和箭术都非凡了得,有他指点,没准您下回跟乔三姑娘他们去狩猎,也能打到一两只猎物。”   云黛连连摆手,笑道,“算了吧,我可没那能耐。”   在骑马这方面,她对自己的要求是,会骑就行,策马奔腾或者骑马狩猎还是算了吧,她害怕摔下来,也没什么追求刺激的兴趣。   主仆俩说说笑笑间,夜幕降临,一日也过去了。   ***   又两日,便到了乔氏去法圆寺还愿的日子。   乔氏带着云黛共乘一辆马车,谢伯缙嫌车轿太闷,骑马跟在马车旁。   哪知他外貌太盛,一路惹得许多百姓驻足侧目,还有一些胆大的大姑娘小媳妇买来鲜花和帕子朝他砸去。   眼见着越来越多百姓围观,谢伯缙下颌线绷得紧紧地。   稍顷,他翻身从马上下来,掀帘钻进了马车里。   宽敞的马车里摆着小茶几、香炉、盛满冰块的消暑冰鉴,并不算炎热,云黛因起得早,正斜斜地靠在芙蓉软枕打瞌睡,忽而感到马车摇晃,她迷茫睁开了眼睛。   好巧不巧,恰好看到钻进车来的高大男人。   那双漆黑的美眸瞬间睁大,虚虚握在莹白手中的小竹丝团扇也惊得落下,摔到宝蓝色团花地毯上。   乔氏也有些诧异,“阿缙,你怎么上马车了?”   “外头人多,吵得心烦。”谢伯缙低头,拾起地上的团扇,递给云黛。   云黛赶紧接过,嗫喏道,“多谢大哥哥。”   乔氏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眼,也明白过来,含笑道,“你在外头打了胜战,咱们肃州百姓提起你都肃然起敬,如今见着你真人了,可不得多看两眼。”   谢伯缙淡淡扯了下嘴角,没说话。   乔氏道,“好了,既然上车了,就在车里安生坐着,外头日头毒,你骑马多晒呀。”   谢伯缙称是,在云黛对面坐下。   云黛原先还觉得马车很宽敞,现下多了个谢伯缙,她顿时觉得马车变得逼仄——明明先前玄琴和琥珀上车伺候时没有这般感觉。   她略作思索,觉得应该是谢伯缙身形太高大了,像一座玉山堵在她跟前,满满的压迫感。   马车继续朝前行进。   乔氏与谢伯缙闲聊着,云黛虽不知说什么,却也不好再睡,只强打着精神听着。   好在母子俩也没多少话好聊,说了没两句,便没了话茬。   乔氏原本想与长子再聊聊婚事,话到嘴边想到谢老夫人的教诲,到底没开口,只低头拨动着佛珠串,默念心经。   马车里一时安静下来。   云黛看看念经的乔氏,再看对面的谢伯缙,一侧头,正好与他的视线对上。   她先是一呆,后又下意识地躲开。   等低下头后,她又忍不住想,自己为何要躲啊?大哥哥又不是妖魔鬼怪会吃了她?   虽说她与大哥哥之间并没有与另两位兄长的情谊那般深厚,但平心而论,大哥哥待她一直都挺好的。现下她这般生疏地躲避他,他会不会很心寒?   云黛越想越自责,咬了咬唇,准备与谢伯缙套套近乎。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一句“大哥哥”还没喊出口,就见对面之人双臂环抱于胸前,脑袋靠着车壁,一双长眸阖着,阳光透过淡青色竹帘细细密密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他安静地仿佛睡去。   云黛有一瞬失神。   就像五年前第一次见到谢伯缙一样,她再次惊艳于他的容色。   谢家三兄弟的容貌俱为出众,单论五官精致,谢仲宣最佳,他最像乔氏,生得温润秀美,却不阴柔。谢叔南则比较像晋国公,生得俊秀英朗,朝气蓬勃。   而谢伯缙,杂糅了晋国公的英俊硬朗与乔氏的美貌,成为了夫妻俩无论是外表还是能力都最为出众的那个孩子。   或许因为如此,老天爷给了他一副冷淡不讨喜的性子,以示公平。   云黛不敢多看,收回目光,低下头想:他睡了也好,她也可以继续打瞌睡了,好耶!   她这边高高兴兴地闭上眼睛睡觉,全然没有注意到对面之人缓缓睁开了眼。   谢伯缙静静地看着粉衣小姑娘的睡相,白嫩的脸颊微鼓,在淡淡光线下,还能看到她脸颊上细细柔柔的小绒毛,像是枝头饱满鲜嫩的桃。   修长的指尖不自觉地动了两下。   须臾,他敛了眸光,自顾自提起茶壶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乔氏见状,压低声音埋怨他,“哎唷,这可是上等的龙井,你怎么跟你老子一样海喝牛饮,尽糟蹋了好茶。”   谢伯缙道,“方才有些渴了。母亲莫心疼,改日儿子再寻些好茶送您。”   “唉,你既渴了,那就再多喝两杯。”   乔氏哪里是心疼茶,分明是心疼自家儿子,堂堂一高门贵公子,在北庭吃苦受难,还沾染些粗鲁武夫行径,原本他也能像二郎和三郎那般养尊处优的过日子……   思维一发散,便唏嘘感怀了一路。   而云黛则是糊里糊涂的睡了一路,等到耳边响起一道沉金冷玉般的“我们到了”,她才一个激灵睁开眼。   一看到弯腰欲钻出马车的谢伯缙,云黛立刻清醒过来,“到…到了。”   谢伯缙瞥过她白嫩脸颊上睡出的红印子,语气不自觉轻了一些,“下车吧。”   五年过去,法圆寺与之前并没什么不同,除了外墙新刷了一遍,黄澄澄得很是鲜亮,上头的佛字又大又显眼。   乔氏此行捐了一大笔香火钱给佛祖重塑金身,寺庙里的僧人态度越发恭敬客气,毕恭毕敬引着他们去朝拜。   拜过佛,乔氏带着云黛他们去听高僧讲经。   一场经筵讲完,乔氏与高僧讨教经义。   云黛则偷偷走到禅房外,寻了个面善的小沙弥,询问着给逝者点长明灯的规矩。   小沙弥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慢悠悠与她说了,又道,“一盏灯一年耗资十两,施主你想供奉多少年?”   云黛心里算了一番,“两盏灯,每盏先供奉五年。生辰八字我都带了,劳烦小师父带我走一趟吧。”   小沙弥望了眼禅房内,再看云黛,“行吧,那你跟我来吧。”   云黛让翠柳留下,若乔氏问起,便说她去求签去了。她自个儿带着琥珀,跟那小沙弥往供奉长明灯的地藏菩萨殿。   供奉长明灯并没有云黛想象中的那般繁琐,她将父兄的生辰八字交给殿内管灯的和尚,又交了五年的灯油钱。   那和尚便将生辰八字在黄藤纸上誊抄一遍,又放入莲花灯柄的空隙中存好,点亮灯烛,随即放置于那已然摆了千百盏长明灯的高台之上。   一室烛光,星星点点,每一缕微小的灯火,都曾经是一条鲜活的性命。   僧人敲着木鱼慢慢念起经,云黛伏拜在蒲团上,望着四周那些明明灭灭的灯火,鼻尖不由发酸,她深深弯着背脊,娇小的身躯蜷成小小的一团。   琥珀在一旁看着眼眶都不住泛红,她是看着姑娘长大的,也最是明白姑娘对她父兄的思念。   念完一段往生经,琥珀忙上前将云黛扶了起来,“姑娘,咱们回吧。”   云黛缓缓起身,眼圈还有点红,面上却是朝琥珀浅浅一笑,“嗯,走吧。”   谢过殿内僧人,主仆俩一道往门边走去。   脚步刚跨出地藏菩萨殿,门边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为何今年才给你父兄点灯?”   云黛吓了一跳,扭头一看,见到是谢伯缙,一颗心跳得更快了。   “大、大哥哥……”她磕磕巴巴的唤了句,“你怎么在这?”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男人站直了身子,幽深的目光轻轻落在她的眉眼间,浓眉拧起,“哭了?”   云黛往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没哭。”   谢伯缙眯了眯眼睛,“撒谎。”   云黛,“……”   在那沉静又锐利的注视下,云黛揪紧了绣花裙摆,小声道,“就哭了一小会儿,现在没事了。”   谢伯缙嗯了声,又道,“若我没记错,五年前来这,你就问过僧人长明灯的事。我以为你父兄的长明灯早就点了。”   云黛惊讶的看向谢伯缙。   那回她就随口问了僧人两句,没想到竟然被他听到了?而且都过去这么久了,他竟然还记着。   谢伯缙面不改色,淡声问,“为何今日才点?”   云黛睫毛颤了下,迟疑片刻,小声道,“今日存够了钱。”   谢伯缙皱起眉头,显然没想到是这个回答。   “没钱?”   “我自己的钱。”云黛深吸一口气,抬起脸对上他的目光,嗓音轻软,“我想用我自己的钱供奉我父亲与兄长……我已经欠国公府太多了,给父兄点长明灯的银钱,我想自己来……”   谢伯缙本以为她说的存钱,是存下月钱。现下听她这话的意思,方才给出去的一百两银子,好像另有来路?   看着小姑娘倔强清亮的眼眸,他问,“哪来的一百两?”   国公府不缺一百两,她的吃穿用度也不缺一百两,但对于外头百姓来说,一百两不是一笔小数目。   云黛仿佛被他问住了,只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他,犹豫不语。   一旁的琥珀瞧着都发急,世子爷真是的,哪有这般跟姑娘家说话的。这要是二爷三爷,一个温柔,一个逗趣,或是宽慰姑娘,或是逗笑姑娘,哪像现在审犯人似的,她瞧着都发憷!   “世子爷,姑娘她……”   还没等琥珀说完,谢伯缙一个淡漠的眼神扫来,“让她自己说。”   琥珀心尖一颤,立刻低下头,“是,是。”   云黛见琥珀险些被连累,赶紧上前一步,用身子挡住了琥珀,豁出去般道,“是我……我自己赚的!”   谢伯缙见状,好气又好笑。   他是什么恶人,她何必吓成这样?   况且琥珀比她还高半个头,身形也比她结实些,哪需她护着?从来只见老母鸡护着小崽儿,倒是头次见小鸡崽张开翅膀护着大的。   云黛不知他这会儿在想什么,但见他肃着脸默不作声,以为他在等她继续交代。   于是,她硬着头皮老实交代了,“我自己闲来无事,会配些药膏药丸之类的。玉珠姐姐说我配的那些东西很好用,我就问她能不能拿出去卖。乔家舅母给她的陪嫁里正好有两家药铺,她就帮我放她铺子里寄卖……”   谢伯缙闻言,轻呵了一声,“你们俩倒是胆子大。”   云黛脑袋垂得更低,怯怯道,“都是些外用的药膏,就一例是内服的安神丸……我自己先吃过的,玉珠也吃过,用着都不错。寄卖的时候也没想赚钱,只想着能卖就卖,卖不出去就算了……没想到……”   没想到卖得还不错,断断续续也攒了一百两。   “祖母先前还夸你勤谨细心,将她后院药田打理得很好,原来如此。”他拖着长腔,清冷的嗓音透着一种慵懒的味道。   云黛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低头绞着手指,“我、我……我知道这样不合规矩,我下次不敢了……”   谢伯缙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不合规矩?”   云黛心头一紧,忐忑的抬眼看他,眼睛仿佛蒙了一层水雾,“大哥哥,求你别告诉夫人和祖母,若是让她们知道我偷偷在外面卖药……”   “知道了如何?”   云黛讷讷道,“有损名声,有失规矩……”   谢伯缙,“……”   静默一阵,他才出声道,“母亲那边的反应我不好说。但祖母若知道你配得药膏能卖出去,且销路不错,她应当是高兴的。”   云黛啊了一声,错愕地看他。   谢伯缙似是忆起往事,嘴角微不可察得翘了下,缓缓道,“我听父亲说,祖母年轻时也曾想过悬壶济世,云游行医,可惜没有天赋,医术不行……当初祖母答应嫁给祖父,好似有一个原因,便是祖父愿意给她试药。祖母大为感动,这才从洛阳远嫁到陇西。”   云黛先前也听过老国公爷会给老夫人试药的事,却不知还有这么一出。   她挠了下脸颊,想着措辞,“老国公……他对祖母……感情真深。”   “走吧。”谢伯缙掸了下袖子,“别让母亲等急了。”   他步子大,等云黛回过神,已经走出好一段路。   云黛连忙提起裙摆,小跑跟了上去,“大哥哥,大哥哥……”   她一声一声唤着,又软又娇,跟着他身后。   谢伯缙回头看了眼那小尾巴,面色不变,脚步却慢下来,“嗯?”   云黛眼睛亮晶晶的,直直看向他,脸上是讨好的、甜甜的笑,“你不会跟夫人说的吧?”   不可否认,小姑娘卖乖的模样实在让人难以抗拒,尤其顶着这样一张被老天爷偏爱的脸。   谢伯缙挪开视线,“不会。”   云黛长长的松了口气,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欢喜,“多谢大哥哥!”   谢伯缙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云黛跟着他,走了一段,又小心翼翼地问,“大哥哥,那我……还能继续卖药吗?”   谢伯缙脚步一停,“你很缺钱?”   云黛摇头,“不缺。”   或许是觉得卖药的事都与他坦白了,破罐子破摔,再多与他说两句也无妨,她道,“我就想靠我的本事做些什么。我与三哥哥一同读书识字,我学得比他快,考得也好。可从家塾出来后,三哥哥可以继续去郡学读书,考功名,而我只能回府里,做女红,学管家,等着嫁人……我觉着哥哥们都这么厉害,都能报效社稷,我也想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些什么……大哥哥,我说这些,你可别笑话我……”   谢伯缙驻足,幽深的黑眸盯着眼前娇柔清艳的小姑娘,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这颗小小的、脆弱又漂亮的脑袋里竟然会装着这些想法。   沉吟良久,他抬手拍了下她的头,认真道,“放心,不会笑话你。” 第25章 谢南瓜这回要倒霉了!……   夏风微醺, 寺庙两旁的水缸里睡莲静静绽放。   云黛老实交代完她的事,忍不住问起谢伯缙来,“大哥哥, 你为何会在地藏菩萨殿前?”   谢伯缙从容地往前走,“寻你。”   云黛错愕。   谢伯缙侧眸看她,“想问你为何没来学骑马。”   这下云黛更懵了, 没想到他特地寻来,竟是为了这事?   粉嫩唇瓣轻轻动了动, 她磕巴道, “你、你忙, 我不好打搅你。”   谢伯缙:“我不忙。”   云黛:“……这天儿有些热, 不适合练马。”   谢伯缙:“酉时过后, 日头落山,算不得热。”   云黛:“……”   所以, 他这是在盛情邀请她去学?虽然他顶着这样一张没有表情的冷峻脸庞。   “还是不麻烦大哥哥了。其实我对骑马也没太大的兴趣,会骑就成。”云黛觑了他俊美的侧脸, 讷讷道,“而且就算骑得再好, 日后也用不大着。闺阁女子比不得儿郎, 儿郎骑术好,可以上战场厮杀, 可以天南地北策马奔腾,女眷本就出门少, 就算真出门也是坐轿坐马车,策马奔腾的次数少之又少……”   谢伯缙眉梢微挑。   这小姑娘乖巧规矩的外表下,似乎藏着一颗不那么规矩的心。   “明景皇帝那朝大力促进与西域的贸易往来,一时胡风盛行, 民风开放,再加之圣慈皇后鼓励女子从商读书,女子的地位大大提高,不但能在外行走谋生,还出了不少女商、女医官、天文学家、算学家……”   他突然说起这个,让云黛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伯缙却自顾自继续道,“我们谢家的高祖母许氏,便是那时鼎鼎有名的女商。她原是侯府嫡女,后独自经商,走南闯北,甚至还将生意做到了西域诸国。后来她虽嫁到陇西,却也没停下手中的生意,还曾三次下南洋,游历他国……”   云黛眼前一亮,“这位高祖母的故事,我也听祖母讲过,史书上也有记载,她真是名顶了不起的女子。”   “虽说如今风气远不如前,但你也不必太过沮丧,长安往南那边规矩重,陇西这边还算好的……”说到此处,谢伯缙沉默了。   良久,他才道,“若有机会,你来北庭玩,那里有大片的草原,最是适合跑马。”   云黛顺着他这话,好奇地问,“大哥哥,北庭是个怎样的地方?我听说那里条件艰苦,荒芜贫瘠,有连绵的沙漠和荒地,有狂风呼啸的红色鬼城,还有千年不化的冰川雪山……”   “你说的都有。”谢伯缙稍抬下巴,双眸直视着前方,语气不自觉地温和,“但沙漠里也会有月牙般的静谧湖泊,雪山下有比蓝宝石还要纯澈的蓝色湖泊和碧绿草原,还有成片的云杉和松树耸立在山间……”   云黛听得入了迷,心底也仿若照进一缕光芒,变得敞亮起来。   不知不觉中,俩人走回了禅房。   乔氏那边刚好与高僧讨论完,顺道还求了三枚前程似锦的香包。   “你们等久了吧?”乔氏将一个香包递给谢伯缙,转脸柔声问着云黛,“方才听翠柳说你去求签了,求了个什么签?”   云黛局促道,“求了个中签,不好也不坏……”   乔氏还想再细问,谢伯缙出声道,“母亲,看天色将有大雨,还是趁早回府罢。”   乔氏望了眼远方那初现昏暗的天色,诧异道,“我说午后怎突然闷热起来,原来是要落雨了。那是该快些回去了,不然路上泥泞可不好走。”她边说着边往前走。   云黛悄悄抬眼看了下谢伯缙,谢伯缙淡淡回望她一眼。   云黛先是一愣,旋即朝他弯眸轻笑一下。   谢伯缙眼波微动,没说话,自顾自往前走了。   云黛也赶紧跟上前去。   傍晚时分,一行人回到府中。   各自回院子前,云黛朝谢伯缙一拜,“大哥哥,日后麻烦你教我骑马了。”   见她这副规规矩矩仿若拜师的模样,谢伯缙眉眼间的凌厉在夕阳余晖下也减退了几分,语气缓和的嗯了一声。   ……   当日夜里,伴随着轰隆隆闷雷声,果真下起了大雨。   琥珀披起衣裳,检查了一遍窗户,又走进里间,见云黛还没睡,便坐在床边与她作伴。   “幸亏世子爷不计较,今日他一个眼神看过来,奴婢背后都吓出一层冷汗!”聊起白天的事,琥珀还心有余悸。   “大哥哥他一向没表情,但他人很好的……”   琥珀点点头,伸手替云黛掖了被子,笑道,“今日见姑娘与世子爷聊了许久,相谈甚欢,这是好事。日后国公府便是世子爷当家,姑娘若在出阁前与世子爷搞好交情,等出了阁许了人家,若遇到什么麻烦,世子爷也能给您撑腰做主。”   朝夕相处了五年,琥珀心里早已将云黛当成主子,满心满眼替她打算着。   云黛翻了个身,“琥珀姐姐,你说大哥哥会在北庭待多久,何时才会回陇西府长住呢?”   “这奴婢哪知道。世子爷是朝廷命官,何去何从都是陛下定的。”琥珀拍了拍云黛的背,“姑娘还是早些睡吧,若是明日天晴,你不是还要去寻世子爷教你骑马么?”   云黛轻轻地应了一声,闭上眼睛,“琥珀姐姐你也去睡吧。”   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窗棂,噼里啪啦作响,在这不断地雨声里,云黛做了个美梦。   她梦到她骑着马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奔跑,微风卷绿浪,各色小花开得灿烂,两旁是高大圣洁的雪山,她跑得快活极了,忽而一人在背后喊了她的名字,“云黛。”   她扭过头去看那人,可还没等她看到那人的样子,梦就醒了。   云黛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掀开鹅黄色鹦鹉衔枝绶带纹幔帐,探出个脑袋往外看——天光已然大亮,雨却依旧下个不停。   她垂下眼,有些失望的想,看来今日无法去找大哥哥骑马了。   ***   这场雨一直下了三日才停,雨后初霁,澄澈如洗的天边还挂起一道绚烂的彩虹,惹得院里的丫鬟婆子们一个个都仰头欣赏,欢喜不已。   云黛换上一身利落的银红色拼褐色朵花纹的圆领袍,腰系牛皮腰带,一头发也挽成个简单的高髻,单用一根玉兰花银簪固定住。一张未施半点脂粉的脸蛋素净白皙,自有种天然去雕饰的清丽之美。   “姑娘这般打扮也好看极了。”翠柳和红苕捧着铜镜在旁夸道。   云黛手挎着腰带,挺了挺小胸脯,一副意气风发的儿郎模样,笑道,“我这样像不像三哥哥?”   琥珀噗嗤笑出声,“姑娘可比三爷斯文多了。”   说笑了两句,云黛便带琥珀往谢伯缙的澹怀院去。   这还是云黛入府这些年,头一回来澹怀院,之前都是去谢仲宣和谢叔南的院子时路过。   隔着一堵高墙,能看到里头有棵很大的银杏树,秋日叶子黄时,远远看去跟挂了一树的金叶子似的,阳光下金灿灿的,煞是好看。   如今正值夏日,银杏叶子还未黄,绿油油的,上头挂着黄澄澄的小果子。   谭信领着云黛入内,她好奇的打量着澹怀院的布局。   相比于谢仲宣院子随处可见的文雅精致、谢叔南院子长廊上挂着的一溜儿五彩鹦鹉画眉等,谢伯缙的院落中规中矩,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胜在开阔明朗,比另两人的院落都要大,中庭还布设了假山水,足不出户,赏心悦目。   谢伯缙在书房里看书,云黛进去后还有些紧张,朝他行了个礼,软声喊道,“大哥哥万福。”   坐在黄花梨大理石书桌前的男人缓缓掀起眼皮,看向那道娇俏干练的身影,“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书,也不废话,起身道,“那就走吧。”   云黛慢半拍的“欸”了一声,赶紧跟上他,心里却想,早知道来了就走,她就直接去马厩等他了,还不用绕这么一圈。   一炷香后,两人到达后院马厩。   因着是同一马种,马奴将云黛的那匹石榴马与谢伯缙的那匹踏云放在同一处养。   俩人到达栏前,两匹马正十分和谐地在一个马槽里吃饲料。   “世子爷,云姑娘,你们就放心吧,喂这种西域来的汗血宝马,奴才用的都是上好的马料,一半苜宿一半谷梁,专门调配的,半夜奴才还会再喂一趟。”马奴弯腰哈气的邀着功。   谢伯缙将马牵了出来,动作熟稔得抚了抚马的脖子,对马奴道,“你养得不错,回头上我院里领赏。”   马奴立马笑得见牙不见眼,钻进马栏将那匹石榴牵了出来,殷切道,“云姑娘,您的马。”   云黛牵过缰绳,低低对马道,“石榴啊石榴,今天大哥哥要带我练马,你千万配合我,我们好好练……”   石榴认出主人的样子,垂头朝她身边靠了靠,打了个响鼻算作回应。   “大哥哥,我们是在后院练,还是怎样?”   “今日先在后院练,我看看你上下马的姿势和骑马的动作。”谢伯缙牵着马,往外走去,“跟上来。”   云黛牵着石榴跟了过去。   晋国公府后院有一大片的空地,平时府里要遛马学骑马,都是在此处。   在谢伯缙严厉的注视之下,云黛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抓着马鞍,翻身上马——   她个子不高,石榴又长得太快,这直接导致她这会儿上马有些费劲儿,小腿还在空气中蹬了两下,才爬上去。   “之前上马挺简单的。”云黛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年初送来的时候,石榴还没这么高大,没想到养了这几个月,又长大不少……”   她白瓷般的小脸泛着红,不知是羞的,还是上马费劲累的。   谢伯缙没说话,只走上前,朝她伸出手,“下来。”   云黛微愣,她才上来没多久。   不过看着谢伯缙伸出来的手掌,犹豫片刻,她还是扶着他的手,从马背下来。   男人的手掌很大,温温热热的,掌心有粗糙的茧子,他牢牢地撑着她的手,有一种完全将她托起来的强大力量。   还没等她回过神,人就从马上下来了。   等她站定,谢伯缙松开她的手,一本正经道,“你注意看我上马的动作。”   话音一落,他轻轻松松就翻身上马。   云黛黑眸微微睁大,满脑子都是这么简单、这么潇洒的吗。   “看到了吗?”   “看……看到了。”   “那你试试。”谢伯缙从马上下来,手掌安抚地摸了下石榴。   云黛抿了抿唇,道了声好,便学着他的方法试了试。   虽然比开始是轻松不少,但腿短这回事,真不能勉强。   她面颊酡红地看着他,小声道,“大哥哥,祖母说过我还能长高些的,也许我再长高点,会好一些……”   谢伯缙默了一瞬。   她便是长得再高,也长不过石榴。   算了,上马姿势不重要,跑得快跑得稳才是关键。   “那你骑一圈给我看看。”谢伯缙道。   云黛对骑马还是很有自信的。   她握着缰绳,慢慢地沿着空地骑了一圈,又转回谢伯缙面前,一双水眸眨巴眨巴,满是期待地望着他,“还可以吗?”   谢伯缙薄唇轻启,“尚可。”   然后指出她几个错处,又教着她如何安抚马匹,给坐骑下命令……   这边在后院学着马,归德院里乔氏知道后,先是笑了笑,觉得这些年阿缙都在外面,兄妹俩互相亲近些挺好的。可转念想到三郎对云黛的心思,眉头不由蹙起。   孩子们都长大了,到底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妹,阿缙常年在军中不近女色,且云黛生得那般倾城绝色……她虽知长子不是那种胡来之人,云黛也懵懵懂懂并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但还是得避着些——   在她看来,二郎或是三郎喜欢云黛,能两情相悦的话,她自然是乐见其成,乐意将云黛留在家里当儿媳妇的。   可唯独长子不行。   阿缙是国公府的嫡长子、嫡长孙,是要继承国公府爵位,担起整个家族大梁的。   莫说云黛是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孤女,便是她父母兄弟还活着,那样的家世也是断然没有资格担任国公府主母之位。   乔氏将花鸟山水团扇搁在裙边,朝前招了下手,“玄琴,你过来。”   玄琴立即上前,“夫人有何吩咐?”   乔氏轻抚过案几上的鎏金鹦鹉纹提梁小茶壶,柔美的脸庞上满是庄重之色,她肃声道,“以后云姑娘与世子爷练马时,你派个人在一旁盯着,若是有何不妥之处,你速来禀我。”   玄琴跟在乔氏身边多年,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忙垂下头,低低应诺下来,“夫人您放心,奴婢定会安排妥善。”   ***   日子有条不紊的朝前推进,云黛与谢伯缙学着骑马,每日傍晚学半个时辰,练完正好用晚膳。   正如谢叔南说得那样,谢伯缙的骑术一绝,在他的教导下,云黛觉得骑马变成一件很有趣的事,甚至在谢伯缙带她去郊外跑快马时,她都可克服恐惧,能稍稍跑得快些了。   唯一缺憾就是,她上马姿势依旧不够潇洒。   有一回,她刚坐上马,无意看到谢伯缙那张开又收紧的手指,似乎是看不过眼,想亲自伸手把她拎上去似的。   云黛看得又是惭愧又是庆幸,还好她这会儿长大了,若放在五年前,大哥哥肯定就直接拎她了——   她记得五年前谢伯缙曾经带她骑过一次马,那次骑马特别快,她吓得都不敢睁开眼。那回大哥哥是怎么把她弄上马的呢?是拎上去的,还是抱着上去的?时隔多年,她都记不太清了。   这日午后,云黛在清夏轩的临窗榻边看书,忽的外头有丫鬟禀告,说是孙氏带着乔玉珠来府了,乔氏请她过去。   这半月来府中都围着谢伯缙转,云黛也有许久没见玉珠,如今一听她们来了,面露欢喜,稍作整理,便往归德院去了。   归德院次间内,乔氏和孙氏坐在榻边闲聊,一袭嫣红色裙衫的玉珠抓着一把瓜子,百无聊赖的听着。   当外头响起“云姑娘来了”的通报,玉珠立刻直起腰来,抬头看向门外。   丫鬟将珠帘掀开,身着鹅黄色短衫与天青色襦裙的云黛款款而来,斯文规矩的朝乔氏与孙氏行礼,“云黛拜见夫人,拜见舅母。”   “我与你舅母才念叨着你呢。”乔氏笑着。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孙氏笑着看向云黛,不住夸道,“小半年没见,云丫头模样越发出众了,也不知这样俊俏的好女子,日后便宜了哪家儿郎。”   云黛脸颊羞红,玉珠笑嘻嘻接话道,“可惜我不是儿郎,我若是儿郎,定要将云妹妹娶回来。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放在家里,我每日瞧着,饭都能多吃两碗。”   屋内一众人皆笑出声,孙氏伸出手指,笑骂道,“你啊你,成日里胡吣!要我说,你就是想娶,云黛还不肯嫁你这个无赖小泼猴儿。”   玉珠挑眉,朝云黛挤眉弄眼,“云妹妹,你嫁不嫁我?”   云黛越发羞赧,娇嗔道,“才不嫁。”   玉珠捂着胸口,长长嗟叹道,“哎唷,卿卿如此心狠,真是伤透吾心呐!”   这话一出,众人捧腹大笑。   乔氏笑着揉肚子,对孙氏道,“你家这个玉珠啊,真是个开心果。若不是……”她及时截下后半句话。   孙氏哪能不明白,乔氏一向喜欢这个侄女,当初她们一同有孕生子时,还曾约定过若生的是一男一女,日后可以亲上加亲,互做亲家。   哪知道老天爷真给他们一男一女,俩孩子却是天生不和,见面就掐。是以结亲这回事,两家也渐渐不再提,免得强行做了亲家,却结成了一对冤家,那可就不美了。   云黛坐着喝了半盏茶,玉珠就坐不住了,扭来扭去地。   孙氏瞧见,无奈道,“你是浑身长虱子了?好歹也是个做姐姐,没事多跟你云妹妹学学,像她这般贞静斯文才是大家闺秀的模样。洛阳白家是书香世家,最是注重礼仪,你这个样子嫁过去,婆家怕是要在背后戳我脊梁骨了……”   玉珠撇了撇嘴,“他们敢!敢说我娘家坏话,我就跑回来,不在他们那破地方待了。”   孙氏哑然,又气又好笑,还有隐隐约约的担忧。   云黛暗暗观察着孙氏,小半年没见,她觉得孙氏好似又憔悴了许多,明明与乔氏年岁相仿,可两人并排坐着一对比,那气色和精神差别格外的明显。   想来都是为着乔明珠母女闹的,也不知明珠那边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云丫头,你和玉珠也有段日子没见了,你们姐妹俩去玩吧,我与你舅母说说体己话。”乔氏温声道。   云黛称是,玉珠则是如闻赦令,笑道,“多谢姑母,还是姑母最疼我了。”   说着就挽住云黛的手,带着她出去。   望着俩孩子离去的背影,孙氏感慨,“年轻可真好啊,想当年我与你相识时,也是这般年纪。如今……唉,老了,老了。”   乔氏望着孙氏黄中透黑的脸色,关怀道,“嫂子,你可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体,玉珠还没出阁,你可别为了那起子不重要的贱人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孙氏颔首,挤出一抹勉强的笑意,“我知道的……”   ……   这边厢姑嫂聊着内宅之事,另一边玉珠拉着云黛套了马车,出了府。   “我跟你讲,那家冰碗滋味特别好,里面放了梅子山楂碎,吃起来酸酸甜甜的!我上次吃了一回,就想着下次一定要带你来试试。”   玉珠兴致勃勃地与云黛分享着美食,又问起她的近况来。   得知云黛最近一直在跟谢伯缙学骑马,玉珠一脸敬佩地看向云黛,咂舌道,“你胆子可真大呀,还敢跟大表哥一起玩?前些日子他来我家拜访,我看到他,都不太敢说话……五年前我就觉着他很不好接近,没想到五年之后,竟然更骇人了……你跟他都聊些什么呀?他是不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答你?”   “就是寻常聊天。”云黛想了想,补充道,“其实,我也是怕他的,但我没做错事的话,就不是很怕,聊还是能聊两句的。”   玉珠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说说笑笑没多久,外头马夫喊道,“姑娘,到刘记糖水铺子了。”   玉珠嗳了一句,催着云黛,“到了,你快把帷帽戴上。”   虽说帷帽可防风防晒,但时下女子出门都不作兴戴帷帽,譬如玉珠嫌麻烦,就从来不戴。可云黛却是要带的——从前她并不戴,可后来她出门惹得路人频频侧目,甚至还有不少人打听她,不胜烦扰,至此她出门都要戴帷帽遮一遮。   且说云黛戴好帷帽,与玉珠一道下了马车。   两人去糖水铺子二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两份冰碗,另加一大份槐叶冷淘。   炎炎夏日一碗浇着香浓酪浆与槐花蜂蜜的冰碗,配上碎碎的酸梅干和山楂末,一口下去满口清甜微酸,开胃又解暑。   “真是太好吃了。”玉珠含了一大口,一脸享受道。   云黛拿着小银勺,欢喜地点点小脑袋,“嗯嗯,好吃的。”   俩人吃得一本满足,忽的,玉珠扫了一眼窗外,惊讶道,“咦,那不是谢南瓜吗?他这是要去哪?”   云黛闻言,也好奇看去。   果真见着人来人往的热闹大街上,一袭浅紫色圆领袍的谢叔南被四五个同样穿戴富贵的年轻郎君簇拥着。   眼见一伙人说说笑笑走进街对面那垂挂彩灯的豪华楼阁,玉珠一双杏眼瞪得像铜铃,猛地一拍桌子,又是惊讶又是激动,“好哇,谢南瓜这回要倒霉了!” 第26章 完、蛋、了   一炷香后, 越记成衣铺子。   两位年轻清瘦的小郎君正揽镜自照,一人穿着宝蓝色圆领袍,一人穿着浅青色圆领袍, 长发用黑僕头包起,细细软软的绒发下,是各有千秋的秀丽脸庞。   “玉珠姐姐, 这样真的行吗?”云黛扯了扯身上的衣裳,两弯黛眉微微蹙起, “要不然还是算了吧, 那种地方不是我们该去的。”   乔玉珠低头理着衣襟, 不以为然道, “好不容易逮到谢三那家伙的把柄, 不抓个现行怎么行。哎呀,你怕什么, 听说长安洛阳还有小倌馆呢,就许他们男子去寻欢作乐, 我们女子连门都不能进了?何况我们还不是去寻欢的!再说了,今日这事你不说我不说, 谁也不知道。”   云黛粉唇轻动, “可是……”   乔玉珠看她胆怯的模样,再看她身后同样慌张的小丫鬟翠柳, 撅了撅嘴,“算了算了, 如果你真不敢进去的话,那你就在外头等我吧,我自个儿去!哼!”   “玉珠姐姐!”云黛急急唤道。   可玉珠头也不回,带着她的丫鬟出了成衣铺子, 径直前往那肃州城内最为豪华的青楼——醉仙坊。   这醉仙坊虽为青楼,却不是那些暗娼妓馆能相提并论的,这里的女子大都是登记在案的官伎,精通琴棋书画,不但文学修养高,技艺音律也是一绝。不少官员与学子都会来这醉仙坊,点上一壶好酒,听曲观舞,吟花弄月,以为风雅。除此之外,各府摆酒设宴,也会从此请来技艺高超的优伶入府表演助兴。   且说云黛眼睁睁见着玉珠进了醉仙坊的大门,心里又担忧又着急,“她怎么真进去了!”   “三姑娘胆子可真大。”翠柳面露忧色,又小声问道,“姑娘,那咱们、咱们就在这等吗?三姑娘做事向来冲动,若真叫她进去抓住了三爷,他们俩会不会打起来啊?”   云黛怔了怔,她差点忘了这茬!   三哥哥和玉珠姐姐就是两个一点就着的炮筒子,若真闹了起来,还是这种地方……   云黛简直不敢再继续去想,一番纠结,她沉下心来,咬唇道,“走,我们跟进去看看。”   ……   醉仙坊的门厅富丽辉煌,纵然如今才午时,里头就燃起了艳丽的彩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甜而不浓腻的脂粉香。   负责迎客的小厮一见到又来了位唇红齿白的小郎君,立马明白是跟前头那位小郎君一伙儿的,忙将人引到了管事妈妈面前,“刘妈妈,又来了一位小爷。”   那刘妈妈正乐呵呵地掂着玉珠给的大银锭子,听到这通报,慵懒地抬起眼。   这一看,眼底是掩不住的惊艳。   她入行二十多年,见过的美人儿有清秀素雅的,有妖娆娇艳的,有珠圆玉润的,各式各样,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却是头一回见到这般出尘脱俗的姑娘。   寻常一件男子宽袍,让她穿出风流温雅的韵味不说,偏生她骨架娇小玲珑,越发让人好奇这宽袍之下是何等堆雪砌玉的诱人身姿。   真是尤物啊。刘妈妈心里赞叹着,面上满是笑意,“小爷是与先前那位蓝衣小爷一块儿的?”   云黛头次来这种地方心里没底,但见四处灯火通明,店内的客人们也都衣冠楚楚,除了脂粉香浓以外,与寻常酒楼无异,便敛了怯意,压低嗓音“嗯”了一声。   刘妈妈心里琢磨着,估计是哪家小娘子来抓奸了?前头那个来势汹汹估计是正主。这个嘛,应当是个作陪的。   反正有银子拿,其他的她也不多问。吸了一口烟斗,刘妈妈睁一只眼闭只眼道,“万贵儿,你领着这位小爷去寻方才那位爷吧,小郎君们头次来,可得伺候好了!”   那叫万贵儿的小厮应下,朝着云黛连连哈腰,伸手道,“小爷您这边请,您那位朋友往天字院去了。”   “嗯。”云黛跟着那小厮往里头去,翠柳一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主仆俩都紧张得很。   “小爷头回来,之前可听过我们醉仙坊的名儿?我们醉仙坊啊,通共有五处院子,这主楼平日里招待些过路食客听曲赏舞。另外便是天地玄黄四个院,都是坊内姑娘们的住处。要说咱们醉仙坊最好的姑娘们,那定是天字院的姑娘们了,琴纹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明羽姑娘最擅长胡旋舞,绿腰和拓枝也跳得极好……”   小厮边走边介绍道,云黛一边听着,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这对闺阁女儿来说神秘又不堪的地方。   从主楼走到后院,只见四处风亭水榭,峻宇高楼,长桥卧波,雅致又秀丽,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些不雅的场面。   一条青石板路通往四个院落,有的院落静悄悄的,有的院落传来丝竹管弦和婉转歌声。   “这会子还早,再晚些便都热闹起来了。”   小厮指着那写着天字院的月洞门,“小爷,咱到了。”   “我那位兄长是进了这里头?”   云黛往院子里看了眼,见里头是一间间并排的雅间,或开或合,有端着酒水菜肴的丫鬟小厮来往穿梭。   “是啊,您那位兄长一进门来,就说她来找人,无须小的们跟着。”小厮应了声,见云黛踌躇进门的模样,眼珠子转了转,讨好道,“小爷不进去?不然您在这等着,小的进去帮您找找?”   云黛这会儿就想把玉珠找到,赶紧带出去,至于三哥哥……   他若来这种地方,她作为妹妹也只能提醒,却没资格管着他。   “那就有劳你了,你找到他,就说家中舅母来访,得赶紧回去。”   “好嘞。”小厮满口应着,脚下却是不动,眼巴巴看着云黛。   云黛一时迷惑,还是翠柳明白这个,连忙凑到云黛耳朵边,“姑娘,他这是在等赏钱呢。”   云黛低声道,“那你给他一点碎银。”   翠柳颔首,从荷包里摸出碎银,丢给那小厮,“喏,我们姑……小爷赏你的,你赶紧去找人!”   小厮一拿到银子立刻笑成花,“爷您擎好了,小的这就去。”   他一转身往院子里去,云黛长松了口气。   她找了棵靠墙的树下站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胸口,“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进门时会被拦住。”   翠柳今日也算长了见识,安抚道,“姑娘别担心,这会儿不都进来了么。”   云黛点点头,又肃着脸叮嘱道,“翠柳,今日之事,你不准对任何人说,琥珀姐姐也不能告诉,知道么?”   翠柳人虽小,却晓得其中利害,万一这事传出去,毁了姑娘的名声,她这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定然没好果子吃,发卖是小,保不齐直接打死埋了。想到这,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忙道,“姑娘放心,奴婢绝不对外说。”   主仆俩正忐忑等着,忽的,右侧传来一道淫.荡的公鸭嗓,“哎唷,醉仙坊何时来了这么俊俏的小倌?这小模样生得比小春兰还要娇美……”   云黛和翠柳皆是一愣,只见隔壁地字院里跌跌撞撞出来个肥头大耳的醉汉,正双眼放绿光的朝着她们这边走来。   翠柳赶紧拦在了云黛的面前,壮着胆子呵斥道,“你这醉汉吃酒吃昏了头吧,我家郎君是这醉仙坊的客人,才不是什么小倌!”   那醉汉当真是喝高了,色胆包天地笑道,“哈哈哈谁家小郎长成这般好颜色,今日既相逢,也是有缘分,来来来,小郎君,跟哥哥我进屋喝一杯,就当交个朋友。”   说着上前推开翠柳,伸手就要去抓云黛。   “翠柳!”   云黛担忧地看了眼被推开的翠柳,再看那酒气熏天的醉汉,又惊又怕,一边往后躲避,一边咬牙警告道,“你别过来,我不是醉仙坊的!你再放肆,我要喊人了!”   听到这软而娇的嗓音,醉汉动作一顿,等睁大了眼睛再看云黛,忽然咯咯怪笑起来,“我说怎生的这般娇艳,原来真是个小娘子啊?妙啊,妙啊!你是天字院的吧,怪道都说天字院的姑娘艳比花娇,唱支曲都要十两银,如今看来这钱花得不冤嘛!”   那醉汉越靠越近,云黛光是嗅到那股子香味与酒味糅杂的气味胸口忍不住反胃,一时也顾不得太多,高声喊道,“来人啊,来人!”   “小娘皮别不识抬举!”那醉汉脸色一变,张手就想去捂她的嘴。   可还没等他的手指碰到云黛分毫,脑门上便被一飞来之物砸中,险些没把他的眼睛戳瞎。   醉汉捂着眼睛“嗷”得一声跳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云黛懵住,下一刻,她的肩膀被揽住,那不轻不重的力道稍稍一带,她便撞入一个盈着淡淡竹香的怀里。   “没事吧?”头顶响起一道轻柔的嗓音。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云黛心头一跳,忙不迭抬起头,直直对上那一双温柔如水的桃花眼。   那吊在嗓子眼的心一下子放下,害怕与恐惧化作委屈涌上心头,云黛鼻头一酸,哽噎唤道,“二哥哥。”   谢仲宣见她眼圈泛红,眼底略过一抹心疼,忙拍了拍她的背,放轻嗓音哄道,“好了好了,不怕了,哥哥在呢。”   他安慰着云黛,眼角余光看到那个从疼痛中缓过神的醉汉,语气骤然沉了下来,“文墨,叫人把这腌臜玩意捆起来,丢缸子里好好清醒清醒。”   “奴才遵命。”   长随文墨应诺,又俯身将地上那枚掷来的扇子捡了起来,双手捧到谢仲宣跟前,恭敬道,“二爷,这扇子……”   “烧了。”谢仲宣清朗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嫌恶,“晦气。”   文墨将扇子收起,又对那几个闻声赶来的醉仙坊小厮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将那醉汉给捆起来。   不多时,那醉汉就被堵了嘴拖了下去。   “姑娘,你没事吧?”翠柳赶紧上前。   “我没事。”云黛回过神来,忙从谢仲宣怀中离开,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   谢仲宣止住她的动作,细心提醒,“别用手擦眼睛,仔细眼睛疼。”   指尖相碰,温热又细腻。   云黛一怔,连忙收回手。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等眼泪憋回去了,才问他,“二哥哥怎么会在这?”   谢仲宣习惯性想去摸扇子,恍然记起扇子没了,捏紧了手指,低声道,“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   他打量了云黛一番,语气透着几分懒怠,“云妹妹为何在此,还这副打扮。”   云黛往天字院里望了眼,迟疑一阵,到底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末了,她满脸懊悔,“怪我没早点拦住玉珠姐姐。”   谢仲宣看着她垂头丧气的小模样,轻笑出声,玉骨般的长指轻点了下她的脑袋,“玉珠那脾气,冲动起来便是十头牛都拉不住,你还想拦住她?”   云黛咕哝道,“没准我哭一哭,就能拦住她了……”   谢仲宣哑然失笑,又道,“行了,现在人已经在这了,再说这些也无益。如今最重要的是将三郎玉珠找到,趁早回去。”   见云黛情绪还有点低落,他弯起眸哄道,“还别说,云妹妹这般打扮真是风流倜傥佳公子,都要胜过你二哥我了。”   云黛被逗笑,嗔了句,“二哥哥。”   明明眼眸里还泪汪汪,却又带着笑,真是可怜又可爱。   谢仲宣弯了弯唇,“跟我一同进去吧。”   有谢仲宣在,云黛就像吃了定心丸一般,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谢仲宣找人很是直接干脆,报了个名字,立刻有丫鬟引着他们往那雅间去。   到了雅间门口,只见木门阖着,里头传来欢歌笑语及儿郎们劝酒的起哄声,听那动静,玩得正酣。   谢仲宣微微皱眉,转身面向云黛时,却是一副云淡风轻好颜色,“妹妹乖,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把你那混账三哥揪出来。”   云黛点头,目送着谢仲宣进了那雅间。   里面是个什么场景,云黛丝毫没瞧见——谢仲宣进去后把门合上了。   她耐心等着,翠柳忽然道,“姑娘,是三姑娘!”   云黛循声看去,果然见那小厮领着乔玉珠要往院门那边走去。   云黛赶紧招了招手,“玉——乔郎君!这里!”   玉珠看了过来,先是一怔,旋即快步走了过来,又惊又喜的,“你怎么也进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敢进来呢!我才找了几个房间,还没找着人,你来跟我一起找吗?”   云黛讪讪一笑,“我想,大概是不用找了。”   玉珠不解,“为什么?我可不能半途而废。”   云黛弱弱地朝前伸出一根手指,“因为……已经找到了。”   玉珠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那雅间的门打开,身着银灰色长袍的谢仲宣翩然走了出来,而他身后垂头耷脑跟出来的紫袍小郎君,不是谢叔南还能是谁?   谢仲宣走过来,淡声道,“三郎,抬头。”   当看到庭院前站着的云黛和玉珠,谢叔南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云黛尴尬的挤出一抹笑,“三哥哥。”   玉珠插着腰,歪头挑眉,语气中藏不住的幸灾乐祸,“谢南瓜,你可以嘛,出息了呀。”   谢叔南瞪了玉珠一眼,转脸去看云黛,心里一慌,忙道,“云妹妹,你怎么在这?”   云黛轻咳一声,没说话。   谢叔南皱眉看向玉珠,“臭玉猪,又是你搞的鬼?是你把云妹妹带来的?”   乔玉珠仰起头,“我搞什么鬼了,我和云黛好好地吃着冰碗,哪知道随便一看,正好撞见你个臭不要脸地来寻欢作乐。啧啧,谢三啊谢三,你还是想着回去如何与姑母交代吧!”   谢叔南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你胡说、胡说什么呢,谁寻欢作乐了?我警告你啊,你别乱说,诬我清白。”   玉珠笑了,眼珠子上下扫过谢叔南,“哈,清白?你都来这种烟花之地了,还好意思说清白,你要不要脸啊?”   谢叔南道,“我这是第一回 来!”   玉珠道,“来了就是来了,管你第一回 第二回还是第一百回。”   “你简直不可理喻,我不跟你说。”谢叔南觉着玉珠胡搅蛮缠,转脸对谢仲宣道,“二哥,你方才是瞧见了的,我们几个同窗只是喝点小酒,点了个清倌儿唱曲,其他什么都没有。”   谢仲宣道,“春风楼照样可听曲喝酒,为何非得来这?”   一说到这,谢叔南像是被打了七寸的蛇,气焰顿时灭了三分,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这……这不是跟赵六郎打了个赌。”   谢仲宣抬了抬眉头,示意他继续说。   “就是打赌呗……”   谢叔南有些难以启齿,总不能说儿郎们私下里说起那档子风月事,他在旁边不接话,那几人就凑过来问他可有通房暖床丫头之类的,得知他还是个雏儿,一个个都不厚道的笑出来。   “那赵六郎请客做东,邀了我们几人来这玩。我一开始不想来的,他就说我是不是没来过,还跟旁人下注赌我来不来。”谢叔南小声嘟囔着,“那我不要面子的么……”   谢仲宣嘴角微抽,一把拍过弟弟的脑袋,“你要面子就是来这种风月之地,现下被两个妹妹撞个正着,你就有面子了?”   谢叔南,“……”   谢仲宣稳了稳情绪,“还嫌不够丢人,赶紧跟我出去。”   到底做错在前,谢叔南也不敢多言,讷讷地哦了下。   于是,谢仲宣在前,三个小的跟在后头一串,一同往外去。   走到大门时,那刘妈妈还摇着鸳鸯戏水的团扇,一副见怪不怪看好戏的笑模样,扬声道,“小郎君,下次再来啊。”   谢叔南几人自是将脑袋垂得低低的。   一出了醉仙坊,没了那清甜的脂粉味和酒香味,云黛感觉自己就像回到水里的鱼儿,又活了过来。   谢叔南凑到她身旁解释道,“云妹妹,今日的事……真的是个误会,我之前从没来过的,真的,我发誓。”   云黛去了那种地方本就难为情,低着头小声道,“三哥哥,你别说了。”   “是真的呀,我真的……我连看都没看那个唱曲的一眼!”谢叔南急得直冒汗,怎么偏偏就被云黛看到了呢,万一她误会他是个好色贪欢的。   谢仲宣看着与云黛解释的谢叔南,眯了眯眼。   稍顷,他轻咳了一声,打断道,“玉珠,你和云黛马车停在哪?”   玉珠道,“就停在那卖冰碗的铺子。不过回去之前,我和云黛得先去成衣铺子换下衣裳。”   谢仲宣颔首,“嗯,你们去换,我和三郎在门口等着。”   成衣铺子就在醉仙坊旁边,玉珠拉着云黛进去换衣裳。   谢叔南还在与谢仲宣解释着,“二哥,今日这事……你就替我瞒一瞒,千万别告诉父亲母亲,要是让父亲知道,他铁定要扒了我一层皮。”   谢仲宣斜了他一眼,“现在知道怕了?”   谢叔南双手合十,求饶道,“不敢了不敢了,赵六郎他们要笑就笑吧,这鬼地方我再不来了!二哥,我的好二哥,你就替弟弟瞒这一回吧。”   谢仲宣叹口气,无奈道,“就这一回,下不为例。”   谢叔南拍了拍胸脯,“再没有下次。”   兄弟俩达成协议,谢仲宣忽而记起一事,“我和云黛这边倒好替你瞒,玉珠那边……怕是难。”   “她要敢说我去醉仙坊,我就跟舅母说,她也进去了,大不了玉石俱焚,大家都别好过!”谢叔南提起玉珠就气得肝疼,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摊上这么个表妹。   看着三郎义愤填膺的模样,谢仲宣扶额,嗟叹一声,“行吧。”   说话间,云黛和玉珠也换好衣裳出来。   几人一道往糖水铺子走去,得知今日郡学临时休沐一日,谢仲宣和谢叔南才有空出来,且有同窗得知谢叔南他们要去醉仙坊,特地告知了谢仲宣一句,他这才专门赶来,想悬崖勒住弟弟这匹野马。   没想到不但逮住了野马,还逮住了一只小猪、一只小兔。   待一行人走近糖水铺子旁停着的马车时,云黛忽而皱起了眉,喃喃道,“这马……”   玉珠歪着头,“怎么了?”   云黛咽了下口水,娇柔的嗓子带着些颤音,“这马,如果我没认错的话,好像是大哥哥的踏云。”   玉珠,“……!”   谢二谢三,“……?”   红霞绚烂的傍晚,不知从哪个小巷角落刮来一阵冷风,吹得人寒毛都竖起。   四人不约而同地僵硬转身。   当抬头看到二楼雕花窗牖旁那手执瓷杯,不紧不慢喝着茶汤的玄衣男人时,四人心尖皆是一阵猛颤。   完、蛋、了。 第27章 未免也太喜庆了   糖水铺子, 二楼。   望着个子高矮站成一排的四人,谢伯缙缓缓放下手中瓷杯,骨节分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着桌面。   这轻微又沉闷的敲打声, 让空气都变得凝固般。   谢叔南低着头,伸手从背后扯了扯谢仲宣的袖子。   谢仲宣嘴角僵了僵,到底上前一步, 出声打破了这份沉寂,“大哥, 事情经过便是方才我说的那样,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 咱们还是早些回府吧, 母亲和舅母久久不见云黛玉珠回去, 肯定要担心了。”   谢伯缙扫了眼谢仲宣,这事说起来, 他是最没干系的。   再看眼神躲避的谢叔南,以及惊弓之鸟般的玉珠和云黛, 谢伯缙拧起眉头,沉声道, “你们可知道错在何处?”   谢叔南认错速度向来最快, “大哥,我知道错了。今日这事皆因我而起, 你要怪我就怪我,至于二哥和云黛, 还有……玉珠……他们也是为着我好,才进到醉仙坊里。你要责怪,或是要与父母亲告知此事,便全推到我身上, 别带上他们。”   乔玉珠睁大了眼睛,有些惊讶的看了眼谢叔南。她原以为按照他有仇必报的性子,这回定要记恨上她了。没想到他竟然把责任都揽上了,并未拖她下水?   云黛站在原地,飞快地看了谢伯缙一眼,又低头道,“大哥哥,我也知错,我不该去那处,再也不会了。”   见他们俩都认了错,乔玉珠也硬着头皮出声道,“大表哥,你别怪云黛。你知道的,她胆子最小,若不是我拖着她进去,她自个儿是绝不会进去的。”   谢伯缙对这个舅家表妹接触并不多,且她是乔家人,自有父兄管束,他作为表亲不好置喙。但一想到云黛这个糊涂鬼被她带着去醉仙坊,还是不由沉下脸,冷冰冰地说了一句,“先前你与三郎打闹争吵,尚可说年幼顽劣。如今你已定了亲,做事也该有分寸,仍旧这般胡闹,如何让舅父舅母安心?”   这话并不算重,可他向来一副冷肃模样,语调又淡漠得很,像是冰碴子扎进心口。   玉珠到底是个姑娘家,被这般一说,一张脸红得滴出血般,眼眶也有些酸涩,咬着牙克制着不落泪,语调带着哭腔,“是,大表哥,玉珠知道错了。”   谢伯缙也不再多说,只道,“回府后,我会叫舅母对你多加管束。”   这话一出,玉珠慌了,“大表哥要把这事告诉我母亲吗?”   谢伯缙反问,“难道不该?”   玉珠登时脸色一片灰白,心里后悔不已,当时只想着抓住谢叔南的把柄,一时冲动就跑了进去,谁能想到后面事情会变成这样!要是母亲知道她去了那种地方,她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一旁的云黛弱弱地抬了下手,小声道,“大哥哥,我、我想单独同你说两句话。”   对上她那双泛着水光的黑眸,谢伯缙眉心皱起,稍顷又缓缓松开。   他从椅子起身,大步往雅间外走去,“过来。”   云黛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赶紧跟上前去。   玉珠抓住她的手,“云黛……”   云黛朝她安慰地眨了眨眼,“很快就回来的。”   玉珠点了点头,慢慢松开她的手。   眼见云黛跟着谢伯缙出门,谢叔南双眼迷茫,这是要去做什么?   不过大哥出了门,屋子里的空气都变得轻松不少。   他舒了口气,刚想幸灾乐祸的嘲笑玉珠两句,然而见到她那副吓得不轻的哭相,抿了抿唇,到底没出言讥讽,只漫不经心道,“我大哥说你两句,你就要哭了?嘁,瞧你这点出息。我回去没准还要挨棍子呢,我上哪哭去?男儿有泪不轻弹啊乔玉珠,别像个娘们似的!”   “谁是男儿了!我本来就是娘们!”玉珠心头的悲伤恐惧立刻被怒火给冲淡了,狠狠瞪着他。   谢仲宣在一旁看着俩活宝又生龙活虎的吵起来,只觉得头疼。   他走到窗边,望着那铺满天际的橘红彩霞,心不在焉地想着,云黛单独找大哥说什么呢?   大哥才回来这些时日,他们便有私密话要说,竟连他与三郎都听不得了。   ……   “大哥哥,你可不可以别告诉舅母此事,就当做今日没瞧见我们,好不好?”   走廊深处,残阳从窗棂照射下来,斑驳的暖橘色光芒洒在云黛那张满是慌张的白皙脸上,仿佛抹了层细腻香润的胭脂,娇美,秾丽,楚楚动人。   “为何?”男人的语调过分平静,显得有几分凉薄。   “因为……”   云黛小脸绷得紧紧地,斟酌片刻,才艰涩开口道,“我今日见到舅母,看她双眼无神,脸色发青,隐隐透着黑气,像是肝气郁结之症。我医术浅薄,也无法断症,但打眼那么看着就觉着状况不大好。你若将今日之事与她说了,她肯定要为此烦忧,这不利于她的病情。万一动了肝火,那就更糟了。”   见谢伯缙板着脸不说话,她以为他不信,还抬起手指天发誓,急切的声音里透着几分绵软,“大哥哥,我真的不是找借口,舅母的身体真的有恙,若我没猜错,她私下里应当还吃着药。一直以来舅母待我与三位哥哥都很好,我觉得今日这事我们都知错了,若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可不必惊扰长辈们……”   谢伯缙低头看向这个还不到他胸口的小姑娘,倏然,意味不明地嗤了一声,“你在怪我小题大做?”   云黛心底咯噔一下,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慌张道,“没有没有,我没有这样想,大哥哥你别误会。”   谢伯缙压低眉眼,语气也冷了下来,“你可曾想过贸然去那种地方,万一遇到危险,该当如何?”   云黛愣了愣,猛地记起之前遇到的那个醉汉,心有余悸地攥紧了手指。   谢伯缙将她这小动作收入眼底,恍然意识到了什么,眸光也变得锐利,“二郎交代经过时,替你瞒了什么?”   云黛啊了一声,否认着,“没有,没有。”   谢伯缙深深盯着她,半晌,才道,“你不擅撒谎。”   云黛一噎,怯怯地避开他的视线。   见她并没有开口坦白的意思,谢伯缙也没继续追问。   一阵沉默后,他忽的看向她道,“我很可怕?”   “没……没有很可怕……”   谢伯缙看着她的眼睛,明明就是害怕,还睁着眼睛说瞎话。   云黛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般问,想了想,觉得或许是她的害怕表现得太明显,大哥哥觉得她有意与他生分,所以有点不高兴了?   于是她强行压住心底的畏惧,添补道,“我知道大哥哥是威严重,人是很好的……面冷心热,英勇无匹……”   谢伯缙看她绞尽脑汁想词的模样,抬起手,捏了捏眉心,“噤声。”   这话跟军令似的,云黛乖觉地捂住嘴,只露出一双漂亮的又无辜的黝黑水眸。   谢伯缙看着这双眼睛,胸口那莫名的燥郁情绪愣是被压了下去。   他提醒着自己,这是妹妹,不是二郎或三郎。   “回去。”   撂下这句话,他直接转身走开。   云黛望着他利落的背影,心头一阵惴惴。   大哥好像是生气了,是嫌她烦了?还是她道歉的态度不诚恳,亦或是觉得他们惹了麻烦,她还敢大言不惭地向他求情?或是这些原因都有?   回国公府的一路上格外的安静。   待到了府上,见着乔氏和孙氏,谢伯缙问了声好,之后未置一词,喝了半盏茶便先行回了他的院子。   见他什么都没说,云黛几人都暗暗松口气。   孙氏点着玉珠的额头,笑骂道,“就你贪嘴儿,带你云妹妹出去这么久才回来,我还当你今儿个不打算回府了呢。”   玉珠情绪不大高,恹恹地抱着孙氏的胳膊,“下次不敢了。天晚了,母亲,我们回去吧。”   孙氏见女儿这般,只当是路上来的时候又与三郎斗了嘴,也没多想。又与乔氏寒暄两句,便带玉珠离开了。   云黛也回了她的清夏轩。   当天晚上,乔氏叫上他们一道去她院里用膳,谢叔南推说身体不适,没有来。   席上,谢伯缙一向是不怎么说话的,云黛还在为自己好似惹恼大哥的事而惴惴不安,闷闷地低头扒拉米饭,调节气氛的任务便落在谢仲宣身上。   他捡了些郡学的趣事聊着,一顿饭便也过去了。   从归德院散去时,云黛想与谢伯缙解释一声,可谢伯缙步子很大,三两下就拉出老长一段距离。   云黛悻悻的,还在为今日的事心虚,也没勇气叫住他。   谢仲宣手中换了把新扇子,荷叶蜻蜓图的,素雅又精致,他轻轻扇着风,走到云黛身旁,“云妹妹,你今日与大哥单独说了些什么,似乎谈得并不愉快?”   云黛一听,更丧气了,“二哥哥,你也看出来大哥哥生气了?”   谢仲宣懒懒地嗯了一声,扇子轻抵着薄唇,“所以,是怎么回事?”   云黛苦着一张脸,肩膀垂下,“说起来,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心烦意乱的,也没什么心情闲聊,便朝谢仲宣福了福身子,“二哥哥,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我先回去了。”   望着溶溶月光下她缓缓离去的背影,谢仲宣晃了晃扇子。   忽而,他收扇轻笑,自言自语,“今日月色皎洁,正适合作画。”   说着便抬步离开,背影修长,疏朗如竹。   ***   这一晚,云黛做了个噩梦,这梦与她多年前做的梦很是相似。   梦里她一直追着谢伯缙跑,可他却是不理她,自顾自地往前走,她追得快要累死了,哭着与他说其实她觉得他并不可怕。   迷迷糊糊中,好似有人来摸她的额头,还伴着一声惊呼,“怎这么烫?”   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浑身无力,连睁开眼睛都使不上劲儿,就连意识也是混沌的。   恍惚间好像有人给她擦脸,又给她喂了药丸,没多久,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再次有意识时,耳畔是嘈杂的窃窃私语声,好像来回来了好几拨人。直到耳边再次安静,她才缓过劲来,有些气力地睁开了眼。   有晦暗的光线落入眼中,隔着逶逶垂下的烟粉色幔帐,她看到两道模糊的身影。   “琥珀姐姐……”她出声,嗓音沙哑,像是哭到无力的婴孩般。   听到这唤声,那两道身影微动,走了过来。   云黛撑起身子要坐起,床边响起一道沉金冷玉般的男声,“你刚醒,好生躺着。”   这声音吓得云黛一个激灵,猛地抬头看去,当看到床边站着的谢伯缙时,她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哥哥?”   “嗯,是我。”   谢伯缙将她苍白面容上的惊诧看得一清二楚,眉心微动,须臾,他声音放缓了些,“听说你病了,过来探望你。”   云黛这会儿还处于恍惚状态,一时分不清这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只木愣愣的坐在床上,一头长发有些凌乱的散在身后,好似个精致的木头美人。   琥珀见状,立刻上前打圆场,“姑娘,世子爷给你带了田婆婆家的梅花包子和糖渍梅子,待会儿正好佐药。”   又扭头与谢伯缙解释道,“世子爷莫怪,我们姑娘从半夜发高热,烧了大半夜和一早上,午后才堪堪退了烧,这会子刚醒来,难免有些迷糊。”   谢伯缙略一颔首,并无半分怪罪之意。   到底是女子闺房不好久待,他在床边叮嘱云黛两句,便要离开。   云黛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急急地唤了一句,“大哥哥。”   谢伯缙脚步一顿,扭头看她,“嗯?”   许是因为生病,她那张脸显得愈发冷白,一双眼睛雾蒙蒙的,定定的看向他,“你不可怕的,在我心里,你是个很好的哥哥,我敬重你,就如对二哥哥三哥哥一般。我昨日若有什么说错的地方,还请你别跟我计较,我嘴笨……”   她这眼神,蓦得让谢伯缙想起他第一次狩猎时,拔箭指向的那头鹿。   脆弱,无助,等着他的赦免。   他浓眉拧起,不知是自责于这个比喻,亦或是为她这小心翼翼的态度。   沙场上战无不克的年轻将军忽然生出一丝迷惘,他对待她的态度是否太过严厉,才害得她怕成这样?   修长的手指微拢紧,他迎上她的目光,语气尽量柔和,虽然这份柔和疏于练习,显得有些生硬,“我知道了。你好好养病,等身体养好,我带你去郊外跑马。”   “真的?”   “嗯,真的。”   “那好。”云黛紧绷的肩颈随着心里的担忧落地而放松,一绺深栗色的发从耳后垂落在脸边,映得她的脸颊如玉般莹白耀眼,她弯起眼眸,朝他笑道,“我会很快好起来的。”   这会子她的嗓音软软糯糯,让谢伯缙想起江南的桂花糖年糕。   他回过神,牵动嘴角,也朝她笑了一下。   这下云黛愣住了,大哥哥笑了?   还没等她作出反应,就见他嘴角牵起的弧度又落下,说了句“我先走了”便转身离开了。   云黛静静在床上坐了会儿,等觉过味来,忍不住笑了下。   琥珀送完谢伯缙出门,折返回来见自家姑娘发笑,不禁疑惑,“姑娘笑什么呢?”   “刚才大哥哥朝我笑了下。”   琥珀有些云里雾里。   “笑起来像傀儡戏里的傀儡。”云黛边说还边拿手指去扯嘴角,“就这样的,扯上去一下,然后就放下来。不过——”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还是很好看的。”   “那当然了,毕竟咱们世子爷长得那般俊美,不笑都好看,笑了肯定更好看。”琥珀见她这会儿有精神了,说道,“姑娘肯定饿了吧?世子爷送来的梅花包子还热着呢,奴婢拿来给你尝尝?”   没了心事,胃口自然也大好,云黛愉悦地应下,“好,我今日要多吃两个。”   ***   云黛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养了两天便全恢复了。   乔氏拉着她的手左瞧瞧右瞧瞧,觉得她病了一场又瘦了,给她送了好些补品,还嘱咐厨房每日给她炖一盅金丝血燕养身子。   自打那天探病将误会解开,云黛觉得大哥哥待她的态度和煦不少,两人还像之前,若有空闲,便学习骑术。   日升月落,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秋闱的日子。   秋闱定在了八月初八,总共要考三场,每场考三日。   考试前三日,谢仲宣与谢叔南就从郡学回府备考,今年俩人都要下场,一个是气定神闲,一个是头悬梁锥刺股临时抱佛脚。   考试前一日的饭桌上,晋国公还打赌,赌谢叔南能不能考上,被乔氏一个眼神扫过去,赌局不了了之。   晋国公道,“夫人你莫要太紧张,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要对二郎和三郎有信心。”   乔氏倒是不担心谢仲宣,比较担心的是谢叔南这回是否还能像上次那般走好运。她给两个儿子给舀了一碗百合银耳羹,柔声提醒,“我先前从法圆寺给你们求的香包,你们记得戴在身上。开过光,很灵的。”   谢仲宣和谢叔南皆应下来。   喝过半碗汤后,谢叔南抬头看向云黛,“云妹妹,明早你送我和二哥去贡院呗?”   云黛没立刻应,下意识去看乔氏。   乔氏瞪了谢叔南一眼,“你们去考试,要妹妹送什么?这么大的人,难不成还寻不到路?”   “我那些同窗家中的兄弟姊妹都会陪着一起去的,有家人陪着,到贡院考试就不紧张了。”谢叔南还朝谢仲宣挤眼睛,“二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谢仲宣没理谢叔南,只侧过脸,温声去问云黛,“云妹妹可愿意辛劳一趟?”   眼瞧着两位兄长都望着自己,云黛捏紧手中汤匙,小声道,“哥哥客气了,不辛劳。”   谢叔南眉开眼笑,扭头看向乔氏,“母亲,就让云妹妹明早跟着去吧。上回考试也是她送我到门口,我才考到的,我觉着云妹妹她有好运,没准这回也能保佑我。”   “云丫头又不是文曲星下凡。”乔氏被这歪理逗笑了,再看小儿子这巴巴恳求的模样,又怎会不明白这小子的那点心思,心道,罢罢罢,就让云黛送去贡院门口,省得这小子牵肠挂肚,不能专心考试。   她拿起帕子按了按嘴角,朝云黛笑道,“云丫头,明早你就送你二哥三哥一趟吧。”   “是,夫人。”   话音才落,一直默不作声的谢伯缙冷不丁开了口,“我一起去。”   见桌上众人都看他,他面不改色,淡淡看向两位弟弟,“不是说家中兄弟姊妹都会陪着?上回你们下场,我在边疆。这次回来了,自然要亲自送你们进考场。”   难得感受到长兄的关爱,谢仲宣和谢叔南很是动容。   乔氏见兄弟和睦,心头熨帖,“阿缙陪着一起去也好,明早贡院人多混杂,有你们大哥在,若遇到什么麻烦也能解决一二。”   这夜用过晚膳后,众人早早回屋歇息。   翌日起了个大早,云黛为了给兄长们搏个好兆头,特地穿了条簇新的石榴裙,裙摆还绣着喜上眉梢的图案,淡黄色缀珍珠腰带将身形勾勒得婀娜窈窕,一截小腰,纤细如柳。   谢叔南一直觉得云黛穿鲜亮些好看,今日见她如愿穿了条石榴裙,眼睛都亮了,凑到她身边就不住地夸。   谢仲宣拿扇子去敲谢叔南,“别夸了,留些墨水在肚子里,这会儿把词夸完了,待会儿考场上做不出锦绣文章,云妹妹岂不是白送你一趟?”   云黛羞赧的笑了笑,刚想问怎么不见大哥哥,就听身后有奴仆请安问好的身影。   前头三人一起回头,当看到大步走来的谢伯缙时,皆是一愣。   一向爱穿深色的谢伯缙,今日竟穿了件朱红色蟒纹锦袍。   他本就生得一副俊美无俦的好相貌,这朱红色一衬,威严不减,容色更甚。这模样那像是战场厮杀的武将,更像是个金榜登科的翩翩探花郎。   见弟弟妹妹看来的目光,谢伯缙面上闪过一抹不自在,握拳轻咳一声,“都站着作甚,还不上马车?”   谢仲宣他们回过神来,忍不住问,“大哥,你……今日怎穿得这般鲜亮?”   谢伯缙蹙眉,“不妥?”   谢二谢三,“妥妥妥。”   云黛则低头扯着衣摆,有点懊恼,怎么跟大哥哥……撞色了?   俩人都红通通的,未免也太喜庆了。 第28章 要不你与我一起嫁去洛阳吧?……   不止云黛注意到衣裳颜色的相近, 谢伯缙看到云黛那身娇丽的石榴裙,神色也有一瞬僵硬。   可这会儿再回去换衣裳未免显得刻意,且一来一回耽误功夫, 他权当是凑巧,不再去想。   众人上了马车,直往贡院而去。   今日贡院周边格外热闹, 车来车往,人头攒动, 道路两旁挤满了各种小贩, 卖笔的、卖扇的、卖吃食的、卖文曲星符的, 还有官兵把守开路, 维持秩序。   小半个时辰后, 马车在贡院外停下。   云黛戴好帷帽,由琥珀扶着下了车。   “可惜中秋得在考场里过, 无法回府一同宴饮。”谢叔南不无遗憾地摊开手,又看向云黛, “云妹妹可要替我与二哥哥多吃两个月团。”   云黛笑应下,“等三哥哥考完, 我再让厨房给你做月团, 就做你最爱吃的芝麻豆沙馅。”   谢仲宣笑道,“三郎哪里是馋月团了, 分明就是贪玩想过节。的确是可惜,大哥难得回来过个节, 我们俩却不能陪着,不然中秋夜赏着月把酒言欢,岂不快哉?”   谢伯缙抬手拍了拍两个弟弟的肩膀,神色庄重又宽和, 鼓励道,“你们俩好好考,等过了这九日,我请你们去春风楼吃酒。”   谢叔南狡黠笑道,“大哥请客,那我可要点最贵的,点满满一大桌!”   兄弟三人说笑着,云黛在一旁听着,也不禁莞尔。   他们本就生得丰神俊秀,锦袍华服的站在马车边,自是惹来无数打量的目光,其中不乏一些提前看好苗子,来日榜下捉婿的商贾人家,然而看到那马车前挂着的印有“晋”字的灯笼,一个个都缩回了上前搭讪的脚,只三五成群的议论着——   “真不愧是国公府的子弟,这相貌,这气度,真不是咱们寻常人能比的。”   “你这不是废话,人家什么身份,咱是什么身份。要说咱们国公爷真是好福气,连生三子,个个人中龙凤。世子爷年纪轻轻便是朝廷三品官,听说这回他家二爷和三爷要一起下场,真是了不得啊。”   “他们身边那位戴帷帽的女子是何人?瞧那打扮,好像是位年轻姑娘,莫不是国公府的少夫人?”   “混说什么,世子爷还没娶亲呢!那位……嗯,应当是晋国公收留的养女。”   “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记起这么回事。没想到这姑娘长这么大了,可许了人家?虽瞧不清样貌,但看这身段,应当也是位美娇娘。”   这人话音刚落,就瞧见不远处那身着石榴裙的姑娘轻轻掀起帷帽一角,朝国公府的两位公子展颜一笑,小嘴轻动,似乎说着什么。   很快,那撩起帷帽的小手放下,却是惹得人群里一阵躁动,皆惊叹于那惊鸿一瞥。   谢仲宣不动声色地扫过身旁那些探头探脑的人,面上依旧一派风轻云淡,噙着温和的笑意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得进去了。大哥,云妹妹,你们也早些回去吧。”   谢伯缙也不喜这种喧闹杂乱的场合,沉沉地嗯了一声,看向云黛,“你先上马车。”   云黛颔首,转身上了马车。   待坐定后,她掀开车帘一角,葱白小手朝谢叔南和谢仲宣挥了挥,嗓音又轻又软,“二哥哥三哥哥,在考场上不要紧张哦,我们在家等你们回来。”   谢仲宣朝她轻笑。   谢叔南则抬起下巴,大言不惭,“放心,我必定中举。”   这话太放肆,惹来不少其他学子侧目。   一看是晋国公府的,其他学子,“……”   惹不起,惹不起。   谢伯缙站在原地目送两位弟弟进了贡院大门,刚准备上马车,便听到一声熟悉的招呼声,“恒之。”   恒之,是谢伯缙的字。   他循声看去,只见两位美服华冠的年轻郎君快步走来。   身形修长的那位是文庆伯府的大公子乔文绍,另一位瞧着有些眼熟,却叫不出名来。   “表兄。”谢伯缙朝乔文绍拱了下手。   乔文绍回礼,又介绍道,“这位是我舅家五郎,孙明礼。”   那孙明礼立刻与谢伯缙问好,笑容满脸,“早就听闻世子爷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谢伯缙态度平淡,略一颔首,算作回应。   乔文绍与他寒暄起来,得知他今日是来送谢仲宣和谢叔南下场,笑道,“五郎这些时日暂居我家府中,他也是今日下场,我就顺道送他一趟。”   他看到马车旁站着的琥珀,像是记起什么似的,随口道,“这不是云妹妹身边的大丫鬟么,云妹妹也来了?”   谢伯缙说了声是。   他们离马车也就几步路,云黛坐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本来还纠结着要不要与乔家表兄打个招呼,这会儿人家都点她名了,她也不好不出声,便伸手掀起车帘,微笑道,“文绍哥哥好,孙家表兄好。”   “云妹妹安。”乔文绍还礼。   孙明礼看着那藏蓝色锦帘后的小半张脸,虽看不清全貌,却能看到那车中女子肌肤莹白,小巧的下颌线条柔美,樱桃小嘴嫣红又饱满,说出来的话娇滴滴的,直听得人都痴了。   还是谢伯缙清冷的投来一眼,孙明礼才回过神,忙低头还礼,“云姑娘好。”   乔文绍心里虽责怪表弟失态,但转念一想云黛那副容颜,换做哪个男子第一次见到能不失态呢?也是情有可原。   为缓解气氛,他郎声对云黛道,“还是你知道心疼兄长,当年我下场考试,玉珠那丫头窝在房里蒙头大睡,压根就没想过送我。”   云黛抿唇一笑,“那是玉珠姐姐对你有信心,觉着不用她送,文绍哥哥稳能考中。”   这话听得乔文绍很是受用,爽朗笑了两声,又邀她改日去乔府玩。   云黛应了声,轻轻放下车帘。   本就是偶遇,谢伯缙与乔文绍约了下回再叙,便上了马车,两厢告别。   华盖马车缓缓汇入热闹的大街,孙明礼的神魂仿佛还留在那抹莞尔轻笑的朱唇上,痴痴地站在原地。   还是乔文绍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才恍然回神,面对表兄的注视,他脸庞涨红,“表兄。”   一想到谢伯缙方才那护崽子般,虎视眈眈的冷冽模样,乔文绍真是冷汗都要落下来。再看自家被女色所迷的表弟,他不由正色,肃声道,“你怎可当着晋世子的面失态。”   孙明礼悻悻的认错,半晌,又很是难为情的打听着,“表兄,那位云姑娘……便是国公府的养女?”   “嗯,是她。”   “那她定亲了么?”孙明礼搓着手紧张地问道。   乔文绍看着他这副情窦初开的模样觉着好笑,但转念一想,男未娶女未嫁,云黛虽是国公府养大的,却不是嫡亲的,孙家在肃州城也是有头有脸的门户,若是表弟真喜欢云黛,亲上加亲……也不是不行?   “她尚未及笄,我姑父姑母都想慢慢给她寻户好人家。”乔文绍捕捉到孙明礼眼中的亮光,说话也不客气,“你先收收心思好好考,我姑父姑母待她很是重视,你若考中了再去提亲,没准能顺心如意。若考不中……”   丧气话他不说,孙明礼自也明白,像是吃了一记强心丸般,郑重表示着,“表兄,我心里有分寸的。有劳你送我一程,小弟先进考场了。”   乔文绍摆摆手,“去吧。”   且说另一边,云黛与谢伯缙坐在马车上,案几上的累丝红宝石熏炉升起淡雅的沉水香,轻轻袅袅在这并不算狭小的车厢里,车内一片安静。   为了躲避这无言的尴尬,云黛悄悄掀帘往车窗外看。   谢伯缙不经意抬眼,就看到那靠窗坐着的小姑娘捏着帘角,侧着半张白皙的脸,轻纱袖口上的金丝海棠花纹微微闪着光,衬得她那的手腕凝霜聚雪般,晶莹细腻。   正如三郎所说,她的确更适合明艳的色彩,秾丽耀眼。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身上暗红色的衣袍,陷入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内的安静被打破,“大哥哥,可以在前面停一会儿么?”   云黛一脸诚恳,“前头是安平街,我想去鹤庆堂买几味药材,回去制些润肺膏。”   谢伯缙掀帘朝外看去,鹤庆堂就在路边不远,他点头,“去吧。”   “那大哥哥你稍等,我很快就回来。”她轻笑一下,伸手拿起帷帽,重新戴上。   马车靠边停下,琥珀在车边打起帘子,伸手将云黛扶下来。   云黛站定,抬手正了正帷帽,忽而感到身后一阵压力,她回头一看,却见谢伯缙也下了车。   “大哥哥?”她不解地望向他,“你怎么下车了?”   谢伯缙望着那浅白轻纱下那朦胧的轮廓,似是想起什么,眸光微动,语调平静道,“车上闷,我陪你一道去。”   云黛哦了一声,也没多想,径直往药铺去。   药铺里药香味浓郁,云黛熟稔的向伙计报出药材与剂量后,便付了钱安心在旁边等着。   “姑娘您的药拿好。”没多久,伙计便将包好的药递给她。   “多谢。”云黛接过,掂量了两下,转手递给琥珀,又对谢伯缙道,“大哥哥,我们走吧。”   谢伯缙看了眼那鼓鼓囊囊几个药包,背着手出了药铺。   等马车重新驶出一段路,他问云黛,“你买这些药配制润肺膏,是要拿出去卖,还是自用?”   “我做着自己喝的,还有些送给祖母和夫人喝,秋季干燥,喝些润肺止咳的身上会舒服些。对了,等我做好了,也送你两瓶,你带去长安的路上吃,每日一杯直接冲水喝,或是和雪梨煮着一块吃都行。”   谢伯缙本想说路上不讲究这些,但看她兴致勃勃,也不忍拒绝,低声道,“多谢。”   “跟我客气什么。”云黛浅浅一笑,“反正做起来很简单的。”   “没想到祖母误打误撞,倒真寻到个懂医的苗子。”   云黛闻言面带赧色,抬手将碎发撩到耳后,讷讷道,“我也是胡乱学的,最开始只是想哄祖母高兴,才试着去看医书……”   谢伯缙眯起黑眸,慢声道,“有你陪着祖母挺好的。”   云黛听出他话中的欣慰,心头不由颤动。   其实大哥哥也是关心祖母的,懂得祖母的寂寞孤独吧。   老国公早年折在战场,老夫人中年守寡,这么多年下来,实属不易。   “祖母她很好的。”云黛垂下纤长的眼睫,眼下落着一小片阴影,她声音很轻很轻,“我喜欢陪着她。”   虽然夫人待她也很好,但她在夫人面前远没有在老夫人面前自在,或许是与老夫人更有话聊,又或是老夫人更和蔼更有亲和力。   顺着这个话茬,云黛与谢伯缙说起最开始跟老夫人学习医术的趣事来。   回去的一路倒也还算轻松。   只是马车刚到达侧门停下,就见另一辆马车正要出府。   双方都停下,车帘掀开,另一辆马车里坐着的正是乔氏。   谢伯缙见她这副着急的模样,浓眉微拧,“母亲这是要去哪?”   “刚收到的消息,你们舅母病倒了,我得过府去看看。”乔氏蹙眉叹了口气,又关心道,“二郎三郎已经进考场了?”   谢伯缙点头,“是,已经进去了。”   乔氏道,“那就好。好了,我先不与你们说了,你舅母那边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夫人。”云黛扒着窗户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道,“可以带我一同去吗?舅母病了,玉珠姐姐这会儿肯定不好受,我想去陪陪她。”   “好孩子,你有心了。”乔氏眼神温柔地朝她招了下手,“来吧,跟我一块儿。”   云黛脆生生欸了下,放下车帘,“大哥哥,那我就先去了。”   谢伯缙看她急哄哄下车的模样,提醒道,“你慢些。”   他又问乔氏,“母亲,可要我一道去?”   “不用,我先过去看看情况,况且……”乔氏眸中闪过一抹锐利,“这会儿乔家正乱着。”   谢伯缙便不再多说。   云黛上了乔氏的马车,很快离去。   一路上乔氏拨动着手中的珠串,不发一言。   云黛敏锐察觉到气氛不太对,想来舅母孙氏不是简单的病重。   她也不敢多问,只安安静静地坐着。   待入了乔府后院,看到红着眼睛抹眼泪的玉珠,以及跪在门边上的面色惨白的花姨娘,云黛心里隐约猜到了几分。   “姑母。”玉珠一见到乔氏,就如见到救命菩萨般扑了过去。   “唉,你这孩子怎么哭成这样。好了,先不哭了,带我去看看你母亲。”乔氏稳稳地将侄女托起,柔声安抚着。   “我母亲情况很不好……”玉珠哽噎说着,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   云黛在一旁看到玉珠哭,心里也酸溜溜的,也有些想哭。   说话间几人一道往里屋去了,才刚走进去,便嗅到一阵浓郁苦涩的药味。   云黛吸了吸鼻子,也辨出其中的一些药材,心里不由往下沉了些——这些药都是治肝病的,且嗅这药味,药量不小,看来舅母病得不轻。   穿过一扇雕花碧纱橱,入目是一张八宝拔步床,莲青色的幔帐挂在铜钩上,一妇人正病恹恹地躺在床榻之间,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原本一张和善爱笑的圆脸此刻仿佛笼着一层黑黄之气,双眼凹陷,嘴唇也泛着乌色,看起来很是骇人。   乔氏见着自家嫂子这般模样,也吓了一跳,揪紧帕子,手按在心口,哽声道,“怎病成这样?嫂子,我是阿柔啊,我来看你了。”   床上的孙氏听到这声音,眼皮动了动,旋即一口气提上,缓缓睁开眼睛。当看到乔氏和云黛,挤出一抹笑来,“阿柔,云丫头,你们来了。”   云黛心口闷得慌,上前一步朝孙氏福了福,轻唤了声“舅母”。   孙氏应了,眼珠子微转,落在双眼红肿的玉珠身上,目露担忧,虚弱道,“玉珠,你先带你云妹妹去花园转转吧,我与你姑母单独说会子话。”   玉珠带着哭腔喊了声“母亲”。   乔氏安慰道,“快去吧,你母亲这有姑母看着呢。”说着又朝云黛使了个眼色。   云黛会意,上前拉着玉珠的袖子,小声道,“玉珠姐姐,我们先出去吧。”   玉珠也不再坚持,跟着云黛离了房间,往外头走去。   门口的花姨娘还跪着,玉珠拳头握了又握,强忍着上前踹一脚的冲动,拖着云黛的手一路往后花园去。   她胸口憋着气,走起来又快又急,云黛小跑着才跟上,等到了花园的凉亭里,光洁的额头上都跑出一层细细薄汗。   这会子没了外人,玉珠终于忍不住了,狠狠地踹着亭柱子,骂道,“贱人,贱人,贱人!”   云黛愣愣地站在原地,由着她朝柱子撒气。   待玉珠气消了些,她才壮着胆子,上前拉她的手,“好姐姐,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先坐着喝杯茶吧。”   玉珠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尤其云黛嗓音软绵绵的,听得人心里舒坦,她稍稍平复怒火,坐在桌前喝了两大杯茶,忽而转向云黛,“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这样生气吗?”   云黛目光清澈,“等你气消了再问。”   玉珠,“……我现在消了点。”   云黛道,“那你为何生气呢?”   这话一问,玉珠就跟找到倾诉口,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道,“都是乔明珠和她姨娘害的!我母亲这段时日身子本就不太好,她们还不消停,搞出那些破事来,害得我母亲病中都不能消停!”   云黛柳眉轻蹙,“她们又怎么了?”   “还能怎么,不就是后宅那点破事。乔明珠她失了孩子,又拢不住她男人的心,那周二郎在她眼皮底下与那表小姐暗通曲款,还怀了身孕,那周家人便要抬那表小姐过门为贵妾。”   玉珠咬牙道,“乔明珠估计是气狠了,得知此事,竟然端着一碗落胎药,捏着那表小姐的嘴巴生生给灌了进去……那落胎药剂量很重,一碗下去,那表小姐当晚就落了胎,大出血,差点连大人都没保住。好不容易救回来一条命,那表小姐却是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了。”   云黛光是想想那场景,都忍不住吸一口凉气。   她知道明珠是个表里不一的,但在她记忆里,明珠面上还是温柔斯文的,实在难以想象她亲手给人灌落胎药的场面。   “哪家后宅没有妻妾相争?可谁像她这般!行事狠毒便罢了,还毫不顾忌,光天化日之下亲自动手,丝毫不把周家人放在眼里。现下周二郎和周母怒不可遏,坚决要休妻,绝不留她。”   玉珠握着拳头,“不是和离,是休妻!我们乔家从未出过这样的事……哼,她和她姨娘现在知道怕了,厚颜无耻的求到我母亲面前,叫我母亲想办法……闹成这样,我母亲又能如何?我真恨不得,真恨不得杀了她们母女俩!”   云黛是真真切切从玉珠的咬牙切齿中听出杀意,可见是恨极了花姨娘母女。   想到舅母病重的模样,再想到周家那堆污糟事,云黛也不由叹气。   她觉着舅母气病,一部分是被明珠气的,一部分是因着担忧玉珠——像是乔家这样士人家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珠一旦被休弃,乔家其他女儿难免也受到牵连。   乔家长女倒是早早嫁了,生儿育女在婆家位置稳固。可乔玉珠至今未嫁,先前婚期延后三年,本就让孙氏心里有些不舒坦,现下又出了这档子事,若是传到了洛阳白家,这怎叫孙氏不愁闷?   玉珠发泄了一通,怒火消了,悲伤就涌了上来。   她挽着云黛的手,将脸靠在她的肩膀上,低低啜泣着,“云黛,你说我母亲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我好怕……呜呜……我不能没有母亲……”   云黛能感到肩膀上的湿热,鼻子一酸,心头也惆怅万千。   失去亲人的痛苦,她是明白的,锥心刺骨,迷茫,无助,夜晚每每想起,都忍不住哭湿枕头。   “玉珠姐姐,你别担心,舅母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云黛抬手抱住了她,“会没事的。”   这温柔安慰,让玉珠彻底绷不住,靠在她的怀中哇得哭了一通。   云黛垂下眼睫,轻轻拍着玉珠的背,眸光有几分黯淡。   起码玉珠姐姐还拥有过母亲,她却是一出生,连母亲的面都没见过。能拥有母亲,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她真羡慕。   哭过一通,玉珠情绪也稳定下来。   和云黛一同回正房时,她忍不住叹气,“我不想嫁人了,而且还嫁到那么远。万一我母亲有个什么事,我都不能陪在她身边。”   云黛安抚道,“还有文绍哥哥和表嫂子在家呢。”   玉珠抿了抿唇,还是摇头,“那我也不想嫁了,我一个人嫁去洛阳,孤苦伶仃的,万一我遇到什么麻烦了,比如我被婆家欺负了,他们要给我立规矩,那白思齐也要纳妾,那妾侍还气我,那我怎么办?那么远,都没人给我撑腰。”   云黛知道她这是被明珠的婚后状况给吓的。   说实话,她这会儿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玉珠了,因为她也被那些事吓得不轻。   忽的,玉珠停步对她说,“云黛,要不你与我一起嫁去洛阳吧?那白三郎还有个弟弟,你嫁给他,咱们俩还能做妯娌,互相有个照应。”   云黛惊愕,又羞又恼,低下头盯着绣花鞋上的珍珠,“玉珠姐姐莫说笑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国公爷和夫人他们会有安排的。”   玉珠幽幽叹口气,过会儿又真心实意的建议道,“那他们最好给你挑个肃州的,最远也别出陇西,不然就你这软弱性子,受了委屈只能自个儿躲屋里掉眼泪了。”   云黛抿唇不语,心头却变得沉甸甸了。 第29章 他这是在试探她?   直至宵禁前, 乔氏才带云黛回了国公府。   安慰人也是件很费气力的事,云黛回到清夏轩时,只觉得身心俱疲, 一坐上长榻,就歪歪倒下再不愿起来。   奶娘见她这般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惊奇, 一壁催着翠柳红苕赶紧端晚饭来,一壁奉上温热的红枣枸杞茶关怀道, “姑娘不是去伯府了么, 怎的累成这样?”   云黛懒懒的撑起半边身子, 打发琥珀先回屋歇息, 等屋里没旁人了, 才将伯府的见闻与奶娘说了一遍。   奶娘听得直皱眉,待云黛说起孙氏日脯潮热、夜有盗汗, 疑似是肝叶生疮之症时,更是连连惊叹, “乔夫人那样和善的人,怎就害了这个病?听说这个病可难治了。”   “舅母是多年积劳成疾, 肝气郁结, 我猜此次之事只是病发的诱因。”   云黛侧过脸,望着窗外晦暗朦胧的花影, 轻叹道,“大家庭的正妻真是难当, 不但要管理宅中大大小小的庶务,还得管着后院那帮子姨娘通房、庶子庶女。伯爷又是个多情风流种子,这些年可是苦了舅母。”   “给人做正妻的,都要忍常人之不能忍。莫说像乔夫人那样的官太太, 便是寻常男人兜里有个三瓜两枣,不也想着纳个小妾,或是去勾栏寻个红粉知己?乔夫人她啊就是太重感情了,但凡她手段狠辣些,心思放宽些,也不至于将自个儿憋成这样。”   奶娘这般说着,打眼见着自家姑娘眉眼间的淡淡迷惘,连忙止了话茬。   可不能再说下去,要是吓着姑娘,让姑娘对成婚这事有所恐惧,那真是罪过了。   她想了想,温声劝诫,“姑娘也别太悲观,也不是所有成了亲的都像乔夫人那样。远的不说,单说咱们国公爷,他待夫人是一心一意的好,成婚这些年还不是甜如蜜,情似海。”   云黛眼中有一瞬间明亮,却又很快暗了下去。   “可世间像国公爷那般的男儿少之又少,多是乔伯爷、周二郎之辈。”   云黛白嫩小手托着软乎乎的腮帮子,青涩未褪的面容上浮起自嘲,“我这身份……能托国公府的名头嫁个殷实官身,已是不错的归属。倘若未来夫君要纳妾,我又有何资格不许呢?又不是长安城里的公主郡主,可以对驸马郡马有所约束……”   奶娘噎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只干巴巴道,“姑娘还年轻,这些事先别想了。”   没多久,丫鬟们端上晚膳。   云黛心情郁郁,胃口不佳,喝了小半碗碧玉粳米粥,夹了两块双菇酱焖排骨,小半碟玉兰山药片,便搁了筷子,命人备水沐浴。   夜色沉沉,窗外月影昏昏。   琥珀替云黛侍弄好头发,刚准备告退,云黛突然叫住她,“琥珀姐姐,你是明年便要嫁人去么?”   这突然地一问,先是叫琥珀愣了一愣,旋即红了脸,答道,“是,等明年开了春奴婢便出府去庄子上了。”   云黛见她酡红的脸,心头好奇更甚,“我听他们说,那人是夫人给你配的,好像是庄子上的。”   琥珀羞答答道,“是,他叫胡贵全,父亲是西郊庄子的管事,原是乔家的家生子,后来随夫人陪嫁过来。他自个儿也求上进,如今在夫人手下的当铺当个二掌柜。”   琥珀服侍乔氏多年,这几年又妥帖伺候着云黛,乔氏自不会亏待她的婚事。   如今见琥珀寻了个好人家,云黛也真心替她高兴,说了两句祝福话,又问道,“琥珀姐姐,那你自己中意他么?”   “奴婢私下里也见过他几回,他人不错的,是个踏实过日子的本分人……”   说到这,琥珀眼角眉梢染了笑意。   云黛见状,心想,这大概是喜欢的吧。   见自家姑娘若有所思的模样,琥珀略一思索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弯腰搀着她从梳妆镜前起身,笑吟吟道,“姑娘放心,夫人待你如亲女儿一般,自会给你挑个妥善好夫家,你且莫因着旁人的事,丧了自己的信心。”   “我知道的。”云黛朝琥珀露出一抹笑,“夜深了,你也下去歇着吧。”   琥珀屈膝退下。   嘴上说着知道的,然而夜里躺在锦绣软榻里,白日在乔府的见闻像是走马灯似的一遍一遍在脑海中闪过。   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久,实在累得撑不下住眼皮,云黛才昏昏睡去。   等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眼睛下还多了两团淡淡的青色——   实在是她肌肤太白,如白纸染墨,但凡出现一点瑕疵,就格外的明显。   琥珀她们见着了,又是拿冰给她敷眼睛又是拿香膏涂抹。   云黛则是放空思绪,从昨夜的辗转反侧得出一个道理来——   有些事多想也无益,该是怎样就是怎样,与其空想不安,倒不如先过好眼前的日子。   乔氏昨夜似是也没睡好,云黛来给她请安,她问过两句便让人下去了。   云黛从归德院退出来,稍作歇息,便带着昨日采购的药材往慈和堂制药去了。   正值秋日,山石间芭蕉翠绿,院门旁的桂树已然长满金灿灿的碎花,风儿一吹,甜香沁脾。   屋内十几扇雕镂隔扇敞开,丫鬟婆子们正忙着拆卸夏日的软垫竹簟,换上秋日样式的毯子与幔帐。见着云黛过来,纷纷行礼,另有一婆子上前,哈腰恭敬道,“云姑娘,老太太在后院的清厦逗鹦哥呢,您去那边寻她吧。”   云黛笑着道了句谢,穿过厅堂,只见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沿着走廊摆着不少奇珍兰花,分外清雅。   谢老夫人就坐在廊下,逗着那只绿毛鹅黄冠子的的鹦哥儿。   “祖母万福。”云黛上前行礼。   那鹦鹉机灵得很,一见到云黛就喊,“云丫头来了,云丫头来了!”   谢老夫人和婆子丫鬟们都笑成一团,老夫人笑骂道,“你这扁毛畜生,云丫头岂是你能叫的?”   鹦鹉又叫着,“老太太吉祥,老太太吉祥!”   云黛也忍俊不禁,挨着谢老夫人坐下,“这小东西学人说话越发利索了。”   “可不是嘛。”谢老夫人笑应了一句,又指着桌几上摆放着的糕点,“你来得正好,灶上新蒸的桂花糖糕,还热乎着呢,你快尝尝。”   话音刚落就有丫鬟端上银盆伺候她净手,云黛拿帕子擦干手指,一只手拿筷子夹着糕点,另一只手放在下头虚托着,仔细尝了一口,果然甜美软糯,满口生香。   “这桂花糖糕滋味极好。”她评价道。   “你喜欢吃就多吃些。”谢老夫人笑吟吟望着她,目光落在她眼下时停了一停,“你昨夜没睡好?”   云黛吃糕的动作一顿,小舌轻轻舔了下嘴角,低低嗯了一声。   谢老夫人问,“为何没睡好?”   云黛默了默,轻声道,“在想事。”   谢老夫人眉梢微抬,看了眼身旁的婆子,那婆子立即会意,带着一干丫鬟退下去了。   “昨日去了趟文庆伯府,吓着了?”   谢老夫人往身后的垫子靠去,阳光从廊外洒在她的身上,那石青色锦缎的暗纹闪闪发光,她半阖着眼睛,懒散又闲适,“来,与我说说,你这小脑瓜子里都想了些什么。”   云黛放下吃剩的半块桂花糕,沉吟一阵,将伯府的场景说了,又说起与玉珠的担忧。说着说着,她有些懊恼,轻轻靠向老夫人,“祖母,要不我不嫁了,让我一直陪着你吧。”   “说些孩子话。”谢老夫人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松弛的眼皮垂下,她似是想起什么般,轻轻笑了声,“不过我做姑娘的时候,也曾这般想过。后来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遇上老国公,还不是嫁给了他。”   顿了顿,她问云黛,“来,云丫头,与祖母说说你喜欢怎样的儿郎,祖母给你做做参谋。”   说起喜欢,少女难免羞涩,支支吾吾好一阵子,才道,“相貌不用太英俊,端正便可……主要是性情好,知道上进……若是能体贴自是更好……”   谢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她,“你生得这般好相貌,品行又好,聪慧温雅,对儿郎的要求怎忒低!”   云黛语塞,“……低么?”   谢老夫人见状,无奈又惋惜的叹了口气,抬手拍着她的背,忽的又问,“那你可曾想过嫁去陇西之外?”   云黛心里咯噔一下,不觉想起昨日玉珠那句戏言。   她先是摇了摇头,须臾,垂下眼睫道,“能留在陇西自是最好。若、若是夫人相中了陇西之外的人家,我都听夫人的。”   “你啊,就是太懂事了。”   谢老夫人褪下腕间的南红珠串拨动起来,慢慢道,“要我说,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该往外走走,瞧瞧外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囿于内宅之中。想我当年在闺中,最爱听女商许氏的故事,也想像她那般走南闯北,当然我是没有经商天赋的,我原想行医济世,那时我的姊妹们都笑我异想天开……再后来,到了择婿的年纪,我上头几位姐姐都嫁了,轮也轮到我了……”   这还是云黛头一回听谢老夫人说起婚嫁往事,两只耳朵不由竖了起来,认真聆听。   “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我乃是清河崔氏,洛阳长安一堆好儿郎们由着我选,可我都瞧不上。”说起家族时,谢老夫人语气中是掩不住的骄傲,嘴角微翘,继续道,“我第一回 见到你祖父时,他晒得黢黢黑,又高又壮,跟个大黑柱子似的,我压根瞧不上。后来得知他是陇西国公府的,是女商许氏之后,我才多看了他两眼。”   哪知就因着多瞧了这么两眼,反倒被老国公给惦记上了。   他觉着崔氏女温婉贤淑,生得花容月貌,还朝他暗送秋波,定然是心悦于他。   少年郎的喜欢总是轰轰烈烈,那时他只在洛阳停留月余,临要走之前,火急火燎上门求亲,还许下一番山盟海誓。   “我那时也是昏了头,千里迢迢嫁来了陇西。每回争吵,我要收拾包袱回洛阳,他就拿话哄我,说等儿女成家,便陪我游历山河。哼,信了他的鬼话,他人说没了就没了,倒也真忍心闭眼,留我一人给他看家护院养孩子。”   说着说着,谢老夫人眼窝变得水洼洼的,深吸了一口气,她有几分伤感的劝诫着云黛,“女子出嫁之后有许多身不由己,好好珍惜做姑娘的这段时光吧。我寻思着等二郎和三郎秋闱成绩出来,若是真的中了,便要收拾行囊去长安参加春闱,你不如随他们一同去,到外头走一走,看一看,眼界打开了,心胸也能开阔些。我说句不中听的,你们乔家舅母就是养在深闺里,成日读些女诫、女儿经之类的,又被她爹娘温室花儿般娇养着,遇到事自个儿咽下,无处排解……”   当初儿子要娶文庆伯府的乔氏,她心里其实不大乐意的,可儿子喜欢,她也不想做什么拆散有情人的恶婆婆,就按儿子心意娶进来。   有一说一,乔氏这个儿媳妇还是很不错的,规矩懂礼无处挑剔,就是性情太柔,得亏是嫁到他们晋国公府,若是嫁去那些有妾门户,估计跟她嫂子孙氏一样蹉跎出心病来。   云黛听到老夫人这话,心头猛地跳了好几下。她按捺住心底的雀跃与期待,小心确认着,“祖母,我真的可以跟哥哥们去长安吗?”   谢老夫人就喜欢云黛眉眼间这股鲜活灵动的劲儿,慈爱笑道,“能不能去,全看你二哥三哥争不争气了。”   云黛弯起眼眸,“肯定可以的。”   三哥哥难说中不中,但二哥哥一定行的!   “若真一个不中,再过两月你跟我去姚州玩。你小姑母可一直想见你,上回来信还叫我带你一块儿。”   “好啊,祖母待我最好了。”云黛笑得开怀,脑袋蹭了蹭老夫人的胳膊。   谢伯缙由丫鬟引到后院,一眼就瞧见长廊之下云黛依偎在谢老夫人身旁笑语盈盈的撒娇模样。   澄澈明净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她像只雪白乖巧的猫儿,眉眼间是从前未曾见过的娇憨与柔美。   原来在祖母跟前的她是这副样子,丝毫不见怯弱与拘束。   这次回来,她倒是让他有了不少新的认识。   “老太太,云姑娘,世子爷来了。”丫鬟禀报道。   一听到这禀报,云黛脸上的笑容微顿,等扭头看到紫藤树后的颀长身影时,她连忙敛衽起身,规矩行礼,“大哥哥万福。”   谢伯缙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面上不显,与谢老夫人问了安。   谢老夫人示意他免礼,颔首笑道,“今日我这慈和堂倒是热闹了,你们待会儿就留在我这用午饭,我让厨房多做两个菜。”   “是。”谢伯缙应下,有丫鬟搬来杌子,他掀袍坐下,修长的手执起一枚海棠冻石蕉叶杯,“方才祖母与云黛聊什么聊得那般高兴?”   “正与她说着,若是你二弟三弟此次秋闱考中了,到时候让她跟着他们一道去长安玩。”   谢伯缙闻言,送到嘴边的茶杯又放了下来,眉梢微挑,斜看了乖巧坐着的云黛一眼,“去长安?”   “是啊,反正路上有二郎三郎照应着,也出去见识见识。”谢老夫人笑道,“正巧你大姑母年底嫁女,还能去端王府凑个热闹。”   端王妃谢氏育有二女一子,年底要出阁的是长女,定的是英国公府徐家。   谢伯缙浅啜了一口茶水,语调平淡道,“出去见识一下也好,长安繁华,总是要去一趟的。”   谢老夫人点头,“我也是这般说的。这不,你云妹妹知道能出去玩,也是高兴的。”   谢伯缙唇角微掀,道了声是。   闲坐了一阵,谢老夫人起身道,“我先进屋歇会儿,你们俩玩着吧,等午膳好了,再来叫你们。”   谢伯缙和云黛连忙起身送了谢老夫人一步。   “你们自去玩罢。”谢老夫人摆摆手,由丫鬟扶着进了屋,只留下云黛和谢伯缙两人大眼瞪小眼。   一阵馥郁桂花香风穿廊拂过。   云黛出了声,“大哥哥,你坐会儿?我去耳房熬药。”   “熬药?”谢伯缙瞥过她的眼底。   “就昨日买的那些药,今日要熬煮出来。耳房那边有炉子有器具,我平日都是在那边做药的。”   “这样。”谢伯缙道,“我跟你过去看看。”   “啊?”   “打扰你?”   云黛摇头,“不不不,不打扰……”   就是比较诧异他竟然会好奇,而且有他在旁边看着,她怕不自在。   不管怎样,两人还是一道往耳房去了。   制药过程并不算有趣,云黛尽量忽略谢伯缙的存在,闷头做着手头上的事。谢伯缙就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也不言语。   等药材在锅上熬煮,云黛叫丫鬟看着炉子,自己走到外面透口气,稍作歇息。   谢伯缙望着她被炉子熏得泛红的灼丽脸颊,冷不丁问她,“你可认识李越?”   云黛微怔,两道柳眉慢慢蹙起,咕哝道,“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哦对了,好像是虎贲将军府李四姑娘的兄长,先前去李府做客,碰见过一面……”   她记了起来,疑惑的看向谢伯缙,“大哥哥问这作甚?”   谢伯缙见她知道这号人,便道,“今早在营里碰上,他托我给你带样东西。”   云黛惊愕,几乎脱口而出,“不要。”   谢伯缙见她拒绝得这般干脆,深邃的黑眸眯了眯,“你都不听听送的是什么?”   云黛目光坚定,“不要,我与他非亲非故,私相授受成何体统。”说着还叮嘱起谢伯缙,“大哥哥以后不要再帮旁人带东西了,这要是传出去了,对双方都不好。他这次给你的东西,还劳烦你还给他吧。”   谢伯缙觉得她这板着面孔的正经模样怪有意思的,“你不必紧张,我原本也没答应替他送。”   “啊,那你还?”云黛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睁大。   “只是告知你有这么回事。”谢伯缙淡声道。   云黛,“……”   难道他这是在试探她,想诈她与那李越是否逾矩?   云黛撇了撇唇,忍不住腹诽大哥哥怎么这样,好歹也相处了一段时日,难道在他心里,她是那等寡廉鲜耻之人?   是,这一年来的确有不少儿郎明里暗里朝她示好,也有登门透露出求亲之意的,可她一直谨守规矩。至于旁人如何,却也不是她能管束的。   “说起来,是云黛给大哥哥添麻烦了。”她闷声说着,脑袋低垂,“我进去看看药熬得怎么样了,大哥哥你自便。”   说罢,转身进了耳房。   望着她避之不及的背影,谢伯缙浓眉稍拧。   她……好似不悦了?   午膳很是丰盛,除却老夫人平日里惯吃的几样,还添了一道山菇木耳爆炒鸡块,一道酸甜口的糖醋里脊,一份玉竹陈皮赤羊汤,一应用琉璃盏盛着,色香味俱全。   只是饭桌上两人分外沉默。   吃过饭,谢伯缙先行告辞,云黛则是一头钻进耳房继续捯饬药膏。   谢老夫人看着他俩这样,扭头问身边婆子,“他们俩这是闹矛盾了?桌上都不见怎么说话。”   婆子斟酌道,“老夫人多虑了,云姑娘与世子爷都是稳重性子,能闹什么矛盾。您也知道,世子爷一向寡言少语,平日与夫人都说不来几句,遑论是与个不太熟悉的小妹妹,想来是没什么好聊的。”   谢老夫人想想也是,就是有些担忧,“也不知这个性子去了长安,能不能给我带个长孙媳妇回来。”   ***   转眼又过去几日,到了中秋佳节。   因着谢仲宣和谢叔南在考场里回不来,这个节也少了几分热闹。   夜里一家人聚在滴翠阁宴饮,吃月团听戏曲时,也多是惦记着那两个在考场上的。   席上有新酿的桂花酒,香甜柔滑又不辣喉咙,云黛一边听着水榭上戏子们咿咿呀呀唱着嫦娥奔月的故事,一边喝着香醇的桂花酒,望着天边那一轮皎洁圆月出神。   “云黛,云黛……”   乔氏唤了好几声,云黛才堪堪回过神来,双眼茫然地看向她,声音还有些含糊,“夫人叫我?”   乔氏柔和的眉眼缓缓舒展,温声道,“我瞧你贪杯,担心你吃酒吃醉了。不过现下瞧着你这样子,像是已经醉了。”   云黛低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酒杯,脸颊发烫,有些不好意思,“这桂花酒滋味香甜,我就多喝了些。”   居于上座的晋国公朗声道,“今日中秋佳节,多喝些也不妨事,回去好好睡一觉便是。”   “就是怕喝多了头疼,姑娘家的酒量比不得你们这些糙老爷们。”乔氏说着,吩咐下人去端醒酒汤,又给云黛夹了个四喜丸子,“吃些菜压一压酒劲。”   云黛谢过乔氏,待喝罢一碗醒酒汤,时辰也不早了,琥珀先扶着她回去。   今夜府中四处都点着宫灯,黄澄澄的在黑暗里亮起,煞是好看。   云黛慢慢的走着,夜风吹得她酒气散了几分,困意却涌了上来。   等走到清夏轩时,琥珀忽然惊奇的“咦”了一声。   云黛努力撑着眼皮,语调透着几分慵懒,“怎么了?”   琥珀指着门边梨树上挂着的一盏灯,“这儿怎有一盏这般样式的灯?”她示意掌灯丫鬟去取来。   小丫鬟很快取了回来,声音清脆的笑道,“姑娘,您瞧,这灯可真好看呀。”   云黛抬手揉了揉惺忪睡眸,定睛一看,清凌凌的眼底划过一抹诧色。   竟是一盏亮莹莹、胖乎乎的小兔子灯。 第30章 叫大夫,快去请大夫!   云黛接过那盏兔子灯打量一番, 往四周看了看,黑漆漆一片并未见到人影。   琥珀在旁道,“夜里起风了, 姑娘先进屋去吧,奴婢待会儿问下院里的人,看有没有瞧见是谁把灯放着的。”   云黛“嗯”了一声, 心里却是有了猜测——   她至今还记得刚入晋国公府的那个元宵,谢伯缙送了盏兔子灯给她。   所以这回他送灯来, 是看出她的不高兴了?特地买盏灯来哄她?   云黛提灯进了屋, 屋内灯火通明, 她想了想, 叫翠柳将兔子灯挂在了窗边。   因着吃酒的缘故, 洗漱之后,云黛很快上床歇息。   这一觉直睡到天色大亮。   琥珀边替她梳发边道, “姑娘,奴婢问过昨日守夜的碧丝, 她是个糊涂点心,说是没瞧见有人往门口挂灯……”   云黛淡淡的应了声, 复又说道, “二哥哥三哥哥都在考场,想来最有可能送灯的便是大哥哥了, 下回若是碰见了,我问他一声便是。”   琥珀心想不能吧?世子爷还当自家姑娘是小孩子哄呢, 往年二爷三爷送的花灯或是新奇或是精巧,哪有这么朴素的。面上却是不显,只道,“问问也好, 世子爷有心了。”   这边说着下回碰见问,当天夜里在归德院用膳时俩人便碰上了。   自前几日在慈和堂有些气闷,云黛就再没主动找谢伯缙说话,这回因着有事要问,心里忸怩一番,还是走上前小声开了腔,“大哥哥,昨夜我收到一盏花灯……”   谢伯缙正坐在廊下喝茶,见着她小心翼翼问询的样子,自然接话道,“嗯,你可喜欢?”   还真是他送的。   只是,“大哥哥,你怎么突然想着送我灯?”   “随手……在街上瞧见,顺手买了个。我记得你喜欢花灯,喜欢兔子……”   云黛愣了下,虽然兔子是挺可爱的,但她也没特别喜欢吧。为什么大哥哥会觉得她喜欢?   但他到底是一番好意,云黛也不好反驳,轻笑着道了声谢,顺便在心里反思起来,自己是不是太小心眼了,也许之前大哥哥根本没那般想她,而是她太过敏感,还与大哥哥置气,实在太不应该了。   是夜,各自回院。   谭信跟在谢伯缙身后,瞥见自家主子摩挲指腹的动作,迟疑一阵,还是忍不住问出声,“世子爷,你为何不告诉云姑娘,那灯是你亲手做的?”   “这点小事,有何好说?”   “外头买的与亲手做的,终归是不同的。云姑娘若知道,肯定会更珍视的。”   “一盏花灯,能搏她一时欢喜就行,无须珍视。”   “……”   行吧主子您高兴就成。   ***   眨眼又过三日,秋闱总算结束。   在贡院里圈养了小半月,考生们就像是从牢里放出来一般,或是面色发青,或是头重脚轻,或是两眼昏昏,一个个没什么人样,一出来立刻有等候在外的亲属迎上前关怀。   谢仲宣和谢叔南俩人一道出来,一个虽消瘦了些,依旧淡然自若。一个则像是放回山的野猴,两眼放光,无比活跃,“总算考完了!”   管家老早就在贡院门口候着了,见着两位公子爷,赶忙上前问好,又道,“世子爷已经在春风楼安排好酒菜,就等两位爷了。”   谢叔南大为感动,“真不愧是我亲大哥呀,贡院的饭菜真不是人吃的,瞧瞧,这九天把我脸都吃绿了。”   谢仲宣嫌弃道,“哪有你说的这般不堪。”   谢叔南又问管家,“云妹妹来了没?”   管家支吾道,“云姑娘去文庆伯府了,二爷三爷有所不知,这些日子伯夫人身上不大爽利,云姑娘得空就去伯府与三姑娘作伴。”   谢仲宣蹙眉,“舅母怎么了?”   管家弯腰道,“二爷,这儿人多嘴杂,且奴才也不太清楚是个什么情况。要不您二位先上马车,到了春风楼去问问世子爷?”   谢仲宣想想也是,带着谢叔南一起往外走。   刚走没两步,身后便有人叫道,“谢二爷,谢三爷。”   兄弟俩一回头,倒是瞧见张熟面孔,是孙府三房的孙明礼。   孙明礼此番上前就是打个招呼,套个近乎,见着兄弟俩有事要忙,也不敢耽搁,拱拱手道,“那就等半月后两位仁兄高中的好消息,届时小弟可要厚颜上门讨杯喜酒喝。”   谢仲宣和谢叔南客套了两句,便跟着管家上了车。   坐上马车时,谢叔南嘴里还嘀咕,“这孙明礼先前见着咱,畏畏缩缩的,也没这般热络,今儿个是怎么了?难道是瞧着我红光满面,知道我一定能中举,这就来巴结我了?”   谢仲宣本想翻个白眼,但想着有失风度,只道,“待会儿见到大哥,我看你还敢不敢这般吹牛。”   谢叔南讪讪的笑了下,又托着脸颊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一出考场就能见着云妹妹呢。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回来……”   “终归是要回来的,急什么。”谢仲宣懒声道,悠悠摇着折扇闭目养神。   ***   文庆伯府正房。   孙氏服过药后昏昏沉沉睡下了,乔少夫人带着玉珠和云黛轻手轻脚地走出来,柔声道,“两位妹妹出去透透气吧,这里有我守着。”   “辛苦嫂嫂了。”玉珠点头,原本圆润的脸庞难掩憔悴。   俩个小姐妹手拉手一道往院外走去。   云黛轻声哄道,“玉珠姐姐你放宽心,我见舅母比上回精神了一些。大夫不也说了,只要悉心调养着,并无大碍的。”   玉珠抿唇,低低道,“你就别拿话哄我了,我母亲的病情,上回哥哥嫂子与大夫聊的时候,我偷偷听见了,只是熬一年算一年罢了……我母亲还说,她会熬着的,起码将这三年熬过去,绝不会因着她而碍了我的婚事。”   说到此处,玉珠不住掩面低泣。   云黛心头酸涩,抬手拢住她的肩,低声道,“姐姐从前总笑我爱哭,说我是爱哭鬼,怎的今日也成了个哭包。你要再哭的话,我也要哭了……”   玉珠杏眸含泪地瞪着她。   云黛故意撇嘴,做了个哭相,“呜呜呜,我说真的,你要还哭,我就哭得比你还凶。”   玉珠被逗笑了,伸手就要去拧她的脸,“你这小无赖!”   云黛见状也笑了,转身就要去躲她。   还没走两步,玉珠就逮住云黛,按在芭蕉山石旁,抓着她的手要挠痒痒。   “好姐姐可饶了我吧,我最怕痒了。”   “才不饶你,说,谁才是爱哭鬼。”   “是我,是我!”   就在小姐妹笑闹时,忽的一声不高不低的呵斥声响起,“玉珠,你怎么又欺负云妹妹?”   云黛和玉珠皆是一怔,笑容渐收,转脸看去。   只见青石板路上,乔文绍与孙明礼并肩站着,神色各异地朝她们这边看来。   俩姑娘忙站起身来,敛衽理发,又恢复到平素规矩的模样。   玉珠福了福身子,唤道,“哥哥,五表哥。”   云黛也跟着行礼,“文绍哥哥,孙家表兄。”   乔文绍颔首,走到玉珠面前,一脸严肃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我跟云黛闹着玩。”玉珠嗫喏道,又瞥了眼孙明礼,“五表哥怎么来了?考完了?”   孙明礼陡然回过神来,将视线从云黛身上挪开,有些紧张地答道,“是,今日考完了最后一场。听闻姑母身体抱恙,特来探望。”   玉珠点头道,“表哥有心了,只是母亲方才服药睡下,这会儿我嫂嫂正陪伴着。”   乔文绍闻言,皱了下眉头,再看孙明礼,“今日是来的不巧了,你先回屋歇息,等晚些再来探望吧。”   孙明礼称是。   玉珠这边也不作停留,牵住云黛的手,“哥哥,我和云黛先回院子了。”   说着也不等乔文绍说话,拉着云黛就跑了。   云黛犹觉得失礼,匆匆忙忙说了句告辞,就与玉珠一块走了,嘴里还念着,“姐姐你慢些跑。”   少女身形纤细,在这秋日阳光下,犹如蝴蝶蹁跹,灵巧又活泼,看得人心情都变得轻快。   孙明礼目光发痴,喃喃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她比之洛神,丝毫不差……”   上次未见其全貌,光听声音他都难以忘怀。这次见到她的容貌后,孙明礼只觉得神魂都被她给勾走了。   乔文绍握拳抵唇,咳了一声,“考了九天,表弟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孙明礼魂不守舍的应着,心里却是想着,等秋闱成绩一出,他定然要母亲上门提亲。   若有妻如此,他便是明日死了都值。   ……   “方才我那表兄只瞧你一眼,就彻底失了魂。”等跑远了,玉珠伸手去敲云黛的额头,“你啊你,真真是长了张勾魂摄魄的妖精脸。”   云黛一脸无辜,“爹妈给的容貌,也怪不着我。”   玉珠气笑了,又去揉了揉她的脸,只觉得光滑细腻,摸着舒服极了,根本不舍得松手,不由真心感慨道,“我若是男子,也想将你娶回家。”   俩人说笑两句,云黛便准备离开了,“今日二哥哥三哥哥考完试,我想回去问问他们考得如何。”   玉珠拿了颗水晶葡萄吃,“这有什么好问的,二表哥肯定中,至于谢南瓜嘛……”   她本想说肯定不中,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上回去醉仙坊被逮住时,他一力承担起全部责任的样子。想了想,她嚼着葡萄含糊道,“没准他走狗屎运就中了。”   云黛浅浅一笑,从莲花纹藤椅上起身,“那我就先回去了,玉珠姐姐你晚上要好好吃饭,我瞧你这些日子都瘦了。”   “知道了,小丫头还来叮嘱我了。”玉珠笑着起身,送云黛出门。   ***   云黛回到国公府时,三兄弟早已从春风楼吃酒回来,各自回院里好生睡了一觉。   等到夜里同坐一席,谢仲宣和谢叔南酒足饭饱,换了洁净熏香的锦绣衣袍,又恢复到从前精神奕奕的状态,丝毫不见刚出考场时的疲累。   晋国公问着谢仲宣和谢叔南两兄弟考试之事,乔氏则是满眼心疼地给儿子们夹菜,仿佛他们这几日是去吃了极大的苦。   谢仲宣始终谦逊,云淡风轻道,“在不久便放榜了,那日就能见分晓了。”   谢叔南则是眉飞色舞,毫不低调,“我午后与二哥对了些考题,我觉着我答得挺不错,八成是能考中的。”   见幼子这般张狂,晋国公抬手摸了摸蓄了短须的下巴,和善笑道,“你最好能考上,不然你大哥、二哥和云黛一道去长安,就留你一人在陇西了。”   此言一出,桌上几人都是一愣。   谢仲宣看了眼云黛,“云妹妹也要去长安?”   晋国公还没开口,上座的谢老夫人气定神闲道,“我做的主,你们月苒表妹要成婚了,正好让云丫头代我去吃喜酒。”   谢仲宣颔首,谢叔南则是咂舌,“月苒表妹这么快就要嫁人了?”说着眼珠子还往云黛身上瞅了瞅。   乔氏垂眸不语,继续舀着汤。   老夫人前几日与她提了这事,说是让云黛去长安见识下,但自己没记错的话,现任大理寺卿崔大人是老夫人的内侄,家中好像有两个儿子尚未娶妻。等二郎、三郎去了长安备考,不可避免要走亲访友,结交当地的官员……尤其三郎考的明法科,肯定是要去拜访崔家的。老太太莫不是想让云黛嫁去崔家?   也是,云黛这般好容貌,若是能在长安嫁得高门,可比嫁在陇西带来的利益大。老夫人当初能舍得将两个女儿远嫁,自然也能舍得云黛这小丫头……   乔氏越想越深,浑然不觉谢叔南在唤她。   还是晋国公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碗,“夫人,三郎在唤你呢。”   乔氏这才定了定心神,挤出笑容看向谢叔南,“怎么了?”   谢叔南笑道,“母亲,过两日长远侯府的赵六郎打算办个诗会,在西郊外的鹿灵山,可以赏花划船,看山观水,我想带云妹妹一起去玩,成不成?”   乔氏看着幼子俊朗朝气的脸庞,那眼里对一个人的喜欢藏也藏不住,不由得替儿子惋惜起来,若是儿子与云黛两心相悦自是好的,可当下看来,就三郎剃头担子一头热。若云黛真去了长安,被外头那花花世界迷了眼,真留在长安嫁了,到时候伤心的还是三郎。   长痛不如短痛吧。乔氏这般想着,也板起面孔来,“不成。你们儿郎们吟诗作画,云黛个小姑娘去作甚?”   谢叔南没想到会被拒绝,急道,“又不单单是儿郎们,各府的姑娘们也会去的。那赵府的三姑娘也去的,您先前不是还相中她,想要给大哥做媳妇么,这回还能让云黛提前去接触一下,看看品行如何。”   突然被提及的谢伯缙,握着筷子的手稍顿,慢慢掀起眼皮睨了谢叔南一眼。   谢叔南,“……大哥,您接着吃,我就随口举个例子。”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乔氏瞪了谢叔南一眼,又道,“你要去玩就去,别把你妹妹带野了。等你们高中,她去长安一路有的机会看山看水,也不在乎这么一场诗会。”   谢叔南还想再说,谢仲宣见母亲面色不佳,赶紧拿了个鸡腿堵住谢叔南的嘴巴,“三郎。”   谢叔南忿忿地嚼着鸡腿,不懂母亲为何突然变得这么难说话。   眼见着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云黛纤浓的睫毛轻颤了颤,思忖几息,面上露出笑来,柔声与谢叔南道,“三哥哥,母亲说得是,若能去长安,途中尽是好风景,我怕是两只眼睛都看不过来。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你和二哥哥中举的好消息呀。”   她笑容清甜,嗓音又银铃般好听,谢叔南顿时不觉得气闷了,“你放心,我一定能考中的。”   云黛点点头,又让丫鬟将一盏芝麻豆沙馅的月团端到谢叔南跟前,将那道丁子香油淋脍端到谢仲宣面前,“两位哥哥考试辛苦了,多吃些罢。”   这两样是兄弟俩各自爱吃的。   两人很是受用,纷纷伸筷,一时席上的气氛又松泛起来。   谢伯缙微微侧眸,将身旁小姑娘偷偷松气的小动作收入眼底,深潭般的黑眸微闪。   这般小心翼翼的周旋,她也很累罢。   ***   三日后的鹿灵山诗会,云黛到底没去。   她在归德院里与乔氏学记账,记了一整日,学得很快,连账房都赞不绝口。   乔氏见她学得好,颇为欣慰,心情不错的让云黛陪她逛园子。   秋日最是适宜,不冷不热的,阳光微风都和恰到好处。后花园本就栽种了菊花,开得灿烂鲜妍,又从外头采购了一批菊花盆栽,不单有墨牡丹、白牡丹、玉翎管,还有瑶台玉凤、仙灵芝和绿水秋波等品种,碧莹莹金灿灿的摆在园子各处,衬着水榭歌台小桥流水,很是赏心悦目。   “这花哪比外头差了,还非得跑到鹿灵山那么远赏花,三郎啊就是闲不住的猴性子。”乔氏看了看似锦繁花,又看了看云黛细润瓷白的脸庞,只觉得人比花娇,她心头都羡慕,怎能长得这般标致。   云黛笑了笑,“三哥哥先前闭门苦读,如今考完了,自是想着放松一番的。”   乔氏不置可否,在馥郁花间慢慢走着,她问道,“你舅母怎么样了,可有好些?”   “好多了。”云黛缓缓道,“表嫂伺候得很是勤谨,且她做事利落干脆,周家那起子事也处理得差不多。没了这烦心事,舅母心里也舒坦些……”   孙氏病重后,家中事宜都转到了儿媳妇吴氏手中。   吴氏素日里瞧着不声不响,却是个极有主意的。她先是带着花姨娘去周家走了一遭,具体与周家人如何交涉,云黛并不清楚——毕竟乔家的事都是玉珠与她说的,玉珠自个儿都不清楚,更别说她了。   总之就是那么去了一趟,吴氏领着和离书,花姨娘领着明珠,日暮回到了伯府。   如今明珠和她姨娘都被锁在后院里,四个粗使婆子轮番看管,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据玉珠探来的口风,吴氏打算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便将花姨娘送去庄子,明珠绞了头发送去庵子里。至于这对母女俩愿不愿去,吴氏自有办法。   “嫂子心肠软,做事多顾虑。如今有个厉害的儿媳妇管家,她也能安心养病了。”   提到这侄媳妇,乔氏也颇为欣赏,纤细的手指抚过一朵墨牡丹,低声感慨,“我与你舅母少时相交,俩人性情相仿,我是命好,嫁给了国公爷。至于她,唉……于我们女子而言,嫁人仿若第二次投胎,嫁了个良人,一生顺遂和乐。若是嫁错人,那真是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有苦难言!”   云黛敛起神色,认真听着。   乔氏忽而看向她,“云丫头,你也快及笄了,可想过要嫁怎样的郎君?”   她问的突然,云黛面颊染上淡淡的绯红,比夏日映日荷花还要娇媚,心说不久前祖母才问过她这个,如今夫人又来问,看来婚事真成了一件避无可避的事。   “旦凭夫人做主,我相信夫人的眼光。”云黛低着头,一副少女羞赧的模样。   “我与国公爷私下里也有慢慢与你相看人家,但我想着再好的人家也须得你自个儿中意,你与我说说,我也好按照你的喜好替你挑。”乔氏慢慢说着,有那么一瞬间,都想直接问这孩子,你可愿意做我儿媳妇?然而想到国公爷的叮嘱,她还是克制住了,免得吓到小丫头。   云黛抿了抿唇,打算按照上次回答祖母那般回答乔氏。   倏然,石子路那头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伴随着婆子的喊声,“夫人,夫人——”   闲适宁静骤然被打断,乔氏蹙起眉头,不悦地看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婆子,“何事这般着急?”   那婆子捂着肚子喘着气,“是、是三爷,三爷他跟人打架……”   乔氏脸色陡然变了,鬓间金步摇都剧烈晃了两下,“三郎他人呢?他可有伤着?与谁打起来了?”   “老奴也不知三爷跟谁打起来。”那婆子扭过头,伸手指着北苑方向,“只知道三爷他被抬着回来了,这会儿正回他院子呢!”   抬着回来的!   乔氏眸光猛颤,再没心情赏花,抬步就往北苑走去,“叫大夫,快去请大夫!”   云黛心口也砰砰直跳,担忧不已,提起裙摆快步跟上前去。 第31章 怎么还像小时候那般爱哭?……   秋桂馥郁, 绿柳周垂,绕过蜂腰桥,那门口开着几株碧桃花的方正院落便是谢叔南的白石斋。   “哎哟, 轻点,你这笨手笨脚的奴才,是要疼死小爷么?”   一声低斥从梢间传出窗牖, 惊得蔷薇架上的粉蝶挥动翅膀,晃晃悠悠地飞远了。   “三爷您忍着些, 这药酒是有些烈, 但不烈不管用啊。”陈贵跪坐在榻边, 小心翼翼地往谢叔南的肩膀处抹药, “您这回失策了, 那孙五郎是个柔弱书生,您跟他打也不吃亏, 可那李越生得人高马大,拳头砂锅大, 您何必与他对上?”   “废什么话呢,他再高再壮, 还不是被小爷踹进河里了?哎哟, 都叫你轻点了!”谢叔南伸手捂着撕裂的嘴角,忍不住吸凉气, 那李越拳头可真重呐。   要是大哥在就好了,大哥在那, 保管三两下就把那个李越打成烂羊头。   陈贵放轻了动作,上好肩胛骨的淤青,又往他胳膊上抹药酒,“三爷, 真不用请大夫来看看吗?万一有个什么内伤……”   “要是叫了大夫,母亲不就知道了?”   “可是您不叫,夫人她也会知道的啊。”陈贵声音越来越小,在自家主子恶狠狠的目光下低下了脑袋。   “能瞒一会儿是一会儿。”   他这边话音才落,便听帘外传来一道愠怒女声,“在外头闹出这样的事,你还想瞒我?”   谢叔南心道不好,陈贵则是滑跪在地,战战兢兢的朝帘外人请安,“奴才拜见夫人、云姑娘。”   丫鬟打起锦绣珠帘,珠翠华服的乔氏面若冰霜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袭雾蓝曲水如意纹裙的云黛。   云黛嗅到那刺鼻的药酒味,皱了皱鼻子,再看榻上露出半边精壮肩膀的谢叔南,忙惊诧地别过脸,低低唤了声,“三哥哥。”   “母、母亲,云妹妹,你们怎么来了?”谢叔南赶紧将褪了一半的衣裳拉上,窘迫的看向屋内的不速之客。   乔氏瞥过幼子那被打得半边微肿的脸庞,再看放在一旁的跌打药酒,美眸闪过一抹心疼,面上却依旧严肃,“你还敢问我为何而来?你说说,你到底是去参加诗会了,还是去打擂台了?”   谢叔南尴尬的将金丝薄毯往身上拉了拉,“我这是……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什么大碍,母亲您别担心。”   “跌一跤?”乔氏冷哼一声,顺着丫鬟搬来的圈椅坐下,目光看向地上趴着的陈贵,“陈贵,你来说,你们三爷是跟谁打架,又是因何缘由。若敢有半句假话,今日便把你发卖出府!”   “夫人饶命,小的不敢说假话。”陈贵浑身如筛糠,额头抵着凿花地砖,声音发颤,“三爷他今日去鹿灵山参加诗会,原本玩得挺高兴的。后来郎君们一块儿喝了些酒,聊着聊着也不知怎么就聊到了……”   “住嘴!”谢叔南皱眉打断。   陈贵一噎,小心看了眼自家主子,再看乔氏,最后还飞快地瞥了一眼云黛。   乔氏见状还有何不懂,都是些正值年少的儿郎,几壶黄汤入肚,便不知今夕是何年,男人嘛,喝醉酒就爱满嘴浑话,一个个臭德行,她闭着眼睛都能想象。   能让三郎反应这般大,定然是那些儿郎言语间冒犯到三郎心里在意之人。   沉吟一阵,乔氏敛了神色,扭头对云黛道,“云丫头,你出去看看大夫来了没?”   云黛抿了抿唇,低低应下,“是。”   她转身离了梢间,背后始终安静,没人说话。直到走远,她才听到隐约说话声。   待走出屋子,望着院外爬了满墙的粉白蔷薇花,云黛悄悄掐紧了掌心。   看方才的情形,若她没猜错的话,三哥哥是因为她才与旁人起的争执?   在门口候着的翠柳见自家姑娘神色恹恹的,关心道,“姑娘,您怎么了,三爷伤得很重?”   云黛缓了缓心神,挤出一抹笑,“我没事。三哥哥他目前还好,至于其他的,还是等大夫来吧。”   翠柳只当姑娘是担忧三爷,安慰两句,扶着她去院外等候。   屋内,乔氏肃声对谢叔南道,“是因为云黛?”   谢叔南支吾不语。   乔氏道,“既然你不说,那陈贵你继续说。”   谢叔南一怔,忙道,“我说,我来说!”   他耷拉着脑袋,闷声道,“这回可不是我挑事,是孙明礼和李越他们俩先吵起来的……”   儿郎们喝酒时,他并不在场,而是看山壁间长了些云黛说起过的草药,就想着薅些回去送她。没想到那停靠在湖边的画舫突然传来争吵声。   他一听有热闹瞧,就凑上前去,不曾想却是那孙明礼和李越为云黛吵了起来——   孙明礼骂李越,云姑娘怎看得上你这粗鄙武夫,岂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李越骂孙明礼,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书生,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凭你也配肖想云姑娘,我拆了你的骨头!   天地良心,谢叔南一开始是想去劝架的,可听到他们张口闭口说的是云妹妹,一句“大家都是朋友”顿时咽回喉咙,脱口而出一句“什么玩意!”   “这俩臭不要脸的东西竟敢觊觎云妹妹,还口口声声说要上门提亲?我呸!”谢叔南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脸上伤口被撕扯得发疼,嘴上却不停,“大庭广众之下出言轻佻,毁我云妹妹的闺誉,这我能忍么?”   乔氏太阳穴突突直跳,“所以你跟他们打了起来?”   谢叔南,“……”   他刚蹦上前时,李越和孙明礼还争先来他面前示好,然后他顺势给了孙明礼一拳,李越还以为他俩是一边,沾沾自喜,没想到下一刻也挨了一拳——   反正三个人乱打,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后来,我把他们俩都踹进了河里……”谢叔南悻悻的摸了下鼻子。   “那你怎么给人抬回来了?你伤哪了?”乔氏沉着脸问。   “那是我装的。”谢叔南讨好的笑,“这不是把他们俩都踹进河里了,我要是还好好的,事后追究起来,我岂不是成了罪魁祸首。我倒地装作重伤,给人抬回来,晚些李家和孙家知道了,也不好上门找我讨说法。”   乔氏被气笑了,咬牙骂道,“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泼皮无赖!”   谢叔南摆手将陈贵叫了下去,等没了外人,他立刻在乔氏面前卖惨求饶,“母亲,打架是儿子不对,可这回真不是儿子故意寻衅。虽说我是装作重伤,但也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个拳头,这会子我身上还疼着……我知道您一向最心疼我了……”   乔氏心中虽有气,但见幼子俊俏的脸颊被打得鼻青脸肿,更多是心疼。再想到此次幼子与人打架的缘由,胸口又不住地发闷。   “你啊,要我说什么好,都这样大的人了,做事还这般莽撞。”乔氏叹息着,走到儿子身边,拿帕子轻轻按了下他的脸。   谢叔南倒吸凉气,“母亲,疼疼疼。”   乔氏恨恨道,“现在知道疼了,与人打架时怎么不想想呢?”   谢叔南嬉笑道,“母亲不生儿子气了?”   乔氏没好气瞪他一眼,“可等着瞧吧,等你父亲晚上回来,有你的罪受。”   “那母亲可千万要帮我!”谢叔南奉迎着,“父亲一向都听母亲的。”   “那可不一定。”乔氏重新坐回圈椅。   沉默半晌,她忽而抬眼,看向榻边的幼子,“三郎,如今就我们母子二人,我且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这忽而严肃的模样让谢叔南也敛了笑容,“母亲,您问。”   乔氏搭在雕花扶手上的手掌不禁捏紧,面色庄重,“你可是爱慕云黛?”   这话一出,谢叔南先是一愣,旋即两只耳朵迅速变得通红,磕磕巴巴道,“母、母亲,你这……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只说有没有!到底是将她当妹妹看,还是对她有了男女之情?”   “我……”情窦初开的少年忸怩片刻,也不再隐瞒,面带赧色地点了下头,嗓音都变得干涩,“我是喜欢云妹妹,不单单是当妹妹的那种喜欢,是想要……想要跟她在一块儿。”   虽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儿子承认,乔氏心底还是难抑震动。   一时间,屋内沉寂下来。   这沉寂让谢叔南变得紧张,或许这份感情是有些无耻了,他难为情地低语,“我知道当初父亲将云黛带回来,是想让我们把她当妹妹。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控制不住,就是喜欢看她笑,喜欢听她说话,见不着就想见,见着了就想跟她待久些……我想着,她又不是我的亲妹妹……”   乔氏唇瓣紧抿着,要骂儿子么?她也有年少时,知道爱慕一个人的情绪是难以克制的。   知好色,则慕少艾,人之常情也。况且,云黛是那般的出挑,无论是相貌与性情,莫说是三郎了,就是她心里也喜欢,巴不得云黛是她亲女儿。   谢叔南那边依旧忏悔着他对云黛的感情,乔氏静静地听他说,等他说完了,她才出声道,“好了,你想说的我都明白了。”   谢叔南明亮的黑眸望向乔氏,见她并无震惊愤怒,不禁问道,“母亲,您不生气?”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一个个大了,我也管不住了,有什么好生气的。”   “那我、我可以继续喜欢云妹妹了?”   “……你当真爱慕她?”   “是!若是父亲母亲允许的话,我还想……”他整张脸都红了,掀开薄毯下榻,噗通跪在地上,壮着胆子道,“我想娶她为妻。”   乔氏心绪复杂,既有惆怅又有儿子长大了的喜悦,这种复杂的感情让她又陷入沉默。   良久,她抬了抬手,“你起来吧。你们的婚事也不是我能说得算的。我也不怕与你说,先前我不是没与你父亲提过让云黛当儿媳的事。”   谢叔南惊喜地看向乔氏。   “但你父亲不同意。”乔氏毫不客气地泼冷水,“他顾着国公府的面子,更顾着云黛自个儿的心意。那孩子最是懂事,若我们开口留她,为着这些年的庇佑之恩,纵然她不情愿却也是会答应的,你父亲是断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且你祖母那边……”   稍作停顿,乔氏还是没将谢老夫人另有打算之事告知谢叔南。   她只道,“你若真心喜欢云黛,我这边是不反对的。就是你父亲那关难过……除非你能让云黛也喜欢你,若你们两情相悦,你父亲那边应当不会再阻拦。只是,你可有把握让云黛喜欢你?我看她一直拿你当兄长看,并无半分其他情谊。”   这番话说得谢叔南一颗心忽上忽下,无论怎样,母亲这边并不反对,对他而言便是莫大的鼓励。   “母亲,我会尽力讨云妹妹欢喜,我相信她会发现我的好……”谢叔南俊逸的眉眼间满是坚定。   话已说开,乔氏也轻松不少,有心提点儿子两句,“若你们真去了长安,你可得警惕些。长安城权贵云集,她又生得那般娇艳,万一她被旁人瞧上了……”   谢叔南握紧拳头,“谁敢!”   乔氏,“……”   她忽然担忧起来,三郎这个性子去长安,万一跟长安的贵族子弟们也打了起来,天高皇帝远的,没有她与国公爷兜着,惹出祸事该如何是好?   忽然她记起一事——阿缙不是也要去长安么,不若让他再晚上几日,等秋闱成绩出来,若都考中了,便让阿缙与弟弟妹妹们一道往长安去。阿缙做事稳重,小辈们又敬畏他,有他一路护着,也有个保障。   乔氏越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决定晚些就去找长子说说。   约莫一炷香后,大夫挎着药箱赶来,仔细给谢叔南检查了一番。   因着要脱外衣,乔氏与云黛在外间等候。   不多时,大夫收拾好药箱从碧纱橱后走出来,一脸恭敬对乔氏道,“三爷除了有几处皮外伤,其他并无大碍,还请夫人宽心。不过老夫看三爷有肝火旺盛之症,另开两副去火清心汤。”   乔氏放下心来,客气道,“有劳周大夫了。”又命丫鬟带大夫下去写方子抓药。   云黛跟着她进去探望谢叔南,谢叔南已然穿戴好,见着俩人,故作轻松笑道,“都说了我没事的,我这身体好着呢,打一头牛不是问题。”   乔氏斜他一眼,“你就吹吧你,赶紧躺着歇息,待会儿下人把药熬好了,你给我老实喝了。”   说着她转身对云黛道,“你留一步,替我盯着他喝药。我得先去前头打听一番,看看李家和孙家如今是何情况……唉,真是个混小子,尽给我惹麻烦!”   云黛纤长的睫毛颤了颤,脑袋很低,将眼底的水光掩去,“是。”   乔氏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离开。   云黛默默地站在原地,直到谢叔南唤她,她才回过神,扭过身拿帕子拭去眼中的泪,再转身朝谢叔南走去,“三哥哥。”   谢叔南看着她泛红的眼角,眸光闪了闪,“你哭了?哎呀,你别哭,刚才大夫不是说了我并无大碍么。”   云黛搬了张小杌子,挨着榻边坐下,轻柔的视线落在谢叔南紫红一片的脸庞上,柳眉微微蹙起,“脸上疼不疼?”   谢叔南呲牙笑,“不疼,一点不疼。”   他一笑,云黛心头更是自责,晶莹的泪花儿在眼中打转转,哽噎道,“怎会不疼,都打成这样了?三哥哥,你下次别再与人打架了。嘴长在旁人身上,他们要说就由他们说去……”   谢叔南见她哭了,急忙道,“云妹妹,你别哭欸。好好好,下回我再不跟人打架了,再也不打了好吧!”   “你答应了,下次你再打架,我就……”云黛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憋回去,黑眸却是水润润的,看得人心里无端发软,她咬唇道,“我就再不理你了。”   谢叔南哪里还敢反驳,满口应下,“一定一定,我向你保证。”   说罢,还抬起手要指天发誓般,可胳膊才抬起来就牵动背后伤口,疼得他直呲牙。   云黛忙拦着他,“我信你了。你快躺下歇着吧,好好吃药,快快好起来……不然夫人与国公爷都要担心了。”   谢叔南消停了,也不再说这些不高兴的,只挑着今日诗会上的趣事与云黛说。   云黛心不在焉听着,待盯着他喝下汤药后,便起身告辞,“这会子天也晚了。”   谢叔南撑起半个身子叫住她,“云妹妹,你明日还来探望我么?这药苦得很,你给我带些蜜饯吧?”   他都这般说了,云黛怎好拒绝,朝他轻笑,“好,我明日再来看你。”   谢叔南笑逐颜开,只觉得今日这一架没白打!   一出白石斋,云黛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转而笼上黯淡的挥之不去的自责。   都怪她。   是她的错。   夫人肯定也知道是她的是缘故了,那她是否觉得是她给家里惹麻烦了。若不是为她出头,三哥哥也不会被打成这样……他那样金贵的人啊,夫人又向来最疼爱他。   云黛越想越难受,在屋里才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出来。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她今日都没去那鹿灵山,安安分分地在家里,可事儿还是找上门来。   或许她就该早早嫁了,已经在国公府叨扰了这些年,锦衣玉食,华服美衫,夫人与国公爷从未苛待过她,她如今也长大了,不好再继续麻烦他们了……   她整个人都笼在悲伤情绪里,全然没注意到蜂腰桥迎面走来的两人。   还是翠柳拉了她一把,行礼道“奴婢拜见世子爷、二爷”,云黛才怔怔回过神来,看到红紫霞光之下两位俊朗的年轻男人。   “大哥哥,二哥哥……”她心头慌张,一边打招呼一边擦眼泪,她太着急,没个轻重,眼尾都被擦得红彤彤。   谢伯缙和谢仲宣见状,脸色皆是微变。   谢仲宣上前一步,柔声道,“怎么哭了?是三郎那家伙惹你不高兴了?二哥替你教训他。”   云黛摇了摇头,“不是,是沙子不小心眯了眼睛。”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她还朝他露出个笑脸,嗓音轻软,“现在没事了。”   白嫩嫩一张小脸,鼻尖红红的,眼尾也红红的,黑眸水光潋滟,明明哭得可怜,偏还露出笑来,有种难以言喻的精致又脆弱的美感。   惹人怜爱。   也同样容易勾起人内心深处的恶意,渴望去破坏。   “二郎。”谢伯缙伸手拍了下谢仲宣的肩膀,“你先进去,我与她说两句话。”   谢仲宣抬头,颇为诧异的看了眼大哥,却没多问,只和煦看向云黛,桃花眼满是温柔,“没哭就好,若遇到麻烦了,尽管与二哥说,二哥会帮你的。”   云黛浅浅笑道,“我知道的。”   谢仲宣颔首,先行一步去白石斋探望。   主子们谈话,翠柳自觉退到十步开外。   夕阳西斜,烟紫色霞光洒遍蜂腰桥,几株残荷的水面上倒映着两道身影,一道颀长,一道娇小。   两道影子靠得很近,可桥上两人之间却隔着一段距离。   云黛不知谢伯缙有什么话要单独与她说,心头忐忑,手心都紧张的出汗。   难道他已经知道三哥哥打架的缘由,所以特地留下她,想要训斥她么?   李越……   是了,上回大哥哥还问起李越的事,这回三哥哥就与那人打起来了,这事定是与她逃不了干系的。   她眼圈又红了,有自责,也有委屈,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地里,决定主动认错,“大哥哥,我错了……”   一把软糯的嗓子,带着几分细而无力的哭腔。   谢伯缙压低眉眼,“你错什么?”   云黛泪眼汪汪,“都怪我,如果不是我,三哥哥也不会与人打架。”   谢伯缙看她哭成这样,头疼又有些无力,他不擅与女人打交道,尤其是哭泣的女人。换做是旁人,他大抵会直接把嘴堵住,可面前这个……只怕堵了她嘴,泪珠子要掉得更凶。   默了两息,他从袖中取出块帕子递给她,“都长大了,怎么还像小时候那般爱哭?”   云黛看着他递来的帕子,一时怔忪。   谢伯缙上前一步,生硬哄道,“拿着,把眼泪擦了。”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云黛打了个哭嗝,接过帕子胡乱把眼泪抹了。   在大哥哥面前她怕,也不敢再哭,万一惹得他不耐烦了,他把她丢进水里呢?他那么高大,拎起她轻而易举。   谢伯缙见她不哭了,便问,“你可有怂恿三郎与人打架?”   云黛乖觉地摇头,“没。”   谢伯缙又问,“那你有怂恿旁人与三郎打架?”   云黛毫不犹豫否认,“没,肯定没。”   “既然你什么都没做,这事与你何干?”   云黛微怔,睁着一双清凌凌的水眸看向他,有些诧异他竟然不责怪她,又有点迷茫她到底错没错。   谢伯缙见她这副呆样,眯了眯黑眸。倏然,他上前一步。   这骤然拉近的距离吓了云黛一跳,下意识往后退步,身子朝后仰着,下意识地唤,“大哥哥,你……”   谢伯缙垂下头,眉宇微蹙,狭长眼眸闪着严肃而幽深的光芒,紧紧地盯着她。   明明他没有碰到她,可云黛觉得他冷冽威严的目光仿佛一只强而有力的铁钳,牢牢扼住她的后颈,让她无法躲避,动弹不得。   良久,谢伯缙才开了口,“当年带你回国公府,是想庇佑你,让你顺遂无忧地长大,而不是让你在国公府惶惶度日,自责不安的。”   云黛眸光猛颤,定定看向他。   俊挺的眉眼稍稍舒展,谢伯缙抬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小姑娘,你没有错,无须自责。”   不要让他后悔当年的提议。   他希望她能平安喜乐。 第32章 没准便是你飞黄腾达的好机会……   鹿灵山斗殴后的第二日, 谢叔南被抬回国公府的消息便传开了。   这招恶人先告状的效果很是不错,李家和孙家先后登门赔罪。   乔氏知道内情,自然是客气大度地接受这份赔罪, 并将此事定为儿郎们酒后失态的小打小闹,不要因着小儿郎们的不懂事而影响了两家之间的交情。   那李家夫人最是心疼老来子,见儿子跌入湖里还心心念念着国公府那个养女, 索性趁着这次机会,向乔氏表明求娶之意。   乔氏面带微笑的婉拒, 依旧是那番托词, “姑娘还小, 家中想再留两年。”   话说到这份上, 李夫人还有何不明白, 和和气气与乔氏告辞,心里却是犯了愁, 回去该如何说服儿子死心。   至于孙家夫人,从儿子与谢叔南争斗那一刻, 就彻底断了上门求亲的念想。   她一直觉着女子容貌太盛是祸事,这还没娶进门就惹出这样大的事, 要真进了门, 孙府岂不是家宅不宁?   这两朵烂桃花误打误撞地折了,而摧花辣手谢叔南此时正翘着二郎腿在病榻上吃葡萄。   一听到门外传来“云姑娘和乔三姑娘来了”, 他赶紧躺好,一把将葡萄碟子推到一旁。   “哎哟, 我这背怎么还这样疼呢。”他哀叫着,一边朝陈贵使眼色。   陈贵立刻帮腔,“三爷你好生歇着,奴才给你去端药来。”   云黛和乔玉珠一道走进屋来, 打眼就瞧见着榻上呜呼哀哉的谢叔南。   “三哥哥,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今日身上涂了药么?”云黛蹙眉,担忧关怀着。   “就身上伤口疼,浑身不得劲。不过这会子见着妹妹了,感觉好了不少。”谢叔南笑道。   玉珠嗤笑一声,顺手拿起雕花长案上摆着的玉如意,戳了戳谢叔南的脊梁骨,幸灾乐祸道,“哪里疼啊?这儿,还是这儿?我看你八成是装的吧!”   谢叔南一把抽过她手中的玉如意,老大不高兴的,“你怎么来了?”   “这不是听说你被打成烂羊头了,这样大的热闹,我可不能错过!”玉珠施施然坐下,又看了看谢叔南的脸,咂舌道,“啧啧啧,虽不是烂羊头,也成了半个猪头了。”   “不会说话就别说话。”谢叔南埋怨地看了云黛一眼,“云妹妹,你带她过来作甚?没病也得给她气病了。”   云黛失笑道,“玉珠姐姐听说你受伤,特地来探望呢,还带了支上好的人参。”   玉珠忙道,“可不是我要带的,是我母亲叫我带的。”   谢叔南深以为然,“我就说嘛,你哪有那样好心。”   玉珠撇了撇嘴没反驳,自个儿捻起一颗葡萄吃。   不一会儿陈贵端着汤药过来,浓郁的苦药气味顿时弥漫在屋内。   云黛捧着个黄花梨木八宝盒子上前,“三哥哥,我给你带了蜜饯,有酸梅干、白杏干、山楂条……”   她将八样蜜饯一一报了遍,谢叔南乐呵呵听着,等她说完,他一把端起那海碗装的汤药,仰头一饮而尽。   “云妹妹你瞧,我喝完了。”他拿碗倒盖过来,炫耀似的。   “三哥哥真厉害。”云黛顺着他的话夸道,拿了块酸梅干递给他,“快吃个蜜饯,甜甜嘴。”   玉珠在一旁瞧着,冷不丁冒出一句,“谢南瓜,你说你是不是有病,我后来打听了一番才知道我孙家表哥和那李越并未说云黛的不是,只是都透出想登门求娶之意。你若觉得失礼,上前呵止不就行了,何必动手打人?现下好了,外面都在传你们是为了云黛相争而打起来,你这不是在断云黛姻缘,坏她的闺誉么?”   谢叔南一怔,嚼着嘴里的酸梅干,只觉得格外的酸,酸得他直皱眉,“我哪里断她的姻缘了?那个李越生的五大三粗,黑得跟刚才黑煤矿里出来似的,他能配云妹妹?再说那个孙明礼,哼,软弱无力,溜须拍马之辈,给小爷提鞋都不配!这种姻缘,不要也罢,云妹妹这样好的人,若要挑夫婿,定然要挑个顶顶好的。”   玉珠道,“那你说,哪样才是顶顶好的?”   谢叔南有一瞬噎住,想说是自己,却又觉得如今的自己并不算太优秀,远的不比,就跟上头两位哥哥比,他都比不过。   少年人有些挫败,脸颊也涨得通红,闷声道,“反正就是要配好的!跟你说你也不懂,这是我们家的事,与你何干?”   这话委实刺耳,但从前两人争吵时更难听的话也说过。   谢叔南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玉珠却猛然站起身来,一张娇俏的脸庞一阵红一阵白,杏眸圆圆地瞪着他,很是愤怒道,“不相干就不相干,以后你的事我也不要管了!”   说罢,扭头就往外跑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将屋内众人都吓了一跳,云黛赶紧将蜜饯盒放在一旁,很是头疼,“三哥哥你这样说玉珠姐姐,实在有些伤人……”   “我、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这样大的反应。”谢叔南悻悻的摸着鼻子。   “你歇着吧,我去看看她。”   云黛说罢,提起裙摆就快步追出去。   玉珠一路跑到好远,云黛废了好些功夫才追上,牵着回了清夏轩,一番温声细语好哄,总算将玉珠哄得没那么生气了。   只是一提到谢叔南,玉珠依旧忿忿,“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以后离他远远地,再不与他说话了。”   云黛连忙避开这茬,往她手中塞了碗温热香甜的杏仁奶酪,将话题转到了去长安的事上。   “再过几日便要放榜了,夫人特地留了大哥哥几日,说是等榜一出来,我们就与大哥哥一同往长安去。”   “长安好啊,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长安呢!我听说长安城可大了,有一百零八坊,三十八条主街每一条都有百步之宽!还有东市和西市,什么都有的卖,西域的葡萄酒和珠宝,江南的丝绸和竹雕,还有海外那些藩国物产……哎,若不是我母亲还在病中,我也想跟你们出去长见识。”   云黛拿银勺子剜了一勺白嫩嫩的杏仁奶酪,轻抿一口,浓郁甜蜜的奶香味四溢。瞧着玉珠一脸艳羡的模样,她狡黠地朝她眨了下眼睛,“姐姐不必惋惜,洛阳离长安不远,日后你去长安的机会多着呢。”   玉珠闻言,脸颊微烫,“你这小妮子,拿我打趣呢!”   云黛笑吟吟的,“我说的是实话嘛。若那白郎君争口气,提拔到长安为官,夫唱妇随,姐姐以后住在长安,东市西市可不就随着你逛。”   姐妹俩说笑一阵,玉珠托着腮帮子叹口气,“说起来,我至今还不知那白思齐长什么模样。我母亲说今年年底,他家那边会来人送年礼,那会子才能见上一面。”   “姐姐莫担心,伯爷亲自掌了眼的,准是个俊俏郎君的。”   “只是那个时候你怕是还在长安,不然你还能帮我参谋参谋。”玉珠耸了耸肩,忽而打起精神来,对云黛道,“也没事,到时候我给你写信,或是等你回来我再与你说。对了,你到了长安要记得给我写信啊,与我讲一讲长安城的风貌与趣事。”   “放心,我会给你写信的。”云黛笑着应下,“等我回来,还给你带些长安的礼物。”   玉珠喜笑颜开,两条胳膊勾住云黛的脖子,很是亲昵道,“还算你这小丫头有些良心!”   ***   等谢叔南脸上的淤青消得大半,秋闱的成绩也放了出来。   “中了,中了!”   管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面红光,简直比他自个儿中了还要激动。   厅堂内,晋国公与乔氏高坐在八仙桌两侧,谢伯缙与谢仲宣坐在右下首,谢叔南和云黛坐下左下首。原本还算平静的厅内氛围,因着管家的报信,就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荡起一阵水花。   乔氏捏紧了帕子,声线紧绷,“谁中了?”   管家喜气洋洋答道,“回夫人,都中了,二爷和三爷都中了!二爷中了经魁,名列第三,三爷排在十七名。”   “好好好,都中了,太好了。”乔氏长舒了一口气,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祖宗保佑,菩萨保佑。”   晋国公气定神闲地摸下短须,先是看向次子,“二郎考得不错,发挥稳定,很好。”   谢仲宣从容自若地起身,朝晋国公一拜,“多谢父亲夸奖。”   晋国公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又转而看向一脸洋洋自得的幼子,带着几分戏谑笑意,“你小子真是运气不错,此次秋闱录十八人,你考了十七……倒也是本事。”   虽说兄长考了第三,自己考了个倒二,谢叔南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他很清楚自己的斤两,能考中就已经很满意了,若真要与那拔尖的去比,还不得把自己累死?   “都是祖宗保佑,儿子才没给父母亲丢人。”他起身朝晋国公一拜,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这下好了,再也不用偷偷烧香拜佛担心被落下,可以跟着云妹妹他们一道去长安了!   双喜临门,谢伯缙很是温和的褒奖鼓励了两位弟弟一番。   云黛也笑着祝贺,“恭喜两位哥哥魁星高中,以后你们都是举人老爷了。”   “云妹妹可别拿我们打趣了。”谢仲宣轻笑道,“还是抓紧收拾箱笼,准备好去长安游玩了。”   他说笑时让人如沐春风,云黛很是自然地与他笑道,“我一早笃定二哥哥会中,该收拾的早已盘算好了。”   谢仲宣抚了抚胸口,一副长松口气的释然模样,“幸好幸好,可算没辜负云妹妹厚望。”   云黛被他这一逗,白皙脸颊染上淡淡的菡萏色,“二哥哥倒来打趣我了。”   堂上气氛一片融洽,乔氏言笑晏晏地吩咐丫鬟安排宴席,晋国公也道,“正好我新得了些河东道酿的贡品葡萄酒,今夜咱们得好好庆贺一番。”   座下众人皆应下。   是夜,晋国公带着三个儿子喝得尽兴,云黛她们也饮了好几杯,被扶回院子时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一沾上枕头就睡了个天昏地暗。   翌日醒来时,她脑袋还有些隐隐作疼,用过一顿清淡的早膳,临窗静坐了许久才稍稍打起精神来。   谢仲宣与谢叔南中了举,自有许多事要忙,酬谢师长,宴请同窗,除却巡抚与刺史共同主持的鹿鸣宴,还有各种大宴小宴。   这等双喜临门的大事,乔氏自然也要张罗起来,设宴摆席,广邀亲朋好友来府上吃喜酒。   晋国公府着实热闹了好几日。   等这阵子热闹过去,谢伯缙等人便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往长安去了。   八月秋闱,次年春日便是会试,从肃州赶去长安寻常速度也要月余左右,等到了长安,走亲访友,寻访名师,备战春闱,有一堆的事可做,这会儿出发也不算太早。   云黛打从呱呱落地起,便就在肃州城里,哪儿都没去过。   此次是她头回出远门,而且一去好几个月,可能等明年春闱结束才归来,是以清夏轩的奴仆们收拾行囊时分外仔细,生怕漏了东西。   看着屋子里忙忙碌碌的丫鬟们,奶娘拉着云黛的手到里间榻边,念叨着,“姑娘能去长安见识是好事,可你自小就没去过那样远的地方。你这一走,老奴心里就跟缺了一块似的,总是放心不下。”   午后的光从糊了轻纱的窗照进来,能看清空气中慢慢悠悠漂浮的尘埃。   云黛坐在铺着软垫的长榻上,目光淡淡扫过奶娘鬓边的白发,柔声道,“您别担心,我已不是小孩子了。而且此番出去跟着三位兄长一起,身边还有琥珀和翠柳跟着,一切都很妥当。”   奶娘叹息,“都是老奴不中用,这把身子坐不了船,不然老奴跟在姑娘身边伺候也好。”   云黛知道奶娘一片牵挂,与她细细说了好一会子的话。   不多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郑嬷嬷来了。   自三年前郑嬷嬷害了一场风寒,她家侄子便将接她回家中养病,不再住在国公府,只每隔一两月上门请安,与云黛见上一见,检查她的规矩礼仪有无懈怠。   在云黛心里,郑嬷嬷是宽厚的长辈,亦是严厉的师长,她很是敬重。   现下听到郑嬷嬷来了,她从榻上直起身子,朝外吩咐着,“快请嬷嬷进来坐。”   奶娘这边也起身,“郑嬷嬷来的正好,她在长安待了那么多年,一定很了解长安。姑娘您多问问她,尤其是端王府的事,天子脚下规矩多,有什么忌讳的,您都问清楚些。老奴就不妨碍你们说话了。”   云黛也觉得郑嬷嬷这会子来的正好,朝奶娘点头示意,“我知道的。”   奶娘那边先行退下,在门口碰到郑嬷嬷,互相问了声好。   不一会儿,郑嬷嬷缓步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袭姜黄色襦裙,一丝不苟的圆髻间插着两根简朴又低调的银玉簪子,相较于五年前初见时又老了些,但精神依旧矍铄,一见到云黛立刻请了安,“姑娘万福。”   云黛赶紧将郑嬷嬷扶起,“嬷嬷来的巧,您老今儿个不来,我还打算派人去请呢。”   说罢,她扶着郑嬷嬷在榻边坐下,又命丫鬟赶紧端糕点,沏好茶。   “我一听闻姑娘要出远门,想着姑娘可能有话要问,这才来了。”   郑嬷嬷浑浊略显灰色的眸子上下打量了云黛一番,像是欣赏一件杰出的作品般,欣慰夸道,“夏日里见着姑娘还稍显消瘦,今日再见,姑娘脸颊挂了些肉,容色越发娇艳,瞧得我这老婆子都舍不得挪眼了。”   “嬷嬷每次见我,都夸得我不好意思。”云黛垂眸轻笑,又关怀询问了郑嬷嬷的近况,身子骨可还硬朗。   寒暄一阵,丫鬟捧着鎏金鹦鹉纹托盘上前,将糕点果子和茶水一一端上榻边的案几上。   “你们先退下吧。”云黛这般说着,又指着那翠色茶盏,“嬷嬷喝茶,是你惯常喝的君山银针。”   “难为姑娘还记着。”郑嬷嬷笑着,动作斯文地端起茶杯,优雅地浅啜一口,赞道,“香气清高,味醇甘爽,这茶是极好的。”   吃过两口茶,她放下茶盏,悠悠看向云黛,“姑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黛也不扭捏,先挑了她关心的问,“有三位兄长陪着,其他的我倒不担心。就是到了长安后,应当会入住端王府。我虽未见过那位大姑奶奶,却听说她是个爽利干练的性子……求嬷嬷教我,到了王府后,有何需要避讳的,王府众人的性情又如何……”   郑嬷嬷微微笑了下,不紧不慢道,“那我先与姑娘说说端王府的人口。”   端王裴瑞安乃是先帝第七子,其母闵太妃是先帝后宫一个平平无奇的妃嫔。只因少年时,端王与还是太子的圣上亲近,后来圣上登基,待端王这个弟弟也很是优待,将他留在长安城里常伴左右。   多年前谢老夫人带着两位女儿去洛阳探亲,正巧端王在洛阳出公差,机缘巧合下与谢家大姑娘结识。端王求了皇帝赐婚,皇帝欣然应诺,谢家大姑娘就这样带着一百八十抬的嫁妆嫁去了长安,成了端王妃。   婚后俩人先后育有一子二女,长子裴君浩,长女裴月苒,次女裴临嫣。   “此次要出阁的便是大姑娘庆宁郡主,许的是英国公府。小王爷也已订了婚事,是御史家的姑娘,估摸着这两年也要完婚。嘉宁郡主与姑娘您差不多年纪,我离开王府多年,也不知王爷王妃有没有给嘉宁郡主定亲……”   说到这,郑嬷嬷垂了垂眼皮,压低声音道,“不过我看府上的意思,是想将嘉宁郡主嫁来陇西的。”   云黛眉心一动,低低道,“是许给大哥哥么?”   郑嬷嬷颔首,“郡主那样的身份,若是要嫁,自然是要嫁给嫡长子。裴家女儿谢家郎,亲上加亲,国公府也能更稳妥些……”   云黛自是明白贵族世家结亲,不像小老百姓那般简单,这不单单是一对男女的婚姻,更是两个家族背后千丝万缕的利益结合。   乔氏与祖母虽然未曾与她说过政治上的事,她却也不是浑然不知事的,国公府煊赫百年,想要永葆荣耀辉煌,背后付出的努力与牺牲不容小觑。   “如果是未来的嫂嫂,我会与她好好相处,尽量撮合她和大哥哥的。”云黛将郑嬷嬷的话谨记在心。   看着她单纯的脸,郑嬷嬷忍不住轻笑,“他们的事自有人撮合,倒是姑娘你啊,你也为自己打算打算吧。”   云黛诧异,“我打算什么?”   “你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就没想过嫁个好人家,搏个好前程?”   云黛讪讪笑了笑,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这个事,国公爷和夫人会替我安排的。”   郑嬷嬷似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姑娘神仙般的人物,就甘心在陇西寻户官宦人家嫁了?”   若放在五年前,郑嬷嬷觉得云黛能嫁入四品官家当个正妻,就是很不错的归宿了。可五年过去,眼见着云黛出落得比宫里的妃子还要美貌动人,再想到这样的美人可能就此落于小官后宅,心头就有种明珠蒙尘的遗憾感。   到底是她花费心力,一手教导过的姑娘,明明是可以有更好造化的。   “长安城贵人云集,有许多好机会。姑娘此番去长安,没准便是你飞黄腾达的好机会?你若有心,没准还能在长安城寻户公侯人家……”郑嬷嬷心道,就凭着这张脸,只消朝男人们勾勾手指,男人们屁颠屁颠就凑上来。   什么品德、才艺,那都是后话,一张美貌娇艳的脸,便是对付绝大数男人最直接有效的利器。   云黛听着郑嬷嬷的话,却是摇了摇头,露出个惭愧的笑来,“嬷嬷,我是个没出息的,那些事我从未想过,我只是想出去看看不一样的天地。而且长安太远了,我觉着肃州就挺好的,每年还能去郊外给我爹娘兄长上坟,若是嫁得远了,都没办法亲自祭拜……”   郑嬷嬷怔了怔,对上她澄澈无波的黑眸,有些遗憾,又有几分安慰,“人各有志,姑娘这样挺好的。倒是老婆子在长安那种繁华地待久了,看多了尔虞我诈,争权夺势,心境也跟着变了……”   两人相对而坐,聊了快一个下午,郑嬷嬷才起身告辞。   云黛亲送她到门口。   橘红霞光之下,郑嬷嬷于粉墙前止步,笑容慈祥而庄重,“祝姑娘此去一帆风顺,平安归来。” 第33章 在北庭时,我常常看到这样的……   九月初, 一场濛濛秋雨过后,金桂碎了满地,天气也转凉。   从肃州去长安, 得先走官道到秦州,再由秦州登船沿渭河一路往东南而下。   云黛一共收拾了两个箱笼,与三位兄长的行囊放在一块儿, 再加上乔氏带到路上吃的糕饼果子等物,以及送去端王府的贺礼, 总共塞了满满六辆马车。   谢伯缙从北庭回来时随行带着一支十二人的队伍, 乔氏本想再加派人手, 却被晋国公出言劝阻, “阿缙的护卫已经够多了, 再加上随行的丫鬟小厮、大夫账房,一行快有四十人。二郎和三郎是去长安赴试的, 你见过哪家考生上京带这么多随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官老爷出巡呢。夫人,行事还是低调些好。”   乔氏想了想, 觉着这话有理,便歇了加派人手的心思。眼见着要送孩子们出门, 她还是依依不舍, 只恨不得自己也跟着他们一起去,路上好有个照应。   登车前, 谢伯缙领着弟弟妹妹们,依次告别祖母和父母亲。   谢老夫人容色慈蔼, 仔细叮嘱了小辈们一番。临了还拉着云黛的手腕嘱咐道,“我从前送你的那枚镯子,你到了长安记得戴上。”   云黛会意,点头应下, “知道了,祖母,我晚些就找出来戴上。”   谢老夫人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一路上记得跟紧你的兄长们,等到了长安,要听你大姑母的话,她会照顾好你们的。”   云黛颔首,敛衽叩别老夫人。   晋国公夫妇一直将他们送到门口,叮嘱谢伯缙在朝堂上多加谨慎,勉励谢叔南谢仲宣安心准备春闱,叮咛云黛照顾好身体,最后再统一交代三个儿子,“一路要好生照看妹妹。”   三兄弟拱手,异口同声,“儿子知道了。”   晋国公夫妇这才满意,摆了摆手道,“趁着天还早,赶紧出发吧。”   云黛和谢伯缙都是单独一辆马车,谢仲宣和谢叔南两人一辆,另加上托行李与奴仆们的马车,通共十二辆车,并十二人的护卫队,浩浩荡荡驶出国公府正门大街,往肃州城门而去。   车轮辚辚向前,琥珀陪坐在云黛身旁,面上难掩出行的欣喜,“姑娘,傍晚咱们就到了松阳驿,再走两天,后天就能到秦州呢。”   云黛懒洋洋靠在水红色鸟衔花草纹隐囊上,有几分感慨,“说起秦州,当年若不是国公爷将我带回来,我差点就要去秦州了……”   当年若真的跟那不安好心的族叔去了秦州,她会是怎样的命运呢?毋庸置疑,肯定没有在国公府过得舒坦,不但锦衣玉食,读书识字,还有机会外出游历。   思及此处,她越发感激国公府这些年的庇佑与照料。   “秦州乃是羲皇故里,古书中说,伏羲女娲均降生于此处。而且那里还有名扬天下的麦积山石窟和伏羲女娲庙,据说求签特别灵。也不知道能不能在那歇息两天……哪怕一天,去那石窟看看也不枉来一趟。”云黛满脸期待道。   “应当会在秦州停个一日吧,毕竟得在那换船,还得采买些吃食和饮水,咱们如今也只带了两日的口粮,刚够吃到秦州。”琥珀手执香签拨动着炉中香丸,笑道,“姑娘既说那伏羲女娲庙灵验,等到了秦州,奴婢也要去求一枚签。”   云黛眨了眨眼睛,“求女娲娘娘保佑你婚事美满,早生贵子?”   琥珀满面通红,娇嗔了一声姑娘。   她原定是开春成婚的,可因着云黛要远行,身边得有个稳重妥帖的人伺候,翠柳红苕又不够沉稳,琥珀便和家中老子娘一合计,决意将婚事往后延一延。那姓胡的庄头家得知未来媳妇是跟着主家姑娘去长安,这可是趟得脸体面的差事,也没有异议,很好说话的将婚事推迟了两月,定在春暖花开的四月里。   主仆俩在车厢里闲聊,忽而马车停了下来。   琥珀朝外问道,“到城门了?”   坐在外头的翠柳掀起帘子,探出个机灵脑袋来,“是要到城门了,不过……路边有位郎君拦着车。”   闻言,云黛和琥珀皆是一怔。   琥珀对云黛道,“姑娘您在车里坐着,奴婢下去看看什么情况。”   云黛颔首,眼见着琥珀下了车,她悄悄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去。   此时此刻,最前头的马车边上,一袭苍青色长袍的谢伯缙神色难辨的看向面前捧着一把柳枝的高壮青年,嗓音沉郁,“李越,你这是作甚?”   那明显消瘦了一大圈的李家郎君难掩悲伤道,“听闻云姑娘要去长安了,我特来相送,还请世子爷帮忙,将这折柳赠予她……”   还没等谢伯缙开口,谢叔南就从马车窗户里探出大半个身子,没好气嚷嚷道,“李越你个混账,谁稀罕你的破柳枝!是上次掉进湖里还没喝饱湖水,小爷不介意再踢你一回?”   谢仲宣在马车里按着谢叔南的腰,防止他一气之下破车而出。   毕竟马车是无辜的。   谢伯缙看向郁郁寡欢的李越,再看自家愤愤不平的弟弟,浓眉微拧,斥道,“三郎,坐回去。”   谢叔南气焰一下子消了一半,缩回身子时还不忘道,“大哥,你可别理他啊。”   话音未落,就被谢仲宣给拉回马车,“你可消停些,大哥自有分寸的。”   谢叔南不甘的撇撇嘴,“这李越也真是的,怎么还有脸寻过来,是母亲之前拒绝得还不够明白么。”   那棵歪脖子柳树下,谢伯缙望向李越,心平气和道,“你我两家是世交,我一向很敬重李伯父。你今日若是来送我们兄弟,我承你这份情。倘若你还没歇了那份不该有的心思,便恕我无礼了。”   李越闻言,消瘦的脸庞愈发黯淡,恋恋不舍的看了眼后头那马车,八尺男儿几欲要哭一般,“我、我就是想来送送云姑娘,我母亲说她此去长安,没准就在那里许人家了,世子爷,我知道今日过来是我莽撞失礼了,可是一想到或许再见不到她,我就控制不住……还是想来送送。”   一想到母亲那日从国公府回来,叫他死心的那些话,李越只觉心如刀绞,想要割舍却又百般难忘。   谢伯缙看着这一腔赤诚的青年人,沉默片刻,才道,“你还是早些回去吧,莫要让伯父伯母担心,我权当今日没见过你。”   说罢,他也不再看李越一眼,径直牵了马往城门去。   李越握着柳枝失魂落魄地退到路边,目光痴痴地看着那缓缓经过的马车。   在第三辆马车时,他瞥见一抹洁白的手指飞快的放下宝蓝色织锦车帘。   这便是永丰二十年的深秋,他对初次爱慕的少女最后的记忆。   城门守卫查过公验,很快就放了这一行车马出城。   琥珀掀帘往外看了看,松了口气,小心翼翼觑着自家姑娘的脸色,“姑娘,咱们已经出城了。”   云黛轻轻嗯了声,稍顷也掀帘往后去看。   只见那书有“肃州”两个浓墨重彩大字的高耸城门在车马的扬尘里渐渐地远了,最后变得模糊不清,化作一抹小小的点。   她想,别了,肃州。   ***   车马每行一个时辰,都会停下歇息一炷香功夫,人要喝水方便,马也要喝水吃草料。   马车离肃州城越远,一路越是荒芜旷寂,渺无人烟。   “咱们陇西啊,在南边那些人的眼中就是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地盘虽大,但大都是荒地、戈壁、深山老林,出不了物产,又住不了人,能不穷么。”谢叔南这般感慨了一声,又从手中抽出一张叶子牌放下,催道,“二哥到你了。”   谢仲宣扫了眼桌案上的牌,眉梢稍挑,放下一张牌,笑得风轻云淡,“惭愧,我又赢了。”   “你怎么又赢了?跟你玩叶子牌也忒没劲!”谢叔南顿时哀嚎起来,伸手就要去搜谢仲宣,“你是不是出老千了?”   谢仲宣将他的手拍开,“二郎,注意些风范,云妹妹还看着呢。”   谢叔南立刻收了手,尴尬的搔了搔耳朵,“云妹妹,咱俩又输了。”   云黛放下手中的叶子牌,轻笑道,“玩牌本就是闲时娱乐,输了便输了,算不得什么。”   虽然这已经是她和谢叔南连续输的第六把了——午后在路边小店用过一顿简单的餐食后,谢叔南和谢仲宣就跑到她的马车上玩叶子牌,旅途冗长无趣,大家一起玩玩牌说说话也好打发辰光。   “大哥,要不你来玩吧,二哥他总是赢,我和云黛都输了一个月的月银了。”谢叔南从车窗探出头,对外头骑马的谢伯缙发出邀请。   谢伯缙淡淡乜了他一眼,“你确定要和我赌?”   谢叔南在谢仲宣这边已经输到毫无信心了,连忙点头,“来嘛,大哥你骑马也骑累了,来车上坐坐。”   谢伯缙沉吟片刻,应了下来。   接下来,他面不改色的连赢了谢叔南和云黛六把……   谢叔南脸都绿了,云黛也没好到哪里去,赶紧将牌推给了谢仲宣,小声求饶,“二哥你玩吧,我兜里已经没钱了。”   谢仲宣朗声笑了两下,指着谢叔南对云黛道,“管三郎要钱去,都是他出的馊主意!”   谢叔南苦哈哈摊手,却也不好在妹妹面前跌份,便道,“等下了车,我去箱子里取钱补给你。”   云黛哪好意思要,连连摇头,“愿赌服输,咱们这次权当吃教训,下次跟大哥哥二哥哥玩牌时,还是谨慎些吧。”   见他们不玩了,谢伯缙放下牌,“我先下去了。”   忽然间,他似是想起什么,扭头看向云黛,“你可要骑马?外头人烟稀少,路途平坦,很适合跑马。”   云黛一听,黑眸发亮,“可以吗?”   谢伯缙颔首,“可以。”   云黛跃跃欲试,身旁的谢仲宣柔声道,“云妹妹不熟悉路,惯骑得那匹石榴也没带出来,跑马会不会有些冒险了?”   谢叔南也有些担心,“二哥说得对,还是坐马车比较稳妥。”   云黛纤浓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眼中闪过一抹犹豫之色,喃喃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谢伯缙定定的看向她,神色没有任何变化道,“想骑的话就出来,你骑踏云,它熟悉你。”   云黛微诧地抬起头,正好对上谢伯缙那双深邃又笃定的眼眸。   不知怎的,她的心就定了下来,有种说不出的安稳。   “我想骑马。”她的目光变得清明,“马车坐久了也有些累了。”   谢仲宣和谢叔南还想再说,谢伯缙波澜不惊道,“我会照应她,无须担心。”   大哥都这样说了,他们也不好再说,毕竟对大哥的骑术他们还是很有信心的。   云黛就这样下了车,随着谢伯缙一道走向踏云。   踏云一见到云黛靠近,打了个响鼻,拿脑袋亲热的往她肩膀贴去。   “好马儿。”谢伯缙轻抚两下踏云,又朝云黛伸出手掌,“上去吧。”   踏云身量比石榴还要高出许多,云黛将手放在谢伯缙掌心,借着他手臂的力量,好不容易才翻上马背。   “别紧张,按我先前教你的法子,安抚它的情绪。”谢伯缙提醒道,自己另牵了一匹马,利落翻上去,正好与云黛齐头并进,“拉紧缰绳,往前头跑,我就在你身后——”   坐在高处,视野愈发的广阔,云黛深吸一口气,又是兴奋又是害怕地朝谢伯缙点了下头,“好!”   她夹紧马腹,发出号令,踏云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咻”得一下往前方冲去。   谢伯缙垂下眼,对马车里的两个弟弟道,“我们到前方等你们。”   说罢,拉起缰绳也如风般冲了出去。   谢仲宣抬起扇子挡住脸,语调懒怠,“知道了。”   谢叔南吃了一嘴巴灰,连呸了好几下,趴在窗边望着那两道逐渐远去的身影,嘟囔道,“早知道我也骑马了……”   秋高气爽,极目远眺,眼前是无垠无边的宽阔大道,两侧烟岚缭绕,林木葱茏,这般疏朗开阔的景色让人的心境也跟着明快放松起来。   云黛牢牢地扒在踏云身上,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最开始那点恐惧也被这追风急速的愉悦给盖过去了。   自由,从未这般的自由。   不用去顾忌旁人的脸色,不用去揣测旁人的话语,也不用谨小慎微地守着规矩,生怕行差踏错一步,惹人诟病指摘。   她在这辽阔天地间肆意地奔腾,感受着秋日的风,感受着苍茫的天空,感受着山林间的清新空气,这是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快乐。   她跑得很快很快,有时忽的觉得害怕了,一扭头就能看到身后紧紧跟着的健壮黑马,以及那双让人心安的幽深黑眸。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云黛驭马慢慢地停下来。   她在马上喘息,谢伯缙骑到她身边,望着小姑娘泛着红晕的细嫩脸颊,“不跑了?”   云黛朝他粲然一笑,摇头道,“有些累了,而且跑挺远了,得等等二哥哥三哥哥他们。”   谢伯缙眯起黑眸,朝前望了望,“前头有个长亭,去那等吧。”   “好。”云黛应下,与他并肩朝不远处骑去。   待走到长亭旁,谢伯缙先下了马,又走到云黛身边,再次伸出手,“下来。”   云黛由着他扶下来,许是跑得太过劲儿,脚上刚落地还有些使不上劲儿,膝盖猛地一弯,朝前一个踉跄。   “啊。”她惊呼一声,谢伯缙长臂一伸,稳稳扶住了她的腰。   那手臂的力气太大,云黛脑袋直直朝他胸膛撞去,疼得她眼角直冒泪花儿,大脑都有些空白。   直到嗅到男人身上冷冽的沉水香味,她才猛地晃过神来,赶紧从他怀中离开,脸颊绯红得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此处,她磕磕巴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谢伯缙的手掌从她那纤细的仿若无骨的腰肢松开,坚毅脸庞飞快闪过一抹不自在,握拳抵唇,沉沉道,“无妨。”   稍顿,又补充道,“你太久没骑马,这回又跑得急,腿可能磨伤了,慢些走。”   云黛一怔,抬眼看了他一下,见他仍是清冷模样,暗暗松了口气,乖觉地点头,“谢大哥哥提醒。”   谢伯缙将两匹马系在长亭的柱子旁,云黛慢慢悠悠往亭中走,正如谢伯缙说得那般,她这会儿觉着胯下有点火辣辣的微疼。   将那不适感压下,她在亭里坐下,身后是一大片的荒草,她也认不出是什么植物,只觉得枯黄却又苍劲。   “这是芨芨草。”   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云黛的目光,她抬起眼,便见谢伯缙缓步走进亭子,在式微的阳光下,他高大的身影仿佛将她整个人都笼住。   “陇西和北庭的荒地常见这种植物,早春草还幼嫩,适合喂羊喂马。等到秋日变得枯黄,秆叶坚韧,可以造纸,还能编成草帘、箩筐……”他语调平静的说着,与云黛隔着一根柱子坐下。   “没想到这草瞧着其貌不扬,作用这么多。”云黛一副受教的表情。   谢伯缙抬手拔了一根芨芨草秆叶,在手中闲玩着,随口问她,“方才跑马感觉如何?”   提起这个,云黛来了精神,“骑得太痛快了,先前骑马与这一比就像是白骑一般。若明日还是这样宽敞的路,我还想骑马……”   她说得起劲儿,谢伯缙稍稍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只见小姑娘小嘴叭叭说着,再不见在府中的怯懦文静,那双形状好看的黑眸中汇聚着闪烁的光芒,仿若万千星辰散落其中,迷人璀璨。   谢伯缙看了半晌,蓦得想起方才她撞到他怀中时,身上那淡淡的清甜的香气。   像明月山林间的一缕风,美好,清透,难以抓住。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谢伯缙眉头紧蹙,连忙收回目光。   稍缓心神,他低声道,“明日的路还是这般,你可以继续骑马。”   云黛眉开眼笑,“那太好了。”   说完,两人之间又沉默下来,有风从凉亭间吹过,身后那片野蛮生长的芨芨草在风中摇晃着,远方的红日喷薄出绚烂的红色,将天空染成一片明艳又苍茫的红色。   云黛静静地望着那落日,有些入迷,呢喃道,“真美啊。”   谢伯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落日映入他漆黑的眼眸,将眸底也染出一团橘红。   “在北庭时,我常常看到这样的落日。”他轻声道。   “大哥哥,你与我说说北庭吧……”云黛侧过脸,看着男人被夕阳勾勒出的轮廓,心底不由赞叹他的完美骨相。   “你想听什么?”他也回头看她。   四目相对,不知为何,云黛心底霎时慌了一下,像是被烫着般仓皇地挪开了视线,嗫嚅着,“都、都行。”   谢伯缙便与她说起北庭的风土人情与自然风光,云黛听入神了,好似从他的描述里也看到了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千里冰封茫茫雪山。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阵车马声响起,谢伯缙才停下。   俩人往路边一看,大部队总算跟了上来。   “走吧,上车再走一段路,就能到达驿站歇息了。”谢伯缙掸了掸袍摆,站起身来,又朝云黛摊开掌心,“这个拿着玩吧。”   云黛愣了愣,定睛看去,只见那宽大粗粝的掌心上,安安静静趴着只草编的小蝴蝶,虽粗糙了点,却有模有样,怪可爱的。   云黛怔怔接过,“多谢大哥哥。”   谢伯缙平静地轻应一下,旋即抬步往外走去。   云黛转过脸,看了看金色余晖笼罩下的那片芨芨草,又看向自己掌心停着的那只枯黄的小蝴蝶,蓦得,她的心里一点一点的温暖敞亮起来。   ***   在彻底天黑之前,一行人赶到达松阳驿住下。   官驿非一般人可住,大渊律法规定,只有军务紧急报告、国事活动时各州奉表祝贺、或是在外科举人员进京应考等情况才能在驿站投宿。[1]可巧了谢伯缙是进京叙职,谢仲宣和谢叔南赶考,云黛作为随行家眷,也名正言顺住进了驿站。   头一回赶这么久的路,云黛实在累得不轻,简单洗漱一番,便在床上昏昏睡去。   翌日清晨用过一顿粗茶淡饭,又踏上了奔波的旅途。   这般风尘仆仆的奔波了两日,刚出行时的那股子兴奋劲儿渐渐被疲惫所替代,坐马车屁.股疼,骑马腿间又磨得疼,坐也不是,躺也不是,云黛恹恹的靠在车窗时,忽的有些佩服谢老夫人了,老太太一大把年纪还时不时往长安或姚州跑,可见身子骨真的硬朗,也真经得起折腾。   好在第三天晌午,一行人总算抵达了就近较为繁华的城池,秦州。   按照谢伯缙原本的计划,在秦州休整半日,明早便坐船南下。   谢仲宣却提出多留一日,想借机游历麦积山石窟,“反正登了船后,一路不停地直达咸阳渡口,也不在乎这么一日的时间。再说来都来了,不趁机参观一番,岂不可惜?”   谢伯缙问着谢叔南和云黛,“你们怎么说?”   云黛自然也想游历一番的,轻声道,“我和二哥哥想的一样,来都来了。”   谢叔南便道,“我跟云妹妹一样!”   见他们都想多留一日,谢伯缙便随了他们,反正停一日,并不耽误行程,   寻了间上好的客栈入住,用过丰盛的午饭,谢伯缙先行出门安排船只与物资,云黛则是回房沐浴午休,等养足了精神,才与谢仲宣和谢叔南他们一道出门,打算逛逛秦州主城。   不曾想才出客栈没两步,就赶上了一桩热闹。 第34章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从前在肃州听戏, 总能听到登徒子调戏良家妇女,俏书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戏码,说书人说得唾沫乱飞, 惊堂木敲得啪啪响,却远不如亲眼瞧见来得生动形象,令人愤慨。   眼见那卖身葬母的小姑娘就要被两个恶奴架着走, 周围站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却无一人上前搭救, 谢叔南终是坐不住了。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 还有没有王法了?”他扬声喝道。   那两个恶奴的主子, 一个手捧鸟笼穿着绫罗锦袍的三角眼公子哥, 吊儿郎当道, “哟,小爷许久没见到爱逞英雄的愣头青了, 没想到今日撞见一个。”   