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宦而骄》 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文案:   阴毒狠辣真太监VS权欲白莲小太后 第1章   明德二十年,秋   虽说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但大街上是随处可见的热闹喜庆,拥挤人流即使被挡在街道两侧也拦不住的笑意和说话声。   皇帝迎娶明阁老幼女为贵妃,解除宵禁三日,普天同庆,百官朝贺。   积庆坊中的明府早已张灯结彩,门口挤满了来贺喜之人,喜气洋洋,恭贺道喜之声不绝于耳。   明家主人明笙站在外院逢人就都笑得和气,哪管眼前之人是否是前几日还挣得面红耳赤过的政/敌,一副慈父拳拳之心,嫁女之意爱怜十足。   拜访的宾客络绎不绝,一入大门就被训练有素的丫鬟小厮分别带去吃酒的地方,拥促却不见慌乱。   内院花团锦簇,衣香鬓影,夫人小姐穿红着绿,珠光宝气,宛若娇花盛开,光彩耀目。   “去看看她好了没?”   大堂中,主母周氏刚招待完客人,见缝插针地对着一侧的丫鬟侧首,脸上的笑意瞬间敛下,淡淡说道:“别误了夫君大事。”   “是。”   丫鬟悄无声息地退下,朝着西苑最里面的一间屋子走去。   一路上的人气随着丫鬟越走越偏僻而逐渐冷清下来,到小院门口时已经格外安静,完全看不出大婚的喜庆,小院甚至有些落败和难看。   “舟姐儿可是好了?”她并不进去,只是站在门口,脸上不见笑意,神色倨傲地问道。   “好了好了,早好了。”一个身形粗壮的嬷嬷快步走来,远远见了人就弯腰谄媚笑说着。   那仆人走到丫鬟面前,不敢走得太近,只是慌乱地擦了擦手,“一大早就被陈嬷嬷她们押起来梳妆打扮了。”   那丫鬟是主母身边的大丫鬟秋杏,在府中素来得脸,见状只是点了点头,下巴微微抬起:“可不许出差错,话早已交代清了,钱小娘的好歹可就看舟姐儿一念之间了。”   她声音高抬,目光落在半阖着大门上,分明是说给屋内之人听的。   “沉舟知道。”片刻之后,屋内传来一个清亮温柔的声音。   秋杏满意地笑着离开。   “先不说拿捏着钱姨娘,再说等入宫见了那位皇贵妃,还不是靠老爷撑着,哪里敢兴风作浪。”   身后跟着小丫鬟借机奉承着。   “她倒是好命。”   秋杏嫉妒又羡慕地随口说着,脸颊上的两股肉紧紧绷着,脚步不停地穿过九曲游廊,朝着主屋走去。   小院屋内   明沉舟穿着大红色长裙、似彩带的金玉坠子翟纹霞帔落在胸前,宽大的极近奢华的刺绣大袖安静地落在两侧。   她坐在圆凳上身形若青竹挺拔,那套雍容华贵的礼服非但没有压制住她的容貌,反而衬得她眉眼艳丽如刀,明艳不可直视。   “都下去吧。”她轻声说道,柔弱无害。   屋内几个五大三粗的妇人对视一眼。   “和哥哥说几句,不会耽误各位的差事。”   明沉舟抬眸一笑,单侧的梨涡说话间若隐若现,明眸善睐,温柔无害。   她说话间顺手把桌子上的一个钱袋扔到为首之人身上:“今日辛苦几位嬷嬷了,拿去吃酒吧。”   角落里的衣摆微微一动,却强忍着没有出来。   捏着那满满一袋的钱银,那些人眼睛都瞪大了,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来。   “不敢,小人们这就去门外候着。”   她们也不敢走远,围在门口廊檐的花坛中窸窸窣窣地分着钱,声音逐渐变大却又很快倏地安静下来。   明沉舟含笑的脸微微敛下,冷淡的视线自她们身上移开,最后透过铜镜看向身后的屏风,落在那点影影绰绰的衣摆上。   “这就是你口中的慈母。”她眼波微动,说话间右侧的梨涡便如点面花钿,染上一点胭脂红意。   屋内角落里那个僵持已久的身影微微一动。   “这事兹事体大,爹和娘也是为你好。”面容白净,身形瘦长的男子自屏风后脸色沉重地走了出来,“你也是他们女儿,还会害你不成。”   明沉舟嘴角嘲弄一挑,随即收敛神色,亮如琉璃的瞳仁在不甚亮堂的日光中也显得熠熠生辉:“她是你娘,不是我娘。”   “明沉舟!”那人脸色微变,低声怒斥道,“别胡说,小心被下人听去在爹娘面前嚼舌根,我,我也是为你好。”   明沉舟歪着头,头顶上的珠玉环钗叮咚作响,悄无声息地驱散了突然而来的尴尬和沉默。   “不必为我好,等我娘出来,你记得照顾好她。”她咬着其中两个字,最后微微一笑,娇靥晕晕,霞映澄塘。   “钱姨娘也是我生母……”   面前的男子梗着脖子,却又顿在妹妹明亮的眼眸中,不得不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我每次不是送衣送药来,是你们不要的。”   “不要这些虚的。”明沉舟打断他的话,“明自流,我是要你管住府中趋炎附势的下人,不要在我娘面前狗仗人势。”   “娘管束下人严格……”他见着妹妹一点也不退让的模样,摸了摸鼻子,破罐子破摔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凶我,我还会害她不成。”   明沉舟收回视线,不再和他说话,只是半低着头,转着手中的却扇。   却扇上的珍珠金丝,在微亮地日光中发出微弱的光。   明自流眼巴巴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坐在一侧的圆凳上,苦口婆心地安慰着。   “你前头两桩婚事都被谢病春那阉人毁了,拖到二十还未订婚,爹也是没办法,而且如今家中也需要你……”   “你再不走,等会就有人要去告状了,看你怎么办。”   明沉舟冷淡说道:“去外面吃酒吧。”   明自流动了动屁/股,但没起身,只是苦着脸,小声抱怨着:“你怎么又赶我走。”   “还有,那个钱袋是我给你的钱。”他有些恼怒又无奈地说着,“我可是攒了许久的,你倒好,几千的银票一下全给那些人了。”   “不需要。”   明沉舟抬头,珠翠辉辉,妩媚纤弱,眉眼却又冰清玉润,月射寒江。   她透过铜镜看着身后之人,一时间对他的天真只觉得无奈。   这是她的亲哥哥,可自出生那日起,两人的生活便是天差地别,云泥之分,他被府中的主人保护得很好,连着点滴风雨都不曾经历过,虽然懦弱但天真善良。   和她,从来都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哪里不需要,多点钱总是好的。”明自流在她身后来回踱步,手指相互揉着,“还有点时间,我去找人借钱,你等我一会。”   “不用了。”明沉舟手中的金玉却扇轻轻落在台面上,发出叮咚之声,清冽尖锐,瞬间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扭头去看妹妹,眉心紧皱。   “那个地方最不需要的就是钱了。”   明自流下意识愣在原地,手指倏地捏紧,有些敏锐的不安:“那是什么?”   明沉舟沉默地看着他,最后却又只是缓缓收回视线:“明年就要科举了,回去读书吧。”   “你们……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他上前一步,紧盯着铜镜中的少女,惶然犹豫地问着。   “来了来了,宗人府的代王来接人了。”喜婆连着几个婆子欢天喜地的笑声猛地闯进安静的屋内,“舟姐儿快些起来。”   明沉舟垂眸,扶了扶翟冠上下垂的珍珠银链,深吸一口气,起身说道:“走吧。”   “沉舟。”   明自流不安地跟在身后走了两步。   他想要问得更加清楚,可又很快被人挤到身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顶象征无上权利的金凤珠翠冠在风中跃跃欲飞,薄蝶轻颤,金珠生辉,最后消失在小院拱门前。   天家仁慈,明家女入宫虽为贵妃,但依旧给予位同副后的体面。   明笙是内阁副首辅,这样的大喜把年前江南堤坝崩塌造成的恶劣影响一下都冲散了,当时所有的责备都成了现在无上的荣耀。   明自流环顾着重新陷入寂静的小院,这小院一向冷清落败,可今日再一看只觉得秋风乍起,寒气逼人。   明家正堂   明沉舟身着盛装站在正堂上,眉眼低垂,看着跪在台阶下的明笙和周氏,最后在礼官的唱和声中,举扇遮脸,深深折腰下拜。   “哎,不……”   礼官一惊,下意识出声阻止,却又身侧的代王顶了一下腰,声音被掩盖在响亮的声乐中,好似一声出错的音符。   观礼人群中见状发出窸窸窣窣之声,但个个都是人精,笑容一顿后便笑得更加热烈。   “不错不错,早就听闻明家家风清正,娘娘孝心可嘉,”等明沉舟起身后,代王笑着圆场,随后扶着明沉舟的胳膊,小声警告着,“别误了吉时。”   明沉舟点头,听着耳边络绎不绝的奉承声,头也不回地上了门口绣着金翟的金黄色仪车。   这一拜,算是彻底还了她对明家所有的恩情。   此去宫廷,之后所有的一切她都会自己挣出来,为自己,为她娘。   不惜一切代价!   贵妃仪车要顺着主大街朱雀大街缓行,一路接受民众朝拜,最后从东华门入内。   明沉舟坐在马车上,膝盖上放着一柄玉如意,手中捏着那面精致的团扇,大红色裙摆繁琐复杂地叠落在两侧,旖旎罗衣照秋光,葳蕤锦衾蹙麒麟。   正中的美人宛若层叠盛开牡丹中精致娇贵的花蕊。   人群在外面恍惚,喜糖喜饼被哄抢着,小孩的笑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   明沉舟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扇柄,不经意侧首去看,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人在拥挤的人群中奋力向前挤着,却又每每被兴奋的人群挡在身后,半步也不能挪动。   她蹙眉,还未凝神细细看,突然感觉马车停了下来。   外面熙熙攘攘的尖叫声宛若被掐着脖子的鸭,还保持着伸张的趋势,可声音却又戛然而止。   明沉舟下意识朝着唯一一处动静望去。   白马红衣,一面赤黑白虎大旗在他身后迎风猎猎,大红色的披风在秋风中飞扬,最后又倏地落下,温顺地贴服在马上之人的肩背上。   ——西厂。   明沉舟看着旗帜上的花纹,又看着那人身后沉默威严的飞鱼服,手中的团扇转得越发急促,金玉叮咚之声泠泠作响。   那人就是……   谢病春!   她的目光落在为首之人身上,却不料正和那人阴霾漆黑的视线撞在一起。   冷气森森,秋霜逼人。   明沉舟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旧觉得背后汗毛直起,好似脖颈间不知不觉缠上一条冰冷的蛇尾,最后不得不先行移开视线,避开那道骇人的光。   ——怎么就和这个煞神撞上了。   “不是说一月后才回京吗?”领头的代王嘴角发苦,“掌印此番南下为了灾民劳心费力,一路舟车劳顿,为名为国也是辛苦,眼下不如先行快马回宫,洗刷一番还能赶上喜酒。”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着马上之人的神色,心中惴惴不安。   谁不知道谢家和明家有仇。   为了促成这桩婚事,三方势力可是难得合力把这座大神支出京城这才慌忙完成婚事,怎么偏偏赶上这个节骨眼回来。   “圣上大喜,内臣如何不特意赶来。”   周围一片死寂,忌惮畏惧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说话之人身上,可谢病春神色自若,说话间神色不动,眉眼平稳,就像是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一点儿人气都没有。   “是是,也是这个道理。”代王话锋转得快,忙赶着迎合下来,“那就更耽误不得掌印去沾沾喜气了。”   谢病春抬眸随意扫了一眼代王,最后落在身后被重重包围的仪车上,冰白脸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他牵着缰绳的手指微微一动,白马便朝着马车的方向小小走了一步,但很快又被马上之人阻止。   周围诸人皆是如临大敌,神色紧张。   “何必舍近求远。”他声音清亮,隐含冰冷之色,眉眼微微低垂,“以后也是内臣的主子,大喜之日相遇,不如让内臣陪着娘娘一同入宫。”   明沉舟眼皮子一跳,下意识抬头,便又看到谢病春森冷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莫名咯噔一声。   代王大惊失色:“这,这如何……不合规矩啊。”   他莫名觉得气虚,后脑勺发凉,声音也逐渐降低。   ——这个煞神要做什么!   他心中忿忿,却也只能在心底无能暴怒。   偌大的人群安静地只剩下秋风吹过街边招幡的声音,代王坐在马上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既然如此,便有劳提督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寂静的车队中骤然响起。   明沉舟大大方方地掀开面前的青丝蛟纱,露出一张明媚娇嫩的脸庞,对着谢病春温柔却又不失恭敬地说道。   “久闻不如一见,能得掌印护送,是沉舟之幸。”   谢病春是皇帝心腹,皇帝为他特设西厂,又兼司礼监掌印,手握锦衣卫,满朝文武无人能及这般荣耀,当真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敢当。”谢病春缓缓走到她面前,眉眼低垂,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身着吉服的女子。   漆黑阴森的目光就像是一张网慢慢收紧的网,无声盯着人看时,只需一会儿便觉得窒息。   明沉舟嘴角不由微微抿起,右侧的梨涡便慢慢现了出来,可目光却又丝毫没有退缩,迎向他的目光,神色镇定。   谢病春松开一直握着缰绳的手,突然朝着她伸了过来。   远处的代王看得莫名心口发紧,生怕这脾气阴晴不定的人把人一把扯了下来,正打算去劝架却又猛地瞪大眼睛,僵在原处。   只见权势滔天的谢掌印半弯下身子,大红色的披风在空中滑落飘荡,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指落在明沉舟鬓间。   “娘娘的珠玉缠住了。”   他声音就像是夹杂着寒意,缓慢又幽喊,最后落在耳边,只觉得耳朵刺骨,头皮发麻。   明沉舟的脑袋不受控制地往后动了动,只见面前之人手指上的珠玉串子如水一般落了下来,最后和自己的脸颊碰了个正着。   似乎还带着那人掌心的冷意。   “不要误了吉时,启辰吧。”   舌头终于被鸟叼回来的代王立马出声,硬着头皮说道:“掌印不如同我一起……”   “尊卑有序,不可乱了分寸,殿下乃皇家子嗣,何等尊贵,内臣不过是天家奴才。”   谢病春神色冷淡地拒绝着,策马走到仪车边上。   “内臣护送娘娘车仪才是正理。”   代王哪敢应下这句话,嘴角微动,诺诺说道:“掌印哪里的话……”   谢病春抬眸,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身后两个锦衣卫就不动声色地把代王挤走。   一场半炷香的闹剧很快就被敲锣打鼓的声音吹散,马车继续朝着东华门走去,人群却是再也没有之前的热闹。   人人神色紧张,闭口不言,连着呼吸都轻了许多。   明沉舟手中的却扇在指尖转得越发快了,扇面上的金丝蝴蝶薄翼在颤动,好似她此刻的心情,如芒在背,冷汗淋漓。   谢病春的视线竟然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纤长的睫毛微微动了动,忍了一路的明沉舟终于忍不住侧首去看身侧之人,清了清嗓子:“掌印从何而来?”   谢病春收回视线,神色平静,语气却不甚和善,凉凉说道:“给你们明家收拾烂摊子。”   果然是没有一个朋友才会有的嘴。   明沉舟索然无味地啧了一声,不再开口找骂。   马车快到东华门,巍峨红墙出现在自己面前,高大笔直,直冲天际,明沉舟下意识坐直身子,腰背挺直。   队伍也紧跟着停了下来。   谢病春盯着自己牵着缰绳的手,嘴角微微勾起,带出一丝嘲弄之色。   “不让进……这可是贵妃娘娘……皇贵妃下的旨啊……这不好吧……”   风中隐隐传来代王奔溃又无奈的声音。   一场迎亲,怎么就接连见鬼了呢。   人群中队伍骚动,代王骑着马唉声叹气地来到明沉舟仪车前,把事情委婉地说了一遍,面色犹豫,毫无头绪。   明沉舟脸色阴沉。   自来大婚皇后走正门入内,贵妃走东华门,三品以上嫔妃走西华门,其余诸妃才是一顶小轿自其余侧门抬入。皇贵妃派人封住了东西华门,直言钦天监有言,今日不准有人从东西华门进,哪怕是贵妃娘娘的仪车,这一下分明就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明沉舟隔着薄纱远远看着守门的小黄门趾高气昂地站在木栅栏前,明明孤身一人,却是谁也不敢上前把人推开。   皇贵妃盛宠,连着身边的丫鬟太监都气焰嚣张,无人敢惹。   代王脸色凝重,整个迎亲队伍也都鸦雀无声。   明沉舟手指紧着手中却扇,眉眼低垂,嘴角紧抿,她不想退这一步,可现在却又丝毫没有办法。   皇贵妃这么大的动静,皇帝不会不知,可现在毫无动作,分明就是放之任之。   她入宫本就是利益相搏的结果,于外朝而言是皇帝为了制约明家,于后宫而言是太后为了制约皇贵妃,于司礼监而言是为了掌印之争。   只要她占着贵妃头衔,是荣是辱,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谁也不会在意。   若是进不去,那便不进去了。   她心中冷笑,看谁丢得起这个脸。   “这,如何是好?”代王小心翼翼问着。   “大周立国一为孝,一为礼,当日择日时想来是钦天监思虑不周,但总不好坏了规矩,王爷不如遣人去钦天监好生询问才是。”   明沉舟笑脸盈盈地说着,意味深长说道:“兹事体大,可别误了吉时。”   代王一时头痛欲裂,动也不敢动,只能僵坐在马上。   明沉舟不再说话,只是转着手中的却扇,听着它清脆的叮咚之声。   就在此时,明沉舟耳边传来一声薄凉的轻笑声,。   马鞭上大红色穗花落在冰白色的修长手指上,越发衬得肤冰骨洁,乌黑的马鞭微微掀开一角蛟纱。   谢病春精致的下巴出现在明沉舟的视线中。   “吉时耽误不得,既然东西华门进不得,内臣只好亲自扶着娘娘从正门进了。” 第2章   偌大的皇宫只有一个正门,便是正前方的午门。   因为午门上方有一座门楼,两翼分置雁翅楼,远望而去午门错落有致,宛若朱雀展翅,是以又称为“五凤楼”。   这扇大门除皇帝出入,皇帝大婚,科举三甲等重大国家要事时会开启,皇后大婚的凤辇也从此进去。   明沉舟盯着那截乌黑马鞭,第一次侧首认真去看身侧之人,却又只能看到他那截消瘦冰白的下巴。   冰冷润白,精致却也毫无人气。   她一时间琢磨不出谢病春的用意。   代王大惊失色,连连摆手:“这,这可不行,没有这规矩……”   宫内那位活祖宗知道了,可不是要把他剥皮抽筋了。   谢病春收回鞭子,并不多言,只是侧首对着身侧佥事低语几句。   佥事脸色凝重,并不多话,很快便抱拳离开。   “这不合规格啊,万岁知道了会生气的,还有那位皇贵妃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这事要是真的……本王会被……”   谢病春不耐地动了动手指,原本拱卫在代王身边的锦衣卫,立马把还在喋喋不休的代王哄走了。   一人牵马绳,一人拍马匹,堪称连哄带骗。   马车周围很快安静下来。   明沉舟手中的却扇转了转,心中绕过无数想法,最后一个念头电闪雷鸣一般出现在自己脑海中。   ——谢病春!   ——若她能和谢病春联盟……   脑海中这个念头不过刚刚闪过,她便下意识抓着谢病春搭在仪车架子上的乌黑马鞭。   谢病春抽回马鞭的动作一顿,眉心蹙起。   紧接着就看到一张灼若芙蕖的娇媚脸庞出现在自己视线中。   那双浅色琉璃的透亮双眼即使在不甚明亮的秋光中依旧熠熠生辉。   “谢掌印。”   明沉舟的声音甜而不腻,像极炸酥了的一团雪白元宵,在微带凉意的秋风中生出朦胧醉意。   谢病春握着马鞭的手微微收紧,最后垂眸看她,不动声色。   “开启午门,兹事体大,让她们把东华门让开,掌印也可免了明日有人上奏弹劾大人的麻烦。”   明沉舟笑脸盈盈地说着。   谢病春眸光深邃,好似锋芒毕露的刀锋,一点点剥开对面之人的皮肉,最后只是勾唇轻笑一声,神色倨傲不逊,傲然冷笑。   明沉舟顿时有种被人扒了衣服,放在太阳下看得一清二楚的羞耻感。   他明白她在试探什么!   眨眼间,明沉舟就明了那个眼神的含义。   可既已经做了决定就断没有后退的道理。   所以她继续强忍着躯体上不曾褪去的灼热,清了清嗓子,假模假样地找了个借口:“我是怕万岁责骂您。”   谢病春抬眸看向她,如刀似剑,冷得吓人。   明沉舟后背立刻汗毛直立。   谢病春搭在马鞭上的手指微动,她下意识松开马鞭,连在两人距离的马鞭倏然下落,最后荡开大红色的披风一角。   “娘娘顾好自己就是。”他终于出声,声音似雪,终年不化,听得人脊梁发寒,“江南之事还未和明家清算呢。”   “掌印,已备妥。”原本离开的佥事匆匆回来。   谢病春手指绕着马鞭,点头:“驾车。”   佥事一愣,随后匆匆点头,挥退了仪车上的马车,自己坐了上去。   “这不和规矩。”明沉舟一惊。   锦衣卫指挥佥事可是正四品的武将。   谢病春抱臂坐在马上,并不开口说话。   “不碍事的。”   锦衣卫指挥佥事牵起缰绳,咧嘴一笑,快人快语地回了明沉舟的话。   “卑职原先也是给掌印驾车的,今日之事娘娘只管推到掌印身上即可,不必担忧牵扯自身。”   明沉舟心中一动,抬眸去看谢病春,却见那人垂眸摸着食指上的一个陈旧的银戒指。   ——原来他是为了破坏那个三方联盟。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一行人各怀心事地朝着午门走去。   代王胆小,默认让明沉舟的仪车走在第一位,自己则在身后磨磨唧唧地跟着,最后连着午门都不敢进,直接偷摸摸地跑了。   马车压过午门正前方的青石板发出咯吱声,仪车上的铃铛泠泠作响,落日黄昏让这座高大巍峨的午门大门染上鲜红的颜色。   铺满金黄色光泽的空地让精致的仪车在高高在上的威压下渺小脆弱。   明沉舟抬眸去看这座耸立高大的午门,门楼两侧早已站满了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神色庄严肃穆。   “恭迎贵妃娘娘。”   “恭迎贵妃娘娘。”   “恭迎贵妃娘娘。”   此起彼伏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到最后甚至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在空旷的前殿空地上回荡。   明沉舟感受到午门红墙落在自己身上的阴影,宽大而沉重。   此刻,她的马车正穿过那扇巨大的皇宫正门深甬。   她不知为何突然心神一动,扭头去看身侧之人。   坐在马上之人脊背如刀,腰身挺拔,大红色的披风落在身侧,是昏暗的甬道中,他身上唯一的一道光,只是这抹亮色依旧衬得面如冰玉,毫无人气。   马车终于穿过那扇大门,夕阳的光辉也只剩下一点光晕。   沿途宫灯就在此刻依次亮起,宛若灯火游龙,照亮整片空地,亮如白昼。   明沉舟瞳孔微缩,正打算移开视线,却见谢病春就在这个骤亮的瞬间侧首。   那一刻,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冰,宛若人间春色。   冰白色的脸颊上落上灯火跳跃的光,上方是还不曾退去的阴影,遮住了那双冰霜黑眸,可苍白的唇却清晰地映在日光中。   “掌印说什么?”   明沉舟清晰地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又看到他唇角微动,可却又什么都没听清。   说话间,一行人终于完全出现在暴露在灯火中。   谢病春早已回眸,挺直地坐在马车上,好似刚才那一眨眼的画面不过是明沉舟的错觉。   “娘娘看错了。”他冷淡说着。   明沉舟眉眼低垂,看着手中的却扇在手中转了转,蝶翼翻飞,金玉作响。   她自诩看人厉害,可刚才半个时辰的相处,她竟然一点也看不透这位位高权重的司礼监掌印。   ——该如何拉拢这样的人做靠山。   明沉舟在心中设想了许多方案,但一触及这人冰冷的脸颊,便都自行消散得一干二净。   ——不论如何也不过是豁出去拼一把,再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况再坏了。   马车一路缓行,最后停在乾坤殿前,结果却是大门紧闭,殿中的宫仆不知为何竟无一人出来迎接。   明沉舟回神,看着眼前的尴尬情形,坐在马车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果然是恃宠而骄的路皇贵妃。   代王不知何时早已溜了,迎亲的队伍不知不觉就成了那队谢病春带领的锦衣卫。   谢病春抬眸扫了一眼紧闭的大门,长眉一扫,呲笑一声,打破诡异的安静。   “下马威啊。”他似笑非笑地感叹着,眉峰异样,声音倏地变冷,“开门。”   锦衣卫上前,竟然直接把大门撞开。   殿中顿时慌乱一片。   这明晃晃的强开架势,把明沉舟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也忘了难堪。   谢病春下了马,慢条施理地欣赏了一下殿中人的惊恐慌乱,最后慢慢来到仪车边上。   “请娘娘入殿。”   一截小臂出现明沉舟面前,靛青色衣袖在摇曳灯火下金丝闪烁,暗藏乾坤。   明沉舟盯着那截手臂,犹豫片刻后掀开帘子,伸手搭了上去。   “娘娘小心。”   谢病春凉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比之秋夜寒风还要沁凉入骨。   明沉舟下车前特意扭头去看他,见他嘴角带笑,貌似恭敬,可眸光深邃,不见笑意。   她心中思绪纷乱,缓缓下了马凳,繁琐华贵的大红裙摆悠悠落在地上,宛若盛叠而开的牡丹,国艳天然。   就在此时,不知从哪而来的司礼监小黄门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队殷勤地上前为明沉舟摆正裙摆,一队动作麻利地布置着毫无喜庆之意的大殿。   “跪请娘娘安。”半刻钟之后,小黄门跪伏在地上,异口同声请安着。   乾坤殿前长长的甬道,小黄门临时铺成的红地毯,灯笼高悬,一反之前的冷清。   谢病春亲自带着明沉舟踏上那张红毯,穿过两侧下跪的拥挤人群,看着最后来到内殿门前。   明沉舟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轻声说道:“多谢掌印大人。”   谢病春眉眼低垂,一言不发,明沉舟侧首时,这才发现两人不知不觉中已然走近。   明沉舟收回视线,心中暗想,原来凑近了可以闻到谢病春身上有股淡淡的梅花香,寒云飞雪,天香胜味。   他就像冬日寒枝上的那截凝固的冬梅,好看是好看,但靠近了只觉得冰冷刺骨。   “今日多谢掌印。”她再一次开口真心谢道。   谢病春眉眼不动,这一次,冷淡拒绝她的示好:“不必。”   “服侍娘娘入殿。”他收回手,吩咐着身后的小黄门,再也没有看明沉舟一眼。   明沉舟看着他转身离开,大红色披风在空中划开一道艳丽的弧度,最后翩然落下,随着主人的脚步沉默离开。   直到看到他离开,明沉舟这才深吸一口气,踏入那间幽深清冷的殿中。   “时辰还未到,万岁爷想来不会来这么快,奴婢伺候娘娘先歇一歇。”小黄门恭敬说道。   明沉舟笑着摇了摇头:“不必。”   她知道,这位明德帝今日是不会来了。   小黄门也不多言,只是沉默地站在角落阴影中。   明沉舟手指捏着却扇,状似无意开口:“你是掌印的人。”   “不敢当,奴婢名叫英景,是司礼监一名书令。”那黄门说话不卑不亢。   明沉舟侧首去看屏风处的那个人影,反问道:“书令可是在内阁办差的人,如何屈就来我这边看人脸色。”   英景毫不慌乱,继续说道:“能伺候娘娘是奴婢的福分。”   “那我就去掌印那边把你要过来。”明沉舟捏着却扇,故意恐吓着。   谁知英景已经面不改色,只是重复着刚才的话:“能伺候娘娘是奴婢的福分。”   明沉舟收回视线,打量着那人落在地砖上的倒影。   白天过得太过惊险热闹,到现在才有时间思索今日发生的一切,尤其是那个突然出现的谢病春。   世人皆知,明笙和谢病春两个人早已交恶,更别说明沉舟自己两次婚配最后都毁在他手中。   早就听闻谢病春此人睚眦必报,性格极为恶劣,吃了明家江南一案这么大的暗亏,按理也不是助人为乐的性子。   若是明沉舟被人推下水,谢病春站在岸上鼓掌才符合两家眼下的关系才是。   可今日她不过是惊鸿一瞥,却突发奇想抛弃了早已打听清楚的太后,另谋出路,顶上了这位阴晴不定的掌印大人。   太后身居后宫,难免力有不逮,可这位司礼监掌印却是内外皆有势力,这样才有助于她的后续计划。   “你家掌印……喜欢什么啊。”她试探着问道。   英景一愣,随后小声说道:“奴婢不知。”   他话音顿了顿很快又补充道:“掌印并无喜好。”   “谁会没有喜好?”明沉舟不解地问着,只当英景警惕心重,不愿多说。   “掌印并无喜好。”英景只是认认真真地重复了一遍。   明沉舟失笑,打趣道:“你不该叫英景的,你该叫鹦鹉才是。”   英景嘴角抿了抿,没有继续说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也不见乾坤殿的大门再一次打开。   明德帝果然没来。   “奴婢送您回自己的寝宫吧。”   英景小心翼翼地说道。   戌时三刻若是天子不来,后妃就该回自己的寝殿,等待下一次召唤。   明沉舟懒懒打了个哈欠,并不在意。   路皇贵妃盛宠背后可是垫了一位皇后的封号和无数嫔妃的命,今日一开始的阻拦,她就已经预料到晚上的事情了。   “回去吧,你也随我一起回去吗?”   英景点头称是。   明沉舟也不再多问,想着先睡一觉,明日再去寻谢病春,便起身笑说道:“那就要你带路了,我可不认路。”   “不敢。”英景提着灯笼在前方带路。   “你知道路皇贵妃性子如何嘛?”她撑着下巴靠在轿子扶手上,笑问道。   “千娇百宠,有求必应。”   “哦,当真令人好生羡慕啊。”明沉舟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那掌印呢?”   英景沉默片刻后继续说着:“掌印很好。”   明沉舟垂眸,脸上依旧带着笑,可眸光却是逐渐暗了下来。   宫中如今没皇后,皇贵妃品级最大,按理明沉舟第二日便要去拜见她。   是以,当她站在仁宁宫前,看着面前的层台飞阁,玉台翠树,当真是气势恢宏,美艳绝伦,心中不由惊叹这座大殿的美轮美奂。   皇贵妃原是当今圣上的贴身宫女,盛宠二十年不减,后破大周先例晋为皇贵妃,最后圣上甚至为她废后,只为了让她成为宫中真正执掌凤印之人。   她比皇帝大十五岁,孕有两子,也是目前宫中唯二平安长大的皇子,她所在的宫殿便是比肩皇帝寝宫也毫不逊色。   英景站在身后低声喊了一声。   “进去吧。”   明沉舟缓缓踏入仁宁宫。   大殿中早已坐满了妃嫔,齐刷刷地把目光落在明沉舟身上。   “见过贵妃娘娘。”   “起来吧。”   殿中众人一番见礼,这才各自重新坐下。   “皇贵妃还在休息,诸位还请多坐一会。”说话的嬷嬷乃是娘娘身边第一得力人桂嬷嬷,她板着脸解释着。   “昨夜皇贵妃伺候万岁辛苦了,按理也该好好休息的。”有嫔妃第一个开口附和着,斜了明沉舟一眼,笑说着。   明沉舟捧着茶杯并不开口说话。   那人暗自撇了撇嘴,轻哼一声。   “妾嫔刚才怎么看到是英公公跟在娘娘身后。”又有人不甘示弱地开口试探着。   明沉舟只是微微一笑,依旧不说话。   “是啊,听说昨日发生了一些事情,还是……掌印出面为您开了午门呢。”有人抑制不住酸溜溜的心,小心翼翼地开口。   明沉舟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掌印当真是个好人。”   群妃对视一眼,皆是尴尬笑了笑。   “这么说娘娘和掌印原来是旧识?”   明沉舟不动如山,把英景那个噎死人的劲学了七八分:“掌印当真是个好人。”   一群人碰了个软钉子,面面相觑,各自忍下怒气,殿中又恢复了诡异的安静。   明沉舟低头,缓缓抿了一口茶汤,挑了挑眉。   ——原来英景在后宫也有些地位。   “娘娘说诸位心意到了即可,只是身子欠妥,还请诸位今日就各自回去吧。”桂嬷嬷站在门口,恭敬说道。   底下自然是不敢露出一点不悦之色,反而是殷勤地希望皇贵妃娘娘养好身子,明沉舟也跟着不上心的附和了几句。   “娘娘且慢。”管事嬷嬷拦着她,“贵妃娘娘昨日入宫还闹出不少事情,且在廊檐下再等一会,娘娘无论如何也该见一下的。”   明沉舟站在台阶下,身边是还未离开的妃嫔,那位嬷嬷话音还未落下,每个人的目光就都落在她身上。   好奇打量又幸灾乐祸。   “娘娘伺候万岁也是辛苦,昨日有恶奴惹事,多亏掌印出面处理了刁奴,娘娘不必操心。”   明沉舟四两拨千斤地把所有事情都推到谢病春头上,笑脸盈盈继续说道:“如今沉舟已安然进宫,娘娘何必急于一时。”   英景悄悄抬眸看了一眼明沉舟,其余诸人皆是大惊。   要知道皇贵妃执掌后宫二十年,还没有人敢和她这么说话,上一个这么说话的皇后,如今早已进了陵墓,甚至不能和万岁合葬。   桂嬷嬷阴沉沉地盯着她,最后看到她身后的英景,冷笑一声:“娘娘也要谢一下掌印才是。”   明沉舟笑脸盈盈地看着她甩袖离开,慢吞吞回了一句:“自然要的。”   “你知道我为何这样和她说嘛?”明沉舟带着英景回宫路上,突然开口说道。   英景摇头。   “大周后宫自□□以来便定下规矩,上至皇后下至宫女都应选采民间女子,虽到了如今也有不少官宦女儿入宫,但品级都不高。”   她轻声说道,声音幽幽:“我和众人最大的不同是,我来自内阁明家。”   英景下意识抬眸去看她,正巧和明沉舟的目光撞在一起,吓得赶紧低头,离开视线。   明沉舟不再说话,只是微微叹气,带着一丝哀愁小心。   英景抿了抿唇,小心劝道:“阁老会护您周全。”   “我与家中关系一般,且求人不如求己。”   英景脸上欲言又止,难得小声多说了一句:“娘娘聪慧,自然会有办法。”   明沉舟垂眸看着身侧之人,嘴角的笑意一闪而归,随后话锋一转,岔开话题。   “说起来,昨日之事还要感谢掌印,择日不如撞日,不如随我一道去见见掌印,也好顺道把你还回去,你这般人物放我这边也太屈才了。”   “掌印这个时辰应当在批红……”英景下意识回绝道。   “唔,那你背后的谁?”   明沉舟目光落在他身后,歪头不解问道。 第3章   两人说话间,穿着玄色蟒服的谢病春出现在两人身后。   他似乎没想到在这里没碰到人,眉心一簇,但很快又恢复了疏离冷淡的模样,背手站在廊檐下看着她们。   他身后还跟着四个身穿大红色蟒服的人,见了明沉舟齐刷刷行礼问安,神色各异,但都毫无畏惧敬畏之色。   英景在一侧连忙行礼下跪:“给掌印请安,给诸禀笔大人请安。”   明沉舟看着廊檐下站着的五人,恍然大悟,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司礼监五位大人。   大周自开国设立二十四衙门,其中以司礼监为首,不仅总管内廷宦官事务,还职涉外廷朝政,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在民间素有“虽无宰相之名,但有宰相之实”的威名。   眼下这五人便是司礼监真正的掌权人物。   “各位大人要去内阁?”她心思一动,笑问着,“如此便不耽误诸位处理政务了。”   她侧身退到一侧,嫩黄色裙摆微微散开,甩开一道弧线,脚下的绿草也跟着晃动片刻,碎光点点。   “掌印大人请。”   她目光落在最前方的谢病春身上,笑脸盈盈地说着。   “早有听闻掌印和娘娘关系匪浅。”   谢病春身后之人脸上带着笑,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掩饰不住的阴沉狠毒。   明沉舟虽不曾见过秉笔大太监封斋,但依着站位和口气,也猜出说话之人的身份,但她丝毫不理会他的试探,依旧笑脸盈盈地看着谢病春,似乎眼中只有她一人。   谢病春眉目不动,敷衍地拱手行了一礼,便大步离去,甚至连着目光都不曾落在明沉舟身上,绣着精致花纹的蟒服下摆被风卷起,擦过明沉舟的裙面。   秋风乍起,寒梅花香,缠缠绵绵。   对着她的故意示好,视若无睹。   明沉舟抿了抿唇,心想这大腿太过冷硬。   “呦,这不是英景吗?敢情昨日遍寻不见影子,原来是另寻高就了。”最后一个走的大太监突然停在英景面前,阴阳怪气地说着。   英景趴在地上的脊背一僵,半响没应话。   “哼,贱奴一个。”那人不高兴地冷哼一声。   明沉舟眉心一跳,随后假装焕然大悟说道:“瞧本宫这记性,昨日多亏了掌印把英景暂借本宫,这才解了本宫之忧。”   她对着英景说道:“还不回去伺候掌印。”   那大太监眼珠子一转,连忙笑说着:“原来娘娘和掌印关系真得不错,连着英景都能借出去,掌印的事就是内臣的事,英景还是给娘娘留着吧。”   明沉舟眼尾瞧着有几人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唯有最前头那人头也不回地朝前坐着,对着身后之事毫无兴趣,便也跟着笑着不说话。   狐假虎威,她最是拿手。   “去吧,英景。”   她对对面之人的讨好视若无睹,只是继续对跪在地上的人说着:“今日无缘道谢,你回去后可要替我向掌印好好致谢。”   英景看着她沉默片刻,随后叩首,谦卑说道:“是。”   明沉舟看着谢病春的衣角在如丝绿草上浅浅扫过,冰白色的脸颊在郁郁葱葱的绿色中一闪而过,越发如玉冷峻,毫无人气。   她脸上笑意逐渐敛下,漫不经心地绕着手中的帕子,最后独自一人回了瑶光殿。   一夜试探,她摸清了英景是个面冷心热、性格认真的人,想来会替她传这个话。   若是谢病春有这个念头,这几日便会主动来寻她。   若是没有,那就……再寻下一个机会!   这位高高在上的掌印大人,她定是要拿下的。   谢病春,病木逢春,你且小心落到我手中。   “不过这大腿也忒难抱了点。”明沉舟顺手折了一只金花茶懒懒地插在鬓角上,喃喃自语。   宫中流言穿得最快,她在仁宁宫出言不逊的事情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   她远远站在游廊下看着瑶光殿中懒散的丫鬟黄门。   满宫都是各式各样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聚集在这里,光是异心就能分出个六七派来,人人都是各家的眼线,偏偏个个都赶不走。   “得罪人的事还是要谢病春出面才好。”   她皱了皱鼻子,把鬓间的山茶花顺手插在假山处的一角缝隙中,好整以暇地观赏了片刻,随后长叹一声:“事情也太多了些。”   “娘娘可要备午膳。”瑶光殿的大宫女迎春迎了上来。   瑶光殿的人一见到她就神色各异,跪伏在地上,心思却是早已飞远了。   “嗯。”明沉舟笑着点头,对着殿中古怪的气氛视若无睹,“有劳了。”   几个宫女面面相觑,异口同声说道:“娘娘折煞奴婢了。”   “还是要找两个丫鬟来自己培养。”她坐在铜镜前,盯着自己的容貌,突然自言自语,“若是成了就找谢病春要,哪怕是眼线也无碍。”   没有心腹丫鬟的事按理并不是什么大事,偏偏坏在满殿之中没有一个向着她的,导致她入宫三日就闹出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大周仁孝立国,最重孝道,太后五□□寿,虽不是整寿,但宫中也颇为重视,皇贵妃提议要每个人绣个寿字,做一个万寿字屏给太后。   绣字并不难,但这事坏在没人和明沉舟知会一声。   “娘娘好大的脾气。”尚功局的李尚局凉凉说道,“这事奴婢也是通知过瑶光殿的,可怨不得奴婢,如今已经过了时间,太后娘娘那边可要娘娘亲自去说。”   皇贵妃执掌后宫二十年,整个六局一司都是她的人,以仁宁宫马首是瞻,自然对瑶光殿也带不出好脸色。   明沉舟脸色沉静,搭在案桌上的手点着木制纹路,半响没说话。   “绝无此事,奴婢们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情。”十个大宫女跪在一侧大声辩解着。   “胡说,明明是派人通知了你们。”李尚局竖眉,呲笑一声,“自己做事有贰心,可别怪到我头上来。”   迎春脸颊一红,随后咬牙说道:“奴婢确实没有收到尚功局的消息,娘娘明鉴。”   明沉舟在这个严肃紧张的端口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手中的帕子懒懒地挥了挥,   “都起来吧,倒也不是无头公案,也不必喊得如此大声。”   她笑脸盈盈,一侧梨涡若影若线,看上去极好说话。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既然如此,还请李尚局说一下是谁通知了谁即可,想来是这个环节出了错,本宫一向赏罚分明,自然是不会错怪任何一个人。”   她眉眼含笑,说话又甜又软。   李尚局一愣:“这,奴婢也不是,只是吩咐了手下人去办的。”   明沉舟挑了挑眉:“何时吩咐下去的?”   李尚局正准备说话,又倏地闭嘴,愣愣地看着她。   明沉舟脸上笑意一敛,慢条斯理说道,声音温柔又带着一点微不可为的讥笑。   “太后生辰乃十月初二,今日是九月二十,本宫九月十七入的宫,想来尚局不会是在九月十八派人去传皇贵妃指令的吧。”   李尚局脸色微白,下意识摇头反驳道:“此事八月份便通知下去了。”   “八月本宫还未入宫,在明府教导的嬷嬷也不曾说过此事。”   明沉舟对着她安抚地笑了笑,缓解着她的不安,贴心问道:“那想来李尚局是另有通知才是。”   “自然,自然。”李尚局连忙接过话来说道,“自然也是另行通知了的。”   “既然是单独通知,尚局怎会不知到底何人来瑶光殿递话,”明沉舟笑意不变,缓缓说道,“宫中行走自有规章,何人何事去何地办何时都会有记录,想来是尚局一时繁忙,忘记了。”   李尚局一颗心直勾勾地往下掉,不安地抬眸看了一眼贵妃娘娘,却只看到她那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眸。   秋水横波,璨烂生辉。   “是,是忘记了。”惊急之下,她不得不顺着她的话应了下来。   “那边派人去查查,把人带过来对一对口供便是。”明沉舟和气说着,“总不好冤枉了任何一个人。”   李尚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恭敬说道:“是奴婢管辖不当的错,求娘娘恕罪,如今屏风尚在制作中,娘娘只需在今明两日补上即可,想来太后宽宥,一定会体恤娘娘难处。”   明沉舟垂眸看着下跪之人,嘴角依旧带着笑,和气又温柔,看着李尚局一骨碌地把话说完,最后叩首趴在地上,依旧没有多余的动作。   殿内安静极了,甚至能听到门口大树沙沙的树叶声,十个婢女见状也跟着跪了下来。   “是非曲直总要有个真相才是。”   明沉舟手中的碧玉镯子咚敲在桌面上,清脆又冰冷,激的人心中咯噔一声。   “事关本宫对太后心意,也关乎皇贵妃对后宫多年治理,岂能因为本宫,甚至一个刁奴,就能毁了的。”   她轻叹一声,带着一点初来乍到的茫然和对后宫两大掌权人的敬畏,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地说着。   李尚宫一时分不清这位新贵妃的用意,愣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   “迎春,你就去本宫跑一趟吧,去这几日当差的锦衣卫那边问问,这几日尚功局的哪位宫女来过瑶光殿。”   迎春手指微动,小声说道:“若是闹大了,只怕皇贵妃……”   “去。”   明沉舟声音一沉,淡淡说道。   迎春无奈,只好咬牙起身。   “一炷香的时间,若是没把人带回来,本宫只好亲自去司礼监,小题大做地去问问掌印大人了。”   殿中众人神色一凝。   贵妃娘娘是掌印开了午门亲自迎回宫的,而万岁至今对此事也是毫无反应,可见对掌印的恩宠,对此事的纵容。   若是如此便算了,偏偏英景还跟在娘娘身边。   谁不知,英景可是掌印的人。   “此事哪敢有劳娘娘身边的大丫鬟,让奴婢亲自去拿了那个小蹄子才是。”   李尚局颤抖着出声,强忍着慌张,出声把此事接过。   明沉舟眸光轻移,落在李尚局身上,随后脸上笑意加深,越发温柔可亲,微微点头:“那就有劳李尚局了。”   李尚局强装镇定起身,紧咬牙关,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一炷香的时间。”   明沉舟笑看着她的背影,柔弱无辜,见她僵硬地站在门槛边上,便又轻声说道:“总不好误了太后的事。”   贵妃按规有十位贴身大宫女,如今整整齐齐跪在一侧,连着呼吸都缓了下来。   明沉舟手中翻看着李尚局送来的绣品,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最后拎着那面绣品对着众人说道:“瞧瞧这绣品,好是好,就是花色多了点,不分主次,怪不得只能是一个随手可丢弃的样品。”   那十个宫女皆是心中一冽,不敢出声。   “起来吧,本宫如今初来乍到,还要你们多多帮扶才是。”她把绣品随手扔在地上。   精致的寿字,飘飘然地落在正前方的迎春面前。   “奴婢有亏娘娘教诲,还请娘娘责罚。”   迎春抿唇,叩首应话。   “起来吧,瑶光殿不兴这些打打杀杀。”   明沉舟摸着手指的丹蔻,微微一笑。   “娘娘,李尚局带人来了。”门口小丫鬟低声说道。   “不用进来了,就在门口跪着吧。”明沉舟点了点案桌。   迎春一顿,起身把人扶起。   “是奴婢失职,这小贱蹄子原是仁宁宫掌事桂嬷嬷的干女儿,受皇贵妃的支使来尚功局负责此事,谁不想,前日因为偷懒误了娘娘大事,后又不敢上报给领事嬷嬷,若非今日事情败露,竟敢一直隐瞒,还请娘娘责罚。”   李尚局满头大汗地跪在台阶下,大声请罪,她身后则是跪着一个穿着青衣的小宫娥,目光滴溜溜地转着,丝毫不见害怕。   瑶光殿众人神色各异,皆是偷偷去看青色蛟纱后倒影出的人影。   这可是皇贵妃的人。   那小宫娥也是满脸不屑,丝毫没有认错的态度。   “宫中误事如何惩罚。”明沉舟出声问道。   李尚局松了一口气:“仗责二十。”   “若是欺上瞒下,耽误太后寿辰,摸黑皇贵妃颜面的呢?”   明沉舟清浅温柔的声音隔着纱窗飘落在秋风中,她似乎在好商好量地和众人问着话,便连说话的节奏都是慢条斯理。   李尚局神色僵硬。   “谈不上这般严重……”   “太后寿辰还有半月,娘娘这几日加快补上即可,哪来的耽误和摸黑。”   那个小宫娥自己忍不住出声辩解着。   “那便还要加上顶撞贵妃,无礼无行的罪名了。”   明沉舟的视线并未落在那个宫娥身上,只是对着迎春微微一叹,惋惜说道。   李尚局脸色大变,这才看清,这位看似柔弱的贵妃一开始就不打算高举轻放。   她分明就是要置人于死地。   “我是皇贵妃的人,我娘可是桂嬷嬷。”   小宫娥失声尖叫,怒目圆睁。   宫中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停在远处,不敢上前。   “我可是皇贵妃的人。”   她面露得意之色,一字一字地重复着。   宫娥黄门的视线落在那张轻薄蛟纱上的倒影上,有人为难谨慎便有人幸灾乐祸。   气氛僵硬。   明沉舟见状,抚了抚鬓间秀发,轻笑一声:“皇贵妃素来仁厚,想来也是你这样的人狗仗人势,既然如此,本宫只好亲自去仁宁殿一趟了。”   “那便去啊。”小宫女毫无畏惧,只当她是怕了,不屑说道。   “放肆!”门口传来一个不悦的呵斥声。   “掌印大人。”   “英景公公。”   门口赫然站着掌印谢病春。   谢病春还是那身玄色蟒袍,黑眉黑瞳,淡淡一扫殿中闹剧,眉心一蹙,这般冷若冰霜的模样,哪怕明媚的日光落在他身上也冷得吓人。   明沉舟脸上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来,绕着手中的帕子,心中松了一口气。   “竟是亲自来了。”   她给李尚局一炷香的时间就是为了惊动隔壁的司礼监,若是她的计划成功,这位掌印大人这点面子还是要给她的。   身后迎春闻言觑了她一眼,面色惊惧。   谢病春并未踏入瑶光殿,只是站在门口冷眼看着她们,虽一言不发,却足以让人惊惧。   “怎么回事,刚才在尚功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连司礼监都惊动了。”英景出声质问着,“不过是一个闹事的宫女,依规处置便是。”   “是是,奴婢这就拖出去仗责二十。”李尚局当机立断地说道。   “是杖毙。”   明沉舟慢悠悠地说着,断了她包庇的心思,随后窈窕身形出现在门口,笑脸盈盈地说道。   “耽误太后寿宴,摸黑皇贵妃英名,不敬贵妃,欺上瞒下,数罪并罚。”她的目光落在谢病春身上,缓缓走向他,“掌印意下如何?”   嫩绿裙摆摇曳,褶裥宽大而疏懒,腰间两侧是折裥绣着富贵花开的团,正面是金丝勾勒的团团牡丹,走起路来杳杳花开。   她俏生生地走到谢病春面前,仰着头,眉眼弯弯,瞳色灵动。   “娘娘说得是。”他垂眸看着面前之人,低声说着。   他对人总是冷淡自矜,便连说话都似寒冰未化,无法让人靠近。   殿中众人脸色大变。   英景立刻厉声说道:“带下去杖毙,让宫中今日没当值的人都来看,这就是恶奴的下场。”   “我,我是皇贵妃的人,我娘是……呜呜……”   小丫鬟的嘴被人堵上,直接拖走。   “掌印大人怎么在这?”明沉舟挑眉,颇为狡黠地反问着。   虽说她有信心英景会替她传达这些话,但想着依谢病春那讨人厌的性格,到时自己找他能见上一面,已经是最大的进步了,万万没想到他今日会自己来。   谢病春像是明白她心中所想,嘴角一挑,冰冷眸光一扫而过,最后讥笑道:“太后懿旨。”   明沉舟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去看英景。   英景对着她摇了摇头。   “臣妾接旨。”明沉舟咬唇,下跪。   “是口谕,不必下跪。”谢病春伸手拦着她的手臂,看似轻飘飘的动作,却桎梏着让她动弹不得。   谢病春手心冰冷的温度激得明沉舟一个激灵,下意识抬眸去看他,却不料正好和面前之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明氏毓质名门,秉性柔嘉,敬慎持躬,仰承皇太后慈谕,特允五皇子谢延入瑶光殿,望今后修德自持,潜心教养,奉上育下,绵延后嗣。”   “五皇子?”明沉舟愣愣地看着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哪来的五皇子?”   众所皆知,大周只有两个平安长大的皇子,皆出自皇贵妃腹中,一个养在皇贵妃膝下,一个养在太后宫中。   此后所有宫嫔大妃怀孕受宠的结果,无一不是意外死亡就是一尸两命,至今没有其余皇子平安长大。   谢病春并未回答,只是沉默片刻后说道:“以后你就跟着贵妃了。”   英景伏身应下。   谢病春颔首,淡然转身离开。   “掌印大人。”   明沉舟见他不是为了自己的事情来的,连忙拎着裙摆追了上去,却见他走得飞快,一点也没有等她的架势,最后忍不住伸手去抓谢病春的手臂,却被他侧身一躲避开了。   光滑的衣角自她手心滑落,她莫名有些尴尬,但还是伸手把人拦下。   “掌印明白我的意思吗?”她抬眸,一双浅色琉璃色眼睛认真看向面前之人。   谢病春站在树下抱臂打量着面前之人。   “娘娘可知内臣和明家的关系?”   明沉舟点头,先人一步说道:“他是他,我是我,掌印和明家交手这么多年,也该知道我的处境。”   “如今你入了宫自然处境会有所不同。”   谢病春冷冷看着她,最后目光落在她头顶的那盏微微晃动的步摇上。   “大人是怕养虎为患?”明沉舟咬唇不甘心地问道。   “是狼子野心。”谢病春眉梢一抬,冰冷煞气。   明沉舟咬唇,颇有楚楚可怜的模样:“大人觉得我是这样的人。”   谢病春视而不见,抬步就要离开。   “大人既然不信我,沉舟倒是有一个办法。”明沉舟再一次伸手拦住他,抬头认真说道。   谢病春蹙眉。   明沉舟扫了一眼两人的位置,巨大的合欢树完完全全把两人挡在阴影下,瑶光殿众人早已被英景呵斥回了原处。   艳阳高照之下是寂静无人的宫苑。   谢病春垂眸看她,神色巍然不动。   明沉舟捏着手指向他靠近一大步。   谢病春后退一步,却被明沉舟牢牢抓住袖子。   她靠近面前之人,慢慢踮起脚尖,努力靠近他,水润的唇带着一点娇嫩的红色,桂花头油的味道清晰可闻。   谢病春目光在她的唇上一扫而过,脸色微怔,喉头一动。   “若……”明沉舟靠近他,嘴角的梨涡因为紧张而显得越发明显,踮起脚尖,靠近他耳边。   “若我是掌印的人。” 第4章   谢病春垂眸,只看到那截嫩白圆润的耳垂。   明沉舟并未悬挂耳环,被日光朦胧照着的细小绒毛便渡上一层柔和的秋光,雪白一团,就像是御膳房新出炉的奶酪团。   他收回视线,动了动手指,最后冷淡伸手把人推开。   却不料,明沉舟是踮着脚尖,这轻轻一下差点给直接厥过去。   明沉舟大惊失色,手指惶然地抓着面前之人的衣襟,却只能任由指尖自光滑的布料上滑落。   谢病春蹙眉,却还是伸手拦着她的腰。   她吓得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这才免得摔了一个屁股墩的尴尬场景。   “娘娘记得空出侧殿,迎接五皇子。”他把人扶稳后,收手背在身后,冷冷吩咐道。   明沉舟讪讪地收回手,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   腰间的白玉坠流苏缠缠绵绵地抚过冰冷之人的玄色下摆,却丝毫没有留住此人的脚步。   她心知过了这村就再也没机会,便一咬牙,再一次胆大包天地伸手抓着他的手腕。   那人的手腕就像他的心肠一样冰冷,骨骼清瘦,皮若寒冰。   “掌印大人。”   她挡着他的脚步,仰着头,琉璃瞳色熠熠生辉:“成与不成,您总该给句话。”   谢病春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出现的手。   明沉舟手指微动,下意识想要放开,最后又是强忍着冰针一般的视线,还是把他的手腕牢牢抓在手心。   “做内奸之事,成与不成,或者掌印想要先观察我,是不是也该留个话。”   “内奸?”谢病春抿着这两个字,在嘴里慢慢念了一遍,目光在她身上扫过。   “对啊,我可以帮您应付我爹。”明沉舟小声说道,“如今内阁和太后结盟,想来掌印也需要一个內宫的人。”   她厚着脸皮毛遂自荐,伸手指了指自己:“我感觉我就不错。”   谢病春垂眸看她,一言不发。   明沉舟唯恐他又跑了,不知不觉中把他的手腕捏紧,小声说道:“我宫中还缺两个贴身侍女,掌印若是觉得我诚意欠佳,可以送两个宫娥过来。”   谢病春沉默地听着,最后伸手一根根掰开明沉舟的手指,嗤笑一声:“你确定要上我这艘船?”   明沉舟原本一直下沉的心倏地一动,眼睛微亮。   “言出无悔。”   谢病春朝着她走近一步,明明是一小步,连着下摆都不曾被微风吹拂飘动。   明沉舟眼皮子一跳,咬唇,无意识地想要向后退一步,却不料她脚步还未动,就被人捏着下颚,被迫抬起头来。   脖颈纤细修长,润白如玉。   冰冷的指尖掐着她的皮肉,又疼又冷。   谢病春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俯了下来,深邃的眉眼,高耸的鼻梁,带着不近人情的冰冷和讥讽,缓慢地靠近她,最后停在一个超乎两人界限的位置。   那道冰冷的呼吸落在脸颊上,激得明沉舟背后一阵接着一阵的战栗。   “那娘娘记得留位置。”   他轻声说道,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的尾巴自自己脖颈中一划而过,鳞片划过皮肉,带来毛骨悚然的触感。   明沉舟错愕仰着头,看着那双漆黑,深不见底的眼睛,最后愣愣地看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哪怕艳阳落身,依旧能感到彻骨的寒冷。   “英景。”午后,明沉舟撑着下巴,盯着正坐在下首绣‘寿’字的人,“你绣花还真不错。”   英景抿了抿唇,没说话,继续低头绣字。   “你是怎么跟在掌印身边的?”明沉舟随口问道。   “因为奴婢的字入了掌印的眼。”   “嗯?是台阁体吗?”   明沉舟成事不足地弄乱了线团,皱着眉,手忙脚乱地开始解线团。   “不是,是行书。”   明沉舟放下手中的线团,惊讶地嗯了一声:“行书?你以前识字?”   若是入宫前不识字,就会受学于内书堂,而如今大周盛行台阁体,并不会教授其他字体。   英景轻轻嗯了一声。   “江南人?”明沉舟谨慎问道。   英景一愣,抬眸去看她,好一会儿这才又嗯了一声,随后问道:“娘娘怎么知道?”   “我听我表哥说的,我表哥一家原是江南人,一家都学过行书,他曾说过南方诸墨,各有千秋,唯行书兴盛不衰。”   “你的字是学谁的。”   “前朝松雪道人,但也学了一点褚体,故而也有些四不像。”   “好生厉害。”明沉舟微微一笑,“这两人的字体若是结合起来,可以说是放而不野,如鹤在鸡群,看来让你绣花是委屈你这双手了。”   “娘娘折煞奴婢了。”   “对了,你说是因为你的字才被看上的,那掌印也是写的行书吗?”   英景摇头:“掌印一手台阁体连万岁都格外赞叹多年。”   明沉舟话锋一转,随口问道:“掌印进来前识字吗?”   英景摇头:“奴婢不知。”   “那你知道掌印什么时候入宫的?”   “奴婢不知。”   “那掌印喜欢吃什么啊?”   英景为难抬头,小声说道:“奴婢不知。”   明沉舟啧了一声,叹为观止:“英景你不叫鹦鹉,真的可惜了啊。”   英景抿唇,小声解释着:“奴婢真的不知,宫中禁止议论司礼监的五位大人,掌印积威甚重,万岁给掌印特批了御厨,可奴婢从不曾见掌印点过膳食,厨房做什么他便吃什么。”   明沉舟哦了一声,含糊嘟囔着:“原来当真是一块病木。”   英景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这些宫娥是不是入了瑶光殿就不能随意打发走?”明沉舟扫了一眼殿外的大小宫娥,岔开话题问道。   自从她把那个小宫娥杖毙后,所有人看她的视线都不一样了。   敬畏又害怕。   这是她在宫中立足的第一步。   “嗯。”英景继续低头绣字,咬断了红绣线,快速地给绣品收尾,“若是没有其他宫殿的娘娘接手,这样她们会被罚到浣衣局去做苦力。”   “娘娘想要换人?”他把做好的绣品放到绣篓中,抬头问道。   “掌印说给我选两个丫鬟来,但怎么还没送过来。”   她有些心虚,虽然两人在当日算是达成一个初步的,不牢靠的,勉强的合作,但谢病春万一反悔了呢!   英景一愣,抬眸去看明沉舟。   明沉舟面带委屈地看着他。   他慌乱地低下头,解释着:“最近想来是太忙了。”   “是忙五皇子的事情吗?”明沉舟接着话茬,收网把人拉下套。   英景低头穿针的手一顿,恭敬说道:“娘娘料事如神。”   他头顶落下一道阴影,他下意识抬头,却见明沉舟一反委屈之色,笑眯眯的脸倏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仔细说说。”   英景这一下绣错了纹路,开始慢慢拆了起来。   “掌印不让你和我说?”   英景摇头。   “那你为什么又要做一个闭嘴鹦鹉。”   明沉舟撑着下巴,眨巴眼地问着。   “因为奴婢也不知具体什么事情。”英景拆了线,一板一眼解释着。   “只知是五年前万岁曾在内承运库宠幸了一名南国来的女官,后女官得天承幸生下五皇子,之后携子在内宫隐秘生活,直到半月前被皇贵妃身边的桂嬷嬷发现,这才闹大。”   英景手中的细线有条不紊地传进针孔中,被扯出一条长长的红线。   “半月前那个女官被封为容妃,五皇子也被太后抱养在柏寿殿,但柏寿殿已有二皇子,且太后年事已高,想来是怕照顾不周。”   英景说得平淡,可过程一定是无人可知的惊心动魄。   明德帝继位二十年,先后夭折过三位皇子,二位公主,不管是短暂受宠的嫔妾还是意外怀孕的妃子到最后都不会善终。   所有矛头都指向仁宁宫中的那位路皇贵妃。   外朝曾大规模弹劾过皇贵妃,太后也施压给皇贵妃,可不论如何,明德帝对她依旧盛宠不减,甚至垫了一个皇后的尊位和性命,这才堵住了悠悠众口。   宫中皇嗣就在皇贵妃这样的威压下只剩下两个出自仁宁宫的皇子,可如今却突然冒出一个五岁皇子,可想而知会闹出怎样的轩然大波。   “五年时间难道內宫十二监四司和六局一司完全没有发现,别的不说,一个女官生产怀孕都毫无动静嘛?”明沉舟惊讶问道。   “南国连接云南,人人学医,这位容妃又是医药世家出身,天赋惊人。”英景解释着。   明沉舟喃喃说道:“这也太过牵强了些。”   英景沉默不语。   她捏着新绣成的寿字,冷不丁说道:“闹得这么大,外面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英景依旧眉眼低垂。   “那怎么会想到寄养到我名下?”明沉舟摸了摸下巴,电光火石间突然一愣,“这事和掌印有关?”   不论是那位女官能平安在布满仁宁宫眼线的深宫里平安生活五年,最后被封为容妃。   还是这位年仅五岁的皇子在不为人知的生死大战中最后侥幸存活,最后落在她头上。   所有的事情一定有一个手眼通天的幕后指使。   偌大的皇宫能有人和路柔儿相提并论的,想来也只有司礼监的五位大人了,可司礼监内部不和早已天下皆知。   以掌印谢病春为首和秉笔大太监封斋为首的两大势力早已斗得不可开交,只是眼下谢病春技高一筹,压得封斋不得不屈居其下。   “五皇子养在我这里是不是掌印提议的?”她趴在桌子上,靠近他恶狠狠地威胁着,“是不是在你和他说了我的话之后决定的?”   英景微不可闻地往后弓起背,避开她的视线,轻轻嗯了一声。   “你家掌印的报复的动作也太快了,心眼也太小了吧。”   明沉舟背后汗毛直立,双目失神,这事他明显是为了报复把他支出京都一事,反将路柔儿和内阁一招。   五皇子养在瑶光殿一事。   对内,瑶光殿和仁宁宫因为五皇子的关系彻底对立起来。   对外,内阁两派也开始迅速站队,明家开始在大皇子和五皇子间徘徊。   这一招又快又狠,根本不给任何一个人喘息的活路。   英景低头绣花,充耳不闻。   “那五皇子怎么还没来?”明沉舟坐回自己的位置,指尖顶着绣品旋转着,兴致缺缺地问着。   “奴婢不知。”   明沉舟背对着门口,坐在一侧叹气,想着之后的麻烦事,手指微张,嘟囔着比划了一下:“你家掌印不会反悔了吧,毕竟性格也忒喜怒无常了点。”   一声冷嘲的轻哼声在背后突然响起。   明沉舟瞬间头皮发麻。 第5章   原本正在绣字的英景倏地抬头,紧接着放下绣篓跪在一侧。   “请五皇子安,请掌印安。”   明沉舟故作镇定地扭头,目光自掌印腿边那个瘦弱的小男孩身上一扫而过,然后看了一眼四个脸生的宫娥,最后落在神色冷淡的谢病春身上。   “今日什么风把掌印大人吹过来了。”明沉舟转若无事地问道。   谢病春转着食指上的银戒指,嘴角一挑,冷笑道:“想来是背后的阴风。”   明沉舟笑容一僵。   ——果然是一张没朋友的嘴。   “这位就是五皇子。”   明沉舟心虚地转移话题,视线落在那个瘦弱的小孩身上。   那小孩局促地抓了抓衣角,张大眼睛惶恐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又低下头不说话。   “怎么劳烦掌印大人亲自送来。”明沉舟也不在意小孩略带抗拒的动作,只是笑脸盈盈地看着谢病春说道。   谢病春垂眸,反而所了句无关紧要的话:“容妃的宫殿在仁宁宫隔壁。”   小孩嘴角紧紧抿着。   明沉舟心思回转,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第一,不要带五皇子回容妃宫殿。   第二,五皇子只有他能平安带出来。   “如此便是多谢掌印大人多跑一趟了。”明沉舟对着英景说道:“带殿下去休息,让迎春上一碗秋梨汤给掌印和五皇子解解秋燥。”   “不必。”谢病春扫了英景一眼,淡淡说道。   英景脚步停在原处,很快又避回到角落里。   “喊人。”   谢病春并未直接离开,只是低头看着五皇子,眉眼冰冷,平静说着。   小男孩身形僵硬,那件崭新的,不合身的皇子衣袍被手指紧紧扣着,褶出难看的痕迹。   气氛瞬间变得格外僵硬。   “现在不着急说这些。”明沉舟心知五岁的孩子早已有了自己的认知,不能强求,笑着打着圆场,“英景,给五皇子倒杯奶酥来。”   谢病春视线依旧落到五皇子身上,语气比刚才还要带出几分冷意:“喊人。”   五皇子嘴唇微动,再抬起头来,连着眼眶都红了,可随后又紧紧闭上嘴。   “殿下若是不喊,内臣这就送您回去。”谢病春收回视线,冷淡说道。   这话就像一把悬在五皇子头顶上的利剑,瞬间就让五皇子面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   明明没有人特意强迫这位年仅五岁的小皇子,可在这一瞬间又觉得所有的压力都落在这位瘦弱矮小的谢延身上。   明沉舟心有不忍,脚步微动,就感到谢病春如刀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迫得她不得不停在原处   。   谢病春长身而立,那小皇子身形矮小,站在他身侧,甚至不到他的腰间高度。   玄色衣袍擦过湛蓝色衣袍,就像庞大的乌云压着蓝天喘不上气来。   五皇子僵立在原处,瘦弱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眼睛死死睁大。   五年逃难一般的日子让他比一般小孩要矮小病弱,脸颊常年不见天日便毫无血色,这般孤孤单单地站着,明明是满殿的人却又觉得无依无靠。   惶恐不安,格格不入。   “算了,掌印。”   明沉舟心神晃动,再回神时已经走到谢病春面前,把谢延挡在身后。   “他还小。”   她抿唇柔声说道:“我会和他说清楚的。”   谢病春垂眸,沉默地看着她,最后嘴角微微勾起带出一丝笑意,眉眼间却又带着冰霜寒意。   “娘娘心善。”   他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随后便转身离开。   玄色衣袍上的花纹不经意擦过明沉舟的手背,带来一点刺痛。   小皇子仰着头,惶然地看着他,下意识想要跟着他离开。   “英景,带五皇子去侧殿。”明沉舟眼疾手快把人推向英景,自己转身追了出去。   明沉舟出了正殿,才发现大门口跪满了瑶光殿的宫娥黄门。   ——怪不得刚才没人出声。   “掌印。”   谢病春人高腿长,衣袂翻飞,穿过两侧下跪的人,秋日盛阳落在头顶,连带着头顶上那杆乌木簪子都润出亮泽。   明沉舟知是刚才阻了他的面子让他心生不悦,可到底是看不得小孩这般委屈地站着,就好似在年幼时自己在明府时的感觉。   大概是明明天大地大,偏就没有一处她容身的地方。   她伸手,狠狠抓着一点衣袍,这才迫得人慢了下来。   谢病春垂眸看着面前的那只素白手指,手臂紧绷,手指微动。   “我知道掌印能带出五皇子不容易,迫使五皇子认我为母也是为他好。”明沉舟上前一步,见状讪讪地松开手指。   “可他毕竟已经五岁了。”她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为难说道,“少年的认知总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建立的,等他想明白了,自然会喊我的。”   谢病春倏地蹙眉,扫了她一眼。   明沉舟以为自己又是哪里触逆鳞了,下意识闭嘴。   谢病春冷冷勾了勾唇角,转着食指上的那个简单的银戒,微微点头,漫不经心说道:“娘娘自有计划即可。”   “不会耽误掌印的计划的。”   明沉舟连忙出声保证着。   谢病春抬眸,眉眼低压,漆黑似墨团的暴戾被隐藏在黝黑的瞳孔中,哪怕此刻不经意地扫视着,依旧像是那条蛇信在脖颈处一扫而过。   “计划?”他轻轻呲笑一声,“内臣不过是为万岁分忧,能有什么计划。”   “是是是。”明沉舟紧跟着点头敷衍着。   ——信他的鬼话。   她心中忿忿地想着。   “娘娘在骂我?”谢病春转着银戒的手一顿,挑眉。   “没没没。”她无辜地睁大眼睛,连连摇头。   “五皇子已经送到,秋日燥热,娘娘可别晒坏了。”   两人如今已经出了瑶光殿的的范围,艳阳高照,秋意恼人,秋蝉无知无觉地大叫着,吵的人心烦意乱。   明沉舟知道这是在赶人走,便老老实实地准备离开。   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她在心里嘟囔了一句。   “呦,这不是我们的掌印大人吗?”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啧,这位大美人是谁啊,人人都道掌印不好美色……”   谢病春冰白色的脸颊微微侧首,漆黑的眼眸落在游廊处走过来的人,只这一眼就让那人的声音陡然遏在喉咙中。   明沉舟蹙眉看向来人。   那人穿着紫色亲王服,手中扇着一把故作风流的唐仕女图折扇,身形高挑,只是面容负重,眼下青黑。   “晟王。”   谢病春拱手行礼。   “大皇子。”   明沉舟心中一沉,微微向后挪了半步,避到谢病春背后。   “这就是新入宫的明贵妃。”晟王谢迨眯了眯眼,目光自明沉舟身上一扫而过,脸上笑意加深,“都说明相当年也是貌若潘安,今日见了娘娘才发现所言不虚啊。”   那股放肆的目光就像还未擦干净的嘴,直把人看得作呕。   明沉舟绕着手中的帕子,心知要把今日的见面定性,不能任由别人胡言乱语,惹祸上身。   她心思微定,却是不理会谢迨,反而对着谢病春说道:“多谢掌印替我把五皇子接来。”   大皇子眉心一蹙:“那个贱种……”   “大皇子慎言。”   谢病春抬眸,冷冷说道。   “掌印说的是,掌印之前为台州溃堤之事来回奔波辛苦多月,当真是辛苦。”谢迨失态地打开扇子摇了摇,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说着。   明沉舟脸上依旧是如沐春风的笑意。   ——明笙做的事,和我明沉舟有什么关系。   她理直气壮地想着。   “多亏了明相力举掌印,掌印果然大公无私,带回了好多中饱私囊的蛀虫,把这事办得圆圆满满。”   谢迨感慨着:“怪不得父皇总是说得掌印便能高枕无忧啊。”   有些人若是足够谄媚,尤其是意有所指的谄媚,便会莫名多了一点阴阳怪气的模样,。   “为君办事,不算辛苦。”谢病春淡淡说着,“殿下怎么会在这里。”谢迨见他眉眼不动如山的模样,又见背后的明沉舟笑脸盈盈,毫无忌惮之色,心中有些犹豫,开始怀疑宫中流言并非是空穴来风。   ——明笙摆了他们一道,背地里和谢病春结盟了!   “贵妃娘娘怎么不带下人出门。”他话锋一转,矛头直指明沉舟。   明沉舟心思一转,不理会咄咄逼人的谢迨,反而对着谢病春娇滴滴地献着殷勤:“今日的事情便说定了,秋日燥热,掌印可别晒坏了啊。”   谢病春眉眼不动,丝毫不搭理她的作妖。   谢迨闻言脸色却是微变,目光在两人身上谨慎地徘徊着。   “什么事情?”他下意识追问道,随后便又觉得不妥当,捏紧扇骨,笑说道,“我还不曾见过五弟,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去见见。”   明沉舟眉眼上挑,面带歉意地委婉说道:“小孩子爱困,刚刚让英景送去休息了。”   “英景真的跟着你了?”谢迨不由失声问道,目光忍不住扫向一侧的谢病春。   “哪里敢劳烦英景来伺候我,是掌印特意送来照顾五皇子的。”   谢病春眼波微动,视线在她浅浅地梨涡处一闪而过,最后转着手指上的银戒,神色露出一丝不耐。   谢迨有些失神,盯着好一会儿谢病春,这才勉强笑道:“那便不打扰五弟休息了,也不耽误掌印办事。”   “那四个丫鬟都是给我……”   明沉舟见人走远了,这才扭头问道,却见谢病春正盯着自己看,一个吞气,把剩下的话一股脑都咽了下去。   谢病春对她微微颔首,很快便转身离开了。   ——莫名其妙。   她回宫后忿忿嘟囔了一声。   ————   仁宁殿内,巨大的黄色博山炉烟雾袅袅,整个宫殿好似仙宫神殿。   “娘娘不必担忧,不过是一个一品贵妃罢了,娘娘可是皇贵妃,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个殊荣,最最重要的万岁宠爱,何必为这些人气坏了身子。”   桂嬷嬷眼眶还带着一点红肿,可说起话来却还是笑脸盈盈,接过身后丫鬟端上一盏雪梨汤,柔声宽慰着。   “山东淄水特供而来的,只有一筐,万岁知道您爱吃,半筐给了太后,剩下的可都给您了,御膳房特意孝敬的蜜指梨。”   桂嬷嬷端上被削成长条形的,浸染了蜂蜜的梨肉,面不改色地奉承着。   路柔儿坐了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背:“原本想要给你那个干女儿谋个差事,却不料那明沉舟这般狠心。”   桂嬷嬷眼眶一红,低下头轻轻抽泣一声。   “你也是的,随便寻个人定罪即可,何必让她自己上去。”   路柔儿微微一叹,无奈说着。   “原本就是想要打她的脸,想着她初来乍到也不敢过分,能为娘娘分忧才是最重要的,,谁知道那明沉舟以为有明家和掌印撑腰,竟然敢如此……”   桂嬷嬷捏着手,恨恨说着。   路柔儿咬牙,丹寇指甲掐着碗碟:“谢病春一向看我不顺眼,之前不理后宫之事便算了,如今竟然那贱人联手对付我,如今又掀出一个五皇子,来跟我的两个皇儿争!”   雾气缭绕间,皇贵妃姣好的面容微微扭曲,目光凶狠,咬牙说道:“既然这般无情,可别怪我心狠。”   “娘娘莫动怒,万岁爷还是顾忌您和两位皇子的,听说那位小贱种可是见也不曾见过,想和您争,他们也配。”桂嬷嬷劝着。   “就是,娘娘还是趁热喝了这碗蜜指梨,等会好好迎接万岁。”一直不说话的大宫女素娥贴心说着。   “是了,把我的抹额拿来,顺便去把章太医请来。”她喝了一口汤水,再抬头时,眉眼狠厉。   ————   那日过后,宫内风平浪静。   只听说当日仁宁殿那位好端端地吐血倒下了,之后竟然病得起不来身,万岁连着三日不曾上朝,夜不解带地照顾着,两位皇子日夜宿在偏殿,连着柏寿殿的太后都惊动了,亲自去看望,昨日才有些好转。   高位嫔妃病了,按理比她低的人都要去看看,可皇贵妃看了这些女人就头疼,昨日便关了殿门,谁也不见。   不过听说也是真的病了,太医院来了三个院正。   “要不我送个东西过去?”她一边问着英景,一边正在筛选给五皇子的字帖。   若不是昨天随口问一下,她甚至不知道五皇子虽然已经五岁了,但至今还未启蒙,连笔都不会握。   英景犹豫片刻,小声说道:“娘娘怕是现在出面。”   明沉舟动作一顿,惊疑抬头:“不会是因为我吧。”   英景点头。   “掌印有说什么吗?”   英景摇头。   明沉舟停下翻看字帖的动作,眉心微微蹙起,想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刚才的事情,叹了一口气:“那就不去添乱了。”   “是因为五皇子吗?”她选出中意的两本字帖放在一侧,心不在焉地问着。   “有这个原因。”英景解释道。   “还有之前娘娘仗杀了桂嬷嬷的干女儿,桂嬷嬷是皇贵妃娘娘的心腹,那个干女儿格外讨桂嬷嬷欢心,桂嬷嬷连着头七都办得格外体面。”   “那娘娘是何事病得?”明沉舟挑眉,意味深长地问道。   “掌印送五皇子来瑶光殿的那日下午,皇贵妃便请了太医。”   “这样说的话,当日掌印为我开了午门,娘娘也不会高兴的。”她抬眸扬眉一笑,明眸善睐,梨涡浅浅,好似一只得意的小狐狸笑眯了眼。   “看来是心病成疾啊。”她歪着头,漫不经心地笑说着。   英景垂眸不说话。   “还是你家掌印大人好用啊。”她微微一叹,诚心实意地夸了一句,“你去看看小皇子睡醒了没,我身边已经有了两个婢女,你就专心照顾他吧。”   英景并未说话,只是起身去偏殿看人。   当时明沉舟并未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直到三日后,一个名叫绥阳的十五六岁的小太监跪在自己面前请安。   “挺好挺好,还是掌印贴心啊,去偏殿寻五皇子吧。”   明沉舟虚伪地笑着,斜了角落里默不作声的英景一眼。   英景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娘娘。”一个温柔的声音出现在帘子后。   是谢病春送来的一个丫鬟,桃色。   她声音柔和,好似一股春风,站在倒影着重重花影的门口,日头高照,蝉声破碎,可说出话却又让人心中一冷。   “仁宁殿的那位,去了。” 第6章   明沉舟倏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大变。   “什么?”   她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字帖,倾身问道:“进来说,怎么会这样?不是昨日还大为好转去了容妃那里吗?”   桃色掀开帘子入了内,拱手站在一侧。   “昨日确实身体大为好转还去了容妃的偏隅殿,只是今日早上发生了一件事情。”   明沉舟莫名跳了跳眼皮。   “万岁幸了她身边的贴身大宫女素娥。”   桃色淡定说道。   明沉舟心中蓦得闪过一丝怪异,愣在原处。   众所皆知,路皇贵妃大万岁十五岁,如今已经五十有七。   虽保养良好,但到底比不过如花年纪的年轻美人,因此对宫中年轻的宫妃和宫娥都颇为戒备,对美貌者极为苛刻。   整个仁宁殿的宫娥都是貌不惊人的模样,后宫嫔妃凡是好看的妃子这些年也所剩无几。   那个大宫女素娥,明沉舟曾在第一次拜见皇贵妃时见过,是一个面容平凡的宫娥。   “皇贵妃大为震惊,亲手鞭笞素娥,结果气急攻心,气血上涌,吐血后便晕了过去,还未等到太医就……”   明沉舟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这才出声问道:“谁发现万岁幸了素娥?”   “娘娘自己。”   “素娥可有说什么?”   “被娘娘鞭挞时大喊冤枉,在娘娘走后,被万岁当场杖毙了。”   明沉舟一愣,抬眸去看桃色。   桃色嘴角微微抿起。   明沉舟揉了揉额头,突然喃喃自语:“这是得罪人了啊。”   这话也不知是落在素娥身上,还是皇贵妃身上。   自己的贴身大宫女若是有这种心思,何必等到眼下这个风口浪尖,或者说已经做到路贵妃贴身丫鬟的地位,何必走到这一步步入后宫。   谁不知道,当今后宫如同虚设,嫔妃的日子还不如仁宁殿一个得脸的丫鬟好过。   所以皇帝直接赐死了素娥,想来也是想通了这一点。   只是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得罪了谁?又是谁走这一步险棋?甚至是路柔儿的死到底是不是在他人的意料之中?   “丧钟怎么还未敲?”一旁的英景轻声问道。   “万岁抱着娘娘尸体悲痛欲绝,不肯敲钟,太后闻讯已经赶过去了。”桃色小声解释着。   明沉舟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一本字帖的边缘,冷不丁问道:“掌印呢?”   桃色摇头:“奴婢不知。”   明沉舟不经意扫了殿中两人一眼:“去准备一下,丧钟一响便去仁宁殿。”   “是。”   “桃色,你去看看掌印在哪里?”   “是。”   “英景,让五皇子那边也做好准备。”   “是。”   后宫诸人不仅没等到丧钟敲响的那一刻,各宫已经开始被锦衣卫团团围住搜宫。   外殿宫女乱起来的时候,五皇子谢延忍不住抬头张望着。   “凝神,练字。”明沉舟头也不抬地敲了敲案桌,沉声说道。   谢延捏着毛笔悄小黑地看了身旁之人,见她津津有味地看着话本,抿了抿唇。   “今天练不好这张字,可不许你吃饭。”明沉舟及时捕捉到他的视线,故作凶恶地威胁道。   谢延最重视吃饭,连忙低头继续练字。   “娘娘。”门口,桃色的声音难道出现一点慌乱。   明沉舟蹙眉:“怎么了?”   桃色犹豫地站在门口,目光在五皇子身上一扫而过。   谢延敏感地抬起头来。   明沉舟沉思片刻后放下话本出了屋子。   马上就要入冬了,一向活泼开朗的桃色却是满头大汗,神色紧张,鬓角凌乱,脚上还带着来不及拭去的淤泥。   “万岁下令,赐死容妃。”   明沉舟大惊。   “难道娘娘的死和……”她倏地咽下这句话,“容妃势微,这事与她何干。”   “说是在她的宫殿中搜出南国特有的乌瑟草,此药原本是清凉解毒的功效,但皇贵妃曾在太后宫中无意吃过此类药物做的饼食,后大病一场,之后就对这种香料有极为严重的过敏。”   明沉舟脸色凝重:“她怎么会吃容妃的东西?”   “娘娘还记得之前皇贵妃去了容妃的偏隅殿大闹一场,还砸烂了她的宫殿吗?”   明沉舟点头,心底突然闪过一丝怪异,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其中一炉香炉里就有乌瑟草。”   两人说话间,只听到宫中传来一声悠扬庄严的钟声,九声大丧钟似水波一般缓缓散开,最后消失在逐渐昏黄的夕阳中。   紫禁城中红墙绿瓦宫殿在一声接着一声的钟声中沉默,宫道上的宫娥黄门跪满一地。   紧接着,京都四城门上的十六面牛皮大鼓依次响起,久震不熄,凝重肃穆。   “娘娘,掌印有请。”柳行快步走来,低身说道。   “现在?”桃色神色微动,“丧钟已经敲响了,娘娘要去仁宁殿了。”   柳行站在原地,只是继续重复着:“掌印说立刻前去。”   明沉舟捏着手指:“有说为什么去吗?”   “并未。”柳行冷淡摇头。   桃色站在原处,犹豫地看了一眼明沉舟。   “你实话与我说。”明沉舟前倾身子靠近桃色,压低声音,目光锐利而审视,“此事和掌印是否有关。”   桃色一惊,下意识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一旁的柳行却在一瞬间眉间蹙起,但很快又恢复平日里冷淡的模样。   明沉舟余光一动,心中微沉。   “知道了,你先带上冠服,我先去掌印那边。”   她摸着袖间细密华贵的花纹,轻声说道。   “那五皇子呢?”桃色脚步微动,小声问道。   若是容妃真的和皇贵妃的死有关,谢延出现在仁宁殿只会火上浇油,甚至可能会被万岁迁怒。   可若是不去,只怕惹出的事端更多,导致事情更不可控。   “是娘出事了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谢延惨白的小脸出现在门口,半个身子被淹没在高高在门槛里,只露出一双惶恐不安的漆黑双眸。   他虽有五岁,身形却好似一个三四岁的幼童,在高大庄严的华丽八扇门前矮小而阴霾。   桃色面露不忍,柳行冷淡地移开视线。   明沉舟朝他无声地走了过去,最后低头看着仰头看着小皇子,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是,万岁要赐死容妃。”   “娘娘。”桃色忍不住低声轻呼一声。   谢延如遇雷击,身形摇摇欲坠,茫然地仰着头看着面前之人,嘴角微动,眼眶不由泛出红意。   就在他头脑空白,不知如何反应时,只感觉一双手温柔地把他抱在怀中。   “不许哭!”可那人的声音却又格外冷酷,吓得他一个激灵,瞬间憋回眼泪。   谢延下意识捏紧她肩膀上的花纹,迷茫地睁大一双眼睛。   “我现在与你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明沉舟把人抱在怀中,认真说道,“哪怕你并并不能接受。”   谢延垂眸,双手虽搭在她的肩膀上,神色却又不自觉带着抗拒之色。   “第一,你母妃是瑶光殿的明沉舟。”   明沉舟瞬间感觉到怀中之人的僵硬和不愿。   “第二,等会你独自一人去仁宁殿,不管万岁对你说什么,你只管下跪磕头,不许多话。”   谢延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颤抖。   “第三,不许哭,不管看见什么,听到什么,甚至让你做什么都不许哭。”   明沉舟不给他多余的时间,牢牢捏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厉声说道:“听到了吗?”   谢延双手紧紧攥起,倔强又可怜地看着她。   “说,你记住了。”   明沉舟厉声说道,丝毫没有平日里的随意和温和。   “记,记住了。”谢延嘴角紧紧抿起,狠狠一擦眼睛,在眼皮上留下一道泛红的擦痕,哽咽应下。   “我让英景陪你去。”她伸手轻轻按着他眼皮上的红色痕迹,感受到他眼皮下的惊惧。   强迫一个只有五岁小孩强忍未知的恐惧实在太过苛责。   可性命又悬于恐惧之上,早已无路可退。   明沉舟微微叹气,柔声说道,“不要怕,不会有事的。”   谢延垂眸,微微撇开头。   ————   明沉舟原本以为要去司礼监见人,却不料柳行说掌印在偏隅殿等她。   “处置容妃是让掌印去?”明沉舟脚步一顿。   “是。”柳行说道,“娘娘这边走。”   柳行入宫时间久,对內宫颇为熟悉,带着明沉舟避开慌乱走向仁宁殿的宫娥妃嫔,悄无声息地沿着小路朝着偏隅殿快速走去。   偏隅殿格外安静,锦衣卫早已把宫殿团团围住。   领头的正是当日迎亲时为她驾车的锦衣卫指挥佥事。   他应是早已得了命令,见了来人只是侧身避开:“娘娘请。”   明沉舟打量着这座荒凉的宫殿,若不是门口挂着崭新的偏隅殿牌匾,她甚至以为这不过是换了地方的冷宫。   “在正殿吗?”她问。   “在容妃的寝殿。”   明沉舟心中一惊,但脚步还是跟着锦衣卫入内。   容妃原名慕容儿,乃是南国名医慕春的独女,进入皇宫时不足十三岁。   南国夹在安南和大周云南中间,族中民族混杂,一向安分度日,臣服大周才能保有安稳,可前任宁王造反失败被株连九族后,西南一代的小国彻底一夜之间就被安南吞没。   一家独大,南国也不能幸免,族中老弱近亡,青壮牺牲,只留下一些妇孺。   八年前,安南要求独/立,大周为显仁义提出条件,让他们交出南国后裔,此后这支南国后裔便一直在內宫中生活。   按理,她如今也不过二十,可容貌已经苍老衰败,只能依稀从眉眼中看到一点艳丽之色。   谢病春站在靠窗的那点阴影下,垂眸,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银戒,只在她入门前侧首看了她一眼。   慕容儿大红色长裙上绣着不曾见过的花纹,头发披散下来,打量着面前的明沉舟微微一笑。   “贵妃娘娘。”她笑起来温温柔柔,眉眼弯弯。   “容妃娘娘。”明沉舟站在门口的光照下,矜持颔首,眼角却忍不住看向窗边之人。   “是我求掌印的。”慕容儿笑说着,“我想见一下您。”   “见我?”明沉舟蹙眉,绕着手中的帕子。   “就是想见见你。”她解释着。   “虽然早已想到结局,可现在想着以后不能见到他了,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   她站了起来,身形娇小,手指落在整齐叠好的衣服上,面露难过之色。   明沉舟沉默地看着她。   这是一叠小孩的新衣物。   “那你为何还要对皇贵妃下毒。”明沉舟不曾想皇贵妃竟真的是她所杀,心中咯噔一声,沉声问道。   慕容儿对着她微微一笑,就像春日里的风卷起柳枝,温柔地拂过路人的脸颊。   “我不杀她,她便杀我。”她柔柔弱弱地说着,“杀了他,我儿便安全了。”   明沉舟的视线再一次看向谢病春。   ——谢病春到底在下什么棋。   可那人依旧保持着入门时看到的动作,好似一尊无情无欲的雕塑。   慕容儿对着面前之人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只是陷入回忆之中。   “他七个月就出生了,哭声跟小猫一样,前几个月好几次就差点离开我了,我们南国都说七月小孩不吉利,要取阿猫阿狗的名字才能平安长大,我便给他取了小名,叫他猫儿。”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你看他像不像一只不听话的猫。”   明沉舟嘴角微动,却又不知如何回答。   慕容儿捋了捋鬓间的长发,端起梳妆台上的那盏酒杯,对着明沉舟温柔一笑:“南国随母姓,我给他取名叫慕延,娘娘若是叫他慕延,他今后便什么都听你的。”   她的手指上画着一圈红线,端起青铜色酒盏时,便在雪白的肤色上映衬得格外明显。   “您……别放弃他行吗。”   慕容儿脸上露出一丝悲凉之色,哀戚恳求着。   明沉舟闻言,点头:“入了瑶光殿,我自然护他一辈子。”   慕容儿眸中带泪,微微一笑。   “多谢娘娘照顾。”   她如释重负地笑着,如春风拂面,杨柳荡漾。   “多谢掌印大人成全。”   她举起酒杯对着谢病春的方向遥遥一晃:“慕容儿祝掌印得偿所愿,平安一生,也咒掌印……”   “无人怜爱,孤老终死。”   她眸中含泪,盈盈如春色,可随后便是一饮而尽,酒杯落地的声音。   明沉舟睁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她跌落在冰冷的地上。   大红色的裙摆,漆黑的秀发,宛若凋零的花瓣散落在无人踏足的宫殿上,凄厉美丽。   更像明沉舟年幼随明笙去云南时见到的一个巨大祭台上祭品。   高高的祭台上到处都是古怪的花纹,缝隙中是风雨还未洗涤干净的血,被风吹过,草动枝响,诡异而惊惧。   明沉舟愣愣地看着大红色的鲜血自她的鼻腔,耳朵,嘴角流出,在雪白的脸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宛若皲裂的面具,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鲜血在地面上蜿蜒而来,让人惶恐避之。   “去仁宁殿。”一直沉默的谢病春在黑暗中出声。   明沉舟倏地转头,浅色的琥珀瞳仁因为落下的亮堂日光宛若一簇火苗在眼中跳动:“你明明可以救她!”   谢病春抬眸,黑暗中的漆黑的瞳孔阴森可怖。   他注视着门口被日光笼罩着明沉舟,眸色阴沉,闪着幽深的光,就像黑暗中高高扬起头的巨蟒,下一刻就会跃射而出,取人性命。   “出去。”   他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不见恼怒之色,却又让人在艳阳之下寒毛直起,心口恐惧。   明沉舟咬牙,视线毫不退让。   “娘娘,时辰快到了。”   就在这时,柳行及时出现在两人面前,站在不远处的游廊下低声说道。   明沉舟盯着谢病春,不肯离开。   “小皇子已经在仁宁殿跪了半个时辰了。”柳行再一次出声说道。   明沉舟眼波微动,最后双拳紧握,避开地上一道道刺眼的血痕,恨恨闭上眼。   “我虽攀附掌印生存,但也想明白这盘局中到底能不能求一个善终,若是掌印能回答我,我便接替慕容儿继续做掌印手中的那把刀。”   谢病春垂眸沉默。   “一切都是您的手段吗?”   殿中安静地连着呼吸声都难以听见。   初冬的风带着不知不觉已经阴沉的天色,穿堂而过,萧瑟的北风卷起两人的衣角,在暗淡的日光中荡开鬼神乱舞的阴影后又倏地消失不见,徒留一地死寂。   “如你所想。”   许久之后,谢病春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传来。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却在此刻有着嗜血的冷酷和肃杀。   明沉舟紧悬的心终于落下,可心底却又升起一股无言的愤怒。   “可她与你并无冲突。”   她喃喃自语,第一次深切的认识到,她依附的到底是何人。   这是一条杀人不眨眼的巨蟒。   十七岁的亡国少女,五岁的无辜稚童,五十七岁的皇贵妃,甚至是幽深內宫中宛若英景桃色柳行一般数之不尽的奴婢,都是他权力巅峰中的棋子。   他在下一盘不为人知的棋。   而她,也即将成为他一颗棋子。 第7章   明沉舟自侧门匆匆来到仁宁殿。   这是她入宫二十天后第一次见到明德帝。   这座宫殿最至高无上的帝王正因为自己心爱妃子的死亡而迁怒全后宫,暴躁狂怒,哀伤悲恸。   明沉舟站在游廊下看着台阶下摇摇欲坠跪着的小皇子。   谢延常年饥寒相交,东躲西藏,让他身形矮小瘦弱,好似寻常三岁小孩的体量,如今小小一只跪伏在地上,就像一只还未断奶的小猫儿。   她盯着谢延颤巍巍的身影许久,脑海中闪过许多年头。   这是明德帝唯三中的皇子,年幼弱小,心智尚未成熟。   她刚才一路走来,秋风瑟瑟,吹的人脸颊发僵,现在又远远站在这里,看着巍峨的宫殿,瘦弱的皇子,听着隔壁的哭丧声,她似乎隐约触摸到谢病春那张巨大的网。   ——人若为己,所向披靡。   可最后明沉舟还是收回视线,低声问着身侧的桃色。   “跪多久了?”   “一来就被罚跪了。”桃色面露不忍,“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吧。”   “要起风了,回去拿件袄子来。”   “出门前英景公公谨慎,特意给五皇子多穿件夹袄,裤子也穿了棉绒裤。”桃色庆幸说着。   明沉舟凝重的脸色稍微好看一些。   “掌印来了吗?”   桃色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你去门口等掌印,若是他来了就跟他说。”明沉舟倏地沉默,缓慢又认真地摸着衣袖上的细密花纹,淡淡说道,“燕翼贻谋宜有道,如何知义不知仁。”   桃色眨眨眼,不解其意。   明沉舟却不再说话,只是捋了捋鬓间的白色绒花,目光坚定地朝着那扇紧闭的大门走去。   “娘娘。”桃色忍不住轻呼一声。   素色长裙划过台阶,暗光流动,草叶勾着细密花纹,可并未让她停下脚步。   明沉舟目不斜视地站在紧闭的大殿门口。   “嫔妾明沉舟拜见万岁。”   一旁脸色惨白的谢延意识迷糊,只能茫然地抬头看着身边的那截裙摆,最后愣愣地看着她下跪,叩首,最后目光落在那朵微微颤抖的白花上。   殿中大门紧闭。   明沉舟并不异色,只是继续沉声说道:“妾身是五皇子的母妃,幼子一言一行皆是妾身责任。”   她声音轻柔又不失沉稳,在渐起北风中坚定有力。   “还请万岁责罚。”   她再一次行礼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青石板,形容真诚。   谢延愣愣地看着她,手指紧握,很快又低下头不说话。   殿门依旧毫无动静。   明沉舟并未继续说话,只是保持着虔诚请罪的姿态,宽大精致的青色裙面如花般散落在地面上。   谢延不知所措地跪着。   他浑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小孩天生的敏感却又让他莫名害怕惊恐,只想着快点逃离这里,或者寻到一个安心的地方。   是以,当他看着那截近在咫尺的裙摆,手指微动,最后小心翼翼地把那截裙子紧紧捏在手心。   明沉舟眼角微动,看着右侧被拉直的裙摆,抿唇笑了起来。   ——他还这般小,甚至还不识字。   她在心中轻轻松了一口气,最后无奈想着。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远远能听到不远处的正殿传来的梵经吟诵的声音,夜风乍起,冬意渐升。   小皇子唇色都泛着青色,却又倔强地不吭低头倒下。   明沉舟只觉得膝盖火辣辣的疼,北风萧瑟,吹得她汗毛直起。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很快,一截深蓝色的衣摆她眼角一闪而过。   “内臣求见万岁。”   一个沉稳淡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北风萧瑟,他的声音却比那阵阵寒风还要清寒入骨。   谢病春素有恩宠,恩赐皇姓不说,就连在御前都不必下跪行礼。   是以此刻,台阶下的谢延看着台阶上那人挺直如刀的脊背,看得出神。   他在三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这位面无表情的掌印,却因为畏惧,躲在母亲背后,从不曾和他说过话。   沉默一下午的内殿终于响起了动静。   “进来吧。”屋内传来一个疲惫虚弱的声音。   明沉舟闭上眼,松了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谢病春愿意来,便代表不会放弃她这颗棋子。   没过多久,就听到大门再一次被打开,谢病春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他垂眸看着面前两人,薄唇轻启。   “五皇子形容乖张,不孝不义,禁足三月,明贵妃教养不利,罚俸两月。”   谢延仰头去看面前之人,脸上是强忍的恐惧。   明沉舟大声谢恩,心知容妃之事彻底掀了过去。   “明日明相也要入宫祭拜,贵妃娘娘若是身体不适,就不需见面了。”   谢病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黑色方头皂鞋出现在她面前。   “妾身定当在宫中痛定思痛。”她知这是万岁在敲打她不可在明家面前乱说话,连忙保证着。   她身形一动正打算起身,只觉得腰背剧痛,好似一块僵硬的顽石压在自己背上,更严重的是膝盖,只是轻轻动一下,就宛若扎着千针,又疼又麻。   明沉舟双手撑地,微不可闻地顿了一下,但还是面不改色地咬牙站了起来。   “走吧,我们回宫。”她低头,对着茫然的小皇子说道。   谢延抬头看着她,水润乌黑的眼睛在昏暗的天色中好似一丸玉雕的黑珠,随后又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宫殿大门,嘴角微微抿起。   最后他双手撑地要站起来,浑身因为用力在发抖,可他脸上却又带一丝倔强和坚韧。   他已经跪了三个时辰,一放松下来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但他还是咬牙自己爬起来。   明沉舟垂眸看着他颤巍巍的动作,最后下意识地贴在她脚边站着,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送娘娘回宫。”谢病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两人,对一侧的小黄门吩咐道。   “是。”原本一直站了一下午不动弹的小黄门这才殷勤地快步走了过来,殷勤说道,“奴婢送娘娘和小殿下回宫。”   明沉舟看着那截递过来的手臂,笑说着:“多谢公公好意。”   她温柔笑了笑,推开面前之人的手臂。   那个小黄门一愣,下意识悄悄侧首去看掌印,见他并无异色,这才讪讪收回手。   “娘娘这边请。”   明沉舟深吸一口气,这才勇敢地迈动脚步,谁知自己刚刚踏出第一步站稳,只觉得膝盖上一疼。   有人狠狠按了下去,疼得她一个踉跄,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脸朝地摔下下去。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幸好一只手及时拦住了她。   与此同时,淡淡的梅花味萦绕在鼻尖,但明沉舟已经无心惊讶惊诧是谁这般的好心,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一下的酸麻之感,第一时间,低头去看腿边的人。   小皇子也心有所感地无辜仰起头来看着她。   谢延惊慌间来不及撤回正抱着她腿的小手,手指无意识地攥着她的裙面,大眼睛扑闪着,小脸又白又红,委屈又尴尬。   她这么大的人跪了两个时辰都是靠意志力强忍着才能走下去,更别说一个跪了三个时辰的五岁小孩。   “让小太监抱你回去吧。”   她叹了一口气,伸手在扶着自己之人的衣服上摩挲了一会,这才搭在手臂自己站了起来。   小皇子摇了摇头。   “自己走。”   他摇头拒绝着,紧紧贴着她站着,小手依旧牢牢抓着她的裙面。   “娘娘也要别人抱你回去吗?”   一个面带嘲讽的声音在明沉舟耳边响起。   明沉舟一愣,随后微微抬头,看着自己手中抓着的手臂。   那是一截绣着金丝团纹的深蓝色绸缎。   ——谢病春!   明沉舟大惊失色,手一松,连忙后退一步,结果被不懂眼色的小拖油瓶死死抱着大腿,身子向后仰去,大腿却是稳然不动。   一个身形摇晃就要一屁股摔在地上,她下意识伸手去拉谢病春的手。瞳孔放大的眨眼间,她的目光只能看到谢病春嘴角的那一抹讥笑。   “娘娘小心。”   他慢条斯理地把人扶直,自己后退一步,眉眼低敛,不动声色又似嘲讽地说着。   这一惊一吓,明沉舟早已忘记身上的麻疼,满脑子都是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伸手牵着五皇子的手,故作冷静地说道:“多谢掌印援手。”   谢病春矜持颔首。   明沉舟咬牙,迅速转身离开。   “内外朝堂到处都在传言你和明家结盟了。”   身后大门传来咯吱一声,露出一点细缝,浓烈的香味争相涌了出来。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试探的怀疑:“现在看来也非空穴来风。”   谢病春垂眸,转着手中的银戒,恭敬又不卑微地说道:“万岁多虑了,不过是为了杀人前给一点甜头罢了。”   背后是一阵寂静,香风涌动。   “果真是你的风格啊。”背后是一声悠悠长叹,“百年以后,誉王还要靠你啊。”   谢病春眼尾微微抬起,露出眼角锐利的弧度,嘴角闪过一丝冰冷的笑意,可瞬间又敛下,继而转身拱手长拜:“万岁千秋。” 第8章   明沉舟牵着小皇子出了仁宁殿后才发现英景正在殿门口徘徊。   “娘娘总算出来了。”他脸上一喜,急忙迎了上去。   “你怎么在这里?”   明沉舟见了熟悉的人猛一放松下来,这才觉得浑身酸疼,把紧紧黏着她的五皇子往英景怀中推去。   “抱他回去。”   英景低头看着小脸惨白的小皇子,小声说道:“得罪了。”   这次谢延倒是不拒绝,甚至伸出小手主动搭在英景胳膊上。   “你怎么在这里?”明沉舟也顺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这才咧了咧嘴,身形僵硬地继续朝着瑶光殿走去。   “桃色急色匆匆地回来寻我说您可能出事。”英景微微抿了抿唇,细声说道,“她给掌印传了您的话……”   明沉舟见状,饶有兴致地侧首:“然后呢?”   “桃色说掌印只是冷笑一声,并未搭理她。”   英景忍不住悄悄觑了她一眼。   “你也想知道?”明沉舟右侧柳眉一挑,梨涡也紧跟出现在唇角,神秘兮兮地问道。   就连一直沉默抱着英景脖子的谢延也扭头去看明沉舟。   却不料英景认真摇头:“宫中之事,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那你看我做什么?”明沉舟蹙眉,不解地问着。   英景犹豫一会儿,小声劝了一句:“掌印脾气不好。”   明沉舟嘴角嘲讽地扬了扬,随后轻嘶了一口气,重新换了个重心走路,煞有其事地摇摇头。   “还不错,不是还顺手把我和谢延捞出来了吗。”   英景闻言又成了锯嘴葫芦,抱着五皇子埋头走着。   谢延眨巴眼盯着她看了一会,敏锐地察觉出阴阳怪气之色,只好侧了个脸,重新趴回英景的肩膀上,整个人看上去焉哒哒的。   “要给五皇子请个太医来看看嘛?”英景岔开话题,摸了摸小皇子黏答答的背部,皱眉问道。   “不能请,皇贵妃丧礼结束前乃至之后一个月内,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请太医。”   明沉舟无情地拒绝着。   英景欲言又止,最后说道:“那晚上让桃色给小殿下煮完安神的汤。”   明沉舟不说话,伸手捏了捏谢延的小脸,结果被谢延撇了撇头,躲开了。   “小没良心。”   谢延狼狈地闭着眼,整个人缩在英景怀中,就像一只孤苦的小兽蜷缩着。   “我娘呢?”快到瑶光殿的时候,一直沉默的谢延突然小声问道。   明沉舟脚步一顿,随后平静说道:“你只有母妃,她就在你手边。”   谢延睁着漆黑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她,眼眶逐渐泛出红意。   “不准哭。”   明沉舟冷漠地伸出一根手指压在他的眉心,淡淡说道:“容妃是为了保护你,你想让她白死嘛。”   谢延瞳孔倏地一下睁大。   英景猛地一瞬间觉得自己脖颈被紧紧禁锢着,怀中之人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不由小声喊了一声:“娘娘。”   明沉舟收回和他对视的视线,垂眸摸着袖中的暗绣:“你今夜陪五皇子休息吧。”   英景点头应下。   两人回了瑶光殿自然也是一番兵荒马乱。   桃色脸色喜不尽收,柳行依旧是神色平淡的模样。   明沉舟暗地里把伺候五皇子的绥阳和烟云、烟雨叫过来敲打一番,最后让他们这几日晚上都注意着小皇子夜间动向。   三人叩头应下。   夜色如水,瑶光殿大门紧锁。   明沉舟腰酸背疼睡得不甚安宁,一丝朦胧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容妃的那间院子。   慕容儿脸上带着笑意地躺在高高的祭台上,高台上的花纹被鲜血浸湿,身下逐渐显露出一副诡异的图片。   谢病春穿着那身湛蓝色常服就这样冷漠地,高高在上地站在阴影处,俯视着祭台上的一切,他的背后是诡谲怪诞的阴影,就像一条条群魔乱舞的蟒蛇。   明沉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偏偏又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慕容儿的生命在逐渐流失。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喃喃自语,似乎漂浮在高高的天空中,又似乎趴在慕容儿的耳边。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就在此时,一直垂眸的谢病春突然抬眸看向一处。   那一瞬间,明沉舟只觉得无处遁形,如坠冰窖。   明沉舟倏地一下睁开眼,入目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茫然地盯着头顶的一处花纹,许久之后慌乱而跳动的心逐渐平稳下来。   “掌印在太医院有认识的人,让娘娘去找……”   “五皇子一直在乱喊人……”   “柳行姐姐……求求你了……”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着急声音,明沉舟定神去听,发现是烟云的声音。   她心中一沉,蹙了蹙眉。   “是五皇子出事了。”   外面动静一顿,很快烟云的声音先一步响了起来。   “五皇子起了高烧,一直在胡乱喊人,还请娘娘能去看一下。”   没一会儿,大门就打开,露出明沉舟沉静的脸。   “英景在那边吗?”   “在。”   “走,我也去。”她脸色严肃说道。   “娘娘披件外衣吧。”一直沉默的柳行说道。   明沉舟脚步一顿,扭头扫了一眼这位沉默的宫娥,眉心一耸:“一晚上守夜你也累了,休息去吧,让桃色来。”   柳行一愣,还未说话却见明沉舟已经抬步走了。   偏殿灯火通明,英景和绥阳在内照顾着,烟雨远远见到明沉舟就快步走了上来:“五皇子亥时一刻开始起烧说胡话,英景公公早早备下安神药,可殿下一直咬着牙不肯喝。”   明沉舟脸色凝重。   一入内,就能听到谢延小兽一般的哀鸣哭泣声。   “娘……不要走……”   “好疼……”   “不用起来。”明沉舟对着英景点点头,示意他不必起身,“现在如何?”   “白日风大,五皇子自小体弱,惊吓间受了寒,现在烧太高了,怕是要请太医。”英景严肃说道。   明沉舟沉默:“不能请太医,请了太医必定要上案首,上了案首,就会惊动万岁。”   “万岁不会给他活路的。”   她沉声说着。   爱屋及乌之人若是发起疯来,那便是殃及池鱼。   容妃是鱼,谢延也是。   屋内众人沉默。   “烟云说掌印在太医院有人。”   明沉舟微微叹气,伸手摸着谢延滚烫的额头。   “你能带我去见掌印吗?”   英景一愣。   “可以吗?”明沉舟侧脸去看他。   “可以是可以,可掌印子时后从不见人。”   英景犹豫说着。   “那是我的事。”明沉舟捏了捏谢延的脸颊,俯下身来低声说道,“睡吧,慕延。”   一直在噩梦中翻滚的谢延像是被安抚道,突然安静下来,手指不自觉地搭着明沉舟落在床上的衣摆。   “娘……”   谢延手指微微攥紧衣角,微不可闻地喊了一声,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   黑夜的深宫好似一只蛰伏的猛兽,悠长深邃的甬道就是一个张开血盆大口。   禁卫军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盔甲和兵器在风中碰撞,听的人心中多了点沁神的冷意。   黑暗中,明沉舟带着兜帽跟在英景身后穿过复杂悠长的小路。   幸好瑶光殿距离司礼监并不远。   路上遇到的禁卫军在看到英景腰间的那块玄色白虎牌子后都选择视而不见。   “掌印未必会见。”   两人走到一处拐弯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变,一座二层的漆红下楼出现在灯火摇曳的树枝间。   英景小声重复道:“掌印子时后从不见人。”   明沉舟抬头打量着面前这幢突兀又奇怪的小红楼,它的外表太过奢华贵气,可周围的一草一木又太过冷清。   这是万岁特赐给他的住所,始休楼。   谢病春是自己入宫的。   人人都觉得他天生好运,因为在入宫后的第三个月就被万岁发现,之后提拔到自己身边贴身伺候。   紧接着更是一路高升,直到五年前亲手送前任掌印去南京守灵,一跃成为大周最年轻的掌印。   这座始休楼就是万岁亲自送他的掌印礼。   便是内阁首辅也没有这样的荣誉。   明沉舟拉了拉帽子,遮住那点微弱的灯光,只剩下一点浅淡的唇色在光亮中清晰可见。   “走吧。”   她嘴角微动,冷静说道。 第9章   初冬深夜,北风带着凉意在小楼中闯堂而过。   守夜的小黄门听到脚步声猛的一下清醒过来,瞪大眼睛看着来人,随后噌得跳了起来。   “英景公公怎么来了。”他压低嗓子,弯腰谄媚地笑问着。   “掌印歇息了吗?”   英景板着脸问道。   “屋子的灯是早早灭了,人有没有睡下就不知道了。”   小黄门小声说道,目光忍不住一直落在身后那个盖着兜帽,只能看到一截莹白下巴的女子身上。   “闭上你的狗眼。”英景蹙眉,冷哼一声,“不必惊动其他人,我自己去找掌印。”   小黄门吓得连忙避开视线,连连点头应下。   英景把明沉舟护在内侧,这才带着她入了最深处的院子。   小黄门恋恋不舍看着那个窈窕身影离去,等人走远了这才啐了一声:“原来你也会做送美人的勾当,呸,一个爬床的怎么还矜贵起来了。”   明沉舟走进这个院子莫名觉得不舒服。   这个院子若是有多花团锦簇,她便有多烈火烹油,尤其是蛰伏在黑暗中,格格不入的红楼,就像一只红色的眼睛,冷嘲无情地注视着来人。   英景停在门口,小声解释着:“掌印从不要人在内院伺候。”   明沉舟收回视线,怪不得整个院子空空荡荡,毫无人气。   “如何得知掌印睡了没?”她侧首漫不经心地问道。   英景突然后悔把人带来,因为这位贵妃娘娘总是太过出人意料。   “无人可知。”他小心翼翼说道,突然脸色大变,“娘娘……”   只见明沉舟站在大门前,大大方方地举起手来,咚咚三声敲响了漆黑的屋子。   “不知可有叨扰掌印大人。”   她面色沉静问着,丝毫没有有求于人的拘束不安。   屋内寂静无声,黑暗夜色就像是一团浓墨丝毫也化不开。   英景小声说道:“掌印大概是休息了,拿着西厂的牌子去太医院未必会被……”   “今日让桃色传话并非有意驳斥掌印。”   明沉舟站在紧闭的大门前,神色不变,冷静解释道:“只是谢延毕竟也算是掌印手中的重要棋子,他如今高烧不退,沉舟今日前来不过是想求掌印赏一个太医。”   屋内依旧毫无声响。   “娘娘,西厂也有专门的太医,只要撑到天亮,奴婢立马就派人请来。”   明沉舟不为所动。   她必须走谢病春这条路才能万无一失,把五皇子所有的不利因素都扼杀在开端。   西厂到底太大了。   “幼子无辜,掌印既然大发慈悲救他下来,不如再送一程,钩弋夫人已死,也该下注到刘弗陵身上才是。”   英景脸色大变。   明沉舟见屋内依旧死寂,不由话锋一转,咬牙激道“掌印难道也是畏惧大皇子……”   就在此时,大门嘎吱一声打开,瞬间打断明沉舟的话。   初冬寒风早已料峭,谢病春披着一件单薄的内衫,头发披散,肤色冰白,身上还带着冰冷的水汽,让他纤长浓密的羽睫上凝上一层水珠,这般距离已经能感到他身上冰冷的气息。   大冬日他竟然用冰水沐浴。   明沉舟忍不住挑了挑眉。   谢病春眉眼低垂注视着面前之人,慢条斯理讥笑道:“娘娘倒是豁达,显得今日不出手便是内臣的不是了。”   明沉舟仰头含笑,落落大方:“不敢,不过在掌印指缝生存而已,还请掌印再帮谢延一次。”   “帮谢延?”谢病春失笑,转着手中的那个银戒,眉眼一抬,眸光锐利,“那娘娘该去求万岁才是。”   “可我为谢延求的是一条活路。”明沉舟大胆包天地伸手,按着转动谢病春银戒的手指。   谢病春动作一顿。   “想来这也是掌印为自己留的其中一条路。”   她感受着自己手指下的冰冷的触感,骨节分明,皮肉单薄,就像玉雕一般,也像这具身体的主人一样,毫无人情可言。   “掌印也该负责才是。”   她在试探,试探他真的是因为容妃一命换一名才留下谢延。   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深夜中越发叫嚣,却又不能诉之于口,只能通过一点点的试探,隐晦地提及。   谢病春靠着门框,就着她的动作,微微低下身子,不曾擦干的冰冷发丝顺着肩膀缓缓落在明沉舟视线中。   “娘娘好生伶牙俐齿。”   他身上那股冰梅的味道随着那股沁骨的冰水越发浓郁。   明沉舟眼波微动,却并未移开视线,笑脸盈盈地看着他。   “若是我要对谢延负责,按理……”   谢病春越发逼近她,两人的距离甚至能闻到一点对方身上的味道,只见他微微一笑,嘴角弯起,眼底却在游廊的烛火的摇曳下晃了眼波,深邃迷乱。   “内臣也该对娘娘负责才是。”   一只冰冷的手搭在明沉舟的手背上,冰冷的指尖握着手指,直把人冻得一个激灵。   ——他把明沉舟的手从自己手指上缓缓移开。   说着最让人意乱吃惊的话,做着最是冷酷无情的动作。   明沉舟心中一沉,但下意识反手抓着他的手背,双眸倒影着他冰冷的眉梢,不进反退,脸上露出高兴又不失矜持的笑意。   “掌印知道就好。”   她这般主动,便又显得有些落落大方。   谢病春垂眸盯着那手指。   莹白小巧,精致如玉。   就在两人沉默间,谢病春突然低声笑了一声。   “人马上就送到。”他抖开明沉舟的手,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帕子细细地擦着手指。   缓慢却用力。   “回去让人烧一支长龙灯。”   “什么。”明沉舟脸上喜色还未显露,闻言不由又是一愣。   谢病春眉梢还带着不曾散去的笑意,可近看却又是无尽的冷意。   他没有再说,只是缓缓走进黑暗的屋内,素白的内衫被夜色被逐渐吞没。   ————   瑶光殿的宫灯亮了一宿.   明德帝坐在烟雾缭绕的大殿内,听着小黄门的汇报冷笑一声。   “倒是命大。”他的声音从层层纱幔中意味深长地传了出来。   “外面是如何反应?”明德帝话锋一转,急迫问道。   小黄门脸色发苦,跪在地上不敢说话,眼角瞧向一旁的掌印。   谢病春束手,并不说话。   纱幔后突然传来东西落地的巨响,随后是噼里啪啦金银玉器被摔在地上的动静。   “滚!滚!一群废物,朕不过想要柔儿于朕同穴罢了,一群废物!”   殿中最深处的内室中传来明德帝失控大喊声。   原来路皇贵妃虽一直执掌凤印,但到底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后,明德帝想要用皇后大祭的规格下葬苗头一出,很快就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内阁有心和稀泥,但不曾想舆论确实越演越烈,御史台的折子堆满内阁案首,大周盛行死谏,已有官员在午门连着三日跪谏,百姓也是议论纷纷,流言四起,内阁不得不做出站队,上了谏折。   明德帝按下折子不发,但也为此连着五日不曾上朝,日日宿在皇贵妃的寝殿,除了谢病春谁也不见。   这事一度闹得君臣两不相见,到第六日,太后不得不再一次出面调停此事。   当今太后还未过五十九生辰就碰上皇贵妃的丧事,便主动下令一切从简,也算是全了万岁的心思。   她原是先帝贵妃,万岁继位这才被封为皇太后,在柏寿殿深居简出,这些年和仁宁殿关系若即若离,在废后事件后甚少出面干涉内宫之事。   “听说昨夜五皇子病了?”太后问道。   “太医院不曾有过出诊记录。”   “那怎么听说瑶光殿大半夜还热闹起来了。”太后不悦质问着。   谢病春慢条斯理说道:“锦衣卫来报是有人误烧了长龙灯,贵妃娘娘已经处置了。”   “不是五皇子病了就好,听说白日里被罚跪了三个时辰,也是一个小可怜孩子。”太后唉声叹气地说着。   “万岁这是孽障了啊。”她痛心说道,“当年废后之事,本宫一时心软,任由他胡作非为。”   谢病春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太后手中捏着一串佛珠,忧心忡忡问道:“掌印是最得万岁圣心的人,今日这话我便与你偷偷说了。”   她停在一处假山下,盯着假山中突出的那朵红花,轻声说道:“若是万岁一定要和贵妃合葬,掌印可有什么办法。”   空气中弥漫着早梅的香味,假山处不知不觉只剩下他们两人。   谢病春不经意抬眸,漫不经心地扫过太后微微侧首露出的半张脸颊,嘴角微微勾起,露出冰冷的笑意。   “尚无。”他慢慢收了那点冷意,缓慢又清晰地说道,“嫡后系帝谥袝太庙,帝后合葬,百年祖训,若无大例,难以推翻。”   太后手指上的金色护甲微微一动,掐着手心的肉,随后又倏地一笑,打破两人间的沉默:“掌印说的是,是本宫糊涂了。”   “嫡庶有别啊。”她微微笑说着,嘴角两侧的那道弧线僵硬而深刻。   谢病春的目光落在她发髻上遥遥欲飞的金凤簪上,即使倒映着灿烂早梅的瞳孔依旧冰冷无情。   太后停在宫辇前,可惜说道:“既然如此,就按内阁的议程办吧。”   谢病春点头称是。   “万岁那边……”太后话音一转,冷淡说道,“若是还这般固执……”   “那就不用来见我了。”   她一向慈眉善目的脸庞倏地紧绷,带着一点狠厉果断。 第10章   深夜,仁宁殿主殿灯火通明。   “不能!为什么不能……咳咳……”   明德帝怒火冲天的声音在帷帐后骤然响起,随后是剧烈的咳嗽声。   “万岁保重龙体。”一侧的小黄门着急劝道。   回答他的是,珍贵的玉屏宝珠自帷幔后被愤怒甩出,落在地上被摔得细碎。   跪着的小黄门脸色发白,帷帐后的人喘着粗气,唯有角落里的谢病春眉眼不动。   大殿中立着一鼎皇贵妃娘娘钟爱的米黄色博山炉,乃是万岁送给皇贵妃四十岁整寿的礼物。   形状宛若峰峦叠嶂的香炉好似一座雄伟的仙山,山壁上的十三条错落有致的螺旋状山脉以此攀附而上,最后汇聚到尖顶的山脉上,细细看去每条山壁皆有特色,极为雄伟。   此鼎一旦燃香,香气便会从十三条镂空的山体中飘逸散出,云雾缭绕,每当此时,便会宛若置身仙境,飘飘欲仙。   此刻,它正在袅袅生烟,浅白色的香雾高高飘起,随后散在偌大的宫殿中。   谢病春盯着那鼎香炉,深色的蟒服被白烟笼罩,漆黑的眉眼便都开始朦胧起来。   “压我,都在压我。”明德帝宛若一头困兽,在层层帷幔后暴躁踱步。   “内阁,明笙,郑氏父子,一群废物,那些朝臣吃着朕的俸禄,平日里压朕拿着典籍祖宗之法一套又一套的,现在,现在竟然都在给我装死,都在逼我!”   他不甘又愤怒地砸烂了手边所有的一切,最后隐约可见其颓然地坐在榻上。   “柔儿,柔儿。”他失魂落魄地喊着路柔儿的名字,声音沙哑。   “内臣倒有一法。”   谢病春的声音在一片狼藉中沉稳又能安抚人心。   明德帝沉重的呼吸倏地一顿,急切问道:“什么?”   谢病春的声音依旧在黑暗处响起,只是隐约可见其雪白的皮肉。   “万岁已经两日不曾进食了,还是吃点吧。”   “不不不,你先说你的办法。”明德帝起身,身形逼近帷幔,急切说道,“是什么!是什么可以让我和柔儿永远在一起。”   谢病春抬眸,纳入暗色的瞳仁深邃而隐晦。   他转着手中的银戒,慢条斯理说道:“批红权可在司礼监。”   帷幔内传来良久的沉默,随后传来明德帝的大笑声。   “对对对,果然是谢卿,内阁想不出办法,你就压死他们,快,快,快去替朕办了,你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谢病春转着银戒的手停在远处,嘴角微微勾起,却又不见丝毫笑意。   “内臣先行谢过万岁。”   “让封斋过来伺候,这事朕就交给你了。”明德帝急切说道。   “御膳房今日炖了蜜指梨。”谢病春并未马上离开,依旧站在黑暗中,只是话锋一转颇为为难说着。   帷帐内传来一声冷哼声,随后那道影子逐渐逼近,最后一只苍白的手伸了出来。   谢病春亲自把梨汤递到他手中。   “万岁不必急躁,七日后,内臣定当让万岁如愿。”谢病春站在光影交接处,盯着那人仰头喝下全部梨汤,这才轻声说道。   “好,好,好。”明德帝心中忧节接触,心中大喜,连着声音都精神了几分。   “万岁昨夜一夜未睡,可要请个太医来看看。”   “不用,不过是心病,如今得了你这一句话,朕现在只觉得精神抖擞。”   明德帝得偿所愿,大笑声久久不绝。   谢病春微微垂眸,嘴角露出冰冷的笑意。   ————   瑶光殿偏殿   明沉舟坐在一侧,看着谢延喝了粥,吃了药这才起身,对着一侧绥阳嘱咐道:“刚退烧,晚上还要多注意一些,虽然入冬了,但也要记得通风。”   绥阳一一点头应下。   谢延一张小脸惨白,闻言无声地抬眸去看明沉舟。   “怎么了?”明沉舟见状,挑眉问道。   谢延抿唇,避开她的视线不说话。   明沉舟只当小孩无聊,并未放在心上,理了理衣角抬步就要离开。   绥阳站在背后欲言又止。   谢延嘴角抿得更加厉害,手指紧紧攥着被角,焉哒哒地低着头。   “我可是被罚俸了,被子弄坏了没钱给你换的。”一个打趣声在头顶响起,随后一根细长的手指戳开他紧握的小拳头。   谢延惊讶抬头,只看到明沉舟弯腰,笑眯眯地看着他。   “怎么还红眼睛了。”明沉舟吃惊,忍不住点了点小孩单薄的眼皮。   难得的是,这一次谢延并未躲闪,而是温顺的闭上眼。   明沉舟一愣。   “咦,今天怎么这么乖。”她笑,感受着手指下温热的温度,笑说着。   谢延还是没说话。   一侧烟云看不下去了,立马接了上去,开口解释着:“小皇子这是想娘娘了呢。”   “是啊,娘娘白日里没来,小皇子半个时辰就要抬头看一次门口呢。”烟雨也跟着附和着。   两个双胞胎一唱一和,直把谢延说得微微低下头,又开始捏着被角。   明沉舟脸上笑意加深,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这么想我啊,真乖。”   “没有。”谢延突然小声说道。   明沉舟垂眸去看他。   谢延脸颊微微涨红,低若蚊呐地说道:“没有半个时辰。”   明沉舟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谢延一张脸涨得好似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有些恼怒地推开明沉舟的手。   “好好好,没有半个时辰,万一是一个时辰一次呢。”明沉舟一本正经地解释着,“在一个万一是一炷香一次呢。”   烟雨烟云跟着笑了起来。   床上的谢延趁着众人不注意,小心翼翼地圈着明沉舟的手指。   小孩特有的滚烫温度软软地贴在指腹上,平白让人觉得心软。   “怎么这么粘人。”明沉舟坐在床边笑说道。   谢延只是翻来覆去地捏着她的手指,又不吭声。   明沉舟抬头去看绥阳。   一旁的绥阳无奈说道:“小皇子这几日一睡就做噩梦,半夜醒来一直喊人,想来是想要娘娘陪着。”   “做噩梦?”明沉舟蹙眉,“刚才怎么不和太医说?”   “不要说。”一直不说话的谢延小声反驳着。   明沉舟也是第一次接触五岁年纪的小孩,一时间也颇为头疼,小心问道:“那你是打算让我陪你睡觉?”   谢延又一本正经说道:“我已经是大人了,不需要别人陪着睡。”   “那我走?”明沉舟又道。   谢延又紧跟着不说话,小脸紧绷,小手紧紧捏着明沉舟的手指。   烟雨烟云在一旁看得格外着急,又唯恐小皇子真的把娘娘气走了。   “那我看着你睡觉。”明沉舟倒是格外有耐心,退而求其次地说着。   谢延眼睛一亮。   绥阳等人松了一口气。   “熄灯吧,早些睡。”   偏殿的长灯逐渐熄灭,屋内陷入黑暗,最后只剩下窗外游廊下摇曳的烛火在窗纱上晃荡,带来一点微弱的光。   “您会讲故事吗?”谢延缩在明沉舟怀中,盯着窗布上的光,小声问道。   明沉舟摇头:“不会。”   “哦。”谢延有些失落。   “但我会爬树!”明沉舟不服气地争辩道,“我还会抓鱼。”   谢延愣了一会,傻傻说道:“那我不会。”   明沉舟得意地笑着。   “我会捉迷藏,躲起来,谁也找不到我。”   许久之后,谢延也不甘辩解着:“我之前躲在柜子后面,连娘都没发现我。”   明沉舟脸上笑意微敛,摸着他的脑袋小声说道:“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读书呢。”   谢延嗯了一声。   长夜漫漫,烛光明暗,夜色催人睡意浓。   炉中的银丝炭烧得屋中温暖,外面的寒冷黑暗都被驱散干净,只留下暖和的安静温顺。   明沉舟开始昏昏欲睡。   “您,能再叫一次吗?”缩在她怀中的谢延睁开眼,盯着明沉舟的下巴,小声说道。   明沉舟自混沌中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愣了好一会儿,随后伸手缓缓抱住面前之人,温柔喊道:“慕延。”   怀中之人有些僵硬,他似乎在抗拒明沉舟的拥抱,但又舍不得离开她的怀抱。   “睡吧,慕延。”   明沉舟伸手拍着小殿下消瘦凸起的脊背,一下又一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传来一声小兽一般的抽泣声。   “再喊我一声。”   谢延哽咽请求着。   “慕延。”   滚烫的眼泪落她的脖颈间,不一会儿就染湿了她的衣领。   一阵压抑着的哭声在黑暗的屋中回荡。 第11章   内阁和司礼监自一开始便是冲突的存在,尤其是碰上一个强势的司礼监掌印。   恰好,谢病春就是一个强势的人。   “不批!为什么不批!朝野上下都在等着这事情的回复呢!”文渊阁内传来一声暴躁的怒吼声。   屋内,阁员安悯冉愤怒地砸着桌子,目光冷冽地扫过其余同僚。   “他这般压着,所有的压力可就都撞到我们内阁身上,他倒是坐在那个狗屁倒灶的红楼里暖和,我们文渊阁可是要被架在火上烤,下回出门可是要被人扔菜板子的。”   安悯冉身形极为高大,乌黑浓密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着,此刻站在案桌前,虎目圆瞪,话锋密集,就像炉膛中正在热烈燃烧地炭,时不时就要飞溅起来,伤了旁观的人。   他对面坐了两个和他穿着同色麒麟袍人,左右也各自坐了一位阁员,目光所到之处,众人脸上各有异色,却都没有开口搭腔。   “发火,你现在朝着我们发火有什么用,你去始休楼去找谢病春那个阉人啊,你去啊,你当着他的面,把平日里骂他的话都说出来。”   他对面一个穿着绯色麒麟袍的中年男子见状端着茶杯,讥笑着:“你安刚行今日只要敢踏入那始休楼,这折子我们就亲自送到仁宁殿去死谏……”   “郑江亭,闭嘴!”   一个年迈的声音急促又严肃地打断了他的话。   说话的是内阁中年纪最大的阁员,也是当今首辅郑樊,同时也是郑江亭的老父。   郑樊如今已经七十整岁,一把修剪得当的花白胡子,连着眉毛都是染着雪意,不说话时便耷拉着,连带着重重叠叠的衰老眼皮,让他看起来格外慈眉善目。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不动声色地斜了一眼说话的人。   郑江亭只是冷笑一声,脸上并无惧色,冷笑着扭过头去。   “不可冲动!”   郑樊开口说话的同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明笙也紧跟着出声,但他拦的是脾气火爆的安悯冉。   “司礼监不过是一条狗,这折子说到底不过是万岁不点头。”明笙开口缓和着气氛。   屋中顿时陷入沉默,只剩下炭火偶尔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事谁都明白,可谁都不愿挑破这一层。   只这一个顾虑,内阁和司礼监相争便先一步落了下风。   “可如今朝野风向就像这北风一般,齐刷刷地往北倒去,到处都是反对的声音。”   安悯冉丧气地坐回到椅子上,梗着脖子,面红耳赤继续驳斥着。   “依我看,那些大臣说的一点也没错,古法如此,开了先例便乱了礼法,乱了礼法就没了规矩。”   他愤怒又不甘地说着:“万岁这是魔怔……”   “闭嘴!”   明笙文雅的脸庞瞬间狠厉起来,厉声呵斥道。   安悯冉脸颊肉眼可见地抽动了几下,狠狠抹了一把脸。   “嗤,万岁都敢非议,安相果然是暴脾气啊。”对面的郑江亭阴阳怪气地说着。   安悯冉咬牙忍气,沙包大的拳头捏得咯吱直响,对着郑江亭的落井下石视而不见。   “后天皇贵妃的灵柩也就停满十日了。”坐在最下首的那位阁员捋着须发,细声细气说道,“这事拖不得了。”   屋内传来几声轻微的叹息声。   “旷逸有何想法?”明笙扭头看着同排下首的人,和颜悦色问道。   “不如把司礼监的几位大人请过来问问。”戴和平在几人中年级最小,逢人便是笑眯眯的,性格温吞和善。   “叫来又如何,你想看谢病春那张死人脸。”安悯冉冷笑一声,“我可不想受他的气。”   戴和平也不恼他的脾气,继续慢吞吞说道。   “既然司礼监不批红,放在明面上那是司礼监的事情,这个折子的事情若是被他人知道,谢病春可以不给内阁一个交代,也该给天下一个交代。”   明笙神色微动。   郑江亭动了动浓密的剑眉。   安悯冉眉头紧锁:“未批红折子乃是机密,如此作法是否太过小人。”   “就这样吧。”一直不曾说话的郑樊打断他的话,拍案定下此事。   ————   内宫中馈如今回到太后手中,太后虽管制森严,御下严格,可依旧没有压制住汹涌的流言。   “都已经第十一日了,怎么还不出殡。”   “还不是为了,说起来也不过是内外斗法,只是我们每日子寅起,子正睡,去仁宁殿哭跪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   “皇贵妃当真是好命啊。”   “嗤,人都死了你怎么还溜须拍马,真好命,怎么会爬不上那个凤位。”   “少点声,嫌活久了吗!”   “对了,你昨日出宫采办,外面情况都如何,都僵持半月了,也该有个结果。   “说来也是晦气,如今京中学子到处都在传阅一篇文,议论纷纷,司苑局的马车出门差点被砸了石子。”   “什么文?闹出这么的动静,锦衣卫怎么还没把人抓起来了。”   “害,谁敢啊,是敷文书院的那位老古板院长因为此事发了一篇礼法论,文中把掌印和内阁骂得狗血淋头。”   “啊,这个老头怎么又把掌印骂了,依我看锦衣卫和西厂迟早要给他果子吃。”   “啧,那可是罗松文,江南文坛长青松,谁敢动手,而且掌印当上掌印的第一年,就写了讨奸佞书,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好了好了,别说了,越说越离谱,不要脑袋了吗。”   明沉舟站在假山后面,垂眸看着自己鞋尖偌大的东海珍珠,神色凝重。   英景等着那些嚼舌根的人离开了,这才说道:“小殿下还等着娘娘回去呢。”   原来明沉舟昨夜答应谢延早上陪他用膳,今日去柏寿殿请安时碰上后宫嫔妃因为路皇贵妃迟迟不曾下葬一事耽误了一个多时辰。   好不容易等她可以脱身,跟着英景走了近道,却遇到一群偷懒的宫娥黄门在说闲话,不得不躲在假山后。   “嗯,回去吧。”明沉舟回神,目光随意一扫,见到一角玄色衣袍,不由停在原处。   ——谢病春!   “怎么了?”英景惊讶问道。   明沉舟抿了抿唇,收回视线,摇头说道:“没什么。”   她沉默地走了几步,绕过这一片假山游廊后突然问道,“皇贵妃灵柩迟迟不下葬,如今朝野都看着司礼监,掌印到底要做什么?”   英景摇头:“奴婢不知。”   “他压着此事,不过是皇帝想要皇贵妃以皇后之仪葬入皇陵,可现在民声沸腾明显行不通,万岁完全可以缓缓图之,何必在民声……”   明沉舟脚步一顿,话锋一转:“这次民声为何会如此沸腾?”   英景跟在她身后低头不语。   “皇贵妃这些年闹出这么多事情。”明沉舟摸着袖间的花纹,缓缓说道,“何时有过这个这么大的非议。”   后宫独宠,残杀皇嗣,逼死皇后,哪一桩不是大事,可哪一件引起过这样的大波澜,几乎把司礼监和内阁架在火上烤,甚至是背后这位至今不曾踏出仁宁殿的痴情明德帝。   “奴婢不知。”   英景轻声说道。   明沉舟闭眼,脑海中思绪飞转,却又毫无头绪。   已经是一趟浑水是断然看不清河底的。   “今日起,瑶光殿众人不准随意外出交谈,违令者杖毙。”她敛下心思,捏着手指的骨节,扭头吩咐道。   “是。”   “容妃的遗体安葬了吗?”她问。   “万岁不准下墓。”英景犹豫片刻后说道。   明沉舟发怔,只觉得发寒。   “那掌印呢?”   “奴婢不知。”   她失神踏入瑶光殿正门时,突然喃喃自语:“按理我现在不闻不问才是正理。”   再大的风浪也是内阁和司礼监的斗争,无论如何都不会蔓延到瑶光殿,尤其是她现在膝下还有一个皇嗣的情况下。   “可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安。”   她伸手按了按眼皮,轻声说道:“谢病春,又是你吗?” 第12章   情况僵持在第七日终于出现了转机。   ——明德帝病了。   太后顾不得宵禁,连夜赶往仁宁殿看望。   “你这是做什么啊,不过是一个女人,百年之后你让皇贵妃迁墓与你陪葬又如何,何必就一定要执迷于现在入皇陵。”   太后看着床上面色发青的明德帝,眼眶泛红地呵斥着。   明德帝颧骨高高耸起,唇色发白,脸颊泛着青色,闻言只是不停地喃喃自语:“不一样,不一样的。”   “朕,朕要和……咳咳,柔儿,同穴……咳咳……”   他低喃着,眼角泛出泪花,倔强又固执地重复着。   太后看得眼眶泛红,擦了擦眼角,对着黑暗中的谢病春招了招手,这才出了内殿。   “怎么会突然吐血呢。”太后厉声说着,“这些日子伺候的狗奴才都是谁,全都给本宫拖出去杖毙了。”   “已全部杖毙了。”谢病春站在阴暗处,垂眸说道。   太后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处,随后很快恢复常色,欣慰赞许道:“果然是掌印办事。”   “太医如何说?”她忧心问道,“马上就要年关了,祖庙祭祀可耽误不得,想来内阁也递来折子了,若是万岁身体抱恙,大皇子离不得京,不如让二皇子代天祭祀。”   谢病春不动声色,冰白色的侧脸在跳跃的烛光下宛若冰雕的玉石,冰冷似不近人情。   “忧思过重。”   太后蹙眉等着他下面一句话,却又迟迟没有动静,嘴角两道弧度微微僵硬,随后用帕子虚虚地挡了挡。   “皇贵妃之事已不容更改,还请掌印多多宽慰万岁才是。”   “是。”   “天色已晚,本宫就不打扰皇帝了。”太后起身,面露倦色。   谢病春亲自把人送上轿子,一直看着太后凤驾带着层层光晕逐渐消失在黑暗中,漆黑的瞳孔倒映着游廊上晃动的烛光,可仔细看去却丝毫不见暖意。   “都办妥了。”一个小黄门蹑手蹑脚出现在他身后小声说道。   与此同时,只听到叮咚一声,戌时换防,来接班的锦衣卫踏入仁宁殿主殿。   谢病春眯了眯眼,转身入了寝殿。   “你不是说很快就会办妥吗?”   原本应该虚弱起不来的明德帝靠在软靠上,看到去而复返的谢病春不悦指责道。   “万岁为何装病?”谢病春站在黑暗中,不解问道。   明德帝冷哼一声,随后颇为得意说道:“封斋提议的。”   “我这一病,朝野必当震动,你若是再活动活动,一定可以手到擒来。”   谢病春嘴角闪过诡异冰冷的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   “不说了,封斋说你最近内阁的人都不见,那事到底推动了没有。”明德帝越发生气地质问着。   “办妥了。”谢病春抬眸,眉目清冷地说道。   明德帝一惊,脸色大喜,忍不住朝着他前倾身子,连连说道:“办妥了,好好好,不亏是谢卿,那怎么还不见内阁来报。”   谢病春脸上毫无得意之色,冷淡地看着面前激动的帝王。   “因为还需一样东西。”他轻声说道。   明德帝一愣,脸上笑意不由收下:“什么?”   谢病春看着他并不说话,最后缓缓敛下羽睫,唇色带着微微的白意。   是了,谁都知道,这位权倾天下的掌印其实身子不太好。   “你快说啊。”明德帝催促道。   “您的命。”   明德帝愣愣地看着他,最后嘴角僵硬抽动:“放,放肆!来,来人啊。”   他惊惧大喊,可外面依旧空荡荡的安静。   “你,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朕一向宠你,不许再开这些玩笑了。”他脸皮抽动地自我宽慰道。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不理会他的警惕和愤怒,轻声说道:“明德十一年的冬日,万岁彻夜失眠,噩梦缠身,万岁可知为何?”   明德帝呆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他,失声大喊:“是你,是你害朕,原来是你。”   谢病春歪头,难得笑了起来,笑容薄凉:“自然不是我,是万岁头顶上的那道冤魂。”   “您觉得我和他相似,便让我一直如影随形地保护您,您想要我保护你,又不准我出现在您的面前。”   谢病春在黑暗中微微侧首,露出一截冰白色的下颚。   “您为何不觉得,也许那就是我吗?”   明德帝一愣,瞳孔微微睁大,就像真的见了鬼一般,神色慌张地把自己裹了起来,眼珠子不安地滚动着:“鬼神怪谈,胡言乱语,放肆,放肆,来人啊。”   “后来万岁遇了内臣就不再连夜做噩梦。”   谢病春自顾自地幽幽说道。   明德帝失控大喊:“朕待你不薄,亲手把你从泥泞中带出来,送你走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这些年任由你在外面胡作非为,朕,朕哪里对不起你。”   “是了,万岁对内臣真好,免了天子行礼,送内臣始休楼,让内臣建了西厂,把锦衣卫送给内臣。”   谢病春就像小孩数着石子,漫不经心地说着。   明德帝脸上的愤怒之色越发扭曲:“狼子野心,贱/人卑鄙,朕待你这般好,让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竟然如此待朕。”   “贱/人,果然是上不台面的阉/人。”   “畜/生,卑鄙,奸佞.”   “无父无母的人果然是天煞。”   谢病春静静地听着他在破口大骂,直到一口血打断了明德帝的失态。   “万岁送了内臣这么大的礼,内臣也该送万岁一个大礼才是。”   谢病春语气平静,冷静地看着面前之人,一如既往地冷淡。   明德帝唇角流血,恐惧地睁大眼睛。   “那碗梨汤好喝吗?南国医毒诡秘,想来是无人能知。”他缓缓走出那道黑暗之处,跳动的烛火落在金丝银线上格外闪耀。   “能和皇贵妃同死,万岁也算得偿所愿。”   他声线较一般人而言低沉而冰冷,就像含着一块冰,听久了只觉得耳廓生寒。   “朕死了,第一个就会查到你头上,内阁不会放过你的,大皇子难道容得下你,还有封斋,还有太后,没了朕,你还剩下什么!”   明德帝奔溃大喊着。   “这是万岁今夜写的罪己诏,民间震动,罪在朕躬,皇贵妃误国,中宫无主,朝野不安……”   谢病春从袖中拿出一块明黄色绸缎,目光直直落在明德帝身上,口中缓缓念着,最后手中那块明黄色锦缎飘然落在地上,“路皇贵妃陪葬。”   “不准陪葬,是合陵!是合陵!”明德帝失控大喊,挣扎着要去拿落在地上的那条绸缎。   谢病春眉眼低垂,看着他狼狈地摔落在地上。   “万岁还记得明德十年的大雪吗?”   明德帝僵在原地,失神地盯着他看,随后奔溃大喊。   “你是谁!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来人,来人啊!”   谢病春蹲下/身来,捡起那张明黄色的绸缎慢条斯理地塞到万岁手中,冰冷的手指落在他的手背上,吓得明德帝抖索一下。   明德帝眼底血丝弥漫,死死盯着他看,难掩恐惧之色:“你是谁!你是谁!”   那双漆黑的眼眸倒映着面前失态恐惧的九五之尊,就像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蟒蛇终于探出了蛰伏已久的脑袋。   谢病春面目悲悯之色,随后伸手轻柔擦去明德帝脸颊上的血迹,目光落在明德帝身后的那道阴影上,微微一笑,并未说话。   —— ——   “你说什么!”明沉舟倏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盯着英景倒映在门上的倒影,咬牙问道。   “万岁……驾崩了。”   英景的声音压得格外低,在漫长无边的黑暗中便显得格外阴气森森。   大门被咯吱一声打开,露出明沉舟长发披散的模样。   “怎么回事?那为何没有任何动静。”   她赤脚站着冰冷的瓷砖上,心底却从未有此刻这般发凉。   她一动,所有守夜的人也跟着动了起来。   瑶光殿的烛火在呼吸间以此稀疏地亮了起来,眼看就要照亮整个夜空……   “全都回去,不许出来!桃色,立刻去偏殿看着小殿下。”明沉舟心中一沉,提声厉声呵斥道。   “迎春,让所有人都待在屋内,不许交头接耳,不许走动。”   原本所有的窸窸窣窣都瞬间安静下来,如虫潮般退去,整个瑶光殿再一次陷入死寂。   “进来。”明沉舟拉人进了内殿,警惕地关上大门,“谁和你说的?”   她话锋一顿,意味深长自己回答道:“是掌印。”   英景抬眸,暗淡灯火下的眉眼显得格外锐利,一向恭敬下垂的眉眼第一次露出眉锋。   “是。”   “他想叫我做什么?”明沉舟沉声问道。   “他想见您。” 第13章   这是明沉舟第二次深夜站在始休楼面前。   高大壮丽的阁楼坐落在平地上,任由黑暗把它吞噬,带入无边黑暗。   “娘娘请。”英景站在台阶下,低声说道。   明沉舟拉了拉头上的兜帽,踏上台阶。   屋内一片漆黑,整座阁楼连一盏夜灯都不曾悬挂,肉眼可见处宛若散不开的团团黑墨,而始休楼就像一只在黑暗中蓄势待发的赤兽蛰伏与此,不动声色。   明沉舟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房门,却发现房门是半掩着的,轻轻一碰就打开一条缝。   缝隙中的屋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她搭在门框上的手指微微一动,最后稍一用力,大门便咯吱一声打开了。   “掌印大人。”她站在门口轻声说道。   屋内一片安静。   她蹙眉,再一次喊了一声,却不料屋内依旧没有反应。   “下去吧。”   冰冷阴森的声音突兀地在她背后响起。   明沉舟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又差点被门槛绊倒,眼疾手快扶着门框这才狼狈站稳。   她刚一站稳,就闻到那股清冷的梅花香在自己鼻尖萦绕,冰冷的玄色蟒袍擦着自己垂落在一侧的指尖,一闪而过。   英景已经退下,谢病春一言不发地迈入漆黑的屋子,明沉舟犹豫片刻也跟着走了进去。   子时的深夜本就一团漆黑,没有点灯的屋内更是漆黑。   明沉舟努力睁大眼睛,睁眼瞎一般地向前小心前进。   她慢慢吞吞地走着,嘴里小心翼翼说着:“不如我帮掌印点个蜡……”   话还未说话,手指便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蹙眉以为是撞到东西了,下意识摩挲着,想要绕开。   “拿开。”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明沉舟一愣,眯着眼仰头看了一会儿,这才隐约看到谢病春冰白色脸颊的轮廓。   ——糟糕,撞到煞神了。   她讪讪地准备收回手,小心翼翼地准备换个东西扶。   就在此时,一只冰冷的指尖落在温热的手腕上,就像一条蛇尾在不知不觉中绕上自己手腕上,激得她一个激灵,头皮发麻,吓得先一步甩开谢病春的手。   这一甩,手快过脑子,两个人都愣在原处。   明沉舟心中一沉,明显感觉到气氛一瞬间的僵硬。   “我,我有点……”她舔了舔嘴唇,脑中风暴急转,脸上露出一点恐惧之色,小声说道,“我怕黑,吓到了。”   一声冰冷的嗤笑在头顶响起。   明沉舟在黑暗中慢慢镇定下来,想着如何圆刚才下意识的动作。   “内臣不过一个阉人,娘娘自然是嫌弃的。”   谢病春阴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紧接着,椅子在地面上被拖动发出的尖锐声音,刺得人心中一颤。   那个黑影就在自己身侧坐下。   他半低着头,黑暗遮盖了他的动作神色,也让他像一座不近人情的冰雕,无人敢去探究。   明沉舟抿了抿唇,自己摩挲着找到一把椅子,朝着前面小心走了一步,不料竟然直接撞到一个骨节冷硬的膝盖上。   原来他距离自己这么近。   她忍着一瞬间升起的想要后退的脚步,故作淡定地把椅子拉过来,顺着他的膝盖坐了下来。   明沉舟在黑暗中盯着那个黑影轮廓,捏着手指缓缓说道。   “你我已经结盟,掌印何必如此激我,你是身残之人,我是无家之人,虽各不同,但并无差别。”   整个始休楼都在夜色中沉默。   “不知掌印为何……”   明沉舟正准备岔开话题,只是话还未说完,就感到身侧之人借着夜色的掩护竟然在不知不觉中靠近自己。   淡淡的梅花香迎面而来。   谢病春冰白色的脸颊近在咫尺。   就像黑暗中蛰伏的蟒蛇悄无声息地靠近,冰冷竖瞳阴森地注视着她。   “掌,掌印……”   明沉舟呼吸一顿,下意识向后仰去,但手指猛地抓着扶手,又强忍着心底的涌现的恐惧,只能敛下眉眼,低声说道:“掌印这是做什么?”   谢病春的手捏着她的下巴,微微用力,迫使她抬起头来。   “你在害怕。”   他好似低喃,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宛若落满积雪的梅花,足够华丽也令人发寒。   明沉舟耳朵不经意动了动,微微侧首,避开他的气息。   他轻笑一声,声音讥讽,带着薄凉的笑意。   “明沉舟,你没有退路了。”   他的手指带着一点薄茧,用力时便觉得格外疼。   明沉舟咬唇,大胆伸手握着他冰冷消瘦的手腕,回视着他近在咫尺的漆黑眸光,低声说道:“我知道。”   “您说过,我也记得。”   她温热的手心圈着谢病春似寒冰的手腕,认真诚恳说道。   “谢病春,依附于你,我确有私心,可我对你并无恶意,我是其中之一的棋子,可您与我却是唯一。”   黑夜中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所掩盖,唯有她的声音像是裹了糖霜的元宵,带着滚烫的甜意在逼仄的空间中飘荡。   两人的呼吸声彼此交缠,却又丝毫不退让。   所有的沉默直到一点微光出现在门口上,照亮了一室寂静时才被猛地打破。   “掌印,娘娘。”英景的声音在门口慌乱响起。   明沉舟一惊,连忙撇开头,余光中看到谢病春坐回椅子上,手中捏着一块白色帕子,正在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   英景大概也是慌了,提着油灯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头也不敢抬起来。   “进来。”谢病春头也不抬淡淡说道。   英景这才低头快步进来,放下油灯后很快又行礼退下。   明沉舟尴尬地坐在椅子上,目光自房中一排排书架上扫过,随后便低着头,盯着身侧玄色蟒服上的花纹。   “万岁驾崩,太后和内阁秘不发丧。”许久之后,谢病春出声。   明沉舟一惊,顾不得心中的别扭,抬头急切问道:“为何?”   谢病春淡淡抬眸扫了她一眼,嘴角还带着来不及散去的讥笑。   明沉舟一愣,随后犹豫说道:“新帝?”   谢病春继续擦着手指,一根又一根极为仔细。   明沉舟从他这个古怪的动作中回神,自顾自地说道:“先帝没有嫡子,按理也该立长,可我听说大皇子性格……”   “好色残暴,冲动无能,所以太后属意二皇子,但你爹属意大皇子。”谢病春慢吞吞说道,“毕竟他是大皇子恩师。”   明沉舟嘴角微微抿起。   “你,是弃子。”谢病春看着身侧之人,慢慢说道,好以暇整地欣赏着她脸上微变的神色。   不过一月,她便从三方争夺的棋盘中沦落为弃子。   “那掌印打算如何?”她脸上并无恐惧退缩之色,浅色的眸子倒映着跳动的烛火,冷静问道。   谢病春低声一笑,收了手中的白色帕子。   “你会知道的。”他抬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   回去的路上,月亮已经西落,悠长曲折的游廊上宫灯摇曳,晃过夜色,落在羊肠小道上便是斑驳的影子。   英景提着灯笼走在一侧,小道幽深寂静,只剩下两人踩在小草上细碎的脚步声。   明沉舟脸色凝重,脑海中还挺留在谢病春最后那个古怪的表情上。   ——谢病春深夜让她过来只是为了交代这句话吗?   “你知道掌印今日为何寻我吗?”明沉舟抬眸看着面前之人。   英景摇头:“奴婢不知。”   明沉舟盯着他的背影看。   “奴婢真的不知。”英景再一次低声说道。   明沉舟停在远处,沉声说道:“你若是真的不知道,你根本不会再重复第二遍。”   英景是个鹦鹉,但鹦鹉是不会无缘无故开口的。   闻言,英景跪在地上,却又匍匐在地上并不说话。   明沉舟缓缓吐出一口气。   “罢了,起来吧,你本就是掌印的人,我不该为难你。”   “奴婢真的不知,只是宫中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有些恍惚。”英景叩首,声音在黑暗中飘忽不定,“奴婢既然来到娘娘身边,便是娘娘的人。”   明沉舟垂眸。   “起来吧,要天亮了。”   她蹲下/身来,一只手搭在英景的臂膀上,盯着他的头顶,缓缓说道。   两人说话间,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远而近传来。   英景连忙带人躲到假山后,刚站稳就看到一个宫娥拉着一个小黄门动作亲密地走到一处游廊下。   小宫娥坐在游廊扶手上,给小黄门塞了不少东西,小黄门则亲手在她头上簪了一个银簪子,没多久两人便开始又亲又抱,黏黏糊糊。   他脸色微变,这些按理屡见不鲜的事情,可因为刚才见了一些事情,现在再看便让他浑身尴尬。   也不知等了多久,这两只趁着最后夜色见面的野鸳鸯这才手牵着手地走了,他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们?”背后传来明沉舟惊疑的声音,“在干什么?” 第14章   “那你有对食吗?”   明沉舟撑着下巴看着坐在小凳上帮她绣帕子的英景,笑眯眯地问道。   英景脸颊涨红,连连摇头。   “那对食在宫中很常见吗?”她又好奇问道。   英景点头。   明沉舟捏着一本崭新的练字帖,时不时看了一眼英景,半响没说话。   她突然凑近英景,眼睛亮晶晶地问着。   “那你知道掌印有没有对食吗?”   英景吓得连连摇头。   “也是,我看着谢病春也是不近美色的样子。”她笑了笑。   门口突然传来喧闹的声音,紧接着一道黑色的影子擦着明沉舟的裙摆一闪而过。   明沉舟吓得脸色大变,直接原地蹦了起来。   英景眼疾手快把人扶稳。   “怎么回事!”他厉声大喝道。   “是,是五皇子偷偷养的猫。”迎春惶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惊扰到娘娘,罪该万死。”   明沉舟定下神来,这才拍着胸脯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是小耗子呢,我最怕老鼠了。”她小声说着。   “哪来的猫。”今日上值的柳行不悦说道,“宫中不是禁止养猫吗。”   “是五皇子非要养的。”今日伺候五皇子的小丫鬟慌忙推卸责任说道,“奴婢们也是没有办法……”   明沉舟闻言皱起眉来。   一侧的英景断然阻了她的话:“放肆,五皇子的事哪里轮得到你们插手。”   小丫鬟一愣,连忙磕头求饶,不一会儿便磕得满头是血。   “罢了,让她下去吧,五皇子呢?”明沉舟不悦说道。   “娘娘。”一个强装镇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明沉舟没想到他竟然一直躲在门口,亲自掀开云凤门帘,这才看到形容狼狈的谢延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一脸不安。   “怎么回事?”她蹲下/身来,擦了擦他脏兮兮的小脸,蹙眉问道。   谢延大眼睛惶恐地扑闪着,捏着手指,小声说道:“追小黑的时候,摔了一跤。”   明沉舟摊开他的手,看着他破皮的手掌心,冷冷说道:“今日伺候五皇子的人各打二十板子,之后就去门口跪着。”   谢延又惊又怕,仰着头看着他。   “他们是我派去照顾你的人,第一便是事事以你为先,第二便是保护你的安全。”   明沉舟把人抱进屋内,认真说道,“若是他们对你阳奉阴违,你要去呵斥他们,若是他们还是如此,你便要来找我。”   谢延低头不说话。   “知道了吗?”明沉舟把人放到椅子上,捏了捏他的小脸。   谢延抿唇,含含糊糊问道:“阳奉阴违是什么意思啊?”   明沉舟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谢延闹了大红脸,可水润润的眼睛还是认真地看着她。   “哎,原来是个睁眼瞎啊。”明沉舟嘲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子。   谢延抓着她的手指,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就像今日这件事情,你想要养只猫,他们可以劝你,劝不动你,可以来找我,但不能把全部都责任推到你身上。”   “他们是照顾你的人,你摔倒了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给你上药,而不是一直瞒着,直到被我发现。”   明沉舟看着浑身脏兮兮的谢延,恼怒说道。   “他们这是在欺你年幼,欺你没有能力。”   “那该怎么办?”谢延捏着她的手指,继续问道,“他们说是掌印不喜欢猫,所以才不准养猫的,而且我摔了,是因为我自己偷偷养了小黑,后来追小黑才摔的。”   “掌印再大也不过是一个司礼监太监,你是大周的五皇子,断然没有你为了他退让的道理。”明沉舟面色冷淡,沉声说道。   英景吃惊地侧首看着明沉舟冷淡的面容,一直垂眸的柳行抬眸看着她的背影。   “至于你是因为追猫才摔的,更是无稽之谈,他们都是照顾你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要做的是替你追猫,而不是让你自己去追猫。”   谢延懵懂地看着她。   “绥阳和烟云、烟雨怎么今日没在你身边伺候。”明沉舟转移话题问道。   “绥阳一大早就不见了,说是掌印寻他去了,烟云烟雨被人叫走了,我也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谢延年纪小,最是粘人的时候,一大早就不见了三个熟悉的人,说起此事还颇为丧气。   英景及时解答道:“绥阳出门是备了案的,他原先也是司礼监书令,掌印一大早就派人唤他去内阁处理之前为办妥的事情了。”   “尚服局新送来一批五皇子的冬日新衣,数量颇多,烟云烟雨一同去查收了。”柳行也跟着解释道。   “天大的事情也不该三人一同离开,只剩下五皇子一人,三人回来后各自去领罚。”明沉舟接过英景递来的帕子,冷淡说道。   柳行抿唇,轻声应了下来。   谢延抬眸去看她,还未看仔细就被明沉舟扳正脸颊,仔细擦着脸。   “你的猫躲到我的床下了。”明沉舟笑说道,“好小的一只猫,我让人帮你拿出来。”   谢延跳下椅子,不好意思说道:“是前天下雨他躲在草丛里叫,被我捡到的。”   “我自己去找他吧,他胆子很小的,刚才是因为太多人追他了,他害怕才吓到娘娘的。”   谢延眨巴着眼,小心问道:“可以吗?”   明沉舟冷酷拒绝道:“不可以!”   “我找个养过猫的人来,保证替你把猫拿出来,你太小了,猫现在又在害怕,钻床底太危险了。”   谢延焉哒哒地应了一声,最后眼巴巴地看着找来的小黄门爬进床底,紧张地张望着。   没一会儿就看到一只手掌大小的小黑猫被人拎着后脖子提了出来。   小猫四肢蜷缩着,耳朵向外平整倒着,瞳孔睁大,但还是乖乖地不动弹。   “啊,小黑。”谢延开心地上前接过小猫。   小黑立刻蜷成一团躲在他怀中。   “你以后就跟在五皇子身边吧。”明沉舟打量着刚才抓猫的小黄门说道,“五皇子还小,不要让猫伤了他。”   那小黄门原本是外殿专门负责爬树捏蝉的人,因为之前抓过几只猫所以被叫来哄小黑出来,不曾想还有这般好运,脸上一喜,连连磕头谢恩。   谢延抱着猫,抬眸去看那个小黄门,来回看了好几次,这才突然说道:“那以后小黑有什么事情,我可以都去找他吗?”   明沉舟抑制不住地嘴角扬起,大声夸道:“聪明。”   午时过后,谢延玩得脸颊泛红,一躺上软塌就睡了过去。   明沉舟则坐在一侧,看着他新写的字帖,仔细批改着。   雪晴云淡日光寒,初冬的午后也带着日暖软红的明艳。   绥阳和烟云烟雨领了罚后悄无声息地跪在台阶下。   “娘娘。”桃色站在屏风后,小声说道,“明夫人递了牌子,想要入宫见您。”   明沉舟停下批改的笔,皱了皱眉,手指微动,终于明白昨夜谢病春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微微叹气,对着英景说道:“掌印确实料事如神。”   英景低头研墨,并未附和。   “说我因为之前五皇子之事尚在禁足,无法见客,若是有事递信来即可。”   桃色应下。   “拿了信,就把信给掌印送去。”   明沉舟并不打算在这个风口浪尖见人,甚至已经隐约猜出明家为何在此刻想起她。   明家在等她出手,谢病春也在等她反应。   既然已经投靠了这位脾气不好的谢大掌印,自然也要做给他看,表明自己的态度。   “娘娘这个说辞怕是瞒不住明相。”英景担忧说道。   明沉舟笑说道:“都是人精,我怎么瞒得住,只是别人欺我在先,我总不能还眼巴巴凑上去吧。”   英景扫了她一眼,见她满脸含笑,却又不见笑意。   “谢延的字也太差了点,这番事了,也该给他找个正经师傅了。”明沉舟捏着笔批改大字,颇为头疼说道。   直到谢延一个时辰后醒来,桃色这才回来,手中捏着一份信。   “掌印说是娘娘家书,不必检查,让奴婢带回来了。”桃色举着信,为难说道。 第15章   明沉舟打开信扫了一眼,果然是自己所想的内容。   ——策动谢病春拥护大皇子。   这般高高在上的口气,想来是明夫人亲自主笔。   “正是明夫人当场写的。”桃色揉着还在发疼的手臂,忿忿抱怨道,“明夫人非要当场写好,还不准我走。”   话还没说完,就被柳行暗暗戳了一下,这才倏地闭嘴,小心翼翼觑了明沉舟一眼,慌慌张张找补道。   “就,就,本来说等夫人写好了,奴婢会亲自去拿的……”   明沉舟把信叠起来重新放回信封,笑说道:“掌印还有说什么吗?”   桃色摇摇头。   “掌印和大皇子有过冲突吗?”明沉舟直接把信封扔到火堆中,漫不经心地问道。   英景点头:“确实有过一点冲突。”   “谁赢谁输?”明沉舟撑着下巴,好奇追问着。   “掌印。”英景神色平静。   明沉舟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继续问道:“因为何事发生冲突?”   “大皇子去岁开府看中了一块地,可那地是万岁赏给掌印的,他去向掌印讨要,但掌印并未如他所愿,这才爆出矛盾,闹到后来皇贵妃都出面去找掌印,不过最后是万岁拍板给大皇子换了块更大的建府地才压下来。”   这事到最后看似是大皇子赢了更大的恩宠,可细细想来确说明谢病春确实权势滔天,连着大皇子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怪不得。”明沉舟摸摸下巴,“我上次看大皇子看到掌印阴阳怪气的,那这么说掌印是必定看不上大皇子。”   怪不得明家要绕着么大圈来拉拢谢病春。   她眨眨眼,目光失神,只是落在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皇子脾气可不好。”桃色继续捂着嘴小声说道。   “怎么不好?”明沉舟回神,懒懒地拍了拍凳子,示意三人坐下来说。   桃色性格跳脱活泼,连忙谢恩,第一个坐了下来,立马八卦开讲。   “之前听说三皇子和他语言有所冲撞,大皇子竟然直接用鞭子抽三皇子,娘娘也知三皇子不是足月出身,因为体弱,自小就是养在太后膝下。”   “这一下可把三皇子打吐血了,直接烧了两日还不退,太后更是气得连万岁和皇贵妃都迁怒了,对着大皇子狠狠发作一通。”   桃色说得绘声绘色,明沉舟听得津津有味。   “打了誉王殿下,皇贵妃有何反应,不过亲兄弟也要下死手,脾气确实不好。”她不解问着。   “誉王殿下自幼养在太后膝下,就……”桃色砸吧嘴,意味深长地说着,见状又连忙岔开话题,“还有大皇子还极好美色……”   “咳咳。”柳行及时咳嗽一声。   桃色下意识闭上嘴,眼珠子转了转,可怜兮兮说道:“奴婢瞎说的。”   明沉舟点头,托着下巴说道:“这点我也略有耳闻,罢了,今日就聊到这里了,以后有明家的信,你便都先去掌印那边转一圈。”   桃色连连点头。   “去看看谢延在做什么,昨日说好今日带他去摘花的,可不能忘记了。”明沉舟对着柳行吩咐道,“少带点人,动静小点。”   瑶光殿不在内宫中央,反而靠近司礼监和谢病春的始休楼。   三日前内阁和司礼监都被锦衣卫团团围住,连带着瑶光殿的气氛也受了影响。   再加上昨日深夜太后连夜下令全宫禁足,无诏不得走动,各宫门口都守着锦衣卫,瑶光殿也不例外。   只是瑶光殿因为有英景的关系,而且明沉舟也只是带着谢延去小花园里逛一会儿,所以这才借了一点时间。   没一会儿,谢延就抱着小黑,身后跟着绥阳走了进来,脸上抑制不住地开心。   “我昨天在书上看到说小猫可以爬树。”谢延仰着头,高高举起小黑,笑说道,“我们今天让他爬树吗?”   明沉舟无情地打破他的幻想:“小黑野性难驯,一上树就会跑掉。”   谢延低头和小黑面面相觑,小手捏着小猫身上的软肉,最后哼哼唧唧重新塞回怀里:“那就不爬了。”   桃色直勾勾地看着明沉舟,小声又谄媚说道:“今日是柳行值班,娘娘等会出门身边也不能缺了人。”   英景抿唇笑了笑。   “是啊,那确实不方便。”明沉舟顺道也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桃色也紧跟着吊着一口气,眼巴巴地看着她。   “那就把你带上吧,还不准备准备。”她话锋一转,笑说道。   桃色小声欢呼一声,开开心心地走了。   谢延揉着小猫脑袋,也跟着开心起来:“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去玩。”   “司礼监今日可有去群议。”明沉舟扭头问着英景。   “按理没有,但今日一大早远远便听到安相的声音。”英景说道。   “那我们便去东边的那个花园里。”   明沉舟心知此刻的内阁不过是被架在火上烤的油锅,捂着明德帝之死秘而不发,就等着最后新帝之位拉扯出个结果。   皇帝因为之前皇贵妃的事情已经整一月不曾早朝,朝臣并未察觉出异样,加之锦衣卫早已团团围着仁宁殿,偌大的皇宫连着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消息瞒得严严实实。   只是终究纸保不住火。   如今龙体已经躺在仁宁宫五日,与着皇贵妃一墙之隔,也算圆了他心心念念的合寝。   这般紧张的情况下,还是远远避开为好。   明沉舟这般想着,可事实却是不尽如人意。   小黑果然是个撒手没,谢延想也不想地就追了出去,明沉舟也跟着追了出去,没想到西院的花园出乎意料的绕,两个人很快就和英景桃色走散了。   “没事,我们在路口等他们找我们。”明沉舟牵着谢延的手说道。   谢延抱着小猫,低着头给它头上插花,认真点头应下。   “呦,这不是我们的贵妃娘娘嘛。”   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   只见晟王殿下谢迨大冬日摇着扇子绕过花廊抄手,目光邪肆地打量着面前之人。   明沉舟今日穿着翠绿色交领长衫,同色袄裙掐着腰身用一寸宽的腰带束着,纤穠中度,盈盈一握,尤其是裙边绣着深绿色的二寸花鸟绣边,行走间如群鸟围绕,简单又不失闲冶。   “晟王殿下。”明沉舟蹙眉。   谢延巴在明沉舟腿边,连忙抱紧小黑,小脸紧绷地看着谢迨。   谢迨还是穿着紫色亲王服,看位置应该是从隔壁司礼监走出来,手中扇着那柄唐仕女图折扇,眼下青黑越发严重了。   “娘娘几日不见越发容光焕发,春色撩人了。”谢迨打开扇子缓缓走向明沉舟,语带笑意,眼勾子一直打量着面前的宫装女子。   明沉舟并未向一般女子一般恼羞,只是冷淡地扫了一眼四周,随口敷衍道:“晟王殿下几日不见也是越发口无遮拦,胆大包天了。”   谢迨笑容一僵,啪的一声收了扇子,恶狠狠说道:“胡说什么!”   明沉舟嗤笑一声,咄咄逼人道:“我是你父皇的妃子,也算你母妃,你私闯进内宫算什么?出言不逊,言辞龌龊,难道还要我好颜相对吗。”   谢迨脸色阴沉:“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一个牌子还未上敬事房的人,也敢自称母妃,和我拿乔。”   “我是万岁下旨亲封的贵妃,宗人府代王接我出明家大门,掌印开了午门正大光明迎我入宫,位居瑶光殿主殿,配享一品贵妃俸禄,如何称不上大皇子母妃。”   明沉舟双眸清亮,掷地有声反驳着。   “哼,花言巧语,巧言令色。”谢迨丝毫没有被她吓退,反而觉得她这般大义凛然的小模样越发明艳动人,满院花色都不及她眉间艳姝半分。   这般□□熏心地想着,他便忍不住朝着明沉舟走了两步。   明沉舟眉心不由皱起。   若是只有她一人,怎么也能等到英景他们找来,可多了一个谢延就麻烦了。   “美人可不能皱眉。”大皇子摇着嗓子,故作风流地笑着,对着明沉舟调笑地眨了眨眼。   明沉舟冷着脸把谢延的拎到身后。   “这孽种又不是娘娘的孩子。”谢迨厌恶的目光自谢延身上扫过,不悦说道。   谢延闻言小脸紧绷,攥进明沉舟的裙摆。   明沉舟面无表情地摸着他的脑袋安抚着。   谢迨眼珠一转,走进一步,两人的距离只剩下两步之遥,谄媚说道:“若是娘娘喜欢小孩……”   他油腻贪婪的目光扫过面前冷若冰霜的女子,最后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我倒是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明沉舟突然对着柔媚一笑,手指微动,慢条斯理问道:“不知道是什么办法。”   谢迨的手朝着明沉舟的脸直直伸去,想要一亲芳泽。   “前朝就有后宫妃子自寺庙中转回內宫……啊……啊……”   两声尖叫声一声接着一声。   只见谢迨一只手捂着裆部,一只手捂着眼睛,连连惨叫,疼得在地上翻滚着。   与此同时,小黑轻盈地跳在地上,蹲坐在谢迨边上,优雅地舔了舔爪子。   明沉舟震惊低头。   谢延无辜仰头。   “干得不错。”明沉舟和他对视好一会儿,这才赞许地揉了揉他脑袋,嘟囔夸了一句。   “不能欺负娘娘。”谢延紧紧贴着她,小声说道。   “小黑的爪子可别把人的眼睛抓瞎了。”明沉舟盯着小黑看了好几眼。   小黑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高傲地竖起尾巴,然后……跑了。   “啊,小黑!”谢延大惊失色,下意识拔腿要去追。   “不准去,等会让成忠去找。”明沉舟眼疾手快拉着他的后领子,沉声说道。   成忠就是那个专门给他养猫的小黄门。   谢延虽然恋恋不舍地看着小猫的尾巴在自己的视线中一闪而过,但还是听话的站在原地,小手紧紧握着。   “晟王殿下!”   “娘娘!”   两人说话间,寻她们的人终于找了过来。   只见一群人各自有一个领头人,见了人便是急吼吼地跑了过来,看着眼前的一幕,各自变了声音。   “娘娘和小殿下没事吧。”英景脸色大变,顾不得规矩连忙打量着面前两人。   桃色抓着明沉舟的手看了好几眼,随后蹲下/身小心检查着谢延。   “没事。”明沉舟朝着谢迨眨眨眼,嘴角一撇,“有事。”   英景抿唇。   谢迨是谁什么人,没有人比司礼监清楚。   锦衣卫可是时时布控在各大府邸。   晟王府每日都有女子尸体被抬出去。   “晟王殿下今日私闯內宫,不敬万岁。”英景见机,率先开口发难,“还冲撞贵妃娘娘,瑶光殿定要讨个说法。”   “胡说,我们殿下不过是迷路了,贵妃娘娘竟然下此毒手。”大皇子的贴身黄门据理力争。   “从外庭怎么也不会迷路到内院来。”桃色柳眉一挑,直接顶撞着。   “司礼监和这里如此近,谁知道是不是娘娘故意的。”那人阴阳怪气道。   “放屁!”桃色性格直爽,破口大骂。   “你!无礼!放肆!”那人脸色大怒,“不过是一个四品丫鬟,来人啊,给我抓起来张嘴。”   “谁敢。”英景挡在桃色面前,冷声说道。   明沉舟冷眼看着众人闹剧,突然挑了挑眉。   ——是了,爹死了娘没了,谢迨只要不是脑子有病,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调戏人?   “吵什么。”   就在众人僵持不下时,一个冷淡的声音在众人身侧响起,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凄厉的叫声。   “喵!!” 第16章   “掌印大人。”   众人齐刷刷下跪。   明沉舟抬眸看他,见他背手而立,神色冷淡不悦,最后眉心一跳,看着被他揪着后脖颈的小黑。   小黑对着明沉舟凄厉地大喊一声。   谢病春不耐地手指微动,小黑立马四肢垂落,闭嘴装死。   “小黑。”谢延眼巴巴地喊了一声,却又惧于谢病春,半天踌躇不前。   谢病春黑眸低垂,扫了一眼众人,最后落在痛苦呻/吟大皇子身上。   “大皇子约内臣来就是看这场好戏。”他嘴角微挑,不屑说道。   ——原来是来见谢病春的。   明沉舟捏着手指漫不经心地想着。   ——想来是为了皇位来行拉拢谢病春。   她目光在谢迨身上一扫而过,最后依旧落在谢病春身上。   谢迨脸色扭曲,浑身都在颤抖,眼角上三道新鲜的血痕,在青白的脸上格外明显。   两人本就不和,难得谢迨在明笙的苦口婆心下拉下脸面来拉拢谢病春,却不料被他目睹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面,心中只觉得愤怒震动,眼下恨不得把谢病春和明沉舟两人千刀万剐,以泄私愤。   可他不敢。   那可是谢病春。   是以,他只能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明沉舟和谢延,狼狈地被人背着离开了。   “多谢掌印帮忙。”明沉舟牵着谢延走到谢病春面前,笑盈盈地说着。   谢病春眉眼不动,薄唇在北风中略微有些发白。   他冷淡嗯了一声,声音如刀似霜。   两人说话间,一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手中猫下垂的尾巴,但很快又被谢病春这一声吓得缩了回去。   “今日就是原先只是想陪谢延出门摘花。”明沉舟余光瞄到一只小手悄摸摸地升了上来,忍笑解释着。   谢病春垂眸,和那只鬼鬼祟祟的小手撞了个正着。   小手主人谢延和谢病春无意对视了一下,顿时僵在远处,随后又飞快缩了回去,整个人躲在明沉舟身后。   谢病春皱眉,最后面无表情地把小黑扔到他怀中。   谢延手忙脚乱地把小黑抱住,小黑一脑袋扎到他胳肢窝里,动也不动一下。   “站直。”他突然开口,冷冷说道。   谢延下意识像个僵直的木桩站在原处。   谢病春收回视线,淡淡说道:“内阁马上也要散了。”   言下之意,就是让她赶紧离开。   明沉舟连忙把谢延推到英景怀中:“五皇子受了惊吓,快带他回去休息吧。”   谢病春一走,焉哒哒的小黑立马活跃起来,谢延眼疾手快抓着他的尾巴。   一时间便又乱了起来。   谢病春就像高山之上的那层雪,无人可以把他惊动,也无事可以让他停留。   明沉舟抛下手忙脚乱地众人,直接追了过去。   “掌印。”明沉舟拎着裙摆,跟在他身后。   谢病春并未停留。   “虽然有些僭越,但还是有些话想要问一下掌印。”明沉舟习惯他的冷淡无情,只能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上说话。   “国事为重,就算掌印看不上大皇子,听闻三皇子饱读诗书,性格温和……”   明沉舟看着谢病春突然停下脚步,两人距离不知何时拉近了不少,不由眼皮子一跳。   眼看着自己就要撞上去,她连忙伸出一只手抵在谢病春肩膀上,这才没有借着力道一脑袋撞上谢病春的背。   “哎哎,停下来也不说一下。”她心有余悸地抱怨了一声。   谢病春侧首,看着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白皙手指。   手指如葱,纤细精致。   明沉舟注意到他的动作,讪讪地收回手:“借用借用。”   两人不知不觉中走到一处更为僻静的梅林里。   梅香浮动,北风寂寥。   “不叫的狗才咬人。”谢病春的声音在空旷的梅林中越发清冷疏远。   明沉舟抬眸,试探问道:“掌印执掌司礼监,手握西厂和锦衣卫,三皇子尚未及冠,养于妇人膝下,想来不过如此,何必如此僵……”   谢病春转身,漆黑的眸子倒影着满林梅色,可细细看去却又觉得寒气逼人。   明沉舟倏地闭上嘴。   “娘娘当真如此觉得。”他转着手中的银戒,慢条斯理地问道。   明沉舟眸色透亮,不躲不闪,笑脸盈盈地点头:“自然。”   谢病春抬眸看她,漆黑的眼眸缓慢倒映着面前之人,直到那人的面容完全占据自己的瞳仁,这才停下。   呼吸交融,梅香肆意。   “娘娘当真不知道内臣为何把五皇子放在你身边。”   冰冷的呼吸落在耳廓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明沉舟脸色微变,下意识侧首。   “娘娘知道。”他嗤笑一声,嘴角露出讥讽的笑意,“娘娘一向聪慧。”   鼻息间充盈着浅淡的梅花香,那味道明明格外好闻,在此刻却又像一根根细针,把一个人内心所有阴暗不堪的一面扎得无处遁形。   明沉舟下意识想要后退,却又强忍着没有动弹。   “你满腹野心,我便送你一把刀。”他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面容艳丽的女子,“你的生母不知踪迹,你外家表哥无法参加科举,还有你,被迫入宫。”   “我给你一把刀是要你自己举起来,而不是带他养猫摘花,做一个娇滴滴的泥娃娃。   明沉舟嘴角紧紧抿起,仰头看着面前之人。   “我确实在试探掌印的选择,可国不可一日无君,谢延不过五岁,甚至不曾识字,我并不觉得合适。”她并未被蛊惑,反而冷静解释着。   “那你的母亲,你的表哥,甚至是你自己呢,两位皇子不论谁继位,你都是弃子,唯有谢延,你爱他护他保他,他才是你的挡箭牌。”   谢病春一向冷颜少言,不把众人放在眼中,可一旦他开始蛊惑人心时,每一个字都会成为锋利的刀锋,逼得人不得不顺着他的思路思考。   “是,在容妃死后,我也有过此想法,可终究觉得不妥。”明沉舟一反温柔试探的姿态,大胆承认道。   “因为你觉得五皇子登基,便是司礼监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候。”谢病春呲笑一声打断她的话,眉眼锐利如刀,直视着面前之人,缓缓吐字。   “是吗?”   明沉舟咬牙不语,继而小心翼翼说道:“大周自来就有司礼监,怎会如掌印说的这般严重。”   谢病春抱臂,眉眼低敛,就像寺庙中无情无欲的神佛,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面前之人。   满腹讥笑,却又一言不发,偏偏又能闹得世人皆知。   明沉舟确实有这个担忧,可如今谢病春权势滔天,有些话便是拍在脸上也不能宣之于口。   今日对话,她越发觉得谢病春此人心机深沉,依附于他属于与虎谋皮。   “娘娘无论是谁登基,司礼监是我的,西厂是我的,锦衣卫依旧是我的。”谢病春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可娘娘不一样。”   “晟王殿下登基第一个容不下你,誉王殿下登基明家第一个容不下你。”   明沉舟脸色微变。   大皇子心性狭隘,好色自私,今日之事必定让他怀恨在心。   三皇子登基,明家为保全自身,定是要献一个上祭台的人。   “你甘心吗。”   他缓缓问道。   明沉舟脸色苍白,越发显得瞳色浅淡,眉眼艳丽。   “那掌印觉得我该当如何?”   “达成一个目的,总该付出一点代价。”   谢病春伸手靠近明沉舟的脸颊,却是扶正她歪掉的发簪。   冰冷的手轻轻擦过耳廓,激得明沉舟心中咯噔一声。 第17章   明沉舟回到瑶光殿时远远就看到谢延站在门口朝着外面张望着。   绥阳站在身后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话,大概是劝人先回去,可谢延却是难得的固执,坐在栏杆上晃着小腿不动弹,眼睛时不时朝外张望着。   “小皇子一直等娘娘回来呢。”身侧的桃色小声说道,“五皇子看上去别之前开朗许多,没有辜负娘娘的苦心。”   明沉舟一路走来唇色被风吹得微微发白。   她沉默地听着,抱着手炉,站在花廊处盯着不远处的谢延。   她自认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闺秀,不然也不能带着娘在明府平安活到现在。   可此刻面对这个失母无依,又全心依赖自己的小孩,她总是隐隐能看到从前自己的影子。   他还这般小啊,带着一点稚气和天真,哪怕偶尔满腹心思,那也是命运赋予他的磨难。   “娘娘。”桃色见她不动,犹豫喊了一声。   明沉舟回神,莫名开口,缓缓说道:“千字文他已经记下不少了。”   桃色不解其意,但还是点头应下:“是,五皇子天资聪慧。”   明沉舟又是沉默。   她突然想着,容妃是早就知道这个结局了吗?   “你知道稚儿蹚水结果如何吗?”   桃色不解:“如何?”   “生死看天。”   “娘娘什么意思啊。”桃色小声说道,“奴婢不懂。”   不远处百无聊赖踢着腿的谢延突然心有灵犀一般抬起头来朝着这边张望着,看到花廊下站着的人,眼睛一亮,从栏杆上一把跳下来,朝着明沉舟一头冲过来。   “娘娘!”   他一头扎进来,紧紧抓着她的袖子:“娘娘没事吧。”   明沉舟早已笑脸盈盈地伸手把人揽在怀中,笑问道:“我能有什么事情。”   谢延不说话,只是小声嘟囔着,隐约可听到掌印二字。   他畏惧谢病春。   明沉舟只是笑着摸着他的脑袋。   “今天大字练了吗?”   谢延摇头。   “那还不快去。”明沉舟说道,“不写好可不准吃饭。”   谢延明显心情大好,连连点头,开开心心地拉着绥阳回偏殿练字去了。   明沉舟沉默地看着他离开。   “娘娘可是有什么难处?”桃色小心问道。   明沉舟摇头并不说话。   “掌印当真没有喜欢的东西吗?”踏入主殿的时候,明沉舟问着迎出来的英景。   英景摇头。   侍立在一侧的柳行抬眸看她,眼波微动,使得寡淡的面容略略生动起来。   ——所以谢病春到底要什么?   明沉舟毫无头绪地想着。   ————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大周冬日的第一场大雪终于落了下来。   明沉舟站在屋檐下看着雪花沸沸扬扬地铺满地面,风起雪飞,瘦梅寒雪,整个瑶光殿都在白雪皑皑中沉寂下来。   谢延蹲在地上兴冲冲地堆着雪人,一群宫娥黄门围在他边上。   见每个人都是兴冲冲的样子,明沉舟便没有拘着他们,许他们在宫中玩耍。   “这雪真大。”明沉舟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之前入冬一月却迟迟不下雪,朝野上下也有波动,如今下了雪也算解了燃眉之急。”英景低身说道。   明沉舟心中微动,挑眉问道:“你如今还能知道朝野消息。”   英景沉默。   “是掌印要你和我说的?”明沉舟又问。   英景继续沉默。   “这般说来,那他送你来我身边是早有准备。”明沉舟碾着手中的雪花残痕淡淡说道,“你是司礼监书令出身,在内宫前朝也有威望,能力出众,性格沉稳,甚至算是谢病春心腹。”   “你做事一向细心又认真,来我这边确实是可惜。”她接过英景递来的帕子,仔细擦着手中的水渍,轻轻松了一口气,“只是不曾想,原来掌印这么早便谋算好了。”   英景可是一入宫就来到她身边的人。   这般算下来,两人还未见面,谢病春便已经做出这个打算。   原来不是她选择了他,而是他挑中了她。   英景跪在一侧,低身说道:“娘娘恕罪。”   “不碍事,这天底下谁还没个秘密。”明沉舟微微一笑,弯腰,亲自把人扶起来。   两人说话间突然听到一阵极其喧闹的声音自远而近传来,喧闹吵架声,东西摔地声络绎不绝。   那动静极大,一听就是发生了大事。   “好像是司礼监那边的声音?”明沉舟凝神听去,眉心皱起,“派人去看看。”   英景脸色凝重,正要离去,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喧闹声,紧接着就看到大皇子带着一群人推嚷着锦衣卫和黄门走了进来。   谢延警惕地抬头,见了来人立刻扔下手中的雪团子,哒哒跑到明沉舟身侧。   “大皇子这是做什么。”   “这是贵妃娘娘的寝殿。”   瑶光殿守卫不敢动手,只能围在前面拦人,更别说谢迨身边也带着一群小黄门。   谢迨闯入得并不费力。   明沉舟挑眉,失笑道:“都说大皇子没脑子,原来是真的。”   英景见状,脸色严肃。   只见谢迨一脸怒容,见到廊檐下站着的明沉舟脸色越发阴沉,仗着自己大皇子的身份强闯瑶光殿。   “大皇子这是做什么。”英景站在明沉舟身侧,厉声呵斥道,“还不把人拦下。”   此话一出,赝本散落在外围的锦衣卫首领闻言立刻拔刀挡在面前。   刀光森冷,杀气横生。   谢迨被迫停了下来,站在远处,斜眼看着英景:“谢病春身边的狗都这般气派了。”   英景神色镇定,不为所动,冷静质问道:“大皇子若是没有正当理由便这般闯入瑶光殿,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   谢迨冷哼一声,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目光落在明沉舟身上,恶毒而冰冷。   他冷笑一声,浓密眉眼低压,青黑色的眼带就落下层层阴影,让他形容狰狞阴沉。   “怪不得你如此有恃无恐,怪不得为你开午门得罪我娘,怪不得英景也跟着你,怪不得这满殿拱卫锦衣卫,当真是风光无限啊,做下这等下作不知羞耻之事,也就娘娘还能谈笑风生了。”   他忿忿不平地咒骂着,原本稍显俊秀的脸彻底扭曲狰狞。   明沉舟神色自若地站在屋檐下,闻言挑眉一笑,慢条斯理开口,说出话的却并不温柔。   “大皇子是前几日摔傻了吗,下作,不知羞耻的人是谁,想来你比我更清楚,来我这倒打一耙,属实奇怪。”   她笑脸盈盈,脸颊一侧的梨涡若隐若现,清妩娇媚,偏偏话里话外却如刀带箭,刺得人怒火中烧。   “明沉舟!”谢迨大喊一声,气得要上前动手,“依我看,那日分明就是你和谢病春联合害我丢尽脸面。”   明沉舟失笑:“我好好带着五皇子去西苑采花,是晟王殿下自己跑出来自取其辱,何来我的缘故。”   谢迨声音鄙夷不屑:“我手下黄门明明看到你们谢病春举止亲密。”   明沉舟温温柔柔地笑了笑,面不改色地说道:“空口白牙,这些话我也能胡乱攀咬,君子修身,流言八卦还是少说为好。”   “你……”他忍不住上前一步。   锦衣卫首领立刻大喝一声,手中长刀并未回退,只是冷冷说道:“晟王殿下止步。”   谢迨被迫停了下来,拳头握的咯吱直响,目光落在他身边的谢延身上,火气更加旺盛:“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也敢和我争。”   被波及到的谢延虽不解其意,但还是不认输地瞪着他。   明沉舟把谢延往身后拨去,随后淡淡说道:“大皇子今日无故闹事,本宫定要在太后面前讨个说法才是。”   “请大皇子出去。”   “哼,太后。”谢迨不为所动,只是冷嘲道,“怎么不向谢病春告状,想来他也是会为你出头的。”   “原来晟王殿下今日如此作为是因为掌印啊。”明沉舟闻言微微一笑,声音温柔,可紧接着话锋一转,满脸讥笑。   “看来是殿下不敢朝掌印大声说话,只敢对着老弱妇孺吼叫,我今日便是拉条好狗来,看见小孩也知要收了爪子。”   她说话犀利尖锐,竟是丝毫不给谢迨面子。   桃色噗呲一声笑了起来,附和道:“就是就是,我们小黑看到小殿下都不伸爪子的,乖得很。”   谢迨何曾被人下过这样的脸,面色涨红,偏偏又动弹不得,不由恶狠狠怒骂道:“狼狈为奸的狗男女。”   “放肆!”   英景厉声大喝。   与此同时,锦衣卫腰间绣春刀齐齐出鞘,剑指谢迨。   明沉舟脸色微沉:“殿下慎言。”   谢迨索性破罐子破摔,大声怒骂道:“明家书香世家,你好歹是明家姑娘,竟然如此不知廉耻,无德无仁,委身投靠一个阉人……唔……”   谢迨脸色微变,随后猛地张嘴,吐出一颗带血的牙来。 第18章   瑶光殿突然呈现出诡异的安静。   风中是控制不住的喧闹声,殿中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却又毫无声响。   明沉舟不由抬眸去看殿外入口。   谢病春穿着那身精致的玄色蟒服,大红色披风随风摆动,细白小雪落在肩上,衬得冰白色脸颊宛若刀刻冰雕,不近人情。   他的身后站着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北风呼啸而过,刀鞘冰冷,连着飞鱼服都落上薄雪,带来无端森严冷意。   出手伤人的也是一个老熟人,锦衣卫指挥佥事陆行。   只见他手指还捏着一块石头,感觉到她的凝视,扬眉一笑,舒朗落拓,顺手把石头一扔,毁灭证据。   谢迨捂着嘴的手满是鲜血,顺着下颚落在精致的领口,一脸扭曲狰狞地瞪着谢病春。   “原来殿下在司礼监还未闹够。”谢病春抬眸,冷淡说道。   “这就是明相您要推举的人。”他微微侧首,嘴角勾起,眼底却是不带丝毫笑意。   一个穿着紫红色麒麟袍的中年人撑着伞,脚步沉重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正是内阁次辅明笙。   “殿下糊涂啊。”他脸色凝重,环视混乱的殿中情形,痛心疾首说道。   谢迨闻言恨得手指都在颤抖,整个人都在紧绷站着,目光似能喷出火来。   明沉舟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丝不屑,顺手把一侧谢延推到英景怀中,好整以暇地看着场中的闹剧。   一场戏总不能就一个台子唱。   “明相就看这些人如此欺侮我。”谢迨上前一步,咬牙切齿地说着。   明笙闻言长叹一口气,悲悯而无奈,那目光终于落在这间宫殿的主人身上。   “虽说娘娘是殿下母妃,可也不能如此不敬殿下。”   明笙看似苦心劝说,却三言两句就把此事归结到明沉舟。   明沉舟拢了拢肩上的披风,闻言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无奈说道:“明相何出此言,传宫的是晟王殿下,无端辱骂本宫和掌印的也是他,如今这般委屈告状的还是他。”   明笙神色巍然不动,只是淡定点头:“殿下一时失态是不对,可娘娘剑指殿下也为失礼。”   明沉舟脸上笑意加深,伸手接了一片雪花,随后缓缓走了下来,桃色立马问她撑伞。   “明相最爱看戏,也知唱戏都还要红白两张脸,正反两话要两人分说,断没有一个人这么厚的脸皮,左右变脸看傻看客。”   深蓝色裙摆落在不曾扫净的积雪上,浅浅映出一点印记。   她站在皑皑白雪中,形容娇媚,眉眼艳丽,浅色琥珀眸子随意扫来,似红艳凝香中半藏霜雪,美艳而锐利。   明笙眉心微微蹙起。   “闹事的是晟王殿下,伤人的是掌印大人,瑶光殿满殿侍卫,连拿刀的都是西厂的锦衣卫。”   她看着明笙笑意加深,一字一字缓缓开口。   “您若是真的要为殿下讨个公道,也该去找掌印大人才是。”   一直坐壁旁观的谢病春终于动了动眉,单薄的眼皮微微抬起,露出那双深沉漆黑的眼珠。   明笙眉头倏地皱起,那一瞬间把脸上的斯文温和尽数撕破,露出凶悍不悦的凌厉。   明沉舟站在他面前,依旧温柔,一如未出阁前的模样,温柔浅笑,毫无危害。   大夫人爱玉兰尤爱洁白的刺叶玉兰,常常忘记它美丽的背后是带着伤人的尖刺。   谢迨僵在原处,嘴角下垂。   良久寂静后,谢病春挑眉,接过明沉舟递来的刀刃,似笑非笑说道。   “我的人已经处理干净了,太后随后便到,不论如何内阁今日也该议出一个说法了。”   他转着手中的银戒,气定神闲地说着,目光一转,落在谢迨身上。   “晟王殿下想来是无法前去。”   一身狼狈的谢迨怒而大喊道:“凭什么不去!我不去,就要让那两个兔崽……”   “殿下!”   明笙大喝一声,随后对着他身边的小黄门说道:“带殿下去换身衣服,半个时辰内一定要到内阁。”   明沉舟捏着帕子的微微一动,眼尾朝着谢病春扫去,却见谢病春漫不经心地站着,完全没有把殿中之人放在眼中。   “娘娘不如也带五皇子一同去司礼监参议。”明笙转而开口说道,“事关重大,五皇子也是皇家子嗣,合该参与才是。”   明沉舟心中微沉,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反而话锋一转,不接他的试探,委婉拒绝道:“总该先处理要紧的事情才是,皇子们的事情,黄天庇护,自然会尘埃落地。”   明笙笑容逐渐敛下。   他不笑时,瘦长白皙的面容便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明沉舟并不理会他的深思打量,捋了捋鬓间的碎发,对着桃色吩咐道:“这把伞给掌印大人送去,初雪生寒,关键时刻可别着凉了。”   桃色哎了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谢病春门口,却被谢病春看了一眼后,吓得立刻站在两尺远的地方,眼波一转,紧接着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陆佥事,给。”   陆行受宠若惊,扫了掌印一眼,见他并无异色,这才上前一步,朗笑着接了过来:“多谢贵妃娘娘,多谢桃色姑娘。”   明笙不错眼地看着她,沉声说道:“看来娘娘和掌印关系不错。”   明沉舟顿时笑如春桃,盈盈开口:“爹爹在府中时常常教导,君贵义轻黄金,掌印帮我良多,自然不敢忘怀。”   谢病春掀了掀眼皮看了她一眼,嘴角闪过一丝讥笑。   谢迨啐了一声,很快又被身边的小黄门死死拉着,这才强忍着没有开口。   明笙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欣慰说道:“娘娘说得不错,鸦有反哺之义,羊知跪乳之恩,理当如此。”   “四面楚歌还能这般父女情深当真令人赞叹。”谢病春轻呲笑一声打断两人的对话,随后凉凉说道,“又开始了。”   话音刚落,风中便传来一阵阵哭喊声,动静之大,可见人数并不少。   明笙脸色微变,甩了甩袖子,对着谢迨小声说了几句,这才匆匆离去。   他走后,谢病春紧跟着离开了,最后连着愤愤不平的谢迨也被贴身大伴拉走。   原本还热闹喧闹的瑶光殿空地顿时安静下来。   明沉舟垂眸,接着一枚雪花,蹙了蹙眉。   “雪下大了,娘娘回去吧。”英景为她撑着伞,低声说道。   “去看看到底什么事情。”明沉舟垂眸低声说道。   “是。”   说话间,谢延哒哒跑到她腿边,也不说话,只是贴着她站着。   “还玩雪吗?”明沉舟摸着他的脑袋,笑问道。   谢延抿着嘴,摇头。   “那便去练字吧。”他拿出帕子擦了擦谢延额头的汗,“给小殿下换身衣服,别着凉了。”   绥阳哎了一声,把谢延带走了。   桃色接过英景的伞,目送他离开后,小声说道:“司礼监从未有过这么大的动静。”   明沉舟的视线从东边收了回来,呲笑一声,薄凉说道:“闹出更大的动静才是。”   她转身回了屋子,淡淡说道:“自视甚高,执掌乾坤的诸位大人也该被拉下来看看这人间了。”   桃色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难得没有接话。   ————   直到午时,天色逐渐阴沉下来,细密的雪在晃荡的灯笼微光中缓缓落下。   一场初雪最终演变成一场大雪。   英景是赶着沙漏倒转的尾巴尖回了瑶光殿。   一向波澜不惊的他也是难得神色凝重,来不及掸干净身上的残雪便入了外室。   “事情闹得很大?”明沉舟心中咯噔一声,倾身问道。   英景深吸一口气,冷静说道:“万岁的事情被发现了。”   明沉舟脸色大变:“怎么会知道?锦衣卫不是把仁宁殿围得水泄不通。”   “问题就是出在这里。”英景抬眸露出被风雪刮得发白的眉眼。   “內宫有人察觉有异,买通锦衣卫,秘密潜入,这才捅了出来,如今已有十位官员涌入内阁,要求内阁和司礼监给个说法,现在还在雪中静坐,无一人起来。”明沉舟沉默,眉心紧皱。   若是这般,事情便不好收场了。   “内阁那边情况如何?”   “御史江兴程亲自带人闯的内阁,告知他此事的便是他的侄女,宫中的江美人,幸好他并未把此事和盘托出,只是选了九个同僚一同入宫逼阁,内阁在外朝,诸位大人怕闹得太大,已经悉数带到司礼监了。”   御史江兴程独立于各大党派之外,性格刚正不阿,眼底容不得一颗沙子,一点也糊弄不得。   他有一个同窗好友便是如今被京城学子广为称颂的敷文书院院长罗松文。   这么多年他一直冲在骂司礼监的前线,对内阁众人也是不假颜色,他一年弹劾的奏折垒起来能抵整个御史台诸人的重量,一向是个烫手的山芋。   “丧钟为何还……”   话还未说话,只听到一声悠远绵长的声音在大雪纷飞的午后清晰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威严震荡。   三万声丧钟在明德帝驾崩半月后终于敲响了。   明沉舟怔怔地听着,突然开口说道:“怪不得。”   她长叹一口气,无奈说道:“掌印好快的速度啊,怪不得谢迨今日发疯一样闯了进来。”   不知不觉中,明德二十年只剩下两月,久久不至的初雪终于落了下来,却成了一场沸沸扬扬的大雪。   终于变天了!   明沉舟盯着那场大雪出神,好一会儿才说道:“给谢延更衣吧,等会怕是还有事情。”   英景应下刚准备离开,就听到门口守门的侍卫按剑匆匆而来。   “娘娘,太后请您和五殿下前往司礼监。”   英景和明沉舟对视一眼,各自察觉出对方眼底的不安之色。   “桃色,更衣。”   明沉舟沉声说道。 第19章   内阁自大周开朝便设立在文渊阁。   文渊阁设在文华殿后面,属于外朝范围。   立国初期都是司礼监迁就内阁,但随着司礼监的不断势大,集议的地方便从文渊阁逐渐移到了司礼监。   而恰巧,司礼监距离瑶光殿并不远。   当初皇贵妃在安排明沉舟的住处时,故意把她的宫殿安置得格外偏僻,如此安排,万岁若不是真心喜欢明沉舟,是不会特意踏足瑶光殿。   不过这也导致瑶光殿和司礼监只隔了一条护城河和一座花园的距离。   明沉舟带着谢延来到司礼监时,远远便看到空地上跪了十个大臣。   为首那人鬓角斑白,腰背挺直,即使跪在大雪天也丝毫没有半分佝偻,衣服挺阔笔直,丝毫没有褶皱。   众人朝东跪着,头上已经落满大雪,连着眉毛都覆盖上皑皑白雪,可个个脸色坚定,没有一人退缩。   “怎么都在外面跪着。”   明沉舟皱眉问着。   “江御史不愿进去,敲钟之后更是跪地伏哭,连着太后都劝不动。”   大周文官素有跪谏死谏的刚正,许多事情便是半步也不肯退让的。   谢延牵着她的手,不解问道:“跪着很疼,为什么要一直跪着。”   明沉舟垂眸,认真解释这:“因为有些人宁可吹落北风死,不愿枝头抱香生。”   谢延眉心紧紧皱起,脸色沉重地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停下脚步,仰头问道:“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是对的,是吗?”   此时,两人已经走过那群跪着的人面前,走到司礼监大门的台阶下,一侧的小黄门殷勤地掀起帘子,请人入内。   “娘娘教过我服软,他们是因为不知道吗?”   一直沉默的谢延小脸紧绷,依旧不解地问着。   明沉舟低头看着腿边的小孩,沉思片刻后蹲下/身来,抚摸着小孩细嫩的脸颊。   “你可以去折梅花,却不能要求梅花自己落在你手中,有些人就是这样不懂变通,甚至不识时务,但你也要看到他们生来是读书人,一生都坚持自己的孤高。”   “这不能服软,也不会服软。”   谢延沉默,他听不懂,却又莫名觉得有些震动。   大概是因为这场大雪,因为这满院子跪着的人,因为娘娘此刻的眼神。   “太后和两位皇子还有诸位大人都已经等候多时了。”小黄门见缝插针,笑脸盈盈地说着。   谢延站在原地没动,突然松开明沉舟的手,垫脚去勾英景手中的雨伞。   英景一惊,扭头去看明沉舟。   明沉舟犹豫一会,对着他点点头。   “可是娘娘,下雪天真的很冷啊。”他抱着那柄巨大的遮雪伞,半个人被盖着了,只能露出半截小小的衣摆。   伞下的声音声音很小,却又很坚定。   明沉舟愣愣地看着他拖着遮雪伞往下走去,洁白干净的雪地上留下一道道脚印,最后站在江兴程面前。   跪在雪地中的江兴程眼波微动,一柄伞吃力地落在他面前,晃了许久,最后又不得不靠在他肩上,紧接着从伞下钻出一个小人。   “五殿下。”他立刻伏身行礼。   他一动,遮雪伞就惶然落了下来。   谢延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扶好伞,又看着面前恭敬下拜的老人,立刻扭头去看明沉舟。   明沉舟对着他摇了摇头。   “不,不用跪。”他把雨伞一松,磕磕绊绊把人扶起来。   一大一小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各自无言。   江兴程不曾见过这位从不曾露面的五殿下。   谢延这辈子见的人也屈指可数。   但他这几日在明沉舟的放养下,胆子变大了,所以扑闪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盯着他脸颊上的白雪痕迹,捏着手指,先行开口。   “娘娘与我说不能哭,你也不要哭了。”   一只柔软温热的手落在他冰冷,凝着冰霜的脸上,又轻又柔,带着小孩特有的绵软。   江兴程抬眸看着面前站着的小殿下,眼睛又黑又亮,他还很小,带着故作的一本正经,却又不会让人厌烦。   “下雪天冷,会生病的。”他背着手,大人样的劝道,最后特意强调一句,“娘娘说过。”   江兴程扭头去看台阶上的人。   明沉舟注意到他的视线,对他附身行礼。   江兴程抿唇,随后伏身回礼。   “延儿我们该进去了。”明沉舟微微提高音量说道。   谢延扭头嗯了一声,随后又对着江兴程说道:“你做什么我不懂,娘娘说的我也不懂,但我娘说过,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江兴程一愣,直到谢延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盯着那晃动的厚缎夹帘,缓缓收回视线,看着那倒在雪地中的遮雪伞。   那伞一看便是女子样式,伞面绣着精致的梅花,溅起的雪子,飘落的雪花落在虬结褐黑的梅枝上,就好似真的开满了梅花。   梅花几度发,天涯鬓已斑。   江兴程看了许久,最后缓缓伸手去握那把伞,直到把伞牢牢抓在手心,之后便突然拂面痛哭起来。   “万岁啊!”   一声悲凉痛哭声在大雪纷飞中惶然响起。   明德十年冬,明德帝微服出巡,随后在江南阁偶遇正在谈论宁王案的江兴程,大批朝堂腐败,草草遮掩此事,不料明德帝不怒反喜,亲自点了他去都察院。   督察院一向有规,新科进士不得直接授科道官,须历任三年以上、且才行出众才能出任科道官。   江兴程辞而不受。   ——“敬书直言大臣奸邪、小人构党,若不亲置,势有“搏击”之嫌,且变乱成宪,以正清道,是你我共梦,何必推辞。”   只这一句话,江兴程便一步步走了十年。   ————   司礼监内,谢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扭头,却被明沉舟案子握住了手。   他微微抿了抿唇,低下头不再动弹。   “哼,如此这般年纪就会笼络人心。”谢迨坐在他对面,抱臂讥讽着。   谢延不高兴地动了动屁股,扭头不愿看他,捏着明沉舟的手指,一声不吭。   “五弟年幼心善,可是好事。”他身侧一个病弱模样的男子开口缓和气氛。   屋内地热烧得热,可他还是穿着狐毛大氅,抱着手炉,脸上没有一滴热汗。   “是啊,就你们是好人。”谢迨口气不善地撅了回去。   开口解围的人神色讪讪的,抱着暖炉不再开口。   “他是你三弟。”上首的一个年迈宫装的女人淡淡开口说道,“兄友弟恭才是,晟王也该收收自己的脾气了。”   谢迨不服,却被明笙一声咳嗽打断了。   太后不动声色地扫了堂下诸人,端起茶来浅浅饮了一口。   “祖母教训的是。”那个病弱男子,也就是养在太后膝下的三皇子,如今的誉王殿下抢先一步开口说道,“是孙儿不是,祖母仔细身体。”   一直垂眸的明沉舟抬眸扫了对面的两位皇子,不由动了动眉尖。   兄弟两人的相处倒是有意思。她想。   谢病春难得没有站在黑暗处。   此番集议,他坐在内阁对面,司礼监的案桌前的第一位。   那件大红色披风早已拿下,露出精致大气的玄色蟒服,腰背如刀,眉眼低垂,面无表情,比着对面的大学士更像一个文质彬彬的文人。   今日坐在这里的十一人便是决定大周明日命运的人。   内阁,司礼监甚至可能是哪位深居简出的太后都在博弈这盘大旗,至于三位皇子甚至自己也不过是棋盘上冲锋的马前卒。   明沉舟的目光一扫而过,最后也跟着谢延一般低头,避开这场祸事。   “既然人都来齐了。”   内阁首辅郑樊须发皆白,之前耷拉着眼皮好似睡了过去一般,对着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视而不见,好像现在才睡醒了一样,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沙哑着开口。   “那接下来的事情不如先请司礼监开个头。”   他慢慢悠悠地说着,一口气总是半吊着,听的人心颤颤的。   谢病春身边封斋正准备开口,却听到谢病春手中的银戒咚的一声磕在花梨木上,动静不大,却又屋内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司礼监方向,封斋下首那位白胖圆润的禀笔太监摸了摸肚子,脸上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笑。   “这等事情那能让我等这些做奴才的先开口,郑首辅国之栋梁,为国为名三十年,怎么也该起个办法才是。”   “黄禀笔谦虚了。”郑樊不气也不恼,继续慢吞吞地说着。   “既然让我们先开口,自来立嫡立长,先帝不曾有嫡,那便是长子。”脾气最是暴躁的安悯冉先一步开口说道。   明沉舟并不意外,安悯冉是明笙的学生,自然是不遗余力地站在大皇子这边。   她抬眸微不可为地扫了一眼司礼监那边的五人。   谢病春眉眼低垂,转着手中的银戒,神色不动。   封斋眉心却是一闪而过地皱了皱。   其余三人也是各有表情,但都是开口反驳。   “高祖曾言禹功明德,尧舜禹选贤与能,才能执玉帛者万国。”倒是内阁阁员郑江亭快口说道。   “三皇子曾被大儒夸过仁义孝道,儒生典范。”   大皇子脸色瞬间阴沉。   三皇子依旧是如沐春风的温和。   明沉舟不由低头看着谢延,谢延已经开始无聊地扣着她袖口的金线,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你这意思是说大皇子不贤?”安悯冉发难道。   郑江亭皮笑肉不笑地回敬道:“这可是你说的。”   安悯冉气得拍桌站了起来:“大皇子占了一个长子,也是自小读书,乃是天定的不二人选。”   他口气一顿,隐晦讥笑道:“智可谋人,不可谋天。”   明沉舟挑了挑眉,第一次认真打量着这位明笙的第一门生。   看似暴躁冲动,实则却是一击必中。   “坐下,不可胡说。”一直沉默的明笙终于开口把人按下。   年纪最小的戴和平擦了擦额间的汗,连连点头:“是是,明相说的是。”   “太后意下如何。”此时,郑樊开口侧首问道上方的人。   太后拨动着手中的佛珠,淡淡说道:“按理內宫不该参政,只是情况紧急,事情还是尽早定下为好。”   “掌印乃是先帝最为信任的人,可有曾听过先帝只言片语。”她话锋一转,看向谢病春。   谢病春闻言抬眸,露出漆黑如玉的眼珠。   “不曾说过。”他微微一笑,懒洋洋说道,“太后说得对,情况紧急,如今还是大丧为先,内阁和司礼监尚能维持秩序,何须如此着急。”   太后也跟着笑了起来:“掌印说得对,是我们太过着急了。”   “定国大事,怎能不急,若不及早定下,只怕朝野动荡。”安悯冉大声反驳着。   “还是说,掌□□中也有人选。”郑江亭的目光落在最靠后的谢延身上。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明沉舟和谢延身上。   谢延不解其意,见状只是眨巴着眼,好似一只误入猛兽群中的无辜的小猫儿。   谢病春呲笑一声,并未说话。   “怎么,不敢说话?”郑江亭也跟着站了起来,愤而激道。   “内阁管不好内阁,还想管我司礼监。”谢病春起身,清瘦的倒影落在对面内阁的桌面上。   “不过小郑相有句说的不错。”   他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堂中之人,突然勾了勾唇角,眉目疏离冷淡。   “内臣却有人选。”   明沉舟倏地抬眸,却不料和谢病春的视线撞在一起。 第20章   此次集议会不欢而散,明沉舟早有准备,是以谢病春第一个离开后,她紧跟着带谢延退了出来。   还未到酉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黑云压城天欲倾,密雪碎玉声不绝。   两侧游廊花厅,小黄门顶着风雪辛苦挂着灯笼。   大雪落在谢病春玄色蟒服上,右侧游廊晃荡的烛光落在冰白色的脸颊上,清冷含冰的眉目便越发疏远起来。   “今日集议新帝之事,把几位皇子叫来做什么。”她跟在身后不解问着,“历朝历代还未有过这样荒诞之事。”   这种举动看似光明磊落,实际却是结仇,今日一番闹腾下来,晟王和誉王便是兄弟彻底决裂了。   “大概是有趣吧。”   衣袍随风而动,猎猎作响,连着那声似雪般冰冷轻盈的轻喃都被吹散。   明沉舟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谢病春虽然背对着她,但明沉舟能想到他此刻脸上的讥笑。   “你想让他们自乱阵脚。”她焕然大悟,似乎歪着头又问道“可万一适得其反呢。”   内阁明显分为两派,一个拥护晟王,一个拥护誉王,就像看似最中立的太后其实心也是偏的,就连司礼监,都不是铁桶一个。   他们若是联手虽未必能成功,但也一定棘手。   相比较前面两位皇子多年经营的内外朝势力,谢延可以说是毫无根基。   谢病春嗤笑一声,冰冷不屑。   明沉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也不敢多问。   一行人踏在厚雪上,脚印逐渐深了下去,北风凉凉,雨雪雱雱,天地逐渐连成一片白色。   “今日雪大,掌印还是撑把伞吧。”明沉舟看着雪越下越大,忍不住开口劝道。   谢病春虽未说话但莫名停下脚步。   明沉舟堪堪刹住脚步,这才没有再一次一头撞上去,但两人的距离却是只剩下半臂的距离。   她心有余悸地晃了晃脑袋,主动往后退了一步,顺便给桃色打了个眼色。   桃色小心翼翼地准备去给掌印撑伞,却被他扫了一眼,顿时僵在远处,苦着脸偷偷去看娘娘。   明沉舟不解,瞪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脑中电光火石一闪,犹豫上前接过桃色的伞,高高举起手,亲自给谢病春打伞。   谢病春这才懒懒抬眸,眸色冷淡:“娘娘这次不避嫌了。”   明沉舟装傻:“我何时避嫌?”   谢病春深深看了她一眼,却不再说话,只是伸手接过明沉舟手中遮雪伞,绕过她继续朝前走着。   明沉舟轻轻嘶了一口气,小声嘟囔着:“倒是记仇。”   不过是之前那他做筏子堵了明笙的嘴,这会儿倒开始翻旧账了。   “娘娘,我们回宫吗?”一直跟在英景身边的谢延见人走了,立刻巴着她的腿小声问道。   明沉舟看着谢病春撑着伞,消瘦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这才收回视线,点头说道:“走吧,我们也会去。”   “今日大字还未写呢。”   “知道了,回去就写。”   谢延根本听不懂今日堂上说的话,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晓刚才吃了糕点喝了茶,早上还玩了雪,一天下来心情不错,开开心心地应了下来。   “我便知道,我早就知道,这对贱/人。”晟王怨恨的声音在两人离去后的假山后响起。   ————   明德帝的事情在司礼监和内阁的重压下有惊无险地翻了过去,难得是江兴程此次的沉默,是以即便是有人察觉不对,也不敢胡说,   大周没有后妃殉葬制,但无子的嫔妃待先帝下葬后便都会送到庵中养老。   明德帝后宫人数并不多,且膝下有子的只有两人,其中一人已经陪着明德帝一同走了。   明沉舟作为后宫等级最高的嫔妃为行表率,领着诸位嫔妃在正殿跪了一日,知道暮鼓敲响这才起身回去。   “谢延呢,什么时候回来。”她搭在桃色身上,疼得龇牙咧嘴。   “皇子都要跪到晚上呢。”桃色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准备上轿子,“英景公公看着呢,不会有事的。”   “不坐不坐,走两步,不然明日根本起不来。”明沉舟连连摆手。   桃色和柳行便让坐轿跟在后面,一左一右地扶着人。   “这宫中如今空了许多。”桃色看着满墙灯笼,可一路走来人影却极为少见,不由感慨了一句。   毕竟事关皇家辛秘,太后直接发落了仁宁殿和乾坤殿全部宫娥黄门,连着那半月在附近当差的人也不曾留下,至于那个告密的江美人更是直接送去一杯毒酒,遣散全殿宫娥黄门,一人也不能活。   这几波懿旨接连颁了下来,内宫人人噤若寒蝉,也自然空了下来。   明沉舟心中对这位身居后宫,神秘莫测的太后多了一丝警惕。   “慎言。”柳行淡淡说道。   桃色吐了吐舌头。   “呦,这不是贵妃娘娘呢。”走到半路拐弯处人烟稀少的梅林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拦在她们面前。   桃色皱眉,立刻挡在明沉舟面前。   “果然是司礼监出来的狗东西,怎么我还敢动掌印的人不成。”谢迨见状,抱臂讥讽着。   明沉舟不想搭理他,脚步一拐便要离开。   谁知谢迨直接伸手把人拦下。   “殿下这是做什么?”明沉舟挑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谢迨并不说话,只是斜眼上下打量着她。   明沉舟不悦后退一步,冷淡说道:“殿下几次三番出言不逊,再是如此,我可要请太后主持公道了。”   这话不知哪里碰了谢迨逆鳞,他脸色顿时大变,上前一步,恶狠狠地瞪着面前之人。   “怎么,降服一个谢病春让他欺压于我,连着太后也要笼络给我难看,若不是我母妃已不在,看你如何在内宫作威作福,”   明沉舟并不害怕,反而挑眉讽刺道:“殿下擅长武器,莫非擅长的是钉耙,这倒打一耙的能力倒是令人叹为观止。”   谢迨气得想要身后去打她,却被桃色一把撞开。   “这里距离司礼监可不远。”她站在明沉舟面前,张牙舞爪地威胁着。   谢迨目光一戾,盯着树荫烛火中半露出的绝色红楼,面容扭曲,拳头紧握。   “不过是一个阉人。”   他恨恨说道,随后目光沉沉落在明沉舟身上,最后露在那种芙蓉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惊艳之色,可随后便又咬牙切齿首,满脸讥讽恶意。   “和一个太监做对食可体验这人间极乐。”   “放肆!”柳行怒叱一声。   谢迨并不畏惧一个奴婢,反而又是上前一步,看着近在咫尺的冷面佳人,像是审视一个稀世珠宝。   “娘娘这般绝顶姿色,人间少有,如何不能品尝风花雪月,何必委身一个杀人如麻,无心无情的阉人。”   “不过是一条狗,一只野兽,一块烂泥。”他压低的声音倏地发狠,伸手想要去触碰她细嫩的脸颊。   明沉舟冷不丁地歪头,避开他的手,嫣然一笑:“是谁人给殿下支的招,挑拨离间倒是不错,只是用错人身上了。”   她啪得一声打开他的手,后退一步,脸上笑容瞬间消失。   “我与掌印清清白白,倒是殿下口出恶言,看来安相说您饱读诗书也不够精准,无法服众。”   明沉舟挑眉,意味深长地回敬着:“此事若是回禀太后,想来太后也会乐意出面的。”   谢迨摸着被打的手背,舔了舔牙。   “清白?谢病春这等狂傲之人何时会把人放在眼里。”   “你可知,台州回京城快马加鞭也要一月路程,可谢病春高烧十日,在二十日内赶到。”他眉眼低压,昏暗的烛光落在眉心,倒影着枯瘦地树枝,便落下一点浓重的阴影。   “谢病春当真,问、心、无、愧。”   谢迨靠在她耳边一字一字地质问着。   明沉舟眉心倏地一皱,但随后又松了下来,不怒反笑,不以为然说道:“那你便要去问掌印了。”   谢迨脸色阴沉,最后摔袖离开。   “晟王殿下当真无礼。”桃色不悦说道,“娘娘在太后面前定要好生说上一番。”   一侧的柳行收回盯着始休楼地视线,眉眼低垂,轻声说道。   “晟王殿下都出来了,小殿下大概也回殿了,娘娘回去吧。”   明沉舟站在原处盯着那点露出的红楼尖尖,那楼近看如猛兽蹲坐,雄伟壮丽,令人不敢细看,远看时小塔尖尖,伶仃风情,又让人无法看清。   就像谢病春一样,无论何时,他都是那个站在黑暗中只能看到那截冰白下颚的人。   “原来这就是代价。”   她愣在原处,喃喃自语。   一个在内宫毫无根基,在大局中亦无左右时局的人,如何能让万人之上的司礼监掌印信任甚至青睐。   除了那点隐晦的,不能为人道的床/笫羁绊,枕边之情,其他的别无他法。   可真是如此吗?   “啊,娘娘,娘娘,您去哪?”   桃色见明沉舟拎着裙摆朝着始休楼的位置跑去,大惊失色。 第21章   始休楼依旧是一片死寂,连路过的小鸟都不愿逗留片刻。   天色阴沉,乌云遍布,压着整个始休楼越发高大森严。   守门两个小黄门头靠着头坐在一侧蜷缩着,打着呼噜,他们睡得浅,听了动静立马惊醒过来。   结果刚一睁开眼就看到隔壁瑶光殿的贵妃娘娘自梅林中飞奔而来,浅色的裙摆自风中刚刚飘落,安静地贴在腿边。   “给你娘娘请安。”小黄门对视一眼,慌慌张张地跪地请安。   “起来吧,掌印大人是否已经回来?”明沉舟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喘气,可神色确已经是镇定下来。   一路奔来,连着半盏茶时间都没到,她便依旧从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她想,若只是这个代价她付得起。   可若真的是筹谋已久,那她现在所行之事便是从入宫前的第一面始,就是谢病春的步步下套,其背后的代价未必是她付得起的。   谢病春图谋甚大,她如今不过所知一二,便已觉得心惊胆战。   明沉舟确实想要往上走,给自己,给母亲,甚至给表哥一家谋出一路活路,却也不能做史册上遗臭万年的人。   “掌印大人还未回来。”小黄门恭敬说道。   “何时回来?”明沉舟又问。   看架势,似乎是一定要等到人。   小黄门摸不准贵妃的意思不由小心翼翼觑了她身后的两位丫鬟。   “娘娘有事寻掌印。”出乎意料的是,先一步开口说话的人是柳行。   明沉舟眼尾扫了她一眼。   相比较桃色的年纪小,天真不谙世事,柳行已有二十,沉稳自持,一板一眼,身上还明显带着司礼监的印子。   她是司礼监的人,是谢病春的眼线,是今日对话最大的变数。   明沉舟用她也防她。   一旁的桃色心直口快,嘟嘴不悦指责道:“娘娘寻人,你看我们做什么。”   小黄门连连弯腰哈背:“实在是冤枉奴婢了,奴婢也不知道掌印大人何时回来。”   明沉舟蹙眉,抬眸去看面前的高楼。   整个始休楼赫然伫立在自己面前,庞大华丽而繁琐精致,越发显得底下站着的人渺小而不自知。   “娘娘。”桃色小心喊了一句,“回去吗?”   明沉舟回神。   “先回去吧。”   她拢了拢身上的浅色披风,抿了抿唇。   小黄门和柳行各自松了一口气,只有桃色依旧天真,乖乖嗯了一声。   明沉舟站在这里被北风吹了好一会儿,把各有心思的四人神色尽收眼底,跳动的心慢慢冷静下来。   她突然意识到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赶在谢病春还未知此事前见面虽能诈出只言片语,但终究太多冒险。   若真的是哪个最坏的结果,自己这般急匆匆反而是落了下风。   谢病春是一条蟒蛇,是一把刀,若没有十足准备便是冒险,今日确实是冲动了。   明沉舟半低着头,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不在焉地转身离开,正准备迈步突然听到背后小黄门惶恐不安的声音。   “掌印大人。”   明沉舟心中一个咯噔,倏地抬头,只看到她找的人披着玄色大氅,神色冷淡地站在不远处的梅林出口。   谢病春的眸光远远落在明沉舟身上,疏远淡漠,毫无人气,冰白色的脸颊映衬着那双黑于常人的双眸越发清透漆黑。   他不知站了多久,连着肩头都落上梅花残瓣,乍一看丝毫披风上绣着的精致图案。   明沉舟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慢慢吞吞地走了上去:“掌印何时来的。”   近看才发现谢病春身上落了不少细小的梅花,还未走进便觉得梅香浮动,格外好闻。   她心中微动,可随后又听到他冷淡的话,心中一松。   “不久。”   明沉舟眉眼弯弯,神色自若说道:“真是巧了,我也恰逢有事想要寻掌印。”   谢病春并不说话,神色依旧淡淡的。   他一向不是爱说话的热拢性子,这一来一回的沉默也是常态。   “谢迨今日不知得了谁的指令,今日竟然来挑拨离间。”谁也没想到明沉舟拢了拢披风,竟然直接说道。   柳行一惊,直接抬眸去瞧她的背影。   桃色眨巴着眼,不敢插话但又蠢蠢欲动。   谢病春这才抬眸,随意扫了她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娘娘信了?”   “自然不信。”明沉舟信誓旦旦地断口直言,“万事总有一个先来后到的说法,既然投靠于掌印自然不会蛇鼠两端,失了信用。”   谢病春不语,黑漆漆的眸子看人时冷冷清清,不带一丝感情。   明沉舟也不惧,只是笑脸盈盈地话锋一转,故作不解地问道:“掌印不好奇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谢病春懒懒问道,脸上却是不感兴趣的神色。   不过他这一下的敷衍,倒是让明沉舟挑了挑眉。   独角戏有人进场,总该有些惊诧。   尤其是这人还是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谢病春。   明沉舟脸上笑容一顿,可很快便有着更为揶揄的口气笑说道。   “谢迨竟然说掌印对我早有心思,此番竟然从台州会京城快马加鞭只为了送我进宫。”   她说起谎来面不改色,眼波微动,水光潋滟,连着嘴角那单侧的梨涡都在若隐若现,把一件原本缠绵悱恻的动人□□说出几分认真,几分无奈,更多的是促狭之意。   谢病春转着银戒的手一顿,随后微微抬眸,露出半分漆黑的眸光,敛着光的眸子,垂眸看人时好似带着万般深情,涟漪水光。   “当真有趣。”他缓缓问道,脸色带着一丝隐晦的古怪,可仔细看去却是薄凉笑意。   明沉舟被这眸光刺了一下,心中咯噔一下,可面上笑容不该,玩笑一般拍了拍手。   “可不是,晟王殿下也不知得了谁的计谋,赶着给我下套,瞧他说的这本认真又咬牙切齿,还说掌印是发着高烧特意赶回来的,言辞切切,我可差点就信了。”   “掌印当真对我情深义重,难以自控。”   她唇齿含笑,眸光微动,落在谢病春的冰白色的脸颊上。   谢病春垂眸,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直接和她对了上去。   明沉舟被那一眼看得脊背一僵,却又不愿先一步移开视线,露出半分怯意来。   “确实是发着烧赶回来的。”   谢病春微微一动,肩上的梅花便落了下来,在两人近在咫尺的身侧悠悠下落,最后慢慢落在明沉舟的脚尖。   明沉舟瞳孔倏地一缩。   可很快,她便看到谢病春单薄苍白的唇角微微弯起,整个人的气势浑然一变,冷冽阴暗,就像是在游走在黑暗中的巨蟒在此刻微微探出头来。   冰冷的竖瞳就这般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明沉舟握着帕子的手指微微收紧,腰背越发绷直。   “掌印怎这般着急。”她微微睁大眼睛,不解问着,随后微微一笑,带出一点娇憨天真,“如此看来,能在入宫前遇到掌印也是缘分。”   谢病春嘴角勾起,露出一丝讥讽,似明白她的小心思,却又大发慈悲地没有点破,只是转着手中的银戒,慢条斯理说道。   “我出京城两月之久京城便闹出诸多事情,若不快马加鞭回来,司礼监怕都是要换天了。”   明沉舟受了他的讥讽,可此刻却又松了一口气。   她是信这个理由。   封斋联合内阁和明德帝把人支出京城,随后就飞快定下明家的婚事,送她入宫,不就是为了制约谢病春。   太后想要制约内宫皇贵妃,明德帝要制约外朝内阁,内阁两派一个是为了自己坦荡的官途,一个是符合圣意,至于司礼监不过是想要搅乱浑水,借势上位。   人人都在用他,可人人都在忌惮。谢病春也并不是一个好人,匆匆回京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太过正常,甚至符合他睚眦必报的性格。   他不惜牺牲埋了五年的暗线,也要让谢延光明正大出现在世人面前,又高调得把他寄养在自己膝下,乃至现在要推谢延登基,不也是为了报复他们。   他这一招一石多鸟,坏了本就不甚稳固的联盟,离间谢迨和明笙,打破封斋的势力,分化内阁内部力量,甚至让自己权势更进一步。   “掌印事无巨细,为国为民,可要小心身体。”   明沉舟心中放下一块石头,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不少,不由虚伪地奉承了一句。   一直心不在焉的谢病春懒懒抬眸看着她,这一眼冷沁沁的,直把明沉舟看愣了。   她还未想明白,却见谢病春朝着她伸出手来。   明沉舟呼吸一顿,下意识想要避开,却又强忍着站在原处。   “娘娘的披风开了。”   他声音若是不带讥讽其实颇有点温柔似水的声线,更何况,他此刻竟然亲自给她系上披风结。   冰白修长的手指近在咫尺,甚至能闻到他指尖带着寒意的梅花。   他身上的梅花花瓣不少,这一动便都顺着两人近在咫尺的间距落了下来。   明沉舟盯着翻动的手指,愣在原处。   这一刻的温柔,她突然有一点古怪的错觉。   好似她刚才诈他的话在这一瞬间成真了。   可很快,她便觉得刚才的错觉有多可笑。   “娘娘当真聪慧。”他抬眸,目光清清冷冷,微微一笑时便越发有些冷淡,可漆黑的眸光深处却又带着若有若无地讥笑。   “送娘娘回去。”   他扔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踩着地上的梅花花瓣离开。   玄色大氅缠缠绵绵地擦过明沉舟的直接,皮面上带着冰冷的寒意,激灵一下刺得人心头一颤。   明沉舟闪过一丝怪异,却又如何也想不明白,直到回到瑶光殿,听到桃色说的话,脸色不由微变。   只见桃色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开心说道:“那梅林果然是掌印亲自选的十年老梅,我们不过快速走了一着,身上就有淡淡的香味,娘娘看,还有梅花落我身上呢,可惜才一点点。”   “老奸巨猾。”明沉舟突然咬牙骂道。   桃色扒拉着手掌上的梅花瓣,眨巴眼不解问道:“娘娘说什么。”   “没什么,不知道连夜买棺材要多少银子。”明沉舟面无表情地说道。   桃色脸色大变,连连摆手:“娘娘怎么说这些丧气话。”   明沉舟哼唧几声并不说话。   “罢了,他能耐下心来听我这么胡说,说明他确实问心无愧。”明沉舟捂着脸,喃喃自语,“不过看着我这般跳梁小丑一般上蹿下跳,当真是性子恶劣。”   桃色越发没听清:“娘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去看看谢延回来了吗。”明沉舟放下手,脸色已经格外正常。   ————   明德帝葬礼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朝野内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各自把目光落在新帝继位上。   