说着上下打量了谢叔南一番,讥诮道, “倒是人模狗样的,听口音不是我们秦州人吧, 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 不然别怪小爷不客气。”   谢叔南平日就爱自称小爷,如今碰到个在他面前称爷的, 火气顿时就蹭上来,“爷最烦爱装蒜的人!今儿个就算你不强抢民女, 你爷爷我也得好好教训你这个没长眼的玩意,”   那三角眼公子脸色一变,往地上啐了一口,“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刘二,陈五,先别管那小娘们,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我揍一顿!”   两个恶奴一口应下,松开那瘦弱清丽的小姑娘,摩拳擦掌地朝着谢叔南走去,嘴里还不忘放狠话,“敢在秦州的地盘找我们四爷的不痛快,哥们送你去见阎王爷!”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站在围观人群里的云黛扯了扯谢仲宣的袖子,紧张道,“二哥哥,我们回客栈找侍卫来吧,三哥哥就一个人,他们有三个人,怕是打不过。”   “不着急。”谢仲宣镇定自若的往云黛身边侧了侧,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云妹妹还没见过三郎打架吧?”   云黛一时怔忪,“没……没见过。”   可她对看人打架也没兴趣呀!   谢仲宣笑眯眯道,桃花眼此刻倒多了几分狐狸眼的味道,“那你这回可瞧好了,你三哥身手还不赖。咱们到底是武将世家,家学渊源,他虽没去过军营历练,基本招式还是会一些的。”   视线落在那已与两个恶奴缠斗在一块儿的谢叔南身上,云黛咽了下口水,“这样……真的行吗?”   谢仲宣拿扇子遮住下巴,微笑着,“放心,三郎吃不了亏的。”   见他这般说了,云黛只好耐着性子在旁边观望着——   混乱中,她还看到那个卖身葬母的小姑娘悄悄收拾了立牌,慢慢地往后退,随后混入人群中,跑得无影无踪了。   “二哥,她……她跑了!”云黛惊呼道。   “嗯,瞧见了。”谢仲宣神色依旧平淡。   “她怎么就这样跑了?”云黛觉得不可思议,按照话本里的内容,她就算不做牛做马,以身相许,起码也得说声多谢吧?   谢仲宣瞥见小姑娘清澈单纯的目光,勾了勾唇,“方才那恶少当街拉扯她,那么些围观的人却没一个敢伸手,可见这恶少在当地是有势力的。那卖身葬母的女子若也是当地人,自然不敢招惹这恶少,不趁机会溜了,难道留下来被那恶少记恨?三郎帮了她一时,也不能帮她一世。”   云黛若有所思,再看向前头,谢叔南已经将那两个恶奴压在地上打得落花流水,那恶少却是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根棍子,鬼鬼祟祟地从谢叔南后头接近——   “三哥哥,小心!”云黛惊呼。   “啊!”   几乎是同时,那恶少忽然手指抽筋一般,棍子直直掉落在地,他捂着手哀嚎大叫起来。   谢叔南也回过神来,扭头看着那恶少,狠狠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好你个贼杀才,玩不起你啊,还背后搞偷袭!看小爷我不废了你!”   云黛一脸惊诧,“二哥哥,这是……?”   谢仲宣扬起下巴四处寻了遍,稍顷,手执扇柄指向一处,“那儿,有侍卫暗中护着,大哥留了人给我们的。”   “原来如此。”云黛恍然大悟,好奇地顺着扇尖的地方看去,却是什么都寻不见。她还想问那侍卫躲在哪里,谢仲宣将扇子一展,朝前走去,“差不多了,戏该停了。”   他大步走上前,朗声道,“三郎,停手。”   谢叔南正打得起劲,听到自家哥哥的命令,连忙停了拳头,看向谢仲宣和云黛,“不打了?”   谢仲宣颔首,“别惹事。”   谢叔南想想也是,便收了手,只用脚踩着那三角眼恶少的脸,“你服不服?”   三角眼恶少自是满口求饶,“服服服,好汉饶命!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谢叔南的英雄心得到极大的满足,眉飞色舞地松开脚,无比潇洒道,“滚吧。”   那三角眼恶少一个轱辘从地上爬起来,带着那两个恶奴跌跌撞撞往外跑去,“你们两个废物,快点!”   等跑远了,那恶少忽然转过头来,指着谢叔南骂骂咧咧,“你们等着!有种别跑!小爷一定会回来的!”   谢叔南叉着腰喊道,“来啊,你爷爷我怕了你不成?”   等那几人彻底跑开了,谢叔南扭头一看那卖身葬母的女子不见了,跟云黛如出一辙般的诧异,“她人呢?”   谢仲宣道,“早就走了。”   云黛为了不打击谢叔南助人为乐的积极性,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帕子递给他,笑着夸道,“你路见不平能上前帮忙,已经很了不起,很有勇气了!换做是我,有心都无力。三哥哥,快擦擦手吧。”   虽没得到苦主的感谢,但得了云黛的夸奖,谢叔南心里也跟吃了蜜糖般甜丝丝的。他接过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脏污,还不忘嘚瑟,“怎么样,我刚刚是不是很英勇,很潇洒?”   云黛隔着帷帽轻纱,朝他露出个笑,“很英勇,很潇洒!”   谢叔南顿时更飘飘然了。   这时,路边的一位老丈叹息道,“小郎君见义勇为,古道热肠,只是那沈家霸王却不是好惹的。你们不是本地人,还是尽快离开秦州,不然他事后找麻烦,你们怕是不好脱身。”   听到这个姓氏,谢仲宣眉梢微挑,朝那老丈拱手,“请问老人家,那人是什么来头?竟敢当街抢人?”   老丈见这俊美公子彬彬有礼,观感颇好,便与他解释道,“那人是秦州沈氏族长第四子,沈承业。他父亲是武库署监事,与刺史关系好着呢,是以这小霸王四处作恶,欺男霸女,也没人敢管,能躲就躲了。”   秦州沈氏。   谢仲宣和谢叔南也是知道云黛来历的,皆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云黛眼皮轻跳了两下,时隔多年,没想到再次碰上沈氏族人,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没想到族长之子如此不堪。”她语调平静,“沈氏子弟若尽是如此,家族败亡指日可待了。”   她也曾从乔氏的口中知悉一些往事,好似父亲当年脱离宗族,是因为族中有人迫害父亲与母亲,他们才离开秦州。   再加上当年那个沈氏族叔的贪婪嘴脸,云黛对沈氏的印象一直很差——这回又遇上族长之子当街作恶,让她愈发嫌恶起秦州沈氏。   隔着帷帽,那老丈虽看不清云黛面容,但听这柔媚的声音也觉出是位年轻姑娘,不由劝道,“小娘子可莫说这话,要是给沈家人听到了,怕是要惹祸端。”   云黛敛眉,低声道,“多谢老人家提醒。”   看热闹的人都散了,老丈背着手,说了一句“你们赶紧躲开些吧”,便也蹒跚走开。   见云黛静默着不出声,谢仲宣问她,“云妹妹,还有心情逛么?”   “逛也行,不逛也行。就是……万一那个沈霸王真的找了过来。”云黛有些忐忑,“那该怎么办?”   谢叔南满不在乎,“找来就找来呗,我们还怕他不成?反正大哥在,大不了把身份一亮,莫说是那个小猢狲了,就连秦州刺史都要上赶着奉承!”   谢仲宣咳了一声,“三郎,大哥说了咱们一路要低调行事,不可张扬身份。”   “我知道的。我那不是假设万不得已嘛。”谢叔南摆摆手,又凑到云黛身边,“云妹妹别担心了,别为着那些不重要的阿猫阿狗影响了游玩的心情。秦州雕漆可有名了,我们去逛逛?”   见两位兄长兴致勃勃,再想到暗中有侍卫保护,云黛也放下心来,“好。”   三人悠闲自在地沿着热闹的街市逛着,一路买一路吃,还在雕漆铺子里淘到不少精巧的小玩意。得知当地大的雕漆铺子还能运货去肃州,谢仲宣还定制了三扇屏风,一扇《松鹤延年》给谢老夫人,一扇《花好月圆》送给乔氏,另一扇《万马奔腾》送给晋国公。   选好图案,交付定金,又给了住址,那店家一见是送给晋国公府的,态度愈发恭敬,还送了云黛一面雕花小镜子和一套惟妙惟肖的雕漆木偶。   三人逛得心满意足,有说有笑地离开雕漆老字号,没想到才走出一段路,便见一伙人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走来。   看那打扮,还是城中的衙役。   “就是他们,快些抓住,可别让他们逃咯!”   搬救兵归来的沈承业指着提着大包小包的谢叔南,咬牙切齿的与身边一身官服的中年男人道,“六叔,就是那个混账东西将我打成这样的,你可要替我出口恶气啊!”   “贤侄放心。”中年男人满口应道。   被衙役团团围住的三人面色各异,谢仲宣伸手拦住想要骂人的谢叔南,神色淡然的打量着那中年男人的打扮,尾音微微上扬,“你是个……县尉?”   这轻飘飘的语气,让那中年男人感到侮辱,“怎么着,看不起县尉?对付尔等无法无天的鼠辈,本官足矣!来人呐,这几人当街殴打无辜民众,身份可疑,速速将人抓进牢中!”   眼见那些衙役就要上前,谢仲宣和谢叔南很是默契地将云黛护在中间,厉声呵道,“我看谁敢!”   俩人都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周身气度非凡人可比拟,这一呵斥,倒真让衙役们犹豫下来,心道,瞧着这两位郎君和小娘子的打扮穿戴非寻常人家所有,也不知是什么来路,万一是个有来头的呢?   见衙役们不动了,沈承业气急败坏骂道,“你们怕什么!还不赶紧将人抓起来!六叔,你看看你的手下!”   那县尉面上也挂不住,板着脸喝着衙役们,“快些动手,先把人抓回去再说!”   话音刚落,就听一道清甜好听的嗓音响起,“五年不见,族叔还是好大的威风,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抓人,秦州当真是没有半点王法了。”   这娇柔的声音一出,众人皆是一愣,旋即很快反应过来,这小娘子刚刚唤了句什么?   ——族叔?是在叫县尉?   云黛直勾勾的盯着那张熟悉又虚伪的脸庞,纵然过了五年,她却依旧记得这张脸——那个差点将她带到秦州的族叔,沈富安。   沈富安也怔了好半晌,本想呵道谁是你族叔,别乱攀亲戚。可一听到五年不见,心中一盘算,猛然记起一事来。   再看那被两位贵公子护在中间的娇小身影,额上不由冒出冷汗,“你……你是谁?”   云黛淡声道,“沈忠林之女,沈云黛。”   沈富安心口猛跳,骤然记起五年前,那一柄贴着他头皮飞来的冷冽匕首,那大概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他毕生难忘。   他那日匆忙逃离了肃州,等过了些时日,也派人去打听过,说是那沈云黛深得国公爷和夫人的重视,在国公府锦衣玉食的当娇客养着,俨然是发达了。   如果眼前之人是沈云黛,她不是该在晋国公府么?   沈富安惊骇地打量着面前三人,五年过去,当年那豆芽菜般的小丫头这般身量和年岁倒也吻合。再看她身边的两个年轻郎君,皆是英俊非凡,眉眼间与晋国公有些相像。都说晋国公府共有三位郎君,那眼前这两位……   沈富安脸色“唰”得白了,咕噜咽了下口水,声音都发颤,“都、都回来,把刀收起来!”   那沈承业见状,觉着奇怪,皱起眉头,沈忠林?沈云黛?沈家有这么一号人吗?他怎么不知道?   衙役们面面相觑,都收了刀,退至沈富安身后。   沈富安抬袖擦了把冷汗,双腿打抖地迎前两步,“世侄女,误会,都是误会。哎,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云黛并不想与这人多费口舌,只道,“我们路过秦州,无意招惹事端,既然沈县尉已经说了这是误会,那就请让开,莫要再挡我与两位兄长的路。”   沈富安也从她的话中听出不想纠缠的态度,心头骂道狐假虎威的小丫头片子,不过是吃了几年国公府的米,就真把自己当成国公府的主子了?面上却是堆满笑容,“多年未见,世侄女与两位郎君莅临秦州,作为东道主,族叔我自是要好好招待一番的……”   这回谢仲宣开口了,语气冷淡,“不必。今日之事就这样算了,你权当没见过我们。”   沈富安一噎,还想再说,就见谢叔南眉毛竖起,没好气道,“还不赶紧让开!”   “是是是,下官这就让开,这就让开!”沈富安干巴巴应着,心想这国公府的公子哥真是一个比一个脾气差啊,不过气势最可怕的,还得属当年那位世子爷,那可真真是位冷面阎王。   “六叔,你,你怎么就这样让他们走了?”沈承业急了,见沈富安唯唯诺诺的样子,胸口恶气更是憋屈,突然上前一步,拦住兄妹三人,“打了小爷还想跑?”   说着又伸手去扯云黛的帷帽,“我倒要看看,我沈家何时多了一位族妹?”   谢仲宣眸光一冷,转身将云黛护住。   谢叔南则是一个窝心脚,直接把沈承业踢翻在地,“你个狗东西,还敢动我妹妹,看小爷不折了你的爪子!”   云黛头上的帷帽一歪,往后落了大半,在谢仲宣的遮掩下,她赶紧将帷帽戴好,然而那么一霎时的功夫,还是有不少人瞧见她的容貌。   就连被踹翻在地的沈承业也看呆了,捂着胸口一时都忘记疼痛般,怔怔地盯着帷帽轻纱下那道朦胧身影,仿若方才那雪肤花颜的惊艳一面只是错觉。   沈富安也怔住了,看到那张精致面容的第一眼,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柳月娘。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三哥哥,别打了。”云黛戴好帽子,伸手扯住谢叔南的衣袖,摇头制止着,“我们回去吧,时辰也不早了。”   谢叔南看了眼云黛,再看那地上看痴了的沈承业,心中窝火,又踢了一脚,恶狠狠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谢仲宣拍了拍谢叔南的肩,“三郎,走了,回晚了大哥要训人了。”   一想到谢伯缙,谢叔南这才收了狠劲,总不好真在这把人打死——虽然他真想把这人的狗爪子和狗眼睛挖出来。   落日西斜,三人快步离开。   “四郎,四郎,快起来。”沈富安走到沈承业面前,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沈承业一只手捂着胸口,眼神还有些发蒙,直直地盯着那道柔美婉娈的身影,喃喃道,“世间竟真有这般美貌的女子?太美了,太美了,与她一比,我屋里那些都是些什么庸脂俗粉……”   沈富安也颇为唏嘘,颔首道,“是啊,没想到五年过去,这黄毛丫头竟然出落得与她母亲一样……”   想当年他见到云黛时,还曾惋惜云黛的样貌像了沈忠林,连她娘的三分都没像到。如今看来,真是女大十八变。   “她母亲?六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小娘子什么来路?沈忠林……这个名我怎觉着有点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过?”   “此事说来话长。”沈富安幽幽叹了口气,本不想多说,但见沈承业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大有不弄明白不肯罢休的气势,便先将手下衙役遣回,又陪着沈承业一道去医馆看伤。   “你父亲的腿,就是被这沈忠林给打断的。这已是永丰二年的事了…”往医馆的路上,沈富安将往事娓娓告知沈承业。   提及柳氏时,沈富安脸上也流露出一种痴痴地迷恋,“当初沈忠林将那柳月娘从人牙子手上买来时,浑身脏兮兮的,面黄肌瘦又臭不可闻。谁能想到后来养了一段时日,洗净脏污,竟是那样花容月貌的美人……”   沈承业是个贪花好色的,这边身上还痛着,那边却迫不及待地追问,“有多美?比方才那小娘子还美?”   沈富安瞥了他一眼,心说你父亲当年几次三番上门骚扰,甚至被打断腿了也不死心,你说有多美?缓了缓心神,慢慢道,“若论起美貌,沈忠林之女更胜一筹,脸蛋更为精致温婉,到底在国公府娇养这些年,那周身的气度都不一般。不过柳月娘……有一种寻常女子没有的野性,她大抵有部分胡人血统,有双充满狠劲儿的眼睛,像狼崽子般……”   他至今忘不了,当年沈承业他爹召集他们一帮子纨绔闲人去翻沈忠林家的墙,意图强占那柳月娘的清白。   柳月娘誓死不从,百般挣扎,最后还摸到一把剪子,要跟他们拼命似的扑上来,直把他们吓得落荒而逃。   那双眼睛里满是野性,漂亮得很,又深深激发着男人的征服欲……   可惜最后谁也没得到那美人儿,倒是便宜了沈忠林那一根筋的蠢货。   “怪道我爹这些年一直喜欢泼辣不驯的小娘们。”沈承业淫荡地笑了两下,伸手摸着下巴,“不过在床上,我还是喜欢乖巧温顺一些的,那沈云黛就很是不错,那把娇柔的嗓子叫起哥哥来,真是叫人骨头都酥了。还有她那一把小腰,瞧着又软又细,这要在床上不知得多带劲儿!”   见他色眯眯陷入旖旎幻想的样子,沈富安忍不住打断,“贤侄啊,她如今可是背靠国公府,可不是咱能肖想的,你还是歇了这份心思吧。”   沈承业皱起眉头,觉得沈富安这话扫兴,又忍不住埋怨,“若是你当年顺利将她接回秦州了,她不就在我们手中了?”   想起当年那事,沈富安心里也不是滋味,讪讪道,“谁知道那沈忠林竟有恩于晋国公,偏偏又来的那么巧。也是那小丫头狡诈,自小就知道趋炎附势,晓得去讨好国公府……”   沈承业却是越想越觉得可惜,但凡沈富安手脚快些,将人带回来了。如今这美人不早就在他胯.下承欢,由着他随意摆弄了?   “今日既让我见着她,没准就是老天冥冥之中的安排。我爹既无福消受她娘,那这送上门的小美人我可不能错过。”   “贤侄你可别糊涂,国公府可厉害着呢!弄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沈富安心惊胆战劝着,又恍惚有一种回到多年前,劝说沈承业他爹收手莫要再去招惹柳氏的场景。   沈承业满不在乎的应了一声。   可巧先前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小厮跑了回来,利索地禀告着云黛一行人的来由与去处。   一听他们要包船南下,沈承业二郎腿一放,轻拍下桌子,眼神发亮,“这不是巧了嘛!”   沈富安嘴角一抖,“怎么说?”   沈承业笑得狰狞,“六叔不是说国公府厉害,府上三位郎君轻易招惹不得么。如今他们既来了我们秦州,不若也为我们秦州百姓做些好事,将江岸那伙子水匪给端了……”   想到已然消停一阵的水匪,沈富安面色微变,“你可莫要胡来。”   “我可不胡来。”沈承业伸手摸了下红肿的脸颊,眼底闪过一抹厉色,“只是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第35章 哥哥在,别怕   *   当日傍晚回到客栈, 兄妹三人很有默契的选择闭口不言白日之事。   翌日,一行人去麦积山和伏羲女娲庙尽兴游玩,昨日的不愉快也抛在了脑后。   眨眼又一夜过去, 天刚蒙蒙亮,便要起床登船。   琥珀伺候着云黛梳洗,见她还一副困倦睁不开眼的模样, 不由打趣道,“待会儿上了船, 姑娘您想睡多久便睡多久。”   云黛轻抚了下眼皮, 懒声道, “不知为何, 今早一睁眼, 眼皮就跳个不停。”   琥珀安抚道,“应是没歇息好的缘故。”   云黛点点头, 也没多想。   秦州渡口热闹非凡,两岸风光开阔, 来往船只络绎不绝,搬运货物的劳工仿若不知疲惫的来来回回。   此次南下雇得是一艘两层漆木大船, 一层给下人们住, 二层有一排上好的厢房,虽比不得国公府中的宽敞,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布置的颇为风雅。   云黛住的那间屋子靠南, 沿河边开着窗户,摆着张长榻,很是适合坐在此处看书赏河景。长榻对面便是一张雕花架子床,侧边是一张梳妆镜, 用一扇七尺高的海棠春睡屏风隔开。   对于这即将要住半个月的屋子,云黛还是挺满意的。   这是她头一次坐这样大的船,且要在水路航行半月,她觉着新奇,丫鬟们在屋里铺床整理时,她就坐在窗边的长榻上,饶有兴味地望着那高高扬起的帆和两岸开阔的风光。   不过这新奇劲儿很快就被晕船的症状给盖过了——   她头晕目眩,胸口发闷,连午饭都没吃两口,只能躺在床上歇息。   琥珀急得很,“照理说马车比船要颠簸,姑娘您不晕车,怎会晕船呢?”   云黛刚吐完一阵,抿了口香茶漱口,小小的巴掌脸吐得发白,还不忘朝琥珀安慰的笑笑,“大抵还没习惯,过两天习惯了就好了。”   得知她晕船,三位哥哥都前来探望,大夫也给她开了一道晕船方子。   云黛喝过那治晕船的药丸后,倒是不再呕吐了,就是想睡觉。   谢伯缙便屏退闲杂人等,让她安心休息。   这一睡,便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直到一阵强烈的震动感传来,床帷间挂着的鎏金香囊撞在床柱子上发出砰砰砰地响声,云黛才晕晕乎乎地睁开了眼睛。   她撑起半边身子,掀起绣花幔帐,半阖着眼睛往外瞧去,只见屋内昏沉沉的,已是天黑,却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琥珀姐姐,外头怎么回事?”   答话的却是翠柳,“姑娘,今日是奴婢值夜。奴婢也不知外头怎的了,您稍等,奴婢去外头看看。”   云黛应了一声“好”,却也睡不着了,索性起来倒杯茶水喝。   她才喝了两口,外头猛地传来一阵喧闹声,还有翠柳快步进屋的脚步声,“姑娘,姑娘——”   云黛放下茶杯,看着着急忙慌的翠柳,“怎么了?”   翠柳满脸惊慌,“是水匪,水匪来了!”   云黛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跑到窗边去看,只见外头火光四起,伴随着喊打喊杀声。   “怎会有水匪?大哥哥他们呢?”云黛惊惧不已,抬步往门外走去,迎面撞见琥珀急慌慌走来。   “姑娘,外头正闹腾着,世子爷吩咐了,让您待在楼上别下去。”她显然也是从梦中惊醒,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好,头发也随意挽着。   云黛急道,“大哥哥他们在楼下?”   琥珀一边将门从里头锁住,一边答道,“是,世子爷和二爷三爷听到动静,都抄家伙下去了。奴婢刚上楼,下面已经打成一片,那些水匪人数不少,怕是要周旋一阵。”   待把门闩好,她转身安抚着云黛,“姑娘莫怕,楼下有世子爷他们在,一定能把那些水匪收拾掉的。”   云黛点了点头,可心头依旧跳个不停,尤其是听到外头那些兵器碰撞的可怕动静,她自小养在宅院里,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到底有多少水匪?先前不是说这段路很安全的么,怎么就撞上了?”她两只手紧紧地揪着衣摆,实在没办法安心坐着,忍不住走到窗户边观察着楼下的战况。   “奴婢也不知,只知那群人趁夜摸黑上了船……”琥珀脸色也发白。   翠柳跟着云黛一起往窗外看,忽的惊叫一声,“天呐,那里……那里又有一伙人爬上来!”   借着船下昏暗的光,只见船舷上又冒出数十道人影,宛若深夜鬼魅般。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凌乱又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惨叫。   还没等屋内主仆反应过来,就听外头响起一阵撞门声,“快搜,这几间上房里肯定藏着银钱!”   翠柳几欲尖叫,云黛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连忙伸手捂住了翠柳的嘴巴,几乎是同一瞬间,他们这扇门响起一阵猛烈撞击声,“头儿,这门里头锁住了!”   “不是说这一行还有位娇小姐吗?看来这便是那娇小姐的闺房了!”   “来人啊,给我撞!”   眼见着外头开始砰砰撞门,琥珀面色大变,几乎没有犹豫,转身拿自个儿的身子堵在门口,尖声朝云黛喊道,“姑娘,跑,快跑!”   云黛震骇不已,才从沉睡中醒来不久的脑袋此刻嗡嗡直响,一片空白,跑?跑去哪里?   她左右张望着,电光火石之间,她看向右手边的雕花窗牖——   这是当下唯一的出口了!   纵然跳下去就是河水,且她并不会凫水,可若不跳下去,等那些水匪进来,她不敢想象那会是何等的噩梦……   “翠柳,快帮我砸!”云黛一把松开翠柳,转身揣起一把月牙凳,用力地朝着那雕花窗户砸去。   翠柳却是吓坏了般,傻愣愣站在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也赶紧砸着那些碍事的雕花木条。   人在极度危机下的力量是不容小觑的,三两下之后,那封闭的窗户便砸出可以容一人出去的窟窿。   可还没等云黛她们缓口气,琥珀感到背后的力道越来越大,她愈发惊慌,忙喊道,“姑娘您快下去!”   云黛眼睫猛颤,担忧地看向她们两人,“那你们……你们怎么办?”   “你先下去,奴婢们随后就来!”琥珀笃定地朝她点头。   望着琥珀那坚定又孤勇的眼神,云黛嘴唇颤抖,眼中顿时涌出热泪,却是再不敢耽误时间,转身望着那黑漆漆一片的湖水,浑身剧烈颤抖着,“你们一定要活着!”   说罢,终是狠心咬了牙,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几乎在她跳下去的同一刻,她听到屋内“砰”得一声巨响,那扇木门已然被踹翻了。   琥珀连人带门被踢到在旁,口中都吐出血来。   那冲进来的水匪满脸横肉,双眼贪婪地打量着屋内,当看到地上的琥珀和榻边站着的翠柳时,双眼顿时发着绿光,“嗬,有两个细皮嫩肉的小娘们!”   琥珀脸色一白,上前一把抱住那水匪的腿,喊道,“翠柳,快跳!”   翠柳哭着喊了一声“琥珀姐姐”,旋即拧身往那窗户外跳出去——   “娘的!”   那水匪大怒,一脚将琥珀踢开,快步跑向榻边,只见水里噗通一下溅起水花,之后黑漆漆一片再不见动静。   正值深秋,夜晚的河水冰凉刺骨,云黛只觉得身子被一阵冷意裹挟着,她试图挣扎着,对生的向往让她拼命挥动着手脚,可是身子却是不受控制的,一点一点的往下沉。   救我……   大哥哥,救我。   她感觉到意识一点点脱离身躯,眼皮越来越沉,恍惚间,眼前闪过许多景象与脸庞。   她在乔家家塾读书,她被带入国公府,父兄病逝,童年的欢乐时光,甚至还有婴儿时的幻象,她仿佛看到了一双弯弯的月牙般的眼睛朝她笑……   那是母亲么。   她总算可以见到母亲了……   她心中蓦得释然,抬起沉重的手臂,朝母亲伸出手……   手上却没感到牵引力,倒是腰间猛然有一股强烈的力量,将她从那沉溺的漩涡中拖出来——   黑沉沉的水下,谢伯缙一把捞过那纤细的腰肢。将人搂紧后,他双脚用力蹬着,单手拨着水面,沉脸往前游动。   也不知游了多久,他脚踩着泥地,将怀中之人抱起,脚步沉重地一步步朝着岸边走去。   夜风穿过湿透的衣裳侵袭着肌肤,那寒意如针扎入骨髓般,冷得人牙根都打颤。   “云黛,醒一醒。”   谢伯缙跪坐在岸边,轻拍着怀中女子的脸,触手的肌肤却是一片冰冷,仿佛彻底没了温度。   他眼底闪过一抹晦色,河水沿着高挺的鼻梁一直往下淌着。   两息之后,他压低眉眼,动作利落地将人平放在地上,低低说了句冒犯,旋即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伸入她的嘴里,确定口中并无异物后,他深吸一口气,将双手手掌搓热,用力压向她的胸口——   仅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掌心下的身躯是不同于男子身躯的柔软,可他此刻也顾不上其他,满心只想着一定要将她救活过来。   绝对不能就让她这样死去。   心中默念着按压的次数,见掌下之人依旧双眸紧闭,毫无动静,谢伯缙咬牙,继续按压,一边低低唤着她的名字,“你不能死,你还要许多事要做,还有许多地方没去看……”   她说过她想去长安的东西市和曲江畔,还说过想去北庭看雪山看落日……   她还年轻,还有三个月才及笄,长成个大姑娘。   她该平安顺遂的过一生,而不是葬身于这冰冷的河水里。   谢伯缙麻木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也不知道按压了多久,下颌线条紧紧绷着,眼底深处是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恐慌。   终于,地上的小姑娘有了动静,“哇”地一下吐出一口水来。   男人黑眸亮起,仿若燃起一簇火光,赶紧收回按于胸口的手,将人从地上抱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脸,“云黛,睁开眼睛,你没事了。”   云黛又用力咳了两下,只觉得脑袋如灌了铅水般沉重,胸口也好疼,浑身都沉甸甸的,使不上半点力气。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耳畔响起熟悉的唤声。   那声音带着某种蛊惑的力量,叫她睁开眼——   她努力的撑起眼皮,眼前出现一道朦朦胧胧的身影,幽幽的光勾勒出轮廓。   她试图去看清那张脸,眼皮却无比沉重,脸颊上有温热的微粝的触感,像是提醒她还活着,又像是鼓励她恢复意识。   终于,那道朦胧的脸渐渐在眼前清晰,她对上一双幽深坚毅的黑眸,那眸子黑得发亮,直勾勾看着她,带着从未有过的温度。   “哥……哥哥……”她低低唤,嗓子沙哑。   “哥哥在,别怕。”他嗓音磁沉,宽大的手掌贴着她的脸。   借着河边的火光与月光,她的脸是那样的小,他一个巴掌就能捧住,又是那样的冰凉,苍白,脆弱,像是件上好的精致的瓷器。   他小心翼翼的捧着,胸口莫名涌上一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   见他应了她,云黛像是放下心般,彻底脱了力,双眼一阖,昏了过去。   谢伯缙见她又昏死过去,眸光一沉,赶紧抱着她起身。   还没走几步,就见岸边几点火光朝这边走来,“世子爷,世子爷——”   “大哥,你在哪——”   闻言,谢伯缙扬声喊道,“这里,我们在这!”   那几点火光赶紧朝这边跑来。   谢仲宣乍一看到谢伯缙和他怀中的云黛时,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忙问,“云妹妹怎么了?”   谢伯缙哑声道,“暂时脱离生命危险。船上情况如何?”   谢仲宣答道,“那群水匪已经被击退,我下来寻人时,谭信正带人清点尸体。哦对了,还抓了个活口,说此次偷袭,是因为秦州城有人通风报信。”   谢伯缙目光陡然变利,语调沉冷,“先回船上。”   谢仲宣忙不迭应下,忽的惊讶出声,“大哥,你受伤了?”   谢伯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明亮火光之下,他的袍摆膝处染着两团血迹。开始他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子注意到才觉得有些疼痛,想来是方才跪着给云黛按压胸口时,膝盖被石头磨破了。   “大哥,云妹妹给我抱着吧。”   “不用。”谢伯缙清冷道,“小伤无碍。”   谢仲宣一怔,望着谢伯缙怀中脸色苍白如琉璃的小姑娘,眸光微闪了闪,却也没说什么,只赶紧脱下外衣,盖在了云黛身上,“大哥,走吧。”   ***   船舱内,鎏金莲瓣缠枝银盒燃着上好的安息香,缕缕青烟从盒盖镂空花纹里袅袅升起,清甜的香味试图掩盖着那浓郁的血腥味以及苦涩的药味。   云黛猛地睁开眼睛,望着那烟粉色的夹缬幔帐,若不是身上那不可忽视的酸痛,她几乎要以为晕倒前的那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她勉力坐起身,才稍稍离了床榻,胸口剧烈的疼痛就将她重新压回床上。她平躺着,眼中泛着泪光,也不知是痛的,还是依旧惊惧不安。   缓了半晌,她转过头朝外看着,只见那扇被砸烂的窗户被轻纱勉强糊起,透出明亮的天光来。   天亮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水匪都退了么,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琥珀姐姐,翠柳——”   她用力喊着,眼睛直直的望着外头,心里祈祷着,求求了,求求她们俩都能应她。   不一会儿,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阵脚步声传来。   听那步子的轻重,并不是女子的。   云黛一颗心倏然捏紧,整个人蜷缩着,嗓音发颤的问,“是谁?”   “云妹妹别怕,是我。”   红木屏风后缓缓走出一道修长清雅的月白色身影。   看着那张熟悉的温柔脸庞,云黛放松下来,鼻子却一酸,泪水沿着脸侧划了下来,洇湿了浅蓝色的绣花枕套。   “二哥哥……”她哽咽着喊着。   “不哭了不哭了,没事了。”谢仲宣见她一哭,心底也酸涩得一塌糊涂,昨日那可怖的场景,她肯定是吓坏了。   他快步走到床边坐下,嗓音放得很轻,安抚道,“别怕,坏人都已经被赶跑了,没有危险了。”   云黛抽泣着,也逐渐平静下来,连忙问,“琥珀姐姐还有翠柳呢?”   谢仲宣长睫微垂,低声道,“别担心,琥珀她被水匪打晕过去,这会子在楼下休养。还有翠柳,她会凫水,就是受了寒起了高热,也在休息。”   听到她们俩都没性命之忧,云黛松了口气,喃喃道,“还好,还好她们没事。”   顿了顿,她又问道,“大哥哥和三哥哥呢,他们有没有受伤?”   她好像依稀记得晕过去的前一刻是看到了大哥哥的。但她也不知道那是她的错觉,还是真实发生的,毕竟那会子她甚至还看到了逝去的父兄和母亲……   “放心,大哥和三郎都无碍。”稍作停顿,谢仲宣扯了扯嘴角,自己补了句,“我也无碍。”   云黛这下是真的放心下来,点了点头,“大家没事就好。”   “你啊,才刚醒来就挂念这个挂念那个的。”谢仲宣叹了口气,又=伸出手探了下她的额头,感受到指下的灼热,他皱眉道,“自个儿还发着高热,得静心休养才是。”   云黛怔怔的,“我……我还好。”   “哪里还好了,一张脸都烧得通红。大夫说你受了寒,得好生休养。”   话音刚落,就有小丫鬟端着汤药进来,“二爷,云姑娘的药熬好了。”   “我来吧。”谢仲宣抬起手,端起漆木托盘上的海碗。   “是。”小丫鬟应了一声,将托盘放在一边的长桌上,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搀扶着云黛,“姑娘,奴婢扶你起身喝药。”   云黛弯着身子坐起,胸口那阵强烈的酸痛再次传来,让她忍不住蹙眉闷哼。   “怎么了?”谢仲宣关怀道。   “没、没事……”云黛若无其事地朝他轻松一笑,心里却犯嘀咕,为什么胸口会这么疼,好像被车马碾过一般。难道是她从窗户跳下去时,不小心撞到了?   待小丫鬟往她腰后垫了两个柔软高枕,她稍稍调整坐姿,疼痛感才没那么强烈。   “二哥哥,我自己喝吧。”望着那递到唇边的汤勺,云黛有些不好意思。   “你还发着高热,手脚无力,我喂你。”谢仲宣语气温和,修长的手指执着瓷白的汤勺,“你既叫我一声哥哥,我自是要照顾你的。”   云黛微怔,他的目光温柔中却带着种不忍拒绝的力量,默了默,她配合着吃药。   待一碗汤药喂罢,谢仲宣给她递了蜜饯,“大夫说了,每日要喝三次药。”   云黛点头说好,嘴里嚼着酸酸甜甜的果脯,稍微有了些气力,便问起昨夜的事来,“二哥哥,昨夜那些水匪,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及此事,谢仲宣好看的桃花眼中闪过一抹阴霾,面上却是轻松道,“就是群无恶不作的水匪,我们运道不好撞上了。还好大哥麾下的护卫武艺高强,将那爬上船的人都砍杀……收拾了。”   他斟酌着措辞,以免吓到胆小的妹妹,“只是昨夜那些人来得又凶又急,趁着夜色搞偷袭,我们一时没有防备,才让几个漏网之鱼摸到了楼上。幸好你没事,否则……”他语调沉了下去。   云黛却是想起什么,迟疑着问道,“琥珀姐姐说,楼道安排人手把守了的……他们人呢?”   谢仲宣默了一瞬,才开口道,“是安排了四个人守在楼道,但那些水匪穷凶极恶,又带了刀斧……”   他没继续往下说,云黛却从他的沉默中明白过来,心底顿时一片怅然。   谢仲宣道,“他们忠心护主,晚些我会写信回去,让父母亲好生安顿他们的家属。”   云黛低低地嗯了下。   见她情绪低落,谢仲宣轻声道,“你先休息,我让人给你送饭食来,你得先养好自个儿的身体才是。”   云黛也不想让他为自己担心,苍白的脸庞挤出一抹轻笑,“我知道的。”   谢仲宣从榻边起身,带着丫鬟先行退下了。   木门重新合上,屋内又静了下来。   云黛静坐片刻,忽的想起什么,她低下头,伸手掀起单薄的寝衣,以及内里的贴身小衣。   当看到胸口那一大片的淤青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怪不得那么痛,竟然撞青了这么一大片!   她咬着唇瓣,伸手轻轻按了下不算平坦也不算饱满的起伏处,顿时疼得她呲牙。本来长身子时,这处碰着就挺疼的,现下还青成这样……   她缓缓放下衣裳,重新靠在软枕上,望着幔帐上的夹缬团花出神。   没多久,便有丫鬟敲门进来,端着清淡的饭菜。   在丫鬟的伺候下,云黛喝了一碗小米粥,和一盅熬得浓浓的骨头汤。   等丫鬟端着碗碟下去,她问了一句,“昨夜,我们的人牺牲了多少?”   丫鬟似是被问住了,须臾,才有些伤感的答道,“回云姑娘,我们府上的没了九人,六个小厮,二个粗使丫鬟,还有个浆洗婆子。这船上的船员……没了十二个。”   云黛神色黯淡,点了点头,“知道了。”   丫鬟也不好多说,福了福身子,便退下了。   这边丫鬟前脚刚走,后脚谢叔南就来探望她了。   “昨晚折腾到半夜,困得要命,一觉睡到方才。一听到云妹妹你醒了,我就过来了。”   谢叔南自行搬了张凳子挨着床边坐下,待看清云黛憔悴苍白的面容时,忍不住咬牙骂道,“沈家那群狗杂碎!云妹妹你放心,大哥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沈家?   云黛怔怔抬起头,一脸迷茫望着他。   倏然,她像是意识什么似的,眼眸微微睁大,“大哥哥人呢?” 第36章 天凉沈破   见云黛双眼茫然, 谢叔南也傻了眼,半晌支吾道,“二哥没跟你说?”   云黛摇头, “他只说你和大哥哥都安然无恙,我当你们在屋里歇息,就没有细问……”   谢叔南抬手摸了下鼻子, 心道糟了个糕,他好像说漏嘴了?不过二哥为何要瞒着云黛, 昨夜之事也没什么不能明说的吧?想到这里, 他决定做个坦诚的兄长, “昨夜抓水匪时留了个活口, 大哥撬开了他的嘴, 那水匪便全招了。”   那水匪嘴还是挺硬的,但再硬也硬不过铁剑钢刀。一开始是将手指一根根剁了, 还不张嘴,便跺脚指, 挑脚筋,拆肩胛骨……直把那水匪吓到溺溲, 哆嗦着全盘托出。   当然那画面太过血腥, 昨夜他和二哥在旁边看着都有些反胃,自不会详细说来恶心云黛, 于是便道,“都是沈承业那个渣滓, 因着前日之事怀恨在心,又觊觎……”   说到这谢叔南戛然而止,猛地意识到为何二哥要隐瞒了,抿了抿唇, 他含糊其辞道,“唔,他心眼比针眼还小,记恨我当街羞辱他,所以勾结水匪想要致我们于死地。”   “他竟如此放肆。”云黛惊愕,显然没料到前日那么个冲突竟酿成如此祸事。不但害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就连她自己都险些丧命。   “三哥哥,我落水后,是谁救我上岸的。我好似看到了大哥哥……”却是不太确定。   “噢,是大哥救了你,他水性好。”   原来是真的。   云黛想起那双炽热凌厉的黑眸,心尖不由得一动,“那大哥哥他人呢?他救了我,我想当面与他道谢。”   “你怕是要过些日子才能和他道谢了。”谢叔南一边说着,一边剥着金桔,“大哥他昨夜就带人折回秦州算账了。”   云黛面露诧色,“折回秦州?”   谢叔南颔首,将金桔递给她,笑了笑,“别担心,他处理完那伙歹人,就会追上我们的。”   云黛接过金灿灿的小桔子却没有吃,迟疑片刻,轻声问道,“处理歹人,是指沈家?”   谢叔南耸肩摊手,“沈家,还有那些水匪,或许还有些其他人?哎,反正你安心养病便是,咱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大哥做事自有分寸的。”   客船在河面平稳前行,是夜,月黑风高,“有分寸”的谢伯缙便登了秦州刺史府的门。   李刺史战战兢兢地看着锦袍沾血的谢伯缙,以及他身后那六名杀气冲天的兵将,狭长的马脸上挤满敬畏的笑,“不知大将军深夜造访,有失远迎,下官这就叫人准备酒菜,安排客房,替将军接风洗尘。将军先进内堂歇息,请,请——”   谢伯缙面无表情地乜了那刺史一眼,默不作声走进内堂。   待入了座,立刻有丫鬟端上热水巾帕。   谢伯缙慢条斯理地洗净手中血污,又拿巾帕擦拭着剑上的血迹。   他动作不紧不慢,看得一旁的李刺史如坐针毡,几次想开口询问,却又不敢贸然。直到丫鬟奉上茶水糕点,他才寻到开口的契机,“将军一路奔波,肯定渴了饿了,不若先喝杯茶水?”   谢伯缙依旧擦拭着剑,等换了两盆水将剑擦干净后,才收入剑鞘,一把放在桌案之上。   沉重金属撞击木质桌案发出一声沉闷的啪嗒声,直听得李刺史心头咯噔,后颈发凉,大脑愈发活络的转动起来,来者不善啊,这到底是出了何事?   “我今日来,是报官的。”   似是读懂他的心声,沉金冷玉般的嗓音骤然在昏暗室内响起。   李刺史脑子一时还有些转不过弯来,磕磕巴巴道,“报、报案?”   谢伯缙向右下首的兵将使了个眼色,那兵将会意,将手中的黑布包放在刺史面前的桌案。   打从这一行人到达府衙,李刺史便注意到这个圆滚滚的黑布包裹,原本心底还抱着一丝侥幸,可现如今这玩意就放在他眼下,那股浓郁的血腥味直冲他的天灵盖,还有何不懂?   他脸色都变得煞白,“谢将军,这、这是……”   谢伯缙指节分明的手指轻抚过杯壁,“刺史一看便知。”   李刺史咽了下口水,两条胳膊如筛糠,几次伸出手都没勇气解开那布包,最后还是叫了身后幕僚去解。   一阵窸窸窣窣后,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便完整暴露于众人眼前,似有寒风吹过,烛芯荜拨摇曳了两下,澄黄的光线忽明忽暗。   “这,这!”   饶是做了心理准备,猛然见着这么颗人头,李刺史还是惊得往椅后靠去,伸出的手指剧烈颤动着,“这是……这是……”   谢伯缙浅啜一口茶水,神情淡漠,“听闻秦州闹水匪,多次围剿皆无法铲除,恰好我路过,便顺手替李刺史除了这匪首。”   李刺史这才认出这颗人头的面容,可不就是水匪头子向振天。   “将军英明神武,为民除害,下官敬佩,多谢将军为秦州百姓除去一害……”   李刺史这边胆战心惊地说着场面话,谢伯缙略一抬手,打断他的废话,“我说了,我今日来是报官。”   说罢,却是懒的开口,只让手下兵将代劳,将昨夜水匪偷袭之事连同沈承业勾结水匪之事一五一十说了遍。   李刺史听得惊愕不已,心道这沈承业真是瞎了心,竟敢招惹晋国公府,尤其还惹到了谢伯缙这尊煞神。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他也保沈家不住了!   三息过后,谢伯缙自认已经给了这老油子足够的抉择时间,于是开口道,“李刺史,勾结盗匪,谋害朝廷三品官员,按照大渊律法,该是何罪?”   李刺史忙坐直身子,“按照大渊律法,主犯及帮凶处以极刑,抄没家产,家眷流放千里,终身不可发回原籍。”   “很好。”谢伯缙抚掌,慢慢抬起眼,俊美的脸庞上神色难辨,“我相信刺史廉明公正,定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吧?”   他尾音那句是吧语调放得很慢,清清冷冷,又像是一把匕首贴着脖颈而过。   李刺史盯着面前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早已骇得半死,哪里还敢说个不字,自是满口应下,“将军放心,下官这就让人去将沈承业和沈富安抓来——”   谢伯缙抬手止住,“不急这么几个时辰,已是宵禁,免得惊扰了百姓。”   李刺史忙应下,“是是是,还是将军考虑周到,明日一早坊门一开,下官就去抓人。”   谢伯缙歪着头,静静地看向李刺史,嘴角掀起一抹轻轻的弧度,“刺史办事,我放心。”   这夜,一行人留在刺史府好吃好喝好住。   李刺史却是一夜未眠,熬得两只眼睛通红,好不容易盼到天亮,半点不敢耽搁,亲自带兵围了沈家,将沈承业及沈富安全家一并抓获,投入大牢。   那沈承业之父还想与李刺史攀关系套近乎,李刺史直接命人将那水匪的头丢进了他们的牢房,一时之间,女眷惊吓声、小儿啼哭声不断。   沈承业更是吓得尿了裤裆,双目无神地跌坐在地。   沈富安深觉被连累,连连喊冤没人搭理,登时怒不可遏,冲上去一把掐住沈承业的脖子,怒骂道,“你这色胆包天的竖子!都是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啊!我掐死你!”   沈承业家人见状,赶紧上前拉架,一时间,两家人打得不可开交,各种不堪入耳的辱骂着对方祖宗十八代。   望着那牢房里狗咬狗的乱象,谢伯缙薄唇轻扯。   李刺史在旁弯腰,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见他似是笑了,忙讨好道,“将军您还有什么吩咐,下官一定照办。”   “刺史是聪明人,其余不必我多说。”谢伯缙半垂下眼,手指摩挲着掌心的粗茧,淡声道,“我需赶往长安面圣,怕是没空亲眼见着沈承业和那沈富安人头落地……”   李刺史怎会听不出这话中深意,不由打了个哆嗦,笑容越发谄媚,“将军若是不放心,大可留下一位郎官监刑。或是、或是……下官将他俩人头留下,您得空来看一眼?”   谢伯缙冷嗤一声,“李刺史真是会说笑,我看那些污糟玩意作甚。”   他侧过身,伸手拍了拍李刺史的肩膀,明明语气依旧平和,可却透着股令人胆颤的森然,“我自是相信刺史的办事能力。”   李刺史只觉得那放在肩上的手犹如千斤重,仿佛轻轻一捏他便会粉身碎骨,笑意越发勉强,“是,是,下官定不辜负将军重望。”   谢伯缙收回手,回首看了眼那哭闹不止的牢狱,眼底戾气稍褪,转身大步离去。   ***   李刺史的速度很快,当日傍晚,沈承业与沈富安便成了两具冰凉的尸体——   畏罪自杀。   一个服毒,一个上吊。   沈承业之父试图贿赂狱卒给儿子置办一口棺材,可上头早已下了命令,狱卒再贪财也不敢与沈家沾染半分关系。   尸体直接被拖去乱葬岗,喂了野狗,听说吃得骨头都不剩。   十日后,沈家家财清点完毕,尽数充公。沈承业及沈富安家眷,无论男女老幼,流放千里为奴。   沈承业这一房前后当了百年族长,如今被抄家流放,族长之位自然落到了另一房身上。新任族长为了与沈承业那房罪人撇清关系,连夜召集耆老大贤商议,将沈承业一脉划出秦州沈氏,从此族中再不提这一房。   当然秦州这些事,在船上养病的云黛是一概不知。   自那日遭遇水匪后,她在病榻上养了两日才退了高热,也能下地走路了。下地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不顾谢仲宣和谢叔南的阻拦,去楼下见了琥珀——   她清醒的第二日,翠柳就来给她请安了,小丫头会凫水,运道不错,算是有惊无险。   云黛为翠柳高兴的同时,愈发记挂起琥珀来。可她问旁人琥珀的事,其他人都闪烁其词,或是干脆闭口不言,这让她越发不安。   “姑娘,琥珀现在还养着伤呢。”楼下的婆子拦着她,苦口婆心劝道,“姑娘您才刚病愈,应当多加休息才是,琥珀这里自有老奴照料。”   云黛却是坚持,难得板起小脸,严肃道,“你敢拦我?”   婆子悻悻的,“姑娘您也别为难老奴,老奴也是……听二爷的吩咐。”   云黛柳眉皱得更深,“那我去找二哥哥。”   她转身就要去找人,还没走两步,就见谢仲宣缓步走来,清隽的脸庞挂着一贯云淡风轻的笑,“云妹妹找我?”   “二哥哥,我想见琥珀。”她抿了抿唇,像是表明她的决心,强调道,“今日不见到她,我就不回房了。”   谢仲宣垂下眼,望着她那张苍白消瘦的美丽小脸,眼中带着无可奈何,他早知瞒不了她多久,“罢了,你既想见她,便见吧。只是……”   他斟酌片刻,认真提醒道,“琥珀她这会儿可能不想见人。”   云黛似乎想到什么,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褪了血色,嘴唇发颤,想问出那个猜测,却又不好对谢仲宣个男子开口。   谢仲宣也不好多说,只对那婆子点了下头,吩咐道,“若姑娘进屋了,你记得在旁仔细照看着。”   婆子应下,谢仲宣深深看了云黛一眼,先行上了楼。   云黛望着那扇紧闭着的木门,悲郁的目光转向那婆子,声音细弱又带着种无名愤懑,“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婆子得了谢仲宣的授意,也不再瞒,见左右无人,引着云黛去了船舱外,低声道,“遭水匪那夜,琥珀来不及逃跑,困在房间……那些水匪都是些猪狗不如的禽兽,一见着女人就红眼……哎,姑娘您先别哭,您听老奴说啊。琥珀她清白还在的,我们的人手抢救的及时,没叫那水匪得逞。只是我们的人赶到时,琥珀身上的衣裳已然被扯了大半。”   婆子缓了缓,叹口气,“到底是个黄花闺女,被歹人扒了衣裳,又叫旁人瞧了去,她这心里便有了坎。自醒来后,不是以泪洗面,就是一个人坐着不说话。二爷看她这副模样,怕姑娘您瞧着难受,这才拦着不让您见。”   云黛睁着眼睛,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的往下掉,眼前反复回闪着那日夜里,琥珀看向她的眼神,忠贞又孤勇,叫她现在想起,心如刀绞般。   “哎哟我的好姑娘,您别哭了,仔细哭伤了眼睛。二爷就是怕您多思伤身,这才拦了您。您若再哭,老奴也不敢再让您见琥珀了。”   “好,我不哭了。”云黛吸了吸鼻子,从前都是琥珀安慰她保护她,这回她也该拿出主子的担当来,护住身边的人才是。   她面迎着风,让风吹干了脸上的泪,又深深呼吸两下,朝婆子挤出个笑来,“好了,领我去见她吧。”   婆子欸了声,走回船舱,到琥珀门前敲了敲,温声道,“琥珀,云姑娘来瞧你了。”   等了会儿,里头没出声,婆子自行推开了门。   屋内很暗,窗子没打开,也没有点灯,只从门缝里照进些光。   云黛一眼就看到靠坐在墙边的琥珀,短短几日,她瘦了许多,额头上缠着一圈纱布,半边脸肿胀得老高。   “你在外头候着。”云黛转身对欲跟进来的婆子道,“二爷若责怪,我来担着。”   婆子语塞,只好点头,默默把门带上,站在外头守着。   屋内又静了下来,云黛摸索着走过去,先点亮了一盏灯,旋即转身朝床榻上的人唤道,“琥珀姐姐。”   借着这一豆光亮,琥珀木讷地抬起头,看到那月华般美好的女孩。   云黛朝她走去,坐在了床边,像是从前琥珀哄她般,伸手握住了琥珀的手。   琥珀手臂一缩,下意识想躲开,可云黛却握得很紧,细嫩的手指轻轻地抚着她的手背,一下又一下的,试图安抚着她的情绪,“琥珀姐姐,没事了,坏人都已经被处置了。”   琥珀低着头,胸口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无法言说,嘴唇剧烈颤动着。   “琥珀姐姐,你别怕。”云黛往她身边靠了靠,柔声道,“你看着我。”   琥珀一怔,惯性顺从地抬起眼,对上女孩那双黑亮又清澈的眼眸。   “琥珀姐姐,我会护着你的。”她一字一顿,声音轻软却坚定,目光也带着一种先前未曾有过的成熟,“等大哥哥回来,我求他帮忙。只要他下了命令,旁人也不敢嚼舌根……”   她又搂住琥珀的肩膀,将脸贴在她的肩上,低低道,“你护着我,我也会护着你的。我不想见你郁郁寡欢的,琥珀姐姐,我想你好好的陪在我身边。那日的事情,就当做是一场噩梦。你之前教过我的,只要还活着,就要朝前看的。”   琥珀垂下目光,看着趴在自己肩膀上的姑娘,心头既酸涩又柔软。   姑娘刚入府那会,每回从噩梦中惊醒,她都会搂住姑娘哄她,那时的姑娘也是这般乖乖巧巧地趴在她的肩头,柔弱可怜得让人割舍不下。   五年的日夜照顾,她即将姑娘当做主子,又当做需要依赖的小妹妹般。   如今听着这小妹妹口口声声说要护着她,她心头又是感动又是温暖。   云黛趴在琥珀肩上说了许多的话,说她那夜的害怕,说她落水后险些溺亡的感受,说她这几日的牵挂,还说起再过不久便能到咸阳……   说着说着,琥珀莫名有种摇摆的心归到实处般的感觉。当听姑娘可怜兮兮地说到胸口淤青疼痛时,终是忍不住开口关怀,“现下还疼么?”   云黛听她总算愿意开口说话了,心中欢喜,面上却是故作难受,“还疼,差点以为肋骨要断了。可这事我又不好与大夫说,只能与你说了……”   她抱住琥珀的手臂,撒着娇,“琥珀姐姐,你快点好起来吧,我不能没有你的。”   琥珀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只觉着那日夜里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再看姑娘一口一声会护着自己,她也定下心来——当奴才的,不就是求主家庇佑,讨主家欢心么。   姑娘是个心善重情的,又生的这副好相貌,日后有大好的前程。自己跟在姑娘身边安心伺候,便是险些被水匪糟蹋的事传回了胡家,失了婚事,大不了就不嫁了。待他日姑娘嫁得富贵官宦,她在一旁当个管事嬷嬷也能吃香喝辣,若真想男人了,攒些钱招个男人入赘,照样能过日子。   这般想着,琥珀蓦得释然了。   她攒起些精神朝云黛笑了笑,“姑娘放心,奴婢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见她眼中又重新有了光,云黛跟着绽开了笑颜。   这日云黛回屋后,琥珀便认真用起饭食,好好喝着汤药。   人最怕的便是没了盼头,一旦有了盼头,身子恢复起来都快些。没两日,琥珀便神色如常,回到云黛伺候了。   云黛欢喜不已,还解了衣裳,将已经散得七七八八的淤青给琥珀看。   琥珀看过,又听姑娘说是被世子爷救上来的,心底隐约有了猜想。但看着自家姑娘单纯清澈的模样,为了避免兄妹再见时尴尬,只宽慰道,“姑娘皮肉娇嫩,平日稍稍用力搓一下都会变红。这些淤青肯定是救上岸时,不小心撞到了石头。好在如今也快散了,姑娘您毋庸多虑。”   云黛对溺水急救并不了解,如今听琥珀这般笃定,便不再多想。   就这般又在水上行了七八日,一路风平浪静,顺遂通畅。   等客船到达咸阳码头时,一行人也要在此处与一路快马加鞭追赶的谢伯缙汇合。   八百里秦川腹地的咸阳城,渭水穿南,嵕山亘北,此处下船换乘马车,便可一路走官道到达长安。   经过这半月的休养,云黛脸上也有了血色,再不似先前病恹恹的模样,又在客栈梳洗沐浴,换了件鲜亮的海棠色襦裙,系着绣花佩带,描眉点唇,更显得瑰姿艳逸,婀娜纤巧。   “大哥哥一路追上来肯定累得不轻,怕是也瘦了。”云黛揽镜自照,心里很是期盼见着谢伯缙。   不但是想问他如何处置了秦州沈家,更想当面与他道一声谢——   若不是他及时救援,她怕是已然沉在冰冷的渭河里,与世长辞。   琥珀替云黛理着珠玉禁步,笑道,“后日便到长安了,听说大姑奶奶最是疼爱世子爷这个长侄。到时候她见着世子爷清减了,肯定会想办法给世子爷补身子的。”   想到如今已经走到咸阳,离长安只有一步之遥,云黛也松了口气,颠簸了一路,可算是要到了。   没多久,门外响起敲门声,“云姑娘,世子爷到楼下了,二爷三爷叫您一道相迎呢。” 第37章 我受了你这杯酒   正如云黛猜想那般, 谢伯缙一路劳碌奔波,风餐露宿,的确消瘦了些, 一张凌厉的脸也黑了几分。   想到他的救命之恩,云黛待他的态度越发恭敬,盈盈行过礼后, 望向他的目光一派热忱真挚,“大哥哥, 可算回来了, 一路辛苦了。”   谢伯缙结束与两位弟弟的寒暄, 抬眼打量着身前的裙装少女, 见她莹白的脸庞肌肤红润, 精致的眉眼间精气灵活,全然不似上回分别时的奄奄一息, 心中稍定,语气也不自觉变得温和, “看来你休养得不错。”   云黛莞尔的点头,“大夫开的药, 我一直有按时喝。上次之事还多亏了大哥哥出手相救, 否则……”   似是忆起什么,谢伯缙黑眸深处闪过一抹不自在, 握拳抵唇,“自家人不说两家话。”说罢再不看云黛, 而是转身对谢仲宣谢叔南道,“我忙着赶路,晌午还未曾用膳,先入席罢。”   谢仲宣应道, “自当如此。我早已吩咐酒家准备好筵席,咱们边吃边聊。”   说话间,一行人往楼上雅间走去。   阔别半月,尤其谢伯缙折回秦州之后发生了何事,船上一行人都惦记着,落座没多久,谢叔南就先憋不住,身子朝桌案前倾,急不可待问,“大哥,那个沈承业见着你杀回去,怕是吓破胆了吧?”   谢伯缙没立刻答,手执牙箸,动作优雅得体得夹起一筷子菜,寻常的清炒时蔬倒是被他吃出一种龙肝凤髓的贵气。   待谢叔南又追问了一遍,他才慢悠悠道,“用饭时提那些坏胃口的事作甚?”   谢叔南嘿嘿一笑,“那哪叫坏胃口啊,我还想你听说说那等杂碎的下场,好让我心里痛快痛快。”   谢仲宣见长兄这副态度,心里也猜到几分,便对谢叔南道,“你先等大哥吃两口饭再问,不急这么一时半刻。”扭头又对云黛道,“云妹妹你多吃些,这家的梅花豆腐做得不错。”   “好。”云黛笑着应下,低头扒饭,心里却是如谢叔南一样好奇。   谢伯缙自然看出他们的心不在焉,本就没打算吊他们胃口,在用过一碗粟米后,便放下手中筷子道,“那伙水匪的老窝被端了,死得死,逃的逃。至于沈承业及沈富安,勾结盗匪谋害官员,按律处以极刑,其家眷抄家流放。”   稍作停顿,他垂下长长的眼睫似是思索,须臾,轻轻说了句,“嗯,没了。”便又盛了一碗米饭,慢慢吃了起来。   云黛尚在琢磨他那句轻飘飘的话中到底死了多少人,谢仲宣和谢叔南那边已然抚掌,激动夸道:   “好,恶有恶报,杀得好!”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们晋国公府可是那般好招惹的?”   云黛这边也回过神来,水匪被除了,沈承业和沈富安这俩人都死了,这两房的沈家人都被流放了,其中应当还包括当年欺负迫害父亲母亲的那个劳什子族长。   这可真是太好了。   云黛心头欢喜,只觉得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下意识看向右手侧高大英俊的男人,漆黑的眸中满是钦佩。   大哥哥可真厉害,有仇报仇,三两下就将歹人处理掉了。若是换做她,她可没本事杀入贼窝,也没本事这么快就整治恶人。没准要像勾践卧薪尝胆数十年,才能寻个机会想到办法去报仇?唉,她要是男儿身就好了。不对,二哥哥和三哥哥也都是儿郎,也都是国公府的公子哥,若这事让他们去处置,怕是没这么利索——单说水匪窝那一茬,他们俩的功夫怕是难以对付的。   胡乱想了一通,她最后得出结论——大哥哥就是最厉害,最有本事的!   许是她注视的目光太过明亮,谢伯缙想装作没注意都不成,偏头朝那目光来源处看去,正对上小姑娘一闪一闪亮晶晶的眼眸。   这回触到他的目光,她却是没躲,反倒朝他弯眸笑了笑,又举起眼前的酒杯,满脸敬仰地朝他道,“大哥哥,我敬你一杯。”   谢伯缙很少见她这般主动,浓俊的眉梢微微挑起,忽的问她,“敬酒得有个说法,你为何敬我?”   云黛一顿,蝶翼般的眼睫垂下又很快掀了起来,无比诚恳道,“要多谢你救了我,还要多谢你替我们一船的人都报了仇,这是大恩,敬一杯酒都不够。但我酒量不够好,只能以一杯薄酒聊表心意……以后、以后若有机会,我会报答你这份恩情……”   她越说越颠三倒四,一会儿想着她欠了国公府和世子爷许多恩情,怕是一辈子都还不完。一会儿又想自己什么身份地位,世子爷什么身份地位,猛虎怎会有需要蝼蚁相助的一日呢?   谢伯缙见她说到后来,声音越说越小,觉着好笑,也不再为难她,执起手边的酒盏,“嗯,说得好,我受了你这杯酒。   他一饮而尽,云黛见了,也忙端起酒喝了,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说得好。   谢仲宣和谢叔南也纷纷端起酒杯要敬谢伯缙,“照云妹妹的说法,我们也得多谢兄长替我们报仇了。”   谢伯缙心情不错,一一饮尽了。   一时席间气氛融洽和谐,沿河客栈的窗牖打开,微凉的秋风轻柔拂面,谢仲宣还兴致大发,叫长随文墨取了一柄上好的白玉长笛,悠悠吹奏起一曲。   云黛一听到前两个音,便听出他吹得是《其出东门》,眼前不由一亮,这支曲子她一直很喜欢。   笛声悠扬,清脆婉转,可惜没有古琴,不然她也能合奏一二。如今只好拿手放在膝上,轻悄悄地敲着拍子——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一曲吹罢,云黛只觉如闻仙乐,心醉神迷。   再次睁眼看向谢仲宣时,满是笑意,由衷夸道,“二哥哥吹得真好。”   谢仲宣将玉笛递给一侧的文墨,清雅笑道,“叫云妹妹见笑了。听说你先前也学过这支曲,待到长安寻个闲时,你我切磋一番如何?”   云黛自是答应,“切磋谈不上,二哥哥精通音律,该是我向你讨教学习才是。”   俩人这边就音律乐曲聊了起来,谢叔南不甘心被晾在一旁,插话道,“吹个笛子而已,谁不会玩一两件乐器啊。”   谢仲宣嘴角微掀,侧眸看向自家弟弟,“哦?三郎会演奏何乐器?”   云黛也好奇地看向谢叔南,她记得先前在乔家家塾学琴时,他每次弹古琴就跟弹棉花似的,那真叫个魔音灌耳,听得那教琴的女先生脸都绿了,直言他与古琴无缘,还是换一样技艺学习吧。   眼见着他们目光灼灼望着自己,谢叔南俊逸的脸庞也不知是醉酒还是何缘故,涨红一片,稍顷扬声道,“我先前看城南茶馆的瞎子二胡拉得不错,跟着学了几日。若不是现下手边没有二胡,不然我也给你们拉一段——欸,你们别笑啊,我认真的!大哥,你看二哥他笑话我!”   谢伯缙轻轻勾唇,将他的酒杯注满,“你还是喝酒吧。”   这夜,兄弟三人喝了个痛快,云黛在一旁听着他们畅聊,也喝了两杯,直至深夜才被各自长随丫鬟扶回房里歇息。   一到自个儿房间,云黛迫不及待与琥珀分享了水匪与沈承业等人的下场,琥珀得知后,也是一脸痛快,连说了好几声活该,又将喝得有些微醺的云黛捉到梳妆镜前,帮她卸妆发,“打从出门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姑娘您这般高兴。还好明日可以在车上睡上一日,养养精神,否则这副晕晕乎乎的样子去见大姑奶奶,那可不妥。”   云黛这会子醉得飘飘然的,听话也只听个一句半句,乐呵呵点头,“高兴,是很高兴。”   琥珀憋不住笑了出来,再不多说,赶紧伺候这小糊涂醉仙梳洗,将人送到床上歇息。   这一夜,云黛睡得格外香甜沉稳。翌日要启程赶路,她还晕沉沉得睡不醒般,也不叫琥珀给她梳什么发髻了,拿白玉簪随意挽了发,便抱着枕头钻进马车里,继续阖眼歇息。   马车辚辚在宽敞平整的官道上前行,傍晚时分到达长安城外不远的驿站。   一夜尽,东方鱼肚尚未全白时,云黛就被琥珀和翠柳从香软的被窝里挖了出来。   “我的好姑娘,再过不久咱就要到长安城,进端王府了。听郑嬷嬷说长安城里的人眼界高着呢,最爱挑三拣四的,咱又是去王府,见的是王爷王妃、郡主郡王这些贵人,今儿个可得好好打扮,再不能像先前那样素雅了,免得叫人瞧不起,说咱寒酸乡气。”琥珀一边拿清水替云黛醒神,一边叫翠柳将那套一直放在箱子里的簇新衣裙拿出来,这身裙装可是特地为了今日进王府准备的。   云黛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也慢慢清醒过来,在看到翠柳捧来的那身贵重华服,迟疑不定,“这会不会太过隆重了?”   “怎会。”琥珀接过那衣裙,拿到云黛身上比了比,“这可是夫人特地叫人做的,她亲自掌过眼,定不会错的。姑娘放心,长安乃是膏粱锦绣之地,最是奢靡富贵,奴婢听说拇指大的好南珠,长安城的贵女们都拿来绣在鞋上呢。这衣裙或许在咱们眼里看来隆重,在她们眼中只是寻常呢。”   云黛也曾听郑嬷嬷提起长安贵族生活,无论是居所还是衣食,皆无比精细奢靡,就是看似平常的一道糕点,背后或可废上十几道工序;一条擦手的帕子,也得是上好的雪锻,上头还得有华美别致的刺绣。要论起来,同样品级的官员,长安官员的俸禄比外州的官员还高上一个档次,到底是天子脚下,总归是外头比不得的。   “那就穿这一身吧,至于梳怎样的发髻,用怎样的首饰,琥珀姐姐你看着配。”云黛乖觉坐在梳妆镜前,一副全凭琥珀摆弄的模样。   琥珀笑了笑,拿起牙篦就替云黛装扮起来,“姑娘放心,奴婢一定将你打扮得仙子般,准叫王府那些贵人们挪不开眼。”   王府那些贵人有没有挪不开眼,云黛暂且未知,但半个时辰后她梳妆完毕,由琥珀和翠柳扶着上马车时,谢仲宣和谢叔南见到她倒是实实在在挪不开眼,也挪不开步了。   就连谢伯缙也多看了她两眼,似是觉得该夸赞一句,他沉吟半晌,还夸了句,“这身衣裙很衬你。”   谢叔南被这就话激醒了般,赶紧接话,“哪里叫很衬,简直、简直是……”   他满脑子里只有“好看”这个词,还是谢仲宣开口道,“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谢叔南忙不迭点头,又看了她一眼,耳尖蓦得红了,低低道,“云妹妹,你今日可真好看!”   云黛双颊染红,比涂了胭脂还要娇艳,局促的扯了扯身上那条鹦鹉刺绣裙腰的石榴红裙,轻声道,“这是夫人给我准备的。”   谢仲宣和谢叔南连声赞起乔氏的好眼光。   谢伯缙看了眼比海棠花还要娇艳的小姑娘,再看团团围住着她目光热忱的两位弟弟,眉心微皱,出声道,“时辰不早了,都上车坐好,准备进城。”   他一发令,剩下几人也不敢多耽误,忙上了车。   谢叔南还想往云黛的马车里跑,被谢伯缙一把揪住后颈拎了下来。他还犹自不服,嚷道,“我与云妹妹说说话,怎不能坐一辆车了?又不是没一起坐过。”   谢伯缙面不改色,“长安不比陇西,礼仪规矩严,你自己又不是没有马车,要说话等到了王府自由着你说。”   谢叔南还想再说,谢伯缙黑眸一眯,“三郎。”   这下谢叔南立马噤声,朝马车里说了声“云妹妹我先走了”,麻溜地回到了他自个儿的马车。   谢伯缙骑在马上,垂眼看向那辆宝蓝色车帘的马车,沉声道,“估摸一个时辰便进城了,姑母很和气,你莫要紧张。”   马车里静了静,须臾,传来轻柔的声音,“多谢大哥哥提醒。”   谢伯缙拉着马鞍吁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往前头去了。   ***   古诗有云: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云黛原以为肃州作为陇西的首府已是恢弘壮丽,直至马车行至长安城正南方的明德门,那高大的城墙用厚实的黄土夯成,外饰层层叠叠的灰色砖石,坚实高昂得仿佛一眼望不到头,四角檐牙高啄,在明媚的秋日阳光下威风凛凛得叫人心生敬仰。   她偷偷从车帘里往外看了一会儿就觉得脖子仰得酸疼,等到达城门过关处,忙将帘子放了下来,伸手揉了揉后颈。   过关处的守卫一看到谢伯缙的文书,态度登时变得十分恭敬,高效率检查过后,毕恭毕敬地放行了。   车队才过城门,云黛就听到马车外传来琥珀的实时禀报,“好似是王府来人接应了,其中那位年轻的郎君,看装束应当是小郡王。”   云黛靠在隐囊上低低的应了声,这小郡王应当便是端王妃的长子裴君浩了。   郑嬷嬷与她说过,这位郡王爷与谢仲宣同年生人,今年十八,与御史大夫家的幺女定了亲,性情忠厚和善,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情酷似其父端王。   估计前头的谢伯缙与那小郡王寒暄了两句,马车没多久便继续朝前走,外头琥珀也跟着道,“姑娘,我们现下往城内去了,端王府在的崇仁坊还远着,要走大半个时辰。”   云黛此时也听到了城内的热闹动静,悄悄往车帘缝里瞧去,只见道路宽阔无比,两旁种着许多高大的槐树,此刻叶子虽不复夏日青翠苍绿,可一丛丛金黄淡黄掩着高大的坊墙,平添一阵庄重壮丽之美。大街上喧闹非凡,人来人往,随处可见富贵华美的朱轮马车——在肃州街上,可见不到这么多的香车宝马。   “琥珀,这就是朱雀大街么?”云黛难掩兴奋,来之前玉珠特地与她说过这条大街的。   “这便是了。”琥珀含笑的声音穿过车帘,“再往前走到底,还有道朱雀门。过了朱雀门便是皇城了,咱们虽进不去,却能从外面看看。待会儿到了,奴婢喊你?”   云黛自是应下,怀着一颗好奇的心一路从窗帘缝里往外瞧着,这种感觉就像是五年前头次进晋国公府一般,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从那乡下来的庄稼汉,头一回进城,见着什么都觉得稀罕。   经过朱雀门时,琥珀提醒了她一声,她也赶紧去看,可车马在这处要转弯右行,她也只能匆匆一瞥,那朱红轩然的大门全貌没瞧清楚,倒是见着手握兵器的侍卫并列两旁,面容严肃堪比门画上的神荼郁垒。   车马又行了半柱香的功夫,琥珀语气也端重起来,“姑娘,到崇仁坊了。”   云黛心头一凛,下意识挺直腰身,调整坐姿,在脑海中温习着郑嬷嬷教过的那些规矩。   她要好好表现,可不能给国公府丢人,不能给夫人丢人。   这般默念了三遍,马车慢慢地停下了。   琥珀从外面掀起帘子,她似也有些紧张,但到底年长且自小跟在乔氏身边,面色还是稳重的,朝云黛鼓励般的点了下头,“姑娘,我们到了,奴婢扶您下车。”   云黛原本抿着的唇轻轻松开,随后换上郑嬷嬷训练过的得体微笑,柔声道,“好。” 第38章 长安端王府   作为当今圣上最为亲近的兄弟之一, 端王的府邸就在皇城隔壁,一堵高墙之隔。那金碧辉煌的牌匾高悬,三间兽首朱色大门朝着坊门打开, 正院开阔轩然,到底是王爵府邸,比之晋国公府规模更加宏大, 气局开朗。   云黛由琥珀搀扶下了车,抬眼看去, 谢伯缙正与小郡王说着话。   谢叔南和谢仲宣也都下了车, 扭头看向云黛, 等她走过来, 才一并走到最前头与小郡王见礼。   “子实, 这是二郎与三郎,这位是小妹云黛。”长兄为父, 谢伯缙此时便是一派大家长的做派,招手将弟弟妹妹叫到跟前, 温声道,“来, 都过来与你们子实表兄见礼。”   谢仲宣和谢叔南幼时也都见过裴君浩, 虽是多年不见,但也有些幼年情分, 现下见面也很快熟络起来,互相打了招呼。   倒是云黛, 初次见到这王府儿郎,难免陌生,规矩地行了个礼,笑得斯文, “云黛拜见表兄,表兄万福。”   裴君浩生在皇家,自诩见过无数佳丽美人,然而见到眼前这明媚秀美的红裙少女时,也忍不住在心头赞叹一声好容色!   “这位便是云黛妹妹吧?我听母亲提过,先前外祖母来家住时也说起过妹妹,对妹妹是赞不绝口。”   “表兄谬赞了。”云黛恰到好处地礼貌轻笑,心下也对这位浓眉大眼、气宇不凡的郡王爷有了个大致印象,是挺和气的。   “先进府吧,母亲早就盼着你们来了。”裴君浩收回目光,笑着将人引入仪门,朗声道,“我父亲今早入了宫,尚未回来。我们先去给母亲请安,再一起用午膳。”   内里早有好几顶软轿候着,外加一堆婆子丫鬟,恭恭敬敬的站在两侧,一见到锦衣华服的贵人们纷纷请安行礼。   云黛一众人从善如流地上了那绣顶软轿,一路经过长长的铺着青石砖的甬道,绕过那气派的面阔七间的大厅,直往后院而去。王府的景致与陇西的古朴大气不同,这边模山范水,罗绮穿林,更为精巧富丽,多了几分细腻的美。   轿子行了一段时辰,总算在一道正房大院前停下,那院门前山石奇秀,红叶翩翩,别有韵致。门口望风的丫鬟瞧见轿子停下,转身就往里头报信去了。   裴君浩先下了轿,引着谢伯缙等人往院内去。   云黛默默跟在兄长们身后,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也安定几分。   后院正面是五间上房,雕梁彩绘,四壁玲珑。才刚走进门口,就有穿戴富贵的管事婆子迎上来,满脸堆笑,“郡王可算将表兄弟们请来了!诸位爷快快往里去,王妃娘娘可盼得心肝儿都焦了。”   裴君浩笑道,“这不是来了嘛。”   一行人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入内,云黛怕失了规矩,没敢四处张望打量,但眼角余光所到之处只觉珍宝光华灿烂,就连地砖都是碧玉雕花,上头铺着花色绚烂质地柔软的地毯,踩上去很是舒服。   待绕过一扇精美的七联檀木屏风,只见那红木雕花座椅上,正端坐着一位雍容端庄的贵妇,她穿着条郁金香色镶金线彩丝绣云龙绫裙,外披一条朱红色阔绣长衫,发髻高竖,戴着孔雀蓝云冠,左右两侧各插双凤金簪,那粒粒成串的夜明珠悬坠而下,端的是宝孕光含,贵气逼人。   ——这位便是晋国公府的大姑奶奶,端王府的当家主母,谢谙。   她身旁还站着一堆少男少女,其中衣饰最为华美的两位娇俏少女,一个端庄秀美,嘴角笑容与云黛如出一辙,一看就是郑嬷嬷教过的学生。一个年岁稍小,一脸古怪,颇为不驯般。   不过此刻,俩人都满怀好奇的打量着远方来的客人们。   端王妃一见到侄子们,高兴地站起了身,上前走了两步,“可算是来了,打从收到你们从陇西出发的消息,我是日也盼夜也盼,可算是将你们盼来了。”   她的目光最先落在丰神俊秀的长侄身上,毕竟长侄刚出生时她还待字闺中,可是亲眼看着这个侄子从孕育到出生,真真切切是从出生就抱过的孩子。况且论起相貌与成就,长侄也是三兄弟中最为注目的,她自是待他最为亲厚。   “姑母安康。”谢伯缙朝端王妃礼拜,态度恭敬,“叫姑母记挂,是侄儿们不对。”   端王妃笑着打量着他,一双漂亮的凤眸眯成一条线,满脸欢喜,“几年不见你竟长得这么高大英俊了,若搁在街上遇上,姑母我都不敢认了。”   谢伯缙与她笑了下,稍稍侧身,让弟弟妹妹们也露脸,“姑母,这是二郎、三郎和云黛。”   端王妃颔首,一见到身着玉色锦袍光风霁月的谢仲宣时,她笑吟吟夸道,“听说二郎此次秋闱中了第三,不错不错,我们谢家世代戎马,可算出了个能走科举的读书人。”   谢仲宣彬彬有礼,桃花眼一弯,俊美又风流,“侄子拜见姑母,姑母安康。”   “好好好。”端王妃不住点头,又看向一袭紫蒲色麒麟锦袍的谢叔南,凤眸里的笑意多了几分戏谑,“好啊,我们小三郎也长成俊秀郎君了!我还记得上回你祖母带你来王府做客,你这小猴儿还把后院的马蜂窝给捅了,被马蜂蜇得满脸包,直喊着要回陇西呢。”   提起童年窘事,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谢叔南再厚的脸皮也遭不住,连连朝着端王妃作揖,苦哈哈道,“好姑母可饶了侄儿吧,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当着诸位兄弟姊妹的面,给我留些面子吧。”   众人皆是笑出声来,就连云黛也差点憋不住,然而眼角弯起的弧度还是出卖了她。   端王妃便是在此刻将目光投向了她身上,望着这张如瓷娃娃般玉雪可爱的脸,她的眼底划过一抹深深的赞色,柔声道,“你便是云黛了吧,早你刚入府时,兄嫂便在书信里提起你。上回老夫人来长安时,也多次提起你,说你乖巧懂事,敏而好学,把你夸得跟朵花儿似的,却不曾告诉我你竟生得这样一副好相貌。”   云黛只觉着这位大姑奶奶真像祖母和郑嬷嬷说得那般和气,尤其她与国公爷一样生了双凤眼,瞧着很是亲切的,心底的紧张不由散了几分,乖巧地屈膝拜道,“云黛给姑母请安,姑母万福。”   “真是个好孩子。”端王妃亲热的拉住云黛的手,又扭头对那两位亭亭玉立的少女道,“庆宁,嘉宁,你们还愣着作甚,快来见过你们表兄与妹妹。”   闻言,庆宁和嘉宁两位郡主上前来,依次给谢伯缙他们见礼。   云黛不动声色观察着,那位温婉秀丽的应当是即将出嫁的大表姐庆宁郡主,至于旁边那位圆脸少女,便是府上要说给大哥哥的嘉宁郡主了?   早听说裴氏出美人,是以云黛对未来嫂子的期待很高,可今日瞧见了,她心底是有些小小失望的,只觉得这圆脸少女虽娇俏清秀,却不是什么容色出挑的美人,说句刻薄的话,便是二哥哥谢仲宣穿女装,都比这嘉宁郡主娇美些——   当然了,她不是说嘉宁郡主不好,只是私心觉着,像大哥哥这样优秀出众的人,可以配个更为出色的女子。   她抿了抿唇,往好处去想,或许嘉宁郡主容色稍逊,但品行高尚,文采斐然呢,总会是有优点的。   这般想着,她静静望过去,只见谢伯缙面对两位郡主时,远没有面对端王妃那份亲近,只面色清冷地说了声“表妹好”,便再无他话。   谢仲宣和谢叔南显然更擅交际,对郡主们和和气气,还能寒暄两句。   等两位郡主走到云黛身前,脸上明显带着惊艳,庆宁的打量还算温和有礼,看了两眼便柔声道,“云妹妹好。”   云黛立刻回礼,“大表姐万福。”   嘉宁的打量则显得直白粗鲁,目光从云黛的头发游移到下巴,眯了眯眼睛,眼底泄出几分轻慢,抹了口脂的红唇弯弯扬起,“云妹妹好。”   云黛轻抿唇瓣,“二表姐万福。”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仿佛听到一道轻轻的哼声。   等她抬起眼时,两位郡主已然转身,重新走到端王妃的身边。   这时,端王妃又抬起涂了红蔻丹的纤纤玉手,指着屋内其他的少男少女,懒声道,“子实,带你庶弟庶妹们给阿缙他们见个礼,时辰也不早了,也该用膳了。”   裴君浩应了声,先是请云黛他们入座,然后才引着那十几个少男少女一一向他们问好。   云黛坐在下首,望着王府中这些庶子庶女,心情有些复杂。   她觉得她大抵是在晋国公府待久了,所以见着姨娘啊庶子这些,总觉得不适应。乔家伯爷虽然风流,但膝下庶子庶女加一块也就四个。可端王府里却是这么一沓人!   云黛忍不住去想端王爷的后院里到底有多少美妾通房,心头也对端王妃生出几分怜悯来,王妃不但背井离乡远嫁长安,还要与这么多女人分享夫君,教养这么一大堆庶子庶女。   这念头才起,她连忙晃了下脑袋,觉着自己真是昏了头,小小孤女竟然怜悯起高高在上的王妃娘娘。况且王侯之家多的是妻妾满堂,像晋国公府那样的才是奇葩,自己真是乡下人进城少见多怪了。   这边一沓庶子庶女打过招呼后,很是乖觉地先行告退。   恰逢厅堂那边的婆子过来传话,“禀王妃,席面已经备妥。”   “正好。”端王妃施施然从宝座上起身,左右侍婢立刻伸手去扶,她含笑对谢伯缙他们道,“你们一路劳顿定然累了饿了,走吧,先用午膳,边吃边聊。”   屋内小辈们都起身,老实跟在端王妃身后,一道往花厅走去。   云黛原本跟在谢叔南身后,不料那嘉宁郡主慢了一步,将她与谢叔南隔开了一段。   云黛不解地看向那故意走到身边的嘉宁郡主,“二表姐?”   嘉宁郡主哼了一声,过会儿又不阴不阳的说道,“没想到陇西那偏僻荒凉之地,还能养出你这样标致的美人,看你这身打扮,舅父舅母待你很是不薄嘛。”   云黛一顿,只垂眼答道,“国公爷和夫人都是贤德仁厚之人。”   “丹阳那小贱人一直自持美貌,也不知道她见了你,会是什么感想?”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云黛愣了愣。   倏然,嘉宁郡主又似是想起什么来,歪头看向云黛,笑得意味不明,“我觉着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应当会多不少的趣事,你说呢,云表妹?” 第39章 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   在厅堂用过一顿极其丰盛的宴席后, 端王妃又留子侄们聊了些家长里短,嘘寒问暖间尽显关怀。   约莫闲坐了一个时辰,端王妃便叫他们下去安顿, “你们车马劳顿,定然是累了的,先回屋里好好歇息, 养足精神,你们姑父再过不久也回来了, 待到夜里宴上咱们再慢慢聊。子实, 庆宁, 嘉宁, 你们陪着一道去。”   小郡王和两位郡主恭顺应下, “是。”   谢伯缙等人也起身,拱手告退, “晚些再来拜见姑母。”   端王妃笑脸盈盈地挥了下手,“去吧, 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尽管与子实说。”   诸位小辈从正房依次退下, 方才还喧嚷热闹的屋子霎时静了下来。   端王妃身旁的嬷嬷弯腰搀扶着主母, 满脸堆笑道,“许久没见到王妃这般高兴了。”   “娘家人来了自是欢喜的。”端王妃抬手扶了扶乌黑鬓发间的累丝嵌宝石丹凤钗, 那双素日显得精明威严的凤眼也染上一层温情脉脉的柔色,低低感慨道, “日子过起来可真快,一眨眼三个小子都长这么大了,还一个个生得一表人才……要说我那嫂子虽性情绵软了些,生养孩子却是不错的。”   嬷嬷连声附和道, “可不是么,老奴瞧着三位侄郎君俱是文采风流的神仙人物,就连那位云姑娘也养得娇贵精细,举手投足间的风范,半点不输长安洛阳的世家贵女呢。”   “我兄嫂重视她,先前不是还将郑嬷嬷讨要过去了么,如今看来郑嬷嬷将她教养得很好。”端王妃慵懒的靠在长榻上,腰间垫着个五彩织锦隐囊,慢悠悠道,“先前叫你准备的东西,你记得给她送过去。”   “您的吩咐老奴哪敢忘,一早便从库房里取了四匹上好的天蚕缎并一斛南珠,还有先前宫里赏的那支碧玉七宝玲珑簪,都装好了,晚些就送过去呢。”嬷嬷躬腰道。   “嗯,那就好。”端王妃颔首,左右两边各有一丫鬟替她捶腿捏肩,她半阖着一双凤眼,“我先午睡一会儿,你点个人去外头看着,王爷一回府就请到我院里来。”   “是。”嬷嬷应下,轻手轻脚的走到香炉旁燃了两枚安息香丸,又放下梢间的幔帐,缓步退下。   且说另一头,云黛跟在小郡王他们身后,一同往府上安排的住处走去。   王府人口众多,小辈的住处按男女分了两片,北苑那边是儿郎们居住之地,南苑则是女眷居住之所。他们是客,没法像在国公府那样一人一处院落,纵是如此,端王妃也特地收拾出两个清幽宽敞的院落——谢伯缙三兄弟一道住在北苑的雁秋斋,而云黛则住在南苑映雪小筑。   庆宁和嘉宁两位郡主的院子相隔不远,而这映雪小筑就在嘉宁郡主的院子后头,不过百步便能到达。   “母亲想着你与嘉宁年岁相仿,两人住得近些,平日也能一起玩耍。”庆宁郡主一壁领着云黛往映雪小筑走,一壁微笑与她说道,“我再过不久便要出阁,嘉宁素日又不爱与庶出的姊妹们玩耍,如今你来了正好,你俩互相做个伴,倒不怕孤寂无聊了。”   云黛心道嘉宁郡主似乎并不想跟自己作伴,面上却是维持着得体笑容,轻声应着。   “到了!”庆宁停下脚步,对云黛笑道,“这院子不算大,却有一番雅趣,这边还种了几株梅花,冬日里红艳艳开得极好。妹妹可喜欢梅花?”   “梅花乃花中四君子之首,我自是喜欢的。”云黛客套答着,清澈的黑眸打量着这座即将住上小半年的院落。   小小的三间房舍,一明两暗,打扫的很是洁净,还摆着不少花草盆栽,幽静又素雅。待走进正中那处明间,只见里头各式各样的家具物件一应俱全,幔帐窗帘皆用女子喜爱的明亮颜色,平添几分清新明快。   “姑母真是有心了,这住处我很喜欢。”云黛扭头与庆宁郡主展颜一笑。   庆宁见状,上前拍了拍云黛的手背,俨然一副温柔大姐姐的模样,柔声道,“妹妹喜欢就好。我听舅父舅母一直将你当亲儿养着,如今你来了我们府上,既唤我母亲一声姑母,又唤我一声姐姐,咱们便是一家人,你千万别拘着,若是缺了什么,尽管开口,定叫你住着舒心才是。”   云黛心中一暖,出声道谢,又留庆宁和嘉宁坐下喝杯茶。   庆宁婉拒,“你还要归置行囊,有的忙了。反正我们住得不远,改日再来你这讨杯茶喝也不迟。”   说罢又正了脸色,恩威并施地敲打了一番院里添置的四位丫鬟,叫她们好生伺候云黛,若有怠慢打死不论。四个丫鬟忙不迭应下。庆宁这才满意,带着嘉宁先行辞别。   送罢两位郡主出门,琥珀扶着云黛往屋里走去,嘴里不住夸道,“大郡主不愧是王府嫡长女,气势可真足。”   云黛对庆宁很有好感,也赞道,“她这样干练能耐,等嫁去英国公府,定能将府上管理得井井有条,妥帖周到。”   “姑娘您先在里间歇息,奴婢出去看看箱笼,翠柳个小糊涂的,奴婢放心不下。”   “嗯,去吧。”云黛自顾自倒了杯茶,忽而想起一事来,出声叫住琥珀。   琥珀拧过身,“姑娘还有事吩咐?”   云黛犹豫片刻,低声问道,“若我没记错,今上六公主的封号是丹阳吧?”   琥珀愣了下,旋即点头,“是啊,丹阳公主乃是圣上最疼爱的公主,据说貌若天仙,还有长安第一美人之称呢。姑娘,您怎么突然问起丹阳公主了?”   “没什么,就随口问问。”云黛朝琥珀浅浅一笑,“琥珀姐姐你忙去吧。”   琥珀只当自家姑娘初来乍到,对长安的事物都新奇着,也没多想,自行忙活去了。   里间顿时静了下来,云黛斜坐在榻边,单手支着白嫩嫩的下巴,眉眼间渐渐笼上一层淡淡忧色,仿若烟雨笼罩的山林湿润朦胧。   她想,嘉宁待自己好像并不大友善,虽不知为何,但日后见面还是能避就避让些。   至于嘉宁突然提起的丹阳公主,以自己的身份,应当不会碰见吧?不过嘉宁的胆子可真大,竟敢称呼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作贱人,说起来她们也是堂姐妹,也不知之前是有何过节?   云黛兀自靠在榻上胡思乱想,不知多久,外头倏地传来一阵说笑声。   还没等云黛发问,就见琥珀领着一个婆子两个丫鬟走了过来。   “给云姑娘道万福。”那穿戴殷实的婆子笑眯眯行礼,又站直了身子道,“搅扰云姑娘了,老奴是王妃院里的二管事,夫家姓陈,姑娘不介意就唤老奴陈二家的。”   云黛温声细语,“陈妈妈好。”   那婆子笑容登时更客气几分,直接禀明来意,“老奴是奉王妃娘娘之命,特给云姑娘送见面礼来的。王妃说了,头次见着姑娘,她这个做姑母心中欢喜,这是她的心意,还请姑娘莫要推辞,收下就是。”   说着还侧了侧身子,让那两个端着朱漆四方托盘的丫鬟上前,将手中之物展现出来。   云黛放眼看去,只觉光华灿烂一片,皆非俗品。但在国公府住了这些年,也不是没见过这些珠玉之物,是以只淡淡略了一眼,便与那婆子道谢。客套两三句后,又叫琥珀送她们出门。   琥珀深谙后宅生存之道,手脚利索得给那婆子塞了赏钱,嘴甜的将人送出门,“我们姑娘初来王府,日后若有麻烦陈妈妈的地方,还望陈妈妈多帮衬着。”   陈二家的掂了掂袖管里的赏钱,一张老脸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姑娘真是客气了,若是有吩咐,只管交代便是。”   琥珀连连说是。   等离了映雪小筑,那陈二家的拿出几枚铜钱赏了那两个跑腿的丫鬟。   俩小丫鬟美滋滋接过,又忍不住嘴碎议论起来,“这位表姑娘生得可真漂亮呀,先前在王妃院里,我们都不敢抬头多瞧。方才凑近了看,真如雪玉雕出来的人儿般,白莹莹的发着光。”   “可不是嘛,这般容色整个长安城都挑不出几个。听说她此次进京,是要在长安城里找个夫婿?”   “啊?真的吗?也不知道她能寻个什么人家。不过她生得这么好,恐怕那些世家郎君见了都要走不动道了,没准真能攀个高枝呢。”   “胡吣些什么。”陈二家的沉下脸呵斥道。   见那两丫鬟闭了嘴,犹觉不足,又冷笑道,“你们当这位云姑娘是万侯府上那位表小姐,专门上门打秋风攀高枝的?方才咱们送东西过去,那可都是些上等货,单就说那支簪,宫里敕造的,便是王妃都喜欢得很。这要是寻常小娘子见着了,可不得多瞧两眼。可我看着那位云姑娘,人只那么轻飘飘扫了一眼,并没觉得多稀罕,可见她先前在国公府里过得是怎样锦衣玉食的娇贵日子。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这般看重她,自会给她安排顶顶合意的婚事,哪里用得着找千里迢迢来长安攀高门?”   小丫鬟还有些不服,心道陇西荒芜偏僻之地哪能与长安比,却是不敢开口。   陈二家的看出她的不服气,哼了声,“你们且看国公府三位公子待她的态度,便该明白日后要如何服侍这位表姑娘了。”   她双手揣袖,转身回去复命。小丫鬟们连忙跟上,再不敢议论。   ***   琥珀这边将送来的礼品收好,语气掩不住的欣喜,“看来大姑奶奶很喜欢姑娘,方才那几匹锦缎丝滑软腻,颜色又好,正好可以给您做两身冬装。”   “你看着办便是。”云黛笑道,又静静打量着居室的布设,一颗心也慢慢安定下来——那些郡主公主什么的,能交好就交好,不能就罢了。在王府住着,最主要是看王妃的态度,若能讨王妃欢喜,其他便也不算事了。   想通这点,她回榻间踏踏实实睡了个午觉。等再次醒来,外头已是红日西斜,紫霞漫天,琥珀翠柳她们也将行李都归置妥当。见着屋内摆放着自己惯用的那些物品,云黛心头也多了几分安定的归属感。   还没等到王妃那边派人请去赴宴,小筑里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姑娘,世子爷来了。”   乍一听到琥珀这通报,云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若是另两位兄长来找她,她半点不会觉着奇怪,可现下是谢伯缙来了,而且是他单独一人。   她忙从梳妆镜前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才出垂花门,便见浓郁旖旎的霞光之下,那道颀长的身影站在明间中央,单手负于背后,正仰头打量着屋内布置,因着这仰起的动作,他侧脸线条显得愈发明晰凌厉。   听到里间传来的脚步声,他侧过身,平和的视线望向那匆匆迎出来的小姑娘。   “大哥哥,真是你呀。”   “难道还有别的世子爷?”谢伯缙抬步朝她走去。   云黛啊了一声,脸颊染上几分羞窘的红,“不是不是,我只是有些惊讶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谢伯缙垂下眼,淡淡看着她,“二郎三郎每回来找你,都有事?”   云黛摇头,“呃,那倒没有……”   谢伯缙轻轻嗯了声,又道,“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云黛恍神,脸上更是发烫,只觉得自己太失礼了,赶紧让开身子请他去里间坐,又吩咐琥珀翠柳上茶点。   谢伯缙从容不迫地往里去,云黛跟在他后头,见他落了座,才跟着坐了下来。   两人都没说话,一时屋内静谧的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尴尬。   云黛低着小脑袋,眼睛盯着红木桌案上那雕花窗牖间倒出来的花影,心想着该聊些什么呢。唉,好似与另外两位哥哥相处时,就从来没有不知道聊什么的情况,可与大哥哥相处时总有些束手束脚的。   最终打破静谧的还是谢伯缙,他慢声道,“这处院落可还满意?”   云黛松口气,连忙接话,“满意的,姑母布置得很好。”说到这,她忽然有了话题,顺道将端王妃送来见面礼的事也说了遍,又细细夸着端王妃的平易近人。   说话间,琥珀翠柳也送上香茶糕点。   “你觉着满意便好。”谢伯缙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又轻缓地放下,从袖中取出个石青色荷包,沿着桌面推到云黛面前,“这个,你拿着。”   云黛一愣,而后在男人的注视下拿起那个荷包,打开一看。   ——里头是一卷面额千两的银票。   “大哥哥,你这是……?”云黛傻了眼,她还是头一回手里拿着这么多的钱!   “我明早便要进宫面圣,接下来怕是要忙起来,无暇顾及你……们。”   谢伯缙轻抚着薄瓷杯壁,语调不紧不慢,“长安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你不是还想去逛东西市?喜欢什么便买,不必担心钱财。”   云黛心头一暖,感激的朝谢伯缙笑了笑,“多谢大哥哥,不过这钱我不能要。我已经把攒的月钱都带上了,出门前夫人还给我塞了五百两,足够花了。”   说着,她将荷包推了回去。   谢伯缙眉心一皱,下意识去拦,不防手指正好碰到她的手背。   一片温热的、细腻的柔软。   他眸色微变,迅速握拳收回手。   云黛一顿,开始她还不觉着有什么,现下看到他这男女授受不亲的避讳动作,脸皮也烧了起来。   心底却忍不住嘀咕,大哥哥这是怎么了?先前他教她骑马时,又不是没碰过她的手,说起来他还碰过她的肩膀和脑袋,那会儿也没见他这样避之如虎呀。   “这钱你拿着。”谢伯缙抬起头,那双漆黑如墨的长眸定定的攫住她的目光,声音磁性而低沉,“二郎和三郎没钱了会主动开口朝我要,你会么?”   云黛望着那双眼睛,只觉有种勾魂摄魄的力量控制着她,让她过分诚实的摇了下头。   刚一摇完,她就后悔了,尤其是看到男人嘴角掀起的一瞬即逝的弧度,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既然不会跟我开口,那我现在送过来了,以后你就不必开口了。”   “我知道大哥哥你是一番好意,可是……我花不掉这么多钱,这太多了。”云黛觉着她在王府有吃有喝有穿,自己还有些私房钱,绰绰有余了。   “长安不比陇西,你手中有银钱,能摆平大多数的麻烦。若遇上银钱都摆不平的麻烦……届时来找我。”谢伯缙语气平缓,见她态度似有松动,又添补道,“拿着吧,大不了日后再还我?”   云黛眼睫微颤,他说得对,银钱的确能给人底气,所谓穷家富路,万一真有需要钱的地方呢?   思及此处,她看向对面之人,莹润水眸一片真诚,“那这些钱我先收下,若真用得到,算我借你的。若用不上,等离开长安,我还给你。”   谢伯缙侧眸看她,倏然似笑非笑道,“说到底你还是没把我当做兄长。若是今日我将这荷包给二郎和三郎,他俩定是毫不客气地收下。”   云黛语塞,但这是事实,他们都清楚,不是亲兄妹到底是不一样的。   许是不好背后说人,没一会儿,就听外头丫鬟来禀,说是谢仲宣和谢叔南来了。   人还没进门,就听窗外传来谢叔南清朗的嗓音,“云妹妹这院子挺不错的嘛,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些,二哥,你说呢?”   谢仲宣温声答了声“是不错”。   屋内的云黛正准备起身,谢伯缙忽的叫住她,“先把荷包收起来,也不要将此事告诉他们。”   云黛不解看向他,他淡淡道,“他俩可不像你这般脸皮薄,花起钱来半点不客气的。若叫他们知道,肯定立马管我伸手。”   想到二哥哥和三哥哥对钱财毫无概念只凭喜好买买买的性格,若让他们知道大哥哥是个可随时取款的大财主,怕是更不知节制了。   云黛将那石青色荷包揣进了袖中,一脸郑重的朝谢伯缙点了下头,“大哥哥放心,我不会与他们说的,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   谢伯缙深深看她一眼,“嗯,秘密。”   -   谢仲宣和谢叔南是来找云黛一道去锦桂轩用晚膳的,说说笑笑走进屋里,一见到谢伯缙登时不敢说也不敢笑了,都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大哥你不是出门了么,怎么在云妹妹这?”   谢伯缙平静地投去一眼,“出门来她这,不可以?”   谢叔南一噎,“可、可以。”   谢仲宣神色难辨的看了榻边两人,转而露出温润的浅笑,“我们还以为大哥是去拜见姑父了。早说是来找云妹妹,我们就与你一道来了。”   “现在人也齐了。”谢伯缙看了眼窗外天色,修长的手掌轻按在腰间紫玉腰带,“走吧,一道去锦桂轩。”   大哥发了话,其余人哪敢废话。   云黛回屋将那荷包藏好后,便与他们一齐往锦桂轩而去。   路上谢叔南兴致勃勃提议道,“今晚睡个好觉,养精蓄锐,明儿个我们就出门逛一逛长安城!唔先去大慈恩寺,逛完就在门前寻个酒楼用午膳,吃饱喝足后再去逛东市和西市,怎么样?”   “不错。”谢仲宣表示赞同,并补充道,“后日就往城外去,先去看灞桥柳色,再去樊川看自然风光,日暮尽兴而归。”   云黛听他们计划得头头是道,也来了兴致,“还有曲江池,听说那处的风景绝妙。”   谢叔南和谢仲宣一口应下,“放心,这几日咱们什么也不干,先痛痛快快将长安城玩个遍!”   他们这边聊得欢畅,忽而身后响起一道柔和的嗓音,“大表兄,二表兄,三表弟,云妹妹。”   转头一看,只见一袭湘色织金长裙的庆宁和一袭木槿色宝相花纹夹缬纱裙的嘉宁正款款朝他们走来。   两拨人互相见过礼,庆宁笑道,“你们来找云妹妹一道去锦桂轩么?人这么齐。”   还不等他们这边答,就听嘉宁拉长语调道,“阿姊,我早就说了不用去找她的,人家身边的人可多着呢,哪会落单。”   庆宁蹙眉轻瞪了嘉宁一眼,又扭头朝云黛他们抱歉笑了笑,忙岔开话题,“方才隐约听到你们说起樊川和曲江,是打算去那里玩?”   谢伯缙向来是不爱说话的,何况有张了嘴的弟弟妹妹,这种场合不用他开口。   于是某个张了嘴的弟弟开口了,“是啊,表姐,我们打算在全力备考春闱前先畅快玩个几日。”   “那很好呀,可惜我近日待嫁事忙,不然就陪你们一同去了。不过待会儿可以问问我兄长,看他是否有空作陪。”   庆宁说着,忽的瞥见嘉宁,眼波一转,掀起微笑,“嘉宁是个爱玩的性子,不若让她陪着你们一块儿去,也好当个向导。嘉宁,你说呢?”   嘉宁的视线越过云黛,看向眼前三位年轻俊朗的表兄,笑着应下,“可以啊。”   “那等会宴上与母亲说一声。”庆宁松口气,弯眸道,“我们快往锦桂轩去吧,可不好让长辈们等着。”   说话间,一行人往前走去,云黛飞快打量了嘉宁一眼,又收回目光。   若她没记错,晌午嘉宁是穿着条与她同色的石榴红裙,可现在却换成了一套更为华贵的木槿色锦裙。可庆宁都没换衣裙,还是晌午那一套……是巧合么?还是她太敏感了?   谢伯缙看着明显变得话少的云黛,再看那时不时偷瞄二弟的嘉宁表妹,眉宇几不可察地皱了皱,旋即又恢复一贯的清冷。 第40章 你想拿云黛去对丹阳?……   夜浓如墨, 月明星稀,锦桂轩灯火通明,丝竹管弦靡盛。   端王身着葡萄褐色长袍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主位, 他是个凤眸细长,蓄着短须的中年男人,虽上了年纪, 却依旧可从那端正眉眼间寻到几分年轻时的风华,相较于晋国公的渊渟岳峙, 端王威严不算重, 倒有几分邻家老伯的和善忠厚, 容易让人生出亲近信任之感。   见着三位侄子, 他很是热忱, 一阵殷切关怀后,又将视线投向下首的云黛, 抚须夸道,“舅兄真是好福气, 非但儿女双全,还都教养得如此出众, 真是羡煞旁人!”   席上众人皆轻笑, 庆宁凑着趣儿,佯装生气道, “父亲何必羡慕舅父,您不是也儿女双全么。当然啦, 兄长的确不如大表兄俊朗,我们也没云黛妹妹这般娇媚,但也是不赖的么。再说了,长相是爹娘给的, 母亲如瑶池仙女般,我们没多像她几分,要怪便只能怪父亲您了……”   “你啊你。”端王朗声笑了两下,伸手点着庆宁,“快要为人妇了,还来调侃你父亲,真是个没规矩的。”   “还不是你惯出来的。”端王妃捧着酒杯笑道,庆宁是她与端王的第一个女儿,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养着,也是端王亲自抱过喂过的孩子,父女之间的情分自是旁的女儿都比不上的。她扭头看向长女,含笑嗔怪道,“怎好这样议论长辈,所谓子不言母丑……父丑也不行!”   端王叫了声,“哎,夫人!”   端王妃抿唇而笑,庆宁也忙认错,笑着举杯,“父亲莫怪,女儿自罚一杯。”   她一饮而尽,一时桌上的气氛也活跃起来,偏生这时嘉宁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阿姊莫不是糊涂了,舅父哪里儿女双全了,她又不姓谢……”   眼见席上众人笑容僵滞,庆宁心道不好,偷偷扯了下嘉宁的袖子,低声制止,“嘉宁!”   嘉宁撇了撇唇,毫不在乎地望向庆宁,“阿姊自己要与她作比,可别带上我,我才不乐意与她……”   “嘉宁!”上首的端王妃沉下脸。   眼见着母亲发作,嘉宁悻悻的闭上了嘴,低下头去。   端王妃调整脸色,看向身旁的三个侄子和云黛,柔声道,“嘉宁这孩子向来鲁莽,嘴巴没个遮拦,你们可别往心里去。云黛啊,你莫要跟她计较,晚些我定狠狠斥责她一顿……”   云黛忙站起身,勉力挤出一抹笑来,“姑母不要斥责二表姐,只是姐妹间的口角小事,算不得什么的。”   “坐下,坐下说。”端王妃抬手示意,又低低叹道,“你这孩子真是懂事,嘉宁,你多学学你云妹妹……”   嘉宁一听,柳眉拧起,抬头就想反驳,话才到嗓子眼,庆宁死死地按住了她的手,无声警告她不要冲动。   看着身边严厉使眼色的长姐,嘉宁只好闷下一口气,敷衍的噢了一声,拿起筷子闷声吃起饭来。   撇开这个小插曲,这顿晚饭总体还是挺融洽的。端王夫妇都是宽厚和气的长辈,小郡王与庆宁也都很为和善,席上大家聊着家长里短,说起童年往事,笑声连绵不断。   云黛在一旁静静听着,却如坐针毡,也没什么胃口。   在陇西晋国公府势大力强,府中众人见着她都客客气气,其他府邸的夫人贵女见着她,就算心里对她的身份有所鄙夷,面上也不敢表露出来——尤其经过五年前那场赏花宴,以蒋家为代表的几家都受到了冷遇,杀鸡儆猴,之后再无人敢对她的身份置喙指点。   可如今到了长安,王侯公爵之家云集,随便往朱雀门口丢一把石头砸中十个人,六个是四品以上官员,三个是有爵之家,还有一个没准是什么郡王亲王。这般富贵权势集中之地,晋国公府山高皇帝远,便是想给她撑腰都鞭长莫及。   就比如眼前的嘉宁,她是郡主,是皇室中人,自己就算被她指着鼻子骂,又能如何呢?   不知不觉,夜渐渐深了,端王本来还想与三个侄子饮个痛快,但谢伯缙明早要上朝面圣,端王只好作罢,拍着他的肩膀叫他早些回去歇息。   众人纷纷起身散去,端王妃特地留了庆宁和嘉宁一步。   云黛跟在三位兄长身后慢慢走出锦桂轩,沁凉的夜风送来淡淡的桂花香气,以及他们身上清冽的酒气。   “云妹妹,嘉宁那话你就当她放屁,可别往心里去。”谢叔南悄悄与云黛咬耳朵,“她啊,就是被我姑母姑父惯得无法无天了。”   云黛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嗯,我知道的,我不会在意的。”   “下回她再对你无礼,我帮你报仇。”   “三哥哥你可别冲动,我们如今住在王府里,不好叫姑母为难的……”   “哎,这你放心,我顶多是抓只毛毛虫啊死老鼠什么的吓吓她,反正姑母知道我自幼顽劣,大不了就坐实了这顽劣之名呗。”   见他这副混不吝的模样,云黛憋不住笑了,眼底也染上几分真切的笑意,“三哥哥,多谢你。”   “嗨,你是我妹妹啊,我不帮你帮谁啊,我向来是帮亲不帮理的,何况嘉宁那死丫头既没理也没礼。”   前头谢仲宣回过头,看到后头两人挨在一块儿说悄悄话的亲昵模样,眉心一皱,缓缓慢下步子来,伸手拎住谢叔南的衣领,“你喝得一身酒气凑妹妹那么近作甚?也不怕熏着她。”   谢叔南被拉开,有些不高兴,“我跟云妹妹说话呢,再说了,哪有酒气了!”   谢仲宣不理他,拿出折扇在云黛跟前扇了扇,又轻声道,“莫要为着些不相干的人烦恼,待会儿回去好好歇息,明日一早我们便出门游玩,得有个好心情才是。”   云黛仰起脸,朝谢仲宣笑了下,“二哥哥,我知道的。”   “知道就好。”谢仲宣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那双桃花眼里盛满如水温柔,月夜清辉中有藏着几分宠溺。   谢叔南在旁嘟囔着,“二哥你也喝了酒,别碰云妹妹。”   谢仲宣道,“我比你喝得少。”   “哪有,明明喝得差不多。”   兄弟俩为着喝多喝少争了起来,走在最前头的谢伯缙与小郡王回头看了眼,又继续聊着方才之事。   “子实若有空,还是得管束二表妹。她看不起云黛,便是看不起我们晋国公府这门亲戚。”   “表兄这话言重了。”小郡王抬袖擦了擦冷汗,忙赔罪道,“你放心,我明日一定好好敲打嘉宁,绝不会让她再冒犯云妹妹。我母亲方才留下她,肯定也会教训她……”   谢伯缙面色不变,“希望她知错能改。”   小郡王一怔,莫名从这话听出些意味深长的味道,他再打量谢伯缙的神色,却是瞧不出任何端倪,只当自己多虑了。   且说另一头,端王妃屏退一干下人,板着脸看着下首的嘉宁,“你到底怎么回事?云黛头一日进府,谨言慎行,话都没多说两句,她是招你了惹你了,你要这般刻薄于她?你比她年长又是主人家,不求你与她亲热相待,起码你得拿出些主家待客的和善,这些年你的规矩礼仪都学进狗肚子里不成?”   嘉宁从前也没少被母亲教训过,可却是头一次这样劈头盖脸的骂,心头有些不忿,嘟囔道,“我哪里刻薄她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她本来就不是舅父舅母的亲女儿,也不是我们的表亲。三位兄长来府上,我自是欢迎的,可她……她算个什么东西!舅父舅母愿意宽待她,就把她留在陇西呗,何必要带到长安来攀亲……”   端王妃怒道,“怎么,听你这意思,还怪起你舅父舅母了?”   嘉宁撇了撇唇,没哼声。   端王妃单手撑着榻边桌几,冷哼道,“我若告诉你,最开始是你外祖母让她来长安,且我在信中也曾邀请云黛来长安做客,你是不是还要埋怨我与你外祖母了?”   嘉宁哑然,又猛地想起云黛手中那枚水色极好的玉镯,那是外祖母从前常戴的。不曾想没赠给亲外孙女,反倒赠给一个出身卑贱的外人。   眼见母亲动怒,庆宁赶紧出来打圆场,又用手肘撞了下嘉宁,“你快与母亲赔罪。”   嘉宁才不想认错,她觉着自己根本就没错,她堂堂郡主,王爷之女,身上流着尊贵的皇室血脉,为何要与一个小小孤女当姐妹?舅父舅母想报恩,当初给那孤女一笔钱不就好了,何必还领回家?到底是野蛮地方,没有规矩礼法可言。   可碍于母亲与长姐的目光,她只好恹恹的低下头,“母亲,我知道错了,我下次再不刻薄了。”   端王妃拧着眉头,依旧不满女儿这副态度。   庆宁见状,赶紧上前替端王妃拍背,柔声道,“母亲别生气了,嘉宁年纪还小,晚些我再慢慢与她讲道理。”   端王妃看着温婉知礼的长女,再看那眼皮比天高的幺女,心头一阵烦闷,早知幺女养在宫里,会养出这副骄矜自负的德行,她当初就是拼着得罪太后的风险,也要将女儿留在身边养。现下好了,养出一身臭毛病,真当她自个儿跟丹阳一样是公主了?   要不是长女与英国公府的婚事多年前就定下了,长女这性情才是最适合嫁去陇西的。至于嘉宁……   端王妃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开始担心起日后嫂子背后唾骂她教女无方的情形。   “嘉宁,你看你把母亲都气的头疼了,还不赶紧去端安神茶来。”庆宁替王妃揉着肩膀,柔声劝道,“母亲莫要气坏自个儿的身体。明儿我领嘉宁去给云妹妹赔罪,女孩家的口角,话说开了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端王妃悠悠看了眼长女,叹道,“若是嘉宁有你一半懂事,我也放心了。”   嘉宁那边端着安神茶过来,听到这话,眼底划过一抹怨怼,面上却是不显,只道,“母亲您喝茶,莫要与女儿计较了。”   端王妃接过茶盏喝了一半,又示意两个女儿在身边坐下,凤眸定定看向幺女,“嘉宁,今日你也见到你三位表兄了,你觉得如何?”   嘉宁也知道母亲有意将她嫁去陇西,想了想,如实道,“三位表兄都生得仪表堂堂……但我觉着二表兄最好,风度翩翩又待人和善,模样生得好,说话也好听。三表兄有些轻佻了,而且他张口闭口云妹妹长云妹妹短,就知道围着那云黛打转转,若说是兄妹情,那未免也太殷勤了?母亲何时见过哥哥待我和阿姊这般殷勤?”   这一点,端王妃和庆宁也都瞧出一些来,但今日才见,她们也不敢轻易下定论说三郎对这云黛有些什么别的感情,还是等日后再观察观察。   “那你阿缙表兄呢,你觉得如何?日后晋国公府都是由他继承的。”端王妃面带期待的看向嘉宁。   嘉宁却是皱了下眉头,眼底闪过一抹惧色,摇头道,“大表兄他样样都好,可是他威势太重,又时时板着张脸,跟他说话,他也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我瞧着他心里怪害怕的,就连进宫见皇伯父都没这么害怕。”   端王妃愁眉蹙起,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今日才刚见面,许是还不够熟悉。日后多接触些,熟起来应当会好一些。阿缙他是很不错的,不依靠家里,自己就能闯出一番功绩来……”   “那他再有本事,日后不是在陇西就是在北庭。可二表哥就不一样了,他是要走科举的,若是明年春闱中了,就在长安当官了!”嘉宁眼中带着向往,她才不想去陇西那种穷乡僻壤吃苦受罪呢,她就想待在长安。   端王妃何尝不懂女儿的心思,要论起来,二郎风流倜傥又温文尔雅,这般翩翩少年郎,最是符合长安贵女们心中的最佳夫婿。   “罢了,现下说这些还早,还是先相处一段时日吧。”端王妃乏累地摆了摆手,“你们也都退下吧。”   庆宁和嘉宁纷纷起身,屈膝告退。   一出院子,庆宁就忍不住念叨起妹妹的失礼。   嘉宁不以为然道,“行了行了,母亲已经骂过了,你还来念我作甚?”   说到这,她忽的想起什么似的,一边眉毛高高扬起,眯起眼饶有兴味道,“这样吧,明日我与你一道去赔罪,再去东市给她买样首饰,拿人手短,谅她也不会再说什么。”   “这还差不多。但你态度要好些啊,可不许这么自负了。”   “阿姊,我知道了。”嘉宁上前亲热挽住庆宁的手,一边往南苑走着,一边聊起魏国舅府上的寿宴,“那日丹阳肯定会去的。”   庆宁瞥了她一眼,疑惑道,“你不是向来和丹阳不合的么,怎么提起要见到她,这样兴奋?”   “有么?”嘉宁无辜的眨了眨眼睛,嘴角却抑制不住的上扬,“我想着那日肯定很热闹,长安城大部分的官员女眷都会赴宴,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我们把那个云黛也带去吧,让她也长长见识。”   庆宁顿时就明白其中关窍,很是无奈,“你想拿云黛去对丹阳?”   嘉宁否认,“我可没这个意思。不过……我倒挺期待丹阳和她遇上,会是个什么表情。”   庆宁一阵无语,“你和丹阳不对付,何必牵扯无辜之人。”   嘉宁耸肩道,“阿姊别把我想的那么坏,我可是一番好心,总不能我们出门赴宴游玩,就留她一个人在府里吧?那多不好。再说了,她来长安一趟,总不能日日待在王府里,大宴小宴都不参与吧?”   庆宁也懒得再与她争辩,心里却是暗暗想着,若那日云黛真的一同赴宴,她一定将人看紧在身旁,绝不给嘉宁作怪的机会。   ***   翌日坊门开时,天色还晦暗着,谢伯缙穿戴好官袍,骑马往皇城赴朝会。   等到天色稍亮,王府众人也依次从睡梦中苏醒。   云黛也起了个大早,因着今日要出门,她穿了身轻便的碧山色夹缬长裙,头发挽成寻常的双髫髻,左右各佩一朵碧玺珍珠攒成的精巧珠花,便再无其他装饰,与昨日的装扮相比,可谓是十分素净。   然而这般素净妆扮,越发显出她的眉眼出众,宛若沾着雨露的粉白重瓣菡萏,清丽间又有种旖旎的妩媚。   庆宁和嘉宁两位郡主便是在她用早膳时来到,云黛听到通报,忙放下手中碗筷,拿帕子擦过嘴角,起身去相迎。   “云妹妹不必多礼。”庆宁轻笑着拦了她,“是我们来的不巧,打扰你用早饭了。”   “不打扰不打扰,两位姐姐请坐,可曾用了早膳?若是没用,不若在这吃些。”云黛看向眼前这对姐妹,庆宁郡主一袭常服打扮,嘉宁却是穿着玄黄色胡袍,发髻高束,一副男子打扮。   “我们已经吃好了。今日过来,是领着我这没规矩的妹妹与你道声歉,昨夜之事,是她失礼了。”庆宁说着,给嘉宁使了个眼色,嘉宁会意,朝云黛拱了拱手,“还请云妹妹原谅我的失礼之处。”   云黛倒是没想到这小郡主会跟自己道歉,忙摆手道,“郡主客气了,昨夜的事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就知道云妹妹是个大度豁达的。”庆宁点头,又道,“你慢慢吃,等收拾好了,嘉宁就与你们一道出门逛街。长安城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是熟悉的。”   云黛应下,暗暗加快速度吃了早饭,又与郡主姐妹俩闲聊一阵。等到谢仲宣和谢叔南找上门来,庆宁才起身告辞,嘉宁则是随他们一道上马车出府。   原本嘉宁和云黛一辆马车,但谢叔南想到昨夜嘉宁对云黛的冒犯,便无赖的凑上前去,“嘉宁表妹,我俩换一辆马车呗,反正你不待见我妹妹,跟她一块儿坐,可别委屈你了。”   这阴阳怪气的强调听得嘉宁面色僵硬,本想驳回去,忽然想到若是换了马车,就能与谢仲宣坐在一块儿,她心念一动,便道,“换就换。不过你可别误会,我不是不想与她坐一辆车,而是你这话听得我心里不舒服……”   说完,她掀了帘子,径直下了车。   谢叔南看着她的背影,摇头晃脑地掐着嗓子学着她方才的语气道,“听得我心里不舒服。”   云黛哭笑不得,“三哥哥,你别这样狭促。”   “我哪里狭促了,分明就是她口是心非。说是说与你致歉了,但还是那副鼻孔朝天的模样,看得我恼火。”谢叔南一屁股坐进马车里,舒展眉眼笑道,“不过现在好了,她不在了,空气都变得清新了些。”   “可是,二哥哥那里……”云黛犹豫道。   “这你别担心,二哥他能应付的。”谢叔南坑起哥哥来毫无心理负担。   此时此刻,另一辆马车。   谢仲宣看着坐上车来的嘉宁,有瞬间的愣怔,“二表妹?”   嘉宁脸上的高傲之色顿时收敛,换做一副温柔娇羞的模样,红着脸解释着,“是三表哥将我赶过来的,他说他想与云表妹一块坐。”她说着小心翼翼觑向谢仲宣的脸色。   谢仲宣捏着扇柄的手指轻轻动了两下,垂下眼睫,轻轻说了声“是这样”,便再无他话。   嘉宁见他并无不悦之色,暗暗松了口气,安心地坐着。   待马车缓缓行驶着,她主动与他攀谈起来,谢仲宣不冷不热地聊着。   嘉宁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谢仲宣那张俊美如玉的脸庞上,倒也没察觉出他的敷衍,只觉着二表兄不但容貌好,性情也好,自己得赶在春闱前让他钟情自己才好,否则他若点上了探花郎,不知道多少小贱人要与她抢郎君了。   按照昨日计划的,一行人先到了大慈恩寺游玩,逛了两个时辰,腿脚累了,便在寺外找了家有名的碧玉楼用午饭。   点菜时,嘉宁示好般的将菜单递给了谢仲宣,“二表兄,你来点吧。”   谢仲宣也不推辞,接过菜单,挑了几样招牌菜,又点了一道桂花糕。   嘉宁好奇,“二表兄喜欢吃甜食?不过这家桂花糕一般,要说起长安城最好的糕点铺子,那必定是延寿坊的万记了。”   “桂花糕是给云妹妹点的,她最喜欢吃桂花糕。”谢仲宣淡淡答了声,旋即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云黛,笑容和煦,语调温和,“既然嘉宁说万记不错,待会儿我们去买些?”   嘉宁笑容一顿。   云黛感觉到气氛不太对,咽了下口水,小声道,“行、行吧。” 第41章 不客气地将那对兔耳朵咬掉……   碧玉楼的招牌菜的确鲜美可口, 尤其那道烤得喷香酥脆的古楼子,一口下去外皮的焦香配上鲜嫩的羊肉,掺着胡椒香味的肉汁在舌尖横流, 刺激着每一处味蕾,直叫人满口生香,停不下嘴。   嘉宁见他们吃得高兴, 颇为得意,“我就说碧玉楼的饭菜不错吧。”   谢叔南在这点上倒不反驳, 嘴里塞得满满的朝她比了个拇指, “不错不错, 回头还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还得劳烦二表妹给我们推荐推荐。”   嘉宁答应下来, 又捧着脸看向谢仲宣,柔声道, “二表兄,那你有何喜好呢?”   谢仲宣倒了杯解腻的酸梅汤, 轻抿一口,“饮食上并无特别喜好。”   嘉宁也不泄气, 继续问, “那其他方面呢?你总是有爱好的吧?”   谢仲宣睇了她一眼,见她直勾勾盯着他, 也不好失礼,便道, “平日爱搜集字画古籍,金石古玩。”   “字画古籍……啊对了对了,东市有一家金石铺子有不少好藏品,待用过饭后, 我们去那里逛逛?”嘉宁期待地望向他。   “先去万记买糕点,再去东市。”谢仲宣敛眸。   嘉宁抿了抿唇,眼角余光瞥过一直沉默吃饭努力降低存在感的云黛,心底有些泛酸,但见她还算安分,只好压下心头不悦,咕哝道,“行吧,都听二表兄的。”   ……   离开碧玉楼后,一行人直奔万记糕饼铺,除了买桂花糕,云黛还买了好些糕点。   嘉宁见她什么都买一遍,双手环抱胸前嗤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陇西没有糕饼铺子呢?若想吃了下次再来买便是,别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云黛羽睫微颤,从琥珀手里接过银袋,轻声对她道,“我自己有钱。”   嘉宁眉尖蹙起,“谁问你有没有钱了。”   “我不是全给自己买的。”云黛纤细的手指捏紧银袋,耐心解释,“我想着给姑母带一份,给庆宁姐姐带一份,还有我大哥哥,他今日进宫不能与我们一道逛,但把糕点买回去给他尝也是一样的。”   嘉宁一怔,哼哼道,“你倒是会收买人心。”   一旁的谢叔南听不下去,瞪着嘉宁,“我妹妹花你钱了?要你来置喙。她想买多少就买多少,就算把这个糕饼铺子买空了也不关你的事。”   嘉宁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却又拿谢叔南没办法,只好转脸看向谢仲宣,委屈喊道,“二表兄,你看三表兄他这般凶我!”   谢仲宣看向这试图让自己替她主持公道的表妹,清隽的脸庞露出一丝难以理解之色,“三郎说的有错么?”   嘉宁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两步,“你、你们……我才是你们的亲表妹!她就一个外人!你们竟然帮着个外人欺负我?”   这下谢仲宣算是明白了嘉宁的思路,说她拎不清也好,说她自视甚高也罢,一时半会儿想要改变她的念头怕是难了。与其在继续结伴同游,倒不如尽早分开——   “嘉宁表妹,你今日抽空陪伴我们,我们很是感激。然而如今的状况,再继续玩下去,怕是谁都不会愉快。不若你先回府歇息,我们自行游玩,不劳烦你了。”   他这话说得温声细语,可传到嘉宁耳中,却像是往她心口扎刀子,“二表兄,你赶我走?”   谢仲宣,“……”   谢叔南嘴角抽了抽,“你别弄得好像我们欺负你一样?是你先挑事的!”   云黛赶紧拉住谢叔南的袖子,示意他别火上浇油,又低声与他道,“三哥哥,我们到底暂居在姑母家,若是与她闹得不愉快,便是叫姑母为难了。姑母待我们不错,我们可不好给她添麻烦……”   谢叔南想想也是,撇了撇唇,“算了,看在姑母的份上,我懒得与你计较。”说罢抬手撞了下谢仲宣的胳膊,“二哥,你说呢。”   谢仲宣颔首,如玉白皙的脸庞满是凝肃,看向嘉宁道,“你若还想与我们同行,莫要再出言不逊。便是你不把她当姊妹看,也请将她当做寻常的客人,放尊重些。”   嘉宁面色怫然,刚想扭头走人,然而想起现在回府,万一母亲与姐姐问起来,自己怕是又要挨骂。而且今日可是难得与二表兄相处一整日的机会——   “行吧,我保证不说她了。”   她这般说着,然而一个时辰后,逛完东市字画铺子,嘉宁将他们带去了长安城最大的金行,又命那金行伙计将她先前定制的那套首饰拿出来。   全套首饰虽没完工,但还是完成了一两件饰品,于是嘉宁指着那枚光华灿烂的蓝宝石璎珞圈对云黛炫耀道,“这样纯净漂亮的蓝宝石你没见过吧?这一批蓝宝石可是西域进贡到宫里的,除了皇太后、丽妃娘娘和丹阳,皇室之中就我和我姐姐有。”   云黛看着那闪闪发光的蓝宝石,再听过嘉宁的话,面上也露出几分诧色。   嘉宁看到她惊讶,心道这乡巴佬可算开了眼吧,洋洋得意地抬起下巴,“你没见过也正常,像这样大的蓝宝石本就不常见……”   话音未落,就听谢叔南噗嗤笑了一声。   嘉宁表情一滞,扭脸看去,只见谢叔南看向云黛,故作随意咳了声,“云妹妹,我记得先前你过生辰,大哥送过你一枚蓝宝石金簪是吧?”   云黛无奈的看了一眼谢叔南,她本不想搭腔的。   十岁生辰那年,谢伯缙的确给她送了一枚蓝宝石簪子,做工工艺算不上特别精致,蓝汪汪的只用一根素金簪子镶着,但胜在宝石大而澄澈,很是璀璨夺目。   那时她觉着太贵重了,且那颜色和质地不适合她的年纪佩戴,就叫琥珀收进了库房里——她原想着等她成了有子嗣的妇人,或可撑起那蓝宝石簪子的华贵。   今日若不是嘉宁带他们来这金行,她都快记不起那在库房里吃了五年灰的蓝宝石簪子。   “你也有蓝宝石首饰?多大的?”嘉宁脸色不大好。   “也不是很大……”云黛含糊答着,她不想拂了嘉宁的脸面。   偏生谢叔南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伸出手指比了比,“云妹妹那簪子我见过,的确不是很大,也就是你这块蓝宝石的两倍吧。嗐,二表妹你也别往心里去,北庭乃是西域与大渊的咽喉之处,像这些蓝宝石啊红宝石绿松石啊,我大哥见得多了,买些送给妹妹玩算不得什么。”   他语调轻松,仿佛那些价值不菲的宝石就像是芝麻胡饼般随处可得,嘉宁脸都绿了,咬牙切齿瞪着云黛,“你既然见过更大的蓝宝石,方才还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作甚,是在看我笑话么?”   “我没有,我只是……”   “只是什么呀,你倒是说啊!”   “我只是没想到蓝宝石竟这般珍贵难得。”云黛讷讷道,她虽知道蓝宝石贵重,却没太确切的概念,只知道大哥哥送给她,她心里欢喜。可方才听到嘉宁说起这蓝宝石在皇室之中都算是稀罕之物,她才恍然意识到大哥送的那份礼物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贵重。   嘉宁只觉得她这解释太过牵强,但看着谢仲宣和谢叔南都护在她身前,也不好朝她发作,只沉着一张脸呵斥着那伙计,“还愣着作甚,赶紧将东西收进去!”   “是是是。”那伙计被吓得一个哆嗦,忙不迭将那蓝宝石璎珞捧了进去。   金行的管事赔着笑上前,“郡主,我们店里最近出了些新鲜样式,要不小的拿出来给您瞧瞧?”   嘉宁此刻一肚子火气,哪里还有心情挑首饰,转脸狠狠剜了那管事一眼,“你看不出本郡主今日心情不佳么?还看什么首饰!”   管事脸上的笑都挂不住了,连连躬身,“是是是,小的没长眼,还请郡主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小人计较。”   谢家俩兄弟对视一眼,皆看出眼底的薄薄怒色。须臾,谢仲宣展开扇子,朝那管事宽和一笑,“郡主没心情,我们兄妹倒是尚有余兴。掌事将那批新货拿出来看看吧,我们给妹妹挑一挑。”   管事顿生柳暗花明之感,喜上眉梢,“郎君稍等,小的这就去拿。”   嘉宁刚想出言阻拦,谢仲宣看出她的意图,先发制人,“嘉宁莫不是连生意都不让人做了?”   见他含笑的眸中带着几分深意,嘉宁目光闪烁,气势也降了几分,“我没有……”   “没有就好。”顿了顿,谢仲宣又缓声道,“我知道表妹不是那等仗势欺人、无理取闹之人。”   他的语调轻柔,听得嘉宁如沐春风般,就连愤怒都无端消了几分——   眼见着两兄弟一左一右陪云黛挑选金饰,嘉宁坐在一旁暗自琢磨着,半日观察下来,三表兄对这个云黛远不是兄妹情这么简单,只是郎有心妾无意,那层窗户纸还没捅破。至于二表兄,举手投足发乎情止乎礼,好像真就当云黛是妹妹。   既然两兄弟待这个云黛都很看重,那自己与她对着干,除了惹二表兄厌恶,觉着自己刻薄无礼之外,就是被三表兄恶语相向,百害而无一利。倒不如暂且拉拢这个云黛,向她示好,也好博得贤名与二表兄的另眼相看得……   这般定下心思,嘉宁轻抚过玄黄色绣花袖口,起身朝他们走了过去,“云表妹看中哪件了,我来付账。”   这话一出,三兄妹看向她的目光都掩不住诧异。   嘉宁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道,“我昨日答应了母亲,要买样礼物给云表妹赔罪。”她看向云黛手边放着的那对赤金镶月白石玉兰花耳坠,扬声道,“这个还不错,管事的,把这对耳坠子包起来吧。”   她这大反转的态度让云黛有些惶恐,忙摆着两只白嫩嫩的小手,“表姐客气了,昨日的事已经过去了,怎好再叫你破费……”   嘉宁忍着不耐道,“你就别推辞了,买给你你收着便是。”   “云妹妹,你还是收着吧,不拿白不拿。”谢叔南嬉皮笑脸,将那对耳坠子往管事的面前一推,贱兮兮朝嘉宁道,“我就替我妹妹谢过嘉宁表妹了。”   嘉宁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客气。”   云黛还想说些什么,谢叔南一把按着她的肩,把她的注意重新转回首饰台,“来来来,咱们继续挑,还有一个月你便要及笄了,就当给你提前买及笄礼物。”   从金行离开时,云黛总共收获了嘉宁送的耳坠一对,谢叔南送的金玉雕花臂钏一对,谢仲宣送的赤金衔珠步摇一枚。为表达她的感激,接下来逛绸缎庄和皮毛铺子时,她给哥哥们一人买了一条皮草——包括不在场的谢伯缙。   她原本也想给嘉宁买一条狐尾围脖,可嘉宁小嘴一撇,“毛色这般杂,冬日要是戴出去,肯定要被人笑话,我才不要呢。”   这话一出,不但云黛尴尬,就连摊主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云黛便也歇了回礼的心思,决定听三哥哥的劝,放宽心胸,权当那对耳坠子是赔礼,不去在意。   逛完东市几人又去逛了西市,直至金乌将坠,绚烂斑斓的晚霞笼罩着壮阔的坊市大门,将路边那些金灿灿的槐树叶子染得愈发明艳,众人才收心返程。   一辆马车载满逛街的战利品,四人只好同坐另一辆马车。   路上经过歌舞升平的平康坊,谢叔南好奇的往外探头,“听说此处的艺伎娘子们文采斐然,技艺精绝,不少士子都会来此寻一两位红颜知己,吟诗作对,风花雪月……”   谢仲宣执扇啪得一下敲向谢叔南探出去的脑袋,谢叔南嗷得一下捂住后脑勺,委屈巴巴的看向自家兄长,“二哥你打我作甚!”   谢仲宣微微一笑,“你说呢?”   谢叔南,“……”二哥你笑得我瘆得慌!   谢仲宣继续笑,“红颜知己,吟诗作对,风花雪月?上回醉仙坊的教训还没吃够?我回去就告诉大哥……”   “别别别!”谢叔南忙双手合十朝他拜,“好二哥,我错了我错了,我就嘴上说说,那个什么平康坊我是绝对不会去的!”   一旁的嘉宁觉着奇怪,“去平康坊怎么了?不少来长安考试的士子都住在里头,我兄长平素也会约上三五好友一道去那玩,没去过的士子还会被笑话是乡巴佬呢。”   谢仲宣一脸云淡风轻,“我们府上家教甚严。”   嘉宁不由想起晋国公府一妻一夫的规矩。先前她觉得这规矩怪诞,如今想到自己如果嫁给二表兄,他也不会纳妾,只会一心一意的对自己,不由窃喜起来,“是,舅父舅母管束严格是好事,两位表兄此次进京是考学的,还是不要沉溺于女色玩乐,安心备考才是。”   云黛也附和着,并用一副“你怎还不知悔改”的失望目光看向谢叔南,谢叔南登时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这该死的好奇心!   ***   暮色四合,明月高悬。   端王妃紧捏着一柄花鸟孔雀缂丝团扇,愁眉不展地站在窗边,直到院外传来脚步声,她眼珠微动,连忙定神朝着门口看去。   两排奴仆打着灯笼鱼贯而入,其中身着紫色官袍的端王踏着冷白月色,大步走进院里。   “王爷,你可算回来了。”端王妃快步迎上前,边吩咐丫鬟端上饭食和热水,边上前替端王宽衣解袍,“阿缙怎么样了,可随你一同回来了?”   “回来了,我叫他先回去歇息了,他也累了一日。”端王脱去宽大繁复的官袍,顺手拿起桌边茶盏,一阵牛饮方觉干渴稍解。   端王妃伺候他坐下,急急问道,“到底因何耽误到这么晚?天不亮就进了宫,天黑才回,我差点以为你们今晚就留在宫里了!”   端王抬头深深看了端王妃一眼,须臾,重重叹道,“你这侄子啊真是胆大的很!”   端王妃一颗心倏地吊了起来,右手虚虚按在胸前,惊愕道,“他怎么了?”   “我们一道入宫上朝,他述职完毕,陛下着实嘉勉了他一番。待早朝散罢,还留我们一同在紫宸宫用膳。后来陛下留他单独说话,我就先回了礼部。本想等下了值,与他一道回府的。不曾想天色渐晚,他依旧留在勤政殿,我那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要不是赶在下钥之前,总算在昏昏夜色中见到那道颀长的身影,端王差点就自行套马回府了,“我一开始问他他还不肯说,哎,你这侄子就是个主意大的闷葫芦,我连问了两遍,他才看着我说,事关三皇子。”   “三皇子?!”端王妃陡然变了脸色。   “你小点声。”端王起身,左右看了圈,将王妃拉到里间,才压低声音道,“他向陛下谏言将三皇子从北庭召回。”   端王妃神色有些复杂,三年前废后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皇后虽然没被废,但太子却被废了,总得来说,这场纷争,丽妃赢了,许皇后输得一塌糊涂。就是可怜三皇子那样一个忠善孝悌的孩子,却被发落去了北庭那等荒僻苦寒之地。   一想到丽妃,端王妃心头就直冒火,当初都是那个贱人从中作梗,才致使自己与嘉宁母女分离十载,那时嘉宁才刚满月,就生生从自己身边抱走,母女分别之痛如今想起都锥心无比。且这些年来,丽妃母子没少挑唆陛下与晋国公府的关系,得亏皇帝没有糊涂得太过分,不过——   “阿缙这也太冒险了!许氏一门这三年一直萎靡不振,丽妃风头却越来越盛,这档口他提议将三皇子召回,不就是明摆着与丽妃作对么?”   “谁说不是呢,所以我开始问他时,他还朝我致歉,说无意连累我们端王府。陛下赐了他一处宅院,他过阵子就带着二郎三郎他们住过去。”   “这、这孩子……”端王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夫人你先别急,且听我说完。”端王看着自家夫人瞪眼着急的模样,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摇头笑了笑,“要不怎么说君心难测呢,也不知阿缙与陛下说了什么,陛下竟真的答应将三皇子召回了。”   这下端王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呼吸都变得急促,“真的?!”   “我哪能拿这事开玩笑。真的,我估摸着明早圣旨就下来了……”   “竟然真的成了?三皇子要回来了,那丽妃岂不是气得七窍冒烟?”   “咳咳,夫人,你收敛下笑容……”   “我这也是高兴,三皇子是个好孩子,许皇后她,唉,她是个可怜痴情人。若他们母子能团聚,是好事一件。”   端王抚须,怅然叹道,“长安怕是又要掀起一阵风波了。”   端王妃暂不去想那些,只欢喜道,“陛下愿意听阿缙的,可见阿缙简在帝心。我这三个侄儿啊阿缙是最出色的,可惜嘉宁这丫头没眼光,发现不了他的好,一颗心尽飞到二郎身上了。要说二郎也是不错的,但到底不如阿缙稳重……”   眼见王妃把话题歪到了儿女婚事上,端王摆了摆手,一副撒手掌柜的做派,“嘉宁这孩子,说来也是我们亏欠她,她的婚事咱们别插手太多,能成就成,不能成就算了,重要的是她自个儿的心意。”   王妃默然不语。   端王忽的又想起什么,问着王妃,“说起来你兄嫂的那个养女,她是不是有胡人血统?我看她的发色和肤色,不全似我们汉人模样。”   “这我也不清楚,只知她父亲是个……校尉吧?反正是个小武官。沈姓是汉姓,她父亲应当是汉人,或许她母亲是胡人,或许祖上长辈是胡人?陇西与西域接壤,那处也没禁止胡汉通婚,便是娶了胡女,嫁了胡人也没什么稀奇的。”王妃懒声答道,忽而眯起眼睛戒备的看向端王,“你突然问起她作甚?”   “欸,夫人你可别多想,我就随口问问。当然了,若是你打算给她在长安寻位夫婿,我这边倒是有好几个人选……”   “这事不用王爷操心,我自有打算的。”端王妃心道,你自己女儿的婚事浑不在意,还管起旁人了?   端王哪敢再说,拱了拱手,便出去用膳。   一轮明月洒清辉,夜深人初定,静谧的北苑偶尔得闻几声秋蝉鸣叫。   沐浴过后,一袭单薄中衣的谢伯缙黑发披散,正准备熄灯入眠,门口蓦得传来“叩叩”两下清脆敲门声。   “是谁?”   “大哥,是我。”   是谢仲宣的声音。   谢伯缙径直起身,大步走到门前,开了门,果见一袭白衣的弟弟手中提着一大堆东西站在门口朝他笑。   “这么晚了还没睡?”谢伯缙侧过身子,让他进屋来。   “这不是等你么。”谢仲宣往屋里走,将手中那一堆东西放在桌上,扭了扭手腕,“倒是大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们还以为你回来吃晚饭的。”   “朝中有事耽误了。”谢伯缙漫不经心答着,走到桌边,望向那堆东西,“这是?”   “今日我不是和三郎云黛他们一道出门逛东西市了么,喏,这些都是给你买的。”   谢伯缙挑眉,“嗯,还算你们有点良心。”   谢仲宣笑着摆手道,“别,我和三郎可不敢抢功。这些都是云妹妹买给你的。”   “她买的?”那双一贯淡漠的黑眸划过一丝诧异。   “是啊,小丫头深藏不露,也不知母亲出门前给她塞了多少私房钱,她今日给我们仨都买了一堆,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当然了,她给你买的最多,说你公务繁忙都不能出来玩,买东西也不知道你喜欢哪样的,便每样都挑几件。啧,她可真舍得给你花钱,看得我和三郎都妒忌了。”谢仲宣眉眼含笑,暗暗觑着兄长的神色。   舍得给他花钱?   谢伯缙唇边仿若扬起一抹弧度,又或许是光线原因,他低头看着桌上那堆东西,“你们今日玩得如何?”   “还凑合。”谢仲宣语气恬适,“嘉宁今日收敛不少,还给云妹妹买了对耳坠子赔礼。”   “我近日事忙,无暇看顾你们,你和三郎要护好云黛。”   “知道了。”谢仲宣懒懒打了个哈欠,起身准备离开,复又记起事来,扭身看向自家兄长,“过两日我们打算去拜访大理寺卿崔家,大哥得空么?”   谢伯缙略作思索,摇头道,“那日不得空,你们去吧,记得备上厚礼,见着崔寺卿,记得替我解释一二。”   “这是自然。”谢仲宣点头,又皱起眉,“还有一事。今日听嘉宁提到,再过一旬便是丽妃之兄魏国舅的寿宴,兄长可会赴宴?”   “我人都到长安了,自是要去贺寿的。”谢伯缙俊朗的脸庞泛起一丝冷厉。   谢仲宣心里有了数,便不再多言,说了句“兄长早些歇息”,离开屋子。   门窗阖上,谢伯缙原本要去里间歇息,然而看到桌上那一堆东西,脚步不由停住——她都买了些什么?   昏黄烛光下,男人站在桌边拆着盒子,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桌上的东西逐渐多了起来,糕点、果脯、肉干、葡萄酒、皮草、腰扣、蹀躞带、发冠、平安扣、昆仑奴面具、弹弓、花笺,还有个兔子糖画……   她是搬了个杂货铺子回来?   修长的手指轻轻拿起那枚兔子糖画,放久有些化了,那小肥兔的两只长耳朵都快拧成一团。   难道在她心里,他会爱吃这个?谢伯缙眯起黑眸。   须臾,他张开嘴,不客气地将那对兔耳朵咬掉,麦芽糖浓郁的甜味霎时在舌尖弥漫。   他想,还挺好吃的。 第42章 三郎,你过分了!   之后两日, 在嘉宁的陪同下,云黛他们将长安主城逛了一遍,又游历了城外的灞桥和樊川。嘉宁像是被神仙指点过一般, 脾气收敛许多,虽待云黛的态度依旧不冷不淡,但起码不再恶语相向。   云黛也不敢对这矜贵的长安贵女有什么要求, 能这样维持住表面和平,她就心满意足了。   秋高气爽的天气, 正值青春的少男少女们尽兴玩了两日, 便收心做正事——对谢仲宣和谢叔南俩兄弟来说, 准备春闱, 拜师访友乃是正事。而对云黛来说, 拜访晋国公府的亲朋便是她当前最大的正事。   大理寺卿崔珏,谢老夫人的嫡亲内侄, 崔家目前的当家人,掌平决狱讼, 嫉恶如仇,刚正不阿, 深受皇帝器重, 在百姓之中也颇有贤名。   此次拜访崔家,是从陇西出发前就定下的事。那时谢老夫人点了云黛的名, “云丫头,你就代表我, 替我回娘家看看。放心,你崔家伯父伯母都是敦厚心热之人,我已经寄信给他们,与他们打招呼了。”   老夫人都这样说了, 云黛也不好再推辞,她想祖母是将自己当做亲人,才会让自己代她去拜访娘家侄子,要是百般推让反倒显得生分。   得知他们要去崔家,端王妃还替他们备好了贺礼。   对此谢仲宣很是过意不去,“姑母,大哥已经给了足够的银钱,我们会自行置办礼物,哪好叫您操劳破费。”   听着这话,端王妃睁着一双凤眸瞪着谢仲宣,语气却是软乎极了,“你们是我的亲侄儿,给你们打点这些小事算什么操劳?你们初来乍到,对长安城的物价不熟,哪家东西好哪家东西孬,送礼该送些什么才妥当,你们这些小儿郎哪有我清楚?至于破费,那更谈不上了,且不说这些礼物价钱几许,我又没走府上公账,用的是我自己的嫁妆钱,说来也是我们谢家的钱财,花点怎么了?二郎莫不是将姑母当外人了?”   谢仲宣汗颜,忙道,“侄儿不敢,姑母怎会是外人。”   “这才对嘛。”端王妃眉开眼笑,“我备的这些礼都是按照崔寺卿和他夫人的喜好送的,你们送去一准儿没错。”   谢仲宣和谢叔南对视一眼,两兄弟上前朝端王妃拱手,“有劳姑母费心。”   云黛见状,也连忙福了福身子。   端王妃抬抬手示意他们起身,温言叮嘱了一番,末了,她看向云黛,温声道,“崔夫人持家勤俭,不好奢靡。”   云黛怔忪片刻,旋即反应过来王妃是在提醒自己明日打扮得清雅朴素些。她仰头看向端王妃,一脸受教的点了下头。   端王妃见她会意,弯眸慈蔼的笑了笑,便叫他们先退下。   翌日上午,云黛梳妆打扮一番,便与两位兄长一道出门前往崔府。   “今日是休沐日,大哥受邀去右相府中,不然他也要随我们一道来的。”平稳行驶的马车上,谢仲宣一袭青圭色儒士长袍,墨发用玉冠束起,端的是公子如玉,世间无双。   “大哥哥可真忙,每日早出晚归的,虽然同住在王府里,我都三天没见到他了。”云黛端坐在窗边,一双莹润黑眸定定看着谢仲宣和谢叔南,复而有几分怅然的叹道,“若是二哥哥和三哥哥中了榜,授了官,恐怕也要跟大哥哥一样忙碌,再难相见了。”   还不等谢仲宣开口,谢叔南就抢白道,“那不会!我若是考中了,我就求陛下把我派回肃州做官,到时候我还住在府上,日日都能跟妹妹相见。”   云黛欣喜,“真的么?”   “真的啊,我本来就不想留在长安,虽然这里的确比陇西繁荣热闹,但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么,我就觉着咱们陇西最好!”是以每次嘉宁流露出对陇西的不屑,他都会毫不客气的怼回去。大概家乡就是一个自己能骂,旁人不能骂的存在吧。   “可是......三哥哥你不是想惩恶扬善,扫除天下冤屈么?你还说过你的目标就是当上大理寺卿。若是待在肃州,你的愿望怎么实现呀?”   “呃,这……”谢叔南窘住。   “天还没黑,你们俩就在这做梦了?”谢仲宣闲闲的把玩着腰间洁白的玉佩,嗓音清越,“且不说明年春闱能不能考中,便是考中了,授官也不是凭着你自个儿心意决定的。三郎你哪来的信心觉得陛下会听你的?他若非要把你留在长安,或是把你打发去江南,你难道敢说不去?”   谢叔南悻悻的摸了下鼻子,“这不是畅想一下么。再说了,我若真想回陇西,父亲和大哥会替我想办法周旋的。话说回来,二哥你考中的可能比我大,要是你明年中榜了,是不是就留在长安了?”   谢仲宣低低的嗯了一声。   “那万一我也中了,运气好应当是进大理寺,若是不好,没准就被指去哪个州县当县官了。”谢叔南脑袋往马车一靠,忽然面露为难之色,“到时候云妹妹岂不是要一个人回陇西?”   谢仲宣把玩玉佩的手指停下,撩起眼皮慢悠悠看了云黛一眼。   云黛见状,轻松地笑了笑,“没事的,有琥珀翠柳她们陪着,一路回去就好。”   默了默,谢仲宣倏然问她,“你喜欢长安么?”   云黛思忖片刻,答道,“长安挺好的,天子脚下,繁华胜景。但我和三哥哥想的一样,觉得陇西更好……”   长安到底不是她的家,她生在陇西,长在陇西,对陇西的感情非其他地方可比拟。   谢仲宣不知想起什么,眸光微微闪动,稍顷他转脸看向窗外后头的热闹街景,似是自言自语的说了句,“明年三月再看吧。”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云黛他们都没听清,谢叔南就把话题岔到云黛今日的打扮上,开始对自己花容月貌的妹妹进行每日一夸,“云妹妹穿素色也好看,玉色上襦搭退红色的襦裙,好似雨后芙蕖清丽自然。”   云黛羞赧笑道,“这衣裙是春日做的,那时三哥哥就已经夸过了。”   谢叔南微微一愣,红着脸咳了下,“那就是常看常新,秋日的妹妹比春日的妹妹更好看了。”   谢仲宣嘴角一抽,如玉的手指紧紧攥成拳,强忍住将这明目张胆腻歪人的弟弟丢下马车的冲动。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永宁坊崔府门前。   “二爷,三爷,云姑娘,到崔府了。”长随动作麻利地搬了杌凳上前,谢仲宣和谢叔南先后下车。   两人站在马车旁,等云黛弯腰从马车出来,不约而同地朝她伸出手。   看着那同时伸到眼前的两只手,云黛微微一怔。   就连想上前搀扶的琥珀都懵了,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空气好像有刹那的凝固,还是云黛反应过来,赶紧出声唤了句,“琥珀姐姐。”   “欸,奴婢在。”琥珀忙应道,赔着笑对两位小爷道,“奴婢来吧,不敢劳烦二爷三爷。”   谢仲宣和谢叔南兄弟俩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随后都收回手,略为尴尬的退到一旁。   崔府前两日就收到了拜帖,是以管家一早就在门口候着了。现下见到马车停下,三位贵客都下了车,忙从对那位贵女容貌的惊艳中回神,满脸恭敬的上前迎接,“是国公府的两位郎君和姑娘吧?小的崔府管家万松恭迎贵客,几位里边请,我们老爷夫人早已恭候多时。”   谢伯缙不在,便以谢仲宣为主,与那管家答话后,随之一同进府。   相较于端王府的富丽堂皇,崔府庭院疏阔,较为古朴,院内随处可见苍劲挺拔的松树,林叶深深,幽静且庄严。   长廊曲折,一路上遇到崔府的奴仆,饶是府里规矩甚严,众人见到管家身后的俊秀清隽的郎君和韶颜雅容的贵女,依旧掩不住惊叹之色。   等客人走远了,奴仆们忍不住聊了起来,“这便是晋国公府来的客人么?天爷呐,神仙下凡似的,郎君们生得俊俏,小娘子更是生得花容月貌!”   “谁说不是呢,我方才都看傻了,管家还瞪了我一眼,吓得我再不敢偷看。”   “人家长得跟白玉雕琢似的,咱们就跟泥点子般,哎,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这边奴仆们感慨着贵客们的惊人美貌,另一边崔寺卿夫妇及府上郎君见着云黛他们时,也是眼前一亮。   兄妹三人穿着打扮都不算华丽,儿郎们都是浅色袍服,玉冠皂靴。小娘子则是淡雅裙衫,梳着未婚少女最常梳的双环髻,就连发饰也只是两朵珠花一枚玉簪,除却雪白腕间那一枚润泽的老玉镯子,便再无其他装饰。   人的模样生得好,就是再素净寻常的穿戴,也掩不住那神清骨秀的容色。   双方互相见过礼后,便各自入了座。   崔寺卿生着一张不苟言笑的国字脸,容色肃穆,一身正气凛然。而崔夫人则是位极和气的妇人,团团的笑脸,团团的身材,就连头上的发髻都梳得团团圆,一张嘴是一口软软的江南腔调,绵软又亲切。   而他们身边站着的那位青袍郎君,便是他们的长子崔仪,年方二十一,现在户部任通事舍人,年轻有为,又生着一张端正清秀的脸,风度翩然。   一阵简单寒暄之后,崔寺卿父子便与谢家兄弟聊起他们的学业,及明年春闱之事。   崔夫人见状,笑着说道,“你们男人说这些,我们女儿家听着无趣得很。这样吧,老爷你与两位贤侄慢聊,我带贤侄女去咱家花园逛逛。”   崔寺卿颔首,“你们去吧。”   崔夫人从圈椅上起身,笑吟吟朝云黛伸出手,“来,咱们去后头。前些日子我得了几盏瑶台玉凤,养得极好呢,可惜你伯父与表兄是个不知情趣的,现下你来得正好,与我一道赏花。”   “是。”云黛轻笑着起身,与堂上众人略略一拜,便随着崔夫人去后院。   崔府的后院也如前院一般,多种松柏紫藤,少见雕栏玉砌、花团锦簇。直走到了小花园,才见着些许鲜亮颜色。那几盏瑶台玉凤果然长得十分灿烂,根根娇嫩的花瓣似罩着一层冷霜,雪盈盈一团散着幽幽清香。   “我这人呐,没什么其他爱好,平素就爱养养花,调调合香。”   崔夫人携着云黛坐在亭里,丫鬟们端来茶水糕点放在石桌上,又另摆了个雕花铜绿香炉,云母隔断香灰,淡雅的香味从镂空盖子里袅袅升起。   崔夫人指着那香炉,团团脸上满是慈柔,“这味香便是我最近新调的,贤侄女觉得如何?”   “沉水香、甲香、苏合香、安息香、丁子香、鸡骨香、白檀香、零陵香……”云黛轻轻皱了下鼻子,盈盈朝崔夫人笑道,“还有青桂皮和雀头香?”   崔夫人一双眼睛登时更亮了,面上也露出觅得知己般的欣喜,“贤侄女也擅调香?”   “并不擅长,只是略懂一些。”云黛语气谦逊,“跟祖母学习医术时,祖母顺便让我读了香谱,她说大部分的香料也有入药功效,须得融会贯通,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崔夫人刚嫁入崔家时,便听夫君说过那位老姑奶奶的故事,说是家中几位姑奶奶到了花期先后都嫁了,就那位姑奶奶拖着不肯嫁人,还一心想着溜出家门四处行医。似乎还偷偷跑过一两回,至于跑没跑成,她也不清楚,不同人嘴里添油加醋是不同的版本。   总之,那位热爱医术的姑奶奶最后还是嫁了,而且是姐妹中嫁得最好的一位,摇身一变成了显赫的晋国公府主母。可惜老国公去得早,若是还活着,准是一对快活自在的老神仙。   几年前那位老姑奶奶来长安时,便提到她在教膝下的小丫头学医,今日一见云黛,无论是从她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气质,还是她腕间那枚代表老夫人爱重的镯子,崔夫人心里是越瞧越满意。   前阵子收到老姑奶奶来信,说是想给长子说一门好婚事时,崔夫人还有些不乐意,觉着一个生父官职低微的养女哪里配得上河东崔氏的嫡系儿郎,可现下——   “贤侄女,你初来长安,若是闲来无事,就多来我们府上玩。我是个没女儿缘分的,膝下两个都是小子,我想找个人一同研香插花都寻不到。”崔夫人笑眯眯望着云黛,“现下你来了,你便将这当成自己家……”   这热情的邀请让云黛心头一惊,面上却是不显,只客气的笑道,“伯母如此盛情,我真是受宠若惊。”   “不惊不惊,我一见到你就觉着喜欢。”崔夫人指了指桌上的白瓷玉碟,“咱也别干说话,你尝尝这糕点。这道荷花酥和糯米糕都是我们府上淮扬厨子做的,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云黛净过手后,捻起一块糕点尝,“细腻香甜,滋味很好。”   “你喜欢就好,多吃些。”崔夫人也拿起一块香香软软的糯米糕,边吃边与云黛说起她幼年在淮扬生活,十二岁搬来长安后各种水土不服的趣事。   云黛吃着糕点,听得津津有味。   崔夫人言语诙谐,也不摆长辈的架子,讲完婚前的趣事,又提起她的两个儿子,长子崔仪是厅堂才见过的,次子崔佑两月前去鹅湖书院拜师求学了,并不在长安。   “我上月才收到你们祖母来信,若再早一些,我定叫你佑表兄晚些出发,见一见你们兄妹。”崔夫人惋惜道。   “学业为重,谢崔两家是血脉相连的亲戚,迟早有机会相见的。”   这话说得崔夫人心里很是熨帖,看向云黛的目光愈发柔和,呷了一口茶水后,她继续说起长子,“你仪表兄如今在户部当差,深受尚书的器重,年底考核若成绩优异,明年或可再往上升一升。”   说到这她停了一停,云黛适时捧哏,“仪表兄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才干,前途定是不可限量,他日或入阁拜相也未可知。”   瞧瞧这漂亮的小嘴多甜!崔夫人只觉得灌了满满一口蜜糖,笑道“那就托你吉言”,少倾又突然敛了笑容,悲伤愁郁的叹了口气,“可惜呐,你仪表兄命苦,三年前本该成婚的,可那家的女儿却生了一场大病,人也没了……他如今都二十一了,至今还没个妻室,我与你伯父为这事没少发愁。”   话说到此处,云黛也隐约意识到什么,轻声劝道,“伯母莫要烦忧,仪表兄这般俊秀人才,肯定能觅得一位端庄淑女。”   崔夫人脸上的忧伤淡了些,拍了拍云黛的手背,目光慈爱,“要真像你说的那便好了。”   又在后院聊了一盏茶功夫,有丫鬟来禀,说是午膳席面已经备好。   崔夫人便带着云黛一道往前厅走去,俩人说说笑笑,热络的模样宛若是亲母女般。   前头几个男人见着她俩这般亲密,也都吃了一惊,不由暗暗多看了云黛两眼。   云黛,“……”   脸快要笑僵了,崔夫人真的好热情好热情啊,热情如潮水快要把她淹没了。   因是招待贵客,午间席面很是丰盛,除了长安名菜还有好几道闻名遐迩的淮扬菜。   崔夫人叫云黛坐在她身边,仿佛感受到了谢老夫人投喂小动物般的快感,一直不停的给云黛夹菜——   “贤侄女,这个清炖蟹粉狮子头味道不错的,如今正是吃螃蟹的时候,蟹肉蟹粉鲜得来。”   “贤侄女,你尝尝这道软兜长鱼,这个吃了对身体好,补虚补血还养气……”   “还有这道水晶肴肉,肥肉不腻,酥香嫩鲜,多吃几块也不会腻的。”   云黛看着面前堆起小山般的碗,心里无奈,又不好推却盛情。   谢仲宣和谢叔南刚想开口帮妹妹说句话,就听云黛斜对面的年轻郎君崔仪开了口,“母亲,您先歇一歇,云表妹碗里堆的宝塔山都摇摇欲坠了,你待她吃完再添也不迟。”   崔夫人一听,心头诧异,自家斯文持重的儿子竟会开口替姑娘说话了?还有就是,他若不往云黛这里瞧,怎么知道她碗中堆了这么多菜呢?看来儿子时时刻刻注意这边了——好哇,这可太好了!   “是是是,我先不夹了。”崔夫人笑着收回筷子,端起一杯酒吃。   崔仪看向云黛,见她白嫩嫩的腮帮子微微鼓起,像是只储存食物的小松鼠,不由弯唇一笑,轻声宽慰,“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完也不打紧,莫要撑坏自个儿。”   云黛嘴里吃着东西也不好与他说话,只朝他点了下头,算作回答。   崔夫人在一旁看着,心里真是乐开了花,忙顺着儿子的话道,“是是是,吃不下就算了,可别闹积食了。”   虽说如此,云黛想起端王妃提醒的“持家节俭”,还是尽量吃了大半。   她正撑得不行,就听崔仪吩咐奴仆去熬山楂水,不由抬眼朝他看了一眼。   不曾想崔仪也正朝她看来,四目相接,他眉眼儒雅宽和,她有些呆呆地眨了下眼,旋即赶紧避开目光。   这短暂的眉眼官司落入旁人眼中,崔夫人是喜上眉梢,甚至连下定的吉时和未来孙子的名字都想了起来,而另一边的谢家两兄弟一个暗中握紧了拳,一个直接黑了脸。   用过午膳,又在茶厅闲坐一炷香,谢仲宣便带着弟弟妹妹起身告辞。   临走的时候,崔夫人还百般不舍地拉着云黛的手道,“有空常来玩啊。”   云黛客套的应下,“是,只要夫人莫嫌我打扰。”   “不打扰不打扰。”崔夫人不住笑着点头,还让丫鬟给琥珀拿了个朱漆攒花食盒,“我看你喜欢吃那两样糕点,便叫厨房又做了些你带回去吃。若是下次还想吃了,就来我府上……唉,要不是你们暂住在王府不方便,我直接送你一个庖厨……”   云黛连连摆手,“夫人真是太客气了。”   崔夫人直送她出了二门,才停下脚步对崔仪道,“大郎,你送送吧。”   崔仪应下,看了眼那娇小清柔的女孩,“云表妹,请。”   云黛柔柔的嗯了声,低着头跟在崔仪身旁慢慢走着。   不过两人还没并行两步,一见她离了崔夫人的纠缠,谢仲宣和谢叔南立刻凑上前,一左一右犹如护法般将云黛围在中间,崔仪顿时挤到一旁。   见此情况,崔仪并无不悦,只摇头轻笑了一下。   直送到大门口,崔仪长身玉立,朝兄妹三人拱手告别,又静静目送他们上马车。   “哼!”谢叔南闷闷的放下车帘,一脸憋屈的连哼不止。   云黛歪了歪小脑袋,“三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谢叔南转脸对上自家妹妹单纯清澈的眸子,顿时更气了,觉得崔家人实在可恶,初次见面就敢觊觎他家如花似玉如珠如宝的可爱妹妹,简直无耻之尤!   他闷声道,“以后咱别来崔家了。”   云黛不解的“啊”了一声,“为何?”   “不为何!反正就是不去了,尤其是你。”   “可崔寺卿、崔夫人和崔仪表兄都挺和善的,待咱们也处处周到。”云黛小心觑着谢叔南黑如锅底的脸色,弱弱出声,“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哪里好了!”谢叔南陡然拔高音调,“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见他们第一回 就觉着他们好了?你难道看不出来那崔夫人没安好心?她那般殷勤待你,是想留你当儿媳妇!你怎么这样傻,给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这话又凶又重,仿佛要将车顶都掀了去。   云黛吓住了,一张清丽小脸一阵红一阵白,清凌凌的黑眸也蒙上了一层濛濛的雾气。   谢仲宣眉心拧起,冷冷的看向谢叔南,“三郎,你过分了!” 第43章 仿佛丝线在心尖勾勾缠缠……   秋风习习, 天高云淡,右相府邸宴罢,谢伯缙径直坐上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告辞。   午宴时右相拿出了一坛珍藏好酒, 说是柯陵国酿的棕榈叶酒,后劲不小,他饮了三大杯, 这会儿头脑还有些昏胀。   单手支着马车窗牖,谢伯缙长眸微阖, 边散着酒气, 边思考着宴上几位大人谈话的内容。   丽妃母子虽得圣宠, 五皇子更是有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无奈母族魏家是扶不上墙的阿斗, 不出人才就罢了,还尽是些好吃懒做的渣滓, 这三年来干出的那些污糟事几乎承包了御史台官员们的大半业绩。   外戚之祸,史书不乏前车之鉴。陛下便是再宠爱丽妃, 但有魏家这样的外戚在,立五皇子为储君之事也得慎重考虑。   许氏虽颓靡了三年, 但照目前的情况来看, 并不是没有枯木逢春的可能——真实情况甚至比他设想中的还强一些。   倏然,马车停了下来。   “出了何事?”思路被打断, 谢伯缙的语气不算好。   外头响起谭信的回禀,“世子爷, 属下看到二爷他们了。”   谢伯缙眉心微动,手指略略掀开翠涛色暗纹车帘,黑眸朝外逡巡,最后落在路边一个泥人摊子前。   只见两个弟弟正站在摊前, 谢仲宣正板着脸教训着谢叔南,谢叔南则耷拉着脑袋宛若霜打过的茄子。   二弟教训三弟倒是见怪不怪,只是……云黛呢?   谢伯缙左右看去,才见到不远处静静停着的马车,琥珀就站在车壁边上,似乎朝车厢里说着什么。   “我过去看看。”   谢伯缙按了按眉心,下车朝着那泥人摊走去,两个弟弟的对话声也隐隐传来——   “……是不是觉着来了长安,没了父亲母亲管束,你就飘了……你等会就去给她赔礼道歉,要是哄不好,你今晚就别睡了,到门口站着去。”   “我知道了,二哥你别骂了。”   “二郎,三郎——”   这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把谢仲宣和谢叔南都吓了一跳,扭头一看见是长兄,更觉惊悚。   谢仲宣:“大哥。”   谢叔南:“大大大大大大哥……!”   谢伯缙不咸不淡的乜了他一眼,厉声道,“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呃,是,是。你不是在右相府上做客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谢叔南满脸写着心虚,今儿个出门就该看看黄历,这么大个长安城,怎么买个泥人还能碰到大哥!也忒倒霉!   谢伯缙也不去看谢叔南,而是开门见山问谢仲宣,“他又犯了什么错?”   谢仲宣看了谢叔南一眼,见弟弟一副可怜求饶的表情,沉吟片刻,低声道,“也不算太大的错,就是……言语冒犯,把云妹妹吓哭了。”   三郎把云黛吓哭了?   谢伯缙眉头陡然皱起,他以为只有他能把她吓哭,她平日里和三郎不是有说有笑亲如手足?   “他都说了些什么?”谢伯缙问道。   谢仲宣博闻强识,将谢叔南在马车里说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   眼见大哥的脸色沉了下来,强烈的求生欲让谢叔南赶紧找补,“大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那样说妹妹。但这事真的不能怪我,你是没看到那崔夫人的热乎劲儿,真的,两只眼珠子都黏在云黛身上了,还有那崔仪……他虽然没崔夫人那般热忱,但我看得出来他对妹妹也有意接近……二哥,你说句话啊,是不是这样!”   谢仲宣轻咳了一声,点头,“是,崔夫人待云妹妹的确很看重。”   谢伯缙心头蓦得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不悦,这不悦让他有一霎的困惑,旋即又被理智给压制住。   “或许是看在祖母的面上,崔家长辈才热情相待。”他板着脸看向谢叔南,“三郎,此事你错了两处,其一背后妄议长辈,其二欺负幼妹。便是崔家真看中云黛,欲与我们家结秦晋之好,成与不成自有长辈们决断,轮不到你来置喙。”   “不!不行!我不答应!”   谢叔南急急囔道,在对上两位兄长别有深意的目光后,他一张脸迅速滚烫起来,红得要滴血般,梗着脖子干巴巴解释道,“母亲说过,她想云黛留在陇西,不要嫁得太远,母亲肯定不会答应的。”   是了,他是在母亲面前过了明路的,母亲是支持自己的!   谢伯缙和谢仲宣各怀心思,陷入沉默。   见这三位神仙公子面色各异的安静,那泥人摊主小心地举起手中的泥人,赔笑道,“郎君们,泥人捏好了。”   捏得是个婀娜仙女,衣袂飘飘,眉眼如画,栩栩如生。   谢叔南赶紧接过那泥人,拿出碎银付了钱,“我先去跟她赔罪了。”   谢伯缙沉吟片刻,道,“我过去看看。”   三兄弟一道往那马车而去,琥珀见着世子爷也在,诧异之余不忘提醒云黛。   云黛一听遇上谢伯缙了,心头无端一慌,连忙拿出帕子擦眼泪。   等车帘大剌剌掀开,她挤出一抹笑跟他打招呼,“大哥哥。”   谢伯缙看着她红着眼睛强颜欢笑的模样,眸色微沉,低低的应了一声,又扭头清冷的睇了谢叔南一眼。   谢叔南,“……”背后凉飕飕的。   “三郎给你买了泥人赔罪,他向来是个口没遮拦的性子。”谢伯缙沉声道,“你若是觉着不解气,回去我罚他扎马步。”   “不用不用。”云黛摇头道,“大哥哥别罚他,只是小事而已,我已经不生他的气了。”   “云妹妹,开始是我对不住。”谢叔南见云黛这时还帮他说好话,愈发觉着自己混账,明明是对崔家不满,怎好迁怒妹妹。他将泥人递给云黛,“你拿着,送你的。”   云黛接过那泥人,朝谢叔南颔首,“谢谢三哥哥。”   微微一笑,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见俩人和好,谢伯缙却并无长兄见到弟弟妹妹和好的放松感,反而有一种异样的无法理解的情绪笼在心头,胸口悒垒沉沉。   “二郎,三郎,你们坐我的车回府。”他冷不丁道。   谢仲宣和谢叔南两人愣了愣,但见大哥脸色肃穆,也不敢辩驳,乖觉地朝着另一辆马车走去。   谢伯缙本要转身离开,忽的想起什么,又折返掀起车帘,对车内拿着泥人的小姑娘解释了一句,“我与他们有要事商讨。”   “哦哦,好的。”云黛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心头惊异。   虽然她不知大哥哥为何要突然解释一句,但不是要教训两位哥哥就好。   骤然少了两人,马车空了许多,云黛将琥珀叫上车作伴。   “世子爷可真有威势,他一过来,二爷三爷一下子就乖得跟小猫似的。”琥珀笑道。   “别说二哥哥和三哥哥了,我们见着大哥哥不一样吓得像小猫?”云黛把玩着手中的泥人,“这个泥人捏得真好,你说摆在梳妆台旁边怎么样?”   琥珀自是说好,待马车缓缓前行了一阵,她压低声音道,“姑娘,奴婢看那崔夫人待您的热乎劲儿的确不一般,三爷说的话不无道理,没准她真是瞧上你了?奴婢看那位崔郎君仪表堂堂,斯文有礼,您觉得如何?”   云黛把玩泥人的动作停了停,低垂眼睫,静了好半晌才道,“婚姻之事,我做不得主,全凭夫人的意思。”   “虽说要听夫人的意思,但也要看姑娘您自个儿的心意。姑娘觉着这崔家如何?”琥珀道,“反正这会儿也没外人,姑娘与奴婢说说也不打紧。”   云黛从没将琥珀当外人,思索一番,轻声道,“崔家是名门世家,崔寺卿又是朝廷重臣,崔仪表兄样貌和学识皆不凡,仕途前程一片光明,是位很出众的郎君。”   “就是年纪有些大了。”琥珀接话道,眼珠滴溜溜转了圈,“不过崔家人口简单,且崔夫人这般喜欢姑娘,日后若是真能促成好事,姑娘也不用担心遇上刻薄的婆母。”   一说到刻薄的婆母,琥珀噼里啪啦举出一堆的例子,大都是婆母怎么磋磨儿媳妇的。   云黛见她说得绘声绘色,也没打岔,一路听着故事到了王府。   这边才下马车进了二门,王妃那边就派人将她叫了过去。   云黛有些诧异,却也不好多问,只是在跟那婆子去之前,将崔夫人送的那盒点心递到了谢伯缙跟前,“大哥哥,这是崔府的糕点,是江南那边的做法,我觉得挺好吃的,这些你拿去吃吧。”   谢伯缙扫了眼食盒,“崔夫人送给你的,你自个儿留着吃罢。”   “我已经尝过了,二哥哥和三哥哥也都在崔府吃过了,就你没吃过。”云黛扬起脸,朝他弯眸笑道,“你就拿着嘛,国公爷常说一家人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下有好吃的一起吃呀。”   谢伯缙抿了抿唇。   云黛催道,“真的很好吃的,拿着嘛。”   清甜的嗓音,透着些许不经意的撒娇味道,仿佛丝线在心尖勾勾缠缠。   谢伯缙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低声道,“嗯,我会吃的。”   云黛笑着朝他们福了福身子,“那我就先去姑母那里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再看兄长手中的食盒,谢仲宣状似无意地说了句,“云妹妹待大哥真好,有吃的玩的,总记着你一份。”   谢伯缙嘴角微扯,不置可否。   谢叔南半点不在乎什么糕点不糕点的,而是一脸不解地问着两位兄长,“姑母叫云黛过去作甚?”   谢仲宣摇着扇子,“我又不是姑母,我哪知道。”   谢伯缙则道,“姑母叫她过去自有道理。倒是你,赶紧回去蹲马步,别想赖了。”   “啊!”谢叔南顿时哀嚎出声,可怜兮兮看向谢仲宣,“二哥——”   谢仲宣淡定一笑,转而对谢伯缙道,“大哥放心,我定好好监督他!”   谢伯缙被这两活宝逗的哼笑一声,大步往北苑去。   ……   半个时辰后,云黛缓步从端王妃的院落走出来。   待稍稍走远了些,琥珀觑着自家姑娘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出声关怀,“姑娘,王妃叫您何事?”   云黛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就是问了问今日去崔府的情况。”   得知崔夫人待她很是和气,端王妃脸上笑意愈发深浓,还说若是合得来,以后常去崔府做客,崔谢两家是亲戚,多走动走动也好。   “说完崔府之事,王妃又说起再过不久魏国舅办寿宴,那日会很热闹,庆宁和嘉宁两位姐姐都会去,她叫我与他们一道去玩。”云黛说着,莹白小脸露出几分紧张,“那日定会有许多大人物来吧。”   虽说经过这五年的锻炼,她对这些宴会也习以为常了,但长安的官眷圈子和肃州官眷圈子完全不在一个层次,随随便便都是些不能招惹的人物。   琥珀也明白云黛的担忧,边走边安慰道,“姑娘别急,两位郡主都去,您只要跟着她们……咳,跟着庆宁郡主就好了,她会照顾你的。”   想到温婉可亲的庆宁,云黛稍稍安心,走了两步,她忽的想起一事,“大哥哥在朝为官,这种场合,他应该也受邀了吧?”   琥珀一顿,旋即也露出笑来,“是,世子爷应是会去的。二爷和三爷尚非官身,倒不一定会去。不过有世子爷在,就不怕遇到麻烦了。”   若说有庆宁一起,云黛的安心程度是三成,那知道谢伯缙会去,云黛只觉吃了颗十全定心丸般,一颗心都放回了肚子里,再无半分忧虑了。   是夜,用过晚膳,万籁俱寂,云黛闲来无事,就伏在灯下开始写信。   她要写四封家信,一封给谢老夫人,一封给国公爷夫妇,一封给乔玉珠,还有一封给奶娘报平安。   四封信里,给玉珠的那封信最长,她笔耕不止的将陇西至长安一路的见闻事无巨细的写在信里,热切的与远方的姐妹分享着。   最后还是琥珀怕她累着,走到桌边温声提醒,“夜已经深了,奴婢都剪了三次烛芯,姑娘早些歇息吧,别累坏了眼,明儿个再写也不急。”   云黛揉了揉眼睛,再看向黑漆漆的窗外,缓缓放下笔来,“也好。”   琥珀扶着她去里间,伺候她上床歇息。   “明日二哥哥三哥哥要去拜师访友了,我不用早起,想睡多久睡多久。”云黛躺在床上,“琥珀姐姐若有信要送回家里,也可抓紧写了,到时候一块儿把信寄回去。”   琥珀替她掖了掖被角,昏黄烛光透过幔帐,她的眉眼愈发温柔,“没什么好说的,而且我老子娘都不识字,送些东西回去就行。”   云黛压低声音,“琥珀姐姐,我上次已与大哥哥说了那事。他叫我们安心,他自会约束那些人的嘴。”   琥珀微怔,没想到姑娘还将她的事放在心上,心尖一暖,说了声“多谢姑娘”,便放下床帘,轻轻退下。   ***   眨眼又过了几日,谢家三兄弟各自忙碌,云黛则安静待在后院,有时与庆宁喝茶聊天,有时与王妃一起赏花闲话家常,还有两次嘉宁找上门来——   一次也不知是自愿还是被迫而来,反正拉着她一起去花园的亭里看锦鲤。看着看着,嘉宁就向她打听起谢仲宣的事来,云黛能答就答,不能答的就缄默不言。   这般聊了没多久,两人又没了话题,只好埋头喂锦鲤,最后好几条锦鲤被喂得肚皮直翻,撑死了。   还有一次嘉宁突然兴冲冲跑来映雪小筑,穿着一身漂亮华贵的簇新衣裳,头上也珠翠闪烁,在秋日阳光下闪得云黛都快睁不开眼,待走进屋子里,眼睛才稍微舒适些。   “我这身可是为了寿宴那日特地做的,决不能叫她们小瞧了去,尤其是丹阳。”嘉宁与云黛炫耀完这身新装扮,忽而话锋一转,问她,“你那日打算穿怎样的衣裳,梳怎样的发髻?”   云黛一呆,旋即道,“寿宴的话,我有件藕粉色折枝花纹裙,配个丁香色衫子,应该差不多了。至于发髻,就平日里梳的那个双环髻。”   嘉宁脑补了一下她说得装扮,两道远山眉蹙了起来,“你这打扮也太普通了,你就不能打扮的漂亮些么?就像你第一天来的那身就不错嘛……”   云黛心说盛装打扮作甚,她又不是去选美的,而且那种场合她这身份还是低调些好。面上却不显,只作轻声问询状,“那日后院应当以魏家女眷为主,我们穿着得体就行了吧?”   嘉宁一噎,虽说如此,但是,“你跟我们一道赴宴,你要打扮的寒酸了,那不是丢我们端王府的面子?”   “嘉宁表姐如此操心我的装扮……”云黛抿了抿唇,直勾勾看向她,“难道不是因为丹阳公主?”   像是被戳穿内心想法一般,嘉宁的脸迅速涨红,刚想否认,复而又恶狠狠地瞪了云黛一眼,“是又怎么样?丹阳那贱人一直趾高气扬的,没少欺负我,我就是想看她吃瘪的样子,让那些追捧她的世家儿郎都看看,她嘉宁长得也不过如此,什么长安第一美人,都比不过陇西来的一个乡……呃,陇西来的!”   莫说是云黛了,就连琥珀和嘉宁身边的丫鬟都是一副一言难尽的神色。   嚣张跋扈到如此理直气壮,也是少见。   云黛也不想与嘉宁有什么口舌之争,只淡淡道,“表姐还是别操心我是何穿戴了,你若还想左右我,索性那日我称病不去了。”   嘉宁听后脸色变了又变,欲言又止,最后也不再提这事,喝了半杯茶就离开了。   琥珀素来能憋话,这次也憋不住了,“嘉宁郡主这也、也太……匪夷所思。”   云黛双手捧着温热的茶盏,茶香热气氤氲着她白嫩的肌肤,她低低道,“换个思路想,也是有人宠着爱着,她才有这样的底气。”   像她,就没底气,不敢任性,只能循规蹈矩,懂事且温驯。   ……   经过嘉宁这么闹一场,魏国舅寿宴当日,云黛愈发坚持低调清丽的风格,但为了不坠国公府及端王府的面子,她少量佩戴的几样饰品皆是价格不菲的珍品。   巳时左右,三辆华盖马车恭候在门前,端王独自一辆,谢伯缙和小郡王裴君浩一辆,庆宁昨夜忽感风寒,留在家中歇息,端王妃要在府上安排庆宁婚仪琐事,也不出门。是以留下云黛和嘉宁共坐一辆,大眼瞪小眼——   “我阿姊怎么突然病了?”   “我也不知……”   “那日明明是你说要称病不来的,看来我阿姊病了,都是你咒的!”   “……?”   云黛默默捏紧了手中帕子,端庄而不失优雅的做了个深呼吸,轻声道,“我要真咒的这么灵,今日病的会是庆宁表姐么?”   嘉宁琢磨了一遍才明白她话中意思,咬牙瞪眼,“你要咒我?!”   “我可没有。”云黛一脸无辜,“嘉宁表姐你小点声,前头就是两位兄长的马车,尤其我大哥哥是练武的,耳力可好了,你说什么他都听得见。”   一想到谢伯缙那张冷冽严肃的脸,嘉宁的气焰顿时降了下来,朝云黛翻了个白眼,就不再说话。   云黛叹口气,觉着这位表姐真真是喜怒无常,明明先前还装着要与她和平相处,可没装几日,又原形毕露了。   不过相较于乔明珠和蒋乐敏那种擅长做戏的人,嘉宁这种明明白白的针对,反倒还让人放心些。   相安无事的行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   “这么快。”云黛微诧。   “魏家住的长乐坊本来离得就不远。”嘉宁掀帘朝外看去,只见外头的香车宝马将整个坊道都堵得水泄不通,不禁冷哼道,“魏家真是好气派,怕是整个长安城的贵人都被请了过来,去年皇叔祖做寿都没这样大的阵势,他们姓魏的倒胜过我们姓裴的了。”   “皇叔祖?”云黛看她。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嘉宁不耐烦的瞪她,但还是解释了一嘴,“是我们皇室的文修老王爷,先帝的兄弟如今仅剩他一人了,陛下和我父亲都要叫一声叔父的。”   “原来如此。”云黛恍然,顺着嘉宁掀开的帘子往外瞧,的确是热闹无比,不由感慨,“看来丽妃娘娘真的深受隆恩。”   提到丽妃,嘉宁眼底略过一抹恨色,用极低的声音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盛极必衰,且等着瞧吧。”   云黛听到这话,愕然看向嘉宁。   嘉宁却是撇过脸,马车一停好,她就掀帘钻了出去。   云黛垂了垂眼,也跟着下了车。 第44章 红鸾星动,好事将近……   魏国舅做寿, 阖府上下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   得知端王及晋国公世子一道来了,魏国舅倒很是客气的领着家中长子亲自出门迎接, 几人都是朝堂上碰过面的,寒暄两句后,魏国舅就迎着他们往里去。   云黛牢牢地跟在谢伯缙身后, 她能感受到魏家父子及身旁众人的打量,宽广衣袖中的手指悄悄地捏紧, 她尽量维持着淡定从容的姿态, 将注意力放在魏府的环境上。   她听说魏家原本就是个中等官宦之家, 家族子弟资质平凡, 直至多年前丽妃选秀入宫, 得了陛下欢心,又先后生下一子一女, 魏家才跟着鸡犬升天。如今瞧着这魏府的雕梁画栋、彩绘朱墙,处处花团锦簇, 简直比端王府还要富贵气派。   她这边正打量着,前头的谢伯缙忽然慢下脚步, 扭头对她道, “我要去男宾那边了,你与嘉宁一道去后院。若是遇到麻烦, 尽管使人来前头寻我。”   云黛点头,“我知道了, 大哥哥你放心。”   谢伯缙看她这副故作乐观实则目光游移的小模样,只觉得愈发不放心,视线又看向一旁的嘉宁,语气严肃了几分, “二表妹,这是魏家,不是王府,你们一道来,就代表了端王府和晋国公府的脸面,我想你不是那样没分寸之人,云黛我就暂且交给你了。”   嘉宁神色一凛,心说这可是这么久以来,大表哥与她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了。不过这话怎么听着好像是威胁?叫她背后直冒寒气。定了定心神,扭头再看云黛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嘉宁不由撇了撇嘴,“知道啦!我又不会把她吃了。”   谢伯缙还想说什么,就听前头小郡王在催,“恒之表兄快来。”   谢伯缙答应了一声,视线在云黛的眉眼间停了一瞬,对琥珀道,“照顾好你家姑娘。”   琥珀颔首,“世子爷放心。”   谢伯缙这才转身与小郡王他们一道去前院,另有魏府的仆妇领着女眷们去后院。   一路罗绮穿林,廊腰缦回,嘉宁看着云黛话中带着冷冷的讽意,“谢家三位表兄待你可真是好啊。”   云黛权当没听见她话中的嘲讽,微笑答道,“是,三位兄长都是极和善之人。”   嘉宁扯了扯嘴角,本来还想调侃谢叔南对她的特殊情意,但话到嘴边,想到谢叔南那唯恐天下不乱的魔王性子,到底不敢多嘴,只哼了一声,就跟着那仆妇继续往前走。   女眷们都被引至花园湖畔的莲心阁,还没过桥,远远就听得那头的欢声笑语。   嘉宁抬眼看去,当瞥见那抹众星捧月般的红色身影时,不由沉了语气问带路的仆妇,“丹阳已经来了?”   那仆妇恭顺答道,“回郡主,五皇子与丹阳公主半个时辰前就到了。”   “哎呀呀来得这么早,真不愧是国舅的好外甥啊。”嘉宁皮笑肉不笑,转脸再看一身藕荷色裙衫的云黛,不免有些遗憾,丹阳最爱穿红色,总觉得她穿红色明艳不可方物,若是今日云黛也穿着红色石榴裙,定能狠狠挫一下丹阳的锐气。   云黛接收到那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眼皮动了动,低头就当没看见,她今日打定主意做个闷葫芦了。   不一会儿,她们便走到了莲心阁。   都不等嘉宁开口,就有贵女上前与嘉宁打招呼,“郡主来了啊,咦,还带了位新妹妹?”   这个贵女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刚好让在场众人都听见,纷纷朝着她们这边看来。   嘉宁虽不大乐意承认云黛这么个妹妹,但看到那些贵女们眼中惊艳的目光,心底莫名有种暗爽,便一把拉过云黛的手腕,仰着下巴介绍道,“这是我陇西舅父家的表妹,云黛,这回是随舅家几位表兄来长安做客的。”   说着,她又给云黛一一引荐着眼前几位贵女。   云黛依次与她们问好,态度不卑不亢,温声细语的,没有半分骄矜之色。   贵女们见状,心思转了好几圈,但面上都是客气的回了礼,并为为难。   眼见着丹阳那边频频朝着这边看,嘉宁心里那叫一个痛快,她努力克制着嘴角的微笑,拉着云黛就朝着丹阳走去。   “丹阳阿姊,你今日来的可真早啊,到底是自家舅父做寿,与旁的宴会总是不同的。”嘉宁朝丹阳福了福身子,话里暗搓搓挤兑丹阳之前总是姗姗来迟。   丹阳压根不把她这点小把戏放在眼里,只凝眸看向她身旁的云黛,娇声道,“这位是?”   嘉宁照方才的说辞说了一遍。   丹阳语调长长的哦了一声,状似漫不经心道,“你舅家是晋国公府谢家,不过据我所知,晋国公膝下只有三子,何来一女?所以这位云黛妹妹是家中妾侍生的庶女,还是外头别宅妇生的私生女啊?”   这话一出,簇拥在丹阳身边的贵女们顿时掩唇笑出声来。   嘉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虽然讨厌云黛,但不代表她能容忍旁人议论她舅家!   “丹阳你欺人太甚,我……!”嘉宁瞪着眼睛刚想辩驳,袖子就被扯住,她一侧头就见云黛静静的望着她,相对于自己的急赤白脸,云黛还是那副云淡风轻岁月静好的模样。   “表姐别急。”云黛拉住了嘉宁,抬眼看向眼前的公主,只见她生的面如桃瓣,目如秋波,身着朱草色联珠对鹿纹长裙,腰系金丝绣花腰带,外披一件绛红色织锦团花大袖衫,头戴累丝红宝石孔雀金冠,在和煦阳光下熠熠闪着光芒。   难怪能被称作长安第一美人,的确是明艳瑰色,贵不可言。   云黛心里赞了下她的容色,面上正色敛衽,按照郑嬷嬷教授的礼仪行礼,“晋国公府养女沈云黛见过六公主,殿下金安万福。”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举手投足间的优雅,让素来挑剔的丹阳都挑不出错处。   “嗯,你倒是个懂礼数的。”丹阳眉尖略挑,“起来吧。”   “多谢公主。”云黛直了身子。   丹阳见她始终不紧不慢,眼中倒是多了几分欣赏之色,然而在仔细看到她的脸蛋后,心里又怪不舒服的。丹阳一向觉着自己生得天下最美,可如今却来了个身份低微,但容貌明显胜过她三分的女子——   “原来是晋国公府的养女,难怪呢。”丹阳懒洋洋道。   “是,国公爷和夫人都是心善仁爱之人,见臣女年幼无人照料,才援手庇佑。”云黛低低道,“公主久在宫闱之中,或许不知陇西之事。国公爷夫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一心一意,恩爱不疑,并无任何妾侍或别宅妇。”   她用最平静的语气叙述着这件事,一旁众人神情各异,皆不知如何搭腔,一时场面变得安静起来。   丹阳只觉得一拳头锤进棉花堆里似的,软绵绵的无处使劲,又疑心这个沈云黛是在暗中讽刺,什么叫做她久在宫闱之中不知国公夫妇一心一意,恩爱不疑,这是在说她父皇和许皇后因为母妃的缘故才互相猜疑,一心二意了么?   “殿下还有其他吩咐么?若没有的话,臣女先随嘉宁表姐去拜见魏家夫人。”云黛轻声提醒道。   丹阳黑漆漆的眸子眯了眯,盯着眼前这张看似无辜可欺实则狡诈的脸,涂着细腻口脂的红唇微微扯出一抹笑来,“没什么吩咐,你们去吧。”   云黛颔首,又扯了下看戏看呆了的嘉宁,“嘉宁表姐,我们走吧。”   嘉宁连忙哦了两声,便带着云黛往莲心阁里去。   走了两步,嘉宁才后知后觉般回过神来,瞪圆了眼睛看云黛,“就这样?”   云黛不解,“嗯?”   嘉宁皱眉,提高了语调,“这样就完了?”   云黛看着她,低低道,“初次见面不就是请个安么,不然还能怎样?”   嘉宁被云黛清澈的目光莫名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念再一想,丹阳方才的脸色并不那么好看,可见还是有被膈应到的!成吧,只要能气到丹阳,今日这趟就没白来!   待两人走进阁内,里头已然坐着一堆锦衣华服的夫人,正有说有笑。   见着嘉宁到了,一部分起身行礼,一部分依旧安然端坐,但在座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聚在了云黛的身上。   上首的魏夫人也笑着开口道,“郡主身边这位小娘子可就是晋国公府的姑娘?”   嘉宁应了声,云黛适时上前行礼。   魏夫人客客气气的与她说了几句话,嘉宁不耐烦与这些上年纪的夫人寒暄,没一会儿就带着云黛到外头去玩。   阁外摆着些桌椅板凳,还有各种逗趣的小玩意,诸如斗草、双陆、下棋等,以供姑娘们戏耍。   嘉宁天性好玩,立刻跟着几个与她交好的贵女一道斗草玩。云黛人生地不熟的,只找了个座位静静坐下,一边看着贵女们玩耍说笑,一边思考着午宴都会有些什么菜肴,国舅做寿排场搞得这么大,应当会有不少好吃的吧。   不远处的水榭里,几位贵女顺着丹阳公主的目光朝着看去,待见到那在水一方宛若玉雕佛像般端坐着的云黛,不禁面面相觑。   有个胆子大的觑着公主的脸色,掐着嗓子道,“也就是借了晋国公府的势,否则就她的身份,怎配与我们同席?”   见丹阳默不作声,另几人也纷纷附和,“就是嘛,那种家世卑贱之人给公主提鞋都不配。”   “我觉着她长得也就那样,一派唯唯诺诺的小家子气,压根上不来台面。”   “就她这身份,长得再美又怎样,嫁不得高门,顶多找个小官……”   闻言,丹阳心底那点不悦也渐渐平息——正如这些人所说,长得美又如何,身份这般卑贱,根本不值得她放在眼中。   ……   寿宴的饭菜果真丰盛又奢侈,鸡鸭鱼肉鲍参翅肚自不用提,每桌还有一盏高达两尺装饰华美的乳酪酥山,就连盛着菜肴的餐具皆是镶着金丝的琉璃盏,喝酒饮茶的杯盏都是玉雕琥珀盏。   嘉宁私下与云黛冷笑道,“听说这一桌酒席就耗费数万银钱,你在陇西可有吃过这样的宴席?”   云黛果断摇头,“从未。”   于是嘉宁又冷笑一声,“这回你可算开了眼,长了见识吧。”   云黛深以为然的点头,“是,真长见识了。”   等回了陇西,她一定要将这席面排场讲给玉珠姐姐听。   用过一顿饕餮盛宴,魏夫人便请众人去看戏。   云黛正要跟上,嘉宁一脸莫名其妙的拉住她,“你去干嘛?那些夫人们点的戏无趣得很,去的大都是些已婚妇人,我们这些闺阁女儿家都不要去的。方才我还跟阿岚她们约好用过午膳玩投壶的呢!”   “那嘉宁表姐你们去玩投壶,我去看戏,我觉得戏挺有趣的。”起码比坐在一旁发呆有趣。   “那不行,你忘了大表兄上午说过的话了,他说把你交给我了!”嘉宁板着脸,“反正你就要跟我待一起,你要是跑去看戏了,出了什么事,大表兄肯定要找我麻烦。”   云黛见她这般说了,只好答应,“好吧,我不去看戏了。”   嘉宁面露得色,“这才对嘛。”   说着,她就带着云黛去外头玩投壶了。   云黛继续坐在开始那个位置,吃糕点、嗑瓜子、发呆想事,直到她无意瞥见不远处的廊下,四五位贵女围着一个穿着鹅黄色裙衫的女子,说说笑笑,指指点点——   虽说隔着一段距离听不清她们说的话,但那些贵女嘲讽刻薄的神态实在太令人熟悉。   那个鹅黄色裙衫贵女似乎想要辩驳,但力单势薄,终是抵不过那几人,最后似乎抹着泪跑开了,留下那些贵女们得意讥笑,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往楼上走了。   云黛顺着她们的方向往楼上看去,只瞥见一抹鲜艳的红色裙摆。   是丹阳公主。   云黛缓缓收回目光,皱眉思索,忽而,身旁响起嘉宁的声音,“那是许家的姑娘。”   云黛一怔,抬眼看向嘉宁,嘉宁还是那副“你个傻子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许家,镇北侯府许家,许皇后的母族!”   “许家怎么会来人?”云黛不理解,许皇后与丽妃恩怨不小,许家和魏家应当也是势同水火的。   “大家在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嘉宁耸耸肩,故作高深道,“而且世家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牵扯到的方方面面,不是我们能想明白的。”   顿了顿,她又斩钉截铁地补充了一句,“但有件事你今日应该明白了,丹阳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最爱指使她那帮狗腿子欺负人了。”   云黛眨了眨眼,并没接话,嘉宁觉着无趣,也没再搭理她,继续去玩。   稍顷,云黛站起身来,抬步要走。   嘉宁被友人提醒,扭头问了一句,“你去哪啊?”   “我去更衣。”   “那你快些回来啊,别迷路了!”   “知道了。”   ……   云黛沿着长廊慢慢的走着,琥珀疑惑道,“姑娘您这是……?”   “她跑去哪了?”云黛低低咕哝着,提着裙摆四处寻了一遍,最后总算看到嶙峋假山后透出的那抹鹅黄色。   云黛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过去,只见那许姑娘撅着小嘴,双手揣袖正摸索着什么。   云黛刚想将掏出自己的手帕给她,就见那许姑娘低低说了声“找到了”,然后从袖中拿出了一个——   乌龟壳?   云黛呆住,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   还是琥珀轻轻推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那许姑娘也注意到了她们主仆,一双还挂着些许泪水的圆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看向云黛,“你……”   云黛朝她福了福身子,“许姑娘好,我是沈云黛,我方才瞧见你往这边来了,就想过来看看你。”   “啊,我知道你,你一来,我就看到你了,她们也都在聊你。”许意晴看着眼前仿若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再看她手中拿着的那块手帕,顿时明白过来,从山石上起身,客气的还了个礼,“多谢关怀,我没事的。”   “那你……要帕子么?”云黛犹豫的伸出手。   “啊,不用了。”许意晴抬袖擦了下眼睛,“这样就好了。”   云黛目瞪口呆,“好、好的吧。”   她刚想收回帕子,想了想,还是上前一步,将帕子递给这位许姑娘,“你还是拿帕子吧,袖子擦眼睛,对眼睛不好的。”   许意晴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心头一暖,没有拒绝这份久违的善意,“多谢你。”   “不客气。”云黛朝她笑了笑,又好奇的看向她手中的乌龟壳,“这是?”   “我在卜卦。”见她对自己手中的东西感兴趣,许意晴拿起来给她展示。   只见她左手一个老旧龟壳,右手掌心是三枚铜钱。   云黛诧异,她原以为许姑娘被欺负了,是跑去别处哭了,没想到她竟然是在卜卦。   许意晴也看出她的惊诧,笑呵呵道,“那些人吃饱了撑着来找我麻烦,其实我不在意的……人嘛,大都是这样的,墙倒众人推,先前我姑母还得势时,他们一个个上赶着巴结。现下我姑母被冷落了,她们自是要去烧魏家的热灶,习惯了,习惯了。”   “那就好。”云黛很喜欢她这乐观的态度。   “不过你会来找我,我是没想到的……其实你还是离我远些好,要是被丹阳公主看到了,没准要找你麻烦。你长得比她漂亮,她心里怕是早对你有意见了。”   “我过来的时候没人看到。”云黛觉着她大概是发了太久的呆,所以这会儿找到个可以好好说话的长安贵女,话也多了起来,“我从没见过女子卜卦,这个怎么卜的呢?准么?”   “准呐,我从小开始卜卦!这可有趣了!”许意晴难得见到对卜卦感兴趣的,立刻热情介绍起来。   云黛认真的听着,末了,许意晴将乌龟壳往略微平整的山石上一放,对云黛笑道,“你我有缘,我给你占一卦吧?”   云黛一愣,觉着有趣便没拒绝,“好呀。”   许意晴就蹲在山石旁,拿着龟甲和铜钱开始摇了起来,嘴里还振振有词的。   云黛和琥珀俩看得入迷,等那铜钱一出来,也不由弯着腰凑过去看。   “地风升,指日高升,上吉卦。”许意晴笑道,“好卦相啊,我先在这恭喜沈姑娘了,你家有人要高升,且看这最后一卦,红鸾星动,你好事将近,会遇上一桩美满的姻缘。”   云黛被她说得脸颊染红,琥珀则在一旁欢喜不已,“就借许姑娘吉言了。”   许意晴闲着也是闲着,见琥珀如此捧场,便对琥珀道,“要不我也替你卜上一卦?”   琥珀又惊又喜,“可以么?”   许意晴道,“反正这会儿也没什么事。”   琥珀便答应下来。   许意晴又如法炮制的卜了一卦,卦象出来,不由笑道,“虽是中吉,不过你们主仆俩真是有意思,都是红鸾星动,好事将近。”   “许姑娘算得准,她明年开春便要成婚了。”云黛笑道。   “原来如此,那我就提前道一声恭喜了。”许意晴将龟壳收好,又与云黛闲聊起来,“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许意晴,今年十五,三月生辰。”   “那我要唤你一声姐姐,我下月及笄。”   “别那么客气,你唤我意晴便是,我唤你……云黛?”   “好呀。”   秋光正好,枫叶明红,两个女孩相视一笑,友情不经意间萌芽。   “说起来我们家还要感谢你家世子爷,若不是他向陛下谏言,我玄表兄不知何时才能回京。表兄能回长安,我姑母知道了也能振作些。”许意晴一脸感激,两条小腿在廊下荡啊荡,“今日世子爷来了么?”   “来了,他在前头呢。”云黛轻声道,“我大哥哥说过,三皇子在北庭过得还不错。”   “唉,那种地方……”许意晴垂下眼睫。   云黛眉心微动,也不再说这沉重话题,与许意晴聊起她家先祖那位女商来,“我祖母可佩服她,一直视她为榜样呢。也是因着这份缘故,才促成她与老国公的姻缘。”   “还有这事?你快与我讲讲?”   云黛这边与她讲着,可还没等故事讲完,嘉宁就兴冲冲地找了过来,“原来你在这,我还以为你被人拐了!你怎么跟她在一块儿?”   “我……”   “先不管了。”嘉宁急急打断云黛的解释,拉起她就往回走,嘴里难掩兴奋道,“快随我去前头,儿郎们在比射箭,可精彩了!” 第45章 这个崔仪觊觎着他们的妹妹……   绮春阁旁的马厩旁, 四处障碍都被清除,留下一大片平整的空地,魏府的仆人们忙忙碌碌, 调整着射靶的距离。   为了调动射箭的氛围,魏国舅还拿出三件珍宝当彩头——   第一样是座三尺高的泥金红珊瑚,第二样是丹青圣手神道子的《寒潭秋鸭图》, 第三样则是一枚南珠手串,所谓“西珠不如东珠, 东珠不如南珠”, 只见那串南珠颗颗都胜拇指大, 滚圆剔透, 耀眼夺目。   这三样彩头一摆上高台, 原本只想随便玩玩的世家儿郎们一个个都来了兴致,摩拳擦掌准备上场夺宝。   “啧, 魏国舅这回出手可真大方!”小郡王伸着脖子看了会儿场上的比试情况,又转向桌边淡然喝茶的男人, “恒之表兄,你不上场玩玩?”   “不了。”谢伯缙缓缓放下手中的莲花白玉杯, 见小郡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唇角微勾,“你想玩就去吧。”   小郡王有些不好意思, 摆摆手道,“就我那点三脚猫的箭术, 还是算了吧。”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依旧在那株红珊瑚上来回流连,心头遗憾不已。   射场上儿郎们弯弓满弦,雄姿英发的模样也引来一片小娘子们的围观, 就连丹阳公主也款款而来,在绮春阁二楼寻了个好位置,饶有兴致的观看比赛。   小娘子们一来,儿郎们越发的卖力——总不好当着女娘们的面丢脸不是!   嘉宁这边也拽着云黛找了过来,一见到在廊下悠闲喝茶的谢伯缙和小郡王,就忍不住埋怨道,“你们怎么坐在这啊!害我在下头找了一大圈,还以为你们也上场比箭了!”   “你们也来看热闹了。”小郡王笑道,又指着一旁的空位,“坐下吧。”   嘉宁忙不迭松开了云黛的手,将她往谢伯缙那边一推,甩掉烫手山芋般,“喏,大表兄,我完璧归赵了。我可没欺负你的好妹妹,也没让她被人欺负,不信你问她。”   见谢伯缙看向自己,云黛配合的点头道,“大哥哥放心,没人欺负我。中午席面上我还吃了许多好吃的。”   谢伯缙观她神色无异,心思略定,“坐吧。”   云黛这边才坐下,他又冷不丁问道,“你的手腕怎么了?”   云黛微怔,低头一看,只见腕间红了一圈,刚要解释,就听嘉宁那边急急的嚷了起来,“我可不是故意的啊!我就拉着她过来,可没使劲儿!嘁,谁知道她这么娇气,碰一下就红……”   “不关二表姐的事,是我皮肤比较敏感。”云黛也开口道。   谢伯缙便也没多说。   这时射场上参与比试的儿郎们也淘汰了一半,嘉宁兴致盎然的看去,当见到高台上的三样宝物时,眼睛登时亮了,扭头就催着小郡王,“哥哥,这回的彩头不错啊,你怎么不上场?母亲最爱红珊瑚了,若是能将这座红珊瑚送给她,她定然欢喜。还有那串南珠,那么大那么闪,定是宫里赏来的珍品!那副什么图……唔,那个图嘛就一般……”   云黛也看过去,一见到那副图,难掩惊喜,“竟是神道子的《寒潭秋鸭图》。”   嘉宁瞥向她,“这什么秋鸭图很稀奇么?等等,这个神道子怎么有些耳熟,你是不是跟我提起过?”   云黛浅浅一笑,“神道子画技无双,二哥哥最爱他的书画了。”   “对对对,怪不得我说耳熟呢。”嘉宁这才想起前几天跟云黛打听谢仲宣的爱好时,有提到这么一号人物,说是他的书画千金难求,存世不多。   现下见着国舅府上有这么一副,嘉宁越发欢喜,立刻将红珊瑚和南珠串抛到了脑后,满心只想着如若自己将这幅《寒潭秋鸭图》送给二表兄,他定然会对自己另眼相待!   “哥哥,你也上场吧!我想要那彩头!”嘉宁眼巴巴看向小郡王。   小郡王战术性喝水,“还是算了吧。”   嘉宁不依不饶,缠着自家兄长,一声又一声哥哥软磨硬泡着。   最后小郡王实在架不住她的请求,只好起身,“行吧,我去试试……”   嘉宁欢呼雀跃,“去吧去吧!”   此时场上的靶子已经摆在五十步外,小郡王硬着头皮下去,立刻有仆人递上弓箭。   云黛抬眼看去,不曾想还在场上瞧见个熟人——   那一袭竹青色锦袍的男子正是大理寺卿崔家的崔仪。   谢伯缙注意到她忽然直起腰来,于是顺着目光看去,“瞧见了什么?”   云黛扭头看他,轻笑道,“是崔仪表兄,没想到他今日也在。”说着,她还贴心的指给他看。   谢伯缙看去,说来也巧,那崔仪正好朝着他们这边看来,见着云黛时,他似也有些诧异,旋即抬起手来,遥遥朝着他们这边行了个礼,斯文儒雅。   云黛见状,朝他微笑点了下头,算作回礼。   谢伯缙见他们这一来一往,再想到谢叔南那日说的话,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刺眼。   “没想到崔仪表兄箭术竟然这般好,我还当他只通文墨。”云黛漫不经心夸道,全然没察觉到身边男人的神色变化。   嘉宁那边懒懒的搭了句话,“这个崔仪算是长安城里不错的才俊,可惜他是个克妻命,嗐,邪门的很。”   纵然知道嘉宁向来言语刻薄,但听她这般说,云黛还是忍不住辩了一句,“人生无常,生老病死谁也说不准,怎么能说是他克的呢……”   “嘁,你不信拉倒,三年前跟他说亲的那家娘子没了,之后他家又说了几门亲,可说亲的每一家都会出现倒霉之事,不是家里长辈病了,就是在朝堂上受贬谪……不然你以为他为何至今尚未娶妻?”嘉宁毫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   云黛哑然,竟然还有这事?   没过多久,小郡王就回来了,垂头丧气的看向嘉宁,“都说了不成了,还非得叫我上去,丢人了吧。”   嘉宁又气又遗憾,“哥哥你也太差了!”   小郡王和嘉宁两兄妹互相埋怨着,一时间,廊下的气氛变得低靡。   云黛悻悻的挪着月牙凳,小心翼翼远离战场,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无辜池鱼。   她这小动作落在谢伯缙眼中,他不自觉扯了下嘴角,忽而出声问她,“你觉着那南珠手串如何?”   云黛惊诧抬眸,见他认真等她的回答,便又看了看那南珠串,如实答道,“浑圆明净,色泽莹润,是很好看。”   谢伯缙问她,“想要么?”   这下云黛更惊了,呆呆地看向他。   然后她就见他站起身来,撂下一句“我下去试试”,大步流星的走开了。   小郡王和嘉宁两兄妹也不吵了,纷纷朝着射场看去。小郡王颇为激动道,“听说表兄箭术高超,能百步穿杨,今日可以开眼了。”   嘉宁撇了撇嘴,“场上可有威远侯府少将军,他的箭术皇伯父可亲口夸过的,大表兄不一定能赢哦。”   云黛默默攥紧帕子,屏气凝神的盯着场下,心头暗道,大哥哥最厉害,他一定能赢的。就算没赢也没关系,他在她心里就是最厉害的!   热闹的射场上,晋国公世子甫一出现,那矜贵俊美的模样顿时吸引了场上无数娘子们的注意。   “这位郎君是谁啊?先前从未见过!”   “不知道啊,不过看他的穿戴气势应当非寻常世家子弟,模样生得可真俊呐!”   “我方才打听到了,这是晋国公府的世子爷谢伯缙,前不久才来的长安,先前一直待在北庭。”   “原来是他,玉面战神!前两年突厥和乌孙来犯,就是他领兵抵御敌军,几乎将乌孙部落杀到灭绝。没想到真人竟然这么年轻英俊,我原以为是个凶神恶煞的……”   娘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再看射场上那抹颀长的玄色身影,已然接过魏家仆人递来的弓箭,提手搭箭,坚实的手臂稍稍使劲,一张弓瞬间被拉满。   只见他眯起黑眸,那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下一刻,手指一松,只听“咻”的一声,羽箭凌厉破风,猛地射中五十步外的靶子中心。   一番动作利落干脆,一气呵成,看得众人连声叫好,掌声不断。   “中了!”廊下的云黛和小郡王等人也激动不已。   嘉宁瞥了眼自家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兄长,不由腹诽:又不是你中了,高兴个什么劲儿?而且谢伯缙如果真赢了,那串南珠岂不是就到云黛手上了?凭什么嘛!   五十步的靶子又淘汰了一批人,魏家家仆们又赶紧将靶子调到七十步。   “世子爷,要不奴才直接叫他们将靶子调至百步外吧?他们这十步十步往后挪的玩法,岂不是白耽误您的功夫。”谭信觉得这玩法简直是看不起他家世子爷,半点挑战性都没有。   “不必。”谢伯缙紧握着弓,长年累月的练箭拉弓,他的指骨都有些变形,厚厚的老茧正好与弓箭的弧度完美贴合。他原本也想直接来个百步穿杨,速战速决。但转念一想,今日射箭是为了消遣,到底不好太过张扬,耐下心陪他们玩玩也无妨。   谭信见他这般说了,也不再多说。但他若是知道自家世子爷的想法,估计会忍不住腹诽——就算主子您不速战速决,这样一关一关的玩,也出尽风头,足够张扬了好吧!   七十步,淘汰一人。   八十步,淘汰一人。   九十步,又淘汰一人。   等到最后一百步时,仅剩下三人——谢伯缙,崔仪,还有被皇帝誉为“神箭手”的威远侯府少将军苏虎。   三人撑到最后一关,按理说每人可得一样宝物,只是到底要竞出个先后顺序,由头名先选要哪样。   在最后的博弈开始之前,谢伯缙朝二人拱手,“这三样彩头谢某都看中了,不知两位可愿与我赌个大的?”   崔仪和苏虎闻言,皆皱了下眉,觉着这人未免也太轻狂,但赛场上都是凭真本事说话,且这么多人都看着,他们也不好显得畏缩,便答应下来,“谢世子想如何赌?”   谢伯缙略作思索,目光落在魏国舅桌前的那碟水晶葡萄上。   “谭信,去借三颗葡萄来。”   “是。”   谭信赶紧去借,魏国舅心头好奇,索性将一碟葡萄都给了谭信。   谢伯缙看向谭信,“你拿三颗葡萄走到百步之外,悬于那棵树下。”   谭信跟在谢伯缙身边多年,瞬间明白了自家世子爷的意思,忙拿着葡萄跑去了,按照上中下将三颗葡萄依次挂着。   众人见着这一番动作,皆面面相觑,忍不住低声猜测来——   “不会吧?谢世子这是要百步射下三颗葡萄?”   “这会不会夸张了些?那几颗葡萄那么小,谁能射中!”   “我看那三颗葡萄还是按高低次序挂着的,他不会还要按高低依次射下来吧。”   一时间射场内叽叽喳喳,空气中都涌动着忐忑又焦灼的味道。   崔仪和苏虎的表情都有些沉重,绷着脸盯着谢伯缙的动作。   谭信那边挂好后,朝这边打了个手势。   谢伯缙见状,弯弓搭箭,锦缎之下手臂肌肉微微鼓起,线条流畅又优美,他清冷的侧颜没有半分波澜。   只听“嗖”、“嗖”、“嗖”三下,三枚羽箭宛若三道魅影,依次射出。   顿时间,在场众人的心都随着这三支离弦之箭高高吊起,当看到那依次被射中在地的葡萄时,场上霎时爆发雷鸣般的喝彩。   “好!极好!”   “这个谢伯缙真有两下子!”   “太精彩了,古有养由基百步穿杨,今有谢世子三箭齐发射葡萄!”   射场上赞美不断,绮春阁的二楼,丹阳公主斜倚栏杆,红唇不住地上扬,“这么一来,那崔仪和苏虎哪里还敢再比?”   坐在她身边的五皇子面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得一样彩头还不知足,竟然三样都要,这个谢伯缙实在贪心。”   一旁的六皇子立刻帮腔,“五哥说得对,这个谢世子也太贪了。哎,到底是陇西那不毛之地出来的,又在北庭待了这些年,肯定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丹阳公主瞥了一眼狗腿的六皇子,冷笑道,“那也是他有本事,六皇兄你有这本事么?我可记得去年秋狩,你连只兔子都没射中呢。”   六皇子一噎,眼底闪过一抹怒色,面上却是不显,只惭愧地低下头,“是,是,丹阳妹妹说的是,我是没那本事的。”   五皇子侧眸看向丹阳,“看来妹妹很欣赏这位谢世子?”   丹阳盯着场上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想到他方才射箭时那副淡然轻松的模样,心底不禁怦然,脸上也染上几分娇艳绯红,“他本事不小,连苏虎都比不过他……咦,皇兄你快看,苏虎和崔仪都向他拱手认输了!”   五皇子他们凝眸看去,只见谢伯缙正与苏虎、崔仪说着什么,大家和和气气的,倒没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尤其那苏虎还一脸欣喜的拍着胸脯,要与谢伯缙称兄道弟一般。   “呵,这个谢伯缙,的确能耐。”五皇子紧捏杯盏,黑渗渗的眼中满是冷意。   这些年来,派去北庭的几批人手不是销声匿迹,就是以间谍的名义悬尸于北庭城门,他可不信裴青玄身边的那些废物脓包能有这样的能耐。现下谢伯缙一返京,父皇就下旨将裴青玄召回——   晋国公府谢家,还真是令人厌恶啊。   “什么嘛,那串南珠竟然给了那贱人!就她也配?”   丹阳的不忿声将五皇子从沉思中拽回,他顺着丹阳的目光看去,只见那谢伯缙已然领了三样彩头,此刻正将那串南珠递给长廊下一位藕荷色衣裙的小娘子。   虽隔着一段距离,但依旧能看出那女子容色娇美,尤其那身莹白肌肤,堆霜砌雪般,见之忘俗。   “那女子是谁,谢伯缙的妾侍?”五皇子问。   这话惹得丹阳发出一声快活的笑,又沉了脸色,语气轻蔑道,“不是妾侍,却与妾侍差不多卑贱。她是晋国公的养女,听说生父不过是个八品校尉,生母还是个奴隶……嗯,她运道不错,一朝飞上枝头享受着锦衣玉食,只是家雀始终是家雀,骨子里流的是卑贱的血……”   五皇子啧了声,“小小养女怎么也跟着进京了?晋国公是想拿她送人?”   “没准呢。”丹阳笑道,她早听说不少地方官员习惯收留一些美貌少女,然后以养女的名义送给同僚或上峰,借此笼络人心,“皇兄,你说晋国公是想将她送给谁?”   五皇子抬了抬下巴,“喏,崔家?”   丹阳微诧,放眼看去,只见崔仪不知何时到了廊下,正与那个沈云黛交谈。   五皇子看着那娇小女子起身行礼的婀娜身姿,再看谢伯缙垂眸看向她的模样,蓦得来了几分兴致。   他放下手中茶盏,倏然站起身来,弯唇一笑,“许久没见嘉宁堂妹进宫了,正好过去跟她打个招呼。”   ***   风雨廊下,云黛与崔仪互相见礼,寒暄过后,她问道,“崔伯母今日怎么没来?”   崔仪清俊的眉眼染上几分忧色,“母亲这两日染了风寒,如今正在家中休养。”   “啊,严重么?”云黛关心问道。   “大夫说并无大碍,开了几幅药,吃过应该就好了。”   “那就好。”云黛松口气,叹息道,“秋日气候多变,早晚一热一凉的,稍不注意就容易染病,崔仪表兄回去后,还得提醒伯母多多歇息,平时可熬些百合莲子汤喝,百合补气润肺,清心安神,莲子滋补强身……”   她这边温声细语的说,崔仪微笑凝视着她,认真倾听,不时颔首——   谢伯缙在旁冷眼瞧着,胸口无端升起一阵难以名状的燥郁。   明明云黛和这崔仪客客气气,并无逾矩,说的也都是些药膳医理之类的,可这种平淡和谐的氛围,就像是……   相敬如宾。   他的脑中忽的迸出这个不合时宜的词来。   “云黛。”他忽然开口打断他们的谈话。   “嗯?”云黛和崔仪一道扭头看向他,那望向他的困惑神情竟莫名的默契,默契的让他胸口那份燥郁愈发浓烈。   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出声,云黛轻声提醒着,“大哥哥,怎么了?”   怎么了。   他也想知道为何突然唤她。   是了,只是不想见她与崔仪这般熟稔的交谈,都是男人,他一眼就看出崔仪对她的那份心思——   正如三郎所说,这个崔仪觊觎着他们的妹妹。   就在他思忖着该寻个什么借口应答,坐在对面的嘉宁突然出声,语气不悦,“他们怎么过来了?”   这一声,引得几人都朝前看去——   阳光斜照的长廊下,盛装华美的丹阳公主正与锦衣玉带的五皇子并肩走来,身后还跟着个唯唯诺诺的六皇子。   廊下几人,除了云黛还懵懵懂懂,认不全人,其他人都敛了神色,严阵以待。   谢伯缙趁势看向云黛,“过来。”   这命令般的口吻让云黛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不敢犹豫,赶紧绕过崔仪,乖乖地走到谢伯缙的身旁。   崔仪目光微闪,颇有深意的看了眼那气势深重的男人。   “大哥哥,他们是?”云黛压低声音问。   “五皇子,六皇子,丹阳公主。”谢伯缙垂下眸,瞥过她发鬓间那微微颤动的珠花,“你就站在我身后,低着头,除了请安别出声。”   云黛忙应下来,“好。”   那头五皇子等人也走了过来,廊下众人一道行礼问安。   五皇子抬了抬手,嘴上说着“许久没见到嘉宁了”,视线却是投向谢伯缙以及他身后那道娇小身影。   那小小养女虽低着头,可走近了看,一身肌肤真是细腻瓷白,还有那如黛柳眉及小巧的鼻,是个美人无疑——可惜瞧不见全脸。   与小郡王和嘉宁闲扯了两句,五皇子便将话头对准谢伯缙,“谢世子最后三箭连发,真是精彩绝伦,叫我们大开眼界!”   谢伯缙仍旧一贯的淡漠表情,拱手道,“五殿下谬赞,雕虫小技而已。”   “世子实在太谦虚。”五皇子和气的笑了笑,又状似才注意到云黛一般,惊讶道,“谢世子身后这位姑娘是?”   谢伯缙淡声道,“家中小妹。”   丹阳见他这般维护云黛,脸色微变,再看云黛腕间戴着的那串光洁南珠,愈发不悦,这串南珠是母妃赏给舅父的,没想到舅父竟然糊涂的拿出来当彩头,现下这样珍贵的南珠还戴在这卑贱之人腕上,实在可恨!   “沈姑娘我先前也见过了,并非见不得人,谢世子何必遮着她?我与皇兄又不是洪水猛兽,难道会吃了她不成?”   娇滴滴的声音响起,众人脸色各异。   谢伯缙抬眼看向对面的丹阳公主,见她盈盈笑脸如芍药般明艳娇媚,可那笑意只浮在漂亮的面孔上,显得愈发虚伪。   “臣妹生性胆怯内向,三位殿下是龙子凤孙,尊贵无匹,她心头敬畏不敢直视。”   他语调平静地说,似是故意与丹阳作对般,他还往右走了一步,这下大半个身子都掩在云黛面前,便是个侧颜都不叫他们瞧见,“臣想三位殿下通情达理,应当不会强人所难?”   “你……”丹阳显然气得不轻,一双美目隐隐有火光喷出,抿唇尽力克制着。   嘉宁在一旁瞧着,心底简直乐开了花,嘴角不住往上扬。   小郡王看不过眼,悄悄弯腰,附耳提醒她,“咳,你收敛些。”   嘉宁嘿嘿一笑,再看向自家大表兄时,顿时觉得他这份不近人情的冷脸也不那么可怕了! 第46章 矜持,矜持!   夜色如墨, 秋月苍冷,端王府灯烛荧辉,照耀如昼。   “母亲你是没瞧见, 大表兄就那么一弯弓,三支羽箭就如疾风般咻咻咻的往外射去,我当时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就一眨眼的功夫,那么远的三颗葡萄就都射中了!真是太厉害了!”   嘉宁这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午后射场上的情景, 端王妃凤眸含笑, 赞赏地看向手边坐着的长侄, “早听说你箭术了得, 今日真是给晋国公府长脸了。还有你送来的那座红珊瑚, 我很喜欢,阿缙你有心了。”   谢伯缙轻声道, “姑母喜欢便好。”   听他们说起这红珊瑚,嘉宁嫌弃的看了一眼小郡王, “我当时看到那红珊瑚,也想着得来送母亲的, 都怪哥哥骑射不精, 连五十步的靶子都射不准……”   小郡王脸色也不好,本想怼回去“你分明想拿那幅图去讨好谢二”, 但到底是自家妹妹,且当着几位表亲的面, 还是将这口气咽了下去,默不作声地吃着碗中饭菜。   可嘉宁这人向来不会见好就收,见着小郡王不说话了,又将矛头对准云黛, 不阴不阳道,“云妹妹今日这趟寿宴可没白去,不但得了串好南珠,还得了无数儿郎的青睐呢,看来好事将近咯。”   这话一出,饭桌上静默下来。   莫说云黛,就连谢家三兄弟和端王妃的脸色都变了。   谢叔南最先按捺不住,没好气地去驳嘉宁,“你胡说什么呢,什么青睐不青睐的,谁稀罕?我看你是见我妹妹有南珠,你眼红是吧?”   嘉宁气红了脸,“谁眼红她了?不就一串破珠子么,谁没有似的?”   端王妃瞪着自家幺女,“嘉宁!”   嘉宁气不顺地抿唇,刚想撂筷子离开,谢伯缙先放下了筷子,“姑母,我用好了。”   空气凝结住般,端王妃面色悻悻,柔声道,“阿缙怎么就吃这些?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谢伯缙对端王妃的态度始终恭谨,语气也听不出半分异样,“午膳在魏府用了只烤羊腿,这会子也不大饿,你们继续用,我先告退。”   说罢,他站起身来,脚步一顿,低头对坐立不安的云黛道,“你可吃好了?”   云黛本就如坐针毡,现下一听这话,就像看到救命稻草般,忙不迭应道,“吃好了,吃好了。”   她放下筷子,起身朝端王妃福了福身子,“姑母,那我先随大哥哥退下了。”   端王妃心头叹气,面上也只好顺着他们的话,勉强笑道,“你们今日也出去一日了,肯定玩累了,早些回去歇息也好。”   谢叔南眼见着大哥小妹离席,也想跟着一起去,却被谢仲宣一把按下。   他很是不解,压低声音问,“二哥你做什么?”   谢仲宣淡淡的笑,两片薄唇甚至都没张开,咬着牙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要是我们俩也撂筷子走了,岂不是让姑母难堪?安心坐着,好好吃饭。妹妹有大哥看着,你尽可放心。”   谢叔南犹有不甘,但到底不想让一向疼爱他们的姑母难做,只好耐着性子坐下,眼睁睁看着云黛和谢伯缙一道离席。   ……   出了明亮华美的主院,泠泠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仿佛罩上一层白霜。   云黛看着身后短短的影子发了会儿呆,又转脸看向身旁高大的男人,一番欲言又止,还是开了口,“大哥哥……”   还没等她说完,男人沉金冷玉般的嗓音在微凉的空气中响起,“不必道歉,也不必说些责怪自己的话。”   云黛的话顿时被堵在了嗓子眼,他怎么知道她要说什么。   “嘉宁她被姑父姑母宠坏了。”谢伯缙目光直视着前方,继续朝前走着,像是在与她解释,又像是在叙述着一段岁月遥远的故事,“十六年前,丽妃怀上丹阳公主。同年,太后以膝下空虚,寂寞孤苦为由,想亲自抚养个孩子。按理说,该是丹阳公主。可后来,是嘉宁被送了进去。她才刚满月,就离开了亲生父母身边,直到太后薨逝,她才得以回到王府。”   云黛错愕,没想到嘉宁竟是从小养在宫中。   “姑父姑母觉着亏欠,才会事事都顺着她,尽量叫她如意。”说到这,他停顿片刻,眸光变得幽深,“姑母曾与我说过,嘉宁在宫里过得艰难。”   艰难?云黛抿了抿唇,想想也是,虽然亲生父母尚在,但骨肉分离,且嘉宁在皇宫里,也算是寄人篱下。所以嘉宁那么讨厌丹阳公主,会不会是幼时在宫里结下的梁子?   但她越想越觉得这事有些难以理解的地方,“就算太后想养孩子,也会挑亲孙子亲孙女养吧?就算丽妃不愿将丹阳公主给旁人养,陛下不是还有其他子女么?”   盛安帝共有九子七女,养不成丹阳也能养其他孩子,何必要养个王爷的孩子,又不是人家的嫡亲祖母,且闵太妃这位嫡亲祖母那时还没死呢。   谢伯缙侧眸看了这一本正经求解答的女孩,沉吟片刻,沉声道,“后宫之事,波谲云诡,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见他讳莫如深,云黛想到从前听郑嬷嬷提到过的后宫争斗,不由咽了下口水,不敢再问,只道,“大哥哥你放心,嘉宁说我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谢伯缙蹙眉,“我与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容忍她……”   云黛道,“那我应该往心里去?”   谢伯缙,“……”   云黛见他好像被自己给噎得说不出话,赶紧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放心好了,我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的。我也不是小孩了,你不用因为我这些小事而烦忧。”   不知为何,谢伯缙看着她这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小孩的模样,不自觉想到他第一次见她时,她目光倔强的说她能够养活她自己。   五年过去,当年清丽脆弱的小女孩,也已出落成个眉眼如画的姑娘。   她的确已不再是个孩子,今日在魏府上,那些世家子弟投向她的目光是那样的狂热——甚至与五皇子和六皇子周旋一番,但离开魏府之际,还是难防地叫五皇子和六皇子瞧见了她的脸。   当时五皇子看着云黛,就像一头狼发现了一只落单的小肥羊,危险至极。   还有那个崔仪——   “谢崔两家虽是亲戚,但我们此趟来长安,并无长辈陪同,如无必要,你私下里还是少与崔家来往,避免非议。”谢伯缙语气严肃。   云黛本想说祖母和姑母都不是这样说的,可一抬头对上男人漆黑慑人的目光,心尖微颤,忙改口道,“我…我知道了。”   谢伯缙见她目光闪烁,忽然想到什么,问她,“难道你对那个崔仪……”   云黛毫不犹豫否认,“没有,大哥哥别误会,我与崔仪表兄就两面之缘,我拿他当亲戚兄长看的。”   话音一落,两人之间诡异沉默下来。   谢伯缙没接话,继续往前走着。   夜色中的灯笼光芒晦暗不明,云黛偷偷抬眼也看不清他的脸色变化,只当他今日说了太多话,这会子累了不愿再说话了,本来大哥哥平时就是话少的,方才与她说了那么多已实属难得。   良久,谢伯缙才再次开口,“到了,你回去早些歇息。”   云黛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然走到映雪小筑的道上,她侧过身,抬起头,清澈的目光扫过男人袖口与衣襟处银线绣成的精致暗纹,落在他那张在月光下越发清俊的脸上,“大哥也早些歇息,还有就是……多谢你送我的南珠。”   谢伯缙垂下眼,看着这还不到肩膀的小姑娘,轻点了下头,“回去吧。”   云黛朝他福了福,就带着琥珀往前走去。   谢伯缙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那道纤娜如精灵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才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谭信一看自家世子爷总算动了,赶紧打着灯笼跟上,心里却觉着有种莫名的怪异感——为何世子爷方才驻足凝视的那一幕,好似与心上人分别似的?   不对不对,他用力掸了掸脑袋,肯定是自己看花眼了,这分明就是长兄待妹妹的拳拳爱护之心嘛!   ……   另一边,谢仲宣和谢叔南在正院里用过晚膳后,与端王妃说笑两句,也随小郡王一道起身告辞了。   一送走儿子和侄子,端王妃脸上的笑容唰一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横眉冷对地瞪着嘉宁,“这是第几回了?我先前与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当作耳旁风么?在你表兄面前作出这副刻薄嘴脸于你有什么好处?真不知你是想为难云黛,还是想为难你娘我!”   “母亲,我……我知错了。”嘉宁局促的揪着裙摆,她也是一时逞嘴上之快,如今想想也有些后悔,明明想好了要在二表兄面前维持个好形象的,可就是嘴比脑子快,克制不住。   “每一回你都说错了错了,可从未见你改过!嘉宁,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端王妃心累地捏了捏眉心,身子绵绵的往秋香色引枕上倒去,“就当我求你了,看着我的份上,看着你舅舅的份上,你下回说话之前先过一遍脑子。”   嘉宁恹恹的哦了一声,见端王妃神色疲累,也有些内疚,上前凑到她身边,“母亲,我这次一定改,你别气了……”   她一卖乖,端王妃的心就硬不起来,叹了口气,缓了许久,才问道,“今日你大表兄在魏府大放异彩,威风无双,你佩服吧?”   嘉宁连连点头,“佩服佩服。真不愧是能当大将军的人,身手真是不错!哪像哥哥,真是丢死人了,他还好意思怪我,哼。”   “你哥哥又不是武将,一直在国子监读书,骑射要那么精益作甚?而且你舅父那人,面慈手黑,他幼时被你外祖练得快脱一层皮,等自个儿当了爹,练起你大表兄来也没半分客气的。要说起来,你三位表兄中,大表兄吃得苦头最多……”   “要那么吃苦作甚,就算大表兄是个庸才,还不是照样能承袭爵位,享万千食邑。”   端王妃一言难尽地看了女儿一眼,再次再心底咒了丽妃一遍,才尽量平和地出声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若子孙后代都靠着祖宗基业骄奢淫逸,迟早坐吃山空,家族落败。好了,你别给我打岔,我是想想问,你既见识了你大表兄的英勇能耐,对他可有半分倾慕?”   “母亲你说什么呢。”嘉宁坐直了身子,“我对大表兄真的就只有……嗯,敬佩!我、我心头爱慕的是二表兄,欸,母亲您别叹气呀,二表兄多好呀,而且他以后在长安做官,我也能待在长安陪您。对了对了,还有一事——”   嘉宁将脸凑到端王妃眼前,幸灾乐祸道,“丹阳好像看上了大表兄,母亲您今日是没瞧见,丹阳一直看大表兄,可大表兄压根就不瞧她。哈哈哈那个小贱人一直觉着她美貌无双,是个男人都要围着她,这回她可算栽了!”   端王妃却是半点都笑不出来,反倒眯起凤眸,“丹阳看上了阿缙?”   嘉宁点头,“是啊是啊,就算不是一见倾心,起码是感兴趣的。”   端王妃手掌轻拍在红木案几上,面罩寒霜,“就她还敢肖想我侄子?她做梦!”   “就是,就她这样的,舅父舅母肯定都瞧不上。不过——”嘉宁犯了愁,“皇伯父一向宠爱她,万一她跑去求皇伯父赐婚,那大表兄也不能抗旨啊。”   端王妃冷笑道,“她不会去的。”   嘉宁不解,“为何?”   端王妃道,“因为在她去之前,丽妃会先打断她的腿。”   那位主的脑袋一向清醒得很。   ***   又到休沐,这日一早,谢伯缙带着弟弟妹妹们出了门。   云黛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是要去拜访什么亲戚,直到马车到了辅兴坊,一下车,便见那威武大门的两边站着两排奴仆,整齐划一地上前行礼,嘴里高喊着,“恭迎二爷、三爷、云姑娘回府。”   几个小的下意识扭头看向自家大哥,谢伯缙朝他们淡淡一点头,“这是陛下赐给我的府邸,前阵子在户部还有些手续,且还要买奴仆、清扫宅院、置办家具,便没与你们说。现下布置的差不多了。”   云黛惊诧的“哇”了一声,谢仲宣和谢叔南也都是一脸崇拜的望向谢伯缙,“大哥你这也太厉害了!不声不响就在长安有了套宅院!”   谢叔南最是激动,一听是自家哥哥的宅院,也不客气,兴冲冲的带着云黛往里去,“走走走,云妹妹,我们快进去看看!”   “这个三郎啊。”谢仲宣笑着摇了摇头,又与谢伯缙一道进府去,边走边打量着这宅院,感慨道,“这院子真不错,布局好,坐北朝南,前后通透。大哥,长安的地价房价可不便宜,这套宅院就在皇城边上,起码得这个数吧。”他伸手比了三根手指。   “这不重要。”谢伯缙道,“这套宅院我没想着卖。”   “也是,陛下亲赐的,也不能卖嘛。”   这处府邸共有三重院落,每间院落正房都是面阔三间,单檐歇山青灰色琉璃顶,另有厢房、抱厦等屋。后院还有处假山池塘,种着各种花草树木,枝繁叶茂,塘边还有个三角攒尖的小亭,管家说明年夏日湖中荷花盛开,在这亭边赏景最好不过。   “这宅院我可太喜欢了。”谢叔南的手搭在花园里那棵据说三百年历史的大榕树,打量着四处清雅古朴的亭台楼阁,羡慕不已,“等我考中功名,领了俸禄,我也要买一处与这一样大的院落!”   谢仲宣悠然一笑,“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长安房价高昂,单凭当官那点俸禄,怕是不吃不喝数十年都不见得能买一套。”   谢叔南也不丧气,嘻嘻哈哈道,“这么贵的话,那我还是趁早回陇西吧,起码家里还有地方住的。倒是你哦,二哥,你赶紧跟大哥商量一下,让他将这宅院租赁给你,你日后在长安当官,总不好一直住在姑母家吧——当然啦,若你娶了嘉宁表妹,也不是不可以。”   “胡说些什么。”谢仲宣嘴角一抽,收起扇子就要去揍他。   谢叔南赖皮,绕着树边跑边躲,”本来就是嘛,嘉宁对你,已是司马昭之心,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不信你问问云妹妹,云妹妹,你说是不是啊?”   云黛一脸无奈,叹道,“三哥哥你就别调侃二哥哥了。”说着又偷偷瞄了一眼谢伯缙,小小声的补充一句,“大哥哥还在呢。”   就不怕大哥一心烦,直接把他们踹进池塘里?   显然谢伯缙并不想让两个弟弟污染他新居的池塘,只肃了神色,扬起声音唤了声,“二郎,三郎。”   谢仲宣和谢叔南立刻乖乖消停了,“大哥。”   谢伯缙单手负在身后,板着面孔,“都这样大的人了,还像孩子般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是,大哥教训的是。”   “再也不敢了。”   见兄弟俩认了错,谢伯缙继续道,“你们俩好好考,争取明年春闱都考中,到时候这宅院就送给你们住。什么租赁不租赁的,都是自家兄弟,说这样见外的话作甚。”   谢仲宣和谢叔南心头皆感动不已,可感动归感动,他们也不是不懂事的。   “知道大哥待我们好,但老话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这处府邸是陛下赐给大哥你的,是你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换回来的,我们怎有脸住?且男儿立世,当建功立业,我与三郎虽不及大哥你英勇盖世,但也有信心凭着自个儿的本事干出一番事业来。”谢仲宣清隽的眉眼间满是坚定。   “二哥说的极是,我们俩也会努力上进,给咱们谢家添光添彩的!”谢叔南脸上的正经之色维持了这一句话的功夫,又恢复嬉皮笑脸,“而且大哥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多攒些彩礼钱,赶紧给我们找个嫂子了。”   看着弟弟妹妹们的笑脸,谢伯缙眼底微动,咳了一声,转身道,“走吧,去看看南边的院子。”   逛完这套府宅出来,已是午时。   几人都已是饥肠辘辘,谢顺南嚷着要宰谢伯缙一顿丰盛饭菜,本想去长安最豪华的第一楼,可惜第一楼在东市那边,他们也不想绕远路,便听新府邸的管家推荐,去了离这不远的云海楼。   好巧不巧,兄妹一行人才到云海楼,就撞上了另一对兄妹——   那身着蜜合色缠枝牡丹上襦,下配藤黄色销金长裙的瓜子脸姑娘,正是云黛上回在魏国舅府上见过的许意晴。而许意晴身边还站着一位十六七岁身着伽蓝色圆领袍的浓眉少年。   “真是太巧了,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你。”许意晴圆圆的眸中满是惊喜,又一把拉过身旁的少年介绍道,“这是我的五兄许灵甫。”   “是啊,真是很巧。”云黛笑眸弯弯,与她们兄妹见过礼后,又介绍着自己身后的三位兄长,“这是我的三位兄长,大哥谢伯缙,二哥谢仲宣,三哥谢叔南。”   许意晴一一看过去,只觉得眼睛都花了,很是实诚的感慨了一句,“你家的人长得可真好啊……”   云黛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许灵甫怪难为情的用胳膊肘撞了下自家傻妹子,用眼神提醒着她,矜持,矜持!!   “许姑娘是我在魏国舅府上认识的朋友。”云黛扭头与三位兄长引荐,心间忽的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这好像是她第一回 给哥哥们介绍旁人,从前都是国公夫人和哥哥们给她介绍着各式各样的人,她只是被动地一一接收着信息。这位许姑娘,算是她这么久来第一次主动结交的朋友……   ——云黛抿了抿唇,心想,应该算是朋友吧,起码她是想与许姑娘交好的。   谢家三兄弟与许灵甫互相见过礼,许灵甫一脸崇拜加激动地看向谢伯缙,“谢世子,久仰久仰,我一直想见你……我、我常听你的故事,像是平居关之战的以少胜多,还有素金乡的月夜奇袭,对了,还有伊县保卫战……”   “哥哥。”许意晴也拿胳膊撞了下自家兄长,以同样的眼神回应:矜持,矜持!   许灵甫却是控制不住心头的激动,他一直以谢世子为榜样,憧憬着能有一天像谢世子一样上战场,英勇御敌,成为一代名将,重振祖上荣光!现下总算让他瞧见活生生的谢世子了!就在他跟前,还跟他说话了!   “我这哥哥……叫你见笑了。”许意晴朝云黛挤了挤眼睛。   云黛笑着摇头,又语带歉意道,“上次在魏府,我表姐直接把我拉走了,我都来不及跟你好好告个别,真是失礼了。”   “嗐,没事。”许意晴摆了摆手,“相逢即是缘,缘分深了自会再见。你瞧,咱们这不就碰到了?”   “是呀。”云黛笑着应下,“不过你上回怎么没来射场看比赛呢?”   许意晴便道人多眼杂,她不爱凑热闹,且她也不想再跟那几个贵女碰上之类的。   谢伯缙静观着聊在兴头的两个女孩,尤其是云黛,她眉眼间是从未有过的惬意,打从见到这位许姑娘,她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可见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位许姑娘。   略作思忖,他看向许灵甫,“许姑娘说的是,相逢即是缘,不若一道用饭,坐下慢慢聊?”   “好哇!”许灵甫一口答应,乐得跟个地主家的傻儿子般。 第47章 不自知的妩媚   云海楼三楼的雅间, 长桌上摆着滋味鲜美的菜肴及各色浆饮,许灵甫还点了坛店里最好的葡萄酒,说是用西洲马奶葡萄酿成的, 味美酒醇。   推杯换盏间,许灵甫先是向谢伯缙表达他滔滔不绝的崇拜之情,旋即又聊起许谢两家几代前的亲戚关系, 一口一个“谢大哥”喊得亲热无比,末了, 又谈及三皇子裴青玄在北庭的情况, 感慨万分——   “多亏谢大哥你仗义执言, 不然还不知玄表兄何时才能返回长安!他在北庭这几年, 家中长辈无一日不牵挂。当年他去北庭后, 我祖母在家日日以泪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后来卧病在床神志不清时, 嘴里还牵挂着宫里的姑母和北庭的表兄,生怕她闭眼前再见不到玄表兄最后一眼。现下好了, 现下可算是……呜呜呜呜,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浓眉大眼的少年情难自禁, “嗷”地一声哭了出来。   桌上的人都吓了一跳, 谢伯缙也有些不自在。   谢叔南摸了下鼻子,低声道, “大哥,你快劝劝他, 你劝劝他肯定听的。”   这要是自家弟弟哭得这般没体统,谢伯缙肯定要出言呵斥了。可这许灵甫到底不是自家人,他只得黑着一张脸,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生硬的安慰,“男儿有泪不轻弹,许兄弟也别哭了,喝酒吧。”   “欸,是是是,我这是太高兴了。”许灵甫抬袖抹了把热泪,高举酒杯,虎目含泪,“来,谢大哥,谢二哥,谢三弟,咱们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百年前咱们都是一家人,咱们喝酒,今日不醉不归!”   并排坐在窗边的许意晴一脸嫌弃的捂脸,悄悄与云黛咬耳朵,“我五哥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今日是见着你大哥太激动了。”   云黛也是头次见到个男儿哭成这样,讷讷点头,“你五哥……嗯,是个性情中人。”   许意晴摊开手,叹气道,“说起来我几个哥哥里,我五哥是最倒霉的,他一心想上战场建功业,可惜他幼年大病了一场,之后就一直体弱,后来虽然养好了,可我母亲也不许他去练武,怕又给折腾病了。这可把他给憋得呀,时不时就望天念着什么‘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啊、‘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啊这些诗。”   “那的确是挺憋屈的。”   “我另几个哥哥倒是有一身好功夫,可是这些年来也不能上战场大展拳脚,生怕叫有心人拿去做了文章。饶是这般谨小慎微了,我姑母她还不是落到如此地步?要我说,还不如放开拳脚去立功立威,娘家硬起来了,我姑母在宫里才更有底气嘛,反正陛下是个无情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姑母就该多为她自己想想,而不是一颗心都扑到陛下身上,只知道替陛下考虑这个考虑那个的。”   想当年镇北侯府也是鼎鼎有名的武将大家,这些年却是衰落至此。云黛原以为是许家儿郎没有俊才,如今听许意晴这话,才知是有心藏拙,且还与皇后重情有关。   她心底唏嘘一番,轻轻偏着脑袋问,“那你家打算一直这般么?”   “我也不知道。”   许意晴耸耸肩膀,端起葡萄酒喝了一半,饱满的嘴唇浸了酒液亮晶晶的,“不过我听说,明年选秀族中想送一位庶出的姑娘进宫去,给我姑母当帮手,总不好让丽妃独大吧。陛下虽然宠爱丽妃,但都过了这么多年,男人总是喜欢年轻貌美的不是?”   云黛错愕,“要送进去的那位姑娘多大呀?”   “好似是十六岁,旁支家的姑娘,唉,我也不清楚,我母亲不让我多问。不过选秀的女子都是那样的年纪。”说到这,许意晴压低了声音,很是不满地说,“要我说陛下也真是的,都这把年纪了还选秀,这不是糟蹋人嘛。”   云黛回了个“我也觉得”的眼神,给许意晴倒了杯茶水,轻声提醒,“喝些茶醒醒脑子,再夹些菜吃,空着肚子喝酒对肚肠不好。”   “好。”许意晴笑了笑,喝了口茶润润喉,又伸出筷子去夹菜。   她看了圈桌上菜肴,最后将筷子对准一道三鲜笋炒鹌子,筷尖刚伸去,另一双筷子也伸了过来。   许意晴微诧,抬眼看去,正好对上谢仲宣那双迷人的桃花眼。   一霎那头顶电闪雷鸣,又像心口涌上无数蝴蝶,她睁着眼睛都忘了该做什么反应。   还是谢仲宣收回筷子,温声道,“许姑娘先请。”   许意晴的脸一阵发烫,磕磕巴巴道,“你先、你先……”她转而胡乱去夹了一道菜。   一旁的许灵甫见到,惊讶道,“妹妹,你不是不吃鱼的么。”   许意晴一怔,这才发现她夹了块糖醋鱼块,感受到桌上众人朝她投来的目光,她心底暗骂了句自家五兄,你继续哭你的啊,突然管我吃不吃鱼!面上却是挤出笑容,“我今日突然想尝尝了,五哥,不行么?”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实,甚至还用一副“你赶紧闭嘴吧”的目光看向自家哥哥。   许灵甫,“……”妹妹今天好奇怪噢。   却也没多想,而是继续与谢伯缙聊着北庭的事。   许意晴硬着头皮将那糖醋鱼吃掉,惊讶发现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不能接受。再去与云黛说话时,她忍不住夸道,“你家三位哥哥都是了不得的俊才,你可真有福气。尤其你家二哥哥,他长得可真好看,就跟话本里的书生郎君一样……”   云黛却是持不同意见,她觉得大哥哥更好看些,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每个人眼光不同,她也不驳许意晴的话,只道,“二哥哥是长得很清俊,而且他博闻强识,很有文采。”   许意晴认真听着,又笑呵呵对云黛道,“等我回去就卜上一卦。”   云黛好奇,“你这回要卜什么呀?”   许意晴眼珠子一转,狡黠笑道,“给你二哥哥算一卦。”   “那你可得算算他明年春闱能不能中。”   “好嘞,没问题。”许意晴答应下来,心道,除此之外,她还想算一算这个谢仲宣是不是她的有缘人。   一顿饭吃得很是愉快,要结账时,许灵甫拼命拦着谢伯缙,“就当答谢上回令妹在魏家对我妹妹的关怀,这回我来请!谢大哥你别跟我见外,这顿你要是不让我付,我今日就倒地不起了。”   这种碰瓷式买单让谢伯缙无言以对,只能由着许灵甫去。   临分别时,许意晴拉着云黛的手,热情相邀,“你若是有空就来我家玩,我一般都在家的!”   云黛自是笑吟吟地应下,“好呀,我还想听你给我二哥哥卜的卦呢。”   许灵甫那边也盛情邀请着谢家三兄弟来府上做客,谢伯缙欣然应下。   ***   长安的生活比陇西的生活要丰富有趣的多,王公贵族们总能想出各种消遣的趣事,除却各种花头的大宴小宴,还可游山玩水、画舫作诗会,打马球踢蹴鞠等等。恰逢深秋,正是山间野兽山禽膘肥体壮之际,皇室也筹备起秋狩之事。   午后明净的秋日阳光斜斜照在长安皇宫恢弘大气的重檐庑殿顶上,那层层叠叠的碧绿琉璃瓦光泽闪耀,屋脊上的走兽映着湛蓝的天空威风凛凛,庄重森严。   未央宫庭前的芍药花开得正艳,一袭红锦泥金衫裙的丽妃慵懒的靠坐在美人榻旁,手中银剪慢条斯理的修剪着饱满鲜艳的花枝,又将修剪好的花枝插进那色泽如玉的青瓷斛中,纤纤素手与洁白透粉的花瓣交相辉映,一时分不清哪个更为娇嫩。   美人插花的一幕,宛若画卷般唯美。   可惜这唯美的画卷没维持多久,就有宫女上前禀报,“娘娘,五皇子和丹阳公主来给您请安了。”   听到一双儿女过来,丽妃只略抬了抬眼,“叫他们进来吧。”   宫女应诺,不多时,一对身着华服锦袍的少男少女走了进来,规矩行过安后,有宫女搬上两张圈椅供他们坐下。   宫人们上过茶水糕点后,很是自觉地退下,将空间留给这尊贵的母子三人。   丽妃不紧不慢的插完一整瓶花,才放下银剪,闲闲的与子女们聊了起来。   不知不觉聊到月底秋狩之事,丹阳一听就来了精神,直起脖子看向雍容美貌的丽妃,“母妃,这回我也想去。”   丽妃动作优雅的呷了口茶水,慢悠悠道,“你不是一向对秋狩不感兴趣,说一帮臭男人聚在一块儿,骑马出汗臭烘烘的么?怎么这回突然想去了?”   丹阳目光闪了闪,含糊道,“就突然想去了呗。而且这回您也去,皇兄也去,我一个人在宫里多无趣啊。”   五皇子斜睃了她一眼,冷不丁嗤笑道,“女大不中留咯。”   丹阳驳道,“皇兄你胡说些什么。”   五皇子道,“难道我说错了?”   丽妃端着茶杯的手指微顿,缓缓撩起眼皮看向脸颊透着淡淡绯红的女儿,脸上也染了盈盈笑意,“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如今你也到了该寻驸马的年纪,前几日你父皇还与我提起你的婚事呢。来,与我说说你看中的是哪家的儿郎?”   丹阳面露迟疑,忸怩不语。   五皇子露出个看好戏的笑,直截了当道,“她啊,瞧中了谢伯缙。”   丽妃的笑容登时凝结住,“谢伯缙?陇西晋国公府的谢伯缙?”   五皇子捧着茶喝了口,点头,“就是他。前些日子在舅父的寿宴上,那小子可是出尽了风头……就连皇妹都着了他的道,被他勾去了魂儿。”   丹阳涨红着脸,“皇兄你住嘴!”   丽妃道,“是该住嘴。”   五皇子一怔,丹阳得意洋洋,正以为母妃是帮自己说话,不曾想下一刻就听丽妃道,“丹阳你也别做梦,长安城里的好儿郎是死光了?你怎么偏偏相中了谢家的人?”   丹阳不可置信,心头有点慌,“母妃,你、你……为什么他不行嘛?”   丽妃面色冷漠,“他上言叫你父皇将裴青玄召回来,你还问我他为何不行?你是昏了头不成。”   丹阳也不是没想过这点,但她觉得这压根不是事,“裴青玄回来就回来呗,他先前就软弱无用,难不成在北庭吃了几年苦头,回来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不成?而且母妃您想想,若是谢伯缙成了我的驸马,那晋国公府不就跟我们是一头的么?他本事那么大,若能为我们所用……”   “你凭什么觉得谢伯缙会听你的,为你所用?”   丹阳扬起那张年轻又鲜妍的脸,“我生得这般美貌,又是公主之尊,嫁给他难不成还委屈了他不成?从前的景阳大长公主,不也是为了笼络陇西的势力,才嫁去陇西国公府的么?她能成,我也能成!”   “蠢货,快住嘴吧你。”   丽妃厉声喝道,眼见丹阳一张俏脸涨成猪肝色还欲争辩,她抬起纤纤手指,直直的指向门口,“你现在给我出去,等什么时候你脑子里的水倒干净了,什么时候你再进宫来见我!”   这话说的毫不客气,丹阳哪里受过这般委屈,提着裙摆就跑走了。   外头传来宫女们惊讶的呼声,“公主,公主您慢些——”   那水晶帘摇晃出阵阵璀璨珠光,五皇子坐着也有些尴尬,低声劝道,“母妃您别动怒,丹阳她这也是年少慕艾,那谢伯缙别的不说,一张脸还是长得不错的。”   “出息。”丽妃哼道,从软枕上坐正身子,娇媚脸庞上一派肃杀之色,“若她真有能耐,可以将谢伯缙迷得团团转,那我巴不得把她嫁过去。可她那点脑子,也就能欺负欺负嘉宁……对付谢伯缙,呵,上回你父皇留他在紫宸宫,我见过一回,那人年纪虽不大,却精明得很,丹阳要真嫁给了他,怕是要被算计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五皇子放下手中茶盏,试探的问,“母妃,这谢伯缙真与裴青玄勾搭上了?这可是个能人呐,裴青玄得了他,岂不是如虎添翼。”   提到这事,丽妃眼底闪过一抹冷冽幽光,语带怨气,“陛下对他们母子到底还有几分顾念。”   当年她本想斩草除根,直接杀了那裴青玄一了百了。可皇帝盯得紧,她又不敢贸然下手,只能寄希望于裴青玄自个儿死在北庭。没想到他不但活下来,还不知怎么笼络了谢伯缙……实在可恶!   “母妃,你说我们现在拉拢他,可行得通?”   “这些年我们已经把晋国公府得罪了,还有端王妃,为着当年拿她女儿给老太后驱邪之事,她早恨上我了。”丽妃抬手抚了抚鬓间的华美珠翠,保养得当却依稀可窥得几分岁月痕迹的脸上露出疲倦。   那回她本不想牵扯端王妃的,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了自己的女儿不受罪,就只能拿旁人的女儿去受罪了,要怪就怪当年设计做局之人,还有那个做多了亏心事的老太婆。   “好了,我有些乏了,你先退下。”丽妃摆了摆手,待五皇子起身告退,她又补了一句,“丹阳那边你多劝劝,莫叫她再糊涂。”   五皇子应下,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端王府后院,庆宁和嘉宁也一道来到云黛的映雪小筑,询问她是否去秋狩。   “我跟你说,皇家秋狩可不像你们陇西那种小排场,我们这可热闹了,是将一整个骊山都圈住。山上的猎物养了一个春夏,这会子正肥着呢!要是抓到了兔子和鹿,还能让御厨现烤了,可香了!”   嘉宁怂恿着云黛,“你也去呗,然后把二表哥三表哥一块叫上,他们见你去了,肯定也去的。”   云黛知道嘉宁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在乎二哥哥去不去。她面露为难,“可如今都快十一月了,二哥哥和三哥哥都要认真看书,准备明年二月的春闱。这秋狩一去就是五日,他们怕是不去的。”   相较于一场狩猎,那肯定是功名最要紧,她怎会那这事去打扰两位兄长。   嘉宁犹不死心,“读书归读书,那总不能天天看书嘛,劳逸结合,总得放松放松。”   云黛抿唇不语。   眼见嘉宁还要纠缠,庆宁一把将她按下,没好气道,“你要想请他们去,你就自个儿去说,非得要云黛去作甚?你是没张嘴么。”   嘉宁哑口无言,庆宁转而对云黛道,“你别听她的,读书考功名才是第一要事。”   云黛暗暗松口气,还好两个表姐里有个明白人。   庆宁努力将被嘉宁掰弯的话题掰回来,“这回秋狩,我和嘉宁都会去。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若就随我们去玩玩。我先前可听三郎说过,你骑马骑得很不错的,便趁着这回机会出去透口气也好。”   这话倒是让云黛有些心动,自刚出陇西那会儿骑了两日马,之后她再没机会体验到跑马的快乐。而且皇家秋狩的场面,一定很热闹很盛大……   “反正还有几日,你慢慢想。”庆宁见她似有意动,也不催她,只与她说着秋狩有多么多么有趣,白日狩猎赏景,夜里还有篝火烤肉。   云黛听得津津有味,等两位郡主离开,琥珀满面笑容地凑上前,“姑娘,这秋狩听起来真不错。”   虽然她嘴上没说“姑娘我们也去见识见识吧”,可那双明亮眼睛分明也是向往的。   云黛坐在榻边静思半晌,忽然问道,“大哥哥会去么?”   琥珀也不确定,“不若等世子爷回府,姑娘去北苑问一问?”   “也好。若是大哥哥会去,那我也去。”   “是,跟着世子爷总是没错的。”琥珀笑答道,弯腰收拾着桌上的杯盏。   云黛也轻轻笑了笑,起身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书坐在窗边明亮处看了起来。   不知不觉,天空布满旖旎红霞,云卷云舒,又是一日黄昏。   琥珀看着静坐读书的姑娘,踌躇着是否上前。   还是云黛扭头看向琥珀,琥珀这才提醒道,“姑娘,刚奴婢派人去前头打听了,世子爷已经回府了。你可是现在过去找他?”   “大哥哥回来了?”云黛将书页合上,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两只手圈着小腰,闲适的扭了扭脑袋,“正好这本书也看完了,我去还给二哥哥,正好问问大哥哥。”   琥珀欸了声,转身去衣橱里拿了件浅杏色绣折枝花卉披风,上前给云黛系上,“夜里渐渐冷了起来,姑娘身子骨弱,还是得多穿些。”   “有琥珀姐姐照顾,事事都妥帖。”云黛笑道,待穿戴好后,主仆俩一道出门往北苑去。   ……   一炷香后,兄妹四人一齐聚在了谢伯缙的房里。   云黛将书册还给谢仲宣,道过谢后,又提起皇家秋狩,“庆宁和嘉宁两位姐姐都会去,还邀我一起。””   谢仲宣没多少兴趣,摇头道,“我骑术还行,箭术却不精,去了射不中猎物多扫兴。还是在府中温书罢,也就这两个月能清静些,再过不久便要过年,那会子想静心读书都难。”   谢叔南却是很有兴趣,可是读书十拿九稳的二哥都不去了,他这个倒数第二的成绩实在不敢太浪,只好遗憾叹气,“这次就算了吧,春闱之前一切超过半日的活动都不要叫我。以后应该还有机会的……大不了考完了,我自个儿跑山上去猎一圈。”   “考完试才二月,山上的雪没准还没化,饿了一冬的狼和熊可不好惹,你可悠着些。”谢仲宣勾起唇角,“善意”地提醒着自家弟弟。   “二哥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啊?”谢叔南气结,又与云黛告状,“你看二哥就知道损我!”   这场面司空见惯,云黛无可奈何,不去理会他们俩斗嘴,而是朝一边站着的谢伯缙走去,“大哥哥,你会去的么?”   雕花窗牖旁,男人长身玉立,他身上的官袍金带还未来得及换下,彼时一缕霞光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之上,绯色袍服上金线绣的猎豹染上一圈金色光晕,愈发将他身形勾勒得挺拔修长,劲松修竹般。   听到那轻柔的询问,他缓缓地垂下眼,朝她这边看去。   夕阳余晖之下,女孩白皙的脸颊仿佛抹上一层细腻的胭脂,无辜的眉眼间透着一股不自知的妩媚。   只一眼,他便看出她乖巧温顺外表下贪玩的小心思。   半个时辰前才与同僚说不去秋狩的年轻男人,忽而鬼使神差地改了口——   他朝她颔首道,“嗯,我去。” 第48章 世子爷,你别凶云黛啊   十月底, 皇家秋狩队伍出发前往骊山,除却皇室成员,还有一干高品阶的文武官员、身有诰命的官员女眷等, 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驶出朱雀大街,百姓们呼朋引伴,夹道相看。   端王妃本不想让庆宁参与的, 毕竟庆宁的婚事就在十一月初,还是在家安心待嫁的好。端王却说女儿能自在快活当姑娘家的时日也不多了, 还是趁着成婚前再出来痛快肆意的玩一趟。端王妃被说得动心, 再看女儿在身边撒娇的模样, 便也心软答应下来。   前往骊山的路上, 云黛和两位郡主共乘一辆马车, 作为端王府家眷,她们的马车在庞大绵长的秋狩队伍里算是靠前, 掀开车帘往外就能瞧见象征着皇帝御驾的明黄色龙纹旌旗,在明媚的秋空中猎猎飘扬。   “听说丹阳这回本来也想来的, 可也不知她怎么惹恼了丽妃,丽妃便不许她跟来。”一提到丹阳倒霉, 嘉宁那叫一个神清气爽, 一张脸也挂满笑容,乐呵呵道, “哈哈哈哈,一想到接下来五天都不用见到她, 可真是畅快啊。”   “你这促狭鬼。”庆宁伸手捏了下她的鼻梁,嗔道,“这些话你还是少说,仔细隔墙有耳, 别为了一时嘴快惹了麻烦。”   “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没外人吗。”   坐在一旁默默打开食盒的云黛动作一顿,“……”   嘉宁这话,是没把她当外人了,还是直接把她当成空气了?   嗯,按照嘉宁一贯的态度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庆宁也注意到云黛的短暂停滞,心思微转,连忙出声道,“是,如今车里坐的都是自家姐妹,你说错话咱也不会往心里去,可在外头还是得谨言慎行。云表妹,你说是吧?”   云黛感受到庆宁好意,抬头朝她轻笑一下,“大表姐说的是。”   庆宁又一脸兴味地看向她手中的食盒,“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呀?”   “两样糕点,还有一罐枇杷秋梨汤。”   云黛将食盒里的东西取出,放在马车正中的四方案几上,“这一道是桂花糕,说起来还要感谢二表姐先前的推荐,这万记的桂花糕的确美味。另一道是五白糕,是以白茯苓、白山药、白莲子、白扁豆、白菊花这五味食材与糯米粉蒸制而成的,有健脾益气、美白润肤的功效。”   她一壁介绍着一壁将那枇杷秋梨汤分成了三份,另两碗推到庆宁嘉宁面前,“秋日干燥,喝些汤水润喉养肺,驱燥养身,两位表姐尝尝?”   “还是云表妹心细。”庆宁笑着端起碗喝了一口,赞道,“嗯,果真清甜可口,嘉宁,你也尝尝。”   嘉宁一开始还一副“不食嗟来之食”的高傲表情,可见云黛和庆宁都端着碗喝汤吃糕,马车里也弥漫着食物淡淡的甜香味,嘴里也不禁分泌出口水,到底挨不过嘴馋端起了碗,“既然你都准备了,那我也不好糟蹋吃食。”   庆宁朝云黛苦笑一下,云黛回以一个理解的眼神。   常言道吃人嘴软,许是这两道糕点和一碗秋梨汤起了作用,这一路上嘉宁再没刻薄云黛一言半句,甚至三人还打起了叶子牌。   风平浪静地行了半日,到达骊山猎场时,已是午后。   皇家围场守卫森严,毡房已在山下地势平坦处扎好,一顶一顶白色的零星散落在山林间,宛若地上长出朵朵大白菇。   云黛的毡房与嘉宁庆宁挨在一块儿,各自回了房,还不等她将行囊收拾出来,外头忽而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云黛,你在里面么?”   听到这声唤,云黛和琥珀皆是一怔,对视一眼后,琥珀放下手中活计,快步往外去了。很快她扭头朝云黛笑道,“姑娘,是许姑娘来了。”   “快请进来。”云黛眼中含笑。   “不用请,不用请,我自己来了。”许意晴今日穿着一袭朱柿色骑装,腰系皮带,足蹬皂靴,一头发高高挽在头顶,用一圈镶了珍珠的红绳装饰,十分飒爽威风。   云黛又惊又喜,迎上前去,“我出发前就在想你会不会来秋狩,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许意晴眉飞色舞道,“我是听我五哥嚷嚷着说世子爷来了,我就猜你或许也会来,便跑来这边找你了。这下好了,你来了,我们又能一起玩了。”   两个年轻姑娘有说有笑,坐着闲话一阵,又约着去跑马。   “世子爷竟然亲自教你骑马?哇,那你的骑术一定很好了。”   “算不上很好……”云黛面露赧色。   “嗐,你就别谦虚了。快快快,你快换上骑装,我们出门去!”许意晴跃跃欲试。   云黛也被她这游玩情绪所感染,眉眼舒展,“好,你稍等,我这就换衣裳。”   琥珀从行李中找出一件浅紫木槿色的骑装,伺候着云黛换上。   毡房之中只有一扇屏风作为遮挡,许意晴坐在屏风那头等的时候,不经意回头,正好瞧见屏风上那道影影绰绰的曼妙身影。   这身段,这小腰,她要是儿郎,这会子肯定要流鼻血了。也不知道云黛这样的绝色美人,日后会便宜哪家的小子。   就在许意晴遗憾自己不是男儿身时,云黛已经换好骑装出来。   “你穿着一身可真好看,换了种美法。”许意晴毫不吝啬地夸道。   “我来长安没准备骑装,临时做也来不及,还是庆宁郡主细致入微,看出我没有,就送了我两套。”云黛整理了一下袖口和领口,这身骑装虽有些宽大,但腰间用革带束起,也并不妨碍,且用料做工都是极精细的,几乎全新。   “庆宁郡主我先前也见过,是位温婉端庄的淑女。不过她妹妹嘉宁就……”许意晴止住话头,也不好背后说人,只上前催着云黛,“快把头梳了吧,趁着外面日头还好,咱们好好赛上赛。”   云黛也梳了个高髻,额前碎发梳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琥珀还别出心裁的给她编了几个小辫子,再配上这干练的骑装,就像是变了个人般。   “第一次见你,我就想问你了,你家祖上是有胡人血统么?”许意晴很是好奇,“尤其你作这番打扮,真像是草原部落的小娘子。”   “我也不清楚。”云黛轻抚了下自己的脸,讷讷道,“我父亲应当是汉人,他原是秦州沈氏的。我这容貌或许是像了我母亲……但我母亲一生下我就辞世了,我也没见过她。从前我父兄也没与我提过我外祖家的事,只说我母亲家里遭了难,成了流民,兜兜转转遇上我父亲……”   她那时还小,父亲怕她和哥哥难过没有母亲,很少在他们面前提起母亲的事。   许意晴听到云黛自幼没了母亲,心头又生出几分怜悯,也不再提这沉重的话题,上前挽住她的手,轻松道,“走吧,我们出门玩去。对了,你可有马?要不去马圈挑一匹?”   云黛点头,“好呀。”   两人一道出了门,直往南边的马棚走去。   半路上引得无数侧目,许意晴悄悄嘀咕,“他们都在看你诶。”   云黛也有些不自在,同样压低声音道,“早知道带个帷帽出来。”   许意晴朝她挑眉,笑嘻嘻道,“感谢你让我体会了一次当美人被万众瞩目的滋味。”   “滋味如何?”   “唔,没想象中那么好,不过脸皮厚点,就当他们不存在呗。”   “唉,只能这样啦。”云黛朝她眨眨眼。   两人说着俏皮话,还没走到马棚,远远就见谢伯缙和许灵甫走来。   许灵甫还是一脸崇拜的跟在谢伯缙身后,许意晴赶紧与云黛揭露自家哥哥的小心思,“我五哥说了,他要跟世子爷搞好关系,就算不能忽悠世子爷杀鸡烧香拜把子,也要跟在他身边混个兵将当当,到时候跟世子爷一道去北庭立功。”   云黛诧异,“他想去北庭,你母亲知道么?”   许意晴撇了撇嘴,“谁知道呢,他能不能说服世子爷收他都难。”   说话间,谢伯缙他们走了过来。   互相见过礼,谢伯缙不动声色打量着云黛这副装束,再感受到四周投来的目光时,不由冷着面孔逡巡了一圈,那四面八方探头打量的目光瞬间消失。   “你们这是要去哪?”问的是你们,黑眸却是定定地盯着云黛。   云黛答道,“我和意晴约着骑马,现在去马棚挑马。”   谢伯缙道,“马棚里的马不知性情,你要骑马,就将踏云牵去。踏云熟悉你的气味,你骑它更放心。”   还没等云黛答,许灵甫就激动道,“踏云!是背着世子爷走了三天三夜,最后走出阿勒泰沙漠的那匹神马么?”   许意晴轻咳一声,“哥哥。”人家兄妹说话呢你插什么嘴,半点眼力见都没有!   云黛诧异的看向谢伯缙,“那我骑了踏云,大哥哥你骑什么?”   谢伯缙淡淡道,“我去马棚挑一匹就好。不用急着拒绝,除非你觉得你驯马的本事比我强。”   云黛,“……”她可没那本事。   默默将推辞的话咽了下去,她朝谢伯缙道了声谢。   谢伯缙看了她一眼,转身道,“跟过来,牵马。”   云黛赶紧跟上,许灵甫那边还兀自与许意晴讲着神马踏云沙漠救主的故事。   等亲眼看到那匹毛色光亮,膘肥体壮的骏马踏云时,许灵甫围着转了好几圈,嘴里不住念叨“好马好马”。   等谢伯缙扶着云黛上马时,许灵甫一脸羡慕的与许意晴道,“你说我为何不是个姑娘呢?”   许意晴转脸看向自家哥哥那副怨妇表情,无比嫌弃道,“你就算是个姑娘,世子爷也不会扶你上马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许灵甫,“……”妹妹说话好伤人哦。   *   广袤无垠的山林间,许意晴和云黛并肩策马,痛痛快快地赛了三场。   虽然这三场都是许意晴赢了,云黛却没有半分不悦,反而觉得无比痛快刺激。   等两人跑累了,下马歇息,许意晴一边擦着汗,一边斜着眼睛看向不远处的两个男人,小声与云黛咕哝,“世子爷是怕我把你给拐跑了么?竟真的看我们赛了三场。”   对于谢伯缙跟过来,云黛的解释是,“大哥哥说山里野兽多,怕我们遇上危险。再说了,你又不是儿郎,能把我拐去哪里呀?”   许意晴抿唇笑了笑,又道,“世子爷这少言寡语不好接近的样子,真叫我好奇日后会娶到怎样的小娘子。待我回去给你大哥哥算一卦……”   “你上回说给我二哥哥也算一卦,可算了?”   “算了算了。是上吉卦,前途光明……”   云黛一听是吉卦,轻快道,“那可太好了,看来我二哥哥这次春闱一定能中了。”   许意晴扯出一抹笑来,“是啊。”又在心里默默补道,非但前途光明,还桃花缠身呢,唉,估计杏榜一放,他肯定是官员们眼中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了。   跑完马回去,已接近黄昏。夜里还有篝火宴会,云黛白天跑马跑累了,懒得再动弹,再想到后面还有好几晚可以看篝火,这晚便没出门,只在毡房里歇着。   期间谢伯缙派谭信给她送来了一份烤羊肉,用的是羊羔子身上最嫩的肉,烤出来又香又嫩,云黛拉着琥珀一道吃了个干净。   翌日上午,睡了个酣足,外头响起阵阵富有节奏且慷慨激昂地鼓点声——狩猎要开始了!   云黛被庆宁和嘉宁拖着去看了开场,只见高高搭起的点将台上,旌旗飘扬,锣鼓喧天,皇帝与丽妃端坐其上。诸位王公子弟穿着骑装,背着弓箭,整齐划一的分列成好几队。   云黛抬起头看着高台上的帝妃,隔着远远的距离,她看不清两人的模样,只依稀瞧见皇帝朱红色的袍服,有种养尊处优的贵气。而丽妃则穿着华美的鹅黄色衣裙,与皇帝不时的亲昵交谈,宛若一对情深意重的爱侣。   她不由收回目光在人群中寻了圈,果见不远处的许意晴也盯着台上的帝妃看,素日活泼的笑脸此刻却是面无表情的。   丽妃这般受宠,皇帝秋狩都只带了她一人出来,而作为嫡妻的许后却被留在后宫,许家人瞧见心里怎能不难受呢。也不知此时此刻在宫里的许皇后又是怎样的心境……   “快看,谢家表兄!”庆宁的声音打断了云黛的胡思乱想。   她顺着庆宁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一众人群之中,一袭玄色麒麟纹骑装的谢伯缙骑着一匹黑马,身后背着箭筒,腿边别着长弓与长剑,他身量本就比一般儿郎高出一截,身形又挺拔,骑在马上宛若天神降世般,分外引人瞩目。   云黛见他这出众的姿容,心口也满是自豪。   庆宁时刻谨记着母亲的教诲,用蛊惑般的语气对嘉宁道,“你看大表兄多威风啊,那么多小娘子都在看他!有这样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做夫婿,那真是三辈子修来的好福分。”   嘉宁承认大表兄这样的确很英武,“若我不了解他的性情,肯定也跟这些小娘子一样倾慕他,可我现在知道他是个怎样性情的人,还是算了吧,我才不想守着个冰窖过日子呢,我想要的是二表兄那种温柔体贴的夫婿……”   庆宁,“……”   云黛,“……”   不多时,皇帝便宣布狩猎开始,云黛还在那一众参与狩猎的子弟里瞧见了崔仪。   就在崔仪看过来的同时,骑于马上的谢伯缙也忽而侧眸朝这边望了过来。   围观的小娘子们顿时都红了脸,纷纷道,“世子爷看过来了!”   “他刚才看我了!”   “你胡说,世子爷怎会看你,他明明是朝我这边看了。”   “你害不害臊呀,他哪里看你了?”   站在人群里的云黛呆呆愣住,大哥哥刚才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   这一场狩猎,以皇帝为主,其他王公子弟们作伴,乌泱泱一众人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他们一走,场上就显得寂寥起来,女眷们也各自散去,或是回去歇息,或是约着去赏景,或是约着去骑马狩猎。   云黛只会骑马,拉弓射箭都不会,更别说骑马狩猎了。许意晴知道后,自告奋勇教她狩猎,还带她看了她养的一只猞猁。   那是只耳尖生着黑色簇毛的小家伙,长得像猫,却比猫要大上一圈。   “这可是狩猎的一把好手,其他的我不敢保证,但今日咱带着它,兔子野雉准能抓个两三只来!”许意晴一脸骄傲地摸着那猞猁的小脑袋,“是吧,阿卢。”   “嗷呜。”那叫阿卢的小猞猁叫了一声,像是在回应着主人的信任。   “好了,我们出发吧,云黛你记得跟紧我哦!”许意晴翻身上马,那只小猞猁则放在马后背的垫子上,坐得稳稳当当。   “好!”云黛爬上踏云,坐稳之后,便跟着许意晴一道往林间冲去。   相较于昨日午后赛马的宽阔树林,狩猎的密林道路更为崎岖多变,到处都是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时不时还能听见马蹄声疾驰而过的声音,像是有人去那边狩猎。   作为武将世家之女,许意晴的箭术也很不错,在那只小猞猁的配合之下,两人在林间穿梭了半个时辰,竟真逮到了两只兔子。本来她们还遇见了一头鹿,追着跑了许久,到底还是让它给跑了。   “先歇歇吧。”   许意晴跑得满头出汗,云黛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一听有的休息,俩人便下了马,找了处石头坐下。   许意晴手脚麻利的将死兔子装进囊袋里,云黛抱着小猞猁给它喂肉干,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忽然,一道冷箭“咻”地射了过来。   云黛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道疾风从头顶擦过去一般,她整个人都懵住了,那只小猞猁也吓得“嗷呜”叫了一声。   “啊!蛇!”许意晴尖叫道。   云黛心跳登时慢了一拍似的,无比僵硬的抬起头,只见在她头顶五寸之上,正悬着一条青黑色的长蛇,而那蛇的半截正被一支羽箭牢牢地钉在树上。   许意晴这时也反应过来,一只手一把将云黛从树下拉了过来,一只手抽出长剑直接砍断了那蛇的脑袋。   “还好还好。”她松了口气,扭头去看云黛,“你没事吧。”   云黛小脸煞白,眼睛睁得大大的,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谢伯缙便是在此时赶了过来,他翻身下马,黑沉着一张脸走到两个女孩面前,语气很是不虞,“你们怎跑到这密林深处,身边也没带个护卫丫鬟?”   许意晴顿时被吓得不敢说话,原来世子爷平时的样子还算和善的,真动起怒来竟是这般可怖,地狱的黑脸阎罗也不过如此吧!   云黛更是被吓得肩膀一抖,抬头一对上谢伯缙那阴沉脸色,更是心尖猛颤,想张嘴说话,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哭,或许是被那突如其来擦过脑袋的冷箭给吓到了,又或许是害怕那条不知何时躲在暗处的毒蛇,又或是心头委屈……   “大哥哥……”她哽噎道,黑眸水光潋滟。   谢伯缙想要呵斥的话一下堵在嗓子眼,黑着一张脸不知该说什么。   许意晴那边见云黛哭得可怜,于心不忍,壮着胆子道,“世子爷……你…你别怪云黛,是我拉她出来的……她刚刚才受了惊吓,你别再凶她了……”   总算赶了过来的许灵甫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谢伯缙周身散发的阴沉气息,赶紧拉住自家妹妹,低声询问着。   眼见许家兄妹局促的嘀嘀咕咕,而云黛还在掉金豆子,谢伯缙深吸口气,对许灵甫道,“子胜,你先带许姑娘回去,我们随后跟上。”   许灵甫一怔,等反应过来,忙答应道,“好的好的,我们这就走。”   说着,连忙将许意晴给扯走了。   许意晴揣着小猞猁骑上马,尤不放心的对谢伯缙道,“世子爷,你别凶云黛啊。”   谢伯缙一个淡漠的眼神投去。   许意晴,“……”   将小猞猁往身后一塞,“咳,云黛你别哭了,我先回去把兔子烤了,等你来吃。”   说罢,她忙不迭跟着自家哥哥溜了。   等走远了些,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许意晴埋怨谢伯缙太凶,许灵甫维护谢伯缙的反驳……   透过繁密枝叶的光暗了些,山林间一片静谧。   垂在袍侧的手掌缓缓攥紧,谢伯缙尽量调整着脸色。   半晌,他才低声哄着面前的小姑娘,“我并非有意责备你,别哭了,嗯?” 第49章 知道了,小唠叨   这稍柔的语气让云黛的眼泪一顿, 怯怯抬起眼见他眉宇间的怒气散了,也放松下来。   她吸了吸鼻子,又是惭愧又是惊恐地啜泣, “我、我也没想到会有蛇……我不知道……”   谢伯缙道,“不怪你。”   话音刚落,只听得头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声。   云黛一愣, 一颗泪珠子还悬在睫毛上,呆呆地望着跟前的男人, “……”   她听人说, 说假话会被天打雷劈的。所以大哥哥嘴上说着不怪她, 其实心里还是怪她的?   谢伯缙显然没意识到女孩的脑回路,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 浓眉拧起,“要下雨了。此处离营地还有些距离, 咱们得尽快赶回去。”   说罢,他低头盯着云黛苍白的脸, 迟疑道,“你可还能自己骑马?”   “可以的。”云黛点点头, 可刚迈出一步, 腿肚子还是有些发软。   谢伯缙见她身子一晃,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云黛诧异看向他,他眸光深邃, 沉声道,“我扶你上马。”   云黛也不逞强由他扶着,嘴上却是在给自己的腿软找补,咕哝着, “是那个蛇太吓人了。还好你的箭法准,不然我差点就交代在这了……说起来,你眼力也很好,那么远都能射中……你又救了我一回,真是多谢你……”   谢伯缙听着她的碎碎念,眉眼间的阴霾渐渐散去。   没想到小哭包不哭后,变成了小唠叨。   他扶着她走到踏云身边,一只手托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扶着她的手,将她扶上马坐好,尚有些不放心,“你自己真的没问题?”   这会儿那种害怕的情绪也平稳许多,云黛重重点头道,“没问题的。”   谢伯缙这才转身上了他的马,与她并肩往回骑。但到底顾忌着她,他的速度不算太快。   雨迟迟没有落下来,天色却很快暗了下来,方才还明亮的林子变得昏暗,萧瑟秋风穿林而过,草木簌簌作响,平白添了几分凄惨荒芜的气氛。   云黛勒紧缰绳骑着马,心头嘀咕着,皇家秋狩不是会提前叫钦天监察看气象的么,怎么今日才狩猎出行第二日就要遇上下雨,这不是给皇帝添堵么?   就在她思忖着钦天监官员会不会被皇帝追责的时候,前头骑马的谢伯缙突然勒住缰绳,骤然停了下来。   云黛愣了一下,也赶紧“吁”了一声勒住踏云,好在踏云机敏,很快就停住步子。   “大哥哥,怎么突然停下了?”云黛不解的回头,却见谢伯缙剑眉紧锁,“唰”得一声抽出长剑。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又听他高喝一声“踏云”。   踏云嘶鸣一声,迅速朝他跑去,几乎是同时,他猛地从胯.下那匹马离开,几乎飞跃般跳到了云黛身后。   云黛只觉自己被罩进一个温暖又宽敞的怀抱,鼻尖满是他身上的味道,她的脑子霎时一团浆糊,出什么事了?   耳边忽而拂过一阵温热的气息,男人低沉严肃的嗓音传来,“抱紧踏云,别抬头,别怕。”   “大哥哥?”   云黛眼前蓦得一黑,似是谢伯缙用披风将她整个人罩住。   一时间,她感受不到那萧瑟的秋风,也看不见光线变化,只能感受到男人炽热的胸膛,身下不停跑动的踏云,还有耳边那“咻咻咻”似的冷箭声,以及金属碰撞的铮铮声。   这是有刺客?   云黛一颗心猛地往下沉,慌乱之中只记着谢伯缙的话,她紧紧地抱住踏云,默念着不怕不怕,有大哥哥在。   但脑子里还是忍不住乱想着,谁这么大胆竟在皇家围场里行刺?刺客为何不去行刺皇帝,怎么冲着他们来了?这些刺客到底什么来路?   终于,一阵打斗之后,外头总算响起说话声音——   “谁派你们来的?”这是谢伯缙的声音。   “别问这么多,你只要知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这是一个粗犷沙哑的声音。   这两句话一说完,双方又打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黛忽的听到身后之人发出一声闷哼。   那声音虽然极力克制的,但她还是听到了,她心头一急,“大哥哥,你怎么了?”   一只手掌似安抚般隔着披风按了下她的脑袋,旋即传来谢伯缙磁沉的嗓音,“没事。”   话音刚落又响起一声嘲讽,“没想到谢将军还是位好兄长!你放心,待取了你的性命,我们定会送你们兄妹在黄泉团聚!”   谢伯缙眼底闪过一抹冷戾,看死人般看着最后三个黑衣人,握着剑柄的手指陡然捏紧,手背暴起根根青筋,“我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他夹紧马腹,挥着剑就朝那三人冲了过去。   又是一番刀光剑影,天越来越黑了。   “啪嗒”“啪嗒”“啪嗒”声响起——   云黛忽然觉得额头一阵湿润,是下雨了么?   “大哥哥,大哥哥……”她恍然意识到外面的兵戈碰撞声停了下来,这诡异的安静让她心口一窒,她嗓子紧绷着,声线都在颤抖,“你没事吧?”   静默两息,男人略显沙哑的声音传来,“没事了。”   听到这话,云黛总算松了口气,太好了,她就说大哥哥是最厉害的。   男人又道,“坐好了,我带你回去。”   他的手臂扯了下缰绳,踏云开始奔跑起来。   渐渐地,云黛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只原本圈着她的胳膊好像越来越松,似乎他已经松开了手。   难道大哥哥手臂受了伤?   正当她要掀开蒙在头上的披风时,她的背上忽然一重,男人坚硬的胸膛紧紧地贴着她单薄的背,踏云的步子也慢了下来,仰头嘶叫了两声。   云黛怔忪片刻,心头忽然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她忙将披风掀开,扭头一看,顿时骇了一跳。   只见晦暗不明的光线下,谢伯缙的脸上、脖子上、衣袍上都是血,深秋冰冷的雨水落下,那些血迹混着雨水沿着他高挺的鼻梁一直往下直淌,流过他失了血色的薄唇,线条分明的下颌……   “大哥哥!”云黛失声喊道,眼圈泛红。   这叫声让谢伯缙眼皮动了动,旋即,他勉力撑起眼睛,嘴角扯出一抹弧度来,“哭什么,我还没死……”   云黛也顾不上那么多,将踏云叫停之后,抬手摸上他的脸。   他的脸庞冰冷得很,那由内到外的冰凉显然不是因为这雨,而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你受伤了?你哪里受伤了?”云黛慌张的去检查着他的身体,两只手哆嗦着在他的胸前、胳膊抚过,当摸到后背时,她的手指猛地一颤。   收回手一看,手上一片血迹。   “不行,得先止血,不能再跑了,再跑你撑不住的!”云黛颤抖着,雨水打湿她的眼睛,“大哥哥,你坚持住。”   她从踏云身上跳下去,又踮起脚,努力去扶着谢伯缙。   谢伯缙意识混沌,尽力保持着几分清醒,配合着云黛从马上下来,可他身形太过高大,脚步一时不稳,整个人如座崩塌的玉山般当头朝云黛压去。   云黛本就娇小体弱,这么个高大的男人压过来,她直接被压倒在地,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大哥哥,你再坚持下……”云黛也顾不上背后被石头膈得生疼,咬紧牙关将身上的男人推到一旁,坐起身后,她几乎拿出吃奶的力气将男人扶到一棵稍微能遮雨的大树旁坐下,立刻替他检查着背后的伤口。   不看不知道,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只见他右背上一道长长的剑伤,皮开肉绽,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被雨水给浸泡的,外层都泛着白,隐隐可见到白骨。   “伤成这样你该说一声的。”云黛的泪当即就淌了下来。   谢伯缙后脑勺靠着树,几缕凌乱的黑发湿漉漉地贴着俊美的脸侧,他半阖着眼,低低道,“……得尽快赶回去。”   “就算赶回去,你也要顾着自己的伤啊。这里赶回去还有好一段路,你就不怕赶了回去,你失血过多昏迷么,那可是会死人的!”云黛急急道,她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勇气竟敢用这般口吻与他说话,可这时她也顾不上这些。   左右环顾一圈,她心下顿时有了主意,先找了尖利的石头把袍摆划破,用力撕下一大块布条来,又伸手去解他的衣袍。   手刚放上她的衣襟,一只大掌就按住了她的手。   她一抬眼就对上一双黑涔涔的长眸,“你做什么?”   幽黑如墨般,她心口猛地一跳,说话都不利索,“我……我要帮你包扎止血……”   谢伯缙深深地盯着她,仿佛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一般。   半晌,他的手放了下来,脸偏向一旁,不再阻拦。   云黛脑中回想着谢老夫人的教诲,治病救人是最重要的,其他规矩礼仪在人命面前都可暂放一旁。她深吸一口气,快速的解开谢伯缙的衣袍。   很快,男人结实健壮却又布着大大小小伤疤的胸膛展现在眼前。   第一次看到男子的身体,云黛的第一反应却不是羞赧,而是诧异和心疼。   她没想到他的身上竟有这么多伤,新疤旧痕,这一道那一块。鼻子蓦得一酸,胸口也好似压上一块沉甸甸的巨石,闷得快喘不上气。   这些年他在北庭到底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明明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像谢仲宣谢叔南一样,当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锦衣玉食地过一辈子……   “怎么又哭了?”谢伯缙气息虚弱道。   “没、没哭,是你看错了,是雨水。”云黛擦了把眼睛,低头走到他背后,纸上得来终觉浅,如今亲眼看到这样血肉模糊的伤口,她胃里一阵一阵翻滚着,几乎要吐出来。   强压着心底的害怕,她努力回忆着医术上的止血包扎术给他处理着伤口。   这时,踏云忽然打了个响鼻,走上来拿嘴巴蹭了蹭云黛的胳膊,又叼起一块她撕碎的衣袍带。   云黛一惊,扭头看向踏云,踏云又嘶鸣一声,旋即转身跑走了。   “踏云!”   望着那很快跑没影的马,还有愈发昏暗的天色,云黛的恐慌达到了极点,“大哥哥,怎么办,踏云突然跑了,我们怎么回去呀?”   谢伯缙坐着歇息这么一阵,也渐渐聚了些精神,他道,“踏云有匹忠义好马,它应当是回去搬救兵了。”   云黛猛地响起昨日许灵甫说的那个踏云背着谢伯缙出沙漠的故事,悬起的心重新放了下来,“那真是太好了!那我们就在这等,我的袍服碎片,嘉宁庆宁两位姐姐都认识的,意晴和她兄长也认得的。”   缓了缓心神,她又聚精会神给谢伯缙包扎起伤口。   过了一阵,伤口包好了,雨却还下着。   云黛浑身都湿透了,再看脸色苍白的谢伯缙,她赶紧将那条玄色披风捡回来,用力拧干水后,罩在他的身上替他挡雨。   “踏云很快就会带人来救我们了,我们一定会没事的。大哥哥,你千万不能睡,你要觉得困,你跟我说说话……”   见她自个儿冷得瑟瑟发抖,娇小瘦弱缩成一团,却还撑着手臂替他遮雨,嘴里碎碎念的叫他坚持住。   谢伯缙黑眸闪过一抹暖色,少倾,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云黛惊呼一声,整个人被他拥入了怀中,男人宽阔的身躯将她牢牢地罩住,她丝毫动弹不得般。   “大哥哥?”   “很困,让我靠一下。”   “哦哦,那你靠着,千万别睡着了。”   他整个人压在她背上,她都无法转头看他的表情,纵然这般,她依旧不忘严肃提醒,“真的不能睡,一睡就危险了。”   “知道了,小唠叨。”   “啊?”   “……无事。”   男人低沉的气息拂过耳尖,他低低道,“你继续说,随便说什么都好,不然我真要睡着了。”   “好,我说,我说。”云黛打起精神,努力东拉西扯。 第50章 可耻又可恶   淅淅沥沥的秋雨, 在不知不觉中停了。   谢伯缙低头看着怀中的小姑娘,口口声声叫他不要睡着,她自己却是沉沉睡了过去。   两人的衣袍都湿透了, 轻薄的骑装紧贴着身子,他能感受到怀中的身躯是那样的绵软纤弱,像是一团棉花。鼻尖还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清香, 清甜淡雅,撩人心怀。   谢伯缙的呼吸忽然重了。   不自觉想起秦州遇袭的那晚, 他在水中捞起她, 她的腰肢是那样的纤细, 一掌揽过都不敢用力。后来将她带上岸, 他还给她按压胸口——当时急着救人并未考虑其他, 可事后再想起那夜的触碰,始终有几分难以面对。   她已经不再是小丫头, 她已经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可以说夫婿了。   而他作为她的兄长,却可耻的对她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虽然他不想承认, 甚至想自欺欺人, 将那归结于兄长对妹妹的关爱,可就在刚才, 她解开他的衣袍,眼中那掩不住的心疼, 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他内心深处的盒子。那份隐秘卑劣的感情像是被释放出来的魔鬼,在心口毫无忌惮,张牙舞爪。   望着怀中那张近在咫尺的白皙脸庞,谢伯缙眸色一暗, 想要触碰的手指伸出,又很快收回。   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对的。   他是个不称职的兄长,竟对自己的妹妹生出那样的心思,着实可耻又可恶。   “云黛。”他沉声唤道,“别睡了,醒一醒。”   是在叫醒她,也是在叫醒他自己。   可连着唤了两声,怀中之人都没睁开眼,只难受地哼唧一声。   谢伯缙眉心皱起,抬起手抚上她的额头,触手是一片高热,他的脸色瞬间严肃。   竟是起了高热。   是了,又是受惊又是淋雨的,她本就体弱的身体哪里吃得消。   谢伯缙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晦色,就当做是他最后一次私心罢。   宽大的手掌将她的脑袋按进胸膛,他将怀中之人抱得更紧了些,苍白的唇虚虚拂过她的发,嗓音低沉而柔和,“没事的,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大哥在呢。”   云黛只觉得好难受,好冷,那寒意仿佛要刺入骨头里。   迷迷糊糊中她陷进一团温暖,耳边还听到咚咚咚的响声,一声又一声,强而有力。头顶还响起一道遥远的仿佛从天堑之上传来的声音,那声音叫她别怕,温柔的安抚着她,让她渐渐地平静下来……   她沉沉的睡了过去,好像还做了个梦,梦里嘈杂又混乱,她全程睁不开眼睛,置身其中又像局外人。   耳畔似乎还有人在哭,没多久又静了下来,周围变得舒适且温暖,之后她便再没了意识。   ***   “世子爷,您怎么来了?”琥珀诧异地看着帐外走来的男人,见他面容苍白憔悴,担忧道,“您的伤口还没好,御医交代您要好好歇息的……”   “我无碍。”谢伯缙瞥过她手中端着的汤药,“她状况如何?”   琥珀闻言,满是愁色地摇头叹道,“自打昨夜救回来,就一直发着高热,晌午总算退了热,可人一直昏睡着,这会儿还没醒。就连喂药都是硬喂着下去的。”   谢伯缙敛眸,“我进去看看。”   琥珀欸了一声,上前就要去打毡帘,一旁的谭信快她一步,掀开了帘子,“琥珀姑娘你端好药便是。”   琥珀朝谭信道了声谢,随着谢伯缙一道走进毡房。   房内点着两盏微弱的灯光,空气中是药味混合着淡淡脂粉味,绕过那扇隔断的屏风,铺着厚厚毛毯的床榻上,那身着牙色中衣的少女正闭眼昏睡着,她深栗色的发宛若海藻般披下,谢伯缙这才发现她的长发是有些微卷的。   她病了一场,仿佛一夜消瘦了,暴雨打过的洁白花骨朵般,脆弱可怜。   “姑娘,世子爷来看你了。”琥珀走到床榻边上唤道,床上之人却依旧沉睡。   琥珀叹了口气,说了句“世子爷莫怪”,便坐到床边,动作熟练地给云黛垫着枕头,准备喂药。   谢伯缙见状,上前搭了把手,又道,“我来喂她。”   琥珀微愣,忙道,“不敢劳烦世子爷,奴婢来就是。”   谢伯缙沉默不语,只淡漠的看了她一眼。   琥珀神色一僵,忙低头应下,“是、是……”   将云黛扶坐好后,琥珀乖觉地退到一旁,将喂药的位置让给谢伯缙。   谢伯缙端起药碗,先拿勺子试了试温度,确定不烫后,才舀了一勺送到云黛唇边。   那淡粉色的唇瓣闭着,药喂不进去,沿着嘴角流下。   琥珀悻悻提醒道,“世子爷,要不还是奴婢来吧?姑娘这会儿还昏迷着,您得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嘴打开再喂药。”   谢伯缙长这么大从未伺候过人,少时倒是监督过两个弟弟喝药,但都是让他们仰头一碗闷,哪有这一勺一勺喂的耐心。但听琥珀提醒后,他单手捏住了云黛的下巴,稍稍用力——   “世子爷您轻些。”琥珀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世子爷控制不好力道,把自家姑娘下巴捏脱臼了!毕竟这位可是有前科的,先前给姑娘按压胸口时,不是险些把姑娘的肋骨折断,留下的淤青半月才消!   谢伯缙低低的嗯了一声,看着云黛微微张开的唇瓣,舀了一勺药轻轻送了进去。   这次汤药算是顺利喂了进去,谢伯缙皱起的眉心缓缓舒展,动作也逐渐熟练。   待一碗药喂完,谢伯缙将碗碟递给琥珀,不紧不慢问,“今日有谁来探望过?”   琥珀答道,“今早庆宁嘉宁两位郡主来过,后来许姑娘来了,午后崔郎君也来过……”   “崔仪?”   “是,听说姑娘还未醒,他就在门外问候了两句。还嘱咐奴婢好好照顾姑娘,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找他。”   “他倒是热忱。”谢伯缙轻呵了一声,又对琥珀道,“你先退下。”   琥珀听到这吩咐,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世子爷一句。虽说是兄妹相称,可他和姑娘都这么大了,孤男寡女独出一室,影响也不好。   今早她去熬药时,还听到几个丫鬟在那叽叽喳喳的,说是昨日侍卫们赶去救人时,世子爷衣衫不整,自家姑娘的骑装下摆也撕烂了一大块,整个人被世子爷的披风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世子爷自个儿还受着重伤,硬是不让旁人搭手,亲自将姑娘抱上了马车,人一放下,他就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一个丫鬟笑着说世子爷待这姑娘可不一般,比亲妹妹还要好。   另一个丫鬟道,亲妹妹哪里比得上情妹妹呢。   那几个丫鬟顿时笑了起来。   要不是想着赶紧熬药回去,琥珀都想上前与她们吵一架。   “怎么还站着?”   男人不耐的嗓音将琥珀唤回神,一对上世子爷那张清冷威严的脸庞,她心尖一颤,才到嘴边的话咕噜给咽回去了,“是,是,奴婢这就退下。”   她端着药碗连忙离开毡房。   谭信守在门边,见她一个人出来了,诧异道,“世子爷呢?”   琥珀有些不大高兴,“还在里头呢。”   谭信觑着琥珀的脸色,“世子爷呵斥你了?”   “那没有,就是……”琥珀瞪着眼睛看向谭信,“欸,我说你也是的,世子爷伤都还没好呢,你怎么不多劝着他休息,万一他有个好歹,回去夫人定要扒了你的皮。”   “哎哟,你这话可冤我了,我劝也劝了,拦也拦了。可世子爷他一醒来就问起云姑娘,知道云姑娘高热还没醒,换了药就过来了。你也知道他那性子,谁敢拦啊?他斜我一眼,我腿肚子就软了!”   这话倒是不假,对这位经历过刀山血雨里的世子爷,琥珀也怵得慌。   她也不再与谭信废话,叫他先守着毡房,自己去厨房放药碗了。   毡房内,黄澄澄的灯光下,云黛那被药汁浸润过的粉色唇瓣,花瓣般饱满晶莹,又像是浇上一层细腻蜜糖与乳酪的樱桃,勾得人想咬一口。   谢伯缙端坐在榻边,拿起条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   他就这般看着她,周遭一切都变得静谧,时间好似也慢了下来。   昨夜的救兵来得并不算晚,盛安帝得知刺客之事,大怒不已,当即派人搜查围场,又派了御医给他们治疗,昨晚还亲自去他的毡房探望,保证会给他一个交代。   六名刺客的尸首全部找到,由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共同调查,目前还没其他消息传出。   “这回,是我连累你了。”谢伯缙轻叹着,眼底浮出一层愧色。   床上的人依旧安静睡着,不声不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毡房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听那声音是许意晴来了。   谢伯缙深深看了眼云黛,轻声道,“你好生歇息。”   说罢,起身往外走去。   许意晴见着谢伯缙从里头走出来,吓了一跳,“谢世子,你不是伤得挺严重的么,怎么在这?”   谢伯缙道,“并无大碍,过来看看她。”   许意晴想到昨晚担心到一夜未眠今早顶着两个大大黑眼圈的自家兄长,朝谢伯缙干笑了两下,“你没事就好,那我哥也能放心了。对了,云黛她醒了没?”   “还未。”   “啊,怎么还没醒啊,那御医到底行不行呀。”许意晴蹙眉,“那我先进去看看她。”说着她朝谢伯缙福了福身子,先往里头去了。   谢伯缙没拦她,只对琥珀吩咐着,“你家姑娘若是醒了,派人告知我。”   “是。”琥珀忙答应下来。   谢伯缙带着谭信离开,琥珀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暗暗松了口气,又庆幸许姑娘来的正好,不然还不知道世子爷要在里头待多久呢。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感觉经过昨日,世子爷待自家姑娘的态度好似有些不一样了。可具体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   琥珀晃了晃脑袋,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吧。   ***   又休养了一日,云黛总算从昏睡中醒来。   见她睁开眼,琥珀扑在她的床头喜极而泣,“姑娘您可算醒了,您真是吓死奴婢了……”   “琥珀姐姐别哭了,我这不是没事么。”云黛朝她虚弱的笑了笑,“就是有些口渴,还有些饿。”   琥珀一听,抹着眼泪笑道,“是,奴婢这就去给您倒茶,灶上一直热着粥,许姑娘还送来一只山鸡,正好与崔郎君送来的人参片一起炖了给您补补身子。”   她很快端来茶水,云黛勉力坐起身来,喝过茶后嗓子舒服不少,又问了琥珀如今是什么时辰,他们那日是怎么救回来的。   琥珀忙答了,“姑娘您已经昏睡两日了。那夜是陛下派侍卫将你们寻回的,世子爷那匹踏云真是神了,竟记得回去的路,直接将侍卫带过去了,听说路上看到那些刺客的尸体,踏云还踩了好几脚。”   “那大哥哥呢,他这会儿怎么样?”   “您放心,世子爷虽有伤,可他底子好,昨儿个就能下地走动了,还特地来看了您。”琥珀心疼的看着云黛消瘦的小脸,“倒是您,自幼就体弱,奴婢听许姑娘说了,您是又遭蛇又遇刺客的,吓都要吓死了,还淋了那么久的雨,唉。”   “我哪有那么胆小,现下不是没事了么。”云黛故作轻松道,又朝琥珀撒着娇,“好姐姐快去给我拿些吃的吧,我这会儿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琥珀噗嗤一声笑出来,“姑娘若真有这样大的胃口那就好了,奴婢定亲自给你蒸一头!”   说笑两句,琥珀笑吟吟出门拿吃食。   庆宁和嘉宁住得近,她们的丫鬟一见琥珀眉开眼笑的模样,赶紧回去告知自己主子。没一会儿,两位郡主就登门探望云黛。   “早知会遇到这祸事,你那日就该与我们一道去跑马。”嘉宁双手抱胸地看着云黛,“你瞧着胆子小,没想到胆子那么大,竟敢跟那许意晴一道跑山里去,也不怕遇到老虎和野猪?”   “二表姐说的是。”云黛悻悻地端着碗喝粥。   “好了,过去的事就别说了。”庆宁拉住嘉宁,安慰着云黛,“人没事就好,这两日你好好歇息,其他的事别担心。”   “嗯嗯,我知道的。”云黛颔首,继续低头吃着东西。   两位郡主小坐片刻,陪她吃过饭后,也不打扰她休息,先行告辞。   她俩前脚刚走,谢伯缙后脚就过来了。   云黛还坐在床上并未梳妆,这般披头散发的,觉得失礼,却又来不及梳妆,只得一脸局促的与来人打招呼,“大哥哥,你来了。”   谢伯缙今日穿着银灰色锦袍,玉冠高束,若不是亲眼见过他背上的伤口,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负伤之人。   “你现在感觉如何?”他走到榻边。   琥珀眼疾手快,单独搬了张月牙凳过来,“世子爷请坐。”   谢伯缙意味不明看了琥珀一眼,面上没有丝毫波动,略掀袍摆,施施然在月牙凳坐下。   “多谢大哥哥关心,我好多了。”云黛轻声答道,莹润的眸子满是关怀地看向他,“你的伤势如何?御医给你处理好了么?我给你处理的比较潦草,主要是为了止血。伤口要是上了药千万不能碰水,饮食上也要忌口……”   见她这般紧张,谢伯缙心尖一软,语气也变得柔和,“我没事,御医都交代了。”   云黛觉得御医肯定是比自己那点三脚猫医术要强百倍,便也放下心来,“没事就好,但你也要注意休息,这几日还是别骑马狩猎了。”   谢伯缙嗯了声,“便是我想,陛下也不会允许。”   说到这个,云黛身子微微朝前倾,迫不及待问道,“大哥哥,那些刺客有查清楚么?他们到底是谁派来的?”   谢伯缙没答,只淡淡扫了琥珀一眼。   琥珀,“……”看向自家一脸天真不设防的姑娘,心底叹口气,无奈地退下。   待屋内就他们俩,谢伯缙才道,“刺客身上没有搜到有用的线索,但负责清理围场的一个管事,前日夜里喝酒跌进河里,淹死了。”   云黛愣了愣,“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么?”   谢伯缙道,“那个管事是魏国舅夫人娘家的一个庶出子侄。”   云黛眼前仿佛闪过一道光,惊愕出声,“是魏家?”   是了,大哥哥上言将三皇子召回长安,丽妃母子肯定怀恨在心,想要将大哥哥除之而后快。   谢伯缙道,“暂时无法下定论,事情还在调查中。”   云黛默默攥紧被角,指节都泛着淡淡白色。   这件事实在太可怕了,但凡大哥哥的身手差一些,就会毙命林中。对了,还有她,大哥哥若是死了,自己肯定也会被那些歹人给杀了——原来死亡可以离得这么近!   她先前只知道长安繁华热闹,此刻才意识到那繁华之下波云诡谲的危险,藏于暗处的重重杀机。   “在想什么?”谢伯缙盯着她紧锁的眉。   “我……”云黛咬了咬唇,抬眼看他,“我想陇西了。”   在陇西国公府,她不用担心生命危险,每日在自己的院子里侍弄花草,看书写字,陪乔氏聊天喝茶,与老夫人一起研读医书,日子安详而踏实。   谢伯缙看到她眼底的恐惧,指尖攥紧,“这次,是我连累你了。”   云黛一愣,抬起两只白生生的小手左右摆了摆,“我没有怪你,说起来还是你救了我,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就要被那蛇给咬了。”   谢伯缙没说话,良久,他站起身来,“你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云黛点头说了声好,目送着他离去。   琥珀很快走了进来,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姑娘,奴婢方才听你说,你给世子爷包扎伤口了?”   “是啊。”   “世子爷的伤口可是在背上,你、你怎么包扎的?”   “就脱了上袍,扯了衣袍带子给他简单包了下。”云黛见琥珀愈发扭曲的表情,迷茫道,“琥珀姐姐你怎么了?”   琥珀迟疑一阵,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姑娘,您给世子爷包扎伤口的事可别与旁人说了。世子爷是成年男子,虽是兄妹,但要是传出去,也不好听的。”   云黛会意,也有几分难为情,敛眉道,“昨日是情势所迫。不过琥珀姐姐你放心,我和大哥哥清清白白,身正不怕影子斜……”   “还是避讳些好。”   “嗯,我记着了。”云黛认真应下,又扯被子盖着,懒懒躺下,“我再睡会儿。”   ***   好好的秋狩之行,因着这一场刺杀蒙上了一层阴霾。   外头什么情况,云黛并不清楚,只听许意晴她们说起,儿郎们也不单独出门狩猎了,要出门都是一堆人结伴出行,还得带上一批护卫。盛安帝除了那一日骑马围猎,之后几日也没出门,只在周围赏景、跑马射箭。   眨眼便到了秋狩最后一日,盛安帝传召御医询问伤势时,顺嘴问了句晋国公府的那个养女。得知云黛恢复的差不多,为表皇室恩泽,便点名叫她也来晚上的篝火筵席。   收到太监带来的口谕时,云黛还有些懵,还是那太监掐着嗓音提醒,云黛才连忙谢恩。   送走太监后,云黛赶紧去找了庆宁,“陛下要我今晚也赴宴……”   庆宁见她这般紧张,安抚道,“没事的,赴宴就赴宴嘛,你这两日不是养好身子了么,虽说消瘦了些,但脸色红润,可以出门见人。”   云黛倒不是担心这个,而是,“会坐的离陛下很近么?他万一问我话,那我该怎么办?”   一想到晚上会见到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她心里不停的打鼓,都说伴君如伴虎,说错一句话或是失了规矩,那可是会掉脑袋的。   “不会坐的很近。晚上我们也会去的,你就坐在我和嘉宁的身边。大表兄也会在,你别担心。”庆宁笑着,打量她一番,“你现在要做的,是先回去拾掇拾掇,换身好些的衣裳,晚宴很热闹的,你别穿得太素了。”   云黛又问了庆宁一些要注意的事,便带着琥珀回去梳妆。   此次出门也没带什么锦绣华服,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件浅褐宝花葡萄纹绮衣,配着一腰葡萄石榴夹缬锦裙,外罩一条浅绛色轻纱衬裙,行走间轻纱摇曳,锦裙金线绣成得花纹若隐若现,熠熠生辉。   发髻还是梳着寻常发饰,装饰着两枚翡翠珍珠簪子,略施粉黛,轻点红唇。   待梳妆完毕,云黛掀帘出门,只见将暗未暗的暮色里,谢伯缙负手而立,不知等了多久。   浓郁霞光描绘着他的轮廓,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淡然望向她,“走吧。” 第51章 孝义乡君   暮色沉沉, 冷白的月色笼罩着郁郁葱葱的山林,万籁俱寂的夜晚,山下一大片空地上燃起巨大的篝火, 那熊熊燃烧的冲天火光将整片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高高搭起的宝座两旁是整齐摆放的桌椅,宽敞的地面上铺着柔软结实的印着宝相花纹的红色地衣,四周高高燃着火炬与灯盏, 赴宴的宾客们在各自的位置上谈笑风生,不远处的庖厨忙忙碌碌地准备着烤肉, 鲜嫩的肉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 香飘十里, 惹人垂涎。   庆宁本想叫云黛坐在她身边, 让嘉宁坐去一旁, 可嘉宁不肯落单,就要和庆宁坐一桌。谢伯缙见云黛夹在中间手足无措, 索性将云黛叫到他身旁坐下。   “你说你这般计较作甚!让云黛和我坐怎么了?”庆宁私下里教训着嘉宁。   嘉宁却一脸混不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算盘, 你就是想让我坐到大表兄身边呗。阿姊,我说你和母亲还是早点歇了这个心思吧, 我对大表兄真没有半分爱慕之心, 一点点都没有。强扭的瓜不甜的,你们若真疼我, 就帮忙撮合我和二表兄,那我可求之不得, 全力配合!”   庆宁哑口无言,半晌才叹道,“大表兄这样俊秀出众的郎君,你放弃了就不觉得可惜?”   嘉宁道, “你要觉得可惜你去嫁呗。反正你不是还没嫁去英国公府,现在退婚也不是不行。就算成婚了也是可以和离的嘛。”   “你这小混账!”庆宁气得脸颊通红,可这种场合也不好发作,只得强压下脾气,不去搭理嘉宁。   隔着一张桌的云黛注意到姐妹俩的脸色,对谢伯缙低语道,“两位郡主好像起争执了?”   谢伯缙淡淡瞥了一眼,倒了杯茶水,“嗯。”   见他这浑不在意的态度,云黛也不再多说,低着头规矩地坐着。   不多时,一道身影当头罩了下来,清越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谢世子,云妹妹。”   云黛抬起头,只见月白色锦袍的崔仪正站在眼前,霁月风光地朝她微笑着。   “仪表兄。”她忙起身回了个礼。   谢伯缙与崔仪打了个招呼,依旧坐着,语气不冷不热,“悦安兄有何事?”   “没事,只是见云妹妹今日也赴宴了,特来问候一声。”崔仪还是一贯彬彬有礼的模样,温和的看向云黛,“云妹妹,你身体可有好些?”   云黛浅浅笑道,“多谢仪表兄问候,休养了两日,如今已经大好了。我听身边丫鬟说,你之前还来探望我,只是那时我还昏睡着,真是失礼了。”   崔仪摆手,“何来失礼一说,你病着呢,合该多多歇息。”   云黛温声道,“还有你上次送来的那盒人参片,我用着很好,叫你破费了。”   崔仪听她用了,心里欢喜,再看她今日气色红润,只觉得送她再多好东西都是值当的,“这些人参片是我一从商的族叔从北地深山采买回来的,我平日里都拿来泡水喝,养身益气。若你用着好,明日回了城里,我再派人给你送些。”   云黛忙说不用,崔仪叫她不要客气。   见两人你推我让的,坐在一旁的谢伯缙不动声色捏紧了茶杯,默了几息,终是忍不住出声,“悦安兄太客气了。不过不劳你破费,她若想吃人参,我自会给她买。”   崔仪一愣,诧异地看了谢伯缙一眼,眉心微皱。   谢伯缙面不改色的回望着他,“陛下应当要到了,悦安兄还是快归位入座吧。”   崔仪的目光在谢伯缙和云黛两人之间流连一阵,不知是想到什么,脸上的笑意稍敛,他朝谢伯缙拱手道,“多谢谢世子提醒。”又朝云黛点了下头,说了句“云妹妹多多保重”,便转身离开。   云黛重新坐下,隐约觉得气氛有点不太对,偏过脸一看,只见男人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满是冷肃。   大哥哥这是生气了?   可是,为什么呢?   云黛思忖片刻,身子稍稍朝他那边靠去,觑着他的脸色小心问道,“大哥哥,这种场合我是不是不该与崔仪表兄说话啊?”   谢伯缙扭头看她,深邃的黑眸中看不出情绪。   云黛权当他是默认了,清凌凌的水眸里闪过一丝慌乱,连忙认错道,“我不是故意的,早知道有这规矩,我就不与他搭话了……”   谢伯缙半垂下眼,“下次注意,崔仪他到底是外男。”   云黛颔首,一脸受教。   静默两息,谢伯缙忽然又道,“人参我有。”   云黛微怔,“啊?”   谢伯缙抿了抿薄唇,扭过头去,声线冷硬,“你要人参,或是其他的东西,尽管与我开口,无需用旁人的。”   云黛蓦得有些惭愧,脸颊火辣辣的,刚想解释“我没想要崔仪的人参。而且你上次借我的钱,我还没花完,我自己能买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外头传来太监尖利的通禀声——   “陛下驾到,丽妃娘娘到。”   在场众人纷纷起身,恭敬行礼,“臣等恭迎陛下,恭迎丽妃娘娘。”   云黛低着脑袋,不敢仰视天颜,只听到一阵清脆悦耳的环佩叮当响声,还有那一闪而过的华美袍摆。   维持行礼的姿势等了好半晌,直到上头贵人入座,才传来“诸位爱卿免礼”的吩咐。   众人齐声喊道“多谢陛下”,这才重新入座。   云黛整理着裙衫坐下,心里想着,皇帝的声音还挺好听的,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威严,而是挺宽和的。   与盛安帝和丽妃一道来的还有几位年轻的皇子,其中以五皇子为首,坐于帝妃下首。   皇帝一番致辞后,便宣布开宴摆膳。   话音才落,训练有素的宫女们端着各式珍馐美食鱼贯而入,又端来美酒浆饮,时令果子。位于两侧的宫廷乐舞也开始演奏起来,身段婀娜的舞姬们随着优美的乐声登场,翩翩起舞。   趁着气氛活跃时,云黛壮着胆子往上偷看了两眼,虽然依旧隔着一段距离,但比上次是要看得清楚的。   盛安帝是个龙睛凤目的中年美男子,身着石青色团龙纹常服,并未戴发冠,而是简单用根玉簪束发,乍一看宛若斯文儒雅的隐士,可那养尊处优的气质和久居高位的威严却是让人不敢小觑。   云黛心想,裴氏出美人,果然是真的。盛安帝与她想象中的荒淫昏聩的模样完全不同——她似乎有些理解为何许皇后会对盛安帝情根深种了,年轻时的皇帝肯定是个惹人芳心的美男。   再去看皇帝身旁的丽妃,云黛眼前不由一亮。   若单论美貌的话,丹阳公主作为盛安帝和丽妃的结合,容颜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可丹阳公主的美就像是个华而不实的花瓶,足够精美,却缺少几分韵味。而眼前的丽妃,便是稳稳的拿捏住那种韵味,妖媚入骨,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间都带着勾魂摄魂的魅力,虽看得出岁月的沧桑,但那份女人的妩媚却丝毫不褪色。   怪不得能受宠多年,生得这般美艳,几个男人能不爱?   谢伯缙见云黛呆呆地盯着上头,不由轻咳一声。   这声响将云黛拉回神来,扭头看向谢伯缙,“……?”   谢伯缙道,“你不饿?”   云黛看了眼桌前没动筷子的菜肴,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看得有些久了,朝谢伯缙讪讪笑了下,又压低声音,很是诚恳的评价道,“丽妃娘娘长得可真好看。”   谢伯缙看了眼上座华丽雍容的宫妃,再垂下眼眸,望着眼前这张白嫩嫩仿佛能掐出水的小脸,淡淡道,“还好。”   云黛诧异抬眼,“这都叫还好?哇,大哥哥你眼光这么高,以后找嫂子难咯。”   谢伯缙凝视着她,“相比于相貌,我更看重品行。”   这话要是换做别的男人说,云黛八成是不大信的,郑嬷嬷说过无论男女都是喜好美色的,在择妻时男人往往不那么在乎相貌,而是注重正妻的家世、品行那些,但若是挑妾侍,定是要挑年轻漂亮,符合自个儿心意的。   可从谢伯缙嘴里说出来,云黛却觉得可信,大哥哥这个性子,看着就不像是好色的。   “大哥哥,那你可有看重哪家的娘子么?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娶个嫂子进门呀?”云黛好奇追问着。   谢伯缙幽幽的乜了她一眼,见她眼神清澈无邪,下颌微绷着,也不答她的话,只指向银盘里装的烤肉,“这道獐子肉不错,你尝尝。”   云黛见他突然板起脸,只当是他嫌她问烦了,顿时也不敢再问了,老老实实拿起雕花牙箸吃起烤肉来。   宫里御厨的手艺果真不凡,獐子肉烤得鲜嫩无比,上头还撒了胡椒和丁子香油,一口下去又香又鲜,肉汁横流,肥而不腻。   云黛吃得津津有味,直到上头的盛安帝忽然问话谢伯缙,“谢爱卿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云黛拿筷子的手一顿,也不好再吃,忙将牙箸放在一旁,规规矩矩低着头。   谢伯缙起身答话,“有劳陛下挂心,臣之伤势已恢复不少,再休养一阵便可无碍。”   盛安帝点头道,“那就好,等回城了你就好好在府上休养,不用再每日上朝了。爱卿乃股肱重臣,国之栋梁,须得爱惜自个儿身体才是。”   谢伯缙恭敬称是。   倏然,盛安帝话锋一转,淡淡看向谢伯缙身旁那低埋着脑袋的绯裙少女,“爱卿身旁的小娘子便是你父亲收养的义女?”   谢伯缙眸色稍暗,肃声道,“回陛下,此女正是臣妹。”   被点了名的云黛心头慌张,她只觉得各种目光从宴会四面八方朝她看来,她哪里还坐得住,忙不迭起身,敛衽拜道,“臣女沈云黛拜见陛下。”   这轻柔软糯的嗓音,叫盛安帝生出几分兴趣来,“听说你此次也受惊不小,病了好几日了,如今可好些了?”   云黛依旧跟个鹌鹑似的,直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土里似的,袖中的手指紧紧捏着,低声道,“回陛下,臣女已无大碍,多谢陛下垂问。”   盛安帝捋了下胡子,似是玩笑般道,“朕有那么可怖么,你抬起头答话。”   云黛浑身一僵,谢伯缙忙道,“陛下,臣妹生性胆怯,头次见着陛下天颜,惶恐不已。若有失了规矩,还请陛下恕罪。”   盛安帝呵呵道,“看来谢爱卿很爱护你这个妹妹。”   丽妃见谢伯缙这般维护那女子,美眸眯起,娇笑道,“谢将军紧张什么,陛下只是叫你妹妹抬头答话罢了,你倒好,连恕罪都说出来了,好似陛下有意为难你们似的。”   谢伯缙面色一沉,“臣绝无此意。”   丽妃哼笑一声,将视线投向云黛,“谢家姑娘,听说你那日是与许家姑娘一道狩猎才到那密林深处,之后与许家兄妹分开后,再与你兄长一道遇刺是吧?你可会功夫,还是你兄长一人敌六名刺客?”   眼见丽妃直将矛头对准自己,云黛也不敢不抬头了,她强压着心头的紧张局促,缓缓的抬起头,回答着上首之人,“回禀娘娘,臣女不会功夫,那日是兄长一人抵御那些刺客。”   她这一抬起脸,在场众人哪还在意她答的是什么,注意力几乎都聚在她那张雪白娇美的脸颊上。   或许是病过一场的缘故,那少女如画的眉眼间有淡淡的愁色,宛若烟雨笼罩下的江南粉黛。篝火暖黄色的光彩照映在她细腻如瓷的面颊上,那抹了口脂的唇瓣如饱满的牡丹花瓣,一双美眸水汪汪的,无辜又清纯,撩人心怀,叫人生出想掠夺的冲动来。   丽妃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住,再用眼角余光看到盛安帝惊艳的神色,总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早知这个晋国公府养女容色生得如此艳丽,她就不该多嘴!   丽妃心中不悦,无意瞥见下首几位皇子包括五皇子在内,都流露出痴迷的表情,心里愈发不高兴。她轻抚着腕间的赤金掐丝手镯,死死盯着下首那倾城之姿的少女,忍不住想这是不是晋国公府特地安排的——寻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送入后宫之中与她抗衡?   她这边频频看向盛安帝,盛安帝也觉察到,身子稍稍坐正,却没看她,只态度温煦的问着云黛,“你就是晋国公府的养女,今年多少岁了,晋国公何时收你为养女的?”   这份好奇让谢伯缙和云黛都警惕起来。   不等云黛答,谢伯缙一本正经答道,“回陛下,臣妹今年十四,尚未及笄。臣父五年前将其带回府中抚养……”   盛安帝捋胡子的动作一顿,旁人都没听见,只有坐得近的丽妃听到皇帝呢喃了一句“还没及笄”,语气带着惋惜。   他也没理谢伯缙,而是继续问着云黛,“你是头一回来长安?”   谢伯缙面不改色,继续道,“臣妹年幼,先前一直养在陇西,此次是头回入京。”   盛安帝皱了下眉,看了眼谢伯缙,又问云黛,“你这回来长安可曾出门游玩过?”   谢伯缙还想开口,云黛已看出皇帝不悦,赶紧扯了下谢伯缙的袖子,朝他轻轻摇了下头,又转脸回着皇帝,“回陛下,臣女与家中兄长及嘉宁表姐略游玩了几处长安胜景。”   盛安帝颔首,笑道,“你觉得长安如何?”   云黛揪着一颗心,斟酌一番,轻声道,“长安乃天子脚下,锦绣膏粱之地,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是极好的地方。”   盛安帝又道,“你既觉得长安好,可有想过留在这?”   这话一出,莫说是云黛,就连丽妃、皇子们,还有谢伯缙、端王府众人及对座的崔仪等人都变了脸色。   云黛用力扯住谢伯缙的袖子,抢先道,“回陛下,长安虽好,可终不是臣女的家。臣女生在陇西,长在陇西,生我的父母埋在陇西等臣女上香拜祭,养我的父母在陇西等着臣女回去孝敬,臣女此番来长安只是探亲游玩,并未想过留下。”   她说的不卑不亢,看向盛安帝的目光也满是坚定,没有半分犹豫。   盛安帝缓缓眯起长眸,成熟的面容看不出情绪。   就在这时,端王忽然出声道,“皇兄,这小侄女实在可怜,一出生就没了亲娘,父兄又牺牲于五年前与突厥的那场大战之中,晋国公悯其孤苦无依,又念及她父亲的救命之恩,便将她认作养女养在府中。唉,听说这孩子的兄长那年才十六岁,先前晋国公给臣来信时,还提到过,说她兄长若是还活着,没准也是个将才。”   丽妃眸光一闪,忙接话道,“没想到这小娘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可怜的身世,她也算是忠良之后了。”   耳听着端王一口一个“小侄女”,丽妃又说她“小小年纪”,盛安帝还有何不明白,再看下首那张倔强又清艳的小脸,虽觉着可惜,到底没再坚持那份心思,颔首道,“嗯,是挺不容易的。”   顿了顿,他又道,“你父兄是为国捐躯,英勇大义,晋国公又收你为养女了,那朕今日便给你个恩赏……嗯,你身在长安还牢记着回陇西尽孝,那朕便封你为乡君,封号孝义,享乡君俸禄。”   云黛怔忪,还是谢伯缙唤了她的名字,她才恍然,赶紧随着谢伯缙一道谢恩——“臣女多谢陛下封赏,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篝火晚宴有条不紊的继续进行着,等到宴会散了,云黛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只觉得做梦般。   怎么一场晚宴,她就成了乡君了? 第52章 营养液满5千加更   不仅云黛晕晕乎乎宛若做梦, 就连端谢仲宣和谢叔南听到自家妹妹秋狩一趟回来就成了孝义乡君,也着实吃了一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人异口同声地问着云黛。   云黛才赶了半天路从骊山回到端王府,一口气都没喘过来, 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还是嘉宁嘴巴快,见这是个与二表兄说话的好机会,连忙将这次秋狩遇上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末了还感叹道,“云表妹这次是因祸得福, 虽说受到了惊吓, 但得了个乡君位, 好歹也是有封号的人了。以后宫里年节的大宴小宴, 她要去也是能去的呢。”   听完整件事情后, 谢仲宣和谢叔南的关注点已然不在乡君封号上,而是紧张地打量着云黛, “你们遇到刺客了?”   谢叔南更是急得走上前,若不是谢仲宣拦着, 差点就想动手检查云黛的胳膊腿是否完好了。   云黛宽慰道,“二哥哥, 三哥哥, 你们别担心,我这不是没事么?你们还是去看看大哥哥吧, 他才是受了伤的。”   “你没事就好。”谢仲宣和谢叔南皆松了口气,再去看端坐在圈椅上气定神闲喝茶的谢伯缙, “大哥,你受伤了?伤在了哪里?”   看这两个一回府就围着云黛打转的弟弟,谢伯缙扯了下嘴角,“还以为你们眼中只有妹妹, 看不见我这个兄长了。”   谢仲宣面露愧色,“大哥,你这话……叫我们无地自容了。”   谢叔南也附和道,“这不是看大哥你跟个没事人似的,你真受伤了么?伤得重不重?”   谢伯缙浅啜一口茶水,“还活着。”   谢仲宣和谢叔南面面相觑,又默契地朝上首的端王妃投去求救的目光。   “阿缙,到底伤在了哪里,需不需要我再叫个大夫过来?”端王妃满脸凝肃地望向谢伯缙。   面对姑母的询问,谢伯缙态度恭谨许多,放下手中杯盏,慢声道,“姑母无须担心,伤得并不算重,已经叫御医处理过了,休养一阵便可。”   端王妃慈爱的视线在他眉宇间来回扫了好几遍,见他精神充沛,悬起的心也落了下来,却也不忘吩咐身旁的嬷嬷去库房取补品。   一行人在王妃正房里坐了半个时辰,聊罢秋狩之行,便纷纷告退。   甫一走出端王妃的园子,谢仲宣和谢叔南就迫不及待问起刺杀的幕后主使,云黛也竖起了两只小耳朵,悄摸摸地凑上前听。   谢伯缙瞥过眼前几张“求学若渴”的脸,淡声道,“此事尚在调查中。”   谢叔南攥着拳头,面色怫然,斩钉截铁说,“肯定是魏家!他们见大哥劝陛下召回三皇子,怀恨在心,这才找刺客来!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他们都敢这样嚣张,真是无法无天,着实可恶!”   “三郎,慎言!”谢仲宣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语气肃穆,“事情还没定论,你别胡嚷嚷。”   谢叔南撇了撇唇,“大哥久在北庭,在长安除了魏家,还会有什么仇家?”   谢伯缙斜晙他一眼,语调没有半分起伏,“就你这样武断莽撞,还考什么明法,干脆回去当纨绔算了,省得祸害百姓。”   谢叔南一噎,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哥,不带你这样杀人诛心的。”   谢伯缙懒得再说,只道,“刺杀之事我自会追查,至于你们,该备考的备考,该……”他的视线落在云黛身上,斟酌片刻,才道,“该玩的就玩。总之,这事与你们无关,莫要多问。”   谢仲宣、谢叔南、云黛,“……”   谢伯缙沉下语调,“听到了没?”   三人皆打了个激灵,“听到了!”   谢伯缙这才满意,眼见走到分岔路,他让谭信将端王妃给的补品都送去映雪小筑,也不容云黛拒绝,说了句“回去好好歇息”,就抓着蠢蠢欲动的谢叔南,一道往北苑去。   谢叔南那边犹自不甘的喊道,“欸欸欸,大哥你抓我走干嘛?五日没见到云妹妹,我还有许多话想与她说呢。”   谢伯缙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无情,“说什么说,回去看书。”   谢叔南嚎叫,“云妹妹——二哥——”   云黛站在原地,尴尬地搓了搓小手。   “三郎这家伙一向这样咋咋呼呼的。”谢仲宣朝云黛温柔一笑,竹青色绸袍上的金丝暗纹在午后阳光下微微闪光,他如玉清秀的脸庞愈发白净,“快回去歇着吧,这几日你也累了。”   云黛朝谢仲宣颔首笑道,“是,二哥哥也回去吧。”   于是两人在路口分别。   谭信左右提着一大堆的补品跟在身后,琥珀见他提得多,想与他分担一二,谭信忙摇头,“不用不用,这些东西算不得什么,我提着便是。”   琥珀见他执意,也没客气,上前与云黛说话,“姑娘,世子爷可真大方,这些补品都给了你。”   云黛扭头看了眼那大包小包的,心头暖意融融,又有几分无奈,“不同补品功效不同,可适用的体质也不同。待会儿回去后,咱们先把这些拆开看看,挑些合适的留下,用不上的还是拿回去还给大哥哥,别在我这浪费了。”   “是,奴婢晓得。”琥珀脆生生应下。   等回了映雪小筑,云黛便与琥珀拆起补品,分辨起药材来,她留了些适合女子补血益气的,其余的都叫谭信拿回去,又另外嘱咐谭信这些补品该如何熬煮、如何服用。   谭信一一记下,便由琥珀送出门去。   等琥珀再次折返回屋,就见自己姑娘托着下巴坐在桌边若有所思,她倒了杯热茶水递上前,轻笑着问,“姑娘在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出神?”   “没什么。”云黛双手捧过茶杯,手指贴着温热的杯壁很是舒服,她弯起水眸笑道,“就是想到庆宁表姐说的,乡君每年可领俸银百两,禄米百斛。”   这钱虽不算多,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平白多了这么一门进项,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若我能争口气,努力活到八十岁,那我就能领六十六年的俸银和俸米。”云黛漆黑的眼眸转了转,笑靥生辉,“哇,那也有上万两呢!”   琥珀见自家姑娘这欢喜的模样,也忍不住笑道,“真是好大一笔银子,那奴婢现在这恭喜乡君了。”   “同喜同喜,我有进项,你也可安心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啦。”   这边主仆俩正轻松说笑着,另一头端王妃忍不住与端王抱怨着盛安帝。   “陛下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云黛她还未及笄,都可以给他当女儿了,真是……”端王妃手握成拳用力地锤了下铺着厚厚锦褥的床榻,咬牙道,“真是为老不尊!”   端王赶紧去捂她的嘴,又轻抚着她的背哄道,“夫人莫要上火,这不是没成么。”   端王妃哼道,“若不是阿缙一再阻拦,还有你和丽妃出言劝阻,谁知道他会不会歇了这份心思呢?”   端王叹道,“这也不全怪陛下,他是皇帝,想要什么女人得不到?且云黛那小丫头颜色太盛,实在招眼。她才来长安多久啊,就有不少人家知道咱们府上来了位容貌出众的表姑娘,前不久还有几位同僚朝我打听呢。”   “有什么好打听的?”端王妃拧起眉头,一双凤眸瞪着端王,“我跟你说,云丫头的婚事我们可做不得主,你可别再外面胡乱应承什么……”   “是是是。”端王握着端王妃的手,“我啊,都听夫人你的。”   端王妃缓了缓气息,忽而想起什么,弯唇笑道,“不过丽妃竟会帮着咱们这边说话,看来陛下对她的宠爱大不如从前了。听说许家明年会安排个人入宫选秀……嗯,这倒不失为一个对付丽妃的路子。”   “夫人,你不会也要掺和吧?”   端王妃阖眸不语,半晌,她才道“容我想想”,便转了话题,问起端王围场刺杀之事,“你说,到底是谁派来的刺客?”   ——“母妃,围场的刺客是不是您安排的?”   屏退宫人后,五皇子亟不可待的追问着丽妃。   丽妃抬手扶了扶鬓间那枚缠丝变形赤金镶珠凤簪,慵懒抬眼看向五皇子,语气冷淡,“不是。”   “您怎么这样莽撞!”五皇子说罢一怔,猛地看向自家母妃,“不是?母妃,不是您?”   丽妃克制着骂蠢货的冲动,直了直腰身,“你都知道此次下手太过莽撞,怎就以为我不懂这个道理?”   五皇子被呛住,悻悻地低下头,“是儿子愚钝了,母妃恕罪。”旋即又抬起头,踌躇问道,“那这事是谁干的?而且还牵连到舅母家……”   “我哪知道。”丽妃颇有闲心的欣赏着指上的红蔻丹,漫不经心道,“现下急有什么用?此事自有刑部和大理寺查,你我没动手,就安心等着调查结论。别遇上这么点小事就自乱阵脚。”   五皇子这下彻底接不上话了,只端起茶杯喝着茶。   “说起来这些刺客真是废物,除不掉谢伯缙也就罢了,好歹也将那小狐狸精给除了。”丽妃忽的叹了口气。   五皇子愣了片刻,等意识到丽妃口中的小狐狸精指的是谁,心念一动,试探道,“母妃何必为那小小养女烦心,父皇不是已经封她为乡君了么,她不足为惧。”   再次回想那场晚宴,丽妃胸口依旧闷得慌,纤细的手掌轻抚着心口,美眸间满是燥郁,“也不知道晋国公从哪里寻来这么个人物,竟生得如此绝色。就算她现在没进宫,难保你父皇日后不会对她起心思……”   “母妃别急,这事儿子有法。”   “你?说说。”   “若我将她收入府里,父皇总不能抢儿子的侍妾吧。”五皇子眼中放着光彩,仿佛美人已收入囊中般,“母妃,您说呢?”   丽妃只觉得胸口更闷了,这对父子,哦不对,姓裴的一个两个都被谢家人下蛊了不成?父子俩都看中谢家那小狐狸精,女儿也迷上那谢伯缙,至今还执迷不悟!   “侍妾?呵,她可是晋国公府的养女,晋国公会把她给你做妾?”   “若是侍妾不肯,侧妃之位也不是不行。”五皇子见丽妃面色不虞,试着开解,“我知道母妃不喜她的身份,可是母妃,儿子真挺喜欢她的,反正她不是谢家的亲女儿……”   丽妃还是觉得膈应,绝不松口。   见自家母妃态度坚定,五皇子便也歇了让她帮忙的心思,母子俩不欢而散。   从未央宫告退,走在悠长静谧的甬道间,五皇子仰起头望着绚烂霞光下庄严肃穆的重重宫阙,心头倏地生出一种执着来,他离皇位都只有一步之遥,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女人呢?   从小到大,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这次也是。 第53章 从未有过的酸涩   这日下朝后, 盛安帝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及谢伯缙一道留在紫宸宫商议秋狩刺杀之事。   线索到了魏家后停滞不前,目前只查到那批刺客的确是魏国舅夫人娘家的侄子收钱放进去的,至于是不是魏国舅或是丽妃指使的, 那收钱办事的人都死光了,魏国舅夫妇皆大喊冤枉,表明从不知晓此事, 没有直接证据,事情又牵扯到魏国舅, 刑部和大理寺也不敢贸然动手, 一番合计, 决定将事汇报给盛安帝, 由盛安帝决断。   盛安帝心里对魏家早有不满, 可到底顾忌着丽妃母子,舍不得下狠心, 且当下也没直接的证据,也不好直接发落魏家。   眼见皇帝面色铁青, 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谢伯缙拱手道, “陛下, 臣有事单独禀告。”   盛安帝低头看着下首那绯红官袍的年轻男子,沉吟片刻, 暂时挥退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   庄严的大殿内熏香袅袅,帝王与臣子, 一个居于高位,一个居于下首,四周一片静谧。   良久,盛安帝才道, “爱卿有何事禀告?”   谢伯缙敛衽肃拜,压低眉眼沉声道,“为着微臣之事,叫陛下烦忧,实属微臣之罪。陛下,有些事再查下去,牵扯太多,结果或许不尽如人意,那孙鳄和六名刺客已然伏诛,不若就到此为止罢。”   盛安帝听出谢伯缙话中息事宁人之意,心头诧异,眯起眼深深凝视着台下的臣子,“若就此作罢,岂不是委屈了爱卿。”   谢伯缙肃拜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背脊笔直,朗声道,“替陛下解忧,本就是臣工的分内之事,怎敢说委屈。”   盛安帝闻言,心说谢垣那个迂腐不化的老木头生出的儿子倒是个知情知趣的。   就在他还想说两句场面话时,下首的谢伯缙又道,“只是有件事,还请陛下听微臣一言。”   盛安帝挑眉,这小子是以退为进?不过也好,这要这件事囫囵过去,给他些补偿也未尝不可。他放松的往椅背一靠,伸手执起茶盏,慢悠悠道,“爱卿有事便说。”   谢伯缙道,“微臣请陛下加派人手保护三皇子回京。微臣遇上刺客尚有几分自保之力,可三皇子并无拳脚傍身,此次从北庭回京,路途遥远,关卡众多,难保不会有人暗中下手……陛下,纵然三皇子多年前以下犯上,可他到底是您的亲骨肉,还请陛下顾念几分父子之情。”   盛安帝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显然没想到谢伯缙所求竟是为了三皇子。   望着下首那张年轻俊朗的脸庞,那刚毅的眉宇间一片澄明,倒叫他恍然记起自己刚登基时,谢垣那木头在他跟前起誓,说会替他守好西北,保大渊江山万年。   谢家,势大,却也的确是忠心。   盛安帝面露怅惘,再想到三年未见的三皇子裴青玄,那孩子虽内敛不讨喜,但在外头吃了三年苦,也足够了。就像这谢伯缙说的,到底是自己的儿子……   他宠爱丽妃与魏家是一回事,但他们若把手伸得太长,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爱卿这份忠心,朕知道了。”盛安帝和煦地抬了下手,“爱卿起来吧。”   谢伯缙起身,盛安帝又和颜悦色的嘉勉一番,另赏赐了黄金百两及一堆补品。   朱雀门仿佛一道壁垒,往里一步是威严森然的皇宫大内,往外一步是热闹繁华的市井街道。   当耳畔传来小贩们富有韵律的吆喝声,谢伯缙脸上的沉郁也散了几分,修长的手指轻轻撩起宝蓝色车帘一角,外头喧闹而烟火气的街景映入眼帘。   他本是漫不经心地看着,但看到街边卖糖画的摊子时,目光不自觉停顿两息。   须臾,他朝车外喊道,“停车。”   谭信隔着帘子问道,“世子爷有何吩咐?”   谢伯缙淡淡道,“去买个糖画。”   坐在车头的谭信愣了愣,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糖画?世子爷,您是说路边这个?”   马车里传来男人清冷的声音,“是。”   谭信抬头看了看天,心里稀奇,这天上也没落红雨啊,素来不喜甜食的世子爷怎么突然想起要买糖画了?   “是,世子爷,小的这就去买,您稍等。”   “等等。”   “世子爷?”   “买两个。”男人磁沉的嗓音顿了顿,又补充着,“兔子的。”   谭信一听兔子的糖画,似是想起什么,心底恍然,敢情世子爷是要买回去送给云姑娘啊!   他也不敢磨叽,忙下了车去买糖画,还特地叫小贩用糯米纸将糖画包好。   待付过十文钱,谭信恭恭敬敬将两个兔子糖画递进马车里,边露着笑道,“云姑娘见着一定会喜欢的。”   谢伯缙接过那两个糖画,长眸一眯,“谁说是送她的?”   谭信,“……?”   车帘被扯了下来,谭信懊恼着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赶紧催着车夫继续赶车。   马车辚辚行使着,谢伯缙单手支着额侧,另一只手从纸包里拿出一枚黄澄澄的兔子糖画,这画勾勒的很简单,两个兔子耳朵拉的老长,刚做好的画形状完整,不像上回那枚都化了。   这种小孩子吃的玩意,她怎么会喜欢?   这般想着,他将糖画拿到嘴边,咔嚓咬下两只兔耳朵。   甜腻的糖味在口中弥漫,谢伯缙皱着眉,莫名觉得这次的糖画没有上次的好吃。   ***   傍晚时分,红霞漫天,秋风萧瑟。   见谭信又送来一堆东西,琥珀诧异,“不是前两日才送来那么多补品么,怎又送来了?知道世子爷待我们家姑娘好,可再好的身体也经不起天天补呀。”   “这你就不知道了。”谭信与有荣焉的笑道,“这些都是今儿个入宫,陛下赏给我们世子爷的!除了这些上好的补品,还有黄金百两叻!”   “哎哟可真了不得,陛下不是前不久才赏了世子爷一套好宅子,这回怎又赏了这么老些?”琥珀好奇道。   “说明陛下重视我们世子爷呗。”谭信笑道,又指了指身后搬东西的四个小厮,“好了,琥珀你快些让我们把东西搬进去吧,我还急着回去复命呢。”   “那你们可轻些,我家姑娘在侧间看书,你们可别搅扰了她。”琥珀让出道来,叫他们进了明间,又一边对着单子,当看到那个纸包着的糖画时,不禁一愣,“这也是世子爷送的?”   谭信乐了,“可不是么,世子爷回宫路上特地买的。”   琥珀心说世子爷还将自家姑娘当孩子哄呢,将糖画放在一旁,继续点着礼品。   不多时,云黛听着外头的动静从侧间出来,见着谭信一行,有些诧异。   谭信赶紧将来由解释了一遍,恰好琥珀这边也核对好了,便行礼退下了。   “大哥哥真是太客气了。”云黛一一扫过那些成色上好的雪莲、人参、雪蛤、燕窝等物。   “姑娘,还有这个。”琥珀将那糖画递给她,“这是世子爷专门买给您的,您快吃了吧,放久了化了可不好吃了。”   云黛拿起那个兔子糖画,坐在圈椅上咔嚓咔嚓吃了起来,一边与琥珀说道,“没想到大哥哥瞧着那样威武严厉的一个人,竟然这样喜欢兔子,我还当儿郎们都喜欢虎啊豹啊犀牛啊麒麟啊这些……”   琥珀听得好笑,“姑娘为何说世子爷喜欢兔子?”   云黛道,“他每回送我的东西都是兔子的,我上次赠他一个兔子糖画,他这回也赠我一个。”   琥珀刚想说“没准是世子爷以为你喜欢兔子呢”,话还没出口,就听外头响起嘉宁郡主的声音——   “云黛,云黛你在吗?”   云黛和琥珀俩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无可奈何的意味。   琥珀很快摆着笑脸迎了出去,嘉宁却是熟门熟路的,大步走了进来,见云黛坐着吃糖,两道眉毛挑了起来,嗤了一声,“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吃这种小孩子的玩意?”   这一个月来,云黛已然练就自动无视嘉宁刻薄话的本领,她轻轻将糖画放在一旁,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细声细语问道,“二表姐过来有什么事么?”   “噢对,是有事。”嘉宁记起正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云黛,“你跟我去趟北苑。”   这命令的口吻让云黛拧起眉,轻声道,“这都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表姐你去北苑作甚?”   嘉宁俏丽的脸颊浮起两团可疑的红色,语气也变得柔软几分,“这不是二表兄读书辛苦,我亲手做了两道小菜,还炖了一道八宝大补汤,想送去给他补补身子。”   云黛好奇,“二表姐还会做菜?”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有何难?”嘉宁眼睛一瞪,扬起下巴道,“叫厨子们将食材都准备好,然后盯着他们下料翻炒,再起盘尝尝咸淡,这不就成了?”   云黛,“……”原来是这么个亲手做菜。   嘉宁催道,“哎,你别给我扯东扯西,你到底陪不陪我去?”   云黛道,“二表姐为何要我作陪,你做了菜炖了汤,自己去找二哥哥便是了。”   嘉宁被问住了,脸颊愈发涨红,她总不能说她先前送过一回,二表兄直接谢绝了她的殷勤,还叫她以后少来北苑。是以这次她才想到拉云黛一道去,二表兄总不会直接将云黛赶出来吧。   “反正我不管,你今日就是要陪我去,你不去的话,我就、我就……”嘉宁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一屁股坐在榻边,很是无赖道,“我就待在你屋里不走了。”   云黛汗颜,思忖片刻,只好答应下来,“行吧,那这回我就陪二表姐你去一趟,但下次你可别拉上我了。”   嘉宁哪里还管下次,见她答应下来,自是满口应下,“行行行,你先陪我去。”   云黛不紧不慢地起身,从谢伯缙送来的补品选了几样留下,其他都叫丫鬟搬着去北苑。   嘉宁得知这些东西都是宫里赏的,不由撇了撇唇,“你倒是命好,大哥哥得了陛下赏识,你也跟着沾光。”   云黛全当没听到她的讥讽,微微笑道,“是呀,我大哥哥又会打仗又会当官,真是厉害极了!”   嘉宁讽道,“那你可得讨好他了。”   云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二表姐说得对,我可要跟大哥哥好好相处,背后大树好乘凉么。”   嘉宁气结,哼道,“你也不知道害臊。”   云黛转脸看向她,一脸无辜的眨了眨眼睛,“为何要害臊?兄弟姐妹不就该互相帮衬着么?难道二表姐日后出嫁,在夫家受欺负了,不会叫子实表兄替你撑腰?子实表兄若是帮了你,你就成不知羞耻的了?”   这几个反问叫嘉宁气成个大红脸,还想骂回去,但想到自己这会儿在求云黛陪着去北苑,只好压住火气,扭过头不再与她说话。   云黛见她总算消停了,暗暗长吁了一口气。   琥珀则是在暗中给自家姑娘比了个大拇指,对付嘉宁郡主这种人就不能太软,由着她捏扁揉圆。   且说俩人一路无话的往北苑去,到达时已是暮色四合,廊上屋内都点起了灯。   谢家三兄弟住的院子共有好几间,云黛本想按规矩先去谢伯缙的主屋打声招呼,可嘉宁见到谢伯缙就发憷,一心只想去找谢仲宣,愣是将云黛直接拖去谢仲宣的屋子,捏着嗓音在门口唤道,“二表兄你在么?我,我嘉宁,还有云表妹,我们来看你了。”   谢仲宣本想装不在,然而听到云黛也来了,便抬手止住文墨熄灭蜡烛的动作,并叫人去开门。   见门打开了,嘉宁笑逐颜开,也不管云黛了,直接提着食盒就走了进去。   云黛也不介意,缓缓跟在后头。   互相见过礼后,嘉宁直接禀明来意,“我看二表兄你读书辛苦,特地给你做了几道菜。”说着,她便打开食盒,要将里头的饭菜端出来。   谢仲宣制止住她的动作,一派风轻云淡,缓声道,“嘉宁表妹有心了,不过读书辛苦的不止我一人,三郎读书也辛苦。还有大哥,他身上的伤还在恢复,又要为朝堂上的事操心。正好这会儿也是用晚膳的时辰,既然添了几道菜,自是大家一起品尝才好。”   嘉宁有些委屈的看向谢仲宣,咕哝道,“可这是我专门为你做的……”   谢仲宣偏过头,微笑着看向云黛,“云妹妹可用了晚膳?没用的话,那就一道用吧。”   “也好。”云黛颔首应下,眼角余光瞥见嘉宁一个劲儿往自己这边瞧,她也有些不大自在,忙对谢仲宣道,“二哥哥,我……我先去跟大哥哥问声好,你、你和二表姐慢慢聊哈。”   说完,她赶紧转身开溜,心里默默嘀咕着:二哥哥你可别怪我不仗义,实在是你自己招来的桃花你自己解决,我可不敢在这碍事。幸好国公府有不纳妾的习惯,否则就二哥哥这般招小娘子喜欢的程度,要是有妻有妾,后院还不得闹翻了天。   她这边才出了门,就见对面一扇门打开,从里头探出个左顾右盼的脑袋。   云黛一看,忍不住笑了,“三哥哥,你这是要出门做贼么?”   谢叔南一见对面走廊灯笼下站的纤细身影,眼睛唰得亮了,心花怒放地跑了过来,“云妹妹,你怎么来了?我说外面怎么有动静呢,还以为是送晚膳来了,我跟你说,读书可费力气了,我每日到这个点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   “那叫厨房每日多给你送两样糕点。”云黛笑吟吟道。   “厨房的糕点一般,要是哪日得空,你去那个万记铺子给我买些来呗。”谢叔南嬉笑着,一双眼睛满含欢喜的凝视着面前的少女,只觉得一日读书的疲累在见到她之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又问道,“你还没说你今日怎么突然来了?”   云黛伸手指了指谢仲宣的屋子,“喏。”   谢叔南走到窗边一看,旋即幸灾乐祸地笑了,“唉,没办法,谁叫咱们二哥这么招人喜欢。不过这嘉宁也真是的,二哥待她的态度都那样明显了,她怎么还不明白?”   云黛不清楚男女感情这回事,也不予评价,只扯了扯谢叔南的袖子,叫他别偷听了,“三哥哥与我一道去大哥哥屋里坐坐吧。”   “好呀。”谢叔南本也不在意嘉宁和二哥那点子事,便跟着云黛去了谢伯缙屋里。   主屋的房门紧闭着,谢叔南上前敲了两下门,才听到里头传来一声回应,“稍等。”   云黛和谢叔南互相对视一眼,乖乖等着。   “也不知道大哥在里头做什么,难不成这么早就睡了?”   “大哥哥每日睡得很早么?”   “不算早吧。”谢叔南慵懒的斜靠在门边,“但他每日清晨都起的很早,有时天都没亮,他就开始练拳耍剑了,这段时间是受了伤才安静了几日。”   云黛咂舌,再想到从前在陇西,大哥哥从来是最早给夫人请安的那个,他总是格外的自律和刻苦。   转念想想,若不是这样日复一日的练功,他怎能在林间遇刺时,以一搏六,还护她周全呢。她至今都不知道那日大哥哥是怎样杀死那六名刺客,那件披风将她遮得严严实实,没让她看见那些血腥惨烈的画面。   恍神间,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靠在门边的谢叔南险些没跌进去,还是谢伯缙一掌把他给撑住了,他才站稳了身子,悻悻道,“大哥你走路怎么都不出声的?”   谢伯缙没理他,平静的目光落在云黛身上停下,“你怎么来了?”   云黛看向穿着暗蓝色常服的谢伯缙,不知为何,忽的生出一种距离感来,这距离感是他带来的,好似有意与她冷淡生分般。   是她的错觉么?明明大哥哥不久前才叫谭信送来补品和糖画,分明待她是亲厚的。   “大哥哥。”云黛按下心底那点异样,朝他福了福身子,轻笑道,“二表姐来探望二哥哥,我也一起来了。还有就是,你送的补品太多了,我就是日日吃也吃不完,就留了几样,其余的都送回来了,你分给二哥哥三哥哥用吧。”   “大哥你偏心,有好东西直接给云黛送去了!没天理了,妹妹是块宝,弟弟就是草么?”谢叔南一脸被负心汉抛弃的哀怨表情。   谢伯缙简直没眼看,伸手按了按眉心,沉声道,“云黛前不久才受惊大病一场,你和二郎身体都好得很,尤其是你,一天到晚像个猴儿没个消停,再给你补,你还不得将姑母家的屋檐都给掀了?”   谢叔南就是单纯嘴贫,听到大哥教训,再看云黛那削瘦的小身板,立马不敢再贫,忙道,“是,大哥说的是,云妹妹是该多补补。好了,咱们别站在门口说话,进去说吧。”   谢伯缙退到一侧,让他们进去。   “大哥,你屋里怎么一股药味,还有血腥味?”谢叔南吸了吸鼻子。   “刚在换药。”谢伯缙淡声道。   云黛闻言,抬眼看他,“伤口怎么还在流血?大哥哥,你下次换药还是叫大夫来吧,你伤口在背上,一个人换药也不方便,万一又撕裂伤口,那可就糟了。”   谢伯缙望进那双满是担忧的黑眸,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偏过脸去,低声道,“我一个人换药,习惯了。”   云黛望着他冷峻的侧脸,愣了一瞬。   大哥哥待她的态度,的确有些刻意生分。可这是为什么呢?明明秋狩时还好好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时,王府奴仆已将晚膳送了过来。   不多时,嘉宁和谢仲宣也一道来了主屋,俩人似乎聊得并不愉快,嘉宁闷闷不乐的垮着一张脸,谢仲宣虽还是和煦模样,可明显避着嘉宁。   饭桌上的氛围算不得多好,除了谢叔南像是没心没肺般一直跟云黛说话,其他四人都安静得很。   用过晚膳后,时辰也不早了,云黛和嘉宁起身告辞。   谢叔南热切地上前去送云黛,并叫云黛记着给他送万记的糕点,若是能给她炖补汤送来就再好不过了。   云黛笑着答应,“好,我一定记着。”   一旁的嘉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冷哼了好几下,也不去看云黛,快步就走了。   云黛无奈耸耸肩,走了一段忽而转过身回头看了眼,只见谢仲宣和谢叔南依旧站在门口目送着,而主屋的房门不知何时关上了。   不知为何,她的心间蓦得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失落。   酸酸的,涩涩的,之前从未有过。 第54章 勾搭男人都勾搭到我家了!……   又过了几日, 礼部送来封乡君的文书、年禄及诰命衣冠,一顶珠翠三翟冠,一条丹矾红大衫, 一条深青纻丝金绣孔雀褙子还有一套金绣练鹊文霞帔[1]。   云黛领旨谢恩,拜送传旨的太监后,端王妃与云黛道贺一番, 便叫她回映雪小筑。   再过三日便是庆宁郡主出阁的大喜之日,端王妃忙得焦头烂额, 云黛也不搅扰, 乖顺地领着琥珀翠柳一道回去。   路上翠柳随口提了一嘴, “今早奴婢去膳房取膳时, 路上瞧见世子爷带着谭信出了府, 也不知是要去哪,火急火燎的。”   这些时日因着谢伯缙受伤之事, 陛下特免了他每日上朝,叫他在府中安心休养。云黛想到前几日去北苑, 他屋内淡淡的血腥味,心头不免担忧, 嘴上只道, “大哥哥自有正事要忙,不该我们的事情, 我们别多嘴。”   翠柳忙低下头,“姑娘说的是。”   主仆一道回了映雪小筑, 云黛吩咐她们将赏银及诰命服饰妥善收好,自己走到书桌旁,本想继续看书,但想到谢伯缙的伤势, 鬼使神差般寻出医书,翻看起利于刀伤恢复的秘方来。   这日直至申时,谢伯缙才回到端王府。   府前早有端王妃的人候着,一见到谢伯缙回来,立刻将人请了过去。   秋意正浓,庭院前的秋芙蓉开得灿烂。   端王妃望着窗外的景,手捧着一盅冰糖金丝血燕慢慢喝着,一听外头来报,当即放下手中补品,拿帕子按了按嘴角,坐直了身子。   “侄子拜见姑母。”   “阿缙,你可算回来了。”见着来人后,端王妃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见他并无不妥,才放宽心道,“快坐下。”   谢伯缙朝端王妃行了一礼,掀袍坐在圈椅上。   等丫鬟奉上茶点后,端王妃将闲杂人等挥退,捏紧手中帕子,担忧地望向气定神闲喝茶的侄子,“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听说与丽妃有关,陛下大发雷霆,可若是宫闱之事,与你何干?”   谢伯缙知道自家姑母在宫里有些耳目,只是没想到这耳目这般灵敏。他执杯呷了一口茶水,慢声道,“事关秋狩刺杀之事。”   端王妃一愣,眉头皱得更深了,“前两日不是已经结案了么,说是那孙鳄与你有私仇,怀恨在心,这才安排刺客报复。”虽然这个理由她听着都觉得荒谬,但陛下认了这个结论,且谢伯缙也接受这说法,旁人也不敢再去搅浑水。   谢伯缙勾了勾唇,“是结案了,但这般不清不楚的结案,丽妃不服。”   或许是打听到盛安帝私下派了支暗卫前去保护三皇子,又或许是盛安帝冷落着她,丽妃深知皇帝疑心病重,若她不能把这个黑锅给掀开,那皇帝的心中便永远扎着一根怀疑的刺。于是她暗中动用所有力量去查,倒真叫她查到了些东西。   “是安贵嫔下的手。”   “安贵嫔?!”端王妃诧异出声。   安贵嫔乃是六皇子的生母,母子俩一向是丽妃母子的走狗,谨小慎微,唯唯诺诺,怎会干出刺杀朝廷重臣之事?   端王妃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安贵嫔下的手,那肯定也是丽妃指使的!丽妃愚蠢啊,她将安贵嫔拖出来,不是自找麻烦么。”   谢伯缙道,“安贵嫔被抓后,也一口咬定是受丽妃指使,她为了讨丽妃欢心,才派出刺客。”   “有道理。”端王妃颔首,再看谢伯缙波澜不惊的神情,不禁问道,“阿缙,你怎么好像半点都不惊讶。”   谢伯缙轻抚杯壁,沉默半晌,才道,“是丽妃还是安贵嫔下的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的心。”   一直以来,他要的便是在盛安帝心里埋下怀疑魏家的种子。   一个家族,是富贵荣华,还是衰败落魄,皆取决于上位者的心意。一念之间,可起高楼,也可摧毁锦绣高宅,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那后来陛下如何处置的?”端王妃更好奇丽妃的下场。   “安贵嫔咬死是丽妃指使她,丽妃怒斥安贵嫔冤枉她……”   想到当时哭哭啼啼的场面,谢伯缙眉心微拧,只觉得当皇帝也是心累,后宫这些女人吵起来闹得人头疼。他言简意赅道,“安贵嫔拿不出丽妃指使她的证据,以死明志,丽妃见状,也撞柱明志。”   端王妃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睁大,瞳孔中透着兴奋与好奇,“然后呢?”   “陛下抱起了丽妃,宣御医,同时将安贵嫔押入慎刑司,贬为庶人。”谢伯缙嘴角掀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不冷不淡道,“丽妃真能下得了狠心。”   端王妃听到这个结果倒也不惊讶,安贵嫔哪有丽妃受宠?陛下自然是更心疼丽妃的。   “她这个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所以她能坐到今日这个位置,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安贵嫔也是倒霉,巴巴讨好了她这么多年,最后却落得这个下场。”端王妃叹了口气,又沉着脸,恨声道,“又叫丽妃逃过一次!着实可恶!”   谢伯缙轻搓了下掌心的粗茧,忽而淡淡道,“姑母,万一安贵嫔不是被指使的呢?”   端王妃一愣,“这怎么可能?她若不是被指使的,为何要害你?她与你无冤无仇的,咱们谢家与她娘家也素无过节,她吃饱了撑的要冒这样大的风险来刺杀你,得罪晋国公府?”   谢伯缙倒没多说,反正事已至此,安贵嫔是否被人指使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丽妃尽力除了盛安帝的疑心,盛安帝也用一条宫妃的性命给谢家一个交代,某种程度上,也算皆大欢喜。   说完皇宫之事,谢伯缙又提起一事来,“姑母,十一月初九是云黛的十五岁生辰,我想在这日之前带他们搬去辅兴坊的宅子,在那里给云黛办个及笄礼。”   端王妃一听,忙道,“这样着急搬出去作甚?你那宅子都没个管家的女人,你带着弟弟妹妹搬去那里,还要办及笄礼,你一个人张罗的过来吗?要我说,你们就安心在王府里住着,云黛的及笄礼我来操办……你放心,这种事我比你有经验的多,保管给她办得热热闹闹。”   “未免太麻烦姑母。”   “一家人说这样见外的话作甚?她是我侄女,给侄女办个及笄礼怎么麻烦了。女子及笄本就是人生大事,可得好好安排。”端王妃笑吟吟道,“庆宁初五出阁,我正好也闲下来了。”   见端王妃这般热忱,谢伯缙略作思忖,起身谢拜,“那就有劳姑母费心了。”   “谢什么谢,快坐下吧。”端王妃抬手示意他坐下,一双凤眸含着笑,和颜悦色道,“你是个妥帖细心的,这点随了你母亲。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姑母有一件事要问问你。”   “姑母请说。”   “阿缙,你觉着嘉宁如何?”   提到这个,谢伯缙神情变得严肃,定定迎上端王妃满含期待的目光,沉声道,“姑母,我一直拿嘉宁当作妹妹。”   端王妃宛若兜头挨了一桶冷水,心底那点子的希冀之火唰一下灭得干干净净,连缕烟都飘不起来。   她猜也猜到是这么个回答,但总觉得“万一呢”,现下真问到了,她心下虽可惜,却也不强求——   一个是亲女儿,一个是亲侄子,都是她心疼的孩子,她定是希望他们都能有一段美满姻缘的。   “嘉宁有你这么位能耐的表兄也好。”端王妃宽和笑了笑,又道,“你来长安也有月余,可有看上哪家娘子?若是有中意的,尽管与姑母说,姑母给你去问。”   “多谢姑母好意,只是尚未有中意之人。”谢伯缙垂下眼,纤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簇阴影,将眼底情绪牢牢地遮住。   端王妃摇头道,“这不行呐,你也得抓抓紧了!你父亲和母亲都还等着抱孙子呢,你祖母上回来长安,见着人家英国公府老太太过大寿,膝下跪着七八个重孙子重孙女,真真是羡慕极了。咱们谢家本就不比旁人家可以纳妾娶通房,人口一直不算繁盛,你再不抓紧些,二郎和三郎也要叫你拖着了。”   想到两个弟弟的年纪,谢伯缙眼波微动。   端王妃又劝了他两句,就叫他先回去。   谢伯缙才出了院子,就见嘉宁红着眼睛气呼呼的跑进来,险些直接撞到谢伯缙的身上,好在她及时刹住了——   “大、大表兄……”嘉宁吊着一颗心行礼。   谢伯缙瞥了她一眼,也不多问,嗯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嘉宁见他不搭理自己,松了口气,又摆出一副哭脸,一头扎进屋子里跟端王妃哭诉了。   “二表兄怎能如此待我?我好不容易给他寻到一方好砚台,他不收就算了,还叫我以后别去北苑了,呜呜呜呜他的心肠是石头做的么!我到底哪里不好,他就这么瞧不上我?母亲,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端王妃见她哭得伤心欲绝,既无奈又心疼,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泪,又叫婆子给她倒了杯蜜糖水,“好了,别哭了,喝点糖水润润喉咙,不然明儿个嗓子疼。”   嘉宁开始还不喝,继续伏在枕头上掉眼泪,等哭累了,才顶着一双桃子般的眼睛,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喝了起来,边喝还边啜泣着,“为什么呢,母亲,我难道配不上他么?我对他那么好,恨不得将一颗心都掏给他……”   端王妃听着她这冒着傻气又赤诚的话,好声好气哄道,“感情这回事,不是你付出了就能有回报的。二郎那孩子,瞧着温和好性,心底却是个有主意的。且这段时日正是他们的关键时候,你若真心想他好,是该少去北苑,免得打搅他们读书。”   嘉宁嘟囔道,“我这不是想着,趁着他读书时红袖添香,多博得他几分好感么。保不齐他杏榜高中时,就冒出一堆女人跟我抢他呢?”   还挺有危机意识。端王妃心头哼笑,又耐着性子安慰她一番,与她说了许多道理。   嘉宁虽然都没听进去,但好歹不哭了,反倒好奇问道,“方才大表兄来找母亲,是有什么事吗?”   其他的端王妃自不会与她说,只说谢伯缙是上门请她给云黛办及笄礼的。   嘉宁一听,脸就皱了起来,哼哼道,“这个沈云黛还真是好命,就她那身份,还办什么及笄礼啊。”   端王妃点了下她的额头,“你啊,还有脸哭二郎待你冷淡。你想想看,若是有个女子天天在你哥哥面前说你坏话,欺负你,你乐意叫你哥哥娶她么?”   嘉宁噎住,说不出反驳的话来,索性将脸往枕头里埋去,再不出声。   ***   十一月初五,大吉,宜嫁娶。   端王府的嫡长女庆宁郡主出阁,府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云黛与庆宁交好,今日新娘子要出门,她也在屋内陪着,看着喜娘们团团围着庆宁,给她开面梳洗,穿衣上妆,再戴上那华美精致的花冠,将好好一个肤白貌美的俏娘子涂成个白面傀儡娃娃似的。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华美绸缎婚服叫庆宁走路抬手都艰难,就连进食都要丫鬟分成小块小块的喂到她嘴边。   等太阳西斜时,外头传来婆子们喜气洋洋的禀告声,“大姑娘,姑爷来迎亲了。”   屋内一下子又忙活起来,嘉宁和王府一众庶女围着庆宁依依不舍告着别,七大姑八大姨们也满脸感动的说着吉祥话。云黛好不容易才挤了个位置,对庆宁祝福道,“庆宁姐姐,祝你和表姐夫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庆宁拉着她的手,涂着脂粉的脸庞露出温柔的笑,“借你吉言。”   才说完,就有两个喜娘一左一右扶着庆宁,提醒道,“大姑娘该去前头拜别王爷和王妃了。”   庆宁手执镶嵌珠宝的五彩羽扇,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出了这居住了十六年的院子。   她自是不舍,屡屡回头,眼中含泪。   云黛见状,也有些心酸,再看站在身旁一直吸鼻子抹眼泪的嘉宁,想了想,递了块帕子给她,“擦擦吧。”   嘉宁看着她递来的那方帕子,破天荒的没拒绝,擦了下眼泪,还低声说了句“多谢”。   云黛都惊了,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扭头去看嘉宁,嘉宁已然别过脸,一把揪住她的袖子道,“好啦,别傻站着了,去前头送姐姐出门了。”   府内处处都挂着红绸,灯笼上都贴着大大的喜字,前门新郎官还被儿郎们拦着对诗,正厅内新娘子泣别父母双亲。   莫说端王妃了,就连一向笑脸和气的端王脸上也多了几分淡淡的伤感,望向长女的目光慈爱而不舍,谆谆嘱咐道,“你嫁到李家后,要好好和姑爷过日子,孝敬公婆,友爱妯娌……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庆宁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在喜娘的搀扶下深深一拜,“女儿谨遵父亲母亲教诲。”   端王妃拿帕子按着眼角,强挤出笑容来,“好孩子别哭了,哭花了妆可不美了。”   庆宁笑着止着眼泪,“是。”   嘉宁和云黛在一旁看着,忽而咕哝道,“明明成婚是大喜事,可真成婚了,女方家哭哭啼啼,郎君家笑开了花,凭什么呀?”   云黛抿唇,不知该如何答她。嘉宁也没想求个答案,只自顾自道,“反正我是不会远嫁的,远嫁多难过,还是嫁在长安好。”   提到远嫁,云黛就想到乔玉珠,也不知道玉珠现在怎么样了,乔家舅母的身体可有好些,以后玉珠嫁人了,自己肯定也会掉眼泪的。   倏然,外头响起一声声响亮的催促声——   “新娘子,催出来!新娘子,催出来!”   厅内的氛围一下子也热闹起来,原是新郎官过了拦门那一道,总算提着大雁来迎娶新娘了。   婆子们连忙搬着行障上前,将未婚娘子们与外男们隔开,隔着薄薄的纱帐,云黛和嘉宁依稀可见新郎官的轮廓。   在那一片热闹的起哄声里,她还听到了谢叔南的声音,仔细一看,没寻到谢叔南,倒是有个格外高的身形,看上去应当是谢伯缙。影影绰绰的,她也瞧不真切。   新娘与新郎官拜完长辈后,就要登婚车去夫家了,一屋子的人蜂拥般的围着新人出门,上一刻还喧闹的正厅这一刻就变得安静下来。   端王妃红着眼睛目送着长女离去的背影,直到望不见人影,身边的婆子提醒道,“王妃,老奴扶你回去洗把脸,再去后头招待宾客们。”   “好。”端王妃略一颔首,像是老了好几岁般,脚步都踉跄了。   嘉宁见状,上前宽慰了端王妃两句,端王妃笑着应了两下,就先回屋了。   “走吧,咱们去后院吃喜酒。”嘉宁折返回来对云黛道。   云黛这边刚想消无声息自觉退下,没料到嘉宁还记着她这么个人,很是错愕,心想着,难道庆宁姐姐出嫁了,嘉宁忽然就成长了?   ——事实证明,是她想太多。   到了后院,嘉宁在锦衣华服的宾客们寻了一圈,两道柳眉蹙起,不悦的嘀咕了一声,“丹阳不是来了么?人跑哪去了?”   云黛,“……”敢情又是逮着她来气丹阳?   嘉宁招来个机灵的小丫鬟,“你去打听下丹阳去哪了,寻到了就来禀我。”   小丫鬟领了吩咐,麻溜去了。   一时半会儿寻不到丹阳,嘉宁暂时消停下来,带着云黛入席吃饭。   后院尽是女宾,其中不少与端王府交好的世家夫人、皇亲国戚,乍一看到云黛时,她们皆惊艳的挪不开眼,等看到云黛和嘉宁坐在一块儿吃酒席时,更是诧异,纷纷议论起来——   “嘉宁郡主身边那位小娘子是谁?也是端王府的姑娘么?”   “应当不是吧,从前都没见过。”   “她啊,是晋国公府的养女,前阵子陛下不是封了个什么孝义乡君么,就是她!”   “原来如此。先前也听过她的名,没想到竟出落的如此标致。”   听到夫人们聊起了云黛,今日也来赴喜宴的崔夫人笑着插话道,“可不是,我说整个长安城都挑不出几个这般标致的小娘子。而且我这贤侄女啊,非但模样好,规矩礼数也样样周到,从小一直养在国公老夫人身边,还跟老夫人学得一手好医术,真当得起一句蕙质兰心。”   众人都知道崔家与谢家是亲戚,现下听崔夫人这样夸云黛,也都纷纷夸赞起来。   冷不丁地,桌上有位夫人叹了声,“可惜啊,这么好的样貌品行,只是个养女。”   这话倒是道出在场不少人的心声,旋即又有人说起云黛的血脉,“你们看她的肤色和发色,没准还是个杂胡。”   不少人附和着,言语间大有白壁有瑕的遗憾。   崔夫人却是抬着下巴,浑不在意道,“养女怎么了,国公爷和夫人都看重她,将她亲女儿般养着。现下她又是陛下亲封的孝义乡君,小小年纪就有诰命在身,我且问你们,你们尚未及笄时身上可有诰命?”   在场夫人们面面相觑,除了皇亲国戚,寻常官眷家的小姐怎会有诰命在身。   崔夫人见状颇为得意,乐呵呵道,“这样好的姑娘,我真是喜欢的不得了,见她一眼,都能多吃两碗饭。”   众人见她团团脸上的笑意不似作伪,话里话外对云黛又多番维护,心下也有了几分猜测——看来崔夫人是相中了这位孝义乡君了?   人大都是从众心理,见崔夫人如此满意云黛,在场有几位夫人也暗暗留了心,仔细观察着云黛,寻思着若是崔谢两家尚未说定,或可替自家儿郎争取一番,毕竟这位乡君的确瞧着不错……   这边厢夫人们暗中观察,另一边云黛埋头吃着酒席,有好几道菜只有办大宴时才能吃到,寻常都尝不上呢,可不得多吃两口。   就在她吃得高兴时,嘉宁派出去的那个小丫鬟回来了,附到嘉宁耳边嘀嘀咕咕着。   嘉宁眼睛唰得亮了,“好哇,好个小贱人,勾搭男人都勾搭到我家府上了。”   云黛就坐在她身边,想装没听见都不行,于是抬眼往嘉宁那边看了一眼。   也就是这么一眼,她就被嘉宁给捉了去,“走走走,这样的热闹你可不能错过!”   云黛嘴里还有半个肉丸子,白嫩嫩的脸颊鼓起一边,水眸写满抗拒——并不想凑热闹。   嘉宁见她这副模样,愣了下,为什么她吃东西都能这么可爱?好气!   不过此时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她压低声音凑到云黛身边,“事关大表兄,你真的不去么?” 第55章 及笄礼   王府花园的北边是一方碧湖, 湖边山石奇秀,其间以一条折带朱栏板桥为路,可达湖心那六角攒尖的沁芳亭。   云黛被嘉宁拉过来时, 正好瞧见一道银灰色颀长身影大步离开沁芳亭,身后一抹石榴红身影快步追着,嘴里还连连喊着站住。   见此场面, 嘉宁赶紧带着云黛躲在假山后,悄悄从后头绕上前去。   “嘘, 你别出声。”嘉宁凑到云黛耳边警告。   云黛有种误上贼船的感觉, 只是这时再后悔也来不及, 便配合地点点头, 与嘉宁一道鬼鬼祟祟的从假山洞眼里往外瞧去。   风吹杨柳, 湖光粼粼,曲折板桥之上, 年轻男人眉眼冷峻,语气沉沉, “公主还有何吩咐?”   丹阳像是被大雨淋湿羽毛的孔雀般狼狈挫败,一双美眸紧紧盯着他, “我可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 我若是非要你,父皇一定会遂了我的心愿。到时候你还敢抗旨不成?”   “听说前阵子公主被丽妃禁足了, 看来丽妃还是心慈。”   丹阳神色微变,尤其对上男人黑渗渗的眼眸, 心头愈发不安,难道他知道母妃将她禁足的原因?不,他怎么会知道。   见丹阳不说话,谢伯缙也懒得再与她周旋, 转身直接离开。   “谢伯缙,你站住!”   丹阳望着男人毫不停顿的背影,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绣花袖口里的手指一点点攥紧。   若说先前她是贪图他的样貌与本事,今日这一番拒绝反倒叫她激起几分报复心来,她乃公主之尊,天子之女,要怎样的儿郎得不到?这谢伯缙再怎样厉害,不也是个臣子,她就不信她得不到他。   假山洞子里,嘉宁盯着桥上的丹阳啧啧出声,“真是丢死人了,哪有这样死乞白赖缠着男人的?”   一旁的云黛,“……”好吧,她就假装不知道某人跑去北苑送汤送水送砚台的事吧。   嘉宁继续道,“不过大表兄可真利落,说走就走,半点好脸都不给丹阳留。啊哈,看丹阳吃瘪可真畅快!”   云黛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二表姐,大哥哥也走了,我们也别看了吧。”   嘉宁笑道,“好啊,咱出去,痛打落水狗,借这机会好好奚落丹阳一番!”   云黛才不想与丹阳对上,自己与嘉宁可不同,嘉宁与丹阳就算打起来闹到皇帝面前,也只是堂姊妹间闹别扭,皇帝也不会拿嘉宁怎样。可自己若是与丹阳闹矛盾,丹阳就算杀了自己,也不会有多大的惩罚……   “二表姐,今日是庆宁姐姐大喜的日子,我们还是不要闹了。”她轻声劝道。   “谁闹了,这又没有旁人。”嘉宁拿眼睛瞪她,“你这胆小鬼!走走走——”   就在俩人拉扯之际,外头忽然响起一道断金截玉的声音——   “你们在这作甚?”   山洞俩人皆是一顿,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朝洞外看去。   只见那锦袍玉带的男人站在假山外,高挑的身形当头罩下,将山洞的光都遮蔽得严实般,那双漆黑的长眸直直的盯着她们,铁面阎罗般,浑身透着森森的冷气儿。   云黛心尖一颤,像是偷盗被主人家抓个正着的小贼,脑子都木了。   嘉宁更是吓得不轻,她见皇帝都没这么害怕,赶紧往云黛身后躲去,又暗搓搓地推着云黛的腰,将她推上前。   云黛被迫往前进了一步,磕磕巴巴打着招呼,“大、大哥哥……”   谢伯缙眉头拧起,沉声道,“出来。”   说罢他往旁边侧了一步,光照进假山洞里,云黛硬着头皮走了出去,嘉宁也跟了出来。   或许是到了外头不那么暗了,嘉宁胆子也大了些,虚张声势的拔高语调,慌张解释着,“大表兄,好巧啊,没想到你也在,我和云表妹在这捉迷藏呢……”   谢伯缙深深看了嘉宁一眼。   嘉宁被这眼神看得背脊发凉,嘴皮子都哆嗦,“啊!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我母亲先前找我有什么事,是了是了,我得赶紧回席上去了!”   说着她转身就要溜,眼角余光看到云黛可怜的模样,也想把她带走,但又见谢伯缙一错不错的盯着云黛似要发难般,犹疑两息,还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先溜了。   