还有十日就要过年了。   一堆事情堆在内阁案头抉择不出来,且东南战事焦灼,处处都需要主事的人,可现在偏偏内阁和司礼监因为新皇一事在斗法。   朝野内外乱成一锅粥,几位成年藩王蠢蠢欲动。   内阁自建阁以来便没有齐心过,如今的内阁分为两派,一是以明笙为首,靠着世代科举,师生举荐庇护而建立的清流一派,另外便是郑樊为首,事事以皇帝为先,不顾及世俗目光的保皇一派。   按理清流应该更喜欢饱读诗书文质彬彬的三皇子,保皇派中意长子身份出生,深受明德帝喜欢的大皇子才是,可事实确实如今两派保举之人却都掉了个。   至于司礼监,谢病春早已一手遮天,他中意五皇子谢延在内阁早已不是秘密。   三方斗法,朝堂早已站队,其中晟王殿下和誉王殿下平分秋色,不分伯仲。   人人都等着最后结局的尘埃落地,以便尽快主持大局。   司礼监内,封斋看着堆积如山还未批红的折子,斜看一眼上首的谢病春,不慌不忙地开口。   “这些都是内阁送来的急折,别的不说,东南靠海一边还等着银子打倭寇呢。”   谢病春点着最上方放着红横栏的折子,并不说话。   黄行忠见状便开口接了过去,白胖圆润的脸挤出虚伪的笑来,脸色极为热忱真切。   “这种急事自然是耽误不得的,那我们现在速速看一波,把紧要的都落实下去。”   封斋身侧一个矮小瘦弱的禀笔太监闻言嗤笑一声,嘴角眼皮耷拉着,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这不是还少了一个人吗?”他阴恻恻地开口,声音尖细,就像知了扯着嗓子在叫。   黄行忠故作不解,夸张地四处张望着:“少了谁,是你杨宝马上就要不在了吗!”   那名叫杨宝的太监脸颊猛地紧绷,消瘦的脸颊便迅速凹了进去,狭长单薄的眼皮微微掀起,狠狠盯着面前之人,凶煞狠辣。   “怎么,瞪我做什么。”   白胖的黄行忠摸着圆滚滚的肚皮,笑起来脸上的肉便挤成一堆,就好像一尊笑呵呵的弥勒佛,偏偏说出的话又能气死人:“老忠我性子比较直,话不中听,您老多多担待。”   “那就闭嘴。”杨宝咬牙切齿地说道。   黄行忠哂笑一声,扭头对着谢病春正色说道:“封禀笔这话倒是说得对,这些都是紧急事件耽误不得。”   “可没有万岁的章,这东西也发不出去。”   下首有一人自众人开始说话便一直摸着一锭硕大的金子。   金子被摩得油光发亮,能映出主人貌若好女的阴柔面容,此刻他见气氛有些难捱的沉默,便开口缓和着气氛。   黄行忠哂笑,保养得益的白嫩大手搭在圆滚滚的肚子上,被肥肉挤压着的眼睛扫着堂中众人。   “既然现在也没有外人,老忠今日就在这里也不遮遮掩掩,如今那位置不论谁坐,怎么都要动荡三四个月,内阁拖得起,司礼监拖得起,朝廷百官也拖得起。”   他语气有些严肃,眉宇间却又带着一点不紧不慢的平静,这让他说的话便多了点说服力。   “可百姓拖得不起,西南战况拖不起,大周的笔笔史书拖不起。”   他睁开眼,白胖胖的手指搭在乌木长桌上,目光扫过其中两人,认真说道:“人多了难免心不齐,这还是常事,诸位今日要做什么我老忠一向是看也不看一眼,可眼下还是大局为重。”   “就你黄禀笔是好人,要做高宗的多宝太监,怪不得内阁总喜欢找你。”杨宝在众人思忖间,出言阴阳怪气讥讽道。   “算不上,算不上。”黄行忠也不气,只是笑眯眯地摆摆手,对比着杨宝总是不高兴的脸便越发显得和蔼可亲。   “人嘛,庸才良才大才都是小才,但若是做了遗臭万年的蠢材才是祸事。”   杨宝见他话中带刺,越发不高兴,脸颊凹陷得便也更加厉害。   谢病春抬眸扫了黄行忠一眼,终于开口说话:“黄禀笔说的不错,这些红横栏的折子今日都要批完,若是和内阁争执不下,便……”   他嗤笑一声,慢条斯理说道。   “打回内阁,让他们再拟个章程来。”   “如此会不会太驳内阁面子了。”摸着元宝的那位禀笔太监再一次小声开口。   原先他们打回内阁的折子都是借着万岁的名义,眼下却是没了万岁的情况,若是司礼监直接打回去,且不是当众下内阁的脸。   “汤拥金你是没脑子吗?”杨宝满腔火气无处发泄,闻言立刻怒叱一声,“如此给内阁面子做什么,内阁何曾给我们面子。”   汤拥金在司礼监年级最小,入阁最晚,虽是谢病春提进来的人,但在内阁一向中立,谁也不敢得罪,被杨宝骂了也只是悻悻地低下头。   两叠重要折子批红看完,打回了四个折子。   谢病春命人送回内阁,丝毫也不给他们商量的余地。   待几人出门,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乌云层层,窸窸窣窣的雪花子在挂满灯笼的司礼监缓缓落了下来。   又开始下雪了。   “今年冬天可真奇怪,前一个月一点雪也不见下,最后一个月却是没停过。”黄行忠摸着肚子,对着身侧给他撑伞的小黄门笑说道。   他脾气最好,人也和气,对下朝下都有原则,小黄门最喜欢和这位祖宗说话,因此忙不迭弯腰哈背,连声附和着。   “掌印这是屈服了。”谢病春站在廊檐下看着密密麻麻的雪子,听到背后封斋不甘的质问。   谢病春并不说话,只是接过小黄门手中的遮雪伞慢吞吞地入了雪地。   封斋脸色微微扭曲,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上前几步直接踏入大学中,快步走到谢病春身侧。   “晟王对掌印可素有怨言。”   谢病春神色不动,继续向前走着。   “老祖宗,下雪了……”   “滚!”   封斋满腔邪火无处发,不由怒斥一声,把举着伞追过来的小黄门吓得站在原地。   “誉王不也如此。”   谢病春闻言微微一笑,只是笑容比冰雪还要冷,微微侧首,毫无不在意地说着。   封斋一愣,随后故作镇定说道:“誉王殿下性格温和,饱读诗书,不一样。”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出司礼监,漫长大红的红墙被摇晃的烛光晃得阴暗迷离。   雪子下得越发密集,没一会儿就落满封斋的披风。   “看来多年□□还是比不上权势滔天。”谢病春轻笑一声,说不出的讽刺。   封斋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整个人便越发阴霾不好相处。   “这般说着,掌印扶持五皇子,难道是因为□□。”他再也端不住好脸色,出口讥讽道。   谢病春突然停了下来,举着伞的手微微一动,侧首去看封斋。   他身形高瘦,这般面无表情地垂眸看人时,只能看到睫羽的两道阴影落在眼下,好似一尊沉默的雕像,一点心思也看不透。   封斋不甘示弱,继续激道:“难道我说对了?”   谢病春捏着伞子的手一动,满伞面的雪便不堪重负地自伞面滑落,最后直接甩了封斋一脸。   冰冷的雪渣自他脸上落下,他盯着那双满是讥讽的眼,才猛地反应过来,猛然大怒。   “是有如何。”   谢病春这句莫名想起的话却又让他楞在远处,失态地睁大眼睛。   “你让谢迨那蠢货去挑拨离间,不就想要听到这个答案吗。”   谢病春不慌不忙地说着,眼尾那点不甚显眼的泪痣,随着他上扬的眉眼顿时鲜艳生动起来。   封斋脸上怒色逐渐消失。   “满意吗?”谢病春腰背如刀,哪怕他穿得单薄,甚至并未披上大氅,可依旧身形笔直,停停如竹。   封斋脸上怒意逐渐消失,警惕又慎重地盯着他,心中暗自思量他的话。   “哪里的话。”他眼珠子一转,随后镇定下来,“我怎么会去撺掇晟王殿下,他如今这般如日中天,也看不上我这个皇贵妃身侧的老人了。”   谢病春并不说话,唇角似笑非笑。   “想来也是没机会看了。”   他缓缓说着。   封斋脸上虚假的笑逐渐消失,目光逐渐深邃,忌惮地打量着面前之人。   谢病春,他已经认识十年了,从一开始根本不放在眼里,到现在不得不臣服于他,可即使如此,他依旧看不透面前之人。   这人一出现和整个司礼监甚至內宫都格格不入,若是不说他的名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哪家文质彬彬的少年郎。   “封禀笔若是没琢磨明白,可以再去问问那些暗哨,实在不行便在雪地中醒醒神,”   谢病春颇为善解人意地把手中的遮雪伞亲自递到他手中。   那冰冷的手指激的人一个激灵。   封斋还未回神便看到他头也不回地踏入雪地中,任由雪花落满肩头,可他依旧长身玉立,傲骨如刀,玄色蟒服在两侧烛火照耀下闪着金丝莹光,可哪怕这样也比不上穿衣之人的气度。   漫天大雪中,哪怕雪色极美,哪怕华服艳丽,可不论是谁,第一个视线总是落在那人身上。   谢病春总是这般无所谓,淡薄疏离,好似权势美色哪怕性命都可以随时丢弃。   偏偏他不在意的,却是被人梦寐以求的。   封斋狠狠握紧手中的伞柄,只把竹柄捏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   司礼监开始批红,人人都觉得是谢病春开始服软,便连内阁也是这般认为。   又因为晟王乃是长子,朝中清流又是居多,如此一来晟王府今年拜年的贺礼陡然多了一倍,就连谢迨也是这般以为,心思越发狂妄起来,连着几日都落了誉王面子。   就在众人以为新帝之事就要尘埃落地之事,却是三日后变故突生。   ——晟王野外纵马时竟然被马踏死了!   “什么!”瑶光殿内,明沉舟听着桃色带来的消息,惊得放下手中的画册。   “那是殿下自己的马场,且是在回程的路上突然出事的,原本散养在一侧的几匹马儿不知为何发疯,直接朝着殿下冲过去,那些高头大马围着殿下来回践踏,救回来的依旧不成人形了。”   桃色脸色难看地重复着外面带来的消息。   “白日发生的事情,如今还未天黑事情就已经闹得很大,太后已下懿旨,严禁各宫走动,那些太妃连夜送到庵堂严加看管起来了。”   明沉舟愣愣地坐了下来,手指卷着一角书页。   “闹得很大,如何闹?”她突然问道。   桃色摸摸脑袋,犹豫地看向英景:“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就是听说的。”   一侧的英景适时接过话来。   “原本众人都以为晟王殿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未来新君,前几日便有人高调去拜年送礼了,如今出了这事,加上今年皇室接连有贵人夣了,又碰上临近年关的日子,百官已围在太和殿两个时辰,一定要内阁拿出章程。”   明沉舟缓缓重复着两字:“章、程。”   “是。”英景拱手站在一侧,不再多言。   “立誉王为新帝的章程。”明沉舟侧首,浅如湖泊的眼眸落在英景身上。   英景沉默片刻后,眉眼越发沉默:“是。”   “逼宫啊。”明沉舟盯着游廊下新挂的宫灯,嘴角古怪翘起,缓缓说道。   桃色脸色大变,便连柳行都微微变了脸色,英景却依旧是面不改色。   明沉舟眼尾扫过几人反应,最后在英景身上顿了顿,手指无意翻着话本页子。   “原本以为这事还有的磨,不曾想竟然这般不争气……到也没想到……有这般雷霆手段……”   她自言自语的声音在殿中断断续续响起。   殿中气氛逐渐安静,唯有谢延带着小黑在外面玩闹,时不时传来的欢笑声。   “晟王殿下的事对外如何解释?”   “意外事故,偏又赶上万岁大行还未结束,太后下令一切从简。”英景低声开口说着。   他如今虽是瑶光殿的人,但对内外朝之事依旧了如指掌。   “意、外。”明沉舟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最后翘了翘唇角,“丧中取乐,只能是意外。”   殿外,谢延追着小黑在绕圈,一向沉默的脸上终于露出开心的笑来。   五殿下如今在深宫养着,不知岁月滋味,不明朝堂巨变,堪称无忧无虑。   “誉王殿下那边又是如何?”   “门庭煊赫比之晟王殿下在世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沉舟侧眸去看英景。   “郑家父子门下早已投诚,原先给晟王殿下送礼的人也纷纷登门,朝堂近七已站队。”   “掌印呢?”明沉舟沉思片刻后抬眸问道。   “掌印不想出面参合此事,可内阁已经派人请了三次。”   明沉舟沉默着,盯着画册上的一行字,半晌之后又问道。   “渔翁啊。”   她沉默了片刻,又低声自言了一句:“下一步可不能出错。”   朝堂众人一向是见风使舵居多,如今又在事件剧变的转折点,风口浪尖便是一点也马虎不得。   誉王声望如日中天。   机械钟发出叮的一声,午时正刻了。   “今夜去见掌印。”   ————   入夜后內宫气氛陡然严肃起来,巡逻的锦衣卫比平日里多了许多。   路上的宫娥黄门也不见踪影,铁靴的脚步声踏在冰冷的石砖上,越发显得深宫寂寥,高墙深深。   明沉舟披着大红色斗篷走在安静的小道上。   第三次深夜去始休楼,她已熟门熟路。   深夜守门的还是那个小黄门,第二次见到英景背后那个熟悉的女子时,脸上怪异的神色已经掩不住了,人即使走远了还忍不住张望。   掌印也有上心的女子了?!   因为太过惊骇的想法,导致他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   快要靠近始休楼,两侧的烛火便越来越暗,最后只剩下英景手中的那盏微弱的宫灯。   走到一半时,明沉舟突然停下脚步,扭头去看一侧。   “掌印。”她盯着一处,低声唤了一声。   英景一惊,定睛看去,这才发现远处不远处黑暗的荷花池边上站着一人,正是谢病春。   “在这里等我。”   明沉舟扔下一句话,便放下兜帽快步朝着谢病春走了过去,只是越靠近荷花池,眼前的光线便越黑,下脚便越发谨慎起来。   就在此时,一只手臂落在她面前。   她不由抬头去看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的谢病春。   “多谢掌印。”她扬眉一笑,一侧的梨涡若隐若现。   “娘娘今日为何来访。”谢病春待人握紧后这才迎着人去了一侧的凉亭中说话。   明沉舟有了搭手,走起路来不再战战兢兢。   “掌印不知我为何而来。”   她盯着谢病春冰白侧脸,挑眉反问道,这一问,态度便又显得好似有几分亲昵。   谢病春垂眸,淡淡说道:“娘娘太心急了。”   明沉舟塔上台阶,在石凳上坐下后这才说道:“掌印孤军奋战,便想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谢病春坐在她身侧的围栏上,闻言,冷淡拒绝道:“不需要。”   “不需要我去探探太后口风?”明沉舟蹙眉,不解问道。   群臣如今类似逼宫的行为,看似是把三皇子架在火上,可这把火烧不烧还是一个问题,这套操作下来,三皇子若不出意外,便是板上钉钉的新帝。   她虽不了解三皇子,但对其背后的太后早有研究。   这位太后在先帝庞大又混乱的后宫中,压制皇后,稳居后宫,扶持亲生儿子登基,最后平安走到太后之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一个温和慈祥的人。   前朝这番声势浩大的逼迫,没有太后的指使,不可能做到如此统一且声势惊人。   谢病春轻笑一声,带着几丝讥讽。   明沉舟眨眼。   “不必,鱼已经上钩了,动静大了会惊扰到他的。”   明沉舟见他似乎另有打算,微微靠近黑暗中的那个轮廓,小声说道:“掌印似乎留了一手。”   谢病春回眸,两人的视线便突兀地撞在一起。   明沉舟盯着那双在黑夜中依旧明亮的漆黑双眸,一时间愣在原处,随后又故作镇定地往后坐了坐,状若无事。   谢病春身形亦往后靠去,修长的模样在黑暗中被勾勒出来。   “好戏才刚开场。”   意味深长的声音借着夜色漫不经心地响起,听不出喜怒,却又让人心中一冽。   “娘娘深夜到访,便是想要求一个心安?”   谢病春在黑暗中的身形许久也不曾动一下,此刻主动说话,便也猜不透他的用意。   明沉舟回神,脸上笑容越发殷勤。   “誉王声势如此浩大,且受太后和郑氏父子制约,若是此事成了,只怕对你我不利。”   她主动站了起来,坐到谢病春身边,话锋一转,一本正经地拍着马屁:“当然我也知掌印算无遗策,按理不会出意外。”   谢病春转着银戒的手一顿,也不是是因为明沉舟的话,还是她毫无忌讳的动作。   明沉舟这一坐才发现这栏杆的位置不大,坐了两个人便显得有些拥促。   衣摆不经意间叠在一起,两人的距离瞬间被拉近,淡淡的梅花香浮盈在夜色中。   她坐下的一瞬间察觉出不对劲,下意识有些僵硬,但又忍着一瞬间升起的战栗感,向后动了动,这才继续开口说道。   “就是想来得个准信,免得乱了分寸。”她估摸了一会,最好决定老实交代。   谢病春闻言只是动了动双腿,修长的腿横在地面上,碰到了石桌边缘,衣料摩擦的声音在耳边一闪而过。   她虽不曾说话,但莫名让明沉舟有些心虚。   “说起来还有一事想着也该询问一下掌印。”她岔开话题,故作镇定地说着。   谢病春不语,继续听她说下去。   “谢延至今还未启蒙,我想给他找个老师。”明沉舟也不恼他的反应,继续自己说道,“想来想去也没找到合适的。”   这话说完,气氛短暂地停了一下,随后明沉舟直接问道:“掌印可有什么推荐。”   “问我?”谢病春的声音古怪响起。   明沉舟神色不变,半靠在栏杆上,笑眯眯说道:“之前看掌印房中放着不少书籍,又听英景说掌印字写得好,想来掌印会有更好的建议。”   凉亭的气氛莫名沉寂下来,大概是夜风渐起,风云变幻,顺着寒意飘来荷花池里泥泞的味道。   两人下垂的衣摆在北风的拨弄下不知不觉落在一起,带着点深夜旖旎的滋味。   谢病春突然低低笑了一声。   “内臣不过一个司礼监太监,粗通笔墨。”他语气平淡地说着,黑夜模糊了那张冰白色的脸颊,看不清他的神色。   “掌印入宫前便能读书识字,书架上的前三史一看便是旧书了,怎会粗通笔墨。”   明沉舟缓缓说着。   黑夜中,谢病春连着声音含着冬日夜风,冷淡平静说着:“以前没学完,无聊时自己翻的。”   明沉舟挑了挑眉。   大周学院教学中,前三史是学子最后一轮,也就是修身之后的入世必学课程。   前面繁多庞杂的书籍,便是挑要紧的也有三十几本,因此若是要学到这三本,寻常人至少也要十七/八岁的年纪。   谢病春明德十一年入的宫,那一年他才十二岁。   明沉舟心思微沉。   谢病春冒头那年便有人打探过他的身世背景,可得到的不过是杭州钱塘人,无父无母,亲族散落,后面生活所迫这才入宫,再细一点的内容便是一点也没有。   若是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轨迹确实如此,无人在乎,无人慰藉,便也无人知晓。   可谢病春是吗?   要知道,一个人的光芒是遮挡不住的。   “掌印执掌司礼监多年,想来也有认识的人。”明沉舟殷切开口,热情邀请他为谢延择师,“掌印推荐的人,总是能让人放心一二的。”   “娘娘还未坐上那个位置,便开始替五皇子打算了吗?”   没多久,谢病春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抬眸看他。   “还是,娘娘准备卸磨杀驴。”   荷花池漆黑一片,远处高高挂起的宫灯被风吹灭,只剩下一层白霜一般的月光落在地面上,隐约只能看到各自两人的轮廓。   明沉舟心中一冽,脸上的笑意逐渐敛下,可借着夜色的遮掩,反而拖长声线,懒洋洋地注视着身前之人。   浅色琉璃的水色眼眸倒影着面前之人的身影,若是认真注视着人,涟漪水光下便都是缱绻和深情。   “掌印何必如此谨慎,谢延如今已经五岁,到现在连千字文都只学了一半。”   她靠在红柱上,裙面艳丽复杂的花纹不小心盖在谢病春玄色衣摆上,陡然间似乎就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明沉舟苦恼说着,“不识字,不识人,怕是以后会给掌印惹麻烦。”   谢病春的身形微微一动,他透过夜色静静地看着面前信誓旦旦的人,浅瞳明亮,神色热切。   好似真的对着他有着一心一意的信任。   他轻咳一声,最后收回视线,敛眉说道:“内臣不认识什么大儒。”   明沉舟微微挑了挑眉。   “娘娘当真觉得此事已经十拿九稳。”   谢病春侧首去看她,不慌不忙地问着。   明沉舟在黑暗中微微靠近面前之人,浅淡的眸子倒映着月色,宛若凝上一层温柔的光:“是掌印让此事已经十拿九稳。”   她毫不心虚地大献殷勤。   “内阁请了三次,我猜的是明笙请的。”她腰间上的同心结白玉云样玎珰轻轻磕在红木栏杆上,在寂静的深夜格外清脆。   “娘娘聪慧。”   “明笙想要讨好五皇子!”明沉舟信誓旦旦地说着。   “娘娘聪慧。”   “五皇子年纪尚幼尚能掌控,且二皇子身边已有封斋和郑氏父子。”   “娘娘聪慧。”   这三次不阴不阳的答复,直接把明沉舟随后要说的话悉数噎了回去。   她绕着玉佩上的流苏,慢吞吞抱怨道:“掌印这般说话,天可就聊不下去了。”   唯有几缕皎洁月光照亮大地的夜晚,女子甜腻的声音夹杂着娇嗔,连着寒冷冬夜都生出几分暖意。   两人相处间若是连着明沉舟都沉默了,两人之间便无话可说。   谢病春坐得笔直,只是依旧不说话。   气氛不算凝重,甚至还称上闲适,多了一层夜色的遮挡,连着谢病春都蓦地可亲起来。   明沉舟心中松了一口气,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松开。   她今日来为的就是两件事。   第一是谢病春的打算,眼下看来两王相争与他并无威胁,只是他虽已十拿九稳,只是不知为何又隐忍不发。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明沉舟自然也不甘心失败。   第二便是为了谢延将来,谢延年幼,一旦登基帝师便是最紧要的位置,她想要看清谢病春对谢延的态度。   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继续做生杀予夺的权宦。   如今看来似乎都不是。   他对谢延并无兴趣!   明沉舟微微蹙眉。   “明日宫中还有的热闹,娘娘也该回去休息了。”片刻后,谢病春出言送客。   “自然,今后还有赖掌印大人照拂。”明沉舟识趣说道,起身离开。   “内臣以为娘娘今日还要来问晟王的事。”谢病春的声音在夜色中幽幽响起。   明沉舟扶着红柱,闻言失笑:“英景说过宫中知道的越多越是危险,我觉得此话甚有道理。”   她看着谢病春脖颈半垂,手指转着银戒,沉默不语,这才漫不经心继续奉承着:“不过掌印这招釜底抽薪当真是厉害。”   “大皇子丧礼期间纵马失蹄,和内臣有何关系。”谢病春淡淡反驳着。   “掌印说得对。”明沉舟微微一笑,顺势说道。   玉梅消瘦,暗香浮动,只剩下一人的荷花亭再一次静了下来。   谢病春看着明沉舟的声音再一次消失在黑暗中,手指微动,便碰到一个冰冷的玉佩。   ——明沉舟的玉佩掉在这里了。   他轻笑一声,长伸的腿缓缓收了回来,声音中带着薄凉的讥笑,似在嘲讽,又似在夸赞。   “试、探。”   “掌印,都安排好了。”许久之后,锦衣卫指挥佥事陆行的声音在荷花亭外响起。   谢病春握紧手中的玉佩,瞬息之后缓缓说道:“就在谢迨的祭礼上吧。”   作者有话要说:  1.前三十留言发红包   2.抽奖活动明天开启   谢谢大家的支持   3.推荐一下我基友的狗血文小短文,坑品有保障(不狗血不要钱!)   文:《见春色》   作者名:发电姬   作品id:5852031   文案:溪风是忠勇侯府的烟雨,牢记三个准则:一不媚上,二不僭越,三守本心。   她本以为,这辈子就是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厮,却没想到,会被世子爷点了名。   小剧场:   那年大雪纷飞,世子爷牵着她的手,溪风缩回去:“爷,这不符合规矩。”   便看那芝兰毓秀的男儿,微微蹙眉,用力地抓回她的手:“我会让自己成为规矩。”   “到时候,不会再有人置喙。” 第22章   朝堂风云诡谲,拥护誉王殿下的呼声日益高涨。   原先一开始沉稳镇定,不想站队的人都开始观望这场突然掀起的高潮,这股气氛开始让朝堂带得惶恐不安。   与此同时,三位藩王想要入京祭拜的折子更是雪花一般送入内阁案头。   一场大雪悬在京城头顶。   郑樊自言年事已高已经开始告假,郑江亭那个混不吝的性子,逞恨斗凶,更是直接扔了折子。   父子俩人背靠大山,有恃无恐。   入夜,明笙等人却开始认真思考起此事。   ——藩王入京到底行不行。   ——或者哪位藩王才能入京。   “郑氏自然不会同意,他们本就是誉王殿下的人。”安悯冉呲笑一声,“不过这些个藩王也不安好心,只怕引狼入室。”   “刚行说得对。”戴和平蹙眉,不安附和着。   这些藩王功高盖主,最重要的是手段强硬,手握兵权,一旦上位,必当朝野震动。   “那便只剩下一条路了。”明笙捏着那几本折子,沉声说道。   “只要侍读教授中有我们的人,又有何问题。”安悯冉明白他的潜台词,自信说着,“就算谢病春那阉人也要那帝师的位置,可他那里认识什么能服众的人,何必担忧此事。”   “幼帝未必不行。”最后,安悯冉斩钉截铁地说着。   “刚行说得对。”戴和平连连点头。   明笙叹气,扫了面前两位得意门生:“可那是谢病春啊,哎,罢了,这折子先按下不发,我且不信谢病春毫无反应。”   “谢病春在朝野毫无支持力,空有一个锦衣卫和西厂有何用。”安悯冉声中带了气便越发洪亮,不屑说道,“誉王殿下那边还有封斋的东厂呢。”   “慎言。”明笙警觉地看了眼四周,呵斥一声。   “明相说得对。”戴和忙给他递上一盏茶,安抚着脾气暴躁的师兄。   时间一晃而过,还有十日便是大年,众人的紧悬的心,随着年节的来临也逐渐落了下来。   只要过了年,事情就尘埃落定了。   太后有心借着喜气冲淡年前的丧事,要求内功大办一场,甚至还特意询问了司礼监和内阁的意见,甚至要求明沉舟一同协办,算是端平两碗水。   日子一晃而过,京都高门终于开始借着年节串门,字里行间探听着京城变化。   却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原本安定下来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   誉王殿下竟然在去祭拜晟王殿下祭奠时不幸落马,幸而身边有太后安排的护卫及时相救,但两条腿却被马踏了,当场红肉见白骨。   事情就发生在大街上,顺着凌冽的北风不到一时辰就传遍京都。   本就是风声鹤唳的日子,这一下便是沸水入油锅,彻底炸了。   誉王殿下受重伤的消息一经传开,原本热闹非凡的京城立马安静下来。   晟王身亡,誉王重伤,稍有敏锐的人都开始警觉,事情开始有点不对了,甚至已经有人把目光落在司礼监谢病春头上。   与此同时,瑶光殿明贵妃抱病挂牌,谁也不见,明家递了两次牌子皆无疾而终。   事情发生在过年前一日的下午,是以整个京都完全没有过年的气氛,连带着大街上都冷冷清清,到处都弥漫着的心惊肉跳的气氛。   太后震怒,要求彻查此事,这一查便打死了誉王殿下身边无数侍卫黄门,甚至连带着过世晟王殿下府中的侍卫仆役都死伤不少。   明德二十一年的过年连着大宴都未开,整个后宫的素缟不曾摘下。   太后急匆匆赶往豫王府,一直稳如不动的郑家大门却在深夜中悄悄打开,明家更是来客颇多,就连司礼监都热闹起来了,唯有谢病春的始休楼一如既往的安静。   可人人都在看他。   大年初五,内阁和司礼监在那次不欢而散后再一次碰面。   司礼监未到之时,内阁五人两派对视一眼,随后难得没有开口,各自移开视线。   “北地燕王在封地素有贤名,在诸多成年王中最得民心。”郑樊扫了诸位同僚一眼,吊着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说着话。   堂中众人并未接话。   “爹说得对,且燕王乃明宗长子,自小养在皇后膝下,有才有德,地位尊贵,乃是最佳人选。”   郑江亭率先开口附和自己爹的话。   “可燕王也快六十了吧。”戴和平扫了一眼身侧两人,开口反对着。   “六十又如何?我爹七十了还在忧国忧民……”   郑樊咳嗽一声,断了他的话。   郑江亭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也该请太后来商议一下。”戴和平继续慢吞吞说着,他性格慢,说起话来也细声细气。   “太后如今伤于誉王之事,岂可惊动。”郑江亭早有决断,想也不想就撅了回去。   “立国大事,如何能跳过太后,内阁哪来的权力私自决定。”安悯冉呲笑一声,“小郑相好大的脸。”   “放屁,我爹自然会……”   “闭嘴,这里没你爹。”郑樊厉声打断他的话,随后态度微微放缓,继续喘着气说道,“他便是这样的暴脾气,也是如今国事紧张,刚行不要放在心上。”   安悯冉呲笑一声,硬邦邦讥笑道:“若是为国自然无事。”   郑江亭不服地动动嘴,最后冷哼一声,睥睨傲气地继续说道。   “燕王成年嫡子就有两人,庶子三人,未成年的也有四人,子嗣丰盈,且燕王妃宽宏大度,后院和谐。”   安悯冉强忍着暴脾气,沙包大的拳头捏了又捏,最后不耐烦地扫了一眼明笙。   明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这才斯斯文文开口:“掌印意下如何?”   对面司礼监的杨宝立刻阴阳怪气开口讥道:“原来这事还有咱家讨论的余地啊。”   适才内阁旁若无人要请燕王入京,那架势可是丝毫不给司礼监开口的机会,奈何掌阅和大秉笔都不开口说话,其余三人便都忍了下来。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内阁专业和稀泥的戴和平再一次出口缓和气氛。   杨宝扫了手边前面两尊佛,见他们都没开口说话的,便自己先一步打头阵:“不如何?誉王殿下不是还好好的吗?万万没有旁落的道理。”   郑江亭冷笑:“誉王确实无生命危险,可……身体有恙只怕难以堪认。”   “不过是跛脚了,又非大事。”杨宝呲笑,“我杨宝一个粗人,说不来文绉绉的话,可往前翻有独眼的,结巴的,甚至还有哑巴的,誉王不过腿脚稍有障碍,有何不可。”   “宪宗亲子,名正言顺。”   他字音坚定,似咄咄逼人。   “正是此意。”封斋放下手中的茶盏,淡淡附和着。   郑氏父子一人低头,一人抬头,并不搭腔。   倒是明笙不由蹙眉,再一次去看谢病春。   “掌印意下如何?”   杨宝瞪大眼睛,脸色大变,连带着左手边的封斋也脸色微变。   一直沉默的谢病春在众人期待中掀了掀眼皮,片刻之后淡淡说道:“不妥。”   此话一出,奇怪的是众人并未异色,便连最是狂傲不羁的郑江亭也只是哂笑一声,唯有封斋扫过堂中众人,微微蹙了蹙眉。   谢病春脸上浮现出古怪笑意,嘴角似有笑意,可随后又消失不见,可他依旧继续说道。   “先帝并非无子,转立兄弟只有一种可能。”   他慢条斯理说着,嘴角微微勾起,却又不见笑意。   郑樊脸色微变,正打算开口却被人倏地堵在嘴边。   “造、反。”   “你胡说什么!”郑江亭率先跳了出来,拍案怒骂道,“我看是掌印意有所动吧。”   谢病春抱臂不语,连着目光都不愿在他身上扫过。“郑阁老。”明笙敲了敲桌边,淡淡喊了一声郑樊。   年迈衰老的郑樊动了动垂垂而下的眼皮,扫了堂中几人一眼,最后落到郑江亭身上,不悦说道:“还不给掌印道歉。”   郑江亭冷笑一声,一屁股坐下来扭头不理。   “如深性格执拗,还请掌印大人不记小人过。”郑樊亲自给谢病春道歉。   谢病春脸上似笑非笑,不理会郑樊的低头,这才继续说道:“五皇子养在明贵妃膝下,名正言顺,当日送伞可见天性纯善,这对你我都算好事。”   明笙脸上神色明显好看起来,更奇怪的是,此话一出,内阁五人皆未有异色。   只有封斋突然坐直身子,眼眸微微眯起,咬牙看着其余人。   “可他母妃乃是南国人,而且我听闻五皇子大字不识一个。”安悯冉声入洪钟地反驳道。   “千字文已学了一半。”谢病春冷不丁开口。   安悯冉一瞬间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可毕竟年幼。”戴和平开口犹豫说道。   “幼帝登基,数不尽数。”   郑氏父子对视一眼,明笙一反平日温和之态,步步紧逼:“话是如此,五皇子读书便是耽误不得了。”   一直半垂眸的谢病春终于抬眸,漆黑的目光倒映着内阁五人身后一排排晃亮的烛火,锐利眉眼在亮堂烛火下稳然不动,只有嘴角微微有些笑意。   “自然。”   他转着手中的银戒,虽然坐在原地不动,却又颇有高高在上的架势,冷淡说道:“此事还需内阁多多费心。”   话音刚落,一直喜怒不动于色的郑樊也楞了一下,抬头打量着谢病春。   明笙更是脸上错愕半分,紧接着闪过大喜之色。   谢病春此话,竟是不打算插手万岁侍读之事。   “我不同意!”就在此时封斋拍案而起。   他算是看明白了,今日说什么请燕王入京,什么内阁内斗,兜兜转转,原来目的就是谢延的帝师。   他们,分明就是早就心属谢延!   他们,明明之前还如此看重誉王殿下!   好一群见风使舵的人。   “立长不可废。”他咬牙强调着。   安悯冉立马怼道,意有所指:“怎么,司礼监如今谢掌印说话不算数了。”   谢病春不动如山,甚至没有多余的视线给说话的两人。   杨宝见状,立马伸手去勾封斋的手,示意他冷静。   摸着大金元宝的汤拥金不安地转了转眼珠。   原本一直闭眼小憩,不理世事的黄行忠这才缓缓睁眼,眼底哪有半分困倦,被肥肉挤着的眼睛,依旧可见清亮光芒。   “自然是掌印说的算,此事便是我们司礼监统一意见。”   他在司礼监一众沉默中,笑眯眯地让此事尘埃落地。   ————   明日明德帝便要入帝陵,原本一起跪祭的后宫妃嫔早已被提早扭送到庵堂,偌大的內宫只剩下明沉舟一个后妃。   她跪满了时辰这才起身离开,在门口候着的桃色立马为她披上大氅。   “五殿下早就回去了。”她小声说道,“内阁那边传话想要小殿下去探望誉王殿下,掌印并未拒绝,英景便跟着小殿下出宫了,已经一个时辰了,说是天黑前回来。”   明沉舟皱眉,拢了拢披风,后接过暖炉暖手,片刻后才说道:“新帝未立,帝师未定,内阁倒是先忍不住了摆师威了。”   桃色不敢出声。   “罢了,誉王重伤难愈,身为弟弟按理也该去看看,让谢延顺道再去晟王府中祭拜,都是兄长不能厚此薄彼。”   桃色点头应下。   “娘娘,太后有请。”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拦在她面前,恭声说道。   两人还未出乾坤殿,明沉舟转了一下手中的暖炉,抬眸便看到不远处水榭中坐着的人。   冬雾蒙蒙,连着亭中坐着的人都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形容优雅的轮廓。   她脚步一顿,面色无异,转而朝着水榭方向走去。   太后此刻召见,无非是为誉王之事。   誉王出事前几日,太后便是直接宿在誉王府悉心照顾,昨日晚上才回的宫。   结果一回宫,却是变天了。   内阁和司礼监第一次同气连枝,太后便是又通天之能也推不翻此事。   谢延登基乃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算起来这是明沉舟第二次见到这位深宫掌权人。   第一次在司礼监暖阁,那时的太后还是明艳贵气,短短几日不见,神态却是惫相丛生。   “给太后请安。”明沉舟不卑不亢,恭敬行礼。   太后失神的目光自冬雾迷漫的假山上收回,见了人便露出一点温和慈祥的笑来:“起来吧,你倒是准时。”   “为陛下守灵,不敢懈怠。”明沉舟沉声说道。   太后动了动修剪精细的眉梢,目光第一次认真落在明沉舟身上,见她衣着朴素简单,头上也只带碧玉簪和绒花,端庄又不失明媚。   她生的极为好看,太后历经两朝,还不曾见过这般娇媚动人,霞光荡漾的女子,当真算得上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她眯了眯眼,悠远说道:“哀家怎么不曾在年节觐见中见过你。”   明沉舟站在一侧,眉眼低垂,可身姿亭亭,神色淡定地解释着:“臣妾并不非嫡女,无缘入宫拜见太后。”   太后啊了一声,长叹一口气:“是哀家失言了。”   明沉舟依旧面容娴静,一声不吭。   “你此番能入宫还是明笙求到哀家这边的,为让你在內宫过得体面,特求了一个封位。”太后幽幽说道,“明家不过一儿一女,他能做这样的打算,也算是一心为国。”   水榭内站了不少人,可偏偏只剩下太后和善的声音,以及呼啸而过的北方闯堂游走之声。   明沉舟谦卑柔顺说道:“多谢太后开恩。”   太后笑容越发和蔼,轻声说道:“哀家虽为你求了一个贵妃之位,可还是你自己命好争气,连着掌印都认识。”   明沉舟微微抬眸,惊讶说道:“臣妾并不认识掌印啊。”   太后失笑,眸光闪烁:“都是自家人不必谦虚,掌印为你开午门,还特意把五皇子养在你膝下,听说你和晟王闹出一点是非,也是掌印解围的,若是非亲非故,哪来这般用心。”   明沉舟一脸不解,浅眸微睁,小声说道:“五皇子不是太后说要养在臣妾宫中吗?且开午门那事臣妾也不知为何,想来是掌印当日等久了,不耐烦了吧。”   “且与晟王闹出动静。”她咬了咬唇,有些尴尬,不情不愿地解释着,“是晟王本和掌印有约,也不知为何闯入瑶光殿东边的小花园,这才误起了冲突,不是太后所说那般解围。”   太后嗯了一声,这才皱眉打量着面前之人:“竟是如此,晟王性子……罢了,不说了,胡闹惯了,那看来也是宫中误传。”   “至于五皇子的去处,当时确是我下的懿旨,只是当时也有三位妃位人选,是掌印提议你的,哀家想着五皇子命运多舛,明家又是书香世家,听闻你性格温和,养在你这边最是合适。”   “多谢太后恩赐。”明沉舟再一次行礼,面带感激。   太后施施然地看着她行礼,最后温和说道:“五皇子的课业如何了?”   “千字文已经学了大半。”她施施然说着。   “可请了老师?”太后慈祥问道。   明沉舟心中一冽,脸上却是无辜之色。   “想等着事情结束后再做决定。”她缓缓解释着。   太后温和点头,随后话锋一转,故作平淡说道:“哀家倒有一个人选。”   她的目光定定的落在明沉舟的脸上,好像藏在刀鞘中的锐利刀锋,只一瞬便能感觉到她的尖锐审视。   “能得太后上心是谢延的福气。”   明沉舟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欢喜,柔柔弱弱地附和着,好似真的得了天大的恩赐。   太后笑了起来,用帕子按了按嘴角。   “倒是一个会说话的。”她明显心情大好,“翰林院有一位侍讲学士名叫夏义乃是明德十年的第十三名进士,学问极好,性格温和,在官学中也素有贤名。”   明沉舟闻言,立马满心欢喜地谢恩。   “你也跪了一天了,去休息吧。”太后挥了挥手,端茶送客。   明沉舟柔顺地转身离开,刚刚搭上桃色的手,脸上的笑容顿时敛了下来。   “这个夏义好像是忠义侯三姑娘的夫君。”等人走远了,桃色这才小声说道。   忠义侯就是太后的母族薛氏。   明沉舟垂眸。   太后原本还是极力拥护誉王的人,现在能转变这么快,可谓是能屈能伸,但也说明新帝登基后,光是內宫便是不得安生。   “要不要找掌印问一下……掌印!”   桃色的话戛然而止,随后小声喊了一声。   明沉舟满腹心思地抬眸,看到不远处谢病春站在水边巨石上。   他今日不曾穿玄色蟒服,一身淡蓝色长衫越发衬得青林翠竹,影瘦身长,倒像一个斯文俊秀的读书人。   明沉舟眯了眯眼。   谢病春微微侧首,露出半边冰白色的脸颊,水雾朦胧,冬汽萦绕,北风烈烈,衣袍作响,就像要羽化成仙一般。   只这一眼,冷冷清清,疏离淡漠,好似明珠表面一闪而过的光泽。   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掌印。”明沉舟拢了拢披风上前。   桃色犹豫一会,下意识站在假山处没动,甚至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明沉舟站在石头下,仰头看着站在石头上的谢病春。   谢病春垂眸,高高在上地注视着面前之人,水汽飘荡,连着空气都变得湿漉漉的。   “明日之后娘娘得偿所愿,今日该早些回去休息。”他苍白的唇色微微动了动,神色平淡地说道。   明沉舟仰头笑了笑,唇颊处的梨涡清晰可见。   “路上遇见太后这才耽误了,掌印怎么会在这里。”   她说话总是软绵绵的,就像裹着糖霜的元宵,总能给人莫名的亲近无害感。   “夏义。”他缓缓念了一个名字。   明沉舟惊讶地扬了扬眉:“掌印认识?”   “略有耳闻。”他神色淡淡的,不屑说道,“徒有虚名,金玉其外。”   “长者赐不敢辞,太后想要他做谢延的老师。”她拨弄着手炉上的花纹,脸上笑容不变,继续说道,“反正还有三位,想来也不耽误谢延读书。”   谢病春的目光落在她的瞳仁间,漆黑的清冷瞳色云淡日寒,好似这一眼就能落在他人的心尖上,把对面之人看的清清楚楚,□□。   明沉舟握着暖炉的手微微收紧,最后对着她扬起明媚的笑来。   “我说的不对吗?”   “我只想要谢延好好读书。”她意味深长地强调着。   谢病春看了她许久,最后走下了那块巨石,来到她面前,轻声嗯了一声。   深冬季节,他未批大氅,只穿着单薄的冬衣,雪白修长的脖颈暴露在寒风中,好似仙鹤雪颈,近乎羽色,可凑近了又觉得身上梅香浮动,风雪霏霏,好闻极了。   “明日之后掌印锋芒难挡,也该爱惜自己才是。”   明沉舟看得就觉得冷,手指微微一动,眼疾手快把手中的暖炉塞到他手中。   见缝插针献殷勤,她已经越发熟练了。   果不其然,手指冰冷。   谢病春握着突然出现在自己手中的暖炉,突然似笑非笑:“这是娘娘的补偿。”   明沉舟捏着手指,扬眉笑了笑,艳丽眉眼便露出几丝得意和狡黠。   “你我同盟,帝师头衔不过是外面之人挣得,哪来的补偿,只是怜惜掌印手冷,仅此而已。”   谢病春苍白的唇色微微一动,不见笑意也不见说话,但莫名觉得像是一个嘲讽。   “新帝登基在即。”谢病春微微弯腰,把手中的暖炉慢条斯理地塞回到她的手心。   如霜似雪的手指触不及防地碰上明沉舟的手背,激得她眼皮子一跳。   那双冷于常人的手包着她的手,最后缓缓收紧。   手背冰冷如霜雪覆盖,手心却是滚烫灼热,好似冰火两重天。   明沉舟不知为何心跳得极快,只能愣愣地看着他苍白的薄唇,最后只听到他附在自己耳边,轻声低语。   “事成时,娘娘可准备好代价了。” 第23章   桃色今日休息,神情恍惚地在游廊上游荡,最后不知不觉晃到英景的院子里。   英景是瑶光殿大太监,自然也有一个单独的院落。   他今日也还未去上值,见她入门时还差点被绊了一跤,不由面露惊讶之色。   “怎么了,可是娘娘那边出事了?”   桃色回神,一向活泼开朗的性子难得闷闷地瞟了他一眼,瘪着嘴不说话。   英景为她倒了一杯水,让人坐下说话。   “还是小皇子那边有问题。”   明德帝前日便送入皇陵,郑阁老当场宣布谢延为新帝,这下瑶光殿顿时热闹起来。   民间到处都在讨论此事,高门大户间的目光也落在这座一直不声不响的宫殿中,更别说在內宫中引起的热闹。   太后送了三位教导嬷嬷,四位老师也紧跟着被送入宫中,飞快地安排上新帝的识字课程。   若不是现在不能随意进宫,只怕觐见的命妇会更加多。   整个內宫都开始操办新帝登基一事,连着明沉舟都忙得脚不沾地,为了大礼日夜接待各宫尚宫太监。   结果谢延昨夜大晚上偷偷跑到明沉舟屋子的柜子里躲了起来,动静闹得很大,幸好后来被明沉舟自己找出来。   明沉舟无奈,只好先把三位嬷嬷送回去,又差人给四位老师定下时间,一天只让谢延学习四个时辰,最后才把人哄回偏殿。   可太后和内阁那边并未放弃,每次都借着名义送人过来。   难不成又是太后和内阁那边出幺蛾子了。   英景眉心不由皱起。   桃色见状连连摇头:“不是不是,娘娘把殿下护得好好的。”   “那怎么了。”应景松了一口气,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笑说道,“怎么今日失魂落魄的。”   桃色趴在桌子上,握着那盏热茶,小声说道:“你有没有觉得……”   应景抿了一口茶,不解地看着她。   “娘娘和掌印,不对劲……”   “噗!”   应景头一撇,喷出的茶水幸好没有落在桃色脸上。   他难得心慌,手指微颤:“你,你怎么知……你为何这么说。”   幸好桃色性子大大咧咧,丝毫没有他的异常,只是苦着脸说道。   “先帝大行最后一日时,娘娘和掌印见面,娘娘还给掌印递手炉,掌印还这样这样还娘娘手炉。”   她伸手包着英景的手,一本正经地吧那日的动作演示了一遍。   英景心跳极快,只觉得桃色的手极为滚烫,连忙把手抽了出来。   “我们在掌印身边也有四五年了,你瞧瞧掌印什么时候跟人这么近过,还手搭手的。”桃色不觉有异,托着下巴,长叹一口气。   “为了这事,我已经三天没睡好了。”   她这一下顿悟,好像突然聪明了许多:“还有掌印总是看着娘娘,哎,掌印何时睁眼看过人啊,连着封禀笔都是爱答不理的。”   “还有还有,五皇子如今已经是铁板钉钉的新帝了,所有人都给五皇子送东西,只有掌印给娘娘送来一个玉佩。”   英景越听越觉得头疼,连连敲着桌子打断她的话,仔细打量了一下桃色,这才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忽悠道。   “你看错了!”   他斩钉截铁说道。   桃色一头雾水,圆滚滚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那玉佩是娘娘找掌印谈事落在那边的。”他倒打一耙,迅速说道,“你好歹是娘娘的贴身大宫女,竟然连娘娘的玉佩都不识的,以后做事可要当心了。”   此话一出,桃色顿时心虚,捏着手指,小声说道:“这样啊,衣服玉佩都是柳行姐姐弄的。”   “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应景话锋一转,生硬解释道,“娘娘和掌印如今已经结盟,这些算什么,不要胡乱瞎想。”   桃色啊一声,眨眨眼,犹豫问道:“是,是吗。”   “自然!”应景信誓旦旦地说着。   桃色松了一口气。   “这就好!”她拍了拍胸脯,大大咧咧地说着。   “我还以为娘娘和掌印就跟宫女和小黄门一样了呢,虽然说不出什么道理,可我总觉得不好,对娘娘不好,对掌印也不好,可能对小皇子也不好。”   她乐呵呵地笑了一声,英景吓得又是咳嗦了一声。   “没事就好。”她脸色已经恢复正常,“那我去和柳行换值啦。”   英景目送桃色蹦蹦跳跳地出了院子,脸上笑容缓缓敛下,最后沉重地叹气了一口气。   作为瑶光殿和始休楼的递话人,娘娘和掌印如何相处,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娘娘在以身饲虎。   那掌印呢,是在隔岸观火吗?还是,另有所图。   他心思沉重地想着,只寄希望于两人都能平平安安,和睦共处。   ————   明沉舟之前忙得脚不沾地,脑子变没有多余的事情,可一旦闲下来,那日湖边谢病春的话便清晰地在耳边围绕。   ——“娘娘可准备好代价了。”   那一日,她终于无比清楚谢病春到底要什么。   因为一个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放肆而炙热的目光。   从小到大,她在许多人的注视中感受到这样的视线,可第一次觉得这种目光并不讨厌。   大概是谢病春目光灼热但神色太过冰冷,与其说他在打量一个女人,不如说他在评估一个事态,且这个代价她早有预感,也早已准好准备。   她既然选择依附于谢病春,想要往高处走,自然也明白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   谢病春是她的助力,也是她的跳板,一时低头并不让她觉得羞耻,而且,他一个阉人能做什么。   明沉舟摸着下巴,权衡利弊后只觉得这个买卖不亏。   只是这个代价到底是否在事成之时兑现?   还是选个最佳时机物尽其用?   她心中有个隐隐的时机。   也许可以用来对抗太后。她想。   “娘娘,太后那边派人说殿下今日应该搬去乾清宫。”柳行站在门口传话。   乾清宫自来就是帝王休息的寝宫。   明德帝为了和皇贵妃隔邻而居这才搬到乾坤殿。   明沉舟回神,不由失笑。   太后当真是迫不及待想要把谢延带离她的身边。   可谢延只有五岁,甚至字也认不全,谁都知道,继位之后,外朝上是司礼监和内阁会相互辅政,內宫便是后宫两位主人的较量。   太后这才先一步下手。   “那你们就先一步去布置吧。”明沉舟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随口说道。   柳行有些犹豫,随后小声解释道:“太后的柏寿殿距离乾清宫只需要半个时辰。”   瑶光殿距离乾清宫却要一个多时辰。   太后此意分明就是要先一步斩断明沉舟和小皇子的关系。   明沉舟微微一笑:“布置是我们该做的本分,但谢延搬不搬是谢延的事情,那时他已经是新帝了,哪里能让我们左右。”   柳行一愣,回过神来点头应下。   明沉舟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翻着书,突然对着一侧的英景招招手。   英景束手,恭敬上前站在身侧。   “进来点。”明沉舟看着两人还隔了两尺的距离,热情说道。   英景一愣,犹豫地又上前一步。   那距离还能躺下一个桃色,明沉舟啧了一声,主动挪了位置,坐在靠近他的那一侧。   英景惊讶抬头。   “就,你知道……”明沉舟捏着腰间的流苏腰坠,到嘴边的话突然开始结巴,“那个吧?”   英景不解:“娘娘想说什么?”   明沉舟一咬牙,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英景瞪大眼睛,耳朵连着被衣服遮挡住的脖颈一下便成了通红之色,难得失了镇定,眼神飘忽不定。   “你去给我找找。”   明沉舟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装似镇定地补充着:“最好详细一点,多一点。”   英景出门前,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   ————   日子一闪而过,司礼监和内阁难得没有再闹矛盾,颇为和气地过了两个月,朝臣心中紧悬的心也落了下来,只求了天佑大周。   二月初二乃是钦天监选的明兴帝登基之日。   谢延却在天未亮时独自一人跑到明沉舟的寝殿。   他突然出现在寝殿,整个瑶光殿便乱了起来。   “娘娘。”小孩光着脚,身上穿着白色的寝衣,站在屏风后,倒影落在屏风上,小小一只,局促不安。   “怎么了?”明沉舟随意琯了头发出门,把人牵进屋子。   谢延不说话,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贴在她腿边站着。   “娘娘今天陪我一起去吗?”他自己乖乖爬上圆凳坐好,小声问道。   明沉舟摇头。   谢延瞪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之前不是都去过好几次了吗。”明沉舟接过桃色递来的小鞋子,弯腰给他穿上,“我让英景陪着你。”   谢延双手搭在她肩膀上,再一次倔强问道:“娘娘不能陪我一起去嘛?”   明沉舟摇头认真解释道:“我是女子,去不了皇极殿。”   谢延捏着她的衣摆,又开始不说话。   “还有两个时辰就要大典了,你怎么跑我这里了。”明沉舟拿着帕子给他擦擦脸。   谢延握着她的手。   “那我还可以和娘娘住一起吗?”   明沉舟一愣:“为何这么说。”   “陈嬷嬷说我今日就要搬去乾清殿了。”他闷闷说道,“我不能和娘娘住一起了吗?”   陈嬷嬷就是太后送来的教导嬷嬷。   明沉舟摸着他的脑袋,犹豫片刻说说道:“按理也该如此。”   谢延抿着唇,不说话。   “娘娘也不要我了吗?”   许久之后,谢延小声说着。   巴掌大的小脸毫无血色,漆黑明亮的眼睛不瞬息地盯着明沉舟、   他五岁之前整个世界只有慕容儿一人,旁人更是见也没见过,话也不曾说过一句,这也导致他说话总是慢吞吞的,反应也比别人要慢一些。   可五岁之后,他被谢病春送来瑶光殿,他的世界便多一个明沉舟还有一只猫。   每当他坐在那间高大敞阔的偏殿中,虽懵懵懂懂却又敏锐的感觉出不一样的处境。   ——“听他们的话,等他们都死了,你就杀了明沉舟,杀了谢病春。”   ——“不要怕,慕延,活下去。”   娘当日急促却又镇定的声音被他牢牢记在心中,他茫然却又下意识地听着明沉舟的话。   他日日都想为娘报仇,夜夜都想直接走到最后一步。   可现在,他不想娘娘死。   他捏着新衣服,慢吞吞地想着。   娘娘很好,笑起来好温柔。   他从不曾见过这样美丽又温柔的人。   就像现在一样,娘娘会伸手把他抱在怀中。   “谢延,很多事情你要自己去做,你娘教过你的,对吗。”明沉舟蹲下来,把人抱在怀中,小声说道。   谢延垂眸不说话。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她摸着谢延的脑袋,“你不想为你的母亲报仇吗?”   谢延一动,侧首去看明沉舟的侧脸。   “报、仇。”他缓缓说着,双手紧紧环抱着她的脖颈。   明沉舟在他耳边轻声又坚定说道:“你只有往上走才能为你母亲报仇。”   “不要怕,慕延。”   ——“不要怕,慕延。”   两个声音奇异地叠在一起,谢延捏着她肩甲上的衣服,许久之后这才低声说道:“我知道了,娘娘。”   明沉舟亲自把人送回乱成一锅粥的偏殿,看着他乖乖爬上凳子坐好,这才转身离开。   二月的天,亮得晚,白茫茫的天色格外清廖,春雾还不曾退去。   明沉舟穿着单薄的春裳走在游廊上,雾气迷漫,整座宫殿都在朦胧中醒来。   淡红色的裙摆在风中微微扬起,在灰色地砖上留下一道亮丽的弧度。   “娘娘为何不直接让殿下留在这里。”柳行跟在后面不解问道。   明沉舟失笑,她脸上依旧是温柔的笑意,可此刻响起的话却又带着清冷冷的雾气,显得遥不可及的冰冷。   “我能开口第一次,那之后呢。”她绕过一簇热烈绽放的垂枝红千层,面前的视线顿时豁然开朗。   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下垂,避开那支垂落下的红色花枝。   “谢延必须自己先想明白。”   “小殿下即便想明白了,可太后如今看来也会百般阻挠。”柳行皱眉说着。   明沉舟翘了翘唇角,缓缓说道:“那便是看我的手段了。”   柳行蓦地后背窜过一阵阵战栗,她走在明沉舟身后,第一次认真打量着她。   明沉舟似乎不会生气,哪怕是刚入宫时尚服局的阳奉阴违,也不过是高举轻放,死了一个小宫娥就把此事掀了过去。   平日里更是毫无架子,连着桃色也越发胆大包天,英景这般守规矩的人偶尔也能看到他松懈下来的笑,哪怕对着被人塞进来的心思叵测的人,只要不越线便都听之任之。   温柔又无害,是深宫中人人都想遇到的主子。   可今日,她窥破那点温柔皮囊下的凌冽的骨血。   “你能去始休楼吗?”许久之后,明沉舟低声问道。   柳行一愣,缓缓点头。   “那就等会陪我去始休楼。”明沉舟踏入大红色门槛,低声说道。   ————   随着谢延被人拱卫着离开后,瑶光殿顿时安静下来。   英景作为瑶光殿一等大太监自然可以随行,而且谢延依赖他,一直要他在自己的视线中不许走。   这样一来,其他人就不能靠近新帝,是以太后送来的太监还有司礼监安排的人便都远远跟着,靠近不得。   明沉舟目送他们队形奇怪地离开后,笑了笑:“谢延倒是有些脾气。”   桃色不解,歪头看她,随后又开朗问道:“娘娘最近在看什么书,怎么封皮都包起来了,是国子监新送来的监本吗?”   明沉舟缓缓收紧手中的蓝皮书,咳嗽一声合上书页,装若无事地说道:“没,找英景送来的小画册。”   “哦,怪不得,我看英景这几天神神秘秘的。”桃色乐呵呵地说着。   明沉舟眼珠子一转,撑着下巴,岔开话题问道:“你有对食吗?”   桃色脸色瞬间红了起来,但目光却没有躲闪,水汪汪地看着明沉舟:“没有,娘娘怎么问这些,羞死人了。”   明沉舟挑眉:“之前不小心看到过,我看英景反应,还以为挺常见的。”   “是挺常见的。”桃色叹气,随后又忙不迭解释着,“但大家没有做出不好的事情,也没有忘记本分,只是深宫寂寥,想要人陪着说说话而已。”   明沉舟了然点头,温和说道:“孤身入宫本就需要陪伴,合情合理。”   桃色见她果然没有厌恶之色,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随后欢快问道:“娘娘怎么问这个?”   “司礼监几位都有吗?”明沉舟笑脸盈盈地问着。   桃色皱眉想着:“只听说杨禀笔有一位,其余的都不曾听说。”   “是藏得深吗?”   “那不是的,这些事情其实都藏不住的,毕竟多了一个人嘛。”桃色连连摇头。   “汤禀笔爱好钱财,对此事并不感兴趣,黄禀笔性格最好,宫中姐姐妹妹最多,可好似也没听多特别青睐谁,至于封禀笔,他原是皇贵妃提携出来的,又拜了前任掌印为义父,被送到司礼监后也没空想这些。”   她说话又快又脆,倒珠子一般吐了出来,没一会儿就把宫中那些位高权重的大太监们过了一遍。   “至于掌印。”   她话音一顿,脸色苦了苦:“反正没听说始休楼有宫娥,掌印和宫中几位尚宫关系也淡淡的,就谁也不亲近。”   这话刚说话,桃色突然抿了抿唇,目光落在明沉舟的手腕上,嘴里重复了一遍:“不亲近的呢。”   “多不亲近?”明沉舟突然好奇,附身去问。   桃色一惊,吓了一跳,眨眨眼,小声说道:“就很不亲近,之前听说有宫娥买通始休楼的侍卫和黄门溜了进去,想要自荐枕席……”   “然后呢!”明沉舟连忙追问道。   “掌印把他们都杀了。”桃色小圆脸白白的,小声说道。   明沉舟倒吸一口气。   “反正掌印很不喜欢别人靠近的。”她的目光又忍不住落到明沉舟的手上,嘴里又一次嘟囔着,“很不喜欢的。”   “倒是柴米油盐不进。”明沉舟啧了一声感叹着,随后忍不住又八卦了一下,“这样的人多吗?”   桃色点头,砸吧嘴,颇有些感慨:“多的啊,毕竟掌印又厉害,还长得好看,手指还长……”   “手指长?”明沉舟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重点。   “咳咳。”   门口柳行不知站了多久,她先是斜了一眼口无遮拦的桃色,最后这才行礼说道:“都安排好了,娘娘打算何时去。”   桃色一惊:“去哪啊,去玩吗?”   “你是十六岁,不是六岁,除了玩还能干吗。”柳行不冷不淡地讽刺道。   桃色顿时哑巴了,恹恹地站着。   “大典还未结束,掌印也未回来,不急这时,你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明沉舟解围道。   柳行临走前还瞪了一眼桃色。   桃色捏着手指不说话。   “柳行好似对掌印的事情都很上心。”明沉舟看着柳行离开的背影,不动声色地问着。   “嗯,她和英景都是掌印救下的人。”桃色顺口解释着。   “那你呢?怎么入司礼监的?”   明沉舟笑问道。   桃色大眼睛眨巴着,小声说道:“奴婢也不知道,是掌印点的奴婢。”   “那你也识字吗?”   “司礼监的人都要去内书堂读年的,我资质愚钝只读了三年就不想读了。”   桃色叹气,小脸上的肉皱成一团,主动自爆,神色间是说不出的天真可爱。   “柳行姐姐就很厉害,她原本就是官宦人家出身,会好多书,字也写得好看极了,掌印很多事情都叫她办的,英景也是,听说家中弟弟妹妹读书都很厉害,他自己也很厉害,大家都很厉害的。”   “你也很厉害。”明沉舟笑说着,“各有各的长处,何必那你的短处和别人的长处比。”   “啊!掌印也是这般说的!”桃色眼睛一亮。   “奴婢有次被老师骂,大晚上坐在河边哭的时候,恰好碰到掌印从司礼监回来,掌印竟然停下来安慰奴婢!!”她脸上带着一点见了鬼的心有余悸,可眼睛却是笑眯眯的。   “不论别人如何看待掌印,掌印在奴婢心中,就是一个好人。”   她难得认真地说着。   “很好很好的那种。”   她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明沉舟只是看着她笑。   看着娇憨的桃色,她总是能想到表哥家那位十三四岁的小表妹,天真浪漫,赤忱善良,尤其是功课写不出来,也喜欢躲起来哭鼻子。   她劝了好几回,甚至有次还意味撞到别人,幸好路人匆匆赶路,没有计较。   明沉舟每次都在想,她一定能走出这条荆棘困境。   ————   明沉舟还是第一次大白天前往始休楼。   “外朝还未散,掌印应该还未回来。”   柳行低声说道。   明沉舟笑着摇了摇头,神神秘秘说道:“一定回来了。”   柳行侧首去看她。   “因为……”明沉舟蹙眉想了想,“谢病春好像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她自己说完便先笑了起来。   “我与他有约,想来掌印也是明白的,不会让我空跑一趟。”   她带着纱罩,声音便从妙曼轻纱中轻飘飘地传出。   柳行嘴角微微抿起,随后沉默地继续朝着始休楼走去。   “呦,一个时辰前就回来,现在大概在楼中……在哪?在哪奴婢就不知道,掌印这脾气柳姐姐也知道的,不喜人跟着。”   还是那个小黄门笑脸盈盈地回着柳行的话,可眼睛却总是朝着她身后带着面纱的人看去。   “好了,掌印回来就行。”柳行挡住他的视线,淡淡说道。   “哎哎,柳行姑娘不愧是跟了掌印五年的人,掌印的心思当真是琢磨的厉害。”守门的小黄门见状立马开始拍马屁。   柳行悄悄去看明沉舟,却见身侧之人不动声色,并未出声。   “这是?”小黄门借杆子往下爬,也跟着打量着她身后之人,只是越看越惊疑,“这不是……”   柳行打断他的话:“话多惹祸,不必多言。”   小黄门立马捂着嘴不说话。   柳行送去一锭银子,这才带着人朝着内院走去。   “呦呵,倒是稀奇,到底哪位掌事姑姑啊,能劳烦这两位祖宗亲自带路。”小黄门抛着银子,不解自言自语着。   始休楼内院中,明沉舟第一次看清整个这座代表至高无上荣誉院落的全貌。   亭台楼阁,孤峰突起,池馆水榭,昂霄耸壑,当真是极尽奢华琼靡之势。   倒是和谢病春清清冷冷的性子截然不同。   “娘娘去哪里等人,不如就在荷花亭吧。”柳行轻声说道。   明沉舟扫了一眼这个狭小的,熟悉的荷花亭,莫名哼唧了一声。   “去他休息的地方。”   柳行欲言又止,却见她熟门熟路地朝着内院走去。   “掌印不在。”柳行看着紧闭的大门,不知为何轻轻松了一口气。   明沉舟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也悄悄在心底吐出一口气,随后摘下兜帽,直接朝着大门走了过去。   ——不在也好,先做好心里准备,万一能吓他一个措手不及呢。   明沉舟自我安慰着。   “娘娘。”   “没事,我在这里等他。”明沉舟直接推门而入。   “你先回去吧,到时候让英景来接……”   明沉舟突然僵在远处。   屋内有人!   明沉舟盯着屏风后若影若线的人影,直接愣在原处,随后听到一阵轻微的晃动水声,更是头皮发麻。   谢病春竟然在沐浴!   哪怕隔着那扇纯白色的鲛纱四面屏,明沉舟也感觉到被一双漆黑阴冷竖瞳紧盯的窒息感。   “娘娘自荐枕席的方式倒是别出心裁。”   一声轻笑在耳边炸开。   年轻的掌印大人抬眸,漫不经心地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1.周日上夹子,所以更新在晚上十一点,   2.预收求收藏古言《贵妃金安》、奇幻《我的徒弟是戏精》,感恩QAQ   1.   温家突逢大变,为挽救家族,温如玉听从表舅的建议进宫,去给开文帝冲喜。   圣人高龄,一眼望到头的岁数,就是能救回来,温如玉也自觉可以清闲安稳地荣升太妃。   不成想大年初一,太子大胜回朝,她一抬头看清那张俊美却冷淡的脸,心中咯噔一声——   入宫前她意外睡过的人,竟是太子!   幸好他看了她一眼,又冷淡地转回视线。   温如玉:“……”他好像不记得了,那自己在后宫还是有望安逸过日子的。   2.   当朝太子命中带煞,不得圣心,出入战场,九死一生。   喧嚣的宫宴上,温如玉见他在独酌,无人上前;   热闹的御书房中,温如玉又见他独自站在角落里,无人靠近;   皇家狩猎,温如玉追兔入林,见他策马独行,身影寂寥。   无亲无故,无朋无友,看着挺可怜的。3.   那日帝王大寿,大雪纷飞,温如玉贪杯,喝得微醺,去外间散酒。   半昏半睡间,她好像看到有个眼熟的人站在面前,声如玉石:   “玉贵妃为何总那样看着孤?”   4.   陆行克母克妹,不得父皇喜爱,少时便自请上战场,边关苦寒,只有血溅到自己身上才觉得人是活着的。   午夜梦回,他却时常做一个梦。   梦中少女眼眸明亮,笑容狡黠,举着一坛子酒,与他大笑痛饮。   就像父皇新纳的这位贵妃。   ————   2.凤火作为一只火凤凰,生来有识,结果一睁眼发现自己在一个冰岛上。   离谱!   结果更离谱的是,她竟然走不出这个冰岛。   在第九十九次准备逃出这个破岛时,她不仅没成功,甚至还被一个婴儿碰瓷了。   那婴儿天煞孤星命格,自带血气光环,体内还有不知名煞气在涌动,最重要是凤火一见他就难受。   她嫌麻烦直接扔回海里,但是第二天,婴儿笑呵呵地出现在自己睡觉的梧桐树下。   连扔三次,次次如此,凤火掐指一算,不得不捏着鼻子捡了回去。   小孩武学天赋点满,做饭天赋点满,就连一张脸都长得越发俊秀。   是个不用操心的徒弟。   徒弟哪哪都好就是身体不好,一入寒天,万蚁噬心。   凤凰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天是寒天。   晦气!   凤火不得不捏着鼻子分出一簇凤凰火给他取暖,可那火越烧越不对劲。   “欠烧是不是。”   “嗯。”   “??” 第24章   屋内明明有人在沐浴,却偏偏没有一点热气,这也导致明沉舟愣愣地看了许久,没有第一时间退出来。   “娘娘。”柳行眼皮子一挑,目光朝着屋内看去,连忙上前。   谁知她刚刚靠近大门,还未细看,便听到一声冰冷的呵斥声:“退下。”   柳行脚步一顿,愣愣地站在原地。   “没事没事,是掌印在里面。”明沉舟把着门,进退两难,见状便连忙缓和着气氛,“你先回去吧,等会儿让英景来接我。”   柳行只需扫一眼还有什么不明白,但此刻却又什么也说不得,只好咬唇退下。   明沉舟站在门口看着她离开,这才深吸一口气,状似镇定地踏入屋内,顺手把门关上。   已经走到这一步,万万没有后退的道理。   而且她来之前特意看了很多小册子,完全不再怕的。   她古里古怪地想了想,慢吞吞地摸着一张圆凳坐下。   与此同时,屋内水声荡漾的轻微响动在此刻瞬间清晰起来。   谢病春动了!   她虽然余光都没有朝里面瞄了一下,但听着水声,耳朵还是不受控制地动了动,紧接着泛出红意,整个人不由警惕起来。   “娘娘……”谢病春的声音难得带着一点惊诧,随后冰冰凉凉地响起,“倒是出人意料。”   明沉舟直挺挺地坐在屋中的圆凳上,目不斜视地盯着一处长几上的花纹,连着眼珠子都不带动一下的。   “娘娘今日是来内臣房中发呆的。”片刻后,一个薄凉的声音在后脑勺响起。   明沉舟万万没想到事情的开局竟然是从误闯谢病春的浴室开始,饶是做好准备也忍不住觉得尴尬不安。   太快了!   她捏着手指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事已至此,一旦露了怯,就会落于被动的地步,今日的谈话便先输三分。   “今日之事纯属误会。”她捏着手指,捏了捏自己指腹上的肉,软绵绵开口,甜腻的声音带着一点微乎其微的亲昵。   “也没有隔着浴室谈话的道理啊。”   不经意的尾音,就像是颤巍巍的水波,多了几分撒娇的滋味。   屏风后又是一阵沉默。   “娘娘想好了?”   谢病春的身形倒影在屏风上稳然不动,可明沉舟却能感受到如芒在背的感觉。   他一直在看着自己。   这一想法刚刚出现在脑海中,明沉舟脊梁被升起一阵阵酥麻。   “嗯。”她脊背不由微微挺直,抿了抿唇,镇定自若说道,“掌印要的,我给得起,各取所需,很是公平。”   轻微晃荡的水深,寂静的屋内,外面是春日东风吹过屋檐廊铃的声音,仲春的黄昏便莫名多了点旖旎。   随后,明沉舟听到谢病春淡淡的声音:“那就麻烦娘娘给内臣递一条白巾来。”   明沉舟捏着修长纤细的手原本自顾自地翻着,闻言顿时停下,目光不由扫了一眼周边,却未看到一条白巾,最后她缓缓回头,盯着那扇屏风。   “在洗脸架上。”   谢病春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盯着那个隐约只能看到半侧模样的洗脸架,浅色的瞳色倒影着微弱的光,便显得格外的亮。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时,脸上已经带上浅浅笑意。   素色鲛纱四面屏横隔出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面的人在沐浴却没有腾腾热气,甚至还有些凉意。   明沉舟绕过屏风就和面前之人的视线直直地撞在一起。   谢病春漆黑的眼珠蒙了一层水汽,如寒星宝珠,又似刀光剑霜,淡淡掀眼看人时,便又显得深邃锐利。   明沉舟神色已格外镇定,目光状若无事地先一步移开,最后不经意扫过那截裸露在外面的冰白色肩颈,说是玉雕冰砌也不过如此。   “掌印怎么用凉水沐浴。”明沉舟早已没了一开始的局促和紧张,就像是两人早已相识已久,是以连着说话都带着笑意。   谢病春的视线一直跟着她移动,不带任何情绪,苍白的唇微微动了动。   “喜欢。”   明沉舟捏着帕子的手一顿。   “春寒料峭,掌印还是要注意身体。”她拿着帕子走到谢病春身后。   他洗了头,头发湿漉漉地披散下来。   漆黑的长发落在冰白的肌肤上,不曾被拧干的水渍顺着乌木浴桶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地上,晕开一趟水。   明沉舟的视线自那水渍上移,最后落在那截赤/裸的肩胛上,过分的苍白和清瘦让他的背脊微微凸起,宛若雪中瘦梅,雪霜清寒,两侧蝶翼的肩胛骨若隐若现。   谢病春闭上眼靠了上去,半仰着头,轮廓清晰的下颚便露了出来。   他长得实在好看。   明沉舟盯着那微微扬起的脸,不曾拭去水珠的脸颊带着惊心动魄的冰冷美感,苍白脆弱,却又冰冷锐利。   她看久了竟然觉得有一点熟悉,似乎在何时也曾见过这样的人。   只是她还未想明白,便又听到谢病春略带沙哑的声音。   “娘娘是打算站在这里发呆吗?”   他似乎含了一点笑意,可细细听去又好似被满室冰冷水汽所覆盖,隔着皮肉都觉得有些冷。   明沉舟回神,自来熟地用脚勾了一个圆凳坐在他身后,伸手去笼着那缕长发。   果然是冰水洗的,握在手心甚至觉得有些凉。   明沉舟开始认认真真地给人擦头发,好像今天就是特意来做这件事情一般。   她做得极为认真,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只有偶尔明沉舟抬袖时衣裳摩擦的声音。   “谢延今天乖嘛?”明沉舟起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谢病春靠在桶壁上,长长的头发落满明沉舟的膝盖上,乍一看就好似他卧靠在明沉舟膝盖上。   “嗯。”他轻声应着。   “太后想要谢延搬去乾清宫。”明沉舟开始告状。   谢病春神色不变,漫不经心问道:“娘娘同意了?”   明沉舟拧着一缕湿发,老实交代着:“没,我钻了空子,让谢延自己做决定了。”   谢病春不说话,沉默地听着。   “若是太后一定要带走谢延,我该如何?”   明沉舟终于说出今日的目的。   她不担心谢延的选择,但担忧太后来硬的。   谢病春自喉咙中发出一声轻笑,不屑讥讽。   明沉舟擦着头发的手一顿。   “带不走。”他淡淡说道。   “掌印真好!”   得了谢病春保证的明沉舟立马殷勤说着,擦发的动作也勤快了不少。   谢病春皱了皱眉。   明沉舟立马放轻力道,心虚地松开白布,目光自谢病春冰白色的肩颈处一扫而过,最后规矩地落在他的头发上。   “头发快干了,掌印要不要起来啊,水也冷了。”   她语气关怀地说着,背对着他的神色却格外轻松。   “虽说冷水锻其筋骨,但这种天气用冷水沐浴也不好。”   末了,她忍不住开口多说了一句。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看到他冷水沐浴。   她自小就是心思重的操心人,操心娘,操心钱家,有时不知不觉便逾越了。   明沉舟拎着帕子就要起来时,谁知一不小心踩了裙摆,一个踉跄间眼疾手快扶着桶壁这才没有狼狈摔下。   只这一下,也顺道把谢病春的头发严严实实压住了。   谢病春不由眉心紧皱。   “失误失误。”明沉舟的手碰到他冰冷的皮肉,忙不迭收回手,讪讪说着。   她见谢病春的头发乱了,又有些心虚,用手悄悄扒拉了一下。   “我等会给掌印梳个头。”她见头发又落入水中被打湿,悄摸摸捞了出来,故作镇定地找补着。   “娘娘这是投怀送抱。”谢病春倏地睁眼,似笑非笑地问道。   明沉舟见他一直没有进一步动作,心也大了起来,不退反进,笑脸盈盈拎着他的肩上的一缕湿发卷在手指上。“那掌印喜欢吗?”   谢病春侧首,直直撞入她的视线中。   冰冷而强势。   明沉舟一愣,嘴角的笑猝不及防僵在原处。   水波晃动的声音在耳边破开。   一只冰冷的,带着水潮气的手落在她的脖颈中,冷得她一个激灵,下意识伸手握着木桶边缘。   粉嫩的指甲因为紧绷的用力而泛出一点白色。   她被迫弯腰低头。   两人的距离,咫尺之间。   冰冷的水汽混着谢病春身上特有的梅花香味扑面而来,清冷疏离,定神冰冷,可偏偏,那落在自己脸颊上的呼吸是热的,好似冰岩下汹涌而出的红火,在寒冰下奔流。   谢病春睁开眼,黑珠白水的眼珠便完完全全倒影着她全部的身形,连着她瞳孔中的人影也清晰可见。   “喜欢。”   他苍白的唇色微微一动,滚烫的气息便扑倒她脸颊上。   那两个字迎面扑来,就像一把刷子落在心尖上,只需要轻轻一晃,明沉舟的眼睛终于泛出水意。   她轻轻挣扎了一下,却被人更加用力的捏着后脖颈。   那枚银色的素戒磕在皮肉上,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疼。   他力道不大,却又偏偏桎梏这人动弹不得。   “掌印。”她不得不偏首,再一次俯下身来。   宽大的袖摆不堪重负地跌落进浴桶,绢纺金彩罗纱袖摆漂浮在水面上。   两人的距离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呼吸。   谢病春苍白的眉眼直直的落入眼中。   明沉舟的耳朵控制不住地泛上红意。   “娘娘后悔了。”   冰冷的唇擦着脸颊闪过,谢病春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声音似乎带着薄凉的笑意。   明沉舟一僵,缓缓放平呼吸,最后抿了抿唇,缓缓扭头。   她甚至感觉到谢病春冰冷的唇在自己脸颊上一闪而过,带着一点微麻的触感。   “没有。”   明沉舟低下头时,正好看见谢病春那双冰冷漆黑的的双瞳静静看着她。   平静无波,毫无□□,却又强势霸道。   他只需这样看着,一阵阵酥麻便自上而下涌了上来。   明沉舟垂眸,水光潋滟,秋波荡漾,两人的呼吸不知不觉开始交融。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映在谢病春的瞳仁中,满满都是她,就好似当真两人有着缱绻温柔的爱意。   最后她抿了抿唇,最后缓缓低下头。   她想,就这样吧,也不亏。   就在她的唇堪堪就要碰上谢病春的冰冷的唇角时,只看到谢病春微微侧首。   “娘娘若是不愿,便下次吧。”   明沉舟愣在原处,圆瞳微微睁大,露出一点迷茫的娇憨之色。   谢病春单薄的眼皮微微下垂,掩下满眼锐利,桎梏着的手慢慢收了回来,最后重新落入水中。   “出去。”   谢病春阖眼,背对着他,淡淡说道。   明沉舟捏着帕子难得无措地站在他身后。   此刻的谢病春冷漠而阴郁,长发乌色,肤色冰白,清瘦的骨相带着不可近人的锐利。   他就像高山之上的那层雪,沐浴在惨白的日光中,享受着带霜的雪雨,远看只觉得极为美丽,可凑近了只觉得刺骨寒冷。   路人偶尔因为璀璨日光而沉迷,不自觉靠近,可更多的时候,他便是沉默地落在原处,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无人可以把他惊动,也无事可以让他停留。   她有心开口解释,却在面对那个冰冷背影时无从开口。   天色不知合适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春日夜风带着料峭寒气顺着墙壁窗缝涌了进来。   明沉舟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门口响起英景干巴巴的声音。   她蓦地松一口气。   “娘娘,万岁吵着要找您。”   明沉舟倏地回神。   是了,她给谢延留下一个抉择,这个小孩也该做出一个决定了。   她捏着帕子,最后缓缓搭在桶壁上,小声却又认真说道:“今日之事是我的问题,我会给掌印一个交代的。”   谢病春身姿未动,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明沉舟转身离开这间浴室。   房门咯吱一声再一次关起来,屋内的倒影在一闪而过。   沉默的谢病春缓缓睁开眼,目光冷淡深远,看着门上倒映出的倩影,好似只是沉静的注视,但好似也只是莫名的出神。   许久之后,他缓缓沉入水面,之后便是再也没有动静。   明沉舟出来时候有些狼狈,衣摆和前襟都被水晕湿,湿哒哒的滴着水,连着面色也不太好看。   英景目不斜视,只是及时为她披上大氅。   “疼。”明沉舟微微侧首,把大氅拨了拨,伸手捂着后脖颈。   英景身形一僵,顿时不敢上前,有些不安地垂眸。   “是不是破皮了。”明沉舟龇了龇牙,露出纤细的后脖颈,皱眉问道。   英景晃了晃神,快速扫了一眼,随后小声说道:“是破皮了。”   明沉舟握着脖子,带上兜帽,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小声说道:“走吧。”   英景跟在她身后很快就出了始休楼。   一路无言。   “娘娘还是休整一番吧。”入瑶光殿后,明沉舟朝着偏殿走的时候,英景多嘴劝了一句。   明沉舟回神,脚步顿在远处,盯着摇曳的宫灯,轻轻松了一口气。   “是了,要换身衣服。”   摇曳的灯火照得她的半边侧脸,尚未完全散去的苍白,显得她唇色极淡,眉宇间的姝艳却越发浓艳。   “不然谢延要害怕了。”她转身朝着自己的寝殿走去。   英景沉默地跟在身后,就像一只锯嘴的鹦鹉。   她踏入寝殿时发现今夜上值的人换成了柳行。   柳行的脸色也格外难看,见了人,行礼,之后便是沉默地开了门。   “衣服都备好了。”她说。   明沉舟独自入了内,一盏茶后才又出来,此刻,她的脸上早已恢复正常。   “谢延还在偏殿啊?”   她扭头问着英景。   “原本太后要带他回乾清宫,但万岁闹得厉害,最后自己跑回瑶光殿了,惊动了太后、内阁和司礼监。”   英景一顿,随后淡淡说道:“但目前都没动静。”   瑶光殿是花仪宫的主殿,谢延住在偏殿摇华殿。   若谢延还是五皇子自然一切无事,可现在他已经是大周的雍兴帝。   白日里内阁在皇级殿宣布今年起始为雍兴元年,确定新历法,封明贵妃为太后,薛太后为太皇太后,告祭宗庙后也让他成了名正言顺的大周第七位帝王。   若是再住在偏殿便不合适了。   明沉舟扬了扬眉,意味深长地重复道:“都没动静。”   都没动静便是都等着动静。   摇华殿很快就出现在门口,灯火通明,仆从环伺,锦衣卫带刀保护,整个摇华殿被围得好似一个铁桶。   谢延穿着那身崭新的合身的龙袍,固执地坐在明沉舟为他做的小秋千上,身边围了大大小小,不熟悉的太监面孔,可他依旧小脸紧绷,一声不吭。   绥阳和烟云烟雨被挤在最外围,桃色神色不悦地抱着小黑,杏眼圆瞪。   “太后到了,给太后请安。”   守门的小黄门远远看着来人,一个激灵,连忙大声请安着。   一直闷闷抓着千秋绳的谢延眼睛一亮,一见到门口出现的人立马跳下秋千,朝着她飞奔而去。   “哎哎,万岁爷小心,万岁爷别跑了。”身后那个年级大的太监连忙跟在身后喊着。   谢延充耳不闻,直接一头扎进明沉舟怀中。   “娘娘。”他小声地喊了一声,双手抓着她的袖子。   明沉舟笑了笑:“出去摘了个花,万岁怎么回来了。”   谢延一愣,抬头,黝黑的眼珠呆呆地看着她,手中捏着的袖子拽的越发紧了,小手因为用力嶙峋出骨节的形状。   “娘娘。”他喃喃喊了一声,雅黑的睫羽颤了颤,竟还有些委屈。   明沉舟无奈叹气,蹲下/身来抚摸着谢延的耳朵,轻声安慰着:“我于万岁说得,从来算数。”   谢延依旧抱着她不动弹,乌黑双眼水润明亮。   “那娘娘搬到乾清宫去。”他一字一字慢慢说道。   身后的太监大惊失色,失礼大喊道:“不可!”   英景抬眸,冷冷扫了他一眼,那出声的太监顿时如被抓着脖子的公鸡,红了脸,哑了声,最后惶然跪在地上。   “万岁做好决定了。”   明沉舟并未第一时间应下,只是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小孩,冷静地再问一遍。   谢延眸色微微不解,但还是乖乖点头:“想好了,你和他们都搬过去。”   他小手指了指绥阳烟云烟雨他们,后面竟然连着英景和柳行桃色都没拉下,一脸认真。   最后,小万岁的目光落在明沉舟后脖颈的那处破皮红肿的地方,伸出小手,轻轻捂了起来。   “娘娘吹吹,不疼。”   他吹了一口大气,似模似样地安慰着。   明沉舟见状,突然抱着他闷闷笑了一声。   “别怕,慕延。”   她轻叹一声,缓缓说道。   谢延眨了眨眼,握着她的后脖颈,乖乖依偎在她怀中。   “听到了吗?”明沉舟的声音在亮堂的偏殿院中清亮响起。   院中乌压压的人一愣,随后英景先一步反应过来。   “奴婢这就去安排。”   英景下跪,随后柳行桃色,绥阳和烟云烟雨要也跟着跪了下来,紧接着是拱卫瑶光殿的锦衣卫。   那些陌生的侍卫黄门面面相觑,最后也跟着跪下。   这是新帝继位后的第一个要求。   前朝幼帝登记,养育的宫妃也有搬到帝王宫殿照顾的道理,可那时,后宫也只有一个主人啊。   摇华殿一片寂静,乌压压的人沉默地跪在烛火明亮的院中,唯有明沉舟牵着谢延站在门口。   “今日也累了,吃饭了吗?”她问道。   谢延点头,后又摸了摸肚子摇摇头:“饿了。”   “去给万岁煮碗面来。”   英景叩首应是,起身离开。   她一动,所有人便也跟着动了起来。   “娘娘要走了吗?”谢延立刻抓紧她的手,小声问道。   “不走,陪你吃完饭。”明沉舟摇头,脸上带着笑意,“或者再哄你入睡。”   谢延这才松了一口气,神色轻松起来:“好啊,娘娘,我今日大字还没练。”   “明日练吧,现在天晚了,伤眼睛。”   “哦。”   “娘娘,小黑今天乖嘛?”   “还是不着家的闹腾,你若是喜欢还要把成忠也一并带过去。”   “嗯。”   “娘娘,我白日里一点错也没出呢。”   “真厉害。”   “娘娘,刚才我刚才回来你不在。”谢延踏入殿门时,头颅微微底下,带着惶然不安的语气,小声说道,“我以为娘娘和娘一样……”   他猛地闭上嘴,紧紧拽着她的手。   明沉舟一愣,抿了抿唇,偏过头去看小孩。   “不会的。”   她反握着小孩纤细绵软的小手,认真说道。   谢延一直忧郁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个明朗孩子气的笑容。   入夜后,明沉舟坐在一侧给他讲着故事,屋内安静极了,香炉袅袅,月色荡漾,困意如约而来。   “娘娘,等我长大了,我会保护你的。”   谢延迷迷糊糊间,突然开口低喃着:“让你受伤的人,我会把他们都……”   明沉舟原本有些困倦,闻言突然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第25章   明沉舟搬到乾清宫的事情并无阻碍,但也引起一点不大不小的波澜。   太皇太后特意下了懿旨褒奖太后抚养得益,乃是国之幸事,送了五个婢女和黄门,还送了数不清的珠玉宝石。   内阁倒是听说闹了一阵,可惜没闹出什么动静,最后无疾而终。   倒是司礼监出了点分歧。   明沉舟是太后,入住乾清宫如何分配却是一件难事,且瑶光殿的牌匾要不要带过去也令人为难。   此事耽误了两天后,又很快就熄于平静。   因为谢病春派人来了,此事就拍案定板了。   明沉舟的新宫殿就选择万岁寝殿的隔壁,瑶光殿的牌匾也一同送了过去。   一锤定音后,明沉舟搬家的事情也开始格外顺利。   新的宫殿比原先的花仪宫还要大,明沉舟半个月后才彻底搬了进去。   等她搬了进去,谢延也搬了过去,给足了她的面子。   “这是桃树吗?”明沉舟入新殿的第一眼就被一侧的大桃树吸引,仰头看着这株枝叶繁茂,遍开桃花的巨大桃树,惊叹道,“比表哥家的还要大。”   桃色跟在身后兴冲冲地说道:“听小黄门说是三十年的老桃树了,结的果子可甜了。春日可以看桃花,夏日还能吃桃子,秋日还嫩乘凉,冬日还能赏雪。”   “柳行姐姐会做桃花饼!”她激动说着,神色意犹未尽,很快又随口问道,“娘娘喜欢吃桃子和桃花饼吗?”   “喜欢,我还会做呢。”明沉舟也忍不住笑说着。   “娘娘真厉害。”桃色毫不吝啬地开始拍起马屁,疯狂赞美。   “我还喜欢吃荔枝,荔枝酥也是我拿手的。”明沉舟随口笑说着。   桃色眼睛一亮。   “荔枝!”她手掌握拳砸了一下手心,兴奋说道,“后面,后面,有一个五六十年的荔枝树!巨大!巨高!巨多!”   她脸颊红扑扑的,眼睛还带着挥之不去的开心。   明沉舟扬了扬眉,盯着那颗茂盛鲜嫩,花枝浓稠的桃树。   她幼年被府中过的不开心便会溜到表哥家,最喜欢的就是趴在树上睡觉,表哥不会爬树便捧着书在树下等她。   她便是高高地坐在那颗老桃树上第一次见到谢病春,那年她十五岁。   当年谢病春刚当上大禀笔,未及弱冠,玉树兰芝,骑着高头大马,飞鱼服衬得腰背如刀,如松巍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翩翩公子。   可惜他后面跟着一连串的犯人。   恰好,那犯人她也认识。   那是她十五岁议亲时的对象,也就是被谢病春毁的第一桩议亲。   明家为了南边河堤的工程,把她许配给三十岁的工部侍郎黄朗,正妻意外去世,她作为续弦出嫁,黄家妾室成群,光是生在府中的小孩便有十位之多。   表哥一家登门力理据争,却被主母周氏赶出家门。   半月后,她强争不过,郁郁寡欢,偷偷跑到表哥家,路上便见到了锦衣卫抄黄家的一幕。   锦衣卫手段狠绝,且是突然行事,若有反抗当场格杀,因此黄府血流成河,哭喊遍地,昔日的富贵奢华,到现在的狼狈哀嚎。   谢病春靠在黄家门口的石狮上,甩着乌黑马鞭,眉眼低垂,神色冷淡。   她不过是挤在人群中远远看了一眼,见了满府惨状,又和那煞神不经意对视一眼,吓得拔腿就跑。   等她爬上表哥家院中的桃树定神时,便看到谢病春带新抓的黄府众人游行的一幕。   那条街不是主街,谢病春带着折辱黄家的意味,竟然游街一圈,走到黑夜才回到西厂。   一战成名。   人人都说他是踩着明家上位,可那一刻,明沉舟是庆幸的。   “娘娘,要摘几支桃花来吗?”桃色叽叽喳喳的声音引得她回神。   明沉舟回神,摇着扇子,眯眼看了眼红艳如花开的桃枝。   “这些树是本来就有的嘛?”她随口问道。   桃色眨眨眼:“不知道,奴婢以前没来过乾清宫,不过各宫本来就有种果树的习惯,这几日没听说有动土木的工程,应该不是这几天种的吧,想来是本来就有。”   明沉舟嗯了一声,不知为何心底涌出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兴致寥寥,随后便又觉得是自己心中心虚。   谢病春想来也没这么无聊。   她捏着扇子,百无聊赖地想着。   “摘几株来吧。”她随口说道,突然一顿,多说了一句,“多摘几株来。”   桃色也不多问,兴奋地开始喊人来剪桃枝。   “娘娘!这株好不好看啊。”她爬山长长的梯子,一只手抱着树干,一只手拉着一支桃枝,扭头,扬声笑问着。   明沉舟笑眯着眼,和气说道:“好看。”   桃色身形灵敏,搭着梯子上了树,动起来格外迅敏,很快就捡了数十枝桃花爬了下来。   “挑个素白高颈瘦瓶来,插三四枝给万岁送去。”   她有条不紊地说着:“再把那个镂空桃花粉瓷拿来,插了三四朵就好了。”   桃色连连点头,拎着剩下的三支,好一会儿,眨巴眼睛问道:“那这三支呢?”   她晃了晃手中落单的三支桃花。   明沉舟眨了眨眼,浅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嘴角的梨涡开始若隐若现。   “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她接过桃色手中的桃枝,翻看许久。   拿去致歉,寒碜是寒碜了一点,不过醉温之意不在酒,主要是打个掩护。   “娘娘说什么。”桃色微微睁大眼睛,不解问道。   明沉舟无聊地用扇子扇动花瓣,见花瓣柔柔弱弱地随风而动,花香四溢,便沉默着不说话。   “英景呢?”她岔开话题。   桃色被转移了注意力,小声说道:“太皇太后送了不少人过来,他在前殿训人呢。”   “柳行呢?”   “柳行姐姐不舒服,和奴婢换值了。”她小声说道,随后又眼巴巴解释着,“不是故意偷懒的,柳行姐姐一道春日闻着花粉味总是难受。”   明沉舟点头,温和说道:“去牌子请个御医来看看,别难受病了。”   桃色神色一喜,忙不迭谢恩。   她拎着那三支落单的桃花入了内殿,最后挑挑选选,选了一个黑釉方形素瓶。   “桃花插黑瓶里吗?”桃色见状笑说着,“还不曾见过呢,怪奇怪的。”   明沉舟打量了一番,瓶子简单大方,桃花却又盛开灿烂,两相融合抵触间却又多了点随手而出的散漫和冷淡。   不奇怪,简直和谢病春一模一样。   明沉舟摸了摸瓶身,心里嘟囔着。   “咦,娘娘要去哪?”   桃色见人抱着瓶子起身,上前一步,惊讶问道。   明沉舟看了看天色,随后仔细打量着桃色,细眉微微蹙起,随后慢条斯理说道:“去送人礼物。”   “谁啊。”她傻傻问着。   “掌印大人。”   明沉舟冷静说着。   桃色瞬间瞪大眼睛,露出一点畏惧之色。   “走不走?”明沉舟失笑,挑眉问道。   桃色张了张嘴,随后可怜兮兮说道:“娘娘去哪,奴婢就去哪。”   对桃色而言,路上碰见掌印,回来都是要喝盏茶压压惊,主动去寻掌印,那是死也不会干的时候。   可今天恰逢上值,娘娘又主动要去找掌印,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   “娘娘知道掌印在哪?”出门后,桃色抱着瓶子傻傻问着。   明沉舟摇头。   “你去过司礼监吗?”   她环视着忙碌的前殿,随口问道。   桃色点头。   “那就去司礼监。”明沉舟确定了方向。   桃色跟在身后,心里害怕,嘴里却是说个不停。   “掌印未必在司礼监的,除了集议,掌印很少主动去司礼监,坐班上值也不排他的。”“为何?”明沉舟不解问着。   “不知道耶。”桃色皱脸,不过随后又说道,“不过听英景说,一开始就没排过,先帝离不开掌印的。”   明沉舟摇着扇子,慢慢反问着:“离不开?”   “嗯嗯。”桃色抱着瓶子,快走一步,凑到她身边,“听说先帝常年做噩梦,需要掌印站在一旁。”   明沉舟惊讶地扬了扬眉,随后微微一笑:“倒是有趣。”   “说起来,你见过掌印生气吗?”她话锋一转,又问道。   桃色皱着脸认真想了想,随后轻声说道:“虽不曾见过,但掌印本来就令人很害怕了。”   “那有过开心的时候吗?”   “没见过,掌印好像一直都是冷冷淡淡的,听闻刚入宫的时候也是这个性子。”   明沉舟手中的扇子扇得勤快了。   谢病春对她而言,就好像是深夜高悬的明月,高山之巅的积雪,只能远看,不能靠近。   明月太美,积雪高傲,示意一旦落入人间时,她有时总是生出似而非似的荒谬感,好像这位高高在上的掌印大人,是温柔的,是沉默的,是无害的。   但实际上,她却是连他的真实情绪都把握不准,不知他到底有没有生气。   “难道他便一直这幅冰冰冷冷,不近人情的样……”   “咳咳。”   桃色突然大声咳嗦起来,同时悄咪咪扯了扯明沉舟的袖子。   明沉舟一顿,后脊梁冒出寒气,一闪而过。   “给掌印,黄禀笔请安。”桃色对着一处,行礼请安。   明沉舟抬眸,朝着西边看去,只看到谢病春束手站在一侧,清冷的眉眼微微一扫,不带任何感情,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白胖圆润的人。   “太后娘娘。”他身后那人笑眯眯地行礼,一笑起来便越发像一个慈祥的弥勒佛。   黄行忠。   明沉舟想起此人的名字,微微一笑,状若无事地说道:“掌印和黄禀笔要去哪啊。”   “正准备去乾清宫给万岁请安呢。”   黄行忠自来熟地说着,话锋一转:“娘娘这是准备去哪。”   他看着桃色手中抱着的花瓶,笑脸盈盈地问着。   明沉舟的目光自谢病春身上一扫而过,随后直接说道:“正准备去司礼监。”   黄行忠摸着肚子的手一顿,眼尾扫了一眼不动如山的谢病春。   “这样啊,哎,司礼监这会可没人。”他乐呵呵地说着,“不过有事寻掌印总没错。”   “黄禀笔说得对。”明沉舟大大方方说道,顺坡下驴,“桃色,送黄禀笔去乾清宫。”   桃色这回格外机灵,哎了一声,把花瓶放在一侧的假山上,连忙带人离开。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红紫芳菲,暮春久归。   假山上投落的花枝树荫光影磨灭,谢病春冰白的侧脸在明暗不定的圆晕中疏离冷淡,与满院子春色格格不入。   谢病春垂眸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身侧的朱红色的门栏越发显得身姿冰冷,傲不可攀。   他一向不爱说话,此刻便也不会主动开口。   明沉舟抱着瓶子慢吞吞地靠近他,随后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他。   “掌印喜欢桃花吗?”   她眼巴巴问着,说起话来,一侧的梨涡便动了动。   谢病春眉梢一动,苍白的唇色动了动,在含香带暖的风中格外短促却又清晰。   “不喜。”   明沉舟扣着花瓶上的黑釉,高高竖起的桃花轻轻搭在她脸颊上,被风微微一吹,细嫩的花瓣便轻轻拂过脸颊,衬得她肤色雪白,人面桃花,分外娇嫩。   她抿了抿唇,嘴角的梨涡就显眼起来,小小一个涡,细长的柳眉微微弯起,有些不安,但又有些无辜。   “那这花就不要了吗?”   她瞳仁极大,是以在认真看人时便会倒影着那人的声音,在浅浅春色中,多了一点难以言表的娇憨。   谢病春垂眸,盯着那两三只桃花,或者是花边的那张桃花脸,不知为何突然轻笑一声,看不出喜怒,淡淡说道:“娘娘自己摘的。”   明沉舟一顿,眨了眨眼。   “桃色摘的。”   谢病春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随后收回视线,转了转手指的银戒,嘴角浮现出一丝讥笑,抬步就要离开。   明沉舟头一次无措地站着,也不知他前一刻还稍显温和,怎么眨眼就心情不悦了。   电光火石一瞬间。   她眼疾手快伸手把人拦下,咬牙说道。   “其实我今日是来表现我的诚意的。”   明沉舟一手紧紧抓着那只带着寒意的手,一手抱着花瓶。   谢病春抬眸,似笑非笑:“送别人摘的……”   只是这声讥讽的话还未说话,他就感觉手心被冷不丁塞进一个花瓶。   高高扬起的桃花枝丫挡了他的视线,让他有一瞬间的晃神。   与此同时,原本一直紧紧握着他手的柔若无骨的小手也松开。   他下意识偏首,皱了皱眉。   可就在此时,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靠近他,桃花的清香扑面而来,也不知是明沉舟今日的熏香,还是手中那只热烈的桃花散发出来的。   谢病春凝神看她。   只见明沉舟紧紧揪着谢病春的袖子,踮起脚尖缓缓靠近他,迎着他漆黑的瞳仁,最后看着自己的身影在那抹黝黑光泽中越来越近。   衣摆相交,金丝缠绕,微醺的日光落下春色悉数落在两人相交的袖口花纹处,缠绵安静。   桃色春水生,花醉艳阳日。   谢病春垂眸,神色安静,明艳的桃色映着冰白眉宇,姝色艳绝。   他沉默着,感受着少女滚烫的气息在缓缓靠近。   直到,一个温热的唇落在他的下颚。   随后瞳仁中倒映出一双瞪大的眼睛。   一声闷笑轻声响起,隔着黑釉方形素瓶也能感受到震动。   谢病春的声音格外低沉还带着一点沙哑,好似春日尖尖的柳梢在心头一闪而过,平白激的人战栗接连而起。   明沉舟强忍着后脊梁的酥麻,可心底却是恨不得立马消失在这里。   万万没想到事情的走向是这样的!   她踮起脚也够不到谢病春的身高!   那一瞬间,热意自上而下涌了出来,即刻攀上她的耳朵,连着脖颈都泛出红意。   一定是花瓶的问题!   她死死盯着那截下巴,眼尾都在不知不觉中染上红意,嘴角恼怒抿起。   随后那笑声更是让她恨不得当场挖个洞钻进去装死。   “失……失误……”   明沉舟无知无觉地紧捏着手中衣袍,故作镇定地自我安慰着,随后讪讪地松手,想要当做无事发生。   就在她准备后退时,却不料一只手扣在她腰间。   手指瘦长,微凉的体温隔着春日单薄的衣衫透了进来。   那力道极大,竟把人扣在胸前动弹不得。   明沉舟仰起头,猝不及防和一张带着凉意的唇一擦而过。   只见谢病春轻轻松松地把人调转方向,困在假山之间,手中那盏多余的黑釉方形素瓶不知不觉又一次回到她手中。   她呆呆地抱着那花瓶,手指因为用力紧绷二泛出白意,目光只能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最后忍不住落在眼尾那点不甚明显的红色泪痣上,睫毛轻轻颤了颤。   “娘娘的诚意……”   一声轻笑缓缓响起,最后又消失在轻触的唇齿间。   “内臣收下了。”   三两桃枝在日光下隐隐绰绰,若隐若现地挡着不可见的春色。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   英景手头的事情做完了,听了桃色的话,眼皮子一跳,连忙出门寻人,刚一过御花园的拐口,就看到明沉舟坐在一处游廊下晃着腿发呆。   手边还有那盏据说要送人的,插着桃花的黑釉方形素瓶。   “娘娘。”   他轻声唤了一声。   明沉舟眉眼低垂,闻言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眉。   “你怎么来了。”她闷闷问道。   “桃色说您……有事,奴婢是出来寻您的。”   明沉舟嗯了一声,又低着头不说话,看上去兴致并不高。   英景心中咯噔一声,目光在那桃花上一闪而过,随后小心安问道:“掌印一向不喜欢花花草草,娘娘不要多想。”   谢病春一向不喜欢这些风雅之物,所以整个始休楼都毫无生气。   明沉舟恹恹地捏着花瓣,长长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好一会儿才开口:“没呢,你找个人把花送去始休楼。”   英景闻言一惊,目光落在那簇灼灼桃夭上,最后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靠在红柱上的人。   春风拂面,日光微醺,两人一坐一站,都没人说话。   “掌印真的没有别的……”   明沉舟突然开口,可话说了一半便又咬了咬唇咽了回去,一张脸红白交加,浅色琉璃眸子满是不甘甚至还有一点恼怒。   英景不解其意,惊讶地看着她。   “哼,我们回去。”明沉舟愤愤地跳下围栏,把那花瓶抛在身后,径直离开。   英景的目光在她分外嫣红的唇角上一闪而归,随后连忙视线下垂,抱上花瓶追了上来。   暮春三月,绿肥红瘦,春来几枝。   “你知道掌印今日和黄禀笔为何事去乾清宫吗?”绿蔓环绕的风起廊下,明沉舟慢吞吞问道。   英景抱着花瓶,回神后谨慎开口:“应该是为了四位侍读老师的事。”   明沉舟心中一个咯噔,声音微沉:“他们怎么了?”   “只说是缺个主心骨,又因为四个人都不是掌印推荐的,内阁和司礼监便让掌印和黄禀笔去商议定下此事,免得耽误万岁学习。”   历来,帝王老师只能有一位,处主位,侍读三位,起辅助作用,御下的都是教授老师,便只有教学用途。   帝师之位一向是名头大过实际意义。   毕竟帝王恩重才是最大的荣誉。   明沉舟脚步一顿,盯着一片荷花池好一会儿,突然焕然大悟。   谢病春那日直言不争这个帝师,原来是为了掌握今日的主动权。   四位侍读旗鼓相当,背景相当,这才不分伯仲,难以抉择,但他们若是得了司礼监掌印的推荐,上位之路便无人可挡。   而且,那人及其背后的人,都得记得谢病春这次的助力。   原来他早就料到了。   明沉舟心思微沉,四位侍读她都见过。   太后一位,郑氏一位,明家两位。   不对,明家为何是两位?   她眯了眯眼,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谢病春对明家可没一点好心。   明家推出的都是明笙的得意门生,白荣行和沐辛,都是翰林出身,白荣行如今在吏部挂职,钱塘敷文学院学子,明德九年的状元。   谢病春要做什么?   她刚这般想着,脚下却是立刻一转,朝着万岁的寝殿海晏宫走去。   “娘娘要去海晏殿吗?”   “嗯。”   明沉舟走了一半,突然扭头说道:“你先去把花送了,就说,就说是你送的。”   英景大惊,顿时觉得手中的花瓶烫手。   “这,这不妥吧。”英景难得结巴了,为难说着。   明沉舟已经扭回头,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诚意可只有一个,送多了,可不是她的作风。   她在心底哼哼唧唧地念着。   “娘娘,娘娘可算回来了,万岁那边正寻你呢。”   就在此事,只见绥阳正迎面快步走来,见了人便脸上露出大喜之色。   明沉舟笑问道:“何事如此着急。”   “掌印和黄禀笔正在万岁面前议事内,掌印提议让您也参与进来,万岁立马就同意了,就让奴婢来寻您了。”   绥阳跟在身侧很快就把事情介绍清楚了。   明沉舟扬了扬眉。   该不会是她想的这件事情吧!   作者有话要说:  真不好意思说,这是我最后的存稿了,昨天那张本来是打算定时发文的,结果点了直接发文QAQ 第26章   明沉舟一踏入乾清殿,就看到小皇帝脸上大大的笑容和亮晶晶的眼睛。   “娘娘。”   谢延穿着崭新的龙袍,坐在特制的龙椅上,原本还板着脸的,一下就变得开心起来。   明沉舟行礼,随后目光自屋内两人身上一闪而过。   “给娘娘赐座。”   小皇帝正激动着,脸上是压抑不住的雀跃之色,突然听到身后大太监一声咳嗽,立马嘟了嘟嘴,板着小脸,一板一眼地说着。   “坐我身边来。”   他看着小黄门把椅子挪得远远的,不悦地说着。   他已经三天没有见到娘娘了!   搬凳子的小黄门动作一顿,觑了一样万岁身边的大太监,犹豫片刻,这才哼哧哼哧地把位置重新挪到小皇帝左侧。   明沉舟的目光自屋内几人一扫而过。   谢病春和黄行忠拱手站在一侧,神色自若,不卑不亢。   太后赐的大太监紧紧占据在小皇帝右侧,原先伺候谢延的人一个也不见踪影。   至于其他人皆是眉眼低垂,不言不语。   “不知万岁召我来是为何事。”   明沉舟一坐下便感到一股放肆赤/裸的视线自自己身上一闪而过,莫名觉得唇角发麻,后背发凉。   她淡定地掀了掀眼皮,真巧和谢病春的视线撞在一起。   谢病春微微一笑,随后便移开视线。   ——装模作样。   明沉舟心底嗤笑一声,微微动了动身子,不再看他。   “是为了给我选一位主教老师出来。”谢延眨眨眼,小声说着。   谢延紧张的时候便要眨眼。   “那现在商议出来了吗?”明沉舟笑着安抚着他。   他又摇了摇头,不由去看谢病春,放在膝盖上的小手捏了捏,随后又眼巴巴地看着明沉舟。   明沉舟挑眉,直接问道:“万岁有自己中意的人。”   谢延瞪大眼睛,目光在谢病春和他身后的大太监上扫过,最后一咬牙,点点头。   “胡老师很好。”   明沉舟笑,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那便选胡承光,那是他的荣幸。”   “可胡承光才三十,还没一个正经职位,在国子监挂职三年,怕是太多荣誉了。”   谢延身后的大太监为难说着。   明沉舟这才把视线落在说话的人身上,脸上带笑,眼底却是清凌凌的冷意。   “那你觉得谁合适。”她慢吞吞问着。   大太监眼珠子一转,不敢说话,只是继续劝着:“此乃大事,也该听听掌印的意见。”   黄行忠摸着肚子的手一顿,脸上露出和气的笑来。   “我们司礼监只管批红,挑选主教一事,内臣一个粗人哪里懂。”他笑眯眯地说着,可随即话锋一转,淡淡说道,“不过主教一职,事关重大,非德才兼备之人不可胜任。”   “正是如此。”大太监出声附和着。   “那司礼监的意思是?”明沉舟笑脸盈盈地问着。   黄行忠眼角瞟了一眼谢病春。   “万岁的意思,便是司礼监的意思。”   谢病春抬眸,缓缓说道。   话音刚落,那大太监便变了脸色。   明沉舟也不由扬了扬眉,神色诧异。   “正是这个道理,万岁喜欢,娘娘同意,那便是最好的。”黄行忠也紧跟着附和着。   明沉舟摸着手节骨的手一顿,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谢病春当真不管帝师之事。   他答应过的,他也正在做。   她的目光不由落在谢病春身上,却不料和他的视线直直撞在一起。   谢病春的目光放肆却又不会让人不舒服,两人对视瞬息后便各自收回视线。   诡异气氛中只有小皇帝眼睛一亮,露出高兴之色。   明沉舟微微一笑,压着心中的怪异:“既然如此,那不就定了。”   谢延脸上喜色不掩。   “胡承光刚满三十不说,多年来是国子监也并无建树。”那大太监眼看就要尘埃落定了,忍不住再一次开口。   谢延嘴角微微抿起,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明沉舟脸上笑意逐渐消失,不说话时,原本自带三分笑意的潋滟美目,便多了不可威逼的气势。   大太监心中一惊。   谁知,明沉舟没有对着他说话,反而话锋一转,扭头去看谢病春,眉心蹙起,不解问道:“我怎么不知道司礼监还换了人。”   她说话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生甜,哪怕是要苛责别人,乍一听也格外绵软。   黄行忠眼珠子滴溜一转,敏锐地没插话,甚至还往后稍挪了一点。   那大太监脸色大变。   谢病春闻言,轻笑一声,苍白修长的手指相互叠着放在身前,慢条斯理地笑了笑。   “司礼监的门可不好进。”   话音刚落,那太监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奴婢不过是一时心急,万万没有像僭越的想法。”   明沉舟收回视线,揉着帕子,慢条斯理说道:“既然心急便去外面冷静一下,让绥阳进来。”   大太监叩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唉声求饶。   明沉舟看了谢延一眼。   愣愣看了好久的谢延突然回神,明白娘娘这一眼的意思,大声喊道:“绥阳,绥阳。”   一直在门口站着的绥阳连忙回话。   “你进来,你出去。”   谢延小手指着,板着脸,严肃说道。   绥阳入内后也多问什么,见那大太监还是跪着不肯起来,一向笑眯眯的脸顿时板正起来。   “送戴太监下去休息。”   他和英景一样,都是司礼监书令出声,年级不大但和别的黄门太监总是不一样的。   他一开口,原先一直没有动的几人抬头看了几眼,最终还是上前把那个戴太监送了出去。   明沉舟绕着手中的帕子,半响没说话。   这宫里踩高捧低,连着人也不分了。   绥阳沉默地站在角落阴暗处,安静本分。   “既然万岁喜欢,主教一事便定下吧。”明沉舟拍案定了下来。   “娘娘英明。”谢病春拱手行礼。   明沉舟不知为何只觉得耳朵热热的。   这话听着这么阴阳怪气。   她捏着帕子忿忿想着。   “娘娘去哪?”   谢病春走的时候,明沉舟也想跟着走了出去,却被谢延拦住了脚步。   明沉舟停下脚步,眼尖地看到谢病春微微顿步的身影,莫名感觉到谢病春的嘲笑。   她咳嗽一声,一本正经说道:“等会还要上课,我晚上来陪万岁,”   谢延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我送的花看了吗?”   她转而安慰道。   “好看。”谢延指着窗边的花瓶,一本正经夸道,“娘娘的东西都好看。”   明沉舟扑哧一声笑起来,点了点他的额头。   “几日不见,嘴巴甜了不少。”   谢延想笑却又克制着,只是抿出点笑意弧度:“是夏师父说得,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   “娘娘一定喜欢我夸桃花的。”   他仰着嫩白小脸,一副求夸奖的得意模样。   明沉舟越看越觉得可爱。   “喜欢。”她弯腰捏了捏谢延的小脸,“不过这话有一点不对。”   谢延不解得睁大眼睛。   “不违其志,既不违她的心愿,但同样也不能违背你的心。”   谢延拽着她的袖子,眉心紧皱。   “小孩子皱什么眉。”明沉舟伸手点着他的眉心,笑说着,“长大了就懂了。”   谢延松了松眉头,扒拉下她的手指握在手心,认真说道:“我会长大的。”   “真乖。”   明沉舟笑了笑:“今日功课做好了吗?”   谢延摇头。   “去做作业,晚上给你做了奶酪。”   “嗯!”谢延开心点头。   明沉舟安抚小皇帝开始练字后这才准备起身离开。   “娘娘。”小皇帝在背后抬起头来,漆黑双眸倒影着明亮的春色,好似光影在瞳间一闪而过,“娘娘是去找掌印吗?”   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惶恐不安,可仔细听去却又带着一点细微的探究。   “没,回去午睡。”明沉舟心中莫名咯噔一声,声音却还是温和,“晚膳再来寻万岁,一同用膳。”   谢延大声的嗯了一声。   明沉舟出了大殿,走到外面的游廊下,午后的日光落在脸上带来灼意。   她停下脚步,盯着满院的宫娥黄门,眯了眯眼。   “去查一下四位侍读有没有在万岁面前有没有特意提及掌印,之后又说过什么。”   英景吃惊。   “太后,内阁,司礼监,凡是涉及这三方的也都仔细问一下。”   明沉舟叹气:“四位侍读好歹是国子监、翰林院出身,我本以为至少能聪明点。”   当初平分四个侍读老师的名额,虽早已做好他们并非良师的准备,也留了后手,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藏不住,片刻也没有把谢延的功课放在心上。   “谢延识字晚,可责任重,我以为四方制衡至少能让他安稳的过几年,只需读书的平淡日子,可若是这些侍读现在便开始夹带私货,可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明沉舟眉峰冷冽,沉声说道。   “娘娘要回宫吗?”   英景跟在她身后出了乾清宫后小声问道。   之前在内殿散了后,娘娘似乎想和掌印说话,但被万岁拦了下来,是以,才有这么一问。   明沉舟笑了笑:“万岁虽小,但这点面子总要给的。”   ————   “掌印当真就定下胡承光了。”   御花园中,黄行忠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砸吧嘴不悦说道:“此人对司礼监可没好脸色,年年都要写文痛骂司礼监,想来也不会承掌印的情。”   谢病春神色淡定疏离。   黄行忠看了几眼便知他的心思,摸了摸下巴:“也是,一介书生不足为患,敷文书院出来的就是咬人咬得凶。”   “不过掌印怎么当真不参合帝师的事情啊,老忠说实话是万万没想到的。”   他早已谢病春一天不说几句话的性子,走在身侧自言自语,絮絮叨叨了许久四个侍读的事情,最后话风一转,啧了一声。   “倒是没想到太后性格倒是颇为果断,对万岁颇为上心,今日可把戴狗吓死了,瞧瞧他平日里仗着太皇太后撑腰,作威作福,连司礼监都不放在眼里。”   最后黄行忠朝着谢病春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道:“怪不得你把太后请来,这样太皇太后也没法朝司礼监发火了。”   话还未说完,就敏锐地察觉出谢病春的眉尖动了动,立马闭嘴,摸摸了后脖颈,龇了龇牙:“嘶,怎么了,我又说错什么了。”   他一顿:“猜错了,太后的作用在别处?”   谢病春冷淡的目光自他身上一闪而过,嘴角微微勾起,露出淡淡讥讽之色:“探过桃色了?”   谁知黄行忠立刻露出愤怒之色:“这小丫头倒是真蠢还是假蠢,哼,应该说果然你的人,嘴巴是河蚌成精嘛!”   他忿忿说道:“我便是问什么,她都与我说不知道。”   ——“奴婢不知道啊。”   ——“奴婢也不知道。”   ——“奴婢真的不知道。”   他学着桃色无辜天真的口气,重复三遍,最后只能气得直拍肚子。   “她是真不知道吗?”   最后,黄行忠又气又急地质问着。   谢病春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按理确实不知道。”   黄行忠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最后倒吸一口气:“不该啊,我听说太后很喜欢这个小丫头,到哪都带着呢,没道理是个蠢的啊。”   谢病春轻笑一声,转着手中的银戒,随口说道:“大概是想家了吧。”   黄行忠嗯了一声,耳朵微动,立马追问着:“想家?桃色想家了?掌印怎么知道?桃色不是孤儿吗?”   “哎哎,别走啊,怎么话说一半,哎,你这人这点就最是烦人了。”   “这几日我可是一直听杨宝在封斋面前逼叨叨,说你和太后关系不错。”   “不过他一向破锣嘴,还说你的始休楼最近可有不少美人香客,嘻嘻。”   “咦,怎么又不走了。”   黄行忠忙不迭跟在他身后,见他突然停了,连忙皱着脸跟着停下脚步,奈何人高体重,脑袋还是一往无前地朝着谢病春的背一头扎进去。   谁知谢病春那坏厮,后脑勺跟长了眼睛一样,头也不回地往右走了一步。   “哎哎,救,救……”   黄行忠脸色大变,双手不停地向前挥舞着,想要勾着东西稳住身形。   就在绝望间,幸好一只冰白的手搭着他的肩膀把人定住,这才没有狼狈地脸朝地摔了下去。   黄行忠松了一口气,白胖脸皮涨得通红,堪堪站稳后,顺便伸手准备搭在谢病春的手上。   “算你有良……”   ‘心’字还没说出口,却见谢病春赶在他的手落在自己手背上时,自顾自地收回手,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   黄行忠蒲扇大手扑了一个空,直接啪地一声打在自己肩膀上。   他疼得龇牙咧嘴,又见他这般做派,不悦抱怨着:“你这人怎么整日阴晴不定的,怪不得没朋友。”   谢病春收回手,目光微微向后扫了一眼,随后收回视线,,嘴里淡淡说道:“你先回去。”   黄行忠一愣,眼珠子跟着转了转,腰也不疼了肩也不酸了,立马直起腰来,不肯动腿:“害,去哪啊,也不带带老忠我。”   谢病春呲笑一声。   “始休楼。”   黄行忠嘶了一声:“那我不去了,你那个楼我可一向不喜欢。”   两人很快分道扬镳,谢病春站在假山倒影的阴影下沉默地站了好一会儿。   “倒是听话。”   轻讽声在摇曳的枝叶身影中转瞬即逝,随后那个良久不动的身影终于朝着始休楼的方向走去。   ————   春光融融,明沉舟见了外殿的大桃树便心情大好,又见桃花有凋零的趋势,这几日带着桃色和一种小丫鬟去摘桃花做桃花饼。   红花满头,穿庭飞花。   瑶光殿一片欢声笑语。   “娘娘的桃花饼真好吃!”桃色不遗余力地夸着,嘴里塞得鼓鼓的,大眼睛眯起来,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   英景被塞了一块桃花饼,握在手中,抿着唇没说话,只是眉眼弯弯,看着一众丫鬟打闹。   “你今日不是要去司礼监吗?”一侧的柳行抬眸问道。   明沉舟不小心听了一耳朵,立马扭头,眼睛还带着不曾散去的笑意:“早去早回,晚上让厨房做桃花羹了。”   英景握着手心温热的桃花饼,眉梢眼尾都是笑意,行礼告退。   一旁的桃色还是乐此不疲地拍马屁。   因为娘娘说夸一句才能吃一个,她便绞尽脑汁地索罗着夸人的话。   “万岁何时下课?”明沉舟玩够了,这才扭头问着柳行。   “还要两个时辰,到时候还要和内阁司礼监的人集议,酉时才能得空。”柳行答道。   “让厨房先做一碗桃花羹出来,你再亲自装一笼桃花饼,等酉时我再亲自送去乾清殿。”   柳行点头应下。   “娘娘,结花绳吗!”桃色脸颊红扑扑的,捧着一笼彩线,雀跃问着。   春日打手绳乃是大周特色,演变到现在花绳模样已经格外精细多变。   明沉舟恰好是个中好手。   “来来来。”她随手抽了几缕不一样颜色的绳子,故意说道,“先说好,打得丑的,这几日摘桃花的差事可就落在她身上了。”   小宫娥跃跃欲试,个个信誓旦旦。   桃色正襟危坐,严肃说道:“好!”   时间一闪而过,明沉舟得意地拎着的桃色的花绳,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多错结,这可不行。”   桃色着急,连忙找补:“这是我的特意弄的,才不是丑呢。”   “美丑都是要被人看的,我们觉得丑就是丑啊。”有一个活泼的小宫娥立马拆穿着。   桃色皱着脸,紧紧捏着花绳,嘴里反复重复着:“才不是呢,我故意打的。”   一群人围在一起打打闹闹,各自评判着花绳,顿时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娘娘,时间到了。”柳行在一侧提醒着。   明沉舟看了眼日晷,酉时整了。   “东西都备好了。”   “好了。”   “你陪我去吧。”明沉舟看了眼桃色,笑着摇了摇头,“走吧。”   宫灯高悬,光簇如豆。   两殿隔得并不远,只要穿过一座小花园即可。   明沉舟手腕上还带着新做好的花绳,红绿相交的绳线,绿色为枝,红色为花,长长的流苏下打着卷,秀气别致。   “明日在流苏下缀上小珠,打得不太牢靠,免得散线。”她晃着手腕,笑说着。   “刚好内库中有一盒安南进攻来的小红柱,寻常米粒大小,正好可以串起来。”柳行笑说着。   “那正好!”   两人走在花园一侧的游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偶有宫娥黄门经过,态度殷勤。   “看来是散了。”明沉舟笑说着,“时间掐的真准。”   “内阁和司礼监诸位大人都走了。”有个小黄门耳尖,立马笑说着,“万岁勤勉,正在听绥阳公公念折子呢。”   明沉舟点头,绕过花园朱红拱门时,正好看到不远处有一人踏着夜色走了过来。   宫灯高悬,游廊长挂,玄色蟒袍便在黑夜中流光瞬息,如松身姿玉树兰芝。   竟是谢病春。   他独自一人,踏着豆黄烛火的光源,一张冰白色的逐渐清晰地露在众人面前。   “掌印大人。”柳行行礼。   明沉舟神色自若,微微一笑。   在外人面前,她对谢病春一向是保持着一点亲近,却又不过分亲昵。   “掌印怎么还未离开。”她状若关心地问着。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慢条斯理说道:“万岁留了一会儿。”   一见谢病春,之前还殷勤围在明沉舟身边的人瞬间都噤声,找着借口如鸟散般走了。   “哦。”明沉舟手指揉着彩结下的流苏,微微一笑,带着隐晦的虚假,利索说道,“那就不打扰掌印休息了。”   谢病春眉眼低垂,半敛的目光落在那串手绳上。   明沉舟只觉得手腕跟针扎一样,下意识捂着手腕,同时退到一侧,避开他的视线,脸上笑容越发殷勤。   “柳行,天色一黑,你掌灯送掌印回去吧。”   “不必。”   谢病春眉眼不抬,冷冷拒绝着。   柳行脸上控制不住的喜色随着他的冷淡而逐渐消失。   气氛一时间也有些僵硬。   明沉舟动了动嘴正准备说话,却见谢病春难得先行开口。   “花神节将至,娘娘今年准备在后宫中令众人编花绳祈福吗?”   花神节不算大节,但寓意好,民间宫中也有不少活动。   明沉舟虚伪笑了笑,晃了晃手腕上的绳结:“自己无聊打着玩的。”   谢病春点头:“是内臣多想了,不过新朝刚立也该过个喜庆的节日了。”“掌印说的是,倒是在和太皇太后仔细商议一下。”她随口敷衍着。   她大晚上被人莫名拦着,眼看就要耽误小皇帝用膳的时间了,开始故意掐着火苗开口赶人:“英景送的桃花,掌印喜欢吗?”   “娘娘的桃花很是别致。”   他站在半截阴影的地方,只露出冰白消瘦的下颚,但强烈不容忽视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她的身影。   说是感谢,可那口气还带着一点冷淡甚至不悦。   但若是闲谈,那口气却又有些暗藏机锋。   明沉舟眼珠子转了转,谢病春没甩袖离开,怎么还开始阴阳怪气起来了。   “喜欢就好。”她假惺惺地附和着,慢吞吞说道,“若是喜欢我明日再让桃色剪几支送过去。”   谢病春扫了一眼假模假样的人,似笑非笑,直把明沉舟看得心虚。   “娘娘的东西,内臣自然喜欢。”他缓缓说着,冰白的侧脸在灯火下蒙上朦胧的光,莫名多了一丝暧昧之色。   明沉舟被盯着嘴唇发麻,连带着颈椎都是一阵阵的酥麻,趁着柳行不注意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庭广众!   还不收敛!   明沉舟抿了抿嘴,撇过头不理他。   谢病春越来越放肆了!   她不悦想着。   “娘娘给万岁送吃食。”   谢病春今日心情琢磨不定,一开始还冷冷淡淡,说话带刺,现在又好像心情不错,神色平静地和她说起话来。   明沉舟自知不好把大腿惹毛,不冷不淡地介绍着,颇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给万岁做了桃花羹和桃花饼。”   “娘娘做的?”   谢病春随口一问,因为太过漫不经心,就好似没话找话的闲聊,难得的没有攻击性。   明沉舟愣愣地点了点头。   “娘娘辛苦了。”谢病春懒懒掀了掀眼皮,慢条斯理说道,“想来必当美味。”   明沉舟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一时间眉心紧皱。   “还行。”她犹豫片刻后,慢慢吞吞地说着。   两人目光对视好一会儿,之后各自移开。   “不耽误娘娘行程了。”   谢病春嘴角勾出冷笑,神色恢复冷淡疏离,行礼告退。   明沉舟看着那道玄色背影很快就消失在眼前,不由眯了眯眼。   ——谢病春什么毛病,脾气阴晴不定,一天到晚执着是不是我做的东西。   明沉舟陪着小皇帝吃完饭都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祸不单行,因为神思不定,她甚至不知何时掉了新编的花结。   她找了好一会儿没找到,这才苦恼地回了瑶光殿。   直到入睡前,她还看着桃色手腕上的花结晃神。   “娘娘的花绳掉哪了啊,明日白日去找找吧。”   “罢了,兴师动众。”   “花朝节呢,自己做的带在手腕上才会带来好运啊。”   “你的也一样。”   “哪能啊,奴婢也会打,但亲手打的就是不一样的。”   “亲手才有诚意嘛。”   桃色喋喋不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沉舟早已在她的碎碎念中倦倦地闭上眼,闻言神思一定,瞬间睁开。   ——谢病春竟然想要吃我亲手做的东西!   白日里那些奇怪的话在脑海中清晰地连在一起。   她吓得一骨碌坐起来。   “哎哎,娘娘怎么了。”桃色一惊。   明沉舟抱着被子,沉默许久,之后咬了咬牙,切齿说道:“摘桃花,明天就去摘桃花!”   作者有话要说:  奥运会真好看,乒乓球看得我忘记码字了,呜呜呜 第27章   明沉舟站在树下仰头看着面前这颗巨大的桃花树。   她换了一身简单的束手长衣长裤,背后是桃色喋喋不休的声音。   “娘娘要摘桃花,让奴婢来吧。”   “这树颇为陡峭,很伤手的。”   “不如拿个梯……哦,娘娘好厉害!”   桃色担忧的劝阻声瞬间变成高昂的赞叹声。   只见明沉舟身形灵活,敏捷地爬到树上,没一会儿就坐在一枝粗壮的树枝上,晃着小腿,得意地朝着桃色扬了扬眉。   “也没多难啊。”   她故作为难地说着。   “娘娘好厉害。”桃色眼睛亮晶晶的。   只见明沉舟随意扫了一眼四周,拿出腰间的大剪刀,然后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逮着几株发力,树枝同样粗鲁地打在她身上,在她手背上留下几道红痕。   明沉舟不理不睬,最后哐哐扔下十来枝,在桃色的惊叹中收手爬下去了。   “娘娘好厉害啊!”桃色抱着十来枝桃花,围在她身边嘴里念个不停。   “娘娘怎么会爬树啊。”   “娘娘是不是小时候经常爬树啊。”   明沉舟手中转着大剪子,得意极了,故作冷淡,一声不吭。   等两人准备离开时,恰好碰到自外面回来的英景,明沉舟咳嗽一声,拉着他站在桃色面前,指着一簇桃花说道:“看看。”   英景一头雾水,仔细看了几眼,可也没看出什么。   “娘娘叫奴婢看什么?”   他犹豫问着。   “我摘的!”明沉舟站在他身侧,着重说道,“亲自!”   英景嘴角闪过笑意,抿了抿唇:“娘娘……真厉害。”   他顿了顿夸道。   谁知,明沉舟还是不让他离开,哼哼唧唧又是重复了一遍。   “我摘的。”   “亲自摘的!”   英景惊讶地看着她,却见明沉舟依旧不肯移开视线,继续直勾勾地看着他,压迫感十足。   他心思微动,很快就吞吞吐吐交代:“昨日的桃花饼并非有意送到掌印面前,是杨禀笔闻到了,闹了一会儿,这才说的。”   明沉舟惊讶地嗯了一声,柳眉微扬。   英景立刻察觉到不对,追问着:“娘娘不是说问这个?”   “所以你的意思是谢病春早就知道我昨日做了桃花饼。”明沉舟摸摸下巴,反问着,“怪不得昨日那掌印把我拦着闲聊,特意点了一下这个桃花饼。”   “我送他东西,怎还我不够真诚,真是难伺候。”她慢吞吞地抱怨着。   英景自觉说错话,便是一声不吭。   “不过没听说他爱吃桃花饼啊,大晚上阴阳怪气,怪不得没得吃。”   明沉舟自言自语后,只觉得掌印大人位高权重惯了,大概是觉得被人糊弄了这才给她脸色看。   昨日只是来提点一下,已经是大发慈悲。   终于明白谢病春奇怪的举动,她颇有闲心地开了一个玩笑,没心没肺。   “昨日掌印的态度,我还以为掌印当真对我有啥想法。”   “不是为此事,那娘娘为何拦着奴婢。”英景只觉头皮发麻,小声问道。   明沉舟抱臂,冷笑一声:“让你见证一下。”   英景敛眉不语。   “我,亲手摘的,你下次回话可别记得特意强调一下。”   英景闻言,不得不小声解释着:“掌印从不问奴婢,娘娘的私事。”   明沉舟扬扬眉,明显不信。   英景抿了抿唇,小声说道:“掌印每次让奴婢去司礼监,不过是处理公事,从未谈及私事。”   明沉舟也不知信了没信,大咧咧地挥挥手:“那你下次主动和他说这个事,让我显得真诚一点。”   英景无奈点头应下。   “行吧,今日不是你上值,特意过来是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英景脸色严肃。   “是,四位侍读或多或少都提及到掌印。”他沉声说着,“其中以胡承光最为激烈,夏义提及次数最少,其余两位白荣行和沐辛则是从策论中提及更多。”   明沉舟古怪地笑了一声:“倒是符合各自的立场。”   “然后呢?他们可有提及太皇太后和内阁?”   “也有,胡承光性格最是刚正激烈,对司礼监,内阁和太皇太后都不假颜色,每每都要求万岁尽快亲政,肃清朝堂。”   “果然是敷文书院出来的学生,早就听闻罗松文性格刚正,嫉恶如仇。”明沉舟摇着扇子,笑说着。   英景点头:“胡承光说这些话从不遮遮掩掩,看来也是光明磊落的性子。”   “其余几人呢,都是背着他人说的吗?”   “夏义最爱讲孝道,是以提及太皇太后次数最多,其次提及最多是内阁,因为他是明德十年的第十三名进士,那年主考官正是郑相,两人多年来一直都有联系。”   英景对这些人的身份背景早已了如指掌,对朝堂明争暗斗也看得清楚。   “他偏郑相,立场上对万岁还算认真。”   “其余两位呢,是不是对掌印颇为不满。”明沉舟笑问着。   英景脸色凝重点头。   “他们对司礼监态度最为激烈,也最是抗拒,但他们很少主动谈论掌印,只是打着司礼监的名义,但每每在万岁提出问题时,对司礼监总是不掩恶意。”   两人都是清流出生,一边厌恶,一边自持身份,乃是清流一贯的做法。   只是这种高傲的态度,这些年并没有让他们在面对司礼监时讨到一点好处。   “那他们对胡承光作为帝师可有意见?”明沉舟沉吟片刻后,问道。   “那倒不曾,胡承光国子监出身,且是罗松文的爱徒,学问乃是一等一的好。”英景解释着,复又多说了一句,“敷文书院出来的学生总能让人高看一眼,且不说他还是罗松文的爱徒。”   “罗松文一生只收了六个弟子,其中最小的弟子多年前意外去世,其余四人在当世都已功成名就,堪称大儒。”   “胡承光是第五个弟子,也是唯一科举入世的弟子,只是这些年性格刚正不阿,得罪了许多人,这才被先帝放在国子监磨炼。”   “原来如此。”明沉舟点头,沉默片刻后说道,“万岁读书时绥阳可都在他身侧陪着。”   英景摇头。   “读书乃是严肃大事,侍读们不许黄门宫娥在屋内旁听。”他委婉说着。   明沉舟冷笑一声。   “严肃大事还敢夹带私货,明日开始,让绥阳侍在左右,若是再有人不安分守己,便厉声打断,若是还有再犯者,送到瑶光殿来。”   英景犹豫:“娘娘之前不是一直不干预万岁读书吗?”   明沉舟眉眼沉静,认真说道:“谢延年纪小,不曾见过太多人,是非功过难以分清,但只要给他时间,他是个聪明人,长大了,读书多了,自然能分辨,也会平衡朝堂。”   “恕奴婢直言,即使把四位侍读换了,下一位也许依旧会这样,出生决定立场,万岁耳边依旧会充斥着各种带有偏见的议论。”   英景直截了当说道,甚至直言不讳:“三方制约虽最牢固,但也最纷乱。”   明沉舟不曾想英景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沉吟片刻后,解释道。   “我并不是要换人,且这四人没有大错,短时间内是换不得的,但我是为了敲山震虎,敲打他们一番,但实际上是做给万岁看的。”   英景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万岁比我们看到的要聪明。”明沉舟意味深长说着。   “罢了,此事便先这样观望,你去找绥阳把事情说请。”明沉舟吩咐着。   英景行礼退下。   明沉舟在石凳上坐了许久,等着日晷的影子落在未时正初的时候,桃树的树荫也逐渐移开,地上落英缤纷,花香满地。   “桃色!”   桃色笑眯眯地在游廊后探出脑袋。   “娘娘要去插花吗?”她问。   “嗯,你再去内库找找有没有黑釉瓶子。”她笑说着。   桃色皱眉,不解说道:“为啥娘娘一定要插在黑瓶子里,怪奇怪的。”   明沉舟皮笑肉不笑:“因为合适啊。”   桃色选了一个黑圆镂空阴雕起伏群山的瓶子,等明沉舟把桃花插上之后,又接过桃色早已准备好的其余松枝不由,不由感慨了一句:“还怪好看的。”   “是啊,我特意挑的呢。”桃色得意说着。   “挑错了,下次挑丑点的。”   明沉舟一本正经的神色让桃色愣在原处,满脸的迷茫。   她起身看了眼天色:“万岁是今天去柏寿宫请安吧。”   “是。”   “那晚上应该直接在柏寿殿用膳。”   “万岁只要去太皇太后那边,一般都是到酉时后才回来的。”   “把花先放着养养,我去做桃花糕。”明沉舟定下时间,决定尽快把谢病春这事掀过去,以免夜长梦多。   桃色捧着瓶子,神色不解:“万岁今日不是不在嘛,桃花糕放久了就不好吃了哒。”   明沉舟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深深叹了一口,自言自语:“怎么和钱柔柔一模一样。”   “什么?”桃色耳朵微动。   “骂你呢!”   明沉舟理直气壮地说着。   桃色扑闪着大眼睛,干干地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应下来,也不争辩。   等明沉舟做好桃花糕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月明星稀,宫阙在宫灯照耀下依稀可见庞大的身影。   柳行也正准备和桃色换值。   桃色临走前恋恋不舍看了一眼厨房。   明沉舟早有预感,准备捕捉到她的视线,无奈说道:“桌子上放凉的,拿去吧。”   桃色立马笑了起来。   “掌印在始休楼吗?”她问着柳行。   柳行垂眸,轻声说道:“按理该在的,是否要奴婢先去问问。”   “不用了,把桃花糕打包起来,屋里的花瓶也抱着,我们现在就去找掌印。”   明沉舟估摸着谢病春此时一定暗戳戳等着她低头,而且等四位侍读的事情爆出来,一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务必在此之前先把这位祖宗哄好。   柳行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去,犹豫片刻,反而小声说道:“娘娘千金之躯,还是奴婢先行一步去问问,免得娘娘扑空。”   明沉舟皱眉,打量着台阶下的宫娥,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声音平淡冷静:“我早先听闻你原是在掌印身边伺候的人。”   “并非如此,掌印身边并无宫娥。”   柳行先一步跪下,低声解释着:“奴婢有幸,因为识的几个字,又会行书和台阁体,这才入了司礼监做了书女。”   明沉舟盯着她头上的珠花,片刻后突然问道:“那你想回去嘛。”   空气倏地沉默下来,隐约能听到桃色在屋内和小宫娥说话的小声,可外面却只剩下树叶在夜风中晃动的悉数声。   柳行脸色微白,跪在地上沉默着。   “你若是怕掌印责罚与你,我便和掌印说是我的问题。”明沉舟温和说着,”不会苛责于你。“   她一向性子好,并非苛待之人,瑶光殿众所皆知。   “奴婢是娘娘的人。”许久之后,柳行轻声说道。   明沉舟走下台阶,站在柳行面前,垂眸看着她,思索片刻继续说道。   “我本不想与你多说,但你一直与瑶光殿冷淡,我也不愿强求,但我与掌印牵绊颇多,如今情况紧张,你是瑶光殿大宫女,有些话便有不得不说。”   “我入宫并未带婢女,他才送了你和桃色过来,我知他意思,也承他好意,但也知不能坏他大事。”   明沉舟沉默片刻,突然抬眸,看向角门处的英景。   英景不曾想被人抓了个正着,慌忙跪了下去。   明沉舟收回视线,温柔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冷淡:“强留留成仇,你这几日便先休息吧,让迎春来代你。”   迎春是原先尚宫局给瑶光殿安排的大宫女,原是皇贵妃的人,来了桃色和柳行后,明沉舟就不再亲近原先的宫娥。   她有心示好过几次,是个有主意的人,明沉舟冷眼观察了她一段时间。   这些日子看着热闹的宫殿,她早已有了计较,决定把满宫的人挑选收拾一下。   总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谢病春。   她在心底念了一声他的名字。   终究不是退路。   柳行一愣,缓缓叩首应下。   “去吧。”   她低声说着。   柳行一起来,门口的英景也跟着起来。   两人垂眸,各自擦肩而过。   “娘娘可是要去始休楼。”他也不问柳行的事情,只是恭敬问道。   “嗯,把桃花糕和屋内的花瓶带上。”明沉舟神色恢复如初,温和说道,“若是万岁来寻我,就说我今日不舒服,早些休息了。”   这话是对着桃色说话。   身后,桃花捏着一块桃花糕,盯着垂手而立的英景,眉心不由皱起,嘴里却是嗯了一声。   ————   明沉舟还未到始休楼就和谢病春意外碰面了。   “掌印。”   谢病春披着红色薄披风,身后跟着群锦衣卫,甚至还有熟面孔,指挥佥事陆行。   一行人形容匆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太后,连忙行礼。   谢病春唇色微白,还未散去凌厉的眉眼微微掀起,露出冰冷的瞳仁,随后眉心下意识蹙起。   他的目光落在英景手中的花瓶中,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下去。”他声音有些沙哑。   陆行眼珠子一转,立马识趣地退下。   英景抱着东西,犹豫站着,很快他便听到明沉舟开口说话。   “我摘了一些桃花,还做了一些桃花糕,想送给掌印尝尝。”   她笑容真挚,说起话来梨涡便若隐若现,格外妩媚。   “我让英景先把把东西送去始休楼。”她开口问道,目光大大方方地落在谢病春身上。   谢病春握拳咳嗽一声,冷淡的眉眼扫了一眼英景怀中的东西,轻声嗯了一声。   英景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走了。   寂静的花园小道中只剩下他们两人,百鸟归巢,连着虫兽也懒得叫唤,安安静静地蛰伏在黑夜中,长长的倒影落在地面上,莫名拉近两人的距离。   明沉舟捋了捋被风吹散的碎发,笑脸盈盈问道:“掌印去哪回来。”   谢病春抬眸,他显然身体不舒服,脸色惨白,唇色泛青,拢了拢披风,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字一字,淡淡说道:“西厂。”   西厂一向有活人进死人出,不死也要扒层皮的恐怖地方。   这是谢病春最为人诟病的地方,他人憎恶他,更是畏惧他。   怪不得谢病春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   明沉舟想了一圈并未听说朝堂最近有何大事要惊动锦衣卫和西厂。   “之前江南水坝溃堤,有人举报当时河道监工内官监王正道,台州河道总监杨日,江南道左布政使戚卫,收受贿赂,中饱私囊,导致堤坝并未按照图纸完工。”   明沉舟听他先一步开口解释着,不由惊疑地扬了扬眉,不明白他为何好端端地开口和她说这事。   但很快她就明白谢病春的用意。   “戚卫是明笙的学生,今夜被锦衣卫押解回京。”   谢病春淡漠的讥讽声在耳边响起,倒影着夜色的漆黑双眸冷不丁落在她身上,好似寻常注视又如隐晦观察。   这血怕是戚卫的血了。   明沉舟回神,心知这是试探她的立场,是以立马开始表忠心。   “掌印为江南一事劳心劳力,天下皆知,如今秉公处置,定能这些蛀虫贪官绳之以法才是正道。”   “掌印之心,他日会有人明白的。”   她言辞凿凿,态度恳切,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朝堂之事,我无心参与,还请掌印放心。”   谢病春着她真诚的模样,好一会儿这才哑声笑了一声。   “娘娘好利索的嘴皮子。”   他的目光自明沉舟嘴角一闪而过,漫不经心地夸着,摇晃的微弱烛火落在眉梢,阴影若隐若现,连带着整个人都莫名虚幻温柔起来。   明沉舟目光微怔,随后虚伪一笑,淡淡移开视线。   “今日掌印辛苦了。”她关切说着,后退一步,让开路,“既然如此就不耽误掌印休息了。”   谢病春并未挪步,他靠着假山一角,身形如竹,乍一看斯斯文文,贵气如玉。   若不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血气,就好是一个月下赏月的读书人,无害温和。   只见他冰白的脸庞半隐在黑暗中,声音也紧跟着从阴影中传了出来。   “今日见娘娘待内臣一如既往……”他缓缓说着。   明沉舟莫名觉得头皮发麻,快速打断他的话:“掌印哪里的话,你我既已联盟,自然一如既往。”   谢病春轻笑一声,微微前倾身子,露出漆黑的眼珠,深邃的眉眼被光影一分为二,半是锐利,半是促狭。   “内臣僭越,以为娘娘……”   明沉舟明明打算不为所动,但还是随着他轻飘飘的话,一颗心不由悬了起来。   “还在生气。”   谢病春一字一字缓缓吐了出来。   明沉舟抿唇,随后笑了笑,摸着手指骨节,温温吞吞说着:“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掌印助我,我还掌印,大家各取所需。”   甜腻妩媚的声音在春夜中绵软可亲,可说出的话却并不温柔可爱。   谢病春盯着她看,随后也跟着重复一遍:“各取所需。”   明沉舟笑着和他对视,并未移开视线。   谢病春却是突然笑了起来,苍白的唇微微勾起,缓缓走出阴影,走到明沉舟面前。   修长的阴影把人完全笼罩着,就好使把人拥在怀中一般。   明沉舟仰头看他。   “看来是内臣唐突。”   他抬手,却是突然戳了戳明沉舟唇角紧紧抿出的梨涡,唇角微扬,轻笑说着。   冰山消融,化雪为春,大抵就是如此。   谢病春就像永不化雪的山巅积雪,在此刻光影摇晃间露出一点惊艳绝色,只这一瞬,便是雪沾琼缀,春风夕照。   饶是明沉舟满心警惕,可在这一刻也一着不慎陷了进去。   浅淡的瞳仁落满他的身形,连着游廊上的光也难以偷过来。   “娘娘的桃花饼,很好吃。”他缓缓站直身子,声音落入耳中,清凉酥麻。   明沉舟耳朵染上红意,不由微微侧首。   “掌印今日心情好。”她垂眸,低声说道。   谢秉初嗯了一声,只是笑了笑,但眉眼却又冷冷清清,疏离淡漠。   明沉舟露齿一笑,无意识地抚摸着手指骨节,随口糊弄着:“恭喜掌印得偿所愿。”   谢病春性格阴影不定,连带着对她的态度也若即若离,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让明沉舟有一瞬间的恍神。   他好似话本中的深情的书生,正对着自己喜欢的人讨饶。   可下一秒,这个书生便会撕开黑暗的皮肉,露出狰狞的竖瞳。   明沉舟不甘示弱,立马灿烂一笑,靠近他,仰着头,让自己落在他的视线中,挑眉说道:“今日的桃花糕特意为掌印做的,自此一份,想来比昨日英景手中的更好吃。”   眉梢眼尾俱是笑意,随着她的靠近,甚至有淡淡的桃花香味迎面扑来。   明沉舟甚至伸手主动拢了拢谢病春的披风,带着一丝狡黠的挑衅:“掌印不如现在亲自去尝尝。”   谢病春垂眸,把面前之人完全笼罩着,嘴角勾了勾,捂着她的纤细白嫩的手指,哑声说道:“尝到了。”   白嫩温热的手指压在苍白冰冷的唇色上,夜风吹过,烛火闪烁,手指上的阴影一闪而过,最后落在某人的瞳孔中。   他声音沙哑低沉,还带着一点笑意,可细细听去轻笑中带着高高在上的促狭。   君意如鸿高悬,妾心如旆摇曳。   明沉舟猝不及防,瞬间红了脸。   “娘娘的手受伤了。”谢病春捏着她的手,目光下落,眉心一蹙。   “被桃花枝勾了一下。”明沉舟回神,立马镇定地抽回手,往后挪了一小步,这才抬手随意翻看几下。   只见手背上几道鲜红的划痕在雪白的皮肉上格外显眼。   “不碍事。”她无所谓地说着。   “娘娘不是爬树好手吗?”   谢病春蹙眉。   “咦,掌印怎么知道?”明沉舟闻言一顿,惊讶问道。   好一会儿没听到谢病春说话,讪讪笑了笑。   “也对,掌印自然无所不知。”她瞥了他冷淡的神色,尴尬笑道,“不过消息不准确了,我十岁之后就不爬树了。”   “今日是第一次爬。”   她特意强调了一句,企图在他心里为今日的讨好多加几分重量。   谢病春失笑。   “那就多谢娘娘了。”   明沉舟扭头,轻哼了一声,好似两人的关系当真是爱意朦胧,情难自禁的偷情之人。   “掌印不回去吗?”她站久了便有些累,开始不耐烦的赶人。   谢病春拢了拢薄披风,失了血色地唇难得好心情地微微弯起。   “我送娘娘回宫。”   明沉舟下意识拒绝。   “那娘娘认路。”   谢病春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冷不淡地反问着。   明沉舟愣愣地眨了眨眼,惊觉英景并不在身边,最后不得不老实点头:“麻烦掌印大人了。”   一声轻笑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耳朵泛红。   ——谢病春今夜心情真的不错。 第28章   明沉舟这几日躲在瑶光殿偷闲,夏日逐渐变长,天色也慢慢燥热起来,初夏不知不觉晃了过来。   朝堂上下逐渐稳定下来,倒是司礼监和内阁每五日一次的小集议,初一十五的大集议,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她最近无所事事,最后一拍手,决定开始张罗夏衫。   “万岁的分例已经被太皇太后拿走了。”迎春从尚衣监回来后,神色为难。   明沉舟扬了扬眉。   “什么时候拿走的?”   “说是五日前,刚过立夏就派人拿走了。”   迎春好不容易熬进内殿伺候,这几日片刻也不敢松懈,恨不得立刻做出一点成绩来,结果经手的第一个事情就撞上太皇太后,一时间只觉得棘手。   “那边算了,我们的布料拿来的了吗?”明沉舟笑了笑也不恼。   迎春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确实并无怨怼,便暗自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拿了,江南制造局今年新上供的金丝薄翼娟,就您和太皇太后那边各有一匹。”   明沉舟含笑听着,扫了一眼殿中的几箱不了,好脾气地说着:“按着分例发下去吧,今年是万岁登基过的第一个立夏,讨个喜气,再每人多送三尺白棉布。”   迎春脸上大喜,连忙谢恩。   “我之前听绥阳说,他们现在都不能随便靠近万岁了”桃色站在身后小声抱怨着,“这次又先拿走了布料。”   明沉舟用扇子扑了扑她的脑袋,笑说道:“胆子大起来了,谁的话都敢说。”   桃色吐了吐舌头,最后还是忍不住皱眉说道:“万岁当初是养在娘娘膝下,娘娘如今还在,哪里能这样。”   明沉舟随意笑了笑,问着一侧的英景:“你也这么觉得?”   英景自角落里抬头,犹豫片刻之后,同样不解:“桃色虽然言语犯上,但……”   他抿了抿唇,小声说道。   “不无道理。”   明沉舟气定神闲地摇着扇子,花团锦簇的扇面摇曳间如活了一般,随着主人的晃动,扇面上的花瓣似在风中摇晃。   “确实很有道理。”明沉舟也跟着附和着,随后话锋一转,“那你们有何办法呢。”   桃色先是一喜随后愣在原处,垂头丧气说道:“那,那没有。”   “她是太皇太后,我是太后,谢延是万岁,大周以孝立国,不论如何,都是她压我们一头,只要她想要的,与世俗无碍的,送人添衣乃是长辈关爱,怎么能拒绝呢。”   英景的脸色越发严肃。   桃色噘着嘴,嘴巴张了张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嘴巴翘得越发高,满脸的不高兴。   “只是做的太多……”明沉舟摇着扇子的手一顿,意味深长地笑着,“太皇太后也只是一个长辈而已。”   英景抬眸,沉默片刻后露出深思之色。   “娘娘的意思是……”他缓缓说道,“万岁。”   明沉舟笑意加深,扇子在手中打了个转,最后咣当一声扣在桌面上:“聪明。”   “什么意思啊。”桃色不耻下问。   “笨。”明沉舟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她脑袋,“你看万岁最近待太皇太后如何?”   桃色一愣,想了片刻,眼睛一亮:“我听绥阳说,前日太皇太后送了梨汤,可后来悉数给当日上值的人了。”   “但是娘娘送的桃花饼,万岁可都是吃了。”   她得意说着。   “所以太后做什么那就让她做,我们不出错。不被人抓着把柄才是最重要的。”明沉舟捋了捋碎发,温温柔让地笑说着,“鹿死谁手,谁知道呢。”   英景垂眸:“娘娘英明。”   “好有道理啊。”桃色眼睛亮晶晶地夸着。   三人说话间,突然听到一阵喧闹声自远而近传来。   “去看看。”   桃色连忙掀帘出门,随后惊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绥阳,你这是做什么啊。”   “这个人是谁啊。”   “我乃万岁侍读,你不过一个上不了台面的阉人,别碰我。”   一个尖锐愤恨的声音在众人耳边激烈响起。   “我定要向司礼监弹劾,去找明阁老为我撑腰,定要你好看。”   “白某乃是钱塘敷文学院三十三届学子,明德九年的状元,你一个阉人竟敢如此折辱于我,我定要你下跪求饶。”   明沉舟和英景对视一眼。   “来了。”她起身摇了摇头,“听着就不甚聪明,怎么就状元了。”   英景抿唇,似乎想要担又忍住了。   “白荣行是明阁老的人,这样会不会让娘娘为难。”他小声问着。   明沉舟摇着扇子的手一顿,突然扭头看向英景,扬了扬眉:“你知道为何四位侍读中,清流能占两位吗?”   英景愣愣地摇了摇头,好一会儿,这才犹豫说道:“毕竟读书教人才是朝中清流一派擅长的东西,太皇太后,郑阁老手中未必有这么多够得上资格的读书人。”   明沉舟煞有其事的点点头,随后嘴角抿出梨涡,露出别有深意的笑来:“还有一个原因。”   英景百思不得其解,不解地看着她。   她露齿一笑,一字一字地强调着:“因为掌印讨厌明家啊。”   英景错愕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大周宗族观念,师徒观念之重是前朝不能及的森严苛重。   前朝门第高于一切,各类豪强大族甚至能强压圣人,大周立国便推行宗族之名,父子关系,夫妻关系,宗族关系,所有的一切就像枷锁个个束缚于身。   明沉舟出自明家,这一点,不论明家之后如何,都和她祸福相依,挣脱不得。   掌印对付明家,与明沉舟关系甚大。   “你怕我做的太多,惹来非议。”明沉舟随口问着。   外面白荣行的咒骂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越来越难听。   紧接着又听着桃色大声呵斥声:“把嘴巴给我堵起来,跪下。”   一时间,外面乱成一片。   屋内便显得越发安静,新挂上的蛟纱素纹绿帐隔着一串串珠帘,隐约可以看到外面的闹剧。   明沉舟转着手中的扇柄,绣纹上的栩栩如生的蝴蝶就好似真的要在下一刻展翅高飞。   她抬眸,看着英景露齿一笑,神色冷淡,毫无畏惧。   “可那又如何。”   她漫不经心地笑说着,无畏而舒朗。   “我走上这条路便早已做好迎接这一天的准备。”   她笑容明媚生动,唇颊梨涡炫炫。   “有想要的东西,这条路便都无所畏惧。”   破釜沉舟自然无畏,置之死地便是前行。   英景缓缓低头,在刚才那一瞬间,他竟然在明沉舟身上看到掌印的影子。   可明明一个冷淡梳理,一个温柔狡黠。   明沉舟捏着扇子,继续答着刚才的话:“多说多错,多人多错,很多事情就坏在一个多字上面。”   “想来掌印这般安排,也就是等这么一个时机。”   她微微一笑。   “那我亲自送给掌印,还能讨个好,何乐而不为呢。”   谢病春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侍读,也不是帝师,因为再也没有人比他更靠近万岁了。   他要的一直都是自始至终要把明家拉下马。   英景心神一冽,神色凝重。   “走吧,我们去看看。”她扶了扶鬓角的发簪,笑说着。   绿树浓荫倒影长,满树残桃阴阳香。   瑶光殿外站满了人,穿着青色文官衣袍的男人跪在最前方,绥阳和七/八个乾清殿的小黄门跪在身后,都颇为面熟的人。   明沉舟扫了一圈黄门,皱眉问道:“万岁身边都有谁伺候。”   “今日戴太监上值。”绥阳年级小,但神色格外冷静,行礼叩首后不卑不亢继续解释着。   “因奴婢发现白员外郎在今日授课中妄议朝政,便谨遵娘娘懿旨送他来此,却不料和戴太监发生一点口角,他斥我胆大妄为,便把原先在瑶光殿伺候的小黄门悉数一同送了过来。”   明沉舟扬了扬眉,微微嗤笑一声。   “英景。”   她转着扇柄,神色淡淡,   “本宫昨日让厨房做的奶酪膏,你替本宫给万岁送去。”   英景点头应下,很快便消失在众人面前。   白荣行被人压着肩膀跪在台阶下,塞着嘴巴耶耶呜呜地叫喊着。   明沉舟的目光自他脸上一闪而过,坐在桃色搬来的圆圈椅上,拿捏着姿态,慢条斯理地问道:“白侍读可是说了什么?”   白荣行面红耳赤,脖子粗红,差点要甩开两个按着他的小黄门。   “你仔细给本宫重复一遍。”   绥阳应是。   “今日轮到白侍读给万岁讲课,学的是管子宙合,其中讲到一句‘不审不聪则缪,不察不明则过’。”   白荣行跪在地上,瞳孔微张,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明沉舟。   “白侍读说,若是以为君之道相论之,则是不审百官不聪自身则会误民,识人不清,御下不明就会误国。”   明沉舟微微一笑,态度温和:“白侍读说的不错,确实如此。”   绥阳不改颜色,继续说道:“白侍读又言,如今大周外朝内阁,内朝司礼监,万岁高坐凤台,理应左右互衡,牵制诸位以谋政局清明。”   “余下的话,奴婢不敢说。”   他伏身,长拜而下,声音为难。   “把白侍读的帕子拿了,读书人怎能如此对待。”明沉舟见状摇着扇子,对着身后桃色施施然说道。   桃色闻言下了台阶,站在白荣行面前板着脸教训道。   “娘娘仁慈,不计较白侍读刚才以上犯下,口出秽言,还请白侍读稍后克制情绪,若是再出言不逊,可别怪奴婢下狠手。”   她难得神色如此严肃,和平日里笑嘻嘻的天真模样大相庭径。   白荣行被一个丫鬟教训了,脸上青白交加却又不敢露出明显怒意。   太后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可都是五品,虽与他同级,但背靠大树好乘凉。   这位大丫鬟出生司礼监,又是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大宫娥,便是他的老师明相见了,也不敢太过放肆。   白荣行忍着屈辱之色,叩拜太后。   明沉舟温温柔柔地说道:“起来吧,扶白侍读起来。”   “绥阳虽是司礼监内书堂出声,但学识比不过白侍读,难免复述有误。”   她好脾气地说着:“也该给你补充的机会。”   太后言尽如此,白荣行只觉得心神震荡,内心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   “继续说下去。”   等明沉舟再看绥阳时,神色瞬间一敛,严肃冷淡地说道。   “太/祖开国抑司礼监,抬读书士人,这才政务畅通,海清河晏,可如今司礼监行樟目之行,搬弄权术,内阁中也有投机倒把之人,内宫乱政,祸国殃民,万岁如今便要学审、学察,去明、去聪,才能重振太/祖之光。”   绥阳声音冷静,却又把白荣行的话学的一字不差,原本应该慷慨激昂的话被这样平静讲出,便显得有些古怪。   明沉舟轻唔了一声,挑了挑眉。   “还有吗?”   绥阳的声音自底伏的身形中露出来,显得有些沉闷。   白荣行面色微微发白,手指紧握。   “白侍读又说治国如治病,病不愈,犹宜将护,可如今放纵病复,已不可救矣。”   “万岁问,为何会如此?”   白荣行身形摇摇欲坠,脸色惨白。   “白侍读解,重症未愈,内外不安,根源在司礼监,其为国之旧病。”   “国、之、旧、病,好大的帽子啊。”明沉舟含笑的声音在白荣行耳边响起,“是这样吗?”   大热天,白荣行却是吓了背后冒出一声冷汗,只见他嘴巴张了张,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反驳却又忍着那口读书人的傲气,自觉无错,可若是应下来,司礼监的怒火又是他承受不了的。   “确实如此。”   出人意料,是万岁稚嫩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不知何时,英景牵着万岁出现在桃树后。   刚才院中众人都被绥阳那番话震得头也不敢抬起,谁也没发现,万岁竟然悄悄来到这里。   白荣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冷汗淋漓,面色惨白。   “都起来。”   他颇有架势地说着,随后走向明沉舟。   “娘娘,这确实是白侍读这几日与我说的,其实不止是他,许多人都这样说过,但他们说的不对吗?”   明沉舟拿出帕子擦了擦他额头的热汗,沉吟片刻后问道:“你觉得说的对吗?”   “我不知道,但枳句来巢,空穴来风。”谢延睁着滚圆的眼睛,认真说道,“娘娘,已经有许多人与我这般说了。”   “谢病春不是好人,司礼监滥用职权,东西厂杀人无数,不过内阁所受非议也很多,但总的来说司礼监更备受指责。”   他背着手,小小年纪却又显出几分大人模样。   “他们只说掌印一人?”   “其余人也说,胡老师更言众人皆是大奸似忠,绝非良臣,让我今后广开言路,寻求大才。”   明沉舟蹙眉。   “那你信他这番,颇为叛逆的言论?”   “不论胡老师说得对不对,但他的建议和书中说的一样,建议是死的,人是活的,姑且算是对的,只是其他人说的关于人之善恶忠奸,我看不清。”谢延沉默片刻后说道。   “娘娘给我读过一句话,是是非非谓之知,非是是非谓之愚,娘娘的意思是想叫我自己去看是是和非非嘛。”   “是。”明沉舟应下。   “所以这就是今日娘娘让绥阳把白侍读带走的原因吗?”   他问。   “是,那些人不是良臣,这些人也不是良师。”明沉舟抿唇。   “孔子言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谢延皱眉,苦恼答着,“我怕我认不清,做不对,辜负了娘娘的信任。”   “人人皆知是非不可掩,人心一向是久而自见。”明沉舟问道。   “三次集议之后,你觉得司礼监和内阁如何?”   谢延皱着眉,认真想到:“三次集议,司礼监不算太过为难人,内阁行事也有板有眼,可两拨人似乎……”   他抿了抿唇,随后又继续说道。   “不和。”   “他们吵了好几次,我拦不住,他们也不听我的。”   “娘娘,每人都与我说忠奸,可我每次看着满殿众人,竟然一个也分不清忠奸。”   稚儿童言,说的话却又直接辛辣,一刀见血。   院中众人皆眉眼低垂,连着呼吸都不敢放大。   明沉舟沉吟片刻,摸了摸他的耳朵:“人之进学在于思,思则能知是与非,我让你专心读书,便是想要你先学后思,继而明辨是非,你如今看不清,只是还未学而思而已。”   “万岁读书是为国为民,所以更要自己去看,自己去听,自己去想,侍读,帝师,太皇太后,甚至是我,都非你坐在这个位置的考量。”   谢延沉默许久,漆黑的眼眸看着面前的女子,沉吟片刻后认真说道:“我记住了。”   “那白侍读你打算如何处置?”明沉舟问道。   白荣行早已跪在地上起不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形容狼狈。   谢延皱眉,不悦说道:“为何要哭,娘娘说过不能哭。”   他想了片刻后说道:“按着宫规处理吧。”   白荣行浑身打颤,磕头求饶。   按着宫规,他便再也不是皇帝侍读,这般传出去,只怕他在翰林中是再也混不下去了。   明沉舟不曾想谢延有这般魄力,一时也有些惊讶。   “在瑶光殿出言不逊,此为一,夹带私货,欺朕年幼,此为二,行事猥琐,毫无风骨,此为三。”   谢延背着手,注视着台阶下软到在地上的人,一板一眼说着:“侍读之位白员外郎无法胜任,即日起送回吏部,带下去。”   微风忽起,夏始灼光。   ————   白荣行被逐出乾清殿,除名天子侍读一事,一日之间传得沸沸扬扬,朝野民间震动,连在深宫的太皇太后都派人出来询问。   谢延咬死只说是白荣行德行有失,读书不精,无法胜任这才送回去的。   明笙先是给宫中递了折子,可石沉大海,毫无动静,随后又给瑶光殿递了牌子,可瑶光殿早已称病闭宫。   一时间白荣行成了文人污点,众矢之的,白家大门紧闭,没多久就传出白荣行重病的消息。   就在一片混乱中,明沉舟的名字开始在众人面前出现。   万岁虽然拦下所有事情,可耳聪目明的人却发现,只因此事皆由她起。   內宫也许要变天了。   就在朝野沸沸扬扬之际,处在舆论中心的明沉舟正懒洋洋的躺在桃树下,指挥众人黏蝉。   还未到绵绵夏日,蝉鸣却开始响个不停。   “娘娘。”桃色闷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明沉舟挪开脸上的话本,睁开一只眼,突然惊讶说道:“怎么红眼睛了?谁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奴婢。”桃□□言又止,可最后还是扣着手指,小声说着。   “遮遮掩掩,你不说我等会还是会从别处知道的。”明沉舟笑说着,“若是有事便赶紧说,今日心情好,多大的事都给你摆平了。”   桃色立马跪了下来,苦着脸说道:“柳行姐姐被带走了。”   明沉舟扬了扬眉:“谁……”   “掌印。”   她话锋一转,自问自答。   桃色哭丧着脸点头。   “为何?”   “我不知道。”桃色焉哒哒地说着,“英景不和我说,他只说是柳行姐姐犯错了。”   “柳行姐姐虽然不爱笑,但人很好的,做事也很稳妥的,怎么会犯错呢,而且,我,我听说司礼监罚人,是会打死人的。”   “我五岁入宫之后就一直是柳行姐姐照顾我的,虽然她才比我大两岁,但是已经什么都懂,超级厉害了。”   “我能进司礼监也是因为她呢。”   她突然抬眸,亮晶晶地看着明沉舟,一脸信任。   “娘娘这么聪明!一定会有办法的!”   “救救柳行姐姐吧,她要是做错事了,我可以替她受罚的。”她眼巴巴得保证着。   明沉舟看着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托大了,早知道刚才不吹牛了。   “尽给我出难题。”她伸手掐了掐桃色的脸。   谢病春带走柳行的原因,她倒是能猜出一二。   那日她和柳行的对话,听的人不多,但若是有其他眼线,想要知道也不难。   她不想留下一个可能会有隐患的人,却也不想要柳行性命作为报复。   盛年难待时,人命若朝霞。   “池里的荷花是不是开了,随便摘点,再选个黑色花瓶插上。”明沉舟用书本作扇子扇了扇风,吩咐着,“挑两个没完全开的。”   桃色不解,但还是依言做去了。   是以等谢病春回始休楼时,只看到桃色抱着一个插着荷花,模样古朴的大黑花瓶站在门口,恨不得把脑袋插进花里,连人来了也没看见。   “咳咳,桃色。”   陆行咳嗽一声。   桃色紧张抬头,小手扣着花瓶站在始休楼门口,见了谢病春还没说话,就吓得小圆脸惨白,磕磕绊绊说道。   “娘娘,娘娘说今日荷花开了,特让奴婢送两支送给掌印观赏。”   谢病春盯着那两朵含苞待放的粉荷。芙蕖盈盈,舒卷开合。   “还未完全盛开便来送人?”   桃色早有准备,照本宣科念道:“红妆翠盖,兴尽而已,天然妆点的芙蓉虽未盛开,却更天真,小心养护才是美事。”   谢病春冰白色的手指落在荷花花瓣上,花叶常映,无言自许,两相对照下,手指如玉,花似霞。   “娘娘呢?”他问。   这话娘娘也教过,所以桃色很快就回答:“万岁一大早就派人来了,现在正在万岁那边呢。”   “有求于人还这般态度。”他收回手,慢条斯理地说着。   桃色眼巴巴地眨着眼。   “没,没求人,就是就得好看才送来的。”她连忙反驳道。   谢病春冰冷眼尾随意一扫。   桃色立刻闭上嘴,慌乱地低下头,神色越发懊恼。   娘娘说不能说柳行的事情,可掌印的眼神好可怕。   桃色哭丧着脸,只觉得好像把事情办砸了。   “娘娘还说什么?”   桃色绞尽脑汁地想了想,随后摇头:“啊,还说了,本来是打算亲自摘的,可娘娘小时候落过水,不喜下水,这才让奴婢代劳的。”   “嗯,很诚心地送花的。”   谢病春听着桃色最后特意强调的说,几乎能想到明沉舟当时说这话时的神态。   想来也是敷衍极了。   一时间,无人开口。   陆行站在谢病春身后,对着她狂眨眼睛,示意她主动一点。   桃色犹豫许久,硬着头皮打破沉默:“那,这花,花要不要啊。”   结果话一出口就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可娘娘明明说,掌印接了话不会多话的,怎么问了好多问题,还非要她圆场。   “这黑色花瓶可不好找。”   谢病春突然开口问道。   桃色一愣,傻傻回答着:“最后一个了,黑釉花瓶本就少见。”   谢病春不知为何突然轻笑一声,整个凝滞的气氛倏地一松。   “人在静思堂,与她说,除了这条路,别无选择。”   谢病春一动,身后的陆行立马失去地接过花瓶。   桃色神色大喜,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气,最后松了一口气,看着靠近自己的陆行,只觉得眉清目秀,人间极品,由衷感谢道:“谢谢你。”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陆行抱着花瓶,一头雾水。   “她谢我什么?” 第29章   柳行被桃色背回来没多久,英景就带了太医过来替她医治。   等太医走后,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   英景并未离开,只是站在不远处的屏风处,看着床上毫无人色的人。   廷仗三十,关禁闭五日。   这是重罚,掌印并未打算留她性命。   若不是桃色求到明沉舟面前。   若不是明沉舟愿意出手救人。   “娘娘为你找的。”英景微微侧首,注视着落在梳妆匣上的夕阳,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   “你入司礼监时,掌印抹了你是柳家人的痕迹,让你安心做一个无名无姓的宫娥,只要年纪大了便能放出去,你又是司礼监书女,何愁没有未来。”   柳行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她一向是沉默的性子,自三人相识,她便是其中话最少的,桃色最是热闹天真。   他们三人同为书吏,负责掌印案前折子,到如今已经七年了。   英景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他非良人。”   柳行闭着眼,趴在床上,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我和桃色是他亲自寻到司礼监的,我当时觉得桃色是靠我才进去的,可那日廷仗时我才发现……”   她凄凉一笑,那虚弱的声音染上悲凉之意。   “原来我是靠桃色才能进的。”   英景不说话。   “是了,他从不责罚桃色,哪怕桃色弄坏了东西,不过是罚跪禁食,最严重的那次,掌印差点被黄兴陷害,陷入死牢,她也不过是扫了一年的院子。”   “我原先以为是因为我的求情,你的求情。”   柳行目光呆滞,盯着床头柜上的花纹。   “可掌印是因为求情就心软的人吗。”她惨笑一声,缓缓闭上眼,“你看,他并没有因为你和桃色的求情就心软。”   英景见她沉迷往事,不由长叹一口气。   “掌印有更大的事情要做,他不会为谁停步。”   柳行嘴角微动,最后又沉默下来,半张脸被压在枕头上,只露出苍白的侧脸。   “是我痴心妄想。”她缓缓说着。   “伤好了就去娘娘那边请罪,娘娘是个宽厚的人,你又是掌印送来的人,她一定会既往不咎的。”   英景把一瓶白瓷瓶放在她床边,犹豫片刻,为她理了理被角。   “你是个好姑娘,何必去找我们这种人。”   他低声说着。   柳行闭着眼不再说话,可却又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见到掌印时的那日。   明德十二年的冬日,漫天大雪。   前任掌印黄兴好色贪财,性格暴虐,爱好变态,不知何时看上她们两人。   前一日,桃色为了救她,直接那石头砸破他的脑袋。   她们被扭送跪在黄兴屋门口,天不作美,没一会儿便下起了鹅毛大雪。   桃色年纪小,被冻得早已没了知觉,倒在她的肩膀上,生死不知。   所有人都等着她们服软,跪着爬进那个屋子去求饶,去低头,去受磋磨。   可柳行想,她便是死,也要干干净净地去死。   就在她被冻得也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一柄竹伞挡在她的头顶上。   “柳文杏,私通宁王一案中户部柳侍郎的孙女。”   柳行自僵直中抬眸,却只能看到一截冰白的下巴。   “想要活下去便改改这小姐脾气。”那人轻笑着,薄凉嘲讽,比这冬日的雪还要沁骨。   柳行落满冰霜的睫毛微微下垂,面色僵硬,一言不发。   “跟我走吧。”   他说。   积压已久的厚雪自伞面啪嗒一声落在她眼前,扬起了细末微雪,落在她早已冰冷的手背上。   那一年,她九岁。   这一句话,保了她在内宫七年安稳。————   瑶光殿内,明沉舟木着脸看着被抬进来的一箱箱红木箱匣,没一会儿就堆满了整个大殿。   “这可是掌印特意从各处搜罗来的瓶子呢。”送东西的小黄门站在一侧,带着讨好殷勤的笑,“一百二十八个黑釉瓶,可是没有一个重复的。”   明沉舟捏着扇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后脸上笑脸盈盈:“劳掌印费心了,掌印可还有说什么话?”   小黄门弯腰弓背,笑说着:“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巧了,掌印正在屋内赏花,那花瓶也是黑釉质的,您说巧不巧。”   “想来是觉得喜欢,这才送来给娘娘一同赏玩的。”   明沉舟一战成名,竟然直接把白荣行赶走,光明正大插手万岁的事。   原来大家都以为内宫还是坐镇内宫六十年的太皇太后说的算,可现在看来,东西两宫才是真正的前途未定。   内宫中想要混出头的,个个都开始在两宫前张望。   这位小黄门原本就是谢病春的人,现在更是极力讨好瑶光殿,特意挑着好话说,恨不得把太后捧上天去。   “哪能等掌印这般青睐。”明沉舟虚伪一笑,“是掌印惦记着本宫,有心了。”   “迎春,送公公出门。”   “不敢不敢。”小黄门和迎春推脱间,顺势接过荷包,放在袖子随手一捏,鼓当当的,便笑得越发谄媚。   迎春这才把人送出门。   明沉舟顺手开了手边的箱子,一打开就看到被包裹着严严实实的黑釉瓶,顺手拎出一个圆形花枝缠黑矮瓶,放在手边弹了一下。   声音沉闷嗡鸣,一听便是精品。   一旁的桃色连开四个箱子,最后眉头忍不住皱得紧紧的。   “怎么全是黑瓶子啊。”她摸着肉乎乎的下巴不解地问着。   整整二十五箱全是黑釉瓶,模样各异,形状多元,便连产地也是名窑出品,更重要的是竟然没一个重复。   “掌印送这么多黑瓶子做什么,摆出来也和我们瑶光殿不搭啊。”   桃色仰着头,敏锐地觉得有点不对。   黑釉瓶这话题她怎么觉得还怎么耳熟啊。   明沉舟慢悠悠地摇着扇子,环视着满殿的黑瓶子,突然嗤笑了一声。   谢病春这厮,简直得寸进尺。   还想我日日给他送花不成。   “怎么了?”正捧着一个长颈碎纹黑釉瓶仔细端详的桃色不由扭头问道。   “去看看花园里有什么花开了,摘几朵来,插一瓶给掌印还回去。”   明沉舟点了桃色手中的花瓶:“就装你手里的这个送过去。”   “绣球是不是开了?”   “西苑的无尽夏开的很好,一簇簇一团团的。”   明沉舟摇着扇子,想了片刻也没想出拍马屁的话,最后只好摊手,破罐子破摔地说道:“就说谢谢掌印送的花瓶,借花献佛,态度记得真诚点。”   桃色一愣,隐约好像摸到了什么,慢吞吞问道:“以后给掌印的花都放黑瓶子里吗?”   明沉舟动作一顿,扭头仔细打量着桃色,长叹一口气,欣慰夸道:“长大了啊。”   桃色闻言一头雾水,隐约觉得是夸奖,可有觉得是在骂她。   “去摘花吧,早去早回。”明沉舟挥手赶人。   桃色嗯了一声,从殿中艰难地挤了出去。   好像是她那日在始休楼门口坏事了!   门口,桃色仰着头,有些心虚地想着。   “娘娘,柳行求见。”   门外,英景声音响起。   ————   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殿中形似冰锥的黄铜冰鉴正袅袅散发出阴凉之气。   明沉舟早上应付了各宫尚宫,此刻睡意朦胧地躺在软塌上,手中的大蒲扇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一侧的柳行眼疾手快接了过来,小心放在一侧。   “娘娘睡了吗?”桃色站在竹帘外,小声问道。   迎春点头,目光落在她怀中的花瓶中。   “不是去送花了吗?”   桃色皱着脸,脸颊还未散去夏日赶路带来的红晕,闻言小声说道:“掌印不在,守门的侍卫说掌印前日就不在宫中了。”   “不在宫中。”迎春惊讶说着,随着捂着嘴压低声音又道,“先把花送进去,别晒焉了,等娘娘睡醒再说吧。”   桃色嗯了一声,悄摸摸地入了内殿,放在桌子上。   柳行斜了她一眼,桃色吐吐舌头,也跟着站在她身边,拿起扇子给娘娘送风。   树阴满地日当午,日头炎热毒辣,整个瑶光殿都陷入安静之中。   明沉舟半梦半醒时,突然听到几声尖锐的蝉叫此起彼伏,不由恍惚睁开眼,结果一入眼就是那个熟悉的黑釉花瓶,吓得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起来。   “娘娘醒了。”柳行递来腰靠,轻声说着。   明沉舟揉了揉额头,有气无力说道:“这花怎么还没送。”   身侧的桃色递来醒神的茶,解释着:“掌印不在,前天就不在了,奴婢只好抱回来了。”   明沉舟端着醒神的茶,闻言皱了皱眉。   “去哪了?”   “只说不在宫中。”   明沉舟心思恍惚,连着茶也不喝了:“英景呢,去把他叫来。”   “英景去万岁那边……”   两人说话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突然在殿外响起,与此同时,只听到迎春惊慌的声音。   “万岁。”   话音刚落,竹帘就被人掀开,谢延一张脸被晒得红扑扑地走了进来。   英景也脸色凝重的走了进来。   门口隐约可见站了不少人。   明沉舟一惊,立马放下茶盏,起身相接:“这是怎么了?”   “娘娘。”谢延见了她,眼眶一红,却紧紧握着拳,站在原地盯着她看。   “给万岁那碗绿豆汤来,不要冰的。”明沉舟对着桃色吩咐着,随后自己走到他身边,牵着他的手上了软塌。   “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拿帕子给谢延擦了擦满头热汗,皱眉问道。   “老师,老师……”他捏着明沉舟的袖子,半晌没说话,神情愤恨不甘,甚至带着恐惧。   “容奴婢为万岁陈禀。”英景顺势说着。   明沉舟点头:“你说。”   “三位侍读官司缠身,今日本是胡师为万岁讲课,万岁久等不至,派人去问才知道人如今在东厂,且刚刚内阁和司礼监那个批捕的折子让万岁盖章,事情正是关于沐侍读和夏侍读。”   他简单明了地解释着。   明沉舟一惊:“三位都被带走了?”   “是。”   “都是什么原因?”   “三日前,御史台弹劾沐家侵占西郊良田一百亩,沐侍读欺男霸女,逼良为娼,随后有西山村的村民联名上书状告,京兆府已经受理,折子到了内阁,小郑相要求缉拿沐侍读归案,司礼监同意了。”   谢延脸色阴沉,靠在明沉舟怀中,唇角紧抿。   “夏侍读则是因为……”英景一顿,很快又继续说道,“涉及到台州堤坝一案,昨夜直接被锦衣卫捉拿到西厂的。”   明沉舟捏着帕子的时候一紧。   “那胡承光呢?”   “胡师则是在昨日与友在沐风亭吟诗时,被指不敬先帝,妄议朝政,暴议内阁和司礼监,也是昨夜直接被巡检的东厂厂卫捉拿到东厂查办。”   三人被抓都是师出有名,且事关重大的罪名。   司礼监和内阁同时雷霆之击,很难有回旋的余地。   “他们如今都是万岁老师,便是有再大的罪也该陈禀万岁再行定夺。”明沉舟沉声说道,眉心紧皱。   皇帝年幼,内外无助力便是这般无能为力,众人各自为政,借着万岁名义铲除异己,偏幼帝力弱,反抗不得。   三日之内,风云巨变,朝堂怕是又要乱了。   京兆府尹一向是郑相推荐的人,如今抓住沐家把柄,火速抓了站队清流的沐辛。   夏义想来就是谢病春当日夜审戚卫后的霹雳手段,对准的正是太皇太后和大小郑相。   东厂则是司礼监封斋管辖,大老远去城郊听人作诗设圈,想来谋的是帝师之位。   三方势力同时出手,这一下瞬间搅得京城风云突变。   谢病春的大局终于开始浮出水面。   只是不知是无意撞上,还是故意为之,所有事情竟然一同发生。   明沉舟神色凝重。   “娘娘,胡老师性格刚正不阿,时有狂妄治愈,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谢延一本正经说道,“口齿之论便要被送到东厂受刑,辱人斯文,这般做派只会让天下人齿寒。”   明沉舟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其余两人呢?”   “若是沐侍读当真做下这等不仁不义的事情,我定是不容于他。”   “夏侍读牵扯到先帝的台州溃堤一事,此事要审,但要清清楚楚地审。”   谢延缓慢但坚定地说着,目光坚定,可见一路走来,他自己对这些事情早有了自己的想法。   明沉舟欣慰点头:“万岁说得在理,理应如此。”   “那娘娘可以救胡老师吗?”谢延立刻眼巴巴地靠近她,细声细气地问着。   明沉舟沉思片刻,随后扭头问着英景:“这几日内阁和司礼监可有集议。”   英景点头:“明日便是大集议。”   “万岁先回去,之后我派英景去东厂宣旨,言万岁课业不可耽误,让胡承光戴罪上课。”   “若是他们不听呢?”   谢延不安说着。   他登基四月,还未摸清朝堂,却在一次又一次的相处中,把内阁和司礼监的众人看在眼底,逐渐了解个人秉性。   这些人看似跪在自己面前,可头却是从不曾低下的。   他们根本就不听自己的。   “所以我现在要去寻掌印。”明沉舟目光落在那瓶黑釉花上,浅淡的玉兰香在内室飘荡。   “可他抓了夏义。”谢延小声说着。   “那又如何,正是因为他只是抓了夏义,矛头不在胡承光,我们才能去寻他帮忙。”   谢延若有所思。   “这点可以利用,但不是任由西厂乱来,平衡在于制约,所以明日集议开始,你要提议三司会审夏义案。”   明沉舟倒是不相信谢病春会因为夏义的侍读身份去抓人,也许真的是因为台州溃堤一案,明谋在太后乃至封斋,背后一定所谋更大。   “娘娘相信掌印会帮我们?”谢延抬眸,漆黑眼珠不错眼地看着她。   明沉舟点头,捏着谢延小手,直接坦白道:“我与他达成协议,不干预你侍读的选择,至少到现在他都是这么做的,你想要胡承光作为帝师,他也不是没有反对。”   谢延低头不语,扣着明沉舟的手指。   明沉舟沉默片刻,对英景说道:“去查查掌印在哪?”   “去给万岁那一身干净的衣物来。”   柳行也紧跟着离开。   她把宫娥黄门都支走,屋内很快就剩下他们两人。   “你不信他?”明沉舟低头问道。   谢延抬头,面色苍白,便显得瞳孔有些空洞。   “他杀了我娘。”   “我定会将他千刀万剐。”   明沉舟捂着谢延的嘴,脸色严肃。   “可他现在是你唯一的依仗。”她盯着谢延的眼睛,认真说道,“卧薪尝胆的故事,万岁学过的,万岁也明白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对吗?”   谢延红着眼,许久之后,缓缓说道:“我知道了,娘娘。”   “明日集议万岁一定不能慌,你只想保胡承光,我们便只保他一人性命。”   “接下来我说的话,万岁一定要记住,明日一点也不能说错。”   “第一是让台州溃堤一事三司会审,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人选让内阁和司礼监各选一名,第二则是让沐辛一案在京兆府公开审理,就说是官员不谋国事,不修自身,为祸百姓,是以从严处理,以儆效尤,同时万岁让明相和掌印各指派一人协助审理。”   谢延在嘴里念了几遍,用力点头:“记住了。”   “此事我们给谢病春送助力,闹大此事,这能让他换一个活的胡承光。”明沉舟多嘴解释着,“万岁对这两个案子,定要多偏袒谢病春。”   谢延点头:“记下了。”   “回去吧,最迟明日,我定把胡承光送回去,之后你便让他歇在宫中,不要随意离开。”   谢延跳下软塌,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黑釉花瓶上。   “娘娘这花是要送给掌印吗?”   “是,但掌印三日前就不再宫中,看来这个局是早有谋划,只是今日爆发出来而已。”   “慕延,我之前与你说过,无论如何都不准哭,今日我便在与你说,无论如何都不准乱。”   明沉舟蹲在他面前一字一字地说着。   “乱了便先输了,不论如何,你是万岁,内阁和司礼监再欺上瞒下,行诡谲之事,但外面朝堂忠义之士依旧只认你,你是坐着大周江山的人,毕竟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谢延抿唇,重重点头:“我今日不该冲动来找娘娘。”   “聪明,收拾一下再走,记住,万岁今日是来瑶光殿只是想我了,知道了。”   明沉舟目送谢延离开后许久都没有说话。   “人在哪?”   “掌印刚回始休楼。”身后的英景低眉顺眼地说着。   明沉舟扬了扬眉,意味深长说道:“消息传得倒是快。”   “把花抱着,我们去始休楼。”   ————   明沉舟踏入始休楼内院的时候,谢病春大概正沐浴完,穿着简单的雪白寝衣,头发还在湿哒哒地滴着水,自尽头缓缓走来。   木履鞋踩在木质游廊上,扣响着寂静的夏日。   他似乎对明沉舟的到来早有预料,站在绿蔓垂落的阴影处,抬眸间。似笑非笑。   明沉舟看了他一眼,转身接过英景手中的花瓶,神色平静。   “你先回瑶光殿,等会儿自己回去,若是太皇太后寻我,就先替我拦着。”   英景欲言又止,眉心蹙起。   “去吧。”   明沉舟镇定说着。   两人说话间,谢病春已站在房屋门口,冰白色的脸颊上还带着不曾拭去的水珠,顺着下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个圆晕。   他就这般站在,神色冷淡地看着台阶下的两人,无悲无喜,眸光影着正午日光,深邃明亮。   “这是早晨新摘的落新妇,特意选了红白两色,又错落配上柳条和小野花,蓬松纤长,园匠说这话好养活。”   明沉舟捧着花瓶缓缓靠近,最后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谢病春。   嫣然一笑,唇颊生霞。   谢病春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尖尖的落新妇身上,毛绒柔软,好似一条灵活的猫尾巴,看似握在手中,可谁也不知道何时会自己溜走。   他似沉默又似出神,最后沉默地侧开身子。   冰冰凉凉的水汽借着恰好经过的夏风送到明沉舟眼前。   梅花香浓。   明沉舟笑容微微一顿,最后上了台阶,推开房门,踏入屋内。   她的目光落在入门处的长几上。   只见那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四盆插着花的黑釉瓷器。   最前面的桃花已经枯败,随后的荷花也已经掉了许多花瓣,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把这两个花瓶撤下去。   其余两盆还开着花,只是也都焉哒哒了。   谢病春落在她后背上的视线依旧强烈不容忽视。   他总是这般沉默地观察着,冷冷淡淡,却有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明沉舟状若无事地把花瓶放到茶几上,顺手摸了摸已经枯败的桃花。   “这两个要没水了,记得加点水。”   明沉舟敲了敲花瓶,听了听声。   身后没有动静,但那道视线依旧不曾散去。   “这两瓶花都谢了,掌印怎么不处理掉。”   “娘娘送的,自当如珠似宝地放着。”谢病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薄凉笑意。   明沉舟不进反退,扭头,妩媚笑了笑:“掌印如此垂爱,是这花的福气。”   她笑容加深,眉梢艳色便越发夺目耀眼。   “也是我的福气。”   谢病春靠在门框上,难得的姿态闲适,雪白的衣裳被湿发晕染成微透的模样,清瘦的肩骨落在日光中,泛着玉色。   他不常笑,可一旦露出些许笑意,整个人便如积雪逢春,风流雅致。   白衣单薄,玉树兰芝。   “我帮掌印擦擦头发。”明沉舟的目光自谢病春身上移开,经过架子时顺手拎走一块白巾,“今日有风,吹多了会头疼。”   难得是,谢病春竟然没有拒绝。   “那就有劳娘娘了。”他垂眸看着明沉舟。   明沉舟露齿一笑:“去那个花廊上吧,把屋内弄湿就麻烦了。”   “嗯。”   谢病春今日出人意料的好说话。   他坐在栏杆上,明沉舟站在他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当然主要是明沉舟在自言自语。   “这个花廊怎么不种花,夏天了还能遮遮阴。”   “绿萝就不错,紫藤也很常见,但我宫中我种了葡萄,等到了秋天还能吃。”   “我看楼里的那个花池怎么还空着,可以种点荷花。”   “你门口守门的那两个小黄门怎么不见了,今日见到锦衣卫还以为进不来了。”   谢病春沉默地听着,明沉舟的手指时不时擦过他的头皮,甜腻软糯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夏风带着热意穿堂而过,明沉舟身上换了荷花熏香,闻起来清爽悠然。   始休楼一年到头也没个声响,今日却好似屋檐下站了一只麻雀。   “掌印头发可真多。”明沉舟换了两条白巾才擦干湿发,“要束发吗?”   “不必了。”谢病春终于开口说话。   明沉舟嗯了一声,自娱自乐地把湿了的白巾挂在树枝上。   “娘娘的耐心倒是长了不少。”谢病春侧首回眸,慢条斯理地笑说着。   明沉舟闻言,顺手坐在他身侧的栏杆上,一人朝内,一人朝外,中间只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   “总得先献点殷勤才能讨个要求。”她眉眼弯弯,直言不讳地说着。   “那娘娘要什么要求。”谢病春注视着她的侧脸。   明沉舟露出讨好的笑莱:“倒也不难,就问掌印借个人,让我狐假虎威一下。”   谢病春不说话,只是盯着面前近在咫尺的,竖起一根手指的嫩白小手。   “陆行。”明沉舟也不恼他的反应,继续说着,“借我去东厂接个人回来。”   谢病春缓缓点头,并无异色:“胡承光。”   明沉舟连连点头。   “万岁读书耽误不得,只是四位侍读中眼下看来就胡承光罪名最小,不如让他边审边教,也不耽误事。”   谢病春脸上带着讥笑之色:“你可知这位国子监主簿昨日会友是如何骂我的吗?”   明沉舟轻吸一口气,皱了皱眉,像是为他愤慨一般,可紧接着话锋一转,借势说道。   “胡承光性格本就这般油米不进,不如先打他一顿给掌印出气,之后再放出来,等掌印完成大事,再把他换掉,让他滚蛋。”   “滚蛋?”谢病春微微一笑,眸光却是森冷,“可内臣想要杀了他。”   明沉舟一愣,定睛看了许久,才发现谢病春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真的想要杀了胡承光。   她瞳孔微微紧缩,随后皱眉分析利弊。   “胡承光是敷文书院学生,还是罗松文爱徒,掌印若是对他动手,天下文人只怕要群起激昂,口诛笔伐,掌印当真要背负这样的骂名。”   谢病春微微一笑,口气冷淡,可神色不屑。   “那又如何?”   “掌印可以不畏身后名声,可也该为现在想想,胡承光虽是郑相推荐,但这是郑相在卖天下读书人的一个面子,想要拉拢敷文书院的筹码。”   “他于掌印所谋大事祸福相依,保全性命才是对掌印更有利的选择。”   谢病春垂眸,并不说话。   明沉舟忍不住前倾身子,低声喊了声:“掌印,小不忍则乱大谋。”   谢病春抬眸,目光直直落入她眼睛,凑近了看,谢病春眼角的那处红色泪痣便显眼起来,只这一下,眼波闪动,疏离冷淡却又不再寒气逼人。   明沉舟被看得一愣。   谢病春此刻看上去格外面无表情,却又让人发憷,就像傩戏上一闪而过的狰狞面具,哪怕是不经意对视着,就好像能伸出一只手拉着她朝着最黑暗的地方深陷下去。   彼此沉沦,万劫不复。   “娘娘今日这般拳拳真心,是为了,内臣,还是,万岁。”   谢病春虚幻的声音在明沉舟耳边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时候写糊涂了,太后和太皇太后会弄错,小可爱们看到了可以提醒一下在哪里,我回去修改的,感恩QAQ   今天有人问大眼仔,大眼仔在专栏里 第30章   谢病春靠近她时,淡淡的梅花香迎面而来,散落在肩上长发顺着他的动作落在明沉舟面前。   冰冷的,还带着水汽的,不曾完全擦干的头发晃晃悠悠地落在明沉舟的手背上。   那发丝就像谢病春身上特有的寒意,激的人一个激灵。   明沉舟不由移开视线,却又被人捏着下巴抬了起来。   谢病春靠得越发近,漆黑的瞳孔完全倒影着明沉舟的脸,如刀似剑,一点点剖开这张带着面具的娇媚皮肉。   “娘、娘。”   他一字一字地低吟着,温热的气息如蝶翼一般落在她的脸颊上,混着夏日的光,微微有些发麻,可禁锢着自己的手指却又冰冷,容不下一点挣扎。   明沉舟颤了颤睫毛,抿了抿唇,在谢病春的注视下,胆大包天地伸手。   只见她伸手搭在谢病春的手腕上,温热的手心触及冰冷的皮肉,最后缓缓收紧,把他的手腕圈在手心。   谢病春手指微动。   “疼。”   明沉舟娇气地皱着眉,琥珀色瞳孔盈盈水光,柔软无骨的手缠着谢病春冰冷的腕骨,玉指纤纤软。   她似乎在用力挣扎,又似乎只是拿着一根羽毛在冰冷的皮肉上轻轻一扫。   谢病春垂眸,似打量似欣赏,最后目光落在面前那张嫣红的唇上,拇指微微一动,便按在她唇上的唇珠上。   柔软温热的唇肉轻轻一揉,就好似沾了红糖的的雪白元宵在手指尖被揉捏。   明沉舟楞在原处,瞳孔微睁,只觉得背后一阵酥软,虚虚握着他手腕的手指倏地一下收紧。   谢病春轻笑一声,亲眼看着她的耳垂眨眼间便弥漫红潮,如胭脂晕染,这才大发慈悲地松了手劲。   下颚雪白的皮肉已经留下一道红色的印记,连着唇珠上的那块软肉也泛着红意。   明沉舟被这一招打得凑手不及,脑袋还在一阵阵发蒙,一肚子的话全都被咽了回去,可却又下意识地在谢病春的手松开的同时,把他的手瞬间握在手心。   谢病春挑了挑眉。   “我,我……”   明沉舟长了无数次嘴,只觉得嘴皮子第一次不听使唤,最后恨恨闭上眼,让自己冷静下来。   “掌印要的答案……”   她再睁开眼时,眼底绵绵的水汽便都悉数褪去,握着他手腕的手指也坚定起来。   “……我现在可以告诉掌印。”   谢病春依旧没有抬眸,可手指却不知何时开始揉着明沉舟的指腹,就像是把玩着一个精致的玉雕。   明沉舟说话的口气一顿,瞬间乱了呼吸,可随后深吸一口气,继续平静说道。   “我说我只为掌印,掌印一定不信,可若说都是为谢延,可事实却又不是如此。”   谢病春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倒是反复捏着明沉舟的指尖,又酥又麻,乱得的人完全不能思考。   “掌印。”明沉舟动了动手指,伸出另外一只手按着谢病春的手,一脸认真,“您能听我说完吗?”   谢病春抬眸,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   “娘娘的嘴一向骗人厉害。”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可偏偏声音带着笑意,连着眸光都在树荫落下的圆晕中好似温和了不少。   明沉舟扬眉,惊讶中带了点娇嗔:“我何时骗过掌印。”   谢病春低哑地笑了笑。   “让桃色来糊弄内臣的时候。”   他抽回自己的手,懒洋洋地靠在红色栏杆上,漆黑的长发随意披散,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慵懒落拓。   “如何能是糊弄,至少花是我亲自摘的,且你门口的黄门若是再多见我几次就该认出我了。”   她早已备好借口,不慌不忙地解释着,顺势也跟着往后动了一下。   两人原本近在咫尺的距离,瞬间被拉开。   谢病春垂眸不语。   明沉舟见状连忙转移话题:“掌印刚刚自己提了一个问题,现在却千方百计拦着,不让我回答,结果心里却已经把我送上撒谎的位置。”   “哪有这般污蔑人的。”   她说话软软糯糯,就像裹着糖霜的元宵在铜盆里打转,绵软的外皮沾满甜味,似乎轻轻一捏,就能留下一个印记。   谢病春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听还是不听的意思。   明沉舟犹豫片刻后,继续慢吞吞地说道:“我孤身入宫,生母尚在明府不知踪迹,钱家表哥为我几次受辱,我入宫那日便想着一定要朝上走,走到没人可以欺负我的位置上。”   她语气一顿,声音沙哑,可很快便又恢复常色。   “那日梅花林中,我便说过,我只有掌印一人。”   谢病春抬眸。   “是真的。”   明沉舟微微一笑,一如既往的温柔:“自然希望掌印平安,护我一身周全,也希望谢延可以安稳坐稳皇位,助我万人之上。”   谢病春看着她,在打量着她的诚意,看透她的伪装,许久之后,这才还是默然地收回视线。   “娘娘好大的野心。”   他慢条斯理地感慨着,神色平淡,不似常人一般厌弃不解。   “掌印难道没有嘛。”   明沉舟不甘示弱,立马反问道。   谢病春低笑一声。   “自然有。”   他的声音不过是随口说着,就像应付一般,可偏偏,平静湖面下往往是汹涌波涛。   明沉舟凝神看着他,知道他说的全是真的。   谢病春缓缓起身,他身形本就高挑清瘦,雪白的寝衣被风扬起,勾勒出精瘦的腰肢,长发披散,姿态随意,飘飘欲飞。   明沉舟仰头看着面前之人,清雅的梅花香环绕着她,就像有人把她拥在怀中一般。   这是一个过于亲昵的距离,可莫名又让人觉得相隔千里。   “人在门口。”他轻声说着。   明沉舟闻言脸色一喜。   谢病春话锋一转,冰白色的侧脸在日光下宛若冷玉,润泽却又冰冷,随着他的弯腰,锐利的眉眼便逐渐清晰,到最后完全落入明沉舟的瞳孔。   “但,内臣会来寻娘娘索要……”   他低头,纤长冰白的脖颈便折出一个弧度。   一个冰冷的吻,落在明沉舟的唇珠上。   明沉舟微微睁大眼睛。   “……诚意。”   只听,最后两个字被吞没在相依的唇齿之间。   树摇清影罩白衣,微风忽起吹涟漪。   ————   明沉舟出了始休楼这才发觉自己背后早已被冷汗打湿,一直混沌的大脑被喋喋不休的夏蝉给叫得清醒了。   “娘娘放心,宫门落钥前一定带回胡承光。”陆行没有察觉出异样,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不过要麻烦娘娘先给人请个太医来。”   他继续聒噪地说着。   明沉舟闭上眼,深呼一口气,这才按着发抖的指尖,让自己冷静下来。   “娘娘?”   陆行察觉不对,不由提高声量,喊了一声。   明沉舟垂眸,再说话时已经是笑脸盈盈的模样。   “就有劳陆佥事了。”她笑,“万岁会承佥事这份情的。”   “不敢,为君分忧,不敢居功。”   明沉舟温和地看着他。   “娘娘可要卑职送您回去?”   陆行后知后觉于发现明沉舟脸色不对。   “不必。”明沉舟委婉拒绝着,“还打算去御花园看看,就不耽误佥事办事了。”   陆行以为是怕自己不能按时带回胡承光,便也不强求,很快就按剑离开了。   整个始休楼陷入沉寂,聒噪的小黄门不知去了何处。   门口守门的锦衣卫是陆行心腹,此刻站在门口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即使面前是莫名站在这里的太后也不会多看一眼。   整个始休楼都毫无生机。   明沉舟站在始休楼大门的屋檐下沉默许久,最后失神地盯着墙园门口攀爬的绿藤。   绿藤参差,妙曼攀墙。   外面是勃勃生机的夏意,里面依旧是空旷寂寞。   就像她一样,华而不实。   明沉舟这辈子撒过很多谎,真真假假,半真半假,说多了,说得情真意切起来,有时候便连自己都陷进去了。   今日这些话,她现在回想起来,好似句句都是绵绵情意,可再仔细一想,便又都是通篇谎言。   她自小就清楚美貌才是自己的利刃,利用起来得心应手,也无往不利。   所以,她算计的清清楚楚,也知道的明明白白。   谢病春要的代价,她能付出的诚意,早已明码标价,各取所需。   是以故作娇羞不过是她一向以弱示人的面具。   可今日……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差点就失态了。   ——美色误人。   她踏入瑶光殿的时候,脑海中明晃晃闪过这四个字。   ————   胡承光是被人抬着回乾清殿的,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太后震怒其言语不逊,枉顾恩泽,只请了一个小医正给他治病,也要求西厂不准卸他的镣铐,以儆效尤。   瑶光殿太后的懿旨是紧跟着送人的锦衣卫后脚步跟就送来的,所以当太皇太后要求重责胡承光的懿旨送来时,被万岁断然拒绝。   “胡师虽言语失当,但大周并未禁文人论政,其人各有志,自有想法,东厂刑具加身,已是荒谬。”   “母后已经略施惩戒,祖母何必咄咄逼人。”   年幼的皇帝孤身一人站在宫门台阶上,拦着太皇太后传旨的一行人,大义凛然,言辞凿凿。   偏殿内   冰鉴袅袅驱散寒意,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   原本应该在瑶光殿的明沉舟竟然在乾清殿的偏殿,她换了一身简单的衣服,站在床前冷静听着谢延不卑不亢的声音。   幼帝年幼,可心智坚定。   “他是一个好学生,也会是个好皇帝。”   明沉舟冷淡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你辜负了他。”   她转身,冷眼看向躺在床上的人,一反平日里的温柔,在亮堂烛火中格外严肃。   床上趴着狼狈的胡承光。   他年逾三十,是罗松文目前最小的弟子,也是唯一入仕的弟子。   相比较前面几位师兄的文质彬彬的文人模样,他模样更像一个粗犷的武人,身形健壮,说起话来的嗓门也格外大。因为他常年不爱笑,皱着眉,浓眉大眼被显得格外严肃。   胡承光沉默地闭着眼,失血过多,让他的脸颊泛出青色,粗壮的枷锁压在他的四肢,好似蟒蛇缠身,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万岁当日一意孤行选你作为帝师,他不懂其中风险,你还不懂吗?”   明沉舟见他这般柴米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牙痒痒。   “内阁势大,内宫干政,司礼监冷眼旁观,背后出手。”她重重上前一步,青色的衣摆在地面上划开一道锋利的弧度。   “你不帮他就算了,现在连做个本分帝师都做不到,让他独自一人面对这些庞然大物。”   胡承光浑身一震。   “我倒是觉得谢病春没有做错,当年把你下方在国子监,才让你多活了这么多年。”   明沉舟冷冷说着。   胡承光放在两侧的拳头倏地握紧,这一下,连带着腰背上击打的伤口也崩出血来。   “是,是罪臣无能。”   胡承光喘着气,艰难认罪。   明沉舟不言不语,只是冷眼看着他。   “你当日说了什么话,又是如何被东厂抓的,在厂狱可有说了什么,全都一五一十说出来。”   明沉舟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之人,冷冷说道。   “万岁敬你,重你,想要保你的命,我只能顺着他,但你……”   她一顿,深深叹了一口气。   “以后珍重吧。”   胡承光颓废地闭上眼,昔日被人追捧的文人,自以为人人都会敬他三分,可不过一日时间,便尝遍人间冷暖,被强力打得抬不起头来。   “那日在沐风亭其实我也是去了才知道不对劲,邀我的是我好友,可他身边还坐着一人,说是今年参加科举的安吉县人,肖飞腾。”   明沉舟嗤笑一声。   “夏义是安吉人,大周同乡一向是结交拜别的,你难道不知。”   胡承光苦笑:“我自傲惯了,自以为那人是仰慕敷文书院,仰慕我老师罗松文这才眼巴巴凑过来的。”   明沉舟不屑地呲笑一声,脸色冷漠。   这事太皇太后布的局,为的是胡承光的名,某的是谢延的帝师。   她摸着手指的骨节,心思凝重。   “我当日被劝酒,到最后喝的烂醉,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写东西,所以前夜东厂拿着我落款的文稿说我图谋不轨,诋毁先帝时,我自己都记不清是真是假。”   “看来你平日里也没啥愤慨之色。”明沉舟讥讽着。   胡承光喘气喘得厉害,鼻腔嘴角便紧跟着流出血来,不一会儿便流满枕头,越发狼狈可怜。   明沉舟只是冷漠地看着他。   “我在东厂什么也没说,只说这东西不是我写的,熬过两轮酷刑后,后来便是,便是……”   后来便是陆行带着锦衣卫连夜闯入西厂,话也不多说,嚣张地直接把人带走。   东厂和西厂本就不相上下,可如今谢病春有扶持幼帝的功劳,西厂便压了东厂一头。   陆行,或者是谢病春,本就不是温和好相处的人,自然是气势嚣张,态度恶劣,当着众人的面把人送回皇宫。   明沉舟冷笑:“倒也不蠢。”   胡承光狼狈地闭上眼。   很快,门口就传来脚步声,两人神情一敛。   胡承光转了个脸,明沉舟也退到窗边。   “娘娘,我把他们赶走了。”   谢延扑倒明沉舟腿边,眼睛亮晶晶地说着。   明沉舟微微一笑,拿着帕子擦了擦他额头的汗:“真厉害。”   “娘娘去休息吧,我之后后面要怎么做了。”谢延握着她的手,认真说着。   “好。”明沉舟带着他走到案桌前,到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中,“明日集议,我不能来,万岁万事想清楚了再说话。”   “我知道,娘娘说的我,我都记下了。”   明沉舟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才起身离开,临走前,淡淡说道:“胡承光是罪犯,万岁除了上课,平日里不要太过接近。”   谢延低下头,不由丧气说道:“知道了。”   ————   谁也不曾想到,当日集议,一直深居内廷的太皇太后竟然出席内阁集议。   “说夏义乃是她举荐的人,如今出了这个差错,夜夜难寐,要求内阁和司礼监重罚。”   英景隔着帘子轻声说道。   明沉舟扬眉:“好大的魄力,断臂自保。”   谢延坐在书桌前练字,沉心凝神,直到写好最后一个字,这才放下笔,不解问道:“娘娘的意思是夏义当真和台州堤坝贪墨案有关?”   明沉舟摇头:“不管之前有没有关系,现在一定是没有关系了。”   “早上还有什么事情吗?”   明沉舟给他端上热毛巾敷手。   “并没有,我提出沐辛案公开审理,让明相和掌印各指派一人协助审理,虽小郑相有意见,但司礼监赞成,明相更是支持,最后大郑相言,此案关系颇多,不如各自避嫌,方保案件公正。”   明沉舟失笑:“果然是老奸巨猾。”   谢延看她。   “说明沐辛案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且明相和掌印,京兆府可不回避。”   谢延恍然大悟。   谁不知道,京兆府上上下下就是郑家的人,但京兆府作为主审单位无论如何也是回避不得的。   “至于我说夏义涉及台州溃堤一事要求三司会审。”谢延慢吞吞说道,“掌印看了我一眼,然后第一个同意了,内阁也很快就同意下来。”   “那掌印可又说什么?”   明沉舟蹙眉。   “没,只说人在西厂,大刑加身,他人都要入西厂审。”   谢延不解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沉舟摇头:“谢病春总是出人意料,谁也猜不透,不过他愿意卖万岁这个面子,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谢延点头。   “我去找胡老师教功课了,娘娘一同来吗?”   这几日,明沉舟白日来晚上才会瑶光殿,美其名曰是督促万岁读书,其实就是为了震慑乾清宫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出人意料的人,胡承光看上去粗犷大嗓门,教学却是格外温柔,哪怕是丝毫没有基础的谢延也格外有耐心。   明沉舟冷眼旁观了几日,发现他不是故意如此,讨好万岁,他是当真喜欢万岁。   真是奇怪的人。   明沉舟闻言摇头:“我也该回去了,还有半月就是七夕了,宫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谢延失落地低下头:“知道了,娘娘路上小心。”   “过几日让桃色给你送乞巧糕来。”明沉舟捏了捏他的小脸,对着一侧的绥阳吩咐着,“让万岁看书别看的太晚,小心上了眼睛。”   “是。”绥阳点头,跟在身后送人出门。   只有太后在这边,原先瑶光殿的人才能接近万岁。   “以后不能随意离开万岁身边。”她临走前,对着绥阳厉声说道,“你如今和戴力同属一等太监,事事忍让,只会失了瑶光殿的脸面,自己也落不得好。”   绥阳沉思片刻,跪下行了大礼,低声应是。   两人出了乾清殿后英景这才解释道:“绥阳并非胆小怕事之人,只是怕他做的太过,让娘娘为难。”   明沉舟点头:“我知道,所以这才点了点他。”   她顺手折了一只小红花放在手指间,微微一笑:“本宫一向不怕事。”   等她们回瑶光殿时,柳行在门口等候多时。   “太皇太后一个时辰前派人来寻娘娘。”她严肃说着。   “来了。”   明沉舟把手中的小红花插在游廊的缝隙中,微微一笑,毫无畏惧之色:“更衣,去柏寿宫。”   柏寿宫位于皇宫西侧,距离乾清宫也不远,所以当明沉舟到的时候,大宫女柔心为难说道:“老祖宗久等不至,刚刚睡下呢。”   明沉舟微微一笑,态度沉静,模样娴静。   “不敢打扰老祖宗休息,我在殿外等着即可。”   她态度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坐在偏殿毫不慌乱。   直到一个时辰后,茶盏也换了三盏。整个偏殿依旧毫无慌乱躁动之色。   柔心站在游廊处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款款走了进来,温和说道:“老祖宗醒了。”   明沉舟抬眸,搭在茶盏上的手指这才缓缓收回,矜持点头:“有劳带路。”   柔心仔细打量着她,见她确实完全没有异色,眉心一簇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低眉顺眼地迎人出门。   明沉舟踏入正殿时,突然理了理鬓间的凤钗,叮咚作响,清脆耀眼。   柔心心中一动。   “凡事廉恭,总不好失礼。”明沉舟意有所察,笑脸盈盈地说着。   柔心慌忙低下头,不敢搭话,只是掀开帘子:“娘娘请。”   “嗯。”明沉舟施施然入了屋内。   殿中檀香萦绕,目之所及的家具都是黄花梨家具,金黄温润,精巧天奇。   太皇太后来自薛家,薛家来自琼州府,是以太皇太后偏爱降香黄檀。明沉舟绕过松竹八扇屏,目光落在坐在精致富贵的罗汉床上,头上带着花团抹额,撑着额头的太皇太后。   “老祖宗,太后娘娘来了。”她身侧的大丫鬟悯心低声说着。   一直闭眼小憩的太皇太后这才睁开眼,看着正中站着的人,慈祥笑说着:“原来是太后来了,还不赶紧赐坐。”   明沉舟行礼坐下。   “之前派人去请你,结果说你在陪万岁,我便想着不打扰你了。”太皇太后微微一笑,颇有长辈风采。   “年纪大了,等久便忍不住睡了过去,结果这群小/贱/蹄子竟然让娘娘等了一个时辰,真是该打。”   悯心闻言连忙跪下来请罪。   “老祖宗息怒,太后娘娘恕罪,奴婢见您刚才难得睡得沉,实在是不忍打扰。”   悯心膝行至明沉舟身前,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在抬头时,额间已经出现血丝。   “奴婢不敢怠慢娘娘,只是奴婢见老祖宗这几日为了夏学士的事烦心,三姑娘又日日进宫哭诉,已经好几日不曾好好休息,这才出此下策。”   屋内一片寂静,原本在角落里伺候的小丫鬟也紧跟着跪了下来。   明沉舟垂眸,看着面前一片忠心的丫鬟,轻笑一声。   “忠心耿耿,何来之罪。”她侧首,看着太皇太后,温和笑着,“老祖宗膝下养了这般慧质巧心的丫鬟,想来是事半功倍。”   她说完这话便不再开口,屋内顿时陷入更加难捱的沉默。   明沉舟摸着袖口的花纹,神色再再。   悯心一愣,很快便又是叩首。   “还请娘娘出手……”   太皇太后拿着帕子抿了抿唇,突然厉声说道:“闭嘴。”   悯心一愣,呆滞地抬起头来。   明沉舟笑容不变,并未对这番突兀的对话进行评价,脸上挂着盈盈笑意,温柔平静。   “今日来只是想问一下万岁的功课。”太皇太后笑说着。   明沉舟扭头,对着继续跪在自己面前的人目不斜视。   “万岁聪慧,学东西一向很快。”她笑说着,“不过妾身并不知具体如何,只要老师说好,那便是好的。”   太皇太后笑着点头:“确实,我们一介妇人,这些事情还是不要干预的好。”   “老祖宗说的是,妾身铭记于心。”   明沉舟就像一团元宵,软绵绵的,好似谁都能捏一下,可偏偏一松手便回复原状,一点印记也留不下。   太皇太后垂眸,突然长叹一口气:“罢了,回去吧。”   明沉舟起身,目不斜视的绕过悯心行礼告退。   等她离开后,悯心这才不解问道:“老祖宗为何不让奴婢说下去。”   薛氏敛下笑,常年高高在上的威严,让她嘴角两道深刻的纹路便格外深刻清晰,眼角的皱纹因为神色紧绷而僵直地挂在眼尾。   “是我小瞧这位明氏了。”她冷笑一声,“以为攀上谢病春就能爬到本宫头上了。”   “本宫倒要看看这后宫到底谁做主。”   她手指狠狠抓着桌角,随后淡淡说道:“夏义已经没有办法了,传信去薛家,务必盖下堤坝事情,去找人弹劾明氏一派,找个更大的事情出来。”   悯心应下。   明沉舟撑着下巴靠在软轿上,突然听到柳行行礼的声音。   “给誉王殿下请安,给封禀笔请安。”   她淡淡掀眸,看着轿前行礼的两人,心思微动,笑说着:“可是去给老祖宗请安。”   谢建自从坠马如今半年不曾出府,他本就多病萧索,今日一见便越发瘦弱了,大夏天还穿着棉质的常服,衣领扣到脖颈,整齐干净。   “正是。”他爱笑,笑起来极为温和,对着明沉舟拱手行礼,“娘娘也是从祖母那边回来?”   “老祖宗关心万岁功课,特寻我去多问了几句。”   封斋抬眸,露出阴测测的眼白:“万岁的功课耽误不得,娘娘怎放心让那个罪臣靠近万岁千金之躯。”   明沉舟眼波流转,缓缓说道:“万岁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品行不一,恐惹大祸。”   封斋断然说着。   明沉舟挑了挑眉,脸上笑意微微敛下,淡淡开口:“胡承光并未定罪。”   誉王殿下欲言又止。   “娘娘说的对,且也不是这般严重。”他开口缓和气氛。   “不耽误殿下和禀笔去给老祖宗请安了。”   明沉舟收回视线,开始赶客。   誉王殿下连忙拉着封斋走远了。   明沉舟看着谢建逐渐远去,低声问道:“不是说伤了脚吗?”   “说是这半年请了名医断骨医治,之后在家苦练,如今走路已经看不出异样了。”柳行解释着。   “倒是狠人。”明沉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回去吧。”   日子一闪而过,还有三日便是七夕,这个毕竟是谢延登基的第一个大节,明沉舟打算大办一场,也算缓和一下內宫的气氛。   自从那日在柏寿殿不欢而散,东西两宫的硝烟也算彻底迷茫起来。   瑶光殿往万岁那边送了绿豆汤,柏寿殿便紧接着送人参茶。   乾清殿如今已戴正和绥阳为首分为两派,早已斗得如火如荼。   內宫明争暗斗,朝野更是一片动荡。   御史台整日上折弹劾,牵出的陈年旧案络绎不绝,下马落水的人越来越多,大小集议每日僵持到很晚才结束,不过半月,谢延就瘦了一大圈。   风暴中心的两个案子也是各方角斗,不分上下。   沐辛的事出现了反转,那些上状的村民撤诉了,小郑相大怒,直接把那些村民关了起来,京兆府不敢定罪,司礼监和内阁陪审的两人作壁上观,一时僵持在原处。   涉及溃堤案的夏义,这边三司会审设在西厂开堂,结果第一天审案就吐了不少人,那边锦衣卫连拿三份供状,字字认罪,随后忠义侯的三姑娘击鼓鸣冤,直指西厂屈打成招。   至于胡承光,幸好在內宫中,可到处都有人在奔走,他的老师写了陈情状,痛骂朝堂乱状,指鹿为马,祸比秦二世,一时间江南派系的学生在京城奔走相告,要求司礼监释放胡承光。   “如今民间也乱的很,甚至还有人扯出十多年的宁王案。”   桃色快人快语地说着。   “怎么就和宁王案这等谋逆大案扯上关系了。”   桃色扣扣下巴:“我也不懂,好像是有个御史弹劾浙江都指挥使邢明霜也参与溃堤贪污一事,最后拿了当年宁王案粮草贪污案举例,说是大头都被当年的云南都指挥佥事拿走。”   “看来是打算把明家拉下水。”明沉舟笑着摇摇头。   “娘娘。”英景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明沉舟回眸,浅淡的眸子熠熠生辉。   “掌印有请。”   作者有话要说:  啊,姐妹们,是亲亲!!   1.凡事廉恭,不得盛气凌人,自取其辱。就是说女主暗讽太皇太后失礼的意思。 第31章   “掌印叫娘娘换一身可以出宫的衣服。”   英景的声音隔着屏风外轻声传来。   明沉舟惊讶地咦了一声,兴奋说道:“带我出宫玩吗?”   “掌印没说。”英景有些为难。   “那出宫为何事?”   “掌印没说。”英景越发为难。   “和谁一起出宫总说了吧?”明沉舟无奈问道。   英景沉默。   “也没说是吧!”她倒吸一口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行行,我去做准备。”   “算起来,我已经入宫九个多月了。”明沉舟坐在梳妆台上,笑眯眯地掐指一算,“我还未入宫前总爱出门玩,现在想来只觉得恍若隔世。”   “你呢,宫娥每月都有一日休息,我见你都没出宫过,桃色倒是想方设法相溜出去玩,还给我讨假。”明沉舟笑说着。   柳行本就不爱笑,那次司礼监受刑回来便更是沉默,此刻给人梳头的手一顿,随后淡淡说道:“奴婢不爱走动。”   “宫内宫外也并无差别。”   她平静说着。   明沉舟自铜镜中扫了柳行一眼,随后微微一笑:“可有喜欢吃的东西,我等会给你带回来。”   柳行一惊,连连摇头:“如何敢劳烦娘娘,折煞奴婢了。”   明沉舟笑脸盈盈:“富贵楼的栗子糕很好吃,你不是爱吃甜的吗,到时候给你买一笼。”   柳行抬眸,目光和铜镜中的人撞在一起,睫毛一颤,很快便又低下头来。   “我性格本就这样,之前入宫身边连个侍女也没有,所以你不必太拘束,我既然留下你,之前的事情便一笔勾销。”明沉舟笑说着,抚了抚鬓间的玉簪。   “就这样吧,简单点,晚上听说还有夜市,不知道能不能逛一下。”   柳行收了手中的随珠花钿,轻轻嗯了一声。   也不知是因为那个栗子糕,还是那枝玉簪。   “对了,把尚服局新送的南海西珠长耳环拿来。”她起身时突发奇想说道。   “这耳环会不会不方便。”   柳行举着西珠长耳环犹豫说着。   这耳环别出心裁,用了细银链做串,自上而下,自小到大悬了三颗珠子,颇为精致华美,更难得是西珠摇晃间,格外灵动可爱。   “好看嘛。”明沉舟笑说着,“而且平日宫装未免太过活泼,今日这身青衣服刚好。”   明沉舟收拾妥当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之后随着早已等候多时的英景慢悠悠地去了西华门。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出宫?”马车上,明沉舟掀帘再一次确认着。   英景点头,为难说道:“掌印说只要娘娘一人。”   明沉舟和他面面相觑,最后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掌印怎么神神秘秘的。”她收回脑袋前抱怨了一句。   更让她一头雾水的是,刚到西华门,就看到陆行牵着马车站在门口,见了人便古里古怪地说道:“掌印有请。”   明沉舟的目光落在那辆低调的蓝布马车上。   马车是最普通的马车,一点宫内的标志也没有,连着陆行都脱下锦衣卫的飞鱼服,换了身寻常蓝布衣裳。   “掌印在里面?”她下了马车,笑脸盈盈地问着。   陆行目不斜视地点头,格外严肃。   明沉舟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踩了矮凳,爬上马车,一掀开帘子就看到谢病春正撑着额头,闭眼小憩。   “掌印。”   她小声喊了一句,寻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   谢病春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眼下还带着青色,对着马车内多出来的人也不施以眼神,只是敲了一声面前的矮几。   马车立刻动了起来。   他心情不好!   明沉舟敏锐地察觉出谢病春的心情,连忙咽下嘴里的马屁,眼观鼻子,鼻观心地缩在角落里装死。“娘娘上辈子是壁虎吗?”   好一会儿,只听到沙哑的轻笑声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这才动了动眼珠,小心打量着睁开眼的谢病春,看了好几眼也琢磨不透他到底心情有没有变好。   “娘娘在看什么?”   谢病春不经意回眸,漆黑的眸子侧着光,便显得格外的亮,等精准捕捉到明沉舟的视线时,那抹光便显得格外深邃。   明沉舟这才动了动盘起来的腿,状若无事地开口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谢病春收回视线,眉眼低垂,动了动姿势,漫不经心说道:“今日沐辛案开堂,也该定出个结局了。”   明沉舟扬扬眉,忍不住靠近他,低声问道:“这么快,不是说小郑相一直压着吗。”   沐辛案最重要的关键在于上告的村民,结果半月前,那七/八个村民竟然齐齐反水,这么奇怪的变数自然引起轩然大波,证词也不能让那人信服。   更奇怪的是,这些村民后来一口咬死,就是想要敲诈沐家的钱,如今被抓心生惶恐,这才决定说出真相。   之后任由三方如何动刑,这些村民都死不改口,小郑相气坏了,据说还砸了内阁的杯子。   谢病春缓缓转着手中的银戒,只是轻笑一声,不屑冷淡。   “是拖太久了吗?”   明沉舟也不恼他的态度,自己盘腿坐了起来,撑着下巴自顾自地猜测着。   “不该啊,沐辛是清流一派这些年难得出挑的人,已经折了一个白荣行,按理不该这么快就放弃啊。”   她拍了一下手:“不会是要翻案吧。”   谢病春一抬眸便看到她耳边的西珠耳环一晃一晃的,连着细碎的日光也紧跟着被荡得破碎。   “异想天开。”   他缓缓开口,直接断了她的念头。   明沉舟一顿,恹恹低头应了一声:“哦。”   谢病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后偏开头咳嗽一声。   马车内很快便又陷入寂静,唯有街上络绎不绝响起的喧闹声。   明沉舟耳朵一动,立马开始殷勤倒水,真情实感地安慰着:“掌印日理万机,喝点水,别病了。”   谢病春盯着面前的茶盏,圆润白皙的手指端着茶出现在自己面前。   态度热情又不会让人低看一眼。   她总是把这个度把握得很好。   谢病春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接过茶盏:“娘娘玉手芊芊,不必如此。”   “说起来,掌印对此事怎么看?”明沉舟借杆子往上爬,追问着。   谢病春端着茶的手一顿,侧首看着面前之人,微微一笑:“喝娘娘一盏茶可不容易。”   明沉舟笑容越发真诚,眼角朝茶盏里扫了一眼,真情实感地说道:“哪能啊,端茶纯粹是担心掌印啊。”   “掌印怎么不喝,喝热茶,喝热茶。”   谢病春难得听话地抿了一口,随后刚刚在手心放定,明沉舟就殷勤地帮他放在小矮几上。   一番周全照顾,就差要上首给他按肩了。   “内臣的看法,便是等会京兆府尹的看法。”谢病春冷眼看着她的动作,意味深长地说着。   明沉舟心中不由诧异,一个古怪的念头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沐辛是内阁郑明两相内斗,司礼监插什么手。   下车时,明沉舟心思微沉,只是还未想明白,便听到门口热闹的议论声。   “要我说应该就是被诬陷的,沐辛可是明阁老的爱徒,以后不说入内阁,六部总有一席之地,何必贪村妇美色,还有那七.八十亩良田。”   “这可不好说,贪心还分大小的嘛,自然是全都要了。”   “哎哎,这话我不同意,沐辛好歹也是明德九年的探花,也不至于这般目光短浅。”   “要我说明德九年的那批人如何考上的心里有数才是。”   “就是,要不是西南那一批的考生受宁王……”“闭嘴!”   “就是,晦气,提这些做什么,瞧把你能的,怎么不见你不早生几年。”   “就是,西南那边是活该。”   “好了好了,别说了,到处都是锦衣卫呢,胡承光的教训还不够吗。”   明沉舟特意看了一眼最后开口的那几人。   先帝除了在皇贵妃一事上固执自见,其政治手段一直颇为仁慈,唯有在宁王案上大开杀戒,西南血流一年,至今不曾恢复昔日繁华。   “原来他是明德九年的探花啊。”明沉舟惊讶地摸了摸下巴。   谢病春垂眸看她。   “舅舅说,那年的探花就是矮个子里拔高个,都是烂柿子。”明沉舟不屑说着,“夏义是当年状元,沐辛是当年探花,瞧瞧,挑出的三个领头的读书人,烂泥扶不上墙,狗尾续不了貂。”   这话不知哪里取悦了谢病春。   谢病春轻笑一声,伸手荡了荡她晃了许久的西珠长耳环:“娘娘说话总是格外动听。”   明沉舟连忙捂着耳朵,扭头去瞪他。   那西珠长耳环重得很,但她图好看还是戴起来。   两人站在角落的树根下,也有不少人偷偷看了他们一眼,却又碍于谢病春拒人千里的冰冷,很快就形成一个古怪的情况。   他们附近一个人也没站着聊天,以她们为中心,各自扎堆交流小道消息,无人和她交流。   明沉舟迷茫环顾四周,最后捏着手指,不高兴地小声抱怨道:“听不到八卦了。”   就在此时,原本就人挤人的人群突然热闹起来,所有人朝着一处涌了过去。   “开始了。”   一直沉默的谢病春抬首,眯了眯眼,转着手中银戒的手一顿,似笑非笑地说着。   “娘娘见过开堂吗?”   两人身边顿时安静下来。   明沉舟见过:“有时候跑出来玩的时候,见过一些鸡毛蒜皮的开堂。”   “那娘娘见过唱戏吗?”   明沉舟一头雾水,但还是点头:“府中开宴都会唱戏,我爬树上听过。”   谢病春微微一笑。   “内臣今日带娘娘去明堂听戏。”   他抬眸扫向拥挤的人群,嘴角含着笑,可眉梢却是带着冷意。   陆行也不知怎么给他们占的位置,等明沉舟跟在谢病春身后,竟然轻轻松松占到西南位置,一个最好的视野。   那个位置,可以清晰地看清堂上之人的神情。   与此同时,别人都是摩肩擦踵地挤在一起,唯有她们附近格外空旷。   堪称离谱。   一声惊堂木响起。   明沉舟忙不迭定神去看。   这位京兆府尹是出了名的圆滑世故,左右都吃得开,总是挺着一个滚圆的肚子打着官腔,可今日看去,半月时间他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眼底的乌青甚至能拉倒下巴。   可见一个沐辛案差点要了他老命。   他左右两侧各自坐着内阁和司礼监指定的两位官员。   内阁指定的是一向喜欢和稀泥的戴和平,司礼监则是老熟人黄行忠。   这两人不论在朝野还是民间都有好说话的名声,可偏偏府尹老脸青白,坐在其中左右为难,战战兢兢。   “看上去也太惨了。”明沉舟喃喃自语。   谢病春抱臂不语,眉眼低垂,看也不看一眼。   沐辛很快就被带入堂中,因为还未定罪,是以不必下跪,但他的手脚上却是带着镣铐,不过短短几步,但走得格外沉重。   人群哗然,议论纷纷。   “肃静。”京兆府尹唐圆行脸色一沉,厉声呵斥道。   “还未定罪,怎么还上了镣铐?”戴和平皱眉问道。   府尹悄咪咪斜了笑眯眯的黄行忠一眼,有苦说不出,一张老脸皱得和苦瓜一样。   “这,这是因为……”   黄行忠摸着肚子,笑眯眯接了过去:“因为昨夜锦衣卫已经审出关键证据了,在罪难逃,万岁不是也说要严办吗。”   他一笑起来,脸上的肉就鼓鼓的,整个人便像弥勒佛一般,可说出的话却格外不留情面。   “这不就给天下人看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万万不能做出这等下作恶行。”   沐辛倏地抬头,本就憔悴不堪的脸颊更是面如土色。   戴和平大惊,忍不住朝着右边倾了倾身子,绕过府尹去看黄行忠,一脸严肃,咄咄问道。   “昨夜为何还有审讯,我们怎么不知道,黄禀笔怎不知会我们一声。”   黄行忠摊手,无奈说道:“说来也是罪念深重,昨夜我们审的是其他事情,那伙贼人怎的就供出这事了。”   “那,那今日怎么不提早说!”   戴和平斯文白皙的脸颊忍不住涨红质问着。   “人是西厂抓的,锦衣卫审的。”黄行忠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要提早说,去找掌印啊。”   搬出谢病春的名头,所有人的神色都一窒。   去找谢病春吧。   那是万万不敢的。   外面,明沉舟倏地扭头去看谢病春,却不料和谢病春的视线撞在一起。   漆黑的目光被鸦黑睫羽半敛,冷漠疏离被夏日耀眼的日光所驱散,只剩下乌黑汪洋,乍一看,就像是一道深情的注视。   明沉舟吓得直接把话咽回去了。   谢病春懒洋洋伸手,忍不住又去勾她的西珠长耳环,一晃一晃的,总是格外吸引人。   “娘娘哑了。”   声音沙哑低沉,就好似在耳边响起,又轻又痒。   明沉舟把耳环从他手中拽出来,扭头,只露出半张侧脸,一本正经说道:“没想到这事和掌印扯上关系,有点好奇而已。”   谢病春的身形微微前倾,两人身形相依,只有呼吸间的距离。   明沉舟能闻到谢病春身上特有的淡淡梅花香,下意识身体紧绷,浑身僵硬。   “娘娘不就是想问……”谢病春一顿,轻笑一声,笑声直接飘入耳廓,最后直冲后脑勺。   “此事,和内臣有没有关系。”   明沉舟忍不住偏了偏头,嘴里轻轻嗯了一声。   “自然有。”   他似乎心情不错,又是笑了一声。   明沉舟垂眸,低声说道:“怪不得掌印要带我来看戏。”   “别急,后面还有好戏。”谢病春弹了弹她的最后那颗最大的西珠。   西珠在耳边无依无靠地晃了晃。   明沉舟气得眼尾发红,紧紧捂着耳朵,忍不住瞪他:“要是掉了坏了怎么办!我今天第一次带的!”   她为了避开谢病春今日的莫名其妙的举动,甚至不惜绕道另一边,不和他站在一起。   