云黛眼见嘉宁走了,也要跟上,“大哥哥,那我、我也先走……”   谢伯缙却是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男人的身形高大,浓重的阴影将她笼住,他上过沙场又高居庙堂,周身的威势是另两位哥哥都无法比拟的,云黛只觉得一阵无形的压迫感,叫她快喘不上气来,一颗心也被攥紧。   他垂下眼看她,又问了一遍,“你在这作甚?”   云黛莫名心虚,不敢看他的眼睛,声如蚊讷,“方才与二表姐一起捉迷藏……”   “捉、迷、藏?”   一字一顿,像是嘲讽,像是动怒,叫云黛更慌了。   手足无措站了会儿,她在他的凝视里败下阵来,搓着手老老实实认错,“我本来是在吃酒席的,二表姐说你和丹阳公主在这,拉着我凑热闹……”   “凑热闹?”   “大哥哥,我们什么也没瞧见!”云黛抬起头,还举起手来,“今日这事,我绝不会往外说的,我发誓!”   谢伯缙见她这胆怯模样,沉默半晌,抬手将她举起的手按了下去,“这也值得你发誓。”   云黛听他这口风,暗暗松了口气,又歪着脑袋小心看他,“大哥哥,你没生气吧?”   “有什么可气的。”谢伯缙乜向她,“倒是你,觉着这热闹好看么?”   云黛噎了下,心中喊冤,她们赶来的时候他们不都散了么,是真没瞧见什么。面上自是连连否认,“不好看,一点都不好看。山洞里还有蚊虫,我都被咬了两口,下次再不凑热闹了。”   为表这话真切,她还抬了下手腕,将腕间那蚊子包给他看。   白腻腻的腕间果然鼓起一个小包,她抓挠过,泛着浅浅的红色。   谢伯缙见她这副倒霉样,胸口那阵闷气忽而就散了,语气也不自觉柔和,“水边本就多蚊虫,你们俩还躲在那洞里,不咬你们咬谁。走吧,回去找点药膏涂。”   云黛应下,“好,那我就先回去了。”她朝他福了福身子。   谢伯缙忽而叫住她,“等等。”   云黛微愣,不解地看他,却见他朝她走近一步,两人的距离陡然缩短。   还没等她反应,他伸出手来,玉骨般修长的手指按住鬓间的绢花往里插紧了些。   “花钗要掉了。”他收回手淡声道。   “应该是刚才在山洞里蹭到了。”云黛回过神,仿佛还能闻到他抬手间淡雅的沉香味。   “回去吧。”   “是…是……”她忙应着,转身走了。   谢伯缙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竟看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低头看了下那只替她簪花的手,缓缓的收紧,想要抓住什么般,却什么也没抓住。   ……   云黛回到席上时,嘉宁刚嘲讽过丹阳一番,此刻正志得意满,见着云黛回来了,凑上前问道,“大表兄没有为难你吧?”   云黛摇头,“没有。”   “那就好。我就说嘛,大表兄待你最是好耐心。”嘉宁笑着说,又迫不及待与云黛汇报她方才挖苦丹阳的战绩。   云黛听得心不在焉,没多久,端王妃身旁的丫鬟过来,请她去屋内说话。   此时酒席也吃的差不多,宾客们或是闲聊,或是行令,端王妃和崔夫人寻了个安静处喝茶品香,隔着雕花窗棂瞧见云黛被嘉宁纠缠着,就将人请了过来。   “姑母。”云黛先是与端王妃问好,再向崔夫人请安,“伯母万福。”   云黛今日穿着一袭妃色裙衫,因着大喜日子,头上较之平日的素雅多戴了两朵水红色绢花,衬得容色越发娇艳。崔夫人瞧着心里欢喜,慈爱的朝她招了招手,“不必多礼,有段日子没见贤侄女,真是愈发水灵了。”   鎏金香炉里燃着上好的百合宫香,淡雅沁脾,崔夫人将云黛叫到身边坐,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一番,温和关切道,“唉,还是瘦了些。可怜的孩子,上回秋狩真是遭了无妄之灾……如今可好些了?”   云黛微笑道,“劳伯母牵挂,身体已经无恙了。”   “这就好。”崔夫人点点头,感慨道,“你仪表兄回家后与我说起你们兄妹遇刺之事,真吓得我直念阿弥陀佛。还好你们都是有福的,老天庇佑,护着你们周全。对了,你仪表兄说你上次那人参片吃得蛮好,这回特地叫我再给你带了两盒来,家里另外还有一支百年老山参,我也一并给你带来了。”   云黛眼皮微动,下意识想到那日晚宴上大哥哥与她说的话,他是不喜她收旁人家东西的。   “崔伯母实在太客气了,如今我身子已经好了,哪还好意思收伯母的人参……”   “收着收着。”崔夫人见她态度平和,并无半分窃喜贪婪之色,心中愈发满意,这样稳重的性情是能当好崔家宗妇的,她笑意满满道,“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拿着泡水或是煮汤喝都使得的,本就是亲戚,你若连这都推辞便是与我生分了。”   崔夫人盛情满满,端王妃在上头也轻声道,“既是长辈的一番关爱之心,你便收下吧。”   两位长辈都这样说了,云黛也不好再推辞,只好与崔夫人道谢。   崔夫人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子的话,末了,提到她的及笄礼,愈发热情,“王妃请我给你当正宾,替你簪发,贤侄女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寻一枚好簪。”   “及笄礼?”云黛微诧。   上首的端王妃捧着茶盏解释道,“初九不就是你的生辰么,你长兄是个有心人,特地托我替你办一场,要让你风风光光的及笄。我便趁着今日人齐,寻了崔夫人给你当正宾,还邀了其他几家夫人来观礼。”   云黛缓过神来,心底一阵暖意,原来大哥哥一直记着她的生辰。   她起身感谢端王妃,端王妃笑着受了礼,又与她细细说了那日的安排,云黛认真聆听。   这般过了一盏茶时辰,见天色不早,宴也要散了,云黛便起身与两位长辈告辞,回了自己的映雪小筑。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晚她做了个梦,梦里是她的及笄礼,她跪坐在席上由着正宾给她簪起发髻,开始一切都还好好的,忽而传来一阵沉馥馥的沉水香味,她抬头看去,就对上一双幽深的黑眸。   他替她簪着发,嗓音清冷,“花钗要掉了。”   周遭一切陡然变成假山的模样,她浑浑噩噩的从梦中惊醒,扭头朝外看去,窗户只透出灰蒙蒙的光——天都还没亮。   云黛蜷缩着身子,一只手按着胸口,她的心跳得很快很快,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般,她觉得她好像害了病,却又诊不出来。   ***   转过天去,便是新娘子三朝回门的日子。   庆宁郡主带着夫婿英国公世子李恩回府,王府又热闹起来,大厨房从早上就开始烟火不断,没一个灶眼子歇着。   明明也就两日没见,再次见到庆宁时,她眉眼间的那股风韵与之前却是截然不同,带着未嫁少女没有娇媚韵致。见她和姑爷举手抬足间的亲昵,还有她那红润娇羞的脸色,端王夫妇也都放下心来,看来小夫妻相处的不错。   夫妇俩拜见过父母后,英国公世子就被端王和小郡王拉去书房说话,庆宁则是跟着端王妃去了后院。   后院的庶女们给庆宁问过好后,端王妃就将她们叫退下,只留下嘉宁和云黛在旁,让她们与庆宁聊着。   嘉宁凑到庆宁跟前,噼里啪啦问了一大堆,“阿姊,姐夫对你好么?他待你体贴么?你公公婆婆待你如何?他家里那些亲戚待你如何?没人找你不痛快吧?你在那住的还习惯么?”   倒是将端王妃和云黛想问的都问了,庆宁盈盈笑着,一一答了,总结四个字:一切都好。   聊了一阵,端王妃也叫嘉宁和云黛退下。   嘉宁走出院子,凑到云黛耳边道,“肯定要问些那种事了。”   云黛迷茫,“什么事?”   嘉宁道,“你傻啊,还能有什么事,就夫妻那档子事呗。”   云黛怔了怔,旋即红了脸,这种事哪是她们好说的,她闭着嘴巴不吱声。   嘉宁见她红脸闷葫芦样,就想逗她,“这有什么,反正咱们迟早要找夫婿的,你也要及笄了,估计也就这一两年了。我阿姊出嫁前,我母亲就找了嬷嬷与她说那些,听说还有那种册子……等我们成婚前,也会看那册子的……”   云黛还是不出声,闷头往南边走。   嘉宁就爱闹人,缠在云黛身边嘀咕咕说着,直到走到半道撞见谢伯缙、小郡王,还有英国公世子,三人在逛王府,嘉宁一下就闭了嘴,规规矩矩给他们行礼。   云黛的脸红还没消,跟着打了招呼,然后低头退在嘉宁身边。   小郡王看着云黛面红耳赤的模样,诧异道,“云妹妹是哪不舒服么?”   感受到几道目光都落在身上,云黛忙摇头,“没有,是方才走得急了,有些热。”   这还是英国公世子头次瞧见云黛,只见那妙龄少女粉面杏腮,肤若凝脂,乃是难得绝色,不由多看了两眼。   谢伯缙上前一步,宽厚的背刚刚好挡住那视线,他冷淡出声,“你们先回去吧。”   嘉宁和云黛听到这话,也没多留,飞快的走了。   这日庆宁与新夫婿在端王府用过午膳后,夫妻俩便告辞离开。   缓缓行驶的马车上,英国公世子状似无意的提起了妻子家中的妹妹们,话头一拐,提到了云黛,“你这表妹可说了人家?”   庆宁登时警惕起来,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尚未。”   英国公世子噢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可这声噢弄得庆宁心里像被猫爪挠一般,不上不下的,她忍了一段路,到底没忍住添补了一句,“不过大理寺卿崔家倒是对她有意。”   “崔家乃河东高门,不会娶个孤女做嫡子正妻吧?”英国公世子有几分诧异,再看庆宁的脸色,忽而意识到什么,忙揽过她的肩膀哄道,“哎哟我的好娘子你可别误会,我问你这表妹,只是想到六弟,他不是尚未娶妻么……”   庆宁想到英国公府六郎君李觉,一个被公婆宠坏了的轻浮浪荡子,年纪轻轻院里就一堆莺莺燕燕,外面还有不少风流债,也不肯说亲,总想娶个漂亮的,为了他的婚事,英国公夫妇也没少发愁。   若是庆宁能撮合云黛和李六郎,也能在公婆面前卖一个好。可她才干不出把云黛推火坑的事——   “你可趁早打消这心思吧,我这表妹是舅母膝下养着的,不可能随便说个亲事。那崔家夫人是正儿八经想以正妻之位将她说给长子崔仪的,六郎和崔仪,你若是女子,你选哪个?”   英国公世子一噎,虽不想承认自家弟弟是个废物,但跟崔仪的确没法比,只得打消这念头,又揽着庆宁甜言蜜语哄了一堆,好歹将这茬翻了过去。   云黛全然不知暗地里庆宁替她挡掉了一朵烂桃花,她只一心准备着及笄的日子。   十一月初九这日,天高云淡,风和日丽。   琥珀和翠柳早早就将云黛从床上挖了出来,一屋伺候的婢子皆是笑模样,恭恭敬敬与她行礼,“祝姑娘生辰吉祥,岁岁安康。”   这齐整的祝贺将云黛的睡意顿时吹得烟消云散,她笑吟吟的给一屋子人都发了赏钱,“好,借你们吉言。”   洗漱过后,云黛坐在梳妆台前由着琥珀给她梳头,梳着梳着,她从镜中瞧见琥珀泛红的眼圈,不由诧异,“琥珀姐姐,你哭什么?”   “没、没哭。”琥珀抬袖擦了下眼角,“奴婢这是高兴。给姑娘梳了这些年的头,今日姑娘及笄,要梳起发髻了,心头难免有些感触……”   云黛闻言,鼻子也微酸,“是啊,时间过的真快。”   一眨眼她就及笄,是大姑娘了。   梳了个简单的发式,云黛用过早膳,就去正院给端王妃请安。   没多久,受邀参加及笄礼的宾客们也都登了门,云黛的父母不在,三位兄长却都来了——   云黛还在人群里见到了崔仪,应当是随崔夫人一道来的,见到她注意到他,他微风和煦的朝她轻笑。   吉时一道,及笄礼开始。   宾客们按规矩或坐或站,云黛面朝东坐,有司奉上罗帕和发笄,一袭端庄礼服的崔夫人走到云黛跟前,朝她温和笑了笑,又高声吟诵着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1]”   念罢之后,她取下云黛头上的发饰,将她那一头微卷的深栗色的长发放下,拿过牙篦轻轻替她梳着头发。   云黛乖顺着低着头,这仪式既庄严又温情,她在这一下又一下的梳发动作下,慢慢接受着自己成年的事实。   一旁的宾客们或是微笑或是严肃的看着这有条不紊的仪式,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席上跪坐的少女所吸引——   她身姿优雅的坐着,丰茂的长发自然披散着,朦朦胧胧间泛着金色的弧光,皎白的肌肤,黛色的柳眉,不点而红的饱满嘴唇,美得惊心动魄。   随着头发缓缓梳起,背后露出一截洁白细腻的颈,她这安静低头的姿态,使得那纤细的线条愈发柔美,又显得那样脆弱。   美好的,总是脆弱的,那样不堪一击。   谢伯缙忽觉嗓子有些干涩,他生硬的将目光从那截雪白挪开,强压住心头那些不该有的卑劣想法,抑制着那些贪婪又疯狂的念头。   不该是这样的,他想,他真是疯了。   可扭过脸,看到谢仲宣和谢叔南两人依旧凝视着席上的目光,还有不远处的崔仪,他那痴迷又爱恋的目光,仿佛在看他一生相伴的爱侣。   强烈的燥郁冲上心头,谢伯缙攥紧手指,理智告诉他不能动手。   一声“礼成”将他的注意力唤回。   再看向席间,只见那雪肤花貌的少女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盈盈起身,她一头发挽成如意髻,单单用一枚水头极好的翠玉发簪挽着。一袭华美的三层礼服将她装扮得端庄温婉。   她朝宾客们行礼拜谢,两颊漾着两涡柔和的笑意,叫人看着心底柔软又敞亮。   谢伯缙再一次意识到,当年那个瘦弱的小丫头长大了,长成一位窈窕淑女——   她,随时有可能被人从他身边抢走。 第56章 老牛吃嫩草   礼成之后, 众人上前与云黛道贺并送上贺礼。   谢仲宣和谢叔南的贺礼月前逛东市时就送给云黛了,谢伯缙原想等云黛身旁的人散了些,再上前送礼, 谁知她身边的人才散一些,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个崔仪来。   “云表妹,生辰安康。”崔仪从长随的手中接过一个精致樟木盒子, 递到云黛跟前。   云黛笑着接过那盒子,“多谢仪表兄。”   崔仪见她笑靥柔美, 心尖越发软了, 还想看她更欢喜的模样, 便轻声道, “云表妹不若打开看看这生辰礼?”   云黛微怔, 见他这般说了,点了点头, 伸手打开那盒子,只见里头是一本微微泛黄的书册。   相比于那些珠翠首饰之类的, 乍一见到这册子,顿生眼前一亮之感, 再拿起来翻看, 云黛眼底的惊喜几乎要溢出来,“是《针灸甲乙录》的全册手抄本?!”   崔仪笑道, “看来我这贺礼没送错。”   云黛如获至宝般,抬眼看向崔仪, 一双黑眸闪着亮晶晶的光,“仪表兄,你这从哪里寻来的。五十年前太医署着火,这本书被烧了大半, 如今流传于世的只有前半部残本……”   “是我从一书商那买来的,听那书商说,这书的原主是个穷书生,他曾祖在太医署当差,借职务之便誊录下不少医典放于家中珍藏。可惜后来家道中落,子孙为求钱谋生,便将家中藏书一一变卖。”   “原来如此。”云黛珍惜的将那书册放好,又好奇打听起那书商的下落,想知道能不能购得更多珍稀医书。   崔仪便与她说起那书商,并约着下个休沐日带她一道去那书铺。   眼见俩人聊得不亦乐乎,谢叔南老大不高兴,撇着嘴,“不就是一本破书,至于么……”   他又左右看了自家两位兄长一眼,轻轻凑到谢伯缙跟前,“大哥,你送云妹妹什么礼物啊?给我们瞧瞧呗。”   谢伯缙见云黛与崔仪谈笑风生的模样,宽袖下的手掌不动声色的捏紧,薄唇微抿,低声道,“就是寻常玩意。”   说话档口,端王妃起身张罗着宾客们入席吃酒。   见云黛往女宾席上去,谢伯缙迟疑片刻,到底走上前去,唤了她的名字。   云黛一怔,扭过头见是他,笑道,“大哥哥。”   谢伯缙嗯了声,抬袖将掌心那个小巧的长形雕花盒子塞给她,“送你的及笄礼,愿你生辰安康,岁岁平安。”   他的手掌又大又宽,那长盒子在他掌心显得小巧,可到了云黛手中就显得蛮大。   云黛看这形状和重量,估计是根钗或是条璎珞,拧身递给琥珀收好,又朝谢伯缙屈膝道谢,“多谢大哥哥。”   谢伯缙见她收下了,略一颔首,“入席吧。”   云黛正要抬步,又想起一事来,望着他再一次道谢,“这场及笄礼很好,我很欢喜。”   谢伯缙闻言,垂下眼道,“小事而已,你欢喜就好。”   宾客们共坐了六桌,算不上特别隆重,却也足够热闹。   席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就连云黛喝了好几杯吴中的桂花冬酿酒,脸颊熏得红扑扑的,整个人也有几分醉意。   待散了席,她与端王妃一并送走宾客,本想回映雪小筑睡一觉,端王妃却留了她一步,单独将她叫去了院里。   鎏金鸭形香炉里燃着气味清新的香丸,端王妃闲适地靠在圈椅里,右侧蹲着个小丫鬟替她捶腿,云黛坐在下首的葵花凳上,等着王妃开口。   半晌,端王妃才从酒劲中缓过神般,抬起凤眸看向那雪肤樱唇的少女,轻声道,“云丫头别紧张,我今儿留你也只是聊些家常。”   云黛颔首,露出一抹笑来,”是。”   “湘儿,你先退下吧。”端王妃挥推那捶腿的丫鬟,又端起泡着雀舌的茶盏喝了两口,润了喉后,便与云黛聊起家长里短来。   先是回忆她当年及笄的光景,又说起她是如何与端王爷相识,最后决定嫁到长安来,这些年来远嫁的辛苦以及意义——   或许是有爱过的,但更多是门当户对,两相结合所带来的利益。   她絮絮叨叨地讲完这个略显冗长的故事,末了,她话锋一转,直白的对云黛道,“崔夫人看中你了,你呢,觉得崔仪如何?”   云黛庆幸这会儿没喝水,否则一定要被呛到。她看向端王妃,端王妃也看着她,情绪难辨地等着她的回答。   她的脑袋嗡嗡嗡响着,一遍又一遍回响着那句“你觉得崔仪如何”,每问一遍,她心里就迸出个优点来——   端方有礼,一表人才,待她也很谦和,前途锦绣,人也上进……   “仪表兄他……是位很好的儿郎。”她出声道,有些紧张地捏住了手指。   端王妃听她这般说,点了点头,又问,“那这门婚事,你可愿意?若是你觉得可以,我即日写信回陇西,将此事告知老太太和我兄嫂。你也已及笄,也可以着手张罗了。”   这么快!云黛僵直的坐着,周遭静谧无声,她心里乱糟糟的,脸颊也滚烫得厉害。   她与崔仪满打满算也就见了几面,在这之前她一直将他当成亲戚家的兄长来看。当然了,女子议亲大都是这样么,长辈们安排着,两家觉着合适就定下了。想想玉珠,她连那个白思齐的面都没见过呢,不也定下婚事了?   起码她还见过崔仪,去过崔家,知道崔家是个什么情况,崔夫人待她也亲热宽厚,且崔谢两家是亲戚,亲上加亲,想来也是陇西长辈们所期待的——朝中有人好办事,没准她在崔家在长安,也能帮到国公府呢。   这无疑是她能够得到的最好婚事。   沉吟良久,她缓缓看向端王妃,像个好学的孩子般谦逊的问道,“姑母,你觉得这门亲事好么?”   端王妃一怔,眯起眼道,“是门不错的亲事。”   “既然姑母觉得好,那便是好的……”云黛眼神清澈的朝她点头,“我一切都听凭姑母做主。”   这份全然信任让端王妃心头触动,“你都听我的?”   云黛道,“是,来之前祖母就与我说过,到了长安要好好听姑母的话,姑母会为我好的。我相信祖母,也相信姑母。”   端王妃见她这般乖巧,万般情绪涌上胸口,想了想,朝她招手,“你过来,坐我身边。”   云黛乖觉走上前。   端王妃拉住她的手,凝眸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半晌,她道,“好孩子,你既这般信我,我定也不会辜负你。至于崔家的事,你才来长安不久,也不着急,且再观望一阵……”   顿了顿,拍着她的手背喟叹,“若是能两情相悦,那自是最好的。你先回去,好好想想。”   少坐一阵,云黛起身告辞。   她这边怀着心事刚走出王妃院子,墙边那翠绿的芭蕉丛里就蹦出一人来,“云妹妹!”   云黛吓了一跳,捂着胸口,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来人,嗔道,“三哥哥,你吓死我了!”   来人正是谢叔南,他早先注意到崔夫人和端王妃嘀咕什么,又见端王妃单独留下云黛,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专门蹲在这,来个守株待兔。   “对不住,对不住,我没想吓你的。”谢叔南难为情的挠了下后脑勺,又凑上前去,好奇问道,“云妹妹,姑母留你做什么呀?”   想到方才说的那些事,云黛脸颊染上菡萏色,支吾道,“没、没什么,就是祝我生辰安康……对了,三哥哥你怎么在这?宴席散了,你该回北苑读书才是。”   谢叔南见她面红耳赤,眼神躲避,不由皱起眉头来,“真就与你说生辰的事,没有别的?”   云黛含含糊糊的应了两声,便是谢叔南再问,她顾左右而言他,一走到北苑与南院的岔路口,连忙带着琥珀和翠柳跑了。   谢叔南望着云黛匆匆离去的背影,摩挲着下巴,“不对劲,她肯定有事瞒着我。”   后头跟着的长随陈贵道,“三爷,云姑娘都及笄了,姑娘家有心事很正常,哪能样样都与你说。”   “你知道个屁。”谢叔南凶巴巴道,思忖片刻,他朝陈贵招手,“你去给我打听一番,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可方才王妃与云姑娘说话,把身边人都屏退了,这叫奴才上哪儿打听。”   “那我不管,反正小爷差事交给你了,你就得想办法给我打听到。”   说罢,他转身往北苑去,留下陈贵一人站在原地苦哈哈地抓耳挠腮。   ……   且说云黛主仆回了映雪小筑,琥珀和翠柳忙着归置贺礼,一一记录在册,归档收好。   云黛则坐在榻边兀自出神,思考着她的婚事及以后的日子。   不知不觉,夕阳西斜,霞光从窗牖斜射进屋,将屋内染成一片暖橘色。   “姑娘,贺礼都清点好了。”琥珀将理好的礼单递给云黛,“您过目。”   云黛眼睫微动,笑着接过礼单,“辛苦你们了。”   她起身走到那堆满各式贺礼的桌边,一边对着礼单一边看着礼物,当看到谢伯缙送的那个小木盒子时,目光微顿,伸手拿了起来。   “世子爷送的是支可奇怪的簪子。”翠柳在一旁道。   “簪子?”云黛挑眉,纤细手指将盒子打开,只见那浅黄色丝绸锦缎上静静躺着一枚如意云纹的乌木簪子,簪头还吊着个小坠子。   那小坠子雕成白胖兔子趴在云朵的形状,坠子非玉石非宝石,非金银非琉璃,看这材质,像是象牙?   做工算不上特别精巧,从簪身到坠子都可见明显的打磨痕迹,不过那小胖兔子和云朵乖有趣的。   云黛伸出一根手指拨了拨那坠子,云朵上的胖兔子就在空中摇啊摇,她瞧着发出一声轻笑,又抬手将这簪子插入发鬓之间,摇了摇脑袋,兴致勃勃问着琥珀和翠柳,“好不好看?”   琥珀和翠柳自是满口夸赞,叠声说好看。   云黛被夸得心里高兴,便戴着这支簪子继续去看剩下的贺礼。   是夜,乌云蔽月,谢伯缙安排了一桌酒席,还特地交代厨房烧了碗长寿面,请云黛来北苑,兄妹四人吃顿团圆饭。   见着云黛头上戴着他送的那枚簪子,谢伯缙面色柔和不少,却没多说,只端坐着喝酒吃饭。   还是谢仲宣说了句,“云妹妹头上这支簪子倒是别致。”   云黛闻言,笑靥生辉,转脸看向谢伯缙,“是大哥哥送我的及笄礼,我很喜欢。”   谢仲宣端着酒杯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嘴角笑容没变,“原是大哥送的。”   谢叔南则不服气地问道,“我和二哥送你的首饰你怎么不戴着?我们送的可比这簪子漂亮多了,难道你不喜欢?”   “喜欢,我很喜欢。”云黛忙解释着,“只是那两样首饰比较华贵,我今日这副打扮,戴那样贵重的首饰不太合适。”   回到映雪小筑后她就换下了及笄礼穿的华丽礼服,换上寻常裙衫,想着夜里又是与自家兄长们一道用饭,连妆都不曾上,紧着怎样舒适便过来了。   见谢叔南还有些不大高兴,谢伯缙淡淡瞥了他一眼,“计较这些作甚,好好吃饭。”   谢叔南心道妹妹戴着你送的礼物,你肯定不计较。但转念一想,戴就戴着呗,只要她不是戴着外男送的东西,那就没关系。这般一想,他又精神起来,端起饭碗吃了起来。   云黛本来还想问谢伯缙这坠子是什么做的,这会儿也不敢再提了,老老实实吃着她的长寿面。   待用过晚膳,时辰也不早了,她起身告辞。   谢仲宣和谢叔南喝得有些醉,斜倚在座位上歇息,谢伯缙见状,便起身送她到门口。   两人并肩走着,见没了旁人,云黛问谢伯缙,“大哥哥,这簪子的坠子是象牙做的么?”   十一月的夜风透着瑟瑟凉意,将谢伯缙身上的酒气也吹散几分,他稍稍偏头,就看到她发间那枚光泽沉润的发簪,还有那月光下暗白的坠子。   “是狼牙。”他道。   “狼牙?”云黛惊呼,停下脚步,面带诧色看着他。   谢伯缙平静回望着她,“害怕?”   云黛摇头,“不、不是害怕,就是有些惊讶,我原以为是象牙做的。”   “在北庭草原部落里,狼牙寓意着吉祥平安,可辟邪驱灾。若是婴孩体弱多病,脖子上都会挂个狼牙坠子。那头狼越凶狠,它的牙辟邪效果越好……”他慢悠悠道,“你身体弱,容易生病,脖上戴着牙坠也不适合,制成簪戴着方便。”   云黛没想到这簪背后还有这层寓意,心头更是重视几分,“这狼牙,是大哥哥从北庭带回来的?”   谢伯缙黑眸微垂,晦暗夜色下他面部轮廓半明半暗,短暂静谧后,他淡淡嗯了声。   这是他在北庭雪地里,杀的第一匹狼。   他左腹那几个洞疤,便是这头狼咬出来的,那回交锋,若不是他及时戳瞎了狼的眼,恐怕就落个开膛破肚死于雪地的下场。   后来他把那匹狼拖了回去,亲自拔光了它的牙。   “大哥哥,你……”   云黛刚想问他这狼牙是怎么得来的,谢伯缙似是看出她意图,陡然出声,“起风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半句话噎在嗓子里,云黛见他不容拒绝的态度,也不敢多问,屈膝离开。   屋檐下悬着的宫灯烛火随风明明灭灭,谢伯缙在风里驻足,直至那娇小身影隐没于浓黑夜色中,他才抬步回屋。   然而还没走两步,屋里忽而传来一阵杯盏破碎声,隐约还有争吵声。   谢伯缙蹙眉,快步朝灯火通明的屋内走去,当看到地砖上破碎的酒壶以及骂骂咧咧的谢叔南时,眉头皱的更深,“这怎么回事?”   谢叔南见着大哥登时不敢再骂,却也不敢出声。   谢伯缙看向谢仲宣,“二郎,你说。”   谢仲宣的神情也算不上好,尽管他尽量保持云淡风轻,可语气里难掩冷意,“姑母想把云黛许给崔家。”   话音一落,三兄弟谁也没说话,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最后还是谢叔南耐不住性子,走到谢伯缙身边,满脸焦灼道,“大哥,云妹妹不能许给崔家。她是来长安游玩的,年初就要回陇西的……你快想想办法,可不能让姑母答应崔家。我听说这个崔仪克妻,邪性得很,云妹妹身体弱,可禁不起他克!而且云妹妹才及笄,崔仪比她足足大上六岁,这把年纪还敢觊觎云妹妹,老牛吃嫩草,实在可恶!”   谢伯缙眉心一跳,“……”   这把年纪?老牛吃嫩草? 第57章 谢伯缙,你好大胆!   还没等谢伯缙说什么, 谢仲宣就拿了块糕饼塞住谢叔南的嘴,“陈贵也只是打听到一二,这事成不成另说, 你瞎嚷嚷什么。”   谢叔南嘴里塞满糕点,“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谢伯缙按了下突突直跳的额头,“陈贵, 你从哪打听到的?”   陈贵如惊弓之鸟般哆嗦道,“是…是奴才从翠柳嘴里问出来的, 说是云姑娘为了这事静坐了一下午。”   想到方才用晚膳时她的淡然平静, 谢伯缙胸口略堵。   是她长大了, 知晓如何隐藏心事, 还是她心里已然有了决定, 所以才这般从容自若?   若是前者倒还好,若是后者……   “这事八字还没一撇, 都不许往外多说一个字,违者严惩。”谢伯缙脸色不变, 沉声斥道,“尤其是三郎, 她的婚事自有长辈做主, 姑母便是有意崔家,也会与父亲母亲商议, 由不得你在这多嘴。”   谢叔南梗着脖子,“可是母亲早就说了云妹妹她……”   谢仲宣身子朝他倾去, 低声问,“母亲说了什么?”   谢叔南一愣,及时捂住嘴巴,脑袋也清醒几分, 这会儿可不好说这话!   “没什么。”谢叔南立马起身,“我有些醉了,大哥,二哥,我先回房歇息,你们也早些安置。”   他忙不迭跑了出去,谢仲宣像是想到什么,勾了勾唇,那微扬的弧度透着几分意味深长。   须臾,他也缓缓起身,走到谢伯缙身旁时脚步却停了下,似笑非笑道,“大哥,你说云妹妹会留在长安么?”   谢伯缙侧眸看了眼笑意温润的二弟,长眸微眯,“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谢仲宣耸耸肩,笑的云淡风轻,“夜深了,大哥也早些歇着吧。”   望着地上破碎的杯盏,谢伯缙倏然有种四面楚歌之感。   ***   步入十一月中旬,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天气一冷,人就懒得动弹,这几日就连嘉宁都没来映雪小筑找麻烦。   云黛每日煮茶看书,倒也惬意自在,等院里那棵梧桐叶子掉了大半时,她收到了两封邀贴——   一封是崔夫人之名,实则是崔仪约她去书商那里淘书。   另一封是许意晴送来的,说是东市夹缬铺子新出了几个样式,约她一道去买布。   想到端王妃提及与崔仪的婚事,云黛这会子再看崔仪的邀帖,心境也不复从前。   犹豫再三,她拒了崔仪的邀约,答了许意晴的邀帖。   琥珀见状,欲言又止,但看着自家姑娘眉眼间的平静,终究什么也没说,寻人将帖子送了出去。   ……   秋末冬初的长安天空愈发显得辽阔洁净,淡蓝天空飘着丝丝缕缕的云,市鼓一敲响,东西两市顿时如烧滚热水般喧闹起来。   云黛和许意晴一戴好帷帽下了马车,直奔东市布行那家锦绣夹缬铺子去。   “快快快,那家铺子的料子可抢手了,要是去迟了就没好花色挑了。”   “这么抢手,那这铺子怎不多做些?”   “那画师傲得很,每每画出一样新图案都限定数量,说什么少而精,印多了就泯然众人,落了俗套。”   “这倒说的没错。”   两人说话间,也走到了布行,只见那夹缬铺子已人满为患,都是锦绣罗衣、满头珠翠的小妇人大姑娘。   许意晴掀起帷帽前垂下的轻纱,对云黛挤了挤眼,“你抢过东西么?”   云黛啊了一声,摇头,“没有……”   许意晴嘻嘻笑,“那今天试试看?”   还不等云黛反应,她就被许意晴拉入了女人堆里,整个人团团被脂粉香气围住,那浓郁甜香味差点没把她呛晕——   “看到喜欢的就拿,今日我请客!”   许意晴爽朗的笑声从拥挤人群里传来,云黛刚开始还有些矜持,扶着帷帽被挤来挤去,等看到旁人都在挑选心仪的布匹,她也瞧中好几样花色,觉着不论是自己做衣裙,或是拿来做锦屏、绣香囊都是极好的,便也伸出手去拿——   拿到了第一匹,再拿第二第三匹就变得轻松多了。   一番激烈采购后,两人心满意足从布行出来。   “怎么样,好玩吧?”许意晴亲昵搂着云黛的肩。   “好玩。”云黛脸颊泛着红,只觉得这体验又新奇又怪有趣的。   “布买好了,咱们先去糖水铺子吃些点心,歇一会儿再慢慢逛别的。”   许意晴带着云黛去了家临街铺子吃点心,俩人一边吃着藕粉桂花糖糕、螃蟹小饺儿,一边聊起长安城里的趣事。   “前阵子你及笄,我本来是要去的,可我祖母病了,我就留在身边侍疾。”许意晴抱歉的看向云黛,“你别介意。”   “不介意,老夫人的身体最重要。”云黛朝她眨了眨眼睛,“你方才送我那几匹好缎子,权当是你的贺礼了。”   “没问题。”许意晴一口应下,又问云黛待会儿想去哪儿逛。   云黛便将生辰收到的那本医书与许意晴说了,又问她可知这附近有什么淘换旧书古书的地方。   许意晴一听,轻拍了下桌子,“这可不是巧了么,淘古玩金器典籍这些,我熟啊。就前头不远就有个博古斋,那老板天南地北收东西,我家里九个龟壳有一半都是在他那里淘换的,先前还从他那里收了一大堆的金文龟甲,他那也有不少书,就是价格不菲……咱们快吃,吃了我先领你过去看看。”   云黛立刻来了兴致,埋头苦吃,把碗中的点心吃完后,一擦小嘴,挽着许意晴的手就要去逛。   那间博古斋的店面颇大,三间门面,两层小楼,最外面摆些花瓶摆件、字画砚台,再往里便是各式各样的老玩意,琳琅满目,无奇不有。   店里的掌柜跟许意晴很是熟稔,一见到她来,笑脸迎上前,“小的就说怎么今早喜鹊儿登枝叫不停,原是许大姑娘您来了。今儿个您想买些什么宝贝?上月我们东家去了一趟晋原,在那收得几枚五百年前的老铜钱,小的拿出来给许大姑娘掌掌眼?”   “好啊,拿出来拿出来。”许意晴满脸兴味,又问那掌柜,“你们店里的古书典籍都在哪放着呢?还是老地方?”   “欸,是,就在那东南角,四排书架摆着呢。”掌柜的拿出钥匙就要去取那古铜钱,“两位姑娘随意看看,小的先去取铜钱,知道许大姑娘您喜欢,东家可一直叫小的留着吶。”   许意晴轻车熟路的将云黛带去那放古书的地方,一走进那区域,扑鼻而来的老旧气味,墨香里透着淡淡霉味,不算难闻,但也不好闻,直叫许意晴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云黛见状,便笑道,“你去看铜钱吧,我自个儿慢慢看。”   “那行,有事你就叫我。”许意晴揉了揉泛红的鼻头,往外头去了。   云黛看着那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书本粗略的分了下类,她在寻医书典籍时,还寻到一些挺有趣的兵法残简,山水传记之类。她想这些若是能买回去送给几位兄长,他们应当也会喜欢的吧?   她沉浸在故纸堆里寻宝的快乐里,全然没注意到一道身影缓步朝她靠近——   直到她蹲在书架边,那长影遮过她的头顶,掩住书页上的光,她才将视线从书页上挪开,扭头道,“你这么快就看好了……你,你!”   轻软的嗓音陡然变得紧张,云黛惶恐地盯着那不知何时出现的高大男人,险些跌坐在地。   “沈姑娘这就不认识我了?”紫袍玉冠的男人低下头,又朝她伸出手,面带微笑道,“我扶姑娘起来。”   “不…不用。”云黛往后躲避,单薄的背脊紧贴着书架,她缓缓站起身,看着眼前这张俊美又透着几分邪气的脸庞,猛地记起来,“五皇子……”   五皇子薄唇斜斜勾起,抚掌笑道,“原来沈姑娘还记着我,我可真是欢喜。”   云黛强压心底忐忑,朝他行礼,“臣女拜见五皇子……”   “在外不必多礼。”男人忽然朝她伸出手,吓得她礼行到一半就打断了,往后连退了两步,清亮的黑眸中满是戒备。   五皇子见她嫩生生面庞满是惊慌无措,眼中笑意更深,这般娇怯怯的可人模样实在太对他的胃口,也不枉他派人盯她这么多日,总算等到她出了府门——   “沈姑娘别怕,我也是来逛街市的,不曾想在这遇上你,觉着甚巧。”   云黛实在不喜这五皇子看向她的目光,她硬着头皮出声,“那五皇子您慢逛,臣女先告退……”   “别啊。”五皇子上前一步,径直将她堵在书架角落里,“难得遇上,沈姑娘这么急着走作甚?难不成——”   他倏然俯身靠近云黛耳畔,深吸了口气,复而轻佻笑道,“你怕我吃了你不成?”   男人的气息拂过耳侧,她霎时汗毛竖起,步子连连往后退去,直到退无可退,一颗心骤然往下沉,小脸也透着苍白,“五皇子请自重。”   “自重?”五皇子轻呵一声,那张生得俊秀的脸庞泛起阴恻恻的笑,目光贪婪的盯着她,压低声音道,“哪个男人见了你能自重呢?沈姑娘,哦对,也可叫孝义乡君了,或是我也唤你一声妹妹?上回见谢伯缙和那崔仪都是这般唤你,倒叫我也想这般唤你一声……沈家妹妹,听闻你前几日及笄了……及笄了好啊,及笄了便可说亲婚配了……你可知从第一眼见着你,我每夜都梦见你,想着你,对你牵肠挂肚……”   云黛活了十五年,何曾听过这般浪荡话语,登时惊惧不已,又羞恼又恶心,诸般情绪惊涛骇浪般涌上心头,她眼眶泛红,抬手捂着耳朵就要跑开。   五皇子守了她这么些日子,好不容易寻到这样的好机会,怎肯就这样放她离开。反正他打定主意要将她弄到手的,大不了给她给贵妾或是侧妃之位,也算给端王府和晋国公府一个交代。   思及此处,他胆子愈发大了,上前就要搂住云黛,“沈家妹妹,我劝你可别叫,把人叫来了,你还怎么有脸回王府呢?”   云黛只觉得肩上一阵温热,见他的手掌碰到她的肩膀,胃里顿觉恶心,泪水止不住往下落,也顾不上其他,抓过一旁的书本劈头盖脸就往男人抽去,“你放开…放开!”   “呵,倒还有几分烈性。”五皇子松开她的肩,手指轻碰额上被抓出的指痕,眼底划过一抹阴霾,“你有本事再喊,你这会儿把人喊来,我明日一顶轿子就把你抬进我府里。”   云黛心头猛颤,还不等她反应,五皇子又朝她靠近,她吓了一跳,抓着书继续朝他抽去,“别过来,别过来!”   “啊!”   男人陡然惨叫一声。   云黛挥舞的动作一顿,她砸人有这么疼?   她睁开眼,当看到那反手扭住五皇子手腕的玄袍男人时,先是一愣,旋即宛若见到从天而降的神祗般,鼻子一酸,眼眶也酸酸涨涨的,还没张口说话,泪珠就一颗一颗从脸颊滑落,“大…大哥哥……”   一缕光从天窗洒进,将堆满陈旧书籍的书架间照得明亮。   五皇子面容狰狞的瞪着身后的男人,凶狠的目光恨不得将他的肉一块一块剜下来般,“谢伯缙,你好大胆!”   “大胆?”   谢伯缙轻扯了下嘴角,深邃的黑眸蓦得暗了几分,手上稍稍一用劲,只听得“吧嗒”一声,伴随着五皇子的惨叫,他面色冷戾地低下头,附在五皇子耳边,语调沉冷,“不算太大胆。” 第58章 大哥哥,别把我当小孩   五皇子的惨叫声太过凄厉, 宛若往平静湖面投下石块,水花四溅,一下惊动铺子内外。   谢伯缙嫌恶的将他松开, 从袖中掏出帕子擦净手指。   五皇子捂着断掌痛不欲生,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再看到谢伯缙擦手的动作, 更是恨得牙齿发痒,面皮都涨得发青发紫, “谢伯缙……你该死, 你竟敢…竟敢伤我!”   谢伯缙恍若未闻, 径直走向云黛, 见她眼圈发红, 惊惧的泪水还挂在苍白颊边,心口犹如针扎般, 两道浓眉拧起,他抬起手, 粗粝的拇指揩去她脸上泪珠,“别怕, 哥哥来了。”   云黛紧绷的神经一放松, 方才的害怕与委屈登时开了闸的洪水般,泪水落得更凶了, 朝他走去,“大哥哥……”   谢伯缙听这哭声心里难受得很, 索性长臂一伸,将她直接按进怀中。   他怎么…这样。   云黛呆住,她的脸紧贴着男人坚实的胸膛,鼻间是他身上浓烈的男人气息, 隔着不算厚的布料,她能清晰的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往她的耳朵和脸庞传递着过分灼热的温度。   她的脑子变得空白,一时都忘了哭。   头顶响起男人低沉的哄声,“不哭了,没事了。”   这哄声她觉得熟悉,秋狩遇刺时,在那个漫长浑噩的梦境里也是这个声音。   博古斋里零星几位的其他客人、外头守着的侍卫和太监、谭信和翠柳、二楼挑青铜器的许意晴和掌柜的,闻声赶来,当看到这二男一女以及散落在地的书本时,皆吓了一跳。   “哎哟,我的书啊!”   “殿下,殿下!”   “世子爷,云姑娘!”   “云黛,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五皇子,你怎么在这?”   场面一时变得混乱,七嘴八舌,聒噪纷扰。   云黛被拉离那个怀抱,纤细的手腕却被牢牢地扣住,她被他藏在身后,高大宽阔的背仿若铜墙铁壁,替她抵挡着外面的剑雨风霜。   “你们这些狗奴才,还不赶紧给我抓住他!”五皇子朝身后斥道。   谢伯缙锐利的视线瞥过那几个欲扑上来的奴才,沉声道,“就凭你们几个敢动我?”   那平静言语中的汹涌杀气叫侍卫太监们都踌躇不敢上前,他们是认得谢伯缙的,知晓他是位在战场上杀人如斩瓜切菜连眼睛都不带眨的活罗刹,现下他连五皇子都不放在眼里,若真动了杀意,他们有一个算一个怕是都要折在这。   眼见侍卫不敢上前,五皇子更是气得头脑昏胀,破口怒骂,“你们这些混账!都聋了么!”   谢伯缙不冷不淡道,“殿下还是尽快找御医看伤才是,断掌若不及时矫正,日后提笔写字都难。”   五皇子面色大变,捂着手掌,怒目而视,“你胆敢伤我,谢伯缙,你这是以下犯上的死罪!”   谢伯缙神情没有半分波澜,“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告陛下,至于如何治罪,自有陛下决断。”   说罢,他牵着云黛往外走,经过五皇子身边停顿一步,身形微侧,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大不了鱼死网破,你也落不得半分好。”   五皇子神色一凛,瞠目去看他。   谢伯缙却是垂下眼皮,带着云黛往外去。   许意晴见状,也大致猜到是什么情况。   许魏两家的梁子早已结下,她对五皇子也早有积怨,一想到自己在楼上看铜钱时,这见色起意的浪荡子在楼下轻薄云黛,她又是愧疚又是气愤,当即沉下脸,上前一步对五皇子嗤道,“五殿下真是好大的威风,光天化日之下轻薄官宦女眷,被别人兄长揍了还好意思嚷嚷着要治罪?我劝你还是吃下这教训,别往外声张了,不然真闹到陛下面前,我肯定自告奋勇当人证,就算谢世子要被治罪,你也跑不了。”   她说完这话,转身交代掌柜的莫要多嘴,便连忙追了出去。   “这个小贱人!”五皇子吃痛骂道。   一旁的太监赶紧扶着他,“哎哟殿下,奴才扶您,咱赶紧回府宣太医。”   铺子外,谢伯缙将云黛扶上马车,许意晴追了出来,“世子爷,云黛她怎么样了?”   “她无事,我先带她回府,许姑娘自便。”谢伯缙面沉如水,不欲让她靠前。   许意晴一愣,也有些惭愧,毕竟今日是她约云黛出门的,谁曾想竟碰到这档子污糟事!   车帘却掀开一角,云黛探出半张脸来,轻唤道,“意晴。”   见状,谢伯缙只好让到一旁,让许意晴过去与她说话。   许意晴忙上前去,“云黛,你还好吧?”   云黛脸上泪痕未干,勉力朝她挤出一抹笑来,“我没事,你别担心。我先跟我大哥哥回去了,今日败坏了游玩的兴致……”   “哎,你说这话作甚。”许意晴伸手擦了下她的脸,柔声道,“你别怕,你大哥哥可厉害着呢。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改日去府上看你。”   两人话别间,谢伯缙已然派谭信去封铺子里的口,又询问翠柳方才去了哪。   翠柳一开始说是肚子疼去了茅厕,等谢伯缙沉下语调再问,终是抵不住压力,噗通跪在地上坦白道,她见姑娘在里头挑书挑的入迷,她闲站着无事,便与外头赶车的车夫说笑去了,一时不察,没瞧见五皇子走了进去。   小丫头浑身颤抖如筛,谢伯缙看也不看她一眼,只轻理衣袖,“回去再处置你。”   那头许意晴也与云黛说得差不多,谢伯缙也不骑马了,掀帘进了马车,命车夫驱车回府。   掐丝珐琅花鸟香炉里青烟袅袅,垂下的靛蓝色车帘随着马车的行进而轻微晃动。   谢伯缙四平八稳地坐着,他侧过脸去看云黛,见她垂着脑袋不出声,薄唇微抿,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最后也只沉声道,“不用怕了。”   云黛咬了下唇,鼻音有些重的嗯了一声,又拿起帕子细细将脸上的泪擦净,等情绪稍平稳些,才抬起头看向谢伯缙,“大哥哥,方才真是多谢你……不过,你怎么会在这?”   “路过。”谢伯缙活动了下指节,淡声道,“看到王府的马车,便进去看了眼。”   “这样。”云黛颔首,眼中泪水还没干,黑润润雾蒙蒙的,她朝他挤出个笑,“幸好你来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原本一个人在那挑着书,也不知五皇子怎么就来了,还出言不逊,举止孟浪……”   再次回想那画面,她眉心控制不住地紧蹙,肩膀也紧绷着,“除了在魏府那回,我再没与他正面碰到过。”   “他就是个渣滓。”谢伯缙面无表情道。   云黛赞同这话,却也忧愁起来,“大哥哥,我是不是又给你惹麻烦了?他怎么说也是个皇子,你伤了他,陛下会不会治你的罪?你方才是把他的手捏断了么?”   “骨折而已,不算严重,我下手有分寸。”   到底是天子脚下,留了几分余地,若是可以,他倒想将那只碰过云黛的爪子剥皮抽筋剁下来。   云黛愣了愣,“骨折……”   这还不算严重么?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谢伯缙似乎看出她的疑虑,解释道,“骨折也分不同情况。”   他视线微转,最后落在案几上的骨瓷茶杯上,给她来了段现场演示,“譬如这个瓷杯。”   修长的手指捏着那瓷杯,掌心稍稍那么一用力,咔得一声,就碎成两三瓣。   ——“有这种碎法。”   他说着,掀起玄色海水纹袍摆包住另一个瓷杯,手掌那么一合,再次打开时,那袍摆布料里满是齑粉般的瓷片碎渣——“还有这种碎法。”   他将残渣放好,掸了掸袍子,“前者还能救得回来,后者便不行。这下你可明白了?”   云黛看得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来,她定定的盯着他的掌心,柳眉压着水眸,担忧道,“大哥哥这样不疼么?”   “不疼。”   他将掌心摊给她看,手掌宽大修长,手指细长,指节分明,若不是粗茧和疤痕,这原该是双极完美的手。   “皮糙肉厚的,不好看。”谢伯缙哂笑,将手收回。   云黛眼波流转,缓缓抬起与他对上,“大哥哥,我们这下跟五皇子结仇了,他会不会针对你?若他真的去陛下跟前告你,那你把事都往我身上推吧,这原是我的错……”   “你有何错。”谢伯缙往车壁靠去,半垂着眼有几分倦怠,“我与他的梁子早已结下,何需今日这事才结仇。你且放心,今日这事无论他是忍气吞声,还是告到御前,我自能对付。”   见他这般从容,云黛稍稍安心。   马车又朝前行驶了一段,云黛想起一事来,欲言又止,终是鼓起勇气,谨慎地问着谢伯缙,“大哥哥,你说,五皇子会当太子么?”   谢伯缙半阖的眼皮掀起,长眸牢牢攫住她的目光,眸色幽深得宛若冰雪覆盖的深潭,黑不见底,令人胆寒。   云黛被他这目光吓到,磕磕巴巴解释着,“我、我只是随便问问,我没想议论国事,我只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当太子的话……”   她皱起眉头,放在膝头的两只手也攥紧,深吸一口气,还是将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我看他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若他当了太子,肯定会报复我们。若是多年后他坐上那个位置,我们怕是要大祸临头……”   谢伯缙抬了抬眼,“继续说。”   “大哥哥,你既和三皇子交好,想来三皇子的品性不差。他这次回了长安,是不是还有希望恢复太子位?”   这些事云黛一直放在心里,她知道这些国家大事不是她个小小闺阁女子能妄议的,从前她觉得这些事像是天边的月,离她很远很远。   可来了长安之后,她接触到的圈子变大了,她见到王爷王妃、郡主郡王、公主皇子、皇帝妃嫔,那些远在天边的人忽而近在眼前,她甚至还与皇帝说了话——皇帝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是什么无所不能的圣人,在那件明黄色龙袍之下的,也只是个吃五谷杂粮会生老病死的俗人。   还有皇子公主,那些矜贵的、高高在上的人,其实也会嫉妒、也贪花好色,抛却那层身份,与街市里的百姓无异。   光环被戳破,她觉得所谓储君之争,与地主家儿子争家产,本质并无区别,不过一个是庞大的江山,一个是小一些的田地铺子罢了。   “若大哥哥是与三皇子一边的,那我也与三皇子一边,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也可献一份力。”云黛一脸认真道。   谢伯缙听她这话觉得好笑,闲闲地问她,“你要如何献力?”   云黛抿了抿唇,略作思忖,小声道,“我之前听意晴说,明年选秀他家打算送个女子入宫,与丽妃分庭抗礼……”   谢伯缙眉心一跳,脸色铁青,“住嘴。”   “啊,我还没说完……”   “别说了。”他语气更沉,见她眸间一片清澈无辜,愈发来气,抬起手本想拍她的脑袋,可落下时到底卸了几分力气,只轻轻给了个板栗子,“你这脑瓜子到底装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云黛捂着额头,那话说出来虽怪难为情的,可她是认真的,“我讨厌五皇子,若能对付他,我愿意的。若能帮到大哥哥,帮到国公府,那就更好了……大哥哥是国公府嫡长子,你与三皇子一边,国公爷肯定是默许了的,是以你的态度就代表国公府的态度。你想扶持三皇子,可后宫有丽妃给陛下吹耳旁风……大哥哥你先别瞪我,你听我说完。我在祖母和夫人身边这些年,也偶然听过她们提到丽妃,说是丽妃明里暗里使了不少坏……许皇后不得宠,在陛下跟前说不上话。许家往宫里送人,不也是想有个人能在陛下身边说句话么?”   谢伯缙听她絮絮叨叨说着,只觉胸口郁垒凝结,一口闷气不上不下。   等她全部说完,他捏紧腰间系的玉坠子,抬眼看她,眸底墨色翻涌,冷笑道,“你倒是无私无畏,一颗心替着国公府想,怎么就不替你自己想想?”   云黛见他面色不虞,眼睫轻颤,迟疑片刻,才小声道,“国公府对我恩重如山……而且我也不是没替自己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真叫五皇子上位了,国公府和大哥哥不好过,我肯定也是不好过的。”   “你倒是什么都能讲出个道理来。”谢伯缙磨了磨后槽牙,心头气得慌,也不知是气她这无知又无畏,还是气她的没心没肺。   云黛见他沉着脸,很是理解,“大哥哥,我知道你们对我好,但我也想为家里做些什么……”   “我倒还没废物到要把妹妹推去填火坑。”谢伯缙扯唇冷笑,见话已说到这份上,索性与她聊深了些。他的背离开车壁,玉山般的身躯稍稍朝她偏去,正色道,“且不提这些,我先问你一事。”   云黛见他怒气突然消了不少,眨了眨眼睛,“你说。”   “你身边的翠柳有两处错,第一桩错处,她口风不紧,将崔家有意与你定亲之事泄露出去……”   他顿了顿,将云黛惊讶羞赧的神情尽收眼底,语调愈发低沉,“这第二桩错处,方才在那古玩铺子,她该寸步不离守在你身侧,却玩忽职守,害你落单被五皇子轻薄。这两桩错处,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云黛目光犹疑,沉默下来。   谢伯缙眼底划过一抹晦色,暗暗提醒着自己她已经不是孩子,便是说些重话也无妨,于是“体贴”地给出建议,“找个人牙子发卖出去,还是割了她的舌头?”   云黛心尖猛颤,“没、没这么严重吧。”   “人牙子,还是割舌头?”他重复一遍,俊美的脸庞满是不近人情的冷漠。   云黛观他这严肃神色,这下真的慌了,“大哥哥,她年纪还小,不如琥珀姐姐稳重,但平日当差都挺好的,她在我身边伺候这些年了……”   她试图替翠柳说情,谢伯缙好整以暇凝视着她,忽而轻呵一声,“就你这样心软,还想着入宫出力?怕是还没进去两日,就被吃得骨头不剩。”   云黛怔住,“……”话头怎么又转回来了?   谢伯缙看她这呆样子,忍不住又敲了下她的头,旋即高大的身躯往后一倒,清冷的语调透着几分慵懒,慢悠悠道——   “若换做丽妃,身边伺候之人口无遮拦,她会拔了那人的舌头。若那人会识字,她还会挖了眼睛。若那人会写字,再剁掉双手……这般留了一条命赶出宫去,还是念了主仆情份的。更多情况是直接杀了,一了百了,毕竟死人最听话。”   拔舌挖眼剁手,光是听着云黛的手臂都冒起颗颗战栗。   谢伯缙见状,犹觉不够,继续道,“左右现在也无事,我再与妹妹说一事。”   云黛一动不动坐着,听他用清冷的嗓音道,“我先前与你说,嘉宁自小入宫,是太后膝下孤寂想养个孩子。嗯,其实是她年轻时手段狠辣,明里暗里沾了不少血,到老了吃斋念佛也挡不住心底恐惧,噩梦缠身,夜夜惊醒,总觉鬼魂前来索命。后来她寻了一道士,那道士叫她寻一女婴养在膝下,他可设法布阵,让女婴替她挡鬼避灾……”   “啊!”云黛掩唇惊呼,这也太阴毒了。   “很吃惊么?”谢伯缙语气还是淡淡的,“太后本就厌恶丽妃,觉得这法子甚好,即可挫丽妃锐气,又可挡灾。但丽妃也不是吃素的,两人斗法,最后无妄之灾落到嘉宁身上。”   云黛忽得对嘉宁生出几分同情来,缓了缓,轻声问,“这种神鬼之事,真的有用么?”   “这个道士做完法阵,没几日便浮尸护城河里,心肝都被挖了出来,空荡荡一个窟窿。有人说他是泄露天机遭报应了,有人说他是醉酒摔进河里了,也有人说他是被杀人灭口了……”谢伯缙觑向她,微笑,“妹妹觉得是哪种情况?”   云黛忽然觉得背后阴嗖嗖直冒寒气,也不知是这故事吓得,还是见着他这微笑,咽了下口水,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既不知道,那便把你脑子里那些荒唐的想法都清出去。”   谢伯缙见她知道怕了,眸光也不复先前的冷冽,软了语气,“你只要像寻常女子在家里简单度日就好。外头那些事,自有我…和父亲他们担着。”   云黛闻言,先是点了下头,过了一会儿,又忽然抬眼望向他,嗓音轻软,“大哥哥,那你也别把我当小孩了。”   谢伯缙眯了眯黑眸。   云黛在他的注视下,陡然泄了气,耷拉下脑袋咕哝道,“好吧,也许在你眼中我是挺幼稚的……”   “没有。”   他冷不丁出声,云黛诧异看他。   谢伯缙黑眸深邃,比上元节的月色还要清澈明亮,“没有把你当小孩了。”   不知为何,云黛觉得他的目光和语气似是别有深意。   不等她深究,马车停了下来,外头响起马夫的声音,“世子爷,云姑娘,到了。”   谢伯缙弯腰掀帘,要下车前又忽而转过头对她道,“晚些我会安排翠柳回陇西,过几日再给你添个新婢子。”   说罢,他下了马车。   这边厢两兄妹没事人般回了王府,另一边五皇子气急败坏地砸杯子踢太监,府内乒乒乓乓杂响不断。   亲信太监急哄哄迎上前去,跪行抱住五皇子的腿苦苦哀求着,“哎哟,殿下您手上的伤才包好呢,御医说了您得好生休养,切忌动怒。”   “狗奴才还管到我头上了。”五皇子下颌紧绷,直接踹了个窝心脚过去。   那太监被踹个后仰,捂着剧痛的胸口缓了半晌,再爬上前,一个劲儿的磕头哭道,“殿下气坏自个儿身子,岂不是叫那起子小人得意了?”   五皇子打砸一阵也有些累了,撇着两条腿瘫坐在圈椅里,胸口剧烈起伏着,脸上恨意未褪,“那个谢伯缙实在是可恶!仗着些军功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迟早宰了他!”   太监赶紧倒茶递水,“是,殿下养好身子,早晚收拾了他,先喝杯茶消消气。”   五皇子一把抓过茶杯猛地灌了两大口茶,神色阴冷地转了转脖子,“还有那个小贱人,小爷有意抬举她,她却这般不识抬举……”   “不过是个女人罢了,这回是不凑巧叫那谢世子撞上了,待有下回……”   “呵,下回,下回爷非得把她弄到床上煮成熟饭不可。”五皇子目光阴鸷的骇人,咬牙道,“谢伯缙不是百般护着她么,我倒想看看他若知道他悉心护着的宝贝妹妹在我身下承欢,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到时候谢世子没准还要求着殿下收了他妹妹,给他妹妹一个名分呢。”太监笑着奉承。   五皇子想着那画面,心里畅快许多,再看那太监,略抬了抬下巴,“你这一肚子坏水的东西笑成这般,可有什么好主意?”   太监赔笑道,“弄一个女人也不是难事,把人掳来……”   五皇子皱眉,“那小美人本就少出门,这次好不容易才守到她。经过今日,她怕是越发戒备,就算出门身旁肯定也守着不少人。”   这倒是难了。   “有了!”那太监忽的眼前一亮,坏笑着凑到五皇子耳边,“殿下,不如……”   一阵耳语后,五皇子眉眼逐渐舒展,薄唇高高翘起,“倒是个好法子,若此事成了,爷必有重赏。” 第59章 温泉池暖   最后一场秋雨落下, 长安步入初冬,空气都变得干燥冰冷,秋衫褪去, 换上薄袄,映雪小筑院中那棵梧桐树的叶子全掉了,光秃秃的枝桠显得凄凉孤寂。   谢伯缙的办事效率很快, 那日从东市回来,不过一个时辰就遣人将翠柳带走了。   翠柳跪在地上连连哀求, 琥珀云里雾里, 还帮她求情, 待知道来龙去脉后, 便也扭过脸去, 再不言语。   翠柳最后还是被捂了嘴拖出院子。   琥珀私下问谭信,确定翠柳只是被发回陇西, 倒也松了口气。又感叹起那日幸亏世子爷去的及时,真是老天开眼。   谭信笑道, “是啊,也不知世子爷怎么突然对古书感兴趣了, 东市的旧书铺从早到晚逛了个遍, 我这腿都要走折了。”   琥珀闻言,不由想到近日自家姑娘爱不释手的那本针灸册子, 还有上回遇刺之后世子爷对姑娘的态度,心口猛地跳了两下, 世子爷他不会对自家姑娘……   再不敢深想,琥珀扯出笑回着谭信,“应当是给二爷买的?二爷不是一向最爱搜集那些古籍书册么。”   谭信想想也是,两厢又客套两句, 便带着翠柳走了。   也就过了四五日,谭信就领着婢子银兰来到云黛跟前。   银兰比琥珀还大上两岁,京口人,自幼为奴,后随主家来长安,主家犯了事,府中奴婢被充公,便被发去了牙行。银兰心性稳重,循规蹈矩,做事勤勉,平日里寡言少语,从不主动言语,但你若有意与她交谈,她也能说上许多,并不死板木讷。   琥珀虽有些惋惜翠柳被送走,但银兰来了后,她也觉得银兰是个比翠柳更好的婢子。若明年她回陇西真嫁人了,有银兰在身边伺候姑娘,她也能放心。   且说那日的事后,云黛着实忐忑不安,生怕那五皇子御前告黑状,连累谢伯缙受罚,但接连过了几日都是风平浪静,无波无澜的。   后来许意晴登门探望,安慰她,“别担心,那事是他有错在先,他哪还有脸去陛下面前自揭错处?我听我兄长说了,他带伤上朝,旁人问他,他只说是练箭时不慎伤到,想来是暗自吃下这教训了。”   听到这话,云黛才松了口气。   但之后却是再不愿意出门了,不论是嘉宁叫她出门去逛,或是要她去英国公府一道去找庆宁,云黛都婉拒了。期间端王妃还拿了几家的请帖,那几家夫人都是在及笄礼上对云黛留了心的,邀她随端王妃一道去做客,云黛也都拒了。   她想,若真要在长安订一门婚事,那就崔家了,两家知根知底,也算熟悉,何必再挑看旁家。   端王妃见她懒得动弹,也没强求,将那些邀帖都回了。   云黛在院里窝着也没闲着,眼见天气愈发寒冷,便开始缝制护膝护腕,先前在国公府,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缝些小玩意赠给谢老夫人、晋国公府夫妇,还有三位兄长。今年不在晋国公府了,除却三位兄长的份例,她依旧多缝了几套,赠给端王妃、庆宁嘉宁,还有一套连带着一味她新调的“初雪梅香”一齐送给了崔夫人。   除此之外,她还做了护手防冻的药膏,最初是念及谢仲宣和谢叔南大冬日握笔写字,容易生冻疮,后来又想到谢伯缙那双粗粝宽大的手掌,便翻看医书,寻到个淡疤古方,单独研制了一瓶药膏,和另外那两瓶药膏,一道送去了北苑。   她送这些东西来,三位兄长都很是受用,天气一冷,刚好派上用场。   日子囫囵而过,腊月一来,预示着新年将至,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浮躁的喜庆,忙碌一年的人们都盼着新年的到来,盼着年底的那份热闹,盼着永丰二十年冬天长安的第一场雪。   但这年的雪却来得很迟,每到傍晚天色都浓黑沉闷,雪偏就落不下来。   不过不管落不落雪,寒冬的的确确是来了,冷风越发凛冽,薄袄换成厚袄。   盛安帝住的太极宫又冷又潮,连日来骨节酸疼,他敲敲脊柱,想着也是该去温泉宫过冬了。   骊山是个好地方,春日山花烂漫,夏日避暑纳凉,秋日狩猎赏枫,冬日温泉舒骨。自大渊立国,经过数代皇帝的修缮扩建,骊山行宫如今越发华美恢弘,盛安帝夏日倒不怎么去,但每年冬日都会去温泉宫,在那处理政务,召见朝臣,住上两三月,等寒冬过去,再迁回长安皇宫。   今年要去温泉宫的旨意一发,要随行的皇亲国戚、朝廷官员们纷纷张罗起来,端王府也不例外。   “我们去骊山住到除夕前两日,再回府中过年。”嘉宁盘腿坐在暖榻之上,手中揣着块烤得香甜软糯的糖糍粑,一口下去糍粑里热气腾腾的红豆馅就流出来,她赶紧吃进嘴里,含着满嘴甜糯问云黛,“二表兄和三表兄当真不去么?这么冷的天,去温泉宫待着多舒服啊。骊山来回最多耽误两日功夫,他们读了这么久的书,也不差这么两日吧!要不你再去劝劝他们,叫他们一块儿?”   “还是算了吧。”   云黛也盘腿坐在榻上,手中捧着个穿着莲纹青花茶盏,她今日穿着件湖色镶草绿色宽边的小袄,领口还绣着两朵淡雅兰花,一头丰茂秀发用谢伯缙送的那枚云朵兔子乌木簪挽起,打扮简单却温婉恬静。双手捧起茶盏浅啜一口温茶,她慢悠悠道,“还有月余两位兄长便要下场了,何必来回折腾……”   她原本也不想去的,大冷天的实在不想动弹,可端王妃要留府中照应两个侄子,庆宁又出了嫁,嘉宁没人作陪,就来缠云黛一道——   自打上回从谢伯缙口中知晓嘉宁入宫的原因,云黛对嘉宁的包容度又增加了许多,且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两人越发熟悉,无形中也亲密不少。当然,这回打算去温泉行宫,除却嘉宁的缘故,还因为许意晴也会去,且两次三番劝她一道去。   云黛想着她在长安也待不了多久,难得结交一个朋友,有一起游玩的机会就别错过,等日后回陇西再想起,也是一段宝贵的回忆。   嘉宁见云黛不肯去劝谢仲宣他们,闷闷的吃完一块红豆糍粑,也不再提,只托着腮帮子叹道,“到底怎样才能让二表兄对我上心呢?”   云黛扭头看她,嘉宁也望着她。   四目相对,云黛有些尴尬,“这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我看那崔仪就对你挺上心的,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咳……”云黛呛了口茶水,白嫩面皮涨出绯粉淡红,“二表姐,这话莫要乱说。”   “这又没有外人,你还藏着作甚,我看那崔夫人可喜欢你,那个崔仪也是,先前几回见着你,眼睛不住往你身上瞧……”她说着,自个儿的眼睛也云黛脸上飘去,不由啧了一声,“也是,你这张脸摆在这,还要什么讨人欢喜的手段呢?”   云黛不知怎么接话,继续喝着茶。   嘉宁也不在意,自顾自说着她的心事,她虽对云黛存了几分偏见,却挺愿意与她待在一块儿,云黛身上有淡淡的甜香,说话也慢条斯理软绵绵的,跟她在一起挺舒坦。   去温泉行宫的行囊很快收拾好,日子一到,清晨出发,午后便至。   冬日的骊山灰蒙蒙的,天色是寡淡的灰白,群山的影子宛若洒在宣纸上的墨痕。稍显鲜亮的颜色,便是那依山而建的重重宫阙,朱红墙,绿琉璃,规模宏大,富丽雄奇,让这冬景不那么乏味单调。   “可惜没下雪,下雪了才好看,白皑皑一片银装素裹。”嘉宁趴在马车窗户往外望,苦恼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落雪啊?今年不会没雪吧?”   云黛双手插在袄袖中,掌下揣着个汤婆子,她顺着那车帘往外望了眼,“应当快了,意晴会看天象,说落雪也就这几日了。”   “你与那许意晴关系倒好。”嘉宁扭过头看她,语气带着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醋,“她会看什么天象?装模作样。”   云黛也不跟她争,朝她笑笑,就靠在车壁闭目养神。   没多久,马车便入了行宫范围,有太监引着她们去住处。   宫殿较之私家府邸,格局更为宽阔开朗,朱红盘龙柱高高竖起,撑着那穷极工巧的重檐庑殿黄琉璃顶,尽显皇家气度。云黛和嘉宁的屋子在一排,许意晴则住在另外一个宫殿,不算远,半盏茶的脚程。   刚来行宫,一番布置规整,不知不觉便到了日落黄昏时。   用过晚膳歇了一阵,嘉宁就迫不及待拉着云黛去泡温泉,云黛将许意晴也叫上。   一开始当着许意晴和嘉宁的面,云黛还有些不好意思脱衣裳,可那两人是习惯泡温泉的,三俩下就脱了衣服下池子,回首一见云黛还拘着,纷纷打着水花,笑她,“还站着作甚,快下来嘛,水里可舒服了。”   云黛这才放下矜持,褪了衣裳下水。   白里透红的雪肌,婀娜纤细的身姿,该有肉的地方有肉,不该有肉的地方没有一丝赘肉,许意晴看直了眼睛,满是羡慕。   嘉宁则是盯着云黛锁骨下的小小红痣,心道,她怎么连颗痣都长得这样好看?   温泉池暖凝脂滑,三人在汤池里舒服喟叹,“果然冬日里泡汤最是适宜不过了。”   女孩子的友谊来得很快,泡个汤泉,彼此坦诚相待,关系飞速增进。在温泉水里叽叽喳喳聊着天,喝着茶,吃着鲜果子,又聊起女儿家的私密话,诸如初次来癸水什么时候,长身子的时候胸口疼不疼之类。   泡一程,歇一程,一趟温泉泡下来只觉通体顺畅,骨肉酥软,这夜云黛睡得格外香甜安稳。   这般悠闲自在的在行宫里住了三日,第四日夜里,丹阳公主在灵犀阁办个了小宴,邀请各府的姑娘们一道玩乐,观赏孔雀——   许家与魏家不对付,丹阳公主的宴,许意晴自然是不愿去的,便装病辞了。   云黛也想装病,嘉宁戳着她的脑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装什么病啊,不行,你得陪我去!”   云黛不解,“你不是不喜丹阳公主么?为何还要去她的宴,要不你也称病,咱们仨一起关门打叶子牌?”   嘉宁哼道,“对啊,我是看她不顺眼。但行宫里的长安贵女都去了,我们不去,岂不是落后了?再说了,还有孔雀看,这只是天竺上月新贡来,听说通体雪白,碧莹莹的眼,可好看了!本来该放去百兽园的,可丽妃喜欢,皇伯父就送给了她,没想到最后落到了丹阳手里,哼,可把她嘚瑟的。”   云黛,“……”   无论如何,最后她还是被嘉宁拉去那灵犀阁。   今日的夜色沉冷又昏暗,廊下挂着的羊角宫灯在寒风中忽明忽灭,灵犀阁里却是灯烛晃耀,亮如白昼。   云黛和嘉宁冒着瑟瑟寒风到达灵犀阁时,那只精心圈养的白孔雀刚好开屏,一众贵女围着那洁白如雪、毛羽亮泽的孔雀惊呼不已。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开了!”嘉宁兴致勃勃对云黛道。   云黛鼻尖冻得有些发红,边解开月白色大氅,边敷衍笑笑,“是啊,真巧。”   丹阳公主也在观孔雀,经身侧宫女提醒,抬眼看向殿中的两人,黑眸闪过一抹奇异的光彩,莲步款款的迎上前去,“没想到你们真来了。”   她在俩人跟前站定,目光流连辗转,面上的笑容五分虚情五分假意,“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嘉宁扬起下巴,不客气道,“为何不来?你都下帖子了,到底是姊妹,我总得给你几分面子。”   丹阳嘴角笑意微僵,却是没理嘉宁,只眯眸看向云黛,“许久不见,孝义乡君别来无恙呀。”   云黛朝她福了福身子,虚与委蛇地笑,“公主万福。”   “不必多礼。”丹阳笑道,语气破天荒和气不少,“今日我设宴,来者皆是我的贵客,务必尽兴吃喝才是。”   三人本没什么好聊的,勉强说过两句,便各自入座。   因今日的宴上尽是些年龄相仿的贵女,没有长辈在,大家说说笑笑,气氛很是融洽和谐。赏过孔雀,众人围坐着吃羊肉暖锅子看杂耍,席上的糕点果子都是女孩子们爱吃的,就连酒水也是清甜适口的玫瑰露酒,香气馥郁,很得女眷们喜欢。   云黛酒量不佳,只浅尝了一小杯。   暖锅子吃得差不多,席上有个与丹阳交好的贵女提出行酒令。宫殿香暖,酒足饭饱,杂耍歌舞看多了也无趣,女孩们纷纷响应起来。   于是众人沿着那张黄花梨木螺钿八仙桌坐成一圈,先是玩了半个时辰的作诗行令,后又玩了两局骰盘令,笑闹不断,酒水一壶接着一壶上,几乎每人都吃了几杯罚酒,就连云黛也输了两回,饮了两回酒,喝得面红耳热。   玩完骰盘令,又换了抛打令,那小巧而精致的绣球随着激昂铿锵的鼓点不断在桌上传递抛接,女孩们笑着闹着将绣球脱手——   “快接着,快接着。”   “哎哟,可别丢给我,我不要。”   球抛到了嘉宁身上,她赶紧丢给云黛,又催道,“快快快,鼓点要停了,快传出去!”   云黛此刻也有些酒劲儿上头,完全沉浸在游戏里,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烫手山芋般将那绣球传给身旁那贵女,“快接着。”   那贵女也不知是不是喝醉了眼花,伸手去接那绣球时,手一滑,袖子又那么不经意一带,好巧不巧将桌上的酒壶打落了,温过的酒水整个倾倒到云黛身上,她腰腹处顿时濡湿了一片。   “哎哟,孝义乡君,对不住!”那贵女连忙道歉,“我不是有意的。”   嘉宁气得拧眉,一边拿帕子替云黛擦拭,一边去凶那人,“你就是有意的吧!接个球磨磨唧唧的,行个令还耍赖,有意思么?”   那贵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似是被嘉宁骂出泪来,细声细气道,“郡主怎可这般诬人,我真不是故意的……”   嘉宁还要再说,云黛赶紧按住她的手,“玩乐而已,何必动气。再说只是酒水洒了,小事而已。”   “这大冬天的,衣裳湿了多难受啊。”嘉宁皱着眉。   坐主位的丹阳见状,笑着打圆场道,“无妨,我叫人带乡君去换身衣裳便是。嘉宁你也别生气,行酒令嘛,游戏消遣,动不动急赤白脸像什么样。这把不算孝义乡君输,叫黄大姑娘自罚三杯,你看如何?”   那弄洒酒水的黄姓贵女叠声称是,“我弄湿了乡君的袄裙,理当赔罪。”   说罢,她执起那乌银梅花酒壶,自罚了三杯。   见这人已赔罪罚酒,云黛和嘉宁也不好再计较,便也算了。   “乡君,请随奴婢来。”丹阳身旁的宫女上前,要带云黛去换衣衫。   “不必了。”云黛看了眼窗外黑沉沉的天,朝丹阳公主一拜,“时辰不早了,我也有些酒乏,便先告退了。”   丹阳眸光微闪,笑着道,“现在还早呢,乡君这就要回了?偏殿就有衣裙备着,不若就在偏殿换了,再多玩会儿吧。”   云黛是真觉得头有些晕,再加上湿衣裳贴着身上怪不舒服的,现下只想回去沐浴歇息,她再次婉拒,“多谢公主好意,不过不用麻烦了,我直接回去换便是。”   见她坚持,丹阳只好答应,“那行吧。”   嘉宁见状,也站起身来,“那我也不玩了,我跟你一道回去。”   “嘉宁你跑这么快作甚?孝义乡君是不胜酒力,我瞧你这会儿还清醒着呢。”丹阳眯了下眼,忽而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娇声道,“哦——我知道了!你定是输了好几把,想趁机溜了不是?”   嘉宁最受不得激将法,一听这话柳眉倒竖,“谁想溜了?我怕输?笑话!”   丹阳挑起一边秀眉,“既不怕输,那就坐下接着玩。我还想与你单独打一局双陆呢。”   “来就来,谁怕你啊!”嘉宁撇着嘴,又扭头对云黛道,“那你先回去吧,我再玩一会儿。”   云黛见她好胜心起,无奈笑了笑,“好,那我先回去,你也别玩太晚,早些歇息才是。”   说罢,她与席上众人告辞,琥珀扶着她起身。   丹阳用眼神点了个宫婢,“你去给孝义乡君带路。”   宫婢屈膝,恭顺地走到云黛面前,引着她往外走。   一走出灵犀阁,夹杂着泠泠寒意的夜风扑面而来,倒叫云黛酒气昏胀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她仰头看了眼那黑黢黢的天穹,一轮皎洁明月高悬空中,风一吹,半边乌云被吹了过去,遮住半边亮光。   “今儿这天格外冷。”琥珀替云黛系着那油光水亮的狐皮大氅,“姑娘仔细莫着凉。”   毛绒绒的氅衣将云黛娇小的身躯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莹白娇媚的小脸来,颊边因着酒劲染着几分旖旎的绯色,她朝琥珀狡黠地眨了下眼,“我知道啦。”   那宫婢躬身道,“姑娘前边请,轿子在前头候着。”   云黛颔首,带着琥珀一道走去。   走尽长廊,穿过一道月亮门,四个抬轿的太监已然候着。   琥珀上前打帘,“姑娘仔细莫磕着头。”   云黛弯腰钻进那轿里,轿子里暗昏昏的,只轿门前两盏灯笼昏黄的光透过锦帘照进一阵朦朦胧胧的光亮。   轿子角落里系着枚小小的鎏金球形香囊,随着轿子行走轻轻晃动,甜腻的暗香盈满狭小的空间,她的头愈发的晕了,也不知是酒喝太多,还是这香味太过隆重,熏得人发昏。   “甲香、甘松、苏合、安息、细辛、大黄、乳香……”她单手支着额头,身子斜坐,试图保持清醒辨别着香囊里是些什么料。摇摇晃晃的轿子,浓香馥郁的香味,不知不觉,她的眼皮越来越重。   “琥珀姐姐,我有些困,先睡一会儿。”   “是。”   或许是隔着厚厚的轿帘,又掺杂着呼啸的风,这声是透着些压制的闷。   甜香愈浓,云黛阖着眼,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人走到悬崖边,多迈一步就要跌个粉身碎骨,她浑身冰冷的打了个颤,意识回笼,周遭不复睡前的昏暗,像是亮堂堂的。   是回来了么。   眼皮太过沉重,像是失了力气,眼珠在眼皮下转了转,又集中精力勉力睁开,黄澄澄的烛光落在眸间,旋即又被一道黑影遮住——   有男声响起,语调狎昵,“醒了?” 第60章 哥哥,帮我   红烛昏昏, 双鸾异兽纹烟气袅娜,屋内地龙烧得暖烘烘的,甜香弥漫。   五皇子直勾勾盯着锦绣帐中娇小的女子, 只见一缕发丝落在她泛红的白嫩颊边,醉意朦胧,娇媚怜人, 真是叫人口干舌燥,垂涎不止。   云黛看清来人, 心口陡然狂跳不止, 睁大了眼, “这是哪儿, 你怎么会在这?”   “这是哪不重要, 重要的是今儿这就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五皇子弯下腰,看着她惊慌的模样, 身上燥热愈盛。   他挨着床边坐下,伸手去拉她, “别怕,我是个怜香惜玉的。”   云黛连忙避开的他的手, 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 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她先低头看了眼身上衣裳, 还完整着,心思稍定, 再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金碧辉煌,锦绣珠帘,灯火通明,桌上还摆着两根龙凤红烛。   脑中瞬间闪过许多, 宴会上那泼洒的酒壶,那四个抬轿的太监,轿上那浓郁的香味——   “你给我下了迷药?我的丫鬟呢?你想做什么?”云黛满脸戒备,黑眸定定看向身旁之人。   “你放心,你那丫鬟还活着。至于我想做什么……”他身子朝她靠近,云黛大骇赶紧躲开,只叫他捞到一缕发丝,放到鼻尖贪婪的嗅了嗅,“云妹妹还不知么?”   “你无耻!”云黛强压心头慌张,声音却还是颤抖的,“这可是行宫,陛下和丽妃娘娘都在,你若是敢对我不轨,我大哥哥一定不会放过你!”   “人都在我屋里了,还说这些扫兴的话作甚。”五皇子倒也不急,慢悠悠走到桌边倒酒,“放心,我也不是那等不负责的。待今夜你我成了好事,我自会向父皇母妃禀明,至于是妾侍之位,还是侧妃之位,就看你今晚的表现了。”   说得好像是对她莫大的赏赐般,云黛只觉作呕,想站起身来,迷药作用还未散去,浑身使不上劲。   她双手撑着床沿,死死咬着唇瓣,疼痛让意识稍稍清醒。   “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门口有人守着,你跑能跑到哪去?”五皇子手执两杯酒,一杯递到她跟前,像逗小猫般耐心地看向她,“来,喝过这杯酒,咱们也好做夫妻。”   他生的好皮相,可目光淫.邪不正,笑得人头皮发麻。   云黛不接那杯酒,他也不恼,先喝了他手中那杯,又弯腰将另一杯递到她唇边,慢条斯理的诱哄着,“听话。若是不乖的话,待会儿吃苦头的可是你自个儿。”   冰凉的杯壁贴着嫣红的唇瓣,最初的惊恐过后,混沌的大脑逐渐冷静下来,水眸定定地看向眼前之人——   这人与渭河的那群水匪不同,水匪青天白日杀人,他还顾着几分“体面”,想着日后的名分。   名分。   须臾,她轻轻眨了下眼,语气也软下来,“殿下说的是真的么?”   她这突然软下的态度让五皇子微怔,眯起黑眸,“什么真的?”   云黛轻声道,“说会给我个名分,侧妃之位?”   “这是自然。”五皇子挑眉,俯身离她更近,鼻尖都快贴到她的脸颊,“怎么?想通了?”   云黛倏然握紧手指,克制着往后躲开的冲动,眼中逼出潋滟泪光,恨意难耐却又无可奈何的咬唇,“我都被你掳来了,逃无可逃,今夜过后我闺誉尽毁,除了殿下,还有哪家会要我?我已无路可选,只愿殿下说话算话,若真能许我一个名分,我……”   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泪珠沿着脸颊滚落,扭脸道,“求殿下怜惜。”   灯下看美人,泪光点点,娇喘微微,五皇子只觉得那滴晶莹的泪仿佛落在他心间,最初那份凌虐心思也淡了几分。   “识时务则为俊杰,你能想通这点,我也能多宠你几分。”手指轻轻擦过她的泪,他又将酒杯往她嘴边送去,“来,喝下这杯酒。”   酒气往鼻尖钻,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云黛基本确定这酒中加了料,眉尖微蹙,“殿下,我酒量不好……”   “酒量再不好,这杯也是要喝的,既要做夫妻,怎不喝合卺酒?”五皇子捏了捏她颊边的软肉,笑意轻佻,“这酒好,能让你少遭点罪。”   云黛心下一沉,果然如此。她整个身子都僵硬的抗拒着,面上却不敢显露,这男人虎视眈眈的盯着她,看样子势要让她喝下这杯酒。   她抿了抿唇,一番权衡,还是点下头,“好,我喝。”   五皇子亲眼盯着她将酒水咽下,眉目缓缓舒展,整个人都放松许多,“这才乖么。”   他转身将酒杯放好,手放上腰间玉带,开始脱衣裳。   云黛一见,强烈的呕吐感又升了上来,嘴里酒气浓烈,她怄得咬牙,直咬得嘴里血气弥漫,苍白的脸上才挤出一丝讨好的笑,“殿下,妾来伺候你吧。”   五皇子听她主动服侍,又自称妾,自是心花怒放,求之不得,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将她的手按到玉带上,“卿卿可真会讨人欢心。”   云黛站在他身前,动作笨拙的替他宽衣,羞红满脸,眼神清亮又无辜,“殿下可莫嫌妾笨手笨脚,妾是第一回 ……”   “自是不会。”虽然他此刻更想将人推到床帷间长驱直入,但两厢配合的燕好自是更舒爽,长夜漫漫,也不急这么一时,此等美人须得细细品尝才好。   云黛将男人的外袍脱下,又替他脱开中衣,目之所及,她脸颊红得滴血般,头埋得更低了。   五皇子见她那染上绯色的白嫩耳尖,心猿意马,俯身就要去亲她,“好卿卿让我亲一口。”   “殿下,别……”云黛赶紧去躲,又被他搂了满怀,两只小手在他胸前柔柔的推搡着,她娇嗔,“你先别急,让妾伺候你。”   -   寒风料峭,漆黑的天落下一片又一片的雪,鹅毛般翩然,越下越急。   一片雪落在皮肤上,很快变成刺骨寒凉的水渍,琥珀被这寒意冻得睁开了眼,四处是漫漫黑夜,后脑传来剧烈的疼痛——   姑娘!   她陡然坐起身,一只手扶着刺痛的头,双眼茫然的看着黑漆漆的四周。   她原本在轿边陪着姑娘,可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方向不对,还不等她开口问,后脑就挨了一击,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琥珀从地上爬起,这才发现她被抛在了路边草丛里,离她被击晕的地方不远。   她被打晕了,那姑娘她?   出大事了!   琥珀心惊肉跳,再不敢耽误,提着裙摆疯了一般的往回跑,双眼发直,口中喃喃:世子爷,要世子爷!   -   绵软温热的小手沿着男人的脖子一点一点往下,肩膀、胸膛、背后、腋下到肋骨尽处,力道不轻不重的划过……   五皇子被她抚摸得舒服又燥热,意乱情迷间忍不住去想,怎会有这样的妖精,模样清纯又这般会勾引人,她真不是晋国公专门养来送人的?   云黛的手沿着男人的躯体游走,脑中是幼时谢老夫人教她辨认桐木人穴位的场面——   “人身上一共有穴位七百二十个,其中要害穴位有一百零八处,云丫头你仔细看着这些红点,这些就是要害穴位。而这一百零八个要害穴位呢,又分活穴和死穴,致命穴位有三十六个,不致命的有七十二个……”   “我教你一首致命穴歌,你跟着背,要将这些穴位烂熟于心日后才好运用。上止天庭二太阳,气口血海四柔堂,耳后受均不治,伤胎鱼际即时亡,前后二心并外肾,崐鱼晴目空甚张忙,肋稍播手艰于治……[1]   两指游移到男人的胁下,她稍稍抬眼,见他半阖着眼一脸享受,心念稍定,看准那处穴位猛地按下去。   “嘶!”一阵剧痛让五皇子陡然抽了口气,想低头去看,却像是鬼上身般,手和脖子也动弹不得,一种难以言喻的密集痛意从左右胁下往身上蔓延,他上半身子麻了般,眼前金星乱滚,耳边嗡嗡作响,想喊却喊不出,还有呕吐之欲。   云黛吓了一跳,哆嗦着收回手。   她也是第一次干这事,抱着豁出去奋力一搏的心情,效果如何她只听过谢老夫人口述。现下一抬头,见男人唇口发白,瞪着一双眼睛死死看着自己,却动弹不得,她险些要落下泪,成了!   她再不敢耽误,快步朝门口走去,拿簪子捅开绢糊的窗往外看,门口左右果真守着两个太监。   正门走不通,她迅速折返查看窗户,唯一一扇窗对着院墙,外面漆黑一片。   “你……你……”五皇子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脸上憋得红紫,几欲吐血般。   云黛见他还能说话,心头吓得不轻,难道是她点按的力度不够?   犹豫再三,她鼓足勇气,眼角瞥过案几上摆着的玉如意摆件,她捡起衣袍严严实实包住,朝他走去。   “你……”五皇子目眦欲裂,她竟敢、竟敢!   云黛又怕又慌,她学医只为救人,没想到却在这里派上作用。   避开男人凶恶的视线,她集中精神,找准他后颈处的穴位,狠了狠心,将那如意朝那处大穴用力砸去——   男人应声倒下。   云黛怔忪,回神后将他往床边推去,听到外头有动静,娇着声音喊了声,“殿下,你慢点。”   外头又安静下来,她脸色发白,跌坐在地,心跳得很快很快。   片刻后,她伸手在男人的鼻息下试探——还有气。   可为什么,还有气呢。   她目光落在手边尖利的簪子上,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叫嚣,这是报仇的好机会,只要将这簪子扎进他的心口,他必死无疑。   她看着男人袒露的胸膛,心脏的位置一目了然,她是可以的……   纤细的手指抓起那枚簪子,她压制着身体里那发作的药效,自我安慰着,不用多少力气,只要一扎下去就好了。   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锐利的簪尖抵着那养尊处优的细嫩胸膛,要落下时,理智的回笼——   不能杀,谋杀皇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她以命抵命没关系,却会牵连到国公府。   簪尖停顿,方才那虚与委蛇的恶心和屈辱再次涌上心口,盘旋着,久久挥之不去。   就这样放过他?她不甘心。   陡然间,她记起崔仪送她的那本《针灸甲乙册》,后半部分大多讲男子之疾。   “涌泉、三阴交、肾俞、关元……”雾蒙蒙的美眸直直的盯着男人身上,带着无辜的残忍,她握着簪子,像是从前在桐木人身上练习般,神情麻木的扎了下去。   颗颗血珠冒出,她脱力的往床沿一靠,看了眼地上不省人事的男人,木讷的喃喃道,“以后别再祸害女子了……”   那酒里药效再度上涌,她不敢再停留,佝偻着身躯朝窗边走去。   *   “世子爷,是这个太监,抬轿的有他!”琥珀指着值房廊下那喝酒吃肉的太监,斩钉截铁,“就是他,奴婢不会认错!”   一袭玄色袄袍的谢伯缙长剑直指那太监,俊容冰冷,肩上还沾着几片未化的雪,他的语气比冰雪还要阴冷,“说,人去了哪里。”   那太监吓得浑身哆嗦,却还嘴硬,赔笑道,“谢世子您、您说什么,奴才听不懂,什么人啊?”   “嗯,听不懂。”谢伯缙垂下眼皮,手一挥。   黑沉沉的夜里,剑光一闪,伴随着鲜血与痛叫声,一只耳朵孤零零地落在那将将积成的雪层里,温热的血融化了雪,冰凉的雪又盖住那凉了的血。   “这下听懂了么?”他单薄的眼皮轻抬,眼尾似染着一抹红,语调平静,“再问你一遍,人在哪?”   这回他的剑尖指向的不是另一只耳,而是太监的脖子。   那太监面如死灰,捂着流血的耳朵,哪敢再隐瞒,哀叫道,“五皇子!广兰殿!”   谢伯缙眼瞳骤缩,下颌紧紧绷着,最坏的猜测。   长剑又一划,那太监捂着脖子瞪圆了眼睛,倒下。   谢伯缙握着剑,转身奔入苍茫夜色,颀长的身影在雪虐风饕中模糊。   *   云黛猫着腰沿着墙边的葳蕤草木艰难的挪动,身上越来越难受,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爬,理智与意识在逐步崩溃,她只能寄希望于这场雪。   下大一些,再大一些,把她给掩盖住,好让那刺骨的凉意减少身体里那酥麻的燥热。   她走不动了,放弃了,蜷缩在墙根里,黑夜和风雪将她的身影遮掩的很好。无法言喻的难受甚至让她自暴自弃的想着,就这样冻死她吧,她宁愿冻死,也不要忍受这样屈辱的折磨。   恍惚间,她看到墙边跳进一道黑影。   云黛心口一缩,紧紧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来,是刺客?   少倾,剑光晃过她的眼底,她看到那高大的黑影朝她走来,一颗心陡然沉入谷底——   “别、别杀我……求求你……”   泠泠月光下,她紧紧抱着双腿,抬起惨白又泛着潮红的脸,视线因那药力而惺忪模糊,她看不清楚来人,只知本能的哀求,颤抖的声音虚弱而无力,像是被人遗弃在路边的小猫崽子,孤立无助。   谢伯缙的心脏猛然一跳,阒黑眼眸情绪翻涌,牙根紧咬,忙丢了剑,取下身上墨黑披风将她整个裹住。   披风一罩上,他明显感觉到她的瑟缩,嗓音轻微且战栗,“别杀我,别杀我……”   “云黛,是我。”他蹲下身,手掌捧起她低着的脸,让她可以看清他,“是我,大哥哥,谢伯缙。”   “大哥哥……”黑眸中闪过一抹清明,她努力的睁开眼睛去辨认眼前这张脸,当看到那双好看的狭长黑眸,她眼圈酸胀,纤细的手指牢牢揪住他的衣袖,艰难地呢喃,“大哥哥……救我,救救我……”   “云黛,你怎么了?”谢伯缙此刻也意识到她的不对劲,伸手一摸她的脸,滚烫而湿润,冰天雪地里她的肌肤烫得似火炉,“裴丛焕那混账呢?”   云黛浑浑噩噩地往他怀中贴过去,“难受…救我……求你……”   她的身体变得奇怪,忽冷忽热,他的身上却很舒服,有令人安心的沉香味,她宛若在沙漠里焦头烂额乱窜的旅客,误打误撞寻到一处洁净的湖泊,求生的渴望让她想要更多,她往他怀里钻……   谢伯缙身体僵硬,见这情况也猜到裴丛焕那禽兽对她使了那脏招。   女孩身上清甜香气在他鼻尖萦绕,他眼眶泛红,那披风将她从头到尾包得严严实实,稳稳地托在怀中,她很轻,轻得像是一片云,绵软又轻盈。   抱着她翻过那墙,回头再看那灯火通明的广兰殿,眼底闪过一抹杀意。   迟早一日,他要宰了这畜生。   夜色深了,这场初雪来得虽迟,可一旦落下,来势汹汹,鹅毛大雪落个不停。   谢伯缙脸色铁青,不知是冻的,还是被怀中之人不安分的举动。   他忙于奔波,带她去安全之处,她在扯开他的衣襟,笨拙又无辜。   像一捧温水,柔软又细腻,贴着他的肌肉纹路,用她细嫩的脸颊,柔弱无骨的手,温热柔软的唇……   “云黛。”他按住她的手,冷着嗓音,试图唤回她的理智。   怀中之人细声呢哝,“难受……”   尾音透着哭腔,饿了许久的小猫喵喵叫着,渴求着一点点的食物来温饱。   谢伯缙心头一下软了,松开她的手,紧咬着牙根,怒意翻涌——   用那样的虎狼药,将妹妹变成这般。   他一定要杀了裴丛焕,把他的肉一片片的剐下来喂狗。   躲过好几批巡夜官兵,回到住处,俩人周身已覆盖满白雪。   琥珀在门口守着,陡然见着夜色中出现个冰雪巨人吓了一跳,再一看是世子爷,忙赶了上去,“世子爷,姑娘呢……”她的视线往下,看到世子怀中那乍一看还以为是雪球的一团,“姑娘!”   谢伯缙垂下了眼,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白霜,“别出声,去准备姜汤,还有热水……温水,一桶温的,一桶凉的。”   琥珀觑着世子爷冰冷可怖的脸色,一颗心七上八下,不敢多说也不敢多问,连忙按照吩咐去忙了。   谢伯缙抱着云黛进了房间,门一关,他将那罩得严严实实的披风揭开。   她窝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彼此的衣袍都乱着,他的更乱,大剌剌袒露了一大块,淡粉的胭脂凌乱。   “冷……”她嘤咛着。   手掌托着她的后脑勺,他揉了揉她的发,哑声哄道,“回来了。”   他托着她的腰往里间走,女儿家闺房特有淡淡的馨香,脂粉味掺杂着果子味,架子床上挂着烟粉色幔帐,枕头是豆青色上面绣着海棠芙蓉,被子是雪青色缎面,还搭着条藕荷色散花锦的厚毯子。   “躺好,我给你盖被子就不冷了。”谢伯缙弯腰将她放下。   “不……”她紧紧缠着他,两条绵软的手臂勾着他的脖子,脸还在他怀里蹭着,“好难受。”   谢伯缙眉心一皱,都冰天雪地冻了一路了,这药效竟还没散去?裴丛焕这到底是下的什么药。   “忍一忍,琥珀很快将水送来。”他垂下黑眸,烛火透过烟粉色纱账朦朦胧胧,她发丝凌乱,莹白红腻,湿漉漉的眼眸漆黑的倒着他的模样,带着几分醉意,用那迷茫又可怜的眼神望着他,好似叫他别遗弃她。   “哥哥……大哥哥……”她唤他。   谢伯缙浑身僵硬,雪水浸透衣裳,湿冷刺骨,身躯却燃起火。   他失神时,云黛望着男人线条分明的下颌,攀着他的肩膀直起身子,唇瓣翕张,“唔……”   她将唇印了上去。   先是单纯的贴着,后来又笨拙的,毫无章法的想要更深些,嘴里有淡淡的血气,还有她饮过的酒水,那掺了药的葡萄酒,还有宴上饮的玫瑰露酒,清甜又热烈。   隐藏在内心最深处那份禁忌被她的舌勾出来,恶意随着流动着的热血抑制不住的扩散,他眸色深暗,捧着她的脸,反客为主,加深这个吻。   柔软缱绻,湿湿黏黏,比梦里的感觉要愉悦千万倍。   那些难以启齿的,卑鄙的梦。   他想起从前在北庭看到的山火,夏末初秋,一道炸雷,一点点火星,便可熊熊燃烧。火光映天,无边无际的野草和树木都抵不过火势汹涌,一片一片被吞噬,土地被烧得焦黑,烫得惊人。   渴意稍退,云黛松口气,终于够到那湖泊了,贪婪的喝着湖水,又想要更多,恨不得整个人都浸在水中。她伸手去扯身上的衣裳,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只能求着他,“帮我……”   软糯的嗓音娇滴滴,她脸颊嫣红如云霞,水眸潋滟的坐在他怀中,袄上的如意珍珠扣扯开三颗,衣领敞着,一截茜色小衣,莹白雪肌透着娇艳绯色,是八月枝头蜜桃的颜色。   他眼尾泛红,放在窄窄腰间的手陡然捏紧,她声声哀求如那山火一点点击溃他的克制。   “云黛,我是谁?”他俯到她耳边,嗓音喑哑。   她眼神迷离,痴痴地看着他,像是在努力辨认,有刹那清明,喊了声“哥哥”,却又很快被黑沉沉的欲给压过,她无助地啜泣起来,“我好难受…呜……”   谢伯缙呼吸一窒,手握成拳,指节泛白。   竟想趁人之危,对自己的妹妹行不轨之事,他怎堪为人兄长?   无耻,卑鄙!   胸膛剧烈起伏着,半晌,他揽过云黛的肩,抓过棉被将她紧紧裹着,抱着走出屋子。   琥珀刚提完水回来,吓了一跳,“世子爷,你、你这是带姑娘去哪,外头还下着雪呢。”   谢伯缙面沉如水,大步往外走。 第61章 你乖一点   骊山温泉宫共有大大小小汤池一百三十六眼, 散落宫阙各处。时值夤夜,各处温泉殿空旷而静谧,看守极少, 每个汤泉门前只守着两个小太监,毕竟极少有人深更半夜不睡觉,黑灯瞎火来泡温泉, 尤其外头还下着这样大的雪——   当一道黑影在专供官员们泡汤的尚食汤闪过时,小太监揉着眼睛还以为大半夜见了鬼, 赶紧推搡着另一个太监, “我刚才好像瞧见了一道影子?你瞧见了没?”   “哪有啊。”另一个太监打了个哈欠, 眯眼顺着同伴所指的方向看去, 除了冷风飘雪, 便是黑黢黢的夜,“我看你是睡糊涂了。咱们这儿大半夜的谁会来, 你怕不是见了鬼。”   “会不会有贼?”   “有贼也不往咱这来啊,里头除了温汤就是温汤, 偷个啥?偷桶洗澡水?好了,你别吵, 我才做了个美梦呢, 再睡会儿。”   这个太监睡了,另个太监又看一眼外头的大雪纷飞, 心道,也是, 这大冷天的哪个笨贼往这跑。旋即双手插袖阖上了眼睛。   尚食汤殿内寂静无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最里的一处汤泉角落亮起一盏昏黄的小灯,黄浸浸地照亮一小方天地。   地下天然泉水日日夜夜都温热, 最里的这个池子热度最低,却也不会太凉。棉被被打开,谢伯缙将人抱进了汤泉里,打算放她一个人清醒。   池子不深,他按着她的肩,让她在池边坐好,“你乖乖泡着,我去寻些茶水来。”   也不知她是听懂还是没听懂,呆呆地泡在水里,“唔”了一声。   谢伯缙转身去寻茶水。   不曾想提着茶壶回来,就见云黛在水里胡乱挣扎着,那浅浅的水险些淹过头顶。   谢伯缙脸色一变,赶紧下了池子,将那胡乱扑腾的人捞了起来,搂在了怀里。   “救…救命……”云黛从头到尾都湿透了,趴在男人怀中,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仿佛溺水之人抱住一根浮木,“别走……”   谢伯缙看着才到腰间的水深,额心突突直跳,再看那宛若水蛇般紧紧缠在身上的女孩,更觉头疼。   似乎想了个昏招。   她有没有纾解他不知道,只知道他的确更煎熬了。   “不走。”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手掌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发,另一只手固定着她的腰,低下头,薄唇仿若擦过她的耳尖,嗓音沙哑磁沉,“不会掉进水里,哥哥抱着你。云黛听话,好好泡着,过会儿就不难受了。”   水是温凉的,浸湿两人的衣裳,紧贴着肌肤,无孔不入地,将身体的燥热一点一点驱散。   云黛抱坐在他的怀中,水珠从她的额发滴落,两只手圈着他窄而劲瘦的腰,湿润细腻的脸颊贴着男人的胸膛,热与冷交错,一开始男人的体温是凉的,池水是温热的。渐渐地,池水仿佛变凉了,怀中那坚实的躯体变得滚烫。   谢伯缙垂下眼眸,角落微弱的烛光笼罩着他们,她就这般乖巧倚在他的怀中,海藻般的长发披散着,薄薄的罗衣勾勒着起伏的曲线,像初出茅庐的水妖,与生俱来的妩媚,又不谙世事的单纯。   固定在她腰间的手掌收紧,他闭上眼,呼吸变得粗重。   理智与本能的博弈,他想,这大概是他的惩罚——   惩罚那些不该有的、离经叛道的念头。   熬过一盏茶功夫,他将人抱上岸,攫着她的下巴,喂她喝茶水。   岸边的青莲砖石也是温热的,她躺倒在他怀中,没有茶杯,茶壶嘴贴着她的红唇,静谧中她脸颊微鼓起,小口小口喝着茶水。有茶水沿着唇角流下,沿着白嫩的下巴滴落在锁骨上。   凌乱衣衫下的贴身小衣被浸成深色,半边雪白细腻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摇曳烛光下尽显妖冶。   小小的痣,映在眼底,印入心里。   他眸光深暗,忽然觉着口渴。   “不舒服……”怀中人忽的呢喃,迷迷糊糊半睁着眼看他,柳眉微簇,水光沾染在翕张的唇瓣,宛若芍药花瓣上的晶莹露珠。   她扭了扭腰,想避开背后膈着的东西,避不开,想去拿开。   手才刚伸,纤细的腕便被握住,又被男人拖进了水里。   “别乱动。”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哄孩子般,手掌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背,“你乖一点。”   让他少受些罪。   到水里云黛就安分了,老老实实趴在他怀中,身上那股燥热的痒劲儿逐渐在平息。   许久,她从那温热的怀中抬起头,半睁着的黑眸透着倦意,视线沿着男人凌冽的下颌往上,完美的薄唇,高挺的鼻梁,阒黑沉静的长眸。   “哥哥……”她气若游丝地轻唤了一声。   这声唤让谢伯缙有片刻失神,修长的手指撩过她额前湿漉漉的碎发,“嗯,我在。”   她有气无力,像是累极了,又垂下头,脸贴在胸膛,喃喃着,“好困……”   黑眸里闪过一抹晦涩,他轻托着她的脑袋,薄唇贴着她的头顶,温柔地吻了吻,“那就睡吧,哥哥在。”   “一直都在……”   殿外风雪交加,窸窸窣窣敲打着窗纸。   殿内一方小小的暖池边,烛光昏黄,烟气氤氲,俩人静静依偎,时间变得很慢很慢。   *   直至夜半,琥珀等得心都焦了,谢伯缙才抱着云黛回来。   他浑身湿透,眼下乌青,掩不住的疲色,“给她换衣裳,灌姜汤。”   说罢,将人带棉被一道放在床上,转身离去。   琥珀一怔,打开棉被一看,见被子里的姑娘也是浑身湿透,阖着眼睛,昏沉睡着。   她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替云黛脱下湿衣,边擦拭边检查着。   白壁晶莹,除却腰间有一道红色指痕。   琥珀肩膀放松地垮下,暗暗舒了口气,还好还好。   又赶紧给人盖被子,塞汤婆子,添炭盆,灌姜汤,直忙到窗外鱼肚泛白,才歇口气,走到梢间小憩。   *   主仆俩关上门睡得昏天黑地,伴随着旭日东升,掩盖在黑夜与风雪下的一切也都逐渐显露出来。   先是尚食汤,有个小太监说闹鬼了,清晨打扫汤池时,在池边发现了半截灯烛!   然后是丹阳公主那里,等到公主醒来,亲信宫女才敢告知抬轿太监被割耳割喉的事,丹阳公主怒不可遏,然而心里有鬼,也不敢大肆声张,打发人将那太监尸体处理掉。   处理往后,她心头依旧惴惴,又问宫女广兰殿那边的动静。   宫女如实道,“广兰殿并未听到动静。许是那谢世子知道孝义乡君被掳走了,觉得赶过去也于事无补,就作罢了。亦或是他赶过去后,见殿下成事了,也不好再声张,便吃下这暗亏了。”   “倒是有可能。”丹阳点头,可静坐片刻,眼皮却连跳了好几下,始终放不下心。   若换做旁人遇到这事,大多会息事宁人。可是谢伯缙……   眼前闪过那男人淡漠平静的黑眸,丹阳不由打了个颤。   谢伯缙他并非常人,他既然能连夜杀了她的太监,怎会就此罢休呢?   “不对,这不对。”丹阳倏地从美人榻上起身,险些打翻案几上的杯盏,她急切吩咐着宫女,“你快安排轿子,我要去广兰殿。”   宫女叠声称是,连忙下去安排。   下过一夜大雪,外头积了厚厚一层雪,琉璃瓦被皑皑白雪覆盖,光秃秃的枝桠挂着琼枝冰条,天色寡淡清灰,地上灰白茫茫,萧瑟寒风夹杂着细细的雪花,宫人们冻着鼻尖在宫巷扫雪。   丹阳前脚赶到广兰殿,后脚御医就从里间出来,脸色凝重地交代着医佐抓药。   果然出事了。   丹阳的步子僵住,心口狂跳,瞪着眼睛看向慌忙朝自己行礼的御医,“我皇兄怎么了?”   御医面露难色,斟酌片刻,才道,“公主莫担心,五殿下他……他只是昏厥过去,方才服过药已经苏醒了……”   昏厥?丹阳美眸一眯,难道是谢伯缙昨夜赶来,把自家皇兄打晕了,然后把沈云黛给带走了?   反正这会儿皇兄是醒着的。丹阳也不再看御医,抬步就往屋里去,打算问问五皇子昨夜到底发生何事。   才抬步走进垂花门,一阵浓郁苦涩的药味传来,旋即是杯盏落地破碎,及男人的怒骂声,“你们这群废物!废物!人都跑了一个晚上,你们竟然浑然不觉?!”   丹阳心下一沉,快步走进去,只见猛虎下山锦屏后,五皇子脸色青紫的斜靠在床边,地上整整齐齐跪着四个太监。   “殿下息怒啊,昨儿个奴才们真没听到动静,还以为殿下已经歇下了……”   太监们磕头都嗑得红肿流血,心头叫苦不迭,谁知道那小娘们使了什么手段,竟不声不响地打晕了殿下,也不知道那样大的风雪她是如何跑了!   一开始他们还能听到殿下的笑声说话声,后来风雪大作,他们听里头的声音也听不太清,只当殿下已然拥着美人入帐颠鸾倒凤了,哪曾想到今早敲门问安,里头迟迟没有声音,壮着胆子推门一看,只见殿下光着上身倒在床边,面色惨白地冻了一夜。   “都是群废物,来人啊,把他们都给我拖下去——”   “殿下饶命啊,殿下饶命……”   屋内哀叫声一片,一大早这么聒噪,丹阳心烦地皱起眉,快步走了进去,“皇兄。”   那群太监见着公主来了,齐齐看向丹阳,求着她说情。   丹阳挥挥手,叫人堵了他们的嘴拖了下去,待殿内安静下来,她施施然坐在月牙凳上,担忧地望着床上的五皇子——方才离远了没仔细看,如今仔细一瞧,只见他脸色灰青,一双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眼窝凹陷,浑身散发着阴恻恻的戾气,很是骇人。   丹阳屏退旁人,捏紧帕子,觑着他的神色,忐忑问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谢伯缙打晕了你?”   五皇子幽幽抬起眼,“谢伯缙?”   “怎么,不是他?”丹阳眼中闪过迷茫,“昨夜他闯入值房,杀了我一个抬轿太监,问出那沈云黛在你这,我还以为他来寻你了……”   “原来如此。”五皇子磨着后槽牙,看来昨夜那小贱人是被谢伯缙带走了,前院有人把守,她又喝了那助兴的合欢酒,根本就走不远!   ——他先前考虑到她会宁死不从,所以往酒中加了双倍的药,再三贞九烈的女子只要喝下这酒都会软成香泥,意乱情迷由着人为所欲为。   可谁曾想到,那小贱人竟然装模作样,还暗里对他下死手!   他方才问过御医关于胁下之事,御医直说那两处是致命死穴,力道控制不好,可致残或致命。也是那沈云黛中了迷药,手劲不足,才让他陷入短暂麻痹状态。若是她力道再重些,没准他这会儿就废了!   若是被谢伯缙坏了好事,五皇子倒还没这么气愤,一想到自己堂堂皇子竟被个女子磋磨至此,那份屈辱,真是叫他怄得吐血。   丹阳见五皇子粗喘如牛,怒不可遏的模样,也有些害怕,“皇兄,到底是怎么了吗?”   五皇子怎会将那丢人之事说出,只握拳锤着床沿,喉间血气弥漫,冷声道,“那个贱人被谢伯缙救走了。”   丹阳掩唇,“果真是他,他真是好大的胆子!”   五皇子静坐着,沉默半晌,忽然想到什么,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那贱人喝了合欢酒,又被谢伯缙救走了……”   孤男寡女,又喝了那样的酒。   “丹阳,你派个人去打听,看看昨夜那对狗男女去了哪?没准……嘿嘿,没准还有一出好戏看。”   丹阳却是瞪大了眼,错愕道,“怎么会?不行,不行!皇兄,一开始我们说好了的,我帮你搞来那个沈云黛,你再想办法撮合我和谢伯缙的,他们俩怎么能在一块儿?”   “有几个男人能抵得住送上门的美人。”五皇子嗤笑一声,巴不得那俩人做出苟且事,好消他心头恨意。   丹阳只觉耳边嗡嗡作响,这事情的发展全然超出她的预想——她还想要谢伯缙做她的驸马,怎能允许他和那个沈云黛有所牵连。   她再也坐不住,跌跌撞撞起身,吩咐人前去打听。   待吩咐过后,她扭身看向床上的五皇子,忧心道,“皇兄,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你叫御医的事,万一母妃问起来。”   “此事不许与母妃透漏。”五皇子斩钉截铁,“量那谢伯缙也不敢如何,除非他完全不要那沈云黛的名声了。”   丹阳想想也是,捏了捏染着红蔻丹的手指,沉声道,“静观其变吧。”   窗外的雪又落了下来,洋洋洒洒,铺天盖地。行宫殿内大都烧着地龙,暖意浓浓,与外头的冰天雪地判若两世。   琥珀推说自家姑娘昨夜受了凉,有些高热在屋内静养,好声好气的劝走了前来探望的许意晴和嘉宁,又将门关上,看了眼泥炉上温煮的姜汤,转身走向里间察看姑娘是否苏醒——   晨起的时候起了高热,喂过一副退烧药后,烧虽然退了,人却一直昏睡着,无知无觉般。   轻手轻脚地走到架子床旁,琥珀撩开一角锦帐往里瞧,见床上玉雪般的人儿依旧阖着眼,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少倾,她放下帘子转身往外走,寻思着晚些若还没醒来,得求嘉宁郡主召个大夫来看看才是。   盈满馨香的床帷间,听着那渐渐离去的脚步声,云黛缓缓地睁开眼睛,呆愣地盯着帐顶绣着花鸟虫草。   半晌,她坐起身来,盯着自个儿的手腕瞧了会儿,又掀开被子、洁净的牙白色中衣,看了过去。   小小的柳腰,红色指痕清晰。   她还记得那粗粝手掌掐在腰间的力度,仿佛要将她捏碎般,掌心热度惊人。   混乱又破碎的记忆里,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坚实有力的臂弯,那耐心温柔的轻哄与安慰……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做梦。   手臂将锦被一点点攒入怀中,她双手抱着腿坐着,脸埋进膝盖里,身子不由颤抖,脸颊、耳朵、脖子连绵染上绯红。   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她竟然对大哥哥做出那些事来,毫不矜持的抱着他,吻他,还向他求欢。   不知廉耻,罔顾人伦,她一人毁了就罢了,还连累了大哥哥——   他那样一个矜贵自持神仙般的人,却因她陷入泥淖。   她有何面目再面对他,又怎对得起国公爷和夫人的恩情?   云黛越想越悔恨,泪水洇湿被子,早知会落得如此不义窘境,她倒不如死在五皇子的殿中。   啜泣难抑,外头的琥珀听到动静,忙走了过来,掀帘一看,吓了一跳,“姑娘,您这是怎么了?人还病着呢,怎经得起这样哭?仔细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琥珀姐姐,我…我……”她双手捂着脸,泪水涟涟。   琥珀眼圈儿也红了,赶紧坐到床边,搂着她安慰道,“我的好姑娘,昨儿个事都怪奴婢没守好您,您千万别怪自个儿,要怪就怪奴婢吧,谁知道那皇子公主瞧着光鲜亮丽人模人样的,心肠却这般黑,做些畜牲不如的污糟事!怪道郑嬷嬷先前说,这天底下最脏最烂的事都在皇宫里了。好在昨儿个世子爷去的及时,将您全须全尾的带了回来,您也别哭了,事情过去了,只要人好好的便是万幸了。”   听她提到谢伯缙,云黛的泪水愈发止不住了,伏在琥珀的肩头,哑声呜咽道,“我…我还如何有颜面活着,倒不如死了干净。”   琥珀一惊,忙去捂她的嘴,“呸呸呸,这样的话怎好说的!姑娘您莫要多想,世子爷上午来过了,特地交代奴婢,昨儿个的事决不会外传,叫你放宽心,就当昨日没那回事,你赴完宴回来后就歇下了,只是受了寒气病倒了。”   略作停顿,琥珀又往云黛耳边悄声补充,“姑娘您放心,昨夜奴婢替您检查过,您还是清清白白的身子。这事你不说我不说,世子爷不说,那丹阳公主和五皇子也不敢拿这事到外头传,没人知道的……便是许大姑娘和嘉宁郡主都不知道的!”   见云黛如泥菩萨般枯坐着不言语,琥珀吸了下鼻子道,“除非姑娘您信不过奴婢,觉着奴婢会往外传。”   云黛这才有些表情,握住琥珀的手,低低道,“我怎会信不过你。只是……”   “没什么只是。”琥珀反握住她的手,温柔与坚定,“姑娘还记得在渭河上,你与奴婢说的那些话么。你那时劝奴婢,就把那事当一场噩梦,人只要还活着,就要朝前看。你不记得了么?”   云黛垂下眼帘,唇边扯出一抹苦笑,果然劝人和被人劝,完全是两种心境。   “姑娘,您先歇着,一日一夜水米没沾牙,奴婢去给你拿些吃的,再喝一碗热姜汤暖暖身子。”琥珀起身,给她一些思考的空间,转身去忙。   云黛低头,纤细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着腕间的玉镯,最初的情绪如潮水退却,脑子也冷静下来。   寻死觅活,她干不出来,命多宝贵,世上有那么多值得留恋的美好。幼时家里遭逢大难,她都挺过来,昨日之事与家破人亡相比,倒显得没那么糟糕透顶。   只是,她再无颜面去见大哥哥,也无脸回陇西见国公爷夫妇,若是日后大哥哥娶妻,她更没脸面对大嫂子……   云黛满脸倦色的往床边靠去,长睫微垂。   她想,留在长安吧,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离得陇西远远的,山高路远,时间一久,这事也会淡了吧。   不多时,琥珀端着碗熬得香稠的肉粥过来,伺候云黛吃下后,又给她倒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云黛一一用了,身上也有了些力气,靠着软枕问了些外头的情况。   琥珀见她状态好了许多,也很是高兴,将知道的事说了,“五皇子上午叫了御医,说是有些头晕不适。还有就是晌午时,奴婢瞧见个小太监在咱们外头鬼鬼祟祟的,问了嘉宁郡主身边的彩月才知道,那小太监是丹阳公主的人……八成是他们做贼心虚,也来打听咱们的情况呢。”   云黛静静听着,忽而门外传来敲门声。   主仆俩皆是一怔,琥珀扬声问了句,“是谁?”   屋外传来谭信的声音,“世子爷来了。”   云黛目光一颤。   琥珀起身就要去开门,袖子却被扯住,她扭头疑惑,“姑娘?”   云黛小脸雪白,眼神飘忽,嗫喏道,“就说我歇下了……”   她还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第62章 会咬人的兔子   end   暮色四合, 风雪呼啸,天地间是荒凉的灰白与苍冷。   “歇下了?”   谢伯缙狭长的眼扫过琥珀脸上一闪而过的微妙神色,薄唇微抿, “我进去看一眼。”   琥珀愣了愣,神情尴尬,“世子爷, 姑娘在睡呢,要不您还是明日……”   男人一个淡漠的眼神投来, 琥珀嗓子像是被掐住般, 那“再来吧”三个字干巴巴的, 毫无底气。   “让开。”   “……”琥珀心尖一颤, 到底还是让到一旁。   谢伯缙大步走了进去。   琥珀还想跟上去, 被谭信一把拉了出来,急急压低声音劝道, “快别进去了,没看出世子爷不悦了。”   琥珀咬唇, 视线担忧的往光线昏暗的屋内飘去,低低道, “可姑娘她……虽是兄妹, 世子爷也该避讳些才好!”   谭信面色讪讪,想到昨日半夜才回来的世子爷, 全身都湿透了,他给世子爷收拾换下的衣袍时, 还在中衣里头发现一抹淡淡的胭脂——胭脂能蹭到中衣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做奴才的,老老实实听主子的吩咐便是。”谭信叹口气, “咱就在门口候着吧。”   琥珀也只得站在门口,她心是向着姑娘,可她到底是国公府的奴才,主子的事她个奴婢也不敢置喙。   屋内燃着淡淡的百合宫香,清甜香味里还夹杂着姜汤的辛辣。   谢伯缙解开氅袍的系带,墨色皮毛上洁白雪粒簌簌往下掉,落在团花地毯上很快消失不见。   将大氅随手放在梢间的榻边,他缓步往里间走。   昨夜才来过的地方,架子床旁逶逶垂下的幔帐将帐中遮得严实,走近了便能嗅到一股熟悉的馨香,昨夜他的怀中盈满这香味。   幔帐被掀开一角,轻轻挂在银勾之上。   云黛身子侧着朝里,锦被拉得高高的,遮住半张莹白的脸,深栗色长发凌乱落在耳畔,她闭着眼睛,尽量让呼吸均匀而平稳。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柔软的床沿往下凹了些,是他在床边坐下。   无人说话,这方狭隘的空间变得很静很静,一丁点的响动都被放大般,她什么都看不见,一颗心紧紧提着。   须臾,有一道灼热的、不可忽视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她克制着自己的反应,心尖却发颤。   “真睡着了?”男人低沉的嗓音在床帷间响起。   “……”   她不出声,被子下的手指弯曲着,死死地掐着掌心的软肉。   谢伯缙垂下黑眸,默了两息,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   掌下的人在颤抖。   他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失了血色,耳尖却染上云霞般的酡红,她在害怕,在抗拒。   “还好,高热退了。”   他收回手,轻轻捻着指尖,“昨夜算计你的那些人,他们欠你的,迟早会给你讨回来。”   锦绣堆里藏着的女孩,纤长羽睫如蝶翼般轻颤了两下,谢伯缙眉梢微挑,淡淡道,“这两日你好好歇息,后日便能回王府了。”   又静坐半晌,他似是轻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又站起身凝视了一阵,旋即抬手放下幔帐。   隔着烟粉的素软缎,他温声道,“新年将至,你要养好身子才是。”   床帷间那道身影依旧背对着,一动不动。   他明白这事无论发生在谁身上,一时半会儿都难解这心结,倒也不急于一时。   听着那渐渐远去的步子,床帷里的云黛浑身松懈下来,心脏却跳的很快很快。   他那样聪明的一个人,肯定知道她是装睡了。   不多时,琥珀急急地走了过来,轻唤道,“姑娘,姑娘……”   云黛坐起身来,幔帐掀开,琥珀一脸为难道,“世子爷非要进来,奴婢实在是拦不住。”   “没事。”云黛朝她挤出一抹虚弱的笑。   “世子爷他…他没跟你说什么吧?”   “没,看了眼就走了。”云黛道,“琥珀姐姐你去歇着吧,我想再睡会儿。”   琥珀打量她,见她神色无异,也稍稍放下心来,先退下了。   这一夜,云黛睡得昏沉,梦里却走马灯般,闪过那些旖旎的、不堪的画面。   同样是在这张床上,她攀上他的肩膀去吻他,他重重喘息着,唇舌勾缠间,他仿佛触碰到她的灵魂深处,热烈的、失控的、齐齐沉沦在世俗所不容的荒唐里。   再次醒来,天已大明。   身体状态好了许多,许意晴和嘉宁都来探望,坐在暖榻上吃糕点喝茶说闲话,不出意外的提到了同一件事——   “五皇子也不知是怎么了,昨日叫了太医,今日又叫了太医,一个大男人得个风寒竟有这般娇弱?”   云黛想到那夜她做的事,低头不语,手执汤匙轻轻搅动着碗中的红枣燕窝汤。   那几处穴位都掩盖在衣衫之下,簪尖也只扎出个小小的血孔,经过一夜应当已经结痂了,没准连痂都不用结,直接愈合也未可知。   她自认做的隐蔽,除非五皇子要祸害女子才会发现异样。所以这两回叫御医,应当是为了晕厥之事,不是为了那方面吧?   胡思乱想间,许意晴望着窗外簌簌飘落的雪花,语带期待道,“再过不久便是除夕了,也不知玄表兄能否赶回来过个团圆年。若他能回来,姑母一定很欢喜的。”   这回来温泉行宫,盛安帝带了丽妃和另外几位较为受宠的妃嫔,许皇后则是被留在皇宫里。若三殿下除夕前没回来,许皇后便要一个人在深宫过年。   “不是说已到潼关了么,应当快了。”嘉宁咔嚓咔嚓吃着板栗,她对这位三堂兄颇有好感,幼时在皇宫养着,其他皇子公主欺负她,三堂兄会替她说话,有好吃的也会给她带一份。   在她眼里,三堂兄和许皇后是皇宫里少见的好人,可在皇宫里,好人往往没好报——   当年三堂兄被废的时候,她还难受的哭了许久,缠着端王爷去替堂兄求情,那时朝堂上下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最后三堂兄还是被发去了北庭。   想到往事,嘉宁托腮唏嘘,“也不知这些年过去,三堂兄变成什么模样了,唉,北庭那种地方,他肯定吃了不少苦头。云黛,你今儿个怎么都不说话,都是我和许意晴说,你病了一场成哑巴了?”   云黛笑了笑,“你们在说三皇子,我没见过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嘉宁道,“大表兄没与你说起过?”   提到谢伯缙,云黛有些不自在,敷衍地笑笑,“提得不多。”   又连忙转了话题,指着窗外的雪道,“雪下得这样大,也不知明日回去的路好不好走。”   话题便被扯开,从回府的路聊到除夕夜的晚饭,又聊到正月里长安的习俗和陇西的习俗。   这般过了一日,翌日用过午膳后,那些想回城过年的官眷们便坐上马车,离开温泉行宫。   出发前,小郡王和许灵甫都来送妹妹。   嘉宁顺嘴问了句,“大表兄怎么没来?在忙什么呢。”   “恒之表兄被陛下召去议事了。”小郡王解释着,又朝云黛温和的笑,“他让我给云表妹带句话,天气渐冷,注意添衣保暖,莫要着凉。他有事要忙,便不来送你了。”   “我知道了,有劳子实表兄带话。”云黛轻轻颔首,知道他没来,心里是松了口气的。然而放松之余,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失落。   这失落很快就被她给驱散,她默默想着,不来最好,从此还是避开些,免得两厢尴尬。   马车很快启程,宫道上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走了半个时辰,才算到了行宫大门。   驶出城门时,云黛掀帘往后去看,大雪茫茫,巍峨宫阙掩埋在皑皑白雪下,一片洁净的琉璃世界。   嘉宁在旁念叨,“你不冷啊?赶紧放下帘子,冷风都灌了进来。”   “你说得对。”   “啊?”嘉宁错愕。   “下了雪的骊山,景色的确更美。”   云黛放下厚厚的毡帘,双手拢紧那汤婆子,温热传递进皮肤,舒适怡然,她脑袋轻靠在车壁,闭目养神。   寒风呼啸,大雪纷扬,那逐渐远去的巍峨宫门望楼上,一道玄色颀长身影静静伫立。   晶莹洁白的雪花,似柳絮,又似清雅的梨花瓣,飘飘洒洒,零零落落,白蒙蒙的风雪染在他的长袍之上,他眉宇间的温和平静像是亘古的月光。   天地山河,洁净纯白,那道墨色在风雪中逐渐隐去。   *   傍晚马车回了王府,端王妃见云黛面色憔悴,不免悉心关怀。   谢仲宣和谢叔南知道她回来了,也前来探望,问起温泉行宫之行。云黛避重就轻,绝口不提那晚的事,只挑些趣事与他们说。   当夜一道吃了顿饭,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回到王府后的日子有条不紊,那日的事被封存在心底深处,成了个秘密。   随着除夕将至,年节的氛围也越发热烈,处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王府里也上下清扫,焕然一新。   期间云黛还收到了陇西的回信——   乔氏在信中叫她保重身体,多加餐饭,还给她补了份及笄礼,是件很精巧的璎珞项圈,上头的红宝石色泽明亮,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琥珀妥善收起,笑吟吟道,“姑娘皮肤白,戴红宝石最好看,过年戴些鲜艳的,瞧着也喜庆!”   云黛笑着称是,又拆开谢老夫人的回信,前半段也是些关怀叮嘱,后半段却提到了崔家,交代她年节与兄长们上门拜年。   虽是寥寥两句话,云黛又怎不明白其中深意。她想,祖母应当是很满意崔府这门婚事的。   也是,自己这样的身份,能谋得这样一门好婚,已是烧高香了——若爹娘与兄长泉下有知,也定是为她高兴的。   静思片刻,云黛将那信纸放在一旁,又拆开玉珠的来信。   相比于两位长辈的来信,玉珠的来信厚厚一沓,事无巨细的说着她身边发生的事,提到乔家舅母身体有所好转,如今家中是长嫂持家,打理的井井有条,又提到未婚夫婿白思齐年底会来肃州,她有些紧张。   云黛算了算时间,不由轻笑,没准这会子玉珠已经见到那位白郎君了。   不知不觉中,窗外又飘起了雪花,自从第一场雪落下来后,长安城见天飘雪,这恢弘繁华的城池也变成银装素裹的天地。   在这一场接一场雪中,除夕到了。   盛安帝在骊山行宫过年,文武百官陪同,端王父子及谢伯缙也一并留在骊山,夜里有热闹的除夕宫宴,第二日清晨还有元旦大朝贺,不仅有长安官员,还有各州郡太守、封地王公、藩国使臣、西南土司等等,浩浩汤汤,气象万千——   以上都是嘉宁与云黛描述的,骊山行宫再热闹也与她们无关,她们在王府里过年,自有一份温馨惬意。   端王妃请了戏班子,端王爷那些姨娘小妾、庶子庶女们也都入席吃宴,一堆人坐了满满五桌。云黛和谢仲宣、谢叔南随着端王妃、嘉宁一道坐主桌。   年夜饭也是极其丰盛,鸡鸭鱼肉、鲍参翅肚满满当当的摆满黄花梨木的圆桌,大过年的,美酒更是必不可少,玉壶春、三勒浆、葡萄酒、罗浮春、碧香酒等等,酒水都备了十几样。   饭桌上说说笑笑,戏台上咿咿呀呀。而远在城外的骊山,除夕宫宴也开了席。   宫廷夜宴庄重而奢丽,官员们按官阶依次入席,盛安帝身旁坐着雍容华贵的丽妃,下首坐着五皇子和丹阳公主,宛若和谐美满的一家四口。   殿中丝竹悦耳,歌舞翩然,觥筹交错间,小郡王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身着绯色官袍的谢伯缙,“恒之表兄,上头好像在聊你?”   谢伯缙掀起眼皮朝上首看了眼,果真瞧见丹阳公主正端着酒杯与盛安帝说着什么,而丽妃脸色不佳,目光偶尔往他身上飘。   “丹阳她不会在求陛下赐婚吧?”小郡王咂舌。   谢伯缙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饮下杯中酒水,“求了又如何,陛下不会应的。”   小郡王见他这般笃定,好奇追问,“为何?陛下向来最宠爱丹阳了,几乎有求必应。”   谢伯缙扯了下嘴角,没说话。   “父皇,您向来是最疼女儿的,您曾说过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您也会给我摘来,怎么如今我求您撮合我和谢伯缙,您倒不应了呢?”   身着石榴红缂金丝云锦缎扣身袄儿的丹阳伏坐在盛安帝跟前,仰着脸,柳眉间满是委屈。她原想趁着除夕这样的喜庆日子求父皇赐婚,不曾想父皇听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尽量不去看丽妃那凌厉如刀子般的目光,只梗着脖子定定的看向盛安帝,“父皇,女儿许久没求您了。”   盛安帝语气和蔼,“谢家儿郎不同别家,他家择妻,看重的是两情相悦。先前朕与那谢伯缙聊起过他的婚事,他也与朕坦言,他早有心上人。”   丹阳愕然,“他有心上人?是哪家的?”   “他没说,只道待他问过那娘子心意,双方心意相通,才好对外宣布喜事。”   盛安帝也是个风流多情种,对于男女之情风月之事很是随和,捋着胡须对丹阳道,“谢伯缙固然不错,但他心里已经有人了,你还是换个驸马人选为好。”   丹阳脸色白了又白,咬唇道,“可女儿就是觉着他好,就是看上他了。他心里有人了又怎样,男未娶,女未嫁,只要父皇你肯赐婚,我自有办法让他倾心于我……”   “这……”盛安帝微微蹙眉,扭头去看丽妃,“爱妃。”   “陛下恕罪,是臣妾没管教好丹阳。”丽妃娇媚的脸上挤出一抹虚浮的笑容,又目射寒光地瞪着丹阳,呵斥道,“你像什么话,哪里还有半点公主的风范?赶紧回去坐着,年节喜日里莫叫我罚你。”   眼见丽妃美眸中喷薄的怒气,丹阳也不敢再说,然而心中委屈与不甘来回激荡,眼圈红着快要落下泪。   盛安帝瞧着,温声细语地安抚了丹阳一番,却绝口不提婚事。   丹阳见这架势,心里也知道赐婚怕是没可能了。   她神色恹恹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五皇子端着酒盏,用极低的声音嗤笑了一声,“蠢货。”   下首的小郡王冷眼瞧着好戏,见着丹阳公主垂头耷脑心愿不得成的模样,不由一脸崇拜的看向谢伯缙,“恒之表兄,真叫你说中了,陛下真没答应丹阳。”   谢伯缙轻嗯了一声,不经心瞥了一眼,不曾想却与五皇子来了个短暂对视。   几日不见,五皇子明显憔悴许多,脸庞也消瘦,外表变化倒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他的那股精气神,显而易见的萎靡,暴躁,阴郁,眼中的戾气愈发沉重……   悠悠收回目光,谢伯缙懒散的把玩着掌心的犀牛纹银酒杯,漆黑的眼睫轻垂。   自从那夜过后,裴丛焕频频召见御医,且一直在服药。虽对外称是风寒久治不愈,但他心中生疑,便暗地派人打听,才知晓裴丛焕忽患隐疾,无法举起。   一个男人有了这样的毛病,无疑是致命打击。   而这一切,都是那一夜造成的——   那夜云黛中了那虎狼药,后来又一直躲着他,是以他并未问过云黛是如何逃出来的,如今想想,难道裴丛焕患上这隐疾,与她有关?   “恒之表兄,你在笑什么啊?”小郡王一扭头见着谢伯缙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里一个咯噔,莫名觉得后颈发凉。   “没什么。”   谢伯缙举杯,将杯中酒水饮尽,薄薄的唇角噙着一抹浅笑,“只是突然想起一只会咬人的兔子。” 第63章 妹妹似乎忘了件事   end   夜深了, 年夜饭撤了,戏也散了,唯有外头的雪还飘着。   因要守岁, 端王妃与姨娘们凑起牌局,小郎君小娘子们或是吟诗作对,或是玩双陆、行花令, 变着法儿消遣时间,守候着新年的到来。   屋内烧着地龙和火炉很是温暖, 云黛与嘉宁她们玩着急口令, 郑嬷嬷一直有教她说长安官话, 平日里交流倒没问题, 但说起急口令, 到底还带着些肃州口音,含糊不清, 于是在第三关的“鸾老头脑好,好头脑鸾老”惨遭出局。   她坐在旁边看着姑娘们玩了一会儿, 忽觉无聊,便悄声走开, 直走到垂花门后, 那些欢声笑语被隔开一段距离,耳边稍显清静。   她倚着窗, 轻轻推开半扇糊着豆青广绫的窗牖,廊外宫灯洒下微弱的暖色烛光, 那一片片白色雪花在夜色中细细碎碎的落,在风中打着旋儿。   冷风吹走几分酒气,她望着外头的天,想起陇西, 想起肃州,想到国公府,想到自己的父兄,又不自觉想到骊山行宫里的谢伯缙,这会子他在做什么呢?   念头才出,她有些懊恼地晃了晃脑袋,眉心皱起,好端端的她想大哥哥作甚,她不该想的。   “妹妹怎么一个人在这?”   身后陡然响起的声音把云黛吓了一跳,回首一看,见是一袭竹青色袄袍的谢仲宣时,她才松了口气,嗔怪道,“二哥哥怎么走路都没响声的?”   谢仲宣见她微微鼓起的脸颊,唇边笑意愈发温润,“明明是你想事想得太入迷,才没察觉我过来。”   他上前两步,走到她身边站定,低头看向她,“云妹妹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云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连忙转移话题道,“二哥哥方才不是在作辞岁诗么,怎么到这边来了?”   “作完了,见你一个人往这边来,便跟过来瞧瞧。”   谢仲宣淡声说着,抬眸望向窗外,清隽的面容如玉般皎洁,“这处景色的确不错,可惜夜太深,瞧不清墙角那株磬口蜡梅。”   “啊?墙角有梅花?”云黛睁大了眼睛,诧异地往外瞧,“我怎么没看见。”   谢仲宣看着并肩站在身旁的小姑娘,玉骨般的手指一伸,“喏,那里,瞧见没?”   云黛眼睛一亮,“还真是。二哥哥你不说我都不知道。”   身旁的人没说话,云黛扭头看去,只见谢仲宣垂着眼,笑意浅浅的看着她。   她被这凝视的目光看得有些无措,期期艾艾道,“二哥哥,你这般瞧我作甚,可是我有什么不妥?”说着,她伸手摸了摸脸,又摸了摸头上的首饰。   “只是突然发现云妹妹好似长高了些。”谢仲宣伸出手掌,平着比了比她的身高,“从前妹妹在我这,现在妹妹到我这。”   云黛眨了眨眼,朝他笑,“长高了是好事呀。”   谢仲宣也笑,“嗯,是好事,也是大姑娘了。”   两人并肩一起看着雪花纷纷落下,聊起国公府这会儿是个什么情形,聊着聊着,云黛突然侧头问谢仲宣,“二哥哥,你若考中了,就留在长安了吧?”   “应该是吧。”谢仲宣看她,“怎么?”   “没什么。”云黛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笑容来,“只是觉得……在外地做官,国公爷和夫人会很牵挂吧。以后过年过节的团圆日子,你也应该会很想念陇西家里……”   谢仲宣看着她的笑眸,清凌凌的黑眸微微弯着,明明是笑着的,却带着淡淡的惆怅。他也弯起眸,轻笑道,“诗云人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一个人在异地他乡,总是牵挂良多。妹妹若是心疼我,不若留在长安与我做个伴?”   他语气轻飘飘的,像是与她说玩笑话。   云黛也轻飘飘的,像是说玩笑话般,“好啊。”   没准明年开春,他们就真留在了长安,他做官,她定亲,兄妹俩做个伴,倒也不算太孤单。   又说笑两句,谢仲宣取下腰间配的玉笛,轻声道,“如此良夜,我为妹妹吹支曲?”   “倒是许久没听二哥哥吹笛了。”云黛抚掌,又寻了张月牙凳坐下,作洗耳恭听状。   “你个没良心的,我还以为你搬来凳子是给我坐。”谢仲宣拿玉笛敲了敲她的额头,虽是责怪的话,语气却温柔宠溺。   “哎唷二哥哥这可冤了我。”云黛捂着额头,朝他嘻嘻笑,“这不是坐着压制气息,站着吹奏更好调气么。”   “是,那是我错怪你了。”   谢仲宣轻笑着摇头,玉笛抵着薄唇,稍稍试了两个音,便吹奏起来。   吹的是《其出东门》,清脆婉转的调子在夜色中幽幽响起,伴随着风声与雪落声,叫人完全沉浸在其中。   便是隔着一道门的喧闹声也渐渐安静下来,有人被笛声吸引,寻过来看。   只见半扇花窗半扇雪,昏黄灯光暗洒,锦袍玉带的清雅少年手执玉笛,斜倚着窗,他的目光温柔如水,静静地落在那海棠紫袄裙的少女身上,少女单手支着雪白的腮,眉眼缓和地舒展着,透着恬静的笑意。   旁人瞧着这如画般场面,一时都不敢上前,生怕扰了这画卷。   有识曲的听出这奏的是《其出东门》,再看这场景,心中不由暗叹,若不是知晓他们是兄妹,真真像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   当然,也有极不识趣的,譬如谢家小三郎和裴家十五娘。   两个脑袋往垂花门里这么一探,一见到这场面,立刻就垮下脸来——   谢叔南:好哇,他一听笛声就猜是不是二哥,没想到真是他!又跑这显摆来了!烦人!   嘉宁:好哇,她说怎么没瞧见云黛,原来跑来听二表兄吹笛子,还不带她一起玩!可恶!   两人抱着同一种破坏的心情,雄赳赳气昂昂地乱入画面。   谢仲宣眼角余光一扫,笛声也停了下来。   云黛也扭头看去,见是他们来了,笑道,“你们来得正好,二哥哥难得有雅兴吹笛呢,你们也搬两张凳子坐着一块儿听。”   谢叔南和嘉宁对视一眼,“好!”   少倾,看着眼前排排坐着的三人,谢仲宣,“……”   就突然没什么吹笛子的想法了。   但到底还是完整地吹完了一曲,嘉宁一脸崇拜的看向谢仲宣,并羞涩表示,“我会弹箜篌,不若叫下人搬过来,我与二表兄合奏一曲?”   谢仲宣将玉笛收起,微笑婉拒,“外头天黑路滑,箜篌又沉重不方便挪动,还是下回吧。”   谢叔南则往云黛身边凑,目光灼灼道,“云妹妹,等考完科举,我搞把二胡拉给你听。”   云黛讪讪地笑,“……也好。”   不知不觉,时间悄然而过,当外头响起一阵阵悠远而有节奏的鼓声,便预示着旧岁已辞,新年已至。   下人们往庭外燃起的篝火里丢进竹子,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屋内众人齐齐起身,互相道着新年安康。   云黛熬到这么晚已然有些困倦了,便没留下玩爆竹,先行与端王妃告辞,回映雪小筑歇息。   彼时风雪虽稍小了些,却依旧寒冷刺骨,两个小丫鬟在前头打着灯笼,琥珀走在云黛身边替她撑伞。   才走出院子没多久,琥珀轻轻嘟囔一声,“这大半夜谁从外头来?”   云黛上下眼皮正打着架,听到这话,也略略抬眼看了下。   只见前头的黑暗中亮起灯笼,看样子是从前门那边过来,那灯笼飘得快,可见那人脚程也快。   等再走近些,琥珀惊呼,“世子爷?”   云黛一愣,心说怎么可能是他,他这会儿该在骊山守岁的,且城门早就关了,他难道会遁地飞天术不成。然而还不等她反驳琥珀,只懒懒看那么一眼,表情就僵在脸上,她用力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见了鬼。   那高大身影从风雪里走来,绯色官袍外是玄色大氅,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把紫竹骨伞,清俊的眉眼间凝着冰雪般,端正又冷冽。   云黛愣在原地,困倦的大脑混沌又清醒。   直至那人走近,身旁的丫鬟们连忙请安,问着世子爷万福,她才回过神来,木讷讷地唤了声,“大哥哥。”   伞上积着的雪稍稍坠落,谢伯缙垂下眼,看着昏暗光线下的小姑娘。   她今日穿着条海棠紫色的折枝花纹袄裙,外罩着条白色毛绒大氅,宽大又暖和的兔毛帽子严严实实地将她裹住,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巴掌小脸,小巧的鼻尖冻得泛红,像不小心沾上了胭脂。   谢伯缙轻嗯了一声,问她,“这是守完岁,要回去歇息了?”   云黛见着他就控制不住想到那晚的事,一想到就心虚、愧疚、没脸见人。她避开他的视线,脑袋垂得低低的,细声细气应了声,“是,是要回去了。”   谢伯缙看她恨不得整个缩进大氅的模样,捏着伞柄的指节不禁收紧,“你不好奇我为何在这?”   云黛微怔,好奇自然是好奇的,沉默片刻,她小声问,“大哥哥不是在骊山行宫么,怎么半夜归来?”   “三皇子明早便到长安,我奉陛下手谕前来接应。”   “噢噢,这样……”云黛点头,“大哥哥辛苦了。”   旋即又陷入沉默,只闻凄凄风雪声。   云黛只觉那灼灼的目光凝视着她,叫她无地自容,拢在袖下的手指捏紧,她朝他福了福身子,“大哥哥,若无别的事,那我…我先回房歇息了。”   她脚步匆匆就要离开,许是越急越容易出错,脚下踩到积雪,身子蓦得一晃。   “姑娘小心。”左手被琥珀扶住。   云黛讪讪地扭头看向右边,右手正被另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托住,她一抬眼,就对上男人幽深如潭的眼眸。   他定定望着她,“走路当心。”   嗓音低沉而温柔,犹如那夜在温泉里,他搂着她的喁喁低语。   云黛声线紧绷,带着不自觉的颤,“是…是,多谢大哥哥。”   隔着厚厚的袄,她似乎都能感受到男人掌心的炽热温度,她手臂微微挣了一下。   谢伯缙眉心微动,松开她的手臂,又道,“妹妹似乎忘了件事。”   云黛此刻的脑子是一团浆糊,黑眸迷茫,“嗯?”   谢伯缙薄唇抿成一条线,倏然朝她伸出手。   云黛一见,下意识往后躲去。   他的手在干冷空气中僵了一瞬,还是落在她的头上,细长的手指将她额上的雪花掸落,“忘了与我说新年安康。”   云黛脸颊发烫,为这失礼而窘迫,忙朝他道,“大哥哥新年安康,寿禄延长。”   “新年安康。”谢伯缙颔首,又淡淡瞥了她一眼,“回去歇吧。”   云黛忙不迭带着琥珀她们走开。   谢伯缙回首看了眼她落荒而逃般的背影,长长的眼睫落下,遮住眸底那汹涌流动的暗色。   是想躲么? 第64章 妹妹何必舍近求远   永丰二十一年, 正旦。   风雪稍歇,天清气朗。   新年新气象,府上的奴婢们都换上簇新的袄子, 油光水亮的大辫子上系着喜庆的红绳,见面都是暖融融的笑脸,互道新禧安康。   琥珀和银兰也都换上新衣, 一个穿着紫红色春绸丝绵的袄子,另个穿着葱心绿的五福捧寿袄, 脸上带着令人舒坦的笑容, 躬身伺候着云黛起床, “姑娘可算醒了, 婢子们都在外头等着给您请安呢。”   云黛罩了件茜色长袍往外去, 外间那些候着的丫鬟一见着她出来,齐齐站成两排, 嗓音清脆地行礼,“姑娘新禧, 婢子们祝姑娘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因着昨日夜里偶遇谢伯缙之事, 云黛做了一晚乱七八糟的梦, 睡得并不算好,但见丫鬟们一个个精神充沛、喜气洋洋的模样, 也敛下倦色,朝她们笑了笑, “同喜同喜。”   又吩咐琥珀分发新年红封,讨个吉利。   丫鬟们拿到赏钱自是欢喜不已,连连谢恩,欢天喜忙活去了。   早膳用过一碗薏仁米粥, 一小份什锦包子和炸卷果后,在琥珀和银兰的巧手下,云黛挽了个如意双环髻,换了件湘色彩绣织锦缎的袄子,配着宝蓝色雨丝缎襦裙,又戴上乔氏送来的那项金累丝红宝石璎珞圈,整个人珠光宝气,明艳逼人,宛若一朵春日雨后沾着露水的海棠花。   梳妆完毕没多久,嘉宁就找了过来,她今日也穿着一袭新袄,翠眉皓齿,红裙袅娜。见云黛这边收拾停当,便和她一道去给端王妃请安拜年。   半路还遇上谢仲宣和谢叔南,于是四人一道去正院。   正旦总是忙碌的,端王妃笑吟吟给他们发了大红包,便去前头招待登门拜年的客人,留他们自个儿烤火吃点心。   几人闲坐着吃春盘,喝屠苏酒,嘉宁凑到谢仲宣身边没话找话,“二表兄,怎么不见大表兄,他昨儿半夜不是回来了么?”   “大哥昨夜赶回府里,是特地给姑母请安的。”谢仲宣捧着手中温热的酒,淡声道,“请过安后,回北苑换了身衣裳便出城了。”   “他倒是个有心的。”嘉宁轻轻点头,又好奇道,“也不知是忙什么差事,昨夜那样大的风雪,披星戴月地从骊山赶来,人都要冻僵了。”   云黛在旁听着,没接话,捧着块松软的春饼细嚼慢咽。还是谢叔南在旁接茬道,“大哥说了,他是去接三皇子回宫。”   “三堂兄回来了?”嘉宁面上登时露出欢喜,“紧赶慢赶总算是回来了,真是不容易啊。”   谢仲宣对三皇子有些兴趣,便与嘉宁聊起来,嘉宁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话间,外头有丫鬟打帘进来,恭顺朝谢仲宣和谢叔南一拜,“崔寺卿府上大郎拜年来了,王妃娘娘请两位郎君去前头一道待客。”   这话一出,谢仲宣和谢叔南脸上的笑意有些凝滞,而嘉宁则是朝云黛挤眉弄眼,一脸看热闹的坏笑。   云黛偏过发烫的脸,假装没看见她的戏谑。   “两位表兄快去吧,我父兄不在家,前头招待男客,少不得要你俩帮衬我母亲。”嘉宁笑着催道。   谢仲宣和谢叔南纵使不情愿,到底还是跟着那丫鬟出去了,只是步子还没跨出门槛,就听屋里传来嘉宁打趣云黛的笑语,断断续续的——   “往年可没见崔家这般殷勤拜年……你想不想见见他……躲在隔扇后,我带你偷偷瞧他一眼……”   屋外冷风吹面,谢叔南灌了一大口凉气,只觉得从喉管到心肝都透心凉,咬牙气闷道,“这个崔仪……真是厚颜无耻!”   谢仲宣瞥了他一眼,“人家登门拜年,怎么就厚颜无耻了。”   谢叔南黑着脸,瞪道,“二哥你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明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谢仲宣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抬手拍了拍谢叔南的肩膀,“正月里可不好丧着脸,待会儿见面可别失礼。”   “知道了。”谢叔南磨了磨牙,压下满肚子的不忿。   端王妃有心撮合,这日还特地留下崔仪在府中用午膳。   谢叔南立刻警惕起来,拉着崔仪喝酒说话,丝毫不给他接近云黛的机会。   然而千防万防,独独没防住云黛主动上前与崔仪交谈——   “仪表兄新禧安康。”云黛盈盈一拜。   “云妹妹福庆初新,寿禄延长。”一袭银灰色锦袍的崔仪翩翩回礼,眼底带着欣喜,关怀道,“听说前阵子云妹妹去温泉行宫稍感风寒,不知如今身子可有好些?”   云黛扬起脸,朝他轻笑,“多谢表兄关心,已经好多了。”   少女娇靥如花,眉眼间顾盼生辉,竟是之前从未显露过的神采。   崔仪心神微动,脸上也透着红,轻声道,“身体无恙便好,但近日天冷,你还是要注意保暖,多添衣裳。”   云黛应下,又问崔寺卿和崔夫人安。   崔仪笑道,“家中父母一切都好,再过两日我家二郎也从鹅湖书院归家了,本来说是在除夕前赶回的,可连日大雪,道路阻塞,路上耽搁些时日。”   “能回来就好。”云黛微笑道,“崔伯母见着幼子回来,一定很是欢喜。”   “是啊,母亲可是日日盼着。”崔仪看她一眼,补充道,“这回跟二郎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位大贤,是书院山长的舅兄,此次是来商议二郎与山长之女的婚事。”   听他提及家中私事,云黛眼波微动,笑道,“是么,府中好事将近,可喜可贺。”   崔仪见她这般说,心头鼓舞,他有一肚子的话想与云黛说,然而谢叔南在旁边虎视眈眈,有些话都不好说。   云黛怎看不出崔仪的想法,面上依旧挂着温婉的笑,轻巧的转了话题,“前阵子我送给崔伯母的香她用着可还好?”   崔仪道,“她很是喜欢,对你制的香赞不绝口。”   “伯母喜欢就好。前阵子我收到祖母的来信,她特地提醒我与兄长去贵府拜年,这两日我大哥哥事忙,怕是不得空,等过上几日有空登门了,我再给崔伯母带两样新香试试……”顿了顿,她的视线滑过崔仪的手,漫不经心道,“仪表兄也是日日提笔写字的,我先前给我兄长们做了防冻疮的膏药,下回给仪表兄也带上一罐。”   崔仪闻言,眼中迸出光亮来,深深看向云黛,胸口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云黛不语,只朝他轻笑一下,又对谢叔南道,“三哥哥,我先回去歇息了,你和仪表兄也少喝些酒,酒喝多了写字手抖。”   说罢,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开了。   谢叔南脸都绿了,再看崔仪那副魂不守舍飘飘然的模样,脸顿时由绿转黑,重重咳了一声。   崔仪回过神来,瞧见谢叔南的黑脸,露出一抹友善的笑。   这未来的小妻兄,似乎不大好相与?   谢叔南见他笑就来气,哼了一声扭过头,却见斜对面站着的二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神色也算不得太好。   ……   这日傍晚,在外奔波了一夜一日的谢伯缙总算回府。   与三皇子许久未见,好友重逢,接风洗尘免不了喝酒助兴,此刻他是七分醉意三分疲惫,只想洗漱换衣,踏实睡上一觉。   还不等他歇口气,谢叔南就愤懑不平地跑来他屋里告状,“大哥,等过了元宵,你就安排车马将云妹妹送回陇西吧。这要再留在长安,她怕是真要被那崔仪拐走了!”   谢伯缙俊颜疲惫难掩,听到云黛和崔仪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额心更是突突跳个不停。   “又出了什么事?”他沉声问,挨着桌边坐下,一只手搭着桌沿,提壶倒了杯茶水,另一只手捏了捏眉心。   谢叔南便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与谢伯缙说了,末了,他握紧了拳,一脸义愤填膺,“那个崔仪到底哪里好啊?长得也就一般,年纪又大,还克妻,云妹妹怎么偏偏看上了他?她自己制的药膏,是可以随随便便送外男的么?大哥你是没瞧见,那崔仪知道云妹妹要送她护手药膏,那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真是看得我都来气。要不是顾忌着这是姑母府上,换做是咱们国公府,我肯定一榔头将他赶出门去!”   谢伯缙掀了眼皮,幽幽看了他一眼,“她说要送他药膏?”   “是啊,我就在旁边听的一清二楚。云妹妹还朝他笑……那笑容……”谢叔南想想都觉得心里难受,撇了撇唇道,“她都没那样对我笑过。”   弯弯的眼眸里像是带钩子般,勾着人的心魂。   谢叔南浑身冒着酸溜溜的气,谢伯缙冷冽的脸庞神色愈发复杂。   她是聪慧的,知道如何利用她的优势去得到些什么,只是先前从未用过罢了。   须臾,他猛地站起身来,把谢叔南吓了一跳。   眼瞧着他抓起榻边的披风就往外去,谢叔南惊愕地喊道,“大哥,你要去哪儿?”   “落了一样东西,得讨回来。”   话音落下,那道修长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异彩漫天的冬日黄昏里。   谢叔南怔怔地站在原地,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云里雾里,不是在说云妹妹的事么,怎么突然想到丢东西了?而且大哥这样严谨的个性,也会丢三落四?真是难得。   ……   外头传来动静时,云黛手握着一卷书,正盯着美人斛中那一簇丝缎做的罗钵脱蜡像生四时小枝花朵,黄花翠叶,栩栩如生,她看得出神。   琥珀急急唤着“世子爷”,又一阵凌乱的脚步,人已到了书房里。   望着骤然出现在屋内的男人,云黛不由得怔忪,等回过神来,忙放下书卷,敛衽起身,朝他行礼,“大哥哥。”   琥珀站在雕花屏风后,一会儿无措地看看世子爷,一会儿担忧地看向自家姑娘。   云黛见她一脸为难,再看谢伯缙面罩寒霜,抿了抿唇,对琥珀道,“琥珀姐姐去沏茶来吧。”   琥珀迟疑,在接收到自家姑娘宽慰的眼神后,才应声退下。   云黛抬头看了眼一身凛冽寒气的男人,默了默,轻声道,“大哥哥请坐。”   说罢,她自顾自走到落地霞影灯旁,准备点灯。方才她在发呆,都没觉着屋内昏暗,这会儿见人进来,才惊觉天已黑了。   她从灯盏旁取下火石,刚想取火,身后有脚步接近。   一扭头,鼻尖险些蹭到男人的胸膛,有沉馥馥的沉水香味,夹杂着淡淡的酒气,云黛骇了一跳,脚步下意识往后躲,“大哥哥?”   谢伯缙见她这般刻意的闪躲,下颌微绷,“我来。”   他朝她伸出手,袒出修长的掌心。   云黛松口气,自嘲自己大惊小怪,将手中火石递到他的掌心里。   纤细的手指不经意的滑过掌心,只那么轻轻的、短暂的碰触,蜻蜓点水般,却叫谢伯缙眸色暗了几分。   他握住那火石,仿佛上头还残着她的几分温度。   云黛绕着霞影灯与他避开一段距离,回到榻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盯着那点灯的颀长身影,心底直打鼓,这个时候他怎么突然来了?而且还喝了酒,一副心情不虞的模样。   是在外头遇到麻烦了?还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心头惴惴间,灯光已然亮起,琥珀那边也端了茶盏过来,垂手在旁听候吩咐。   谢伯缙将火石放好,扭头见杵在柱子旁的琥珀,沉声道,“你出去。”   琥珀惊诧看去,见世子爷神色冷漠,心头畏惧,颤颤巍巍应了声是,垂着头退下。   书房内静了下来,云黛无措地站着,面上挤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大哥哥喝酒了,坐下喝杯茶醒醒神吧。”   谢伯缙看她脸上的笑,又想到谢叔南说的,她朝崔仪的笑——   他不动声色地坐下,执起那青色蕉叶纹茶盏,另一只手掀开杯盖,清新茶香湿润扑鼻,他嗅着茶香,略抬眼瞧见她拘谨站着,恨不得与他隔个十万八千里,出声道,“站那么远作甚?”   云黛笑容一滞,旋即在他的注视下,隔着小巧案几,沿着榻边坐下。   谢伯缙浅啜一口茶水,放下茶盏,“妹妹与我生分了。”   云黛心底翻起一阵苦涩与歉疚,脸上的笑意愈发勉强,低声否认,“大哥哥这说得哪里话,没有生分。”   两厢安静下来,谢伯缙只轻叩着木质桌面,垂眸不语。   云黛只觉这份安静实在煎熬,纤细的手指攥紧襦裙,默了两息,她试探地问,“大哥哥事务繁忙,怎么有空来我这?”   谢伯缙侧眸看向她,“我过来,是讨个说法。”   云黛清丽的眉眼间浮起迷茫,“什么?”   “为何对崔仪示好?”   谢伯缙平静地凝视着她,仿佛要望进她心里,将她的心思看个清楚彻底。   云黛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个时候跑来,竟是问她这事。   错愕之后,她定了定心神,打着哈哈道,“大哥哥这是哪听来的,我怎么与崔家表兄示好了?今日虽是见了面,也只是寻常问候了两句。”   “是么。”   指节分明的手捏了捏鼻骨,他闭上眼,语调轻缓,“嗯,那是三郎误会了。回去我就与他说,妹妹对那崔仪、对崔家不过是亲戚间的礼尚往来,全无他意。”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平静的像月色下河流,清清淡淡,却叫云黛有种被拆穿心思的无地自容。   她闭口不言,又听他继续道,“不过先前我也与你说过,谢崔两家虽是亲戚,但崔仪到底是外男,还是少来往为好。”   谢伯缙睁开眼,狭长的眼尾因着酒气挟着一抹艳丽的红,“至于送药膏,妹妹跟着母亲学规矩,应当知晓此举不妥,很易惹人误会。若是叫崔家会错了意,那可不好。”   云黛脸色一变,嫣红色的嘴唇翕张,“我……”   他支着额头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神色透着几分慵懒,“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知你不是故意的。改日去崔家拜访,我会替你解释……”   手指掐紧掌心,云黛深吸了口气,“不用劳烦大哥哥解释。”   “嗯?”   云黛纤浓的眼睫微动,细嫩的面颊有些难堪地涨红,她避开他的眼,脑袋垂得很低,“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故意的。”   急急的语速带着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谢伯缙黑眸眯起,“为何如此?”   “我及笄了,也该考虑婚事了。崔家是个好人家,仪表兄人也很好,祖母和姑母也都满意,这会是门好亲事。崔夫人相中了我,待我有那份心思,我既也满意这门婚事,与他稍稍示好,原也算不得什么……”她低低说着,自言自语般。   谢伯缙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只觉头脑昏账。   半晌,他道,“你觉着他不错,那我呢?”   云黛心口猛地一跳,惊愕地看向他,触及他直直看来的目光,她目光闪躲,干巴巴地笑,“大哥哥,说什么呢…你是吃醉酒了吧?”   他幽深的目光黑涔涔的,照进琉璃的月光般,清澈皎洁,分明没有半分醉意。   无声的对峙般,空气都变得压抑,云黛终是抵不住他的逼视,仓皇站起身来,“我去叫人给你煮碗醒酒汤……”   谢伯缙长臂一伸,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在她惊诧的目光下,他臂弯一用力,她就跌坐在他腿上,扑了满怀。   男人的气息和酒味劈头盖脸地将她笼罩,云黛的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双手抵着他的胸膛,慌张的就要起身,男人炽热的手掌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腰,叫她动弹不得。   “大哥哥……”她小脸煞白,心神不定从他怀中抬起头。   太近了,两人的距离太近了,她的眼前就是他的下颌,他一低头,她连他睫毛根数都瞧得分明。   “那天夜里,妹妹也是这样坐在我怀中。”   谢伯缙垂下黑眸,一只手攫着她的下巴,静静地看向她,像是有些苦恼的问,“不记得了么?”   温热鼻息拂过她的脸,云黛的身子止不住颤抖,尤其想到那日夜里的耳鬓厮磨,她吓得说不出话来,只睁着一双雾蒙蒙的水眸盯着他,写满了惊惧与不可置信。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这层窗户纸捅破,将他们俩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   明明那夜的事,他们俩可以心照不宣地当做没发生过,起码还能维持一丝体面——从此他回陇西、回北庭,她留在长安,隔着千山万水,一辈子也见不到几次面,各自安好。   “大哥哥,那晚……那晚的事……”清甜的嗓音颤抖着,她艰难地吐字,“那晚的事是我连累了你,我对不住你。五皇子往酒水里放了那种药,我当时只想着尽快脱身,我没料到那药效竟那样强……我知道错了……”   “你知道错了?”   谢伯缙盯着她渐渐盈着泪水的眼,冷下心肠,嗤笑道,“所以在我怀中索吻后,转头又去向崔仪示好?嗯,这就是你认错的方式。”   云黛脑袋一片混沌,失神盯着他,泪珠儿直往下淌,“出了这样的事,我不知该怎么面对你,也再没脸回去见国公爷和夫人,他们对我那样好,养我一场,却养出个不知廉耻的人来,缠着自己兄长做了那样的事……我此生无法报答他们的恩情,只想着躲得远远的……”   见她哭得崩溃,谢伯缙粗粝的手掌拂过她的脸,细细擦去她的泪水,皱眉道,“谁说你不知廉耻了。”   云黛见他语气温和了些,湿润眼眸满怀请求看向他,嗓音又轻又软,“我知道大哥哥一向待我好,那日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你我就像从前一般,好不好?”   话音刚落,那搂在腰上的手蓦得收紧。   她吃痛一声,对上男人阒黑的深眸,他薄唇轻启,“不好。”   云黛泪光一颤,不知所措。   谢伯缙宽大的手掌严严实实托着她的脸,他缓缓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鼻尖贴着鼻尖,温润的呼吸在这几乎贴紧的距离里流窜,他低哑的嗓音透着几分冷意,“什么叫没发生过?”   手指按上她嗫喏的唇,他摩挲着她柔软的唇瓣,似漫不经心道,“今日在外头喝了葡萄酒,还有玫瑰露酒,混在一块儿,就像那夜妹妹的味道。”   “大哥哥…大哥哥……”云黛浑身不可抑止地颤抖,一颗心直直的往下落。   一切好像失了控,怎么就成了这样的境地。   高挺的鼻梁轻轻划过她小巧的鼻尖,谢伯缙微微偏头,薄唇落在她的唇角,像往日那般温和哄着她:   “既然发生了,不如将错就错。妹妹何必舍近求远,看我如何?” 第65章 可我不想当你哥哥   “妹妹何必舍近求远, 看我如何?”   低醇的嗓音带着朦朦胧胧的醉意,云黛脑子嗡嗡作响,被蜇咬一般, 猛地偏过头,“不…不行!”   谢伯缙垂眸,入目是她湘色衣领下的一截雪白脖颈, 喉结轻滚,“为何不行?是我不如那个崔仪, 还是……”   他的食指沿着玫瑰绯色的唇瓣往下游走, 划过她的下巴, 隔着质地柔软的薄袄指着她的锁骨之下, “你已经倾心于他?”   云黛伸手想去推开他, 却反被他的手紧紧握着,他语调稍稍沉下, “回答我。”   她早知道他的手掌很大很长,却是头一次这般深切体会到, 原来他一掌就能扣住她两只手腕,牢牢捏着叫她挣扎不开。   “你是大哥哥啊, 是我的兄长, 我们怎么能……枉顾伦理……”她被束着双手,雪白的脸仰向他, 清凌凌的水眸里倒映出他的影子,她觉得眼前的大哥哥简直太陌生了, 叫她害怕又无措,明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谢伯缙见她是顾虑这个,倒松了口气。   他宁愿她鄙夷他可耻悖妄的情愫,也不愿听她说倾心他人。   “又不是亲兄妹。”他松开她的手, 重新捧住她的脸,黑眸凝肃,一字一顿道,“世人皆知,你我并无血缘关系。”   云黛神思恍惚,磕磕巴巴道,“可是我一直拿你当做亲哥哥来看……在我心里,大哥哥是最厉害的哥哥,我钦佩你,敬爱你……”   谢伯缙垂下眼睫,盯着她潋滟带泪的水眸,有一瞬的心软,想就此放过她,说她狡黠也好懵懂也好,一掉眼泪就让他没辙。   可掌心握着她纤细的腰,鼻梁贴着她细腻的颊,怀中盈满着她的馨香……从前没得到就算了,如今得到了,再想放手实在太难。   人性总是贪婪的,他也不是六根清净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那日是妹妹先招的我……”   指腹一点一点蹭去她莹白颊边的泪,他极有耐心地哄着,“做了那样的事,总得有个交代。”   云黛哭的更凶了,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里止不住害怕,像是一片落在溪流里的落叶,随波逐流,四处飘荡,她双手抵着他的胸口,低低抽噎着,“大哥哥…大哥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她试图用眼泪让他放过她。   谢伯缙看穿她的花招,轻叹一声,双手紧紧揽着她的肩,又将脸深深埋在她柔软的脖颈间。   这亲昵姿势让他们看起来紧密相连,他有些疲累地闭上眼,“我不是你心目中的好哥哥。”   停顿一瞬,哑声道,“在那夜之前,我就对你,我名义上的妹妹,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怀中绵软的身躯陡然僵,连哭泣都忘了。   心底的秘密昭然揭开,倒有种莫名的轻松,谢伯缙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弧度,果然做个坦荡小人,比做伪君子要快活多了。   “你我已有肌肤之亲。”他轻轻抚着她的发顶,极低的嗓音喃喃道,“顺理成章,你对我负责,我对你负责。”   “大哥哥……你真的喝醉了。”   云黛从他怀中钻出来,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俊颜,他背对着纱灯,昏黄的光下他的脸半边在暗处半边在明处,许是喝酒的缘故,少了平日里冷冽,温情脉脉的反倒显得清艳绝美。   她险些被迷惑,脖间微沉的红宝石璎珞圈却点醒她,她眸光刺痛,讷讷道,“你我是不可能的。”   “表兄妹都能婚配成眷侣,养兄妹又有何不可?”   “我只当你是哥哥……”云黛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再次挣扎着,“只能是哥哥。”   谢伯缙眸色深暗,手掌捏紧她的腰,薄唇咬住她的耳尖,带着几分燥郁,“可我不想当你哥哥。”   她被他浓烈的情绪给惊到,像是被推到万丈深渊边上,再不理智,他们俩要一起掉下去,就此沉沦,万劫不复。   两厢僵持时,外头响起琥珀小心翼翼的提醒声,“姑娘,世子爷,晚膳送来了。”   屋内陷入安静,云黛伸手去掰男人放在腰间的手指。   他沉着脸不放,她那点子力气在他跟前哪里够瞧,徒劳过后,她泪光盈盈望着他,语调幽凄,“大哥哥是要逼死我么。”   谢伯缙将她眼中的冷意与抗拒尽收眼底,心头钝钝的痛,他压低眉眼,哂笑,“妹妹既知我心意,仍旧选那个崔仪?”   云黛卷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低低道,“不一样的,你们不一样的。”   门外琥珀听不见动静,又壮着胆子提醒了一句。   谢伯缙陡然松开云黛的腰,云黛立马离开他的腿,往后连退了好几步,又慌张的理着衣裙和头发,强压着心头翻滚的情绪,尽量用正常的语气对外喊,“琥珀姐姐,大哥哥就要走了,不在咱这用膳。”   “是。”外头琥珀脆生生应了声。   谢伯缙斜靠在榻边,冷眼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   须臾,他掀袍站起身来。   云黛见状,又往后退了两步。   谢伯缙睃着她泪痕未干,警惕又戒备的模样,垂眼嗤笑,“这是从敬爱的兄长变成十恶不赦的歹人了?”   云黛矢口否认,“不…不是的,大哥哥还是大哥哥。今日的事,还有那夜的事,我会统统都忘掉的。”   “妹妹说得轻巧。”   谢伯缙凝视着她,冷然启唇,“可我忘不掉。”   说罢,转身离去。   世子爷一走,琥珀立马走进书房,只见霞影灯下,自家姑娘垮着肩膀坐在榻边,失魂落魄,眼圈泛红,显然才哭过。   “姑娘。”琥珀低低惊呼,又赶紧扭身将门合上,折返到她身前,满脸担忧,“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难道世子爷他……他欺负你了?”   想到世子爷出门前那阴沉如水的脸色,琥珀惶恐不安。   “琥珀姐姐。”云黛哀哀唤了一声,俯倒在琥珀怀中啜泣起来。   琥珀见她哭成这样,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轻拍着女孩单薄的背脊,“这到底是怎么了,好姑娘可别哭了,今日正月初一,大喜的日子哭可不吉利。”   云黛也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的难过,心底五味杂陈,有恐惧,有迷茫,有自厌,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琥珀抱着她一阵好哄,脑子里已然闪过许多画面,越想越离谱,她赶紧晃了晃脑袋,给云黛倒了杯热茶。待她情绪稍缓,才又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云黛双手捂着茶杯,一双眼儿红通通的,她摇头道,“没什么,就是跟大哥哥有些口角。”   琥珀心说世子爷那样冰冷性子,自家姑娘又是这样绵软可亲的人儿,能为着什么事吵呢?莫不是俩人之间真的有什么了……   她越想越怕,忙劝着云黛,“姑娘别怕,世子爷他……他就是再厉害,若真欺负你,上头还有国公爷和夫人给你做主。”   提到国公爷和乔氏,云黛面上挤出一抹艰涩的笑意,“这点小事哪好让他们烦心。”   说着,她放下茶盏,握住琥珀的手,正色道,“琥珀姐姐,你答应我,千万别把我与大哥哥争吵之事告诉国公爷和夫人,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她态度真挚诚恳,琥珀哪能不答应,她知道自家姑娘是最怕给府上添麻烦的,平日有什么委屈也都往心里藏,这些年一直过得小心翼翼。   唉,世子爷也真是的,好端端的怎么来招惹自家姑娘,这不是害人嘛不是。   外头的天已然全黑,暮色沉沉,凛冽冷风如刀子刮面。   谢伯缙走回北苑,胸腔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块。   谢仲宣和谢叔南正在饭厅用着晚膳,瞧见他回来了,皆扬声招呼着:   “大哥回来了,可用过晚饭?”   “大哥,你落下的东西找回来了么?”   找回来了么。   谢伯缙清清冷冷往饭厅投了一眼,“没有。”   “啊,还没找回来?你落了什么,很贵重么,落在哪里?不然我和二哥帮你一起找找?欸,大哥,你怎么不理人啊?”   眼睁睁见着谢伯缙直接回了屋关了门,谢叔南一脸郁闷地摸了摸鼻子,扭头与谢仲宣埋怨,“大哥怎么奇奇怪怪的?今儿个大年初一,也不与我们一道吃顿团圆饭。”   谢仲宣慢条斯理吃着饭,又慢悠悠看了眼窗外黑黢黢的天,耸耸肩,状似随意道,“谁知道呢。”   ***   正月初一过后,云黛病倒了,昏昏沉沉汤药不断,对外说是夜里不慎着凉,又染了风寒。   她本就是个柔弱的身子,从前在陇西精心调养着才有些好转,如今到了长安,一桩接着一桩的事,叫她心力交瘁,无力应对。   在病中,先是端王妃和嘉宁来探望她,回娘家拜年的庆宁也来看过一程,谢仲宣和谢叔南得知消息,也都来了一趟。   唯独谢伯缙没来——   “大哥也真是的,再忙也不至于过来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啊?我和二哥出门前,都问过他要不要一起来的。”谢叔南不客气的撇撇嘴,“来长安前,他还亲口答应父亲母亲会照顾好咱们呢。外头差事再重要,也不能这么没有人味儿嘛。”   谢仲宣瞥见云黛微僵的脸色,眼底划过一抹深色,面上严厉瞪了谢叔南一眼,“妄议长兄,我看你是皮子痒了。”   “不说就不说呗。”谢叔南悻悻的摸了下鼻子,又捧着蜜饯盒子挨着云黛坐下,轻声道,“云妹妹别往心里去,大哥不关心你,还有我和二哥呢。喏,你快趁热把药喝了,吃完药再吃些蜜饯,这是我特地叫人在外头买的,味道可好了。”   云黛朝谢叔南轻笑,“多谢三哥哥。”   她端着药碗慢慢将汤药饮尽,喝药喝习惯了,倒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谢仲宣和谢叔南又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子的话,临走前,谢仲宣朝她轻笑,“云妹妹可要快快好起来,长安城的元宵夜花树银花、彩灯缭乱,你若错过这胜景,可真是白来长安一趟了。”   谢叔南连忙帮腔,“对对对,连着三日没有宵禁,通宵达旦的狂欢,你身子好起来,到时候我和二哥带你一道出去玩。”   对上两位兄长关怀的目光,云黛心头一暖,她想,这才该是兄妹的相处之道,相亲相爱,和乐互敬。   至于大哥哥那些离经叛道的念头,只能藏在内心深处的角落里,哪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是要遭人笑话,要被人指指点点的。   他不来探望她,是在生她的气?还是冷静下来之后,也认清现实,决定避开她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他不来是件好事。   “云妹妹,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云黛回过神,弯起眼眸朝跟前两位哥哥笑道,“二哥哥三哥哥放心,我会好好吃药的,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看花灯。”   见她有了些精神气,谢仲宣和谢叔南也放下心来,告辞离去。   又在映雪小筑静心休养了几日,云黛身体也逐渐恢复,这日午后,端王妃突然派人请她去正院,一问之下,才知是崔夫人来了。   云黛妆扮一番,又往苍白的脸上抹了薄薄的胭脂,气色瞧着好了些。   大抵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既是过年又是幼子的婚事定下,崔夫人那张和气的团团脸又圆润了一圈,穿着件暗红浣花锦纹夹袄,像是颗在水中泡得饱满的大红枣。   一见到云黛,她和蔼的脸庞上就流露出满满的担忧和心疼,将人招到身旁坐下,细细打量着,“昨日你三位兄长登门拜访,我见你没来,一问之下才知你竟是病了。贤侄女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昨日他们去崔家了么,她竟是一点都不知道。   云黛手指微微收紧,面上笑容不显山不露水,“多谢伯母关怀,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如今已经大好了。”   崔夫人见她面色红润,双眸清明,也稍定了定心神,“恢复了就好。昨日听你长兄说了,才知你胎中不足,自幼体弱,唉,可怜的孩子,从小到大可吃了不少苦吧?”   云黛敛眉,慢声细语地答,“幼时是病的多了些,多亏祖母和夫人的悉心照料,身子好了许多。这些日子天寒,屋内地龙烧得暖和,我一时贪凉才染了风寒,真叫伯母笑话了。”   端王妃慢慢拨动着腕间的红麝珠串,笑吟吟道,“这孩子一直被我兄嫂娇养着,姑娘家嘛总是娇贵的。比不得儿郎们从小泼皮猴儿般,不是上树掏鸟窝,就是下地赶猫追狗的。”   崔夫人笑着称是,不再提这一茬,只温和与云黛嘘寒问暖。   待提及元宵灯会,崔夫人道,“可赶巧了,你仪表兄和佑表兄也打算出门看灯,不若到时候你们一块儿?我叫他们提前来王府与你们兄妹汇合。”   “好呀。”云黛眉目舒展,笑着颔首,“元宵佳节,人多也热闹些。”   崔夫人见她温顺乖巧,心头满意,唠家常地与端王妃说起二儿子的婚事,半分不避讳云黛,俨然将她当成家里人。   晚些送走崔夫人后,端王妃直接对云黛道,“元宵再与崔仪见上一面,若真的确定了,那我就往陇西写信,好叫家中开始筹备了。崔佑的婚事定在明年五月,崔夫人自是想让长子先成婚的……”   云黛颔首,“姑母,我知道的。”   端王妃见她的神色郁郁,温声道,“你也别因着崔家是老夫人的娘家就违心答应,若看不中那崔仪,不必勉强,再挑旁的便是。长安才俊一抓一大把,挑个合心合意的,以后日子才过得舒坦。”   云黛忙道,“我觉得崔家表兄挺好的,不全是为着老夫人的缘故。”   端王妃凝视她片刻,轻抚绣花袖口,慢声道,“若真是这样,那就最好不过了。”   云黛福了福身子,正准备告辞,又想到一事,便道,“姑母,我们来长安前,夫人也一直惦记着大哥哥的婚事。您若是有闲暇,不若多帮大哥哥物色物色吧,长安名门淑女如云,他这个年纪早该娶妻了。”   说着她还露出个娇俏狡黠的笑,“我和二哥哥三哥哥都盼着有位大嫂呢。”   “这事我一直记在心上。”端王妃的笑容带着些无奈,“上回国公府来信也提了这事。可你们大哥哥眼光高的很,我与他说了好几家名门贵女,他都看不上!真不知他要挑个哪样的,难不成还想娶天上的仙女不成?”   云黛笑了笑,“还劳姑母多多费心了。” 第66章 我妹妹生的娇弱,压不住……   上元节, 宵禁取消,长安城迎来新年里三日三夜的狂欢。   有诗云: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只见一百零八坊内处处张灯结彩, 安福门前还有高达二十丈的巨型灯轮和灯楼,用五彩斑斓的丝绸锦缎为主体,又饰以黄金白银制成的长穗、铃铛、如意结, 冬风一吹,金石玉块碰撞出悦耳清脆的的响声。   灯市里的数十万盏花灯如彩云缤纷, 花形的、鸟兽形的、宫灯形的, 各式各样, 琳琅满目, 叫人瞧得眼花缭乱。天上明月皎洁, 地下人潮涌动,穿着锦绣罗衣的儿郎们, 满头珠翠的姑娘们,士农工商、贩夫走卒、汉人胡姬, 皆摩肩接踵,欢声笑语, 共赴这一年一度的盛宴。   马车寻了空处停下, 云黛戴好帷帽与嘉宁一起下车,谢仲宣和谢叔南、崔仪崔佑两兄弟也都下了马车。   街上到处是结伴相游的, 不过谢仲宣和谢叔南这对兄弟相貌气度不凡,引来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的侧目。   嘉宁见旁人盯着谢仲宣瞧, 心里不高兴,柳眉蹙起与云黛嘀咕道,“大表兄明明就在城里,偏与三堂兄过节去了, 两个大男人过什么上元节,还不如跟我们一道出来玩……”   云黛很是稀奇地看向她,“你不是很怕大哥哥的么,怎么突然想起要和他一道玩了?”   嘉宁不自在的踢着脚尖,闷闷道,“怕归怕,但他和三堂兄模样都生的俊俏,他们一起来,路上这些女子就能多盯着他们看,少盯着二表兄看了。”   “……”云黛哑然失笑,原来是想拿谢伯缙和三皇子转移注意力呢。   算起来,自正月初一过后,她也有半月没见到谢伯缙了。虽同住王府屋檐下,但双方有意避开,也不是什么难事。   “郡主,云表妹,前头有杂技百戏,过去看看?”崔仪今日轻裘锦带,温雅又斯文。他身旁跟着的崔佑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生着张圆脸,话不多,待人接物很是妥帖。   嘉宁见崔仪走过来,很是自觉的松开了云黛的手,笑着应道,“好啊,去看看。”   又让出位置,跑到谢仲宣身旁,殷勤道,“二表兄,我们一起走吧。”   谢仲宣嘴角一直噙着温柔的浅笑,慢悠悠地看了眼崔仪和云黛,又收回目光,似是在回答嘉宁,又像是在与云黛说话,“今日人多,两位妹妹要跟紧些,可别走散了。”   嘉宁立马接话,“我跟着二表兄就不会走散的。”   还不等云黛说话,嘉宁又对崔仪嘻嘻挑了下眉,“崔郎君,你可要看紧云黛哈。”   崔仪面带羞赧,叠声说是。   “是什么是!”谢叔南的眼睛忙得很,瞪完崔仪,又去瞪嘉宁,“我不是人嘛!我自会看好云妹妹,哪用劳烦外人。”   一阵简短的斗嘴及无言的窘迫后,最后谢仲宣和嘉宁两人走在前头,云黛左手是崔仪,右手是谢叔南,崔佑则很是自觉的走在最后,当个尾巴。   街市里除了各色花灯可赏,还有卖各式小玩意的摊子、热气蒸腾的点心铺子,以及各种杂技百戏的艺人,走钢索、吞剑、摔跤相扑、舞马斗鸡、钻火圈、吐火变脸,直叫人目不暇接。   这份热闹繁华是云黛先前从没见过的,一开始她还有拘谨放不开,渐渐地也被这盛大喜庆的节日气氛所感染,脸上笑意也多了起来,烦心事也被丢到了一旁,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歌舞不休、灯火映天的盛宴里。   看完相扑比赛,前头又有猜灯谜的,一行人往前去凑热闹。   嘉宁对灯谜没兴趣,倒是被斜对面那卖浮元子食铺传出的甜香味所吸引,但看谢仲宣在聚精会神猜灯谜,她也不好打扰,便叫云黛陪她去买。   然而云黛也解着一道灯谜,不想走开。谢叔南见状,便主动陪着嘉宁过去买浮元子,打算买一份回来给云黛尝。   崔佑见了,悄悄提醒自家兄长,“兄长也该买些东西送给沈姑娘才是。前头那些小摊有卖珠钗、胭脂和昆仑奴面具的,我陪兄长去挑一挑?”   崔仪抬眼瞧见云黛认真解灯谜的侧颜,心神摇曳,再想到今日是上元,正是男女约会,送礼表达心意的好时机。   “蕴之弟,云表妹,我和二郎去那边的摊子看看,过会儿回来。”崔仪上前与谢仲宣和云黛打招呼。   谢仲宣和云黛自是应下,待俩兄弟走后,谢仲宣走到云黛身旁,问道,“你这谜题猜出来了么?”   云黛摇头,“还未。”   谢仲宣扫了眼她的谜题,“我帮你?”   云黛见他一副了然的模样,眨了眨眼,“二哥哥猜出来了?”   谢仲宣莞尔一笑,“应该。”   说罢,他带着她去摊主那报了谜底,果真猜对了。   云黛低头,兴致勃勃地把玩着那盏奖励的海棠花灯。   谢仲宣敛眉低笑,“云妹妹还看中了哪盏?”   云黛见他这般胸有成竹的模样,想着给嘉宁也弄一盏花灯,左右看了看,挑中一盏黄澄澄的月亮灯,“唔,这个……二哥哥猜一猜?”   谢仲宣上前一步,如玉的指尖捏住那写着谜题的纸条,看了眼,思忖两息,便朝云黛点了下头。   云黛瞪圆了眼,“又猜到了?”   “不是很难。”   谢仲宣很是受用她这副惊讶又敬佩的表情,又去摊主那领了盏月亮灯,左右闲着也没事,就让云黛再挑灯谜给他猜。   兄妹俩像是较劲儿般,云黛专挑她觉着难的灯谜给谢仲宣猜,而谢仲宣猜一个中一个。   一番较量,谢仲宣收获了云黛崇拜的星星眼和数声“二哥哥好聪明”,云黛则收获了两只手都提不下的花灯,以及摊主的拱手求饶,“这位娘子,你夫君是文曲星再世绝顶聪颖,可我搭个摊子做点小买卖也不容易,要不你们去别处猜吧。”   云黛帷帽轻纱下的脸颊发烫,忙解释着,“摊主你误会了,我们不是……”   “拿去。”谢仲宣倏地从藏蓝色绣墨竹纹的荷包里取出一枚银锭丢给摊主,眸色清浅,“可以继续猜了?”   摊主接过那银锭一掂量,立马笑得见牙不见眼,“是是是,这位郎君您随便猜,猜多少是多少,便是要整个摊子都拿去。”   云黛错愕地看向谢仲宣,觉着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悄悄扯着他的袍袖,着急道,“二哥哥,你钱给的太多了!”   辉煌灯影交相辉映,谢仲宣低头望着她娇丽的脸,笑得清雅矜贵,“千金难买妹妹一笑。”   也不给云黛愣神的机会,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回灯谜前,柔声道,“钱都花了,妹妹还是多挑几个灯谜让我猜,咱也能少亏点?”   云黛被他这话逗得发笑,轻轻说了声“好”,继续挑选灯谜给谢仲宣猜。   不远处的沿街阁楼里,半扇雕花木窗开着,料峭寒风吹来,将屋内馥郁的暖香吹散了些。   “没想到你们兄妹之间的关系这般要好,真是羡煞旁人。”   一袭宽大绛色提花绡长袍的年轻男人兀自感慨一声,又端起杯中佳酿,轻笑看向对面的墨袍男人,“难得这么巧遇见,不上前打个招呼?”   盈盈花灯下,少男少女并肩而立,你猜我答,言笑晏晏,纵是隔着距离与帷帽,依旧能想象到那轻纱下的笑靥有多么灿烂炫目。   “一群孩子而已。”谢伯缙收回目光,看向对座的三皇子裴青玄,“我们喝酒议事,由他们去玩。”   裴青玄听到这话,那双优雅的丹凤眼弯起,“你这话说的,倒像是你我有多老?”   谢伯缙面不改色,“于他们相比,我与殿下也不算年轻了。”   “你自认老,可别扯上我,我可不认。说起来,我比你还小上两月。”裴青玄摆手,那俊美的脸庞被红袍映出几分不羁的风流味道,不经意往窗外一瞥,嘴角勾起,“看来你家好事将近,我先与你道声恭喜。”   谢伯缙蹙眉,顺着裴青玄看好戏的目光望去,只见缤纷花灯下,石青色锦袍的青年郎君递了个如意坠儿给那樱草色袄裙的少女。   郎君眉目含情,少女将如意坠儿挂在腰间荷包边上,裙摆微动,像是在问那郎君好不好看。   “河东崔氏挺不错的,崔寺卿硕望宿德,持家有道,又与你家是亲戚,倒是桩不错的姻缘。”裴青玄手执木箸,瞥见对面之人冷凝的脸色,眉梢微扬,“怎么,你不满意?”   谢伯缙执起酒壶,满上酒杯,“崔仪八字重,我这妹妹身体娇弱,压不住。”   裴青玄执箸的手一顿,眉心皱起,“恒之,我记得我从前与你说过,你真的很不擅说笑话。”   谢伯缙抬眼看他,“……?”   裴青玄挑眉,“你个纵横沙场的杀将,在这与我说什么八字命理,你不觉得好笑么。”   谢伯缙抿了下唇,将杯中酒饮尽,“总之,崔家不适合。”   街边之人已然走开,他看了眼天边那轮皎白的月,少倾,抬手将窗户合上。   月亮、花灯、还是人,都遮的严实,再看不见。   裴青玄眯起眼睛盯着他,半晌,忽的扯唇笑了,扬声道,“来,喝酒。”   他似乎发现件极有趣的事。   ……   高达二十丈的灯楼之下长安城有名的歌舞伎在献艺,歌声悠扬,舞姿翩然,映衬着斑斓炫目的花灯,乌泱泱的百姓们拉长脖子,如痴如醉地观赏。   崔仪很是主动地掏了腰包,买了一排好位,不但有椅子坐,还有糕点茶水供应。嘉宁拿着月亮灯爱不释手,不断夸谢仲宣才华斐然,短短时间就赢了这么多盏花灯。   谢叔南则是将买回来的浮元子端到云黛面前,“云妹妹趁热吃。”   “多谢三哥哥。”云黛与他道谢。   谢叔南乐呵呵摆手,“跟我客气什么。”挨着她身旁坐下。   云黛掀起帷帽半边轻纱,一边不紧不慢地吃着芝麻流心馅的甜点,一边看着台上的歌舞,很是惬意。   就在一碗浮元子吃得差不多时,邻座那个生着一把络腮胡高鼻深目的锦袍男人遽然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她面前,惊讶唤她,“苏赫娜?”   云黛等人皆是一怔,谢叔南和崔仪几乎同时护在了云黛身前,警惕地盯着眼前的胡人。   那胡人说的一口流利官话,连连摆手,“两位郎君别误会,我并无恶意。只是瞧见这位娘子觉着面熟……”   他态度还算友善,又赔着笑,褐色眼珠盯着云黛,神色恍惚,“请问这位娘子可认识苏赫娜?”   谢叔南挡在云黛身前,隔断他的视线,“不认识,不认识,什么苏赫娜,听都没听过。”   那中年胡人见这少年态度粗鲁,有些不悦地皱了下眉头,却没走开,不死心的问,“我见娘子相貌不全像汉人,瞧着眼熟,像我家乡一位故人。不知娘子是何姓氏?家中父母是何族之人?”   “我说你这胡人好生无礼,我妹妹父母双亲皆为汉人,自小养在深闺,接触的也都是汉人,从不知什么苏啊那啊的。”   谢叔南听出这人有西边口音,因着晋国公府连年与突厥和乌托征战的缘故,他对西边的异族人都没什么好感,沉着脸瞪这胡人,“你再不走,我就喊金吾卫来了。”   云黛不欲起争执,拉住谢叔南的袖子,又轻声对那胡人道,“这位郎君,你大抵是认错人了,我家中皆为汉人,更不认识你口中之人。”   那胡人听她嗓音轻柔,没有半分胡音,再看她的同伴,一个个锦绣绫罗非富即贵,可见是位世家女。也不好再纠缠不休,拱手赔罪道,“实在对不住,是我认错了,打扰诸位的雅兴了。”   见这胡人又走开了,谢叔南和崔仪也都放松下来,安慰云黛两句,重新入座,继续看歌舞。   