谢病春看着她拎着裙子跑走了,最后站在一块石头上踮着脚尖朝着大堂里张望着,手指磨了磨,最后束手背在身后。   陆行站在背后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此刻更是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   大堂中早已风雨欲来,京兆府尹的大脑门上冷汗根本擦不干净。   戴和平眉头紧皱,倒是黄行忠摸着肚子老神在在,一看便是在走神。   堂中沐辛依旧死咬一切不知,只道是恶奴作恶。   那七八个村民更是严明自己确实只想要钱,这才攀咬沐大人,其实只认得那个恶仆,至于之前言之凿凿的证词更是一概不认。   两边人说完,堂中一片安静。   戴和平看了一眼京兆府尹,京兆府尹不敢回看,只敢扭头去看黄行忠。   黄行忠好似做梦刚醒一样,已经阖上的眼睛慢吞吞睁开。   “审案判案老黄大字不识一筐也不知如何下手,但这事不是有一件没有问清嘛?”   “哪里没问清,不是都清了吗?”戴和平绵里带针地反问着。   黄行忠微微一笑。   “欺男霸女,男的有了,那女的呢。”   衙门口围着的人哗然一片,交头接耳之声络绎不绝。   “确实如此。”“不是说还有逼良为娼吗?”   “还有奸污呢。”   明沉舟立刻扭头去看谢病春,长长的西珠链子打到自己的脸颊上。   谢病春抱臂站在远处,见状,嘴角勾起,张嘴说了四个字。   明沉舟抿唇,很快又扭回头,耳朵不知为何开始热起来了。   天真热啊。   她空出心神抱怨着,想要摸一摸发烫的耳朵,结果一伸手碰到那条还在晃动的西珠耳环,一愣,手指一转,只是捋了捋耳鬓的碎发。   “这不巧了。”黄行忠就像戏台上唱戏的老生,一口气吊的很长,只把众人听得脸色都变了,这才悠悠说了下面一句,“西厂前日除暴安良的时候,啧啧,抓了一伙明面上做人牙子,实际上买卖人口的贼人。”   沐辛脸色迷茫片刻,随后脸色微变。   “去把那货杀千刀的歹人带上来,对了,等会堂中有女子,去搬几个屏风来。”   唐圆行的汗已经染湿了整个衣襟,此刻一边拿着帕子擦汗,一边忍不住开口随口说道:“既然作证,怎好遮遮掩掩。”   黄行忠闻言冷哼一声。   唐圆行搽汗的手一顿。   “遮遮掩掩,若是好事何必遮遮掩掩,眼下是做错事情的不下跪认错,已经开始商量让受伤的人面对世人苛责。”   黄行忠冷笑一声:“唐大人不保护被迫害的人,好大的官威。”   “那,那,不是怕伪证吗?”唐圆行拿着帕子的手都在抖,忍不住为自己申辩。   “怎么看了人就能看清是真是假,人皮一张,真假算什么。”黄行忠咄咄逼人质问着。   “是是是。”   唐圆行被逼的只能连连点头。   “世间女子多为难,大人以后办案还是谨慎一些。”黄行忠淡淡说着。   “是是。”   明沉舟第一次认真打量着黄行忠。   对这个黄禀笔,她每次都只能看到他笑眯眯的神色,看上去极好说话,可偶尔露出的眸光却又格外犀利锋锐。   “他未入宫前有一个小五岁的妹妹。”   谢病春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轻声说道。   “一年过年出门游玩时被歹人奸污,随后被家人认定家门不幸,沉潭了。”   明沉舟愣愣地听着,随后握紧拳头。   “他觉得是自己没保护好妹妹,之后便离家出走,后来阴差阳错入宫了。”   谢病春声音薄凉,在炎炎夏日寒的人打颤。   “民女原是西山村的人,去年年成不好,交不上税,沐家那刁奴跑到我家打伤我阿爹和大兄,最后直接把民女抢走了。”屏风被遮的严严实实,只能隐隐绰绰看到一个影子。   堂下原本跪着的一个村民突然抬头看向屏风内,苍老的唇角控制不住的颤动着。   “秀秀。”他喃喃喊了一声,随后又倏地闭嘴,不敢说话。   说话的女子声音哽咽:“民女至死都记得那人的模样。”   堂中的沐辛身形一震。   戴和平见他如此,一时眉头紧锁,心中惴惴不安。   “那人把民女困在府中,奸污半月,最后更是怕民女坏事,把民女卖给那货杀千刀的人贩子。”   她声音已经泣不成声,原本围观的人更是鸦雀无声。   “你现在可还敢指认此人。”黄行忠响起的声音格外冷漠。   “自然。”   “可在堂中?”   那女子沉默片刻,随后下跪磕头,低声说道:“正是堂下站着的沐大人。”   “你可有证据?”   “那大人腰下三寸有一个红色胎记。”   “胡说八道!胡乱攀咬!你们司礼监不就是干下作这些事情,我这胎记有心打探也不是秘密。”沐辛再也按捺不住,破口大骂。   黄行忠面不改色。   “下一位。”   “都是假的,不过是你们为了制约恩师,故意给我泼涨水,我要见万岁,我要求和这些贱/人对峙。”   黄行忠蹙眉,扫了唐圆行淡淡说道:“堂下喧哗,大人不管。”   唐圆行一个激灵,这才拍了惊堂木,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放肆!”   这一下只把沐辛说的底气更加足了。   “这些人不过是攀咬,我要见万岁,我要见万岁,我是万岁侍读,你们不能这样辱我。”   黄行忠见状,眉心戾气突生。   “跪下。”   他一发话,原本在角落里的锦衣卫立刻上前,腰间长剑一顶膝盖窝,直接把人扑通一声压下。   “继续。”   很快,他眉间又充满和气。   随后三位女子说的都和第一位女子说的不差多少,就连之后带上来那伙贼人也是如实说着。   戴和平脸色发白,神情发怔,随后怒而起身,大骂道:“沐梓心你你你……”   他指着堂下跪着的人,最后气得直接甩袖离开。   “□□熏心,有违德行,是我们瞎了眼。”   黄行忠见人走了也不抬一下眼睛,只是揉着肥腻的手腕,施施然说道:“可惜了啊。”   唐圆行眼珠子一转。   “我帮郑相这么一个大忙。”黄行忠抬眸,微微一笑,声音极轻,只能让身侧之人听到,“司礼监也想讨个彩头,不过分吧。”   唐圆行拿着惊堂木的手一抖。   “若是唐大人不会叛,想来西厂也是可以动手的。”黄行忠起身,笑眯眯伸手按着他手心的惊堂木,高高举起最后重重落下。   这一惊响,沐辛直接跌坐在地上。   “带回西厂。”   锦衣卫旁若无人,直接把人提走。   “哎哎,这事怎么又轮到西厂了啊。”有人壮着胆子问道。   黄行忠摸着肚子,和颜悦色地看着那人说道:“这人还涉及其他罪行,这事尘埃落地了,其他事情还没查清楚呢。”   那人还有心八卦,奈何被友人狂扯袖子。   众人畏惧司礼监也不是一日两日的。   黄行忠也不恼,慢悠悠地拍了拍肚子走了。   一场闹剧,明沉舟收回视线,长叹一声:“原来都在掌印掌握中。”   谢病春脸上并不见喜色。   “掌印这波是要联合大小郑相打击明氏。”   明沉舟捏着手指,又说道:“怪不得,半年前你们就帝师一时就商定好了,清流手中的人不管那几个,留了两个位置给他们,总能露出马脚。”   “我帮你除掉白荣行,郑相又对沐辛下手,他们果然急了,不对,夏义也是掌印抓的……”   她声音一顿,突然笑了笑。   “掌印好生厉害,两头吃啊。”   “娘娘果然聪慧。”   谢病春毫不遮掩地点头应下。   “那村民反悔也是你们设计的。”   “小郑相一掷千金,这些人都是无权无势的百姓,自然也该为未来考虑一下。”   “原来是这样,故意示弱,是为了放松对面戒心,怪不得小郑相砸坏一套茶盏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明沉舟焕然大悟,随后漫不经心问道:“只是不知为何还要牵连胡承光。”   谢病春微微弯腰,含笑的声音落在耳边,宛若岸堤边的杨柳被风拂过,荡开涟漪,一闪而过。   “那就是下一场戏了。”   明沉舟只觉得耳朵又开始泛出红意。   “娘娘若是想看这出好戏……”   就在此时,一声惊疑声在两人面前响起。   “舟舟。”   明沉舟眼睛一亮,再也顾不得敷衍谢病春,连忙抬头。   “表哥!”   作者有话要说:  吃瓜误事,日万失败,救命啊。   到底发不发的出去啊,救命啊,好想睡觉啊,半个小时了,怎么还发布出去啊   亲妈忠告:拨撩长项链是猫科动物行为。   出现了!表哥! 第32章   原本围在京兆府的人听完了全部堂审,早已迫不及待要去交流讨论,人群很快就三三两两散去,露出空旷的大街。   明沉舟一回头,就看到不远处大树下站着的那个青衫男子。   男子身形修长,头戴青色方巾,穿着被洗得发白的同色长衫,干净简单,一笑起来眉眼弯弯,温柔斯文。   “表哥!”   明沉舟喜色不掩,想也不想就拎着裙子朝着他飞扑而起,长长的裙摆迎风而动就像一只蹁跹而来的蝴蝶。   钱得安伸手把人接了过来,也免得她一头扎进来。   “这么大了,怎么还冒冒失失的。”他伸手扶正明沉舟鬓间发簪,笑说着。   明沉舟笑得连唇颊处的梨涡也掩不住,激动说道:“太高兴了嘛。”   钱得安只是看着她笑,俊秀的面容格外温和。   他只比明沉舟大一个月,但因为是家中长子,自小担负责任,素来早慧沉稳,深得一群小孩的喜欢。   其中明沉舟因为和他年纪相仿,自小就喜欢跟在他身后追着跑,可谓是青梅竹马。   她爬树,他站树下等着,她摸鱼,他在岸边看着,就连上房揭瓦,他会帮着放风。   未入宫前,明沉舟最喜欢的去表哥家玩。   “钱柔柔呢?”明沉舟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双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朝着身后张望着。   “今日是大集,和娘一起赶集,我是听说今日沐辛案开审才来看一眼的。”   钱得安说话间,突然抬眸朝着明沉舟身后看去,和对面树下的谢病春视线撞在一起。   两人对视好一会儿,这才各自移开视线。   “舅舅舅母好吗?”明沉舟并未察觉异样,眉开眼笑地笑问着。   “很好,只是很担心你。”   钱得安看着面前梳起妇人发髻的女子,笑问道:“这几日坊间都在说你的光荣事迹呢,娘听了好几夜睡不着。”   明沉舟一惊,眨巴眼,好奇问道:“说我什么?”   “说你抚养幼帝,居功甚伟,还说你大义灭亲把品行不端的侍读白荣行赶走,保护幼帝神思清明,还说你维护胡承光免受奸人所害。”   钱得安缓缓说着,看着明沉舟略显迷茫的脸,随后无奈一笑,心知这个流言不是她自己传出来的。   “罢了,你在宫中要保护好自己,政事诡谲,非不得已,不要贸然出手。”   明沉舟眉心一皱,突然扭头向后看去。   谢病春正垂眸靠在树旁,夏日明媚的日光透过枝叶缝隙斑驳落在他身上。   安静又寂寞。   身侧到处是热闹喧嚣的人群,可隔着日光,到他这里便只剩下无边的沉默。   “他是谁?”   钱得安的声音轻声响起。   明沉舟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这才回眸低声说道:“司礼监掌印,谢病春。”   钱得安眉心皱起,担心说道。   “他太过危险,你不该和他掺和在一起。”   谢病春不管在朝野还是在民间都是声名狼藉之辈。   “我那日入宫前在人流中看到表哥了。”明沉舟垂眸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表哥这样着急的神色。”   钱得安缓缓吐出一口气:“是我们没用。”   明沉舟打断他的话,展眉一笑。   “是我自己愿意入宫的,和你们没有关系。”她笑,“我想给自己拼一个前程,自然要搏一搏。”   “入宫是我选择。”   “和谢病春合作也是我的选择。”   “之后不论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钱得安沉默地看着她,哪怕是谴责,落入那双明亮的双眸中也显得格外温柔。   “表哥会支持我的选择吗?”   明沉舟定定地看着她。   “你做什么我都很支持。”钱得安犹豫片刻,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头,一如既往地无奈说道,“毕竟每次都要陪你一起受罚。”   明沉舟小时候太过调皮总是在闯祸,可每次受罚都能拖的钱得安和她一起受罚,哪怕他真的只是不小心经过而已。   “马上就七夕了,夜市一定很热闹。”明沉舟见状,展颜一笑如星华灿烂,“你等我一会。”   钱得安嗯了一声。   明沉舟这才转身朝着谢病春走去。   “掌印。”她笑眯眯地喊着。   谢病春垂眸,神色冷淡。   “掌印准备何时回宫。”   他依旧不说话。   明沉舟挑眉,背着手低头,凑到他面前,露齿一笑,灿烂明亮。   长长的西珠耳环在空中荡了又荡,细碎的光泽能晃了眼。   “今天有七夕夜市呢。”她唇颊处的梨涡若隐若现,“我想去夜市玩。”   谢病春的视线落在她瞳仁中,好一会儿这才缓缓反问着:“陆行就带出一块令牌。”   明沉舟立马扭头去看陆行。   陆行和她面面相觑,最后僵硬点头:“嗯,就一块。”   说话间,他悄悄把另一外令牌藏到腰后。   明沉舟皱眉,疑惑地打量着面前两人:“司礼监就一块令牌?”   说出去要笑死人了!   谢病春眉眼不动,淡淡嗯了一声。   陆行磕磕绊绊找补道:“是我是我,都是卑职的错,卑职出门就带了一块。”   明沉舟为难地皱起眉。   陆行悄咪咪看了谢病春一眼,见他没有开口的迹象,心神一动,小声问道:“娘娘要去哪?”   “想和表哥表妹一起逛夜市,今日难得出来,总不好浪费,还要给桃色柳行买点栗子糕回去,听说今夜有灯会,也想买几个花灯回去玩。”   陆行又是觑了谢病春一次,拖长声音,干巴巴说道:“这样啊,那……”   “不如一起。”   明沉舟一愣,眉头一皱,一头雾水:“嗯?”   “不如一起啊。”陆行一反刚才慢吞吞的神色,变得极为热情,“我也要给兄弟买东西回去呢,正好一起啊。”   “那掌印呢?”   明沉舟眨眨眼,犹豫地看着谢病春。   谢病春眉眼低垂,神色平静,淡淡说道:“都可。”   明沉舟还有些犹豫。   老实说,她倒是觉得有些奇怪,可话都到这里的,再拒绝就显得自己不知好歹一样。   她摸着下巴,一脸沉思。   “既然如此便一起去吧。”身后传来钱得安温和的声音。   谢病春抬眸,绕过明沉舟,和他身后的青衣男子视线撞在一起。   “掌印大人。”   他行礼,恭敬却不过分谦卑。   谢病春嗯了一声,站直身子,目光自他身上收回,落到明沉舟身上。   明沉舟立马介绍道:“我表哥,钱得安。”   “这些日子,多亏掌印在宫中照拂舟舟。”钱得安再一次行礼道谢。   “各取所需。”谢病春冷冷抛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陆行忙不迭跟了上去。   明沉舟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对着明沉舟解释道:“他就是这般脾气。”   钱得安收回视线,最后低头看向表妹,微微一笑:“舟舟很了解他。”   明沉舟挽着他的手紧跟着追了上去。   “肯定啊。”她直白说着,目光一惊落在两侧摊位上,“毕竟是大靠山,总不好让他迁就我。”   钱得安看着她兴奋的侧脸,许久之后微微叹了一口气。   舟舟到底是长大了,猝不及防,无人庇护。   七夕是大节,夜市也极为热闹,天还未黑,街上人群早已摩肩擦踵,摊贩一眼望不到头。   明沉舟一开始还顾忌身后的谢病春,不好意思放开了玩,可等被眼前热闹迷了眼,差点连钱得安都没拉住她。   “这个给柔柔,她喜欢吃甜的。”   “舅母是不是爱吃这个,买买买。”   “表哥,是你喜欢的竹蜻蜓呢。”   “这个给舅舅吧,他爱喝酒。”   “这个面具好合适表哥啊。”   谢病春隔着几尺距离都能听到明沉舟欢快的声音,又甜又亮。   她正拿着一个面具,伸手要扣在钱得安脸上。   眸光微晕红潮,两颊霞光荡漾。   她一向爱笑,可此刻的笑,又和在宫中时的明艳笑意截然不同。   目之所及,竿旗穿市,楼台歌舞,金碧倒影,是人间特有的繁华盛世,浩荡之气。   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呲笑一声。   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想来也不过如此。   陆行原本还兴致勃勃的拿着面具,这一笑,立马正襟危坐放下面具,状若无事发生。   “在十三坊等她。”   谢病春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行莫名屏住呼吸,只等着他离开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明沉舟仰头看着面前栩栩如生的长蛇花灯,突然开口:“这个花灯好好看。”   那花灯是长蛇腾飞的形状,漆黑的表皮被打磨地格外漂亮。   钱得安看也不看,只是接下来说着:“那就买下来。”   那老板热情地迎了过来,笑说着:“姑娘好眼光,可这是老朽今年最得意的精品,科举在即,长蛇遇水便化龙可是好兆头啊。”   “可要拿下来看看。”他搓着手,热情问道。   明沉舟也不知为何,突然扭头向后看了一眼。   背后是涌动的人群,熙熙攘攘,人影杂沓,一眼可见欢声笑语,灯火明亮,满耳都是商贩吆喝声,人群呼朋声。   她不知为何突然张望了一下,还未想清楚自己在看什么,就听到表哥的声音。   “舟舟在看什么?”   明-沉舟一愣,扭头笑说着:“刚才听到有人在买炙子骨头,突然想吃。”   “那等会去买。”钱得安笑说着,接过老板手中的长蛇花灯,在她面前晃了晃,“喜欢吗?”   明沉舟看好一会儿,最后盯着那只乌漆漆的竖瞳,好一会儿说道:“我又不科举买这个做什么,我想要这个小兔子花灯还有这只小猫花灯,这几个莲花灯也给我抱起来。”   原本脸色不好看的老板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送给万岁的。”钱得安付钱时低声说问道。   “嗯。”明沉舟抬眸,灿烂一笑,“小猫给他,兔子给柔柔,剩下几个给桃色他们。”   钱得安只是看着她笑,听着她说完,这才点头嗯了一声。   两人逛了许久,只等到华灯阑珊,明沉舟这才意犹未尽地开口:“回去吧,别让掌印久等了。”   十三坊是夜市的尽头,再往东就是官僚办事的地方,往西便是民居,此刻已经有不少富贵人家的马车等在这里接自家姑娘少爷回去。   按理这么多人,要找到谢病春那辆简单朴素的马车还是有些难度,结果明沉舟一眼就看到了。   无他,因为马车周围还是熟悉的一个活人也没有。   熟悉的感觉。   “今日谢谢表哥了。”明沉舟站在马车前,接过几盏花灯插在马车上。   冷硬的马车瞬间可爱起来。   钱得安看着笑着摇摇头,随后把零食都递了过去,这才说道:“回宫多照顾自己,外面很好,不需要担心。”   “你有我娘的消息吗?”明沉舟抱着零食,抿唇,小声问道。   钱得安脸色凝重摇了摇头。   “没有消息就是好小心,我还在宫中,明笙才不会这么蠢。”明沉舟皱了皱鼻子,反过来安稳着。   “嗯,我已经让如清帮我打听一下了。”   明沉舟笑说着:“哦,安家那个格格不入的小兔子啊,我之前只听闻安家个个都是暴脾气,后来百闻不如一见,安相确实是个火药桶。”   钱得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打断她的话:“到底是长辈,不要无礼。”   明沉舟皱了皱鼻子,随后又问道:“那明自流有没有给你惹麻烦,他要是又出言不逊,你跟我说,我一定打的他满地乱跑。”“凤台性子天真,你不必对他如此苛刻。”钱得安无奈笑着,随后又解释着,“你入宫后他就被明相拘起来读书备考了,只在入夏的那一日,他从家里跑出来,这才见了一次。”   “他很好,想来今年一定能得偿所愿,你不必担心。”   明沉舟脸上的笑意逐渐消息,抬眸愣愣地看着他,嘴角不由瘪了瘪。   钱得安像是明白她想的,微微一笑,神色不羁从容。   “长辈之苦,我辈自承当。”他缓缓伸手,揉了揉明沉舟的脑袋,就像小时候亲昵地揉着小女孩一般,笑说着,“我不怨。”   “回去吧。”   他亲自扶着明沉舟的手臂上了马车。   夏日夜风吹得他衣袂翻动,可他又亭亭站在小巷口,任由横风闯堂而过,亦是纹丝不动,其人如玉,不坠青云。   明沉舟趴在车窗前,最后看着表哥消失在巷口,这才不舍地收回脑袋。   “他是钱家人?”马车内,一直闭眼小憩的谢病春开口问道。   明沉舟不解问道:“表哥一家是姓钱啊。”   谢病春睁眼,定金打量着面前迷茫的人,最后又缓缓说道:“他今年为何不参加科举。”   明沉舟丧气说道:“好像是曾外祖父的问题,听说钱家原先也是官宦之家,后来得罪人出事了,三代人禁止科举为官,表哥是第三代。”   “何事犯罪?”   “我不知道。”明沉舟瞅了瞅手中的油布纸布,长叹一声,“他们都不和我说,表哥应该知道,但他也不和我说。”   “祸及三代的大罪。”   他缓缓说着。   “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罪名,明明留了人命,却又断了活路。”她侧脸去看谢病春,“掌印知道吗?”   谢病春并未说话,半张脸陷入阴影中,只露出一点冰白的下颚。   “不知。”   他冷淡疏离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   明沉舟自宫外带回了不少东西,悉数都分了出去。   听说谢延那到松子糖和小猫花灯后,高兴地从床上蹦起来,连着睡觉都要把花灯挂在床前,松子糖更是格外珍惜。   “夜市好不好玩啊。”临睡前,桃色眼巴巴地问着。   “好玩啊,都是吃的玩的,还有放烟花和花灯。”   桃色夸张地哇了一声。   明沉舟的视线突然落到柳行摘下的西珠长耳环上,怔怔看了一会,伸出手指弹了一下,耳环滴溜溜地滚走了。   柳行愣了一会儿,犹豫问道:“这珠子可是哪里不对?”   明沉舟笑了笑,收回手,随口说道:“没,看它圆滚滚的,忍不住弹一下。”   柳行松了一口气,小心把珠子收起来:“这十来年海上战事不断,鲛人出海也都不敢出海,这么好成色的西珠如今已经少见了。”   “台州又是溃堤,又是饱受倭寇侵扰,民生如此多艰。”明沉舟叹气,“也不知道掌印的案子审得如何了,既然短时间内没有办法驱赶倭寇,溃堤的事情也该给百姓一个交代了。”   桃色闻言立刻叽叽喳喳地说着八卦。   “奴婢倒是听说原先有个浙直总督能文能武,保了浙江以及福建多年安稳的,在百姓中名声很好,而且他在浙江的时候,打倭寇也很厉害的,之前打得倭寇都不敢来了。”   “这么厉害,怎么也没听人说过。”明沉舟失笑,“可别把戏文上的当真了。”   桃色啊了一声,又不敢说话了,因为她也忘记到底是听谁说的。   “反正若是真的有英雄就好了。”她嘀咕说着。   雍兴元年的七夕眨眼就到了,谢延坐上皇位后第一个可以庆祝的大节,內宫无比重视,朝堂也难得安静下来。   幸而当夜大宴并未出差错,东西两宫难得齐心,整个宴会便办的高高兴兴,宏大华丽。   这是明沉舟第一次操办如此大的宴会,忙得脚不沾地,万幸身边有英景桃色等人的帮衬,加之谢病春就像一块招牌,到哪都很好用,二十来天的忙碌总是圆满落下帷幕。   明沉舟紧绷了一晚上的心神在回宫的路上终于松懈下来,忍不住撑着手,靠在软靠上眯了过去。   “明夫人。”   明沉舟迷迷糊糊间,突然听到桃色惊讶的声音。   “刚才在席中喝醉了,出来醒醒酒,不知怎么就迷路了。”   那个熟悉的声音彻底让明沉舟清醒过来。   她一动,底下的人也紧跟着回声。   “怎么回事?”明沉舟声音还带着困意,懒懒问道。   “明夫人迷路了。”桃色无辜说着。   “找个小黄门送夫人出宫。”明沉舟并未多看明夫人一眼,只是淡淡说着。   “娘娘。”明夫人突然出声,稳着声音说道,“钱小娘很想娘娘,因无法入宫,便托了臣妾给娘娘带几句话。”   明沉舟原本懒洋洋的神情逐渐严肃起来,居高临下看着面前低眉顺眼之人,好一会儿,微微勾唇,露出一丝冷笑。   “就去花浪亭吧。”   明夫人脸色一喜。   凉亭内很快便剩下她们两人,明夫人脸上的谦卑之色逐渐褪去,到最后只剩下明沉舟熟悉的高傲。   “我娘让夫人带什么话?”明沉舟开门见山地问道。   明夫人用帕子抿了抿嘴角,淡淡说着:“让你在宫中好好听你父亲的话,不要再和他作对了。”   明沉舟失笑,声音轻柔但口气却开始咄咄逼人:“什么时候我娘也知道这些朝野的事情了,夫人若是故意消遣本宫,可别怪本宫翻脸不认人。”   她今日穿着深青翟衣,红领襈裾,内搭玉色单纱,层层繁琐,头戴九龙翠冠,上有翠盖,下垂珠结,大小十二花树,这身庄严肃穆的礼服一旦神色冷凝时,便显得越发威严华丽。   明沉舟在明府时,一向不爱出门,深居简出,就连府中下人也说她脾气好,明夫人对她的印象还处在总是温温柔柔笑着的模样上。   今日乍一看她这本冷淡的模样,一时间愣在原处,差一点就要忍不住拍桌子了,可随后看着在不远处紧紧盯着她的桃色,高高举起的手缓缓放下。   “娘娘哪里的话。”她咬牙说着,忍气地捏着手中的帕子,“是你爹让我转达的,钱小娘在府中很好,让娘娘不用担心,但祸福相依,娘娘也该为明家考虑才是。”   明沉舟眉眼低垂,盯着指甲上的丹寇,微微一笑:“如何考虑?”   “司礼监处处紧逼,要把台州溃堤的案子扣到你爹头上。”明夫人说起正事,人也冷静下来,避开明沉舟的视线,“你和谢病春关系不错,你爹想要你去探探口风。”   “探、口、风。”明沉舟扬眉,一字一字笑脸盈盈问道,好似又回到了明府那般柔顺的模样,“探哪些口风?”   明夫人蹙眉,不耐说道:“都问问总不会错的。”   明沉舟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绕着手中的帕子,爽快应下:“好啊。”   明夫人见状,立马得意翘了翘嘴角,又恢复了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模样,斜眼去看明沉舟,以为她是妥协了,神色倨傲不屑。   “你爹也是为你好,你在宫中能活的这么滋润,还不是要靠你爹在朝外撑着,之前赶走白荣行已经让你爹大发雷霆了。”   明沉舟垂眸,一言不发。   “你听话点,钱小娘也少受点苦。”   明沉舟浓密的睫毛终于动了动,抬眸,轻声说道:“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我娘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面。”   “等你事情办好了,你爹高兴了,自然可见面。”明夫人不耐烦地说着。   明沉舟叹气,脸上露出忧愁之色:“掌印的脾气大夫人也有所耳闻,便连爹爹也讨不得好,我这一去若是不小心惹怒了他,以后在宫中便越发困难了。”   “爹总该先让我见见娘吧。”她最后说着。   明夫人眉头狠狠皱起,盯着明沉舟看了许久,这才不屑说道:“我去问问。”   “那爹什么时候答应我见娘,我便什么时候送来情报。”明沉舟立马紧赶着承诺着。   此话一次,明夫人立马站了起来,伸手指着明沉舟。   “明夫人!”桃色的大嗓门立马警惕响起,隔了这么远也听得清清楚楚,“你做什么!”   她叉着腰,不悦呵斥着。   明夫人立马收回手指,低头瞪着明沉舟。   明沉舟无辜地看着她,小声说道:“这是掌印送的人,我反抗不得,收了进来当做大宫娥,平日看我看得颇紧。”   明夫人闻言,立马忌惮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桃色。   “你身边都是掌印的人!”   明沉舟脸色沉重点头。   “不若我找几个丫鬟送进宫来。”她说道。   明沉舟大大咧咧应下:“好啊,刚好可以接着送丫鬟的名义,让我见见我娘。”   明夫人嘴角不屑的往下撇了撇,随后矜持说道:“我去问问。”   明沉舟点头。   “桃色,送明夫人出宫。”   桃色大声应了下来,提着裙子跑了过来。   她这般急匆匆的模样,让明夫人的警觉之心立马提了起来。   “不敢有劳桃姑娘。”明夫人立马警惕拒绝着,言辞突然恭敬起来,看着明沉舟隐晦说道,“娘娘让其他人送臣妾即可。”   明沉舟也不强求,随手点了一个小黄门。   小黄门立马恭敬地迎人出宫。   桃色看着远去的明夫人,古里古怪地变了声响,不解问着一侧的柳行:“怎么态度突然变了。”   明沉舟噗呲一声笑起来,一本正经说道:“大概是你太凶吧。”   桃色大惊失色,连忙捏了捏自己的脸。   圆嘟嘟肉呼呼!   不应该啊!   作者有话要说:  惊!一宫太后被宫女控制石锤!   明夫人(小心):桃色姑娘原本是哪里来的?   小黄门(得意):原本是司礼监的书令呢。   明夫人(皱眉):娘娘和桃色姑娘关系很好。   小黄门(高兴):对啊,总是带在身边。 第33章   七夕一结束所有勉强维持的安稳便彻底被撕破。   因为沐辛案迟迟不判,内阁和司礼监僵持五日,次次集议都是针锋相对,火药味十足。   御书房内,谢延皱眉听着底下之人唇枪舌剑,一言不发。   因为他总是沉默,冷静地观察着堂下众人。   “掌印如今扣着人,又不肯交代为何把人关进西厂,这般做派,实难服众。”安悯冉大声嚷嚷着。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闻言淡淡说道:“可我说了,安相也并不相信。”   “你说他涉及夏义的台州堤坝建造案,可那批堤坝是明德九年造的,那个时候沐辛才二十七,刚考上探花,哪来这么大的手去勾台州的贪墨。”   安悯冉神色不屑,斜了谢病春一眼,高大的身子具有压迫感的前倾,双手压在案桌上,冷笑着:“只怕是你们司礼监要做其他的事,扯着遮羞布而已。”   杨宝一听就不乐意了,出声阴阳怪气讥讽着:“说话讲究真凭实据,沐辛可是夏义自己供出来的,你们不问问你自己的好徒弟,反过来污蔑我们拉着遮羞布。”   他身形瘦弱矮小,可说起话来却是气势汹汹:“我倒是怀疑安相如此着急置人于死地,这块遮羞布到底是谁急于掩盖过去。”   汤拥金摸着袖中特质的大元宝,连连点头附和:“就是就是,夏义的供状我们可是都看过了,人确实是夏义供出来的。”   安悯冉冷笑:“谁知道是不是屈打成招。”   同方向的郑江亭不耐烦说道:“既然有人供,审审也不碍事,你激动什么,莫不是怕还有其他事情被扯出来。”   内阁内部开始站队捅刀,气得安悯冉瞪大眼睛。   身侧的戴和平连忙扯着他的袖子:“坐下坐下,万岁面前怎可如此失礼。”   众人的目光落在上方谢延身上。   谢延早已面不改色,镇定说道:“既然讨论,有所争议也很正常,安卿也该冷静一下。”   最前方的郑樊开口,吊着一口气缓缓说道:“万岁仁慈。”   “沐辛既然涉及其他事情确实也该审清,是非曲折自在人心,清清白白又何惧攀咬。”他作为两方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阁老,一向起圆滑拍案的作用。   “但是。”他抬眸看了一眼谢病春,淡淡说道,“也该有个期限,外面的人不知其他事,也都等着一个结果呢。”   “确实如此。”明笙紧跟着附和着,“夏义如今已经胡乱攀咬,西厂和锦衣卫这几日抓的也该填满大牢了,总不能都羁押着,闹得人心惶惶,也该放出点风声安抚一下众人。”   “对对,郑相和明相说的对。”戴和平紧跟着开始和稀泥。   司礼监那边,封斋沉默,杨宝也紧跟着沉默。   汤拥金眼睛滴溜一转,意识到风向不对,开始抱着金子装死,黄行忠有心说话,却又看到谢病春的手指扣了扣桌面,便也闭上嘴。   “掌印意下如何。”出人意料的是,是万岁先开口调和两边意见。   谢病春抬眸,目光自众人神色一扫而过,最后落在谢延身上。   “两位大人说的是。”他颔首,冷淡说道,“七日后自有答案。”   “要这么久?”安悯冉皱眉。   “这批抓的人实在太多了,西厂审讯这些人七日已经是极限了。”黄行忠开口,“安相不必着急,清者自清,何惧。”   安悯冉抿唇,重重坐了下来。   “既然如此,便下一件。”谢延目光注视着堂中众人神色,最后一锤定音,掀开此事。   “怎么还没好?”殿外,明沉舟坐在不远处的凉亭内,皱眉说道,“都已经两个时辰了。”   桃色小声说道:“好像这几日因为沐辛的事情,每次都要这么久。”   “沐辛案还没结果?”明沉舟皱眉,“证据已经如此确凿了,拖了这么久也不怕生变。”   桃色摇头:“奴婢也不知道,沐辛现在人在西厂,谁也见不到,也不知道到底为何进了西厂。”   明沉舟闭眼沉思,突然问道:“夏义案眼下什么情况了?”   “说是咬出不少人,现在正在审呢,西厂最近人满为患。”桃色捏着手指,小声说道。   “听说西厂很可怕,英景已经也曾跟在掌印在西厂办事,回来后都吐了,说里面都是血浆,因为血留太多了,根本来不及冲。”   明沉舟揉着手指骨节,想着如今朝堂上的局势,从混乱到尘埃落定不过一月,可若说停止纷争却依旧还有惊涛骇浪。   谁也没想到,谢病春和大小郑相联手打了明笙一个措手不及。   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波就到此为止,清流一派损兵折将,元气大伤。   可眼下,突变横生,这把杀人的软刀子被谢病春关在西厂,迟迟不肯处决,悬在清流头顶的那把刀至今没有落下。   这也难怪内阁和司礼监会争议不休,人心各有偏颇。   事到如今,明笙一派自然希望沐辛早死,以免供出更大的事情。   大小郑相自觉自己站在胜利一方,自然是穷追猛打,任由谢病春折腾。   至于司礼监,封斋他虽是太后的人,但太后早已弃车保帅,且又是沐辛一案,是以此事对他而言,不过是坐山观虎斗。   明沉舟手中捏着团扇,随意地翻看着。   她想不明白,谢病春为何一直扣着沐辛。   若是他只是折磨人,可一把刀杀人才有乐趣,拿着刀锋吓唬人实在不是谢病春的风格。   她隐隐觉得,沐辛也许是牵扯到夏义一案。   谢病春对夏义的关注,出乎意料。   此案至今不见任何动静,弹劾谢病春的折子多到连她都开始有所耳闻。   谢延每日都要抱怨着督查院每日每人一本折子,实在愁人。   至于胡承光,不知到底是这局棋盘上的哪一个棋子。   三个案子同时爆出来,掀起朝野巨浪,可如今只有一个沐辛案看似已经水落石出,另外两个案子都是雾里看花,谁也不知迷雾之后到底会如何。   谢病春再下一步大棋,借着台州溃堤案作为马前卒,只是不知他打算拿下哪位帅。   “娘娘要不要先回去等着。”桃色看了眼灼热的太阳,“到时候等万岁好了,在让人通知我们。”   明沉舟靠在红柱上焉哒哒地说着:“是我没和你说清楚,我是打算让你给我打个掩护。”   桃色一头雾水。   “你等会提着这篮子吃的给万岁送去,若是万岁提及我,就说我最近昨夜见了明夫人,身子不利索,要屋内休息,晚上再来陪他。”   明沉舟笑眯眯地说着。   桃色愣愣地看着她,傻傻说道:“那娘娘今天跟着来是干嘛啊?”   “我堵人。”   她目光隔着假山树丛落在紧闭的大门上,手中的团扇在指尖打转。   团扇上画着的内容是这几日大热的一首南曲西厢记中的一幕。   穿着浅青色襦裙的小娘子正倚在花园游廊的红色柱子后,借着一侧竹林的遮挡,含羞带怯地朝着只隔了一堵墙的轩屋张望着。   屋高窗明中是一个头戴木簪的男子在寒窗苦读。   若不是那个女子手中还握着麻绳,一切便都羞怯起来。   这画的真是崔莺莺偷见张生的一幕,下笔之人画工一半,是以画面颇为粗糙,甚至还有未干的墨痕,随着明沉舟的扇动带来整整书香味。   “堵谁啊?”桃色眨眨眼。   明沉舟沉重叹气,哀怨说道:“一个不见我的人。”   桃色灵光一闪,小声说着:“掌印啊。”   两人说话间,突然听到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一群人接二连三的走了出来。   明沉舟立马把篮子和手中的团扇塞到桃色手中,压低声音催促道:“去去,和掌印迎面对上,把团扇内容放他面前晃一下,要有画的那一面。”   “哎哎。”桃色被人推着朝外走去,边走边扭头惶恐又小声地问着,“这不是娘娘刚画的画……”   “别说了别说,快快了,去拦人,掌印走得也太快了。”   因为隔着假山和树丛,两人声音又轻,倒也没折腾出大动静来。   桃色视死如归地带着东西走了,明沉舟顺势躲在角落里张望着。   桃色出了拐角,深吸一口气,眼看就有一脑袋直接朝着正前方的谢病春撞去的架势,偏偏又隔着两尺远的地方堪堪刹住脚。   幸好掌印也移了一下,不然面对面也太过吓人。   桃色暗自想着。   这一下动静把原本正在窃窃私语的人都停在远处,皱眉看着意外闯入的人。   “呦,这不是桃色丫头呢,替娘娘给万岁送吃的啊。”黄行忠赶在众人面前,抢先一步,笑眯眯开口说着。   桃色连忙提起食盒,目光往谢病春身上扫了一眼。   “嗯,娘娘给万岁做的莲子羹。”   她一边说一边假装无事地动了动扇子。   “那还不快去。”黄行忠笑眯眯地说着。   桃色偷看谢病春,见他垂眸,对面前的事情毫无关心,心里着急,恨不得把团扇戳到他眼前。   可到底是不敢。   桃色脚步沉重地提着食盒朝殿内走去,故意露出谢病春身边时壮着胆子动了动手中的扇子。   可惜当时谢病春已经抬脚走了。视若无睹。   明沉舟隔着远远的看着不真切,又见谢病春巍然不动的模样,急得直踱步。   殿外很快又陷入安静。   “哎,他到底看到了没。”明沉舟眼巴巴地看着众人远去,只能撑着下巴唉声叹气地说着。   “不会是没看懂吧,这画不是很明显嘛。”   明沉舟又是长叹一口气,百无聊赖地绕着腰间的流苏。   “娘娘画的一出西厢记。”   一个冷淡的声音自假山后响起,平静随意。   “倒是别致。”   明沉舟绕着流苏的手指一顿,紧接着蹭得一下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台阶前,可又嫌弃台阶太长,最后拎起裙子直接半个身子趴在假山上。   她低着头朝下看去,头顶的珠钗被头顶的蔷薇花顶的叮咚作响。   日光下,露出半张脸的人笑起来格外甜,眼睛也亮晶晶的。   蔷薇哪及美人眸。   “掌印。”   她开心地喊了一声。   谢病春抬眸,漆黑的双眸完完全全倒影着日光,那张冰白色的脸被晕上天光,也显出几分柔情。   明沉舟含笑的视线直直撞入谢病春的眸光中。   少女明艳,百媚横生。   谢病春垂眸,淡淡说道:“娘娘何事约内臣前来。”   明沉舟趴在假山上,听着他不阴不阳的声音,眼珠子一转,继而委屈说道:“我还没问掌印怎么不见我。”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不慌不忙地说着:“事务繁忙,并非不见。”   “哦。”明沉舟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气氛有些沉默。   即使完全暴露在日光中,谢病春依旧带着寒气逼人,不可靠近的冷意。   久久未听人说话,谢病春的动作一顿,随后微微侧首说道:“那内臣便告退。”   “等等。”明沉舟连忙开口阻止,随后那颗伸出来的脑袋消失在假山后,一个沉闷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我还没说完呢。”   很快,便看到一个亮丽的身影出现在石阶前。   明沉舟像一只春日的蝴蝶,轻盈而灵敏地跑了下来。   谢病春定定地看着她,直到她落到自己面前。   风来翠响,芙蓉娇香。   “娘娘何时如此着急。”他伸手扶住差点一头撞进来的人,声音低沉。   明沉舟仰头一笑,继而委屈抱怨着:“我昨夜被明夫人拦下了。”   谢病春沉默地看着她。   “她为何拦我,掌印也该知道的吧。”   谢病春颔首:“思来想去,除了沐辛,其余也不值的明夫人亲自出面。”   “那这样说来,还是掌印给我惹得麻烦。”明沉舟快速甩着锅,随后又立马奉承道,“不过能为掌印办事,也是心甘情愿的。”   谢病春抬眸,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结果落入眼帘的是明沉舟灿烂明媚的笑容。   总有人只要灿烂一笑,便好似天下所有难事都会为她让步一般。   他的视线自那点梨涡处移开,随后便又垂眸,听着她在耳边抑扬顿挫的声音。   昨夜的事情,自然昨夜便传到他耳中,连着当时两人的神态语气都一模一样。   可偏偏此刻听着她差不离的复述,看着她有意无意地避重就轻,便又觉得有些不一样。   “那娘娘打算如何?”他顺着明沉舟的话问了下去。   明沉舟眼睛一亮,一手握拳用力抵在手心。   “那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   谢病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洗耳恭听她的计划。   “我替掌印给外面传话,保证让他们不起疑,保证不拖掌印后腿。”她觑着谢病春的神色,慢吞吞地说着,“我们这样也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那娘娘想要什么。”谢病春慢条斯理地问着。   明沉舟故作镇定地说着:“就是借几个人”   “借人做什么?”谢病春眉梢一扬。   “自然有用。”明沉舟皱皱鼻子,“我还没想好,但想来人多不压身,总是用得上的。”   谢病春抬眸,仔细打量着她,在明沉舟紧张的视线中,似笑非笑:“那娘娘打算怎么回明家?”   明沉舟沉思片刻,试探说道:“掌印想怎么回就怎么回?”   “若是此事会伤及明家根基。”谢病春笑而不语,继续问着。   “伤筋动骨也正好消停一下,且明家根基深固,枝繁叶茂,也不是这一次可以动摇的。”明沉舟并不避讳,直接说道,“再者,内阁对立相斗,对掌印才是最有利的。”   半死不活,你死我活的内阁,比一人独断,大权独揽的内阁更受司礼监待见。   谢病春轻笑一声,冷凝的眉梢终于落上一点笑意,可说出的话却并不动听。   “娘娘倒是大义灭亲。”   明沉舟皮笑肉不笑,故意刺道:“我若是背叛掌印,才称得上大义灭亲中的亲,明家还够不上。”   “娘娘当真是个狠心人。”   谢病春似叹似笑,可神情中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就像当初窥探到明沉舟的野心,察觉到她的警惕,今日发现了她的狠心。   他总是笑说着,不似寻常世人一般厌恶呵斥,甚至还带着一丝欣赏。   明沉舟展眉一笑,从容无畏。   “不知以后娘娘是否也会这般狠心。”   他笑说着说着,神色平静,在明沉舟的注视中缓缓伸手,最后在她的鬓间取出一瓣蔷薇花瓣。   明沉舟原本一沉的心瞬间恢复正常,见状,微微一笑:“沉舟永远都是掌印手指间的花瓣。”   她伸出手,缓缓覆盖在谢病春的手指上。   温热白皙的手覆盖着柔软的花瓣,最后落在骨节分明的冰冷手心上。   绵软的小手搭在掌心,就像是花瓣落入,只需轻轻一握,就能完全握在手中。   谢病春便也是如此握在手中。   “娘娘此番的诚意是什么?”他抬眸问着。   明沉舟一愣,立马警觉说道:“帮掌印传消息,而且这事也是很累的,还要承当风险的,这不是各取所需吗。”   谢病春见状,眉梢一跳,冷淡说道:“这可不是各取所需。”   明沉舟倒吸一口气,掰开揉碎解释着:“怎么就不是各取所需了,我给掌印穿消息,掌印借我人,明明是公平买卖。”   “娘娘即使不帮内臣递着话,于大事也无关紧要,但娘娘问内臣要人,想来是事关紧急。”谢病春把玩着她的手,缓缓反驳着。   明沉舟眉头紧皱,一时间竟然被谢病春这厮说服了,不由有些气弱。   “倒也不必算这么清吧。”   她嘟囔着。   “不是各取所需吗。”   谢病春这张嘴若是阴阳怪气起来当真是能气死人。   明沉舟狠狠抬头瞪了他一眼,目光不受控制地自谢病春的略显苍白的唇上一闪而过。   “给就给。”   她咬了咬唇,哼哼唧唧地说着。   只见她一只手搭在谢病春的手臂上,踮起脚尖朝着谢病春靠过去。   “原来娘娘满脑子都是这个?”谢病春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一顿。   因为有一只手指正点在她唇上,也正好止了她的动作。   她不解地睁开一只眼,琥珀色眼睛水汪汪的。   谢病春的脸上难得是满脸笑意,一时间只觉得春光乍泄,枯木逢春。   “娘娘画工出众。”他低头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手指却是放肆地揉着明沉舟的唇瓣,缓缓笑说道,“内臣不过是想要讨那扇团扇罢了。”   明沉舟愣愣地看着他,随后瞪大眼睛,脸颊肉眼可见地泛出红意,最后连着脖颈都是抑制不住的血色。   “不知娘娘能否垂怜。”他嘴里说着极为谦卑的话,可手指却又一直流连在明沉舟嫣红的唇色中。   一点一抹缓慢间,像柳条轻抚,又像冰雪落入唇间。   酥麻交加。   明沉舟踮着的脚尖,突然一个踉跄,直接朝着他扑了过来。   谢病春顺势揽着她的腰,见她依旧呆呆的样子,把脑袋抵在她的脖颈间,终于忍不住轻笑一声。   明沉舟被人揉在怀中,隔着夏裳感觉到腰间修长冰冷的手指,耳边是谢病春轻松愉悦的笑声。   高山之雪落入凡间,大抵如此。   她攥着谢病春肩上的玄色蟒服,缓缓闭上眼。   这一刻,夏日灼热,斑驳蔷薇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好似当真是西厢记中缠绵悱恻,花园幽会的两人。   ——崔莺莺最后和张生在一起了吗?   明沉舟在思绪沉沦中突然想起那出还未看完的南剧。   ————   明沉舟神色恹恹地趴着,谢延坐在一侧练字,屋内只有他们两人。   “娘娘,还要两日西厂就要给出一个交代了。”谢延练好字后,这才规规矩矩做好,不解问道,“可我看掌印并不着急。”   明沉舟挑眉:“他急什么?”   她在心里暗想:我都还没急呢,明家都派人催两次了,今日还送了威胁信,还好最后都送到掌印案桌前。   也不知谢病春何时给她传话。她蹙眉想着。   “娘娘为何一下让我帮掌印压下夏义的案子,一下又要我帮着内阁威逼掌印。”谢延一本正经地问着,“我总觉得掌印会起疑。”   明沉舟神色漫不经心,手指卷着书页,随口说道。   “您是万岁,自然要在集议中做出选择,并无过错,且沐辛案要有个决断是百姓所期望的,夏义案涉及台州百姓,这两个案子若是真算起来,内阁必将元气大伤,你自然要护着内阁。”   “可娘娘不是和掌印结盟了吗,这般行为,若是掌印知道了怕是会生气。”   谢延小声说着。   “我今日借着安相的话,严明夏义案牵连甚重,不可重蹈高祖蓝案的覆辙,希望三司会审的结果不可乱了大周根基。”   他大人样地叹气。   “我看掌印的样子是打算大杀一场,内阁却是想要息事宁人的。”   “我今日是站在内阁这边,掌印当时虽然没说话,但他突然皱了皱眉。”   明沉舟沉默地听着,心中暗想,他当然要皱眉。   前几日自己还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可今日就教唆谢延站队。   柔情蜜意,就好似镜花水月。   她失笑,目光一转就看到谢延紧张的样子,不由伸手点了点眉心,失笑一声:“掌印就算生气只会朝着我生气,他知道此事与你无关的。”   话音刚落,她脑海中莫名想道,她似乎还没见过谢病春生气的样子。   身侧的谢延握着她的手指,认真说道:“可我想要保护娘娘。”   “那就赶紧练字吧。”明沉舟看着他严肃的脸,笑着摇了摇头,“你这字怎么一点进步也没有。”   谢延立马皱了皱脸。   “有的,胡师说稍微有些进步。”   明沉舟呲笑一声:“三岁拿笔和四岁拿笔可没区别。”   谢延不高兴地盖住字帖,赌气地不给她看了。   午时未到,明沉舟陪谢延用完午膳自乾清殿出来时,便看到英景迎了上来。   “掌印传话说要带娘娘去个地方。”   “去哪里。”明沉舟蹙眉,随口问道。   英景摇头。   “那走吧。”   明沉舟坐上陆行的马车,一路摇晃最后停了下来。   她没想到谢病春今日会带她来西厂。 第34章   西厂铁门高耸,森冷威严,门口的锦衣卫按剑而立。   若是站在门口偶尔甚至会有尖锐不似人声地声音影影绰绰传来,站久了只觉得满目心惊,心中惴惴。   怪不得,人人都畏惧东西两厂。   这般做派确实令人望而生畏。   “掌印为何带我来这边。”明沉舟尚且镇定地问着。   陆行摇头。   “要进去吗?”她问。   “嗯。”陆行亲自带着人进西厂自然是畅通无阻,“掌印在黄字号牢房等娘娘。”   西厂分为天地玄黄四区,越往里面走,能出来的几率便越小,情况也便越惨烈,血腥味越来越重。   沿途遍地都是哀嚎声,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皮开肉绽的焦味,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明沉舟刚刚踏进大门,便觉得隐隐作呕。   陆行连忙递上去含片:“能压压味道。”   明沉舟正准备离开,突然被陆行挡了一下,隐约间,就看到一具已经不似人形的血模样的人被人拖着抬了出来,地上是一道道化不开的血痕。   明沉舟脸色惨白,隐隐作呕。   两人顺着阴暗狭长的甬道,每经过一个牢房都能听到哀嚎声,甚至还有人伸出手来够人。   “老实点。”   陆行手中的长剑啪的一声打落伸出来的漆黑枯瘦的手,厉声呵斥着。   “我没罪,我是西南官员,根本不涉及浙江……你们西厂这些挨千刀的杂碎。”   那人捧着手趴在地上,隐约可见其古怪的折在地上的腿,嘴里疯狂的嘶吼着。   “有人供出了你,我们便查你,你若是怨就很怨咬出你的人。”陆行冷笑一声,“有没有做,你比我们心里更清楚。”   那人声音一顿,可很快又骂骂咧咧起来,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难听。   “这就是台州溃堤一案后抓到的人。”明沉舟等走远了,这才问道。   随着两人的逐渐深入,混乱嘶吼,哀嚎痛哭然而消失不见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压抑到近乎死寂的绝望。   过了玄字牢房,里面关押的人再无活命的可能。   东西两厂开设至今,只有一人自黄字号牢房走出。   那便是明德九年的敷文书院院长罗松文。   可具体为何被抓,又为何被放,所知之人知之甚少,一切政令绕过内阁,避开司礼监,皆是先帝亲自签发。   “对,卑职也没想到一个浙江台州的案子可以牵扯到西南那边去,这几日扯出了好多西南的官员,有些已经辞官的人都被抓回来了。”   明沉舟捏着手指骨节,沉默地听着。   陆行脚步停了下来,为难说道:“掌印只让娘娘一人进去。”   他们面前是空旷的空地,一侧的刑具上还残留着洗不干净的血迹,地面在两侧油灯的照耀下泛出奇怪的乌黑色泽。   明沉舟重重捏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这才说道:“谢谢陆佥事。”   “不敢当不敢当。”陆行连连摆手,很快便按剑去了外面。   明沉舟站在原地,环顾四周。   这个牢区比之前三个牢区还要空旷高大,牢房内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团黑色的人影,相比较外面尖叫求饶,甚至仇恨目光,这里的人更像是一个烂在这里的死人。   明沉舟紧紧捏着手指,不敢多看,快步穿过甬道,最后来到最里面地那间牢房里。   谢病春清瘦的身形被油灯罩出长长的倒影,落在斑驳的地面上,花纹华丽繁琐的飞鱼服穿在他身上挺括而肃穆。   他听到脚步声这才侧首,看向来人。   漆黑的眼珠落入跳跃的烛光,连带着刚刚映入眼帘的明沉舟都好似被那团火焰包围着。   他身上明明没有一丝血迹,却又似乎能闻到满身血腥味,就像他身处人间,却能让人入坠雪山。   明沉舟被他这一眼的寒意吓得站在原处。   谢病春很快便收回视线,他面前的牢笼内蜷缩着一个人影。   “掌印。”明沉舟轻声喊了一声。   “掌印今日还审吗?”   明沉舟这才发现角落里竟然还站着拿着刑具的锦衣卫。   话音刚落,那团蜷缩起来的人便剧烈颤抖起来,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喊声。   谢病春垂眸,走廊上高悬的灯落在在他冰白的侧脸,自浓密如鸦羽的睫毛下投射出朦胧的阴影,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明德九年你原本是台州河口的一个小吏,屡第不中,并无官身,明德十年突然中了进士,位次第十三名,人人都开始夸你学问出众,诗文一绝,可自从你中第到现在,你这个春风得意的忠义侯东床快婿,可并未当众写过一首诗。”   锦衣卫手中拎着一根粗黑的马鞭,厉声说道。   “我,我已经都招了。”   那团漆黑的人影抬起头来,终于在微弱的灯光下暴露出自己的人形。   明沉舟不由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气。   眼前的人,大概已经称不上人形了。   “我是当年后勤,贪了堤坝的钱,后来买通主考官,主考官你不是都抓了吗?”夏义露出一张血迹斑斑的脸,断断续续地说着。   他大概疼得厉害,一张脸便一直皱着,最后艰难翻了个身,露出已经软塌在地上的双腿。   明沉舟脸色苍白,一双浅色眸子因为畏惧便显得越发浅淡,她不敢多看,只能把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谢病春身上。   她不知道,谢病春为何今日叫她来这里。   “都是我,堤坝之过在我一人。”夏义瘫在地上,无神地看着头顶发黑的墙面,艰难地喘着气,“掌印饶了我吧,把我杀了,以平众怒。”   谢病春微微一动,示意锦衣卫打开牢房大门。   夏义竟然越发恐惧,直接手脚并用,爬到角落里。   两人这个细微的位置变动,明沉舟便只能看到谢病春的背影,里面骇人的场景被挡得结结实实。   明沉舟缓缓松开一直紧捏的手,这才发现手指被捏得生疼。   “钱去哪了。”谢病春站在门口,沉声问着,甚至连着语气都依旧波澜不惊。   “花了,我爱赌,全花了。”夏义奔溃大喊。   “京都大大小小一百五十六个赌坊。”谢病春微微一笑,影绰昏暗的光把脸上淡淡的笑晃得狰狞冰冷。   “可都没有你,夏义的痕迹。”   “我戒了,柔儿不许我赌博,我早都戒了。”他强装镇定地说着,“不信掌印可拿牌来。”   谢病春身后的锦衣卫冷笑一声:“都在哪里堵输的,三百万白银,不管哪里堵输了可都有痕迹。”   “一路赌过来的,我装成一个做生意的富户,找了押镖的兄弟,沿途瘾来了就去赌,二十多年了,已经不记得了。”夏义靠在墙上,声音虚弱。   “镖局是振通镖局,专走水路,当年也是名震四方的大镖局,这些我都交代过了,掌印想要查也都查清楚了吧。”   夏义睁开被血肉模糊的双眼,看着门口高高在上,被阴影笼罩着的人,看了许久,这才缓缓说道:“罪在我一人,掌印不用白费力气了。”   谢病春抬眸,漆黑的眸色哪怕在黑暗中依旧能让人清晰地感觉到战栗。   “明德七年先帝下旨修建堤坝,同年一千万两白银分三次进入台州,落到太平县的有五百万,到明德九年一月堤坝落成,你自台州太平县,沿着大运河一路北上,可知道明德十年秋闱才到京城。”   谢新春慢条斯理地开口。   明沉舟仔细听着,心中一冽。   自前朝开通大运河,南方入京便运载大宗货物,也只需要两月时间。   夏义竟然走了整整一年。   “你的镖局,我也查了。”   话音刚落,一直在他身边的锦衣卫突然朝着明沉舟走来。   “来这边。”一直没和她说话的谢病春缓缓说道。   明沉舟犹豫片刻这才谨慎地靠近她。   那锦衣卫直接打开明沉舟右手边的牢房,从里面拖出一个不知死活的人。   “振通镖局当年确实是名震江南的达标局,可惜了明德九年七月的一场大火,烧得镖局内大大小小六十口人全都死于非命,尸体面无全非,惊动了台州知府全明行,亲自来查案,这还是当年全明行升迁杭州同知的重要政绩。”   那锦衣卫把那纹丝不动的人拖了出来,地上便蔓延开浓重的血痕,浓烈腥臭的血腥味借着烛光逐渐升腾。   明沉舟脸色微变。   “可惜了,我手下那群猴崽抓到了一条大鱼。”锦衣卫臂力惊人,直接把人惯在地上,狞笑着开口,“振通镖局的一个镖师,当年才十五岁,偷偷跑出去玩,不曾被波及。”   “你说巧不巧,人都少了一人,怎么尸体数目还是全的。”   夏义一惊,目光下意识朝着那人看去,可随后便敏锐地僵在远处。   因为谢病春正看着他。   高高在上的冷淡,看穿一起的疏离。   “我都招了,招了啊。”那镖师被疼醒,不由哀求着,“饶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当时去了一个其他地方,但我不知道是哪里,我原本是上京,可我不想离开太平县,便逃了出来。”   还不等锦衣卫用手段,那躺在地上的人便全都自己招了,来来回回都重复着这几句话。   “我都说了,真的没有隐瞒。”   明沉舟惊讶,扭头去看谢病春。   只见谢病春唇角含着笑,可又丝毫不带笑意。   夏义愣愣地看着那人,咽了咽口水,随后闭上眼,缓缓说道:“我不知她在说什么,我只是雇了他们保护我去京城而已。”   “不碍事,你会知道。”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平静说着,“你不想背叛幕后之人,可幕后之人早已抛弃了你。”   他轻笑一声,在空旷高耸的牢房内带来的飘忽的恐惧。   身后明沉舟的视线不由落在他的侧脸上。   这般看去,谢病春好似一座落入地狱的瓷白佛像,森冷寒意映衬下近乎冷漠的冰白皮肉,连着面无表情的模样都被裹挟地狱间的漫天血雾。   她隐约感觉谢病春已经猜到他要的真相,他现在要的只是一个个确切的证据而已。   只是他到底要什么?   明沉舟出神地看着他。   “你想保你妻女平安。”谢病春垂眸,墙壁倒影上的修长脖颈便微微下垂,就像一条拱起的巨蟒,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猎物。   “我便送她们与你一起上路。”   明沉舟身形一震。   牢房内的夏义瞪大眼睛,喉咙发出咯吱的声音。   “你不能动她们,我都招了,我真的不知道。”   他挣扎着要扑过去,却被锦衣卫直接踹到在地上。   “谢病春,谢病春!”夏义被撞在墙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连声音都疼的扭曲,“你不能动她们,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谢病春眼眸半阖,神色冷淡:“那些死了的人也什么都不知道。”   夏义浑身都是颤抖,伤口崩裂,目眦尽裂地仇视着谢病春。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他喃喃自语,“会保护她们的,会保护她们的。”   谢病春不语,只是冷淡的地看着她。   夏义呆怔着,突然开始大声咒骂着,狰狞凄厉如厉鬼:“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谢病春,你迟早会遭报应的,你这个无父无母的阉人。”   “你害这么多人家破人亡,现在却开始为自己妻女谋求活路。”一侧的锦衣卫手中的辫子猛地一甩,直接把他的声音抽断,看着他在地上打滚,冷笑说道,“堤坝溃堤,你可知死了多少人。”   “光是溃堤当夜便死了八百三十七人。”他恨恨说道,“你带着你的妻儿和那八百多人谢罪吧。”   明沉舟愣在原处,脸色微微发白。   她似乎知道谢病春为何今日带她来这里了。   谢病春在敲打她。   敲到她的两面三刀,敲打她怂恿谢延绊他手脚。   他知道了。   他在警告她,若还是这般耍小动作,这些人的下场就是她以后的下场。   明沉舟心跳得极快,连带着唇色都开始在发白。   “昨夜抓了一批人正在审讯,是否带他们过去旁观。”锦衣卫把长鞭挂在腰间,随口问道。   谢病春点头。   很快整个甬道便只剩下明沉舟和谢病春两人,火把发出噼啪声响,地上的道道血痕逐渐干涸,留下刺眼的痕迹,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空中挥之不去。   “娘娘觉得他该死吗?”谢病春背对着她的声音淡淡传来。   明沉舟注视着他的背影,苍白的唇微微一动,这才轻声说道:“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那其他人呢?”   明沉舟沉默,直到看到谢病春转身,飞鱼服宽大的下摆在黑暗中微微一动,好似海浪翻涌。   直到不曾散去寒意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明沉舟抬眸,目光和谢病春撞在一起,平静说道:“那就要看掌印是真的打算为溃堤的百姓出头,还是……”   谢病春眼波不动,依旧冷淡疏离。   “还是为了,铲除异己。”   明沉舟轻声说道。   “可这两者并无区别。”谢病春缓缓走到她面前,低笑一声,可声音并无笑意。   明沉舟垂眸,避开他的视线,犹豫着开口。   “为了百姓,我自然万分支持掌印的大开杀戒,可若是一己私欲,最后毁的也是百姓。”   “我早些年听过一桩传言。”明沉舟脸色苍白,双手紧握,索性放开了讲。   “西南一地曾因为一桩忤逆旧案,牵连甚多,导致群龙无首,混乱多年,安南也乘机崛起,吞并小国,侵犯领土,如今依旧在危害大周西南边境。”   “浙江一向有倭寇侵犯,若是牵连甚多,西南之乱便是浙江前……”   一滴水突然从屋顶滴落,直直地落在明沉舟的脸颊上。   明沉舟吓得僵在原处,瞳孔下意识瞪大。   这一滴水,打破了她所有的伪装。   她在害怕,一路走来的尖叫哀嚎似乎还在耳边飘荡,刺鼻的血腥味让她隐隐作呕,眼前的谢病春更是令她害怕。   所以在谢病春伸手时,她下意识闭上眼。   一只没有温度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却又近乎温柔地擦拭着她脸上被水珠逐渐滑落的水痕。   “娘娘当真是好手段。”他笑,声音落在耳边,就像穿堂而过的风。   “先是给内臣甜头,把白荣行的把柄,沐辛的命送到内臣手中,但又狠狠打了内臣一个巴掌,让万岁定下三司会审,只为了娘娘的小皇帝做个杀鸡儆猴的跳板。”   明沉舟缓缓睁开眼,涟漪双眸含着盈盈水光,唇颊发白,楚楚可怜。   谢病春的拇指缓慢地揉捏面前之人柔嫩的脸颊。   “我并非故意欺瞒掌印……”明沉舟声音带着一丝颤意,越发我见犹怜。   花还未说话,一根手指自脸颊处压在她冰冷的唇上。   “娘娘总是这般,一分深情,从这张嘴里讲出就好似满腔的眷恋一般。”   谢病春微微一笑,含糊的笑意在昏暗烛火下莫名带出一丝刻骨的缠绵。   “掌印难道不是这样。”   明沉舟闭眼咽下眼底的水汽,再睁开眼,浅淡的眸色越发清澈,满满倒映着面前之人,好似真的满腔眷恋一般。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灼热不稳的气息依旧落在那根冰冷的手指上。   柔软的唇摩擦着修长的皮肉,带来阵阵酥麻。   谢病春垂眸,手指微动,直接按下她剩下的话。   “娘娘确定要继续讲吗?”   他温柔询问着。   明沉舟看着他,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最后慢慢闭上眼。   她不敢,也不能。   在谢延没有长大前,在她没有走到无人可欺时,谢病春是她现在最大的倚靠。   这一局,她输了。   她沉默地想着。   “娘娘知道该如何回话吗?”   谢病春放下手,无视两人死寂的气氛,随口问着。   “夏义招了京之前白银的去向。”   明沉舟只觉得一侧脸颊火辣辣的疼,毫无生机地说道。   “西南。”   谢病春突兀说着。   明沉舟眨了眨眼。   “西南,夏义的银子去了西南。”   “娘娘聪慧。”谢病春神色平淡地夸着。   “明德九年西南并无大事。”她喃喃自语,突如其来的消息驱散了她的恐惧,可随后神色一冽,“是明德十年。”   明德十年的西南是西南如今依旧在混乱中沉沦的起始年。   “掌印再查这个?”她敏锐说着,随后抿了抿唇,露出深深的梨涡,移开视线,“我并非有意探测掌印私事。”   谢病春看着她闪动的睫毛,鬼使神差伸手点了点。   冰冷的指尖落在单薄的温热的眼皮上,明沉舟一愣,随后眨得更加厉害了。   “娘娘只要听话做内臣手心的蔷薇,内臣自当送娘娘走上那节紫陌长阶。”   明沉舟倏地抬眸看他,瞳孔微缩,心跳极快。   紫陌长阶全大周只有一处地方才有,那便是万岁上朝的皇极殿。   “回去吧,万岁找不到娘娘,该着急了。”谢病春见她如此,笑着岔开话题。   明沉舟抿唇,听话地转身离开,可一看到地上已经干涸凝固的血迹,长长的一条蜿蜒朝着黑暗而去,就像一条游走的黑蛇,迈出的脚步僵在远处。   那股战栗的恐惧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就在此时,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修长,骨节分明的指骨搭在紧绷的肩胛处,只需轻轻用力,便能压抑着她的害怕。   “西厂污秽。”   一声叹息,谢病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还未回神,突然觉得视线晃动,紧接着发出一声小声的惊呼不由伸手揽着身侧之前的脖颈。   “可不能污了娘娘的裙子。”   谢病春竟将她打横抱起,含笑的声音隔着单薄的夏衫,清晰地传来。   只见谢病春稳稳地抱着人踏出了第一步,黑色的皂靴踩在还未完全干透的血迹上,一步步朝着外面走去,背后是一个个深深的脚印。   明沉舟侧首去看触手可及的人,看着他神色沉稳地走过那条昏暗狭长的甬道,看着他走过一间又一间的牢房,自光明走向昏暗,又自昏暗走向光明,看着他神色冷静却又动作温柔。   好似当真捧着一颗稀世明珠。   她看了许久,最后看着背后逐渐被黑暗吞噬的甬道,最后沉默地闭上眼,自暴自弃地靠在他的脖颈处,感受着高山之巅的冰雪的温度,感受着脉搏微弱的跳动。   ——若是我尚有一分的情谊,那你呢?   ————   骤然明亮的天空瞬间刺痛明沉舟的眼睛,她整张脸埋进谢病春的脖颈中。   陆行咳嗽的声音吵闹得在耳边响起。   “掌,掌印。”原本正在车辕上嗑瓜子的陆行差点一个踉跄摔到,幸好扶了一把车壁这才稳住,慌忙地低下头。   “送娘娘回宫。”   谢病春把人亲自送入车厢,这才波澜不惊地说着。   “噢噢噢。”陆行眼珠子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谢病春正准备离开,只觉得袖子被人拉住,低头看去。   一只白嫩小手正牢牢抓着他的袖子。   “那我要的人?”   明沉舟眨巴着眼,小声问道。   谢病春抬了抬下巴,指了指陆行。   陆行见状,立马笔直站了起来,一脸严肃。   “多谢掌印。”   明沉舟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贝齿,明媚娇艳,好似刚才两人在西厂内的一切波涛隐晦都在午时的日光下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来迟了来迟了!! 第35章   明府书房内   明笙派人请了安悯冉和戴和平快速入府,三人坐在书房内,面前是宫中明沉舟送来的消息。   “夏义当真都招了?”戴和平皱眉,不安地搓着手,“那谢病春为何还没发难。”   安悯冉蒲扇大掌连连拍着桌子,嗤笑一声。   “连西南都说出来了,一定是都招了,谢病春这就是在放大招,郑樊等人着看我们笑话,我就说沐辛案,郑家那个老狐狸怎么就这么欣然同意让旷逸去旁听,司礼监还假惺惺地找了黄行忠,果然是早就商量好了,联手针对我们。”   他愤愤不平地说着:“我当时就说不要插手此事。”   明笙脸色阴沉。   戴和平连忙缓和气氛道:“当年也不是我们想不插手就不插手的,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郑樊压我们一头,把我们彻底赶出内阁。”   安悯冉也知自己刚才多言了,只是长叹一口气,重重坐了下去。   “那此事如何是好?”   “我本以为夏义能为在外面的一双妻儿撑住的。”明笙板着脸,声音冰冷,整个人便显得有些冷酷,“想来但是太皇太后早就预料到这一步,这才做好断臂自保。”   “再怎么样三姑娘也是忠义侯府的人,太皇太后不会坐视不理,也是咬准了夏义不会供出自己。”安悯冉丧气说道。   “当年若是都处理干净便好了。”   戴和平喃喃自语。   “处理干净,怎么处理干净。”安悯冉闭眼,神色便有些冷淡,“不是我说风凉话,做马后炮,当年见死不救,我本就不同意。”   戴和平连连扯了扯他的袖子,慌张地摇了摇头。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当年若是插手,那些死在东厂黄兴手中的冤魂,就有你,有我,钱家有万民书陈情,还落得这样的下场,你我的下场和柳家并无差别。”   安悯冉动了动嘴唇,狠狠闭上眼。   “夏义这般硬骨头的人都招了,沐辛只怕更是熬不住,幸好当年他只在边缘,手中并无太多秘密。”   明笙瘦长白皙的面容越发冷凝。   “不如把知情的人都送走。”戴和平小声说着,“这般想来也是庆幸,白荣行算是了解一点,但因为早些日子犯了事被太后赶出宫,这才没有被司礼监和大小郑相抓了把柄。”   明笙沉默地握着信笺的手缓缓捏紧。   “这天下哪里能逃得开锦衣卫。”   安悯冉闻言,脸色微变,咬牙说道:“就算养条狗,这些年也该养出感情了。”   白荣行和沐辛学问出众,做事认真,这些年对他们还算尽心,虽私德有亏,但人非圣贤,做好本分,亦是不错。   明笙不说话,只是幽幽叹了一口气:“当年把他们留在身边就是一时心软,惋惜他们的学识,可事到如今……”   他意犹未尽,缓缓说道:“这些年内阁早已被大小郑相把持,谢病春对我们不假颜色,不然我也不会把独女送入宫中,可时运不好,先帝驾崩,差点命丧内宫,不过也算时来运转,新帝之位兜兜转转,落到当今身上,她也能得个抚养天恩得到喘息。”   戴和平闻言,也紧跟着露出悲凉之色。   明笙一路走来不易,作为他的学生,自然能清晰地感觉到。   先帝偏爱大郑相乃是世人皆知的事情,清流因为皇贵妃一事早已失宠,也多亏了明笙这些年积极谋求,这才勉强站稳内阁脚步。   如今新帝登基,自然是风云变幻的好时机,大郑相年事已高,司礼监两派鼎力,清流终于有喘息的机会,若是因为一桩旧案就被打倒,确实让人不甘心。   “相爷,大事不好了。”一个仆人气喘吁吁地声音隔着紧闭的门板。   “何时如此慌张。”明笙不悦说道。   “着火了,着火了,忠义侯府着火了。”   屋内三人心中一惊,惊骇地对视一眼。   “侯府三姑娘,三姑娘并着小娘子葬身火海了。”   下人喘着气大声说着,声音混着蝉鸣竟还有些凄厉。   安悯冉倏地一下站起来。   “死了!薛三姑娘竟然死了!”   “是谢病春下的手,还是……”戴和平惶然开口,咽了咽口水,“太皇太后。”   这位深宫太后历经三朝,能次次站在成功的一面,最终走到这个位置,手段心性胆识缺一不可。   明笙鹰眼倏地睁开,厉声说道:“不论是谁,都来不及了,让沐辛的家人和白荣行及其家人连夜送出京,今日守值有一班自己人。”   戴和平也紧跟着起身,只能跟着他的步调行事。   安悯冉拉着他的袖子止了他的脚步,戴和平一愣。   只见这位高大暴脾气的学生证拧眉看着明笙,沉声说道:“老师,恕学生直言,此事就算扯出旧事,那我们也不过是监管不力,见死不救,虽有错却不是大错,名声有亏,但不过是明哲保身。”   “谢病春想必也没想到会牵连到西南旧案,不然也不会定下七天的期限。”他眉头紧锁,言辞凿凿。   “若是只涉及堤坝一案,那河道监工内官监王正道,台州河道总监杨日,江南道左布政使戚卫,一个司礼监的人,一个小郑相爱妾的小舅子,一个才是我们的人,戚卫不知道旧事,牵连不到我们头上。”   “再若论起贪污,我们可是一分钱也没拿,夏义也是太皇太后的人,送的钱只多不少,王正道每年给郑府的孝敬可不少,若说戚卫没有在南边贪钱,我是不信,但他也就三年一次的入京述职会送些礼给我们,称不上大钱。”   他铜铃大的眼睛难得露出一丝惊疑,警惕说道:“依我看,谢病春的矛头应该是对准大小郑和太皇太后才是,老师为何如此着急。”   “今日我们一动,可就完全被动了。”   “对我们来说,名声就是命,就是仕途,就是一切。”明笙目光幽深地看着他的两个徒弟,悲凉无奈地说道,“走到这一步,便是不能出一点差错。”   “我何尝不知,可,可你能打赌谢病春此人心性,万一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和郑樊设的局呢。”   安悯冉沉默地看着他,最后缓缓低头。   戴和平哎了一声:“恩师说的没错,收拾干净尾巴,也比留下把柄让谢病春拿捏要来的好。”   明笙坐在椅子上,把那张信笺放在香炉中烧毁,许久之后才说道:“我年纪也大了,膝下独子不争气,往后可就靠你们了,郑樊也八十了,若不是郑江亭不争气,也早退了。”   他靠在宽大的太师椅上,烟雾香薰模糊了半张不再年轻的脸。   “心慈手软是万万要不得,已经走到这一步,天下读书人可都看着呢,输了可就万劫不复。”   安悯冉和戴和平敛神,恭敬行了学生礼,这才缓缓退下。   忠义侯府大火一事顺着夏日热风不过半个时辰就吹满整个京城。   “要我说和谢病春那阉人合作就是不靠谱,我怎么老觉得他要阴我们。”郑府中,郑江亭来回踱步,一张快嘴就停不下来。   “这火,一定是他烧得,心狠手辣,连着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他若是真的和我们合作,就该直接把夏义杀了,沐辛倒是可以好好留着,吓吓明笙他们。”   “对了,还抓着一个胡承光,太皇太后也是糊涂,以后走了一个白荣行,配合我们压下一个沐辛,把胡承光拉下帝师之位,就能让夏义这个酒囊饭袋上。”   “夏义不行,别说司礼监不同意,我看我们这位太后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你瞧瞧,怎么就和谢病春搭上关系了,让陆行把人抢回来。”   郑樊慢条斯理地练着字,看上去极为悠闲,只等写好了大字,这才对着身侧丫鬟,和颜悦色地说道:“这字不错,送给你了。”   丫鬟欣喜若狂地接了下来。   “急什么?”郑樊拿起拐杖拄了一下,“你难道对谢病春就全然放心,不然也不会逼着人定下七日时间,你来我往,哪能尽得天下如意。”   “夏义就算全说了那又如何,不过口供,十多年前的事情,谢病春还能翻出花来吗,不过是多几句民间骂名,你郑江亭被人戳脊梁骨这么多年,现在还怕了不成。”   郑江亭嗤笑一声,一脸不屑。   “沐辛死了便死了,何必把目光发在小兵身上,至于胡承光。”老相爷摸着拐杖上的兽头,眯着眼盯着炉间的细烟,沉思片刻。   “他倒是可以用来给谢病春添堵。”   他吊着一口气,慢吞吞地说着,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暮,可层层眼皮下的的双眸却在偶尔凝视间露出锐利的光芒,彰显这位历经三朝的阁老。   “你是说太后和谢病春关系不错?”   他握着兽头的手一顿,缓缓问道。   “想来是早已结盟。”郑江亭高大的身子蜷缩在椅子上,闷闷说着。   郑樊闭上眼,半响没说话。   “爹!”郑江亭急性子。   “别说话!”   郑樊不耐烦地呵斥着。   “去,给宫里的人送送礼,给我打听清楚,太后和谢病春到底关系如何?是否深交?”   “若是有间隙那是最好不过。”   郑江亭满肚子牢骚要讲,可到最后还是恨恨甩了甩袖子,夺门而出。   郑樊看着他离开,最后幽幽叹了一口气。   “不可教啊。”   ————   消息传到宫中时,明沉舟正从一场噩梦中,激灵一下清醒过来。   自从西厂回来,她就病了,幸好值夜的桃色听着动静不对,这才慌乱请了太医,甚至还惊动了万岁。   梦中她总是能听到许多尖叫声,还有数不尽的血汇流在脚下,每一条血河都奔腾着惨叫,最后汇流到她面前。   她被血流裹挟着,来到那座高高的祭台,面容早已模糊的慕容儿躺在那里,再一眨眼,躺在上面的人竟然变成了自己。   手腕处的血在缓慢的抵着,濒死的绝望让她开始挣扎,可就在此刻,她只看到漫天大雪中逐渐有人走进。   雪白的单衣,披散的长发,每一步便是一个血脚印跟在身后,他的后面跟着数之不尽的面容狰狞的亡魂。   随着他的每一步靠近,身后狰狞嘶吼的血雾别越发浓重。   明沉舟吓得醒了过来,盯着头顶的牡丹花纹,许久没有回神。   “娘娘。”柳行沉稳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   明沉舟眨了眨眼,这才回神。   “怎么了?”她哑声问道。   “陆佥事来了。”   明沉舟一愣,沉思片刻后说道:“带他去大殿饮茶,我随后就来。”   陆行是谢病春的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是眼下应该也没用到她的地方才是。   明沉舟一边皱眉,一边穿着衣服,很快便收拾好,准备去见人。   此刻正近黄昏,昏黄的光照亮了大殿半侧,陆行正来回踱步着,神情凝重,而一侧的桃色正笑眯眯地和他说着话。   “桃色怎么来了?”   “桃色和路佥事关系一直很好。”   明沉舟摸摸下巴,突然笑了笑,意味深长说道:“那真不错。”   柳行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桃色也许要倒霉了。   两人还未靠进大殿时,就听到桃色脆生生的声音:“你不是爱吃辣的吗,怎么还买糖炒栗子。”   “我以为是辣炒栗子。”他面无表情地强行解释着。   桃色噗呲一声笑起来:“笨,哪有辣炒栗子,再说了甜辣不是闻一下就闻出来了吗?”   陆行背对着大门,脚步顿在远处,脸上露出悲愤之色。   “是个,我怎么就没看出来,我这猪脑子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亏他跟了掌印十三年,竟然前日才看出来掌印和娘娘的关系。   是了,要是清清白白的关系,掌印没事多看几眼瑶光殿送来的那几盏花做什么!   清清白白,也不见掌印来抱他啊!   他越想越悲愤。   桃色一头雾水,慌里慌张地安慰道:“啊,这也没什么,也许是那个摊贩的问题,不用这样自责。”   陆行垂头丧气,心如死灰:“不,是我的问题。”   之前带太后去西厂,也是存了一点警告示威的意思,这才只给她一颗普通的驱味药丸。   若是早一点知道这层关系,那可是要把压箱底的那瓶驱味丹拿出来,亲自上供才是,结果好死不死,还被掌印发现了自己的小心思。   陆行心思一顿,难得敏锐又古怪地想到:嘴里的东西,掌印是怎么知道的?   他莫名觉得自己后背一凉,下意识打了自己一巴掌,喃喃自语:“不能相,不能想。”   桃色吓了一跳,上前拉下他的手,干巴巴地岔开话题:“你这是做什么,对了,那你今日买个糖炒栗子给娘娘做什么?”   “赔罪用的。”陆行说话口气古怪一顿,随后敏锐察觉到门口的视线,立刻转身,随后行礼请安,“娘娘。”   “陆佥事怎么来了?”   明沉舟这才笑问着。   “听闻娘娘病了,都是卑职之前不好,特来也娘娘赔罪的。”陆行老老实实跪了下去,从袖中掏出一包油布袋,高高举了起来。   那味道,明沉舟一闻便知是糖炒栗子。   明沉舟盯着那包栗子,最后又盯着陆行,扬眉笑了笑,意味深长地伸手接了过来:“那就多谢陆佥事了。”   陆行莫名憋出一阵汗,连连摇头说道:不敢不敢。”   “是新街口的那对老夫妻那边买的?”   陆行眼睛一亮:“正是。”   “掌印怎么知道我爱吃这家的糖炒栗子。”   陆行下意识皱眉,也跟着好奇说道:“我也不知道。”   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被人套了话啊,讪讪地捂住嘴。   “那你下次得要掌印亲自来才是。”   明沉舟打开纸包,捏着一粒栗子,眨了眨眼,笑说着。   陆行装死,不敢出声。   “心意我收到了,也不耽误路佥事办事了。”明沉舟笑脸盈盈地说着。   陆行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跑了。   明沉舟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直到最后背影消失,这才低头翻来覆去地捏着这包栗子。   “你才是最会打一个巴掌给一个枣子的人。”纤长白皙的手指用力地捏着纸包,只把东西捏了变形,这才松开。   “娘娘说什么?”桃色不解地问着。   明沉舟再抬眸时,狡黠一笑,直接把糖炒栗子塞到她手心:“喏,给你了。”   “啊,给我了啊。”桃色受宠若惊。   “我才不要。”明沉舟皱了皱鼻子,“我又不是小狗。”   桃色一脸茫然。   “不吃嗟来之食。”   她一本正经地说着。   桃色也跟着一本正经地说着:“奴婢听不懂。”   “那就对了。”明沉舟拍了拍她的脑袋,打了个哈欠,“午膳没吃,肚子饿了。”   一直在角落里不动声色的柳行这才开口说话:“厨房还热着粥和小食。”   等明沉舟慢悠悠地用完饭消食时,就看到桃色跑过来兴冲冲地说着八卦。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她兴奋说着。   “英景不知道为何把陆行打了一顿,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英景抄扫把打人呢,打得又快又狠,扫帚都咯吱响的。”   她捧着新剥好的栗子,献殷勤地递到明沉舟手边。   “怎么打起来了?”明沉舟吃惊,咬了一颗到嘴里,含含糊糊地问道。   桃色摇头:“不知道耶,不过只听到英景一边打一边叫他不要胡说八道,少给他添乱,反正乱的很。”   “热闹得很,谁也拉不住,在门口闹得,闹得还不小,估计看得到人挺多的。”   明沉舟扬了扬眉。   桃色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继续幸灾乐祸地说着:“我看陆行都不敢反抗,大概是真的理亏。”   “陆行从我这里开还去找英景了?两人以前关系很好?”明沉舟随口问着。   “还行吧。”桃色犹豫说道。   “英景主内,陆行主外,两人交集不多,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英景不高兴呢,不过陆行这嘴怪烦人的,连英景这样的脾气都能被弄烦起来,十有八九又是惹祸了。”   明沉舟撑着下巴,目光落在剥了壳的栗子上,微微一笑:“当真有趣。”   谢病春连给她送个赔罪的栗子后背都带着算计。   ————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夜禁带来的空旷让一点动静都会格外明显。   一群人借着夜色的掩护贴着墙根走路。   “快走,还有一炷香就要换班了。”   “我走了,那我这些年的功名不是……”   “命重要还是这些身外之物重要。”   窸窸窣窣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急促而紧迫,偶尔附近的居民听到动静,也不敢张望。   皇城脚下,装瞎装聋才是最安全的。   “娘我害怕。”   “娘,我饿。”   “好好,娘给你找个吃的。”   几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   “别耽误了,快走!你们是在逃命!”   领头那人厉声呵斥道,可随后他突然愣在原处。   只见马蹄声震耳传来,地面上的黄土都在震动飞扬,火龙一样的烛光自远处飞奔而来,直到火光携着人影靠近时,飞鱼服上威严华丽的图案逐渐清晰起来。   ——是西厂。   那群人浑身战栗,呆在原处。   “夜禁,何人走动,拿下。”   陆行拔剑大喝一声,身后的锦衣卫便策马把人完全包围住,烧得热烈的火把映照出惊恐的面容。   京都西城门内,顿时乱成一片。   今日巡逻的守城士兵早已被锦衣卫压着跪在一处,小孩女人哭成一片,几个男人跌坐在地上,脸上惨白,神色惶然。   “都齐了,沐辛家眷,加上白荣行以及家眷,一共十二人。”陆行的飞鱼服在深夜中划开一道锐利的光泽,威严的兽形在刺鼻的火油照亮下显得狰狞凶横。   “你不能抓我,我要见明相,我要见万岁。”被人制住的白荣行再也绷不住了,嘶声力竭地大喊着。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地上疯狂挣扎,压制着他的两个锦衣卫隐隐要控不住他。   “你们这是严刑逼供,滥杀无辜,救命,救命啊。”   “吵什么!”陆行远远怒斥一声。   其中一人锦衣卫嘴角一抿,直接下了死力。只听到嘎达一声,紧接着是白荣行凄厉的惨叫。   这一番折腾下来,连着女人小孩地哭声都吓得变成了抽泣。   “要带回西厂吗?”陆行低声问道,“掌印逼得他们自乱阵脚,果然搜出了不少东西。”   他自手中掏出一本漆黑的,手掌大小的册子。   “明笙当年一共贪了六百万白银,悉数借着水系直接送往云南,大概是白荣行怕死,私自写下这些册子藏着,不然明笙不会让他活着离开京城。”   谢病春坐在马上,垂眸看着那本已经泛黄的旧书,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明明不算清晰,甚至不算大,却让所有人都瞬间安静下来。   天高云淡,夜黑风轻,唯有他肩上的红色披风格外刺眼,像是染了鲜血一般。   “带回西厂。”他并未接过那本册子,只是动了动缰绳,安抚着躁动不安的马儿,“明日天一亮就去瑶光殿,让太后去问万岁挑个圣旨来。”   陆行抬眸。   “此案西厂全权督办。”   ————   子时钟声一响,明沉舟不知为何跳了跳眼皮,刚一动身就听到柳行的声音。   “娘娘醒了,可是要喝水。”   明沉舟摇头:“白日睡多了,睡不着了。”   “那娘娘可要起来走走。”   “不了。”她抱着被子坐了起来,“这几日宫外有何大事吗?”   “奴婢不知,明日把英景叫来,他应该知道。”   明沉舟沉默地盯着窗台上的月色。   “英景说有急事来报。”门口值夜的丫鬟隔着大门的声音格外轻。   明沉舟回神,皱眉看了眼沙漏,已经子时初刻了,英景从未在这个时候打扰她。   “请进来。”   很快英景就踩着月色走了进来,长长的身影还带着霜白的光亮,瞬间照亮昏暗的日光。   “忠义侯发生大火,三娘子走了。”   明沉舟瞳孔一缩,倏地一下起身,赤足绕过屏风。   “你说什么?”明沉舟神色严肃。   “薛梦及其女儿夏知兰被困火场,大火扑灭,无人生还。”   英景镇定说着。   薛梦和夏知兰便是夏义妻儿。   “什么是发生的。”   “今日午时。”   明沉舟愣在远处,心底一阵接着一阵的发寒,他盯着英景许久,随后缓缓闭上眼,低声问道:“其他人有何反应?”   “其余人倒是没有特别的动静,薛家早早挂上白布,明家又送来一封信,不知是娘娘的回信,还是这场大火。”   英景拿出袖中的信笺。   明沉舟不耐地皱了皱眉,展开信封看了一眼,随后冷笑一声:“得寸进尺。”   两位侍读的案子还未尘埃落定,明笙竟然要她向皇帝推介信中两人,想来是开始有恃无恐。   夏义家眷的死,明笙有没有出手。   她缓缓想着。   破釜沉舟,以一博万,倒是符合明笙的性格。   “掌印看了吗?”   “掌印今日不在宫中。”英景沉声说着,“掌印说娘娘的东西不必给他看,他自然是信娘娘的。”   明沉舟垂眸,漫不经心地卷着手中的信笺。   谢病春拿捏人心,当真是手到擒来。   “你给明家回信,说办这事也成,但我要先看一下我娘。”   明沉舟也不知为何,只觉得今夜满心烦躁,也不是因为那个离奇血腥的梦,还是夏义妻儿的骤然离开,亦或是马上就要下雨的沉闷夏夜。   “是。”   英景应下,正准备离开时,又被明沉舟拦下。   “太皇太后那边可有反应?”   她缓缓问道。   “让柔心出宫去薛府奔丧。”   “只她一人?”   “只他一人。”   明沉舟挑眉:“丧葬东西也没都送?”   英景摇头。   “不是听说薛家三姑娘是太皇太后最喜欢的后辈吗?”   英景犹豫片刻后说道:“也许是为了避嫌。”   夏义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太皇太后一向是明哲防身的性子,一开始更是选择放弃了夏义,只是她的反应也太过平静。   明沉舟盯着殿外的宫灯,江湖夜雨,烛火飘摇,盛夏的夜总是绵长而黝黑,萤火小虫围绕着灯火打转,丝毫不畏惧灼热的光照。   “掌印是不是想要我问万岁讨个圣旨。”她突然问道。   英景一愣,缓缓点头。   “正是,明日一早陆行就会入宫请旨。”   “明日就来不及了,现在就随我去乾清殿。”明沉舟沉吟片刻,“多带点人。”   “娘娘的意思?”   “我觉得是有人设局给掌印,偏偏掌□□大,直接跳了进去,我怎么也得把人捞出来。”   明沉舟扬了扬眉,随口语气一顿。   “当然若是掌印贼喊捉贼,早一会玩一会也并无关系,左右睡不着。”   一场大火,把所有事情都闭上明面。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全部解开了! 第36章   瑶光殿距离乾清殿不远,走路也只需一炷香的时间,更别说此刻一行人正在急行。   明沉舟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朝着乾清殿走去时,很快便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把所有人都控制住,不许乱走,尤其是去柏寿殿。”明沉舟沉声说道,雪白的侧脸在烛火跳动下光影泯灭,“我单独去见万岁。”   乾清殿就是这一片混乱吵闹中醒过来,今日值夜的是戴力。   他不知为何正在内外殿的小花园里,听到动静很快就和明沉舟一行人撞上。   “娘娘好大的胆子,深夜闯宫。”戴力和他们面面相觑,随后率先发难。   明沉舟并不理会他的尖锐嘶叫,皱着眉打量了一会儿面前之后,紧接着目光落在他身后拱卫的侍卫身上。   “娘娘若是给不出交代,可别怪杂家……拦着,拦着。”   他大喝着,却见明沉舟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转而直直的朝着乾清殿内殿走去。   “来人,来人啊,造反啊,快来人。”戴力嘶声力竭大喊着。   拱卫宫殿的锦衣卫面面相觑,有人动手便也有人阻止,率先拔刀的就是戴力身后的那群锦衣卫。   他们一动,明沉舟身后的人也不甘示弱。   刀剑相向,雪光寒芒中,明沉舟沉着脸站到乾清殿门口。   “娘娘这是做什么?”绥阳匆匆跑来,衣服也都是慌乱中披着的,但态度还算镇定地轻声问道。   明沉舟站在乾清殿的台阶下,闻言微微一笑,眼波流转间,妩媚淡定。   “立威。”   明沉舟的目光落在被锦衣卫拱卫的戴力身上,嘴角似笑非笑:“这后宫到底是谁在做主。”   戴力脸色僵硬。   明沉舟这话分明是意有所指。   “可娘娘这是在闯宫。”戴力梗着脖子怒斥道,“我定要朝万岁,朝太皇太后,参上一本。”   “乾清殿拱卫万岁每日每半个时辰共有一百八十人在内外殿寻呼,其中一百人在固定位置不能随意走动,其余八十人以二十人为一组,分为四队,交叉半盏茶的时间巡护。”   明沉舟并没有被他吓唬到,只是慢条斯理地说着,目光却又如刀似剑,冰冷地落在戴力身上。   “从我出现到现在,一盏茶的时间都没到,按理,出现在这里的人应该只有二十人才对。”   戴力脸色微变,围着他的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神色不安。   绥阳定睛扫去,倏地一惊。   这里竟然有八十个人,且有许多生面孔。   “今日是你值班,为何放入这么多外人入乾清殿。”绥阳震怒,“你想做什么。”   戴力咬牙反驳着:“是太皇太后觉得宫中尚有罪臣,担忧万岁安全,这才从东厂借了人过来。”   绥阳并没有被敷衍过去,反而咄咄逼人质问道:“调令在哪?万岁可知?为何不编入巡防司?又或者为何是大晚上悄无声息地来?”   戴力咬紧不松口,反而抬出太皇太后的名义,企图逼绥阳退步。   “太皇太后如此吩咐,你若是觉得又异议便去寻太皇太后啊。”   明沉舟呲笑一声:“你是说是太皇太后叫你做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戴力立马闭口不言:“奴婢可不是这个意思。”   “把这些意图不明的人全都拿下。”明沉舟微抬下巴吩咐着。   气氛剑拔弩张。   “娘娘。”一个稚嫩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大门响起,打断了众人的针锋相对。   随后一个瘦小的身影自门缝中落下阴影。   “万岁。”   绥阳连忙推开厚重的大门,露出里面还显镇定的谢延。   “万岁,万岁,太后娘娘在逼宫啊,这是在逼宫啊。”戴力见状,立马嘶声力竭地大喊着,“快,快把万岁带回来。”   锦衣卫僵持不动,刀剑相向。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谢延冷眼看着门外的一切。   他对自己要求极为严格,卯起子睡,这让他的身形好似抽条一般的长大。   一年时间,他已经不是內宫中东躲西藏的瘦弱幼童。身上多了幼年登基帝王的冷静和不动声色。   明沉舟站在台阶下看着门口沉默的人。   高大的门槛,耸立的大门,还有,年幼的帝王。   相比较戴力喋喋不休的大吼大叫,明沉舟便显得格外沉默。   可说到底,这依旧是一场无声的较量,关于太后和太皇太后的较量。   众人注视下,谢延抬脚迈过台阶,随后缓缓走下台阶,走到明沉舟面前。   “娘娘。”   他伸手,白嫩的小手一点一点地握着明沉舟的指尖,就像在明德二十年冬日的那场大雪中,他跪在仁宁宫门口,一点点捏紧身侧明沉舟的衣摆。   “带他们下去。”明沉舟抿了抿唇,盯着谢延的手指,缓缓闭上眼,“本宫与万岁有话要说。”   “万岁!万岁!”   戴力心中一沉,不甘心地嘶声力竭大喊着,但很快就又被人捂着嘴巴带走了。   谢延靠近明沉舟身边,看着戴力被人带走,那些莫名出现的锦衣卫也都悉数被带走。   “娘娘会害我吗?”他贴在明沉舟的裙摆,仰着头,认真问道。   明沉舟低头,蹲下/身来,同样认真回道:“不会。”   谢延咧嘴一笑,紧绷了一晚上的脸终于放松下来,捏着明沉舟袖间的花纹玩。   “娘娘是察觉到什么了吗?”   高高立起的铜人宫灯依次亮起,照亮殿中的一切,谢延坐在龙椅上,明亮的光跃入他的眉眼,反而晕开了层层光晕。   “夏义的妻儿在今日午间的一场大火中去世了。”明沉舟蹙眉,缓缓说道。   谢延瞪大眼睛。   “是谁杀了她们?”敏锐的幼帝闻到一丝风雨欲来的潮湿。   “太多人有嫌疑了。”明沉舟神色冷淡,手指搭在梨花木的茶几上,缓慢又随意地抚摸着边沿的花纹。   “谢病春性格诡谲不定,杀了她们两人威震牢中的夏义,逼出更多的供词。”   “明相已被此事牵连,杀人可以加快此事,也能以绝后患,夏义一死,此事便尘埃落定。”   “大小郑相早已不畏人言,借刀杀人,隔岸观火,既能打压清流又能压制司礼监。”   明沉舟一顿,扭头去看谢延,浅淡的眸色在灯火下晶莹剔透,好似一柄锐利的薄刀,触之可破温柔。   谢延不解,皱眉说道:“娘娘还觉得有谁。”   他一顿,随后眉心皱得越发紧了,慢吞吞开口:“还有,太皇太后。”   明沉舟深深叹了一口气。   “虎毒不食子,我本不愿这个猜测。”明沉舟手指微微蜷起,紧握成拳。   “一旦太皇太后放出薛家三娘子死的不明不白的流言,甚至不需要指明是谁,只需众人舆论所指,万岁和内阁必定扛不住压力,到时候夏义必当被匆匆问斩,到时候人证物证巨消,天大的时候都该掩埋于土。”   谢延有些发怔。   “太皇太后为何这么做,她不是早已撇清关系了吗?”他不解问道。   “若是此事撇不干净呢。”明沉舟脸色逐渐严肃,“毫无关系的撇清才叫大义灭亲。”   谢延眉心倏地皱起。   “若是关联颇深,那就断臂自保。”   “娘娘的意思是,掌印审出了很重要的东西,牵连到明相一派,甚至是太皇太后。”   谢延反应很快。   “是不是,就看明日他们的反应了。”   明沉舟沉声说着。   “娘娘深夜来就为了戴力吗?”谢延敏锐问道。   “是为了给明天做准备。”明沉舟直接说道,“我想替掌印向万岁求一个圣旨。”   “什么?”   “此事全权委托给掌印。”   “可一开始不是说三司会审……”谢延一顿,少年明亮的眼睛在烛火下熠熠生辉,“这是饵。”   ————   天色蒙蒙亮,柏寿殿却是早早亮了灯。   “柔心那边都准备好了?”难得早起的太皇太后闭眼问着。   悯心站在她身后为她梳着头发,小声说道:“昨夜传回消息,早都准备好了,等事情一结束,也都让薛家收拾干净尾巴。”   太皇太后睁开眼看着铜镜中两鬓斑白的人,神色冷静平淡,那几条人命借着不甚明亮的铜镜光晕,眨眼就被模糊了。   “让柔心替哀家给梦儿多上几炷香。”   “是。”   “戴力怎么还未有消息传来。”她摸了摸鬓间的白丝,不悦问着。   悯心为她梳好最后一缕头发。   “万岁宫中的绥阳乃是太后身边出来的人,这些日子一直和戴力争锋相对,想来是被绊住脚了。”   她小心觑着铜镜中的人一眼,又继续说着:“老祖宗算无遗策,戴力做事一向仔细,人一定是悄无声息地控制住了。”   太皇太后敛眉沉默。   她能一步步走到这里,自然不是心浮气躁之人,她自十八岁入宫,至今依旧五十二年,从一个美人到贵妃到太后再到太皇太后,她早已学会忍。   可大概,这次有点不同。   原先,她是最爱三姑娘的,聪慧漂亮,七窍玲珑,也最像她。   “老祖宗,戴公公传话了,成了。”门口,小黄门的声音隔着层层帷幔清晰地传来。   薛珍珠倏地一下睁开眼。   “走。”   这辈子,谁也不能挡了她的路!   乾清殿一如既往的安静,绥阳迎出来的时候,她忍不住蹙了蹙眉。   “万岁可起了?”她冷静问道。   “起了,正跟着胡老师读书。”绥阳恭敬说道。   太皇太后还是第一次来乾清殿,冷淡地扫了一眼院子景致,最后淡淡说道:“带路。”   这个乾清殿是明宗在皇后夢后独居的地方,种满皇后钟爱的桃花,后宫女人皆不能踏入。   今日眼前这个似而非似的乾清殿,万岁更是亲自交给明沉舟布置,满心依赖。   一个是她的万岁,一个是她的孙子,偏偏都让她不舒服。   她是恨极了这个地方。   绥阳依旧弓着背:“太后听闻太皇太后亲临,早已在闲庭居布好茶水。”   薛珍珠眉心一蹙,厉声说道:“哀家找万岁可是正事,哪来的闲情逸致。”   谁知绥阳并不后退,反而跪在她面前,继续说道:“太后在闲庭局静待太皇太后亲临。”   薛珍珠沉默地看着她,嘴角紧抿,高高吊起的细眉越发凌厉,出声问道:“太后何时来的。”   绥阳并不隐瞒:“昨夜子时。”   悯心一愣,下意识去看周围,这才发现这里面今日没有一个熟面孔。   太皇太后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眼尾的细纹层层叠着,眸光近乎锐利。   事到如今,她本就是腥风血雨走过来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棋差一招,她输了。   “太后可还有其他话。”但出人意料,她格外冷静,只是继续问道。   绥阳恭敬地跪伏在地上,一字一句地传着话。   “万岁前日学了楚汉旧事,言昔日项羽破釜沉舟,求得是生,这才大获全胜,奠定霸业,可到最后却又落得乌江自刎,也是因为之前刚愎自任,娘娘听着万岁稚言觉得有趣,便也想博太皇太后一同欢喜。”   薛珍珠扶着悯心的手,闻言,淡淡一笑:“有趣,所以还是刘邦走到了最后。”   “走吧。”她半阖眼,“明家教出来的姑娘果然文采斐然。”   绥阳目送太皇太后离去,这才起身。   “娘娘,太皇太后这样就是放弃了吗?”   假山后,明沉舟牵着谢延走了出来。   明沉舟笑了笑:“太皇太后什么人,这点小事,有了你的圣旨,叫令天下,没有,也有的是办法。”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他皱眉问着。   “等着吧,看谢病春怎么办。”   明沉舟捏着他的小手:“该去做早课了。”   “哦。”   谢延嘴里应着,脚下一步也没动。   明沉舟失笑,眼疾手快把路过的小黑一把抱起。   “悄悄这小肥猫,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现在都要抱不动了。”她颠了颠小黑,小黑挣扎着要跑,她顺势塞到谢延怀中。   “让它陪你去。”   谢延只好悻悻捏着小肥猫走了。   他听说娘娘出宫玩过了,他其实也想出宫玩。   但他要稳重!   事情果然如明沉舟所料。   薛家那场大火不但没有随着三姑娘的下葬而平息下来,流言反而越演越烈,人人都猜测这场火来的不简单,矛头直指谢病春。   西厂杀人如麻,早已不是秘密。   夏义案重新回到了世人台面,连带着久久不肯宣判的沐辛案也被人议论纷纷,司礼监和内压力骤增,就连一向是文人楷模的明笙也被饱受自责。   谢病春依旧是不缓不急,每次集议都四两拨千斤地打了回去,万岁难得保持中立,内阁束手无策。   直到半月后,谢病春这才上折子。   夏义和沐辛被判斩立决。   浙江都指挥使邢明霜、河道监工内官监王正道、台州河道总监杨日和江南道左布政使戚卫涉嫌堤坝贪污,为官贪腐,皆被罢官,为此整个浙江官场震动,一时间落马之人数不尽数。   大小郑相在江南多年布置毁于一旦,明笙更是在南边名声一落千丈。   今日便是夏义和沐辛午门斩首的日子。   明沉舟半睡半醒间被英景带出宫,随后上了一艘游船。   “掌印。”她看着船舱内穿着靛青色常服的人,先是一愣随后惊讶说着。   少了那身威严华丽的蟒袍,青衫素履的谢病春更像饱读诗书的文人雅士。   谢病春面前放着一盘糖炒栗子。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剥着粽子,见了人也只是懒懒抬了抬眉。   明沉舟眼皮子一跳,瞬间清醒过来,选了个远远的位置坐了下来,谁知屁股还未坐稳,就听到咚咚两声。   谢病春的手指弯曲敲了敲身侧的位置。   明沉舟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皱了皱鼻子,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娘娘躲什么?”谢病春冷淡疏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晕船,靠船头坐比较好。”   明沉舟张口胡扯。   谢病春呲笑一声,抬眉扫了她一眼:“你这是船尾。”   明沉舟扣扣下巴,没说话。   “继续说啊,不是一张嘴最能胡说吗。”谢病春讥讽着。   明沉舟装死不接话,眼睛瞟到桌子上的糖炒栗子,殷勤说道:“我很会剥栗子,不如我剥给……呜……”   一颗甜蜜蜜的栗子被塞到她嘴里,也堵住了她的话。   “嗟来之食,嗯”   谢病春似笑非笑。   明沉舟只顾嚼着栗子,一声不吭。   “糖炒栗子真好吃!”她大声夸着,“掌印剥得更好吃。”   谢病春继续剥栗子,冰白修长的手指格外灵活。   “掌印今日叫我来做什么?”她撑着下巴欣赏着,随口问着。   “娘娘整□□着英景问问题,不如直接让娘娘来问内臣。”他手心放着拨的干干净净的栗子放到明沉舟面前,漫不经心地说道,“娘娘意下如何。”   明沉舟神色故作为难,嘴里倒是很诚实:“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顺手捏着栗子扔进嘴里。   甜糯的味道瞬间在嘴里弥漫,她高兴地眯了眯眼。   “娘娘要问什么?”   “薛家的火,掌印知不知道。”她美眸流转,笑脸盈盈地问着。   “知道。”谢病春修长的手指夹着栗子,轻轻一捏,就栗子破开裂口,慢条斯理地拨着,外壳,薄皮在他手指间跌落。   明沉舟的视线莫名被他的动作所吸引。   “当真是薛家自己放的火?”她随口问着。   “薛家放火,我们观火。”谢病春眉梢间带着冷意,说出的话格外平静。   明沉舟瞬间回神,惊骇问道:“我们?还有谁?”   “明家郑家,想来都是知道的。”谢病春抬眸,把剥干净的栗子塞到她嘴里。   “夏义注定活不了,他的妻儿同理,就算我不送她们下去,自然也有其他人,没有人相信他们真的不知情,以绝后患,才能睡得安稳。”   “那她们知情吗?”   明沉舟喃喃自语。   “谁知道呢?”   明沉舟顿时觉得嘴里的栗子都没味道了,讪讪地低下头,又问道:“这事不是牵扯到西南的事情吗?掌印的折子上怎么没动静。”   “时机未到。”   明沉舟顿时升起好奇之心,靠近他,眼巴巴问道:“什么时机?”   “娘娘想知道?”谢病春抬眸,两人的眼眸瞬间撞在一起。   漆黑的眼眸慢慢倒映着自己的声音,却又不见暖意。   明沉舟不进反退,更加靠近一点,直到两人的呼吸都在彼此间交缠。   “我今日倒是听说夏义和白荣行竟然是同乡,未入京便认识了,关系还不错,所以是死了夏义好像也无关紧要吗?”她缓缓伸手搭在谢病春的肩膀上,缓缓靠近他,吐气如兰地说着,“我还听说白荣行和沐辛都去过西南。”   她笑了声,娇媚清妩,含笑的眼睛宛若湖面的点点水光。   “白荣行现在可不见了,掌印知道在哪吗?”   明沉舟的手指点着他的脖颈,缓缓问道。   谢病春的手不知不觉搭在她的腰上,隔着单薄的夏衫能清晰的感觉到他纤细的手指纤长,分明的骨节。   他在一点一点收紧自己,掐着自己的腰间的皮肉,目光放肆而迫人。   明沉舟被看得不由移开视线,讪讪往后靠去:“算了,也不是很想知道。”   却不料,刚一动静就被谢病春带了回来,直接落在他怀中。   “怎么不问了。”谢病春抚摸着她的腰间,一点点深入,直到触及细腻温热的皮肉还未有停下来的趋势。   明沉舟被手心的温度激的一个激灵,连忙伸手压着他的手,却又被人反锁在背后。   “继续。”   谢病春的脑袋搁在她的脖颈处,声音就像是贴在她的耳朵响起一般。   一阵接着一阵的战栗。   那只手就像一条蛇一般绕着她的腰间。   “问。”   谢病春突然恰了一下她腰间的软肉,明沉舟一个激灵想要跳起来又被人牢牢桎梏在怀里,宛若冰火两重天,不知不觉中连着眼睛都湿润了。   “不说就不说,怎么欺负人。”她委委屈屈地说着。   “欺、负、人。”谢病春一字一字地重复着,声音含笑。   气氛瞬间俺暧昧起来,船舱内安静地只剩下明沉舟的呼吸,谢病春就像一座玉雕的人,连着呼吸都好似没有。   船桨划过水面荡开阵阵涟漪,水声无孔不入地钻入耳朵。   摇晃的船身,让两人的身形总是在起伏,唯有谢病春冰冷的手在波浪中格外稳,钳制着她动弹不得。   明沉舟咬着唇,强忍着心中的异样。   随着两人的沉默,她胸前的衣服不知何时散开,露出大红色的带子。   明沉舟只觉得那只手又往上走的趋势连忙弓起身子求饶,连着眼尾都泛出红意。   “还闹吗?”谢病春竟然恶人先告状。   明沉舟眼睫还带着泪意,可怜兮兮地摇头。   “嗯?”谢病春轻轻点了点她尾椎的位置。   明沉舟只觉得一阵古怪的酥麻瞬间涌了上来,整个人都开始不对劲。   “不,不闹了。”她咬唇,又羞又气的说着。   “不好了,掌……我走!”   陆行的声音瞬间僵在门口,随后那扇竹帘子很快就被放下,紧接着是扑通一声。   “救命啊,救命啊,陆佥事落水了,来人啊。”   门口传来仆人慌张的声音。   明沉舟在陆行出声一瞬间就一头扎进谢病春怀里,眨眼间就连带着肩胛处都泛出红意。   作者有话要说:  蟑螂,救命啊,好大的蟑螂,两只,我死了,灵魂在码字,吓得我存稿都没保存,笑死QAQ   错字明天检查 第37章   船舱内是无言的寂静,沉默而朦胧的暧昧气氛被突兀的杂乱搅得细碎。   陆行突然跳了水,原本安静的游船瞬间热闹起来。   夏日的风偶尔掠起青色窗縠带来阵阵热风,却又吹得明沉舟裸露的皮肤起了一阵阵的战栗。   在陆行误入的一瞬间,谢病春已经把她桎梏在怀中。   铺天盖地的梅花香在一瞬间包裹着她急速跳动的心。   明沉舟闭着眼,滚烫的脸颊埋在谢病春的脖颈。   谢病春好似天生冰冷,哪怕刚才这么大的动静,脖颈处的皮肉依旧冰冷,细微的脉搏跳动丝毫不见变化。   他总是这样冷静,天崩也不改色,何况只是一点迷乱的暧昧。   “娘娘。”   谢病春的声音依旧平静,隔着凌乱的发丝,一点点的钻入耳蜗中,最后缓缓流向还未平复的心和混乱的大脑。   他松了桎梏着明沉舟手腕的手,缓缓伸手抚摸着她散落的乌黑青丝。   刚才明沉舟瞬间的混乱,一脑袋砸了过来,松松挽着得的发髻瞬间散落,碧玉簪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一分为二。   明沉舟的手臂刚才被谢病春向后桎梏着,如今一放手,反而又酸又麻,疼得动弹不了,明沉舟轻吸一口气。   谢病春微微偏头,低头去看怀中之人,入目的却是青丝,以及青丝下隐约可见的颤动睫毛。   “疼。”她声音沙哑,乍一听宛若抱怨的娇媚呻/吟。   谢病春垂眸。   少女白皙柔嫩的手腕上不知何时泛出红意,在娇嫩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谢病春抚摸着她头发的手逐渐往下移,最后轻轻握着她的手腕。   他力道轻柔缓慢,冰冷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揉捏着。   明明是正常不过的动作,明沉舟睫毛颤得越发厉害了,本就酥麻的手腕莫名开始不对劲,她不由动了动手腕。   她一动,手腕上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   谢病春侧首去看她,漆黑的眸子在水波荡漾的水面上隐约可见其水光,竟是难得的温和平静。   “簪子坏了。”明沉舟把两只手拢在一起,垂眸看着碎成两端的簪子,动了动脑袋,不高兴说着,“我今日特意选的。”   长长的青丝落在两人相交的手臂上,凌乱缠绕,在晃荡的水波中缠绵悱恻。   谢病春冰白的手指零落地穿过发丝,握着她的一簇发梢,慢条斯理地绕在指尖。   “是内臣冒犯。”他说。   明沉舟要从他怀里起来,却不料被人揪了一簇头发,疼的龇了龇牙,扭头瞪着谢病春,不满发难着:“你做什么。”   “想着等会要给娘娘买什么簪子。”谢病春松手,微微一笑。   明沉舟嘟嘴:“我要最贵的。”   “好。”   谢病春开始为她理了理散落的衣襟,一点点整理好,整整齐齐地系上带子。   明沉舟面不改色,挑眉问道:“掌印给女子整理衣服的动作很熟练吗?”   谢病春手指微动,随后便打好一个内结。   “掌印这是给多少人理过衣衫啊。”明沉舟也紧跟着伸手理了理谢病春肩胛上的褶皱,斜眼看他,娇嗔地问着。   谢病春已经为她整理好衣服,完全看不出刚才狼狈的样子。   他感受到明沉舟的注视,抬眸,微微一笑。   “很多。”   明沉舟嘴边的笑容一滞,浅色的眸光微微闪动,但很快笑得越发灿烂:“看来传言有误啊。”   谢病春并未说话,眉宇间的疏离映着半分水光,只这一瞬,他似乎终于落入人间,但那片刻的人烟气还未被人看得真切,就见他目光一转,落在门口的竹帘上。   “掌印。”门口,老老实实跪着一人。   正是倒霉催的陆行。   明沉舟瞬间回神,自谢病春膝前离开,坐在一侧,开始自顾自地梳着头发。   “何事。”谢病春声音冰冷,淡淡问道。   “属下看管不利,白荣行在牢中毒发身亡了。”陆行沉沉的声音在船舱内响起。   明沉舟不可思议地抬头。   谢病春皱眉,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白荣行早已被人喂了毒药,今日才毒发。”陆行恼怒说着,“属下当时只检查过他的嘴巴和身体,为他换了衣服,不曾想过头发的问题。”   “仵作验过,说是三月前的□□,抹在他的头发上。”   谢病春沉默,透过轻纱落在眉梢的光照得他眉间越发冷冽。   “哪来的毒,如此奇特。”   明沉舟忍不住出声。   她一说话,门口的陆行一愣,眼睛滴溜溜地扫了一眼,见谢病春没有开口,立马机灵解释着。   “西南多奇毒,仵作说是琼海一代有一种毒珊瑚长得极为好看,渔民若是带回家养着,久而久之就会慢慢全身发麻,说话迟钝,到最后在睡梦中死去,磨研成粉同样有其功效。”   “白荣行的毒很像这个毒所致,只是这个毒并不常见,若是经验不足的人很容易以为是惊吓过度吓死的。”   “是谁下的毒。”明沉舟怔怔问道,扭头去看谢病春。   三个月前,也就卡在沐辛案结之后到他被抓之前。   “左右不过这些人。”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慢条斯理说着。   谢病春布了这么大的局,步步紧逼,局局精准,为的应该就是撬开白荣行的嘴,现在却功亏一篑。   谢病春像是明白她心中所想,漫不尽心地说道:“三个月,西厂的刑具可不是给人看的。”   听着他冰冷的声音,明沉舟又想起那条充满血浆的幽黑甬道,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那掌印要去回去吗?”她小声说着。   谢病春扫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不急。”   陆行乖乖跪在门口,耳朵忍不住动了起来。   ——英景还说掌印和娘娘目前还是清清白白!   ——分明跟我一样眼瞎,还拿扫帚打我!可恶!   “下去。”   谢病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陆行砸吧嘴,暗想:掌印真是无情。   他还没琢磨出所以然来,突然背后一凉,嘴比脑子快。   “是,属下告退。”   他头也不回地滚了。   ——哦,原来是叫我滚!   ——嘤,掌印果然无情啊!   “其他两个案子都结了,胡承光的事掌印打算如何?”明沉舟见人走了,这才起了话头,笑眯眯地问着,“虽然他确实说话不中听,人也执拗了点,但学问确实不错,打一顿要不就算了。”   谢病春嘴角弯了弯,却又丝毫不带笑意:“就打一顿,这几月的骂名不都白担了。”   明沉舟一急,连忙虚伪奉承着:“世人多随波,而且我听说他那个嘴巴很厉害的恩师要入京了,好像就是今日坐船来的吧,搞不好就在外面某一艘大船里呢。”   她随意往外看了一眼,随后又大义凛然说道:“大人不记小人过,读书人多酸臭之气,掌印这等经天纬地之人,何必和他们斤斤计较。”   “万岁叫你来的?”   谢病春滴溜溜地转着指尖的空茶杯,直接问道。   明沉舟笑容一僵,随后摸摸鼻子,嗯了一声。   “但我说的都是实话。”   她连忙保证着:“句句肺腑,绝无虚言。”   “自然是信娘娘的。”谢病春微微一笑,但话锋一转,口气却不留情,“胡承光还有用处,我总不至于因为几句话就把人抓起来。”   明沉舟眼珠子一转,心里暗自撇了撇嘴:这可难说。   可她嘴里还是假模假样地附和着:“那是,掌印何等人,那不如……”   “镣铐先摘了吧,批改作业怪不得方便的。”   她得寸进尺地说着。   谢病春呲笑一声,缓缓伸手捏着明沉舟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缓慢而压迫地靠近她:“娘娘嘴里一直念着别的男人,内臣可要醋了。”   ————   金玉阁是京都最有名的珠宝阁,走南闯北,金玉宝石,只要你出得起价格,金玉阁便都能替你寻来。   这里面最便宜的一根簪子都要十两银子,可即使这般高价下,他的生意依旧好的厉害。   偏偏,今日开门得罪了煞神,大中午被锦衣卫围住了。   “各位,各位大爷,小人可没有犯事啊,平头百姓,安安稳稳过日子,遵纪守法得很。”掌柜的满头大汗,连连拱手讨饶。   “有没有做坏事,你不知道。”陆行打量着整个金玉阁,“你这生意是越做越好了啊,怪不得胆子也越来越大。”   掌柜脸上的汗根本止不住,没一会儿就打湿了整件衣物。   “没有没有,是万万没有做坏事的。”他连连摆手,若不是被锦衣卫左右架着,就差直接软倒在地上了。   “没有。”陆行逼近一步,目光冷冽萧杀,“三月前,你们可去过琼海一代。”   “去过去过,但那是为了南珠啊,谁不知琼海的南珠最是出色,是明家花了高价请我们做南珠手链,说是为了明夫人的生辰,我们这才出海的,虽然闹出几条人命,但钱都是高价赔的,其余的是万万没有做坏事啊。”   掌柜一股脑地全都倒了出来。   “只去捞了南珠。”陆行咄咄逼人。   “是啊是啊!只捞了南珠。”掌柜吓得嘴皮子都在哆嗦。   “都有谁去的。”   “就去了一个二掌柜,对了对了,小郑相家的小公子也去了,但我们看得严,也是没惹事的,连水都没给下,下海都是去本地找的鲛人。”   陆行抱臂打量着面前之人,只把人看的两股战战,这才松了威压,微微一笑:“例行公务,掌柜不必害怕。”   掌柜手中的帕子都湿了,只是哎哎几声,不敢多话。   “琼海是不是除了本地人,其余人都下不去。”他随口问着。   “是是,琼海多暗流石礁,本地人下去才有活命的机会,其余人是都没有的。”掌柜解释着,随后又谨慎补充着,“但具体的,小人也不清楚。”   “去琼海可很麻烦,动静也不会小,这半年里你知道还有谁去过嘛?”   掌印连连摇头:“海里都在打战,倭寇凶得很,朝廷也不……咳咳,不能完全顾忌,反正已经很少有人去了,这半年就我们一家。”   他沉默片刻突然又说道:“但是从南边逃难来了不少人,我这半年收了不少琼州一代的东西。”   “可有什么奇怪的?”陆行多问一句。   “那倒没有,虽然也收了几颗南珠,一看就是浅水区捞的,成色不好,只好打磨只好做配饰,做做价格了。”   陆行摸着腰间长剑的剑柄,半响没说话。   “陆佥事,小人实在没有……”   陆行抱臂靠在门口,斜了他一眼,嘴里叼着一根柳条,懒懒说道:“闭嘴。”   掌柜的立马闭上嘴,只是额头的汗越来越多了。   他不说话,整个金玉阁除了掌柜的大喘气,其余人都安静地连呼吸都听不见。   “把你们最贵的,最好看的,别人没有的簪子都拿出来。”陆行扫了一眼外面,突然站直身子,快速说道。   掌印还未从惊吓中回神,愣愣地看着他。   陆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声旁两个锦衣卫立刻一左一右把人驾走了。   “都备好了。”陆行看着那辆简单的青布马车停在金玉阁门口,连忙迎了上去。   因为锦衣卫动静没收敛,直接占据了金玉阁,自认为客客气气地把其余客人请走了,周围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马车停下的时候,众人的目光瞬间落在马车上。   很快,一只冰白的手掀开湛蓝的车帘,随后下来一人。   谢病春威名人人皆知,西厂杀人如麻,活人进死人死更是夜啼止哭的良方,可知道他面容的人可不多,不然此刻只怕早已作鸟兽散。   众人看着这位面容冰白,身形清瘦,模样俊秀的男子下了马车,随后在马车旁站定,随后马车内竟然还伸出一只明显是女子的手。   谢病春扶着带着兜帽的明沉舟下了马车,随后在陆行的殷勤下踏入金玉阁。   明沉舟仰着头,看着这个闻名京都的富贵楼,惊叹道:“这就是一掷千金的金玉阁啊。”   谢病春背着手,跟着她身后,平静说道:“来过吗?”   “没有,我没钱。”明沉舟老实交代。   她在明家一向没有月俸,全靠明自流偷偷救济,钱家也只是勉强维持温饱,这地方她都是听人说的。   隔着锦衣卫的掌柜的是被人架着才没有双腿一软直接跪下去的。   因为他就是少数见过谢病春的人。   “东西呢,都端上来。”陆行接过说话空隙,连忙指挥着锦衣卫端上东西。   话音刚落,数十个锦衣卫端着盘子以此把东西放在长几上,一瞬间整个金玉阁都珠玉生辉,贵气逼人。   足足有五十根发簪。   明沉舟看得眼睛都亮了。   “这么多啊。”她惊讶地扫了一圈,也没看到尾。   陆行自认刚才做错事情了,做事分外用心,闻言殷勤说道:“今年的最新品,金玉阁的藏品,一百两以上的贵重品。”   “都拿来了!”   他得意说着,随后觑了谢病春一眼,又看了明沉舟一眼,见两人都没说话,不由有些心虚。   “娘娘可有喜欢的。”他虚心问着,“不喜欢我们就进库房看。”   明沉舟随手捏着一根鎏金绕丝金玉珐琅蝶翼,笑说着:“不用了,都很好,只是我没见过这么多好看的东西,一时间选不定而已。”   “这是今年最新的发簪,玉是和田玉,西宁送来的稀品,珐琅能烧成这个颜色的,全大周不超过三个,这模样,这构思,全京都就此一根。”   掌柜远远看着,见她拿起这根,下意识开始高声介绍着,一说说完话就开始脑袋发晕,手脚发软,看也不敢看女子身侧的人,慌忙地低下头。   “那不是很贵。”明沉舟嘟囔着。   谢病春低笑一声:“娘娘不是要最贵的吗。”   明沉舟摸了摸鼻子,随后掀开白纱,金丝珐琅蝶翼在空中颤巍巍的扑闪着,好似真的蝴蝶一般。   她对着谢病春娇气地皱了皱鼻子:“我就要最贵的,就这个了。”   谢病春目光自长几上扫过,微微一笑:“可这个不是最美的。”   “那哪个最好看啊。”明沉舟隔着白纱当真开始认真地研究起托盘上的簪子,来回笔画着。   “乌云堕髻,舟舟挽就。”谢病春慢条斯理地说着。   明沉舟瞪大眼睛,随后用力捏了捏手中的簪子,扭头说道:“花言巧语,孟浪胡扯。”   “都包起来。”   谢病春脸上的笑微微敛下,对着陆行吩咐到。   一直屏息,恨不得自已当场消失的陆行立马大声应下。   明沉舟吃惊,连连拒绝着:“不用这么多。”   “不是送给现在的娘娘,”他随手拿起其中一根,神色淡然地放在手心打转,满枝石榴娇艳欲滴,“是送给过往每一年未曾来过这里的娘娘。”   明沉舟微微睁大眼睛,隔着白纱看着面前之人,恰好,此刻他也垂眸看着她,好似在人山人海中,只能落下一人的身影。   不知为何,明沉舟的心跳开始加快。   “生辰礼物,自然是要叠加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白天应该还有一张三千的,晚上旧疾复发,脖子太疼了实在写不下去了,尽量赶在中午十二点发吧   错字也明天一起改。 第38章   “咦,你在看什么啊?”   金玉阁不远处的酒楼上,有一个年纪尚轻的男子探出半个身子朝着外面张望着。   “哎哎哎,对不住了,给我让让。”年轻男子挤着隔壁桌男子的背,抢了他靠窗位置,努力张望着。   那枣红色男子无奈笑了笑,侧过半个身子。   “哎哎,谢谢,谢谢你了。”那男子终于占据了整个位置,眼看着就要半个身子都出去了。   “下面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小心点。”   同桌伙伴搭在男子肩上把人带了回来。   “我就是看到那个戴面纱的人感觉很像我妹妹。”那男子被拉了回来,还是忍不住朝外张望着。   “胡说八道什么!”酒桌上有人笑骂着,“太后娘娘如今在后宫呢,你爹和西厂这般水火不容,她怎么会和锦衣卫搅和在一起呢。”   明自流欲言又止。   他想,这可太会是明沉舟做的事情了,她总是这样离经叛道。   明自流捏着酒杯视线自酒楼下的青布马车头顶一闪而过。   他已经快一年不曾见过妹妹了,妹妹交代他的事情,他更是一件也没做成。   这般想着,便觉得满心丧气。   “锦衣卫有谢病春这样的阉人,你我躲得远远的才是,何必凑上去,他日你考取功名,只需躲在明相后面,自然也是庄康大道。”   明自流抿唇,不甘心地说着:“我为何躲在我爹后面,我自己也行。”   “你,哈哈哈。”有人大笑起来,促狭地眨眨眼,“大好的日子不过,做什么自己奋斗的穷酸志气。”   明自流眉心紧皱。   “哎哎,难得逃出来还不快活快活,做什么呆啊。”酒席上一个男子为他倒了一杯酒,岔开话题,“等会镜湖有青娘游船,你去不去啊。”   明自流摇头:“不去了,我等会还有其他事情。”   “去找你那个生母的外家啊。”有人不屑地撇撇嘴,“一门穷亲戚你这么紧巴巴地过去做什么。”   明自流有些不高兴。   “穷点又怎么了,他们家读书学文都很好的。”   “那又如何。”那人继续刺道,“你那个假表哥若是真的好,今年怎么不参加科举啊。”   “他们是不能考。”   “什么不能考,我看就是心虚了,什么罪名,一家十来口人都在,但是三代不能参加科举啊,我看都是骗骗你这个大少爷的。”   明自流脸色阴沉,死死瞪着说话的人,周围的人连忙开口缓和气氛。   “不喝了,我得早点回去。”他没滋没味地喝了几杯,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个妾生子被抱养在大房膝下有什么好得意的。”原先一直针锋相对的男子,冷笑着。   “少说几句吧,你要有本事也投到明家膝下。”   “不就是投胎投的好。”   “可谁不想投个好胎啊。”   满座哄堂大笑。   “哼,寡廉鲜耻,不以为耻。”隔壁桌,一个苍老的声音骤然响起,“君子何尝去小人,小人如草去还生,无耻无节!”   一群公子哥何曾被人指着鼻子骂过,立马反映过来,扔了杯子就要开骂。   “你这个老头是不是找死。”   有人怒骂道,指着其中那个穿着洗的发白的衣服,头发花白的老人。   “放肆!”   相比较这个老人的朴素衣服,他同坐另外几个中年人的衣服确能看出出生富贵,其中一个穿着靛青色衣服的人拍桌怒斥道。   那老人一张脸阴沉着,沉重而愤恨地扫过众人,最后竟然直接甩袖离开。   “老师!老师!”几个中年模样的人连忙跟在他身后追了出去。   他们一走,那几个年轻人也要追出去讨个说法不可。   “罢了罢了,大桌中间那个枣红色衣服的男人虽一直不曾说话,但腰间的玉佩却是宫中出品,如今京城这般混乱,还是不要惹麻烦了。”   有个年纪最大的人拦着众人劝道。   他这般说着,众人也紧跟着停下脚步。   皇根脚下,最不缺有权有钱的古里古怪之人,还是少惹为妙。   他们都是官宦子弟自然最懂其中利弊。   “那老头到底是谁啊,京城中何时出过这个古怪的人,还好跑得快,不然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有人仰头喝下一杯酒,依旧愤愤不平地说着。   “想来也是不开化的儒生吧。”有人嗤笑,“得不到便总是泛着酸。”   ————   原本还算宽敞的马车上堆满了妆匣盒子,明沉舟不得不和谢病春肩挨着肩的坐在一起。   那顶白纱帽被随意扔在一处,明沉舟披散着头发,抓着从金玉阁顺来的梳子,手忙脚乱地梳着头发。   一只手斜插而入握住她的梳子。   “娘娘以前的头发都是谁梳的。”   明沉舟一顿。   “我娘,我娘梳头发可好看了。”她皱了皱鼻子,得意说着,“我小时候她还会给我给我打辫子。”   “我小时候最喜欢我娘梳的两个红啾啾了,整天要我娘给我梳。”   她在空中花了两个大圆圈:“就这样的。”   “那确实好看。”谢病春煞有其事地夸着。   明沉舟讪讪地收回手,随后嗤笑:“掌印说的好像见过一般。”   “娘娘这等美貌,便是随意扎起来也是美色惊人。”   “甜言蜜语,花言巧语,男人的嘴都是骗人的。”明沉舟丝毫没有被诱惑,反而倒撅了回去。   谢病春为她梳着头发,一下又一下,倒是顺手。   “掌印也给很多人绾过头发。”明沉舟背对着她,绕着手中的绣袋,随口问道。   “不曾。”   谢病春的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情绪。   “那掌印给人梳头发的动作可真熟练。”明沉舟绕着腰间的玉佩流苏,笑着打趣着。   身后的谢病春并未说话。   明沉舟垂眸,感受着背后一下又一下的力道。   马车缓缓悠悠,城内安静无声。   许久之后,明沉舟皱眉看着自己的头发,扭头不悦地看着身后毫无悔意的人:“原来掌印不会梳头。”   “会梳不会扎而已。”   谢病春强词夺理。   明沉舟看着铜镜中自己歪歪扭扭的头发,冷哼一声,直截了当指责道:“你就是不会。”   “你要是给人梳过头发,这种简单的扎头发怎么会不会呢!”   她摸了摸后脑勺的马尾,叹气:“这样子是没得回宫的,你让陆行在明前巷停一下,我去找舅母,舅母也很会梳头的。”   谢病春敲了敲车壁:“去明前巷。”   陆行马车一转,朝着明前巷走去。   他握拳咳嗽一声,单薄的唇便泛出一丝白意。   明沉舟眨眼,担忧问道:“掌印病了?”   “不碍事。”   谢病春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   明沉舟见他不愿多言,便也没有再问。   明前巷在西市,住的都是一般受益人,相比较东市的官宦和商户,这里人更多,也更加热闹,小孩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掌印过不去了,有几辆马车停在巷子口。”陆行的声音响起,“好像在送客。”   明沉舟惊讶的掀开帘子:“咦,今天这么热闹啊,能用这么多马车载人来拜客,大户人家啊。”   “确实,江南东稀大布,价值不菲,外面那层还刷着至少三层桐油,能挡风保温,这几辆马车看着简单,照价却不便宜。”   陆行煞有其事地点头说着。   明沉舟定睛一看,突然眼睛一亮:“舅舅,舅母,表哥!”   她直接拎着裙子跳了下来。   原来在门口送客的正是钱家人。   原本正在和其中一人说话的钱得安回眸,看向来人眉眼闪过一丝惊讶,随后眉眼弯弯,温柔地喊道:“舟舟。”   “表哥!”明沉舟见有客人,这才端庄放下裙子。   钱家舅母看着她的头发,连忙迎了上去,满脸急色:“怎么回事,头发怎么这样了。”   “出来玩,结果发簪掉地上了,自己胡乱绑的,正打算来求助舅母呢。”明沉舟眨眨眼,撒娇着绕过她的手臂,“梳头发真难。”   “那也太失礼了。”舅母嗔怒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失礼了,我先带她回家。”她对着客人歉意一笑。   明沉舟睁大眼睛打量着面前之人。   这群人真奇怪,为首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可他身后站着的三人却都是衣冠华丽,价值不菲。   她从未见过他们。   陆行说马车上裹着的是江南的布料。   南方的布料借着船运来到京都一般都会翻倍,可很少会有人裹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上。   “怎么还盯着客人看,没礼貌。”舅妈点了点她脑袋,“都是你外祖父在南边的客人,今日来京后来拜访的。”   “哦哦,客人们好。”明沉舟灿烂一笑,华若桃李。   其中一个穿着红枣色圆领袍的人犹豫片刻,拱起手来,还未说话就被钱家舅舅一把托住。   “孩子出来玩的,明泽不必如此。”   “对对,我今日出来玩的。”明沉舟微微一笑。   为首那个年纪最大的老人终于扭头去看明沉舟。   他年纪颇大,常年皱眉人,让他的眉心总有一条深刻的折痕,乍一看格外严肃吓人。   明沉舟见状却是对着他甜甜一笑,唇颊梨涡若隐若现。   那老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扭头,依旧一言不发。   好凶,一看就是不好相处的人。   明沉舟暗自想着。   “娘,带舟舟去梳头吧。”钱得安柔声说道。   “是了,安儿,你和爹好好送送客人。”钱母温和说着。   她性格一向温婉却也坚韧,说起话来倒像是斯斯文文的大家闺秀。   明沉舟要走的时候,突然被钱得安偷偷拉了拉袖子。   钱得安指了指远处树荫下的马车。   “表哥有空帮我照看一下。”明沉舟嘀嘀咕咕着,“没办法,没他我出不了宫。”   钱得安失笑地摇了摇头。   一直沉默的老人却在此事,再一次看向两个说话的小辈,最后把目光落在那辆青布马车上。   马车安静地站在远处,夏日沉闷的风穿巷而过,却又晃不开厚重的车帘,整个马车停在这里却又和喧闹的街巷格格不入。   “你这个儿子学问这么好。”   小辈在这边窸窸窣窣地说这话,那个穿着枣红色衣服的中年男子拉着钱父惋惜说着:“若是有赦令就好了,不然就是耽误一辈子。”   钱父也紧跟着叹了一口气。   “罢了,往事旧人,是我们耽误了他。”   名叫明泽的人连忙握着他的手,连忙说道:“不可这么说,如山还年轻,谁知道未来如何,你若是有事便来寻我,不可再鲁莽了,你,那事是你们当年糊涂啊。”   他看了一眼明沉舟的背影,脸色阴沉。   “走吧,老师也累了。”湛蓝色衣服的人出声说道。   “哎,这就走。”   一行人很快就上了马车。   陆行看着那三辆马车以此开出,连忙驾车让路。   “多谢小兄弟。”为首驾车的人拱手笑说着,丝毫没有一丝局气,一看便是大户人家教出来的下人。   陆行也紧跟着拱手回礼。   一辆辆马车接连穿过小巷,长长的身影倒映着谢病春那辆简单的青布马车。   一行人擦肩而过。   等人走远了陆行这才笑着开口。   “没见到娘娘的外家认识这样的人物。”   马车内寂静无声。   陆行也不在意,只是继续说着:“我瞧着像是江南人,说话也是江南口音,能这么奢侈的用东稀大布也是富户。”   “那老头倒是凶一点,我看着他一直没说话,更没笑过,娘娘对他笑,他也不苟言笑,好严肃啊。”   “那个枣红色衣服的人倒是客气,说话笑眯眯的。”   “那个湛青色的一看就是没耐心的,暴脾气。”   “深蓝色衣服那个人全程也没说过几句话,一直搀着那老人,看来那老人身体也不好,看样子也是六七十了吧。”   马车内突然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掌印。”陆行住嘴,立刻担忧地喊了一声。   “不碍事,夏天要过了。”   马车内传来谢病春沙哑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来迟了来迟了! 第39章   “今日给掌印添麻烦了。”等送走了诸位客人,钱得安这才来到马车边上,拱手行礼。   “寒舍简陋,掌印若是不嫌,不如入内喝一盏茶。”   一侧的陆行抱臂打量着这个年轻的人。   娘娘对他可太热情了,见了人眼睛都亮了,刚才一下马车就朝他扑过去,上一次见面更是连正眼都不搭理掌印了。   他忍不住带着挑剔的目光去看他。   没有掌印高挑!   没有掌印好看!   没有掌印有钱!   没有掌印……倒是比掌印温和。   陆行突然气短,性格倒是比掌印好太多了。   “不必。”果不其然,马车内传来掌印冰冷的声音。   钱得安也不强求,只是拱手行礼,继而对着陆行也不卑不亢地点头致意,便打算离开。   “你祖父是钱森。”谢病春的声音自马车内传来。   钱得安微微一笑:“掌印认错人了,祖父姓钱,名朝夕。”   陆行一个激灵,原本懒懒靠在树干上的人瞬间站直身子,皱眉打量着面前之人。   马车安静片刻,随后传来一声近乎讥讽的轻笑声:“朝闻道,夕死可。看来你们钱家对先帝还是极为不满啊。”   “先帝宏图伟业,小人一介蝼蚁,自然不敢高攀。”钱得安依旧不卑不亢,温和的面容在日光下依旧平静,“掌印说的话,小人听不懂,若是无事,小人便先行告退了。”   他等了片刻,也不见谢病春说话,便再一次行礼告退。   “表哥!”今日的明前巷真的是热闹,前脚送走远道而来的客人,中间拜见了权倾天下的掌印,现在又来一个吵闹的明自流。   明自流一见到钱得安就担忧说道:“你怎么脸色不好啊,是不是太热了。”   “你们读书人就是端庄,大夏天连着扣子都扣到最上面一个。”   他今日穿着京城如今流行的大衫,领口极大,加上料子是绸缎,穿起来格外凉快。   钱得安温柔地笑眯了眼:“今日家中有客人,来来回回跑,热了点。”   “哦。”明自流眨眨眼,颇为天真地问道,“那现在走了吗,我可以去你家玩吗?”   “可以,正好舟舟也来……”   “妹妹!”明自流突然越过他的后背大叫一声,脸色大喜,绕过钱得安朝着他身后跑去,“你怎么出宫了?谁带你出来的?”   他突然一顿,犹豫问道:“金玉阁的那个人,真的是你啊?”   明沉舟早已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闻言眨眨眼,露出无辜的笑来:“什么金玉阁啊,哥哥又去哪里玩了啊。”   明自流心中松了一口气,小声解释着:“刚才锦衣卫把金玉阁围起来了,那架势也太可怕了,后来还来了一个男子带着一个女子进去,我看身形还以为是你呢。”   他背着手,故作大人模样地说着:“谢病春和爹关系可不好,你在宫中可不要和他走得太近,免得爹生气。”   钱得安在背后欲言又止。   明沉舟抬眸对着他微微一笑,他便又抿了抿唇,扭过头去。   明家两兄妹的关系,虽是一母同胞,同年同月同日生,却从小境遇不同,导致两人相处极为别扭,便是他这个外人看了也觉得为难,偏偏又是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你今天怎么出门了?”明沉舟岔开话题,随口问道,“怎么没在家温书?”   明自流耷拉着脸:“怎么一见面就聊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你见了我都不开心吗。”   “开心啊。”明沉舟笑了起来,梨涡一闪一闪。   明自流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亮晶晶地眼睛缓缓黯淡下来,最后失落地低下头。   “我又是哪里说错话了吗,你别……”他沉默了片刻,随后便又抬头,状若无事地岔开话题,“你怎么出宫的,等会要出门玩吗?”   “不了,我等会就得回去了,万岁那边离不开我。”明沉舟甩着腰间的绣囊,依旧平静说着。   明自流愣愣地看着她,随后长长哦了一声。   “那我送你。”他又道。   “不用了,有马车。”她指了指陆行的位置,“真的要走了,今天偷溜出宫的,不能耽误太久。”   “我走啦,表哥。”她对着钱得安笑着眨了眨眼,“我送了表妹和舅母一个簪子,我怕舅舅不收,就放在老地方了,你记得去拿。”   “嗯,不用送东西,爹到时候又要念了,我可受不了。”钱得安无奈地摇了摇头。   “白捡的东西送殷勤而已。”明沉舟突然笑起来,眉眼弯弯,眼波灿烂,神秘兮兮的样子。   钱得安瞬间明了,不经意扫了一眼不远处沉默的马车,又看着陆行依旧第三次朝着这边张望了,无奈叹气说道:“去吧,别让……久等了。”   “嗯。”   明沉舟临走前,目光突然扫过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明自流。   府中就他们两个小孩,明自流自小就粘人,不懂眼色,整日追着她屁股后面跑。   明夫人是真心疼爱这个儿子,把他养的珠圆玉润,连着眉宇都不曾褪去稚气。   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笑说着:“回去好好读书吧,马上就要科举了,不要辜负他们的期望。”   明自流沉默地看着她,嘴角紧紧抿起。   钱得安看着两兄妹僵硬的气氛,连忙笑着缓和道:“外面太阳晒,舟舟先上马车吧,凤台要不来家里喝一杯茶,柔柔最近鼓捣出西瓜奶酪,冰冰甜甜,很好吃呢。”   明沉舟懒懒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嫩绿的裙摆在低矮破旧的明前巷明艳张扬。   她一步步向前走着,并不会因为满地的砂砾而停步。   明自流看着她上了马车,又目送马车离开小巷,这才垂头丧气地说着:“不吃了,妹妹之前叫我常常来看你们,之前不得空,现在就要来常常看一下你们。”   怪不得他这一年来得这么勤快。   钱得安失笑,只觉得小孩心性。   “不用勉强自己。”他柔声说着,“那进来坐坐吗?”   “不勉强,不进来了。”明自流抬眸,看着钱得安,认真说道,“我打算之后每天来,说不定还能碰碰运气。”   钱得安一愣。   “她才不会主动来找我呢,那我只好自己来逮她了。”   明自流皱皱鼻子,随后大力士一般推了推钱得安朝前走了几步:“你快回去吧,这天也太热了,你背上都湿了。”   钱得安无奈,被迫向前走着:“那我回去了,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知道了。”明自流随口敷衍着。   他目送钱得安回了自家院子,吊儿郎当的神色逐渐消失,沉默地站在小巷中半低着头,只是一下又一下地绕着腰间的花结。   这个花结编的乱七八糟,甚至还有些褪色了,一看便是旧物。   “妹妹啊。”   他低声喊了一声,可惜空荡荡的小巷中并无人回应。   ————   明沉舟上了马车一眼就看到谢病春唇色青白,脸色不好。   “掌印怎么了?”她为他倒了一杯热茶,关心问道。   “不碍事。”谢病春闭眼靠着,并未接过她手中的茶盏。   “玩的不开心?”他难得主动出声问道,态度出人意料地温和。   明沉舟眯眼笑着:“开心啊,一年没见舅舅舅母了,外祖母见了我也好开心啊,我还吃了绿豆糕,舅母的绿豆糕还是好甜啊。”   “钱得安与你同岁。”   “对啊,只比我大一个月呢。”   “钱家什么时候搬来的。”   “很早了吧,不知道耶,反正我出生他就在京城了。”   “你外祖父呢?”   “很早就走了,娘出门那年就走了。”   谢病春睁眼,漆黑的眸光恰恰落入斑驳摇晃的光,模糊了他冰白色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张单薄的唇。   “原来如此。”   他轻笑一声,身形微微一动,整张脸便落入角落里。   明沉舟扬眉,凑近他逼问道:“原来什么,掌印又知道什么了吗?”   谢病春虽然闭着眼,但依旧准确无误地把她的脸推开,显得格外冷漠。   “好无情啊。”明沉舟坐在一侧碎碎念着,“明明是从我嘴里骗出来的话。”   谢病春根本不上套,半响没有说话。   马车缓缓悠悠,明沉舟一个人唱了好一会儿独角戏便显得有些无聊,开始在马车内窸窸窣窣的折腾。   她刚才在金玉阁看中了一块模样古怪的石头,石头表面的纹路好似一只蹲坐的小老虎。   掌柜说是今日刚从安南那边的带回来的翠石,还未雕刻好。   明沉舟鬼使神差地握在手心,搭着谢病春的顺风买下来。   此刻她从一个个妆匣中掏出这个盒子,来来回回放在手心把玩。   石头不大,放在手心比着一块玉佩还要小点,古朴自然。   “好看吗?”   “真不错。”   她煞有其事地开始自问自答,随后掏出早已备好的细绳为石头编一个花络。   她打得很快,很快就弄好了。   一侧的谢病春只是沉默地闭眼小憩,任由她的自言自语,一言不发。   明沉舟放回盒子后,开始胆大包天地盯上谢病春。   她打算利用剩下的流苏给谢病春手指悄咪咪地打个花络,结果一碰到他的手指,立刻缩回手指,惊讶地嘟囔着:“怎么这么冰啊。”   谢病春手指微动,难得没有开口嘲讽,只是冷淡地收回手指。   明沉舟摸摸鼻子,开始自顾自地编着花绳玩。   马车在青石板上慢悠悠地穿过人群,日光也隔着车帘晃晃地落下来,喧闹的人群断断续续的传来欢笑声。   明沉舟一边打着梅花结,一边悄咪咪向外看去。   “过了立秋就是七夕了。”她眼尖,看到有卖七巧仁的摊贩,笑眯眯地说道,“掌印吃过七巧仁吗?”   她这话本不指望谢病春回答,却不料谢病春轻轻嗯了一声。   “掌印吃过啊!”明沉舟一喜,“我舅母的做的七巧仁就很好吃,品种还多,有豆沙,还有五仁,还有果味的,我们七夕出宫好不好,我都拿给你吃。”   谢病春睁眼,哪怕漆黑的双眸藏在黑暗中已经明亮锐利,令人忽视不得。   “今日还未回去便想着下次出来了。”   他淡淡说着,听不出喜怒。   明沉舟却是不怕他,只是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故意凑近他,讨好地把刚做好的小红花系在他的手指上,娇滴滴地撒娇着:“所以行不行嘛。”   大红色的小花在日光下格外明艳亮眼,就像面前之人,鲜活动人。   谢病春垂眸看着,许久之后这才轻轻嗯了一声。   “拉钩。”明沉舟借杆子往上爬,立马掰出他的小拇指,认真说道,“拉钩了,骗人就是小狗哦。”   谢病春伸手捏起落在衣摆上的花,轻笑一声。   “娘娘的话听久了……”他把小花握在手中,闭上眼,缓缓说道,“会不会把自己也骗进去。”   明沉舟微微一笑,嘴角梨涡浅浅,反问道:“那把掌印骗进来了吗。”   谢病春并未说话,冰白的脸在晃荡的昏暗角落里依旧显眼,让人移不开视线。   马车很快就从东华门入宫回到瑶光殿,明沉舟悄悄自侧门下了马车。   “我的礼物记得送回来。”   她站马车前,笑眯眯地说着。   “嗯。”马车内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明沉舟这才高高兴兴地回宫了。   沉默的马车直到人离开这才重新启动,夏风穿过,深蓝色窗帘被微微扬起,随后又归于寂静。   陆行送人回到始休楼,这才低声说道:“可要备冷水。”   “嗯。”   若是明沉舟还在便会发现,他的脸色比刚才看到的还难看,冰白的脸颊宛若逐渐灰白的冰玉。唇色近乎青白。   寂静的屋内,很快变剩下谢病春一人,冰冷的水面上还飘着那朵灿烂盛开的小红花。   空旷寂寥的屋内连着呼吸都微不可闻,连着庭院没有一丝动静,整个始休楼就像一个活死人墓,唯有这朵格外明丽的花是唯一的沉默亮点。   ————   “娘娘,明夫人刚刚递了入宫的帖子。”   明沉舟一坐下就看着柳行拿着帖子入内。   “这么着急啊。”心情大好的明沉舟懒洋洋地接过帖子看了一眼,随后挑了挑嘴角,“这么快按捺不住,还想试探我。”   也是,万岁身边如今只有一个戴罪之身的胡承光,三个空位自然令人心动,其他几位未必没有这个心思,可大家都在等。   等一个谢病春的态度。   “可要回信?”柳行问。   “不回了,这几日你让人收拾出一间偏殿来。”她把帖子放在指尖转着,随后又说道,“让桃色叫陆行来,顺便把英景叫来,我有一出戏得要他们配合。”   柳行也不多问,直接离去了。   “迎春。”明沉舟沉思片刻,又唤了今日上值的人。   “娘娘。”   明沉舟打量着她,随后笑说着:“你之前在外殿的时候,是不是和司礼监的太监混得还不错?”   迎春一愣,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微白,慌忙表着清白:“娘娘明鉴,奴婢绝对没有和外面的人私下联系。”   明沉舟笑说着:“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叫你帮我演一出戏。”   迎春不解抬头。   “你寻个你信得过的人,站在掌印这边的小黄门,去瑶光殿门口吵一顿,之后他可能会被打一顿,一百两的银子奉上。”   迎春心跳得极快,她知道自己能不能彻底在内殿站稳大宫女的位置就看这次了。   “娘娘打算吵什么?”   明沉舟微微一笑:“就吵……我和掌印好了,越难听越好,动静闹得大一些。”   迎春一下鼓起的心立刻有些胆怯。   “不碍事,掌印不会责怪你的。”明沉舟微微一笑。   “那之后呢?”迎春大着胆子问着,目光直视明沉舟。   明沉舟微微一笑:“真聪明,之后就是不论谁问你,你就说我和掌印闹翻了,但掌印对我还颇有,眷意。”   迎春惊骇地瞪大眼睛。   “去吧,之后的事情你就自由发挥,务必让他们觉得虽然我们闹翻了,但掌印对我痴心不改,未必没有和解的可能。”   迎春心中震惊娘娘连着掌印都该编排,但也心知这是自己的机会,一咬牙,便下去安排了。   天色刚刚黑下来的时候,内宫中人人皆知瑶光殿的大宫女迎春和司礼监一个小黄门在宫门口的小花园里闹了起来,闹得动静还不小,甚至牵出不少娘娘和掌印的旧事。   本来只是流言蜚语不可信,偏偏第二日一大早,英景直接去司礼监把那个小黄门拖进来打了二十大板,打的人血淋淋,这才带着瑶光殿的人离开。   这一下,有些事情就莫名开始变得可信起来。   “听说,你和太后闹翻了。”司礼监内,黄行忠当场拨撩着谢病春。   此话一次,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视线正中的谢病春随意抬眸扫了一眼,目光冰冷,淡淡说道:“安南又开始闹了,你去问问内阁为何还不见红字。”   黄行忠不过是嘴快,就给自己拦了一个麻烦活,顿时拉下脸来:“我这还有其他事呢。”   “说起来,万岁身边的那个胡承光如何处理,侍读如今可就只剩下一个了。”杨宝出声问着,“怎么也该补进来了,之前我们司礼监可不插手,这一次,掌印意下如何。”   “杨禀笔若是有认识什么文人,上得了大雅之堂,也能过内阁的眼,司礼监自然一力推荐。”谢病春不咸不淡地说着。   杨宝抿唇:“司礼监什么时候沦落到推个人还要内阁同意。”黄行忠拍着肚子,嬉皮笑脸地说着:“那倒是,不仅要内阁,还要太后,还有太皇太后点头,说不好还要我们这个格外有主见的小万岁自己点头。”   “可这点面子总要给我们吧。”汤拥金抱着大金元宝,小声嘟囔着,“而且我看内阁和太皇太后比我们还着急。”   谢病春懒懒扫了他一眼,他立马开始装死。   “不是还有一个胡承光吗,急什么?”   谢病春一锤定音,掀过此事。   “娘娘和掌印吵架了?”乾清殿内,连着谢延也知道了太后和掌印失和的事情,皱眉担忧问着,“是掌印欺负娘娘了吗?”   在他眼底,明沉舟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若是生气,那一定是别人的错。   明沉舟失笑:“没呢,闹给别人看的。”   谢延哦了一声,也没有多问,继续练字。   “娘娘觉得我的字有没有进步。”   明沉舟抿唇,欲言又止。   “哦。”谢延一看就明白了,讪讪地低头,“练字好难啊,怎么还没有进步。”   “万岁练字一年也不到,能把字写清已经是很好了。”明沉舟安慰着。   谢延还是闷闷不乐,白嫩小脸皱了起来。   “好啦,万岁不是马上就要再大一岁了,虽说今年六岁又还在孝期,不能大办,但好歹是你登基的第一个生辰,该有的都要有,而且猜猜我要送你什么。”   明沉舟神秘兮兮地背着手。   谢延眼睛一亮,立刻坐直身子:“什么!”   明沉舟握紧拳头放在他面前。   谢延立马兴奋地伸手去扒拉着。   明沉舟也不吊着他,摊开手心,只见一个小猫模样的花结出现在他眼前。   明黄色的小猫蹲坐的花结,最厉害的是小猫肚子里塞着一块玉石,玉石纹路上面蹲着一个大猫。   “给你的!”   明沉舟放到他手心。   谢延爱不释手地翻看着,突然警惕质问着:“娘娘出宫了?”   明沉舟笑容一窒。   “怎么又不带我出去!”   “什么时候出去的!”   “娘娘好过分啊!”   明沉舟在小皇帝谴责的视线中落荒而逃。   ——大意了。   等她一回到瑶光殿,就看到英景神情复杂地捏着一份帖子朝着她走了过来。   “来了?”她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去。   英景点头:“来了,约定三日后带人来。”   “不错不错,立秋前能把事情搞定,拿着掌印的名头果然好办事啊。”   英景眼睛往身后一瞟,随后抿唇,欲言又止。   “我们一鼓作气,趁掌印不注意把这事……”   “咳咳。”英景咳嗽一声。   明沉舟下意识觉得不对:“怎么了?”   英景垂眸,小声说道:“后面。”   明沉舟一愣,下意识觉得后背发凉,摸了摸后脖颈,扭头向后看去:“后面什么?”   “大概是后面站着一个内臣吧。”背后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   明沉舟转到一半的脑袋,嘎吱一声僵在远处,慢吞吞地扭回来,狠狠瞪了一眼英景。   英景有苦难言,不得不小声辩解着:“掌印不准奴婢说的。”   明沉舟拉着一张小脸,慢吞吞扭过头去,可见了人立马笑了起来:“什么风把掌印吹来了啊?”   态度殷勤热情,颇有点狗腿子的模样。   “大概是对娘娘的痴心不改的枕头风吧。”   谢病春靠在枝叶茂密的桃树下,似笑非笑。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二十万字了QAQ   你们知道七巧仁吗!!好好吃的   对了,立秋快乐QAQ吃西瓜了吗,我吃太多,拉肚子了,太惨了 第40章   这是谢病春第一次踏入瑶光殿,穿过长长的花廊,绕过古老的桃花树,沿着林荫小道最后来到内外殿交接的小花园。   “明相想要我先安排两个人给万岁当侍读,才让我见我娘。”小花园的凉亭里,明沉舟老老实实地交代着,“我一时激动……”   “一、时、激、动。”谢病春懒懒靠在围栏上,扬了扬眉,慢条斯理地重复着。   明沉舟眼珠一转,到嘴的词转了个弯,犹犹豫豫地找补着:“一时心有不甘。”   “心、有、不、甘。”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还是阴阳怪气地重复着。   明沉舟眨眨眼,慢吞吞坐在他身边,破罐子破摔:“胆大包天,胆大包天,行不行,行不行。”   “娘娘这般编排内臣。”谢病春微微蹙眉,冰白脸颊颇有点为难,好似真的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怎么听着像是内臣的错了。”   明沉舟顿时心虚,强撑着岔开话题:“我就想这样太被动了,必须主动一点。”   长长柳枝顺着暮夏的风轻轻拂过谢病春搭在一侧的手背上,他手指微动,直接把柳枝拽在手中。   原本松松垮垮的柳枝瞬间绷紧成一条。   嫩绿的枝叶被冰白的手指缠在指尖,细软的嫩芽缱绻地卷着指尖,乍一看好似东风经此,熏梅染柳。   明沉舟恍然未闻,继续说道:“若是我们吵架,就让他们觉得能掌控我,到时也会给我一点甜头,今天不就说三日后带我娘来见我吗。”   她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完所有事情,却见谢病春一声不吭,不由悄咪咪抬头去看他。   却见一侧的谢病春眉眼低垂,依旧一脸冷淡,反而在短暂的沉默空隙对她伸出手来。   明沉舟有些犹豫,缓缓伸出手搭在他的手心。   白嫩小手落入宽大修长的手心,好似轻轻一握就能完全包住。   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干嘛?干嘛!”   明沉舟从犹豫的语气到惊讶只用了眨眼的瞬间。   因为谢病春竟然用柳枝把她的手系起来!   细白的手腕被被柳条控制着,她一动,那柳枝便也跟着一动,紧绷韧劲,也不知道谢病春用的是什么手法,竟然完全挣脱不开。   “掌印这是做什么!”她左手被迫高高吊起,右手又被谢病春握在手中把玩,越发觉得气恼,只能不高兴地瞪着他。   不会是想要打她吧!   谢病春低笑一声:“娘娘觉得内臣今日来做什么?”   “我哪知道。”明沉舟嘟囔着,气恼地拉了拉左手,柳枝被扯得划拉作响,白皙的手腕上立刻泛上红意。   谢病春无奈叹气一声,不得不伸手握着她的泛红的手腕,冰冷的手指缓缓插入她的指缝,最后慢慢收紧,十指交叉。   明沉舟一愣。   他这一动,两人的身形顿时被挤在栏杆的角落里,明沉舟被人揽着腰提溜起来,直接坐在他腿上,双脚瞬间离地。   “娘娘往右边看看。”   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下意识扭头,却被谢病春捏着下巴控制着。   “这么大的动静可不行。”含笑的声音伴随着单薄的唇色缓缓贴了过来。   明沉舟眼角往外看去,隐约看到隔着游湖的对面假山处,柳枝摇曳的戏份中隐约好似有一个倒映在地上的人影。   她一惊,下意识想要避开侧首避开谢病春,却忘记正被人完完全全掌控着,哪由得她拒绝。   谢病春低笑一声:“娘娘这是用完内臣就要抛之脑后了。”   明沉舟垂眸,正好看着谢病春开合的的薄唇上。   “掌印总不是今日就是来……索要报酬的吧。”   她身上的香味总是跟着四季走,如今淡淡的荷花香因为两人的靠近逐渐清晰起来。   “正是。”   话音刚落,冰冷的唇便顺势落了下来,漫天的梅花香瞬间吞噬着浅淡悠远的菡萏清香,沿着唇齿交缠的温度被悉数吞入腹中。   明沉舟娇小的身形被谢病春完全笼在怀中,腰腹间的桎梏冰冷而有力,左手被人紧紧握在手中,一时分不清是被柳枝吊着才没有颓然落下,还是因为那只牢牢缠着的手指。   “掌印,抓到了。”   陆行的声音打破凉亭内寂静的气氛,倏地在两人耳边响起。   明沉舟倏地睁大眼睛,眼底的迷乱水光被吓得瞬间消退,眼角向外看去,却不见陆行的身形。   “在柳树后面。”谢病春浅色的唇染上水光,贴着她的额头,好心情地解释道,“看不见。”   明沉舟抿唇,扭头不去看他,平复着呼吸后这才问道:“抓谁?”   “一个内奸。”   谢病春的手指开始慢条斯理的给她解开手腕上的柳条。   “此事还要多亏娘娘推波助澜。”   “我?”明沉舟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掌印今天来根本就不是为了我散播谣言,来找我算账的。”   “原来是那我做、筏、子!”   她咬牙切齿地说着。   谢病春眼底露出笑意,抿唇不说话。   ——被骗了!   ——亏她还交代得这么干净!   一时间,明沉舟也不知是气谢病春无耻,还是恼自己胆小。   谢病春默不作声地把她泛红的手腕握在手心,仔细揉着。   “内臣倒不知娘娘还有这等好计谋。”   明沉舟一言不发地瞪他。   “别气了。”谢病春心情愉悦地哄着人,连着眉宇间的冷色都随着热风被驱散,“娘娘的事内臣自然也竭心尽力。”   明沉舟一听,立马心思活络起来,马上提出条件:“那你让陆行当日直接打了司礼监的名义出面,替我把这件事情做了。”   她抬着下巴,扬着眉,颐指气使地吩咐着。   谢病春奖状不由失笑,抬眸看人:“这么记仇。”   明沉舟皱了皱鼻子:“掌印就说行不行?”   “好。”   “那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明沉舟立马得寸进尺,求人的态度倒是格外放肆。   谢病春不语,只是看着她。   明沉舟也不怕,直接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行不行!”她挑了挑眉,颇有点小猫张牙舞爪的架势。   “遵命。”谢病春把她的手腕放在唇边轻轻烙下一个吻,“娘娘。”   难得不再冰冷的唇终于带着一丝温度,贴着手腕的红痕上莫名带来一丝灼热。   明沉舟骄纵的神色随之一裂,睫毛微微颤动,随后缓缓垂眸,敛下眼波潋滟水光。   ————   明夫人不是第一次入宫,但还是头一次站在宫门口,就觉得眼皮子跳了好几跳。   “你们两个以后跟在太后身边可要记住今日是谁送你们进来的。”   她老生常谈地又提了一遍。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连忙跪下行礼。   明夫人矜持地点点头,这才把目光落在第三人身上,眼底闪过一丝厌恶,淡淡说道:“今日入宫见了娘娘,可不能乱说。”   那个穿着豆绿色衣服的人模样极美,乍一看和明沉舟长得极为相似,哪怕上了年纪,眼角有了细微的皱纹,脸色微微发白,可依旧美艳动人,绰约轻盈。   正是明沉舟的生母,钱沁。   钱沁闻言只是沉默。   “哼,不要以为你女儿做了太后就真当你也起来了,不过是明府的一个的妾,卖身契还在我手中,少给我拿乔。”   明夫人看着她就来气,偏偏出来接她入宫的人已经近在咫尺了,便只能恨恨放下手,忍下这口气。   “回府在收拾你。”   “明夫人。”   柳行早早把刚才的一切放在眼里,可依旧面色沉静,对着明夫人微微行礼。   她的目光自两个年轻的丫鬟上一扫而过,嘴角微微弯起,最后落在明夫人身后那个年纪稍大的人身上。   却不料,那个人同样抬眸,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钱夫人。”她犹豫一会儿,还是对着她行礼请安。   明夫人脸色顿时大变。   她不仅喊了人,甚至不是喊的钱姨娘。   一声钱夫人,便是把两人放在同一个位置上。   明沉舟当真是翅膀硬了。   柳行并未把她放在眼里,只是对着身后的小黄门说道:“抬轿来。”   这一下就抬出了两个轿子。   “娘娘恩典,暮夏酷热,还请两位夫人上轿。”   明夫人脸色更加不好看,近乎噬人地瞪着柳行。   柳行不为所动。   “夫人若是心诚,想要徒步入内自然也是一片赤诚。”柳行反客为主,面带笑意地说着,“扶钱夫人上轿,莫让娘娘久等了。”   两个小黄门当真当着明夫人的面去搀人。   “这不合适。”钱沁见状,眉心微微起,低声拒绝着,“会给舟舟惹麻烦的。”   “不碍事,不碍事。”其中一个小黄门格外热情,大声说道,“是万岁特意吩咐的呢。”   “就是就是,万岁还说等会读好书特意来看夫人呢。”另一个小黄门也紧跟着说着。   明夫人嘴角紧抿。   原来今日就是来下她脸的。   “这些小事怎么好麻烦万岁。”钱沁闻言皱了皱眉。   “哎,娘娘也是想夫人想得紧,偷偷哭了好几次,万岁这才赐下恩典的,之前还能司礼监吵……”   小黄门被扯了扯袖子,这才讪讪住了嘴:“哎哎,不说了,娘娘天还没亮就起来等夫人了呢。”   “柳姑娘还是快些吧,免得……”   一直站在柳行身后的小黄门犹豫说着,他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边钱沁已经被两个小黄门连哄带骗拉上轿子。   明夫人抬眸瞧了柳行一眼,心中一动。   ——看来传言不假,明沉舟当真和谢病春闹翻了。   ——看你能得意几时。   她用帕子掩了掩嘴角的冷笑,抬着头,矜贵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娘娘好意了。”   一行人快去穿过漫长的甬道。   两个明家来的小丫鬟不得不一直在后面快步跟着。   “怎么这般着急。”明夫人不悦说着。   “夏日热,早些见娘娘也早些凉快。”柳行微微一笑。   明夫人嘴角弯起,敲了敲扶手,施施然说道:“这般疾跑也不怕说娘娘没了规矩,慢些,我又不热。”   “还是快些好。”柳行并不理会,一群人反而更加快了。   明夫人越发笃定是为了避开谢病春,突然发难道:“这么快,我若是摔了如何,就算我摔了不打紧,我后面那个可是自小身子不好,这般颠着,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柳行皱眉往后看去,果不其然,钱沁抓着两侧扶手,脸色泛白。   “慢些吧。”她犹豫片刻后说着。   身后的小黄门欲言又止,随后也对着后面抬脚的四人打了个手势。   钱夫人得意靠在软靠上。   她现在巴不出一些事情,让明沉舟丢丢脸,也好明白自己的处境,少给她拿乔。   夏日炎热,进了绿树成荫的御花园才稍微凉快一些。   轿子颠簸,晃得人昏昏欲睡,明夫人摇着扇子的手也逐渐慢了下来。   一直专心走路的柳行抬首去看她,无声地冷笑一冷。   “怎么……”快要绕过曲水游廊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钱沁惊讶的声音。   明夫人倏地睁开眼,想要扭头去看。   只看到钱沁那顶轿子被一枝横叉而来的树挡着了,隐约能看到里面的人窸窸窣窣说着话。   “怎么了?”柳行紧张质问着。   “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钱夫人的帕子不小心落到水里了。”小黄门慌张的声音隔着假山后响起。   果不其然,拐角的水里飘着一方素净的白手帕。   柳行见状松了一口气:“不必捞了,赶紧回瑶光殿吧。”   明夫人扫了一眼钱沁,不悦地收回视线,呲笑一声:“上不得台面。”   两人绕过花园,眼看就要到瑶光殿了,一行人脸上的神色明显放松下来,脚步再一次加快。   就在此时,假山后突然冲出气势汹汹的一伙人。   “来人啊,把这个丫鬟小黄门都抓起来。”为首那个男人瞪着来人,恶狠狠地说着。   “陆行,你好大的胆,这可是明夫人入宫觐见娘娘。”柳行大声呵斥着,“还不让开,不可无理。”   陆行抱臂,冷冷打量着明夫人,咧嘴一笑,嚣张说道:“明家算什么东西,都给我抓起来,英景那王八蛋敢到我司礼监撒野打人。”   场面顿时乱了起来,抬轿子的小黄门一时不慎,明夫人直接跌落在地上,随后被两个丫鬟在慌乱中推到假山边上,躲避间甚至后背不知被谁扔到一块石头。   慌乱间,一个丫鬟也给五大三粗的锦衣卫提溜走,钱沁更是直接被人带走了。   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行一行人被那叫陆行的蛮人抓走。   “你,留下来给明夫人带路。”陆行抓了人,斜眼看着明夫人,冷笑一声,“给娘娘传个信。”   “人,我司礼监带走了。”   他得意洋洋地留下一句话,就带着战利品顺着小道消失在众人面前。   明夫人万万没想到司礼监办事也不讲什么阴谋阳谋,竟然这般粗鲁野蛮,一时间也楞在原处。   “请,明夫人。”带路的是锦衣卫长相还算斯文,笑着说话,可偏偏看得人心惊胆战。   “你,你……光天化日,你们竟然……”   明夫人原本以为若是当真碰上不过是口角之争,弄不好还能听到一些密闻,但往往没想到是直接把人抢走了,一时间大脑一片混乱。   那锦衣卫慢吞吞地亮了亮腰间锋利的刀锋,随后不耐烦说道:“或者明夫人想出宫,也不是不行,也好宣扬一下,得罪掌印就是这个下场。”   他露出一笑,雪白的牙齿在日光下颇为显眼。   明夫人一愣,随后当机立断说道:“我要出宫,今日司礼监这般行事,我定要相爷参上一本。”   那个锦衣卫挑眉,毫无畏惧之色,甚至还带着令人咬牙的恭敬:“那,夫人请。”   明夫人心中一个咯噔,随后怒气冲冲地走了。   结果还没走几步就被石头绊了一跤,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极为狼狈。   丫鬟一惊,连忙把人扶起来。   明夫人还不曾这么狼狈过,眼眶都红了,再也顾不得其他,只得快步走着,恨不得立刻消失在这里。   就在花园出口一开始闹成一片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假山头顶冒出一个带着小黄门帽子的小脑袋。   那黄门唇红齿白,明眸善睐,定睛一看,正是扮作小黄门的明沉舟。   “陆行演技不错啊,真像一个为非作歹的走狗啊,但我感觉他是真的在骂英景,啊,柳行演的也真好,竟然都没笑。”   明沉舟像一只小猫,趴在假山上,眼睛亮晶晶地远远看着不远处的一场好戏,嘴里念念有词。   “舟舟不要胡说。”她身后站着的竟然是按理此刻正在混战中的钱夫人。   原来在第一次绕过花园拐弯的混乱,明沉舟就早已移花接木把人偷换了出来。   轿子开始逐渐落前面三尺远的时候,钱沁便开始警觉,可一抬眸便看到高高站在凉亭处对着她激动挥手的人,这才没有出声,沉默地配合着。   原来是她的舟舟来了!   “哎,哎,怎么可以扔石头啊。”   钱沁见她捡起一块石头朝着明夫人扔去,连忙伸手阻拦,可惜赶不上明沉舟的眼疾手快。   只见那石头精准扔到明夫人背后,把人吓得大叫起来,仪态全无。   “就要扔。”她孩子气地嘟囔着,手里更是接连扔出几个,可惜这次一个也没扔中。“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她这一年有没有欺负你。”   “没。”钱沁捋了捋鬓间的碎发,看着她温温柔柔地劝着,“背后出手,终非正道。”   明沉舟讪讪收回手中的石子,侧首去看她:“都瘦了,还说没有。”   “真没有,是明笙把我关起来,她连我在哪里都不知道。”她说起一年的囚禁生活,神色是出人意料的平静,“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到我。”   明沉舟愣愣地看着她,嘴角微动,可到最后也只是哦了一声,扭头,焉哒哒地趴在石头上,沉默地看着底下的收尾的闹剧。   钱沁斯斯文文地站在她身侧,看着她兴冲冲地趴在假山上,衣服皱巴巴地团着,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摇头换脑地就像一只正在撒泼的小猫。   她这一年来最怕入宫之后看到是死气沉沉的舟舟,如今这般已经是最好的设想了。   “石头晒,别烫伤了。”她笑说着,伸手去牵明沉舟脏兮兮的手,小心地笼在手心,一点点地用手指擦拭干净。   明沉舟趴着不起来,哼哼唧唧地说道:“就这么让她走了,便宜她了。”   “起来。”钱沁并未把注意力放在下面的混乱中,母女两人酷似的双眸不错眼地看着人,柔声说着。   明沉舟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起来。   就在此刻,就听到地下传来一声惨叫。   明沉舟耳朵一动,立马机警地朝下张望着。   只见明夫人不知为何摔倒在地上,朱钗乱了一地,华贵的衣服也染上泥土。   “摔了啊!”明沉舟眼睛一亮,以拳抵掌,压低声音,激动说着,“真不错!”   钱沁一直盯着明沉舟的目光却蓦地向后看去。   不同于明沉舟背对着那个位置,她刚才看的清清楚楚,那石头也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明夫人膝盖处。   只见不远处的凉亭枯树干上依靠着一人。   那人穿着精致华贵的玄色衣裳,冰白的脸颊上是一片冷肃之色。   在明沉舟一开始出现的背后,他当时也是这般不远不近,面无表情地站着。   那人感受到她的视线,抬眸,漆黑的眸光冰冷而随意,但还是对着她颔首示意。   钱沁虽在此刻什么都还不知道,但还是敏锐地感觉出不对劲。   因为这人明显不是一个温和有礼的人。   “掌印!”明沉舟突然扭头,对着身后的人灿烂一笑。   钱沁心中一惊,哪怕是内宅之人也知道掌印代表的是谁。   ——这人竟然是谢病春!   谢病春抬眸,眸光冷淡地看向明沉舟。   “剩下的事情交给你啦。”她眉眼弯弯,笑若朝霞。   “嗯。”   他淡淡应了一声。   “掌印真好。”明沉舟毫不吝啬夸赞之语,大力奉承着,“就知道没有掌印办不好的事情。”   谢病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却又并未说话,只是先一步离开。   “你,和掌印认识?”钱沁小声问道。   “其实就一般般。”明沉舟觑了一眼前面走的人,吐了吐舌头,“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嘛,好歹是合作关系。”   钱沁看着她欲言又止,但很快便紧跟着叹了一口气。   “舟舟受苦了。”   “不苦啊,宫里蛮多好吃的好玩的。”   钱沁笑了一声:“小孩子脾气。”   “真的啊。”她忍不住想起一路走来,确实没受什么委屈。   大腿抱得好,天天是好日子。   她这么一想,看着谢病春的背影越看越满意。   直到三人到了分叉口,明沉舟恶趣味地热情邀道:“今日掌印帮了大忙,可要一同用膳啊。”   谢病春停步,沉默看着她,随后似笑非笑:“娘娘相邀,自然不敢推辞。”   明沉舟笑容一窒,瞪着他。   ——这不对劲? 第41章   “怎么,娘娘不愿意?”   谢病春明明已经看出明沉舟的难处,却还是故意扬眉,慢条斯理地反问着。   明沉舟刚才不过是一时嘴快,若是以前,谢病春一向是置之不理的,谁曾想今日还接上去了,一下把她架在高处,下不了台。   眼下明沉舟只能看着他眨巴眼,也紧跟着慢吞吞回着:“没有啊,掌印能来自然是蓬荜生辉。”   谢病春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继续说话。   明沉舟有些嘴麻,眼巴巴地不说话。   也不知又是哪里惹这位祖宗不高兴了,此刻正抱臂看着她。   明沉舟眼角已经看到娘深思的目光,一咬牙,连忙小跑着跑到谢病春面前,伸手把他扒拉到一侧的树后。   幸好,谢病春也慢吞吞地跟着她走了过来。   两人贴的距离不近,可偏偏被局促在一个不大的范围内,借着古树遮挡,在外人眼红莫名弥漫开不可言说的气氛。   “可以下次请吃饭吗?”明沉舟仰头,小心翼翼地打着商量。   “今日说话不算数了。”   凑近了看,谢病春眼角的那点细小红痣在日光下便格外明显,此刻随着眉眼微微一动,平白给人讽刺之意。   “算算算。”明沉舟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随后话锋一转,“但我娘胆子小,我总不能吓唬她吧,我还没说我们合作的事情呢?”   “我一时太高兴,忘记了。”她见缝插针地找补着,“一定会说的。”   谢病春垂眸,浓密的眼睫盖住漆黑的眸眼,在冰白的脸颊上留下狭长稀疏的阴影。   他伸手点着明沉舟唇颊处一说话就一闪一闪的梨涡处。   “不是因为和内臣不熟吗?”   明沉舟心中一惊,也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他旁若无人的动作。   只是一边慌忙握着他的手,警惕地朝外看去,一边小脑瓜子快速转着,想着应对之策。   谢病春泰然自若地看着她,静静地看着她又是打算如何口若悬河,把这事圆过去的。   明沉舟万万没想到他耳朵这么尖,更万万没想到竟然还这么记仇。   “掌印怎么能这么说呢。”她先一步把锅甩干净,顺带奉承了一句,“今日之事还多亏掌印呢。”   她一笑起来,白皙的脸颊便宛若一只圆润饱满的元宵,绵软香甜。   “不过,当着我娘的面,总不能和掌印表现地很熟啊。”果然,明沉舟开始慢吞吞说着,“我与掌印的关系也不急这一时宣告天下吧,等掌□□想事成,才是最好的时机。”   “不过等掌印把最后事情办妥了,我娘看在眼里,自然也就知道我俩的关系了。”   明沉舟捏着他的手指,笑眯眯地看着他。   也不知道这一番说辞哪句让谢病春高兴了,他脸上的讥讽之色明显褪了下去。   “只盼望娘娘嘴里说的,能做到一分。”   他抽回手,淡淡声说道。   “哪能啊!”明沉舟松了一口气,开开心心说着,“我不是都做了吗。”   “掌印。”   背后传来陆行犹犹豫豫的声音:“掌印怎么在这?”   明沉舟探头去看,果不其然是陆行,身后还跟着柳行一行人。   “我拉来的!”她一笑,红霞一掀,娇俏可爱。   陆行想想也是:掌印实在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对了,还有个丫鬟呢?”   明沉舟感觉谢病春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脊背上,连忙身形一扭,走出数后,快步走到前面,问道。   “一直哭,太吵了,蒙了眼睛关起来。”陆行老实交代。   明沉舟走到娘身边,重新挽着手,咳嗽一声:“先关着,不急着放出来,等明家来人。”   “那两个都是明家家生子,什么也不知道,你不要伤了他们。”钱沁开口。“知道知道。”明沉舟对着陆行打了个眼色,这才带着钱沁朝着瑶光殿走去。   柳行一行人便也跟了上去。   陆行目送他们离开,这才慢吞吞走到谢病春边上。   “都安排妥了?”谢病春笼着手,淡淡问道。   “已经策反那个内奸,这个时辰也带去假消息了。”陆行笑说着,“娘娘闹得这一出,倒是帮了我们大忙。”   “如今朝野上下都以为我们和瑶光殿不和,一下子就有很多人冒头了,也省的我们一个个找过去。”   谢病春侧首,看着瑶光殿的位置,好一会儿这才呲笑一声:“各有各的打算罢了。”   陆行眼珠子一转,莫名觉得不对劲,难得没有接话。   “郑府最近有何动静。”   谢病春懒懒问着。   “还有两月便是一年一度的科举,又是万岁首科,是以来拜访的太原府的读书人络绎不绝,就也有不少吏部的官员拜见,想来争一个考官的位置。”   “对了,敷文书院院长那位神出鬼没的罗松文因为胡承光迟迟没有被释放,特意从杭州来了京城。”陆行又说道。   “小郑相拜会了好几次,但都没见到人,只有他的大弟子龚自顺来接见。”   谢病春抬眸看他。   “所谓何事?”   “不知。”陆行摇头,“龚自顺是一心做学问的儒生,以行代学,讲究知行合一,出了名的不理世事,罗松文让他出来接待想来是想要避开政事。”   “不过,”陆行欲言又止,无奈说道,“这位罗院长这几日在杏林开讲,引得京城大量读书人趋之若鹜,结果课上有几位学生提问总是偏到朝堂,她便说了句政事不可污读书圣地。”   他摸了摸剑柄,无奈说道:“结果也不知道这群书呆子怎么解读,前几日引得十几个傻子跑到西厂门口示威了,要求我们放了胡承光。”   他犹豫一会问道:“抓不抓?”   这些大周的读书人泛谈政治,眼高手低,最爱的便是聚众闹事,此番若是抓了可以以儆效尤,不抓也不过是懒得放在眼里,左右都无所谓。   群情激奋的读书人很容易成为一把刀,任人掌握的刀,只看是今日谁能利用,自来如此。   只是因为此事涉及到胡承光,他便有些琢磨不透,连着他也不知道掌印为何迟迟不放这个迂腐的读书人。   “有人递了刀过来,总不好拒绝,让人把事情闹大。”   谢病春讥笑着,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淡淡吩咐着。   ————   今日是立秋,桃色特意湃了西瓜,吃完晚膳后这才端了上来。   红艳艳的西瓜被切了块,放在桌子上落了灯光,便越发鲜艳可口。   “这是南边来的西瓜,特别甜!”明沉舟殷勤地递上西瓜。“我让桃色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   钱沁笑着拿在手中:“怪不得冰冰凉凉的。”   “今日立秋,剩下的都切了拿去分了吧。”随后明沉舟又笑说着,“对了,给掌印和陆行也送一点。”   桃色笑嘻嘻地说道:“早就备好了。”   “就你聪明,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明沉舟笑着打趣着。   钱沁看着她的一言一语,立威施恩拿捏得恰到好处,不由感慨说道:“舟舟真的不一样了。”   “你觉得这个丫鬟是不是特别像柔柔。”明沉舟见殿中没了人,脸上的矜持顿时被古灵精怪所替代,对着娘眨眨眼。   “确实,倒也不是长得像,她之前站在台阶下,呆呆看着我的样子,真的好想柔柔第一次看到我的样子。”   钱沁想起刚踏入瑶光殿时的场景,也跟着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在唇角眼尾落下单薄的阴影。   “柔柔当年见了我的第一句也是那句。”   ——“哇,小姑姑长得也好看了吧。”   ——“哇,夫人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哪里选的丫鬟。”她忍不住问道,“也太有趣了,你一定很喜欢。”   “很喜欢啊,看着就开心,不过不是我选的,是掌印送的,所以才觉得特别有缘分。”明沉舟撑着下巴,目光不错地看着娘。   钱沁笑容微敛:“为何是掌印送的?”   明沉舟倒是直接,也不藏着:“你刚才看的英景,桃色,柳行,原先都是司礼监的人,按理也轮不上到我这里,不过我和掌印达成合作后,掌印这才送给我的。”   她见了娘心疼的样子,立马又解释着:“他们人不错,对我也算用心,不是坏事,而且人本来就是我主动要的,我身边没个趁手的人,也不方便。”   钱沁闻言只得按捺下担忧,点头说道:“你一向聪慧,娘信你的目光。”   “我今天和娘一起睡吧,好久没和娘一起睡了。”明沉舟眼睛亮晶晶地说着。   “柳行,不用收拾偏殿了,在我寝殿里在加一床被子。”   屋外,柳行点头称是,等两人沐浴完,一切便都收拾妥当了。   “你也留不了娘多久,何必做这么多。”钱沁阻了她的动作,笑着摇了摇头,“今日闹这么大,也不怕给你惹麻烦,在宫中还是低调一些为好。”   明沉舟坐在床侧,把娘的手放在手心来回翻看着,扬了扬眉,反问道。   “我若是真的只是想看你,何必做这么多,还让司礼监配合我演戏。”   钱沁眉心一簇,随后犹豫说道:“娘看你和掌印关系似乎不错。”   明沉舟睫毛一扇,很快又恢复常色,漫不经心地说着:“各取所需,若是利益一致时确实还算不错。”   “那若是不一致呢。”钱沁追问。   明沉舟抬眸,眉眼弯弯:“谁知道呢,这不是没碰上吗。”   “与虎谋皮,并非易事。”钱沁长叹一口气,伸手把人抱在怀里,“我儿受苦了。”   明沉舟靠在她怀里,问着她身上特有的皂荚的香味,颤了颤黑羽,最后慢慢闭上眼,冷静说道:“不辛苦,有吃有喝,不用担惊受怕,是我自己想要的日子。”   钱沁柔媚的双眼闪动着悲凉之色,随后又缓缓低头,温柔抚摸着她的头发。   “娘不打算问问我要做什么。”明沉舟把脑袋靠在她的脖颈处,神秘兮兮地问着。   钱沁失笑:“虽然想不出来,但终归不像是循规蹈矩的事。”   “我让掌印替娘去讨一份放妾书了。”   明沉舟得意说着:“掌印出手,那一定是马到成功。”   却不料,被钱沁一把抓着肩膀带了起来。   明沉舟骤然看到娘严肃的脸,不由一愣,眨了眨眼:“怎么了?”   “谁叫你这么做的。”钱沁眉心紧皱,沉声问道,“是大哥吗?”   “和舅舅没关系,我自己想的。”明沉舟索性盘腿坐起来,不解蹙眉。   “明府待娘不好,娘在那边也不开心,这些年大夫人几番磋磨,我也不在府中不能保护娘,娘何必一直强求自己留在那里。”   “若是担忧世俗教条,舅舅他们才不会在意呢,娘未出阁前的房间一直留着呢。”   “若是担心未来生活,我以为为娘准备了院子和店面,完全可以无忧过一生。”   “若是因为明自流……凤台是明家独子,马上就要及冠科举了,我看他们对他也不错。”   “若是因为我,我希望娘可以为自己活,我在宫中也不需要明家帮扶。”   “娘何必把自己束缚在明家。”   明沉舟一字一字,格外认真地说着。   钱沁看着她,眸光闪动,泪光点点。   “不,都是这样的。”她声音一向温柔,眉眼总是带着笑意,一旦敛眉露出泫然欲泣的模样,便格外令人怜惜。   “舟舟,我不能离开明府。”   “为什么!”明沉舟愤怒质问道,“为什么不可以,娘,明家不是好去处。”   钱沁眸光带泪,柔柔一笑:“我知道,但舟舟听娘一句,不要再管这些事情,娘知道舟舟有大志向,又何必因为娘毁了前程呢。”   “是因为,因为长辈的事情对不对。”明沉舟心中咯噔一声,随后咄咄逼人道,“所以表哥才考不了科举,娘也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舅舅甚至连出面买个店铺都不行。”   钱沁沉默着不说话。   她一直如此,看似温柔却比谁都倔强。   明沉舟抿唇,随后侧首轻轻叹了一口气:“睡吧,娘。”   ————   昨日是立秋,今日初一,便是一次大集议。   内阁果然朝着司礼监发难胡承光的事情,连着小万岁都眼巴巴地看着谢病春。   谢病春心情是肉眼可见的不错,这次相比较之前的四两拨千斤,这次一反常态,直接说道:“万岁诞辰降至,不如就借这个恩典吧。”   谢延眼睛一亮,司礼监神色平静,胡承光不过一介文人,这些高高在上的禀笔一向最不上文人,至于内阁众人则是各有异色。   “早该如此。”安悯冉粗声粗气地说着。   大小郑相对视一眼,皆是皱了皱眉。   “那胡承光的帝师之位。”小郑相郑江亭率先质疑道,“不知各位打算如何处理。”   “虽说出身敷文书院,学问出众,可闹着一出,怕是难堪重任。”安悯冉皱眉说着,“也不知道是否会心怀怨恨。”   “安相说得对。”戴和平觑了一眼万岁,见他小脸阴沉,又立马说道,“但若是作为一般的讲师倒也可以,毕竟这般学问完全够得上。”   “戴相此言在理。”明笙缓缓开口。   “郑老以为如何。”   他看向半阖着眼的郑樊斯斯文文地问道。   郑樊这才好似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目光自司礼监众人一扫而归,最后落在为首的谢病春身上,见他正看着自己,突然微微一笑,握着扶手的手微微一紧,原本的心思瞬间回转。   “这事,还得看万岁自己的意见。”   他一口气吊着,缓缓说着:“万岁喜欢才是最好的。”   “爹!”   郑江亭瞪大眼睛。   郑樊不耐地拍了一下扶手,厉声呵斥道:“什么爹!朝堂之上哪里的父子,再这般如此胡闹,微臣请旨送郑江亭出内阁。”   这话说得格外重,郑江亭瞬间僵在远处。   明笙等人也是一愣,却又没有开口。   “君臣不分,确实该罚。”安悯冉火上加油。   “你!安刚行你是非不分,一心为己,修身不仁,我看更应该逐出内阁!”郑江亭直接扣来一顶大帽子。   “你说什么!我一心为己,修生不仁,我这个己可没出头,安分老实守着我的发妻,你郑如深倒是整日不着家,府中妻妾,府外美姬,数不胜数,我看你连一个己都做不到,谈什么修身。”   安悯冉当场呛道。   杨宝噗呲一声笑起来。   世人皆知,小郑相爱色,自有三千美人的传闻。   郑樊长叹一口气。   “要吵就出去吵,依内臣看,两位阁老的脾气可跟恭敬谦卑一点也搭不上边,不如一同出阁才是。”封斋冷笑着。   “好了好了,两位都歇一歇,这还在议事呢。”戴和平再一次出来和稀泥。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喷了一口气,愤愤坐下。   谢延早已习惯这两人的吵架,也不放在心上,反而继续郑樊刚才的话题:“我想要胡老师继续做帝师。”   “读书为立品,求真,做人,胡老师说话做事只求真心,是一位好老师。”他缓缓说着,“诸位觉得如何?”   郑樊先一步开口:“万岁英明。”   明笙有些犹豫,抬眸去看谢病春。   谢病春垂眸,看不出神色。   “明相呢。”年幼的帝王开始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明沉舟已经和谢病春闹翻,即使没有帝师之位,占据侍读两位也未必不可。   这般想着,明笙也紧跟着一咬牙:“万岁英明。”   “掌印呢。”   谢延有些执拗地一个个确认过去。   一直沉默的谢病春这才抬眸,微微一笑:“万岁英明。”   谢延松了一口气。   “那就这样定了。”   虽然众人不曾得偿所愿,但怎么也算格外民间读书人一个交代,但也省了每日都有都察院出来闹事弹劾,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只是还有一事。”就在此时,谢病春再一开口。   这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若是只赦免胡承光一人,未免太过贵重,也抑不住民间读书人越发严重的口出狂言,整日死谏的风气。”   谢病春缓缓开口。   “这倒是,这些读书人不好好读书报销国家,一不合心意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太……”黄行忠拍了拍肚子委婉说着,“对不住自己这几年的辛苦了。”   这些人寒窗苦读,更有甚至功名在身,若说聪明一定是聪明的,可有事有太过蠢,被人利用也不知道。   “是帝师的话,贵重一些给他脸面也不是不行。”郑樊缓缓开口,直接截了谢病春的话。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轻笑一声,不留情面地反驳道。   “只怕不行,胡承光的老师在杏林讲课,不过是说了几句正肃课堂的话,就被有心之人听去,继而大闹西厂,若是今日还这般给胡承光脸面,只怕来日这群读书人就敢冲入皇极殿。”   众人脸色微变。   “掌印好大的胆子。”郑江亭发难道,“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也该说出口,你区区西厂如何敢和皇极殿相提并论。”   谢病春也不恼,慢条斯理反驳道:“小郑相扣帽子的本事倒是一如既往的厉害,蚍蜉鲲鹏都能被先人相提并论,我不过是以西厂为比较,讲一下此计的危害而已。”   “小郑相整日喊着被人大逆不道。”他懒懒抬眸,“所谓做贼心虚,便是看土为山,看水为海,可是自己别的想法!”   “谢病春你!”   郑江亭脸色大变,啪地一声站了起来。   “坐下!”   郑樊厉声呵斥道:“掌印说的没错,你做事就爱玩坏的地方想,大家都是同僚,一心为国,即使略有不当,也不该如此揣测他人。”   “那掌印该当如何?”戴和平缓缓问道。   “大赦。”   谢病春微微一笑。   众人听着他的话,一时也摸不清他的意思。   只听到谢病春继续说道:“距离先帝大赦已有十年,今年恰是万岁登基第一年,按理本就该有个大赦。”   他的目光扫了一眼黄行忠。   黄行忠原本懒洋洋的姿态瞬间坐直,一本正经说道:“按照惯例,正是如此。”   “那便大赦。”安悯冉见只是如此要求,暗自松了一口气。   “虽说不能太给胡承光脸面,但毕竟是帝师,该有的面子也是要有的,一般的大赦的时间定在五年内,不是大逆不道,死罪难逃之人,都在此番外,但也有一些其他原因,不算严重,但因为,”   他一顿,神色微不可言:“一些事情,有些人便不在其中。”   谢病春漆黑的眸光背半敛的睫羽遮挡,眼底那点浅淡的泪痣,在影绰的光影下意外有些显眼。   “若是这般,谏言之类便是其中一项,按理胡承光也不再赦免范围内,若是强行赦免这一人,便是胡承光也难以服众,想来依他的性子也是不愿的。”   内阁众人听得格外认真。   “好似是这样的。”戴和平被他顺着思路,也忍不住附和了一句,结果被安悯冉狠狠瞪了一眼,这才讪讪闭上嘴。   “那该如何?”谢延皱眉问着。   “胡承光作为帝师不过是因为他是罗松文的弟子,敷文书院的学子,是天下文人的标杆,既然都要立起这个标杆,万岁为何不让他立的更牢一点,帝师乃是读书人的高灯,但也只限于读书人而已。”   谢延听得格外认真,紧跟着点了点头。   内阁首位,一直低着头的郑樊缓缓抬起头来,盯着对面的谢病春。   苍老的眉眼缓缓掀开,露出眸光中里面锐利的光芒。   “所以要如何?”   “先帝在位期间不曾赦免过一个因谏言触怒龙颜的人。”   谢病春微微侧首,半张脸落在日光中。   “万岁登基,感怀先召,也为初次恩科广招人才,也该给那些那些无知的人一些恩惠,让他们感恩戴德才是。”   明笙原本还是脸色平静,可随后突然脸色微变。   与此同时,谢病春的目光恰好和他撞在一起。   只见,谢病春微微一笑,气定神闲。   这张铺了四个月的大网在此刻终于被缓缓收紧,露出庞大的一角。   “赦免明德九年后,二十年来所有因谏言而牵连的读书人。” 第42章   一场大集议直到午时末才匆匆结束。   从西北鞑靼,到东南倭寇,再到空了一半的浙北一代官员的安排,最后才轮到九月的秋闱。   人人都痛恨司礼监,可又人人恨不得依附司礼监。   别看世人如今对谢病春口诛笔伐,恨不得吐一口口水,可若真的让他们有机会接触到这位高高在上的掌印大人,更多的是虚与委蛇,阿谀奉承。   前任司礼监掌印黄兴在任时,更有甚者,朝堂一品大员当众认他为亲爹,手下徒子徒孙各个都有官员伺俸。   但谢病春与此前所有掌印不同,他只是牢牢占据着司礼监。   既不想高祖身边的那位大掌印,一心为国,勤勤恳恳,至今谈起都令人称赞,但也没有像黄兴那般大肆敛财,广交大臣。   他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地站着,喜怒不定,阴晴难测,就像今日朝议,他提出大赦后,对其余事情并不太关心,反而是封斋和内阁两排争得面红耳赤。   谢延自争吵不休中抬头看向谢病春。   “不要吵了,人选的折子都各自递上来。”谢延颇有威严地拍案定板。   “今日廊下有午膳,诸位大人不妨用过再行离去。”   绥阳见大门打开,恭声说道。   一侧的小黄门连忙迎着诸位大人去了隔壁抱厦用膳。   “掌印留步。”   小皇帝坐在宽大的龙椅上,还未脱去稚气地眉目沉静稳重,盯着离去的众人,突然出声说道。   这是谢延第一次在集议后留人,连着谢病春都颇为吃惊。   他这一出声,连着郑樊都停了脚步。   “送诸位去抱厦用膳。”   谢延冷静吩咐着,绥阳很快便亲自出马,扶着郑樊去往隔壁。   “郑老这边请,今日御膳房特意备了阁老最爱吃的芋泥烧鸡,甜糯得很。”   “多谢绥公公体恤,老朽一介残骨那劳公公费心。”   绥阳恭敬说着:“奴婢瞧着郑相的身子骨还硬朗得很。”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他们心知是小皇帝有话和掌印私下说,可偏偏只能看着谢病春敛眉拱手站在堂下,哪怕心里抓耳挠腮,不得不满腹心事地离开。   “万岁。”掌印行礼。   谢延动了动身子,自龙椅上跳了下来,慢吞吞走到案桌前:“掌印为何对两地军务和浙北一代官员的填补并不发表意见。”   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堪堪与书案持平,但少年帝王早已不知不觉中初露锋芒。   “内臣并无意见。”   谢病春冷静答道。   “可封斋都有意见。”   他咄咄逼人地问道。   谢病春抬眸,沉吟片刻后反问道:“万岁想要内臣有意见?”   谢延下了台阶,走到谢病春面前,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位置,这是一个能在戒备和信任中徘徊的距离。   “是人便会有意见,且娘娘说你目前可信,我自然是信你的。”年幼的万岁先一步开口说道,随后又特地强调着,“我是信娘娘的。”   谢病春眼波微动,眼下那点红色泪痣顿时生动起来,鼻息处淡薄的阴影被一扫而空,闻言轻笑一声:“若是内臣有意见,万岁便听。”   “可也可以考虑进去。”谢延背着手,在高阶上来回走动着,庞杂繁琐地龙袍套在身上,一副自持稳重地小大人模样。   “若是我们的意见,万岁都不喜欢,那又如何?”   谢病春此刻并不想一个司礼监的掌印,冰白的面容被笼罩在微亮的日光下,长长的影子被斜长地拖开,直到落到谢延的身侧,沉默安稳。   谢延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种面对老师的感觉,不由站在原处,认真皱眉思考。   若是都不满意怎么办?   那就换人。   可,这些大臣他还认不全。   谢延第一次萌生出一种不受控制的不安感,那层朦朦胧胧的薄纱被谢病春突然撕开,露出一个庞大狰狞的体型。   他在这一瞬间,明白自己正在驾驭一个庞大大物。   谢病春沉默地看着他,似乎在出神,又似乎只是随意地落在这一处,漆黑的眸眼晕着光,锐利向上的锋芒被悉数笼罩,令人看不清神色。   “所以要如何?”谢延一本正经地问着。   谢病春垂眸偏首,所有的光便都落在他的侧脸上,声音平淡冰冷,就连夏末正午烈阳都驱散不得。   “秋闱在即,万岁何必急于一时,天子门生才是百姓之福。”   谢延陷入沉思。   谢病春沉默地站着。   一时间殿内寂静无声。   “万岁,娘娘送的午膳到了。”门口,小黄门殷切地说着。   谢延倏地回神,目光凝重地看着站着的人,随后一本正经地说道:“掌印以后也要多多提出意见。”   谢病春淡淡地应了一声。   “掌印和娘娘吵架了?”临出门前,谢延忍不住问出口。   他并未露出太大的情绪,就像是随便的一声询问。   谢病春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冷笑,随后一字一字地说道:“并、无。”   ————   谢病春出了乾清殿,还未走远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掌印请留步。”   背后假山处走出一人,正是明笙。   明笙大概是一直在等人,额间已经冒出细汗,本就书生气的面容并未因为年长而消退,反而越发斯文沉稳。   他是大周所有梦想要出仕的读书人标杆。   位居内阁,紫袍加身,门生遍布。   人人都猜测郑樊致仕后,他就是下一任阁辅。   谢病春见了人,并未说话,只是抬眸扫了他一眼,神色冷淡。   明笙嘴角笑意僵硬,随后不得不继续开口:“几日前,内人入宫时误入你和太后的事情,实属误会。”   谢病春眉间未动,却又莫名觉得讥讽。   “我那女儿自小在府邸便骄纵惯了。”明笙无奈说着,“还请掌印不要同她计较。”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慢条斯理说道:“自然不会。”   “掌印大人有大量。”明笙笑说着,话锋一转,自然说道,“既然已经误会解开,我府中之人也该让我领回去才是。”   “误抓的丫鬟今日早上已经让锦衣卫送回去了。”谢病春淡淡说着。   明笙眉心一簇,继而犹豫说道:“我还有一个妾侍。”   “她乃太后生母,性格胆小柔弱,还请掌印手下留情。”   谢病春身量极高,身形消瘦,一旦居高临下,半阖着眼看人时,便总是带着沁冷的逼人审视。   “钱沁。”他轻声念了一声。   明笙脸上的笑意顿时敛下,单薄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掌印虽是内臣,但依旧男女有别,她是我明家妾侍,还请掌印自重。”   谢病春呲笑一声,抬眸,露出锐利冷淡的眉眼,可细看去却又满是讥讽:“所求于己,自重而立,明相不反省自身,有违诸多读书人的推崇。”   “掌印何必倒打一耙,因为娘娘思生母心切,我才让内人带着钱氏入宫,结果误被掌印当做丫鬟掳走,掌印不立刻犯人也罢,反而说些似而非似,有辱女子名声的话,未免太过分。”   明笙嘴角紧抿,不悦说道。   “钱森与你有一书之恩,当年松江府华亭县大水,你母亲染病去世,你年仅七岁,有幸被当时还是嘉兴府钱家收养,留在内院读书。”   谢病春缓缓说着,就像戏台上念着念白的幕后人,配的的是树枝摇曳的声音,说的是平静无波动的故事。   明笙脸色微变,他一旦不笑时,整个人便显得有些孤高尖耸,格外不好相处。   “同年十二月,钱家最小的那位小娘子因自小体弱多病,随祖母在山上修养,钱家无论男女,三岁便要启蒙,这位小姑娘体弱,祖母体恤,拖到五岁才回家读书,此番回家一为过年,二为入学。”   “这些事情我并不感兴趣。”明笙厉声打断他的话,“哪怕掌印如今谁也不放在眼里,但肆意扣留明家妾侍,传出去不怕天下人指责吗。”   “你强求恩师女儿为妾,尚不怕天下人指责。”   谢病春伸手,缓缓弹去明笙肩头的一片叶子,扬眉,轻笑一声,“我,又怕什么。”   明笙咬牙反驳着:“掌印何必拿这些道听途说的话来激我,我幼年家贫,父母早逝,全靠族学扶持,我没去过嘉兴,也不认识什么钱森。”   谢病春闻言,笑着点了点头。   “自然,钱森拒绝你求娶钱沁的要求,你明笙自诩少年天才,过目不忘,十二岁便是浙江解元,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嶙峋复杂的假山阴影落在两人身上,好似一座大山压着他们,空气沉闷而窒息。   紧接着又听谢病春话锋一转,一向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琢磨的笑意:“你以为他势利,嫌你穷困潦倒,却不知他看不上的一直都是……”   “你。”   明笙脸色大变。   “自大刚愎,有才无德。”   谢病春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钱家出事,你袖手旁观,也许还不如袖手旁观。”谢病春哂笑着摇了摇头,满脸讥讽之色,“直到钱森出事,你这才施然登门……”   明笙脸色漠然,转身便要离开:“掌印若是不肯放她回来,我便去敲宫门的陈情鼓,想来这世道还是有是非曲直,不能强权压身。”   “我与太后并未闹翻。”   谢病春突然说道。   明笙脚步一顿,随后愤怒转身:“谢病春!你,原来是你早有预谋!”   “明相若是这般说也没错。”   他竟跟着笑了笑,疏离冷淡的眉眼若寒意沁骨,可细看又觉得好似利剑下一秒就要出鞘。   “怪不得,怪不得,你要万岁大赦,是不是也是这般算计的,给钱家抬脸。”   他口气急促,愤而说道。   他本以为谢病春提出的大赦是涉及那桩往事,却不料一开始就是为了算计他。   这一刻,他心里那团气终于吐了出来,可下一刻便又觉得愤怒。   “让他们科举又有什么用,不过连书都买不起的废物。”   他冷笑着。   “秋闱将至,总能一较高下。”谢病春并未被他激怒,难得好脾气地说着。   “你当真觉得别人奈何不了你!”明笙上前一步,咬牙逼问着,“我和钱家的事情与你有何关系,哪怕你是钱家旧人,可二十年前你不出现,如今又出现算什么。”   谢病春好似看着一个跳梁小丑,冷淡而讥讽。   “我与钱家无一人相识。”   他冷淡说道。   “可是钱氏与你说了什么?”明笙松了一口气,缓缓问道,“当初你情我愿的事情,我为她保守钱家隐姓埋名的秘密,她嫁入明府,想来是掌印想差了。”   “钱沁也不曾与我说过什么。”谢病春慢条斯理地反驳着。   明笙强忍着怒气:“那掌印为何不让她回来。”   “大概我这个才是你情我愿的交易吧。”谢病春笑着摇了摇头。   明笙不安地皱了皱眉。   “娘娘让我替钱氏像你讨一份放妾书。”   “不可能!”   明笙想也不想就拒绝道。   “你用钱家人的性命胁迫钱沁为妾,逼着她留在明家为你生儿育女,却又任由周云欺压与她,抱走钱自留,放养明沉舟。”   谢病春冷淡的眉眼在此刻竟显出一丝悲悯:“你做了这么多,可到现在也看不清自己到底要什么。”   明笙脸色暴怒,双拳紧握,狠狠说道:“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一个阉人,放妾书我是不会写的,钱沁生是明家的人,死是明家的鬼,谁也带不走她。”   他深吸一口气,这才冷静下来:“掌印若坚持不放人,我也不怕将此事昭告天下,司礼监欺我至此,我定要讨个公道。”   谢病春冷眼看着他的暴躁,缓缓开口打断他的话:“钱家为何落败,明相心里清楚,你娶周家女才一跃进入内阁,如今此事闹大,司礼监本就骂名背身,有何畏惧,可你呢?”   他单薄的苍白唇角微微弯起。   “周生,还没死呢。”   周生,前任清流掌舵人,如今也有八十七了,和郑樊斗了十年,二十年前技不如人被赶下台,幸而最后一搏,推自己的东床快婿明笙入内阁。   “掌印定要插手这事。”许久之后,明笙怒目切齿地质问着。   谢病春点头,无奈说道:“娘娘所托,不能辱命。”   “明沉舟,明沉舟,又是她,我就知道。”明笙喃喃自语,一脸憎恶,“与她的外祖父一般令人厌恶。”   “守以恭者,如日升月恒,小人慑弃,自然无法同日而语。”谢病春从容不迫地反驳着。   幽静的花园甬道在短暂的交锋后再一次陷入安静,只是气氛越发凝重。   夏风裹挟着烈日热风,吹的人心浮气躁,明笙早已满头大汗,谢病春依旧干干净净,冰白的脸颊好似一块捂不热的冷玉。   “明沉舟不过是一个深宫妇人,与掌印毫无益处,掌印何必为她出头。”明笙口气凝重,怀柔说道。   谢病春煞有介事地点头:“确实,满腹算计,心口不一。”   明笙眼睛一亮:“那人同她外祖父一般心思诡谲,掌印若是答应不插手此事,侍读和今年秋闱两事,我定以掌印马首是瞻,助掌□□想事成。”   谢病春垂眸看他,好一会儿也没有说话。   “掌印。”明笙犹豫喊了一声。   “明相的提议当真令人心动。”他似乎听了进去,衡量利弊后不慌不忙地说着。   明笙大喜。   谢病春微微一笑,眉梢锐利冰冷:“可我要的,没有你……”   “照样是我的。”   明笙脸色大变:“谢病春!你不要得寸进尺。”   谢病春眉心一簇,不耐烦之色一闪而过,抱臂冷淡说道:“明相有三日润笔的时间,三日后锦衣卫会亲自上门。”   “这是我明家家事!”明笙见利诱失败,瞬间收起笑意,冷厉说道,“司礼监如此行事,我定要讨个公道。”   谢病春侧身,高高扬起的红色百日红映在他冰白的脸上,连带着漆黑的瞳孔也染上一点血色。   “司礼监等着明相的公道。”   明笙深深看着他,嘴角两道深刻的弧度紧紧崩在脸上,最后甩袖离开。   ————   消息传到瑶光殿,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情了。   放妾书一直没有动静,明沉舟也不敢催,只能暗自着急,连着两个晚上都睡不着,只有白日里英景来递消息这才能转移心思。   “大赦天下。”明沉舟自书中抬起头来,摸着下巴,“还是大赦明德九年后所有以言犯上的人,不过这招也算给万岁在文人心中留下容人的好印象。”   “左右不是坏事,不过还是觉得好奇怪,拉拢文人有的是办法,怎么选了一个可能会违背先帝的大赦。”   “怎么奇怪了?”一侧的桃色正在串着珠子,“不是说要给胡承光长脸,又不想让他太过长脸吗,免得他顺梯子往上爬,越发给脸不要脸了。”   “至于娘娘担心的违背先帝什么的。”桃色大咧咧说着,“又不是没有先例。”   明沉舟失笑,手指伸进珠篓里,一进一出地捣乱着:“这张嘴还知不知道收敛了,还不给我闭嘴,只是我以为掌印很讨厌胡承光的。”   “是讨厌啊。”桃色仰着头,自己琢磨了一下,“不是还把人关起来了吗?还打了一顿,还用镣铐抓起来了,这么听都很疼,这还不是讨厌啊。”   “此事今日昭告天下,不出意外半月,就能传遍大周各地,掌印这招等于把胡承光彻底暴露在世人面前,还是高高竖起的那种,自此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在世人的视线中。”   明沉舟笑说着:“你知道靶子吗,众人追捧时是独一无二,厌弃时便是万人唾弃。”   “若是做好事变算了。”她笑说着,“要是做坏事,那也太难受了。”   桃色一边眼疾手快串着珠子,一边脑子转了一圈,砸吧嘴,附和着:“听上去好有道理啊。”   “你觉得什么没道理,谁说你都觉得有道理。”明沉舟冷静戳穿她,“墙头草,顺风到。”   桃色吐吐舌头,嬉笑着不搭腔。   “好了,是这样吗,夫人。”她举起链子两头,扭头去看钱沁,却见她脸色惨白,吓得连着声音都变了,“夫人,你不舒服吗?”   “娘,你怎么了?”明沉舟自书上抬头,心中一惊,连忙上前问道。   只见钱沁脸色雪白,双唇失色,衬得眉间姝色越发浓稠艳丽,浅色眸子润着点点水光,似乎要淌下泪来。   她未出阁前就是病弱之气,生下双胎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缠绵病榻,每年换季都会病上一场。   钱沁握着明沉舟的手,许久没有说话,最后只是缓缓阖上眼,轻声说道:“无事,只是刚才有点心口疼。”   “是不是昨天我睡相不好啊,娘晚上没睡好。”明沉舟一脸自责,担忧说道,“我让人请个太医来。”   “不必,我想先去歇一会。”钱沁握着她的手指都在微微颤动,甚至应该说,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明沉舟和桃色连忙扶着人入内休息。   钱沁躺下时,已经脸色好了不少,明沉舟搬着小板凳坐在她身侧,恋恋不舍地看着她。   “自己去玩吧。”她说道。   “不去。”明沉舟握着她的手指,一根接着一根的把玩着,“我看着娘睡觉。”   钱沁似乎累急了,难得没有多说,只是沉默地闭上眼,呼吸逐渐趋于平静。   明沉舟盯着她的脸,不厌其烦地掰着她的手指。   纤细雪白的手指上还残留着一些陈年旧伤,看久了只觉得刺眼,就好似一块精心雕琢的玉石上留下一道道难看的划痕。   旧时闺房内也曾堆满书籍诗册,原来这双手也曾会画画,会写字,可在明家多年,她郁郁寡欢,一直不曾见她拿过笔。   钱家以前应当也是书香世家。   明沉舟想着。   说话气度是骗不了人的,哪怕此刻的钱家住在肮脏落魄的明前巷。   “都是秘密!”她捏着钱沁的手指,哼哼唧唧说道,“瞒着我。”   她见钱沁睡了过去,这才敢小声说道:“哼,等我从谢病春那里套出话来。”   “今日是七夕啊,娘娘之前说过放没上值的人的假的,柳行姐姐不上值也不出去玩啊。”门口,桃色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   “不出。”柳行总是格外无情,“不和你换,你也别出,外面乱。”   桃色长长叹了一口气,心虚找补着:“不出不出,我就是念念。”   柳行呲笑一声,格外冷漠。   明沉舟眼珠子一转,故作镇定地起身,去到屏风外随口问道:“掌印那边今日可有消息递来。”   我可不是想出去玩,只是想亲自问一下事情办得如何了!   桃色扭头,乐颠颠地跑过来:“没有哦,最近连陆行都好忙的样子。”   明沉舟哼了一声,突然说道:“你去问问。”   桃色一愣,傻傻问道:“问什么啊。”   “骗人是小狗!”   明沉舟咬牙切齿地说着。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更新都好晚啊,救命啊QAQ   明相:和外祖父一样都是卑鄙小人   掌印:文绉绉一堆(os:放屁   明相:她是深宫妇人,坏滴很   掌印:确实满腹算计,心口不一(os:但我好爱她QAQ 第43章   陆行一脸凝重地在始休楼门口晃悠,守门的锦衣卫被晃得头晕。   “陆哥,到底怎么了?”   陆行停步,看着他不说话,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直把其他人听得心肝都悬了起来。   “怎么了啊!”说话这人极为奔溃的大喊着。   陆行盯着他,认真问道:“你敢骂掌印是小狗吗?”   守门的锦衣卫们倒吸一口冷气,连连摇头。   “是那个瘪三龟孙子胆子这么大,看兄弟们不收拾他。”有人握剑腰间佩剑,气势汹汹地威胁着。   “就是就是,敢骂掌印是小狗,我看他是不想活了。”   陆行吓得脸色大变,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掌印可听不得这话。”   锦衣卫瞪大眼睛,一脸不解,犹豫问道:“陆哥你怎么奇奇怪怪的。”   陆行朝着门口张望着,随后愁眉苦脸地说着:“两边都得罪不起,我也太惨了。”   “掌印。”   说话间,突然听到锦衣卫拱手行礼的声音,陆行连忙扭头,只看到谢病春正穿过郁郁葱葱的梅林。   “掌印。”他连忙迎了上去。   谢病春偏首咳嗽一声,随后淡淡问道:“事情办妥了?”   “周生今早亲自去施的压,他自然是写了。”陆行轻声说道,“但他不愿送去钱家,把东西扔给锦衣卫就闭门送客了,连周生都不曾留。”   谢病春早有预料,并无诧异之色。   “不过也没想到明笙能扛了这么久。”陆行忍不住琢磨了一下,“掌印给了他三天的时候,他硬是扛了七天,还把周氏关了起来,最后还是我们直接去周家请了周生,这才逼着他低头。”   “若是不知情,还真的以为他有多喜欢钱氏呢。”   谢病春嘴角微微弯起,冷笑一声。   “我便说他蠢。”他拢了拢袖子,淡淡说着。   “哎,美色和权势,终究还是权势更吸引人。”陆行感慨了一句,随着他入了始休楼。   “你不去西厂,来这里做什么?”走了一半,谢病春蹙眉,不解问道。   陆行顿时眼珠子一转,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属下,出门前……”他慢吞吞地说着,“被桃色拦住了。”   谢病春并不说话,只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桃色说让卑职替娘娘给掌印传一句话。”他越说越慢,越说越心虚,连着声音都忍不住低了下来。   一行人应该绕过内外连接的拱门游廊,透过花窗的光落在谢病春的衣摆上,浅淡的阴影为冰冷威严的蟒服绣出一点缱绻花色。   “娘娘说……”陆行一咬牙,紧跟着踏下内院台阶,随后闭眼说道,“骗人的是小狗!”   话音刚落,他敏锐的感觉到前面的人听了下来,连忙脚步一顿,甚至往后扬起,这才看看刹住脚。   谢病春倒是背后长眼一般,身形一侧,直接避开了。   冷漠又无情。   陆行讪讪地稳住身子,这才小声问道:“怎么了。”   “今日七夕?”他蹙眉问道。   陆行二丈摸不到脑袋:“对啊,今日七夕,开了三日夜市,今天是最后一天呢。”   谢病春半张脸隐藏在疏懒高耸的树荫下,看不清神色。   “只有猫才会看见树就往上窜。”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着,缥缈的声音被隐藏在阴影中,听不清喜怒。   陆行琢磨一会没琢磨明白,虚心问道:“那怎么给娘娘回话。”   谢病春已经转身继续朝着内院走去:“备马。”   “两辆。”   在陆行临走前,他特意多说了一句。   陆行一头雾水的跑去回话。   “可以两辆马车!”明沉舟眼睛一亮,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   “掌印真好,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她殷勤地夸着。   陆行看着明沉舟热切的目光,摸摸鼻子,知道这是要自己一定要把这话带到掌印耳边。   “什么时候出发啊。”明沉舟积极问着。   “娘娘若想早点出门也可以。”陆行说道,“马车已经在偏门等着了。”   “哦,掌印呢?”她在最后一刻拉着自己蠢蠢欲动的心,勉强从角落里把人拉出来问一下。   “掌印还有事情,娘娘若是想回钱家可以先一步走。”   明沉舟眼睛微亮,笑眯了眼,温柔体贴地说道:“掌印若是忙,也不必抽空出来,令牌给我,我也可以自己回来的。”   陆行只是笑着不说话。   ——他可不敢!   “娘娘要出宫吗?”桃色眼巴巴地问着。   “出宫,现在就出。”明沉舟笑眯眯地说着,“今天给你放假了,你不是一直喊着要出去玩吗?”   桃色圆鼓鼓的小脸不好意思地红了起来,扭扭捏捏说道:“也没有一直。”   “那就不用出门了。”明沉舟笑说着。   桃色立马敛了笑容:“出!怎么不出!奴婢还要拉柳行姐姐一同出门呢。”   “去玩吧。”明沉舟按了按她脑袋,和颜悦色地说着。   “你今日陪娘娘出宫。”英景见人都各自散去了,这才贴过来问道。   陆行故作高冷,一本正经地点头。   “钱夫人的事可有结果?”英景并不搭理他突如其来的小脾气,继续问道。   “嗯。”   “今日是送钱夫人回家吗?”他又问。   陆行冷哼一声:“不告诉你。”   英景顿时无语,扭头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半响不说话。   “做什么!”陆行后退一步,抱臂质问道。   “看看你今天脑子里有没有水。”   英景冷嘲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嗐,你这个死鹦鹉,又是瞒我,又是骗我,还打我,明明是你无情无义,无理取闹,怎么现在又扭头骂起我来了。”   他紧跟着追了上去,随后被英景掀起的一串串珠帘打了脸,只能站在门口生闷气。   ——好气,又输了!   殿内,明沉舟正端着水喂娘喝水。   钱沁自从响午病了,脸色便一直不太好,唇色发白,眉宇间的郁色久久不散,看上去病弱憔悴。   “怎么说?”明沉舟冷静问道。   “一辆马车是准备送夫人回钱家的。”屏风后,英景恭敬说着。   钱沁闻言,眉头微微蹙起,拧眉去看明沉舟。   明沉舟对着她促狭地眨眨眼,得意说道:“办成了。”   钱沁愣愣地看着她,随后不由睁大眼睛,浅色的瞳仁难得露出一点迷茫娇憨之色。   “掌印真不错!”这一次,明沉舟真情实感地夸了一句。   钱沁似乎还在梦中,犹豫再三地确认道:“是,是你之前说的那个事吗?”   明沉舟握着她的手,认认真真地重复着:“明笙已经写了放妾书。”   钱沁手指微动,眸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   “娘,你自由了。”   明沉舟用力把人抱在怀中,长松一口气。   明家那座偏僻狭小的院子困了她二十年,把她从一个天真温柔的十四岁的闺阁少女磋磨到如今死气沉沉的明家妾侍。   明沉舟一路随着岁月长大,越看越觉得不值。   世人眼中明笙位高权重,爱护发妻,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可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虚伪自私的小人,一点丁也配上她娘。   钱沁靠在她脖颈间,感受着女儿身上坚定的力量,这才缓缓闭上眼。   ——她原本以为自己至死都要被留在那个男人身边。   “走,我们今天就回钱家,刚好可以一起过个七夕。”明沉舟雀跃地声音在耳边响起,“舅舅和外祖母一定很高心。”   钱沁眼眶泛着刺眼的红意,可眼底却早已不见泪光,只是温柔地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她一向沉默,近乎死气的温柔,好似一尊漂亮到极致的雕塑,明明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可她依旧在漫长煎熬中逐渐老去。   “我给舅舅家买了一个大院子,就在南喜街的一处两进大院子里。”明沉舟捧着一个小盒子,兴冲冲地说着,“这样表哥也好议亲,免得被耽误了。”   钱沁看着她摇了摇头:“你舅舅不会收的。”   “所以要娘递过去嘛。”明沉舟机灵说道,“舅舅最疼娘了,娘送的东西,舅舅一定要。”   “现在就挺好的,不必再换。”钱沁柔声拒绝着。   明沉舟抱着小盒子,气闷地坐在圆凳上,大声说:“不好!”   “外祖母记性不好了,院子大点,也能到处走走,柔柔和表哥都长大了,挤在这里,以后怎么议亲,而且娘都要回去了,换个大点的地方也方面点。”   “我现在可是太后,你们就算不能科举,以后也是最体面的外戚呢。”明沉舟扬眉,煞有其事地说着。   钱沁柔媚的眉眼微微弯起,笑说着:“可以科举了。”   明沉舟一愣,小嘴微张,傻傻地看着她。   “今年大赦,恰恰卡在你外祖父出事那年。”她捋了捋鬓间的碎发,一脸感激,“你若是见到了掌印,可要好好谢谢他。”   明沉舟脸上先是闪过喜色,随后逐渐沉默。   “外祖父是明德九年出的事?”她缓缓问道,“是因为明德十年冬发生的那件事吗?”   钱沁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孩子,准备出门吧,我已经有十年不曾见过母亲和哥哥了。”   明沉舟只好咽下心中的古怪,起身去安排出宫的事情。   钱沁久久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意逐渐敛下,神色恍惚而迷茫,骤然的解脱让她生出一点不真切的痛感,一旦陷入沉默,那种酸涩感便越发明显。   ——她真的可以光明正大出现在太阳下吗?   ————   今天是七夕夜市的最后一天,路上格外热闹,明前巷口,不少小孩在放着鞭炮,小孩的尖叫声贯彻云霄。   明沉舟扶着钱沁下了马车。   “我以前在院子里放鞭炮,结果差点烧了院角的两棵枣树,就被爹赶出来在巷子口了。”钱沁站在巷子口笑说着。   明沉舟没想到娘以前还这么调皮,也紧跟着点点头:“怪不得我一放烟花,舅舅就把我赶出门。”   她身边并未带人,只跟着一个驾车的陆行,一入小巷就看到几个古怪的人,曾娘不注意时,扭头去看陆行。   “怕人纠缠,特意留的。”陆行小声说道。   明沉舟不由耸了耸眉,冷哼一声。   “我有些不认识小院在哪了。”   钱沁目光在小巷里或是紧闭或是半阖的木门上一扫而过,抿了抿唇,满脸惆怅,站在原地踟蹰不前。   “这有什么难,最讲究的那个。”   明沉舟大咧咧地笑着,牵着她的手,大步朝前走着,各家门上挂上的大红灯笼在穿巷而过的夏日热风中微微摇晃,就像是对意外来人的欢迎。   “就对联最新的,墙角的枣树一直没砍呢,到了秋天就能吃了,灯笼是娘最喜欢的兰花花纹,台阶是这一代最干净的,因为柔柔每天扫地要扫两次。”   明沉舟在一间紧闭的大门前站定,侧首,对着钱沁灿烂一笑:“瞧,到了。”   钱沁原本还模糊的陌生感在看到灯笼上的兰花图案时瞬间被冲散,她久久看着紧闭的大门没有动静,似乎能透过这扇陈旧的木门看到已经逝去的悄然岁月。   “是了,是我家。”   她眨了眨眼,咽下眼底的酸涩,展眉一笑,灼若芙蕖。   大门各自一声被打开,门后探出一个梳着双髻的女子。   女子年纪尚幼,圆脸圆眼,见了人大眼睛扑闪着,分外可爱天真。她一见到明沉舟就露齿一笑,头上的红绳子也跟着甩了甩。   “是舟姐姐来了!”   她站定身子,这才快速打开大门,笑说着:“哥哥耳朵好灵,非说门外好像有人。”   “今天七夕,柔柔怎么没出去玩。”明沉舟笑说着。   钱沁不错眼地看着面前之人,神色逐渐泛出柔色。   “哥哥不让我一个人出去玩。”钱清染嘟着嘴,不高兴地说着,随后目光落在身侧的陌生人神色,眼睛睁大仔细打量着,“这位夫人是谁啊?”   明沉舟咳嗽一声,一本正经说道:“叫小姑姑。”   钱清染眨眨眼,嘴里古古怪怪地嗯了一声,不由仰头看着面前之人,眨了眨眼。   “叫小姑姑,听到没。”明沉舟揽着她的脖子,恶狠狠地威胁道。   “哇,小姑姑长得也好看了吧。”   钱清染看了许久,突然大声感慨了一句。   钱沁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门口是谁,是叶婶要帮忙吗?”   钱得安久久不见柔柔回来,担忧地出门查看着。   他一出门,便看到门口站着的女子身上,愣在原处,随后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小姑姑。”   “如山。”钱沁微微一笑,温温柔柔地喊了一声。   若是冷静如钱得安,此刻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真的是小姑姑啊。”钱清染后知后觉地说着,扑过去抓着钱沁的手,更加认真地打量着钱沁,最后忍不住感慨道,“小姑姑长得和舟姐姐真像。”   “你明白我为何喜欢桃色吧,简直一模一样。”明沉舟无奈说道,“你听听这话,是不是一模一样。”   “进去吧。”钱得安连忙侧身说道,“娘正在准备七夕拜神的东西,爹出门了,还未回来,祖母前几日病了,还在卧床休息。”   “娘病了。”钱沁蹙眉,担忧地问着。   “是咳嗽的老毛病了。”钱清染脆生生地说着,“爹是给祖母抓药去了。”   “娘,祖母,小姑姑回来了。”   小女孩明亮爽朗的声音在热闹的小巷中依旧带着活力。   明沉舟看着一行人走远,扭头去问陆行:“进来吗?”   陆行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递到明沉舟面前。   “放妾书和契书,娘娘收好。”   明沉舟看着这份薄薄的信封,随后露齿一笑:“多谢掌印了,他何时出宫啊。”   “不知。”陆行摇头。   “若是出来了,你便来敲门。”明沉舟接过信封,笑说着。   陆行点头。   明沉舟看着他消失在巷口,这才转身关了门。   屋内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的慌乱后隐隐传来哭声,钱得安正目光沉静地站在廊檐下朝着她看来。   “表哥。”   她笑。   “是你求的掌印。”他的目光落在那份信封上。   “是报酬,我帮他设了开局,他得以实施这几个月的手段,讨一份这个不过分吧。”她晃了晃手中的信封笑说着。   “白荣行是你故意的。”钱得安皱眉,“他叫你做的?”   “我猜的。”明沉舟促狭地眨眨眼,“谢病春和明笙的关系有多差不用我多说,清流骂谢病春的折子垒起来都要堆满我们的院子了,可他竟然看着清流占据了两个侍读。”   她比划了一下手指:“谢病春睚眦必报的性子,清流之前在选择新帝上就没少给他下绊子,谢病春不找他麻烦才怪呢。”   钱得安仔细听着,欲言又止,随后又不再多话。   “那大赦的事情呢?”他艰涩问道。   明沉舟耸肩:“那我就不知道了,但他这招明显是为了胡承光,我也不知他和胡承光有何深仇大恨,还有一点就是为了打击内阁吧,说不定也是为了买天下读书人一个好。”   钱得安无奈说道:“掌印可不想畏惧流言的事。”   若是惧怕流言,就不会借着水坝溃堤和帝师两件事情,铲除异己,背负泼天骂声了。   明沉舟转念一想,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对,那大概就是无聊吧,掌印总是有些阴晴不定,捉摸不透。”   “哥哥,姐姐,你们在干嘛!祖母叫你们呢。”钱清染探出脑袋,高兴地打着招呼。   “哥哥,娘叫你去买点菜来,在买点酒来,还有赶紧把爹叫过来,今天不醉不归。”   ————   谢病春站在明前巷前,原本还有几个小孩蹲在这里玩泥巴,没一会儿就被吓得悉数跑回家了。   热闹的巷口少了小孩的吵闹也瞬间安静下来。   日落黄昏,家家户户的饭菜香顺着风在小巷中飘荡,时不时会有笑声传到巷子中,最后又消失在空荡的小巷内。   短暂热闹过后的巷子口越发清冷。   “要我去找娘娘吗?”陆行提着灯,犹豫问道。   谢病春沉默地看着一排排紧闭的大门,各家门口都挂着大红灯笼,一眼望去,充满着烟火气,也显得和巷口孤零零站着的人格格不入。   “不必。”   他平静说着。   陆行眼观鼻子地站在身后一言不发,心中却是暗中着急。   ——娘娘别是把掌印忘记了。   天色彻底陷入黑暗,一阵风吹过,不知把谁家的灯笼突然吹灭,亮堂的长巷也似乎暗了下来。   谢病春长长的身影被独自拉长,最后虚晃地停在远处,沉默着不动。   不远处就是热闹的西市,长长的游龙灯照亮了半条街,高高悬起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敲锣打鼓声混着喝彩和尖叫声时不时顺着风飘了过来。   七夕在大周民间是大节,各家各户都是热热闹闹的过节。   “大概是太高兴了,我看钱得安买了不少东西回来。”陆行心已经拔凉拔凉的,勉强回旋着,“十来年不见了,难免聊得高兴了。”   掌印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了。   巷子第一间的院子里有小孩尖叫着放了一支烟花,烟花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照亮巷口两人的面容,浅淡的阴影落在眉间,显得有些阴郁。   他一人站在这里许久,孤单又古怪。   “掌印要不先回马车里等着吧,娘娘之前还吩咐卑职要来叫她的,现在说不定还在等卑职的暗号呢。”陆行慌里慌张地说着。   “不必了。”谢病春眉眼低垂,转着手中的银戒,转身离开。   陆行哎了一声,一脸犹豫地跟了上去。   马车安静地停在那颗树下,车头的风灯格外明亮,连着谢病春衣服上的梅花花纹也被照得清清楚楚。   谢病春盯着树下的那簇阴影,呲笑一声:“小狗。”   “掌印!”   就在陆行准备死心的时候,一个欢快的声音的在两人背后响起。   陆行眼睛一亮,连忙转头,只看到明沉舟抱着一个食盒出现在巷子口,笑眯眯地跑了出来。   “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明沉舟大概喝了一点酒,还未靠进,就能闻到风中淡淡的酒香。   “是外祖母做的七巧仁!”她得意地说着,浅淡如琥珀的眼睛亮晶晶的,好似那盏被风吹灭的灯笼。   只是她大概喝醉了,脚步也不稳,一条直线愣是走成了曲线。   陆行想要上前扶人,脚步刚踏出一步,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却又见谢病春沉默地站着,下意识躲到树下阴影处做一块哑巴石头。   这一次,明沉舟踉踉跄跄地走到谢病春面前,还差点一脑袋砸过去,只把陆行看的心惊肉跳。   幸好,谢病春及时伸手把人拦住。   “你看,好多味道,我刚才特意偷偷去厨房拿的。”   明沉舟杏眼迷离,抓着谢病春的手晃了好几下,这才放在食盒盖子上,大声炫耀着。   “掌印喜欢吗?”   她仰着头,露齿一笑,红潮微晕,一线霞光。 第44章   谢病春不说话,明沉舟等了片刻,眼睛里的光缓缓灭了下来,嘴里嘟囔着。   “掌印不喜欢啊。”   大概是吃酒吃多了,风一吹,她不知为何就莫名有些难受。   算了,谢病春就这个德行。   她眨眨眼,慢条斯理地扔了他的手,抱着食盒摇摇晃晃地朝着马车走去。   “我们去玩嘛。”   她闷闷的说着。   