不远处,守在暗处的魁梧胡人男子走到那锦衣胡人身旁,左手放在胸口,浑厚的嗓音刻意压低,“相大禄,方才那两个汉人小子言语冒犯您,要不要属下去教训他们。”   “不必。”   被换作相大禄的锦衣胡人摆了摆手,转过头,望着那道端庄而坐的纤细身影,目光怅惘而凝重,“太像了,尤其是低头的侧脸……”   那魁梧护卫不明就里,像什么?   锦衣胡人收回目光,低声吩咐他,“你去找人跟着他们,我要知道这位年轻娘子的身世背景,越细致越好。”   魁梧护卫顺着看了眼那群人,旋即以拳抵胸,“属下领命。” 第67章 妹妹的心,也跳得很快……   元宵过后, 这个年节也算结束了。   步入二月,冰雪尚未消融,柳树才冒出点点嫩绿, 春闱便拉开序幕。会试与乡试一样,共考三场,三日一场, 通共要考九日。   在谢叔南的强烈要求下,云黛答应送他们进场——   她原本也是想送他们考试的, 但考虑到谢伯缙也会去, 才有所犹豫。然而两人之间牵扯难断, 躲无可躲, 还是得碰上。   好在嘉宁满心欢喜要去送谢仲宣, 云黛稍觉安慰,心里想着来回有嘉宁作伴, 起码不用与大哥哥单独相处了。   这日一清晨,天边还灰蒙蒙的, 冷冽的空气里缭绕着雾气,贡院门口已然热闹起来, 人来人往, 车马不断。   “二哥哥,三哥哥, 包袱里放的膝套和护腕你们记得穿戴,夹缝里还有提神醒脑的薄荷膏, 你们上场前记得在两侧额角抹上一些,尤其午后容易犯困,抹一些脑袋能清醒些。”   “知道了,妹妹你都念叨一路了。”谢叔南清俊的脸上挂着笑, 抬手拍了拍胸膛,胸有成竹对云黛道,“有云妹妹的关心加持,我和二哥一定会全力发挥,你就在家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你说是吧,二哥?”   “我可不敢将话说的这样满。”谢仲宣含笑睨了他一眼,转而看向云黛,目光和煦,“九日过得很快,出场那日,云妹妹会来接的么?”   见他语含期待,云黛自是答应,“肯定会的,你们在里头好好考,到时候我和嘉宁表姐还有……大哥哥,嗯,到时候一起来接你们。”   嘉宁忙不迭点头,亮晶晶的一双眼看向谢仲宣,“对对对,一定来的!”   一直缄默不言的谢伯缙严肃的面部线条稍柔,上前一步,拍着两个弟弟的肩膀,谆谆鼓励了两句,见时辰不早,说道,“进场吧,莫要紧张,尽力发挥即可。”   谢仲宣和谢叔南与他们告别,转身往贡院里去。   来时是两辆马车,去时谢伯缙叫住嘉宁,“我与云黛有事要谈。”   言下之意嘉宁怎会不懂,看了眼已经坐在马车里的云黛,再看一眼面前气势摄人的大表兄,很是配合道,“行,那我去前头那辆马车。”   说罢赶紧带着丫鬟往前去了。   宝蓝色车帘被掀开,看见俯身进来的男人,云黛心口猛地跳了两下。   四肢僵硬地贴着车壁坐着,她低低唤了声,“大哥哥……”   谢伯缙四平八稳地坐下,见她直直的盯着垂下的车帘,语带冷意,“嘉宁在另一辆马车。”   云黛脸色微变,低头盯着水红罗裙下黛蓝色绣鸳鸯蝴蝶的鞋,屏气凝神。   这是正月初一后,他们头一回单独相处。   在这狭窄的马车里,叫人喘息都变得艰难起来。   他突然换马车,是想做什么?   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犹如砧板上的鱼肉等着刀子落下,时间变得很慢,每一刻像是煎熬。   直到马车再次行驶,见他还没有开口的意思,云黛最先受不住,看向身侧那气定神闲轻拨香炉灰烬的男人,开口道,“大哥哥换马车是有什么事么?”   “无事。”   谢伯缙放下香拨,平静望向她,“只是想与你说会儿话。这些日子,你一直躲着我。”   云黛抿了抿唇,这是事实,她无法辩驳。   谢伯缙见她垂下浓黑羽睫,慢慢道,“这一趟来长安,妹妹玩得够久了,是该回家了。等半月后放榜,我会派人送你回肃州。”   回去?云黛微怔,见他脸上并无半分玩笑的神情,急急道,“我不回去……”   谢伯缙往车壁一靠,高大的身形如玉山将倾,语气还是平淡的,“妹妹出来这么久,都不想家么?”   “我自然牵挂府中,只是……”云黛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谢伯缙替她接上,“只是姑母虽已往陇西寄信禀明这桩婚事,可陇西的回信尚未寄回,与崔家的婚事没定下,你心头不安。”   云黛心口一跳,再看他这副神态自若的模样,顿时了然,白嫩的手指微微收拢,“是了,这事你一问,姑母也不会瞒你。”   “没问。”谢伯缙轻飘飘道,“我把信截下来了。”   云黛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大哥哥,你为何如此?”   谢伯缙清冷的朝她面上看去一眼,“妹妹这样聪慧,你说为什么。”   他这副不近人情的凉薄样子遽然将云黛拉回那日傍晚,她喉头微哽,缓了好半晌,才艰涩开口,“大哥哥,你到底想怎样?那日我已与你说的很清楚,你又何必这般纠缠不休,这样对你我都不好……”   “我想怎样?”   谢伯缙轻轻呢喃一句,高大的身躯忽得朝云黛那边俯去,见她要躲,手掌牢牢地勾住她的后脖颈,让她避无可避。   “我想要怎样,那日也与你说了。妹妹还不懂么,那夜之后,你我就再无法像从前那样当兄妹了。”   云黛面色惨白,细细哀求着,“别说了,你别说了……”   他抓着她的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把她紧握的拳头一点点抚平,贴着他跳动的心口,低头在她耳畔用极低的声音道,“在那之前,倒还能克制住。可妹妹你招惹了我,是你将那些荒唐的恶念放了出来,你就不管了么?”   云黛感觉到掌心下那剧烈跳动的节奏,他灼热的体温侵袭着肌肤,将她的心跳也变得很快很快。   她慌张地收回手,反驳着,“我不是故意的,那日是中了药,都是那药惹的祸……”   “嗯,说到那药。”谢伯缙另一只手捏起她的下巴,这动作让她与他对视着,他湛黑的眸子带着绝对的冷静,又如鹰隼般锐利,定定地凝视着她,语气却是温柔和缓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那一晚你真的半分意识都没有么?”   云黛眸光闪了闪。   她想扭过头,他发现她的意图,逼得更近了些,声音渐低,“那晚,换做是旁人寻到你,你也会……求他帮你么。”   云黛唇瓣嗫喏,心头纷乱不堪,结结巴巴道,“没有旁人,这假设不存在,那日就是大哥哥……我相信大哥哥,知道哥哥不会害我……”   “只是信任?那若是二郎和三郎呢?”   他看到她越发惨白的脸色,知道这或许残忍,却不可避免,她的心思藏的太深,像只小乌龟,遇事只知道往壳里躲,手段不狠一些她绝不出来。   握着她的手转而按在了她的胸口,他抵着她的额头,感受着那柔软的跳动,忽而似笑非笑,“妹妹的心,也跳得很快。”   云黛半边身子都僵硬,心底像一团乱麻,强烈的羞耻感一波一波涌上来,流遍她的四肢百骸。   谢伯缙见她那双明亮的黑眸里渐渐漫起水气,心头一软,温热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叹道,“诚实些,你心里也是有我的。”   闻言,她眼睫一颤,泪水就顺着颊边滚落了下来。   像是被当众扒光衣裳,又像是做贼被示众,那份不想承认的隐秘心思被他看得透彻,被他直接点明——   是,那夜的她并不是全无意识,她知道她抱着的人是谢伯缙,是她的大哥哥。   她也不清楚那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她信任他,依赖他,想要靠近他,甚至有一瞬庆幸,是他寻到了她。   或许正如他说的,她心里是有他的。   她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原本的兄妹情就变得不那么纯粹,她时不时想起他,惦念着他,见着他会格外欢喜,见他与她冷淡,她失落且伤怀——同样是哥哥,这种情绪只对他有过,旁人都没有。   只是她自欺欺人,试图将一切罪责都推到那合欢药上,试图维持着她道德完美、品行高洁的妹妹形象。   哪户好人家的姑娘会惦记着自家兄长呢?祖母和夫人对她的教诲、圣贤书上的规矩道理,从来没有这样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云黛语气幽戚,泪如雨下,沿着白皙的脸颊滚落在下巴尖,晶莹剔透。   “别哭了,这也没什么。”   谢伯缙见她逐渐崩溃,伸手揽过她的肩,将她抱在了怀中,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背哄道,“你我皆非圣人,何必要将自己架得高高的。你不必自责,我与你是一样的……”   “不一样……我们不一样的……”云黛在他怀中放声大哭,手指紧紧揪着他的衣襟,恨他咄咄逼人,更恨自己的不知廉耻。   待哭到累了,她扬起脸,泪眼婆娑看向他,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意味,“且不说这世道的标准,对男子总是更宽容,对女子更苛刻。就说我与你的身份,你有退路,你始终都有退路……可我呢,我不行,我没有父母,没有亲兄弟,没有家族,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国公府给的,我仰仗着国公府,受着国公府的恩惠,我依附着国公府才有如今的好日子……若是做出此等勾搭兄长忘恩负义之事,国公爷和夫人会如何看我?外人会如何看我?我又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她幼时在乔家家塾读书,读到“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就觉着心里难过。   现在想起这句话,愈发觉得伤怀——   “大哥哥……如果你真的喜欢我,真的为我好……就放过我吧。”   她仰着脸,眉眼间是孤注一掷的神色,“现在你也知道了,我是个很糟糕的人,心思不那么单纯,胆怯如鼠怕惹事,明明讨厌一个人一件事却要装作宽容、装作喜欢,我一点也不乖,也不想那样懂事,我也很懒,一点都不喜欢日日早起请安,也不想学那些繁重的礼仪规矩。我羡慕玉珠,羡慕庆宁和嘉宁,甚至还羡慕过明珠。可我没得选,为了让国公爷和夫人喜欢我,我得变成温驯乖巧的样子……凡事都要三思,做事说话都要有分寸,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我不能惹麻烦,不能出错……”   她以手掩面喃喃道,“我不敢,也不能,我得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过日子,我输不起的……”   谢伯缙垂下黑眸,看着怀中颤抖的削瘦的肩背,将她的搂得更紧了些。   手掌按着她的头,他高挺的鼻梁深深埋入她的脖颈处,长长的喟叹,“我很早就知道。”   “知道那个乖巧温顺的妹妹并不那么乖。知道她寄人篱下过的辛苦,知道她心思敏感,知道她也想活得肆意自在……”   所以,他一直想多护着她,对她更好一些。   哪知最后把心都交了出去。   眼底划过一抹轻嘲,他在她柔软的颈间轻轻落下一吻,感受到她的瑟缩,他的吻继续游走着,沿着修长的颈部线条落到她的耳根,又一点点吻到她的脸颊,吻去她的泪。   “第一次见你时,你说你不想去秦州,求我帮你,你说你相信我。这些年过去,甚至中了药,你依旧信我……”   在她惊惧无措的目光中,他的薄唇落在她抹了胭脂的柔软唇角,喑哑道,“妹妹为何不再信我一回?我不会让你输的。”   云黛震住。   还没等她反应,他就吻了上来。   比那晚的吻更为缱绻,带着些惩罚的味道,撬开她的唇瓣与贝齿,不容拒绝的索取着,将她唇上的胭脂吃得干净,又打破她的理智与意识,生硬的拽着她,叫她认清他的心,认清他们的本性,拉着她一道沉沦着。   他也是自私的。   自身掉入泥淖,便不许她置身事外,和乐美满。   过了一段极漫长的时间,这个吻才结束。   云黛喘息着睁开眼,看到谢伯缙的眼睛格外得黑亮,眼尾染着淡淡的红,墨黑的瞳孔像是旋涡,要将她给吞噬般,叫她心惊肉跳。   他的态度也变得格外的温柔,再没先前的冷脸色,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两人都没再说话。   隔着衣裳她能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还有他夙愿得逞的欢喜。   他的怀抱很暖,将她严严实实罩着,她感到温暖,一颗心却依旧在云端飘着,对这一切感到恍惚与彷徨。   马车又行了一路,她靠在他的怀中,垂着眼睛唤他,“大哥哥……”   谢伯缙低头看到她小半边莹白染红的脸,“嗯?”   “怎么办呢。”她呢喃,“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将她的手捉入掌心,语调轻缓而磁沉,“崔家好办,我已写信给父亲,说你和崔仪八字不符,亲事作罢。”   云黛睫毛微不可查地颤,“姑母前些日子卜过我和他的八字,五行中和,阴阳协调。”   “看来姑母寻的卦者卜的不准。”他说的很轻巧,“再过几日,我会与姑母解释。”   “怎么解释?”   “解释崔仪非你良配,再与她赔罪,叫她不必再替我寻觅淑女。”   说到这,他抬手捏了捏她颊边的软肉,轻哼一声,“妹妹倒是关心我,催着姑母替我寻妻?”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他。云黛偏过脸,觉着无力,“大哥哥,你别跟姑母说……”   感受到他的视线灼灼盯着她,她咬唇,“你可以推掉崔家的婚事,但别跟姑母说你我之事。如今还在王府屋檐下,你若说了,我没脸见姑母,也没脸继续在王府住着……”   谢伯缙握着的手捏紧了些。   云黛蹙起眉心,带着妥协和哀求看他,“大哥哥,给我些时间缓一缓……”   她完全不敢想象,若是端王妃知道她和谢伯缙之间的纠缠,会是个怎样的反应。   她实在害怕面对她鄙夷的、怀疑的、厌恶的眼神,光是想想都浑身发冷,无地自容。   “求你了,哥哥……”小拇指尖轻轻勾着他的掌心。   谢伯缙压低眉眼,无可奈何。   她这模样可怜得很,柳眉轻蹙,泪光颤颤,嘴角还残留淡淡的胭脂痕。   他也不忍将她逼得太紧,今日叫她认清她的心意,已是极大的进步。   “好,听妹妹的。”   他抚过她微垂的眼尾,默了两息,又冷下语气道,“不过,你不许再躲着我。”   云黛抿了下唇,轻轻嗯了一声。   各让一步,算是妥协。   ……   在这之后,云黛回到映雪小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闷了一整日。   琥珀直觉意识到世子爷和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去问,只能揣着小心照顾着。   半夜万籁俱寂时,她隐约听到里间传出啜泣声,赶紧披衣起身去看,只见床榻里,自家姑娘蜷着身子,双眸紧闭,泪水沾湿了枕头,嘴里呢喃着,“爹……哥哥……”   琥珀见状心里也泛苦,看来姑娘是梦到她家中亲人了。   她蹲坐在床边,轻轻拍着云黛的背,低低哄道,“姑娘不哭,安心睡吧。”   云黛像是醒了,半睁着眼睛恹恹的看了琥珀一眼,也不哭了,只低低道,“我想回家……”   琥珀一时也不知怎么接话,姑娘现在说的家是指哪个呢?陇西国公府,还是只有一个管家空守着的沈家小宅?   又守了半盏茶功夫,云黛昏昏沉沉睡去,琥珀也松了口气。   翌日一早,云黛像往日一般起身梳妆,没事人一般,仿佛已然忘了昨夜的事。   琥珀觑着她的脸色,被云黛发现了,浅笑着问,“琥珀姐姐这般看我作甚?”   “没什么,只是瞧见姑娘今日脸色不错。”琥珀挤出一抹笑。   云黛笑道,“这不是挺好的?”   琥珀忙叠声说是,心头也松懈下来,她想姑娘大抵睡一觉就把烦心事给忘了吧。   之后的日子,仿佛如常——自家姑娘依旧每日看书绣花,去前院给端王妃请安,偶尔和嘉宁郡主赏花闲聊。   却又有些不一样——姑娘与世子爷的关系突然好转了,世子爷时不时会打发谭信送些吃的玩的来映雪小筑,等回了府,还会来探望姑娘,俩人一块儿闲聊下棋,很是和谐。   眼瞧着天气逐渐变暖,盛安帝也从骊山行宫搬回来了长安皇宫,端王爷和小郡王也得以回到王府,和家人团聚。   夜里一起在前院用晚膳时,嘉宁迫不及待地问起三皇子的情况。   端王爷一脸欣慰地说,“三殿下在北庭历练一番,人也成长了不少,待陛下很是恭敬爱戴,陛下见着三皇子形容憔悴,于心不忍,拉着三皇子的手入席,父子俩饮酒说话,倒也解开了心结。这不一回到长安,还派人送了些贡品去皇后那里,以示关怀。”   在座之人听到这话,都觉着盛安帝这行为实在虚情假意虚伪的很,但这份迟来的关怀对三皇子和许皇后来说聊胜于无,起码是看到一丝曙光了。   嘉宁刚想问端王妃哪日进宫给皇后请安,一扭头却见云黛低着头,耳尖通红。   她眨了眨眼,低声问云黛,“你怎么了?不舒服么,脸怎么这样红。”   云黛肩膀一僵,赶紧摇头,小声道,“我没事,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   嘉宁知道她酒量很差,也没多想,继续去问端王妃入宫之事。   云黛暗暗松了口气,趁众人不注意扭头瞪了眼身旁坐着的男人,用力将手从桌子底下那只宽大的掌心里抽出来。   谢伯缙面不改色,拿起筷子给她夹菜,一本正经,“妹妹吃菜,压压酒气。”   云黛心头忿忿,面上却维持着客气的笑,“多谢哥哥。”   她算是看明白了,哥哥不再是哥哥后,大尾巴狼就露出了真面目。   偏这副兄友妹恭的模样落在嘉宁眼中,觉着很是不错——   “哥哥你看,大表兄对云黛多好,你都没给我夹过菜。”嘉宁忍不住比较,“你还是我亲哥么?”   “你用着我夹么,你想吃什么不就直接夹了?”小郡王不客气拆台,“你若像云妹妹这般斯文,我也给你夹。”   嘉宁气结,哼了一声,“谁稀罕。”   “是,你自不稀罕我的。”小郡王笑道,“明日二郎和三郎便从考场里出来了吧?”   嘉宁一听,气焰一下灭了,换做一副娇羞的样子,“是啊,明日就考完了。”   于是桌上话题顺理成章又扯到了考场中的俩人身上。   翌日,春闱结束,学子们乌泱泱地从贡院里出来,有人麻木有人恍惚,有人欢喜有人愁。   谢仲宣和谢叔南状态倒还好,一个淡然自若,一个像是从恢复自由的猴儿,拉着云黛叽叽喳喳说着试题如何如何,他答得如何如何。   谢伯缙做东,请他们去第一楼吃顿好的以慰这九日的辛苦。   不曾想有说有笑到达了第一楼,刚下马车,就在门口遇上了崔仪崔佑两兄弟。 第68章 妹妹咬够了么?   一时间, 谢家三兄弟和云黛的脸色都变得微妙起来。   众人互相见过礼,崔仪笑道,“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 蕴之和慎之两位贤弟是刚从贡院回来?”   谢叔南不说话,谢仲宣儒雅拱手,“是, 刚下考场,长兄做东请我们来这吃饭。崔家表兄今日也外出用饭?”   崔仪答道, “今日约了我家二郎的妻舅在此处用饭。”   嘉宁一听探出个脑袋, “那可不巧了, 你若是没约人, 还能与我们一道吃饭。”   “无妨, 两家常来往,日后有机会的。”崔仪这般答着, 视线朝云黛看去,却见那清丽少女耷拉着脑袋, 神色郁郁,并不看他。   等众人往第一楼厅堂里去, 崔仪特慢了半步, 走向云黛,“数日未见, 云表妹近来可好?”   云黛明显感觉到除了崔仪如沐春风的目光,还有另一道灼热的视线朝她这边看来, 心头微沉,朝崔仪挤出一抹笑来,“多谢仪表兄关怀,我一切都好。”   “天气转暖, 冰雪消融,再过不久就要到上巳节,届时云表妹可会去曲江踏青?”   “上巳节在三月三,那时……我没准已经回陇西了吧。”   崔仪一霎怔忪,眉头拧起,“你要回陇西?”   云黛心头内疚,不敢去看他那赤诚的脸庞,略略垂下眼睛,勉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来长安游玩一趟,总会有归去的一日。”   见崔仪神色复杂默不作声,云黛于心不忍,放轻了嗓音,“此次来长安有幸结识仪表兄,日后你若有机会来陇西……”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谢伯缙大步走了过来,神色自若,“妹妹与崔家表兄聊什么呢。”   云黛和崔仪皆是一愣。   谢伯缙很是自然地将云黛拉到身后,“方才妹妹不是说肚子饿了么,快上楼点菜吧。”又客气与崔仪道,“崔家表兄自便,我们先回雅间。改日再叙。”   云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朝崔仪福了福身子,往二楼走去。   崔仪望着那两人的背影,一开始还能瞧见那娇小的丁香色身影,没走两步,谢伯缙颀长的身影就将那身影挡了个严严实实,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却叫人心底无端泛起一阵愁绪。   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要回陇西了?在这之前他半点消息都没听母亲说过,明明元宵节时,她还收下了他赠的如意坠儿,笑容嫣然地系在腰间……   崔佑那边接到了妻舅,进门见到自家兄长还怔怔站在原地,抬手去拍他的肩,“大哥怎么不进雅间坐着?杵在这作甚。”   “没什么。”崔仪堪堪回过神来,暂时敛下忧愁,转身招待客人。   另一边,云黛与谢伯缙一前一后走着。   蓦得,男人的声音在背后低低响起,“妹妹舍不得崔仪?”   “不是舍不得,只是心中有愧罢了。”云黛盯着足尖绣的迎春花,淡淡道,“他是个好人,是位君子,原是我配不上他。”   在这之前,她是真心实意想与崔仪定亲的,只是世事无常,谁知道竟会演变成这样——她与自家兄长暗中勾搭,哪里还好去祸害旁人。   好在两家也只是口头有意,并未对外宣扬,也算及时止损,不然她又欠了崔仪许久。   谢伯缙听到她这自损的话,眉心微皱,一时分不清她是在贬低她自己,还是连带他一起骂了。   “你有何配不上他。”他沉下语调,“你当他是什么好归宿,平白无故有什么克妻之名,也是做了阴损事的报应。”   云黛脚步停下,扭头看他,等他说下去。   谢伯缙单手背在身后,嘴角轻扯,“是桩极隐秘的陈年旧事,昔年崔仪那个未婚妻快要进门,他院里一通房丫头却有了身孕。正妻尚未进门,怎好让庶子女诞生。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少年人贪欢一时纰漏,一碗堕胎药赐下去便是。偏崔仪是个心慈手软的,嗯,像妹妹说的,是个好人——”   云黛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也不接话,只听他继续说,“那通房苦苦哀求,他念着几分情谊,将人送到外头养胎。那时崔夫人回娘家并不知此事,等回来后那通房肚子也大了,为了给未婚妻家一个交代,崔夫人还是强行叫那通房落了胎……胎大了,要落下艰难且凶险,那通房大出血没撑过去,临死前留下一道诅咒,倒也不咒崔仪,而是咒与崔家结亲的未婚妻……”   云黛眉尖蹙起,实在搞不懂这通房的想法,冤有头债有主,未婚妻招她惹她了?   似是看出云黛的想法,谢伯缙说道,“有一些女人就爱为难女人。”   云黛语塞,想了想,还是小声辨了一句,“你们男人不一样爱斗来斗去,打来打去的。”   谢伯缙听着话半分不恼,反倒露出一抹笑,“是,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云黛也不与他说这些男男女女的,只问道,“所以后来崔家那未婚妻真的殁了,是被诅咒的?”   谢伯缙挑眉,“你信么?”   云黛,“……”   “那家姑娘身体本就不太好,又染了病,一个没挺住就过去了。或许她知晓了崔家这桩事,或许并不知情……事情过去这些年,当年的人死的死,外迁的外迁,到底如何我也不是十分清楚。”   谢伯缙语调慢悠悠的,又噙着浅笑看向云黛,“或许诅咒真的显灵,所以与崔家结亲的人家都会倒霉。妹妹怕不怕?”   云黛先前听嘉宁说过崔仪克妻之名,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倒没多害怕,只是细细想来,颇为唏嘘。   “当年那事,若要论起来,该怪谁呢?崔仪、那个通房、崔夫人,他们似乎都有错,可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却又有他们行事的理由。”云黛叹了口气,心说,归根结底说起来还是这世道的错,若每家都像国公府一样一夫一妻,不准纳妾纳通房,不就没这种悲剧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纯粹的恶人和善人,都是有对有错的尘世俗人罢了。”谢伯缙见她忧心忡忡的蹙眉模样,抬手扶了下她鬓间浅粉色的绢花,哄道,“别想那些了,免得影响吃饭的心情。”   云黛避开他亲昵的动作,幽幽斜了他一眼,“大哥哥何时调查的崔家旧事?”   谢伯缙直言不讳,“在知道你想嫁去崔家时,我就盘算起要如何拆了这桩婚。”   他答得这般干脆,倒叫云黛说不出话来,咬了咬唇,才面带赧色地咕哝一句,“老奸巨猾。”   男人向来严肃冷冽的俊颜染上浅浅的笑,“嗯,妹妹夸得好。”   云黛噎了下,也不再理他,快步进了雅间。   里头几人早已入座,见着她姗姗来迟,谢叔南赶紧招手,“云妹妹这边坐,这边位置好,沿街热闹。”   云黛走过去坐下,嘉宁边倒着乌梅饮边朝她挤眉弄眼地问,“你在外头磨蹭什么呢,这样久?是在跟崔仪说话?”   云黛讪讪一笑,“没。”   嘉宁也不追问,只投了个“我还不知道你”的眼神,等见着谢伯缙随后进来,她扬声道,“大表兄,你和云黛迟迟没过来,我们方才就先点好了菜,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么?”   谢伯缙淡淡看了眼坐在谢叔南身旁的云黛,又收回目光,单独坐下,态度随和,“不用添了,点你们爱吃的菜肴便可。”   谢叔南笑嘻嘻与云黛道,“云妹妹,我点了好几道你爱吃的。”   云黛笑道,“多谢三哥哥。”   他们倆这说着话,谢仲宣给谢伯缙倒了杯茶水,漫不经心地问,“大哥与云妹妹在外聊什么呢?”   谢伯缙接过茶杯,对上自家二弟笑意温润的黑眸,淡然道,“没什么,一些琐事罢了。”   转而又问起谢仲宣此次春闱的考试情况,轻飘飘揭过这茬。   一顿饭丰盛无比,桌上众人说说笑笑,气氛很是和谐。   ……   吃饱喝足,一行人回到王府后,谢家三兄弟先去正房拜见端王爷,嘉宁则和云黛去端王妃处坐了坐。   约莫半个时辰后,谢伯缙单独来了王妃这,“姑父留二郎和三郎问询春闱作答之事,侄子先来与姑母请安。”   端王妃微笑颔首,又叫他坐下。   聊了没一会儿,谢伯缙突然有事要与端王妃单独禀明,嘉宁很有眼力见地退下,云黛心下却忐忑不安,一双眼睛盯着谢伯缙,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些端倪来——   他要与王妃说什么,是说她与崔家的婚事,还是说别的什么?他会不会一个疏漏,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直接说出来了?   “云黛,快走呀。”嘉宁见她磨磨蹭蹭,不由催道。   “噢,好……”云黛揪紧帕子,又深深地看了那正襟危坐的男人一样,种种不确定横亘在胸口,叫她烦恼不堪。   心不在焉地随嘉宁往后院走了一段路,她到底拿不准谢伯缙的心思,便寻了个耳坠落在前头的借口,折返而回。   嘉宁浑不在意,只唠叨她,“你怎么这样粗心大意的,快去找吧。找不到就算了,可别傻找,一副耳坠子而已。”   云黛连连说是,带着琥珀急急回去。   她也不好在王妃院里等着,只挑了离院外不远的小亭里候着。不曾想没等到谢伯缙出来,倒是先等到了谢仲宣和谢叔南——   “云妹妹你怎么在这?”   云黛连忙站起身来,面上闪过仓皇之色,又故作镇定地朝他们笑,“没什么,刚从姑母院里出来,瞧见这处景色不错,就坐着歇歇脚……”   “这里有景色么?”谢叔南环顾左右,二月份的料峭天气,花草树木尚未长出,只有右边那两株松柏还苍青着,却也十分寻常。   “呃,那株杏花结花苞了,我想等天气再暖和些,应当就开了吧。”云黛随手一指。   “有么?”谢叔南探头去看,嘟囔道,“哪里结花苞了,就冒了点绿芽儿。”   “你午间喝酒喝得眼花了没瞧见。”一袭薄墨灰春绸儒士袍的谢仲宣戏谑说道,又带着柔柔微笑看向云黛,“云妹妹好雅兴,但这天儿尚寒,还是不要在外久待,早些回屋歇息才是。”   他目光清明,春风和煦。   云黛直觉二哥哥应当是看出她的敷衍谎言,只是没拆穿她,心下尴尬,想着待会儿没准三位兄长一道出来,她等也是白等,便顺着他的话应了下来,“二哥哥说的是,那我就先回去了。”   谢仲宣让了让身子,“云妹妹慢走。”   谢叔南喊道,“科举考完了,左右也无事,我明日去找妹妹玩啊。”   云黛点头答应,带着琥珀走了。   谢仲宣盯着那道袅袅婷婷离去的背影,又看向那杏树抽出的枝桠,眼中的光芒渐渐凝沉。   快些开花吧。   他已经开始期待,莹白寒酥,娇粉胭脂,花繁姿娇,占尽春风。   ***   傍晚时分,谢伯缙到了映雪小筑。   琥珀已见怪不怪,很是自觉的奉上茶水糕点,又默默退至门外守着,偶尔会跟谭信抱怨两句——她实在憋得难受,又不好与旁人说,只能与同在一条船上同样郁闷的谭信埋怨两句。   云黛见着谢伯缙过来是诧异的,谢伯缙见她水眸定定地盯着自己,执杯浅啜一口,慢声道,“我以为妹妹这会子是想见我的。”   没了旁人,他在她眼前再不是兄长的模样,带着情人间的亲昵与热忱,譬如这句话这般从他嘴里说出来,直叫云黛面红耳热,下意识去否认,“谁想见你。”   “那是我会错意了,既然不想见,那我先回去。”   他放下茶杯,起身就要离开,“至于我与姑母说了什么,妹妹不想知道也罢。”   云黛愣了愣,忙不迭扯住他的袖子,“大哥哥……”   男人扭头,垂下眼看她,薄唇微掀,“不是不想么,扯我袖子作甚?”   云黛明知他是故意戏弄她,却也没有办法,扬起小脸,眸光盈盈,“哥哥与姑母说了什么?”   “妹妹想我过来的,是么。”他好整以暇看着她。   云黛面上发烫,咬了咬唇瓣,点了下头,“嗯。”   “为兄愚钝,不懂妹妹的意思。”   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   云黛瞪圆了眼睛,有些羞恼,可相处下来,她知道他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只得顺着他的坏心眼,配合着道,“我想见哥哥。”   “这才对。”谢伯缙心满意足,抬手碰了碰她柔软温热的脸颊,“妹妹诚实些更可爱。”   云黛炸毛猫咪般想拍开他的手,反倒被他顺势握住,紧紧地捏住了掌心摩挲。   她那点子力气在他面前无疑是螳臂当车,挣扎两下就认了命,由着他施施然在她身旁坐下。   他眼底泛着笑,不紧不慢地问,“妹妹想知道什么。”   “你有姑母单独聊了什么,可有谈及我?”   “嗯,推了你与崔家的婚事。”   “你……你怎么说的?”   “先把崔家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了,又说你体弱多病,禁不住崔仪妨克。另外一事,如今春闱已过,这两日我便带着你们搬去辅兴坊的宅院。”   “要搬走了?”云黛费着九牛二虎之力从男人怀中探出个脑袋,诧异地瞧着他。   谢伯缙揉着她的脑袋像是在给猫顺毛,“妹妹觉着寄人篱下顾虑良多,那到我们自家的宅院里,便不用再顾忌这个担心那个了。”   云黛心说那宅院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不过是从端王府的屋檐下搬到你谢伯缙的屋檐下罢了。   她的心思其实很好猜,谢伯缙捏了下她的鼻梁,低声道,“夫妻本为一体,我的便是你的,你是那宅院的女主人。”   云黛被“夫妻”这个词给刺痛,像是一根针扎在心脏上,她面上失了血色,眼底也黯淡下来。   什么夫妻,兄妹变夫妻,多么荒唐。   她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便是撇去兄妹这层关系,她八竿子也够不上晋国公府世子夫人之位——   人贵在自知,她岂敢有这妄念。   如今这样浑浑噩噩地与他厮缠,有时她自己想想都觉得可笑,就像是在饮鸩止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暂且一日一日过着,提心吊胆地偷情。   “姑母答应你了?”她闷声问道。   “答应了,后日便搬。”谢伯缙把玩着她的手,慢条斯理,“你与崔家的婚事她也不插手了,只等父亲母亲那边来信拒绝,也算给崔家一个交代。妹妹现在尽可安心了。”   云黛掀起眼皮,水光潋滟的眸子望向他,轻声道,“我安什么心,是大哥哥安心了。”   他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情绪。   谢伯缙目不转睛地看她,修长的指节按上她朱色唇瓣,缓慢而贪婪的摩挲着,黑眸渐渐深暗下来,“也只是暂时安心,妹妹这样好,到哪里都招花惹草。还是早些娶回家,我才能安心。”   云黛眸光闪动,胸腔里复杂情绪汹涌翻滚着,倏然,她张开嘴用力咬住他的指尖。   谢伯缙眉头都没皱一下,眯起狭长的眸,静静的看着她这无伤大雅的小动作。   她的牙齿锋利且坚硬,舌尖却柔软温热。   还真是只会咬人的兔子。   “妹妹咬够了么?指尖不够咬,还有手臂,肩膀,只要别咬脸上……嗯,除非你想让旁人知晓你我已经在一起,我倒也不介意。”   他包容又宠溺,仿佛在他眼中她就是个顽劣的孩童,他不予计较。   云黛忿忿地松开了口,扭头要去拿帕子擦嘴,腰上却突然多了只手。   下一刻,她被按回那结实的胸膛,属于男人的气息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细网将她裹挟着,她惊呼,“大哥哥……”   虽说外面有琥珀守着,可门并未关上。   “嘘。”   男人的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沉水香的味道随着灼热鼻息拂过她脸颊肌肤,引起颗颗战栗,他的薄唇轻贴着她的唇瓣,带着几分逗弄的意味,语气却一本正经,“妹妹咬了我,得让我咬回去,这才公平。”   云黛呼吸一窒,他严肃的口吻真让她以为他要咬她——   直到他的舌撬开她的唇,她才知道是另一种方式的咬。   但的确也是咬了的,轻轻的带着细小的刺痛,叼着她的唇珠,啃咬着她的唇瓣,又轻咬着她的舌,温柔中带着狠劲儿,一点点击溃着她的防线,叫她渐渐失去力气,温顺靠在他怀中任他索取,沉沦在这背德感情带来的愉悦中。   良久,这亲吻结束。   他却迟迟抱着她不肯松手,望向她的目光黑渗渗的,叫云黛心里发慌,伸手推搡着他的胸膛,一把轻软的嗓子因着深吻而透着几分慵懒媚意,“天黑了,大哥哥得赶紧回去。”   谢伯缙眼波微动,气势收了几分,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恨不得明日就回陇西,把你娶回来。”   云黛扭过脸躲开,“大哥哥……”   谢伯缙也不再逗她,将她从怀中松开。   她赶紧避过脸去整理仪容,谢伯缙理了理衣袖,抬眼看向雕花窗牖,外头已是黑沉沉一片。   他走后,琥珀赶紧走了进来,虽说云黛尽量维持着镇定,可那微微红肿的唇,足以说明一切。   琥珀只看了一眼,而后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收拾着桌上冷了的茶盏和一块没动的糕点,又提醒道,“姑娘,晚膳已经送来了,您快去吃吧,这天气凉得快。”   云黛轻轻嗯了一声,低着头,起身往外走去。   这边厢主仆俩心照不宣,另一边,谢伯缙回到北苑时,谢仲宣和谢叔南也都用着晚膳。   他入席坐下,谢叔南问他,“大哥你后来又去找姑父是为了什么事啊,去了这么久。”   谢伯缙黑渗渗接过仆人递来的碗筷,和颜悦色,“聊了些朝堂上的事。”   谢叔南一听便也不问了,只另说起后日搬宅院的事。   谢伯缙这会儿心情不错,一应要求都答应了下来,把谢叔南乐得眉毛跳舞,“大哥你今日怎么这样好说话?难不成你又要升官了?”   “难道我平日里很难说话?”谢伯缙睃他一眼。   “不不不,大哥平日也很通情达理,照顾弟弟的。”谢叔南嬉笑着。   谢伯缙摇头轻笑。   谢仲宣眼角余光扫过谢伯缙的手,眉心一动,轻声道,“大哥,你手指怎么破了?”   谢伯缙不疾不徐道,“不小心磕到了。”   谢仲宣眉梢轻挑,随口道,“手指磕成这样,倒是少见。”   “一点小伤口,明日就好了。”谢伯缙面色不变,肃然道,“吃饭吧。”   谢仲宣轻轻笑了笑,不再多说,然而低下的眉眼飞快闪过了一抹晦色。 第69章 杏花吹满头   两日后, 吉日,宜搬迁。   一大早王府奴仆们里里外外搬着行囊,北苑的三兄弟并没多少东西, 倒是云黛,这几月来收了不少礼物,有端王妃赏的, 有及笄礼收的,更多是谢伯缙断断续续送的, 积少成多倒也攒了半个库房。   嘉宁前来凑热闹, 看到那满满当当好几箱物件, 不由揶揄云黛, “云表妹家资颇丰啊, 竟攒了这么多好东西。”   这话只是打趣,并无刻薄, 云黛大大方方笑道,“二表姐挑一挑, 看中什么便拿去。”   “我才不要。”嘉宁撇撇嘴,等箱笼都搬走, 映雪小筑又恢复最初的模样时, 她忽然有些落寞,闷闷不乐的叹了口气, “我阿姊出嫁了,你也搬走了, 一个一个都走了……”   云黛见她流露出不舍之意,既诧异又动容,朝她眨了下眼,“二表姐这是舍不得我?”   嘉宁脸上一红, 一双杏眸瞪她,“胡说八道!谁舍不得你啊!你要走就走呗,快走快走。”   见她口不对心,云黛无奈轻笑,又从袖中取出一枚彩线宝珠的络子递给她。   “我在府上叨扰多日,如今要走了也不知道该与你说些什么。我知道你什么也不缺,这是我自个儿亲手打的络子,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做个念想,日后看到这条络子也能想到咱们曾经相处的这段日子。”   那条络子编的十分精巧,缠绕的珍珠颗颗洁白浑圆,一看就知是精心挑选的上品。   “既然你都编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吧。”   嘉宁伸手接过,认真瞧了瞧,面上也露出几分喜欢,转手将络子递给丫鬟,交代收好,又扭头看向云黛,“我这会子也不知道送你什么,唔,反正你们现下只是搬宅子,人还在长安,等你何时回陇西,我再回赠你一物作纪念。”   云黛笑着应下,“好呀。”   嘉宁又问她,“不过你真的要回陇西啊?那崔家怎么办,你之前和那崔仪不是相处得蛮好?”   提到这事,云黛脸上笑意稍敛,语调也稍沉,“大概是缘分不够吧。”   嘉宁还想再说,前头倏然响起奴仆们请安的声音——“世子爷万福,二爷万福,三爷万福。”   嘉宁的注意力霎时被吸引过去,在看到一身簇新月白色宝相花纹广绫长袍的谢仲宣后,更是难掩喜色,忙上前问好。   云黛也在旁行礼。   谢伯缙走上前,视线直接落在云黛脸上,“妹妹这边可都收拾好了?”   云黛有意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都收拾好了。”   谢伯缙嗯了一声,“那就去前头给姑母辞别罢。”   ……   与端王妃话别半盏茶功夫后,王妃还送了两个办事利落的婆子给谢伯缙,协助他管理宅院,调教新买的奴仆。   嘉宁本想跟着一道去辅兴坊的将军府,但端王妃以搬家事忙为由,将人给留了下来。嘉宁无法,只得拉着云黛,“那等过两日你们安顿好了,我再过去找你玩。”   云黛见她依依不舍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谢仲宣身上,不禁汗颜,嘴上答道,“好,欢迎你来。”   赶在晌午之前,兄妹四人总算到达新宅。   与上回相比,新宅添了不少物件,花园池塘也修建整理得愈发精致。一下马车,管家就领着奴仆们夹道恭迎,又引着云黛他们去各自的院落——   云黛住的月德院是后院第一间,离后花园很近,离谢伯缙的住处澹怀院也很近,穿过一扇月亮门,走过一条青石板路就到了。   云黛怀疑他是刻意这般安排,却又不好问他,只得带人住了进去。   在安排丫鬟们归整箱笼时,管家带着账房、账本、库房钥匙、府中的奴仆一齐到了云黛跟前。   “老奴给云姑娘请安,将军吩咐了以后府中一切事务都由云姑娘主持掌管,这是咱府上的账册和各处门房的钥匙,请云姑娘收好。”   云黛耳边嗡嗡作响,只觉那人未免也太明目张胆,才刚搬来就叫她管家,他是什么意思?真就不怕旁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么。   然而面上却是强装镇定,态度宽和地对管家道,“长兄之前并未与我说起这事,这些账册钥匙管家还是先收回去,等我先问过他再作打算。”   管家面露为难,一番推辞后,只将奴仆们带了下去,账本和府中钥匙都留了下来。   “姑娘,这、这怎么办啊?”琥珀急急问道。   云黛的目光停在桌上那账本与钥匙上,沉吟片刻,起身道,“都带上,去找他。”   琥珀一怔,再看自家姑娘脸色沉沉,显然是真生气了。她忙不迭交代银兰布置院落,自个儿揣着那些账本钥匙,跟着云黛去了澹怀院。   长安的澹怀院比陇西的更为气派宏大,面阔五间,正中为厅堂,左梢间摆着博古架和名家字画,里间设书房,右梢间设长榻作起居室,里间是卧房。正院两旁还有重重厢房、耳房,前后各设一叠抱厦。   云黛到时,谢伯缙正在书房里看地图,听到仆人来禀,忙叫人请进来。   见着她气势汹汹一副登门算账的模样,倒半点不惊讶,只看向她,“妹妹的院子收拾好了?”   琥珀战战兢兢将账本和钥匙放在桌上,在接收到世子爷的眼神后,赶紧退下。   没了旁人,云黛指着那堆东西,柳眉蹙起,“大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叫妹妹帮着管家而已。”谢伯缙不紧不慢将地图收起放好,走到她面前去牵她的手,被云黛给躲开。   他皱眉,“就为这,生气了?”   “为何要我管家,我什么身份就替你管家。你明明答应我,给我时间缓一缓,不会将我们的关系对外透露,面上还是当兄妹的。”云黛面色怫然,莹润黑眸透着薄怒。   明明是生气的,可白嫩的脸颊微鼓,就算凶起来嗓音也又软又绵,简直是……可爱极了。   本来为着她这份遮掩,谢伯缙心头也有几分憋闷,但看她这样,又无法真与她计较,只抬手揉了揉她的额发,耐心与她说道理:“府中就你我、二郎和三郎四个主人家,我近日外头事忙,无暇管家。二郎和三郎倒是闲暇,可他们从未学过管家之道。倒是妹妹一直跟在母亲身旁学习算账管家,如今住在这府上,帮自家兄长代管府上事务,这不是很正常?”   见云黛的气势徐徐消退,谢伯缙拉着她的手到榻边坐下,温声细语,“不然为了避嫌,让二郎和三郎管家?这反倒更招人起疑,妹妹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下云黛心头最后一点争辩的底气都被扑灭了,尤其他态度越是温和耐心,越显得她无理取闹。   “妹妹近日的脾气越发大了。”   “……”云黛垂下眼帘,不用他说,她也意识到了。   自从捅破那层窗户纸后,她的情绪就像是烧开的水壶,水花四溅,蒸腾不断。   或许是原本平稳踏实的日子被这段感情给打乱了,每日睁开眼都不知道明日会有什么变数,心也变得焦躁——   “不过是仗着大哥哥的喜欢罢了。”云黛低低道。   “你倒是明白。”   谢伯缙轻呵一声,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望向她黑白分明的眼,“这会子还生气么?”   云黛对上他温柔的目光,还是会恍惚,曾经这双眼哪里会有这样的神色,总是淡漠的,像夜色里的深潭,黑漆漆一片,瞧不出任何情绪来。可现在这双眼睛看她时,像春日里的风,含情脉脉,春意绵绵,有时候又像是盛夏日的烈日,灼热滚烫,恨不得将她融化在他眼里似的。   她微微偏过脸,不看他,“是我错了,自己做贼心虚,还来怪大哥哥的不是。”   “男欢女爱,天经地义,怎么就成做贼了。”谢伯缙轻声道,“是妹妹说要缓一缓,才落得这样躲躲藏藏。若妹妹不想这样,晚上一块儿用饭时,我就与二郎三郎把话挑明,好让他们喊你一声嫂子。”   云黛眉心猛地一跳,推开他,“大哥哥是疯了么?”   她简直不敢想。   她自小与二哥哥三哥哥一块长大,他们对她照顾良多,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若骤然从妹妹变成大嫂——她哪有那个脸!   “妹妹不是讨厌躲躲藏藏么?”   “不行。”她果断拒绝,在对上那人阒黑的眼眸时,心头一颤,软了态度,“起码……不是现在。”   谢伯缙不语,云黛知道他也闷着一口气,想了想,主动握住了他的手掌,软软的撒娇,“大哥哥,你别与我生气了。这些日子我会好好打理府上事务的……”   她惯会察言观色,温言软语,叫人半点办法都没有。   谢伯缙将她揽在怀中,喟叹一声,“都依你。”   云黛放下心来,脸颊在他的怀中依赖的蹭了蹭,嗅着他衣襟上好闻的沉雅香味。   这般亲昵,像是新婚燕尔的夫妻。良久,她在他怀中发问,“大哥哥喜欢我什么呢?”   谢伯缙的指尖绕着一圈她的发,认真思忖后,慢声道,“喜欢便是喜欢,真要说出个子丑寅卯却是说不出。”   “喜欢我的脸蛋?性情?”云黛探出脑袋,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回答。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觉着自己除了这张脸比较特别之外,再无其他过人之处,可他为何偏看上了她?明明他有那么多可选择的名门淑女,或家世显赫,或文采出众,或贞静贤德。   “论美色,丹阳公主也算是生的一副好皮囊。论性情,长安城里不乏好性情好教养的淑女,然而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感情这事本就没道理可言,你可因为一个人的品行相貌去亲近她,可心动这回事,谁也说不准。”   他挑起云黛的脸,反问她,“妹妹又是为何对我动心呢?”   云黛被他含笑的眸子看得脸颊绯红,她自是答不上来,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她若能控制住自己的心,她肯定是不要喜欢他的。   谢伯缙看她脸红躲避的模样,心里喜欢得紧,左右没有旁人,又是在他的院里,索性将人抱在怀中亲了又亲。   头一次显得生疏,这几次下来越是娴熟,云黛被亲得心跳加速快要喘不上气,等他一松开她,忙不迭从他怀中逃开,抱着那些账本钥匙,“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她的背影急哄哄的,谢伯缙半靠在榻边静坐一阵,燥热难纾,伸手将红木窗牖推开,叫外头透着寒气儿的春风吹进屋里,这才冷静一二。   当日夜里,兄妹四人在新宅子用过一顿乔迁宴,热热闹闹,很是和谐。   听说云黛代为管家,谢仲宣和谢叔南并无觉得不妥,只在桌上催着自家大哥该尽快找个嫂子了。   谢伯缙闻言悠然一笑,“不急。”   云黛哪敢吱声,握紧筷子默默吃饭。   接下来的几日,将军府陆陆续续长安其他官员府上送乔迁贺礼及拜帖,云黛一一记录在册,又命库房的人清点存放,各家拜帖也都统计在册,等谢伯缙回府后再给他看。   谢伯缙往往会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指着那送礼的名册,慢条斯理地与她讲着这一户人家的官职、在朝堂上的地位,家中主要有哪些人,是否结交,若结交该送那些礼,诸如此类,不厌其烦。   就像当初在家塾读书般,云黛认真听着,她学东西向来很快,渐渐对长安官场也有了大致了解,甚至连一些朝堂上的事,谢伯缙也不避讳她,她若问了,他便告诉她。   这般和乐太平地过了几日,收到云黛回帖的许意晴和许灵甫高高兴兴来将军府做客。   许家兄妹很是客气,先前已经送了乔迁礼,这次登门又带了礼物——   六盆绿意盎然的盆栽,两盆富贵竹、两盆发财树、两盆福禄桐。   对此许灵甫的说法是,“之前是我们府上送的,代表我父亲母亲的心意,今日这礼是我特地挑的,代表我对谢大哥的心意和祝愿。谢大哥可千万别客气,你若不收下,我今日怕是饭都吃不下了。”   许意晴捂着脸,一脸窘迫地与云黛道,“我出门前跟他说了,没这样送礼的,可他偏不听,非将这些树搬了过来。”   “没事的,挺好的,看得出是用了心的。”云黛抿唇轻笑,又领着许意晴去逛新居。   两人在偌大的府邸里边逛边聊,说着些闲话趣事,等走到谢仲宣的院子时,谢仲宣正好在院里晒书。   两厢遇上,互相见礼。   “冬日雨雪多,又忙着备考没空打理,见这两日太阳不错,便将这些书本字画拿出来晒晒。”谢仲宣噙着淡笑道。   他闲适的坐在院落石桌旁,身后是两丛苍劲的翠竹,春日阳光投过竹叶,在他宽大的玉色锦袍上投着细长的竹影,无端添了几分不羁洒脱的风流。   云黛见惯了谢仲宣这翩翩如玉的模样,倒不觉得有什么,只一心去看那些晒出来的书。   许意晴却是站在阳光下,心跳怦然,只觉得天地间怎会有这般温润潇洒的郎君,自家那一二三四五个哥哥加在一块儿都抵不过眼前这人——这不就是话本里的神仙公子么!   云黛看到一本感兴趣的书,弯腰从竹簸上拿起,“二哥哥,这本书我借去看看,好么?”   谢仲宣微微一笑,“妹妹想看,拿去便是。”   云黛与他道谢,再看许意晴低着头,嘴里一直嘟嘟囔囔念着什么,不由问道,“意晴,你在说什么呢?”   许意晴眼睛亮晶晶的,“圣慈皇后有句名言,主动才会有故事,犹豫就会败北。”   云黛,“啊?”   许意晴往袖中掏啊掏,掏出她的龟壳和铜钱,转身朝谢仲宣走近,深吸一口气,轻声问,“谢二哥,今日风和日丽,乾坤和谐,我给你算一卦?”   谢仲宣抬眼看去。   鹅黄色襦裙的女孩半边身子站在阳光下半边站在竹影下,手里攥着个乌龟壳,月牙眼弯弯地望向他,笑得像是佛寺道观前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见着了一条大肥鱼。   他挑了下眉,“那就有劳许姑娘了。”   许意晴眼睛一亮:嘿,有戏!   她欢欢喜喜上前,又欢欢喜喜给他算卦。   最后摇出来的卦算不得太好,前途无量,却不利姻缘。   许意晴心说这什么破卦啊,肯定是她今日出门没挑个好点的乌龟壳,但见神仙公子一脸安静地等着她解卦,她自然是要说好话的,“谢二哥这个卦极好,诸事皆宜,心想事成,我在这提前祝谢二哥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谢仲宣淡淡瞥过她拾起的三枚铜钱——   嗯,胡说八道。   这许姑娘倒是掌握了江湖骗子的必备技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那我就谢许大姑娘吉言了。”他弯起桃花眼,笑得友善。   “小事小事。”许意晴摆摆手,心头松口气,还好糊弄过去啦。   这么个小插曲过去,也到了午膳时分。   众人一起在前头吃过饭,又坐了半个时辰,许家兄妹便告辞离开。   回去的马车上,许灵甫和许意晴对坐着嘿嘿傻笑。   兄妹俩互相对望一眼,异口同声,“你笑什么?”   彼此一顿,梅开二度,“你先说!”   许意晴许灵甫,“……”   默了片刻,许灵甫轻咳了一声,坐直身子,挺起胸膛,一脸骄傲,“谢大哥答应给我在北庭军找个职位,以后我就是他的人了!”   许意晴嘴角一抽,哥哥你这话很有歧义啊!   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想了想,还是忍住没挑刺,朝他拱了拱手,“恭喜哥哥心愿得成。不过谢世子这边答应了,父亲和母亲那边你怎么办,他们会放你走么?”   许灵甫笑意稍僵,“父亲应该不会拦我,就是母亲……如果母亲不答应,我就饿死我自己。”   许意晴,“……好吧。”   许灵甫自个儿美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问许意晴,“妹妹,那你方才在笑什么?”   一提到这个,许意晴嘴角也咧开,“神仙公子送我书了。”   在许灵甫迷茫的目光下,她从袖中抽出一本薄薄的书册,蓝色封皮上写着《易经》。   许灵甫更迷茫了,“这书你屋里不是有么?”   “这不一样,这是神仙公子送的。他不但送书给我,还叫我仔细研读,精益求精,他可真是个好人,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   许灵甫见着自家妹妹春意荡漾的样子,恍然大悟,“你是不是看上谢二哥了?”   许意晴红着脸不说话。   许灵甫忽然福至心灵,兴致勃勃道,“妹妹,回去你就跟母亲禀明心意吧。若你真能跟谢二哥在一起,那我们就跟谢家是亲戚了,谢大哥就是你的大哥,也是我的大哥了!甚好甚好!”   “才不好。”许意晴白了他一眼,将那册书收起来,“你可别把这事与母亲说!谢二哥那样的翩翩公子应当喜欢温柔矜持的淑女,咱可别吓着人家。要是把他吓跑了,我就往你饭里下巴豆,让你拉得去不了北庭!大家一起倒霉!”   许灵甫捂着胸口痛心疾首,“哇!你好狠的心!”   ***   天气渐暖,离放榜的日子越来越近。   期间崔仪曾数次递过拜帖,然而管家早就得到谢伯缙的指令,一切崔府的帖子直接截下,不经过云黛之手。   是以云黛这些时日再没听过关于崔家的消息,她只当端王妃那边与崔夫人透了底,婚事不成,但亲戚之间的情分还在,自也不会做出些纠缠之事。   二月底,杏花吹满头,科举也放了榜——   谢仲宣名列一甲,谢叔南却落了榜。   对此,谢仲宣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态度,无波无澜。   谢叔南却是失落的,说不难过是假话,毕竟自家兄弟考得那样好,而且考得是最难的进士科,自己却连金榜都没上,实在是丢人。   云黛与谢仲宣倒了恭喜,又去安慰谢叔南,三位兄长里她与谢叔南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又年纪相仿,最是亲近的。   “三哥哥别灰心,全天下那么多考科举的书生,会试就录那么几十个,你今年才十七,这般年纪能过乡试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二哥考上了……”   “二哥哥比你年长两岁呀,比你多读两年书呢!你这次回去,再多读个两年书,下次再来考,一定能中的!”   “云妹妹,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差劲。”谢叔南耷拉着脑袋,少年人青涩俊俏的脸庞上带着挫败,“就像臭玉猪说的那样,大哥二哥都比我能耐,就我文不成武不就的……”   云黛忙道,“三哥哥一点都不差劲,我觉得三哥哥很好,不输给另外两位哥哥。”   谢叔南受到些鼓舞,“真的?”   “真的呀。”云黛认真颔首,黑眸清凌凌的满是真诚,又从荷包里取出两块糯米纸包的莲子糖给他。   谢叔南接过莲子糖剥了吃,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再看眼前女孩温柔关怀的目光,他心头忽的激起勇气来,双眸明亮地对云黛道,“妹妹说得对,我还年轻,三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这回没考中就算了,正好能陪着妹妹一道回陇西!”   云黛听到回陇西,被戳中心事,低下了头,没有看到身侧少年那双明亮热忱的眼——   等回了陇西,他就向父母亲禀明,他要娶云妹妹。   ……   三月初,殿试举行,谢仲宣凭借出色的文才及鹤立鸡群般的如玉仪表,当之无愧地成为永丰二十一年的探花郎。 第70章 二哥哥的花笺   新科进士游街那日, 朱雀大街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卖花的小童生意极好, 篮中的花刚提出来没多久便被哄抢一空。   春风如酥,杏花四散,百姓们兴致盎然地谈论着这届进士, 其中谈得最多的便是探花郎。   “听说探花郎是陇西晋国公府的二少爷,年方十九, 乃是这届进士里最年轻的一位。”   “哎哟这么年轻, 真是年少有为。多少年没见到这样年轻的探花郎了, 也不知道模样生的如何, 前几届的探花郎都长得平平无奇, 没什么看头。”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吧,瞧见沿街酒楼那些雅间了没?早就被富商和世家娘子包下, 专供今日一睹探花郎风采的!听说探花郎生得芝兰玉树,放榜那日他没去看榜, 只叫家里仆人去看,就是怕到了榜下, 当场就被人捉去当女婿了!”   “有你说的这么夸张么?”   “夸不夸张等探花郎过来, 咱一见便知分晓。”   话音刚落,便听前头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礼乐声, 街上人群也都沸腾起来,“来了来了, 进士来了!”   只见两排官兵开道,在青袍礼官的引领下,新科状元、榜眼、探花及余下进士皆身着红色锦袍,腰系玉带, 乌纱为帽,帽檐簪着娇艳欲滴的鲜花,骑着马一溜儿行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便是容貌平凡,不再年轻,如今骑在这马上接受百姓们的欢呼与仰望,这份春风得意叫人的精气面貌都变得不一样,真真是面带红光,神采飞扬。   同样是着红袍,那骑着白马的探花郎面如冠玉,眉清目朗,愣是穿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尤其薄唇噙着的那一抹浅笑,风流倜傥,潇洒俊逸,直教百姓们赞叹不已。   “探花郎真是太俊了!”   大姑娘小媳妇们激动得面红耳赤,怀中的绣帕、鲜花、荷包之类的物件跟不要钱一般,雪片般纷纷扬扬朝着探花郎砸过去。虽知道这是她们得不到的男人,然而有生之年能见到这神仙般的人物,也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   楼阁上的千金贵女们瞧见这丰神俊朗的少年,也都暗暗记在心里,决意回去请家中父母打听。   其中一间雅阁内,一袭红色石榴裙的丹阳坐在轻绢锦屏后,悠悠地看向大街上轻裘宝马的少年郎,朱唇微启,“别的不说,晋国公府家的三位郎君模样都生得不错。”   身后的大宫女接话,“这探花郎模样生得这般秀气俊美,瞧着比谢世子还要周正些。”   这是句实话,单论皮相谢仲宣生得更精致,然而——   “你懂什么,生得周正又如何,不过一书生罢了,真要说男子气概,还是谢伯缙更为出众。”丹阳眼中泛着不甘的惆怅,自从除夕那夜被父皇拒绝赐婚后,她着实难过了许久。   想她堂堂一公主,皇帝之女,却得不到一个男人,说出去简直惹人发笑!   可父皇和母妃的态度都摆在那,饶是她再胆大妄为,也不敢违抗父皇和母妃。只是其他男人她也看不上,她的婚事也只能搁后再议,能拖就拖。   大宫女看出她的不悦,正想着说些什么讨主子欢心,无意间瞧见斜对街熟悉的身影,惊讶出声,“那不是嘉宁郡主么?”   丹阳顺着大宫女所指看去,只见斜对面的栏杆处,嘉宁满脸红霞地抓着香囊鲜花往楼下丢去,不由嗤笑,“她也真是的,眼珠子都恨不得黏在谢家二郎身上了,哪里还有半分皇家郡主的体面。”   大宫女连连说是,还不等她添油加醋说几句损话,又见对面的屏风后现出两道影子。   瞧着是一男一女,女子一身藕粉春衫,男人一袭玄色锦袍,背影伟岸,虎背狼腰,将那女子遮得严实,只见那男子借着宽袖遮挡去握那女子的手,女子躲闪一番,到底是被捏住。   那女子模样瞧不真切,可那男子的背影——   大宫女咽了下口水,若她没看错,那男子好像是谢世子?可谢世子那样一位冷面阎罗,怎会有如此轻佻浮浪之举?   就在大宫女犹豫着要不要将此事告知自家主子,座上的丹阳忽而冷声道,“宝鸢,你仔细看对面那穿玄色衣袍的男子,是不是谢伯缙?”   大宫女面色复杂,干巴巴开口,“好像、好像是吧,看身形好像是的……”瞥见公主骤然沉下的脸色,她又连忙补充,“只有一个背影,瞧不清正脸,没准不是呢。”   丹阳美眸眯起,放在玫瑰椅扶手上的纤纤玉手缓缓收紧,“去,找个人去门口给我盯着,看清楚到底是不是他。还有那个穿粉衣的女人是谁,查,给我查清楚!”   她的声音因愤怒而显得尖利,宛若尖刀划过地砖,大宫女吓得一抖,忙不迭应下,“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大宫女忙往外去,丹阳再次看向斜对面,许是探花郎已经走到街的那头,雅阁里的人也离开,只留下座锦屏。   新添的茶水又冷下时,大宫女也带着个小太监回来复命,脸色算不得很好。   “回禀公主,方才在那对面如意酒楼的雅间里的,的确是嘉宁郡主、谢世子和孝义乡君。”大宫女战战兢兢答道。   “就他们三人,没有旁人?”丹阳染着红蔻丹的手指划过杯盏,触手一片冰凉。   大宫女不答,给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忙道,“是,奴才瞧得真真儿的,就他们三人,其余皆是些奴仆跟在后头。嘉宁郡主穿着件碧色妆花缎的大袖衣,谢世子是玄色麒麟纹圆领袍,那孝义乡君是藕粉色绣折枝花卉彩晕锦的襦裙……”   衣裳颜色和身形都对上了,丹阳压低眉眼,骤然想起在温泉行宫时三皇子那诡异的笑语,在酒中下了那样的迷药,那小贱人又是被谢伯缙救走了——孤男寡女,黑灯瞎火,又并非血缘兄妹,指不定就发生什么苟且之事。   “好啊,这个小贱人真有本事。”   丹阳勃然大怒,手中的杯盏狠狠地掷倒在地,“哗啦”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大宫女和小太监吓了一跳,齐齐跪在地上,叠声喊着“公主息怒”。   丹阳死死捏着扶手,胸口因着愤怒剧烈起伏,脑中一时浮现许多的画面,有方才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有谢伯缙先前对云黛的种种维护,还有他拒绝她时的毫不犹豫,他的冷淡态度……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跟父皇说心里有人了,却不是什么名门闺秀,而是他名义上的妹妹,那个身份低微的沈云黛!   偏那小贱人还装出一副贞洁烈女、纯洁无瑕的模样,怪不得敢违抗自家皇兄,原是背地里早已攀上高枝,勾搭上了养兄。呵,她是想当世子夫人?真是打的一副好算盘。   这谢伯缙也是可恨,自己作为公主,无论是身份还是样貌,哪里比不过那小贱人,他竟然选择那小贱人,而不是自己!   愤怒、不甘、嫉妒等等情绪涌上心口,丹阳怒极反笑,“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得很——”   宫女太监都被她这渗人的笑声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如履薄冰的埋下脑袋,不敢多看。   等情绪平稳了些,丹阳朝那大宫女勾了勾手,语气森冷,“既然他们俩干的出这样厚颜无耻之事,那我就顺水推舟,成全他们……”   大宫女会意,忙附耳过去,少倾,恭敬应诺,“公主放心,奴婢定会按您的吩咐把事办好。”   丹阳挥了挥手,如花艳丽的笑容透着几分怨毒,“去吧。”   ***   进士打马游街过后便是曲江琼林宴,直至翌日中午,谢仲宣才回到府上,正好赶上午膳。   他昨日显然喝了不少,走路的脚步还有些飘忽,云黛见状,忙吩咐厨房去煮醒酒汤,又笑着打趣谢仲宣,“旁人是一日看尽长安花,二哥哥是一日喝尽长安酒?”   谢仲宣扶额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揉了揉眉心,叹道,“昨日负责琼林宴的礼官实在太能喝,后来三皇子和五皇子都来了,大家又喝了两轮。我昨夜原是想回来的,可实在喝了太多,见坊门都关了,索性就在曲江住下。”   见席上没有谢伯缙,他随意一问,“大哥去上朝了?”   “是。”云黛动作轻缓地了一碗红豆甜汤,端到他面前,“喝了那么多酒,怕是没怎么吃东西吧?二哥哥先喝碗甜汤暖暖肠胃再进饭菜。”   谢仲宣那双桃花眼弯起,轻声道,“还是云妹妹晓得心疼人。”   谢叔南在一旁道,“二哥哥昨日可出风头了,今早一起来,府中的丫鬟杂役都在说你昨日打马游街的风采。”   谢仲宣听他这般说,便知他昨日是没去看的,倒也理解,毕竟落榜了哪里还有心情去看旁人风光,便是自家的兄弟,瞧着心里也不是滋味的。   “是挺出风头的,锣鼓开道,百姓夹道欢呼。”谢仲宣慢慢喝了口香甜软糯的红豆汤,语气愈发温和,带着兄长的友爱与殷切,“所以三郎你回去后好好看书,再不许贪玩,三天晒网两天打渔的,你这般态度要是能考上,那真是天理不公了!你自个儿也要有真材实料,总不能次次都凭运气。”   谢叔南知道二哥这是在勉励他,虚心受下了,“二哥,我知道了。我这次回去一定好好读书,你先在长安替我探探路。不是有句话叫做朝中有人好办事嘛,没准三年后你还是我的主考官呢。”   谢仲宣笑道,“怎么着,你还想我这个主考官给你泄题啊?”   谢叔南忙摆手,“不敢不敢,那可是大罪。”   兄弟俩一番说笑,倒将这阵子有些拧巴的氛围给化解了,云黛在一旁瞧着也很是高兴。   用过午膳后,三人离开饭厅,各回各的院里。   路上云黛与谢叔南说起昨日盛况,笑语晏晏,“三哥哥你是没瞧见,二哥哥一出来,那些姑娘手中的香帕子啊香囊啊鲜花啊争先恐后往他怀里丢,还有个姑娘在路旁不断喊着探花郎,嗓子都喊劈了,那场面真是了不得,古有掷果盈车,看杀卫玠,今有探花郎满怀香粉帕,鲜花满衣裳。”   谢叔南听得羡慕极了,跟着云黛一起戏谑,“那二哥你接的那些帕子香囊都放哪儿了?我找找。”   说着就要去搜谢仲宣的身,谢仲宣反手抽出折扇敲了下他的头,笑道,“没大没小。”   见云黛掩唇偷笑,又宠溺地点了下她的额头,“妹妹还同三郎打趣我。说到香囊帕子,昨日怎么都不见妹妹丢一个给我?”   云黛脸上的笑容顿住,澄澈目光带着几分探究朝他面上投去。   姑娘们往男子身上丢香囊帕子有两个意思,有凑热闹之意,也有表达爱慕之意——二哥哥突然说这话,是哪个意思?   她有些拿不准谢仲宣的意思,毕竟那话像开玩笑般,没准只是随口一说。   此时三人走到她院门口,云黛朝两人福了福身子,“二哥哥,三哥哥,那我就先回去歇了。”   谢仲宣上前一步,“云妹妹稍等。”   云黛一怔,扭身去看他,就见他从袖中搜罗一番,旋即拿出一枚香囊来。   “妹妹没送我香囊,那我送妹妹一个。”   那香囊是丁香色菱锦布料,小巧玲珑,下面还坠着秋香色的流苏穗儿。   云黛心头涌上某种不好的猜测,面上的笑容却艰难挂着,装傻道,“二哥哥好端端送我香囊作甚?”   谢仲宣将手伸到她跟前,笑意是一贯的温润,“或许是昨日落下的,瞧着精巧,妹妹拿着吧。”   云黛脚步定在原地,迟迟没伸出手,她看着谢仲宣,试图从他的身上瞧出些醉酒之意,起码她还能宽慰自己是二哥哥吃醉了酒。   然而眼前的红袍男人,光风霁月,笑意温雅,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是一片清明,并无半分醉意。   “云妹妹不要的话,那二哥给我呗。”谢叔南见他们俩莫名其妙为一个香囊僵持着,伸手就要去拿。   “不行,这是送给妹妹的。”谢仲宣避开他探过来的手,索性将香囊塞到了云黛的手中,“妹妹拿好。”   说罢,拽着谢叔南离开了。   云黛站在原地,艰难地低下脖子,望着手上那枚精致的丁香色香囊,一颗心如灌铅水,直直地、不断地往下坠,越坠越深,仿佛没有尽头。   另一边,谢叔南忍不住埋怨谢仲宣,“不就是个香囊么,二哥小气得很,我看云妹妹根本就不缺,倒不如给了我。”   谢仲宣瞥他一眼,“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不缺。”   谢叔南道,“我看她都推辞不收。”   谢仲宣笑道,“因为云妹妹聪明,知道我送的不单单是香囊,还有别的。”   “啊?”谢叔南一愣,挠了下脸颊,“不就是香囊么,还有什么?”   谢仲宣桃花眸笑意愈发深浓,用洛阳调吟道,“人生三大喜,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又抬手拍了拍谢叔南的肩膀,微微一笑,“三郎觉得是哪种。”   谢叔南有些发懵,谢仲宣收回手,迈着步子回了院落。   谢叔南站在三月微寒的春风里,半晌才晃过神来。   等意识到什么,他如遭雷劈,整个人呆住。   ……   同样呆住的还有拆开香囊的云黛,她跌坐在榻边,手中那写满清隽墨字的花笺落在纤细的手指间。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是《郑风·出其东门》,一首男子表达所爱的情诗。   字迹劲瘦灵动,正是谢仲宣的笔迹,这些年云黛从他那里借阅过不少书籍典册,也看过他的批注文章,不会认错他的字。   他竟然送了这样一首诗给她。   先前吹笛吹这支曲子,可以说是因为这支笛曲较为流传较广,曲调悠扬悦耳,老少皆宜,可专门送这样一首诗——   云黛坐在榻边,只觉得浑身血液仿佛凝固,又一点一点变冷,脑子都被冻住一般,一遍遍地回响着:为何会这样,到底为何会变成这样。   从大哥哥到二哥哥,她视如兄长的儿郎,却并未将她当做妹妹。   错了,全都错了,从跟大哥哥搅合在一起,一切就变得奇怪起来,仿佛失控般,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应该是恭敬友善的兄妹,大家各有各的归宿,而不是像一团乱麻般扯不断理不清。   不知在榻边枯坐了多久,窗外日头西斜,光线转暗。   琥珀见自家姑娘泥塑般无知无觉,担忧不已,小心翼翼走上前轻唤了一句,“姑娘……”   云黛如梦初醒般,眼中渐渐聚起亮光,她遽然站起身来。   琥珀吓了一跳,“姑娘!”   云黛仿若未闻,一把握住那香囊和写着情诗的花笺,转身就往外跑去。   不能再错下去了,一切都该回归正轨才是。   二哥哥点了探花郎,正是春风得意前程似锦之时,他合该好好当官,娶一位心意相通、知书达理的长安贵女,夫妻恩爱,封侯拜相,青史留名,怎能因为这乱七八糟的儿女私情所拖累。   她的步子很快,顾不上那些礼仪规矩,只一味地疾步走着,甚至都没注意到月亮门后那道本欲上前打招呼的修长身影。   等匆匆赶到谢仲宣的院子时,云黛已是气喘吁吁,院内奴仆见着她过来,连忙请安,“姑娘万福。”   云黛左右看着,瞧见长随文墨,问道,“你主子呢?”   文墨见云姑娘这时过来,还这副仓皇模样,心头疑惑,嘴上连忙答道,“二爷在后头的竹林布棋。”   云黛抿了抿唇,“我知道了。”   说罢,她掀起裙摆,径直往院落后头的竹林走去。   谢仲宣性情风雅,极好竹,院后空地移植了一小片竹林,正好连接一段风雨廊庑,又另设石桌石凳,下棋抚琴皆宜。   云黛走到廊下,隔着一段距离就见到谢仲宣坐在石桌旁,左右手各执黑白棋子,自己与自己下棋。   听到脚步声,他落下黑棋。   等脚步声愈发近了,他抬眼看向廊下之人,施施然落下白子,语调是无事发生般的温和,“云妹妹怎么来了?”   云黛眉眼凝重,掐紧指尖,几欲将那香囊捏破。   稍定心神,她将香囊放在石桌上,故作平静的声线里终是泄了丝颤音,“二哥哥落了东西,我特来归还。”   谢仲宣垂下眼,扫过那捏得皱巴巴的花笺和香囊,眼波微动,“我原以为云妹妹看到后,会先躲着我,或是要过上好些时日才会来寻我。没想到妹妹比我想象中的……”   他停顿一瞬,意味深长地看向她,“更加干脆。”   云黛只觉胸口抑塞,又觉可笑,若是在遇上谢伯缙之前收到这香囊与情诗,她定是慌张无措,能躲就躲的。可谢伯缙用行动告诉她,躲没用的,该断则断,优柔寡断反受其害。   “二哥哥送错人了。”   不像面对谢伯缙时心虚,她心思澄明,极为坦荡,“我只当你是哥哥,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谢仲宣静静看向她,身后是霞光漫天,他清俊的脸庞在变幻的光线时忽明忽暗,轻飘飘问,“妹妹心里有人了么?”   云黛脸色一变,手指攥紧,轻声辩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哥哥只是哥哥。”   谢仲宣还是笑,笑意却有些冷,“这很重要。”   他走上前,这时云黛才发现二哥哥一个冬日好像又窜了个,并不比大哥哥矮多少,只是他不比大哥哥常年练武,身形略显单薄,才没大哥哥那般强烈的压迫感。   她悄然往后退了一步,垂下眼帘,缓缓道,“无论我是否心有所属,那人也永不会是二哥哥。”   到底不想闹得太僵,她又不是专门来与他兄妹决裂的,于是轻声劝道,“二哥哥一向聪明多谋,善解人心,你应当明白有些事无法强求。正如这诗所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二哥哥很好,却匪我思存。”   她朝谢仲宣敛衽肃拜,语调平和且庄重,“时辰不早了,妹妹不便打扰,拜别二哥哥。”   到底不敢看他的神色,她行完礼,一如来时那般,提着裙摆匆匆跑开。   匪我思存,并非她心里想的那个人么。   谢仲宣脸色晦暗不明,伸手捻起那花笺。   须臾,他眉心轻动,将花笺放下,直起身子看向竹叶掩映的白墙,扬声道——   “既然来了,就别躲了。” 第71章 是不是谢伯缙逼迫你   竹影一晃, 一道清瘦的朱红身影从那堵白墙后缓缓而出。   不是旁人,正是谢叔南。   谢仲宣半点都不惊讶,只懒懒看着面前愤怒的少年, “你都听见了?”   这轻飘飘的语气像是点燃爆竹的火星,谢叔南只觉一股怒气突突直往脑袋涌去,三步并作两步, 他冲上前去,一把揪住谢仲宣的衣领, 握紧拳头就要砸下去。   谢仲宣也不去挡, 只坦坦荡荡盯着他, 漆黑的眼眸一片宁静, 宛若夜色下的海。   “怎么, 三郎还想朝我动手?”   “……”   谢叔南举在空气中的拳头僵在空中,清俊的脸庞涨得通红。   俩人视线胶着, 最后谢叔南颓败地放下拳头,攥着谢仲宣衣领的手却没松开, 眸中喷着火气,咬牙切齿, “二哥, 你怎能如此……如此……”   见他气得寻不到词般,谢仲宣轻笑, “你是想说我无耻?”   谢叔南面色僵硬,碎嘴的人难得语塞。   谢仲宣抬起手, 将那只攥着衣襟的手一点一点的掰开,慢条斯理道,“三郎这般生气,是因为我不该对云妹妹示爱, 还是因为——”   他稍作停顿,洞若观火的目光直视着谢叔南,“你在嫉妒。”   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猫,谢叔南瞬间炸了起来,“胡说,我才不是!”   “不是在嫉妒我对云妹妹示爱么?”   谢仲宣薄唇翘起,“三郎也长大了,知道藏着心事了。不过你打算藏多久?还是一直瞒下去。”   闻言,谢叔南顿时感觉自己是只道行浅薄的妖,而自家二哥是面照妖镜,轻而易举就将他的底细瞧得一清二楚。再想到方才云妹妹拒绝二哥的场面,他心思沉了沉,抱着豁出去的念头,抬起下巴道,“是又怎么样,二哥都能喜欢云妹妹,我为何不可以?云妹妹又不单是你一人的妹妹。”   “没有说不可以。只是你不必这般愤怒,甚至还目无兄长,想要举拳向我。”谢仲宣神色冰冷的乜了他一眼。   谢叔南自知理亏,却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服软道歉,于是闷声道,“方才我是一时冲动,再说了我不是没动手嘛。”   谢仲宣不语,弯腰拾起桌上的香囊和花笺。   谢叔南见到这些东西,忍不住阴阳怪气,“二哥的书倒是没白读,这些情情爱爱的诗句信手拈来,弟弟可比不得。不过云妹妹方才也把话说得清楚了,她只当你是兄长,我劝二哥以后还是断了那不该有的念想,与云妹妹以礼相待。”   谢仲宣本就心头郁郁,听到谢叔南这酸话,不由冷哼一声,“起码我敢表明心意,不像某人,只能躲在暗处听墙根。”   谢叔南一噎,哼哧哼哧气了好半晌,才反击道,“表明了又如何,还不是被云妹妹给拒了。”   谢仲宣慢悠悠抬眼,“你又怎知她不会拒了你?”   谢叔南被戳中顾虑,面皮一阵红一阵白,磨了磨后槽牙,“不会的,我和云妹妹自小相处,比你们的感情都要深厚。而且二哥怕是还不知道,母亲早已知晓我对云妹妹的情意,她还答应我,会将云妹妹嫁给我!”   说到这他眼角眉梢染上三分得意洋洋,“等我们回陇西了,我就求母亲做主,给我们办婚宴。到时候二哥可千万要来喝杯喜酒。”   早在前几次谢叔南险些说漏嘴的情况下,谢仲宣便猜到母亲肯定与三郎承诺了什么,如今亲耳听到他提起婚事,他并无惊讶,反倒从容地看了眼面前翘尾巴的蠢弟弟,“母亲知晓你心意便答应了你,那你怎知母亲知晓我的心意后,不会支持我?手心手背皆是肉,都是她的亲子,她平日一些小事偏疼你也就罢了,婚姻大事,便是她心有偏向,还得父亲那边点头……你觉得父亲更放心将云妹妹交给我,还是交给你?”   论起辩论,谢仲宣无疑是三兄弟中的佼佼者。   从前他只是不愿与弟弟计较,能让就让,但如今这小子犯到他跟前,就别怪他这个当兄长嘴上不留情。   果不其然,一提到晋国公,谢叔南的气势就没有开始那样足了——他没考上功名,性子又顽劣浮躁,从小到大被父亲教训得最多,与满腹经纶又温柔和气的二哥相比,若真要给云妹妹挑个夫家,他也觉得二哥比较好。可云妹妹连这般出色的二哥都不喜欢,更别说自己这样的了……   谢叔南整个人都丧气起来,耷拉着脑袋活像是病猴儿。   谢仲宣淡淡看他一眼,“天色也暗了,你回去歇着吧,我就不留你吃饭了。”   谢叔南恹恹的噢了声,挪步刚要走开,忽的又想起什么,扭头问谢仲宣,“二哥,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云妹妹拒绝了你,你就这样算了?”   “不然呢?”   谢仲宣回望着他,嘴角轻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语气风轻云淡,“她心里的人不是我,我又何必纠缠?真要死缠烂打苦苦追求,弄得两厢尴尬,没得最后连兄妹都没得做,何苦来哉?”   谢叔南觉着这话有道理,但又觉得谢仲宣这也太容易释怀了,蹙眉咕哝道,“这样看来,二哥也没多喜欢云妹妹嘛。”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不若将心思放在别处。”   谢仲宣走到谢叔南身边,脚步稍停,半是安慰又半是劝勉的喟叹,“情场既已失意,那官场务必要得意起来,人生在世,总得占一头。”   说完这话,他擦肩而过,徐徐沿着廊庑走回去。   谢叔南站在原地,天光灰暗下那道身影如玉,衣袂飘飘,周遭仿若静了下来,唯有竹叶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细响。   他忽然觉着这或许也是读书的好处之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二哥读书读多了,倒有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   可自己呢,要换做是自己被拒绝,肯定要难受好一阵子——   原本还想着回陇西的路上挑个合适的时机与云妹妹表明心意的,可现在看来,此事还是晚些再说吧。   他要缓一缓,云妹妹那边估计也要缓一缓。   ***   云黛回到月德院时已是暮色四合,蓝黑色的天穹之上挂着一弯苍白冷月。   步入院门,见银兰在正屋门口左顾右盼,以及在门边垂手候着的谭信,云黛的脚步一顿,几乎下意识想扭头离开。   可大晚上的,她又能去哪?   她无处可去,除了前路。   垂在素软缎裙边的手轻轻捏紧,深吸了一口气,她提步走上前去。   银兰和谭信见着她,恭敬屈膝,嘴里说着“云姑娘万福”,既是请安,也是给屋里等着人一个信儿。   云黛象征性抬了抬手,又明知故问,“大哥哥来了?”   谭信答道,“是,世子爷在屋里喝茶呢。”   云黛轻应了一声,这才抬步走进屋里。   屋里只点了一盏小灯,隔着水晶珠帘投下微弱的光。   云黛慢慢往里走,看到坐在长榻边单手支着额头的男人,随着她的脚步靠近,那双狭长的黑眸缓缓睁开,定定地朝她看来。   云黛掀帘走近,只他们俩在,她也不用行礼,只轻唤了一声,“大哥哥。”   似是睡了一觉,男人周身的气势透着些懒怠味道,像只懒意洋洋的狮子,嗓音也是缓慢而磁沉的,“回来了。”   云黛抿了抿唇,“嗯。”   她正准备走过去坐下,却在经过谢伯缙身边时,被捏住手腕。   垂眸看去,男人轻轻拉着她,叫她在他身边坐下。   若放在之前,云黛或许就顺从的挨着他坐了,可方才才去还了谢仲宣香囊花笺,她心里郁气难消,再想到兄妹之间如今的关系,不由挣了下手腕,低低道,“放开。”   谢伯缙并未放开,只看向她,“怎么了?”   云黛垂下纤浓的羽睫,不说话,只憋着一口闷气去推他的手臂,掰他的手指。   见她与他较劲儿,谢伯缙眯起黑眸,陡然站起身来,低头看她,“二郎惹你生气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到谢仲宣,那难以言喻的悔恨与自厌情绪又涌上心头,她偏过头,感受到那股情绪在她胸口胡乱窜动,她努力去压制,去平息。   沉默许久,她才喃喃低语,“没有,二哥哥没有惹我生气。”   “那为何不悦?”他问。   “只是突然想到了从前的事。”云黛也不挣扎了,由着他握着,眼睛却不知看向哪处,神色恍惚地呓语,“若是没有打仗,我的父兄都还活着,我现在会过着怎样的日子呢。估计不会遇见国公爷和夫人,也不会遇见三位哥哥……”   虽然没有锦衣玉食,但跟亲人在一起,会过得很开心吧。   没准这个年纪,哥哥已经娶妻生子,而父亲也会给她挑选一门亲事,不会是什么人中龙凤,更不可能是什么世子爷探花郎,应当是门当户对的小官儿郎,不需太大本事,踏实善良待她好就已是良配。   “妹妹在后悔。”男人朝前走了一步,那馥郁好闻的沉水香味涌入鼻尖,“在怪我?”   怪他么?云黛眼波微闪。   是怪过的,怪他为何要捅破那层窗户纸,怪他为何不肯装傻,却又无法全然怪他,那夜他并未做错,做错的人是她。所以她更怪自己的愚蠢,怨那居心不良的五皇子,还有这造化弄人的命运。   “我不怪你。”   云黛轻声道,脚步往后退了一步,彼此之间拉出一段距离,她扬起脸,清凌凌的目光在谢伯缙的面上逡巡,仿佛第一次见到他般,仔细地打量着。   一豆灯光下,他的面容俊美又深邃,半明半暗。   “作何这样看我?”谢伯缙问她。   “没什么。只是想起你去年从北庭回来时,我怕你怕得紧,都不敢正眼瞧你。后来才慢慢适应,敢偷偷看你了……”云黛故作轻松笑了笑。   “那现在妹妹随便看。”谢伯缙捉着她的手贴上他的脸,“还能伸手碰。”   云黛摊开的手掌静静覆在男人的脸庞上,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传入掌心,一点点变得灼烫。   这样静谧又灰暗的时刻,两人对视着,仿佛世间再无其他,只有彼此。温情脉脉的氛围下,谢伯缙缓缓弯下腰。   察觉到要发生的事,云黛偏头避开,又抽回了手,撒娇般低语,“大哥哥,我累了。”   谢伯缙盯着那扭向一旁的脑袋,眸色深暗,最后轻轻揉了揉她的额发,“累了就早些歇着,我叫他们送晚膳来。”   云黛点头,轻软应了声,“好。”   俩人平和的用过一顿晚饭,谢伯缙起身离开,云黛倚门目送。   这日半夜,琥珀慌忙打着灯笼去找管家,说是自家姑娘起了高烧,要赶紧请大夫。   谢伯缙一边命谭信去请同住在辅兴坊的何御医,一边披着外衫快步朝月德院赶去。   黄澄澄的烛光下,几个时辰前还与他语笑嫣然的小姑娘如今病恹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两颊又是不正常的红,嘴里一直喊着“哥哥”。   他上前,那句“哥哥在这”还没说出口,便又听她喊了声“爹爹”。   显然,前头那句哥哥,指的并不是他,而是她的亲哥哥。   谢伯缙面色沉冷,此时他想握着她的手,想抱着她,想亲力亲为照顾着她,可这会儿有许多外人,他只能站在一旁保持着距离看着。   保持着兄妹之间该有的距离。   约莫半个时辰后,何御医赶了过来,他在屋内给云黛瞧着病,谢伯缙将琥珀单独叫去了外间。   “晚膳时她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发高热了?”   “世子爷恕罪,这奴婢也不清楚。您用罢晚膳离去后,姑娘像往常一般看了会子书,之后沐浴更衣,上床歇息了。”琥珀一脸难色,“不过姑娘躺下后,许久都没睡着,辗转反侧的……”   谢伯缙脸色不佳,沉吟片刻,问道,“她傍晚因何去二爷院里?”   琥珀闻言一下子变得支吾起来,“这、这……”   谢伯缙语气一沉,“说。”   琥珀吓得一个激灵,结结巴巴道,“是二爷…二爷送了姑娘一个香囊,姑娘不要,就给还回去了。”   “香囊?”谢伯缙浓眉拧起。   “是,就一个香囊。”琥珀也不敢多说,虽然直觉告诉她,姑娘这病或许就坏在香囊上。   谢伯缙缄默不语,直至何御医走出来,交代病情,“谢将军,令妹是忧思过度,邪风入体,这才病倒了,并无大碍。待我开道方子,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服用一碗,再静心修养些时日即可。”   “多谢何御医,深夜叨扰,实在抱歉。”谢伯缙客气朝何御医拱手,又亲自将人送出门去。   等再折回来,床上之人还在昏睡,他守着她,等汤药煎成,亲手喂她喝了下去,窗外的天色也初现熹光。   谭信上前提醒,“世子爷,您该更衣上朝了。”   熬了大半夜,谢伯缙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疲色,眼尾微红。   他抬眼望了眼窗,哑声道,“知道了。”   又弯腰给云黛掖了被角,深深看了一眼,这才转身往外去,出门前不忘叮嘱琥珀,“仔细照顾你们姑娘,等天亮了,若二郎和三郎前来探望,你都拒了,别让他们来打扰她休息。”   琥珀称是。   等天色明亮后,得知云黛病倒消息的谢仲宣和谢叔南果然都来探望,琥珀自有一套冠冕堂皇的婉拒话术,将两人都请了回去。   云黛这一病又是好几日,好不容易等身子恢复些,由琥珀扶着去后花园走走,晒晒太阳,却发现府里的仆人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云黛还以为是她病了一场人变得消瘦憔悴的缘故。   中途一个仆人还将琥珀拉到一旁嘀咕着什么,神神秘秘的。云黛问琥珀什么事,琥珀只道之前借了那人一些钱,方才是来还银子的。   云黛便没多问,懒懒地逛了小半圈,就叫琥珀扶她回去,不曾经过一面爬满蔷薇藤蔓的花墙时,无意听到两个丫鬟在说着什么崔家、闹起来之类的事。   她脚步停住,问琥珀,“她们是在说崔家?”   琥珀低着头打哈哈,“姑娘听错了吧,都是些奴婢能知道什么崔家李家的。”   云黛皱眉,想了想,她大步上前,自己去问那两个小丫鬟,“你们在说什么?”   两个小丫鬟冷不丁见云黛出现吓了一大跳,连忙起身请安,又摇头道,“奴婢们没说什么。”   “我听到你们在说崔家,崔家怎么了?”   “没、没……”小丫鬟摇头。   “不说?”云黛板起脸,故意恐吓,“你们叫什么名,竟敢糊弄我?信不信我立刻找人牙子把你们发卖了?”   两丫鬟仓皇地跪在地上求饶,见云黛并不松口,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其中一个年纪小点的经受不住恐吓,讷讷道,“是崔家、崔家那位郎君找上门来了,说是要求见世子爷……管家说世子爷这会子不在府上,他也不听,请也请不走,就坐在前厅喝茶,说他等得起。”   云黛错愕,隔了这么久,崔仪怎么突然找上门了?   “既是有客来访,有何不能与我说的?”   “这、这……奴婢们也不知道,是管家吩咐的,不许传给姑娘听。”   琥珀忙上前来,好声好气哄着云黛,“姑娘莫多想,您身子刚好,廖管家定是怕搅扰您休养,这才吩咐丫头们别拿琐事来烦您。”   云黛侧脸看向琥珀,目光清明,“琥珀姐姐,你也知道崔仪来了是么?”   琥珀被问住,心头有愧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云黛这下还有什么不懂,就都瞒着她呗。可崔仪是有什么事非得找谢伯缙不可呢,一个户部通事舍人,一个北庭都护,难道是为朝堂上的公事?这概率微乎其微。   直觉告诉她,崔仪此次登门,是与她有关。   静思片刻,她转过身,往前院走去。   琥珀见状大骇,立马去拦着,“姑娘,姑娘!你不能去前头……”   云黛边走边道,“为何不能?哥哥不是叫我代为管家么,府上来了客人,又是谢家的亲戚,有何见不得。”   “世子爷若是知道您见了崔郎君,定然会不悦的。”   云黛脚步一顿,琥珀还以为她改变注意了,却见她继续往前走,“大哥哥那边我自会解释。”   话说到这份上,琥珀拦也是拦不住了。   此刻的前厅是一片安静。   崔仪耐着性子坐在圈椅里,盯着清澈的茶面兀自出神。   他已经做好干等一下午的打算,不曾想却在厅中见到了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   “云表妹。”他又是惊喜又是忐忑,忙站起身,“你怎么来了?”   “仪表兄。”云黛施施然朝他请安,斯文又优雅,“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还、还好……”崔仪语带犹疑,盯着眼前少女消瘦的下巴,顿时觉着外头那些流言蜚语实在可恶,像云黛这样温柔纯良之人,怎会做出那些事来,定然是谢伯缙他无耻逼迫的。   “云妹妹似乎憔悴了。”他语带担忧。   “都是我自个儿不争气,又或许对长安水土不服,自打去年年底来了,大病小病就没停过。”云黛勉强挤出一抹笑容,示意他入座,自己也坐下,问他,“仪表兄今日来找我大哥哥有何急事么?”   听她嘴里轻巧又自然地蹦出“大哥哥”三个字,崔仪面容微僵,语气也肃然起来,“我是有些事想来问问他。不过,问云妹妹也一样。”   云黛察觉到他语气的微妙变化,这份古怪与花园里那些奴仆的眼神极为相似——   思忖过后,她轻声道,“仪表兄要问什么?”   崔仪抿了抿唇,看了眼厅内的丫鬟奴仆。   云黛明白过来,起身道,“搬了新居,仪表兄还未曾来过,今日正巧,不若我带你逛逛?”   崔仪应下,与她一道出了前厅,却也没走远,只在周边走走,唯一的好处大概是可叫丫鬟奴仆们在后头跟着,不必离得太近,能让人瞧见俩人的一举一动,又听不清两人说的话。   “现下仪表兄可以说了?”云黛停下脚步,侧身看向他。   来时崔仪有满腹的愤怒,可那些质问责骂的话都是对谢伯缙的,真站在云黛面前,他突然有些说不出口。   眼前的少女是那样的柔弱美丽,眼波如月光清溪,清澈无暇,怎会是外面传的那样贪慕虚荣,勾引养兄,妄图上位的无耻之人。   云黛见他目光复杂,又唤了一声,“仪表兄?”   崔仪堪堪回过神,艰涩开口,“云表妹,为何这段时间我母亲递拜帖,不论是登府拜访,还是请你过府做客,你都没有回信。还有,你为何突然要回陇西?元宵灯会上不是还好好的么。”   为何突然就断了姻亲之念,连个合理的理由都没有。   难道真的如那些传言一样,她看不上他家的门楣,试图攀附更高的国公府,妄想做世子夫人?   云黛愣怔半晌,她何时收到过崔家的帖子?   但看崔仪这般严肃的模样,不像是编出来的,那只有一个可能,帖子被人拦住了。至于那人是谁,她闭着眼睛都猜到。   算了,拦下就拦下吧,反正已绝了两家通婚的念头,不见面也好。   至于回陇西,“仪表兄,你我八字不合,你也瞧见了,我动不动就生病……”   说出这话时,云黛都在心头嘲笑自己,真用了大哥哥的鬼话来搪塞人。   崔仪望着她,“云表妹,在知道你有意与我谈婚论嫁后,我欢喜不已,便暗中寻了位德高望重的道长替你我合八字……”   云黛,“……”   崔仪见她笑意凝滞,眼底划过一抹失落,默了两息,陡然打起精神般,目光灼灼的盯着她,“云表妹,是不是谢伯缙逼迫你。”   云黛脸色一变,“仪表兄说什么呢。”   崔仪愤慨,“肯定是他,他做事专横,对你有了不轨之心,便逼迫你断了我们的婚事,实在是无耻至极!” 第72章 以后你们该唤她大嫂   听到崔仪义愤填膺的指责, 云黛有一瞬发懵,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嚣——   他怎么会知道这事?!   崔仪那边还在说,“云妹妹你别怕, 他虽权大势大,却也不能一手遮天。你若不介意,我可以帮你, 带你去求端王妃,或者寄信回陇西, 让姑祖母替你做主, 她老人家是非分明……”   “仪表兄。”云黛打断他的话, 努力让自己不那么失态, 脸色却是不可抑的发白, 艰涩问道,“这些事你都是从哪听来的?”   崔仪见她强撑精神的病弱模样, 心下不忍,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 可云黛那双水眸直勾勾盯着他,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 斟酌片刻, 他垂下眼幽幽叹道,“街头巷尾都传开了, 说你和谢伯缙暗通曲款,面上装作兄妹模样, 其实早已有了首尾……”   其实还有些更难听的话,大都是诘责云黛的,不堪入耳,崔仪实在说不出口。   这件事仿佛一夜冒出来的春笋, 还有些叫花子把此事编成歌谣沿街唱喏,长安城内已有不少人讨论。虽不知真假,然三人成虎,抱着“苍蝇不叮无缝蛋”“一个巴掌拍不响”“无风不起浪”之类想法的人比比皆是,反正看热闹说闲话也不用什么成本,上下嘴皮子一碰,大家图一乐呵。   明明是春日暖融,云黛却如坠冰窖,娇小的身躯在微风中摇摇欲坠,面色灰白。   都传开了。   瞒不住了。   她早该知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原也是瞒不住的,却没想到最后竟是以这种糟糕的方式揭开。   崔仪见她几欲栽倒的模样,下意识伸手去扶她,“云表妹。”   云黛躲开,退了一步,“我没事。”   崔仪尴尬的收回手,见她脸色不好,柔声安慰道,“这事并不怪你,我相信你的为人,你断不是那样的人,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你别往心里去……”   “相信我的为人么。”云黛轻声喃道,白皙的面颊浮现一丝自嘲的笑意,“我也不是什么纯善高洁的好人。”   崔仪微怔,一时失神盯着她。   云黛迎上他的目光,静默半晌,淡淡道,“仪表兄请在此稍候,我拿些东西,去去就回。”   也不等崔仪应下,她转身就往后院走去。   望着那身影逐渐走远,崔仪只好站在原地等着,耳畔又回想起她那句不是好人的低语,心绪也变得复杂起来,难道云黛并不是被逼迫的?   可她瞧着也不是那等爱慕虚荣之人,况且先前几次相处,分明那谢伯缙的举止更为专制武断,无形中透露出对云黛的维护与占有欲,早已有些超出兄长对妹妹爱护的范畴……   崔仪思绪纷乱如麻,不多时,云黛折返回来,纤纤素手捧着个雕花小木盒。   “这是?”崔仪问道。   “既已断了缘分,这些东西留着也不合适,还是物归原主吧。”   云黛将盒子递给崔仪,崔仪也猜中里面是什么,一时竟不舍伸手去接。   这一接过,他们俩之间真是斩断一切,再无半分牵连了。   他是心仪她的,这娇美温柔如精灵般的女子,毫无征兆的降临在他平淡无奇的生命里。   当知晓母亲属意云黛时,他难抑欢喜,元宵节那夜她接过那如意坠儿的一刻,他甚至都在脑中描画出她凤冠霞帔嫁给他的红妆模样。然而这一切是那样短暂,就像做了一场梦幻的美梦,可梦境终究有醒来的一天……   “仪表兄。”   云黛的唤声将他从遐思中唤回,他动作僵硬的接过那个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及笄时送的医书册子,以及一枚小巧晶莹的如意坠。   崔仪喉间苦涩,“云表妹,这如意坠你还给我也罢,医书还是留着吧,特地给你寻的,我拿着也没用。”   “仪表兄拿回去吧,这些日子我病中无事,便将书册誊抄了一遍,若想看的话,我翻看誊抄本便是。”   云黛嗓音轻淡,似乎和从前并没什么区别,但崔仪还是听得出她的疏离和客气。   这回,真是断了干净。   只是他心有不甘,手指紧紧捏住那木盒,凝眸看向她,“云表妹,你与谢伯缙……你与他……真的如传言那般?你是情愿的么?”   云黛眼底划过一抹怅惘,再次看向崔仪时,吐字清晰,“仪表兄,这是我们的私事。谢崔两家虽是亲戚,但有些事与你无关……”   半截话还没说完,就听崔仪道,“怎么与我无关,如若不是因为谢伯缙,你我本可定下百年。“   “之前我的确将崔家视为一门好婚事,但……”云黛蹙了下眉,低声道,“现下你我缘分已尽,多说无益,仪表兄还是早些放下,另觅佳妇。”   缓了口气,她又抬眸补充道,“你也不必再去质问我大哥哥,你我都未曾定亲,仪表兄以何立场去问呢。他那人生性冷漠,你若惹得他不痛快,反伤了两家的情分,这又是何苦。”   这话像是劝慰,却又锋利的像把尖刀直直的砍断崔仪最后一丝希冀。   是啊,他凭什么呢?再看云黛这副淡然平静的模样,不免让他猜测她是心甘情愿跟着谢伯缙的——   他手指攥紧,语带怨气,“既然你们兄妹已有私情,你又为何来招惹我?”   云黛露出一丝苦笑,沉默两息,她退后一步,恭恭敬敬朝崔仪肃拜,“是我对不住你,若有怨怪,冲我便是。”   她这般大礼倒叫崔仪有些无地自容,先前他几次说亲也有未成的情况,却也是好聚好散,偏偏这次……怪就怪在他自己动了真心。   “罢了。”崔仪叹口气,很是无奈,“许是真没有缘分。”   云黛缓缓起身,平视着他,“仪表兄端方上进,前程似锦,定能觅得佳偶。”   崔仪看向她,反问道,“那你呢?云表妹,你就打算这般跟着谢伯缙么,他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不好,实在是他的身份太盛,晋国公府的世子爷,日后要继承整个陇西,且他如今还任职北庭都护,这样的煊赫权势便是尚公主都绰绰有余。难道你愿意给他当妾侍?”   云黛原以为她有自知之明,再听到这些就不会很难过。然而真当旁人说出这些话,且不是刻意挖苦或是阴阳怪气,甚至还带着几分好心的劝慰,那杀伤力等于往她身上抽鞭子——   每一鞭都告诉她,你不配。   彼此身份如天堑,云泥之别,她在常人眼中只配给他当妾。   “多谢仪表兄关心,但我还是那句话,我与他的事,你还是莫要多问。”   云黛勉力维持笑容,朝他福了福身子,“言尽于此,你还是快出府吧,莫要与我大哥哥起无谓的争执。”   崔仪心间有千言万语,但云黛已下了逐客令,他只好压下那些话语,拱手道,“好吧,那我告辞。”   云黛嗯了声。   崔仪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扭过身来,“相识一场,无论怎样,我希望云表妹能顺遂无忧。”   云黛心间微暖,朝他客气颔首,“我也愿仪表兄万事顺心,平安喜乐。”   三月春风里,彼此相视一笑,又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   终是缘淡情浅。   回到月德院后,云黛静坐许久。   琥珀在旁看得万分焦心,踌躇半晌,上前轻劝道,“姑娘,您去院子里坐坐?春风和煦,正适宜打秋千……”   云黛侧眸看向她,“琥珀姐姐,你说外头都是怎么传我的呢?   琥珀噎住,忙道,“外头都是些胡说八道的,那些脏心眼子的人乱嚼舌根,也不怕死后下拔舌地狱!”   云黛也知道从琥珀的嘴里问不出什么,见外头天色还未晚,索性站起身来,“备马车,我要出门。”   “啊?姑娘您要去哪?”   “去云海楼吧。”   云黛记得这家酒楼离辅兴坊很近,头一次去那吃饭时还遇上了许意晴兄妹。既然崔仪说这事街头巷尾都传遍了,那酒楼里客来客往,人多嘴杂,定然也能听到一二。   她明知道出去后会听到些什么,却又像自虐般,想去看看情况到底糟糕到哪个地步。   琥珀试图劝阻,到底拗不过云黛的坚持。她清楚自家姑娘骨子里的倔强,只是平日里并未显露,对事对人大都是一副随遇而安、能忍则忍的和气态度。   云黛换了件低调的素色衣裳,戴着帷帽,云海楼的伙计本想引她去雅间,云黛却在大堂选了个角落,点了壶碧螺春,一碟桂花糕。   伙计觉着这小娘子实在奇怪,虽衣着朴素,但乘坐的马车和前后跟着的丫鬟,瞧着不像是坐不起雅间的样子。但南来北往的客人那么多,有怪癖的也不少,伙计也不敢多言,规规矩矩上了茶水糕点,便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云黛慢悠悠喝着茶水,看厅堂里人来人往,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谈天说地,商事朝政,家长里短,风景山河……   直到四五个儒士服的读书人落座,云黛才等到她要听到的——   那几个书生或是落榜了,满腔怨怼,格外激进,又聊起那些考上的进士都是骂骂咧咧的,后来又提起风头大盛的谢仲宣。他们自己没本事,便愤慨猜测谢仲宣背后寻了关系,讨好考官,又酸世家公子与他们抢进士名额,丝毫不给他们这些寒门出头的机会。   两壶黄汤下肚,其中一人颇为快意的哼笑,“那些世家都是面上光鲜,背后污糟腌臜。听说晋国公那养女生得貌若天仙,她既有本事勾搭上谢世子,难保她没去勾搭探花郎,反正勾一个也是勾,多勾一个,她的荣华富贵更有保障了。”   “嘿嘿这女人精明得很,当养女哪有当夫人安稳,就算是给谢世子当妾,那也能锦衣玉食吃香喝辣一辈子了,若是肚子争气能生个儿子,日后还能分得一份家产。”   “不知国公夫人知不知此事,若是知道好心收留的养女是个白眼狼,爬上了自家儿子的床,啧啧,估计要气得不轻。”   “你当那些大家夫人是什么善茬,没准早就知道了,反正是养女,又不是亲生的,真在一块儿也不是什么大事……”   “陈兄说得有理。只是不知那个养女生得有多美,竟有本事勾搭上谢世子。听说谢世子生性冷僻,威严深重,且眼光极高,这些年身边都没个女人,没想到最后看中了从小养在自家的妹妹,倒是有趣的很。”   “听说那养女是个杂胡,生母是个低贱的胡女奴隶,被买回去当个丫鬟,却是一来二去勾搭上了主人家,竟混上了正室的位置。”   “哟呵怪不得嘛,敢情这是家学渊源,有其母必有其女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书生们喝得耳酣面热,越说越荒唐,还相邀着去平康坊找几个粉头狎戏。   谢伯缙便是在此时走进云海楼里,虽是只身一人,那凛冽不可忽视的气场依旧叫厅内众人侧目。   有客人暗自嘀咕,这是哪来的官爷,真是好大的威风,一看便知并非凡人。   伙计连忙迎上前,谢伯缙刚准备开口,眼角余光瞥见大厅角落里那十分低调的身影,薄唇微抿,径直朝那边走了过去。   琥珀小声提醒,“姑娘,世子爷来了。”   云黛黑亮的眼珠微转,侧脸朝着前头看去,只见隔着稀稀落落的人头与桌椅,那抹挺拔的身影大步朝她而来。   这一刻,她的心却无比的平静。   谢伯缙走到她身边站定,她还像个没事人般,微笑着与他打招呼,“大哥哥来了。”   这轻松熟稔的口吻让谢伯缙心下微沉,语气却是柔缓,“怎么在这坐着?”   隔着帷帽轻纱,云黛散漫笑道,“在府里待着无趣,就想出门走走。”   细嫩的手指又捻起一块豆黄的桂花糕,递给谢伯缙,“大哥哥要吃桂花糕么,这家做得不错,细腻爽口,甜而不腻。”   谢伯缙伸手,接过那桂花糕直接吃了,少倾,他道,“味道是不错,妹妹喜欢的话,外带一份回去慢慢吃。”   “天色不早了,该回府了。”他朝她伸出手。   云黛望着他大大方方伸出的手,嘴角轻扯了扯,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站起身来。   她与他并肩走出云海楼,不忘吩咐琥珀将那碟未吃完的桂花糕打包带走。   马车早已在外候着,他扶着她上车,贴心又温柔,不经意还得了路人一句羡慕的赞叹,“死鬼,你瞧瞧人家夫妻多么恩爱。”   云黛身形微顿,旋即快速地钻进了马车。   她在车内坐定,谢伯缙没有立刻跟进来,她猜也猜到定是去问琥珀她在云海楼做了些什么听到了什么,他向来喜欢速战速决的报仇,那几位嚼舌根的书生或许要倒霉。   果不其然,等谢伯缙上车时,她就从车窗瞧见四名金吾卫气势汹汹走进云海楼。   她还想再多看会儿,车帘却被男人拉下,他道,“没什么好看的,反脏了妹妹的眼。”   云黛慵懒靠在车壁,视线不偏不倚的落在他面上,“他们会被抓去哪里呢。”   “穷酸腐儒妄议朝臣,让他们去大牢清醒清醒。”谢伯缙挨着她坐,见她神色平淡,思忖片刻,补充道,“妹妹别担心,不会要他们性命。”   云黛心说读书人去大牢蹲了一回,虽没要性命,却断了仕途前程,于读书人来说,这并不亚于要了性命的残酷。   马车缓缓行驶,俩人一开始都没说话。她这般寡言少语,叫谢伯缙无端不安起来,终是先打破静谧,“听说你见了崔仪。”   云黛沉默半晌,旋即轻声应着,“见了,把他送的东西都还了回去,也把话都说清了,日后应当不会再见了。”   谢伯缙见她语调清冷,知道她心里有气,抬手揽住了她的肩,温声道,“先前不想让他再纠缠你,这才将崔家的帖子都截了下来。谁知这崔仪是个不知趣的,还自诩正义想找我讨要说法。”   “所以大哥哥打算怎么办呢?”   云黛抬起一张娇艳的脸庞,水眸清澈地望向他,朱色唇瓣讥诮勾起,“这事传开了,大哥哥心底是欢喜的吧?”   谢伯缙搭在她肩头的手掌陡然收紧,语调沉下,“你觉得我会为这欢喜?”   云黛不语。   谢伯缙冷笑,“是,我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我是一对,可光明正大的携手站在众人前,但绝不是让你陷入此等困境。”   云黛笑了笑,“但现在木已成舟,外头的人都知道了,知道我爱慕虚荣攀附权贵,蓄意勾引自家养兄,厚颜无耻,不忠不义不孝。”   谢伯缙见不得她这样笑,她身体弱,病才刚好,就像一株娇嫩名贵的花才经历过狂风暴雨,哪里经得起又一轮的打击?   “此事我已查清,是丹阳公主安排人放出的消息,她想报复我……是我牵连了你。”   “又是他们。”云黛眼底闪过一抹恨意。   她真是头一回这样痛恨旁人,丹阳公主和五皇子的所作所为,简直叫她恶心。   静默一阵,她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又补了一句,丝毫不掩心底的恶意,“大哥哥打算怎么报复回去?”   这是头一回,云黛在他面前展露计较的恶劣的一面,在这之前她像一尊泥捏的菩萨,美好单纯,温柔隐忍,仿佛永远的纯真无暇。   谢伯缙却喜欢她这副样子,这是真实的她,在那泥塑的美好的壳子下,是一条鲜活的敢爱敢恨的灵魂,她开始将真实的一面展露给他。   “明日上朝,我便请陛下赐婚。”   谢伯缙低下头,高挺的鼻梁轻蹭过她的额,“有陛下的圣旨,谁还敢多嘴置喙?而你,会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的嗓音温柔,黑眸中是热忱的情意,太容易叫人沉溺。   云黛鸦羽般的睫轻颤,垂下眼帘,并不接他这话,只重复的问,“那丹阳公主呢?”   提到这个名字,谢伯缙黑眸深处涌上厌恶,修长的手指将云黛耳边碎发撩到耳后,他的薄唇轻贴着她的耳垂,喁喁低语,“妹妹别急,我答应你,迟早有一日会让她跪在你的面前。到时候要杀要剐,全凭妹妹的心意……”   他语气冰冷,拂过耳畔的气息却灼热得令人战栗。   云黛知道他既能说出这话,想来是决意助三皇子夺嫡了。只待三皇子一登位,丽妃母子三人皆成砧板上的鱼肉。   “好,那大哥哥定要记着今日的话,替我出这口恶气。”   云黛主动张开手,环抱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的怀中,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柔声道,“我等着那么一天。”   一开始见她知晓这些流言蜚语不哭不闹,谢伯缙还有些忧心,现下见她乖顺的靠在他胸膛上,口口声声叫他替她出气,倒叫他松了口气。   或许经历了这许多事,她也成长了,坚强了。   不多时,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口。   谢伯缙轻拍了下云黛的脸颊,“醒一醒,我们到家了。”   云黛像是睡得很熟,睁开眼睛时眸中还有些雾气蒙蒙的迷茫,“到家了……”   谢伯缙低头轻吻了下她白嫩颊边,“到了,先下车,回院里再睡。”   云黛睡眼惺忪的从他怀里坐起,谢伯缙先下车,立在马车边,伸手将她扶下。   等云黛站定,他有些不舍松开她的手,附耳低道,“明日就请旨赐婚,今日牵一牵也无碍?”   云黛轻轻挣了一下,一本正经,“不行,等赐婚旨意下来再说。”   见她板着张小脸,谢伯缙轻笑,只好依她,松开她的手。   两人一道往府内走去,跨过仪门,谢伯缙要去云黛的院中用晚膳,便直接往月亮门那边走去。   不曾想才到月德院门口,就见那白石铺就的小路上,谢仲宣和谢叔南两兄弟迎面走来。   两人见着谢伯缙与云黛并肩而立,面上神情霎时变得极为复杂——   云黛也没料到会在这遇上,且看两位哥哥的表情,应当也听到了外头那些流言蜚语。   这还真是巧了。   云黛的脚步滞在原地,她都不知自己现在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大脑空空荡荡的,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情况已经这么糟糕了,总不会更糟糕一些——   直到谢伯缙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带着她走到谢仲宣和谢叔南的跟前,无比平静地说道,“介绍一下,以后你们该唤她大嫂。”   谢仲宣,“……”   谢叔南,“???” 第73章 妹妹别害我   周遭瞬间变得格外安静, 安静到诡异。   莫说谢仲宣和谢叔南怔住,就连云黛也如遭雷击般,不可置信地看向身侧的男人, 他是疯了么?怎么就这样说出来了!   她想挣脱他揽在腰间的手,可那手掌却紧紧握着,叫她无法挣脱。   她能感觉到两位兄长投过来的目光, 一个平静如潭,一个满是不可置信。   最先发作的是谢叔南, 他挤出干巴巴的笑, 拔高语调, “大哥你乱说什么呢, 这玩笑是可以随便开的么?别说吓着我和二哥了, 就连云妹妹都吓到了……”   谢伯缙不说话,谢叔南的心直直往下沉, 却还抱着期待看向云黛,“云妹妹, 大哥他这是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还是喝酒了,怎么说这样的胡话。”   云黛羞愧难当, 哑口无言。   妹妹变成大嫂, 实在是太滑稽了。   这窒息的氛围持续了一阵,还是谢伯缙出声道, “既然人都齐了,那一道用晚膳吧。”   说着便牵着云黛往回走, 是去澹怀院的方向。   云黛怔怔由着他牵着,身后的谢仲宣和谢叔南默默地跟着。   四人第一回 这般安静的走路,没有一个人说话,一分一秒都成了漫长的煎熬。   到达澹怀院正厅, 四人纷纷入座。府中奴仆们也察觉到今夜的气氛格外死寂,手脚也越发谨慎小心,生怕一个不慎惹得主家迁怒。   丰盛的饭菜摆上桌,都是在座之人爱吃的菜肴,却迟迟没有人动筷。   谢伯缙坐在主位,将厅内伺候的丫鬟下人们都屏退,厅内愈发寂静,针落可闻的寂静。   目光在几人面上逡巡一圈后,他道,“都不饿?”   谢叔南视线在谢伯缙和云黛之间来回流连,胸膛因着愤怒而剧烈起伏着,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刚听到外头那些流言蜚语时,他只觉得荒诞、荒谬、荒唐!外头的人就算要传谣言,那应当是说云妹妹和二哥,或是跟自己,这还稍微靠谱些。怎么会传到大哥身上?大哥那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的性子,就是自己见了都发憷,云妹妹更是畏惧不已,怎么会主动勾引大哥呢?这完全不可能!借她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的!   他兴冲冲拉着二哥来月德院,原是来安慰云黛的,却没想到她竟然跟大哥在一块!大哥还搂了她的腰!还叫他们喊她大嫂!   这都是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叔南磨着后槽牙,眉心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一错不错地盯着谢伯缙,“大哥,你、你和云妹妹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伯缙面无波澜,“我要娶云黛为妻。”   谢叔南握紧拳头,“你怎能如此,你们俩、你们俩是兄妹啊,云妹妹一直拿你当做哥哥……”   谢仲宣不冷不热道,“不是亲的。”   谢叔南依旧握紧拳头,“不是亲的,胜似亲的,再说了,大哥你、你……长兄如父,我们一直尊敬你,你怎可对云妹妹下手?她和你怎么可能么?不行,完全不行,你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根本不般配!”   谢仲宣又道,“不可能也可能了。”   谢叔南忍无可忍,“二哥你有完没完!见着云妹妹和大哥好,你很高兴吗?前阵子云妹妹才拒绝你,你这会子在这说什么风凉话?”   这话一出,桌上又安静下来,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云黛头皮都发麻,如坐针毡,恨不得当场凿个地洞钻进去。   真的,放在半年前她绝不敢想如今的场面,可现在,这样的场面的的确确发生了,她逃无可逃。   谢伯缙端正坐着,他也看清两个弟弟的心意了,大家各怀鬼胎,谁都没站在兄长这个立场上。他之所以今日将话挑明,一来是事已至此,瞒也瞒不住了。二来是二郎对云黛的示爱,真真切切叫他嫉妒了。   兄弟情深是真,一码事归一码,感情这回事,他不会谦让。爱本就是自私的,独占的,为了得到可不择手段,最忌优柔寡断。   粗粝的指尖相互摩挲着,他不紧不慢地抬起眼,“我知道这事对你们来说很突然,一时半会无法接受,原也不指望你们立刻能适应,只是告知你们有这回事……以后还是一家人。”   “什么一家人!”   谢叔南“唰”地一下站起身来,双手撑着桌面,眼眶泛红,“母亲才不会答应的。大哥你是要继承国公府的,父亲母亲对你寄予厚望,一心盼你找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女,你现在把云妹妹牵扯进来……你可曾考虑过父亲母亲的看法,万一母亲真信了外面那些鬼话,觉得是云妹妹她勾引你,那你叫云妹妹以后如何自处?”   谢伯缙睃了他一眼,“我已决意明日求陛下赐婚,至于父母亲那边,我自会解释,一力承担。”   “什么?”谢叔南脸色大变,“你明日……请陛下赐婚?”   “是。”谢伯缙态度坚定。   谢叔南肩膀颤抖着,眼圈愈发红了,一会儿看看谢伯缙,一会儿又看看谢仲宣,最后看向云黛,哽噎出声,“云妹妹,你真就由着大哥去请旨,你真要嫁给他?”   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拽着,指甲尖掐入掌心肉却不觉得疼了,云黛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谢叔南。   三哥哥跟她最是要好,他们一起在乔家家塾读书,一起吃一起玩,后来他去府学读书,每回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给她带回来,她与他最是亲密。   可现下面对三哥哥的质问,她无颜相对,她是个懦夫。   谢叔南见云黛避而不谈,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暗下来。   不言语便是默认了,原来云妹妹不属意他,不属意二哥,而是看中了大哥。   可他还是难以接受,甚至想不明白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明明他和二哥陪在云妹妹身边五载时光,大哥去岁才从北庭回来,难道五年的情谊都抵不过大哥回来的这些时日么?   若是输给二哥,他心里或许还服气些,可那是大哥啊,他最敬仰的大哥,一直视作榜样的大哥,忽然抢走了他喜欢的姑娘。   这份落差太大了,他觉得他一时间失去了心目中的两个人。   “我吃不下。”谢叔南将椅子推到一旁,转身跑出了厅堂。   少了一人,明亮的烛火轻轻摇曳,在光洁平整的桌面投下一片暖泽的黄色,让那一碟碟精致菜肴显得越发诱人。   谢伯缙幽幽收回目光,“他不吃算了,我们吃。”   他端起碗筷,谢仲宣也站起身来。   他依旧优雅斯文,只直盯盯地望向云黛,“所以,妹妹心底的那个人是大哥?”   或许前几日才与谢仲宣对峙过,知晓他是个明白人,此刻面对他时,云黛倒没有面对谢叔南那样的无地自容。   她抬起脸,迎上他情绪难辨的目光,终是点了下头,“是。”   烛火爆处一声荜拨,她这回答,有人放松,有人释怀。   “好。”谢仲宣这般说了声,又朝谢伯缙拱了拱手,“大哥,我也告辞。”   说罢,他转身离席。   待离远了,隐约有吟诗声传来——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1]   那吟诗声渐渐远了,云黛抬眼朝院子看去,清清亮亮的月色照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宛若一滩溪水,波光粼粼。   桌上的菜慢慢地凉了。   云黛扭头去看上座的谢伯缙,柔美的面庞上透着种游离在外的恍惚,嗫喏道,“这就是大哥哥想要的场面?”   “他们迟早要知道的。”   谢伯缙抬手按了按眉心,面容难掩倦色,“只是乍一听到这消息难以接受,过些时日便好了。”   云黛不语,静坐片刻,站起身来。   谢伯缙以为她也要离去,目光牢牢跟随着她,却见云黛缓步走到他面前。   他诧异看她,她小声道,“我也没什么胃口了,大哥哥送我回去吧。”   谢伯缙凝视她片刻,旋即起身,“好。”   他牵着她一道往外走,早春的花木开了,柔和夜风吹来若有若无的清香,春日的夜晚是很舒服的,可惜澹怀院离月德院很近,仿佛还没走两步,就到了院门。   于是云黛又对谢伯缙道,“傍晚从云海楼带回来的桂花糕还没吃完,明日滋味就不好了,哥哥陪我一起吃?”   难得她还想理他,还想他在身边,他自是答应。   月德院内灯火明亮,除却那道桂花糕,琥珀还另外端上两份冰糖燕窝粥,一碟时令果子,勉强也算作是晚餐。   屋内只云黛和谢伯缙两人,两人安静用完燕窝粥,又吃了半碟桂花糕,谢伯缙觑着她淡然的神色,“妹妹不生气了?”   云黛浅呷了一口香茶,莹润的黑眸在烛光下蒙上一层潋滟辉光,“生气谈不上,就是惊讶,觉着哥哥未免也太心急。不过后来想想也是,哥哥明日都打算请旨了,早一日晚一日区别也不大,总不能今晚瞒着他们,说外头那些都是空穴来风子虚乌有,明日又下了一封赐婚圣旨来,将他们骗个两遍吧。而且大哥哥说的对,事出突然,二哥哥和三哥哥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就譬如若是明日二哥哥突然牵着嘉宁的手,说他要娶嘉宁,我肯定也要吓一大跳的。”   她说这番话时,谢伯缙的眉皱起又松开,最后还是皱起。   云黛放下手中茶杯,“大哥哥皱眉作甚?难道我说错了?”   “没有。”   正是太通情达理,太过平静从容,反倒叫人担心起来。   云黛走到他身旁坐下,忽而低低轻笑了一下,“其实有时我也挺高兴的。”   谢伯缙垂眸看她,“高兴什么?”   “高兴大哥哥这般喜欢我呀。”   她握着他的手掌,纤细的指尖轻轻抚过他虎口的疤,抚过他的掌心纹路,像是孩童在好奇探索着,语调轻松,“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喜欢我,真心实意想娶我为妻,哪怕知道有重重阻碍……真的,我真的很高兴。”   谢伯缙薄唇轻抿,捏住她的手,“妹妹这话,还是在怪我。”   “没有。”云黛摇头,只是扬起脸看他,神情有几分局促,“就是有些惶恐。”   “惶恐什么?”   “大哥哥对我的喜欢,比我对大哥哥的喜欢,多上许多。”她抿抿唇,“好像不是很公平。”   谢伯缙被她这话逗笑了,抬手揉了下她的额发,“既觉着不公平,那妹妹以后多喜欢我一些。”   云黛似乎真的思考起他的话来,须臾,她盈盈看向他,“那…大哥哥低下头来。”   谢伯缙直视着她,她眨眨眼,撒娇,“低下头嘛。”   谢伯缙挑眉,配合她低下了头。   下一刻,唇上便印上一抹香软的温热,带着淡淡桂花糕的清甜。   这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在他怔忪之际就已离开。   谢伯缙喉结轻滚,黑眸定定看向身侧脸颊绯红的女孩,嗓音沉哑,“这是做什么……”   云黛歪着头,“大哥哥不喜欢?”   “喜欢。”他道。   他说着,又见云黛挺起腰,朝他凑了过来。   她的手攀着他的肩膀,馨香拂面,她的唇细细碎碎的落在他的额头、脸颊、鼻梁、唇边、下巴,吻到他的喉结时,她还好奇的伸出一根手,点了下那深深突出的软骨,轻喃道,“大哥哥的喉结也很好看。”   心上人在怀,又这般挑逗,谢伯缙呼吸都变得深重。   灼热的手掌握住她一截细腰,他阒黑的眸是山雨欲来的乌云骇浪,又用另一只手捉住她不安分玩弄喉结的手,放在唇边惩罚似的咬了一口,“妹妹别害我。”   “我哪里害哥哥了。”云黛与他装傻,胆子也变得极大,朝他棱角分明的俊颜贴近,又贴上了他的唇。   男人的怀抱变得僵硬,那只握在腰上的手也灼烫得惊人,她柔软的唇吻着他,却寻不到章法,显得有些笨拙,索性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急急的嗓音又娇又软,“哥哥教我。”   像是放勾子般,勾断人的理智。   “唔……”   余音被堵在唇舌里,男人的吻来得汹涌而热烈,最开始是想安抚那勾起的火气,中断又慢条斯理的极有耐心教导着她,教她唇舌间纠缠不休,教她如何匀气,教着教着那燥热又涌上来,野火连绵之势,浇不灭,斩不断。   她唇齿间是桂花的清甜和茶水的清苦,他怎么也尝不够。   最后她绵软无力地靠在他怀中,喘息微微,脸颊和鼻尖都是秾艳的绯红,像一株高烛晚照的娇丽海棠。   谢伯缙轻吻着她的额,哑声哄道,“夜深了,妹妹该早些休息。”   云黛却揽住他的脖子,靠近他的耳畔,呵气如兰,温声细语,“可是,我不想大哥哥走。”   谢伯缙目光一滞。   须臾,他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听话,明日下朝我就回来了。”   云黛仰头看他,脸颊不知是被热得泛红,还是因那个绵长的深吻,她道,“哥哥不想要我么?”   谢伯缙眸色陡然变暗,深深地凝视着她。   四目相对,良久,他才开口,“想。”   做梦都想。   他轻捏了捏她的脸,正色道,“不过不是现在,等我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云黛眸光轻闪,随后两颊漾出一个娇柔的笑容,“好。”   谢伯缙松开她,准备起身离开,云黛却扯住了他的袖子,“哥哥再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谢伯缙看她,“嗯?”   云黛美眸含娇,一副可怜又可爱的模样,“明日还是先不要请旨了。” 第74章 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为何?”谢伯缙皱眉。   “冷静下来想了想, 觉着这时请旨并不妥。的确赐婚可以压下流言蜚语,可是……我看今日二哥哥和三哥哥的反应,就不免想到国公爷和夫人的态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若没有他们的首肯和祝福,贸然请旨,再告知他们, 这不就成了先斩后奏?”云黛垂下眼,声音发闷, “大哥哥, 我不想让国公爷和夫人为难……”   谢伯缙不是没想过这点, 先前也是想循序渐进, 只是没料到丹阳背后出阴招。   “不请旨的话, 外头那些流言蜚语……”   “我不去听就好了。”云黛朝他笑了笑,“而且我也不想再继续待在长安了, 不然哥哥明日便安排我回陇西,远离这是非之地, 我也好落个清静。”   谢伯缙拧眉不语。   云黛抱着他的手晃了晃,很是诚恳, “大哥哥, 你知道我的,相比于外头那些人的看法, 我更在乎国公爷和夫人的想法。外头那些人与我和干系呢,我不去在乎他们, 他们的话就伤不到我。”   望着她清澈溪水般眼眸,沉吟半晌,谢伯缙终是颔首,“好, 听你的。”   云黛松口气,眼眸弯成月牙儿,软声软气道,“大哥哥最好了。”   谢伯缙轻轻捏了下她的脸颊,语带淡淡的自嘲,“我若是最好,也不会连累你落到这般地步。”   云黛没出声,蹭了蹭他的掌心。   “不过你放心,就算不请旨,外头那些嚼舌根的,我也会收拾干净。”就是要多费些精力和时日。   云黛轻嗯了声,又问他,“那回陇西的事……”   “我会安排好,最多十日,我陪你回去。”   “三皇子才回长安,此时正需要助手,大哥哥若是事忙,我和三哥哥一同回去也行的。”她善解人意地说,“莫要因为我,而耽误你们的正事才是。”   谢伯缙揉揉她的发,“我有分寸。”   又说过两句话,云黛目送他离开。   直到那道挺拔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她依旧倚着门眺望着天幕那弯冷月。   琥珀提醒她,“姑娘,虽说是春日,夜里风还是有些寒气的。”   云黛仿若未闻,过了好一阵,她才道,“今儿个月亮真是冷。”   说罢,转身回了屋,沐浴更衣。   ***   翌日,云黛睡到昏昏沉沉醒来,坐在梳妆镜前简单挽了个发髻,便移步去明间用早膳。   一碗碧玉羹才喝到一半,就见琥珀快步走进来,神色惶恐地直喊姑娘。   云黛略略抬起眼皮,“琥珀姐姐这是怎么了,外头天塌下来了么?”   琥珀咽了下口水,“姑娘,王妃娘娘来了,这会子正在前厅坐着,说是,说是请您过去……”   “铛——”   手中捏着的汤匙不慎滑落,撞在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云黛一颗心往下沉了沉,深吸了两口气,才出声道,“快伺候我更衣。”   略作装扮后,云黛快步往前厅赶去,路上还遇到谢仲宣。   两厢相见,空气中凝滞一瞬,云黛还是依礼朝他福了福,“二哥哥。”   谢仲宣点头,手中捏着洒金折扇回礼,“云妹妹。”   “二哥哥这是要去哪?”   “听闻姑母来了。”谢仲宣轻声道,“担心你一人应付不来。”   云黛心底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面上挤出笑意,“多谢二哥哥好意,不过还是不麻烦你了,我能与姑母解释清楚的。”   谢仲宣默了两息,旋即轻笑了一声,“看来妹妹真是长大了。”   从前遇到事她大都躲在身后,如今倒敢独自一人去面对姑母,只是这份成长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多,叫他忍不住去想,若是去年她没有来长安,现下应当还是府中那个乖巧温驯、单纯天真的小姑娘。   云黛也朝他笑,“日子要朝前看,人也是要长大的呀。”   谢仲宣桃花眼弯起,“嗯,你去吧。”   云黛点头,带着琥珀继续往前厅赶去。   昨日才在此处见到崔仪,今日又来面对端王妃,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   端王妃一袭紫檀暗花藤纹妆花缎长衫,下着宝蓝色织锦襦裙,乌鸦鸦的高髻簪着一支镂空牡丹红珊瑚步摇,此刻肩背笔直地端坐在黄花梨太师椅中,气质雍容,面色肃然,不苟言笑。   云黛暗暗握紧袖中的手指,深吸一口气,迎上前去,“云黛拜见姑母,姑母万福。”   端王妃眸光微动,瞥了她一眼,“起来吧。”   丫鬟端上茶水糕点后退在两旁,端王妃扬声道,“你们都退下,把门带上。”   厅内丫鬟面面相觑,犹豫不决,云黛赶紧朝琥珀使了个眼色,在琥珀的带领下众丫鬟才急急忙忙退下,关上屋内的门。   端王妃不冷不淡道,“倒是我一时忘了自己是客,让你见笑了。”   云黛脸色陡然发白,连忙站起身,走到端王妃面前,“噗通”一声跪下,“都是云黛的不是,给姑母添麻烦了。”   她这举动倒叫端王妃惊了一跳,皱起眉道,“你跪什么?”   云黛不起,低声道,“我愧对国公爷和夫人,愧对祖母,也愧对姑母。”   端王妃听她这话,再看她跪伏在跟前的娇小身影,心头那点子怒气也消了大半,却仍旧有些冷漠地道,“你既知道羞愧,怎么还做出这种事来?枉我和老太太一心想给你寻门好婚事,却没想到你是个心大的,竟将主意打到了自家兄长身上。是,你们虽并无血缘关系,可你是从小被我兄嫂当女儿养大的,你扪心自问,他们这些年可曾有半分亏待与你?你如今与阿缙闹成这般,要叫他们知道了,他们得多心寒?尤其我那嫂子,我是最知道她的,她将名分规矩看得极重,一心想找个名门出身、家世显赫的长媳,日后好执掌晋国公府的后院……唉,云丫头,你怎么就这样糊涂?”   这严厉又透着浓浓失望的责问,让云黛鼻子酸涩,眼圈也忍不住红了,她强忍着心里翻腾的情绪,抬头看向端王妃,嗓音微颤,“还请姑母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端王妃见她双眸含泪,人也消瘦憔悴一圈,终是不忍,便道,“起来说话吧。”   云黛轻轻“欸”了一声,站起身来,缓了缓情绪,才将这阵子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包括温泉行宫遭到算计的事。   端王妃听后先是愤怒,咬牙责斥丹阳和五皇子的无耻,再听后来谢伯缙与云黛互通心意那段,不由沉默下来。   她是知道自己长侄的性情的,又独又冷僻,还死倔,若是他认准的人和事,无论如何都会去得到。虽说已在北庭历练了五年,瞧着老成稳重,可到底年纪尚轻,才二十一岁的青年,大权得握,志得意满,又是头一回遇上心仪之人,行事难免急躁轻浮了些……   再看眼前多愁善感的柔弱少女,端王妃心肠不由软了下来,这孩子比嘉宁还小一些,却遭遇了这些祸事。嘉宁好歹还有她和王爷撑腰,可这孩子遇事也只能自己忍受着、消化着……   “姑母,我错了,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对大哥哥动心,我原该知道我和他是不可能的。”云黛紧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事不能全怪你,都是阿缙他太莽撞了。”端王妃捏着腕间的红珊瑚珠串深深叹气,少倾又忍不住骂道,“丹阳这个小贱人真不愧是丽妃的种,先前求她父皇赐婚被拒,就想出这样的损招来,实在可恨!她也不照照镜子,就她这样的,还想进我们谢家的门?做梦吧!”   云黛静静站着,默然不语。   厅内沉默一阵,只听到端王妃飞快拨动珠串的声音,过了片刻,她问道,“那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云黛攥紧衣袖,“昨日大哥哥说请陛下赐婚。”   端王妃一顿,柳眉皱起又松开,复而又皱起,“这倒是个办法,一来平息流言,二来你们俩也能名正言顺在一块儿,这三来嘛,还可以气一气丹阳那坏胚子。不过真要赐婚了,我兄长倒不会说什么,就怕我那嫂子心里不舒服。唉,当娘的就是这样,总希望孩子能一辈子听话,不过阿缙向来是个不听话的,我那嫂子也没怎么管过他……”   “我劝他不要请旨。”   “嗯?”端王妃挑眉,诧异看向云黛,“为何?你不想和阿缙在一起?”   “我不能对不起国公爷和夫人……”云黛压低眉眼,也不敢将三兄弟如今僵持的状况说出,她觉得她真是坏透了,将国公府闹得一团糟。   端王妃坐在太师椅上久久无言,她想起一桩陈年旧事,在她还待字闺中时,她去寺庙礼佛,与一白衣书生遇上。   年少时喜欢一个人,简单又纯粹,或许是一个笑容,或许是一个回眸,反正就那样动心了。   可书生是寒门,根本不相配,她那时胆大包天,偷摸着要跟那人私奔——毫无疑问失败了,母亲把她捉了回去,第二日就把她送去洛阳。在那之后,她遇上端王,嫁在长安,生儿育女,过了半生。   那书生发奋苦读,仕途顺畅,进了朝堂中枢,娶妻生子,也称得圆满。   再次遇上,两人都成了中年人,偶然碰上,客气恭敬,仿若多年前月夜私奔的情人只是话本上的故事,与他们无关。   午夜梦回时,她也忍不住去想,遗憾么,说完全不遗憾是假的,毕竟当年是真真切切动了心,用了情。   可她也不会去怪母亲,若是嘉宁冲昏头脑要跟个穷书生私奔,她也肯定会将人捉回来,斥责她不知所谓,愚蠢至极。   思绪回笼,端王妃看向云黛,轻声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不然还是叫阿缙请旨吧,陇西那边慢慢来,我兄嫂也不是狠心之人,当父母的终归是希望孩子好……”   云黛摇了摇头,朝端王妃深深一拜,“云黛厚颜,还请姑母帮我。”   “嗯?”   “我本就欠国公府良多,大恩大德此生难以为报,又怎能以怨报德,觍颜拖累大哥哥的婚事与前程,辜负国公爷和夫人的期望,闹得晋国公府名声受损,家宅不宁。”   云黛浓密的羽睫微微抖动,“我本就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与其继续造成麻烦,倒不如……彻底消失。”   端王妃眼皮猛地一跳,“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你可莫要做傻事。”   云黛知道端王妃是个厚道人,晋国公府都是好人,也正是因为他们这样好,她背负的愧疚就越多。   “姑母别担心,我不是想做傻事,我只是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国公府,离开……大哥哥。”   “你个小姑娘家能去哪?”端王妃拧眉。   “去哪里都好,挑个偏僻乡野处隐姓埋名的过日子,实在不行,去庙里当姑子,或是去道观出家,反正我已断了婚姻之念。”云黛朝端王妃微微笑了下,“我本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幼时我父亲还没当上校尉,我也过了一段清贫苦日子,不是吃不得苦的。况且有银钱傍身,也不会多艰苦。”   “你还这样年轻,怎就有了这样的念想?”   “我是个愚笨无能的,想不到更好的法子,若是女子也能上朝科举,没准我也去搏个功名,有了功名地位也能与大哥哥相配……”   端王妃听她说这话,忍不住笑了下,复而又见她深深一拜,“还请姑母成全。”   端王妃笑意敛起,面容凝肃地打量着云黛,见她神色郑重,目光清明坚定,便也知她心意,但还是忍不住问,“若我今日没来找你,你打算怎么办?”   云黛抿唇,“回陇西有水路有陆路,那么多日子,总能寻到机会跑开的。”   当然她最开始的设想是,她和三哥哥一起回去,三哥哥极好哄骗,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将人支开。但大哥哥要陪着一道回去,也不是没机会,只是要多费些心思罢了。   “你真的舍得?若我助你离开,日后你与他便再无可能了。”   端王妃眯了眯眼,狠下心道,“若你日后反悔,想再续前缘,我也定不会答应的。反复无常最是可恨,我或会直接取了你的性命……”   舍得么。   大哥哥的喜欢是真的,她动心也是真的,但不配就是不配,天上的鸟,水里的鱼,身份难越,恩情难还。   捏在掌心的指甲“啪嗒”一声断了,云黛抬眼定定看向端王妃,认真道,“是,我决定了。”   也许,她本质是个自私的人,喜欢大哥哥,却更喜欢自己。   若她真的很爱他,义无反顾,豁出去一切,哪管外头洪水滔天,哪管那规矩身份,她就是铁了心要跟他在一块。可从小到大的习性刻在她骨子里,叫她多思多虑,瞻前顾后,循规蹈矩,不可踏错。   端王妃想起这女孩曾乖顺的坐在她手边,说信任她,一切旦凭她做主。如今见她心意已定,为着这一份信任,又权衡利弊一番,她出声道,“你既唤我一声姑母,那我就帮你这一回。”   云黛眼前一亮,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王妃真的答应下来。有端王妃的帮忙,定比她势单力薄的逃走要好。   “云黛拜谢姑母。”   “起来吧,别多礼了。我在洛阳有些庄子,原是老太太的嫁妆,后又给了我,你先去那边安顿,我会给你派两个可靠得力的丫鬟……”端王妃细细将她的打算说出,云黛静静听着。   两个女人坐在厅堂事无巨细地商讨着,聊了足有一个时辰,那紧闭的大门才打开。   端王妃临走前,用力地握住了云黛的手,精明的凤眸深深盯着她,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我再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日之后,你再想反悔,我定不饶你。”   云黛郑重应下,“多谢姑母。”   望着眼前这张青涩未褪的娇美脸庞,端王妃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痛快,也不知是怪这小丫头狠心,还是夸她明事理,最后幽幽叹了口气,说了句“自求多福”,便松开她的手,转身上了马车。   端王府的马车缓缓离开,云黛转身回去,心头有些轻松,也有种淡淡的落寞。   走了没多久,又在之前遇到的地方再次见着谢仲宣,这回还有谢叔南,虽还有些别扭,但那股关心劲儿是藏不住的。   谢叔南没说话,只从背后推了下谢仲宣。   于是谢仲宣上前,温和地打量了云黛一遍,才问,“姑母走了?”   云黛轻道,“嗯。”   谢仲宣道,“她可有为难你?”   云黛缓缓摇头,“没有,姑母她很宽容。”   这下谢叔南有点不淡定了,睁大眼睛道,“姑母她知道你和大哥……她、她……她能接受?她没怪你们?”   谢仲宣扭头轻斥他一声,“三郎。”   谢叔南悻悻地耷拉脑袋,嘟囔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有些惊讶姑母这么好说话。”   云黛轻描淡写道,“我都解释清楚了,姑母虽有些生气,但事已至此,她再责备也无益。”   谢仲宣和谢叔南见她神色自若,再想到奴仆们传话,说厅内并无争吵之声,也都信了她这话。   云黛看向跟前的两位兄长,斟酌片刻,恭敬的行了个礼,“二哥哥,三哥哥,这些年你们对我照顾良多,我心里很是感激。无论如何,我都会记着这份兄妹情谊,你们永远是我的亲人……”   她这突然的话语叫谢仲宣和谢叔南皆是一怔,等回过神来,只当她是为了昨夜那事。   兄弟俩互相对视一眼,再看跟前的云黛,神色微妙起来。   到底是从小相伴长大的,彼此之间的感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摧毁的,何况她和大哥之间的事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令人发指的行径,他们自己不也产生了那不该有的心思,又有何立场来怪她和大哥呢?最多是心有不甘罢了。   谢仲宣轻声道,“你既选择了大哥,那我尊重你的选择。”   谢叔南心里还是难受的,瓮声瓮气道,“反正、反正我是不会叫你嫂子的,你年纪本就比我小,我还是习惯叫你妹妹……”   听到他们谅解宽容的话,云黛心头微暖,眼眶发热。   她的哥哥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拜别谢仲宣和谢叔南后,云黛回到自己院里,坐在窗边发了一会儿呆,她将屋内丫鬟都屏退,开始收罗起她手边现有的银钱首饰。   傍晚时分,谢伯缙回府。   听说端王妃来到之事,直接到了月德院,却不想一进院子,就见橘红色夕阳之下,云黛若无其事般坐在秋千上,两只腿轻松的荡来荡去,浅粉色裙摆上的织金小葡萄纹随风摇曳。   见着他过来,她眼中迸出欢喜,朝他招手,“大哥哥回来了。”   谢伯缙心头微动,多久没见到她笑得这般自在畅快了。   他抬步朝她走去,仔细凝视着她的神色,“妹妹今日心情很好?”   云黛抿唇轻笑,透着几分狡黠,“还好吧。”   谢伯缙将她从秋千牵下来,带着进了屋,斟酌一阵才道,“管家与我说,上午姑母来过了。”   “是啊。”云黛毫不遮掩,“姑母来找我,问你我之事。”   “你怎么说的?”谢伯缙掀袍坐下。   “我与她解释了。”云黛一边给他沏茶,一边云淡风轻地说,“将事情原原本本与她说了一遍,姑母是个心善仁厚的,想怪我又不好怪我。唔,听说是你逼问我,而且是丹阳公主放出的流言,姑母更怪你一些,大哥哥不会生我的气吧?”   “妹妹尽管推到我身上便是。”   男人好看的眉轻蹙起,语带自责,“我本打算明日休沐亲自去向姑母赔罪的,没想到姑母来得这么快,叫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云黛摇头,自顾自的端起茶杯,慢慢地呷了一口茶水,朝他微微一笑,“话说开了就好了。”   接着她又一派天真的说,“姑母还说现在不请旨是对的,她叫我们循序渐进,慢慢来,迟早有一日能打动国公爷和夫人,叫他们接受我的。经过姑母一番开导,我觉着豁然开朗,想到回陇西也没那么多顾虑了。”   虽不知她们俩到底说了些什么,但见云黛眉目舒展的轻快模样,谢伯缙自是欢喜的。   他心里也念着端王妃这份开导之情,翌日就带了厚礼前去端王府拜见。   端王妃见了他,先是责怪他沉不住气,后又好言相劝,依旧是那副循序渐进的说辞。   谢伯缙虚心聆听,郑重拜谢。   这般又过了两日,长安城里突然出了一桩热闹——   一大清早,坊市门刚开,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在朱雀大街上喊道,“不是我,不是我,都是公主的安排……公主的安排……”   百姓们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女子就被着急忙慌赶来的金吾卫押走了。   没多久,街头巷尾就传起一个说法,那大喊大叫的女子是丹阳公主身边的大宫女,替公主做了坏事,要被公主杀人灭口,逃了出来,人却疯了。   这个说法越传越广,越广也越杂,百姓们发扬着劳动人民的智慧,在那无形的推波助澜的力量下,渐渐衍生出许多个丹阳公主坏事干尽的版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而在长安百姓热火朝天谈论着今早那疯掉的宫女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从端王府的后门驶向了长安城门。 第75章 接旨   皇城, 未央宫。   春柳依依,各色鲜妍娇艳的花儿朵儿争相竞发,正午阳光透过长龙般的廊庑, 细碎微光缀满深朱色宫墙,美若画卷。   “啪——”   一道清脆巴掌声在殿内响起,打破这惬意静谧的午后, 金丝笼中的画眉鸟也吓得胡乱扑棱翅膀。   “母妃,你打我?”   一袭水红彩绣撒花锦长裙的丹阳单手捂着脸颊, 不可思议地看向悠闲坐在美人榻上的雍容宫装女子, 脸上火辣辣的疼, 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 “我被人欺负了, 您非但不给我做主,还打我?母妃, 我到底是不是您的亲生骨肉?”   丽妃轻轻挥了挥手掌,斜乜了她一眼, “你还别说,我有时候都怀疑你是不是我亲生的, 怎么个赛个得沉不住气, 个顶个得愚蠢!好好的一个公主,为了个男人争风吃醋, 连自个儿的名声和体面都不要了?真是笑死人了。”   这话实在刻薄,丹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心头万般委屈,抽泣道,“我、我只是想出口气罢了。”   丽妃嗤笑道,“你什么身份, 那个小养女什么身份,你跟她计较,都是辱没了你自个儿的身份!现下好了,事闹大了,谢伯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把你的名声给糟蹋了。”   “他一个人哪有那样大的本事,敢将手伸到后宫里,一定是宫里的人帮他的…”丹阳眼底闪过一抹恨意,咬牙道,“母妃,是不是皇后和裴青玄?”   “是又怎么样?”   “他们如今竟敢对我身边的宫女下手,实在狂妄至极。自从裴青玄回来,慈明宫那位越发得势了,我听说父皇这阵子时不时去看她……母妃,你就这样放任不管么?”丹阳愤懑道。   丽妃艳丽的脸庞笑意稍稍凝结,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腕间璀璨夺目的宝镯,不紧不慢道,“你倒是胆子大,来我跟前进谗言,想激我替你出气?”   丹阳略显慌张,“没,女儿没这个意思,女儿只是见不惯裴青玄母子得宠,还有那谢伯缙,他与裴青玄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丽妃闻言,眉间浮起一丝燥郁,她这一双儿女都是讨债鬼。   女儿为个男人争风吃醋,败坏名声。儿子为个小小养女,胆大到在温泉行宫行那种不入流的手段,偷鸡不成蚀把米——   自春日回长安之后,暗中寻医问药,还进了不少鹿鞭、虎鞭、蛇酒、海狗丸之类的玩意,她初听到太监来禀这些,只当是五皇子后院那群莺莺燕燕又缠着他贪欢,弄得他要吃这些补药。   等五皇子妃进宫请安时,她还敲打了五皇子妃一顿,叫其劝勉约束五皇子,将心思放在正途上。   五皇子妃听后,神色异样,答话也含含糊糊。丽妃眼光毒辣,瞧出不对,将人单独留下盘问。   一开始五皇子妃还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待丽妃发了脾气,才跪在地上泪流满面说出五皇子得了怪病,吃了无数补药,换了各色美人,依旧是毫无起势,夫纲不振。   而这一切的起因,皆是在温泉行宫的那夜——   不知是那养女使了什么阴损手段,还是自那一回五皇子产生了心理障碍。   一个有隐疾的皇子,便是本事通天,也注定与皇位无缘。   当时听到这消息,不啻于一道惊雷兜头劈下。震怒过后,她很快冷静下来,严厉吩咐五皇子妃捂着这个秘密,又命人寻来五皇子,命令他立刻停下一切寻医问药、进补药酒的行为。   五皇子羞愧难当又大为不解,丽妃只与他道,“等你当上皇帝再治不迟,若叫外人知道你这毛病,捅了出去,皇位就再也与你无关。”   有一句话她搁在心里没说,儿子虽没用,但她还有个小孙子。若小孙子养不大,等大权得握,从宗室里抱一个养着也成。   她要的从来都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荣华。   就连五皇子和丹阳,也不过是她从小小婕妤晋升到一品贵妃的踏脚石罢了。   思绪渐渐冷静下来,丽妃抬手扶了扶鬓边的泥金绢花,慢悠悠看向丹阳,“这些日子你最好给我安分些,等外头的流言消停些,你就准备嫁人吧。”   丹阳惊愕,“嫁人?”   丽妃道,“嗯,左相贺家的第三子贺裕,今年十九,经科进士。”   丹阳拧起眉头,对这号人没什么印象,等再仔细想了想,才模模糊糊想起一张平平无奇的大方脸来,当即紧张起来,“母妃为何要我嫁他?他模样一般,才华一般,在长安才俊中都排不上号!我不嫁,我怎么能嫁给这种男人?”   丽妃冷冷地看向她,“你以为我这是在跟你商量吗?”   丹阳被这目光看得浑身发冷。   丽妃坐直身子,缓声道,“从前是我太娇惯你了,才叫你不知天高地厚,暗地里跟你皇兄做出那些蠢事。现下我想明白了,姑娘家大了还是早些嫁出去的好,继续留着反倒成了祸害。丹阳,你也别怨我,如今到这一步,你能嫁去左相家已是我对你最后的慈爱。你就算不喜欢那贺裕也没关系,先将就过个一年半载的,若实在过不下去,分府别居,我送他几个美妾,你自己养几个可心可意的面首,你照样过得快活自在,这有何不好呢?”   “不好不好就不好!”   丹阳一想到自己驸马的标准从谢伯缙那样丰神俊朗的儿郎变成一个平庸无奇的人,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她郁气难消,再看丽妃半阖着眼不为所动的冷漠样子,捂着脸哭跑了出去。   丽妃身旁的宫女看得唏嘘,小心翼翼给丽妃捏肩,“娘娘,您方才的话是不是重了些?”   “重了么?”丽妃淡淡道,“从前是我待他们太宽容了。”   “公主她若真不想嫁那贺三郎……”   “这可由不得她,不嫁也得嫁。她若是有气性,花轿里抹了脖子可得给我嫁过去,生是贺家的人,死也是贺家的鬼。”丽妃伸手将榻边的狮子猫抱在怀中,边轻柔地抚摸着,边幽幽叹道,“我生她一场养她一场,她总得有些价值才是。”   ***   日头西斜,天空从瓦蓝变成灰蓝,霞光弥漫,屋脊上的鸱吻镀上一层质感的暗金色。   谢伯缙回府时,顺带去云海楼买了桂花糕和芙蓉饼,不曾想才走进门,管家就来禀报,“云姑娘用过早膳,就带着银兰去端王府给王妃请安了。”   谢伯缙看了眼天色,“还没回来?”   管家俯身称是。   谢伯缙将那糕点往桌上一放,理了理宽大的袍服,“嗯,我去接她回来。”   管家忙补充道,“将军莫急,半个时辰前云姑娘身边的银兰回来了一趟,说是庆宁郡主今日正好回娘家了,她许久没见到云姑娘,便留着云姑娘在王府住一晚,云姑娘应下了,特地吩咐她回来拿些换洗的衣裳,今日在往王府住下,明日再回来。”   谢伯缙整理袍袖的动作一顿,“在王府住一晚?”   管家应道,“是啊,云姑娘还特地叫银兰带话给将军,说再过不久就要回陇西,与两位郡主闲话相伴的机会也不多了,叫将军您别担心,她夜里住在庆宁郡主院里,明日用过午膳就回来。”   云黛和庆宁本就相处得不错,出了嫁的女儿又难得回娘家,这次俩人碰上,庆宁叫云黛留宿倒也合情理。   “我知道了。”   谢伯缙也不想拘着她,难得她找到投缘的姊妹玩,就随她去。与庆宁在一块,他还是放心的。   只是——   视线在桌案那两样仔细包装的糕点上停了一停。他心想,就是可惜这糕点了。   月升日落,转过天去。   谢伯缙记着云黛用过午膳便会回府,便辞了同僚邀约,打马回府,路上又买了一份桂花糕和芙蓉饼。   然而到了府上,一问起云黛,管家愣怔片刻,答道,“云姑娘还没回来,估摸着要晚些吧?”   谢伯缙下颌线条微微紧绷,虽没出声,明眼人却看得出他有些不虞。   谭信见自家主子走路的步子都慢了下来,忍不住咋舌,心道,不就一日一夜没见着么,至于这么惦记吗?难道这就是书里说的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提着糕点到了澹怀院,脚步稍停,他又转了个方向,直接往月德院而去。   姑娘不在院里,琥珀也闲下来,坐在廊下跟小丫鬟们学长安时兴的络子花样,冷不丁见到面无表情的世子爷走进来,院里丫鬟们都吓了一跳,忙不迭起身行礼,“世子爷万福。”   谢伯缙淡淡应了声,目不斜视径直往里屋走去。   琥珀忐忑地去问谭信,“世子爷怎么过来了?”   谭信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想在这等云姑娘回来吧?这云姑娘也是的,昨儿不是说了午后就回来么,怎么还没回。”   琥珀望了眼还明晃晃挂在天边的大太阳,嘴角微抽,“午后可长着呢,是世子爷太心急了。”   说着也不与谭信废话,忙张罗小丫鬟端茶递水。   谢伯缙就坐在云黛寻常坐的榻边喝茶,丫鬟们都乖觉退下,屋内只留他一人。   手执雨过天青色瓷盏,杯盖轻揭,那带着清雅兰花香的茶雾扑面而来,这茶是云黛爱喝的,小姑娘家爱吃甜食,喝的茶也是清香透着淡淡的甜味的。而他惯喝苦涩的浓茶,煮得酽酽的,一口下去,苦味在舌尖弥漫,继而才品出股醇厚的回甘滋味。   喝过半盏茶,他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这小书房的布局,处处可见少女雅趣,譬如那美人瓠里的一支丝绢制成的粉白荷花,又譬如案几上随意放着的一柄轻罗绣猫戏蝶红木雕花团扇……   窗明几净,香炉里并未燃香,却自有一阵若有若无的清甜香味。   在她的屋里等着,倒叫人愈发想起她。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见不到她人,总有种说难以言喻的不安。   再细细一想,他忍不住哂笑,或许真叫她把心给夺去了。   闲坐了小半个时辰,谢伯缙也不再等,亲自去接人回来。   ***   小郡王今日在府中,听说谢伯缙来了,连忙出门相迎。   两厢寒暄两句,小郡王问道,“表兄今日过来,是有何事?”   谢伯缙边往府内走边道,“今日难得闲暇,前来给姑母请安,顺道接云黛回府。”   前阵子那些传言小郡王也是知晓的,不过在他看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又不是亲兄妹,况且云黛生得那般貌美,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家表兄看上她也正常。   只是听到谢伯缙这话,小郡王还是皱起了眉,“表兄莫不是弄错了?云表妹昨日傍晚就回府了。”   谢伯缙神色一凛,“她昨日回府了?不是说庆宁回了王府,特地留了她在府上住一晚?”   “庆宁昨日是回来了,不过今早用过早膳也回英国公府了。但云表妹昨日的确是回去了的,不然夜里一道用晚膳时,我母亲一定会叫她入席的。”   眼见着眼前的男人面罩寒霜,小郡王连忙道,“恒之表兄先别急,我先派人去门房和嘉宁那里问问,没准是有什么误会。”   说着,他赶紧招呼长随过来。   等他吩咐完,只见一婆子从后院急颠颠地走过来,险些没与那长随撞上,双方哎哟惊呼了一声,又连忙避开。   那长随认出婆子是端王妃的亲信,赶紧拱手赔罪。   婆子也不计较,只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长随道,“小郡王派我去前头打听些事。”   婆子打眼一看谢世子和小郡王站在一块,心道王妃算得可真准,便对那长随说,“你也不用忙活了。”   说罢,又颠颠地往前去,朝小郡王和谢伯缙行了个礼,身子转向谢伯缙那边,恭顺道,“世子爷,王妃知道您来府上,特派老奴请您过去叙话。”   她见谢伯缙眉头皱起,忙不迭说出后半句,“王妃说了,事关云姑娘。”   话音刚落,谢伯缙不知想到什么,脸色遽然沉了下来。   也不用这婆子带路,疾步就奔后院而去。   他走得又急又快,小郡王仿佛感到一阵劲风从脸上扫过,放眼望去,人早已走出老远,徒留一道凌冽修长的背影。   小郡王见势不对,也想跟上去瞧瞧情况。   那婆子忙拦道,“郡王爷恕罪,王妃交代了,她要与谢世子单独谈话,您便是跟过去也只能在外头干等着。”   话都说到这份上,小郡王只得干巴巴“噢”了一声,心里却忍不住去想,云黛到底去哪里了?这事跟母妃有关?难不成母妃把云黛给杀了?!   持有这想法的不单小郡王一人。   王府后院内,谢伯缙面沉如水,漆黑长眸定定盯着上座的端王妃,“姑母把云黛怎么了?”   端王妃看向屋里高大挺拔的青年,神色复杂,一时感慨二十多年前那个尚在襁褓粉雕玉琢的小男婴现下长成个威严深重的俊美男人,那周身凛冽的气势便是连她都有一瞬被震慑,一时又惋惜这样好的侄子怎么偏偏要在感情上栽跟头……   沉吟片刻,她冷然道,“我若是说,我把那小丫头给杀了,你待如何?”   垂在黑袍边的手指陡然捏紧,男人的嗓音很低,“姑母,你不会的。”   “为何不会?她活着就拖累你,你要娶的妻子应当是出身高贵的淑女,而不是这么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姑母。”谢伯缙浓眉皱得很深,“我已与您解释过了,是我一意孤行逼着她接受我,她没有半分不是,全是我的过错……”   “那又如何?我知道其中原委,世人知道么?世人只会戳她的脊梁骨,觉得她爱慕虚荣,觉得她攀附权贵,觉得她居心不良。”   “是我的错。我该早早带她回陇西,与她定下婚事,留在长安这是非之地,反倒给了歹人可乘之机。”   “你想得简单,回陇西定下婚事,外人就不会说她了么?门户之见,根深蒂固,非你们一己之力能动摇的。前朝寒门出身的武将当了皇帝,不也要娶五姓七望的贵女为妻,以此抬高自己的身份与血脉?”   端王妃瞥过他沉郁俊朗的眉眼,叹了口气,“你可以不在乎世俗偏见,但她在乎啊。你得知道,这世道总是对女人更苛刻的,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总有人能挑出毛病,指摘她的不是。门不当户不对的两个人,总会有许多麻烦……”   端王妃这边还说着大道理,谢伯缙呼吸越发沉窒,仿若冰凉河水淹过脖子,胸闷难忍。   少倾,他掀起袍摆,单膝跪下,嗓音沉哑得厉害,“姑母,求您告诉我,她到底在哪?”   端王妃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险些没骂出来,这一个个都是在做什么?!   三日前云丫头跪在她面前要离开,现下他又跪在她面前,问那丫头的下落。   一个要走,一个要留,倒叫她里外不是人了。   “你别担心,她还活着,很安全。”   到底是亲侄子,端王妃于心不忍,从座上起身,走到谢伯缙跟前,弯腰将他扶起,“阿缙你别犟了,起来说话吧。”   他却倔强,不肯起,深邃的眼眸深沉如夜,“姑母,此生除了她,我不会娶旁人。”   端王妃神色微僵。   “于我而言,她就是世间最好的女子。我愿舍弃世子爷的身份,以白身与她婚配。无需靠家中,也无需靠岳家,我凭自己的本事在沙场挣功勋,给她挣诰命,让她享尊荣,居高位。谢家儿郎不纳二色,一生一世择一人终老,她便是我认定的,想要白头到老的女子。”   声音虽喑哑,却字字铿锵。   端王妃站在原地,有一瞬间恍神——   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月夜,她被老太太抓回去时,她也喊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什么离不离的,离了还不是照样活着。   “她给你留了封信。”端王妃也不去扶他了,只从袖中拢出那封简短的信。   谢伯缙眸光微动,伸手接过那信,轻薄地捏在指间仿若无物。   信封上是简单的四个字,“长兄亲启”。   簪花小楷,柔美清丽,正是她的字迹。   拆开抽出,只薄薄的一张,甚至连那一张上也唯有寥寥两句——   “长兄待我恩深意重,此生难报,唯有来生结草衔环。今生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勿寻勿念,愿君安好,余生平安,顺遂喜乐。妹云黛敬上。”   捏着信纸的手指攥得很紧很紧,那宣纸不堪气力,破裂一块。   心若刀绞,莫过于此。   端王妃见他那骤然沉冷的脸色,眉心一跳,心里直念着阿弥陀佛真是对小冤家,面上却是不显,故作冷漠道,“她是个明事理的,知道这样对你和她都好,与其纠缠不休,倒不如相忘于江湖。待日后你们俩各自成家了,没准还能见面,重续兄妹情分。”   “兄妹情分?”   谢伯缙冷嗤一声,尾音是说不出的凉薄,“谁要与她做兄妹。”   端王妃见他俊脸发青,神色阴鸷,知道是动了气,叹道,“阿缙,你莫要发犟!”   谢伯缙抬眼,眸中黑沉沉的神色难辨,喉咙处有甜腥气弥漫,他鼻音很重,“姑母,您真的不打算告诉我她在何处么?”   端王妃神色凝重,心底有一瞬犹豫,最后还是狠下了心肠,偏过头道,“她昨日就离开了,一日一夜过去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既然姑母不成全,那我自己去寻。只要她活着,总能寻到蛛丝马迹的。”   他动作僵硬的从地上站起身来,许是跪得久了,猛地站起身来,那高大的身形还晃了一晃,宛若玉山将崩。   端王妃一见,下意识伸手去扶他,“阿缙。”   谢伯缙往后退了一步,单手重重地捂着胸口,“还是要多谢姑母,替她给了我这封信。”   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更听不出半分怨怼,然而越是如此,越叫端王妃揪心,“阿缙,你这是何苦呢?”   谢伯缙扯了扯嘴角,“侄子先告辞,改日……咳!”   他忽而偏过头,弯腰呕出一口血来。   端王妃一见那鲜红的血迹,登时大惊失色,“阿缙,来人啊,来人——”   拇指揩了下嘴角血迹,谢伯缙面无表情,“姑母莫惊慌,并无大碍……侄子先行告辞。”   说罢,他转身往外去。   端王妃哪肯就这样让他走,都吐血了,叫什么无碍?非得人倒在地上一动不能动了么?   她上前拦着,外头那些奴仆听到端王妃的大叫也着急忙慌跑了进来,“王妃?”   “来人,给我拦着他!再去找大夫来,快去快去!”   可在沙场刀锋剑雨过来的男人,哪里是这些丫鬟小厮拦得住的,光是那冷戾的杀意,就叫府上的奴仆踌躇不敢上前。   最后还是端王妃把心一横,拦到他面前,面容肃穆,“阿缙,你连姑母的话都不听了么?”   谢伯缙浓密的黑睫垂下,艰涩地扯了下薄唇,“若不是姑母,换做旁人,我早已亮了刀剑……”   端王妃心下一沉,“若你还认我这个姑母,就听我一言,别去追,别再执迷不悟。”   “恕难从命。”   就在他打算绕过柱子出门时,小郡王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当见到母亲院里混乱的场面时,愣了一愣,“这,这是怎么了?”   端王妃立即扬声喊道,“子实,拦住你表兄!莫让他跑了!”   小郡王,“……?”   不是,这是个什么情况?   他晃了下脑袋,喊道,“母亲,子恒表兄,你们还是先去前厅吧,三皇子带圣旨来了,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乌孙使者,说是要找云表妹接旨呢!” 第76章 妹妹真是好狠的心   时值三月, 春光融融,一路桃红柳绿、生机盎然的景致。   前往河洛的官道上,一辆寻常的平头马车辚辚向前, 马车后堆放着两个箱笼和几个麻布包袱,车前是个黑脸车夫,一手握着缰绳, 一手捏着马鞭。在他旁边坐着个圆脸蒜鼻的三十岁妇人,手中抓着一把炒得焦脆的盐瓜子, 上下嘴皮子翻飞, 时不时与车夫聊上两句。   隔着一层薄薄的靛蓝色车帘, 身着浅青色细棉布裙衫的云黛斜靠在窗边, 单手支着嫩白玉腮, 静静地望向窗外不断往后退的山景。   长安往洛阳一路山多水少,远处如黛青山连绵, 近处杂花生树,天高鸟阔地看了一路, 人的心境也被打开了。   这已是她离开长安的第三日。   最开始换上丫鬟裙衫钻进这辆马车时,她的心简直快要跳出胸口, 生怕计划有错漏之处, 被谢伯缙发现。   等马车驶出了长安城,她依旧无法安心。夜里在县城客栈投宿时, 她一闭上眼睛,就忍不住想起在陇西的人和事, 想起三位哥哥,其中想得最多的,莫过于大哥哥。   他若是知道她不告而别,会是个什么反应?一定怒不可遏, 怨她无情无义吧?   这般又担心又惊惧的过了一夜,翌日天光刚亮,她就起身洗漱,催着马夫继续赶路。   头两天的紧张过后,身心俱疲,第三日便是再想紧张,也没那个气力了,心态反倒放得平和。   云黛想着这都过了三天风平浪静的日子,看来端王妃那边应该兜住了——   长安乃天下最繁华之地,人口流动密集,又有四通八达的水路陆路,大哥哥就算想寻人,在这天南地北,车来船往的情况下寻人,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只希望他寻些时日就能放下,朝前看,好好地过日子。   而她也计划好了,先去洛阳别庄歇息两日,转而寻船下江南去临安。   她手头差不多有五百两,到时候在临安买一处小院子,这些钱够她衣食无忧过一辈子。她会写字作画,也能刺绣打络子,闲来也能变卖些银钱……   至于再往后的打算她也没细想,不论怎样,先顺利到了临安,再走一步看一步罢。   “姑娘,可要用些茶水?”   清脆的嗓音将云黛的思绪拉回现实,她侧过脸,看向坐在对面的小丫鬟纱君,柔和笑了笑,“好。”   纱君“欸”了一声,拿出灌满热茶水的水囊,往杯中倒了一大杯,双手捧给云黛,“姑娘请用。”   云黛接过,温声道,“你若渴了,也自倒一杯喝吧。”   “多谢姑娘。”纱君甜甜地应了,也不忸怩,拿了另一个装着清水的水囊喝了起来。   纱君才十三岁,是王府上月才采买进来的小丫鬟,爹妈为了给儿子凑钱娶媳妇,将女儿卖进了府里为奴。纱君是个有主意的伶俐丫头,见王妃身边的亲信婆子要寻个小丫头去洛阳,其他小丫鬟还在犹豫不决时,她二话不说,自告奋勇。   婆子称奇,问她,“我都没说去洛阳当什么差,你就争着要去?就不怕一辈子待在外头了?”   纱君答道,“我就是想离了长安,离了我那双狠心的老子娘,若继续留在长安,日后指不定还要被他们榨干银钱,倒不如尽早离了长安,叫他们从此再也寻不到才好。”   这番话倒打动了那挑人的婆子,便点了她到云黛身边。   云黛得知纱君的经历,心底对这小丫头也颇为欣赏,便与她道,“你若真心待在我身边,日后我绝不会亏了你。到了临安,咱们一块儿过日子,待过个两三年你到了岁数,我就将身契还给你,放你去嫁人。”   纱君感激涕零,她是个活泼热切的性子,短短三日的相处,便与云黛相处得十分熟稔自在。   且说一行人在路上奔波,日头一偏西,外头的妇人就朝里禀道,“云姑娘,这天瞧着要下雨,再往前走二十里路有一处清水镇,今夜咱们就歇在那,您看成不成?”   云黛柔声应道,“张婶子,你们安排便是。”   那张婶子答了声“好嘞”,再没多说。   纱君掀开车帘凑个小脑袋往外看,咕哝道,“的确是要下雨了。”   云黛慵懒地靠在松花色祥云纹软枕上,微笑着,“春日里雨水一向多。”   纱君睁着一双好奇的眼,“奴婢听说江南的雨水更多,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三百日都在下雨,姑娘您读书多,见识广,这是真的吗?那咱们的衣裳岂不是要起霉点子啦?”   云黛噗嗤笑出声来,“哪有那么夸张。”又道,“不过我听人说,梅雨季节,衣裳几日晒不干倒是有的。”   纱君哇了一声,随后笑嘻嘻道,“不怕,到时候晒不干,奴婢拿炉子烘干也是一样的。”   主仆俩说笑一阵,云黛便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她连着两晚都没睡好,也就只能在车上补觉。   马车平稳地朝前行驶。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得一阵噼里啪啦的闷响声传来。   云黛睡得迷迷瞪瞪,思绪混沌,没有睁开眼,只迷迷糊糊地问了声,“是落雨了么?”   四下静悄悄的,并没人回她。   她只当纱君也睡着了,闭着眼睛又眯了一会儿,可渐渐地,她意识到有些不太对。   噼里啪啦的声响还在继续,应当是雨水落在车顶和车壁上的声音,但马车却是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再往前走。   思绪逐渐变得清醒,云黛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身旁并无纱君的身影。   她心头诧异,再看马车停在原地,忙扬声喊了两下,“纱君,纱君?”   外头仍旧静谧无声,没有纱君的回应,没有马夫和张婶子的回应,只有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愈发显出这静谧的诡异。   云黛坐在车里,心头打起鼓来。   无数不好的念头涌上脑中,虽然她极力在心里安慰自己,下雨了马夫和张婶子要停车去拿蓑衣蓑帽换上,纱君应是下去给他们帮忙了,自己没必要疑神疑鬼,但她的心还是提了起来。   一时间,甚至连伸手去掀开车帘的勇气都没有。   又一阵踌躇后,云黛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伸向那车帘。   就在她的手快要靠进那车帘时,外头响起纱君的唤声,“姑娘。”   云黛听到纱君的声音,心头一喜,同时松了口气,果然是自己吓自己。   这下连掀帘的动作都变得干脆多了,放松的语气里不免透着一丝抱怨,“方才唤你怎么都不……!”   剩下的话陡然被扼住嗓子眼里,云黛的脸陡然褪了血色。   靛蓝色帘子一角捏在手中,马车就停在雨水涟涟的官道中央,既是傍晚又下着雨,晦暗的光线下雨水氤氲出湿漉漉的雾气,在那灰蒙蒙的雨雾里,车外站着两人——   脖子上架着一柄匕首吓得唇齿发白的纱君,还有那一袭玄色蟒纹锦袍被雨水淋得湿透的俊美男人。   周遭一切都虚成幻象,云黛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   早春雨水的沁骨寒意仿佛隔着空气爬上她的身躯,浸透她的肌肤,由血液传至四肢百骸,叫她不得动弹,浑身冰冷,冷得心尖都忍不住发颤。   “妹妹要跑去哪?”   男人语调平静,冰凉雨水打湿他纤浓的睫毛,又沿他高挺的鼻梁滑下,那略显苍白的嘴唇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似笑非笑。   云黛顿觉天旋地转,惊惧得无以复加。   真的是他。   不是梦,他真的追过来了。   才短短三日而已。   身子有些蹲不稳地晃了两晃,她的喉咙发干,嘴唇嗫喏着。   直到视线扫过惊吓不已的小丫头纱君,她的理智才稍稍回笼。   纤细的手指攥紧车帘,她迎上那双黑沉沉的深眸,沙哑出声,“大哥哥……”   “原来妹妹还认我。”   谢伯缙唇边笑意更深,语气却是极冷,“我当你拿一张薄纸就打发了我,从此眼里心里再没我这个人了。”   话中的嘲意叫云黛心里沉甸甸的,尤其再看到他苍白憔悴的脸色和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   她何时见过他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宛若丧家之犬。   狭长的双眸定定凝视着她,眼底是浓郁而复杂的墨色,又带着几分恶狠狠的意味。   终究是敌不过他的视线,云黛垂下眼,心说,事已至此,大概就是命吧。   她向来也不是什么幸运的人。   “大哥哥,这丫头年纪小,禁不起吓,你把匕首收起来吧。”   云黛清亮的黑眸看向他,放轻了嗓音,“外头还下着雨,有什么话,上车来说吧。”   两道视线胶了好一阵,谢伯缙最终还是放下了匕首。   云黛紧绷的肩膀放松,安抚地朝纱君笑笑,又问她,“刘大叔和张婶子呢?”   纱君惊魂未定,磕磕巴巴道,“他们……他们被捆在后头……还、还活着。”   云黛点头,她虽知道谢伯缙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但也担心他气昏了头万一就动手了呢?现下见大家都没事,她心里的石头也能搁下一块。   谢伯缙幽幽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去车后。   不一会儿,车夫和张婶子战战兢兢走了过来。   谢伯缙将踏云系在了马车旁,又冷声吩咐车夫,“继续赶车。”   说罢,掀帘钻进了马车里。   看着俩人都进去了,纱君傻了眼,担心无措,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用表情和气声问着张婶子,“我怎么办?”   张婶子朝她招手,压低声音道,“还好你这丫头身子小,过来跟我挤挤。”   ……   马车内,气氛如数九寒天般冰冷压抑。   男人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车内的薄毯上,很快洇湿了一大片,他脸色阴沉,气势凌冽,好似从河里爬出索命的恶鬼,直叫人喘不过气。   云黛从袖中拿出罗帕,递到他跟前,弱弱的唤了声,“大哥哥。”   谢伯缙垂下黑眸,看向那只微颤的纤纤素手,默了两息,伸过手去。   抓住帕子的同时,也抓住了她的手。   云黛错愕,他的手掌很冰,像是完全失了温度。   还不等她反应,男人的手臂又一用劲,她整个人就被拽进他胸膛,扑了满怀的寒冷潮湿。   他单手将她圈在怀中,力气大得仿佛要将她的骨肉捏碎般,嗓音沉哑,“为什么要跑?”   云黛只觉自己掉入冰冷刺骨的潭水,脸上身上到处沾满他身上的雨水,寒冷和浸湿的感觉让她很是不适,刚要挣扎着起身,谢伯缙俯下身,湿冷的唇瓣贴在她耳畔,咬牙切齿道,“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妹妹真是好狠的心呐,就这样把我丢下了。”   灼热的气息拂过细嫩的肌肤,云黛忍不住打了个颤,慌乱地试图辩解,“我不是……不是……”   他攫住她的下巴,好让她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不是什么?”   云黛对上他的眼,离得这样近,她看到他的愤怒、伤心与失望,惊涛骇浪般朝她扑过来,叫她百口莫辩,惭愧难当,又有一种深深地无力颓败感。   没什么好辩白的,这就是她的选择。   她眼里水雾弥漫,像是四野茫茫的烟雨,语气幽戚悲凉,“那你叫我怎么办?我胆怯,没有勇气与你在一起,我就想过寻常的安稳日子,不用有那么多顾虑。不是喜欢一个人,就得跟他在一起的,这世上谁离了谁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大哥哥又何必执着,倒不如放我离开,这对你我都好……”   “所以我说妹妹真是好狠的心。”   谢伯缙轻呵一声,又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按向他的胸膛。   云黛一开始手握成拳,后来拗不过他,还是展开了手掌,贴着他那剧烈跳动的心脏。   噗通,噗通——   鼻梁蹭过她的耳垂,话语像是从牙缝中挤出,他嗓音沙哑,“这里很痛,像是钝刀子割肉,一下又一下。”   云黛一怔。   他紧紧按着她的手,像是要让她挖出他的心脏般,“妹妹感受得到么。”   云黛心头慌张发虚,急急想要伸回手。   谢伯缙问她,“你会心疼么?”   云黛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答,怕给他希望,又怕伤了他的心。   见她迷茫无措,谢伯缙松开她的手,哂笑,“看来是不会的。”   马车内又安静下来。   良久,他叹道,“我是个认死理的人,妹妹心里没我也就罢了,可你既招惹了我,让我尝到甜头,断然没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云黛抿紧了唇,心尖涩然。   蓦得,谢伯缙蹙眉道,“将衣裳脱了。”   云黛吓了一跳,飞快看他一眼,又警惕地揪住自己的衣领。   谢伯缙见她这动作,也怔了一瞬,旋即脸庞笼上一层晦色,捏住她的耳垂,粗粝的指腹轻揉着,故作轻慢道,“前几日妹妹还坐在我怀里,问我要不要。怎么现下又改主意了?”   虽说之前她的确说过那话,但这青天白日,隔着一层车帘外头还有人,他这般毫不避讳地复述,实在叫她羞耻得抬不起头。   云黛娇美的脸上顿时一阵白一阵红,羞耻得快要哭出来般,咬唇看向他,“大哥哥……”   殊不知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反倒越发叫人生出蹂躏的心思来,谢伯缙喉结微滚。   须臾,他松开放在她腰上的手,扭过头,语气冷硬,“湿衣裳穿着容易生病,赶紧换掉。”   云黛很快明白过来,方才是她误会他了。   谢伯缙瞥过她那羞窘的表情,抬手敲了敲车壁,沉声吩咐,“先停下,给你们姑娘拿件干衣裳。”   外头很快响起回应。   没多久,纱君就掀开半边帘子,塞了个包袱进来,瞧也不敢多瞧一眼,包袱一放下,就垂下车帘。   云黛此刻乖乖坐着,离了谢伯缙两步距离。   她打开包袱从里头取了件洁净的豆青色外衫,没有立刻换,而是悄悄抬眼看谢伯缙。   谢伯缙放在膝上的手指捏紧,面向车帘,冷声道,“换吧,我不看。”   云黛“噢”了一声,窸窸窣窣换起衣裳来。   待换下湿外衫,她看着包袱里有件较为宽大的外衫,低低道,“大哥哥要不要也换掉湿衣裳,虽是小了些……”   后半句话在谢伯缙投来的淡漠目光中默默咽下,好吧,他不会穿的。   不过车厢内的沉抑气氛,倒被她这糊涂的傻话给冲淡了一些。   云黛默默取出水囊,给谢伯缙倒了杯温水,“大哥哥。”   谢伯缙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   马车还在往前,云黛攥着裙摆,迟疑一阵,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大哥哥怎么这么快追上来了?”   “妹妹倒是好本事,竟能劝着姑母帮你出逃。”   “姑母她是一片好心,大哥哥你……你没与姑母争吵吧?”云黛满脸忧色,柳眉蹙起,“难道你冒犯了姑母,逼着她说出我的下落?”   “姑母不肯说。”   “那你从何得知我的去处?”   云黛实在不解,他未免赶来的也太快了,难道她们的计划有什么大的疏漏么?   “对我,姑母不肯松口。但三皇子送来圣旨,要你接旨,她不得不说出你的下落。”   云黛这下更迷茫了,“我?接旨?”   随后想到什么,瞪圆了一双美眸,“哥哥不是答应我不请旨的么,怎可出尔反尔?”   见她这副反应,谢伯缙扯了扯嘴角,只觉舌根泛苦。   