陆行作为一个合格的影子,放下绣凳后立马就消失在肉眼可见的光明处。   醉醺醺的明沉舟爬了好一会马车也没上去,不由扭头哀怨说道:“上不去。”   她见谢病春没反应,瘪了瘪嘴,不高兴地扭回头,只好自己又扑腾了好一会儿。   可越着急腿脚越不听使唤,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把食盒往车上一放,眯着眼,看了眼角落里的陆行。   “你,你抱我上去。”   她伸出手指,颐指气使地说着,嘴巴不高兴地翘着。   陆行站在树根阴影下,倒吸一口冷气,吓得脑袋都往后移,眼珠子一转,悄咪咪去看醉迷糊的太后,又偷偷去瞧神色不渝的掌印,恨不得此刻一头撞晕装死。   明沉舟见状,索性一屁股坐在绣凳上,仰着头去看谢病春,脑袋晃来晃去:“掌印怎么在动啊。”   谢病春垂眸看着她,依旧不说话。   他不说话,气质便越发冷冽。   若是平时,他这般沉默,明沉舟早就自顾自地说个不停,保证气氛活跃,可今日喝醉了酒,大概脑子反应慢了,又或者是不想装了。   两个人明明距离极近,可气氛却又有些难捱。   小巷中开始有小孩跑出来准备去集市玩,后面则跟着慢吞吞走着的父母,笑脸盈盈地说着话。   人间总是热闹而温馨的。   明沉舟抱着食盒,蜷缩在车辕下面,愣愣地看着他们走远了,这才眨巴眼继续看着谢病春,眉眼耷拉着,就像那日误撞到他,然后开始装死的闹腾小黑猫。   “掌印都不理我。”她把滚烫的脸贴在食盒盖子上,可怜巴巴地说着。   谢病春站在她面前,抱臂看着她,眉眼冰冷。   ——明明失约的她自己。   “你怎么又不高兴了。”明沉舟自顾自地拿出一根七巧仁塞进自己嘴里,愤愤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说着。   “你为什么总是不高兴啊。”   她嘴里塞满了豆沙馅,唇颊鼓鼓的,歪着头,扑闪着大眼睛,疑惑地问着。   “内臣没有不高兴。”出人意料的是,谢病春竟然开口回答她的话。   明沉舟长叹一口气,打开食盒盖子,埋着脑子看了好久,最后挑出一根画着梅花花纹的七巧仁,高高举起来,递到他面前。   “最最好吃的五仁陷的。”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唇颊生辉,“我就抢到两根哦。”   七巧仁浓郁的芳香落在鼻尖,加了奶酥的酥皮格外松软,是典型的江南味道。   “分给你一根,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她灿烂笑着,迷醉的浅色眼睛在夜风的缓缓吹拂中越发现在朦胧。   有些人,天生一笑起来就绵软如雪白的云,甜蜜如细密的糖,好似天大的事情被她这么一笑都归于沉寂,化为乌有。   谢病春缓缓握紧她腰间的手。   “掌印的脾气怎么阴晴不定的。”她吃疼,扭了扭身子,没忍住,吐出一句真心话。   陆行在一旁看着干着急,忍不住掐着声音弱弱问道:“娘娘怎么出来这么晚啊。”   一说完,就立马躲到树后装死。   明沉舟眨了眨眼,收回酥条,又是长叹一口气,哀怨说道:“啊,掌印是因为这个生气啊。”   她话锋一转,愤愤说道:“你都没让陆行来敲门。”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树后的陆行一个激灵,连忙探出脑袋,主动把锅背起来,一点也不含糊。   “就都是你的错。”明沉舟盯着谢病春看,不悦说道,“我一直等着你啊,柔柔叫我一起放烟花我都没同意,要不我后来……”   她声音一顿,迷离的眼神似乎清醒了一些,但很快又陷入迷茫中。   后来,后来怎么了?   后来她看着热热闹闹的院子,看着满院子的烟花,看着每个人脸上的笑,她突然想到那个总是站在黑暗中的那个人。   她想,想了许多,却又忘记想了什么,只是最后蓦地看到舅舅手中的那封放妾书,这才短暂的清醒过来。   清醒地发现,原来……   他们不是一路人啊。   “后来如何?”谢病春伸手,掐着她的腰,把她从绣墩上提溜起来,直接放在车辕上。   明沉舟回神,盯着近在咫尺的人,眨了眨眼,不自在地踢了踢腿,却一用力把绣墩踢远了,这一瞬间,她好似忘记了刚才的不开心,笑眯眯地继续说道。   “后来,后来我觉得不对劲,这才哄了柔柔给我打掩护才逃出来的,花了大价钱封口的,你还给我摆脸色看。”   她扣着谢病春衣领上的花纹,垂眸,委屈巴巴地抱怨着。   “我还给你拿了好吃的,你都不吃。”   “我刚才要摔了,你都不扶我。”   “我上不去马车,你都不抱我上去。”   她不高兴地碎碎念着,把一直握在手心,原本要递给谢病春的七巧仁狠狠咬了一口。   “不给你吃了,你一点也不好。”   她大概醉得厉害,若是平时她是万万不敢这么和谢病春说话的,可此刻她脑子里突然弥漫出好多委屈,也不知是酒席上那片刻的清醒,还是刚刚谢病春冷眼拒绝了她两次。   高高在上的雪山是不会轻易踏足红尘的。   “所以……”   她喃喃说着。   “我不喜欢你了。”   那声音极轻,就好似含在嘴里过了一遍。   她又是咬了一口酥条,似在发呆,只是呆呆地动着嘴,目光不知迷离到何处。   谢病春听着她自言自语的话,眉宇平静,冰白的脸颊在古树高悬的灯笼下明暗难测。   他平日里总是眉眼低垂,令人看不清丝毫神色,可一旦满目注视人时,目光便会极为深邃,那双上挑的眼尾连带着那点细微的红痣都带着涟漪深情。   明沉舟开始安静地坐在这里,神思飘忽,连着面前的谢病春都不看了。   从天亮等到日落,从日落等到天黑,谢病春站在小巷尽头,终于等到了摇摇晃晃走向他的人。   ——哪怕,这人从不是真心为他而来。   他垂眸看着她手心的半截豆沙,最后落在她唇颊梨涡处残留的一点豆沙馅上。   ——那便算了吧。   谢病春蓦地想起,戏文里那些入了戏,成了痴的人,后来都走出来了吗?   他一边这么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轻柔地伸手擦了擦明沉舟嘴角还残留的细碎,在明沉舟不解的视线中,慢慢放进嘴边,最后在她错愕的瞳仁中,轻笑一声。   “很好吃。”   他一旦笑起来,锐利上扬的眉眼便如春山澹冶,郎艳独绝,宛若高高在上的谪仙在此刻悄然降落红尘。   明沉舟被这一动作惊得清醒过来,本就红扑扑的小脸一瞬间连着耳朵脖颈都泛上血色,瞳孔睁大,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谢病春,或者说是他的手指。   “不是给我吃的吗。”谢病春就着她的手,把她咬了一半的七巧仁轻轻咬了一口。   冰冷的手心把滚烫的手指握在手心,轻柔却又让人动弹不得。   明沉舟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漆黑的眼眸完完全全倒映着自己的身形,满眼星光中是满心倒影,好似当真把人放在心上一般。   “给你吃,给你吃。”   她眼波微动,下意识移开视线,却又突然把手中的糕点塞到谢病春嘴里,随后连滚带爬地进了马车。   马车的车帘被大力掀开,在空中荡了荡。   “马上就要放烟花了,我想出去玩。”   好一会儿,车内传来她的声音,娇气地发号施令,看样子明显清醒了一些。   谢病春敛了笑,只是看着归于沉寂的帘子,随后轻轻嗯了一声。   陆行一直闭眼靠在树上,耳朵却是尖得很,听掌印出声了,这才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我的七巧仁!”   明沉舟的脑袋从车帘后钻出来,露出半张脸,浅色的眸子滴溜溜地转着。   “吃的别忘记了。”   她的目光巡视着食盒,即使满腹心思,也不耽误惦记着吃的。   谢病春只好提起地上的食盒,慢悠悠地入了马车。   马车内明沉舟靠着角落里开始闭眼小憩。   “酒醒了?”谢病春并未坐在另一侧,反而坐在她身边,似笑非笑地问着。   “没有。”明沉舟装死,整个人蜷缩着。   马车终于动了起来,大街上的喧闹声越来越近。   许久没听到身边人动静的明沉舟悄咪咪地睁开眼,却不料和谢病春的视线撞在一起,连忙吓得闭上眼。   “娘娘发了这么大的酒疯,转眼就这般无情。”谢病春靠在车壁上,慢条斯理地问着。   明沉舟心虚:“没有啊。”   “娘娘现在不说话,是因为不吃娘娘的东西。”   “不扶娘娘走路。”   “不抱娘娘上去。”   “或者,是内臣一点也不好。”   明沉舟心如死灰地蜷缩在角落里不动弹。   记仇,还是要看谢病春的本事。   她哀莫大于心死,恨不得把之前喝醉的自己打晕在出门的那一刻。   “啊,今天的事情多谢掌印。”明沉舟见气氛沉默,生硬地转移话题,一本正经地睁开眼,殷勤地夸着,“掌印可真厉害,舅舅还说要请您喝酒呢。”   “不敢当,毕竟内臣脾气阴晴不定。”   明沉舟到嘴边的拍马屁的话悉数咽了回去,只觉得头皮发麻,可却又莫名觉得生气。   ——也不知是气他的阴阳怪气,睚眦必报,还是自己的口无遮拦,喝酒误事。   “娘娘,怎么不说话了,是不喜欢……”   “闭嘴!”   一只装死的明沉舟突然伸手揪着谢病春的衣领,直接靠了过去。   嫣红的唇还带着不曾散去的酒意,狠狠地封住冰冷的薄唇,堵住他接下来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在来姨妈的时候作死吃螃蟹,吃西瓜,笑死,我要疼死了,明天补上后三千QAQ 第45章   “东街到了。”   晃晃悠悠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陆行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车内缠绵暧昧的气氛被扑面而来的喧嚣倏地打断,七巧仁的盒子翻落在一侧,原本缩在角落里的明沉舟坐在谢病春的膝盖上,长长的裙摆散落开,簇拥着怀中之人,就像盛开牡丹里的娇嫩花蕊。   她靠在谢病春的肩膀上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唇角红肿嫣红,颧骨上的红晕在头顶微亮的夜明珠照耀下好似能滴血。   “出去吗?”谢病春的手在她纤细的腰间徘徊,哑声问道。   明沉舟半响没出声。   谢病春见状,也没有多问,只是拥着她不再说话。   “不生气了?”   明沉舟描着他肩上的花纹,冷不丁出声问道。   谢病春没说话,只是收紧禁锢着她腰间的手。   “疼。”明沉舟扭了扭腰,不高兴地说着。   那只强硬的手便缓缓放轻,暧昧朦胧地搭在腰间,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隔着单薄的衣衫透进微凉的体温。   “掌印下次生气可以直接和我说。”明沉舟借着微醺的酒意,闭眼说着,“不要再这样和我说话了。”   他就像一座千年不化的雪山,若是不知情的人撞上去,只会摔得头破血流。   明沉舟今日醉醺醺地撞了一次,幸好在命悬一线堪堪刹住了脚,这才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地步。   她轻轻松了一口气,睫毛微颤,整个蜷在怀中,好使一只委屈巴巴的毛茸茸小猫。   谢病春侧首去看人,只能看到一个漆黑黑的脑袋。   好一会儿,他低声应了一声。   “嗯。”   明沉舟睁眼,看着车壁上若隐若现的光晕出神。   马车内安静地只剩下浅淡的呼吸声。   谢病春依旧一如既往地冷静,脖颈处的脉动缓慢而冰冷。   让人产生刚才这人奔腾而出的情/欲不过是灯火迷离间的错觉,哪怕当时他的目光深邃如海,好似要把人拉入这场暧昧至深的欢海,彻夜缠绵,至死方休。   明沉舟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地想着:还好我会游泳,不然差点没逃出去。   她眨了眨眼,突然看到无辜被碰到的食盒,大惊失色:“我的七巧仁!”   谢病春拦着她的腰,才没有让她一脑袋扎进去:“等会去街上买。”   “可这是我外祖母亲自做的。”明沉舟不高兴地揪着他的袖子,恶狠狠说道,“你踢的?”   谢新春嗤笑一声,直截了当地揭穿道:“你自己踢的。”   明沉舟甩锅的嘴皮子一顿,脑子中闪过刚才的画面,心中莫名发虚,干巴巴地狡辩着:“是你先动的手。”   谢病春扬眉,一字一字地问道:“娘娘确、定。”   明沉舟扭头不理他,把他的手推开,弯腰把食盒扶起来,煞有其事地拍了拍他的外壳,借着检查糕点的动作,避开话题:“还好没坏。”   谢病春垂眸看着她,半响没有动静。   “我们出去玩嘛。”明沉舟放好糕点,再扭头时,笑脸盈盈地说着。   “嗯。”   东街就是夜市最热闹的地方,行人如织,灯火通明,街上人声鼎沸的喧闹声在耳边起伏,对岸的烟花此起彼伏,连着护城河都飘满了莲花灯。   “你知道东街有一摊的元宵很好吃嘛。”明沉舟拉着谢病春的袖子,往人群里钻,“我知道在哪。”   她一边说一边扭头,一本正经说道:“我为了等你找我,晚上都没吃呢。”   谢病春见她一边走,一边还扭头和他说话,眉心一跳,赶在她一脑袋撞在桅杆上,伸手把人拉了回来。   “好好看路。”他低声说着。   明沉舟闷闷地哦一声,一边走一边继续碎碎念着:“我饿了,这里的人好多啊,掌印吃甜的还是吃咸的,我入宫前听说做了新花样。”   她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绵软如一团云,听着就能让人跟着开心起来。   “到了!”明沉舟站在一家坐满人的摊子前,笑说着,“秀娘,我来了。”   那老板显然还认识她,自大锅面前扭过头来,丰盈圆润的脸颊带上笑,一开口就是爽朗热情的模样。   “好久不见了小娘子,我还以为你不光顾我的生意哩。”   她的目光自明沉舟头上的发髻一扫而过,最后落在她身后沉默的男子身后,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没呢,有事耽误了。”明沉舟说起谎来一点也不心虚,眨巴着眼,抢了最后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   “你吃甜的还是咸的。”她扭头去问谢病春。   谢病春坐在人声喧闹的地方都有本事把周围人都冻得瞬间收声。   “啊,你快坐我这里。”明沉舟嘟囔着,把人往角落里挤进去,“你吓到别人了。”   谢病春被挤在角落里,结果明沉舟熟练递来的筷子。   “甜的。”   明沉舟笑眯眯地说着:“看来掌印真的爱吃甜。”   她招手叫来秀娘,脆生生地说道:“要一碗甜的,一碗咸的,听说新出的新品,都上一份。”   秀娘捂着嘴笑了起来:“夫人果然还是爱吃的性子。”   “您夫君的甜元宵还要额外放糖吗。”   她随口问着角落里沉默的谢病春。   明沉舟瞪大眼睛,心跳倏地加快,一直笑眯眯的;脸颊开始僵硬:“不不不,他不是……”   “不用额外加糖。”谢病春出声。   秀娘笑说着:“好嘞,夫人难得来,免你一个炸元宵的碟子钱。”   “秀娘,秀娘,再来三个炸元宵。”有人大喊着。   等秀娘走后,明沉舟扣了扣下巴,动了动僵硬的胳膊,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掌印吃饭了吗?”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筷子:“没有。”   “掌印何时出宫的。”   “申时刚过。”   明沉舟倏地扭头,看着侧身之人,大眼睛扑闪着:“等了这么久啊。”   这快等了一个半时辰了,她也不住是不是受刚才秀娘话的影响,莫名觉得心跳加速。   谢病春只是看着她没说话。   “我的错我的错。”明沉舟主动背锅,随后漫不经心地问着,“掌印耐心真好,我还以为掌印会摔袖离开呢。”   她撑着下巴,角落里不甚明亮的灯笼晃着琉璃色的眸眼闪着点点星光,这般看着身侧之人,笑脸盈盈,就像寻常打趣玩闹一般。   谢病春的筷子在手指间转了一下,笑了一声:“娘娘想要内臣离开。”   “没啊,这不好奇掌印怎么这么有耐心吗?”她娇气地皱了皱鼻子,就像一个要讨到一个好听话的小姑娘。   谢病春抬眸,两人本就做一条凳子上,他这般靠近些许,身上那股淡淡的梅花香便顺着风悄然而至。   “娘娘想听什么?”他手中的筷子缓慢压着明沉舟手指的缝隙中,慢条斯理地问着。   明沉舟反手抓着那根筷子,扬眉,不进反退地靠近他,眼眸亮晶晶的:“掌印说呢。”   满棚的说笑声在此刻都悉数远去,两个人的距离并不算近,可各自较真,不远后退一步的目光却好似生出千丝万缕,把这两个人团团围了起来,在漫天星火中陡然交缠了呼吸。   “自然是因为对娘娘……”   漆黑的眼眸若是完完全全倒影着来人的身形,那些常见的淡薄疏离就被会悉数遮住,只剩下深邃明亮,能吸着人无尽的深渊下行。   明沉舟微微瞪大眼睛,缓缓收紧手中的筷子。   “来了,来了,小心烫。”   就在此时,秀娘端着吃食,大笑着走了过来,就像一块打碎镜子的石头,尴尬地落在碎片正中,浑然不知堪堪刹住了暧昧的欲言又止。   那根被人握着两端的筷子哒的一声落在桌面上。   明沉舟眼波微动,笑说着:“好香啊,秀娘的手艺一如既往得好。”   “夫人嘴真甜。”秀娘上了两碗元宵,又端出三叠吃食,“我新琢磨出的,炸元宵,咸甜口各两个,撒了芝麻的就是甜口,这碟是滚元宵,只有甜的,撒了黄豆粉,里面的料不一样,学了南边的手艺。”   汤碗里雪白软糯的元宵皮又大又圆,用勺子轻轻一碰便凹进一点,软软的,浑然没有脾气的样子。   至于碟子上的元宵,酥软的皮肉泛出金黄的色泽,面上撒了一点奶酪,奶香十足。   “这个好像舅妈做的元宵,不过听说南方叫汤圆。”   明沉舟指了指明显个头小许多的糯米团子,笑说着。   “掌印吃过吗?”   谢病春嗯了一声。   “掌印对南方的东西好了解,是南方人还是以前在南方生活过。”明沉舟勺了一个汤圆,鼓着气吹凉,随口问着。   “都有。”谢病春咬了一口元宵,竟然是花生馅。   他皱了皱眉,吐出嘴里的汤圆。   “你不吃花生馅啊,忘记问你是不是吃花生,原本可以换芝麻馅的。”   明沉舟按着他的手,苦恼地问着。   “不碍事。”谢病春皱眉说着。   “那我这碗给你吃吧。”明沉舟把两人的汤碗换了位置,又给他倒了水,递了帕子,“我这个猪肉芥菜馅的,你快漱漱口。”   谢病春接过帕子,盯着那碗白开水,眼波微动,随后看着碗里的元宵,不由挑眉笑说着:“娘娘倒是吃得快。”   一个碗里五个元宵,明沉舟一口一个,不知不觉吃了只剩下两个了。   用两个换四个。   明沉舟迷茫地睁大眼睛,随后不高兴地说着:“你还嫌亏不成,那我自己付钱。”   谢病春低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搅着高汤:“只是觉得娘娘当真可爱。”   明沉舟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   “这么今天带我来东街来玩。”明沉舟肚子吃得饱饱的,拎着一枝兔子花灯惬意地坐着。   花灯是谢病春买的,算是对刚才元宵摊子上的道歉。   “还得绕过西街,也太麻烦了。”她转了个身,背对着人群,面朝着谢病春,笑说着,“西街杂耍戏班子多一点,东街吃的用的多一点,对了今天东街还放烟花,掌印带我来看烟花的吗。”   谢病春看着她浑然不知危险的模样,眼看着就要和人撞上了,不得不伸手把人拉了回来,低声呵斥道:“走好。”   明沉舟手中的兔子灯笼晃了晃:“哦。”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明沉舟看什么都觉得有趣,谢病春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去博文书斋。”许久之后,谢病春突然朝着一个方向看去,皱了皱眉,随后开口指定了位置。   明沉舟一愣,抬头去看他。   博文书斋是这几年最有名的一个书斋,能在京城快速扎稳脚跟,他也算有些本事。   她未入宫前也很喜欢去,里面的话本游记,诗词策论都格外丰富。   人人都说书斋背后老板是个能人,可谁也没猜出是谁。   谢病春垂眸:“有些事情要垂眸,弄好了再带你出来玩。”   明沉舟无所谓地点点头。   ——他就知道谢病春不会好心带她出来玩。   明沉舟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小二殷勤地端上茶水糕点,随后悄无声息的退去,她这才兴致勃勃地打量着面前的屋子。   她还不曾来过书斋的内院,不曾想里面布置好似一个内宅小院,更没想到这里竟然是谢病春的地盘。   谢病春安排她来这里休息后,就跟着一个胖乎乎的人走了。   那是书斋的老板,她见过。   这是一间书房,雅静斯文,高大的贴墙书柜上整整齐齐堆满了书籍,墙上挂着一幅幅画卷墨宝。   她凑上去仔细看着这其中一副画。   这画最是奇怪,没有落笔,没有题词,只有长长的一条河,自高耸的雪山上奔涌而来,经过落满大雪的地面,经过一辆停在河边的马车,最后在在熠熠生辉的日光中奔流而去。   “好眼熟的地方啊。”   她摸着下巴,最后忍不住盯着那辆青布马车看。   只见那辆停在大河边上的马车被人掀开帘子,车辕上坐着两个小孩,其中一个小女孩头顶上抓着两个缠着红线的啾啾头,趴下车辕上上,正对着一个马车下面背对着画面的人说话。   “嘶,好眼熟啊。”   她伸手戳了戳小孩的啾啾,可等她逛了一圈书房,还是没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地方。   内外并没有人守着,也不知是主人心大,还是真的放心她这个同盟。   她饶有兴趣地在外面的小院里逛了一圈,知道看到院门口守门的小厮,这才施施然地回了屋子,专注着吃着面前糕点茶水,一咬进嘴里就忍不住眼睛一亮。   富贵楼的糕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   墙角的沙漏转了两圈,门口的灯笼的光亮也逐渐暗了下来。   她等了许久,也不见隔壁那间紧闭的屋子有人出来。   等到头顶炸开了无数烟花,耳边是浪涌而来的尖叫声。   内院还是没有动静。   等到她有些困了,趴在桌子上不自觉的闭上眼。   隔壁屋子依旧安静。   等到沙漏再一次发出声响,她看了一眼还在发亮的兔子花灯,恍恍惚惚地想着。   ——七夕,过去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那张六千字会晚点更新,到底在锁我什么,能不能放我出来,气死我了 第46章   明沉舟被谢病春抱上马车时,已经子时过半,高空月白。   书斋老板亲自把人送出门,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一贯的沉默憨。   消失已久的陆行驾着马车幽幽出现在书店侧门。   “掌印一出宫,封斋也紧跟着出来去了誉王府。”他压了压头上的斗笠,声音被掩在阴影中。   “明笙今日借着明夫人办的七夕宴,找了右佥督御史,礼部侍郎和三位翰林学士面谈,郑江亭请了人直接包了花船,现在还未靠岸。”   “太皇太后可有动作。”脸庞圆润的老板出声问着。   “没有,夏义一案后,薛家前前后后找了太皇太后闹了三次,想要太皇太后把薛家五六两位郎君直接塞进衙门里,太皇太后一日请了三次太医,连着七夕都不曾露面。”   谢病春靠在马车边上,并未言语。   “听上去像是无心插手今年科举一事,与我们倒是有利无弊。”书斋老板觑了谢病春一眼,喃喃自语。   “这不是薛珍珠的性格。”   他听到马车内有人翻滚了一下,不由侧首看了一眼,随后又收回视线,摇了摇头,声音微轻,讥讽说着,“薛家是真的不懂她。”   书斋老板不解得看着他。   “薛家到现在为止争气的不过是一个三姑娘还有一个乘龙快婿夏义。”陆行哂笑一声,“可祸到临头,太皇太后不是照应第一时间舍弃。”   宽大的斗笠遮着他的面容,让他的声音也跟着飘忽阴森起来。   胖老板神色凝重,认真说道:“如此看来,薛珍珠性格强势狠辣,眼下一定会绝地反击,图谋大的。”   谢病春侧首看着灯火阑珊的大街,好一会儿才回神:“回宫吧。”   “哎,小公子慢走。”掌柜亦步亦趋地把人送上马车,等人走远了,这才悄无声息地回了书斋。   没多久,坐落在东街四宝街上的书斋再一次陷入安静的夜色中,紧接着所有的灯都开始以此熄灭,这间别有洞天的店铺再一次隐于闹市之中。   夜市一向是彻夜不休的,但过了子时,人群还是逐渐散去,路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醉汉和还未离开的摊贩。   马车走在青石板上发出嘀嗒声,气死风灯茬车角两侧安静地照亮着前路。   明沉舟酒量极差,之前空腹喝酒闹了一场酒疯,被谢病春吓得一个激灵散了酒意,后来松懈下来,吃饱喝足后脑袋一沉直接睡了过去。   之前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此刻马车摇摇晃晃,让她从深睡香甜的睡梦中逐渐陷入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   她睡相不好,在马车里滚了好几次,幸好都被谢病春抓了回来。   此刻正躺在他腿边侧睡着,脑袋供着他的腰,闹了好几次,谢病春不得不伸手,把她按在靠枕上。   还未彻底出夏,末伏的深夜依旧闷得厉害。   明沉舟极为怕热,无意间感觉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混沌的脑子也没琢磨出哪里不对,瞬间抓在手里,直接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用力地蹭了蹭,随后舒服地长舒一口气。   一直闭眼沉思的的谢病春睁眼,低头看着不知不觉挪到自己膝盖上的人。   她四仰八叉地躺着,侧脸枕着他的手心,肉肉的脸颊被挤出一团,嘴里一直含糊不清地碎碎念,长长的睫毛时不时颤着。   要睡不睡,要醒不醒,最是闹腾的时候。   长街阑珊灯火,青布小帘时不时透进些许光亮,照得明沉舟雪白细嫩的脸颊莹润似玉,莫名有些天真稚气。   马车内安静的只剩下膝上的浅浅呼吸声。   掌心温度滚烫,入手的是细腻的触感,好似一块上好的羊脂膏玉。   谢病春的手指微动。   只是他刚刚一动,掌心的明沉舟侧脸一动,更加用力地按着这块冰枕头,眉心不安分地皱了起来。   大概是不高兴了。   明沉舟滚烫的脸颊贴着冰冷的手心,除了偶尔窸窸窣窣地动一下,其余时间都只能感受到绵长的呼吸轻轻地落在手腕上。   她倒是睡得安心,好像今日就是特意出来玩的。   谢病春的目光落在一侧的食盒上,被明沉舟仔细放好的七巧仁隔着盒子都依稀能飘出香甜的芬芳。   这是南方特有的甜食,传到京城也多了咸口的味道,可江南人若是自己做起来,还是习惯做滋甜的味道,连着香味都能闻出令人眼前一亮的奶香味,吃了一口便唇齿都是甜的。   确实很甜。   他想起那点芝麻仁的味道。   谢病春盯着明沉舟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缓缓收紧手指,冰白修长的手指便慢慢握紧掌心中细软的皮肉。   明沉舟皱着眉不安地动了一下,他便立刻松开手,状若无事发生。   很快,她便又睡了过去。   谢病春便又开始做小动作。   果不其然,明沉舟再一次不高兴地颤了颤睫毛,他便再一次松开。   直到第三次,他的手刚刚收紧,迷迷糊糊的明沉舟缓缓睁开眼,眼睛里还带着不曾散去的水汽,朦朦胧胧。   这一次她睁开了眼。   谢病春来不及松开他的手,被抓了个正着。   “你做什么啊。”   她仰头看着那截冰白的下巴,愣了好一会儿,突然不高兴地说着,声音还带着朦胧睡意。   谢病春抽回手:“要到了。”   明沉舟愣愣地坐着,半响才反应过来:“掌印谈好事情了?”   “嗯。”   明沉舟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发现还在大街上,不悦说道:“还在朱雀大街呢!哪里快回宫了!”   她瞪着谢病春,一边脸颊红扑扑的。   谢病春动了动手指,随后冷不丁说道:“娘娘和太皇太后打过交道。”   明沉舟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摇了摇头:“还好,倒是绥阳和戴力两个在乾清宫交手多。”   毕竟东西宫闹起来,确实不好看,对外,双方还是给足对方面子的。   “这和你捏我脸有什么关系!”明沉舟回神,立马气势汹汹地逼问着。   “你表哥要科举了,你知道吗?”   明沉舟眼睛一亮,聊这个便也不困了,立马盘腿坐了起来,一本正经道谢着:“此事还要多谢掌印呢。”   谢病春抬眸斜了她一眼,没说话。   “掌印是特意给我舅舅他们请的恩典吗?”明沉舟趴过来,扒拉着谢病春的肩膀,眨巴着眼问道,大眼睛亮晶晶的,唇颊处梨涡随着她说话一闪一闪。   “掌印怎么知道我舅舅的事情。”   “掌印一开始就都算好了吗。”   “掌印知道我外祖父是为何犯事嘛?”   “掌印……唔……”   她的嘴被人捏着。   谢病春冷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吵死了。”   明沉舟无辜地看着他。   “最近胆子大了。”谢病春似笑非笑地说着。   明沉舟讪讪地收回胆大包天的手,随后又伸手握着他的手腕,扒拉了一下,呜呜了半天。   谢病春松手。   “就是太高兴了,要不怎么也不会喝醉啊。”她委屈巴巴地说着,随后话锋一转,又继续问着刚才的话,“所以掌印你都知道了吗,可以和我说说嘛?”   谢病春闭眼不说话。   ——谢延殿里的那只懒猫一天不见叫唤一声。   “掌印,你和我说说嘛。”   ——这只怎么能这么吵。   “掌印,我一定不会跟别人说是你和我说的。”   ——还总是扒拉他。   “掌印,掌印……唔……”   一只手再一次准确无误地捏住她的嘴。   明沉舟耷拉着眉眼,讪讪地放下手,右侧脸红扑扑的,看上去更加可怜了。   “你只需知道你外祖父因言触怒先帝,这才落得如今下场,让钱得安安心备考,我要用他,也只给他这一次机会。”谢病春在角落里的声音疏离冷淡。   明沉舟焉哒哒地唔了一声,等了半天,也不见谢病春松开手,不由斜眸,疑惑地看着她。   “别吵。”   半响之后,谢病春出声。   “唔。”明沉舟连连点头。   谢病春这才收回手,马车内陷入短暂的安静,随后便听到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香甜的奶香味。   无聊的明沉舟摸出一根七巧仁,躲在阴影处又开始悄摸摸地吃了起来。   谢病春在黑暗中微微勾了勾唇角。   马车到了瑶光殿,明沉舟手里还捏着半根没吃完的七巧仁就被人赶下马车,却不料还没踏进宫殿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自外殿开始,满殿的宫娥黄门跪了一地。   她脸上的疏懒之色一扫而空,明明跪满了人的宫殿,可偏偏一个人都没有说话,等他踏入内院时,不由扬了扬眉。   只看到谢延正坐在瑶光殿主殿的台阶上,小脸紧绷。   身后站着戴力和绥阳,台阶下跪着桃红柳行还有英景。   “娘娘。”他一直盯着门口,自然立刻就看到拱门处出现的身影,立刻站了起来,朝着她飞跑而来。   一直安静不动的黄门丫鬟这才动了起来,慌张地喊着。   “哎呦,万岁,万岁爷,小心啊。”戴力尖锐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色,显得格外刺耳。   “万岁怎么还不睡。”明沉舟自慌乱的院中一扫而过,接过谢延的身子,这才笑问着。   “娘娘去哪了。”谢延捏着她的袖子,小心问道。   明沉舟微微一笑,目光自身后的戴力身上划过,最后直截了当说道:“宫外回来。”   谢延眸中的光微微敛下,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和掌印?”他捏着袖子的手缓缓捏紧。   “嗯。”明沉舟伸手握紧他的拳头,“万岁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万岁如何睡得着。”戴力尖锐地出声,抢先一步说道,“后宫怎么能和司礼监扯上关系,娘娘这事仗着万岁恩典逾越了。”   明沉舟抬眸,冷眼扫了他一眼。   不远处的绥阳抬眸和他注视一眼,随后微微摇了摇头。   “跪下!”谢延扭头,倏地呵斥一声,稚气的面容眨眼变得严肃威严,“朕和娘娘说话,哪里轮得上你插嘴。”   戴力一愣,像是没想到万岁会突然生气,半响没有动静。   谢延嘴角紧紧抿起。   “带下去。”明沉舟出声,看也不看戴力,牵着谢延的手直接回了内殿。   一直沉默装死的锦衣卫这才动手,在他还未出声时,直接捂着嘴偷走了。   “这是西厂的锦衣卫。”谢延踏入内殿时,扭头看了一眼。   “是万岁的锦衣卫。”   明沉舟出声淡淡说着。   谢延握紧她的手不说话。   “不是,娘娘,你知道不是这样的。”谢延沉声说着,神色是说不清的冷静。   “他们并不听我的,因为掌印现在并未对我有意见,他们才肯因为掌印听我的,就和戴力一样,他是因为太皇太后才听我的,可一旦太皇太后对我有意见,他便是阳奉阴违的第一个人。”   明沉舟没想到谢延竟然能想得如此透彻。   “可万岁迟早会长大。”明沉舟为他倒了一杯热茶,心平气和地说着,“太皇太后,掌印,包括我,你都会一步步越过我们走上去的。”   谢延瞳孔倏地睁大,随后怔怔地看着她,诺诺说道:“我并没有说娘娘的意思。”   明沉舟轻笑了声,把手中吃了一半的七巧仁放到水果碟里,继续刚才还未说话的话。   “万岁不必心急,你只要坐在这个位置上,便会有前仆后继的人愿意为你而来,万岁只需要在这些人中选取对自己有利的人,便能心想事成。”   谢延沉思,随后说道:“就像这次科举?”   “对。”   明沉舟赞许说道:“先帝已经连着三年不曾举办,这次秋闱必当人才济济,英才尽显,所谓官在得人,不再员多,万岁这次务必仔细挑选。”   谢延认真点头。   “我听戴力说,娘娘的舅舅家今年有过大赦,也有一个人要参加科举。”   明沉舟摇头:“他还未参加过科举,要一步步走上来。”   “他若是有本事,我可以下旨让他直接参加会试。”   “不必。”明沉舟笑说着,“我可不敢打包票他一定行,但我相信他一定行,今年是万岁初登基,按惯例四级统考都要举办的,他若是有本事,今年万岁就能在殿试见到他了。”   谢延嗯了一声,随后轻声说道:“那我等他。”   “万岁吃饭了吗?”   谢延摸着小肚子,摇头。   “万岁今夜为何来。”明沉舟直接问道。   谢延抿唇,随后小声说道:“戴力说娘娘和掌印关系很好,她还,还给我举例了,春秋时期赵姬和嫪毐的例子。”   他越说越小声,脑袋半低着:“我就连夜去问了胡老师。”   得到的结果自然让他惊诧万分。   明沉舟失笑着。   “然后呢。”   “戴力今天晚上说你和掌印出去玩了,还说你不要我了。”   谢延双脚悬空着,孩子气地踢着膝盖上的衣摆,仰着头问道:“娘娘会不要我吗?”   六岁的小孩已经不小了,可他脸颊被养的肉嘟嘟,若是这般不安迷茫地看着他,便显得格外稚气。   “不会的。”明沉舟心中一软,无奈地揉了揉他的脸颊,镇定说道,“我只是借掌印的车送我娘回家了。”   谢延这才反应过来娘娘的娘不见了。   “回明家吗?”他问。   明沉舟嘴角微勾,笑说着:“不是,回我舅舅家了,明相写了放妾书,她,自由了。”   谢延似懂非懂地点头。   “我让厨房给你准备粥,明日还要早朝,早些休息吧。”明沉舟不愿多说,安抚问着。   谢延摇头,目光落在水果盘里只剩下一半的糕点,眼睛微微睁大,小声问着:“这是什么?”   “七巧仁,我外祖母做的。”明沉舟话锋一顿,随后解释道,“只做了一点,所以我只拿了一根。”   她有些心虚,因为她当时醉得厉害,满脑子都是谢病春,竟然没给谢延也备下一份。   幸好谢延乖,闻言只是乖乖地收回手,体贴说道:“娘娘的外祖母给娘娘的东西,我不吃。”   明沉舟捏着手指,沉默地没说话。   “我万岁可以和娘娘一起睡吗?”谢延吃完饭后,赖着不走,反而得寸进尺地问道。   “不行,你已经六岁了。”明沉舟冷酷无情地拒绝着。   “那我可以睡在娘娘偏殿吗?”谢延嘴角瘪着,退而求其次。   明沉舟正打算拒绝,可以看到他可怜兮兮的目光,还是低叹一口气:“好吧,但这不合规矩。”   谢延高兴地跳了起来,绕着明沉舟打转:“没关系,谁也不能伤害娘娘。”   明沉舟把人安置在娘之前休息的偏殿,看着他上床,这才蹑手蹑脚的出去。   殿中漆黑,原本已经闭眼的谢延睁开眼,突然轻声说道:“娘娘撒谎时,总喜欢捏着手指。”   角落里守夜的小黄门身形微微一动。   主殿   明沉舟入了沐浴池,这才把应付完谢病春和谢延让她浑身疲惫全让洗掉。   谢病春心情阴晴不定,满身计谋。   谢延早慧沉稳,到底是长大了。   两个人立场天生不同,甚至还隔了一个慕容儿的命,可她作为两个人的枢纽不得不让他们维持表面的和平。   谢延需要谢病春稳坐高台,一步步走上去。   她相信,谢病春也需要一个尚能控制的幼帝完成自己的事情。   至于她,当初入宫一为娘,二为钱家,三为以后不受人掌控,却不料谢病春不动声色竟然替她完成前两个事情。   一夜时间,突逢双喜。   紧绷了一年的心终于可以喘一口气,所以她才会在钱家多喝了几杯。   她脑海中下意识闪过那张总是半低垂的眉眼,腰背如刀,即使在角落里依旧不容忽视。   ——这是他的七夕礼物吗。   明沉舟整张脸埋在已经散了热气的水中,随后小小的气泡接连冒出,微热的脸颊这才镇定下来。   ——她走到这里,早已没有后路,所以不能回头,不能心软,不能输。   “啊,娘娘的腰撞哪里了。”半个时辰后,桃色给人穿睡纱时,惊讶地问道。   明沉舟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腰间不知何时青了一片,看上去格外恐怖,可摸上去只是有些刺疼。   她看了一会,突然脸颊泛出红意,随后咳嗽一声,镇定说道:“不小心撞了。”   “我去给娘娘拿个祛瘀的膏药。”桃色心疼说道,“一定很疼吧。”   明沉舟看了她一眼,没好意思说,当时完全不记得了。   直到丑时将过,明沉舟才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准备闭眼睡觉。   ——不对,谢病春没事掐她脸做什么!   迷迷糊糊马上就要睡着的明沉舟转了个脸,半张脸陷入枕头粽,突然觉得脸颊有点疼,后知后觉地想着。   ————   科举还有两月,因为今年是新帝登基,按例都需大赦天下和广招学士。   大赦天下早已赶在七夕前颁布诏令,广招学士则是需要四级统考。   这样一来,主副考官的人选瞬间多了起来。   院试只要从礼部派出一名侍郎作为主考官,国子监作为副考官,另选四名大儒作为陪考员,此事便能决定,偏偏今年连这一级别的人都没定下来。   问题在于四名大儒的人选上。   院试以前有小考,及格才能参加院试,名额共有两种办法获得,第一是读书人参加县试或者府试,及格者便能获取院试名额,第二便是考生能得到两个大儒名额保送。   高祖时期曾闹出震惊天下的南北之争,本地大儒肆意推选自己的得意门生,造成一定的影响,肆意第二种办法便限制的极为厉害。   考生帖子上签字担保的大儒必须是南北皆有名望的,且以后为官是要肩负连带责任的,且一个大儒最多举荐两个名额。   按照惯例,今年大儒名额从南北各自选出两人即可,可偏偏在于今年有一位考生的保送贴上签了一个人的名字。   ——罗松文。   一名名叫钱得安的考生是今年为数不多被大儒保送,无需小考,直接参与院试的读书人。   可这人之前在京城寂寂无闻,甚至没有再任何学院里读过书,学籍还是前几日刚刚挂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学院里的。   听说,走的还是罗松文的关系。   罗松文何许人。   大周最是声名显赫的读书人,敷文书院的院长,大周开国以来第二个三元及第的读书人。   自小过目不忘,才气惊人,但在考中状元后当了十年官便毅然辞官教书,继承老师的敷文书院院长,自从桃李满天下。   梅林六子便都师承其门。   对了,剩下一个为这名钱得安担保的就是梅林六子之首,龚自顺,字明泽,继承师志,广开学徒,素有三千门生的雅称。   自高祖之后,这般名望的大儒早已对此避之不及,再者,若是这个钱得安真的是他们的学生,哪位大儒敢这般不自量力,出面应答。   因为这事,右佥督御史王成宇上奏最为厉害,一为彻查这名考生的背景,二为原先选定的几位主考人员各有把柄阴私。   这一僵持,便连院试都定不下人来。   “为什么不给他考试。”谢延一本正经地说着,“举贤不避亲,两位大儒只是举荐了人,之后的考试还是要他自己考才是,我们试卷都是封卷批改,如何谋私作弊。”   “另外你说的大儒间的考量。”谢延一顿,不悦说道,“也太过小心眼,何以成大事,怪不得止步于此。”   郑江亭哀叹一声:“万岁有说不知,这些南方文人本就有前科,今日突然举荐一个从不曾听闻的人,微臣是怕有诈。”   谢延板着脸驳斥着:“郑相慎言,朕的老师也是南方读书人,一步步考上来的,高宗雷霆之恩,南方早已敬畏,无需抓着以前的错处不放。”   “可,举荐这样一个人确实很是古怪。”郑江亭死咬不放。   谢延眉眼不抬,冷静说道:“那只是小郑相的大惊小怪而已。”   谁也没想到万岁会这么直接刺人,连着明笙都惊讶地仰头看着,杨宝更是直接笑了出来。   “纠结一个还未参加科举的人,郑相也太过小心。”谢延蹙眉,不解说着,“还是郑相有未说之话。”   郑江亭被驳的下不了台,斜了一眼明笙,随后咬牙直接说道:“听说这事太后生母的外家。”   不料,谢延竟然直接说道:“如果这般避嫌,两位郑相乃是父子,剩下三位都是师生,岂不是内阁只能留下两个人。”   此话一出,连着角落里的谢病春都忍不住抬眸去看谢延。   原本议政的内阁五人齐齐跪在地上请罪。   “此事不必多言,主考官各自拟出名单递来,不要因为这些小事耽误正事。”   谢延议政半年,从一开始的无所适从,到现在的得心应手,直接将此事拍案定板下来。   “我倒是看不出小万岁还有这等魄力。”黄行忠跟在谢病春身后,拍着肚子咋舌不已。   杨宝阴阳怪气说道:“黄禀笔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万岁之前没有魄力。”   黄行忠不耐烦地说着:“杨宝,你这个阴阳怪气应该去大街上学变脸,少给我叽叽歪歪,听着我就烦。”   “哎,黄行忠你什么意思。”杨宝不高心了,立马吊着嗓子问道。   “你就知道的意思,你知道什么意思吧。”黄行忠不甘示弱地说着。   “掌印对此刻科举也没任何意见。”一直沉默不说话的封斋出声问道。   谢病春斜了他一眼。   “我想推荐誉王殿下。”他也不忌讳,直接说道,“誉王殿下自小也是大儒教学,性格温和,且他是亲王,主持一个会试,再合适不过。”   他一说话,原本还在拌嘴的两个人顿时闭嘴,眼观鼻子地缩在身后。   谢病春眉眼低垂,淡淡说道:“封禀笔觉得合适也可上折。”   封斋一向刻板的脸上,露出一点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咋们司礼监内外一条心,自然也要掌印同意不是嘛。”   谢病春顿步,闻言,侧首,微微一笑,眉眼如刀,锐利而上:“自是同意。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快乐!进入下一个剧情了!   剧情居然已经走到一半了,好快啊QAQ 第47章   明沉舟是万万没想到,只是给谢延送个午饭的时间,结果一过转弯就看到司礼监大庭广众在内斗,立马脚步一顿,带着桃色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踏出第一步,却不料被不识趣的黄行忠出声拦住。   “哎,娘娘!太后娘娘,娘娘去哪啊。”   他一出声,瞬间打破庭院里僵硬的气氛,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花型拱门处的人。   明沉舟硬着头皮扭头,可脸上依旧笑颜如花,温柔说着:“刚想起东西没带,正准备回去拿呢,对了,诸位大人怎么在这里啊。”   见太后娘娘这么上道,主动递话过来,黄行忠格外殷勤地迎了上来,一脸感动。   “娘娘去哪啊,是不是要给万岁送东西吗?”   他老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掌印和封斋各自装哑巴斗法,两个千年老狐狸,装什么一棍子闷不出屁的大乌龟。   他朝着明沉舟热情地走上来,又是提篮子,又是拿袖子给人扇风,把明沉舟都吓了一跳,不由悄悄抬头去看谢病春。   只见谢病春站在花廊垂落的紫藤花下眉眼低垂,而他对面的封斋眉目阴沉。   ——得,怪不得黄行忠这般异样。   谁扛得住谢病春的脾气和封斋的冷眼同时夹击。   一侧的桃色也愣了,死死抱着食盒,小声说道:“黄禀笔你怎么了,东西奴婢自己拿。”   黄行忠抢了半天都没抢过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老忠我啊,就是闲不住。”   原本摸摸搜搜躲在最后面的汤拥金也紧跟黄行忠的脚步,磨磨唧唧挪过来,也跟着摸摸鼻子:“我也是。”   就连最是阴阳怪气的杨宝也慢吞吞围了过来。   掌印和封禀笔斗法,一向是容不下第三人的,其余人还是尽早避开才是,这才一见到明沉舟悉数围了过来,企图逃开那个窒息的氛围。   “这种小事怎敢劳烦诸位大人帮忙。”   明沉舟笑脸盈盈地说着,示意桃色先去给万岁送午膳:“万岁的午膳耽误不得。”   黄行忠状似镇定地收回手,笑着连连点头:“自然自然,耽误万岁便是罪该万死。”   桃色这才忙不迭提着食盒跑了。   “诸位大人在这里做什么,虽已经出伏了,但秋老虎还是很厉害的,小心伤了身子。”明沉舟目光大大方方地落到谢病春身上,关心说道。   “若是有急事要谈,不妨选个偏殿,也能凉快一些。”   她善解人意地看着黄行忠。   黄行忠一愣,随后立马回神,接话说道:“是是是,是这个理,我们说好呢,正打算女离开,这不是碰巧遇见娘娘吗。”   此话一出,汤拥金摸着金元宝的手一顿,对着他悄悄竖起了大拇指,就连杨宝也不得不对他投以佩服的目光。   黄行忠愁眉苦脸地摸着肚子,难得没有吹牛的兴趣。   “谈好了啊。”明沉舟手中的团扇转了转,眼珠子一转,侧开身子,比他还直接说道,“那便赶紧回去休息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明沉舟微微一笑,神色淡定:“诸位大人为国事操劳,可别晒坏了身子。”   黄行忠对着她一脸敬佩之色。   太后当真是勇啊!   黄行忠给了梯子立马往下爬,敷衍地行了一礼:“娘娘说得对,内臣想起之前还有折子没看,先走一步了。”   汤拥金作为最怂的一个,一向能躲就躲,摸着袖中的大金元宝,紧跟着黄行忠的脚后跟离开。   杨宝犹豫地看向封斋。   封斋阴冷地看了一眼掌印,直接甩袖离开,一点面子也不给明沉舟和谢病春。   他一走,杨宝便也跟着走了。   原本还挤满人的游廊瞬间就只剩下谢病春一人。   奇怪的是,明沉舟竟然没有第一时间也跟着走,反而站在宫门阴影处看着他。谢病春穿着玄色蟒袍,半侧身子被紫藤萝花影笼罩着,本就出色的眉眼被若隐若现的光晕笼罩下,越发显得如画精致。   他似在出神,锐利上扬的眼尾都在此刻温柔下来。   怪不得都要花下看美人。   明沉舟忍不住欣赏了片刻。   “娘娘看什么。”谢病春抬眸,原本的俊秀温和瞬间疏离冷淡的眉眼所驱散,他又恢复了往常冰冷,高不可攀的模样。   “看美人啊。”   明沉舟一时不慎脱口而出,顿觉后悔,慢吞吞地走了上来,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   难得是谢病春动了动眉尖,倒也没有露出怒色。   “都说花下美人灯下玉。”明沉舟索性大胆拨撩着,眉眼弯弯,“今日得见掌印,才知是金玉良言。”   谢病春嘴角微微弯起,不见笑意,漆黑的瞳仁冷淡地看着离自己半尺远的人,似笑非笑:“娘娘有胆开口,怎么没胆子走近点。”   明沉舟老实交代:“怕你生气。”   谢病春脚尖一动,竟然朝着她走过来。   明沉舟下意识转身就要跑,只是刚一动,就听到谢病春阴恻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再动一下试试。”   明沉舟脚比脑子快地停在原处,等回过神来还想跑,就被人一只手扣着腰,一个冰冷的身体贴了上来。   他一向体寒,隔着夏衣好似依旧能感受到他的冰冷。   “大庭广众,不好。”明沉舟往后动了动胳膊,紧张说着。   她没想到谢病春竟然胆子这么大,这条路是通往乾清殿的必经之路,时常会有黄门宫娥经过。   “娘娘调戏内臣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不好。”   谢病春困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只手在她腰间徘徊,暧昧流连。   明沉舟连忙讨饶:“我,是我色迷心窍,都是我的错,掌印大人不计小人过,行不行。”   谢病春呲笑一声,腰间的手越发收紧,懒洋洋说道:“不行。”   “那掌印不如也夸我回来也行。”明沉舟脑瓜子一转,鬼才一般提出建议。   谢病春扬了扬眉,垂眸看着面前之人雪白的耳垂,直接伸手弹了一下:“娘娘倒是不吃亏,怎么都是赚的。”   明沉舟吃痛地捂着耳朵,扭过头,不悦说道:“那你可以夸我,夸我,英武什么啊,我又不会生气。”   “所以娘娘觉得是内臣心眼小。”   谢病春低头,修长的脖子微微弯曲,两人的距离便瞬间被拉近,只剩下再低下一点,就能完全覆盖住明沉舟喋喋不休的小嘴。   明沉舟一时间被谢病春的阴阳怪气气得够呛,破罐子破摔说道:“没有没有,掌印胸怀似海,怎么会小呢。”   “但是……”她扬眉一笑,话锋一转,得意说道,“掌印就是好看啊!长得好看就是被人夸的嘛。”   她眨巴着眼,瞳仁中完完全全倒映着面前之人。   冰白的皮肉,锐利的眉眼,单薄的唇角,书上说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确实是世无其二的绝色。   她嘴里是这般硬气地说着,心里却是有些发虚,只能睁大眼睛,显示自己的狗胆包天。   谢病春垂眸,眼角鼻翼便在游廊两侧垂落的紫藤摇曳日光中时不时晃过一层浅淡的阴影。   “娘娘的胆子……”   他话还未说话,突然停了下来。   只见一只白嫩温热的小手搭在他脸上,细细摩挲着,就像是抚摸着一个绝世的珍宝,连着力气都舍不得加重。   明沉舟笑嘻嘻地说着:“就超大。”   “无事不登三宝殿,娘娘这般夸内臣,想来也是事出有因。”谢病春并未被她迷惑,反而格外冷静地问道。   明沉舟眼珠一转,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没啊,就是关心掌印而而已。”   “掌印和封禀笔为何发生纠纷,是因为科举的事情吗?”明沉舟转若无事地问着。   谢病春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因为何事?”她耳朵一动,立马追问道。   “探消息,为何不去问英景?”谢病春问。   明沉舟立马笑脸盈盈地说着:“我就是随口问问,问掌印和问英景不是一样的嘛。”   “而且掌印无所不知,可比英景厉害多了。”   她疯狂拍着马屁。   就在两人说话间,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自远处传来,看样子还是不少人的动静。   明沉舟心中一惊,搭在谢病春手腕上的下意识收紧。   “来人了。”   她拍了拍谢病春的手背,结果却是毫无反应,不由扒拉了他的手,强调道:“来人了。”   谢病春呲笑一声:“现在知道怕了。”   明沉舟见状,只好无精打采地说道:“知道了,掌印英伟不凡,不能随意调戏,都是我的错,被人看到也不好看,有损掌印英名。”   “内臣并无名声。”他淡淡说着,手劲微微收紧,带着一点危险的气氛,“娘娘又是调戏内臣,又是吹捧内臣,内臣可是受之有愧。”   明沉舟心中一动,借着别扭的腰身,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抿了抿唇。   脚步声越来越近,小宫娥的笑声也紧跟在耳边响起。   “其实我今日是有事来寻掌印的。”   明沉舟扭了扭腰,换来的却是谢病春加重的力气。   她眼眶微红,水波荡漾,眼角盯着拱门处,嘴巴快速坦白着。   “我表哥今年科举找了两个大儒报送,避开小考,虽然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万岁的恩情,但听说这几日还是有些风波,所以想求掌印多多照看一下。”   ——“这是给黑大人新研究的猫粮。”   ——“一只猫都能天天吃肉。”   一群人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明沉舟握着他手腕的力气越发加重。   脚步声已经清晰可见,明沉舟甚至隔着若隐若现的宫门,看到逐渐走进的人。   “我错了,掌印。”   她整个人缩在谢病春怀中,软绵绵地低声哀求着。   谢病春看着她发白的小脸,见她真的害怕,便垂眸问道。   “说真话了?”   “说真话了。”   明沉舟恹恹低着头。   “不闹了?”   “不闹了。”   她瘪着嘴,眼角含泪,可怜兮兮。   作者有话要说:  还差三千明天补,我算是明白了欠债真的不行,呜呜呜,我忏悔,我痛哭,呜呜呜 第48章   绿蔓秾阴紫袖低,漫长的紫藤萝瀑布花廊,两侧是树根如蛇屈盘,藤蔓若绳萦纡,一踏入廊檐阴影下便能感受到夏日的阴凉。   小丫鬟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也真切了不少:“秋老虎真的好晒,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变凉快一些。”   “夏天之后就是冬天了,哎,冬天也不好,夏天热了少穿一点,冬天冷了可就太冷。”端着一大碗猫食的小黄门嘟囔着。   “应该还会跟去年一样发棉衣的。”小丫鬟笑说着,“听瑶光殿的姐姐说,娘娘人可好了,更以前不一样了。”   “万一又分不到我手中怎么办。”   “那我到时候就去找瑶光殿的姐姐们帮帮忙。”   小黄门闻言,嘴里嘀嘀咕咕说不清,稚气的小脸愁眉苦脸。   两人很快就有说有笑地穿过狭长的游廊,朝着内殿走去。   弯曲百折的廊檐再一次陷入安静之中,只剩下袅袅尺藤蔓在风中摇曳,闯檐而过的热风偶尔荡开紫色的帷幔,隐隐能看到一截大红色的衣裙。   巨大的藤蔓虬结树根后,一个背对着游廊的,穿着大红色衣裙的女子被高举着,坐在一处打结的树根上,脚尖勾不着地上,腰间打着密褶的大红色衣裙如花般散开,在一片姹紫中艳丽耀眼。   她对面站着穿着玄色蟒服的人,双手搭在她腰间,这才能让她稳稳坐在树干上。   “走了。”   明沉舟见人走远了,这才晃了晃小腿,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轻轻提了一下谢病春的膝盖,撅了噘嘴,小声说着。   谢病春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明沉舟立马心虚,讨好地笑说着:“走了,我也该去找万岁了,不让万岁等会要闹了。”   “掌印日理万机,也不好耽误时间。”她殷勤地捏了捏他的肩膀,大眼睛扑闪着,真诚又无辜地说着。   谢病春手指微动,直接把她从树下提溜下来。   明沉舟双脚触了地,一颗心才彻底放了下来,朝着外面张望了一会儿。   她准备抬步要走,突然扭头,眨了眨眼:“掌印不走。”   “总该要娘娘先走。”谢病春转着食指上的戒指,慢条斯理地说着。   明沉舟眼珠子一动,立马扭身,直接勾着他的袖子,热情又真挚地说着:“一起走一起走,怎么好让掌印独自一个人走呢。”   她进来的时候,是直接被谢病春提溜着进来的,出去时,到时没想到路这么难走。   好几次差点要崴脚了,都被谢病春顺手扶住。   “娘娘路都不会走了。”   谢病春扶着她的胳膊,无奈问道。   明沉舟抬眸,无辜说道:“这条路也太难走了吧,说起来皇宫里为什么有这么一条花廊啊,我记得绥阳和我说,为了安全,连大树都要时时保持修剪吗。”   谢病春直接把人打横抱起,这才朝着前面走去。   他并没有直接从花廊那边翻出去,而是打算穿过游廊侧的紫藤瀑布。   这紫藤不知如何维护的,布置地格外精致,开得格外好,除了最里面的用来藤蔓的梧桐树,里面一根根垂落下来,格外好看。   “先帝明宗为仁德懿心皇后搭的,皇后喜欢紫藤,万岁便为她遍寻工匠,费尽心思搭了这个游廊。”   明沉舟身后拉了一下垂落在面前的紫藤,听着耳边冷冰冰的话,不由微微睁大眼睛:“是那个,那个宁王的生母,柳太后。”   “是。”   谢病春垂眸看着她。   却见明沉舟眼睛一亮,突然双手圈着他的脖子,琥珀眼珠格外晶亮,好奇问着:“我听说太皇太后和皇后不对付,怎么没有把这个拆了。”   她努了努嘴,强忍着好奇之色。   “拆了。”   谢病春嘴角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意。   “那这个怎么还在啊。”明沉舟惊讶问道。   “这条走廊原本是连接明宗的乾清殿内殿和先皇后的天璇殿的。”谢病春把人扣在怀中,意味深长问道,“你可听过天璇殿。”   明沉舟摇头:“没有,从不曾听过这个宫殿,原本在哪的。”   “就在隔壁,明德一年,说是天雷降怒,被一把火烧了。”   谢病春微微偏头,躲开几簇茂密的紫藤萝花,半侧的眼眸在偷落进来的日光中,眼睫被微微拉长落在那点泪痣上,莫名显出几丝冷漠讥讽之色。   明沉舟愣愣地看着他。   “烧了啊。”她重复了一句,“全烧了?”   “全烧了。”谢病春垂眸间,又恢复了高高在上的冰冷疏离之色。   “当时先帝刚崩,当时的太后以平息天怒为由,想要把这座游廊也拆了,后来意外病了一个月,外臣谏言乃是先帝震怒,不仅要求收手,还要求太后即刻搬离乾清殿。”   明沉舟瞪大眼睛。   这般宫廷秘闻,她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我怎么听说明宗和皇后关系一般,但是太皇太后才是宠妃。”她喃喃自语,脑海中似有真相一闪而过,可又迟迟抓不着。   民间传闻多年,这也是明宗的墓穴至今没有完全封死的原因,人人都说是为了和太皇太后合陵。   可大周早有先例,帝王陵寝只能入一位女子,那便是明媒正娶的发妻元后。   关于明宗陵寝的争论民间早已争论不休,依旧以不赞同的声音居多。   谢家人好似自来就在痴情中轮回,便是帝王也不例外。   高祖此生钟爱皇后,往后的高宗,孝惠帝对皇后也是敬尊有加,唯有几个偏爱宠妃的,但对皇后也是给足面子。   帝后生同衾死同穴,乃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明宗想要开先例自然是无人赞同,往近的说,盛宠如路贵妃,到最后还不是孤零零躺在距离八百里的地宫。   宪宗为了和路皇贵妃死在一起,闹了这么久,甚至不惜送上自己的姓名,不也完全没有如愿。   “因为笑到最后了。”   谢病春的声音格外冷漠。   明沉舟心绪回转,冷不丁说道:“怪不得当时先帝为了和路皇贵妃葬在一起,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太皇太后一直没有动静,就是为了试探这个事情。”   “娘娘聪慧。”抱着她的人不阴不阳地夸着。   明沉舟嘟了嘟嘴,冷哼一声,忍不住讽刺一句:“哪里比得上掌印算无遗策。”   抱着她膝盖的那只手缓缓收紧。   明沉舟晃了晃腿,立马道歉认错,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娘娘想要和先帝葬在一起吗?”   两人沉默许久,谢病春突然问道。   明沉舟不解的抬头看着他,手指绕着一根紫藤萝花,一时间没明白过来。   “娘娘若是想要,内臣自有办法。”   那根紫藤萝落在谢病春的脸颊处,白的冰白,紫的亮紫,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哪里更吸引人的目光。   明沉舟愣愣地看着他,手指微动,那紫藤萝就擦过他冰白的脸颊,因为太过用力,留下一道微红的痕迹。   她沉默片刻后,笑了笑:“我才不要。”   “我都没见过他。”   “他心里已经有路柔儿了,我才不要凑热闹。”   她吐了吐舌头,孩子气地说道:“我以后要是老死的,我就要葬在江南,要葬在我娘小时候玩的地方,我要是在中途病死了,我就葬在京城最高的那座山上。”   纤细的紫藤萝缠着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就像一条小紫蛇把人牢牢禁锢着。   明沉舟失神了片刻,随后才咧嘴一笑,唇颊处的梨涡陷了下去,洋洋得意地着说:“这样冬天的第一片雪就能落在我身上了。”   谢病春停下脚步,垂眸看着她。   眼尾鼻翼落下单薄的阴影,让他锐利如刀锋的面容趋于收敛。   哪怕在漫天的紫藤萝香味中,靠近他依旧能闻道那股缠绵不散的梅花香。   冰冷如冬日,沁香如初雪。   “娘娘会安然去江南的。”   他眉眼半阖,声音低哑而平和,这片刻的温柔,一时间令明沉舟辨不出是认真的承诺还是随口的安慰。   明沉舟心跳加快,不由地靠近他,似乎想要看清他真实的面容。   却不料谢病春继续朝着出口走去,这一次,他脚步加快,逐渐明亮的光开始照亮两人的脸颊,到处垂落的,数不清的藤蔓悉数落在两人脸上。   颠簸间,迷了明沉舟的眼,晃了谢病春的脸。   明沉舟缓缓捏紧谢病春肩上的花纹,紫色藤萝慢慢镶嵌其中。   ——谢病春,你骗人也好厉害啊。   她镇大眼睛,滚圆的瞳仁落满面前之人的身影,慢吞吞地想着。   两人沉默地走了最后一段路,等谢病春出了狭长的紫藤花架,骤然耀眼的日光刺得明沉舟不由眯了眯眼,下意识一脑袋撞进谢病春怀里。   “怎么出来也不出说一声。”   她不高兴地抱怨着。   谢病春呲笑一声,落在耳边格外讽刺。   “娘娘自己听了个八卦,魂都没了。”   明沉舟被人放了下来后揉了揉眼睛,这才小声反驳着:“才不是。”   她的手被人抓着。   “脏。”   原来不知何时,手腕处绕着的紫藤花被她掐破,留出汁水来。   “哦。”明沉舟讪讪地放下手。   “对了,我表哥的事情。”两个各自分道扬镳时,明沉舟想起正是,忙不迭要一个保证。   谢病春背对着她,低声说道:“无事。”   明沉舟眼睛一亮,嘴里开化,连忙夸道:“我就知道掌印最厉害了,是天下第一厉害。”   谢病春对她的马屁置之不理,拢了拢袖子,直接走远了。   “冷漠啊,世态炎凉啊,人心不古啊。”   明沉舟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长叹一声,这才转身离去。   ————   科举主副考官的人选最终还是在一月后尘埃落定。   日子也彻底进了初秋,原本的竹帘纱窗都换上了锦绣棉布,整个宫殿面容焕然一新。   如今內宫是太后管事,瑶光殿做事一向赏罚分明,御下厚道,见今年入秋快,很快便让迎春亲自去分发秋衣,务必让每个人都得到新衣,一改之前贪污没下的风气,为此內宫一片喜气。   至于明沉舟担心的钱得安的事情,不知为何只要弹劾此时的官员,过了几日不是被人弹劾就是悄然声息的出事了,久而久之,众人便发现是有人要保他。   “都说是明相呢,说他惜才若渴,这才一力保下钱郎君。”   “不过也听说可能是郑相那边的手脚,毕竟下手有点狠,这些年郑相身边能用的人也不多,都说在拉拢读书人呢。”   “对了,还有人说一些路见不平的读书人。”   “怎么没人猜司礼监啊,哦,也不对,谁不知道我们司礼监从不掺和读书人的事情。”   “反正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的出的手,不过大部分人还是觉得是明相的保护。”   “反正钱郎君还有几日就要参加科举了,这才是天大的好事。”   桃色眯眯地坐在明沉舟边上拨着松子,说起八卦就像街口说书的先生,又脆又亮,说个不停。   “这么恶心人的嘛?”躺在桃花树下的明沉舟扒拉下盖在脸上的团扇,古里古怪地说着。   ——这恶心人,还得看谢病春啊。   作者有话要说:  3000打卡,笑死!再也不偷懒了,我忏悔QAQ 第49章   钱得安参加科举的那一日,明沉舟打算搭着西厂的马车溜了出来送行,却不料还没出门就被小皇帝逮了个正着。   “娘娘要出宫。”谢延穿着一身普通大户小郎君的精致小袍,背着手,挡在她面前,故作镇定地问着。   明沉舟收回跨出一步的脚,瞅了一眼英景,英景连连摇头,她便又看了一眼绥阳,绥阳低着头不敢说话。   “是我自己猜到的。”谢延见状,颇为得意地说着,“我听说今日院试开考,我就知道娘娘会出宫送考。”   他溜达到明沉舟身边,伸手牵着她的袖子,眼底闪过得意之色,可偏偏又要故作淡定,只得咳嗽一声,大声说道:“子时就开始等了。”   明沉舟无奈地低头看着他,无奈说道:“我是去送考,很快就回来,这个时辰万岁不是准备起床要去上课了吗?”   “胡老师今日不在呢,说是他的老师来了,半月前就跟我高假了,我同意了。”他皱了皱鼻子,“我特意批的他这一天不用来。”   这一年的日子,让谢延快速长大,也成熟不少,可唯有在明沉舟面前还保留着一点孩子的稚气。   明沉舟伸手牵着他的手,不由开始暗叹谢延逐渐显露的聪慧:“万岁既然算无遗策,那我们便一起出宫吧。”   谢延高兴地低呼一声。   “我还不曾出过宫,宫外真的很多人吗?”   “很多好玩的吗,吃的也很多吗,上次娘娘吃的七巧仁还有吗?”   他坐上马车后,东摸摸西蹭蹭,嘴里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明沉舟不曾想他还记得那个咬了一半的七巧仁,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心虚为难。   她对谢延未必一心一意,谢延看她却是真心实意。谢延把她当做慕容儿死之后的依托,她却把谢延当成往上走的跳板。   敬他,重他,保护他,却不爱他。   明沉舟看着谢延满心依赖的眼眸,不由抿了抿唇,随后微微一笑:“那是七夕才有的东西,不过外面还有很多好吃的,今日万岁可以吃饱了再回宫。”   谢延神色先是沮丧片刻,随后立刻灿烂笑了起来,白嫩小脸上满是天真依赖。   此刻天还未亮,明沉舟掀帘往外看去,踏入贡院所在的鸿鹄路,街上已经热闹极了,到处都是送考的人。   谢延是第一次出宫,一开始还颇为矜持地掀开帘子小心打量着外面的一切,到了后来,已经完全被外面的东西吸引,整个脑袋都伸了出去,目不转睛地看着。   “哇,好多人啊,这么多人要考试吗?”谢延见马车多了,这才矜持地收回脑袋,歪着头问道。   “先帝三年不曾大考,这般积累下来,自然是多的,这个院考只是京城附近的学子,大周十三省今日统一举办院考,学子人数不计其数,等殿试那日能入殿的,都是大周的人才。”   明沉舟耐心地解释着。   “那他为何三年不大考。”   谢延对他这位名义上的生父并无太多敬重孺慕之情,提起来更多是冷淡疏离之色。   这位小皇帝其实记仇得很,只是自己都不曾发现。   明沉舟伸手摸了摸谢延的鬓角,笑说着:“先帝想要为路皇贵妃对抗整个文人铮骨,自然不会录用文人。”   明德帝为了对抗文人,大肆提拔宦官,同时伸手进都察院,提拔类似于江兴程这类的硬骨头,就是为了分化朝堂上文人的凝聚力,逼得他们同意立路柔儿为后。   可惜他低估了这些文人为了维护祖例传统的魄力和硬骨头,那是他们自以为的使命和责任,让他们对些许官身,片刻荣耀,哪怕是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是以明德帝这些年对抗,无不惨败而归。   “不过,他本打算在去年也开恩科,但遇上路皇贵妃的事情这才耽搁下来了。”   她话锋一转,冷淡说着。   当年重开科举,也是清流和皇帝对抗的结果。她入宫,是皇帝制约清流的武器,也是清流对皇帝的投诚。   “万岁要记得,万事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便是再急的事情也要谋而后动。”她声音低沉,徐徐说道。   谢延侧首,用小脸蹭了蹭明沉舟的手心,大声嗯了一声。   “若是我谋了也不成功呢。”他总是想的很快,想得深刻,不由又问道。   “若是儿女私情,无光百姓的事便算了,若是为国为民,家国大事,万岁不妨停下来,仔细想想此事到底可不可行,若是可行,那便继续走下去。”   “若是到头来真的是我想错了。”   谢延盘腿坐着,皱眉继续问道。   明沉舟垂眸,神色冷静,在此刻竟也显出几丝杀伐果断之色。   “大船行水,无法掉头,万岁掌舵这艘大船,真的错了便只能错了,及时收手,并不可耻,且后续要直面这个错误,不能掩耳盗铃。”   谢延沉默着,半晌没说话,直到马车停了下来,这才抬头说道:“娘娘说得对,我记下了。”   明沉舟欣慰地看着他,随后失笑,点了点他脑袋,嗔怒道:“今日出来玩,怎么还满脑子这些烦人的事情。”   谢延也紧跟着傻笑了一声,就像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娘娘说得对,到地了吗?”   明沉舟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点头。   “到了。”   “娘娘的表哥来了吗?”谢延也挤在她身边好奇地张望着。   “没呢,我给了她们马车,一定没乘。”明沉舟皱着眉抱怨着。   “咦,是不是来了啊,我看到娘娘的娘了。”谢延探出脑袋张望着,突然开口,随后不由感慨着,“娘娘的娘和娘娘长得真像啊。”   原本正在和钱得安说话的钱沁,突然觉得有人看着她,不经意抬眸时,正好和不远处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撞在一起。   那大眼睛的主人也不曾想会她直勾勾地对视着,愣了一会,随后立马咧嘴笑了起来。   钱沁呆在原处,突然大惊,低声说道:“万岁。”   钱得安一愣,侧首疑问问道:“小姑姑。”   原本在他另一侧说话的钱若清也紧跟着问道:“沁儿说什么?”   钱沁目光自那辆马车上扫过,突然落在驾车的车夫的靴子上,不由低叹一声:“舟舟也太胡闹了。”   “舟舟来了?”钱若清连忙张望着。   钱得安也紧跟着看着,随后目光落在不远处一颗树下的颇为眼熟的青布马车上,那马车,他见过。   再者马车上冒出一个小男孩的脑袋,那双漆黑的大眼睛一直不错眼地看着自己,天真又好奇。   随后那辆马车又钻出一个熟悉的人。   “表哥!”   明沉舟大喊着,挥了挥手。   “这就是舅舅啊。”   谢延也一骨碌爬了起来,坐在车辕上,小声嘀咕着,随后又闭嘴不说话,故作高冷。   钱家三人便朝着明沉舟走来。   如今內宫并无小孩,两位亲王府中并无这个年纪的小孩,现在明沉舟身边能跟着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孩,三人都不是蠢笨之人,很快就明白此人是谁。   他们面面相觑,正打算下拜,却听到一个小孩稚气的声音:“不必多礼,我今日和是娘娘微服出宫的。”   谢延虽年幼,但气质沉稳冷静,说起话来反而让人高看一眼。   钱沁抬眸,美目冷沁沁地扫了明沉舟一眼。   明沉舟吐吐舌头,戳了一下谢延,咳嗽一声:“万岁说说,是不是你主动跟我来的。”   众人被她胆大包天的动作吓了一跳。   反观谢延并无恼怒之色,大大方方地笑了笑,维护明沉舟说道:“是我主动来的,和娘娘没关系。”   钱得安沉默地看着两人的相处模式,最后微微摇了摇头。   “不说了,我是来送表哥进考场的。”明沉舟岔开话题,从怀中掏出一个平安福,“我自己绣的,还不错吧。”   “舟舟的绣工一向很好。”钱若清笑说着,“瞧瞧,真不错。”   钱沁看着惨不忍睹的针线,忍不住摇了摇头:“这绣的拿出去也不嫌丢人。”   “不不,我瞧着就很好了,你瞧‘平安’两个字,不都成字行了吧,很好了,不要如此苛求,心意到了就很好了。”钱若清连忙出声维护着,一本正经地解释着。   “妹妹的手艺自然是顶好的,但舟舟和柔柔这般跳脱的性子,能做成这样已经是很好了,要因材施教,不能拿着模子套人。”   明沉舟得意扬眉:“舅舅说得对!”   钱沁抿唇笑着不说话。   钱得安接了过来,笑说着:“谢谢舟舟。”   谢延的目光落在那个平安符上,好一会儿这才移开视线,晃了晃小腿,低着头没说话。   “对了,柔柔和舅母怎么没来。”明沉舟张望着,好奇说着。   “你舅母信心满满,一点也不担心,又嫌路太远了,不想来,柔柔本来想来的,结果你外祖母突然拉着她说话,便脱不开身了。”   钱若清做人正直而端方,就连一个解释也都是说的有头有尾,整整齐齐。   “外祖母的病如何了?”明沉舟皱眉问着。   “老毛病了,听说有的人年纪大都会这样,不碍事的,只是记不住人和事而已,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他颇为想得开,反而宽慰着明沉舟。   谢延眨了眨眼:“娘娘若是不放心,可以请御医来看。”   他小声说着。   “这可使不得,不能坏了规矩。”钱若清为难地看了一眼明沉舟。   明沉舟笑说着:“此事不急,特意请出太医太过显眼,对了,是不是马上就要开始了,都开始排队了。”   她指了指贡院门口的队伍:“真的好多人啊。”   “是啊,去年就开始备考了,可不是就等着一天吗。”钱若清看着很快就排成一条长龙的队伍,感慨着。   “啊,我听说自流也今日……”他犹豫说着,“你去看他了没。”   明沉舟微微一笑:“明家的马车这么大,围了这么多人,我也不好凑上去。”   明夫人,周家出身,唯一的小小姐,自小便是金风玉露喂养大的娇小姐,加入明家也是千依百顺,万人羡慕的事情,一向是个高调的性子。   她这辈子的唯一的问题是生不出孩子,但这些年依旧对抱养在她膝下的明自流无微不至,悉心照顾,便连外人也挑不出错来。   她人不坏,但令人讨厌。   明沉舟冷眼自那辆豪华大马车上略过,最后平淡说道。   钱沁的目光遥遥落在那辆马车上,盯着马车前那个少年的身影许久。   自从钱沁回钱家后,原本这几月来钱家格外勤快的明自流再也没有来过。   钱若清见状,欲言又止,最后最后小声说道:“别这样,舟舟。”   谢延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小心去牵明沉舟的手。   “我该去排队了。”钱得安出声缓和气氛,“早点去还能选个好点的位置。”   钱若清连忙点头,大声说着:“是这个理,馒头清水被子再检查一遍。”   “都是齐的,我出门和嫂子检查三遍了。”钱沁回神,收回视线,笑说着。   “那行,我陪他去排队,你身子也不好,你在这边等着吧。”   钱若清拎过钱得安的大篮子,很快就去了队伍后面排队。   “舟舟。”钱沁见人走远了,苍白的唇才微微弯起,温柔的眉眼好似能掐出水来。   “凤台性格天真,他很喜欢你这个妹妹,他当年还奋不顾身救过你的,我知你不是不喜他,只是长辈的事情何必苛责于他。”   明沉舟沉默着没说话。   “是我多言了,你一向有主见,我不该与你多说。”钱沁很快便又笑说着,“你今日不是要带万岁出门玩嘛,早些去吧。”   明沉舟捏着谢延的手,抬首笑说着:“不急,我等会送舅舅和娘回家。”“这,这太耽误你的时间了。”钱沁犹豫地看了一眼谢延。   谢延立马贴近明沉舟,解释道:“娘娘去哪我就去哪。”   钱沁有些吃惊,眉心一簇,随后便又和明沉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   “咦,有人和他们说话。”一直沉默的谢延突然伸手指了指不远处。   明沉舟抬眸懒懒扫了一眼,随后挑了挑眉。   只见明自流不知何时正在和钱得安说着话,远远看着倒不像吵架。   明沉舟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明家马车,却发现明夫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或者说正在看着钱沁。   “娘,外面晒,上马车吧,别病了。”明沉舟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明夫人阴森的视线,笑说着。   钱沁目光自明自留身上不舍地移开,随后才重重心事的地上了马车,入内休息。   一向敏锐的人也没发现不远处的那道异样的视线。   “你这个平安符,给凤台做了吗?”马车内,突然传来钱沁犹豫的声音。   马车外的明沉舟沉默了片刻后这才轻声说道:“做了。”   钱沁轻轻松了一口气,却又没有再说话。   “那我也有吗?”谢延贴在明沉舟的胳膊上,突然小声问道。   明沉舟垂眸,看着他认真的神色,不由失笑:“这是用来庇护考试的,万岁要什么。”   谢延莫名不高兴地说着:“那就是娘娘根本没想起我。”   他小手拽着明沉舟的袖子,小眉头紧紧皱着,只是哼哼唧唧地看着她不说话。   “好了,回去给你也做一个。”明沉舟无奈保证着,“只是我绣工可一般。”   “娘娘做的就是最好的。”谢延这才开心地笑了,松开她的袖子,自顾自地掏出一个玩具在手心玩着。   明沉舟笑着摇摇头,不经意抬眸,却不料和明自留的目光撞在一起。   他不知独自一人看了多久,钱得安早已不见身影,等一触到她的视线,便眼睛微亮。   明沉舟沉默地和他对视着。   明自留似乎有些失落,便先一步移开视线,回到明家马车。   明沉舟看着他和明夫人说着话,随后半低着头,捏着手指,看着谢延拆手中的九连环。   “谁给你的这个。”她没话找话,漫不经心地问着。   “之前在书里看到的,让绥阳给我找来的,他给我找了好多有意思的东西。”他做事情极为专注,目光都不曾波动一下。   “戴力这些日子还安分吗?”   “还行吧,就是这两月回了三次柏寿殿。”谢延皱眉,也不只是因为九连环还是戴力私自回柏寿殿的事情。   “让人看着些,不要打草惊蛇,免得……”   “妹妹。”   一个声音打断她的话。   明沉舟抬眸,与此同时,马车的帘子微微一动,却又没有掀开。   明自留独自一人走到这里,见了她便笑。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一个多月,他的身形却是瘦了一大圈,原本还带着稚气的圆润脸颊已经被抹去天真之色。   她们虽是龙凤胎,但长相却是各有不同,明沉舟长得像娘,明媚娇艳,明自留却是格外像明笙,斯文俊秀,尤其是这般瘦下来的样子。   “我刚才看到表哥了,就知道你会来送他。”他眨眨眼,习以为常地说着。   从小到大都是他追着明沉舟跑,明沉舟追着钱得安跑,他总是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的人。   妹妹不喜欢他,见了他就跑。   明沉舟垂眸,随后自袖中拿出另外一个平安符,递到她面前:“给你的,去了考场好好发挥。”   明自流顿时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我也有啊。”   明沉舟手指微动,睫毛微微一颤,笑说着:“自然有,快去排队吧,小心迟了坐在风尾处。”   明自流小心地放在怀里,这才说着:“已经让人排队了,我就是,就是来看看你的。”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那张湛蓝色车帘上,目光闪过一丝犹豫挣扎,可随后还是轻声说道:“钱夫人。”   这人已经不是钱小娘了,出了明府便是一个陌生人。   他原本以为他爹娘是天底下最相敬如宾的夫妻,可短短一个月只看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见到了失态奔溃的娘,见到了阴沉戾气的爹,甚至一夜之间连生母的小院都被一把火扫干净。   他在那场废墟中枯坐了一夜,这才发现原来妹妹入宫前说的那些话是这个意思。   原来,她早就预料到了。   他甚至心中隐隐知道此事必定和面前这位离经叛道的妹妹有关,可此刻站在她面前,却是一句话也不敢问。   他怕他这一问,连着妹妹都没有。   明沉舟脸上的笑逐渐敛下,到最后只剩下一点近乎冷漠的注视。   片刻后,马车内传来一个强忍着颤抖的声音:“明公子。”   是了,出了明府,她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空气中是令人窒息的气氛。   被精心养在深宅的人总是带着一点不自知的软弱,明自流狼狈地移开视线,随后低声说道:“要轮到我了,我先走了。”   明沉舟缓缓闭上眼,随后缓缓说道:“去吧。”   等人走远,马车内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泣声。   明沉舟沉默地揉着指节上的关节,半晌没有说话。   她早就猜到了,甚至觉得并不算坏事,可今日亲自听着他这般喊人,却又好似一把刀狠狠朝着她划去,眨眼便见了血。   她差点忘了,凤台二字是明夫人亲自取得,取自鸣凤台,可见对其的看重和疼爱。   这是一个自小就长在明夫人膝下的明家大公子。   她是不怪他的。   “你别怪他。”等到那条长长的队伍终于只剩下一个尾巴,马车内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他夹在中间也很为难。”   “所以这世道总是为难心软的人。”明沉舟的声音格外冷漠,连带着浅色的瞳仁都冰冷似雪。   她这话不知是在说她娘,还是明自流,甚至是告诫自己。   “为难,是因为心软的人并未想好去路。”背后传来一个寒霜带雪的冷淡声音。   明沉舟倏地扭身。   这一刻,她竟然不知是被这句话劝慰了,还是见了这人便是天大的事都能消失殆尽。   只看到谢病春早早披上薄披风站在不远处,也不知听到了多少。   “掌印。”   她猝不及防地看着他,甚至连着微笑的表情都不好,嘴里却又是下意识地轻声喊着。   “娘娘私自带着万岁出宫,宫里可都要闹翻天了。”   谢病春拢了拢披风,咳嗽一声,冷淡说道。   谢延瞪大眼睛:“我不是都说清了吗?”   “就是说的太清了。”谢病春缓缓上前,身上那股冰冷的水汽便迎面扑来。   明沉舟细细看去,果然看到他脖颈处被水打湿,还未干透的衣襟。   “那怎么办?”谢延皱眉。   “不碍事,内臣已经控制住戴力。”谢病春淡淡说着。   “戴力要去找太皇太后?”明沉舟琢磨出他的意思,反问道。   “两宫私见是大忌,之前戴力便见了好几次,今日便顺道先抓起来问问,但午后万岁便要回宫了,不然不好处理太皇太后来送甜点的人。”   谢延连连点头。   谢病春的视线落在明沉舟身上,眉眼冷淡疏离,可眼眸倒映着她时,便有觉得有些莫名的温柔。   “外面天热,娘娘要喝一盏凉茶吗?”   他轻声问着。 第50章   “不喝茶,要出去玩。”谢延死死抱着明沉舟的手臂,警惕回绝着。   谢病春神色淡淡地垂眸看着宣誓主权的小皇帝。   谢延毫不畏惧,猫眼一般滚圆的瞳仁亮晶晶的,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   明沉舟回神,安抚地拍了拍小皇帝的手背,这才说道:“今日答应万岁要出去玩,若是中午就要回去,怕是耽误不得太多时间。”   谢延松了一口气,安心坐回车辕上,又摸摸搜搜不知从哪里掏出鲁班锁,在手心颠来复去地玩着。   谢病春的视线在他手中的玩具一扫而过,最后冷淡说道:“既然如此就不耽误娘娘了。”   明沉舟小心觑了他一眼,琢磨出一点莫名地不对劲,连忙殷勤问道:“掌印身子不舒服嘛?”   虽然已经入秋,秋老虎已过,但这天气正是难得凉爽舒服的日子,像明沉舟这等怕热的也不过是把薄纱换了,可选的依旧是夏日轻快的料子,可谢病春却是早早披上披风。   谢病春摇头:“并未,畏寒而已。”   明沉舟早就听闻谢病春体弱多病,是以便笑说着:“添衣自然随心所欲,掌印自己舒服才是。”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漫不经心地说道:“流言亦是。”   明沉舟一开始并未察觉,可随后却是微微睁大眼睛、   ——谢病春竟然是在安慰她。   只是她还未说话便见谢病春已经转身离去。   大红色的披风在秋风乍起的初秋艳阳中一扫而过,鲜红的弧度格外亮眼。   可雪山落了日光也并不会让人觉得温暖。   明沉舟看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腰背如刀,凛然清冽,隐约琢磨出谢病春的心情。   ——他似乎不高兴了。   她想追上去,却又意外听到舅舅回来的声音,不得不停下脚步。   “舟舟,好了,我们走吧。”   钱若清看着钱得安入了考场这才匆匆赶回来,即使是初秋这天站久了也热得很,他跑上跑下,热得满头大汗。   “我和你娘走路回来,你带,带小公子去玩吧。”   “不急,我先送舅舅和娘回去。”明沉舟收回视线,笑说着。   “不急,我和娘娘一起送你们回家。”谢延也抽空从鲁班锁里抬头,一本正经地说着,“娘娘小时候的地方我也想去看看。”   钱若清一怔,突然惊骇万岁竟然如此依赖舟舟,他心中放心的同时,心底抑制不住的泛出一点担心。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世人常言,七日来复,其间无不断续,阳已复生,是以物极必返。   他心中惊涛骇浪,可面上却是不显,依旧温和笑着:“寒舍简陋,小公子不嫌弃自然是草民荣幸,既然如此这边请。”   明沉舟见他打算走路回去,便又说道:“舅舅坐车辕上吧,万岁午时就要回去,别耽误时间了。”   她把谢延抬了出来,钱若清自然不好拒绝,只好战战兢兢地上了马车。   驾车的锦衣卫得了陆行的耳提面命,见状只是目不斜视地挪了挪屁/股,只当自己是个没得感情的车夫。   “舅舅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明沉舟随口问着。   “不小心和薛家的人有了一些冲突,幸好被凤台劝了下来,就耽误了点时间。”   钱若清话音刚落便觉得不对劲,随后又解释着:“他们自称是薛家人,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今日毕竟院考,还是和气为好。”   明沉舟扬了扬眉:“不是说薛家小辈中没有读书的料子吗?”   “他们还年轻,说不定只是来练练手的。”   “薛家人用科举练手,之前他们在柏寿殿闹了这么久,难道要放弃了。”明沉舟阴阳怪气地说着,随后突然想到莫名起来来贡院门口的谢病春,不由摸了摸下巴。   “原来是冲薛家来的。”   她嘟囔着。   ————   “飞黄腾达了,就是不一样。”明家马车处,明夫人的讥讽声淡淡响起,“你再喜欢,人家也不会看你一样。”   “你的秀秀,恨死你了。”   周秀蔓带着一点报复的心思,恶意畅快说着。   她自小便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娇生惯养,一生无忧,哪怕岁月老去,依旧容貌姣好,雍容富贵,即使她此刻眉眼嘲讽厌恶,也只是让她多了些尖锐的美丽。   马车内人却是眉梢也不曾耸动一下。   钱沁的突然变故,彻底撕碎明家表面的和平,若是明沉舟在此,便会发现不止是明自流变了,连着周秀蔓和明笙也和以前截然不同。   “我爹与你说的事,你也该考虑一下,如今已经没了人,其他的总不能也不要了吧。”周秀蔓盯着紧闭的贡院大门,面容中闪过一丝犹豫痛苦。   “凤台是个好孩子,总该为他考虑一下。”   明笙闭眼小憩,对她的话不置一词,自从那日周生登门,他已经一月不曾和她说话,今日还是明自流亲自求来的一同送行。   他恨,他当然恨,若不是周生协同司礼监逼他,他尚有回旋的余地,能把他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心上人牢牢禁锢在身边,生死同穴,可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场被他精心策划的遮羞布就这样谢病春掀了下来,这等心高气傲的人哪里忍得下。   周秀蔓心中明白得清清楚楚,那层遮羞布何曾是他的,更是她的。   这么多年来的恩爱和睦原来都是假的。   她沉默地盯着那扇安静的车帘,无声冷笑一声,最后转身离开,竟是不打算与明笙同坐回府。   “夫人。”驾车的马夫拉着缰绳,讪讪地喊了一声。   “我去逛逛。”周秀蔓捋了捋鬓间的金玉发簪,腰背挺直,斜眸淡笑,“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哪一个看了不让人高兴。”   她走后,明家富丽的马车停在树下半晌没有动静,好似只是一个空架子寂寥地停在路边,许久之后,才听到里面传来沉闷的声音。   “回府。”   车夫这才轻轻抖了抖缰绳,马车滴答答地朝着明家走去。   谢延在钱家只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和钱清染玩疯了。   一个故作深沉,一个叽叽喳喳,没一会就友好地坐下来交换零食和玩具,相谈盛欢。   “囡囡,囡囡今天怎么来看外祖母了,囡囡明明这么小怎么就嫁人了,下次带你的夫君给外祖母看看。”   院子里,年迈的老人拉着明沉舟的手,看着她梳着妇人发髻,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念着,浑浊的眼睛慈爱地看着面前之人。   “那个明家小子不行,性格偏执,为人偏颇,娘不喜欢。”   她突然说道:“你爹也是这个意思,当年收养他也没有图什么,就是见不得人死在自己面前,秀秀你当年体弱,你爹见他趴在门口小小一只,属实有些可怜,就动了恻隐之心……”   她早些年纪在外祖父骤然去世后便哭坏了眼睛,后来慢慢地开始记性也不好了,五年前就已经记不清人了。   现在,她就把明沉舟认成了钱沁,说起往事,一向爱笑的人也都凝重起来,露出愁苦无奈之色。   她拉着明沉舟絮絮叨叨了许久,明沉舟时不时应一声,然后见缝插针地喂她吃核桃。   大夫说多吃核桃,多嗮太阳,钱家就买了不少昂贵的核桃,有空便拨了给她吃。   “要娘说,还是水家那个小子不错,年纪也只比你小一岁,虽看着纨绔,但待人做事最是一片真心。”   明沉舟耳朵一动,立马追问道:“水家,水家谁?”   “就,水琛啊,那天还来家里……”   “娘。”屋檐下,钱沁端着一叠新摘的菜尖,柔柔地喊了一声打断她的话。   老人这才回神,打量着面前的小孩,又看着屋檐下的人,迷茫片刻后神志恢复了片刻清明:“啊,是秀秀啊。”   “你看着点万岁,柔柔都要把人带上去爬树了,可别出了事。”钱沁斜了她一眼,一眼就看透她的想法,把人赶走。   “水家是哪家啊,水那谁又是谁啊?”明沉舟殷勤地围了过来,缠着人问道。   钱沁蹙眉,板着脸把人赶走:“少些八卦。”   明沉舟背着手溜溜达达地走了,随后拐了一个弯,一转头看到仓库房里正在做梳妆台的舅舅,到底没克制住心痒痒,脚步一转,走了过去。   “我刚才听外祖母说什么想水家的谁了。”明沉舟靠在门口,看着舅舅正在做一个椅子,假装随意地问着,“我怎么没听过水家啊,是后来没和我们来往了吗?”   钱若清是个实心的,对着小辈尤为宽容,好说话,闻言也没多想。   “水家长辈和爹是朋友,后来出事后,爹怕牵连到他们,就和他们断了来往,我们来京城他们也不知道,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我们才断断续续有了往来,但他是江南人,家中庶务缠身,我们只……”   他突然咦了一声:“是不是那天水琛来了,娘看到了,这才想起来,大夫说得对,还是要多看些熟人。”   “啊,他来了啊,现在还在京城吗?”   “在的吧,他和老师一起来的,之前为了盛明来的,后来又给如山做了担保,结果惹出一些风波,现在大概还未离开。”   “老师?”   明沉舟突然想起那日巷子口遇到的那个不好相处的老头。   那老头年逾古稀,不说话时嘴角紧紧抿着,一看便是古板肃穆之人。   “是的,他师从敷文书院院长罗松文,乃是他第五个徒弟。”   “罗松文!”明沉舟大惊,“就是那个整天骂掌印,骂内阁,骂司礼监的小老头。”   钱若清皱眉,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怎如此说话。”   明沉舟捂着嘴,眼珠子一转,笑眯眯说着:“口误口误,是大儒,是勇士。”   “那他们住哪啊。”她又问道。   “怎么问这么详细。”钱若清终于觉得不对了,扭头问道,“可不许胡闹。”   明沉舟撒娇道:“就是随便问问,舅舅怎么能这么想我。”   钱若清欲言又止地看着她,随后扭头继续做着木工。   明沉舟心满意足地听了一耳朵八卦,看了眼一侧的小日晷,便又飞快地跑去找谢延。   谢延正站在树下,伸出手来接着树上柔柔扔下来的枣子。   “出去玩吧。”明沉舟笑眯眯地说着。   谢延脸色大喜,还未说话就听到柔柔开心的声音。   “带带我,带带我。”她呲溜一下爬下树,跳着喊着。   就这样,明沉舟带着两个小孩在诸位大人担忧的目光中溜溜达达地出去了。   三人在京城乱逛了一圈,谢延长这么大不仅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甚至还有点没见过世面,见了什么都要停下来看两眼。   明沉舟一向爱买东西,光是衣裙首饰就买了不少,大人的小孩的,男的女的,只要是喜欢的便统统买下。   “我等会要去买个糕点,你们谁要吃。”她站在富贵楼门口,问着一左一右两个小孩。   “我不吃,我不爱吃甜的。”谢延牵着她的手,目光还落在不远处的风筝上,心不在焉地说着。   “祖母的糕点我是吃怕了。”钱清染一脸后怕地说着,“祖母上次加了两次糖,我怕是这一年都不吃糕点了。”   明沉舟把两个小孩交给锦衣卫照看,自己则是进了富贵楼,站在偌大的大堂里,咳嗽一声后对着小二说道:“把江南那边的糕点都打包一份来。”   “哎,得了,夫人稍等,共十三种,夫人可是全要。”   “全要!”明沉舟盯着墙上的菜牌子,笑说着。   “好咧。”   小二兴高采烈地走了。   等回到停马车的地方,三人外带锦衣卫们手里都挂满了东西。   “舟姐姐要回去了啊。”钱柔柔站在巷子口,满心不舍。   她娘管她管得严,他爹有心放水,她也翻不出天来,尤其是上面还有一个哥哥看着,只有舟姐姐来的时候,才是最快活的日子。   谢延嘴角还带着没擦干净的芝麻,见她如此伤心,便一本正经说道:“若是柔柔姐姐想要见娘娘,我就找人接你进宫。”   柔柔眼睛一亮:“真哒?”   “自然是真的。”谢延挺挺小胸脯,颇有威严地说着,“我还能骗你不成。”   “好好好,不会骗,柔柔也赶紧回家吧。”   明沉舟把柔柔赶回去之后,这才把恋恋不舍的谢延提溜上马车,板着脸说道。   “马上就要午时了,之前为了看那个胸口碎大石,耽误不少时间了,我可不想挨骂。”   谢延乖乖爬回马车里面,在众多油纸袋中艰难找了个位置坐下,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可又抑制不住的兴奋地说着:“那么大的锤子砸下去为什么没事啊。”   “街头小把戏,你去问问胡承光就知道了。”她拿着帕子给他擦了擦汗,笑说着,“东西先放我这里,赶明找个时机来,我给你装盒子带回去。”   谢延眼睛亮晶晶的,用力点点头。   “那我什么时候能再出来玩?”谢延下马车前,眼巴巴地问着。   明沉舟皮笑肉不笑:“等你的大字练得好看了。”   谢延顿时瘪嘴,神色委屈,随后小声说道:“那我以后就经常盯着娘娘。”   他放完狠话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明沉舟气笑了,算是明白什么叫拖油瓶了,耽误人还耽误事。   早上也不知怎么就让谢病春不高心了。   她突然想起谢病春临走前的那个视线,眨了眨眼。   锦衣卫驾车正打算把人送回瑶光殿的时候,突然听到马车内传来明沉舟的声音。   “去始休楼。”   锦衣卫甩鞭子的手扑了一个空,咳嗽一声便听话地朝着始休楼走去。   “掌印不在啊。”明沉舟到了门口这才觉得不请自来,颇为突兀,在一众礼物中随手拎起一个,慢吞吞地朝着内院走去,结果却碰了一个钉子。   她盯着紧闭的房门,眉间皱了皱:“往常这个时候不是都在嘛。”   明沉舟环顾四周,发现始休楼到处都是空荡荡的,一点遮阳的地方也没有,只好躲在唯一的阴凉处,屋檐下,一边无聊地等着,一边蹲在地上玩着蚂蚁。   “娘娘倒是悠闲。”   许久之后,一道身影倒影在她身上。   明沉舟手中正专心致志地拿着树叶托着两只蚂蚁走路,闻言,呆呆地抬起头来。   只见不知何时来到她面前的谢病春正垂眸看着自己,眉眼疏离,看不出神色。   明沉舟却是脸上露出高兴地笑来,把载着两只蚂蚁的树叶往边上放了放,笑说道:“你回来啦。”   “娘娘回宫了?”谢病春绕过她朝着屋内走去。   明沉舟顺手抓着礼物,紧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说着:“卡在午时回来的,谢延什么都要买,什么都没见过,差点没拉回来。”   她抱怨着。   “那便打一顿。”   谢病春冷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发现他神色格外认真,不似在开玩笑,连忙摆手:“倒也不至于,小孩子都是如此,柔柔小时候也很贪玩,长大了不也好了。”   “明自流小时候更是调皮,非要和我一起爬树,结果挂在树上下不来,害我被打了一顿。”她叹气,“小孩子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我小时候也这样。”   谢病春一直沉默地听着,见她随口抱怨的话,微微侧首,打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娘娘喜欢小孩。”他手中茶杯里的茶水晃了晃,随口问着。   明沉舟自顾自地在他身边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笑说着:“不太喜欢,太吵了,谢延和柔柔算听话的,明自流小时候就很烦人。”   “可你还是给他做了平安符。”谢病春一针见血地说着。   明沉舟没想到他听了这么久的墙角,颇为震惊:“那茶棚这么能藏人,我们竟然一个也没发现掌印。”   谢病春气笑了,敲了敲杯壁,发出咚咚的轻响:“你后面还有一辆马车你没看见吗?”   明沉舟无辜地睁大眼睛。   她一心都扑在钱家身上,当时路上又都是马车,她还以为是哪家郎君的车呢。   “平安符。”谢病春屈指,敲了敲桌面,示意她少岔开话题。   “平安符啊,做都做了嘛。”她不想多说,只是随口敷衍说着,“反正就一块布的事情。”   谢病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明沉舟不进反退,反而故意笑眯眯地说着:“怎么,掌印也要,要一个还是两个啊。”   谢病春手中的茶杯被叮得一声定在桌子上,他冷不丁抬眸,漆黑的双眸因为亮堂的日光而微微紧缩,就好似黑暗中缓缓睁大的竖瞳。   明沉舟下意识汗毛直起,腿比脑子先一步觉得不对劲,结果屁/股刚刚准备挪动时,只觉得一只冰冷的手像是巨蟒的尾巴,缓缓绕了上来。   冰白的手指就像是冰冷的鳞片一点点攀爬上来,所到之处战栗四起,寒毛遍地。   “娘娘,高、兴。”   谢病春一点点握紧她的手腕,直到把人完全钉死在椅子上,沙哑低沉,甚至含着一点微微笑意的声音在室内轻声响起。   明沉舟想要移开视线,却又偏偏陷在面前这片汪洋之中,被那条蛇尾缠着脚踝,直接朝着最深的海底沉没下去。   “连呼吸都不会了。”谢病春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松开她的手腕,转而把玩起她的手指。   一点一点地抚摸着,就像是把玩着一块精雕细琢的玉石。   明沉舟这才醒过神来,额间冒出冷汗,呼吸紧促着,半晌没说话。   她突然嘶了一口气,扭头去瞪谢病春。   “捏我手指做什么,捏疼了就不给你做了。”她恼羞成怒地说着。   谢病春便又慢吞吞地揉着她的指尖。   “我先说好,我做的可不好看。”明沉舟被揉得手指莫名酥麻,忍不住动了动手指想要甩开他的手,故意大声强调着。   “看到了,确实不好看。”谢病春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明沉舟扬眉,倏地一下抽回手,冷哼一声:“那你去找个好看的人做!”   谢病春轻笑一声,冷淡疏离之色顿时一扫而空。   “内臣只喜欢不好看的。”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   明沉舟不知为何耳朵开始泛热,心想:谢病春的屋子连着冰鉴都没有,怪热的。   “娘娘今日为何来?”他主动询问着。   明沉舟早已找了个借口,是以格外冠名堂皇地说着:“之前在贡院门口对掌印多有怠慢,特地送个礼物来赔罪。”   谢病春这才把视线落在被明沉舟随意放在一侧的油纸袋中,仔细打量了片刻,露出一点古怪之色。   “这礼物,怕是不能收。”   他收回视线,淡淡说着。   “为什么啊。”明沉舟不悦说着,“我可是精心挑了许久。”   谢病春抬眸,不错眼地看着她。   “看我做什么?”明沉舟不解,顺手拿过油纸袋,冷哼一声,“我可是特意为掌印选的,全是江南的糕点……”   她一碰到油布袋就觉得不对劲。   糕点可是硬的,手下这个袋子怎么一按下是软的!   她心中一惊,立马弓起背来,小心翼翼地打开袋子,往里面瞅了一眼,随后啪地一声盖了回去。   “衣裙相赠,私相授受,怕是,不妥。”   谢病春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七日来复,其间无不断续,阳已复生,是以物极必返——朱熹 第51章   院考拢共要考三天,钱得安还未考完时明沉舟就让英景备好礼物,打算第二日一大早亲自送出宫。   寅时正刻,明沉舟难得早起,准备出门,却见来柳行脚步匆匆自外面走来。   “还没轮到你换值,不必着急。”她打了个哈欠,笑着打趣着。   今日是柳行接迎春的夜值,她性格稳重,一向来得早。   柳行却是神色严肃,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明沉舟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最后不由皱了皱眉。   “当真?”她捏着手中的金凤大簪,定声问道。   “因为闹得不小,这才传开了。”柳行低声说着。   明沉舟半晌没说话,随后低叹一声,无奈说道:“真是一天也不省心。”   “让英景等天亮之后直接出宫替我把东西送了,再让绥阳等万岁醒了和他说这些事,不必去,但要让戴力备轿。”   柳行了然,点头应下,随后踩着高高屋檐下摇曳下来的的烛光出去了。   明沉舟打量着铜镜中的人,眸光放空,最后选了一只简单的碧玉莲花簪出门。   这簪子还是之前在金玉阁里谢病春送的,模样简单,但玉极好,雕工精致,哪怕只带这一只也不会寒碜,最合适去伺疾。   等沙漏发出叮咚一声,明沉舟这才起身,对着迎春笑说着:“随我去看看老祖宗。”   迎春见她这般打扮,不由抿唇笑了一下,低头应是。   ——半个时辰前,柏寿殿传来太皇太后病了的消息。   年逾六十的太皇太后一向身体健康,历经两任帝王,平日请平安脉也并无异样,甚至还颇为硬朗,却不料今日天还未亮,柏寿殿便慌慌张张去太医院请人。   听说姜院正更是被誉王直接从宫外带入宫中。   明沉舟闭上眼靠在软靠上。   这几日并未有大事,前朝谈论最多的就是这几日的科举,太皇太后好端端闹这一出,想来想去也只能为了科举。   她想起那日贡院前舅舅说的话。   薛家子嗣不说纨绔子弟,但也可以说是不学无术,好端端来科举,还如此低调行事,怎么想都不像改过自新的人。   明沉舟看着已经能看到轮廓的柏寿殿,冷笑一声。   这位太皇太后心机太深,手段太狠,相处起来着实令人不愉快。   “怎么没什么人?”迎春把人扶下来,小声说着,“好似就寻常值夜的人。”   明沉舟扫了一眼,随口说道:“请君入瓮,总该欲擒故纵,免得打草惊蛇。”   等她来到内殿更是只看到门口守门的小黄门。   小黄门见了人连忙低声请安着:“老祖宗刚醒,正在和誉王说话呢,太后娘娘直接进去吧。”   迎春犹豫地看了眼明沉舟。   明沉舟挑眉,直接上了台阶。   这场局做给她看,她总不能太过小心。   寝殿大门半敞开着,还未进门就听到太皇太后断断续续的虚弱声音。   “……不用请薛家了……何必给他惹麻烦……活久了,总是招人厌弃的……”   誉王殿下早他们一步来,如今正坐在床边温声宽慰着。   “哪里话,祖母不必多想,能入宫伺疾是薛家的福气。”   他自幼体弱,后师承名师,说起话来斯斯文文,这般宽慰人,更是如沐春风,说的人格外妥帖。   “恕奴婢直言,薛家人每次一来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何苦扰了老祖宗休息。”   悯心站在身侧委屈说着:“老祖宗就是被人气病的。”   “不许胡说。”太皇太后轻声呵斥着,颇为严厉。   悯心不服气,嘴里嘟囔了一声。   两人一唱一和,或者说三人携手做戏,场面自然是生动无比。   偌大的柏寿殿宫殿门口空无一人,好似内殿说话的三人,还有大门处站着的明沉舟。   果不其然,誉王殿下蹙眉,眼角朝着外面扫去,随后不解问着:“这是怎么回事?”   门口明沉舟绕了绕手中的帕子,琥珀色的瞳仁在还未熄灭的宫灯出一扫而过,目光闪过刹那促狭,坏心思骤起,高声说道。   “太医呢,去拿万岁的手令把所有太医都请来,门口怎么连着伺候的人都没有,迎春你速去惩戒这些刁奴。”   这连声急促担忧的声音在东方欲晓的安静院中显得格外清亮,也瞬间打断了悯心的话。   迎春也瞬间激灵起来,她声音又高又亮,一旦大声起来越发清脆。   “奴婢定要好好整治这些刁奴,娘娘听闻老祖宗身边,连着发髻都急得没梳,可这些刁奴竟然连老祖宗都敢怠慢,定要他们都赶出宫去……”   明沉舟抿唇,伸出手肘推了一下她,示意她收着点。   迎春到嘴边的话立马咕噜转了一个圈,另说道:“免得耽误了老祖宗病情。”   誉王握着太皇太后的手一顿,随后连忙起身,对着屏风处转出的人恭敬行礼:“太后娘娘。”   明沉舟好似刚见到他一般,惊讶问道:“今日即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誉王殿下怎么这么早入宫了。”   誉王面带郝色,低声说道:“听闻祖母病了,心中忧虑,特意带姜太医一同入宫,等会就递上折子请罪。”   明沉舟微微一笑,仁和说道:“誉王孝心可嘉乃是天大的好事,怎能请罪,倒是奴才们不懂事,殿下入宫不曾通报,我也换个时间来,免得打扰两位叙旧。”   誉王抬眸,正见明沉舟笑脸盈盈的模样,心中一颤,便又移开视线。   太皇太后和她打了半年的擂台,如今也是清楚不过她的性子。   一开始她觉得这明家女不过是一个庶出不受宠的的女孩,拖到二十不曾大婚,如今被作为棋子送入宫,不过是个软脾气的包子,任人拿捏,可这半年的一次次交手后。   她终于开始正眼这位总是笑脸盈盈的明家女。   她这辈子,最是厌恶见人就是笑的人,好似这天下就她一人是好人一般,明明心里满肚子算计,何必假惺惺。   薛珍珠故作头疼的摸了摸额头的抹额,神色淡淡地说着:“这么早,怎么劳烦太后亲自来了。”   明沉舟抬眸,浅淡的眸色便落下亮堂的光,眉梢处的黛眉毛茸茸的,抿唇说话时,唇角的梨涡便也跟着动了动,看上去格外温柔无辜。   “老祖宗病了,自然不敢耽误,连着发髻都胡乱梳了一下。”她伸手捋了捋鬓间的碧玉莲花簪,看样子当时是匆匆赶来,只别了一根素簪。   又见她捏着帕子,担忧说道:“已经让人去请万岁来了,但今日是大课又是大议,赶着一堆事情,怕是一时赶不过来。”   薛珍珠拿着帕子轻轻按了按唇角,淡淡说道:“不过是有点伤风咳嗽,是这些丫鬟不懂事这才闹大的,哪里比得上万岁的事。”   明沉舟温和地站在一侧,小辈般恭敬说道:“老祖宗身子不适自然也是大事,万岁作为晚辈断然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我这就等大课上完,派人去请来。”   誉王闻言笑说着:“万岁日理万机,祖母这边有我呢。”   悯心也紧跟着不卑不亢地符合着:“如何敢耽误朝堂大事,这边有奴婢们照顾呢。”   她话音刚落,明沉舟就皱了皱眉,露出不悦之色:“可是柏寿殿的丫鬟黄门们怠工,这殿内外个个都不上心的样子。”   “我这丫鬟在我这里专门管治丫鬟,最有一手,我瞧着悯心和柔心都是和善的性子,若是压不住这些人,不如让迎春来帮忙,也好断了这些人的小心思。”   明沉舟一本正经地指了指迎春,又是愤怒又是体贴,看模样好似当真是替人着想的样子。   悯心一愣,见太后完全不按设想的来,一时也手足无措,悄悄看了眼太皇太后。   倒是一旁的誉王开口解释着:“是祖母仁慈,不想劳师动众,又见天还没大亮,就让今日不上值的人都会回去休息了。”   他话锋一转,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这事说来也都是我的错,我见之前闹得太大了,为空惊动了娘娘和万岁,便让无事的人都在屋中休息,免得乱哄哄的。”   誉王本就病弱,说了这么长的话,一口气便有些喘不上来,唇角都泛着青色,看上去更为羸弱。   “都是我的错,娘娘不要动怒。”   他低头先一步替满殿下人认错,态度陈恳认真。   太皇太后见状心疼地不得了,连声说道:“都是我这个老太婆不争气,害的你连夜入宫不说,还被人非议。”   “哪里的话,这是孙儿该做的。”誉王握着她的手,柔声说着。   明沉舟冷眼看着他们的祖慈孙孝,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一脸欣慰:“都说誉王殿下孝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不过是晚辈本分而已。”谢建温和说着。   明沉舟只是笑看着他们不说话,她若是沉默装哑巴,那坐定的本事连着庙里的老和尚都自愧不如。   悯心见人迟迟没有说话,心中着急,不由偷偷去看誉王殿下。   “怎么这么久了祖母的药还没好。”誉王担忧问着,“姜院正刚才可说了,优思过多就是要喝了药多休息。”   悯心立马担忧说道:“奴婢这就去看看,正好这几日闭了宫殿,也好让老祖宗休息一下。”   “是了,也该闭宫了。”谢建也紧跟着叹了一口气。   悯心小心翼翼地偷觑了明沉舟一眼,却见明沉舟依旧笑脸盈盈站着,就好似一尊带着笑意的精致雕塑,看着人赏心悦目,却又格外糟心。   “罢了,今日太后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看了整场的薛珍珠嘴角两道深刻的皱纹逐渐僵硬起来,淡淡说着。   明沉舟闻言,这才动了动眉眼,整个人瞬间活了起来:“既然如此,便不耽误老祖宗养病了,老祖宗可要好好休息,万岁那边也离不开您呢。”   她说起这些体面话格外真诚,眉眼都不曾闪动一下,做主了一个晚辈的姿态。   太皇太后不可置否,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走。   明沉舟麻利地滚了。   “她迟迟不问祖母生病的原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誉王见人走远了,这才担忧问道。   薛珍珠撑着脑袋,阖着眼,面容刻板而严肃,衰老的皱纹越发明显。   她一旦如此,便连誉王都忍不住收声,不敢再问。   “本就不指望她上钩,出宫后按着计划宣扬出去即可,让明沉舟知道,也不过是想要让谢病春知道。”   “可我之前听小郑相说,太后宫中的英景和陆行在宫门口打了一场,但当时被太后压了下去,这才没有闹出来,只怕两人早已面和心不合。”   誉王担忧说着:“若是她不去找谢病春,其不是计划断了一半。”   薛珍珠冷笑一声。   “谢病春这脾气确实没人受得了,但明沉舟和小皇帝靠着谢病春上位,内在如何,外面一定是捧着的,今日的事情无关痛痒,明沉舟这等机灵的人,一定会去寻谢病春讨个好的。”   “谢病春多疑,知道此事必定查下去。”   薛珍珠沉默片刻,睫毛动了动:“外面都安排好了?”   誉王点头:“祖母神机妙算,周家同意了。”   “百足之虫,至断不蹶,周家这块垫脚石刚刚好。”   薛珍珠缓缓睁眼,衰老的眉眼露出一点冰冷的锐利。   出了柏寿殿,明沉舟慢吞吞地坐上轿子,又慢悠悠回了瑶光殿,心情大好地睡了一个回笼觉,半睡半醒地盘腿坐在床上打坐,打着哈欠吩咐道:“去问问掌印在哪?”   桃色眨眼。   “都给我下这么大的套了,我总该下去看看。”   明沉舟半睁着一只眼,笑眯眯地说着。   作者有话要说:  连着加班实在太困了,剩下的三千字明天白天补(又要欠债了,大哭 第52章   桂花浮玉,秋光冉冉,明沉舟午睡醒来,派人去问谢病春的去处,意外得知他竟然在宫外。   “今日不是大集议吗?”明沉舟不解地问着,“去哪了?”   “去杏林坛了。”桃色为她打着出宫的辫子,皱了皱眉,“说是一出乾清殿就被人请走了。”   “那不是罗松文讲课的地方。”明沉舟扬眉,惊讶说着。   桃色用力点点偷:“对,就是那个整天骂人的糟老头子。”   明沉舟咳嗽一声,正色教训着:“罗院长乃是一代大儒,你怎么随意编排,尊重点。”   “哦。”桃色巴巴应了一声,随后动了动嘴,张口又是,“那糟老……老先生,确实还挺会骂人。”   “骂掌印尤多。”她特意不高兴地强调了一句。   这类清流文人出身,自视甚高的人大都看不起宦官,尤其是罗松文这种不畏强权,敢于直言的人。   司礼监干政,前所未有,前头一个黄兴在任时,大肆卖官鬻爵,欺男霸女,朝堂一半官员自甘堕落,认他为爹,甚至还有叫他祖宗的。   据说抄家那日宫外府邸搜出来的钱财,光是金子就有一千万两黄金,彼时上位的谢病春抄了三日家,连着地皮都掀了,这才扬长而去,嚣张到只留下一个真正的空架子,毕竟连着墙都敲了。   那时,明沉舟趴在不远处的那颗大树上不知为何呆呆地看着,震撼而恐惧地看着西厂众人扬长而去。   她清晰地记着那日是明德十五年的冬日,天气阴沉沉的。   谢病春穿着玄色蟒服,披着大红色大氅,站在高大的白玉影壁前。   初雪刚落,落在他肩头发尾,让他好似一尊高高在上的玉面修罗雕塑,看久了便也跟着他堕入无边的血腥暗黑之中。   那一年,西厂刚成立,先帝送了谢病春一条前任司礼监的命,作为贺礼,震惊朝野。   民间一开始还欢呼雀跃,盛赞万岁大刀阔斧的改革,摈弃太监,维护朝堂的魄力,可随后游街而行的西厂却又像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抽在众人脸上。   原来万岁,不过是厌恶黄兴的贪得无厌,选了个可心的重新上位而已。   司礼监权势煊赫一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是那一年,身在江南的罗松文写了震惊天下的《讨奸佞书》,喻其为硕鼠,言辞犀利,语言毒辣,矛头直指谢病春。   ——“硕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你看,就连远在江南的人,都恨不得谢病春去死。   可死了一个黄兴,后面就来了一个谢病春,若是谢病春死了,后面依旧还会有人顶上来,权利本就令人痴迷,即便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万岁也会如此。   明沉舟垂眸,看着手中鎏金绕丝金玉珐琅蝶翼步摇在风中微微颤动。   可他们当真是不知道吗?   “掌印去那边做什么?”她沉默片刻后,把手中的发簪放在一侧,随口问道。   桃色摇头,颇为不解地说着:“好像是和东厂发生冲突了,一开始是西厂的人去的,后来又是陆行,然后就有人找掌印了。”   一级跟着一级,看样子绝非小事。   明沉舟沉吟片刻,随后说道:“那我们也去看看热闹。”   桃色犹豫一会儿,小声说道:“只怕乱得很,会惊扰到娘娘。”   “不碍事。”明沉舟递上梳妆台的鎏金绕丝金玉珐琅蝶翼步摇,“你去看看胡承光还在不在乾清殿,我们顺带也带万岁出宫。”   桃色不解地睁大眼睛。   “一国之君,养在深宫,并非好事。”明沉舟笑了笑,“殿试在即,也该让他去外面好好看看大周的文人。”   桃色点头应下。   半个时辰后,谢延兴致冲冲地爬上马车,眼睛亮晶晶的。   “娘娘竟然主动带我出宫玩。”   明沉舟对着他温柔一笑。   谢延眨了眨眼:“怎么了?”“胡承光来了吗?”   “来了,给他安排了后面一辆马车。”谢延接过娘娘递来的莲子糕,笑说着,“娘娘为何带他出宫啊。”   “我们去找他老师,没他的引荐不好见面。”   谢延眼睛一亮:“是那个罗松文吗?老师说了好几遍。”   明沉舟为他到了一盏热茶,闻言,动了动眉间:“说了什么。”   “就他老师人很好,学问也很好,做事不偏不倚,极为公正,性格嫉恶如仇,对几个徒弟多很上心,他和小师弟都是自小养在膝下的,更是无微不至。”   谢延一边说着,一边兴致勃勃地说着八卦。   “对了,他还说老师最是偏爱故去的小师弟。”   “他不是关门弟子吗?”明沉舟惊讶问道。   谢延摇头,神神秘秘说着:“不是呢,原先还有一个小师弟,是友人之子,被寄养在南方。”   “说是天资聪明,过目不忘,性格温柔,罗松文膝下无子,早把他当自己的小孩养着。”   谢延顿了顿,长叹一口气:“不过那位小师弟体弱多病,深居简出,一向不信鬼神的罗松文听信一位游方大师的话,还特意给他种了一片梅林,让他在小院子养生,几位师兄弟也是等人身子好了才能找他玩的。”   明沉舟皱眉,不由问道:“然后呢?”   “后来还是被一场风寒带走了,罗松文为此大病一场,之后便深居简出,不再出现了。”   明沉舟扬了扬眉,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衰老刻板的老人,实在想不出他对一个小孩悉心疼爱,满脸笑意的模样。   她不深感兴趣,随后突然眼睛一亮,故作无聊的问道:“你听过他说起水琛吗?”   谢延眨眨眼,缓缓说道:“说是四师兄,看上去是个纨绔,性格极好,丹青无双,这次也随师父入京了。”   “一共几个师兄弟入京?”明沉舟挑眉问道。   “三个,大师兄,三师兄和四师兄,二师兄是下任书院院长,便留在书院主持大局。”谢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桂花糕。   明沉舟无情地把盒子盖上:“糯米粉容易积食,少吃。”   谢延瘪嘴,小心地勾着她的袖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明沉舟冷漠地抽回袖子,把东西放回暗格里,继续问道:“三位师兄性格如何?可有说过。”   “说大师兄是书香世家出身,但他在几个师弟眼中一向如师如父,脾气最是温和,三师兄家境贫寒,被老师免了束脩,性格刚正不阿,雕刻一绝,四师兄放荡不羁,叛道自幼,最有名士风范。”   谢延捧着水杯,一口一口地抿着:“就这样了,还是那日老师自宫外回来,一时高兴才说的,平日里从不说的。”   明沉舟嗯了一声,不再多话,倒是对三个师兄弟开始上心。   “对了,我真的不用去看太皇太后吗?”谢延出了宫后知后觉地问着。   明沉舟看着他又悄摸摸自绣袋中摸出一块绿豆糕吃,不由敲了敲他脑袋:“不必,你也不爱看戏。”   “我肚子饿。”谢延捂着脑袋,嘴里塞满绿豆糕,委屈说着,“绥阳说我实在长身体,所以吃的比较多。”   “我知道。”明沉舟无奈说道,“可你吃太多甜食糕点了,尚食局上月你的糕点份例,竟然花了一百两,基本上每天两次,若是饿了让御膳房煮点粥或者面条来,吃这些没营养。”   明沉舟是有些恼怒的,戴力是负责吃食的,明知谢延爱吃甜的,一点也不克制,反而格外纵容。   谢延见娘娘好像真的有点生气了,连忙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大声地应了一声:“嗯!知道了!”   刚出了朱雀大街,朝着杏林走去,就能听到外面喧闹的声音,结果快到杏林说被拥挤的人群挤在原处动不了。   “走,我们去声援同僚,容不得那些阉狗在罗院长面前放肆。”   “对,张兄说得对,这些阉党的爪牙,竟然敢在杏林抓人。”   “听说那个谢病春也来了,我定要骂得他狗血淋头。”   一行人穿着儒衣的读书人大声嚷嚷着,成群结队,呼朋引类,声势浩荡地朝着杏林走去。   明沉舟缓缓放下帘子,眉心紧皱,她沉默片刻敲了敲车壁。   一直坐在车辕上嗑瓜子的桃色一怔,随后立马回神,抓了一个匆匆而过的年轻读书人笑脸盈盈地问道。   “哎,这位兄台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们都是去哪啊。”   桃色长得极为可爱,笑起来尤其天真活泼,原本还一脸不悦的读书人也紧跟着松了神色,理了理袖子,拱手说道:“小生准备去杏林。”   “也是去杏林听课的嘛?”桃色眉眼微微睁大眼,好似对刚才吵吵闹闹的动静充耳不闻,只是娇憨地笑说着,“我家夫人也准备带着小郎君去听一下罗院长的课呢。”   那书生闻言脸上顿时露出愤愤之色:“听不了了!现在都听不了了。”   桃色吃惊的张大眼睛,惊讶说道:“怎么就听不了了,不是说开课一月,等殿试结束吗?眼下院试都还未公布成绩呢。”   那书生长叹一声,悲悯愤恨说道:“西厂那群鹰犬一大早就大扣帽子,说我们有人扰乱考场秩序,冒犯今上,要把他们都抓到西厂里。”   “抓了西厂还能出来吗?”   “要我说一定是谢病春那阉人铲除异己。”   “就是原先是东厂抓的人,他把东厂的人赶走了,自己扩大声势,连着讲课的老师都抓。”   “是了,还说什么西厂要的人,东厂无权干涉,西厂要走的路,东厂也挡不得路,那佥事好狠的手段,直接把人打吐血了,罢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同行的人接二连三地说着,桃色捏着瓜子的手一紧,嘴角微微嘟起,还未说话就听到马车内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西厂是学生和老师都抓吗?”   为首的读书人一愣,呆呆地看着垂落的车帘。   “看什么!”桃色朝着他扔了一把瓜子,怒声呵斥道。   那书生脸颊爆红,随后慌乱地低下头,小声说道:“都抓的,说是犯了忌讳的人都要抓起来。”   “多谢。”明沉舟声音温和地道谢着,“我们进去也看看,看能不能帮忙。”   那书生连忙劝道:“里面都是司礼监的人,小娘子带着小孩还是慎重一些。”   “无事。”   明沉舟说话依旧温温柔柔,可脸上的神色依旧逐渐冰冷。   谢延也端正做好,一脸严肃。   马车很快就顺着人群,逐渐走到杏林僵持的地方。   此处早已被人里三圈外三圈地包围起来,明沉舟沉默片刻,直接掀开帘子站在车辕上,远远看到谢病春站在正中,对面站着一个怒目而斥的老人,老人身后是一群抱团的狼狈读书人。   谢病春身后的陆行身后隔着被压着几个怒骂的读书人。   “高祖有言,六卿贵重,不宜以细故辱。”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出言怒骂道。“你这个,这个阉人竟敢如此对我们。”   陆行腰间长剑出鞘,直接架在那人脖颈处,怒斥一声:“大胆。”   “这位大人好大的魄力,既然如此便杀了老夫,老夫杀生求仁,求之不得。”那老人也是一个硬气的,竟然直接要撞上去。   “翁老,翁老,不必如此。”   那日在罗松文身后最是年长的徒弟连忙出面说道。   可与此同时,谢病春抬眸,修长白皙的手指弹了弹剑锋,陆行的剑便顺势一收。   那老人便一头摘倒在地上,摔得头破血流。   “求名也敢求到西厂头上了。”   谢病春冷淡的声音在混乱吵杂中依旧清晰肃杀,似带血尖刀,一字一字皆是利器。   人群哗然,明沉舟不由抬眸看着那人。外面是混乱的人群,喧闹的哭闹声起此彼伏,正中那人穿着玄色蟒袍,大红色的披风静静垂落着,眉眼低垂间,浅淡的阴凉落在眉梢鼻翼,堆琼积玉倾雪山,沉叠寒峭没人心。   这一瞬间,明沉舟蓦地想起明德十五年那场初雪下,站在黄兴家门口影壁前的少年人。   ——那一年,谢病春十七岁。   作者有话要说:  万万没想到这个星期都要加班,不好意思了,这周六千的更新都不太准时QAQ   硕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诗经改编   六卿贵重,不宜以细故辱——朱元璋 第53章   人群在片刻死寂中随后陷入更大的混乱中,原本只是围着的人,瞬间涌了上来,人群瞬间逼近中间。   陆行环视着义愤填膺的众人,面容冷肃,长剑指天,大喝一声:“拔剑。”   在前面拦人的锦衣卫齐刷刷出剑,凛冽剑锋在秋日耀眼的日光下如一道道霜雪自剑身划过,刺得人不由眯眼顿步。   “我们不过是讨论政务,哪里碍着掌印大人的眼,难道就是因为没夸掌印大人吗?”有人被逼退后阴阳怪气地说着。   “夸掌印什么,草菅人命,以言为讳,独断专行,天神公愤,还是父母双亡,无情无情无义,孤独此生。”   紧跟着就有人出声附和着,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来一阵阵嬉笑声。   陆行呲笑一声,也不和他们废话,直接说道:“给我抓起来。”   一侧待命的锦衣卫直接进入人群,原本还群情激奋的读书人大部分都后退一步,神色惊恐,直接露出最开始说话的两个人。   那两人神色惊恐,连连后退。   “你们做什么!大庭广众不过是一句骂人的话,就要抓人吗。”有一个黑壮模样的读书人挺身而出,直言不讳。   锦衣卫按剑看着他,嘴角露出讥讽笑意。   “那我骂你孬种,软蛋,废物,瘪三,一条狗,傻/□□秀才,狗娘养的的老乌龟,含鸟猢狲整日放你家那臭私窠子□□歪拉骨接万人的大开门驴子狗臭屁,行不行。”   他一开口就带着市井粗鄙之语,说话声音又含着几分薄凉笑意更显讽刺随意,就像面前之人只是一些上不得台盘儿的阿猫阿狗一般。   “你,你,你们竟然如此污言秽语。”   “果然是西厂的走狗,无礼无德,难登大雅之堂。”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我定要让你们名誉扫地。”   拥簇的人群中呵斥声络绎不绝,但此刻他们都学精了,只敢在人背后躲着骂人。   “怎么你骂我们,我就得受着,我骂你,我就是污言秽语,粗人一个。”   那抓人的锦衣卫身形高大魁梧,足足高出众人一个头,闻言只是居高临下,冷冷扫了他们一眼,最后不耐烦地把那个黑脸书生推开,伸出蒲扇大手,把最开始说话的两个人像捏着一只小鸡,一手一只拖了出来。   两个人被锦衣卫重重贯在地上,疼得在地上打滚。   “怎么不说,继续说啊!呸,孬种。”   另一个高瘦的锦衣卫直接踩着其中一人的手指,冷冷环顾着四周:“出了这个风头,爽了,可你看看还有谁帮你。”   被踩手的书生发出尖锐的嘶喊声。   那群书生被吓得呆立在原处,原本蠢蠢欲动要上前的人,顿时停下脚步。   那手指明显依旧断了。   “大庭广众不过是一句骂人的话,就要抓人吗。”被推到在地上的黑面书生见状大声说道。   “谢病春你这个阉人,这是文字狱,这是捂人口舌,你看看这天下,谁服你,你这个丧心病狂的阉人,丧尽天良,活该是无父无母的煞星,咒得他们不得好死……”   一直沉默的谢病春抬眸,只这一眼,冰冷如雪山几重,把那人看的瞬间僵在远处,嘴巴张了张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与此同时,陆行的剑眨眼间就抵着那书生的脖颈,鲜血如注。   明沉舟瞬间站直身子,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谢病春身上的杀意。   “够了!”   一直站在谢病春面前保护一开始差点被拿下的学生的罗松文大喝一声。   “出言不逊,牵扯父母,何为仁礼。”他面容严肃,厉声呵斥道,“还不退下。”   有书生大着胆,想要把人拖出来。   “谁敢动。”陆行厉眼一扫,手指微动,那血便汹涌地贴着雪白的剑身流出来。那黑脸书生也不知是吓得还是血流的,一张黑炭大脸此刻也泛出青白之色。   罗松文立刻怒视着谢病春,咬牙说道:“不过是一个学生。”   谢病春唇色泛出微微白意。   他不说话时,整个人便是冷淡疏离的模样,眉眼低垂时,越发显得不近人情,无法靠近。   “学生是免死金牌嘛,骂了人,咒了父母也能安然无恙离开。”陆行愤愤说道,“如此出言不逊,我便割了他的脑袋,给我们掌印赔罪。”   其余西厂锦衣卫也是刀尖发狠,直指诸位学生,刀光森寒,血煞无情,吓得不经事的人已经两股战战。   “那你要如何。”罗松文逼近他,刻板严肃的眼角带着年迈的皱纹,嘴角的皮肉都在紧绷着,紧盯着面前冷淡之人,缓缓说道,“要我替这个学生死吗?”   “老师!”   大师兄龚自顺立马着急上前,扶着罗松文的手臂,一脸急色:“老师何必说气话。”   “掌印。”他抬眸看着谢病春,抿了抿唇,小声说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掌印若是不解气便扇他几巴掌。”一众书生中,有一个特立独行穿着魏晋文人的博带宽袖,头发半披着,一双含情眉目无奈说着,“何必闹出人命。”   有人惊诧他的话,可有不敢多言,只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陆行的目光落在谢病春身上。   谢病春压抑着咳嗽一声,漆黑的眸子微微抬起,露出深邃如千层雪浪的眸光,随后露出似笑非笑的模样。   众人一颗心都吊着,就连那黑脸书生都抬首看着他。   不远处的明沉舟犹豫片刻后,问着身侧之人:“他就是水琛?”   胡承光已经下了马车,一脸严肃地站在马车边,眉间皱得几乎能夹死蚊子。   “是。”   明沉舟微微一笑,露出欣赏之意:“果然离经叛道。”   他这话比起其他以为和稀泥或者辱骂放肆的人来说,已经算是偏颇谢病春了,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偏心。   “他本就是我们这些人当中最是不随世俗的,不然也不会至今不曾娶亲。”胡承光惨笑一声,目光深深陷在其中。   “不许去。”明沉舟还未等他有所动静,就开口冷冷说道,一双浅色琉璃的眸子宛若能看透他人的内心,锐利而明堂。   “别忘了……”明沉舟回眸,继续盯着场中动静,近乎冷漠地说着,“你的身份。”   被明沉舟抱起来坐在车顶上看热闹的谢延,不由低头为娘娘解释着:“老师不由静观其变,他是您的老师,我也不会让他平白受辱,可老师现在若是入了场,这才难办。”   胡承光双拳紧握,好一会儿才从牙间挤出:“万岁说的是。”   场中的谢病春被众人注视着,眉宇间的疏色在秋日下依旧触手不可及,许久之后这才手指微动,冷淡说道:“一人一只手。”   话音刚落,还容不得其他人求情,只听到三声尖锐的尖叫声,三道浓郁的血直接喷涌而出,染湿了地面的泥土。   众人惊骇间,唯有正中那人的眉眼依旧稳然不动,淡定自如,冰白的脸颊微微侧首,露出不近人情的侧脸。   玉面修罗,诚不欺人。   明沉舟在慌乱中捂住谢延的眼睛,终究还是低估了锦衣卫的动作,忍不住也紧跟着闭上眼,似乎那澎涌而出的血溅落在自己眼前。   “娘娘。”谢延紧紧握着她的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还是坚强说道,“我不怕。”   “阻碍西厂办事,断其一手已是宽宥。”陆行擦了擦长剑上的血迹,几滴血迹溅落在脸上,越发显得凶煞恐怖。   “把这三个废物拖下去。”他淡淡说着。   很快便有锦衣卫像是拖着死狗一样,一人抓着一只脚,直接把他们丢到人群中。   罗松文看着地上三条断臂,又看着在血泊中打滚的人,不由瞪大眼睛,脸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   他抬眸死死瞪着谢病春,唇角颤动,最后恨恨说道:“你这样和杀了他们有何异。”   “至少还活着,也许还能被人夸公正不阿,敢于直言。”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缓缓说着。   他身子一向不好,今日大概是病了,吐字格外慢,单薄的嘴唇泛着雪意,冰白的侧脸如玉雕,冰冷沁冷,说起话来,连着冷意都多了三分。   “那不过是虚名。”三位徒弟中,最是善恶分明的裴梧秋上前一步,狠狠说着,“你砍了他们左手,以后便连吃饭都是问题。”   “虚、名。”谢病春微微一笑,唇角勾起,“诸位今日拦着西厂办事,不就是想要这些虚名,为自己多添一份世人敬仰,丹书留名嘛。”   裴梧秋虎目一瞪,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形瞬间笼罩着谢病春清瘦的身形。   “虚名?明明是你们西厂蛮不讲理,闯入杏林抓人,我们不过是想要一个罪名而已。”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面前之人。   “西厂抓人需要什么罪名。”谢病春看着他,缓缓反问道。   裴梧秋瞪大眼睛,拳头被捏的咯吱响,就连水琛都不赞同地看着他。   “好好好,好一个不需要罪名,便是秦桧也要编一个莫须有出来,你,你,好一个,好一个……竟然连着罪名都懒得想了。”罗松文不错眼地看着面前之人,突然惨笑一声。   “既然如此。”他推开龚自顺,颓废说道,“教不严,师之惰。”   谢病春抬眸看他,一张脸面无表情,看不清喜怒之色。   “他们也曾听我的课,是我不曾把他们教好,要抓便把我一起抓了吧。”   他面容僵硬,就好似一块冰冷嶙峋的石头,冷冷盯着谢病春。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惊怒交加之下,本就垂垂老矣的身形竟然晃了晃,嘴角流出一丝血来。   “老师!”   三声惊慌声音在稍显安静的空地上齐声响起。   人群顿时慌乱起来,不少人忍不住盯着刀锋上前。   “老夫自三岁启蒙,入过官场,进过学堂,自诩松柏,要为后人留一份学术心血,开课授业,也只为阴蔽世人,今日却成了害人的源头。”   他衰老层叠的眉眼自众人身上缓缓扫过,最后憎恶不甘地看向谢病春,缓缓阖上眼。   罗松文是大周立国起来第二个三元及第的读书人,他的一生注定是波澜起伏。   他曾出任西南玉溪县令,三年时间让一个混乱的破落小县城焕然一新,民心向上,曾创下路不拾遗的美誉,后官至新兴府的知府,却因为看不惯朝堂混乱,直言进谏,随后愤而辞官,回了浙江钱塘老家教书。   那一年他不过三十五岁,名声大噪。   “你到底要如何?”裴梧秋扭头厉声说道,“这些人不过是学生,与你在朝堂上并无任何弊端,那些肮脏的朝堂争夺非要闹大这么大吗,即便他们口出秽言,你也不该,不能把他们都抓进西厂。”   “防民如防川,川壅而溃,便是你首当其冲。”他咄咄逼人地质问着。   谢病春垂眸看着靠在龚自顺身上的人,纤长的羽睫迎着艳阳闪着耀眼的光。   “无妨。”谢病春拢了拢肩上的披风,缓慢而坚定地说着。   罗松文带血的唇角微微颤抖,最后缓缓说道:“何必和西厂的人说这么多,退下,让我和这些学生走一遭。”   “老师!”龚自顺连忙拉着固执的老师不敢松手。   “不就是一个死字吗?”一个瘦弱的年轻人在也看不下去,上前一步愤愤说道,“这些年来东西两厂杀的人还少吗,之前借着台州溃堤一案,牵连浙江官场,一月时间杀了一半官员。”   他毫不畏惧,直接朝着剑锋走去,岂料那个锦衣卫也是心狠的,愣是手都不曾抖一下,冷冽长剑就这样直直捅入书生胸口。   鲜血顺着剑梢直直的流到地上,晕开一滴滴血花。   人群激愤,自短暂沉默后,瞬间沸反盈天,不少人当真愤怒地朝着锦衣卫的剑尖冲去,似乎真的不畏生死。   不远处的谢延垂眸,低声问道:“浙江一代真的死了这么多官员吗?”   明沉舟眉心紧皱,牢牢看向场中局势。   “并非如此。”难得的是,今日是胡承光开的口,“浙江一带自海运起始,豪绅巨贾不计其数,官商结合屡禁不止,绍兴一带就有出现过县令不愿同乡绅合作而惨死任上的事情。”   谢延瞪大眼睛。   “浙江官场自来便复杂多变,此事我曾在之前见老师时听几位师兄提及,似是司礼监和西厂在浙江抓捕时遭遇强力反抗,甚至数次伏击,死伤颇多,掌印,掌印这才让人就地正法,格杀勿论。”   “这般危险。”谢延在车顶上动了动,随后不解问道,“可我听这几位学生的话,似乎并不知道。”   “这又是为何?”他不解问着。   胡承光语塞,嘴角微微抿起。   明沉舟顺势接过话来:“文人之笔上可通天,下可轮回,虽司礼监在浙江行事我并不知晓内情,但内阁和司礼监早有龌龊,向来不会把这个天大的功劳按在他头上。”   谢延侧首去看明沉舟,在前方彻底闹开的尖锐声中,好一会儿才解释道。   “那娘娘觉得我更应该相信司礼监?这样一说我就想起黄行忠确实上过浙江混乱的折子,但弹劾司礼监的折子如山高,且内阁的疏附都言锦衣卫在浙江滥杀无辜,我便按下一直不说。”   胡承光心中微动,扭头去看明沉舟。   明沉舟垂眸,淡淡说道:“他们互相制约,万岁才能稳坐高台,内阁不可信,司礼监也未必,但此事细看是浙江一向是清流盘踞的地方,每年科举南北考生,南边占据一般,其中浙江考生常占魁首。”   谢延便又侧首去看胡承光。   胡承光垂眸,低声说道:“先帝最后两任状元皆是出自江南。”   “所以浙江远在江南倒也和朝堂息息相关,清流一派浙江势力已成气候,我听信之前要仔细分辨。”   谢延沉吟片刻后,谨慎说道:“娘娘是想说这个意思吗?”   明沉舟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自分明,朝政是非,未明时不轻下判断。”   胡承光惊讶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这个闺阁女子能有这样的见识。   “娘娘超级厉害的。”谢延立马贴近,大力夸着。   胡承光行礼,继续看着不远处的动静。   “够了!”   锦衣卫心狠手辣名不虚传,剑锋当真连着退都不曾退一下,一时间场上弥漫着血腥味,不少学生面容惨白,神情悲壮。   罗松文大喝一声,推开大徒弟自己站了起来,绕过谢病春,直接走到陆行面前,厉声说道:“你们想抓谁,便都一同抓起来。”   “老师不可。”龚自顺连忙上前,“老师身体不好,不然让我顶替老师去。”   “退下!”罗松文一向固执,长这么大就没有屈服过一次。   谢病春冰白的面容依旧不动声色,冷淡疏离,甚至并未看向身后的学生一眼,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看久了越发觉得和这混乱的一切格格不入。   明沉舟看了这个背影许久,突然抿了抿唇。   “他在做什么?”   她不解地想着,西厂何曾这般畏手畏脚。   谢延蹙眉盯着场中情形,低声说着:“是不是爬腹背受敌,罗松文毕竟是文人之首,一旦被抓掌印背负的骂名只会比当时浙江时还要多。”   明沉舟许久没有说话,只是问道:“是不是一定要带镣铐。”   这话问的是驾车的锦衣卫。   锦衣卫低头,恭敬说道:“是。”   那边,因为罗松文的关系,所有人都抱着必死的心态,原本激烈的抵抗开始缓解。   三位弟子面面相觑,脾气最大的裴梧秋冲着谢病春冷哼一声,一向温和的龚自顺也神色凝重。   水琛手中的折扇在指尖打转,随后微微一叹。   “老师自有打算,师兄不必着急。”   陆行看了谢病春一眼,厉声说道:“把人都抓起来。”   “一定要这些学生枷锁在身,折辱至此。”罗松文看着锦衣卫手中的玄铁链子毫不留情地挂在学生身上,脸色凝重,不甘质问道。   “游街示众,以儆效尤,这是我们西厂办案的规矩。”陆行闻言,不屑说道,“罗院长别是怕了。”   “我还是白身,上镣铐便上了。”被抓的学生大声嚷嚷着,“其余几位依旧是秀才了,罪不上刑,为何还要上铐,西厂连着祖宗条例都不顾了吗”   “西厂办事,一视同仁。”陆行对这些读书人实在头疼,直言说道,“再者太宗御前也曾有官员当场仗责,你们不是都以死为荣吗?少给我说这些文绉绉的畏死之话。”   “政出多门,权奸相互。”罗松文不理会周边乱糟糟的声音,嘴角紧抿,显得刻板而严肃,“徘徊歧路,必贻后至之诛。”   谢病春抬眸,秋日阳光自正前方落下,朦胧了他的瞳仁,也让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冷淡无情。   “那便诛之。”   这话无畏而随意,就像并未把性命放在心上。   “好好,好,奸佞小人,硕鼠之流,你便等着吧。”   罗松文直接伸手递到陆行面前:“锦衣卫不必拿这些学子开刀,铐我吧,让我走在最前面,让世人看看,看看你们,的威风。”   他目光自谢病春身上一扫而过,随后冷淡收回视线,讥讽着。   “老夫不是没有带过镣铐,也去过东厂,此番就算死了那便死了。”   “是,死了便死了,我死了也能让世人看看西厂阉狗的嘴脸。”   “杀身成仁,某死不足惜,阉人迟早也会被千刀万剐。”   人群激昂之声络绎不绝。   胡承光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一脸急色。   明沉舟眉心一蹙,身形微动,谢延警觉问道:“娘娘去哪?”   “不能上铐。”明沉舟无奈说着,“这群读书人但凡有刚才水琛的态度,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明沉舟抚了抚鬓角,“一个倔的栓上一群倔的,话赶话,就算不杀人到最后也要杀人了。”   “哎,娘娘等我,等我啊。”谢延见人竟然准备走了,扭动着身子,要从车顶上爬下来。   锦衣卫连忙伸手把人抱下来,谢延这才迈着小短腿朝着明沉舟跑去。   “西厂抓人可以。”裴梧秋伸手拦着谢病春,“可老师的性命谁担保。”   谢病春抬眸看他,半响没有说话,似在嘲讽又似只是在注视。   “本宫做担保,这些人不过是配合调查而已,若是无事自然会放出来。”一个温柔的女声自人群背后响起。   谢病春眸光微动,不由侧首望去。   在拥挤的人群之外,那个穿着青竹色长裙的女子笑脸盈盈地站在人群外,她眼波流转,清澈明亮的眸光便落在自己身上。   琉璃清波,敛尽人声。   人群吵闹好似隔着千山万水,可温声软语却又在刹那间近在咫尺。   明沉舟牵着谢延的手,穿过拥挤的人群,顶着万千的注视,就像一滴雨轻轻落在冰冷的雪山高处,瞬间融化出淡薄的水汽。   她一步一步站在谢病春身前,仰起头来,笑说着:“西厂为国办事,也不可能如此粗暴。”   胡承光自人群中挤了出来,慌忙站在老师身边,伸手去拿这个沉重的镣铐。   那铁物重大二十斤,可不是一个年迈的老人能承受得住的。   明沉舟神色温和地说着:“镣铐便算了,都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   “罗院长执掌敷文书院,性格刚正不阿是大周之福,今日不过是爱徒心切,老师爱学生,如父爱子,乃是美谈,今日之事瑶光殿担保,院长回去修养吧。”   她这话是对着今日在场所有人说得,目光却是落在陆行身上。   陆行沉默,不由去看谢病春。   被众人注视着的谢病春只是垂眸看着面前之人,满瞳仁都是她的模样,许久之后,轻轻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来晚了,中午午休摸鱼写的 第54章   喧闹了一早上的杏林终于安静下来,陆行带着抓到的学生和老师先行而去,不少学生在犹豫片刻后,也跟在锦衣卫后面,意图声援被抓学生。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便也人多势众地离开。   明沉舟目送这些热血的读书人出了杏林,这才把目光落回到杏林坛中师生身上。   胡承光看也不看一侧的谢病春,只是一脸心忧地扶着罗松文:“老师可有哪里难受吗?”   罗松文脸色苍白,嘴角还有未擦拭干净的血渍,少了那股刚正凌然的精气神,人便显出几分老态。   他拍着徒弟的手,摇了摇头,神色难得温和地看着胡承光:“你怎么出宫了。”   “是万岁和娘娘带我出宫的。”胡承光目光落在明沉舟和谢延身上。   明沉舟闻言,便对着他们微微一笑。   四人师徒的目光先是看着明沉舟,随后又落在谢延身上。   明沉舟他们早就在明前巷巷口就见过。   谢延,那个在冷宫生活了五年,被谢病春扶持上位的幼帝。   他们的目光一齐落在那个站在明沉舟腿边的小孩身上。   谢延仰着头看着他们,漆黑的大眼睛眨巴着,不倨傲也不惊慌,但莫名带出一丝稚气。   “诸位不必多礼。”谢延见他们要下跪,板着小脸,挺着腰杆,一本正经说道,“朕今日本就是来听罗先生讲课的。”   “正是,万岁听说老师在杏林讲课,这才出宫特意拜访的。”胡承光也紧跟着轻声解释着。   罗松文看着谢延总是按耐不住地偷偷看他的动作,一时间盯着他的的模样失了神,忍不住上前一步。   “老师。”龚自顺一把扶住他的另一边,止住了他的动作,柔声解释道,“老师今日也累了,怕是不能为万岁讲课了。”   谢延背着手,嫩白小脸带着故作成熟的淡定,小大人模样地说道:“不碍事,罗先生今日受惊了,也该回去好好休息了,下次有缘,自然能听到。”   罗松文目光缓缓扫过,随后慢慢垂眸,拱手应下。   谢延立马扭头去看明沉舟,眼睛亮晶晶的。   ——出去玩啊!   明沉舟自诩还算了解谢延,一见他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冷漠地把胡承光叫住:“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万岁至今只授过你的课,你作为帝师也该带他去见见世面。”   谢延脸上的笑意逐渐敛下,小嘴微微撅起,小心地扣着明沉舟的袖子。   胡承光目光自明沉舟和谢延身上一扫而过,随后开口说道:“我的四师兄解九连环格外擅长,万岁不是一只解不出来吗?”   他顺手把自己的四师兄推了出来:“四师兄。”   水琛不得不自人群中走了出来,手中的折扇晃了晃,笑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精致小巧的多连环:“万岁。”   谢延眼睛一亮。   “今日好好玩,功课先放一边。”明沉舟让胡承光接过谢延,一本正经正经说道,“我在钱家等你,若是玩累了便让胡承光送你回明前巷。”   谢延接过水琛递来的多连环,乖乖地被胡承光牵走了。   “跟上去。”她对着锦衣卫吩咐道。   锦衣卫抱拳,紧跟着谢延他们离开。   偌大的空地上,瞬间只剩下明沉舟和谢病春两人,空气中还弥漫着还未散干净的血腥味,深褐色的泥土突兀地镶嵌在地面上,地面布满凌乱的脚印。   “掌印回去吗?”明沉舟就面前的异样视若无睹,笑脸盈盈地问着。   她目睹了后半程冲突,却又难得没有试探询问各种问题。   如今已经未时,头顶的日光已经朝着西边游去,秋日的光也逐渐少了灼热,毕竟马上就要买入仲秋了。   谢病春闻言侧首,冰白的脸颊笼着光,低垂的眉眼落下狭长的阴影,沉默时,整个人蓦得失去了尖锐的攻击性,变得无害温柔起来。   他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明沉舟,眼尾下的那点红色泪痣便倏地在半露的日光下清晰起来。   老人常说滴泪红痣,注定要半世飘蓬,乃是孤星入命,流离一生的命格。   明沉舟盯着那点突然显眼起来的红痣。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眼下有红痣的人,不由慢慢悠悠地靠近他,弯腰偏头,笑脸盈盈地凑近他,唇颊处的梨涡若隐若现。   “万岁估计乐不思蜀,很晚才回来,我们要是不回去,就出去玩啊。”   她伸出食指,缓缓的点在谢病春眼尾下的那点红痣上。   “哦,现在好像不行,你刚才和他们发生过冲突,我们贸然出现,搞不好要被丢鸡蛋的。”   明沉舟打趣着,目光落在谢病春冷若冰霜的脸颊上。   这颗痣明明在平日里并不显眼,可今日她鬼使神差的挡住了,面前之人的面容却好似突然陌生起来。   锐利面容下因为遮挡了这点不甚清晰的泪痣,在秋日晃眼的日光中若有若无地显露出来即使脆弱来。   他好似成了大千世界中□□凡胎的凡人,不再是高山之巅的雪花,平静疏离注视着繁华人间。   她独自一人,无声地笑眯了眼。   谢病春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垂眸,无悲无喜地去看面前之人。   明沉舟被他看了一眼,以为他生气了,便自觉讪讪地收回手,却不料被人握在手心。   手心滚烫,激得明沉舟一个激灵。   “你手心怎么这么烫!”明沉舟短暂沉默后,另一只手顺势搭在他的额间,“你发烧了啊。”   谢病春一年四季都是冰冷的,可今日确实难得滚烫,细细看去,他今日漆黑的瞳仁都水汪汪的。   ——怪不得之前一直奇奇怪怪的,这温度可别烧坏了。   明沉舟担忧地笼着他的手:“我们回宫去看太医。”   一直沉默的谢病春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沙哑:“不回去。”   “那我们去外面找个大夫。”明沉舟又说道。   “不用。”谢病春已经言简意赅地拒绝了。   明沉舟皱眉,冷不丁地靠近他,逼近他的瞳仁,嘴角微微弯起,意味深长地说着:“掌印不会是怕看大夫,吃苦药吧,这么大个人……”   谢病春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头顶的桂花头油落满鼻尖,清香舒神。   他冷漠伸手,直接把滚烫的手按着她的脖颈,就像抓小猫一样,拎着人的后脖颈让人站直身子。   明沉舟不悦地噘嘴,晃了晃脑袋:“我又不是小黑。”   她见过谢病春好几次都是这么拎着胡闹的小黑。   一向耀虎扬威的小黑落到他手中,乖得就像一个玩具。   谢病春搭在她后脖颈处的手便由轻抓成了轻抚。   滚烫的指尖好似带着火苗,轻轻抚摸过她的皮肉,所到之处留下一阵阵灼热的痕迹,好似能顺着皮肉直接落到血脉中,直把人烫得手脚发软,头皮发麻。   明沉舟连忙伸手把他的手扒拉下来,握在手中,这才止了他的作妖。   “那你说去哪嘛。”她不高兴地抱怨着。   “娘娘去哪。”谢病春盯着明沉舟开始无聊地拨弄着他的手指,一根又一根不厌其烦地来回拨着,便又继续说道,“内臣就去哪。”   明沉舟动作一顿,小心觑了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的样子,一时间没琢磨出他的意思。   “那我去我表哥家也行?”   她试探性地问道。   “钱家,可以。”   谢病春淡淡说着。   明沉舟闻言立马活了过来,澄亮的眼睛都瞬间生动,兴致勃勃说道:“那正好,我舅舅粗通医术,可以让他给你看看。”   她一时间格外热情,一把抓着他的胳膊,拉着他朝着马车走去:“走走,现在就去看看,小病也耽误不得啊。”   谢病春跟在她身后慢慢吞吞地走着。   灼热滚烫的呼吸在鼻息间徘徊,被高烧搅得异常沉默的大脑好似有一千根针在反复地折磨着他。   他被人拉着,像是提线木偶一般朝着既定的目标走去,脚步异常沉重,可思绪却又是难得的清明。   明沉舟发髻处那根精致的鎏金绕丝金玉珐琅蝶翼步摇,总是晃得他有些失神。   步摇上的蝴翼在空中微微颤着,好似真的一直蝴蝶落在鬓间一般。   金玉阁的饰品多以富贵华丽为主,不少人买了都是为了搭配繁琐艳丽的衣服,可今日,明沉舟一席清雅的竹青色衣服,这根雅致贵气的发簪落在她的鬓间反而相得益彰,艳丽无双。   他恍惚想起,那日东华门前,那只抓着鞭子的手,随后露出的半张侧脸和一席红衣,奢华鲜艳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却又半点也掩盖不住马车里那人的绝色。   “掌印,你是不是上不了马车啊?”马车帘子内,明沉舟的脑袋自青布帘中探出,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扑闪着,犹犹豫豫地说着。   “要不我让锦衣卫抱你上来。”   明沉舟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有动静,只是站在车辕前发呆,扣着腰间的流苏,不着边际又小心翼翼地给出建议。   谢病春斜了一眼驾车的锦衣卫,锦衣卫立马低头装死。   “不必。”   他伸手把明沉舟的脑袋按了回去,这才慢条斯理地上了马车。   马车内,明沉舟兴致冲冲地怕了拍一侧的位置。   谢病春靠着角落坐了下来,随后闭上眼不再说话,冰白如玉的脸在微弱的阴影中变得有些灰败之色,青色的唇不舒服地微微抿起。   他明明整个人滚烫,可脸色却好似越发冰冷。   马车嘀嗒的向前走着,杏林其实只是一片山坳处的空地,四面空荡,阳光透过窗帘落在他的半截下巴处。   谢病春忍不住揉了揉脑袋,今日的马车晃得他有些难受。   明沉舟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要不要我给你揉揉。”   少女清香在顷刻间涌了上来,她身上的香总是随着四季变化,上一次闻着还是荷花味,今日便是黄灿灿的桂花味。   他被那时不时冒出来的针扎一般的难受折腾得连着思绪都是漫无目的地乱跑着。   一只柔软的手指轻轻地落在他额间两侧,就像是一只蝴蝶降落而来。   “我娘长年体弱,我给人揉脑袋的技术可好了,”明沉舟的身形靠了过来。   如今已经仲秋,但她怕热,还是穿着夏日的料子,袖口衣裳滑落时,滚烫的温度便也紧跟着落在他的鬓角。   明沉舟见他没说话,认认真真地按了好一会,随后胆大包天地拨了拨他的发冠。   谢病春的眉心一动。   “脱了发冠,躺我腿上。”她小声说道,“这姿势太别扭,我难受。”   委屈巴巴的声音落在耳边就好似一根羽毛在耳边扫着,虽觉得麻烦,却又很难拒绝。   明沉舟说完见他没说话,又勤勤恳恳地按了一会儿,最后眼珠子一转,便又动了动他的发冠。   这一次,谢病春稳然不动,好似一尊精致的玉雕。   她眼睛一亮,麻利得给他脱了发冠,就像抱着布娃娃一般把人扒拉到膝盖上,笑眯眯地说道:“我外祖母梳头发可厉害了。”   “哦,她可能不记得了。”明沉舟说话的声音一顿,想起外祖母现在的记性,原本信誓旦旦的声音瞬间弱了下来,但随后又特意找补道。   “我表哥也会梳头,他自小都是自己打理自己的,我小时候的头发都是……。”   “不要。”   谢病春开口,冷冷说着。   明沉舟动作停在原处,眨巴眼想了好一会儿,这才随后干巴巴说道:“啊,不要表哥梳头啊。”   谢病春闭上眼,一声不吭。   “不要就不要呗,怎么还吓我一跳。”明沉舟嘟囔着,继续给人按着脑袋。   随后一路都是明沉舟的自言自语,谢病春好似真的她在膝盖上睡好了一般,一句话也不曾多说。   只有偶尔,他轻轻动了动睫毛。   “哦,不爱听啊,那就不说了。”   每当这个时候,明沉舟就果断转移话题。   “那怎么这个不爱听,那个也不爱听啊,那我给你说一下我最近看到的那个话本,是个恐怖话本。”   她抱怨着,随后砸吧了一下嘴,又说道:“你怕不怕鬼啊。”   谢病春难得开口:“不怕。”   “哦。”明沉舟颇为遗憾地应了一声。   ——那就不恐怖了。   钱得安院试结束后,睡了一天一夜着缓过来,刚刚才醒来就听到门口敲门声。   那敲门的动静,他一下就听出是谁了。   ——除了明沉舟别无他人。   钱父钱母出门去庙里祈福去了,小姑姑出门买东西,柔柔闹着要跟着,小院子只剩下钱得安和祖母两人。   “我来吧,祖母回去休息吧。”前得安连忙收拾好了衣物,匆匆起身说道。   坐在天井旁晒着太阳拨着豆角的老太太看着精神许多,说话也是清醒的:“如山醒了啊,慢慢走,不要急。”   钱得安一开门就看到明沉舟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但他很快把目光落在他身后披散着头发的谢病春身上。   “掌印。”他惊讶喊了一声。   明沉舟连忙拉着谢病春的手腕,猫着腰,小心地挤开钱得安,赶在他出声前说道:“别声张,别声张。”   钱得安连忙让开身子,目光落在明沉舟紧握着谢病春手腕的手上,不由耸了耸眉尖。   “外祖母,外祖母。”明沉舟眼尖,立马就看到天井旁坐着的人,脚步一顿,拉着谢病春朝着天井走去,高高兴兴地喊着。   老太太抬起朦胧的双眼,眯着眼看着来人,好一会儿才说道:“啊,是囡囡啊。”   她的目光落在谢病春身上,好一会儿才说道:“是囡囡带着夫君来看外祖母了啊。”   明沉舟脚步一顿,谢病春也跟着停下脚步,抬眸去看老人。   “囡囡的夫君真俊啊。”   老太太扶着天井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钱得安脸色微变,瞧了一眼谢病春面无表情的脸色,连忙上前扶着人,慌忙解释着:“这不是舟舟的夫君。”   老太太皱了皱眉,仔细打量着,随后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地方。   明沉舟一愣,脸颊瞬间爆红,连着耳朵都泛出血意,连忙放开谢病春的手,慌慌忙忙地握紧拳头,背在身后。   “我,我想要外祖母给他梳个头。”   她头也不回地,胡乱往后指了指,含含糊糊地说着:“就随便梳起来就好了。”   老太太笑眯眯地点点头:“好啊,外祖母啊,梳头最是厉害了。”   “小郎君快来。”   她朝着谢病春招招手,一笑起来,眉眼便弯弯的,整个人慈祥温和。   钱家三代女人,细细看去长得都极为相似。   谢病春沉默地看着那个老太太。   明沉舟见背后之人半天没说话,连忙扭头,像一只炸毛的小猫,眼珠子胡乱地转着,顺手捞着一截衣袖就把人往前拉。   “梳头梳头。”   她拉着人按在一侧的四方藤椅上,眼睛还未褪去水意,脸上的红意还显眼地挂在脸上:“我去表哥屋子里寻个梳子。”   钱得安看她慌慌乱乱的样子沉默了片刻,随后对着谢病春歉声说道:“我祖母脑子时好时坏,掌印不要介意。”   谢病春轻轻嗯了一声。   “表哥!你屋子也太乱了,梳子哪里去了!”屋内传来明沉舟的声音。   钱得安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小声说道:“我去看看。”   谢病春并未言语。   钱得安只好拔脚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   “你怎么开始翻男子的房间了。”他站在门口,无奈说着。   明沉舟坐在椅子上,不悦地说着:“小时候又不是没翻过。”   她脸颊还红扑扑的,嘟起嘴的样子和年少时并未二样,可钱得安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眼角看到天井处坐着地那人,认真说道。   “不一样了。”   “小郎君的头发真好啊。”老太太摸着谢病春散落下来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温柔又缓慢。   谢病春沉默着,眉眼低垂。   老太太的手温暖而粗糙,在秋日和煦的日光下轻抚着,脑袋上针尖的头疼便瞬间消失了,纷乱的一天也好似彻底消失。   书上宴: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不过如此。   “放游啊,我好久没看到你了,看着怎么都瘦了。”老太太突然长叹一声,“正行走之前还一直念着你呢。”   谢病春抬眸,微微侧首却又很快停了下来,漆黑的眼眸落满喜细碎的光,好似在失神一般。   “你母亲当年生你的时候,还说要和我家结娃娃亲呢。”老太太笑说着,眸光幽远,那双年迈衰老的眸子带着水光,好似在含泪,又好似只是在怀念。   谢病春沉默地坐着,听着老太太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念着几句话。   “你书都读完了吗?”   “可是科举了?”   “你娘身体如何啊?”   “正行那年在大雪天里走了好久好久。”   老太太的动作倏地一顿,沉默了下来:“他啊,走了许久啊。”   老人的喃喃自语顺着风慢慢消失在耳边。   “外祖母,你们在说什么啊。”明沉舟好奇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老太太这才回神,又开始慢慢悠悠地梳着谢病春的头发:“我好久不见放游了,胡乱说着呢。”   明沉舟扬了扬眉:“放游是谁?”   “认错了。”谢病春冰冷的声音淡声响起。   “哦,我外祖母记性不好了,老是认错人,我娘没回来的时候,一直把我认成我娘呢,还要给我准备嫁妆呢。”   谢病春看着她,见她眉眼含笑生动,笑着解释着。   “嗯。”   他轻轻应了一声。   “祖母,你认错人了,这是舟舟的,舟舟的朋友。”钱得安递过去梳子,笑说着,“头发散了,请您帮忙梳个头的。”   “是啊。”明沉舟扭身,扶着老太太的手,笑说着,“他叫谢病春。”   “春啊,是了,我们当时确实在春天扬州见的面。”老太太只听了最后半截字,皱着眉,认真说着,“那个时候放游才两岁呢,被寄放到……”   “梳头吗?”谢病春轻声开口问道。   明沉舟无奈叹了一口气,连忙说道:“外祖母又开始认错人了。”   “祖母梳头吧。”钱得安也紧跟着转移话题。   “梳头啊,梳头我最是擅长了。”老太太愣了好一会儿,才好似从经年大梦中清醒过来,慈祥地笑说着,念着江南水乡特有的吴侬软语。   “我给小郎君梳个头呦。”   谢病春浓密的羽睫微微下垂,在眼尾鼻翼落下淡薄的阴影。   老太太梳头果然又快又好看,没一会儿就收拾得干干净净,整齐端方。   谢病春起身后她便笑眯眯地仰头看着。   “我昨日刚好做了绿豆糕,清儿给放游包一点起来,他啊,最爱吃甜甜的糕点了。”老太太笑眯眯地说着。   钱得安无奈说道:“爹出门了,而且祖母前天做的不是花生糕吗?”   老太太啊了一声,连连摆手:“花生啊,放游不能吃花生,会生病的,好严重,你可不能逗他,给他吃啊。”   钱得安见她还把自己当成爹,不由摇了摇头。   “我祖母病得厉害,这些日子一直认错人,我先扶她回去休息了。”他笑说着。   明沉舟笑着挥了挥手:“去吧,我今天要在这里等万岁回来。”   “那可要在这里吃饭?”钱得安问道。   明沉舟扭头去看谢病春,却见他只是盯着墙角的枣树,浓密的睫毛被光晕包围着,半张脸看不清神色。   她便又说道:“大概不去了,太皇太后病了,太晚回宫总是不好。”   “那我把糕点打包起来,你带回去。”   “好啊!”明沉舟笑得眉眼弯弯。   等外祖母走远,她掏出从钱得安屋中顺带摸出来花生糕:“好巧,你也不爱吃花生,那我自己吃啦。”   她咬了一口,满足的闭上眼:“我外祖母所有糕点里就花生糕最好吃了,甜而不腻。”   谢病春自枣树上收回视线,眉眼低垂,盯着她唇角残留的一点细渣,冰白面容好似羊脂白玉,精致明亮却毫无人气。   作者有话要说:  泪痣的寓意胡说的 第55章   钱沁带着柔柔回家时,一进门,就到枣树下站着的谢病春还吓了一跳。   “掌印。”钱沁嘴里喊着人,目光却是落到坐在屋檐下正慢条斯理吃着糕点的明沉舟身上。   明沉舟连忙咽下嘴里的糕点,含含糊糊地解释着:“就路上遇到了,在家一起等万岁回宫呢。”   她掐头去尾,随口说道。   “怎么不让掌印坐下来。”钱沁见人一直在树下坐着,蹙眉问着。   明沉舟委屈巴巴地去看枣树下的人,慢吞吞地说着:“他自己不坐的。”   钱沁不赞同地扫了她一眼。   “真的!”明沉舟见状,连忙抬高声音,嘟嘴朝着谢病春不高兴喊道,“你快给我解释解释,就是你自己不坐的。”   一直在枣树下站着谢病春抬眸,看着明沉舟缩在小藤椅上,急得连糕点都不吃了,这才微微侧首看向钱沁,冷淡说道:“站着就好。”   钱沁手指一紧,愣愣地看着谢病春疏离冰白的侧脸,又看着不远处得意笑着的明沉舟,心中咯噔一声,一个古怪又离奇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骇得她脸色微白。   她狠狠握紧手指,这才压下继续往下想的冲动。   “啊,他就是谢病春啊。”一个惊讶的声音在小院中响起。   钱清染,小名柔柔,名字极为大家闺秀,可性格却和这几个字一点也搭不上边。   她自一进门就不错眼地盯着家中突然出现的俊美男子,连着脚步都不记得挪动。   “说书的先生都说谢病春长得青面獠牙,身材魁梧,一拳能打死三个人的。”   她认真打量着面前之人时喃喃自语,随后突然咧嘴一笑,嘴角的小梨涡便深深地陷了下去:“原来都是骗人的,掌印长得真好看。”   明沉舟眼皮子一跳,正打算摸摸嘴巴,起身阻止不着调的钱柔柔,就看到这个不省心的人三步并作两步,不怕死地跑到谢病春面前。   只见她歪着头仔细打量着谢病春,随后笑眯眯地说着:“谢延和舟姐姐说的没错。”   谢病春低眸看着面前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清亮的眼眸天真地看着他。   一笑起来就和明沉舟一般,嘴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头顶两个红啾啾上缠着大红发带,一说话起话来便甩了甩,格外天真可爱。   “哎哎,说什么呢?”明沉舟赶在她喋喋不休前,捂着她的嘴,“去去,帮我娘提东西,让我娘帮你捡东西,像话吗?”   钱清染嘟嘴,整个脑袋被迫向后仰着,闷闷应了一声。   一直沉默的谢病春突然开口问道:“娘娘说我什么?”   钱沁正在天井边上汲水,闻言抬头去看谢病春,失神地看着枣树下的一团混乱的情形,嘴角微动。   那边,钱清染丝毫不觉得有问题,反而眼睛一亮,一把扒拉下明沉舟的手,笑眯眯地说着:“舟姐姐是夸你呢,夸你是……”   明沉舟眼疾手快把人拖走。   “吵死了,你的糖葫芦都要化了。”她的目光随意扫了一眼,却发现谢病春正看着她,那双眼太过深邃沉静,总是误让人觉得藏着万般深情。   她不由抿了抿唇,撇开脸大声喊道:“表哥,表哥,柔柔又偷偷买糖,你快出来教训她。”   钱沁上前把两个姊妹分开,无奈谴责道:“有客人在,闹什么,舟舟今日留下来吃饭吗?”   “不了,等会要回宫了。”明沉舟抢过钱清染手中的糖果,拿出一颗塞到她嘴里,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随后又顺势把糖果没收了。   钱清染委委屈屈地被小姑姑拉走了。   “姐姐抢我糖吃。”她抱着钱沁的胳膊,可怜兮兮地告状着。   钱沁摸了摸她的额头,温柔说道:“明日小姑姑再给你买。”   小姑娘立马得意朝着明沉舟挑眉,头上的小红带子一晃一晃的,衬得眉眼都亮了几分。   “幼稚。”明沉舟呲笑一声,极为不屑,“我怎么会和幼稚鬼计较。”   她重重咬了一口软糖,含含糊糊地说着。   她身侧的谢病春目光落在她鼓鼓的脸颊上,随后又扫了一眼满当当的糖果油纸袋。   “对了,家里还有空屋子吗。”明沉舟拖着摇椅来到树下,随口问道。   钱清染正蹲在天井边帮忙收拾新买的瓜果蔬菜,闻言眨了眨眼:“就你以前来玩的那个小屋子还没人睡呢。”   她指了指靠近枣树的那件小屋子:“都打扫着呢,昨天我还拿出被褥晒了呢,你要是困了可以去休息的。”   明沉舟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身侧之人身上。   大概是病得厉害,谢病春这一天连话都没说几句。   明沉舟悄摸摸看了一眼院中其余几人的动向,见她们都各忙各的,没空往这边看,这才假装随意地靠近谢病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手心,皱眉闭眼仔细琢磨了一会。   “好想还烧着。”   谢病春唇色青白,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眉眼实在好看,哪怕只是这般安静地沉默着,就好似宝剑悄无声息的入鞘,敛尽锋芒,可依旧能让人忍不住一直看他。   “掌印要是实在难受,不如在我的屋子里睡一会儿。”   她收回手,无奈说着:“躺着也舒服一点。”   谢病春微微蹙了蹙眉。   明沉舟眼尖,以为是嫌弃屋子不干净,连忙解释着:“那屋子我其实没睡过,以前来这里玩,晚上都是要回家的,舅舅只是心疼我,特意给我留的而已。”   谢病春沉静地看着她,随后摇了摇头。   “去休息吧,而且谢延一定是天黑了才会被人带回来。”明沉舟撑着下巴,继续劝道,“舅舅回来还能给你把个脉,然后我还有糖。”   她得意说着,炫耀地晃了晃袖中从钱清染手中缴获的糖果。   “吃药一点也不苦。”她一本正经地哄道。   谢病春垂眸,淡声说道:“我不是六岁的谢延。”   明沉舟仰头,傻傻地看着他,随后冷哼一声:“我才不会给谢延吃糖,他太爱吃甜食了,要坏牙的。”   “睡吧睡吧,休息一下,而且你在这里,我娘不知道为何一直盯着你看。”明沉舟眼角一瞟,敏锐察觉到那道若有若视线,随后又恐吓道。   “柔柔这个不着调的,等会能拉你去爬树,还要和你一起玩水。”   谢病春抬眸朝着厨房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一双肖似明沉舟的眼眸匆匆移开,避开了他的视线。   钱沁正在窗口忙碌地准备着吃食,大概是想在明沉舟走之前留人吃一顿。   厨房内,时不时传来钱清染叽叽喳喳的声音。   安置好老太太的钱得安也自东边的屋子出来,目光落在枣树下的两人,脚步一顿,随后对着谢病春点头,朝着厨房走去。   钱家没有君子远庖厨的说法,钱得安自己也做得一手好菜。   谢病春眼波微动,羽睫半阖,余光下的明沉舟瞳仁清明,神色担忧。   她至今也未察觉她母亲和钱得安隐晦的担忧。   明沉舟虽生于明家,成长时备受苛责,可她有一个疼爱她的母亲,还有温柔至诚的钱家,这让她行事中总是带着无害的天真。   谢病春沉默地看着她,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和一个宦官纠缠不清,这些人总是会担心的,甚至还会厌恶,会憎恨。   哪怕他们足够隐忍,可依旧能在若有若无的视线中察觉出来。   他冷淡地想着,心中甚至起不了任何波澜,世人憎恶早已与他无关紧要。   只是今日大概是病了,往日里早已不屑一顾的看法,在今日原本已经压制住的隐隐作疼的脑袋因此此刻一闪而过的想法而突然翻腾起来。   谢病春冷淡敛眉,嘴角微微抿起,神色便又冷了几分。   “你怎么了?”明沉舟微微靠近他,眨巴眼,敏锐说道,“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我可没给你气受。”她颇为警惕说着。   谢病春看着歪着头出现在自己视线中的人,突然嘴角勾起,轻轻呲笑一声。   明沉舟立马戒备往后靠去。   ——可他何须要在意这样的视线。   ——他一步步自尸山血海中爬回人间,早已无畏人间所有目光。   他缓缓伸手,朝着无知无觉的明沉舟伸出手来,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发丝在风中擦过他的指尖。   只需要再靠近一点点就能触及女子如玉的眼皮。   这是一个足够亲密无间的动作。   这是一个暴露在大庭广众的动作。   ——只要再靠近一点,她此刻的无知世便会破碎。   ——只要再靠近一点,就能拉着她在泥潭中沉沦。   谢病春沉默地看着她,在她惊讶的视线中。   不远处是钱沁担忧的目光,小院中的一切在此刻都瞬间清晰起来。   秋风吹过枣树,树叶在风中作响。   这里,是明沉舟的人间啊。   他手指微动。   “掌印你怎么了?”明沉舟盯着颇近的手指,苦恼问着,“你是不是病糊涂了。”   谢病春伸出的手,越过她的脖颈,随后自她身后带出一片枯黄的叶子。   明沉舟仰头看了一眼枣树:“哦,秋天了,要落叶了,也要长枣子了,到时候我摘了给你吃,二十年大枣树,结的枣子可甜了。”   谢病春低着头,身形动也不曾动一下,只是冷漠地背着手站着,似在沉默地出神,又似在认真听着。   “不要转移话题。”明沉舟突然回神,“去睡一下。”   她索性站在他背后,推着他朝着最角落的小屋子走去:“我屋子还有好多玩具,你就是不睡,可以去玩一下,客人直勾勾地站在树下,多尴尬啊。”   钱沁看着两人进了屋子,一颗心都悬了起来。   “小姑姑,小心刀。”一个温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钱得安接过她手中的柴刀,笑说着:“舟舟自有主见,小姑姑不必担心。”   钱沁扭头去看他,只看到他嘴角温柔的笑意。   “你,你知道……”   “我不知道。”钱得安轻声说着,“任何事都要舟舟与我们说,我们才算知道。”   钱沁怔怔地看着他,随后缓缓说道:“你说得对。”   “舟姐姐那天晚上说得没错,说外人避讳憎恶掌印,可掌印并非十足十的坏人。”   钱清染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见人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一边剥着豆角,一边随口说道。   “掌印看着好可怕,不过看上去对舟姐姐脾气还不错,你瞧,还陪她来我们这里,他们这些贵人哪里会踏足西巷啊。”   “不过这样也好,免得娘整天担心,姐姐刚入宫,娘和爹好几日都睡不着,小姑姑也是,不必太过担心。”   钱沁失神地看着半阖的房门。   “舟姐姐一向说话算数,她说会让小姑姑回家,小姑姑不就回家了吗,她说会让哥哥考试,现在不也考试了吗。”   钱清染最是直白简单的性子,扬眉一笑,嘴角梨涡闪闪:“她说她会平安的,那就一定会平安。”   钱得安点头,也跟着温和劝道:“柔柔说得没错。”   “咦,祖母,你怎么来了。”三人说话间,明沉舟惊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三人在厨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时,谁也没注意明沉舟从小房间里走了出来。   老太太蹒跚地朝着厨房走去,闻言只是笑眯了眼:“我想做个绿豆糕。”   “哦。”   老太太很喜欢做糕点,且家里人也多,一家子也不拘着人,此刻突发奇想想要做糕点,也是常有的事情。   钱沁立马就收拾好一个灶台给人做糕点。   “我来帮祖母!”钱清染早就不耐烦剥豆角了,把东西往明沉舟怀里一塞,兴冲冲地跑了。   “你,掌印呢?”钱沁转似随意地问着。   明沉舟把东西搬到灶台上,懒懒打了个哈欠:“休息了,人还发着烧,就是不要御医看,不要大夫看,我说让舅舅给他看一下也不同意。”   “病了?”钱沁蹙眉。   “是啊。”明沉舟懒洋洋说着,也看不出有太大的关心,“太忙了,就像今日又是集议,又要处理杏林的事情,还整日用冷水洗澡。”   钱沁一顿,缓缓问道:“你怎么知道她用冷水洗澡。”   明沉舟咳嗽一声,镇定说道:“聊八卦的是听到的。”   钱沁看着她,欲言又止。   “对了,表哥,这几日你不要随便出门了,等院试成绩出来吧。”   明沉舟果断岔开话题,脸也朝着钱得安看去。   “也不知道这群书生做了什么,东西两厂都要抓人,掌印还差点把罗松文也抓起来了。”   众人一惊。   “我猜掌印和西厂原本是不想抓罗院长的,但那个罗院长的脾气。”明沉舟紧跟着叹了一口气。   “也太倔了点,对着西厂的人就是话赶话,非要陆行给他上铐,他有个弟子性格也颇为冲动,这一下差点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应该是裴梧秋,那是罗院长的三弟子,性格和罗院长如出一辙,一向嫉恶如仇,对司礼监和内阁一向不吝颜色,但在学生中声威极高。”   钱得安出声解释着。   “是了,我看就那日和舅舅说话的那个人,还有那个水琛,说话倒是斯斯文文,不然这火可就越拱越大了。”   “那是罗院长的大弟子龚自顺和四弟子水琛。”钱得安蹙眉,沉思片刻后又问道,“可知为何吵起来。”   “哪倒不清楚,不过能出动东西两厂,显然不是寻常小事,等我打听清楚了再和你说。”明沉舟沉思片刻后,谨慎说道,“只要不是和此次院试有光,都不算大事。”   钱得安不由忧心忡忡。   这些外面的消息还是等钱家父母上香回来才带来最新的消息。   “有个书生爆料是有人这次院试有人作弊,牵扯了十几个有名的学子,连着薛家两位小公子也牵扯进去了,这才出动东厂抓人,然后也不知从那里传出,说是爆料的人跑去了杏林,东厂的人这才跑去杏林,结果恰好当时杏林也有人在议论此事,言语颇为激烈。”   钱父目光朝着角落里紧闭的房屋扫了一眼,随后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地继续说着。   “那些学生对司礼监和东西两厂一向鄙夷,这一来一回这才闹大的声势,后来是西厂的人也得到消息,那领头的人也是一个霸道的,直接把东厂的人砍了,这才把东厂的人赶走了。”   他长叹一声,脸上并未有喜色:“后面的事情想来舟舟也知道了,那些学生都在夸太后行事公正,体恤民意,人人都夸明家教导有方。”   “这一路到处都是谈论此事的学生。”钱母愁眉苦脸地说着,“如山最近可不要出门。”   “那一开始造谣的学生抓到了吗?”明沉舟沉吟片刻后问道。   钱父摇头:“不清楚,我听外面的动静,都是人云亦云,连源头的那个书生都说不清,我看此事不简单。”   “怕什么,哥哥只要不出门就好啦。”钱清染偷吃了一块排骨,笑说着。   钱母眼疾手快打了她的手,呵斥道:“没规矩。”   “我饿了。”钱清染正是长身子的时候,饿得极快。   “饿了正好,我也饿了,吃饭吧。”   门口传来老太太开心的声音。   钱父惊讶地起来:“娘不是说回去休息吗?”   老太太一脸震惊,随后整个人陷入迷茫状态:“可我饭也没吃,为何要回去休息啊,对了,我刚才去哪了来着。”   钱母早已对此见怪不怪,用胳膊肘拄了拄钱父说道:“刚才正准备叫您吃饭呢,娘快进来吧。”   钱父见她又犯了迷糊,连忙让出位置把人扶了进来。   “要叫掌印出来吗?”钱沁小声问道。   明沉舟摇了摇头,直截了当说道:“他来了你们也不自在,而且,他现在病着,估计他也不愿意来。”   谢病春的性子实在很难想象他和人一起同桌吃饭的样子。   “对了,你不是要舅舅给他看一下吗?”   “他好像不愿意。”   “好啦,吃饭。”一直不说话的老太太出声说道,“人家要睡的呢,让人家休息一下,我们吃好饭就是。”   老太太此刻又难得清醒着,说起话来颇有大家长的气势。   一行人这才开始热热闹闹地开始吃饭。   小院顿时热闹起来。   角落的小屋内   谢病春并未躺在那张粉嫩的床上,反正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罗圈椅上,借着窗边隐隐绰绰的枣树叶,颇有雅致宁静的氛围。   他手边是一叠热腾腾的绿豆糕。   糕点是刚出炉,味道极香,还散发着滚滚热气。   原来,就在钱家众人在屋内聊天时,一直在厨房里的老太太端着第一笼糕点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送了进来。   衰老的皮肉层层耷拉着,抬眸露出的眼睛在逐渐昏暗的夜色中晕着温柔的颜色,她眼神好似清醒着,可看着他说话时,又好像糊涂认错了人。   ——“是糯米做的绿豆糕,你爱吃甜,我便特意放了蜂浆。”   他冷淡地看着那双手颤巍巍地把东西放到他手边。   氤氲而开的雾气逐渐飘荡而去,脑海中隐隐作疼的疼便被香甜的滋味安抚着。   不远处那张年迈的面容在不曾点灯的屋中被模糊着只剩下一个佝偻的轮廓。   可那道温柔的视线却又清晰可闻,不容忽视。   ——“吃吧。”   老太太声音含笑,一笑起来,便格外慈祥,可她并没有强迫对面之人,只是在说完这话后,便转身慢吞吞地走了。   她走后,谢病春便一直在黑暗中静坐着,直到听到外面响起欢快的笑声,热闹的笑声地能撕破陈旧矮小的院子带来的颓废和落魄。   他沉默着,目光落在地面上逐渐被黑啊吞没的树叶影子,直到手边糕点最后一缕烟的消失。   外面的热闹和屋内的寂静便彻底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在前院因为喜悦而欢笑,热闹得映衬着这间身后的小院成了最安静的存在。   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随后半阖着眼,就像是一座冰冷的雕塑。   不知何时,外面依旧是热闹的声音,但他听到门口出现了一个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人在门口徘徊许久,可惜谢病春一直沉默着,并未被她打扰。   好一会儿,只听到大门咯吱一声被轻微推开。   “掌印。”   一颗小脑袋探了进来,她头顶的鎏金绕丝金玉珐琅蝶翼在黑夜中依旧闪着流光。   “你肚子饿不饿啊。”   明沉舟提着一个食盒,磨磨唧唧地挪了进来。   一股饭菜香味涌了进来。   “我让我娘给你炖的粥。”大门并未完全阖上,院中的灯笼顺着隙缝晃晃悠悠地照了进来。   明沉舟借着微软的光,一路走得还算顺畅。   “我也不知道最你喜欢什么口味,我选了我爱吃的蔬菜粥,不过外祖母非要我娘还给你准备栗子粥,还加了一勺蜂蜜,要是太甜了,我们就不吃。”   她是半路从席面上溜下来的,说话脆生生的,带着一起分享好吃东西的兴奋劲。   “掌印。”   她说了半天也不见那个人影在说话,习以为常地寻了个他旁边位置,笑眯眯地把食盒放在茶几上,结果一伸手,就摸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她忍不住凑近一看。   “咦,哪来的糕点啊。”   谢病春依旧不说话。   那粥的味道不知不觉充斥着整个屋子。   屋外的灯笼被风吹的晃了晃,屋内的光便也跟着晃了一下。   明沉舟以为是谁跟他一样偷偷送了糕点进来,便自顾自地拿出粥,继续说道:“你头还难受吗?还发烧吗?肚子饿了吗?”   她伸手摸摸搜搜在茶几上摸到,最后搭上扶手上的那只手,认认真真地闭眼感受着手心的温度。   “好像没……啊……”   相握的手被人倏地收紧,明沉舟被一股大力拉着,直接跌坐在谢病春的膝盖上。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   明沉舟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谢病春抱着她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明沉舟扭头去看他。   “明沉舟。”   谢病春终于开口,沙哑地喊了一声。   “嗯?怎么了?”明沉舟疑问地反问着。   “明沉舟。”   谢病春只是继续又喊了一声。   “干嘛?”那声音极轻,声音沙哑低沉,听的人耳朵发痒。   明沉舟不由挣扎一下,偏开头,盯着地面上倾斜进来的微光。   外面有人影晃动,似乎有人要来了。   “明沉舟。”   谢病春不知为何又是叫了一遍。   他握紧明沉舟的手指,在微亮的光中十指交缠。   “我在啊!”   明沉舟背对着谢病春,目光盯着那道晃动的影子,一颗心都要提了起来。   谢病春盯着她的后脑勺,看着她鬓间的蝶翼,缓缓收紧手中力气。   “看着我。”   话音刚落,明沉舟下意识回头,迎接她的是一个滚烫的唇。 第56章   那日杏林之事闹得轰轰烈烈,锦衣卫抓了一批人关在西厂结果一月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连着亲人探监都不行,一时间西厂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就在民间书生议论纷纷之际,京城护城河突然飘出一具尸体。   尸体就是在靠近书生们聚集的笔墨街一段的水域里发现的,一大早事情闹得不小,京兆府打捞上来后抬去义庄等人认尸。   京兆府尹当时并未在意,围观的众人也只是对伤痕累累的尸体唏嘘不已,很快便有讨论起即将出成绩的院试上,有些没有信心的甚至开始打听起学院来了。   这条护城河每年都有人失意跳水,或是失足落水,每个月都要飘几个尸体上来,只要不是有人上报成谋杀案,便连仵作都不验尸。   此事被夹在痛骂谢病春和等待成绩的吵闹声中,在当日偌大京城好似是一颗石子落了水,只在一瞬间起了涟漪,眨眼便沉入河底渺无音讯。   谁知,半月后的一大早有一个妇人敲鼓鸣冤,状告自己夫君被人谋害,尸体正躺在义庄中。   这才一石惊起千层浪,京兆府尹唐圆行眼皮子莫名一跳,匆匆派人去义庄抬尸体,结果却发现尸体不见了!   唐圆行多年的为官经验瞬间觉得不对劲,立马把此事压了下去。   毕竟院试即将公布成绩的档口出了一个命案,当真是要命。   他虽觉得棘手,但做了十来年的皇城脚下的芝麻官,他莫名觉得不对劲,连忙私下自习询问那妇人。   “你说是谁杀的?”   唐圆行扶着木栏杆才没有一脑袋砸下去,满脸苍白。   “是,是薛家两位公子。”妇人跪在地上,大哭起来,“我和婆母起早贪黑只为供我夫君读书,他一向学问好,乃是白鹿学院的学子,院试前有个小考,成了才能参加。”   死者陈伟乃是陈家村的一名读书人,母亲是个寡妇,三岁没了爹,日子过得穷困潦倒,后来娶了一个村头的杀猪女,这才勉强过了温饱的日子。   他在陈家村还算出名,因为家中村里读书人不少,但成绩这么好的确实屈指可数,先帝长久不开恩科,他便一边帮着家里赚钱,一边耐心苦读,白鹿学院的老师都极为看好他。   ——“所以这样的人没考中今年院试的名额。”   宫中,明沉舟听着英景的消息,连忙扒拉下脸上的画册,睁开眼自躺椅上坐了起来,皱眉问道。   英景垂眸,低声说道:“是。”   “是徒有其名还是,内有乾坤。”   明沉舟捏着手新买的的画册,随意拨弄着,脸色严肃说道。   “今年白鹿学院院试名额有薛家兄弟。”英景并未明言,只是意味深长地说着,“国子监早上刚出的成绩,今年白鹿学院一共有五十三人参加院试,全都通过了。”   明沉舟扬眉:“这么厉害,我记得就算敷文书院也没有这样辉煌的战绩。”   “是,所有书院最好的成绩就是敷文书院五十人赴考三十人考中,也因为如此,敷文书院是大周每年招生最是热门的学院。”   “那他们两个的成绩如何?”   “成绩早上送到司礼监和内阁时,若没看错,应该在第五第八。”英景低声说着。   今年是大比之年,时间本就掐得紧,加上每张试卷都要经三轮批改官审查,今年连着考官都比往常多抽调了十人。   为了隐秘办事,所有考官被统一关在国子监一间大院子里,严格看守半月,日日熬的考官子睡寅起,这才赶在仲秋的尾巴改出成绩。   “薛家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培养出两个这么厉害的小辈了。”明沉舟并未有太大的惊讶,反而似笑非笑地问着。   ——“大概是太后教导有方吧。”文渊阁内,戴和平犹豫片刻后,缓缓解释着。   “狗屁,猪圈里的猪上树都没这么扯淡的。”内阁和司礼监核对名单时,郑江亭破口大骂着。   一侧的郑樊不耐烦地用拐杖槌了槌地面,示意他闭嘴。   “这字可是薛家两位公子的笔迹,今年主考官可是……”安悯冉目光一晃,落在首位之人身上,冷笑一声,“郑相,所有人可都是你们自己一手安排的。”   郑江亭气得脸红脖子粗,闻言梗着脖子质问道:“安悯冉你什么意思?想说我爹和郑家这两位废……公子联合作弊吗?”   安悯冉皮笑肉不笑地反将着:“我可没这么说,小郑相激动做什么。”   他慢条斯理地拎起名单册子看了一眼,随后又笑道:“呦呦,这名单怎么一个眼熟的人都没有啊,怪不得小郑相这么生气,太原府今年一个人也没进啊。”   郑江亭暴怒,可随后郑樊一个轻微的咳嗽声,他便又死死栓着自己的脾气。   “可不是松江府的人倒是不少。”   他咬牙切齿,语气阴阳怪气地说着。   “自然,毕竟江南重。”安悯冉笑眯眯地说着。   对面司礼监诸位面无表情看着内阁又开始裹脚布一般的内斗。   “吵什么,还不兴人回头是岸不成。”杨宝敲敲桌子不耐烦地说着,“名单若是无异便赶紧公布,会试在开春,中间还裹着一个过年呢,这般紧张的日子,不要磨磨唧唧。”   “正是如此。”戴和平连忙缓和内阁僵硬的气氛,笑说着,“入场三道关卡,每日一次随机检查都不曾发现不该之物,字也都是他们的字,也许薛家两位当真是发奋苦读了。”   郑江亭坐在太师椅上,抱臂冷笑:“考前前一晚趴在花船女人身上苦读吗。”   这话说得尴尬,屋中一边是司礼监,一边是自诩身份的读书人,这种下三滥的话,连着和稀泥的戴和平也接不下去,嘴角微微抿起。   “今日可就要给万岁一个答案呢,此事拖不得,司礼监没有意见。”封斋出声打破沉默,慢吞吞说着,“我瞧着今年这院试真不错,解元跟着我们司礼监和你们都有些关系呢。”   他故意斜了一眼谢病春,见他眉眼也不曾动一下。   至于明笙更是老神在在,脸无异色。   “是了,不过是一张秀才名单,已经一半多的皇亲国戚。”郑江亭冷笑一声,“你让天下读书人如何想。”   “等倒了会试,殿试,是不是名单上扔一块砖头都能砸到贵人。”   他把那张纸直接扔在地上,狭长的眉眼微微眯起,扫过众人:“诸位都是寒窗苦读上来的,最是明白读书人的苦楚,这名单我礼部可签不下字。”   安悯冉挑眉,紧跟着质问道:“这般大义凛然,是因为这些考上的人不愿签,还是没考上的人,你郑江亭自己最清楚。”   郑江亭斜眼看他,傲慢地偏过头去。   戴和平捡起名单,愁眉可怜说道:“那,那司礼监其他人呢,可有其他意见,也一并提出来吧。”   “没有。”封斋事不关己地说着。   “我也没!”杨宝紧跟着附和着。   “我,我也……”汤拥金正打算说话,突然看到黄行忠朝他看了一眼,到嘴的话,立马变了个调,“也静观其变。”   封斋蹙眉,立马去看至始至终都在沉默的谢病春。   内阁众人也紧跟着去看一直不曾说话的谢病春。   “小郑相说得不错。”   谢病春不负众望,慢条斯理地开口。   这一开口,连自视甚高的郑江亭都惊了,忍不住惊讶地看着他,颇为受宠若惊。   “今年解元可是钱得安,太后的表哥。”封斋皱眉强调着。   谢病春偏首,手指转着那枚古朴的银戒,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道:“看到了,封禀笔打算亲自去报喜?”   封斋脸色僵硬。   报喜都是底下奴才做的事情。   “所以掌印意下如何。”郑江亭脸上露出笑意,随后慷慨陈词着,“掌印做事一向公正,如今都看不下去了,一定是做的太过分了。”   谢病春并未多看他一眼,反而打着太极:“那便是内阁的事情了。”   郑江亭一愣,忍不住去看一侧的爹。   谢病春不按常理出牌,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是了,内阁只管批红,这些事情可是内阁的本分。”黄行忠摸着大肚子,笑眯眯地开口说着,“若是真的有异,还请内阁妥善处理,不要辜负皇恩啊。”   明笙借着喝茶的动作扫了一眼屋中众人,目光在谢病春身上一扫而过。   每次集议谢病春都是不上心的样子,一场下来也说不出几句话,可偏偏先帝极为看重他,就连当今圣上也留他单独议事多次。   他总是轻而易举得到众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可他却又弃之如敝,毫不在意。   “那诸位打算如何处理。”他敛眉移开视线,缓缓问着,“其实今年解元是一个自来不出名的人,连着学院都没上过,被两位大儒报送的人,也是颇为奇怪。”   郑江亭扬了扬眉,不屑地呲笑一声。   安悯冉蹙眉,随后淡淡说着:“能得两位大儒保送,想来也是有些门路,也不是没有过名不惊人的人考中状元。”   “隐隐有传闻,你家儿子和这钱得安关系不错啊。”郑江亭反打一耙,意味深长说道,“安相是今年副考吧。”   安悯冉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烟:“我也有听说,郑家考前可留了一批太原府的考生,郑相可是今年主考。”   “哎,你这人说话怎么阴阳怪气……”   “不要吵了,口舌之争。”封斋阴沉着眉眼,厌烦地呵斥着。   “不知诸位可有听说这几日京兆府一直压着一件案子。”一直不曾说话的郑樊慢条斯理地开口。   戴和平沉思片刻后说道:“是有人落水意外身亡的事情。”   “是有人状告薛家两位郎君偷了白鹿学院两位学子的成绩,考了院试,甚至还逼死了人。”郑江亭长叹一口气,义正言辞的谴责着,“当真是有辱斯文,心狠手辣,恬然不耻,厚颜无耻。”   最后面坐着的汤拥金自摸着元宝的动作间隙中,悄悄地看着他,眼眸中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这事多还未定案,小郑相不好如此攀咬把。”安悯冉蹙眉说着,“如今什么查出来,只有一个民妇的供词。”   “那民妇连着大刑都受了三轮,还不改其证词,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郑江亭咄咄逼人质问着。   “要定案的话,口供永远都太过薄弱。”戴和平解释着,“需要配合证据,我听说现在除了这家人,连个其他像样的证据也没有,连着尸体都不见了。”   “京兆府连着尸体都管不住,年底吏部考核评教可要仔细考量考量。”安悯冉不阴不阳的讥笑着。   “一个上告的,为何还要受大刑。”对面的黄行忠皱眉冷不丁问道。   “状告皇亲本就要先受一轮。”郑江亭随意说道,“她还一起告了两个,自然要大刑架身。”   “□□早已定言,民可告官,甚至阻拦不得。”黄行忠坐直身子,蹙眉严肃说道,“如今京兆府尹竟然是如此行事的。”   “迂腐。”郑江亭不悦说道,“这些刁民而已,若是不震慑他们,岂不是要……”   郑樊咳嗽一声,接过他的话缓缓说道:“是之前诬告太多,许多人一点不和就起了龌蹉心思,扰得京兆府不得安宁,这才慢慢变了,若是受了刑罚那些人还不变,这才受理。”   戴和平缓缓说着:“是了,先帝宪宗就禀告过此事了。”   “什么时候?”汤拥金不解问道。   “就宁王案的时候。”戴和平含含糊糊地说着,“当时闹挺大,竟然有不少西南人入京告御状,这才……”   汤拥金神色一紧,立马不感兴趣,低下头不再不说话。   黄行忠眉心紧皱,但也没有继续质问。   谢病春垂眸,敲了敲桌面,淡声说道:“院试。”“是了是了,院试的事情。”戴和平连忙拉回话题,“此时并无确凿证据,如今贸然压着,只怕民间舆论更甚才是。”   “这名单放出去,舆论才叫完蛋。”郑江亭冷笑着,“今年虽是我爹为主考官,但今年的情况再座的心里都清楚。”   “先帝多年不曾科举,加上新帝开恩,副主考官就有四人,批改试卷的官员就有五十人,情况复杂,我爹也是鞭长莫及。”   “此事,依我看要查。”他信誓旦旦地说着。   “查,为何要查,因为一些不清不楚,捕风捉影的话?”明笙慢条斯理说着,“怕是不能服众,万岁也不会同意。”   “若是查不出,这不是耽误时间嘛。”黄行忠也有些担忧地说着。   “那不如就再等等。”郑樊吊着一口气缓缓插入众人中间,一字一字地说着,“等着京兆府尹再仔细查一番,等到暮秋中旬再公布也不迟。”   “对了,我怎么听说西厂一月前抓了一批人,那些人早早有传闻,此次院试有人泄题。”封斋去看谢病春,冷不丁开口问道。   “西厂抢了东厂要抓的人,也不知道审得如何了?”   他眉目狭长,一旦眯眼看人,便显得有些阴冷刻薄。   当初杏林之事闹得不小,但东西两厂办事,他人都参与不得,这才一直冷眼看着,谁知这一看,一个月了西厂竟然没有任何消息,差点就给错过此事了。   屋中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谢病春身上。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戒指,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漆黑的瞳仁注视着人时总是带着一丝暗藏的讥笑。   “到真查出一些。”他慢条斯理地说着。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他。   他收回视线,眉梢带着冷意,如出鞘的剑锋冰冷而锐利。   “另外一个被顶替的考生就在其中。”   “什么!”黄行忠瞳孔倏地睁大,“当真有人冒名顶姓。”   司礼监众人难得失态,倒是内阁是出人意料的态度各异。   郑樊一如既往地淡定,好似诸事都在掌握之中,明笙只是蹙了蹙眉,眉心紧皱,并不言语,其余人都是呆坐在原处,就连郑江亭和安悯冉也是难得的沉默。   “掌印为何刚才不说。”安悯冉皱眉质问道。   “大概是口供还不够,等锦衣卫问出更多的证据。”谢病春拿着刚才戴和平的话堵人。   “这也算和京兆府尹同案,按理也该并审。”明笙眉间稍动,和和气气地开口说着,“如今情况复杂,两边行事,耽误案情,掌印也该顾全大局。”   谢病春嘴角微微勾起,讥笑着:“西厂独立办案,京兆府算什么……”   “东、西!”   他冷冷吐出字眼。   明笙脸色大变,就连郑樊都微微蹙眉。   唐圆行再不行,也是他郑家一手扶持上去的人。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黄行忠见状连忙缓和气氛:“西厂本就独立,掌印此话说的没错,再者真的要并案,也该是京兆府交付给西厂,哪有西厂给京兆府送人的道理。”   他说话软,但也是维护西厂面子的,或者说是司礼监的面子。   一直沉默的汤拥金也慢吞吞说着:“锦衣卫真的送了人,他京兆府敢收吗?”   “确实如此,不如此事就都交给西厂审理。”郑樊在其余人说话之前,再开尊口,年迈衰老的声音被长长拖着,一口气绵长,“掌印办事,素来让人放心,此案也当如此。”   “是这个道理。”郑江亭附和着自家爹的话。   明笙盯着对面面无表情,一脸冷漠的谢病春,“司礼监刚才不是说只管批红,不管其余诸事吗?”   “别的不说,现在此事把西厂和京兆府都牵扯进去了。”戴和平帮衬自家恩师,慢吞吞说着。   “西厂原本就因为抓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现在审案子,只怕不能服众。”   “两边都抓了人,按理都要避嫌,为何不把此事交付给东厂。”   三方各怀心思的对峙时,封斋咄咄逼人说着:“此事本就是东厂先发现的,西厂抢了人不说,还打伤了东厂的人,也该有个解释吧。”   言语似刀锋,早已在不甚宽大的屋内交锋数次,如电闪雷鸣,在各怀心思的站队中寸步不让。   可,正中的谢病春却是连着眉间都不曾耸动一下。   ——“所以,人从西厂出来了吗?”明沉舟听着英景带回来的消息,眼睛扑闪着,好奇地问着。   桃色也不等英景说着,立马说道:“奴婢猜不可能。”   她吐了吐舌头说道:“掌印才不是会随便屈服的人,这些人最喜欢这般你一句我一句,个个嘴里说着大义凛然,心里都是暗怀鬼胎,一准没好事。”   明沉舟笑着点头:“我猜也是,我甚至觉得掌印嘴下一定不会留情。”   人人都知道谢病春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但并不代表他是个不会说话的人,相反,他的嘴巴格外的毒。   英景垂手站在一侧,闻言脸上也露出古怪的笑来,点头符合着:“确实如此。”   “他说什么?”明沉舟激动问着。   “倒也没说什么。”英景沉思片刻后,特意强调了一句,“毕竟掌印的脾气也不好。”   ——“西厂办事,何须他人置喙。”   谢病春疏离冷淡的声音落在众人耳边,就像一记耳光,打得又快又响,就连一向不动声色,老谋深算的郑樊也变了脸色。   “谢病春你什么意思!”郑江亭啪地一声拍着茶几站了起来怒斥道。   谢病春眉眼也不抬一下,视若无睹。   “哎哎,掌印这话,咳,虽直接了点,但确实是这个理。”黄行忠连忙起身缓和着气氛,“西厂本就特设,话糙理不糙,此事竟然西厂有了眉目,那就这样吧。”   他摸着肚子,笑脸盈盈地说道:“拖到仲秋,若是西厂审不出便以这张单子为准。”   ——“好奇怪啊,他们的态度。”瑶光殿内,桃色不解地说着,“我瞧着他们好想都想重新审,但好像又都不想。”   明沉舟摸着新摘的桂花,沉思片刻后说道:“大小郑相应该是想重审的,因为他们看中的人一个也没有考上,明相一派大概是事不关己高挂起,想着浑水摸鱼而已。”   “不过他们大概都不想掌印来审这个案子。”明沉舟嘴角弯起,“个个都有害人的小心思,可刀不我在自己手中,自然要联合对外了。”   “哦。”桃色正在修建着准备送去始休楼的花,“那,那东厂呢,封禀笔也太不给掌印面子了。”   明沉舟一怔,随后掀了掀眉,盯着桃色看,直把人看得毛骨悚然起来。   “娘娘看我做什么?”桃色奇怪地摸了摸脸。   “好问题啊。”明沉舟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这事一开始不就是东厂先闹起来的嘛。”   人是东厂要抓的,事情是东厂闹大的,后来拗不过西厂才仓皇而逃,现在又在院试中横插一脚,企图掌握主动权。   英景紧跟着说道:“那不应该啊,薛家两位公子考中了,对他而言不是好事吗?”   明沉舟盯着手边的桂花,扬了扬眉:“反正我们自己也想不明白,而且这事还涉及到我表哥。”   她得意说着:“我绝对是相信我表哥的能力的,别说一个解元,便是状元也是手到擒来,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三元及第,那是完全没有问题。”   桃色哇了一声:“钱公子好厉害啊。”   “那是,所以我得仔细打听清楚,可不能让有些人把他设计了。”   她皱了皱鼻子,小声哼道:“就是说明笙。”   桃色眨巴眼,不说话。   明沉舟主动抱起桌子上的黑釉花瓶,用下巴把戳着她脸的花瓶拨到一边去,笑眯了眼:“走,我们去找掌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中元节早点睡啊!晚安【裹紧被子睡觉 第57章   明沉舟带着桃色兴冲冲准备出门,还没出瑶光殿主殿,就看到小黄门带着陆行自殿门口匆匆而来。   两人各自顿住了脚步,隔着外殿长长的台阶面面相觑。   “你怎么来了?”明沉舟的小脑袋搁在花瓶边缘,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台阶下的人,发簪随意搭在桂花枝上,颇有红袖雅致的美感。   现在快到午时,正是每日的大班换值时刻,陆行掌管锦衣卫,应该是一日之中最忙的时候。   “来给掌印传句话,马上就走。”陆行站在台阶下,笑说着。   明沉舟眼睛一亮:“巧了不是,我也正打算去找掌印。”   “掌印眼下还有要事。”陆行说着,“昨日集议论出一个案件,掌印正打算去京兆府提人。”   “还有这等好事。”明沉舟脸上笑意加深,“我正好要去找掌印问这个事情。”   “他人呢?”她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台阶,笑问道。   陆行一怔,眼睛往后一瞟,犹豫着没说话。   “卑职,卑职就是来传话的。”他咳嗽一声,企图拉回正题。   “别说,别说。”明沉舟直接打断他的话,笑眯了眼,“我让他亲自和我说!”   陆行按了按腰间的长剑剑柄,欲言又止。   “那他是不是现在还在始休楼啊。”明沉舟眼珠子一动,试探地问着。   陆行没说话,只是眨了眨眼,心虚地移开视线。   明沉舟立刻机灵说道:“行叭,你就说刚才没遇到我,我现在去送例行公务的花。”   她绕过陆行朝着殿外走去,颇有心计地得意炫耀着:“假装偶遇,掌印一定不好意思不带我……掌印!”   背对着外面的陆行立马和桃色并肩站着,低眉顺眼,一声不吭。   明沉舟一抬眸就看到不远处廊檐下站着的人,脚步一顿。   谢病春披着大红色的大氅,廊檐旁的大树落下窸窸窣窣的影子,笼着他冰白的面容倏地攀升出秋日的丝丝寂寥。   他抬眸,视线顺着飘荡而过的秋风,准确地看向殿门口的人,漆黑瞳仁宛若盛满雪山冰花,清凌凌的疏离。   自古逢秋草木黄落,庭风乍起白云飞。   明沉舟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人,只觉得天高地阔的暮秋之色,唯有面前之人的一席红色大氅尤显得格外显眼。   “掌印怎么在这里?”她抱紧手中的花瓶,皱着眉,扭头去看陆行。   陆行索性躲到桃色背后,低头装死。   明沉舟抠搜了一下花瓶纹路,这才抱着花瓶慢吞吞朝着谢病春走去。   ——也不知道他刚才听到了什么?   “掌印怎么在这里?”她站在台阶下,仰着头问着。   谢新春垂眸,鼻尖是桂花浓郁的香味,嘴角微微勾起,慢条斯理地回答着:“一直都在。”   明沉舟眨了眨眼,长长哦了一声,随后又问道:“那你怎么不进来。”   谢病春去看远处的陆行。   陆行一个激灵,立马殷勤跑了上来,谄媚笑说着:“刚刚和掌印一同从司礼监出来,给娘娘带句话之后就要和掌印一起去京兆府,时间掐得紧,卑职也不敢耽误。”   所以是一起出门,随后还要一同出门,两个人顺道来了瑶光殿,然后自己站门口,让陆行进来传话。   不想见她呗!   明沉舟脑海里快速地分析着陆行的话,随后皱了皱鼻子,只是看着谢病春,忍不住小声谴责道:“你都在外面了,为什么不亲自和我说。”   陆行脸上笑容缓缓敛下,慢吞吞地往后退了一步,像一只灵活的小猫一般躲在了树后。   谢病春闻言,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半敛着眉眼,低声问道:“陆行传话了吗?”   明沉舟一愣,随后下巴搭在花瓶口蹭了蹭,心虚说道:“没有。”   谢病春的眼尾刚刚扫了一眼树后露出的一截衣摆,就听到陆行掐着嗓子的声音自树后传来。   “掌印想要和钱公子见个面。”   “你找我表哥做什么?”明沉舟下意识警惕追问着。   这一瞬间掩藏不住的紧张语气。   她一说完就觉得不对。   谢病春抬眸看她,疏离淡漠的眉眼中带着讥笑之色。   明沉舟永远把钱沁以及钱家的一切放在心尖上,旁人看一眼都能让她戒备起来。   更别说,这人,是他。   “娘娘觉得内臣……”他神色冷淡,眸光倒映着面前之人,一字一字,缓缓问道,“要、做、什、么。”   明沉舟心中一个激灵,但面上反而露出一丝愤怒,毫不畏惧地上了一格台阶,恶狠狠地靠近他,生气质问着。   “上次那叠点心是不是就是表哥给你送的!你们是不是背着我达成什么协议了!你今日为何要寻他!”   她忿忿地抱紧花瓶,琉璃如珠的瞳仁紧盯着面前之人,含含糊糊地说嘟囔了几句,随后话锋一转,小声地哼哼唧唧道:“我也想去。”   谢病春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满脸写着‘出宫玩啊’的字眼,刚摘下的桂花靠在她脸上,映衬出娇媚白皙的小脸。   明沉舟的眼神,明晃晃地写明刚才的警惕并不是忌讳他谈论起钱家,只是,只是想要找个借口出去玩。   谢病春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似乎要透过这张既具有欺骗性的脸去看清她的内心。   毕竟她这张嘴,总是半真半假。   他的目光自明沉舟嫣红的唇上闪过。   有些人明明知道她有着万般谎言,千般手段,百般心机,可这般眸眼中倒映着他的影子时,还是能让人相信她的十分真心。   他便是不想去分析她的假意,这才让陆行传话。   谢病春微微移开视线。   桂花的香味凑近了闻似乎能醉人,谢病春大概是被这股浓郁的香味熏醉了。   明沉舟见状,心中一急,连忙凑近他,头顶的朱钗碰到桂花枝发出叮咚声响,歪着头,自下方往上看去,大眼睛眨巴着:“行不行嘛。”   那距离凑得太紧,桂花枝丫横冲直撞地划过谢病春的下颚,带来轻微的刺痛,也让他在这股香味的沉溺中清醒过来。   谢病春不由往后动了动,然后在明沉舟不解的视线中,冷淡地伸出一根食指,冷漠无情地把她的脑袋顶开。   “吵。”   明沉舟被人按着脑袋推开了,像是被抓着后脖颈的小黑,一动不动地站着,圆滚滚的大眼睛好似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呆呆地看着他。   “换身衣服。”   谢病春见她呆怔的模样,好似那只见了他就见了鬼的蠢黑猫,嘴角不由微微抿起,移开视线,淡淡说道。   “哦。”明沉舟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晃了晃脑袋,把脑袋上的手甩开,不高兴说道,“你怎么欺负人。”   她脑袋往边上一篇,突然僵在远处,着急说道:“头发,头发缠住了。”   只见她发髻上的流苏细珠银丝步摇不知何时被花瓶中的桂花枝丫缠绕住,甚至还勾连着几根发丝,一时间颇为难分难舍。   明沉舟扯了一下,结果头发越扯越紧,她立马僵在远处不敢再动弹。   “桃,桃色。”她抓着被缠住的头发,委屈巴巴地扭头喊人。   桃色在远处远远看着,看着情况不对正准备上前,脚步刚刚一动就停在原处,和着陆行一起面树思过。   明沉舟头顶落下一片阴影,随之而来是一只冰冷的手握着她的手背。   “松手。”   谢病春的声音混着浓郁的桂花香在头顶响起。   明沉舟侧着首,想要去看他,却被另外一只手按着脖子固定住。   “别动。”   那半截大红色的披风直直地落在视线中,带着还未完全平静下来的晃动。   头顶上的那只手时不时擦过她的鬓角,细腻却冰冷。   明沉舟兴致缺缺地低着头,无聊地数着披风上的花纹。   头顶上的手指耐心细致地解开乱成一团的头发,谢病春身上淡淡的梅花味顺着秋风飘了过来。   “咦,掌印披风上的花纹不是西南特有的花纹吗?好像还是当地少民的花纹。”   明沉舟像是发现新奇的玩具一般,甚至胆大包天地勾起他的披风放在面前仔细看着。   谢病春动作一顿,垂眸向下看去。   只见到明沉舟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披风上的花纹。   “咦,娘娘见过?”树后的陆行探出脑袋好奇问着。   明沉舟笑说着,摸着手中的花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见过啊,我十岁那边去过一次云南,见过那里好多人衣服上都有这个花纹,我还买了这个样式的披风呢,后来送人了,当时京城我找了好久,都没这个样式。”她颇为遗憾地说着。   “这也是八年前南国的人入宫才开始做的样式。”陆行解释着,“后来,西南越来越乱,不少绣娘逃到京城,如今在京城也颇为流行。”   明沉舟哦了一声,悄默默的斜了一眼谢病春,小声说着:“南国啊。”   掌印一个江南人,这么喜欢一件西南的披风做什么。   想起慕容儿就是八年前的那批南国人。   一瞬间,满腹的小心思瞬间索然无味,意兴阑珊地送了送了手中的披风。   大红色的披风自空中一闪而过,荡开一道亮眼的弧度。   “尚服局如今还有那批入宫的南国人,娘娘若是喜欢可以让她们来做几套深秋的衣服。”陆行笑说着。   明沉舟冷哼一声,认真说道:“不喜欢了。”   陆行笑容僵住,眼珠子一转,默默地收回脑袋。   与此同时,谢病春也终于揭开她的头发,甚至还颇有闲情逸致的帮人理好发髻,这才淡淡说道:“好了。”   明沉舟侧首盯着一侧的桂花,越看越索然无味。   这可是瑶光殿开的第一支桂花啊。   “给你的!”她随手把花瓶塞到谢病春怀中,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去换衣服啦。”   谢病春眉间微微蹙起,看着她伸手摘下鬓间的那根发簪,流云纹裙摆似一朵快速飘过的云,还是一朵乌云。   他低头看着手中盛开的桂花,桂花被特意修剪了一遍,一朵朵细小的花蕊镶嵌在树枝上,格外好看。   “我几日前就听英景说,娘娘半月前就一直守着殿中的那颗老桂树,等着它开花呢。”陆行磨磨唧唧地走了出来,伸手准备接过桂花,不由感叹道,“这花开的真不错。”   瑶光殿有一颗年岁数十年的老桂树,每次开花宛若金钏霞枝,芳香十里。   谢病春收回视线,眉心深深蹙起。   等一行人坐上出宫的马车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情。   明沉舟一扫之前莫名的低沉,笑眯眯地问道:“掌印去京兆府是因为那个白鹿学院被顶替学子的案子吗?”   谢病春手边是还未送回始休楼的桂花,他没事拨撩着花朵,细小的桂花便落在手心,小小一只,零星可爱。   “嗯。”   “是查出什么证据了吗?”明沉舟把桂花搬到另一边,自己自然地挤了进来,兴奋问道,“是和薛家有关吗?”   “英景说的?”   谢病春随口问道。   “是我关心表哥的成绩,整天拉着英景问东问西,他才不小心告诉我的。”她连忙解释着。   英景如今已经不是司礼监的书令,可消息依旧非常灵通,背后一定有谢病春的默许,但这种默许是不能放在明面上的,哪怕是心知肚明的两人。   “还不清楚是否和薛家有关。”谢病春看着她紧张的模样,随后慢吞吞解释着。   “怎么没有关系,依我看一定是薛家买通了白鹿学院的院长和老师,冒用了其中两个学子小考的成绩。”明沉舟语气沉重地说着,“可怜了这些寒窗苦读的人。”   “这般说来,罗松文虽然脾气执拗,但我听说他对学生很好,从不做这些有违道义的事情,几个亲传弟子虽脾气各异但都是君子,行事光明磊落,不负老师教导。”   谢病春的指尖反复揉捏着那朵意外掉落的桂花花蕊。   明沉舟说了半晌见没人搭理,这才猛地想起谢病春好似和这个罗松文不对付,连忙讪讪住了嘴。   “那这个案子若是要查,会不会影响今年的院试啊。”明沉舟转移话题,愁眉苦脸问道,“不会要重考吧。”   “钱得安能考上第一次,自然能考上第二次。”谢病春冷淡安慰着。   明沉舟托着下巴,得意说着:“我才不担心表哥呢,只是事情拖得久,我就怕有些人会使绊子。”   谢病春侧首去看她。   “明笙啊。”明沉舟慢吞吞说着,“这次名单他看中的几个人可都考上了,甚至有个人吊着尾巴上去的,现在他也同意调查此事,依我看,十有八九有鬼。”   “确实有鬼。”谢病春慢条斯理地说着。   明沉舟一怔,没想到自己这么随口一炸,炸出这么大的秘密来。   “明笙心高气傲,钱得安就算考中状元他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谢病春把手中已经揉的稀烂的桂花放在茶几上,嘴角含笑,眼底却格外冷淡。   “豺狼看了肉才会流口水,钱家如今还够不上这块肉。”   他冷淡到近乎无情地说着。   明沉舟沉吟片刻后也跟着点头:“明笙一向自视甚高,表哥就算三元及第也要从最为清贵的翰林院做起,至少也要熬个五年才能有出头的日子,走到和他并肩的位置,至少要二十年。”   “那他为何也跟着大小郑相要求重查科举。”她追问着,“大小郑相是因为松江府六人院试,无一人进去,这才觉得不服。”   谢病春靠在软靠上,轻笑一声:“因为鬼在目标不再院试。”   “那是在哪?”明沉舟眼皮子一跳。   “靶子。”谢病春的瞳仁在角落里幽暗的微光中好似竖起的兽瞳,阴冷幽深。   明沉舟看着他,好一会儿,脸色大变,惊惧说道:“薛家?”   如今最大的靶子不就是薛家莫名祖坟冒青天大烟的两位薛家公子嘛。   谢病春半阖着眼,不再说话。   “明笙和薛家打什么擂台。”明沉舟不解地说着,“他不是一向只和郑樊这等人物不和嘛,薛家哪里入得了他的眼。”   “也没听说薛家和郑家联盟啊,之前先帝驾崩,谢延尚未登基时,薛郑两家倒是短暂联盟过,还连同宫中的封斋和太皇太后,打算扶持誉王殿下上位,后来誉王出事之后,联盟不欢而散。”   别的不说,郑樊能历经三朝不到,朝堂风向绝对是惊人的敏锐,在当时纷乱的朝局中,他丝毫没有被庞大的舆论所裹挟,反而极为冷静快速地选择了当时最没人看好的谢延。   他厉害就厉害在,当初一方面放出□□假意要扶持就藩的燕王为帝,一方面私下联系了谢病春,甚至不知如何说服了明笙,最后在文渊阁一举定下谢延的位置。   从龙之功,只要他没有放下大罪,谢延今后对他都必须谨慎三分。   “薛家最为争气的就是白荣行,余下竟然没有一个争气的小辈。”明沉舟蹙眉,“明笙为何要放下身段和他们过不去。”   “薛家可是皇亲。”谢病春冷不丁说着。   明沉舟啊了一声:“是了,我听说周生和薛家关系可不错,周生就是靠着薛家攀上太皇太后的。”   她娘能顺利从明家出来,周生可算是最后一击。   “不过说来也奇怪。”明沉舟摸摸下巴,“我怎么听英景的意思,司礼监和内阁都想要重审此次科举,所有的分歧竟然是不想要掌印主查。”   郑樊父子是因为太原府考生无人入选,事情闹大,对他而言弊大于利。   明笙是因为要对薛家出手。   那其余人呢。   “别的不说,封斋可是一直和誉王殿下有往来,誉王妃是薛家人,两夫妻除了初一十五,平日也是勤快地递帖子入宫,之前太皇太后病了,誉王可是天还没亮就来了。”   她一个人絮絮叨叨着。   “是不是封斋给他开的门。”她扒拉着谢病春的袖子,小声问着,“锦衣卫一向分为东西两司,就跟陆行的令牌一般,无诏也可入内。”   谢病春慢条斯理地抽回袖子,冷淡地嗯了一声。   “果然,那这般说来,封斋虽未明面赞同此事,可他也没大力阻止啊。”明沉舟摸摸下巴,越想越不明白,继续拽着谢病春的袖子,软下声来:“掌印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吗?”   谢病春无奈低眸,看着被人紧紧拽着的袖子,这一次他没有再抽回,只是淡淡说道:“等会便知道了。”   两人很快就来到京兆府门口,明沉舟趴在车帘门口,露出一个小脑袋,犹豫地说道:“我是不是不好下去,唐圆行应该见过我。”   若是被人发现太后私自出宫,还是和谢病春一起,轩然大波不会比此事小。   谢病春背着手站在马车下,盯着那颗小脑袋,淡淡说道:“那便不用来了。”   “娘娘快下来吧,知道娘娘要来,掌印让卑职早一步就把京兆府的人都关押在后院里了,这里全都是北镇抚司和西厂的人。”陆行理了理衣裳,咧嘴笑说着。   明沉舟眼睛一亮,连忙跳下马车,追着谢病春的脚步跟了上去。   “掌印真好!”   她跟在他立马大声地拍着马屁,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一笑起来,眉眼弯弯,可爱又娇气:“掌印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天下无双。”   “闭嘴。”   “好嘞。”   两人朝着京兆府的监牢走去。监牢在最西边,还没走进就能看到光秃秃的空地和肃穆的铁门。   “可要把那妇人提到审讯室里。”陆行见人停了下来,连忙问道。   谢病春眼尾看到兴奋看着周围的明沉舟。   “带到明堂。”他说道。   陆行一愣,突然看到一侧的明沉舟,心中了然。   “掌印先去明堂候着。”陆行对着一侧的锦衣卫说道,“去把人收拾干净带上来。”   锦衣卫点头。   原本正在小心观望此处的明沉舟见谢病春转身朝着升堂的地方走去,不由一头雾水,但还是跟了上去,听着他有条不紊地吩咐手下做事。   “去询问义庄的人,尸体不可能平白无故失踪,丢失前一定有痕迹。”   “死去的老母亲也派人带来,死者不论是不是自杀,一定会有异样。”   “把另外一个被顶替的学子也带上来,蒙着眼睛带上来。”   明沉舟看着他冰白的侧脸,胸有成竹的神情,想着,他一定知道的更多的消息,如今只是一步步实施下去,只求快速一击。   她满腹心思地坐上明堂椅子的一瞬间,突然想到:众人都有理由,那谢病春是为何要重审此案。   这次院试他可是一点也没参与。   是了,之前万岁侍读一事,他也不是一点也没有参与,可借着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台州溃堤案,直接釜底抽薪,搅得浙江震动,朝堂惶恐,在众人不曾设想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这次呢?   他借着院试的靶子,又是准备打什么鹰?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我生日!不更新!今天留言发红包!么么哒 第58章   那妇人是陈伟夫人,名叫张春花。   她原先不过是村头杀猪户的女儿,大字不识一个,书生娶她是为了缓解家中压力,但两人婚后生活意外和谐,婆婆虽病弱但性格和善,那妇人跟着夫君甚至还学了几个字,粗通笔墨。   是以,明沉舟第一次看到那个妇人还觉得有些吃惊。   因为她长得格外秀美,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眸光却是格外坚定。   她不像是生于草芥的蝼蚁,倒像是坚韧不屈的野草。   谢病春并未坐在明堂牌匾之上,只是和明沉舟两两相对而坐,手边是唐圆行审了三次的供词,甚至有一张证词还被鲜血染红了半张。   那妇人之前受了酷刑,如今只能趴在地上,地上逐渐晕开血淋淋的痕迹,虽然锦衣卫出门前给她收拾了一下,但依旧掩盖不住她脸上的灰败之气。   大堂内寂静无声,只在门口守着几个带刀的锦衣卫,威严肃穆。   偌大的京兆府在今日倏地安静下来,只有秋日的艳阳照耀着大地,以及锦衣卫巡逻时带来的兵戈相触声。   “这些供词,你改口吗?”谢病春出声询问,声音冷淡,不近人情。   “民妇便是死了也不会改口供。”   那趴在地上的人,动了动身子,底下的血便流得更加肆意,杂乱的头发中露出一张死气沉沉的脸。   只听她喘着气,断断续续但异常坚定地说道:“我夫君死得冤枉,他本是今年白鹿学院小考第一,却被薛家公子冒名顶替,之后被院长寻了个借口赶出学校,再也读不得书。”   那妇人沉默下来,随后悲凉说道:“他五岁读书,自幼聪慧,性格善良温和,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如今却被奸人所害,惨死水底,尸体不知所踪。”   “我十六岁嫁给他,夫妻恩爱,甚少离别,如今夜夜梦到他站在我面前,却只能远远看着,连着触碰都碰不得。”   女子悲凉的声音在大堂内回荡,痛苦却又坚定。   百姓的痛哭的背后是对世道不公,官员横行的控诉。   明沉舟缓缓握紧手指,耳边是她泣血难忍的哽咽声。   “我怎么可能会贪生怕死,苟且偷生改这个供词,让他独自一人在下面受苦。”   张春花趴在地上,艰难地喘着气,冒着血痕的手指缓缓收紧,在地上留下到到血痕。   明沉舟被那几道鲜红的血迹刺伤了眼,不由去看对面的谢病春。   谢病春眉眼低垂,神色冷淡,手边茶几上是那三张随意放着的证词。   他似乎感受到明沉舟的视线,抬眸微微一扫,随后继续说道:“陈伟生前可有异样?”   张春花原本以为今日还是会和前三次一般严刑逼供,却不料今日这人古古怪怪,给她洗了脸,换了衣服,甚至还主动询问此案,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问他。   她挣扎着抬头,去看面前之人。   她盯着面前稍显年轻的人,眼眸中的光逐渐熄灭了下来。   陈家是京郊非常偏僻穷苦的一个小村子,人口也不足百人,平日里除了正月十五,很少外出,他们只是大周芸芸众生,为生活忙碌中的一人。   她不认识蟒服,不认识飞鱼服,不认识谢病春,不认识繁华富贵京城中的贵人,实在太过正常。   “这是锦衣卫的人。”明沉舟连忙开口解释着,“这个案子被锦衣卫接手了。”   她并没有直接搬出司礼监甚至谢病春的名头,就是怕把人吓到了。   “锦衣卫。”张春花喃喃自语。   “锦衣卫你知道吗?”明沉舟索性坐到谢病春边上,温和说着,“锦衣卫素来就是驾驭不法群臣的权力,这个案子应该牵扯到院试,这才交给锦衣卫处理的。”   张春花愣愣地看着面前说话的女人。   这个女人笑起来实在好看,嘴角的梨涡一闪一闪的,和气绵软宛若天上的白云,瞬间能让人安定下来。   张春花的视线不由又畏惧地看向女人身后的那个男人。   这个男人只是沉默地坐着,可就像是村子后山老人口中躲在草丛后竖起兽瞳盯着人的巨蟒,只看一眼便让人遍体生寒。   “我们真的是来查案子的,你有任何冤屈都可以说出来。”明沉舟见她害怕地低下头,连忙又说道。   张春花入狱半月,堂上坐着的人来来回回换了三波,从最开始的充满希望到后面的彻底失望,如今早已对这个年轻的锦衣卫也早已没了期望。   她心如死灰地趴在地上,闭着眼任由身上的血在静静流逝。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开口。”出人意料的是谢病春开口,淡淡说道,“你丈夫难以入土为安,婆婆重病缠身,儿子年近五岁。”   “你自己慷然赴死,那他们呢。”   他说话总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甚至落在耳边隐隐还有威胁的意思。   明沉舟悄默默伸手槌了他一下。   谢病春蹙眉,冷冷斜了她一眼,索性不再说话。   “他的意思是,事情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锦衣卫是你目前唯一能替你夫君伸冤的地方,你可以稍微放松一点警惕。”   明沉舟温声细语地解释着。   谢病春在一侧抱臂。   张春花的目光微微涣散,显然是被两人一唱一和的话所触动了。   明沉舟趁热打铁又说道:“你丈夫的事情水落石出,你也能早点回家,你婆婆和你儿子一定很想你。”   张春花听明沉舟的话,脸上的警惕逐渐成了沉默,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大人想问什么?”   “陈伟出事前后可有异常?”   谢病春看了一眼明沉舟,随后淡淡问道。   张春花闭上眼,回忆起过往,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我只记得事情在夏末初秋的八月,白鹿学院是小考的一个场所,我夫君考前还信誓旦旦与我说,这次一定没问题,可考完那天他便心事重重,我以为是考试很难,便不敢多问。”   “再后来便是八月十三,也就是中秋前,小考成绩公布后的第一天,我夫君自书院回来,脸色凝重,身上甚至还有淤青。”   明沉舟不由坐直了身子。   “他只说和人发生了冲突,但不曾说是什么意思,但当晚他一夜不曾睡,我当时以为是成绩的事情。”   “之后一直无事发生,小考成绩公布的第五日,也就是八月十八,一切都还很正常,我夫君喝了酒还与我说中秋忘记去扫墓了,叫我记得有空去一下,我还说他糊涂了,中秋怎么回去扫墓呢,第二日早上我夫君就不见了。”   “扫墓?”明沉舟耳朵一动,“你家的墓在哪?”   “夫君一家原是孤儿寡母,所以被安置地偏远,就在村里那座后山脚下,后山就是陈家村人的埋骨之处。”   张春花睁开眼,喃喃说道:“我后来也觉得奇怪去了祖坟边上,却并无异样。”   “那你家的呢?”谢病春冷不丁问道。   张春花一愣。   “你是独女,你那边的墓也是你扫的吗?”