却是没立刻解释,只静静地看向她的脸——   深栗色微卷的发,过于白皙的肤色,比汉人女子更为艳丽的五官,高而小巧的琼鼻,饱满嫣红的唇瓣。   原先只知她有胡人血脉,却没想到她的生母身份竟非同一般。 第77章 妹妹惯会骗我   云黛被谢伯缙那不辩意味的目光看得脖后发凉, 默默咽下口水,小声道,“大哥哥, 你…你这样看我作甚?”   谢伯缙抿了抿唇,淡淡的挪开视线。   他捏着她的帕子将脸上的雨水擦干,一块帕子被揉得皱巴巴的, 浸满了雨水又丢在车中的案几上,慢悠悠饮尽一杯温水后, 才开口道, “事关你的身世。”   “我的身世?”云黛一头雾水, 她的身世有什么问题吗?不会啊, 她姓谁名谁家住何处、父母何人, 她都清清楚楚。   谢伯缙平静的看向她,“你了解你生母的来历么?”   “我母亲她……”云黛思忖着组织语言, 慢声道,“我母亲名唤柳月娘, 是沙洲人士,后因战乱与家人离散, 又遇上人牙子, 辗转被带去秦州贩卖,后来她被我父亲买下, 叫她在家照顾我祖母起居。大哥哥,你突然说起我母亲的来历, 难道……你寻到我母亲的家人了? ”   话音刚落,她就意识到不对劲,母亲的家人和圣旨有什么关联?   谢伯缙见她懵懂的样子,斟酌片刻, 正色道,“我告诉你后,你不要太吃惊。”   云黛见他神色肃穆,也坐正了身子,思绪却是下意识往最坏处去想,难道她外祖家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人,还是什么罪臣之类的,不然怎么需要下圣旨?而且大哥哥找到她后,让马夫继续朝前行驶,并没有折回去——难道大哥哥要带她逃亡?   若是谢伯缙知晓这小姑娘脑内的天马行空,定然要无语凝噎好半晌。不过这会儿,他望着她,一字一顿道,“你的生母是现任乌孙昆莫的亲姐姐,也是乌孙的长公主,闺名唤作苏赫娜。”   云黛:“……?”   她整个人都怔住,眼里仿佛只有谢伯缙翕动的薄唇,明明他说的每个字她都听清楚了,可怎么连成一句话后,倒叫她脑子转不过来了。   什么昆莫,什么长公主,苏赫娜又是谁?她母亲明明叫做柳月娘啊。   在父亲和兄长的嘴里,母亲是个温柔可亲,笑起来眼睛是月牙的漂亮女人。   马车里变得寂静,只听得雨声噼啪,马蹄哒哒。   谢伯缙见云黛仿若灵魂抽离般,不由屈指,轻弹了下她的额头,“小傻子。”   云黛被敲了一下,堪堪回过神来,偏过头去看谢伯缙,语气透着些委屈,“大哥哥!”   她那清澈又单纯的目光叫谢伯缙莫名有些不自在,明明还恼着她,但见到她这般乖巧安静地在跟前,心头那恼意就不知不觉中淡去。   他一时间又恨云黛没良心,又恨自己偏偏就喜欢这个没良心的。   揉了揉额头,云黛问着谢伯缙,“大哥哥,你说他们会不会弄错了?”   她母亲怎么会是乌孙公主呢?   父亲在牙行买了个奴隶,奴隶却是公主?如果是异族公主,又怎么会被卖到大渊?   云黛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若换做父亲还活着,知道他娶了个公主,肯定也要吓一跳。   谢伯缙知道这事一时半会的确很难接受,淡声道,“陛下已颁下圣旨,宣你入宫认亲。至于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并不清楚。”   昨日三皇子和那几位乌孙使者带着圣旨到王府,得知云黛人跑了,皆大惊失色,连忙将云黛的身份说了出来。   端王妃一听也惊愕得半晌回不过神,在三皇子的再三追问,以及考虑到此事涉及两国邦交,只得将云黛的去处说了出来。   他一听到是走官道去洛阳,转身就牵了马,也不管三皇子和那些乌孙使者,直接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长安。之后便是披星戴月,不断赶路,一日一夜,好歹是追了上来——   “雨天行路艰难,今晚先在清水镇安顿一夜。明日那些乌孙使者应当能赶上来。”谢伯缙沉静地看她,“见到他们便能弄清是怎么回事。”   云黛嘴里喃喃念着苏赫娜这个名字,好似在哪里听过?绞尽脑汁再想,恍然记起元宵节那夜看歌舞表演时,有个大胡子的胡人突然跑到她面前,好像嘴里说的就是这个名字。   难道那个大胡子就是乌孙使者,那夜见了她之后,就开始调查她了?   谢伯缙原想与这个“负心汉”讨个说法,但见她心事重重,想来是为身份之事困扰,便暂时歇了那讨说法的心思。   终归人已经寻到了,说法可以慢慢讨。   况且这会子他实在是很累了,昨日在王府吐了口血,之后便一刻不停的赶路,路上只买了块炊饼果腹,就着清水三两下入腹,又继续翻身上马,一路追赶。   耽误一刻,就多了一分失去她的风险。   他不敢赌,也赌不起。   思绪回笼,谢伯缙伸手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外衫。   云黛见状,以为他改变主意了,忙道,“大哥哥,这件衫子小,你拿那件月白色的穿,那件放量大一些。”   谢伯缙乜她一眼,“我穿你的衣服,像什么话?”   又低头将那外衫叠了几叠,放在了云黛的膝上。   云黛下意识想避开。   “别动。”谢伯缙沉声道,他本想靠在她腿上睡,可这马车实在狭小得很,他个子高,腿又长,根本就伸展不开。最后索性坐在地上,将头伏在了云黛的腿上。   云黛见他这般姿势,脸颊发烫,很不适应,“大哥哥,你别这样……”   谢伯缙将她一只手握在掌心,语气透着浓浓的疲倦,喟叹着,“你乖一点,让我靠着睡一会儿。”   他这疲惫亲近的模样,叫云黛想起去年在骊山狩猎时,他受了伤,有气无力地伏在她背上的模样。怎么说呢,就像是收起利爪和尖牙的狮子,将最柔软的一面完全展示给她,毫不设防。   不期然的,云黛心尖一阵酸软,眼眶也红了。   她也不挣扎了,由着他握着她的手,低低道,“哥哥睡吧。”   他就这样枕在她的膝上,长眸轻阖,那一直紧皱着的眉也在淡淡的馨香中舒展。   马车内寂然无声,云黛轻轻垂下眼眸,盯着男人那张安静且俊美的侧脸。   车帘被清风吹动,漏进细碎的微光,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他清逸的面部线条显得愈发清晰,浓黑的睫毛垂在眼下,聚起一小片的阴影。   从前她觉得二哥哥生得最精致,可现下仔细一瞧,安静沉睡的大哥哥,没了平日里那冷若冰霜的气势,也能称一声如玉公子。   她看得不由入了神,从皮相看到骨相,由眉眼看到下颌,越看越喜欢,可越发觉自己喜欢,又难过起来。   这样好的大哥哥,却被她拖累了。   她自是也舍不得,人心都是肉长的,真要离开他,她夜里躲在被子里偷偷哭过好几回。   她也不是没动过坏心思,多次在心里劝自己,只要脸皮够厚,就算夫人无法接受自己,外人指责自己,有大哥哥替自己挡着就不就好了。甚至还想过,要不谁都不管了,她们就跟话本里的书生小姐一样,抛下一切私奔去,从此男耕女织,当一对隐居世外的神仙眷侣。   可她实在没办法狠下心,她良心不安——   大哥哥不但肩负着整个晋国公府的荣耀,他自己也是个绝世将才,江山社稷需要他,黎民百姓需要他,他自己也要建功立业,成为名留青史的人物,而不该为了儿女私情,白白耽误他的前程。   柔润的指尖不由自主的抚上他的脸颊,她细细地描过他的眉眼,一笔一划,想要记到心里去。   他大抵是真的累了,只略略蹙了下眉,很快又松开,睡得格外得沉。   云黛忽的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   他们俩躲在这一方静谧狭小的空间里,外头是茫茫四野,细雨无声,贴近自然,没有什么王侯贵族,没有什么门庭家世,有的只有一对彼此喜欢的男女,依偎而眠。   春雨细润,薄暮冥冥。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清水镇。   在镇里一座较为像样的客栈停下后,外头响起张婶子小心翼翼的声音,“世子爷,云姑娘,咱到了……”   云黛也闭着眼小憩了片刻,听着这动静,睁开眼睛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张婶子道,“那老奴先去订房……”   外头忙碌起来,云黛见膝上的男人并没起来的意思,轻推了下他的肩膀,柔声道,“大哥哥,醒一醒,咱们到了。”   谢伯缙沉沉地掀开眼皮,漆黑的眼珠看向她。   从来都是她仰着脸看他,倒是头一回他抬起眼看她,这个角度的男人周身透着些刚苏醒的慵懒,性感又有些撩人,云黛脑中不合时宜冒出“美色误人”四个字,一颗心也砰砰飞快跳了起来。   她红着脸偏过头,讷讷道,“大哥哥,起来了。”   谢伯缙半阖着眼,懒洋洋握着她的那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嗓音磁沉,像是珍珠滑过砂纸的声音,听得人耳尖酥软,“有些头疼。”   云黛开始还是羞恼忸怩,等掌心贴到他异常发烫的额头时,登时惊呼,“大哥哥,你起高热了。”   她忙对外喊人,很快马夫和店伙计就赶了过来。   谢伯缙却不让他们扶,只大半个身子伏在云黛身上,还是紧紧握着她的一只手,像是怕她再跑了一般。   云黛无法,看他烧成这样,也不好与个病人计较,只得由他靠着,艰难的将他带去客房。   把人放在床榻上,云黛冷静地命客栈伙计准备热水和热姜汤,张婶子去买套成衣男装,纱君去请大夫,又拜托马夫给谢伯缙换湿衣裳。   那烧得俊脸发红的男人却还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强撑着精神,长眸半睁半合地看她,哑声道,“你去哪?”   “我哪也不去。”   云黛既内疚又心疼,轻拍了下他的手背,软声道,“大哥哥先松开我,让人替你换了湿衣裳,泡个热水澡驱驱寒气,好不好?”   他眉头紧皱,“若你趁我不注意,又跑了呢?”   云黛摇头道,“不会的。”   谢伯缙眯起黑眸,“妹妹惯会骗我,先前也是这般哄我……”   甜言蜜语哄得他神魂颠倒,趁他不备就溜之大吉。果然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会骗人。   云黛被他这幽幽的控诉说得面红耳赤,只觉自己像个玩弄芳心的负心汉般可恶。   缓了缓心神,她俯身凑到他身旁,好声好气道,“哥哥信我一回,我真不跑了。快让人给你换衣裳吧……”   稍作停顿,又半恐吓地说,“高热不退,会把脑子烧坏哦!”   “那不正好合了妹妹的心意,到时候也没个讨人厌的哥哥追在你后头了。”   “大哥哥!”   云黛嗔怒,这男人都病成这样了还有心思挖苦她,挣着就要抽回手,“你再这样说我就真不管你了。”   见兔子跳脚了,谢伯缙握紧她的手,垂下眼,气息虚弱,“妹妹别不管我。”   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叫云黛一下又没辙,一想到他是为了追她才弄成这样,愈发内疚。   “大哥哥,先沐浴更衣吧,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别骗我。”   “是,不骗你,骗你是小狗。”   “……”   他总算松开她的手,视线却还跟着她。   云黛脚步匆匆往外走,一绕过屏风,就见马夫和客栈伙计两脸尴尬的站在那里,显然方才那些话都叫他们听了去。   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   那客栈伙计不知内情,又有心缓解尴尬,便端着笑脸道,“娘子和郎君真是恩爱,这般如胶似漆,应是新婚不久吧?恭喜恭喜啊。”   这话一出,云黛更是窘迫得笑容都绷不住了,赶紧对马夫道,“刘大叔,快去替他更衣吧。”   说罢快步往外去。   走到门外,隐约还听到屋内传来伙计道贺的声音,“郎君好福气,娶了位貌美如花又温柔体贴的娘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那人似是没反驳,还答了声,“我也觉得。”   云黛站在门口,脚步一顿,旋即脸颊红霞尽染,捂着脸跑回她的房间。   ……   这一夜,又是请大夫又是熬药,折腾到大黑天才睡下。   云黛累得脱力躺在床上,盯着青纱帐子想,她大概是欠他太多,这是来还债了。   却也没想太多,就累得睡了过去。许是被他寻到,不用再提心吊胆,她总算睡了这些日子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翌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推开门一看——   右边站着个魁梧的胡人大汉,左边站着小丫鬟纱君,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跟俩门神般。   那胡人大汉见到云黛,神色一凛,右手放在左胸,单膝跪地,用十分不标准的长安话说道,“属下萨里拉拜见公主,神佑公主,公主万安。”   云黛懵在原地。   公…公主? 第78章 无法预知的前路   晃了好一会儿神, 云黛才抬手,将这魁梧大汉叫起,“你……你先起来吧。”   “多谢公主。”萨里拉起身。   云黛捏紧手指, 佯装镇定地问他,“你是乌孙使者?”   萨里拉答道,“属下现任都尉一职, 此次随相大禄一同出使长安。相大禄派属下先来此处恭迎公主,车马仪仗还在后头, 预计午后到达, 公主可先行歇息, 待车马仪仗来了, 再随属下一道回城。”   云黛听得一愣一愣的, 还有车马仪仗?   她先“噢”了一声,又朝纱君颔首, “你先去打水伺候我洗漱,再叫伙计送些吃的进来……”稍作停顿, 她问萨里拉,“你用过早饭了么?”   萨里拉头低得更深, “有劳公主垂问, 属下带了干粮。”   “这样……唔,若是饿了渴了就去寻些吃的, 我就在客栈哪里都不去,你不必在门口守着我。”   “护卫公主是属下的职责。”   “……好吧。”云黛不再多说, 转身回了房间。   走到梳妆镜旁侧坐,她望着铜镜里那张未施粉黛的素净脸庞,纤细的手指不由轻抚上鼻梁,还有耳畔一缕垂下润泽的卷发, 深深的栗色,在阳光下则泛着金色的光。   她不由去想,若是琥珀姐姐知道她头发泛黄不是因为先天不足,而是因为她身体里就淌着胡人的血脉,也不知是什么感想。   还有玉珠和三哥哥,她记得六年前国公爷和大哥哥领兵和乌孙打仗时,他们三人一闲下来,就各种骂乌孙人无耻,可恶,问候乌孙人的十八代祖宗,嚷嚷着要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最好叫他们都滚回伊犁河谷,再也不敢出来——   这样算来,也是把自己外祖家骂了个遍……   云黛托着腮深深叹了口气,这都叫些什么事?   直到现在,她还有种强烈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是在做梦。她好不容易对未来的一切有了个规划,觉着可以在临安过踏实的日子,可这规划才起了个头,就被打断了。   她不禁迷茫起来,该何去何从,该怎样与大哥哥相处,她还能回陇西么,或者她要回乌孙?   就在她思绪万千时,纱君端着热水巾帕等进来,“姑娘,早饭一会儿就送过来,奴婢先伺候您洗漱。”   将脸盆等放下,她还折身将房门带上,见云黛看着她,她吐了吐舌头,低低道,“那个乌孙人长得可真吓人,那么高那么壮,红头发,还生着一双绿眼睛。”就像传说里罗刹鬼一样。   云黛问她,“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奴婢醒来后没多久他就来了,咱听姑娘您还在里头休息,就没打扰您。哪知他就守在门口不挪步了,奴婢怕他对姑娘您不利,也站在旁边守着。”   ——这才有了云黛推开门见着的画面。   纱君拿了香丸给云黛漱口,又绞了热帕子递上,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好奇,“姑娘,方才那个乌孙人唤您公主……您、您怎么成公主了?”   云黛热帕子敷脸的动作微顿,牵强扯出抹浅笑,“不瞒你说,我也才知道不久。”   纱君愣了愣,又偷偷打量自家姑娘一番,的确瞧着有些胡人的模样,不过可比外头那个胡人好看多了,眼珠子不绿,头发也不是红的。   小丫头有一肚子疑问,却也不敢多问,只老实伺候着。   不多时,客栈伙计送来早饭,两个羊肉包子,两碟酱菜,一碗青菜粥,一碗蛋羹。   云黛入座,问着纱君,“世子爷可好些了?”   纱君刚想作答,却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门外响起了一阵争执声。   隔着门,是那萨里拉和谢伯缙的声音——   “这是公主的房间,外臣不得擅闯。”   “什么外臣,我是她兄长。”   “据我们调查,公主只有一位同胞兄弟,已于永丰十八年殁于沙场。谢世子虽是公主义兄,但男女有别,还是得避着些。”   “可笑。”   耳听得外面剑拔弩张,云黛连忙朝纱君使了个眼色。   纱君会意,快步走到门口,开了门,“姑娘请世子爷进来。”   见是云黛的吩咐,萨里拉虽有些愤懑,但还是让谢伯缙进去了。谁能想到他们长公主在世的唯一血脉,竟是被那可恶的谢家人收养了呢?   门并未关上,只轻合上半扇。   纱君站在门边,见那大个子板着脸的模样,觉得自己也不能坠了大渊人的脸面,是以也挺起个小胸脯,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   萨里拉斜了这小丫头一眼,心道小鸡崽般的汉女,便收回目光,昂首挺胸站着。   屋内,云黛上下打量了谢伯缙一番,他今日穿着一袭寻常的青灰色棉布长袍,是文士的款式,昨日张婶子赶在成衣铺子关门前着急忙慌买的,看尺寸觉着合适就买了。   却不想这种颜色和款式,是谢伯缙从未尝试过的,与昨日那身相比,陡然从一位矜贵冷淡的世家公子变成了儒雅谦和的翩翩书生。   云黛不由多看了几眼,心想大哥哥若是走科举,没准也能点为探花郎呢。   “这般看我作甚?”谢伯缙清冷的目光投向她。   “没…没看。”云黛心头一慌,扭过脸去,心虚咕哝着,“谁看你了。”   谢伯缙掀起下摆,施施然坐在桌边,薄唇轻翘起一抹微小的弧度,“那是我误会妹妹了。”   云黛拿起汤匙埋头喝粥,喝了两口,偷偷抬眼去觑着谢伯缙的脸色,轻声问,“大哥哥今早喝过汤药了么,现下感觉如何?”   “已经喝过了。”   他好整以暇看着她用早膳,像是看兔子啃萝卜,嗓音还带着些大病初愈的低哑,“多亏妹妹昨日照顾,如今好多了。”   话是句好话,可云黛听着有些亏心。   昨日那老大夫与她说,他身体底子是很好的,淋些雨原不至于病得发烧。只是气急攻心,再加上过度劳累,寒气入体,这才叫人病倒了。除却开了祛风寒的药方,还另外开了瓶护肝解气丸。   为何气急攻心,没人比她更明白。   态度也不免绵软了些,隐隐讨好着,“大哥哥用过早饭么,要不要再吃些?这羊肉包子倒是新鲜,也不膻气。”   谢伯缙看向她清亮如洗的眼眸,面部线条也柔和几分,“既然你觉着不错,那定是不错的。”   说着伸手拿起云黛手边的筷子,夹起碟中另一个羊肉包子。   云黛见他拿她的筷子,眼瞳微微睁大,“大哥哥,这筷子我用过了……”   谢伯缙侧眸,“嗯?”   云黛悻悻道,“我叫纱君再给你拿双筷子来。”   “不用那么麻烦,你我都已唇齿厮磨过,共用一双筷子又有何不妥?”   “……!”   云黛的脸唰得红到后耳根,紧张地往门口去看,生怕外头的人听到他这不正经的话。   谢伯缙见她这脸颊红透的模样,眼底浮现些许浅淡的笑意,夹着那包子送到嘴边细嚼慢咽吃了,又气定神闲对云黛道,“味道的确不错。”   他的眼睛生得好看,狭长深邃,板着脸时让人不寒而栗,猜不出他的想法。可若染了笑,深情脉脉望着人,就透着些缱绻,不那么清白,看得人心慌意乱,不自觉想到他灼热的掌心和粗重的呼吸。   云黛被他这么一看,再听他这句话,就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夸包子,还是在夸别的什么。   到底比不过他的道行。   她忙不迭垂下头,一言不发地吃东西。   ***   用过早饭,闲坐无事,云黛便将萨里拉请来问话。   “你们是怎么确定我母亲就是乌孙长公主的,她已经去世了十五年,她活着的时候你们都没寻到她,现在人没了反倒寻上来了?”   萨里拉见谢伯缙大剌剌坐在屋内,神色不虞,但对云黛的态度还是很恭敬的,“公主,事涉我们乌孙内务,还请将外人屏退。”   云黛性情敏感,自然也感受到萨里拉对谢伯缙的敌意。   转念一想,谢伯缙驻守北庭多年,主要抵御的两大外敌便是乌孙和突厥。三年前乌孙再度举兵,谢伯缙领兵抗击,一战成名,自此有了玉面战神、乌孙克星等名号,大渊人民有多敬佩爱戴他,乌孙人民就有多憎恨反感他。   纠结一阵,云黛转脸看向谢伯缙,“大哥哥,不然你……”   谢伯缙慢悠悠看向她,语气听不出喜怒,“妹妹也觉得我是外人?”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   谢伯缙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左右为难,到底还是站起身来。   “我现下避开,不是因为我是外人。而是事关云黛生母的私事,我尊重她,不去窃听。”他斜乜着那萨里拉,语气冰冷,“我与你们公主从不是外人,现在不是,以后更不会是。”   萨里拉像是想到什么,面色难堪的哼哼两声。   谢伯又看了云黛一下,才疾步离开。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纱君站在云黛身边犹豫着要不要退下,但萨里拉只是单纯针对谢伯缙,丝毫不避讳她,开口回答着云黛的问题,“相大禄与您的母亲自小一起长大,而您与您的母亲长得很像,自上元节那夜相大禄见到您后,便派人暗中调查您的身世……”   得知她是晋国公府的养女,父母双亡,陇西人士,便联系了陇西的探子,在肃州和秦州两地暗中探寻。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难事,虽说柳月娘已亡故,但见过她、认识她的人有不少都活着——   譬如他们在秦州故居的街坊邻里,再譬如昌宁坊沈家宅院的周管家、同住一坊的邻居们,沈忠林夫妇从秦州搬来肃州,也在昌宁坊住了有六年,夫妇恩爱是邻里皆知的。再加上他们夫妇一向与人为善,男主人生得一表人才又上进踏实,女主人花容月貌又待人和气,一打听便能问出许多事来。   “相大禄将长公主的画像送去肃州,经过多人辨认,确认相貌无疑。”萨里拉说道。   云黛秀眉轻皱,疑惑道,“单凭一副画像,是否太草率了?世上这么多人,有一两个模样相似的也不足为奇。”   萨里拉继续道,“是的,所以暗探按照我们昆莫给的线索,寻到了当初替长公主接生的产婆。经过询问,替您兄长接生的产婆和接生公主您的产婆都说出长公主右腿外侧有条三寸长的疤痕,这是长公主幼年学骑马,不慎从马背掉落,被石头割伤所致。”   云黛愣住,这样隐秘的事竟然能查到——母亲腿侧的疤痕,在大渊除了父亲知道,估计也就那两个接生婆知道吧。   “还有其他的证据么?”她定定的看向萨里拉。   “公主若还不信,大可等回了长安,由相大禄与你解释。我们也已将沈家宅院的周管家请来,他是跟随您父亲多年的忠仆,也伺候过长公主,您尽管问他。”   缓了口气,萨里拉又道,“原本还想将您的奶娘请来,但她人在晋国公府,未免引起国公府的误会,便没有请来…”   其实听他说了这么多,云黛已然相信她母亲就是那乌孙长公主了。   况且对于认亲这事,乌孙那边肯定比她更为慎重,总不能随便找个人就奉为他们的公主吧。   静坐一阵,云黛好奇道,“既然我母亲是你们乌孙昆莫的亲姐姐,那怎会流落至大渊,还被人卖为奴隶?”   萨里拉面色凝重,“公主恕罪,此事属下也不清楚,您可回长安问相大禄,他应当知晓。”   “相大禄……”云黛轻喃。   她知道乌孙的相大禄相当于大渊的丞相一职,是上元节那个长安话说得很流利的大胡子吗?那这人的记性可真不错,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自己母亲的模样,这样聪明难怪能当丞相。   接着,云黛又问了萨里拉其他问题,譬如她那个当昆莫的小舅舅是怎样的人,她除了这个舅舅,还有什么其他的亲戚,他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安排她。   萨里拉知道的便一五一十答了。   渐渐的,云黛也知道了,在这世上她再不是孤身一人。   在那片有花海有雪山的辽阔草原上,还有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有个小舅舅,还有位外祖母,有三位舅母,以及六位表兄弟和三位表姊妹,表兄弟姊妹们还生了一堆小侄子小侄女——那是个极其庞大、枝繁叶茂的家族。   她还知道了她母亲与舅舅是龙凤胎,自小关系亲厚,不分彼此,是以知道她的下落后,舅舅喜出望外,将她视为己出,封为达曼公主。   达曼,在乌孙语里是月亮的意思。   时间在交谈中不知不觉溜走,转眼到了晌午,谈话告一段落。   外头的雨也停了,灰暗的云层里迸出一丝金色的阳光,将天色逐渐照得明亮,泥泞的土地也缓缓地干涸,空气中是淡淡的青草味混合着土腥气,不算好闻,却胜在清新。   而在这云销雨霁的午后,一辆华美的七彩琉璃华盖翠帷马车伴随着百名护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中驶入了清水镇这个官道旁不远的小小镇子。   镇上那些百姓活了这么多年,何时见过这样的排场,纷纷退避两旁,又呼朋引伴的来看热闹。   “额的天爷呐,这是哪来的大官啊?县太爷出巡都没这么大的排场!”   “四匹马拉的马车,起码得是有爵位的大官吧?也不知是长安来的贵人还是洛阳来的。”   “不过前头咋跟着些胡人兵?咱们大渊的军队里还收编胡人了?”   “你眼瞎啊,没瞧见他们身上的软甲都跟朝廷军的不一样吗?马车里坐的莫不是个外族人?”   在议论声中,气派的仪仗在客栈门口停下。   客栈早已被清场,穿着红袍的内官和三位乌孙使者一道往里去,萨里拉和谢伯缙已然在大堂候着。   双方互相见过礼,云黛也被纱君扶下楼来。   那三位乌孙使者一见到云黛,连忙跪地行礼,其中一年长之人显然是见过长公主的模样,是以见到容貌相似的云黛时,难掩激动,   “臣等拜见公主,神佑公主,公主万安。”   云黛不习惯被人跪,忙抬了抬手,“都起来吧。”   那红袍宦官走上前,与云黛笑道,“孝义乡君可让臣等好找,快准备准备接旨吧。”   屋内众人皆换做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恭恭敬敬跪下接旨。   云黛原本也要跪,那位年长的乌孙使者拦着她,“乌孙与大渊是兄弟友邦,您是我们乌孙的公主,接大渊皇帝的圣旨不必下跪。”   云黛微怔,有些拿不准这规矩,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谢伯缙,无声地询问着他。   谢伯缙接收到她的视线,朝她轻点了下头。   云黛这才放下心来,然而见到一屋子的人都跪下,就她一个人站着,颇有些不自在。   红袍宦官徐徐展开手中圣旨,捏着不阴不阳的公鸭嗓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孝义乡君沈氏,系肃州西城军校尉沈忠林之女,晋国公谢垣之养女,现经乌孙昆莫调查核实,沈氏生母柳月娘实为乌孙国金宸长公主,时隔多年觅得血亲,乌孙昆莫不胜欢喜……”   中间一长段佶屈聱牙的话都表示着盛安帝对促成认亲之事的支持,最后宦官又念道,“沈氏女知书识理,贵而能俭,无怠遵循,克佐壶仪,轨度端和,敦睦嘉仁。着即册封孝义郡主,以彰大渊与乌孙两国之谊,钦此!”[1]   云黛听了这么一大段圣旨脑袋直发胀,还是宦官将圣旨合上,双手递到她跟前,满脸笑容道,“孝义郡主,快接旨吧。”   云黛回过神来,接过那金线银针的圣旨,只觉头重脚轻。   那年长的乌孙使者上前道,“马车已在外恭候,还请公主速速随我们回长安。”   云黛愣怔怔应了一声,借口收拾东西,先上了楼。   在屋里她仔仔细细将那圣旨看过一遍,又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疼得嘶了一声。   “哎哟姑娘您这是做什么,都掐红了。”纱君心疼道。   “没事。”云黛脸上神情还有些恍惚,“就是感觉像是在做梦。”   纱君这边很快收拾好了包袱,忐忑地走到云黛身边,问道,“姑娘……不对,该唤您郡主……还是公主?”   云黛也被这些称呼搞得有些发懵,“你还是唤我姑娘吧。”   纱君脆生生欸了声,又睁着一双狗狗眼,怯怯道,“您要回长安了,那您还要奴婢么?”   云黛知道这小丫鬟是一心想往外跑的,彼此也投缘,便问她,“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么?我应当不会在长安待多久,唔,可能会回陇西,也有可能……会被带去北庭。”   她觉着她现在就是个浮萍,飘飘摇摇,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我愿意!”纱君立马应下,“姑娘不嫌弃奴婢,那奴婢愿意跟在姑娘身边,去哪里都行。”   见有这么个小丫鬟愿意跟随自己,云黛心下稍暖,微微笑道,“那你就跟着我吧,反正你的身契现下在我手上,等回了长安,我与姑母解释一番,将你讨要过来。”   纱君眉开眼笑,连连朝她伏拜,“多谢姑娘,奴婢日后一定尽心尽责伺候姑娘!”   ……   “三皇子让奴才转告谢将军,这孝义郡主如今身份不同以往,你们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影响两国的关系,您要以大局为重,一切等回长安之后再说。”   客栈楼下,红袍宦官压低声音与谢伯缙透着底,“且奴才看陛下和乌孙相大禄的意思,这孝义郡主八成是要回乌孙的,毕竟那乌孙昆莫是她的亲娘舅,有血亲依仗,她自是不好再留在国公府的。”   谢伯缙垂了垂眼,清俊脸庞看不出情绪变化,“多谢公公提醒,我自有分寸。”   红袍宦官笑道,“谢将军客气。”   这边俩人说着话,另一头乌孙使者们也用乌孙话叽里咕噜交流着。   两拨人各怀心思,云黛那边调整好心态下了楼,见着谢伯缙静静在楼梯旁,长身玉立,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冷孤寂。   她心头微动,刚想与他说两句话,就见乌孙使者上前一步,出声道,“公主快上车吧,争取在太阳落山前赶回后头的镇子落脚。”   云黛一噎,对这使者应了声好,又忍不住扭头去看谢伯缙。   谢伯缙也朝她看来。   四目相对,两人好似都有许多话要说。   少倾,谢伯缙转过身,先行往外走去。   云黛心头有些淡淡的失落,但乌孙使者在旁等着她,她只好在纱君的搀扶下,缓缓往外走。   走向一条她无法预知的前路。 第79章 小没良心的   艳阳凝照, 春和景明。   长安城像往日般繁华昌盛,人流如织,午后那排场盛大的七彩琉璃华盖翠帷马车从城门驶入, 沿着朱雀大街一路驶向鸿胪寺,引来不少百姓的驻足侧目。   “这又是哪个藩国派使者来了?”   “你什么记性啊?这车马仪仗不是前几日才出的城么!不过今日怎么又回来了?难道出城一趟是去接人?”   “你们快看,那队伍里骑黑马的郎君长得可真俊呐!也不知是什么官职?”   “这你都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北庭战神, 晋国公府的世子爷谢伯缙啊!”   “啊?是他?我知道的,他家不是还有个养女, 据说生得花容月貌, 貌赛嫦娥, 兄妹俩好像还有私情?”   这事一提, 百姓们议论的话题就歪了。   随行的萨里拉听到这些叽叽喳喳的议论, 不由捏紧了缰绳,再去看前头那个骑在马背上的挺拔背影, 越发不悦。   等马车一到达鸿胪寺,萨里拉就骑马上前, 冷着脸对谢伯缙道,“公主已平安到达鸿胪寺, 谢将军贵人事忙, 接下来就不劳将军费心了。”   这两日来,谢伯缙对萨里拉的态度也有所了解, 是以毫无波澜,只淡声道, “兄长照顾妹妹,天经地义,并不费心。”   萨里拉哼道,“晋国公府是收养了公主, 这份恩情我们乌孙自当回报。如今公主已经寻到亲人,即将认祖归宗,谢将军您这位义兄还是别管得太宽。鸿胪寺乃是贵国招待外邦之所,你个武将来这也不合适。”   言下之意就是,你赶紧走吧别在这里碍事,哪凉快哪呆着去。   谢伯缙淡淡斜他一眼,仿若未闻,利落下马,缓步走到马车旁。   纱君刚掀帘子钻出半个身子,一见到谢伯缙那张威严的俊脸,跟见了猫的老鼠般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云黛见纱君这样,不解道,“怎么了?”   纱君苦着一张脸,用唇形说着“世子爷”三个字。   云黛微愣,想到这两日回程,因着有乌孙使者在场,他们俩都没单独说过话——   同时也是在这两日,她逐渐感受到“公主”这个身份的真实感,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注意着、紧张着,受到重视的同时,却又无形中多了道束缚。   “别怕,你下车吧。”云黛轻声安慰着。   纱君点点头,她也是乍一看到谢伯缙被吓到,现在缓过来了,也敢掀帘出去了。   “世子爷万福。”纱君低低说了声,见人世子爷根本就没闲心搭理她,麻溜地下车退到一旁。   云黛敛衽理袖,少倾,也弯腰出马车。   纱君下意识去扶,谢伯缙卸了她一眼,她立马缩着脑袋,悻悻收回手。   “下车吧。”谢伯缙朝云黛伸出手。   云黛抬眼,入目是鸿胪寺新漆过的匾额,威严肃穆的大渊金吾卫和乌孙兵将,还有谢伯缙那只宽大修长的手掌。   他眸光清明,有如晨间第一缕阳光自云层射下,照在那覆盖着皑皑白雪与万年冰川的雪山上,寒冷而温柔。   稍作迟疑,云黛还是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虽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起码现在,在这样的小事上,她想遵循内心。   柔荑被大掌裹住,连绵的雪山也融化成一江春水。   眼见着谢伯缙扶着她下马车,一时间,在场的不论是大渊人还是乌孙人,表情都变得微妙起来——前阵子这兄妹俩的私情可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   那位年长的乌孙官员是乌孙使团的译者,担任大吏一职,见此情境不由走上前,重重咳了一声。   云黛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些新面孔的乌孙使者,眼睫微颤,旋即手指轻挣,客气地看向谢伯缙,“多谢大哥哥。”   谢伯缙薄唇微抿,配合地松开她的手,声音极淡,“妹妹客气了。”   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好叫云黛直面那些乌孙人。   站在首位身着金褐色卷草花纹胡袍的大胡子使者,正是云黛在上元灯节遇到那位乌孙相大禄。此刻,他灰绿色的眼睛里饱含着欢喜与激动,左手放在右胸,朝云黛深深一拜,“巴勒潘恭迎达曼公主,神佑公主。”   在他的带领下,其余乌孙人也纷纷给云黛行礼。   云黛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朝自己行礼,连忙将人叫起,又看向相大禄,问了个有些愚蠢却迫在眉睫的问题,“你们将我带回长安,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呢?”   相大禄看到眼前少女黑亮美眸里不加掩饰的迷茫,语气也不由温和起来,用官话说道,“公主别担心,您的住所我们已安排好,请您先入内歇息,待用过午膳休息好,臣再与你答疑解惑。”   “我要住在这里?”   云黛有些慌张,侧过脸庞看了眼谢伯缙,再转过头看向相大禄,“我不能回我兄长的宅院住么?”   相大禄虽留着一大把粗犷的胡子,但对云黛的态度十分的温和耐心,“您如今是我们乌孙的公主殿下,自不好再住在别处……不过平时公主想去拜访长安的亲眷好友,那是可以的。”   云黛沉默两息,点头道,“我知道了。”   相大禄往旁让了让,伸手朝外,“那公主请吧——”   云黛走了两步,扭头见谢伯缙与那红袍宦官也一同跟进来,倒是松了口气。   然而身份有别,谢伯缙到底无法留在鸿胪寺陪她。   那红袍宦官与相大禄寒暄一阵,便要回宫复命,临走时恭顺对谢伯缙道,“谢将军也随奴才一道告辞吧,您贸然离开长安这些时日,三皇子定有许多话要与您说,您家中的兄弟和端王妃怕是也惦记着您呢。”   谢伯缙嗯了声,平静的目光看向相大禄,又望向有些迷茫无措的云黛。   想了想,他起身走向云黛,还没等他接近,就有个乌孙婢女挡在他身前——   谢伯缙脚步一顿,扭脸看向相大禄,“我想与我妹妹说两句话。”   相大禄灰绿色眼眸沉沉落在这位年轻有为的中原将军身上,想到前阵子长安城里那些对公主的不利言论,再想到公主此次突然离开长安,都是为了避开她这个纠缠不休的养兄,新仇加旧恨,叫相大禄对他的态度实在好不起来。   “有什么话,谢将军大可直说。”相大禄微笑道。   “我想单独与她说。”   “那怕是不合规矩。”   相大禄笑得愈发客气,“晋国公对我们公主的抚养之恩,我们乌孙铭记在心。外臣已写信给我们昆莫禀明此事,相信不久之后我们乌孙的谢礼就会送到晋国公府。”   谢伯缙怎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想用厚礼还了国公府这些年对云黛的照顾,就此断了她与国公府的牵连。   他正色道,“厚礼倒不必,当年我父亲收养云黛,本就是为了回报她生父的救命之恩,且她在我们谢家多年,早已是我们的亲人,这份感情也不是金银珠玉能买断的。”   相大禄应道,“谢将军这话言重了,公主与国公府的这份缘分自是千金难买。”   眼见气氛变得微妙紧张起来,云黛忙站起身,“我累了。”   她这话将局面打破了些,相大禄连忙道,“公主既是累了,那先回房歇息吧,古丽,你送公主回房。”   云黛又看向相大禄,嗓音娇脆,“我想哥哥陪我一块过去,我刚来这里,其他人都不认识,与你们也不是十分熟悉。”   屋内的乌孙人脸色微变,她权当没看到,捏紧手指,讨价还价般,“送我到门口,他就离开。”   这身着汉人裙衫的小公主,雪肤栗发,星眸樱唇,有一半乌孙人的长相,却独有汉人的温婉娇媚,没有半分乌孙女子的爽朗随性。   或者说,她除了相貌,性情半点不像她的母亲——苏赫娜的眼睛里永远闪着光芒,像娇小却迅猛的猞猁,像野性难驯的母狼,有时又像张狂任性的小马驹。   谁能想到那样骄傲自信的苏赫娜,最后竟嫁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汉人男子,给那男子生了一对儿女。虽不知那儿子是个什么性情,但看女儿这娇弱绵软的兔子模样,估计那早逝的儿子也非什么英雄好汉。   这是相大禄对云黛最初的印象,但这会见她朗声说出要谢伯缙陪伴,那双直直看向他的漂亮黑眸中蕴含着坚定的力量,竟莫名有了几分苏赫娜的神采。   短暂的恍惚过后,相大禄应道,“既然是公主的要求,那有劳谢将军了。”   云黛紧捏的掌心缓缓松开,带着几分惊喜看向谢伯缙。   谢伯缙迎上她的视线,眸光微暖,“走吧。”   “嗯!”云黛转眼看向那名唤古丽的乌孙婢女,“你带路吧。”   “是。”古丽屈膝,先行往外去。   ***   前厅内,红袍宦官及鸿胪寺的官员也都离开,只剩下六名乌孙使者坐在里头,用乌孙话交流着。   “相大禄为何要让那谢伯缙接近公主?他与公主之间的事闹得满长安皆知,害得公主颜面尽扫,受人指点。要我说,他们谢家就没一个好东西!”萨里拉最为愤愤不平,他有一位十分敬重的兄长就是在三年前的大战中被谢伯缙砍断了一条手臂,这份恩怨让他对谢伯缙实在没有好感,哪怕是他们谢家抚养了他们的公主。   另一位使臣也附和道,“萨里拉说得对,咱们还是不要与晋国公府扯上太多关系,谢垣抚养公主这些年花费了多少,我们十倍百倍的金银珠宝还回去,总不欠他们的。还清之后,咱们公主就与他们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干系,她也能安安心心跟我们回乌孙。”   “相大禄,要不明日您和公主一起去见大渊皇帝时,就把这事说明白了。咱们这趟来大渊,为着调查公主的身世白白耽误了快两月,我们还想着早些回家啊。”   “是啊,昆莫和太后肯定也盼着公主回去,这事金宸长公主唯一的血脉,又与长公主如此相像,他们见着肯定很欢喜。”   使者们你一言我一语,大都是一个态度,尽快将公主带回乌孙,与晋国公府撇开干系。   坐在上首的相大禄缄默不言地听着,浓密的眉毛皱起,掩不住的烦忧。   他自然与同僚们的想法一致,然而想法很美好,现实很麻烦。据他方才的观察,公主和那个谢伯缙,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被逼迫的,他们像是有感情的。   这一旦牵扯到了感情,怕是有些麻烦了。   其他使臣见他一直不说话,忍不住道,“相大禄,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相大禄放在雕花扶手上的手掌捏紧,望向下首众人,沉声道,“明日见到大渊皇帝,我会与他辞行,并提出将公主带回乌孙。”   这话一出,使臣们皆抚掌称好,自夸相大禄英明。   这边气氛融洽,另一边,谢伯缙与云黛并肩走在廊下。   古丽默默走在前头领路,纱君则是拎着个小包袱默默跟在后头,小脑袋左转转右转转,好奇地打量着鸿胪寺的建筑。   安静小半段路后,云黛慢下脚步,轻轻唤了声,“大哥哥。”   “嗯?”   “大哥哥,那些乌孙使臣对你并不友善……”   说到这里里,云黛心头生起些歉意,仰脸看向他,“叫你受委屈了。”   谢伯缙垂眼,阳光下她半边侧脸细软的小绒毛,细细软软的染成朦胧的金色,叫人生出揉捏的冲动。   指节微动,他将手背在身后,慢悠悠道,“只要妹妹不委屈我就好。”   云黛一愣,面颊蓦得有些热,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谢伯缙掀了掀唇角,又平淡道,“大渊与乌孙先前一直对立,如今两国之间的邦交稍好了些,却也不代表先前那些仇恨就能放下。这些年来,死在我北庭军手下的乌孙兵成千上万,死在他们乌孙将领手下的大渊的将士也数不胜数……若忘了仇恨,这些将士岂不都是白死了?他们针对我,对我不友善,我能理解。就像我对他们,也称不上有多友善……”   作为冲锋陷阵的将领,天然的立场不同。   一阵沉默后,云黛自嘲道,“其实这几日,我有时还在庆幸,幸好我不是什么突厥公主。不然我父兄都死在突厥兵的手里,我与突厥有杀父杀兄之仇,怎么还能接受他们的封赏,当什么公主呢。可现在想想,乌孙公主好像也没那么好……我不想与国公府对立,也不想与大哥哥你成对立之势……”   谢伯缙知道这从天砸来的“公主”身份让她困惑且迷茫,她又是个多思多想的性子,想多了难免伤身,便安抚道,“妹妹尽量往好处想,如今你有了公主的身份,既有了地位又寻到了亲人,是一桩好事。”   云黛思忖片刻,笑了笑,“是啊,有地位了,也有亲人了……”   走在前头的古丽停下脚步,用不流利的长安话说,“公主,到了。”   云黛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清静的院落门口。   “古丽,纱君,你们先去准备热水和膳食。”云黛吩咐着。   纱君自是一口答应,古丽却迟疑,防备的眼神直往谢伯缙身上飘。纱君见状,壮着胆子,上前挽住古丽的手,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半请半拉的将人带进屋里。   没了外人,云黛整个人放松不少,连忙抓紧时间与谢伯缙说话。   “大哥哥,你骤然离开长安这些时日,肯定耽误了不少事,还有姑母那边……她是一番好意,你要怪就怪我,千万别因我而伤了你们姑侄之间的情分。你待会离开后,若得空就去端王府走一趟,与她道个歉,我也该与她致歉的,但我今日怕是不得空,明日也不知道成不成。但你若在我之前见着她,就帮我说两句好话吧……”   “嗯。”   “还有二哥哥和三哥哥,我们俩无声无息的不见了,他们俩肯定担心坏了。你回去后与他们好好解释,就说我这会儿一切皆好,等腾出空来就回去见他们。喔对了,还有琥珀姐姐,她肯定也吓坏了,也劳烦你与她解释一句。”   “嗯,还有呢?”   “还有,唔……”云黛仔细想了想,“对了,还有银兰,当日她陪我一起去的王府,姑母与我说会暂且扣下她几日,也不知道她如今情况如何了。若可以的话,大哥哥把她带回将军府吧,她是个不知情的。姑母派了三个人陪我出门,张婶子和刘大叔他们都回王府了,我与纱君投缘,想将她留在身边,也劳烦哥哥替姑母说一声……”   说到这里,她也觉得实在拜托谢伯缙太多事了,便改口道,“还是我亲自去跟姑母说罢,这两天总能寻到空的。”   谢伯缙盯着她,“说完了?”   云黛眨了眨眼睛,“说完了……”   那个“了”的音在舌尖凝了凝,在男人逐渐锐利的目光中拖长,又添了个“吧”字。   修长的手指微屈,抬起,又轻敲在她光洁的额头。   “小没良心的。”他道。   “哥哥。”云黛捂着额头。   “说了这么多,连丫鬟马夫都有交代,唯独缺了我。”   男人遽然俯下身,黑眸凝视着她,“你说你是不是没良心。”   突然拉近的距离和窜入鼻尖的沉水香味叫云黛慌张往后退了步,左右四顾,生怕被人瞧见般,小声咕哝了一句“我有良心的”,又仰着巴掌大的小脸,一副善解人意的神情,“大哥哥,你别担心我,我会照顾自己的,且有纱君陪着,我也不算孤身一人。”   “是。经过这回,我也看清了,妹妹胆子大得很,都敢背着我跑了,又何须我担心?”   “大哥哥……”云黛哀哀地唤了一声,难为情地捂脸,“你怎么还提这事,我这不已经回来了么。”   “若不是圣旨来的及时,妹妹已经到洛阳了。”想起这事,胸口就疼。   “……”   云黛语塞,这事的确是她干的亏心,无可辩驳。   谢伯缙也不是要为难她,只是想看看她的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他的存在。   他自小就被长辈们说老成持重,无论是与人相处还是带兵打仗,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偏偏,他遇上了她。   有关她的一切仿佛脱了他的掌控,叫他头一回体会到了何为患得患失,这感觉实在称不上好。   “好了,路上颠簸这几日,你是该好好休息。”   谢伯缙抬起手,原想揽住她的肩抱着她,然而手在半空中停滞两息,最终还是落在了她的头顶。   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发,“我明日将琥珀给你送来,她伺候你多年,更了解你的习性。”   “可以吗!?”   谢伯缙见她眼迸欣喜,心说她见到他都没这样欢喜,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嗯,有她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些。”   见俩人说了这么久,古丽走到门边提醒,“公主。”   云黛知道该告别了,与谢伯缙福了福身子,“大哥哥,我先进去了,你也快回去吧。”   谢伯缙站在原地,“我看着你进去。”   云黛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   在那掩映在翠绿芭蕉的奇秀山石和一树开得灼艳的桃花前,玄色锦袍的男人仍旧站在原处,身姿如松,眸光幽远而静穆。   许是春色撩人,云黛忽的生出一股勇气来,提起裙摆朝他跑了过去。   见她突然折返,谢伯缙眼波微闪。   在那娇媚如三月桃花的小姑娘伸手圈住他的腰身时,心头惊诧更甚。   “大哥哥。”   云黛紧紧地抱着他,白皙的脸庞的贴着他的胸膛,心跳得飞快,那把轻软的嗓子也因过度紧张透着些轻颤,“我…我其实是有话与你说的,我想说,我现在也算是个公主了,虽不是什么中原名门贵女,但也算有身份有地位……”   “大哥哥,我心里是有你的,一直有的……”   她面红心跳地说出这番毫不矜持的话,也不好意思再多作停留,松开男人的腰身,转脸就跑开了。   怀中仿佛还残留少女的柔软和馨香。   谢伯缙望着那飞快跑开的娇小背影,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初次见到她时,她发间双环髻上簪着的白色蝴蝶珠花。   那时,蝴蝶随着她的步子一颤一颤,映入了他的眼里。   现下,她宛若那小小的蝴蝶,蹁跹地飞到了他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无边欢喜。   清俊眉眼间凝结的沉郁缓缓散去,他抬起手掌放在心口,薄唇微翘——   她说,她心里是有他的。 第80章 相大禄,可我心悦他   清雅整洁的屋内, 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照亮一方长榻,云黛手握着一卷《汉书.西域传》,翻开的那一页墨字正清晰记载着:“乌孙, 西域诸国之一,去长安八千九百里。户十二万,口六十三万, 胜兵十八万八千八百人……最为疆国。”   离长安八千九百里啊,那是何等遥远的距离。   她盯着泛黄的书页, 思绪发散, 不知不觉又想起今日午后, 与相大禄的一番交谈。   虽是初相识, 相大禄待她的态度既有臣对君的恭敬, 又有长辈待小辈的宽厚慈和,他用醇厚缓慢的语气与她讲述着乌孙的一切, 讲述着那片属于她母亲的故土,讲述着她的母亲——   “长公主从来是个爽朗张扬的性子, 她与昆莫是乌孙王族百年来唯一的龙凤胎,所以深得老昆莫的宠爱。臣与昆莫、长公主自小一同长大, 一起学骑马射箭, 认字读书,玩耍嬉戏, 在伟大的天神与英明的老昆莫的庇佑下,我们一年年的长大……时光过得很快, 在长公主十五岁时,大渊的惠文皇帝薨逝,盛安帝登位,改年号永丰。   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永丰元年,突厥想趁着大渊新旧政权更替,朝局不稳时,联合乌孙一同进攻西北边防。也是那一回,突厥汗王看中了你的母亲,她长得一副出众的好相貌,如太阳般明耀,如月亮般圣洁……突厥汗王想要娶她为妃,长公主不乐意,但老昆莫考虑到联姻能使乌孙与突厥的联盟更加稳固,还是不顾长公主的意愿,答应将人嫁过去。”   说到这,相大禄不再年轻的脸庞浮现些许迷离与伤怀,嗓音也变得低沉,甚至连称呼都变了,仿佛回到了多年前:“苏赫娜是个倔强脾气,她决定逃婚。苏恰克……苏恰克便是我们如今的昆莫,公主您的小舅舅,他负责送亲。你知道的,他们姐弟俩一同在太后肚子里待了十个月,呱呱落地后更是日夜都在一起,那份感情是其他兄弟姊妹都代替不了的。苏恰克经不住苏赫娜的请求,私自放了她……”   云黛听到这时,不由咂舌,“我母亲一个人跑了?”   相大禄苦笑道,“是的,她胆子一向大,牵着她最爱的小红马,带着匕首和银钱就跑了。据昆莫的说法,她当时原想去塞城的舅父家躲上些时日,好叫老昆莫知道她的决心。可谁能想到,战争爆发,大渊的军队反杀过来,在那混乱的场面里你母亲失去了音讯。等战乱平息后,老昆莫四处命人去寻找长公主的下落,但最后只找到她最爱的一枚红宝石手镯,据那拿着手镯的妇人说,这镯子是从一具女尸身上剥下来的。”   云黛语气也低落下来,“所以你们都以为她死了?”   “是,寻人的过程是艰难而煎熬的。老昆莫看到这宝石手镯,心力交瘁,觉着是他害了他最宠爱的小女儿,没多久也病逝了,然后你的舅舅苏恰克继承了王位。”   相大禄喟叹一声,“长公主之死,也一直是你舅舅心中不可触碰的哀痛,他常常自责如果当初没有放掉长公主,她虽嫁去了突厥,但起码……人还活着。”   云黛心中五味杂陈,沉默半晌,轻声道,“六年前晋国公斩杀的突厥可汗,是我母亲原本要嫁的那个么?”   相大禄点头,笑了笑,“是他。”   云黛抿了抿唇,还是想替自己父亲说句好话,“我母亲若嫁给那个可汗,不但过得不快乐,还要当寡妇。起码她嫁给我父亲,是嫁给她喜欢的人,我父亲与她恩爱情深,也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就是……”   她叹了口气,心生内疚,都是为了生她,母亲才没熬过去。   相大禄听到云黛说起她父亲,灰绿眼睛垂了垂。   那个沈忠林的履历他们也调查清楚了,是个忠厚纯善的好人,却也算不上多么出彩,身世一般,身手一般,相貌也不算出众,也不知长公主是看上了他什么。   解开心头一直困扰的疑惑后,云黛又问起相大禄接下来对她的打算。   相大禄直接言明,“明日午后还请公主与臣一道入宫觐见大渊皇帝,此次我们使团来长安已延误不少时日,也该启程回乌孙了。”   云黛眼皮一跳,心道,来了来了,果真来了。   “我……也要回乌孙?”她明知是傻话,却还是忍不住问出来,只想求一个确切答案。   当然,相大禄也给了她确切答案,“您是我们乌孙的公主,身上流着乌孙的血脉,肯定要回乌孙去。况且您在大渊无亲无故,那晋国公府虽对您多有庇佑,但到底是寄人篱下,远不如在自家亲人身边待得自在。”   为了打消云黛的顾虑,他和善笑道,“公主,您是长公主的女儿,昆莫是您的亲舅舅,太后是您的亲祖母,他们知道臣寻到你,皆欢喜不已。昆莫更是屡发书信,催我尽快将公主接回去。虽说乌孙不比大渊富庶繁华,却另有一番风情景色,臣可以在这与您保证,您在乌孙的日子只会比在国公府的日子更舒适、更自在!”   说着,他又与云黛说了许多乌孙的风土人情。   不得不说相大禄口才了得,听他的描述,云黛也有些意动,想去那更为广袤的远方去看看——   谢伯缙从前也与她描述过北庭风光,说起那连绵不断的雪山、一碧万顷的草原、茫茫无垠的沙漠、明媚绚丽的碧蓝湖水、绚烂诡谲的海市蜃楼,那些是与中原截然不同的景致,美得浓墨重彩,惊心动魄。   何况除却美景,云黛也渴望见着她在世上尚存的亲人们,她的外祖母,她的舅舅,还有那些表兄弟姊妹们。   于是她答应了相大禄,“我可以跟你们回乌孙,但中途我想在肃州停留几日,我此次来长安,是国公府的老夫人叫我出来长见识的。如今我要去乌孙那样远的地方,自当与国公爷夫妇及老夫人拜别,也不枉他们养我一场。”   这要求并不过分,相大禄稍作斟酌就应了下来,“也好,臣也想亲自去长公主的坟前祭拜一二。不过也不好叫昆莫久候,公主在肃州最多停留七日,就该启程了。”   七日,不算多,也不算太少。   云黛颔首,欣然同意,“那便按相大禄说的。”   俩人的谈话算是愉快结束。相大禄起身告辞,又叮嘱云黛今夜好生休息,养足了精神明日才好进宫面见盛安帝。      纱君轻手轻脚地剪了半截烛花,见自家姑娘手握书卷枯坐了许久,忍不住轻声提醒,“姑娘,您若困了就不看了吧。”   云黛堪堪回过神,入目是纱君那张稚嫩却关怀的脸,“奴婢见你一直没翻页。如今时辰也不早了,夜里看书伤眼睛,不若早早歇息。”   “嗯,也好。”   云黛将书卷放在桌案上,伸了个懒腰,下榻往床边走去。   纱君替她打起幔帐,待她脱鞋上榻后,又缓缓放下鹅黄色纱账,低声告退。   屋内重新静了下来,偶尔听得几声早春的虫鸣声。   她侧着身子睡,脑中想着许多事,一会儿担心起明日入宫的情形,毕竟那是她第一次进皇宫,难免紧张不安。一会儿又想起谢伯缙,他这会儿应该回辅兴坊的将军府了,也不知他有没有与二哥哥三哥哥解释清楚,那两位哥哥知晓她摇身一变成了乌孙公主,也定然惊得不轻吧?   各种念头在脑中杂糅着,再加上这几日都在赶路,困意渐渐如潮水袭来,她闭着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日夜晚她梦到了她的父母亲和哥哥。   她已经有挺久没梦到他们了,刚进晋国公府那一两年梦得频繁,后来日子过习惯了,就梦得少了。   不过在那些梦里,她梦到母亲的次数是极少的,大抵是她出生就没见过母亲,所以连做梦也不知该怎么梦——只有个大概窈窕的身形,连模样如何,她都看不清。   可今夜的梦里,因着相大禄的描述给母亲的形象填了许多内容,她梦里竟出现个牵着小红马,绑着一头长长辫子的年轻乌孙女人。   她站在那水草丰美、牛羊遍地的草原上,笑着朝她招手,又用清脆娇俏的嗓音朝她喊,“小黛,我是你阿娘呀。”   云黛欣喜地扑倒她怀里,一声一声喊着她阿娘。   母亲还带她骑马,把那小红马给了她骑,她自己与父亲骑一匹马,哥哥也骑了一匹马。   她和哥哥跟在父母亲身后,可父母亲越骑越远,越跑越快,云黛害怕的朝他们喊,“爹爹,阿娘,你们骑慢些,我和哥哥要追不上了。”   母亲和父亲却扭过头与他们说,“追不上就不要追了,阿韶,照顾好妹妹,别让她摔着了。”   梦里的哥哥沈元韶还是少年模样,朗声应了下来,又去安慰伤心落泪的云黛,“妹妹乖,不哭了,哥哥在呢。都是及笄的大姑娘了,可不能随便哭了……”   “公主,公主?”   “嗯……”   云黛恍惚地睁开眼,有光落入眼睛,她缓了缓,才看到床边站着纱君和古丽。   古丽恭敬地行了个礼,又用不流利的长安话说,“公主,起来……相大禄他……皇宫……”   纱君站在一旁解释,“她的意思是现下时辰不早了,已是巳时,公主您得起床梳妆,准备随相大禄一同进宫了。”   古丽连连点头,感激地看了纱君一眼,纱君一脸“小意思”的骄傲表情。   云黛手肘撑着柔软锦被,另只手轻按了按太阳穴,睡得太沉,嗓音还透着初醒的沙哑,“巳时了,我竟睡了这么久,难怪越睡越累。”   “大概姑娘是真的累了。”纱君连忙扶她起来,又道,“古丽姐姐送来了一套特别漂亮的衣裳首饰,姑娘先洗漱,待会儿换上肯定好看。”   古丽应和着点头,“相大禄吩咐的,公主进宫穿。”   云黛说了声好,先起身洗漱,等看到那套放在桌上珠光宝气的华丽衣裙首饰,不禁愣了愣。   倒不是说这衣裳首饰有多精美,而是这并非大渊女子衣裙,而是乌孙女子的衣裙。   华贵明艳的淡紫色裙衫,不似寻常衣裙的宽袖长摆,袖口窄小,裙摆也不大,裙衫上用金银线绣着繁复而精细的蔷薇花纹,朵朵红色的重瓣蔷薇在裙摆娇艳盛放,枝叶和点缀的团花都格外的细致,再配上那缀满各色宝石的腰链,行走间便闪耀着若有若无的璀璨光芒。   云黛错愕一瞬,很快接受了这穿戴,怎么说她也是以乌孙公主的身份进宫,作乌孙的打扮也正常。   只是这裙衫她和纱君都不会穿,全程都由古丽伺候着穿上。   穿好衣裙后,古丽又按照乌孙的习惯,给她散了头发编辫子,手指在那丰茂栗色发间穿梭时,嘴上也不停地夸着,“公主的头发,很好……漂亮的……很漂亮……”   似是觉得长安话限制她的发挥,她又叽里咕噜用乌孙话夸了好几句。   云黛坐在镜前觉得挺神奇的,她这不够乌黑的头发在琥珀眼里算个小缺憾,到古丽的眼里却成了莫大的优点。   半个时辰后,梳妆完毕。   云黛站在镜子前顾盼许久,轻声呢喃,“怪道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了身穿戴,好似换了个人。”   纱君则是一脸看呆的惊艳表情,直着眼睛道,“姑娘您真是太美了,穿咱们的衣裳好看,穿乌孙的衣裳也好看,您这样就像、就像……像太阳,像蔷薇……”   小丫头绞尽脑汁也形容不出眼前这一幕,她从前只觉姑娘温柔如月宫仙子,可今日一看,也可明艳大方如朝阳。   云黛朝她微微一笑,挪步去侧间用早膳。   晌午之际,相大禄便派人请云黛去前头,准备坐车进宫。   当那一抹绰约的紫色身影出现在鸿胪寺仪门内时,方才还说着话的众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齐齐朝着那宛若蔷薇花仙般的清媚少女看去。   只见雪肤花貌,裙摆轻扬,深栗色卷发前头编成三股细细的麻花辫挽在两侧,用镶嵌着鸽血红的蔷薇珠花固定,其余的发皆垂在脑后、肩上、胸前,自然且随意。头上的坠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正中那颗椭圆的红宝石恰好落在云黛的眉心,画龙点睛般,将她本就精致的眉眼衬托得愈发灵动明艳,娇媚近妖。   见她袅袅娜娜朝自己走来,相大禄灰绿色的眼瞳狠狠缩了下。   一刹那,他仿佛看到多年前,圣洁阳光下那个笑容明媚如烈阳的少女,她笑声如银铃般,喊着他——   “巴勒潘,你这呆勺子,又在发什么呆啦?”   “相大禄,现在进宫么?”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交错着,相大禄眼睫颤了下,也回过神来。   他敛下眼中失落,又恢复寻常宽和睿智的模样,朝着云黛行礼。   一旁的其他人也都回神,连忙给云黛行礼。   “公主穿乌孙的裙衫很合适。”   相大禄礼貌打量着云黛,给出肯定的评价,便请她上马车,“是要进宫了,公主请——”   云黛应下,又扭过头问纱君,“你敢进宫么?若是害怕,就留在鸿胪寺等我回来。”   这份体贴叫纱君心下动容,她肯定是怕的,但想到姑娘也是头次进宫,便生出勇气来,“和姑娘一起,便是刀山火海下油锅,奴婢也不怕。”   云黛被她这话逗笑了,朝她眨眨眼,低声道,“皇宫虽不是什么清白地方,却也没刀山火海那般可怕。”   纱君嬉笑道,“那奴婢就更不怕了。”   主仆说笑两句便上了马车。   ***   马车一过朱雀门,里头就是皇城。   而当他们的车马刚到朱雀门时,就被人给拦了下来——   “云妹妹,云妹妹!欸,你们拦着我作甚,我找我妹妹,你们讲不讲道理!”   乍一听到外头的动静,云黛还懵了一会儿,等听清楚这声音后,她连忙掀帘往车窗看去。   果不其然,只见马车前一袭赤红色窄袖翻领长袍的谢叔南正叉着腰,一脸不服气的瞪着魁梧的萨里拉,嘴里还嚷嚷着,“怎么着?想打架啊?别以为你个子大,我就怕了你!小爷告诉你,我谢家拳法可不是吃素的。”   云黛见着谢叔南是又惊又喜,连忙对车边跟着的古丽道,“那是我三哥哥,你快去与萨里拉说,别伤了他。”   想了想,她又怕古丽交代不清楚,复而对纱君吩咐一遍,“你去跟相大禄说,放我三哥哥过来,我与他说两句话,就把他劝走。”   纱君哎了一声,麻溜下车往前头马车跑去。   云黛忐忑地在马车里等待着,好在相大禄通情达理,暂时命令车马靠路边停下,又让萨里拉将谢叔南放了过来。   谢叔南朝萨里拉做了个鬼脸,便赶紧跑向云黛的马车。   “云妹妹!真的是你,可算让我等着你了!妹妹你怎么样,一切可还好?我瞧着你好像瘦了,是不是住在鸿胪寺不习惯?你怎么成乌孙公主了?昨日大哥回来说起这事,我都觉得他在编故事糊弄我和二哥!”   少年郎的眼中满是焦急与关怀,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叫云黛应接不暇。   时隔几日再见谢叔南,云黛倒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她压住激动与他笑了笑,“三哥哥放心,我很好。倒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蹲你呗!昨日大哥说了你的身世之后,我还是不敢相信,就想找你当面问问。我最早是在鸿胪寺门口蹲你的,但那边金吾卫凶得很,我险些没被他们抓起来。后来我打听到乌孙使者要进宫,就跑朱雀门来蹲了。嘿,没想到还真被我蹲到了!”   谢叔南扬起灿烂的笑容,很是嘚瑟道,“怎么样,你三哥我是不是很聪明?”   云黛心头暖意融融,“是,三哥哥一向足智多谋。”   “不过话说回来。”谢叔南打量着云黛这身打扮,脸上笑意也收敛了些,“云妹妹,你真成乌孙公主了?”   云黛抿唇,笑意有些勉强,“是啊,我也觉得挺突然的……”   谢叔南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从最开始得知大哥背后搞偷袭,暗中把妹妹抢走后,他就挺难受的。等后来妹妹和大哥突然都不见了,他突然觉得大哥和云妹妹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只要他们俩能回来,大家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现下他们俩总算回来了,妹妹却成了乌孙公主——   他蓦得有种很不祥的预感,好像他不但要失去第一次动心的姑娘,还即将失去他的妹妹。   “云妹妹,你还会跟我一起回陇西么,我以后还是你哥哥吗?”   谢叔南有些伤感,扒在马车窗户旁,眼巴巴等着她的回答。   云黛最是见不得这样煽情的场面,尤其眼前煽情的人还是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三哥哥,惹得她心头酸软,眼圈也泛红。   手指紧紧掐着掌心才勉强稳住情绪,白皙脸颊挤出一抹乐观的笑,“三哥哥怎么问这些糊涂问题,你肯定是我三哥哥啊,现在是,以后也是,除非哪天你不认我这个妹妹了。”   “不会,我怎会不认妹妹!”谢叔南脱口而出,又似是下定决心,目光坚定凝望着她,“云黛,你…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妹妹,嗯,是我的亲妹子!”   云黛红着眼圈笑,重重点着头,“嗯嗯,你也永远是我哥哥。”   俩人相视而笑,有真挚纯粹的兄妹情谊,也有那暗藏于内心深处、掩于岁月也再未开口的青涩情愫。   不多时,萨里拉就上前催了一句。   云黛也知入宫面圣不可耽误,便对谢叔南道,“三哥哥先回去吧,我明日若得空,会先去姑母府上拜会,然后回将军府。”   说到这,她随口问道,“大哥哥他这会儿是在朝堂上?”   谢叔南心底有淡淡的酸涩,嘴上却如实答道,“是,他昨夜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夜深了才回来,今日天不亮就去上朝了。”   想到如今谢伯缙也在皇城里,云黛无端安心。   谢叔南问她,“云妹妹,你先前突然在王府住下,是与大哥吵架了吗?你们俩那么些天没回来,我和二哥真是担心死了。后来跑去姑母府上一问,才听说大哥和姑母也起了争执,也不知道吵了些什么,子实表兄说大哥还吐了血……”   “吐血?!”云黛心里咯噔一声。   “是啊,你不知道?”谢叔南看着她惊愕的脸,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又漏了大哥的底,忙描补道,“你别担心,好像只吐了一口血,呃,大哥他身强体壮的,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云黛眸光闪了闪,在清水镇时大哥哥突然病倒,大夫说他是气急攻心,原来竟还气吐了血。   自始至终,他都没与她提过这事。若不是三哥哥提到了,他是打算一直瞒着她?   谢叔南见她眼底隐隐有水光,连忙安慰,“哎,妹妹真的别担心,大哥现下不是生龙活虎,好好的嘛!”   云黛强压下心头情绪,勉力笑了下,“三哥哥,此事我知道了。我和大哥不会再吵了……”   谢叔南听到这话也不知是该替自己难过,还是替他们高兴,也挤出一个笑,“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又说了两句便就地告别。   那两辆车马越走越远,穿过高大巍峨的朱雀门,渐渐地变成一小点的黑灰色影儿。   谢叔南驻足望了许久,眸中的光芒缓缓沉下。   他想,也许这就是长大的代价吧,父母长辈老去,兄弟姊妹们会逐渐分开,拥有各自新的生活,从亲密无间终日相伴变为逢年过节才能凑在一起的亲戚。   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谢家三郎,青涩稚嫩的脸庞上忽而添了几分成熟的色彩。   ……   皇宫重地,天子居所,其巍峨壮丽,金碧辉煌自是不用多说。   那重重叠叠的宫殿,气局开朗的宫门朱墙,看得云黛心头惊叹连连,真不愧是天底下最华美之所,布局与气势皆非同凡响,巧夺天工,美轮美奂。   进了皇城,由马车换成轿辇,又从轿辇沿着那长长的白玉阶梯,一步步往皇帝的紫宸宫而去。   在门口等待通传时,相大禄低声与云黛道,“公主放心,长安城内那些关于您的不实言论,臣待会儿会请大渊皇帝给个交代,决不会让您的名誉受到诬蔑。”   稍作停顿,他补充道,“至于您那位义兄,谢伯缙谢将军,为避瓜田李下之嫌,您和他还是少来往的好。”   “瓜田李下么。”   云黛轻喃,羽睫轻垂,盯着脚下那双镶嵌着明珠的绣花鞋,鞋面绣着两株交缠的相思豆,嫣红如血。   感情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可她好似一直在躲,一直在打退堂鼓,从未想过去争取……   如今,她也想勇敢一回,为自己争取。   哪怕结果可能不尽如人意,起码她争取过,而不是一味去躲避,一味否定自己。   “达曼公主,相大禄,陛下宣你们进去呢,两位请——”那红袍宦官笑吟吟迎出来,引着他们进殿。   跨过门槛时,云黛忽而转过头,“相大禄,可我心悦他……”   相大禄脚步猛然一顿,他抬头深深地看向云黛。   少女眼眸如山间溪涧,潋滟夺目,亮的惊人。   掩在大胡子里的嘴唇翕动,须臾,他叹了口气,“先面见大渊皇帝,其他的之后再说吧。” 第81章 还好追上妹妹了   虽说是面见皇帝, 然而全程下来,除却见面和告辞的行礼,云黛统共就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盛安帝夸赞她乌孙装束时, 她面带赧色地说了句“陛下谬赞”。   第二句是盛安帝提及她身世,言明大渊是其父,乌孙是其母, 她是大渊与乌孙情谊的象征,对两国而言皆意义非凡之类的场面话。云黛也很清楚盛安帝为何加封她为郡主, 且延续着“孝义”这个封号, 无非是想提醒她, 须得时时刻刻记着大渊的恩情, 记着她是半个大渊人。   对此, 她自当十分配合的答着,“孝义谨记陛下恩德, 此生不忘。”   盛安帝对她这谦逊从容的态度很是满意,于是又问起她回乌孙的打算——   云黛便道, “事涉国政,孝义一切旦凭陛下与相大禄做主。”   于是盛安帝就将目光从她的身上挪开, 投向了一旁的相大禄, 与他商议起来。   云黛只需正襟危坐,静静听着两人的谈话。   彼时有午后阳光从雕龙画凤的窗棂间洒落, 清明如洗的地砖上明暗交错,莫名叫这华美宫殿显得愈发空旷, 身着团龙纹常服的中原皇帝与胡服装扮的异族丞相相对而坐,不紧不慢地交谈着,气氛很是和谐。   云黛默坐着,心想, 原来这就是议政的场面,身临其境的感觉与她从前想象的画面很是不一样。   好似自打来了长安之后,那些从前对她来说可望不可即的人和事,一步步走近了,了解后,其实也没多么的高大神圣不可接触—   就像世人都觉着月亮皎洁美好,便想象其上云烟缭绕,仙宫华美,仙乐飘飘,谁知道会不会是一片荒芜的渣土,什么嫦娥玉兔,琼枝玉桂,遍寻不见呢?   她这边胡乱想着,那头相大禄已与盛安帝提及前些时日长安城里的流言。   “还望皇帝陛下彻查流言之源,抓住背后那等恶意诋毁的小人,还我们公主一个清白。”   “贵使放心,此事既关系公主的名誉,也牵扯到我大渊重臣之名誉,朕已经派人去查。”   盛安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云黛一眼,见她低眉静坐的模样,视线停了一停,旋即慢慢收回,投到相大禄的面上,抚须微笑道,“朕明日还会张贴皇榜,将孝义郡主的身份公布于世,叫天下百姓知道她身份贵重,再有妄言者,皆以非议皇室之罪予以惩戒。”   相大禄感激不已,又提及近期即将归国之事。   盛安帝自没有阻拦的理由,欣然答应,还道三日后在宫里举行个晚宴,给使者践行。   聊了足有一个时辰,面圣才算结束。   云黛与相大禄一道向盛安帝告退,才出紫宸宫,三十九层白玉阶梯走到一半,迎面便见两位气度矜贵的锦袍男人并肩走来。   那身着双十花绫的深碧色圆领长袍,腰佩金钩的男子,生得面如冠玉,风姿潇洒,卓尔不群,云黛虽不认识他,但看这人的容貌和穿戴,隐隐猜到这位应当就是从前的太子,现在的三皇子,裴青玄。   而他身旁那穿着藏蓝色团花罗袍,腰系蹀躞带的高大男子,正是一日未见的谢伯缙。   两厢遇见,互相见礼。   “你就是恒之家的小妹妹?”裴青玄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云黛一番,笑意儒雅,“我常听人提起你,嗯,如今看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云黛也看着眼前的三皇子,说道,“臣女也常听人提起三皇子。”   “哦?”裴青玄语调微扬,笑道,“你兄长提的?”   “大哥哥也说过,也听端王府两位郡主,还有许大姑娘提过,先前陛下在北庭未归,她们都很记挂你。”   “这样。”裴青玄颔首,又温声道,“你与相大禄已经见过陛下了?”   云黛称是,又看向谢伯缙,“大哥哥和三皇子也要找陛下么?”   “是,有些政事与陛下商议。”谢伯缙漆黑的眸凝视着她,她这副打扮像是变了个人,生出些陌生感,但她那清澈柔和的眉眼依旧如常,似乎告诉他,这依旧是从前的妹妹。   到底是在紫宸宫前,且各自身边有旁人站着,两人也不好多说。   相大禄与裴青玄寒暄两句,便要与云黛离开。   擦肩而过时,云黛脚步停了下,轻声叫住谢伯缙,“大哥哥,本月二十七日我便要与使团一起回乌孙了,陛下说三日后会举办个送行宴。”   谢伯缙眉心微动,侧眸看向她。   云黛朝他点了下头,便与相大禄沿着玉阶往下,渐行渐远。   谢伯缙站在原地,远方是瓦蓝的天和金色的琉璃瓦,他面色凝肃。   她果真是要回乌孙了。   二十七日,便是四日后。   “恒之,人都走远了,还看呢?”   透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将谢伯缙思绪拉回,转过脸就看到裴青玄那张淡淡含笑的脸,“不过你这小妹妹真挺有趣的,生得好相貌,胆子嘛……也没你说得那样小,我看她举止谈吐不俗,落落大方,足以胜任谢国公的儿媳妇了。”   谢伯缙肃声,“殿下慎言。”   “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先前不够谨慎,叫丹阳钻了空子,害你的心上人受了无妄之灾,硬是把人逼跑了。可现下就你我,你谨慎个什么劲儿?”   “……”   “而且她再过几日就离开了,现在也不是谨慎的时候了,当务之急是该想想怎么将人留在身边。不然待会儿你直接请父皇赐婚得了,两国结为秦晋之好,你也能抱得美人归,两全其美。”   谢伯缙浓眉皱起,“不可。”   裴青玄挑眉,“为何不可?我看你这小妹妹分明对你是有情意的。”   谢伯缙抿唇,想到不久前的夜里,云黛窝在他怀中温声细语劝他别请旨的模样。   “我先前逼她逼得太紧了。”他沉声道。   所以他不想再逼她,让她被迫接受着一切,总要叫她自己做一回选择。   裴青玄闻言,不赞同道,“恒之,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你看我,先前就是想着情投意合,觉着你对那人好,把一颗心掏出来给人家,她也会同样对你死心塌地……可人家呢,青梅竹马的情谊,从小定下的婚事,本来都要过门了,等我被父皇贬去北亭,她转身就嫁给他人为妇。”   谢伯缙看向眼前语调温润,神色却透着冷清的男人,他知道他口中的“那人”是谁,李太傅之女,原定的太子妃,现在的楚国公府世子妃。   “上巳节那日,我在曲水畔见着她。三年了,她没什么变化,就连对那楚世子笑语嫣然的模样,都像极了当年她对我的模样。”裴青玄冷笑道,“我当时就想着,早知如此,三年前我就不该心软,将她一道带去北庭,也胜过放她在别的男人身边恩爱情深,剜我的心。”   谢伯缙压低眉眼,“我妹妹与楚国公世子夫人不同。”   “或许吧。”   裴青玄扯了扯嘴角,抬手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乌孙不乏好儿郎,你妹妹又生得那般好颜色。恒之,你自己好好考虑吧,别像我,如今只剩悔恨。”   谢伯缙低低嗯了声,也没再多说。   三殿下其他方面都好,唯独在与楚国公世子妃有关的事上容易偏激。   两人不再说□□,敛衽往紫宸殿而去。   ***   云黛前脚离开皇宫,后脚消息就传到了未央宫。   得知三日后盛安帝还特地设送行宴,丹阳公主大为光火,一张姣美的面皮因着愤怒而泛着斑驳的红,“她凭什么?这小贱人真是走了狗屎运,竟叫她翻了身?可恶,实在可恶。”   丽妃懒洋洋逗着猫,语气算不得好,“你还是想想该如何与你父皇求饶吧。”   丹阳表情一僵,“母妃,父皇他……他不会与我计较吧?我可是她亲生女儿。”   “若是先前,他或许不会与你计较。但如今那沈云黛成了乌孙公主,背后有乌孙撑腰,那乌孙使者又专门向你父皇讨要说法了,你父皇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可是。”丹阳满怀期待的看向丽妃,“这事母妃你不是帮我收尾了么?父皇应当查不到我身上吧?”   丽妃闻言,掀了掀唇角,冷冷吐出两个字,“蠢货。”   丹阳脖子一缩。   就连丽妃怀中的狮子猫也受惊般“喵”了一声,从主人的怀中跳开。   “养不熟的小畜生。”   丽妃皱了下眉,抽出条洁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如葱管般娇嫩的手指,淡淡道,“我已派人请你父皇过来用晚膳,待他来了,你自个儿负荆请罪,就说你一时糊涂。到时候我会帮你说话,顺便提出你的婚事,你老老实实应下来,便是看在左相的面子上,你父皇也不会苛责于你,你可明白?”   丹阳面如死灰,跌坐在榻边,迟迟不语。   丽妃见她这样子也不着急,袅袅娜娜的起身,唤来宫女伺候她梳妆去。   望着那轻轻晃动的水晶珠帘,丹阳目光逐渐失神。   难道她就别无选择了么?   ***   这日傍晚,云黛一回到鸿胪寺,就见到挎着包袱等她的琥珀。   得知人是谢伯缙送来的,乌孙使团颇为微词。待云黛解释这是从小伺候她的丫鬟,相大禄想着不过一个婢子而已,也就答应留下来。   主仆再度重逢,自是有无数话要说。   一直说到暮色四合,夜深人静,琥珀提到云黛不在府上的这些日子,还是忍不住叹气,“二爷和三爷急得心肝儿都焦了,府上的气氛也压抑得很,奴婢日日守着院子,生怕姑娘您在外吃不好睡不好的。”   云黛也惦念着府上的情况,想到再过几日便要离开长安,是该好好与长安的亲人朋友们道个别,于是轻声安抚着琥珀,“明日得空我去一趟端王府,再回去探望三位兄长。现下夜也深了,咱还是早些歇息吧。”   琥珀连连称是,服侍着云黛歇下,一颗心却七上八下的,忍不住去想,若姑娘真回了乌孙,那自己该何去何从呢?   翌日一早,云黛梳洗停当,向相大禄打过招呼,便带着琥珀纱君一道出了门。   她今日并未作乌孙打扮,而是穿着件丁香色绣花短襦,下着梨蕊绣花夹缬罗裙,身披泥金印花填彩菊花纹花边的帔子,挽着如意髻,缀以清雅的珠花首饰,与昨日的明艳富贵截然不同。   马车先去往端王府,得知她来了,端王妃也不惊讶,直接叫人请进后院。   “云黛拜见姑母,姑母万福金安。”   “你如今是乌孙公主,这一声姑母我怕是受不起。”端王妃端起茶盏,手指轻掀杯盖,并未喝茶,而是平静观察着云黛的脸色。   云黛面露惶恐,忙道,“姑母对云黛有大恩,云黛不敢自持身份。”   端王妃眼皮略略垂下,浅啜一口茶水,须臾才悠悠道,“坐了这么久,先喝了口茶吧,蜀中新贡的天府龙芽,尝个新鲜。”   见王妃这样说了,云黛暗暗松了口气,端起桌几上的四瓣海棠青瓷茶杯,只见茶汤嫩绿明亮,叶芽匀齐娇嫩,也慢慢尝了口。   “醇爽回甘,的确是好茶。”   “你若喜欢就带些回去,等日后到了乌孙,怕是再难喝到了。”端王妃这般说着,又屏退屋内下人。   待屋内只剩下她们两人,端王妃也不摆什么架子,望着云黛幽幽叹了口气,“不曾想你这孩子竟有这番境遇,我都不知该替你高兴,还是替你担忧。你是真的打算回乌孙了?”   云黛颔首,“那儿有我的亲人,我也想见他们。”   端王妃想想也是,一个孤女好不容易寻到亲人,自是想与亲人们待在一块的。只是——   “那阿缙呢?你与他可把话说清楚了?”   一想到长侄上次当着自己的面吐了血,端王妃就心有余悸,要是侄子真在她的地盘上有个三长两短,她真是无颜去见兄嫂了。   这些日子她想了许多,觉着若俩孩子爱得这么深,不然冒着得罪嫂子的风险,成全他们得了,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想。   现在云黛这个身份,她就是想撮合,也有心无力了。   思忖半晌,云黛答道,“姑母,待会儿我就去将军府找大哥哥,与他把话说清楚。”   端王妃眼神复杂地看她,“你还是想离了他?”   “姑母,对不住……”   云黛面浮赧色,有些不敢看端王妃,双手绞着衣摆,低低道,“我要出尔反尔了。”   端王妃的心忽上忽下,一双凤眼眯起,“你到底怎么想的?”   云黛抿着朱唇,深吸一口气后,抬头看向上座,“我想与他在一起。我已与相大禄说过,回乌孙途中在肃州停留些时日,我会与夫人坦白……若她同意自是最好,若她不同意……”   “嗯?”   “那我…我就回乌孙去。”云黛神色黯淡,心头苦笑,她不能恩将仇报,叫夫人难做。若真的得不到长辈的祝福,她与大哥哥就算真的在一块儿了,心里也永远扎着一根刺,与其那般,她还不如利利索索的回乌孙去。   端王妃倒也理解,沉吟一阵,安抚道,“她也不是那样硬心肠的人。”   说着,又半嗔半怨地瞥向云黛,“倒是你,既决定要与阿缙在一起了,可千万别再打退堂鼓了,那多伤人心呐。”   云黛见端王妃语气又亲切起来,心头放松,乖顺地应下。   两人坐着吃了一盏茶,云黛借机向端王妃讨要纱君,端王妃这边刚应下,外头就响起嘉宁嚷嚷的声音,“母亲,云黛,我可以进来么?”   原是听到云黛来府上了,她迫不及待就跑了过来。   要说的话也说完了,端王妃就没拦着嘉宁,叫人将她放了进来。   嘉宁一见到云黛,就跟见到什么稀罕物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她打量个遍,她有一肚子话想问云黛,这些日子都快憋死她了——   端王妃见着女孩子家要聊天,也给她们留出空间,起身道,“我叫厨房多添几道菜,云丫头在府上用过午膳再去将军府吧。”   云黛想着再过不久她就要离开长安,便答应下来。   端王妃一离开,嘉宁的问题就像竹筒倒豆子般哗啦啦砸向云黛,一会儿问她这乌孙公主的身份,一会儿又问她与大哥哥的关系,以及她日后的打算。   云黛一一答了,嘉宁目瞪口呆,又有些别样的兴奋,大抵是八卦心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啧啧,真看不出啊,你平时里不声不响的,竟能拿下大表兄!”嘉宁一脸敬佩,看云黛表情仿佛在看什么斩妖除魔的大英雄,“大表兄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也想平常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原谅她实在难以想象大表兄谈情说爱是什么样子,在她眼里,大表兄那不近女色的禁欲模样,披上袈裟都能直接去大慈恩寺当和尚了。   嘉宁这问题直接叫云黛红了脸,她想起私下里大哥哥抱着她亲吻的模样。   一点都不冰冷,反而灼热得厉害,仿佛要把她化进他的骨血里似的,叫她完全抵抗不了。   她答不出又难为情,忙岔开话题,“再过三日我便要离开长安了,先前我从映雪小筑搬走时,二表姐说要送我一样礼品留作念想的,如今可准备好了?”   嘉宁一下被问住了,搔了搔脑袋,羞窘道,“谁知道你这么快就要离开啊?你放心,我答应你的少不了。唔,后日那个践行宴上我给你带上。”   云黛弯起眸子笑,“那二表姐可别忘了。”   “忘不了,忘不了。”   嘉宁摆着手,忽而又定定地盯着云黛看,直看得云黛浑身不自在,她才惆怅叹了声,“谁能想到你竟还有这样的身世,现下你身份倒是比我还高了,又是郡主又是公主的……只是你要离开了,咱们再做朋友也来不及了。”   云黛眨眨眼道,“我还当二表姐愿意赠我礼物,便当我是朋友了呢。”   嘉宁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因为欢喜还是惭愧。   她扭过头缓了好一会儿才再次转过身来,对云黛说道,“对不住,先前是我失礼了,你别跟我计较。以后如果你还有机会来长安,我一定设宴欢迎你!”   说完这话,她不好意思的撂下一句“我去看看母亲安排了些什么菜”,拔腿就跑了。   云黛望着嘉宁落荒而逃的背影,复而笑着摇了摇头。   谁能想到这初次见面眼高于顶的骄傲小郡主,也会有认错的一天呢?真是世事无常。   ***   在端王府用过午膳,云黛便起身告辞,前往辅兴坊的将军府。   门房乍一见到胡人护送的华丽马车很是诧异,当看到车内缓缓走出的云黛时,更是惊讶不已,连忙将人迎进府中,又派人去院里通知谢仲宣和谢叔南。   云黛轻车熟路地回了月德院,院内一切摆设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琥珀适时出声,“是世子爷吩咐的,叫奴婢们每日清扫院落,一应物品皆照原来的摆放。”   云黛轻轻嗯了一声,又走出屋内,驻足在庭前的花圃前,望着娇艳盛放的海棠、芍药、玉兰花兀自出神。   不多时,外头就响起两道匆匆的脚步声。   抬眼看去,正是谢仲宣和谢叔南。   “云妹妹,你真的来了!”谢叔南惊喜地跑上前。   云黛朝他们俩福了福身子,莞尔笑道,“二哥哥,三哥哥。”   谢叔南看着云黛,笑道,“还是这副打扮比较顺眼,昨日那副穿戴我都看不习惯。”   谢仲宣走上前来,白衣清扬,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润,“云妹妹回来了。”   这口吻,是哥哥对妹妹的正常关怀。   云黛朝他点头,柔声道,“回来了,这些时日叫两位哥哥挂怀了。”   “回来就好。”谢仲宣手中墨竹折扇轻轻一转,指向院中的石桌石凳,“煮一壶好茶,我们坐着慢慢聊。”   全套的茶具很快摆上,琥珀动作娴熟的煮茶分茶,小泥炉上茶壶沸腾,咕噜咕噜散发着透着淡雅茶香的雾气。   兄妹三人围坐在石桌旁,品茶闲聊,花香与茶香在午后阳光下静静流淌,时光都变得悠闲而缓慢。   “今日一早皇榜就贴了出来,现下街头巷尾都在聊你的身世……”   谢仲宣轻执瓷白茶杯,淡然望向云黛,“再过不久,陇西那边也会知道了。云妹妹,你有何打算?”   “去乌孙前,我会去肃州拜见国公爷和夫人。”   “云妹妹,你会回肃州?”谢叔南双眼一亮,“我也要回陇西啊,那咱们可以一块儿回去了。”   “好啊。”能与三哥哥同行,云黛自是高兴的,“我回去就与相大禄商议,咱们一路互相也有个照应。”   “好好好,你可千万记得。”谢叔南忙不迭点头,心情又美好了起来,虽说云妹妹最后还是要回乌孙的,但能多相处些时日也是好事。   见他俩已约着路上同行,谢仲宣默默将杯中茶水饮尽,舌根略苦。   再问些其他的,似乎也没了意思——注定是要分别的。   无论她是回陇西还是回乌孙,都与要留在长安的他再无半分干系。   接下来的叙话,他便很少开口了,只听着谢叔南与云黛俩人聊着。   不知不觉,夕阳西斜,天色渐晚。   见云黛频频看向门口,谢仲宣知道她在等什么,垂了垂眼,轻声道,“妹妹今夜不如就留在府上住?”   云黛回过神,摇头轻笑,“不了,如今这身份多有不便,还是回鸿胪寺歇着。”   又望了眼那宛若打翻了胭脂盒的绯红天边,她缓缓起身,“时辰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谢仲宣和谢叔南起身相送,走到门口,谢叔南还提醒着云黛,“云妹妹,咱们一道回去的事,若那乌孙使者答应了,你记得派个人给我递给信啊。”   “三哥哥放心,我回去就与相大禄商量,不出意外的话,他会答应的。”   “嘿嘿,那就最好了!”谢叔南眉开眼笑。   谢仲宣捏紧扇柄,少倾,面露苦笑,摇头轻叹,“云妹妹还是快上车吧,再听你和三郎说回家的事,我也不想再待在长安了。”   云黛笑道,“那可不行,二哥哥好不容易考中了功名,就等着礼部授官呢,岂可因思念家乡而放弃锦绣前程?”   “就是,二哥你这话也太欠揍了,可考虑过我这落榜之人的心情?”谢叔南也附和着,“你啊,就在长安好好当你的官吧!”   “你们啊,就知道打趣我。”谢仲宣桃花眼轻弯,明明带着笑意,可眼底深处却暗藏着淡淡的伤感。   一番告别后,云黛上了马车。   迎着霞光,车轮辚辚向前,使出辅兴坊。   云黛靠着隐囊,脑袋贴着车壁,略有些疲惫的闭上眼。   今日算是充实,既拜访了端王府又见着了两位兄长,就是有些遗憾,没有见着大哥哥。   也不知道他去哪了,这么晚都没回府,朝廷的事有这么忙么?   难不成明日自己还要来找他一回?   唉,还是得在离开前与他见上一面才是,总得把自己的打算与他说清楚。   就在她闭着眼昏昏欲睡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的响起,马车外也有些喧闹动静。   云黛清醒过来,刚准备问外头怎么回事,只听得右边车壁传来“咚咚”两下脆响。   她愣怔片刻,纤细的手指捏着莲青色车帘一角,缓缓掀开。   映着烂漫的暖金色霞光,玉带锦袍的俊美男人骑着骏马,挺拔的身形朝马车稍倾,黑眸明澈,“还好追上妹妹了。” 第82章 好个一箭三雕的毒计!……   云黛仰脸见着来人, 又惊又喜,“大哥哥,你怎么来了?”   谢伯缙俯视着她, 阒黑的眸中笑意温和,“我刚回府上,听说你一直在等我, 便追了上来。”   云黛被他这灼热的凝视看得脸颊发烫,微微偏过脸, 嫣丽唇瓣小声咕哝, “谁等你了……”   “好。那不是妹妹等我, 是我想见妹妹了。”   云黛的脸登时更红了, “大哥哥……”   这还是大街上呢, 他说话怎敢如此孟浪。   恰逢前头的护卫赶了过来,见谢伯缙一只修长的手搭在车窗上, 俯身对车厢里温声细语,虽看不清车内公主的模样, 但看得出来两人相交甚欢。想到相大禄的吩咐,护卫忙上前, “谢将军, 公主有我等护送回鸿胪寺,不劳您奔波。”   谢伯缙手握缰绳, 漫不经心一瞥,“我送自己的妹妹, 不觉劳烦。马车继续朝前行进,我骑马在旁跟着便是。”   护卫面色难看,语气也变得生硬,“谢将军, 这于礼不合。”   还不等谢伯缙开口,车厢里传来一道清甜的嗓音,“我要谢将军护送我回鸿胪寺,不可以么?”   护卫一噎,低头拱手,“回禀公主,相大禄那边有吩咐……”   马车里的女声答道,“这是我的命令,回去相大禄若要责罚,我一力承担。这样可行?”   “公主这话言重了。”   “既没问题了,那就继续行驶吧。”   护卫到底不敢违抗公主的命令,纠结一阵就应了下来,“属下遵命。”   说罢折返回前头。   谢伯缙骑在马上见证了整个过程,眉梢微挑了挑,垂眸看向马车里的小姑娘,“妹妹这公主当得不错。”   云黛赧然,“大哥哥就别笑话我了。”   “并未笑话你。”谢伯缙眼底笑意愈发温柔,“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妹妹会替我出头,嗯,心里实在欢喜。”   “从前我柔软无能,总是叫哥哥护着我,如今……也想多护着哥哥一些。”   她面颊仿佛被旖旎晚霞映照绯红,水灵灵的眼眸亮晶晶地望着车边年轻俊美的男人,仿若直直望见心坎里,叫人心头绵软得一塌糊涂。   谢伯缙眼波微动,语气也变得柔和,“昨日我已向陛下提出护送你回乌孙,陛下应下了,是以我本就能护送你,名正言顺。”   也不知是不是云黛的错觉,他最后四个字咬得有些重,蕴着几分意味深长。   无论怎样,听到这个消息,云黛自然欣喜万分,“那真是太好了!我开始还与三哥哥约着一起回陇西,现下大哥哥也能同行了!”   见她欢喜,谢伯缙心里也高兴。   云黛原打算见面就与他说回陇西后与夫人坦白之事,如今知晓他会陪着一起回去,倒也不急着说了,回程路途有月余,有的是时间慢慢商议。   马车不疾不徐的在傍晚街市里行驶,远方是绚烂斑斓的晚霞,路边是行色匆匆忙着归家的路人们,云黛的容颜在莲青色车帘下半遮半掩,兴致盎然地与谢伯缙讲着今日她都做了些什么,谢伯缙慢悠悠骑着马安静聆听,时不时附和一两声。   半路看到个卖糖画的摊子,谢伯缙还去买了个糖画给云黛。   就这般边吃糖边闲聊,马车不知不觉到达鸿胪寺门前。   琥珀麻利搬了个杌凳放在马车前,眼角余光瞥见世子爷翻身下马,心领神会地退到一旁。纱君小丫头还懵懵懂懂想凑到马车边上,琥珀赶紧拉住这个没眼力见的小糊涂蛋。   谢伯缙将两个丫鬟的动作尽收眼底,面无波澜,径直走到车边,朝云黛伸出手。   云黛由着他扶下马,脚步站定,“多谢大哥哥。”   “妹妹客气。”   谢伯缙低头看她,才吃过糖,女孩花瓣般的嘴唇泛着一层淡淡的蜜色,晶莹饱满,仿佛在诱人采撷品尝。   他知道那滋味有多甜美。   男人骤然暗下来的眼眸瞧得云黛心底发慌,这眼神她是熟悉的,每回大哥哥拥着她耳鬓厮磨,他的目光就会变得晦暗而热忱,仿佛要将她给拆吃入腹般。   她咽了下口水,“大哥哥,那…我先进去了。”   慌张无措的水眸,清纯又娇媚,叫谢伯缙想起狩猎时在晨雾迷漫的林间惊鸿一瞥的小鹿。   忽的,他朝她伸出手。   云黛惊讶地睁大了眼,还没等她躲开,男人的手指落在她的发鬓,抬起的宽大袍袖间盈着清雅好闻的沉水香味,直窜进她的鼻间。   “妹妹头发上沾了东西。”   说是这般说的,可收回手时,手指却借着遮挡飞快捏了下她的耳垂。   粗粝的指腹擦过娇嫩的肌肤,引起一颗颗战栗,绯红也瞬间染上耳尖和脖颈,云黛望着跟前高大的男人,语无伦次,“大哥哥……你…你……”   男人已收回手,朝她微笑,“是一丝柳絮。”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叫云黛气得脸颊微鼓,压低声音忿忿道,“哪有柳絮,我怎么看不到!”   谢伯缙轻捻着修长的手指,正正经经看她,“我摘掉了,妹妹自然看不见了。”   这认真的语气叫云黛噎住,甚至有一瞬间怀疑方才捏耳垂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若不是男人眼底浮现的隐隐笑意出卖了他——   他还好意思笑!   云黛咬唇,“无耻!”   谢伯缙心说的确无耻,若不无耻,怎会喜欢从小养在家中的妹妹。   却也不再逗她,轻声哄道,“好了,快进去吧。”   稍作停顿,又补充一声,“因着要离京,这两日我公务繁忙,可能无法来探望你。”   他这一离长安,恐怕又要在北庭待很久,定有许多事安排部署,与三皇子那边也有个交代,云黛也理解,“大哥哥忙去吧,明日我也有许多事情要做,要收拾回程的箱笼,还要去和意晴告个别。”   谢伯缙颔首,“嗯,那后日宫宴上见。”   “好,那我先进去啦。”云黛朝他笑了下,“大哥哥也快回去吧。”   “嗯。”   直到那道娇小绰约的身影彻底不见,谢伯缙才收回视线,低头看向方才捻过她耳垂的手指。   指尖仿佛还残留那柔软又微凉的触感。   蓦地,他收紧指节,浓密的眼睫低低垂下,遮住眼底暗流涌动的沉沉欲念……   ***   张贴皇榜的效率很高,流言传播的速度更是快。   短短两日时间,云黛的身世便在长安城里传开了。   本来这种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桥段就是普罗大众喜闻乐见的,再加上此次这事还牵扯到外邦乌孙,且这异族公主先前还与自家义兄传过私情,更是大大丰富了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除却百姓们议论,还有不少书商看准商机,找人将这故事编成话本、说书、戏曲,广而宣之。   介于故事主人公既是外邦公主又是陛下亲封的郡主,且还是个绝色倾城的大美人,人对美丽的事物总是有更多善意的,编故事的人也都往好处去编,将云黛夸得是天上有地上无,先是说她幼年悲惨,后被国公府收养,为报恩情,什么卧冰求鲤、彩衣娱亲的孝行都往她身上套,真真应了孝义二字。   却也不舍得她与晋国公世子那点桃色绯闻,稍加润色,就由先前卑贱养女攀龙附凤的故事变成养兄妹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私定终身的动人故事——   对此,谢叔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什么青梅竹马,明明云妹妹跟大哥五年未见!真正青梅竹马的是我和二哥……不对,二哥还没有我够资格!”   谢仲宣则是放下折扇,铺纸磨墨,决定亲自撰稿,写个他满意的版本。   这些暂表不提,且说日升月落,眨眼便到了宫中的践行宴。   为乌孙使团举办的宴会设于太液湖旁的芙芳殿,恰逢暖春三月,花草葳蕤,夜风吹拂,便传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芳香。   暮色四合时,大殿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殿内摆设的宫灯、桌几软垫、幔帐锦屏皆为精品,尽显奢靡富丽。   这种场合云黛穿上了乌孙衣裙,是套石榴红色锦裙,配以蓝宝石和绿松石。若将美人比作画卷,那她平日是素雅清丽的花鸟小品,今日则是浓墨重彩的锦绣山河。   待她袅娜入殿,满室生辉,美得惊心。   殿内的大渊官员们频频朝使团这边看来,越看越是惊叹这乌孙公主的容色之盛。   居于官员之中位置较后的崔仪痴痴地盯着那上座之人,有些恍惚,又觉着陌生不敢相认。   明明人还是那个人,却又好似变得不一样了。   除了那层尊贵的身份,还她周身的气度与神采也变得截然不同。宛若深海明珠拭去表面一层淡黄的轻垢,彻底释放璀璨夺目的光芒。   冷不丁的,他心头生出些自卑。   从前他家世地位比她优越,都得不到她的倾慕,遑论如今她成了乌孙国的掌上明珠……   不可能了,终究是不可能了。   举杯饮下一杯冷酒,崔仪只觉喉管到心肺都冷得刺骨,苦涩难耐,说不是失落是假的,差一点她就能成为他的妻,若是晋国公府就在长安的话,何须鸿雁传书来回周折,他直接便带着媒人婚书和聘礼上门了。   失落惆怅间,眼角余光瞥见两道风度翩翩的修长身影。   定睛一看,正是谢伯缙和端王府的小郡王裴君浩。   两人说着话落座,谢伯缙的目光就在殿内逡巡,最后目无旁骛地看向上座那道纤细婀娜的身影。   崔仪拿着酒杯的手不禁捏紧,当初若不是谢伯缙从中作梗……   怒意乍起,猛然间,他又想起云黛还他如意坠时的淡然模样。   宛若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将他心头那点怒火浇得透透的。   便是没有谢伯缙,她的心里也没有他。   说到底,是他执迷不悟了。   不多时,皇子公主们都到齐,丽妃也到场了,却是单独一人,这叫殿内众人不由惊讶,要知道往日丽妃都是与盛安帝一同来的。   就在众人以为盛安帝是被什么事绊着了,又听宦官高声唱和着:“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这下众人更是诧异,陛下和皇后?他们已记不清上一回陛下和皇后一起出席是什么时候了,好似是三年前的端午宫宴?   如今帝后重新同坐一席,是不是意味着皇后又得势了?   殿内众人各怀心思,齐齐行礼,“臣等恭迎陛下,恭迎皇后娘娘!”   在这整齐的请安声中,头戴玉冠身着团龙纹锦袍的盛安帝缓步进殿,身后一步之距跟着一袭海棠红宽袖凤袍的许皇后。   在盛安帝入座叫起时,云黛趁机朝上打量一眼。   来长安这么久,这还是她头一回见着皇后本人。   只见那精致华美的凤纹宝座上,一位容貌秀丽、气质端庄的中年女子身形笔挺的端坐着。   云黛先前听许意晴说过,许皇后与盛安帝是结发夫妻,十六岁嫁给盛安帝为妻,只比盛安帝小两岁。可如今看着凤椅上的女子,虽比寻常这个年纪的妇人要显得年轻白皙,但与盛安帝一比,涂脂抹粉的脸上遮不住的岁月痕迹,瞧着却是比皇帝还要年长好几岁,更别说与那美貌娇媚的丽妃相比——   食色性也,面对人老珠黄的发妻和年轻貌美的小妾,盛安帝那般宠爱丽妃,也不是全无道理。   云黛心底不由唏嘘,以色侍人,又能得几日好呢?帝王多薄情,色衰而爱驰。   思维发散间,她忍不住抬眼,悄悄看向对座的谢伯缙。如果有一天她也变老变丑了,大哥哥还会喜欢她么?   似是有所感应,谢伯缙恰好也朝她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他眉眼含笑,云黛则是撇了撇唇,扭过脑袋——   哼,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谢伯缙,“……?”   这是怎么了?   一番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过后,盛安帝宣布开宴。   伴随着宦官声声传递,婀娜宫人们捧着精细的金银杯盏鱼贯而入,先是热菜二十品,其后是冷菜二十品,汤菜四品,小菜四品,鲜果四品,瓜果、蜜饯果二十八品,点心、糕、饼等面食二十九品,共计一百零九品,鸡鸭鱼肉自不用说,更有鹿、羊、野鸡、野猪、獐子、狍子等物,丰盛无比。[1]   珍馐有了,佳酿自不会少,席上有玉壶春、三勒浆、葡萄酒、罗浮春、蜜酒、玫瑰露酒、碧香酒等三十多种美酒,任君选择。   推杯换盏,笙歌曼舞,场上气氛越发融洽。   盛安帝与相大禄相谈甚欢,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两国修好之意,又笑吟吟对云黛道,“公主回了乌孙,也要记得常回大渊看看。乌孙的日子舒坦,也莫要忘了在大渊的日子,晋国公夫妇到底养你一场,也是会惦记你的。”   “谨记陛下嘱咐。”云黛温顺颔首,“国公爷夫妇待孝义恩重如山,陛下待孝义如同再造,此等恩情孝义没齿难忘。”   这话听得盛安帝很是熨帖,红光满面地拿起桌前的鎏金仕女狩猎纹八瓣银杯酒杯,“甚好甚好,来,诸位举杯,满饮此杯。”   殿内众人纷纷举杯饮尽。   云黛喝尽杯中的玫瑰露酒,正准备吃块龙凤糕压压嘴里的酒气,忽而听到正对面传来一道娇声,“父皇,既然孝义郡主心系大渊,难离故土,不若您给她赐婚,叫她与我大渊联姻,两国修为秦晋之好,岂不美哉?”   此言一出,殿内静了一静。   云黛纤细的柳眉蹙起,抬眼看向对面同样身着石榴红裙的丹阳。   这人还真是不安生,自己明日都要走了,她还来添堵。   盛安帝面上笑意未变,瞥过丹阳,又笑着看了丽妃一眼。   丽妃被这盛安帝这含笑一眼看得心头沉沉,面上浮起假笑,扭头对丹阳道,“两国联姻乃朝堂政事,丹阳你莫不是喝醉了?”   丹阳是真的喝得有些醉了,看到云黛穿戴华美的与她坐在对等的位置,她本就心生不忿,再看到云黛与谢伯缙之间眉来眼去,那股愤怒就像是烧开的沸水直冒着泡压都压不住。   凭什么这个沈云黛可以气定神闲地全身而退,而她和哥哥,一个要被迫嫁给一个庸人,一个吃了闷亏至今打碎牙齿往肚里吞?   她心有不甘。   大渊疆域是乌孙的百倍,她不过一个小小的乌孙公主罢了。   “父皇,母妃,女儿这是一片好意,孝义郡主自小由晋国公夫妇抚养成人,在长安也诸多亲朋,我们大渊有意与乌孙永结友邻,若她嫁过来,不正好亲上加亲嘛。”   丹阳笑着说,怨毒的目光由云黛的身上落到三皇子裴青玄身上,“三皇兄在北庭多年,至今尚未婚配,父皇何不向乌孙提亲,叫孝义郡主嫁给三皇兄为正妃,也不失为一桩美满姻缘。”   上座的许皇后脸色微白,握着凤椅扶手的手指收紧,下意识去看裴青玄。   裴青玄神色从容地迎上许皇后的目光,略带安抚。又看好戏般的望惊疑不定的丽妃,以及沉着脸色的谢伯缙——   倒是他小瞧丹阳这坏胚子的阴毒了,若父皇真应了赐婚,一来,拆了恒之与他家小妹妹的姻缘。二来,也挑拨了他与恒之的关系。三来,为保皇室血脉正统,自古以来鲜少有皇子娶外族女子为正妻,若他真娶了恒之家小妹妹为正妃,也基本与皇位无缘了。   好个一箭三雕的毒计!   谢伯缙也想到这些,下颌不由紧绷,见盛安帝迟迟不出声,他忍不住起身,拱手道,“陛下,婚姻之事并非儿戏……”   还不等他话说完,丹阳眯起眼,唇边挂着讥讽的笑,“孝义郡主和我三皇兄都还没说话,谢将军这般紧张作甚?我先前听外头有个说法,难道是真的?”   丽妃眼皮猛地一跳,冷脸喝道,“丹阳,慎言!”   云黛见状,揪紧了裙摆,一双美眸直直看向对面的丹阳,嗓音娇美却铿锵有力,“丹阳公主若是真心促进乌孙与大渊友谊的话,何不自己嫁到乌孙来?我听相大禄说过,我舅父家有好几位表兄都尚未婚配,若公主愿意下嫁,我相信我舅父一定以盛重国礼迎娶公主,乌孙和大渊两国子民也定会铭记公主远嫁之功。丹阳公主,你说呢?”   听到这番话,殿中认识云黛的人都大吃一惊,全然没想到她竟敢当庭辩驳丹阳。毕竟她平日里是那样温柔内敛,怯懦不敢惹事的模样。   就连丹阳也脸色大变,一时都找不到话来辩驳她。   只有谢伯缙知道,这就是他的妹妹,一直会咬人的兔子。   一侧的裴青玄瞥见谢伯缙嘴角那翘起的骄傲弧度,心头发笑,啧,陷入风月的男人呐,人小姑娘挥一下小爪子,瞧把他给乐的。   相大禄也适时表态,“皇帝陛下,我们昆莫就公主一个亲外甥女,好不容易寻回乌孙,是不舍得再让她远嫁的。”   盛安帝抚须笑道,“这是自然,朕能理解。朕这小女儿啊酒量不佳,说了胡话,还请相大禄和公主莫要计较。”   说着,又转脸看向丽妃,笑道,“丽妃,你先带丹阳下去歇息吧,可不好再在友邦面前失礼了。”   丽妃的肩膀微不可查地晃了晃,勉力挤出一抹笑,站起身道,“是,臣妾这就带她回去。”   盛安帝微笑颔首,不再看她,只指着桌前一道菜与身旁的宦官道,“朕记着这道菜是皇后喜欢的,给她端过去吧。”   宦官称是,许皇后感激看盛安帝一眼,垂眉谢赏。   丽妃皮笑肉不笑地命宫女扶着丹阳,丹阳一抬眼,隐约觉着自己母妃眼中有杀意,心头不由打了个颤,昏昏胀胀的脑子也陡然清醒起来。   完了,她这次真是把母妃得罪狠了。   丽妃母女这边虽离了场,但被丹阳这么一闹,场面还是有点微妙的尴尬。   好在没过多久,那点尴尬气氛就被热烈的胡旋舞给冲淡了,这场践行宴总的来说还算圆满。   临宴散时,喝得有些微醺的盛安帝命人端了个木盒子给相大禄。   打开一看,里头整整齐齐放着数十根舌头。   云黛就坐在相大禄身旁,眼角余光一扫,脸色不由一白。   相大禄倒是面不改色,啪嗒一声将盒子合上,灰绿色眼眸眯了眯,“敢问皇帝陛下,这些是?”   盛安帝笑得慈眉善目,“相大禄拜托朕彻查那些造谣孝义之人,喏,这些是那些造谣之人的舌头,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六根。”   云黛心头一凛,再看那些舌头只觉得胃里翻滚,浑身都难受起来。   盛安帝犹自在问,“孝义,相大禄,你们觉着这交代可够了?”   相大禄刚想开口,云黛忙看向他,低声道,“够了。”   丹阳到底是皇帝的女儿,真要追究下去,只会伤及无辜。   相大禄也明白这层含义,敬服地以拳抵胸,“外臣多谢皇帝陛下。”   盛安帝也笑,“贵使客气。”   说罢,他起身离席,这宴也就散了。   云黛随着乌孙使团起身,随着人群慢慢朝外走,嘉宁和许意晴还特别跑到她身边——   “云黛你可以啊!现在竟敢怼丹阳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刚才看她脸都绿了,我差点没忍住笑出来!也太痛快了吧!”嘉宁眉飞色舞。   “云黛,丹阳那话你可别往心里去,我给她算了一卦,她姻缘不顺,烦恼缠身,今年指定会倒霉!咱不跟倒霉鬼计较。”许意晴一副深不可测的神棍模样。   云黛被她们俩这话逗得发笑,再想丹阳被丽妃带走时的狼狈神色,于是也压低声音道,“离开长安前,好歹出了口恶气,我心里也舒坦不少。”   说到这,她忽而记起一事,视线在殿内寻了圈,最后在门外柱子旁寻到那道颀长的身影。   她先行与嘉宁和许意晴告别,约好明日离京时灞桥送别,便快步朝那人走去。   “大哥哥。”   谢伯缙正与裴青玄说话,听到这声唤,转过身就见云黛朝她走来,“嗯?”   云黛朝俩人行了个礼,又单单看向谢伯缙,“大哥哥,你可以过来一下么,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裴青玄一听,乐了,“恒之,那我先走了。”   云黛忙道,“三殿下且慢,请您等一等,我就与我大哥哥说两句话,两句话就好,耽误不了多少功夫的。”   谢伯缙看向裴青玄,“殿下。”   裴青玄挑眉,“去吧。”   谢伯缙与云黛往栏杆旁走了两步。   月白风清,夜风轻拂,淡淡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   “妹妹要说什么?”谢伯缙温声问她。   云黛有些难言启齿,抿了抿唇瓣,斟酌半晌才道,“是与五皇子有关的,唔,算是一个秘密……”   谢伯缙黑眸微眯,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一番难为情的坦白后,云黛一张小脸已经通红,声音也越来越小,“明日就要离开长安了,我觉着这也算是五皇子的一个把柄……若是能帮到三皇子,利用起来对付五皇子,那就最好不过了。”   谢伯缙面无波澜,嗓音低沉,“果然是妹妹做的。”   云黛一怔,抬眼见到他别有深意的打量,面庞顿时烧了起来,支支吾吾道,“我…我也不是故意的……”   糟了,大哥哥会不会误会她,觉得她是个很恶毒的女人?   就在她想着要如何描补时,男人忽而弯腰,凑到她耳畔,似笑非笑,“嗯,妹妹是个不好惹的。”   灼热的气息拂过云黛的耳侧,她心跳砰砰砰跳个不停,轻轻推搡他一下,“相大禄他们要等急了,我…我先走了,明儿见……”   望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谢伯缙忍不住轻笑。   “你家小妹妹跟你说什么了,这么高兴?啧,你们还真不把我当外人啊。”裴青玄走上前,拍着谢伯缙的肩膀。   “没什么。”   谢伯缙敛了笑意,又恢复一贯的清冷严肃模样,言简意赅的将五皇子患有“隐疾”之事告知。   裴青玄面露诧色,“真的?”   “千真万确。不过为求稳妥,殿下可再派人核实。”   “这个好办。”   裴青玄眼底露出兴奋之色,“恒之,你这妹妹可不得了,若这事是真的,日后我定给她记大功一件。”   谢伯缙拱手道,“那臣就先在这替她谢恩。”   裴青玄爽朗笑了两声,复而又对谢伯缙道,“没想到你家小妹妹还懂这些,恒之啊恒之,以后你们成婚了,你可得老老实实听她的话,否则——”   他幸灾乐祸的瞥了眼谢伯缙身下,“啧,你多保重。”   谢伯缙,“………” 第83章 食髓知味,实在难戒   翌日清晨, 云黛先去端王府拜别端王夫妇,庆宁得知他们今日要离开的消息,也特地赶回来话别。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 云黛等人从端王府辞别,随着乌孙使团出城,同行的有谢伯缙和谢叔南、许灵甫, 谢仲宣和嘉宁、许意晴则是前来送行,这就使得队伍显得格外庞大, 过长安城门公验时颇费了些时辰。   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缓缓驶出那巍峨恢弘的城门, 缠枝莲花银球香囊里散发的淡雅清香将整个马车都熏得格外芬芳。   “喏, 拿着吧。”嘉宁将手中精巧的螺钿雕花盒子递给云黛, “答应送你礼物, 我不会忘的。”   云黛接过那盒子,打开一看, 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两排洁白的螺贝。   许意晴瞧见,不禁惊叹, “这么多螺子黛?郡主出手如此阔绰,倒叫我不好意思拿出我的礼物了。”   嘉宁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对云黛道, “这些螺子黛够你画十年的眉了,以后你每回画眉都能想起我, 怎么样,这礼物还可以吧?”   波斯螺子黛, 乃长安贵族娘子们最爱的眉黛,据说是深海之中的白色螺贝异变而成,量少难得,西市一颗能卖到十金。   云黛顿感手中捧着的不是一盒螺子黛, 而是一盒沉甸甸的金子。   “这礼实在贵重,叫二表姐破费了。”   “客气什么。”嘉宁摆摆手,“以后你在乌孙过日子,想买这些怕是有价无市。不过说真的,云黛,你以后就留在乌孙了?我还能喝到你和大表兄的喜酒吗?”   她问的直白,叫云黛羞窘的不知该如何接话。   还是许意晴忙出来解围,“这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若真有喜事,王妃那边肯定会收到信的,王妃知道了,郡主不就知道了?还是看看我送给云黛的礼物吧。”   嘉宁看她往袖里摸来摸去的,打趣道,“你不会送个乌龟壳吧?”   “差也差不多。”许意晴秀眉轻挑,摸出一道挂着三枚铜钱绣着符文的黄色飘带,“这是开过光的如意平安符,有逢凶化吉、辟邪驱鬼的功效,乃是居家旅行必备之好物!喏,云黛你拿着,挂在身上,或是挂在床边都行。”   云黛接过那叮叮当当的平安符,弯眸笑道,“多谢。”   许意晴忙说不客气,嘉宁好奇地打量了两眼,嘟哝道,“这东西真有用吗?”   许意晴笑眯眯道,“心诚则灵。”   嘉宁撇了撇唇,半信半疑的,又转过话茬,与云黛聊起其他来。   三个小姑娘坐在马车里叽叽喳喳聊着天,约莫一炷香功夫后,马车停下来,外头响起纱君的声音,“姑娘,到灞桥了。”   作为长安最为冲要之处的灞桥,连通南北,遍植杨柳,在这春意融融的三月天气里,天高云淡,惠风和畅,两岸杨柳依依,杨花漫漫,各路车马从此处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车内三人都下了车,方才还轻松的气氛在下车后就多了份凝重的伤感。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一袭竹青色长袍的谢仲宣与他们一一告别,如玉的脸庞挂着淡淡伤怀的笑意,“大哥,路上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三郎和妹妹。到了陇西,记得来信,好叫我放心。”   谢伯缙嗯了声,看着快要与他一般高的弟弟,面部的线条也变得柔和,温声道,“二郎,你一人在长安也要多多保重,朝堂上若遇到麻烦,记着与你恩师商议,凡事要三思,切忌冲动行事。休沐日若得空,记着多去探望姑母,她也好照拂你。明年你也要及冠了,是个能撑起一片天的郎君了,若遇到好姻缘,可托姑母替你筹算……”   “这些昨日大哥你都说过了,我记住了。”谢仲宣轻笑着,“我又不是三郎,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谢叔南听到这话,刚酝酿好的一点离别情绪就吹散了,不服气地叫道,“二哥你这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不是我,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能照顾好自己的好吧!”   谢仲宣笑意更深,“是是是,你不是小孩子。所以这一路上你消停些,老老实实跟着大哥,别捉弄妹妹,等回了肃州,多陪陪母亲和祖母,我人在长安,大哥和云妹妹又要远行,家中就你一人了,你得替我们多在长辈前尽孝,知道了?”   谢叔南掏了掏耳朵,“知道啦知道啦。二哥你就在长安好好地升官发财,等三年后我卷土重来,必定要狠狠宰你一顿。”   “好,我一定拿最好的酒等着你来。”   谢仲宣笑道,温和的视线从谢叔南身上移到云黛的脸庞,那双桃花眼里的笑意淡了些,柔了些,轻轻唤着,“云妹妹。”   云黛朝他浅笑,“二哥哥。”   “此次远行,山高水长,务必要保重身体。”谢仲宣凝视着她,不紧不慢道,“若是不习惯乌孙的生活,就回大渊,大哥驻守的北庭都护府离乌孙不远,你若遇到麻烦,随时找他……”   说到这,他忽觉其他的话也不必再说了。   都是些空话,说了也白说,又不能切切实实在她身边,陪伴她,保护她。   也许从一开始,缘分就止于兄妹。   “二哥只能送你到这了。”   袖中的手捏紧折扇,他清隽的脸庞挂着怅然的笑意,语气尽量平和,“妹妹要顺遂无忧,平安喜乐。”   云黛听出他话里浓郁的告别之意,不仅是现实中的告别,也是对那段从一开口就注定结束的情愫告别。   从此,只是兄妹。   “二哥哥也要保重。”云黛袅娜娉婷朝谢仲宣福了福身子,莞尔道,“妹妹在这祝你前程似锦,封侯拜相,不负韶华。”   “好,那就借妹妹吉言。”谢仲宣笑着还礼。   兄妹俩相视而笑,岁月静好。   另一边的兄妹却是截然不同的氛围——   “五哥,你到北庭得能吃苦啊,军中不比家里舒坦,我听人说谢大哥治军可严了,不会因为你拍他马屁就给你开后门的,你要真熬不住,别硬撑着,咱丢脸不丢命哈。”许意晴一脸语重心长的嘱咐着许灵甫。   许灵甫正满怀憧憬,期待着日后跟榜样同吃同住的日子,冷不丁被妹妹泼了冷水,老大不高兴地拍了下她的头,“呸呸呸,乌鸦嘴,你这丫头就不能盼着我好?”   “欸欸欸,咱有事说事,可不兴动手动脚啊。再说了,我这不是字字关怀,句句肺腑吗!不是我亲哥,我才懒得说呢。”   “……那我谢谢你哦。”   “客气客气,咱俩谁跟谁。”   许意晴笑了笑,渐渐地敛起不正经之色,温情脉脉道,“你记得每月写一封信回来,多写些,别每次就一两页,你在那么远的地方,母亲心里可记挂你了,你多写些信,她看着也能放心些。这回若不是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还有我一块儿替你求情,母亲是定不答应你去北庭的。”   这话叫许灵甫很是动容,刚红了眼圈,想说些煽情的话,又听许意晴接着道,“所以啊,你可得记住我们的功劳,到时候北庭有什么长安没有的好吃的、好玩的,你记得多给我寄些,可别小气!”   许灵甫,“……”   他就知道!   这玩意嘴里吐不出象牙!   话别一番,身形魁梧的萨里拉便上前来,提醒云黛该出发了。   纵是再不舍,也终有分别的一刻。   云黛上了马车,谢伯缙、谢叔南和许灵甫依次上马,队伍开始朝前行进。   车帘掀起,云黛从窗边探出脑袋,朝后不停的招手,“再见,再见——”   依依杨柳凝成嫩绿色的背景,在那长桥之上,谢仲宣长身玉立,嘉宁和许意晴俩人也在挥手,喊着,“一路平安,多多保重啊——”   渐行渐远,彼此在对方眼中都化作一团模糊的影儿,又成了个小点,最后在拐角处彻底不见。   剩下的三人心头皆有些惆怅,分别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   “二表兄,他们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嘉宁侧眸看向谢仲宣,见他仍旧一副心不在焉、仿佛灵魂追随着那队伍离去的模样,轻声提议道,“要不你和我一道回王府吧,夜里跟我母亲一块儿用晚膳。”   谢仲宣堪堪回过神来,黑眸垂下,婉拒道,“不了,今日我想一个人静静。”   许意晴看出他的不舍与失落,迟疑片刻,缓步上前,“谢二哥,你也别太难过了,有句诗不是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嘛,只要你们兄弟姊妹彼此牵挂着,便是隔着千山万水,那情谊也不会变的。”   望着眼前少女过分明亮的圆圆眼眸,谢仲宣微笑,“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沉默两息,又轻叹一声,“只是想到去年来长安时,我们兄妹四人一起来,而今他们三人都离开了,徒留我一人在长安……”   被留下的那个人,难免落寞。   他本就有种深谷幽兰的清雅气质,如今这般轻声叹气的模样又给他添上些忧郁清冷,叫许意晴看得心头触动。   怎么能让神仙公子难过呢!   她绷起小脸,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安慰他。   可还没等她想出来,就听嘉宁连忙道,“二表哥,你怎么会是孑然一人呢,你还有我……和我母亲、我父亲兄长,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啊,你若觉着一个人住在辅兴坊孤单的话,那你就搬回王府住吧,王府人多热闹,我母亲若知道你愿意搬回来,定然十分欢喜的!”   谢仲宣摇头,“多谢表妹好意,只是我这人清净惯了,也不喜欢太热闹。”   说罢,他啪地展开折扇,又恢复寻常从容翩然的姿态,笑道,“两位妹妹快上车坐吧,日头毒辣,仔细晒伤了脸。”   嘉宁有些气馁,闷闷地上了马车。   许意晴拎起裙摆也要上马车,只是临上车前,又折返到谢仲宣面前,满脸真诚道,“谢二哥平日若是得空,也可来我家玩,我哥哥多,总能寻到一俩个志趣相投的。哦对了,我家还有许多的金器古玩,听说你也喜欢这些,你得空可来看看……”   谢仲宣望向眼前去而折返的少女,她穿着鹅黄色轻衫,绿意枝头星星点点的迎春花般,白皙的脸庞神情诚恳而单纯,对他散发着最纯粹的善意和喜欢。   她的喜欢又与其他女子似有不同,不痴不贪,不急不躁,如沐春风,不会感到冒犯,也不会令人反感。   谢仲宣朝她颔首,轻浅一笑,“多谢许姑娘。”   许意晴见他笑了,也跟着笑了,“谢二哥,那我先上车啦。”   谢仲宣牵着马,“嗯。”   春风绵绵,灞桥河畔,车马络绎,人聚人散,唯有翠柳依旧。   ***   船已行了三日,渭水滚滚,最初是浑浊的黄泥色,等客船驶出一段距离,河水也从土黄色变成清澈的深绿色。   云黛站在客船桅杆旁,迎着微凉湿润的河风,极目远眺,两岸青山连绵,潮水平河面静,时不时从山间传来几声野猿鸣叫。   望着船边不断翻起的白浪,她不禁想起去年从陇西去长安的场景。   那时的她,满怀着对繁华都城的期待,像是只放出笼子的鸟儿,对一切都充满新奇,却没想到在长安会经历那么多事……   如今离了长安,要回陇西,她既高兴又担忧。   高兴的是能回到熟悉的家乡,见到国公爷夫妇、谢老夫人、乔玉珠、孙家舅母,还有奶娘和郑嬷嬷他们。   担忧的是,若国公爷和夫人知晓她与谢伯缙的关系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坦白是要坦白的,可是该如何开口呢。   一想到要面对夫人说出那事,云黛只觉一张面皮臊得慌,头都抬不起,遑论开口出声。   怎么办,又有些想躲了。   “妹妹何为叹气?”   身后遽然响起的男声吓得云黛心头猛跳,等回头看见腰佩匕首,身着苍青色联珠对狮纹锦长袍的俊美男人时,她紧绷的肩才放松下来。   “大哥哥,你走路怎么都不出声?”   娇声嗔怪了一句,她又往左右看了看,才发现琥珀和纱君都退到雕花木门内,只露出半截裙摆。   “明明是妹妹想事太专注了,这才没察觉我来。”   谢伯缙走到她身前站定,低眉看着个子才到他胸前的云黛,这般娇小一只,他一件袍子就能将她从头到脚罩得严严实实。   收回思绪,他又问了一遍,“方才为何叹气?”   云黛身子靠着桅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仰脸盯着男人的面容,轻柔的视线在他英朗的五官逡巡,最后对上那双沉静幽深的黑眸,才轻声道,“我在想,见到夫人之后该怎么办。”   “嗯,想出对策了?”   云黛摇头,娇美脸庞透着迷茫,“没有,所以才叹气。”   这诚实的回答叫谢伯缙失笑。   他上前与她并肩站着,远眺着两岸的景色,嗓音沉稳,带着安抚的意味,“你不必叹气,等回了肃州,我自会告知父亲母亲你我的关系。便是要责怪,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他偏头看她一眼,“是我先对你起了心思。”   云黛脸颊泛红,目光不自在地转向波光粼粼的河面。   “父亲母亲不是不通情理的老古板,何况此事错都在我。”   顿了顿,他道,“况且我若没猜错,等我们到达肃州,家里应该早知道我们的事了。事已至此,反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妹妹说呢?”   云黛心说,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腹诽归腹诽,她还是忍不住问他,“若是国公爷和夫人就是不同意我们的事呢?哥哥打算如何?”   客船在河面有轻微的晃,谢伯缙黑眸轻眯,反问着她,“妹妹打算如何?”   云黛噎了下,水眸睁得圆圆的,“我先问你的!”   谢伯缙轻笑一声,低下头,借着宽大袍袖的遮挡去拉她的手。   云黛要躲,他却不由分说握住她的腕,又往下一点点捉住她的手,有热意从他的掌心传来,透过肌肤浸袭,她半边身子都变得酥软。   “妹妹是又想躲了?”   “没…没有。”云黛摇头,抬眼见他只是想牵她的手说话,并没其他意思,稍稍松口气,又催道,“哥哥快回答我,不然我就——”   她手轻挣了挣,“我不给你牵了。”   话音刚落,那握着她的大掌就捏得更紧了些。   谢伯缙俯身靠近她,沉冷的香气将她完全笼罩住,他阒黑的眸子盯着她,无奈低笑,“小没良心的,就仗着我喜欢你是吧?”   云黛脸颊发烫,却壮着胆子对上他的目光,轻轻哼唧着,“那哥哥不要喜欢我呗。”   他微偏过头,像是认真思考了下,又一本正经答道,“那怕是做不到。”   抓着她的手放在坚硬挺括的胸膛上,那里面的心脏鲜活跳动着,他慢声道,“这辈子只有妹妹……嗯,或者下辈子还能考虑变下心,换个人喜欢?”   “什么下辈子,哥哥越说越不着调了。”云黛面红耳赤的将手放下,一颗心也跳的飞快,又后悔不迭,明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却还要去招他。   比脸皮厚,闺阁小姑娘怎比得过他这个混迹军营的男人。   “我方才问的话,哥哥是不是答不出了,才这般戏弄我。”   “妹妹可别冤我。”谢伯缙道,“我方才就答了。”   “嗯?”云黛眨了眨眼,有些糊涂。   谢伯缙指了指他的心口,黑睫纤长浓密轻垂,眼神柔软,“无论父亲母亲答应或不答应,这辈子,这颗心只给了妹妹,再无法许给旁人。”   云黛心底一软,晕开淡淡的甜意,忽而又浮起些酸涩。   未点胭脂的饱满唇瓣翕动两下,须臾,她抬起头,一双莹润的水眸盯着他,“我也是。”   她的小指头在他掌心滑动,又勾住他的小指,宛若藤蔓缠着树木,她语气郑重,一字一顿,“若国公爷和夫人不同意,我会回乌孙去……日子还是要过的,我想搭个小医棚,虽说我医术浅薄,但一些基本的小病症还是能看的……但我应该不会嫁人了……”   说到这,似是觉得这话题太沉重了,她朝他狡黠笑了下,“除非有比大哥哥更好的人。”   “果然是个没良心的。”谢伯缙屈指轻敲了下她的额头。   “哎,我话还没说完呢。”她捂着额头,“但我觉着大哥哥就是世上最好的人了——方才我是这么觉着的,可你又敲我脑门,我收回那句话了。”   谢伯缙被她逗笑,弯下腰,把脸凑到她面前,“那妹妹敲回来?用力敲,随便敲,敲到满意为止。”   云黛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俊颜,有一瞬出神。   他离得那样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温热均匀的呼吸扑在她脸上,近到她能看清他每一根睫毛,还能看清他漆黑眼瞳里满满倒影着她略显呆滞的脸庞,视线沿着高挺的鼻梁往下,便是那好看而性感的薄唇……   她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这细微的动作落在男人眼中,眸色霎时深了。   嘴角微微翘起一抹弧度,他嗓音缓慢而蛊惑,“妹妹饿了?”   云黛微怔,“我不饿呀。”   “不饿你咽口水作甚?”   “哪…哪有!”   云黛被他戏谑的目光看得火烧火燎,忙不迭想往后退,“是哥哥看错了。”   肩膀却被男人揽住,她呆了呆,诧异看向他。   谢伯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确认周围没人往这边看,迅速弯下腰,深深吻住怀中之人。   云黛脑子唰得一下空了,惊得连眼睛都忘记闭,眼睁睁看着他亲着她。   谢伯缙本想蜻蜓点水,可碰上后,一嗅到她身上的清甜香味,存于脑海中那些在长安缠绵亲热的记忆都涌上来。   食髓知味,实在难戒。   轻车熟路地撬开贝齿,带着几分饿狠了的索取与狂性,勾着她的舌,汲取着她的味道,将她吻得双颊绯红,一双眼也半睁半合,迷离又朦胧。   “唔……”   云黛双腿发软,理智与情念互相博弈。   到底是在外头,不敢太放肆。   吻了数息,他轻舔了下她小巧饱满的唇珠,慢慢地掀起眼皮,眸色幽黑,望着她哑声道,“是我饿了。”   云黛脑袋还空白混沌,身子发软地贴着桅杆,乍一听这话还不明白,等明白过来,羞愤地整个人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种话他怎么说得出口,无耻……   胭脂般的绯红染遍那腻白肌肤,多瞧一眼,心跳就愈发鼓噪。   谢伯缙深吸口气,松开她,面朝着泛起波澜的河面。   吹了好半晌的风,粗重紊乱的气息才平稳下来。   想到方才那个吻,谢伯缙不禁自嘲的扯了下唇。   好似在她面前,他的定力越发的差了。   还是快些到陇西罢,他想尽快将她娶回家。 第84章 逆子啊逆子   回程一路顺风顺水, 路上的风景也从绿意融融逐渐变得荒芜,直至秦州下了客船,已是初夏时节。   重回秦州, 相大禄本想去金宸长公主曾经住过的坊市走一走,但听云黛说早已脱离秦州沈氏,便歇了这心思。   然而, 晋国公府养女是乌孙长公主之后的消息这些时日也传到了秦州,刺史听闻谢伯缙及乌孙使团来到自己治下, 亲自登门请他们过府赴宴。   那新任沈氏族长也备了八台大轿与厚礼上门来, 有意与云黛攀亲, 重修于好。   连日坐船云黛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哪里还有心情应付这些人和事, 是以她全程待在客房里歇息,压根不出面, 反正这些应酬自有谢伯缙与相大禄处理。   这般在秦州歇息了一日,推掉秦州刺史的盛情挽留, 第二日队伍继续出发,前往肃州。   云黛的晕船之症经过在秦州的休息也彻底好了, 接下来的路程都是平坦的官道, 她便痛痛快快地骑了三日马。   乌孙使者们看着她一袭赤红色胡袍策马奔腾的肆意模样,大为赞赏, “真不愧是我们乌孙的公主,骑术精湛, 半点不输从小养在草原的儿郎姑娘们。”   相大禄笑而不语,灰绿色的眼眸望着那矫健又娇小的身影,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五月底,一行人总算到达肃州城门下。   云黛坐在马车里, 望着那高大城门上龙飞凤舞的“肃州”两个大字,鼻子一阵发酸,眼眶也有些微红——   总算回来了。   离了大半年,几经生死,总算回到家乡。   一旁随行的琥珀也难掩激动,高兴道,“姑娘,咱们到肃州了,再过不久就能回国公府了。”   纱君则是眼神懵懂地打量着眼前这座与长安很是不同的城池,没有多期待,也没有多失望。   云黛将车帘放下,坐正身子,轻笑道,“是啊,总算到了,也不知道府中一切可还好?”   最初的激动渐渐过去,马车过了城门检查,越往里走,她心里也愈发地紧张。   城门口早已有国公府的小厮候着,一见到车马回来了,几人上前相迎,又另派两人回府报信。   乌孙使团并不住在国公府,按照相大禄最初的意思,云黛也不好再住在国公府,该与他们一起住在当地官府安排的驿站里。   可云黛坚持要回国公府住,相大禄一番斟酌,还是顺了她的意思。   两队人马在驿站门前分别,相大禄与谢伯缙道,“明日我们再登府拜访晋国公,接下来几日公主都会住在贵府,还请谢将军照顾好她。”   谢伯缙拱手道,“相大禄放心,她回到家中,自是一切都好。”   相大禄听出这年轻人话中的意思,心底不由叹口气。   这一路走下来,谢伯缙与公主之间的日常相处,他们也都是瞧在眼中的,情投意合的一对年轻人,便是再恪守规矩,那眉眼间的情意也是遮掩不住的。   平心而论,谢伯缙是个很出色的郎君,无论是样貌气质,才华武功,亦或是家世身份,待公主的那份爱护关怀,皆无可挑剔。   可偏偏他是大渊的将军,曾多次与他们乌孙的军队兵戎相见,手中染着不知道多少乌孙将士的鲜血……   与云黛叮嘱了一番,又派了侍女古丽和萨里拉伺候她,相大禄心情复杂地进了驿站。   马车继续行驶,是往晋国公府的方向。   没有那么多乌孙使者在旁盯着,谢伯缙骑马跟着马车旁,隔着车帘与云黛说话。   云黛背脊僵硬地坐着,两个白嫩嫩的小拳头放在膝上,努力调整着心态,让自己紧绷的神经松懈些。   谢伯缙也听出她语气里的紧张,语气平和地与她描述着街上的场景,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没过多久,马车缓缓停下。   云黛仿若泥塑般一动不动,眼眸盯着靛蓝色织锦缎的车帘,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安静,她只听得胸口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咚……   怎么办,要怎么办,马上就要见到国公爷和夫人他们了……   她该说些什么,还是装傻充愣,就当与大哥哥依旧是兄妹,并无私情?   就在她六神无主时,一只修长的手掀开车帘,帘后是半张俊美的脸庞,“到家了。”   云黛被他的声音拉回,在他的注视下,动作僵硬的起身。   他朝她伸出手,“下车罢。”   夏日阳光毒辣而刺眼,照得云黛脑袋有些发晕,她盯着那只手掌,迟疑两息,轻轻将手搭了上去。   “大哥哥。”她低低地唤他,秀眉微蹙,“怎么办,我现在很紧张。”   “别怕。”   谢伯缙牢牢地握住她那纤细洁白的柔荑,抬眸对上她的眼,“有我在。”   他的目光深邃而平和,无形之中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云黛朝他轻笑了下,“嗯……”   待她双脚站定后,后头马车的谢叔南也走了过来,见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眼波闪了闪。   云黛见着谢叔南过来,也有些不自在,忙将手抽了回来,轻声喊了声,“三哥哥。”   谢叔南走上前,仿若什么也没瞧见,伸着懒腰道,“奔波了一路,骨头都坐散了,如今可算是到家了。”   云黛颔首称是。   早已在外恭候的奴仆们见着府上的公子姑娘都回来了,纷纷行礼请安,“奴才们恭迎世子爷、三爷、云姑娘回府。”   又有管家和管家媳妇上前,边引着他们往里去,边殷勤说道,“国公爷和夫人一早就盼着世子爷你们回来呢,这会子国公爷在夫人的院里,厨房里昨日就张罗起来,备得都是你们平日里爱吃的菜……”   云黛有些恍惚地跟在两位哥哥身后,看着熟悉的府邸景观,听着熟悉的仆人用陇西话说着府中的事,一切仿若从前——好似她还是府中的云姑娘,谢伯缙还是她的大哥哥,兄妹之间清清白白,从无逾矩。   可这感觉就如泡沫,没多久就破碎了。   路上遇见的奴仆丫鬟们虽规矩安分的行礼,可看向她的眼神还是藏不住的微妙。   这种微妙的眼神,云黛再熟悉不过了。   六年前被国公爷领回府,她就在形形色色的人身上瞧见过那样微妙的眼神,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眼神越来越少,她也逐渐习惯。   没想到转眼过去这些年,她又在国公府里看到这种眼神。   看来正如谢伯缙所说,他们的事府中已经知道了。   正值盛夏,前往归德院的路上草木葳蕤,绿树葱郁,鲜花盛放,门口早有小丫鬟张望着,一见到他们来了,忙往里报信。   “来了,来了!”   院中的丫鬟们都打起精神,廊下挂着的鹦鹉画眉们也都被这响动惊得探头探脑,啾啾鸣叫。   跨进院门,云黛脚步稍停,心头几欲生出转身逃跑的冲动。   谢伯缙扭头,见她脸色发白,脑袋低垂如小鹌鹑,眼底闪过一抹心疼。   他稍稍弯腰,用只有他们俩人听到的声音问道,“我牵妹妹进去,会不会好些?”   云黛一听,小脑袋顿时摇成拨浪鼓,“不、不行。”   谢伯缙也猜到是这么个回答,面上有些无奈,耐心哄道,“好,那你自己走进去。”   又看她一眼,“别怕,就是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   走了两步忽然发现身边少了两个人的谢叔南回过头,见他们俩又在说小话,不由嚷道,“大哥,云妹妹,你们在说什么呢?进屋再说嘛!”   谢伯缙应道,“来了。”   他温声鼓励着云黛,“你看三郎,刚开始知道我们俩的事也很惊讶,现下不也接受了?”   云黛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眼睫微颤,须臾,她轻点了下头,“大哥哥,我们进去吧。”   终究还是得学会面对的。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紧紧掐着掌心,步履沉重地往里走去。   院中右次间内,糊着雨过天青色窗纱的雕花窗牖敞开,微风穿堂,临窗一株栀子花的幽香便在空气中浮浮沉沉。   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坐在锦榻边上的乔氏悄悄攥紧了手中绣帕。   晋国公察觉到妻子这小动作,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目示安抚。   乔氏朱唇抿得很紧,等看到珠帘掀起,那三道日夜牵挂的身影从垂花门走进来,她一颗心像是被绳子吊着,忽上忽下,既欢喜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沉闷。   “父亲万安,母亲万安,我们回来了。”   谢伯缙为首,仪态恭敬的向上座双亲问好。   谢叔南和云黛紧跟其后,连忙行礼请安。   晋国公面上带着宽和的笑,声如洪钟,“回来就好,这一路奔波辛苦了,都坐下说话吧。”   说着扭头看了眼乔氏,示意她也说句话。   乔氏的视线先落在长子身上,见他淡然自若,面无异色,心底不由升起一阵闷气,这个不省心的!再看向一旁的小儿子,见他还是那副生龙活虎笑嘻嘻的活泼样子,目光稍柔,又忍不住心疼,这傻孩子莫不是真缺心眼,喜欢的人都跟旁人好了,他怎还能没心没肺的乐呵?   最后再看向那道娇小绰约的身影,她穿戴打扮像从前般低调淡雅,打从进门来就低着头,根本就不敢往他们这边瞧一眼,可见心里发虚,没脸见他们。   逐个打量过后,乔氏才缓缓开口,“一路舟车劳顿肯定是累了,都坐下说吧。”   丫鬟们很快搬来月牙凳,三人依次入座。   乔氏今日的话格外的少,大都是晋国公开口询问关怀,谢伯缙和谢叔南作答。   云黛从未觉得如此难熬过,明明国公爷和夫人没有对她说半个字的重话,也没冷脸对她,但那不经意扫过来的眼神,还有那份欲言又止的沉默,都叫她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唯一庆幸的是这回谢叔南与他们一同回来了,他话多又能说,绘声绘色说着长安城的经历和见闻,让屋内的气氛没那么尴尬,起码面上还是其乐融融的。   若是单单她和谢伯缙俩人面对晋国公夫妇,云黛简直不敢想象那是何等令人窒息的场面。   谢叔南说得口干舌燥,却没打算停下来,他看得出来云妹妹和大哥如今处境尴尬,父亲母亲也怪不自在的,只能由他从中斡旋一二。   唉,他还是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嘴皮子利索的好处。   “好了,三郎,你先喝杯茶水歇歇。”晋国公和颜悦色地看了眼小儿子,心道这小子出门一趟,回来倒是懂事许多,可见儿郎还是得多出门历练历练才好。   谢叔南一怔,刚想说“我不渴”,就见晋国公将目光转向了身侧,唤了声,“云黛。”   被点名的云黛肩膀轻颤了下,旋即诚惶诚恐地看向晋国公,嗓音因着紧张而有些喑哑,“国公爷?”   晋国公看出她的拘束,态度放得柔和些,“出门一趟你似乎长高了些,前阵子我收到你们姑母的来信,信上说你在长安水土不服,病了好几回,如今身子好些了没,路上可曾抱恙?”   这慈祥的关怀叫云黛心头流过一阵暖流,她挤出一抹感激的笑,“多谢国公爷挂怀,我一切都好,路上春暖花开,气候适宜,并未抱恙。”   “那就好。”   晋国公抚须,旋即又顺势说起她的身世,“十日前收到陛下的赏赐和圣旨,我还惊了一跳,心说非年非节又没打仗的,陛下无缘无故封赏作甚?等圣旨一打开,知道你母亲竟是乌孙长公主,我和夫人都震惊万分。收养你时,想着你孤苦无依,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这层身世。如今陛下封你为孝义郡主,乌孙昆莫又封你为公主,真是可喜可贺。”   云黛忙站起身来,恭顺拜道,“国公爷和夫人对云黛的教养之恩,云黛铭感五内,自当报还。”   “哎,你这孩子,坐下说,坐下说。”晋国公抬手示意她坐下,和蔼笑道,“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当年收养你,本就是为了还报你父亲对我的救命之恩,你本就不欠我们。如今你寻到了亲人,有了公主的尊荣,我和夫人也打心眼为你欢喜……”   说到这,他敛笑看向云黛,“听说此次你们是与乌孙使团一同回来的,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云黛便将她的打算说了出来,“相大禄答应让我在肃州停留七日,七日后我便要随他们回乌孙。我先想去见见我乌孙的舅舅和外祖母,至于其他的,还没想好。”   她不知道乌孙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舅舅和外祖母见着她后又是个什么情境,更不知道她和大哥哥能否修成正果。   晋国公闻言,轻轻点头,“是该回乌孙看看,毕竟都是你的亲人。”   他这话说完,屋内忽的沉默下来。   就在这诡异的静谧持续时,谢伯缙侧眸看了眼云黛,手捧着茶杯,淡声道,“父亲,陛下已命我护送妹妹回乌孙,所以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她的。若是她在乌孙过得不习惯,我会将她带回北庭,或是送回家来,她过得舒坦最重要……”   屋内顿时更加安静了。   这话若放在从前,每个字每句话都很正常,只会让人觉得兄妹情深。   可现下屋内众人都心知肚明他俩的关系,再听这话,就莫名听出另外一种感觉。   莫说是云黛,就连谢叔南都觉着这氛围尴尬得让他坐不住,他都想直接喊一嗓子,“是,没错,大哥和云妹妹在一起了,父亲母亲你们就遂了他们的心愿,成全他们吧。”   想归想,真要喊他也不敢。   最后还是晋国公开了口,打破这静谧,“嗯,正好你也要回北庭了,一路护送也方便。”   他还想说什么,乔氏忍不住了,晦暗不明的目光直直看向谢伯缙,温和的嗓音中透着几分克制不住的郁气,“你们日夜赶路也累了,先回各自院里歇息吧。阿缙,你留下,我与你父亲有话问你。”   听到前半句话云黛长松了一口气,只觉总算熬过去了。听到后半句话,她的心骤然又提了起来,砰砰狂跳。   夫人专门留下大哥哥,是要问那件事么?   她四肢麻木的站起身来,眼神频频朝谢伯缙看去,纤细的眉毛轻蹙着,凝满担忧。   谢伯缙回望她一眼,眼神坚定又深邃,像是无声与她说着放心。   谢叔南也意识到要发生什么,赶紧走到云黛身边,催道,“走走走,云妹妹,我们先出去吧。”   云黛咬了咬唇,跟着谢叔南行礼告退,又往外走去。   庭前阳光无比灿烂,照得整个庭院都亮堂堂的,云黛却觉得浑身冰凉,手心也不知何时冒了层细汗。   等走到院门口,她走不动了,扭头看向院内,神色凝重。   谢叔南站在她身旁,安抚道,“云妹妹你别担心,大哥不会有事的。或许父亲母亲只是问他一些朝堂上的事呢,从前不也这样么,每回叙话,大哥总是被单独留下的那个,你不要想太多了,还是先回院里歇息吧。”   云黛讷讷道,“可…可是万一,大哥哥触怒了国公爷和夫人……”   谢叔南撇了撇唇,心说那也是他活该,哼,谁叫他厚颜无耻对妹妹下手,抱得美人归了,挨一顿打不过分吧?   面上却道,“不会的了,大哥那样聪明的人,我们三兄弟里就属他挨打挨骂的次数最少。再说了,他练武之人,皮糙肉厚的,打一顿也不妨事……呃,咳咳,我的意思是,父亲母亲也不会真打他的,怎么说也是亲生的嘛,再生气也不至于下狠手。大哥现在好歹也是个三品将军,父亲会给他留些脸面的。”   虽说如此,云黛依旧忍不住担心,迟迟迈不出脚步。   谢叔南也没了办法,耸肩摊手,“行吧,那要不咱们就在这外头等一等他?”   云黛感激的看他一眼,软声道,“三哥哥你回去歇息吧,我在这等就行了。”   “那可不行,我是那样没义气的人么?”   谢叔南双手环抱在胸前,懒洋洋往月亮门边一靠,吊儿郎当的模样,“等一等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若里头真打起来,我还能去拉一把,总不能叫你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冲在前头。怎么说你也叫我一声哥哥,当哥哥的就要有哥哥的样子。”   云黛心头动容,缓了两息,弯起眼眸朝他笑,“是,三哥哥一向最讲义气。”   谢叔南唇角翘起,“那当然,人在江湖飘,义字最重要。”   外头兄妹俩气氛稍微活泛了一些,屋内的氛围却是一片凝肃压抑。   憋了一肚子话的乔氏总算憋不住,身子稍稍朝前倾倒,语气中还带着最后一丝期待,“阿缙,你告诉我,外头传得的些消息和你姑母在信里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对不对?你和云黛……你们只是兄妹,并未其他的感情,是么?”   谢伯缙身形笔挺地站着,神色严肃,一字一顿道,“不是假的。”   乔氏如置冰窖,全身都冷下来,心头最后一丝期待也被彻底浇灭,两片嘴唇颤抖着,伸手指着他,哼哧哼哧喘着气,“你…你怎么能……她是你妹妹啊……”   谢伯缙道,“并无血缘关系的妹妹。”   乔氏一噎,又咬了咬牙,痛心疾首地盯着他,“那你可还记着你自己的身份?你是国公府的世子爷,日后是要继承你父亲爵位,挑起整个国公府的,你的妻子将会是国公府的主母,要有襄助你的能力,而不是单凭着你一腔喜欢就能定下的。”   谢伯缙眉心皱起,“谢家儿郎娶妻,不是一向以心意为主么。”   乔氏再次被噎住,她知道长子一向沉默寡言,却没想到说出话来能这么气人。   保养精致的手用力捏住帕子,她瞪着他,斥道,“那也是叫你在门当户对的贵女们挑个心仪的,谁叫你将主意打到云丫头身上了?你说,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在肃州,还是在长安?”   “都是儿子的错,是儿子对她起了绮念。”   谢伯缙垂下眼睛,嗓音低沉,“父亲,母亲,你们知道的,她一向胆小怕事,见着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是我使了法子逼着她跟我好,她哭也哭过了,逃也逃过了,但又被我抓了回来……”   乔氏闻言,也不知脑补了什么,惊得睁大了眼睛,指着他的手指发颤,“你、你,你怎么做出这种事!”   “你个混账东西!”   晋国公也黑了脸,顺手砸了个茶杯过去。   乔氏一见,变了脸色,连忙去拦晋国公,却没拦住,眼见着那茶杯砸到了谢伯缙的肩膀处,濡湿了一大片,又啪嗒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她又气又急,边上前去检查儿子有没有砸伤,边拿拳头恨恨地锤他,“你这犟脾气,怎么都不知道躲!”   晋国公冷哼道,“他还有脸躲!老子没拔刀砍他都算好了。”   乔氏气恼地瞪晋国公,“你敢!敢情儿子不是你生的,你不知道心疼?”   晋国公拧起浓眉,“夫人,我这不是帮你出气么,这混小子方才还敢呛你。”   乔氏道,“有你这样出气的么?如今事已至此,你光打他有什么用?”   晋国公哑口无言,遂大马金刀沉默坐着。   谢伯缙垂眸看向乔氏,轻声道,“是儿子不孝,惹母亲生气了。”   乔氏拧身,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怨道,“你自小性子沉稳,是个有主意的,从不要我与你父亲操心,怎的在这事上如此糊涂呢?且不说云黛从小在家里养大的,就说她如今的身份,乌孙的公主啊!咱们晋国公府多招乌孙人恨你不知道么?那乌孙昆莫怎会将唯一的外甥女嫁给你?而且……而且万一以后,乌孙与大渊又起战火,她该置于何地?”   谢伯缙闻言,紧绷的下颌微松,“母亲,那你是同意我与云妹妹的事了?”   乔氏一怔,默了两息,面色悻悻道,“我可没说同意!”   谢伯缙薄唇抿成一条线,眸色变得深暗。   少倾,他全然不顾地板上破碎的杯盏,单膝跪下,拱手对晋国公和乔氏道,“父亲,母亲,我认定她了,此生非她不娶。从小到大,我鲜少向你们求什么,如今却想求得你们的肯定……”   乔氏看到他袍服膝盖处沁出的血,脸色大变,忙去拉他,“有话起来说!”   可他身形如玉山岿然不动,眉眼间满是坚毅,“若此生注定无法与她相守,儿子会上表请辞世子之位,从此驻守北庭,终身不娶。”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像是砸在乔氏与晋国公的心上。   屋内静了下来,像是一滩死水。   乔氏望着长子棱角分明的脸庞,心口五味杂陈,万般情绪剧烈翻涌着。   她知道他既说得出这些话,就一定能做到的。   他向来就是这样的脾气,认准的事就不会改变。   良久,她朝晋国公投去柔柔一眼,七分妥协,三分请求。   晋国公板着脸有所松动,低低叹了声“孽障”,又道,“起来吧。”   谢伯缙一动不动,一双黑沉沉的眸看向他。   晋国公被看得嘴角抽搐,“还看什么看,儿孙都是讨债鬼,我和你母亲肯定是上辈子欠你的!快起来吧,要真把膝盖跪瘸了,转头你母亲又得埋怨我了。”   谢伯缙问,“父亲答应了?”   晋国公冷哼,“你都使手段把云丫头逼到你身边了,我还能说什么?你坏了她的闺誉,还不得对她负责?你叫你老子我死后哪里还有脸去见她父亲。哼,我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寡廉鲜耻!”   谢伯缙又看向乔氏,“母亲,您呢?”   乔氏本来对云黛就没什么意见,就是一直将她当做三儿媳妇来看,未曾想她最后却被老大闷声不响拐跑了。虽说她对长媳的要求是更高,但现下儿子跪在面前,又是要辞去世子位,又是终身不娶的,她哪里还狠得下心去反对?   “你是我生的,她也是养在我膝下的,难不成我真要棒打鸳鸯,害得你们俩都不如意?那我图什么呢?”   乔氏深深叹了口气,“等你们当了爹妈就知道了,可怜天下父母心,盼来盼去都是盼儿女能过得好。好了,快起来吧,碎瓷都要陷进肉里了,你不疼我都疼!”   谢伯缙这才站起身来,面容有些苍白,但更多是心愿得偿的欢喜。   他朝乔氏和晋国公深深一拜,“多谢父亲母亲成全。”   乔氏弯腰检查着他的膝盖,满眼心疼,“你就是要气死我,不好好说话,非得害自己流血受伤!来人呐,快叫大夫!”   谢伯缙忙叫住那丫鬟,又与乔氏道,“小伤而已,我回院里涂些伤药就好了。”   若是喊了大夫,叫那小哭包知道,怕是又得掉眼泪。   他最见不得她哭,眼睛红红,鼻尖红红,可怜又可爱,叫人想呵护,又生出些邪恶念头,想叫她哭得更凶。   乔氏这边担心不已,还是晋国公发了话,“夫人,你别管他了,这点子伤算不得什么,他能处理好的。”   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还不赶紧出去,叫我和你母亲眼前清静些!”   谢伯缙颔首,“是,儿子告退。”   他转身离开,乔氏盯着他稍显踉跄的脚步,红着眼圈喟叹,“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人来。”   也许,从很早开始,她就不认识她的长子了。   “好了夫人,莫生气了。”晋国公走到乔氏身旁,将她揽在怀中,温声细语哄了一通。   乔氏的情绪也渐渐平缓,忽而又想到什么,她皱起眉头问道,“夫君,儿子要娶公主了,咱们之前准备的那些聘礼够么?”   晋国公抚着她背的手一顿,“……”   逆子啊逆子。 第85章 对婚事有了期盼   云黛和谢叔南俩人在外等着, 隐约听到里头传来杯盏破碎声和乔氏喊着找大夫的动静,都吓得不轻。   本想冲进去看里头的情况,可门口丫鬟婆子拦着, 又听里头动静消停了,只得耐住性子盯着那雕花木门,期盼着谢伯缙尽快出来。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   云黛忙抬眼看去,当见到谢伯缙容色淡漠, 除却肩上衣袍和膝处洇湿了一大片深色, 其他并无异样, 心里也稍稍松了口气。   谢伯缙见到他们俩还在门口, 眼波微动, 再看云黛忐忑不安的神情,袍袖下的手指攥紧, 尽力着膝上疼痛,仿若无事地往外走着, 淡声问道,“你们怎么还在这?”   谢叔南嘴快, “这不是担心父亲母亲斥责你么。大哥, 你没事吧?”   谢伯缙看他一眼,“我没事。”   “那你这肩上和膝上……”云黛盯着他玄青色的衣袍, 眉心微皱。   “不小心打翻了茶盏,把衣衫弄湿了, 不妨事的。”   谢伯缙漫不经心的理了下袍摆,将那深色血渍遮住,侧过身对她道,“走吧, 先回各自院里歇息,晚些还要去慈和堂给祖母请安。”   云黛有一肚子话想说,可碍于谢叔南在旁不好问出来,只得点了点头,说了声好,与他们一起出了闻德院。   谢叔南也不是没有眼力见的,见谢伯缙和云黛的步子都走得慢,摆明是有悄悄话要说,虽然心里酸溜溜的,但还是故作爽快地开口道,“大哥,那你送云妹妹回清夏轩吧,我先回北苑了。”   他挥了挥手,大步离开了。   待人走远了些,云黛连忙侧眸看向谢伯缙,柳眉轻轻蹙着,小声问道,“大哥哥,你……都说了么?”   谢伯缙停下脚步,望着她,“是。”   云黛心头揪紧,终究是坦白了么,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刻,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才刚回府上就被捅破了。   定了定心神,她一双清眸定定凝视着他,声线发紧,“那他们怎么说……”   谢伯缙知道她紧张得很,也不逗她,眸光柔和,慢悠悠道,“我早说过,父亲母亲不是那般迂腐不化之人,而且听说是我逼着你跟我好,他们只怪我荒唐无礼,冒犯了你。”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嗯,按父亲的话说,我是个寡廉鲜耻的混账。”   云黛一双眼瞳微微睁大,有诧异,有欢喜,还有种如释重负后的不知所措。   谢伯缙见她一副撞树撞傻了的呆兔子样,伸手捏了下她的脸颊,“怎么不说话?”   云黛缓过神来,还有些不可置信,“大哥哥,国公爷和夫人真的同意了?”   “嗯,我还能骗你不成?”   “就这样……同意了?”   云黛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像那长久悬在心上的大石头终于砸了下来,却发现是纸糊的,砸下来轻飘飘的,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沉重可怖。   “怎么,妹妹觉着太简单了,还是……”他捏着她脸颊的手指不急不缓地划过她的唇瓣,弯下腰来,压低眉眼道,“不想和我好了?”   云黛被他这暧昧的语气弄得心头一乱,“大哥哥,光天化日的,你注意些。”   说着脚步朝后退去,脸颊离开他的掌控,热度却未减少,她盯着足尖的绣花,嗫喏道,“我就是太惊讶了,原以为夫人那边会不高兴……”   谢伯缙不着痕迹的扫过她卷翘的羽睫,轻叹了声,“你总是爱将事往坏处想。”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云黛也不反驳,抬眼望向他,轻笑道,“遇到事情先往坏处想,若情况真的很糟糕,也不会太失望。若情况没那么糟糕,便是意外之喜,可以欢喜好一阵了。”   她从来不是个乐观的人,从小到大的经历教会她,只要不抱期望,就不会失望。   别人对她好,她铭记在心。若别人不对她,她也不去怨怪。有一点甜头,她就取一点甜头,从不敢奢求更多。   谢伯缙见她说这话时笑靥温柔,霞光荡漾,心底愈发柔软,想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悉心爱护着,叫她再不用过得小心翼翼,可以肆意自在的过日子。   到底还在外头,他也不好太张扬,只悄悄捏住她的手,语气沉缓而坚定,“如今已得了父亲母亲的同意,妹妹不用再为此忧心忡忡了。接下来只待去乌孙,征得你舅父与外祖母的允许,我便能将你娶回家来……我真恨不得明日便到乌孙,好叫你快成为我的妻。”   他这直白热忱的话听得云黛耳根发烫,眼角余光扫见后头跟着的那些丫鬟,更是羞得抬不起头,边抽回手,边道,“大哥哥,你…你还是快回北苑换衣袍吧,湿衣裳穿着不舒服,我也要回清夏轩了。”   “嗯,晚些我和三郎一道找你去慈和堂。”   “好。”云黛应下。   两人在青石板路分开,云黛多看了眼他的袍摆,“大哥哥,你膝上料子怎么跳丝了……”   谢伯缙面不改色,“无碍,大概是不小心蹭到。”   云黛却觉得奇怪,是怎么个茶盏打翻法能把水泼在肩头和膝上,她迟疑地问,“国公爷是不是打你了?”   谢伯缙露出个无奈的笑,“妹妹别再问了,给我留几分脸面?”   云黛惊愕,还真打了啊?她只见过三哥哥挨骂挨打,二哥哥也被国公爷骂过两回,还从未见过大哥被打骂的模样。   “国公爷打你哪了?疼么?”云黛忍不住问道。   就知道这小姑娘没那么好糊弄,谢伯缙黑眸微眯,一只手按住她的肩,“既然妹妹这般关心,不若回清夏轩,我脱了衣裳给你瞧瞧伤处?”   这话登时把云黛闹个大红脸,想上前的脚步立刻退了回去,再看他还能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调戏她,显然并无大碍,不由瞪了他一眼,“我才不要瞧呢!哼,三哥哥说的极是,大哥哥皮糙肉厚打一顿也不妨事。”   说罢,一脸娇气的提着裙摆快步走开了。   谢伯缙哑然失笑,旋即也转身往北苑去。   ***   清夏轩还如去年一般,只是秋日的锦帘厚褥都换上了清幽凉爽的竹帘和编制精巧的玉簟,窗前瓷白花瓶里的桂花也换成了新摘的荷叶和花苞。   从这屋内的摆设细节处,也能窥见几分乔氏的态度,她心里是惦记云黛的,只是见面仍有些别扭,不知该如何转变态度罢了。   奶娘和院里的丫鬟们见到云黛回来,欢喜不已,簇拥着上前给她请安,又是端茶滴水,又是抬水盆递帕子,一通下来将云黛伺候得舒舒服服。   云黛坐在榻边与她们说过两句话后,便叫琥珀领着她们下去,另收拾出一间屋子给古丽和纱君住下。   奶娘单独留了下来,坐在杌凳上,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云黛打量了个遍,嘴里不住念着“瘦了”,一双布着皱纹的眼逐渐湿润变得水洼洼的,哽噎道,“姑娘出去一趟受苦了。”   “不受苦,我在长安过的也挺好。”云黛笑着安慰她,纤细的手指从青瓷盘里捻起一枚鲜艳的杏果,“这不出去一趟,还挣了个尊贵身份回来?奶娘,如今我可出息了,既是大渊的郡主,还是乌孙的公主。”   奶娘早已听闻此事,心底自也是为自家姑娘高兴的,连连点头,“是啊,姑娘现下寻到了外祖家,以后再不是孤苦伶仃一人。若老爷与夫人泉下有知,也能放心了……唉,只是没想到夫人竟然是乌孙长公主,当年她也没提过,瞒得可真好……”   “奶娘,我母亲还在世时,从没说起过她的身世么?”   “没有,她只说过她和家人走散了。”   奶娘摇着头,努力回想着多年前的旧事,“我听周管家说过,夫人当初落在人牙子手中,好像被打伤了脑子,忘了许多事,就连月娘这名字还是老爷给她娶的。唉,夫人也是可怜,好好的一个金枝玉叶却遭了这许多苦难。”   云黛闻言,心底也是一片酸涩。   奶娘见她神色黯淡,知道自己说到伤心事了,赶紧换了话茬,问起她接下来的打算。   云黛说要去乌孙,并表示会给奶娘一笔银子,叫她和周管家一起在昌宁坊的沈家宅院养老。   奶娘见云黛已经替她打算好了,心下感激,起身道了谢,又忍不住问道,“那姑娘和世子爷是个什么打算?从前想着有国公府庇佑,姑娘能寻个殷实好人家做个正头娘子,生几个胖娃娃,一辈子顺遂安乐。却没想到那世子爷他,唉……”   奶娘是不信外头那些话的,她是亲眼看着姑娘长大的,姑娘从不是攀附权势的人,定是那世子爷看上了自家姑娘的美色,强迫姑娘与他有了私情!府中三位郎君,就属于世子爷最是心狠手辣,幼时姑娘和三爷一起逃了课,世子爷还动手打了姑娘!   想到这里,奶娘一脸疼惜地望向云黛,心道,不论是跟了温文儒雅的二爷,或是性情明朗的三爷,都比跟那如狼似虎的世子爷强啊,唉,真是苦了自家姑娘了。   云黛知道奶娘是一片好意,也不瞒她,“大哥哥已经将我们的事在国公爷和夫人面前过明路了,国公爷他们也同意了。”   这下换奶娘怔住了,好半晌才转过弯来,“同意了?也就是说,姑娘您要当世子妃了?”   云黛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道,“这事光国公爷和夫人同意也不成,还得乌孙那边点头,毕竟我现在的身份在这。明日乌孙的丞相便会上门拜访,不知国公爷会不会与他将此事言明。”   “姑娘放心,定能成的!奴婢听说您母亲是那乌孙大王的亲姐姐,便是看在您母亲的份上,他肯定会同意这门婚事的。”奶娘一派欢天喜地,“姑娘要做世子妃了,好,真是太好了。老奴待会儿就去给观音娘娘上香,叫观音娘娘保佑您。”   在奶娘看来,自己姑娘这可是天大的造化,她一开始还为姑娘会不会委屈给世子爷做妾而忧心了好几日,现下好了,明媒正娶的正妻!未来晋国公府的女主人!   又闲话两句,奶娘便兴高采烈告辞,回去烧香拜佛了。   云黛坐在榻边慢慢吃了两枚酸酸甜甜的杏果儿,便回床上小憩。   临近傍晚时分,谢伯缙和谢叔南寻上门来,叫上她一块前往慈和堂给谢老夫人请安。   慈和堂内的花草树木养得格外好,院内四周种着薄荷和驱蚊草,清风一吹,便有淡淡的香味,夏日夜里半只蚊虫都没有。   三人赶到时,一袭石青色袍服的谢老夫人正背靠五彩织锦批垫,闭着眼睛半躺在太师椅上,懒洋洋熏着艾。   身后的婢女手中握着艾草、天麻、穿山龙、活血藤等多种药材制成的艾灸棒,隔着一层覆着云母片的小竹笼,让那艾灸棒的药香和热度慢慢地渗透进老夫人的肩颈处。烟气缭绕,空气中都是艾草浓郁的气味。   云黛他们站成一排,恭恭敬敬与谢老夫人问好,“孙儿给祖母请安,祖母万福。”   听到这声音,谢老夫人才缓缓掀起松弛下垂的眼皮,浑浊却睿智的目光一一瞥过他们,“嗯,都回来了,挺好挺好。”   又稍微坐直身子,示意他们也坐下,一脸闲适地与他们聊了起来。   谢老夫人最先是问谢叔南今年的科考情况,谢叔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将今年的试题和录取情况都说了,末了,觉着自己得表表决心,便道,“祖母您放心,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孙儿回来一定认真看书,勤学苦读,三年后定要考中!”   “嗯,你有这个志气就不愁考不上。”谢老夫人点头,轻声道,“人呐,最怕丧气,一丧气,便是再聪颖能耐,也办不成事。”   “是,孙儿谨记祖母教诲。”谢叔南恭敬道。   谢老夫人又问起谢仲宣来,知道他在长安一切都好,就等授官入朝,也放下心来。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和和气气吩咐着谢叔南,“三郎啊,去前头请你父亲母亲过来,夜里就在我这院里一起吃顿团圆饭。”   谢叔南一听这话,明白了,敢情是要支开他呗。   不过想想自己待在这也尴尬,倒不如去找母亲说说话。   “是,孙儿这就去。”谢叔南麻利起身,给云黛和谢伯缙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抬步走了出去。   “云丫头,你过来替我熏艾。”谢老夫人忽然道。   云黛微怔,抬眼对上老夫人平静的目光,轻声应道,“是。”   她起身走到老夫人身后,接过婢女手中的艾柱,动作娴熟地在几处穴位上游走,从前她也经常帮老夫人熏艾,有缓解疲劳,强身健体之效。   谢老夫人将屋内下人都屏退,闭着眼睛享受着肩颈处舒适的暖意,带着鼻音语气闲适道,“还是你熏得舒服,看来你去长安一趟,并没忘了我教你的那些,甚好,甚好。”   云黛垂下眼睫,细声道,“祖母教诲,云黛不敢忘,我在长安闲暇时也有看书,先前还得了《针灸甲乙册》的后半册,祖母感兴趣的话,明日我给您送来。”   “好啊。”谢老夫人应下,又缓缓抬起眼,看向下首缄默不言的谢伯缙,唤他一声,“阿缙。”   谢伯缙坐姿笔直,迎上谢老夫人的目光,面容恭肃,“祖母。”   谢老夫人淡淡道,“你父亲母亲那边,你可说通了?”   听到这话,谢伯缙和云黛两人皆是一凛,老夫人心明眼亮,他们的事自是瞒不住她老人家的。   谢伯缙颔首,双手握成拳置于膝上,嗓音平稳,“父亲母亲已同意我与云黛的婚事。”   屋内静了两息,谢老夫人才慢悠悠道,“嗯,那就好,也省得我再费口舌了。”   谢伯缙和云黛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皆是欢喜。   祖母这边也是同意了。   谢伯缙正欲起身致谢,谢老夫人抬抬手,“自家人说话,别来那一套,坐下说吧,苦肉计对你母亲有用,对我没有用,也用不着。”   谢伯缙面色微僵,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祖母。”   谢老夫人见他这样,老眼一眯,也明白过来,敢情苦肉计这事还没让云黛知道呢?她也不想拆长孙的台,便不再提这,而是板着脸呵斥他,“虽说你母亲父亲同意了,但我还是得骂一顿你这混账!你姑母在信里将你们在长安的事给我写的清清楚楚,阿缙啊阿缙,你好歹也是一军统帅了,怎的行事如此鲁莽?你就算看上云丫头了,那也先回陇西,禀明你父母亲,咱徐徐图之……”   说到这,她感到脖子后的手微微一抖,扭头看了眼满脸羞红的云黛,轻叹一声,“你也是,脸皮子这么薄,他这般混账,你就该与你姑母告他一状,叫你姑母打他一顿才是!”   云黛咬着下唇,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伯缙也有些不自在,又咳了声,“祖母,你还是骂我吧,与她无关。”   “你以为我不骂你吗?我收到你姑母的信后,心里可把你这竖子骂了千百来遍。”   谢老夫人哼了声,轻声对云黛道,“好了,别熏了,坐到我身边来。”   云黛乖顺的将艾柱灭了,挨着谢老夫人坐下,一张白皙般的脸布满红霞,细声道,“祖母,我心里实在惭愧……”   谢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惭愧个什么劲儿,该惭愧该脸红的是你这莽撞无耻的兄长。哎,不过话说回来,他谢家男子别的没有,脸皮倒是格外的厚,我从前就常念叨,咱要是有他们半分脸皮厚,也不至于叫他们拿捏住。”   这话倒是一次性将谢家三代人都骂了进去。   谢伯缙俊美的脸旁也闪过一抹诡异的红,不过很快就恢复寻常的淡然,低声道,“是,祖母教训的是,都是孙儿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了!若不是那圣旨来得及时,这会子云丫头也不知在哪里吃苦受难。”谢老夫人瞪他,又伸出手指戳了下云黛的额头,“你这丫头也是胆大,糊里糊涂就敢往外跑!”   老夫人这严厉又和蔼的态度叫云黛眼眶一酸。   祖母还是向着她的,并没有怪她,真好。   谢老夫人瞥见她眼中升起的濛濛水气,叹息道,“我就说你一句,你就要哭鼻子了?”   云黛连忙摇头,瓷白小脸露出一抹慕孺的纯真笑意,“没有,祖母,我这是高兴的。”   “你这傻孩子。”谢老夫人摇头轻笑,目光落在她消瘦的下巴,语气柔软,“早知你去长安一趟要吃这些苦,还惹上这么个冤家,当初我就该把你留在身旁……”   说到这,她看向谢伯缙的眼神愈发严厉,若不是这混账从中搅合,这会儿云黛跟崔家侄孙也能和和美美的。不曾想一向清心寡欲、稳重自持的长孙竟一头陷了进去——   感情这回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既然你父亲母亲都点头了,那你送云丫头回乌孙正好拜见她舅父与外祖母,正式提亲。”   “是,我也是这般打算。”谢伯缙道。   谢老夫人白了他一眼,再看向云黛,温声细语道,“好孩子,你别再忧心了,这是桩喜事。你既然也中意我这不争气的混账长孙,日后你们俩就好好在一起,恩恩爱爱,白头到老,知道了么?”   云黛心头动容,泪盈于睫,点头道,“是,云黛知道了。”   谢老夫人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欣慰地笑了下,“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俩啊,也是有缘分。”   话说开了,云黛心里那个疙瘩也解开了,接下来屋内的气氛倒像从前般自在温馨。   等到暮色四合,一大家子围坐在一桌吃饭,晋国公和乔氏的态度也很是和善,席上说着长安城里的各种趣事,不时响起欢声笑语。   这日夜里,云黛躺在熟悉的雕花架子床上,心里头一次对婚事有了期盼——   先前她想都不敢想与大哥哥成婚之事,如今一切比想象中的顺利,美梦即将成真,她也不禁去幻想自己穿戴凤冠霞帔,在亲朋好友的祝福下嫁给大哥哥的场景……   越想她的脸颊越红,尤其想到与谢伯缙私下相处时,他看向她的灼热目光,叫人又羞又怕,先前还没定下名分,他就那般孟浪。若是等成了婚,岂不是要更放肆了?   云黛扯过被子捂住滚烫的脸,在床上滚了两下,便赶紧闭上眼睛催眠自己,不敢再往下乱想了。 第86章 这可是妹妹自己撞上来的……   翌日一早, 乌孙使团便携带厚礼登门拜访。   晋国公与相大禄在战场上也有过几次照面,对萨里拉更是熟悉,乌孙赫赫有名的赤脸将军就是萨里拉的父亲, 五年前那场战争被晋国公长枪挑下马,从此瘸了右腿,再不能上战场。   从前双方是一心想取对方性命的仇敌, 现下要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品茗聊天,就导致这场会面的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空气中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诡异安静。   好在晋国公和相大禄俩人都是官场上混迹的, 练就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 两人聊了会儿云黛这些年的成长经历, 又说起大渊与乌孙在边境设立榷场之事, 最后晋国公带着相大禄参观国公府,顺便旁敲侧击打听着乌孙昆莫对云黛的态度。   得知乌孙昆莫与云黛生母感情深厚, 晋国公心头稍定,又问起乌孙公主婚配之事, 名曰了解乌孙风土人情。   相大禄心里门儿清,却也不拆穿, 很是大方的说了公主婚配的规矩礼仪等。   晋国公见相大禄这么上道, 喜不自胜,午膳时还拿出他珍藏的好酒招待, 大有引以为知己的冲动。   两人相谈甚欢,其乐融融, 倒叫不知内情的其他人觉得匪夷所思——   谢叔南偷偷问晋国公,“父亲,你什么时候与乌孙人关系这么好了?一路上这相大禄对我和大哥可是爱答不理的。”   晋国公喝得满面红光,斜了一眼小儿子, “要不怎么说我是你们的老子呢?与人交际自是要比你们强的,你俩小子多学着点。”   谢叔南,“……”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萨里拉也暗中埋怨着相大禄,“虽说晋国公对公主有恩,可他们谢家到底是我们乌孙的劲敌,相大禄何必与他们交好?”   相大禄则道,“交好总胜过交恶,公主还要在晋国公府住上几日,为着公主着想,也不好与晋国公闹得太僵,总不能让中原人以为我们乌孙都是些不知礼数的野蛮人。”   论口才和大道理,萨里拉自不是相大禄的对手,只得压下心头不愤,闷闷喝酒。   这日直至午后,乌孙使团才离开晋国公府,临走时,相大禄与云黛约好后日去郊外拜祭长公主,云黛欣然应下。   回府的第三日,她带着从长安买的礼物,和谢伯缙、谢叔南一道去文庆伯府拜访。   分隔大半年,再次见到乔玉珠,云黛险些都没认出来——   只见那个喜爱鲜艳衣裳和各种珠宝首饰的活泼女孩,换做一袭清雅素衣的打扮,发髻上的发饰也是玉石珍珠之类的淡色,少见黄金、点翠、各色宝石,就连身形也消瘦修长,行走间袅袅娜娜,眉眼娴静如初雨照梨花。   用谢叔南的话来说,“臭玉猪,你莫不是被鬼上身了?”   乔玉珠恬静的风度有一瞬破裂,却深吸一口气,忍住了,面上挤出浅浅的微笑,“三表兄说笑了。”   谢叔南被她这一句“三表兄”吓得蹦起来,嘴里嚷嚷道,“果真是鬼上身了!”   又上前要去探乔玉珠的额头,“你没事吧你?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会叫我表兄?”   乔玉珠“啪”得拍开的手,眉心跳了两跳,终究有些忍不住,咬着牙道,“谢叔南,你别太过分啊。”   谢叔南见她这样,立刻笑起来,“这样才对嘛!稍微正常了点!”   乔玉珠懒得理他,只上前朝谢伯缙见礼,“大表兄安好。”   谢伯缙颔首回礼,“玉珠表妹安好。”   乔玉珠眼神在他与云黛之间来回转了两圈,最后停在云黛身上,温温柔柔的寒暄一番,又道,“走吧,我带你们进去拜见我母亲。”   云黛也觉得玉珠这性格跟变了个人似的,有心想问,但这会子也不合适,便压下疑问,与玉珠一道往里去,边问道,“舅母身体可有好些?”   玉珠脸庞笼上一层黯淡,低声道,“算不上好,你待会儿见着就知道了。”   云黛听她这语气,心下也沉了几分。   刚走进屋内,一阵浓重苦涩的药味就扑鼻而来,这股沉闷的苦味好似无孔不入浸透了整间屋子的每个角落,叫人身处其中就下意识皱起眉来。   “母亲,谢家大表兄、三表兄还有云黛来看您了。”玉珠走进里间,柔声轻唤。   丫鬟将窗户敞开,好叫屋内那久病腐朽的气味散出些,明媚的夏日阳光照进里间,床榻之上的中年妇人形销骨立,蜡黄的脸庞透着股颓然的灰青之色,嘴唇干瘪而苍白,眼窝深陷,显得那双眼睛格外的大。   “来了,都来了……咳咳……挺好的……”孙氏背靠着秋香色古香缎高枕,憔悴的面上挤出一抹和善的笑意,柔和目光一一扫过跟前年轻康健的小辈。   云黛见着孙氏这副模样,眼圈不由一红,低低唤了声,“舅母。”   她印象中的孙氏生着一张和蔼可亲的圆脸,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在家塾读书那几年,待她和三哥哥无微不至。可如今那个心善和气的妇人,却被疾病折磨成这副枯败的模样,怎叫人不伤心?   孙氏朝云黛笑道,“云丫头去长安一趟,好像长高了些,来,凑近给舅母看看。”   云黛乖顺走上前,敛起心头难受,故作轻松笑着,“姑母,我及笄了,是长高了些。”   “及笄了啊。”孙氏想了想,道,“难怪,也变更漂亮了,现下是大姑娘了。你的及笄礼我早备下了,去年叫人送去了你家府上……”   云黛忙道,“舅母送的及笄礼我收到了,那对白玉环我很喜欢,多谢舅母。”   “你喜欢就好。唉,我这大半年病得糊里糊涂,有时都不知外面是个什么季节。你们这一趟去长安,也走了大半年了吧。”孙氏轻声叹着,又庆幸地笑了笑,“挺好的,还能再多看你们一眼,冬日里病得厉害那阵,险些以为自己熬不过来了。”   玉珠听着这话心里伤心,轻嗔了声,“母亲。”   孙氏看了眼女儿,无奈笑笑,“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今儿个你表兄表妹来府上,是件高兴的事儿,你记得叫厨房多添些酒菜,好好招待。”   玉珠应道,“我晓得的。”   谢伯缙和谢叔南也都上前与孙氏说了会儿话,孙氏的精力不济,聊了一阵就有些累了,一行人便体贴告退。   出了孙氏的院子,表兄乔文绍派人请谢伯缙和谢叔南去前院叙话,云黛则和玉珠往后花园的凉亭去。   还未到盛夏,日头就毒辣起来,明晃晃地照着郁郁葱葱的后花园,时而一阵凉风袭来,送来丝丝馥郁沁脾的醉人花香。   屏退下人后,玉珠有一肚子话想问云黛,那竹筒倒豆子般的问法倒有几分从前的模样。   云黛轻摇着一柄折枝花卉纹缂丝团扇,慢悠悠地答了,玉珠听得一愣一愣,尤其是听到云黛与谢伯缙的事,更是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先前的娴静端庄荡然无存。   “你和大表兄……你们?怎么会这样呢?”玉珠惊愕道,“我还以为你会跟谢……”   云黛啊了一声。   玉珠一怔,旋即干巴巴笑道,“没什么,呃,我只是太惊讶了,就是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你会和大表兄成了一对。”   云黛扯了扯嘴角,“是啊,我自己有时也觉得不可思议。”   说到这,她抬起水眸,盈盈望向玉珠,“别光说我了,玉珠姐姐你这半年来可还好?你好似变了许多,刚开始见到你,我都不敢认了。”   “我这半年啊,说坏也不算坏,说好也不好,糊里糊涂过呗。”   玉珠端起杯放了碎冰的乌梅饮浅啜一口,眼中笑意淡了些,“母亲的身体愈发不好了,大夫说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只能靠汤药吊着命,能捱一日是一日。