明沉舟立刻追问着。   张春花犹豫,随后小声说道:“是。”   “它在哪?”   “也在那一片,但我家是杀猪的,村里人也嫌晦气,都迁到了角落里,只是一个在北边,一个在南边。”张春花眼睛一亮,激动地想要爬起来,“是我夫君给我留了什么东西吗?”   明沉舟连忙安抚着:“也不一定,你也说过你夫君不是五谷不分,不理庶务的人,按理什么时候祭拜祖先最是清楚,怎么好端端说这话,只要有一点希望,我们查下去总是没有错的。”   张春花明显被这样的说辞和温和的语气安抚住了,脸上的激动之色逐渐冷静下来。   谢病春侧首,看着不知不觉开始占据主导权的明沉舟。   她神色悲悯,带着怜悯众生的善良温柔,看上去格外认真,那双琉璃色眼眸倒在发着光,好似天下艰难险阻,在她脚下都是可以大步走过去的路。   明沉舟突然扭头,眼睛亮晶晶地去看着谢病春,谢病春颔首,随后敲了敲茶几,门口的锦衣卫立马抱拳离开。   她便咧嘴一笑,眉眼弯弯,开心得不行。   谢病春被那目光闪得失了生,随后移开视线,任由她开口。   “那你是怎么知道薛家顶了你夫君的位置。”明沉舟见状,只好一脸正色的扭回头,继续认真问道。   张春花咬牙,脸颊两侧的肉紧紧鼓着,咬牙切齿说道。   “我本以为是我夫君自己学艺不精,后来夫君不见的那日,我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心情不郁去散步了,直到天黑了我夫君还是没回来,我才觉得不妙,去找人。”   “我找到那日深夜也不见人,一回家就看到门口站了一个人,看身形与我夫君相似,我以为是他回来了,连忙上前,结果发现是一个陌生人。”   她咽了咽口水,艰难说道:“他给了我一袋银子,足足有五十两,他跟我说,他跟我说,叫我不要找了,说我夫君不会回来了,他还说,我夫君本是考上了小考,还是小考第一,只是后来被人冒名顶替了。”   明沉舟眉心紧皱。   “他说完就跑了,我没追上,后来我找了个借口,去问我夫君同窗拿了入选院试的名单,意外得知我夫君在八月十五那边被院长亲自赶出学院了。”   “我这才想起,八月十五我夫君深夜回来很是狼狈,满身都是泥,说实在路上摔了一跤,只是那日下了雨,地面湿,我便没有在意。”   张春花自嫁给陈伟是一直跟着他读过书,她人又聪明,这一下所有事情便都连了起来。   “那你怎么知道是薛家顶替的。”   “白鹿学院虽然学子众多,读书出众者不在少数,我夫君有时也时常念叨着,那里面的人,我听我夫君念过的人都在名单上。”   “今年是大比之年,书院也是铆足了劲想要挑最好的学生去考试,所以前头十来位能入选的人,大家都心里有数,薛氏兄弟我只听夫君提过一次,却是说两兄弟从不来上课,但又因为薛家是白鹿学院的供奉人,所以院长和诸位老师对他们格外恭敬,不来上学也从不管。”   明沉舟挑眉,露出厌恶之色。   官宦子弟,游手好闲,挥霍着父辈积累的大好条件,却做着浪费资源的事情。   “而且我走之前听到他们都在议论说这个薛氏兄弟怎么也进去了的事情,还说最后几个进去的人都是意想不到的人,所有人都不曾看好他们,可他们就是进去了,去了那五十三个名单中。”   “那为何不是其他人。”明沉舟冷静问道,“不是说还有其他众人觉得不能入选的人此次都入选了吗?”   “因为那个钱袋子。”她趴在地上,缓缓握紧拳头,愤愤说道,“我去城里问了那个钱袋的布料,那绣娘与我说大概是宫里的东西,这些东西除了薛家谁会有。”   她咬牙质问道。   “那钱袋呢?”明沉舟敏锐问道。   “我交给唐大人了。”张春花冷笑一声。   明沉舟扭头又去看谢病春,眼睛亮晶晶的。   谢病春熟门熟路地又一次敲了敲茶几,锦衣卫再一次抱拳离开。   “那你为何等到院试结束才来告状?”明沉舟又问。   张春花倏地沉默。   明沉舟顿时扬了扬眉:“你若是隐瞒,才是耽误大事,你夫君的尸体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消失的。”   谢病春配合着,顺势敲了敲茶几,门口的锦衣卫立刻高声呵斥着,声如雷震,声色俱厉:“还不如实禀报!”   张春花本就是民妇,之前吊着一根弦,才能强忍着不开口,如今难得松动了几下,又瞬间被这一来一回震得有些惊慌。   “你不必害怕,你丈夫此事在前,你所做一切都情有可原,若真的违法,也可争取宽大处理。”明沉舟满意地扫了一眼那个锦衣卫,这才软下声来安抚着。   “是,是有个人突然有一人站在窗前说的。”好一会儿,张春花这才哆哆嗦嗦说着,“他拿着我给我夫君绣的香囊,说我院试之后,在,在一个我,我一看就会明白的时机里,再出来鸣冤。”   她语气哽咽,断断续续地说着,最后忍不住伏地大哭:“我不曾想,他说的时机竟是我夫君的死讯。”   明沉舟瞳孔微微睁大。   大堂内是回荡着张春花悲凉压抑的哭声,骤然的打击让她瞬间自凡体肉胎中脱离出来,成了无处安放的幽魂。   她念了许久,等了许久,找了许久的夫君,到最后得到的只是一句从别人口中,兜兜转转传来的死讯。   她的夫君也不过二十五岁,他一步步自苦难中走出来,想要考取功名,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生,可这又做错了什么。   一定很喜欢他,才会这样悲愤痛哭。   明沉舟听着她嘶声裂肺的压抑哭声,只觉得莫名心酸,最后扭头去看谢病春。   谢病春漆黑的眼眸直直撞在瞳仁中,眸光好似冷霜欲结,不知何时化为溪雪,盛满日光。   明沉舟瞳仁微张,愣愣地看着他。   “那人是谁?”谢病春微微移开视线,冷静问道。   他的声音就像飘落在鼻尖的雪,冻得人一个激灵,满腔悲苦都被压下,只剩下白茫茫的迷茫。   明沉舟眸光失神片刻,这才慢吞吞地扭头,捏着手指不说话。   张春花慢慢止了哭声,随后闷声说道:“不知道是谁,那人都是深夜来的,我只知道是一个男的,中等身形,说话斯斯文文,对了,走起路来姿势有些奇怪。”   “走路有些奇怪?”明沉舟眨了眨眼,“陈伟身边可有这样的人。”   张春花摇头:“不曾听他说过。”   “你说你家格外偏僻,他能深夜找你,说明对你村里的路颇为熟悉。”明沉舟侧首对着谢病春说道,“说不定还是认识的人,只是最近受伤了。”   “不过他能知道后面的事情,也太奇怪了。”   谢病春颔首。   明沉舟见他同意自己的说法,不由盯着他看,见他还是没有敲茶几,不由不高兴地蹙了蹙眉,自己学着他的样子,似模似样地敲了敲桌子,眼角往门口扫去。   门口的锦衣卫耳朵一动,眼珠子朝着屋内扫了扫,只见掌印眉眼低垂,却并没有阻止的意思,又见娘娘若有若无的视线,心中一个激灵,连忙抱拳说道:“卑职这就去。”   明沉舟眼睛一亮,看着锦衣卫走远,又看着谢病春冰白的侧脸,突然扬眉,咧嘴笑了笑。   眸胜星华,含羞逐笑。   谢病春并不理会她的心情,只是继续淡淡问道:“还有其他异样吗?”   “没有了,那段时间夫君极为消沉,连话也不曾多说,他一向有事自己扛,不让我们担心,是了,那几日他总是抱着清儿念着一句话,叫什么……孩儿愚鲁……到公卿……”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谢病春淡淡补充着。   张春花点头:“就是这个,他一直都说要给清儿最好的生活,让他无忧无虑,不必像他年幼时一般忍受生活的磋磨……”   她哽咽着,随后继续说道:“我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现在想来也是他当时的心境。”   “是宋朝苏东坡所做的《洗儿戏作》,乌台诗案后苏公得贵人相救才免于一死,但贬谪黄州,期间,侍妾朝云为其生下一子。”   谢病春眸光冷冷打断地看向张春花,疏离冷淡,就像庙堂上高高在上的神祇:“是用来讽刺当时的权贵。”   “他在,向你求救。”   ——哪怕只是无意识的。   张春花嘴角动了动,愣愣地看着面前了年轻男子脸上冷淡的脸庞上,只觉得一把刀顺着他的眉眼落在心尖,再也克制不住趴在地上大哭。   灰白的地面上晕开的血迹,血泊中的女人蓬头垢面,面容憔悴,哭的声嘶力竭,情难自禁。   这一次,没有人阻止她的痛哭。   庞然大物落在草芥头上,便是一柄无力抵抗的大刀,饱读诗书如陈伟,强悍刚烈如张春花,也抵不过其锐利刀锋。   明沉舟也跟着红了眼眶。   “带她下去。”许久之后,谢病春的目光落在她眼尾处的胭红上,轻声吩咐着。   那哭声逐渐远去,明沉舟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血迹,好一会儿才低着头,闷闷问道:“现在要做什么?”   “之前在杏林闹事,有一个黑脸书生,娘娘可还记得。”谢病春问道。   明沉舟捏着手指,心情低落地说着:“不是被你们抓起来了吗?”   “嗯,他就是白鹿学院第二个被顶替的学生。”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明沉舟倏地一下抬起的头,她怔怔地看着谢病春,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跛脚!”   “嗯。锦衣卫已经去提审了,不日就会有结果。”谢病春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冷不丁说道,“娘娘是为何伤心?”   明沉舟眨了眨眼,随后抹了一下眼睛,不好意思说道:“不知道,就是听着她哭就觉得很难过。”   “大概是愤恨薛家的心狠手辣,也遗憾一对恩爱夫妻从此天人永隔。”明沉舟明显心情低落,低着头小声说着,“这辈子找到一个喜欢的人可真不容易,可惜了。”   谢病春沉默地看着她,如微风簇浪,散作河星。   明沉舟不经意间抬眸,瞬间落入这池星河中,半晌没有说话。   ——谢病春,你遗憾吗?   她在即将脱口而出之际倏地回神,眼波微动,最后慢慢移开视线。   “掌印等会要去哪里吗?”   她轻声问着。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淡声说道:“去找钱得安。”   明沉舟耳朵一动。   “院试考试是按着学院分的,他之前并未有学籍,后被安排到一个小学院里,那学院就是和白鹿同考场。”   谢病春大发慈悲地解释着。   明沉舟连忙跟着他的脚步往外走去。   “我表哥可不会作弊,他可聪明了,看书都是过目不忘的。”她连忙解释着。   谢病春眼尾一扫,与他并肩的人依旧喋喋不休地夸着自家表哥。   “给你答案去科举,你要背几天。”   他出声打断明沉舟的话,冷淡问道。   明沉舟眨眼,随后小声说道;“大概背不下来。”   彼时,大周科举为期三日。   第一日为第一场,以书义三道,经义四道为题。   第二日后第二场,以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为题。   第三日为第三场,以经史时务策五道为题。   至于之后廷试则只试策问。科试命题必须出自《四书》、《五经》。因为要求其文略仿宋经义,又以前人语气书写,世谓之八股,也通称制义。   明沉舟读书本就一般,这般繁杂的内容就是给她抄,她都不一定能完完整整写下来,跟别说院试之时,在如此紧张的环境下再一一誊写出来。   两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大门口的马车边上。   “那万一他是夹带的呢?”明沉舟踩着绣凳上,突然嘟囔着,“这么多肯定背不起来吧,我听说那两兄弟是个草包。”   谢病春站在马车边上,闻言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睛:“问了不就知道了。”   明沉舟自马车帘子后伸出小脑袋,警惕问道:“会牵连我表哥吗?”   谢病春伸出手指,把人的脑袋戳回去,并不搭理她。   “凶死了。”明沉舟捂着脑袋,小声抱怨着。   谢病春靠在软靠上,敲了敲一侧的茶几:“有零嘴。”   “哦。”明沉舟熟练地找出干果,塞进嘴里,一侧脸颊立刻圆鼓鼓的。   谢病春半阖着眼,耳边是她窸窸窣窣的动作,神色难得放松。   “咦,表哥!”马车走到一半时,突然听到明沉舟激动的声音。   马车紧接着停了下来。   谢病春一睁开眼,就看到明沉舟拎着裙子,直接跳下马车,不由耸了耸眉间,眉宇紧绷。   “表哥!你怎么在这里啊!”   明沉舟的声音隔着车帘响起。   “家里待着无聊,想起今日博文书斋应该有新书了,正准备去看看。”钱得安温和的声音宛若春风拂面,格外柔和。   “哦。”明沉舟把手中的干果递到他手中,突然靠近他,小声说道,“掌印找你。”   钱得安抬眸去看车窗帘,不巧和谢病春黑漆漆的眼珠撞在一起。   被这样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注视着,他莫名觉得后背发麻,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这才听到谢病春冷冷的声音。   “上车。”   明沉舟丝毫没有察觉有异,热情地拉着钱得安上了马车。   谢病春眉眼不抬,只是看到一截洗的发白的蓝色衣袍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随后是一阵桂花香也随着车帘的掀开而飘了进来。   “表哥坐这么门口做什么。”明沉舟一愣,看着两个人各自霸占着车头车尾的角落,奇怪地问着。   钱得安无奈说道:“马车要动了,赶紧坐下。”   “哦。”明沉舟这般说着,随后伸手把钱得安往着里面退去。   “你们说事,做里面。”她心满意是地看着占据一左一右两个位置的人,随后自己则是在茶几边上坐着,摸出一把瓜子,露齿一笑。   “说吧。”   谢病春抬眸冷冷看着她。   明沉舟连忙正襟危坐地放下瓜子。   钱得安咳嗽一声,打断两人无声的沉默,柔声问道:“掌印何事寻再下。”   谢病春这才收回视线,淡淡说道:“你当日院试可有考官抽查。”   钱得安见是询问此事,脸色便严肃起来,思索片刻后说道:“有,每日两次,都在休息间。”   马车内时不时响起的清脆瓜子声。   “记得巡察员喊得是几号吗?”   谢病春眼尾一扫,就看到明沉舟缩在一团,小心翼翼地嗑着瓜子。   “第一次是玖和柒,第二次是陆和壹拾捌,第三次是壹拾柒和捌。”钱得安果然记性好,已经过去一月的事情,依旧记得格外牢。   明沉舟抬头,惊讶说道:“好奇怪的叫好,这些都是怎么确定的?”   “抽签随即的。”   “这个数字怎么听上去怎么怪怪的。”她又嗑了一个瓜子,含含糊糊地问道。   钱得安严肃说道:“因为都是在薛家兄弟附近,而薛家兄弟在柒和捌。”   明沉舟脑瓜子转了一下,手中的瓜子突然啪嗒一声落在茶几上。   “真的啊,每次都两个人的附近,一人一次。”明沉舟小声说着,“这是做什么,他们是不认识薛家兄弟吗?不应该啊,京城出了名的纨绔,谁不知道。”   这话问着谢病春的。   谢病春挑眉,呲笑一声:“背不下来,总要找个其他办法。”   明沉舟一愣,随后脸色微变。   “作弊!”她声音一高,随后立马压低声音,“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薛家背后还有太皇太后,那些官员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钱得安的眉心紧紧皱着。   “权欲动人心,又有何稀罕。□□酷刑治朝,可杀得贪官还少吗。”谢病春冷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长叹一口气。   “薛家这事做的漏洞百出,可为何还是这么高调。”她不解问着。   谢病春青白的薄唇微微掀起,冷冷吐出一个字:“蠢。”   “是那护城河中的尸体涉及到薛家吗?”钱得安轻声问道。   明沉舟又是叹气,三言两句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竟然是如此。”钱得安喃喃自语,“他为何不去参加宗科,以太皇太后的威名,自然能谋取一官半职。”   “如今宗科早已不负开始,都是虚职,这本子止步于此,他们自然不甘心。”明沉舟冷笑着,“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不过是尸位素餐。”   “掌印,瑶光殿有变。”陆行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与此同时,他的身影映在车帘上。   “太皇太后有请万岁并太后入柏寿殿。”   作者有话要说:  倒霉的一天赶紧过去吧,呜呜呜   科举的制度参考了明朝,考试内容也参考明朝,来源百度 第59章   马车悄无声息地回了瑶光殿。   “我们刚提讯了张春花,柏寿殿就来找我。”明沉舟摸摸下巴,一脸认真问道,“她不是知道什么吧。”   谢病春坐在角落里,手心是明沉舟随手塞给他的瓜子,闻言斜了她一眼。   “行,我走。”   明沉舟一触到他的眼神,立马识趣说着。   “怎么就生气了,我今天又没得罪你。”她下了马车,胆大包天地对着他吐了吐舌头。   车帘在风中荡了荡,很久又归于平静,马车内还残留着淡淡的桂花香。   谢病春把手中的瓜子缓缓放到茶几上,极有耐心地一颗颗摆好。   等马车再一次停下时,他终于停了手边的动作。   只见茶几上一艘瓜子摆的乌篷船赫然出现。   栩栩如生,颇为精巧。   细碎的阳光晃晃悠悠得落在茶几上,好似波光粼粼的湖面,荡开一层层水波。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   “掌印,墓里的东西找到了。”马车外传来一个锦衣卫的声音。   马车内,谢病春脸上的笑意逐渐敛下,等下马车时,又成了平日里不近人情的掌印。   ————   那边谢延早已准备妥当,一见到明沉舟就露出哀怨之色。   “我是去办事。”明沉舟见状,背着手一本正经严肃地模样,“审讯之事,万岁岂能观看。”   谢延依旧哀戚戚地看着它。   “咳,我先换身衣服,天皇太后那边耽误不得。”明沉舟先一步移开视线,快步朝着内殿走去。   “娘娘身上确实有血腥味,应该是跟着掌印去了死牢重地,那些污秽之地万岁何须介意。”身侧的绥阳小声安慰着。   谢延捏着腰间的绣囊,小声说道:“闻到了,还有掌印身上的味道,但还是不开心。”   绥阳欲言又止,最后无奈沉默。   半炷香的时间,明沉舟便换了一身得体的宫装走了出来。   欢快轻便的青色衣裙换成了华贵精致的太后宫装,珠围翠绕,李白桃红,她整个人也跟着雍容贵气。   “走吧。”她伸手,对着不高兴的小皇帝说道,“若是找,回来还能一起吃个晚膳。”   她捏着谢延的别扭地小手,故作淡定地继续问着:“万岁晚上想吃什么?”   谢延扭头去看她,但又半响不说话。   身后的绥阳看得着急,连忙小声解释着:“万岁今天的大字被胡老师夸了。”   明沉舟眼角一扫,果不其然,谢延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她嘴角抿开笑意,捏着他白嫩的手指,笑眯眯地说着:“胡承光夸万岁什么了。”   谢延板着脸故作无所谓地说道:“没有夸我,是我临摹了欧阳洵先生的九成宫醴泉铭,先生用欧阳先生《用笔论》夸我。   明沉舟忍笑,连连点头:“你这学问也长进了不少,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还开始临摹欧阳询的行书了,胡承光夸你什么了?”   “徘徊俯仰,容与风流。”   谢延嘴角的笑都压不住,说起话来忍不住带出三分笑意。   “哇,好厉害啊。”明沉舟用力握着她的手指,笑眯眯地夸着。   谢延谦虚说着:“还有待进步。”   “已经很厉害了。”明沉舟变花样一般自袖口中掏出一只竹蜻蜓,笑眯眯说道,“喜欢吗?”   谢延眼睛一亮。   “喜欢!”   明沉舟笑着递到他手中,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早就知道回宫后谢延会有小脾气,所以在之前下马车时,顺手把表哥买来送给柔柔的玩具抢过来了。   谢延开心地放在手心转着,脸上这才冒出喜色。   “你可知太皇太后为何找我们。”明沉舟这才有空问着一侧的英景。   英景摇头,但是很快说道:“薛家的人入宫了。”   “娘娘今日出宫就是为了牵涉到薛家的那个案子吗?”谢延问道。   “嗯。”明沉舟沉吟片刻,“只怕是个鸿门宴。”   他附在英景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随后意味深长说道:“不用太快赶来,免得戏还没开场就收摊了。”   英景点头,很快就独自一人离开了。   从明沉舟得了消息匆匆回宫,到收拾妥当后和谢延一同去柏寿殿,不过一个时辰,咽下正午还未完全过去。   太皇太后有午睡的习惯,往常这个时候都还在休息,可今日明沉舟还未靠近外殿就听到桃色小声的抱怨声。   “悯心今日怎么站门口。”她眼尖,一下就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撇了撇嘴,“不会是等我们的吧。”   悯心是太皇太后身边最是得脸的大丫鬟。   平日里都在内殿伺候老祖宗,在宫内都称呼她为悯心姑娘,一向甚有面子,这般的人养的可比宫外大多数小姐姑娘还要矜贵,能主动站门口迎人十有八九是大事。   为着‘大事’来的明沉舟挑了挑眉,又看了桃色一眼,随口问道:“瞧着你怎么不喜欢她的样子?”   “就是不喜欢,奴婢这辈子最讨厌背后一刀,不知感恩的人了。”桃色抱怨着,随后见明沉舟笑脸盈盈的脸,立马坐了过来,小声讲着前应后果。   “她原先叫小温,可性格跟温柔这些词毫不相干。”   她龇了龇牙嘴,蔑视说着。   “她十岁入的宫,原先不是在柏寿殿的,只是后来和司礼监的一个书令看对了眼,便索性搭伙成了对食。”   明沉舟不由扬了扬眉。   “那书令我也见过,长得敦厚老实,对人极好,对悯心更好,觉得她太累了,就把她从尚食局最低等的小宫女送到当时还是太后的柏寿殿。”   桃色语重心长的叹气。   “其实悯心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柏寿殿在宫内一向地位崇高,几个大宫女更是极为有脸,人人捧着,悯心一直都很继续往上走,所以在怜心嫁人离宫后才敢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明沉舟来了兴趣,立马凑过去听。   “说是当时掌印刚刚被先帝看重,日夜不离,太后有心拉拢,娘娘也知掌印的性子,自然是撞了个南墙,所以在知道悯心和书令的关系后,就让悯心去想办法,说是成了就能顶替怜心成为大宫女。”   “她答应了?替她做了什么?”明沉舟听闻和谢病春有关,眉心不由紧紧皱起。   桃色摇头:“只知道和掌印有关,好似要去掌印屋中偷东西来着,反正最后被掌印抓了,但最后是书令替她死了,后续是她也如愿做上大宫女的位置,被太皇太后赐名为悯心。”   明沉舟脸色严肃:“怪不得我看掌印和太皇太后不对付,话都不曾讲过。”   “不过柳行姐姐说她是打算让悯心□□掌印。”桃色点头,随后又多嘴八卦了一句。   明沉舟顿时一个激灵坐直身子。   “□□!”   她一张小脸紧绷着,一脸严肃地盯着桃色。   桃色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小声找补道:“瞎说的,谣言而已,掌印是出了名的清心寡欲,都说始休楼连个母蚊子都没有。”   明沉舟也不知听到了没有,目光依旧落在悯心脸上。   “娘娘千万不要误会,掌印才不是这样的人。”   “太后想要拉拢一个刚刚得势的人,也太奇怪了。”明沉舟突然摸了摸下巴,格外冷静地说着,“□□这个借口太勉强了,所以后来太皇太后去拉拢封斋了吗。”   桃色听得目瞪口呆,随后呆呆地摇了摇头。   “那个时候黄兴还未死,所以太皇太后好端端注意掌印,还差点让黄兴对掌印下了死手,还好后来被先帝意外救下,之后先帝就一直把掌印带在身边。”   明沉舟沉吟片刻,突然意味深长说道:“前面如何不得而知,后面倒是如掌印所料啊。”   桃色不解地眨了眨眼。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明沉舟敲了敲她脑袋,“我和掌印巧遇都没有过,巧合更是难。”   马车也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走,去会会他们。”明沉舟扬眉,意味深长地说着。   悯心一见人就迎了上来,脸上还带着来不及擦干的泪痕。   “老祖宗已经等了许久了。”她哑声说着。   明沉舟不动如山,只是笑说着:“那请悯心姑娘带路。”   柏寿殿满殿宫娥黄门跪在两侧,高声请安后就好似沉默的石雕,连着呼吸都感受不到,整个宫殿格外安静。   看其中几人的模样,相比是跪了许久。   谢延忍不住靠近明沉舟,紧绷着脸。   明沉舟来过柏寿殿几次,次次都觉得格外阴森,整个宫殿明明阳光高照,却好似话本中被鬼雾弥漫着的宫殿,走久了都觉得瘆得慌。   明沉舟面不改色地带着谢延穿过长廊,来到内外交接的拱门,随后停在原处。   不远处的台阶上竟然站着太皇太后。   年近古稀的太皇太后竟然穿着布荆麻衣,只有一根木簪倌着头发,手中套着佛珠,神色平静。   当今这位太皇太后最重脸面,性格强势,最是落魄时也是盛装而来,这般除去华裳,宛若普通百姓的模样闻所未闻。   “怎么赶上老祖宗在教训人。”明沉舟捏着谢延的手,先一步出声说道,“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薛珍珠的身边早已跪满了人,为首的就是一个只穿着寝衣的男子,他背上被鞭子抽的血痕粼粼。   ——薛家的人。   明沉舟目光淡淡一扫,随后移开视线,并不主动开话。   “还不磕头认错。”太皇太后睁开眼,衰老年迈的眼皮因为不着粉黛显得越发年迈,颧骨高耸,脸颊消瘦,依稀能看到年轻时的美貌,可也显出几分愤怒时的尖锐刻薄。   男子僵跪在原处,脸色灰白。   明沉舟目不斜视:“老祖宗哪里的话,薛家最近可不曾犯错。”   “让万岁和娘娘见笑了。”她轻叹一声,“这是我儿薛定。”   “不肖子孙犯下如此大事。”她拨动着佛珠,神色悲凉,“我恨不得当场杀了他。”   她目光冷凝似刀,手中的佛珠直直扔到他的额头,随后落在地上,一地狼藉。   “老祖宗息怒啊,老祖宗息怒啊。”薛定磕头,额头撞在石板上发出咚咚巨响,没一会儿就砸得血肉模糊着。   “你与我说什么,你去和万岁说,与这天底下的读书人说。”薛珍珠厉声怒斥着,“我在深宫鞭长莫及,你竟然这般管教不利,纵容子弟为祸。”   明沉舟心思一冽,知道正题来了。   “老祖宗息怒啊,我一时不察竟然让这两个不肖子孙做出这样的祸事,坏了薛家清名,也辱没了老祖宗的拳拳教导。”   薛珍珠闻言,不由身形晃了晃。   一侧的柔心连忙起身,扶着人担忧说道:“老祖宗保重身体。”   底下的人瞬间乱成一团。   谢延蹙眉看着院中一切,最后抬头去看明沉舟。   “你去如实和万岁,和娘娘说。”太皇太后喘着气说着。   薛定这才转身,对着他们说道:“都是罪臣管束不严,我儿薛阳,薛耀,竟然,竟然起了顶替学子成绩,夹带试题入场的事情,还请万岁降罪。”   谢延瞪大眼睛。   明沉舟握着他的手微微收紧,惊讶说道:“薛大人此话当真。”   “今日掌印去了京兆府尹,我家那两个混子才觉得大事不妙,这才与罪臣坦白,罪臣这才入宫求老祖宗救命,老祖宗眼底容不下沙子,这才请了万岁和娘娘来。”薛定哭喊着,悲痛自责请罪着。   “我那两个儿子也不知是受何人蛊惑,竟然犯下这样的恶行,罪臣恨不得以死谢罪啊。”   明沉舟微微一顿,轻声说道:“冒名顶替,扰乱院试,照着□□的规矩可是要株连九族,扒皮抽筋的。”   薛定哭声一顿,连着太皇太后都抬眸扫了她一眼。   只听到明沉舟继续说道:“不过此事掌印还在查,若是真的如薛大人所言,别人教唆威逼,掌印也一定会做出处理。”   她说话轻声细语,莫名缓解了院中紧张的气氛。   “娘娘说得对,此事等着掌印处置便是。”谢延也及时出声。   薛定一愣,正准备扭头去看太皇太后,就听到太皇太后一声厉呵。   “还不谢恩。”   薛定便又连忙谢恩。   “万岁仁慈,可我却不能这般纵容子弟为祸。”她扶着柔心的手,轻声说着。   明沉舟动了动眉间。   “老祖宗想要如何?”   “把那两个混蛋立刻捉拿归案,薛家降级,薛定剥夺忠义侯爵位,柏寿殿罚俸一年,只求息事宁人。”她闭上眼,轻声说着。   明沉舟看着台阶下跪着的人,见他虽然面色灰白绝望,但有没有挣扎,只是死气沉沉地跪着,心思微动。   “娘娘意下如何?”   薛珍珠的视线越过长长的甬道,和明沉舟直直撞在一起。   她虽年迈却依旧强势。   明沉舟并未退让,只是笑说着:“老祖宗当真是铁面无私,只是这般,不就替薛家拦下全部罪责。”   “愚钝本就是大罪,被人利用也是活该,怪不得他们,此事涉及院试,也是万岁登基的第一个科举,不能被这些蠢货闹大,不让丢的是万岁的颜面。”   她闭上眼,语气沉重,缓缓说着:“薛家这些年借着我这个老婆子的名字做了不少错事,先帝仁慈,每每压下不再多言,我却是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院试名单公布在即,拖不得了。”   薛珍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凶悍的魄力,敏锐的直觉,这张嘴自然也算一分。   她先是示弱,之后便是晓之以情,然后动之以理,最后抛出最大的杀手锏——院试。   院试,确实拖不起。   “那薛家的承爵人是谁?”谁也没想到,明沉舟没有跟着她的话说下去,反而说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薛珍珠一愣,连着一直低头的薛定也忍不住抬头。   “院试确实拖不得,可薛家两位公子参加院试那日,人人有目共睹,京城本就有些许留言,现在成绩要出来之际,薛家发生这样的事,天下不得不想多啊,便多嘴问一句。”   明沉舟温和说着。   “娘娘想要如何?”   “我也不知,还是请掌印来吧。”明沉舟笑说着,目光突然往后看去,“也该来了。”   说话间,只看到一个人影自拱门处快步走来,大红色的披风随风而动,气质冷凝。   “掌印。”薛定面色苍白。   太皇太后看着远远走来的人,瞳孔微缩,双拳握紧。   “抓下去。”谢病春很快就来到明沉舟身侧,咳嗽一声,低声说道,“陈伟一案涉及到薛家,还请薛大人和我走一趟。”   薛定脸色大变,连忙去看太皇太后。   “今日我们刚去了京兆府,顺着张春花的话去找了线索,掌印现在来,应该是有所获。”明沉舟慢条斯理地说着。   “陈伟死前写了诉状,状告薛家夺他名额,逼他退学,甚至殴打他人,我以前派人去白鹿学院和薛家了,薛大人在此刚好和我们走一趟。”   薛定脸色苍白,突然爬到太皇太后身边,大喊着:“娘,娘救我。”   薛珍珠眉心紧皱。   “掌印,你……”   “谁也救不了你,带走。”谢病春打断她的话,冷漠说着。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皇太后刚才也想清理门户。”明沉舟长叹一声,无奈说道,“掌印定会秉公处理,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你要抓便是抓薛阳,薛耀,薛定与此事何干。”薛珍珠扶起儿子,挡住了锦衣卫的动作。   “陈伟信中言明,此事便是薛定一手操办。”谢病春冷淡说着,“还请太皇太后不要插手西厂办案。”   “你,你不是说都是薛阳,薛耀这两个孽畜……”   薛珍珠不可置信地看着手边的人。   薛定身形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张口辩解着:“娘,娘救我啊,我是听了您了的话,想要让薛家光宗耀祖啊,你不是也说只要薛阳,薛耀考上科举就给他……”   “闭嘴!”薛珍珠见他已经吓得什么话都往外面吐,不由恶狠狠地瞪着他,“我是叫你督促后辈上进,不是,不是叫你……”   她脸色一白,直接一口血吐了出来,晕在柔心怀中。   “老祖宗!”   “娘!”   明沉舟也被这一变故吓得始料未及,忍不住上前,却被人轻轻拉住了手。   谢病春眉眼冰冷看这个台阶上混乱的一切。   “去请太医。”他吩咐着身后的锦衣卫。   “这事到底怎么回事。”谢延小声问着。   “内臣明日便会上折子。”谢病春低声说着,又对身后的陆行说到,“把人带下去。”   薛定直接被人捂着嘴拖走了,可殿中因为太皇太后的晕厥,早已无人搭理他。   三人见状只好先出了内殿,远离混乱的人群。   “万岁先回去吧,这里太乱了,我还要在这里看着。”   明沉舟眉心紧蹙,严肃说着。   谢延看了一眼明沉舟,又看了一眼谢病春,欲言又止,可还是皱着眉离开了柏寿殿。   “我怎么觉得这么奇怪啊。”明沉舟走了一半,突然说道,“上次不就是薛定来闹事吗?不就是为了这两个儿子谋一个职位,后来不欢而散。”   “现在这么巧,全出事了?”明沉舟惊疑说着。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并未搭话。   “对了,薛定一直说作弊的事情,那陈伟的尸体到底哪里去了?”   她突然想起薛定之前的话,不解地问着。   见谢病春还是不说话,她便伸手拉了拉人家的袖子。   “那就要问杀他的人了。”谢病春垂眸扫了一眼,这才淡淡说着。   “谁杀的?”   谢病春漆黑的瞳孔倒映着满院的树木,讥笑一声:“想要事情闹得更大的人杀的。”   明沉舟电光火石一闪,心中闪过一个惊骇的念头,随后犹豫说道:“太皇太后?”   谢病春只是斜了她一眼,虽不曾说话,但眸光却是颇为赞赏。   “薛定不是她儿子吗,死了对她有何好处?”她震惊问着。   “薛家除了薛定还是薛安,太皇太后更是偏爱小儿子一点。”谢病春平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把这话放在心里反复念着,突然一愣:“她想要薛安承爵。”   “薛安更为听话。”谢病春补充着。   “这样说来此事一切都是在太皇太后的掌握中。”明沉舟一本正经地分析着。   “她早已厌恶薛定的贪得无厌,故而说出科举这样模棱两可的话,逼得薛定作坏事,也是中间还有她的推波助澜,然后顺势杀了陈伟,把事情闹大,是了,事情就是闹大了才有锦衣卫出手的。”   她话音一顿,随后扭头去看谢病春:“掌印知道,还要跟着她这么做。”   “锦衣卫的刀可是用来杀人的。”谢病春似笑非笑地说着。   明沉舟抿唇,被刹那间的澎湃杀意所惊骇着,好一会儿才说:“掌印何时知道此事的?”   “一直知道。”谢病春没有隐瞒,直言不讳。   明沉舟还在思索着他的话,便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等,掌印,那你,那你知道陈伟吗?”她不由脱口而出,“你知道他会死吗?”   “不知是他。”谢病春低头,看着面前之人,缓缓说道。   明沉舟一愣,随后喃喃重复着:“不知是他,那就是,只有会有人被顶替,甚至会死。”   谢病春沉默着不说话,漆黑的眸光落在她身上,就像笼着一层雾。   “可那是人命啊。”   她睁大眼睛,失神地看着面前之人。   谢病春眉眼冰冷,最后只是扭头离开。   明沉舟看着他的背景消失在视线中,艳阳之下,后背突然冒出一阵阵寒意。   她为什么要对谢病春抱有期望,那可是阴晴不定的司礼监掌印啊。   他杀过的人不计其数,忠诚良将,贪官污吏,一个百姓陈伟算什么!   她这般想着,可心中还是不可抑制地涌上一点难过。   逢场作戏而已。   她恨恨咬了一下唇,告诫自己。 第60章   院试一案其实并不复杂,只是京兆府尹畏惧薛家,一直不肯正面审理此事,谢病春接手此案后,堪称雷厉风行。   薛家两位公子直接从花船被带到西厂,阴森大牢中,锦衣卫的刑具还没上手,就吓得全都招了。   “他们选白鹿学院也是因为学院一直是薛家资助的,院长和老师都是自己人。”   “至于选中陈伟和张星则是看中他们家庭贫瘠,性格沉闷,家中人员关系简单,以为可以用钱堵住嘴,却不料陈伟和张星都是性格刚烈的读书人,陈伟更是反将了他们一军,留下诉状,西厂这几日都在拿人。”   大周读书人比之前朝,多了向死无畏的魄力。   英景沉声说着西厂带回来的消息。   “他们只做了冒名顶替的事情?那陈伟和张星退学是谁做的?”明沉舟挑眉问着。   “薛定。”   英景抿唇,垂眸低声说道:“他觉得这样的人风险太大了,想要他们都赶出去。”   “不赶尽杀绝?”明沉舟挑眉。   “原先是有这个打算,只是后来碍于手边没有亲信,便息了这个念头,而且两人都是百姓,又没有证据动弹不得薛家。”   明沉舟叹气,不由点头:“确实,张春花为替夫君伸冤,也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那他们院试的答案又从何来?”明沉舟又问。   “薛定说重金买通了当日监考的考官。”   明沉舟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眉心皱起:“监考的考官怎么会知道试题。”   英景同样不解地摇头。   “试题都是对的?”   “都是对的。”   两人面面相觑。   明沉舟倒吸一口冷气,无语说道:“薛定是蠢嘛?这般被人利用了也不知道。”   薛家是靠太皇太后发家的,原先都是大字不识一字的人,骤然暴富心便野了,结果一家三十几口人,最出息的人竟是上门女婿白荣行。   白荣行死后,薛家最高的官职只是薛定的从五品鸿胪少卿,还是一个闲职。   他们想要留住现在的荣华富贵,在太皇太后不同意直接把人安插在衙门里,只好把目光落在科举上。   他们豪横霸道惯了,之前有先帝压着自然不会出事,可如今做主的可是谢延。   明沉舟摇了摇头,这一跟头,薛家算是完了。   “那陈伟到底是如何死的?”   英景摇头。   “陈伟不是留了什么东西,是什么。”   英景还是摇头。   “陈星不是还活着吗,他都知道故意惹怒西厂的人被抓紧去避难,显然是知道自己在外面也会死啊。”   明沉舟说着:“他没问出什么吗?”   “应该有。”英景委婉说着。   “那你知道是什么吗?”明沉舟眨巴眼看着他。   英景欲言又止,随后又摇了摇头。   一只鹦鹉破天荒地摇了三次头,明沉舟也察觉出不对劲。   “你不知道?是没查出来,还是有人不让你说?”她犹豫问着。   英景这才开口,垂眸低声说着:“陆行说娘娘若是想知道可以去寻他。”   明沉舟一愣,随后冷哼一声:“他说要我找谁?”   英景摸摸鼻子不敢说话。   陆行虽然做事很狗,但胆子是猫胆子,敢说这句话,十有八九是因为背后之人的指使。   这事说起来还要从三日前娘娘从柏寿殿回来说起,因为她那日盯着许久才睡下,听说那夜始休楼的灯也亮了一夜。   手下办事的人为此也觉得为难,这些人精敏锐地闻出一丝不对劲,明明觉得太后娘娘和掌印是闹矛盾了,可瑶光殿的花照送,始休楼的消息也照给,一切又好像一点问题也没有。   “不问了。”明沉舟一脑袋躺在软靠上,闭上眼,冷静说道,“也不是很像知道,到时候写折子给万岁了,我也能看到。”   英景顿时为难起来,只好轻轻放下帘子出去了。   “这么样?”陆行嘴角带着一个巨大的水泡,见了英景就期待问着,“娘娘打算去找掌印了吗?”   英景摇头。   陆行震惊。   “娘娘忍得住!”他吃惊说着,“娘娘不是连小黑一天睡几个时辰都感兴趣的人吗?”   英景抿唇,忍不住打了一下这颗不着调的脑袋。   “你在胡说什么?”   陆行摸了摸脑袋,着急说着:“不行啊,你不知道掌印这几天的脾气。”   他忍不住拉着英景的手,大吐苦水:“眼神要是能杀人,我已经死了几百次了,你看我着嘴角,你看我的眼睛,我早上打算给那几瓶花浇水,这不是以前都是娘娘做的吗,我看娘娘没来,到时候枯死了,掌印又要给我脸色看了。”   “我这刚把水壶提起来,你瞧瞧,我这手背好似有刀划过一样。”   陆行哭唧唧地把手放到英景面前,悲壮的流出一滴泪来。   “我吓得,提着水壶就走了,结果掌印又不高兴了,我愣是半天没想明白……”   “你猜怎么着。”   “因为我把水壶拿出去了,这要是等娘娘来浇水,我嘴里含一口水,让娘娘按着我脑袋,我亲自喷上去还不行。”   英景看着近在咫尺的粗壮爪子,嫌弃地拍开,冷静说道:“少恶心,掌印和娘娘的事情你还是少管,陈伟的事情你到底说不说?”   陆行娇弱地捧着手,哼哼唧唧说道:“不能说,我感觉有一只手捂着我的嘴。”   英景闻言,头也不回地踏进瑶光殿。   “哎哎,这事你放在心上一点,就为了你的好哥哥我想想啊。”陆行站在瑶光殿门口,吊着嗓子,模样哀怨地喊着。   瑶光殿外殿的小黄门惊讶地看着门口两人。   “闭嘴!”英景扭头,咬牙怒斥道。   陆行假哭一声,神色哀怨宛若望夫石。   英景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你记得无、意让掌印知道娘娘最近胃口不好,一直挂心这个案子。”   陆行眨眼:“不能直接说道。”   英景无语,不可思议地打量着面前面前之人:“你想死为什么要连累我。”   “嘤!”陆行猛汉娇弱地擦了擦眼角。   英景冷艳看着他的表演,随后冷淡说道:“好自为之。”   陆行只好抽搭搭地目送他离开。   殿中,明沉舟坐在窗边,捧着新出的话本,专注地看着。   “这页很好看吗?娘娘怎么不翻页。”桃色还在打花绳,抽空见娘娘一直看着第一页,不由笑问道。   明沉舟长叹一声,索性合上书,哀怨说道:“我痒。”   桃色惊讶地抬头,连忙放下手中的绣篓:“可是衣服沾上不干净了。”   明沉舟靠在软靠上,闭上眼,心如死灰地说着:“我是心痒。”   刚一踏进内殿的英景脚步一顿,随后镇定把桃子放在座子上。   “淳安贡岗新上供的桃子,万岁赏了一筐给娘娘。”   明沉舟哀怨地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桃毛看着就痒啊。”她委屈巴巴地说着。   英景镇定说道:“那奴婢为娘娘削桃。”   “心上的也能削吗?”明沉舟幽怨地说着。   英景沉默,转而用更为难的目光看着她。   “我想知道,我想知道!”明沉舟哀莫大于心死地躺在罗汉床上,吊着一口气,不忿地说道,“明明是他的问题,为什么最后是我低头啊,我才不去!每次都是我,我才不去!”   殿中逐渐弥漫开桃子清香。   明沉舟动了动鼻子,有点嘴馋,但发现心里更馋,一时间更加百爪挠心了。   “英景。”   英景沉稳不动地拿着小刀削桃子。   “英景。”一圈长长的桃皮打着圈地垂落在空中。   “英景。”   雪白泛着红意的桃肉被放在精致的圆盘中。   明沉舟动了动鼻子,因为桃子的香甜味突然浓郁起来。   “英景的桃子削的真好看。”桃色笑眯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圆圆的,白白的,香香的。”   明沉舟不由悄悄睁开一只眼。   只看到面前多了一个圆滚滚的雪白桃子,色如粉玉,晶莹圆润,她眼睛一亮,立马坐了起来。   英景抿唇笑着,把圆盘递了过来。   明沉舟接过桃子塞进嘴里,咬了一口,果然唇齿留香,滋味清甜。   “好吃。”明沉舟笑眯了眼,“这个时候还能吃到这种桃子,真不错。”   “给掌……长大的你们都送一个。”明沉舟话锋一转,冷静说道。   英景抿唇,笑着点头应下。   桃色欢呼一声,嘴甜地奉承着:“娘娘真好。”   明沉舟幽幽说了一句:“可惜有人不知道啊。”   英景咳嗽一声,低声说道:“桃子涨腹,等会就可以用晚膳了,娘娘小心别撑了肚子。”   明沉舟恨恨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结果还未到晚膳,明沉舟正带着桃色在花园里消失,远远就看到柳行突然捧着一个食盒,脸上难得带出笑意。   只见柳行见了他们,这才朝着他们走来,故作镇定地把食盒放在桌上,笑说着:“掌印送的糕点。”   明沉舟眼角一撇,很快又收回视线,一本正经地看着手中的游记画册,冷冷淡淡地哦了一声。   “我吃桃子吃饱了,你们拿去分了吧。”   “是富贵楼新出的酥油泡螺,每日限量售卖,好多人都买不到。”柳行并未提走食盒,反而继续说道,“陆行排了好半个时辰才买到的。”   “酥油泡螺?”明沉舟耳朵一动。   “富贵楼新出的点心,说是聘了西域那边来的厨子,把乳酪和蔗糖霜和在一起,熬到起泡后过滤,之后还有三道工序,最后才能做出这个入口即化的东西。”   明沉舟的眼睛已经盯着那个食盒移不开。   因为一听就很好吃。   “这东西又不是掌印买的,怎么就是掌印送的呢。”明沉舟故作镇定地反驳着,“是陆行买了的,把钱两倍还给他。”   柳行可不敢应话,只是冷静地拿出食盒里的东西。   那盒子颇为精巧,地下一层竟然蓄满了冰,上面一叠酥油泡螺拿出来时还带着冰气。   那一个个被烤至金黄的,宛若螺丝模样的酥皮酥脆外皮上挤满了乳白色的奶酪,点缀着果脯碎,因着刚从冰上拿出所以还飘着袅袅白烟。   明沉舟悄悄的咽了咽口水。   “好好吃的样子啊。”桃色不争气地也跟着咽了咽口水,小声嘟囔着。   明沉舟艰难地移开视线,握紧手中的画册,冷哼一声:“我才不吃,今天万岁送的桃子就很好吃,我明日让厨房做……”   她还未说话,敏锐觉得有些不对劲。   因为柳行和桃色低着头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娘娘打算做什么?”一个冷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明沉舟后背一僵,随后挺直脊背,大声说道:“做桃酥吃,我也要加很多奶酪,哼,比这个还多。”   一声轻笑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耳朵一炸,随后立刻多了点酥酥麻麻的感觉。   “既然如此,桃色,把东西拿走。”谢病春站在她背后,长长的影子倒映在她身上,莫名带着冰冰凉凉的感觉。   明沉舟立刻不高兴地瘪了瘪嘴,小脸紧绷。   桃色那敢去动那盒点心,她甚至悄默默地拉着柳行躲到假山后装死。   一时间,秋风瑟瑟的凉亭中只剩下一坐一站的两人。   一只冰白的手自背后横生而来,出现在她面前。   只见他捻起一个酥油泡螺,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奶酪雪白,还是手指冰白。   “这个酥油泡螺原本在前朝苏州就有了,那个时候上面放着松子糖,这个富贵楼的大厨好大的本事,学了西域那边的白案收益,这个酥皮格外酥软,却又有韧劲,奶酪是他们家的特殊手艺,滑而不涩,甜而不腻……”   明沉舟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酥皮的特有的焦香味混着奶酪的香甜味不知何时充斥着凉亭,馋得人根本无心注意其他事情。   “还生气?”   谢病春弯腰,那声音贴着耳廓响起,与此同时,自庇护绕出那只捻着酥油泡螺的手,小心地抵到明沉舟唇边。   明沉舟微微侧首,正好看到谢病春那一节冰白消瘦的下颚,在往上便是被睫毛遮住的漆黑眸眼。   “掌印是觉得自己错……”她开口,但又很快停了下来,眼神片刻失神地盯着一侧草丛。   ——谢病春不会为她停留。   明沉舟第一次清晰地明白这个事情,一时间便所有话都咽了下去,对着嘴边的糕点也突然失去了兴趣。   ——他才是最会骗人的。   这一刻,她莫名眨了眨眼,只觉得有些难堪的讽刺。   “我没料到薛珍珠为了下狠手整治薛家那些不听话的人,竟敢真的杀人嫁祸薛家,也逼得薛家不得不背锅。”   谢病春自后背揽着她的腰,单手把人抱了起来,让她居高临下地站在石凳上。   两人顿时面对面的贴着,深秋的衣裳不经意地缠绵绕在一起,富贵繁琐的禁步。   明沉舟歪了歪头,微微睁大眼睛。   谢病春的眉眼这般高高地看着,眉峰锐利,鼻梁高挺,宛若隔着云雾冰气的雪山,带着惊心动魄的冰冷美感。   “薛家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娘娘要听吗?”他迎着这样澄明的视线,不经意转移话题。   “所以掌印不是故意的。”   谁知明沉舟并没有上当,反而小声反复问着,一双明亮耀眼的琉璃眸子紧紧盯着他,似乎非要必出一个答案。   谢病春沉默着,随后轻声说道:“我不杀读书人。”   明沉舟眼睛一亮,满腹心思瞬间消失,立马握着他拿着酥油泡螺的手,高高兴兴地咬了一口,随后高兴地闭上眼。   “真好吃!”她热情地拍着马屁,“掌印送的格外好吃!”   谢病春看着她唇边的白色奶酪,缓缓伸手。   冰冷的指尖在温热的唇间轻轻划过,皮肉被冰玉划过总是能激起一阵战栗,明沉舟忍不住鼓了股腮帮子,想把他的手弹开。   谢病春轻笑一声,声音低沉沙哑。   那根沾着奶酪的食指在明沉舟不解的视线中一闪而过,随后被缓缓放入他的口中。   明沉舟一愣,随后瞪大眼睛。   “果然好、吃。”   谢病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似悄然而起的蛇尾,不知不觉把人紧紧缠在一起,慢条斯理地说着。   明沉舟神色呆滞,随后脸色肉眼可见的涨红起来。   “你,你你……”   她一动,整个身形就跟着晃了起来,差点跌了下去,幸而被谢病春揽着腰,这才稳稳站在石椅上。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似乎能透过衣裙,让人感受到他的冰冷手感。   明沉舟顿时不自在起来,眼珠子忍不住乱动。   “娘娘要下来吗?”   谢病春含笑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手指微微使劲,似乎要掐着她的腰把人抱下来。   明沉舟眼角见他一脸淡定,突然有些不忿,双手按着他的肩膀,趾高气扬地说着:“不下去。”   谢病春便好脾气的松了力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你,喂我。”她眼珠子水汪汪的,可还是强忍着后背一阵急着一阵的战栗感,盯着谢病春的眼睛,娇气说道。   谢病春顺手又拿了一个酥油泡螺,亲自递到她唇边。   “娘娘,请。”他轻声说着,眉眼带似笑非笑的促狭。   明沉舟嘴角动了动,随后低着头咬了一小口,绵软雪白的奶酪便溢了出来,沾上了嫣红的双唇。   谢病春眼神微暗。   明沉舟抬头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马朝着他的唇贴了过去,又冷不丁咬了一口,这才抬起头挑衅一笑。   “我、也、会……唔……”   被咬了一半的酥油泡螺跌落在地上,灰白的地面被雪白的奶酪染上。   石凳上桃红色的衣裙被短促地散开一朵花,但很快又被一只冰白的手紧紧压着,裙摆便又惶然得和玄色的衣襟紧紧贴着,禁步和玉佩相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谢病春身形极高,哪怕明沉舟站在石凳上,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把人抱在怀中,压着她动弹不得。   修长白皙的脖颈被一只手牢牢压着,长长的金玉耳环垂落到谢病春上扬的脸颊上,步摇在短暂的声响后归于平静,只剩下一点细微的颤动。   明沉舟惊讶地瞪大眼睛,随后在漆黑的深邃眸光中慢慢伸手揽着他的脖颈。   酥油泡螺最后一丝冷气终于消散。   凉亭内的暧昧纠缠的气氛就像一根细绳把两个紧紧贴着的人缠绕在一起,最后在细微的叮咛中归于沉寂。   ————   “所以陈伟已经预料自己会死了,写了诉状藏在张春花的祖坟附近。”   凉亭内,明沉舟坐在谢病春的膝盖上,手里翻看着张伟的诉状,不解说道:“那他怎么不跑啊。”   谢病春揉着她的耳朵,漫不经心地说着:“跑了,他便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学籍,没有功名,没有未来。   “只有死了,才能还他一个清白,让张春花和他儿子可以平平安安生活。”   明沉舟叹气:“他怎么舍得。”   谢病春侧首,盯着怀中之人的侧脸:“你舍得吗?”   明沉舟皱了皱鼻子:“我可舍不得!”   “若是有人要害我,或者害我喜欢的人,我才不会死在那些坏人前面,下地狱是他们的事情,我才不去。”   她嘟了嘟嘴,随后扭头去看掌印,大眼睛明亮:“掌印呢?”   谢病春漆黑的瞳仁完完全全倒映着面前之人,华贵的步摇,明亮的耳环,甚至是浅色的琥珀双眸也清晰可见,就好似一望无际的深邃海域中突然出现一簇明月。   “我会捧着她,走到她要去的任何位置。”他缓缓说着,“所有人都伤害不到她。”   明沉舟一愣,刹那间,她竟然荒谬地以为谢病春爱上了她。   “娘娘不是还有很多问题吗?”两人无声对视间,出人意料的是谢病春先一步移开视线,淡淡问道。   明沉舟这才回神,抿了抿还带着红肿的双唇,随口问道:“那他是怎么死的?自杀吗?”   “薛珍珠借着薛定的名义把陈伟和张星约去护城河边,之后让小黄门把人推下,但是没想到张星自小就在水边长大,水性极好,便逃了出来。”   “他没救陈伟!”明沉舟惊讶问着。   谢病春垂眸,捏着她腰间禁步上的花穗,语气冷淡。   “他和陈伟早就商量好了,陈伟心细,在几次打交道中意外觉得事情不简单,自己恐无力抵抗,便不得不顺着大局设下这个小局,让张星带着他们收集的所有证据跑了,之前京城院试结束,所有流言蜚语都是陈星传出来的,也是他故意惹怒西厂,就是为了活下来。”   “所以之前东厂来,他一直不出声,等你来了才故意激怒你。”   明沉舟翻看信封的手一顿,最后缓缓捏紧,哑声说着。   蚍蜉只能以死来撼动庞然大物,可在此之前,谁也不知道他的死到底能不能撼动逼死他们的巨物。   “若是这事不闹大,两个人这辈子都毁了,能保一个人便是一个人,且今年白鹿学院暗箱操作下不少学子,但因为那些人本就不出挑,又因为所有老师和院长都已经被买通,这才被忽略过来。”   “张星并未娶妻,家中只有一个五十岁的瞎眼老父,陈伟便自己选了作为以死告发的敲门鼓……”   话还未说话,他便觉得手腕上滴下一滴热泪,话音一顿,蹙了蹙眉,把她的脸扭了过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竟然哭了。   “怎么了?”   明沉舟哽咽着,握紧刚才意外翻出来的一个粉色小信笺。   “不,不小心,看了陈伟写给张春花的信,这是他特意给张春花的,实在是太感人了,我,我没忍住。”   “他一定是求救无门,这才绝望写下这份信的。”   她粗鲁的抹了一把眼睛,抽搭搭地说着。   “他真的很喜欢张春花啊。”   明沉舟泛着泪意的泛红双眼看着谢病春,小声说道:“便是自己决心慷然赴死,可还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妻子。”   谢病春呼吸顿了顿,随后伸手擦了擦她腮边的眼泪,滚烫灼热。   “那我给他报仇。”他轻声说着。   明沉舟红着眼睛,用力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日万,么么哒,晚安 第61章   院试之事落在谢病春手中自然是雷厉风行,薛家两个纨绔子弟并着薛定一起被打入西厂死牢,薛家易主,之后闭门不出。   太皇太后病重,连着薛家人也不见,柏寿殿宫门紧闭。   薛家突然震动的事,内阁和司礼监一致对外严明,只说是薛家犯了杀人的命案,有人就想起之前京兆府一致悬而未决的案子。   毕竟涉及科举可是吵架灭门的大事,如今只是抓了几个人,许多人只觉得是薛家之前太张扬跋扈,如今遭到了反噬,但整个京城官宦都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   此事还未过去三日,白鹿学院的院长和老师被锦衣卫悉数带走,随后司礼监竟悍然泽了一个司礼监书令作为代理院长,督查白鹿学院整改。   锦衣卫做事一向嚣张,抓人是连个名头也不会给人。   西厂之前就抓了不少学生至今没有放出来,现在连着白鹿学院的老师都要被抓,一时间群情激奋,不过从正午到傍晚,便闹得沸沸扬扬。   民间原本还是惊疑是否是院试出了问题,一下子全都把注意力放在白鹿学院和司礼监的冲突上。   宦官和文人自古就是天然的对立,到了大周这一朝,因为司礼监的出现,冲突更是激烈。   司礼监自开设依赖杀了多少读书人和文官,便又多少文人为了这些人日夜陈情,击鼓鸣冤,更有甚者,撞死在朝堂上,只求帝王以正视听。   喧嚣鼎沸之际,暮鼓之前,乾清宫突然下了一道圣旨。   “白鹿学院共有三罪,其一,院长周清侵吞学田,其二,老师借师名欺压学子,其三,利用不法手段挤压其余学院。”   有了万岁背书,民间的情绪便缓缓熄了下来。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到底还是手心肉多啊。”   郑府,年迈的郑樊躺在屋檐下纳风,慢慢悠悠地说着,身后是两个侍女拿着花团锦簇的团扇,送来一阵阵凉风。   两个主事正在树下帮忙整理白日里还未晒好的书,一本本叠起来,好的做上标记,被书虫咬了的,便放在一侧,等着白日里誊抄起来。   “阁老哪里的话,万岁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院试,谁也不想万岁爷第一场院试就出了这么大纰漏,不让我们都是要吃后人挂落的。”其中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主事笑说着。   郑樊嘴里哼着南边的戏调,绵长悦耳。谁不知郑阁老就爱听戏。   “占卿言之有理。”他闻言只是笑说着。   两个主事面面相觑。   “司礼监啊,司礼监。”郑樊拿着戏剧的调子哼了一遍,长长的尾音拖得极长,多了点呢喃缠绵的调子。   “不过按我说,这个谢病春是不是太过嚣张了些。”年轻一点的主事小声说着,“这拿人审人杀人可都不经过内阁,仗着西厂,为所欲为。”   “先帝厚爱,今日这位也是他一手退出来的,这地位只会越来越高。”苏占卿叹气,“万岁还年幼,只怕还要让他嚣张十多年。”   年轻人也跟着叹气。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远处的郑樊套了南调的谱子,自创了一句戏文,随后对着一侧给削桃子的侍女,柔声说道。   “去看看水生休息了没,若是没休息,便请他给给我唱一首,唱一首琵琶记的中秋望月。”   侍女附身,恭敬应下。   苏占卿心有所感,抬头去看郑樊,犹豫说道。   “中秋望月讲的是中秋之夜,蔡伯喈与牛氏在花园中赏月,当夜妻子赏月求佛,蔡伯喈却睹月伤心,牛小姐察觉到伯喈的心事,于是劝牛丞相同意自己和伯喈亲自回蔡伯喈老家陈留探亲。牛丞相考虑再三,决定派人到陈留接取伯喈父母妻子来京。”   “是啊。蔡伯喈一直被牛丞相压制多年,可中秋之夜借着一张巧嘴,顺势而动,这才和发妻一起回了陈留回家守孝,人人都说他抛弃了功名,却不料他心中是另有沟壑,把这朝堂看的清清楚楚。”   郑樊吊着一口气,慢慢吞吞地笑说着,年迈的眼皮缓缓掀开,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可那目光依旧犀利,宛若刀锋出鞘。   两个主事心有所感,却又一时不知从哪说起。   “来了。”去带人的小丫鬟身后跟着一个容貌秀丽的纤弱男子,再身后就是戏班里的人。   “水生来了啊。”郑樊微微一笑,“去台子上唱吧,动静小点,可别吵着隔壁了。”   水生一笑,只觉得春花灿烂,对着他远远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姿态柔顺优美。   一出场就在夜色的水榭上缓缓拉开帷幕。   郑樊听着摇头晃脑,神色愉悦,另外两个主事也逐渐停了动作,坐在一侧听着。   “爹!”   一个响亮的声音在拱门处响起,掺杂在水生扮演的蔡伯喈痛哭陈情声中。   郑樊不悦地皱了皱眉,随后轻声呵斥道:“喊什么。”   郑江亭连忙上前,脸上冒出几丝喜色。   “查到了,依我看太后和谢病春那个阉人果然关系匪浅,內宫毕竟都在两人手中,我们又和太皇太后断了联系,难免消息有误。”   郑樊懒得听他废话,敲了敲茶几。   水榭上水生身形一顿,随后便又继续唱着。   “那道圣旨是太后让万岁下的。”郑江亭冷哼一声,“太后对那阉人倒是上心,万岁竟然也听过去,为西厂背书。”   郑樊淡淡嗯了一声,并不多话。   “爹!”郑江亭见他这副巍然不动的样子就着急。   “万岁有多听太后的话,爹难道不知道,如今太后和谢病春同一个被窝,明笙那奸人不知何时竟然和太皇太后勾结在一起,谋了这出科举案,你看我们这次科举,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危险啊。”   郑樊越发不耐烦地用拐杖拄了拄地面,恨铁不成钢地说着:“少给我污言秽语,怎么,你爬人床底下看了,也不嫌丢脸,再说了天塌下来还有你爹担着,你给我摆什么脸色。”   “我,这不是就我们孤立无援吗?”郑江亭强忍着急躁,不耐说着。   郑樊冷冷斜了他一眼,沉声问道:“我问你,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两个主事面面相觑。   郑江亭呲笑一声,大逆不道地说着:“当然是龙椅上那个小奶娃。”   郑樊长叹一口气,只是看着戏台上人,并不说话。   “爹!”   “闭嘴!”郑樊眉心紧皱,不耐烦呵斥着,“不听戏就给我滚。”   郑江亭只好耐下性子听戏,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挑眉,问道:“这小生新来的?”   “阁老七十寿的时候,云南巡抚薛闻修送的。”苏占卿笑说着。   郑江亭的目光紧紧盯着台上人的腰,闻言冷笑一声:“叫他云南是盯人的,他倒好,整日做这些讨好爹,谄媚。”   苏占卿摸摸鼻子,不敢说话,只好盯着台上的人,心中有些惋惜,又有一个人要被糟蹋了,这水生是难得南戏好苗子。   就在此时,这条街的不远处明府也是灯火通明。   “万岁这是铁了心要偏颇谢病春。”戴和平无奈说着。   安悯冉坐在一侧,蹙眉说道:“也是为了安抚学子,毕竟牵扯到院试,是万万不能暴出来的,也算不得偏颇,只是万岁能第一时间为谢病春解围也是始料未及。”   “小皇帝比我们相信的要重视司礼监啊。”戴和平忧心忡忡地说着,“看着比先帝还要重视,只怕不妙啊。”   两人看向一直沉默的明笙。   明笙微微叹气:“你们可知是谁让万岁下的旨。”   安悯冉敏锐地皱了皱眉:“谁?”   “太后。”明笙咬牙说着,“为谢病春请旨,让万岁为西厂背书,也不怕谢病春连累了万岁的英明。”   戴和平和安悯冉面面相觑,各自惊讶错愕。   “不曾听说太后和谢病春关系不错啊。”戴和平委婉问道。   明笙脸色阴沉:“之前金玉阁被锦衣卫包围的事情,你们可曾听过。”   两人点头。   “锦衣卫如此霸道行事,听说直接把店包了,把人赶走了,也不许别人再进去,就是为了博美人一笑。”戴和平皱眉说着。   一侧的安悯冉先一步回神,脸色惊骇:“那带面纱的女子是,是太后。”   最后三个字含在嘴里,吐气一般吐了出来。   明笙脸色更加难看。   “这,这,这是太后和谢病春……”戴和平不敢说下去,眼珠子在屋内其他两人转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拉回神思,认真说道,“可有什么证据。”   “皇宫制式和金玉阁的物件颇为不同,宫中都说太后这五六个月,头上戴的东西颇为华贵,但不是宫中之物。”明笙冷冷说着,“满京城,也就听说金玉阁被人洗劫了。”   戴和平皱着眉点点头:“金玉阁确实以华丽著称。”   “老师怎么知道宫里的制式。”安悯冉冷不丁问道。   明笙扫了他一眼,并不出声。   “一月前,我就见周家和薛家走得近,我是一向不愿和薛家这等鱼肉百姓,祸害相邻的人为伍的。”安悯冉沉声说着。   “靠着女人的衣裙走到这个位置,全族却不思进取,只顾着享乐,如今还闹出这样的丑事,便是多看一眼都是折磨。”   戴和平欲言又止,扯了扯安悯冉的袖子。   安悯冉暴脾气地抽回袖子,语气硬邦邦解释着。   “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老师,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我们与他和而不流,如今已经是最好的相处,这般深交并无意义。”   明笙看着自己这个脾气火爆的爱徒,好一会儿这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   “你以为我想,只是我们自周相手中接过内阁的重任,战战兢兢到如今,眼看情况越来越不妙,不得不寻找外援,你以为我们看中的薛家,大错特错,我们看重的是背后的太皇太后。”   “不过是一个女子!”安悯冉厉声说道,“之前太皇太后纵容先帝宪宗专宠路皇贵妃,我便早已看不下去了,之后又包庇纵容薛家为祸百姓,和司礼监封斋狼狈为奸,更是令人不齿。”   明笙脸色瞬间严肃起来,认真问道:“那你觉得我们要如何突破大小郑相和谢病春,满朝文武,你要去做谢病春的走狗,还是要去看郑江亭那混子的脸色。”   安悯冉牙关紧咬。   “你也说了,不过是一个深宫的女人,只是在宫中帮我们盯着太后和谢病春,闹不出花样来。”   明笙气氛缓和,徐徐说道:“能帮我们摆脱现在的困境才是最重要的。”   戴和平闻言,也跟着给安悯冉递了一杯茶:“好了,我的暴脾气师弟,老师说的也没错,本就是短暂的联盟,古还有合纵抗秦,都是为了百姓啊。”   安悯冉闷闷结果茶盏,不悦说道:“是师兄太过绵软了,此事自然也要说清楚,免得是个疙瘩。”   他大口闷了一口茶,对着明笙低声说道:“老师不要见怪。”   明笙笑说着:“你这个脾气是怎么生出如清这般性子的孩子。”   戴和平缓和着气氛,开玩笑道:“确实,如清多文静啊,说话斯斯文文,说多了还会不好意思,他学问已经极好了,怎么今年不上考场啊。”   安悯冉脸上的僵硬逐渐缓和下来,无奈说着:“你也说他性格绵软了,我看他也无心科举,先放在家里看看吧。”   “说起来,这次薛家是怎么得到科举的题目的。”气氛正常后,戴和平这才另起话头,说起此事,“试卷都是密封的,那两个监考官拆了信封怎么会没人发现中。”   明笙喝了一口茶,淡淡说道:“只听说是薛家给予重金,具体如何看的就不得而知了。”   安悯冉眉心皱了起来:“这两人是怎么选上的。”   “郑江亭负责的此事,你也知此人爱色有爱钱。”戴和平不屑说着。   “所以真的是郑江亭那边出事的嘛?”皇宫内,谢延坐在谢病春对面,沉声问道。   明沉舟坐在两人,正一侧窸窸窣窣的吃着桃酥。   “那两人是明德三年的进士,一直在国子监就职,他们这些年风评不错,本就可以选上。”谢病春坐在谢延对面,淡淡说着。   “那这么巧,有鬼的排一起了。”明沉舟抬眸,不解问着。   “今年主考官是郑相,所以挑选是他们的事情,但后续分配是副考官的事情。”谢病春的视线自她手中的桃酥上一扫而过。   ——第三个了。   谢延一脸严肃地质问着:“试题泄露可是大罪,如今西厂竟然查不出缘由,若是传出去,科举威信大减。”   “人已经抓起来了吗?可有审出什么?”明沉舟吃完第三个桃酥,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把剩下的桃酥包起来,随口问道。   “他们本打算服毒自尽,后来被上门的锦衣卫发现,现在还在治疗。”   明沉舟神色一怔:“会死吗?”   “西南来的毒多诡谲,内臣已经请了专人解毒。”谢病春慢条斯理地说着,神色并不着急。   “是那个珊瑚里的毒?”明沉舟敏锐想到。   谢病春抬眸扫了她一眼,随后轻声嗯了一声:“琼海一带,因为其容貌艳丽,生石岩下,汁流如血,称之为朱颜。”   谢延看着两人,皱眉问道:“娘娘也知道。”   明沉舟咳嗽一声:“知道一点,白荣行就是这么死的。”   “当时只说他服毒自尽,原来是这个毒。”谢延眉心皱得越发紧。   “现在两件事情一个毒,是不是有联系。”   “此事还未知。”谢病春开口,突然感觉手背一痒,低头,只看到一个青色帕子裹着的桃酥正疯狂地往他手心钻去。   他手指一翻,顺手把那只手也握在手中。   明沉舟眼珠子一转,悄默默瞪了谢病春一眼。   回答她的是,握的越发紧的手。   “此事还要掌印多多上心。”一侧谢延一本正经地说着,打破了两人微妙的气氛。   谢病春面无异色地点头称是。   “内阁说院试的事情不能闹大,朕听着也有道理。”   谢延小脸板着,正色说道:“薛家重金买了考题舍不得分给其他人,剩下那些人只是顶替了其他学子的名额,不如把涉事人员剔除名单,后面的补上去,至于被意外波及的学子,接着白鹿学院查封的名义,给他们重金抚恤,若是真有本事,下次也一定行。”   “娘娘意下如何。”他扭头去问明沉舟。   明沉舟连忙止了抽回手的小动作,闻言只是笑说着:“万岁说的有道理。”   谢延这才说道:“天色已晚,不打扰掌印休息了。”   明沉舟暗暗动了动手指,却觉得谢病春正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她的指尖,酥酥麻麻。   “是啊,可以走了,饭也吃了,点心也吃了。”明沉舟咳嗽一声,紧跟着附和着。   谢病春眉宇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还有一事不曾和万岁禀告过。”   谢延并未察觉两人坐下的风波,只是认真问道:“何事。”   “陈伟一案已经水落石出,薛家顶替了他的名额,可杀他的人还未就法。”   明沉舟停了动作,扭头去看他。   “据张星交代,是薛定让院长把人赶出学院,但杀他们的人,面白无须,身形滚圆,声音尖细,应该是一个黄门。”   “薛家是太皇太后外家,所以他只觉得是薛家人杀的,可内臣查过,薛家并未有黄门。”   明沉舟心思一冽,脱口而出:“当真是太皇太后杀的人。”   “我前日已经拿了柏寿殿所有黄门的画像去问张星,张星指认了一人。”   案桌下,谢病春握紧明沉舟的手指,十指交缠,坚定有力。   至于那叠青色手帕抱着的桃酥早已被丢在角落里。   “谁?”谢延紧盯着谢病春,低声问道。   “戴力。”   “竟然是他。”明沉舟失声说着,“他都到乾清殿了,好端端掺和柏寿殿的事做什么。”   “戴力是太皇太后心腹,这等大事,自然要他出面,八月十八那日,戴力是否当值。”谢病春问。   谢延皱眉,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八月十七十八十九这三日他都不在,说是身子不舒服,那三日当值都是绥阳,是了,那几日娘娘还让桃色连着五天都送了各式月饼,我记得清楚。”   “对了,桃色回来还跟我嘀咕,说连着三日都没看到戴力,怪不习惯的。”明沉舟也想起此事。   她这般想着,突然又说道:“之前我带你出宫,你不是说戴力一直背着你去柏寿殿吗?”   谢延点头,为难说着:“确实如此,有次绥阳还说过这个问题,他说之前一直照顾他的干姐姐生病了,下面的人不尽心,这才多去了几次,之后他就去的少了。”   “这等不听话的人,你不要心慈手软。”   “再者,你也可以早点……”   明沉舟见戴力如此不把谢延放在眼里,顿时不悦,大力地动了动手,这一下,直接把谢病春差点拉了一个踉跄。   “……和我讲。”   明沉舟和谢病春对视着。   幸好,谢病春当时眼疾手快地扶着桌角,是以只是晃悠了一下。   谢延颇为震惊,担忧问道:“掌印怎么了。”   谢病春立刻松了明沉舟的桎梏,一时间颇为无言。   明沉舟连忙握着发红的手腕,心虚说着:“大概是饿了,掌印是被我直接从宫外来回来的,你也只掌印身子骨差,大概晚膳还未用饿晕了吧。”   谢病春斜了她一眼,随后在谢延的目光中,轻声应了下来。   “那朕让御膳房给掌印做点吃食来。”   谢病春摇头,把悄默默挪过来的手指狠狠捏了一下,面上格外冷静地说着:“天色也不早了,不耽误万岁休息了。”   “至于戴力之事。”   他话锋一转:“万岁打算如何处置。”   谢延冷着脸,淡淡说着:“证据确凿,自然是绳之以法。”   谢病春点头,随后起身告退,原本被扔到角落里,裹着桃酥的青色帕子被他神不知鬼不晓地放到袖子中。   明沉舟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开了,微微叹气。   “怎么了?”谢延担忧问着,“可是哪里不对。”   “只是觉得百姓命苦而已。”明沉舟回神,眨了眨眼,无奈说着,“万岁,一定要做一个明君啊,时时刻刻把百姓放在心上。”   谢延坐直身子,认真说道:“我会的。”   明沉舟笑看着他。   “今日功课写了吗?”她转移话题问道。   “写好了,还自己多看了几篇策论。”谢延小心翼翼咬了一口桃酥,“罗松文的学问真好,我可以请他来讲课吗?”   明沉舟摇头:“罗松文性格刚烈,不喜权贵,也不知愿不愿意来。”   “那我可以去找他嘛。”谢延眼巴巴地看着他,“过几日又是胡师的休息了,据说他还要去找老师,我可以跟着去吗?”   明沉舟失笑:“你还要不要人休息了。”   谢延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行,但不用胡承光难得休息的时间,但你要出门前,一定要和我说,而且身边要带好人,不要随意让他们离开,知道吗?”   谢延高高兴兴地点头。   “好了,吃一块就好了,等会要睡了。”明沉舟把他手边的一叠桃酥拿走,严格说着。   谢延不服,大声说道:“娘娘自己都吃了三块,怎么就不准我吃!”   明沉舟看着自己空荡荡的食碟,脸色青红交加,随后冷哼一声,凶巴巴说着:“我是大人,你还是小孩,不准吃了。”谢延眼睁睁地看着桃酥没了,一张嘴都撅起来了。   明沉舟冷酷无情地把糕点收起来,让绥阳带着人去沐浴休息,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这才退出乾清殿。   夜色昏暗,不知不觉中,月亮已经高悬头顶了。   英景早已在一侧候着,见人出来了这才拿着披风走了上来:“回宫吗?”   明沉舟点头。   “英景,明日是不是张春花就要放了?”   他点头:“事情依旧水落石出,对外她的案子,是因为薛氏杀了她夫君,时间久了也无法交代。”   “我明日去送送她。”明沉舟笼着披风,“我得把陈伟写给她的信还给她。”   英景提着照明的灯笼,听着娘娘的喃喃自语,突然抬眸看他。   “陈伟说若是遇到能对她好一辈子的人,叫她把儿子留给老母,自己单独改嫁吧。”   明沉舟嘴角的梨涡动了动:“我得跟她说,陈伟叫她好好活着。”   英景愣愣地看着明沉舟,好一会儿才说:“听说陈母年纪不小了。”   “他自己就是孤儿寡母长大的,深知这样的日子太难过,不忍心让他的小花滚一遍这样的苦难,但他心中也说,想要之前薛家给他的五十两,留出一半给了他母亲,用来抚养小孩。”   “女子若是多了一个孩子,总是不好再嫁的。”   明沉舟停在原处,看着不远处的身影,好一会儿才闷闷说道:“在一起就这么难吗?”   假山上的身形微微一动,昏暗的游廊长灯下便找出一张冰白的侧脸。   “掌印。”英景行礼。   “陆行把灯笼丢水里了。”   他收回视线,淡淡解释着。   往不远处看,果然看到陆行趴在湖边捞灯笼的样子。   明沉舟满腔愁绪,突然消失殆尽,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陆行一声狼狈地走了过来,谄媚笑着:“太后娘娘。”   “你怎么把灯笼落水里了。”明沉舟笑问着。   陆行摸摸脑袋:“力气太大,这灯笼质量也忒不行了,我甩一下就拦腰断了,整个灯笼飞到水里了。”   明沉舟听得大为惊奇:“这么大的力气啊。”   “毕竟是蛮牛。”英景冷笑地揭他老底。   “嗐,你这个嘴怎么和掌……长大前的你一模一样啊。”陆行堪堪刹住嘴,随后突然靠近英景,大老爷们皱着眉,噘着嘴,可可怜怜地说着。   “借个火,借个火,我们一起送娘娘和掌印回去。”   “我的好弟弟,你一向心善,不会拒绝你的好哥哥吧。”   英景不理他,后退了一步,只是冷淡说道:“还要看娘娘的意思。”   陆行庞大的身形顿时缩成一团,可怜兮兮地看着明沉舟。   明沉舟越过两人,看着假山处的黑影。   黑影正好扭头看向这里,漆黑的眸子倒映着漫天月色,明亮深邃。   他手中还握着那团已经稀碎的桃酥。   “好啊!”   明沉舟微微一笑。   “我明天想送张春花出狱。”   “嗯。”   “我还想吃富贵楼的酥油泡螺。”   “嗯。”   “这几日莲蓬就可以摘了,江南有一道莲子羹,掌印会不会吃啊。”   “嗯。”   “你是不是知道那两个监考官怎么知道答案的。”   明沉舟突然靠近他,握着他的袖子,眼睛亮晶晶地逼问着。   谢病春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再一次轻声嗯了一声。   明沉舟眼睛一亮:“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我就知道,你刚才的话,我一听就听出来了。”她背着手,得意说着。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追问着。   “娘娘是自己想知道,还是替万岁问的。”谢病春垂眸问着。   明沉舟眼珠子一转,倒是直接说道:“都是,我看万岁也很想知道,哪怕目前并没有明确的答案。”   “不怕内臣攀咬。”谢病春挑眉反问着。   明沉舟皱了皱鼻子,琉璃眸子在长廊高悬的宫灯下熠熠生光:“反正我不怕!”   “掌印动手才不会做这些偷偷摸摸的事情。”她大力夸着。   有些人哪怕不是真心实意,但一旦这般真情实感地说出口,任谁都不愿往下深想。   谢病春低头轻笑一声。   “娘娘哄起人来,当真令人受用。”   “所以你快些告诉我吧!”明沉舟拉着他的袖子,“看在我给你偷偷塞了三个桃酥的份上。”   “明笙给的,明德三年他是主考官,这两人是他的门生。今年副考官都是他们的人,他作为谨身殿大学士,提早拿到院试的考题还算容易。”   “那两个人中毒是为了保全老师吗?”明沉舟沉声问道。   谢病春转着手掌的银戒,似笑非笑地说着:“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日万失败,打脸QAQ,中午睡一(亿)小会儿,直接睡到下午五点QAQ   琵琶记参考百度词条   酥油泡螺参考百度,做法瞎编的 第62章   张春花是她婆婆带着一个三岁的小男孩来接她回家的。   老人年迈,小孩瘦弱,加上一个弱质女人,三个人一见面便是抱在一起痛哭。   沙哑的哭声混在一起听着就觉得心酸。   明沉舟站在远处,远远看着,等了好一会儿,这才寻了一个锦衣卫说道:“把这个东西给她们送去。”   身后的谢病春抬眸看她。   她明明没有回头,却依旧感受到谢病春的视线,笑说着,声音雾蒙蒙的,带着秋日寂寥的冷清和深沉。   “我年幼时听表哥念过一句话,是孟子的‘民为贵,君为轻’,舅舅与我说,万世千秋是积累在黎明百姓的骸骨上,所以民是基石,君是灯塔,基石是不变的,灯塔却是可以变的,我当时不明白,可从那日听着张春花趴在堂下大哭的时候,突然好像明白了。”   明沉舟扭头看着身后之人,一双浅色琉璃眸子,盛满了秋日的萧瑟日光,眉眼坚毅,神色凝重。   “万岁承载着百姓的期望,便注定不能让百姓失望,前朝有一位明君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上位者对他们而言是保护他们的人,是让他们安稳一生的人,若是不能,他们会换一个能带给他们安稳的人。”   “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安定而已。”   这话说得大逆不道,可说的人,听的人,一个比一个离经叛道,哪怕最是惊悚的话,在此刻不由是秋风中的点滴离语,丝毫惊不起风波。   谢病春沉默地听着,目光不喜不悲地注视着面前之人。   明沉舟捋了捋鬓间被风吹散的发,目光片刻失神:“让他们哭,那便是我们的不是,万万没有再上去,假惺惺献殷勤的人。”   “此事,与你无光。”   谢病春低声说道。   后宫不得干政,这些重担退万一步也落不到一个女人头上。   明沉舟笑说着,娇媚的容貌在此刻多了一点巍然正气:“可当今天子养在我膝下,我受奉于明家,这满京城的权贵清流就是吸着大周百姓的血才一步步长成庞然大物的。”   不远处隐隐传来哭声,嘶声裂肺。   “我六岁才开始启蒙,跟着舅舅读书,他开蒙时与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读书一为修身,二为治家,三为平天下,男女同理,并无差别,是以,我要你谨记,不可误己,不可害人,不可趋利避害。”   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余生只影向谁去。   哭声冲着天去,恨不得能让漫天诸佛听一听,让她与那尸骨都不曾见的人再见一面。   “掌印,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呢。”   明沉舟喃喃自语,眼底似有水光闪过,可眉宇却又格外冷静。   生离,死别,哪一个都是人生不能承受之痛。   谢病春沉默地看着她,一如既往地冷静,可眸光却又闪着微弱的,让人清晰地知道他并不是无动于衷。   两人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那个老弱病的一家三口逐渐消失在眼前,久久没有说话。   “院试的成绩明日就发了,钱得安得了解元,你要去钱家吗?”   谢病春在良久无言后,开口打破沉默。   她最爱去钱家,每次出宫哪怕是去钱家喝口水,都会外开心。   “不去了,今日答应要陪万岁去摘莲蓬,明日再带他一起出宫,顺便去见罗松文。”出人意料的是,明沉舟这一次拒绝了。   谢病春抬眸去看她。   明沉舟收了脸上的悲恸之色,只是苦恼地笑说着:“万岁很喜欢罗松文,我打算明日顺道去探探罗松文的口风,不知他愿不愿意入宫教学。”   谢病春见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眉心微不可闻地蹙了蹙,随后转身朝着马车走去。   “不过我猜他不愿意。”   她跟着谢病春的后面上了马车,自顾自地说着。   “我早就听闻他脾气不好,之前辞官就是看不惯朝堂风气,而且我听闻他收徒极严,我琢磨他是看不上谢延了。”   明沉舟嘀咕了一句,后知后觉想起这几人和谢病春关系可不好,便又连忙住了嘴,随口转移话题:“掌印等会去哪?”   “那两个监考官醒来了。”他淡声说着。   “哦。”明沉舟本想也想跟着去,又在开口前倏地想起已经答应谢延一起去摘莲蓬了,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话锋一转,委婉问道,“那我今天晚上给你做莲子羹,掌印吃不吃啊。”   谢病春冷淡说道:“不吃。”   “你昨天还说吃的!”   明沉舟皱眉,严肃反驳着。   “今天不想吃了。”   “不行!”明沉舟急了,立刻拒绝着,“御膳房特意送来了一个南边做白案很厉害的厨子,我下午做好了,端来给你吃。”   谢病春微微掀了掀眼皮,闲闲扫了她一眼,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明沉舟立马上道,殷勤地倒了一盏茶,笑眯眯地说着:“哎,虽然我是很相信掌印的判断的,但我不是还是好奇吗。”   “明笙和薛家合作,或者说是太皇太后,真的还蛮奇怪的。”   她端着水杯,靠近谢病春,低声说道:“你不知道明笙这人有多自负,他之前可看不上他们,现在捏着鼻子走这么近,还做出偷试卷的事情,一看就没安好心。”   “我这不是怕他对掌印不利吗?”   明沉舟煞有其事地说着,神色露出担忧之色。   “你对明笙似乎一点父女之情都没有。”谢病春冷不丁开口问道。   明沉舟眨了眨眼,连忙表忠心:“我与掌印结盟,是万万没有回头找他的道理。”   谢病春斜了她一眼,并不说话,可眉宇间却是有些不悦。   明沉舟捏着手指,想了片刻,随后耸了耸肩,神色自若地说道。   “嗐,我这次是说真的,他对我和我娘可一点也不好,我干嘛要喜欢他,而且他还不准我读书,是舅舅看我六岁还不识字,才开始教我读书的。”   “其实他对明自流也不好,只有明自流这个傻子会一直粘着他。”   她沉默了片刻,笑说着:“舅舅说他已经被权力入了迷。”   “你知道他有多无聊吗?”明沉舟说起长辈的八卦,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   “我听说他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精通,可他从来不会独自一人做这些事情,只有对自己有用的时候,才会炫耀一下,听说当年就是靠一幅字吸引了周生,这才娶了周家那位大小姐。”   “他对吃的不感兴趣,对玩的也极为不屑,连男人最爱的花楼酒楼我也没见他去过几次,赌,我倒是听说他算牌极为厉害,战无不胜,因为周生牌技极差,每年初三回周家,都是要拉着这个东床快婿去炫耀的,但我从来没见过他在家玩过一次,家里甚至连牌都没有。”   她想了半天只能这般总结着。   “他,他就是一个无趣的傀儡吧,被权力牵引着,只有摔倒粉身碎骨才会停下来。”她神色冷淡地说着。   谢病春抬眸看她,见她确实一脸随意,并未有一点伤心郁闷之色,这才收回视线。   “不要太甜。”他轻声说着。   明沉舟呆呆地看着他,随后突然咧嘴笑起来:“好啊。”   司礼监的马车很快就悄无声息地回了瑶光殿,明沉舟开开心心地跳下马车。   谢病春透过青色车帘,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这才收回视线。   “掌印,一共有三批人跟着我们。”车辕上的锦衣卫轻声说着,“其中一个自出宫到入宫,应该是宫内的人。”   谢病春腰背如刀,漆黑的眼眸被隐藏在黑暗中,在不甚亮堂的车厢内,宛若一把静置的长刀。   “查。”   他冰冷地说着。   “是。”   马车再一次动了起来朝着始休楼走去,不远处的树后冒出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   菡萏香销翠叶残,明沉舟看着湖中莲蓬参差不齐的样子,兴奋地问道:“船呢,船都准备好了吗?”   “万岁天没亮就让人推到湖里了。”英景为她打着伞,指了指阴凉处,不远处被荷叶遮住的几艘小船。   “万岁呢?”明沉舟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人来,惊讶问道,“不是一大早就催着我早点回来吗?”   英景摸摸鼻子,小声说道:“万岁课不过关,被胡师抓住补课了。”   明沉舟顿时无语。   “先把船推出来,我们先玩。”她摇头晃脑地说着,“补课这东西,谁知道要补到什么时候。”   几个小黄门拿着长竹竿,站在凉亭一侧边缘,小心翼翼地把船推了出来。   “你会游泳吗?”明沉舟扭头去问英景。   英景摇头。   她又看向桃色柳行和迎春。   三人皆摇了摇头。   “四个旱鸭子啊。”明沉舟挑眉一笑,得意说着,“不巧了,我游泳倒是颇为厉害。”   “哇,娘娘怎么会游泳。”桃色惊讶问着。   明沉舟咧嘴一笑:“小时候掉水里,差点被淹,后来就自学了,学的还挺快,你要是今日不小心掉水里了,我去捞你。”   “哇,娘娘好厉害。”桃色眼睛发亮地夸着。   “那是,你随我一起上船,我带你去见见世面。”明沉舟得意说着。   桃色往柳行身后退了一步,可怜兮兮地说着:“奴婢就不去了。”   难得有桃色不凑的热闹,明沉舟一时间也颇为惊奇。   柳行笑着解释着:“以前贪玩,大冬天不小心掉水里了,还好被人救了,后面就连水边也不靠近了。”   明沉舟眨了眨眼,长叹一口气,无奈说道:“胆小鬼,那就不带你了,那你们呢,今日和我一起去摘莲蓬啊?”   “奴婢,奴婢想去。”迎春雀跃说着,“奴婢只是不会游泳,但不怕水。”   明沉舟点头,眼角小船已经在岸边停稳,眼疾手快地直接跳了上去。   “娘娘!”   岸边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明沉舟接过小黄门手中的竹竿,笑说着:“别怕,我水性好得很。”   “娘娘小心啊。”桃色忍不住紧紧盯着她,见那船摇摇晃晃,脸都白了。   “怕什么,落了水心里害怕,就要去克服它。”明沉舟动作熟练划了一下船,眯了眯眼,笑说着,“不然就要怕一辈子,太累了。”   乌篷小船顿时晃悠悠地动了起来。   就在此时,只听到不远处传来绥阳害怕的声音。   “万岁慢点,不要跑了,小心摔着,娘娘一定在等您呢。”   说话间,只看到谢延捣腾着小短腿自长廊处跑过来,绥阳及一众宫娥黄门狼狈追在后面。   谢延跑到一半,突然愣在原处呆呆地站在台阶上,和站在乌篷船上,手拿竹竿的明沉舟面面相觑,嘴巴瞬间高高崛起。   “她没有!”   他就像一颗生气的小炮弹冲过来,愤怒指责着。   明沉舟顿时心虚,连忙让自己的小船靠岸,结果刚一上岸,就被谢延冲了一个满怀。   “娘娘打算自己先偷偷玩。”   “娘娘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娘娘实在太过分了!”   谢延紧紧抓着她的衣裳,抢先一步堵住她的嘴,又快又急,根本不给人反驳的机会。   “是是是,是我的错。”明沉舟狡辩着,“我是想要给你先试试,这船行不行。”   “昨天我就试过了,行得很!”谢延拆穿道,“娘娘昨天还逮我回去睡觉呢。”   他突然压低声音,紧盯着她问道:“娘娘不记得了?”   明沉舟本就做错事情,只觉得心虚,连忙转移话题:“记得记得,不说了,开始吧,先把莲蓬摘了,让他们做好吃的。”   谢延沉默不语,但嘴巴高高撅着,紧紧握着明沉舟的手。   给他们乘船的人,是特意选地水性好的人,连忙把太后和万岁扶到穿上。   另外两条船上,则是坐着会水性的丫鬟黄门,以备不时之需。   乌篷船很快就破开水面,湖面上荡开一层层波纹,轻便的小船瞬间走远了。   明沉舟有心逗谢延开心,变了几个民间小戏法给他看,这才让他重新开心起来。   “娘娘真好。”   谢延心情来得快走得也快,立马笑了起来。   一行人很快就摘了不少莲蓬放在穿上,谢延好几次半个身子都要趴出去了,被明沉舟心惊肉跳地拉了回来。   “先这样吧。”明沉舟看着已经堆满船舱的莲蓬,笑说着,“莲子羹,莲子糕够你吃了。”   谢延袖子早已湿漉漉的,手里捏着一个花骨朵模样的荷花,眼睛亮晶晶地说着:“看,竟然还有荷花的花苞。”   “真好看,晚上用水养起来。”明沉舟对着靠近自己这边的乌篷船招了招手,“把这些都送去御膳房。”   这些小黄门都是难得能见太后和万岁的人,恨不得立刻表现一下自己,齐齐站了起来,晃得乌篷船差点翻了。   明沉舟看得眼皮子一跳。   船头的迎春立马露出不悦之色:“小心点。”   “注意点!做什么呢!”坐镇正中的黄门见状,立刻厉声呵斥道,眉眼低压,一个个扫过面前心思各异的人,“一个个,小心点。”   “娘娘带着万岁往后舱内走走,小心被不长眼的狗奴才们冲撞了。”他看向明沉舟和谢延时,一张脸笑得跟朵花一样,口气谦卑恭敬。   明沉舟带着谢延走到船舱后面。   “娘娘,这花还能开吗?”谢延小心地捧着新摘的花,开心问道。   “应该可以吧。”明沉舟打量着一下,犹豫说道,“可以找一个懂这个的人来养一下。”   谢延眼睛一亮:“好啊,那我多摘点,那里还有一个。”   六七岁的小孩本就是上房揭瓦的年纪,谢延对外格外沉熟稳重,但对着明沉舟总是格外小孩子气,总是用湿漉漉的眼神看着她。   明沉舟无奈,对着掌船的小黄门说道:“往湖心里走走,靠近那个花骨朵的地方。”   小黄门点头,看着船头已经数量不多的莲蓬,便对着隔壁乌篷船的人说道:“这些便先放着了,万岁要去湖心摘荷花了。”   坐镇的黄门连连点头,让正准备下来的人下来做好,两艘船跟在后面,也慢慢悠悠地进了茂密庞大的荷叶泽中。   明沉舟要去帮他摘花,他还不同意,谢延自己趴在船边,小短手挣扎着去勾花,乘船的小黄门手上功夫了得,见万岁喜欢,自然是花着心思的讨人喜欢,那船划得极溜。   谢延脸上的笑越来越大,突然看到一朵已经半开的花骨朵,整个人往前扒拉了一点:“这朵花开了,我摘了给娘……”   他话还未说话,只听到后面两艘船竟然撞在一起的声音,紧接着所有人下饺子一般落入水中,不过是眨眼间,连带着明沉舟这艘乌篷船也跟着晃了起来。   岸上见了这个情况,原本还说说笑笑的气氛顿时慌乱起来。   “去,在划艘船去。”英景当机立断地说着。   明沉舟扶着船边,才没有被晃出去,莫名眼皮子一跳,刚准备拉回谢延,突然一股大力对着她的船撞来,她整个人突然往一侧倒去,眼睁睁地看着谢延自船边跌落。   河岸上尖叫声四起。   “万岁!”   “救人啊!快去救人啊!”   明沉舟看着谢延扑通几下竟然整个人往下直直沉了下去,心中警铃大作,想也不想就跳入湖中。   “娘娘!”   “娘娘!”   英景脸色大变,他意识到不对劲,对着一侧的绥阳厉声说道:“让锦衣卫来,把这里全都围起来,谁也别动。”   原先后面两条船争着要靠近娘娘和万岁那条船时,他本以为是这些小黄门争宠的手段,心中虽然不悦,但想着也等结束后整治,哪怕他们闹翻了船,他也都觉得是不上台面的争宠事情。   直到娘娘和万岁的船被突然撞了一下,他才敏锐得绝对不对劲。   “救不会来,你们也就别回来了。”   英景一旦收了笑意,整个人便格外冰冷威严,细长的眉眼宛若出鞘刀锋,刹那间就把所有人吓得一个激灵。   “你下去,你不用下去,你下去……”   他镇定地指挥着岸上下水的人,把不熟悉的,不能信任的人悉数排除。   被点名不能下去的人,吓得脸色发白,跪在一侧瑟瑟发抖。   “去请御医来。”他对着身侧瑶光殿的小黄门说道。   小黄门拱手,快跑而去。   “去拿万岁和娘娘的披风来。”他又对着桃色说道。   桃色吓得小脸惨白,重重点了点头,拎着裙摆就跑了。   “去找掌印。”随后他又对着柳行低声说道,“事情有异,请掌印赶紧来。”   柳行看着混乱成一片的湖面,可娘娘和万岁却没有冒头的迹象,心跳极快,闻言,狠狠捏了一下手指,这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掌印未来时,若是中途有其他人,你一定要拦着。”她唇色发白,小声说着。   英景严肃点头:“速去速回。”   湖面上,谢延很快就不见踪影,明沉舟下了水张望了好一会儿,这才看到最深处的湖心似乎有个挣扎的影子,她心中一惊,快速便朝着那个影子游去。   只见谢延手中紧紧捏着那株已经半开的荷花,双眼紧闭,整个人软绵绵地朝着淤泥下坠去。   幸好今日两人都换了一身便服,下了水也没有太大的累赘。   明沉舟抱起谢延,穿过长长的荷叶颈,任由带刺的绒刺自□□的皮肤划过。   她充耳不闻,只是带着谢延快速朝着水面划去。   就在此时,明沉舟感觉有东西缠住了她的脚腕,冰腻,细长。   好似水草,又好似一只手。   她蹬了几下腿,但那东西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拉着她往更深处的坠去。   明沉舟刹那间似乎回到了小时候被人推下冬日湖水时的那一刻,不由嘴角紧抿。   一个呼吸的片刻,她便被往下落了下来。   她抱紧谢延,不仅没有朝着上面,反而一个灵活的扭身,朝着水底下的那道黑影快速冲了过去。   那黑影见她如此不按常理出牌,一时间也愣在原处,明沉舟便顺势一脚重重瞪他脸上,再顺势接力,往上面冲去。   这一来一回,极为耗体力,明沉舟憋着最后一口气朝着外面冲出去。   身后那道身影紧追不舍。   岸上,英景正在和戴力对峙。   戴力和封斋来的极快,几乎在落水的半刻钟就带着不少人声势浩荡的赶来了。   “大胆,你们竟然对万岁下手,给杂家抓起来。”戴力先发制人,声音尖锐地喊着。   他身侧的封斋带来了不少锦衣卫,瞬间把岸上的人都围了起来。   英景看着最先赶来的人,眉眼阴冷:“封禀笔和戴太监来地真快。”   戴力冷哼一声:“之前万岁朝着要去摘莲蓬,杂家就觉得不对劲,这才匆匆寻了封禀笔,果不其然,你们这群包藏祸心的贼人,快,你们快下水救人。”   “谁敢!”英景的人瞬间拦住要下水的人。   “谁也不许动。”他冷眼扫过对面几人,“我已请了掌印来,诸位还是避险为好。”   “避嫌!”戴力大笑着,“我可是太皇太后亲自选给万岁的,要避嫌也是你们这些人避险你才是。”   “快去给我救人。”戴力对着那几个人打了个眼色。   “拦下!”   绥阳带来的人只是今日轮值在此处的锦衣卫,只能堪堪拦住封斋带来的一些人。   其中几个人绕过英景的人,扑通一声落在水中。   “跟着他们,他们若是靠近万岁和娘娘,就要你们人头落地。”英景对着跪在地上的小黄门下了死命令。   幸好英景和绥阳加起来也算带了不少人,这才堪堪拦住这群人,两队人保持僵持。   气疯剑拔弩张之际,只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大喝。   “谁也不许动。”   陆行厉声说道:“西厂接管此时,所有人都停下来。”   谢病春披着大红色披风自他背后,脸色阴霾地地走了出来,目光似嗜血的刀尖冷冷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目光所到之处,人人战栗,皆惶恐地低下头。   英景这才松了一口气,慌乱上前,低声说道:“下了十个自己的蛙人,至今没找到万岁和娘娘。”   谢病春锐利的眉眼越发压了下来。   “掌印这是做什么?”封斋不悦说着,“皇宫之内,锦衣卫重兵可是大罪。”   谢病春冷眼扫他,好似出鞘利剑,带着澎湃煞气。   “封禀笔好生想想等会怎么解释,今日本是你在内阁值日,怎么就让杨宝顶上了,自己偷偷来內宫。”陆行按剑冷笑一声。   “掌印还不是也带着重兵闯入内宫。”封斋冷笑。   湖面上突然冒出动静,隐隐传来兴奋的声音。   “是不是找到了。”一直沉默的桃色抱着两件大氅,忍不住上前两步。   “是娘娘和万岁。”英景认出了明沉舟今日穿的鹅黄色衣服,脸色一喜。   入水的蛙人有谢病春这边的人,很快就占据主动地位,主动把人都接了过来,朝着岸上游去。   明沉舟最后一下耗了绝大部分力气,是憋着最后一口气带着谢延浮上来的。   耳边是小黄门又哭又笑的声音,眼睛却是疲惫地睁不开。   她隐隐觉得似乎有不少人在看着她,却又累得无力思考。   谢病春看着逐渐靠近的人脸色雪白,双眼紧闭,再也往日的活力,不由眉心紧紧皱起。   “快,把披风给娘娘披上。”英景见明沉舟这般模样,一颗心又是提了起来。   小黄门带着人准备爬上岸,两侧的人连忙伸手帮忙扶人。   那遍谢延也被人送上岸,他脸色已经发青,看上去比明沉舟还要危险。   绥阳抖开披风直接把人包上,等在一旁的御医眼皮子狂跳,立刻让人把万岁平坦放在地上进行吐水。   桃色慌乱地给人披上大氅,感受着脖颈间微弱的呼吸,连忙把人抱在怀中,小声问道:“娘娘没事吧。”   明沉舟动了动眼珠子,却又累得睁不开眼,可她在拥挤的人群中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那味道是如此凌冽又如此特别,哪怕在满是水腥味的空气中依旧清晰可闻。   “掌印。”   她觉得自己是发出声响,可落在吵杂的人群中不过只是动了动嘴皮。   “娘娘,娘娘说什么。”桃色低下头,小声问道。   这一次,明沉舟却是不再说话。   谢病春,谢病春。   她在脱不开身的黑暗中难受又着急地喊着。   谢病春推开在耳边喋喋不休的戴力和封斋,大步走到她面前,最后又隔着半臂的距离,再封斋锐利的注视下看看停下脚步。   他只是垂眸看着明沉舟发白的唇色,脖颈低垂,就像微微弯腰的竹身。   “娘娘说什么。”他低声问着。   原本还显得嘈杂的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明沉舟睫毛微微一颤,眉心不安地蹙起。   谢病春身形微动,挡住了诸多视线。   “下面……”   “什么下面,娘娘是不是被呛糊涂了。”戴力大声嚷嚷着,“快扶娘娘去休息。”   谢病春眼尾一扫,陆行手中剑鞘直接敲到他背上,不悦说道:“闭嘴。”   戴力疼得龇牙咧嘴,再要说话,就直接被陆行选了个帕子眼疾手快地塞住了嘴。   明沉舟靠在桃色怀中,只是不停地重复着这个词。   谢病春听了片刻,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水底有人,去搜,所有下过水的人,全都送起西厂。”他一字一字,格外清晰地说着,“给、我、查。”   陆行握剑的手一紧。   那边万岁吐出一口水,太医便连忙让绥阳把人带回去。   绥阳着急,直接把人抱了起来,朝着乾清殿跑去,后面跟着一连串的人,原本慌乱嘈杂的湖岸边顿时安静下来。   戴力正准备悄无声息地回去,便听到谢病春淡淡的声音。   “请戴太监去司礼监静坐片刻。”   陆行立刻拦住人,眉眼一挑,对着戴力和封斋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两位请吧。”   “你,你刚软禁我们,你这是逼宫啊,掌印,掌印这是造反啊。”   “你涉嫌杀害陈伟,如今已经证据确凿,戴太监不要做无谓的抗拒,随我们走一趟吧。”   陆行冷笑一声,随后目光落在封斋身上。   “至于封禀笔,上值当日私自入內宫,还请封禀笔想好如何给司礼监已经万岁解释。”   “带下去。”   陆行大手一挥,直接把两人强势架走。   一直背对着他们的谢病春只是看着眉眼紧闭,焦躁不安的明沉舟,手指微动,解下肩上披风,自上而下盖住明沉舟的脸颊。   明沉舟一直不安的神色因为突如其来的黑暗这才缓缓安静下来。   “送娘娘回去。”   英景一愣,看着谢病春好一会儿,这才低声说道:“得罪了。”   他打横抱起明沉舟,匆忙赶回瑶光殿。   嘈杂混乱的岸边只剩下凌乱的脚步和泥泞的土地,谢病春目送那截鹅黄色的衣摆在秋风中逐渐消失在眼前,这才缓缓收回视线。   他眉眼一向稳然不动,似高山之巅常年不划的积雪,任谁看了多都觉得刺骨,   现在他还是这般清冷疏离的模样,好似对刚才发生的惊险毫无反应,可一侧陆行却只掌印平静面容下早已是滔天怒火。   “我本想留他们一条命。”   秋日萧萧,草木漠漠,谢病春盯着那片重新陷入沉寂的湖面,声似寒冰。   作者有话要说:  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余生只影向谁去——化用 第63章   明沉舟本就会水,当时只是一口气没上来,又因为带着入水就沉的秤砣谢延,这才力竭晕了过去。   被人救上岸后,她似乎在隐隐约约中感觉到那道熟悉的视线,可又累得睁不开眼,她想去见一个人,可那个人偏偏不再身边。   直到她在陷入黑暗前,那股请冽的梅花香迎面而来,她才安然睡下去。   这一睡便是两日。   太医慎之又慎地给人开了药,又在瑶光殿留了两个晚上,第三日见人醒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又请了脉,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地离开。   “娘娘好些了吗?可还有哪里难受?肚子饿了没?”   桃色担忧地搬着小板凳坐在床榻下,眼巴巴地问着。   明沉舟说话的声音还有沙哑的,一说话便有些难受,精气神却开始逐渐恢复。   “万岁怎么样了?”   她半阖着眼,低声问道。   “昨夜退了烧,但一直没醒来,听说昨夜嘴里喊着找娘娘。”桃色掩了掩她的被子,长叹一口气,“昨夜郑相守了一夜,早上和明相换值时还差点摔了呢。”   “郑相?明相?”明沉舟挑了挑眉。   桃色坐在矮凳上,忧心忡忡地托着下巴:“万岁两日不曾上朝,这事就传开了,现在朝野流言四起,乱得很。”   “如何乱?”明沉舟反问道。   “娘娘和万岁落水后,掌印便顺势接管了内宫,当日所有涉及人员全都关了起来,掌印本就是司礼监掌印,整顿宫廷本也算他的职责,如今不知为何,民间闹得凶。”   桃色嘟了嘟嘴,神色忿忿地继续说着。   “而且柏寿殿前夜就开宫,结果却是责骂娘娘不曾照顾好万岁,内阁那边明相也说后宫和司礼监联合,要求肃正,朝堂上督察院的人联名弹劾掌印。”   “这些人我们瑶光殿正殿上的脊兽一般,说得振振有吃,其实都是胡编乱造,张口就来。”   明沉舟越听脸色越严肃。   “内阁现在非要每日伺疾,唯恐我们拿万岁如何一般,连着大郑相都同意了,昨日是他,今日是明相,他一大早就借故对绥阳发难了好几次。”   “万岁可有离开过绥阳眼下。”明沉舟蹙眉问着。   桃色摇头:“没呢,无论明相说什么,绥阳都不曾离开。”   明沉舟神色稍霁。   “理该如此,你让英景去乾清殿伺候,这几日所有吃食衣物都不能经过他们之人,也不能让万岁离开他们的视线。”   “之前从湖里捞出万岁的玉佩等物,英景只是送过去而已,但被大郑相赶回来了,只让他把东西放在门口,也不准他进去。”   明沉舟没想到内阁这一次竟然同气连枝,看来是有备而来。   “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靠近万岁啊。”桃色不解地问着。   “万岁一直不太亲近内阁,寻到一个机会自然要表忠心。”明沉舟冷冷一笑,“只是如今情况未明,他们这般急于表现,把事情闹得越发复杂了。”   她沉吟片刻:“英景呢?可还有再去乾清殿。”   “说是为了避嫌,之后不曾再去。”桃色犹豫,复又小声解释着,“奴婢见明相态度分外激烈,您也知,他一向对黄门太监颇有微词,英景就算今日也去,怕是连大门都不曾进去。”   明沉舟冷笑一声:“哼,他不是对黄门太监有意见,而是对掌印的黄门太监有意见。”   英景绥阳,甚至桃色柳行,往里说全都是谢病春手下□□出的人,内阁自然警惕万分。   她沉思片刻,随后果断说道:“绥阳已经熬了三日了,很快就熬不住的。。你让英景拿着我的懿旨去乾清宫。”   她是太后,先帝下旨让她抚养谢延,这便是天然的优势,除了万岁,谁也阻碍不了她靠近乾清殿。   她当日答应过慕容儿,对谢延便也有了一份责任,但她现在对谢延如此紧张,继续笼络谢延的心是其一。   其二是水底下拉着谢延和她往下沉的人,分明是打算置她们于死地。   当时毒计未成,她便担心还有一计。   谢延年幼,又逢大难,自是最脆弱无助,最是好下手的时机。   瑶光殿很早就被她整治地宛若铁桶,谢病春也有意护她,整个宫殿都在她的掌握中。   可乾清殿则不同,谢延年幼,太皇太后不愿放权,封斋一直和谢病春较真,加上几个老狐狸的眼线,宫内环境可以说是鱼龙混杂。   这样的危险在平日还能维持在平和状态,可现在谢延病弱,瑶光殿避嫌,这一切就会被打破。   明沉舟细细回想起那日混乱的场景,出声问道:“事情审出来了吗?”   “人在西厂关着。”桃色不悦说道,“外面闹得凶,非说掌印在内宫清除异己,要掌印自请下台,还说,还说……”   “你在胡说什么?还不下去。”门口柳行端着药走了进来,厉声呵斥道。   桃色嘟了嘟嘴,灰溜溜地准备起身离开。   “不用走,都坐下来吧。”明沉舟笑说着。   “外面都在说我是吗?说我和掌印狼狈为奸,控制幼帝,行吕后野心,或者更难听得,说我是和和嫪毐私通的赵姬,这才让掌印得以如此猖狂。”   桃色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含含糊糊说道:“男人的嘴巴才是最碎的,娘娘别放在心上。”   柳行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桃色就这么轻易被人套了话,暗自瞪了她一眼。   “起来,要给娘娘喂药了。”   桃色摸摸鼻子,拎着小板凳站到一处去。   明沉舟捏着鼻子把柳行递来的药一饮而尽,随后皱着脸含了一口蜜饯缓缓了嘴里的涩味,好一会儿这才不屑说着:“他们有胆在我面前说,或者去掌印面前说啊。”   “他们可不敢。”   她翘了翘唇角,冷笑一声。   “让英景现在就拿着懿旨去替绥阳守着万岁,直到此事了结,不能让万岁离开他们视线半步。”   明沉舟沉声吩咐着,“今日起,內宫不能随意外出。”   如今凤印在她手中,只有她才能行事如此大权。   柳行颇为惊讶地看着她,踌躇片刻后说道:“如此贸然禁殿,只怕宫内宫外反弹声越大。”   明沉舟挑眉,微微笑:“这池子水已经如此乱了,我不贸然扔块石头,怎么抓大鱼。”   桃色不解问道:“那鱼要是跑了呢?”   “饵在这里,现在每条鱼都咬上了,万万没有松嘴的道理。”明沉舟意味深长地说着,随后促狭地眨眨眼,好似开玩笑,又好似认真一般。   “他们都说我裹挟万岁,纵容掌印,那我可不是要这么做给他们看。”   柳行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娘娘说得对,奴婢这就去办。”   “去吧。”明沉舟坐久了便有些累,打了个哈欠,问着一侧的桃色,“抓我的水下人找到了吗?”   “没有,但当时下水不论是那边人,都已经关在西厂了,对外保密,不知审得如何,不过因为这事,封禀笔也不知怎么了,这几日一直让东厂和西厂的人对峙,依我看,有鬼。”桃色说话百无禁忌,直截了当。   短短两日,前朝内阁后宫封斋和太皇太后就能默契联手,只为牵制谢病春。   明沉舟似笑非笑说着:“万万没想到,这一个落水竟然引出这么多条鱼。”   桃色微微叹了一口气,畏惧说道:“这两日宫内已经死了好多人了,都说和您和万岁落水有关,可现在落水的视线又僵持在这边,也不知何事能水落石出。”   “我那日提了抓着我脚踝的人,你把我那日的鞋子给掌印送去。”明沉舟沉吟片刻后说道,“荷花梗都是带着毛刺的,那人当时把万岁拉倒荷花池深处,身上这些印记应该也会很多。”   “我若是再见他已经能认出来,跟掌印说若是不确定,可以让我去看看。”   桃色眼睛一亮,钦佩说道:“天哪,之前陆行就说,掌印那边一直等着您醒来给证据呢,娘娘竟然真的有发现。”   明沉舟挑眉一笑:“万一我没证据呢。”   桃色一愣,随后摸摸脑袋,直直说道:“那我不知道了,但是掌印说娘娘聪慧,一定不会白等。”   这次换成了明沉舟一愣。   “掌印说的?”   “是啊!掌印说的!”桃色拍手,“娘娘和掌印都好厉害啊。”   明沉舟忍不住翘了翘嘴角,随后谦虚说道:“还行还行,一般般聪明,总不好让掌印失望。”   两人断断续续说了好一会儿,沙漏叮咚一声,转了一个圈,半个时辰悄然过去。   柳行回来说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又说掌印早已给了一队锦衣卫给娘娘使用。   “有他们看着不会出事的。”柳行满是信心地说着。   “掌印呢?”明沉舟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衣架上的红色披风上,状似随便地问道。   “已经许久没回宫了,大概是太忙了。”桃色无奈说着,“陆行早上天没亮就去始休楼拿了掌印换洗的衣服。”   “这是住在宫外了?”   “应该是。”   明沉舟有一瞬间的失望,但很快便又想到正事上。   如今这般情形,只怕情况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娘娘还是多多休息吧。”桃色见人累了,连忙让小厨房端上粥和小菜,“吃饱了再休息一下,才能有精神。”   明沉舟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小碗,正打算休息时,只听到迎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娘娘,太皇太后来了。”   明沉舟和桃色面面相觑后,随后冷笑一声:“来得真快。”   “请进来吧。”她拥了拥被子,低声说着。   “太后醒了啊。”太皇太后丝毫没有被薛家所影响,穿着整整齐齐的宫装,发髻金玉以此,端得上富贵大气。   只见她被柔心扶着,抬着下巴,浑如老松地踏入瑶光殿寝殿。   明沉舟虚弱又惊讶地问道:“怎么劳烦老祖宗亲自来了,打扰老祖宗清修了。”   薛珍珠坐在圆凳上,腰背挺直,头顶的凤钗珠玉纹丝不动,她用帕子抿了抿唇角,扫了一眼床上虚弱的人,嘴角露出两道刻板的痕迹,缓缓说道。   “太后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我便是修太多,以后也没法面对列祖列宗啊。”   桃色立刻皱了皱眉。   太皇太后这番话分明是来问罪的。   明沉舟眉眼不变,依旧温柔,慢吞吞反问着:“太皇太后这是何意?宫中确实出了有不轨之心之人,但人已经被抓到了,供出幕后真凶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人抓到了?”太皇太后皱眉,“怎么不曾听说。”   “当日当真凶险,我见到了拉万岁下水的人,那人竟然也打算拉着我下水。”明沉舟微微一叹,苍白的眉眼柔柔弱弱。   “那人看着有些眼熟,竟是宫内自己人,是我平日御下太过宽容,竟让他们有了这样大逆不道,千刀万剐的年头。”   太皇太后捏着帕子的手抿了抿,随后淡淡说道:“那谢病春还不把其他人都放了,事情闹的如此大,都察院那些人的折子就好似雪花一般飘了过来。”   “该杀的人杀了,该抓的人抓了,也该收手了,太后也该去西厂看看,本宫看都要关不下了。”她神色不悦地说着。   明沉舟神色却并无异样,只是点了点头:“掌印办事总是格外牢靠的。”   “谢病春如今握着司礼监如此胡作非为,惹得朝野震荡,太后竟然觉得她办事牢靠。”太皇太后不悦说着。   明沉舟微微一笑:“自然是牢靠的,我让掌印吧那些胆敢觊觎不该觊觎的人都给一个个杀、了。”   太皇太后立刻皱了皱眉,带出刻薄的厉色:“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明沉舟看着她微微一笑,一扫之前的柔弱之色,琥珀色的眉眼依旧苍白,但却多了点睥睨的冷淡:“太皇太后大概不知,此事是我给掌印的权力。”   太皇太后大惊,倏地拍案而起:“后宫不得干政,太后这是做什么,谢病春杀了薛家,是薛家罪有应得,可他现在抓了多少人,杀了多少人,朝野上下民声沸腾,太后好大的胆子。”   明沉舟半阖着眼,苍白的面容在微亮的日光下闪着透亮的光,睫毛浅长倒影在眼尾,她不笑时,整个人便有种说不出的清冷。   “本宫手握凤印,在情况危机时,本就有替君上分忧的职责。”她缓缓掀开眼皮,静静地看着太皇太后,目光沉静透亮,好似一把能剖开人心的尖刀,正闪着雪白的刀锋。   “有人对万岁不轨,承蒙先帝厚爱,万岁养我膝下,我便要为他把那幕后之人拖出来千刀万剐。”   太皇太后咬牙,逼问道:“你可知民间如何看你,偏偏是你带着万岁游湖出事,瓜田李下,你还不懂吗,谢病春是一个阉人,你是一国太后,和他搅和在一起有什么好处。”   “掌印是先帝提拔上来的人,万岁也对他敬重有加,太皇太后这是什么意思,他本就是掌印,清肃內宫,整顿朝野,不算僭权。”   太皇太后上前一步,目光自那些衣架上整整齐齐叠着的披风上扫过,随后盯着明沉舟冷淡的侧脸,厉声问道:“人人都说你掌印关系匪浅,今日看来竟然是真的。”   “我与掌印清清白白,落水当日这么多人看着,可有半分逾越?世人多爱流言蜚语,虽说清者自清,无凭无据的事情有伤口德。”   明沉舟淡然说着:“事已至今,两宫如今都是为了万岁好,有些话老祖宗不妨直说。”   她不等薛珍珠开口,便抢先一步继续说道,口气示弱,温和说道。   “老祖宗疑心我自然是可以的,那我自然也要疑心老祖宗,万事等着万岁醒来才是最大的,老祖宗身边也不是没有人,自然可以安排到乾清殿刺客,和内阁一般,做个天下人看,可毕竟我,瑶光殿,是半分都不心虚的。”   “我对万岁的忠心,天地可鉴。”   她一字一字,慢慢说道。   太皇太后语气稍缓,长叹一口气说道:“我并非此意,只是这事太过凑巧,是你带着万岁游湖才出事的,当日又到处都是你的人,偏偏民间也是飞短流长,掌印之后更是也是雷霆手段,我不得不多想。”   明沉舟闻言,也紧跟着缓和气氛,看着近在一尺距离的人,缓缓说道:“老祖宗爱人之心,人尽皆知,只是那人故意如此想来只是挑拨离间。”   “只是说,有不臣之心的那人,当真该、死、啊。”   薛珍珠眉眼微微下垂,收敛了身上锐利,也附和道:“是啊。”   明沉舟兵不再说。   太皇太后见明沉舟眉宇是散不去的疲惫,见状说道:“太后是明家女,自然是心里有数,此时还请娘娘多加仔细,万岁年幼,这般动荡,并非利国好事。”   “就不打扰太后休息了。”   太皇太后就像来时一般匆匆来,又匆匆走,一张脸格外阴沉刻板。   明沉舟和她一番唇枪舌剑后,疲惫地闭上眼,只觉得脑瓜子一阵一阵的抽疼。   “娘娘是不是累了,赶紧躺下休息。”桃色自角落里上前,要扶着她躺下。   “不急。”明沉舟闭上眼,嘴里依旧说道,“若是这几日碰到陆行,一定要他来一次我这里,我有话问他。”   “太皇太后是为何而来啊。”桃色为她整理着被子,不解问着,“奇奇怪怪的,说来说去也是因为掌印,跑来对娘娘撒什么气。”   明沉舟失笑:“就是因为掌印来的,我都见不到掌印,她如何见得到,想必是见掌印抓了这么多人,却又一直没有消息放出来,这才急了,跑来我这边打探消息。”   桃色捂着嘴小声说道:“怪不得刚才娘娘骗太皇太后说自己什么都知道。”   “薛家真的是在高处待太久了。”明沉舟睁开眼,冷笑一声,眉眼冷淡,“心大了,便再也管不住了。”   她若是没有这般急匆匆过来,这事到底有没有薛珍珠插一脚还未知,但她不仅来了,甚至还威胁恐吓,这事便和她再也拖不得关系。   谢病春如今孤军奋战,也不知如何。   她的视线在那席大红色大氅上扫过,缓缓闭上眼。   “所以娘娘要和陆行对好口供,也顺便了解外面的情况,免得下次就不好糊弄,是不是。”桃色一拳抵掌,激动说着。   “嗯。”明沉舟眼皮子越来越沉,声音也越来越低,“若是掌印来了,便叫……”   ————   黝黑冰冷的水无情的淹过眉眼,呛得人喘不上起来,胸腔内微弱的空气马上就要消失殆尽。   岸上是小男孩尖锐的喊声,可耳边却是蒙着的死寂声,隔着扭曲的水波只能看到逐渐靠近的人。   她被那根水草缠着,拖着,一直往下坠去。   直到最后一丝清明被黑暗吞没。   可那顷刻的视线中,她脑海中恍恍惚惚闪过一个人的人脸。   冰白的面容,漆黑的眼眸,眸光流转如刀锋闪过。   黑暗隐绰背后是高高的雪山,可瞳仁是挣扎的自己。   明沉舟倏地一下从船上坐了起来,瞳孔是还不曾散去的痛苦,额头布满冷汗。   她静坐了好一会儿,这才平复了这个乱七八糟的梦,随后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就在她准备再一次躺下时,突然掀开帘子,看着窗户上倒映出的人影,心中一个咯噔。   明沉舟没有让人在屋内守夜的习惯,是以英景只会在门口安排人站着。   可现在门口并无一人倒影。   她慢慢握紧掌心的被子,厉声问道:“是谁。”   那身影一顿,缓缓正过身来,片刻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是我。”   那声音隔着木质的窗棂和厚重的窗帘,混在漆黑的夜色中带来秋夜的冰冷霜冰。   “掌印。”   明沉舟眼睛一亮,直慌乱的心突然安稳下来,松开手中的被子,惊讶片刻后便不由笑说着:“吓死我了,我以为太皇太后要杀人灭口了。”   “听闻娘娘醒了便来看看,不曾想惊扰到娘娘休息。”   谢病春冷淡的声音在秋夜中显得格外和平。   明沉舟盯着那道修长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掀开被子,赤脚踏上地面上白色绒毯,一步步靠近窗户,和他只隔着这扇雕花大窗。   她伸手,点着那道影子,在漆黑的阴影上寻找着那张单薄的唇角,上扬的眼尾,最后是冰白的眉心,一道又一道地画着,见那影子偏了偏头,便又突然笑了起来。   “娘娘怎么起来了?”谢病春的声音在耳边冷静响起。   明沉舟连忙收回手,眼珠子一转,突然落在屏风处的那件大红色披风上,便连忙把披风抱在怀中,捏了捏披风上的花纹,随后故作冷静地推开窗户。   “我开窗啦!”   她打了一声招呼,便开心地推开门。   结果窗户一打开,便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迎面而来。   明沉舟下意识僵在远处,瞪大眼睛,抱紧披风。   只见窗外之人穿着玄色蟒服,仔细看去,袖口还带着不曾干透的血迹。   ——他竟刚从西厂回来。   谢病春见状往后退了一步,冷淡说道:“娘娘不该开窗。”   “我,我是还你披风。”明沉舟觑了他一眼,适应了这个味道后这才再一次靠近窗户,露齿一笑,嘴角便露出一个深深的梨涡。   她目光盯着近在咫尺的人,秋夜深夜寂寥,头顶上高悬的宫灯落在挺拔的鼻梁上,深刻的眉骨中,几道浅淡的阴影便悉数落在嘴角鼻角处,如巍峨玉石,皑皑高山。   谢病春垂眸盯着她手中的披风,伸手接了过来。   “娘娘去休息吧。”   明沉舟不走,只是静静看着她。   “娘娘还有何事。”他蹙眉,不解地问。   明沉舟双手撑在窗台上,浅色的眸光落入他背后并未完全挡住的半截光,好似盈盈一点星光。   “掌印怎么大晚上来?”她仰着头,紧盯着面前之人的瞳仁,缓缓问道,“是来,看我的吗?”   她靠得极近,如墨长发落在雪白的寝衣上,在黑夜中划开一道弧度,淡淡的桂花香在风中逐渐散开。   有些人天生便是绵软的白云,明亮的月光,无法令人抗,哪怕此刻这人浑身血腥。   可谢病春还是沉默了。   夜阑风静,三更时分。   满殿的人不知为何不见踪迹,呆久了便好似这天下只剩下面前之人。   明沉舟眼底不知为何而兴奋的光,缓缓熄灭了下来。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   她缓缓松了手指上的力气,身子站直,故作轻松地岔开话题。   她从未如此清晰的明白,原来唱戏的人真的会入戏,原来喜欢是藏不住的,原来她只是说得好听。   明沉舟从未有过这样的茫然甚至是惶恐,因为那一瞬间的悸动的骗不了人的。   一年前的信誓旦旦在此刻皎洁的月光下成了最深刻的笑话。   ——她好像,真的万劫不复了。   “哈哈,骗你的,是不是桃色叫你来的。”   明沉舟心中这般绝望地想着,可脸上却是眨了眨眼,露出开心地笑来。   “今日太皇太后来找我了。”   她背着手,笑眯眯地说着:“我和掌印对对口供。”   是了,两人相识便始于交易,撇开这一点,不过是瑶光殿的太后和司礼监的掌印。   不该,也不能有任何僭越。   她冷静地想着,却又觉得到处都是空荡荡的风。   柔顺的长发自谢病春手背上轻轻划过,最终悄无声息地落入沉寂夜色中。   穿着雪白寝衣的女子俏生生地站着沐浴在月色中,绵软可爱,面上带着笑,可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却又带着挥之不去的哀意。   谢病春看着她,自她的眸光中看到自己,这才缓缓半阖下眼。   “是内臣自己来的。” 第64章   明沉舟倏地抬起头来,浅色眸眼中满是错愕。   她茫然地看着云窗雾阁前的谢病春,心绪却又好似被拉到深深庭院中,刹那间只觉明月照窗纱,春梦绕天涯。   “掌印。”   她茫然地向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要看真切面前之人的模样,却不料面前就是一堵墙,这一下便整个人撞了上去。   谢病春眼皮子一跳,刚打算上前一步,就看到窗前身影眨眼间就不见了。   “好疼好疼,啊啊,好疼。”明沉舟弯着腰,低头去捧起自己的脚丫。   脚趾格外脆弱又不吃疼,这一下撞了上去,明沉舟直接红了眼眶,眼睛水汪汪的。   “疼疼疼。”她金鸡独立着,揉着脚趾,疼的脸都白了。   满腔的柔情蜜意,不安犹豫,都瞬间被这个剧痛驱散得一干二净。   谢病春见她站着摇摇晃晃,好似下一个眨眼就要到了下去,连忙伸手按着她的肩膀,眼角往下扫去,无奈说道:“要去找太医吗?”   明沉舟扭头,脸颊还挂着一滴眼泪。   “不,不要!”   她嘴唇哆哆嗦嗦,小脸苍白,颤巍巍地说着:“这事要是,嘶,传出去,嘶,可就说,嘶,说不清了。”   “还,还,嘶嘶,丢脸。”   谢病春见她脸色白得厉害,眼泪珠子更是不停地往下流,眼眶嫣红,眉心不由紧紧皱起:“我看看。”   “不不不。”明沉舟整个人晃得更加厉害了,单条腿撑在地上,两只手抱着另外一只脚,摇摇晃晃地说道,“等等,嘶,等等,忍过去,嘶,就不疼了。”   那一下深入天灵盖的疼,顺着脚趾沿着血脉奔涌到头顶,好似炸开的花,不仅脚趾又酥又麻又疼,连着脑袋也是一阵跟一阵地抽疼。   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整个人都在晃。   谢病春却是直接伸手掐着她的腰,把人提溜到窗台上。   乌黑的头发在昏暗的夜色散开,随后又温顺地贴在雪白的寝衣上,覆盖住女子纤细的后背。   明沉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又惊又疼,一脑袋朝他怀里撞过去。   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让她安稳坐在窗台上,一只冰冷的手握着她滚烫红肿的脚趾上,虚虚握着。   “撞倒这里了吗?”   那只冰冷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隔着发红的皮肉轻轻地揉着,就像突如其来落下的冰雪,激得人头皮发麻,浑身战栗。   明沉舟只觉得脑袋在波涛汹涌的海面飘荡,一阵接着一阵的眩晕,最后只能晕晕乎乎地靠在他怀中,鼻息间是那股散不去的血腥味,可还夹杂着那股令人迷醉的梅花香。   她紧紧抓着谢病春身上的蟒服,想要避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可有舍不得清冽清爽的梅花香。   ——谢病春。   她盯着蟒服上花纹,晕乎乎地喊了一声,声音微乎其微。   “还很疼?”   谢病春担忧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明沉舟回神,那点剧烈的疼过去后,只剩下灼热的肿胀感,于是那只捏着脚趾的手指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她不由动了动脚趾,清瘦修长的手指隔着皮肉,好似一根羽毛顺着滚烫的血液奔涌,酥麻羞耻的感觉眨眼间涌了上来。   “若是很疼,便去找周太医。”谢病春的手极大,轻轻一包,就能把她的脚全都笼在手心,见她一直不说话,便再一次开口说道。   冰冰冷冷的手心,覆盖着温热柔嫩的皮肉,轻轻抚摸而下,所到之处,却是又热又酥。   明沉舟的琥珀瞳仁越发水汪汪了。   那只手明明只是平静又矜持地落在脚背上,一点也不曾僭越,可她觉得那只手好似落在身上的每一处,这个大胆的,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她的脸颊,耳朵不受控制地开始泛红发热。   “怎么不说话了。”谢病春蹙眉,低头去看怀中之人,却被更加用力地抱紧,与此同时,那只脚自手心快速缩了回来。   “不疼了。”明沉舟哼哼唧唧的声音闷闷传来。   谢病春沉默地抱着怀中之人,秋夜瑟瑟,凉风乍起,怀中之人穿着单薄的衣裳,可滚烫的皮肉却隔着衣裳清晰落在手心。   “娘娘该去休息了。”谢病春低沉的声音落在耳边,就像有人拿着羽毛悄无声息地拨撩着。   明沉舟没有动弹,反而动了动屁/股,整个人面朝他坐好。   “掌印。”她猛地伸手勾住面前之人的脖子,迫使他低下头来,好似一根被迫弯腰的青竹,精瘦腰肢不由紧绷。   谢病春只需微微垂眸,就能把面前之人近在咫尺的容颜悉数纳入眼中。   少女纤细的腰肢,香甜的香味,乌黑的秀发,甚至是水汪汪的眼珠。   他们不是不曾亲近,唇齿相交的背后是利益交缠的疏离,片刻的缠绵迷乱是之后无穷无尽的算计和警惕。   可这一刻,月华倾斜下,两人的身份,地位都莫名消失不见,四目相对间不过是两个普通人。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层伸手即可破的薄纱。   明沉舟脸颊泛红,瞳仁水润,可眉眼却又是挥之不去的坚定。   她一向如此,看似柔弱,却又有着最是坚定,勇往直前的勇气。   “投我以木桃。”明沉舟搂着他的脖颈,仰着头看着面前之人,低声问道,“掌印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报之以琼瑶。”   谢病春低声答道。   明沉舟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眉目看着他。   “娘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谢病春按着她膝盖,缓缓问道。   “我知道。”明沉舟眨眨眼,一只手摸着谢病春深邃刻骨的眉眼,“谢病春。”   这是她第一次直白地喊着他的名字。   一字一字,缓慢坚定,落在秋夜晃荡的烛光中,便又刹那间清晰可闻。   “我从未像那日陷在水中一般清晰知道。”   纤细白皙的手指自他锐利的眉眼处缓缓扫过,漆黑毛茸茸的眉毛被指尖压着,自眉头到眼尾。   谢病春握着她腰间的手缓缓收紧。   那只手一直落在高挺的鼻梁上,缓缓降落,最后落在鼻尖。   “我好想喜欢上一个人了。”   “他明明是外人口中罪恶滔天,十恶不赦的恶人,我也知他鲜血淋漓,不是好人,我知我与他始于宫门口的一场交易,我更知他的脚步不会为我停留。”   最后这只手落在那张单薄的唇上,轻轻压着,印下一个下陷的弧度。   “我入宫明明不是这件事情来的。”她眼波晃动片刻,闪过一丝水光,“谢病春,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谢病春看着她,眉眼不动,好似凌冽的雪花,面对人间明艳姝色也无动于衷。   “没有。”   雪花是抵挡不住热烈的日光的,所以他还是轻声说道。   “谢病春,你真好看。”   她笑,眉眼弯弯,唇角梨涡浅浅,红潮微晕,霞光荡漾。   “你也真好。”   她仰着脖子,修长纤细的脖颈便微微绷直,完完全全暴露在烛光下,光影照亮下好似一截莹白的美玉。   明笙当年是出了名的美男子,斯文俊秀,明自流更是遗传了他的容貌,稚气温和,钱家舅舅文雅端方,表哥更是人中龙凤,她见过京城数不尽的公子郎君,可从未见过谢病春这样的美色。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似雪松,似冰雪。   他本该高不可攀,冰冷刺人。   可现在,她就在自己面前,在自己手中。   “谢病春,我的琼瑶呢。”   温热浅淡的吻落在对面冰白的喉结上,温柔而热烈。   她本就大胆,带着不被世俗沾染的勇气,义无反顾。   谢病春偏首,躲开了那个吻,盯着游廊上红柱上晕开的光晕。   明沉舟一愣,清亮的眼眸依旧直直地看着他。   “我是一个阉人。”   好一会儿,谢病春冷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娘娘要的,我给不了。”   明沉舟搭在他的肩膀的手缓缓收紧。   “娘娘回去休息吧。”   谢病春掐着她的腰,要把她从窗台上抱下。   “那你喜欢我吗?谢病春。”明沉舟抓着她的手不放,并不愿从这里下去,也不愿就此结束这个话题,“所以你偷偷来看我,支走英景,只是因为掌印大人今日走错路了。”   “所以你对我的一切都是虚情假意嘛,那二十支发簪,那一盒盒糕点,那一趟趟出宫,甚至是那边寻来的大厨。”   “我曾经对你说的话是半真半假,那你呢,是全无一句真心话吗。”   谢病春并不说话,只是强硬地把人从窗台上打横抱起。   他抱着明沉舟朝着大门走去,踢开大门,最后一步步朝着内间走去。   脚步坚定,从不迟疑。   斑驳摇晃的烛光落在冰白的脸上,沉静而冷漠。   明沉舟盯着那截下颚,红了眼睛,喃喃问道。   “谢病春,你今夜为什么要过来。”   谢病春把人放在柔软的床榻上,随后为她盖上被子,声音是难得的温柔:“今夜之事,是内臣的错,娘娘就当是一场梦,睡吧。”   “谢病春,我再也不喜欢你了。”明沉舟沙哑说着。   谢病春微微一笑,慢慢收回压着被角的手:“理该如此。”   明沉舟死死咬牙才没有让眼底的眼泪流出来。   “一觉醒来便都过去了。”他伸手盖住她的眼睛,“明沉舟。”   掌心是滚烫的泪水,抽泣声在寂静的黑暗中响起。   “谢病春,你这个胆小鬼。”   明沉舟按住他的手,止了他的抽回的动作,任由自己的眼泪汹涌而出。   “我知道你是阉人,可我就是喜欢你,我喜欢你啊。”   她发狠一般抓着谢病春的手,紧紧握着,在他冰白的手指留下一道印记来。   “你也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承认。”   谢病春保持着弯腰的动作,目光落在面前女子脸颊上的泪珠上,缓缓问道:“娘娘知道,我们这样的下场吗?”   “谢延会是个好皇帝,娘娘也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该被内臣添上污点。”   “娘娘不是想为钱家翻案嘛,也该认认真真往上走才是。”   “若是再往大了点说,好看的男宠不计其数。”   一直躺着的明沉舟突然暴起,一把把谢病春推到在床上,自己则翻身坐在他身上。   “那你呢,谢病春,我的未来就不能有你嘛。”   她伸手去抓他的衣服,脸颊苍白,唯有颧骨通红,浅淡的眸子紧紧盯着他。   “他们说你是污浊猖狂的走狗,是冷血污秽的野兽,可你是我的倚靠,是我的依附。”   “可你,不是我的污点。”   谢病春漆黑的眸光落在他身上,眉眼紧皱,身体紧绷。   少女是一轮明月,本是柔和温和的,可此刻落在雪山的月光却好似带着火。   一往无前,生死不顾。   明沉舟,本就是这样的人。   “谢病春。”   明沉舟柔声喊了一声。   “你回答我一句话,我就当今日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谢病春只能沉默地看着她。   “你喜欢我吗?”   玄色的蟒袍散落在床榻上,谢病春漆黑的眼珠即使在深夜中依旧深邃而明亮,一旦全心全意注视某人时,就好似含着一腔深情,拉着人在红尘中沉沦。   “喜欢。”   许久之后,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明沉舟高高在上的坐在他身上,一只手慢慢地谢病春搭在她腰间的手十指交缠,看着他破涕为笑。   “我听说外面的人都说我们是赵姬缪毒。”   她低下头,温热,被泪水沾湿的唇落在面前之人冰冷的薄唇上。   “那我们就做一回赵姬缪毒。”   十指交缠的手指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收紧,连着细微空隙都找不到。   谢病春伸手按着身上之人的脖颈,缓缓闭上眼。   ——明沉舟说她输了,可这一盘,明明是他输了。   一败涂地,再无回旋的能力。   气氛逐渐升温,明沉舟的手已经落在谢病春蟒服的腰带上……   一声轻微的咳嗽声骤然响起。   意乱情迷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明沉舟立马谢病春身上滚下来,一个打滚就滚进了被子里,这一大动静还拉着谢病春一个震动,随后她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谁?”她故作镇定的问道。   “娘娘,万岁寻您。”一个低沉的声音自打开的大门外传来。   是英景。   明沉舟轻轻松了一口气,正打算拍拍胸口,这才发现自己还有一只被人紧紧握着。   这一扯差点把自己的胳膊抻到了,便悄悄抬眸去看还在床上躺着的人。   “娘娘不做赵姬了。”   谢病春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甩了甩手,一张脸埋在被子里,闷闷说道:“下次再做。”   “咳咳,万岁也在找掌印。”   英景对屋内多了一个人完全不惊诧,语气平静地说着:“陆行已经送了一套新蟒服来。”   “万岁何时醒的?”谢病春没有松开她的手,只是冷静起来,淡定问道。   “一个时辰前,今日是明相和绥阳守夜。”   明沉舟就这两人紧握的说来回翻看着,时不时拿着手指戳了戳谢病春的指骨。   她不是没看过谢病春的手,可今日看却又觉得格外新奇。   “是我的男宠。”她突然笑眯眯地小声说着。   只见她的男宠‘胆大包天’地斜了她一眼,随后继续问道:“誉王今日有什么动静?”   明沉舟耳朵突然一动。   “誉王?”   “誉王五日前就入宫了,一直在柏寿殿伺疾,不曾离开。”   “跟誉王什么关系啊。”明沉舟见缝插针地问道,“不过他伺疾我是知道的,之前递了折子,我自己批的。”   “誉王恐和此事有关。”谢病春送了她的手,长臂一伸,直接把人从床上捞出来,“更衣,想来我们的小皇帝也有所察觉了。”   明沉舟一愣,任由他把自己抱下床,惊疑说道:“谢延也知道了?”   谢病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知道外人是怎么看南国人的嘛?”   屋内的灯光逐渐亮起。   英景目不斜视地送上两套衣服,随后悄无声息的关上门。   明沉舟摇头。   “沉默寡言,阴沉狠毒。”   谢病春慢条斯理地拿起大红色的衣裙,亲自为她穿衣。   明沉舟惊讶地眨眨眼。   “可谢延很开朗啊。”她说,“我听闻南国之前不太开化,大概是不曾受诗书洗礼,才会有这般误解。”   谢病春没有反驳,寝衣之前散开了不少,他便了一脸认真地给人系带子。   “你很喜欢谢延。”他冷不丁问道。   明沉舟颇为不好意思,按着他的手,抱着衣服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寝衣不能穿里面,我自己来,掌印也赶紧换衣服吧。”   “谢延很好啊,又乖又聪明。”她系腰带的手一顿,突然问道,“那掌印喜欢慕容儿嘛。”   明沉舟耳朵支棱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外面有动静,不由气得探出脑袋,恶狠狠说道:“你不会真的喜欢慕容儿吧。”   她话还未说话,视线就被谢病春腰间上一闪而过的一大片红色痕迹所吸引。   “我听说南国有一门手艺,用针刺在人身上作画填色,之后便不会在褪色。”她紧盯着谢病春的后腰,咬牙切齿地说着。   谢病春穿着雪白的薄衫,转过身来看着屏风后探出的脑袋,扬眉:“娘娘在吃醋。”   “哼。”明沉舟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嘟着嘴说道,“给我看看。”   谢病春见状只好解释道:“我不喜欢慕容儿,我与她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她想借我之手为南国复国,我想要让她生下谢延。”   明沉舟哼唧了几声,沉着脸故作大方地说着:“我就看看而已,不用解释这么多。”   谢病春扬眉,看着明沉舟警惕的小眼神,无奈地掀起薄衫,摇头说道。   “这里有一处伤疤,所以才叫慕容儿帮忙画上的。”   谢病春常年不见日光的后背更是雪白如玉,可这片冰白的皮肤上却有一处火红的梅花,越发衬得他肤若凝脂。   但更令人触目惊心的事,梅花覆盖下似乎有一片焦土。   明沉舟的手已经不由自主落了上去,最后不由放轻呼吸的放在那篇深褐色,好似火烧的皮肉伤,可仔细看去还能看到是红色的痕迹,只是在一片红梅中好似一朵翩然掉落的梅花。   “疼吗?”   谢病春的肌肉瞬间紧绷,却又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缓缓握住她的手指。   “不疼。”   “一定很疼,都这样了。”明沉舟长叹一口气,紧紧握着他的手,“是刚入宫被人欺负了吗?”   “若是我早些遇到你就好了,我一定保护你。”   她皱了皱鼻子,娇气说道。   谢病春眼波微动,垂眸看着面前之人,好一会儿才笑说道:“那你当时才十岁,你怎么保护我。”   明沉舟仰着头,皱眉想起好一会儿,老实说道。   “虽然我那个时候在明家也挺惨的,但我娘对我很好,我舅舅和表哥对我更好,哦,还有明自流,明自流也不错,但,只要我有一口饭吃,一定也给你吃半口,我一定不会欺负你的。”   谢病春看着她,突然笑起来,瞬间如鲛绡雾縠笼烟霜,眉目如画,姿容似雪。   “娘娘真好。”   他伸手,把人牢牢抱在怀中。   明沉舟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把人推开,笑说着:“没事,我也有一道疤的。”   她用脚勾了一个圆凳,大大咧咧地掀起裤脚,指着自己小腿上的一道长伤疤说道:“你看,我也有,所有人身上留点疤还是很正常的吗。”   明沉舟雪白修长的小腿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   谢病春立马皱了皱眉:“怎么受的伤。”   明沉舟拍了拍自己的小腿,无所谓地笑说着:“小事,就是有一年冬天,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吧,不小心掉入水里了,但是湖面上已经结冰了,也不知怎么了把我划的。”   她得意地说着,眉宇间丝毫没有畏惧害怕。   “我就是因为那次落水才学的泅水呢,我现在可游得可厉害了。”   谢病春却没有被她糊弄过去,反而说道:“你五六岁时才几斤,怎么能砸破冰面落下水却,还被冰划到,而且明笙最是讲究的人,花园里怎么会没有人。”   “反正就是不小心落水了,不是也没事呢。”明沉舟放下腿,随意地挥了挥手,不拘小节地说着,“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病春沉沉地看着她淡然的眉眼,心知她未必不知道到底发生了怎么回事,只是不愿意多说而已,随后便软了口气,随口问道。   “那后面是谁救的你。”   明沉舟皱了皱鼻子,小声说道:“我哥,明自流。”   “你不是与他关系不好吗?”谢病春扬了扬眉,不解问着。   明沉舟低下头捏着手指,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他也不会水,他到现在看了水都要绕道走。”   她沉默着,随后仰着头,看了好一会儿谢病春,这才又说了下去。   “但他那个时候喊了好久也没有人救我,竟然自己就这么愣头青一样地跳下去了,然后就一直抱着我在水里扑腾。”   谢病春错愕地看着她。   “那个时候之前,我可不喜欢他了,看到他就跑,可他总是跟在我身后,那一日,就是他买了富贵楼的栗子糕打算来找我。”   栗子糕落在冰冷的草地上,再也无人过问。   原本空无一人的花园,因为明自流的落水,突然出现了好多人。   “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明沉舟回神,背着手,突然大人模样的感叹了一句,“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掌印的秘密先留着,等会回来再说。”   她绕回屏风后,随后又不甘的探出脑袋。   “慕容儿好看吗?”   口气幽幽。   谢病春闻言,微微一笑,眸光冷静:“不及娘娘万分之一。”   明沉舟突然笑了起来,颇为矜持地反驳着:“不好这么说,你看谢延长得就很好看,慕容儿一定也很好看。”   “娘娘,掌印,万岁已经在外殿了。”   英景着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勇敢舟舟,不怕困难! 第65章   谢延独自一人迈着小短腿自外殿一路飞跑而来,白色寝衣在秋风中就跑了出来,随后看着紧闭的大门便又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   原本还黑暗中的瑶光殿瞬间灯火通明。   “娘娘。”   他站在高大的殿门前,捏着手指,轻声喊了一声。   绥阳拿着披风匆匆为他披上,长长的披风落在地上,绣花面上的花纹格外难看。   这是之前明沉舟给表哥和明自流做平安符后,谢延缠着也要的礼物,特意为入冬做的披风,花纹都是明沉舟自己绣的,不太好看,但谢延很喜欢。   再后面是匆匆跟来,一脸阴沉的明笙和太皇太后新放到乾清殿的太监。   一群人乌压压地站着,却又不敢上前。   原本还显空旷的瑶光殿前院瞬间拥挤起来。   明沉舟只来得及换了一身衣服,头发拿着一条绸带随意绑着,便连忙打开大门。   “万岁怎么来了?”他见谢延只穿了白色的袜子,皱了皱眉,“去把万岁的鞋子拿过来。”   她犹豫片刻,把人抱起起来。   谢延立刻就伸手缠着她的脖子,整个人都依偎在她怀中。   “大晚上怎么不休息,还惊动了这么多人。”明沉舟把人放在外殿的一侧软塌上,接过英景手中毯子,把人抱了起来。   “娘娘不见了。”他抓着明沉舟的衣袖,闭着眼,小脸白白的。   明沉舟摸了着他披散下来的头发。   “娘娘不要我了吗?”   谢延脸颊还带着大病未愈的苍白,说起话来声音软软的。   “要的啊,我就在宫里,能去哪里。”   明沉舟失笑,捏了捏他的小脸。   “落下水的时候太害怕了,但我最后看到娘娘来救我了。”谢延小声嘀咕着,就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猫,蜷缩在她怀里。   “结果一觉醒来,娘娘不在,都是不认识的人。”   谢延拱了拱脑袋,闭着眼,委委屈屈地说着。   “娘娘怎么不来看我。”   谢延再是早熟,说到底也不过六岁,而且听说病了的小孩特别粘人。   明自流到现在病了都格外粘人。   明沉舟不着调的想着,随后拍着他的脊背,柔声说道:“本来打算明日去的,你问问柳行,我是不是也是今日醒的。”   谢延扭头去看柳行。   柳行立刻笑说着:“娘娘也就下午午时后才醒来的,一醒来不就让英景来看您了吗,晚上睡前还吩咐厨房准备明日吃食,打算去看您呢。”   谢延眼睛一亮,小声说道:“娘娘真好。”   “让绥阳给你穿上衣服,你大晚上来就因为这事。”她笑问着。   谢延磨磨叽叽不肯动,随后抬眸,扫了一眼外面,小声问道:“掌印怎么还没来。”   绥阳低声说着:“这里距离始休楼有点距离,来来回回传话也要两炷香的时间。”   明沉舟镇定极了,只是拿着糕点哄他吃。   “娘娘换香薰了吗?梅花味的,不是还没到秋天吗?”   谢延的狗鼻子在她身上嗅了一下,随口说道。   明沉舟虽未明说,但谢延一向观察极为仔细,很早就发现娘娘身上的香薰都是随着季节变幻的,现在还在深秋,按理不是桂花就是荷花才是。   今夜竟然是梅花,他忍不住多闻了一会。   “和掌印身上的好像。”他小声嘀咕着。   明沉舟捏着糕点的手一顿,随后冷静说道:“今日在挑选冬日的香薰,这个味道好闻,所以多涂了一点,不曾想这么持久,而且梅花不都这个味道吗。”   她借着绥阳地手,把谢延从怀中自若推出:“穿好衣服,外面都是人。”   谢延扫了一眼门口,不知不觉,殿外已经站满了人,他这才板着小脸做好,任由绥阳给他穿衣。   “娘娘,他对你好吗?”谢延捏着她的手指,嘴巴对着外面快速地喏了一下。   明沉舟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了一眼,正好和明笙直直撞在一起。   明笙应该今天一日也曾休息好,俊秀斯文的脸上满是倦意,头顶高高的宫灯落在眉眼间,多了几丝阴沉紧绷。   他碰了明沉舟的视线便淡淡的移开,冷淡厌恶。   “还行吧。”明沉舟同样移开视线,淡淡说道。   谢延趴在她膝盖上,自下而上看着她的下颚,最后一脑袋撞到她的肚子上,哼哼唧唧说道:“那就是不好喽。”   “我喜欢娘娘,恨不得日日粘着娘娘,见到娘娘就心里欢喜。”谢延闷闷的声音在明沉舟耳边响起,“可娘娘见到明相不是这样的。”   明沉舟垂眸看着他,缓缓抚摸着谢延的头发。   “娘娘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了。”谢延孩子气地说着。   明沉舟轻轻拧着他的耳朵,冷哼一声:“胡说什么,你以后可是要做明君的人,幼不幼稚,你这样以后别人要骂我的。”   “爱人爱家才能爱百姓爱天下。”谢延一骨碌坐了起来,一本正经说道,“罗老师说的,他不爱你,就是不爱家,那以后怎么会爱百姓,爱天下呢。”   “哼,谁骂娘娘,我就打谁板子。”谢延小声嘀咕着。   “六岁的小孩就这么不服管了吗?”明沉舟听得直吸气,捏了捏他的脸,“私事和公事要分清楚,要是以后被我发现公私不分,我可就不理你了。”   谢延哦了一声,又打算一脑袋撞到她怀里,就听到英景的声音在棉布毡后响起。   “万岁,娘娘,掌印来了。”   谢延歪了一半的脑袋僵在远处,顿时一个激灵坐好。   明沉舟心思一荡,下意识往外一瞟。   只见谢病春披着大红色披风自拱门处快步走来,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长长的宫灯落在冰白的脸上,眉眼鼻翼处便落在浅淡的阴影,让他越发高冷不可近。   明沉舟越看越觉得好看,便直直地看着他站在了台阶下。   “内臣拜见万岁,娘娘。”他行礼,眉眼低垂,越发显得鼻梁挺直,英俊斯文。   “起来吧。”小小只的谢延端坐着,一本正经地说道,“掌印和明相都进来吧。”   明笙眉心蹙起,越发显得而严肃刻板,行礼谢恩。   柳行送上茶水后便识趣离开,屋内很快就只剩下他们四人。   “朕和娘娘当日落水一事可有眉目。”谢延扭头去问明沉舟下手处的谢病春,认真问道,“朕听闻这几日西厂抓了不少人,早已民生沸腾,甚至连着戴力都被西厂带走了,至今不曾回来。”   明沉舟也紧跟着侧首去看谢病春。   “根据中午娘娘提供的证词,已经找到下手之人。”谢病春镇定说道。   “是谁?”明沉舟惊讶问道。   “娘娘不是和太皇太后说,已经知道凶手了吗?”明笙冷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心中咯噔一声,故作镇定地坐直身子。   她本来是想要找谢病春对口供的,结果被其他事冲昏了脑袋。   太皇太后竟然当日出了瑶光殿不放心,立马就去和明笙互通消息了。   不会要露馅吧。   她有些气恼地想着。   “之前本就排查出了人,是娘娘要慎重一些,特意提供了当日的详细线索,这才人证物证俱在。”   谢病春淡淡解释着。   “是这样没错。”明沉舟咳嗽一声,“但人应该不会错,掌印办事,本宫还是放心的。”   明笙目光自两人身上阴沉扫过。   “那人是戴力的干儿子,今年十五岁,海南采珠人,万岁采莲蓬那日,他就是洑水十五个太监中的一人,他招供那日喝了酒,神志不清,以为还是在琼海采珠。”   明沉舟蹙眉:“当日值班,不论宫娥黄门都不能饮酒,且现在没节没日,酒可不好拿到手。”   “而且又是琼海人,那可要小心了。”   她似笑非笑地说着。   谢病春矜持颔首:“已经单独关着,每时每刻都有专人看着,不会出事的。”   “所以和戴力有关吗?”谢延严肃问道。   “就算此时和戴力无光,但他依旧涉及杀害陈伟一案,和陈伟一起顶替名字的张星已经指认了戴力。”   明笙蹙眉,淡淡说道:“那个陈伟在西厂关了一个月多,谁知道是不是胡乱攀咬的。”   谢病春拢了拢袖子,修长的手指打在乌木扶手上,轻笑一声,冷淡又讥讽:“我堂堂西厂还需去陷害一个连二十四衙门都进不去的太监。”   明笙脸色微变。   二十四衙门内设十二监,四司,八局,其中以司礼监为首,內宫数千名的太监,能得到二十四衙门的官职屈指可数。   “这是我倒是知道一些。”明沉舟终于舍得从自己新晋‘男宠’身上移开视线,出声打断此刻冷凝的气氛。   “陈伟之前让陈星去给他的妻子送一个钱袋子,那钱袋子是宫中之物,掌印给我查了一下,那布料是南边的贡品,先帝只赐给柏寿殿和仁宁宫的。”   “这事想来也不会牵扯到已故的路皇贵妃。”明沉舟委婉说道,“这东西我也查过柏寿殿,太皇太后极为配合,翻出账本对了对,明德十年,赏赐过戴力一匹。”   谢延听得眉心紧皱:“竟真的是他,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杀害无辜百姓,定要杀一儆百给天下人看看。”   明沉舟点头:“理应如此,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他不但不爱护百姓,甚至还仗势欺人,也该杀了给天下人看看。”   “那其他官员呢,难道也涉及杀人,还是涉及落水。”明笙坐在他对面,手指交叉,淡淡问道,“他们有事为何被西厂抓起来。”   谢病春眉眼微微抬起,淡淡说道:“自然有眉目,折子已经拟好,明日便会送到万岁案头。”   “掌印这是什么意思?”明笙蹙眉,“难道有什么不可说的事。”   谢病春微微一笑,单薄青白的唇毫无感情的弯起:“西厂只对万岁负责,内阁不得质询,便是这个意思。”   这天下谁不知西厂是宪宗送给谢病春的掌印礼之一。   一个黄兴的人头,一座始休楼,一个西厂,谢病春自此走上至高无上的地位自此内阁见了谢病春不得不避让三分。   内阁和司礼监的平衡逐渐被打破。   “可这毕竟涉及到百官,西厂也不打算给天下人一个解释吗。”他深吸一口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谢病春垂眸,淡淡说道:“万岁若是觉得合适,自然会公布天下。”   他搬出谢延,明笙便不能再置喙。   明沉舟和谢延一同坐着,眼睛扫过一左一右的人,最好悄默默地看着谢病春精致的侧脸。   ——谢病春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这般咄咄逼人,暗藏机锋,可不是谢病春一贯的风格。   冲她参加过的几次集议来看,谢病春无不是眉眼低垂,坐在首位沉默,一场集议下来,说过话的不超过十句。   “掌印说的是。”谢延及时插入大臣内的波涛汹涌,打破诡异的平静,“今日朕一觉醒来,便是你一言我一语,如今也算解释得清清楚楚。”   “掌印抓人,总该有个诏令吧。”明笙咬牙问道。   谢延也跟着皱了皱眉,去跟着看谢病春:“这倒是,虽说掌印抓人一定有道理,但,前两日朕还在昏迷……”   “是我给掌印的指令。”明沉舟面不改色地说着,“且西厂本就有监察百官的职责,先斩后奏也颇为常见。”   “娘娘。”谢延扭头去看她。   “今日有人敢在內宫动手,不严加处置,明日就会有人把手伸到朝堂,意图颠覆超纲。”明沉舟严肃说道,“这才让掌印收收内外秩序。”   “那日娘娘不是也晕了吗?”明笙质问道。   明沉舟微微一笑:“没晕呢,只是力竭,你若是不放心便问问当日的黄门宫娥,我确实和掌印说过话呢。”   当时围在她身边的人都是瑶光殿的人,谢病春也确实靠近过他,到底说了什么还是不会她说的算。   明沉舟皱了皱鼻子,随后去看谢病春,意味深长说道:“是吧,掌印?”   谢病春抬眸,漆黑的眼眸直直撞进她眼眸中,闻言,颔首应下:“娘娘说的是。”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我毕竟手握凤印,但那日如此关键时刻下的命令,掌印今后办事不必如此谨慎。”她特意大声说着。   “是。”谢病春的眸光倒映着跳动的烛火,连带着他瞳仁中的人也似乎在微微发光。   谢延闻言也点头说道:“朕便说掌印是个稳重的性子,不会贸然行事。”   他又对着明笙一本正经说道:“朕喜欢诸位同僚可以携手共戮,明相今夜与朕陈情之事也得了掌印的解惑,今日还是无需这般猜测。”   明笙连忙起身认罪。   “不必如此,朕对内阁和司礼监一向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你这般问题也是出于良苦用心。”谢延一板一眼地说着。   ——不,你这碗水都要往我头上到了。   明沉舟眼尾斜了一眼小皇帝,古里古怪地想着。   “既然如此,今日便这样歇下吧。”谢延开始赶人。   明笙和谢病春很快就起身离开。   明沉舟眼巴巴地看着谢病春离开,捏着谢延的小手,冷酷说道:“万岁也感觉回去休息吧。”   “我想和娘娘一起睡!”谢延小声说着。   “不行!”明沉舟迁怒道,“万岁已经是大人了。”   谢延据理力争:“礼记有言,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我才六岁。”   “你是万岁。”   “你是我娘娘。”   明沉舟有些犹豫。   毕竟谢延年纪确实不大,这个年纪的明自流还整日缠着明夫人一起睡呢。   “那娘娘给我讲故事,等我睡了再走。”   谢延鬼机灵,无师自通学会了围魏救赵,果断后退了一步。   明沉舟原本摇摆不定的心瞬间被说服了。   “行,我带万岁去休息。”   谢延屁股坐在软塌上不动:“不能去娘娘屋里睡吗?”   明沉舟正打算同意,突然想起屋内凌乱的一幕,之前谢延来得及,谢病春的衣服直接在她内屋换了,随后跟着英景翻窗,避开谢延绕出去的。   “不行!我抱你回去行不行。”明沉舟反客为主地说着,伸手主动把谢延抱了起来。   谢延想了想,乖乖伸手,任由她抱着。   “好的吧。”   他靠在她的脖颈处,笑眯眯地问着。   “我重吗?”   明沉舟摇头:“不重,比明自流轻。”   明自流自小就被养得好,六岁的身形已经格外板正了,谢延却因为五岁之前颠沛流离,吃一顿没一顿,哪怕这一年精心养着,也比同年级的小孩要轻许多。   “明自流就是娘娘的亲哥吗?”谢延绕着她的头发,随口问道。   “嗯。”   “哦,娘娘喜欢他吗?”   明沉舟沉默,随后又轻轻嗯了一声。   “咦,娘娘被蚊子定了吗?这里怎么红红的。”谢延的小手落在她的脖颈处,好奇地问着,“都要冬天了哪来的蚊子。”   明沉舟感受着他手指贴着的位置,眨了眨眼,突然耳朵泛上红意,但还是故作镇定说道:“嗯。”   “娘娘和掌印关系是不是突然变好了。”谢延搂着她的脖子,敏锐问道,“娘娘今天看了他好几次。”   明沉舟镇定自若的说道:“屋内就这几个人,大都是掌印说话,我自然多看他几眼,这有什么奇怪。”   谢延下巴磕在她的肩膀上,眨巴着眼,盯着她的侧脸看,小声又坚定说道:“可就是很奇怪啊,和以前不一样的奇怪。”   他年纪虽小,可安静观察人事,总是比他人更为看透表象。   明沉舟没想到谢延如此敏锐,不由也跟着眨了眨眼,随后敷衍着。   “那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一模一样。”   谢延绕着她的头发不说话,随后拱了拱她的脖子,又闻到:“那娘娘都把大权都给掌印了,是不是说掌印已经可以完全信任了。”   明沉舟一顿,慢慢说道:“我与万岁不同,信任亦然。”   两人绕过两殿链接的长廊,身后的黄门宫娥无声地跟在身后。   谢延闷闷的声音好一会儿,自脖颈处传出来:“所以娘娘和掌印就是不一样了。”   明沉舟没想到这个小屁孩好学会套话了,气的拍了拍他的屁股:“围魏救赵,对我用上了,想要我夸你是不是。”   谢延笑嘻嘻地抱紧她。   等她把谢延带回乾清殿,陪着他玩了一会,又讲了两个故事,谢延这才睡了过去。   明沉舟盯着他睡颜好一会,这才捋了捋他的头发,为他整了整被子,准备起身离开。   “这几日也日夜不离不好万岁。”出门前,她对着绥阳英景吩咐道。   两人齐齐应是。   “奴婢送娘娘回去。”英景提着灯笼说道。   明沉舟摇头,接过他手里的灯笼:“不必,才几步路,今夜你们也累了,去休息吧。”   她注视着陷入黑暗中的宫殿,好一会儿才提着灯笼朝着瑶光殿走去。   走到游廊处,突然看到不远处的红柱上依靠着一人。   长长的披风紧紧垂落在两侧,冰白的面容在游廊两侧的宫灯的照亮下,连着睫毛都一根根,清晰可见。   “掌印!”   明沉舟站在原处,惊讶喊着。   谢病春回眸,芝兰玉树,姿容似雪。   作者有话要说:  旧疾复发,这几日更新量不多,等周末我多写点吧,不好意思啊。 第66章   明沉舟手中的灯笼被谢病春接了过去,修长的手指拎着灯笼,昏黄的光便笼在手指上,好似一根根玉雕似的。   “掌印怎么在这里?”   谢病春垂眸,低声说道:“太皇太后和誉王早已合谋,周家又和薛家统一联合,明家一向紧跟周家脚步,我这几日抓的都是周家和明家的依附好,所以这几日宫中会有大变动,你务必小心。”   明沉舟手中悄默默的勾着谢病春的袖子上的花纹,随口应下。   谢病春在即将下台阶前停下脚步,明沉舟被带的一个踉跄,就在要摔下之际,被谢病春抓了回来。   “你干嘛?”明沉舟不悦质问着。   “娘娘听到内臣说的吗?”谢病春眉眼低垂,淡淡问道。   明沉舟欣欣然地点头:“听到了啊。”   “你说太皇太后打算联合誉王造反,拉了周家和明家做垫背的,内宫中联合了封斋,你看,我都听着呢。”   谢病春垂眸,盯着袖子上的手。   “我还知道为什么太皇太后明明一开始选了谢延,现在又重新选了誉王。”   她仰着头,得意地说着,眉眼弯弯,纤长的睫毛阴影落在眼敛下,就像一只翘着尾巴,毛茸茸的猫。   谢病春手指微动,灯笼也紧跟着晃了晃,漆黑的眸眼半敛着光,显得异常深邃。   “为何?”   明沉舟松开袖子,故作深沉地在他身侧围着打转,长长的影子便一直围绕着谢病春,就像是一只小猫正不错眼的盯着自己猎物。   “薛珍珠性格高傲强势,一开始她抚养誉王也是想要让他和晟王一争高下,后来晟王出事,她便立刻联合大小郑相和封斋趁势打铁退誉王上位,只是没想到后来誉王也出事了。”   明沉舟站在谢病春身后,却又探出脑袋,自上而下去看谢延,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些会是去那个,掌印也是知道的吧。”   谢病春垂眸,不说话。   明沉舟并没有等着他的答案,反而倏地缩回脑袋,继续说道。   “一开始谢延是养在她膝下的,她并未放在心上,后来誉王也紧跟着出事了,又以为谢延只是五岁的小孩,很好掌控,这才联合内阁推谢延上位,说起来,但是封斋为何不同意。”   她砸吧了一下嘴,好奇问道。   “封斋喜欢路皇贵妃。”   谢病春冷淡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明沉舟脚步一顿。   “什么!”   她抓着谢病春的胳膊,自后背又一次探出脑袋。   “真的?”她瞳孔圆瞪,就像一只受惊的猫。   谢病春手指微动,这一次,他轻轻压上明沉舟的眼皮,轻声应了一声。   冰凉的手指按着温热的皮肉,轻轻一触就能感觉到眼皮下滚动的眼珠。   “这么大的八卦!”明沉舟抓着他的手,往下一拉,舔了舔嘴巴,不好意思地气声问道,“路皇贵妃知道吗?”   “发之于情,只止于礼。”   谢病春漆黑的目光落在面前之人,两侧穿堂而过的风吹得头顶的宫灯晃了起来,不甚明亮的烛光落在两人相交的衣袖,对视的眉眼,摇得人微微眼晕。   明沉舟眨了眨眼,讪讪地松了手,长长的哦了一声,神色说不清道不明。   “娘娘觉得可惜?”谢病春缓缓问道。   明沉舟摇头:“喜欢一个人两情相悦才是,封斋喜欢路皇贵妃,路皇贵妃可不喜欢她,有什么好遗憾的。”   她晃了晃脑袋,头上的发带也跟着动了动,墨绿色的发带垂落在粉嫩的耳边,随后对着谢病春扬眉一笑:“和我们不一样哒!”   谢病春呼吸一顿,随后淡淡移开视线:“娘娘还未分析完呢。”   明沉舟见他纹丝不动的样子,好一会儿才兴致缺缺地捏着他的手指。   “只是她没想到谢延人小鬼大,也大概是掌印和慕容儿做了什么交易,谢延对太皇太后和内阁都不太亲近,几次朝堂交锋,谢延处理地都颇为公正,和先帝不同。”   “太皇太后享受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她咧嘴一笑,讥讽说道,“自然打算换个人坐坐那个皇位。”   明沉舟摊开他的手,随后自己也贴着手指量了过去,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誉王自己有心,太皇太后有意,掌印的手真大啊。”   谢病春手指微动,顺势把她的手完全包裹下来。   “继续。”   “选择周家和明家大概是因为两家都是文人出生,口诛笔伐,顺风招势。”明沉舟只好继续说着,“不过他们为何不继续选择大小郑相,尤其是大郑相历经三帝王,手中的人不是更多吗。”   “郑樊是聪明人。”谢病春见她已经又开始扣着他蟒服上的花纹,一只手被止住了,另外一只手完全不得闲,不由盯着那根手指。   “哦,也对,内阁被他牢牢掌握在手中,东南西南一代都是他的门生,朝廷为了稳定政局,就算要他致仕,但还有小郑相呢,小郑相背后有三千门生,还有他这个老爹,就算是一头猪,也能在内阁站稳脚步。”   明沉舟这一年作为太后掌管凤印,有英景的消息,又跟着谢延不动声色观察了整个朝堂,相比较局中人的谢延,她看得格外清晰。   “周家被迫退位后,明笙去了内阁,提拔出的两个弟子,安悯冉性格冲动,刚正不阿,不能时时和他同心,戴和平嘛,和稀泥的好手,但是我倒是不太喜欢他。三股绳是拧不过一股绳的,明家一直被压制早已有过端倪。”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谁选了选。”她长叹一口气,“古来清君自来都是流血的,他们手上只有一群文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病春对她颇为满意,点头夸道:“娘娘聪慧。”   “周生是个聪明人,早已看透明笙在内阁的劣势,这才主动去选薛家,你知道誉王的腿怎么好的吗?”   “听英景说是找了一个良医。”   谢病春点头:“周生给的。”   “所以是他先有这个年头。”明沉舟激灵站直,一脸震惊地问着,“誉王腿我看在选帝师的时候就好了,他竟然这么早就有这个念头了。”   帝师之事,一开始可是内阁,尤其是清流一派占据先锋,任谁也看不出都最后竟然是谢病春一手操控。   病春嘴角露出一丝讥笑,握紧掌中的手指,慢条斯理说道:“在明笙未来内阁之前,内阁只有一位清流名士,周生可是凭借一人之力,抵抗了当时权势滔天的郑樊。”   “怪不得当时我看郑樊也不是很想参与的样子,甚至还装模作样送了胡承光来。”明沉舟恍然大悟,之前所有的不解顿时豁然开头。   “郑樊和周生一样,未必知道掌印的计划,但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即使是对手,她依旧不由赞叹道,“好生,好生厉害啊。”   “郑樊选择选个正儿八经的,有帝师风范的来,而周生则开始谋后路,誉王毕竟也是一个王爷,不论如何,谢延一定会让他入朝。”   “而且誉王毕竟是太皇太后养大的人,誉王妃也是薛家人,他这一招是想缓解明笙在朝堂上的捉襟见肘。”   谢病春牵着她的手朝着瑶光殿走起。   “然后呢,是谁先起了坏心思。”明沉舟追问道。   “周生只是想投桃报李,他到底是个读书人,拉不下脸去巴结薛家,这才把目光放到誉王身上,但太皇太后自帝师一事后,便觉谢延不合适,”   谢病春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接过了周生的问路石,便不打招呼地把他拉上贼船。”   奇怪的是明沉舟只是惊诧了一会,随后长叹一口气,悠悠说道。   “我觉得也是,周明两人毕竟是读书人,造反之事实在太过惊悚,但是薛珍珠不一样,她能在明宗又嫡长子的情况下,拥护自己的儿子,并且顺利登基,魄力智慧缺一不可。”   “他们上了船,怕是再也下不来了。”   谢病春闷着声音低笑一声:“周生打了一辈子鹰,从不把女人放在眼里,这下却被鹰啄了眼,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下去。”   “可他不是也没做什么吗?”明沉舟一顿,随后拖长口气,长长说道,“院试啊。”   谢病春不再说话,手中的夜灯晕亮前面的路,牵着明沉舟稳稳地朝前走去。   安静的甬道时不时有巡逻的侍卫,他们沿着既定的路线走着,偶尔远远看到甬道走着的太后和谢病春,低头行礼后便退下,从不曾发现两人衣袖下交缠的手。   两人绕过最后一堵墙,终于来到瑶光殿门口。   明沉舟冷不丁问道:“掌印觉得郑樊知道这事吗?”   “郑樊素有‘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大周以来,未有盛于他也’的美誉。”谢秉椿淡淡说道,随后淡淡评价道,“大勇若怯,大智如愚,还有……”   明沉舟眨了眨眼,好奇问道:“什么?”   “大奸似忠。”   明沉舟愣了好一会儿,许久没有说话。   “知道如何,不知道如何,静观其变,静待渔翁之利才是他的风格。”   一侧的谢病春松开她的手,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来:“娘娘聪慧。”   明沉舟心思凝重,抬眸斜了一眼谢病春:“今天等我就为了说这个事情。”   “嗯。”   “薛珍珠是个心狠手辣之人,杀人与她而言不过是点头的事情,你这几日切莫小心。”谢病春难得严肃地说着。   明沉舟点头,突然警惕说道:“我现在和掌印可以站在同一个战线上,你可要早点和我通消息,你看太皇太后都这么积极和明笙通消息了,刚才差点就露馅了。”   “嗯。”   谢病春点头,看了眼天色:“马上就要天亮了,娘娘一夜未睡,去休息吧。”   明沉舟心思凝重的点头,走了一步,突然停下脚步,扭头去看谢病春,目光和他直直地撞在一起。   谢病春正在注视着她,好似一汪深情海水,把人完完全全容纳其中。   “你是不是什么忘记了。”她背着手故作镇定的问着。   谢病春看着她转了转眼珠,不怀好意的样子,冷淡否定着:“没有。”   明沉舟咳嗽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点自己的嘴。   谢病春扬了扬眉。   “书上都这么说的。”她立马哀怨说着,细眉蹙起,“而且你不是我男宠吗。”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缓缓上前,直到在她面前站定,在她期待的目光中,顺手拍了一下她脑袋,不轻不重,颇有点警示的味道。   “少看些艳俗话本。”他冷淡矜持呵斥道。   明沉舟瞪大眼睛,紧盯着谢病春,随后摸了摸脑袋,心中大惊:他怎么和书上那个书生不一样!   书上说书生可是欣喜若狂,情难自禁!   谢病春怎么又不安常理出牌!   她忿忿不平地想着。   “你在想什么。”谢病春冷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明沉舟垂头丧气地说道:“没有,我要回去睡觉了。”   “还有它才不是艳俗话本,很好看的,是现在京城最有名的一个话本系列了,还有画册呢,和之前的西厢记一样畅销呢,我都没买到原版!”   “回去睡觉。”谢病春丝毫没有被她的激动打动,只是冷淡说道。   “哦。”   她脚步凝重的离开时,并未发现背后的谢病春微红的耳朵。   等她一觉睡到午时,还未睁眼就听到院中桃色兴奋的声音。   “这是掌印送的啊。”   “是啊,我不眠不休找得。”陆行哀怨的声音在院中响起,“敲我这黑眼圈。”   “掌印太好了吧,娘娘最喜欢看这些了。”   ——我喜欢的?   明沉舟一个咕噜爬了起来,立马跑到床前,推开窗户问道:“是什么啊!”   “是话本和画册,现在全京城最有名的,说得出名字的,全都有!正版的!还有笔者签名!”桃色兴奋地喊着。   明沉舟嘴角控制不住的咧了起来,真心实意地夸道:“掌印真好。”   陆行摸摸鼻子,对着英景挤眉弄眼。   英景冷淡地移开视线。   “娘娘起吗?您昨夜答应万岁要亲自给他送午膳的,点名想吃花生糕,厨房那边已经等着了。”   他上前推开门,站在屏风后,低声说道。   明沉舟这才想起这个事情,随后又问道:“今天是大集议吗?”   “正是,诸位大人还在议事。”   明沉舟眼睛一亮:“给几位大人一起做一份,再叫厨房做个花生糕来,嗯,掌印不爱吃花生,你再做个桂花来。”   “各位大人的口味皆有不同,以前万岁留膳都是各自准备的。”英景说。   “那就各自准备,挑简单的来。”明沉舟意味深长说道,“我去助掌印一臂之力。”   英景点头应下。   “快快,拿本最新的话本,让我抓紧时间看一下。”见英景走了,明沉舟连忙对着桃色激动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情话舟舟get 第67章   明沉舟来的不是时候,守门的绥阳远远看到她便主动迎了下来,对着她摇了摇头。   “多久了?”她随口问。   “快两个时辰了。”绥阳低声答道。   明沉舟扬了扬眉:“近日也有大事?”   绥阳亲自为她打着伞,跟在身后小声说道:“倒也不是大事,只是誉王递了折子想要回吏部。”   明沉舟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昨天晚上还在讨论这事,今天他们就迫不及待的提出来看,看来掌印真的逼得很紧。   “同意了?”   “是,誉王在朝野风评很好。”   明沉舟点头,并不意外,就目前而看,誉王确实清清白白。   “总不能这个事情议了这么久?”   明沉舟穿过宫门,走在空荡的庭院里,头顶的日光落在身上已经没有灼热,影子落在脚边只抽出一条矮小的模样。   初冬终于来了。   “万岁把掌印递上来地折子给内阁看了,如今闹起来了。”   明沉舟停下脚步,看了一眼绥阳,绥阳眉眼低垂,沉默冷静。   “折子里几个人?”   “一共二十人,七人斩立决,八人流放,五人贬为平民。”   明沉舟轻轻吸了一口气。   两人说话间终于来到大门前,隐隐约约能听到安悯冉的大嗓门,明沉舟站在台阶下,紧紧地听着。   “……滥杀无辜,草菅人命,铲除异己,呸……”   “不过是捕风捉影……遭天下人唾骂……”   “刚行……息怒……”   “万岁同意了?”明沉舟捏着指骨,缓缓问道。   绥阳的声音格外低,落在风中,只有身侧的太后才听得清。   “人太多了,万岁抉择不下。”   明沉舟倏地响起昨夜谢延问的那个问题。   ——“那掌印可以信任了吗?”   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细眉一蹙,随后又松开,听着里面安悯冉和郑江亭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淡淡说道:“敲门,午膳后再议。”   绥阳神色犹豫,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明相早上直指是太后干政,这才纵得西厂无法无天,希望万岁可以把凤印归还太皇太后。”   明沉舟扬了扬眉。   “万岁并不同意,维护了娘娘,如今也有因为这事才僵持不下。”   明沉舟对着绥阳点点头,算是谢他出言提醒。   “大郑相有何反应。”她冷不丁问道。   绥阳一愣,仔细思索后想到:“大郑相并未有何反应,但小郑相是支持万岁的。第一时间就谴责了明相。”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说道:“闹得颇不好看。”   明笙毕竟是次辅,年纪仅次于郑樊,又是清流之首,如今被郑江亭这般出了名的混不吝当众斥责,没当场挥袖离开已经是看在谢延的面子上了。   小郑相就是大郑相对外的门面,他这般做派就是郑樊的想法。   内阁自成立以来,首次辅的继承模式总是天然带着对立,对外是金杯共汝饮,对内则是白刃不相饶。   “都说大郑相多智近妖,确实不假。”明沉舟笑,细碎的风吹动了眼眸,到最后只剩下冷淡之色。   “敲门吧。”   她抚了抚鬓间的发簪,抬了抬下巴,矜持说道。   绥阳这才把伞递给桃色,小跑上了台阶敲了敲门。   “万岁,诸位大人,太后娘娘听闻万岁和诸位大人已经议了两个时辰,特备下午膳,请万岁和诸位大人用过后再行商议。”   殿内的动静瞬间一窒。   谢延端坐了两个时辰早已累得直不起腰来,可又不得不失了仪态,只好一直强撑了,现在听说娘娘来了,立马眼睛一亮,跳下椅子,高兴说道:“快请娘娘进来。”   大郑相也紧跟着站了起来,他一起来,内阁也便跟着起来。   谢病春一直笼着袖子坐在司礼监的首位,闻言目光自门上倒映出的倩影上一扫而过,随后也紧跟着站了起来。   黄行忠挑了挑眉,随后也紧跟着拍着肚子,站了起来,他这一起来,杨宝和汤拥金也忙不迭地站了起来。   封斋细长的眉眼微微眯起,手指搭在长案上,微微用力,身形向后仰去,这才慢条斯理在喊了起来,讥讽道:“掌印倒是积极。”   谢病春笼着袖子,并不搭理他的阴阳怪气。   黄行忠脸上笑眯眯的,先是斜了前头的两个掌印和禀笔,又看了眼内阁的首辅和次辅,不由摇了摇头。   绥阳听到万岁的话,也隐约听到殿中椅凳移动的声音,这才对着明沉舟点了点头,随后推开了门。   明沉舟穿着深绿宫装,珠玉凤钗,珠辉玉丽,衣摆上的盛开牡丹,一团团,一簇簇,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当真是富贵艳丽无双。   她笑脸盈盈地站在门口,目光自众人身上扫过,随后落在谢病春身上,这才看向眼巴巴看着她的谢延。   “本宫本不想打扰诸位大人议事,但万岁龙体初愈,早上议了一早上,也该先休息了。”   这话若是后宫嫔妃自然是说不得,可门口站着的这位可是太后,万岁出自她膝下,手掌凤印,最重要的万岁敬重爱护她。   “给诸位大人奉上午膳。”明沉舟目不斜视地朝着谢延走过去,脸上露出柔柔的笑来,“万岁怎么下来了,可是累了。”   谢延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不说话。   他毕竟才六岁,一动不动做了两个时辰,差点累趴下去。   明沉舟牵着他的手,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揉着:“早上特意让厨房做了花生酥,刚出锅的。”   桃色正捧着食物送到案桌上。   谢延鼻子一动,眼睛越发亮了,小声说道:“白烧河豚,乳饼。”   都是他爱吃的!   明沉舟失笑:“万岁好鼻子。”   诸位大人的案桌上也各自奉上膳食,众人一看皆是露出惊讶之色,这些都是他们的口味的饭菜。   “诸位大人为国为民,今日议事耽误如此之久,自然不能随便敷衍。”明沉舟含笑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郑樊掀了掀年迈,长满斑点的眼皮。   “本想让诸位大人先自行用膳,午后再议,可万岁半月前就在今日未时正刻约了罗松文罗院长。”明沉舟为难说道,“一言为重百金轻,总不好失约。”   太后这话说得委婉,可这场的都是聪敏人,知道这是太后在敲打他们了。   “娘娘说的是,海岳尚可倾,吐诺终不移。”郑樊开口,一口气吊着极长,唯恐下一口接不上来一般,可每次偏偏又都顺了上来。   “是老臣无能,内阁这两日积累了不少事情,司礼监那边又诸事繁多,这才耽误了万岁休息。”   “光是内阁收到的都察院弹劾掌印的折子垒起来就有桌子这般高了。”安悯冉冷哼一声。   谢延捏着筷子,正打算开口说道,却被明沉舟拍了拍手,示意他继续吃饭。   “都察院本就行弹劾职责,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可是好事。”她笑脸盈盈地说着。   安悯冉性子直,又想说话,便听到明笙淡淡的呵斥声:“放肆,都察院的折子看不过来本就是内阁的问题,做什么退缩狡辩,吃饭。”   戴和平也跟着连连说道:“是是,都察院直言无隐,秉承□□组训‘凡朝廷政事得失,民生利弊,以时条上’这可是好事。”   安悯冉一张脸涨红,随后行礼说道:“是微臣失言。”   “早就听闻安相性格直爽,乃是幸事。”明沉舟笑说着。   明沉舟看似软绵绵的话,任谁都看得出是维护司礼监,或者说是维护谢病春。   毕竟谢病春手中的诏令是瑶光殿发出的。   不满谢病春就是不满瑶光殿。   郑樊一直半低着的头,不经意抬起,扫过明沉舟和明笙,眼底闪过一道精光。殿中众人各有心思,沉默着吃着带着余温的饭菜。   “掌印的东西怎么和我们都不一样。”一盏茶后,封斋眼角一瞟,阴阳怪气地说道。   原来每位大人的饭后糕点都是乳饼和花生酥,只有谢病春的碟子里是雪白的桂花糕。   谢延立马抬头张望着,见是自己也有的东西,这才继续低着头吃着乳饼。   黄行忠是所有人吃的最快的,一嘴一个饼,一碟菜三口就吃完了,早早捧着一盏茶喝着,闻言,嫌弃说道。   “掌印对花生过敏,封禀笔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显得太后没给你吃一样,宫中可是许久没吃过花生酥了,这花生酥工序复杂,能做到这般甜而不腻,脆而不散,今日有幸得了娘娘的口福。”   他一笑起来,脸上的肉就挤成一堆,看上去格外好说话,明沉舟笑着对他点点头。   封斋蹙眉,不解问道:“掌印对花生过敏,怎么不听尚膳监的人说起。”   黄行忠不耐烦,把肚子拍得咚咚响,正打算说话,突然觉得有人看着他,眼角一瞟,正看到谢延嘴里鼓鼓,正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肚子,顿时吸了吸肚子。   “始休楼有小厨房。”汤拥金随口说道,酸溜溜地说着,“尚膳监不知道很正常了。”   在宫中有一个小厨房可是一个天大的恩赐,如今宫中也有只万岁和两宫太后,外加始休楼才有设立小厨房的资格。   “就是,又不是什么大事。”黄行忠瞪眼,眼尾扫过对面两个首次辅,不悦说道,“吃饱了便歇歇嘴,说了一早上也不嫌累。”   杨宝摸了摸下巴,笑说着:“掌印也对花生过敏啊。”   “谁还对花生过敏啊。”汤拥金喝了最后一口汤,擦了擦嘴,这才好奇问道。   “明宗和宪宗都对花生过敏啊,所以宫中才这么多年没有做过花生酥呢。”杨宝口无遮拦地说着,话还未说话,就看到几个视线倏地落在自己身上,心中一惊,连忙闭嘴。   殿中的气氛不知为何诡异地安静下来。   “这么巧。”郑江亭随口说道,随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怪不得先帝如此喜欢掌印。”   关于宪宗到底为何自內宫三千太监中一眼就看中当时还只是最低品的谢病春,至今都是一个谜,哪怕是郑樊也猜不出一二。   是以,内阁中郑樊和明笙吃完饭后,闻言也顺势盯着谢病春碟中的桂花糕。   封斋眉眼低压,盯着一侧的谢病春,目光阴冷地看着那叠精致的糕点。   他比这些外朝人多了解一点内幕,宪宗对谢病春的宠信,外人只能看到万分之一,可他们这些宫里混的,才知道到底是如此盛恩,便是路皇贵妃也不得不避退其后。   可先帝到底为何如何?   想来除了先帝无人得知。   众人目光处的谢病春眉眼不动,依旧斯斯文文地吃着桂花糕。   他吃相极为斯文,乍一看就好像大家族出来的矜贵公子哥。   明沉舟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坐在上首盯着地下莫名涌动的暗流。   ——她原本只以为谢病春是不喜欢花生,没想到是对花生过敏。   谢病春稳坐司礼监掌印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他毫无弱点,并无喜好,无父无母,就好似从雪地里孤零零地冒出来一样。   现在,他竟然也有弱点,哪怕只是一个不能吃的花生。   谢延没察觉不对劲,反而好奇地问着杨宝:“你怎么知道的?”   杨宝心中一慌,去看封斋,却见封斋冷着脸并不搭理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奴婢原先是在尚膳监做事的,前面的老师傅耳提面命,这才记得牢。”   “娘娘怎么知道?”谢延又好奇地去问明沉舟。   这一问所有人的视线又忍不住落到明沉舟身上。   毕竟坊间可有不好听的传闻。   明沉舟微微一笑:“我宫中的英景原先是掌印之前的书令,他说的。”   众人了然,虽然英景本来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司礼监书令,如今成了一个一宫领事太监,看似升了品阶,但前途却是和瑶光殿彻底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过,瑶光殿和谢病春早已联盟,不算秘密。   郑樊的目光落在谢病春身上,他和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是面对面坐着,今日因为他要用膳,这才挪了位置,坐在谢病春的斜右方位置。   他看久了连着眼皮都缓缓耷拉下来,却又在刹那间睁开眼。   “看我做什么。”   就在此时,谢病春缓缓开口,拿着案桌上的帕子抿了抿唇,淡淡说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但凡禀笔放点心思在我的吃食上便会知道。”   “我不吃花生,不吃鲜鱼,不吃腌菜,不吃内脏,不吃足下物,不喝酒。”   他慢条斯理地端着茶抿了一口。   “怎么?”他抬眉,扫了一眼身侧之人,缓缓问道,“禀笔打算来始休楼的小厨房任职。”   郑江亭直接笑出了声。   明沉舟嘴角忍不住一扬,随后又连忙压了下来。   ——论阴阳怪气,还是谢病春的嘴会来事。   封斋被谢病春当众下脸,一张脸顿时阴沉下来。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谢延终于吃完了最后一个乳饼,也学着黄行忠拍了拍肚子,结果刚拍了一下就被明沉舟啪的一下打了一下手,这才讪讪地摸着小手。   他捏着帕子,好奇问道:“那掌印不是很多东西都不吃。”   谢病春点头,淡淡说道:“口腹之欲,填饱而已。”   谢延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一板一眼说道:“人间有味是清欢,吃饭还是很重要的。”   “万岁教训的是。”   谢病春倒是认错认得很快。   等众人都用完膳,英景及时出现,带着人把桌子都抬了下去,身后的柳行则是去开窗,放下竹帘,随后也跟着出去了。   没一会儿,殿中顿时恢复了干干净净的模样。   “诸位还有何事要议。”明沉舟坐在谢延下首,先一步开口问道。   明笙看着她,眉心缓缓皱起。   “虽是微臣冒昧,但,后宫不得干政。”   谢延连忙按着明沉舟的手,沉声说道说道:“娘娘有凤印的。”   郑江亭跟着附和着:“太后一向守规矩,当年先帝初登基,太皇太后不也垂帘听政了三年。”   “内阁只剩下一事了还请万岁定夺。”一直沉默的郑樊扶着拐杖起身,缓缓说道。   谢延点头:“郑阁老请说。”   “西南一代本就因为安南扰乱边境军线吃惊,先帝一直是重兵镇压。”郑樊眼皮子重重耷拉着,说话有气无力,却又听的人格外稳重。   “安南内乱不止,国内争斗不休,其中嫡出的大皇子有心依附大周,让大周祝他夺权,必当臣服万岁。”   一直懒洋洋的郑江亭猛地掀眼,盯着自家老爹。   谢延腰背挺直,认真听着。   “安南自宁王叛乱之后便逐年占据大周边境,我们的云南巡抚也意外出事三个,如今能有这般机遇,也是列祖列宗保佑。”   “安南一向是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若是诓了我们怎么办。”黄行忠皱眉问道。   “说起此事。”他并没有恼怒,反而掀了掀眼皮,露出浑浊年迈的双眼,盯着上首的万岁,缓缓说道,“此番大皇子传信,还因为涉及到一个云南旧案。”   “什么旧案。”谢延好奇问道。   殿中不少人脸上神色瞬间僵硬。   “宁王造反案。”郑樊一字一字,缓缓说道。   “跟逆贼宁王又有何关系。”封斋皱眉反问着,神色不悦。   “说是抓到了几个宁王旧部。”郑樊目光自众人身上扫过,最后又慢慢地垂下眼睑,“当年宁王祸害云南,民不聊生,百姓凄苦,先帝仁慈,只赐死宁王府满门毒酒。”   明沉舟仔细听着。   这段旧案在当年也曾掀起轩然大波,哪怕当时她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也曾听闻。“那些旧人不思悔改,不念圣恩,这些年一直在云南作乱,当时不少人逃到安南,现在大皇子打算用这些年用来投诚。”   谢延蹙眉,严肃说道:“这事事关重大,还请郑阁老拟个章程送来。”   “是。”郑樊缓缓应下后便又说道,“内阁无事了。”   谢延看向谢病春。   谢病春颔首:“司礼监无事。”   谢延暗自松了一口气,动了动发僵的腰:“那边先行回去吧。”   “是!”   众人齐齐起身告退。   谢病春和郑樊前后脚离开,众人这才随着他们一同出去了。   “爹,那事不是没商量好吗?怎么就贸然,若是被明笙得了先机,我们就功亏一篑可……爹!”郑江亭见人半天不说话,不由愤愤叫了一声。   “闭嘴!”   郑樊不耐烦说道,随后脚步一顿。   “去,去江南,把谢病春再给我查一遍。”   郑江亭蹙眉,脾气暴躁说道:“查什么啊,之前年年查,查了七八年,什么也查不出来,谢病春那阉人一个天煞孤星,谁能想到有这个大富大贵的机遇。”   郑樊扫了他一眼,那双阴沉似刀的眼眸露了出来,在明媚的日光中闪过层层煞气。   他难得严肃地厉声呵斥道:“现在,立刻给我去查!”   作者有话要说: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朱元璋   海岳尚可倾,吐诺终不移——李白   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茹太素   凡朝廷政事得失,民生利弊,以时条上——都察院百科   姐妹们,本文最大的剧情来了QAQ 第68章   殿内,明沉舟看着绥阳去而复返,这才看向案桌前的人。   谢延案桌前叠满了折子。   他前头的两位帝王不甚勤奋,大权悉数旁落内阁和司礼监,导致内外两朝冲突日益严重,人人都有私心,掌权者更是沟壑难填,在他们脚下的垫脚石数不胜数。   谢延虽年纪小却格外有主意,原本一分为二的权势逐渐被他收回,这也让内阁和司礼监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比前朝好了许多。   这是内阁中两派分立,司礼监掌印太过强势,这让谢延时常觉得为难。   “他们这几日见了面就要吵架。”谢延端着茶抿了一口后,这才跳下椅子在殿中转悠,一边消食一边说道。   “内阁之中,大郑相稳重,明相虽是次辅,但时常说得上话,重大事情往往需要各方协商妥协。”   他停在一个饕餮兽首熏笼前,盯着上面镂空的花纹,感受着银丝炭带来的温度,被烘地眉心紧皱,小脸严肃。   “倒是司礼监,封禀笔看似强势,黄行忠性格忠厚正直,在司礼监颇有两头不沾的架势,杨宝乃是封斋一手提拔上来的,汤拥金资历最短做了一个墙头草,可不论如何,司礼监依旧是掌印一锤定音。”   他说完又从熏笼慢悠悠地走了回来,小手往后一背,颇有大人模样。   “就像掌印今日递上来的折子。”他站在一处,仰头看着明沉舟,“娘娘知道吗?”   谢延看人时,眸子又清又亮,好似含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细看之下碎光闪烁。   明沉舟神色镇定地摇了摇头。   “就娘娘手边那个红色横封的折子。”谢延指了指右手边案桌那三叠折子上的一本。   “天刚亮就递来了,因为牵连的官员实在多被我压了下来。”   他慢吞吞地走到明沉舟面前,自己主动爬到她的膝盖上,就像一只小猫蜷缩着。   “娘娘不知,当时江浙一带的风波到现在还未平息,因为牵连人数之多,导致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等衙门不少连不满三年的观政学士,连翰林院所有在册的庶吉士都陪下派到江浙一带去了。”   “就这般,人员都还未填满,江浙巡抚不得不上旨要求提吏为官,用来弥补剩余空位。”   大周科举后所有进士都要事先进入衙门进行观政,前六进入翰林院被称为庶吉士,前者会在三年期满后下放到各个衙门,庶吉士却是大周内阁的后背役。   自□□组建内阁以来,内阁阁员皆是庶吉士出身,无一例外。   谢延脸色凝重。   “如今若是再依着掌印的折子,杀这么多人,只怕朝野舆论再也压不住了。”   明沉舟看着折子上二十个人名,心思微沉。   “那万岁想要如何?”   谢延依偎在她的肩膀上,显示盯着她的下颚不错眼的看着,随后又淡淡闭上眼,小声说道:“我不知道,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立场,可我不能有,娘娘。”   明沉舟垂眸,头顶的发簪微微晃动,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她一向温和,就像绵软的白云,谢延闻着娘娘身上淡淡的桂花香,喃喃自语:“可这些人想要害娘娘,我便忍不了。”   明沉舟失笑,摸着他的脑袋,笑说道:“说什么胡话,而且掌印折子上说,这些人都意图和宫内宫娥黄门勾结,居心叵测,他们的目标至始至终都是你。”   谢延不说话。   “胡师与我说,为帝要心怀忧惧,也要胸怀万里。朝堂制衡固然主要,左右平衡,才能平稳运行,可所有制衡之术归根结底,不是手段和智谋就能逐一而论的,最主要的是为君者自己。”   明沉舟安静地听着,地热烘得人发热,熏笼发出袅袅香味。   “我必须坐得稳,镇得住,才能取其最为正确的答案。”   谢延虽年幼,可语气中的杀伐之气却又在此刻不着痕迹地露了出来。   明沉舟闻言,不由手指微顿,谢延敏锐察觉到,立马用头拱了拱她的脖颈,刹那间吹散了那股帝王之气,好似一只蜷缩在手心的猫。   “胡承光说得对,万岁也做得对。”明沉舟开口说道,声音阴沉,“不论是内阁还是司礼监,总归是万岁手中的一把刀,不能有半分僭越。”   谢延呼吸平稳,他并未睡过去,只是在暖洋洋中闭眼小憩。   毕竟他也才昨日醒过来。   “可掌印杀的人没错。”   头顶的太阳逐渐朝着西边落去,紧闭宫殿大门在光洁的地面上落下清晰的倒影,细碎的日光在一个个雕花细框里,安静又沉默。   谢延冷静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了起来。   “看来万岁做好决定了。”明沉舟笑问着。   “为民为君为天下,守着大周百姓朝奉的百官总该占一样。”谢延自她怀中坐直身子,一本正经说道,“这是底线啊,娘娘。”   明沉舟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幼帝,赞许说道:“是,这是底线,万岁。”   谢延眉眼低压,整个人便多了凛然之气。   “江浙一案,那些人贪墨徇私,卖官鬻爵,官商结合,不顾百姓死活,该杀。”谢延沉声说道,那双明亮的眸子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只是害怕,我杀的不是这样的人。”   明沉舟瞳孔微微睁大。   “今日也是这般顾虑。”他看着面前的娘娘,放柔声音,轻声说道。   明沉舟了然:“你不信任西厂,或者说掌印。”   谢延点头。   “我三岁那年见过掌印杀人,我娘也说过掌印不是一个好人,娘娘也教我不能盲目。”谢延脸上露出一丝挣扎,“他还杀了我娘,我,我无法这样的信任他。”   明沉舟手指微颤,她在那一刻听清了谢延语气中的杀气,不由心神震动。   她不由把人抱在怀中。   “娘娘舍不得。”谢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沉默。   “娘娘那日只吃了三个桃酥,可那个盘子上有六个桃酥。”谢延慢慢贴着的她温热的脖颈,浅长的睫毛在微光中颤动,明亮的眼眸落入光逐渐模糊了瞳孔的颜色。   明沉舟身形一僵。   “娘娘,你不要他行不行。”谢延抱紧他,哀求道,“娘娘以后要什么,慕延都给你,但他不行。”   谢延就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猫,毛茸茸的碎发落在鬓间,刺得人有些发痒。   明沉舟眉眼低垂,怀中的幼帝小小一只,抱在怀中,就像小时候她很喜欢一个玩具。   那是一个泥做的摩罗小女娃,端正细腻,小臂大小,是表哥给她买的生日礼物,这个总是笑眯眯的泥娃娃可以穿不同的衣服,还能有不同的搭配,她喜欢得不得了,几乎是爱不释手,去哪里都带着她。   直到那个娃娃被大夫人身边的嬷嬷发现了,指责她用蛊毒之术,才害的大夫人这几日头疼。   那个被她取名叫小喜的摩罗被砸碎在她面前。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的难过和心碎,可就在刚才,她竟然刹那间回来那个时候。   年幼的明沉舟站在烈日底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大粗壮的嬷嬷高高举起,那个穿着乾红背心,系青纱裙儿的小娃娃就被砸碎在自己面前。   那个娃娃脸上大大的笑容瞬间四分五裂。   “娘娘,我恨他。”   谢延喃喃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响起。   现在,她似乎再一次目睹自己的娃娃消失在自己面前。   难过悲痛,惊惧惶然。   谢延不再说话,他似乎也再一次回到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   惶恐不安,脆弱敏感。   “慕延。”   明沉舟盯着地上一道道花纹,金翠楼台,衔影未平,依稀可见初冬萧瑟之色。   可到最后她只能抚摸着小孩的后脑勺,柔声问道:“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谢延沉默,许久之后,缓缓抱紧明沉舟,轻声说道:“好。”   谢延绵长的呼吸落在肩颈处,一如既往的依恋。   人人都说小猫往往会把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当成母猫。   谢延就像那只幼猫,人生大变,又突逢丧母,惊惧之间来到瑶光殿了,在沉默害怕间见到了明沉舟。   不同于慕容儿的沉默严苛,明沉舟爽朗大方,温柔可爱,一笑起来梨涡浅浅,满院的鲜花都不及她的半分明艳。   一年的朝夕相处间,谢延依旧许久没有想起娘了。   自远而近传来小黑的声音,声音洪亮,颇有骂骂咧咧的架势,随后又传来爪子剐蹭着木门的声音。   “哎哎,小祖宗耶,快快,抱下去,哎哎,小祖宗,小祖宗,别气别气。”   守门的小黄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小黑的喵叫声逐渐消失。   “娘娘知道我娘和掌印的交易吗?”许久之后,谢延开口问道。   明沉舟不曾想他连这个都知道,愣了一会儿,这才说道:“知道。”   “他把我送给掌印,让掌印扶持我登基。”他喃喃自语着,“她想叫我为南国复国。”   明沉舟蹙眉。   “南国是如何覆灭的?”他问?   “被安南吞并。”   明沉舟沉吟片刻说道:“当时安南攻破南国,皇室全被屠杀,南国十三岁男子尽数屠杀,六十岁的老人就地掩埋,女子则是全都带回安南,你母亲是因为当年被人救了才没有被杀。”   “所以没有南国了是吗?”   谢延抬眸,去看他,眼睛清凌凌的亮。   “嗯。”明沉舟点头。   “复国也不能复了是吗?”   明沉舟小声说道:“南国国姓慕。”   谢延猛地瞪大眼睛。   “西南一代自来便不太平,□□多次重兵镇压都无法完全驯服,可见其情况复杂,容妃幼年流离失所,后又困于内院,不知复国南国于你而言,不亚于推行一个新政,西南一代如今好不容易维持平静,万岁若是强行复国,重者战乱再起,轻者朝野震荡。”   明沉舟冷静说道:“万岁如今是大周的天子,治理好大周便是对当年散落在五湖四海的南国遗民最好的交代。”   谢延沉默,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气,神色竟然露出一丝轻松之色。   “我那日问过胡师这个问题,胡师也是这般说的。”   ——“南国覆灭是历史必然,他们几乎与世隔绝,常年不与周边交往,就算不是被安南也会被其他国家攻破,万岁若是觉得遗憾,不若勤政爱民,这就是对当年散落在五湖四海的南国遗民最好的交代。”   “可那时我娘的遗愿。”他又迷茫问道。   明沉舟冷静说道,“她和掌印,不过是一场交易,如今双方早已达成目的,至于她与你,她若是真的爱护你,便不该强人所难。”   “复国,早已全无可能。”   谢延低着头不说话。   “这封折子,万岁打算如何处理。”明沉舟转移话题,手中的折子在指尖调皮地打了一个转。   谢延盯着折子上的红横封,沉默片刻后说道:“我问过绥阳,这些人是否和掌印有过节。”   明沉舟呼吸一怔,原本在指尖打转的折子被啪地一声握在手心。   “有。”谢延盯着明沉舟,就像小孩要拉着另外小孩战队一般,故意大声给人穿着小鞋。   “七位斩立决中都在江浙一案,院试一案甚至更久前,对掌印冒犯过的人,甚至还有当面辱骂过掌印。”   “那其他人呢?”明沉舟紧跟着问道。   “或多或少都有些过节。”   谢延抱臂,一本正经,随后又特意解释道:“可不是我胡说的,都是绥阳说的,绥阳和英景一样都是司礼监书令出身。”   明沉舟心中一松,面上点了点头,随后冷不丁问道:“万岁觉得朝中谁和掌印没过节。”   谢延嘴角一动,随后呆呆地看着明沉舟。   是了,满朝文武,京城百姓,谁对司礼监,对掌印没过节。   明沉舟把折子扔回他怀中,又把人抱下膝盖。   “读书人和司礼监天生都是对立的,这封折子给的理由是危害宫廷,不涉及百姓,倒是可以压一下,让事情多发酵一会儿,水彻底混了才能摸鱼。”   “也好看清掌印这份折子到底是真为万岁考虑,还是借机铲除异己。”   谢延点头,他眨了眨眼,眼底的光便悉数掩了下来,随后又说道:“因为之前明相和郑相对此颇有意见,我让他们拿出证据来反驳,若是没有,七日后便按折子上行事。”   “娘娘觉得呢?”   明沉舟捏着手中的折子,笑说着:“我不懂,万岁心中有数就行。”   两人之间原本因为掌印而沉默下来的气氛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失,好似再也不存在一般。   “不是约了和罗松文见面吗,让绥阳进来伺候你换衣吧,早去早回。”明沉舟起身,笑说着。   “娘娘不和我去。”谢延拉着她的衣摆,皱眉问道,“去外面玩也不去了吗?”   明沉舟打了个哈欠,冷漠无情拒绝着:“不去,昨夜这么晚睡,为了给你从集议中捞出来,早上起得又早,我现在要回去睡个回笼觉了。”   谢延只好松开手,恹恹说道:“那娘娘好好休息。”   “乖!”明沉舟捏了捏他的脸,“我想吃富贵楼新出的酥油泡螺,你记得给我带一点回来。”   谢延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大声保证着:“好!新出的好吃的,都买了!”   “万岁真是孝顺啊。”明沉舟笑眯眯地说着。   谢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闻言便是笑得直眯眼。   两盏茶后,明沉舟亲自给谢延披上披风,有笑脸盈盈地目送谢延上了马车,这才转身离开。   只是在她转身的瞬间,脸上的笑意倏地一下消失。   “掌印在哪?”她问着英景。   英景一愣,随后说道:“今日是集议,一般下午司礼监除了值班禀笔要上值,掌印和其余禀笔今日下午都是休息的。”   “在始休楼?”她扭头问着。   英景点头:“不出意外是的。”   明沉舟脚步一顿,转而朝着始休楼走去。   始休楼一如既往地安静,门口的那一片梅花隐隐有开花的迹象,时有时无的梅花香飘在空气中,守门的锦衣卫见了来人,目光也不曾飘一下,只是冷静地把人放了进去。   明沉舟刚刚穿过内外院的圆形大拱门,就看到谢病春带着陆行正朝着外院走来。   长长的大红色披风在初冬的凌冽的北风中打着卷。   对面一行人也看到明沉舟紧跟着停下脚步。   “娘娘。”   陆行喊了一声,随后去看娘娘背后的英景。   英景冷淡地移开视线。   陆行不由一头雾水。   “下去。”   “下去。”   两个声音依次响起,交叠在一起。   明沉舟挑眉一笑,随后对着陆行和英景说道:“我和掌印有话说。”   陆行有经验,立马拉着英景头也不回地躲了起来。   明沉舟和谢病春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各自对视着,北风萧瑟,吹的人脸颊疼。   她朝着谢病春走去,腰间禁布上的流苏在风中晃着,鲜艳又好看。   “掌印去哪?”明沉舟大大方方地拉着谢病春的手,朝着被风处的游廊走去。   “司礼监。”谢病春垂眸看着面前的嫩白指尖,低声说道。   “哦。”明沉舟应了一声,随后站在台阶上,直到视线堪堪和谢病春平直,这才咳嗽一声,进入正题,“我就是来问掌印一个问题的。”   谢病春毫不意外,点头示意。   “这些人都要这般处置?”明沉舟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么多的杀人罢官,民间舆论可不是因为冬日就停下来。”   谢病春脸上并未有惊疑,反而露出几丝了然之色。   “不杀不以服众。”   他冷淡说着,好似今日穿堂而过的北风,毫无回旋的余地。   “我听说这些人和掌印都有过节。”明沉舟眼珠子一转,委婉问道。   谢病春失笑:“满朝文武谁与我没有几分过节。”   明沉舟摸摸鼻子,小声说道:“确实,可之前江浙一案已经让掌印背上骂名,若是再添这些人的人命,骂声喧嚣,是以,我想掌印能不能不做杀人处理,只后退一步。”   “是万岁让你来的。”谢病春似笑非笑地问道。   明沉舟摇头,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清亮的眼眸盯着面前之人,小声又认真地解释道。   “我是自己要来的,这些人虽私窥内廷,此罪可大可小,□□杀过人,可玄宗却也烦过人,别人都可以定他们是死罪,我可以,万岁可以,但掌印不行。”   东风烈烈,没一会儿就吹得明沉舟鼻尖通红。   “我不想掌印背负这个骂名。”   她牵着谢病春的手,温热而坚定,一字一字清晰的声音清晰地落在风中。   谢病春沉默地看着她通红的鼻尖,随后伸手,敞开披风,把人抱过在怀中,清冷的梅花香迎面而来。   “可那些人差点害死了娘娘。”   明沉舟倏地睁大眼睛。   “我必杀之。”   谢病春禁锢着人的怀抱依旧清冷,可语气却又是说不出的温柔。   哪怕话中带着血。 第69章   七日时间一闪而过。   一开始内阁曾据理力争过,要求免除死刑,从轻处理,可那些人本就不干净,又加上谢病春寸步不分,竟是一点好处也占不到。   直到谢延给定日期的第七日的期限悄然而至,那一日正是大集议。   谢延一大早就做了内阁和司礼监回争吵的准备,还特意在心中设想了了几个对策,结果出人意料的是,在这个最要紧的关口,所有人都陷入诡异的沉默,绝口不提折子的事情。   批红的折子被一件件快速敲定,所有人都格外配合,这也导致今日的大集议结束的时间竟然比往常都要早。   “之前掌印呈上来的折子,诸位爱卿可有意见。”谢延听完了前面的事情,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事压了也有七日了,内廷跟着一直戒严,朝野也要一个结果,拖不得了。”   谢延这一年来成长飞速,早已学会了不动声色地观察别人,此刻只是随意地把问题抛了出来,神色冷淡,看不出任何偏向。   司礼监内黄行忠一向不掺和这些事情,老神在在地用手指点着大肚子,汤拥金一向见风使舵,作为一根极为敏锐的墙头草,也紧跟着低下头,悄默默地摸着手中的大金元宝,入定一般地坐着。   杨宝看了眼封斋,封斋则是半阖着眼不说话。   司礼监,无人说话。   至于对面的内阁,大郑相半低着头,眼皮耷拉着,垂垂老矣的面容好似昏昏欲睡的老人。   小郑相眉毛一扬,似笑非笑说道:“微臣原本以为是司礼监夸大,却不曾想这些人当真窥探内廷,虽只是想要巴结,往上走,可到底犯了大错。”   “掌印做得好啊!”   他大声鼓着掌,看着谢病春皮笑肉不笑地夸着。   对面的谢病春眉眼低垂,脖颈弯曲,转着手中的银戒半晌没有说话。   他一向冷淡,众人皆知。   最让人奇怪的是明笙一派,原本他们的反响最是激烈,可今日开口的戴和平,只是长叹一口气,温和无奈说道:“当官者能洁身修己,其身不正,怨不得他人。”   黄行忠懒懒抬眉斜了他一眼,嘴角闪过一丝讥笑,但眨眼间就有消失不见了。   他这话看似是谴责哪几位被抓的大臣,潜台词却是骂西厂肆意妄为。   这些读书人说话一向烦人得很。   他不耐烦地拍着自己的肚子。   谢延冷沁沁的目光缓慢扫过众人,最后淡然说道:“既然如此便依掌印所奏行事。”   “万岁英明。”众人齐齐开口。   谢延眉心不由蹙起。   他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可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若是无事便都各自回去吧。”片刻沉默后,他敛下心思,镇定说道。   “诸事皆了。”   一直不曾开口的谢病春终于抬眸,漆黑的眸子喊着若有若无的讥笑,淡淡说着。   司礼监诸位也皆是沉默不语。   “内阁亦是。”内阁中为首的郑樊颤颤巍巍地说着。   谢延点头,对着殿中异样视若无睹,孔吩咐道:“之前说的有待商榷的事情,诸位的折子尽早呈上。”   “是。”   众人起身行礼,很快便以此退下。   初冬来得快,走的更快,才几日时间已经有大雪的征兆了,空中时不时落下几片学,天气阴沉得厉害。   雍兴元年的第一场大雪终于要来了。   屋檐下的小黄门殷勤的围了过去,撑伞,扶人,热闹了片刻。   谢病春就是跟在郑樊身后出的门。   “掌印。”一行人刚刚出了内殿的台阶,一声颤颤巍巍的声音拦住了谢病春的脚步。   郑樊被郑江亭扶着,层层叠叠的年迈眼皮总是暮气沉沉地盖着眼睛,可此刻抬眸看人时,浑浊的眼眸却无半分暮色,反而带着洞察人心的锐利。   “掌印留步。”   此话一出,所有人停下脚步,不约而同看向正前方的两人。   郑樊年纪已经七十多了,放在常人身上早就该致仕了,可先帝一直留着不放,谢延初登基,更不宜变动首辅。   这位大周的首辅算上今年已经稳坐这个位置三十年了。   “这个折子里有一个我明德九年的考生,乃是钱塘人,在敷文书院读了几年后,后来另投门下,辗转反侧来到京都。”   郑樊说话声音轻且慢,像是含着点冬日的风,落在耳边又好似耄耋老人絮絮叨叨,温和慈祥。   谢病春大红色的披风垂落在地上,被雪染湿的地面湿哒哒的,他垂眸盯着青石板,冰白的脸颊面无表情。   他并未直接离开,也并未开口搭话,好似头顶的雪花,清冷疏离,不近人情。   郑樊笑着对一侧的小黄门点点头:“都下去吧,我和掌印有话要说。”   郑江亭冷哼一声,但听话的朝着不远处的凉亭下走去。   为大郑相打伞的小黄门机灵,正打算把伞递给郑樊,却见他摇了摇头,便也不多话,只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谢病春身形极高,后面打伞的小黄门不得不踮起脚尖。   那小黄门碰上这样的状况,眼珠子转了转,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还不给我滚下来。”不远处的郑江亭见状,不由怒骂道,“蠢笨如猪。”   小黄门一个哆嗦,悄摸摸去看掌印。   掌印那张冰白的侧脸依旧稳然不动。   “罢了,不要为难他。”   郑樊开口劝道,和蔼一笑:“还是一个孩子。”   那小黄门越发害怕,连着手都在抖,小脸惨白,身形摇摇欲坠。   不远处站着的黄行忠无奈叹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接过小黄门的伞把人赶走,然后再摸着肚皮,嬉皮笑脸地说着:“那小崽子是我同乡,才十一二岁,不懂事,诸位别介意。”   “哪里的话,同乡就该维护同乡才是。”   郑樊慢条斯理地笑说着。   黄行忠扬了扬眉,没说话,转而把伞塞到谢病春手中:“掌印,劳您累累自个儿举着,您和郑相事情做完了,宫禁那边还要撤防,这大半月儿,东西两厂的兄弟可都没歇过呢。”   谢病春接过伞,冰冷的手指触了触他的手指,吓得一个哆嗦,快步跑远了。   “掌印和黄禀笔关系真不错,说起来黄禀笔也是钱塘人吧,这么多年在京都生活,也学了点京城口音,都说乡音难改,其也不然。”   郑樊的目光好似毫针,看着毫无杀伤力,可落人身上便有种密密麻麻的疼。   “不说这些了,说我那不争气的学生,行刑在即,我想去见最后一面,还请掌印宽容。”   细碎的白雪落在深蓝的披风上,没一会儿便化开,在披风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每年他都会送我钱塘的凤台酒,说是当年在敷文书院附近的酒肆里最是醇厚。”他惆怅说道,“如今怕是再也喝不到了。”   谢病春手中的伞柄被微不可为地转了转。   他盯着面前年迈的老人,看着他佝偻的背,低压的眉,苍老的脸,这般垂垂老矣地站着,和和气气地说着话,谁能看出这是把持朝政三十年的第一首辅。   郑阁老杀的人,抄的家和臭名昭彰的东西两厂不相上下,可他又门生遍地,歌功颂德者比比皆是。   所以,人人都夸他是个好人。   “阁老哪里的话。”谢病春的手指把伞柄转到一个不能再动的位置,冰白修长的指尖紧绷着,可他神色还是淡淡的,就像头顶逐渐加大的雪,听的人心里一阵一阵的寒。   “死囚临死前本就能见人。”深邃的瞳仁被头顶的伞下的阴影遮得严严实实,令人无法窥探班恩,他只是公事公办地说道,“只是规矩,阁老也该晓得。”   郑樊点头,对他冷淡的模样视若无睹,依旧露出慈祥的笑来。   “自然晓得,不会让掌印为难的。”   谢病春颔首,随后目光落在不远处半个大胖身子半靠在小黄门身上的黄行忠身上。   黄行忠背后一阵接一阵的起毛,立马站直身子,转若镇定地问道:“说好了?说好了,司礼监诸位同仁便一起回去,年关的事情也要早些安排下去。”   封斋和杨宝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冷眼看着庭院中的人。   “也不知早鼓捣什么,不过掌印和郑相何时有关系了,若是郑相和他们结盟,怕是有些麻烦。”杨宝皱眉,突然觉得事情棘手。   封斋眉眼低压,随后冷哼一声:“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人,一个做事不过脑的废物,还有……”   他阴冷的目光自谢病春身上扫过:“一个目中无人的怪物。”   杨宝不敢说话,若有若无的目光扫过站在原处不动的人。   “明笙只怕也不全然向着我们。”他小声说着。   封斋拢了拢袖子,呲笑一声:“不过是垫脚石,管他是扁是平。”   “是了,也不知如何惹了周生那只恶狼,连着东床快婿都不要了。”杨宝龇了龇牙,好奇说着。   “黄行忠那个老货,看架势,好似要盯上您的位置一样,都要发号施令了。”他耳朵落了黄行忠的话,不由酸溜溜说着,“也是,他和掌印关系最好,也许打着下任掌印的心也不一定。”   封斋并未搭理他,理了理披风,直接踏下台阶。   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小黄门这才活了过来,连忙说道:“祖宗们等等奴婢,外面雪下大了,撑着伞。”   杨宝咬牙,冲着一侧的小黄门发火:“我没眼睛嘛,要你多说。”   那小黄门脸一白,讪讪地站着。   这边的动静不小却也引不起关注他人的关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谢病春身上。   “郑相能和掌印说什么?”戴和平小声说着,“郑樊不是一直攀不上他吗,先是黄兴,后是封斋,现在是找到路子了?”   谢病春相比较黄兴,在朝野上并无结党,比较封斋,在內宫从不营私。   他虽滥杀无辜,铲除异己,可靠的一直都是西厂,是背后的万岁。   从先帝要幼帝,从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党派。   万岁的信任,才是他最大的底牌。   安悯冉兴致缺缺地看了一眼,随口说道:“有什么好惊奇的,他又看不上郑樊,大概是郑樊有求于它吧,这次斩立决的名单不是又一个他的门生,关系还不错,大概是因为他吧。”   被两人一左一右拱卫着的明笙动了动眉,盯着谢病春淡然转身的背影,大红色的披风在开始泛白的庭院里格外耀眼。   “让人去打探一下,郑家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他看了好一会儿,冷不丁说道。   戴和平一脸不解。   “郑樊此人心狠手辣,一个门生算什么,今日便是亲子也不值得他去问谢病春求个人情。”明笙和他打了近十年交代,这点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杀起人来,才是狠的。”他意味深长说道,“宁王不就……”   安悯冉脸色微变。   “谢病春未必察觉不出,我们不妨浑水摸鱼。”明笙眼尾斜了他一眼,转移了话题。   安悯冉脸色不虞,但还是公事公办地说道:“不过这个门生听说之前一直被下放到钱塘,三四年前才回来的,郑樊身边围着的人多得是,怎么就念着他了。”   明笙嘴角微微抿起,不说话。   戴和平连忙说道:“是这个理,但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总不能让他们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走了走了,大家都走了。”   谢病春一走,所有人也紧跟着动了起来,庭院中诡异的气氛随着逐渐变大的雪慢慢消失殆尽。   郑江亭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扶着自家老爹,低声问道。   “如何。”   郑樊不理他,只是和一侧走来的明笙并排走着。   明笙脚步一顿,也跟着慢了下来。   “阁老有何吩咐。”他问。   郑樊笑说着:“不是公事,说起来子肃的生辰也快到了,浙江按察使佥事行之送了我几坛酒,我等会让人给你送去。”   明笙拱手行礼:“多谢。”   “不客气,入了冬我这个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这往后的内阁还要子肃多多担待啊。”   身后的安悯冉一愣,眉心倏地皱起。   内阁传承不想司礼监,随意任命掌印一职。   它自成立第一天便奉行主退辅上原则,郑樊坐了三年次辅,顺势逼死恩师夏相,之后稳坐首辅位置二十七年,前后熬死了两任次辅。   明笙是第三位。   明笙也是一愣,不敢接话,只是含糊说道:“阁老还是保重身体。”   郑樊伸手,温和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不再说话。   “有幸同朝为官,为国为民为天下。”他蹒跚地走着,微湿的地面上逐渐留下一串串脚印,他停下脚步,盯着不远处的一株梅花,缓缓说道,“同杯共饮罢了。”   内阁四人沉默着,随后拱手行礼:“是。”   这边乾清殿前杀意涌动,波涛汹涌,这边明沉舟早早叫人备了东西,准备过几日出门去钱家。   ——娘的生辰要到了。   宫殿门口的事情并未瞒住任何人,谢延知道的同时,明沉舟这边英景也重复了一遍。   明沉舟摸了摸下巴:“郑樊一个内阁首辅,若是真的想要去见一个西厂的死刑犯,难道靠自己不行吗。”   英景沉默片刻,随后委婉解释着:“东西两厂一向独立办案,与一众衙门皆不同,便是娘娘也不能随意进入。”   ——言下之意,西厂可不好进。   “这样啊,怪不得。”明沉舟笑说着,手里捏着最新的早梅,随口不入心地夸道,“掌印好手段啊。”   “太皇太后自入冬就变了,现在好转了吗?”明沉舟鼓捣好面前的,正准备拎起一侧的话本继续看时,突然响起此时,又问道,“誉王妃一直伺疾吗?不曾出宫回府吗?”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今年入冬快,太医院极为谨慎,案书那边写着还未大好,需要休养。”   英景是个警觉的人,太皇太后病得突然,他便一直不曾放松,反而借着这次內宫禁严,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宫内的眼线。   “誉王妃每个三日就出宫回家,第二次便又来,今日应该是第四次入宫。”   明沉舟扬眉,放下手中的书,她是知道誉王和太皇太后心思的。   这事看着普通,但她却又忍不住多想。   “给太皇太后请脉的是谁?”   “章御医。”   章怀是薛家人。   “你让人找个机会看一下具体的药和案书,务必查清楚太皇太后是不是真的病了。”她冷声吩咐着。   “是。”英景应下。   “誉王来过吗?”   “只一开始来过一次,后来官复原职后便一直忙着政务,不曾入宫。”   “这么忙?”明沉舟笑说着,“誉王不是最是孝顺吗,之前薛家案,可是一日一入宫啊。”   英景小声说道:“要年底了,吏部一向忙碌,之前牵连到江浙一案,以及院试一案,下了几个人,人手捉襟见肘,所以殿下今年自请去了文选司,考核造册,最是繁琐。”   “他原先在哪?”   “验封司。”   验封司只管封赏爵位、世袭祖荫、褒奖封赠,一向是贵族子弟的下放历练,混日子的地方。   “高升啊,这是。”明沉舟笑,“真是有趣。”   她放下手中的书,眨了眨眼:“你去找掌印问问这事,顺便把柏寿殿的情况与他说一遍,等要让他跟我说几句,我可不要蒙在鼓里。”   明沉舟特意强调着。   英景也不知为何只想笑,但还是忍了下来,低声应下:“是。”“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她把案桌上的黑釉花瓶塞到英景怀中,眨了眨眼,“我娘四日后生日,你问掌印……”   “和不和我一起去。”   她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解释着:“是因为之前掌印救了我娘,又让表哥可以安然考试,一直找不到机会谢谢他。”   她捏着书,闷声闷气地强调着。   “没有别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留言发红包。   为难你们看了我这么久的错别字,发个红包弥补一下,笑死,我是万万没想到,我开文前信誓旦旦和基友说,不会有错字,每章都检查的仔仔细细,现在,脸真疼QAQ,我这个眼睛好像就真的看不见错字QAQ 第70章   明沉舟还未想好怎么镇定自若,假装无事地带谢病春去钱家,就不得不因为民间沸反的舆论停了下来。   “……窥探内廷本就是重罪,他们并非不知,只是借题发挥罢了。”   英景脸色凝重。   “外面那些儒酸骂得可难听的,哼,掌印才不是这样的人。”   桃色愤愤不平地维护着谢病春。   明沉舟沉默着,嘴角微微抿起。   当时她去寻谢病春便已预料到之后的结果,这份政令可以发,乾清殿可以发,瑶光殿也可以发,甚至连柏寿殿也可以,但司礼监不行。   司礼监自成立以来本就备受指责,到谢病春手中更是名声大噪。   先帝把谢病春捧到一个极高的位置上,看似荣耀煊赫,权势滔天,可底下却有架着一簇簇柴火,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被烈火烧得一干二净。   “今日就行刑了?”明沉舟问道。   英景点头。   “掌印态度坚决,这次内阁和司礼监也未阻止,便想赶在年轻,内廷马上就要为冬至和大年做准备了,这些血腥肮脏事都是要在年前处理干净的。”   明沉舟心思微沉。   “内阁和司礼监都未阻止。”她缓缓开口,并未等英景的答案,继续说道,“一开始这么激烈,现在却莫名躺平,明眼人一看就是在设局,掌印怎么就跳下去了。”   她起身,手中新编的花结在指尖绕着,细长的红绳绕着指尖,衬得指尖雪白纤细。   屋内的镂金缠枝熏漏冒出袅袅热气,哄得屋内暖洋洋的,高几上的三角香炉放上冬日特制的梅花香。   今日的天一直不太亮,哪怕是现在午后也格外昏暗,屋内两侧的宫灯亮堂地照亮着殿内。   “我瞧着掌印可不是乖乖听话的人。”   她站在窗台青色蛟纱前,清浅地眸光沉静地看着英景。   英景沉默地移开眼。   “我怎么觉得你们有事瞒着我。”   明沉舟缓缓靠近英景,笑眯眯地问着。   “所以娘娘怀疑你了?”   始休楼角屋里,陆行刚练完长刀回来,出了一身热汗,他身后跟着慢慢吞吞走进来的英景,声音洪亮地问道。   英景跟在他后面不说话。   “哎,小鹦鹉啊,不是哥哥不帮你。”陆行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衫,直接拿过面前一盏不知是谁的温茶,大口灌了下去,结果一喝进去就龇了龇牙。   “哎,你的啊,你怎么就爱喝凉白开,不好喝。”   英景嫌弃地避开他的手,夺过自己惨遭祸害的杯子,窝在角落的圈椅上,沉沉地看着他,半响没说话。   陆行站在一侧的脸盆架子前,一张脸直接埋到水里,随后粗鲁地摸了一把脸,半个前襟被打算,整张脸湿漉漉的,最后拿着一块帕子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水。   “这事难办的不是太后,是小鹦鹉你啊,这位太后太聪明了,对着我们一看一个准,对掌印未必唯唯诺诺。”   含含糊糊的声音自帕子里传出来。   英景嘴角紧抿:“我不想瞒娘娘。”   陆行被帕子蒙着的脸,露出一只睁着的眼去看阴暗角落里的人。   他眼睛黑黑的,睫毛也湿漉漉的,润了水便衬得瞳仁格外亮。   “这位太后这么好?能让你这样冷清的人也向着他说话。”   英景是个什么性子,陆行最是清楚。   两人是一同到掌印身边,英景比他还小两岁,但性格沉稳清冷,这么多年一直是掌印身边一内一外的人。   别看英景现在在瑶光殿只是当一个和和气气的大管事,当年在掌印身边时,也是杀伐果决的任务,到了外面,那些背地里戳着他脊梁骨,骂他的人,到了面上还不得恭恭敬敬叫一声英景公公,恨不得把人碰上天去。   他是这么多人中最像掌印的人。陆行用力抹了一下脸,把帕子扔回架子上,随后去了屏风后面慢条斯理地开始换衣服。   英景抬眸,白皙姣好的脸颊在昏暗的角落中被蒙上一层阴影,睫毛柔软,面容秀气,看人的目光却又如冰泉寒切,冷清清的。   “娘娘很好。”他轻声说着,眉心微微蹙起,几个呼吸后才继续说道,“娘娘就像一轮月亮,在她身边并不会被伤到。”   屏风上的背影停了好一会儿,随后继续窸窸窣窣的声音,半晌没有动静。   “娘娘长这么好看,又这么聪明,对你又这么好。”一个脑袋突然从屏风后面探出来,粗黑的眉紧紧皱着,茫然地睁大眼睛,盯着角落里的英景,目光闪烁。   “你不会,不会……”   他动了动嘴,手指抓着屏风,越发犹豫,小心翼翼。   “……喜欢娘娘……吧!”   英景眉间一跳,阴霾地盯着那双扑闪着无辜眼睛,手指微动,还是没忍住,手中的茶盏直接朝着陆行扔了过去。   “滚。”   陆行一避,茶盏啪地一声砸在屏风边上。   “凶什么,我就是问问,而且,掌印会杀了你的。”陆行嘟囔着。   英景冷冷半阖着眼,不再搭理他。   “娘娘一定也知道,你不必担忧,你本就是司礼监出来的人,娘娘比你清楚。”陆行换了一身人模人样的衣服,拎着水壶,殷勤地靠近英景。   “喝茶喝茶,别气坏身子了。”他倒了一杯水,直接塞到英景手中,“娘娘不是也没逼问你吗,再说了,掌印到底在想什么也不过是我们的猜测,我们猜得到,娘娘也一定猜得到。”   英景垂眸,手指摩挲着杯壁。   陆行咬牙,半个身子扑过来,直接问道:“那你怎么说,掌印的往事你也一并说了吗?”   英景的动作一顿。   “这些事情轮不上我们插手,时机到了,掌印自己就会说的。”   陆行做回原处,长叹一声:“我们现在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坏了掌印的计划。”   “可掌印若是不说呢。”英景侧首,纤细的睫毛微微嫌弃,看向一侧的陆行,声音沉静而冷漠,“你为掌印想过后路吗?”   陆行一愣。   “有些人是不会回头的。”   英景低头,摸着杯壁上的花纹,细细的摩挲着,好一会儿才开口。   “你看掌印这一步步,可有过为自己留过后路。”   屋内陷入沉默,这见角屋并无暖炉,只是一个临时休息的地方,坐久了只觉得一阵阵寒意自脚底升上来。   良久之后,陆行喉咙干涩,紧绷地问道:“你,你是说,掌印一开始就没想着……”   ——活下去。   他话音一顿,瞬间又把最后三个字咽下去,随后慌张说道:“不,不可能,他之前都说等时机到了,就把柳行和桃色送出宫,让你回江南,也让我去闯荡江湖。”   “那你和你说过他的打算吗?”   英景手中的茶杯晃了晃,冰冷的水滴落在手背上。   “掌印本就不是爱和人说掏心窝子的话。”陆行强撑着解释着,“他这般聪明,怎么不能功成身退。”   英景冷沁沁地看着他,上扬的眉眼不动声色看人时,总是带着冷艳锐利之感。   “掌印为何与你说这些。”   “掌印是无聊的性子吗?”   “掌印是把这事交给你了。”   陆行脸色发白,死盯着面前之人。   “他从未打算全身而退。”英景起身,居高临下盯着陆行,一字一字,坚定又认真地重复着,“能救他的,只有娘娘。”   “我不知道掌印和娘娘以前是不是认识。”英景淡淡说道,“当年掌印被困在台州,生死未卜,可听闻娘娘入宫,还是不眠不休赶回京城,他说是为了整顿司礼监,你信吗?”   陆行一顿,摇了摇头。   “他何时把司礼监和内阁放在眼里。”英景冷笑一声,“都是借口罢了,他回京就是为了……”   “娘娘。”   陆行眨了眨眼,脸上的笑意僵在脸上,惊惧呆怔。   “他让我去瑶光殿,你就没看明白吗?”   “我以为,我以为是因为和娘娘联盟了,让你监视娘娘,毕竟她是明笙的女儿,入宫就是为了牵制掌印。”陆行继续强撑着解释着。   “柳行和桃色呢,有了她们还不够吗?”   陆行瞬间语塞。   “掌印在保护娘娘。”英景脖颈低垂,沉声说道,“他对娘娘是特别的,我希望这个特别更深一点。”   他抬眸,眸光似含着水,可再一看,不过是眼波流转荡开的光泽。   “深到他在跳下深渊时,能犹豫片刻,回头看看娘娘。”   陆行声音沙哑:“那又如何?娘娘拉不住他,谁也拉不住他。”   “娘娘可以。”英景信誓旦旦说道,“我相信她一定可以。”   他轻笑一声,眸光便亮了起来:“在黑暗中的人,没有人会拒绝月亮的。”   陆行呆呆地看着他。   “那你要跟她说那些事情吗。”他犹豫说道,“掌印是不愿意的。”   英景停在原处,缓缓闭上眼,艰涩开口:“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可我知道这事瞒着娘娘,便是推着掌印往死路一步步走过去。”   “那你想要如何?”良久之后,传来陆行艰难沙哑的声音。   十月二十八的日子眨眼就到了,明沉舟一大早就醒了过来。   “万岁说今日功课做完就来。”桃色为她梳着头,笑说着,“绥阳天没亮就到了。”   “不急,反正我们吃晚上。”明沉舟打了一个哈欠,目光自一派首饰上扫过,最后鬼使神差地拿起一根。   “娘娘好喜欢这根啊。”桃色见状笑说着,接过鎏金绕丝金玉珐琅蝶翼步摇,“带这个步摇,衣服可就要亮一点了。”   明沉舟故作淡定地说道:“生辰嘛,肯定是要艳一点的,这簪子就很不错,热闹又不会太过华丽。”   桃色不疑有她,连连点头,动作麻利地盘好头发。   “这件大红色花团刻丝银鼠袄子,然后配葱绿盘金彩绣凤尾裙,今日看样子要下雪,娘娘出门前记得披个大氅,大红色的百鸟朝凰就很喜庆。”   宫娥们依次展开盘中的衣物。   “这几件也不错,娘娘也可以看看。”   桃色脆生生地指了指其余几个宫娥手中的衣物,得意地皱了皱鼻子:“都是奴婢按照娘娘昨日的要求挑的,柳行说奴婢现在搭配衣服的眼光可是大有进步。”   明沉舟笑说着:“就按你刚才说的。”   桃色立刻开心地笑了起来。   “对了,掌印来了吗?”   明沉舟随口问道。   “早就来了,娘娘刚醒的时候,就在门口等了。”桃色为她画着最后的口脂,笑说着,“陆行还提着一大堆贺礼呢。”   “奴婢也和柳行姐姐一起选了一个簪子给娘娘的娘送过去,托他一起带过去了。”桃色笑眯眯地说道,“祝娘娘的娘这辈子都开开心心。”   “小姑娘最真甜。”明沉舟捏着她的小脸,“今天你们也出宫玩吧。”   桃色一本正经地拒绝了:“不行呢,年尾了宫中所有账目都要对一遍,我要给柳行姐姐和迎春姐姐帮忙呢。”   “那也不急于一时啊。”明沉舟笑说着。   “娘娘不知道,光是万岁赏的东西就要堆满内库了,还有之前掌印送的一百来个瓶子,到现在还未用完呢,这些都要重新清点,就怕有手脚不干净的人。”桃色难得认真地解释着。   明沉舟扬眉:“那就辛苦你了,等事情做好了,过年前放你们出去玩。”   桃色咧嘴笑着:“好啊。”   今日天色格外阴沉,乌云压顶,一场大雪蓄势待发。   明沉舟脚步轻快地出了内殿,远远便看到门口的马车,陆行坐在车辕边上,正在和英景说话。   青布马车安静地停着,车帘垂落在两侧,连着风都掀不开半点。   明沉舟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来。   “娘娘。”   陆行先一步发现了不远处的人,连忙跳下马车。   英景闻言回头,见她独自一人站着,不由快步迎了上去:“娘娘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没事,带着人走得太慢了。”明沉舟快步走着,“你也不用送了,我今日起得早,你也跟着我早起,去休息吧。”   “奴婢送娘娘出宫。”   明沉舟已经踩着绣凳,大红色的披风静静垂落着,在昏暗的天色中格外鲜活明艳。   她闻言扭头,灿烂一笑,唇颊梨涡点点。   “我可是和掌印一起出门。”   她一笑,当真是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分。   英景一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钻进车厢内,可眼底似乎还停留着那一瞬间的灿烂,好似烟花在夜色中一闪而过。   “是的啊,我们可是和掌印一起出门。”陆行懒洋洋地用脚勾回凳子,随口说着。   这声大老爷们的粗嘎声音,瞬间打破了刚才所有的遐思美好。   英景恨恨闭上眼,冷淡说道:“保护好娘娘。”   “好嘞,小鹦鹉。”陆行大笑着,手中的马鞭一扫,得意的笑声在空中回荡。   马车内,谢病春难得换了一身明亮的衣服,越发显得脊背如竹,腰背如刀。   “掌印穿的真好看。”她一入内,就接下披风,随手扔到一侧,笑说着。   谢病春自小憩中睁眼,盯着面前之人,自她精心描绘的黛眉到的内阔染色的红唇上,好一会儿才说道:“娘娘也很好看。”   明沉舟笑脸盈盈地追问道:“哪里好看。”   谢病春眉宇间少了清冷之色,只是笑说着:“都好看。”   他把明沉舟胡乱扔成一团的披风仔仔细细地叠了起来,这才放到一叠礼物盒子上。   “好多礼物啊。”明沉舟被吸引了注意力,随手拿起一个小盒子,“掌印给我娘买了什么啊。”   “这是桃色和柳行准备的。”   明沉舟一愣,随后放在一侧,又拿起一个。   “迎春的。”   她小心翼翼地觑了谢病春一眼,又咳嗽一声,故作轻松地拿起一个包装暗色的盒子。   “英景。”   明沉舟暗自抽了一口气,只觉得手中的礼盒都开始发烫。   她含含糊糊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是看看。”   这一次,她盯着那一叠叠礼物,爪麻了好一会,指了指一个最大的盒子。   谢病春抬眸去看她,漆黑的眸光好似含着千般柔情,万般笑意,眉眼间的锐利疏离瞬间消失在那浅浅的笑意中。   冬日暖阳,冰雪逢春,不过如此。   明沉舟愣愣地看着他,只觉得心口跳得极快。   “陆行的。”   可惜谢病春的下一句话把她打入冬日寒冰中。   明沉舟倏地一下收回手指,冷哼一声,不悦说道:“不猜了。”   “你是不是没有准备。”她立刻倒打一耙地指责着,逼近他,小声嘀咕着,“你见我娘怎么不准备礼物啊。”   谢病春伸手把人抱在腰间,无奈说道:“这里这么多礼物,除了你刚才指的,其他的都是我,你怎么不说你一个也没选中,倒是怪起我了。”   明沉舟一愣,看着占了半个车厢的礼物,大惊:“这么多啊。”   “这么多,你选了四次,也没选中我的。”谢病春的声音逐渐落在耳边,滚烫的呼吸让人酥酥麻麻,腰间的手指微微用力握着她的腰,掐的人腰肢发软,“娘娘觉得如何是好。”   明沉舟立马警觉地从他怀里爬出来,一本正经说道:“我的妆可不能花。”   谢病春失笑,声音自喉咙中溢出。   明沉舟背对着她,耳朵发烫,随手打开一个礼物盒子。   “咦,你怎么知道我娘喜欢兰花。”明沉舟看着盒子里的兰花耳环,瞬间眼睛一亮。   “娘娘的家人,内臣自然用心。”   一个身形悄无声息地贴在她身后,一只手把人紧紧抱在怀中,冰白的侧脸便落在温热的脸颊上,另外一只手掐着她的下巴,让她被迫侧首。   冰冷的唇准确捕捉到温热嫣红的唇角上,带来他身上特有的寒梅香味。   “内臣的丹青……”   细碎的声音随后被马车嘀嗒的声音淹没。   “……尤为擅长。” 第71章   钱家早就得到明沉舟的来信,说今日谢病春和谢延会一同前来。   几个大人都颇为紧张,连最是镇定的钱得安也跟着有些紧张起来,一家人只有傻乎乎的钱清染最是开心。   “毕竟掌印这么好看,能看到好看的人多开心的事情啊。”   她梳着两个小辫子,穿着桃红色的新衣服,蹦蹦跳跳地说着。   “清极不知寒,梅雪色清绝。”   她甩着袖子,似模似样地走了几步戏台上的旗鞋步,摇头换脑,一声也不在调上地拉长调子唱着。   钱得安听得眉心直皱,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哪里学的,少给我油嘴滑舌。”   钱清染捂着脑袋,后退一步,老老实实交代道。   “那可太多了,唱词是姐姐屋里里的话本里学来的,调子是茶楼里的小娘子那边学的,步子是前几天去戏台看戏的时候学的。”   钱得安听得眉心直跳,手指微动,最后还是忍不住敲了敲她的脑袋:“你读书但凡这么上心,也不会字都练不好。”   钱清染不悦地嘟嘴,但又不敢大声嚷嚷,就窸窸窣窣的碎碎念着。   “哼,姐姐屋子里的话本这么多,你怎么不说她,我就看了一本。”   “舟舟玩得疯,但读书可比你用心。”钱若清自厨房内探出脑袋,笑说着,“她和你小姑姑一样,自小过目不忘,你可不好比。”   钱清染不悦地嘟着嘴,站在小院子里,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家哥哥。   “别听你爹胡说,他以前骂舟舟也骂得狠,好几次舟舟都哭着跑回家了。”钱沁自屋内跨了出来,笑说着,“还嫌弃舟舟一笔烂字,叫她出门去喂鸡,走的笔锋都比她写的好看。”   钱若清哎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说着:“舟舟聪明,但性子太挑,坐不住,不逼一把,就一直聚不了神。”   “哼,闲书不乱翻,今天不念经,我去看看姐姐来了没。”   有了钱沁撑腰,钱清染得意极了,一步三跳地跑了。   结果她一打开门,就吓得愣在原处。   只见门口出现了一个等人高的礼物堆。   “不好意思啊,麻烦让让。”礼物堆后面探出一个脑袋,说话的人浓眉大眼的。   “给他让让。”在背后传来表姐笑眯眯的声音。   “舟姐姐。”钱清染连忙避开身子,看着那人捧着高过脑袋的礼物,熟门熟路地朝着屋内走去。   钱若清一抬眸就看到门口并肩站立的人,眼皮子莫名一跳,连忙擦了擦手,解下腰间的布,赢了出去。   “掌印,娘娘。”   他正准备去接过陆行手中的东西,就见陆行敏锐地避开了,叠得高高的盒子长条摇摇欲坠,但又卡着摇摆的弧度,惊险地停了下来,看得人心惊胆战。   “没事没事。”陆行大大咧咧地一笑,选了个屋檐下的小圆凳把东西都放下。   “哇,你力气好大啊。”钱清染是个没事拨撩的性子,自来熟,见了陌生人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积极的凑上去说话。   陆行咧嘴一笑,稍微撑着点矜持地说道:“一般。”   “哇,还是很厉害地呢,对了,你是谁啊,你也是今天的客人吗?”钱清染绕着他打转,脸上笑眯眯的,看上去格外天真可爱。   “哇,你有刀!”   “哇,你会武功!”   “哇……”   “柔柔,”钱沁站在屋檐下摘菜,闻言头疼地喊人喊回来,“家里来了客人,去看看你祖母醒了没。”   钱家人不认识陆行,她却是在宫中远远见过一面的。   锦衣卫佥事,到底是闻风丧胆的存在。   钱清染到嘴边的话立马收了回去,脚步一顿,眼巴巴地看了一眼陆行,又可怜兮兮地朝着小姑姑走去。   门口阴影出站着的的谢病春抬眸扫了陆行一眼。   陆行立马咳嗽一声,敷衍了一遍众人就顺势溜了。   明沉舟悄悄用手肘锤了谢病春一样,随后对着表哥解释道:“万岁的功课还没做好,等会还要去接万岁呢。”   钱得安点头,对着明沉舟说道:“小姑姑今日特意熬了绿豆银耳汤,你赶紧喝一碗,瞧你哪里去玩了,脸都还是红的。”   明沉舟眨了眨眼,嘴巴不高兴地嘟了嘟,随后往后一退,一脑袋撞在谢病春背上,恶狠狠说道:“一起去。”   看架势不是去喝绿豆银耳汤,活像逼着人去跳火坑。   钱得安欲言又止。   “嗯。”   出人意料的是,谢病春的反应,一直眉眼低垂,神色冷冽的人,竟然发出一声还算愉悦的声音。   钱得安的犹豫瞬间变成了心惊。   明沉舟立马察觉到表哥的变化,眼珠子一转,一本正经从他背后绕了出来,正儿八经说道:“表哥你去忙吧,我等会想去街上逛逛。”   “那掌印……”钱得安故作淡定地问道。   “和我一起去,怕你们不自在,但掌印很好相处的。”明沉舟眼巴巴地说着,“你们吃饭叫上我们就行了。”   谢病春低垂的眸光,落在她鬓间晃动的步摇上。   流光溢彩,星华灿烂。   “姐姐怎么整天到晚就知道吃。”   钱清染扶着老太太出门,闻言大声嘲笑着。   老太太慢吞吞地走着,突然停在原处,浑浊温和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枣树下的人。   “是囡囡来了啊,这新嫁衣真好看,可咱们不去那吃人的地方。”   院中一静。   明沉舟入宫时,老太太那段时候突然清醒,钱家也去明家说过,可却是连门都进不去,老太太哭了许久,再后来又不记得这个事情了,大家都以为她是又糊涂了。   原来她都记得啊。   老太太颠颠地下了台阶,朝着明沉舟走去。   “不是啊,祖母,不是嫁衣,就是一件好看的裙子。”钱清染扶着他,解释着。   “不是嫁衣啊。”老太太一愣,似乎有些迷茫。   明沉舟立马说道:“外祖母,这是我的新裙子,好看吗。”   她转了一圈,葱绿色的凤尾裙裙摆如花一般散开,头上的步摇凤钗叮咚作响,清脆悦耳。   老太太立刻高兴说道:“真好看,囡囡穿什么都好看。”   她说着话,目光不由落在一侧的谢病春身上,看了好一会儿:“这是谁啊。”   “客人客人。”明沉舟拉了一下谢病春的袖子。   谢病春看着面前的老人,拱手行了晚辈礼:“老夫人。”   老太太眯着眼打量着面前之人,缓缓走进他,好一会儿才笑了起来,面容慈祥:“好俊的一个后生啊。”   她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抓谢病春的手。   明沉舟连忙瞪大眼睛,唯恐谢病春把她甩开,就连钱得安都动了动手指,不错眼地看着面前的一幕。   可出人意料的是,谢病春并没有动,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   苍老,挤满了皱纹的手紧紧握着冰白修长的手指,一个透出老意,一个泛出冷意。   明沉舟扭头去看谢病春。   谢病春神色自若,一如既往的冰冷疏离。   “好冷的手,是不是太冷了,柔柔,把我的手炉拿过来啊。”老太太着急说着。   钱清染也莫名觉得不对劲,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大人。   “外面冷,要不去屋内坐。”   钱若清上前,连忙开口缓和气氛。   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说道:“寒舍简陋,但还能避避寒,掌印这边请。”   明沉舟悄咪咪地戳了一下他的腰。   谢病春嗯了一声,朝着屋内走去。   老太太脸上的笑越发灿烂,另外一只手牵着明沉舟,一同朝着屋内走去,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着。   “我家正行医术很好,等他回来,我就让他给你看看。”   “是我外祖父。”明沉舟身子往后一仰,小心嘟囔着。   钱家祖父早已逝世多年。   “他对体寒之症,深有研究,买了好多医书,书都被翻烂了。”   钱清染跟在三人后面,也跟着小声嘟囔着:“祖母好像又犯病了。”   “你让我娘煮个安神的药来。”明沉舟使了个眼色。   老太太突然沉默下来,随后又朝着后面看去,目光迷茫焦虑,对着钱清染说道:“是不是要下雪了,你能帮我去找找我夫君吧,他去找人了,怎么还没回来啊。”   钱清染连忙哄道:“好好好,我马上就去找。”   “找到了,就让他回家。”   “嗯嗯。”   “我一直等着他呢。”   “好好。”   一直沉默的谢病春侧首去看面前的老人。   她满怀忧虑,稀疏的眉便紧紧皱着,握着他的手缓缓收紧。老人佝偻着背,可依稀能看到年轻时的教养和容颜。   “外祖母,我们先进去休息吧。”明沉舟对着钱清染抬了抬下巴。   钱清染转身就走。   老太太这才缓缓转身,慢慢回了屋子走下。   钱家小辈对老人格外有小心,她屋内的炭火都是用最好的木炭,一进屋内就暖洋洋的。   “你是哪里人啊。”老太太好像又忘了刚才的事情,被明沉舟哄着喝了一盏茶,直接拉着谢病春的手,开开心心地问道。   “你敷衍敷衍我外祖母。”明沉舟晃着腿,撞了撞谢病春的膝盖,小声说道。   谢病春蹙眉,用手把她的膝盖并在一起,冷淡说道:“坐有坐相,不可乱动。”   老太太和蔼地看着两人的打闹,笑得越发温柔。   明沉舟莫名觉得不好意思,咳嗽一声,主动替他说道:“他江南人。”   “江南啊,江南好地方啊,我们也是江南人呢。”老太太越发高兴了,拉着两人的手叠在一起,心满意足地握着。   “同乡就能少很多磨合,瞧瞧你们这么恩爱的样子,外祖母就放心了。”   明沉舟被这话吓得直接楞在原处,眼睛挣得极大。   冰冷的手心覆盖在手背上,冷的人有些发冷发颤,可手背上沉甸甸的重量,压着她飘忽震荡的心逐渐冷静下来。   她的手指微动,却不料被人猛地抓紧。   门口传来钱得安被口水呛着的声音。   “那,那个,绿豆银耳汤,小姑姑叫我端过来给你们。”钱得安艰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明沉舟僵硬地转头,却见钱得安一触及她的视线就冷静移开。   “是我爱喝的绿豆银耳汤啊,你快盛一碗给你爹留着。”   钱得安无奈说道:“我是如山,今日是小姑姑生日,爹在外面帮忙呢。”   老太太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目光自屋中众人脸上扫过,浑浊的瞳仁便显得有些迷茫。   “那,那你看到我夫君了吗。”   她突然问道:“他高高的,瘦瘦的,马上要下大雪了,他今天出门只穿了一见深蓝色的衣服就出门找人了,你若是看到了,就让他早些回来。”   “柔柔已经出门找了,祖母别急。”钱得安熟练地哄着,转移话题,“这是小姑姑特意煮的绿豆银耳汤,祖母尝尝。”   谢病春抬眸看着面前不安慌张的老人,漆黑的眸光在不甚亮堂的屋内,好似一汪深沉的海,似在注视出神,又好似不过是随意凝视。   “行吗,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这一次老太太并没有被转移注意力,反而拉着谢病春的手,焦急问道。   谢病春缓缓握紧面前枯瘦干瘪的手指,轻轻应了一声。   “嗯。”   “祖母的身体本来一直都很不错的,但今年夏天开始,记忆就彻底乱了,找了好几个大夫看,也说不好,只说大概是被刺激到了。”钱得安掀开帘子,对着谢病春歉意解释着。   “不知道怎么开始一直提起祖父,念着往事,现在已经记不清我们这些小辈了,今日还多亏掌印了。”   谢病春一向又能让人镇定下来的本事,哪怕不说话。   老太太在他的安抚下,很快就歇了戏曲。   明沉舟长叹一声:“怪不得,上次我带掌印来的时候,我看外祖母的记忆还没这么紊乱的,今日竟然浑然记不住事和人了。”   钱得安不愿多说,站在廊檐下,笑说着:“你难得出宫,不如先和掌印一同出门玩,现在才中午,等日落的时候再回来,正好赶上吃饭。”   明沉舟一本正经说着:“没事,我去给你们打个下手。”   “今日穿的这般漂亮,不去外面逛一圈可惜了。”钱得安笑着拒绝了,打趣道,“你便是连菜也分不清,火也生不起来,哪里能帮忙。”   明沉舟斜了谢病春一眼,咳嗽一声,大声辩解着:“没的事,哪里这样夸张,那我就出门玩了,柔柔一起来吗。”   钱得安目光自谢病春身上一扫而过,随后断然拒绝着:“昨日大字没有一张合格的,今日不练好,便是饭也没得吃。”   “那也太惨了。”明沉舟吐了吐舌头。   “舅舅对我们别的都无所谓,对学问抓得可严了。”明沉舟出门前对着谢病春说道,“我小时候被他骂哭了好几次。”   谢病春垂眸,淡淡问道:“骂娘娘什么?”   “你这字写得隔壁家的大黄狗看了都跑。”   “就是屁/股下面放着针,坐的也比你现在稳。”   “读书的脑子有平日设计溜出去玩的一半灵活,也不至于背不下来这篇。”   明沉舟学着钱若清的语气,摇头换脑地说着,最后吐了吐舌头:“不过他对我还不会体罚,表哥要是做的不和他心意,可是要饿肚子的。”   “听说有一次表哥被饿晕过去了,当时祖母还算清醒,把舅舅痛骂了一顿,只是骂舅舅操之过急,不过后来表哥读书突然突飞猛进。”   “钱家家风本就如此。”谢病春淡淡说道,“人求上进先读书,不读无以广才,不进无以成学。”   明沉舟眼睛一亮。   “对对对!舅舅也这么说的,掌印怎么会知道!”   谢病春斜了她一眼,冷静说到:“一间屋子前的对联。”   明沉舟嗯了一声,惊讶问道:“有吗?”   谢病春不再说话。   明沉舟打量了他片刻,这才收回视线。   “不说就不说。”   她站在门口小向门口张望了一会:“也不知万岁什么时候会出宫。”   “天黑前。”   明沉舟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太黏你了。”谢病春蹙眉,不悦说着,“他今日只会在天黑前才得空。”   明沉舟无语地看着谢病春,小声嘟囔着:“谢延才多大,他的醋你也吃啊。”   小巷口到处都是小孩,不远处的街上人影幢幢,巷子口的老树只剩下光秃秃的叶子,这里住着的都是市井小民,片瓦之下都是烟火。   即使在冬日,这里依旧热闹而拥挤。   “我小时候可是这一片的老大。”明沉舟指着巷子口,得意说着,“都是我罩着的。”   谢病春垂眸看她,眸光深邃却深情,把面前之人的模样完完全全纳入眼中。   他虽沉默,却又不容忽视,那目光就像裹着霜雪的花,虽然寒冷,却又轻盈温柔。   明沉舟顿时觉得不好意思,低着头,伸手去勾谢病春的手,缓缓收紧,最后十指交叉。   回她的是,逐渐握紧的手指。   “你逛过京城吗?”她笑脸盈盈地问道。   谢病春摇头。   明沉舟晃了晃两人的手:“那走,去逛街,我带你去玩。”   “对了,带钱了吗?”   两人走了几步,明沉舟突然停下脚步,心虚问道。   谢病春点头。   “那,走!”她又恢复得意的样子,毫不避讳地牵着他的手,朝着热闹的大街走去。   ————   “不过是一个阉人,杀了这么多人,铲除异己,谢病春迟早遭报应。”   “是了,也不知万岁为何同意这些事情。”   “我听说不是万岁同意的。”   “那是谁。”   “瑶光殿的那位。”   明沉舟一口水呛了起来,扫了一眼楼下对面明显喝醉了的一桌书生。   “正经人谁现在还在聊天吹牛。”明沉舟撇了撇嘴,“马上就要会试了,表哥已经一个月没出门了。”   她觑了谢病春一眼,为他倒了一盏茶,小声说道:“我们换家店吃,太晦气了,富贵楼也不管管这些人嘛,等锦衣卫来抓人我看怎么办。”   “不必。”谢病春腰背如刀,背对着他们坐着,“口舌之争,又有何用。”   “都是读书人,一腔热血可太容易被人利用了,我看现在这个舆论十有八/九是内阁搞的鬼。”   明沉舟无奈说着,“这些书生总总想着舍生求仁,名垂青史,可也不看看,若是真死了,谁又会在意。”   谢病春抬眸看她。   “既然有不怕死的勇气,怎么就没有活着的勇气,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了,活着才能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明沉舟沉声说道:“懦弱才会选择死。”   “……怪不得,我之前就听说,那位能抚养万岁,就是因为那阉人……”   “可不是,不然一个刚入宫的人怎么能抚养天子。”   “这不就是赵姬和缪毒嘛。”   “别别,缪毒可是真男人,不是还有两个小孩,我们这位嘛……”   底下发出哄堂大笑。   明沉舟听得眉心紧皱,一口怒气瞬间涌了上来。   这些人一事无成,仗着学过几个字,只能逞逞嘴上威风,现在竟然越说越离谱,甚至扯到恶心的风月之事上。   谢病春神色平静,为她夹了一块糕点。   “是了,一个阉人,除了权欲还能要什么,只是我听说那人是明家的姑娘,怎么这么不知廉耻。”   “就是,一个阉人能给她带来什么啊。”   “鱼水之欢,我可听说太监们也有的是……”   明沉舟冷哼一声,敲了敲桌子,引了二楼伺候的小二过来:“富贵楼什么时候让不知口祸的醉汉来闹事也不管了,你当巡逻的锦衣卫是吃素的嘛。”   她板着脸,恶狠狠地威胁着。   “恶心,胡闹,不知羞耻。”   一个愤怒的声音在楼下骤然响起,打断了那群人的污言秽语:“你们这群枉为读书人的小人,数黑论白,便是草上之风,也比你们来的顺眼。”   “这般戚戚口舌也不怕生疮,我便是教了几年狗读书,狗都知道不能乱叫。”   明沉舟眼睛一亮,立马趴在栏杆里往下看去。   “是,是罗松文啊!”   明沉舟激动地拉着谢病春的袖子。   “天哪,他竟然为你说话。”她小声说着,随后又自言自语着,“也是,听说他性格最是端方,这些人说话这么难听,是他会出来的呵斥的性子。”   “你,你,是谁!”喝得醉醺醺的人,眯着眼打量着面前发须皆白的老人,不耐烦地说道,“怎么,你是谢病春那阉人的走狗,哈哈哈,这么大岁数了,讨来一官半职……呜呜……”   他的同伴突然捂住他的嘴。   只见门口出现一队杀气腾腾的锦衣卫,为首那黑脸大汉,虎目一瞪,所到之处皆是死般沉默。   “有人举报,这里有人口出恶言,不敬太后和万岁,就是你们吧,都给我抓起来。”   原本还人群涌动的一楼大堂瞬间乱了起来。   那群早已喝醉了的书生在此刻瞬间清醒过来,吓得脸色惨白,两股战战,甚至有人直接跌坐在地上。   锦衣卫冷冷看着他们,把他们直接拖走地上带走。   “不过是锦衣卫的狗,也如此嚣张。”   “谢病春霍乱朝堂,玷污后宫,难道……啊……”   这些身穿飞鱼服的人下手可不会有丝毫手软,直接一个用力,把他的胳膊卸了。   罗松文就这般站着,冷眼看着堂中的一切,不退不让。   那黑脸大汉不耐烦:“滚开,老头。”   明沉舟着急地看着下面,连连推着一侧的人:“快,快出声啊,是西厂的人,罗松文的身子骨可不能……”   “哎哎,罗老师小心啊。”   “邢铮。”   明沉舟焦急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个冰冷的身形。   那黑脸大汉抓着罗松文领口的手一顿,一仰头,只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有那道熟悉的背影。   “罗老师是读书人,不要这么粗鲁。”明沉舟一板一眼地说着。   与此同时,一直沉默的罗松文转身,抬头,年迈的眼皮缓缓掀开,露出那双沉默的眼,静静地看着那道挺直的背影。   他有些人天生就有着悲天悯人的心,所以他便也长了一双悲天悯人的眼。   罗松文就是这样的人。   他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可同样怜悯百姓,爱人爱己。   “罗,罗老师。”   明沉舟连忙挥了挥手。   “怎么就一个人出来啊。”   站着的人一声不吭,只是沉默着,他看着明沉舟又看着那道背影,最后落在明沉舟抓着谢病春衣袖上的手,在片刻失神后,突然蹙眉抿唇,大喝一声:“寒暑不可期。”   正提着一堆东西的龚自顺还未靠近就看到一堆锦衣卫,还有热闹的大门,一时间眼皮子直跳。   “老师,老师。”他刚挤了上来,正好和甩袖离开的罗松文撞了个面对面。   “老师去哪?”他目光自混乱的大厅一扫而过,又看了一眼那个黑脸大汉,焦急问道。   “回家!”   “回家,等会不是要去钱家吗?”龚自顺大惊。   “不去了,不去了,你自己把东西送去。”   罗松文恨恨拒绝者,眼尾似乎扫过楼上,又似乎只是生气地顿首,只眨眼的功夫便板着一张脸,挤开人群离开这里。   龚自顺一愣,突然心有所感的抬头。   明沉舟忙不迭招了招手。   龚自顺看着笑脸盈盈的女子,又看向背对着他的男子。   “龚老师今日要去我家吗?不如留下一起吃饭啊。”   明沉舟热情的邀请着。   龚自顺看着她,和和气气说道:“不打扰你们了。”   他明明是和明沉舟说着话,可目光却是一直落在那道蓝色身影上,温和的眉眼微微蹙起,可到最后只是动了动嘴唇,不再说话,握紧手中的东西,紧跟着老师的脚步离开。   “我怎么觉得他们奇奇怪怪的。”明沉舟见楼下恢复了正常,这才慢慢悠悠地转回身来。   “罗松文为你说话我是真没想到,毕竟他总是在骂你,听说这次事,也骂得狠。”   “不过想来他还是有读书人傲骨的,不和这些废物同流合污。”明沉舟索性和谢病春并肩坐着,长叹一声。   “就是脾气不太好,他刚才看掌印的目光,若是有一把刀,怕是能直接提到上来捅人。”   谢病春手指尖滴溜溜转着的酒杯,被指尖定住,停在远处。   随后,他为自己到了一盏茶。   “算了,不说他了。”明沉舟直接拿过那盏茶,仰头喝完。   今日的心情已经被破坏完了,她不曾想一出门就遇到这种晦气的事情,那些污言秽语莫名让她愤怒。   不是这样的,她想。   那些人,就是坏人啊,怎么能这么颠倒黑白。谢病春,这事没做错。   我和谢病春的事情,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我喜欢他,他喜欢我,发之于情,只止于礼。   她生气地伸手去牵掌印的手,直到触及那冰冷的指尖,这才心中一镇,最后只是紧紧地握在手心。   一直沉默的谢病春去看她,漆黑的眸光落入光便显得异常的明亮,疏离淡漠的眉眼被日光笼着,好似蒙上一层霜。   “哼,外面也不好玩,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钱清染:社交牛逼症 第72章   乱云薄雾,急雪回风,申时时分,阴沉了两次的天终于落下大雪来,点点杨花,片片鹅毛,密雪渐声,碎玉之声不绝于耳。   钱清染高兴地空地上跑着,扒拉着栏杆上的雪,在指尖搓成一团。   只见她眼珠子一转,突然朝着侧对着她的明沉舟扔了过去。   雪团伴随着热闹的尖叫声,在空中快速划过一道弧线。   明沉舟还未回神,就看到眼尾中出现一双冰白的手,雪子碎在手心,飘到明沉舟的脸上,冷的人一个激灵。   明沉舟大惊,扒拉着谢病春的手,给他擦擦手心的雪子,随后大喊一声:“钱柔柔,你偷袭我。”   钱清染叉腰站在庭院中,得意地笑着。   明沉舟气急,把谢病春推到一边去,反手摸了一团栏杆上的积雪,朝着钱清染扔过去,与此同时,钱清染手中早已备好的两个雪团,一左一右,分别朝着明沉舟和谢病春身上砸去。   明沉舟大惊,连忙拉着谢病春躲到了柱子后面,雪团啪得一声落在门上。   “快快快,你快躲起来,钱柔柔玩起来简直像个小疯子。”   明沉舟把人推到后面,严肃说道:“让我去教训教训她。”   谢病春握着她冰冷的手,蹙眉说道:“去拿个手套带着。”   明沉舟根本无心听人说话,已经单手熟练地搓好雪团,趴在栏杆前,张望着,随口敷衍道:“不用。”   她瞄准了正在树下搓雪团的人,眼睛一亮,抽了一下手,正准备搞偷袭,却被发现紧紧握着,与此同时,前柔柔已经起身,朝着钱得安扔了一个雪球。   “都是吃的呢,不许捣乱。”钱得安连忙用手挡着水果,蹙眉呵斥着。   明沉舟扭头瞪着谢病春,但在一触即他漆黑的双眸后呆在原处。   他今日换了一条雪白的狐氅,在皑皑白雪映衬下,那张冰□□致的脸庞越发秀如玉石,亮如冰爽,好似天空中飘落下的冰棱棱雪花。   雪梅点琼脂,云淡寒日光。   明沉舟被美色所蛊惑,到嘴边的话一顿,动了动手指,随后便便扭扭说道:“知道啦,知道啦。”   她扭头朝着一间屋子大喊着:“娘,娘,我的手套呢。”   这一喊,钱清染的注意力立马转移了过来,手中的雪团在手心颠来颠去。   明沉舟眼皮子一跳,立马跟大声地喊着:“舅舅,舅母,表哥,娘,柔柔不带手套就玩雪。”   钱清染愣在原处,随后气急败坏地扔了一块雪球,被明沉舟敏锐地躲了过去。”   “你怎么这么爱告状。”   “柔柔手指都冻红了。”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冷哼了一声。   钱母听得头疼,连忙让钱得安把柔柔拉回来,多穿件衣服,再一看明沉舟那边,却只看到谢病春的身影,不由跳了跳眼皮,咳嗽一声。   “舟舟你也多穿件衣服,衣服手套都在原来的屋子里。”她开口说完了,目光依旧是盯着那处角落里。   明沉舟并未察觉异样,只是大声哦了一声。   这是一件放杂物的屋子,是以在一个夹角间,又有立柱挡着,是以只能看到谢病春的背影,依旧一截绿色的裙摆。   乍一看,就好似相拥在一起一般。   她越看越心惊,手指不由紧紧捏着,偏生谢病春就在此刻抬首侧首朝着她看来。   满心凉雪,冷艳孤光。   谢病春本就是这样的人物。   钱母惶然不安间,只看到钱得安的身影挡在她面前。   “舟舟,去换衣服吧。”   钱得安温和的声音自游廊中低声响起。   他站的不远不近,目光冷静而自然。   明沉舟的脑袋探了出来,明媚娇嫩的眉眼微微弯起,一笑起来,天光顿亮。   “来了。”   “你躲着着柔柔,不要被她欺负了,她玩起来太疯了,而且力气巨大无比。”明沉舟临走前,语重心长地对着谢病春吩咐道。   谢病春点头,目送她离开。   明沉舟一走,他便安静地站在昏暗的角落中,眉眼低垂,雪白的大氅好似一尊白玉做的佛像,落满雪却无人擦拭。   沉静而疏离。   钱清染捏着手中的雪团盯着他看,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畏惧地换了个人欺负。   ——现在的掌印再也不是美人了,甚至有点令人害怕。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雪团,悲愤地想着,朝着半阖的大门随手扔着雪团。   “啊!”   “万岁。”   钱清染动作一顿,立马从栏杆上跳了起来,快步朝着大门走去。   只见谢延的衣服上挂满了雪,陆行一脸着急地给人掸雪。   “谢延,你终于来了。”钱清染眼睛一亮,突然殷勤给人拍雪,开开心心说道,“一起玩啊,喜欢玩雪吗,我们还可以堆雪人。”   听到动静走出来的钱得安一听钱清染竟然直呼万岁名字,差点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钱、清、染。”他咬牙切齿地喊着。   “是我让她喊得,不碍事。”   钱清染还未说话,倒是谢延帮忙开口解释着。   钱柔柔仗着有人撑腰,得意地笑了起来。   明沉舟一出门就看到谢延正在和柔柔一起堆雪人,扬了扬眉,目光自不远处的人一扫而过,意味深长说道:“这么早就来了啊。”   “被一些事情耽误,有些不急的,明日再处理也不迟。”谢延朝着她走了过来,仰着头说道,“我给娘娘的娘带了礼物。”   “这么上道啊。”明沉舟弯腰,掐了掐他的脸。   谢延含含糊糊地说道:“特意问了绥阳。”   “我娘在厨房里内,不急,你先和柔柔去玩。”明沉舟拍了拍他的脑袋,“我给你盛一碗甜汤,要放糖吗。”   “不要。”谢延爱吃糕点,却不要吃太甜的糕点,御膳房为了他这个口味,可是变着花样的做糕点。   钱清染人来疯,和谁都玩的特别好,谢延一开始还有点端着,没一会儿就开始跟着到处跑。   明沉舟眼眸一转,果不其然,掌印还在原处没有走,便施施然来到角落里,问道:“掌印要去里面坐坐吗?”   “娘娘去哪?”谢病春动了动睫毛,不答反问。   明沉舟一愣,突然凑近他,头上的发簪便映着雪光一晃一晃的,小声又得意说着:“是不是想和我在一起。”   谢病春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含着地上的照上来的微光,好似一汪深海。   “嗯。”   他不错眼地看着面前之人,轻声应了下来,深邃的眉眼便微微弯了下来,如雪遇春,刹那吹散寒霜。   明沉舟被他的直白惊得愣在原处,呆呆看着漆黑瞳仁中倒映着的自己,好一会儿,只觉得后背发热,大冬天竟然冒出热汗来。   她慌慌忙忙地站直身子,摸了摸耳朵,眼眸转了转,一本正经说道:“我已经是大人了,不和他们一起玩,我等会去择菜,你和我一起吗?”   “嗯。”   谢病春的声音依旧平稳,不慌不忙。   明沉舟咧嘴一笑,快步从天井边上捞了一筐毛豆,直接塞到谢病春怀中。   “喏,你找个暖和的地方剥。”   庭院里传来钱清染的尖叫声,还有谢延快狠准地扔雪球。   明沉舟立马亮了眼睛,趴在围栏上位谢延助威:“打,给我打她。”   厨房内的大人失笑地看着院中闹腾的小孩。   “你要不去跟掌印说说话,或者让如山去,到底来做客的,总不好让客人一个人呆着。”钱夫人踢了踢钱若清的小腿,努了努嘴。   钱若清长叹一声:“是这般想着,但我想着掌印是看在舟舟的面子上才来的,且两人这么快回来,外面的舆论也你是知道一些的,怕是听了什么。”   钱沁手中的动作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钱夫人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半晌没说话。   “我,我怎么觉得……”她说了一半又听了下来,眼角注意到钱沁的目光,连忙说道。   “觉得糖要不够了,若清,你赶紧去外面买点,这红烧肉要着色了,还有去问问他们今天喝什么酒,你也早点去买,我们热一下。”   钱若清哎了一声,很快就走了。   钱清染眼尖,立马拉着谢延跟在他屁/股后面,准备混出门,谢延扭头去看明沉舟。   明沉舟对他点了点头,他才牵着钱清染的手,开开心心地跑了。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席面也终于开了,钱家是江南人,便捣鼓了一桌的江南菜。   大周最重老人,且谢延不愿离明沉舟太远,是以老夫人便坐在首位。   谢延和明沉舟并谢病春坐在右手边,钱沁及钱家人夫妻坐在左手边,钱家两个小辈和陆行坐在最后。   今日主人公是钱沁,一行人朝着她敬酒,就连谢病春也给面子地喝完了一盏酒。   他一向仪态极好,不知情的还会以为是哪家贵公子。   “真好喝。”钱清染舔了舔嘴,眼巴巴问道,“我还能吗?”   “不能。”钱得安冷酷地把她面前的酒盏挪走,犹豫片刻后放到掌印手边,“掌印喝酒。”   谢病春本想摇头,却又觉得失礼,第一次有了踟躇的心绪。   明沉舟侧首看他,手中的酒杯滴溜溜地转着。   “不能喝酒,不许喝,给几个大人喝,小孩都别喝酒。”上首的老太太突然开口,“尤其是你,你可以不能喝。”   她对着谢病春厉声说道。   这一开口,座子上的人都楞了一下。   “生病的人可不能喝酒。”老太太又一本正经地解释着。   “娘,你最喜欢的红烧肉。”钱沁见人又发病了,连忙夹了一块肉,转移话题。   明沉舟也紧跟着对谢病春说道:“外祖母大概又认错人了。”   谢病春颔首。   她跨过谢病春的胳膊,伸手去勾酒盏,给自己倒了一杯,开心地眯起眼:“他不喝,我喝我喝,小孩不能喝,可我是大人了啊。”   钱若清笑说着:“酒鬼,果然是小时候醉倒在酒坛子边上的醉猫。”   “娘娘很爱喝酒?”谢延自高高叠起的碗筷里抬起头来,眨眼问道。   “爱喝,就是酒品可不好。”钱夫人拆台道。   明沉舟不知不觉已经喝了三杯,闻言,立马反驳道:“我长进了,不会醉的。”   “瞧瞧,说了还不高兴了。”钱夫人笑这打趣着。   明沉舟悄悄靠近谢病春小声说道:“才不会喝醉。”   谢病春回眸看她,轻轻嗯了一声。   明沉舟便开心的继续喝酒。   席面上,谢病春并不主动说话,可每当话题落在他身上,还是会出声接下去,倒也不至于显得冷场。   明沉舟一边看着他说话,一边笑眯眯地喝着酒。   一顿饭下来有钱清染和明沉舟两个人活跃气氛,也算得上主客尽欢。   钱清染白日特意买了烟花,谢延很早就吃饱了,见人准备放烟花,也紧跟着跳下去要去玩。   院子里顿时又热闹起来,五颜六色的烟火照亮了屋子引得隔壁院子也发出阵阵尖叫声。   大雪覆盖,天色阴沉,可小院中依旧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几个大人家长里短地聊着天,甚至还说到钱得安的婚事,明沉舟耳朵一动,忍不住认真地听着。   “婚姻大事,三媒六娉缺一不可,如今如山还在备考,嫂子也太着急了。”钱沁笑说着。   “就是,表哥这么好看,等考中了状元,放榜那一日,还要小心不要被人在榜下捉走了,不急的。”明沉舟含含糊糊地说着。   “三媒六娉,一点也不能少,可不能学戏文的里人,无媒苟合,那可不行。”老太太也跟着一本正经地开口。   众人跟着笑了起来。   “忘了,娘最喜欢听戏,过两日有个社戏,到时候我让几个小辈带人去看看。”钱若清笑说着。   “出去逛逛也好,大夫也说多走走。”钱夫人笑说着。   “大婚一定要这么正式吗?”明沉舟突然开口问道。   钱夫人笑说着:“自然,那些私奔的不算数的,交杯酒总要喝,长辈总要见,天地总要拜的吧。”   “哦。”明沉舟长长应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酒意,失神地盯着跳动的烛光,含含糊糊地说道,“那还差一点啊。”   谢病春一边听着钱得安在和他聊着最近的政事,一边注意着明沉舟的动作,沉默间,突然感到一个滚烫的小手落在他手背上,不由扭头去看。   明沉舟醉眼朦胧,面前的白瓷酒瓶已经倒在地上,他顺势扶了起来,果然空空如也。   她嘴里碎碎叨叨地念着,谢病春定神去听,才听到她一直念着:“还差一点……”   “酒呢,来来来,我们喝酒。”明沉舟突然拉着谢病春的手,一本正经地说着。   “舟舟喝醉了,要不扶她回去休息。”钱得安看着她抓了好几次酒瓶都没抓住,笑着摇了摇头。   谢病春还没说话,明沉舟倒是立马说道:“不行,我要去,我……不行,不去屋子里。”   她喃喃自语,目光一直看着谢病春,水润润的,好似含着一汪水,点着一盏灯。   滚烫的手心一直牢牢抓着他的手背,坚持说道:“去外面。”   她看人时格外认真,好似满屋的热闹亮堂在此刻都悉数褪去,只剩下面前的之人一般。   谢病春看着她,温和而安静。   “脸都红成这样了,你怎么也不看着点。”钱夫人察觉到小辈这边的异样,对着钱得安抱怨着。   “送回到屋子里休息吧,醒酒茶就在厨房内热着……”   “去外面。”明沉舟突然站了起来,朝着外面走了几步,“去外面,去,去哪里。”   她拉着谢病春的手,走了几步,差点跌倒。   谢病春眼疾手快,把人拦着。   这一动,他便立刻觉得手背如针扎,他心思微动,缓缓松开手。   谁知,一个不慎,沉舟顺势直接爬到他背上,这一下把众人都看楞了。   “我带她去外面醒酒。”谢病春把人制着,冷静说道。   钱得安也感觉站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必,万岁还留在这里,麻烦你和陆行一起照看。”   谢病春已经感觉到明沉舟的脑袋不停地供着他,钱沁的目光更是直直地落在他们身上,眸眼微微下垂。   一直装死吃酒的陆行见状,眼皮子直跳,连忙替他挡着。   谢病春便带人匆匆离开。   明沉舟迷迷糊糊地趴在他背上,嘴里一直碎碎念着,泛出醉意的脸颊贴着冰冷的脖颈,滚烫炙热。   雪色白似霜,月光清如水,白日下了场大雪,狭窄的路面铺满了雪,一踩在雪上就好似玉碎的窸窣声。   小巷里安静极了,冰冷的风凌冽穿过,刮的人面色发寒,幸好出门前,谢病春已经把人裹得严严实实。   他背着明沉舟,脚步坚定地朝着前面走去,偶尔能听到两侧院子里隐隐传出来的声音,就像人间烟火中的呼唤,可谢病春还是托着背上之人,朝着她口中的外面走去。   长长的甬道,两侧是携雪而来的风,吹的人面容冰冷,接着微弱的月光,长长的影子倒影在雪地上,好似两根缠绵的藤。   “掌印。”   明沉舟迷迷糊糊地喊着。   “嗯。”   谢病春轻声应道。   “掌印。”   明沉舟继续喊着。   “在。”   谢病春不厌其烦地回答着。   “掌印。”明沉舟伸手抱紧他的脖子,滚烫的脸蹭了蹭他冰冷的脸颊,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猫,“我没醉。”   谢病春停步,侧首看着垂落在自己肩膀上的女子。   “掌印。”明沉舟闷闷的声音自脖颈处传来,“掌印,掌印,白日里那些人说的话,你不要在意。”   “不在意。”谢病春继续坐着,声音冷淡的说着。   “你别难过。”   “我不难过。”   明沉舟侧首,盯着近在咫尺之人的睫毛,好一会儿,伸出手来摸着他的脸。   手心滚烫,酒意未散。   “可我难过,我喜欢你和他们什么关系,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的脸,喜欢你的,你的……”她嘴里说着没醉,可一开口就是一口酒气,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显得格外可怜。   “就只有脸吗?”谢病春失笑,故意问道。   明沉舟果然急了,立马说道:“不不不,我就是好像脑子不灵清了,还有你看我的样子,还有好多。”   “真的!”她揪着谢病春的脸,认真说着。   “嗯。”谢病春轻声应下。   明沉舟这才松开手,心满意足地趴了回去。   谢病春不再说话,站在小巷门口,不远处就是热闹的长街,那里是繁华的红尘,可他却莫名不愿在往走前。   他背后的那条小巷,是他背着明沉舟一步步走出来的。   只有他和她。   “隔了两条街就有一座月老庙。”明沉舟突然开口说道,“我们去那里吧。”   谢病春朝着她指的方向走去。   那条路不是主路,街上的热闹只能顺着北风,朦朦地落在耳边,时不时有人走过,带着三两笑意。   “这里?”谢病春抬头看着破破烂烂的牌匾,抬眉问道。   明沉舟大声嗯了一声,挣扎着从他背上滑下来。   这座月老庙有点荒凉,看样子已经许久没有人来了,屋顶落满月光和雪色,又让他在广袤的天地中多了点孤高的清冷。   “听说原先这庙很是灵验,只是不知为何又在城西街头重新建了一个,这个庙就冷清下来,不过偶尔还是会有人来。”明沉舟被人半扶着,“你瞧,有贡品,还有酒。”   谢病春扫过堂内,确实是有人打扫。   外面虽破,里面确实颇为干净。   “一对老夫妻打扫的,我见过,他们说是西南逃难过来的,老太太瞎了一只眼,老爷爷断了一只手。”明沉舟小声说道,“但他们人很好的,小时候还会给我贡品吃。”   她挣扎着挣脱开谢病春的手,跌跌撞撞跑到不曾点灯的正殿佛像前。   月老是一个面容慈祥的老人,穿着大红色的喜庆衣服,右手握着挂着红色呼噜的桃木拐杖,左手则是放着一卷姻缘录,目光慈悲而怜悯,高高在上地注视芸芸众生。   “掌印信神佛吗?”她坐在蒲团上,仰着头,喃喃自语着。   谢病春站在她边上,面色冷淡疏离地看着面前的佛像:“不信。”   明沉舟低头,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也不信。”   殿中两人一站一坐,陷入夜色的沉默中。   “我这辈子只相信命运靠自己改变。”   明沉舟打了一个酒嗝,呆呆地看着那座慈悲的神像。   “可我打算信他一次。”她缓缓伸手,拉着谢病春垂落在一侧的手,“信他能保佑我们这辈子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信他,信他许我们一个未来。”   谢病春垂眸看着她。   她似乎还在醉酒,可眸眼中的光却又告诉着他人,她并未深陷在醉意中。   “谢病春。”明沉舟抬眸,眸光即使在夜色中依旧明亮,她直直看着面前之人,认真而坚定。   “他们说我们是赵姬和赵姬和嫪毐,可我不是赵姬,万岁不是我生的,你也不是别人别有用心派过来的人,你不是我的男宠,我们之间从来都不需要别人的目光,他们说的都不作数,你知道吗?”   “知道。”   谢病春春缓缓蹲下来,伸手摸着面前之人的脸颊。   明沉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谢病春,我喜欢开朗的人,我喜欢温柔的人,我每看一个话本我便会喜欢一个人。”   “嗯。”   “可我从没有想过我会喜欢你。”明沉舟握紧他的手,逐渐靠近面前之人,眸光逐渐露出悲凉之色,“我知道你有事瞒我,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该探究,可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去问英景。”   谢病春漆黑的眸子沉静地看着她。   “你明明到处都是阴谋,不是好人,可我还是控制不住。”   “舅舅教的,我看来是一个字也没学进去。”她抽泣着,小声说道。   人人都向往阳光,畏惧黑暗。   “娘娘后悔了。”谢病春伸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一滴清泪,冷静清肃地问道。   明沉舟握着脸上之人的手,湿哒哒的睫毛下是水润明亮的眼。   “不后悔,我明沉舟走的每一步路都不会后悔。”   谢病春无声地看着他。   他总是这般,好似清清冷冷的一片雪,带着惊心动魄的没,也带着拒人千里的冷。   “是你,谢病春,是你要后悔了,你甚至不敢在我娘面前露出一丝异样。”她逼近面前之人,“你不知道我今日为何带你来嘛。”   谢病春沉默着,随后轻声说道:“知道。”   “你不敢?”   明沉舟问,随后又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会后悔?”   “我非良人。”   谢病春冷静说道。   明沉舟瞪大眼睛,看着他的模样,突然靠了上去,抱紧他的脖颈,红唇直接咬了上去。   谢病春只是温柔地抱着她。   “谢病春,我们拜堂吧。”   明沉舟的唇贴着他的唇角,轻声说道。   谢病春瞳孔微睁,目光所及是难得的失态。   明沉舟自他怀里挣脱开,摸了摸嘴巴,笑说道:“大婚要三媒六娉啊,不然就是无媒苟合,可我们现在在月老庙里。”   她的目光落在桌台上的一坛酒上面。   “不知是哪个小情人放的酒,我先借用,下次还你十坛,多的你就祝我和谢病春一生一世,白头到老行不行。”   她嘟囔着,碎碎叨叨念着,伸手把酒坛拿了下来,拍开封泥,喝了一口。   “是桃花酿,确实是小情侣放的。”她笑,唇色嫣红,眸光灿烂。   “娘娘……”   谢病春蹙眉。   只是他还为说完,就被明沉舟打断。   “你喝,你若是不会喝,你就抿一下。”明沉舟把酒坛递到他嘴边,期待地看着他。   那双眼眸这般看人时,就好似天底下最是皎洁的月光,所有的阴暗不安都会彻底消失在月光荡漾的眸光中。   谢病春鬼使神差地喝了一口。   “好了!我们在月老庙喝了桃花酒,就不算无媒苟合了。”明沉舟大笑着,“谢病春,你听到了没,我们是光明正大在一起的,月老为我们作证了。”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   他只觉得自己像一只终于能落在地面上的鸟,在此刻,既感受着心神煎熬的折磨,又诡异的尝到温柔平静的爱意。   “你认识罗松文对不对,人人都道他厌恶你,你憎恨他。”明沉舟自顾自地把一坛子酒喝完,把酒坛滴溜溜地提到案桌下,反手拥着他,“可他今日看你……”   “他好像在哭啊。”   谢病春抱着她不说话。   “没事的,你下次跟他说,我们不是世人口中说的这样不堪,我们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便也无需害怕他们。”   “你情我愿的事情是爱情,爱情,怎么会不堪呢。”   谢病春心神震荡。   这是一颗滚烫炙热的心,书中的金玉良缘,戏中的海誓山盟,人间所行种种,不过眼前之人认真而虔诚的话。   “你不要难过,好不好。”   明沉舟仰头,吻着他的下颚,借着席卷而来的醉意,一只手深入他的腰带中。   那只灵活的小手解开腰带,悄无声息地探了进来,滚烫的手心贴着冰冷的腰间肉,两人皆是一顿。   “娘娘当真要如此。”谢病春沙哑问道。   “嗯。”明沉舟脆生生的应道,胡乱地吻了吻他的脖颈,“谢病春,我看过话本了。”   世人口中的羞涩禁忌,在她此刻的注视中,不过是尘世间的枷锁。   明自流说她离经叛道。   当真是一语中的。   谢病春看着面前之人,突然轻笑一声,拔了它鬓间的步摇,任由一头青丝散落下来。   “没有回头路了。”   “那就不回头了。”   大红色的夹袄好似娇嫩的花蕊,嫩绿色的裙摆悉数散开,黑暗的月老庙只要微弱的月光落了进来。   雪白修长的脖颈好似玉雕的莹润雪白,明沉舟紧紧抱着面前之人,眼角泛着红意,只是轻声喊着他的名字。   “叫我谢迢。”   低沉的声音在压抑破碎中清晰响起。   “谢迢。”   明沉舟抬头,去吻面前之人的眼眸。   “谢迢。”   “明沉舟。”   黑暗中,高高在上的月老看着在红尘翻滚的众人,听着众人痴语,看紧悲欢离合,看透生离死别。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世间情状,眉间相思。   ————   子时更响,明沉舟酒意彻底散了,人也困得厉害,趴在谢病春怀中睡的正香,半睡半醒间只觉得手中微痒,不由皱着眉动了动。   角落中的谢病春捡起一件件衣服,把人紧紧抱着,目光落在高高在上的泥塑神像前。   “十年前的大火,我便不再信鬼神。”低哑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可这次,我求你……”   “求你佑她一生平安,护她不知忧愁。”   虔诚低沉的声音在微凉的月光中缓缓响起,不知人间忧愁的神像依旧慈悲。   谢病春跪在冰冷的地上,长拜不起,直到明沉舟的一声无意低喃。   不知何时,外面又开始下起了大雪,雪光洁白,一切再一次陷入安静。   明沉舟被人背在背上,整个人蜷缩着,脑袋一缩,一张脸都蒙在大氅里。   谢病春带着明沉舟一步步出了这座破旧的月老庙,大雪之上,一个个脚印清晰地落在皑皑雪光上,背后的神像好似目送他离开一般。   此刻已经子时,街上的人终于少了下来,地面上终于能看到风灯在地上晃动的影子。   雪越发越大,落满他的头顶和肩上,可他还是一步步,好似不知疲倦地朝着前方走去。   “谢迢。”肩上的人模模糊糊地喊着人。   “我在。”   她动了动手,白色披风之后露出一根绕在小指上的红线,在白茫茫的大地中格外显眼。   谢病春看着那根在风中飘荡的红线。   月老庙的红线求的是三生三世。   他步履坚定地向前走着,走到明前巷口前,突然抬起头来,只看到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人。   他不由蹙了蹙眉。   ——明笙。   不知站了多久,他的肩头落满雪,听到动静抬眸时,不由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们,向前走了几步,最后又僵在远处。   月光之下,明笙的脸格外的红,看着竟然是醉了。   “你,你们……你们竟然……”   谢病春冷淡地看着他激动的神色。   ——天底下的痴儿,数不尽数。   “这是悖道,你们……怪不得……”明笙盯着面前两人,恍然大悟之后露出厌恨憎恶之色。   “掌印。”   两人还未说话,只听到背后传来陆行着急的声音。   “娘娘。”   谢病春自明笙身上移开视线,看着跑到自己面前的谢延。   “娘娘怎么了?”谢延小心问道。   “睡了。”   “那快去休息,小心生病了。”谢延着急说着。   “嗯。”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谢延打量着他的视线,警惕怀疑,不安不解。   谢延的心从来都掩饰不住。   可他,不在乎。   陆行打算接过太后,却被谢病春避开,他一愣,最后只好低声说道:“万岁睡了一觉找不到娘娘,一定要跑出来。”   “无碍。”谢病春低声说着。   “舟舟。”小巷中,有一盏灯缓缓走来,一个温柔的声音轻声响起。   明笙一怔,茫然地跟着走了一步,黑暗中却是不知从哪里窜出两个锦衣卫,直接把人带走了。   后面的动静丝毫没有惊动小巷中的几人。   钱沁看着谢病春,又看着他背上的明沉舟,瞳孔微睁,这一瞬间,所有的猜测在此刻都得到证实,她身形一晃差点跌了下去。   “小姑姑,小心。”钱得安扶着人,目光自谢病春脸上一扫而过,“我们先回去吧,都要休息了。”   钱沁失魂落魄地被他搀扶着,目光落在面前两人身上。   谢病春并未在众人诡异的气氛中迟疑,他只是温柔地抱着背后之人,冷淡而坚定地朝着前面走去。   这条路,明沉舟已经走了九十九一步,最后一步便由他亲自来走。   陆行心不在焉地牵着谢延,谢延目不转睛地看着娘娘,钱沁失魂落魄地被钱的安扶着,钱的安的目光确实紧紧落在谢病春身上。   大概只有睡过去的明沉舟最是安稳。   “不远处有间月老庙,你去还十坛桃花酿。”   钱家大门前,一直沉默的谢病春突然开口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第73章   雍兴元年十月二十九的那场大雪,过了子时便立刻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大雪大如鹅毛,瞬间覆盖着整个京城。   偏偏那一夜,京城各处灯火闪耀,彻夜长眠。   郑府戏台水榭,即使到了子时依旧余音绕梁,细腻婉转,深情意浓。   云南巡抚薛闻修送了一则进行改编过的《错立身》,曲调越发绵长悠扬,唱词缠绵悱恻,讲的是一个富家小姐为爱冲破门第,最后和一位唱戏人双宿双栖的故事。   雪花悠然而下,落满富丽堂皇的郑家屋檐,北风凌厉,可大郑相的看台上坐久了却觉得后背发热。   郑樊闭着眼,一脸笑意地听着水生的俏丽多变,跌宕婉转的唱腔,嘴里时不时地哼着。   “爹,爹!”一个急切热烈的声音自看台下传来。   原本还在沉迷听戏的两个书令顿时清醒过来,见着台下匆匆跑上的人,便要站了起来。   “坐下。”郑樊闭着眼,手指敲了敲一侧的案桌。   那两人对视一眼,这才坐下,只是再也无心沉迷戏剧。   “爹,爹的计策果然有用,特意挑今日送酒,结果那厮喝了那一坛女儿红,瞬间就起了心思,不顾周家那位大小姐的阻拦,直接去明前巷寻人了。”   郑江亭一屁股坐在郑樊一侧,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直接仰头喝下。   因为太过兴奋,甚至打湿了衣襟。   看台上的水生腰肢一扭,手中的水袖朝外打去,好似一朵粉嫩的花,走了几步便又期期艾艾地唱着:“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   端得上是虎斑霞绮,林籁泉韵,格外动人。   郑樊听得精神一振,也跟着轻声哼了起来。   “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   郑江亭最是不耐烦听这种吱呀难懂的戏,见爹依旧无动于衷,不由着急大喊道:“爹!周家那个大小姐已经连夜回周家,依我看明笙少了这个老丈人,怕是不行了。”   戏台上的生旦两角相拥在一起,琵琶声切切而起,水生喜极而泣的声音在水榭中绕梁回荡。   “你我同一情,愿得百岁心相随,尽老今生永不离。”   声声带情,段段含泪,当真是缠绵悱恻的爱情。   “你听听,情种啊,都是情种啊。”   郑樊睁开眼,指着看台上扮演旦角的水生,高兴夸道。   郑江亭几次三番,没人搭理,扑了一个空,一张脸瞬间阴沉了下来。   两侧书令顿时不敢说话。   “爹!”他狠狠一敲桌子,台上伺候的丫鬟顿时跪满了一地。   郑樊蹙眉,对着丫鬟们温和说道:“都唱一天了,让他们回去休息吧,留几个人在下面伺候,其余人都散了吧。”   领头的丫鬟点头应下,不一会儿,水榭上的一干人等皆是下跪拜别。   “急什么,心里长草,整天慌了心。”郑樊缓缓坐直身子,不悦呵斥着。   郑江亭咬着牙,一脸不服气。   “派人跟着了吗?可有和万岁,娘娘有冲突。”他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缓缓问道。   郑江亭恶声恶气地说道:“去了,但是人还没回来,你也知道钱家外面不少锦衣卫,我们的人也不能太靠近。”   他话风一顿,呲笑一声:“要我说,现在京城大大小小的流言真的没错,谢病春那阉人,和太后未必没有私情,锦衣卫都敢做私。”   郑樊冷冷斜了他一眼。   “人家就是舞到你面前了,你也给我把嘴闭上。”   “我们没必要和谢病春交恶,他和太后的事情是私事,我们只需要借着此事,一把抓住万岁的心才是。”   郑江亭冷笑一声。   两个书令起身,连声应下。   “阁老。”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站在台下,“明笙回去了。”   “可以闹事?”郑江亭激动问着。   黑衣人犹豫片刻,小声说道:“明笙只在巷口站了许久,结果意外碰到外出的掌印和太后。”   他口气一顿,随后继续说道:“两人动作亲密被明笙撞见。”   郑江亭倏地一下站了起来,连着郑樊也倏地凝神,眸光中是极为罕见的认真。   两人书令大惊失色。   “竟是真的。”郑江亭背着手,快走了几步,随后强压着兴奋说道。   “原来当真是赵姬和嫪毐,是了,不如万岁怎么就到刚入宫的明沉舟膝下了,之前侍读的事情,若不是太后直接把白荣行赶出宫,我们也不知道落了下分,差点到谢病春套中。”   郑樊摸着手中的龙头,半晌没说话。   “爹,不如我们助明笙一把,把两人一同拉下来。”   郑江亭拉着椅子坐在郑樊身侧。   “扶个可信的太监上去,就像爹之前和黄兴一般,皇帝还年幼,还不是……”   “闭嘴!”   郑樊闻言眼皮子一跳,狠狠用拐杖拄了拄地,掀开眼皮,恶狠狠斜了他一眼,厉声说道。   “你要说什么?你不要命了就自己去上吊,少给我寻晦气,这天下姓什么,你给我牢牢记在心里。”   郑樊已经七十高龄,大多数都是阖着眼,睡意朦胧的老人状态,很少用这般严厉的口气与人说话。   这一开口,看台上的气氛瞬间死寂下来,连着最混不吝的郑江亭也收了脸上的笑意。   “这是少给我掺和。”他闭上眼,沉吟片刻后,才继续说道,“西南都指挥佥事赵传是不是马上就要进京述职了。”   郑江亭恹恹说着:“是,他在西南一带也自宁王谋逆案后已经呆了十年了,年纪也上来了,如今安南崛起实在太快,他就想退了,三月前就送了许多东西过来,对外则是说安南要与我们叫好,特意先一步赶回来的。”   郑樊点头。   “这十年辛苦昀行了,让吏部的人看着点,选个好位置,不要寒了自己人的心。”郑樊目光落在已经空无一人的水榭上,缓缓说道。   郑江亭懒懒应了一声。   郑樊目光一凝,握着兽首拐杖的头一顿,轻声吩咐着:“让他入京时带点人来。”   一直焉哒哒的郑江亭瞬间眼睛一亮,坐直身子,眼珠子转了一圈,隐约猜出一些,不由激动问道:“多少。”   郑樊握着拐杖的手缓缓伸出一根手指。   “万事小心,不要被人发现。”   “一定!”   郑江亭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让他们在外面闹,不要太过心急,你也没必要掺和进去。”郑樊再一次细心叮嘱道,“我们的目标至始至终只有一个。”   带着斑点的脸上带着严肃之色,年迈浑浊的眼睛不再清澈,可凝神看人时依旧让人觉得锐利煞气。   “知道了。”郑江亭动了动嘴,不情愿地说着。   郑樊缓缓闭上眼,淡淡说道:“去吧,让人在吏部不要总和誉王对着干,留个后手总不会错的。”   与此同时的郑府对接的周家也自黑暗中亮起了灯。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大门前,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妇人自马车上走下来,直接扑倒一个年迈夫人膝盖上。   “娘,我要和离。”   再远处的誉王府角门更是进进出出,车轮的车辙带出乌黑的淤泥。   “王爷,老祖宗自宫中来信了。”一个年轻妇人捧着一封信,来到窗前,为誉王关上门窗,柔声说道,“宫内都安排好了。”   谢建回神,扭头去看一侧的人,微微一笑:“辛苦晴儿了,你现在双生子,去休息吧。”   薛晴摸了摸肚子,露出甜蜜的笑来。   一场大雪突然而至,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着众人的脚印,寒冷的冬日下是波涛汹涌的夜色,行人逐渐散去,留下喧嚣过后的安静。   黑夜中的钱家小院,明沉舟抱着被子睡得深,每个屋子都灭着灯,可仔细听去,个个都是不眠人。   谢病春披着狐毛大氅,坐在明沉舟屋前的游廊下,手边是一盏早已冷了的姜茶。   他对面是早已堆满雪的枣树,银装素裹,好似开满了白色的花,地面上的雪无人落足,白皑皑的一片。   “这是今日进出誉王府的名单。”陆行自墙上悄无声息地翻下,轻盈地直接落在台阶上,不曾在雪地上留下一个脚印。   谢病春并未接过面前的信封,依旧半阖眼。   他膝盖上是钱夫人临睡前为他烧的一个手炉,如今早已冰冷,孤单单地放在膝盖上。   “都是在吏部认识的?”   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夜色中轻声响起。   “一部分是宪宗时就结交的大臣,还有一部分是周明两家引荐的,剩下的七/八人是这几月在吏部认识的人。”   陆行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冷静。   “这里面最特别的是,五军营千户赵虎和虎贲卫的郎将陈穆,赵虎是周生一个门生的女婿,陈穆应该是此次吏部调动中和誉王结识的。”   谢病春苍白的唇微微弯起,露出讥讽的笑意。   “虎贲卫是万岁亲军上十二卫中的一支,这些年一直被锦衣卫打压,没个出头的日子,可若要结交外臣……”   谢病春睁眼,露出一双漆黑的眸眼,在黑夜中依旧如兽瞳一般令人恐惧。   “若没有宫内人点头,谁敢出来蹚这个浑水。”谢病春轻笑一声,“富贵险中求。”   陆行沉声,目光落在漆黑的门窗上:“到底是欺万岁年幼。”   明沉舟回来得晚,谢延一定要等她回来才肯回去,结果太后子时还未回,这一来一回,再开宫门怕是不合适,两人今夜便一起睡在明沉舟的屋内。   “我们的万岁……”谢病春冰白的手指搭在简陋的汤婆子上,缓缓说道,“可是会咬人的。”   “明笙今日为何来?”他随口问道。   陆行皱眉:“不知,在书房内喝了一点酒就闹着跑出来了,之前明笙和明夫人就因为……闹不和了,本就许久没说话,这次也不知怎么和明夫人吵起来。”   “明夫人连夜回周家了。”   谢病春扬眉,饶有兴致地看向陆行:“明笙去找她了吗”   陆行摇头。   “周生控制不住了他这个女婿了。”谢病春笑着摇了摇头,把手中的汤婆子放在一侧的游廊杆上,“这个联盟只怕摇摇欲坠。”   “是好事。”陆行说道,“封斋这几日一直插手皇城守卫的工作,属下已经按着掌印的吩咐,除了瑶光殿和始休楼附近的守卫,其他地方都让出一部分了。”   谢病春沉默着不说话。   “听柳行说,今日娘娘出门,太皇太后就宣了六局一司的人,有意插手今年冬至大宴。”   “嗯,让柳行和娘娘说,放一半权,任薛珍珠折腾。”谢病春平静说着。   “是。”陆行说着,最后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却只能看到那张冷静的冰白侧脸。   即使在这一刻,他依旧有着强烈的不现实感,就像踩在雪中一般。   他想起出出宫前一日英景的话。   ——“让掌印跳下悬崖前,回头看一眼。”   所以这是英景第一次没有听掌印的话,长身跪伏在地上,对着娘娘说了不该说的话。   ——“掌□□中有您,可他是不会对自己心软的,求您拉他一把。”   “十坛桃花酿送了。”他没有多问,只是临走前,低声说道,“那月老庙都打扫干净了。”   “嗯。”谢病春转着银戒的手微微一怔。   陆行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谢病春坐在冰冷的屋檐下,他背后是深睡的明沉舟,面前是漆黑的钱家小院。   这座屋子除了明沉舟和早已不记事的老夫人,只怕今夜无人入睡。   谢病春缓缓吐出一口气,雪白的雾在眼前逐渐散去,他自子时起便一直坐在这里。   他在等。黑夜中,只听到一声轻微的咯吱一声。   谢病春侧首,只看到正屋的一间屋子大门被微微打开,露出一个人影来。   在辗转反侧中忍耐了一夜的人,终于有人先一步走了出来。   ——钱沁。   钱沁自门缝中悄悄寄了出来,不声不响地走到谢病春面前。   她今夜和老太太一起休息,距离子时已经快两个时辰了,她竟然连着衣服头饰都不曾换下,一串串脚印出现在雪地上,最后停在明沉舟屋前的台阶下。   微弱的雪光反照下,能看到她泛红的眼角。   “我,我想和掌印谈谈。”   钱沁鼓着一口气,平静又温和地说着。   谢病春沉默着,轻声嗯了一声。   他站了起来,在黑暗中的身形极高,他并未散发出恶意,可多年来的冷淡和高高在上,让他好似在黑暗中高高扬起头颅的巨蟒,让人退避三舍。   钱沁脸色微白,却依旧没有后退,只是失神地看着面前之人。   面前这个男子长得极为好看,哪怕他此刻只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可今日在酒席上,他并未有这么强的侵略性。   她沉默着,想起第一次见到谢病春时的模样。   穿着玄色蟒服的掌印大人靠在假山上,夏日的光落在低垂的眉间,虽冷淡却不骇人。   那个时候的舟舟呢?   趴在假山上正鼓捣着恶作剧,笑得天真快乐。   是了,她不是不知事的少女,那个时候,她便觉得不对劲了。   喜欢一个人是掩饰不住的。   她从未有如此清晰的认识着。   “你与,舟舟什么时候开始的?”钱沁捏着手指,颤声问道。   谢病春垂眸,看着面前之人,可随后便又移开视线。   “落水之后。”   钱沁惊讶地看着他。   太后和万岁一同落水的事情也曾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   “是我引诱的她。”谢病春缓缓说着。   钱沁原本准备的满腔问题,在此刻倏地消失了。   舟舟是她的小孩,她是最知道她的性子的。   引诱?   明沉舟若是不喜欢,便是刀架子脖子上也不会低头,就像开弓的箭,是不会回头的。   今日带谢病春来,就是明沉舟的态度。   原来,她,早就告诉自己了。   “知道了。”她红了眼眶,眼角渗出泪花来。   她自己便是选了一条难走的路,且不料,她的女儿比她还大胆,选了一条一眼能玩到头的死路。   “夫人,还问吗?”谢病春看着在颤抖的人,低声问道。   钱沁捂着嘴,摇了摇头。   “不,不问了。”   她沉默地哭着,在寒冷的冬夜,借着呼啸的北风,最后只能淹没于手掌中的哽咽。   她不是没想过拆散这段情意,可到最后,那只会让她女儿陷入最为难,最痛苦的地步,可若要她祝福,便是在她心口落刀,只要听到谢病春的名字,便是逼着她落泪。   可,她到底不愿让女儿痛苦。   “你,若是以后对不起舟舟,便是不要命,我也会……”   “不会。”谢病春轻声打断他的话,坚定而认真。   钱沁仰头,失神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眼尾上那点细小的红痣上,直把把人看着移开视线,这才勉强继续开口。   “你记住今夜与我说的。”她上前一步,看着他的眼睛,逼问着。   “不敢忘却。”   谢病春拱手,行礼,折腰而拜。   钱沁一惊,连忙侧身避开:“掌印不必如此,我是舟舟罢了。”   “她跟着我没有过过好日子,我只是,只是不想她哭而已。”   她的目光自那碗不曾动过的姜汤上扫过,最后看了一眼背后紧闭的房门,嘴角微微抿起,这才朝着正屋走去。   只是她并未回屋,而是朝着角落里的厨房走去。   谢病春目送她离开,背着手站在台阶上,看着不远处的天际缓缓冒出的一点微光。   将夜前的黑暗终于等来的它的黎明。   “掌印应爱惜自己的身体。”   温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谢病春身形一僵,背后的手指微动。   “喝了就去休息吧,还有一个时辰才天亮,如山的屋子早已收拾干净了。”   一碗还带着些许热意的姜茶被递到他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错立身——套个壳子而已,瞎编的   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引用   你我同一情,愿得百岁心相随,尽老今生永不离——引用 第74章   明沉舟是被钱清染大嗓门吵醒的。   她睡意朦胧地趴在被子里打了个滚,一张脸埋在枕头上,半梦半醒间突然看到一截红线,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坐了起来。   ——月老庙。   她茫然地看着屋内,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   可身体上的不适却又清晰的告诉她一切都不是梦。   她想起那个冰凉凉的手指探入身体时的战栗,面前之人的胸膛冰冷而坚硬,可唇角却是滚烫而柔软。   黑暗中,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就好似一口灼热的酒,不断落在耳边,便足以令人生醉。   明沉舟抿了抿唇,晃了晃脑袋,突然掀开被朝着外面跑去。   一开门,便看到树下站着的人。   谢病春恰恰在此刻听到动静回眸,漆黑的眼眸如水碧玉色,冷沁沁的亮。   “掌印。”   她一动,手中的红线便也跟着晃了晃。   谢病春蹙眉打量着她,最后落在她踩在地上的赤足上:“去穿鞋子。”   明沉舟扶着门框不动弹,反而笑眯眯地晃了晃手中的红线:“掌印给我系的。”   鲜红的红线在素装银裹的着色前荡来荡去,鲜艳动人。   谢病春垂眸,轻声应了一声。   那一刻,明沉舟只觉得昨夜不真实的虚幻感随着那一声骤然消失。   她终于,终于和谢迢在一起了。   这种在冬日北风中凌冽而冰冷的触感,都抵不上她此刻的欣喜,她甚至觉得面前歪歪扭扭的枣树都变得顺眼起来。   “掌印为什么给我系红线啊。”她期待地问着。   谢病春并不答话,只是上前把人懒腰抱起,送回屋内。   长长的红线自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后又飘落到谢病春和明沉舟相叠的衣袖上。   明沉舟抱着他的脖子,笑眯眯地问着。   “掌印哪里找的红线?”   “你怎么偷偷给我记上。”   “你自己有吗?”   明沉舟低头去看他的手,就像一条打滚的鱼,差点从他怀中滚出去。   谢病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手指收紧,把人紧紧禁锢在怀中。   明沉舟嘟了嘟嘴,不高兴地摸着他的脸,又揪了一下:“看看嘛。”   谢病春把人放在床榻上,伸手去握她冰冷的赤足。   “怎么不穿袜子就出来。”他手掌极大,轻轻一握就能把她的玉足完全握在手心。   他手腕冰白,好似泛出雪色,精雕玉琢一般。   此刻,冰冷的指腹带着指纹特有的触感,触及到光滑的皮肉,就像带着花纹的玉石轻轻烙印在脚底。   明沉舟心跳突然加快,口干舌燥。   昨夜就是这双手……   她咬了咬唇,动了动脚,企图摆脱他的束缚。   “别动。”   谢病春自床尾拿来干净的袜子,把她的脚放在膝盖上,认认真真地给她穿起了袜子。   他动作格外慢,好似在做一件格外重要的事情,心无旁骛,所有的意乱情迷都被这身冰冷的皮肉隔绝在外面,斯文又禁欲。   明沉舟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他的脸上,最后落在他眼尾下的那点红痣上。   这颗泪痣颜色不深,又格外细小,但胜在谢病春肤色冰白,便衬得眼尾多了艳丽的姝色。   “这美人痣总好像在哪见过。”明沉舟伸出手掌捂着他眼角的红痣,笑眯眯地打趣着,“掌印是哪本书出来的小郎君啊。”   谢病春抬眸看她,眸光如秋水寒星,完完全全倒映着面前之人,好似一汪漩涡,直把人看晕过去。   明沉舟看入了迷,忍不住蒙住他的眼,小声说道:“别这么看我,青天白日的。”   谢病春轻笑一声,长长的睫毛划过她的手心,握着她的手,放在嘴边轻声说道:“明明是娘娘自己想多了。”   明沉舟神色凶恶,耳朵却是悄无声息地泛出红意,直接抓着人的衣襟,拉上床,用力地咬了一下他的唇。   “那又怎么样。”她恶狠狠地瞪着他,活像话本中欺男霸女的恶少。   谢病春躺在床上,自下而上注视着面前之人,眸光含着促狭的光,清炯柔和,微微一笑:“是娘娘恩赐。”   明沉舟不知为何,脸颊顿时爆红。   谢病春眼尾微微一弯,眼尾的那点泪痣便被长长的睫毛覆盖着,一扫尖锐的锐利,多了点难得的温柔。   只见他侧首,半张脸埋在被褥中,一声轻笑并着肩膀颤抖,在屋内响起。   明沉舟一愣,随后气急,用被子捂着他的脸,说话的声音都带着控制不住的恼怒。   “不准笑。”   被褥内的声音便也听话地停了下来。   明沉舟这才掀开被子,故作镇定地岔开话题:“你手上怎么没有红绳啊?”   她盘腿坐着,捧起谢病春的手,皱眉问着。   “不需要。”谢病春躺在被褥上,凝神看着她,笑说道。   “为什么啊。”明沉舟绕着手指上的红线,笑说着,“姻缘线怎么只系一个人呢。”   谢病春眸光清澈,微亮的日光在逆光处沉默。   “这不是姻缘线,这是是用来找你了。”   他轻声说着。   “哦。”明沉舟长长哦了一声,眼珠子一转,“为什么要找啊,我们一直在一起不好吗?”   谢病春只是看着他笑。   明沉舟亮如琥珀的眼睛,三眨两转悠,只见她解下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红线,长长的红绳便长出了一大截。   “你看,这样,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了。”   明沉舟笑眯眯地拉着谢病春的手,爱不释手地翻看着,最后把谢病春瘦长的手指伸直,一圈又一圈地绕了上去,直到两人之间的红线只剩下短短的距离。   半寸线长,一生羁绊。   谢病春平静地注视着那根紧绷的红线,纤长的睫毛不经意地颤了一下。   “你看,在一起了。”明沉舟得意地晃着手,连带着谢病春的手也跟着在空中晃了晃。   她一笑起来,嘴角的梨涡就陷了下去,俊眉修眼,顾盼飞扬。   谢病春近乎贪恋地看着她,一双眼是数不尽的缱绻深情。   “对了,谢延呢?”明沉舟随口问道。   “送回去了。”谢病春蹙眉,“太吵了。”   “太粘人了。”   他又轻声补充了一句。   明沉舟噗呲一声笑起来:“他同意了?”   “不同意。”谢病春冷酷说道,“让陆行抱回去的。”   明沉舟扬眉。   “掌印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她打趣着。   谢病春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舟姐姐,舟姐姐,吃饭啦!”   门口远远传来钱清染的大喊声,隐隐还有脚步声传来。   明沉舟摸了摸肚子:“确实饿了。”   她一动,谢病春的手也跟着一动。   谢病春抬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下一步举动。   明沉舟瞪着那个红线,虽然昨夜她被谢病春背回来,家里大概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但这么牵着红绳出去,也太刺激人了。   娘大概还没做好准备。   她扯着红线,有一下没一下地想着。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钱清染腰上的铃铛腰带叮咚作响。   “要来了。”谢病春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咬牙,突然把谢病春拉了起来,小声说道:“谢病春,你要是自己先走了,我就不要你了。”   她一本正经地说着。   谢病春脸上的笑意逐渐敛下。   “红线你留着,你要一直牵着我,听到没有。”   她手指上的红线悉数被脱下,随后被塞到谢病春手中。   谢病春手指微动。   “不许说话!”明沉舟立刻打断他,摇头换脑地说着,“再说了,而且咱们闺房乐趣,不至于让别人知道好吧。”   她扬了扬眉,眉宇间是占据先机的娇媚得意之色,骄纵大方,随后直接一脚把谢病春踹开。   “你再在我床边坐着,可要吓到我妹妹了。”   谢病春刚刚起身,远离床边,门口就出现蹦蹦跳跳的钱清染的身影。   “姐姐,吃……打扰了,告辞!”   钱清染一只脚刚刚踏入门槛,脸上的笑意在一触及谢病春背影时立刻敛下,随后脚比脑子快一步,直接走了。   明沉舟看着连滚带爬的钱清染,笑得直锤床。   谢病春手中捏着那团红线,无奈地看着她。   “吃完我们也该回宫了。”   “知道了知道了,还想看我换衣服不成。”明沉舟越发大胆,皮笑肉不笑地故意激道。   谢病春抱臂,自上而下打量着裹在被子里的明沉舟,含笑的目光好似一把极近挑/逗之意的钩子,当着她的面缓缓把床单一层层扒下,让人无处遁形。   “愿为娘娘效劳。”   谢病春轻声说道。   明沉舟心跳缓缓加速,随后拿着一个枕头,朝人扔了过去。   “滚。”   她把脑袋埋到被子里,闷闷说道。   谢病春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离开屋子,顺手关了门。   他还未转身就能感觉背后有一束偷偷摸摸的视线,但等他转身时,却并未发现有人,微微蹙眉时,不经意抬眸,冷不丁看到枣树上躲着的钱清染。   钱清染大惊失色,直接拉了一根枯树枝,整个人缩起来,假装躲好。   谢病春仰头看着她自欺欺人的行为,不知为何突然笑了声。   钱清染吓得睁开一只眼,偷偷看他。   “富贵楼的点心吃不吃。”   台阶上的谢病春轻声问道。   钱清染瞬间坐直身子。   “磨轩坊新出了很多玩具。”   钱清染手中的树枝一松,呆呆地看着他。   “博文书斋新收了很多话本。”   钱清染眼睛一亮。   “下来。”   谢病春胸有成竹地看着她。   钱清染犹豫着,最后还是抵挡不住富贵楼的点心,磨轩坊的玩具,博文书斋的话本,磨磨唧唧地爬了下来。   谢病春看着她敏锐的动作,脸上的笑意越发温柔。   钱清染站在树下,捏着手指,不敢靠近,眼巴巴地看着他。   “那你今天看到什么了吗?”谢病春问。   钱清染一愣,随后立马疯狂摇头:“没没没,我什么都没看到。”   谢病春自腰间扯出一块玉佩,扔到她怀中,咳嗽一声,轻声说道:“去玩吧。”   钱清染捧着手中的玉佩,犹犹豫豫问道:“我有钱,娘每个月都会给我零花钱,我没钱了,我哥还有钱呢。”   “不花钱。”谢病春看着面前的小女孩,耐心解释道,“店里的人见了,不收你钱。”   钱清染顿时对着手中的玉佩肃然起敬。   “就当是见面礼。”谢病春轻声说着。   钱清染顿时心安理得地握在手心,脸上笑意越来越大,随后她突然殷勤地迎了上去,谄媚笑道:“谢谢姐夫,谢谢姐夫慷慨解囊。”   谢病春扬眉。   钱清染立马低声说道:“早上小姑姑和爹娘说话的时候,偷听到的。”   她年纪还小,脸皮薄,但又带着一点大而无畏的坦荡,大大方方说道:“他们说你和姐姐在一起了。”   “你不反对?”谢病春鬼使神差地问着。   钱清染大惊,自然又不解地问着:“我为什么要反对,姐姐喜欢你,你喜欢姐姐,就应该在一起啊。”   “喜欢的人为什么不在一起!”   她斩钉截铁地说着。   谢病春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极淡的唇色微微弯起,如珠碎玉盘,含雪遇春。   钱清染瞬间看楞了。   “你说得对。”他轻声但又坚定地说着。   “你们再说什么?”大门被咯吱一声打开,露出明沉舟的笑脸。   钱清染回神,顿时大喊道:“我本来以为春风楼新来的乔生已经很好看了,掌印比他还好看,好看一万倍!一万倍!”   明沉舟先是得意一笑,随后不解问道:“乔生是谁?”   “南边新来的戏伶。”谢病春笑说着,故意又多说了一句,“春风楼现在的台柱子。”   “春风楼?”明沉舟不解问道。   “红楼。”   谢病春慢条斯理地说着。   明沉舟脸色大变。   钱清染还未来得及跑,就被明沉舟一把抓住:“钱清染,你胆子是不是有十八个啊,这种地方你也敢去!”   “娘,娘!”   “舅母,舅舅!”   “哎哎,别喊别喊,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长长见识。”钱清染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捂她的嘴。   这一闹,原本还安静的小院顿时热闹起来。   明沉舟吃好饭准备回宫时已经是午时了,昨夜下了一夜大雪,皇城五军营派了不少士兵出来善后。   明沉舟吃得饱,颇有闲情逸致地摆出棋盘和谢病春一起对弈。   “不算不算,我换个位置。”明沉舟眼看自己又要再一次无力回天,连忙伸手挡住谢病春的手。   谢病春便也听她的话,当真停下来不动,任由她反悔。   明沉舟皱着眉,紧紧盯着棋盘上的局势,看架势恨不得盯出一个洞来,最后犹犹豫豫地下了一个位置。   “该你下了。”她警惕说着。   谢病春冰白的手指夹着黑色棋子,在她的怒视中缓缓下在右上角的位置,随后微微一笑:“我赢了。”   明沉舟气急,把手中的白色棋子扔回篓子里:“下个棋而已!你连杀我三盘!谢病春!你什么意思!”   谢病春无奈摇头,有些人下棋菜,瘾却大,输了还不认。   “掌印棋艺真不错。”明沉舟开始整理棋盘,动作麻利地分好棋子。   “还玩吗?”   人菜瘾又大的某人再一次眼巴巴地问着。   “嗯。”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阵剧烈的马蹄震动声,紧接着人群惊叫声,再后来是马车倏地急停下来,明沉舟刚准备掀开帘子去看一眼,就差点被甩了出去。   “吁!”车外传来陆行的气急败坏的呵斥声,“你们是谁,京城不得纵马急行。”   马车外传来此起彼伏传来叽里咕噜的声音。   谢病春脸上的笑意逐渐敛下。   “安南使者又如何。”外面,只听到陆行冷笑一声,“你们来了大周就要遵守大周的律法,再胡闹,便把你们都抓起来。”   安南!   明沉舟想起之前谢延说过安南与大周结交的事情,不由心中一动。   她顺势爬到车门边上,掀开帘子朝外看去。   为首纵马之人穿的衣服和大周极为相似,只是嘴巴突出,下颚收起,眉眼也比一般人较为深邃一些,但侧看起来极为嶙峋,一看就知不是大周人。   原来他们一行人在街上纵马,踩伤了人,还惊了她们的马车,只见地上有一人一匹马不知死活地躺着。   那人抱臂,一脸倨傲,只是不屑地看着面前众人,他两侧的仆从也是下巴抬起,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话。   “说官话。”陆行呲笑一声,直接骂道,“谁要听你们的鸟语屁话。”   这一行人明显听得懂大周话,闻言,脸色都阴沉了下来,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大笑声。   “你!”   一个随从果然大怒:“你竟敢对我们的大皇子不敬。”   陆行手中的鞭子懒洋洋地敲了敲车壁,缓缓说道:“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谁的马车。”   一行人还未仔细看到车壁上的东西,就看到车帘后面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晶莹剔透,就像两颗琥珀。   “美人!”   那大皇子顿时眼睛一亮,牵着马朝着马车走来。   明沉舟倏地一下放下帘子,拍了拍胸脯,说道:“太吓人了,那个人走近了,我刚才细看丑到突破天际,太可怕了。”   “美人,美人,别怕啊,我可不是坏人。”   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大皇子的大周官话说的倒是格外流利。   明沉舟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开始仔细打量着谢病春洗洗眼睛。   “美人,别害羞,啊……”   “滚。”陆行的鞭子直接把人抽了出去。   大皇子的随从脸色大变,立刻拔出腰间的侧刀来。   “打。”   马车内,谢病春的声音冰冷地传来。   陆行手中的鞭子顿时在空中发出尖锐的鹤鸣声。   那个一开始说官话的仆从一愣,突然看到马车车壁上的暗色花纹,脸上的怒意顿时僵在远处,哆哆嗦嗦地喊道:“掌,掌印。”   “哼,狗眼看清了,这样也好,死得明白一些。”陆行狞笑着,长鞭一甩,直接把最前面的三人悉数打落到地上。   原本还飞扬跋扈的安南人这时也不敢反抗,只能连连避让。   “这些都是使者,陆行不会把他们打死吧。”明沉舟掀开车帘,皱眉看着外面的动静。   陆行下手又快又狠,有几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她看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背后发出动静,不由疑惑地扭头去看。   只看到谢病春脸色冰冷,眉眼低垂,一张唇浑然没有一丝血色。   “你怎么了?”明沉舟大惊。   谢病春手背冰冷,整个人端坐在车上,就像一座冰冷的玉雕。   “不碍事。”   他睁开眼,眸光中的血色缓缓褪去,轻声说道。   “今日留你们留你们一条狗命。”外面陆行的声音继续传来,“踩伤的人,弄坏的东西,记得高价赔偿。”   那大皇子哪有之前的张扬跋扈,被一群侍卫保护着,颇为狼狈不堪。   “我是来和你们大周交好的,你们竟敢这么对我。”大皇子愤怒的叫嚣着。   陆行微微一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锦衣卫指挥佥事陆行,大皇子若是不服,西厂大门就在这条路的东街头,殿下自然可以去告状。”   大皇子脸色难看,两侧的侍从连连拉着他的袖子,示意他息事宁人,一行人不得不目送马车远去。   “安南的人为何这么怕你。”明沉舟端着一盏热茶,看人喝了下去,这才随口问道,“只听你的声音就把你认出来了,也太奇怪了。”   “安南对外说是交好,实则是大皇子为寻求大周兵力,以求打败贵妃所出之子,成功继位。”谢病春冷笑一声。   “司礼监和内阁几人,只怕他们每个人只听声就能认出人来。”   明沉舟点头:“原来如此,司礼监如今听你的,自然是忌惮你的,再严重点,若是你强压着不同意相助大皇子,只怕他也毫无办法,这才一味退让。”   “不过,那他们为何这么嚣张。”她不解反问,“有求于人,不是应该谦卑点吗?”   谢病春抬眸看她,漆黑的眸光在摇荡的光影中被分解地支离破碎,冰白肤色下的深邃的眉眼越发精致,如画家笔下一蹴而就的大雪山巅,冰冷锐利。   “宁王死后,西南早已不受大周控制。”   明沉舟一愣,随后失态地瞪大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新学了一个冲浪词,不明觉厉,叫‘给到’,哈哈哈哈哈,分享给大家   周末快乐啊! 第75章   明沉舟回宫的时候,脑子里还想着谢病春说的那句话。   “宁王的案子宫内可有封存?”她问着一侧的英景。   英景抬眸,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娘娘,随后低声说道:“不曾,所有案卷都被宪宗烧毁了。”   “烧毁了?”明沉舟倏地一下坐直了身子,“为何烧毁。”   “奴婢不知。”   “那哪里有备案?”明沉舟拧眉问着。   “全都销毁了。”   明沉舟心中咯噔一声。   “娘娘为何打听宁王案。”英景问道,“宁王当年谋反,但毕竟是宪宗亲兄,为了避免后世议论,这才烧了全部档案,也废了宁王这个封号。”   明沉舟失神片刻,随后又问道:“这几年的西南塘报有吗?”   “司礼监都有备份。”   “我想查阅,给我调出来,对了,你知道安南的人入京了吗?”   英景点头:“今日天还没亮就来了,只是现在还未进宫参拜,万岁有意冷他们一段时间。”   明沉舟一愣,随后又恍然大悟。   南国就是被安南吞并的。   慕容儿当年灌输了这么多仇恨,谢延自然不会第一时间召见。   “冷着也好,今日回宫和安南的大皇子发生冲突,确实有些嚣张。”明沉舟无奈说着,“西南如今的主事都是谁的人?”   “布政使和都指挥史是明相的人,按察使和都指挥佥事是郑相的人,都指挥同知是云南本地人,不过他原先是司礼监的人。”   明沉舟听得眉心紧皱。   大周党派林立,根源众多,例如江浙一带便是明家的基石,京师是郑樊的发家地,随后自南京一代,皆是他的同党,其余诸地也是各有平分,很少有一个地方是两派各有深入,僵持的情况。   “娘娘,太皇太后那边送来了冬至宴的安排,请娘娘过目。”厚厚的门帘被掀开,迎春捧着一个折子走了进来。   明沉舟接过折子,并未打开,反而沉思片刻后对着英景说道:“你把宁王平叛后的所有西南塘报都誊抄一份来。”   英景点头应下。   明沉舟沉思了许久,这才打开折子,懒懒扫了一眼,越看嘴角的笑便越发讥讽。   “不知情的以为,凤印还是在柏寿殿呢。”她合上折子,随手往桌子上扔去,“当真是一言九鼎惯了的太皇太后。”   迎春低声问道:“娘娘打算如何?”   “其他的倒是任由太皇太后折腾,只是当日巡逻的人不能是东厂的人,也不能是名单上的几个人,这等拱卫内廷的大事,也轮不上他们插手。”   “那娘娘打算让何人接任?”迎春抬眸询问。   “陆行?”柏寿殿高位上,雍容华贵的太皇太后用帕子抿了抿唇角,眉宇闪过一丝讥笑,“娘娘还当真信任掌印啊。”   迎春不卑不亢,淡淡回道:“掌印忠心爱国,天地可鉴,万岁和娘娘信任,自然委以重任。”   太皇太后垂眸看着堂下下跪之人,单薄眼尾上的周围被拉平,眼皮便遮盖着瞳仁,深红的唇微微抿起,脸颊弧度却深深地折出两道弧度。   “倒是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她伸手,一侧的柔心立刻伸手扶着。   太皇太后悄无声息地走到她面前,姿态高傲,头顶的步摇也未发出动静,裙摆也安安静静地垂落在两侧,禁步上的玉环金配都不曾晃动一下。   多年浸染宫廷生活,让这个出生民间的穷苦女子早已摆脱了小家碧玉的矜持拘束,举手投足间是世人仰望的富贵大气。   迎春看着出现在自己眼前是衣摆,眉眼低垂,恭敬谦卑。   “都说好奴不伺二主,你一个前朝旧人如今倒是过的风生水起。”太皇太后不紧不慢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迎春跪伏在地上,进退有度答道:“人总是要往高处走的。”   四角的银丝炭加了檀香,细白的烟逐渐腾起,很快又消失在空气中,徒留下一丝香味。   太皇太后垂眸看着面前恭顺之人,嘴角的笑微微弯起,缓缓蹲下,伸手捏着她的下颚,迫使人抬起头来:“若是能再往上走呢。”   迎春愣愣地看着面前之人,那双艳丽的眼眸早已老去,可眉间的凌厉之色却深入地刻到她的眼眸中。   “好孩子,既然要走,就该走到更远的地方。”   精致华美的红宝石指套冰冷地贴在脸上,镂空雕饰梅花的金属尖头尖锐地陷在她的脸颊雪肤上,再深一点就能直接刺破肌肤。   迎春顿时僵在远处,唯恐指套在脸上留下一道带血的痕迹。   薛珍珠脸上的笑意逐渐加深,笑容慈祥:“哀家瞧着你在瑶光殿也并无前程,前头两个柳行桃色可是司礼监的人,你们这些底层爬上去的人可比不得人家娇贵。”   迎春脸上露出一丝挣扎,但眨眼的功夫,便又消失在眼眸中。   薛珍珠见状,越发温和地说着:“哀家也不是有意为难你,西厂势大,可东厂也不逞多让,冬至大宴,太后想要都交给谢病春,哀家可不放心。”   她眼角微动,一侧的柔心顿时温柔地把人扶了起来。   迎春木着一张脸,甚至不敢露出过多的表情。   “掌印和娘娘的关系,你想来也看的清楚,这般亲密交往,迟早会引火上身。”太皇太后慢条斯理,盯着面前之人的脸颊,笑说着。   “自来內宫,只有洁身自好才能在走到最后。”   迎春垂落在两侧的手缓缓收紧。   “哀家也不是为难你。”薛珍珠脸上笑意加深,“太后已经深陷谢病春的蛊惑,此刻你们说的太多也无济于事,不如让事实说话。”   “冬至那日便是最好的证明。”   一直沉默的迎春抬首,露出一张煞白的小脸。   “同意了?”明沉舟放下手中的塘报,扬眉问道,“没有再说什么?”   迎春垂手站在一侧,半张脸掩盖在灯火跳动的烛影下,低声说道:“只说娘娘乃是执掌凤印之人,自然以娘娘说的为准。”   明沉舟卷着塘报的书页,呲笑一声:“知道了,下去吧。”   “是。”迎春行礼告退。   “太皇太后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同意了。”柳行不解问道。   明沉舟摇头,把手中这份塘报的最后一行看完,这才仔细叠好放到一侧:“反常必有妖,但是內宫早已不是宪宗时的內宫了。”   她抬眸,微微一笑。   “不看了,眼酸,去看看桃色送东西回来了没?”   柳行一边收拾塘报,一边笑说着:“只怕是被万岁缠住了。”   桃色性子跳脱,和钱清染格外相似,万岁能和柔柔玩得好,自然也格外喜欢桃色。   两人说话间,门外就传来小丫鬟的声音:“桃色姐姐。”   “回来了。”明沉舟笑,一抬眸就看到桃色脸色凝重地走了进来,不由扬眉,“怎么了?”   桃色看着她,眉心紧皱,犹豫说道:“万岁在生气。”   “怎么了?”明沉舟吃惊,“因为早上被陆行强行抱回来的事情?”   桃色摇头。   “那是怎么了?”   桃色叹气:“早上的时候,万岁吵着要去磨轩坊买玩具,陆行便带他去了。”   明沉舟突然皱眉。   “外面有一些言论。”桃色觑着她的模样,慢吞吞说道,“万岁不小心听到了。”   “所以生气了?”明沉舟起身,无奈说道。   桃色连连点头,但又说着:“听绥阳说气得连午膳和晚膳都没吃,但又不准底下人来寻娘娘,只是自个生闷气,后来还是晚上奴婢去送鸡汤时,绥阳按耐不住才派了个小黄门来告诉奴婢的。”   “知道了,我现在便去看看。”明沉舟抚了抚鬓发,“打灯吧。”   谢延一向勤勉,每日都会把当日所有的折子都过一遍,他性格极为沉稳,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架势,可今日他眉心却是紧紧皱着。   所有折子都被凌乱地堆在一侧,唯有七/八个折子被扔到一侧,或仰着,或盖着,胡乱地被扔在地上。   绥阳低眉顺眼地站在角落阴影处。   “万岁!”门外传来小黄门的声音。   谢延的小眉毛立马皱了起来。   绥阳厉声上前,低声呵斥道:“不是说不准别人打扰吗?”   “是我。”   一个女子的身影落在大门上,亭亭玉立,身姿如竹。   谢延立马跳下龙椅,惊讶喊道:“娘娘。”   门外的小黄门格外有眼色,立马替太后打开的大门,露出背光处的明沉舟。   绥阳一直紧悬的心瞬间落了下来。   明沉舟温柔的目光落在跑到自己面前的小皇帝,随后目光一扫就看到茶几上完好无损放着的饭盒。   谢延立马解释着:“我还不饿,等看完折子就吃的。”   “嗯,但是冷了就不好喝了,我特意吩咐厨房炖的,入了冬便好好补补。”她牵着谢延的手,笑说着。   “娘娘怎么来了。”谢延的目光扫过一侧的绥阳。   绥阳立刻跪在地上。   “不吃饭还敢瞒着我。”明沉舟弯腰,捏了捏他的脸,恶狠狠地说着,“绥阳不说我才要罚他呢,下去吧,我与万岁有话说。”   绥阳感激地看了一眼太后,随后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谢延看着他,一双眼睛黑漆漆的,看上去天真又无辜。   “怎么还扔折子了。”明沉舟踏入屋内,一眼就看到地上散落的折子,笑说着。   谢延见她打算去捡折子,先一步上前把所有的折子都抱在怀中,含含糊糊说道:“都是又臭又长的废话,不必理会。”   明沉舟并没有听他的话,反而从他怀中随意抽出一本。   谢延一惊,连忙把手中的折子扔了,要去抢她怀里的折子。   明沉舟把手中的折子高高举过头顶,一只手按着谢延的脑袋,歪着头笑问道:“我就爱看文绉绉的屁话,看看怎么了。”   谢延勾不到,丧气说道:“看了可不许生气。”   明沉舟笑,打开折子随意看了一眼,眉心高高扬起。   这是一份御史大夫江兴程的上疏,言辞犀利,词真意切,矛头直指谢病春和太后。   “因为这个不吃饭?”明沉舟合上折子,扔回他怀里,笑说着。   谢延把折子扔回道案桌上,闷闷说道:“我不爱听他们说娘娘不好。”   明沉舟垂眸看他,只觉得心中涌出一股热流。   “都是胡言乱语,万岁怎么还当真了。”她牵着人来到茶几前坐下,打开食盒,“幸好之前怕你饿,还让御厨给你做了白囊,刚好配鸡汤喝下去。”   谢延坐在一侧,侧首去看娘娘,一双眼倒映着烛火的光,显出不符这个年纪的睿智和敏锐,不错眼地问道:“我昨夜见掌印背娘娘回来。”   明沉舟面不改色:“喝醉了,闹了酒疯,掌印才背我回来的。”   谢延并未移开视线,只是认真问道:“这些流言都是假的?”   明沉舟失笑:“我何时联合掌印威逼万岁杀人了?”   “还有我和掌印什么时候把持朝政了?”   谢延抿唇。   “我不是说这个。”他脸色反而格外严肃,他看着明沉舟欲言又止,可很快却又转移视线,丧气说道,“不问了,娘娘,我答应过你的。”   明沉舟一愣,她不曾想,那日她被逼到无奈时说的话,谢延当真如此信守承诺,并且认真放在心上。   “我也是信娘娘的。”   他大口咬了一口白囊,含糊说着:“娘娘,我该好好吃饭的,让你多跑一趟了。”   明沉舟看着他乖巧的模样,莫名心中一软。   一开始接过谢延时,她还颇为头疼,生怕小孩骄纵难言,可谢延却是自始至终都格外听话。   “我一天没见你了,也想见见你了,吃好饭就休息吧,这么晚别看书了,伤眼睛。”明沉舟笑说着。   谢延嗯了一声,一开始吃饭就觉得肚子饿了。   明沉舟以为这事就会这么过去,都察院本就行弹劾之事,朝中就没有没被弹劾过的人,谁也没想到,半月之后,事情竟然闹到一发不可收拾。   “娘娘,万岁要廷仗江兴程。”英景难得慌张地踏入瑶光殿。   明沉舟蹙眉。   “为何?”   英景眉心紧紧皱起,带着一点无奈,但更多的是不悦:“江兴程当众弹劾娘娘。”   明沉舟扬眉,笑问道:“弹劾我什么?”   英景犹豫地看着她,随后小声说道:“私通掌印,秽乱后宫,扰乱朝纲,架空万岁,要万岁赐死娘娘,以正朝纲。”   一侧桃色皱眉,不悦质问着:“这个驴脑袋又在胡说什么。”   英景垂眸,低声说道:“万岁震怒,三次质问他认不认错,江兴程都坚持弹劾内容,万岁便让锦衣卫把人拖出去,要廷仗三十。”   廷仗三十,可不是开玩笑的,便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也熬不住那一根根铁棍三十下。   □□创下的廷仗先例,自此死在御前之人不计其数,但也因此塑造了一批以死相谏,甘受廷仗的大臣。   自来就有刑不上大夫,不杀士大夫及言事者的惯例,可这一切都在廷仗出现后被逐渐消磨。   文人是有傲气的,傲气是会反弹的,是以与廷仗相伴相生便是文人的死谏。   一旦死谏,这事便彻底平息不得。   “这么生气。”明沉舟吃惊,皱眉说道,“江兴程可廷仗不得。”   “是。”英景叹气,“掌印这才来寻您,望您能平息万岁怒气。”   明沉舟点头,对着桃色说道:“更衣,去前朝。”   桃色不解说道:“这一去,江兴程还不更觉得娘娘刺探外朝,可他是一个死驴脑袋,娘娘救了他,才不会有好报呢,给他们一点教训,他们才不敢胡言乱语。”   “那也得去。”明沉舟站在屏风后换上太后的衣服,无奈说道,“江兴程杀不得,他是先帝的人,在朝野自有贤名,万岁才刚登基,就因为这种,这种事杀了他,往后史书可是在这批文人手中。”   “何必为我背负上骂名。”   她盯着屏风上一个小人,轻声说着。   “改不改。”乾清殿的空地前,绥阳看着面前被杖杀棍夹着脖子的人,冷淡问道。   “不改,太后自己品行不端,坐下如此有违道德之事,给先帝蒙羞,本就改杀。”江兴程僵着一张脸,梗着脖子大声呐喊着。   他近乎声嘶力竭地喊着,乾清殿高坐的谢延脸色冰冷,一双漆黑的眸子充满杀意。   底下的大臣跪了一地,求情的话络绎不绝,可谢延并未动摇半分。   “既然如此,可就别怪咱家不客气了,江大人。”绥阳站直身子,冷冷说道。   “万岁!”明笙抬眸,强忍着愤怒,悲痛地大喊一声,“御史本就要直言无隐,即使所奏涉虚,亦不坐罪,江大人不过是一片赤诚之心,还请万岁息怒。”   谢延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下众人,最后目光自为首几人脸上一一扫过,凌厉如刀,刀刀见血。   “江兴程受人蒙蔽蛊惑,行此妄言,做了这出头的楔子自然要罚,可那些躲在背后行诡谲之事的人,朕一定会一、个、个抓出来。”   他一字一字,咬牙切齿说道。   “杀、之。”   朝堂震惊,片刻是死寂的沉默,紧接着就是外面一声声沉闷的廷仗声,特制的杖杀棍打在皮肉上,就像落在每个人的心尖。   ——万岁对太后竟如此维护。   朝野惊骇。   “万岁息怒。”为首的郑樊叩首,衰老的声音吊着一口气,缓缓响起,打破殿中死寂。   “万岁息怒。”随后是大臣的齐声请罪声。   “你这是何必呢?”殿外,绥阳半阖着眼,无奈说道,“你明知这是一个陷阱,何必跳下去。”   江兴程脸色青白,抓着脖颈两侧的棍子,咬牙闭眼,不说话。   “你这死,冤枉啊。”   “太后以权谋私,品行不端。”江兴程突然睁眼,嘴角流出血来,面目狰狞,目眦尽裂。   “该杀!”   一口血倏地落在绥阳脚背上。   绥阳眼皮子一跳,顿时对此人的倔强生出恼怒。   龙椅上的谢延倏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张脸瞬间阴沉下来。   “万岁!”小黄门担忧喊着。   谢延漆黑的眼珠盯着意识昏迷的江兴程,冰冷而煞气,就像注视着一个死人一般。   “太后娘娘驾到。”   远处,黄门的长唱声接着风声传了过来。   谢延一愣,抬眸朝着外面看去。   只见一架华贵凤辇缓缓走来。   绥阳心中紧悬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对着两个行刑的小黄门摆了摆手。   小黄门顿时收了架势,拄着棍子站在两侧。   江兴程自意识朦胧中睁开眼,只看到一截深青色的衣摆自眼前闪过,带来一股淡淡的梅花香。   “娘娘。”谢延大惊,快步走下九龙台阶。   “万岁!万岁!”小黄门连忙追了下去。   明沉舟顺势接过小皇帝,对着殿中诡异的情形视而不见,只是笑说着:“万岁怎么下来了,显得是我失礼了。”   “娘娘怎么来了,又是谁的舌根。”他牵着明沉舟的手,冷冷说道。   明沉舟垂眸看着面前的小皇帝,笑说道:“捂嘴是不会让人停止发声的,万岁今日杀了一个江兴程,之后变出出现陈兴程,王兴程。”   “人是杀不完的,声音也是捂不住的。”   明沉舟温温柔柔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回荡。   谢延蹙眉,原本暴躁不安的心便缓缓安抚下来,僵着脸说道:“可他如此肆意诋毁娘娘,以下搏上,以求虚名,本就该杀。”   明沉舟目光自朝中下跪众人扫过,随后淡淡说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不知万岁愿不愿意听。”   谢延抬眸看她:“娘娘请说。”   “江兴程上此弹劾不过是听信谗言,被人利用。”她一开口就把此事定下基调,慢条斯理地为人开罪着,“江大人也是一心为民,这才直言不讳,如今解决之计倒也不难。”   她和和气气地说着:“他不知万岁整日通宵批改折子,只当与他一般为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便心生幽恨,自怨自艾,不如就让他跟着伺候万岁一月衣食住行,毕竟眼见为实才是。”   谢延瞪大眼睛。   “能伺候您,是他们的福气。”明沉舟温温柔柔一笑,无辜又正直。   殿外的绥阳闻言不由抿唇,最后还是忍不住无声笑了一声。   人人都觉得他们这些近侍的风光,却不知他们的日子比一般人还要苦。   万岁是个勤勉认真的性子,读书政务两不误,每日都是子睡卯起,底下伺候的人不得不睡得比他迟,起的比他早。   这可是一个不足以为外人道的苦差事。   戴和平连忙出声迎合:“娘娘仁慈。”   他一出声,不少人也跟着附和着。   谢延抬眸去看明沉舟,明沉舟一笑,嘴角的梨涡便深深陷了进去。   “那就按娘娘所说。”谢延轻声说着,“明日就来上值。”   他这话便是不打算给江兴程休息的机会。   “自然,都听万岁的。”明沉舟顺势接了过去,也打断了其他人的异议。   一桩见血的事情因为太后的到来很快就化干戈为玉帛,朝堂百官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因为万岁对太后的信任和维护而心惊。   万岁对太后的依赖,便是比之宪宗对太后也是过之而不及。   明笙眉心紧紧皱起,他面前的郑樊低着头,眉眼低垂,好似要睡过去一般。   今日朝堂发生的事情在半月后彻底在民间散开,原本对明沉舟极为不利的舆论中,突然冒出几声不同的声音。   “江兴程几次三番出言不逊,可太后还是出面救人,可见其性格光明磊落。”   “是了,太后之前为万岁驱赶白荣行,可见其品信本就很好。”   “对啊,听说之前落水之所以授权谢病春,也不过是因为有人伤了万岁。”   “忠君爱国,行事果断,当代巾帼啊。”   富贵楼二楼一处靠窗处,陆行神色冷淡地听着下面食客的议论纷纷,冷笑一声:“这些读书人人云亦云,就是墙头草也不见这么能顺风倒的。”   屋内,谢病春捧着一盏茶,半晌没有说话。   他对面坐着一人,若是明沉舟在,定会震惊,因为这人就是那日出言不逊的安南大皇子。   大皇子此刻再也没有当时的倨傲,正弯腰屈膝,殷勤地给人倒酒,嘴里曲意奉承着。   “是是,这些读书人仗着读过几本书,会写几个字,就觉得自己是天下一等一厉害的人,能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可到了关键时刻却是出了嘴炮,毫无作用。”   他也跟着痛骂着。   陆行呲笑一声,示意小二帮了一扇大屏风来,自己则抱剑站在屏风外守着。   他虽穿着便服,但抱剑的气势吓人,周围愣是没有一个客人敢坐。   屏风后,大皇子见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这才低声说道:“那日不知车内是掌印,才多有冒犯,请掌印多多包涵。”   谢病春抬眸,似笑非笑,随口问道:“若是别人,大皇子便打算强抢民女。”   大皇子一愣,连连摇头:“不敢不敢,大周的酒当真好喝,我当日贪吃,多吃了一点,结果风一吹竟然发醉了,这才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后来人和摊贩都是高价赔的。”   他说得格外真诚,煞有其事。   谢病春只是垂眸不说话,手指捏着那个茶盖,吊着人心一般,要落不落。   大皇子见状,下意识觑了他一眼,这一看顿时觉得口干舌燥。   实在是大皇子极度爱好美色,男女不忌,而这位大周最为年轻的司礼监掌印长得太过好看。   谢病春抬眸,冷冷捕捉到他来不及收回的视线,好似一条飞腾而来的巨蟒,兽瞳刹那间映出嗜血的煞气。   大皇子脸色一白,差点仰头向后倒下。   “我我我……”   “大皇子若是不想谈……”   “不不不。”大皇子连忙移开视线,慌忙说道:“是我唐突了,只是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   谢病春手中的茶盖发出叮的一声。   大皇子吓得呛了一口口水,也不拿乔,赶紧说了下去:“我入京就是想问大周借兵,讨伐我那胆大妄为的三弟。”   “今日只为求掌印相助。”   他自腰间掏出一张纸,推到谢病春面前。   “西南一地如今悉数在明相和郑相手中,司礼监只有一个都指挥同知,还是当年黄兴那阉人派出去的人。”   “这封契书上的内容掌印不妨看看,只要掌印保我面见万岁,顺利继位,到时我便和掌印里应外合,把西南那些碍眼的钉子悉数拔掉,此后西南边都是掌印的天下,我也发誓,此生也不再骚扰西南边境。”   他信誓旦旦地说着。   谢病春盯着那张契书,突然轻笑一声:“安南王当年也是用这个手段和口才把宁王拉下马的吗?”   大皇子笑容一僵,慌乱的移开视线,镇定说道:“这,这……我当时还不过十三,哪里知道这些旧事。”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移开视线,抬眸,注视着面前之人,那眸光极冷,便是西南最高的雪山都比不上他眼底的冷意,触之令人颤抖。   “掌,掌印……我还有钱,我还有数之不尽的美女,您要什么,只要您开口,我一定都给掌印送来。”   大皇子咬牙许诺着。   “你不是搭着郑樊西南都指挥佥事赵传的掩护才得以入京的嘛。”谢病春微微一笑,“怎么?郑樊不见你。”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之人,好似看着戏台上的丑角,带着无边的嘲讽。   大皇子脸上青白交加。   郑樊最是能审时度势的人,见万岁冷落西南使者半月之间,丝毫没有召见的意思,自然是闭门谢客。   “你给郑江亭也送了不少银子,眼下都打了水漂,怎么不怕这次给我也打水漂了。”   谢病春的手搭在那张契约书上,捏着指尖上来回翻看着,最后手指微动,便飘然落在一侧的火盆上。   火苗顺势席卷了那张纸。   大皇子脸色微变。   “西南。”他起身,微微一笑,只是笑意并未达到眼底,“探囊取物罢了。”   大皇子脸色发白。   “掌印,掌印!”   他早就听闻这位掌印大人阴晴不定,不知哪里得罪了他,说翻脸便是翻脸,一时间也顾不得想太多,忙不迭起身,伸手去抓着谢病春的袖子。   谢病春立刻垂眸。   大皇子立马如火烫一般收回手。   谢病春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袖口,只把大皇子看得面红耳赤,羞愤交加。   大皇子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可难得是谢病春竟然并未离开。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突然电光火石一闪,半是犹豫,半是猜忌地问道:“掌印想知道宁王之事。”   谢病春的动作一顿。   大皇子眼睛一亮,连忙说道:“这事我知道,我知道。”   他话锋一顿,不由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小声问道:“掌印怎么想知道这个罪人的事情。”   谢病春脚步微动,眼看就要绕开屏风。   大皇子奔溃喊着:“我说我说!别走别走!”   谢病春收了手中的帕子,慢条斯理地塞回袖口,这才平静地坐下。   “这事还要从我十年前当年也无法顺利继位说起,当时有人送来一份信……”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我真不错!哈哈哈   女鹅这招叫杀人用软刀!   小谢这叫pua 第76章   “那封信上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刻着一簇兰花的印章,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但爹当时的处境已经是背水一战,所以不得不和信中的人合作。”   大皇子坐回了谢病春对面,丧气说道。   他小心翼翼地觑了对面那人,见他神色冷淡,不悲不喜,好似只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沉默安静,眉宇都不曾耸动一下,高冷疏离。   他莫名觉得惊惧,只好咽了咽口水,移开视线,继续说道。   “当时这封信的主人让一个镖局送了几百万两银子给我父皇,对了,好像叫什么振通镖局,当时也是赫赫有名的镖局,作为要求,他则是叫我们在西南散布宁王的谣言。”   谢病春抬眸,清冷冷地看着他。   “掌印大概听说过,就是说宁王谋反的事情,西南百姓水深火热,官员贪腐鱼肉这些的。”大皇子避开谢病春的视线,含含糊糊地一笔带过。   谢病春搭在茶盏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继续。”   他声音平静冰冷,好似一滴雪水自高处落在心尖,听的人一个激灵。   “宁王当时在当地其实声望不错,我们做了很多事情,也闹出了很多幺蛾子,但都无功而返,将近一年时间也没撼动他的地位,直到明德九年,京城发生一件大事。”   他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那年会试考题泄露,牵连到西南,导致当时西南考生无一人可以考试。”   大皇子的声音逐渐兴奋起来:“宪宗震怒,直接软禁了宁王,之后那个许久不曾联系的送信人突然送了许多武器来,这些武器即是帮助父皇夺位的利器,也是送宁王下地狱的最后一刀。”   明德九年的往事在尘封多年后的雍兴元年露出端倪。   谢病春扭头去看灰亮的天,明明即将大雪,可天色却带着刺眼的白光,落在眼底竟有些刺痛,冰白的脸颊被温热的光笼罩着,好似一层雾蒙蒙的白雾。   明德九年,平静三十年的西南突然出来一支打着宁王旗号的新军,要求宪宗放了当时已经被囚禁半年的宁王,并宣布清君侧。   举朝震惊,当时已经是内阁首辅的郑樊当机立断,调派当时驻扎在贵州的安南卫赵传长兵奇袭,七日路程被急行到三日,竟然也拦住这支莫名出来的军队。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朝野上到处都是弹劾这位明宗嫡子,仁德懿心皇后独子,在西南一代为虎作伥,卖官鬻爵,草芥人命。   雪花般的折子堆满了宪宗的案头,宪宗罢朝三日,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当时的太后出面,这才拍案定下此事。   ——赐死宁王。   只是赐死的圣旨还未到达云南,一伙黑衣人深夜入了早已没有任何守卫的宁王府,烧杀屠戮,最后一把大火烧的干干净净。   所有人都在赞同这伙黑衣人是义军草莽,为国除害,甚至还有人歌颂庆祝,全国欢腾。   “那伙黑衣人我们也不知道谁。”大皇子说的口干舌燥,最后捧起一盏茶仰头喝完。   谢病春回眸,那双漆黑的眼珠带着还不曾完全褪去的日光,眼波流动间光泽闪烁,好似水光一闪而过。   “你们知道司礼监的马车,谢病春的声音,难道认不得东厂的飞鱼服。”   他声音带着一丝日光晃荡的虚幻,就好似现在整个人被笼在日光中一般,让人窥探不得半丝情绪。   冰冷冷的,就好似一座冰封多年的雪山。   大皇子一愣,随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猛的一下站了起来,震翻了桌上的茶盏,手指颤抖地指着面前之人。   “你带着人和锦衣卫一起虐杀宁王府众人时,不是合作无间吗。”   谢病春手指的银戒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那双冰白的手指冷淡地扶起倾翻在地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烫红了指尖。   大皇子吓得脸色苍白,见鬼一般瞪大眼睛看着面前之人。谢病春轻笑一声,微微侧首,避开那团自窗沿出落下的光,便露出一双漆黑锐利的黑眸。   好似一双高高扬起的竖瞳居高临下,冰冷无情地注视着面前之人。   “你不是和黄兴一起折辱王府女眷吗?”   茶水润湿了他的袖子,水渍慢慢攀岩而上,湿意逐渐在袖子上的晕开。   “就、不、记、得、了。”   他一字一字地吐了出来,就像蛇信腻滑湿冷地绕着脖颈,恐惧油然而生。   “你,你,你是谁?”大皇子吓得后退一步,嘴唇颤抖着,“你,你是宁王府旧人。”   他眼底闪过害怕之色。   “不,不会的,宁王府一个都不剩,全死了!全死了!”   大皇子手指颤抖,又惊又怒。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他紧紧靠着角落奔溃地大喊着。   谢病春垂眸,身姿巍然不动,好似冬日屋檐下垂冰冻的寒冰钟乳,冷日无青光,浩荡渐穷荒。   他只是坐着,便足以令人胆寒。   “里面的客人这是怎么了?”屏风外的小二,硬着头皮问道。   “没事,喝醉了吧。”陆行笑眯眯地说着。   二楼本就不多的人,顿时散了个干净。   屏风内停着外面的动静,各自沉默。   “是都,死、了。”   片刻之后,他缓缓敛眉,轻声说道。   尾指的银戒磕在茶盏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也打破了狭小屏风隔间内的死寂。   大皇子一直悬着的心倏地落了下来,背后的冷汗这才敢落下来。   “掌印,掌印为何问起这个?”他颤颤巍巍地问着。   “宁王之事,掌印应该看得比我明白,迟早是要死的,你们宪宗来位不正,本来就容不下他,想杀他的人太多,他背着谋逆大罪一死,连着仁德懿心皇后都不能一同随明宗同陵……”   “你们如何确定武器也是同一批人给的?”谢病春打断他的话,缓缓问道。   大皇子一愣,面上闪过一丝犹豫:“这,难道还有不同的人。”   屏风内是死般的寂静。   “武器如何送给你们的?”   大皇子皱眉仔细想了想,突然惊讶说道:“经掌印提点有一点确实奇怪,他们这次不是通过那什么镖局送来的,反而是借着一伙人送来的。”   他话音一顿,随后意味深长说道:“那伙人可不像普通人,当时西南因为宁王被软禁将近一年,所有宁王的人都悉数被杀,这个西南没有丝毫战斗力,谁都可以长驱直入。”   谢病春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讥讽。   “这,事情我都说了,这事说起来也是你们大周内部的矛盾,我们也是各取所需,可赖不到我们头上。”   大皇子恬着脸地辩解着。   “明笙给你的信。”谢病春敲了敲桌子,厌恶地打断他的话。   大皇子僵在原处。   也不知是被第一份信竟然是明笙送的惊的,还是被掌印竟然知道信在自己手中骇的。   “我,我不知道掌印……”他躲躲闪闪地说着。   谢病春安静地抬眸看他。   大皇子瞬间把余下的话都咽了下来,反而露齿一笑,谨慎地提出条件。   “若是先见了万岁,这张扳倒明笙的东西,我一定给掌印。”   谢病春问他要东西,他倒是能彻底心安,早就听说谢病春和明笙不对付,一定是察觉宁王案的异样,打算借此事,扳倒明笙。   谢病春闻言,嘴角露出一丝讥笑:“大皇子拿出什么出来和我谈判。”   大皇子脸色涨红,随后强撑着说道:“掌印也不必如此得意,西南如今混乱不安,若是我们安南内乱,西南必定战火重燃,到时候,我们可不会再和大周谈条件了。”   最后一句话,竟带着威胁之意。   谢病春漆黑的眉眼扬了扬,随后慢条斯理地靠近大皇子,嘴角露出一丝凉薄的笑。   “那又如何?”   大皇子瞪大眼睛。   “西南如今可没有一个我的人。”谢病春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之人,冷淡又无情地说道,“死了,不是正好。”   大皇子不由吓得牙齿打颤,惊恐地看着面前之人。   “三日时间,大皇子若是有了打算,欢迎来西厂。”他的目光自一侧的沙漏上一扫而过,说起这话时,甚至颇为斯文君子。   大皇子目送那个清瘦的背影离开,一张脸顿时阴沉下来。   “万一他去寻明笙了怎么办?”陆行抱剑坐在车辕上,蹙眉说道。   谢病春眉眼低垂,靠在马车一侧,淡淡说道:“正中下怀。”   陆行一愣:“那,那那封信……”   谢病春睁眼,盯着一处光晕出神,他眼眸极亮,落了光便似水波闪烁。   “明笙又不是傻子,这么明显的信上怎么会写上自己的名字,这些不过猜测罢了,且作为证据时,他手下的人自然会有一万个理由为他洗刷污名,甚至倒打一耙。”   “咦,掌印的意思是大皇子也知道。”陆行恍然大悟,“是了,周生当初被牵扯到科举案,这才推了他上来,他也是借着宁王一案博得宪宗信任,才彻底在内阁站稳脚。”   “这么巧的时间,他们也不是傻子,且造势之人都是文人,诸多符合条件,也该联想到了。”   “怪不得他会带明笙的信来。”陆行握拳打了一下手掌,豁然开朗,“看来他确实会去找明笙,可能还会在他和掌印之间两相比较,”   马车内的谢病春并未说话。   他脸色苍白极了,连着唇色都透出青色,闭眼坐在角落里时,好似一块融不化的冰。   这般静静的坐着,和喧闹的声音格格不入。   “娘娘!”马车外,传来陆行高兴的声音。   “掌印回来了吗。”明沉舟提着一大堆礼物,笑问道。   “回来了回来了。”陆行指了指里面。   明沉舟连忙把东西放在车辕上,伸手推了进去,自己拎起裙摆,熟练地钻入马车。   “我回来啦!”明沉舟兴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谢病春还未睁开眼,就感到一只滚烫的小手贴着他的脸:“掌印怎么脸色不好。”   他一睁眼,就看到明沉舟担忧的视线。   “不碍事。”他侧首,握住她的手,哪怕外面寒冬腊月,她在外面走了一圈,依旧手心滚烫,就像一个小火炉。   “玩的开心吗?”他的目光自马车口一堆礼物上扫过。   “开心!那戏班子真不错,外祖母看得也很开心,后来我和柔柔还去逛街了。”   马车的炭火格外足,明沉舟嫌热,单手脱下大氅,神秘兮兮地说道:“我也给掌印带了一件礼物。”   她在一堆礼物里扒拉着,最后把一个小盒子捏在手心,背在身后,得意说道:“掌印猜猜是什么?”   谢病春的目光只是落在她身上,闻言,随口说道:“猜不出来。”   明沉舟皱了皱鼻子,慢吞吞挪到他身边坐下,不悦说道:“你都不猜!”   “玩具。”谢病春无奈说道。   明沉舟大惊:“你怎么知道。”   “磨轩坊的包装。”   谢病春忍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连忙把礼物拿出来,定睛一看,果然在盒子正上方端端正正地写着磨轩坊三个字的楷书。   “啊,那,那你继续猜猜,具体是什么?”她不甘心地问着。   谢病春展臂,把她整个人困在怀中,冰冷的脸颊埋在她的脖颈处,轻笑一声:“娘娘慧心巧思,饶了内臣吧。”   冰凉的气息落在脖颈处,明明他的呼吸冰冷,她的体温滚烫,却在片刻间颠倒了温度,好似一滴热水落地冰水中,瞬间起了浅淡水汽,激的人汗毛直立,战栗发软。   明沉舟缩了缩脑袋,脸颊不受控制的泛出红意,最后不甘心地反用脑袋蹭了一下他的脸,自觉找回场子,这才大大方方地打开盒子:“你看!”   一对泥人,一对穿着大红色嫁衣面容精致的泥人,一对肖似谢病春和明沉舟穿着鲜红嫁衣,手指上缠了一根红线的的泥人。   “磨轩坊今日请了一个泥人大师做新品宣传活动,好厉害,我就口述你的样子,他竟然捏的这么像。”明沉舟大力夸道。   谢病春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垂眸看着盒子里的小人。   两个泥人靠的极近,连着精致的衣摆都相交在一起,嫁衣鲜红,笑容灿烂,缠绵恩爱。   “好看。”他慢慢吐出一口气,轻声说着。   明沉舟小心地合上盒子,放在茶几上,扭头去看谢病春:“你怎么不高兴,不是说去西厂办事了吗?谁给你气受了,我去让万岁给他穿小鞋。”   谢病春任由她捏着脸,温柔地注视着她。   “说不说!”明沉舟故作凶恶的威胁着。   “没人给我气受,只是知道了一些陈年旧事……”谢病春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双眸子明明依旧冷淡疏离,可明沉舟却又敏锐察觉出他的难过。   平静水波下,总是涌动着汹涌的暗流。   所以,她立马伸手把人紧紧抱住。   谢病春不由侧首去看她。   “那就不想了。”明沉舟认真安稳着,“都过去了。”   “谢病春,你看着我,你还有我呢。”   谢病春落在她腰间的手缓缓收紧,最后把人牢牢抱在怀中。   “嗯。”   ————   “大皇子怎么了?”仆从见人走远了,这才匆匆上楼,结果远远就见到大皇子满头冷汗,不由大吃一惊,惊讶问道。   大皇子坐在椅子上,半晌没有说话,随后抬眸看着面前的仆从,直把人看得坐立不安后才低声问道:“当年,当年宁王,可是都死了。”   仆从脸色微白,但还是点头说道。   “一百三十号人,全死了,我们当时一个个补刀下去的,连小孩都没放过,后来也是亲眼放的火,我们的人一直在火场看着火烧灭的。”   大皇子闭上眼:“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四个孙子辈小孩,都死了,宁王一脉算是彻底绝了。”   “是,不过……”仆从话锋一顿。   大皇子又倏地睁开眼。   “是三个儿子。”   仆从被吓了一跳,慌忙解释道。   “听说宁王有一个老来子,当时宁王妃年纪也大了,所以是早产儿,后来都说是被送到南方养病去了。不过,应该是早死了,从未见他回来过,因为六岁都未到,所以连宗碟都没上。”   “确定死了?”大皇子阴沉沉地问道。   仆从一愣,随后仔细回想着:“应该是死了,宁王哪有在南边认识什么人,他当年避退西南,便连京城一代都很少交往,南边更是少了,而且按着宁王府覆灭那年,那小孩也该是十二岁啊,可在此之前,从未听说宁王府有小公子回来。”   大皇子脸色阴沉。   仆从静立在一侧不说话。   “谢病春不是也是南方人吗,他几岁,之前的背景都调查清楚了吗?”   “他确实是南方人,只是无父无母的天煞孤星,年纪是入宫的时候乱填的,写的是十二岁。”   “这么巧。”   “身世怎么会错呢,别的不说宁王在南方若是真的认识什么经天纬地,能瞒过这么多暗探的人,当时也不会如此这样惨死。”仆从解释着。   “大概是我想多了。”大皇子一颗慌乱的心被安抚下来,不由喃喃自语着,“再说了宁王何等刚正的人,怎么会养出谢病春这样的疯子。”   “大皇子。”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   大皇子抬眸,只看到楼梯口,出现一个眼熟的人。   ——明笙!   他一愣,连忙起身,斯斯文文喊道:“明相。”   “殿下和掌印谈得可还顺利。”明笙目光自不曾动过的饭菜上扫过,随口问着。   大皇子只是笑着不说话。   “谢病春就是这般目中无人的性子,殿下不必生气。”明笙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保持着距离却又带着一点亲近,和气极了。   有些人就是天生带着亲和力,哪怕此刻在挑拨离间。   “不过是随意吃顿饭罢了。”大皇子并未上当,只是心平气和地解释着。   明笙笑着点头:“自然,不过殿下可曾吃饱了,我们誉王殿下也想请殿下一同喝一杯。”   大皇子惊讶地看着他。   “殿下之难正是如今我们誉王之难,也许……”明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互相帮助才能各得所需。”   他自怀中拿出一张信,放在一侧的桌子上。   “殿下若是有了意愿,明日天黑之际,正是我们互助之时。”他温文尔雅地行了一礼,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一群老狐狸。”大皇子呲笑一声,接过仆从手中的信,随意打开一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这不是一封信,只是盖了一个大红色兰花印章的白纸。   “一模一样。”他的手伸向怀中,但很快又停了下来,只是喃喃自语着,“真的是他。”   ————   “爹。”   郑江亭肩头落满雪,眉头紧皱地踏入屋内,不耐烦地挥退了两侧丫鬟,严肃说道:“儿子就知道赵传是一个草包蠢蛋,刚才和他喝酒,竟然把当年给安南送武器的事情都吐出来了。”   郑樊为人解释着:“那是看着你放松开心,说明信任我们呢,是好事,而且昀行是有分寸的人。”   郑江亭冷笑一声,吃味说道:“爹倒是维护,但是赵传可不老实。”   郑樊正练着大字,落笔筋骨婉丽,雍容矩度,听到郑江亭这般慌慌张张的声音依旧没有半分急躁,只等最后一笔收了,这才缓缓问道。   “又是哪里惹到你了?”他拿起一侧的帕子,擦了擦手,煞有其事地打趣着。   “宁王竟然有三个儿子!”郑江亭早已耐不住了,立马急声说道。   “赵传那厮明明早就知道了,但是怕爹责怪,这才瞒了这么大的事情,哼,整天就知道讨好爹,差点坏了大事,幸好那小孩早产,是个短命的,早死了,不过他知情不报,定要给他颜色看看。”   郑樊苍老年迈的眼皮缓缓掀起,盯着面前告状的郑江亭,好一会儿,这才慢慢问道:“什么?”   郑江亭一愣,一时摸不准自家老子的意思,只好慢下语速,不耐烦说道:“就是宁王还有个短命鬼儿子,没活到六岁,连祖坟都进不去。”   “算了,反正宁王一家人早已被挫骨扬灰了,也没祖坟了,不提也罢,晦气。”他讪笑一声,无情说道。   雪白的帕子啪地一声落在刚刚写好的字帖上。   郑江亭被吓了一跳,大惊:“爹!爹!你怎么了!”   郑樊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许久没有说话,盘绕多年的疑问在此刻终于解开了。   为什么宪宗就把谢病春放在眼前。   为什么谢病春能这么快走到这位置。   为什么谢病春总是让人觉得眼熟。   为什么谢病春,谢病春,一个阉人,得了一个谢姓。   “爹!”郑江亭急了,慌乱去叫人,“来人,把李大夫叫来。”   “不必。”郑樊眉心紧紧皱起,“南边查谢病春消息的人还没回来?”   郑江亭不说话。   郑樊立刻察觉出异样,厉声喊道:“郑江亭!”   “爹!”郑江亭强忍着不耐说道。   “谢病春那阉人刚出头的时候,你就叫人去查了,来来回回查了这么多次,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天煞孤星,有什么好再去查的,时间过了这么久,人都死完了。”   郑樊气得手都抖了。   “你,你,你要气死你老子就直说,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滚,给我滚,我若是死了,一定是死在你这个蠢货手里。”郑樊喘着气,破口大骂。   郑江亭一向脸皮厚,就听着他骂人,纹丝不动。   “去,让赵传来,我有话要问。”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说道,“还有,我记得明宗未驾崩之前,宁王是不是有几年不在宫内,你去查查都去哪了,和谁认识,越详细越好。”   郑江亭皱眉。   “郑如深。”郑樊扫了他一眼,严肃而认真地说道,“你若不想你爹,你自己,整个郑家都被人挫骨扬灰,就给我认真去办。”   郑江亭抿唇,咬牙说道:“爹,哪里这么严肃……”   “滚!”   郑樊立刻暴怒,连拍了几下桌子,把人赶走。   “阁老。”两位书令收了伞,抖搂了一身雪,硬着头皮进了门,只敢在暖炉边上站着,低声说道。   “之前的计划还要进行吗?因为万岁饶了江兴程一命,民间对万岁和娘娘一片赞扬之色,我们的人现在说什么都有人反驳。”   “是了,就好似有人也在操控舆论一样,我们的人正在暗地里排查。”   郑樊握着手中拐杖,眉眼低垂,又恢复了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模样。   “本就是为了将明笙一军,不成就算了。”郑樊吊着一口气,慢慢说道,“让我们的人最近都安静下来,不要被人抓住把柄,明笙他们已然打算鱼死网破,我们只需作壁上观。”   “万岁,才是我们的目的。”   郑樊眼皮子微动,好似下一刻就要睡过去一般。   两个书令正打算蹑手蹑脚离开,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们顿时停在原处。   “万岁,万岁,您知道吗。”   郑樊突然喃喃自语。   “薄情反做多情样。”他哼了一声小调,声音是说不出的讥讽。   ————   天色暗了下来,又开始下雪了。   钱老夫人走在雪地上,越走眉心越是皱起,嘴里不停地念着,脸上的急色也越来越明显。   戴和平今日特意绕到西街给夫人买卤味,远远便看到钱老夫人,见她独自一人茫然的走着,跟了一小段路,心生不忍,朝着她走了出去。   “老太太,你怎么一个人啊,你的几个小辈呢。”   钱老夫人皱着眉看着面前之人,突然笑了一声:“是旷逸啊。”   戴和平一惊。   “老太太记得我。”   “记得啊。”钱老夫人笑眯眯地说着,“你读书这么好怎么不记得,下次书背不出来可不能不吃饭了,好孩子,读书这事急不得,可不能折磨自己。”   戴和平脸上露出回忆之色,随后惋惜地看着面前年迈的老人。   “我带老夫人回去吧。”   钱老夫人连连摇头:“你看到正行了吗?他去找放游了,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找到了没有。”   戴和平心知老夫人又犯糊涂了,搀着她的手,假意哄道:“大概是回去了吧。”   钱老夫人疑惑问道:“真的吗?那找回放游了吗?那小孩身子差,知道宁王府的事情,大病了一场,闹着要云南着。”   戴和平眉心紧皱,心底莫名咯噔一声:“宁王府,宁王府怎么了。”   “我可怜的孩子。”钱老夫人自顾自的说着,“这么小就没了爹娘,我可怜的放游啊。”   戴和平脚步一顿,面上的错愕逐渐变成惊恐之色。   “你,老夫人说什么。”   钱老夫人踩在雪地上,恍惚地看着茫茫大地,痛苦地闭上眼,用手敲了敲脑袋。   “正行,不要听。”   “老夫人你说什么,宁王还有一个小孩,他叫什么名字,他在哪里。”戴和平扶着老夫人的肩膀,激动问道。   “你这样是杀人啊。”老太太看着戴和平,可目光却又透过他,看向更远的地方,悲凉难过。   戴和平心中只觉裂开一道口子,不断有凉风灌入,冷得他浑身打颤,惊惧质问道:“杀人?杀谁?是谁?放游是谁?宁王不是只有两个儿子吗。”   “祖母!”一个着急的女声在两人背后响起,随后一阵大力,直接把戴和平撞得一个踉跄。   “你做什么!”   钱清染挡在祖母前面,瞪大眼睛,怒斥道。   “戴伯父。”随后而来的钱得安惊讶地看着面前之人。   戴和平看着面前两个小孩,最后又看向他们身后迷茫的老太太。   “戴伯父。”钱得安挡在他面前,淡淡说道,“多谢伯父今天帮了祖母。”   “不,不,没事。”戴和平无心计较他的警惕,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   ——三个儿子!宁王竟然有三个儿子!   ——另一个是谁?   戴和平踩着雪地上,只觉得脚步绵软,心中恍恍惚惚有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但又在惊惧中被快速遗忘,只留下被冷汗打湿的内衫。   钱清染扶着老太太着急喊道:“哥,哥,祖母好像不对劲。”   钱得安眉心紧皱地看着他跌跌撞撞地离开,闻言扭头,只看到老太太满头冷汗,瞳孔涣散,不由大惊。   “我先背祖母回家,你去请人,若是不行,就拿着掌印给你的玉佩,让他们帮忙给宫里传话,请舟舟务必送个太医来。”   “哎。”钱清染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钱得安脱下披风,盖在老太太身上,背着人快速朝着明前巷走去,听着她在背上前言不搭后语的喃喃自语着,眉心越皱越紧。   大夫说过,祖母的病情一旦越糊涂,便越危险。   “宁王怎么会造反呢。”   “贼人放的火,我看着朝堂上每个人都是放火的人呢。”   “那把刀落在他身上,更是落在你身上啊,你会死的。”   “你不是谢迢,你不是宁王的儿子。”   “放游,不要入宫……”   钱得安的脚步突然停在原处,脸上的迷茫之色逐渐变成惊惧。   逐渐变大的雪花落在脸上带来彻骨的冰冷。   ——放游,祖母曾经拉着谢病春喊放游。 第77章   日子一晃而过,谢延终于在内阁的强烈建议下,同意面见安南使者胡呈儿。   那日,距离冬至大宴不足一月。   明沉舟自午睡后醒来,听着英景的话,淡淡吩咐道:“不碍事,万岁要见自然是做好了打算,且西南如今确实纷乱不止,也该给百姓一个喘息的机会。”   “娘娘说的是。”   明沉舟在软塌上打了个滚,半张脸趴在枕头上,闷闷说道:“让厨房做几个万岁爱吃的,晚上我亲自给他送去。”   “是。”   英景离开后,桃色正在挑尚宫局送的九九消寒图的样式,闻言,好奇问道:“万岁会生气吗?”   明沉舟嗯了一声,露出一只眼睛:“不会。”   桃色一脸不解。   “大是大非上,万岁一向能做出抉择,虽然一开始不见安南的人确实是因为容妃曾受辱于安南,但他现在毕竟是大周的皇帝,安南大皇子此番入大周是为借兵攻打三皇子,算有求于人,可因为西南战况混乱,大周目前无力插手,便又气势嚣张,有恃无恐。”   明沉舟一张脸又埋了回去,沉闷的声音继续传了出来。   “冷一冷,也要杀杀他们的威风。”   “所以要在冬至前完成这个事情。”桃色若有所思地说着。   明沉舟嗯了一声。   “那会留他们过冬至吗?”桃色随口问道。   “早已听闻大周冬至乃是大节,我安南有心于大周交好,自然也有心学习。”   乾清殿内,内阁和司礼监的人分列两侧,大皇子胡呈儿穿着则是类似于大周服装的安南服,站在殿内侃侃而谈。   周边国家中安南作为历代中原的附属国,在千年前的前朝便一直派专员到长安学习,是以衣食住行,谈吐礼节,甚至风俗习惯也大为相似。   这位大皇子站在殿中,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穿着与大周极为相似的衣服,言行举行斯文有礼,乍一看与大周人并无区别。   乾清殿四角的暖炉在源源不断的飘散出热意。   谢延神色庄严,丝毫不胆怯,闻言只是扫了内阁和司礼监众人一眼,随后四两拨千斤地说道:“距离大节还有时日,不急于一时。”   大皇子一愣,眼角往右侧扫去,但很快又收了回来,行礼掀过此事,随后不卑不亢地转移话题。   “早就听闻万岁登基,朝鲜和日本早已送了贺礼,我安南家门不幸,未能及时恭贺,此番入京特呈上安南宝物,也是为了恭贺万岁荣登大宝。”   司礼监侧的黄行忠闻言,懒懒抬眸扫了一眼大皇子,微微摇了摇头。   众所皆知,中原一代除了东边的朝鲜和日本外,最爱学习中原文化的国家就是安南,三个时常互相攀比,鸿胪寺每次安排这三国都是远远隔开的。   只是相比较朝鲜日本的安分,安南却是格外不安分,这也导致他们与大周的关系也几近波折。   在成祖时曾以雷霆之击杀了当时在安南纂位的胡氏,重新收拢四十八府州,并设立交趾布政使司,用来管辖不安分的安南。   此后也算安稳数十年,只是胡氏余孽一直在西南一带兴风作浪,直到玄宗朝,西南连年战争,玄宗听信奸臣所言,诏回尚在安南作战将领北返,罢交趾布政使司。   自此安南从大周版图中再次分出,但在宪宗时又上供臣服,成了大周藩属国。   学礼只学皮,仁义为小义,安南在边境掀风作浪多年,如今有求于人,便有毫无心芥地贴了上来。   安悯冉冷眼看着面前之人,嘴角露出讥讽笑意,随后冷淡移开视线,目光一扫,便看到不远处的明笙。   此番胡呈儿能顺利面见万岁,他的老师功不可没。   他嘴角不由紧紧抿起。   他和老师终究是越走越远了。   绥阳接过胡呈儿递来的玉雕,转手放到万岁手边。   谢延并未接过去,目光自龙蟠玉雕上一扫而过,点头说道:“安南王有心了,大皇子舟车劳顿也是辛苦,若是无事,等会便移步去御花园,院中早已设宴。”   “不敢叨扰万岁,微臣这就退下。”   他大大方方地行礼退下。   坐在内阁首位的郑樊一直半垂着头,好似昏睡过去一般,他年纪大了怕冷,谢延便特赐椅子和小暖炉。   他自安南使者来便一直低着头,好似和他素不相识的模样,直到此刻才随意抬首去看殿中之人,衰老年迈的重叠眼皮缓缓掀起,露出一双锐利的眉眼。   他身侧的明笙也跟着微微皱眉。   咯吱一声,大门再一次关上,刺溜进来的冷风很快就被屋内的暖气所同化。   “不是说来借兵的嘛?”司礼监的杨宝惊疑出声问道。   汤拥金站在最末尾,原本摸金子的手变成了捏着金子的样子,目光自门上倒影出的影子上收回。   “这位大皇子为了借兵,连夜赶来京城。”他悄悄抬眸扫了一眼郑樊,却被他眉宇间的沉色吓得挪开视线。   他虽然在司礼监处于边缘地位,又是一个不管纷争的墙头草,但他本身能力过目不忘,性格又极为和平,杨宝再三拨撩也不会生气,这才会被谢病春破格提入司礼监。   司礼监的各类政务分类,各路消息归纳都有他处理,自然也知道这位大皇子到底是如何进京的。   “安南本就是蛇鼠两端的小人。”郑江亭见大皇子这般胸有成竹,气势倨傲的模样,不由冷笑一声,“嘴里说着仁义,心里想着生意,蛮夷小国而已。”   谢延听着底下窸窸窣窣的声音,眉心紧紧皱起。   “郑相有何意见。”   郑樊一动,好似自睡梦中醒过来,颤颤巍巍地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   “胡呈儿现在这般做派微臣也看不透,只是当时胡呈儿送给西南都指挥佥事的信件确实戳着十万火急的红油火封,臣这才给万岁上折禀报,得了首肯,就让赵传回京述职时把人护送回来。”   这一番话,便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安南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宪宗在位时早已签订条约,不准侵扰大周西南,可现在却总是掠夺我西南百姓,甚至侵占村庄,残杀百姓。”安悯冉恨恨说道。   “还不是陈辛冉没用,身为都指挥史,统领西南十万军队,连着安南都打不过。”郑江亭冷笑一声,“你可知西南百姓现在都如何说。”   一直沉默的谢病春抬眸。   “还不如逆贼宁王!”郑江亭冷笑一声,“这就是西南百姓现在的处境。”   殿中倏地一静。   明笙眉心皱起,扭头去看郑江亭。   安悯冉蹭的站起来,向前一步,厉声说道:“小郑相这是什么意思,西南本就多崎岖山路,多烟瘴,陈辛冉虽不是治世大才,可哪一次不是尽心保卫百姓。”   最末端的戴和平心中突然咯噔一下,手指紧紧握紧。   司礼监众人早已对内阁的内讧习以为常,黄行忠懒懒拍着肚子,眼角随意一扫谢病春,却见他难得没有低头,反而目光看向内阁。   他心中莫名觉得奇怪,再一看,发现封斋也是眉心紧皱,神色严肃,见状不由坐直身子,他这般一动,杨宝和汤拥金也忍不住严肃起来。   殿中的气氛,不知为何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今日这话便是触怒圣颜,我也要说。”郑江亭义愤填膺地向前一步,面对众人说道。   “在座的想必都知道宁王当年是如何肆虐百姓,这样的人本就猪狗不如,宪宗大义灭亲,这才让西南过上好日子。”   他脸颊清瘦,眼角细长,压低眉峰时,便似一把锐利的薄刀,冷眼扫过众人时带着剔骨削肉的凶横。   “现在呢,我们的百姓说还不如宁王在,可知,现在西南是何种境地了,万岁。”他扭头对着谢延拱手行礼,怒声说道,“万岁看看,这何尝不是在打万岁,打内阁的脸。”“这些事情,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史、都指挥佥事、都指挥同知可是一个个都逃不了干系啊。”   他痛心疾首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还锁着:“今日安南如此嚣张,不就是仗着我们对西南管控不力吗,甚至觉得我们不如逆臣宁王在的时候嘛。”   谢延蹙眉:“扶小郑相起来。”   他神色颇为冷淡,淡淡说道:“不必如此,安南既然并不主动开口,我们也不必多加操心,还扯到西南一干大吏身上。”   郑江亭脸上的悲切微微一僵。   郑樊扶着拐杖的手微不可闻地动了动,随后镇定抬头,恭敬说道:“万岁说得对,西南诸位若是再这般不济,便换个人来,何必扯到前尘往事。”   他颇为严厉地指责着,目光却又不经意地扫过司礼监首位之人。   只见那人脖颈低垂,转着手指上的银戒,神色冷淡疏离。   “是。”郑江亭吃了瘪,退回到一侧。   明笙出声淡淡说道:“大郑相说得对,百姓愚昧,小郑相这么也跟着信了。”   “当初东厂关着的西南官员招供宁王的罪行可是罄竹难书,甚至还有百姓写血书来控诉宁王残暴。”封斋也紧跟着开口说道,“如今不过是西南失利,百姓心中怨愤,谈不上这般严重。”   戴和平莫名觉得站立不安,目光自殿中众人小心翼翼地扫过去。   太巧了,他半月前刚听人说起宁王,今日便又提到宁王。   ——那第三个儿子。   他敏锐的感觉是和那第三个儿子有关。   ——可,到底是谁?   他只要这般想着,心中的那根刺便搅得他翻天覆地的难受。   “这是不必再说,御花园酉时设宴,诸位爱卿记得赴宴,退下吧。”谢延不愿听他们的口舌之争,淡淡说道。   “是。”众人行礼依次退下。   “宁王乃是不忠不义之人,切莫再提。”郑樊对着郑江亭慢条斯理地教训着。   郑江亭扶着他的手,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下:“是。”   “说起来,掌印是钱塘人,当年西南发生在这么大的事情,不少人都跑去江浙了,掌印那是也该十二岁了吧,可还有印象。”   郑樊的眼角闪过谢病春的大红色大氅,缓缓问着。   谢病春停下脚步,侧首看着郑樊,冰白的脸在冬日难得艳阳天中格外清冷,一双眸子更是疏离淡色,冰冷无情。   “自然。”他转着手中的银戒,平静说道。   “当年宁王一案,老夫现在想起也颇为惋惜。”郑樊长叹一口气,回忆起往事,脸上便露出惆怅之色。   “明宗在世时,宁王何等意气风发,可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人的心,到底是不能被贪欲所淹啊。”   谢病春看着他,手指微微一顿,竟发出一声轻笑。   “阁老说的对。”   他看着郑樊垂垂老矣却又不失锐利的眼眸,一字一字缓缓说道。   “宁王不忠不孝,是罪有应得。”   冷冽如冰霜,敲击如金玉。   殿外众人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他们身上。   郑樊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道:“是,是罪有应得。”   司礼监几人不解其意,纷纷皱眉,黄行忠一张脸格外严肃,内阁中明笙的目光自两人身上扫过,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安悯冉大声说道:“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   戴和平远远站着,满腹心思的低着头,被安悯冉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才茫然抬头,随意看向正中的两人。   这一看,他的目光扫到谢病春身上,突然僵在原处。   “是了,说这些做什么,万岁都说了不必自乱阵脚。”黄行忠上前一步,直接把两人分开,大笑说着。   “还有一个半的时辰就要开宴,诸位还是好好休息吧,谁知道那个大皇子到时候会不会出幺蛾子。”   “是,黄禀笔说的是。”郑樊和和气气地开口说着。   一行人很快便又散了。   黄行忠直接推着谢病春走了,封斋看了一眼明笙,点点头,随后也跟着离开了。   空旷的殿外只剩下内阁一行人。   郑樊盯着那个清瘦的身影直到消失都为移开视线。   “爹。”郑江亭不解喊着。   郑樊这才回神,拄着拐杖慢慢吞吞地向前走着:“能对自己下这么狠手的人,是我低估他了。”   “什么。”郑江亭没听清,低头问答。   郑樊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我书房内那把龙泉宝剑也该拿出来打磨一下了。”   郑江亭莫名其妙,摸不清老爷子的脉搏,只好随意附和着:“也挂了一年了,也该打磨一下了,免得锈了。”   “是啊,毕竟那是杀/人的剑。”   郑樊眉眼低垂,走起路来还需要被人扶,可在此刻却又露出不和这个年纪的锐气。   安悯冉早就不耐烦刚才的机锋,司礼监的人一走,立马也跟着离开了。   他已经许久没有和师兄老师一起走了。   明笙这几日并未休息好,眼下青色明显,见所有人都走了,这才朝着外面走去,走了几步扭头一看,只看到戴和平还站在原处。   “你怎么了。”明笙蹙眉问道,“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昨天没睡好。”戴和平跟在他身后心事重重的走着,只是快到宫门口时,突然说道,“老师,我有件事情想和你说。”   明笙满腹心思,一抬眸就看到周家的马车,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随后说道:“还是等冬至之后吧,现在没有什么比冬至的事情还重要了。”   戴和平一个激灵,一颗不安的心瞬间安静下来,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老师说的是。”   “去吧。”   他打发走戴和平,这才朝着角落里的周家马车走去。   “明相如此繁忙,连着一份和离书都不愿签。”一个冷淡的声音自车帘内传了出来。   ————   “你晚上都要吃宫宴了,还要吃我这些啊。”明沉舟笑着打趣着。   谢延的目光还未从折子上离开,只是认真说道:“宫宴都是吃不饱的东西,而且现在大冬天东西都冷了,不好吃。”   “我回来还要看书,到时候饿了就可以吃了。”   谢延自奏折后面探出脑袋,先一步打断她的话。   “我还在长身体呢。”   明沉舟只好把‘晚上少吃一点’的话咽了回去,无奈点头:“那少吃些,免得积食睡不着。”   “好。”   谢延拿出笔在折子上涂涂写写,最后才放到一侧。   “万岁,可以更衣了。”绥阳捧着衣服走了进来。   明沉舟起身准备离开。   “娘娘!”谢延连忙出声把人拦住,咳嗽一声,指了指绥阳身后小黄门上的衣服,故作淡定说道,“这是我的新衣服。”   明沉舟不解。   “前几天才做的!”谢延着急,强调了一句。   明沉舟眼珠子一转,悄悄去看绥阳。   绥阳忍笑,小声说道:“原先的衣服小了。”   明沉舟恍然大悟,真心实意地夸道:“万岁长高了,真不错!”   谢延小时候东躲西藏的日子,让他整个人格外瘦小,五岁的人身形却好像一个三四岁的小孩。   等他来到瑶光殿,明沉舟最担心他会长不高,花了心思地给人喂补品,偏偏这人的嘴挑得很,这个不吃,那个不吃,一碗鸡汤喝了几口就不喝了。   谢延不高兴,跳下龙椅,走到明沉舟面前,仰着头问道:“娘娘没发现啊。”   他故意挺直小身板,小脸忍不住皱了起来。   明沉舟比划了一腰部,连忙哄道:“真的长高了,你看都要到我腰间了。”   谢延得意地笑着。   “让我看看万岁到底长多高了。”明沉舟将功补过,笑说着,“我来给万岁换衣服吧。”一行人便连忙带着人去了内殿。   谢延果然长了不少,连着寝衣都短了一截。   “新寝衣还未拿来吗?”明沉舟量着他露出的手腕,高兴说着。   “拿来了,尚服局连夜做出来的。”绥阳连忙递上新寝衣。   谢延早已手脚利索地脱了旧衣服,兴奋说道:“新衣服,娘娘给我穿。”   明沉舟展开新衣服,笑说着:“这么早脱光也不嫌冷……”   她转身时,脸上的笑容愣在原处,目光紧紧落在谢延后背上的花纹上。   那花纹格外眼熟,因为这个奇怪的位置,以至于让她第一时间想了起来。   “怎么了?”谢延见她神色有异,脸上的喜色也跟着消失,不解问道。   明沉舟心中莫名不安,指着他腰间的红色花纹,小声说道:“万岁,背上的是什么。”   谢延扭头看了一眼铜镜,随意说道:“胎记啊。”   绥阳跟着解释着:“是胎记,宪宗明宗腰后背同一个位置,都有这个胎记,明宗之后的皇室后辈中只有宪宗和叛臣宁王有。”   明沉舟猛地扭头去看绥阳,厉声问道。   “真的?”   绥阳也跟着吓了一跳,谨慎说道:“当年认回万岁时,奴婢恰好在宪宗身边,验明真身的是太皇太后身侧的老嬷嬷,老嬷嬷亲口说的。”   “这花纹的源头是明宗生母,据说花贵妃就是以此赐封号,位置形状和明宗腰后一模一样,明宗子嗣只有宪宗和宁王有,但宪宗子嗣中,只有万岁才有。”   “太医说这是天命所授,这花纹和宪宗身上一模一样。”他特意强调着。   明沉舟只觉得一把锤子朝着她悍然落下。   浑身的血在奔腾,心跳好似要耳鼓中跳动,连着呼吸都带着灼热,疼的她手中的寝衣翩然落地。   “娘娘。”谢延惊讶喊着。   明沉舟身形摇摇欲坠,唇色泛着白意。   “不,没事。”她手指微动,缓缓说道,“没事,万岁。”   “早上起得早了。”   谢延不信地看着她。   明沉舟故作镇定,随口敷衍着:“我以为是你学坏了,我听说西南一代有一种草料可以在皮肤上作画,还褪不去。”   绥阳松了一口气,连忙解释着:“这是文青之术,要用针一针针绣进去的,疼得厉害,奴婢怎么敢让万岁做这些。”   “一针针绣进去?”明沉舟头顶一抽一抽地疼,好似魂魄脱离了身体,连着声音都虚弱无力,不由迷茫问道。   “是啊。”绥阳连忙换了一个新衣服,自己给万岁穿上新寝衣,笑说着,“一寸长的银针呢,涂上草药后在火上烤着,然后直接插入身体里,据说一朵小花就要绣上几百针呢。”   谢延听得认真,随口问道:“这么长的针,会死吗。”   “自然,好多人都会受不了疼,有些人会直接死在草药台上,有些人即使在草药台上活下来,但之后还要经历发热发脓,每一步稍有不慎都会死的,非毅力坚韧之人,恐活不下来。”   绥阳每一句明明都平淡无波,可落在明沉舟耳边就像一把刀割得她喘不过气来。   ——“疼吗?”   ——“不疼。”   谢病春,谢迢。   ——“姻缘线怎么只能系一个呢。”   ——“是用来找你的。”   原来,那日他在月老庙便已经悄悄告诉了她答案。   原来,他所有的誓言都是骗她的。   原来,他不想和她,一生一世。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始休楼前,盯着那双紧闭的大门,缓缓推开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心跳不知道为啥特别快!!害怕,救命,我睡了,本来想写完这个内容了,再见,存稿箱上线,保命要紧!!你们一定要早点休息啊   安南的历史背调那段,参考了明朝时期的古越南   谢家所有小辈的名字都是走之底!!!哈哈哈哈 第78章   谢病春穿着雪白的寝衣,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书架前,手中捏着一本被翻得纸边都打卷的《史记》,出神间,听到动静不由回头。   门外站着的人形容狼狈,鬓钗凌乱,雪白大氅下甚至勾着草碎,来不及掸去。她站在逆光处,虽不曾看清容貌,却能看到她的目光穿过微亮的光,落在自己身上。   “娘娘。”谢病春放着手中的书,朝着她走过去。   “不要过来。”明沉舟声音混着光晕,含在唇齿间,带着一丝抗拒。   谢病春楞在原处,脸上的神色蒙上一层灰蒙蒙的淡色,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她。   “娘娘。”他轻声喊了一声。   这宫内喊她娘娘的人不计其数,桃色总是带着欢快,听着就能让人笑起来,柳行镇定,英景温柔,陆行爽朗,谢延依恋,唯有谢病春。   一开始他总是冷冷的,就像是含着冰,带着雪,听的人忍不住害怕,后来不知何时他再喊她时,带着平和,带着笑意,甚至偶尔带着宠溺,直到月老庙之后,那声音含着温柔缱绻,好似当真是无尽爱意,相思不绝。   可直到刚才她才听出来,这层温柔的背后是站在悬崖边上,不知巨石何时滚落的惶恐。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谢病春,你喜欢我吗?”   明沉舟失魂落魄地站着,低声问道。   “喜欢。”   “谢迢,你会和我一直在一起吗?”   谢病春漆黑的眸光深深地看着面前之人。   他这般看人时,深邃的瞳光含着光,好似情深似海,入骨相思,长若不消。   “娘娘。”他微微上前一步,却又思及她的话,停在原处,只能低声喊了一句。   他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此刻他却知道不能开口,更不能回答。   明沉舟看着他,缓缓走入屋内,露出一双泛红的眼睛。   冬日的风凌冽寒冷,她一路跑来,北风灌满衣袖,鼻尖冻得通红,眼尾还带着不曾散去的寒气,狼狈又可怜。   两人相顾无言,四目相对,带雪含霜的风在空荡荡的屋内光明正大的游走,掀动着桌上的书页哗啦作响。   谢病春的唇色泛着白意,冰白的脸就像冰雕一般,可他还是静静地看着她。   自东华门前相遇,他有无数次总是这般安静地看着她,眉眼深邃,眸光漆黑,或是沉默,或是微笑,或是纵容,可从未有这一次让她心碎。   明沉舟手指微动,狠狠一抹眼睛,转身关了屋子大门,手指搭在门框上还在控制不住的颤意。   她缓缓握拳,抵在门框上,并未回头,只是低身说道:“我今日给谢延换衣服。”   谢病春沉默地看着她。   “他腰背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谢病春黑长的睫毛不由颤动片刻   “明宗之后,只要宪宗和宁王才有。”   谢病春瞳孔微睁,随后缓缓闭上眼。   “掌印。”明沉舟转身,盯着面前之人,一字一字问道,“你,不解释嘛。”   “谢病春。”   鬓间步摇发出叮咚声响,金玉相撞,清脆冰冷。   “谢迢。”   精致富贵的衣摆带着冬日的霜寒,缓缓靠近。   “宪宗之子。”   衣襟上的梅花香味,暗香浮动。   “或者,宁王之子。”   明沉舟站在他面前,仰头看着面前之人,琥珀色的眼珠水润润的,晕着水光,含着哀意。   谢病春垂眸,看着面前之人,还未干透的湿发贴在脸上,留下冰冷的水渍顺着脸颊悬挂在下颚上,好似一滴落入腮边的眼泪。   “明宗子嗣艰难,亲王唯有唯有宪宗和宁王二子,宪宗因为路皇贵妃的原因,宫中活下来的子嗣加起来不过三个,宁王只有宁王妃一人,也有三个子嗣。”   她的手指一如既往的滚烫,落在脸上带着炙热,轻轻拭去脸颊上的水渍。   温柔而认真。   谢病春的手指覆盖住脸庞上的那只手。   冰冷却紧握。   “你不是宪宗的儿子,你若是宪宗的儿子,不会走到这一步。”   那双冰冷的手清瘦修长,握紧她的手指时,带着绷直的僵意。   “连谢延都只能在你的掩护下仓皇成长,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内宫中活下去。”明沉舟低声说道。   路皇贵妃控制下的内宫,能活下一个谢延是因为谢病春,可若是要活下一个谢病春,便是难如登天。   可若真的如此,她不敢相信,谢病春要忍受怎样的痛苦和折磨。   谢病春依旧沉默,就像一尊冰冷的玉雕,即使落满雪花,位于悬崖,依旧巍然不动。   明沉舟的手落在他腰间那片绣了红梅的位置。   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依旧能感受到他后背的僵硬冰冷。   “可我看过西南塘报,”明沉舟明亮的眼眸含着泪光,不错眼地盯着谢病春,“宁王两儿一女皆死在那场大火中。”   “也并未有过叫谢迢的人。”   谢病春的目光自她泛着水意的睫毛上略过,最后缓缓伸手拭去她眼睫上的泪水。   “谢病春,你到底是谁。”   她的手紧紧抓着谢病春的寝衣,哽咽着问道。   谢病春冰冷的指尖好似带着寒霜,落在眼皮上,就好似冬日大雪不经意覆盖了视线,冷得她一个激灵。   她缓缓闭上眼,任由他的手覆盖着他的眼睛。   “我本叫谢迢,母亲生我时意外早产,后有游方道士说我命中带煞,唯有远离双亲才能平安长大,我母亲不愿,父亲更是觉得无稽之谈,赶走了道士,只是不巧的是,三月后,谢迨出生。”   他的声音冷淡平静,好似一个无光紧要的旁观者。   “宪宗多年无子,超纲不稳,终于在草木繁盛的夏日,盼来一个儿子。”   明沉舟的睫毛微微一动,在他的手心缓缓扫过。   谢病春冰白的面容下,披散着的潮湿的黑发带着浓重的水汽,乍一看好似一个久哭痛恸,满头冷汗的人。   “因我早产体弱,西南一代诸多名医都束手无策,世人都道富重命薄,父亲便一直不曾送折子上去,后见我腰后带着红色胎记,一意孤行送我去了钱塘故友处。”   他轻声说着,鸦黑的眉宇衬得眉眼间的冰白带出尖锐的脆弱。   明沉舟瞪大眼睛。   宪宗在此之前并非没有子嗣,只是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在内廷,好不容易等路皇贵妃诞下第一位皇子,便是大皇子谢迨,一出生便被封为晟王。   晟,日光充盛也。   昂头冠三山,俯瞰旭日晟。   宪宗对这个迟迟而来的儿子充满了期望。   世人都多迷信,这位大皇子哪哪都好,偏偏腰间并无那朵红色花纹。   谢迨最大的问题是,他生于宁王府,腰间却偏偏带着那朵红色花纹。   宁王,不得不亲手斩断小儿子与宁王府的关系,又费尽心思送往江南。   只为避祸。   避一场人祸。   “那个道士说的没错,我若是没有远离双亲,便也跟着他们走了。”谢病春的声音带着一丝稀薄的笑意。   明沉舟呼吸一窒,只觉得心如刀绞,疼得喘不上气来。   “我父亲怎么会造反呢,他性格温和,对阿兄,对阿姊,对我,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   他伸手拭去明沉舟蓄了许久,终于跌落在脸颊上的眼泪,形容冷静。   “他若是要造反,当年就不会主动避退西南,他可是,明宗嫡子啊。”   “可惜,无人在意。”谢病春低喃着,“人只有死了,才能叫退步,是吗。”   我本将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清渠。   明沉舟瞳孔紧缩,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之人。   “我父母兄姐惨死,我为他们梳好头发,却连一件裹身的衣服都寻不到,最后那把火烧光了宁王府,他们甚至当着我的面把他们挫骨扬灰,才肯甘心。”   “我总要为他们报仇才是。”   谢病春缓缓低头,用冰冷的额头抵着明沉舟的额头,就像两只相互偎依的野兽。   散落的长发惶然地跌落在两人近在咫尺的空隙中,带着冬日霜冻的水汽,层冰积雪。   “我当年十二岁,若不是你外祖父寻到我,我也会随宁王府众人一般,被云南遍地的京城暗探杀死。”   明沉舟泣不成声。   “入宫,是我唯一的选择。”   谢病春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说道。   明沉舟喉咙一动。   太疼了,好似被一把钝刀反复割着,疼得她浑身颤抖。   她此刻不过是局外人,只是听着他平静的口气便都是肝肠寸断,泪流满面。   泣尽风檐夜雨铃,从此山水不相逢。   她紧紧抓着谢病春的衣服,哽咽着。   那,谢病春当年又是如何?   便是千刀万剐也不过如此。   人人都知皇权之路一向是踩着一个个尸体上去,可他们从未想过,若这一个个尸体里都是自己的亲人呢、   如果那条路埋着宁王府一百三十人的尸体,埋着西南至今不得安稳过日的百姓,甚至埋着谢病春自己的血肉呢。   是不是依旧可以用这般无动于衷的口气,轻声叹道。   他不过刚出生,就要远离双亲。   他不过是因为多了一个胎记,就注定要漂泊江湖。   他不过是生在宁王府,便一生颠簸,半生痛苦。   可这一切,都不是他能控制的。   他本该是钱塘江边最温柔的读书人啊,快乐平静地走完这一生,不受悲苦,无需流离。   明德九年冬日的一把火不仅把宁王府的人烧的粉身碎骨,更是活生生烧死了一个人。   所以,站在她面前是谢病春,是司礼监的掌印,唯独不是十二年的谢迢。   “谢迢。”   明沉舟低喃着,伸手把人紧紧抱在怀里,恨不得用满身滚烫的温度去温热他的骨血,去抚平他的痛苦。   谢病春沉默,脖颈低垂,脊背弯曲,就像弯曲的青竹绷到极致的弧度,也许在下一刻便是断裂。   “我怎么样才能留住你。”她喃喃自语。   谢病春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只这一眼,明沉舟便看到了他的答案。   ——她留不住。   明沉舟闭眼,眼泪留得更加汹涌。   “下辈子,我一定先找你。”   谢病春温柔地吻着她的耳廓,缱绻深情。   明沉舟哭得泣不成声,轻颤的手指抚摸着他腰侧的大片大片的梅花图案上,长久的沉默。   “疼吗?”   “不疼。”   谢病春闭着眼,低声说道。   “可我疼啊,谢迢。”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这么喜欢的人啊,为什么老天爷不疼他一点。   “不疼,因为那年有一个小姑娘,她梳着两个大辫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谢病春看着面前之人,伸手描绘着面前之人的眉眼。   “送了一条她新买的大红色披风给我。”   明沉舟愣愣地看着他。   “她说她很喜欢,也希望我也喜欢。”   她的脑海中似乎隐隐闪过一个片段,可很快便有涌上更大的疼意,疼得她眼前发黑,头疼欲裂。   谢病春连忙伸手把人抱住。   “我,我,小时候落水后就生了一场大病,好多事情都记得不住了。”她低声说着。   “是那次落水吗?”   “嗯。”   “那就忘记吧。”谢病春把人紧紧禁锢在怀中,轻声说道。   “是我吗?”明沉舟半侧着脸,眼神迷茫地盯着一处,“我是去过西南,可我不记得发生什么事情了,只记得那里有一个大祭坛,似乎有人躺在哪里。”   到处是等人高的野草,西南的天又高又亮,云南的山又大又冷,荒野上一个高高的祭台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身下流满了血。她努力回想着,可记忆中的画面依旧模糊不清。   “是你吗?”   她盯着面前之人,失神低喃着。   谢病春低头,温柔吻去她羽睫上的眼泪:“让它过去吧。”   回应他的是,明沉舟灼热的吻。   “谢迢。”   “抱紧我。”   谢病春便把人抱在怀中,好似要融入骨血中一般。   “掌印,马上就开宴了。”   陆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谢病春垂眸看着床上熟睡的人,修长的指尖点在她紧皱的眉心上,轻轻揉开她的折痕,又把她勾着自己衣袖的手放回被子里,这才悄无声息地起身。   空荡荡的屋内只有衣服窸窣的声音,外面呼啸的北风都在一室宁静中趋于温和。   他出门前,扭头看了一眼帷帐内若隐若现的人影。   梦里佳期,花与月知。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但很快便又关了起来。   床上的明沉舟原本平稳的眉心再一次皱了起来。   这一次,她似乎回到那个充满迷雾的西南。   所有的一切都是雾蒙蒙的,那个时候的她还未到一个大人的腰间,站在高高的草丛中,满心惶然,可莫名心中微跳,朝着一个地方走去。   ——去那里!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不停地催促着她。   始休楼外,陆行目不斜视,低声说道:“内阁和司礼监的人都来了,就差万岁和你了,胡呈儿当真是色迷心窍,刚才要拉着一个美貌宫女行不轨之事,幸好被人拦住了。”   谢病春快步走着,大红色的披风在风中打着卷。   “掌印午时吩咐的事情,已经有消息传回来了,博文书斋那边说,这几日京城却是有关于宁王的零星流言,都是因为胡呈儿入京城才提起的,也并未有人大规模讨论。”   陆行低声说道:“至于西南的已经派人去差了。”   谢病春颔首。   “之前关于太后和万岁的流言如何?”   陆行眉心紧皱:“那些人很是机警,我们的人并未查出什么。”   他口气一顿,随后不屑说道:“不过能指挥这么多文人,想来也只有明笙一流了。”   谢病春嘴角讥讽弯起。   “宪宗明德共二十一年,五场科举,他明笙也不过占了三场主考官罢了。”他意有所指。   陆行放在心里琢磨一下,随后犹豫说道:“掌印觉得是郑樊,是了,郑樊做了三朝阁老,手下的读书人只多不少。”   “掌印。”两人行至拐角处,突然听到绥阳的声音。   谢病春脚步一顿,向右边看去,果然看到谢延的声音。   “万岁。”他行礼。   谢延穿着明黄色的布料,自游廊下斯斯文文地走了下来。   “掌印看到娘娘了吗?”   谢延背着手,一本正经地问道。   谢病春神色自若,镇定说道:“不曾。”   谢延盯着他看了许久,他同样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瞳仁滚圆,好似一双猫儿眼,只见他紧紧看着掌印,认真而冷静。   “嗯,我刚才去瑶光殿找娘娘,但他们说娘娘去花园里玩了,我便又去花园里找,可依旧没有找到娘娘。”   谢病春低眉顺眼,淡声说道:“大概是错过了。”   谢延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好一会儿,随后才朝着御花园走去。   “大概吧。”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似小孩的成熟。   日子一晃而过,还有一日便是至大宴随之而来。   这次大宴柏寿殿揽了过去,明沉舟心中早有伎俩,也不在插手,作壁上观。   “好奇怪啊,今天在我们殿门口巡逻的人,我都没见过!”   天色一日塞一日的冷,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桃色给万岁送了点心回来,说起话来,张口就是一股股白气。   “是锦衣卫新来了人吗?”   柳行蹙眉,放下手中的绣品:“怎么可能?娘娘殿前的人都是陆行身边的那个千户,你都见过的。”   桃色一愣,仰头想了想:“是哦,之前陆行还带着我们去认人呢。”   她摸了摸脑袋,迷糊说道:“可现在外面的人我确实不认识啊。”   柳行去看明沉舟:“奴婢去看看?”   明沉舟正在修一朵花,可惜歪歪扭扭,看不出花型,可她依旧一阵一阵,绣的格外认真。   “不必了,你等会借着给掌印送梅花时,直接去问陆行,宫中的防卫可有变化。”   明沉舟手上手忙脚乱,嘴里却是格外冷淡地说:“不要声张。”   柳行脸色严肃,带着人转若无事地去外面摘梅花。   “娘娘是觉得防卫有问题。”桃色接了柳行的位置,为她理着针线,不解地问着。   “自然有。”明沉舟抽空看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饿说道,“你不是都发现外面有问题了吗?”   桃色小声说道:“万一来新人了呢,而且宫中换防不是很正常吗?”   明沉舟无奈,敲了敲她脑袋:“这一年多来,你何时见瑶光殿门口换守卫。”   桃色一愣,认真点头:“对哦,娘娘说得对,瑶光殿和始休楼还有万岁的乾清殿从不换人的。”   “难道这次是太皇太后换的。”桃色摸摸下巴,“不对啊,迎春不是说太皇太后那边对防卫没意见嘛,说起来,是不是没盖过凤印啊。”   明沉舟动作一顿。   內宫中一切命令都以凤印为主。   “柳行可有盖过?”   凤印如今由柳行保管。   “没有呢。”桃色替人解释着,“柳行姐姐每次请章都是经过娘娘同意的,从未擅自作主。”   “说起来,自从冬至大宴被柏寿殿揽走了,我们这边除了迎春那边对接的消息,其余一点消息也没有。”桃色抱怨着,“太皇太后也太不把娘娘放在眼里了。”   明沉舟眉心一挑,低声说道:“去查一下这半月迎春的动向,看看可有什么异样。”   桃色一愣,脸上随后冒出一点怒气。   “娘娘是觉得……”   明沉舟眼疾手快地打断她的话:“谨慎而已,别声张。”   桃色倏地一下站了起来,握紧拳头,信誓旦旦地保证着:“我一定给娘娘查清楚。”   冬至那日天气阴沉沉的,似有大雪要来,到了卯时天空依旧黑漆漆的,没有丝毫启明时的微光,一盏盏宫灯被窸窣点亮,所有宫殿瞬间灯火通明。   自上而下看去,黑夜中的诺大皇宫逐渐清醒过来。   大宴如约而至。   谢延后宫无人,明沉舟作为她母后,又是掌管凤印的主人,卯时便也跟着起来了。   瑶光殿灯火辉煌,一片光明。   明沉舟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坐在铜镜前,任由身侧的宫女在背后忙活。   夜色中,柳行悄无声息的掀开厚毡布帘走了进来,拍了拍身上的寒气,这才走入内殿。   “都安排妥当了。”   她伏在明沉舟耳边低声说道:“万岁那年也等着娘娘呢。”   明沉舟睁眼,自铜镜后看着柳行,笑说着:“你这几日也辛苦了,今日大宴就让迎春陪着我去吧,你在殿内休息吧。”   柳行低头应下。   半个时辰后,梳妆宫娥笑说道:“娘娘今日好美。”   明沉舟睁眼看着镜中之人。   深青内衫,红罗长裙,红色褙子绣着金龙凤文,草木绣饰层层叠加,栩栩如生,真红大袖衣霞帔更是精致繁琐,金丝闪烁。   头顶的龙凤珠翠冠上饰金龙翠凤,皆口衔珠滴,前后两侧别以珠玉牡丹,花蕊翠叶皆是金丝银线,珠玉圈成,极其华艳,光彩照人。   当真是花钿绣袄,香风拂拂。   明沉舟微微一笑,镜中之人便也紧跟着露出一点梨涡。   朱唇粉面,玉软花柔。   “走吧。”明沉舟望着外面终于挤出一点光亮,笑说着,“快要天亮了。”   今日五品以上大臣都是携带子女入宫赴宴。   明沉舟和太皇太后坐在殿内,笑脸盈盈地接见各家女眷。   薛家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明沉舟在明家地位尴尬,那些贵人小姐见了两位东西宫娘娘态度皆有不同,停留的时间也各有不同。   明沉舟也不恼,依旧落落大方,并未露出不悦之色。   一个小宫娥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耳边,低声说道:“都记下了。”   屋内原本正在说话的几个夫人不由停下声音。   明沉舟微微一笑:“不碍事,是万岁要来了,桃色,先给万岁送盒糕点。”   满京城谁不知,这位幼帝对太后的偏宠,本来要死的江兴程都被太后救了回来,虽然回家之后也瘦的不成人形,但总比丢了性命强。   众人都暗想是万岁故意折磨人。   “时间也不找了,诸位也准备准备去赴宴吧。”明沉舟端起茶盏,笑说着。   端茶送客,这些夫人也不敢久留,各自离去。   “你知道等会要做什么吧?”明沉舟脸上的笑缓缓敛了下来,低声说道。   她身后沉默的迎春跪倒在地上,颤抖说着:“奴婢知道。”   一直阴沉的天终于落下雪来,幸好不是大雪。   宫娥黄门连忙给宫灯加上罩子,戏台上的梨园人一开始敲锣打鼓,活跃气氛。   安南国的大皇子果然留在京城,今日也来赴宴。   内阁和司礼监诸位皆有位置。   明沉舟跟着谢延一同入内时,一抬眸便在乌压压的人群中看中不远处鹤立鸡群的人。   谢病春冰白的皮肤在烛火下蒙着光,好似一块晶莹的美玉。   与此同时,一直垂眸的人悄无声息地抬眸。   长龙烛火中,四目相对,沉静温柔。   “今日是普天同庆的大日子,诸位爱卿请。”谢延坐在首位上,断着一盏茶,一本正经地说着。   “万岁洪福。”百官举杯行礼。   申时正刻,天色灰蒙,天上的雪越下越急,越下越密。   坐在谢延左手边的太皇太后看着明沉舟和万岁,和蔼地说道:“下雪了。”   “瑞雪兆丰年,可是一个好兆头。”   明沉舟温温柔柔地回着。   “万岁,太后,天皇太后。”就到正酣处,安南国大皇子胡呈儿起身,朗声说道,“微臣此番入京,带了舞剑的好手,不如让他为万岁献上剑舞。”   谢延不能喝酒,正在老老实实吃饭,闻言,连忙放下筷子,大方说道:“既然如此,那边请吧。”   胡呈儿的目光自明沉舟身上闪过,闪过一丝邪佞之色,但很快便有想起正事,连忙去把那些人请过来。   “不如去台子上吧。”明沉舟开口,“这里都是人,伤到就不好了。”   “不会不会,我的人……”胡呈儿连忙说道。   “那就去台子上吧。”谢延一锤定音。   胡呈儿一愣,眼睛不由朝着一处看去。   钦天监的人掐着手指,翻着手中的书,手里的罗盘被来回拨弄着,着急的在观星台上踱步。   “这天不会要下雨吧。”一侧的小吏不安地说着。   “冬至本就会有可能下雪,只是这雪好像有点大。”监正喃喃自语。   “那,那戏中的台子会不会出事啊。”小吏战战兢兢地说着,“我们一开始就说可能会下大雪,但太皇太后不听啊,我看那台子……”   他苦着脸:“我们可是安安分分把情况都报上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太皇太后不理会。”   “前几年是都不曾下学,可今年十月份就下了第一场雪,依我看今年是个大雪年。”小吏心慌意乱地说着。   监正莫名挑了挑眼皮子,连忙呵斥道:“别胡说。”   “去,去看看外面什么情况。”   “哎哎。”小吏还未出门,就看到有人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声音都吓得劈开了。   “不,不得了了,台子,台子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哭了你知道,我哭了,谁知道,呜呜   舟舟关于西南的回忆,在慕容儿死的哪一张又说起过,你们一定不记得了,笑死2333   衣服参考明朝朱元璋定制的皇后礼物 第79章   台子塌得毫无预兆,把正在吃饭的谢延吓了一跳。   原本正在吃酒的胡呈儿倏地站了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喊了几声,大概是有关那队舞剑女子。   只见湖面上的的水榭四分五裂,那七八个女子跟着乐师他们一起跌入湖水。   锦衣卫瞬间按剑警觉,一波人快速围住了水榭,另外一波人则是立刻下水救人。   湖面上人影混乱,有人在水面上不停沉浮着,眼睁睁地看着她淹入水中,好一会儿才被人捞了上来。   “没事。”一侧的明沉舟摸着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扭头,低声说道。   谢延便乖乖地吃完剩下一半的糕点,甚至喝了一盅燕窝汤解解腻,然后才乖乖坐好。   “怎么回事!”另一侧的太皇太后厉声呵斥道,“还不给哀家去看看。”   今日大宴是柏寿殿一手举办的,出了事自然是在打她的脸,依太皇太后这种要强的性子,自然是不能忍。   明沉舟余光扫过愤怒的薛珍珠,不由挑了挑眉,最后又冷淡地看向慌乱的水榭。   ——太皇太后这反应?   倒是有趣。   她端起酒杯,朝着下首几个看去。   下首内阁五位,各有各的神色,其中郑樊一如既往的半低着头,乍一看就跟睡过去一眼,听到动静也不过起抬眸扫了一眼,好似一切都与他无关。   明笙的目光落在那个台子上好一会儿才移开,端起酒杯自酌自饮。   至于司礼监那边,一如既往地事不关己,谢病春穿着玄色蟒服,连着碗筷都不曾动一下。   天色已然漆黑,乌压压的云压着天际,雪花越来越大,黄门早已端着一个个暖炉送入殿内,宫灯一旦熄灭就会有婢女上前填油加灯。   一侧负责珍馐醯醢和玉液琼浆的光禄寺有条不紊地送上早已备好的吃食。   这个突然的动静让教坊司一直连绵不绝的乐声骤然停止,原本跟着乐色上菜的宫娥动作一顿,原本安稳富贵的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太皇太后脸色越发阴沉。   倒是谢延格外冷静,沉默地看着外面的乱象,颇有点八面来风,岿然不动的深沉模样。   殿内的百官见状,在片刻慌乱后也很快就镇定下来。   乐色再一次响起,貌美如花的宫婢再一次络绎不绝地端上菜肴。   “想来是雪太大了。”   有人为此次意外圆着意外。   今年落雪比往年都要早,雪量也较之以前更大,今日一出门,众人看着头顶的乌云便猜测今日要下大雪。   果不其然,过了酉时天空就断断续续飘起了雪雪子,到现在已经是鹅毛大雪,那台子在殿外,早已落满了雪。   “不如请使团入内继续献舞。”有人提议着。   明沉舟抬眸扫了他一眼。   太常寺少卿常华,是个三不沾的老油条。   “万岁觉得如何?”太皇太后去问谢延。   谢延一本正经地拒绝着:“入了水本就受惊了,心意到了即可。”   太皇太后不由蹙了蹙眉:“开宴只有教坊司奏乐,只怕无趣。”   “今日安南抱着祝贺之意献舞,现在贵国却让我们的人落入水中,也该有个交代才是?”一直阴沉着脸的胡呈儿咬牙说着。   群臣议论纷纷,目光谴责地看着大皇子。   谢延闻言,用更严肃的口气说道:“贵国主动献舞,本是美事,只是冬日落水,也算无妄之灾,绥阳,给每位献舞的人打赏一百两白银。”   明沉舟抿唇笑着,暗地里悄悄斜了一眼谢延。   他这话看似安抚安南,实则却是直接把锅甩了回去,暗自是他们自己主动攀上来才导致自己人落水。   是了,这台子之前来来回回这么多人就没事,怎么来了这七八人跳跳舞,挥挥剑就出事了。   谢延是个小心眼的人。   明沉舟暗想着:他到底是记仇安南覆灭南国,折辱慕容儿的事情。   胡呈儿脸色阴晴不定,身后两个使者唯恐这位脾气暴躁的大皇子失礼,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   “殿下,殿下。”   大周官员早就知道自家这位幼帝的厉害,如今好整以暇地看着殿中闹剧。   白看的热闹,不看白不看。   胡呈儿脸色阴沉,粗黑的眯眼紧紧压着细长的眼睛,显得阴郁戾气,但是很快他便又冷静下来,拱手行礼,颇为恭敬地说道。   “这首剑舞是我安南取自民间风俗特编的一首舞曲,至今还未取名,父皇说,若是万岁喜欢,还请万岁赐名。”   这是周边附属小国常有的作法,比如东边的倭国在稍习汉言后恶倭名,更号为日本,后通告更号事宜给前朝,最终获得前朝皇帝御书赐名。   至于书赐名,为剑赐名,为舞、曲赐名更是常有的事情。   谢延蹙眉,到底不想把此事闹得太僵,随后淡声说道:“既然如此那边请他们换衣定神后再来吧。”   一番折腾后,殿内的乐声再次奏起,直到酒席过半,不少人也都微微醉醺,那群安南人才再次请求献舞。   谢延点头应下。   一群穿着西南一代特色衣裙的女子款款走来,赤足雪腰,金玲晃动,眉宇间格外深邃娇媚,眼波流转,媚眼横波。   不少人都被吸引走了注意力,谢延倒是兴致缺缺,低着头,捏着手指,一声不吭。   大周大宴都是分桌而食,今日吃饭,谢延独自一个人坐在最上面,颇为无聊。   他百无聊赖地扫了一眼殿下的舞姬,随后又看向娘娘。   ——娘娘倒是看的入迷。   明沉舟确实对这舞步颇感兴趣。   那舞曲颇为精巧,想来也是多加琢磨过的。西南乐器多粗犷神秘,数不尽数的异族汇聚再次,自然也造就他们与中原与众不同的风格。   不同吴钩霜雪明,飒沓如流星的飒爽飘逸,更是登山拨去几重云,始觉人间道路长的壮阔粗放。   为首的那位舞姬又高又白,手中那柄银白长剑好似力灌千金,银瓶乍破,刀枪长鸣。   那舞姬长相魅惑,手持双剑自群舞中走了出来,身姿轻盈,宛若蛟龙,一个打转竟然来到谢病春面前,对着他暗送秋波。   明沉舟不由高高扬了扬眉,轻轻冷哼一声。   再一看,果然见胡呈儿兴奋的目光。   ——原来醉温之意不在酒啊,在谢病春啊。   她便不甘心的扭头看着谢病春,若是他敢露出一点让她不满意,晚上就给他好看!   美人献殷勤,众人看得眼热,谁知谢病春那厮竟然完全不解风情,面无表情地直接将一盏热茶浇在她脚尖的前方。   淅淅沥沥的声音在粗犷的乐声中微不可闻,可大概他的脸色实在过于清冷疏离,好似一座高不可攀的雪山。   那舞姬咬着唇,便当真止住了脚步,哀怨地看着他。   谢病春长相俊美,如玉如松,可敛眉不语时,便如鲛绡笼香雪,令人望而却步。   谢延这会儿终于有了兴趣,眼巴巴地看着底下的两人。   那舞姬被其余舞伴立刻围了上来,音乐也在此刻突然变得紧张激烈起来。   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升起。   只见其中一个舞姬手中的软剑突然朝着谢病春刺过去。   剑光凌厉雪白,自那舞姬的眉眼中一闪而过,露出一双冰冷肃杀的眼睛。   ——竟是一个男子。   明沉舟瞪大眼睛,倏地一下站了起来。   “有刺客!”   不知是谁惊喊了一声,声音都被吓得劈叉,嘶声裂肺。   原本沉迷于靡乐的众人瞬间惊醒过来,慵懒惬意的氛围眨眼混乱起来。   满心得意胡呈儿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脸色顿时煞白。   “去死吧……”   那人凌空而来,手中长剑直直谢病春,锐利的剑锋破空而来,长灯汇聚的光落在上面竟带着一丝刺眼。   内殿的女子发出尖叫,反观剑锋所指的谢病春却是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处,手中的酒杯甚至晃都不曾晃动。   “掌印!”黄行忠一把砸了就被,朝着他跑来。   明沉舟早在变故的一瞬间,就拎起裙子就要朝着谢病春跑去。   “娘娘!”   谢延眼疾手快,想要把人拉住,谁知明沉舟却是反手把他推开。   谢延瞪大眼睛,顿时愣在原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身大红色裙摆在空中翻飞。   明笙站了起来,手中酒杯紧紧握着,瞪大眼睛看着人群拥挤中的那处混乱,就连一直昏昏欲睡的郑樊也不错眼地看着。   大概只有最上首的太皇太后嘴角挽起不屑的笑来。   众生百态,其实不过是片刻功夫。   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谢病春死定了。   千钧一刻间,空中穿来更大一声鹤唳破空的尖锐之色。   那凌厉的长剑倏地停在谢病春的眉间,与此同时,一股滚烫的鲜血飞溅到谢病春冰白的脸颊上。   一直手臂粗的箭簇凌空而来,竟然直接贯穿三人脖颈,最后直接把那此刻钉杀在原处。   染了血的羽翼在空中激烈颤抖着,峥鸣声宛若钟鼓余韵,晃得人耳朵疼。   他竟微微一笑,目光越过人群,远远落在一人身上。   “你,输了。”   他声音依旧冷淡疏离,可脸上的血却顺着脸颊微微下落,就像一个从地狱爬上来的人,带着满身业障和血腥。   他微微侧首,修长清瘦的手指轻轻推开近在咫尺的长剑。   独坐无欲,气定神闲。   那断了气的三个舞姬便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动静。   这才惊醒所有人。   黄行忠吓得一屁股直接坐在地上,紧跟着也发出巨大的动静。   脖颈处破开的大洞震出来的血溅落在飞奔而来的明沉舟裙摆上。   她愣愣地看在近在咫尺的尸体,脖颈处的伤口血流不止,狰狞可怕,不由吓得脸色雪白,后退一步。   谢病春不由抬眸去看她,染血了的长睫毛在跳动的烛光下妖冶而诡艳。   明沉舟失神地看着她,唇色发白,艳丽的妆容在此刻都掩盖不住她脸色的苍白。   “来人来人!”誉王殿下起身,厉声大喝道,“有刺客,请万岁尽快回宫,微臣请求万岁把所有人都带下去,封闭御花园,彻查此事。”   人群中发出骚动,誉王殿下竟然想要把他们都扣押起来。   话音刚落,拱卫的御花园的锦衣卫片刻间就出现在门口,气势汹汹。   敏锐的人早已察觉不对。   一直坐着的郑樊皱着眉,衰老的眼皮微微嫌弃,目光沉沉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最上方的太皇太后身上,缓缓站了起来。   郑江亭一腔话在嘴里翻滚,但最后还是被老父亲紧紧抓着的手背的手止住了。   安悯冉紫红的脸阴沉,直言道:“殿下这么什么意思。”   戴和平惊慌地看向明笙,明笙一张脸死从未见过的凝重。   太皇太后用帕子抿了抿唇角,冷静说道:“誉王殿下说得对,请万岁回乾清殿。”   明笙眼皮子一跳,不由上前一步。   薛珍珠抬起手来往下压了压,眼角往他这边瞟了瞟,露出意味深长的浅笑,就像戏耍了众人的老狐狸。   “不必惊慌,只是今日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在座的诸位都要配合调查才是。”太皇太后在一众慌乱中显得格外镇定,雍容华贵,“封斋,此事便交给你。”   “是。”一直沉默的封斋起身说道。   黄行忠被汤拥金扶了起来,闻言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封斋。   谢延一张脸紧紧绷着,看着门口气势汹汹的锦衣卫。   “不用抓人。”他淡定说道。   可惜那群锦衣卫不为所动。   人群震动。   所有人都看明白,今日这宴会根本就是鸿门宴。   太皇太后联合誉王殿下和司礼监封斋,竟然在逼宫!   “封斋,你这个畜生。”   封斋不理会黄行忠的愤怒,只是把眸光落在谢病春身上,微微一笑:“掌印,请吧。”   谢病春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拿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背上的血,并不搭理他。   封斋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上前一步。   “做什么。”黄行忠一把把人推开,挡在谢病春面前。   “其他人都带去偏殿吧。”誉王殿下见状,再一次出声。   锦衣卫倾巢而动。   人群慌乱,有人束手就擒,也有人负隅反抗,不知何人,惊慌间竟然踩了镲,发出一声尖锐的声音。   就在此刻,变故又生。   原本早该吓得跌坐在地上的舞姬中,突然暴起两人,手中软件凌空而来,直指台阶上的谢延。   “万岁!”   郑樊瞪大眼睛,失态大喊。   明沉舟脸色大变,下意识快走几步,伸手把谢延抱在怀中,背对着两个此刻。   一直冷淡坐着的谢病春倏地起身,厉声喊道:“趴下!”   明沉舟就势抱着谢延闭着眼在地上打滚一圈。   尖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   呼吸间,一道身影自殿外的夜色中凌空而来,脚尖踩着殿中锦衣卫肩上,一道尖锐破空之声随之响起,雪白的刀光自众人惊慌地瞳仁中一闪而过。   手起刀落。   两道鲜血同时在空中喷射而出,两个人头也紧跟着被挑起,随后惶然落在人群中。   “啊!”   明沉舟把谢延抱在怀中,只觉得有身形倒在地上,正打算睁眼,便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捂着她的眼睛。   “别看。”   是谢病春。   明沉舟猛烈跳动的心不知为何逐渐安静下来。   “掌印。”她苍白的唇微微动了动。   “是我。”   谢病春垂眸,便看到被两人夹在中间的谢延,正睁着漆黑的眼睛,沉静地看着她。   “卑职救驾来迟,还请万岁恕罪。”   虽然连杀两人的陆行盔甲上一尘不染,他背上背着一个特制的巨大弓箭,扫过众人的眉眼章带着挥之不去的煞气。   “把尸体带下去。”谢病春把谢延自明沉舟怀中拉出,扶着明沉舟起来,让她背对着大殿,这才松开手。   明沉舟在耀眼的光刺得眯了眯眼,鼻息还残留着血味。   “谢病春,你这是逼宫吗,今日可不是陆行守职。”   薛珍珠先发制人地呵斥道。   谢病春脸上的血迹并不曾擦去,侧首看人时,越发觉得诡艳惊悚。   “是太皇太后您打算逼宫吗?”背对着众人,却和薛珍珠四目相对的明沉舟,不怒反笑,义正言辞说道。   “娘娘这事何意。”薛珍珠呲笑一声,保养得意的眼尾微微上扬,露出讥笑,“娘娘自己出的的懿旨,难道还忘了。”   “迎春。”她镇定喊了一声。   明沉舟嘴角露出冷笑,一字一字地喊着:“迎、春。”   一直站在角落里不动的迎春扑通一声跪趴在地上,沉默片刻后,哽咽说道:“老祖宗不要挣扎了。”   薛珍珠脸上镇定的神色逐渐龟裂。   “你在胡说什么,不是你给的懿旨吗?”薛珍珠反应极快,立刻反驳道,“娘娘好大的心机,竟然对哀家背后下手。”   明沉舟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老祖宗,娘娘都知道了。”迎春低声说道,“您之前许奴婢荣华富贵,让奴婢假传懿旨,让奴婢把假的安排递给娘娘,实际上安插自己的人在今日的防卫中,甚至还准备了水下杀手准备伏击不听自己的话的人,娘娘,娘娘都知道了。”   “你,含血喷人,你有什么证据。”薛珍珠大怒。   “所有防卫懿旨都未盖凤印,娘娘一查便知。”   迎春额头触底,磕得鲜血直流。   薛珍珠瞪大眼睛。   “奴婢为了荣华富贵撒谎了,误告老祖宗能接触到凤印,实际上凤印一直是柳行保管,奴婢是看也看不到,更不能偷偷盖防卫懿旨的章。”   “他们都是老祖宗的人,也早已知晓此事,所以并未多问。”   一殿的人瞬间被震得愣在原处。   “防守懿旨在此。”陆行自怀中掏出一张明黄色懿旨,大声说道,“投降不杀!”   话音刚落,原本安静的外庭,不知从哪里出来了数不尽数的西厂锦衣卫。   “水下叛贼以伏诛。”   “乾清殿叛贼以伏诛。”   “瑶光殿叛贼以伏诛。”   一声接着一声的禀告声,沉稳有力。   誉王殿下僵在远处,目光惶然的看向太皇太后。   封斋也是脸色大变。   所有人的目光皆露在谢延身上。   谢延脸色难看,随后低声说道:“今日之事若是谁敢泄露,杀、无、赦。”   “是。”   “把薛氏、谢建和封斋带下去,参与叛乱的锦衣卫全都革职查办。”他小小的身子站在台阶上,严肃庄严。   “还有,西南一行人全都关押起来。”   两股战战的胡呈儿若不是被两侧人扶着早已跌坐在地上。   “冤枉啊,微臣冤枉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只是听了誉王的话,让他们来献舞啊,让我的人去勾引谢病春啊,万岁饶命,万岁明察啊。”   他奔溃大喊着。   誉王嘴角紧紧抿起,厌恶憎恨地盯着谢延。   一时间,众人也不知是被他的模样怔住了,还是被这样的事情走向吓住了,只能木木的看着万岁。   “万岁,宫外宫外有军队,西南都指挥佥事赵传带兵要求入内护驾。”有小黄门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   一个接着一个的惊吓,让今日诸位大臣女眷早已麻木,闻言,不由露出绝望的神色。   明沉舟一愣,立刻去看谢病春。   谢病春眉心一簇,立刻抬眸去看郑樊。   郑樊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跪在鲜血淋漓的地上,吊着嗓子,慢慢吞吞地说道。   “这半月以来,微臣早已察觉明笙异相,见他广交武将,几次三番夜入誉王府,瓜田李下,丝毫不知,心觉有异,这才和赵传约定,若是过了戌时六刻还未见微臣送信与他,便让他带兵入宫护驾。”   安悯冉脸色大变,紧紧盯着身侧的明笙。   明笙眉眼低垂,安静地不曾多说一句,他的师兄戴和平脸上也是不多见的冷冽。   他心中一沉,踉跄了一下。   他们,他们,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明沉舟的呼吸顿时停了一下。   “万岁。”郑樊抬眸,自上而下,仰视着面前站在高阶上的小皇帝,衰老的眼皮被掀开,露出混沌但又不失锐利的眸光,低声说道。   “此事纠缠不清,万岁一并收监才是。”   一阵夜风吹来,空气中的血腥顿时被搅了起来,宫灯也紧跟着灭了机支,视线微微暗了下来,殿内的气氛宛若凝固一般。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明沉舟呼吸瞬间乱了,侧首去看谢延。   薛珍珠大笑一声:“这般说来,郑相也该一同审问才是。”   郑樊谦卑说道:“若是万岁需要,微臣自愿入狱,以证清白。”   薛珍珠一震,阴森森说道:“郑相好胆量啊,万岁要不要听这位三朝元老的话。”   她凌厉的眉眼死死盯着谢延。   谢病春在死般的寂静中抬眸,同样看向谢延。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此刻,再一次不约而同,落在这位年仅七岁的幼帝身上。   是一网打尽,还是高举轻放,甚至是偏颇宠信。   全在这位帝王的一念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来晚了 第80章   大周自开国迄今,出了治世文君,强势武君,也出了好色昏君,糊涂庸君,在谢延之前两位帝王皆非大才,但依然可以让朝政稳定运行,百姓勉强温饱,也算是守成之君。   但一个国家是不能只会守成的。   两位帝王的软弱不强势,这也导致了东南海冦不绝,屠城惨案时有发生,西南不受控制,安南势大,挑衅大周,北方的游牧民族虎视眈眈,骚扰边境,生灵饱受战火之苦。   谢延,原本最不被期待的万岁,却在一年时间成了众人心中的理想帝王。   勤勉认真,聪慧稳重,更重要得是,他身上有着前两任帝王没有的锐气,他对一切都报以思考,多加考虑,这让他在位期间国家安稳地度过帝王交接的混乱时期。   他,唯一的问题在于,他还太小了。   一个只有六岁的幼帝。   就像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谢延身上,只觉得台阶上的万岁,即将被这一件件大事压垮。   今日忤逆大案竟然牵扯到太皇太后和誉王,甚至连内阁和司礼监都通通波及。   这盘在大雾弥漫中的盲棋,在此刻终于露出锐利的锋芒,偌大的棋盘布满了棋子,凌乱而目不暇接,可到现在,所有无用的棋子都被通通掀落,棋盘上只站了四个人。   冷静自持,坚定不移的万岁,老谋深算,多智近妖的郑相,胸有沟壑,百龙之智的掌印,还有,野心暴露,步步为营的太皇太后。   这才是今日大宴的最后结局。   “万岁。”是明沉舟先一步打破沉默,她打算扭身,却又被谢延拉着手止了动作。   “娘娘不要转身。”   他的脸色微微发白,衣服在刚才的打滚中露出折痕,发冠也落在一边,形容狼狈,可他的瞳仁却是格外镇定,漆黑的双瞳倒影着外面连绵的大雪,屋内跳动的烛光。   这位帝王,总是有着不似常人的冷静。   殿内到处是散落的酒盏碗碟,早已失了仪态的百官,地上甚至还躺着五具尸体,各有各的狰狞。   他的手指带着小孩特有的绵软,却在此刻显得格外坚定。   明沉舟便停在原处。   “送娘娘回去。”他沉默片刻,对着柳行吩咐道。   明沉舟倏地睁大眼睛。   “娘娘。”谢延仰头看着他,“那日在杏林外,你与我说的话,我一直记着,朝政是非,未明时不轻下判断。”   明沉舟垂眸去看面前的小孩。   他还这般小,可面容却又是那般坚毅,千斤重担压在他身上,都未让他失色。   大周朝堂外内两朝共辅朝政,前者是内阁,后者乃是司礼监,在今日一个冬至大宴,竟然搅得各方都悉数落入水中。   水榭塌台,原来早有预示。   她沉默着,随后扭头去看谢病春。   一直沉默的谢病春抬眸看她,微不可闻地点点头。   这里明家和太皇太后结盟,郑樊三朝元老,只有谢病春,他总是戛然一身,甚至谢延对他充满警惕。   可这是他选择的路。   “好。”明沉舟收回视线,低声说道,“我相信万岁。”   谢延对着她笑了笑。   万岁对太后的保护,甚至是偏爱,可以说是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众人看着柳行带着太后入了偏殿,高贵繁琐的宫装自层层珠帘中消失。   太皇太后厌恶地看着明沉舟的离去,即使大势所趋依旧脖颈高昂,姿态傲慢。   垂垂老矣的郑樊跪在地上,低着头,对着刚才的一切都视若无睹。   谢病春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明沉舟身上,直到她消失不见,这才缓缓收回视线。   他微一抬眸,便看到谢延的目光竟也一直看着他。   谢延有多爱重明沉舟,他最是清楚。   “朕五岁登基,得蒙司礼监、内阁和太后,太皇太后扶持,事必亲躬,唯恐有误祖宗基业。”   谢延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丝稚气,可又丝毫不会令人轻视他的年纪。   “今日之事却令朕颇为心痛。”   百官下跪,高声请罪。   谢延眼睛极黑,不笑时看着人,便有种冷厉灼灼的压迫感。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沉声说道,“今日之事,誉王和薛氏谋逆是不争的事实。”   誉王谢建身形一晃,可又咬牙站着,抬头,狠狠盯着谢延。   却不料,谢延也在此刻盯着他。   他的目光太过平静,既无愤恨,也非得意。   “帝王之位,当以民生为重。”他语重心长说道,“你今日贸然发动枕边,拖文武百官,内阁司礼监下水,可有想过后果。”   谢建闭眼,声音自牙缝中挤出:“成王败寇罢了。”   “你利用安南大皇子,不管是杀了掌印,甚至是朕,不论结果如果,大周一定会对安南再次起兵,西南百姓如何自处。”   谢延的声音冷静又悲悯。   “一己私欲,是走不远的。”   谢建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胡呈儿吓得跌坐在地上,打翻了一个案几,案几上的饭菜酒水被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不不不,万岁,万岁明鉴啊,他们只和我说献舞,献舞,让我献舞去引诱谢病春。”   胡呈儿面色青白,说起话来没有章法,色彩斑斓的华丽袍子沾满了食物的残渣。   谢病春眉眼不动,并未露出任何异色。   谢延并未看她,目光扫过明笙身上,最后便落在太皇太后身上。   他并未说话,只是沉默地叹了一口气:“当日太皇太后带我出来,护我周全,我一直心怀感激,也很感谢您送我到娘娘身边。”   薛珍珠不为所动,下颚扬起,脖颈紧绷成一个纤细的弧线,淡然打断他的话,讥笑道:“顺手人情罢了,要谢……”   她眼光一闪,落在台阶上的谢病春身上,目光闪过一丝厌恶。   谢病春总是冷静而淡漠,即使是现在混乱的一切,眉梢也是冷淡而无谓的,别人的渴望,在他眼中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贪欲,像极了她厌恶的一个人。   “谢掌印大人才是。”   她移开视线,淡淡说道。   谢延看着谢病春,两个人极为相似的漆黑瞳仁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我知道。”   谢延率先移开视线,轻声说道。   “带誉王殿下和太皇太后下去,严加看管。”   “封斋夺司礼监禀笔,东厂提督一职。”   “东厂锦衣卫卸甲不杀。”   东厂的锦衣卫面面相觑,最后皆是扔了手中的佩剑,兵器落在光可鉴人的石砖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陆行眼波微动,对着西厂的锦衣卫点点头。   三人并未挣扎,穿过拥挤的人群。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凌冽的寒风吹到脸上,结出薄薄的寒霜,不知不觉地面的雪已经积了起来,在昏暗摇荡的烛光中,泛出刺眼的白意。   “万岁。”薛珍珠站在门口,阴鸷的目标扫过殿中众人,最后落在最上方的幼童身上,意味深长地说着,“仁慈是走不动这条路。”   谢延目光镇定,神色从容,淡淡说道:“杀戮同理。”   郑樊一怔,缓缓抬眸去看上方的人。   就连一直低眉顺眼的谢病春也忍不住抬头去看这位幼帝。   薛珍珠一愣,随后冷哼一声,理了理袖口的花纹,高傲地仰着头,第一个踏出殿内。   ——成王败寇,她薛珍珠,最是明白这个道理。   白茫茫大雪落在眉间,冷得人一个激灵。   多年前的一个深夜,她也曾感受到这样的寒冷。   那个凉亭中,帝后恩爱,幼子聪慧,热闹而温馨,她便是站在殿外冷眼看着。   她也曾满怀期待的嫁入皇宫,也想着为那位英俊温和的帝王诞下龙子,也想和人琴瑟和鸣,画眉描唇,可,终究都是痴妄。   幸好,她还有权力。薛珍珠站在原处,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雪花落在手心,冰冷晶莹,却也脆弱渺小。   她缓缓吹落,突然大笑起来。   谢建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封斋一脸阴沉。   “谢家多痴情,一个个都是。”薛珍珠大步走去,衰老的眉眼落上雪,雪白一片,“可惜……”   可惜什么,身侧竟然没有一个人听清。   殿内,谢延目送薛珍珠离开,这才继续说道:“胡呈儿心术不正,识人不清,把所有安南使臣都带下去,等候发落。”   胡呈儿一惊,连声求饶。   锦衣卫直接捂着他的嘴,把人拖了下去。   殿内顿时少了一半人,火盆里的温度越来越低,最后趋于湮灭,殿外的北风却是逐渐呼啸声起。   “扶阁老起来。”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对绥阳说道。   郑樊眼皮子耷着更加厉害了,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说道:“叩谢万岁。”   “我虽年幼,却也看得清今日之事。”谢延声音一顿,随后继续说道,白蒙蒙的雾气,笼着他的面容,只留下一双格外漆黑的双眸,“两位都是国之肱骨,此事却让朕大为失望。”   “赵传即日起革西南都指挥佥事,贬为庶民,陆行除去锦衣卫指挥佥事一职,留职待用。”   这是高举轻放的意思,所以只惩戒了他们各自的手下人,也算是给内阁和司礼监之首的两位大人面子。   谢延认真说道:“郑樊和谢病春自作主张,但言其忠君之心,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谢万岁。”   郑樊和谢病春行礼谢恩。   “至于阁老检举明相一事。”   明笙抬眸,一张脸煞白无血色,便显得瞳仁格外亮。   “朕自会详查,只言片语的流言有损明家声誉。”他并未看明笙,只是淡淡扫过众人,暗含警告之意。   一侧的安悯冉缓缓闭上眼,终于放下悬着的一颗心。   ——万岁,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啊。   出了一个涉嫌忤逆的外家,太后也会跟着明家被后世史书戳着脊梁骨骂。   明笙最是厌恶这个女儿,谁能想,最后救他一命的,却是两人表面的父女情分。   戴和平身形摇摇欲坠,也紧跟着送了一口气。   “今日之事乃是大周耻辱,亦是朕的大罪,明日朕便是下旨罪己诏。”谢延突出一口浊气,随后声音一厉,“但,今日之事若是谁敢泄露半分,这些便是下场。”   他伸手指着地上的几具尸体,语气是难得的严厉。   “是。”大臣们敬畏应下。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一场冬至大宴的忤逆风波在大雪中悄然落下帷幕。   明沉舟当夜在瑶光殿枯坐了一日,直到谢延的到来才打破瑶光殿的安静。   “万岁。”明沉舟眨了眨眼。   谢延依旧是那身皱巴巴的衣服,他迈过高高的门槛,仰着头看着面前的娘娘。   “娘娘。”他腰背挺直,神色凝重,声音低沉,“我不会让娘娘伤心的。”   明沉舟一愣。   “但我也希望娘娘应以自己为重。”他眨着眨眼,上前一步,牵着明沉舟的手,“刀剑无情,娘娘不该冲上去的。”   明沉舟声音沙哑:“知道了。”   “我没有罚掌印和明相。”他三言两语地把殿中的一切解释给明沉舟听。   “那万岁打算如何处置太皇太后和誉王啊。”明沉舟低声问道。   谢延一愣,随后轻声说道:“不知。”   “还未想好,而且誉王妃也有八个月的身孕了。”他轻声说着,“绥阳那边带来誉王的话,言明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罪过,王妃毫不知情。”   明沉舟眨了眨眼。   “他这般袒护王妃,可见对她颇有情谊,那又何必……”   谢延坐在软榻上,晃着小腿,细声说道:“前朝宁王案,开了一个坏头罢了。”   明沉舟一愣,低头去看谢延:“万岁知道宁王案。”   谢延仰头,眨了眨眼,不解问道:“当年这事闹得这么大,西南百姓至今都不能安稳过日,老师自然讲过。”   “原来是这样。”明沉舟眨了眨眼,轻笑一声。   “娘娘,我要是杀人了,娘娘会不喜欢我吗。”临走前,谢延认真地看着她。   明沉舟沉吟片刻后说道:“不会,你是万岁,没有一位帝王手中是没有鲜血的。”   “只要不是滥杀无辜,那便都是情有可原。”   谢延沉默地听着,点头说道:“娘娘说得对。”   他来的时候已经是子时,天色暗得厉害,大雪已经没有停的迹象,宫灯上的雪层层压着,光亮一寸寸暗了下来。   绥阳手中的宫灯在凌冽北风中摇摇晃晃。   谢延婉拒了明沉舟的相送,自己一脚深一脚浅地出了瑶光殿。   雍兴元年十一月十五,誉王殿下因病去世,剥夺亲王称号,降为仁忠伯,同月,薛家女早产,诞下一子。   十一月十七,言官弹劾薛家鱼肉百姓,欺男霸女等十宗罪,万岁震怒,罢了薛家忠义侯头衔,阖府贬为庶民。   同月,柏寿殿早已冷冷清清,树木鲜花无人打理,呈现出落败之色,当真是树倒猢狲散。   谢病春披着大红色大氅站在柏寿殿门口,守门的锦衣卫抱拳行礼。   他身后跟着绥阳,绥阳手中托着一壶酒。   “在小佛堂。”侍卫低声说道。   谢病春冰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讥笑。   大门被咯吱一声打开,殿内并未点灯,屋内昏暗,香薰袅袅,只隐约看见纱账后的金身佛像。   □□未登基前做过和尚,是以大周颇为崇拜佛像,明宗尤甚,大修佛寺。   薛珍珠穿得整整齐齐,跪在佛像前,她明明听到门口的动静,可依旧拨着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绥阳站在门口,恭敬说道:“万岁仁慈,送老祖宗体面上路,对外只是老祖宗年纪大了。”   薛珍珠不为说动。   绥阳皱了皱眉。   “我想和太皇太后说几句。”谢病春的目光从佛像中收回,伸手拿过他手中的酒盏,淡淡说道。   绥阳点头:“奴婢在门口等着。”   谢病春的声音一出,倒是让薛珍珠拨弄佛珠的手指一顿。   “人人都说明宗遵从佛教,却不知,不过是因为柳皇后喜欢,他才修庙铸塔。”   谢病春的声音在昏暗的屋内平静响起。   薛珍珠嘴角紧紧抿起。   “你说你喜欢他,厌恶柳皇后独宠六宫,可你却连他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谢病春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讥讽。   “你,你竟敢诋毁先帝。”薛珍珠手中的佛珠被狠狠贯在地上,不施粉黛的脸上露出苍老的面容,高耸的颧骨,让她显得刻薄,生人勿进。   “这难道就是万岁的意思。”   谢病春极高,站在红柱前,就像盘桓在金柱上的巨大蟒蛇,只留下一双无情的兽眼,看着面前失态的太皇太后。   “你可是我儿提拔上来的人,你竟敢这么对我。”她咬牙切齿地说着,“当年,我就该叫黄兴杀了你。”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轻笑一声。   “你若是当日真的杀了我,也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情。”他轻声感慨着。   “你明明能这么心狠,让万岁冷落清流,逼得明笙去西南布局,又迫使郑樊也插了一脚,最后任由锦衣卫和安南的人折磨宁王府的人,宪宗,只是你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可他偏偏违背过你两次。”   “一次是专宠皇贵妃,一次是保下我。”   薛珍珠眼睛微微睁大,目光落在谢病春的侧脸上,突然眉心狠狠皱起,露出强烈的厌恶之色。   “不过是一个阉人,何须我儿如此保护,脏了自己的手。”她眉宇间的厉色几乎要凝成实质。   “你让黄兴放火杀我,不过也多亏了这把火,我腰间那枚伤疤就有了解释,不然你这个懦弱的乖儿子,也不会放下心来,日日把我当做疼爱他的皇兄原谅他的证据。”   谢病春缓缓走进,修长的背影笼罩着薛珍珠的身形。   薛珍珠冷笑一声:“果然如此,这个废物。”   “确实是,废、物。”谢病春轻笑一声,目光落在薛珍珠的眉眼上,轻轻吐出一口气,“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宪宗长得极像她的生母,可性格却是南辕北辙。   ——“谢病春,从此以后你就叫谢病春了。”   ——“谢病春,你说他会原谅我嘛。”   ——“谢病春,你想要什么都给你。”   ——“谢病春,这个伤疤,没了才对。”   ——“谢病春,从今以后你不要离开朕的视线。”   帝王总是用一种悠远的目光看着角落里的他,他性格懦弱却也带着一丝狠毒,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罢了。   薛珍珠一愣,随后大怒,指着谢病春:“是你,是你杀了我儿。”   谢病春并不说话,只是端起手中的酒盏。   “太皇太后的陵墓早就备好了,娘娘也该见识一下了。”   薛珍珠脸色大变,厉声说道:“胡说,宪宗在时,曾说过哀家要和明宗合葬。”   谢病春呲笑一声:“皇贵妃不是也孤零零一个人躺着吗。”   那盏酒杯已经抵到薛珍珠唇边,冰冷而强势。   薛珍珠狠狠推开酒杯,不忿说道:“我有宪宗圣旨,哀家要见万岁,让我去见万岁。”   她挣扎着要去开门,却不料大门已经被人从外面反锁着。   “老祖宗喝酒吧,不要让万岁为难了。”   门口,绥阳苦口婆心地劝着。   “逼走宁王,亲子登基,甚至扶持誉王,争得是权势,也是争同寝的一口气。”   背后的谢病春,对着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轻声说道。   “可,那是皇后的位置,贵妃娘娘。”   薛珍珠转身,尖声怒喊道:“你到底是谁?这些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柳琛有了他的一切,我不过是想和他同寝,这有什么错!”   佛像前的谢病春神色悲悯,乍一看,和身后的半人高的佛像神色格外相似。   “那不属于你们。”   薛珍珠愣在原处,脖颈紧绷,牙关紧咬。   谢病春出柏寿殿时,天空飘起了小雪,他站在雪中,任由雪花落满全身,好一会儿才抬脚离开,结果却看到游廊下站着一人。   ——娘娘。   “我是特意来寻你的。”明沉舟微微一笑,撑着伞,穿着雪白的大氅,空中是细碎的小雪,她俏生生的站着,好似一只白绒绒的小猫。   雍兴元年十二月初五,太皇太后,甍,举国哀悼。 第81章   冬至大宴后,谢延把內宫上下都整顿了一遍,宫内关闭了不少宫殿,也有不少宫娥黄门消失在这个冬日里。   日子一闪而过,还有一月便到大年。今年的大年注定不会好过,连番大雪照成京城及其周边村庄不少房屋坍塌,不少百姓在冬日里受冻。   内阁递了救灾的折子,谢延大怒,言钦天监办事不利,罢免了钦天监的监正等一干人,又让巡防营全员出动。   今年的冬日格外奇怪,就像今日一大早明明还是太阳,可到了午后,乌云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半个时辰不到便下起雪来。   不过一刻钟,雪雪子已经下大了,落在地上能看到清晰的雪花痕迹。   明沉舟的伞已经被大雪没了表面,谢病春自柏寿殿踏出,一眼便看到她站在廊檐下的样子。   “掌印。”明沉舟一笑起来,眉眼弯弯,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原本满腹的幽暗心思皆在这一笑中灰飞烟灭。   谢病春拢了拢肩上的披风,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到她不高兴地扁了扁嘴,这才走了过去。   “万岁呢?”谢病春接过她的伞,随口问道。   谢延自从冬至大宴后便格外黏人,一会不见人就要派人来寻。   明沉舟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顺手把手炉塞到他手中,这才跟在他身侧,慢慢吞吞说道:“去见罗松文了。”   谢病春一手撑着伞,一手握着手炉。   灌着热水的雕花手炉小小一只,精致可爱,放在手心甚至还能晃动出水声。   明沉舟很喜欢这种精致小巧的小玩意,一整年都是这样的小暖炉。   “我不冷。”他低声说着。   明沉舟立马伸手按着他的手腕,笑眯眯说道:“我也不冷。”   她手指滚烫,细腻的指腹用力捏着他的手腕,好似一块温热的暖玉,令人爱不释手,瞬间忘记一切不快。   谢病春轻轻叹了一口气,雾白的水汽落在空中,模糊了冰白的面容。   “娘娘可以握着我的手吗。”他低声说道。   明沉舟眼睛一亮,立马反手握着他的手,唇颊梨涡旋旋,得意说道:“我的手可比手炉要暖。”   相比较手炉总是散发着过分的滚烫,人的手心总是带着不灼人的温度,放在冰冷的手腕上舒服地能让人眯上眼。   谢病春垂眸盯着那只润白的手。   明沉舟索性把手炉放回自己手中,自己和人手牵着手,十指交叉。   “还冷吗?”   “不冷。”   谢病春缓缓握紧手指,连着微弱的空气都融不进去。   “谢延非要我也跟着出宫,我说我不舒服,就把他赶走了。”明沉舟转回正题,长叹一口气。   “太黏人了,那大眼睛跟小黑一样,走哪都是滴溜溜地跟着转,猫捉老鼠也没盯得这么紧的。”   谢病春失笑,声音平静含着笑意:“娘娘当真不知为何?”   明沉舟斜了他一眼,含含糊糊地说道:“知道,隐隐约约直到一点啦。”   谢延不是迟钝之人,当时冬至大宴上,明沉舟这般毫不犹豫地跑向谢病春,他便察觉出不对劲,是以这几日一直跟在明沉舟后面,恨不得一眼就能盯出蹊跷来。   “那娘娘还敢来。”谢病春挑眉,打趣道。   明沉舟慢吞吞说着:“可我们已经五日没见面,这般偷偷摸摸,就好像话本里说的偷情,你不欣喜若狂就罢了,怎么还拿话顶我。”   两人走的都是羊肠小道,假山环绕,枯枝遍地,雪花铺在地上,踩在地上便印出一个脚印。   “陆行还能回来吗?”明沉舟故意踩了枯叶,随口问道。   “他忙了这么多年,也该休息一下了。”谢病春脸上不见郁色,平静说道。   明沉舟扭头看他:“掌印何时知道誉王和太皇太后要造反?”   她踩了一块枯叶很多的地方,谁知那里竟然是一个坑,一个扑腾。   谢病春眼皮子一跳,连忙伸手扶着她的手臂,把摇摇欲坠的人拉住,这才继续说道。   “很早,薛珍珠并不是甘心失败的人,內宫已经不是她做主,外朝薛家也是大换血,她作威作福惯了,自然是愤慨的,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万岁。”   明沉舟歪着头,眨眼。   谢病春轻笑一声,漆黑的瞳仁露出笑意,便如枯树逢春,绿色盎然:“谢延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他满脑子都是你啊。”   “太后娘娘。”   那四个字好像刷子一般,明沉舟的耳朵不由泛出红意,连带着脸颊也红扑扑的。   “解释就解释,喊我做什么。”她扭头,把人拉倒一侧的游廊上。   大雪已经越来越大了,谢病春半个肩膀上都是落雪。   “你怎么也不给自己撑一下。”明沉舟伸手去拍他肩上的雪,“然后呢,冬至大宴发难也太大胆了。”   “她也想过别的,从万岁吃食上入手,可你管得太严了。”谢病春站在原处,任由她动作,笑说着,“你连谢延每天吃几块糕点都要管。”   