冬日里天气严寒,母亲又染了风寒,差点就没撑过来,寿材和白布都备好了……这会子还在西院放着呢,指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云黛也看得出孙氏现下是在熬日子过,长睫掩住眸色,她搭上玉珠的手,轻轻捏了捏,“玉珠姐姐,你别太难过了。”   “这都大半年了,其实我心里也慢慢接受了这个结果,有时看到母亲这样痛苦度日,我都忍不住去想,与其这样煎熬,倒不如早些……解脱罢了。”玉珠低下头,语气哀戚,“我知道她都是为了我,为了我才强撑着。”   静了片刻,云黛轻声问,“玉珠姐姐,你可见过那白思齐了?他人怎么样?”   提起这个,玉珠稍稍打起些精神,朝云黛轻笑,“见到了,斯斯文文的,模样也算俊俏,个子也挺高的。”   云黛见她挺满意的,也为她高兴,“那我先恭喜姐姐寻到如意郎君了。”   玉珠没接话,只懒洋洋靠在云黛的肩膀,闭着眼睛躺了会儿,半晌才开口道,“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如意郎君,我觉着他好似并不十分满意我。”   “为何这样说?”   “唔,他看我的眼神吧,很平静。我想他或许是嫌我大大咧咧,不够斯文有礼?云黛,你才从长安回来,快与我说说长安的贵女都是什么模样,她们都是身段纤细,温柔矜持,说话温声细语的么?”   “……倒也不是。”   云黛脑中冒出嘉宁、庆宁、许意晴甚至还有丹阳的模样来,虽说她们身段的确都很窈窕,但除了庆宁算得上温柔有礼,其他几人各有个性。   夏风穿堂而过,云黛慢慢将她在长安接触到的几位贵女都与玉珠说了一遍,末了,她侧眸问玉珠,“所以你如今改换装扮,学着斯文恬静,都是因着那白思齐的缘故?”   玉珠恹恹的“嗯”了声,从云黛肩上起来,摊手道,“女为悦己者容,我嫂子说了,男人都喜欢温柔大度的正妻,我从前咋咋呼呼的,不够稳重不够端庄,日后去了婆家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还是趁早改了才好。唉,这半年来,我学规矩都要累死了,你又不在肃州,我想找个人说说话都没地去……”   云黛听着玉珠这话,隐约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沉吟片刻,她拉着玉珠的手,一脸真挚的与她道,“玉珠姐姐,我觉着你从前那样就很好了。”   玉珠眨眨眼,“真的么?你别说好话来哄我。”   “真的呀!若我觉着你不好,我才不要与你一块儿玩呢。”云黛水眸定定看着她,嗓音轻软而认真,“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整日高高兴兴,过得快活又肆意,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待人也真诚……”   她细数着玉珠的缺点,只把玉珠夸得嘴角咧开,笑得像朵喇叭花似的,“我真有这么好吗?”   “嗯嗯。”云黛点头,“就像花园里的花儿,茉莉清雅,桃花娇俏,蔷薇明艳,牡丹雍容,荷花雅致,桂花馥郁,梅花孤傲……各有不同,各有其美,做自己就很好啊。”   玉珠将这话在嘴里细细咀嚼了两遍,眸光亮了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   做自己固然好,可是白思齐不喜欢啊。   两个小姐妹阔别半年,重新聚在一起自有说不完的话,这日直至傍晚时分,云黛他们才从文庆伯府告辞。   临走前,玉珠还依依不舍地拉着云黛的手,“你这么快就回乌孙了么,下次再回肃州是什么时候?”   云黛也给不出个具体答案,只道,“会回来的,等你出嫁时我肯定会来喝喜酒的。”   玉珠红了脸,作势要挠她,“你这丫头,我出嫁还早着呢,倒是你——”   她故意斜了眼谢伯缙,凑到云黛身边咬耳朵,“大表兄怕是迫不及待想把你娶回家了吧?”   这下换做云黛红了脸,娇声道,“玉珠姐姐!”   玉珠嘿嘿笑了两下,又清了清嗓子,对谢伯缙道,“大表兄,今年能喝到你的喜酒么?”   谢伯缙扫了眼云黛泛着淡淡粉色的耳尖,唇角微翘,语调还是一本正经,“我尽量。”   玉珠挑眉,“那我也可以备起贺礼了。”   说话间,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叔南的表情,见他侧着身子,半边脸在暖金色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出喜怒,心底忽而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滋味来。   按理说,看到谢南瓜吃瘪,她该幸灾乐祸才对。可现下瞧见他这模样,她并不是很高兴。   ***   肃州城外二十里的槐树坡是一片地势较高的坟场,沈家三口人就葬在此地。   下葬时一切从简,五年前晋国公特地选了个黄道吉日翻修一遍,便与周围的坟墓区别开来,显得较为富贵气派。清明才过去不久,坟场上挂着的摇钱树和纸钱还依稀瞧出几分样子,杂草被清理过,墓碑也被擦得干净整洁。   云黛指着那依次相连的三块墓碑,与相大禄介绍着,“相大禄,这是我父亲的碑,这是我母亲,这个是我兄长的……”   相大禄面容肃穆地盯着那写着“沈柳氏”的墓碑,语气沉重,“公主,臣识得中原文字。”   云黛嗯了声,便不再说话,只蹲下身,将竹篮里带来的祭品一一摆放在三块墓碑前。   父亲喜欢烧鸡配酒,母亲喜欢吃桂花糕,哥哥跟前摆着糖葫芦。   摆好后,她又点了香烛,分给乌孙使团一行。   他们并不知汉人祭拜的规矩,纷纷看向相大禄,见相大禄接过那三柱清香,弯腰礼拜时,他们才接过香,有样学样。   谢伯缙走到云黛身旁,弯下腰,也取了三支香。   云黛微诧,抬眼看他。   谢伯缙轻声道,“早该前来拜祭岳父岳母和舅兄。”   云黛一怔,小声嘟囔着“现在还不是呢”,谢伯缙那边已然捏着香在烛上烧了起来。   云黛便也没拦他,自己点着自己的香,在三块墓碑前一一祭拜。   “父亲,母亲,哥哥,我来看你们了。”   她手握着香,笔直站着,眼睛闭起,在心里默默将此趟去长安的经历与他们讲了一遍。   想说的话太多,她安静而虔诚的站着,身旁无人上前打扰。   相大禄虽对沈忠林没多少好感,但看在他是长公主丈夫的面上,还是给他点了三炷香,其余时间,他就静静伫立在沈柳氏的墓碑前,盯着那一捧黄土以及坟前的连理树若有所思。   良久,他取出一块洁白的帕子,拾起一小块黄土,仔细装好,放入怀中。   萨里拉见状,不解地问,“相大禄,您这是?”   相大禄灰绿色的眸中隐隐有泪光,语调肃然,“汉人讲究落叶归根,我也想带她回家。”   他不知苏赫娜是否爱着这个汉人男子,可他想,她应当是想念乌孙的,那片她自小生长的土地,她美丽的家乡。   他也很想念她。   那位明媚如朝阳的小公主。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毫无道理,早上还灿烂的阳光到了此刻渐渐阴暗下来,凉风骤起,不远的天边是一派黑云压城之势。   “要下雨了。”谢伯缙看了眼天色,走到云黛身边,“先上马车吧。”   云黛从悼念的伤怀中回过神来,对上男人深邃的黑眸,点了下头,“好。”   两人一道往前慢慢走着,乌孙使团等人默默跟在身后,刚上过坟,众人情绪都不高,没人说话。   刚走到马车边,豆大的雨点儿就落了下来,砸在马车上噼里啪啦作响,一干人也都乱了起来,忙去拿雨具穿戴。   谢伯缙抬手拿袍袖遮住云黛的头,扶着她上了车。   两人来时并未同坐马车,他正要松开她的手,去牵踏云,云黛却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涟涟雨帘下她眉眼清澈,“大哥哥,这雨来势汹汹,你还是上马车坐着吧。”   说着,她飞快瞥了眼乌孙使团那边,“若相大禄问起,就说雨太大了,要是你淋病了,就要耽误去乌孙的行程了。”   谢伯缙深深看了她一眼,“妹妹说的是。”   便扭头吩咐了谭信两句,抬步上了马车。   云黛见他坐进来,往里让了让,又瞧见他发上和肩上沾着的雨水,便递上帕子给他,“擦一擦,莫要着凉了。”   谢伯缙没有接帕子,只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   这目光叫云黛有些不大自在,朱唇轻抿,忐忑问道,“哥哥这般瞧我作甚?”   “妹妹今日对我格外的好。”   “……有么?”云黛微怔。   “有。”   谢伯缙往她身旁坐去,阒黑的眸里一片柔软,慢声道,“又叫我进马车避雨,又给我递帕子。”   云黛心说这就叫好了,难道她平时对他很坏么?   她将帕子又往他跟前伸了下,低眸解释道,“这不是怕你又淋雨生病了,上回你烧成那样,真是吓人。”   原来是这个缘故。   两月前在清水镇她悉心的照顾,倒叫谢伯缙觉着生病也不是全然无益,起码她知道心疼他了。   思及此处,他忽的朝她凑去,低下头道,“那妹妹好人做到底,给我擦一擦?”   看着这骤然在眼前放大的俊脸,云黛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身子也往后仰,贴着车壁,羞恼地扭过头,“哥哥又不是没有手,自己擦呗。”   “可我想让妹妹帮我。”谢伯缙垂眼,见到女孩白嫩细腻的小脸一点点涨红,声音也低哑下来,仿佛情人在耳畔呢喃,“妹妹再对我好一些,可好?”   车厢狭小,他身形又高大伟岸,朝她倾倒时,叫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下,周遭的空气无端变得稀薄起来,她紧张地快要喘不过气,心里不禁后悔,早知道他这般无赖的得寸进尺,就不该叫他上车来!现在好了,引狼入室了!   “你……你往后退一些,我帮你擦。”云黛嗓音发紧,小心翼翼觑他一眼。   “好。”男人很是顺从,身子稍坐正了些。   云黛娇靥染上淡淡菡萏色,修长的手指拿着帕子,先替他擦了下额发,草草擦了些脸颊,又去掸着肩上的雨水。   在男人逐渐变暗的目光中,她飞快收回手,将帕子丢到案几上,“擦、擦好了……大哥哥,你再坐过去些,我有点闷。”   也不知是下雨天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觉着要喘不过气了。   谢伯缙见她恨不得缩成一团的样子,觉着好笑,伸手拿起案几上的水囊,倒了杯茶水,递给云黛,“闷的话,多喝些水。”   云黛接过茶杯,说了声“多谢”,就小口小口喝起来。   马车也开始行驶,雨水哗啦啦落下,整个车厢里都是雨落的声响,光线也渐渐昏暗下来,两人都没说话,气氛莫名变得微妙起来。   最后还是云黛受不住这份安静,没话找话,“方才我看大哥哥上香时静思了许久,是在想什么呢?”   谢伯缙手执茶杯,悠悠看向她,“想知道?”   云黛眨眨眼,“嗯。”   谢伯缙将茶杯放下,理了下袍袖,“那你坐过来些,我告诉你。”   云黛蹙起秀眉看着他,仿若看到一个挖着陷阱诱着她往前跳的大尾巴狼,于是偏头道,“那我不想知道了。”   谢伯缙挑了下眉,“妹妹何必这般防着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哪有防着你……”   “那妹妹为何不坐过来。”   “靠那么近作甚,再说了,男女授受不亲……啊!”   她话还没说完,马车忽然猛地朝一边颠去,云黛一个没坐稳,身子直直朝侧边栽去——   细腰间忽然多了一只手,力道一带,她的脑袋就撞入一个坚硬温热的怀抱。   云黛撞得脑袋发懵,鼻梁也痛得很,再抬起头时,就对上一双深邃狭长的黑眸。   腰间那只宽大的手掌握得更紧了些,隔着衣裳都能感受到掌心的灼热,谢伯缙看着她微红的水眸,嗓音磁沉,“这可是妹妹自己撞上来的。” 第87章 我也是个胆小鬼   “姑娘, 您没事吧?”   纱君听到车内的惊呼声,本想掀开车帘查看一番,手指才碰上帘布, 猛地想起那冷漠不好相与的世子爷还在里头,顿时将手收了回来,揣着小心道, “外头雨实在太大,把路都把冲烂了, 车轱辘陷了进去, 不过姑娘别担心, 您安稳坐着, 一会儿就能走了。”   安静半晌, 里头才传来自家姑娘有些细弱的嗓音,“好, 我知道了。”   纱君觉着自己姑娘这声音觉得与平时有些不同,心说或许是方才吓到了吧?也没多想, 撑着雨伞跳下车,帮着马夫一起推车。   车厢内, 云黛被谢伯缙牢牢扣在怀中, 鬓边珠花微松,落下一缕深栗色发丝垂在那满是绯红的如玉脸侧, 红唇微张,喘息都有些不均匀, 一双水雾濛濛的黑眸瞪着他,“大哥哥,你松开,外头还有人……”   “无人敢进来。”   谢伯缙低下头, 高挺的鼻梁在她细嫩的颊腮旁摩挲,鼻息温热,呼吸粗重,“回肃州后,妹妹愈发躲着我,我想与你单独说话都不行。”   这话在控诉她般,云黛被他这亲昵的动作弄得酥酥痒痒,偏过脸避开,低声道,“我…我没有躲着你。”   “小骗子。”修长的手指捏了下她挺翘的鼻尖,他正正经经道,“说谎鼻子会变长。”   “哥哥又唬我,我又不是小孩子。”   云黛想拍开他的手,反被他的手给捉住,那双幽深如夜的长眸直勾勾盯着她,洞若观火,将她一颗心看得明明白白。须臾,他将脸埋在她的脖颈,见她微微挣扎,手掌用了些力气在腰窝处一捏,她的身子就软下来,绵绵使不上劲儿。   他鼻间盈满她身上好闻的香气,低低喟叹,“妹妹都不想我么?可我很想妹妹,见着面了想,见不着面更想,白日想,夜里想,有时还想着若妹妹能变得巴掌大小,好让我揣进袖中,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灼热的气息在云黛的脖颈处拂来窜去,本就叫她身子酥软了一半,现下听到他这番热忱直白的话,更叫她白嫩的耳尖红得仿若滴血。   她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见着喜欢的人,自然也想与他亲近。只是——   “在府里那么多奴仆,那么多双眼睛,我们得守礼些……不可……啊。”耳垂忽的被含住,那湿润的热意让云黛嘤咛出声,心头意乱。   男人含着她的耳垂,含糊地问,“不可什么?妹妹继续说,我听着。”   这要她怎么说!云黛咬着红唇,低低骂他,“你…你无耻!”   “嗯,不可无耻?”谢伯缙故意逗她,薄唇沿着她的耳朵游走到娇若桃花的脸颊,“还有呢?”   “哥哥又欺负我。”云黛被他撩拨得面上滚烫,一颗心也跳得飞快,虽不是第一次这般耳鬓厮磨,可每一回她都像一团泥被他握在手心揉圆捏扁,那些羞耻的反应叫她无地自容。   男人的动作稍停,黑沉沉的眼眸看向她,悠悠道,“我何时欺负你了?”   云黛见他忽然变得严肃正经的面孔,仿佛方才那撩拨她的人不是他,不由羞愤声讨,“你…你抱我,亲我……还有……”   “还有什么?”   在男人逐渐玩味的视线下,她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被戏弄了,又气又委屈的攥着拳头去砸他,“谢伯缙!你伪君子!”   谢伯缙眼尾轻挑,呼吸也重了,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嗓音沉哑,“你方才唤我什么?”   云黛一怔,对上他晦暗不明的目光,心头不由打鼓,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直呼兄长的名讳,没大没小。”谢伯缙沉着声音道。   云黛见他拉下脸,心里发虚,没底气的辩解着,“我…不是故意的……”   望着怀中女孩儿羽睫轻颤,慌张无措的模样,谢伯缙喉结微动,少倾,他宽大的手掌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攫住她的下巴,语调沙哑,“该罚。”   话音刚落,他低头吻住那娇柔如玫瑰花瓣的唇,趁她讶异发愣时,撬开贝齿,不容拒绝的引着她缠绵,唇齿相依。   他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清明渐渐消失,随着他的引导,跌进这深不见底的沉欲中,又面颊潮红的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由着他予求,似是还有些紧张,小手紧紧握着他的手指,又有些难耐的哼唧一声。   还是太稚嫩太青涩了,他不禁想到在长安那个夜里,她主动勾缠他的模样,那时候胆子多大,如今是越活越回去了。   在这事上男人的坏心眼总是格外的多,见她克制着,他咬了下她唇心那点微鼓的唇珠,又狠狠吮着,云黛哪里受得住他这手段,唇齿间不禁溢出一声轻轻的娇滴滴的嘤声。   这一声妩媚又慵懒,叫她羞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只觉自己怎么能发出这样不知羞耻的声音来,她偏过头去,羞愧地快要哭出来,“你……你咬我!”   “咬疼了?我看看。”   谢伯缙将她的脸捉回来,灼热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一阵,见她红着眼,泪光盈盈的委屈模样,眸色愈发深了,哑声叹了声,“妹妹这么这样招人疼?”   云黛心说招人疼你还欺负我,话还没说出口,男人的吻又狠狠压了下来。   马车重新朝前进,雨还在下个不停,隐隐约约还有雷声。   云黛也不知她被捉着吻了多久,一路上都坐在谢伯缙的怀中,像是要将这阵子欠下的亲密都补上般,他来了兴致就俯身亲亲她,脸颊、耳垂、脖颈……唇上的胭脂膏子都被吃得干干净净,嘴唇却不失艳丽——被他吻得又红又肿。   好不容易等回到国公府,云黛边拿袖子掩着嘴唇,边赶他下车,水眸泪盈盈的,“下次你再这般欺负我,我就不理你了。”   谢伯缙这回算是餍足,心情大好,眉目舒展,“是,妹妹别生气了,快下车吧。”   云黛偏过脸,“你先下去。”   谢伯缙应了声好,掀袍下车。   云黛坐在车内,抬手理了下衣襟和发鬓,又摸了下唇瓣,微微抿起,弯腰钻出马车。   谢伯缙牵着她的手扶下车,弯腰时,冷不丁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过这可不算欺负。”   云黛脚步微顿,诧异地抬头看他。   谢伯缙已然直起腰身,面色淡然,一派寻常的清冷威严,接过纱君递来的桐油伞,替她遮住,语气温和,“妹妹,走吧。”   这不算欺负,那什么叫欺负?   云黛越想心跳得越快,边走边在心里将身旁这道貌岸然的男人骂了一百零八遍。   ***   分别的日子越近,时间似乎也过得越快,眨眼就到了离开肃州,前往乌孙的日子,云黛只觉万般不舍。   她不知此次离开,下次再回来是何时,只能尽量将肃州的人和事都安顿好,先是让奶娘搬去了昌宁坊的沈宅,又遣人给郑嬷嬷送了一笔厚礼,银兰不愿去乌孙,她便将银兰留在国公府里当差,琥珀要回家嫁人,她便备了一笔厚厚的添妆贺琥珀新婚。   琥珀感激涕零又依依不舍,伏跪在云黛膝边,边抹眼泪边道,“姑娘可千万要回来,奴婢会每日给菩萨烧香,保佑您与世子爷尽快修成圆满,等姑娘嫁回府上当世子妃,奴婢还来伺候您。”   云黛也舍不得这位相伴多年的姐姐,拉住她的手宽慰道,“琥珀姐姐,这些年跟在我身边伺候,也实在辛苦你了。现下你好事将近,我真心为你高兴……可惜时间急迫,不能亲自到场喝你一杯喜酒,我在这提前祝你和你的夫婿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琥珀感念云黛的好,“多亏了姑娘记挂,世子爷安排周密,叫家里没听到半点风声,不然奴婢这婚事怕是要吹了……不过也无所谓了,先前奴婢就想开了,若真成不了,还能跟着姑娘您去乌孙长长见识呢。”   云黛笑道,“可别说这样的话了,既是大好的姻缘肯定要牢牢抓住。你若真想来乌孙玩,日后叫上你夫婿陪你一块儿也是使得的。”   主仆俩说笑一阵,琥珀就去交代纱君和古丽两个丫鬟平日里伺候姑娘的诸般事宜了。   纱君年纪虽小,学东西却快,这些日子跟着琥珀学了不少,还跟古丽学了不少乌孙话。当然,作为回报,她也教了古丽不少中原话,两人私下里成了好姐妹。   且说出发前的头日夜里,晋国公府一家齐聚一堂,吃了顿团圆饭。   饭桌上,谢老夫人和乔氏皆万般不舍地叮嘱着云黛路上要多多保重,谢叔南则是蠢蠢欲动想要跟着云黛一道去乌孙,无奈晋国公不答应。   晋国公近日给谢叔南寻了个差事,在肃州西边的永吉县县衙当个无品的书吏,打算让谢叔南在基层历练一番,叫他知道何为人间疾苦,也磨磨他这浮躁的性子。只等云黛他们一走,谢叔南就要去任职。   用过一顿团圆饭,晋国公和乔氏单独将谢伯缙留下。   “这是我这些日子抓紧弄出来的聘礼单子,原先照着咱府上的规格,一百二十八抬是绰绰有余了的。可如今云黛成了公主,我和你父亲合计一番,觉着聘礼丰厚些,更能凸显我们对乌孙的诚意,便又加了六十台,合计一百八十八抬。”乔氏将手中那封厚厚的礼单递给谢伯缙,柔声道,“阿缙,你再看看这些够不够,若不够的话,我和你父亲再想想办法……”   晋国公大马金刀坐在黄花梨的圈椅中,一听乔氏这话,立刻吹胡子瞪眼,“可别再叫我想办法了,我那点家底可全都掏了出来。这小子在北庭任职这些年,我就不信他自个儿没家私。”   说着又板脸对谢伯缙道,“我和你母亲能给的都在这了,其余的你自己想办法!你还有两个弟弟也要娶妻,都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总不可能都给了你,咱们家可没那规矩。”   谢伯缙捏着那礼单,恭敬看向晋国公和乔氏,“有劳父亲母亲替儿子操心,不过这聘礼,府上出一百二十八抬即可,其余的儿子自会配添补。”   “那可不行,到时候聘礼少了,乌孙那边觉着咱们怠慢云黛怎么办?”乔氏摇头,轻声宽慰着,“这六十抬聘礼我既然与你父亲凑出来了,你就收着。反正二郎和三郎娶妻还早着,这两年我和你父亲再攒一攒,到时候给二郎和三郎也都各补上六十抬,不会厚此薄彼的。”   晋国公闻言,端着茶杯的手一颤,“夫人,这话可说不得,我又不是什么大贪官,陛下娶儿媳妇也没个个都一百八十八抬啊!”   还要不要他活了?他还想着早些卸下国公府的重担,好享享清福呢。   乔氏娇娇地乜了他一眼,“你先别说话。”   晋国公,“……”   乔氏又看向谢伯缙,苦口婆心劝道,“阿缙,你先拿着吧,有备无患,你是长子又是世子,聘礼本就该比你两个弟弟厚重些。”   “母亲,这六十抬儿子凑得起,这些年陛下的封赏和俸禄我都存着,我另外还在北庭置办了些庄园和铺子,物产颇丰,年收也挺可观。”谢伯缙一脸淡定道,“别说六十台了,再凑一百六十台也是够的。”   “我就说嘛。”晋国公啧了声,“夫人,我早说了他不用咱们操心的。”   话虽如此,乔氏还是坚持叫谢伯缙拿着那礼单,“你的是你的,我和你父亲给的,你也拿着……唔,不然就当另外那六十抬是我和你父亲给云黛的嫁妆吧。”   谢伯缙拧眉,“母亲……”   眼见他还要推辞,乔氏拍了拍他的胳膊,抢先道,“好了,就这样定了!如今时辰也不早了,你也回屋歇息吧。”   谢伯缙抿了抿唇,也不再推辞,拱手朝双亲深深一拜,“多谢父亲母亲,儿子先告退,你们早些安置。”   乔氏摆手,“去吧去吧。”   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屋中,烛影晃了晃,暖色光芒静静洒在晋国公夫妇身上。   乔氏缓步走到晋国公身旁坐下,埋怨地看他,“你啊,给儿子多攒些聘礼怎么了?自己的儿子还这般计较,哪有你这样当爹的。”   晋国公将人揽在怀中,伸手点了点她的肚子,打趣道,“实在是夫人本事大,连生三个讨债鬼。”   “怎么着,你还怪我了?”乔氏没好气瞪他,“我一个人能生得出来?刚成婚那阵,若不是你整日缠着我,叫我不得消停,我至于跟下猪崽儿似的,一个刚生下来还没养大,肚子又揣了一个……哼,若不是生三郎时伤了身子,没准还要来几个讨债鬼!”   “哎哎哎,都是我的错。”晋国公连忙求饶,抱着她哄道,“夫人辛苦了,你是我们谢家的大功臣,是我谢垣的祖宗,不就是攒聘礼钱么,攒,夫人要我攒多少,我就攒多少,全凭夫人吩咐。”   乔氏被他这话逗笑了,伸手扯了下他的胡子,嗔道,“你这老不正经的东西,哪里还有半点国公爷的样子。”   晋国公笑道,“在夫人面前,我不是什么国公爷,只是你的夫君。”   ***   翌日一早,天光大亮,国公府上下就忙活起来。   用过一顿丰盛的早膳,云黛和谢伯缙先去慈和堂拜别谢老夫人,又去与晋国公和乔氏辞别。   玉珠知晓他们今日要出发,也特地驱车前来送别。   出了肃州城门,马车稍作停歇。   云黛和玉珠两人万分不舍,抱了又抱,谢叔南在旁瞧了一会儿,忽而转脸看向一侧身形笔直,垂手而立的长兄,扬了扬眉梢,“大哥,要不咱俩也抱一个?”   谢伯缙,“……”   他抬手按了下眉心,冷漠拒绝,“我觉得没那个必要。”   谢叔南抬手摸了下鼻子,“唉,还亲兄弟呢,真叫人伤心。算了,那我去跟云妹妹抱一个——诶,大哥,有话好好说!我开个玩笑,匕首收起来嘛!”   谢伯缙挪开放在腰间匕首上的手,冷脸斜他一眼,“我看你是皮痒了。”   谢叔南悻悻道,“这不是看你们要走了,说个笑话缓解下离别气氛嘛。大哥你也是的,别动不动就板着张脸,你这样可吓人了,莫说是云妹妹了,就是我瞧着都害怕……对小姑娘家还是得温柔些,尤其云妹妹那样绵软的性子,你对她多笑笑,说话也别冷冰冰的,得耐心些……”   谢伯缙眯起黑眸,“你跟玉珠见面就吵,还来教我怎么跟姑娘相处?”   谢叔南一愣,一脸诚恳道,“她是姑娘吗?”   谢伯缙一时沉默。   一旁的玉珠刚好听到这对话,拎起裙摆直接飞去一脚,“谢叔南,你眼瞎啊,我哪里不是姑娘了?”   谢叔南灵活避开,绕着马车跑,还不忘回嘴,“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哪有半分姑娘样!我就说了吧,你前两天的温柔端庄就是猪鼻子插葱——装象!哼哼,这么快就原形毕露了吧!若那白思齐知道你本来面目,肯定连夜扛着马车回洛阳了!”   “啊啊啊啊啊,谢南瓜,我杀了你!!!”   云黛看着鸡飞狗跳的一幕,又是无奈又是着急,跺着脚喊道,“三哥哥,玉珠姐姐,你们别吵了!”   谢伯缙上前,及时将云黛从风暴中心拉出来,省得城门失火殃及自家的傻兔子,“别管他们,跑累了就吵不动了。”   云黛一脸无可奈何,“小时候就吵,现下都这样大了,还这样吵……”   明明都是大人了,碰在一块又成了俩长不大的小孩似的。   她忍不住去想,“大哥哥,你说等他们七老八十了,再见面时,会不会还这样吵啊?”   “也许吧。”谢伯缙跟着她的思路畅想了一下,轻扯嘴角,“不过到时候估计都跑不动了,只能互相扔拐杖了。”   云黛噗嗤一声笑出来,悄悄用胳膊肘撞了下谢伯缙的手臂,小声道,“大哥哥,你好损呐。”   谢伯缙见她这副笑眸弯弯的模样,微微一怔,他这是把她逗笑了?   嗯,看来裴青玄说的不对,他明明是有说笑话天赋的。   果不其然,最后谢叔南和乔玉珠俩人都跑累了,各自插着腰喘着粗气,骂骂咧咧——   “谢南瓜,有本事你别跑!”   “欸,我就跑,有本事你过来啊!”   “你等着瞧!”   “等着就等着,小爷还怕了你不成。”   萨里拉站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用乌孙语嘟囔了一句“幼稚的汉人”。   纱君听懂了这话,抬起下巴,用乌孙语回了一句“无趣的大个子”。   萨里拉一怔,一头红发像火焰在风中凌乱,“你怎么会乌孙语?”   “学的呀,没想到吧!我们大渊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聪明!”纱君清丽的小脸满是得色,“所以你以后可别背后说人坏话了,我都听得懂,小心我跟公主告状!”   萨里拉一噎,懒得与这牙尖嘴利的小丫鬟多说,收敛容色,上前提醒着云黛,“公主,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   “嗯,我知道了。”   云黛颔首应下,上前与谢叔南和玉珠话别,道了保重。   她踩着杌子上了马车,谢伯缙骑马伴行在侧,大部队缓缓地朝西北方向前行。   谢叔南和玉珠也不吵了,俩人并肩站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车马,目光悠远而悲怅。   良久,玉珠偏过头,看向身旁那个不知何时比她高处许多的少年,“谢南瓜,你舍得吗?”   谢叔南语气还是那般吊儿郎当,“不舍得啊,可终究是要分别的,再说了,又不是见不到了。”   玉珠抿了抿唇,问道,“我的意思是……唔,云黛和大表兄在一块了,你舍得么?”   谢叔南的表情一僵,眉头皱起又松开,好半晌,才转脸看向玉珠,笑嘻嘻道,“这有什么舍不得的,不就是从清夏轩搬到澹怀院的事,左手出右手进,我们还是一家人嘛!”   玉珠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又忽然笑了下,轻声喃喃,“谢南瓜,你个胆小鬼。”   谢叔南皱眉,“臭玉猪,你吃错药了,无缘无故骂我作甚?”   玉珠转过身道,“骂你就骂你,还要什么缘故。”   谢叔南追上去,“哼,下回见着那白思齐,我肯定要在他面前揭穿你的真面目。”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少男少女的拌嘴声叽喳不断,惊飞枝头麻雀两只。   玉珠坐在马车内,掀帘望着前头骑马的红袍少年,默默垂下眼。   我骂你,也是在骂自己。   我也是个胆小鬼。 第88章 她是草原上独一无二的绝色……   北庭都护府的辖境极广, 西边是阿尔泰山,东边以咸海为界,北边是天山, 南边则是安西都护府的地界,共有边防驻军三万人,其中庭州就占了一半的兵力。   从前云黛只从书本和旁人口中听说过北庭的广阔与遥远, 等真的亲自踏上前往北庭的路,她才知道大渊疆域之辽阔, 世界之绚烂多彩。   越往北边, 越是地广人稀, 漫天的黄沙和连绵的山峦, 光秃秃的戈壁和随处可见的芨芨草, 天越来越高,逐渐变成湛蓝颜色, 气候也变得干燥灼热,尤其在盛夏时节赶到了四面环山的火州, 纵有鲜甜的胡瓜葡萄解暑,依旧是酷暑难当。   云黛倒还好, 她自幼体寒, 怕冷不怕热,换上轻薄透气的绛红纱罗裙衫, 勉强能捱过这暑热。   倒是苦了那从小养尊处优的许灵甫,热得汗流不止, 舍弃斯文繁复的衣袍,换上当地人的短打衣裳,腰间别着个蒲扇,没事就抽出来扇一扇, 口头禅也变成了“到底什么时候能走出这鬼地方”。   他是个自来熟,一路与谢伯缙随行的北庭军们同吃同住,混得熟了,兵将们知道这长安来的侯府公子体弱多病,便建议他去火州的沙堆里埋上半个时辰,说是当地的土办法,可以强身健体,驱寒驱湿。   许灵甫打死不肯去,云黛却觉得有趣,主动提出想试试。   谢伯缙虽有些讶异,但知晓一路上她都在收集各种治病的土方子,便安排她去体验了一回。   云黛兴高采烈去了,回来之后在她的小本子上又认真地记了一笔——   从肃州到乌孙紧赶慢赶也要两月行程,路上闲着无事,她便一边跟着古丽学习乌孙话,一边收集些当地特色的治病法子,无论是什么病症,她都问清楚了记下来,路上再研究这法子的合理性。   这般下来即可排解长途漫漫之苦,又能有所进益,一举两得。   终于,在八月初秋,一行人总算赶到了庭州。   在大渊庇佑下的庭州城一派繁荣昌盛,各个种族的百姓在这贸易生活,各种语言交汇着,仿若一个放大版的长安西市。而出了庭州城,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与荒地,往西是乌孙的地盘,往东是突厥的地盘。   “连月赶路,公主和贵使也都劳累了,不若先在庭州休整三日,养足精神,再前往乌孙?”谢伯缙这般提议着,黑眸却是定定看向云黛。   云黛自是没有异议的,目光偏了偏,望向相大禄,“相大禄觉着呢?”   相大禄想着一路车马困顿的确该养精蓄锐,且如今离乌孙也不远了,便答应下来,朝谢伯缙拱手,“那就有劳谢将军周全了。”   谢伯缙回礼,“相大禄客气。”   他原先是想带云黛去他庭州的府上住着,毕竟府上比驿站要清静舒适,但想到如今云黛的身份是乌孙公主,虽说他们是名义上的兄妹,但她单独住进他的府邸,难免遭人非议,便打消了这念头,将云黛和乌孙使团一起送到官驿下榻。   分别时,谢伯缙对云黛道,“你到了驿站好生休息,待我腾出空来,再带你好好逛下庭州。”   云黛知道他刚回都护府,肯定有许多事务要忙,微微朝他笑了笑,“大哥哥你去忙你的,我在驿站有相大禄他们看顾着,不妨事的。”   谢伯缙看着眼前因连日赶路形容有些憔悴的小姑娘,神色温和,轻声道,“嗯,你好好休息。”   又吩咐云黛身边的小丫鬟,“好生照料着你主子,若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尽管找驿丞安排。”   纱君忙不迭应下,“世子爷放心,奴婢省得的。”   有了谢伯缙的特别吩咐,驿站里最大最舒适的那间房专门收拾出来给了云黛住。   到房内歇脚,云黛先是痛痛快快洗了个温水澡,泡得骨肉酥软,又抹了香甜细腻的玫瑰膏,身心舒畅的躺在床上睡了一觉。   纱君和古丽都没闲着,主子在里间歇息,她们俩就在外头熏衣裳。先前赶路仓促,往往赶了一日路,在驿馆下榻睡一晚,翌日天一亮便要继续赶路,压根不得空整理衣裳箱笼,如今到了庭州,总算可以歇上三日,她们也能做些细心雅致的活。   “用茉莉膏子吧,你们乌孙没有茉莉花儿,这香味就显得独特些。”纱君打开鸡翅木雕花香药匣子,只见里头各色香药琳琅满目,以色彩不同的棉线作为香味区别。   “都行,就用茉莉香吧。”古丽应道,她私心觉得每种香味都好闻,又觉得大渊人真是够风雅够奢侈,这样好的香料在市场上价值不菲,他们竟然想到拿来熏衣裳。大渊物产丰饶,若是他们乌孙能占一个庭州,日子都能好过不少……不过现下两国之间开了榷场,日后他们乌孙百姓的日子也能丰富些吧?   古丽胡思乱想间,纱君已然取出茉莉香药点燃,动作熟练地放进香炉里,又往香炉下的铜盆里注入沸水,那带着淡雅茉莉香的湿润水汽袅袅升腾,浸润着熏炉上覆着的金织银绣华美裙衫。   纱君抚平裙衫的褶子,冷不丁问着古丽,“等我们到了乌孙,你还会在姑娘身边伺候吗?”   古丽似是被问住了,踌躇片刻,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昆莫兴许会派一些更妥帖细心的婢女伺候公主,我是相大禄府上的婢女,不是王庭的宫婢。”   纱君“哦”了一声,有些遗憾,却也没多说,继续与古丽聊起乌孙的情况。   “出了庭州,再往西边走七天,就能到乌孙了。”古丽笑道,褐色眼睛里满是对家乡的期盼,热情的与纱君道,“等到了乌孙,我请你喝奶茶和奶酥饼,自去岁离开乌孙,我都快一年没尝到家乡的美食,夜里做梦想起都流口水呢。”   纱君笑着眨眨眼,“好啊,那我先在这谢谢你了。”   两婢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驿站的时光也变得悠长。   谢伯缙离开北庭也有一年,好在边关风平浪静,并无多少事务。他先去都护府拜见了大都护隋文渊,又去了趟军营,将许灵甫安顿好,最后才回到他西边的府邸,处理府中庶务。   这番忙碌过后,已是夜深人静,烛火高照。   谭信在门外提醒道,“世子爷,已是子时了,为了身子着想,还是早些歇着吧。”   “知道了。”   谢伯缙应了声,将细竹筒里那封才从长安送来的信笺送到桌边油灯火焰上,那细细长长的信纸很快被火舌吞噬,烧成灰烬。   辞别长安已半年,裴青玄步步周密,最多三年,大渊就要改换天地了。   漫不经心捻了捻指尖,他从太师椅起身,掸了掸袍袖,大步走出书房。   院外明月高悬,竹影绰绰,西边八月的夜风就已带了些许萧瑟寒意。   他眯眼瞧了会儿,蓦得出声道,“这府上是不是太冷清了些?”   守在门边的谭信愣怔片刻,顺着主子的目光往院子里瞧了一圈,心说是挺冷清的,但这府邸打从买下开始,不是一直这般冷清么?您都住了五年了,这会子才发现呢?嘴上却是答道,“世子爷若是觉着冷清,明日奴才去采买些花木装点一番?”   谢伯缙沉吟片刻,“这府邸是否小了些?”   谭信面露迟疑,“奴才觉着挺宽敞的,不过与咱国公府比起来,是小了些。”   问题是整个陇西也寻不出个比晋国公府大的府邸啊,自家世子爷在北庭的这处三进三处的府邸也实在不算小了。   谢伯缙也不知想到什么,轻声道,“你明日就去采花木,再寻匠人将后院修缮一番,府中池塘、亭阁、花园,一应照着国公府的样式,后院正房也要布置,按照女子的喜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谭信若还不明白真就白混了,他忙不迭应下,“世子爷放心,奴才明儿一早就去安排。”   谢伯缙低低嗯了声,又抬眼看了眼天边那皎洁明月,回房歇息。   ***   接下来两日,谢伯缙带云黛在庭州城内逛了一遍,与她介绍庭州城的每个角落,仿佛要将之前错过的五年都补上来,让她了解他在北庭五年来的生活。   云黛兴致盎然的跟着他逛,吃当地特色的白水炖羊肉,喝火州葡萄酿的美酒,还买了许多礼物——   “第一次见面,总得带些礼物给舅父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喜不喜欢。”对于即将见到的亲人,云黛既期待又忐忑。   谢伯缙看她精心挑选了一马车的礼物,也能理解她这会儿的心境,于是宽慰道,“相大禄一路都在说乌孙昆莫与你母亲如何亲近,你又是你母亲在世的唯一血脉,他自是看重你的。况且我家妹妹这样招人喜欢,他们怎会不喜?”   云黛脸颊微红,垂下头偷笑了一会儿,又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眸望向谢伯缙,柔声道,“若是我一个人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唔,还是有些不敢的。现下有大哥哥陪着我一起,我也没那么怕了。”   她这透着依赖的话语叫谢伯缙心下熨帖,这一路的相伴,虽说有一干乌孙使者看着,但俩人日日能见着对方,说上几句话,感情也愈发的深厚,蜜里调油般,无形中她对他的依赖与信任更甚,是兄长,更是心爱之人。   谢伯缙抬手揉了下她散下的细碎额发,不紧不慢道,“等到了乌孙,我就与你舅父提亲,争取早些将你我之事定下来。临出门前,母亲就将聘礼单子给我了,这两日我又添补了些……妹妹要不要看一看?”   云黛明媚的脸庞笼上一层羞赧,扭过身去,低低道,“哪有我自己看聘礼单子的,这些事,你到时候自己去与我舅父说,我…我不好过问的……”   谢伯缙薄唇微微翘起,“好,只要妹妹乐意嫁给我,一切都听你的。”   云黛这才发现自己又被他绕进去,粉面羞红,咕哝道,“谁乐意嫁给你。”   谢伯缙上前一步,借着铺子内货架遮蔽,朝她倾过身去,“妹妹不乐意?”   男人身形高大,一下就将她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下,云黛听着外头伙计和顾客的说话声,一颗心吊紧,身子往后退了下,支支吾吾道,“大哥哥……”   他俯身,凑得更近了些,面无波澜,眼神却幽深,用只有俩人听到的嗓音低语,“妹妹乐意么?”   云黛实在被他这份孟浪逼得没法,俩人独处时他总爱这般戏弄她,总叫她无地自容却又无可奈何,于是红着脸小声道,“乐意,我乐意总行了吧!”   “这才乖。”   男人心满意足撩了下她耳侧的发,指尖漫不经心划过她的耳侧,淡声道,“妹妹诚实的样子最是可爱。”   云黛鼓着脸瞪着他,趁他站直身子,连忙往铺外走去,离他远远的。   在市场买完东西后,谢伯缙便将她送回驿站。   路上他骑马伴行在她的马车旁,闲来无事,与她聊起近日长安城里的一桩热闹事,“上个月陛下将丹阳公主许配给了左相第三子贺裕,婚期定在明年开春。”   时隔半年,再次听到丹阳这名字,云黛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她在脑中搜寻了一下关于贺裕的记忆,轻声道,“好像先前听二哥哥提到过,说是跟他同场的考生,嗯,出身名门,他自己又年轻有为,也算一桩良配了。”   谢伯缙朝那轻晃的车帘看了眼,“妹妹觉着这就算是良配了?”   “这还不算吗?”云黛掰着白嫩嫩的手指慢慢盘着,“左相是朝堂半边天,那贺裕年纪轻轻能进会试,可见他本身文采不俗,我虽对他不熟,却听嘉宁和姑母聊天时提起过左相夫人,那是位治家严明的厉害人物,左相的后院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我想这样能干的夫人,管教子女应当也不会太差吧?而且能被二哥哥提及之人,品行不会太差的。还有,丹阳公主是丽妃的女儿,丽妃那样精明的人,总不至于给她的亲女儿找个差劲儿的夫婿,总而言之,那贺裕是个很不错的夫婿人选。”   车帘外安静了好一阵才幽幽响起男人的声音,“你当初也是这般考虑,才打算和那崔仪好?”   云黛一怔,不是说着贺裕么,怎么突然扯到崔仪身上了?   她抿了下唇瓣,掀起车帘一角,露出半张小脸,细声细气道,“大哥哥,你不高兴了?”   谢伯缙一低头,就看到车窗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滴溜溜望着他,雪地里的小狐狸崽子似的,下颌微绷,“我没有不高兴。”   云黛眨了眨眼,心道这分明就是不高兴嘛,于是哄道,“先前是考虑过崔家,但现在不是没成么,若不是哥哥突然提起,我都想不起崔家表兄了。”   谢伯缙默不作声。   云黛苦恼的皱了下纤细的眉,忽然明白什么,抬眼看向谢伯缙,语气透着笑意,“大哥哥,你这是吃醋了么?”   谢伯缙的脸瞬间板了起来,“胡说八道。”   云黛笑得更欢了,一双漂亮的眼眸弯弯翘起,蕴着万千星辰般明亮,“原来大哥哥也会吃醋呀……”   见这小姑娘嘚瑟起来,谢伯缙夹紧马腹朝马车靠近,单手按在窗格,弯下腰身,黑眸幽深的盯着她,“妹妹若是再笑,别怪我进马车让你哭了。”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可话里的意思却叫云黛顿时笑不出来,忙扯了车帘,遮住自己的脸。   过了一阵,车帘后传来她气急败坏的骂声,“无耻!”   谢伯缙缓缓坐直身子,眼尾上扬,透着愉悦的笑意。   ***   翌日一早,驿站门口车马装好,一队人马启程前往乌孙。   云黛为了更适应乌孙话,全程叫古丽在车内陪同,路上也不说汉话了,全用乌孙话交流。   她在语言上极有天赋,经过从长安到北庭这大半年的学习,日常交流基本没问题,还跟着纱君那小丫头学了几句乌孙的骂人话——   大多时间上是用不上的,不过云黛觉着“无耻之徒”用来骂谢伯缙挺合适的。   只是有一回她才骂出口,就被男人按在角落里狠狠亲了一顿,末了,他还擦了下嘴角残留的胭脂膏子,一脸严肃的教育她,“妹妹怎么都不学好?好不容易学一门新的语言,是叫你用来冒犯兄长的么。”   云黛气得面红耳赤,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   偏生谢伯缙觉着她这炸毛猫咪的样子可爱极了,拍拍她的小脑袋,语重心长叹息道,“小傻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在北庭与乌孙和突厥打了五年交道,你怎会觉得我不通他们的语言呢?”   云黛气得跺脚,握拳狠狠地砸了一下他的胸膛,又怕他跟她算账,砸完就拎着裙摆哒哒跑了。   留下谢伯缙一个人捂着胸膛,哑然失笑。   这般又在草原上行了七日,经过皑皑雪山和神圣湛蓝的神湖,一行人总算到达了乌孙王庭——   上千个洁白毡房散落在这片水草丰美且地势平坦的土地上,牛羊、骆驼、马匹不计其数,那修得平整的道路旁有市集,有零散的摊贩,都是高鼻深目的异族面孔,鲜少瞧见汉人。   是以他们这一行人一走进王庭的范围内,顿时引起不少人的注目。   早已得到他们今日到达消息的昆莫派出亲兵迎接,为首的是一位琥珀色眼睛的高大汉子,穿着颜色鲜艳的长袍,一见到相大禄他们,难抑激动的迎上前去。   双方互相见了礼,以乌孙话寒暄了一阵,相大禄指着一袭鸦青锦袍的谢伯缙,与这高大汉子介绍道,“这位是大渊朝的谢伯缙谢将军,大渊皇帝派他护送达曼公主回乌孙。”   又与谢伯缙道,“谢将军,这位是我们乌孙的大王子乌洛兰,也就是公主的大表兄。”   谢伯缙拱手行礼,用乌孙话道,“久仰大名,大王子安好。”   大王子皱着眉头盯着这谢伯缙,琥珀色的眸中敌意难掩,以左臂抵胸回了个礼,语气却算不得好,“乌孙何人不知谢将军威名,今日得见,果真是难得将才。”   相大禄看出双方的剑拔弩张,忙打圆场,“大王子,公主的马车在后头,你可要去打个招呼?”   果然提到流落在外多年的小表妹,大王子态度就缓和许多,也不再看谢伯缙,径直往那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走去。   云黛坐在马车里本就忐忑,在听到车外古丽提醒的一句“大王子过来了”,全身神经更是紧绷起来,心跳加速,她抓紧在大脑里复习着乌孙语的“表兄”。   车帘缓缓掀开,外头的阳光照进来,她强装镇定地坐着,看到相大禄和一位高大俊朗的男人大步走了过来。   这就是她的大表兄乌洛兰吗?   云黛由纱君扶着下了车,实在有些紧张,险些习惯性的行了渊朝的礼仪,好在膝盖微弯时就反应过来,忙按照古丽教的乌孙礼仪行了遍,轻声道,“乌洛兰哥哥万安。”   大王子打量着眼前这个格外娇小的妹妹,深眸带着好奇,他有一位亲姐姐,两位亲妹妹,其余表姊妹也有七八个,却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娇小的妹妹。   她的皮肤洁白如牛乳,眼睛是黑曜石般的墨色,在阳光下透着些许灰青,她有一头丰茂如海藻般的深栗色长发,一张脸还没有他的巴掌大,黛色的柳眉,花瓣似的唇,乌孙人与汉人的血脉在她身上糅杂出一张分外和谐的昳丽脸庞。   她是草原上独一无二的绝色。   “达曼妹妹好。”大王子与她问好,嗓音都不敢太大,怕吓着这位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妹妹,“妹妹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祖母与父王早就盼着你来了。”   云黛莞尔笑道,“我也一直盼着见着他们。”   大王子朗声笑道,“那你先上马车吧,我们这就回去,王庭里已为你准备了盛宴,等我们赶到了,正好可以吃到今日第一只烤全羊!”   云黛颔首,重新走上马车。   不过在钻进马车前,她习惯性朝前方寻去,当看到那骑于踏云的挺拔身影时,心下稍定。   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那人也扭头看来。   四目相对,原本淡漠冷硬的眉眼间染上月光般的柔色。   云黛朝他轻笑一下,又觉着羞涩,忙躲进车帘后。   谢伯缙缓缓收回目光,望着前方重重叠叠的毡房,修长的手指捏紧缰绳,猛沉一口气。 第89章 千言万语,都抵不过少女脸上……   “达曼公主万安!神佑公主!”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欢迎公主回乌孙, 咱们这儿可比大渊好太多!”   乌孙百姓们早已知晓金宸长公主流落大渊之事,如今见着大王子亲迎车驾,也都知道是那位长公主之女回来了, 自发站在道路两旁欢呼着,热情地挥舞着手臂,手边有乐器的还弹了起来, 有善舞的姑娘小伙子们跟着欢快的乐声舞动着。   纱君在马车前看的兴致勃勃,身子往车帘靠去, 语气满是笑意, “姑娘, 他们在跳舞欢迎你呢, 早听说乌孙人能歌善舞, 没想到在大街上就跳起来了!哎唷,那么丁点的小娃娃也会跳舞, 实在太有趣了,姑娘您快看!”   云黛被纱君的笑声感染, 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去,果然见着四五个小孩子, 大的也就七八岁, 小的估摸才三岁,随着筚篥和胡琴声扭动着小短胳膊小短腿, 肉嘟嘟的脸满是纯真笑容。   有个孩子见着云黛在看他们,高兴的拍起手, 喊道,“公主!达曼公主!”   然后是一群孩子和大人们都朝她这边挥手,云黛从未见过这样奔放的热情,她有些腼腆的朝他们笑了笑, 然后放下了车帘。   路边的民众们欢喜议论着,“公主方才朝我们笑了!”   “是啊是啊,她肯定是觉着我们跳舞跳得很好!”   “她生得可真美啊,就像夜晚照在雪山上的月亮。”   车马在一路欢呼声中缓缓驶入王庭,等谢伯缙为首的大渊护送队伍通过略显冒犯的检查后,云黛被人扶下了马车,跟着大王子和相大禄他们一道前往王帐。   “大哥哥。”云黛慢下脚步,与谢伯缙并肩,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方才她坐在马车里也看到乌孙士兵检查大渊兵将的粗鲁与无礼,还有大王子的冷眼旁观,心头不由惴惴,“你还好吧?”   谢伯缙眼波微动,低头看向她,语调无波无澜,“嗯,还好。”   云黛咬了咬唇,小声道,“或许你不该陪我来的。”   谢伯缙知道她又陷入自责了,眉心轻皱又松开,他温声道,“我当初既向陛下主动请下这差事,便早已预想到来乌孙会遭遇的种种情况。这点刁难算不得什么,我未曾放在心上,妹妹你也别在意。”   云黛莹润的眸子望向他的眼,仿佛在确认他是否真的浑不在意。   谢伯缙深深回望她,略一颔首。   云黛这才放心下来,也是,大哥哥可是见过大风大浪、刀山血海的人,这点小刁难对他算不得什么。   王帐格外庞大宽敞,四周插着用金银丝线绣成乌鸦和狼图腾的红色旗帜,随着草原自由的风猎猎作响。王帐两旁有魁梧的乌孙士兵守卫着,见着云黛一行人过来,连忙行礼问好。   大王子大步跨进王帐,扭头见云黛踟蹰忐忑的模样,笑着催道,“达曼妹妹快进来吧,父王他们都等着呢。”   云黛悄悄捏紧手指,深吸一口气,抬步走了进去。   王帐内明亮轩丽,地上铺着色泽绚烂的地毯,墙上也挂着图案奇特的挂毯和动物皮毛,为首的宝座上坐着一位身着金色袍服、腰系珠宝腰带的栗发男人,他皮色冷白,高鼻深目,有一双狭长的褐色眼睛,是个俊美而成熟的中年男人。   他的右手边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身着暗紫色长袍,头上和脖子上戴着璀璨夺目的镶宝珠坠首饰,虽已年迈,但那双深绿色的眼睛依旧明亮有光,坚定又深邃,让云黛不禁想起来的路上经过的绿色河流,近看河水潺潺,奔流不息,等离得远了从高处看去,那碧绿颜色比宝石还要绚烂明艳。   “巴勒潘拜见昆莫,拜见太后,神佑昆莫与太后——”   相大禄朝上行礼,谢伯缙也随之说道,“外臣谢伯缙拜见乌孙昆莫、乌孙太后。”   “祖母、父王,乌洛兰将达曼妹妹接回来了。”   大王子的声音点醒了云黛,她一抬眼,就见帐中众人都齐齐看向她。   心头慌了一瞬,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云黛规规矩矩朝上座两人请安,“达曼拜见昆莫,拜见太后……”   穿的是乌孙的衣袍,行的是乌孙的礼,说的是乌孙话。   宝座上的乌孙昆莫和古赞丽太后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欢喜与欣慰,还有一丝惆怅的恍惚。   她实在像极了苏赫娜,尤其低眉那一刹那,他们还以为是苏赫娜回来了。   “不必多礼,快起来吧。”昆莫抬手道。   云黛站直身子,上座的古赞丽太后朝她招手,“来,达曼,到外祖母身边来。”   云黛看着这位面容和蔼,仪态端庄的老太太,迟疑片刻,还是朝她走了过去,乖顺地唤了声,“外祖母好。”   古赞丽太后拉着她的手坐下,细细打量她一番,绿眸中隐有泪光,“好孩子,这些年你在外受苦了。现在好了,总算把你找回来了,以后就在乌孙好好的,有外祖母和你舅舅替你撑腰,再不让人欺负你去。”   云黛心头动容,但还是辨了一句,“多谢外祖母挂怀,但这些年晋国公夫妇待我很好,如亲生一般,并未吃什么苦。”   比起其他失去父母双亲的孩子,她已经是十足的幸运儿了。   提到晋国公府,古赞丽太后撩起眼皮,乜向下首那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审视的目光从上到下来回逡巡,过了一会儿,又慢慢收回,伸手拍了拍云黛的手背,“他们如何对待你的,我和你舅舅也有所耳闻,放心,我们乌孙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分得清楚的。”   乌孙昆莫和颜悦色地问候了云黛两句,便对古赞丽太后道,“母亲先带达曼去见赛乃慕她们吧,我与巴勒潘他们说说话,过会儿去寻你们。”   古赞丽太后知道男人们要讨论政事了,答应下来,拉着云黛的手缓缓起身,“走吧,去见见你的舅母们和兄弟姊妹们。”   “是。”云黛搀扶着古赞丽太后,与昆莫辞别,一起往帐外走去。   经过一脸正色的谢伯缙身旁,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谢伯缙薄唇微抿,目光也看向她,又在古赞丽太后飞来的锐利眼刀中,不动声色地敛眸。   待女眷走出王帐,昆莫脸上的温情笑意也换做客套的假笑,示意着谢伯缙他们落座,又命人送上奶茶和糕饼水果。   相大禄尽职尽责地汇报一路上的情况,并传达了大渊皇帝与乌孙结交的拳拳诚意。   昆莫听得连连点头,又对正襟危坐的谢伯缙道,“从长安至乌孙,山高水长,路途艰险,真是辛苦谢将军了。”   谢伯缙坐姿笔直,手扶桌边,“昆莫客气了,护送公主本就是外臣职责所在,怎敢谈及辛苦。何况公主是外臣的义妹,做兄长的自当要关怀妹妹,只有亲自护送她回乌孙,外臣与家中亲人才可安心。”   乌孙昆莫眯了眯眼睛,凝望着下首那个年轻俊朗的大渊将军,半晌,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是,晋国公府对本王这外甥女的恩情,本王一直记着。我们乌孙已备下厚礼,等将军你返还大渊,自会一并送上。”   谢伯缙沉默两息,出声道,“昆莫客气,不过家父收养公主,从未图报,厚礼还是不必了。”   乌孙昆莫拉长语调欸了一声,摆手道,“晋国公施恩不图报,那是他品行高洁,但我们乌孙若是知恩不报,那就是忘恩负义了。谢将军还是莫要推辞了!赶了这么久的路,又说了这些话,谢将军定然也累了,不若先下去休息。再过些时辰天就黑了,到时本王派人请将军赴宴,给将军接风洗尘,咱们不醉不归。”   话已至此,谢伯缙也知多说无益,拱手道,“外臣多谢昆莫盛情。”   “好说好说。”乌孙昆莫笑着点头,扬声道,“乌洛兰,你带谢将军下去歇息吧,他们都是大渊远道而来的贵客,可莫要怠慢了。”   “儿臣遵命。”   大王子应声而起,又抬手示意谢伯缙,“谢将军,请吧——”   谢伯缙随着大王子告退。   王帐内只剩下昆莫和相大禄,既是君臣又是老友,俩人放开拘束聊起此次出使长安的种种,又说起返程经历,直说得相大禄口干舌燥,连喝了两大碗奶茶。   “那孩子,真的与我阿姐生得极像,难怪你在长安城见了她一面就记了下来。”   乌孙昆莫长长唏嘘一声,又盯着桌案上那小盒的黄土,神色黯淡,“是我们太迟了,若是能继续寻她,早早的将她寻回来……”   相大禄一时分不清他口中的“她”指的是长公主还是云黛,心口也酸胀得很,强打着精神道,“昆莫莫要太伤怀,如今小公主回到乌孙,也是长公主在天有灵,保佑着她与乌孙的亲人重逢。”   乌孙昆莫点头称是,将那盒黄土仔细收好,又看向相大禄,“巴勒潘,那个谢伯缙……”   他欲言又止,眉毛也皱起,“叫他们在乌孙休整个三日,就回大渊吧。”   相大禄微怔,沉吟片刻,缓声道,“昆莫,公主与他是有情意的。”   说着便将他一路所见所感以及晋国公府待云黛的种种都说了一遍。   乌孙昆莫眉头皱得更紧了,只道,“那又怎样?我乌孙的公主嫁给谁,也不能嫁给他们姓谢的。如今两国交好,不起战火,倒是一片和气。可万一又打了起来,那姓谢的娶了我的外甥女,还要来打我乌孙人,哪有这样的事?不妥不妥!”   这些相大禄也不是没有考虑,他也清楚昆莫的脾气,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自己说再多,倒不如他自己见到听到,于是不紧不慢道,“昆莫,臣只劝你一句,在你下决定之前,先问问公主的意思吧。她虽养在大渊,可骨子里流着长公主的血脉……”   他眼中露出一丝怀念的笑意,“你阿姐的脾性你是清楚的,达曼公主还是很像她阿娘的。”   乌孙昆莫闻言,沉默不语,只轻叩着桌面,若有所思。   ***   在古赞丽太后的引荐下,云黛见到了她的三位小舅母,一大堆兄弟姊妹以及他们的妻子儿女。   纵然老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真看到这满满一帐子的亲戚,云黛还是默默捏了把汗,暗自告诉自己不要紧张,要斯文有礼。   “可真是个漂亮的孩子,愿天神保佑你。”   三位小舅母看到云黛皆是赞不绝口,又拿出她们准备好的礼物,精美的宝石项链、赤金手镯、长命锁,一一往云黛身上戴去。她们三人皆为妃子,一人是乌孙重臣之女,其他两个分别是月氏和高昌的公主。   年长的表兄和表姐们也准备了见面礼,边与云黛打招呼边将礼物递给她,云黛一手接过,一手又给纱君和古丽拿着,一圈转下来,两个丫鬟都抱了满怀的礼物,露出一张累兮兮的小脸。   云黛吩咐她们将礼物收起,又将她在庭州采买的礼物拿来,分给这帐中的亲戚们。   这般你来我往,双方也熟悉起来,云黛挨着古赞丽太后身边坐着,表姐妹们性格活泼热情,一会儿拿出糕点水果和奶茶,递到她面前,“达曼你这样瘦,要多吃些,女人要丰满一些才好看,这些好吃的,你快尝尝。”   见她说得一口流利的乌孙话,又惊喜的夸道,“真不愧是我们乌孙的公主,乌孙话说得这么好,合该就是我们乌孙人。”   见语言没有障碍了,她们围坐在一块,你一言我一语的与云黛攀谈着。   乌孙话的语速本就很快,霎时间,云黛只觉得自己耳边围绕着七八个谢叔南和乔玉珠在拌嘴,她脑袋瓜子嗡嗡嗡作响,只能尽量一个接着一个问题回答着。   古赞丽太后也看出她有些吃不消这份热情了,笑着与昆莫的第一位妻子帕夏王妃道,“达曼连日赶路,身体乏累,你们都先退下,叫她歇一歇,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有的是机会跟你们慢慢聊。”   帕夏王妃笑吟吟点头,“好,那我们先出去了。”   一帐篷里的人以她为首,如潮水般又涌了出去,帐内总算安静下来,云黛轻轻吁了一口气。   古赞丽太后耳聪目明,瞥见她这小动作,慈爱地笑道,“草原上消息闭塞,玩乐的花样也没中原多,她们一见到你,觉着稀奇,话就多了些,你可别介意。”   “不会介意的。”云黛摇了摇头,黑眸明亮清润,“舅母他们都很友善,他们能与我亲近,我很欢喜。”   “那就好。”古赞丽太后微笑着,又道,“现在人也都见了,我叫人带你去休息。西琳,你过来,带公主过去。”   那唤作西琳的棕色头发婢女恭顺上前,“公主,请随奴婢来。”   云黛起身与古赞丽太后告退,往帐外走去。   此时日头已有式微之意,柔和的阳光静静照耀着这广袤而开阔的草原。   云黛的毡房就在太后毡房的后侧,百步路即可走到,毡房内铺着乌孙风格的地毯,也摆着中原风格的山水雕花屏风和精巧的花梨木九屉梳妆台,香炉里还燃着清雅好闻的熏香,床榻上的被褥也都是上好的湖州缎……屋内布置处处可见细心。   “姑娘先洗把脸,擦擦手吧。”纱君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折腾了这么久,总算可以静下来歇一会儿了,晚些还有宴会要去呢。”   “大概是这一路长途跋涉锻炼出来了,我倒没觉得特别累。”   云黛起身走到水盆旁,慢条斯理净了手,又接过温热的帕子擦了擦脸颊,“你若是累了,就先下去歇息吧,反正这会儿也没事了。”   “奴婢不累,奴婢还得和古丽将行囊收拾出来呢。”说到这,纱君一脸高兴道,“古丽还能继续伺候姑娘两日,相大禄将她留下了,说等过两日姑娘挑到合适的婢子再将她召回去。”   云黛轻笑着嗯了声,又问她,“这会儿世子还在王帐中么?”   纱君就知道姑娘会问这个,早打听好了,“世子和其他护卫军被安排在西边住下,离王庭并不远,夜里的宴会也会过来呢。”   听到他们安顿好了,云黛也放心了,简单洗漱过后,到榻边躺了会儿。   她本想闭目养神,可一静下来,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好像有人在看她,半睁着眼睛看去,床边虚着一道珠光宝气的影儿。   云黛睡眼惺忪,嘴里轻喃,“外祖母……”   见她要醒了,古赞丽太后柔软的手掖着她的被角,用极轻柔的嗓音慢慢道,“睡吧,好孩子,回家来了,就安心睡吧。”   哄人的话渐渐变成一支温柔的草原小调,她苍老又温柔的音调像是三月里的春风,柔柔地拂过脸庞,触感暖融融的,仿佛还带着清甜温暖的香气,叫人沉醉其中,从身到心得到了抚慰。   云黛心想,这大概就是母亲的感觉吧,让人感到心安,宁静与平和。   再次醒来时,床边已不见古赞丽太后的身影。   纱君像只勤劳的小蜜蜂般忙忙碌碌,将她们带来的行囊收拾出来,整齐摆放好。见着云黛醒了,搓搓手迎上前去,“正好外头天黑了,姑娘您这会儿醒得巧。”   云黛坐在床边问她,“我睡着的时候,可有什么人来了?”   “太后过来了,坐在床边看了会儿你,然后就走了,哦对了,她还在床边给你系了个东西,我悄悄问了古丽,说这是他们乌孙的平安符,长辈会在孩子的床头挂上,这样鬼怪恶魔就不会入孩子的梦境了。”   云黛顺着纱君所指方向看去,果然看到烟粉色纱帘旁挂着个手绣的彩缎平安符,上头绣着乌鸦和狼的图腾。   云黛听谢伯缙说起过,乌孙人崇拜乌鸦和狼,因为他们的老祖宗诞生时,被抛弃在草丛里,是野狼给那孩子喂奶,乌鸦又叼着肉哺喂,这才活了下来,逐渐有了乌孙这一族。   乌鸦和狼,在乌孙人眼中是天神的化身。   纤细的手指摩挲着那枚彩缎平安符,云黛心头微暖,有亲人的感觉真好。   “姑娘,奴婢伺候你更衣吧,方才来了两个婢子,送来不少漂亮的新衣裳呢。”纱君迫不及待将那些华美的衣袍展示给云黛看。   云黛看了一圈,最后选了件浅象牙色的窄袖翻领长袍,“就这件吧。”   纱君脆生生道,“好嘞。”   ……   梳妆完毕,外头天也黑了,草原却并未就此沉寂,而是燃起一簇簇熊熊燃烧的篝火,响起节奏欢快的乐声,姑娘们手拉手跳着舞,唱起了歌。   夜宴格外的热闹,乌孙王室与贵族们齐聚在大露场上,空气中飘着诱人的烤肉香气和清冽的酒香。   乌孙昆莫高居上位,手握金灿灿的葡萄纹酒杯,往前一送,俯瞰全场,朗声笑道,“大渊的贵客们不要客气,我们乌孙别的不多,但美酒和烤肉管够,诸位务必尽兴。”   谢伯缙也换了身棕赤色锦袍,墨发以玉簪固定,相较白日的凌厉肃正,多了几分优雅随和,他端着酒杯回道,“多谢昆莫款待,外臣先饮为敬。”   见他一饮而尽,乌孙昆莫眼底掠过一抹赞色,“谢将军好酒量。”   烈酒下肚,喉咙生凉,胃里火辣辣。谢伯缙执壶又斟满一杯,面不改色道,“乌孙烈酒,果然名不虚传。”   “谢将军喜欢,那就多喝些。”昆莫举杯,又看了眼他的儿子们。   诸位王子心领神会,纷纷举杯,“来来来,谢将军远道而来,我们敬你一杯。”   云黛看着谢伯缙一杯接着一杯,如同喝水般,秀美轻蹙。   须臾,她自己倒了一杯,才尝一口,就忍不住吐舌头,好辣!   古赞丽太后见她这样,忍不住笑道,“傻孩子,这酒烈的很,小姑娘家可喝不来。”   云黛忙啜了口葡萄汁,不好意思道,“我见我大哥哥喝得那般轻松,还以为这酒有多好喝……”   说到这,她不禁再次看向谢伯缙,她知道大哥哥酒量不错,但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这样喝啊。   古赞丽太后见她眉眼间的担忧之色,绿色眼眸轻闪,稍顷,她轻声问道,“达曼,你很喜欢你这位大哥哥?”   这般直白的问话叫云黛愣了一愣,等反应过来,她瓷白的肌肤一瞬间笼上浅浅的绯色。   见状,古赞丽太后还有何不懂。   千言万语,都抵不过少女脸上的一抹羞红。 第90章 野男人   晚宴的气氛在诸位王公贵族手挽手围着篝火跳舞时达到了顶峰。   乌孙昆莫唯一待字闺中的三公主赛乃慕热情地朝云黛伸出手, 圆圆的脸在火光中显得精神奕奕,“达曼姐姐,跟我们一起跳舞吧!”   云黛两只手举在胸前摆了摆, “我就不去了,我不会跳舞,你们去玩吧。”   赛乃慕眼睛亮晶晶的, “乌孙人怎么能不会跳舞呢?我们会说话时就能唱歌,会走路就能跳舞, 你可以的!别害羞, 我教你!”   这份如火的热情实在叫云黛难以拒绝, 她朝古赞丽太后投去求救的目光, 古赞丽太后却慈爱笑道, “达曼,跟赛乃慕去玩吧, 乌孙没有大渊规矩多,你不必拘束。”   太后这般说了, 再看赛乃慕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眸,云黛只好站起身来, 悻悻道, “我从没跳过舞……”   “没事,你跟我来, 保管教会你。”赛乃慕立马拉住她的手,像只刚出栏的小马驹似的, 跑的飞快,裙摆轻扬。   上座的帕夏王妃摇头笑道,“达曼怕是要被赛乃慕这风风火火的性子给吓到了。”   乌孙昆莫望着女孩们娇俏的背影,嚼着鲜嫩多汁的烤羊肉, 朗声笑道,“达曼在大渊多年,深受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影响,人也养的跟羊羔子似的温吞,就让她跟我们的赛乃慕一块玩,没准也能放开一些,不那么拘谨了。”   云黛的到来让围着篝火舞蹈的贵族男女们欢喜不已,他们对这位经历奇特的半个汉人公主十分好奇,尤其是她又生得这般美丽,简直是全场的目光所在。   “达曼姐姐,你就跟着我,先踢左腿,然后扭腰,踢右腿,很简单的!来,边跳边学!”赛乃慕挽着云黛的右手,另一个挽着云黛左手的女孩大概是某个臣子之女,和善地朝云黛笑了笑,也没多言,大家就一起随着鼓点跳了起来。   第一次跳舞,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云黛心如擂鼓,紧张得手心都冒汗,脑中谨记着赛乃慕的话,眼睛也紧紧盯着旁人的动作,边踢腿边扭腰——   这只是最基础的动作,擅长舞蹈的还能耸肩、动脖子、摆手转圈。   一开始云黛错了好几次,好在大家手挽手拉得很牢,她才没把自己绊摔跤。或许真如赛乃慕所说,她体内流着乌孙人的血脉,也拥有了乌孙人能歌善舞的天赋,跳了三圈下来,渐渐也掌握了节奏和动作,很是融洽地溶于其中。   “怎么样,好玩吧?”赛乃慕朝云黛露出个灿烂的笑。   “嗯嗯,比我想象中的要简单,还很有趣。”云黛莞尔笑着,一支曲子跳完,她光洁的额上已出了细密的汗,虽有点小喘,却也感受到了舞蹈狂欢带来的乐趣。   “那我们再继续跳!”赛乃慕刚说完这话,又一支欢快的曲子响起,她眼睛亮了起来,“这曲子我喜欢,达曼姐姐快来!”   云黛又被她拉到篝火旁,只是这回到她左手边的变成了个红着脸的红发少年,结结巴巴与她打着招呼,“达曼公主万安,我是温侯的第五子,名唤阿提拉。”   说罢,那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竟是一束新鲜摘下来的野花,娇嫩花瓣上还沾着晶莹露水。   周围的少男少女们见着这场景,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而是纷纷笑着起哄——   “公主收下吧!”   “阿提拉这小子胆子可真大!”   “早知道我也给公主摘花了。”   望着眼前的红发少年和他那握着花束微微颤抖的手,云黛脑子一片混沌,她在大渊生活十五年,明里暗里见过不少示好,却是头一回遇上这种,他们才见第一面!怎么就送花示爱了?   就在她斟酌着该如何拒绝时,身后陡然响起一阵疾步声。   下一刻,一只修长的手掌落在云黛纤瘦的肩头。   云黛吓了一跳,还不待她反应,眼前就多了一堵高山般背影,直接阻断了红发少年满含爱慕的目光——   “她不需要旁的男人送的花。”   冷冽的嗓音断金截玉般,周遭登时安静许多。   那红发少年抬眼看着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威严男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想要反驳的话语也硬是咽了回去。   云黛也回过神来,伸手扯了下身前男人的袖子,轻声唤道,“大哥哥。”   谢伯缙缓缓扭过头,阒黑眼眸垂下,端详她片刻,出声道,“乖,先让我把这人处理掉。”   说罢,他再次看向那红发少年,长眸眯起,语调清冷,“还不走,是我表达的太委婉了?”   感受到他凌厉眉眼间蓬勃的危险气息,红发少年心里一突,握紧花束转身离开。   可走了两步他又觉着不对劲,明明这是乌孙的地盘,这个大渊人凭什么这样嚣张?然而此时再折返回去也没多大意义,只能咬牙咽下这口闷气,心想着下次再遇到这事,一定得这般那般的怼回去才是。   处理完那个半路杀出的愣头青,谢伯缙再次转过身。   明亮的篝火之下,他那张俊美的脸因酒气而泛着昳丽的红,就连眼尾也染上淡红,相较平日的冷肃,有种别样的美感。   云黛有片刻失神,一阵夜风吹来,她才清醒过来,眨了眨眼,“大哥哥,你方才不是在喝酒么,怎么过来了?”   谢伯缙嗓音带着些微醺的低哑,“嗯,都喝倒了。”   云黛面露诧色,往席上遥遥一看,只见她那一堆表兄弟,或是趴在桌上不省人事,或是被奴仆扶着离席,还有抱着痰盂哗哗直吐的。她的小舅舅在上头直摇头,显然对这群儿子的酒量很不满意。   “他们怎么都喝成这样了?”   云黛惊愕,再看谢伯缙微晃的高大身躯,真如玉山将倾般,她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可手才抬起来,想到现在是大庭广众之下又缩了回去,只柔声问道,“大哥哥,你醉了么?”   “嗯,应是有些醉了。”   谢伯缙伸手按了按眉心,黑涔涔的眼眸透着几分迷离,低低问道,“妹妹还要跳舞?”   这话问的云黛双颊绯红,难道她刚才跳舞的样子他都瞧见了?那她踩错拍子,险些绊倒的样子,他也都看到了?   这也太丢人了。云黛捂着脸,避开男人深邃的目光,“不、不跳了吧。”   赛乃慕打量的目光一直在俩人之间流连,现下突然听到云黛说不跳了,连忙问道,“达曼姐姐,你刚才不是还想跳的么,怎么又不跳了?”   云黛,“……”   谢伯缙见她羞窘的模样,薄唇轻扯,淡淡笑了,“妹妹想跳就跳,何况你跳的很好。”   说到这,他忽的想起什么,偏着头问,“不知我可否与你们一起跳?”   云黛错愕,不可置信看向谢伯缙,“大哥哥也要跳舞?”   赛乃慕也很是惊讶,没想到这个冷漠的大渊将军竟会主动提出与他们一起跳篝火舞,她年纪尚小,并不太懂战场上的事,在她看来,大渊与乌孙如今交好,父王也把他们当客人对待,带着客人们一起跳舞压根不算什么,于是满口应下,“好呀!那你挽着达曼姐姐的手,让她教你,她学的可快了!”   谢伯缙微笑颔首,朝云黛伸出手,“有劳妹妹。”   云黛没立刻去牵,而是上前一步,担忧地问他,“大哥哥,你是不是喝醉了?”   “不算太醉。”   谢伯缙的视线在她编成发辫的深栗色头发上停了一停,忽而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妹妹太招人了,我若不看紧些,又不知有多少野男人上前与你示好。”   那糅杂着淡雅的沉水香味和清冽酒水的气味涌入云黛的鼻尖,慵懒的语气是砂纸的质地,大抵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吐息愈发温热,她的耳尖仿佛被灼烫到,忙不迭往后退了一步。   谢伯缙眉梢轻抬,“妹妹肯教我么?”   他这话问的,仿佛她不教他,就是想去找其他男人似的。云黛满面霞红,心口跳得很快,无可奈何道,“教,我教你……”   “好。”谢伯缙一脸配合。   一开始云黛试着去挽谢伯缙的手臂,可他的个子太高,挽起来跳舞,她半边身子都被他提起来。谢伯缙也意识到这点,索性改为牵住她的手腕。   简单教了走位,他们一起混进跳舞的人群中。   连跳了两圈,云黛还有种如坠云端的恍惚感,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和大哥哥在草原上手拉手的跳舞,这简直太不可思议,像是做梦一般。   可这若是梦,未免也太真实。   她一扭头就能看到平素端方自持的男人牢牢牵着她,随着鼓点舞着,那双时刻追随她的黑色眼眸是那样温柔深情,仿若上好的陈酿美酒,叫她不可自拔的陷进去,醉酒般飘飘然,又有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与快活。   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照着一张张青春年少的面庞,他们舞着,跳着,欢呼着,大笑着,肆意享受着这美好的时光。   高台之上,古赞丽太后捧着一碗羊奶酒,深深感慨道,“苏恰克,你看呐,她笑起来多像你阿姐,那样的快活自在,我的小苏赫娜好像又活过来了。“   乌孙昆莫望着篝火旁的景象,有些出神。   是啊,是那样的像,少年时他也曾这般和阿姐一起跳舞唱歌。   半晌,他堪堪回过神来,望着自家外甥女身旁的高大男人,棕褐色眉头皱起,“这个大渊人为了抢走我们的达曼,真是不择手段!乌洛兰他们也是丢人,一大帮人都喝不过他一个。”   古赞丽太后弯眸,“不可否认,他是位很出色的儿郎,瞧他看向达曼的神情,纵是再铁石心肠的女人都抵挡不住。”   昆莫不以为然,“我乌孙的儿郎也不差。”   见他嘴硬,古赞丽太后便问那三位王妃,“你们说呢?”   三位王妃皆抿唇轻笑,并未回答,但她们方才也盯着那对年轻男女看了许久。   男俊女美,一个伟岸高大,一个娇小玲珑,彼此对视间的情意绵绵,便是作为旁观者,她们瞧着心里也跟吃了蜜糖般欢喜,实在是赏心悦目。   这一场狂欢盛宴持续到半夜才结束。   云黛累的不行,与谢伯缙分别后,一回毡房就沾着枕头睡了过去。   翌日直到日上三竿,她才昏昏转醒。   古丽见她醒了,忙端来热水帕子伺候她洗漱,才换好衣袍,就见纱君脚步匆匆跑了进来,也不避讳古丽,直接与云黛禀告道,“姑娘,奴婢方才瞧见世子爷和相大禄一道进王帐了!” 第91章 想抱着你狠狠亲   王帐内鸦雀无声, 良久,才听得册子啪的一声重重拍落在桌案上的闷响。   乌孙昆莫审视的目光在下首那位年轻人的身上来回逡巡,见那人依旧笔挺站着, 不卑不亢并无半分退缩之意,两道浓眉不由拧得更紧。好半晌,他冷哼道, “谢将军真是好大的口气,昨日才将我外甥女送回来, 今日就来求娶她?我乌孙的公主是你想娶就娶的么!”   谢伯缙面不改色, 语气恭敬, “外臣是真心求娶公主, 家中父母也期盼促成这门亲事。不知是聘礼不够丰厚, 还是外臣何处不足,还请昆莫直言, 能改进之处外臣必定改正。”   他这一板一眼的态度倒叫乌孙昆莫一时不知该从何挑剔。   聘礼不够丰裕?显然不会,他娶三位王妃都没用上这么多聘礼, 别说是娶一个公主了,把他乌孙王娶回去都够了。   此人的家世样貌、个人能耐、待外甥女的那份情意, 都无可指摘, 非要说不足之处,莫过于他的身份——   沉吟许久, 乌孙昆莫也不说那些弯弯绕绕冠冕堂皇的借口,握着镂空雕花的骨牌, 褐色眸子定定盯着谢伯缙,直言道,“你们谢家与我乌孙多次交兵,杀了我们无数战士, 说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如今你张口就要娶我们乌孙的公主,你哪来的脸?不觉得荒谬嘛。”   谢伯缙轻轻皱眉,语气仍旧平静,“外臣乃大渊将士,军令如山不得不从。两国之间屡次交战乃是当局者的决意,说白了,外臣不过是当局者争权夺利时的一枚棋子。除却当权者,寻常人家谁愿意打仗?想我谢家为保西境疆土安宁,百年间折了多少好儿郎,每回出征,家中妇孺涕泪涟涟,牵肠挂肚,他们比谁都不想打仗。昆莫不觉得以两国恩怨来论我与公主的婚姻私情,太过牵强了么?”   乌孙昆莫蹙眉不语。   谢伯缙继续不紧不慢道,“若昆莫非要以两国情况来论,还请谈论当下,乌孙和大渊如今结为友邦,互通有无,昆莫若能将公主许配给外臣,正好合了两国交好之意,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乌孙昆莫闻言,哼笑出声,“你倒是会往脸上贴金?我且问你,若日后两国又打了起来,你可会领兵出战?”   谢伯缙默了一瞬,答道,“若外臣那时依旧是大渊的将军,自当领兵出战。”   昆莫又问,“那你将达曼置于何地?她的夫君领兵去攻打她的族人?手心手背皆是肉,她夹在其中该是何等煎熬。”   谢伯缙眼眸幽深,短暂思忖后,出声道,“昆莫的意思是,乌孙依旧会侵略大渊边境?”   触及男人锐利的目光,乌孙昆莫一噎,猛地意识到眼前之人不单单是要求娶外甥女的年轻郎君,更是杀伐果断的大渊将领。   他面上闪过一抹不自在,轻咳道,“本王可没那意思,我乌孙一直想与你们大渊和平相处的。”   “那昆莫方才的假设便不成立。”   谢伯缙语气平和道,“昆莫只想着外臣会让公主陷入两头为难的困境,为何不想想,若两国真打起来,无论公主是否嫁给大渊人,她终究会是痛苦的。她生在大渊,养在大渊,父兄是大渊人,从小接触的也都是大渊人……说句逾矩的话,凭外臣对她的了解,她对大渊的感情远比对乌孙深厚。”   乌孙昆莫脸色沉了下来,“……”   相大禄的眼皮猛地一跳,心说真是个一根筋,哪有这样上门求亲的,怎净说不好听的大实话?   他以拳抵唇咳了一声,上前一步,恭顺道,“昆莫,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乌孙昆莫淡淡瞥他一眼,“当讲不当讲,你不也站出来了,说罢。”   相大禄道,“不若将达曼公主请来,问问她的意思?”   乌孙昆莫眉心一皱,瞪了眼相大禄,这出的什么馊主意,昨晚外甥女和这谢伯缙之间的浓情蜜意,他在上头看得真真的。现在将人找来,那小妮子肯定是乐意嫁过去的。   还不等他开口回绝,便听外头传来士兵的通禀声,“启禀昆莫,达曼公主帐外求见。”   说曹操曹操就到,帐内三个男人互相对视一眼。   相大禄摊开手,一脸无辜,这可不关他的事,他可没提前与公主串通好。   人都到了帐外,昆莫只好将人传了进来。   “达曼拜见舅父。”云黛给昆莫行过礼,又朝相大禄和谢伯缙福了福身子。她一开始还没决定要不要进来,直到听到帐内提及她的名字,她这才让门口守卫通报。   现下见帐内几个男人神色各异,她定了定心神,缓声对昆莫道,“舅父,达曼贸然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乌孙昆莫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赶在她开口之前,出声道,“你来得正好,我也有事问你。”   云黛默了默,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只道,“舅父请问。”   “谢将军今日前来,是为了向我求娶你。”   昆莫觑着云黛的神色,见她并无诧色,想来之前也知道这事了,心头不由轻叹看来大势已去,却还是不死心,想问一句,“达曼,你该知道谢将军在我们乌孙树敌无数,若你嫁给他,难免被乌孙族人诟病指点。现下你贵为公主,乌孙大把的好儿郎随你挑选,你嫁在乌孙,有亲族庇佑着,我保证给你挑个不输于谢将军的好夫婿,就算日后不满意,咱再换个新的,挑到合心合意为止,你看如何?”   云黛也知晓这话中的意思,无非是看她选择公主的身份,还是选择心中所爱。   “舅父,我愿意跟相大禄长途跋涉来乌孙,并不是冲着公主这个身份,而是想来看看这个世上尚存的亲人,看看我母亲生长的故乡。见着你们,我很欢喜很满足,你们对我的好,我也深受感动。”   云黛目光清明,不紧不慢道,“但我已是个大人了,再不是从前那个需要长辈抚养照料的孩子,我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想要追求的人生。从前我胆怯懦弱,遇到事情畏手畏脚,可这一年来,经历了那么多事,我也渐渐明白过来,遇到事躲是没用的,得努力去争取才是。关于我的婚事,我先前就想通了,若不能与自己心仪之人在一起,那就不嫁了,我不想将就,也不想为难自己。”   说着,她深深朝着昆莫一拜,“若是碍于乌孙公主的身份而不能与大哥哥在一起,舅父,还请您废黜我的封号吧。”   乌孙昆莫皱眉,呵道,“胡闹。”   云黛却朝他轻松地笑了笑,“这个封号于我而言,本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您可以给予,也能收回。舅父您别生气,我不是要与您和外祖母断绝关系的意思,在我心里,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有没有这层身份,您都是我的舅舅,太后都是我的外祖母,我尊敬你们,爱戴你们。”   昆莫也明白她这意思,又是生气又是无奈,粗粗喘息一阵,黑着脸摆手道,“你们俩个都出去!”   看着昆莫阴沉的黑脸,谢伯缙和云黛心下一沉。   彼此对视一眼,终是齐齐对乌孙昆莫一拜,“那我们先告退。”   昆莫本想说“滚滚滚”,但看外甥女也在其列,只好咽下,不耐烦道,“去去去。”   帐外阳光明晃晃的,八月初秋的草地依旧绿茵茵一片。   走出王帐,谢伯缙俊逸的侧颜露出一抹苦笑,看向云黛,“傻不傻?公主都不做了?”   云黛眨眨眼,学着他的口吻道,“傻不傻?世子也不做了?”   谢伯缙失笑,屈指轻敲了下她的额头,“你啊,好的不学净学这些。”   “谁说不好了?”云黛微微抬起下巴,柔声道,“在我心里,大哥哥就是最好的。”   谢伯缙怔忪片刻,对上女孩那双漆黑而纯粹的明眸,心尖忽而软得一塌糊涂。   “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嗯?”   “我想……”他俯下身,在她耳畔絮絮低语,“我想抱着你狠狠亲一顿。”   “你!”   云黛耳朵尖唰的红了,防备的往后退了一步,边打量着周围的情况,边捂住自己的嘴,水灵灵的眼睛睁着大大的,“无耻。”   谢伯缙很是无辜,明明是她撩人不自知,现下反过来骂他了。   “好了,先不说这些。”谢伯缙问她,“妹妹怎么来得这么凑巧?”   云黛有些不好意思,总不好说她一直叫纱君注意着他的动向吧,那她不要面子的?姑娘家还是矜持些好。于是她低下头,盯着脚尖扯谎,“就凑巧来了呗……唔,我原本是来给舅父请安的。”   女孩纤浓的眼睫蝶翼般轻颤,谢伯缙也不拆穿她,轻轻嗯了声。   想到方才舅父的态度,云黛心中忐忑,“大哥哥,万一我舅父他真的不允……”   谢伯缙道,“那我就把你抢回大渊。”   云黛诧异,“啊?”   谢伯缙问,“你怕么?”   云黛仅犹豫了一瞬,答道,“不怕。”   谢伯缙忽而笑了,秾俊的眉眼舒展开来,抬手揉了下她的额头,“就冲着妹妹这句话,刀山火海,哪怕是豁出这条命,我也非你不娶。”   王帐外年轻男女互相宽慰鼓励,王帐内的两个老男人大眼瞪小眼——   “他们俩倒是情比金坚情深似海,倒显得我成了个天理不容的大恶人。”昆莫气得嘴角直抽,“也怪我,如果早些将她寻回来,从小养在乌孙,她肯定就不会轻而易举被那小子拐跑了!”   相大禄双手交握在身前,慢悠悠道,“早些年她父兄还在,也不一定让你带回来养嘛。”   昆莫噎住,一只手撑着桌案,呼哧呼哧生着闷气。   相大禄叹道,“昆莫这又是何必。方才公主已经将话说的很明白了,若您赐予的身份反而成了她追求所爱的枷锁,她自愿舍弃这副枷锁……”   “这哪里是枷锁,当公主不好吗?”   “他们汉人有句话,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相大禄正色道,“有人追求富贵权势,有人追求平淡生活,就像当年,长公主宁愿逃婚,也不愿嫁去突厥当王妃,甚至最后还嫁了个无权无势的大渊人。”   “阿姐她那是……”昆莫沉吟片刻,寻到个词,“情势所迫。”   “昆莫,虽说长公主流落大渊,是疑似失去了记忆才没寻回乌孙。可方才瞧见您与达曼公主对峙的场面,臣不禁怀疑,长公主她真的是失去记忆才无法回乌孙么?还是她早已预见回到乌孙,可能会面临骨肉分离,可能会面临两国立场不同的困境,宁愿选择隐姓埋名当个普通人,也不愿意回来……”   昆莫眉头竖起,显然不接受这个说法,“阿姐她才不会这般。”   相大禄道,“可她当初决心逃婚时,就已做出了选择。”   “你住嘴!”昆莫呵斥道,当年私放长公主之事,始终是他心头不容触碰的隐痛。   相大禄垂下头,“昆莫恕罪,是臣逾矩了。”   一阵凝固的静谧后,他幽幽添补了一句,“苏恰克,我只是希望苏赫娜的女儿能过得圆满顺遂。”   昆莫大马金刀坐在上座,听到这句话,眼底也划过一抹哀伤。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时,视线重新落在桌上那本厚厚的礼单上。   “他晋国公府出手倒是阔绰……”   相大禄眼波微动,抬眼望去,“昆莫。”   乌孙昆莫拿起那本礼单,叹了口气,“他们给了这么多,那我外甥女的嫁妆也不能少,否则岂不是要被他们看轻了?”   相大禄顿有柳暗花明之感,“昆莫,您同意这门婚事了?”   昆莫斜了他一眼,“你都知道心疼我阿姐的女儿,何况我这个做亲舅舅的?我费神费力地认她回来,又不是要让她难过的。”   相大禄忙抬手拜道,“昆莫英明!”   “你别急着吹捧,先替我想个主意。”   昆莫抬手摸着下巴,神色严肃,“若就这么干脆答应谢家那小子,我这心里总觉着不得劲,尤其是看他那副云淡风轻不急不缓的样子,总觉着便宜他了。”   相大禄一脸理解的点头,“前两年臣嫁女儿时,也看不顺眼女婿。”   昆莫点头,“还有就是,若真将达曼嫁给谢伯缙,王廷中肯定有不少人反对。我总不能真的废黜了达曼的封号,叫她以白身嫁人吧?巴勒潘,你得想个妥当的法子,既能堵住那些反对者的嘴,还能刁难这谢伯缙一番,最后还要顺利促成这门婚事。”   相大禄哑然失笑,“昆莫,你这是故意给臣出难题呢。”   “谁叫你是我们乌孙第一聪明人?”昆莫得意的笑了笑,“想吧想吧,绞尽脑汁想吧,为着阿姐女儿的幸福,你费些脑子也不亏。”   相大禄灰绿色眼眸轻垂,认真思考起来。   昆莫也不管他,赐他在一旁坐着,自顾自看起兵书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相大禄从座位起身,朝上拜道,“昆莫,如今正值秋日,天高气爽,不若举办一场赛马大会,最终胜者将会成为达曼公主的驸马,您看如何?”   昆莫听后,心下一琢磨,似乎可行,不过,“咱们乌孙拥有世上最好的骏马,也有最擅骑射的儿郎,那谢伯缙虽说是个武将,排军布阵或许不错,可单论骑射……万一就输了呢?巴勒潘,君无戏言,我这旨意一旦放出去,可是再难改口的。”   “昆莫不若去问那谢伯缙,看他敢不敢比?”   “哼,若是连这都不敢应,那他也不配娶达曼了!”   乌孙昆莫越想越觉着这法子可行,一拍桌案,决定下来,“就用这个法子!若他真的输了,那也是他自个儿没本事。我可不想让我外甥女嫁个废物,我们的达曼得配最骁勇善战的儿郎才是!”   ***   三日后,乌孙昆莫举办赛马大会为达曼公主选婿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单在乌孙的王公贵族之间传开,就连周边的西域小国也都有所耳闻。   对此次参赛的儿郎,乌孙昆莫的条件也放得很是宽泛,十六至二十五岁的青年男子,不分国籍种族,体貌端正的良民,皆可参与比赛——   看似条件放得宽泛,实则自备良驹一条,就排除了一大批家境贫寒的选手,再加上比赛时间的约束,又劝退了不少距离遥远的选手,最后经过三轮筛选,正式举办决赛时也就五十三人入围。   八月二十八,秋阳杲杲,在万众期待中,这场热闹的赛马大会也拉开了帷幕。 第92章 再想下去,遭罪的是他……   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响起悠扬激昂的鼓乐声,百姓们齐聚这场盛典,摩肩接踵地看着赛场上年轻英俊的儿郎们, 兴高采烈,谈笑不断。   高高搭起的看台上,一袭银红色窄袖翻领长袍的云黛紧握着圈椅扶手, 热忱的目光落在场上那挺拔颀长的鸦青色身影上。   身旁的赛乃慕瞧见她这紧张的神色,不由笑道, “达曼姐姐惦记情郎, 比自己上场比赛还要紧张呢。不过紧张也没用, 不如喝杯热奶茶放松下吧!”   云黛不好意思笑了下, 接过赛乃慕递来的热奶茶, “多谢。”   “咦,达曼姐姐头上这支发簪倒是很别致, 这上头的胖兔子可真有趣。”赛乃慕盯着云黛挽起发髻间的牙簪,清澈的眼里满是好奇, “这是在哪买的?我也想买一枚,看这坠子好似是象牙做的?”   “不是象牙, 是狼牙。”   云黛抬手抚了下鬓间的发簪, 白皙脸颊染上淡淡绯红,“这是我大哥哥送我的及笄礼, 我也不知在哪买的。不然等他比完,我问问他?”   “哇, 是狼牙。”赛乃慕眼睛都亮了,愈发期待,挽着云黛的手道,“那你更要帮我问了, 狼牙制成的饰品戴在身上能保平安,我最喜欢了。”   “好。”云黛笑着应下,台下便传来一阵激烈的鼓点,比赛开始了。   只见那五十三位年轻儿郎英姿飒爽跨于马上,围观的百姓们欢呼一片,鼓声不断。   云黛也被这热烈的氛围所感染,直起腰身,身子朝前稍顷,一双秋水剪瞳定定看向排在最左边的谢伯缙,双手不由捏紧,心里默默念着:大哥哥,你可以的,你一定能赢的。   似有所感,黑马上的男人抬头朝她这边看来。   虽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彼此的模样,但云黛知道他在看她。   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她抬起手,朝他挥了两下。   不仅谢伯缙看见了,其他参赛者和百姓们都瞧见了他们的公主在挥手,虽然不知道是向谁,但参赛者们心头都只存了一个念头——今日定要拼尽全力,抱得美人归!   伴随着一声清脆嘹亮的锣声,五十三匹马犹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众人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些马匹,赛道除却一小段较为平坦的跑道,还设置了不少的障碍和陷阱,最后一段还要较量马上骑射功夫,数百个草靶子高矮远近的摆放着,在比速度的同时,还要比较谁射的多射的精准。   眼见着一匹匹马逐渐拉开距离,只剩为首几人争先恐后,在场众人愈发兴奋,纷纷扯起嗓子喊着那些人的名字。   毫不意外的,没人喊谢伯缙的名字,在乌孙的地盘上,并没人希望这个大渊人能赢,甚至还有人喝起了倒彩。   云黛一颗心都捏了起来,尤其看见一个蓝色衣袍的身影与谢伯缙不分上下时,更是紧张地连手指都在发颤。   古赞丽太后见她脸色苍白的模样,淡声道,“那个穿蓝色袍子的是阿六敦,他是左大将之子,也是我们乌孙年轻一辈里骑射最好的儿郎!若是他胜了,也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   云黛转眼看向古赞丽太后,嗓子发涩,嘴唇无声翕动。   若是输了,她真的要嫁给那个阿六敦吗?   古赞丽太后也看出她的心情,叹了口气,只道,“继续看吧,还没见分晓呢。”   “是。”云黛勉强保持着镇定,一颗心沉甸甸的,如坐针毡地盯着场上。   见到谢伯缙和阿六敦齐头并进,差距只有微小一点时,她简直恨不得飞到谢伯缙身旁给他鼓劲。   一个个草靶子被射倒在地,当最后一支箭射出后,谢伯缙夹紧马腹,猛地朝前奔去——   阿六敦见状也紧随其后,发觉要比谢伯缙晚一步时,他狠了狠心,从靴中拔出匕首,猛地朝身下的马匹扎去。   刹那间,胯下之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也因着那疼痛,疯了一般地朝前跑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两人冲到了终点!   场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阿六敦的马匹嘶鸣着疯跑了好一阵,那场景实在骇人。   好在阿六敦身姿矫健,及时从马上跳下来,又护住关键部位滚落在地,过了好半晌,才从草地里拍了拍身子站起来。   医官立刻上前替他检查,另有马夫控制住了阿六敦的那匹惊马,连忙将情况报告给裁判官,“阿六敦并无大碍,它的马受了伤,流了许多血,兽医已经在治疗。”   场上三名裁判官闻言皆松了口气,又有些为难道,“这谢伯缙与阿六敦同时到达终点,且都射中了五十个靶子,这该如何判定胜负?”   为首的裁判官摸了下大胡子,“还是交给昆莫和相大禄判别吧。”   ……   裁判官领着谢伯缙和阿六敦两人来到看台之上,如实禀报了赛况,拱手拜道,“还请昆莫宣布胜者。”   乌孙昆莫皱着眉头,褐色眸子紧盯着台下两位年轻人,只见谢伯缙长身玉立,神色淡漠,而那阿六敦则显得有些狼狈,衣袍上沾着泥土和枯草。   方才场上那一幕,高台上的王公贵族们看得一清二楚,心思各异,不免窃窃私语起来。   沉吟良久,乌孙昆莫看向相大禄,“巴勒潘,你觉着谁胜?”   相大禄几乎没有犹豫,施施然道,“以臣之见,此次赛马大会,大渊谢伯缙胜。”   此言一出,下首众人静了两瞬,旋即又爆发一阵强烈的议论,尤其是左大将为首的达官显贵们很是不服,那阿六敦也拧起眉头,扬声问道,“相大禄,我与谢伯缙同时步入终点,为何判他胜,判我输?”   台下不少乌孙官员也出声附和,“是啊,阿六敦可是我们乌孙人,相大禄你怎能偏向外人呢?”   还有人道,“相大禄莫不是去大渊出使一趟,收了大渊人不少好处?”   相大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淡淡看向阿六敦,“你摔得可疼?”   阿六敦怔了怔,面上闪过一抹不自在,拱手道,“多谢相大禄关怀,我并无大碍。”   相大禄摸着大胡子道,“你无大碍,可你那匹马却是废了。万物皆有灵性,它被信任的主人所伤,日后怕是再难为人所用。阿六敦,你既能选择这匹马参赛,可见你对它很是爱重的,可你为了胜利,毫不犹豫的拔出匕首刺向它,你可真是狠心。”   乌孙人爱马,擅长养马,沙场上的将士更是将战马视为同生共死的战友。如今阿六敦这个行为,的确令人诟病,然而——   “我刺伤马匹虽有不对,却并未违反比赛规则,若为着这一条就判我输,相大禄,我阿六敦不服!”   一部人也附和道,“是啊,一码归一码,没有违背赛制,就得按照结果来判定!”   相大禄摸了摸胡子,也不争辩,只看向乌孙昆莫,“昆莫,还是您来宣布结果吧。”   乌孙昆莫瞥了相大禄一眼,心说这狡诈的老狐狸,又把皮球踢到了他的面前。他私心也觉得阿六敦这行为不齿,但从目前的结果来看,两人的确是打了平手,要不然再加试一场?   就在他决定提出加试时,下首的谢伯缙倏然上前一步,朗声道,“在昆莫宣布结果之前,外臣想请诸位移步,亲眼看看比试的草靶,再做判定不迟。”   众人朝他投去讶异的目光,谢伯缙波澜不惊,容色肃然而平静。   云黛知道谢伯缙不会无的放矢,轻声道,“外祖母,舅父,不若去看看吧?”   古赞丽太后和乌孙昆莫对视一眼,旋即昆莫出声道,“好吧,那就过去看一看。”   一大帮人乌泱泱挪步赛场,侍卫们正在搬送清点着那些草靶子,见着昆莫等人过来,忙退至一旁。   还不等谢伯缙开口解释,赛乃慕公主心直嘴快,指着那些草靶子惊叹道,“哇,红色羽箭都把蓝色羽箭给射劈了,这也太准了吧!”   说着,她还一二三四的数了起来,五十支羽箭里,四十九支蓝色羽箭都被红色羽箭给射劈了,除却最后一支——   为了赶超冲线的速度,他没有等蓝色羽箭射出,而是直接射向草靶,奔向终点。   一时间,在场众人的神色都变得微妙起来。   阿六敦也没想到谢伯缙还留了这么一手,一开始他还沾沾自喜自己每次出箭都比那个大渊人快一步,没想到竟是他有意慢下来,专门等着射劈他的羽箭!   他一张脸登时涨的通红,深蓝色的眼珠子死死瞪向谢伯缙,这个大渊人实在太狂悖了!这摆明是在羞辱他!   谢伯缙无视对手的恼羞成怒,神色淡然对昆莫道,“还请昆莫宣布比赛结果。”   乌孙昆莫此刻的心情很是复杂,既感慨外甥女眼光不错,挑了个能力出众的夫婿,又遗憾这样厉害的人物不是他们乌孙人,若他们乌孙有这样出众的将军,没准能与大渊抗衡,肆意扩张地盘了。   沉吟良久,他正经容色,面向众人道,“本王宣布,此次赛马大会最终胜者为大渊谢伯缙。按照赛前的约定,本王将会给他赐婚,封他为达曼公主的驸马。”   他这话掷地有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不少乌孙官员都变了脸色,出言劝道,“昆莫,他可是大渊谢家的人啊,怎可将我们的公主嫁去谢家!”   昆莫叹了口气,一副为难的模样,“可这有什么办法,君无戏言,咱们的儿郎比不过人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赢了比赛,本王总不能耍赖说话不算数吧?这要传扬出去,我乌孙王岂不是成了言而无信之辈,日后还怎么在西域诸国间立足?”   乌孙官员们哑口无言,他们全程观赛,亲眼看着这个谢伯缙赢过一众人,的确是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见官员们一个个心有不甘的噤了声,乌孙昆莫又看向阿六敦,问道,“阿六敦,本王这样判定,你可服气?”   阿六敦一张脸涨得通红,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事实摆在眼前,他就是技不如人,磨了磨后槽牙,他低下头闷声道,“昆莫英明,阿六敦输得心服口服。”   昆莫挑挑眉,语带欣慰,“嗯,肯承认对手的优秀,是个心胸豁达的汉子。只是以后千万不要再做出残害马匹之事,马是我们乌孙人的好伙伴,一匹好马关键时刻是能救你性命的。”   阿六敦的头垂得更低了,惭愧道,“是,臣谨遵昆莫的教诲。”   一旁的谢伯缙紧握的拳也放松下来,态度恭敬地朝昆莫深深一拜,“叩谢昆莫赐婚,外臣定会待公主一心一意,绝不辜负昆莫与公主的重望。”   “起来吧。”乌孙昆莫不冷不淡的哼了一声,心说若不是外甥女喜欢,他才不想答应这门婚事,嫁到大渊那么远,日后想见上一面都难,远不比嫁在身旁安心。待谢伯缙起身,他又道,“你最好记住你今日说的话,若是以后你敢负了达曼,别怪本王带兵烧了你晋国公府。”   谢伯缙颔首,“昆莫放心,若真有那一日,不劳您动手,外臣会自我了断。”   乌孙昆莫嗤道,“花言巧语。”   古赞丽太后轻咳一声,“苏恰克。”   乌孙昆莫这才敛了讽意,转而看向自家外甥女,见她姣美的眉眼间难掩欢喜,心头的郁气也散了几分,唉,只要这孩子喜欢,远嫁就远嫁吧。他清了清嗓子,“达曼,我给你和谢将军赐婚,你可愿意?”   云黛自是愿意的,但面上还是要保持矜持,羞赧的低下眉眼,细声细语道,“全凭舅父做主。”   乌孙昆莫颔首,慢悠悠收回目光,吩咐着相大禄,“巴勒潘,达曼公主与谢将军的婚事便由你拟旨吧,别忘了将这事呈交给大渊皇帝,说起来这也是两国之间的喜事。”   相大禄笑吟吟道,“昆莫放心,臣一定办妥。”   结果既见分晓,乌孙昆莫双手背在身后,面向百姓们发表了一番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便带着王族一干人等回了王帐。   ***   达曼公主要嫁给有乌孙克星之称谢将军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乌孙上下,百姓们议论不断,都觉着这门婚事很是不妥,可这婚事是由比赛结果定下的,比赛那日,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总不能认赌不服输,耍无赖吧?   “听说咱们昆莫也是不愿意,唉,可那个谢将军实在太厉害了,那么多人都比不过他!”   “对对对,我就在现场,我亲眼看到那谢将军和阿六敦一起到达终点,可阿六敦是拔了匕首伤了马才追上的,不然肯定没有那个谢伯缙快!”   “好像阿六敦射箭也没比过那个大渊人!哎,真是丢死人了!”   “你不丢人,那你怎么不报名参赛?现在说些风凉话!”   不管百姓如何议论,如今木已成舟,相大禄业已将达曼公主与谢伯缙的婚事拟为国书,乌孙昆莫加盖国印,发往长安皇宫。   谢伯缙在乌孙逗留多日,如今婚事既定,也该回北庭复命,并准备聘礼,筹办婚礼等事。   分别前一日,乌孙昆莫特许他们见上一面,叫这对年轻情人好好说说话。   云黛依旧是一身胡女装束,雪青色金线绣花长袍配着牙白色长裤,脚下是一双镶嵌着珠宝的羊皮靴子,头发挽成个利落的发髻,只用谢伯缙送的那根牙簪固定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装饰,然而她眉眼弯弯,明媚的笑容叫那张美丽的脸庞越发明艳夺目。   自从上回问过谢伯缙,得知这枚兔子云朵的牙簪是他亲手做的,云黛愈发的珍惜,戴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就是赛乃慕知道这簪子无处可买,失落了好一阵,又羡慕的不得了,直呼日后也要找个拿狼牙给她做簪子的夫婿。   洁白的云朵棉花般缀在湛蓝的天空,秋风轻柔吹拂着绿草,成群的牛羊悠闲地吃着草,跑马跑累了的俩人坐在草地上,眺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山,午后的时光宁静又惬意。   “我已写信回家,再过不久父亲母亲就能知道昆莫同意了我们的婚事。”谢伯缙手中捏着根纤长的芨芨草,侧眸看向身旁的小姑娘,语调温和,“最多两个月,聘礼便能送至乌孙。”   云黛脸颊微红,“嗯。”   谢伯缙又道,“我也与舅父商议过,因着陇西和乌孙两地相隔太远,待聘礼送来,定下婚期,我们先在乌孙王庭成亲,等回了陇西,再在陇西广宴亲朋。妹妹觉着如何?”   这事昆莫也与云黛说过,古赞丽太后年事已高,所以希望云黛在乌孙成婚,亲眼看着唯一的外孙女出嫁。   云黛对此并无异议,如今见谢伯缙也赞同,她自是答应,只是,“国公爷和夫人那边,还需大哥哥与他们解释清楚。”   “这是自然,妹妹放心,父亲母亲定会同意的。”   谢伯缙颔首,手中的芨芨草编成了个小兔子,递给云黛,“明日离开乌孙后,下次再见妹妹,得两月了。”   云黛接过那草编的小兔子,心里也是不舍得的,嘴上却安慰道,“两月过得很快的,哥哥就安心在北庭当差,我也好趁着这机会多陪陪外祖母他们……”   谢伯缙看着她的笑颜,默了两息,轻声道,“真想将你一起带回北庭。”   云黛迎上他幽深的眸子,望着眸底那浓郁而热烈的爱意,心跳不禁加快,脑子也有些放空,嗓音发紧的重复道,“两个月很快的……”   她喃喃说着,身旁的男人缓缓朝她俯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彼此的鼻息交融着,轻柔的扑在面颊之上。   云黛一只手撑着草地,隐约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心头一慌,磕磕巴巴道,“大哥哥,有人……会被看到的。”   虽然舅父让他们见面,但俩人身旁都跟着婢女和侍卫,此刻就站在他们身后,仅隔着百步距离。   谢伯缙稍稍偏过头,看向那一行婢女侍卫,眼眸轻眯了下,有些不悦。   蓦得,他抬起手,以袖遮住云黛的脸庞,迅速的吻了下她的唇瓣。   “唔……”   云黛吓了一跳,捂着唇,又羞又恼地看他。   谢伯缙仿若无事,一本正经将她耳侧的碎发撩到耳后,淡淡笑道,“妹妹头发被风吹乱了。”   云黛轻咬着下唇,连忙看向身后,见并无人发现,暗暗松了口气,但瓷白的脸颊还是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她忿忿声讨着眼前之人,“你怎么这样!”   “要分开那么久,总得讨些好处,省得妹妹忘了我。”   “我……我才不会。”她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人么?   “嗯,那我也放心了。”谢伯缙颔首。   云黛见他明明干了坏事还毫无羞愧,忍不住嘟囔道,“从前我一直以为哥哥是个端方持重的君子,现在才知道,哼,都是装出来的……你一点都不正经,跟外头登徒子并无二样。”   “妹妹这话说的不对。”谢伯缙摇头,将她的手捉在掌心,耐心与她道,“我与登徒子还是有区别的。登徒子见着貌美之人就轻佻调戏,我却只对妹妹这般。”   云黛,“……”   阒黑的眼眸定定看着她,他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心仪之人在眼前,自然想要与她亲近,这是人之本能。我不是什么柳下惠,在妹妹面前,也从不想做什么正人君子。妹妹别把我想的太好,在男女之事上,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也不例外。”   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细嫩的掌心,他眸色深了几分,嗓音沉哑,“从对你心动那一刻,便想着对妹妹做些更恶劣、更不正经的事。”   小姑娘脸皮薄,哪禁得起这样直白露骨的话撩拨。   云黛的耳根顿时绯红一片,明明他只是握着她的手,却叫她有一种被看得清清楚楚的羞耻感。   她忙将手抽回来,心如擂鼓,慌的不得了,“那个天色也不早了……大哥哥,我们该回去了。”   也不等他回应,她忙不迭从草地起身,慌不择路地朝侍女那边跑去。   望着那落荒而逃的娇小背影,谢伯缙失笑。   只不过两句话而已,就叫她慌成这样,若是等到新婚夜……   他闭了闭眼,打住旖旎思绪。   再想下去,遭罪的是他。   还是赶快回到北庭,带着聘礼将这害羞的小兔子娶回家,到时候有大把的时间,他可以慢慢教她……   ***   翌日一早谢伯缙带着大渊兵将赶回北庭,云黛送走了他,便安安心心在乌孙住下。   她很快适应在乌孙的生活,日子过得逐渐规律。白日里陪着古赞丽太后和几位舅母说说话,或者是跟赛乃慕去跑马、打秋千、玩马球。   她还开了个小医庐,每日义诊,给百姓们瞧些小病症。发现身旁的侍女对医术感兴趣,她也毫不藏私,耐心教授她们一些基础的治病法子。   每隔半月,云黛都能收到谢伯缙的来信,还有许多礼物和她所需的中草药材。   日子无忧无虑的过去,最近的一封信里,谢伯缙提及国公府已知晓他们的婚事,深感欢喜,聘礼将至北庭,不日他便能与她重逢。   云黛将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嘴角的笑容就没消失过。   这日清晨,她照例在医庐义诊,却见一支异族服饰的队伍从大街走过,而那为首之人往她这边看了许久。   等她抬眼望去,那队人已然走远,看那前往的方向,似是乌孙王帐。 第93章 风云突变   王帐内, 棕褐色卷发的宽袍男人手握长棍,慢条斯理的在那长宽七尺的沙盘上画了一个圈。   “这座狐姑城,便是我们突厥求娶乌孙公主的诚意, 不知乌孙昆莫可满意?”   “本王方才已经与你说过,达曼已许配给大渊晋国公府的谢伯缙,国书也已送去了长安, 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再无更改的可能。”乌孙昆莫阴沉着一张脸, 紧紧盯着眼前的突厥使臣普驎, “你们还是请回吧。”   突厥使臣倒也不急, 只略显诧异的看向乌孙昆莫, “昆莫不是一直想取回狐姑城么, 如今我们突厥自愿把这地盘让给你们,一个从天而降的外甥女换一座城池, 这可是个大便宜,昆莫竟然不答应?那大渊谢家是给了你多少聘礼?”   乌孙昆莫捏着骨牌, “我是嫁外甥女,又不是卖外甥女。”   “可外臣来之前, 我们伟大的阿克烈汗王特地交代了, 一定要促成这门婚事,将达曼公主娶回去。二十二年前, 你们金宸长公主本该嫁去我们突厥,可她竟然跑了, 这是对我们突厥莫大的羞辱。她若真的是死在外头了,倒可消解我突厥之怨,可她非但没死,还嫁给大渊人生儿育女……中原有个词叫父债子偿, 如今乌孙既寻回金宸长公主之女,她合该替她的母亲履行职责,嫁去我们突厥。”   突厥使臣将长棍抛下,狭长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骄横,“你们乌孙本就欠我们一个公主,也是该给个交代了。”   乌孙昆莫脸色沉下,当年阿姐逃婚之后,突厥那边大怒,举兵压境要讨个说法。最后父王割让了狐姑城,送去多名美女、骏马,又传来阿姐身死在外的消息,才平息了突厥汗王的怒火,撤下大军。   没想到时隔多年,突厥听到达曼寻回的消息,竟又来发难,而且还拿当年割让出去的狐姑城作为聘礼,实在荒谬!   “本王还是那句话,达曼已有婚事,担不起你们阿克烈汗王的厚爱,还请你们汗王另觅王妃吧。”   “外臣先前听闻,当初就是昆莫您放走金宸长公主。这么多年过去,昆莫还是半点长进都没有,为王者,最忌讳感情用事。您这般看重您的外甥女,的确是位好舅舅,可您可曾为你乌孙百姓想过?”   “你这是在威胁本王?”乌孙昆莫冷冷看向桌前的突厥使臣。   “不敢不敢。”突厥使臣施施然笑道,“外臣只是在提醒您,我们阿克烈汗王非娶达曼公主不可。反正那晋国公府的聘礼还未送来,而汗王赠予狐姑城的国书外臣已带来了,您不若就将公主改许给突厥?”   乌孙昆莫心里明镜般清楚,突厥娶妻是假,实则就是挑衅,见乌孙与大渊修好,突厥汗王坐不住了,特地派人来恶心他。   思及此处,乌孙昆莫面沉如水,语气如冰,“本王若是不答应呢?”   突厥使臣皱了皱眉头,故意做出个为难的表情,摇头叹气,“先礼后兵,若昆莫执意不许这门婚事,那两国只能兵戎相见了。哎,可这又是何必呢,我们汗王是诚心诚意求娶达曼公主,想要与乌孙交好的,何苦闹到这份上。”   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叫乌孙昆莫怒火中烧,冷嗤道,“诚心诚意?好一个诚心诚意。阿克烈以为本王怕他不成,打就打!”   突厥使臣见他态度坚决,并无半分犹豫,也敛起了笑容,“两年未见,昆莫口气倒是大了不少,莫不是觉着投靠了大渊,就不把我们突厥放在眼里了?要是真的打起来,昆莫您就这般肯定大渊会出兵相助?万一他们不出兵,这场仗……昆莫怕是折了外甥女又赔兵喽!”   话音落下,王帐中的氛围顿时变得冰冷僵硬。   乌孙昆莫紧握拳头,胸口怒意滚滚,只觉突厥人实在狂狈无礼,厉声道,“真打起来,你们突厥又能占到多少好处?大不了鱼死网破,谁都别想好!”   与愤怒之人争执意义不大,突厥使臣起身拜道,“既已表明了我们突厥的态度,那就给昆莫三日的时间,希望昆莫能慎重考虑这门婚事,外臣在使馆等着昆莫的好消息,现下先告退了。”   突厥使臣前脚刚出王帐,后脚帐内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沉重摔东西声。   门口的亲卫面面相觑,壮着胆子询问道,“昆莫?”   里头没出声,就在亲卫准备进帐察看时,只听里头传来一道肃然的吩咐,“速召相大禄入帐议事!”   ***   十月金秋,草原遍染秋色,胡杨林金黄灿烂,草地也变得焜黄,傍晚的霞光一照,天地间顿时成为一片浓墨重彩的暖黄画卷,美不胜收。   云黛从医庐回来后,看着这金秋美景来了兴致,便拿前两日谢伯缙派人送来的干桂花蒸起了桂花糕。   金桂香气馥郁清甜,糕点做好后,云黛给古赞丽太后和三位小舅母都送了些,又装了一碟,亲自前往王帐送给昆莫,没想到才到王帐跟前,就见相大禄心事重重地掀帘走出。   “相大禄。”云黛与他福了福身子,因着一路护送的情分,她对这位慈蔼的长者很是尊敬。   听到这清脆的唤声,相大禄抬眼看去,见到一袭明蓝色袍子的云黛俏生生站在橘色霞光下,眸光闪了闪,旋即低下头,恭敬行礼,“达曼公主万安。”   云黛寄人篱下多年,习惯察言观色,方才相大禄看到她那闪烁其词的目光不由得叫她皱了下眉,不过很快眉头就松开,换做一副轻松表情,“相大禄这是与舅父商量完政事?”   相大禄低声道,“是。”   云黛问道“我看你方才脸色不大好,是出了什么事么?”   见相大禄默然不语,云黛讪讪笑道,“是我糊涂了,不该过问政事的。我今日蒸了桂花糕,我父亲曾说过我母亲爱吃这个,我寻思着舅父与我母亲是龙凤双胎,口味应当相近,便拿来一碟给他尝尝。”   相大禄看了眼纱君小丫鬟手中提着的食盒,面色稍缓,“公主送去吧,昆莫应当会喜欢的。”   云黛颔首,与相大禄告别后,就带着纱君一道往王帐去。   一走进王帐,云黛就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尽管昆莫舅父依旧是一副宽和慈善的模样,并对她送来的桂花糕赞不绝口,但那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烦闷和心不在焉的状态,不得不叫云黛多思多想。   看相大禄和舅父的反应,事情很有可能与她有关。   可她有什么事能令他们烦忧为难呢?她在乌孙这些日子安分守己,从未添过半分麻烦,且寻常小事也不至于叫舅父和相大禄都觉着烦忧,唯一算的上有些麻烦的事情,只有她的婚事了。   难道,是她的婚事出什么问题了?   想到这里,云黛心头惴惴。斟酌再三,她用闲聊的口吻,随口提道,“舅父,前两日我收到我大哥哥的来信,他说最多半月便可带着聘礼过来定亲。”   她说这话时一直觑着乌孙昆莫的神色,只见他褐色的眼睛下意识往右上方转动,吃桂花糕的动作也有微不可查的短暂凝滞,心下不由得一沉。   果然是与她的婚事有关么。   “是么,那挺好的,还是得尽快……”乌孙昆莫这般说着。   云黛红唇微抿,少倾,她低声道,“舅父,是出什么事了么?”   乌孙昆莫一顿,笑道,“达曼你在说什么,出什么事了?”   云黛跪坐着,腰身直起,澄澈的眸子定定看向乌孙昆莫,“舅父,你好似有心事?方才我在帐外见到相大禄,他也心事重重的……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么?”   望着那双清澈如水的黑眸,乌孙昆莫心头叹气,这孩子还真是聪明,这么快就觉出不对了。   他将手中没吃完的半块桂花糕放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再三思忖后,觉得这事瞒也是瞒不住的,既然她问起了就与她说了吧,便点头应道,“是遇到了些麻烦,关于你和谢伯缙的婚事。”   他将突厥使臣的无理要求娓娓道来。   见云黛脸色微白,秀眉蹙起,昆莫忙温声安慰,“达曼你别担心,舅父绝不会将你嫁去突厥的。我已叫相大禄修书给北庭都护府,若突厥真敢来犯,我们也不畏惧——”   云黛心下动容,朝乌孙昆莫拜道,“多谢舅父护佑,达曼感激不尽。”   “起来起来,你是我的亲外甥女,我自当要护着你。”乌孙昆莫抬手,面露欷歔,“当年你外祖父就是不顾你母亲的意愿,强迫她嫁去突厥,这才酿成后来的祸事。他临死前一直在后悔,这些年,我与你外祖母也悔恨不已,如今我既执政乌孙,断然不会再叫你重蹈覆辙。”   云黛愧疚垂眼,“是我给舅父添麻烦了。”   昆莫摆手道,“这事不怪你,你只是突厥挑衅的一个借口罢了。他们想要的是我们乌孙臣服,要我们乌孙与大渊撕破脸皮。”   来乌孙的路上,谢伯缙与云黛说过西域诸国的关系是亦敌亦友,随时可以结盟对外,也随时可以兵戈相向。   前两年乌孙和突厥最后一次结盟攻打大渊,惨败而归,乌孙损失大批精壮劳力,锐气大减,是以改变战略,决定弃突厥,而改为与大渊交好,休养生息。   而突厥人多兵壮,这两年又吞并了十几支部落小国,气势大增,心里早已对乌孙有觊觎之心,只是碍于乌孙扎根伊犁河谷多年,根基深厚,一时半会儿啃不下来,如今见乌孙与大渊交好,担心乌孙势力扩大,这才寻衅挑事。   虽说舅父这般宽慰,云黛心头依旧有愧,坐了半晌,忧心忡忡的从王帐告退。   回到自己的毡房里,她坐立不安,来回踱步,把纱君都看晕了,揉着眼问道,“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望着小丫头天真的脸庞,云黛也不想与她说那些政治上的烦心事,便寻了个借口打发她出去,自己坐在桌边给谢伯缙写起了信。   ……   五日后,那封写满担忧的信件送到谢伯缙的手中。   同一日,谭信急匆匆与谢伯缙禀报,陇西国公府送聘礼的车队在沙洲遭到一队胡人劫掠。   “据李总管来报,那群贼人来势汹汹,也不抢东西,冲上来就乱砍乱杀。虽说当地援兵及时赶到,但咱们也损失了数十名府兵,还有不少人受了伤,如今车队正在沙洲休整,或要耽误些时日……”   两件事撞在一起,用小拇指想都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   谢伯缙缓缓落座,狭长的黑眸中戾气翻涌。   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突厥会在这时横插一脚,且静下心来想想,此事错综复杂,牵涉太多。   于公,这好似是突厥与乌孙两国之间的矛盾,突厥为报多年前长公主逃婚之耻,前来纠缠。   于私,或许是因突厥与晋国公府的恩怨。若说乌孙对晋国公府仇怨颇深,那突厥可以说对晋国公府恨之入骨——上任突厥汗王的脑袋就是晋国公亲手摘下的。   如今的突厥汗王阿克烈,乃是老汗王的长子,其人暴戾狠辣,贪婪奸佞。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此次借着婚事报复晋国公府,也是极有可能的。   修长的手指深深按住眉心,谢伯缙面色凝重,心思澄明。   被突厥这么一搅合,他与云黛的婚事就不单单是儿女私情,而是硬生生被扯进三国之间的政治风云。   凭他这些年对突厥的了解,那突厥汗王绝不会善罢甘休。   “世子爷,现下该怎么办啊?”谭信小心翼翼打量着谢伯缙的脸色,心头哀叹连连,这都叫什么事啊,他家世子爷只是想娶个媳妇,咋就这么难呢!   谢伯缙凝视着右手边的书信,良久,才掀起眼皮看向谭信,“沙洲那边让他们休整三日,轻伤者继续上路,重伤者原地养伤,人手不够就在当地镖局雇佣人手,仍旧往北庭来。”   “是,奴才知道了。”   谭信弯腰,正要退下,又被叫住,“等等。”   “世子爷还有何吩咐?”   谭信看向书桌,只见自家世子爷铺开信纸,提笔落墨,很快写就一封书信,以火漆封好后递了过来。   “速速寄往长安给三皇子。”   “是,奴才这就去。”谭信郑重接过书信,抬眼见到谢伯缙大步往外走,诧异问道,“世子爷,您这是要去哪啊?”   那道如松柏苍劲的玄色身影径直往前,嗓音清冷,“与隋都护告假,赶往乌孙。” 第94章 她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突厥使臣给乌孙三日时间答复, 三日过后,乌孙昆莫依旧是那个回答——不嫁。   那突厥使臣像是早有预料,并无诧色, 反倒朝乌孙昆莫拱了拱手,面带讽意道,“既然昆莫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就让我们突厥骁勇善战的战士们亲自来讨个说法吧。”   若不是两国相交不斩来使,乌孙昆莫都想抽出长刀, 亲自砍下这个嘴脸可恶的使臣脑袋。   突厥使臣离开乌孙并放言要举兵相见的消息, 很快就在乌孙朝堂传开。   其中有不少人觉得, 既然交出一个公主就能平息战火, 要不就干脆顺了突厥的意, 反正嫁谁不是嫁,嫁给那谢伯缙也没比嫁去突厥好多少。   当然这些言论很快就被乌孙昆莫坚决的态度给压了下去。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 朝堂主和派才消停,乌孙百姓们听说要为了云黛迎战突厥, 态度各异,逐渐也分外两派, 一派支持打仗, 为了乌孙的尊严与荣誉,决不能屈服突厥的淫威。而另一派则指责起云黛, 觉着都是她惹来这场兵灾,当初昆莫就不应该将她认回。   一时间, 王庭内外沸满盈天,吵吵嚷嚷,这种混乱的局面下,云黛暂时关了医庐, 老实待在王帐。   虽然昆莫和太后一直宽慰她,如今的局面并不是她的错,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传入耳中,云黛心情始终沉重,午夜从噩梦中惊醒时,她忍不住去想,若是自己当初没来乌孙,突厥也就没有借口来挑衅——   在这纠结的心理压力下,她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一圈。   当谢伯缙在深秋傍晚赶到乌孙王帐时,落日余晖下那道绰约纤细的背影宛若一只翅膀折断枯叶蝶,随时可能被风卷走摧毁。   纱君先注意到来人,又惊又喜,“世子爷!”   云黛闻声转过头,血色残阳下那道玄黑色身影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俊美的脸庞带着温和笑意,狭长的黑眸深深凝望着她的方向,他步履沉稳地朝她走来。   云黛呆立在原地,抬手揉了下眼。   两月未见,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那人在她身前站定,轻敲了下她的额头,“才两月,就不认识我了?果真是个没良心的。”   云黛缓过神来,深厚的思念、连日的担惊受怕和内疚自责,此刻皆化作酸涩的委屈涌上心头,她嘴巴一撇,眼圈一红,哽咽唤了声大哥哥,张开手臂扑到了他的怀中。   谢伯缙一怔。   纱君及其他侍女都很自觉的垂下眼,默默退到百步之外。   云黛抱着男人劲瘦的腰身,白嫩脸颊贴着他的胸口,泪盈于睫,细声细气抽噎着,“你怎么才来啊……”   像是小猫儿呜咽,委屈又娇气。   她这略带埋怨的话语,叫谢伯缙心底陡然塌软了一角,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她紧紧拢在怀中。   他低下头,薄唇轻贴着她的额,哑声道,“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   云黛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这些时日的不安与害怕也逐渐沉下来了,像是在水里迷茫挣扎的人抓住了一根可以依靠的浮木。   情绪逐渐平息,再想到自己方才主动抱他,现下俩人还抱着,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大抵是被乌孙开放的风气影响了,再加上见到他太激动,一时上了头,也抛却了矜持。   小手轻轻推着男人的胸膛,她扬起脸看他,声如蚊讷,“大哥哥,你胡子扎到我了,痒。”   谢伯缙目光落在她光洁额头的淡淡红色,手臂松开她,解释道,“急着见你,忘了整理仪容,妹妹可别嫌弃我不修边幅。”   云黛离开他的怀抱,静静打量着身前之人,只见他那俊美的眉眼因日夜兼程透着疲累,眼中泛着红血丝,下颌周围也泛着青色的胡茬。   “大哥哥赶了几日路?”她好奇的伸出手,摸向他泛青的下巴,“你突然来乌孙,大都护知道吗?”   细嫩的指尖在胡茬上轻轻摩挲,温热馨香,谢伯缙喉结滚了滚,哑声道,“一收到信便赶来了,来之前已与隋都护请示过,妹妹无须担忧……”   略作停顿,他的大掌捉住她不安分的小手,压低嗓音道,“不要这般摸男人的下巴。”   云黛愣了愣,有些不解,“为什么?”   他的下巴她又不是没碰过,从前还亲过呢,这回她是好奇胡子的手感,这才摸了下。   谢伯缙在她清澈的眸光下答道,“叫我想欺负你,嗯,很恶劣的那种。”   在触及男人黑沉沉目光下的炽热后,云黛像是被烫到了,赶紧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面庞发热,“我不摸了…不摸了。”   谢伯缙轻呵一声,也不再逗她。   他拉着她的手到一旁坐下,深邃目光在她面颊逡巡,“瘦了,你舅父是没给你肉吃么,还是不习惯乌孙的生活?”   “不是的,我在这好吃好喝,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就是这几天总是想到突厥的事,没什么胃口,晚上睡觉也常常做噩梦,梦到突厥那边打了过来。”   云黛嘴唇翕动,眼神黯淡,“本来一切太平的,百姓们都开始杀鸡宰羊,准备过冬的食物了。如今却为着我的婚事掀起战火……”   谢伯缙将她焦虑的情绪尽收眼底,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正色道,“我记得我从前与你说过,不要总是将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这次突厥挑衅,并不是你的错。无论有没有你,突厥都会攻打乌孙。”   “可我却是他们挑事的借口。”   云黛乌眸泛着水光,闷声道,“我也一直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错,是突厥人暴戾贪婪,是他们要争权夺势,我只是个幌子……理智告诉我无须自责,可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叫我实在无法时刻保持理智,为何我要成为这个引起战争的借口呢?”   就像她从前在家塾读书,夫子与他们讲史,说起暴君亡国,总会捎带上红颜祸水,仿佛战火不休、民不聊生、国家衰败都是女人的错。   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在战争面前又能做什么呢?   这些时日她常常在想,若突厥兵真的打了过来,她能做什么?   她好似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抵挡不住,她的声音、意识、力量,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这份认知让她觉得挫败,转而又陷入自责的痛苦之中,越陷越深。   “大哥哥,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她迷茫地看向他,寻求着答案。   谢伯缙语气冷肃,“打,将突厥打回去。”   云黛眸光轻颤,“打仗会死很多很多人,他们本该安安心心筹备过冬,若打起仗来……”   “有些战争是不可避免的,现在不打,以后也会打。”   谢伯缙知道一时半会儿难以将她从自责的思绪中拉回来,于是放缓了声,“放心,我方才见过舅父,他说乌孙已在备军,随时可以迎战。我也将这边的情况告知了三皇子,如今乌孙与大渊交好,若突厥真打过来,大渊定会出兵援助。”   他冷峻的面庞透出蓬勃杀意,咬牙道,“届时我定亲自领兵,将那些突厥人杀得片甲不留,叫他们再无法嚣张。”   云黛闻言,心思微沉,看来这场战争真的必不可免了。   不过有大渊的援兵,大哥哥亲自出征,那些突厥兵肯定讨不了好。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也许打了这一场,叫突厥狠狠吃个教训,他们就此消停下来了呢?   ……   谢伯缙此次赶来乌孙,一是担心云黛胡思乱想,忧思伤身,特来安抚,好叫她定下心神。二来则是确认乌孙昆莫的态度,见他一心迎战,并无半分将云黛推出去的意思,遂也放下心来。   但他到底是大渊的将军,不好在乌孙久留,在与乌孙将领分享攻打突厥的经验后,谢伯缙再次跨马,赶回北庭。   他原本想将云黛也带走,但云黛拒绝了——   她名义上还是乌孙的公主,在战火将起时离开,未免叫乌孙百姓心寒,觉着她不但红颜祸水还贪生怕死,且她的舅父与外祖母等亲人都在乌孙,与其在北庭牵肠挂肚,不如与他们在共同进退。   谢伯缙前脚离开乌孙,后脚突厥送来两封国书。   一封战书,一封婚书。   “十一月二十是我们国师卜出的吉日,这一日,大军会带着迎亲仪仗到达两国交界的狐姑城。若那日达曼公主没上花轿,我们突厥的大军便会兵临城下。”突厥使臣如是说。   乌孙昆莫将那婚书撕得粉碎,扬在突厥使臣面前,“滚!”   ……   战争,一触即发。   几场冷雨过后,草原迎来了冬日,冰冷刺骨的寒风吹过气氛凝肃的王庭,吹过绣着狼与乌鸦的赤色军旗,吹过边境严阵以待的将士们的脸庞。   焦虑毫无用处,既无法改变战争的来临,云黛开始夜以继日的制作伤药,草原上有种叫月霁草的植物,有镇定止疼的作用,可以做上好的止血剂。   她先是带着帐内的侍女们一起做,后来赛乃慕也来帮忙,古赞丽太后和三位王妃也都派来人手。   一瓶瓶伤药陆陆续续由王庭送去前线,虽对伤口止血消炎有奇效,但对于愈加激烈的战事来说,并没多少作用——突厥兵力太强了,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眼见前线战事节节败退,乌孙昆莫心焦如焚,一封又一封的求助国书也发往大渊,可大渊那头迟迟没有回应。   草原第一场雪落下时,乌孙军队又吃了一场败仗。突厥兵进城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还丧心病狂的将乌孙百姓的人头高悬,密密麻麻挂了一整面墙,有老人、女人、幼童……   “突厥人实在太可恶了!”   赛乃慕听闻这个消息气红了眼睛,紧握拳头,又转脸看向云黛,焦急地问,“达曼姐姐,大渊的援军怎么还没有来?他们要是再不来,我们的军队快要撑不下去了。你不是和那谢将军一直书信联系吗?他就在北庭,北庭有三万驻军,只要他带着这三万驻军帮我们,我们一定能赢的。你快写信催催他啊,他们离我们这么近,只需三五日就能带兵赶来,帮我们解决困境!”   云黛又何尝不焦急不难过,她的焦急难过更甚于赛乃慕,乌孙每一次吃败仗,她心头的愧疚就更添一分。   可是现在急也没用,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试图解释,“我大哥哥虽为北庭军将领,可没有皇帝的旨意,他也无法出兵……”   敌军来犯,他们出兵反击合情合理。可如今,突厥并未侵犯大渊,没有皇帝的命令,他们自无法出兵。   若私自领兵出战,那便是犯了国法,是要砍头抄家的大罪。   云黛在晋国公府多年,也了解武将的难处,是以她虽然心急如焚,却也无法责怪谢伯缙迟迟没有出兵——大渊是裴家的天下,不是谢家的,他不能不顾一切,违法军纪国法。   赛乃慕正在气头上,却听不进那解释,满脸忿忿,“他上回来时,还口口声声与我父王保证,若有需要,大渊军队一定会来帮助我们。可现在呢?半个人影都没见着!骗子,大渊人都是些狡诈的骗子!”   这话实在叫云黛难堪。   纱君见自家姑娘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出声辩驳,“公主,长安离乌孙有多远你不知道吗?我们三月份从长安过来,足足走了五个多月才到乌孙!就算信使八百里加急,昆莫的国书最快也要二十日才送到长安,这一来一回,光路上就要耽误一个半月,更别说用兵的事,我们陛下总要跟朝臣们商议吧,准备辎重粮草也要时间吧……打仗哪有那么容易,说打就打,您以为我们姑娘不急么,以为世子爷不急么,可再急也要等长安的旨意……”   说到这,纱君也有些丧气,每日见着姑娘愁容满面,夜里从噩梦惊醒的模样,她心疼的不得了,暗暗也骂过世子爷和皇帝,怎么磨磨蹭蹭的就是没个信呢?!   赛乃慕被纱君这么驳了一通,俏脸涨的通红,刚想发脾气,就见云黛陡然站了起来,“都别吵了。”   她的声音不算大,轻轻柔柔的一句,却因着那分外冷静决绝的眼神,叫帐内都安静下来。   云黛纤细的手指掐紧掌心,先是看了眼纱君,纱君心虚的低下头,“姑娘,奴婢僭越了。”   云黛没说话,而是转而看向赛乃慕,姣美脸庞泛着苍白,无力地朝她笑了下,“我的婢子无礼,赛乃慕你大人有大量,别跟她计较。”   赛乃慕见着云黛这勉强的笑意,再想到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也有些不好意思,“没什么,是我先说错了话,我不该那样说你和谢将军的……”   云黛微笑摇头,“心系战士,心系百姓,你是乌孙的好公主,你没错。”   赛乃慕愈发惭愧,轻唤,“达曼姐姐……”   “赛乃慕,你别急,会有办法的。”云黛揽住她的肩膀,抱着这位年幼的表妹,柔声安慰道,“再等一等吧,总会有办法的,再等一等。”   赛乃慕觉着她的怀抱又软又香,迷迷糊糊地问,“那要等多久呢?总不能一直这样等下去吧,天气越来越冷,雪越来越大,我们的士兵都要拿不起刀剑了!”   要等多久呢。   “再等七日吧,若七日还没来……”   云黛垂下眼,纤浓的羽睫下的乌黑眼瞳,光芒一点点沉下,低声喃喃,“那就及时止损吧。”   她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第95章 公主该出门了   天凝地闭, 朔风凛冽,塞外战乱纷飞,长安城内歌舞升平。   快到年关, 百姓们忙忙碌碌准备着过年,便是听说关外在打仗,也不过是不痛不痒茶余饭后的闲话罢了——   突厥和乌孙打就打呗,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打的也不是他们大渊。叫他们狗咬狗去, 最好打得两败俱伤, 都亡了国, 日后也再没人骚扰他们大渊边境了。   百姓们这般想着, 朝堂上持有这样想法的人也不少, 譬如五皇子。   “父皇,乌孙与突厥乃是一丘之貉, 野心勃勃,这些年来屡次出兵北庭, 边境百姓深受其害,如今他们两国斗了起来, 我们大渊不若做壁上观, 等他们损兵折将,兵力粮草虚弱之时, 再出兵一网打尽,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岂不美哉?”   五皇子这话,得到不少大臣赞同,纷纷举着笏板附议。   华丽威严的龙椅上,盛安帝单手撑着额头, 垂下来的冕旒珠串遮住他酒色过度而显得青白的脸色,淡声道,“都说不打?”   朝堂中无人出声。   “都无异议?”   盛安帝睁开眼,淡淡扫了下首一圈,右相告病没来,镇北侯低头垂首作鹌鹑状,倒是有几位老臣面色凝重欲言又止。   目光落在一言不发却紧拧眉头的三皇子裴青玄身上,停了下来。   “老三,此事你怎么看?”   “父皇。”骤然被点名,裴青玄面露惶恐,敛衽朝上肃拜,“儿臣、儿臣……都听父皇的。”   盛安帝皱了皱眉,从前还是太子时还是个有主见的,甚至还敢在政事上与他据理力争,现下从北庭回来一趟,就像个面人似的没了脾气,不邀功不争宠,安安分分与世无争,难道真磨灭心性,想当个闲散富贵王爷不成?   手指轻叩着龙椅扶手,盛安帝严厉道,“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这是议政殿,不是慈孝堂。”   裴青玄面带难色,在盛安帝灼灼的目光下,拜道,“父皇,儿臣与五弟想法相反,觉着此次我们应当出兵增援乌孙。”   “说下去。”   “是。”裴青玄颔首,“虽说先前两国有旧怨,然这两年乌孙不断与我们修好,不但送来大批良驹宝马,年前还派来使团觐见父皇,如今又想将他们的公主嫁给我们大渊的将军,足见乌孙对大渊的亲近与诚意。父皇先前也表明两国开设榷场,互通贸易,结为友邻。既为友邻,乌孙有难,大渊见死不救,岂不是成了无情无信之辈?日后其他诸国要如何看待我们大渊,世人又会如何看待父皇?”   盛安帝不语,倒是五皇子出言反驳,“三皇兄是读圣贤书读糊涂了,跟乌孙突厥那样的蛮夷讲情义道德,不啻于对牛弹琴。乌孙这两年与我们交好,不过是先前一场仗将他们打服了、打怕了,这才巴巴上前讨好我们。那群蛮夷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等过两年他们兵强马壮了,肯定又蠢蠢欲动,不再安分了!与其等他们日后反咬一口,不如就叫他们自生自灭去,省得损耗我们大渊的财力兵力,吃力不讨好。”   裴青玄一脸受教的点了点头,“五弟这话说得有理,为兄在北庭三年,的确见识过那些蛮夷的狡诈凶狠,实在是可恶至极。”   五皇子微微眯起眼,满是探究。   裴青玄是疯了不成,这会子他那好兄弟谢伯缙怕是在庭州都急疯了吧,他非但不怂恿父皇出兵,反而在这附和自己的话?   这般念头刚起,又听裴青玄慢条斯理道,“不过正因为他们刁蛮狡诈,反复无常,万一……”   “万一什么?”盛安帝不悦,“老三,说话别吞吞吐吐!”   裴青玄悻悻道,“万一咱们不出兵,乌孙等不到救援,狗急跳墙,索性就将孝义郡主嫁去了突厥。那突厥和乌孙岂不是又成了一伙的?到时他们又联合在一起攻打我们,北庭怕是又不得安宁了。”   顿了顿,他觑着盛安帝的脸色,“而且父皇,这孝义郡主怎么说也是半个大渊人,又自小养在晋国公府,与国公府一家感情深厚。如今她有难,与谢将军的姻缘也被斩断……”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五皇子冷冷打断,“怎么着,为着个小小胡女,他谢家还敢反了不成?”   裴青玄皱眉,“五弟慎言!”   五皇子恨毒了云黛,一想到都是那个贱人害自己成了个不能人道的废人,他就恨不得将她卖进窑子里,叫她千人骑万人上,再剥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挫骨扬灰。听说那突厥汗王生性残暴,酷虐幼女,那小贱人若是嫁了过去,定没什么好下场!   “两国军政之事,何时要为个小女子而瞻前顾后了?莫不是三皇兄与那谢伯缙交好,挟私替他说话?”   裴青玄温润的面庞带着愠怒,掷地有声道,“晋国公府满门对大渊忠心耿耿,便是父皇不援兵,真叫孝义郡主嫁去突厥,他们也会谨遵圣令,不置一词。可是父皇,孝义郡主除却是晋国公府养女,其父兄也都是为国牺牲的烈士,乌孙无法庇佑她,大渊也袖手旁观,眼睁睁见着烈士之后嫁给害她父兄的突厥人,未免太叫人心寒。父皇,她可是您亲封的孝义郡主……”   盛安帝的眉心突突跳了两下,他自明白三皇子话里的意思,可是大过年的打仗,也实在麻烦。   沉吟良久,他出声道,“今日朕累了,此事明日再议吧。”   身旁大总管立即喊道,“退朝——”   殿内众臣纷纷跪拜,裴青玄也低下头,面无表情吟着,“恭送陛下。”   朝会散去,众臣三两成群的往外走去。   “三皇兄请慢。”   听到身后的声音,裴青玄缓缓转过身,昳丽面庞露出微笑,“是五弟啊,有事?”   五皇子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假模假样,实在讨厌极了,“没什么,只是有一事好奇,想来问问三皇兄。”   裴青玄道,“五弟请说。”   五皇子淡淡道,“三皇兄与谢世子交好,现下他那快到手的小媳妇被抢了,他就没请三皇兄在父皇面前说说好话?”   “有,怎么没有。”   裴青玄摇头,叹道,“唉,可他求我帮忙有什么用呢,我在父皇跟前是说不上话的,谁不知道父皇最器重五弟你了。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女人嘛,娶不到就算了,反正以他的身份,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你说是吧五弟。”   五皇子盯着他,“我看谢世子对孝义郡主用情至深,三皇兄就不怕他怨怪你不出力?”   “怪我作甚,又不是我抢了他的女人。再说了,恒之不是那样的人,大不了等这事平息了,我挑四五七八个美人送去北庭,算作补偿了。”   说到这,裴青玄笑吟吟看向五皇子,“前几日有人送了我一对双生舞姬,扬州来的,吹拉弹唱无一不精,五弟不是最爱江南女子的柔媚么,我将这对舞姬送到五弟府上?”   五皇子表情一僵,生硬扯了下嘴角,“多谢三皇兄好意,不过不用了。”   裴青玄被拒也不介意,笑得云淡风轻,“也是,听说五弟后院美人众多,环肥燕瘦,想来已经够受用了。不过美人虽好,五弟还是要多保重身体才是。”   他说完这话,略一拱手,噙着笑走了。   留下五皇子紧握拳头,眼中尽是阴冷,裴青玄这是随口一提,还是知道了什么?   ……   盛安帝下朝之后,径直摆驾霜华殿。   五月选秀入了一批新美人,其中最讨盛安帝欢心的,莫过于许家送来的许美人。   她容色虽不及丽妃娇艳,但胜在年轻鲜嫩,乖巧如羔羊,又放得下身段,使出浑身解数去讨好这个年老足以当她父亲的男人。   盛安帝来到时,许美人正泪水盈盈的替她的婢女涂药膏。   一听皇帝来了,许美人立刻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笑迎上前,“嫔妾恭迎圣驾。”   美人垂泪带笑,我见犹怜,盛安帝上前将人扶起,“这是谁惹朕的美人不高兴了?”   “陛下,没有谁惹嫔妾不高兴。”许美人挽住皇帝的手,指着跪在地上的婢子道,“嫔妾是心疼紫云这蠢婢子,瞧个热闹,反倒将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盛安帝瞥了眼那个脸上手上满是血痕的婢子,略显诧异,“怎么弄成这样?”   “膳房里养了几只猫,方才紫云去膳房取午膳,正巧见着两只猫儿在打架,不少小宫女小太监都在旁边瞧热闹,看到兴起时还鼓掌叫好呐。也不知是人太多了,猫被惊着了还是怎么的,那两只猫忽然不打了,转身就朝人扑了过来……”   许美人撅着粉嫩唇瓣,腮帮子微鼓,纯真小女儿姿态与盛安帝埋怨道,“紫云这蠢婢子笨手笨脚的,躲闪不及,被那两只猫扑倒了,又是抓又是挠的,不就成了这样?她是从小陪在嫔妾身边的,嫔妾见她这样,又气又心疼,就忍不住掉了眼泪。”   盛安帝弄清来龙去脉,哑然失笑,抱着这娇气小妃子哄了一通,又特地叫人去请御医给那婢子治伤。   许美人自是感激不尽,搂着盛安帝的胳膊娇声娇气道,“陛下待嫔妾最好了。”   转脸又瞪着紫云,故作严厉的叮嘱道,“下次那些猫儿狗儿的打架,你还敢再看热闹么?”   紫云忙道,“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许美人这才满意,哼了声,“退下吧。”   再看盛安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许美人眨了眨眼,凑上前去,“陛下,你在想什么呢?”   盛安帝回过神来,触及小妃子清澈的杏眸,摇头道,“没什么。”   “那您与嫔妾一块儿用午膳吧。”许美人千娇百媚地勾住盛安帝的脖子,粉面羞红,吐气如兰,“昨夜陛下坏得很,只服了一颗丹药,就折腾了嫔妾半条小命,嫔妾的腰这会儿还酸得很。”   盛安帝嗅着美人馨香,手掌沿着婀娜线条往下,“是么,那让朕摸摸,看是不是真的还酸着。”   殿内银铃般的娇笑很快化作阵阵喘息,那被猫抓挠的婢子扭头看了眼屋内,旋即迈步离开。   是夜,月凉如水,一只信鸽扑腾着翅膀从三皇子书房飞出。   一袭玉色长袍的矜贵男人站在窗前,凝视着天边那弯冷月,漆黑的眸子再不似平日的温润笑意。   恒之啊恒之,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   七日时间眨眼而过,雪虐风饕中始终没等来大渊的援兵。   云黛找到乌孙昆莫,语气沉静道,“舅父,我愿意嫁去突厥。”   乌孙昆莫大惊失色,待缓过神后,带着红血丝的褐色眸子深深凝视着她,语重心长道,“达曼,你的婚事不能胡闹。前线的事你别担心,我们还能打……”   “舅父,大渊的援兵估计等不到了。”   云黛摇了摇头,捏紧衣摆道,“僵持了这些时日,送了那么多封国书,若是皇帝想援兵的话,早就出兵了,可到现在都没个回音。我不知道他们是还在斟酌犹豫,还是压根就不想出兵相助,但我知道乌孙等不起了……舅父,我真的感激您,感谢您的坚持,感谢您没有放弃我,将我推给那些突厥人。但您是我的舅父,更是乌孙的王,这样大的雪,乌孙的兵力粮草都不及突厥,我们耗不过他们的,这不是打仗的好时机,各方面都对我们不利,这点道理我个深闺女子都明白,您应当比我更清楚。”   乌孙昆莫垂了垂眼,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捏成拳。   云黛知道他有心庇佑她,可敌人实在太强大了,他有心无力。   至于大渊那边……   云黛抿唇,她这些日子想了许多,大哥哥既能找三皇子说项,那与她是死对头的丹阳公主和五皇子能不从中搅局?这可能性极大。   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是件极煎熬的事,尤其现在还牵扯到无数乌孙士兵的性命,多打一天仗,就会多死一堆人。   这或许是逃不掉的宿命——母亲逃了婚,时隔多年,婚事又砸在自己身上。   “舅父,让我嫁过去吧,起码能换取短暂的喘息时间。”   云黛跪拜在昆莫身前,乌眸满是决绝之色,一字一顿道,“待寻到合适的机会,您再带兵杀回去,替我报仇。”   乌孙昆莫有片刻怔忪,艰涩开口,“达曼……”   这样决然的眼神,多年前他在阿姐的身上也看到过。   不过那时,她是抛弃一切的追求她的自由。而眼前的小姑娘,是舍弃了她的自由,去换一份心安。   突厥那边收到乌孙同意嫁公主的国书后,暂时停下攻打。   相大禄出面商谈婚事,欲择吉日定为婚期。   突厥那边却不同意,傲慢嗤笑道,“之前我们上门诚心求娶,你们昆莫不许。如今打不过我们了,才答应嫁公主,自然另当别论。婚服和仪仗我们突厥早已备好,既然你们答应婚事,明日我们就送去王庭。至于吉日,呵,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缓兵之计,先答应婚事,故意拖延时间等待大渊的援军呢?”   从古至今,在谈判桌上,弱者没有话语权。   在相大禄百般斡旋之下,最后争得三日时间。   突厥那边允诺,只要乌孙的公主上了花轿,他们即刻撤兵。   两方达成一致,好似皆大欢喜。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在大渊正值新春佳节,是阖家欢乐的好日子,而乌孙王庭内却是一片愁云惨淡,满是离别的悲伤气氛。   古赞丽太后拥着云黛的肩头,浓绿色眼眸被泪水模糊得浑浊,哀声哭泣着,“我可怜的孩子,为何天神如此残忍,要这般对你和你的母亲,让你们都遭受如此不堪的命运。多年前我已失去了我的苏赫娜,现在又要失去我的小达曼,天神若要惩罚,干脆拿去我这条老命……”   三位舅母和表姊妹们也在垂泪,哀戚惋惜,仿佛云黛不是上花轿,而是上斩首台——不过嫁给那个暴虐成性的阿克烈王,与步入坟墓似乎也没多大区别。   云黛身着繁复华美的绯红色婚服,袍服上用金线绣着灿烂的花纹,她深栗色的发编成精致的发辫垂下,头戴着镶满红宝石的金色凤冠,耳边也坠着大颗红宝石金坠,红如鸽血,璀璨晶莹,衬得她肌肤如雪,眉眼如黛。   那张漂亮的脸蛋没什么血色,所以多抹了层红红的胭脂,娇嫩的唇瓣也点上朱色唇膏,勾勒得饱满而艳丽。   面对亲人,她勉力露出笑意,抬手擦去古赞丽太后的眼泪,柔声道,“外祖母,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安慰的话叫古赞丽太后愈发难过,抱着她又是一番哭泣。   赛乃慕也拉着云黛的手,小脸哭得花猫似的,“达曼姐姐,呜呜呜我舍不得你,我不要你走……”   云黛摸了下她的头发,“好妹妹,以后你多替我陪陪外祖母,我会想你们的。”   赛乃慕哇的一声钻进云黛怀中,哭得更凶了。   难分难舍时,帐外的突厥迎亲使臣冷漠催促着,“时辰不早了,公主该出门了。”   帐内静了静,须臾,哭声更响了,细细密密的,努力压抑着的低泣。   在突厥使臣第二遍催促后,那挂着红色绸缎的毡房帘子才被侍女掀开。   在左右两位侍女的搀扶下,红裙艳丽姿容绝色的美人儿逶逶走了出来。   那双莹润的水眸凝着千年的霜雪般,没有丝毫温度地乜了那突厥使臣一眼,旋即,面无表情地走向那顶披红挂彩的华丽马车。 第96章 我再不想跟你分开了……   鼓乐喧闹, 迎亲仪仗从乌孙王庭鱼贯而出,百姓们从各家毡房出来,夹道伫立, 没人欢呼,没人祝福,有的只是神色凝重的长久凝视, 他们的公主被迫出嫁,无声的屈辱在每个人的心头弥漫。   雪还在不停的下, 那迎亲队伍渐渐在呼啸的风雪里消失不见。   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嫁娶, 大风大雪仿佛能将马车都给掀翻, 可突厥人急切着将人娶回去, 压根不远等到明年春暖花开时。   这样恶劣的天气叫路途变得愈发艰辛, 云黛心疼纱君在外风吹雪冻,将人叫进马车里坐着。   古丽留在了乌孙, 云黛本来也想将纱君留在乌孙,此去突厥凶多吉少, 她不想连累旁人,可纱君执意要陪着她, 怎么劝都不听。云黛无法, 只好将人给带上了。   “姑娘待奴婢可真好。”这会儿小丫头傻呵呵的捧着一杯热奶茶,边喝边道, “还是车里暖和,外头吹得一脸冰渣子, 眼睛都要睁不开。那些突厥人真是有脑疾,大冷天的接亲,哼,也不嫌折腾!”   云黛双手也拢着葡萄纹银杯, 浅啜一口热奶茶,并没说话。   纱君知晓自家姑娘心里难受,缓了缓,小声问道,“姑娘,您说我们到了突厥,要怎么办呢?”   云黛垂了垂眼,“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沉吟片刻,她抬头盯着纱君,“到了突厥,你就跟萨里拉一起回乌孙。”   纱君惊道,“姑娘?不,奴婢不回乌孙,奴婢要与姑娘在一起。”   云黛眸光坚定,面上再无平日的亲近温柔,冷声道,“这是命令,你若还认我是你的主子,你就听话,和萨里拉一起回乌孙。你是我的婢子,回了乌孙,去找太后或者相大禄,他们会安排好你的。”   “可奴婢不在您的身边,您身边就没人照顾了。”   “我嫁的是突厥汗王,他们总不会连个奴婢都不拨给我。你放心吧,好好跟萨里拉回去。”   “姑娘……”   云黛将杯中奶茶饮尽,杯盏置于桌几放好,“别说了,我心意已决。”   见她闭上眼睛,头枕着车壁休息,纱君眼圈红了又红,最后还是憋住眼泪,闷闷耷拉着脑袋坐着,活像是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狗。   队伍在凄风冷雪中艰难前行,走了三天还没走出乌孙的地界,云黛闷在车窗紧闭的马车里每日就是醒了睡,睡了醒,浑浑噩噩,又冷又冻,脸色也变得憔悴。   这日午后,队伍在一处小城用过茶饭,又继续冒着风雪往那覆满皑皑白雪、茫茫一片仿佛看不到尽头的草原走去。   午饭的羊肉腥膻,云黛只吃了一口就没吃,吃了两块葡萄干米糕,又灌了一杯奶茶,肚子也就涨饱了。一上马车,又揣着袖子,裹上宽大柔软的狐皮毯子,闭着眼睛继续睡。   将睡未睡之际,她隐约听到一阵哒哒乱响的马蹄声。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微转,她仔细听着,试图分辨是自己的错觉,还是风雪的凄厉呼啸声。   直到那马蹄声愈发近了,外头也响起了一阵凌乱的尖叫呼喊声,有突厥语,有乌孙话。   纱君也惊醒了,小脸煞白地看向云黛,“姑娘,外头是怎么了?”   云黛秀眉轻蹙,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侧身将车窗打开,掀起厚厚的毡帘一角,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往外看。   原来不知不觉中外头的天色已经偏暗了,在灰暗的天光和白茫茫大雪中,一队黑甲铁骑仿若天神从天而降。   他们手握刀枪斧戟,与突厥迎亲队伍厮杀,鲜血在空气中化作一道曲线洒在洁白的雪地,又很快被落雪给遮掩住。   鲜血、残肢、断臂、可怖的死状……   她瞳孔睁大,沙场厮杀如一场傀儡戏,在她眼前生动而残忍的上演,原来杀人真的不过头点地,手臂那么一挥,一个活人转瞬就成了一具死尸。   云黛胃里翻涌,几欲作呕——   “姑娘,您怎么了?”纱君担忧的扑上前来。   云黛唰一下将毡帘放下,伸手将小丫头推回去,眸光轻颤道,“我没事,你别往外看,好好坐着。”   纱君见她神色严肃,乖乖地坐回去,小心翼翼问道,“姑娘,外面是打起来了吗?是不是咱们大渊的援兵来了?”   闻言,云黛暗淡的黑眸蓦地迸出一丝光芒。   外头那队黑甲铁骑,好似正是谢伯缙与她提过的北庭军的装束。   大渊的援兵来了!?   一时间,那杀人场面带来的恶心感也被喜悦给冲淡了,仿佛厚重乌云里总算照进了一缕明亮的阳光。   她深吸了一口气,打算鼓起勇气再往外看一眼,确认一番。   指尖才碰上毡帘,便听到“砰”一声,马车猛地晃动起来,她和纱君都不受控制地往一边倒去。   还没等她们反应过来,车外又传来一阵马的嘶鸣,马车迅速朝前而去。   “姑娘,姑娘!”纱君惊叫,手忙脚乱去扶云黛。   外头的马大抵是受了惊,疯一般地乱跑,车厢剧烈晃动着,桌几、香炉、茶盏、毛毯皆摔得一塌糊涂。   就在主仆俩面色煞白,惊慌不已时,又一道响亮的“轰”声,整个车厢朝前栽去。   “啊!!”   云黛因着惯性朝前扑去,她赶紧护住脑袋,身子撞向车门,还没等她缓过神,车门不受力被撞开,她继续朝前跌去——   “啪”一下,头朝地,直接扑进了雪地里。   冰雪紧贴着脸颊,寒意直冲脑门,云黛整个人都摔懵了。   等反应过来,不等她挣扎着从雪里起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穿过她的胳膊,径直将她给提了起来。   云黛就这般,头发、眉毛、眼睫、脸颊上沾着洁白冰雪,狼狈又迷茫的,对上了一双阒黑深邃的眼。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不见,厮杀声、风雪声也都变得静谧,在这广袤银白的天地间,她与他久久对视着。   仿若隔世,沧海桑田,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大哥哥……”   云黛呢喃着,脸颊是冰凉的,泪水是温热的,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见她落泪,谢伯缙心口一阵钝痛。   “是我不好,叫你担惊受怕了。”   他低声哄着,想伸手替她拭去眼泪,可手上还沾着突厥兵的鲜血,不干净。   除了手上,他的衣袍上与长刀上也都沾满了血,他从未想过让她瞧见他这副模样,怕吓着她。   谁知道人就从马车里摔了出来,埋在雪里,像个雪团子。   对上她迷濛的水眸,谢伯缙弯腰捧起一团雪搓了搓手,将手中血污弄净,这才弯腰,抬手揉了下她的发,叹道,“乖,别哭了。”   “摔疼了的话,打我两下出出气?”   云黛闻言,撇了下嘴,鼻音很重地咕哝,“我打你作甚……”   又抬手抹去眼泪,脸颊和鼻尖红红的,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哭出来的,抽抽搭搭问他,“大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当然要来,再不来你就要嫁去突厥了。”   谢伯缙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语调有些低沉,“若不是相大禄派人给我送信,你还想瞒着我到几时?还好现在来的不算晚。”   云黛在他略带严厉的质问下垂下脑袋,小声道,“我给你留了一封信的。”   “信呢?”   “我跟舅父说,等我出发七日后再送去庭州。”   “……”   谢伯缙只觉一口气涌上胸口,偏又不能拿她怎么样,缓了两息,他正色道,“是我的错,让你等得太久了。”   像是鼓囊囊的羊皮筏子破了道口,这段时日煎熬等待带来的委屈和怨气因着这句话骤然泄了气。   云黛摇头,“谁对谁错不重要了,现下最重要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伯缙放眼朝前看去。   那群突厥人已被北庭军和乌孙护卫队全部歼灭,视线再落到身后的马车上,只见那马车前头已经摔裂,如今天色渐晚,也没时间去修理——   “风雪太大,我们得在天黑之前找到落脚地。”   “对了,我们午间在岁日城用了饭,那里应该最近了。”   谢伯缙看向她,“不过马车可能坐不成了,我骑马带你,方便赶路。”   云黛应道,“好。”   话音落下,就见骑兵副将魏文和萨里拉一同走了过来。   “将军,突厥人已全部诛灭。”魏副将禀告道。   谢伯缙点头,吩咐着,“清点人数,原地休整,准备返回。”   副将躬身称是,朝云黛一拜,转身离开。   萨里拉关切地看向云黛,“公主,您可有受伤?”   “我没事。”云黛摇了摇头,忽然想起纱君小丫头,连忙朝后看去。   只见纱君正坐在车边,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模样,触及她的目光,小丫头连忙摆了摆手,无声说着“奴婢没事”。   云黛放下心来,对萨里拉道,“你也清点下我们的人,准备返回岁日城,今晚现在那歇息。”   萨里拉应诺,再看向谢伯缙,脸上再不似从前的冷漠,多了几分恭敬,“谢将军,多谢你们及时赶来,不然我们公主就要被迫嫁去突厥。敢问你们此次带了多少援军,现在何处?”   谢伯缙眼波微动,肃声道,“援军还在庭州备战,听闻公主要嫁突厥,我先带了一队精兵前来。待回了庭州,我再领兵出征。”   萨里拉连连点头,又朝谢伯缙弯腰一拜,便下去清点乌孙护卫队的伤亡。   云黛仰脸看向谢伯缙,“大哥哥,陛下同意出兵相助了?”   谢伯缙顿了下,垂眸嗯了声。   云黛松了口气,不住点着小脑袋,放松道,“派兵就好,虽说迟了些时日,但现在也还来得及……”   说到这,她往谢伯缙跟前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悄悄道,“这些日子可等得我心都焦了,我还以为有丹阳公主和五皇子在陛下跟前进谗言,陛下不打算出兵了。没想到他也不是那么糊涂,还是出兵了。”   谢伯缙嘴角微弯,故意逗她,“背后妄议天子,妹妹胆大包天。”   “这四野茫茫天高皇帝远的,也没人听见。除非哥哥你去陛下面前告我的状……”云黛双眸清澈又无辜的看他,“哥哥会么?”   “不会。因为我与你想的一样。”   谢伯缙抬手拢了拢她身上厚重的衣袍,见她小脸冻得红扑扑的,担心她身子骨虚又生病,于是扬声吩咐着纱君,“把你家姑娘御寒的氅衣都拿过来。”   老老实实当着背景墙的纱君听到吩咐,连忙脆生生“诶”了声,又麻溜的钻进了马车里。   不一会儿,她就拿了件油光水滑的狐皮大氅出来。   谢伯缙伸手接过那条通体雪白的氅衣,动作细致地替云黛穿戴,“得裹严实些,待会儿骑马会很冷,穿少了耳朵都能冻掉。”   云黛乖乖配合着他,也不忘叮嘱纱君,“纱君,车里那条毛毯你快裹在身上,待会儿让萨里拉骑马带你,你也别冻着了。”   “啊?”纱君错愕,“那个红发讨厌鬼带我呀?”   云黛看她一眼,无奈笑道,“他身手好,若路上有突厥兵追上来,他能护着你,旁人的话我也不放心。”   纱君也不好辜负自家姑娘的良苦用心,点头道,“那奴婢去找他了,姑娘您这边……”   她机灵的眼睛直往谢伯缙身上瞟。   谢伯缙略抬起眼,淡淡乜了这小丫头一眼,“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那奴婢就放心了。”纱君咧嘴一笑,朝两人拜了拜,赶紧从马车里抽出毛毯,脚步颠颠得就去找萨里拉了。   谢伯缙道,“你这小丫头倒是忠心。”   “嗯,她只视我为唯一的主子,不像琥珀姐姐、翠柳、银兰她们,心里第一位的主子是夫人或者是大哥哥你。”   谢伯缙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温声道,“等你我成婚后,你身边伺候的人,都由你自己挑。”   听到成婚,云黛微赧,头低了低,“还早呢。”   谢伯缙扯了下嘴角,将柔软洁白的帽子替她系好。   没有一丝杂色的洁白狐皮大氅将女孩儿裹成个雪球般,毛茸茸一圈,只露出一张巴掌小脸,雪肤黛眉,娇怯怯的,眼眸水光灵动,活像是只刚成精的小狐狸。   谢伯缙觉着她这般可爱极了,抬手在毛茸茸的小脑袋上撸着,爱不释手。   直到云黛瞪着他表示抗议,这才收了手,心下却是想着,以后多给她买些漂亮的大氅,各种颜色的都买齐了,冬日里叫她一天一件换着穿。   现场清点完毕,突厥迎亲队伍全部毙亡,乌孙和北庭军也有一定的伤亡。   简单分配后,谢伯缙托着毛绒绒一团的云黛上了马。   “抱紧我。”   磁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云黛下意识想去看他,却只看到半个线条分明的下颌,下一刻,黑色披风遮住她的脸,将寒风完全阻挡在外。   她整个人依偎在他怀中,男人的气息和体温将她笼罩,好像比在马车里还要暖和。   她的手也按照他的话圈住劲瘦的窄腰,脸颊慢慢贴在了他的胸膛,隔着冬衣厚厚的布料,她听到他那强而有力的心跳,一声又一声,那样的令人安心。   “大哥哥。”她揪着他的袍带低声唤。   谢伯缙低下头,“嗯?”   她继续唤,“大哥哥。”   谢伯缙语气放柔,“嗯,我在。”   少倾,怀中传来轻轻软软又带着些许压抑哭腔的声音,“我再不想跟你分开了……”   谢伯缙俯身,隔衣轻吻了下她的发,庄重答道,“好。”   半明半暗的天色里,一队人马踏着风雪,扬长而去。 第97章 很想,很想……   在天色完全黑透时, 一行人赶回岁日城。   简单用过一顿晚饭,云黛带着纱君先回房歇息,条件有限, 大雪天的无法沐浴,只打了盆热水清洁擦拭一遍。   纱君端着脸盆准备出门泼水,一掀开毡帘, 见着黑暗里黑袍覆雪的高大男人,吓得叫了一声。   等缓过神来, 在看清来人是谢伯缙时, 长吁了一口气, “世子爷, 您怎么杵在门口啊?”   “她睡了么?”   纱君摇头, “没呢,不过就准备睡了。”   谢伯缙嗯了声。   见他还站着, 纱君立刻会意,乖觉让到一旁, 悻悻道,“奴婢先去倒水。”   谢伯缙掀帘往里走去, 毡房内生着暖盆, 有融融暖意流动,里头只点了两根灯烛, 不算明亮,勉强将屋内照的清楚。   云黛坐在榻边解着发钗, 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纱君回来了,等抬眼见到那投在墙上仿若巨人的身影,不由警惕,“谁?”   “是我。”   熟悉的声音响起, 那浓重的阴影越靠越近,最后他在她跟前站定。   “大哥哥,你还没歇息么?”   云黛诧异,见他周身还带着风雪的寒气,忙不迭将被窝里刚灌的汤婆子拿出来,递到他跟前,“快拿着暖暖手。”   谢伯缙没接过那汤婆子,而是往上握住她的手腕,神色淡然地将人牵到炭盆旁坐下,“刚与萨里拉统领商量了些事,想着要过来与你说一声。”   云黛只觉得他的手很凉很凉,也顾不上什么羞涩矜持,主动抓起他的手,捧到唇边哈了两口热气,边替他捂手边问,“什么事呢?”   谢伯缙看着她这细致体贴的动作,心头一暖,语气也变得柔和,“明日一早,他便折返乌孙,我带你回庭州。”   云黛惊诧,“我跟你去庭州?”   谢伯缙知道她在顾忌什么,反握住她的手,“大军尚在庭州,我得回去带兵。且这会庭州更安全,有城墙有重兵,你若回乌孙,难保突厥人杀红了眼,直接杀入乌孙王庭抢人,我无法安心。”   他黑沉沉的眸光望着她,嗓音磁缓,“只有待在我身边,我才能放心出征。”   云黛迎上他的目光,思忖片刻,点头道,“好,我跟你回庭州。乌孙那边……”   “乌孙那边萨里拉统领会解释清楚的,你舅父他们能理解的。”   粗粝的掌心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柔软的手,他不紧不慢道,“等到了庭州,你先在我府上住着,待战事平息,将突厥打服打怕了,我再将你送回乌孙,嗯?”   云黛见他都安排好了,心里也定了下来,垂下鸦羽般的眼睫,“我都听哥哥的。”   炭盆暖黄色火光映照着两人的袍摆,白日重逢时风雪大作,他都没法细细打量她,如今凝视着女孩儿素净清艳的脸庞,他皱了眉,手指摩挲着她细嫩的脸颊,“瘦了,也憔悴了。”   云黛仰着脸,感受着他掌心贴近肌肤的热意,低声道,“这些时日都没睡好,可不就憔悴了。唔,我是不是不好看了?哥哥还是别看我了。”   她说着就想扭过脸,谢伯缙失笑,揽过她削瘦的肩膀,将人拢到了怀中,“好看,妹妹怎样都好看。”   云黛靠在他的怀中,熟悉的怀抱和气息叫她不舍得离开,索性就放纵自己,两只手圈住他的腰,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口。   静静抱了片刻,她细声细气道,“大哥哥。”   谢伯缙绕起她一缕发,“嗯?”   云黛将脸埋得更深,嗓音有些沙沙的柔媚,小猫儿撒娇般,“我很想你。”   勾缠发丝的指尖轻顿。   又听怀里的小姑娘轻轻道,“很想,很想……”   谢伯缙眸色微暗,手掌轻抚着她的发,又缓缓贴着她的耳朵,托住她的下颌,将那张闷得泛红的小脸从怀里挖了出来。   云黛看到他的眼里有火光灼热,下一刻,他俯身,滚烫的薄唇吻上了她的。   先是细细的温柔的舔舐,而后撬开她的贝齿,来势汹汹地索取,紧紧缠绕着。   饿了一冬的野兽肆无忌惮地撕咬着,凶猛蛮横,叫她气喘吁吁,只觉得心神魂魄都被他给掌控,身子在他怀中软成一摊泥,失去了力气。   草原上的夜晚格外静谧,只听得风雪簌簌声。   纱君拢紧了身上的毛毯,再听帐内的动静,也不敢贸然打扰。正想着去 隔壁侍女的帐篷避避风,还没走两步,就撞上带兵巡逻的萨里拉。   大晚上的,火把焰火红通通的,萨里拉的脑袋也红通通的,活像两个灯笼。   见着哆哆嗦嗦的小丫头,萨里拉浓眉倒竖,“你不去伺候公主,要跑去哪里偷懒?”   纱君瞪着他,“谁偷懒了?”   “你咯。”   “你放——胡说!”纱君挺直小腰杆,“世子爷这会儿找公主有事,我总不能进去打扰!”   萨里拉皱眉,朝不远的那顶毡房看去,“谢将军这么晚找公主?你们汉人不是规矩最多,这个要避讳那个要避讳的么,现下孤男寡女的在一起,你也不在旁盯着些?”   纱君心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世子爷与自家姑娘男才女貌情投意合,这么久没见了,肯定有许多悄悄话要说的,自己干嘛要在旁边扫兴。再看萨里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嫌弃模样,她猛地打了个喷嚏,“啊切——”   萨里拉往后退了一步,再看小丫头冻红的脸,莫名担心她这鸡崽儿般的小身板冻死在雪地里,凶巴巴斥道,“你个没用的!”   纱君刚想反驳,就见萨里拉大步朝前走去。   她一惊,连忙喊道,“欸,你干什么啊?”   萨里拉边走边道,“替你履行职责。”   纱君,“???”   这人有病吧!   她跑上前,张开手臂去拦,“你别啊,将军万一有要事与我家姑娘商量呢?欸,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没眼力见呢?怪不得年纪一大把了还没娶到媳妇儿,你懂不懂感情啊?”   毡房外的动静叫屋内的旖旎散了几分。   见他总算离了她的唇瓣,云黛忙偏过脸,搁浅鱼儿般喘着气,一张脸又红又烫,心头忍不住埋怨,怎么这样凶,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要断气了。   “大哥哥,时辰也不早了。”   她推搡着男人坚硬结实的胸膛,手臂软绵绵的,语调透着淡淡慵懒意,“赶紧回去歇息,明早还得赶路呢。”   谢伯缙也听到外头纱君和萨里拉的声音,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才直起身子,“妹妹也早些休息。”   才唇齿厮磨过,云黛也不好意思再看他,低低嗯了声。   直到那脚步声远去,她才放松下来,细白的手指轻轻抚上唇瓣,会不会又红了?   这要是叫纱君瞧见了多不好,羞死人了。   思及此处,她忙走到榻边,扯过被子遮住脸装睡。   ***   翌日一早,两队人马就在岁日城分道扬镳,云黛随着谢伯缙回庭州。   好在天公作美,风雪小了些,快马加鞭赶了两日路,总算在第三日的中午赶到了庭州。   此时大渊的新年刚过不久,家家户户门前的桃符和门神还簇新的,残留着几分新年的喜气。   才到城门口,就见许灵甫急急忙忙迎了上来,“谢大哥,你可算是回来了!”   再看到谢伯缙身旁裹着氅衣,戴着帷帽,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子,他愣了一瞬,目光触及纱君小丫头的脸,登时蹦了起来,指着云黛道,“是沈家小妹?谢大哥,你…你怎么……”   他急得语无伦次,索性也不再说这个,而是把当前最重要的事说了,“朝廷派太监来传旨了!”   谢伯缙眸子一闪,大步上前,一把拽住许灵甫的手,刚想将人拽到了几步开外,就听云黛出声问道,“传旨?传什么旨?”   许灵甫道,“出兵增援乌孙的旨意啊。”   帷帽薄纱下,云黛皱起了眉。   谢伯缙下颌微绷,对许灵甫道,“过来说。”   许灵甫啊了声,心说增援乌孙这事也没必要瞒着沈家妹妹吧?但看谢伯缙一脸肃然的模样,还是噤了声。   见他们要避开自己,云黛抿了下唇,出声叫住谢伯缙,“大哥哥。”   谢伯缙脚步稍停,转身看去,云黛掀开轻纱一角,一双澄清明亮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   她已经猜到了。   “大哥哥,若是关于增援乌孙的旨意,何必避着我?”   “……”   见谢伯缙不说话,云黛转而看向许灵甫,轻声问道,“许五哥,那宣旨的太监如今在何处呢?”   许灵甫看了看云黛,又看了看谢伯缙,见谢伯缙并无阻拦之色,这才答道,“人是昨日来的,既寻不到隋大都护,又寻不到谢大哥,好在我和这个太监在长安有些交情,便将人带去春香楼喝酒,找了两三个花娘,好歹是将他给喝过去了,这会儿人还醉着呢。”   说到这,他赶紧看向谢伯缙,压低声音道,“谢大哥,隋都护去哪儿了?我听人说,你先前请他去你府上赴宴,之后人就没了消息。我去问你府上,谭信也只说隋都护吃完宴席,就外出访友了。这都好几日不见人影,隋家人都急坏了……你、你是不是把他给……”   他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云黛看得心惊胆跳,手指紧捏着衣袖,嘴唇发白——   宣旨太监昨日才到达庭州,可大哥哥三日前就带兵出了城,这样算起来,妥妥的私自领兵!现下大都护又没了消息,难道大哥哥他为了领兵,杀人灭口了?   这可是错上加错的大罪!   云黛赶紧上前,急急问着谢伯缙,“大哥哥,隋都护呢?”   见着面前一大一小两张焦急的面孔,谢伯缙指节微收,“人活着,敲晕了藏在我宅子里。”   许灵甫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云黛,“……”   这哪里好了?   敲晕朝廷戍边大员的罪责虽然比谋害官员要轻一些,但仅私自领兵一条,就足以叫谢家死上满门了!   一想到这里,她大脑一阵晕眩。   若不是谢伯缙及时扶住她,她怕是要瘫倒在地。   “大哥哥,你怎么这样冲动!这可是大罪啊!”她脸颊苍白如纸,唇瓣轻颤着,“你怎么能为了我一人,就害了晋国公府满门?早知如此,我一剪子自戕,也好过连累国公府!”   胸口千般情绪剧烈翻滚着,若说前两日见着谢伯缙时有多欢喜,现下她就有多后悔!自己罪孽深重,便是死后下了地府,也再无颜去见国公爷他们。   谢伯缙稳稳托住她的手臂,面庞冷峻,黑眸是异样的冷静,“若朝廷真的追究起来,我一力承担。”   云黛目光惊惶,紧紧盯着他,“你要怎么一力承担?这是国法,是要累及满门的罪过。”   谢伯缙垂下眼,不知想什么,薄唇抿成一条线,少倾,他沉声道,“总有办法的。”   一旁的许灵甫看着都着急,跺着脚道,“谢大哥,沈家妹妹,现在说再多也没用啊。还是先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这会子那王太监也快酒醒了,总不能再把他灌醉,还是得先去接旨。还有那隋都护,若能叫他保守出城的秘密,长安那边或许能瞒住的。谢大哥,你说呢?”   谢伯缙略一颔首,抬手拍着许灵甫的肩膀,“这次多亏你了。”   许灵甫摆摆手,“嗐,小事小事,谢大哥跟我客气什么。”   谢伯缙与他道过谢,稍稍侧眸,看向魂不附体的云黛,“先回府上吧。”   云黛心头五味杂陈,避开他的目光,不发一言的上了马车。 第98章 哥哥今晚留下来吧   半个时辰后, 马车在谢宅停下。   谭信是日也盼夜也盼,可算将自家主子盼了回来了,还没来得及高兴, 就见云黛和许灵甫也跟在身后,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谢伯缙面无表情吩咐着,“派些人手将后院收拾干净, 姑娘要在家住下。”   谭信连忙应下,上前对云黛道, “姑娘, 您随奴才这边请。”   云黛步子不动, 一错不错的看向谢伯缙, “大哥哥, 我想见隋都护。”   谢伯缙眯起黑眸,与她对视着。   两相对峙, 似有硝烟无声弥漫。   最终,他妥协了, “跟着来。”   不多时,几人在府邸北边的一间藏书楼里见到了被关多日的北庭大都护, 隋文渊。   谭信担心云黛误会自家世子爷, 见缝插针地解释道,“除了不让隋都护出门, 这几日咱都按照世子爷的吩咐,好吃好喝的供着他, 并未怠慢过隋都护。云姑娘,咱世子爷不是那无礼犯上之人,他也是为了拿到兵符去救你,这才, 唉!”   云黛默然不语。   她知道大哥哥不是那等残暴冷血之人,之所以要跟过来,主要是想看看隋文渊的反应——   她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万一真的可以像许灵甫说的那样,好好给隋都护赔礼道歉,加以利诱,没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把谢伯缙私自带兵的事给瞒下呢?   天高皇帝远的,长安来的太监也不清楚这边的情况,北庭的一把手和二把手统一口径,这事也不是瞒不住的。   然而,想法很美好,现实却是被关了几日的隋文渊一见着谢伯缙,抬手就砸了个砚台过去,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   “谢伯缙你这无法无天的竖子,你胆大包天,竟敢私窃兵符,囚禁上峰!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朝廷?晋国公府存世百年,满门忠义,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忤逆犯上的逆子!谢垣若是知道你此等狂悖行径,定要拿刀活剐了你!”   谢伯缙面无愠色,只静静挡在云黛身前,听着隋文渊的怒骂苛责。   最后还是许灵甫听不下去,赔着笑脸,走上前劝道,“隋公您老莫要动怒,这事的确是谢将军做得不对,可这不是情况紧急么。再说了,朝廷的旨意也下来了,反正都是要出兵增援的,早两天晚两天也没多大的关系嘛。”   隋文渊吹胡子瞪眼,“许五郎,你别跟我嬉皮笑脸,仔细我也给你父亲写封信,叫他把你领回家去好好管教!你啊你,净跟着谢伯缙胡闹,还早两天晚两天没多大关系?这话也亏你说的出口!这两者的区别可大得很……等等——”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顿了一顿,拧眉看向许灵甫,“你说朝廷的旨意下来了?你怎么知道?旨意在哪?”   许灵甫抬手摸了下鼻子,干巴巴笑道,“我当然知道,传旨的王太监还是我招待的呢,现下人就在春香楼歇着。我和谢大哥这不是专程过来,请隋公您跟我们一块儿去接旨嘛。”   隋文渊观在场人的脸色,也明白过来,冷哼道,“怪不得呢。”   他一挥衣袖,转身在黄花梨木太师椅坐下,一派岿然不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算盘!我不去!”   许灵甫搔了搔后脑勺,在旁边各种说着好话,可隋文渊油盐不进。   云黛见状,心里着急,抬步就要上前,谢伯缙按住了她的肩膀。   云黛蹙起秀眉,低低唤道,“大哥哥。”   “你站着。”   谢伯缙说着,大步走到隋文渊面前。   敛衽掸袍,他朝上首之人深深一拜,“隋公,将您困于此处,偷窃兵符,是我不对。只是现下天子使臣还在庭州,若不及时接旨,延误战时,也会连累隋公您的仕途。您还是随我们一道去接了旨,等战事平息,我定当负荆请罪,届时您要治罪,或是要参本,悉听尊便。”   看着眼前这高大俊逸的年轻人,隋文渊目光复杂。   六年前谢垣将这小子送来北庭军时,他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沉默寡言,既稳重又能吃苦,那时自己就看出他是个行伍里的好苗子,日后定能成为一员猛将,有一番大作为。   事实证明,自己的确没看错人,短短几年,他就脱颖而出,成了年轻有为的大将。   只是谁能想到,看似稳重之人真要发起疯来,竟能如此毫无顾忌!   视线慢悠悠转到门边那道绰约婀娜的身影,隋文渊心头叹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真是造孽!   静默许久,他手掌撑着桌面,站起身来,长长叹道,“罢了罢了。”   屋内几双眼睛齐齐看向他,隋文渊板着脸道,“先去接旨,其他的……”   他睃了谢伯缙一眼,冷哼道,“等仗打完了,再跟你算账!”   谢伯缙容色不变,拱手肃拜,“是。”   隋文渊甩了下衣袖,大步往外去。   “欸,隋公您慢些。”许灵甫也赶紧跟上。   谢伯缙走到云黛跟前,淡声道,“你在家好好歇息,我先出门,忙完就回来。”   云黛看了看外头那大步离开的两道身影,点头应道,“大哥哥快去忙吧,别管我了。”   稍作停顿,她望着他五官浓俊的脸庞,又补充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   这一等,就等到了半夜。   月昏人定,静影沉璧,后院里静谧安宁。   好不容易把自家姑娘劝睡下了,纱君轻手轻脚的将内室的灯光灭了两盏,缓步走到外间。   她正准备铺床睡觉,便听到院外传来些许动静,心下不由一惊,这么晚了,谁在外头?   快步走到门边,她拉开门缝往外看了看。   只见月色皎洁的庭院内,雪色莹白,那廊下四角平头白纱灯的暖光里,一道修长黑影手执纸伞,缓步走来。   纱君愣了愣,忙推门出去,朝来人福了福身子,“世子爷。”   男人身上有淡淡酒气,站在风雪里,嗓音低沉,“她歇下了?”   纱君心说这深更半夜的谁还不睡呢,嘴里答道,“是,姑娘歇下了。她本想等世子爷回来用晚膳的,世子爷您一直没回来,她就自个儿用了。等到夜深了您还没回来,才歇下不久呢。”   细雪落在桐油纸伞面沙沙作响,谢伯缙面无波澜的看了眼那阖上的门窗,“睡下就好,你夜里照顾好她,天寒地冻,仔细别叫她着了凉。”   “奴婢省得的。”纱君见他有离开之意,微微屈膝道,“恭送世子爷。”   只是那人还没走两步,屋内忽而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房门猛地被拉开。   “大哥哥。”娇柔的嗓音在静谧的夜里响起。   纱君和谢伯缙皆回头看去,只见门前的少女一袭牙白色亵衣,微卷的长发随意披在身后,许是急着跑过来,鞋子也来不及穿,仅穿着一双绣着粉白蝴蝶的锦袜,略显局促的挤在一块儿。   “哎唷,姑娘您怎么没穿鞋,地上凉,仔细别冻着。”纱君急急要去扶她。   “冻不着的。”云黛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她扶,乌眸直直看向雪夜里的男人,“大哥哥,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视线落在她的脚上,谢伯缙眉心微微皱起。将伞收起,随手倚在门边,他朝她走去,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云黛小小惊呼,手指下意识揪住他雾青色衣襟。   纱君在一旁也看傻了眼,等回过神来,俩人已经进去了,她连忙面红耳赤的将门带上。   屋内,谢伯缙将人抱到床边坐好,一脸正色地教训道,“你身子骨本就弱,还敢光着脚下地,是想生病?”   云黛心虚低下头,小声咕哝,“这不是怕你走远了……”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成。”   望着她耷拉的脑袋,谢伯缙颇感无奈,语调稍缓,“快要子时了,你怎么还没睡?”   “我一直没睡着,想等你回来。”   云黛眼神一片清明,冷白的脸颊在淡淡的烛火下显得愈发柔美温婉,“你不回来,我放心不下。”   谢伯缙心念微动,拉过她的手,解释道,“午后先是陪长安来的太监宴饮,后又与隋公和北庭诸位将领商议出征之事,是以这么晚回来。”   两人坐得近,云黛嗅到他身上清冽的酒气,再看他眉眼间的疲色,不由柔了声,“大哥哥辛苦了。”   缓了缓,她踟躇问道,“长安来的那个太监,真的带来了增援乌孙的旨意?”   “嗯,真的。”   谢伯缙知道她现下是不大信他了,眸光落在她细嫩的面上,极具耐性道,“陛下在圣旨里命我为主帅,领一万北庭军出征,协助乌孙击退突厥。”   云黛像是信了,眼睫轻轻眨了两下,又问,“隋都护那边……”   谢伯缙淡淡道,“为着这旨意,隋公暂时也不会追究我私自领兵的罪责,就算他要上奏参我,奏本送去长安起码也要两月,到时候仗也打完了,随他处置罢。”   这句随他处置叫云黛心头一酸,白日里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她眸光颤抖,紧紧盯着他,嗓音有些哽噎,“你不该这样冲动的,为了我,不值得……”   “又说傻话了。”   修长的手指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他神色郑重,“为了你,值得的。便是重选一遍,我还是这般选择,不改,不悔。”   云黛鼻子一酸。   “怎么就这样爱哭呢?”在她落下泪前,谢伯缙双手捧住她的脸,一本正经道,“可不许再哭了,大晚上掉眼泪,明早眼睛要变肿。”   云黛咬着唇,瞪圆了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瓮声瓮气道,“我……我才不哭。”   谢伯缙哼笑一声,拍了拍她的头,“这才乖。”   蜡烛发出荜拨一声,他看了眼窗外天色,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去军营点兵,后日便要出发。”   “这么快。”云黛惊道,说完之后又觉得对于苦苦支撑的乌孙军队来说,两日时间也是极其煎熬的,心头微沉,叹了口气,“是要快些,再不去的话,乌孙要打不动了。”   谢伯缙嗯了声,不再停留,站起身道,“妹妹早些睡。”   略微理了下袍袖,他抬步离开。   才走两步,身后倏地响起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不等他回头看去,两条柔软的手臂蓦得从身后环住他的腰,触感温软。   隔着不薄不厚的衣袍,女孩儿的脸紧贴着他宽厚的背,嗓音带着些轻微的颤,孤注一掷般,“哥哥今晚留下来吧。” 第99章 不如改口叫夫君   谢伯缙的背脊微僵。   若不是身后柔软的温度太过真实, 还当是酒意散发幻出的绮梦。   “大哥哥……”见他没出声,云黛又鼓起勇气唤了声。   他缓缓转过来,面色肃然, 眼眸阒黑,嗓音有些沙哑地斥她,“别胡闹。”   昏昏烛光下, 云黛面颊笼上暖色绯红,她仰着脸, 羞赧又坚定, “我没胡闹。”   纤细的手指轻轻勾住他腰间金玉交错的狴犴纹蹀躞, 她的嗓音娇软且清晰, “大哥哥, 今晚留下来吧。”   大掌陡然抓住她放在腰间的手,谢伯缙俯身, 目光灼灼凝视着她,呼吸有些不稳,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尤其在这事上, 最禁不起挑拨……”   听着他的警告,以及黑色眼瞳里那藏在平静之下汹涌的危险, 云黛羽睫轻颤了下。   却没往后退缩,而是踮起脚尖, 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上了那一抹薄唇。   亲吻过许多次,可这般主动索吻的次数少之又少,动作不免显得笨拙, 她模仿着他平素的做派,湿润的舌尖描绘着他唇瓣的形状,又滑入唇齿之间。   捏在纤细腰肢上的五指渐渐收紧,他在忍耐,不肯配合,狭长的眸往下,平静地看到她闭着的眼和酡红的脸。   两番尝试皆落败,云黛有些急了,贴着他的唇,娇气又委屈地唤他,“大哥哥……”   像是吃不到糖的孩子,快要急哭了般。   真是娇气的很。   谢伯缙轻哂,喉头微动,须臾,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勺,他重重吻了下去。   她那点笨拙小技巧在惯于掌握主权的男人面前压根不够瞧的,很快就被人抵在柱子旁软了腰肢。   不知多久,这个吻气喘吁吁止于云黛那不安分扯着腰带的手。   谢伯缙咬了下她的唇,哑声凶着她,“说了不许胡闹。”   她轻喘着,问他,“哥哥今晚喝的什么酒,喝的一身酒气。”   “凉州的西凉春,很辣,烧心,妹妹喝不来的。”   “我又没喝过,哥哥怎么知道我喝不来。”   云黛勾着他的脖子,水眸潋滟,盈盈望向他,柔声道,“有些事,哥哥教我,我就会了。”   她本就生了双漂亮的眼睛,平素看人时无辜单纯,惹人怜爱,这会儿故意勾人,自是愈发妩媚,娇怯怯的撩人心怀。   谢伯缙呼吸愈发重了,想起上回她这般主动的场景——   在长安将军府,她坐在他身上勾着他,像只胆大包天的妖精,问他想不想要她。那时他欢喜于她的回应,谁知她转过身就筹划逃跑。   手掌从后捏住她的后颈,他咬牙沉声道,“小没良心的,又存了什么坏心思?”   云黛微怔,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后也意识过来,忍不住腹诽,这人怎么还记着旧账?   “才没有坏心思。”她轻摇了下头,见他要直起腰,连忙往他身上挂去,又将他拉了回来,脸贴着脸,语气真挚道,“我只是想要大哥哥。”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她干脆打断,“我不想再等了。”   谢伯缙眉心微皱,垂眸看她,只见她漆黑的眸渐渐蒙上一层水意,目光幽戚,“从去岁互明心意开始,先是忐忑不安顾忌着身份、顾忌着国公爷和夫人的态度,后千里迢迢来了乌孙,又担心我舅父他们不同意。好不容易双方亲人都答应了,半路又杀出个突厥。如今三方交战,你又要上战场,枪林箭雨,生死难言。就算平安归来,战事平息,又要迎对朝廷私自带兵的惩罚……”   她好似一直都在等,等一个最完美最圆满的结局,可人事无常,谁能预料未来的事呢?   今日谢伯缙他们离府后,她在房内独处,一直在想接下来要面对的事。就像谢伯缙所说的,她总是习惯把事往坏处想,她想到他万一在战场上有个损失,想到万一私自领兵的事情败露,他可能要被军法处置……   种种变数,越想越害怕,她实在不想等了。   如今,她只争朝夕。   “大哥哥,你今年还没送我新年礼物,我现在想管你要……”   她抬起眼,眼中的泪水还没干,弯眸朝他笑,天真又妩媚,“我要大哥哥做我的男人,你给么?”   粗粝的手指一点一点拭去她眼角的泪,他的眸色变深。   理智逐渐崩塌,在她的唇瓣落于喉结上时,坍塌了个彻底。   他攫住她的下巴,看着她,眸光幽深且灼烫,“我若给了,妹妹可别后悔。”   云黛有一瞬被他陡然炽热的气息给吓到,定了定心神,她轻声道,“不改,不悔。”   话音刚落,男人汹涌猛烈的吻就落了下来,夺去她的声音。   手掌托着她的腰,走两步,就跌进烟粉幔帐的架子床里,轻纱从金钩撒落。   枕头被褥间满是女儿家的香味,甜腻的脂粉香混合着清甜的茉莉香,令人放松又惬意。   云黛本就是睡下了,身上仅着单薄的牙色亵衣,扑倒滚翻之间凌乱不堪,露出一抹蕉月色天香绢小衣。   大掌捉住她小巧的玉足,那双沾了些灰尘的罗袜被脱下,随手丢出幔帐之外。   “下次再不许光着脚下地了。”他又叮嘱她一遍,“知道了么?”   “知道了……”云黛红着脸,想把脚从他掌心抽出,袜子都褪了,怎么还不撒手。   烛火本就灭了两盏,幔帐一落,光线更是灰暗,幽狭的空间里,一声一响,一举一动都似无限放大。   掌下之人颤得厉害,他俯身吻着她的耳垂,“妹妹那点胆色都在嘴上了。”   勾他的时候不见她怕,这会儿团团缩在他怀里,羞得脸都不敢抬。   云黛听他这话,忍不住咬唇,轻声反驳,“才不是……”   “还嘴硬?”   不轻不重捏了下掌心的温软滑腻,换来她一声呜咽,“哥哥别再作弄我了。”   烈火浇油般,他眼中闪过一抹晦暗,低头将她的呜咽悉数没于唇齿之间。   烛光摇曳,床幔在暖橘色光影中也晃着。   一阵北风刮起,又簌簌落下了雪,落在雕花窗牖上作响。纱君搓手哈着热气,一边耳朵高高竖起,屋内怎么半点声音都没了?雪又下起来了,世子爷要是还不走,待会儿积雪路滑可不好走了。   她正想提醒屋里一声,谭信寻了过来,双方打了个招呼,纱君指了指屋内,“世子爷在屋里呢,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开始还能听到说话声,现下半点声音都没了。”   谭信闻言似是想到了什么,眉毛一跳,赶紧附耳贴到门边。   才听数息,他半边脸都红了,虽说外头风雪大作,但屋内那压抑着的细吟和和床架晃动声,皆摆明正忙着呢!   “谭管事,你听到什么了么?”纱君小丫头凑上前问。   “咳咳。”谭信握拳抵唇,再看小丫头一脸天真无邪,尽量委婉道,“世子爷今夜应该宿在这里,你先去歇着吧,这里我守着。”   纱君愣了下,她对那方面虽然不甚了解,却也知道男女同床共枕意味着什么,世子爷和她家姑娘……这是要做夫妻了?!   见纱君还发着呆,谭信又催促了一遍。   纱君懵懵懂懂问,“那……今晚都不要我守夜了?”   谭信心说世子爷二十多年头一次,哪有那么容易消停,不说折腾个一宿吧,半宿起码是要的。   他对纱君道,“你安心去歇着吧,明早再来伺候。若真闲着睡不着,你去柴房叫人多烧几桶水,晚些估计要用。”   纱君领命去了。   等到天边微微泛着青白时,屋内果然响起一声喑哑的嗓音,“来人,送水。”   谭信安排了四个稳重知事的婆子,稳稳当当把浴桶和热水装了进去,还特地送了些汤水粥品,给里头补充体力,又乖觉地将门合上。   屋内弥漫着些还未散去的暧昧气息,谢伯缙踏鞋下床,执起香茶饮尽,又倒了一杯,端着走到床边。   一边的纱帐被挂起,女孩儿有气无力地伏在红罗锦被中,露出半截雪藕般嫩白的臂膀,肌肤上泛着旖旎动人的胭脂色。   喉结滚了两下,才饮过茶水,又觉着渴了。   勉力定下心神,谢伯缙伸手将她从被窝里挖出来,低声哄道,“喝点茶水,润润喉。”   云黛现下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懒洋洋靠在男人坚硬的胸膛里,就着他的手,小猫饮水般一点点饮尽杯中水。   喝完一杯,她尤觉不够,舔了下微微红肿的唇,眼睛半睁半合地望向他,“还有些渴。”   一把娇软的嗓子还是有些哑,从头至尾,她都在哭。   她哭的楚楚可怜,殊不知在床帷间掉眼泪,只会叫人想让她哭的更凶。   他又倒了杯水,边喂她边道,“怎么就这样爱哭。”   云黛红着脸瞪他,想骂他又骂不动,方才骂的也不少,受不住时她还昏了头叫了他的名字,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回应,还是老老实实低下头喝水得了。   “喝够了?”   “嗯。”   “喝够了去沐浴,一身汗黏腻的很。”   他盯着她被茶水浸润而嫣红的唇,粗粝的指腹用力按上去,凑到她的耳边意味深长道,“妹妹大概是水做的,哪哪都是水……”   “你…你不许说了!”   云黛耳尖红得滴血,将脸埋进他的胸膛,报复性咬了一口,历经沙场的武将不比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皮娇肉嫩,他身上有疤,肌肉坚实的很,她下嘴都觉得硌牙,这叫她愈发羞恼,气鼓鼓凶巴巴道,“再说我就咬死你。”   谢伯缙低头看着左边胸膛小小的牙印,不由失笑,抬手捏了下她的鼻尖,“兔子又咬人了。”   说罢,他打横将人抱起,放进了雾气氤氲的热水里。   怜她初次,身体又娇弱,他也不敢再索要,这冰天雪地的,万一寒气入体病倒了,他怕是出征都无法安心。   细细替她洗净,又将人抱回床上。   云黛实在累极了,脑袋一沾上枕头,就依赖地缩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谢伯缙秾俊的眉眼间尽染餍足春意,手掌轻抚着她疲累的脸颊,越看越心软,而后吻了吻她的眉眼,拢着那馨香绵软的身子阖上了眸。   没多久,外头天色就大亮了。   迷糊间云黛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轻缓在耳边响起的抚慰,再之后便是一片静谧,她又昏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窗外鸟雀啾鸣,天清气朗。   只是撑着手臂坐起身,腰腿间就酸软到不像话,她悄悄掀开被子往里瞧了一眼,见着那从上到下遍布的红痕,脸庞就火烧火燎般,羞得抓过被子蒙住了脸。   可被子里都是他们俩人的气息,昨夜的记忆又涌了上来,他吻着她的眼角哄她别哭,说什么哭的他心都碎了,也不见他停一停叫她歇口气。   实在可恶极了。   窝在被子里缓了许久,她才探出脑袋,本想自己捡衣裳穿好,哪知衣裳遍寻不见,她只好朝外唤道,“纱君。”   “姑娘,奴婢在呢!”纱君老早就在屋外候着了,一听到唤声立马迎了进去。   待她快要走到里间,屏风后传来声音,“你先别进来。”   纱君停下脚步,不解道,“姑娘?”   “你先给我拿套衣裙,还有小衣。”   “噢噢,奴婢这就去。”纱君记起更早些时两个婆子进屋收拾,将被褥和衣裳都拿出去清洗了。   她很快拿了全套衣裳进来,见这幔帐后那隐隐约约的影子,还有那条伸出帐外的白嫩手臂,纱君问道,“姑娘,要不还是奴婢伺候您吧?”   云黛哪好意思让纱君瞧见她身上这些吻痕指印,忙道,“不必了。我有些饿了,你先去给我寻些吃的。对了,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快午时了。”   云黛惊诧,她竟然睡到这么晚,“世子爷什么时候走的?”   “世子爷辰时起身,巳初便出门去了。”   云黛闻言,心说他应该是去军营点兵了。不过昨夜折腾那样久,他竟然还能起的这么早,都不知道累的么?   缓过神来,她先将纱君叫了下去。目之所及的红痕叫她不敢再看,迅速将衣裙穿好,她从床上起身。   双脚才落地,腿上酸软的她险些站不稳,只觉身子劈成两半般,扶着床柱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腰身。   洗漱过后,又简单用过一顿清淡的早膳,云黛坐在梳妆镜前,由着纱君梳头。   纱君几度往她眼下的乌青和脖间的红痕瞥去,到底没忍住,心疼道,“世子爷也太过分了,都不知道怜香惜玉些。”   云黛脸颊唰的红了,“小姑娘家说什么呢。”   纱君瘪嘴,“本来就是嘛,奴婢听那烧水婆子说了,天快要亮了才叫的水。姑娘您可不是一晚上没睡?肯定累坏了吧。”   云黛语塞,这叫她怎么答。   不过的确是很累,她知道女子头一遭是要吃些苦头的,却没想到这么疲累,尤其他个高体壮,紧要关头时,她几次生出退缩之意,最后是被他捉着脚踝拖了回来,柔声哄着生生受了。现下想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一日云黛就窝在屋内歇息,哪儿也没去。   傍晚时分,残阳似血。   谢伯缙从军营回来,一踏进门便看到窗牖旁的长榻边上,云鬓轻挽的小姑娘倚着靠枕,膝上盖着洁白柔软的毛毯,她双眸阖着,手里还虚虚握着一册翻开的书卷。   冬日余晖透过雕花窗格笼在她身上,仿佛镀上一层金线织就的轻纱,流光熠熠,美若画卷。   他抬手止住丫鬟的通报,驻足凝视片刻,放缓步子走了过去。   弯下腰,他轻轻抽出她手中的书卷。   这动作却将人惊醒,云黛抬手揉着眼睛,嘴里呢喃着“我怎么睡着了”,抬起眼看到来人时,陡然愣怔住。   下一刻,她双颊遍染绯红,比窗外万千红霞还要艳丽。   她局促无措地低头避开与他对视,昨日的胆子这会儿完全没了。   谢伯缙扯了下唇,面色从容在她身旁坐下,牵过她的手,“才几个时辰没见,妹妹就不认识我了?连个招呼也不打。”   云黛只觉他掌心过分灼热,支支吾吾唤了声“大哥哥”。   幽暗的眸光在她红透的面庞逡巡几许,叫她心如擂鼓,咚咚咚响个不停,脑中也完全不听使唤地涌现着昨夜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   就在她快要受不住这目光的压力,他抬手捧起她的脸。   四目相对,他眉眼舒展,“唤哥哥唤不利索的话,不如改口叫夫君,嗯?” 第100章 我弄的,我负责   云黛怎么喊的出来。   虽说有了夫妻之实, 但夫君那两个字还是喊不出来。   她有些忸怩,莹润的眼珠子转了转,赶紧转移话题, “大哥哥今日一直在军营待着么,可用过晚膳了?若是没用的话,那我叫人传膳……”   她起身就要往外跑。   谢伯缙没有立刻去拦, 等她半个身子直起了,才伸手勾住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   都没使多少力气, 轻轻那么一带, 她就跌坐在他的怀中, 短促的发出一声惊叫。   “不忙, 我已吩咐谭信去熙远楼外带些吃食回来, 他家的炙羊肉、丁子香油淋脍都不错,还有妹妹爱吃的桂花糕。”   他从背后揽着她的肩, 脸庞贴在她的耳畔,低声道, “昨日妹妹不是还好奇西凉春的滋味么,我也叫他捎带了一壶, 晚些一起尝尝?”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下薄薄的肌肤上, 想起昨夜耳鬓厮磨的缠绵,云黛半边身子都酥麻, 他说的什么她压根没怎么听进去,只知道这样坐着太亲密太危险, 她捂着脸小声道,“大哥哥,你先松开,被人瞧见了不好……”   “没人敢进来。”   他的手掌沿着她的腰线游走着, 语气听不出情绪,“还疼么?”   云黛的脸“唰”的通红,睫毛轻颤,这叫她怎么答?   她想装哑巴,可谢伯缙非要求个答案般,手掌落在她的腰窝捏了下,“还疼的话,我给你揉揉。若是不疼的话……”   视线落在她低头露出的那截白腻的脖颈,上面还残着两抹红色的痕迹,他喉结滚了滚,语调也低了下来,“今夜怕是又要累着妹妹了。”   云黛身子打了个颤,忙道,“疼,还疼。”   她本意是想叫他怜惜些,哪知听到这话,谢伯缙眉心微动,旋即直接将她抱了起来,大步往内室走去,“那我检查一下。”   被放在床上后,云黛手指紧紧拢着衣襟,小脸泛白地看他,说话更不利索了,“大哥哥……这、这外头还亮着呢,而且我们还没用晚膳……”   谢伯缙没说话,只伸手将她捉到身下。   架子床就这么点地方,她小小一只,轻轻松松就捉住两只手腕,将她的衣裳一件件剥开。   白天不比黑夜,羞耻感愈发强烈,尤其见他这副不容拒绝的态度,云黛真以为他又要行那事,吓得小心脏直颤,忙扯过锦被遮住,开始装可怜,“大哥哥,别…别了吧。我身上还酸着,今日都没法出门……”   瞧她这紧张的模样,谢伯缙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想什么呢,我是那样孟浪之人?”   云黛,“……”   你是!你就是!   男人在床上的话就没一句能信的!   谢伯缙也读懂她那满是控诉的小眼神,坚毅的脸庞闪过一抹不自在,旋即又正正经经道,“不碰你,只是替你检查下。”   听到这话,云黛将被子捂得更严实了,红着脸道,“不用。”   “听话。”他抱着她,低声哄着,“昨夜都瞧过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终究是抵不过男人的力气,锦衾被掀开,云黛双手捂脸团团缩着,宛若煮熟的虾,只觉自己真是没脸见人了。   一阵无声的逡巡后,身下忽然传来淡淡的凉意,激得她身子细颤。   云黛从指缝里看着腿边的男人,声音陡然变了调,娇得能掐出水般,“你……你做什么?”   他正襟危坐,脸色肃然的仿佛在看十万火急的军令般,按住她不安轻扭的腰,慢声道,“上药,别乱动。”   语气严肃,仿若在教训她看书不准分心。   云黛咬着唇瓣忍受着,脑子里混沌一片,一会儿想着这太丢人太羞耻了,一会儿又自我开解着,更亲密的事都做了哪里还怕这个,何必大惊小怪。   她觉得煎熬,谢伯缙何尝不觉得煎熬。   掌下之景足以叫人癫狂,每时每刻都在考验他的自制力,尤其体会过其中美好,更是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不多时,谢伯缙松开她,“药涂好了。”   云黛低低的嗯了声,坐起身来,将衣裳穿好,眼角余光打量着身旁之人,见他拿起一方帕子,慢条斯理擦着修长的手指,白皙的面皮涨得愈发的红,小声道,“我…我能自己涂药的。”   谢伯缙侧眸看她,静默两息,说道,“我弄的,我负责。”   云黛一噎,面颊滚烫,索性闭了嘴,再不出声。   涂过药后没多久,外间就开始摆膳。   全套的定窑青瓷盛着各种珍馐美味,摆了满满一张红木方桌,一旁的小泥炉炭火烧得通红,正温煮着西凉春,酒香清冽馥郁。   华灯初上,两人坐在桌边慢慢吃着饭菜,宛若一对寻常夫妻。   眼瞧着云黛小半碗饭食入腹,谢伯缙这才执起鎏金鹦鹉纹提梁银壶,倒了杯温酒递到她跟前,“小口小口的喝,喝急了会呛着。”   云黛端起酒杯,浓烈的酒气涌入鼻尖,正是昨夜他身上的气味,只伸出舌尖舔了下,她便皱起了脸,“好辣。”   谢伯缙轻笑一声,伸手去拿她的酒杯,“辣就别喝了。”   “明日大哥哥就要出征了,我想喝一杯,算作送行。”她握着酒杯,催着他,“你也倒一杯,我们一起喝。”   谢伯缙看她一眼,“好。”   他自顾自倒了杯酒,举起银杯。   云黛捏着杯盏和他碰了一下,轻声道,“祝大哥哥克敌制胜,我在府中等你凯旋。”   她举杯喝酒,边喝边皱眉。   一放下酒杯,谢伯缙就塞了块桂花糕到她嘴里,眸光柔和,“那就借妹妹吉言了。”   一壶西凉春,他喝了大半,因着明早便要出发,也不好喝得太醉,剩下的一半叫人收了下去。   夜凉如水,静影沉璧,云黛磨磨蹭蹭沐浴完,悄然走进里间时,床上男人闭着眼睛已然睡过去了。   她悄悄松口气,脱了绣鞋,轻手轻脚往里爬,不曾想才爬到一半,就被人揽了满怀。   软腰直往下塌,她吓了一跳,对上那双黝黑的长眸,惊道,“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一起。”说着,他将她罩进被子里,亲了亲她的额头,“睡吧。”   云黛常年手脚冰凉,尤其冬日里,睡一夜都睡不暖和,被窝里总得塞好几个汤婆子,现下被窝里有了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暖烘烘的跟装了个炉子似的,她只觉暖洋洋的舒服极了,便放松警惕由着他抱。   可还没享受多久,那抱着她的炉子就越来越热,接着亲吻落在她的额间。   谢伯缙本来只想亲亲她的额头,却没忍住吻了她的脸,后又流连于她的唇,亲着亲着,单纯的亲昵渐渐变了味。   感受到身旁之人的变化,云黛有些惊诧又有些羞恼,小手推搡着他,声讨道,“你不是说不碰我的么……”   “什么时候说过?”他撬开她的贝齿吮吻。   云黛从深吻中断断续续答,“上药……上药的时候。”   “现在又没在上药。”   “……你无赖!”   “嗯,我无赖。”手指撩拨着她,看她渐渐在掌中软成泥,他眼尾微微泛红,“还无耻,卑鄙,下流,放肆……”   他把她的词全说了,叫她哑口无言,只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瞪着他。   “别这样看我。”   男人的手掌覆上她的眼,另一只手带着她的手去探寻,“明日出征,再见又要隔些时日。好妹妹,你对我好些,再辛苦一回?”   感受到他的隐忍,云黛有瞬间犹豫。   也就是这瞬间的犹豫,叫男人有了突破口般,再次封住她的唇。   风雪交加的天气,屋内却是烈火燎原之势。   汗滴落下来,落在她小小的腰.窝间,他一声一声喊着她妹妹。   云黛觉着暖炉实在烧的太旺了,快要她融化般,又流汗又掉眼泪,今日又与昨日的感觉不同,她也说不上来,或许是白日的药膏有奇效,又或许是歇了一整日,总之她身体变得很奇怪,奇怪在哪里她也说不出口。   说是辛苦一回,却又上了他的当,累到极致时,她伏在他胸口小声地啜泣。   谢伯缙紧紧抱着她,细细吻过她的眉眼,“好了好了,不哭了。”   哭了一会儿她就累了,也不哭了,昏暗的床帷间静了半晌,她轻声道,“这次打仗,要打多久呢?”   “快则几日,慢的话半月也不一定。”谢伯缙轻抚着她的背脊,温声道,“你就在府里修养着,每日多吃多喝,把前些时日发愁掉得肉都给养回来,等着我回来。”   云黛困得睁不开眼,哼唧道,“你当养小猪崽呀。”   谢伯缙搂着她低低笑了两声,胸膛都震动着,手掌捏了捏她软嫩的脸颊,“谁家有这么漂亮的小猪崽。”   云黛被他逗得脸红,嗔怪地拍开他的手。   少倾,她的额头蹭了蹭他下颌,低声道,“哥哥,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   “好,我答应你的。”   “一定哦,不准骗我。”   “嗯,不骗你。”   “哥哥,我困了……”她的声音越发含糊。   “嗯。”他吻了吻她的发,抽身退去,“困了就睡吧。”   他撑起半边身子,吩咐外头送水。   外头响起守夜丫鬟的回应,谢伯缙再次朝身旁看去,发丝凌乱的小姑娘已然闭着眼睛沉沉睡去。   翌日,又是日上三竿。   云黛醒来时,身旁早已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她的身上穿着整洁的亵衣亵裤,没有半点汗涔涔的粘腻之感,若不是身上的酸疼和新添的红痕,她都怀疑昨夜一切不过是一场绮梦。   待看到窗外明亮的天光,云黛连忙将纱君唤了进来,得知一大早军队就出发了,她惊诧道,“你怎么不早些叫我起来。”   纱君对了对手指,很是无辜,“是世子爷特地吩咐的,他叫奴婢们都别打扰姑娘,让您好好歇息。”   云黛一怔,她也知道谢伯缙的脾性,默了默,她叹了口气,“算了,你伺候我起身吧。”   纱君脆生生欸了声,上前扶着云黛,安慰道,“姑娘您也别担心,世子爷那么厉害,一定很快就打胜战回来了。”   云黛轻轻点了点头,“嗯,一定会的。”   他答应她会平安归来的。   她相信他。   ***   等待的时日格外的漫长,云黛谨记着谢伯缙的话,安安心心待在府里,哪里都没去。   大抵是谢伯缙特地吩咐过,府中一干奴仆都将她当做女主人看待,极其恭敬顺从。闲暇时她就打理着这座府邸,翻看谭信送来的账册,处理府中大大小小的庶务。   几日功夫她就大概了解谢伯缙的私人家底,比她想象中的丰厚许多——要不是账册上明明白白写着每笔进账,她真怀疑他是个大贪官。   偶尔静下心来,她忍不住去想,若是朝廷那边真要严惩,他们能不能散尽家财买一条命呢?大不了不做官,贬为庶人也没关系,大哥哥那么聪明,经商也是一把好手,再不济她还能做绣活、卖字画、给书铺抄书、上山采药材……总是有活路的。   只要能跟他在一起,过得再苦再累,她都甘愿。   眨眼又过了十日,到了二月底,本该是冰雪融化、万物复苏的时节,北庭却不比别处,依旧寒风刺骨,唯一预示春日气息的变化,大概是不再落雪了。   这日,云黛正在药炉面前熬制着一种新的麻沸散配方,忽而听到府外一片喧闹欢呼声。   她还当是谁家今日娶亲,就见原本去取茶水的纱君急匆匆穿过垂花门跑了过来,她满脸喜色地喊道,“姑娘,姑娘!大军回来了!”   “哐当”一声,她手中的药碗磕到桌边,药水险些洒了出来。   “你说什么,大军回来了?”   “是啊,刚进城呢!咱们打赢了,听说世子爷不但重挫突厥军,还把他们的将领给活抓了,实在神勇极了!”纱君说得眉飞色舞。   云黛也激动不已,手擦着腰间的围裙,来回踱了两步,既想出门去,又惦记着炉子上熬的药材。   纱君一眼看出她的为难,忙道,“姑娘您别急,大军刚回来,世子爷肯定要先去都护府复命,没准得参加完庆功宴才回府。您这边先忙,晚些奴婢再伺候您梳妆也不迟。”   顿了顿,她又狡黠眨了下眼,“其实姑娘就算不梳妆,也是极美的。”   云黛被她说的不好意思,却也平静下来,再看外头天色尚且明亮,也觉着不用太着急,遂安下心来继续守着药炉。   落日余晖洒在铜青色屋檐上,脊兽的剪影在光影变化里逐渐深邃。   等手头的活计暂且忙完,云黛边揉着脖颈,边慢悠悠的往自个儿的院落走去。   她心想着回去歇息一会儿再梳洗,然而才走到院门口,迎面就见一道颀长的身影逆光而来。   余霞成绮,晖光荡漾,威仪深重的男人身着厚重的银色甲胄,行走间铮铮作响。   云黛脚步停住,静静盯着那道款步走来的身影。   周遭变得阒静无声,唯有长久的对视。   良久,男人清俊的眉眼舒展,抬手揉了揉她的发,“下巴瞧着圆润了些,看来妹妹有好好听话,多加餐饭,甚好。”   瞧见他风尘仆仆的脸庞以及甲胄上积着的血渍污垢,云黛鼻子一酸,缓了又缓,才勉力勾起唇角,学着他的口吻,“哥哥也有好好听话,平安回来,我也觉着甚好。”   话音落下,两人相视一笑。   谢伯缙牵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狭长的眸底冰雪消融,化作千万重温柔,“走吧,回屋去。” 第101章 原来你还活着!   料峭春风刮过, 院外一株光秃秃的枝桠冒出了嫩绿的新芽儿。   浴桶里雾气氤氲,隔着一扇锦绣云海画屏,云黛看着染血的里衣和绷带, 眼圈不禁红了又红,强忍着情绪,命人拿了伤药来。   等谢伯缙沐浴出来, 就见小姑娘捧着药膏堵在跟前,一错不错的盯着他的胸前, 视线仿佛穿透单薄的牙色里衣。   “大哥哥, 我替你上药。”   短暂沉默后, 谢伯缙没有拒绝。   不过很快他就后悔没有拒绝——   看着边上药边止不住掉金豆子的云黛, 谢伯缙揩去她的泪, 哄孩子般宽慰道,“小伤而已, 并无大碍,何必哭成这样。”   云黛小心翼翼的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涂药, 娇柔的嗓音透着哭腔,“伤口都要溃烂了, 哪里是小伤了?是不是很疼, 我若是手重了,你记得跟我说。”   “不疼。”   “怎么会不疼?我看着都疼, 这样深的一道箭伤,还好这会子天冷, 若是夏日里都要发脓发臭了……”   “战场上受伤是家常便饭。”谢伯缙望着她温婉娇柔的侧脸,嗓音温和,“总归是不负妹妹叮嘱,平安归来了。”   云黛吸了吸鼻子, 没出声,低头替他包扎伤口。   肩上在左肩处,缠绷带时,她将他身上其他的伤口也都看得清楚,新伤叠旧伤,化作深浅不一的疤痕。   纤细的手指轻抚过那些伤疤,她从背后抱住他,脸颊贴着他宽厚的背,有泪水濡湿的淡淡凉意。   感受到背后之人的细细啜泣,谢伯缙侧过头,语气无奈,“怎么又哭了。”   “就是忍不住。”她瓮声瓮气道,“大哥哥,我不想你打仗,不想你当将军了……”   他这样的身份地位,完全可像谢仲宣和谢叔南那样,过着平安无忧、养尊处优的日子,哪须在战场上拼死拼活,伤痕累累。   “妹妹又说傻话了。”谢伯缙将人拉到身旁,耐心与她道,“若有战事,总是要有人往前冲的。若人人都贪生怕死,顾惜性命,国将不国,百姓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云黛自然知道这些道理,可此时此刻看着他的伤,心口就止不住酸涩。   见她低着头不说话,谢伯缙眸光愈发柔和,将人拢在怀中,亲了亲她的发,“我反倒庆幸我是个将军,若我是一介书生,拿不起剑握不住枪,岂不是眼睁睁见着你嫁去突厥,连抢人都做不到?”   云黛顺从地靠在他的怀里,黑羽般的眼睫垂下,轻轻嗯了声。   “现下打了胜战归来,是喜事,你该高兴,别再掉眼泪了。”   男人的吻渐渐由发丝往下,细细密密的落在她耳边,他低哑的嗓音透着压抑的情绪,“妹妹若真的心疼我,不若做做好事……”   温热的气息让云黛下意识躲了躲,抬头对上那双漆黑锐利的眸子时,她愣了愣。   这眼神她太熟悉了,小脸不禁由白转红,“不…不行!”   “为何不行?”   粗粝的手掌摩挲着她细嫩的腮,他的唇流连在她秾丽的眉眼间,“看来妹妹方才的心疼,都是假的。”   “这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你还受着伤,要好好休养,不能剧烈动作……”她越说脸颊越烫,脑子也控制不住冒出些剧烈的羞耻画面来,仓皇的就要逃跑,却被男人勾住腰拉了回来。   她还想挣脱,就听谢伯缙闷哼一声,登时吓得她一动不敢动了,满脸紧张的扭头问,“我碰到你伤口了么?”   他沉沉嗯了声。   在她自责懊悔时,他攫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住她的唇。   这个深吻很长很长,仿佛将这段时日的思念挂怀都融于其中。   良久,他才松开她。   云黛靠在他怀中,如搁浅的鱼般快要喘不过气来。   “傻妹妹,都亲过这些回,怎么还不知道换气吐息。”   手掌扶住她软的不像话的腰,他将人搂抱在身前坐着,望着她略微迷离的乌眸,喉结轻滚,“我很想你,白日想,夜里更想……”   灼热直白的情话叫云黛身子止不住轻颤,经历过情欲,再面对这份刻意的撩拨,总是有些与先前不同的反应。   “大哥哥。”她无措的唤着他,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贝齿在唇瓣咬出一道浅浅的印子,“我不会。”   “不怕,我教你。”他眸色深暗,提起她的腰。   他是位很好的老师,当初教她骑马时,就很是耐心。现下教她这事,他也极力克制着,耐心十足的教着她哄着她,谆谆善诱,像是位宽厚友善的兄长,又像一点点放下钩子引着猎物跳进陷阱的猎手。   他眯起狭长的黑眸,望着那酡红娇颜,娇媚如含苞欲放的芍药花,满足的长长喟叹一声,“妹妹做得很好。”   不一会儿云黛就累了,泪汪汪的不想再动。   “怎么就这样娇气。”他撩开她额上濡湿的发,“我身上还有伤,妹妹忍心让我受累?”   “你…可恶!”   云黛水眸泛着盈盈泪光,两只手撑着他的胸膛控诉着,“我说了不要的,是你偏要的……那我现在不要了!”   说着她就要起来。   见她耍小孩子脾气,谢伯缙失笑,旋即按着她的腰往下坐,咬牙哄道,“是我不好,叫妹妹受累了。”   也不等她反应,他托着她,将她余下的话都颠成破碎的音节。   眼见暮色四合,月上柳梢头,屋门还紧闭着,纱君不禁挠头,上个药怎么上的这样久,还要不要用晚膳了?   直至夜深半夜,屋内才叫送膳和热水。   云黛累得很,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半碗汤,便被抱去沐浴洗漱。   若不是她亲眼见到他的伤口,她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装出来的,不然都受了伤,怎么还有精力折腾她。   万籁俱寂时云黛依偎在他怀中,闭着眼睛懒声道,“大哥哥打了胜仗凯旋,今晚不是该有庆功宴的么?”   “嗯,有的。”   “那哥哥怎么不去?”   “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啊?”云黛疑惑,这有什么真的假的。   “假的是,我得罪了隋公,无颜与他同席饮宴,也免得败坏他的兴致。”   线条分明的下颌抵着她的额,谢伯缙磁沉的嗓音传入她的耳中,“真话是,我想早些回来见你。”   黑暗中,云黛脸颊染上淡淡菡萏色,身子往他怀中钻了钻,静了片刻,她又问起战场上的情况。   谢伯缙言简意赅,“突厥军暂时退出乌孙,但凭着我对突厥汗王的了解,他定不肯这般善罢甘休。”   云黛惊愕,“那怎么办?”   “继续打。反攻回去,打到他们心服口服,彻底认输为止。”   说到这,他饶有兴味道,“此次活捉了他们一员大将,是阿克烈亲自新提拔的奴隶将军,戴着面具装神弄鬼的。先前军中传言纷纷,说他不是容貌奇丑,就是男生女相阴柔妩媚,这回将他面具一摘,却是个杂胡。”   云黛对这什么突厥将军并不感兴趣,她更想知道这战火何时才能平息。   谢伯缙宽慰她,“最晚立夏之前,若能从这些俘虏嘴里获取些有用的讯息,还能更快。”   云黛默默在心里算了算,现下二月底,立夏……的确也不远了。   大军归来,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翌日一早,谢伯缙照例往都护府去。   云黛醒后惦记着他的伤口,去厨房熬了补血益气的汤,亲自给他送了过去。   她原想着到门口,托兵差送进去的,赶巧在都护府门口遇上许灵甫,一见到她,无比热情的主动给她带路,还苦口婆心教导她,“这亲自熬的汤呢,就该亲手收到谢大哥面前,这才更体现你的心意。若是假手于他人,这份心意就显得大打折扣了。我从前就常跟我妹说,对男人嘛,有三分爱,就得装出十分的来,出了三分力,也要表现出十分来……咳,当然了,你和谢大哥情投意合,真心换真心,不必学这些糊弄人的招数。”   云黛跟在他身后,心说这就是寻常亲兄妹之间的日常交流么?谢家三位兄长从小到大可从不会与她说这个。   面上是一副受用的表情,轻轻颔首,“是,许五哥说得极是。”   说话间,俩人已然走到松柏森森的衙前。   左右守卫见到来人,上前阻拦。   许灵甫指着云黛解释,“这是谢将军的妹妹,来给谢将军送吃食的,你们快进去通报一声。”   都护府的守卫都认识许灵甫,再看那姿容绝色的妙龄女子,愈发不敢怠慢,“将军正在提审战俘,还请两位稍等,属下这就去通禀。”   既是在忙,云黛很是配合的退到一旁,客气道,“有劳了。”   守卫忙转身进屋,不多时,便走了出来,“将军请两位进去。”   许灵甫摆摆手,“我就不进去了,沈家妹妹你去吧。”   云黛与他道谢,提着食盒拾级而上。   行至廊下,就见门内走出三人,一左一右两位兵将押着个戴着枷锁血污斑斑的高大男人。   这就是突厥的战俘?   擦肩而过时,云黛好奇地投去一眼。   视线触及那个年轻男人的面容,她的神色陡然一僵,手中的食盒险些滑落。   “等等——”她颤着嗓音唤了句。   弯腰将食盒放在地上,她快步走到那战俘跟前。   负责押送的两位兵将皱眉道,“姑娘,您这是?”   云黛充耳不闻,只一错不错的盯着那战俘的面容细细看了一遍。   少倾,她似是想起什么,一把伸手抓住那战俘的左掌。   当看到左掌虎口处那道月牙似的疤痕,晶莹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周围之人见到她陡然落泪的模样,皆大惊失色,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云黛仰着脸,又哭又笑地望着跟前之人,“哥哥,原来你还活着!” 第102章 大哥哥是不是在吃醋   “哥哥?”   那戴着枷锁的年轻男人勉力睁着眼, 望着紧握自己手掌的小姑娘,皱起眉头,语气冷漠, “谁是你哥哥?你认错人了。”   云黛有一瞬怔忪。   少倾,她摇着头,眼神坚定, “不会的,我不会认错的, 你就是我哥哥!就算分开这些年, 但你的样子没有变, 还有你手掌上的这道疤, 这是你出征前一年的中秋, 你爬树给我摘柚子摔下来,手掌被石头划破所致。当时你流了满掌的血, 我吓得直哭,你叫我别告诉爹爹, 可后来爹爹还是知道了,不过他没有罚我们, 还拿柚子皮给我们做了花灯!等你的伤口愈合了, 你还跟我说,这疤痕像道月牙儿, 算是中秋节的纪念……哥哥,你不记得了么?”   伤疤, 中秋,摘柚子,花灯……   眼前闪回的零星模糊碎片,让男人拧起了眉头。   为什么脑子里会有那些画面?   眼前这个大渊装束的姑娘, 她的模样为何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见过?   男人迷茫困惑的神情好似兜头一盆凉水朝云黛浇来,再度相逢的喜悦逐渐冷静,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担忧。   轻轻一眨眼,挂在眼睫上的两滴晶莹泪珠就滚落下来,她惊惶无措地问,“哥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男人抿唇不语。   一旁的兵将也回过神来,忙不迭道,“公主怕是认错人了,这是突厥的将军哈克木,怎么会是您的兄长?谢将军命属下将他押回牢里,您还是先松开他吧,免得弄脏了您的手。”   “不,他不是什么哈克木。”云黛紧揪着男人不肯撒手,焦急道,“你叫沈元韶,大渊肃州人氏,永丰三年元月二十五生人。爹爹是沈忠林,母亲是柳月娘,我是你的妹妹云黛……永丰十八年,你与爹爹一起上战场打突厥人……哥哥,你说过打了胜战回来,就给我买很多很多桂花糕和漂亮裙衫,可你和爹爹自那次之后便再没回来,你怎么能不记得我,我是你妹妹啊……”   说到这,她鼻头酸涩,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不等这男人作出反应,屋内的谢伯缙听到外头的动静,快步走了出来。   当看到云黛站在那突厥战俘跟前泪水涟涟,且手还被那战俘碰着时,脸色骤然一沉。   他大步上前,长臂揽过云黛削瘦的肩,安抚着,“别怕,这混帐被锁了琵琶骨,纵有一身功夫也难以施展,伤不到你的。”   说罢又面罩寒霜地斥责着押送的兵将,“都是废物不成,竟由着敌犯欺辱公主?还不将人押下去!”   兵将:“……?”   虽然知道将军您是关心则乱,但摆明了是公主抓着战俘的手不肯放啊!   “锁了琵琶骨?”听到这话,云黛泪水落得更凶了,连忙从谢伯缙怀中挣脱,去检查着那男人的肩背,小脸急得煞白,“是不是很疼?”   见她这般心疼别的男人,谢伯缙眉心蹙起。   云黛扭头看他,焦灼催促,“大哥哥,你快把他解开吧。他伤口溃烂了,再不抓紧处理,怕是两条胳膊都要废了!”   “我知你心善,可他是突厥的俘虏……”谢伯缙想将她拽回来,却见云黛直接避开。   他眼底飞快闪过一抹晦色,“妹妹别胡闹。”   云黛解释着,“大哥哥,他是我亲兄长沈元韶,不是突厥人!”   谢伯缙一怔,旋即眉头拧得更深。   云黛赶紧将沈元韶手中的疤痕展示出来,又补充道,“虽说过去了这些年,但哥哥出征时已有十五岁,容貌与现在并没多大的变化,我是绝不会认错的。”   见她如此斩钉截铁,且这个突厥杂胡手中的确有疤……   稍作思忖,谢伯缙命人将沈元韶带回屋内,同时传唤军医入府。   ……   半个时辰后,沈元韶换上整洁衣袍,包扎好伤口,脸庞上的脏污血迹洗净,露出一张俊美清隽的脸庞。   云黛捧着补汤走到沈元韶身旁,“哥哥喝些汤吧,我炖了一早上,放了不少好药材,最是补血益气。”   沈元韶没去接,只盯着云黛的脸,若有所思。   恰好此时送军医出门的谢伯缙折返进屋,见云黛手中捧汤对沈元韶嘘寒问暖的模样,薄唇抿了抿,“妹妹这汤不是送给我的么?”   “食盒里还有大半碗呢,大哥哥你自己舀些喝吧。”云黛随口答了声,目光始终落在沈元韶身上,柔声道,“哥哥快喝汤吧,凉了就不好喝了,若是胳膊抬起来疼的话,我喂哥哥?”   沈元韶道,“不必。”   他本不准备接过这女孩儿的汤碗,眼角余光瞥见谢伯缙那黑若锅底的脸,倒是觉得怪爽快的,于是抬手接过汤碗。   云黛见他不再拒绝,心头一喜,轻笑道,“哥哥慢些喝,喝完若是还觉着饿,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来。”   沈元韶低低嗯了声,慢悠悠的喝着汤。   谢伯缙将剩下半碗汤盛出,汤是好汤,可喝进嘴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方才军医给沈元韶检查了一番,判定他可能是因为脑部受到撞击,或是受到什么剧烈刺激,才得了失魂症,忘了从前的记忆。   再看沈元韶的年龄、容貌、身形和疤痕,以及他先前一直是突厥公主身旁的下等奴隶,这两年跟着汗王阿克烈灭了不少西域小国,战功显赫,才被提拔为将军……   种种迹象,基本可以确定此人就是沈元韶。   虽说谢伯缙一直告诉自己,这人是云黛的亲兄长,云黛关心他、体贴他是情理之中,然而真看到从前跟在自己身后哥哥长哥哥短的小姑娘,如今眼睛牢牢地黏在旁的男人身上,看都不看自己一眼,面色还是有些不虞。   两个男人各怀心思地喝完手中的补汤,再次抬眼,目光不经意在空中交错。   一刹那,仿佛有硝烟弥漫,屋内的气氛也遽然变得剑拔弩张。   云黛也感受到这氛围有些不对劲,忙打圆场,“大哥哥,你别这样看我哥哥,他记不得从前的事,也是被突厥人利用的,等他记起从前的事,便知道谁是敌谁是友了。”   接着她又对沈元韶道,“哥哥,你现在最主要的事就是养伤,我相信总有一天你能恢复记忆的,我会帮你慢慢回忆。”   两个男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云黛身上,少倾,似是各让一步,也不再乌眼鸡似的你瞪我我瞪你了。   转眼到了日暮时分,云黛本想带沈元韶一起回谢府,可他现下还是突厥俘虏的身份,得遵循大渊国法,继续待在都护府里。   还是谢伯缙再三保证,不会再对沈元韶用刑,并单独在都护府后衙收拾出一处整洁小院供他休养,云黛这才放下心来,与谢伯缙一道回府。   回去的马车上,小姑娘还欣喜不已的说着她与亲兄长幼时的趣事,谢伯缙神色平淡的听着。   等下了马车,回了房,谢伯缙将房门一关,反手就将人压在门板上,不客气堵住那一路叭叭的嫣红小嘴。   云黛吓了一跳,都来不及反应,就被亲得晕晕乎乎,腰肢发软。   好不容易结束这个深吻,她双颊羞红,乌眸含水,“大哥哥,你怎么这样!”   哪有人一进门就按在门上亲的,她嘴唇都要被他咬破了!   “原来妹妹还认我这个哥哥。”温热的指腹摩挲着那微肿的朱唇,谢伯缙目光灼灼盯着她,嗓音低哑又撩人,“我只当妹妹眼里只有沈元韶那个哥哥,再没有我了。”   云黛呆了呆,“……”   她怎么从这话里听到了一丝幽怨?   见她愣着不说话,谢伯缙眯起黑眸,“在想什么?”   云黛眨了眨眼,“我在想,大哥哥是不是在吃醋。”   谢伯缙板起脸,“胡说。”   “大哥哥真的吃醋啦?”云黛弯起眸,“他是我亲哥哥呀,血浓于水,又不是旁人……”   “没吃醋。”   “真的?”   “真的。”   “我不信。”云黛刻意拉长了尾音。   见怀里的女孩儿笑得像只偷到灯油的小老鼠,谢伯缙压低眉眼,倏然,他打横将人扛了起来——   “大哥哥,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云黛惊叫挣扎着。   “别乱动,仔细掉下来。”   谢伯缙抬掌拍了下她的臀,大步往床帷间走去,“你不是说我吃醋么?嗯,那我就吃给你看。”   云黛这时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在床帷间他有使不完的法子折腾她,叫她欲哭无泪,逃无可逃,最后只能咬着被角求饶,一声一声喊着哥哥。   直至夜深,他才大发慈悲放过她。   翌日谢伯缙便将沈元韶的身份禀告给隋文渊,此事非同小可,商议之后,俩人决定派人去突厥摸清沈元韶的底细,待确认之后,再报给朝廷。   在此期间,谢伯缙重金悬赏名医给沈元韶治疗失魂症。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自告示公布,便有不少大夫毛遂自荐,也有许多人贡献治疗的土方偏方。经层层筛选举荐,的确选出两个有真才实学的大夫,以针灸为主、汤药为辅,俩人一同给沈元韶治病。   云黛每日一得空就往都护府跑,给沈元韶送吃的喝的穿的,同时与他讲述着这些年的经历。   在大夫的治疗与云黛的陪伴下,沈元韶逐渐也认同了他的身份——虽说他的记忆尚未完全康复,但脑中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以及他对云黛的那种天然的亲近感,足以证明许多。   只是一想到突厥汗王要抢婚的乌孙公主是自己的妹妹,而自己曾作为帮凶推波助澜,还带兵攻打了乌孙舅父家,沈元韶就头疼不已,深感惭愧。   还是他那未来的妹夫站了出来,从容不迫的“宽慰”他:   “不知者不罪,云黛和舅父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不会与你计较。正如我先前不知你的身份,将你押入地牢……咳,相信沈兄也不会与我计较,是罢?”   沈元韶,“……”   他淡淡看向这个名义上是自家妹妹义兄,实则却对自家妹妹心怀不轨的男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虽说这人样貌本事都挑不出毛病来,但妹妹年纪小不懂事,这人足足比妹妹大上六岁,又精明狡诈,真嫁给这样的男人,妹妹怕是要被吃得死死的。   可惜这会儿反对也没用,若是早些恢复记忆寻回肃州,没准还能把妹妹从这大尾巴狼嘴里救回来,现在悔之晚矣。   “是,不知者不罪,锁琵琶骨的事,我自不会放在心上。”   谢伯缙朝他拱了拱手,“沈兄宽宏大量。”   寒暄一阵,便顺势与他说起身份之事,“再过不久,派去突厥的探子就要回来了,沈兄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回乌孙认亲,重回大渊,还是继续为阿克烈效命?”   都是聪明人,沈元韶自然明白谢伯缙话中的意思。   他从前是失了记忆,信了突厥人的鬼话,以为自己是突厥人与大渊俘虏生的杂种,才一心想着在突厥拼出一番天地。如今既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他自不再认贼作父,为突厥效命。   “突厥于我有杀父之仇,如今又要害我妹妹,我与他们不共戴天。”沈元韶直视着谢伯缙,那双在阳光下显出深茶色的眼眸一片冷静,“谢将军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伯缙轻笑,“有沈兄相助,立夏之前我军定破突厥。”   说话间,忽有一兵将急急忙忙来报——   “禀将军,城门外来了个突厥女人,自称是突厥三公主,特来咱们庭州赎人!”   小小的院内,两个男人神色各异。   须臾,谢伯缙侧眸看向沈元韶,“来赎沈兄的?”   沈元韶皱起眉,面色有些不自然,“不见。”   虽说如此,谢伯缙还是将人放了进来——   除却这大名鼎鼎的突厥三公主是汗王阿克烈的亲妹子,送上门的人质不要白不要,还有一点,沈元韶身旁有别的女人嘘寒问暖,云黛也能省些心思,多关注下她自己的男人。 第103章 长安的天也要变了   突厥三公主阿依慕一向胆大, 两国战火未歇,她便敢单枪匹马跑来庭州城下。就算被北庭兵将冷着脸“请”进都护府时,她也丝毫不怵, 昂首挺胸宛若在逛自家后花园。   见着一袭玄色锦袍的谢伯缙,她也不废话,开口就是, “我要见哈克木,你们若要人质的话, 押我为人质, 将他给放了, 我比他身份贵重, 这笔交易你们不亏。”   莫说是在场的北庭兵将, 就连谢伯缙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突厥三公主的行径。   谢伯缙手执青瓷茶盏,慢悠悠啜了口茶水, 才掀起眼皮乜了堂下女子一眼,“若我不与三公主做这笔交易, 要将你们俩都扣为人质呢?难道你还能长翅膀飞出去?”   阿依慕愣了愣,显然没考虑到这个情况, 两道秀眉拧起, 一张脸也涨得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们大渊人不是总自诩什么礼仪之邦,什么诚信礼义的大道理一套又一套的, 如今我一换一也没叫你们吃亏,你们怎么还玩赖的?”   话音刚落,一旁的兵将有憋不住笑的,发出噗嗤一声轻响, 被谢伯缙淡淡扫了一眼,立马又敛起容色,肃正站直。   谢伯缙捏着杯盖轻轻刮了下茶沫,心头纳罕,阿克烈那样一个残暴歹毒的家伙,却有这样一个天真到几乎愚蠢的妹妹?还真是狼群里养出了一只羊。   阿依慕是个没耐心的,见谢伯缙半晌不说话,忍不住催道,“哈克木现下在哪?我要见他。”顿了顿,又皱着脸补充道,“我想了下,你刚才说得对,如果你们现在要抓我,我也没办法跑,所以你们抓我也行……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是将我与哈克木关在一块儿,我要跟他在一起。”   谢伯缙略抬眉梢,“冒昧问一句,三公主与哈克木将军是何关系,竟不惜为他以身犯险?”   阿依慕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是我男人。”   谢伯缙,“……”   虽然知道突厥民风彪悍开放,但这三公主当着这么些敌军的面大剌剌说出这话,委实奔放了些。   而且,她说沈元韶是她的男人,那这样算起来,她是他和云黛的嫂子?   谢伯缙眉心猛地跳了两下。   默了两息,他语气平静道,“据我所知,哈克木将军尚未娶妻……”   阿依慕哼了一声,面庞满是愤懑,“还不是怪你们把他抓了,本来这次打完仗,他就要跟我成婚的!”   在场众人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古有赵子龙单骑救主,今有三公主单骑救夫。   话说到这,也没继续问下去的必要,谢伯缙直接领着阿依慕去了衙后沈元韶的小院。   脚步还没跨进门槛,阿依慕就喊了起来,“哈克木,我来救你了——”   等她拎着裙摆跑进小院,见到一袭汉人衣袍的沈元韶,以及坐在沈元韶身旁语笑嫣然的云黛时,一双圆眼顿时瞪得像铜铃,脑子里也唰唰唰闪过许多念头——   哈克木穿汉人衣袍可真俊!   不过他旁边那花容月貌的少女是谁?   她为何与哈克木这般亲昵?难道这是大渊人的美人计?是了,大渊人最擅阴谋诡计,他们肯定是想用美色收买哈克木!   “你这可恶的汉女,离我的哈克木远一些,否则别怪我的鞭子抽烂你的小脸蛋!”   阿依慕气势汹汹地朝云黛冲过去,手下意识摸上腰间软鞭。   不过在她出手之前,谢伯缙就大步挡在了云黛身前,沈元韶也皱着眉喝道,“阿依慕,你别冲动!”   阿依慕拿鞭子的动作一顿,扭头看向沈元韶,眸带惊诧,“你凶我?哈克木,你竟然为了个汉女凶我?你果然是中了美人计!”   沈元韶深吸一口气,“她不是旁人,她是我的妹妹!”   趁着阿依慕发愣时,沈元韶上前夺了她手中的鞭子,顺带没好气斜了谢伯缙一眼——   瞧瞧你干的好事,都说了别放她进来。   谢伯缙面无波澜,揽着云黛靠边退了两步。   云黛一头雾水,揪着谢伯缙的袖子问,“大哥哥,这是什么情况?”   谢伯缙淡淡道,“看戏就好。”   云黛,“……?”   然后她就见到平日话并不算特别多的哥哥与这刁蛮张扬的红裙女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了起来——   “阿依慕,我是大渊人,哈克木是你买下我时给我取的名,其实我的真名叫沈元韶……”   沈元韶慢条斯理的将他的身世讲了出来。   末了,在三公主惊愕的目光中,他正色朝她拜道,“多谢你三年前将我从奴隶主手中买来,免了我黥面之苦,这三年我在你身旁服侍,不敢说处处完备,却也称得上恪尽职守,算是还了你的恩情。如今我已记起过往,你我身份有别,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自此你我再无瓜葛。”   这句再无瓜葛将阿依慕从长久的震惊中唤回神来,她定定地盯着跟前之人,努力消化着他叙述的每一个字,却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失神的呢喃着,“你怎么会是大渊人,还是半个乌孙人……这怎么可能……你明明就是我的哈克木。”   沈元韶眸光闪了闪,扭头不去看她迷茫的脸,而是看向谢伯缙,语气认真而凝重,“谢将军,请放她出城吧,她是无辜的。国与国之间的博弈,犯不着将个女人拖进来。”   迎上沈元韶坚毅清澈的目光,再看那红了眼眶失神落魄的突厥三公主,谢伯缙静默两息,沉声道,“好。”   他也不屑于拿女子做把柄。   见他答应,沈元韶月白衣袖里紧握的拳头陡然松开,朝谢伯缙颔首致意,“多谢。”   阿依慕见状,猛地上前一步,拽住沈元韶的袖子,“不,我不走!要走我们一起走!哈克木,你说过等打了胜战回来就娶我为妻,我们一起对着月神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离不弃终百年,对月神的誓言是不能改变的。我此次来寻你,便是遵循我们的誓言,同生共死,永不变心……”   似是忆起过往的盟誓,沈元韶清隽的眉眼里闪过一抹挣扎之色。   缓了片刻,他甩开袖子,咬牙道,“从前盟誓时,我并不知我的身份,现如今,我记起往事,再不可能回到过去。阿依慕,你就当哈克木死了,死在了战场上,此后世间再无哈克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大渊的沈元韶,仅此而已。”   面前之人是如此的绝情,一言一语皆与她划分着界限,仿佛从前与她月下盟誓、花海赛马的男人,不过是她幻想的虚影。   千般情绪在胸前来回激荡,阿依慕握紧拳头,眼中噙泪,哽噎道,“你真的不跟我回突厥?”   沈元韶面色沉冷,“不回。”   他答的坚决,仿若一记重锤砸在阿依慕的心上,叫她最后一丝侥幸与挣扎也被击得粉碎。   自小养尊处优明珠般捧着长大的小公主何曾受过这样的挫败,一腔热血就像一场单方面的笑话。   “你个混蛋,我恨死你了!”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狠狠推了沈元韶一把,转身就跑了出去。   沈元韶险些被她推倒在地,踉跄站定,两处琵琶骨被牵动得剧烈疼痛。   见他骤然苍白的脸色,云黛晃过神来,赶紧跑上前,“哥哥,是不是扯到伤口了?我去叫大夫来。”   “我无妨。”沈元韶抬手阻止,朝她扯出个略显虚弱的安慰笑容,又看向谢伯缙,“谢将军,阿依慕性情冲动鲁莽,还劳烦你派人跟着她……确保她出城……”   说到这,他抿了抿唇,敛起眸中神色,艰涩道,“若是能派人护送她回突厥,那就再好不过……哪怕是在城内雇个可靠的镖师,权当我欠你一个人情,拜托了。”   最后三个字他咬的很重。   谢伯缙见他这半死不活的狼狈模样,面上神色难辨。   还是云黛出了声,“大哥哥,送佛送到西吧,此间离突厥王城距离也不短,她个姑娘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唔,谁知道那突厥汗王会不会给咱们扣黑锅呢。”   谢伯缙看了眼天色,沉吟半晌,终是点了头,“我下去安排。”   云黛点头,“你去吧,我在这等你回来。”   待谢伯缙转身离去,云黛迫不及待看向沈元韶,心头斟酌一番,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哥哥,你和那个突厥公主,你们俩真要成婚了么?”   料峭春寒的风拂过沈元韶的鬓角,他盯着石桌上逐渐变凉的半碗残药,低声道,“是。”   “哥哥,先前都是我在讲我的经历,你与我说说你吧,这些年你在突厥是怎么过的?”   “……”   从前的沈元韶是个外放的性情,可经过多年前那场变故之后,他也变得沉默寡言。尤其是在突厥的那几年,实在不值得回忆。   或许,还是有值得回忆的——譬如在那饥寒交迫不见天日的奴隶生活里,那个红裙小姑娘像是个小太阳,驱逐阴冷黑暗,带他出泥淖,让他奉她为主,赐予他衣裳食物,以及哈克木这个名字。   “阿依慕将我从奴隶主手上买下来,从此我成了她的马夫。”沈元韶说一句话便沉默许久,那些细碎的相处日常,他也不知该如何与妹妹说,只简略概括,“她逐渐长大,然后……我们相爱了。”   云黛仔细觑着沈元韶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她看得出来,哥哥是真心喜欢那个突厥公主的。   “所以你打算放弃她了么?你们曾月下盟誓,真心相爱……”   “长痛不如短痛。”沈元韶绷着下颌,像是在与云黛解释,又像是在劝服自己,“她是阿克烈的妹妹,是突厥的公主,没了我,还有大把的突厥勇士供她挑选。她会有个好姻缘的,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云黛一时语塞。   哥哥是冷静的过分,那位阿依慕公主又冲动的过分,一冷一热,一冰一火,实在难以想象他们从前是如何相处的。   她有心安慰,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感情这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多说无益。   她也不再言语,只起身去找大夫。   另一边,谢伯缙骑马立于城门之下,神色清冷,看着那眼圈红肿的三公主道,“这回念在沈兄面上,且放你一回,公主日后再如此鲁莽,可不一定能全须全尾地回到突厥。”   阿依慕闻言冷笑,“看在他的面上?那就别看他的面子,干脆把我抓起来杀了得了!反正他方才说了要与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她这般歇斯底里,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叫谢伯缙皱了下眉。   到底是年纪小,又被娇惯着,如同个孩童般顽劣任性。   “公主与其在这哭闹发脾气,倒不如去你王兄跟前游说,叫他早些歇了寻衅的心思。你当明白,若两国交好,你和沈元韶尚有一丝可能。如今两国兵戎相对,势同水火,你便是再哭再闹,你和他也绝无可能。”   谢伯缙勒紧缰绳,牵动马头,“言尽于此,公主好自为之。”   说罢,他朝那两个负责护送的府兵挥了下手,兀自转身进城。   阿依慕失魂落魄地坐在马上,望着那两扇缓缓合上的庭州城门,眸光呆滞,嘴里轻喃,“势同水火,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   突厥三公主被送走第二天,派去突厥打探沈元韶来历的探子便归来了。   隋文渊听罢探子的禀报,抚须唏嘘不已,谁曾想到一个小兵竟有如此离奇的经历?   他当即铺纸提笔,将此事写成奏折,派人送去长安皇宫,请皇帝为沈元韶正名。   这期间,突厥也没消停,接连三次进攻乌孙,谢伯缙只得再度领兵出征。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有沈元韶幕后献计,将突厥几员大将的用兵习惯与特点都细细剖析了一遍,谢伯缙此番出征如虎添翼,精准打击,势如破竹,打得突厥军节节败退,丢盔弃甲,逼退至突厥边境线——   永丰二十二年,四月底,突厥送来投降国书。   北庭及乌孙上下欢庆,大军班师,锣鼓喧天。   云黛也欢喜不已,双颊笑意轻漾,与沈元韶道,“战事已平,哥哥也能随我回乌孙拜见外祖母和舅父了,他们见着哥哥,一定会很高兴的。”   沈元韶对乌孙亲人也有些期待,但他心头更挂念一件事,“打了胜战,没了后顾之忧,谢恒之也得抓紧定个好日子,与你成婚了吧。”   提到这个,云黛面上的笑意一滞。   胜战带来的喜悦太强烈,险些叫她忘了战事平息后,还有一个大麻烦——   大哥哥私自领兵这事,就像是悬在他们头顶一柄锋利的剑,现在虽还没落下来,却是指不定何时就落下来,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当日夜里,谢伯缙从庆功宴回来,已是月上中天,静影沉璧。   他不想扰了云黛安眠,在前院沐浴洗漱之后,才轻手轻脚进了她的床帷。   帷幕间光线昏暗,那熟悉清甜的馨香沁人心脾,掀被躺下,他顺手将身旁之人拢入怀中,手掌才碰上那纤瘦的肩,就察觉到了异样。   “妹妹还没睡?”   “嗯。”云黛轻应了一声,侧过身,往那混杂着酒气与沉水香味的灼热胸膛靠近,“大哥哥今晚喝了很多酒?”   “还好,没醉。”谢伯缙五指插入她柔顺润泽的发,有一下没一下的梳拢着,下颌抵着她略显冰凉的额头,闭着眼道,“你向来睡得早,今日怎么没睡?”   云黛环住他劲瘦的腰,柔声道,“想等你回来。”   男人拢发的动作一顿,两息之后,头顶的呼吸乱了几分。   他低头去吻她的耳根,鼻息温热而急促,“本想着才回城,先让你歇一夜的,既然妹妹想了,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云黛,“……?”   她猛地回过神来,连忙按住那轻车熟路探入她襟口的大掌,羞恼地咬着唇瓣,“我哪有想了。”   不过就是说了句等他回来,他怎么就往那方面理解了!   “嗯,那是我想了。”他道,“既然妹妹现下没睡……”   “等等。”   云黛轻叫道,红着脸撑起半边身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严肃些,“我有正事要与你说。”   谢伯缙将她的柔荑合于掌心摩挲着,长眸轻眯,那淡淡泛红的眼尾透着几分落拓不羁,“何事?”   云黛见他只捏着手没进一步动作,便也随他去了,定了心神道,“大哥哥此次打了胜仗,又立了功,能否叫隋公替你在折子里美言两句,功过相抵,叫朝廷不再计较你私自领兵的罪责了?当然了,若是隋公能按下此事,并不上表,那自是最好不过的。”   “当日我私自领兵,那样大的动静,岂止隋公一人知晓?这事,是瞒不住的。”   “那怎么办?大哥哥,你可想出对策了?”云黛急道。   床帷间有短暂的静谧,黑暗里,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地说,“待这两日忙完军中杂务,我便回长安领罪。”   领罪这个词甫一落耳,云黛眼前就浮现“自投罗网”四个大字。   可除了去领罪,好像也别无他法,总不能一直躲在北庭……   “大哥哥,我同你一起去吧。你是为了我,关心则乱,才一时冲动领了兵。我让舅父写一封陈情书,让他在信中替你说情……”云黛觉得她虽没什么能耐,但顶着这乌孙公主的名头,起码能在皇帝面前说上两句话。   就算人微言轻,也好过一言不发。   谢伯缙没拒绝她这话,也没答应,只按着她的肩让她躺下,将脸深深埋在她的脖间。   高挺的鼻梁嵌在柔软的肌肤里,他的嗓音听起来低哑又沉闷,“夜深了,此事明日再说。”   云黛还想再说,他咬了下她脖间的软肉,语带警告,“再乱动,就做些别的。”   云黛即刻就不敢动了,恹恹的噢了声,就乖顺地缩在他怀中。   夜的确很深了,她眼睛一闭上,没多久,就昏沉沉睡了过去。   听着怀中传来的均匀轻柔的呼吸声,谢伯缙缓缓睁开眼,漆黑眸底一片清湛,不见半分醉色。   长着薄茧的粗粝掌心细细抚过那如鹤般纤细修长的颈,柔软,美好,又脆弱地不堪一击。   他又想起今日收到的那封长安密信。   如往常般,寥寥数句。   然此番,皇帝病重了。   或许信发出时,皇帝只是病了,但那人向来把时间算得紧,信到庭州时,皇帝的病肯定是重了的。   皇帝病重,长安的天也要变了。 第104章 恐怕真的凶多吉少   两日后, 谢伯缙处理好军中事务,决定启程回长安。   云黛也收拾好了她的行囊,准备一同前往。   出发的头天夜里, 谢伯缙抱着她折腾,开始还算温柔,最后一次时仿佛要将她揉碎进他的身体里一般, 叫她从头发丝到脚指都颤抖着,只觉骨酥肉软, 汗涔涔的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般。   她攀着他的肩, 喘着气提醒他, “明日还要赶路, 得早些歇息才是……”   他没说话, 吻着她濡湿的鬓发。温存许久,才抽身离去, 哑声道,“困了的话就先睡, 我给你清洗。”   云黛真的累透了,他的话又温柔的像一阵暖风, 叫她困意绵绵, 眼睛甫一阖上,就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睁开眼时, 眼前是布设华美却狭小的空间,甜腻馥郁的香味盈满鼻间, 叫她有一瞬怔忪。   这是……马车上?   不对,她怎么会在马车上?她闭眼前明明是在谢府的后院房间,是在大哥哥怀里。   迷茫让她赶紧坐起身来,车窗并未阖上, 明蓝色素软缎窗帘随着车身颠簸而轻晃着,她透过那车帘往外瞧,只见湛蓝的天空和一望无垠的绿洲,似是才下过一场雨,清冽的空气里夹杂着清淡的芳草香,那花草树木也盈着润泽的秀色。   风景很好,可这是哪?   难道她睡得太沉了,大哥哥不忍叫醒她,直接将她抱上马车启程了?可若是启程了,为何马车前后都没瞧见护卫?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她放下窗帘,深吸一口气,抬手掀开了车帘——   马车前坐着两人,一个车把式,一个是小丫头纱君,而在马车前另有一人骑着马,看背影是沈元韶。   见到他们,云黛紧绷的心稍稍放松,但还是困惑不已。   “纱君。”她轻声唤了句,或是刚醒来,嗓音透着些沙哑。   纱君听到这唤声,连忙扭过头,见到云黛醒了,眸子亮了亮,“姑娘您醒了!是不是渴了,还是饿了,奴婢给你拿吃的。”   这与寻常并无二样的神态语气让云黛更是发懵,两道纤细的秀眉微微蹙起,她轻声道,“先不忙着拿吃的。我怎么在马车上?世子爷呢?这是出发去长安么?”   纱君怔了怔,睁着清澈的眼眸道,“姑娘是睡糊涂了么,这是去乌孙的方向呀。世子爷倒是一早往长安去了,哦对了,也是他将您抱上马车的,他还吩咐奴婢路上好好照顾您……”   “他去长安,我们去乌孙?”   “是啊。”纱君点点头,见云黛双眼迷茫的模样,不禁放轻了嗓音,“姑娘您难道不知道么?”   她怎么会知道?他压根就没与她说过!   云黛捏着车帘的手指微微收紧,隐隐约约也明白了过来,怪不得昨夜床帷间他那样的反常,原来他早就有打算,撂下她,独自前去长安。   再看纱君一派天真的模样,估计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视线缓缓向前,落在那修长挺括的湖蓝色背影上,云黛心头沉重,那哥哥呢?哥哥知道吗?   她扬声唤着沈元韶。   沈元韶回首,见她醒了,且心事重重的模样,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调转马头骑到马车边上。   云黛望向他,眸子黑白分明,“哥哥,我有事要问你。”   沈元韶知道这事是瞒不住的,波澜不惊的嗯了声,将马系在车后。   他弯腰钻进马车时,云黛正掀起鎏金青铜香炉盖,另一只手捻起一小撮灰烬,凑到鼻尖下细细闻了闻,   她纤浓的羽睫微不可查的轻颤两下,失了血色的唇边扬起一抹嘲讽的笑,“还下了迷香,怪不得我睡得这样沉。”   “云黛,你别怪谢恒之。”   沈元韶靠着车门坐下,见她情绪低落,出声解释,“他此去长安,前途未卜,何苦连累你一起吃苦受罪。”   “哥哥都知道了?”   “嗯,他昨日便与我说了来龙去脉,并拜托我将你平安带回乌孙。”   见她面有愠色,沈元韶丝毫不为之所动,态度很是坚决,“你别这样瞧我,便是你怨我也罢,作为你的兄长,我定是将你的性命安危放在头一等。私自领兵是他的罪过,一人做事一人当,该是个什么结果也是他受着,至于你……你就算跟上去也没用!难不成你还能与大渊国法抗衡?”   话是实话,可实话往往刺耳。云黛被刺得语塞,半晌才驳道,“可他是为了救我才私自领兵,是我害得他触犯国法,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领罪受罚,我却置身事外呢?”   “救你,是他的选择。独自领罪,也是他的选择。”沈元韶冷静地看向云黛,“我知道你担心他,可担心没甚作用。你安心待在乌孙,平安无事,才是给他最好的安慰。”   放在双膝的拳头紧紧地握起,云黛低着头,心头情绪惊涛骇浪般翻涌着,有被抛下被欺骗的愤怒,有担忧,有思念,有怨怼,有恐惧……种种这般,复杂难辨,叫她肩膀都跟着发颤。   沈元韶知道她这会儿没法接受,也没再说话。   直到马车又往前驶出一长段距离,她那紧绷的肩也稍显松懈,他才再次开口,打破车厢内的压抑静谧,“谢恒之让我告诉你,不必担忧,相信他,等着他回来就好。”   云黛小脸还是有些挎着,怏怏不乐地嗯了声。   沈元韶见她分明还憋着闷气,叹息道,“好了,你也别总往坏处想,多想想好的。他谢恒之是谁,战功赫赫的北庭战神,晋国公府的世子爷!这样的身份地位,皇帝真要给他治罪,也得斟酌斟酌……毕竟陇西那三十万兵马可不是吃素的,真要做得狠了,谢家反了便是!”   云黛叫这话骇得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大变地看向沈元韶,“哥哥,这话可不能乱说!国公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瞧你这兔子胆。”沈元韶给她倒了杯茶水,“我不过随口一说,再说了,这儿又没旁人。”   “没旁人也不能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好吧。”沈元韶点头,又抬眼看她,“不过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皇帝真想动谢伯缙,没那么简单的,别的不说,起码一条命能保住。只要性命能保住,其他的倒也不重要了,你说呢?”   云黛轻轻颔首,“嗯,我只求他活着。”   见她将他的话听进去了,沈元韶暗自松了口气,又递给她干粮,“那你就安心等他的消息,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肯定饿了吧,先吃些东西果腹,等傍晚寻到地方落脚,再吃口热的。”   云黛默默接过干粮,就着清水小口小口吃着。   为防她胡思乱想,沈元韶便问着她乌孙的种种情况,这般聊了一路,天黑了一行人找地方落脚休息。   夜深人静时,云黛躺在床上想到谢伯缙,又怨又怪又担心,忍不住偷偷掉眼泪。   等第二天醒来,继续赶路,沈元韶接着与她天南地北的聊。   马车在塞外行了七日,总算回到乌孙。   年初离开时是白雪皑皑、冰冻三尺,此番再次回来,绿草如茵、鸟语花香,一派生机盎然的夏日景色。   亲人重逢,自是无限欢喜。   对于沈元韶的经历,乌孙昆莫和古赞丽太后也都惊讶不已,惊讶过后,愈发的心疼与包容,好好一个孩子上战场拿命搏前程,却流落异国吃苦受难,好在老天开眼,叫这一双兄妹相逢,从此在这世上又能彼此倚靠,互相陪伴。   乌孙与突厥同为游牧民族,生活习性大差不大,沈元韶很快就习惯这里的生活,也与亲人们相处融洽。   乌孙昆莫格外喜欢这个聪慧冷静的外甥,大有将人留在乌孙重用的意思,可沈元韶并没有参与乌孙军政的意思。   面对亲舅父的委以重任,他婉拒道,“父亲和母亲去得早,长兄如父,我本该好好照顾云黛,替她撑起一片天。可我却流落突厥,叫她寄人篱下这些年,心头实在有愧。如今我既回来了,只想守着她,等她有了归宿,顺顺当当的,再去考虑我自己的事。”   他既这般说了,乌孙昆莫也不好再强人所难,尤其如今那谢伯缙了无音讯,未来如何的确难言。   兄妹俩就这般在乌孙住下了,最开始云黛还耐心的等着北庭的音讯,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半点声音传来,她的耐心也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逐渐消磨。   终于在一个月后,她坐不住了——   她实在厌透了等待,尤其是这漫无目的、不知期限的等待。   她决定去长安寻谢伯缙,哪怕不出现在他面前,只要能听到他的消息,能离得他近一些,也好过在这混沌焦灼中度日。   乌孙昆莫和沈元韶他们一开始都不同意,但耐不住云黛的苦苦哀求,且她再三保证,会低调隐藏身份,绝不会冒险行事,他们才无奈答应。   既然说了低调行事,便没带精兵护卫,也没仪仗轿辇,云黛只带着纱君,除此之外,便是沈元韶和萨里拉俩人随行。   一辆马车,两匹马,一行人轻装上路。   离开乌孙地界时,草原上各色鲜花开得烂漫,微风吹拂,花香弥漫,蝶舞翩翩,这是塞外最美的时节。   金色夕阳洒在白雪覆盖的山林间时,沈元韶坐在马车前,摘了片细长叶子,吹起了一支轻快悠扬的草原小调。   美景如画,曲调婉转,云黛他们静静地听着,如痴如醉,直到身后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打断了这支曲。   如血残阳之下,那红袍少女风尘仆仆的拦住他们的去路。   “沈元韶,你既与我月下盟誓,就别想撇下我!”她手持鞭尾,圆圆的眸子直勾勾看向马车前的青袍男人,“我非要与你有瓜葛!”   云黛吓了一跳,默默看向自家哥哥。   萨里拉和纱君对视一眼,也默默看向沈元韶。   沈元韶黑着脸,将那突厥三公主从马上拽了下来,拉到一旁。   隔着一段距离,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知在争执,且沈元韶争不过那三公主,最后铁青一张脸走了回来。   云黛好奇凑上前,“哥哥,你把她劝回去了?”   沈元韶重重按了下眉心,咬牙道,“不可理喻。”   马车继续向前,那不可理喻的三公主就骑马跟着他们,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打定主意要与沈元韶耗到底。   最初几日,沈元韶还试图与她讲道理,将她劝回去。   可三公主却是油盐不进,知道他们此行是去长安,还改了口风,义正言辞道,“我跑出来只是为了去大渊看风景,又不是要赖着你,谁规定这条路只能你们走?这家客栈只能你们住?”   这般无赖,除了把沈元韶气个倒仰以外,便是给云黛他们枯燥漫长的行程增添些许乐趣。   等赶回庭州,沈元韶也懒得再与三公主多费口舌,默许她跟着,只等她何时受不住了,主动离开。   在庭州寻了间客栈补充干粮清水,顺便听到城中百姓们热议的两件大事——   其一,谢将军月前带兵离开,前往长安领罪,也不知能否脱罪归来。   其二,皇帝病重,多日不朝,朝臣们都催立太子。现下为了立谁,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   云黛听到这两个消息后,眼皮乱跳了好一阵。   若最终是五皇子得了势,大哥哥此次回长安,恐怕真的凶多吉少了。   她不敢再耽搁,只在庭州住了一夜,便继续南下赶路。   七月初,烈日炎炎,蝉鸣匝地,一行人到达了肃州地界。 第105章 做些大逆不道的事   巍峨雄壮的肃州城门矗立在烈日之下, 一如既往。   于云黛而言,只隔一年光景。而对沈元韶而言,却恍若隔世。   这座城与大渊许多的城相似, 四四方方的城墙里是四四方方的坊市,可到底是不同的,这是城池, 更是家乡,是归处。   进城后, 云黛先带沈元韶他们回了昌宁坊的沈家老宅。   “来了来了。”   听到敲门声, 守着宅子的周管家佝偻着身子过来开门, 当看到门口站着的俩人时, 先是一怔, 旋即不可置信地揉了揉浑浊的老眼,“姑娘……姑娘回来了!这位是……是少爷!?”   云黛微笑, “是,周伯, 我和哥哥回家了。”   少爷竟然还活着!   震惊与喜悦叫周管家半晌回不过神,云黛与他解释一阵, 他才缓过神来, 望着沈元韶的脸庞老泪纵横,“好啊, 太好了,少爷还活着, 老爷和夫人在天有灵也能安心了!”   他又哭又笑将他们迎入院里,张罗着去煮茶水,纱君赶紧上前帮忙。   云黛边领着沈元韶在府里逛,帮他回想从前的记忆, “那一间是父亲母亲的屋,西边是我的,东边是哥哥你的,后头还有两间客房。你看这堵墙上的划痕,是小时候你和我记录身高划的,之前每年都会添上一道……”   直至父兄出征,墙上的划痕再没添过。   沈元韶轻抚着墙壁上那深深浅浅高低不一的划痕,脑中也闪过些许温情脉脉的画面。   阿依慕跟在后头,用不算流利的大渊话嘟囔,“这就是你从前的家么?也没有多好嘛,远不如我们王帐宽敞。”   沈元韶没接她的话,默不作声走着。   那边周管家捧着热茶出来,恭敬提醒道,“姑娘,少爷,先坐着喝茶吧。”   云黛他们走到院里那棵枝繁叶茂、绿盖如伞的梧桐树下,歇脚喝茶。   周管家看着这一幕,眼角又忍不住湿润,抬袖抹了下泪水,“两位小主子先歇着,老奴去给老爷夫人上柱香,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云黛闻言,侧眸看向沈元韶,“哥哥,我们也去给父亲母亲上柱香吧。”   沈元韶的视线从梧桐树收回,轻声应了声好。   阿依慕一听,也站起身来,“我也去!”   几人上过香后,奶娘也从外头回来,见着云黛和沈元韶归来,也同周管家一般喜极而泣。等情绪平息下来,立即抹了眼泪,张罗着烧饭做菜。   在老宅里用过午膳,云黛和沈元韶便往晋国公府去。   萨里拉和阿依慕都是外族人,不便跟着,皆安分留在沈宅。   临出门时,奶娘和周管家还巴巴跟在他们后头,满怀期许问道,“你们今夜回来住么?虽说国公府里雕梁画栋、四壁玲珑,但姑娘和少爷离家这么久了,难得回来一趟,不若就回来住吧,哪怕住上一晚也好呐。”   云黛看向沈元韶,“哥哥说呢?”   沈元韶双手拢于袖内,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院落,语气柔和,“这是家,自要回家来住。”   云黛莞尔一笑,“好。”   奶娘和周管家也都笑逐颜开,“趁着这会儿天色还亮着,姑娘少爷快些去国公府吧,老奴们收拾好房间,备好晚饭,等着你们回来。”   兄妹俩一出门,他们俩就欢天喜地张罗起来,简直比过年还要喜庆。   ***   国公府的仆人甫一见到云黛下马车,且身旁还跟着个容貌清俊的年轻男子,都惊了一跳,等回过神来,一壁派人进去禀告,一壁将人请进府里。   赶巧今日休沐,晋国公也在府中。   因着先前谢伯缙的家书里提及沈元韶尚存于世的消息,晋国公和乔氏在前厅见到沈家兄妹时,倒没多讶异沈元韶的出现,而是更惊讶他们俩这时赶了过来。   简单寒暄后,几人落座。   再见晋国公夫妇,云黛欢喜之余,心底更多的是担忧,略作斟酌,她问起谢伯缙的消息,“大哥哥四月底离开庭州,一走便是好几月,半点回信都没有,不知国公爷和夫人可清楚他的近况?”   提及长子,晋国公和乔氏互相对视一眼,面色变得凝肃。   沉吟片刻,晋国公扫了眼厅内伺候的下人们,“你们先退下吧。”   下人们低眉顺眼应诺,快步退下。   偌大的厅内霎时更加静谧,这份沉静叫云黛心头惴惴,就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眼睛直定定地望向国公爷夫妇,等着他们开口。   乔氏最是了解云黛,见她忐忑不安,心头轻叹了口气,扭头对晋国公道,“你说吧。”   晋国公也没拿兄妹俩当外人,掌心摩挲着酸枝木太师椅扶手的精细纹路,吐了一口浊气,才肃正面孔道,“你们可知长安乱了?”   云黛和沈元韶皆是一怔。   静了两息,沈元韶不疾不徐道,“在庭州时就听闻皇帝病重的消息,这一路过来,也一直听人议论,有说陛下是服食丹药,亏了身子,有说陛下沉溺后宫,耽于女色。具体因何病重,却也不重要,总之他这一病,皇室之内有倾轧乱象也正常……”   “是,储君未定,人心易乱。”晋国公轻抚茶汤上的浮叶,浅啜一口,似是茶凉了味苦,他皱眉将杯盏随手往旁边一搁,又正色凝视着下座两个小辈,压低了语调,“不过这乱象,如今也尘埃落定了。”   云黛呼吸一沉。   许多事传到百姓耳朵里总得晚上许多,上位者却得耳聪目达,消息灵通,现下听国公爷这般言辞,显然长安有了新的情况。   她难抑不安地掐紧了掌心,仰脸望着上头,“怎样了?”   只听晋国公若有似无的轻叹一声,沉声道,“先前长安城内封禁,消息一直传不出来。昨日才新得了消息,五皇子逼宫,三皇子平叛护驾,双方在长安鏖战了三日三夜。十日前,陛下于太极宫传位给三皇子,新皇登基仪式定于本月二十八日。”   这番话传递的讯息实在太大,宛若往平静的湖面砸了一块巨石,哗啦溅起的水花从头到脚泼了全身。   云黛坐在椅子上缓了好半晌,眼瞳微张,唇瓣翕动,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还是沈元韶出声问道,“我在突厥时就听说皇帝偏宠丽妃和五皇子,甚至原太子被废也与他们母子有关,如此盛宠,五皇子因何逼宫?哪怕他老实本分当个孝子,勤谨侍奉,还怕皇帝不传位于他?”   逼宫得来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是要记在史书为后人所诟病的,他实在想不通五皇子此番行径的意图。   面对沈元韶的疑问,晋国公抚着茶杯的动作微顿,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先是扫了眼云黛,尔后又看向身旁的乔氏。   乔氏与晋国公多年夫妻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清了清嗓子,替他给沈元韶解惑,“五皇子逼宫,是因为长安传言纷纷,说他……嗯……子嗣有碍……”   一旁静坐的云黛闻言,眼睫不由猛地一颤。   子嗣有碍?   这事莫不是三皇子放出的消息?   沈元韶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理由,偏了偏头,越想越觉得荒谬可笑,却又不无道理。   于皇家而言,繁衍后代乃是立国立本的大事,若皇帝有疾无嗣,那是动摇国本的大患。这就像自古以来权倾朝野太监不少,却也没见哪个太监能称帝坐江山。盛安帝但凡还有些理智,也不会扶这么个储君上位。   站在男人的角度去看,那方面不行的确是男人的致命痛点,寻常人都无法忍受这份耻辱,何况五皇子这样一个出身尊贵的龙子龙孙,且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满城尽知,此等羞辱非比寻常,可不就把他逼得失了理智,干出逼宫的疯狂之举。   思及此处,沈元韶轻啧了声,眸子微眯,“这也是他的命,摊上这事,注定与皇位无缘。”   乔氏和晋国公深以为然,昨日他们收到这消息时,也就此事讨论了许久。   明明五皇妃前年才生了个小皇孙,怎么五皇子突然就有隐疾了呢?难道真像外头传言那般,五皇妃的孩子是偷生的?这也忒荒唐!   可见五皇子并非天命所归,不得老天眷顾。   夫妻俩瞥见下首的云黛低头一言不发,只当女儿家脸皮薄,提到此等隐秘之事不好意思了,便轻咳了一声,转了话茬,“再过几日,新皇登基的消息估计也要传开了。”   云黛小心翼翼地问,“大哥哥与三皇子交情匪浅,如今三皇子得位,大哥哥他应该能得宽恕吧?”   晋国公脸庞线条不动声色地收紧,手指轻叩桌面,目光沉沉道,“密信中只说阿缙领了五千精兵入长安,除此之外,再无旁的消息。”   云黛惊愕,“五千精兵?”   他不是去长安领罪的么,身旁怎么还带着精兵?这是去领罪,还是去作甚?   鬼使神差间,她又想起沈元韶那句“大不了反了去”。难道大哥哥他去长安领罪是假,实则是要做些大逆不道的事?   她越想越心惊,耳边轰鸣,又忍不住自责,早知长安城内又是逼宫又是鏖战的,她拼命也得拦着他,不让他去趟这浑水!   “既是三皇子胜了,大哥哥怎会没有消息呢?”云黛实在不理解。   “的确毫无音讯。”晋国公沉下眉眼,见云黛面失血色,心有不忍,补了一句,“你也别太忧心,我已写信去长安,让你们姑母帮着打听。阿缙他做事还是有分寸的……”   云黛咬紧了下唇,心说她再不信他做事有分寸的话了!真有分寸,他就不会莽撞私自领兵,也不会领着精兵进长安。   在座无人言语,厅上的气氛愈发的沉重压抑。   最后还是晋国公打破这份寂静,温声道,“你们栉风沐雨从北庭赶来,定是人乏马困,不若先去客房歇息,等晚些边吃边聊。贤侄呐,今儿个咱们可得好好喝上几杯才是。”   沈元韶本想推辞,可晋国公盛情难却,便也应下。   乔氏起身,先带着云黛和沈元韶去慈安堂拜见谢老夫人。   路上说起各自近况,乔氏柔和笑道,“府里还是老样子,一切都好。三郎在永吉县历练,性子也成熟稳重了,去年还破了几个案,县令亲自替他报功,年前嘉赏文书就下去了,如今他在那过得乐不思蜀,都不想回来了。”   总算听到件喜事,云黛面上露出笑容,“三哥哥一向聪明,定是能做出一番事业的。”   “不是我自夸,他们三兄弟就没个愚钝的。从前三郎年纪还小,浮躁贪玩。现下长大了,也懂事了。”   说起幼子的成长,乔氏眼角眉梢都是欣慰,再提及次子,语气就多了些惆怅,“你二哥哥去年年初被调去苏州府任判官,上回来了家书,说是今年三月就调回长安,现下也不知到没到长安……唉,最好路上耽误些时日,可千万别赶上长安之乱……”   她忧心忡忡念叨着,等走到慈安堂才惊觉自己唉声叹气了一路,不由朝云黛兄妹抱歉笑了下,“人上了年纪就爱唠叨,叫你们笑话了。”   云黛理解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三位兄长天南地北,都不在夫人身旁陪伴,夫人心中牵挂也是人之常情。”   乔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叹道,“要不说还是生女儿好,女儿贴心,嫁在身旁还能常回娘家看看。生个儿子,没志气的窝在家里也就罢了,若是有那志向的,就跟破了壳的雏鸟,翅膀长硬了一个个也都飞远了……”   说到这,她神情温柔地望向云黛,“好孩子,我可盼着你早些进门,听你喊我一声母亲。”   云黛心下一软,眼眶微酸,她何尝不盼着能与大哥哥早日修成正果,可现下他人在长安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她都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去长安一探究竟。   稍稍平缓了情绪,几人一同进门拜见谢老夫人。   ……   当晚,晋国公与沈元韶喝得耳酣面热,还有意替沈元韶在陇西军里安排个差事。   沈元韶如拒绝乌孙昆莫一般婉拒了晋国公。   乔氏则挽留云黛多住些时日,“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在家安心住着,明日我派人去永吉县送信,将你三哥哥叫回来聚一聚,他若知道你回来了定是欢喜的。”   云黛放下雕花牙箸,摇头说道,“不用叫三哥哥来回折腾了,明日我同哥哥给父母双亲扫过墓,便往长安去了。”   乔氏惊道,“你还要去长安?”   “是,不弄清大哥哥的安危,我无法安心。”   “长安那么远,且不说一路的奔波辛劳,就算你去了,若真遇个什么事,你也爱莫能助。倒不如就留在府中等着,阿缙那边一有消息,他姑母定会送信回来。”   云黛知道乔氏是好意,可她心意已决,“夫人说的我都明白,可我若真的要等,早就在乌孙等了,何必大费周章回到大渊。如果现在半途而废,岂不是白费先前的辛苦?夫人,等待的滋味有多难受,你应是知晓的。”   乔氏嘴唇动了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等待的滋味她是再熟悉不过的,每回国公爷出征,她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心肝儿像是放在油锅上煎。若不是家中有老有小,她真想随他一同去战场,哪怕握不住剑杀不了敌,能时常见着他,照料他的起居衣食,那也足够了。   如今见云黛待长子一片赤诚爱意,乔氏既心疼俩孩子婚事多舛,又替长子欢喜,能遇上个真心相待的好姑娘。   她也不再劝阻,给云黛碗中夹了些菜,劝她多吃些,又道,“你既决定往长安去,明日我多派些人手护送。”   云黛轻笑,“夫人莫担心,有我哥哥和乌孙的萨里拉统领陪着足够了,人多事杂,反倒误事。”   乔氏望着眼前女孩儿昳丽娇媚的脸庞,眉目间好似从前温婉乖顺,却又洋溢着坚定无畏的神采,再不见从前的怯懦踌躇、畏畏缩缩,宛若挣扎着一点点冲破蛹壳的蝶,双翼绽放,流光溢彩,耀目生辉。   她心头响起一道无声的长久的叹息,白驹过隙,她膝下的孩子们终究是一个个都长大了。   *   自肃州行至秦州坐船,长安改天换日的消息也在民间传开了。   政权交替伊始,百姓们对新帝上位并没多大确切的感受,总是有人当皇帝的,三皇子和五皇子都是老皇帝的儿子,江山依旧是裴家的,只要他们每天有饭吃有钱花,谁做皇帝都行。   离长安越近,关于六月那场宫廷叛乱的消息也越发繁多,每次船一靠岸,纱君准会下去打听一番,尔后回来禀报给云黛——   “听说是给五皇子治病的大夫去平康坊玩乐,半斤黄汤下了肚,糊里糊涂就将五皇子有隐疾的事漏了出来。平康坊那等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这事一说出来,没几日便传遍了长安。听说五皇子知晓此事,暴跳如雷,还派人去追杀那大夫全家。不过那大夫估计酒醒后知道酿了大祸,老早就卷铺盖走人,叫五皇子扑了个空……”   云黛捏着一枚白玉棋子,嫣红的唇瓣扯了扯。   真的是喝醉酒说漏了,还是早被有心人收买?她可不信一个小小的大夫在没有庇佑的情况下,能安然无恙地躲开五皇子的追杀。   纱君灌了口茶水,又继续道,“奴婢还听那从长安来的茶商说,逼宫那几日可吓人了,各家各府大门紧闭,客栈酒肆的门也拿门柱抵得死死的,生怕有乱兵杀红了眼,闯进来杀人打劫。那茶商住在安善坊的悦来客栈,白日里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等天黑了打开窗户往外偷瞧,只见皇宫那边火光冲天,杀声不断,吓得他一夜没合眼。直到第四日,有官兵敲着锣鼓说是乱党已除,长安平定,他这才敢出门。不曾想一出坊市门口,就见金吾卫们在收尸体,板车上累得这么高——”   她说着还张开双臂比划着,“地上的血都干了,得拿水冲了再刷,反复三遍才干净!那茶商吓得扭头就躲回客栈,这般过了两日,还是客栈掌柜说街上都收拾干净,城门也开放通行,他才收拾货物急急忙忙出了城。”   云黛光听这描述都脊背生寒,呼吸沉窒。望着雕花窗牖外的茫茫水面,她死死地攥着掌心的棋子,胸口一阵又一阵发闷,那直接参与这场流血斗争的大哥哥呢?   他如今到底在哪,怎会半点音讯都无?   他到底,是死是活?   斩不断理还乱的千愁万绪如这奔流不停的河水,伴随她一路,直至长安城。 第106章 结局(上)   头一日长安城里才下过一场雨, 秋意萧瑟,空气中有湿漉漉的金桂甜香。   云黛进城后,先赶往辅兴坊的将军府。   当看到府邸朱门紧闭, 上面贴着两道朱字封条时,她坐在马车里只觉遍体生寒,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 一颗心沉甸甸地直往下坠,跌进漆黑无尽的深渊。   纱君见着云黛陡然惨白的脸色, 连忙扶着她, 着急忙慌倒了杯温水, “姑娘, 您先别激动。”   云黛摆手将茶杯推开, 另只手抵着窗扉支着晕眩的脑袋,缓了好半晌, 那头重脚轻之感才稍稍缓解,她低声道, “我没事。”   纱君说这哪叫没事的模样。   外头骑马的沈元韶也瞧见这门前景象,心道不好, 牵着马靠近车边, 弯腰掀帘往里看去,果见云黛憔悴难支, 不由得心疼,“许是里头有些不同的缘由, 你先别丧气,他们谢家不是有位嫁到长安当王妃的姑奶奶么,不若先去跟她打听打听?”   云黛坐直了腰,瓷白的脸庞勉力挤出一抹笑, “哥哥别担心我,我还撑得住。”   这一路上她都在做心理准备,便是更糟糕的情况她也考虑了——   左不过他一条命交代在这,她就替他守一辈子寡。   思忖片刻,云黛与沈元韶说道,“哥哥,长安不比别处,阿依慕和萨里拉的容貌特殊,如今正是非常时期,他们不好去端王府走动。未免多添不必要的麻烦,还麻烦你带他们寻处客栈落脚,叫纱君陪我去端王府即可。”   沈元韶见她又恢复这副从容镇定的模样,略微安心,握紧缰绳看了眼后头马车里掀起车帘探头探脑的阿依慕,还有那坐在马上的红发萨里拉,他俩的异族面孔的确很照眼。   “他们俩我会安顿好,端王府那边……你一个人可以么?”沈元韶还是有些不放心妹妹独自行动,在他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里,妹妹做什么都爱跟在他身后,幼时他还总是叫她小跟屁虫。   云黛笑道,“哥哥放心吧,我先前还在端王府住过一段时间呢。再说了,我也不是一个人,还有纱君陪我一起呢。”   纱君小丫头探出个机灵的脑袋,朝着沈元韶撇撇嘴,“就是嘛,沈少爷,奴婢不是人么?”   沈元韶被这牙尖嘴利小丫头一质问,颇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看你年纪小,若遇上什么事……”   纱君扬了扬下巴道,“那您可别小瞧奴婢,奴婢从前就在端王府当差,还是能寻到几个小姐妹说话办事的。”   沈元韶又被噎了下。   云黛哭笑不得,这一路上哥哥不是被纱君呛就是被阿依慕公主气得哑口无言,“不可理喻”四个字都快成了他的口头禅了。   “好了,如今天色不早了,我得快些往端王府去,哥哥你这边可要安排好。”   “嗯,你别担心我。”沈元韶正色望着她,“我安顿好了,会托人去端王府门口给你递个信。你今晚若是住在王府不回来了,也记得派人来知会我一声。”   兄妹俩互相交代了两句,便于坊市口分开。   说来也是巧,云黛这厢才到达王府门口,正巧遇见另一辆翠盖珠缨的华车,两边一碰上,纱君一探头,惊道,“坐在车前的婢子好似是嘉宁郡主院里的。”   许久没再听到这个名,如今再听到这四个字,云黛只觉亲切欢喜,再无半分芥蒂。   她由纱君扶着下了马车,嘉宁的婢子显然也认出她来,惊讶不已,忙向车内禀告。   下一刻,嘉宁从车窗里探出个脑袋,当看到那道虽戴着帷帽却依稀可见那清丽轮廓的绰约身影时,一双杏眸登时睁得老大,旋即极其夸张地啊的叫了一声。   她三步并作两步从车上蹦下来,走到云黛跟前时,又有些踌躇,缓了一口气,才试探道,“云黛,是你么?”   云黛纤细的手指撩起白雾般的轻纱,露出半张皎洁如月的脸,黑眸弯起,“是我,二表姐别来无恙。”   “啊啊啊啊!真的是你!你真的来长安了!前几日母亲与我说时,我还不大相信!”   阔别一年半,再见到云黛,嘉宁高兴极了,上前亲热挽住她的胳膊,“走走走,咱们快进去,母亲见着你一定很高兴的。”   “你是今天刚到长安么,我瞧你风尘仆仆的,有些憔悴。”嘉宁边走边道,“我刚从英国公府回来,唉,阿姊本就快要临盆,偏生英国公府出了那档子事,她不但要操持家中庶务,还得侍奉病重的婆母。我看她瘦的那模样,真是心疼得要掉泪。”   云黛跟着她往里走,听到这话惊异连连,“庆宁姐姐快生了?英国公府怎么了?英国公夫人我先前也见过一面,印象里她红光满面,身体很是康健,怎么就病重了?”   这一连串发问叫嘉宁皱起小脸,嫌弃地朝她面上投去一眼,“你怎么还是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啊?唔,不过也是,你一直待在乌孙那种偏僻之地,不知道这些也正常。唉,说起这个,幸亏你这个时节才来长安,若是放在两月前——”   嘉宁摇着头,一脸后怕的抚着胸口,“那真是吓人,死了可多人了!英国公就是被五……裴丛焕那个逆贼斩杀的王公之一。那日是丽妃的生辰,陛下在宫里设宴,邀了不少心腹重臣和官家女眷入宫赴宴,谁知裴丛焕胆大包天,竟在那夜逼宫谋反!我后来听我哥哥说,那晚的延芳殿真是尸山血海。幸亏三堂兄来得及时,否则我父王和哥哥怕是也要被裴丛焕给害了。可英国公就没那么好命了,当场被刺穿了胸膛,倒下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血溅了国公夫人一脸。”   云黛脑中不禁浮现那血腥残忍的画面,毛骨悚然。   “便是再康健的人,眼睁睁瞧见自家男人死在跟前,谁能受得住这打击?”嘉宁兀自叹息,“英国公惨死,国公夫人一病不起,便是宫乱平息,英国府也大不如前,我阿姊作为嫡长媳,重担可不就落在她肩上了,可怜她挺着那样一个大肚子,下巴却比我,哦不,都跟你一样尖了!”   云黛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颊,这一路不曾停歇的赶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稳,不瘦才怪。   “我若是得了空,也寻个机会去探望庆宁姐姐。”她心里也一直记着当初在端王府时庆宁对她的照顾。   现下见嘉宁知道这许多事,云黛定了定心神,轻声问她,“二表姐,那你可知道我大哥哥的下落?我来之前先去了他辅兴坊的府邸,却见门上贴了封条。那府上不是二哥哥住着么,府邸被封了,二哥哥住在何处呢?”   提到这事,嘉宁脚步停下,皱起眉头直勾勾看向云黛,见她水眸清澈带着恳求之色,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开了口,“大表兄如今是何情境,我也不清楚。但辅兴坊的府邸是太上皇在位时,裴丛焕亲自带人去封的。至于封的原因,你应该清楚吧?”   云黛唇瓣轻颤两下,心底的惭愧如潮涨了上来,她重重点头,“清楚。”   嘉宁也知道大表兄私自领兵的事也不能全怪在云黛身上,毕竟那种情况下,云黛自身都是个泥菩萨,非要怪的话,就怪大表兄沉不住气,但凡他再多等个三天,圣旨到了庭州,他不就能名正言顺地带兵救人了么?哪至于犯了这样大的罪过,还被裴丛焕手下的人得知此事,一口气捅到了太上皇跟前。   “那时太上皇病着,本就被大臣们催着立储君烦都烦死了,又得知大表兄私自领兵的消息,当朝勃然大怒。御史台那些老臣们也都卑鄙得很,直接将此事作为例子,劝谏陛下若再不立下储君,国本不稳,像大表兄这样胆大妄为的将领便会越发猖獗。”   嘉宁说到这,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懑模样,“大表兄这回也是倒霉,在这节骨眼上出这事,真是上赶子给人送把柄。裴丛焕和丹阳一向与你们有仇,可不就逮着这机会狂踩大表兄和晋国公府。”   云黛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事在长安朝堂上竟是这般发展。   嘉宁见她惊愕,扬了扬眉头,“不过或许是报应,裴丛焕封掉将军府的第二天,他有隐疾的事就传了出来。”   说到这事,嘉宁的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浑身上下都透着幸灾乐祸,“这事你还不知道吧?哈哈刚传出来的时候我也吓了一大跳,真是没想到啊,他瞧着人模狗样的,竟是个银样镴枪头。”   云黛,“……”   上回离开长安,她之所以将这事告知给三皇子,只是想让他多一份绊倒五皇子的把柄,也没指望真能派上什么用场。谁曾想到三皇子将这把柄利用得这么彻底,竟直接将五皇子逼得狗急跳墙……   她心头五味杂陈,并不想再多谈论这档子事,忙岔开话,“你还没说二哥哥在哪呢。”   谈起谢仲宣,嘉宁脸上的笑容就敛了些许,换做一副傲娇幽怨的小表情,“你不必担心二表兄,他运气好着呢,回长安时正赶上洛阳水灾,他留在那筹谋献计,修坝赈灾,不但免了长安宫变的灾祸,还赚了波美名。我父王昨日还在饭桌上说起,如今新帝登基,正是聚贤纳才之际,二表兄年轻有为,又勤政爱民,今年定然又要往上升了。”   云黛认真听罢,也由衷感叹着,“这样说来,二哥哥的确好运。”   “是了,所以你也不必担心他了,他在洛阳好好的呢,不过月底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那你……”云黛意味深长地望向嘉宁,欲言又止。   嘉宁怎会不明白她这目光的含义,脸上神色变了两变,傲娇哼了声,面向着前方道,“我什么我,母亲年前已经给我定亲了。”   在云黛惊诧的目光里,嘉宁脚尖朝地上踢了踢,闷声道,“是李太傅家的嫡次子,唔,其实这门婚事,也算不错了。尤其三堂兄坐上了皇位,李太傅是三堂兄的老师,情谊深厚,算是长安城里难得的清贵人家。那李成远我也见过,虽模样没有二表兄生得俊秀,但性情温和,斯文有礼,也算个翩翩君子。”   “那我先在这与你道一声恭喜了。”云黛拱了拱手。   “嗐,别整这些虚的,怎么说你现在也是乌孙的公主,你要真有心,给我准备一份丰厚添妆,也不算压榨你吧?”   云黛笑着应了声好,俩人也走至后院。   院前的一株金桂开得正灿烂,沐浴在秋日暖阳里,细碎如金。   端王妃那边早收到奴仆报信,一见到云黛和嘉宁两人携手进屋,很是亲热的招呼她们坐下。   聊过几句家常过后,端王妃理了理紫金色织锦缎宽袖,开门见山道,“你此趟来长安的目的,我兄嫂在信中说过了。这儿也没外人,我不与你说那些弯弯绕绕的,阿缙他现下在刑部大牢里。”   “怎会如此!?”云黛大惊失色,险些没把桌边的茶碗打翻,然袖摆还是被茶水濡湿些许。   就连嘉宁也惊得坐不住,“母亲,你这从哪里打听到的?前些日子我问你,你不是还说你不知道么。”   端王妃淡淡睃了她一眼,“这些事我与你说什么。”   嘉宁,“……”   云黛心都揪紧了,身子不自觉往前倾,眼巴巴看向端王妃,“姑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私自领兵之事?可那也是情况紧急,情有可原,陛下他与大哥哥是好友,难道半点都不顾念从前的情分么?”   端王妃静静靠着椅背,那双精明的凤眼微眯,她未尝没这般想过,甚至宫变时,三皇子的兵力险些不敌五皇子,还是阿缙带着精兵及时赶到,给五皇子致命打击,这才稳住了局势。   不说论功行赏吧,功过相抵,也不至于将人关在牢中这么久,除非——新帝心黑手辣,打算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端王妃嫁来长安这些年,见惯了皇家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也深知皇宫里没几个善类,尤其是三皇子这个人,或许太子时期还算忠厚仁善,可从北庭回来后,整个人就变了许多。   虽然外表温润和善,淡泊权势,可真正看淡一切的善人,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呢?   她不敢再往深处想下去,敛了神色,平静与云黛道,“帝心难测。从前他是失意皇子,有一两个推心置腹的挚友不足为奇。可现在他是皇帝,为帝王者,无不是孤家寡人,哪有什么亲人、爱人、友人。”   云黛听出端王妃话里的深意,细眉微拢,目光虚浮地轻喃道,“那该怎么办。”   嘉宁也着急,虽说她一直挺害怕舅家这位大表兄,但也打心眼里敬佩他,再说了,到底是亲戚一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受难吧。她仰脸看向上座,建议道,“母妃,要不让父王进宫给大表兄求求情吧。”   “你以为没求?你父王在陛下面前一提起这茬,陛下就避而不谈。我也想尽办法,盼着能见你表兄一面,可刑部那边严防死守,见都不让见。”端王妃叹息着,拨动腕上红珊瑚珠串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最后颇为不耐地反手拍了下桌子,咬牙道,“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她口中的他,指的是当今陛下。   云黛静了许久,抬眼看向端王妃,恳求道,“姑母,那您能想办法让我进宫见陛下一面么?我当面求他,与他解释私自带兵的事。”   端王妃面露为难之色,“我也不瞒你,七日前我入宫给太后请安,想求太后出手相助。回来没多久,就收到宫里太监传话,说是太后需静心修养,诰命女眷无诏不必入宫。”   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一片压抑的沉寂。   云黛削瘦的肩背像是被千钧巨石压着,背脊稍弯,面如金纸,嫣色嘴唇也失了血色,好半晌才寻到自己的声音,嗓音透着难抑惊惶悲伤的颤抖,“就半点办法没有了么?”   就算要定罪,起码也让她见见他,哪怕一面也好。   倦鸟西归,秋阳斜照,就在屋内幽寂无声时,嘉宁倏地拍了下手掌,“对了!”   她扭头看向云黛,黑眸铮亮发光,“还有许意晴啊,她是太后亲侄女,从前就常常入宫陪伴太后,没准她有办法带你入宫!” 第107章 结局(中)   这是云黛第三次来皇宫, 第一次是随相大禄进宫觐见盛安帝,第二回 是永丰二十二年初夏离开时的践行宴。   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朱墙与宫阙依旧,这锦绣江山却已换了新主。   “意晴,这次真是多谢你了。”一身婢女穿戴的云黛脚步轻柔地跟在许意晴的身后, 随着离紫宸宫越近,她的心跳得愈快。   许意晴也有些紧张, 面上却不显, 低声道, “你和我客气什么, 就算你不来找我, 我也想弄清谢大哥的下落。这些时日我收到好几封我五哥的书信,他在庭州迟迟没有谢大哥的消息, 也担心坏了。”   何况,谢大哥还是神仙公子的兄长, 她更是要帮。   行至高高的汉白玉石阶,许意晴轻声叮嘱云黛, “待会儿你见着陛下, 该有的礼数可别错,言辞举止也得掌握分寸, 切莫一时意气上头,出言得罪。今时不同往日, 万事先以自己为先。”   云黛知道她的好意,微微颔首,迈了三层台阶,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嘴, “陛下他真的变了许多?”   许意晴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我先前见他,他也同从前般平易近人。可给人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唔,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但再没从前那般随意就是了。不过他现在是皇帝,我们都是他的臣民,肯定是不同的。”   说话间,俩人行至门前。   许意晴常在宫中行走,门前守着的太监也都认识她,见着她提着食盒,说是奉太后命送糕点过来,便叫她门口稍等,转身进去通传。   不一会儿,一个红袍裘带的太监走了出来。   云黛悄悄抬眼瞧去,心下不由讶异,这红袍太监正是从前在盛安帝跟前伺候的总管!   一朝天子一朝臣,没想到皇帝换了,这太监竟还能在新主跟前伺候。不过,他来了新帝跟前,那盛安帝跟前是谁伺候呢?   听说盛安帝退位后,就迁去东边的兴庆宫,他后宫那些妃嫔也都迁了过去,除了三个例外——   头一个是丽妃,五皇子被杀那日,丽妃便知大势已去,却不急不缓,而是换上一套潋滟臻美的彩绣凤袍,于镜前描眉点唇,后行至她惯常坐着的美人榻旁边,服毒自尽。   众人发现她时,她就静静的倚在用宝石镶嵌出牡丹花的榻边,娇艳的面容平静地闭着眼,嘴角微微翘起似是在不甘的讥诮,殷红流下的血迹像是不小心抹出来的胭脂,又似一朵从死亡里开出的最艳丽的花。   另一个例外便是许太后,她对太上皇依旧有情,原想追随太上皇去兴庆宫,可太上皇却不愿再见她,当今圣上也不忍让生母受委屈,再三劝慰,许太后搬进了慈宁宫。   这第三个例外,便是太上皇退位前备受恩宠的许容华,就在众人都以为她会去侍奉太上皇时,许容华被封作许太妃,留在慈宁宫陪伴许太后吃斋念佛,养猫种花。   以上这些事,都是前日夜里云黛和嘉宁睡在同一被窝秉烛夜谈出来。   嘉宁像是个一肚子墨水无处施展的老夫子,好不容易逮到个一窍不通的乖巧学生,便迫不及待的灌输着,除却宫里的事,她当然不会忘记她的老对头,丹阳——   “丹阳那小贱人坏事做尽,可算遭报应了!她开春不是嫁去贺家了么,哎哟,她那个性子你是知道的,嚣张跋扈,又打心眼里看不上那贺家三郎,新婚夜都没让贺三郎进房,直接将人赶到外头吹冷风。虽说是公主,可这般做派,男人和公婆能喜欢?总之她嫁过去后鸡飞狗跳的。后来还是丽妃再三训斥,她才让驸马进了房。不过也只这么一回,之后还是不让……”   “丽妃大概觉得也委屈了驸马,便送了两个美貌宫女过去伺候,哪知丹阳又不乐意了,将那唱曲唱得好的宫女嗓子毒哑了,又将那另个宫女的眼珠子挖了……”   说到这,嘉宁将身上的被子盖得严实了点,啧声道,“也真亏她下得了手!你不在长安不知道,她自从定了亲后,就跟脑疾加重了一般,愈发肆无忌惮。我知道她是不满丽妃给她定的这门亲,故意闹给丽妃看呢,可她们母女斗法,作甚牵连无辜呀。”   云黛也听得胆战心惊,不免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早早离了长安这个是非之地!   嘉宁那边继续道,“宫变失败后,丹阳的公主府也被攻破,官兵去抓捕她时,却见她捂着脸疯疯癫癫地乱跑。后来把她的手按住后,才发现她被毁容了。是她府里的一个扫地宫女干的,那扫地宫女是被那被挖掉眼睛宫女的妹妹,蓄意入府寻机报仇,见五皇子落败,公主府众人四处逃命,无人顾及丹阳时,便趁机毁了丹阳的脸……丹阳向来以她的美貌为傲,毁了容,简直比要了她的命还要难堪。陛下大概也清楚这点,便留了她一条性命,不过她想不开,夜里拿腰带往梁上一甩,投缳了。”   话音落下,她和云黛都沉默了许久。   并没有她们想象中的那般快意,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欷歔。   曾经耀眼无匹的金枝玉叶最后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好似花开正盛,疾风骤雨,零落成泥。   思绪回笼,眼前是红袍太监那张看破不说破的笑脸,“许娘子,陛下传您进去呢。”   许意晴客气道,“烦劳徐公公带路。”   “您客气。”他转身往里。   许意晴扭头看云黛一眼,云黛连忙低头跟上。   大理石地砖光可鉴人,绕过西边一扇锦绣江山象牙檀木屏风,一整面的木窗都敞开着,秋日的风不凉不燥,吹进淡淡的桂香,使得这宽敞而空旷的大殿也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惬意。   云黛跟着许意晴一道行礼。   须臾,正前方响起那略显熟悉的清淡嗓音,“都是自家人,何必拘礼,都起来吧。”   这个“都”字,让两人皆是一怔。   云黛脖颈僵硬的抬头,就见一袭月白色团龙纹锦袍的新帝手握一卷书,那双明亮又湛黑的眼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模样一如去年践行宴散后,他笑着打趣她和谢伯缙,宛若邻家兄长,儒雅随和。   只是如今他这笑意,莫名叫云黛感到几分压迫的威严。   他认出她了。   不,不仅仅如此,或许在她入宫时,他就知道她装扮成许意晴婢女的模样混入宫来。   思及此处,云黛膝盖一软,忙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嗓音发紧的告罪,“陛下恕罪,此次臣女欺瞒入宫,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新帝并未立刻叫起,只手指轻叩着案面。   一旁的许意晴见状,心也吊了起来,朝新帝拜道,“表兄,是我想出这个主意的,你要怪就怪我吧。她、她就是想见你一面。”   新帝不紧不慢道,“朕又没说责怪你们,何必这般拘谨,都起来说话。”   云黛和许意晴互换了个眼神,见新帝并无愠色,这才站起身来。   新帝示意宫人给她们搬了两张椅子,又奉上茶水瓜果。   云黛她们自是没什么心情去喝茶吃糕,皆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新帝幽深的视线洞若观火扫过云黛的脸,尔后淡淡微笑,“年余未见,孝义郡主别来无恙。”   云黛勉力挤出笑来回应这寒暄。   她的焦急都快从眼里钻出来,可偏新帝全然不见般,还慢条斯理问起乌孙的情况来,   云黛好不容易进宫面圣,为的就是弄清谢伯缙的情况,哪有闲情逸致与皇帝说那些塞外生活,勉强答了两轮,便硬着头皮将此行目的说了出来,“臣女此次求见陛下,是为兄长谢伯缙而来。”   新帝摩挲杯壁的动作一顿,淡淡嗯了一声。   散漫的尾音上扬,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坐是坐不住了,云黛敛衽起身,弯腰肃拜,“他私自领兵的确有罪,却是情有可原……”   她将那阵乌孙突厥对峙的情势复述一遍,说到漫长等待带来的绝望时,语气忍不住轻颤,深深缓了好半晌,才往下道,“还请陛下念在谢将军击退突厥,平息边疆战火的功劳上,从轻发落,哪怕、哪怕褫夺他的官身,只留一条命也好。”   “他若是白身,你还愿意嫁他?”   云黛从他这话里听出一丝希望,忙不迭答道,“愿意!不论他贫穷还是富贵,是平民还是贵族,只要是他,我都愿意。”   新帝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晦色。   曾几何时,也有个女人拿这样好听的话来哄他,可后来呢……呵。   “谢伯缙私自领兵,依照国法,该当抄家灭族。不过朕也不是那般不明是非的昏君,既然谢伯缙已向朕坦言,此事乃他一人冲动所为,晋国公府毫不知情,朕自不会怪罪谢家。”   新帝面无波澜道,“谢伯缙业已请辞世子之位,断了与国公府的关系,一概罪责他一力承担。朕念在从前的情分上,允了他的请求,现下他人在刑部大牢,待过些时日,朕会昭告天下,判斩立决。”   斩、立、决。   仿佛天崩地裂,雷霆贯耳,云黛脸色唰得变得雪白,身形也剧烈晃动,还是许意晴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同样惊骇不已地望向新帝,“表兄,你怎么如此……”狠心两个字她用力憋住。   新帝安然端坐着,“这已是法外开恩了。”   许意晴道,“可若不是谢大哥及时带兵赶到,宫变之时,你也不会那么顺利……”   云黛见新帝意味不明斜了许意晴一眼,心下一沉,忙用力按住许意晴的手腕,不让她继续再往下说。   她已经帮了自己个大忙,不能因为自己和大哥哥的事言语得罪皇帝。   “臣女长兄一向尽忠职守,对大渊对陛下从无二心。”   云黛再次跪下,身子低低伏在地上恳求,泪水沿着颊边滴落在地砖之上,“还请陛下三思……”   许意晴也跪在一旁求情。   新帝垂下黑眸,盯着身前之人,午后的阳光从敞开的窗牖照在他冷硬的面庞,明暗交错的阴影叫人看不透他此时的想法。   良久,他道,“朕细想了想,饶他一命也未尝不可。不过朕有个要求——”   云黛忙抬头,纤浓睫毛上还挂着未落的泪珠,“什么要求?”   新帝凝视着她,目光怜悯又无奈,“他领兵出征是为私情,一个有软肋的将军,难免会被敌人再次利用。自古忠孝两难全,孝字尚且靠后,何况所谓的男女之情,自然更加不能成为他的软肋。要留他一命也行,不过你得替他去死。”   “如此这般,你可愿意?”   大殿内霎时静可闻针,宫人们把头低了更低,许意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之人,仿佛头一次认识他。   等回过神来,许意晴急急道,“陛下,你这未免强人所难,而且这和云黛有什么关系,她是无辜的。对了,她还是乌孙的公主,她若是命丧于此,咱们也不好与乌孙交代啊……不行,这绝对不行!”   她说着,扭头见到云黛目光呆滞、若有所思的模样,顿时更慌了,连忙抓着她的胳膊晃,“云黛你清醒点,可千万别犯糊涂。”   新帝抚了抚下颌,轻声道,“表妹说得对,这法子不妥。孝义还是乌孙公主,是朕糊涂了,那还是叫谢恒之赴死罢。”   “我答应!”   云黛猛地抬眼看向他,清亮的眼眸里带着心意已决的坚定,毫无惧色,“陛下,我愿一命抵一命。”   许意晴惊叫,“你疯了?!”   “他既能为我犯险,我也能为他舍身。”   云黛只觉浑身上下有种前所未有过的勇气,还有一种深深的释然,这么久压抑在心头的焦虑和担忧总算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对她来说,这解决的办法虽残忍却也不是那般无理——   一命抵一命,很公平。   她本来就欠国公府、欠大哥哥许多,若不是国公府抚养她,她或许早就被秦州那群虎狼亲戚磋磨不成人样,若不是大哥哥几次三番救她出水火,她早在渭河里喂了鱼,在山林间被毒蛇咬,或是落入五皇子手里清白尽毁。   “从前臣女便觉得恩情似海,此生难报,如今陛下给了臣女一个报恩的机会,臣女感激不尽,只愿陛下能说话算数,取了我的性命,就再不会伤害他。至于乌孙那边,陛下无需顾虑,只需给臣女笔墨纸砚,臣女手书一封,自愿抵命,我舅父他们会明白这是我的选择。”   新帝试图从眼前这张娇嫩灼艳的脸庞寻到一丝犹豫之色,逡巡一番,却是无果。   少女眼神清澈,如山涧溪流,又如河底磐石,坚韧不移。   竟是真愿意为心上人而死。   “来人呐。”   “是,陛下有何吩咐?”   新帝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漫不经心道,“取纸笔,另备一壶毒酒。”   红袍太监躬身,“是。”   许意晴脸色变了,看这架势,皇帝是认真的?!   “云黛,你疯了不成,你怎么这么鲁莽!我不是与你说了,万事以自己为先,你怎么把自己搭进去了!你快点反悔,咱们再想办法。”见云黛毫无反应,她气得眼圈通红,“若是知道带你入宫,是带你送命,我就不该答应你!”   说着,她赶紧走到新帝身旁,百般哀求。   可新帝恍若未闻,不言不语地等着宦官端来笔墨纸砚和毒酒。   纸笔紫宸宫里就有,不一会儿就端了过来。   新帝指着一旁的案几,轻飘飘道,“毒酒还得去尚药局取药,你先在这写遗书,等你写好了,药也差不多来了。”   云黛起身,“多谢陛下。”   新帝也没干坐着,掸了掸袍袖,踱步到外头透透气。   许意晴先是跟上去继续说请,显然无果,又折返回来,劝说云黛改变主意。   云黛手持狼毫写遗书,朝许意晴轻笑了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已经想好了。他既能为我不顾生死,我亦然如此。”   许意晴气急败坏跺着脚,“你糊涂!”   云黛望着她,半晌,轻声道,“若你以后遇到真心所爱之人,你或许能明白我了。当然,你可不要像我这般婚事多舛,意晴,我希望你平安顺遂,和你的心上人无忧无虑,白头偕老。”   许意晴怔了一怔,眸中浮现一丝迷茫。   真心所爱之人?   可从小几个哥哥都跟她说,夫妻本为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母亲也教导她,得不到未来夫君的心也不要紧,自己把日子过好过顺当最重要,若过不下去,直接和离回娘家来,绝不会让她受委屈。   为了一个男人付出生命?这怎么可能呢!   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会为一个男人不惜生命的场景,这简直太离谱了,绝不会发生她的身上!   许意晴面色颓然地坐在一旁,静静发着呆。   不知多久,云黛将写好的书信递给她,唇边扯出一抹苦笑,“没想到陛下这般心急取我性命,我都没法和家里人好好告个别。还劳烦你将这封信带去如意客栈,转交给我兄长沈元韶……”   她絮絮与许意晴交代着遗言。   许意晴听着听着就盈满了泪水,尤其当新帝和捧着毒酒的太监一前一后过来时,一句“昏君”卡在嗓子眼险些脱口而出。   她是真的想骂自己这个当了皇帝就翻脸不认人的表兄啊!   果真最是无情帝王家!她今日算是开了眼!   红袍宦官捧着黄花梨木的托盘,走到云黛面前,“孝义郡主,您请吧。”   云黛伸手接过那那青瓷酒杯,低头看了眼那澄澈的酒水,又望向施施然落座的新帝,“陛下,臣女还有个不情之请。”   新帝清清冷冷看她一眼,“说。”   “临死前,臣女想见谢伯缙一面。”   “……”   见新帝沉默,许意晴再看不下去,忙道,“陛下,她都舍了一条命了,让他们见上一面,也不算太过分吧!”   新帝慢悠悠乜向许意晴,见她那一脸嫉恶如仇,快要按捺不住的跳脚模样,压了压眉,淡声道,“也罢,朕也不是什么恶人。”   “毒酒下肚,半个时辰后毒发。朕就允你见他一面,不过得喝了毒酒,才能进刑部大门,你可愿意。”   “愿意。”云黛应下。   “你倒是干脆。”新帝若有若无笑了下,朝那红袍太监挥了下手,“下去安排吧。”   ***   出了紫宸宫,云黛便与许意晴分开。   她被蒙了眼睛,上了一顶软轿,软轿晃晃悠悠,眼前模模糊糊,什么都瞧不见时,只能听声辨位。   周遭喧闹时,她知道她出了皇宫,可这喧闹没持续多久,又安静下来,她想或许是到了刑部。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轿子总算停了下来,轿帘一掀开,一阵潮湿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   “孝义郡主,到了。”太监提醒道,“您可以摘下绸布了。”   云黛忙拉下深色绸布,眼前是阴暗潮湿的牢狱,光线灰暗,寒气逼人,透着压抑而可怖的死寂。   与她想象中的牢狱差不多,却没有她想象中的鬼哭狼嚎,而是安静的过分。   “我大哥哥就在这里面么?”她出声问。   “是。”太监见她要走,拦了下,“孝义郡主,陛下吩咐了,喝过这酒,您才能进去。”   那壶毒酒就带了一路,此刻又捧到了她跟前,像是生怕她反悔般。   纤细的手指捏起那沁凉的酒杯,她侧眸看向那黑洞洞的长廊,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喝下酒,就能见到大哥哥了。   捏着瓷杯的手指不自觉攥紧,酒杯离唇瓣越近,手也忍不住颤了起来,她也不是全然不怕的,若是有的选,她肯定想好好活着。她一点都不胆大,她胆小,且怕疼的很。   可是,她好想见到大哥哥。   她想看他平安地走出这暗无天日的牢狱,继续做他的世子爷,继续守护边境的安宁,成为受百姓敬仰爱戴,青史留名的名将忠臣。   凡事必有因果,她既是那个果,也让她来承担这份果。   一切到此终结罢。   她闭上眼,仰头将酒水饮尽。   酒水很辣,入喉有些卡嗓子,到腹中更是一阵阵的火辣。   太监见她喝下,很是感慨地叹息一声,“孝义郡主,走到底左拐那间便是了,距毒发只剩半个时辰,您快请吧。”   云黛闻言,也顾不上酒水的辛辣,将酒杯随手掷于托盘,提起裙摆,小跑着朝前而去。   半个时辰,半个时辰。   她脑中一直重复着这个时限,她想得抓紧些了,跑快一点,就能多说一句话。   然而,真当她看到牢狱里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时,她的脑子顿时混沌一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啦地往下掉。   她明知道时间宝贵,不应该浪费在哭上,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酸软得一塌糊涂。   听到那急促的脚步声,谢伯缙缓缓转过身,当隔着栅栏见着那清丽绰约的身影,阒黑的眼眸略过一丝诧色,旋即如星辰遽然亮起光芒。   云黛见到他这反应,泪水淌得更凶了,上前走了两大步,在火炬的光亮之下,她看清他消瘦憔悴的脸庞。   瘦了这么一大圈,可见他在牢里吃了多少苦!   云黛忽然觉得愤怒,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地骂皇帝,当年大哥哥在北庭对他的多番照顾,真是好心喂了只白眼狼!就算想取他的性命,起码让他生前也体面些,何至于磋磨成这副模样。   “云黛,你怎么来了?”   “大……大哥哥。”云黛吸了吸鼻子,强压住胸前那剧烈翻腾的情绪,朝他挤出一抹笑来,夹杂着怨怪道,“你都抛下我了,我可不得来找你讨个说法!”   谢伯缙一怔,旋即记起在庭州迷晕她的场景,难免有些心虚。   他解释着,“我也是担心你跟着我一路劳累。”   云黛抹了眼泪,闷声哼道,“那你撂下我,我现在追过来,不也一路劳累了?我有那么娇气么。”   话音刚落,一个太监走来,一言不发的开了锁。   谢伯缙望着这太监的动作,忍不住皱起眉,还不等他发问,那太监就轻手快脚地退下。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云黛走了进去,一双水光潋滟的乌眸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见他并没有缺胳膊少腿,暗暗松了口气,“还好。”   虽说憔悴清瘦了,好歹没对他用刑。   心神稍安,这会子又没了外人,云黛嘴巴一撇,两步上前,就投入谢伯缙怀中,抱着他呜呜哭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庭州,还叫我等你回来,我说了我不想再等了,哪怕吃苦受罪,我也是愿意同你一起的,只要能与你在一起……”   如果他那时带她一起回长安,她们一路上还能多相处一段时间,哪至于只剩这么短短半个时辰。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亏。   谢伯缙忍着她方才撞上来的疼痛,抬手轻抚着她的发,温声细语地哄道,“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对,再没有下次了。”   听到他这话,云黛更难受了,是啊,的确再没有下次了。   她眼泪直流,又不舍得再浪费时间在翻旧账上,稍稍离了他的怀抱,两只柔软的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她仰起脸,一错不错地盯着他道,“我不怪你了,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我一直都知道的,你从来都对我很好很好……好到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   她哭得不能自抑,一抽一抽的,断断续续说着,“我也想对你好,我是真的……真的也想跟你好,与你好好过日子,想与你儿孙满堂,白头偕老。你可能不相信,但我还是想与你说,我很喜欢你……虽然最开始你逼着我承认心意时,我心里有些怨怪你,觉着你咄咄逼人,逼得我毫无退路,可我现在不怪你了。如果还能再选一次,我一定不会那么畏畏缩缩,诸多顾虑,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妹妹乖,不哭了,流这么多泪,伤眼睛。”   指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拭去她的泪,谢伯缙牵着她到一旁的石凳,袍袖掸去上头的灰尘,让她坐下。   他不知她今日怎么话变得这样多,而且说的都是些她从前绝不可能吐露的心里话,但听到小姑娘一口一个喜欢他,他自是欢喜不已,只觉暖流涌动,身心畅意。   云黛却摇着头,“哥哥你先别说话,让我说完。”   谢伯缙,“……”   云黛继续泪眼汪汪道,“我先前想过,若是陛下要治你的罪,便是你死了,我也会替你守一辈子寡,绝不会再去找旁的人。这辈子能遇着大哥哥,能与你做夫妻,我无怨无悔。若有来世,我还是想遇见哥哥的……大哥哥,若是我死了,你也别太伤心,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若能替我守着……”   说到这,她咬了咬唇,无措又羞愧地捂住了脸,“你是世子,国公爷和夫人肯定希望你能成亲生子,不想见你孤身一人。若你日后真的娶妻生子了,你就别再来我坟前,也别再给我烧香献祭,那我在地下就知道了……”   她越说心口越是绞痛,最后还是握紧了谢伯缙的手,白着小脸,神色幽戚而决绝,“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替我守的,我一点都不大方,我才不想把你让给旁的女人……”   谢伯缙脸色愈发铁青,两道浓眉也紧拧着,这都些什么跟什么,怎么越说越离谱?   “胡说八道。”   他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板着脸斥道,“什么死不死的,还另娶旁人,你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云黛垂下眼睫,口中低喃着,“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谢伯缙轻抚着她的脸颊,眼眸如月光般温柔,带着对未来的期许,“是,你我会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触及他这眸光,云黛鼻子一酸,哽噎道,“可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谢伯缙眉梢微挑,“怎么,你移情别恋了?”   云黛摇头,皱了皱鼻子,哭道,“来之前,我已经喝了毒酒,剩不了多少时间了。”   毒酒?!   谢伯缙肩背陡然僵住,俊脸线条也变得冷硬,黑眸死死盯着面前的哭成泪人儿的小姑娘。   “什么毒酒?”   “什么毒酒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够再见到你……”   “胡说!”   谢伯缙拧眉打断她,怪不得她突然奇怪又热忱的表白,现下再想,原来是交代遗言?   默了两息,他倏然想到了什么,脸色铁青,呼吸也变得粗重。   他松开云黛的手,大步走到牢门边上,抬脚踹开那木门,咬牙低吼,“陛下,我知道你在。” 第108章 [最新] 结局(下)   牢狱湿冷墙壁灯火幢幢, 在那半明半暗阴影下,月白色锦袍的年轻帝王慢悠悠踱步而出,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也染着笑意, “恒之,别动怒嘛,仔细身上的伤口又崩开。”   一见来人这副笑眯眯不怀好意的狐狸模样, 谢伯缙眉心猛地跳了两下,也顾不上行礼, 只直直看向他, “中毒是怎么回事?”   “酒水没毒。”   视线越过谢伯缙宽阔的肩, 落在那坐在石凳上哭的跟个红眼兔子如今又呆若木鸡的小姑娘身上, 新帝微挑了挑眉梢, “是你家小妹妹太好骗了。”   谢伯缙,“……”   虽然方才就猜到是这人在背后搞鬼, 然而真听他亲口承认时,还是觉着一言难尽。   都当皇帝了, 怎还这般幼稚?欺负个小姑娘,还真是能耐。   新帝与谢伯缙在北庭朝夕相处近三年, 怎会不明白他这长久沉默里的腹诽。   他抬拳抵唇, 低咳一声,“朕是将你当亲兄弟看, 这才想替你试一试你家小妹妹待你究竟有几分真心。”   谢伯缙不为所动道,“臣妹素来胆子就小, 陛下这一番试探,若是将她吓病了如何是好?”   “若真将你妹妹吓病了,朕派最好的御医给她治,最好的药材给她用, 便是要龙肝凤髓当药引,朕也替她寻来,好叫你的心肝好妹妹全须全尾地还到你面前,这般可好?”新帝听出他话中怒怼,不由感叹,他家小妹妹就是他的逆鳞,便是皇帝碰了也没好脸,唉,重色轻友啊。   云黛听到新帝这话,三魂七魄都要吓跑一半,再看自家大哥哥还铁青一张脸,忙不迭走上前,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用眼神提醒他:这是皇帝啊大哥哥,皇帝!你就算跟皇帝关系再好,也不敢给皇帝甩脸子啊!   新帝见云黛是个识时务的,再不复先前那虚张声势的淡漠,和颜悦色道,“方才赐你的那杯不是毒酒,只是寻常的宫廷酿造。之所以唬你一通,是朕想到阿缙为你受了好些苦难磋磨,总不好叫他这片真心喂了白眼狼。”   听到白眼狼这三个字,云黛的神色微僵。   才不久她就在心里这般骂过新帝,没想到这一会儿功夫,这词从他嘴里回到自个儿身上了。   新帝一本正经喟叹道,“常言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而朕看来,男女都一样,有负心汉也有负心女,何况你大哥哥这人,轻易不动情,一动便是覆水难收,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朕呐,也是怕他上当吃亏,被人辜负,这才做了回恶人试你一试,孝义郡主可莫要记恨朕。”   云黛心头嘀咕,哪有这样做恶人的,真是吓掉半条命。嘴上却道,“陛下一片苦心,臣女怎敢记恨。”   她方才哭得狠了些,这会子开口嗓音还透着些哑,宛若软软糯糯的年糕里有沙沙的红豆馅。   又想起自己方才掏心窝子说得那些“遗言”,不但被哥哥听了个清楚,也被这不知何时躲在墙角后的皇帝陛下听了个全,云黛双颊发烫,强烈的羞耻感让她低下头,紧紧盯着牢狱黑漆漆的地砖,恨不得当场钻出一个洞逃之夭夭。   实在是太丢人了!   那些喜欢啊爱啊想你啊之类的话,她方才是怎么说出口的!   云黛这边羞恼地想原地钻洞,谢伯缙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家妹妹说得那些闺房情话都叫裴青玄这厚颜无耻的听了去,面上闪过一抹不自在,于是将矛头对准了新帝,“所以陛下突然将臣从兵部后衙请来这牢狱中,就是为了诓骗臣妹?”   新帝微笑,“你情我愿的事,怎么叫诓骗呢。孝义郡主,你说是吧?”   云黛:是个鬼,这就是诓骗!   面上挤出干巴巴的笑,“陛下说的是,臣女是自愿服毒的。”   新帝,“……”   行吧,这一对都是狭促的。   他理了理袍袖,双手背在身后,摆出一副公正严明的明君模样,慢声道,“你们俩这么久没见,定然有许多话要说,朕就不搅扰你们了。这里阴冷潮湿,恒之你也快快出来,莫要叫湿气进伤口,冬日里骨头得疼了。”   说罢,他抬步往外走去。   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扭头看向云黛,清俊面庞挂着温润笑意,“恒之家的小妹妹,你也别担心,最多三日,待新的府邸收拾好了,恒之就能回府住了。此番朕能顺利平叛,恒之有大功,你嘛,也功不可没,朕向来赏罚分明,定不会亏待你们。”   这回他是真的离开了。   云黛站在原地怔了好半晌,还是谢伯缙拿帕子擦了擦她的脸,她才回过神来,但脑子还是有些晕晕乎乎的,“什么新的府邸?辅兴坊的府邸不是被封了么?你平叛又立了什么功?我也有功?对了,他还说仔细你的伤口,大哥哥,你受伤了?伤得严不严重,怎么伤的?”   “不严重,已经好了。”   谢伯缙一把按住她那双胡乱不安的手,安抚道,“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么。”   云黛轻轻挣了下手腕,语气透着淡淡的幽怨,“我才不信你了,你惯会骗我。”   这埋怨的话叫谢伯缙心头涌起愧疚。   云黛见他突然不说话了,心下奇怪,抬眼打量他。   谢伯缙拉住她的手腕,“走吧,出去再说。”   见他出入自由,云黛心头疑问更甚,“这里真的是牢狱么?”   先前她只想着争分夺秒见他,压根没空去思考为何这牢狱空荡荡的,只有谢伯缙一个人,且他穿戴整洁,半点人犯的模样全无。现在冷静想一想,新帝那个圈套错漏不少,是自己乱了分寸,才傻乎乎地上了钩——   当然,她也没想到一国之主竟会如此作弄人!   谢伯缙知道她满心疑惑,也不瞒她,边走边解释,“这里是牢狱,却不是刑部大牢,而是兵部私牢。陛下登基,大赦天下,这私牢里本就没几个人,这回能赦的赦免,不能赦的都杀了。你别担心,我并未入这牢狱,这些时日一直住在兵部后衙。”   “大哥哥,你来长安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迟迟没有消息?国公爷和夫人、姑母他们都不知道你的下落,皆忧心忡忡,日夜牵挂。我们还以为你被陛下治罪,性命不保……”   “在庭州与你分别那日,我便带兵赶往长安,后与陛下里应外合,将五皇子的势力一网打尽。说来也是我疏于防备,被五皇子豢养的死士射了一支冷箭。”   他稍作停顿,瞧着云黛的脸色,不愿细说,将她的手在掌心握紧了些,“当时伤的挺重,陛下找了御医给我治,又怕受伤的消息传出去,平白叫家里人担心,他便替我瞒下了。不过待我稍有好转,便派人往乌孙送信给你报平安,没想到你竟然寻来了长安。”   云黛小声咕哝着,“再等下去,我都要成望夫石了。”   谢伯缙耳力好,将这细小嘟囔收入耳中,不由轻笑一声。   俩人走出这昏暗霉潮的大牢,映入眼帘的是明亮的天光,暖黄的光线斜斜照着门前那棵百年银杏树,落英缤纷,满地金黄,浓墨重彩勾勒出永熙元年深秋的轮廓。   ……   回到谢伯缙在兵部后衙的住处,云黛把门一关,不由分说替他检查了伤口。   果真在左胸寻到一处新的箭伤,伤口已经结痂,却从那仅离心脏三寸的位置,依旧可想象当时的凶险。   她看到伤口心疼不已,谢伯缙搂着她又一阵好哄,才叫她收了眼泪。   俩人又坐着一会儿话,秋日白昼短,很快窗外的天色就转暗,云黛想到许意晴那边还揣着自己的遗书,得赶紧出去跟她解释,免得叫她和沈元韶白白担心,起身准备离开。   谢伯缙虽有不舍,但长安到底不比庭州,且如今尚住在兵部衙门,有诸多不便,还是送她出门。   “大哥哥,我明日可以再来找你么?”云黛仰头看他,霞光落在她深栗色的发间,透着朦胧如梦的光泽。   “兵部重地,外人不可随意出入。且你一路披星戴月,栉风沐雨,现下既知晓我平安,也该好好歇息两日。”他抬手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语气从容淡然,“别急,再过几日我带你回府住。”   “辅兴坊的府邸?”   “这套被封了,陛下说被裴丛焕封过,晦气,给我换一套更好的。”   云黛想起刚才在狱中新帝的确提到这事,还说要封赏他们,忍不住再次确认,“大哥哥,陛下他真的不计较你私自领兵的事了?”   谢伯缙沉吟片刻,对她道,“他不会计较的。”   云黛听出他话里有话,直直看向他。   谢伯缙眉梢略抬,“当日我是收到他的密信,才领兵出城。”   云黛一怔,旋即忽然明白了什么,伸出手指磕磕巴巴指着他,“你……你们?”   谢伯缙握住她的手指,低低的嗯了声,“他那时就有了这之后的打算,那封密信,我权当做圣旨。”   “所以你回长安根本就不是领罪……”   “嗯,所以无法带上你。”   未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最后谁能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若天命眷顾裴丛焕,也许此刻他谢伯缙早已身首异处。   他死可以,却无法让她跟着冒险。   云黛瞠目结舌,心里不断重复着一个声音,原来如此。   原来从那时开始,三皇子就野心勃勃,将皇位视为囊中物,想来五皇子逼宫的幕后推手八成也是他了。逼着五皇子篡位,他三皇子再打着护驾平叛的旗帜,既名正言顺的除掉了对手,又顺理成章登上皇位——   倏然,云黛抬头问谢伯缙,“太上皇,他真的是自愿退的么?”   谢伯缙沉默了。   云黛自然也就懂了。   有哪个正当壮年的皇帝愿意放弃那至高无上的权柄呢,不过是大势已去,不得已为之。   难怪太上皇再不愿见到太后,八成是记恨上他们母子了。   见云黛久久没说话,谢伯缙薄唇抿成一条线,握紧她的手,低声问,“你在怪我瞒着你么?”   云黛怔忪片刻,迎上男人黑渗渗的长眸,先是点头,后又摇了摇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从前在家塾读书,夫子教过这道理。”   她反握住他的手,朝他释然的笑笑,“只要你平安,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望着她的笑颜,谢伯缙心下一软,抬手将她拢在怀里。   高挺的鼻梁深埋在她的发间,嗅着那清甜馨香,他温声道,“有妻如你,夫复何求。”   云黛猝不及防被他抱了满怀,都快呼吸不了,又冷不丁听到他这话,登时面染红霞,轻轻推了下他,小声道,“谁、谁是你的妻啊,不害臊。”   “妹妹莫不是要反悔?”   他低下头,鼻尖都快蹭到她的脸颊,呼吸灼热,“才不久还抱着我,口口声声要让我为你守一辈子,不想将我让给旁的女人——”   云黛一听他说这些,脸颊更是发烫,像是炸了毛的猫咪,伸手就去捂他的嘴,“你不许说了!”   谢伯缙眼底闪过一抹戏谑,抓住她捂嘴的小手,放在唇边亲了两下,“不说也行,除非你承认你是我娘子。”   “我、我……”云黛噎住,心说这人果然正经不过半日,才温情没多久呢,又在她跟前原形毕露了吧!   她羞恼地踩了下他的皂靴,趁他分神之际忙收回了手,往后退了两步,绯红的小脸气鼓鼓地朝他哼哼,“现在还不是呢。”   说完,她匆匆朝他摆了摆手,“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   那道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夕阳之下,谢伯缙看向黑色靴面上的小小的脚印,不禁失笑。   暖橘色余晖照进漆黑如潭的眼底,染上一片潋滟温情,他低语道,“很快就是了。”   ***   还不等云黛去找许意晴解释,许意晴就在客栈蹲她。   “表兄已经与我解释过了。还好这只是一场试探,否则我真要……对他敬而远之了。”许意晴现下回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   “我当时真抱着必死之心。”云黛叹气,“谁曾想到陛下竟这般狭促。”   许意晴没有立刻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似有似无地叹了声,“大概……他再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情了吧。”   云黛不解看她,“为何?”   “哎,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现下使君虽还未有妇,但罗敷已有夫,也没什么可说的。”   许意晴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转而与云黛道起恭喜,道是再过两日,谢伯缙又要高升。   云黛也不再多问,笑吟吟谢过她的道贺。   永熙元年八月二十九,新帝连下三道圣旨,震惊朝野——   其一,晋国公世子谢伯缙驻守北庭之际,私自带兵出城,虽情有可原,然违背国法,不可不罚,念其击败突厥有功,饶其性命,现废黜其晋国公世子之位,免其北庭都护府副都护之职,收回其北庭驻军兵符,以儆效尤。   其二,晋国公府长子谢伯缙平叛有功,战功赫赫,又以身护君,忠勇无双,特封为其为超品一等王爵,封号“肃”,赐崇仁坊宅院一套,其余赏赐不计数。   其三,沈氏女,乌孙达曼公主,大渊孝义郡主,才貌双全,恭谨端敏,与肃王谢伯缙佳偶天成,一为成人之美,二为两国修好,特此赐婚,一切礼仪交由礼部,钦天监择良辰完婚。   三道圣旨接连下来,云黛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她知道大哥哥平叛有功,封赏必不会少,却没想到封赏竟如此丰厚!   陛下竟然给大哥哥封王了!   若她没记错,这是大渊朝开国以来,封的头一个异姓王!   便是长安宫变时大哥哥出了力,这封赏也未免太过了些。   与她持有同样想法的朝臣也不在少数,御史台大有浑身是胆的,当朝提出异议,劝新帝三思。   新帝也不恼,温文尔雅,慢条斯理地摆事实讲道理——   “当年朕被贬谪北庭时,肃王就曾救过朕一命。那时朕遭遇雪崩,被埋雪中,若非肃王不顾安危折返寻找,朕早已命丧于北境,也正是那回肃王遭遇狼群,被头狼咬得肠穿肚烂,几乎丧命。微末之时,他这般情深义重,朕每每想起不由掩面涕泪。”   这话一出,朝堂上安静了一半。   新帝继续道,“再论此番宫变,裴从焕大势虽去,却贼心不死,安排死士暗杀于朕。那贼子狠辣难缠,也是肃王替朕挡了一箭,朕才幸免于难。不曾想那支冷箭淬了剧毒,肃王身中剧毒,昏迷不醒,命悬一线……幸得老天庇佑,觅得神医惠山,否则朕真是无颜面对晋国公。于朕而言,肃王虽非手足,却亲胜手足。”   这下朝堂上另一半人也默默低下了头。   新帝淡淡扫过殿下,“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或是将神医惠山请出来,与你们对证?”   朝臣躬身,齐声肃拜,“臣等无异议,谨遵圣令。”   新帝见状,满意微笑。   这事经由嘉宁和许意晴两人嘴里传入云黛耳中,又惹得她红了眼圈,“敢情是用命换回来的王爵位。怪不得我之前一直问他为何受如此重的封赏,他顾左右而言他的,原是又想瞒着我……”   嘉宁也托腮叹道,“我就说嘛,先前我父王和兄长百般打探都寻不到大表兄半点消息,原来他中毒昏迷了那么久。啧,我估计陛下那时也没底的很,若大表兄真救不回来了……”   “呸呸呸,乱说什么。”许意晴拿胳膊轻轻撞了下她,眼神直往云黛身上飘,轻笑道,“嗐,都过去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在谢大哥康健平安,又封了王,陛下又给你们赐了婚,喜事连连,咱们应该高兴才是嘛!”   嘉宁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伸手轻拍了下嘴,“是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不提那些。当前最顶顶要紧的事是,你们可商量好在哪儿成亲吗?”   关于在哪里成婚,云黛和谢伯缙的确商议了许久,毕竟陇西有父母亲戚,乌孙也有长辈亲戚,长安更是有热衷于给他们操办婚事的新帝和端王妃。   后来还是由钦天监先算出了一个黄道吉日,云黛和谢伯缙两人又听取多方面的建议,最后决定留在长安,由皇帝主婚,陇西和乌孙各派人来参加婚礼。   永熙二年,三月二十二,大吉日,宜婚嫁。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在这桃花灼艳的融融春意中,长安城的百姓们红光满面,奔走相告——   “大家快来瞧啊!肃王爷接新娘子啦!” 第109章   大婚这日一早, 云黛便被纱君和琥珀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昨夜缠着云黛姐妹夜话的嘉宁也被吵醒,一抹眼睛瞧见外头天色还灰蒙蒙的, 将被子兜头一盖, 迷迷糊糊对云黛道, “你是新娘子你要早起梳妆, 我不用,我再睡会儿。”   见她烟粉锦被一裹又呼噜噜睡得像只小猪, 云黛素手轻拍了下被子,哭笑不得道,“你就睡吧, 反正再过月余,也轮到你折腾这么一遭。”   嘉宁与那李太傅家郎君的婚期就定在五月初, 说起来俩人也是一前一后出门子。   端王妃早早赶了过来, 见云黛起了, 嘉宁还在里头睡觉, 摇着头嫌弃地说了句“那个懒丫头”, 却也没去打扰她安睡,直接拉着云黛到梳妆镜前,边替她绞面,边絮絮说着话。   “我嫂子养你一场,原该由她替你开面的,可谁叫她既是养母又是婆母, 这会儿正乐呵呵在肃王府等着你这新媳妇进门呢。不过我这姑母给你开脸也是一样的,就冲你从我端王府出门这点,日后阿缙那小子若是惹你不痛快了,你尽管来寻我, 我定替你出气!”   细棉线刮着脸上的细小汗毛有细微的痒痛,云黛一壁忍着,一壁羞赧与端王妃道谢。   端王妃动作利落地替她开了面后,便走到金盆旁净手,让出的位置由宫里派来的喜嬷嬷替云黛梳妆打扮。   到底是宫里的嬷嬷,一双手又轻又柔,无论是涂脂抹粉亦或是梳理发髻,都好似春柳拂面柔润细腻,全无半点不适,云黛老实规矩地靠着喜鹊登枝雕花的千金椅坐着,任由喜嬷嬷摆弄,许是因着昨夜嘉宁缠着她叽叽喳喳说了许久的话,今日又起得早,她梳着妆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等迷瞪一阵再次醒来,一照镜子,她已然梳妆完毕。   “姑娘本就生的好看,经嬷嬷巧手,更是秀美无双。”琥珀和纱君在旁笑着夸道,又左右搀着云黛起身,替她穿戴那层层叠叠的大红喜袍。   琥珀是此次随晋国公和夫人一道前来的,嫡长子成婚这样的大事,他们夫妇定不会缺席。   谢老夫人身子骨一向强健,又喜欢四处走动,这回也坐船过来,一来参加长孙的婚仪,二来探望长女和外孙们。从陇西一同来的还有谢叔南和乔玉珠,一对活宝在路上没少斗嘴,谢叔南每回在船上被玉珠追着打时,还不忘贱兮兮喊着,“长安离洛阳近,等参加完婚宴,我直接骑马跑去洛阳白家门口敲锣打鼓告诉他们,你乔玉珠就是个活夜叉!”   往往这时便会换来玉珠更加愤怒的吼声,“谢南瓜,我要把你丢下船喂鱼!”   当然,玉珠这么个闺阁娇小姐,小时候还能趁着力量区别不明显,压着谢叔南揍一顿,现下谢叔南长得又高又大,她哪里跑得过他?   跑也跑不过,打也打不过,比无赖也比不过,只能一撇嘴巴跑去乔氏跟前告状,“姑母,谢南瓜又欺负我!”   乔氏自是帮着玉珠教训谢叔南,“还敢去白家敲锣打鼓说坏话?你敢去,我就叫你父亲打断你的腿!”   坐在一旁优哉游哉看戏的晋国公,“对,你母亲说得对,我打断你的腿!”   望着靠在自家母亲怀里得意洋洋的乔玉珠,谢叔南,“……”   又是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一天。   且说陇西府这边人基本来齐,乌孙却是实在隔得太远,条件有限,昆莫作为乌孙之主得处理国家事务,无法前来,古赞丽太后又年事已高,经不起长途跋涉的颠簸,最后由相大禄和大王子乌洛兰、小公主赛乃慕作为代表,前来长安出席婚仪。   沈元韶作为云黛娘家人,端王妃本来邀请他暂住在王府内,也方便婚礼当天送云黛出阁,可他不放心将阿依慕一个人留在外头,婉拒了王妃好意。不过这日坊市门刚开,他就登了王府门,静静守在云黛的院外,只待吉时背妹妹出门。   被红绸彩纸装点的喜气洋洋的屋内,换好华美婚服的云黛微微低着头,由喜嬷嬷替她戴上那顶极尽华美的双凤翊龙花冠。   花冠和婚服一应皆是宫廷敕造,按照超品王妃的规格,凤冠是装饰以金龙翠凤,衔珠滴翠,饰以牡丹、翠叶、翠云等装饰,正中三颗明珠浑圆饱满,光泽明亮,在晨曦微光中都难掩丽色,可以想象夜里在龙凤红烛照耀之下,那该是何等的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凤冠如此奢华,婚服更是繁复精美,新帝一声令下,皇宫里三十六位顶尖绣娘金线银针绣了快三个月,才绣得这么一件独一无二的婚服。   这凤冠婚服刚送来时,饶是端王妃这眼界高的,都不由啧声,私下与云黛评价道,“若是上头绣九只凤凰,都能当皇后礼服了。可见陛下是真的器重阿缙。”   云黛抚过那丝滑柔软的婚服,心说这凤冠礼服倒真不是她沾了大哥哥的光。   婚事筹备之初,新帝就与她说过,“你废了裴丛焕,送了朕一个好把柄,立了大功,朕一直记着。只是你立的这功也不好放在明面上说,且你已是郡主爵位,也无法再往上封。但该赏的还是要赏,朕便给你添八十八抬嫁妆,再赏你一场庄重难忘的婚礼,朕保证接下来二十年里,这长安城内除却朕的封后大典,再无一个女子的婚仪能胜过你的隆重盛大。”   皇帝的话一言九鼎,这场婚礼的热闹之广,排场之大,的确叫往后的日子里长安百姓们再提起肃王娶妻时,皆口若悬河,赞叹不已。   梳妆穿戴完毕,已是日上三竿。   云黛简单吃了小半碗甜粥,庆宁、嘉宁和许意晴等人便随着其他府上的夫人姑娘们乌泱泱一股脑儿进了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各种吉祥话,大都是早生贵子、相敬如宾、佳缘美满之类的。   这些人里,有些云黛认识,有些云黛不认识,她一概羞赧微笑,点头附和便是。   不过人群边上有一位作妇人打扮的妙龄女子,倒是叫云黛不由多看了两眼——   无他,只因这位夫人气质很是独特,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清贵,又有空谷幽兰的孤冷。   她瞧着约莫十八九岁,一袭竹青色轻罗春衫,乌黑丰茂的秀发挽成同心髻,并未戴太多珠玉首饰,簪着枚水头很好的碧玉簪,另簪两朵金线绕成的珠花,白嫩耳垂上坠着水滴状的翡翠耳坠,将她清雅的下颌线条勾勒的愈发柔婉有致。   她的容色算不上绝美,却生的一副好骨相。   这般窈窈窕窕往人群里那么一站,给人的感觉就好似炎炎夏日里喝到一碗冰块浸润的荔枝膏水儿,甜丝丝,沁沁凉。   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那位年轻夫人也朝她这边看来,然而表示友善的微微一笑。   云黛也朝她轻点了下头,等避了对视,她悄悄问着身旁的嘉宁,“那位是谁家的夫人,我先前都没见过。”   嘉宁顺着她视线方向看了一眼,随口答道,“她啊,是李成远家的小妹,早两年嫁去了楚国公府,如今是楚国公府世子妃。”   云黛恍然,“那不就是你的小姑子?”   嘉宁脸颊一红,嗔道,“我还没嫁去他家呢,什么小姑子小姨子的。好了,你别问东问西的,老老实实坐着吧!”   话音刚落,便听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有婆子喜滋滋地跑来禀告,“新郎官来迎亲了!郡主快些准备着吧!”   屋内顿时忙碌起来,笑声说话声不绝于耳,云黛手中甫一握了柄织金鸳鸯并蒂莲开象牙团扇,下一刻,就被嬷嬷婢子们簇拥着出了房间。   接下来便是一套繁琐又规矩的礼仪。   云黛手执团扇,只悄悄看了眼身着喜袍,手提大雁威风凛凛的谢伯缙,心口就怦然跳得厉害,脸颊也火烧火燎的,赶紧拿扇子遮住了脸,再不敢多看。   在端王府拜别端王夫妇,云黛由着沈元韶背着上花轿。   趴在兄长伟岸的肩膀上,云黛心头一阵暖意,好似又回到小时候,哥哥背着她逛街玩耍的时光。   在昌宁坊的那小小院里,有她无比珍惜,无比怀念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   时光荏苒,她也从那个瘦瘦小小的黄毛小丫头,成了要出嫁的大姑娘了。   “哥哥,幸好你还在。”   似梦呓般的轻柔声音在身后响起,沈元韶身形一顿,旋即,他脚步沉稳地往前走去,“是,只要有哥哥在,你永远有归处。”   闻言,云黛眼眶一阵酸涩,她强忍了忍泪水,只用力的点了下头,“嗯!”   在喜庆的礼乐和门外百姓们的瞩目下,沈元韶稳稳当当将云黛放下花轿前。   “我家小妹长大了,以后便是王府的当家主母。”他清隽的脸庞带着欣慰又不舍的神色。   云黛呜咽,“哥哥……”   “大喜日子可别落泪,哭成花脸猫可要把谢恒之吓一跳。去吧去吧,以后好好的……”   云黛破涕为笑,脆生生欸了一声,弯腰钻进花轿。   不多时,花轿就四平八稳地抬起,直往前去。   一路吹吹打打,孩童们笑嘻嘻跟在后头捡喜钱糖果,嘴里的吉祥喜词就没停过,谢伯缙听到百年好合、永结同心这些话,素日总是板着的面孔今日嘴角的弧度就没落下过,撒喜钱也撒的更欢了。   待到了肃王府,又是一阵繁文缛节,直叫人晕头转向。因着新帝今日亲自主婚,拜堂之前,先拜了皇帝,然后再拜天地、父母高堂、夫妻对拜。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愿尔等同心同德,宜室宜家。子孙满堂,白头偕老。[1]”   伴随礼官一声高涨昂扬的“礼成——”,云黛随着礼官的指引进了婚房。   婚房里是一片明耀鲜亮的大红色,四处挂着红绸,窗前门上都贴着大红双喜剪纸,儿臂粗的龙凤喜烛燃着暖色的火光。   坐在铺着红枣桂圆莲子等物的大红床榻边,云黛心头暗暗舒了一口气:总算可以消停会儿了,不得不说,成婚真是累呀。   新郎官要在外招待宾客,新嫁娘则安静在屋内等着。陀螺般忙忙碌碌转了大半日,现下能松快些,云黛低着头小憩。期间她迷迷糊糊醒了两回,喝了些茶水和两块糕点填肚子,就又闭着眼睛打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一阵皂靴踩在木地板的橐橐脚步声,尔后便是奴仆们此起彼伏的请安声。   “姑娘,姑爷来了。”纱君笑嘻嘻提醒着云黛。   云黛缓缓睁开眼,便见屋内守着的礼官仆婢们皆精神奕奕严阵以待的模样,也坐直了腰,忙拿过团扇遮在面前。   随着脚步越来越近,攥着扇炳的手指也不由捏紧,心跳逐渐加快。   “恭迎王爷,王爷大喜吉祥。”满屋人纷纷行礼请安。   身着裁剪合宜大红喜袍的谢伯缙随意抬了抬手,大步朝床边走去。   待脚步站定,他垂眸看着床边人,温声道,“叫你等久了,陛下今日喝得有些多。”   “没久等……”云黛嗓子发紧,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紧张,明明她和大哥哥都那么熟了,可这种场合她就是控制不住绷着。   谢伯缙也看出她的拘谨,抬眼瞥向礼官,“接下来还有什么仪式?”   礼官听出新郎官话语里的催促,心说肃王爷娶媳妇也忒心急了些,面上却不敢耽搁,忙道,“新娘子却扇,再行结发之礼、同牢合卺,便算礼成。”   谢伯缙低低嗯了一声,也不再磨蹭,理了理金丝暗纹的大红袍袖,施施然朝云黛一拜,“还请娘子却扇。”   这句娘子他叫的很是顺口,却叫云黛耳朵根染红一片。   心神稍定,云黛优雅起身,缓缓挪开扇子,回礼一拜,羞怯开口,“夫君…万福。”   一句夫君由她那把轻轻软软的嗓子叫出,直叫谢伯缙眼角眉梢尽染春意。   天知道他盼着这日盼了多久,如今,绮梦终成真。   在礼官的指引下,俩人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其他流程,等礼仪完毕,屋内其他人皆识趣退下,将良宵留给新人。   谢伯缙替云黛取下那珠光璀璨却沉重的凤冠,见她光洁的脑门上压出一道粉色的印子,心疼地替她揉了揉,“早知这样重,一进门就该替你摘下。”   “那不合规矩。”云黛轻声道,“而且戴久了也不觉得重了。”   谢伯缙将凤冠放在一旁,又替她取了一头花钗,那头浓密顺滑的长发从她身后披散下来,他轻声问,“肚子饿不饿?”   “不饿,等你的时候吃了两块金丝红枣糕。”   谢伯缙轻嗯了一声,挨在她身旁坐下,见云黛羞涩往旁边靠了些,他浓眉一挑,直接捉住了她的手。   “又没外人了,妹妹还羞什么?”   “我没有……”她下意识反驳,在对上男人那噙着淡淡笑意的漆黑眸子后,声音渐渐小了,“才没害羞……”   谢伯缙没说话,只静静看着眼前红裙灼灼的新娘。   朦胧花烛光影下,美人发丝轻垂,黛眉如柳,朱唇似樱,那繁复华美的红裙将她本就白皙的肌肤衬得越发晶莹剔透,周身闪耀着如梦似幻的光芒般,满屋生辉。   感受到男人越发炽热的目光,云黛不好意思低垂眉眼,“哥哥别这样盯着我看……”   “妹妹今日真美。”   他握紧掌中柔软的小手,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叫她与他对视,“怎么也看不够。”   这话叫云黛粉面羞红,殊不知这羞怯模样,眼波流转间的潋滟神采愈发勾人心弦。   谢伯缙喉结轻滚,他低头朝她靠近,压抑着身上窜动的热意,低声哄道,“好娘子,你再唤我一声夫君听听?”   云黛只觉自己被一团热浪笼住,男人混杂着清冽酒气的鼻息扑在她面上,叫她肩膀不由自主地缩紧。   心口怦怦直跳,她含羞带怯看了他一眼,轻声唤道,“夫……夫君……”   刚喊出声,她就看到男人黑沉沉的眼眸深暗了几分,神色也变得不一样了,无形中透着一阵危险的气息。   少倾,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她的唇瓣,染了酒气的俊郎面庞一点点朝她贴近,“我的好妹妹…乖娘子……”   亲昵的话从他薄艳的唇齿间说出,愈发柔情蜜意。   云黛像是被蛊住般,愣愣望着他,细腻而真切感受着他带着酒气的吻落在她的额头、脸颊,最后含住她的唇瓣,撬开她的贝齿,舌尖缠绕吮吻……   “唔…哥哥……”她快要喘不过气。   “乖娘子,以后该改口了。”   “夫君……”   “嗯。”他心满意足地将人抱坐在腿上,炽热的唇瓣往下,流连在那白腻的脖颈间,呼吸粗重,“以后再唤哥哥要叫人笑话了,不过私下里,妹妹如何唤我都成。”   “无论是哥哥,夫君,或是恒之,我都是你的,只是你的。”   他牵着她的手按在白玉革带上,平素淡漠的眼眸此刻泛着艳丽的红色,狭长眼尾尽显风流,“如此良宵,不可辜负,我们也早些歇息罢。”   不容云黛反应,她便被拥进那大红色绣百子千孙帐。   鎏金弯钩轻晃,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里,他攻城略地,她丢盔弃甲,被击得步步后退,溃不成军,最后城门失守,也毫无反击之力,只能泪眼汪汪求饶……   战酣乐极,云雨稍歇,谢伯缙一掌揽过那把细腻楚腰,从后细细吻着她的背,嗓音低哑,“先前问你肚子饿不饿,你说不饿,方才又嚷着使不上劲儿,怎就这般娇气。”   云黛香汗淋漓伏在锦绣堆里轻喘,快要气哭了,“明明就是你太过分…”   “好娘子,你可知道这么久,这一年来我忍得有多辛苦。”   从庭州分别至今夜之前,他再没沾过她的身。前半年倒还好说,后半年陛下赐了婚,成日里见着心上人在眼前晃,却碍于规矩不能碰,偶尔情动,也只能拉着她偷偷摸摸抱一抱亲一亲,越发撩得一身火气。   现在总算将人娶回家,可以名正言顺地疼爱了,他怎甘心就这般放过她。   “养了一年,倒是越发惫懒了。”他将试图装睡蒙混过关的某人翻了个身,趁她慌张扯被子之际,俯身含住她的耳垂,“还是得多学多练,就如练兵般,须得日日练,长枪在握,才能得心应手。”   闻言,云黛肩膀一抖,只觉双腿发软,转身就要逃跑。   当然,逃是逃不过的,又被抓了回去。   被翻红浪,龙凤红烛摇曳,将旖旎春色氤氲成朦胧光影。   作者有话要说:[1]民国结婚证词。 第110章   这一夜, 新房里连叫了三次水才消停。   第二日清早,得知此事的乔氏忍不住黑了脸,没好气低骂道, “这个混账玩意!云黛那般娇弱, 哪禁得起他这般折腾……真是、真是莽夫!”   “哎, 夫人消消气, 大清早的动怒伤肝。”晋国公揽过她的肩哄道,“阿缙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好不容易娶了媳妇,咳,一时失了节制也是可以理解嘛, 想当年我刚娶你那会儿不也是……”   乔氏脸颊一红,毫不客气瞪他一眼, “你还好意思说, 你们谢家就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不知怜香惜玉的主!”   “是是是, 夫人说的对!晚些我就教训那混账, 叫他不许再这般!”   晋国公这般表了态, 乔氏却又迟疑起来,斟酌道,“那你可别把话说的太重,他们夫妻恩爱是好事,我还指着早点抱孙子呢!适当提醒一下就好……”   晋国公捋了下胡,朗声笑道, “这你放心,我会拿捏住的。夫人快快梳妆罢,过会儿他俩就来敬茶了,可不好教他们等着。”   乔氏心说, 折腾了大半夜,人云黛今日能下地就不错了,唉,真是个可怜见的。   这边俩口子担心不已,新房里的小夫妻俩也闹了起来。   云黛扶着酸软的腰,鼓着脸推开身旁的男人,柳眉竖起,“你别碰我,一会儿若是请安迟了,我就…就再不让你睡里屋!”   谢伯缙昨夜餍足,今朝是神清气爽,通体舒畅,“我背着你去,绝不会迟。”   云黛颊边染上绯红,“才不要你背,我又不是不能走!”   见他又要开口,生怕他又说出什么孟浪之词,云黛忙扶了扶发鬓,加快脚下步子,“不与你说了,快快出门吧。”   半个时辰后,当小俩口紧赶慢赶到达花厅时,谢老夫人、晋国公夫妇、谢仲宣和谢叔南已然端坐在堂前等着他们。   见云黛和谢伯缙一个无精打采,一个精神奕奕,这截然不同的两幅状态,叫在场众人心照不宣地避了避目光。   云黛红着脸,低眉顺眼,一副娇羞新媳妇模样,恭恭敬敬给谢老夫人敬茶,“祖母,您请用茶。”   谢老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接过那杯茶水喝了一口,又搁在一旁,接过丫鬟托盘里放着的厚厚红封,递到了云黛手中,“好孩子,以后你就是我们谢家的媳妇了,你和老大要好好的,争取早些让我这老太太抱上曾孙。”   云黛羞答答的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讷,“是。”   谢伯缙则一本正经,“祖母放心,我们会尽力的。”   云黛越发羞窘,谢老夫人笑呵呵点头,“好好好,我就等你们的好消息。”   接着云黛又给晋国公和乔氏敬茶,两人也都笑容满面的接过茶水,一番祝福勉励,各赏了个厚厚的红封。   乔氏另外还准备了一对质地极好的羊脂白玉同心锁,一枚给了谢伯缙,一枚给了云黛,满怀期许地拉着他俩的手道,“愿你们俩就像这同心锁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伴终生,不离不弃。”   云黛和谢伯缙弯腰谢拜。   捧着茶杯行至谢仲宣和谢叔南跟前,云黛还有些拘谨,尤其如今身份发生了变化,未免乱了规矩,她也不好再唤他们兄长。   就在她迟疑着该怎样喊出“二叔喝茶”时,谢仲宣似是看出她的忸怩,主动接过她递来的茶水,轻声道,“多谢长嫂。”   他浅啜一口,又风轻云淡朝她笑,“茶水很好。”   云黛微微一怔,旋即心头顿感豁然,也朝他莞尔轻笑。   等走到谢叔南跟前,有谢仲宣在前头打了样,谢叔南虽也有些不大习惯,却还是接过茶杯,喊了声“多谢长嫂”。   云黛轻应着,“三叔客气。”   谢叔南悻悻摸了下鼻子,显然不适应这个称呼,低声道,“不然你还是跟着大哥唤我三郎吧。”   云黛抬眸看向谢伯缙,谢伯缙朝她点头。   云黛这才顺势唤了声,“三郎。”   谢叔南放松下来,又恢复嬉皮笑脸的模样,“欸,长嫂。”   云黛也应了,虽然她一时也有些不适应这称呼,但她相信日子一长,也能慢慢习惯的。   在王府花厅敬完茶后,谢伯缙和云黛也没闲着,同家人们用过一顿早膳,就坐上马车进宫叩谢皇恩。   马车一进宫门,俩人先去慈宁宫给许太后请安,得了一大堆赏赐。而后再去紫宸宫面见新帝,自又是一堆丰厚赏赐。   新帝将小俩口举手投足间的亲昵尽收眼底,心头轻啧,这新婚燕尔的腻歪劲真是没眼瞧。   “你们俩经历千辛万苦,终成眷属,应当好好珍惜这段良缘,同心同德,相伴终生。既然这婚事是朕主理的,朕就把话撂在这,你们俩个若是有一个变了心,朕绝不轻饶!”   谢伯缙面色如常,淡然自若,“陛下放心,臣此生绝不负她。”   云黛见状,也连忙表态,“臣妇也是,唯愿与他白头偕老,生死不离。”   新帝,“……”   他为何一大早给自己找刺激?是早膳吃的不够饱么。   按了按眉心,他没好气道,“行了,这些情话你们俩口子回家说去。”   谢伯缙嘴角微不可查扯了扯,也不再刺激这位至今孤寡的帝王,拱手拜道,“那臣先携内子告退。”   新帝随意摆了摆手,“退下吧,朕也该处理政务。”   望着那两道缓缓离去的般配身影,新帝面上的不耐之色也随之褪去,轻笑一声,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两厢奔赴,不畏生死,这般情谊,真叫人艳羡。   在绿釉狻猊香炉里袅袅升起的沉香烟气里,新帝垂下眸,骨节分明的手指捻住明黄色暗云纹衣袖,稍稍一扯,那系着红绳的粗大手腕便露了出来。   那条红绳许是戴得久了,亦或是饱经风霜,再不复鲜艳的红色,褪成灰暗的红棕,唯有细绳中串着的那一颗小小红豆,历久弥新,光润依旧。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清润的指尖轻轻抚上那颗红豆,那深沉如夜的眸底略过一抹幽冷暗色。   呵,最相思?   好一个最相思。   他猛地扯过袖子遮住手腕,胸口激烈起伏地靠在椅背,重重闭上眼。   ***   车轮辚辚向前,四平八稳驶出巍峨雄伟的皇宫。   云黛望着那朱红城墙逐渐模糊,放下西番莲花纹锦帘幔,稍整衣襟,对谢伯缙道,“我总觉着陛下当了皇帝后,好似比从前孤冷许多。”   虽说皇帝登基前,她统共也就见过他一回,可从那短暂的照面,以及谢伯缙偶尔提及的琐事里,她觉着皇帝没有贵族子弟的骄慢,对人也赤诚亲切,算是个挺好相处的年轻郎君。   听到她的话,背靠隐囊闭目养神的谢伯缙倏地睁开眼,语气清淡,“皇帝的位置岂是那样好坐的?从前是推杯换盏无话不谈的好兄弟,如今便是再信赖彼此,也得时刻谨守君臣之间不可逾越的那道线。”   他伸手将云黛的肩揽入怀中,略有怅然地轻叹一声,“终究是,高处不胜寒。”   云黛乖顺地靠着他的胸膛,听着那强而有力的心跳,主动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反正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接着他又吻了吻她的发旋儿。   云黛忽然想起一事,从他怀中扬起娇媚红润的小脸,水灵灵的眼眸直直望向他,“方才陛下见我们谢恩,似乎脸色不大好?我瞧着好似是又羡慕又嫉妒,唔……先前他拿毒酒考验我,我后来也问过意晴陛下为何如此狭促,她只说是为情所伤,旁的也没与我多说。夫君,你与陛下交好,可知其中缘由?”   见她眼巴巴看着他,又一口一个夫君叫得心软耳酥,谢伯缙便将新帝与李太傅嫡女的前尘往事简略说了一遍。   “总而言之,经此一遭,陛下彻底寒了心,再不信这世上有真情。”   云黛听得聚精会神,末了,还一脸意犹未尽地感叹,“没想到陛下从前还是个痴情种子。不过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呀?我昨日偶然见到了那位楚国公世子妃,她瞧着好似不是那般寡情寡义、冷清冷心的人呢。”   谢伯缙对其他女人的事并无兴趣,只抚着她的发道,“如今陛下是君主,她是臣妻,清浅缘也浅,是否有误会也不重要了。”   云黛点头轻叹,“也是。”   稍作停顿,又问,“陛下登基大半年了,既不立后,也不选秀,听说朝堂上的大人们头发都要愁秃了。夫君,你说陛下迟迟不选秀,可是心里还有那楚国公世……唔!”   话还没说完,她的嘴便被一抹温热封存。   一阵天旋地转后,她的后脑勺被宽厚大掌牢牢托着,男人浓重的气息扑腾落在她的眼睫与脸颊。   云黛回过神来,两只小手忙推搡着那坚实的胸膛,“夫……夫君……”   谢伯缙暂时停下这个吻,见她唇上的胭脂膏子已吃得一塌糊涂,丝毫不以为意,而是轻啄了下她挺巧的鼻尖,哑声教训道,“才新婚第二日,娘子满嘴净念叨着别的男人,该罚!”   云黛愣了愣,这算什么理由!   可他压根不给她辩驳的机会,握着那纤细的腰肢,将她压在马车里狠狠吻了一通。   这个吻又深又久,直到车厢外车夫提醒了一句“王爷、王妃,到王府了”,谢伯缙才松开她。   云黛面颊似火烧,挣扎着他怀里离开,一边整理着衣裙一边收拾着微微歪斜的发髻和珠钗,樱唇微肿,一双迷蒙水眸带着薄怒瞪着始作俑者,“都怪你!”   她这软乎乎又好欺负的娇羞模样,叫谢伯缙忍俊不禁,朝她拱手道,“是,都怪我,为夫在这朝你赔不是,还请娘子原谅则个,赏脸让为夫扶你下车。”   云黛娇娇瞥了他一眼,又忍不住轻笑出声。   谢伯缙先下了车,等云黛收拾停当从车内钻出身来,他朝她伸出手,“娘子,到家了。”   春日明媚的阳光之下,男人俊美的脸庞挂着清润笑意,黑眸深深凝望着她,眼底倒着她斑斓细碎的影儿。   云黛将手放在他的掌心,黑眸弯成月牙,“嗯,到家了。”   手牵着手,俩人并肩走进那重檐重栱恢弘威严的大门。   那高悬门庭之上贴金镶牙的红木牌匾,“肃王府”三个龙飞凤舞大字在春晖里金光闪耀,炽热光明。   -   故事的开始,源于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被领回晋国公府。   故事的结尾,小姑娘携着她的夫君回了肃王府,共同开启一段新的篇章。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撒花!感谢各位正版小可爱一路的陪伴与支持,真的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