明沉舟皱了皱鼻子,不甘心地解释着:“一直吃糕点,他都不爱吃饭了!会长不高的,他已经比同龄人矮一截了!”   她说着说着,突然愣在原处,露出惊讶之色:“怪不得,有段时间戴力一直喂谢延吃糕点,被我发现了,我才让绥阳盯着谢延吃饭的。”   “是了,那段时间,谢延有时候特别爱睡觉,但有时候精神又特别好,我还以为他初登皇位太高兴了,就把睡觉和读书的时间都固定了。”   谢病春把她冻得通红的手指握在手中。   “因为这样,她才会这样铤而走险,誉王本就是她培养起来和晟王争斗皇位的人,谁也没想到跑出来一个谢延,原本誉王已经是弃子了,但他自己不甘心,也正好入了薛珍珠的眼,这才一拍即合。”   明沉舟听得眼睛发亮,随口问道:“若是誉王和晟王争斗,你觉得谁会赢。”   “都不会赢。”谢病春随口说着。   明沉舟锤了一下他的肩膀,一本正经说道:“我说的是,假如没有你的掺和。”   谁知谢病春并未犹豫,快速说道:“晟王。”   明沉舟一愣:“晟王?我还以为是誉王,毕竟两个烂柿子,誉王看上去好像没这么烂。”   “晟王虽然好色昏聩,但并不聪明,内阁那一群老狐狸完全制得住他,誉王……”他笑了一声。   “他自小养在薛珍珠膝下,薛珍珠的性子学了十成十,却又没有她的沉稳睿智,为了目的不折手段,所有人都是他的踏脚石,不会有任何怜悯之心。”   一个只是好吃懒做的熊,一个可是会吃人的毒蛇。   明沉舟了然:“他策动安南大皇子参与这件谋反案件中,显然就为把安南百姓和西南百姓放在心上。”   “说起来,胡呈儿打算如何处置,也都关了快一个月了。”   谢病春握着她的手指,随意把玩着,淡然说道:“谋逆是大罪。”   明沉舟叹气,恨铁不成钢:“一个舞姬队伍,除了主舞那个勾引你的人,其余竟然都是太皇太后安排的刺客,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不止太皇太后。”谢病春抬眸看她。   明沉舟一愣。   “杀我的是明笙的人,他是文人出身,弑君是万万不敢的,最后杀谢延的人才是薛珍珠的人,她故意让水榭落水,偷梁换柱换了人,当时献舞时蒙了面,自然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太皇太后骗了明笙,明笙骗了胡呈儿。”她嫌弃说道,“这个胡呈儿也太蠢了。”   “没想到明笙也会被人骗。”   明沉舟沉思片刻,自言自语道。   “也是,明笙虽不是君子,但他是诗书礼仪教导下的出来的读书人,杀宁王可以说是保卫皇家权威,可杀万岁,却是想也不敢想的,他大概是死也想不到太皇太后竟然能这么恨的心。”   她一顿,声音逐渐放软,小声问道:“薛珍珠也是当年宁王案的主谋吗?”   她抬眸去看谢病春,低声说道。   谢病春看着她,沉沉应了一声。   明沉舟伸手握着他的手,小声说道:“你报仇了,谢迢。”   “是的,我会一个个报仇过去的。”他低声说着。   “好啊,我陪你一起,但是谢迢……”明沉舟脸上的笑意逐渐敛下,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真的很爱你,可我不会任由你做出出格的事情,比如安南和西南之事,两国百姓无辜,西南禁不起一场战争了。”   谢病春漆黑的睫毛纤长浓密,半敛着瞳仁,许久之后才低声嗯了一声。   明沉舟脸上的笑意这才大大显露出来,脸上是说不清的开心,拉着他的手高兴说道:“要下大雪了,回家。”   谁知,她却没有拉动谢病春。   “做什么?”明沉舟蹙眉看他。   “这句话才是娘娘今日与内臣偷情的主要原因吧。”谢病春似笑非笑地说着。   明沉舟心中咯噔一声,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哪里的话,我就是特意来见你的。”   谢病春的手指一点点掐着她的手指。   “冬至的事情,英景也该和你说了才是。”他漫不经心的揭穿着。   明沉舟立马娇滴滴说道:“我就要你亲自说嘛,英景是个大鹦鹉,我才不要听他在我耳边嘀嘀咕咕呢。”   两人的手指已经紧紧交缠在一起。   谢病春看她的目光,漆黑深邃,好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汪洋。   明沉舟被她看得心虚,最后破管子破摔反问道:“掌印一开始想什么,掌印自己心里清楚。”   谢病春依旧沉默。   “你若是做出这样的事情,你就亲手杀了你。”明沉舟咬牙,“你若是刚跳下那种被人戳着脊梁骨,背负后世骂名的坑,我就……”   “和你一起跳下去。”   “听到没,谢迢,你死了我就和你一起死,你要是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事情,我就,我就和你一起大逆不道,后人骂起你,就一定会骂我,他们要是骂我,我就对着你哭。”   谢病春的眸光微微闪动。   “听到没!”明沉舟逼近他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着。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苍白的唇微微一动。   “听到了。”   明沉舟得意地抿了抿唇,踮起脚尖,重重亲了一下他冰冷的唇。   “乖。”   白雪穿庭树作飞花,留待春色二月归。   一场大雪彻底覆盖住所有脚步和哭声。   太皇太后甍了钟声彻底响彻整个京城。   十二月初五,万岁为太皇太后罢朝三日,举国哀悼,素衣縞冠,丧嫁哀乐禁十日。   内阁和司礼监都要在柏寿殿为太皇太后守灵。   今日守灵的是明笙,他上了最后三炷香,目光落在那副巨大的棺椁上,时至今日,他自然明白自己被薛珍珠骗得团团转。   他小看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便在暗地里置他于死地。   心狠手辣,不过如此。   他怔怔的坐着一侧的圆凳上,呼出一口气,雪白的水雾便模糊了视线。   原本一同守夜的小黄门打热水添火盆去了,殿中只剩下他一人。   谢延看在明沉舟份上一直不曾对明笙下手,甚至压下所有弹劾的折子。   谁都知道,他只是不想让明沉舟背负后世骂名。   一个谋逆的外家实在是太大的罪名了。   自古以来,这样的大罪一向是牵连后宫,株连九族的。   他们的万岁,不,应该说谢家一个个都是痴情种,哪里舍得让自己看重的人要忍受这样的唾骂指责,这才是明笙还坐在次辅的主要原因。   外面的大雪下个不停,这个冬季实在难熬啊,幸好他们的万岁已经下令各处妥善安置灾民,甚至还设了救灾钦差,委派黄行忠和安悯冉一同去雪灾最严重的几个地方督查。   这样的皇帝,是他梦寐已久的。   他盯着跳动的烛火,突然生出一丝迷茫。   那他,到底为什么要答应薛珍珠的诱惑。   烛火在屋内静静地燃烧着,正中的金色兽形蹲地暖炉时不时发出炭火燃烧到极致的声音。   滚烫喧嚣的炭火终于要熄灭了。   他的视线中飞快闪过一个身影,但很快便又消失不见了。   “是权力啊。”明笙喃喃自语,自嘲着,“何必拿其他人做挡箭牌呢。”   做了十年的次辅,首辅之位遥遥无期,自己的年纪也逐渐上来了,不是所有人都是郑樊,七十岁了,还稳坐这个位置。   他出生在一个好时间,可他没有。   当今万岁,可不是前两位守成之君,容不下太有主意的内阁。   盯久了烛火,他突然眼底酸涩起来。   他失败了,一败涂地。   他的徒弟安悯冉不堪忍受这个事实,宁愿大冬日去做吃力不讨好的钦差,也不见见他。   他,他念了那个二十年的人,走了。   全都没有。   他缓缓闭上眼,掩下所有情绪。   “来了来了,热酒,还有炭火。”   与他一直值夜的小黄门,是一个圆润敦实的人,一手拎着酒碟,一手提着炭火,脚步沉稳地走入殿内。   “厨房给明相做的,奴婢又多拿了一壶酒,来暖暖身子,雪下得太大了,外面太冷了。”   他一笑起来格外和蔼,把酒菜放在茶几上,自己则手脚麻利地给正中已经烧尽的暖炉添上炭火。   “等会就要换岗了,等会应该是小郑相来。”他说着。   明笙盯着面前的酒菜发怔间,突然听到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声。   “怎么是您来了,不是说是小郑相吗?”门口的小黄门惊讶说着。   外面热闹了好一阵子,收伞的收伞,掸雪的掸雪。   明笙抬眸,正好看到厚帘子被人掀了起来。   郑樊颤颤巍巍地被人扶了起来。   “如深不争气,大冬日病了,我只好替他来了,总不好让太皇太后路上冷清。”郑樊依旧吊着嗓子,慢慢吞吞地说着。   明笙愣愣地看着他。   郑樊和和气气的做到他边上坐着:“看来是我来找了,打扰子肃吃饭了。”   两人公事十一年,从未红过脸,倒也不是关系有多好,不过是两只老狐狸罢了,两人斗了十一年,从一开始的雷霆忘记,到现在的不动声色,各有胜负。   他了解郑樊,郑江亭只要不是死了,爬也要爬到柏寿殿守夜的。   “阁老。”他轻声喊了一声。   “吃吧,子肃,外面的雪下大了,早些回去吧。”郑樊和善说着,关心后辈,拳拳之心。   明笙食不知味地夹了一筷子,郑樊已经伸手去烘手了,和小黄门说说笑笑着。   “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季了。”明笙突然开口说道。   郑樊一愣,手指微微弯曲,随后放回膝盖上的绒毯上,看着他,轻声说道:“哪里的话,我自上了六十岁,年年都是这般想的,年前还大病一场,幸的万岁垂怜赐药,这不是也都熬下来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小黄门机敏,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明笙怔怔地看着他。   这位内阁首辅杀起人来从不眨眼,可劝起人来也是满目真心,令人酸涩。   “咱们这位,是个好的,比之前两任,勤勉果断,比之太宗高祖又温柔和善。”他缓缓说着。   明笙缓缓闭上眼。   “你年纪也大了,致仕未必不是好事。”   郑樊的声音冷静又沉稳,在温暖的殿内也让人一个激灵。   “这酒是厨房给的吧,江南的酒,香得很。”他伸出满是老年纹的手,颤巍巍地搭在银壶上,缓缓说道,“太冷了,我喝一口,子肃不介意吧。”   明笙摇头,一双眼似有水光闪过,但细看去不过是窗外太亮的白雪。   郑樊当真拎起酒壶,高高举起,仰头喝了一口。   “好酒好酒!子肃,是好酒啊。”   他把酒壶放回桌子上,小声说道:“我去内殿休息一下,就不打扰子肃吃饭了。”   明笙看着那盏酒壶失神,目送那个衰老年迈的身影离去。   他伸手拿起那壶酒,手指微微收紧,酒壶发出难听的吱哑声,最后也跟着仰头,任由酒水顺着壶嘴落入酒中。   “咳咳,哈哈哈,咳咳。”   明笙被酒水呛到了,手中的酒壶被摔在地上,趴在长几上,大声咳嗽声,声音沙哑。   “好酒,好酒啊。”   殿内,郑樊在昏暗天光下坐着,眉眼低垂,手指搭在拐杖上,好似一准泥塑的雕塑,永不败落。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内阁僵持十年的局面终于破了。   雍兴二年一月十六,刚出大年的日子,内阁次辅明笙上乞骸骨,告老还乡。   万岁准,赐黄金百两。   钱家小院中   坐在井边帮忙洗菜的明沉舟转似无意地问道:“娘要去送送他。”   钱沁入了冬便病了,知道这几日才知道此事,闻言回神后笑说着:“不必了。”   “还有周家,因为在雪灾中办事不尽心,被万岁剥了爵位,几个小辈都被罢免了,也是完了。”   “哦,对了对了,听说他终于和周夫人和离了。”明沉舟又八卦地说着,“就上折子前一天吧,周夫人去明家搬东西了,听说见了面都没说话。”   “少关心大人的墙角。”钱沁打断她的话,“你今日怎么又偷偷跑出来了。”   “哦,掌印去西厂了,我跟着混出来的。”她手中动作一顿,随后大大方方的说着。   钱沁一愣,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去看看锅里的粥好了没。”她岔开话题,把人支走了。   谁知明沉舟稳然不动,盯着面前纤细的女子,小声说道:“娘,我就是喜欢他。”   “很喜欢很喜欢。”   “娘。”   一眨眼,那个稚气可爱,总是碎碎念的女儿成了面前毫不畏惧流言,坦诚爱意的人。   她是这么勇敢,比当年的自己坚强一万倍,所以即使是死路,也会一头撞下去。   钱沁失神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道:“娘知道了,掌印都和娘说过了,去看看粥好了没。”   “晚上留掌印一起吃饭,去买点白糖来。”   明沉舟眼睛一亮,倏地一下跳了起来。   “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明天都在医院,救命,呜呜呜 第82章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钱家紧闭的大门终于再一次打开。   一行人站在台阶边。   明沉舟酒量差,偏趁人不注意喝得烂醉,现在正在发酒疯。   只见她一把推开钱得安的搀扶,当着众人的面,半个身子扒拉在谢病春身上,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醉话,手臂飞舞,腿脚拧麻花,反正是四肢各有各的想法。   “不必送了,陆行的马车就在外面。”   谢病春把喝得醉醺醺的人,准备扒拉上后背的人抓了下来,平静说道。   钱沁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她喝了酒会头疼,掌印回去一定要给她喂一碗醒酒茶才是。”   “嗯。”   明沉舟的脸已经熟门熟路地搭在谢病春的手心,甚至还煞有其事地蹭了蹭。   她怕热喜寒,偏偏自己又是一个小火炉,一年到头都是滚烫的,这并非是她第一次做这个动作,可在今日谢病春也不知为何觉得不对劲。   大概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故作镇定地移开了。   欲盖弥彰,大概就是如此。   “对了,如山,去把柔柔的披风拿来,外面冷,可别冻着了。”钱母连忙岔开话题,又把手中的食盒递了过去,“舟舟说想要带回去给万岁吃的糕点。”   “吃!”明沉舟耳朵一动,突然警觉地抬起头来,“吃吃吃,喝,喝酒,我没醉!”   “嗯,没醉。”谢病春右手冷静地按着她的脑袋,左手接过食盒,一气呵成,格外熟练。   “好了好了,小姑姑,爹娘,你们去休息吧,这里就交给我吧。”钱得安眼皮子一跳,连忙把大人都赶走了。   “交给我!交给我!”钱清染也跟着起哄。   “回去洗漱,偷偷喝了多少酒,明日再找你算账。”钱得安冷酷按着她的脑袋,把人赶回去。   钱清染吐了吐舌头,对着谢病春高高兴兴地挥了挥手,就蹦蹦跳跳地跑了。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钱得安这才把手中的披风交给谢病春,柔声说道:“我屋中还有一件披风,掌印可要?”   “不用。”   天寒地冻,谢病春并不畏寒冷,只穿了一件冬衣便出门。   他一顿,眼波微动,随后又补充道:“不冷。”   钱得安看着他突然笑起来,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今日聚餐的目的,众人心知肚明,小姑姑能主动开这个口,就是为了宽慰明沉舟和钱家的心,他们宠爱明沉舟,自然今日也不会对谢病春太过于严厉苛刻。   爱屋及乌,也是如此。   钱得安目送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这才慢吞吞关上门。   “姐姐真的和掌印在一起了吗?”红柱后传来钱清染慢吞吞的声音。   钱得安扭头,果不其然,就看到钱清染趴在柱子后的小脑袋。   “怎么还不去睡?”她转移话题。   钱清染却是格外认真地想着:“没节没日的,请掌印来吃饭就好奇怪,而且你们今日敬酒说的话也奇奇怪怪的,主要是姐姐太奇怪了,姐姐要是有尾巴,尾巴大概能翘上天了。”   “还有掌印!上次还挺拘谨疏离的,今日就怪和善的,他还偷偷给我打掩护喝酒。”   “所以,真的在一起了吗?”   她半个身子挂在红柱上,絮絮叨叨的念着,最后以拳抵掌,用力敲了一下。   “那你觉得如何?”钱得安故作随意地问道。   钱清染眨了一下眼,随后大大咧咧说着:“姐姐喜欢的人一定是好的,而且这种别人卿卿我我的事,何必给我交代呢,我又不住人床底。”   钱得安笑着摇了摇头。   “哦,不对,有关。”钱清染突然大笑起来,原地开心地转了一圈,大红色的裙摆在空中散开花纹,腰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富贵楼的点心,磨轩坊的玩具,博文书斋的话本,我是不是可以随便拿了,姐夫的,不就是我的。”   她脸上的笑意根本遮挡不住,   “富贵楼新出的点心我一直没钱买呢,还要话本,听说今年好多学子都写话本为生了,一定很好看,还有玩具,磨轩坊一月前招了好多工匠,一定是在准备新玩具。”   “爹,柔柔昨夜大字没练好就吃饭了。”钱得安目光落在她身后,温温柔柔地开口说着。   钱清染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钱清染!”果不其然,背后传来一个严肃的声音。   “你今天偷偷给柔柔打掩护喝酒,被我发现了。”   “娘特意问我你爱吃什么。”   “舅舅还说要下雪了,让我早点去接你回来呢。”   “他们都知道了,谢迢。”   明沉舟被人半揽着,跌跌撞撞地走着,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紧紧抓着谢病春的手臂。   “我太开心了,谢迢。”她小声说道,“我们是光明正大的。”   醉醺醺的声音在长长的甬道中好似低喃一般,带着无尽的喜悦和释然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她侧首,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一笑起来,嘴角的梨涡便盛满了月光。   谢病春伸手把人扶直,漆黑的眸光倒映着门口的昏暗的烛光,连着瞳仁中的人都好似发着光。   “嗯。”他轻声说着,为她拢了拢披风,挡住穿巷而过的寒风。   明沉舟哦了一声,半个人都拐拉在他身上,几乎被人半托着走,就像一块牛皮糖。   “说起来,我一直很想问,你之前和外祖母是不是认识。”   明沉舟混沌的脑子突然闪过一丝清明,拉着谢病春的手,踮着脚往上看去,颠颠撞撞,差点一脑袋砸到他的鼻子上。   “是认识吧。”她含含糊糊地念着,“你字放游吗?”   谢病春被她拉了一个踉跄,无奈把人拖抱着手上,听着她醉意惺忪的话,半响不说话。   “嗯。”他轻声应下,索性把人背到背上,带着酒气的呼吸落在耳边,带着一股湿气。   滚烫通红的脸贴在冰冷的脖颈处,明沉舟身上的白色大氅垂落在两侧,雪白的流苏在北风中飘荡,颇为可爱稚气。   今夜月色明媚,长长的甬道上倒影出两个人相叠的身影,还有不知名的虫鸣之声。   “放游,放游江南间,久之归西南,是这个意思吗?”明沉舟声音裹在大氅中,慢慢吞吞地问着。   谢病春的手稳稳拖着她,脚步坚定,不曾让她受到颠簸之累。   “还有,还有放子远游啊。”明沉舟含含糊糊说着,“谢迢,迢为千里昭昭,远不相通。”   “他一定很舍不得,你才这么小。”   喝醉了的明沉舟总是有着说不尽的话,想不完的事,可她又天生带着悲悯的性格,绵软如云,温柔如玉,哪怕是无意而出的话,依旧能让人晃神。   谢病春沉默地听着,长长的甬道上只有依稀几户家境尚且的人家门口挂着灯笼,大红色的光落在脸上,晃出暗淡的光影,漆黑的眸光含着光,便带着水意的光。   明沉舟小声念叨着:“你说宁王把你送到钱塘,是送到罗松文那边吗?”   “嗯。”   谢病春侧首,看着她颤动的睫毛,轻声应道。   “我偷偷跟你说,我今天出门找你时,在西厂门口碰到一个人了,你猜猜是谁?”   明沉舟突然在背上滚动了一下,脑袋使劲往前挪了一点。   谢病春手臂微紧,不得不把人卡在原处。   “别闹。”   他低声说着,突然眸光一抬,停在原处。   “你快猜。”明沉舟没得到答案,闹得厉害,一只手在他脸上来回摸着。   “明自留。”谢病春低声说道。   明沉舟一愣,脖颈半垂,半响不说话:“不是他啊,他来西厂做……”   “是他。”谢病春捏了捏她的大腿,颇为用力,“往前看。”   明沉舟莫名其他地抬头,突然愣在原处,瞳孔微微睁大。   巷口不远处的老树下,站着一个人。   高高挂起的灯笼下,站着一人,披着深绿色的大氅,听到动静便也紧跟着抬起头来。   原本还带着少年圆润的脸颊,今日一看便瘦得有些过分。   “明自流。”她低声喊了一声,挣扎着要下来。   明自流愣愣地看着她,最后不由又看向一侧的谢病春身上,目光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妹妹。”   他低喃一声,不由上前一步。   “哎哎,娘娘喝醉了啊,怪不得怪不得。”一直躲在树后装死的陆行,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状似不经意地拦住他的脚步,笑说着,“天寒地冻的,娘娘赶紧上车回宫吧,别着凉了。”   明自流停在原处,看着白色狐绒大氅里包裹着人。   是了,这么红的脸,她一定是喝醉了,她一向是酒量不好,闹起来连钱得安都控制不住。   只是醉了。   他脸上的惊骇随着他沉重的呼吸开始消失,可还未完全褪下,便突然僵在原处。   “没有醉。”明沉舟眨了眨眼,突然握紧谢病春的手,大着舌头说道,“我没有醉,我今日就是带,带谢迢见,见娘和舅舅他们的。”   陆行原本嬉皮笑脸的模样顿时敛下,不由站直身子,严肃地看向不远处双手紧握的人。   “明自流,现在你也见到了。”她手指微动,最后还是没有举起来晃一下,免得太过刺激。   谢病春垂眸去看她,却见她眼底眸光的醉光不知何时已经只剩下残留光泽。   她醒了,但她现在是认真的。   明自流脸上的错愕逐渐被愤怒替代。   “明沉舟,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明自流推开陆行,大步上前,最后站在她面前,颧骨因为愤怒而染上红意。   “他,是他害了爹,而且,他是一个阉人,你,你怎么可以……”   明自流伸出手指,犹豫片刻,恶狠狠地指向谢病春。   “是不是他强迫你……”   “不是。”明沉舟打断他的话,站在谢病春面前,认真说道,“他没有强迫我,而且也不是他害了明笙。”   “明自流,明笙是自己罪有应得,咎由自取。”   明自流愣在远处,手指缓缓收紧,最后捏成一个拳,恨恨落了下来。   明沉舟低声说道:“你知道明笙犯的是什么罪吗。”   得罪了司礼监,被首辅排挤。   所有人都这么跟他说,可此刻,他看着明沉舟的视线,却突然不知如何开口。   “忤逆是死罪。”明沉舟轻声说道,“还有当年宁王惨案,是他一手开启的,明自流,你眼中端方严苛的爹,不过是斯文败类的伪君子罢了。”   “你在胡说什么!”   他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和太皇太后勾结,意图在去年冬至大宴,扶持誉王上位。”   “他为了在内阁站稳脚跟,利用当年万岁对宁王的猜忌,开启宁王惨案。”   “他,他为了一己私欲,强取娘入府,生下我们两个。”   “明自流,你听明白了吗?”   明沉舟上前一步,浅色的琉璃瞳仁晃着夜色,严肃地盯着面前之人。   他的妹妹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就像一把刀,刀尖悬在心尖,闪着森森冷光。   “爹不是坏人,他这些年为了大周也做了这么多事情,这些事情,这些事情,不是真的,而且若真的是这样,为何万岁,万岁没有……”   明自流强忍着战栗,迎着她的目光,大声解释着,可是很快又停了下来。   为什么万岁没有发作。   因为,因为他妹妹啊,因为他的妹妹姓明啊。   一个注定留名青史的太后,怎么能有污点呢。   明家成了她的污点。   “明自流,你不是小孩了,你睁开眼看看。”   “你看看娘的痛苦,看看明府的肮脏,你朝外面看看,你去看看大周,你去看看明家控制下的浙江是什么样子的,每年过年明府抬进来的一箱箱拜礼,全是江浙两省百姓的骨血。”   “明笙,沾满血泪。”   明沉舟缓缓吐出一口气,还带着浓郁的酒气。   她背在背后的手,缓缓握紧谢病春的手。   谢病春垂眸,盯着那只泛白的指甲,也紧跟慢慢握紧她的手指。   明自流怔怔地看着她。   “马上就要会试了,你好好考吧,万岁不会迁怒你的。”   她垂眸,低声说道。   明自流眼底泛出血色,狠狠盯着面前之人,许久没有说话。   明沉舟冷静地看着他。   “我,我想和你单独说话。”可到最后,明自流还是如往常一般,近乎哀求地小声说道。   明沉舟沉默着,随后低声说道:“掌印。”   随着谢病春的离开,巷子口便只留下这对兄妹。   “你真的和他在一起了?”   明自流盯着她,缓缓问道。   “是。”   “可他是个太监,他,他同样是是你的污点,你想让天下人怎么看你,他们都会骂你,他们不敢骂谢病春,难道不会骂你啊,而且他是谢病春啊,他杀了多少人,你不是最是厌恶这样的人吗。”   明沉舟沉默,抬眸看他:“他为什么走上这样的路,你该去问问明笙。”   “明笙便是死在他手中,也是罪有应得,他当年为了在内阁站位脚跟,为了权势,杀了多少人,被人寻仇,不是理所应当嘛。”   明自流一愣,脑海中电光火石,一个大胆的念头缓缓冒了上来。   “他,他是……”   明沉舟嘴角紧抿,无声地看着他。   明自流见状,便闭上嘴,把心中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了下去。   “不论他以前是谁,可你现在是太后,他是掌印,你们,你们不会在一起的。”他喃喃自语着。   “那是我的事情。”她冷淡反驳着,不愿再说这个话题。   夜来风叶穿堂过,北风切切吹衣冷。   她们虽是亲兄妹,可却一直不曾真心交互过。   “爹明日就走,你和,和小娘……”   明沉舟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字认真说道:“不会。”   “她不是你小娘,她是钱沁,是钱家的小姑姑。”她眉眼严厉,“她和明笙,毫无关系。”   明自流喉结微微一动,沉默地看着她,缓缓问道:“那我呢,所以,我不是你哥哥……”   “是吗?”   落地为浮尘,骨肉为何亲。   少年的眸光含着泪,憔悴的眉眼沉沉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明沉舟看着他,可到最后只是沉默地敛下眉。   一向固执的明自流瞅准了一件事,从来都不会回头,这一次,他同样是僵持着,等着而一个答案。   “不是。”她轻声说道。   “我知道自小就不喜欢我,我一靠近你,你就嫌烦。”   明自流看着她头顶的发簪,喃喃自语。   “后来我救了你,你才对我好一点。”   明沉舟缓缓闭上眼。   冬日的湖水中,那一道奋不顾生,冲向她的身影,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他知道她为什么落水,可他没有办法,只好抱着幼稚的,破釜沉舟的想法。   他不会水,自此便也落下怕水的毛病。   “可我救你,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你是我妹妹,我就是很喜欢你啊,妹妹。”   明自流强忍着哽咽,轻声请求着。   “你别讨厌我。”   他三岁在花园里玩,一抬头就看到树上露出的那双大眼睛,这才知道原来家里还有一个小女孩,知道这是他的亲妹妹。   自此之后,他便把这个与他同岁的妹妹放在心上,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她。、   可她,不喜欢,一直不喜欢,从来不喜欢。   “我没讨厌你,只是我也不能喜欢你。”   明沉舟手指微微收紧。   “明自流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们的出生是痛苦的,你一出生就被养在周夫人膝下,得了一个光明的前途,可这都是假的,你的心里也只认明笙和周夫人。”   明沉舟看着他的模样,睫毛轻颤:“我不怪你,明自流,因为周夫人也很爱你。”   “可他们是吸着娘的血,是给我们带来痛苦的源头,我们注定不能做一个亲密无间的兄妹,现在这样不好吗。”   她抬头看着面前的人,忍下心尖的酸涩,咬牙质问着。   “可我做不到啊,你对钱得安百般依赖,甚至对谢病春也这么维护。”   明自流眼尾泛红,似乎要逼出血来。   “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我……可我只有你一个妹妹啊。”   明自流惶然离去的背影,让这个孤痩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越发单薄可怜。   谢病春站在树下,看着巷口低着头的女子。   雪白的狐裘宽大地包裹着她,月华如练,露在雪色上,就像一只湿漉漉的小猫。   “掌印,明笙明日便起身回松江府了,明公子留给周夫人了。”陆行隐在黑暗中,低声说道,“只带了府卫,独自上路的。”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目光依旧落在那人身上。   “出了京师。”   他低声说着。   “是。”   安静中只有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明亮的光落在地上,晕开阵阵光晕。   静夜沉沉,冷月溶溶,四无人声,唯有树间簌簌作响。   黑夜中,那个一直垂眸的女子,抬眸朝着他看了过来,眼尾泛着红意,一双琉璃杏眸如水洗一般干净明亮。   雍兴二年二月十五,大周雍兴年间第一场会试的放榜日。   这次会试因为前期院试的问题,闹出了不小风波,谢延都在昨日大集议中严明一定要慎重对待,这才朝野重视,连着放榜也是严正以待。   今日天还未亮,明沉舟就迷迷糊糊起来,烛火朦胧间困得睁不开眼。   ——今日大试,谢延拉着她说要去榜下看看这些读书人。   瑶光殿寂静一片,偶有风吹窗帘的声音,柳行手脚麻利地给人梳头。   紧闭的大门传来一声轻微的动静,随后一个快速的脚步声停在屏风外。   那时,柳行正在和睡眼朦胧的明沉舟挑着发簪。   “娘娘,二月初一,明相在应天府染病,去了。”   屏风外,英景的声音倏地响起。   明沉舟捏着簪子的手一顿。   二月初一,会试那日。   柳行脸上的笑倏地敛下。   梳妆台前的琉璃灯罩晃得簪子上的红色宝石流光溢彩,迷的人睁不开眼。   殿内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消失不见。   明沉舟手中的簪子被缓缓放下,垂眸,低声说道:“知道了,去明府报丧吧。”   “是。”   “这几日,你就留在明府吧。”   “是。”   英景一愣,缓缓点头应下。   ————   一骑快马在即将黎明的夜色中一闪而过,最后停在郑府前。   “是黑衣,快,黑衣大人请。”   “不必,给我灯。”那黑衣人顺手夺过一盏灯,快走几步,腰上挂着的那把刀柄圆环在夜色中粼粼声响,很快就把所有人都甩在身后。   那盏豆黄灯光在游廊上快速闪着,穿过重重花园宫门,最后停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前。   “大人,明笙死了。”   报信的信使一身漆黑夜行衣,在昏暗的夜色中融为一体,唯有那盏跳动的烛火才倒影出片刻阴影。   屋内依旧漆黑,可很快便听到一阵脚步声。   大门被咯吱一声打开。   郑樊竟然光着脚跑了出来。“你说什么!”他声音带着年迈的沙哑,但依旧不掩盖其厉色。   “明笙死在应天府,暴毙而亡,当夜客栈大火,连着尸体都没留下。”信使跪在地上,声音在微凉的东风中阴森战栗。   郑樊愣愣地站在原处,衰老褶皱的眼皮被掀开,露出浑浊的眼睛,盯着黑暗中屋檐下跳动的烛火。   梦觉残烛光,寒灯归南雁。   “子肃啊。”许久之后,他缓缓出声念了一声,“那盏酒,竟是永别。”   他手指颤巍,面露悲痛。   “谢病春,谢病春。”他突然咬牙切齿骂道,“都退到这样都不肯放过我们吗。”   他扶着门框才站稳,再抬眸时,眸光依旧满是锐利。   “钱塘的事查的如何了?”   “宁王当年不在宫中那几年,在钱塘一个书院读书。”   “哪个书院?”   “敷文书院。”   郑樊一愣,盯着一处发呆,这一刻,所有过往疑点都在这个答案中通通得到答案。   “好,好,原来如此。”   他的手指狠狠抓紧门框,声音竟是讥讽笑意。   “都是沾满鲜血的人,要死,那便谁也别想逃。”   郑樊的眉眼微微下垂,声音平静,却又带着令人战栗的狠毒。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来晚了,实在是最后又累,然后又病了,昨天十点睡下,睡到早上十点,我也太能睡了,笑死   jj抽好了没……吞了我这么久,救命 第83章   明沉舟仰头看着面前的皇榜,钱得安的名字高高排在第一位。   耳边是读书人此起彼伏的赞叹声,谁也没想到这个名不经传的人竟然能夺得会元,说不定可以三元及第,但明沉舟脸上并未有太多的喜色,而是目光一直往下看去,最后盯着中间一个名字。   ——明自流。   ——第十五名。   “娘娘的表哥好厉害。”谢延仰着头,扫过那张高高的皇榜,最后心满意足地低下头,笑说着。   明沉舟摸了摸他的脑袋,带着人出了拥挤的人群。   “娘娘,你不高兴吗?”谢延紧紧牵着她的手,自人群中逆向而过,小声问道。   他穿着浅青色的衣服,眉目间是小少年的稚气,可说起的话却又老气横秋。   “我听说明相的事情了。”   他贴近明沉舟,沉声说道,眉宇间是一片平静。   明笙的死对他来说甚至说得上是一件好事。   他对明笙高举轻放,是因为不愿让娘娘背负一个谋逆的外家,但明笙终究是一个会随时爆炸的炸/弹,毕竟野心是熄不灭的。   死了,那便一切都归于正常啊。   明沉舟垂眸看他,纤长的睫毛平静地半阖着眼,看不出喜怒。   “娘娘难过吗?”他小心翼翼地问着。   明沉舟蹙了蹙眉,随后又解释道:“倒也算不上难过,我与他的关系,不太好。”   谢延长长地哦了一声。   “那娘娘在担忧什么?”他不解问着。   小孩一向敏锐,一眼就看穿她平静下的不安。   明沉舟握着他的手微微一松,谁知,谢延立马追了上马,立马握紧她的手,大眼睛眨巴着,看着她。   “娘娘为什么要松开手。”他不高兴地念着,又狠狠握紧她的手指。   明沉舟失笑:“我想拿个东西。”   谢延哦了一声,大眼睛滴溜溜的一转,最后一本正经地伸出手来:“我拿零食盒。”   明沉舟无奈,只好把另外一只手的东西递给他。   那盒子不重但颇长,被明沉舟握着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但一落到谢延手中就显得格外明显。   “太长了。”他停在原处,看着拖在地上的礼盒,嘴巴高高撅起,嘀嘀咕咕地说着,“我要快点长高。”   “少吃点糕点零嘴,多吃点奶和肉,不要挑食,就能长高了。”明沉舟说着风凉话。   谢延扭过脸,不理她,反而踮起脚尖在拥挤的人群中张望着。   很快绥阳就踩着步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一侧。   “你拿着。”谢延把东西递给他。   绥阳哎了一声,拿了东西又不着声息地走了。   “你看,还有其他解决办法。”他这才慢条斯理地反驳了一句。   明沉舟不由仔细打量着身侧的小孩,这一看,越发觉得谢延和谢病春有些地方当真是说不出的相似。   谢延被她看得脸红,摸了摸脸,冷静岔开话题:“娘娘刚才要拿什么?”   明沉舟这才伸手自腰间拿出一个香囊。   “万岁是不是让太常寺的人去明家帮忙了。”她随口问道。   谢延的视线一直落在香囊上。   “嗯,周夫人已经和明笙和离了,明家子嗣也只有娘娘和一个明自流,旁支都在松江,虽然我不曾迁怒冬至之事,但当时五品以上官员携带家眷入宫。”   他一顿,话锋一转,淡淡说道:“所有今日大部分都不敢靠近明府,倒是安悯冉、戴和平以及郑樊一大早就上门送了祭品了。”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明沉舟捏着香囊不说话,目光总是忍不住在拥挤的人群中扫过。   “娘娘想说什么?”谢延的手终于忍不住摸上了那个香囊,“这是给谁的。”   明沉舟回神,失笑一声,把香囊拿开,冷酷无情地嘲笑着:“不是给你的,我不是给了你很多吗,怎么还整天惦记着别人的,小黑都没这么护食的。”   谢延讪讪地收回手,冷静找补着:“我就是问问而已。”   “一直没有明家的人来看榜。”她停下脚步,深深叹了一口气,“明自流怕是早已没了章法。”   谢延闻言,神色冷淡:“他已经二十一了,也该撑起明家了。”   相比较这位是娘娘的亲哥哥,但他还是更喜欢娘娘的表哥一些。   娘娘喜欢,他便喜欢。   明沉舟垂眸看着他。   谢延立马警觉,解释着:“我是听说周夫人连夜回了明家,所以不会有事,娘娘不要着急,娘娘当年一人入宫,无人帮扶,他如今还有一个周夫人,男儿当自立,娘娘何必多加操心。”   “他是我亲哥哥,谢延。”明沉舟低声说着,“我虽与他并不亲厚,但我们终究是一起长大的兄妹。”   谢延睁着眼睛看着她,神色无辜又不解。   明沉舟笑了笑,站在树下,挥手叫来一个穿着私服的锦衣卫。   “你去换个飞鱼服带几个兄弟去明府,把这个送到明家交给英景,然后站明家门口他们穿个信,说明自流考中了贡生十五名,之后你们就留在明家,等事情了解。”   她柔声吩咐着,把手中的香囊递了出去。   锦衣卫接过香囊,恭敬应下。   谢延扬眉:“娘娘这是给明家撑场子。”   明沉舟看着人远去,这才说道:“不是给明家,是给明自流。”   “有区别吗?”谢延歪着头问,“在外人看来,这就是给明家的荣耀,你派了瑶光殿的大总管,又让锦衣卫上门,还给人送香囊,派人去送成绩。”   他一顿,长叹一声:“明家的门槛怕是又要开始热闹了。”   明沉舟揉了揉他的脑袋:“做事何必在乎外人所想,我的东西就是送个明自流的,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情。”   谢延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快上马车的时候,才突然问道:“娘娘给明自流的香囊里装了什么?”   “考试顺利的平安符而已。”她把人扶上马车,笑说着。   谢延蹲在车门口,错愕地看着车辕边上的人:“娘娘不想他去接明笙的遗体回京。”   明沉舟面容冷静:“三月初一便是殿试,来来回回两个月的脚程。”   “可那是……”   谢延欲言又止。   “万岁不是说,他已经二十一了,该撑起明家的门楣了吗。”   明沉舟的神色格外冷酷:“考上进士,继承明家家主,是他要迈出的第一步。”   “明家也该从他开始改变。”   她把人推上马车,冷淡说道。   “娘娘这么信他。”谢延咕噜爬到马车里,认真问道。   “信。”   明沉舟眉眼低垂,淡声说道。   “哦。”谢延哦了一声,半晌没说话。   “娘娘,我一时不知道你对明自流到底是好还是残忍。”   马车晃晃悠悠穿过热闹的大街,冬日的阳光透过湛青车帘,在马车内晃开明亮的光,马车内堆满了出门逛街的东西。   谢延盘腿坐着,突然开口说道。   明沉舟解着手中的九连环,不曾说话。   “对了,胡呈儿想要回安南了。”谢延随口说道,“本来内阁和司礼监都同意了,结果今日一大早,郑相递了折子上来,说安南陈兵边境,唯恐他们因为解决不了内患就开外战。”   明沉舟抬眸看他。   “安南老国王是中意这个大皇子的,奈何大皇子不争气,三皇子母家外戚又格外十大,这次胡呈儿偷偷入京请兵未必没有老国王的默许。”   “那现在搞砸了,就要逃回去?”明沉舟扬眉,讥笑道。   “当日冬至大宴他确实是被太皇太后和明笙耍得团团转。那两人与他他之所以一直不能面圣,就是因为掌印一直反对,所以当日只要进献一只舞女,魅惑谢病春,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他信了?”   谢延脸上露出无奈之色。   “信了,说是早就听闻司礼监掌印深得万岁信任,这才信了他们的话,而且我之前查过,掌印和大皇子在富贵楼见过一次面,但不欢而散,想来时他先找过掌印,但是没成功,然后又遇上太皇太后和明笙他们,凑巧撞一起了。”   “凑巧。”明沉舟把这两个放在嘴边滚了几遍。   她突然想起冬至前一月,她蹭谢病春的马车出宫陪外祖母看戏去了,谢病春则说是去西厂。   那日他心情不悦。   谢延并未察觉出她的异样,只是继续说道:“人都是在台子塌了之后换的,胡呈儿竟然没察觉出不对,明笙当时只是想杀了掌印,所以说他也是被太皇太后摆了一道。”   “他一向看不起这位深宫长大的太皇太后,自视甚高,被反杀一点也不奇怪。”明沉舟讥笑着。   “只是我不明白太皇太后怎么算到,娘娘不准舞姬入殿?”谢延摸着下巴问道,“若是他们入了殿,那些偷梁换柱的人不是就进不来了吗?”   明沉舟笑说着:“因为她是聪明人,冬至大宴是她一手操办的,而且那是外邦舞姬,又是突然提出的要求,我于情于理,为了万岁的安全都不会让她们入内献舞。”   杀人谋心,这位太皇太后当真是看得清清的,这也是她能在明宗一朝就脱颖而出的原因,只是她千算万算终究棋差一招。   谢病春是来复仇的,权力,欲望,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你汲汲以望的权力巅峰,也许在别人眼中不过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这也是薛珍珠功败垂成的原因。   “万岁打算把东厂给谁?”明沉舟随口问道。   “杨宝。”   明沉舟拨弄着九连环的手一顿,随后点头说道:“万岁做得对。”   权力在于制衡,西厂既然在谢病春手中,东厂就必须在杨宝手中。   谢延摸出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眼尾的余光慢慢吞吞收了回来,含含糊糊地说着:“本来打算给汤拥金的,汤拥金怕得跪在门口不肯起来,说来也奇怪,我查过杨宝对此事确实并不知情,真是奇怪。”   明沉舟笑说着:“万岁想明白就好,说起来,司礼监这样也少了一个人,万岁打算递补谁进去?”   谢延已经拿起第二块糕点,小声说道:“绥阳。”   明沉舟惊讶地抬眸看他。   绥阳聪慧稳重,对万岁忠心耿耿,可他到底是司礼监书令出来的人,说到底他曾是谢病春的人。   “用人不疑,娘娘。”谢延打算去摸第三块糕点,却被明沉舟打了一下手,只好故作镇定地收回手,“我是信他的,他也知道该怎么做。”   “而且,我听说历代帝王身边的大太监都在司礼监就职,我想我也不能例外吧。”   谢延的声音格外平静,可说出的话却足以令人震撼。   他已经开始有意识收归内阁和司礼监的势力。   “怎么了?”谢延眨眼,小声说道,“我做得不对吗?”   明沉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奖励地递出一块糕点:“万岁做得对。”   谢延高高兴兴地接过糕点,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   “那内阁呢?”   “先从今年吏部考核中的优等中选一个人上来。”谢延对这些事情早已心有沟壑,有条不紊地说着。   “年纪大点也没事,戴和平和郑相年纪也大了,再做几年也可以致仕了,我便选几个年轻的来,这样也不会太过波动。”   这位大周最年轻的幼帝已经不知不觉显露出他的野心。   平衢骋高足,逸翰凌长风,幼鹰终究会展翅,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大。   “你今天没粘着我。”明沉舟站在乾清殿门口,见谢延开开心心地和她道别,不由警惕问道。谢延闻言,无辜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可爱极了:“娘娘今日起得早,很是辛苦,回去休息才是。”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明沉舟莫名觉得奇怪,但还是把人送回乾清殿才转身回了瑶光殿。   “咦,陆行?”她一眼就看到殿门口穿着飞鱼服和英景说话的人,不由惊讶喊道。   陆行一扭头,脸上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爽朗大气:“娘娘。”   “官复原职了?”明沉舟踱步上前,笑问着。   陆行理了理领子,得意说道:“承蒙万岁厚爱,眼下只是扣了一年俸薪,国子监那边要出殿试的卷子,缺人,便让卑职去那边将功补过。”   明沉舟笑着点头:“真不错,没钱了可以找英景打秋风。”   路行立马笑得更加灿烂了,对着英景狂眨,最后手贱地伸手,一把揽过英景的脖子:“好弟弟,你仔细听听,这话是谁说的啊。”   英景板着脸,把他的手甩开。   “陆佥事若是在宫中喊一声肚子饿,送吃的队伍怕是一眼望不道头。”他冷冰冰地说着。   陆行丝毫不恼,嬉皮笑脸哄道:“哪里比得上英大总管的饭好吃啊。”   英景嫌弃地斜了他一眼。   “英景你会煮饭?”明沉舟大为吃惊地问着。   谁知,英景还没说话,陆行就忍不住先一步开口,满口夸赞:“会啊,可好吃了,英景烧的一手西南菜一绝,连掌印这样嘴挑的人都会多吃几口。”   “你是西南人?”明沉舟好奇问道。   “他是云南人。”   “你还会做什么菜吗?”   “江浙菜也会一些。”   “那掌印喜欢吃什么?”明沉舟突发奇想地问着。   陆行一愣,摸了摸脑袋,扭头去看英景,就见英景抱臂冷笑,慢吞吞反问着:“说啊,怎么不说了。”   “我不知道啊。”陆行无辜地眨眨眼。   “是了,一上饭桌就知道吃东西,自然是不知道别人吃什么的。”英景心平气和的反讽着。   陆行不以为耻,反而继续拍着马屁:“那是,毕竟小鹦鹉的饭这么好吃。”   一力降十会,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英景顿时无话可说。   明沉舟见状,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我以前以为英景是只会重复说话的小鹦鹉,三棍打不出一句话来,不曾想若是有一个抢话的鹦鹉才是最烦人的。”   她打趣着,英景抿了抿唇,直接远离陆行几步,继续刚才的话:“掌印更喜欢吃江浙菜,甜口的。”   “怪不得,外祖母老是要给他递糕点吃,还加了好多糖。”她笑说着,“你们继续聊,我去始休楼找掌印。”   陆行连忙说道:“掌印不在宫。”   “之前院试不是牵扯到薛家,所以拨下了一批人,又替补上了一批人,递补上来的人都是太原府的居多,如今有江浙和云南考生闹事,马上就要殿试了,这种关键时候案子被万岁分拨给西厂了。”   当时试题被薛家泄露,幸好名单没有公布,谢延便把涉案的考生,不论如何,一律划了,自后面替补上来。   白鹿学院的人天南海北都有,单当时依旧以江南和西南考生为主。   明笙根基就在江浙,想来当时并无证据直指明笙,诞谢延还是此事上了心,不然现在也不会让谢病春出面。   “不过本来也不值的掌印出门,但是听说不知为何闹到罗松文那边去了……”   陆行无奈地耸了耸肩:“这位大儒的脾气可不好,对我们又有意见,只好掌印亲自出面了镇场子了。”   明沉舟失神片刻,看了一眼大大咧咧的陆行和沉默不语的英景。   ——原来他们不知,不知谢病春和罗松文的关系。   ——大周师恩如父恩,更何况,罗松文也曾用心把他抚养成人的。   明沉舟回神,突然龇了龇牙,气急败坏地说道:“我说谢延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谢家人都这么阴的嘛。”她入了宫,捏着一本话本,忍不住吐槽道。   与此同时,桃色捧着新摘的桃花入了内。   “这是今日要送给掌印的桃花。”明沉舟摸着下巴问道。   桃色脆生生的应下:“是啊,我新摘的,好看吗。”   明沉舟扬眉:“好看。”   “给我吧,今日我去送花。”   桃色把花递了出去,随后后知后觉地问道:“那今日给万岁送午膳,谁去啊。”   “你去。”明沉舟冷笑一声,“这几日跟御膳房说不要做糕点。”   桃色眼珠子转了一下,犹豫问道:“万岁知道吗?”   “肯定是不知道的。”明沉舟扬眉笑了笑,“你得和他亲自说这个事情。”   桃色顿时大惊失色。   谢病春回宫已经夕阳西下,暮鼓敲响了第一声。   他站在紧闭的大门前,不由停在原处。   ——有人来过。   “应该是娘娘来过。”身后陆行笑说着。   谢病春脸上的冷色缓缓敛下,伸手推开大门。   屋内安静极了,可仔细听去依旧能听到呼吸声。   ——睡了。   谢病春绕过屏风,果不其然在一侧的软塌上蜷缩着一个人,他目光自明沉舟脸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她手心握着的东西上,不由扬了扬眉。   一截泛出旧色的五彩绳结。   他蹙了蹙眉,上前,正打算偷偷扯出绳结,却突然被人一把抓住手腕,抬眸,果不其然看到一双灵动的大眼睛。   “哼,没什么要说的吗?”明沉舟机灵地握紧绳结,放在手心晃了晃,得意说道,“我说我那次绳结怎么不见了,敢情是被某些人拿走了啊。”   她就像抓到了小老鼠的猫,尾巴高高扬起,就差咧嘴笑了。   谢病春坐在侧边,盯着她手中的绳结,半晌没说话。   “偷偷拿我的东西,是不是喜欢我很久了。”她得寸进尺地逼问着,趴在他耳边故意吐着气,声音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还藏这么严实,要不是我刚才给花浇水的时候,不小心浇湿了衣袖,不小心开错了柜子,我都不知道!”   她义正言辞地解释着。   谢病春微微侧首,露出冰白泛出红意的耳廓,一只手搭在她腰间,似笑非笑地说道:“娘娘自己丢在地上,被内臣捡到而已。”   他双手一掐,把人提溜在膝盖上,神色镇定极了。   “一没偷,二没抢,哪来的偷偷。”他镇定反问着。   明沉舟气恼,手中的绳结在空中用力晃了晃:“那你怎么不还给我,还藏起来,我要是没发现,那岂不是一直不知道。”   谢病春冰白的脸颊缓缓靠近她,明沉舟呼吸一顿,能清晰的感觉到他的呼吸落在鼻尖,挠得她颇为痒。   “娘娘当时连做个糕点给内臣都不愿意,我若是贸然送回去,娘娘岂不是半夜都要睡不着了。”   他缓缓说着:“你我当时结盟,娘娘可是对内臣并不留情。”   明沉舟咬唇,随后立马大声冷哼一声,反驳道:“我每天给你送花。”   “我还给你送糕点。”   “我还帮你做事呢。”   “而且那个时候你对我不是也不假辞色,你怎么翻起旧账来着。”明沉舟不高兴,小嘴叨叨地说着,“你那个时候还喜欢那冷眼看我呢,我给你送花,你还不收呢,害我一路抱回……”   “都是内臣的错。”   谢病春压着她的脖子,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唇,唇齿间溢出求饶的话。   明沉舟沉迷地闭上眼,但很快又突然睁开眼,推开谢病春,严肃指着他领口的红色口脂:“哪来的?”   “你今天不是去罗院长那边去了吗?”   “怎么还有胭脂香味,好好闻的味道。”   “谢病春,老实交代!”   她揪着谢病春的领口大怒。   谢病春失笑,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出门遇到郑江亭而已。”   “去花船了?”明沉舟抱臂,冷声说道,“我听说,郑江亭有两艘巨大的花船,在京城可是数一数二的阔气,是不是很多美人啊。”   谢病春抱着她,没说话。   “陆行!”明沉舟见状,突然大喊。   门口传来陆行大大咧咧的声音:“哎,娘娘,怎么了,要热水吗?”   明沉舟一顿,随后脸颊爆红,谢病春不由抱着她笑了起来。   陆行一听就知道坏事了,正打算偷偷溜走。   “和娘娘说说,今日遇到郑江亭发生了什么事情?”谢病春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光洁的脖颈,笑说道。   说起这事,陆行就不尴尬了,声音也跟着兴奋起来。   “这事说起来也太好笑了,郑家怂了,想要求和,找了一船的大美女想要送给掌印,那我们掌印是什么人,那必须是稳坐高台,巍然不动,然后三言两句就把郑江亭气坏了。”   “这么多美女啊。”陆行感慨了一句,随后特意补充了一句,“掌印可是看也不曾看一眼的。”   “那怎么有口脂啊。”她酸溜溜地问着。   “哦,应该是那个听说是京城第一花魁的央媚儿主动的。”陆行干巴巴地说着。   “很美吗?”她强忍着酸气问道。   “确实很美。”陆行砸吧一下嘴,“名不虚传。”   明沉舟立刻瘪嘴,扭头瞪着谢病春。   门口的陆行耳朵一动,见屋内没动静,立马开口强调着:“娘娘可前往别生气,那央媚儿的手都要伸到掌印衣服里了,我们掌印可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陆行。”一声冷淡的声音轻声响起,倏地打断他的话,“你若是想要去天桥底下说书……”   “没没没,我走我走。”陆行连忙裹紧衣服跑了。   “她好看还是我好看。”屋内,明沉舟咬着他的耳朵,醋味十足地问道。   “既见珠玉,怎堪鱼目。”   谢病春轻声叹气,按着她白皙纤细的脖子,迫使她仰起头来,深深吻了下去。   冰冷的唇落在滚烫上,就像含了一块冰,激的人战栗自后脊梁倏地一下窜了上来。   五彩的绳结在两人缠绵交缠的手指中被收紧,五彩的颜色在昏黄的春光中被染上光晕,格外耀眼。   衣衫/落地,遮住一室春色。   暮霭生梅树,斜阳下高楼。   五彩的绳结虚虚笼在手腕上,无力地垂落在软塌边缘,越发衬得肤色雪白莹玉。   殿试那日,三月初一,满城春色宫墙柳。   明沉舟一向春困,躺在榻上睡得迷迷瞪瞪,只依稀听到一个脚步声匆匆而来,最后停在屏风前   。   “娘娘,出事了。”   英景的声音是说不出的沉重。   明沉舟慢慢吞吞地睁眼开,声音还带着浓重的睡意:“怎么了?”   “殿试出了情况。”   明沉舟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蹭地坐了起来。   “什么。”   “万岁从《管子·牧民》中抽取‘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为主题,又抽《左传·昭公元年》中的‘临患不忘国,忠也。’为辅题,要求众位考生答题。”   明沉舟盯着屏风后倒映出的身影。   “有云南考生当场为宁王翻案,并自尽于大殿下,袖中翻出一封血书。”   明沉舟瞪大眼睛,心中咯噔一声。   内阁和司礼监难得一次聚在一起时相互沉默的。   谢延眉目阴沉,盯着殿内众人,冷声说道:“一场科举,先是院试泄题,现在殿试竟然死了人,诸位,难道无话可说。”   八人跪地地上请罪。   “今年科举得蒙万岁厚爱,当了主考官,却是连连出事。”郑樊跪在地上,脱下官帽,暮气沉沉地说着,“是郑樊力不从心,无力回报万岁,故,请辞内阁首辅之位。”   “爹。”郑江亭一愣,大喊一声。   “闭嘴!”郑樊大喝一声,眉眼一扫,“什么爹,这里没有你的爹,这般不知轻重,往后如何为万岁效力。”   郑江亭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丧气地跪在地上,抹了一把脸,低声说道:“这事如何怪得了阁老,分明是那个死了的考生蓄意闹事。”   “那宁王大逆不道,以上犯下,早已被一伙义士挫骨扬灰,哪里的冤,我看这个考生,分明是受人指使蛊惑。”郑江亭冷冷说道,目光冷冷扫过众人。   安悯冉去年冬日钦差走了一月,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整个人也跟着沉默下来。   戴和平更是瘦的只剩下骨头,花白的头发瞬间染白了两鬓。   如今内阁已经悉数听郑樊的话。   对面的司礼监,杨宝整个人越发的尖酸刻薄,冷眼看人时,好似一匹孤狼。   谢病春一如既往地垂眸不语,转着手中的银戒,看不清喜怒。   “宁王。”谢延低喃一声,“胡呈儿是不是还在京城。”   “万岁是怀疑胡呈儿?”黄行忠皱眉,“他因为回去安南,怕得要死,整日在行馆不敢出门。”   “只是觉得巧了而已。”谢延手指摩挲着,随后冷淡说道,“现在还是自请罪责的时候,耽误之急是堵住民间悠悠众口。”   “是。”   “既然你们今日都不开口,那朕便自己点人了。”谢延眸光厉色扫过众人,“此事竟然还是科举的事情,那便依旧让郑阁老牵头,司礼监这边,就杨宝吧。”   一直沉默地两个人抬眸,对视一眼,随后各自移开视线。   “是。”两人行礼接下此事。   一行人退下后,谢延坐在高高的明台上,淡淡说道:“去把宁王的案卷都调来。”   绥阳的声音隐在黑暗中。   “先帝已悉数毁灭。”   谢延一愣。   “倒是有几卷现成的塘报,之前太后也曾掉过西南一代宪宗登基后的所有塘报,司礼监藏书阁应该还放着,不曾销毁。”   绥阳低声解释着。   “娘娘。”谢延的眼皮微微一跳,喃喃喊了一声。   “送来吧。”许久之后,殿内传来谢延听不清喜怒的声音。   “是。”   宁王案曾在前朝是不能提及的事情,那时宪宗登基不过才三年,宁王案出现时,朝堂一片混乱,为此死的官员不计其数。   此案到最后尘埃落地时,西南官场十位八空,朝堂死谏的御史也不计其数,那一年,宪宗广开科举,录取近八十人。   到现在十多年过去了,所有的细节都开始模模糊糊,但宁王谋逆一事却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毕竟有当时告状的文人,突然出现的义军,以及安南国王的密信作为证据。   十年后旧案重提,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这件事情中。   安南使馆中,胡呈儿吓得门口站满了侍卫,自己则是裹着被子,不敢动弹。   “是,是,是那个人回来吗”他哆哆嗦嗦地问着一侧的仆从,“一定是他,你看,也是死谏,也是读书人当场撞死。”   “只是一个撞死在宫门外的鸣冤鼓前,状告宁王十罪,一个撞死在金銮大殿上,要为宁王鸣冤。”   他吓得舌头都在打颤,哆哆嗦嗦地说不清话。   “是,是,一定是他。”   仆从眉头紧皱,苦着脸安慰道:“也不一定,大周的水浑得很,也许只是随便拉了一个借口呢。”   “而且那个考生虽然是云南人,可他在钱塘敷文书院读书啊,说不定就是一个替死鬼。”   胡呈儿连连摇头:“不不不,不是的。”   他突然愣在原处:“谢,谢病春。”   “什么?”   “你说那第四个小孩是不是谢,谢,谢病春……”   “怎么可……啊……”   一道凌厉的刀光自他瞳孔一闪而过,紧接着一道滚烫的鲜血,还有一个头颅被高高挑起,落到他怀中。   “啊啊啊啊……”   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的胡呈儿不甘地瞪大眼睛,富有温度的脸颊还带着温热的弧度。   仆从吓得直接跌坐在地上,头颅被扔到角落里。   “若是再聪明一点就好了。”一个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算了,再聪明再笨都是要死了。”   仆从吓得牙齿打颤,咯咯地扭头去看。   一截漆黑的衣袍在黑暗中,带血的刀在垂落在地上滴出一滩血水。   “按我说的做。”   那人的古怪的长刀微微一侧,发出一声细微的铁环碰撞声,随后便是凌厉的光自刀上一闪而过,刺得仆从忍不住闭上眼。   “你就能,活。”   一滩水自仆从坐着的地下溢出,染湿了精致的衣袍。   “掌印,娘娘,安南使馆失火。”始休楼前,陆行快步而来,低声说道,“胡呈儿,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明沉舟蹭得一下自椅子上跳了起来。   “不是我。”谢病春的声音冷淡响起。   明沉舟失神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信你,谢迢,我信你的。”   谢病春垂眸。   “那是谁?”明沉舟缓缓问道,“明笙死了,薛珍珠死了,我本来怀疑胡呈儿,现在他也死了。”   她一顿,又更低沉缓慢的口气说道,艰难说道:“郑、樊。”   谢病春抬眸看她,目光平静,眸光深处的冷意驱散了屋中的春光。   “那他打算如何?”明沉舟不安问道,“郑樊熬死了四任阁员,稳坐内阁三十年,他可比明笙还狠,比薛珍珠还绝。”   “年迈的老虎也是老虎,杀起人来同样会死人。”   她喃喃自语。   “他是怕了吗?”   “是。”谢病春伸手,握着她的手,低声说道,“但是没有回头路了,娘娘。”   明沉舟怔怔地看着他。   “不是他死,就是我死。”谢病春把人抱在怀中,长舒一口气,“不过没关系,娘娘一定都会活着的。”   明沉舟瞪大眼睛:“谢迢。”   “宁王府的血仇快结束了。”谢病春冰冷的脸颊埋在她的脖颈间,“娘娘。”   “娘娘,掌印。”   英景喘着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鸣冤鼓响了。”   他脸色苍白,额间布满冷汗。   “胡呈儿身边侍从状告敷文书院院长罗松文……”   “收养宁王之子。” 第84章   那个仆从言之凿凿,言明当年宁王还有一子,但因为早产又是体弱之征,又得了一个游方道士的算卦,这才送到江南养病。   乾清殿内灯火通明,光簇如豆,宛若白昼,正中的金炉香燃,角落里更漏声响,剪剪轻风隔着紧闭的大门,依稀能带来阵阵寒意。   那仆从一身是血,整张脸黑头炭脸,神色是掩盖不住的惊恐,近乎跌坐在地上。   “你可有证据?”安悯冉虎目怒睁,紧紧盯着面前之人。   仆从低着头,整个人蜷缩着,哆哆嗦嗦地说着。   “当年宁王为了这位体弱的幼子,请了很多西南名医,你们可以去查,医术好的,年纪大的,因为都知道,那位幼子患有体寒之症,根本无药可医。”   最末尾的戴和平目光一怔,脑海中似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一闪而过。   “对了对了,南国人,南国人也请过,南国巫医毒不分家,我们安南还留着不少南国人,他们一定知道,万岁万岁可以去问问他们。”   仆从连忙说道:“南国不过数千人,或多或少都有耳闻,听闻大周宫内也有……”   殿中倏地一顿,连着呼吸都刹那间停止了,仆从一个激灵,突然想起现在上首高高坐着的人身上也留着南国的血。   仆从一个哆嗦,整个人抖得越发厉害了。   上首的谢延冷眼看着面前之人。   郑江亭咳嗽一声,镇定岔开话题:“继续说下去,这些事情我们到时自然会去查证,但这和罗松文有什么关系。”   “对,这能说明什么,六岁夭折不能上宗谱,说不定早就死了呢。”安悯冉厉声说道。   “有的,当年宁王和罗松文可是同窗好友,罗松文当年为何致仕,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那仆从突然抬头,露出一张还残留着血迹的脸,眼尾还有被刮伤的伤痕,泛出鲜红的血意,灯火跳动中冷不丁一看,阴森冰冷,看得人一个战栗。   “他来报仇了。”他目光发直,好似中邪一般,鬼气森森,“他来了,他来了,他把大皇子的脑袋就这般直直割下,然后杀了全部守卫。”   他的手快速地往下一划,充满癫狂,好似当真有千金重的大刀凌空而来,带来逼人煞气。   一直沉默的谢病春抬眸冷淡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光倒映着对面的宫娥铜灯,令人看不清神色。   “你是说大皇子是他杀的?”郑江亭大惊失色,厉声说道,“你可有证据。”   仆从又低着头,整个人缩成一团,一把鼻涕一把泪,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就是他,他说他来报仇的,他说他来报仇的,要为宁王报仇。”   “除了那个本该早死的夭折子还能是谁。”他奔溃大喊着,“好多血,都是尸体,当年宁王府也是这么多血,也是一把火烧了,除了他还能是谁。”   黄行忠看着他疯疯癫癫的样子,不由蹙眉,对着谢病春低声说道:“这人不会疯了吧。”   谢病春垂眸,淡淡说道:“大概吧。”   “这般说来,这事可能还和殿试那事有关联。”汤拥金摸着大金元宝,喃喃自语。   两个都是一模一样的手法,当年宁王被软禁,也是有一个书生血溅宫门,如今安南使馆也是被人屠杀殆尽,一把火烧光。   也许,这个逃出来的仆从,也不是意外。   在座的众人心中冒出这个荒诞的念头,目光忍不住看向正中疑神疑鬼的人。   那仆人敏锐极了,在众人隐晦的注视下警觉地抱紧自己,只露出一截残留着血迹的脖颈。   汤拥金无心插柳,见殿内瞬间安静下来不由一愣,警惕地扫过众人,最后一缩脖子,抱着大金元宝,团在椅子上装死。   “那这事就是我们东厂的事情了。”杨宝阴恻恻地开口说着,“有人借着忤逆小人在京都兴风作浪,扰了万岁心情,可别怪咱家心狠。”   “这般说来,是要好好审审了。”一直沉默的郑樊抬眸,浑浊的目光自众人身上一扫而过,颇为冷静无害。   过了雍兴元年的那个冬日,郑樊便病了一场,告了一个月的病假,再后来遇上明笙的事情,听说也亲自去明府,这三个月时间,他整个人越发衰老了。   殿中诸位皆是面无表情之色,就连最是暴躁的安悯冉也沉默着不说话。   谢病春手指摩挲着手指上的银戒,冰白的指尖缓慢地拨动着戒子。   “此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朕不想再看到这样的状况。”谢延脸色严肃,扫过殿下众人,冷声说道,“此事务必妥善处理。”   “是。”   “万岁,微臣有一要事,需对万岁私下禀告。”郑樊起身,颤巍巍地请求着。   谢延皱眉:“何事?”   自谢延主持朝局,他除了私下召过两次谢病春,对于其他人皆是平常对待,从不曾有过特殊的关照,免得内外朝失衡。   “国事。”   郑樊并未露出异色,中气不足的年迈声音冷静响起。   安悯冉头也不抬,冷冷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郑阁老这是做什么。”   郑江亭立马不悦说道:“安相这是什么意思,阁老自然是琢磨不定这才打算禀告万岁。”   “那说出来商议商议不是更为合适。”安悯冉不悦说着。   “是有关太后的事情。”   郑樊慢条斯理地说着。   安悯冉心中咯噔一声,瞪大眼睛,正要说话,却被一侧的戴和平连连扯了扯袖子。   果不其然,谢延的眉心倏地皱了起来。   谢病春抬眸瞬间正好和郑樊的目光撞在一起。   郑樊常年不笑,带着久居高位的凛然和威严,可此刻这一眼,只在片刻间便露出嗜血的萧杀。   杀气澎湃,不过眨眼。   很快,他便垂下眼眸,又成了平日里温和无害的模样。   “郑阁老留下。”谢延发话。   “太后最近没什么事吧。”黄行忠摸了摸肚子,走在谢病春身侧,随口问道,“好不容易过了大年,我看小鹦鹉和小桃色都瘦了不少呢。”   汤拥金摸着金元宝,跟在两人身后欲言又止。   “咦,你知道吗,财迷。”黄行忠扭头去问汤拥金。   汤拥金吓得停在远处,结果这一停直接把杨宝拦了一下。   杨宝本就阴郁的脸上瞬间沉得能滴下水来。   “滚开。”   杨宝直接身后把人推开,汤拥金触不及防差点摔得一个踉跄,幸好黄行忠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嗐,杨宝,你怎么回事。”黄行忠火气蹭蹭往上冒,不悦说着。   杨宝站在假山前的阴影处,冷眼扫过面前三人,沉郁锐利,最后目光露在谢病春身上,牙关紧咬,腮帮子动了动。   “哼。”他冷哼一声,直接甩袖离开。   “哎哎哎,娘/的,你给老子站住。”黄行忠气得挽起袖子就要去抓人,却被汤拥金连连拦住。   “算了算了。”他息事宁人劝着,“你也知道自从……死了之后,他就一直这个脾气,他是那人一手提拔出来的,也算又师徒之情,前几日还因为上供的饭菜冷了,罚了好几个小黄门。”   黄行忠冷笑一声,脸上闪过一丝讥笑,大声嚷嚷着。   “封斋,就是封斋就这个畜生,怎么,说不得,这个畜生整天不干好事,原本整日跟在路皇贵妃屁股后面,在宫内为虎作伥这便算了,现在竟然做出忤逆的大案,万岁给他一个全尸,还哪里不满意。”   黄行忠重重喘着气。   “就他还是个人物不曾。”黄行忠脸色冰冷,看上去格外渗人,“一个没根的东西,别以为肖想什么,没人知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尸体都要烂了,还惦记那二两肉……”   汤拥金眉头一挑,目光慌乱地四处扫着,连连拉着人,最后直接用大金元宝去堵人的嘴:“够了够了,少说几句,还嫌不够乱吗。”   黄行忠冷哼一声,冷冷收回视线。   “对了,你还没说呢,什么事情。”他没好气的拉回话题。   汤拥金搓着手,犹犹豫豫地看向谢病春,却见谢病春正垂眸看着他,他立马吓得移开视线,躲到黄行忠背后。   掌印一向冷淡疏离,这般安静看人时,只会令人坐立不安,浑生难受。   黄行忠莫名其妙,蒲扇大手直接把人抓出来,不耐烦说道:“快说,支支吾吾做什么。”   汤拥金本就又瘦又小,被人抓在手里就显得格外可怜。   “就,就冬至那日的事情。”他垂眼,小声说道。   “冬至!冬至还有什么幺蛾子啊,不是都已经……”黄行忠吐舌头歪脖子地大声说道,“现在真的是一个都没剩下的了。”   汤拥金连忙伸手捂着他的最:“小声点小声点。”   黄行忠不耐烦地撇开头,晃了晃手里的人:“快说。”   “就当时明笙让舞女刺杀掌印,太后,太后当时做了什么来着。”汤拥金苦着脸,破罐子破摔地问道。   谢病春眉心微微蹙起。   “做什么,不就是突然跑……”黄行忠的大嗓门突然僵住。   当时情况太过混乱,可不巧,黄行忠当时就坐在谢病春不远处,只隔了一个封斋,当时他也愣在原处,还是被一阵案几翻到的声音惊醒,这才跑了过来。   他本不记得当时的场景了,可现在却又突然想了起来,当时随意一扫,惊醒他的,正是太后。   太后在众人都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掀翻案几朝着谢病春跑过来,甚至推开当时万岁拉着她的手。   黄行忠眼皮子一跳,满肚子的牢骚瞬间消失。   ——太后不顾一切地跑向掌印。   ——若只是利用关系,至于做到这一步吗?   ——可若不是只是利用关系呢?   黄行忠抓着汤拥金的手一顿,缓缓松开。   “就,现在都是流言。”汤拥金一蹦三跳继续躲到黄行忠背后,含含糊糊地说道。   “不过都是在几户官宦人家里流,毕竟当时万岁可是下了死命令,所以就是那些大老爷们嚼舌根,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你也知道,万岁多在意太后啊,郑阁老那个人精,我猜是要拿着此事去献殷勤。”   三人站在花园假山的树荫下,春光暖暖,东风渐起,可空气中却是难言的寂静。   黄行忠突然伸手捂住心口,喃喃自语:“万岁当时,当时为何下封口令。”   “当然是家丑外扬啊。”汤拥金摸着大金元宝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口说道。   黄行忠一颗心跳的厉害,几乎要从喉咙口呕出来,用更轻的气音,迷茫反问道:“家丑?”   汤拥金愣愣地看着他,突然也跟着打了一个战栗,眼角往着边上一瞟,吓得立马躲在黄行忠宽厚的虎背后装死。   “就是如此,如今对此事都是议论纷纷,怕是迟早要传得朝野皆知。”郑樊不急不慌地声音在安静的殿内响起。   “太后一向心善温和,万岁最是清楚不过,当日想来也是急了。”   黄铜兽首的香炉冒出袅袅香气,在空荡高耸的殿内缓缓飘开。   是桃花香。   谁都知道,万岁殿内的香都是跟着四季走的。   可内阁和司礼监的人更知道,这香是跟着太后走的。   谢延脸色阴沉,漆黑的眼底酝酿着不息的怒气,手指微微攥紧。   “有关太后清白声誉,那些人如此编排,老臣也是气愤不已,但毕竟涉及的官员都是五品以上京官,也算国之栋梁,又是酒后之言,老臣这才无法定夺,还请万岁赐教。”   郑樊谦卑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谢延盯着他衰老的模样,好一会儿才垂眸低声说道:“谀言顺容积微之谗,以基所毁,飞流短长,天下闻矣,为官不为民不办事,整日就知道嚼舌根,十年圣贤也是枉读。”   郑樊沉静地坐着,只是握着拐杖的手微微收紧。   “若是去年考核为优的,便送到各省县衙,若是其余便都……”谢延睁眼,声音冷淡,带着狰狞煞气,“以儆效尤。”   郑樊手指微的一动,随后起身,恭敬应下:“是。”   “阁老。”   郑樊站在大门前,正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谢延冰冷的声音。   “娘娘虽生在明府,但养在钱家,性格温柔却也跳脱,自然和满墙宫规格格不入,当日不过是一时心急……”   谢延一顿,脸上丝毫没有笑意,漆黑的眼眸盯着郑樊花白的头发,随后缓缓说道。   “娘娘应该名留青史,所以身上不该有污点,任何都不行。”   “你听、懂、了吗?”   郑樊浑身一震,转身行了一个大礼:“臣,记住了。”   “污点啊。”   郑樊走出宫门时,突然扭头看了一眼高耸的宫门,摇了摇头,轻声唱了一声,仔细听去只能听到只言片语。   ——“公子多情……美人惆怅……”   “我我我,我没听到,我什么也没想到。”花园内,黄行忠连忙打着颤地举着手,“万岁就是仁慈,叛乱自然是大错,这种事情自然不能被人传出去乱说。”   “是是是。”汤拥金连连附和。   “那些人就是这种性子,马尿喝多了都会胡说,哪里的事啊,哈哈哈,下次我们找个机会整他们。”黄行忠大声笑着。   “是是是。”   “对了,阁中还有很多事情没错,我,我我得赶回去了。”   “是是是。”   “你什么时候知道?”一直沉默的谢病春突然开口。   黄行忠迈出去的脚步停在原处,最后眼睛一闭,凭着死贫道不死道友的原则,把装死的汤拥金提溜出来,推到谢病春面前。   “问你呢,问你呢。”他立马站到谢病春身边,干净利索地质问着。   汤拥金吓得两腿站战,手里的金元宝都在抖。   谢病春并未继续逼问,反而扭头去看黄行忠。   这一眼,直接把黄行忠看得一愣。   他就这般和谢病春对视了好一会儿,直到看到他眉心微微皱起,突然一个激灵,鬼使神差地后退一步,一本正经点了点头。   “说起来,我也该走了,事情很多没做啊。”   他一说话,就头也不回地滚了。   黄行忠一走,汤拥金更是吓得脸都白了,手里的金元宝都摔在地上。   金元宝滴溜溜一转,竟然朝着谢病春的脚底下滚过去。   汤拥金身形晃了晃,差点晕了过去。   ——救命,我的大金元宝。   “我我我,就那日……”他哆哆嗦嗦地说着,“那日周夫人回周家,明笙喝得烂醉的那日。”   谢病春眼波微动,轻声问道:“看到什么?”   汤拥金吓得膝盖一软,索性直接坐在地上,苦着脸说道:“人是盯着明笙去的,所以只看到您背太后回来,其他的,其他的,什么都没看见啊。”   “那你,害怕什么。”谢病春蹲下/身,手中捏着元宝,似笑非笑地问道。   汤拥金眼珠子乱动,之后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大元宝在空中划开一道弧线,直直地朝着不远处的湖面飞去,最后咚的一声掉入水底,都不带犹豫的。   这一声咚,好似那大金元宝不是砸在水里,而是朝着汤拥金的心口砸过去。   “你听说你不会水。”   汤拥金到嘴的哀嚎瞬间被倒咽了回去。   “就原先始休楼守门的那个黄门是我同乡人,掌印让锦衣卫守了始休楼后,那人就来投奔我。”   被惊吓过度,索性也就不害怕了,汤拥金木着脸,生无可恋。   “他说掌印的始休楼一直有娇客,以为是哪宫的宫正或者尚局,还信誓旦旦地爆出时间和身形来,我也不是有意要查的,但我掌管信息整理,这一听就觉得不对劲。”   ——这哪是娇客,分明是祖宗。   谢病春垂眸,伸出冰白的手指温和地理了理他的衣襟。   “你可知太后不能有污点。”   他语气平静地轻声问道。   汤拥金吓得浑身僵硬,可还是忍不住抬眸傻傻地看着他。   “她和我们这些阉人,不一样。”   汤拥金倏地睁大眼睛。   ————   无疾而终的殿试,安南使馆的那场大火,以及京城的流言蜚语,让宁王旧案彻底暴露在太阳底下。   酒楼茶馆,街头巷口,就连水井河边都有人在讨论这个事情。   “所以你现在也没有办法吗?”明沉舟在屋中着急踱步,“郑樊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   “安南使馆五十八号人,除了那个棋子,竟然全都是死了。”她打了一个寒颤,“都说他阳与之善,背而阴陷,好狠的手段。”   谢病春却并未有任何异样,只是看着手中的有关太原府的塘报。   “现在看这些还有用吗。”明沉舟见他心平气和的样子,忍不住期望问道,“是有办法了?”   谢病春摇头,合上手中的塘报,平静说道:“郑樊当真是算无遗策,早已严厉约束手下人,这几月的塘报没有一点问题。”   明沉舟丧气地垂下肩膀。   “本来还打算从内部下手,让他们自乱阵脚的,不过郑江亭这些年做的混账事可不少,实在不行,就把他们都抖落出来,倒是也能拖上一拖。”   谢病春笑,随口说道:“没有证据,怎么抖落,到时候郑樊反口一咬,这些事说不定就能被摘得干干净净了。”   明沉舟侧首,疑惑地看着他。   “历经三朝不倒,难道其他人没想过这个手段,可你看看,他们成功了吗?”谢病春颇有耐心地解释着,“他初入阁时的那位阁老,可是被列了十宗罪处斩的。”   明沉舟瞪大眼睛。   那位阁老可是被五马分尸,株连九族。   “都这么严重了,你怎么还这么慢条斯理啊。”明沉舟原本稍微安定的心,顿时又开始上火,可一看到他淡定的模样,心中微动,小心翼翼问道。   “你是不是,在等什么啊。”   谢病春赞许地看着他。   “他们也没有证据,若是有早就拿出来了,万岁不会不是前朝皇帝,借着莫须有的罪名杀人的,他们现在一定在紧锣密鼓找证据。”   “我们只要等着,时间越长,水越浑,破绽自然就来了。”   他镇定解释着。   明沉舟眼睛一亮。   “对!对对!听说郑樊已经派人去西南,还要去找当年南国遗民,西南鱼龙混杂,他确实厉害,可耐不住底下万一有拖后腿的呢。”   她扺掌说道。   谢病春抬眸看她,眼波微动。   “不过他到底是怎么知道你身世的,我自小一看到他就觉得难受,这下我看到他更难受了,阴森得紧。”   明沉舟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圆凳上,孩子气地说着。   “这么干等着也好急,那还有其他办法吗?”她闷闷问道。   “有。”谢病春抬眸,轻声说着。   “什么。”明沉舟脸上露出喜色。   谢病春看着她,目光沉静温柔,漆黑的眸子含着水蓄着光,好似晕着万千心绪,可在片刻之后又归于平静。   “可我不想用。”   明沉舟一愣:“为什么?”   谢病春垂眸,伸手,缓缓脱下手中的朴素的银戒。   “石以砥焉,化钝为利,这是我的老师亲手做的戒子。”他似乎想起往事,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来。   银戒不过是最简单的模样,连着花纹都没有,却因为佩戴之人的时常擦拭,色泽明亮。   明沉舟的目光落在那个戒子上,再也移不开视线。   “那是,我老师啊。”   他轻声说着。   这几日京城波涛汹涌,事情早已从宁王案,牵扯到罗松文身上,原本门庭若市的院子,眼下早已门可罗雀,   自从三日前,安南使馆的那场大火,龚自顺的眼皮就一直跳得厉害。   他站在庭院中来回走着,目光空无一人的门口和紧闭的大门之间来回张望着。   “水心,外面如何。”他看到不远处快步走来的人,脸上一喜,立刻迎了上去。   水琛对着他摆摆手,示意他站着,紧跟着走到他面前,脸色严肃地摇头:“外面都是锦衣卫,东厂的人已经把我们的院子围住了。”   龚自顺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东厂的……”   “知道了。”   他最后三字轻得只剩下三个气音。   “不知,但现在外面的流言就是这样,也许只是例行公事。”水琛镇定说道,目光落在不远处,紧闭的大门前,“老师如何了?吃饭了吗?”   龚自顺苦着脸摇头。   “不会有事的,他,他不会任由老师出事的。”水琛安慰着。   “你不知道,自从那日老师独自一人去了西厂,结果看到有人在西厂门口叫骂,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两人说话间,只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大师兄,四师弟。”背后传来裴梧秋气喘吁吁的声音。   “怎么了?”两人一见他大汗淋漓的模样,心中皆是咯噔一声。   “我刚才看到东厂的人快马离城,一打听才知道是去我们书院了。”裴梧秋满头大汗,最后直接伸手抹了一把脸,低声说道。   “那院子,书本,老师可是一直没处理呢,到时候一问一看,不就知道了。”   两人脸色微变。   “知道,知道什么。”大门被咯吱一声打开,枯坐了两日的罗松文站在屋檐下,刚正的面容是一片严肃。   “那是你们的小徒弟,是我为我的义子建的梅院,他已经死了,天道不公,让他死在十二岁那年的冬日。”他目光严厉,扫过众人,冷冷说道。   “他出生在春末,我为他取自放游,就是为了让他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墓就在我罗家祖坟,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情。”   他性格刚正,一身傲骨,就连说话都是铿锵有力,从不肯示弱半分,不然当年也不会愤然辞官。   三位徒弟看着台阶上的老人,最后拱手行礼:“老师教训的是。”   “不必为我担忧,今年入京本不该耽误这么久,耽误你们游学。”罗松文注视着面前的徒弟,轻声说道,“此番,各自离去吧。”   “老师!”   三人不约而同露出惊恐之色。   “若有人兮天一方,忠为衣兮信为裳。”罗松文目光落在院中的桃树上,轻声说道。   “那年他抱着放游来寻我,我信誓旦旦说会爱他,护他,待他如亲子,可我现在是已经失约一次了。”   “明泽,上来。”他眼眶似有水意,可定睛看去,不过是细碎的春光。   龚自顺眼眶微红,恭敬上前。   “这东西放好,等时机到了,你知道要如何处理。”他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放在手心认真地看了最后一眼,最后缓缓交到他手心,手指用力,狠狠抵着他的手心,好一会儿才收了回来。   “去吧,我因为一己私欲强令你们不准出仕,可我看当年万岁确有明君之像。”   “不论以后发生什么,忠明君爱小民,你们定要记在心中。”   “老师。”裴梧秋跪在地上,大声说道,“我不走,我要和老师一起。”   水琛和龚自顺也紧跟着跪了下来。   “和我在一起又如何,我教你们读书,不是叫你们这般迂腐的。”罗松文眉心紧皱,厉声说道,“都给我起来,去帮我请若清来。”   “老师。”水琛一怔,缓缓抬头,似有所感地喊了一声。   “我便说你是最合适当官的人。”罗松文欣慰一笑,淡淡说道。   “当年宁王一案血流成河,结果让安南势大,西南百姓至今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我以为这些蠹虫能得了教训,可现在看,他们没有。”   “他们还想借着这些污蔑之话,去图谋更大的,诛杀之心不死。”他摇了摇头,“烈火煎熬,夜夜噩梦啊,水心。”   “钱森死了,我可没死,我没死,那他就不会死。”   “我不能再失约了。”   罗松文目光微微失神。   水琛看着老师花白的头发,坚定的目光,突然落下泪来。   “是。”   他叩首,哽咽应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留言发红包,么么哒 第85章   宁王案的舆论在京城走了五日始终没有进展,罗松文也跟着进了一趟京兆府,也很快便全身而退。   唐圆行擦了擦额间的冷汗,恭恭敬敬把人送了出去。   名满天下的大儒,桃李遍地,一生刚正不阿,只要审讯官不是找死,不敢轻易上刑,也不敢随意扣留的。   当日审讯是开堂审理的,不少人都围在外面,自然也目睹了全过程。   “罗院长竟然还有一个小徒弟。”   “这么说,我有个同乡说敷文书院确实是五个院子的。”   “对对,罗院长亲徒都是有独立院子的,可以用学田的份额,不过大部分都是不用的。”   “罗松文自诩公正,竟然给自己的亲徒开小灶。”   “你懂什么,敷文书院的院长都身兼学田管理,钱塘乡绅富豪争着捐助,就是为了留住好苗子。”   “就是酸什么,你不看看罗院长教出来五徒弟,哪个不是大人物,还有一个帝师呢。”   “那又如何,还不是有一个短命的。”   一时间人人都在议论罗松文竟还有一个小徒弟的事情,直到暮鼓响起时,京城莫名又有其他小道消息,这才打散这件事的热度。   一件是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流言,说谢病春那个阉人就是那个小徒弟,两人都是二十二岁,且都出自浙江钱塘,最重要的是那个小徒弟眼底就有一颗泪痣,种种巧合太过离奇。   另一件,波澜不大,也不曾闹出大动静,但让一些人瞬间都警惕起来,当初在朝堂是死谏的读书人家人竟然消失不见了。   事情一起落在谢延案头,谢延一张脸顿时阴沉下来。   “内臣问心无愧。”谢病春拱手行礼,低声说道。   “入司礼监都是要查底线的。”黄行忠低声说道,“掌印的档案也是经过先帝之手盖过章的。”   杨宝抱臂,阴恻恻地反驳着:“可我听说罗松文在钱塘势力通天。”   “我记得当时管理各地情报的人,你也不陌生吧,若是有问题,也过不了封斋那一关。”   黄兴时期的各地情报统管的禀笔就是封斋。   杨宝脸色阴沉,话锋一转,直逼坐在最后的汤拥金:“汤拥金,你现在不是掌管各地信息吗,怎么不说话。”   汤拥金从椅子上弹出来,手里的大金元宝立马塞回袖子中,苦着脸连连摆手。   “黄禀笔说得对,掌印的事情早已经过宪宗点头,是盖章封档的事情,而且我没事查什么掌印啊,我也没查过啊,不兴胡说的。”   他摇的脑袋都要甩掉了。   杨宝怒视着汤拥金。   汤拥金怂得立刻移开视线。   “少给我撒气,那你的人到底查出什么没。”黄行忠呛道,“这些日子东厂闹得京城人心惶惶,抓了多少人,还去围了罗院长的院子,你知道多少读书人去御史台投信了吗。”   杨宝脸色阴沉:“这事万岁既然交给内臣,内臣自然要查,一点疑点也不能放过。”   “那你查出什么了没。”黄行忠反问。   杨宝眉眼猛地压下,牙关紧咬。   “我听说东厂的人还在钱塘,连着证据都没有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是皇城脚下,不是你们东厂的牢房。”安悯冉皱眉不悦说道,“守着罗院长的锦衣卫赶紧撤。”   “若是他们跑了吧?”杨宝尖锐说道。   “杨禀笔也是赤诚为君之心,手法粗糙,但其心为忠。”郑樊开口,颤颤巍巍地打断这场混斗,捏着拐杖缓缓说道,“老臣前几日又去问了那个仆从的一些内幕。”   他起身,腰背佝偻着,眉眼低垂,垂垂老矣得令人无法心生戒备。   “倒是问出一些信息了。”   戴和平失神的目光一直落在谢病春身上,闻言,瞬间去看郑樊。   “什么?”安悯冉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位宁王幼子也算先皇庇护,腰后背竟然有一个红色花纹,想来万岁也不陌生。”   谢延伸手,伸手朝着后背伸去,目光发怔,手指在黄色的龙袍上缓缓划过花纹,最后又僵在远处。   “掌印大人若是想要自证青白,不妨脱衣一看。”郑江亭紧随着逼问着。   黄行忠蹙眉:“怎如此行事。”   “倒也不是我为掌印说话。”汤拥金也紧跟着蹙了蹙眉,“掌印腰后背是受过伤的。”   郑江亭眼睛一亮。   “这么巧。”   汤拥金慢慢吞吞解释道:“倒也不是巧,是被火烧的,那人,小郑相应该也认识。”   “谁?”郑江亭。   “前任掌印,黄兴。”   汤拥金委婉说道:“偶有冲突,这才失手。”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这才突然想起,谢病春走上司礼监掌印之位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司礼监的厮杀也是踩着一条条人命上去的。   “这么巧也是后腰?”郑江亭不甘心地追问道,目光落在谢病春身上。   “那火来得巧,朝着人的后背来的,还撩坏了掌印身上的刺花。”汤拥金含含糊糊地扯了借口。   “刺花?”郑樊缓缓抬头,盯着谢病春看。   谢延眼波微动,也跟着看向谢病春,背后的手缓缓收紧。   “对,对啊。”汤拥金一愣,下意识缩了回去,目光自谢病春身上一扫而过,小声糊弄过去,“毕竟掌印是做苦力出身的,这事是上了档案的。”   “这么巧,脱下来看看。”郑江亭眼睛发亮,按捺不住,上前一步。   “做什么做什么!”黄行忠挡在谢病春面前,不悦说道。   “看一下而已,怕什么。”   “够了!”上首的谢延手指紧握成拳,怒斥一声。   “胡闹什么,这事朕看过案卷,上面也记录过这事,那花纹先帝也是知道的,先帝不比你们知道轻重,流言蜚语,没有一个确凿的证据,便在殿中胡闹。”   他冷冷扫过众人,嘴角紧紧抿起,眉宇间的稚嫩被厉色所掩盖。   “这事要不马上结案,要不诸位都给我摘帽,回家种地。”   “是。”殿中人行礼。   “都下去。”谢延面无表情说道。   谢病春眉眼低垂,跟在郑樊身后离开,临出门前,脚步一顿,微微侧首,眼尾便扫到上首的人。   殿内,谢延的目光一直落在谢病春身上。   他转了转手中的银戒,一直冷漠的眉也跟着皱了起来。   “娘娘。”随着大门咯吱一声关下,谢延低声念了一声。   “自从明笙走了,郑氏父子是越发猖狂了。”黄行忠忿忿说道,“当众脱人衣服,那是人干的事情。”   “也不太想郑相会做的事情。”汤拥金一脸疑窦地摸着大金元宝。   “是了,郑相怎么回事这么粗鲁的人……啊啊啊,怎么了怎么了!”   黄行忠见人停了下来,立马刹住脚,结果还是一脑袋撞了上去,谁知没良心的谢病春竟然侧首避开了,吓得立马双臂狂飞。   没想到身后的汤拥金也是一个不甚,朝着黄行忠的背冲过去。   这一下,两个人就像两串的糖葫芦撞在一起,眼看着就要摔了下来,一只冰白的手定在黄行忠的肩膀上,堪堪止住了两个人的狼狈。   谢病春手指微一用力,两个人便又悉数站好。   “怎么了怎么了!你每次停下来能不能打个招呼。”黄行忠肚皮拍得哐哐直响,无能狂怒地指责着。   谢病春并未搭理,只是盯着屋檐下的一串藤蔓,意味深长说道:“你说得对。”   “啥?”   黄行忠还没得出答案,就眼睁睁地看着谢病春快步离开,二丈摸不到脑袋地问道:“们刚才说啥了?”   “没说啥啊。”汤拥金皱着眉,苦着脸,“这不聊着刚才殿内的事情吗,说郑相奇奇怪怪的,对掌印好端端做这些冲动的事情,不和他的作风……”   黄行忠一愣,突然扭头去看汤拥金,好一会儿才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   他心思凝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跟着离开了。   “嗯?”   汤拥金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处。   “哎哎,别走啊,啥意思啊,我没听明白,对了,你最近看到陆佥事了吗?”   汤拥金最怕这般神神秘秘,欲言又止的话,芝麻豆大的心立马主动上了刀山,下了油锅,生不如死,连忙追了上去问道。   “两老虎斗法,小狐狸跑去干活去了吧。”黄行忠拍着肚子,慢条斯理地打着哑谜。   汤拥金紧紧握着大金元宝,悲愤说道:“黄祖宗,你直说行不行,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所以人要放我这里?”   瑶光殿内,明沉舟拧着眉打量着面前两捆麻袋,小声问道。   “我说你去哪里去了,敢情去偷人了,七日前,掌印在乾清殿被人欺负了,我还想找你去套人麻袋呢。”   多日不见的陆行不知从哪回来,晒得脖子上都起了皮,一笑起来,只剩下一口牙是雪白的。   “没事,娘娘说敲谁闷棍,等会卑职就去敲,至于这两个人,娘娘之前不是让英景在南喜街买了两进大院子,想要征用一下安置一下她们。”   “那院子虽挂在我舅舅名下,但一直没人住,眼下人刚失踪,那院子就来人了,郑樊那人精,眼皮子抬一抬就想明白了。”明沉舟手中的团扇晃了晃,想也不想地就否定着。   陆行一听也觉得甚有道理,一时间犹豫不定地说道:“那可如何是好,我们都被郑樊的人盯得紧。”   明沉舟手里的扇子摇得更快了,最后忍不住后退一步,闷声闷气地说道:“你要不换身衣服过来。”   陆行穿着一声看似随意的常服,可站在殿中才一会儿,仔细一闻,满鼻子的血腥味。   陆行眼睛一扫,只见桃色和英景都躲得远远的,桃色甚至用帕子塞着鼻子。   “你这一路走来,该暴露的也都暴露了。”明沉舟闷闷说道。   陆行一笑:“我是从西厂的密道回来的,血腥味重才正常。”   明沉舟用扇子挡着半张脸,眼珠子转了转,小声说道:“不如就放在宫里?”   陆行一愣,连连摇头:“娘娘不知道这老婆子凶得很。”   他歪了歪脑袋,露出竖交领下的狰狞抓痕:“就她给我打的,不过幸好也是她凶悍,郑江亭那一伙人轻视了那一家老小,这才没有第一时间得逞,也让我们有时间去捞人。”   “凶就凶,我是把她关起来,又不是把她供起来。”明沉舟眨巴眼,笑说着,“瑶光殿靠近万岁寝殿,没有人会随便靠近。”   “再说了,郑樊又不傻,这个节骨眼人丢了,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是你们干的。”她捏着手中的团扇转了转,扇面上的蝴蝶就好似要扑出扇面一般,灵动可爱。   陆行摸摸脑袋,老实点头:“确实。”   明沉舟抬了抬下巴,娇气说道:“郑家在宫内也不是没有眼线,之前掌印借我抓人,你也不是没抓到,而且我就得让他们知道人在我这里,但是他们又闯不进来,我看他们怎么办?”   “整日编排我和掌印的事情,我得让他们看看,我这个赵姬祸害他的。”   她故作凶恶地龇了龇牙。   陆行忍笑,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可万一郑樊狗急跳墙呢。”   “那有什么万一,她和我同吃同住,还能下毒刺杀我不成。”明沉舟大大咧咧地说着。   陆行看着她,长叹一口气,嘟囔着:“也不是不可能。”   明沉舟笑容一顿,随后倒吸一口气。   “陆行。”   门口传来一声冷淡的警告声。   陆行脸色僵硬,悄默默去看门口。   只见谢病春穿着玄色蟒袍隔着青鲛纱细帘站在门口,神色冷淡地看着屋中之人,眉梢含着霜风,不过是轻轻一扫就能刮得人一哆嗦。   “我开玩笑的,依着万岁对娘娘的敬重,郑樊只要还想在我们万岁手里过日子,自然不会对娘娘下手。”   陆行一边偷偷觑着谢延,一边快口解释着,手摆得都带出风来。   明沉舟哦了一声,半低着头,随意地扇了扇子。   “那就是他们还会对她们下手,那我让他们住我隔壁好了。”她还是不放弃这个想法,继续说着,“同吃同住总不会出错。”   陆行心中咯噔一声,嘴角泛苦。   “下去。”谢病春低声呵斥着。   陆行哎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滚了,临走前甚至听到英景的嗤笑声。   明沉舟扭头去看门口的谢病春,惊讶说道:“稀客啊。”   谢病春只进过两次瑶光殿,第一次是送谢延来的那天,那一次也不过是站在门口,从不曾踏入   。   第二次便是明沉舟落水之后,他站在窗前。   “掌印怎么来了?”她脸上露出笑意,亲自掀开帘子,依靠在门边,笑眯眯地问道。   谢病春垂眸看他。   “进来吗?”明沉舟大大咧咧地问道。   谢病春后退一步,站在门侧,他脸色极白,便是在日光下也泛着冰色。   “哪里回来,好浓的书香味。”明沉舟鼻子一动,笑问道。   “文溯阁。”谢病春轻声说着。   明沉舟扬眉。   文溯阁可是胡承光为谢延教书的地方。   “叙旧吗?”她含含糊糊地说着,“不过我怎么看你们关系不好的样子。”   谢病春微微一笑:“确实不好,只是当时救了他一命,想叫他帮忙做个事情罢了。”   明沉舟看了他好几眼,心中莫名觉得有些古怪。   “就这样”   “自然。”   “我总怕你们打起来,对了,你好端端大驾光临瑶光殿做什么?”她背着手,手中的团扇斜落在空中,靠近他,笑眯眯地问道。   “内臣只是来和娘娘说几句话的。”   谢病春看着她,轻声说着。   明沉舟见他并没有进来的意思,只好也跟着挑帘出门,好奇问道:“要和我说什么。”   “郑樊有意离间内臣和万岁的关系,若之后娘娘碰到两难情况不必为难。”他站在廊檐下台阶下,玄色蟒服在一种花团锦簇中格格不入。   明沉舟扬眉,随后愤愤骂道:“怎么这么爱嚼舌根,是猪舌头吃多了吗。”   谢病春并不言语,只是侧首看她,漆黑的眸光含着春光,丹灼桃融,潋滟头顶自廊檐下垂落的桃花垂落在脸侧,衬得骨青髓霜。   “那我就给他穿小鞋。”她手中的团扇愤愤不平地在空中打着转,孩子气地说着。   “娘娘不必和他起冲突。”谢病春回眸,盯着廊檐红柱上的红漆,笑说道,“也不必和万岁起冲突。”   明沉舟手中动作一顿,抬眸认真看他。   “娘娘对内臣越是维护,万岁便越是猜忌。”谢病春笑,带着一丝疏离和了然,“朝堂纷争向来污秽,娘娘罗裙鲜艳,避开才是。”   “可那里涉及你。”明沉舟眨眼,信誓旦旦保证着,“我不会退的。”   谢病春抬首,冰冷的指尖自脸颊上轻轻划过,最好落在鬓间一根歪了的发簪上。   “可内臣希望……”他温柔地看着她,三两春色不及唇角笑意,“娘娘永远干干净净。”   簪子被扶正,晃荡的石榴玉柱在暖洋洋的春光中荡了荡。   “那你怎么办?”她问。   “郑樊的人和东厂的人今日暮鼓前就会回京,想来也会带回证据。”   明沉舟眼睛睁大,倏地抓着他的手。   “也该结束了。”   “你要做什么?”明沉舟脸上笑意瞬间消失,走近一步,逼问着,“你是不是,偷偷背着我做其他事情了。”   她眼睛浅淡明亮,灼艳的桃花倒映在瞳仁中,好似升起的一团火。   “郑樊掀出此案,一为斩草除根,二为清洗朝堂,我不过是送他一把火,让他烧的越来越旺而已。”   明沉舟眼皮子一跳。   “怎么放火,放什么火。”   明沉舟愣在原处,怔怔地看着他,可谢病春并未说话。   “你今日根本就不是来找我的,你是来……”明沉舟牢牢抓着他的手腕,牙关紧咬,半晌没有说下去。   “不,我不同意,谢迢,你答应过我的。”   她声音放软,轻声说道。   “我们喝过合卺酒,拜过神灵,系过红线,难道都不算数嘛。”   “算的。”谢病春低声说道,目光依旧温柔,“我会来找你的。”   “下辈子吗?”明沉舟狠狠攥紧他的手腕,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不要下辈子。”   “这辈子你都失言了,我下辈子才不会和你在一起。”她神色冰冷地看着面前之人。   “可来不及了。”他注视着面前的女子,微微一笑,带着释然轻松之色,“娘娘。”   暮鼓声在逐渐落下的夕阳下敲响了第一声。   “内臣不辱使命,宁王遗孤确在敷文书院。”日行五百里的锦衣卫脸色惨白,唇角发青,瘦的颧骨高高耸起。   他跪在乾清殿前,高高举起面前的玉佩。   夕阳下的玉佩好似染了一层血一般。   杨宝自身后快步而来,脸上喜色不掩于色。   “那罗松文竟然真的敢收养逆臣之子,恳请万岁下旨捉拿。”   谢延盯着面前的那枚玉佩。   这块玉上雕刻着端正的喜乐二字,右侧则是一行细小的草书。   ——赠我儿谢迢。   “这是和田墨玉,墨玉墨底,乃是贡玉,内臣查了历来宫中的去处,这种料子不过三块,乃是高僧点化后所得,明宗时全都赏赐给宁王。”   谢延的手指搭上那块致密润泽,色泽漆黑的玉佩上,入水是微凉的手感,雕刻的人应该是花了心思,笔锋干净,字体端正。   “万岁。”杨宝强忍着急促之心,忍不住又喊了一声。   谢延抬头,目光落在殿下的人,淡淡说道:“不过是一块玉。”   “可这玉……”杨宝瞪大眼睛,急忙说道。   “民间盗用贡品的事情数不胜数。”谢延淡淡说道,“也许只是这位玉佩的主人也曾被父母深爱呢,这才选了这种墨玉。”   “万岁。”杨宝抬头。   “如何证明这个叫谢迢的就是宁王幼子。”谢延反问。   “可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迢为走之旁,万岁这一辈都以此为名,又涉及贡玉。”他喃喃自语。   “这证明不了,杨禀笔。”谢延冷静说道,“朕要的是让天下人都信服的证据,而不是似而非似的猜测。”   “万岁!有江浙一带的学生聚集来到宫门要求严惩杨宝。”   有侍卫飞奔而来,跪在大门口,快速说道:“他们指控东厂锦衣卫烧毁敷文书院,逼得代理院长跳河,请万岁严惩杨禀笔。”   杨宝脸色微变。   “胡说八道,我们不过是威胁几句,何曾火烧书院。”   “有三个书院学生彻夜不休入京,并写了血书,严明学子和东厂锦衣卫发生过冲突,锦衣卫放火烧了梅林,那日东风极大,天色又干,这一下就差点烧到了藏书阁。”   “三朝书院毁于一旦。”   侍卫沉声说道。   “怎么可能!”杨宝怒极,“这群刁民,锦衣卫不过放火烧了一个梅林罢了。”   “所以你知道他们烧了梅林?”谢延阴沉质问道。   “我,我不过是想让锦衣卫吓唬那些……”   “胡闹!”谢延噌得一下站了起来,怒斥道,“那是天下第一书院,天下大儒半数出于此,朕是你叫你办案,不是叫你放火烧院子。”   杨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冤枉啊,是那个代理院长口出狂言,锦衣卫和他们这才起了冲突,这才……”   “闭嘴。”   谢延惊怒。   “那是我老师的书院,代理院长是我老师的二师兄,你,你竟要逼死……”   暮鼓声响,第二声鼓声绵长悠远,也算打破殿内的寂静。   “万岁。”门口,一个小黄门蹑手蹑脚走来,跪在殿门口,匍匐在地上,“帝师来禀。”   谢延脸上的怒气被可知敛下,目光看到原处宫门外的声音,冷静问道:“老师来这里做什么?”   “帝师要告发郑相此前借台州溃堤一事,明相意外去世之事,结合江南官员,侵占江南学院学田已达万亩。”   谢延愣在原处。   “什么?”   “万岁。”有一个小黄门踩着余晖匆匆而来。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绥阳眼皮子一跳,悄无声息地抬眸看了一眼龙椅上的万岁。   只见他眉眼阴沉,漆黑的眼眸中酝酿着暗色。   “又是何事?”他不怒反笑,轻声问道。   “郑阁老带了西南回来的人回禀,找到三个当年为逆贼宁王幼子诊断的大夫,请求面见万岁。”   “进。”   暮鼓声第三声终于想起,倦鸟归巢,在空中留下一道道弧度。   “万岁,敷文书院院长罗松文散发白衣敲响鸣冤鼓。”   守门的禁军统领匆匆而来,额头布满冷汗,跪在地上时,铠甲剑鞘磕在青石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不等万岁开口,也不顾及身侧拐杖敲响青石板的声音逐渐靠近,闭眼大声说道。   “要为宁王翻案。”   最后一抹夕阳彻底落了下来,天空只剩下血红的红霞。   作者有话要说:  太困了,晚安 第86章   三月十五,一个普通的戌时,三声暮鼓声,竟把内阁阁老,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和当今大儒甚至是当朝帝师全都拖下水。   夜静春色,月出东山,乾清殿宫灯高悬,亮如白昼,除了巡逻军队的脚步声,一切都在窒息的空气中倏地安静下来   “万岁,两个时辰了。”绥阳借着挑亮烛火的时机,低声说道。   谢延依旧沉默,自从殿外跪满了人,他便动也不曾动一下,更别提说话了。   从黄昏到夜色,所有人都在等这个幼帝的抉择。   “我无尔诈,尔无我虞,何曾把我,把百姓,把大周放在心里。”谢延低声说道,“明推暗就,口蜜腹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就是你们对我的交代。”   他一字一字地念着,声音逐渐加大,到最后猛地扔了案桌上的折子。   “你们便是这般做事的,借着这个案子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谢延冷眼看着殿外跪着的人,“朕,心知肚明。”   “万岁息怒。”为首的郑樊叩首行礼,请罪说道。   “息怒?今日你们齐齐发难,要拼个你死我活,可曾想过后果。”谢延自龙椅上下来,快走到殿门口,漆黑的目光冷冷扫过台阶下众人。   他虽然年纪尚幼,身形还如抽枝的柳条纤细瘦小,可眉眼间却早已有了大人模样,沉稳睿智,带着看透世故的清醒。   今日之事,不过是内阁和司礼监在各自式微之际想要彻底杀死对手的一个绝地反杀。   他看的太过清楚,便在此刻太过愤怒。   相比较外朝上清流一派式微,内阁早已被郑氏父子把控,司礼监内部却并未随着封斋的死而彻底归化,反而出现了一个新的局势。   谢延有意维持内外朝稳定,便在司礼监中扶持杨宝,在内阁中有意偏向安悯冉,可今日,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破了。   “万岁,桃色姑娘奉太后之名前来。”殿门口,小黄门跪在远处,恭敬说道。   身后绥阳立刻精神起来,委婉说道:“定是万岁的晚膳原封不动端走,娘娘那边担心了。”   谢延盯着远处殿门口的宫灯沉默。   台阶下的众人皆是心思微动。   太后,瑶光殿之主,明沉舟。   放眼几代前朝,若是幼帝登基,无不是太后专政临朝,只是权力中枢注定只能站着一个人,随着幼帝渐长,时常会有权力更迭的争夺,严重者甚至会引发母子兵戎相见的惨剧。   谢延登基不过五岁,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位太后擅权专政,可出人意料的是,她并未走上这一步,反而认真地把他挑选老师,亲自送他走上高位,让他平稳度过登基第一年。   这一年多来,她稳居后宫,相比较太皇太后的蠢蠢欲动,她堪称稳然不动,面对泼天权利无动于衷,唯一一次出现在前朝百官面前,还是在万岁要廷仗江兴程时把人救下。   可即便如此,这位太后对万岁的影响力依旧无人能及。   万岁的第一把刀便是落在不敬太后的官员身上。   “担心,她在担心谁?”谢延沉默许久,垂眸,喃喃自语。   绥阳一愣,嘴角微微抿起,低眉顺眼,不再说话。   万籁俱寂地深夜,唯有零星小虫在烛火灯罩前不自量力地撞了上去,飞蛾扑火,终是陌路。   “让她把东西放下。”谢延低声说道,“和娘娘说,我没事。”   “是。”绥阳亲自去拿吃食。   “娘娘说,事有轻重缓急,不过是骤然堆在一起,抽丝尚要有耐心,万岁不要心急,一件件处理过去,事情便过去了。”桃色鹦鹉学舌地重复着明沉舟的话。   “治国如烹小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万岁切莫伤了身子。”   殿内,谢延听着绥阳的带话,手指微动,盯着泛出热意的食盒:“娘娘是为我来的。”   绥阳笑说着:“娘娘对万岁冬添衣夏摇扇,哪件事情不是为了万岁,那是万万做不得假的关心。”   谢延抿唇,目光落在郑樊右侧的谢病春身上。   风摇青玉,疏离自立。   “娘娘说得对。”他背着手在殿内转了两圈,最后坐回龙椅,闭眼沉思着,直到一盏宫灯的灯花发出一声爆破声,这才惊得他睫毛微动,缓缓睁开眼。   “杨宝不敬先辈,肆意妄为,烧毁敷文书院,拖到午门仗责三十,罚俸一年,书院后续筹备工作皆有你负责。”   第二排跪着的杨宝终于松下口气,忙不迭磕头谢恩。   万岁高举轻放,终究说明他还有利用价值。   拱卫乾清宫的侍卫很快上前把人带了下去。   宫外的读书人并未随着夜色而离开,反而越聚越多,这也是谢延恼怒的原因。   大周的文人信奉诤骨,打不折,弯不曲的,他们敬畏书本,爱师如父,杨宝的这把火算是直接烧在这群读书人的头上。   去午门行刑是为了安抚躁动的天下读书人。   “老师说的郑相侵占学田一案。”他的目光落在第二排的胡承光身上,眼波微动,随后悄无声息地落到他身前的谢病春身上,“交给掌印处置。”   胡承光抬头,看着门口逆光处的幼帝,心思波动,最后缓缓叩首谢恩:“万岁英明。”   “不辱使命。”谢病春淡然应下。   他身侧的郑樊不为所动,并无畏惧之色。   谢延的目光把众人的神色笼在心底,单薄的眼皮微微下垂。   “至于原先的宁王案。”他轻声说道,“阁老竟然走到这一步,便依旧交给阁老处置。”   “是。”郑樊脸上并无异色,恭敬点头。   一阵夜风穿堂而过,竟吹灭头顶的几盏宫灯,原本亮堂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月华之色便清晰地落在青石板上,如霜一般。   万岁把这些事交给这些人,是打算分而治之,谁都看得清,可这般冷静态度下,到底要如何处置余下的事情,便又谁都摸不准了。   但刀以出鞘,万万会没有回头的余地。   郑樊一向巍然不动的眉眼忍不住耸了耸,发白的长眉耷拉着,掩住苍老年迈的神色。   “罗松文,你自请为宁王翻案,可知后果。”谢延的目光落在最外侧的老人身上,“宁王忤逆,乃是先帝御断之事,铁证如山。”   一袭白衣,披头散发的罗松文拜伏而下,他已是花甲之年,须发皆白,身形清瘦,可声音却是一字一字,铿锵有力。   “宁王之冤,首在先帝。”   这一声也许不够振聋发聩,声如洪钟,但清晰坚定,敲金戛玉。   在场诸位脸色微变,就连郑樊也忍不住去看身侧之人,胡承光更是低呼一声:“老师。”   唯有谢病春脖颈低垂,冷淡自持,玄色蟒服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好似一只披着黑羽的仙鹤,惊身蓬集,矫翅雪飞。   “胡言乱语!”   谢延惊怒,大声呵斥道。   “薛氏把持朝政,宪宗无能自私,一手炮制宁王惨案,不顾西南百姓死活。”罗松文神色不变,继续说道,“天道不公,长幼失序,乃是人祸。”   漆黑的夜色中荡着昏黄的光,晕开他伏跪在地上的脊梁上,好似折不断的青竹,清瘦坚韧。   谢延冷眼看他,神色冷淡。   “那罗院长便是承认你和宁王关系匪浅。”郑樊缓缓开口,掀了掀眼皮,浑浊却锐利的眼波落在他身上,语气平静地问道。   胡承光呼吸一顿,苍白失色。   谢病春侧首看人,头顶的早已熄灭的宫灯被两侧烛光照着,在冰白的脸上落下斑驳的花纹,一道道一条条,好似经年难愈的伤疤。   “某为宁王同窗,故抚养挚友幼子。”悲凉愤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轻声响起,“某收他为幼徒,待他如亲子。”   谢病春黑密如睫羽的微微一颤,浅淡的阴影笼着眼底的那点红色泪痣上,乍一看宛若血泪盈睫。   “可惜天不佑他,他自小患有寒症,本就不是久活之人,十二岁那边钱塘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他便……”   胡承光呆坐在地上,眼睫含泪,悲凉地看着自己的老师,只觉心如刀绞。   “去了。”   金锁重门,明月清霜,温柔的春风自殿前游荡而过,唯有那两个落在长夜中的字,依旧清晰可闻。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   “死了?”郑樊念了一声,盯着罗松文,“可有证据?”   “死了便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哪来的证据。”胡承光咬牙,大喝道,“郑相要什么证据,不妨直说,何必咄咄逼人。”   “墓在何处?可有证人?”郑樊依旧有条不紊地说着,“看来此事,胡师也知?”   胡承光咬牙:“师弟来时,我已十岁,自然知道。”   “他死了,你可在?”   郑樊继续问道,就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一刀刀剖开入戏人的皮肉。   “在。”   胡承光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像是忍着巨大的悲痛。   “死的时候也在。”   郑樊一字一字地问着。   胡承光眼眶布满血丝瞪着面前之人,身形僵硬地好似一块石头,他似扭了一下头,可又好似不过是避开面前那盏刺眼的灯。   “在。”   他轻声说道。   “牌位在哪,尸体在哪?”郑樊紧接着问道,“杨禀笔说,并未见到书院和罗家有牌位。”   “在我罗家祖坟,他是病死的,且未及冠,便听了方士的话,不曾立牌,只过节会去祭拜。”   谢病春睫羽颤得厉害,但很快便又冷静下来,垂落在两侧手微微一动。   他若是沉默时就像一尊精致的白玉雕像,面无表情,便是有人朝着他千凿万锤,也辨不出喜怒悲哀。   郑樊垂眸,对着谢延行礼。   “是老臣放肆了。”   他跪了许久早已一脸疲惫,声音都是克制不住的颤抖,声线被长长拉着:“只是罗院长收养宁王之子,如今是供认不讳,此事也该尘埃落定。”   “某认下此事,但我其余五个徒弟并不知情幼徒身份,只当和二师兄一般,是我抱养回来的孤儿。”罗松文一张脸煞白,可说话的声音依旧坚定。   胡承光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面,只能不停地喊着:“老师。”   “收养逆臣遗孤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谢延低声说道。   他一说完便倏地想起老师说的话。   他的老师,罗松文一生并未娶妻,只有一个敷文书院和五个亲传弟子。   “可若是他不是逆臣遗孤呢。”罗松文起身,注视着面前的小皇帝,一双苍老的眼带着浓重的血丝,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着看着当年那个病弱的小孩,眸光闪烁,神色悲凉。   “这个罪名太大了,他不过是一个孩子。”   谢延一愣,目光不由飘了一下。   殿前安静得连呼吸声都顿下,安静如绥阳也忍不住抬眸去看台阶之下的老人。   “此事既然依旧涉及宁王案,老臣愿为万岁分忧。”郑樊先一步开口,低声说道,“只是不知罗院长可有证据。”   “某手中有一份当年宁王临终血书。”罗松文轻声说道。   郑樊眉心一皱:“临终血书?你为何会有临终血书血书?”   “因为百姓尚有良知。”他目光如炬地盯着郑樊,认真说道。   郑樊嘴角微微抿起。   “某请万岁彻查此事,当年宁王的手下早已被架空,那支突如其来的义军到底从何而来?那个击鼓鸣冤的书生,如今又在何处?宁王案后,振通镖局为何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到底是哪货江洋大盗竟要把人挫骨扬灰?”   罗松文自怀中掏出一封带血的锦帛,“此案本就疑点重重,先帝匆忙结案本就可疑,请万岁还宁王一个清白。”   “胡说八道。”郑樊呵斥道,“罗院长口说无凭,就要万岁顶着不敬父辈的罪名为一个铁板钉钉的人翻案,重查此事。”   “前朝也有先例。”罗松文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的话,“事不查,必要纠。”   “先帝铁案,你空口白牙就要翻案,可是要先走一遭酷刑的。”好一会儿,谢延这才轻声说道。   “即使最后真的翻案,你也会死。”   陈年旧案,先帝封存,又涉及宫廷秘闻,哪怕史官如实记录,但第一个告发的人,也不得不以死粉饰。   古往今来,无不例外。   “某甘愿。”罗松文的声音坚定有力。   眉眼低垂的郑樊眉间一松,嘴角微微弯起。   “老师。”   胡承光看着自己一往无前,慷慨赴死的年迈恩师,叩首行了大礼。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冰白的面颊好似覆满冰霜,下一刻就能倒地而去,可再一眨眼,他便咽下眼底所有情绪。   知其不可而为之,世人只道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却不知这不过是君子重诺,章台之情。   “此事既然早已交付给阁老和东厂,便继续由你们接手。”谢延目光扫过众人,“可有意见。”   胡承光抬眸,欲言又止。   “老臣定当不辱使命。”郑樊先一步行礼。   “并无。”一直沉默的谢病春终于开口,轻声说道。   “带罗院长去东厂。”谢延说道,“你们也都下去吧。”   胡承光惶然走到他老师身边,把人扶起。   “掌印,如何?”陆行抱剑靠在假山处,一听到动静立马抬眸,“掌印不舒服。”   他一见谢病春的脸色便吓了一大跳,踏着夜色快步而来。   谢病春一张脸煞白,唯有眼底的那眸光格外漆黑,好似全身只剩下这一点生机。   “白荣行的证词在哪里?”他的手牢牢握着陆行的手臂,低声说道。   陆行一怔,盯着手臂上发白的手指。   “让她的家眷去击鼓。”   白荣行当年和夏义一同入西南为宁王案招势,虽意外被毒死,但亲眷却一直关在西厂。   谢病春一向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清瘦的肩胛弓起,好似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陆行一惊,慌忙伸手去扶人。   “不必管我。”他伸手去推人,手指冰冷,冷得人一个激灵。   “可时机未到。”陆行低声说道。   “掌印为何不再等等,西南那边的人很快就会带回更多的证据,学田案涉及到赵传,到时兵器的证据也能到手,且我们一旦出手,那个安南仆从便会被郑樊灭口。”   “一旦一切都齐了,卑职就以西南军旧部的身份去敲鼓鸣冤,天时地利人和,一举为宁王翻案。”   谢病春忍不住咳嗽,腰背紧绷,脸颊泛出病态的红意。   “来不及了。”   “谢病春。”背后的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陆行神色一敛,手中长剑瞬间出鞘。   谢病春伸手,冰白清瘦的之间按着他的剑首,把他的剑缓缓按了回去,这才回头去看身后之人。   黑暗中,胡承光缓缓走来。   他衣裳凌乱,眼尾通红,站在不远处目光憎恨地盯着面前之人。   谢病春回眸,平静地看着他。   “所有师兄弟中,属你最聪明。”胡承光低声说道,“你聪明了一辈子,难道看不清老师今日所为到底为何。”   陆行大惊,目光在两人身上打量着。   “谢迢已经死了。”他一字一字,面露悲凉地说着,“老师是在为宁王翻案,为我的小师弟翻案,不是为你,为司礼监掌印,为谢病春。”   他一步步自黑暗中走了出来,月光落在脚下,缩成一团小小的影子。   谢病春脸色并未波动,只是唇上的青色在微弱的月色中越发明显,冷眼看着面前之人走近他。   “你要做什么便去做什么,老师已经有了准备。”他深深地看着面前的谢病春,刚毅的脸上抽动几下,最后只是闭上眼狠狠说道,“老师不需要你这些沾着血的证据。”   谢病春眼波微动。   “你,好自为之。”他袖子微动,最后还是转身离开。   “那你们便看着他去……”谢病春开口,声音沙哑,终不忍心说出最后一个字。   胡承光倏地转身,快步上前,抓着他的衣襟,眼底泛出血丝:“是谁把老师逼上这一步,是谁让老师一生痛苦,是你,是为了你,谢迢。”   “你当年为何要入宫,为何不听宁王的话,不听老师的话,不听钱师的话,为何要孤身去西南,是你害死了钱师,现在你还要害死老师。”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面前之人,连着眼珠都泛出血意。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低声说道:“灭家之仇,不得不报。”   胡承光怔怔地看着他,倏地落下泪来。   “是,要报,这是阖府血仇啊,可你不是最聪明吗,你不是最能耐吗。”他缓缓松开手,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老师待你如亲子,可曾有一点不好。”   “你年幼时生病,是他一宿一宿地抱着你,你的字是老师一笔笔教的,你的书老师至今没有扔,你的花老师一直照顾着,那片梅林至今都在你院子门口,甚至在你当年得知宁王府噩耗偷跑出书院时,老师发着高烧在大雪中寻你。”   他哽咽着:“老师,老师自你离开后,再也不曾笑过。”   “他那么爱你啊。”   “可你,为何要害他啊。”   “他为了你们宁王府的人一生不曾娶妻,如今竟还要把命都搭进去。”   谢病春唇色雪白,身形晃动,眉心微蹙,剧痛似乎终于涌上心尖。   胡承光怔怔地看着他。   十年前的谢迢最是爱笑,一笑起来,宛若春温,是最最可爱不过的少年。   可现在的谢病春,冷淡疏离,锐利冰冷,是最最可怕的司礼监掌印。   他最喜欢的师弟,明明连一朵花的凋谢都要遗憾许久的人,怎么,怎么就变了呢。   谢病春成为掌印的消息传到钱塘时,老师大病一场,他便愤而入京,却在入城那日看到他穿着这身蟒服带着罪臣巡游,人人惊惧,议论纷纷。   他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看着马上的人,长高了,张开了,变得更加俊秀了,可他却突然觉得陌生冰冷。   “老师的事情不用掌印操心。”胡承光近乎陌生地看着他,淡淡说道,“钱家当年一直在钱塘,手中有明笙当年的证据。”   “所有的一切,老师都做好准备了。”   谢病春一只手捂着心口,只觉得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疼的心尖都在颤抖。   “只要撬动一个口子,此案本就疑点重重,自然能翻案。”   他手指微动,最后还是握紧拳头,快步离开。   陆行扶着谢病春,看着他急促的背影,局促犹豫地喊了一声:“掌印。”   “掌印!”   只见月光下,一道鲜红的血渍自冰白无人色的脸上缓缓流下,落在下颚处,最后惶然滴到华丽精致的衣襟上。   “所以,去了东厂?”明沉舟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圆凳上,“他会死的。”   她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杨宝和郑樊在此刻齐齐发难,一定是暗地联手,不过他们没想到罗松文竟如此破釜沉舟,连自己命都不要了。”英景低声说着。   “不过罗松文的事现在也能拖住杨宝和郑樊的脚步,学田案涉及到西南都指挥佥事赵传,当年就是他在江浙为郑樊筹集银钱,用来购买当年冒充义军的军饷,倒也不算坏事。”   明沉舟抬眸,脸颊上的血色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点震惊的茫然。   “不要这么说。”她轻声说着,“那是,那是……”   那是谢迢的恩师啊。   师恩如父恩,他已经没有生父了,如今,连老师都要再一次失去嘛。   她唇角微动,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娘娘。”英景惊疑地看着她。   “江浙不都是明笙的地盘吗,郑樊又是如何插手的?”明沉舟手指掐着微微颤动的手腕,咬了咬唇,岔开话题问道。   “那是后面的事情了,原先江浙有一个浙直总督,总制南直隶、浙、福等处的军务,乃是一方大吏,名叫钱森,后被郑樊和周生借着东南抗倭一事联手排挤下台,后来才被明笙借着清流和内阁次辅的名义逐渐占据的。”   英景解释着。   “钱森?”明沉舟眼皮一跳,一个惊惧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是。”英景叹气。   “听说他是一个好官,在这些富饶之地,从不重税,抗击倭寇也是常有胜利,只是性格太过刚正不阿,不依附内阁和司礼监任何一派,当年出事,只有宁王出手,但当年宁王已经退避西南,这才无能无力。”   “若是当年宁王要争,嫡子出生,性格温和,未必争不过。”英景抿唇,淡声说到,“只是念及百姓,不愿起战火而已。”   “后来呢?”明沉舟忍不住追问,“钱家人后来如何?”   “后来?”英景皱眉,“没印象了,内阁和司礼监为了占据江浙,有意抹去他的痕迹,后来听说他因为宁王案得罪了宪宗了,三代不得科举,便就此没有任何消息了。”   明沉舟失神地盯着烛火,萦绕多年的迷雾在此刻终于拨云见日。   钱家所有的一切都解释地通了。   所有的一切,原来都是因为宁王。   原来,她和谢病春早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是一盘大棋,自明宗朝便以布局,再自明德十年已经血流成河,到如今已经厮杀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所有背后之人都已经上了棋盘,只等着最后结局。   “这是那对祖孙的供词。”好一会儿,英景自袖中掏出一张字。   “祖孙两人已经把事情交代清楚,孙儿病重要钱,那书生这才听了郑江亭的话,谁知道郑江亭最后要杀人灭口。”   明沉舟捏着手中的供词,最后捏在手心。   “我去送给掌印。”她起身,要去拿衣架上的披风。   英景一愣:“现在?”   “现在。”明沉舟扭头,浅色的眸子在烛光中熠熠闪光,“他需要我。” 第87章   明沉舟踏入始休楼时,早已过了子时.   楼内并未点灯,巍巍高楼在夜色中宛若蛰伏的巨兽,锦衣卫巡逻时手中的风灯在夜色中惶然无倚,好似下一阵风就能把它吹灭。   她推门而入时,屋内漆黑不见五指,却能听到一阵浅浅的呼吸声。   “掌印。”她呼吸一顿,踏入屋内。   这间屋子过于空荡,时常会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住了一个人。   她站在黑暗中沉默,可随后还是顺着那个若有若无的呼吸声,朝着一个方向走向,夜风顺着门缝挤进来时,常常一往无前,并无阻拦。   那是屋子的正中的位置。   谢病春就在那里。   她虽看不到,但依旧敏锐地觉着他就在那里坐着,等着她过去。   “那对祖孙已经招供了。”她在夜色中小心摩挲着前进,慢慢吞吞地说着话,“也许对你有用。”   她的手突然碰上一个冰冷的手指,她吓了一跳,但是手比脑袋快地抓住面前之人的手指。   “抓到你了。”   她双手握紧面前的手腕,扬眉一笑,唇颊梨涡浅浅,放心大胆地跟着他往前走。   两人在黑夜中沉默地坐着,各自无言。   明沉舟眨了眨眼,自言自语地打破沉默:“你怎么不说话,也不问我为什么来。”   “我就是怕掌印难过,才过来看看的。”   “掌印,我牵着你呢。”   滚烫的手指落在冰冷的手腕上,一点点收紧,知道温热的皮肉和清瘦的骨血紧密连接在一起。   “娘娘。”   谢病春的声音依旧平静,隐隐听去宛若泉冻皆咽,吟寒更切。   “你怎么了?”明沉舟敏锐地靠近他,托着椅子坐在他边上。   衣裙交叠,绣纹摩挲,隔着两层单薄春裳能触摸到他的膝盖上的硬骨。   “你声音怎么不对劲。”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面前的浓重阴影,头顶的朱钗在空中晃了晃,发出一声短促清脆的敲击声。   被夜色笼罩的人影好似裹着一团漆黑的浓雾,凑近了虽能闻到那股淡淡的梅花香,却又令人无处可探。   “无事。”谢病春开口,声音落在她的头顶,带着一股凉意。   明沉舟沉默地看着他,她一向能言,也一向懂分寸,自诩对洞察人心之术颇有心得,可今日却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不过是一层过往的伤疤,你固然可以一戳就破,但你终究是舍不得。   是鲜血,是故人,是无法与人言说的疼痛。   是以,她便只能拉着谢病春的手,紧紧握在手心,片刻也不松开。   两人相对而坐,直到沙漏声响,卯时不期而至。   混乱的夜色,终于过去了。   漆黑屋内,隐约可见其轮廓的谢病春微微垂首,冰白的面容便逐渐靠近明沉舟,修长脖颈微微下垂,好似一只收翅静立的鹤,眼底的那点朱红泪痣便清晰的落在她的瞳仁中。   “娘娘。”   他低叹一声,如短日冷光,刹有暗香来。   明沉舟仰头看他,只是还未看清他眼底的波涛暗意,就被人抱在怀中。   “天亮了。”   郑樊和杨宝在一侧虎视眈眈,罗松文已在东厂,宁王终于浮上水面。   刀已出鞘,不见血不会停止杀戮。   明沉舟轻轻叹一声,伸手回抱着他。   学田案并未在朝堂引起太大的波动,因为罗松文入狱的事情实在是太过震惊朝野。   罗松文乃是江南文坛长青松,大周开国以来第二个三元及第的读书人,敷文书院的院长,当今帝师的恩师,随便哪个名头拿出去都是能令人敬畏三分的人。   这样的人已经被关在东厂,原因竟然是收养逆臣宁王遗孤。   “他也不是没去过东厂,还不是平平安安出来了,依我看算不上什么大事。”   “这么说来,罗院长第一次是为何去了东厂,又是为何放出来的?”   “只知道是宪宗朝的事情了,好像是在一个冬天,我记得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雪。”   “啊,你这般说的话,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应该也是宁王案后的那个月。”   “也不知怎么入的东厂,反正最后是被宪宗放出来的。”   人群围在东厂门口贴着的告示上,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么说,他当真是涉及宁王逆案。”   拥挤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如此低喃了一句,原本吵闹的气氛瞬间出现片刻的安静。   “宁王当初鱼肉百姓,祸害西南,可是罪有应得,死了可是大快人心。”   “不论怎么样,和罗院长也没什么关系吧,不过是认识。”   “瞧你说的,看到了没,收养逆臣遗孤,可是死罪,这次可不好说。”   “那遗孤呢?”有人又问,“活着还是死了啊。”   有人面面相觑,露出深思之色。   宪宗子嗣如今只剩下万岁,只有六岁,若是宁王之子还活着,只怕正值年轻,大周怕是要有一场大风波。   “算了算了,我们的万岁看上去是个有主意的人。”   “是啊,罗松文要是当真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定是第一个唾弃他。”   “你放什么狗屁,罗院长为人最是和善,真的收养又如何,只是心软罢了。”   “啧,就这样还要拍人马屁啊。”   “哼,就这样就要墙头两边倒了。”   一群读书人竟然当众撩袖子吵起来,甚至还发生了肢体碰撞,闹得动静颇大,直到东厂的锦衣卫出面,这才把人都通通赶走。   人群最外围有一人怔怔地看着告示上的字,最后拎着手中的酒坛消失在大街上。   “爹,爹看,有一个小乞丐一早上给人送来的信。”钱清染高高举起手中的信封,随口说道。   心事沉重的钱若清嗯了一声,把手中的酒交给钱得安,随后打开信封,随后眉心一皱,直接扔在地上。   “现在知道怕了。”他冷笑一声,眉眼低沉,“你娘在哪?”   “今天有大集,和小姑姑出门买东西了。”钱清染把信封捞过来,也跟着似模似样地看了一眼,眼巴巴地交给一侧的钱得安。   钱得安一看,眉心也跟着皱了起来:“戴伯父这是什么意思?他在怀疑……掌印……”   “安悯冉虽性格暴躁,但能走到这个位置,靠的是自己的本事,一腔爱国忠君之心,可他走到这个位置,靠的是自己吗,是明笙那畜生,是靠他们踩着宁王的尸体才爬上去的。”   他神色冷淡地说着:“现在知道怕了,想要求和,也要看别人答不答应。”   钱得安手指卷着信封,半晌没说话:“明笙一死,他便惧了,听望星说,他已经许久没上过戴府了。”   “自然是不敢,安悯冉只是愚忠,人却不傻,只怕是察觉到他和明笙的事情……”   大门突然被轻轻敲响,那动作极轻,生怕别人听见一样。   “不会是安兔子吧。”钱清染嘟囔一声,准备起身去开门。   钱若清一愣,伸手把两个小辈拦住:“这几日除了我和你娘,还有你们小姑姑,谁来了也不许开门,也不许出门了。”   钱清染懵懵懂懂,扭头去看钱得安。   钱得安拧眉,随后说道:“知道了,我会看着柔柔的。”   他目光严肃地扫过一双儿女,这才快步走去开门。   大门一打开,第一眼就看到一个身形年级和钱得安相似的一个男子。   “望星。”他一愣,目光下意识扫了一眼门外,“是来找如山的嘛。”   安望星一见他就先一步红了脸,手指紧紧拧着,眼角下意识朝着外面扫了一眼。   钱若清一愣,下意识紧跟着踏出一步,朝外看去。   “哎哎,钱叔钱叔,是我一个人来的,我爹没来,你千万不要生气。”   安望星先一步抢先开口,脑袋和手都各自飞快摇了起来,展开手拦在他面前。   脸上写满了惊慌失措和不打自招。   院中,钱清染噗呲一声笑起来,对着钱得安笑说着:“一只暴躁的大老虎是怎么生出一只芝麻胆的小白兔的。”   钱得安拍了拍她脑袋,无奈说道:“不敬长辈,找打是不是。”   “要见便见,使唤孩子当挡箭牌做什么。”钱若清冷笑一声,反手又把安望星温柔送进屋内,“去和如山他们玩吧。”   安望星一步三回头地入了内。   “怎么回事!开心一点!”钱柔柔大力拍向他后背,大大咧咧地说着。   “我爹非要来的,我怕他和钱叔起冲突这才跟来的。”安望星龇牙咧嘴地揉着后背,小声说道。   “今日下朝,爹发了好大一个脾气,马车到了戴府门口停了半炷香又走了,在路上走了好久,这才来这里的。”   他一双眼睛极大,水润乌黑,当真如钱柔柔说的一般,像一只无辜的小白兔。   “是不是因为……”他嘴巴微微一动,发出一声低喃,“宁王啊。”   罗松文因为涉及宁王一事被抓,如今可是京城最热闹的事情。   “大/炮今天哑火了?”门口,传来钱若清的讥讽声,“堵我门口,想要让我看看你的威风是不是。”   “无事不登三宝殿,安大/炮这一脸哀怨给谁看。”   钱若清身形高挑清瘦,面容白皙斯文,平日里总是温温和和的,看上去极好说话,而他对面的安悯冉则是身形高大粗壮,面容紫红粗犷,一开口就是大嗓门,隔着三间院子都能听到他的余音。   可眼下这情形却是钱若清撸起袖子,安明然缩起脖子,完完全全颠了个倒。   “完了,爹好生气,快跑。”钱清染一手拉着一个,飞快地跑了。   “让我进去,我有话和你说。”安悯冉见小辈都走了,这才抿了抿唇,粗声粗气地说着。   “有什么这里说就算了。”钱若清纹丝不动地堵在门口。   安悯冉咬牙,上前一步,踩上台阶:“院长进了东厂,杨宝定会下死手,你就不着急。”   钱若清冷眼看他。   安悯冉呼吸加重,喷在他脸上,脸上露出挣扎之色,紫红的面容因为扭曲而狰狞。   “我,我知道了一些事情。”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道,“他是我恩师不假,可,可做做下了这么大的错事,我,实在是……寝食难安。”   “当年之事,你不知晓,戴和平还能写信求饶,你却是要装不知。”请若清讥笑着,“你们三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现在你要跳出来说不知情。”   “好大的笑话。”   安悯冉沙包大的拳头握紧,发出咯吱声响,整个人阴沉又暴躁,好似下一口气就要拎着拳头打人。   ——“不会打起来吧。”   ——“要冲出去吗?”   屋内门窗下齐刷刷探出三个脑袋。   “闭嘴。”钱得安冷淡呵斥道。   “哦。”钱清染和安望星讪讪应下。   “我,我真不知,我若是知道……”安悯冉咬牙切齿地说着,眼底露出愤怒之色,可随后看到钱若清冷淡的视线,怔怔地看着他,脸上露出失望错愕之色。   “你,你不信我。”   钱若清看着他,不说话。   明笙是一个白眼狼,他爹尽心竭力培养他,却被他害的丢官弃爵,含恨而终,害的小妹痛苦一生,舟舟半生磨难,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戴和平是个表里不一的软耳朵,一心跟着他的恩师湖作为非,一个醉心权利的伪君子。   可安悯冉不一样。   他性格暴躁爱怒,脾气执拗刚正,行事粗鲁直接,却,不是为非作歹的性格。他们是同窗,是好友,只是到最后分道扬镳罢了。   “我没有。”安悯冉一拳砸在大门上,大门发出咯吱一声吱呀一声巨响。   ——“门,我家的门!”   ——“我修我修,我等会就去修。”   ——“闭嘴。”   ——“哦。”   “我若是做下这等狼心狗肺的事情,我便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尸体无人……”   安悯冉大声发着毒誓,目光紧紧盯着钱若清,神色悲愤难堪。   钱若清笑容一窒,随后呲笑一声打断他的话:“人都死了,我管他身后如何。”   他侧身,讥笑道:“记得把我的门修好。”   安悯冉一愣。   钱若清不再搭理他,反而拎起酒坛,目光朝着屋内一扫,结果和三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对上。   “打扰了。”   钱清染不亏是明沉舟都佩服的人,小手一拉,直接把窗户拨拉下来,脑袋一缩,窗户一阖,溜了。   “你今日来是做什么?”钱若清满肚子的愤懑倏地消失干净,垂眸说道。   “有个东西,也许你有用。”背后传来安悯冉故作平静的声音。   ————   “十日了,所有能过的刑都过了一遍,人都快不行了,可罗松文那硬骨头只承认自己确是收了宁王之子做徒弟,但他早就死了,提起谢病春便是不愿多说的模样。”   “他一向厌恶谢病春,听人说便是听也听不得他的名字,这个反应也是正常。”   今日内阁值班的是郑氏父子,杨宝自东厂匆匆而来,身上的血腥味远远就能闻到。   他坐在一侧,阴沉说道。   “那又如何,往死里下手,你们东厂不是十八般酷刑嘛,还奈何不得一个糟老头。”躲在外堂的郑江亭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驱驱血气,无情说道,“弄死便弄死算了。”   “是不是认错了,宁王幼子不是谢病春。”杨宝并不理会他,只是继续对着郑樊说道,“万岁应该不像处死他,下了命令不准上大刑。”   “是不是哪有这么重要。”郑樊咳嗽一声,细声细气说道,“只是送他去死的名目罢了,真真假假又何须明了。”   “那若是实在问不出来呢?”杨宝眉眼低压,阴霾问道。   郑樊抬眸,衰老的眼皮微微掀起,声音平静而冷淡:“那就留不得他了。”   杨宝蹙眉:“你要我……”   他比划了一个手刀的手势。   “人在我东厂,死在我这里,万岁那边可不好交代。”   郑樊摇了摇头,温和说道:“自然不敢让禀笔冒如此大不韪之事,再者,禀笔杀的人哪里比得上万岁杀的人。”   “你的意思……”杨宝一愣,随后脸上露出警惕惊疑之色,只是很快便又掩了下去。   “实在问不出便算了。”郑樊视若无睹,只是拿着帕子捂着嘴又是咳嗦了一声,“此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谢病春再翻滚也翻不出花来。”   杨宝沉默。   “只是如今谢病春再查学田案。”郑樊话锋一转,“我那不争气的门生陷了进去,如今被抓入西厂也不知生死如何。”   杨宝冷硬说道:“东西两厂互不干涉,这事我怕是帮不了您。”   郑樊叹气,声音低沉,颇有示弱之色:“哪里敢劳烦杨禀笔和谢病春那煞神对上,只是谢病春此刻一定是准备反杀我们一局,我那门生只怕要被屈打成招。”   他叹气,脸上露出悲鸣哀痛之色。   “赵传一向有孝心,也是受我之累这才被谢病春抓走,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便是胡乱说出什么便也算了,只求能保他一名,也是万幸。”   杨宝眉心紧皱。   “你也是被封禀笔救过的人,你对他如师如父,极为敬重,想来也能体会我的心情。”郑樊手中的帕子被微微收紧,放低声音,温和说道,“是吗,杨禀笔。”   杨宝嘴角紧抿,好一会儿才说道:“等我回司礼监打听打听,但也做不得什么。”   郑樊立马露出笑脸,感激说道:“这已经是极好了,多谢杨禀笔了。”   杨宝走后,郑江亭这才冷哼一声:“一条狗,得意什么。”   郑樊把帕子放在一侧,并不说话,脸上早已没有刚才的温和之意,反而冰冷地有些骇人。   司礼监至今都能被谢病春一手遮天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个两个都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难得有一个心智颇佳的黄行忠,却是偏向谢病春的。   可惜了。   “不过拉着一个糟老头子做什么,不是说目标是谢病春吗。”郑江亭端着茶盏回了内殿,动了动鼻子,闷声说道。   “杀了他,谢病春也跟着自杀不成。”他没心没肺地讪笑着。   郑樊斜了他一眼不说话。   “杀人有什么难的,诛心才是上策,我要的就是他奔溃。”他淡淡说着,“我就是要一个个杀了他的人,让他跪在我面前求饶。”   郑江亭一脸不屑。   相比较他爹的沉稳,他总是信奉武力压倒一切。   “人找到了?”郑樊深吸一口气,随后冷声岔开话题。   郑江亭脸色一僵,撇开脸说道:“没,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就是没他们的消息,一定是被谢病春藏起来了。”   郑樊斜了他一眼,颇有恨铁不成钢的一位:“不是他还能是谁,叫你杀个老弱妇孺都失败了,还有脸生气。”   “还不是那老婆子凶得很,不然早就一刀一个了。”   “若不是你轻敌,刀都架人脖子上了,还要任由你……”   “爹。”   “别叫我!”郑樊揉了揉额头,半晌后才说道,“这几日你就死盯着学田案,花船酒坊都不要去,不要给我惹事。”   “我哪里惹事……”   “你去问问宫中的眼线,瑶光殿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常。”   郑江亭临走前,突然听到自家爹奇奇怪怪的问题,不由撇了撇嘴。   “不是说不能动太后吗,终于是要下毒吗?”   郑樊呼吸一顿,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滚!”   ————   “问出来了。”西厂内刑堂弥漫着浓重的血气,架子上挂着的人早已没了人形,四肢,头颅各有各的奇怪模样。   谢病春面前的血迹在烛火照耀下泛出作呕的光,可他依旧神色冷淡疏离,对面前惨状视若无睹。   陆行身上都是鲜血和皮肉,远远站在一处地方,语带嘲讽。   “那批武器和当日郑樊写的信都在他在京郊的一处别院里。”   “他对郑樊倒是忠心耿耿,但一直提防着自大狂妄的郑江亭,郑樊年纪大了,他生怕郑樊一旦去了,郑江亭就把他们这些老人全都除去,这才留了一手。”   “去年他送安南大皇子胡呈儿上京就存了辞官的念头,却又怕郑江亭使坏不给他好去处,便把这批东西都带上了。”   “现在看来他想的没错,他的吏部调令迟迟不曾下来,郑江亭果然看不上他。”   陆行冷笑一声。   谢病春并未说话,只是接过那张盖着血淋淋手印的纸张上看了一眼。   “带人去找,请个大夫来,人不要死了。”   他低声说道。   一侧的锦衣卫点头应下。   “回宫吧。”   刑堂内的烛火烧到底,发出难闻的问道,谢病春这才惊醒,低声说道。   “是。”   陆行抱拳,跟着他背后走了几步,踟躇说道:“如今证据也算充分,掌印要不要,给罗院长……”   自从知道罗松文是掌印的恩师,他便是提也不敢提,想也不敢想。   他是西厂的人,手中过了这么多人,自然知道一旦人进了东西两厂会遭受什么。   只要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稍微晃过,他便吓得呼吸骤停。   罗松文已经六十了,是一个摔一跤都能出人命的年纪。   谢病春并未答他,只是快步走着,下摆处的玄色花纹在烛光中熠熠闪光,撑着冰白的脸上越发没有血色。   “掌印,娘娘中毒了。”   刚出了刑堂大门,日光初见,便见一个锦衣卫按剑匆匆而来。   陆行大惊,急切质问着:“怎么会中毒!”   “被人下毒的……掌印。”   “跟上,继续说。”陆行紧跟着谢病春的脚步,咬牙说道。   “人被当场抓住,只是立马服毒自尽了,幸好万岁身边的那只猫打翻了甜羹,娘娘又当机立断呕了出来。”   陆行心中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谢病春身上冷意不减。   西厂大门锦衣卫森严,往常要走两炷香的时间,今日只走了一炷香,只是谢病春刚刚出了大门,却被一个小孩拦住。   “走开。”锦衣卫拦着扑上来的人,厉声恐吓着。   小孩被刀剑挡着,脸露畏惧之色,他浑身脏兮兮的,唯有一双眼睛黑亮得有些吓人。   “这只是第一个。”   他表情懵懵懂懂,说话的话却又莫名阴森可怕。   青天白日,生生逼得人生出寒毛。   陆行瞬间握剑腰间佩剑。   谢病春眉眼间的疏离冷淡之色,瞬间被噬人的煞气所掩盖。 第88章   瑶光殿乱成一团,明沉舟涂了一遍,只觉得晕乎乎间,脑袋不知为何疼得厉害,但还是强忍着疼意,让英景去注意隔壁偏殿的祖孙两人,最后被桃色强硬地扶着入了殿内。   御医走的上喘不接下气,还未站稳休息,就被人拉了进来。   “快快,张御医快些。”   “来了来了,御医来了。”   殿内瞬间热闹起来,放帘的放帘,搬凳的搬凳,扶人的夫人。   “我不碍事,不用这么紧张。”明沉舟因为之前为了逼出甜羹呕吐过,整个嗓子沙沙的,揉着抽痛的脑袋,无奈说道。   “嗓子都这样了,还是请御医看看好,您还头疼,怎么会头疼啊。”桃色给她垫了一个软靠,小声说着,“太危险了,这次多亏了小黑贪嘴。”   “也不知道小黑怎么样了。”明沉舟蹙眉问道。   “舔了一口觉得不对劲,立马就跑水缸里喝水了,刚才还在殿里活蹦乱跳地打转,现在大概跑了吧。”桃色心有余悸,小圆脸还是煞白的,“娘娘也是机警,立马吐了出来。”   明沉舟敛眉,神色严肃。   小黑被谢延惯的人吃的我要吃,人不吃的也要吃,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哪里会拒绝到嘴边的奶羹。   小黑当时闻了一口,直接伸爪子扒拉掉小琬,她便鬼使神差地想起之前陆行的话,这才吐了出来。   张御医胆战心惊地给太后把脉,悬了许久的心这才微微松了下来。   “吐得及时,没伤及肺腑,只是刚才呕吐时可能伤了喉咙,开服润喉的药养养,这些日子小心说话。”   “真的没事吧,娘娘刚才头疼地厉害,之前是吃了几口才吐出来的,对了,那甜蛋羹就在外殿,还要麻烦太医去看看。”桃色连连追问着。   “不碍事,娘娘吐得及时,大概是呕的厉害,这才扯动了脑袋上的经脉,脉象上并未有异样,桃色姑娘若是不放心,微臣这几日可日日来请脉。”   张御医慢条斯理地说着。   桃色扭头去看明沉舟,大眼睛眨巴着。   “都听你的,桃色姑娘。”明沉舟无奈说着。   “那这几天就劳烦张御医了。”桃色立马说道。   “不敢当。”张御医拎着药箱起身,“不知蛋羹在何处?”   “就在外殿的桌子上,有专人看着,花如,带张御医去外殿。”   小丫鬟行礼,掀开帘子,轻声细语说道:“张御医这边请。”   张御医刚走,柳行就匆匆入内,站在不远处的屏风后,神色严肃。   “是御膳房的小宫娥,一直在李大智手下打下手,手上有一些白案功夫,没什么大背景,宫中也没有深交的人,同房的几个宫娥都说她性格孤僻,常常独自一人,奴婢刚才搜了她的屋子,并未发现可疑东西,连一件像样的首饰衣服都没有。”   “本来不出意外,今年秋天就会放出去。”   柳行最后说道。   “她在宫外可有家人?”明沉舟问。   “有老父老母,还有一个据说赌博的哥哥。”柳行解释道,“她入宫就是因为他哥哥在外欠下外债,她父母这才逼着她入宫的。”   明沉舟扬了扬眉。   “奴婢已经请锦衣卫的兄弟,去查她宫外的家人了。”   “那不是惊动掌印了?”明沉舟大惊。   桃色疑惑地看着她:“娘娘差点被人下毒,这事闹这么大的动静,别说掌印了,万岁那边都知道了,只是万岁现在还在上课而已。”   “闹这么大做什么。”她叹气,小声嘟囔着,“下毒的人,我便是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是谁?”   在这个节骨眼,又能伸手到内廷,想来想去只有郑氏父子。   “不过真是奇怪,这个蛋羹独我一份,难道专门来害我的。”   明沉舟蹙眉,小声问道:“祖孙那边真的没问题?”   “今日只吃了和娘娘一样的早食和午膳,喝的水都是小厨房自己亲自烧的,半刻都不离开视线,糕点甜品更是从不给他们吃,看守的人是英景亲自选的,一直苍蝇也飞不进去。”   “娘娘,张御医求见。”花如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   “查出来了?”柳行忙问道。   张御医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闻言,忙不迭跪了下来,低声说道:“微臣无能,只能大致看出是西南的毒,想要恳请娘娘让微臣把东西带回太医院,仔细详查。”   明沉舟听着‘西南’二字,心底咯噔一声:“张御医听说过朱颜吗?”   张御医一愣,连忙说道:“正是这个毒物,只是微臣还不能确定,这才打算回去仔细研究一下,太医院有一个来自西南的御医,打算和他一同商议确定是否是此物。”   明沉舟咯噔一声。   郑氏父子竟然也有朱颜。   “这个药物是否会急速发作?”   明沉舟问。   “不能急速发作,最快的是涂抹在头皮上,也要三日之后才会毒发身亡。”   是了,当日白荣行不明不白地死在西厂死牢,那个毒药便来的不明不白,至今也没有下落,之前猜是琼海出身的薛氏,可郑氏所在的太原府有一条商路格外发达,贯联南北,想要拿到拿到西南的毒物,并不难。   白荣行便是这般死的。   只是如今他已经死了,到底是谁下的毒手,已经不再重要,涉及西南旧案,迟早是一个死字。   “那就有劳张御医了。”   花如扶起帘子,亲自送人离开。   “这几日的膳食都从小厨房里出。”明沉舟吩咐着。   “娘娘,陆行在殿外求见。”   就在她百事不得其解的时候,一个小黄门站在门口躬身说道。   明沉舟懒洋洋说道:“让他进来吧。”   小黄门半晌没动,只是跪在地上,低着头。   “还不下去。”桃色蹙眉,厉声呵斥道,结果眼角一闪,却看到娘娘正咕噜一下爬起来。   “哎哎,娘娘要去哪里?”她慌张问道。   明沉舟瞟了一眼门口的小黄门,小声说道:“陆行今日可是和掌印一起出门的,好端端他来看我做什么,嫌被英景怼得不够厉害嘛。”   桃色一惊。   “娘娘是说门口是……”她咽了咽口水,用着气音说着,“掌印啊。”   明沉舟伸手拍了拍她脑袋,欣慰说道:“孺子可教。”   “那掌印怎么不进来啊。”桃色连忙帮着她穿衣服,小声说道,“这般做派好似戏文里斯斯文文的小书生,拘着礼教,不敢踏入姑娘闺阁。”   明沉舟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啧啧称奇:“你如今的胆子是大了啊,连掌印都敢打趣。”   桃色吐了吐舌头:“奴婢原先怕得紧,掌印只要看我一眼,我就恨不得立刻当场躲起来,可现在我感觉掌印不一样了,而且奴婢这不是跟娘娘偷偷说的吗。”   主仆两人很快就收拾干净,绕出屏风:“人在哪?”   “在东侧门。”   小黄门这才起身,低声说道:“娘娘这边请。”   东侧门还没走近,就看到陆行抱剑靠在门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吊儿郎当的模样,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去,见了人便露出大大的笑来。   “娘娘。”   他一笑,嘴里的草就掉了下来,被他随手握在手中,插在剑柄上,爽朗阳光。   “人呢?”明沉舟快步走到门口阴影下,低声问道。   陆行指了指外面:“树下。”   明沉舟眼底露出笑意,拎着裙摆直接跑了出去。   “掌印。”一出门,她便看到树后的那截玄色蟒服。   谢病春转身,眉心微微蹙起,看着兴冲冲跑到自己面前的人,眉眼低垂,冰白的手指落在她的纤细的脖颈处。   “御医看了吗?”   冰冰凉凉的指尖落在脖颈间,好似一片羽毛微微刮过,纤弱单薄的细绒擦过皮肉,多了点难言的悸动。   明沉舟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大眼睛眨巴地看着他:“看了,没事,之前吐的时候伤了喉咙。”   那指尖自上而下轻轻划下,最后定在她的衣襟处。   “衣服怎么没穿好就出来了。”   明沉舟顿时咧嘴一笑,唇角梨涡若隐若现:“这不是听到掌印来了,生怕掌印走了,迫不及待来见你嘛。”   谢病春失笑,理着她的衣襟:“马屁精。”   “没有啊,可是真心实意的话。”明沉舟得意地说着,“你不是说完事才回来吗,现在怎么回事了。”   她话锋一转,严肃说道:“我可没事,是柳行大惊小怪的,闹出这么大动静。”   谢病春垂眸,轻声说道:“不是柳行。”   明沉舟歪头。   “那是谁?”   “郑樊找了一个小乞丐。”他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让他冷峻的眉眼蒙上一层戾气,“迫不及待来示威了。”   “这可不是他的风格。”明沉舟眨了眨眼,“说是郑江亭我还信一点。”   “难道这次是郑江亭的手笔。”她谨慎猜测着,“感觉这么匆忙,破绽百出,确实不太像郑樊的风格。”   “不过这么大的事情,郑樊难道不知道?”   她摸了摸下巴,最后眉心狠狠皱起:“太奇怪了,总觉得后面是个连环坑。   谢病春并不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她,最后轻声说道:“今后吃食让柳行桃色先验毒,出门在外一定要带着人,这几日的吃食从小厨房出……”   “知道了,掌印你今天怎么这么啰嗦啊。”明沉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突然抬眸,眼睛笑眯了眼,故作促狭地跳了挑眉,“是不是担心我啊。”   她一抬眸,就和谢病春的视线撞在一起。   明珠生晕,冰雪消融。   “嗯。”   他轻声说着,声音低沉,落在耳边就好似一阵春风钻了进来。   “我很害怕娘娘。”他伸手,轻轻揉了着她泛红的耳廓,羽睫轻轻颤动,这一刹那间,傲骨曲折,脆弱显露,就像一只高高在上的仙鹤,触不及防的落在触手可及的手边。   只需用一根小小的红线,就能把他强留在一人。   明沉舟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拉着他的脖颈用力向下拉去,踮起脚尖,朝着他单薄冰冷的唇角重重亲了一口。   “我在,谢迢。”   谢病春轻轻叹了一口气,那颗飘忽不定的心,这才轻轻落回原处。   “嗯。娘娘回去吧。”   他微微一笑。   “你也快回去吧,我总觉得事情不简单。”   明沉舟不好意思去看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突然伸手捏了捏谢病春的脸颊。   “小娘子,我走啦!”   陆行隐隐约约听了这一句,一口气顿时没下去,口水呛了一下,抱着剑,大声咳嗽起来,只是他还未直起腰来,只看到娘娘粉色的裙摆自眼角处蹁跹而过。   脚底抹油的速度倒是快。   陆行抹了一把发红的脸,磨磨唧唧移了过来:“走吗,突然回宫只怕会引起注意……万岁。”   他脸色微变地看向谢病春的身后。   谢病春眉心一簇,随后松了眉间,扭头去看。   只见不远处谢延独自一人站在一处角落的阴影处。   他不说话时,脸上的稚嫩就会被严肃所弱化,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人,莫名会让人有紧迫感。   这位幼帝,早已长大。   谢延身形小,刚才若不是主动出来,站在那里只怕谁也发现不了。   “万岁。”谢病春垂眸,神色冷静行礼。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何时来,便也不知道他到底听了什么。   “我正打算去找掌印。”出人意料的是,谢延先一步开口。   谢病春点头:“不知万岁为了何事寻内臣。”   谢延背着手,慢条斯理地走到他面前,最后站在半尺远的地方,这才继续说道:“殿试那日钱得安成绩最好,虽被事情耽误了,并未颁布成绩,但朕打算破格先让他去翰林院历练。”   历来进了翰林院便是拿了入阁的敲门砖。   谢延这是打算扶持钱家。   “钱得安出自钱塘钱家,家风清正,不会辜负万岁期待。”谢病春轻声符合着。   “本也打算扶一把明家,谁知明自流透过安相,想要外放历练,选了江南,朕同意了。”谢延又说道,“朕见他性格优柔,但却是良善之人,给他选了松江府的一处县衙。”   “见识过民间疾苦,自然能更好的为国为民。”谢病春站在树影下,斑驳的树影落在冰白的侧脸,掩住了他的神色。   谢延看他,漆黑的眼眸格外冷淡,好似一汪清澈的水池,虽目之可见底,但无人回去拨撩这趟容不下沙子的清水。   “太皇太后走后,户部上书说要为太后修剪寝陵,特想朕请尊号。”谢延上前一步,目光越发灼灼,“掌印觉得请封什么好?”   一侧的陆行欲言又止,神色不安。   谢病春垂眸,几个呼吸后,便低声说道:“娘娘的尊号,内臣不敢妄言。”   谢延背着手,沉默地看着他。   “古有天皇、地皇,有泰皇,其中以泰字最贵。”谢延缓缓说道,“朕想要把世间美好字眼悉数送上,掌印以为如何?”   谢病春抬眸,目光落在小皇帝身上,最后轻声说道:“娘娘担得起。”   四目相对,同色的瞳仁,相似的眼廓。   一侧的陆行这么一看,才觉得两人不知不觉长得颇为相似。   谢延先一步移开视线:“娘娘自然当得起。”   暮春不知何时悄然而至,东侧门的小花园里桃花已经开到最是灿烂的季节,再过几遍,便会在鼎盛期衰落。   落花无情,吹落衣裳。   “掌印今日辛苦奔波,不可再迷路了。”谢延看着他慢慢吞吞说道。   谢病春垂眸,拱手:“内臣知道了。”   陆行目送小皇帝背着手慢慢吞吞进了瑶光殿,好一会儿才回神,倒吸一口气:“万岁不会看到了吧?”   谢病春脸色阴沉:“万岁平日何时下课。”   陆行看了眼天色,脸上露出古怪之色:“好像早了半个时辰,现在还未到午时。”   “郑樊。”谢病春轻声念了一声,随后轻轻一笑,“原来局在这里。”   “怎么了?”陆行警觉问道。   “把赵传的兵器和家属都待会东厂,务必保其安全。”谢病春低声说道,“钱家一出手,我们便出手。”   “是。”   “那万岁那边……”陆行跟在他身后,犹豫问着。   谢病春脚步一顿,可并未说话。   太后遇刺的消息奔不算什么大事,却不知怎么突然在民间流传开,等西厂的人察觉出不对劲,事情已经控制不住。   “我有个钱塘的朋友,说是见过一次那个罗松文的小徒弟,七八岁的时候,你猜这么着。”   “和当今万岁长得一模一样,就是比万岁还要精致秀气,眼底就是有一点红色泪痣的。”   “谢病春当日杏林坛出事时你也见过,长得面若好女,最重要的是眼底也有一颗泪痣。”   “这么说来,那他不是和胡承光是同门师兄,那胡承光怎么整日骂他。”   “避嫌懂不懂,不避嫌怎么当帝师,怎么控制万岁。”   关于谢病春的事情,好似一夜之间突然一发不可收拾,更与之津津乐道的是,谢病春和太后的逸闻。   早些就有这样的风声,后来随着太后救了江兴程后不了了之,如今因为太后中毒之事,瞬间又冒了出来。   “他们都说……”英景难得磕磕绊绊地说着,“掌印和娘娘在一起都是因为罗院长。”   明沉舟皱眉。   “关他什么事。”   “说娘娘对万岁一向如此贴心,之所以和掌印在一起是以身饲虎,为了帮万岁夺取天下读书人的拥护。”   “他们便开始胡乱猜测,说其实一开始就内定了胡师为万岁恩师,所以当日对胡师百般维护,还说万岁几次能得罗老师的青睐都是因为掌印。”   明沉舟一张脸阴沉。   “是谁在背后嚼舌根。”   这些话一份真九分假,在不知情的人耳中偏偏又听上去格外有道理,几乎没有破绽。   “陆行已经去查了。”   明沉舟深吸一口气,脸上难得露出怒色:“都给我找出来,杀一儆百,看谁还敢胡乱编排。”   “是。”   “万岁那边知道吗?”   她蹙眉问道。   “赵姬委身吕不韦。”谢延一字一字地重复着,眉目阴沉。   绥阳跪伏在地上,连着呼吸都不敢加重。   谢延闭眼,心中一团怒气汹涌而来,他却知道此刻不是生气的时候。   “何时的流言。”他轻声问着。   “三日前,就是娘娘遭下毒那一日,柳行派锦衣卫去查下毒宫娥的老家,被那户破罐子破摔的哥哥抖露了出来,那人说自己是宫娥的亲哥,知道的都是准确的消息,便是一通胡说,这才一传百传出去的。”   “人呢?”   “被锦衣卫当场格杀了。”   “可有查出什么?”   “那一户人家中多了一百两银子,可都是寻常白银,看不出来历。”   谢延垂眸,手指紧紧攥着。   殿内安静得只剩下两侧的香炉散发出袅袅桃花香,半侧床沿的光落在谢延脸上,晕开一道道光晕,却并未融化他眉眼间的冷色。   他不笑时,总是格外严肃,眉心三道浅浅折痕,丝毫没有孩子的稚气。   “谢病春。”他轻声念了一声,带着无尽杀气,“脏了娘娘的裙摆。”   绥阳心中一个激灵,好一会儿才故作惊疑地轻声反驳道:“此事颇有疑窦,未必是掌印的作为。”   谢延冷笑一声,面容冷厉:“自然不是他,他不敢。只是郑樊当真以为朕是先帝吗,任由他摆布。”   他脸上露出浓重的煞气,稚嫩的眉眼露出冰冷血色。   “朕和他说过,娘娘应该名留青史,所以身上不该有污点。”   “他竟敢……”谢延咬牙切齿地说着,“朝堂纷争拉娘娘下水。”   “让郑樊滚进宫来。”他把手边的折子悉数扫落在地上,一字一字说道。   “是。”绥阳行礼。   “此事不可让娘娘知道。”临出门,背后传来万岁冷静的声音。   “万岁。”门口,传来侍卫气喘吁吁的声音。   与此同时,一阵沉闷的鼓声自耳边自远而近逐渐清晰传来。   敲鼓之人力气逐渐变大,到最后几乎是一声接着一声,密集到近乎令人心跳加快,震得屋檐两侧的避风铃都在微微振动。   “怎么回事?”   绥阳急声问道:“是谁又敲响陈情鼓。”   “有一个男子自称钱若清,乃是当年浙直总督钱森的独子,手中有当年郑樊在钱塘搜刮百姓,秘密交付给西南都指挥佥事赵传,让其冒充义军,嫁祸宁王。”   绥阳一愣,扭头去看万岁。   万岁脸上近乎平静。   就在此时,原本已经消停的鼓声,再一次响起。   绥阳一颗心不知为何开始加快,咽了咽口水。   “万岁。”   另有侍卫匆匆而来,跪在地上,声音都在颤抖。   “安相,安相穿着白衣敲响陈情鼓,请万岁彻查宁王一案。”   后世史书记载,雍兴二年春,三月而陈情三次,宁王案起,血流成河,朝野焕然。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一去医院就头疼,到底什么毛病,绝望 第89章   郑樊入宫时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看到殿下下跪两人时神色不变,只是行礼后也跟着跪在下面。   虎首拐杖倒放在地上,栩栩如生的眼睛怒目圆睁,看向雕梁画柱的穹顶,不威自怒。   谢延脸上早已没有喜怒,只剩下诡异的平静之色。   “钱家告你设计宁王案,制造义军污蔑宁王谋反。”谢延开口,冷静质问着。   郑樊跪在上,脖颈低垂,花白的头发带着老年的暮气。   “微臣不知此事,也不知道钱家为何如此控诉,此事恐有误会。”他喘着气,一口气颤颤巍巍地说着。   “依钱家所言,当年就任钱塘水军千户的赵传借着江南泛滥的倭寇之患,囤积大量兵器,又借着你的名义去江南侵占学田,囤积大量银两。”谢延沉吟片刻后,直接说道。   “这微臣属实不知,只是宁王案时赵传已经去了贵州的安南卫。”郑樊慢慢吞吞说道,“而且中间可隔了一段日子。”   “他在浙江囤积兵器银钱,到了贵州又恰恰立功,再则当年赵传长兵奇袭,七日路程被急行到三日,本就疑点重重。”钱若清立马反驳道,“但若是本来就是西南,倒也说得过去。”   钱若清跪在正中的位置,有条不紊地继续解释道。   “万岁可知,当朝八百里加急乃是最快的传信速度,如今自云南八百里加急跑到京城,需要三日,但这个时间是需要至少跑死三匹千里好马,若是中途不换人,传令员敲响京城大门时便会吐血而亡,若是中途替换三个传令兵,那三人皆需修养至少半年。”   谢延听得仔细,眉心紧皱。   “且是单人就要这么大的代价,那若是军队疾行更是不能完成,军队是为了打仗,不可能损耗军力来进行疾行。”   “万岁可知,斥候在军中素有急旋风之称,便是如此贵阳到云南也要翻山越岭,需一夜一日的时间,军队若是派出轻装出行的前锋,每日行走不过两百里,再是迅速也不过三百里,贵州屯军在山里,距离云南一千一百公里,期间还要绕过群山深河,三日时间穿过贵州,来到义军所在的玉溪山,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是赵传的本事。”郑樊慢条斯理地说着,神色巍然不动,甚至有些悲天悯人,看透世事的深沉。   “他虽是我主考那年上来的进士,可也算是天子门生,对我比之常人稍微亲近一些,是因为他那科举前几日刚得知丧父消息,银钱又被偷了,我资助他几块银两,让他寄回家用来下葬老父,难道也要被拿来攻讦吗。”   他掀了掀眼皮,露出一双波澜不惊,深沉年迈的瞳仁,目光扫过钱若清,最后落在最上方的幼帝身上。   “老臣,问心无愧啊。”   殿内一片寂静,香炉上的白色烟雾在空中微微散开,很快就消失在飘满日光的屋内。   人人都说郑樊是大奸臣,把持三朝超纲,手下党羽众多,却都忘记这位在大周政坛屹立三十年不倒的首辅也是自底层读书人一步步走上来的,一手馆阁体和草字被明宗盛赞多年,对于诗词戏曲的造诣更是登峰造极,深得宪宗喜爱。   他说起话来总是慢条斯理,有理有据,丝毫没有因为年迈而乱了分寸,沉痛哀悼,历尽沧桑,总是能一下说到别人的心坎里去。   谢延原本紧抿的眉心果真跟着松了下来。   “阁老起来吧,绥阳,赐座。”他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   郑樊颤颤巍巍地谢恩,扶着绥阳的手,微微一笑:“多谢绥禀笔了。”   绥阳今日早上入职司礼监,故而如此一说。   “客气。”他不卑不亢,低声说道。   郑樊捏着手中的兽首拐杖,手指摩挲着花纹,一如既往地沉默坐在一侧。   郑樊入仕至今遭遇过无数次巨大危机,最严重那年是周生和明笙连手给他制造的,那一次他都已经自请辞官,可到最后还不是临危反击,拉了周生下马,反败为胜。   哪怕他今年已经七十高龄,哪怕他看上去已经毫无攻击力,可所有人都在警惕畏惧这只沉睡的老虎。   钱若清眉心紧皱:“可那批不曾上档案的铁器却是不争的事实,那批义军的武器我父亲曾去西南时意外得到,正是当年抗击倭寇才有的长刀。”   钱若清自袖中掏出一张纸,递了上去。   “万岁请看,抗击倭寇多为海战,武器以瘦长尖为主,要的就是隔船刺人,或者沙滩上比拼,但西南一地多沼泽藤蔓,树木繁多,刀具以粗短宽为主。”   绥阳接过纸张,送到谢延案前。   “这是两地武器差别,万岁若是不信,可以去问询问兵部。”   “钱森找来的刀具在哪?”谢延仔细研究一番后,问道。   “在我家中。”   郑樊眼皮子微微一动,一口气半喘着开了口,说话不慌不忙。   “不是老臣小人之心,要为赵传说话,只是那兵器如何证明是义军的,总不好捡了一把东西,就说义军的,或者如钱若清所说是赵传扮演的义军的,毕竟当时西南惨状,万岁不知,你们也是知道一些的,各地豪强并起,一把叫不住名字的武器实在太过普通了”   “有当地百姓作证。”   钱若清叩首,长身而拜,直接说道。   “当年义军曾烧杀抢掠无辜百姓,且不说宁王治下从未发生这些恶贯满盈之事,百姓措手不及,幸而我父遇到几个被罢免的官吏,众人奋力厮杀,这才得以保全性命,他们如今正在入京的路上,愿为宁王和我父作证。”   一直垂眸的郑樊抬眸,花白长眉微微一蹙,但很快又趋于沉默。   谢延收了手中的纸张,点头说道:“倒是一个完整的证据。”   钱若清抬眸,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   “我父一心为民,至死前对此事仍念念难忘,当年受宁王案牵连,含恨而终,恳请万岁为他伸冤。”   “人心易变,等闲难故。”郑樊也紧跟着轻声叹了一口气,神色悲悯,“若真的如此,我定是第一个不饶赵传。”   钱若清抿唇,垂眸不去看他。   所有事情走到这一步,宁王案的背后推手昭然若揭,   当时初出茅庐的明笙为求在内阁站稳脚跟,一手炮制了宁王案的开端,他的本意不得而知,但随着后来安南违背誓言,郑樊推波助澜,黄兴甘为刀锋,宪宗犹豫不决,薛氏狠辣心狠,最后导致了这场西南巨变。   这一场政治交锋中,没有一个人不是手染鲜血,每个人都是杀死宁王的刽子手。   可宁王,又做错了什么?   他当年避退西南,不过是为了能让百姓安稳生活,大周国体稳定而已,到最后却落得自己和妻儿挫骨扬灰的下场。   不得善终啊,这位当年站在钱塘章台柳前,总是摇着扇子,笑眯眯喝着酒,温和看着众人打闹的人,到最后落得这么残忍的结局。   钱若清至今都不敢回想当年的场景,如今那些在京城阴暗处齐手谋取宁王性命的人,只剩下郑樊一人独活。   若说郑樊不过是为君分忧,可这件事情中唯有他被摘得最是干净,出面的都是赵传,授人把柄的也是赵传,可赵传谋此事时,对宁王的杀机并未完全显露。   郑樊的出手,直接导致宁王府的覆灭,令人不寒而栗。   “那安相又是为何?”谢延的目光落在最右边一直沉默的安悯冉身上。   自明笙死后,也许是再久之前,安悯冉整个人都沉静不少,原本壮硕的身形也瘦了一圈,紫红的脸颊也消瘦下来。   这几月的内阁和司礼监集议中也很少和郑江亭等人争吵,去年大雪更是直接请民去了受灾最严重的州县,在疏散百姓时还差点被崩塌的大雪埋了,幸得黄行忠的大肚子一撞,这才躲过一劫。   这一去便是三个月,他再回来时,整个人的气质便都变了一圈,就像此刻,在钱若清和郑樊的交锋中,他只是沉默地坐着。   安悯冉抬眸,目光冷静悲壮,扫过众人,最后掀了下摆跪下。   “微臣,此番也是为了宁王案。”他垂眸,掩下所有悲凉,低声说道,“微臣,微臣状告微臣恩师……”   “明笙。”   谢延瞪大眼睛,就连郑樊也忍不住掀眉看他。   “恩师如父,盛恩似山。”谢延低声说道,“安相可要说清楚。”   大周师徒关系之森严,超乎历代前朝,官场历来都是师徒提携,就像明笙是周生带进内阁,安悯冉和戴和平是明笙带入官场,师徒关系不亚于父子关系。   背叛恩师乃是大罪,更别说状告恩师。   子告父,徒杀师,不过如此。   安悯冉脸色灰白,摘下头上官帽,跪伏在地上:“微臣清楚。”   钱若清瞳仁一缩,愣愣看着面前之人,嘴角微动,可最后还是抿了抿唇,缓缓移开视线。   “只是恩师明相做了如此大不公的事情,微臣无法视若无睹。”安悯冉低声说道,声音是强忍着的哽咽,“宁王惨死,乃是恩师一手开幕,微臣,微臣得知真相,寝食难安。”   此时不过午时,春末的烈日热烈明媚,照在门上的精细的花纹上,一半的倒影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切割出一个个空格,一般落在安悯冉身上,让他的身形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谢延自龙椅上走了下来,站在那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台阶的人。   “你可有证据?”他低声说道,随后又紧跟着警告着,“不论结果如何,这顶官帽怕是都不能如安相所愿。”   安悯冉身形一顿,手指微微弯曲,半花白的头发在日光下银丝毕现,可随后又僵在原处,几个呼吸后,这才开口继续说道。   “微臣知道,十年寒窗,圣书万卷,笔墨不辍,只为百姓而来,明开三年得恩师器重,自此不敢忘心中所想,只是臣愚钝,本愿为鲲鹏,负民万里,却只做了蝼蚁之事,任生灵涂炭。”   “臣,愧负圣恩。”   他行了一个大礼,一头触低,狠狠闭眼闭上眼。   一侧的钱若清失魂落魄地看着他,这一刻,他后悔让安悯冉搅进这摊浑水中。   两人同窗时,相比较钱若清的聪慧,过目不忘,安悯冉自来就不是最聪明的学生,却是最勤奋的弟子,他的一步步都是靠着比常人付出百倍的努力得来的,能走到这一步,不过是凭着心中所想。   “这是当年恩师送给安南的信。”他低声说道,“里面的兰花印章乃是恩师亲手所刻,从不曾对外盖过,不可能被人冒用。”   谢延接过绥阳手中的信,目光一扫,眉心瞬间皱了起来。   这一份要求交易,安南散播宁王为非作歹的谣言,明笙则说服万岁扶持如今的安南王登基。   这封信的后面并无署名,只是盖一个兰花印章。   “你又是如何得到这份信,又如何确定,这个兰花就是明笙所有。”谢延问。   “微臣琴棋书画皆不擅长,唯有一点力气,是以对雕刻略有研究,恩师刻这枚印章时,曾问过微臣的意见,这花,也是恩师亲自画的。”   安悯冉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至于这封信,是微臣私自寻了恩师的书房找到的。”   谢延闻言,忍不住蹙眉。   “虽说这般说不好,但胡乱翻人书房,可不是君子所为。”郑樊轻声说道,“既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手所得,这事存在得便有些巧合了。”   “这是恩师的笔迹,万岁也该认识,这印章在恩师遗体被送回明家时,在衣物中找到,当年恩师在明德十年冬日,借着去给好友看病的明医,带着一双儿女去了云南。”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微臣只知如此,已悉数交代,其余事情还请万岁定夺。”   谢延沉默,看着殿下三人,一时竟也难得也有些迷茫疲惫。   这么多事,大江南北所有事情都会被掀出,闹了个朝堂天翻地覆,可兜兜转转,不过是为了一个宁王案。   内阁司礼监原本加起来十个人,到现在竟无一人可信。   “都带下去吧。”他抿唇,轻声说道,“不必带去东西两厂,但锦衣卫要日夜巡护,不准与人见面。”   “是。”绥阳点头应下。   “万岁。”郑樊抬头,轻声喊了一声,“老臣今日入宫,虽心中无畏,也愿配合诸位,还自己一个清白,只是有一件事,唯恐万岁遗忘,不得不斗胆多嘴。”   “何事?”谢延揉了揉额头,随口问道。   “民间流言纷纷,我知万岁疑心老臣,可老臣以性命担保,此事于老臣毫无关系。”他捂着唇,咳嗦一声,整个人佝偻着,带出几丝年迈的暮气。   谢延眉眼低压,冷冷看着面前之人。   “流言止于智者,但断于源头。”他抬眸看向面前的小皇帝,严肃而坚定地说道,“断其源头,可保无忧,万岁可知。”   谢延怔怔地看着他。   “万岁。”郑樊起身,上前一步,但很快便有止步于此,脸上露出无奈之色。   “老臣斗胆,劝万岁及时止损,才能高枕无忧,人人都道,睡榻之前岂容他人,万岁也该快些做出决定,如今百姓被奸人所裹挟,听风是风,后世必起纷争,恐不能如万岁所愿。”   钱若清皱眉,立刻反驳道:“是非曲直,自有公道,万事自然要寻一个公正,阁老的意思是打算让万岁不分青红皂白吗。”   郑樊微微一叹:“老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唯恐来不及,户部请封的折子,万岁还未回,若是闹大了,又该如何?”   “其如今事情纷杂,但治国如烹小鲜,抽丝剥茧,化繁为简,除去最简单的才是。”   他语重心长地说着,随后又颤颤巍巍地行了一个大礼:“是老臣冒昧了,只是不忍见万岁为难。”   钱若清并不涉及朝堂,但听着他的话虽不解其意,却依旧觉得古怪。   安悯冉回神,皱眉,不悦说道:“都是流言蜚语,君子立身不怕影子歪,太后和掌印的事本就是无稽之谈,遮遮掩掩才会出事。”   钱若清闻言,脸色微变。   谢延站在上首,把所有人的目光都纳入眼底,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钱若清,这才收回视线,淡淡说道:“朕知道了,绥阳,都带下去。”   “是。”站在角落处的绥阳这才微微一动,让人察觉出他的动静。   一行人都被锦衣卫带了出去,因为万岁不准送去东西两厂,便悉数送到刑部看管。   “路途颇远,三位大人还请上马车。”绥阳令人拉来三辆马车。   为首郑樊看着高耸的宫门,扭头又见了一眼乾清殿紧闭的大门,这才笑说道:“有劳了。”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谢延一人,空中飘荡着细碎的日光,殿内安静极了。   谢延背着手看着案桌上的东西,来回走动着。   前朝旧案,涉及忤逆,先帝定案,翻不翻案,都是一个抉择。   若只是普通的谋逆案子,谢延对宪宗并无敬意,自然是以公道为先,可如今这个案子被各方搅得,牵连了这么多人,恩师的老师,要重用的钱家,内外朝廷,甚至还有深宫的太后。   他虽早慧,自有沟壑,但一时间竟也抉择不下。   “万岁,西厂派人来了。”门口,小黄门低声说道。   谢延蹙眉:“又怎么了?”   “学田案审好了,来述案。”   谢延这才揉了揉额头,坐会原处,低声说道:“进来吧。”   “卑职西厂千户王兴,赵传以悉数交代学田案,还行万岁过目。”殿下跪着一个身形魁梧的人,压着嗓子,依旧震得人耳朵发蒙。   “赵传为了完成郑樊的要求,这才大肆并购学田,囤积武器,借着镖局送到西南,至于用途他当时不知,后来得到郑樊传信,这才伪装了起义军。”   谢延深吸一口气,啪地一声,用力合上折子:“所以又是涉及宁王案。”   王兴一愣,犹豫说道:“卑职不知,但赵传确实是如此交代的。”   谢延见他当真一脸迷茫,缓缓吐出一口气。   “掌印呢?”   “应该还在赵传别院搜武器,赵传怕离任后被人发现这批兵器,便在入京时带在身边。”   “所有东西,信件都还没找到?”谢延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之色。   王兴一怔,下意识补充道:“赵传认了罪,东西自然会找到。”   “知道了,下去吧。”谢延把手中的折子放在一侧,低声说道。   “是,卑职告退。”王兴心里琢磨不出万岁的意思,很快就抱拳离开。   “万岁,人都送到了。”绥阳地身影悄无声息地入了殿内。   谢延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道:“你陪我去宫外看看。”   绥阳一愣:“可要去把太后一起叫来。”   “不,不必了。”谢延盯着案桌上满满当当的东西,冷不丁问道,“若是杀了他,娘娘会恨我吗?”   绥阳心中咯噔一声。   “郑樊说的不无道理。”他下了龙椅,低声说道。   “宁王确实蒙蔽了不白之冤,翻案是情理之中,娘娘说过是非不可掩,宁王案就算不再我手中翻案,当年那批人还是会闹出一个又一个事情,何必折腾百姓呢。”   他背着手,带着不合这个年龄的成熟和睿智。   “只是如何翻,翻到什么地步。”他站在香炉前,问着香甜的桃花香味,缓缓问道,“我纠结不定,但,流血总是免不了的。”   “既然如此,便先把娘娘摘出来才是。”他伸手,轻轻摸了一下滚烫的炉壁,指尖瞬间烫红。   “万岁!”绥阳大惊,“奴婢去找御医。”   “不必。”谢延转身,眸光已经清冷严肃,“先去宫外吧,让我看看外面情形到底如何。”   “我读书时,总是鄙夷挥刀向弱者的人,不曾想,今日我也要如此,才能斩断这团乱麻。”   他踏出大门时蓦地喃喃自语,朝着东边的位置看了一眼,那是瑶光殿的方向。   ————   “掌印,并未找到赵传说的那份信。”   赵传别院狼藉混乱,锦衣卫几乎把地皮都掀开了一层,仆人丫鬟蜷缩在一团战战兢兢。   “没有,他骗我们。”陆行蹙眉,不安问道,“重刑之下,还能这般维护郑樊。”   谢病春站在影壁前,突然跳了跳眼皮:“王兴入宫了吗?”   “应该入了,等着郑樊他们被带走了,才进去的,就是为了给郑氏父子最后一击。”   谢病春一愣:“两个人都带走了?”   “那倒没有,就郑樊,咦,是了,怎么只有郑樊。”   谢病春心跳突然加速,唇色发白,一道隐晦,抓不到的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掌印,丫鬟们说,三日前,有一个中年人来过,看描述,应该是郑江亭。”有锦衣卫带着别院下人的口供走了过来。   谢病春转着银戒的手一顿,眉宇间的厉色瞬间涌了上来。   “看不出赵传如此重情,也怪不得郑樊当日并无异样。”陆行心知他们是被郑樊摆了一道,愤愤说道。   他如此匆匆上折子就是为了让郑樊和赵传彻底扯上关系,摆脱不了嫌疑,可如今却只能等西南那边的消息。   谢病春盯着这个院子,一种不安的心情漫上心头。   他和郑樊打过交道,有些人杀/人是快刀而下,有些人确实不知不觉中的背后一刀。   前者雷厉风行,却尚有回旋余地,后者确实防不胜防。“回京。”他心中不安渐生,一甩袖子,转身离开。   “是,回西厂。”陆行大喝一声。   就在他们收队准备回城时,有锦衣卫快马而来,满头大汗,嘶声大喊着。   “万岁下旨重审宁王案。”   谢病春倏地抬眸,紧盯来人。   “罗松文不敬先帝,任意妄为,牵连数桩大案,赐毒酒一杯。”   陆行大惊。   “掌印。”他倒吸一口气,脸色煞白。   谢病春手中银戒倏地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满院繁花似锦,于他却无半分春意。   原来如此,郑樊的目的一直都是罗松文。   用太后来离间他和万岁的关系,利用满京城的流言蜚语心里威逼万岁,甚至假借迫在眉尖的宁王案用来遮掩。   所有的一切都是让谢延警惕,众人放松心态,而他则是借着保持太后清白名声来行最后一招。   是了,郑江亭掌管的就是户部,户部为太后请封的时机也太过凑巧。   他就是要逼死罗松文,逼死宁王案中唯一在世的知情人,只要除了他,宁王再无翻案可能。   郑樊也将不战而屈人之兵,彻底自此事中逃离。   “老师。”   谢病春被日光刺得眯了眯眼,心口却觉得如坠冬日。   作者有话要说:  加班到九点,来不及写,呜呜呜,有些细节还没修,凌晨看的几个小朋友,记得到时候再看一下,感恩 第90章   宁王翻案,赐死罗松文,万岁虽未张贴皇榜,大张旗鼓,但暮鼓钟响前,内宫小黄门早已送着新出炉地邸报送到各府衙门。   一时间朝野纷乱,原本到点下卯的衙门,到现在却是一个人都不曾离开,各府衙门灯火通明,围着那份邸报神色各异。   “为何一定要杀罗院长。”有人低声说道。   上首年迈的长官,抹了一把胡子,长叹一口气:“这可是先帝定的案子,帝王颜面,总是要维护的。”   “可若是。”开口的小吏,犹豫片刻低声说道,“宁王,宁王若真的是无辜的呢,是先帝错了呢。”   “胡言乱语。”长官怒目圆瞪,怒叱一声,“万岁怎么会错。”   他一顿,跳动着烛火的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若是错了,那也是先帝受奸人所蒙蔽,罗松文当日击鼓鸣冤,矛头却是直指先帝不仁,乃是大不敬。”   有年轻人不服,却又被身边的人狠狠拉了一下袖子。   长官视若无睹,只是继续说道:“万岁仁慈才赐了毒酒一杯,不牵连其他。”   豆灯飘摇,照得屋内诸位的脸上皆落在阴影,有人冷漠,便会有人叹息。   “那他当时为何如何喊啊?”许久沉默之后,有人不解问道,“我听说此案关联阁老和掌印,就不能……”   长官扫了一眼年轻人,沉沉叹了一口气,却又没有说话。   他是老人,再过几年便要致仕了,历经宪宗,当今两朝,自然隐晦能明白罗松文的选择。   往前看历任前朝,今朝去翻前朝案,甚至是先帝亲自盖章的旧案,屈指可数,可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再往后翻看史书,上面可还有一开始击鼓鸣冤的身影。   这是天家官威啊,触之既死,放眼望去,哪一个皇位下面不是累累骨血。   罗松文不知道吗?他太知道了。   可除此之外,他还有退路吗?   “自然没有退路。”钱家小院一片漆黑,只有门口的两盏兰花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钱得安枯坐在小院前,失魂说道:“当日流言沸沸,院长看的清清楚楚,可还是不愿,不愿宁王,或者掌印再受这个屈辱了。”   钱清染百日里已经哭了一场,眼角红红,不解问道:“我,我听不懂。”   安望星给她递了帕子,迷茫地看了一眼小院中站着的一圈大人。   今日钱家颇为热闹,罗松文的在京的三个徒弟齐齐出现,院中却又连一盏灯都不曾点起,只剩下漆黑的轮廓,令人看不清面容。   “宁王性格刚正不阿,他的儿子却入宫,沾满鲜血。”龚自顺轻声解释着,声音飘忽悲凉,“谢迢的身份一旦曝光,世人流言又该如何难听,这辈子都会被人戳着脊梁骨,他忍得下,老师却……”   罗松文怎么忍得下,世人不知,可他的徒弟却是亲眼所见,如今人人传颂的讨佞书,他是如何写成的。   他至今不曾骂过一声谢病春,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要劝他的小徒弟回头是岸。   “老师便是从小太疼他了,事事为他考虑,可他考虑过老师了吗?”   黑暗中,坐在矮凳上的裴梧秋愤怒低吼道,可随后脸上的神色便越发凄苦。   “说到底,是我们没用,之前保护不了放游,现在保护不了老师。”   小院陷入寂静,两课被笼着夜色的枣树上传来虫鸣之声,扰乱一院寂静。   “小声点,老太太好不容易睡过去。”席地坐在台阶上的水琛不悦指责道,“事已至此,抱怨又有何用。”   “老师对放游不只有师徒之情,他是宁王遗孤,老师和宁王乃是至交契友,既答应照顾放游,护他周全,自然不会趋利避害。”   水琛一向离经叛道,穿着前朝特有的宽袖,又任由长袖垂落在地上,仰头看向漆黑的夜色,夜黑无月,只有零星闪亮星光。   “老师,早就做好准备了。”他眸光微闪,露出悲戚之色。   去岁入京,老师说是为了被羁押多月的胡承光而来,可又莫名把书院交给二师兄,又亲手把谢迢的院子全都收拾干净,最后才快马入京。   这是赴死啊。   只是他们当时被老师瞒了过去,天真以为老师多年安稳过日,早已放下往事。   原来他早就想见十年未见的小徒弟,早就想为冤死石楠的挚友翻案。   “这分明就是郑樊的阴谋,先放出拿出狗屁倒灶的流言,逼的老师投鼠忌器,不得不跳下去,又估计闹大宁王案,闹得天下皆知。”   裴梧秋愤怒起身,在小院中如暴躁的野兽来回踱步,压低声音绝望怒吼道。   “他把宁王案和老师放在天平上,要谢迢做出选择,翻案或者是弑师。”他一口气急喘着,可一口气尽,他便颓然站在原处,“所以老师,选了自己。”   流言处起时,谁都看得出底下是无尽暗流,无穷后患,可罗松文为了保全徒弟,践守诺言,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这一跳,便注定了命运。   “那我爹还会回来吗?”钱清染抽泣地问着,捏着帕子,眼睛红彤彤的,“安伯伯还回来吗?”   一直垂眸的安望星也紧跟着看着院中大人。   “不会有事的。”龚自顺看着两个小孩,柔声安慰着,“万岁并非是滥杀无辜之人,郑樊如今也不能只手遮天。”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钱清染垂头丧气地低着脑袋,头顶的红绳垂落在两侧,可怜兮兮,“柔柔好想爹爹啊。”   钱得安心疼伸手,揉了自家妹妹的脑袋,柔声安抚道:“事情结束了,就回来了。”   “安伯伯也是。”他对着安望星细声说道,“一定会平安的。”   安望星明亮的眼睛眨了眨,重重点头:“我知道的,我爹出门前交代过我了,我是家中独子,不能退缩避让。”   “西南的人迟迟没有信来,明日我便打算去西南一趟,但在此之前,我打算去找小师弟。”龚自顺环顾众人,低声说着,“不到最后一刻,我不想放弃,也许老天垂怜呢。”   裴梧秋嘴角微动,随后讥笑道:“只怕他现在自顾不暇,而且老天若是垂怜,便改对他好一些,疼疼他,不行吗。”   “你别总对他有意见,每次见了他就没有好脸色,你未经他事,怎好如此说他。”龚自顺搬起脸教训道,“他心里也苦得很。”   “小师弟是个温柔的人,此刻,只怕比我们还疼。”   “掌印不再宫中?”明沉舟站在宫灯下,失魂落魄地重复着。   守门的锦衣卫为难说道:“是,今日天不亮就出宫了,至今没回来。”   “在西厂吗?”明沉舟不死心地问道。   锦衣卫犹豫,摇了摇头:“不知。”   明沉舟沉默地站在门口,始休楼一如既往的漆黑,连着一盏灯都没有,最远处的始休楼好似一只蹲坐在地上的巨兽。   “若是他回来……”她小声说道。   锦衣卫忙不迭保证着:“卑职一定派人去瑶光殿禀告娘娘。”   明沉舟最后看了一眼漆黑的院内,这才黯然转身离开。   “掌印,为何不见娘娘。”黑夜中,一道身影自黑夜中微微一动,自游廊处走了出来。   谢病春衣摆上还沾着血,冰白的面容苍白无色,盯着那道身影彻底消失,这才收回视线。   “我不想让她为难。”谢病春声音低沉,在夜色中轻轻飘散。   陆行欲言又止,最后小声说道:“也许现在只有娘娘才能劝住万岁。”   谢病春鸦黑的睫羽微微一颤,就像挡不住漫天黑色,到最后还是不堪重负地半阖着眼:“谢延不会改变的。”   乾清殿灯火通明,宫娥黄门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中,好似一个个泥塑。   谢延端坐在上首批改着堆积一日的折子,他午时出宫,到了申时三刻才回来,拖了一日的事情,他从不放到明日。   回宫后,他立刻召了郑江亭,兵部侍郎和几个两朝老臣,之后便一直出神沉默,直到酉时,这才下了那道政令。   那道政令不经内阁和司礼监,借着邸报的名义从乾清殿发出的,幸好内阁和司礼监如今早已没有主事的人,或者众人早已无力制衡此事,这才悄无声息地发出了出去。   “万岁,娘娘求见。”绥阳快步而来。   谢延手中的朱砂一顿,抬眸,漆黑的瞳仁倒映着烛光,却又丝毫没有引起眼波的动荡。   绥阳站在阴影处,一声不吭。   “娘娘自始休楼回来吗?”他低声问道。   “是,但掌印并未见她。”绥阳低声解释着。   谢延认认真真地低头把手中的折子看完,再添上自己的意见,这才放到一侧,沉默半响后才说道。   “朕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他轻声说道,脸上是不合年岁的深沉睿智,“世人皆知我是谢病春和娘娘推上皇位的,可现在我却要杀了谢病春的恩师。”   绥阳连忙跪在地上,叩首沉默。   谢延盯着案桌上的桃花,这是前日娘娘让桃色送来的,到现在都散发着冉冉生机。   他很喜欢这花,热烈活力,就像娘娘一样。   “可罗松文的命和宁王的翻案只能选其一,郑樊好手段,可天下能两全之事,本就屈指可数。”   谢延手中的朱砂笔落在宣纸上,划开长长一道痕迹。   这座乾清宫是皇上的寝宫,历朝历代,皇帝寝宫都会带上当权者的爱好,有爱好炼丹的鼎炉,有挂满诗词歌赋的枪,甚至还有遍地美人的先例,可谢延没有。   乾清殿只有看不完奏章,走不完的大臣。   唯一的亮点,便是太后时时送来的花,还有越来越肥的小黑。   谢延勤勉用功的程度,堪比太/祖/高/宗。   “我对此并未难以的抉择,只是罗松文之事还牵扯到娘娘。”谢延盯着那道红痕,轻声说道,“今日出宫,你也听到外面的流言了,稗稗野史,字字是刀。”   “罗松文无辜,可娘娘也无辜啊。”他下了龙椅,朝着外面走去。   绥阳连忙起身。   “郑樊想要他去死,罗松文自己也想死,唯有谢病春不想,可他没有办法,内因外行都是死局,他看得清清楚楚,这才不见娘娘。”   谢延站在紧闭的大门前,明亮的宫灯落在头顶的珠玉冠上,照得碎光耀眼。   “我若当真早慧聪慧,也许还有解决的办法。”谢延伸手,搭上大门门环,手指倏地紧绷,细弱秀气的手指便勾出凌厉之色,“可我没有,宁王案等不下去,我也等不下去。”   大门咯吱一声被打开。   台阶下站着的明沉舟抬眸去看,只见高大森严的大门被拉开一道缝,缝中站着一人,被屋檐下飘摇的宫灯拉出长长的影子。   “娘娘。”谢延站在门槛前,沉默地喊了一声。   明沉舟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他。   “你们都下去吧。”谢延背着手,威严说道。   “是。”原本还站满人的殿外悄无声息只剩下这对大周名义上的母子。   “娘娘因为罗松文而来的嘛?”谢延低声问道。   明沉舟眨了眨眼,华贵精致的月华裙在烛光下熠熠生光,让她好似被光晕笼着月亮一般。   “万岁英明。”她轻声说道,“宁王若是无罪,为何还要再生杀孽。”   “娘娘为何觉得宁王无罪。”谢延平静反问道,漆黑的眸光格外明亮。   “今日郑江亭说赵传被屈打成招,想要我把他从西厂换到东厂,兵部侍郎说当年东南倭寇肆虐,民间锻造长刀屡禁不止,加之西南混战,百姓早已拿起兵器对抗义军,无法确认钱家供词的真实性。”   “西厂折子中严明郑樊勾结赵传的信也并未找到。”   谢延冷静到近乎无情地说道:“我同意翻宁王案,不是因为宁王无罪,而是此事牵连甚多,内外朝廷,西南东南皆在其中,我不能任由这样的事情扩大。”   明沉舟怔怔地看着他,在这一刻,她似乎亲眼看到这位幼帝好似真的长大了。   记忆中那些莫名变短的衣服,长到及腰的身高都在此刻有了清晰的认识。   那个怕黑不肯松开衣服的手,那个在她怀里沉默哭着的小孩,那个总是仰着头笑眯眯看着她的谢延。   长大了。   她教他行事需不偏不倚,内外朝廷皆有立场,唯有他不能有。   她告诉他要是非未明时不轻下判断。   她虽未女子,却深受钱家教诲,自觉养了一个万岁,便一定要他一个好皇帝,可从未想过,若他不是好皇帝,也许今日就会大不一样。   明沉舟放在两侧的手,缓缓收紧。   两人隔着几步之遥的台阶,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娘娘若是选择不翻宁王案,罗松文便可不死。”谢延缓缓说道,“只是因他而起的漫天流言还需他亲自解决,那死的就会是谢病春。”   年轻的帝王第一次不掩饰自己心中的所想,平静的语气中似掩盖不住的杀气。   明沉舟眼尾逐渐泛红,脸颊微白。   “万岁今日杀他,到底是为了宁王案,还是为了……”   明沉舟喉咙干涩,好似被细针扎得说话不出话来,带着艰涩难堪:“谢病春。”   谢延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嘴角微抿。   “并无差别,娘娘。”   明沉舟缓缓闭上眼。   是了,事到如今,万事交错已无对错,但只要罗松文死了,所有事情都能迎刃而解,漫天流言,宁王旧案。   谢延不过是不耐烦地选了一个最简单,却也最有效的办法。   明沉舟身形一晃。   “娘娘。”谢延连忙下了台阶,朝她跑了过去。   “别过来。”明沉舟额头隐隐作疼,却忍不住捂上心口,低声说道。   谢延脸色煞白,却也当真停在原处看着他,瘦小的身形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可怜。   “万岁为何不放过掌印,他自你登基从不曾干涉越权。”明沉舟抬首,露出一张苍白的唇。   “所以我选择了翻宁王案,也并未杀他。”谢延低声说着。   “可那是他的老师。”   谢延沉默地看着她,冷酷说道:“那他可以选择活人,不翻案。”   明沉舟闭上眼:“那是他的生父啊。”   谢延并不说话,他不说话,便显得眉眼肃穆,巍然若冰。   “万岁为何如何厌恶他。”明沉舟脚步微动,裙摆便如散开的光华,映得她面色雪白,“因为他杀了慕容儿,因为他,他与我……”   “娘娘。”谢延打断他的话,“那是谣言,流言蜚语都是假的,只要罗松文死了,便不复存在。”   明沉舟咬牙,厉声说道:“不是谣言,谢延你分明清楚,这不是谣言,不是假的。”   “我喜欢他,为什么不可以。”   “谢病春但凡真的喜欢娘娘,就该为娘娘考虑,他有没有想过,一旦宁王翻案,他的身世根本瞒不住,到时候娘娘如何?”   谢延上前一步,咬牙说道:“娘娘现在名义上太后,他是司礼监掌印,是宫廷秘闻,可翻了案,你是宪宗贵妃,他是宁王幼子,是婶侄,是宫廷丑闻。”   “天下本就对女子苛刻,如此一来所有污言秽语就会附在娘娘身上,稗稗野史更是会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娘娘身上。”   “他若是真的喜欢娘娘,就不该僭越,引诱娘娘坐下如此不伦之事。”谢延喘着气,伸手去抓明沉舟的袖子,口气一软,“娘娘,不要喜欢他好不好。”   “他已经杀了我生母,我不能坐视他杀了娘娘。”   谢延靠近她,一张脸几乎要贴近他的袖子,惶恐说道。   “娘娘,你不是要我做一个好皇帝吗,只要解决这个事情,大周混乱三个月的朝堂就能恢复正常了,西南百姓得到喘息,百姓就能好好过日子了。”谢延轻声解释着。   明沉舟盯着袖口的那只小手,缓缓闭上眼,哽咽说道:“你明知这些流言是怎么回事?”   “我知,可事已至此,不破不立,娘娘的声誉我不能任由他玷污,而且娘娘难道看不出罗松文当日击鼓,为何直指宪宗吗?他已经替所有人都做好了选择。”   明沉舟眼尾通红,好似真的要滴出血。   “是我主动的。”明沉舟低头看着面前的幼帝,低声说道,“不是他引诱我的,是我先拉着他走上这条路的。”   “慕延,我喜欢他,我不过是喜欢一个人而已,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眼尾上的泪珠终于不堪重负跌了下来。   “可他不是好人人,他杀了好多人,那些人的一生谁来负责,娘娘与他在一起,便要受天下人指责。”谢延紧紧握着她的袖子,盯着她下颚处的眼泪。厉声说道。   “那他的一生谁来赔。”   明沉舟头疼欲裂,却还是伸手搭在他的手背上,缓缓用力,剥离开他的手指,失魂问道。   “若是没有权欲,没有贪念,他不过是钱塘江边的读书人。”   ——宁王当年不上报宗牒,不就是为了让他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读书郎。   谢延愣在原处。   “娘娘哭了,是我做错了吗?”他神色错愕地问道,伸手接住娘娘跌落的泪珠。   明沉舟眼睛通红地看着他:“万岁是为了国体,为了我,若是站在你的立场上,并未做错。”   “那娘娘为什么哭。”   “因为我疼。”明沉舟闭上眼,强忍着心中痛苦,低声说道。   “谢延,我好疼啊,你以为你和郑樊不过是让谢病春在生父和恩师之间做选择,逼死的是一个谢病春。”   她手指都在颤动,一张脸在烛光下泛出透明白意。   “还有我,你是逼我,逼我要在维护帝王还是维护爱情中选择。”   可所有人都以为做好决定了,罗松文,钱若清,安悯冉,甚至是郑樊,他们早已暗自掌握了方面,她便是垂死挣扎,也无济于事。   谢延慌乱中去拉明沉舟的手:“那我换个圣旨好不好,娘娘,娘娘别疼了。”   明沉舟缓缓挣脱开他的手,第一次如此正视着面前的小孩,原来所有人都长大了,只有她还停在原处。   她以为自己他还是那个怕黑睡不着的小孩,但他已经是一个帝王。   “朝令夕改,非帝王之道,万岁所行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她看着面前慌乱的小孩,强忍着额头的剧痛,低声说道,“但我一事相求。”   谢延不安地看着她,忍不住想要靠近她。   明沉舟垂眸,一抹脸颊上的泪珠,下跪伏身,行了大礼。   谢延惊得跳了起来,慌乱中想要把人扶起来:“娘娘。”   “恳请陛下清空东厂,三日后,臣妾亲自给罗松文送毒酒。”   谢延扶着她的手愣在原处:“读书人会恨死你的。”   “那便恨吧,臣妾早已满身污秽,不值的万岁垂怜。”明沉舟沉闷的声音在袖间响起。   谢延握着她手臂的手指缓缓收紧:“娘娘是为了谢病春。”   明沉舟一顿,坚定说道:“是,东厂若不清空,他便不能见罗松文最后一面。”   “十年未见。”她声音艰涩痛苦,“他一定很像见他了。”   谢延直接跌坐在地上,看着明沉舟,眼眶泛出红意。   明沉舟抬眸看他,眼底似乎要流下血泪来:“慕延,放过谢病春吧。”   谢延愣愣的看着她的眼睛,他虽年幼,却似乎能在这双眸光中看到痛不欲生的呐喊。   他看着便觉得疼得喘不过气来,那娘娘是不是更疼,就好像要留下血泪来。   “朕,准了。”   他缓缓爬向明沉舟,却又僵在远处。   “谢万岁。”明沉舟对着他微微一笑,行了一个大礼。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似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在想到底是谁发明了调休,调休前连上不说,为了迎接国庆长假,竟然还要加班……无语 第91章   “爹当真是厉害。”   夜色漆黑,刑部大牢被人推开一条缝,瘦长地身影借着月色笑死在玄铁大门后。   牢房内散发出不通风的臭味,桐油烧得墙壁漆黑,墙上烛火不甚亮堂,不少人被这个动静惊醒,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   那人披着黑色披风,头戴罩帽,只露出一截消瘦的下颚,黑色皂靴停在一处稍显干净的地方。   她站了好一会儿,才绕过正前方的主道,去了右侧的一条小道上。   那条路的尽头都是关押特殊人群。   一踏入小道,原本难闻的味道都瞬间消失,但屋檐自上而下呈俯冲之势,越发低压。   这里布置的有些不同,每个牢房都是独立的,里面的人看不到外面,外面的人也看不到里面,只有一条完完全全的甬道。   每间牢房都格外干净,门口挂着两盏油灯,照亮出房中的模样,足够明亮却又照得人不知日夜变化。   不巧的是,三日前,这里刚刚关押了三位极为特殊的人,守卫的人也都换成了锦衣卫。   那黑衣人快步朝着走去,最后停在最里面的一处牢房内。   牢房内,一位年迈老人背对着墙,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   “爹。”激动的声音自兜帽中响起,随后兜帽被掀开,露出一张激动的脸。   正是郑江亭。   郑樊眉心一蹙,慢慢吞吞地扶着床垫转过身来,慢声说道:“你怎么来了?”   郑江亭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刑部本就是我们的人,锦衣卫现在都在杨宝手中,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我今日来是给爹报喜的,一切尽在爹的掌握中,万岁竟然真的按照爹想得,选择赐死罗松文,翻案宁王案。”   郑江亭双手握拳,在牢门口来回踱步,兴奋之意丝毫不减。   “宁王案翻便翻,赵传这厮也算硬气,当真把所有事情都扛了过去,宁王案便也和爹完全没有关系。”   郑樊眉头紧皱,缓缓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你今日冒昧前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郑江亭一愣,察觉到爹身上的不悦之色,立马解释着。   “明日就是罗松文处死的日子,万岁竟然让太后去送毒药,还清空西厂,给了他极大的体面,不过总算是大事终了,我是来个爹报喜的。”   “太后亲自去的?”郑樊一愣,缓缓问道。   郑江亭点头,讥讽道:“我猜太后是为了给谢病春留出见罗松文的时间,哼,我这就让杨宝去抓人,务必把这对狗男女抓到,让他们颜面尽失。”   “郑江亭!”郑樊重重敲了一下床铺,怒视着面前之人,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若是脑子进了水就去外面晒晒太阳,少给我惹事,太后的事情,你便是碰也不要碰。”   “爹还不是给太后下毒了。”郑江亭不服气,小声反驳着。   郑樊气得深吸一口气,花白的眉心不耐地皱了起来,可却还是开口解释道。   “我当日下的毒是为了太后吗?那个小宫女一查便知,我不引过去,舆论如何闹大,但我行此事大目标又二。”   “一为警告谢病春,二为引诱谢病春前来,从而令万岁勘破太后和掌印的不伦之事。”   郑江亭闷闷嗯了一声,显然并未放在心上。   “用得着这么麻烦吗?”他嘟囔着,“爹做事就是麻烦,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郑樊深深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颤颤巍巍上前,看着面前掩不住神色的人:“我教你办的事情都如何了?”   郑江亭挂不住脸,仰着下巴,梗着脖子说道。   “都办了,院子被我收拾的干干净净,我就说赵传这人不行,竟然还藏了一手,幸好爹爹看透他,这才迫得他将功赎罪,不过西厂比我想的要来得快,所以我只带走了信件,武器没带。”   郑樊握着栏杆的手一顿,眉宇间的怒色瞬间被立马质问道:“不是提早跟你说了吗,赵传熬了西厂这么久的酷刑才吐了出来,你又怎么和谢病春撞上了。”   郑江亭抿着唇,不说话,抓着黑色披风的一角花纹,一声不吭地盯着地面。   “郑江亭!”郑樊心中大惊,神色大怒,狠狠拍了一下栏杆。   “你,你是不是要害死我们,赵传为何有了逆心,你心里不清楚,他毕竟为你老爹买过命,留过血,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你但凡对人客气一点何至于此。”   “他现在是为我顶罪。”郑樊靠近栏杆,层叠衰老的眼皮被掀起,露出锐利愤怒的瞳仁,“我是老了,可我还没死呢!”   郑江亭见当真把老爷子气到了,连忙低头认错:“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我就是看不惯,他整日把爹挂在嘴边的样子,而且没有信,谢病春那阉人也翻不出花来。”   郑樊捂着胸口直喘气,连着声音都瞬间弱了下来,但眉宇间的厉色却又煞气逼人。   “你懂什么,钱森摆了我们一道,当年竟然悄悄去过西南,还碰上过义军,捡到那批武器,这些年,钱家一直隐居在明前巷,示弱麻痹我们,就是为了等这个一天。”   “罗松文是个古板的性子,想要谢病春彻底甩开现在的包袱,这才让我们钻了空子。”郑樊脸色极差,眼尾恶狠狠扫过郑江亭,带着久经沙场的戾气。   “你觉得若是他们两人联手,我们前面做的这么多,还有什么用。”   郑江亭这才露出一点慌意,急忙问道:“那如何是好。”   郑樊眼皮垂落盖住双眸,转身缓慢地坐回到床榻上,盯着牢笼钱忽明忽暗的油灯。   “你即刻派人去西南,钱家不过一群文人,若是遇到上京的人……”   郑樊的声音在昏暗的烛光中阴森狠厉,好似噬人的鬼魅。   郑江亭脸上惧意逐渐消失,耷拉的眉眼瞬间鲜活起来,连忙应下:“我这就去办。”   “如深。”   郑樊盯着正要离去的黑色背影,低声叫了他一声:“我与你母亲微末相识,年少成婚,恩爱十年,奈何天不庇佑,生下你没多久,她便去了,我膝下也只有你一个独子。”   郑樊闭眼,整个人被微弱的光芒笼罩着,花白的头发在此刻便显得格外清晰,这也预告着面前之人是真的老了。   郑江亭不解,扭头去看牢房中垂垂老矣的人。   七十高龄,若是放在常人身上早就致仕,安享晚年了,可他却因为宪宗挽留,也为了他背后的庞大门生,一直走到现在。   首辅的位置,他一坐就是三十年,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有他的儿子一直陪在他身边,当真是冷暖自知。   “爹。”郑江亭莫名心悸,低声喊了一声。   “只要此事圆满结束,你我父子二人再无敌手。”郑樊并未睁眼看他,只是继续说道,“我也老了也该退了,未来便要你一个人了。”   “爹说什么呢?”郑江亭嘴角僵硬,微微抽动,“小皇帝才离不开你。”   “谢延不似明宗宪宗,乃是一个胸有沟壑,雄才大略的万岁,你今后切莫咋咋呼呼,也不可轻视小瞧他。”   郑江亭大声喊了一声,打断他的话:“爹。”   “这事等您出来说行吗。”   郑樊沉重地将腿挪到床上,不再说话。   郑江亭咬牙看了他最后一眼,这才低声说道:“我先走了,再过几日,我一定来接您。”   郑樊看着那人的背影逐渐消失,这才低声说道。   “不过是想求一个善终。”   “善终。”一墙之隔的黑暗之中,传来一声古怪的讥讽声,就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啪嗒一声的铜片声混在烛火噼啪声中。   黑夜中只能依稀看到两个身形一坐一站。   “放游。”坐着的那人轻声喊了一声,竟是龚自顺。   “郑樊心智当真鲜有敌手,这般连环扣都在掌握之中。”他整个人都有些低沉,说的话也总是吊着一口气,“只是去西南之事,我还是要去的。”   “那日老师寻了若清,我和你几位师兄都在一旁听着,当日是我揽下这些事情。”他的目光自黑夜中穿过,落在角落中站着的人。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老师死局已定,若清还在牢中,前面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不可能退却的。”   他们每一步都走的格外凶险,也许每一步都需要搭上一条人命。   老师,挚友,都已经义无反顾地走了上去,他作为大师兄,自然不能让诸位师弟冒险。   他当日先一步接下此事,便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   谢病春身形极高,腰背如刀,就像一截翠绿的竹,若是绷到极致便会骤然断裂,可谁都不知道哪一步是极致。   “我必须把他们带到京城。”龚自顺收回视线,低声说道。   “我让陆行和你一起去。”谢病春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有些沙哑。   龚自顺一惊,连连摆手:“不用,你如今情况也凶险,他是保护你的,我到时雇佣镖局即可。”   “见血的买卖,又是去往西南,没有镖局愿意接。”谢病春似乎侧首去看他,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带着冷沁沁的冷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龚自顺咬牙说道。   “可这会来不及。”   角落的身影微微一动,他走路极轻,就像一只轻盈的猫,悄无声息便走到龚自顺面前。   “陆行原是西南军虎贲将军陆明忠独子,当年陆明忠因宁王案触怒谢言开,后拒不认罪,被满门抄斩,陆行因为忠仆用自己的孩子替他一命,这才活了下来。”   龚自顺一惊。   “他自小就是野猴子,你带他去西南,一路上也方便,且他武功高强,你有谋,他又勇,保护那群百姓并无难度,最重要的是你,不需要提防他。”   谢病春的声音朦胧着夜色,便极具诱惑力。   龚自顺沉默。   “你自小就能言,骗起人来一点破绽也没有,我猜不透你想的,却也不想让你为难,而且你已经这么打算,我便是再拒绝,明日陆行说不定就成了镖师。”他无奈说着。   谢病春并未说话。   “这么多年当真是一点也没变。”   他轻声感慨着。   夜色朦胧,声带怀念。   ————   子时刑部,看似悄无一人,仔细看去,各个角落里却都是站满了人。   谢病春悄无声息地从侧门离开,刚一出门,便看到不远处安静停着的马车。   那是一辆格外简单的青布马车。   马车边上站着陆行,正靠在车辕上,和带着斗笠的人说着话。   “刑部早有人归化掌印了,不会有人知道的。”   “东厂的锦衣卫最是废物了,扯扯头花还可以,哪里比得上我手下的锦衣卫。”   “娘娘这般出门,万岁知道吗?”   “不是说掌印还没出来吗。”   “啥意思啊,你看我后面干嘛……”陆行摸着脑袋回头,一眼就看到站在不远处灯火阑珊处的人。   明月高悬,衣摆沾漉。   “掌印。”   他脸上笑容一顿,立马规矩站好。   谢病春披着大红色的薄披风静静垂落在两侧,一半是光亮,一半是阴暗,披风上的花纹暗色流光,沉默而华丽。   他的目光落在青布马车上,漆黑的眸光喊着氤氲的光,如轻月笼云,霜白清冷。   “回西厂。”他眉眼低垂,轻声说道。   陆行一怔,下意识扭头去看英景。   英景眉心紧皱,欲言又止。   陆行刚准备说话,却见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脸上,顿时后脖汗毛四起,对着英景连连摇头,按剑快步朝着谢病春跑去。   谢病春神色冷淡疏离,连带着大红色都多了份月涌江流的肃杀冷色。   陆行硬着头皮,喃喃喊了一声:“是娘娘。”   谢病春收回视线,他想要去摸指尖的银戒,却又破了一个空,手指便不由蜷缩起来。   “谢病春,你打算躲我到何时。”   两人沉默转身离开的瞬间,背后传来一声愤怒的质问声。   “娘娘发了两天高烧,今日一退烧便出宫了,等掌印到现在。”陆行连忙说道,“人都瘦了一大圈了,刚刚还在马车内小憩呢。”   谢病春眉心蹙起:“为何没人……”   “娘娘!”背后传来英景着急的声音。   谢病春连忙转身,就看到穿着青色衣衫的人拎着裙子跳下马车。   她当真如陆行所说,病了一场,脸都瘦了一圈,下马车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谢病春手指微动。   “娘娘,小心。”英景眼疾手快,把人扶着,“娘娘大病初愈。”   “谢迢,你若是不过来。”   明沉舟站在车辕前,下颚尖尖,唇色发白,浅色的目光倒映着余光灯盏,好似发着光一般,一字一字,认真说道。   “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第92章   月移花影,惊鸟惊度,春夜暖风隔着漫漫暗色送来水波晃荡声。   刑部因为设有大牢,就在昭理巷靠近护城河的那一段,静水深流,在霜白夜色中熠熠闪烁。   明沉舟穿着青色素罗,头上并未带步摇发簪,只留下一个碧玉簪子,她站在马车边上,下颚尖尖,唇色微白,几日不见,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英景扶着她,犹豫地去看不远处的掌印。   谢病春其实也瘦了不少,那件大红色的披风罩在他身上,也显得空落落的,听始休楼的人说,掌印这几日加起来的休息时间连五个时辰都没有。   陆行也动了动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也是小心翼翼去看掌印。   娘娘找了三次掌印,掌印次次避而不见,便是连最是大大咧咧的桃色都察觉出不对劲。   明沉舟放下威胁之话便不再开口,只是死死盯着谢病春。   谢病春站在原处,漆黑的眸子沉默地看着她,疏离如明月照积雪,寒空烟雪,冷沁沁的,没有一点人气。   春风穿街而过,偏生只带来一声声吱呀难听的虫鸣,湖波荡漾,老槐树上不知是谁挂了一盏破破旧旧的灯笼,照得水光泛在地面上,凌凌波动。   明沉舟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地抽疼,那日自乾清殿出来,她便大病了一场。   那场大病交织了一场场的梦,梦中到处都是光怪陆离的世界,她就想一个飘无所依的风筝,被巨大的力量拉扯着。   她一会觉得自己站在大河波涛的岸边,水声震得她耳鼓发蒙,发白的江流裹挟着冰雪。   一会又觉得自己在高大的树木林中奔逃,浓雾迷茫,身后是持之不尽的嘶吼声。   又一会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明府冬日冰湖中,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阴冷血气,好似下一秒就要露出狰狞的煞气,要把她凭空撕碎。   不用于以往断断续续,朦朦胧胧的噩梦,这些梦太过真实,真实到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风吹脸颊,水淹没头顶,鼻息间到处都是血腥味的恐怖,甚至心中的那点执念。   她一直在找一个人。   原来她丢的记忆里丢的是一个人。   明沉舟看着不远处沉默的人,苍白唇色微动,缓缓问道:“明德十年的冬日,云南下了一场罕见大雪,你知道吗?”   谢病春抬眸,眸光微动,鸦黑睫羽颤动片刻后,低声说道:“知道。”   明沉舟失神地看着他,似乎想要自这个挺拔俊秀的男子身上看到当年那个狼狈瘦弱的小孩影子。   可实在是记忆太过模糊,唯有两人同样清冷冷的黑瞳令人印象深刻。   眼头微微下垂,眼尾上扬,这是一双狭长而精致的桃花眼,朦胧醉意。   怪不得,她当日第一眼见到谢延,就觉得喜欢。   两个人的眼睛竟然一模一样。   明沉舟突然轻笑一声,眸光自他身上移开,缓缓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来:“我不会找你第二次的,小乞丐。”   她拨开英景的手,转身朝着马车走去,青色的裙摆如花般在微弱烛光中散开。   陆行大惊:“掌印。”   “娘娘。”英景慌乱地低低喊了一声。   谢病春身形一震,脚步向前一步,苍白的唇微微一动。   “娘娘。”陆行忍不住上前,大喊一声,“掌印不是不见你,是怕你为难。”   明沉舟脚步一顿,却又依旧掀开帘子入了车内。   “我要的是他。”   清浅冷淡的声音在夜色中被风吹散,只剩下不甚清晰的只言片语。   “掌印。”陆行扭头,哀求一声。   谢病春的目光落在马车尚未完全静止的青布帘上,冰白的面容下是水波荡漾的光亮,就像一把把刀,把人切得四分五裂一般。   明沉舟坐在漆黑的马车中,沉默着,随后闭眼蜷缩在一起,低声说道:“回宫吧,不了,还是回钱家吧。”   英景遥遥看了一眼掌印,最后只好抿唇,抖动马缰。   马车滴答声在青石板上响起,车轮撵过路面留下一道痕迹。   钱家往城北,马车便朝着谢病春的方向走去。   车帘安静地垂落着,车前的风灯在青色布帘上晃开一阵阵光纹,这条路并无居民,是以整一片都是黑漆漆的,马车入了夜色就好似要一头走到黑一般,再无回头可能。   马车内明沉舟强忍着断断续续的头疼,心中茫然一片。   她第一次怀疑这条路是不是真的即使已经头破血流,可依旧走不通。   谢病春对她的爱意不假,可他的心中,复仇才是第一位。   逾越不过的鸿沟早已悄悄在两人之间埋下,只是她一直不曾发现而已。   他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也做好了和她分道扬镳的准备。   明沉舟疼得伸手敲了敲脑袋,自那日病后,她的脑海里时不时闪过一些陌生却又熟悉的画面,画面支离破碎,令人找不到方向。   就像现在,她似乎被积压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剑锋带着落雪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高高的野草擦过束着线麻绳的小腿,垂落的剑鞘上有一条长长的波水流纹,晃得人头晕。   原本簌簌而动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明沉舟一怔,缓缓抬头。   “掌印。”英景的声音打破沉默。   谢病春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依旧冷静疏离。   “我想和娘娘单独说话。”   英景犹豫,小心地扫了一眼车内。   明沉舟在角落中松开蜷缩在一起的手脚,轻轻嗯了一声。   很快,马车便停在那颗老歪脖子树下,风灯和那张垂死挣扎的破灯笼交相辉映,把马车前那人的影子拉得格外的长。   那个影子顺着青布帘子挤了过来。   明沉舟盯着那点昏暗的影子,半晌没说话。   “娘娘。”谢病春的声音冷沁沁的,好似一滴叶尖露水倏地露在心尖,即使在春夜也冷的人一个激灵。   明沉舟盯着那截漏进来的朦胧身影,一直隐隐作痛的额头无言的寂静中终于安静下来。   “我并非不愿见你,只是你如今已从此事中摘出,我唯恐再为你惹下祸事。”   谢病春终于开口,打破难耐的沉默。   他若是这般孤站着便如一只独立的鹤,鹤骨清癯,疏离高远。   “我……”他一顿,眼眸微微下垂,雅黑睫羽在光晕中轻轻颤抖,冰白的脸颊笼上斑驳树影,竟露出一丝脆弱的卑微。   “娘娘别生气了。”   马车内的明沉舟一怔,那满腔怒气便如落的沙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两人隔着一层薄薄的青布,可谁都知道,彼此都在互相看着对方。   明沉舟不知不觉靠近那层帘子,隔着那层青布缓缓伸手,却有没有掀开帘子,只是在沉默后低声说道:“谢迢,你是真心实意拦下我的嘛?”   她一向说话直白,热忱真诚,近乎离经叛道,往往能掀开最是表面的虚伪和遮掩,把你的心掏出来一探究竟。   谢病春眨了眨眼,这一刻,所有的礼义廉耻都在这个微妙的气氛中悉数褪去,只留下赤/裸裸的真心。   “是。”他轻声回答着。   “那你可知我为何生气?”   谢病春盯着青布上倒影出的影子,布帘上缓缓映出的手指轮廓,在灯火下跳跃出嶙峋的阴影。   “因为我。”   他抿了抿唇,盯着那点手指轮廓,那颗心似乎要从胸腔内跳了出来。   “那你以后还这般对我吗?”   谢病春沉默。   两人自相遇便是一场博弈,每一日都是两人相互对峙,各自防备的结果,直到那日瑶光殿的窗台下,月老庙的月光下,这一切才被短暂地抹平。   世人都觉得是谢病春强迫太后行不伦之事,却不知道是明沉舟强拉着掌印回到人间。   今日两人隔着这层单薄的青布,用着言语逼出对方心里的软肋。谢病春看似掌握着局面,太后不过是手中骄雀,却不知道谢病春只要听着她的声音,便早已节节败退。   春夜暖风拂面而来,带来微热的触感,谢病春不由微微侧首避开这阵热风。   这是一句心照不宣的臣服。   要一个心高气傲的人选择低头已经是难以置信的事情,更别说是如此直接的臣服。   谢病春目光失神,耳廓却是微微泛红。   十二岁之前,他是个人人倾羡的天之骄子,父亲是宁王,母亲是县主,老师是天下皆知的罗松文,哥哥姐姐,诸位师兄对他疼爱有加。   可明德十年的那场大雪,让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殆尽,他彻底成了无根的游萍,在人间再也眷恋,他的前路便是死路。   可老天垂怜,他躺在大雪中濒死之际,遇到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拉着他的手,把他从水中拖回人间,在他耳边低声喊道:“小乞丐,别想不开啊。”   车顶的风灯顺着缝隙漏了进来,悉数洒在一只冰白的手背上。   只是那布帘还未被完全拉开,却被另外一只手拦着。   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布帘,指骨紧绷,是再也没有的坚定。   她在等一个答案。   等一个能让两人彻底坦诚相对的答案。   谢病春的手指缓缓收紧手中的帘子,冰白的手完全暴露在视线中。   “我当年说我要保护你,虽一开始确有贪图美色的企及,可我是真的想要保护你。”明沉舟的声音在两人僵持间缓缓响起。   “这几日我断断续续想起了许多往事,梦里到处都是我在找你的画面。”   “我哪怕失忆了依旧朝你跑来。”明沉舟的视线落在谢病春那截精瘦的腰肢上,声音一顿,随后掩下异样,低声说道,“若是错过了今生,我从不奢求来世。”   “那日你在月老庙说的,我都听到了。”   谢病春神色僵硬。   “谢迢。”明沉舟的手缓缓松开帘子,“你若是走不出这一步……”   “……便算了。”   她并非养在深闺的金丝雀,她的舅舅不会用世俗礼教对她,她的母亲更是爱她纵她,她的表哥,她的外祖母总是与她说,女子并非依附而生的藤蔓。   是以,她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决定的,从不后悔。   她要的和谢病春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依附在他的羽翼下,蜷缩在安全之后。   爱他是真,可今日怨他也是真,可到头来,她更不愿丢掉自己。   这条路若是真的错了,那便放手。   “娘娘。”   慌乱的声音在隔着青布响起,谢病春从未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他紧紧抓着明沉舟的手,握的人生疼,脸上充满挣扎之色。   手心的手指微微挣脱他的束缚。   他越发慌张,便像一个小孩一般,更加用力地握紧。   “我,我……”他的声音再无冷静,只是喃喃重复着,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不过是想保护那个小姑娘罢了。   明月本就不该被世俗玷污。   他,脏啊。   那只手已经只剩下一个指尖,灼热的温度在冰冷的手心留下一道坚决的留痕。   她是真的,真的,决定不要他了。   他不想亵渎明月,却又不受控制地想要占有她,他以为自己可以冷静得送明月去高处,却又在此刻心底破开一道巨大的伤口,夜风穿堂而过,是空荡荡的不安。   “不会了。”   三个字轻轻吐了出来,谢病春鬼使神差的说出口,背后竟然冒出一声热汗,可心中却又是再也不过的轻松。   一直屏息的明沉舟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胸口被憋得刺痛。   两人的手指停止动作,只是沉默地握着,任由头顶的风灯洒下光来。   “郑樊对赵传有知遇再世之恩,赵传为其抗下所有罪名,我这几日一直在西厂。”   谢病春突然开口说着:“我这几日一直故意一直晾着郑江亭,他果然按捺不住去找了郑樊,刑部有我们的人,我便听到了一些计划。”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沙哑,当真是如实交代自己的动向。   “我让陆行和大师兄去西南接人,赵传别院找来的武器我已经让人去南方我已经派人去探查了。”   “谢迢。”   那张青布车帘终于被掀开,露出明沉舟苍白的小脸。   “我今日明日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病春原本紧握的手如今已经松开力气,却又并未完全放开,漆黑的目光带着还未散去的潮意,含着光晕,看得人心都化了。   “我已经知道了。”他垂眸,低声说道,“可娘娘不该为了……”   明沉舟直接捂着他的嘴:“这是我的事情。”   “我敬佩罗松文的君子之诺,事已至此,他慷慨赴死,已无退路,可我不愿他孤单单死去,更不愿他连毒酒都是那些奸人所赠。”   她一顿,看着面前垂眸不语的人,低声说道:“我和你一起。”   三月三十,晴。   京城的人都在春光下不约而同的沉默,连着最是热闹的堤坝上也少了往日的喧闹,原本重兵把守的东厂在午时前三刻被彻底清空,所有锦衣卫不约而同地退出东厂。   一辆华贵的马车出现在东厂门口,被重病拦着的百姓只依稀能看到一截华丽的衣裙,和一件大红色披风。   ——行刑的人竟然是太后和掌印。   人群哗然。   “若是亲手杀了他,也算是破了流言,毕竟弑师如弑父,那可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的。”有人喃喃自语。   东厂自太/祖成立便存在,墙壁上的血迹已经凝成一块,一踏入大堂就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明沉舟手中端着那盏毒酒,环顾着面前的一切,明明灯火明亮,却偏偏觉得鬼气森森。   “掌印要和我一起进去吗?”她站在死牢的入口,轻声问道,声音在牢中回荡,荡开阵阵余音。   谢病春脸色格外苍白,唯有一双漆黑的眼在发亮。   他沉默,明沉舟便也跟着沉默。   只是谢病春脚步刚刚一动,却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   “不,不许他进来。”   罗松文的声音太过虚弱,以至于那口气都好似在空中飘荡。   “我不想见到他。”   明沉舟一怔,脸上露出惊慌之色,侧首去看身侧的谢病春。   却见谢病春眉眼低垂,冰白的脸在此刻毫无人气,唇色近乎青白。   “那便不进去了。”   谢病春唇角微动,轻声吐出这几个字。   “他是特意来见你的。”明沉舟出声请求着,“院长,见一眼吧。”   牢内深处寂静一片。   “不见。”罗松文喘着气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当日他离开时我便说过。”   “此生,不再相见。”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睫毛轻颤,就像一截破碎的蝶翼。   “进去吧。”他再一次低声说道,声音都好似自唇角飘出,“我在这,等着。”   他脱下大红色披风,掀开下摆,竟然直接跪在冰冷的大堂上。   积年累月残留,洗不净的鲜血让这个地面总是显得格外滑腻,下摆处立刻染上暗红的颜色,腰背如刀,肤色苍白,让他好似一只开在鲜血中的寒梅。   明沉舟看了他一眼,不得不独自一人踏上甬道。   罗松文被关在最里面的牢房内,她还未走进就闻到一阵浓重作呕的血腥味。   牢房内并未点灯,但解着甬道上的没有等,能看到罗松文半靠在角落里,他的腿脚不自然地弯曲着,头发上凝着血块,腹部有一个巨大的血洞,周围是烧焦的焦色,狼狈而死气沉沉。   明沉舟倒吸一口气。   “杨宝竟敢对你动刑。”   甬道前的谢病春抬眸,膝盖微微一动,却又不得不僵在远处,只是死死盯着那扇牢门。   罗松文的声音再也没有刚才的响亮,轻声说道:“进了东厂,自然不会太舒服,不要如此大声。”   明沉舟一怔,下意识朝着外面看去。   “别看,太后。”罗松文见状立刻阻道,喘了一口气后再一次虚弱请求着,“别看他。”   明沉舟一愣,手中的托盘被紧紧收紧,好一会儿才僵硬地扭回头,目光甚至不敢落在他身上惨不忍睹的地方。   鲜血淋漓,骨血横飞,是触目惊心的酷刑。   “院长不愿他知道您受刑了?”明沉舟深吸一口气,这才踏入牢中,期冀地问道,“院长既然这么在意他,为何不见他。”   罗松文闭上眼不说话,呼吸间是抑制不住的吸气声。   疼,这是无法形容的疼。   东厂刑罚残酷无情,罗松文一介文人能忍着二十几日,已经是强人般的意志,最重要的是,他并未透露出什么。   明沉舟把酒盏放在瘸腿的矮几上,继续规劝着:“他很想您,哪怕今日顶着天下人的骂名也要来看您。”   罗松文的呼吸一顿。   “您就见见他吧。”她婉声请求着。   明沉舟并未和这位天下闻名的大儒独自见过面,几次远远隔着人群对试过,虽不曾说过话,但依旧能清晰的感觉到他身上文人特有的清高。   那是一份严肃睿智,博爱济众,这和世人汲汲名利,醉心权术显得不同,也弥足珍贵。   罗松文睁眼看她,目光带着微微涣散,轻声说道:“为我执行的是太后,何必多加一人。”   明沉舟不曾想他如此坚决,一时间只是楞在这里,只觉得这对师生莫名令人难过。   他们并非真的形同陌路,却又在因缘际会中各走一边。   “是我们无能,不能救您出困境。”她犹豫片刻,拿起那柄新送来的梳子,“我为老师梳发。”   “不必。”罗松文睁眼看着她,低声说道,“人若是死得其所,容貌是最不重要的,哪怕以发覆面,以糠塞嘴,可真相是挡不住的。”   “悲歌当泣,君子当歌。”他的目光落在那盏毒酒上,最后落在明沉舟身上,“不必为此自责。”   他神色悲悯,却又隐隐流出解脱释然之意。   死亡,本就是他求来的。   三十年前,他和谢言冉相交于敷文书院,情投志合,二十二年前,谢言冉抱着幼子深夜敲响罗家大门。   二十二年的时间,他并未因为皇权威严,内阁倾轧,宦官强势而畏惧退缩。   明沉舟握紧手中的梳子,那一瞬间她书中那些巍峨君子的模样好似当真出现在自己面前。   愿闻道而死,死得其所,世上当真有这般勇敢不畏的人。   “老师当真不曾后悔。”   她咬唇,低声问道。   “自然从不后悔,唯愿……”罗松文目光一凝,落在牢门口的暗点阴影下,他似乎说了什么,又因为太过虚弱只能听到一个零星的气音。   “我的徒弟……一生安康。”   明沉舟脚步向前微微一动,小声追问道:“这份祈愿谢迢有吗?”   罗松文并不说话,只是喘着粗气,浓重的血腥味在狭小昏暗的牢房内迷漫,熏得人隐隐作呕,好似再晚一步,所有的情绪都会被那阵喧闹的呕吐感涌出来。   “您看看他吧,他并未做错什么。”明沉舟低沉说道,“世人骂他,阻他,恨他,要置他于死地,连您也要这样吗。”   罗松文睁眼,把两条早已不能动弹的腿轻轻挪动一下,只这一下整个人便跟着摇晃一下,一层薄薄的血痂下流出血来。   “老师。”明沉舟眼皮子一跳,上前低声说道。   “无事。”罗松文轻声说着,“我有一事颇为冒昧,不知太后可否解答一二。”   明沉舟点头:“老师但说无妨。”   “今日得娘娘庇护,某尚得一个体面。”罗松文低喘着气说道,“可娘娘和他站在一起,就不怕杀人的流言吗。”   明沉舟注视着他,呼吸缓缓变轻,好一会儿才清说道:“可我已和他在月老庙已拜过天地,喝过女儿红,我为何要畏惧那些软刀子,便是真刀子也不能让我退缩。”   罗松文一震,目光震惊地看着她,发灰的唇微微耸动着,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因为过于惊骇都愣在原处。   “我喜欢他,便也尊重您。”明沉舟轻声解释着,“我虽无意告知天下,但从不畏惧天下知。”   罗松文眼波微动,这一刻他又冷静下来,低声说道:“钱家都知道了。”   明沉舟神色自若点头:“去年冬日便已见过面。”   “那他们……他们……”罗松文前倾身子,急切问道。   “他们未必满意,但他们尊重我的选择。”明沉舟直接说道,“那天白日里我们还见过老师,当夜便是我带掌印回家吃饭。”   “掌印除了身体残缺,却并未和他人有何不同。”   她脸上带出清淡的笑意,认真说道:“他甚至比那些虚伪的人更加耀眼。”   “娘娘如此心性,果然是如清教出来的小孩。”罗松文怔怔地看着她,喃喃说道,眸光在对面摇摇欲坠的烛火中,似含着泪意,可光影熄灭后,便都是无边的沉寂。   明沉舟看着他,心思一动,侧首,透过幽深的甬道,看到那人一侧衣角,轻声说道:“我与他敬过天地,喝过女儿红,却尚有一事未成。”   “何事?”   “尚未拜过父母。”   罗松文一愣,眼皮微微掀开,露出错愕的瞳仁。   明沉舟浅色的眼珠背对着烛光,却依旧明亮:“谢迢无父无母,我母亲性格内敛,总想着再看看。”   她笑了一声,神色豁然自嘲:“大概少了这一礼,让漫天神佛觉得我们并不虔诚,这才降下重重磨难。”   罗松文嘴角抽动,一只手按着狠狠膝盖,这才止住突然涌上的锥心之疼。   “娘娘。”   他突然一动,前倾身子时抽动伤口,倒吸一口冷气,连着声音都变调了。   只见明沉舟竟然直接跪在地上。   甬道尽头的谢病春听到动静,一双漆黑的眼珠紧盯着漆黑的尽头,苍白的脸上早已毫无血色。   “谢迢。”耳边传来明沉舟沉稳的声音。   谢病春喃喃低语:“娘娘。”   “我们在月老庙拜过天地,喝过同心酒,却并未拜过父母。”   明沉舟的声音并无羞怯,带着一丝凛然,听的人心神一震。   谢病春一愣,青白的唇微微一动。   “师恩如父。”   明沉舟伏跪在地上行了大礼,华丽的裙摆如花散般盛开,宛若污泥腐烂中盛开的一朵鲜花。   “恳请老师为我们见证。”   谢病春怔怔地听着,漆黑的眼珠悄无声息地攀上血丝,最后缓缓起势,叩首而拜。   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心如刀绞的疼。   罗松文僵在远处,看着面前折腰而拜的太后,许久不曾说话,散乱的头发披散而下,连着脸上似喜似悲的神色都被模糊地看不清。   “娘娘。”他长叹一声,低声说道,“您,您这是在逼我嘛。”   明沉舟闭眼,轻声说道:“是。”   罗松文眼尾泛红,手指都在发颤,好一会儿才克制着继续说道:“你可知我为何不见他。”   明沉舟摇头。   罗松文闭眼:“二十二年了,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那日,那是一个夏日深夜,树上的蝉叫的人睡不着觉……”   大门突然被敲响,正在树下竹席辗转反侧的罗松文起身去开门,却不料大门一开,门口站着的穿着黑袍的谢言冉,他的怀中抱着一个还未满一年的婴儿。   那婴儿肤色极白,正乖乖地被人抱着,睁着漆黑的眼睛盯着头顶的灯笼,听到动静便扭过头来,见了人便咧嘴一笑,天真可爱。   “我收他为徒,视他为子。”罗松文声音轻的只剩下一阵气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灰败,“可弑师,便是弑父啊。”   明沉舟瞳孔倏地一睁。“我,我这么忍心让他背上这样的大罪啊。”罗松文闭上眼,喃喃自语。   明沉舟只觉得眼眶含泪:“你不愿见他,可在他心中,您依旧是他老师。”   “我的老师临终前曾送了我一盆昙花,可经年不开,他便抱了回去自己养着。”罗松文靠在墙上,神色被黑暗遮挡着,只剩下平静的声音传出来。   “看了好多书,也去找了好多花匠,他本就身子不好,白日里读书,晚上弄这些,结果把自己累病了,我把他大骂了一顿,结果他阳奉阴违,嘴上说得好,病好了,拉上几位师兄给他打掩护,立马又开始折腾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明沉舟屏息听着,似乎真的跟着他入了那场钱塘旧事中,似乎真的看到年少时的谢迢。   “那是入夏前的前几日,那日晚上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我睡着正熟,深更半夜突然被人敲着门敲响。”   大雨磅礴,水雾浓重,豆大的雨珠敲打在屋檐下恼得人完全睡不着。   “我不悦开门,只是指责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他捧着花站在门口,脸上的笑挡也挡不住。”   门口的谢迢浑身都在淌着水,一张脸更是苍白无血色,唯有怀中的那盏昙花还干干净净,没有被漫天风雨侵蚀。   ——“老师快看!花开了!”   ——“我白日里就见它好似要开花的样子。”   ——“今日大雨,还怕他不会开呢。”   ——“您看,开了。”   ——“老师千万不要难过了。”   那不过是一盏普通昙花,只要耐心养护,沉下气来就一定会开花,他的老师嫌他性格强硬急躁,唯恐他惹下泼天祸事,这才送给他这粒种子。   他却不知为何一直养不出花来,心灰意冷之际,是谢迢敏锐感觉到他的沮丧。   “他是这般温柔善良,我见了便喜欢,我以为,以为可以保护他一辈子的。”   明沉舟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跌落而下。   情深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我并不赞同他走上这条路,这些年也怨了他很久。”罗松文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声音含在唇齿间,就好似低语一般,连着明沉舟都听得不甚真切。   “这是大人的事情,他不想牵连我,可我更不想牵扯到他。”   牢房内安静地只剩下他忍痛下的沉重呼吸声,墙壁上的煤油灯在慢慢悠悠晃荡了许久烛火之后,终于要熄灭了,临灭时发出的爆破声。   “时间到了。”   对面的那盏油灯终于熄灭,牢内微弱的光芒彻底消失。   罗松文睁眼,低声说道。   明沉舟一愣,蓦地生出一股惶恐。   这是杀/人啊。   她脑海中突然不可抑制的出现这个年头。   这是罗松文啊。   这是敷文书院的院长啊。   这是谢迢的恩师啊。   “老师。”她在黑暗中朦朦胧胧看到罗松文伸手去勾那盏酒盏,下意识喊了一声。   罗松文动作一顿,极为缓缓说道:“娘娘走吧,这是我自愿的。”   他的手稳稳端着那盏酒,目光隔着黑暗落在地上跪着的人身上。   “祝娘娘与他,白头偕老,平安喜乐。”   这是第一个长辈,对他们离经叛道的感情发出的祝福。   明沉舟呼吸一顿。   “我一生不曾娶妻,他,谢迢……”   罗松文缓缓吐出一口气,平静似水。   “与我亲子无异。”   酒盏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四分五裂。   明沉舟闭上眼,强忍了多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看着黑暗中的人影,行了叩拜大礼。   “……惟愿,一身无痛……”   万事与愿违,岁月无人欣。   谢病春也不知跪了多久,跪伏在地上,任由冰冷的石板侵袭内心,才能抑制住血流不尽的剧痛。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准备,可听到甬道深处传来的低泣声,只觉得一颗心瞬间停止跳动,紧绷心中多年的那根弦突然锻炼,疼得他喘不上去气来。   他的老师,他的养父。   他的,家啊。   “老师。”   黑暗中,这一声轻喃似乎带着血,泣着泪。   三月三十的正午,艳阳高照,春光明媚。   东厂紧闭的大门再一次被人打开。   “罪人罗松文,伏诛。”   锦衣卫站在台阶上,洪亮声音在挤满人的空地上回荡。   龚自顺带着三位师弟站在台阶下,脸色青白,闻言怔了好一会儿,眯着眼看了一眼漆黑的的东厂大门,似乎还在等着黑暗中还能蹒跚走出一人。   他的老师当年在宁王案始时直冒天颜,触怒先帝,当日也是被关在东厂一月,那一次他便是站在这里接出自己的老师。   那一日,众人欢腾,直道万岁仁慈。   那一日,他的老师就说自己会不得善终。   那一日,距离现在不过十年。   现在,一切都成真了。   他的老师,去了。   “弟子。”龚自顺盯着那扇兽首铜门,再也忍不住酸涩,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大喊着。   “恭送老师。”   裴梧秋、水琛和胡承光眼含热泪,紧跟在他身后,对着东厂叩拜行礼。   这是他们的恩师啊,亦师亦父,情深意重。   人群最前面的钱得安失神地看着东厂大门,缓缓闭上眼,也跟着跪了下来。   坚守诺言,以身赴死,傲骨不折。   安望星眨了眨眼,逼下眼底的眼泪,紧跟其后。   “院长。”身侧的钱清染也跟着大哭出来,跪在他身侧。   被锦衣卫拦在外面的人都在热烈日光中沉默,原本乌压压站着的人,瞬间跪了一半多人。   敷文书院院长,开堂授业三十载,江浙一代文人或多或少都受过其影响。   “万岁,罗松文去了。”   宫内,绥阳悄无声息走了进来,跪在地上低声说道。   上首的谢延一愣,手中的红笔在折子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窗棂倒映着花影,明明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可他却是心底倏地一抽。   他想起之前寻小院寻罗松文时,这位年迈的老师总是跪坐在长席上,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为国还是为民。”   ——“为民。”   ——“若是会死呢?”   ——“那便以死证道。”   这是当日学习《离骚》时,他们的一段对话,他莫名把那一日记在心中,却在今日彻底明白当日他的心境。   罗松文何尝不是在为他种下一颗种子。   天地立心,生民立道。   不怨不悔。   “下旨吧。”谢延收回神思,用手指仔细抚平折子上的褶皱,任由丹朱染红手指,好似沾满鲜血的惊骇,缓缓开口。   “宁王其罪,宪宗尚有不逮,今日起,特派司礼监掌印谢病春重查此案。”   作者有话要说:  1.来了来了!!!对不住了,这几天一直加班,实在太累了,昨天一回家就忍不住睡了。   2.国庆快乐!我这本大概是国庆就能正文完结了,你们有啥想看的番外,可以留言了,到时候选几个人气高的写,感恩。   3.今天留言发红包哦,么么哒!!! 第93章   重查宁王案彻底公告天下后,百姓哗然。   “大不敬,大不敬!”有古板的儒生站在皇榜前大声怒斥着,“君父君临天下,哪能事事周到,定死被奸人蒙蔽,今上竟然要怪到君父身上,当真是大不敬。”   “这确实有些反常。”有人跟着附和着,小声说道,“我听说今上和宪宗关系……一般,自然无所谓宪宗后世名声。”   “我也听说了,五岁才被找到,漂泊了好一会儿,才养在太后膝下。”有个读书人谨慎地比划了一个手势,低声说着。   “看来天家的家务事也是一团乱麻。”   “是了,史官估计要头疼死了。”   皇榜前的感叹声此起彼伏,朝堂众人也是为之争吵不休。   御史大夫江兴程一力反对,却被谢延一句话驳得说不出话来。   ——“改过不吝,圣上并非圣人,百姓可以改,百官可以改,为何他不可以?”   百官讶于他的坚持,看清风向的人,便早早闭上嘴不再说话。   西厂锦衣卫在京城到处抓人,短短三日,竟然抓了大小官员十人,暮春时节,竟是风声鹤唳,骇得无人办宴。   御史台弹劾的折子又如雪花般飘了上来。   只是如今内阁和司礼监人员空虚,新替补进来的阁员个个都是人精,揣摩着万岁的态度,越发觉得有苦难言。   司礼监更是会察言观色,黄行忠和汤拥金连着小院子都不轻易出了,杨宝虽有心翻浪,奈何谢病春并未给他机会。   内阁司礼监有心放权,如今所有折子都是直接递到万岁案桌前。   四月初八,有一个老妇人带着六/七岁的孙子跪在京兆府门口,状告郑江亭利诱他家儿子在殿试中撞死,后丧心病狂竟派人来杀她们祖孙两人。   一时满京哗然。   这个案子对应是殿试中牵出宁王旧案的那个书生撞死在大殿上的事情。   “她们说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不过是一介乡村农妇,胡乱攀咬,掌印不打出去,竟然还受理了。”乾清殿内,郑江亭梗着脖子大声嚷嚷着。   谢病春作为此案主审,闻言只是冷淡说道:“他们家中原本家境贫寒,一月前突然买了十亩地,三头耕牛,家中还搜出三十两银子。”   “谁知道他是抢的还是偷的,银子上还有我的名字不成。”郑江亭冷笑反驳着。   谢病春站在他对面,闻言抬眸,扫过气势汹汹的郑江亭,眉眼巍然不动,依旧淡淡说道:“确实没有。”   郑江亭毫不掩饰地呲笑一声,讥讽却又镇定。   谢病春慢条斯理地捏着手指,原本套着银戒的地方空空荡荡。   “周家有打斗和翻箱倒柜的痕迹,锦衣卫在他家中一个墙壁缝隙中搜出两份信,一份信写着他当日在殿上一模一样的话,一份信则是他的自白,严明是受……”   他语气一顿,目光自一群内阁新人中缓缓扫过,最后一字一字清晰说道:“郑大公子指使。”   “郑家应该并无其他子嗣。”   他冰白眉目沉静冷淡,慢条斯理说话时更为疏离清冷,尤其是此后多说的这句,带着莫名的讽刺,   世人皆知老郑相爱护发妻,发妻死后一直不曾再娶,府中甚至没有妾侍,至今只有一子。   郑江亭一愣,随后大怒,怒斥一声:“放屁。”   “放肆!”绥阳立刻怒斥一声。   郑江亭却是不理会绥阳,只是怒视着谢病春,一字一字说道:“不过是一份谁都可以伪造的信,掌印就要拿我去顶罪吗。”   “周书生手写的信已经找其师辨认过,确实是他的字迹,而且有擅长古画的人愿意作证,笔墨至少已有两个月。”   “至于那封不是他笔迹的第一份信。”   谢病春并不恼他的咄咄逼人,眸光凝神看人时只觉得锐利。   “周家与你们并无关系,若是他们当真是胡乱攀咬,也太过奇怪,虽不排除有人诬陷之说,但如今只是调查,小郑相不必如此慌张。”   郑江亭一愣,随后惊怒:“我问心无愧,慌张什么,谢病春你不要拿着鸡毛……”   “够了。”上首的谢延见郑江亭一脸暴怒,越发口不择言,不由低斥一声,目光冷冷扫过众人,最后低声说道,“此事既然完全交给掌印,万事等掌印上折。”   “此事既然牵扯到小郑相,你也该配合调查。”小皇帝并未有过多的停顿,只是紧接着把目光落在郑江亭身上,淡淡说道,“即日起便卸了礼部一职,回家安心待审。”   郑江亭瞪大眼睛,一时间看着万岁,满脸不可置信。   内阁众人一时也吓得不敢说话,就连司礼监侧也都楞在原处。   万岁此举到底是为何意?   大郑相自明宗朝就霸踞内阁,宪宗朝成了大小郑相的局势,三十年的时间,郑家从不曾自内阁中退去,可今日却……   众人心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念头,可不约而同不敢往下细想。   谢病春悄无声息地侧首,目光扫过轻轻扫过谢延,却见谢延也正看着他。   两双漆黑的瞳仁猝不及防对视着,楞了一下随后立刻移开视线。   “若是无事,便退下吧。”谢延淡淡说道。   “年前一直没来的江浙总督几日前上了折子要入京述职倭寇军务,到时粮草武器,人员调动皆要有详细计划,诸位回去要仔细审夺。”   “是。”内阁如今只剩下原先最不起眼的戴和平,其余都是这几月新入阁的人,是以以他为首,皆是行礼应下。   郑江亭牙关紧咬,颧骨耸动,忍不住大声质问道:“如今已有十日,可谢病春却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官员倒是牵连不少,闹得朝野人心惶惶。”   “万岁难道就要任由谢病春搅得朝堂惶惶不安吗?”他义正言辞地说着,“还请万岁定下一个日期,怎么也该给个说法,我爹已有七十高龄,哪里吃得了这些苦。”   谢延闻言蹙了蹙眉。   “一国首辅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关押至此,传出去,后世如何说。”郑江亭注视着小皇帝,抑扬顿挫地质问着。   “你说的并非无理。”谢延眉心紧皱,随后沉吟片刻后,低声说道,“此事,掌印在十五之前定要有一个章程。”   “不过是故事旧案,切不可动摇国本。”   谢延盯着谢病春,一字一字,意味深长地说着。   “是。”谢病春垂眸,低声应下。   郑江亭看着两人打着哑谜,只觉得一口银牙都要被咬碎了,还打算开口,却被新入阁的人拉着袖子扯了扯,只好愤愤抽回袖子,推开众人,一马当先出了大殿。   黄行忠半阖着眼看着内阁的闹剧,轻轻冷笑一声。   谢延脸上并未流出异样,他早已练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是以只是目送内阁众人离去。   “你们若是也无事,便先下去吧。”他开口说道。   谢病春行礼退下,他一走,剩下的人也跟着走了。   郑江亭闲赋待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官署,本就风雨欲来的京城越发令人坐立不安。   至此,郑家完全入局。   “我要去找爹。”郑府,郑江亭摔了一屋子的东西,高声怒吼着。   两个主事面面相觑。   苏占卿硬着头皮劝道:“如今正是谢病春那阉人盯着小郑相的时候,贸然去找郑相,岂不是正中下怀。”   眼睛通红的郑江亭猛地一下转身,目光好似杀人的利剑,咬牙切齿质问着。   “那又如何,我郑江亭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一个阉人不成,无父无母,无师无友,也不知靠什么爬的这么高的,哼,我郑家还怕了这个宁王遗孤不成。”   苏占卿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目光警惕地看向外面:“慎言,慎言啊!”   这话也不知哪里触了郑江亭的逆鳞,顺手拿起一个砚台朝他扔过去。   “慎言,慎他个狗屁言。”他带血丝的目光扫过面前两人,喘着粗气,一张脸涨得通红,狠厉说道。   “我郑家何曾这般狼狈后,我今日回府,到处都是指指点点的人,我爹就是老了,整日磨磨唧唧,要我说,当年助了黄兴一把直接把人杀了,现在哪来这么多屁事,怕什么万岁怪罪,要什么后世好听。”   “且不说内阁离了爹还算什么,再者走上我们这条路的,后世哪来的好听名声。”   他神色近乎狰狞凶横,就像困兽一般,露出最是凶恶的表情。   苏占卿被吓得面色惨白,青色的衣摆被墨汁染黑,脚边是四分五裂的砚台。   幸好另外一个主事拉了他一把,不然这砚台便是直接砸到他的头上,定会砸得他头破血流。   他脸上也是露出一丝怒气,却见主事对着苏占卿摇了摇头,这才咬牙忍了下来。   “你们都是爹的人,整日说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讲的是滴水不漏,事无巨细。”郑江亭把两人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冷笑一声。   “殊不知一力降十会。”他阴狠讥笑着,“谢病春再牛,也不过是一个內宫阉人。”   “他要做什么,是打算害死郑相吗?”郑府花园内,苏占卿低声质问着,“谢病春死不死早已无关紧要。”   “是万岁,要对郑家下手了。”   他脚步一顿,站在树下的阴影下喘着气,目光扫过同僚:“事情变化太大,谁也没想到这位幼帝有这么大的魄力。”   “我要去见郑相。”   同僚脸色一惊:“现在去不是正中谢病春下怀。”   “去或者不去,都是正中谢病春下怀,去了,便是死也是一个明白鬼,不去,死了也不过是一个糊涂鬼。”苏占卿眯着眼,缓缓平复呼吸,冷静说道。   “我去,若是出了事,也不把郑家牵连进去。”   同僚面露戚戚之色:“只怕小郑相未必谢你。”   “我要他这种莽夫谢什么,再说也不能拖下去了,郑江亭整日就知道扑在水生身上,被迷的找不到北,连派去西南的人都漫不经心,不当回事,我原先以为罗松文一定不敢死,可谁知他和谢病春实在太狠了。”   “杀师便是杀父。”苏占卿声音带着狠辣血腥,眉眼低压,“他们倒是下得了手。”   “你等会去打听一下罗松文那几个乖徒弟打算何时送他的尸体出京?”   同僚不解:“打听一个死人做什么?”   “散布谣言,给谢病春一点幺蛾子,免得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我们这边。”苏占卿冷声说道,“也给我们争取一点时间。”   “那你呢?”同僚问。   “我打算亲自去找赵传带回京的几个手下亲自去西南。”苏占卿手指微微一动,随后缓缓握紧,“西南如今匪患横行,那些人死在匪患手中也不过分。”   “西南匪患的事情再闹大一点,也好逼得万岁把郑相放出来,西南一代的军权如今都在郑相手中,我们的万岁未必不知道。”   他冷笑一声:“我们的万岁不是最会这些制衡了吗,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黄口小儿。。”   同僚眼睛一亮:“占卿好计谋。”   两人一番计谋,随后便各自匆匆离去,却不料假山后冒出一道影子,隐约可见一截粉色的水袖衣摆。   “郎君郎君,大公子正在找您呢。”   远远的,一个丫鬟着急的声音急促传来。   天色将晚,京城突然传出一则流言,谢病春打算去祭拜二十日回灵江南的罗松文。   一时间,人群激愤,围满了停灵的小院,誓要把他打出去。   四月十二,消失多日的白荣行的发妻高举白荣行血书跪在东华门前陈情夫君因恩师之故,无意涉及宁王案,半个时辰后被万岁身侧的绥阳带入宫中。   谁不知,白荣行的恩师便是明笙。   宁王旧案,内阁曾经的两大势力魁首竟无一人幸免。   四月十三,前任司礼监掌印黄兴也被旧人举报,牵扯宁王旧案中,一日时间,整个司礼监也紧跟着下了水。   “明笙以死,黄兴也早已白骨,为何还要把他们拉进去。”谢延坐在上首,沉声说道。   “黄兴之事,内臣不知,只是……”绥阳小心翼翼说道:“听说白荣行的家人是太后亲自去西厂提的,东华门也是太后领的路。”   谢延闻言嘴角微微抿起,扭头去看窗外耀眼的日光,窗棂上的花纹落在金砖上,格外好看。   暮春初夏,早已不知不觉来临。   “那便转交给掌印吧。”好一会儿,谢延才低声说道。   “是。”绥阳行礼退下,直到全都安排妥当这才悄然回来。   “娘娘呢?”谢延批改完手边的一叠折子,这才低声问道。   “前日江浙总督入京述职带回来一群水兵,也不怎么和京兆府的人起了冲突,今日在护城河上划船比赛。”绥阳低声说道,“娘娘去看热闹了。”   谢延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和掌印一起?”   绥阳一惊,悄默默看了一眼,随后低声应了一声。   自从那日太后和万岁对峙后,太后在也不曾踏足乾清殿,日常吃食也只是让桃色送来。万岁有几次深夜悄悄站在瑶光殿门口,却又没有进去。   帝后原来在不知不觉悄然离心。   “还剩下两日,陆行一点消息也没有,掌印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带我出来看打架。”   明沉舟剥了几个瓜子就嫌麻烦,偏又贪吃,便直接推到谢病春手边,大眼睛煞有其事地眨了眨。   谢病春便当真放下手中的粉色信件,开始剥瓜子。   “这是什么?”明沉舟盯着信封,好奇问道。   “郑家主事去了一趟赵传驻兵的地方,随后赵传亲兵便离开,看方向是回了西南,想来去劫杀入京的百姓。”谢病春随口说道,声音淹没在瓜子壳中,显得格外得漫不经心。   明沉舟被吓得愣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回神说道:“那掌印还不派人去救。”   “西南本就是他们的地盘,若是陆行多不行,其余人也不过是送死,如今也等他们回来,它事也做不了。”谢病春慢条斯理地堆了一个小山瓜子壳,脸上也并未有慌张之色。   “便是没有陆行,如今也只剩下郑家,谢延已对郑家警惕,郑家不会安然脱身。”   他显然还有后招,因此并不畏惧。   “这个结果你满意吗?”她靠近谢病春,故作镇定地问道。   “若是以前并不会。”   谢病春塞了一颗瓜子到她嘴边,漆黑的睫尾好似带着勾的刷子,尤其是现在这般眼尾看人,轻轻一动,便看得人心痒痒的。   “那现在呢”明沉舟把瓜子用舌尖往腮边一推,身形一滑,凑到他边上,眼睛微亮地问着。   谢病春肩膀猛地被人撞了一下,不由戳着她鼓鼓的脸颊把她推开一点。   “若是太过,郑家必定狗急跳墙,就像我当时杀黄兴一般,留下封斋和杨宝这样的隐患。”   “哦。”明沉舟见他如此正经,讪讪地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附和道,“就是要这样,你可比郑樊年纪大,耗也能耗死……”   谢病春含笑地看着她,倏地打断她的话,比之刚才还要认真的口气说道。   “这些冠名堂皇都是借口,其实是因为想着要和娘娘走的长一点,总不能被狗急跳墙的郑家下了背后黑手。”   明沉舟一时间愣在原处,盯着他黝黑如雾笼眼的眼珠,只觉得一股水溺的窒息感涌了上来,眼珠子下意识移开,脸颊泛出微红之色。   “陆行来了,郑家必倒,若是没来,给他们一点似而非似的转机,也好过他们去破釜沉舟,郑家的倒台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明沉舟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声:“而且谢延心大了,留不得郑樊的。”   “娘娘聪慧。”谢病春轻笑一声,恭敬奉承着。   明沉舟故作凶恶地瞪着他:“这是你对娘娘说话的态度吗?”   谢病春眉尖一挑,锋锐的眉峰便如积雪初化,林花夜开,直把明沉舟看楞在原处。   书上说貂蝉害父子离间,西施迷吴王,贵妃误盛唐大国,诚不欺人。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着。   “开始了。”   一只冰冷的手捏着她的下巴朝外拨去,轻笑声如霜雾,蒙得人晕晕乎乎。   今日来看热闹的人不少,码头上站满了人不少,有条件租船的,都下水凑近距离热闹了。   明沉舟一扭头就对面床上光膀赤膊的黑粗大汉,连忙回神,故作矜持地甩开他的手,认认真真说道:“不要动手动脚,都是人呢。”   一侧的谢病春没说话。   明沉舟眼尾一瞟,见他还在拨着瓜子,这才摸了一把瓜子仁塞进嘴里,眼尾盯着他看,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我听说,老师,二十号回去啊。”   谢病春剥瓜子的手一顿。   “我不是有意问这个问题的。”明沉舟苦恼说道,“我就是如今听到一些流言,怕你想多了。”   谢病春手中的瓜子咯哒一声被扭开,轻声说道:“不碍事,那时郑樊一事应该已经尘埃落定了。”   明沉舟立马后悔问这个问题,连忙转移话题:“啊,你觉得今天谁会赢?”   谢病春半垂眸,不甚感兴趣地说道:“江浙水兵一入伍,吃住便都在水上,陆上跑未必稳当,船上飞倒是如履平地。”   “这么厉害啊!”明沉舟惊叹地喔了一声,扭头去问划船的船夫,“我们可以凑近看看嘛?”   船夫露出雪白的笑,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竹竿,故作正经又忍不住得意地说道:“自然没问题,属下划船可有一个外号。”   明沉舟格外给面子地问道:“什么外号。”   “水上蛟。”船夫是锦衣卫的人,据说也是来自江浙,竹竿一点一晃,乌篷船瞬间如离弦的箭,朝着热火朝天的队伍游去,“娘娘看好了。”   那里其实围了一堆的人,但江浙的水兵和京兆府的府兵早已杀疯了,总会误伤围观之人。   人群落水之声络绎不绝,宛若一个个饺子。   明沉舟倒是不惧,看得津津有味。   水上蛟果然有一手,几次三番惊醒避开误伤,像一片叶子一般,轻盈的在‘战场’打转,却又毫发无损。   “好像是水兵那边要赢了,这个腰间系灰腰带的人好厉害啊。”明沉舟抓了一把瓜子,随手塞到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   水上蛟有心炫耀,手中的竹竿打了一个转,竟然直接冲到中间去。   明沉舟果然高兴地叫了起来。   只见江浙水兵的船是特制的尖头鹰船,三艘船成尖头形状列阵,穿上之人也两人一组,各自护卫,为首那船站在最前面的第一人,正是那个穿着灰色短打的精壮汉子。   那汉子面容黝黑,下巴处有一颗巨大的黑痣,身形矮壮,但裸露的四肢却格外健壮,双腿下是用绳子牢牢系起来的束腿,勾勒出鼓起的肌肉形状,每一次挥舞竹竿,必能挑下两个以上的人。   就在明沉舟的小窗悄无声息靠近他们背后时,那人手中的长竿举重若轻一般横扫而过,直接打下对面船上的三人。   “好厉害啊。”明沉舟直接直接半个身子趴了出去,看的目不转睛,“你看他们脚下好似扎根一眼,对面的船撞他,竟然纹丝不动。”   谢病春看的眼皮子一跳,连忙把人拉了回来:“小心被撞出去。”   不过趴出去几个眨眼的功夫,脸上已经沾满了水珠。   明沉舟挣扎着又要趴出去,嘴里含含糊糊地敷衍着:“我就看看,我就看看!”   谢病春眉心微微蹙起,眸光一扫划船的锦衣卫。   锦衣卫原本正在始终如鱼得水,突然觉得后背一凉,眼尾悄咪咪的看向掌印,却见他极为冷淡的模样,心中咯噔一声。   “看背面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去前面看看这个灰衣人的英姿。”锦衣卫连忙说道。   明沉舟大声应下,半个伸出去的身子却是动也不动,。   锦衣卫又是咳嗽一声:“等会要经过很多船,到时候混战一片,小心伤了娘娘,要不娘娘先进来,卑职马上就划过去了。”   明沉舟一听,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身子,眼睛恋恋不舍地依旧黏在那个灰衣人身上。   “你划过去凑近点,让我看看他长什么样子。”明沉舟突发奇想。   锦衣卫一愣,立马悄悄去斜掌印。   掌印手中的帕子直接蒙住娘娘的眼睛。   “哎哎哎,做什么,我看不到了。”明沉舟四肢乱舞,不高兴地扒着他的手。   “他有我好看吗?”   明沉舟只觉得腰肢一紧,整个人天旋地转,紧接着坐在一人的膝头,耳边是不阴不阳的低沉声音。   明沉舟一顿,眼睛在他的手心眨了眨,不进反退,顺着声音靠了过去,促狭打趣地激道:“掌印吃醋了?”   她本以为按照谢病春的性格,大概又会是沉默,谁知没一会儿,就觉得耳边有一阵冰冷的呼吸声。   “嗯。”   声如低/吟,气若轻羽,瞬间激起浑身战栗。   明沉舟瞬间觉得扣着自己腰肢的手都开始不规矩起来,修长冰冷的手指隔着夏日单薄的衣裙上,好似下一秒便要钻进来一般。   她吓得连忙连滚带爬地跑了,背对着他盘腿坐好,眼睛胡乱地盯着外面的混乱景象。   “大庭广众,白日淫喧。”她忿忿不平地碎碎念着,脸颊却是不可抑制地泛上红意,“无耻,无聊。”   背后是一声轻笑声。   锦衣卫充耳不闻,已经快速穿过人群,来到两艘大船对峙的中间。   两边人在湖上对峙的大船都选了鹰船。   船身两头尖翘,并无首尾之分,船面四周装满茅竹密钉,竹间都留有铳眼射孔,是用来前锋作战的快船。   这种船只轻快便利,进退如飞,形状更是不大,底下可以装火铳,上面也能站满人,后续补给只需要身姿敏捷就能不断补上来,是一个杀伤力极大的船只。   两边大船对峙的正中落水的人更加多,一个呼吸间几乎就能看到三四个人扑通扑通落下来,中间划过来凑热闹的人更是来一波掉一波。   两艘船上的士兵被人救了上来,之后又源源不断地补了上去。   “京兆府要输了。”鹰船比一般的乌篷船要高,明沉舟沿着头,只能看到一个上半身,但一点也不耽误她看热闹,嘴里嘟囔着,“也太丢脸了。”   地方府兵和京城士兵常年不对付,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借着机会,自然是使劲揍。   明沉舟仰着头张望了没一会儿,立刻被溅得满脸是水,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缩回去擦一把,突然见灰衣人惊险横生。   只见京兆府那边突然换帅,来了一个红衣人,那人手中的旗子向左向前挥了了一下,京兆府的原本一字排开的队伍瞬间向左移动,最后直接朝着水军右侧的船只撞去。   为首的那个灰衣人正打算变换战姿,只见那个红衣人手中的长杆直接朝着他挥了过去。   剑锋凌厉,去势汹汹,几乎在一个呼吸还未吐出间就隔着逐渐靠近的船只,朝着灰衣人的脑袋,悍然落下。   那竹竿在瞬间化成利刃贯穿而下,鹤鸣之声在混乱声中尖锐响起。   明沉舟看得瞬间屏住呼吸。   那灰衣人避之不及,只好惶然后退,手中竹竿一避一挡,死死顶着那支破空而来的竹竿。   “撞!”   红衣人大喝一声,这一出声,明沉舟瞬间觉得耳熟。   “安望星的母亲是将门虎女,他性子腼腆,武功却承其外家,一手长枪鲜有对手。”   耳边是谢病春的镇定自若地解释声:“这也是为何安悯冉并未让他参加今年文试科举的原因。”   只见安望星所在的主船立刻掉转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撞上灰衣人的正中船杆。   毫不犹豫,破釜沉舟,只进不退。   灰衣人狼狈不堪,腰肢凭空一扭,麻绳束着的小腿被崩断,一直挂在腰间的长剑瞬间出鞘,剑鞘上的银色水波流纹在日光下好似长蛟出水,晃得人眼花。   安望星手中的长杆应声断裂。   灰衣人顺势拉过一侧躲闪不及的兄弟,手中刀锋锐利,站在船杆上杀气腾腾地看着安望星。   “出剑!作弊!”有人大声呐喊着。   “作弊!作弊!”   “滚下来!”   人群一怔,随之爆发出巨大的抗议声。   这样的点到为止的竞争是禁止动用武器的。   谢病春正好剥好手中的瓜子,再一抬眸,便看到明沉舟趴在窗户上一步不动,手指用力压着太阳穴一侧,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怎么了?”他蹙了蹙眉,上前把人抱在怀中。   明沉舟一张脸煞白,满头冷汗,双眼紧紧闭着,脑海中是挥之不去的画面。   ——“人就在这里。”   ——“这两个小孩全听到了,必须斩草除根。”   ——“全杀了!”   凌厉的剑锋在近在咫尺的眉心。   收回的长剑拨开了等腰高的草芥,剑鞘上的水波流纹在日光下好似活了一般,深蓝色的下装被深色麻绳束着腿,好似一个个狰狞的高大巨人在近在咫尺的草堆前走过。   ——“你是全知道了是吗?”   ——“我带你去西南,可不是让你给我惹事的。”   ——“现在死了,我送你一个全尸。”   冬日的湖水带着还未完全化掉的冰冻,落入鼻腔间呛得人头痛欲裂。   波光凌凌的水面上,背着手站着一人。   清瘦修长的身影在水波中被拉长,狰狞的好似话本中的修罗。   “娘娘!”谢病春见她后背全是冷汗,神思恍惚心中一惊,大喝一声,“回宫。”   明沉舟整个人就像被两股力道拉扯着,一下子回到了西南的寒冬,一下又是明府的冬日,纷乱繁杂的声音在耳边尖锐失真响起,此起彼伏,甚至重叠在一起。   一直蒙着雾的朦胧记忆中终于彻底散开。   “这个人怎么流血了还躺在雪地上,我去看看……没事,别拉着我,烦死了……”   “你别死啊……下次不能跳水了,我怕水……下次不会救你了。”   “小乞丐真好看……我带你会京城好不好……我舅舅家还有空房间内……”   “只要我有口饭吃,我也给你吃。”   “别不理我啊,我给摸了一个烧鸡来。”   “你腰上的伤口疼不疼啊……”   “小乞丐,你去哪了……呜呜,小乞丐……我害怕……”   小女孩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些画面她早已梦到过,那个小男孩虽然从未露出完整面容,可她看了第一眼就早已知道是谁。   往日里所有的回忆从未像现在一样,那些沉寂挤压多年的故事都飞快地串了起来。   所有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记忆突然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争先恐后地浮现在脑海中,疼得她想要打滚呻/吟。   ——“我们这些水军一向在海上,如今来这里西南这种鬼地方,只求更大的荣华富贵,诸位兄弟与我出生入死,我是万万不会亏待你们的。”   那颗下巴处大黑痣在飘摇烛光中泛出油光,声音动情豪迈。   哭声,尖叫声,刀剑出鞘声,甚至是不断奔跑带来的喘息声,在脑海中隐隐汇聚在一起,炸得她泪流满面。   ——“把这些老百姓都杀了,就当是我们交战的功绩。”   那双狭长下垂的眼睛透出杀气,举起的巨刀光亮面甚至能倒映出草丛中惊惧的一张面容。   ——“杀,只要把他们都杀完了,郑相不会亏待我们的。”   鲜血横飞,断肢一地,到处都是死人。   明沉舟被人紧紧抱在怀中,睫毛上都挂着冷汗,头疼得似乎要裂开,一抽接着一抽,好似记忆中一道道带着血的刀锋当真落在她脑袋上一般。   “疼……”   “不疼,没事!太医马上就来了。”   她的手被人紧紧握着,耳边是温柔的低喃声。   “谢病春。”   她惶然地睁开眼睛,盯着那双漆黑的瞳仁。   记忆中,只是露出一双漆黑死寂眼睛的小乞丐终于露出全部面容。   赫然是谢病春年幼时的模样。   “别走……”   她眼尾湿漉漉地看着他,喃喃自语。   谢延站在门口盯着两人紧握的手,失神看了一眼,这才移开视线。   “太医呢?”   “一刻钟前就去清了,马上就到了。”英景看着并未踏入屋内,只是站在门口的小皇帝,心惊胆战地回答着。   “嗯,我在偏殿,让太医好了来我这边。”他低声说着。   “是。”   “去抬一个屏风来,让太医隔着屏风诊脉。”踏入偏殿时,谢延突然出声说道。   英景一惊,悄悄抬眸,却只看到小皇帝挺拔的背影,以及身侧的绥阳正拿出折子递到他手中。   万岁勤勉,早已天下皆知。   瑶光殿慌乱一片,刑部死牢却是寂静无声。   郑樊失神地坐在床上,一张脸被烛火笼罩着,阴暗不定。   “若是西南那批人死了,我们尚有一线生机。”许久之后,郑樊喃喃自语,“只是我这个首辅也要走到头了。”   苏占卿跪在牢房外,低头不语。   “罢了,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郑樊笑着摇了摇头。   “阁老不必担忧。”苏占卿抬眸,狭长下垂的眉眼带出一丝狠厉,“若是实在不行,便杀了谢病春。”   “谢病春当年敢直接杀了去西宫守灵的黄兴,也敢直接杀了致仕的明笙,便也会想到,我们也会杀了他,可他畏惧了吗?收手了吗?并没有。”郑樊脸上露出镇定神色,”我们先出手便是宪乱了阵脚。”   苏占卿不以为然,低声说道:“赵传带来的一千精兵还要一半在城外,他的副将是高手,杀了一个谢病春绰绰有余,就说是见不得自己将军受人磋磨,生死不知,所有诸事推给赵传便是。”   郑樊沉默地听着。   “阁老。”苏占卿忍不住地低喊了一句。   “你可知当今万岁的脾气。”郑樊抬眸看他,神色温柔,甚至颇有兴致地笑了一声。   苏占卿摇头。   “当今啊,他可不是宪宗,也不是明宗,你瞧他,之前如此喜欢罗松文,还不是说杀就杀,他对太后这般好,却还不是用爱桎梏着她,你别看年纪小,可有些人天生就该坐在那里。”   “他啊,是雄主。”   苏占卿不解地看着他。   “我今日杀了谢病春,他明日就敢寻个名头杀了我,抄了郑家,把我们三十年的布置悉数拔掉,你们所有的筹码,对他而言不过是刮骨疗伤的阵痛罢了。”   “这就是魄力,胆识啊。”   郑樊露出唏嘘感叹:“是我低估他了,这样的人是容不得手下太过锋芒的,我本打算等我退了,就荐你入仕,再让如深拉你一把,也算全了这个师徒之意,却不料事与愿违。”   苏占卿眼尾通红,轻轻叩首,喊了一声:“老师。”   “起来吧,若是明日活了,我总能喘过来气,你的老师在内阁送走了这么多同僚,接了三任帝王,也不是老了就不行的人。”   郑樊盯着那盏煤油灯,神色平静。   “若是败了……”他一顿,“我一力担下所有事情,你和木生带着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如深,就远远,避开吧。”   “老师。”苏占卿声音哽咽。   “有什么好哭的。”郑樊腰背挺直地坐在床上,垂眸看着面前的徒弟,平静温和,“生死而已,不是大事。”   四月十五,淫雨霏霏,天色无云,却又格外阴沉。   “宁王旧案今日也该有个交代。”谢延坐在首位上,目光扫向全臣,淡声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今日大殿会审,也是给诸位一个警醒。”   “为国为民,自有天道,为己为私,天下诛之。”   “万岁圣明。”百官下跪行礼。   “如今此事查的如何?”谢延看向为首的谢病春,淡然问道。   谢病春出列,自袖中掏出折子,低声说道。   “宁王案已经查清,当年明笙和当时的安南国大皇子,如今的安南国国王勾结,在西南散布流言,引起宪宗警惕,有亲笔书信和白荣行供词,以及安悯冉的供词作证。”   “郑樊则利用从江浙退下的水军组成一支义军,又命赵传所在的贵州军早早潜伏在云南,前后勾结,造成宁王造反的假象,屠杀百姓,捏造军功,有赵传口供,以及别院中的武器作证。”   “司礼监前任掌印黄兴率锦衣卫黑衣潜入西南,连同安南军队屠杀宁王府,有当日锦衣卫口供为证,黄兴库房中至今都还留有宁王府的东西。”   大殿内,谢病春的声音不急不缓,说出的事情却若平地惊雷,震得诸位大臣面面相觑。   谢病春虽句句只指三人,可背后的原因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人为利而动,利为帝王心啊。   “明笙和黄兴的证据倒是充分,微臣并无异议。”有人出列,低声说道,“可郑相的证据却有些不妥,微臣曾听闻,赵传似乎是被人屈打成招,也是翻供了的。”   “微臣也听过这个传闻,不如请赵传上殿。”有人附和着。   “不如把郑像、安相,还有那个钱若清都带上殿来,三方对峙才能水落石出才是。”   谢延蹙眉,盯着谢病春:“掌印意下如何?”   “郑樊对赵传有葬父之恩,口供并不可信,可他曾在花船和郑江亭对饮时,吐露过这件事情,内臣恳请万岁,请当日花船上的花魁上来。”谢病春不慌不忙地说着。   “这,成何体统。”有人驳斥着。   “有些人喝酒可以,狎妓可以,为何这些女子作证不成。”一侧的黄行忠直言不讳,“而且内臣早已听说京城年前有一艘花船意外失火,船上无一人幸免,这本算来,恰好是赵传回京没多久。”   “不过是巧合罢了。”有人质疑道,“既然无一人幸免,那这个花魁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一听就是掌印救了的啊。”汤拥金忍不住开口,“我记得当日陆佥事就不在宫内,可是去救人了。”   杨宝没想到一向怯懦的汤拥金也帮着谢病春说话,不由冷眼扫去,却见汤拥金说完话,立刻抱着大金元宝,悄悄躲到红柱子后面。   一如既然的胆小。   “那便把赵传和花魁带上来吧。”谢延面不改色,一锤定音。   那花魁步履芊芊迈入大殿,洗净铅华,便显得格外清秀动人。   赵传则是被拖了进来,他双腿明显已经断了,呈现出古怪的模样,在地上拖出两道血痕。   花魁吓得大惊失色:“赵佥事。”   “我不认识你,少给我攀交道。”赵传狼狈地趴在地上,冷冷讥讽道。   那花魁本害一脸惊惧,看着满朝文武心中惶恐,可被这声激得瞬间抛弃胆怯,媚眼一跳,牙尖嘴利地说道:“赵佥事那日搂着奴家的腰,脱奴家衣服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   “怎么上个床喊人家小亲亲,拔了/吊就翻脸无情不是。”   这话说得粗俗,殿中不少人都露出尴尬之色,悄悄去看上首的万岁,却见万岁脸上并无异色。   赵传被气得手指发抖:“你你你,一片胡言。”   “怎么一片胡言。”花魁尖锐冷笑,“奴家臀部有一个红痣,赵佥事胸前也有一点红痣。”   她性格泼辣,直接当着众人面,上前去扯赵传的衣服。   赵传已经饿了三日,此前又连遭酷刑,手脚无力,如今只能屈辱地任由这个贱/人扒了自己的衣服。   “诸位大人瞧瞧。”那花魁指着那红痣,居高临下看着赵传,冷笑一声,“大人当日可还说奴家美痣生辉,凤潮颠倒呢,怎么说了就忘记了”   这话说得粗俗放荡,媚烟横生,赵传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不少大臣当真开始认真看了一眼他胸前的红痣。   镇定如谢延也不由咳嗽一声。   “放肆,这可是大殿,好好说话。”绥阳怒斥一声。   那花魁这才从愤怒中回神,又变回了鹌鹑模样,怯生生地跪着。   “你可见过此人?”谢病春这才面不改色地问道。   “见过。”花魁低声说道。   “何时见得。”   “去岁十二月初三吧。”花魁愤愤说道,怒视着赵传。   “奴家记得清楚,明明是这位赵佥事自己喝酒误事,说了不该说的,再说奴家不过一个卖身的,听也听不懂他和小郑相说的,当日也并不当回事,却不料这个赵佥事竟然要杀奴家,幸好有一个身形修长,肌肉紧梆,武功高强的英俊大侠救了奴家。”   “他说了什么?”谢病春神色平静。   “说什么,当年让水军去杀百姓,博得了破天富贵,但这些年一直寝食难安,想要求一个安心晚年。”   花魁呸了一声,随后又尴尬地看了一眼众人,小声说道:“奴家原本是不当回事的,这些达官贵人,喝了马尿个个都会吹牛,若不是他杀人灭口,我哪里知道竟真的杀了无辜百姓去领军功。”   她斜了赵传一眼,不屑说道:“好生歹毒。”   赵传狠狠闭上眼,只是咬牙说道:“卑职并不知道这位花魁到底在说什么,一切都是有人教唆才是。”   “不如带小郑相对峙。”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   “小郑相奴家可是更熟了,我们花船的常客呢。”花魁捋了捋并肩的碎花,眼波横扫,媚态横生,“那日这位赵佥事就是和他在一起的呢,不过依着你们这些大人物,怕是又要不认此事了。”   “奴家可是连小郑相身上有几颗痣都一清二楚。”花魁冷笑一声,“奴家虽不知到底是何事,可杀人就是要偿命啊。”   “行了,你们都退到一边去吧。”谢延轻声说道,“带郑樊、安悯冉,钱若清,还有郑江亭上殿。”   锦衣卫便把花魁和赵传一左一右分开带到角落里。   没多久,四人便依次走上大殿。   郑樊已经七十多了,半个月的牢狱生活,让他整个人越发苍老,可偏偏眉宇间却又格外镇定,让人小觑不得。   安悯冉和钱若清倒是还稍有体面,只是如今也是面黄肌瘦,看上去有些狼狈。   “爹。”郑江亭挤开众人,连忙扶着自家老爹。   郑樊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颤颤巍巍地下跪行礼。   “事情还未水落石出,郑相劳苦功高,不必行礼。”谢延一向恩威并施,在事情并未敲定前,对这位三朝元老保有礼节。   郑樊收了袖子,扶着郑江亭的手这才站直身子:“谢万岁隆恩。”   “掌印的折子你们几人也看了一下吧。”谢延让绥阳把折子递了下去,“可有何意见。”   郑樊眯着眼,只是仔仔细细地看着。   一侧的郑江亭一目十行,突然暴怒,厉声呵斥道:“放屁,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爹一生清清白白,为君分忧,怎么会坐下如此恶事。”   “微臣也觉得首辅大人不会坐下此等恶事。”有人上前附和着,犹豫说道,“但是掌印一定也是事出有因。”   “不知首辅是否是被小人蒙蔽。”他犹豫问道。   郑樊这才看完最后一个字,皮肉枯老地垂在手背上,颤颤巍巍地合上折子,长叹一声:“此事竟然如此骇人听闻,微臣闻所未闻,只觉得心中悲痛。”   谢病春并未露出异色,只是眉眼低垂,并未接他的话。   “不论如何,此事罪在躬身……”郑樊神色悲痛,颤颤巍巍地说着。   “阁老何须如此,此事都是我一人所为。”角落里赵传拍在地上,抬起头来,喘着气说道。   “是我假借阁老名义罢了,我当日已经在贵州军待腻了,贵州穷乡僻壤,我一眼就看到我的前途,恰逢听闻了关于宁王的传闻,这才心思一动。”   赵传趴在地上,闭上眼,低声说道:“你们这些在京城饮风食露,哪里知道贵州的艰苦,我不过是想要当大官而已,但宁王之事走到这一步我也是没想到,当时只想着若是平叛有功,可不是要平步青云。”   殿内一片寂静,只剩下赵传喘气的声音。   黄行忠眉心皱起,就连一向不管事的汤拥金也忍不住侧首去看他。   认下这罪,株连九族不说,自己也是要被千刀万剐的。   殿中的郑樊悠远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赵传身上,露出一丝悲凉哀意:“昀行啊。”   郑江亭呲笑一声:“我就知如此,某人未必不知此事,不过是党同伐异,栽到我爹头上而已。”   谢延扭头去看赵传,认真问道:“你全都认了。”   赵传抬眸,目光和郑樊对上,最后移开视线,看向上首的小皇帝,低声说道。   “认了,罪臣全认了,此事本就是我对不住阁老,假借他名义坐下恶事,那些武器,那些军功都是罪臣私自做的。”   他喘着气,脸上的血迹慢慢淌了下来。   “内臣此前在江浙水兵出任职,认识一帮兄弟,也能得到那些武器,做下这些杀孽也是轻而易举。”   赵传的气只剩下一口,隐约能听到喉咙处的破落声,好似不堪重负的鼓风扇。   “就是如此,你这个贱/人,我问你,赵传可有说是我爹指使的。”郑江亭步步逼近,扭头就去质问花魁。   那花魁盯着他骇人的目光,一愣,随后摇头:”这倒没说。”   “瞧瞧,这就是有人党同伐异,清除异己的手段。”郑江亭立马生龙活虎地骂着。   “掌印还有其他证据吗?”谢延并不理会他,只是去问谢病春。   谢病春神色冷静:“当年赵传冒充义军屠杀百姓,幸的前任浙直总督钱森相救,救下一批百姓,这批百姓愿上京陈述。”   “若是你说的是真的,那也不过是赵传的事,与我爹有何关系。”郑江亭呛道,随后讥笑着,“再说了,人呢?人在哪里?空口白牙就关了我爹这么久,挟私报复,好生可恶。”   郑樊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为国办事,按法而已。”他轻声安抚着。   朝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此事若真的是掌印故意为之。”有人恶狠狠说道,“掌印难道就要全身而退。”   “就是!”   “严惩谢病春!”   “掌印是为朕办事。”谢延打断众人的话,一板一眼,看似公正,“为国办事,按法而已。”   郑樊抬眸,悄无声息地看了一眼小皇帝,随后又讪讪低下头,不言一语。   万岁的心,偏了。   “若是无其他证据,此事便罪在赵传等人。”谢延眉心紧皱,扫过谢病春,最后落在郑樊身上,轻轻吐出一口气,“郑相和安相便回府休息,钱先生也回家去吧。   “那谢病春……”郑江亭紧逼,恶狠狠地盯着对面之人。   谢延不耐,正欲说话,便听到殿外有人出声。   “万岁!”殿外,一个锦衣卫跪下,低声说道,“太后来了。”   谢延一惊。   明沉舟昨日突发头疼,最后竟然疼得在床上打滚,太医院束手无策,只是灌了止疼药这才安静下来。   早朝前,谢延特意绕道瑶光殿,隔着窗外远远看了一眼。   当时,娘娘一脸惨白,眉心紧皱,却并未有苏醒的迹象。   至于谢病春,当日被她抓着袖子,挣脱不开,便趴在床边陪了一晚上。   两人衣袖相交,手指紧握,好似再也容不下他人。   “太后怎么来了。”   “哼,后宫可不得干政。”   “不会是为了……”   “我的天,你少说两句吧。”   “快传。”谢延自议论纷纷中失神,又在日光中倏地回神,目光落在谢病春身上,最后垂下视线,轻声说道。   明沉舟并未穿太后的礼服,只是穿了一件素色宫装,头发用一根钗子随意绾起。   一侧的钱若清担忧地看着她,文武百官各有异色,看着款款而来的人。   她本就生的明艳,即使这般憔悴简单的模样也带着惊心的姝色。   “臣妾……”   “不必行礼,绥阳,给娘娘看座。”谢延先一步打断她的话。   “娘娘今日为何来此。”他手指微动,克制了想要下去的动作,只是低声说着。   明沉舟并未坐下,只是低声说道:“为了今日宁王案。”   谢延瞪大眼睛:“宁王案?”   朝野哗然。   明沉舟目光扫过众人,看着台阶下的谢病春,最后落在上首的谢延身上。   “我十岁那年随明笙去过一次西南,那时明笙刚做下宁王错事,心中不安,便接着带我和弟弟出游的名头,去了一趟西南,此事,朝中旧臣应该知道。”   安悯冉抬眸,神色震惊。   “好像确实如此。”   “我也好想听闻过了。”   年纪稍大的朝臣交头接耳,连连点头。   “那次去云南一为暗查此事是否还留有破绽,二是和安南国的人见面。”明沉舟冷静说道。   谢延眉心紧皱,嘴角微动。   这番说辞,明笙之罪,罪不容诛。   “我那日在西南因为贪玩,私自跑了出来便也顺手救了一个人。”   如今站在内阁前列的戴和平倏地抬眸,惊诧地盯着明沉舟,最后脖颈僵硬地看向谢病春。   “后来我们遭人追杀。”明沉舟伸手揉了揉又开始胀痛的脑袋,眉心紧皱,唇色发白。   “我和那个小乞丐意外跑到一处四面环山的凹处里,那山很是奇怪,一面是喷腾不息的大江,好似一个冬天,一面茂密高耸的树林,虫蛇不断,便如一个夏天。”   有去过云南的人都颇为惊诧,太后所描述的正是云南的玉溪山。   “我无意闯入那个有人驻扎的地方,但是当时小乞丐不见了,我便迷迷糊糊的走了进去,所以也听到一些话。”   上首谢延拳头紧握。   谢病春垂眸,捏着原本带着素戒的手指,神色微动。   “里面有一人,正是这几日随着浙直总督入京述职的一位随从,那人脸上有一颗大痣。”   明沉舟死死掐着额头,低声说道:“有士兵不想杀百姓领功,那人便直言是受人指使,他并未明说是谁,只说那人在京城举重若轻,酷爱听戏。”   郑樊爱听南戏,天下皆知。   郑樊眉心一动。   “胡说八道,娘娘无凭无据,空口白牙就要诬陷我爹。”一侧的郑江亭立刻高声呵斥道。   “我并未胡说。”明沉舟放下手,侧首去看郑樊,“我之前看过西南的邸报,西南都指挥佥事是你举荐的人,在上任后不久就收纳了一批流民,可是真的。”   郑樊低声说道:“那些说是流民其实是义军残部,先帝念起改过自新,这才令老臣安置,老臣这才安排在都指挥佥事的府兵中。”   “此事,这事宪宗也知道的。”   他慢慢吞吞地解释着,却是悄无声息地搬出宪宗。   “那便对了。”   明沉舟并不畏惧,只是微微一笑:“可明德十一年,那批义军后来不见了。”   “贪婪怕死之辈,大概都是跑了吗,此事也是上过兵部报备的。”   “赵传,你的手下都是贪婪怕死之人吗?”她越过人群去看倒在地上的赵传。   赵传一愣,嘴角微动。   “罪臣,罪臣并不知道娘娘这话何意。”   “浙直总督入京述职的一位随从,汤禀笔你可知何时来的,叫什么名字。”明沉舟抬眸去看汤拥金。   汤拥金一愣,盯着众人目光,瞬间磕巴,脑袋确实分外活跃,再一想时,不由脸色大变。   郑樊一直巍然不动的白眉不由缓缓蹙起。   “明德十一年出现在水军中的,因为水上功夫厉害,这才被破格提到总督身侧做了亲兵。”汤拥金哆哆嗦嗦地说着。   “赵传,那人叫什么名字。”明沉舟冷不丁,高声质问道。   “安仁。”他下意识吐口而出,随后愣在原处,“我,我胡说的,我当时手下也有这样的黑痣的人。”   “安仁,是了,他就是叫安仁。”汤拥金手里的金子都不敢摸了,悄悄躲到黄行忠身后。   明沉舟嘴角微微挽起:“这么巧,偏偏那人也是安仁。”   “万岁不妨请他入宫对峙。”黄行忠立马说道。   “谁不知道如今的浙直总督因为冒进,被我爹责罚过,谁知是不是故意为之,再说,娘娘为何如何为谢病春那阉人说话,难道之前京城流言……”   郑江亭口不择言地反驳着。   “放肆!”   “闭嘴!”   谢延怒斥一声,恶狠狠地盯着郑江亭,杀气弥漫。   “给我跪下,逆子。”郑樊心中一凛,一把甩开他的手,厉声呵斥道,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娘娘不过是阐述事实,你若心中无愧,便不该说流言蜚语。”   郑江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干净利索请罪道:“是微臣失言,恳请陛下降罪。”   谢病春捏着骨节的手微微用力,在冰白的皮肉上立刻留下一道红痕。   谢延并不理会他,目光冷冷扫过群臣,直到众人都低下头,这才喘着粗气:“去把那个安仁叫来。”   明沉舟缓缓吐了一口气,侧首去看不远处的谢病春。   谢病春穿着玄色蟒服,衣角静立,侧脸冰白。   他似乎感受到明沉舟的视线,便也跟着侧首看来,漆黑的眸光在殿内幽暗安静。   如此紧张的对峙,并不能会让他变色,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一般冷静。   郑樊冷眼看着两人的关系,手指微微收紧。   一直跪在地上的郑江亭这才露出几分慌张之色。   “万岁,安仁带来了。”   黑脸大痣的壮汉昂首挺胸而来,目光落在郑樊身上,急欲噬人。   赵传在地上爬行几步,血迹在地上蔓延出污秽的痕迹,他透过人群看到门口跪着的人,神色恍惚,喃喃低语。   “安仁。”   安仁重重磕头,低声说道:“罪臣该死,误信奸人所言,害我七十三个兄弟死于非命,罪臣愿受千刀万剐之苦,也要把所有真相都和盘托出。”   郑樊的目光落在这个黑脸大汉身上,衰老的眼皮缓缓落下,掩住所有神色。   “阁老,你好狠的心啊。”安仁抬头,额头流出一道道血迹,好似索命的恶鬼自尸山血海中一步步爬了出来。   谢病春盯着他看了许久,漆黑的眸光倒映着日光,好似看到了火光冲天的宁王府。   恶鬼终究死于恶鬼。   天道轮回。   “你,你胡说什么!”郑江亭咬牙,强忍着恐惧地怒斥着。   “说什么,说你如何利诱我们做了杀宁王的刀,又如何翻脸杀了我们,让死人保守秘密。”他狞笑着开口。   事已至此,群臣哗然,当年真相呼之欲出。   “万岁,锦衣卫陆佥事带了西南百姓跪在宫门口求见。”   一刻钟后,又一锦衣卫跪在地上殿门口,低声说道。   “宁王忠义,自来云南,仁心爱民,百姓尽受其恩惠,如今他蒙冤而死,奸人却能安享晚年,我等日日泣血,只求万岁还其公道,严惩恶人。”   浑身是血的陆行带着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西南百姓,跪倒在殿前。   “卑职乃西南军千户之子,苟且偷生,今恳请万岁还西南军一个公道。”陆行双目通红,一字一字,如泪含血,“我爹不是叛将,西南军不是叛军。”   郑樊身形一晃,缓缓闭上眼。   大势已去,回天乏力。   谁也没想到宁王案竟然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直接把三朝元老,内阁首辅郑樊拉下马,郑家被抄家,但万岁念及郑家多年,只杀了郑樊一人,其子流放西南三千里。   安悯冉出了内阁,自请去西南做了知府,戴和平致仕辞官,杨宝也因为一件小事被万岁剥了禀笔之位。   至此,宪宗朝维持十多年的内阁和司礼监的局面全被打破,权力尽归幼帝之手。   四月十九,天色阴沉,今年入夏并未有一场雨,可看着今日夜色,乌云压城,大雨顷刻而至。   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明日便是罗松文遗体送回钱塘的日子。   万岁下至特封他为文忠,亲自送了祭品。   “我先回去了,娘娘。”谢延站在廊檐下,声音被大雨遮盖,只能听到几个音尾。   明沉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落在棺椁前跪着的人身上。   他借着万岁的庇护,这才入了罗家院子,跪在恩施堂前。   如今两个时辰了。   祭台上,一枚银色素放在台子上,在烛光下闪着光。   谢延见她如此,眉宇间的郁结缓缓升起,却又不再说话,只是转身直接进了大雨中。   “万岁。”绥阳大惊,犹豫地看着太后,低声说道,“娘娘,万岁,万岁,求您别怨他……”   他说了好一会儿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连忙撑着伞冲了出去。   明沉舟回神,愣愣地看着那个小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她不想这样,却又不知道如何面对谢延。   舅舅不曾教过如何面对一个帝王。   屋内陷入寂静之中,雨声大得似乎要撕破天际,水流声不断,屋内的烛火在风中阴暗摇曳。   明沉舟站在一侧的柱子下,沉默地看着谢病春。   “娘娘。”龚自顺带着几个师弟自大雨中走来,蓑衣早已盖不住雨,“明日还是大雨,怕是要多买几层油布了。”   “若是有何需要,只管直言。”明沉舟闻言,低声说道。   “没有什么需要。”裴梧秋粗声粗气地说着,目光落在谢病春身上,“万岁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门口都是书生,若是被发现了,你可讨不了好处。”   明沉舟蹙眉。   水琛连忙拉着他的袖子,无奈说道:“好了,三师兄,你明明关心小师弟的,为何总是凶巴巴的。”   裴梧秋抽回袖子,冷笑一声:“我才不关心他,无论你们说什么,便是他害的师傅。”   “三师兄!”   “师傅就是为了他才千里迢迢自钱塘来到……”   “闭嘴!”一向温和的龚自顺突然怒斥一声,“下去,这么多事情还没做完,哪来的心情拌嘴。”   水琛闻言,立刻拉着裴梧秋回了内屋。   争吵中心的谢病春依旧脖颈低垂,好似一只落了水湿漉漉的黑鹤,跪在此处沉默。   “说不怨你是假的。”龚自顺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开口,低声说道,“可我又知怨不了你,便是没有你,老师也是要走这一遭的。”   “可我不敢怨他,我是第一个陪着老师的人,二十五年了,见证了所有的一切,他在我眼中当真是如神明一般光洁。”   “人人都在学做君子,可我觉得他便是君子,可君子总是活不久的。”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屋内水汽浓重,好似要在脸上凝出水珠来。   大雨滂沱,砸在屋檐上发出巨响,水珠顺着屋檐如水一半注下。   “你也别听了三师兄的话难过,他是孤儿,当年被扔在学院门口,与你一般,都是老师一手养大的。”   “老师如你父,便也如他父一般。”   远处闷雷惊起,震耳欲聋。   闪电惊起,闪出堂前那张毫无血色的冰白脸颊。   “水琛性格最是洒脱,可那几日也是夜夜日哭,更别说了最是喜欢你的二师兄和五师弟,他们更是烈火煎熬,片刻不得安宁。”   “龚老师。”明沉舟上前一步,挡在他和谢病春之间,低声哀求道,“别说了。”   龚自顺温和地看着她,眼底通红,眼底却好似含着泪,在烛火中如波而动。   “我们师兄弟虽然相差十五岁,性格各异,家境不同,可一向极为和谐。”龚自顺低声说道,“我自诩最大,便对余下几个师弟多了一份责任。”   “放游消失那日,正是我照顾他的时候,他一向体弱,老师为他寻遍良医,皆说活不过二十岁,每一次他生病,都是老师,我和诸位师弟衣不解带照顾的。”   明沉舟听得眼眶泛红,心如刀割。   “可这一切都不是他自愿的。”她哽咽说着,“你们不是最爱他吗,为何还要指责他。”   “没有人会背负血海深仇,还能安然躲在一处的,你们爱他,怜惜他,那你们更愿意看到一个面对宁王府惨死,挫骨扬灰都无动于衷的人吗。”   “你们舍得吗?”   地上的水流已经汇聚成一条小溪,声音在雨声中被模糊地只剩下悲意。   龚自顺沉默,眼底痛苦而挣扎,可当他看着倔强的明沉舟,又看着地下跪着,纹丝不动的人,长长叹了一口气。   “若清教出来的孩子,总是伶牙俐齿。”   他自袖中掏出一样东西,递到谢病春背后:“娘娘说得对,我舍不得,老师更是舍不得。”   “这是老师送给你的。”   一直沉稳不动的谢病春终于有了动作,身影僵硬,抬眸去看排位上的名字,唇色青白。   “我不知是什么东西,但我也猜的出来,想来是断绝关系的书。”   明沉舟猛地瞪大眼睛。   “这么多年来,老师这个暴脾气也惹了许多官司,多亏了你处处维护,我们都知道的。”   那对浓密的羽睫微微颤动,好似一只在大雨中的黑蝶在下一刻就要不堪重负摔落了下来一般。   “弑师这么大的罪名。”龚自顺低声说道,“老师怎么敢让你背上。”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   “断了是好事,不用再跪了。”龚自顺搭在他的手臂上,用力把人拉了起来,目光凝重而深沉,好似把他完完全全可在眼底一般。   “大仇得到,你,自由了。”   他眸光一低,便看到那个戒子,神色柔和下来:“那年生日,老师要打磨这戒子差点被铁烙了,回头却哄你说是点蜡烛烫的,还逼着我也不能跟你开口。”   ——“给你的十岁生辰礼物,过了十岁算大人了,压的住那些鬼神乱力,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江南一代,自小孩出生,是要送银首饰辟邪压祟的,可若是体弱多病的小孩却是带不得。   最是不信的人,偏偏选了相信。   龚自顺亲自把戒子带到他的手指上,笼着他的手,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离开这里吧,小迢。”   “长命百岁啊。”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羽睫上凝结的水珠终于惶然落下,在冰白的脸上留下一道水渍。   龚自顺抿了抿唇,最后把信强塞到他手心,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内室。   谢病春好似一座冰雕站在殿中,耀眼的烛光落在他身上只是晕开一层层光晕,丝毫不能融化其半分寒冷。   “谢迢。”明沉舟惶惶叫了一声,觉得他好似要随着那根蜡烛一般,燃烧殆尽。   “娘娘。”   谢病春站在屋内,目光迷茫,唇颊雪白。   漫天雨幕悉数落在那双漆黑的瞳仁中,就像当日宁王抱着毫不知事的小谢迢敲响了罗家大院时,小谢迢只是睁着眼盯着雨幕看。   “我,没家了。”   许久之后,他唇齿微动,嘴角缓缓落下一道血痕来,可他的神色却又格外死寂。   明沉舟蓄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你还有我。”她上前把人紧紧抱在怀中,盯着排位上的名字,只觉得心如刀绞,“谢迢,我带你回家。”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掩盖住漫天雨雾,好似被扒皮抽筋一般,只剩下一口微弱之气。   “娘娘去哪,我便去哪。”他轻声说道。   “你生于艳丽富贵的西南,长在斯文秀气的江南,你若是想回云南,我们就去云南,你要是想去江南,我就带你会江南。”   “我陪你一起,生未同时,死愿同寝。”   明沉舟按着他冰冷的脖颈,滚烫的唇在他冰冷,尤带着血丝的唇上坚定地落下一吻。   四月十五,罗松文棺椁出京的日子,全城出动,锦衣卫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却不料在结束时发生一点小插曲。   有两个刺客刺伤了司礼监掌印谢病春,后被伏诛,摘下面罩才发现是郑府的两个主事。   随后郑江亭被发现在小院中悬梁自尽,破落的院中只剩下一件水袖长裙。   五月十八,权倾天下的司礼监掌印谢病春不治而亡。   万岁下旨厚封,却又撤西厂,永不复起。   五月二十,太后病重。   谢延一下朝连着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匆匆跑到瑶光殿,只见明沉舟躺在床上双眼紧闭。   “娘娘。”他站在门口,低声喊着。   明沉舟睁开眼,看着面前满头大汗,神色惶然的小皇帝,一时间竟怔在远处,满嘴的谎话再也说不下去。   这一眼,他好似回到刚到瑶光殿时的模样,不安慌张。   明沉舟一慌,下意识想要掀开被子,却又在最后一刻忍了下来,只是愣愣的看着她。   谢延睫羽微动,眸光幽深,不错眼地看着她,突然无声地落下泪来,孤孤单单站在门口,竟有些可怜。   “万岁。”明沉舟低喃了一句,突然生出一丝不忍。   “娘娘,好生休息吧。”他盯着她的眼睛,小声说道,“娘娘……我明日再来看娘娘。”   小皇帝目光自那扇突然竖起的屏风后扫过,最后转身,一步又一步地离开她的视线。   “这是把人骗过去了吗?”明沉舟喃喃自语,似乎又自我安慰道,“是的吧,他都哭了。”   屏风后,一截黑色衣袍闪了出来:“娘娘的眼睛如此明亮,如何像是重病之人。”   本该死去的谢病春竟然出现在她寝殿,目送着小皇帝的背影,低声说道:“幼子早慧,并非善事。”   明沉舟一惊,连忙掀开被子,慌张说道:“那怎么办,不然我晚上就跑吧,反正他也知道的,让他自己处理好了。”   她破罐子破摔地改了主意:“呆久了,我怕我心软。”   谢病春只是看着她温柔地笑着。   “你觉得行不行?”明沉舟不悦地问道。   “娘娘做好面对一切的决定,放游跟之便是。”谢病春低声说着。   “那就今天晚上。”明沉舟握拳,信誓旦旦地说着。   夜色中,一道影子自角落里快速走动着,就在快要接近侧门时,突然想起一个哽咽地声音。   “娘娘不要我了吗?”   明沉舟的脚步瞬间停在远处,僵硬地回头望去。   只见谢延穿着明黄色的寝衣,头发披散,连着鞋子都只穿了一只,可见其来得匆忙。   他独自一人,只在背后阴影处有一个影子,大概是绥阳。   明沉舟舒了一口气。   漆黑夜色中,她早已换了一身民间女子的衣服,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小皇帝,目光落在不远处桃树下倚靠的人身上。   ——谢迢在那里,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明沉舟被人逮了个正着,那里还不明白,简直要气笑了。   谢家一群狐狸。   “娘娘真的不要我了吗?”谢延见她没有说话,忍不住上前,再一次质问着,声音中带着一丝水汽。   明沉舟看着他不安的眼眸,突然有些恍惚。   这话,谢延问过三次。   第一次是他初登为帝,被太皇太后阻止,不能去见太后,这才眼巴巴地问着。   第二次是他为帝半年,隐约察觉太后的心思,故意问道。   前两次,娘娘都是把他抱在怀中,温柔地告诉他,不会的。   可这一次,他的娘娘却避开了视线。   “万岁是大周的万岁,富有天下,百姓皆爱您,可谢迢只剩下我一人了。”明沉舟咽了咽口水,不得不岔开话题说道。   “我已经为钱家翻案,你不想看你的舅舅,你的表哥做官吗,我打算让钱得安入内阁,你不想做他们的外家吗。”谢延拳头紧握,不甘心地问道。   明沉舟看着露出一丝稚气的人,蹲下/身来,无奈说道:“有我这样的外家才要命,万岁要记住了,他们会是一个好官的,不过他们要是做得不对,万岁也不必顾忌我。   谢延紧紧抓着她的肩上的衣服,就像第一次被明沉舟拥到怀中一样,慌张不安,却又忍不住靠近。   “是因为我杀了罗松文吗?”   明沉舟一愣,随后摇头。   “不是,万岁,便是我站在你这个位置,我都找不到更好的选择,我确实怨过你,却也知道我怨不得你,这些都是事与愿违罢了。”   “那你为何还要走,我不杀谢病春了,娘娘不要走,好不好。”   “谢延,我没走,你要这这般想,大周都是你的,我走的没一个地方都是你的。”明沉舟忍不住哄骗道。   谢延却是丝毫没有被诱惑,只是深深地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珠好似能看到人的心里去。   “娘娘骗人。”   明沉舟抿唇,一瞬间突然束手无策。   “我本就是胸无大志的人,这一年的太后把我束缚得喘不上起来,若是没遇到谢迢,我也许能安安心心做一辈子的深宫太后,可我遇到了。”   “你要为一个男人放弃太后之位吗?”谢延低声说道,“娘娘,他以后不过是一个百姓。”   明沉舟深深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冷静却又残忍地说道:“你迟早有一天会庆幸我现在离开的决定。”   明宗宪宗两朝都有太后存在,可太/祖,高宗却没有,世人只会道后面两位太后命不好。   谢延愣愣地看着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会的。”   “慕延,做一个明君吧。”   她笑着亲了一下谢延的额头,低声期许着。   六月初一,太后患病,药石无医,万岁为此罢朝三日,素衣三月,茹素半年。   三十年后,雍兴帝大病临终之际,特让史官为其开了太后传,此为历朝首例,也让后世津津乐道。   ——“朕之娘娘,性聪慧,品行高洁,如白玉无瑕,温柔自强,如春水潺潺,吾爱戴之。”   史称:历代帝后相处之典范。   京城的夏日实在是炎热,晒得码头上的白布都泛出黄意。   “我们第一站就去江南吧,我还从未离开京城内。”一个带着斗笠的女子坐在围栏上,晃着脚,低声抱怨着,“江南会不会凉快一些,太热了。”   “不会,钱塘热起来只会更是难受。”   一个穿着深色衣裳的男子低声说道,手中则是不停地为她摇着扇子,尾指上的银戒在日光下熠熠闪光。   “哦。”女子闷闷不乐。   “那不若先去东北,东北总是凉快一些。”男子好声好气地说着,“那边松雪最是好看,”   “不去。”白纱被掀开,露出一张俏丽浓艳的小脸,皱着小脸,不悦说道。   “我要去看看你以前生活的地方,我还要去水家看看,我娘怎么就去江南祭个祖,人就不见了!”   “那便去江南。”男子好脾气地笑说着。   这一笑,眉宇间的冷淡疏离瞬间被日光驱散,露出艳绝姝色。   “不要笑了!”女子伸出两只滚烫的手盖着他冰冷的脸,“在笑就要被人抢走的,我可不会武功,保护不了小郎君的。”   “夫人郎君,船好了,何时走啊。”两人说话间,码头上的老渔夫高声喊道。   “走走走,就现在了。”女子跳下围栏,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   “那就走吧,今几日都顺风,一定很快就到钱塘了。”老船夫笑呵呵地说着。   “好的啊!”   明沉舟爽朗一笑,也跟着高声笑说着。   “走,上船。”女子拉着男子的手蹦蹦跳跳就要跳上客船。   “娘……不对不对,不是娘,是夫人,夫人!”   一个急促的女子声音在背后大声响起,可爱稚气。   “等等我,等等我,我家郎君当真是天下第一心狠之人啊。”   另有一个油里油气,好似唱戏一般的声音在身后紧跟着响起。   女子惊得扭头,掀开帘子看着从后面跑过来的四人。   “你们怎么也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鹰船——明代船,来源百度   修文修了一个半小时,救命,我可真牛逼!!   完结快乐!番外目前就三篇,但是估计一篇字数不少(悲愤!),然后明天开始准备下本新文《娘娘金安》,大概十一月份就开,没收藏的可以收藏一下嘛QAQ,番外的话,我估计地休息两天在开始写!!啊啊啊啊,看电影!出去玩!吃大餐!   文案(会小修):温家突逢大变,为挽救家族,温如玉听从表舅的建议进宫,去给开文帝冲喜。   圣人高龄,一眼望到头的岁数,就是能救回来,温如玉也自觉可以清闲安稳地荣升太妃。   不成想大年初一,太子大胜回朝,她一抬头看清那张俊美却冷淡的脸,心中咯噔一声——   入宫前她意外睡过的人,竟是太子!   幸好他看了她一眼,又冷淡地转回视线。   温如玉:“……”他好像不记得了,那自己在后宫还是有望安逸过日子的。   2.   当朝太子命中带煞,不得圣心,出入战场,九死一生。   喧嚣的宫宴上,温如玉见他在独酌,无人上前;   热闹的御书房中,温如玉又见他独自站在角落里,无人靠近;   皇家狩猎,温如玉追兔入林,见他策马独行,身影寂寥。   无亲无故,无朋无友,看着挺可怜的。   3.   那日帝王大寿,大雪纷飞,温如玉贪杯,喝得微醺,去外间散酒。   半昏半睡间,她好像看到有个眼熟的人站在面前,声如玉石:   “玉贵妃为何总那样看着孤?”   4.   陆行克母克妹,不得父皇喜爱,少时便自请上战场,边关苦寒,只有血溅到自己身上才觉得人是活着的。   午夜梦回,他却时常做一个梦。   梦中少女眼眸明亮,笑容狡黠,举着一坛子酒,与他大笑痛饮。   就像父皇新纳的这位贵妃。 第94章 番外一   满江涵返照,水仙著红衫。   钱塘江上被夕阳雾气笼罩着,湖面远远望去,好似撒了赤红金粉,半江瑟瑟半江红。   明沉舟花了十日就顺着水路,边玩边走地从京城到了钱塘,恰好碰上端午节,钱塘城内张灯结彩,红妆月舞,楼台歌舞,就连湖面上的游船也数不尽数,虹桥倒影,兰舟飞棹。   等太阳刚落,暑气消退,明沉舟就拉着谢病春从清河坊众安桥大街到两侧坊巷都逛了一圈,吃的肚子滚圆,走不动路,这才随便挑了一条街,开始消食。   “杭州的吃食都这么甜的吗?”   “不过糕点都好好吃。”   “刚才喝的茶饮是什么,我在京城都没吃过。”   “刚才他们说去北关夜市,我也想去看看。”   明沉舟是第一次逛钱塘,眼睛亮晶晶的,一直问个不停。   一侧的谢病春手里提满了打包的东西,时不时搭上两句,还要一手拉着她,免得一眨眼,面前的人就消失不见了。   “城外都是商民和贩客,为了货物开的夜市,大运河自这里发端,夜市也隔出了内外两处。”谢病春解释着。   明沉舟哦了一声:“真有意思,说起来,若不是昨日陆行说漏了嘴,我竟不知道你在各处都还有商号,那你的货船也会从这里过吗。”   谢病春咳嗽一声:“那家果子酒是加了刨冰的,你喝吗?”   明沉舟酒量差,却偏爱喝酒,闻言立刻把刚才的事情抛之脑后:“每个味道都买一点。”   “贪凉,小心坏肚子。”   谢病春原本只给她买了一竹盏梅子酒,却见她一口气抱起了四种口味的酒,只好无奈付钱。   明沉舟捧在手心,小心抿了一口,清凉口感瞬间顺着喉咙滑下,一身暑气立刻驱散:“好痛快,你喝吗?”   她高高举起竹盏,兴冲冲地问道。   谢病春摇头。   “那我就自己喝啦。”明沉舟笑眼一眯,唇角的梨涡便现了出来,直接仰头一口喝完。   “小心后劲大。”谢炳春看得眼皮子一挑。   “没事,醉了你背我回去。”   她大大咧咧地说着,拉着他继续在街上乱走,两人不知不觉地逛到天竺寺附近,街上的摊贩瞬间多了起来。   “不能吃了。”明沉舟脸颊红扑扑的,摸着肚子小声说道。   “那便逛逛。”谢病春拉着她滚烫的手心,熟练地避开拥挤的人群,走了一条小路。   “你好熟啊,以前经常逛吗?”明沉舟仰头看他时,眼睛已经弥漫出醉意水汽。   谢病春摇了摇头,镇定解释着:“以前身子不好,很好出门,但老师……罗院长每逢过年就会带我来这里,他和天竺寺的方丈交好,便每年都逛这里。”   “哦。”明沉舟长长哦了一声,“怪不得,我明日要去水家找我娘,到时候你与我一起吗?”   “水家是江浙一带的巨富,主家在钱塘内城主街,家中只有独子水琛,因其在敷文书院求学,便在学院附近买下一座大宅,你娘……”他一顿,“想来应该在那。”   明沉舟脚步一顿,脸上红白交加,最后露出恼怒之色:“那不是孤男寡女了!”   “水琛看似放荡风流,性格最是沉稳君子,你娘祭祖时不小心摔了腿,被他接过去照顾了,应该会专门买丫鬟照顾的。”谢病春委婉解释着,“不算孤男寡女。”   明沉舟活像被燎了毛的兔子,一蹦三尺高:“那也不行!”   “若是去了主家,怕是不妥。”谢病春冷静劝道,“水琛是不想让你娘为难,才接到私宅的。”   水琛已过而立之年,却至今不曾婚配,若是贸然带一个女子回家养伤,巨富之子的名头,便是空穴都能起三丈风。   明沉舟一顿,嘴巴高高撅起,一脸不悦。   “他最好君子一点。”她打了一个酒嗝,小声嘟囔着,拉着谢病春的手,碎碎说着,“我,我怎么看你有两个人影了?”   她委委屈屈地抱怨着。   谢病春见她醉蒙的模样,不由失笑。   “你这个酒量怎么一点进步也没有。”   他把人背在背上,无奈说道。   明沉舟带着酒气的滚烫脸颊贴在他的脖颈处,长长舒了一口气:“我没醉!”   “嗯,没醉。”   “我还想喝。”   “每日再来喝。”   “那你明日还带我来吗。”   “自然……”   “放游。”一个犹豫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谢病春脚步一顿,缓缓转身,只看到不远处的灯火下站着一个鹤发童颜的光头。   那是一个和尚,太/祖做过和尚,是以大周的和尚都与历朝不同,比如眼前这位,穿着俗人衣物,一手拎着酒,一手拿着烧鸡。   “贪物大师。”他沉沉喊了一声。   “果然是你啊。”那和尚大步上前,还未说话,便看到一双亮晶晶的浅色瞳仁,在亮如白昼的烛火照耀下,好似两颗绚烂的琉璃宝玉。   “这是……”他犹豫问道。   “花和尚。”明沉舟先一步开口,口齿不清地说着,“你一个和尚怎么喝酒还吃肉,不会破戒吗?”   和尚一点也不恼,笑脸盈盈地解释着,一笑起来便意外多了点世外高人的洒脱:“我守的是我的心,外界俗物不过是穿肠毒药,佛珠岂会怪罪。”   明沉舟眨了眨眼,煞有其事附和着:“果然是高僧。”   谢病春闻言,嘴角微动。   那和尚看着两人,心中蓦地一动,随后合掌念了一声佛号。   “知你平安,也算没有砸我神算子的招牌。”他笑说着。   “神算子?”明沉舟耳朵一动,立马伸出手来,“你给我算算。”   高僧看了也不看,笑眯眯地说道:“不算不算,这位夫人一看就是顶好的命格,算多了容易漏福。”   明沉舟哦了一声,随后指了指谢病春:“那他呢,你给他算算……”   “我算过了。”大师顺手喝了一口酒,砸吧嘴后随后说道,“天煞孤星,血光害人命格……”   “放屁。”一声怒斥打断他的话。   明沉舟眼睛好似冒火一样,死死瞪着他看:“你这个神棍,走开。”   大师一愣,最后笑说道:“我还没说完,你这个小妮子怎么就骂人了。”   “不准,别听他的。”明沉舟捂着谢病春的耳朵,嘟嘟囔囔着。   神棍无语,看着谢病春无奈说道:“你哪里捡回来的祖宗,怎这般凶。”   谢病春只是看着他笑,眉宇柔和,在一众烛火笼罩下,好似雪山逢春,端得上赏心悦目。   贪物大师看着他,又看了眼明沉舟,手指微微掐了掐,眉心不由挑了挑。   “罢了罢了,小妮子,我刚才又算了一卦。”神棍放下手,又看着怒不可遏的明沉舟,故意高深说道。   果不其然,明沉舟的耳朵一动。   “你与他天作之合,三世姻缘呢。”   谢病春一顿,抬眸去看他。   明沉舟立马露出笑脸,高兴拍着马屁:“果然是高僧啊。”   高僧仙风道骨,不食人间地看了她一眼:“记得明日一早去功德箱捐钱啊。”   “嗯!”明沉舟重重点头。   “蓬山此去无路,青鸟殷勤探看,姻缘三世终是那一线牵,酒入喉肠可叹是朝暮岁。”和尚喝着酒,嘴里唱着不着调的曲子,慢慢吞吞地消失在小巷口。   谢病春沉默地听着,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这才扭头去看明沉舟,却见她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郎君,游船备好了。”陆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谢病春手臂紧绷,牢牢抱紧背上之人,这才转身说道:“游船吧。”   烛灯被挂在长长的栏杆上,夏风一过,便如阑珊一般即将熄灭,可每每到这个惊险时候,便都奇迹般重新亮了起来。   钱塘十里长街,灯烛辉煌,人群川流,分分合合,唯有两道相叠的影子一直紧紧贴在一起,无人可以分离。   陆行撑着船在湖面上慢慢悠悠打转,一侧的桃色时不时从水面捞出各色各样的河灯,柳行和英景则在船头低声说着话。   船舱内,明沉舟趴在谢病春的膝头,头发披散,睡颜安稳。   谢病春的手自她的眉间一点点滑落到唇角,最后看到她脖颈处泛红的痕迹,这才轻轻按了上去。   明沉舟不高兴地动了动,他便又收回手。   羌管弄晴,箫鼓菱歌,外面是钱塘自古的繁华,可传到这里便只剩下隐隐绰绰的笑声,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这个好好看啊。”   “这个画的好看,扎的不好看。”   “这个好不好看啊。”   船边上,桃色举着花灯来来回回地翻看着。   “这个不好看。”不知何时醒过醒过来的明沉舟盘腿坐在轻纱后面,歪着头说道。   桃色端详着手中的桃花灯,也跟着附和了一句:“还是宫里的手艺好。”   她重新把花灯放了回去,继续眼疾手快捞下一个。   “咦,夫人醒了。”她后知后觉地扭头,惊讶说道。   明沉舟随手拿起发带把头发扎起,打趣道:“不错,还未乐不思蜀,知道是我在说话。”   桃色嘟嘴:“夫人一醒来就打趣人。”   “你们怎么也出宫了?”明沉舟陪着她玩了一会,借机问道。   桃色仰着头,想了片刻后说道:“就这么出来的嘛?万岁问我们要不要离宫,陆行说要走,我也想离开,京城真好玩,然后柳行姐姐就跟着我走了,最后英景也被陆行拉走了。”   明沉舟扬眉:“就这样?你见到谢延了。”   “没呢,都是绥阳出面的,夫人知道绥阳成了大禀笔,黄禀笔成掌印了嘛。”桃色又把手中的花灯放了回去,笑说道,“对了,万岁还给了我们每人一百两银子。”   她拍了拍胸口,眉飞色舞地说道:“以前在宫中的俸禄我都攒起来,夫人以前给的赏赐也都没花,英景说我下半辈子都不要赚钱了。”   明沉舟笑。   “原来是个小富婆啊,失敬失敬。”   “是的啊。”桃色得意说着。   “那你们怎么想到来找我的。”明沉舟又问。   桃色捏了一颗橘子糖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不知道,陆行说要来找掌……郎君的,反正我要跟着柳行姐姐,然后我们就都来了,再说了,跟着夫人最开心了。”   她一笑起来,脸颊上的肉便鼓了起来,可爱天真。   “可以到处玩,真好玩。”   “真可爱。”桃色的年纪和钱清染相似,性格更是极为不相上下,明沉舟一见她也跟着开心。   “你们在京城买个房子,想来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们,随着我到处漂泊做什么。”明沉舟拎着她手边的长蛇灯,笑问道。   桃色眨了眨眼,抬头去看陆行:“陆行,你为什么要去找郎君啊。”   陆行低头,穿上挂着的灯笼照得半边麦色侧脸明亮,连着眼睛都含着光:“那我要去哪里,天大地大,我也只认识郎君一个人啊。”   桃色长长哦了一声,随后大声附和道:“我跟他一样。”   明沉舟笑着举了举手中的长蛇花灯:“这个给我了。”   桃色连连点头。   她掀帘回了船舱内,只看到谢病春正煮着一盏茶。   “给你的。”明沉舟把花灯放在他面前,笑说着,“你看看像不像你。”   谢病春停下手中的动作,蹙眉,格外认真打量着面前这条漆黑小蛇。   “丑。”他收回视线,冷淡说道。   明沉舟睡醒了,总是懒洋洋的,酒意微醺,让她眼睛微微眯起,唇角梨涡若影若线。   她撑着下巴,看着他,语带调戏地说道:“哪里丑,黑漆漆的,和我第一次见你一样。”   谢病春冰白的手指掀开一个雅质厚冷,莹白如玉的茶盏,随口敷衍道:“是因为那身蟒服?”   “因为你那个时候站在大雪天,锦衣卫在黄府吵架,外面都吵死了,只有你一个人站在影壁前,冷冷淡淡的,看人的时候眼睛更是冷沁沁的,和蛇瞳一样。”   明沉舟把长蛇花灯挂在一侧船壁上笑说着:“就像一条大黑蟒。”   谢病春的目光自花灯上一扫而过,耳边是茶壶沸腾传来的长鸣声。   花灯在空中不自觉地晃了晃,在灯影中好似当真在游走一般。   “工部侍郎黄朗?”他问。   “对。”明沉舟眼珠子一转,嘴角露出古怪的笑意,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处,呼出的气还带着酒意,“我之前议过两次亲,你知道吗?”   鼻尖是淡淡的荷花香裹着香甜的酒香,谢病春睫毛微动,却又冷静点头。   “为什么黄了,你比我还清楚吧。”明沉舟伸手去摸着他的耳朵,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一侧文火红炉上,动了动鼻子:“好香啊,我听说钱塘人烹茶,都是用细茗置茶瓯,然后用沸汤点之,名为撮泡,和各地都不太一样,你是在撮泡嘛。”   谢病春把泡好的茶推到明沉舟面前,冰白的手指衬着白玉盏,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哪一个莹白似冰。   “是我抄了他们的家。”谢病春侧首,眉目间笑意渐升,疏离清冷之色便在烛火摇曳下如日晕一般逐渐笑死。   两人四目相对,只隔了半个呼吸的距离。   明沉舟并未羞怯,反而越发靠近他,长长的睫毛似乎在下一刻就能和对面之人的睫毛触碰在一起。   只见她半个身子挂在他身上,漫不经心地笑问着:“他们都说你是故意的,你是吗?”   谢病春静静看着他,漆黑的眸光在纱帘后的风灯照耀下好似嵌了一颗反光的黑玉珍珠,他这般安静看人时总让人觉得情深似海,更能在不知不觉拉着你沉溺至死。   “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明沉舟楞楞地看着她,随后被船舱外桃色的声音惊醒,这才移开视线,得意说道,“你果然很早就喜欢我了。”   谢病春的手不知何时搭在她的腰上,冰瘦如梅,修长雪色,却又在微微用力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我喜欢娘娘,早已……”他垂眸,冰冷的气息落在唇间,声音好似勾人的刷子,听得人浑身发软,“司马昭之心。”   明沉舟看着逐渐接近的漆黑双眸,最后顺从地闭上眼。   “烟花!夫人!烟花,今日竟然放烟花。”桃色的尖叫声突然在耳边响起,“自古钱塘富,当真说得对。”   “哎哎,小心,别掉下去了。”陆行手忙脚乱的身影倒映在轻纱上。   明沉舟睁眼,抱着面前之人的脖颈,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谢病春搂着她,咬牙说道:“谢延一定是故意的。”   一路上这四个拖油瓶,当真是碍事。   明沉舟笑得停不下来,隔着纱窗看着不远处漆黑屋顶升起的五彩烟花,千树花,如星雨,当真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钱塘啊。   “晚上继续。”她轻轻吻上谢病春的冰白的耳垂,吐气如兰地说着。   作者有话要说:  1.大结局修了一下,大概多了五千多字,虽然事情全都交代了,但有些确实有些转场上的仓促,所以我改了一下,加了一点细节,大家记得往回再看一遍。   2.全本完结会做个抽奖,百分百订阅率的那种,上涨忘记说了,我这个金鱼脑袋,救命。   3.看我以前旧文完结文,新约的板写封面,好好看,呜呜呜,一定要给你们欣赏一下QAQ   4.下章去云南(我要是争气也许能在假期的尾巴摸到一个车尾气),之后就是两个(?可能吧)平行和现代番外5.夜市参考明朝夜市,来源百度,掌印煮茶法是明朝钱塘特有的撮泡,来源《禅寄笔谈》 第95章 番外二   残云收夏暑,开窗纳微凉。   客栈内只剩下高处悬挂的几盏照亮的灯笼。   如水夜色自半阖的窗棂上倾斜下来,客栈中桂花树好似浮上一层玉光,十里灯火彻夜长明,半分月明却在寂静夜色中阑珊而至。   这是钱塘一半热闹,一半寂静的特有夜色。   一声奇怪的声音在寂静夜色中倏地响起。   夜归的小鸟站在窗台上,好奇地歪着头,看着只露出一点细缝的窗台间隐约可见雪白纱帘下的在微微晃动,月光下却是细碎的声音。   一只纤细雪白的手自层层布帘中惶然落下,修剪得格外圆润的指甲紧紧拽着帷幔,指甲勾出几根纤弱的细线。   小鸟吓得立马展翅飞走。   纱帷晃动间,那只挂在帷幔上的手被一只冰白如雪的手小心地抓了回去。   那手极白,就好似镀了月光的温柔霜雪,可偏偏与人十指交叉时指骨紧绷,在纤细小手中留下深深的红痕。   “小心冷。”   一个清冷质感却又带着温柔的声音在漆黑夜色中温柔响起,冷静地连着声响都不曾变动。   正月满街,夜凉如洗,夏暑天高。   “放……放,屁。”   原本掷地有声的声音瞬间变了调,原本还气势汹汹的人瞬间软了下来,只剩下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古怪声。   钱塘夜市彻夜不休,灯火从不熄灭,便连人群也是昼夜不停,欢笑声隔着江上的细风飘到寂静的屋内。   “口不出恶言。”   一声轻笑打破若有若无的欢腾时,那笑声好似一根羽毛在人的心尖轻轻一晃,莫名听的人头皮发麻。   谢病春平日里总是冷淡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连着笑意都在衣冠楚楚中悉数被疏离,成了冷淡高洁的模样。   他是高山上那截皑皑白雪。   可此刻,那双白雪凝成的手明明依旧冰冷,只是落在肩上,落在手背上,就好似洁白雪地上冒出的一点火星,所到之处,如蟒蛇细鳞游走,在滚烫的夏夜中依旧令人战栗。   人人都觉得不动声色的人,自然也不会不为风月所惑。   可风月自来就是无人可挡,天下皆诱。   明沉舟在黑暗中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咬着唇,耳边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冰冷唇落在唇角,先是轻轻地揉捏着,好似一阵风,一朵花落在唇畔间,可随后便是剧烈的风碾碎了枝头的花,长驱直入的深入花心。   他是一条蛇,不动声色自然悄无声息,可攻池掠地时,却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那只手自漫不经心的自上而下游走,所到之处好似细火萌芽,直到最后落入零落的花池,带着冰冷的温度,长驱直入。   指尖冰冷,唇齿滚烫。   “谢迢……”   一声轻喃微不可闻地响起,缱绻潋滟,可随后便又散在外面热闹的夜市声喊中。   明沉舟自喘息中瞬间乱了呼吸。   不知是那阵风吹落了挂在他们客房外面的那盏灯笼,整个屋内瞬间暗了下来。   明沉舟好不容易才夺得一阵含着暑气的空气,眼睛水润润地看着面前之人,最后唇角逐渐下移。   桂花的阴影倒映在窗棂上,夏风穿堂而过,窸窣而颤抖。   雪白的贝齿轻轻咬上他的脖颈。   大风平地而起,窗外的桂花越发颤颤巍巍,好似下一刻就要飘下树叶。   细小的舌尖轻轻舔过那层战栗的皮肉。   窗棂被风无声无息地再一次推开一点,月光挤了进来,撒下霜白之色。   狭小的空间中,谢病春腰间的那簇如烈火般的寒梅宛若蒙上霜冰,结出一滴滴细汗。   唯有这个细小的异样,才让人觉得他并未是无动于衷。   冰雪霜石之下,仍有岩浆翻滚。   帷帐上的影影绰绰的身影在微弱月光中纠结在一起。   “娘娘。”   一声近乎虔诚的感叹在月光中如白露垂珠,润湿两人交缠的十指。   ————   明沉舟撑着腰,仰着头,站在一座雕梁画柱的大门前,大眼睛眨巴了一会,小声说道:“这别院怎么不叫水府啊,差点没找到路。”   身后很快就贴上一人,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为她撑着伞。   “他十岁就在敷文书院求学,离家已久,又不愿承袭家中商业,便一直没挂上水府的牌子。”   “那也不能一个牌子都没有吗?”   明沉舟不高兴地拍落他的手,主动拿过伞,慢条斯理的往侧边走了几句,这才慢吞吞继续问道。   “不要给我假惺惺,不要靠近我!”   谢病春失笑,当真站在原处不动弹,目光顺着她一动,只是继续说道:“他本就性格疏朗,不重这些世俗礼节。”   “哦。”明沉舟把手中的伞在指尖转了转,热烈的夏日光照洒在伞面上,伞面上盛开的梅花顿时沐浴在日光下,好似活了一般。   “待我去会会他。”   她冷笑一声,大步上前正准备去敲门。   “放游!”背后传来一声激动的声音,她举起的手一顿,立马警惕地回头。   只见一辆素色马车下飞奔下一人,再也平日的端正矜持,正是水琛。   谢病春扭头,冷静看着他不顾君子之风飞奔到自己面前,拱手有礼说道:“水郎君。”   水琛一愣,怔怔地看着他,随后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我已经知道了,但那是老师意见,断的也是你们之间的情谊,与我们何干。”   谢病春漆黑的睫毛微微一颤。   “不论如何你都是我的五师弟。”水琛见状,伸手握着他冰冷的手背,一字一字,认真说道。   “就是就是!”明沉舟也不知何时冒出脑袋,自谢病春个拨出探出,笑眯了眼。   “我第一眼看到四师兄就是天底下最豁达的人,不拘小节,性格潇洒,胸有沟壑……”   水琛盯着面前突然探头的小姑娘,她明明梳着夫人发髻,可神态间却带着不知事的天真,恍恍惚惚间,好似看到记忆中的人,下意识扭头朝着马车看去。   明沉舟嘴里不停地拍着马屁,见他如此也鬼使神差也跟着看了过去。   只看到天青色的水纱帘被一只素净纤细的手掀起,驾车的马夫立马伸手去扶人。   素净却又不失华贵的轻纱薄衣紧紧垂落而下,金玉编制而成的禁步压着一尺千金的素锦,简单干净却又衬得人脸色娇嫩,神采奕奕。   “……龌龊卑鄙,王八蛋……”   “胡说什么。”下了马车的钱沁闻言,眉心蹙眉,轻声呵斥道。   水琛摸了摸鼻子,脸上并未露出不悦,但也没有说话。   “娘!”明沉舟立刻松开谢病春的胳膊,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   只是她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拦了下来。   “你娘腿还没好。”   拦着她的人冠冕堂皇的解释着。   果不其然,钱沁是扶着车壁站着的。   明沉舟扭头看着他,神色沉沉地质问道:“那你怎么带她出门啊。”   钱沁闻言,嘴角微微抿起,下意识避开水琛的视线。   她年纪不小了,三十有五,可此刻俏生生地站着,偏又多了点风情万种的成熟妩媚,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美人总是不败岁月的。   水琛收回视线,低声解释道:“去复诊了。”   “就你们……”明沉舟警惕开口。   结果一只手拦腰而过,及时把被人燎了屁股毛的龇牙小兔子带回自己面前,轻声说道:“进去说话吧。”   谢病春单手抱着人,先人一步,轻轻松松把人往府邸抱去。   水琛看着两人态度亲昵地离开,这才扭头朝着钱沁走去。   “不必麻烦了,我自己可以走了。”钱沁看着在谢病春怀里张牙舞爪的人,下意识避开他的手,低声说着。   水琛当真背着手,跟在她身后,慢吞吞地走着。   “你不会今天来拆台的吧。”前头的明沉舟眼尾一扫立刻恶狠狠地揪着谢病春的袖子威胁道,眉眼扬起,气势汹汹。   谢病春垂眸,揽住她的腰,免得她走路摔着,语气无奈说道:“你打算让你娘以后都一个人过。”   明沉舟眨巴着大眼睛,仰头看着她:“这种事情怎么说得准,她若是有喜欢的人,我自然是很高兴的。”   “那现在水琛不过是你娘身边的一个追求者,你这么敌意人家,把人家吓跑了如何?”谢病春身影低沉,带着徐徐善诱的口吻,“你娘还年轻,水琛性格家世都属上品,难道你打算棒打鸳鸯。”   “什么鸳不鸳鸯。”明沉舟扣了扣下巴,不悦嘟囔着,“八字还没一撇呢。”   “你这般急匆匆的样子,又对水琛抱有敌意,你娘若是顾忌你,岂不是坏了一桩美事。”谢病春笑说着,眼尾一扫身侧之人的脸色,脸上笑意一顿,话锋一转,一本正经补充着。   “多个选择罢了,倒也算不上美事。”   明沉舟收回不善的视线,冷哼一声,随后又说道:“你说的有些道理。”   “只是我娘性子软,万事都留在心底,听说水琛也算她的青梅竹马,我这不是怕她被骗吗。”   明沉舟自小就懂事,在明府时便一直把保护娘放在第一位,时时维护,久了,便深入骨髓,一碰到她的事情,耳朵就下意识动着。   “水琛至今未娶,府中也没通房外室,读书更是出众,家境优渥,性格虽有些放荡,但从不僭越,唯有一个问题便是家族亲戚旁支众多,你娘的性子怕是难以招架。”谢病春随口分析着。   “但如今万岁明显有重视钱家的打算,你舅舅一向爱惜妹妹,想来会给她撑腰,倒也不甚畏   惧。”   “他是你师兄,所以你才一直替他说话的。”明沉舟却不为所动,只是警惕说道。   谢病春顿时不说话,把人扶上台阶,笑说着:“那我不说了,你自己看吧。”   “不过,这要是成了,你也被我娘我娘了,我看得极有可能更是,师兄便你爹了。”明沉舟摸着下巴估摸出一丝不对劲,“你这么积极不对劲啊。”   谢病春一愣,难得露出呆滞之色。   明沉舟扭头看他,突然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没想到吧,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她抱着谢病春的手臂笑得放肆,无所顾忌,嘴角的梨涡一闪一闪的。   她笑得厉害,抽动了腰,又开始疼得直抽气。   谢病春只把揉着她的腰,把笑倒在自己身上的人扶好,柔声说道:“回去给你揉药。”   身后的钱沁看着两人毫不避讳的亲密,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小师弟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是最好不过的人了。”水琛笑着替人说话。   “除了……”他一顿,含糊而过,继续说道,“并无任何缺点,学问好,性格好,如今脱离那些藏污纳垢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好,你若不放心,让他们在钱塘多留几日,朝夕相处之后便更知道了。”   钱沁紧跟着又叹了一口气,目光自院中的兰花中扫过,这才说话。   “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我看得出来,只是他们如今这个情况,今后怕是没有子嗣,我总是有些忧虑,虽现在看上去不过是一片平坦,但又恐后面困难。”   水琛侧首看她,突然开口问道:“那你看出我的嘛?”   钱沁脚步一顿,脸上微怔。   “我……”她欲言又止,随后轻声说道,“我不合适。”两人行走到一处水榭拐角处,水琛停下脚步,低声说道:“哪里不合适,你若是担心我那些亲戚,不必担心,我是独子,他们管不到我,且万岁借五师弟的名义给我发了私信,想叫我出仕,到时一年也见不到几次了。”   钱沁杏眼一睁,颇为惊讶地看着他,她唇角的梨涡比明沉舟还要深,脸上只要有些许的变化便会露出痕迹。   “大师兄想要著书立言,三师兄走不过那道坎,二师兄要继任学院院长,五师弟当年是为了小师弟才入仕的,他学问是我们里面最好的,当帝师绰绰有余,老师当年便想让我出仕,现在我也不并厌恶此事。”   他一顿,看着面前之人,镇定说道:“我当时不过是不想见到他,这才一直留在老师身边。”   钱沁一怔,纤长的睫毛微微一动,那双琉璃色的眸子便好似盛着盈盈水光。   “我并无他意。”水琛见她如此,便后退一步低声说道,眼尾向后扫去,低声转移话题,“再不走,沉舟就要冲过来了。”   钱沁握紧手中的帕子,避开他的视线,匆匆移开。   明沉舟一见人就围着她打转,就像一只花蝴蝶,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   水琛站在拱门处远远看着,随后看着门口站着的谢病春点了点头,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让她们聊会,我这里有你最爱喝的龙井,我们就在这里的凉亭坐坐。”   谢病春点头。   水琛走时,莫名回头看了一眼,恰好看到钱沁肩膀上探出的那颗小脑袋。   那双滴溜溜的,含着光就像是珍珠一样,琥珀色眼眸见了他,就立刻心虚地移开视线。   他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娘娘和她当真长得一模一样,尤其是这双眼睛。”水琛走到谢病春身边,笑说道,“只是娘娘性子活泼,她自小体弱便格外安静。”   谢病春安静地听着,眉宇间依旧带着几分无人可触的冷色,但少了疏离厉色,便显得格外安静。   “你打算在钱塘待几日?几位师兄都去看了吗?二师兄很想你,昨日还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说你一定会来的,叫我一有消息便通知你。”   谢病春沉默着,并未说话。   “老师求心,为的是当年一诺,我们也求心,为的是十年情谊。”水琛站在他面前,看着面前眨眼就变高的人,恍惚间却又突然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不由爽朗一笑。   “你千般好万般好,却偏偏心事太重。”   “老师迫你离开那些鬼蜮魍魉之第,未必不是对你最后的保护。”   谢病春垂眸,热烈的光落在眉间,笼出一片朦胧之色,他自小就不爱说话,兼之又体弱多病,逼得几个师兄一站他面前就成了话唠,连嗓门最大的三师兄见了人都忍不住要压着嗓子说话,唯恐把人吓到了。   “嗯。”谢病春低声说道。   “嗯什么?”水琛不悦,逼着他继续说道,非要一个明确的答案,“是去看二师兄吗?”   谢病春抬眸看他,一双漆黑的眼眸冷沁沁的。   “明日便去。”他低声说着。   “你的梅园前几日刚修好,大师兄亲自监的工。”他手中的折扇在手指间打着转,一笑起来风流不羁,凤骨龙姿,偏又多了点文人的洒脱,丝毫不会令人反感。   “你有空也该带娘娘去看看,让她看看。”   谢病春神色微动。   “我们对你可不错的事情,你可要大肆宣扬一下。”他突然一收扇子,促狭地眨眨眼,“让她在她娘面前给我松松口。”   “水府还真大,果然是杭城首富啊。”   “娘腿伤了,水叔叔怎么知道的。”   “我看水叔叔和娘关系不错啊。”   “哦,娘现在好多了没。”   明沉舟还未说话,就被人拍了下脑袋:“鬼心思真多,怎么还试探起娘了。”   钱沁温柔的注视着面前活泼灵动的人,无奈说道:“你来杭州就是为了这个事情?”   明沉舟被人敲了脑袋反而老实了,坐在一侧老实说道:“没,打算先和谢迢四处逛逛,之后再看看以后在哪里定居。”   钱沁看着她,柔声问道:“之后打算去哪?”   “去云南吧,说起来我和谢迢小时候竟然见过面,是故地重游,或者往事随风,都该去一趟才是。”   “那便去吧。”钱沁笑着点头。   “但我也是为了娘来的!”明沉舟大声说道,“娘好端端祭个祖,这么久没回来,还伤了腿,现在这么麻烦水家,到时候我也好写信告诉舅舅才是。”   钱沁点了点她的脑袋:“我与你舅舅通信格外频繁,不劳你这个小鬼亲自出手了。”   明沉舟被拆穿了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找补着:“给表哥柔柔他们的,他们也想你呢。”   钱沁笑看着她,两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儿,她突然说道:“我前日子去了绍兴,见到凤台了。”   明沉舟一愣。   “他做了绍兴的知县,我竟一点也不知。”   钱沁一直对不在他身边长大的钱自留抱有很大的愧疚,只是天下情分并非十全十美,有些人注定没有母子情分。   “前段时间浙江一直在下雨,不少地方闹了大水,绍兴地势低也遭了重灾,我跟着水琛去救灾放粮,那个时候他刚才村里回来,整个人又黑又瘦,到处都是泥,他站在那里看我,我竟恍恍惚惚没认出他,还是你水叔叔先认出他的。”   她喃喃低语,眉宇间浮现出郁色。   “之前听谢延说过,明自流自明家出事后便自请外放了,大概是被放到绍兴了。”明沉舟安抚着,“是好事,我早就觉得他长不大了,现在多锻炼几分,再说还有周家庇护呢,不会出事的。”   钱沁水润润的眼睛看着她,愁色不散,低声说道:“你不去看看他吗?”   “不去了,娘。”明沉舟笑说着,态度自然大方,“你我已经不是明家人了。”   钱沁怔怔地看着她。   “那你和水叔叔的事情……”明沉舟话锋一转,随口问道。   钱沁脸颊微红,推开她八卦的脸,一本正经驳斥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   “哦。”明沉舟撑着下巴,笑脸盈盈地看着她,“我不管,我就看看,反正还要在钱塘住几天,我住这里行不行。”   钱沁脸色红白交加,连着一双眼珠子都水汪汪的。   明沉舟心思一动。   “这我如何……”钱沁小心应对着。   谁知道明沉舟这个不省心的小孩竟然直接朝着外面大喊着:“水叔叔,我可以住这里吗?”   凉亭内的水琛一愣,上前一步,看着屋内两张格外相似的脸,钱沁注意他的视线,抿了抿唇,故作镇定地移开视线。   “自然可以。”他一笑,眉宇间便含着光,格外俊秀。   明沉舟就这样在水家的别院赖了下来。   水琛有意讨好明沉舟,布匹首饰,珠玉宝石如水流一样送了过去,明沉舟一时间被破天富贵迷了眼,差点没走出来。   “今日去见你二师兄,你说我穿什么好。”明沉舟第一次有些犯难地看着面前的衣服和首饰,愁眉苦脸地说着。   这间屋子是一个偌大的衣物间,占地极大,琳琅满目,可偏偏目之所及,只有你想要的衣服,没有你找不到的衣服。   “今日你大师兄也在吗?”她满意地选了一件衣服,随口问道。   谢病春睫毛微动,轻声说道:“应该在。”   “我可怕他了。”明沉舟扭头,吐了吐舌头,“跟我舅舅简直一模一样,就那种站在这里,看着你的样子,感觉下一秒就要拿出戒尺打我。”   谢病春失笑:“他从不打人,我都没见过他生气的模样。”   “我听说你大师兄家境也颇为富裕。”明沉舟站在磨得光亮的镜子前,拎着那条大红色的裙子来回比划着,随口问道。   “龚家是钱塘旧门大户,自前朝东晋便已存在,为官者数不胜数,说是富,不如是雅。”谢病春坐在一侧,低声解释道。   “那穿大红色不太好。”明沉舟遗憾地放下这条月华鲛丝纱裙,这裙子是如今杭城最是流行的款式,料子花纹都属上品,“我得选一个素色庄重点的。”   谢病春不曾想让她犹豫不决的原因是这个。   “不必如此,你穿自己喜欢的就好。”   明沉舟又扒拉出一件青色的月华裙,点点头:“这个就不错,说起来,你怎么不换衣服,这声衣服也太黑了点。”   “不必如此隆……”   “去换衣服,跟我一样穿青色。”明沉舟直接伸手把人撵走,这才慢条斯理的准备去挑首饰。   “太堕落了,有钱真的太堕落了。”   明沉舟一边高声感慨,一边打开面前的一排排首饰盒。   作者有话要说:  高估自己了,感觉江南还要写半张,国庆之后,恢复日更。   国庆居然结束了,我舍不得国庆。 第96章 番外三   明沉舟还是第一次见他穿浅色的衣服,明亮雅致,头发被玉冠高高挽起时,当真如钱塘边上最耀眼的读书人。   “真好看。”明沉舟大声夸着,“我给你找个扇子来。”   谢病春站在门边,目光落在她身上,只是摇着头:“不必了。”   “要的。”明沉舟眼见着半个身子都要栽到大箱子里,终于从里面掏出一个扇子,在手心哗啦一声打开,得意说道。   “一来钱塘就给你买了,刚好今天用上。”   伞面格外简单,不过是寥寥几支寒梅,可扇骨却是难得的墨竹,与众不同中偏又带着出挑的文质。   “花了我三两银子呢!”明沉舟把扇子塞到他手心,仰着头笑问着,“特意给你买的,喜欢吗!”   谢病春捏着手中的扇子,垂眸看她,低头在她唇间落下轻轻一吻。   “喜欢。”   他声音一向偏轻,总像含着冷冽之气,却又莫名在夏风中微不可微的融化着,听的人耳朵一痒,泛上红意。   “咳咳。”门口传来一声咳嗽声。   明沉舟这才回神,扒着谢病春的手朝外看去。   “马车都备好了。”水琛站在拱门花廊下,镇定自若地说着,“我家中还有一点事情,今日不能陪你们去书院了。”   “不劳烦水叔叔了。”明沉舟嘴甜地喊了一声,一笑起来,灿烂明媚。   水琛笑着摇了摇头。   “这几日的甜也太甜了。”谢病春点了点她的脑袋。   明沉舟摇了摇脑袋,头顶的玉钗步摇叮咚作响:“你听听,都是钱,可不是要甜一点。”   两人坐着马车直接从书院正门进去,高大耸立的山门巍峨庄严,层层而上的台阶一尘不染,两侧古柏郁郁葱葱,绿冠遮天。   明沉舟撑着雨伞,走在阴影处,小声嘟囔着:“你们以前都这么走上去的吗?”   “我自幼长在书院里,出门都是从后门出的,那边马车可以通行。”谢病春接过她的伞笑说着,“我走这条路,都是师兄和院长背着走的。”   明沉舟哦了一声:“那每日上下课的学生都是要走这条路的吗?”   “嗯。”谢病春点头,“但我们一月才放两天,大部分时间也都是在书院里的。”   “每个月两趟也太锻炼身体了。”   明沉舟抹了一把汗,大夏天的爬台阶实在是有些累。   “便是为了锻炼身体。”谢病春把她滚烫的手指握在手心,“君子六艺,强身健体乃是基本,这也是院长修这条路的初因,院中还专门请了棍棒老师,每三天就要练习强健之术。”   明沉舟叹为观止,可随后又点头:“也是,不然你们整日窝在屋内读书,一读十几年,铁打的身子也熬坏了。”   两人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也才走了一半,明沉舟站在正中,往上看,台阶好似一眼望不到头,往下看,回头路又显得格外漫长,一时间上下为难。   “我腰疼,谢迢。”她撑着腰,委委屈屈地说着。   谢病春垂眸,捋了捋她鬓间黏在脸上的碎发,笑说道:“我背你。”   “这会不会有伤风化啊。”明沉舟在犹豫中勉强抽出一丝理智,谨慎问道,“万一有老古板了出来棒打鸳鸯咋办。”   “今日应该是他们回家的日子,书院中没有人。”谢延在她面前蹲下,微微侧首,冰白的脸自热烈的骄阳中好似在发亮。   明沉舟眼睛一亮,麻利地趴到他背上,立刻笑得见眉不见眼,长长舒出一口气。   “若真的来人了,我便带你跑。”   谢病春把人稳稳背在背上,笑说着。   明沉舟蹭了蹭他的脖子,这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天下闻名的敷文书院。   “你说这些求学的人走这条长长的路,心里都想着什么才能坚持下去,这里一共有多少个台阶,你们数过了吗?”   谢病春的声音在热浪中依旧不急不躁:“四百八十格,独自走上这条长阶才是你入学的第一个考验,你只有心无旁骛,熬得住艰苦和寂寞,才能在读书这条路上坚持一个人走下去。”   明沉舟眨眨眼:“这也是罗院长坚持的。”   谢病春一顿,轻声应了一声。   “那你们都走过了吗?”明沉舟问。   “走过了,就连大师兄当年也是一步步走上来的。”   龚家,钱塘扎根的高门大户,多少学院为了迎接这位小辈中的长子扫榻欢迎,可这位八岁的大弟子当年也是一步步塔上台阶,进入敷文书院。   “那你呢?”明沉舟盯着面前之人的侧脸,小声问道。   “我六岁正式拜师,自然也走过了。”   谢病春一旦笑起来,眼尾便会微微下垂,盖着眼尾处的嫣红一点,刹那间艳丽无双,满心的急躁都在此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以前身体不好,也是独自一个人走的?”明沉舟嘟嘴,摸着他的耳朵,“你是他养的,怎么也不宽容宽容。”   “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是敷文书院择生的宗旨。”谢病春轻声解释着。   “学院中有一位天残,天生右脚缺失,他也是一步步走上来,后拜了张如恩做了关门弟子,如今在学院做了执杖老师。”   学院近在咫尺,明沉舟给他擦了擦额间的汗,随口问道:“什么是执杖老师。”   “就是用来……”   “学院不准外人进入,站住,你是哪个院的!”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暴怒声。   谢病春脚步一顿,立刻穿过一侧的廊檐,最后进入一条小径中。   “就是这样的!”   “站住!非本校学校不准无故进去!”   背后传来紧追不舍地愤怒叫喊声,奈何谢病春对这里也颇为熟悉,走了几个小道就把人甩走了。   明沉舟被巅的一个抽手不及,愣了好一会儿才搂着他的脖子,大笑起来:“原来是管你们的老师啊,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狼狈的,哈哈哈,果然没有人不怕老实。”   谢病春把人放了下来,笑说着:“就是如此。”   “那你以前被打过吗?”明沉舟仰头看着他,脸颊红扑扑的,兴致勃勃地问道。   “没有,我都是老师单独授课的。”谢病春牵着她的手朝着外面走去,“但是三师兄和四师兄,一个总是在学院里急行,一个总是溜出学院,倒是总是被打。”   学院颇大,两人在廊檐下走了好一会儿,避开了几波学生,这才到了最深处的梅园。   梅圆并不大,只是因为因为院中前面种了一片梅花这才得名,这一代都是几个入室弟子的住所,便比外面还要安静一些。   明沉舟站在梅林间,目之所在,瘦梅林立,枝叶繁茂,到处都是郁郁葱葱之貌。   “这梅林是谁种的?”   “院长。”   “那你始休楼前的呢?”明沉舟冷不丁问道。   谢病春垂眸看她,脸上刚刚因为奔跑泛出的红晕,好似不过是惊鸿一瞥,瞬间又归于冷白之色。   “我自己种的。”   明沉舟焕然大悟,怪不得看起来如此眼熟。   “这里种了几棵?”   “一百棵。”   林外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明沉舟朝着外面看去,只看到一个身形圆矮的人站在林外。   他长得太过普通,可偏偏脸上总是带着笑意,让人忽视其过于普通的容貌和,过分朴素的衣服。   “长命百岁的意思,当时就我和大师兄还有力气,我们每天一觉醒来就要数梅树,还要偷偷帮着师傅种几棵。”   “二师兄。”谢病春一愣,拱手行礼。   “小师弟。”那人走到谢病春面前,感慨一笑。   “我刚才听说院中闯入陌生人,连着巡逻卫都惊动了,我就知道是你们来了。”他伸手摸着谢病春的胳膊,心疼说道:“你瘦了。”   “长高了,自然就瘦了。”谢病春低声说着。“胡说,我见你小时候也不胖,我偷偷给你带了馍馍,结果怎么也吃不胖,不像我,陪你吃了几天,倒是更吹起气来一样。”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道缝。   他说话是与众不同的慢里斯条,带着奇怪的节奏和停顿,听的人莫名觉得好笑。   “你就是太后。”二师兄扭头看着一侧扭头笑的人,突然睁大眼睛,“你和你娘竟有八分相似。”   明沉舟嘴巴甜甜地喊了一声二师兄。   “有礼有礼。”他自怀中掏出一个香囊,又带着古怪的节奏顿感,笑说道,“小小见面礼,还请娘娘笑纳。”   明沉舟把香囊握在手里,小声说道:“我也有准备的,但都在马车上,太重了,抱不上来。”   “不碍事,等会我让人把他驾到后山,绕一圈从后面进。”他温和地说着。   “你先带娘娘……”   “叫我沉舟就好了,我小名舟舟。”明沉舟见缝插针地献着殷勤。   “那便带沉舟去你小时候的院子逛逛。”二师兄笑说着,“我已经在我院中备好酒席,今日除了五师弟在京师,我们其余人都聚聚,我等会便去信给他了,让他嫉妒一下。”   明沉舟噗呲一声笑起来。   “你的几个师兄,当真……”她看人离开后,沉默片刻后才继续说道,“还有特色。”   “你这个二师兄看上去这么好说话,怎么感觉焉坏的。”她捂着嘴小声说着。   谢病春站在梅园门口,看着面前一切是若非是的布景,连着墙上的青苔都让他恍若隔世。   当年他自那场大雪中离开,便从未想过能活着回来。   世事一场大梦,直叶落而知岁暮。   这是他十二岁前生活的地方。   这是他十年不曾踏足的地方。   “你不带我去看看嘛。”   一只滚烫的手握紧谢迢冰冷的手心,明沉舟仰着头,笑问道。   “谢迢。”   远处断断续续传来,学子斗诗抚琴的声音,隔着梅林却能感受到少年意气风发的锐气,犹似当年梦里声。   谢病春垂眸,握紧指尖的手指,轻声应了一声,终于带她踏入梅园。   “才呆了一个月就要走。”水琛站在码头上,蹙眉问道,“再过几日就是入冬了,二师兄想叫你过了冬再走,也可少受一点罪。”   谢病春站在码头前,看着正在和采莲女说话的明沉舟摇了摇头。   “我们是在冬日相遇的,自然要赶着冬日去看看。”   “她不知你身上的寒毒。”水琛一愣。   谢病春淡定一笑:“连钱老都束手无策,那又何必让多一个人知道。”   “那日在书院中,二师兄给你把了脉,你身上的寒毒……”水琛眉心紧皱,犹豫说道,“当日钱老去世前已经研究出大致手稿,这些年二师兄也一直在继续想办法。”   “你自西南回来就定居在钱塘吧。”   谢病春垂眸,并未说话。   “你若是真的想和娘娘长相厮守,便要自己爱惜自己。”水琛咬牙低斥道,“你若是不好说,我便和她说。”   谢病春摇头,漆黑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轻声却又坚定地喊了一声:“四师兄。”   “我赌不起。”   漆黑的睫毛微微下垂,掩盖住眼底的浅淡讥笑。   “大概这就是报应吧。”   他杀了这么多人,诸天神明便要一点点剥走他的时光。   “你,你,胡说什么。”水琛有些生气,“不准你这般说自己,这事等你从西南回来说。”   “你们在聊什么啊。”身后传来明沉舟犹豫的声音。   谢病春脸上的郁冷之色眨眼便消失,扭头时只剩下浅浅笑意,镇定自若说道:“随便聊聊,你都买好了吗?”   明沉舟笑着举起手中的莲蓬和荷花,大声说道:“买好啦。”   “那便走吧。”   明沉舟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扭头去看码头上的水琛,触不及防看到他紧皱的眉眼,顿时愣在原处。   水琛没想到她会突然回眸,也跟着楞了一下,随后立刻笑问着:“怎么了?”   谢病春扭头去看明沉舟。   明沉舟回神,捏着莲蓬上的茎秆,一笑起来,唇颊梨涡若隐若现:“水叔叔照顾好我娘啊。”   水琛刚回过神,心中激动,便看到船尾荡开的涟漪。   “我知道。”   这位巨富出生的贵公子,天下闻名的读书人,竟然不顾脸面,朝着远处的船只大声应了一声。   回答他的是,一只在空中摇晃的荷花。   “你想通了。”谢病春修长的手指为她拨着莲蓬,随口问道。   明沉舟塞了一颗莲子在嘴里,长叹一口气:“金钱实在太乱人眼了。”   谢病春失笑,冰白的手指熟练地播出一颗颗莲子,落在精致的白玉碟中当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去西南要多久啊。”明沉舟枕着他的膝上,随口问道。   “慢行,十日。”   “我若是给我娘送信要多久啊。”   “三日可行。”   明沉舟一跃而起,竟是要开始写信,甚至还神神秘秘地用手捂着一半纸张。   “这么急做什么?”   “这样到云南就能知道了。”明沉舟看着他微微一笑。   谢病春眼皮子莫名一跳。   “知道什么?”他轻声问道。   明沉舟撑着下巴,慢吞吞说道:“我和我娘昨夜说的事啊。”   一行人沿着河流慢慢悠悠来到云南时,年岁已经迈入初冬。   谢病春早早就披上大氅,明沉舟自小就怕热,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夹袄,眼疾手快地自己跳上岸。   这次靠岸的码头停在偏远的地方,还需要再走一日行程才能入城。   “那座山好高啊。”桃色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群,惊讶说道,“现在是秋天,山顶就都是雪啊。”   “那便是玉溪山。”有路过的客商笑说着。   “哦哦。”桃色仰着高山,只知道连连点头。   明沉舟大手一挥:“你们今日都去玩吧,我要去一个秘密的地方。”   她拉着谢病春的手,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   “知道知道。”   桃色虽然什么也不知道,但不妨碍她也跟着配合地眨眨眼,拉着柳行英景,推着陆行识趣地离开了。   谢病春心中了然。   “等等,陆行留一下。”明沉舟开口把陆行留下,“要劳烦你等会驾个车。”   “夫人打算去哪?”   陆行去不远处的车马行买了车马,这才笑问着。   明沉舟仰头想了一会:“就靠近一条大河,然后有一个大祭坛的地方。”   陆行一愣,随后看向谢病春,小声说道:“那是原先南国族人最后的地方。”   明沉舟惊讶。   “南国不是灭族了吗?”   “只剩下几人了,他们丢了栖息之所,又丢了传代书籍,和灭族有何区别。”陆行见谢病春脸上并无异色,这才低声说道。   “那他们是怎么跑到这里的?”   陆行摸着脑袋摇了摇头:“上车吧,码头距离那里也颇远,走走估摸要半日。”   马车上,明沉舟把手炉塞到谢病春手中,还跟着揉了几下他的手,哈了几口气,不解说道:“你穿的也不少了,这手怎么就热不起来。”   “不碍事。”   谢病春笑说着,把人提溜到椅子上坐好,柔声说着:“山路晃,也不怕摔着。”   “你当时去那里是去做刺花的嘛。”   “恩。”   “为什么要躺在祭台上。”   “不知道,那个人把我放上去的。”   “那你为何又要跑?”   谢病春看着她并不说话,漆黑的眉眼在晃荡的日光下软的人满心话都在不知不觉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他的眉目依旧清冷,可神色俨然温柔,哪怕只是对着一人。   “跑就跑了,好端端跑到天寒地冻的河里做什么。”   明沉舟爬上他的膝盖,先下手为强地亲了他一口,这才继续问着。   “你今日收到钱塘的信了?”谢病春冷不丁地问着。   明沉舟侧首看他,吐了吐舌头:“我才不告诉你。”   “那我来也不告诉你。”   谢病春一本正经地说着。   明沉舟大惊。   “你怎么这样?”   “太过分了。”   “谢迢!”   “谢病春!”   谢病春冰冷的手穿过腰身,落在她滚烫温热的的手腕上,吐出的气好似带着霜冰,落在耳畔冻得人一个激灵。   “我不记得了。”   他声音带着一丝软软的求饶,听的人耳朵发红。   明沉舟低头,只是握着他的手腕。   “不说就不说!怎么还搞美人计这套,我和你说,我可不吃。”明沉舟义正言辞地说着。   谢病春轻笑一声,缓缓收紧手臂,低声说道:“真的吗?”   清淡的吻带着淡淡的梅花香落在耳边,随后是滚烫的脸颊上。   冰冷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让他毫无阻碍地碰到柔软温热的唇。   缠绵深情,虔诚爱意。   马车内瞬间升腾起暧昧的气氛,幸好外面是颠簸的马蹄声,这才掩住奇怪的声音。   “咦,我没走错吧。”   马车一路颠簸,半个时辰后外面传来陆行奇怪的声音。   “我差点没认出。”陆行环视着周围,笑说着,“这个阴测测的祭坛是谁这么厉害,直接改成姻缘树了。”   明沉舟闻言,连忙掀开帘子朝外看去。   记忆中那张花纹复杂的阴森祭坛,要把她淹没的高大野草,在深秋日光下悉数消失不见,目之所及是一根高高的树干,四周用绳索拉着,数不尽数的红布挂满枝头,连着绳索上也缠满了红色,到处都是远道而来的男男女女。   “这是?”明沉舟惊讶地看着面前截然不同的场景。   “求姻缘吗?灵得很。”   “童叟无欺啊,两文钱一块红布,一文钱一根红线。”   两人还未下马车,原本在路边蹲坐的人立刻就围上上来。   “我这个可是去玉溪河里洗过的。”   “我这个便宜得很,两根三文钱。”   “我这个,我这个没啥……”   一个与众不同的怯弱声音,明沉舟不由低头看着梳着两个小啾啾的小女孩,长长的红绳乖乖地垂落下来,可爱稚气。   小女孩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拎着一个比自己身形还要宽的篮子,细声细气地说着。   明沉舟突然笑了起来:“那我就买你这个,给我两根。”   小女孩一愣,吓得吸了吸鼻子,没想到好事竟然落在自己头上,高兴极了。   “祝夫人和郎君和和美美,白头偕老。”她连忙夸着。   明沉舟捏了捏她的脑袋上啾啾,长长吐出一口气:“真会说话。”   只是谢病春一下马车,还未开口,原本围着她的人顿时如鸟兽散,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明沉舟看得直笑。   记忆中可怕阴冷的地方却在今日成了祈求姻缘的地方,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每个人神色虔诚,态度真诚,遥望着远处的雪山,期望一份珍贵的爱情。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夕阳下的那截树干被层层红布包裹着,山顶的风烈烈而响,所有的风鼓动着那些红绳,好似人世间一簇簇眷恋的痴念。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明沉舟仰着头,沉沉地看着面前飘扬的红布。   十年前的冬日,她便是在这里捡到小乞丐。   十年后的冬日,她要认真系上两人的红布。   这是她喜欢的人啊。   年幼的她带着他在雪地里奔跑逃命,重逢的她借着他的羽翼心有所想,最后,她只求……   “谢迢。”明沉舟认认真真地在一侧的绳索上系上红线,扭头去看对面站在红布飘摇下的修身而立的玄衣男子,   长长的红布拂过他冰白的脸颊,苍白的唇色也染上一丝红意,微微侧首,身后拨开落在脸上的绸缎,面如美玉,巍峨如山。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明沉舟怔怔地看着他,眼尾被红布照出鲜红之色,却又在清冷的秋日日晕下带上笑意。   谢病春抬眸看他,漆黑清冷的眸光完完整整倒映着面前之人,好似要把人卷入这个红尘欢海,至死不休。   “我们回钱塘吧。”   作者有话要说:  属于这个时代的掌印和舟舟的故事彻底结束了,这个正式的结局是我深思熟虑决定的,写的时候有很多碎碎念,但到最后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下章写平行年代的,就是宁王成功登基的故事,臣女和皇子的故事(我没理解错吧? 第97章 番外四   宁王初登大典的那日,后宫终于迎来一名小皇子。   “想要一个小妹妹。”唯一的公主盯着面前皱巴巴的小孩,也跟着皱着脸,噘嘴抱怨道。   “弟弟也挺好的。”大皇子谢迎是长子,如今已经十二岁了,背着手,故作深沉地说着,“妹妹太吵了。”   “你放屁!”小公主见他映射自己,不由喷着口水怒叱着。   “就是。”   二皇子谢远自两人中间挤出脑袋,伸手去摸小弟弟的脸,只是脏兮兮的手还没碰到,就被大皇子抓了回来:“不许碰,你也不许喷口水。”   十二岁的大皇子一手抓着八岁的二弟弟和五岁的小妹妹,一脸心累地把他们都拉了出去。   “娘。”   “娘!”   两个小祖宗不合心意就哭闹起来,原本还安静的内殿立刻热闹起来,丫鬟嬷嬷成群涌了上来。   最安静得大概就是睡在摇篮里的小皇子。   小皇子来的正值明宗久病难愈,是最为激烈的半年夺嫡斗争时期。   他差点被人下了寒毒,幸好被人及时发现,这才平平安安在今日这个大好的日子降落。   “他此番降落人间亦是艰辛,千里迢迢而来,也算全了我今日结果的响应,就叫谢迢吧。”新登基的帝王抱着怀中的小孩,对着妻子温和说道。   谢迢在娘胎时受奸人所害,早产出生,体弱多病,但幸而他命中坚韧,几次三番都平安度过,这才平平安安长到五岁。   小皇子五岁那年,他的大哥被册封为太子,二哥被封为平王,三姐为安宁公主。   唯有这位自小安静的小皇子,因为体弱,又因为皇后不舍,便一直留在宫中,养在膝下。   “拖到六岁也该拜师了,万岁是打算让他跟着几个兄长姐姐一同学习,还是另请老师。”皇后坐在一侧,有些担忧地说着。   “他身子不好,心里却有些傲气,怕他熬坏了身子,又怕他跟不上学业。”   谢迢不爱说话,可性格极好,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看着人时,明亮又温和,简直能把人看的心化了。   前头三个小孩都是皮猴子,一天不闹出几个动静都说不过去,可现在来了这么一个省心的,帝后的一颗心自然是克制不住地偏了,就是连着吃食衣物都要多花一分心思。   “我的好友,敷文书院的罗松文终于被我说动了,打算入京,他身边有几个弟子依我看是做官的好料子,放在京中磨炼几年,就可以下放了。”   皇后心思一动,手中的扇子也跟着转了转。   “你是打算……”   皇帝翻着手中的折子笑说着:“只是我那个好友收徒极为严格,到时候让迢儿自己去试试,你整日把他拘在宫里,幸好他是个好脾气的,要是远儿,还不把你的殿顶掀了。”   皇后长叹一口气,哀怨说道:“是我不愿嘛,你这个好儿子,整日就捧着书,也不知道像了谁。”   是了,谢家就没一个爱读书的,就连万岁,太子谢远,都是被太傅逼着去读书的人。   唯有这个小儿子,好似天生就爱读书,从小最喜欢的就是听人给他读书了,偏偏记性又好,不知怎么就自己给自己启蒙了。   万岁笑眯了眼,大言不惭地得意说道:“就是像我的,我到时亲自带他去见时迁,到时候给他炫耀炫耀我儿子,你也不必太过担忧读书的事情,人嘛,识字就行。”   谢迢去见罗松文的那天天气不好,大雨磅礴,雨雾朦胧,可万岁等不及去见故友了,便夹着小儿子出门了。   谢迢规规矩矩地坐在马车上,一言一行都极为端正,一侧是给他讲故事讲的口干舌燥的万岁。   “你怎么迷上听这种话本了?”万岁心事重重地放下话本,借着喝口茶润润嗓子的动作,岔开话题企图和小儿子谈心。   谢迢抬眸,羽翼一般的睫毛扬起,露出漆黑如玉的双眸,跟着漫天雨雾一样湿漉漉的。   “是不能看吗?”他细声细气地问道。   万岁的声音都忍不住柔了下来:“能,怎么不能,你若是喜欢,爹就让你去养几个读书人,专门给你写,每天都给你写。”   谢迢摇头:“是二哥给我的,我就是看看。”   万岁原本笑得跟朵花一样的脸顿时拉了下来,粗声粗气说道:“就知道是谢远整日不学好的小混球,整天逗鸟溜狗,搞这些荒诞事情,回去我就给他加功课,败家玩意。”   谢迢眨了眨眼,冰白的小脸还带着稚气,捏着手指,继续说道:“那书生后来转世,凭着红绳找到那个小兔子妖了吗?”   小孩子总是带着大人没有的执着,脑子里总是回响着这个问题,便坚持不懈地问着。   万岁连忙翻看了几页话本,最后点头,高兴说道:“找到了,找到了,两个人最后开开心心在一起了。”   小谢迢这才心满意足地抿唇笑了笑,眼尾的那点红色泪痣被睫羽微微遮挡,雪白的脸颊鼓起,还带着稚气,便多了一份难得的可爱天真。   万岁看的心痒,伸手掐了一下谢迢的脸。   ——我儿子,也太可爱了吧。   他心满意足地收回手,一本正经地想着。   “爹,我今日要去拜师的人,很厉害吗?”谢迢掀开帘子,悄悄看了眼窗外。   漫天大雨借着夏日的风直接把他吹得满脸都是雨,雨打在车顶上叮咚作响,两侧的柳树被吹得柳枝都要被挣断一般。   刷上桐油的帘子不过是刚刚掀起一点,马车内就飘进一阵水汽,书页哗啦啦作响。   万岁连忙拿出帕子给儿子擦脸。   “不厉害,嘴毒得很。”他把总是吃不胖的小孩抱在膝盖上,笑说着,“他若是骂你,你就骂回去。”   谢迢乖乖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柔顺地垂落着,被人用力地揉着脸也不动弹,只是含含糊糊地说着:“不能口出恶言。”   万岁一噎,随后讪讪说道:“他没事。”   小谢迢脸颊被揉的红扑扑的,闻言只是睁开眼,漆黑的眼珠好似精雕细琢的珠玉,含着光,浸着水,在漫天风雨中依旧沉静温和。   “不可以的。”   小孩子说不出大道理,但还是坚持地说着。   “不行就不行,啊,我儿子这么可爱,他若是不收你,我就和他没完,哼,他才不会不收你。”   万岁见着玉雕一样的小人,心里发软,嘴里发狠,   “衣服穿好了吗,今日雨虽然下得有点大,但天气闷得很,会不会喘不上气来。”   “刚才淋了雨,衣服湿了吗?你可不能病了,不然你娘非要和我置气一月不可。”   万岁捏着小孩的胳膊,见马车就要到目的地了,仔仔细细地检查着。   谢迢自己拎起一侧的小蓑衣穿了起来:“我没事,爹,这衣服是这么穿吗?”   “是是,就是这样的。”万岁看他自己慢条斯理穿衣服的动作,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心软,恨不得立马提溜到老友面前,让他仔细看看自己这个宝贝儿子。   马车在暴雨中终于停了下来。   “到了,万岁。”驾车的锦衣卫扯着嗓子喊道。   谢言冉掀开帘子,下了马车:“外面雨太大了,爹抱你。”   谢迢看了眼紧闭的院子,又看着被水雾蒙着的天地,低声说道:“我自己走。”   他牵着爹的手在狂风暴雨中一步步靠近那个院子,最后站在屋檐下,仰头看着深棕色的大门。   那门对一个小孩来说极高,极大,头顶的灯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时不时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他虽年幼,性格却是格外沉稳,即便在今日这等恶劣的天气中,并未有小孩的惊慌和焦躁。   谢言冉多年未见老友,难掩激动之色,手指搭在铜环上,深吸一口气,终于扣响大门。   那声音沉重悠远,在大雨声中依旧清晰可闻。   没一会儿,紧闭的大门就在风雨中咯吱一声打开了。   谢迢盯着面前之人深蓝色的衣摆,那衣摆洗的发白,最后目光缓缓上移。   一双温和的眼睛正在垂眸看他。   狂风破碎,暴雨如注,好似平地就要漫起江河,豆大的雨打落在地上溅起高高的水花,头顶是屋檐不堪重负的低哑,背后是雨色朦胧的长街。   两双眼就这般静静地对视着,刹那间,雨停风止,万峰呼啸。   谢迢看着那双眼,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中微动,那眼眸在狂风暴雨中依旧淡然沉稳,好似一汪波涛暗涌却又湖面平静的湖泊。   他不由眨了眨眼睛。   “我儿子。”   谢迢还未从那种莫名的感情中回过神来,突然被人拎起来,不安地蹬了蹬腿,耳边是爹兴奋的声音。   罗松文的目光落在稚子漆黑单纯的双眸中,最后又看向一侧那张脸上写满炫耀两个字的人身上,嫌弃地移开视线,淡淡地嗯了一声:“进来吧。”   谢言冉抱紧儿子,入了罗家院子。   刚刚进入角屋,就看到不远处的大堂门后,趴着几双眼睛。   “这是我的几个徒弟,此番历练便都带出来。”   罗松文站在身后,淡声说着,他目光一顿,一扫而过,那双漆黑的眼珠立刻移开,埋到谢言冉的脖颈中。   “给万岁……”   领头的男人穿着青色长衫,规规矩矩地带着几个师弟行礼。   谢言冉的目光自三个弟子面前一扫而过,大头的两个已经及冠,后面两个年纪也都比谢迢大不少。   “不必多礼,你便是明泽。”他打量着年纪最大的那人,笑问道。   “正是。”龚自顺拱手折腰行礼。   “怎么就四个弟子来。”谢言冉笑问着,“另外一个呢。”   “水心的孩子病了,我便让他晚点来。”   “就是刚及冠就和刚敢和明笙抢人的那个水家郎君。”谢言冉脸上突然升起八卦之色,“怎的,孩子都生了啊,男的女的。”   罗松文不悦说道:“你少关心这些事情。”   谢言冉遗憾地砸吧了一下嘴:“你便是太死板了,如今内阁盘根错节,明笙娶了周家女,我不得不封他为次辅,内阁这般复杂情况与百姓无益,我也有心整改,这不是问问吧。”   “问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罗松文无情地戳穿他,“人床底还是空的,你怎么也不去看看。”   谢言冉一向招架不住他的嘴,连连摆手,故作镇定地拍了拍怀中谢迢的脊梁,柔声问道:“要下来玩吗?”   谢迢早已注意到不远处的那四个站着的人,闻言便点点头。   “就让几个小孩玩吧,我们先去茶室说话。”   罗松文见小殿下自己脱了蓑衣,露出冰白的小脸,和略带青色的唇,不由皱了皱眉。   “怎么回事?”他看着谢迢独自一人乖乖穿过游廊去往大堂后,沉声问道。   “五个月的时候暮儿怀着他时中了毒,虽发现的及时,但还是八个月就出生了,落下一点病根。”谢言冉眉心紧皱,脸上的笑意终于敛下,露出一丝阴沉之色。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力争这位置。”   罗松文长叹一口气:“争了可能会死,不争便一定会死,你能想明白是最好的。”   “不说这些了,我今日来的目的你也是知道的。”谢言冉挑眉,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我儿子,聪明得很,过目不忘,性格一点也不皮,你瞧瞧,仔细瞧瞧,长得多可爱。”   罗松文闻言头也不回地走了。   ——若是有尾巴,怕是某人要翘上天了。   “哎哎,你看看,你考察一下,要不就收下他吧。”   谢言冉跟在他身后,絮絮念了好一会,脸上突然露出担忧之色。   “我说真的,我和暮儿是老来得了这个小子,他又身子弱,几个哥哥姐姐对他很好,我也信迎儿能保他一生无忧,但他生性早慧,我唯恐他半生孤独。”   罗松文脚步一顿,蓦得想起那个在大风大雨中,穿过长长的游廊,独自一人走向未知大厅的小孩。   那般小啊。   人若是生来早慧,便注定要承受孤独。   而孤独,是杀人的。   “时迁。”谢言冉见他停步,低声唤了一声,声音在风中飘摇,好似一声自深处传来的微弱叹息。   “那便等会带他来看看吧。”罗松文看着满院激起的水汽,缓缓叹了一口气,“但你也知我的规矩。”   “我的弟子必须留在我身边,你和小暮舍得吗?”   “我可不会像万岁这般宠溺,还要抱着走路。”   他神色冷淡地继续朝着茶室走去,不悦说着。   谢言冉摸了摸鼻子:“你不是也打算留在京城吗,倒也不算离暮耳太远。”   “我没抱着他,我就是想提起来给你看看。”   罗松文呲笑一声,继续问道:“握笔了吗?”   “没。”   “启蒙了吗?”   “没。”   罗松文脚步一顿,猛地转身,衣摆在空中发出蹭的一声。   “万岁今日来是想气我吗?”他上下打量着面前之人,咬牙问道。   谢言冉连忙摇头:“可他识字的,之前跟着他兄长姐姐去学堂的时候,也跟着听了,他记性特别好,当真是过目不忘。”   罗松文皱眉。   “可有跟过老师?”   “没呢,就趴在椅子上听了一耳朵老师讲的课。”   罗松文点头:“让他们玩一会后就让小殿下来我这边,我还想单独问一句。”   谢言冉点头,随后得意说道:“你不会失望的。”   罗松文确实没有失望。   谢迢是个好苗子,是他所有弟子中最有慧根的。   柔软而坚韧,善良温柔却是非分明。   “就这样吧,万岁打算今日就把小殿下留下,还是过几日再来。”罗松文问着谢言冉。   谢言冉连忙摆手:“怎好当着孩子面说这些。”   “老师已经和我说过了。”   一侧的谢迢仰着头,黑羽般的睫毛眨了眨,圆溜溜的漆黑眼珠格外明亮清澈地看着自家爹。   谢言冉一愣,随后大惊失色。   “我想明日再过来,想要和哥哥姐姐多说一下。”谢迢自来就有主意,便一本正经地开口说着。   “这么快啊。”谢言冉搓着手,磨磨唧唧地提出反驳意见。   耳边传来一声嗤笑。   “是我想着要早点识字的,老师写的字很好看。”   谢迢认认真真地解释着。   谢言冉对着这个小儿子一向是没什么抵抗力,闻言也只是揉着他的脑袋,先一步开口:“若是你娘哭了,你可得自己哄着。”   谢迢点头:“知道了。”   三人跪在茶室里说着话,不远处的红柱里冒出几个脑袋,趴在一起碎碎念着。   “这个就是我们的小师弟了吗?”   “他看上好像一个玉雕的小娃娃,也太精致小巧了点。”   “好乖啊,跪坐了这么久,都不带动一下的。”   “眼睛怎么又黑又亮,比四师弟提亲时送的那个黑珍珠还黑还亮。”   “还不去读书!”背后一根戒尺朝着三个人的脑袋接连打了下去,“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八卦?”   年纪最大的龚自顺不知何时站在众人背后,拿着戒尺,板着脸,站在后面,一本正经地质问道。   “看看嘛,大师兄你看我马上十岁了,三师兄再过几年也要及冠了。”胡承光摸着脑袋,琢磨一下,“你看小师弟,才几岁。”   龚自顺的目光落在茶室里的小人身上,却不料,那个小人突然扭头看向他们这边。   那双眼即使隔了这么远,依旧明亮漆黑,宛若白水黑珠,清澈见底。   众人和这个小师弟漆黑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皆是一愣。   “就,怪可爱的。”裴梧秋摸着下巴,小声嘟囔着。   “去和你几个师兄玩吧,我与你爹说几句。”罗松文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笑说着。   谢迢扭头去看谢言冉。   “去玩吧,你不是还准备了礼物吗?让锦衣卫给你搬出来。”   谢迢脸上露出笑意,对着老师和父亲各自行了一礼,这才起身离开。   小孩自己穿好鞋子,不急不慌穿过长长的游廊,最后走到四个师兄弟面前,仰着头,冰白的脸颊带着一丝肉嘟嘟的稚气。   “我可以和你们玩吧。”他细声细气地问道。   胡承光自大师兄胳膊处钻出脑袋,忍不住感慨一句:“啊,我的小师弟,也太可爱吧。”   “我是你五师兄,我叫胡承光,今年十岁。”他摇头换脑的说着。   “我是你大师兄,龚自顺,若是不出意外,应该是我带小师弟了。”龚自顺蹲下/身来,温温和和地说着。   “我是你二师兄,盛明光。”微胖的男子微微一笑,自廊下折了一根长草,手指翻飞,折出一个小蟋蟀放到他手中,“给你的。”   谢迢眼睛微亮,小心翼翼地捧着还带着水渍的蟋蟀,眼睛微微弯起,轻声说道:“谢谢二师兄。”   “我,我是你三师兄,我就是大嗓门,你别害怕。”裴梧秋咳嗽一声,压低声音说道。   只是他已经压低了,依旧声大如雷,惊动了茶室内的人。   裴梧秋有些懊恼地摸了摸脑袋。   “吓到小师弟了。”胡承光拉着谢迢的手,惊讶说道,“怎么这么冷,是病了吗?”   胡承光手心滚烫,手指带着常年练字的薄茧。   “没有的,我就是这样的。”谢迢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着,“和三师兄没关系。”   “去屋内吧。”龚自顺拍案说道,“你还有一个四师兄叫水琛,他是我们这里唯一一个成家的,家中有一个两岁的小妹妹,不知这次会不会带入京。”   “我觉得不会,钱家还在要钱塘作几年,舟舟又小,又刚病愈,不宜长途奔波,估计到时候会随着钱家入京述职。”胡承光拉着谢迢的手,活泼地说着。   谢迢眨眨眼,认真听着他们的话。   “那四师弟估计要郁闷很久了。”裴梧秋笑说着,“我们这一群和尚庙,他定是离不开自家妻儿的。”   “我没有准备那个舟舟小妹妹的礼物。”谢迢突然小声说道。   “没关系,不急。”盛明光低头,笑说着,促狭地眨眨眼,“说起来也算和你年岁相当,我到时候给你介绍一下。”   “少开这种玩笑。”龚自顺连忙打岔道,“都还是孩子呢。”   众人有说有笑着,却不曾想,谢迢却把这个叫舟舟的小姑娘记在心里。   原来四师兄家有个女儿啊,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我得早些准备。   谁知这一准备,只等到五年后才用得上。   “我要找娘。”梳着两个小啾啾,系着小红绳的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在地上滚了一圈,大红色的大氅沾满了泥和雪。   她差点被人贩子抱走,幸好被谢迢机智赶走,又带着人跑了,这才幸免于难。   “我要找我爹。”   “我要找表哥。”   小姑娘哭得一张雪白小脸红扑扑的,委委屈屈地蹲着,就像一只雪白的小白兔缩在一团。   谢迢原本是跟着师兄出门逛庙会的,却意外被拥挤的人群冲散,他顺着长长的街灯,准备走到府衙等人来接,结果碰到站在柳树底下哭的小姑娘。   谁知小姑娘认错了人,以为他是她表哥,便一直扒拉着衣服,走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认错人了,这一会儿又不肯走了,哭得越发伤心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谢迢牵着她的手,站在小巷前的大树下,耐心问道。   小姑娘眨着泪眼婆娑的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扑闪着,最后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句:“哥哥,你长得好好看啊。”   谢迢一愣,也不知为何突然闹了个大红脸。   “我叫水沉舟。”小姑娘自顾自地说道,“我现在的家在横斜街水府,我爹叫水琛,我娘叫钱沁,我外公叫钱森,我舅舅叫钱若清,哥哥,你认路吗,你若是带我回家,我爹爹会给你很多钱,你要是把我抓了,我外公会带着水兵把你抓起来!”   小姑娘故作凶恶地龇了龇牙。   谢迢怔怔地看着她,喃喃喊了一句。   “舟舟。”   “嗯!”   小姑娘眼睛一亮,仰着头对着他灿烂一笑,嘴角的梨涡便深深地陷了下去,天真浪漫。   作者有话要说:  (一)设定在宁王登基,钱沁在明笙登门求娶后被水琛截胡了,因为没有钱家落魄的那段时间,所以明沉舟的出声比原先设定晚了三年。   (二)1.明笙娶得依旧是周家人;2.内阁人员不变;3.钱家因为没有提宁王说话而被陷害,依旧是浙直总督;4.我尽量把前文的一些人安排进去,但有些人还是会不可避免的消失;5.几个师兄的年纪我说明一下,因为古代拜师不是看年纪的,是看入门的,所以年纪不是按顺序的,裴是捡的,胡是收养的,所以年纪都偏小。   (三)如果有一些前文的bug,忽略一下吧QAQ,虽然我每本书开文前都跟自己说这本一定要设大纲,但依旧没大纲裸/奔(摊手)就是这样的,么么哒。   (四)不知道为啥,明明昨天写的我感觉有些沉重,但写完之后却是释然,明明这个开篇这么团宠,但我依旧不可避免的带上一点难过,救命!!!QAQ 第98章 番外五   谢迢见了人表哥才知道为何这个小姑娘能认错哥哥,因为她表哥钱得安和他披了同色的大氅。   原来是认色不认人。   谢迢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表哥!”小姑娘晃着两根红绳,跟个小炮弹一样冲出去,一脑袋扎进面前少年怀中,直把人撞了一个踉跄。   “这么还怎么莽撞。”一个温柔地女声在背后响起,“叫你别乱跑你还乱跑。”   “怎么摔了。”   说话的夫人穿着深青色的长裙,清丽娇媚的容颜被长街两侧的烛火笼罩着,露出和小姑娘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庞。   她见人灰头土脸的,连忙把人抱起来,担忧问着。   小姑娘抱着她的脖子,噘着嘴,委委屈屈地地说着:“没有乱跑,是被人挤走的。”   “京城人好多,还有坏人。”   她肥嫩的小手相互掐着,脑袋不高兴地转了一下:“拉舟舟头发,还脱舟舟的大披风。”   “是碰到人贩子了吗?”一侧的钱得安紧张问道,“有没有受伤啊。”   “没有,是这个漂亮哥哥救了我。”小姑娘摇摇头,突然眼睛一亮,伸出手高兴地指着身后一直沉默不说话的谢迢,浅色的滚圆眸子露出灿烂的笑意。   她在娘怀里蹬了蹬腿,挣扎着想要下去。   钱沁无奈只好把人放下。   只见沉舟跑到谢迢身边,仰头笑问道:“哥哥去我家玩吗?”   谢迢看着她唇角那点深深陷下去的梨涡,摇了摇头:“我要去找我师兄了。”   “哦。”小姑娘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放,嘴里应着,手却是牢牢把人抓着。   “你师兄在哪?”钱沁见舟舟缠着的小孩也不大,上前笑问道,“这里人太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谢迢仰头看着面前温柔的女子,突然拱手行礼,恭敬喊道:“嫂子。”   钱沁大惊,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犹豫问道:“是三殿下吗?”   谢迢摆手:“叫我放游即可,嫂子和四师兄一起出来吗?”   他手一动,沉舟的手立马追了上来,一得空就把他的手牢牢握住。   冰白细长的手指被雪□□嫩的小手紧紧握着,就像碰到一个新奇的玩具,津津有味地翻看着。   “我年前随我父亲从钱塘述职回来,今日夜市热闹,这才和水心带几个小孩出门逛逛。”   钱沁一边解释着,一边见舟舟这等模样,对她的小心思一清二楚,不由扶额无奈说道。   “我送你回去吧,你一个人独自在外面也太危险了。”   谢迢有些犹豫,朝着外面看了几眼。   “没事的,我让府丁去路上,碰到师兄师弟,跟他们说一下。”钱沁说话格外轻柔,一笑起来嘴角的梨涡便深深的陷了下去。   谢迢下意识低头去看身侧的小姑娘。   小姑娘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紧紧盯着他的手,嘴角紧抿,那点小小的梨涡便落了出来,格外天真稚气。   “麻烦嫂子了。”他轻声说着,细长的手刚一动,就被滚烫肥腻的小手紧紧抓着。   “牵牵手。”小姑娘仰着头,一本正经地说着,“不要丢了。”   小姑娘说话又甜又软,就像一颗滚烫的元宵,轻轻一戳,柔软的面皮就能陷下一般,可爱极了。   谢迢也不知为何,见了她便想笑。   他一笑,眉宇间的冷淡疏离便如初雪融化,几近春意。   沉舟呆呆地看着他,圆嘟嘟的小脸露出呆滞之色,随后越发紧地拽着谢迢的手:“哥哥真好看。”   漂亮的人更不能丢了!   钱沁无奈地抚了抚额。   自家姑娘什么都好,就是一看到漂亮的人就走不动路。   “舟舟,放开哥哥,走,我带你们先回老师家。”钱沁伸手去够两个小孩的手,扭头又去看一直紧紧跟在自己身侧的省心的小孩,仔细说道,“如山,你可不能丢了。”钱得安自小就稳重,认真点头:“知道了,小姑姑不要担心。”   “沁儿,舟舟!”就在此时,背后传来一个欢喜的声音。   众人扭头,只看到穿着深蓝色衣衫的男子抱着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女孩,自人群中匆匆挤了出来。   水琛一向是几个师兄中最会打扮的,宽衣博带,玉冠竹扇,可现在却只剩下狼狈。   “柔柔。”钱得安上前,熟练地接过小孩,轻声哄着。   三四岁的小女孩抽搭搭地趴在他肩头这才止住了哭。   “哥哥。”小孩子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哭得有些累了,躺在他坏中闭上眼。   “你怎么这么狼狈。”钱沁见他这个模样,不由失笑。   水琛抹了一把额头的热汗,无奈说道:“一转身舟舟不见了,再一看你和如山也不见了,柔柔又被耍杂技的人吓到了,哭得厉害,我还差点被当成人贩子抓走了。”   “笨笨。”沉舟大声嘲笑着。   “叫你别乱跑,你还乱跑……小师弟。”水琛这才看到一直不说话的谢迢,大惊失色,“你也丢了!”   “对哦,我捡到了。”沉舟举起两个人的手,小脸红扑扑地说着。   “你跟谁出来走丢的。”水琛皱眉,“我带你回老师那边,免得老师着急了。”   “跟着二哥和五师兄出来的。”谢迢解释着,“不是丢了,是刚才放烟花,一下子涌进太多人了,我和他们冲散了而已。”   水琛脸上露出了然之色:“我就知道,也只能是他们两个了,是偷偷溜出来的吧?”   谢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年前刚病了一场,好好歇息才是。”水琛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仔细探了一下,“累了吗,要不我去叫辆马车来。”   一直看着他的水沉舟,皱了皱眉,“哥哥病了啊。”   她眉间紧紧皱起,握着他的手心,放在自己滚烫的脸上,随后一本正经说道:“确实好冰哦,但是也好香哦,梅花的味道。”   谢迢垂眸,小女孩的手只有巴掌这般大,贴着冰冷的手心,格外肥腻灼热,好似他只要微微一动就能把这张侧脸握在手心。   水琛看得眼皮子一跳,连忙伸手,把两人的手分开,咳嗽一声:“还是回家要紧,我照顾你们两个,如山抱着柔柔跟紧你姑姑。”   水沉舟想去捞谢迢的手,却被他爹不经意地牵手给直接止住了,只好噘着嘴,一声不吭地走着。   一行人走到一半,正好看到谢远拉着谢迎,胡承光拉着龚自顺在路上着急地问着人。   两个闯祸的人一脸灰败,大冬天竟热出一头汗来。   “师兄,大人。”水琛连忙喊人,“这边。”   “找到了找到了!”谢远远远就看到自家弟弟,一本三尺高,“小迢,小迢,你没事吧,呜呜呜,我差点以为我活不过今夜了。”   谢远一把抱着自家弟弟,欲哭无泪地说着:“我就一眨眼,你怎么就不见了。”   “小师弟。”胡承光也吓得够呛,一张漆黑小脸也泛出青色,“我不见了都比你不见了好,我只敢拉着大师兄来找人,根本不敢让老师知道。”   “我也是!”   两个难兄难弟面面相觑,就差抱头痛哭了。   “还有理了!”谢迎气急,一人一个后脑瓜子,那两个人拨开,这才蹲下身,仔细看着自家小弟,“你披风下摆怎么脏了,发生什么了?”   谢迢冷淡地摇了摇头:“没事的,是刚才有个人贩子要拐走舟舟,我捏着泥巴把人吓跑了。”   “舟舟。”谢迎扭头下意识去看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小女孩。   那小姑娘红色的披风到处都是泥土,头发也散了下来,可皮肤雪白,眼睛也格外得亮。   “是我哦。”小女孩注意到他的视线,咧嘴一笑,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一弯,好似琉璃的眼珠便露出灿烂的笑意。“好漂亮的小姑娘啊!”谢远眼睛一亮,“你就是水师兄家的宝贝独苗苗啊。”   “啊,怪不得四师兄藏起来不给我们看,真可爱啊。”胡承光也挤在水沉舟面前,紧跟着长叹一声。   “胡说八道。”水琛的手也跟着打了一下胡承光的脑袋,把觊觎自己女儿的人都赶走。   “你去京兆府,让唐圆行注意一下,街上有人贩子。”谢迎把谢远支走,愤愤说道,“我看今日路上锦衣卫也懒懒散散,黄兴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罢了,殿下莫急,我们先回去再说吧。”龚自顺温和开口说道。   一行人匆匆回到罗松文的院子,远远就能看到院中灯火通明。   胡承光一惊,站在原地不肯走了:“完了完了,不会被发现了吧。”   “自然被发现了。”龚自顺抱臂,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你差点惹下大祸,我之前也怕人贩子把人带走了,就让让人帮忙围住城门了。”   谢迢即是罗松文的小弟子,更是皇家的小殿下,丢了可是大事。   “那我不是死定了。”胡承光面如土色,丧气说道。   谢迢安抚着师兄:“没事的,就说是我自己的问题。”   胡承光耷拉着眼尾,扫了一眼众人,最后垂头丧气地说着:“罢了,今日是我考虑不周,应该拿个绳子把小师弟和我一起绑起来才是。”   一行人回了院子,自然也是一同责难安慰。   沉舟早已累得趴在水琛的怀里睡了下去,小脸鼓鼓地压着,眉心紧紧皱着,看上去颇为不安。   “要不要请大夫看看。”罗松文看着四徒弟怀中睡过去的小女孩仔细问道,“受了惊,小心晚上起烧。”   “晚上我会注意一下。”水琛摸了下小孩的额头,低声说道,“我送她回去休息了。”   “去吧。”罗松文温和点头。   一直站在老师身侧的谢迢抬眸,目送小姑娘远去。   原本拥挤的大堂一下子就散的只剩下罗松文和谢迢两人。   “晚上可以伤到了?”罗松文低声问道。   谢迢摇头。   “去外面透透气也是好事,只是以后要带着大人去,今日之事万万不可发生了。”   谢迢点头。   “去把论语抄一遍,后日上交,去休息吧。”罗松文挥手让小徒弟回去。   谢迢行礼退下。   偌大的大堂只剩下罗松文一人。   一个身影磨磨唧唧躲在门口。   “你想带放游出去散散心并非坏事。”罗松文盯着那道阴影,笑说着,“只是你这个小师弟常年病弱,并不常出门,你有没有想过今日若是没有碰到钱家人该如何是好?”   胡承光心中一惊,脸上越发懊悔惶恐。   当时那一瞬间发现小师弟不见了,他一下子就慌了。   “我,我知道错了,请老师责罚。”   “你爱护师弟,不算错,但你不该偷偷带他出门,你若是知会一声,你的几个师兄哪个会不同意,且你自己也并未及冠,两个小孩出门,我们总是会担心的。”   罗松文性格并未温和之辈,可对着几个徒弟总是拿出常人都没有的耐心。   大周为师便为父,胡承光又是他自饥荒中捡到的小孩,对一个生命的成长负责,是以对他的责任便比其他人更重一些。   胡承光老老实实跪在门口。   “你心性太躁,又总是想一出是一出,”罗松文看着面前的少年,头顶的灯笼落在他的头顶,让少年蒙上一层尖尖的毛刺。   少年总是尖锐,带着漫天想法的,幸好,他本性是好的。   “这个性子我唯恐你以后要闯下弥天大祸。”他叹气,脸上露出担忧之色,“你如今还小,尚能在我的庇护下,若是大了,你的一切过错便都是为师的责任。”   胡承光抿唇,只觉心口沉重。   “读书为定性,练字为凝神,你自己挑一本书去抄吧,一个字也不许错。”罗松文低声说道,“不拘你时间,你自己看着办吧。”   “是。”胡承光叩首应下。   堂中又只剩下罗松文一人,花枝状的灯盏在北风中摇摇欲坠,熄灭了一支,屋内也紧跟着暗了一份。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本打算让他今年去科举,现在看来还要再等上几年。”他突然开口,口气轻忽。   背后内堂内出来一人,正是当今万岁。   “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何必如此苛刻。”谢言冉轻声宽慰着。   “如今内阁相斗正是紧张,司礼监更是心有逆骨,你这般为难的时候,我自然不能让他们拖了你的后腿。”罗松文长叹一口气,眉宇间郁色不减。   “明泽和开深如今出仕我不担心,他们性格沉稳,又兼之江浙大家出身,行为处事比之常人更有远见,你想让他们去的又是江浙两地,我自然不担心。”   谢言冉在他身侧坐下,神色凝重。   “行寒性格粗中带细,又有武艺伴身,今年下放去西北,对阵外族,我也并不担心。”   罗松文注视着面前三十多年的好友,看着他两鬓白发,只是沉默地叹气。   “如今情况比我们当年信中手谈已经好上许多。”谢言冉性格开朗,宽慰着好友。   “你总是如此焦虑,我记得我那个时候委托你帮我找一把琴,你当真放下一切事情帮我寻,你啊,就是太执拗了。”   “如今钱塘改革正兴,倭寇不止,可你把钱家从钱塘调回,又让明泽和开深去,是打算着手西南那边情况吗?”   罗松文并不理会他的打趣,反而敏锐问道。   “正是,我还想叫你的四徒弟一同去西南,安南躁动,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我恐有大事发生,但如今东边倭寇,北边外族,已经没有余力在应付安南这等跳梁小丑,我也不愿西南再起战火,牵连百姓。”   “水心口才出众,心思活络,加之钱家掌兵,恩威并用,才能暂缓西南之困。”   罗松文眉心紧皱:“原来如此。”   “只是我今日看你这个四徒弟对独女颇为上心,多年不见又让他去西南……”谢言冉为难说道。   “这事由我来解决。”罗松文点头。   “对了,我突然发现我那小儿子刚才眼睛一直盯着的那个小姑娘看。”   说完正事,谢言冉立马开始不正经起来,靠近罗松文,八卦眨了眨眼:“我还听说这小子刚才英雄救美了,啧啧,我看这个小姑娘长得真漂亮,跟个玉雕的小娃娃一样。”   罗松文颇为嫌弃地推开他的脑袋。   “小孩的事情,大人别管。”   “嗐,你这人怎么一点也不关心你这个小徒弟。”谢言冉龇了龇牙,不悦质问着,“多稀奇的事情啊,你不好奇啊。”   罗松文巍然不动:“不好奇,不关心,没兴趣,天色晚了,万岁回去吧。”   谢言冉吃了一个软钉子,只好讪讪地走了。   “你也不许去打扰放游休息。”门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他刚大病初愈,今日又在外面受了惊,你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谢言冉拐弯的脚一顿,突然愤愤扭头质问道:“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不溺爱小孩的,我看现在就你最离谱!罗时迁!就你最离谱!”   罗松文不动声色,直接甩脸子去了内堂。   “哼!”谢言冉见状,大大哼了一声,甩袖离开了。   谢迢以前身体不好总是睡不着,熬得整个人都焉哒哒的。   罗松文便为他寻了一个好友调了梅花味的香薰,又为他在院前种了一片梅花,这才改善了他的情况。   他本在屋中睡的正香,就听到门口有脚步声时不时响起,兼之有碎碎念的声音。   “这是哪。”   “舟舟迷路了。”   “这里为什么没有人啊。”   “好害怕。”   谢迢睁开眼,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那种圆嘟嘟的雪白小脸,扑闪着大眼睛,琉璃色的眼珠比娘鬓间的那颗湖泊还亮。   “你怎么在这里?”他鬼使神差地推开窗,低头问道。   水沉舟正蹲在地上,祸害着他屋檐下的昙花。   “漂亮哥哥!”沉舟收回戳着花的肥嘟嘟小手,脸上露出高兴的笑来,“你住这里啊。”   “嗯,这是我的梅园,四师兄的院子应该是隔壁。”谢迢一本正经地说着。   水沉舟点着脚尖,伸手扒拉着窗台,只能看到一个脑袋。   “哥哥,我爹说我以后在这里读书了,是你一起读书了吗?”   谢迢眼睛一亮:“你拜院长为师了吗?”   水沉舟呆呆地摇了摇头:“没有哦,就是放在这里读书,我以前是跟着我舅舅和表哥读书的,现在表哥也要和我一起在这里读书了。”   “哦。”谢迢心思一动,盯着小姑娘懵懂天真的脸,心中一软,“我穿身衣服,我带你去找老师。”   水沉舟哦了一声,晃了晃身子,乖乖坐在廊檐下。   今年冬日格外得冷,过了十五还下了一场雪。   她穿了一声大红色的衣服,大氅上的那一圈毛茸茸的狐毛衬得小脸雪白玉润,怀中抱着一盆昙花。   “你喜欢这花?”谢迢问道。   沉舟摇头:“是我占了她的位置。”   她动了动屁股,像一只小兔子一般自栏杆上跳了下来,这才把花放了回去:“哥哥这里好多花啊,都是你做的吗?”   她主动牵着谢迢的手,仰头灿烂一笑:“我们去哪里啊。”   谢迢带着她见了老师,这才明白怎么回事。   “她这么小就要独自一个人在京城?”谢迢皱眉,“为何不留一个大人照顾。”   “钱夫人还在京城,到时候钱家两个小辈和她一起住在这里。”罗松文并未因为对面是一个小孩就轻怠敷衍道,反而认真解释着。   “是人质吗?”谢迢倏地问道。   罗松文笑着摇了摇头:“你问过水心了,舟舟还不识字,你带她去买些笔墨来,再帮她一起挑张桌子来。”   谢迢点头应下。   外堂,水沉舟正乖乖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吃着糕点,圆溜溜的眼睛正打量着堂中的一切,听到动静这才转身。   “哥哥回来啦。”她捏着糕点跳了下来,“老师说什么啊。”   “他说你到时候和我一起读书,你爹娘虽然去了云南,但我会照顾……舟舟。”   糕点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爹娘要去云南?”沉舟睁大眼睛,眼眶瞬间红了起来,“不要舟舟了吗?”   谢迢愣在原处。   “水心应该还未说,你完了。”屏风后传来罗松文无奈的声音,暗藏着一点幸灾乐祸。   水沉舟大眼睛中含着泪,头也不回地跑了。   “等等。”谢迢还是第一次做错事情,连忙追了出去,“你听我说,别跑了,小心摔了。”   罗松文看着接二连三离开的人,突然笑了起来。   膝下几个徒弟年纪都大了,宫中的殿下公主也和他大差着年岁,加之体弱,谢迢便一直是自己孤孤单单长大的,难得见他露出小孩的慌张之色。   一个月后,水沉舟哭唧唧地送爹娘离开,这才焉哒哒地牵着谢迢的手回了读书的院子。   谢迢把她安排在靠窗的位置,钱家小子则是胡承光后面。   如今读书的书舍只剩下胡承光谢迢,和钱家这对表兄妹了。   日光微落,水汽上云,午后的日光总是催的人昏昏欲睡。   罗松文站在书桌前,难得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娃。   小女娃睡得香,脸颊稚气的肉微微鼓起,脸上还带着残留的泪痕,手中虚虚笼着练字的毛笔,宣纸手上到处都是沾染上的墨痕,偏偏她毫无知觉,睡得正香。   “少给她打掩护。”罗松文的戒尺敲了敲前面谢迢的后背,心中莫名升起不详的预感。他的小徒弟何时对人这么上心。   “就是就是。”一侧的胡承光起哄道。   “闭嘴。”打到胡承光背上的戒尺可不是刚才的轻轻一拍。   胡承光疼得直龇牙,打翻了一支笔。   这动静惊醒了睡得正香的水沉舟。   小姑娘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眨巴了好一会,才觉得不对劲,怯生生地看着面前的罗松文跟,眼眶红扑扑的,见他不说话,只好下意识摸着手中的毛笔,连着衣袖都染上墨汁,看上去更加可怜了。   罗松文满肚子的话在这个琉璃色的清澈眼眸中都消失殆尽。   他长这么大身边没有一个这么小的小女孩,柔软可爱,是钱水两家精心养护的娇花。   他收的徒弟都是男的,各有各的脾气,连着谢迢也是出了名的倔,龚自顺和盛明光生的两个全是皮实的男孩,一眼望过去,这还是第一个好似汤圆一般的小姑娘。   “若是累了便睡一会,但今日的大字还是要交的,知道吗。”他柔声说着。   水沉舟卷翘的睫毛动了动,最后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嘴角的梨涡深深地陷了下去。   “嗯呢。”她重重点了点头。   胡承光呛了一下口水,拍着胸在咳嗽。   敢在罗松文的课堂睡觉的,还能这么轻描淡写揭过去的,这是第一个。   谢迢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一侧的钱得安连忙递出帕子柔声说道:“把脸擦擦。”   一节课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水沉舟后半截课果然在一个人练着字,神情颇为认真,只是写的歪歪扭扭,宛若狗刨。   ——“我这个外甥女啊,记性很好,认字很快,就是字写的,稍微有一点点不好。”   钱若清临走前慎重地交代着两个小孩的情况。   罗松文一脸漠然地盯着面前的狗爬字。   ——钱家怎么睁眼说瞎话。   “我便是撒把米,鸡啄得都比你整齐端庄,写这么多年,你这个字怎么还没进步。”   罗松文面前站着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忍气说着:“重写!”   “你,不许帮他。”   “还有你!”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身后的两个少年身后,一人一个瞪眼:“别以为自己的仿写技术好,都是我教的,可躲不过我的眼睛。”   身后两个少年面面相觑,最后齐齐拱手行礼。   水沉舟抱着被扔回来的抄写本,耷拉着眼皮,可怜极了。   “去去去。”罗松文眼不见心不烦,连连挥了挥手,把三个学生赶了出去。   本以为是三个乖小孩,没想到就连谢迢都被带的活泼起来,安详的教书日子顿时鸡飞狗跳起来。   “可今日博文书斋那边出新话本了?”   “柔柔跟我说富贵楼新出了很好吃的点心。”   “磨轩坊今日是不是也要出新玩具了。”   水沉舟脚步沉重地坐着,最后煞有其事地感叹着:“读书好难啊,练字好难啊,老师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你整日想着出去玩,自然静不下心来写字。”钱得安笑说着,“你问问放游,别人要是字差,老师是怎么对他的。”   沉默的谢迢笑说着:“罚抄二十遍,第二日就要上交,还不能写的很差,也不能有很多错字。”   “不过舟舟昨日策论写得好,老师对她其实很是喜欢的,只是这个字确实还需要进步。”谢迢维护着。   钱得安闻言长长叹了一口气:“就是你们惯坏的。”   “哼,才不是。”水沉舟不悦反驳着,“你快回去看舅母,我晚上就来,现在先去写字了。”   钱得安点头,在岔道口就和人分别了。   钱母觉得自己住在罗家小院不好,便在三年前在隔壁买了一个小院子,带着闹腾的钱柔柔住了下来。   钱得安和水沉舟因为每日都要早起读书,便继续住在小院中。   水沉舟的院子就在谢迢的隔壁,两人甚至打通了院子的一道墙,她熟门熟路地去了谢迢的书房练字。   她写着写着就摸出了抽屉下的话本,津津有味地看着。   谢迢目光一顿,随后淡定移开视线。   “你说这个书生什么时候知道真相啊,希望下一个续集就知道了。”   “这个大小姐也太坏了,许愿续集她离开京城。”   “这个小姑娘会不会有事啊,不要有事啊!”   她趴在桌子上看得津津有味,嘴里也念个不停,封面上‘病春集’三个字被她来回揉捏着。   “我宣布,这是今年最好的话本!太好看了!跌宕起伏!生动活泼!”   水沉舟大声表白着,眼睛亮晶晶的。   “我真想见见这个作者,说起来,你不是有一个书斋吗,你知道他是谁吗?”   谢迢移开视线,耳尖微红,镇定摇头:“不知道。”   “你说放游最近怎么回事?”皇宫内,万岁忙里偷闲问着皇后,“我瞧着不对劲。”   皇后不解:“哪里不对劲。”   “年前问我要了一个书斋,听说请了很多读书人写话本,然后又问我要了钱买了一个玩具坊,嗐,你猜怎么着,前几日听说把那个富贵楼都买下来了。”   谢言冉啧啧称奇:“小子不得了了。”   “少给我打趣我儿子,你管他。”皇后不悦地呸了一声,“儿子难得问你要个东西,你怎么还念上了。”   “你看看你这个儿子,小时候对这些看都不看一眼,现在怎么就开始感兴趣了。”谢言冉并不气馁,反而继续八卦说道,“你可听说,水家那个小姑娘可喜欢这些了,最爱话本册子。”   皇后的手一顿,抬眸看着面前之人。   “想让我去看看。”她犹豫说着。   谢言冉连忙点头,嘴里假意推脱着:“这多不好意思,还要劳烦皇后娘娘亲自跑一趟。”   皇后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   “我可听说南国的人要进京了,你少管这些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好像写学院文,救命,少年少女的相处,各异的性格,可太有趣了。   今天接到临时通知,下周要出差一周,救命,但下周日之前一定要完结!!! 第99章 番外六   水沉舟不是没见过皇后,她回京城的第三日就被母亲抱着去见了当今最尊贵的帝后,当时六岁的小姑娘还在一众贵人中被传阅了一番。   至于为何不认识谢迢,是因为当日谢迢病了,并未出席,这才拖到元宵灯会,两人误打误撞见了第一面。   “不过当时你都早早就趴在你娘怀中睡了,想来还是要拖到元宵灯会才会和放游见面。”   周皇后捂着唇笑说打趣着,温和的目光落在下首的小姑娘身上。   她见过各色各样的姑娘,也给自己的两个儿子选了妻子,可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不过十二三岁的光景,脸上还带着稚气,却依旧能看到以后的绝色容颜。   她的眼眸极亮,好似一对琥珀,一笑起来单侧的那只梨涡又一闪一闪的,瞧着就让人喜欢,怪不得,她那个冷冰冰的小儿子会上心。   “哥哥今日和表哥一起出门了。”沉舟原本正在屋内摸鱼看话本,结果被人抓了个包,正是尴尬地动了动屁股,小声说道,“我让人把他们叫回来。”   周皇后温婉一笑:“不急,和舟舟也好久没聊天了。”   可不是不急,就是挑今日特意来的。   水沉舟眨了眨眼,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乖乖坐着。   “我听说你喜欢看话本,我今日出宫还特意让教坊司选了几本。”皇后慢声细语地说着,一侧的丫鬟立刻送上几本制作精良的话本和画册。   教坊司是专门为宫中贵人编排舞曲戏剧的地方,除了从民间收集优秀的册子,还会自己写,而自写的折子从不对外。   水沉舟手指微动,亮晶晶的眼睛陷入红布上差点挪不开。   周皇后捂着唇笑:“你若是喜欢,以后让放游带你去教坊司你敞开了看,但不能耽误学业,听说你今日又被罚抄了,读书还需认真。”   小姑娘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大眼睛扑闪着,就像一只雪白圆润的小兔子。   走到这一步的周皇后自诩看人格外得准,越看她越喜欢,聪明机灵又不失天真活泼,尤其是那双眼睛水沁沁看人时,更是令人欢喜。   ——前头两个儿媳妇都是斯文温柔型的,这个就很可爱。   周皇后状似无意地开口:“对了,放游这几日可能要回宫小住,你若是有什么喜欢的,记得同他说。”   “没有啊,这里都挺好的。”水沉舟笑说着,脸色丝毫没有变化。   周皇后仔细打量着一下,随后抿唇笑着:“这就好。”   感情是自己儿子一头热。   “过几日南国使者入京,要开晚宴,记得和放游一同来。”她又说着。   水沉舟眨眨眼,连连摆手:“这不合规矩,我到时候和我表哥他们一起来就好了。”   钱家虽然只留下妻儿在京,但万岁对其格外恩厚,每次大宴都是专人派人去请的。   只是水沉舟惫懒,总是借着要背着抄书的名义,打着罗松文幌子不赴宴,又有放游给人打掩护,万岁也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你记得来。”周皇后打算助自己儿子一臂之力,特意嘱咐道,“你爹娘年前要回京述职,你这总不往外跑,你娘以后还要靠你在京中认人呢。”   水沉舟眼睛一亮,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真的?”   “今年就回来吗?”   “什么时候啊?”   “自然是真的。”周皇后笑说着,“我还骗你不成。”   水沉舟脸上立马露出殷勤娇憨的笑来:“晚宴我一定来。”   她格外热情地送走周皇后这才在院子中跳了起来。   石榴裙裾宛若蝶飞,大红色的常常裙摆在常年青柏翠竹的院子好似一朵盛开的牡丹,禁步和腰间的流苏玉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长长的流苏宛若花蕊散开。   “咳咳。”游廊处传来一声咳嗽声。水沉舟脚步一顿,突然扭头对着出声的地方,裙摆触不及防地堆在一堆,可随后便又齐齐向着后面甩去,禁步上的玉佩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我爹和我娘要回来了!”   少女形容明媚,笑容灿烂,唇风渐起时榈庭落叶,那双琉璃双眸好似含着秋水天光。   罗松文到嘴边的苛责话便悉数咽了下去。   “嗯,知道了,正打算与你说。”   他轻声说着。   庭院中的水沉舟立刻欢呼一声。   “快去练字,若是没写好,晚上便不准和他们两个去外面玩。”罗松文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打断她的兴奋,心中却有些心酸。   他这个四徒弟这一走就是七年,前几年书信还算频繁,后来安南得寸进尺,两军对峙,有时好几个月都没有一份信。   一姑娘一开始还哭得厉害,可到后面便也好似当真忘记这些事情一般,整日笑眯眯地捣乱闹事。   早慧的人总是比常人多一份看透世事的痛苦。   谢迢是,沉舟也是。   “知道啦。”沉舟拎着裙子朝着内院跑了回去,头顶的珠寰红线在穿庭院而过的温柔春风中肆意飘扬。   夕阳西沉,谢迢怀中抱着一只小黑猫,踏着昏黄日光回了自己的梅园,走到一半时,突然停了下来。   罗松文爱竹,整个小院便种满了竹子,唯有两个地方例外,一个是谢迢的院子,一个是沉舟的院子。   一个种满梅花,一个种满桃花。   如今梅花刚谢,桃花渐开,远远望去,小院一片桃粉之色。   “谢迢。”   不远处的桃树上坐着一人,那人穿着大红色的衣裙,小腿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她见了人便高兴地喊了一声。   “怎么又爬树了,下来。”谢迢仰着头,唇角含笑,“院中不知怎么跑进一只怀孕的母猫,我给你捡了一只小猫回来。”   怀中的小黑猫及时地叫了一声。   “真可爱!”沉舟眼睛一亮,可她依旧没有下来的打算,摇头换脑,头顶的那两节红色的小红绳便在空中荡来荡去。   她沉默着,日光透过树影落在她身上,让她好似沐浴在满堂春色中。   “我娘和我爹要回来了。”她突然低头笑眯眯地说着,嘴角的梨涡落满夕阳日光,整个人蒙上一层浅淡的树影,“今年就回来。”   谢迢脸上并未有太大的意外,他仰着头,冰白的脸庞就好闪着暖玉的光泽。   “听说了,说是云南那边情况被完全控制住了,让四师兄先回京述职,大概入冬就会回来。”   “南国就是因为此番事情入京的。”他一顿,随后鬼使神差地补充道,“说是要感谢大周的照顾,特意献上公主。”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了,少年一颗沉静的心好似被这日光刺了一下,瞬间紧缩了一下,可随后等他盯着树上的小姑娘看,却见那人并未露出任何异样,那颗心就好似在雪地里滚了一遭一般,被冷出触不及防地刺痛来。   他抱着猫的手指微微一紧,漆黑的猫毛覆盖着冰白的手指,好似一根冰冷的玉雕一般。   这一刻,他心中也不知为何,竟有些失落。   “说起来,今年我要和你一起去南国晚宴。”沉舟勉强自兴奋中想起正事,连忙说道,“你到时候要记得提醒我。”   “你怎么知道此事?”谢迢漆黑的眼珠微微一动,半阖的睫毛掀起,惊讶问着。   “娘娘说的啊,娘娘今日给你送春衣了,还给我带了好多糕点和话本,还给我表哥带了衣服。”水沉舟不遗余力地奉承着,“娘娘真好。”   谢迢眉心一簇。   “娘今日来了?”   可今日不是初一十五。   他眼皮子莫名一跳。   “你不在就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我爹娘要回来的消息还是娘娘跟我说的呢,她还跟我说可以去教坊司呢!”沉舟兴致冲冲地说着,“我可以让他们写我想看的话本吗,我不想看公子佳人了。”   谢迢笑着摇了摇头,冷不丁问道:“再好的事情那也是以后了,今日的大字练好了吗?”   沉舟脸上笑容一顿,嘴里嘟嘟囔囔念了几句,开始手脚并用爬了下来。   “怎么说这些扫兴的事情。”   她仰着头,站在谢迢面前,不悦质问着。   “明明是关乎明日能不能出去玩的大事。”谢迢把怀中小猫递到她怀中,“去你书房中还是去我那边。”   “去你那边吗,要写五张呢,你能给我写一张吗?策论我也没写好,你能给抄一下吗?还有算数,我还没打开呢。”   沉舟抱着猫,脚步沉重地跟在他身边。   “你这么多没写,老师一看就知道了。”谢迢无情说道。   沉舟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挽着他的胳膊,滚烫的手心牢牢抓着他的小臂,笑靥如花,梨涡浅浅,热情又谄媚。   “别这么说,咱俩谁跟谁啊,你的还不是就是我的。”   “要不你先替我做了,我勉为其难抄一下。”   “你一定会帮帮我的吧。”   “三哥哥!”   小姑娘撒着娇,声音软软的,好似甜滋滋的元宵,只要你轻轻碰一下,就能触到雪白的皮肉。   行走间,那股淡淡的桃花香吟饶在鼻尖,莫名有些醉人。   谢迢垂眸,盯着胳膊上的纤细手指,却不料和一只绿油油的猫瞳无情对上,一时间满腹心思,一腔心动,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自己做。”   他冷漠无情地把人的手推掉,快走几步,深吸一口气,这才压下心中的悸动。   “别啊,三哥哥!殿下哥哥!师兄!谢哥哥!漂亮哥哥!”   身后的沉舟开始胡乱喊着,非要把人磨出缝隙来,陪她一起做坏事。   谢迢快步走着,春日的风裹挟着夕阳,吹在人脸上莫名泛出红意。   “行不行就一句话!”沉舟拦在她面前,不高兴地说着,“咱俩这关系,怎么说能要罚就一起罚,有难同当,矢志不渝,呜呜,你是不是变心了?”   “你在外面有别的师妹了,帮忙做一个功课也不愿意了吗。”   “话本上说变心的人都是从不帮忙做功课……咦,你身上啥味道。”   沉舟原本怒气冲冲地胡言乱语,倒打一耙,步步逼近,结果靠得太近了,闻到一股浓重的笔墨香,忍不住更靠近一点,用力闻了一下。   “这味道好熟悉啊。”她的鼻子几乎已经贴着谢迢的胸口,“啥味道啊。”   谢迢被这个动作吓得站在原处,盯着近在咫尺的脑袋,只觉得一颗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动了动嘴巴,只觉得唇角有些干涩。   “我们什么关系啊……”   “这好像是博文书斋的味道!”   谢迢犹豫不决,暗藏冀望的声音瞬间被沉舟惊喜的声音打断。   谢迢一愣,到嘴边的话瞬间咽了回去。   “一定是了,病春集上的油墨就是这个味道。”沉舟用力闻了一下,兴冲冲地抬起头来,“你去博文书斋了,是不是续集出了?完结了吗?买了吗?”   雪白的小手直接按着他的胸口,来回摩挲着,就差直接伸进去了。   “别藏着了,我不烦你行不行,你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小馋猫见了鱼干大概也是这个表情。   谢迢忍着心中的怪异,蓦地想起去年沉舟爬到钱家院子去摘枣子,兴致冲冲跑来献殷勤,结果一口咬下去却是酸甜交加,还带着一点涩,可面对小姑娘亮晶晶的目光,便也只好咽了下去,违心地夸了一声好吃。   ——当真是折磨人。   他长叹一口气。   “没有,我只是经过买几本书而已,东西还在刻,印好了,他们会立马送来。”瘦梅一般的冰白手指虚虚握着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连带着滚烫的皮肉也好似被他手心的冷意所覆盖一般。   谢迢的手一向凉,每次猝不及防地碰触都能激得她一个战栗。   沉舟仰头看着面前之人漆黑的眼眸,清亮得好似一汪见不到底的深海,若是一不小心跌了进去便再也出不来了。   她的漂亮哥哥,真好看!   沉舟一颗心莫名开始加快跳着,下意识舔了舔嘴巴,动了动手腕,好似要摆脱这个奇奇怪怪的气氛,便随口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啊,我没听清。”   谢迢静静地垂眸看她嘴角的梨涡。   他总不爱说话,眉目间便冷冷清清的,好似枝头那支无人攀折,风雨同沁的白梅,高岭之花也不过如此。   “我说我们是什么……”   “喵!”   一声凄厉的声音打断两人之间莫名的气氛。   两人皆是一愣。   谢迢看着在沉舟怀中挣扎的小猫,失神片刻后,浅长的睫毛微微一动,最后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说该写功课了,明天为了迎接南国使者,夜市会放烟花,早些写好,我们明日早些出门玩。”   沉舟仰着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安抚着一直叫唤的小猫咪。   “哦,知道啦,现在就去写。”   梅林在春风中作响,林中的脚步声一前一后,一重一轻,好似刚才的闹腾不过是一阵风带来的喧嚣和悸动。   作者有话要说:  手机码字太慢了,错字还多(开始找借口),大概还有两张就结束这个平行世界了   现代打算写一个法医和警察的故事?还是教授和小说家?救命,脑子里好多梗,你们想看啥,或者你们又想看的类型? 第100章 番外七   夜市灯火通明,人潮涌动,长长的街道一眼望不到头。   原本钱得安也要跟着他们一起,奈何柔柔闹着要去划船,而沉舟字想吃东西,他便和放游兵分两路,一人拎走一个小祖宗。   南国作为大周和安南的中间那个缓冲点,一直交好大周,尤其是这些年连手大周稳定西南一代,是以万岁对此次南国入京格外慎重。   “这就是万岁特批的,这几日在夜市中演的云南一代特有的关索戏吗。”   沉舟站在台下,仰头看着台上个个带着面具的人,惊讶问道。   那些面具机具云南特色,色彩鲜艳,浓墨重笔,加上外面的戏服,完全掩盖了个人特色,好似戏台上的人当真是一个个傀儡。   “台上的人有唱有打,还会夹杂白话,可两侧都没有弦乐,也没有伴唱,只有两架锣鼓,和京城戏剧还有钱塘的傩戏真不一样。”   沉舟拉着谢迢的手凑得更近了,唱戏之人沉闷却又清晰的曲子便落入耳中。   “虽然听不懂但是唱词的调子还不错,不过他们都是男的吧?。”   “他们的戏腔一般都是用本地方言、当地小调和颂佛唱经的唱腔,不过更多的应该是吸收了滇剧的腔调。”   少年身形修长,气质冰冷,便在人群涌动中依旧显得格格不入,可他还是淡定地站在热闹的俗世,身旁围着一个笑容灿烂的人。   “关索戏都是男人,只有生、旦、净三行,但都是男子。”   清冷的声音在吱呀弹唱间依旧清晰可闻。   身侧的沉舟听得啧啧称奇,随后仰着头,大声夸道:“三哥哥,真厉害。”   谢迢笑着摇了摇头。   “这位郎君对关索戏也有所研究。”   身侧传来一个含笑的女人声音。   沉舟耳朵一动,立马扭头看去。   ——声音这么好听,一定是美人!   那女子的官话还带着和台上之人相似的腔调,却又意外好听,只见她身姿高挑纤细,在灯火焕然处能看到她身上精致的绸缎,面纱半遮,影影绰绰的倩丽。   “略有研究。”谢迢颔首,脸上的笑容微微敛下,冷淡说道。   他并不爱笑,眉宇间更是疏离清冷,哪怕此刻被烛火笼着依旧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可谁知那个女子并没有被吓退,反而莲步轻行,靠近自树灯下走了过来,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眸。   她并未画着大周女子的细眉,反而任由只是把毛发浓郁的眉毛整整齐齐修成一道浑然天成的模样。   “太/祖引兵三十万入西南,亲制战略路线,一路上收服各族势力最后进攻云南,攻克段氏,此后建立云南都指挥使司和布政使司。”   女子声音轻柔,在摇曳烛火中带着一丝蛊惑。   “关索戏便是在那个时候诞生的。”   女子轻笑一声,拿起一侧摊位上的面具上,用黑墨画着的五官在烛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演的都是三国戏,做的自然也是三国事。”她微微一笑,姿态闲适自得。   谢迢抬眸,第一次把目光落在面前之人身上,嘴角轻轻挽起,冷淡说道:“若是自比蜀国,也不过是踩着前人的名号招摇撞骗罢了。”   这话颇为不客气,可偏偏被这冷淡的声音,只带出一丝冷静的讽刺。   “三殿下说话也太伤人心了。”那女子摘下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清丽绝色的容颜,眉宇间顾盼生辉,“臣女慕容儿,有幸在今日得见殿下。”   沉舟一愣,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这才发现她的眉骨也与京城女子颇为不同。   “你是南国的使者。”她眨了眨眼,口气笃定地问道。   慕容儿颔首:“正是,我乃南国医药世家慕家独女,想必这位便是水知府的女儿。”   “你认识我爹?”沉舟眼睛一亮。   慕容儿长得极美,不用于大周女子的温婉纤弱,她眉眼深邃,极有野性,目光中是不灭的野心。   “水知府舌战群雄,一战成名,时至今日,西南诸地虽不谁水知府大名。”   “哇,我爹真厉害。”沉舟抓着谢迢的手臂倏地收紧,高兴地晃了一下,目光亮晶晶地看着谢迢。   谢迢垂眸,盯着那只手,轻轻嗯了一声。   慕容儿的目光自两人相握的手臂中一扫而过,随后轻笑一声,声音放轻,柔媚说道:“相逢是缘,我还未逛过京城,不知三殿下可否做这个东道主。”   尖锐的花若是愿意敛下尖刺,便能露出美艳的花蕊来。   “那你跟我讲讲我爹的事情,我带你去玩,京城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沉舟抢先一步开口,松开谢迢的手,走到她面前,得意说道:“他不爱走动,没我认识的地方多。”   谢迢看着小姑娘兴奋的侧脸,淡淡移开视线,并不多话,便也没有提出异议。   慕容儿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而过,最后弯唇一笑,大方说道:“自然可以。”   两人竟当真就并肩一起走着说起话来。   沉舟性格活泼,慕容儿沉稳爽朗,两人相谈甚欢,直到子时,沉舟才恋恋不舍地和她分别。   “我爹从没和我说过这些事情,原来这么危险。”   “他之前还笑眯眯地给我送了云南的干花,竟是这么从毒雾中得到的。”   “云南都是毒瘴,那慕家的医术是不是很厉害啊。”   “三哥哥,我想我娘了。”   沉舟站在阑珊灯火处,对着谢迢低落说道。   “很快就会回来了。”谢迢伸手想要想小时候一般拍拍她的脑袋,却又倏地发现她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那只手在头顶犹豫很久,最后只能缓缓落在她的肩上。   “很快。”   少年再次坚定重复着。   沉舟眨了眨眼,突然抬眸对着他灿烂一笑,重重点了点头。   “对了,我爹娘回来,我是不是就要跟他们一起住了啊。”她突发奇想说着,“这一带可没有大的院子,按照爹的性格,估计去隔壁那条街选一个大院子才舒服。”   谢迢侧首,盯着明沉舟的侧脸,嘴角微微抿起,故作平静地说着:“也可以不搬的,毕竟你还在读书,若是按照惯例,都是至少学完史才能离家的。”   第一次撒谎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捏着手指,耳尖不受控制地泛红,心跳声在耳鼓中逐渐加重,好似要冲破身体一般。   只有罗院长的亲徒才有这样的要求,学院多得是中途放弃学业的人,老师并不会一力死劝,水沉舟的情况又和他们更为不同。   她的父母为了大周远赴西南,几经生死,如今终于能回来一家团聚,即便是老师也不会强行这个要求。   “这样啊。”沉舟长叹一口气,脸上露出忧愁之色,“那是要好好学习的。”   钱家是书香世家,水家是巨商起家,但对族中子弟也颇为严苛,水沉舟耳融目染,再是漫不经心,调皮捣蛋,但也知道底线在哪。   见她这般说,谢迢嘴角微动,一颗心并未开心起来,反而更加沉重。   她是这么想爹娘。   “你若是回家,你也可以早点起来上课,一样的。”他脱口而出地弥补着。   “老师每日卯时整点开课,绕一条路怎么也要一刻钟,早起一刻钟,那不是整日没睡吗。”她歪着头说着,“而且我也不想离开你啊。”   谢迢脚步一顿,漆黑的眸子在两侧的烛火照耀下好似也跟着闪出一簇火苗来,冰白的面容好似镀上一层温热的光晕。   他长得极为好看,即使眉宇间的疏离冷淡如高山之雪,可眼眸的光却又深邃黝黑,这般凝神看人时,好似带着把人完完全全纳入眼底的深情。   “胡说什么。”他哑声说着,眸光却又忍不住落在她身上。   沉舟长叹一口气,脸色凝重地说着:“说起来你今年也要出师了,再也没有人给我抄作业了,也没人给我打掩护看话本了。”   谢迢浅长的黑睫轻轻一颤,一颗心瞬间沉闷起来。   “水沉舟。”他咬牙,上前一步,却又倏地停在原处。   那双明亮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满满倒映着他的模样,却也不过是浮在那双明媚潋滟的眼波中。   “怎么了?”沉舟觉得有些不对劲,犹犹豫豫地问着。   谢迢深吸一口气,最后缓缓移开视线,摇了摇头:“没事,回去吧。”   “你不高兴啊。”沉舟和他一起长大,对他的情绪一清二楚,立刻围了上去,“你怎么了?我可没做坏事!”   她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哪里出问题了。   “我也没说什么啊。”   “还是说因为慕容儿啊。”她一顿,突然背着手,前倾身子靠近他,小声说道,“你刚才都没和她说话,你是不是不喜欢她啊。”   谢迢垂眸静静地看她,突然开口问道:“我该喜欢她吗?”   沉舟一愣,眨了眨眼。   一起长大的多年直觉告诉她,不能乱说话。   是以,她只是站直身子,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嘟囔着,意图缓解气氛:“就是好看啊,好看的人谁不喜欢啊。”   “我不喜欢。”谢迢一字一字认真说道。   他从未有过这样严肃和她说话的时候。   沉舟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他时,忍不住透出一股委屈。   ——好凶啊。   谢迢看着她怯怯的模样,一颗心就好似今日这般被人七上八下地吊着,又好似在刀山火海中滚了一遍,让他备受折磨,便是可即使如此,满腔的情愫却又被遏在嘴边。   因为,她什么都不懂。   哪怕她看遍了京城所有话本,可那些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个故事罢了。   她从未想过此事。   谢迢喉结微微一动,随后软下声音低声说道:“是我不好,回去吧,逛了一天也累了。”   沉舟站着不说话,脸上神色越发委屈,连着眼尾都红了。   “你不高兴,为什么不和我说。”她掐着手指,小声说着,琉璃琥珀色的眼眸荡着水光,“你明明是因为我说了什么才不高兴的。”   谢迢看着她委屈的模样,那话克制不住就要脱口而出。   满京城谁不知,三殿下和水姑娘乃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分,可谁都没有朝着那方面想过。   三殿下清风朗月,皎若白雪,对着谁都是疏离有理的模样,实在是一个清冷的人物。   水姑娘自幼父母不在身边,又得院长和万岁亲自照顾,往后的前途自然是庄康大道。   两人对外一向规规矩矩,瞧着不过是好友,是师兄妹。   可,他忍住了。   水家双亲不再身边,若是真的表明心意,不论结果如何,她便没有退路了。   “没有,只是那个慕容儿心机深沉,今日故意等着我们,我见你如此不设防,有些生气而已。”   他也不知道自己胡说扯出一个什么理由,只是微微移开和她对视的视线,缓缓说道。   这等敷衍,沉舟自然也能听出来,心中越发委屈。   “我不理你了。”   她瞪了一眼谢迢,小声说着,拎着裙子就跑了。   ——再也不和他好了!   谢迢一惊,连忙跟了过去。   “路上黑,小心摔了。”   “别生气了。”   可回答他的是那道不肯回头的背影。   “你和她吵架了?”钱得安小声问道。   谢迢抬眸看了一眼前面的人,点了点头。   “为什么?那日夜市回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钱柔柔因为年纪到了,也跟着入了学,可惜屁股长刺,皮糙肉厚,现在成了罗松文心中第一头疼的学生。   谢迢垂眸,又不说话。   钱柔柔见状紧跟着叹了一口气:“你这个脾气,搞得表白失忆一样啊……打我做什么。”   “回去写作业。”钱得安领着她的后领,恨铁不成钢地把人塞回椅子上。   “晚上就要赴宴了,你,你这般,瞒不过的。”   钱得安可不是隔壁两个傻子,早就察觉出不对劲,奈何插不上嘴,便一直冷眼看着,此刻见了两人这般模样,心中也隐约猜出什么。   “她不懂,却不代表她不懂你。”他临走前,莫名说着。   谢迢漆黑羽睫一动,怔怔地看着他。   “我和她才是一起长大的人,可现在她还是会选你的。”钱得安笑着摇了摇头,“有些人天生便有些不开窍,你一向果敢,怎么现在畏手畏脚的。”   谢迢沉默着。   钱得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胡乱找了个借口把钱柔柔带了出去。   前面的沉舟正奋笔疾书,最近她写作业都积极了许多,连罗松文都惊到亲自过问了一遍。   “话本续集出来了……”   “我等会自己去买!”   沉舟先一步打断他的话,板着脸认认真真合上写好的作业,一本正经说道:“你不和我说实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一道身影落在她的书册上,她整理书的动作一顿。   “你真的要听。”   两人自认识到现在从未吵过架,更别说连着十来天不曾说话。沉舟脾气好,从来不曾生过气,谢迢对外冷冰冰的,可对她也是格外有耐心。   她的字,就是他一笔笔教出来的。   她的功课,是他一字字督促出来的。   那个小姑娘,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   “听就听,我又没有惹你生气,你为什么骗我。”沉舟不高兴地说着。   “因为我喜欢你。”   谢迢猝不及防开口,漆黑的目光盯着面前呆滞的少女,低声说道。   “我若是说了真话……”他声音沙哑,好似带着沙质的霜雪,落在人心尖,听的人一个激灵,“我怕你真的不理我了。”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沉舟一颗心跳得极快,失神地盯着面前沉默的人。   那双眼格外漆黑,好似一汪不见边际的深渊,一不留神就能跌落其中。   千斛明珠不过如此。   她眨了眨眼,突然想到——他怎么就这么高了。   “你……”   面前之人手指微动,却又克制地没有出手。   沉舟下意识往后偏了偏脑袋。   两人明明隔着半尺距离,好似不过是寻常说话,却又莫名让人坐立不安。   谢迢注意到她的动作,眼底的光瞬间暗了下来。   “姑娘,夫人请你回去试衣服。”   门口,冷不丁传来丫鬟的声音。   沉舟活像被火点了尾巴的小黑,连滚带爬地跑了。   ——谢迢喜欢我?   ——谢迢竟然喜欢我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结束这个平行世界!啊啊啊,好消息,好像可以提早结束出差,坏消息,台风!!!救命   祸福相依,古人果然不骗人!   关索戏,参考百度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引用 第101章 番外八   “舅母,要是有人喜欢我咋办啊?”   马车上,沉舟撑着下巴,头顶的珠玉发出莹莹光泽,落在少女雪白的脸颊上,衬得眉眼越发明媚。   吾家有女初长成,豆蔻年华无忧愁。   钱夫人笑着摸着她的手背,眉心尖尖蹙起:“有谁如此孟浪,你还小,不要想这些。”   “不是孟浪。”沉舟轻声反驳了一句,随后又找补道,“我就是随便问问。”   “那又是为何想这些事情。”钱母和颜悦色地又问着。   沉舟沉默了片刻,又一本正经地解释着:“我发现话本里都是这样的,喜欢一个人就要和他在一起吗,那我怎么知道我喜不喜欢他。”   钱夫人眼皮子一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随后咳嗽一声,虽心中疑窦,但还是认真解释着。   “这些事情怎好解释,多是心里的事情,你心里喜欢就是欢喜的,见了人就开心,没见到人就不开心,想了许久都是他。”   “原来如此。”沉舟脸上的神色越发凝重。   钱母心跳一顿,岔开话题,状似无意问道:“我见你最近读书都得了院长的夸奖,这几日带你出门拜友,有遇到什么稀奇事吗。”   “没啊,院长的院子常人怎么进。”沉舟不疑有他,笑说解释着,“拜友都是一把胡子的老头子了。”   她调皮地做了一个捋呼吸的动作,笑眯眯地说着:“说话之乎者也,我听着就头疼。”   “少胡说八道。”钱母拍了一下她的手,“那些都是老师,身边弟子怎么也算是青年才俊,可可有你喜欢的漂亮哥哥。”   她漫不经心地问出口,眸光沉沉地看向沉舟。   “哦,不记得了,长得没有三哥哥好看,学问没有表哥好。”沉舟随口说着,摇头晃脑,头顶的鬓钗便晃晃悠悠的,“又不是美人,自然没印象。”   钱母笑着摇了摇头,点了点她的额头:“迟早栽在这双美人眼上。”   沉舟咧嘴一笑。   “那我若是喜欢一个人怎么办?”许久之后,沉舟再一次问道。   钱母心中咯噔一声。   “你爹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看好你,你这突然喜欢上谁了,让你怎么念念不忘。”   她耐心开口,随后话锋一转,又说道。   “你才十三,年底才及笄,虽说之后就能嫁人婚配了,可寻常疼人的父母,都是要往后拖个两三年的,更别说你爹娘,你舅舅了,你便是到了二十岁,这般功名利禄,破天富贵下,娶你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钱母耐心开口,语含戒备:“你还小,有些人若是用一些甜言蜜语骗你,千万不能当真,都是一些混球,下次若是有人,你与舅母说,舅母亲自替你回回他。”   钱家如今势头真好,她的外祖父钱森虽然到了致仕的年纪,可看万岁的打算却是打算再留几年的,舅舅钱若清也能独当一面,再说水家,水家本就是浙江巨富,富贵足以乱人眼,水琛如今力压安南乱局,风头正盛,无人能及。   便是她自己,也是出自罗家门下的学生,乃是院长亲自教导的徒弟,和一般学院学生不同。   这般容貌,这般才学,这般家世,身边注定会围满不怀好意的豺狼虎豹。   只是现在她一直住在罗院长那边,院长一向把关甚严,钱得安和三殿下又是严谨自制,所以又是哪里的疏漏。   钱母心中凝重,却又只能按下不说,唯恐激出小孩的叛逆心。   “我就是随便问问,突然好奇而已。”沉舟自自己的小心思中回神,这才发觉不对劲,连忙找补着,“我整日读书哪有心情考虑这些,舅妈不信的话,你问下柔柔。”   她神色大方地说着。   “哪能啊,我也只是担心。”钱母理了理她的鬓角,笑说着,“快到宫门口,皇后说想要见你,下车了你到时候就随嬷嬷去。”   沉舟乖乖点头。   马车顺势停了下来。   京城停车素有不成文的规矩,像钱家的马车都是直接开到宫门的,还未停稳,就有小黄门和侍卫围了上来。   “去吧,乖孩子。”钱母温和说着,“有劳左嬷嬷了。”   “不敢不敢。”   左嬷嬷是皇后心腹,每次水家姑娘入宫都是她亲自接送的。   “水姑娘,这边上轿。”   宫外早已围了不少人,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身上。   水家要回京的消息早已传开,这位水家姑娘一旦及笄,怕是门槛都是要踏破了。   钱母目不斜视,目送沉舟上了轿,这才顺势把在一旁睡觉的钱柔柔掐醒。   钱柔柔被娘粗鲁地推醒,痛苦地睁开眼,不高兴说道:“叫我做什么。”   “白日疯玩,现在就知道困了,快醒醒神。”钱母一本正经地捏了个理由,笑说着。   钱柔柔立马不悦抱怨着:“都是哥哥,我本来在院子好好读书的,哥哥非要拉着我去外面练字,外面这么晒,我写好了还不准我回去,又要我去练武场锻炼身体。”   钱母皱眉:“读书健体,也没错啊。”   “可外面很热耶。”她抱怨着,“姐姐都可以在里面练字,为什么我不行啊。”   钱母心中一动:“你姐姐在屋内练字,她最近都是一个人练字嘛。”   “还有就三殿下啊。”钱柔柔大大咧咧地说着。   “三皇子啊。”钱母心中松了一口气。   “是哦,娘,我跟你说,姐姐好像和三皇子吵架了。”她神神秘秘地说着。   “吵架?为什么吵架。”   “我也不知道,哥哥知道,但哥哥不说。”钱柔柔怂恿着,“娘去问问。”   钱母翻了个白眼:“少八卦,定是有事情,我等会儿问下你哥哥。”   钱柔柔点头,这才随娘进了宫门。   钱家在钱塘就以名声大噪,钱森多年为官,历经两朝,和万岁是多年好友,如今更是万岁心腹,是以钱家人一下马车,就围上一群人,两人的话便戛然而止。   沉舟进了后宫,见了皇后娘娘才发现里面已经做了一圈的人。   皇后直接对着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等你许久了,又不敢催你,怕耽误你学业。”   “不耽误,今日老师只留了作业,我已经写好了。”她乖乖说着,大眼睛扑闪着。   “那写好了吗?”   “写好了。”   皇后越看越喜欢,抱着她直笑,态度是不加掩饰地亲昵,一群人便也跟着附奉承着。   “前几日我听说姑娘和南国来的一个姑娘相谈甚欢。”一个夫人随口说着,“三殿下但是也在呢。”   沉舟点头:“慕容儿,说是南国医药世家的继承人。”   “什么继承人,女子嘛,终归是要嫁人的,听说此番入京就是要选一个好人家的。”夫人连带讥讽地说着。   沉舟动了动屁股,有些不舒服地听着她说话,小声说道:“我爹说慕家医术很好的。”   她眨了眨眼,抬眸去看皇后。   皇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南国到底是蛮夷,三殿下再过两年也要及冠了,我看那慕容儿哪里是巧遇……”   茶盏轻磕桌面的声音。   屋内的气氛瞬间一怔。   皇后神色冷淡地说着:“南国助我大周稳定西南,真心实意,如此背后诋毁,有违万岁教导。”   那夫人本来是打算讨好人的,话说出口就被人教训,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煞白。   沉舟怔怔地看着她,突然胸口闷闷地想到:原来慕容儿是故意接近她的啊。   她心情低落,皇后眼尾一扫,紧跟着皱了皱眉。   “初心是好的,不过是想多了,起来吧。”她即使心有不悦,但还是高举轻放,随口岔开话题,一群人便又热热闹闹地重新说起话来。   宴会在芙蓉园举行,鸿胪寺揣摩着万岁的心思,特意在菜色献舞中加了南国的特色的东西,果然得了万岁一声称赞。   那边快开宴了,沉舟才从皇后身边离开,心事重重地回到了钱家的位置。   “怎么不高兴。”钱得安远远就看到她沉默的脸,担忧问道。   沉舟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你知道南国使臣中有一个人叫慕容儿,是来和亲的吗?”   钱得安点头:“略有耳闻,南国有和亲的打算,但不知是否是慕容儿。”   “不论是谁,宗室中合适的人……”她喃喃低语,“有谁。”   “三殿下不就是吗。”一侧的钱柔柔美滋滋地吃完糕点,擦着手,随口说道。   钱得安眼皮子一跳,眼尾扫向明沉舟,手中则眼疾手快给钱柔柔塞了一块糕点。   “说起来,三殿下的年纪按道理也该相看一门了。”祸不单行,前排的钱母也随口说着。   水沉舟脸色更加阴沉,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谢迢所在的位置。   谢迢正在和大公主说话,似感受到她的目光,抬眸淡淡扫去。   水榭上的鼓声恰好落下,两人四目相对,随后各自移开视线。   “那个南国好像看中你了。”大公主用扇子掩着唇,低声说道,“你看他们的使者一直看你,只是你的正妻之位是万万轮不上他们的。”   谢迢纤长的睫毛微微下垂,沉默地听着。   “你意下如何?”谢远也借机凑了过来,紧跟着问道。   “不要。”谢迢捏着手中的酒杯,轻声但又坚定地说道。   “也是,你眼光高的很。”谢远笑说着,正儿八经坐了回去,继续看着水榭上的舞。   大公主手中的扇子微微打了个转,意味深长地问道:“有人了。”   她不过是快口而出,本没打算谢迢回答,却不料她这位总是冷沁沁的弟弟抬眸,漆黑的眸光中好似倒映着余下所有人,却又好似独独注视着某个人。   “嗯。”   他轻声说着。   大公主轻轻倒吸一口气,正打算仔细询问,却见到对面的南国使者起身,一时间愣在原处。   “大周威德遐被,四方宾服,南国敬奉大周帝王为主,心悦诚服,愿每年上供金玉和奇禽异兽,我王又听闻贵国三殿下身患寒毒,特献上慕家医女,愿为殿下鞍前马后,只求殿下长命百岁。”   原本还热闹的宴会瞬间安静下来,目光在谢迢和南国席面上美艳的女子身上徘徊。   皇后眉心缓缓皱起。   “慕家精通巫医,西南一地无人不知,恳请万岁收下。”   慕容儿特意穿上南国的艳丽衣服,彩珠垂落,那双眉眼便越发惊艳。   她柔顺地跪在地上,姿态虔诚,容貌更显。   “寒毒也有涉及?”万岁强忍着心中的激动,平静说道。   “寒毒根源出自琼海,家父年少时曾在琼海学医。”慕容儿低声说道,“曾在手写的半本医书上写过此毒。”   谢迢身患寒毒并不是秘密,万岁也曾广招天下名医为其医治,奈何皆是无功而返。   沉舟静静地看着堂中的一切,手指不由紧紧握起。   不知为何,她心里闷闷的。   万岁正打算开口,却听到皇后轻咳一声,便连忙看向皇后。   皇后对着他微微一笑,目光在场中一扫而过,最后低声说道:“两国互为交好,听闻慕家在南国颇有威望,怎好如此行事。”   她伸手按着万岁的手背,带着金指套的手指微微抬起,指了一个方向,意味深长说道:“再者放游都还未及冠,如此,便是为难这位慕姑娘了。”   万岁一个激灵,眼尾一扫,正巧看到自家乖儿直直的目光,连忙点头。   但凡谢迢身边多了一个人,水家和钱家是万万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还是娘娘想得周到,是这个道理。”他和颜悦色说道,“当日放的招募令尚有效令,这位慕医女,不如就当揭榜为我儿医治。”   谢迢轻声松了一口气。   南国使者还有话要讲,却被太子打断。   “听闻西南有一个关索戏,今日特意寻了一折,不如一同看去。”   南国使者只好带人退回自己的位置。   一场宴会被打了一个岔,幸好还是有惊无险地走过了。   “留着留着,收了也是迟早的事情。”   “也是,那个慕容儿当真绝色,哪有人会不心动。”   “我刚在远远看见两人在说话,当真是一对璧人。”   夫人姑娘们隐晦地说着,踏着月色朝着宫外走去。   “舟舟你去哪?”一直沉默的钱母慌忙问道。   沉舟含含糊糊地说着:“皇后娘娘给我一个东西,我不知道落哪里了,我去找找。”   她还不等大人说话,便直接跑了。   “我去看看。”钱得安跟了上去。   沉舟对皇宫熟门熟路,可走到芙蓉园半路时,突然停在原处。   不远处的假山下,慕容儿正站在谢迢身边说话。   远处烛火跳跃,照着艳丽的长裙好似镀上一层光,彩珠荡漾着月色,别具一格的风情。   谢迢站在不远处,垂眸听人说着话。   慕容儿的手抵在他的胸口,他却纹丝不动。   沉舟怔怔地看着,突然转身跑开了。   ——再也不喜欢漂亮的美人了。   “舟舟。”钱得安远远也瞧见了,哎了一声,又紧跟着跑了出去。   远处的谢迢在沉默中抬眸看着不远处的花园,月影晃动好似人影匆匆而过留下的残影。   “我不想嫁人,今日乃是他们威逼。”   慕容儿轻笑一声,手指卷着腰间的彩珠,脸上是冷艳高傲之色:“可我能帮殿下治好身上的寒毒。”   “我为何信你。”谢迢冷淡反问。   “因为,给你下毒的人,是我的师叔。”她直接说道,丝毫不畏惧。   谢迢的脸瞬间冷肃。   “医毒不分家。我爹和我师叔分别继承巫医和巫毒,我虽是女子却是族中天赋最高的人,医毒皆在他们之上。”   谢迢垂眸看着面前女子,轻笑一声,声音冰冷带着不掩饰的杀气。   “我若是此刻抓了你,岂不是一箭双雕。”   慕容儿并不畏惧,反而挑眉得意说道:“抓了我我便不帮你解毒,我爹和我师叔都不会解次毒。”   “普天之下,唯有我。”   “三殿下。”   她的手指自谢迢的肩膀处,好似一只柔软的白蛇,缓缓滑到他的心口。   “每逢冬日,胸口犹如刀绞,若是平时沾了水反而会更疼,可唯有冬日用凉水浸泡却能缓全身之疼。”   她的手指瞬间绷直用力,抬眸看着面前之人:“我说的对吗?”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谢迢后退一步,似笑非笑地问道。   三殿下深居简出,并不爱说话,常常会让人觉得是性格温和之人,可在此刻却又能清晰地感觉出他的冷漠与高高在上。   “让我离开南国,女子为何要嫁人,我想要出医书,治百病,为何要被束缚在内院中。”   慕容儿站在原处,笑说着。   “这事对您应该是易如反掌才是。”   谢迢注视着目前之人,漆黑的眸光幽冷冰咽,看久了好似一双无情的蛇瞳居高临下看着她。   “你没有条件与我谈。”他脸上露出冰冷的笑意,冰白的脸颊在月光下宛若蒙了一层霜,让他高不可攀,“不要再蓄意打着云南的幌子,接近她。”   慕容儿双拳紧握:“你……你不怕死嘛。”   谢迢只是冷眼看他,并不说话。   “我瞧着她是喜欢你的,不过大概自己还不清楚而已。”   慕容儿突然笑了一声,低声诱惑道:“要我帮你吗。”   谢迢眯了眯眼,眸光瞬间冰冷。   “那你,会死。”   那声音好似一条蛇信轻轻绕上她的脖颈,只需要微微用力,便能把她纤细的脖颈残忍折断。   ————   “姐,你不好奇吗?我们去看看他们在干吗?”钱柔柔拉着沉舟蹲在梅林里,嘴里嘟嘟囔囔着。   “那便光明正大看,这般偷偷摸摸算什么。”沉舟没形象地蹲在地上,没好气地说着。   钱柔柔扣扣下巴,突然敏锐说道:“我怎么瞧着你和殿下还没和好啊,这么别扭的人,我只在话本里看到,快和好啊!你们这也太奇怪了。”   沉舟心跳加快,随后镇定说道:“胡说什么,我不是怕打扰他看病吗。你这样窜上窜下不是打扰他看病吗?”   “嗐,哪能呢,我就是看看,而且我宴会上就看那个慕容儿怪怪的,三殿下身娇体弱,我不是得帮他看看嘛?”   沉舟被呛了一下,无语说道:“你也太八卦了。”   “是,我太八卦了。”钱柔柔直截了当承认道,“那姐姐,到底帮不帮。”   沉舟沉默。   他们已经一个月没说话了。   她的字又被院长骂了,这一次,她不敢声张。   毕竟每次下课慕容儿就在外面等着他,然后两人去梅园中治病,沉舟远远瞧见了就避开了。   她得要自己想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   “走啦走啦,我就猜你也想知道,闹脾气了不好意思。”钱柔柔猜不住自家姐姐心中的七弯八拐,只能直接把人拉近梅园,窸窸窣窣地趴在窗台下。   “奇怪,怎么没动静。”她掏出漏斗状的东西趴在墙上却没听到任何动静。   沉舟倒是正大光明地坐在一侧的栏杆下,抱着一株昙花,冷眼看着她折腾。   “钱柔柔!”   背后突然传来钱得安的暴怒。   钱柔柔吓得蹦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钱得安挽起袖子就要赶过来揍人,钱柔柔吓得慌不择路,直接把沉舟抛下跑了。   沉舟在一众闹腾中抬眸看向门口的人。   谢迢正站在门口,青色的衣袖静静垂落,好似一株挺拔的翠竹。   沉舟下意识也想跟着跑。   “别躲我了。”谢迢沙哑开口,“话本都出了两本续集了。”   沉舟紧紧抱着那盏昙花,站在廊檐下,故作镇定:“我才没有跑,我是不想耽误你治病。”   谢迢缓缓走进,腰间的玉佩脆落在一侧,只有底下的流苏微微晃动着。   斯斯文文。   可沉舟却又莫名感觉到压力。   “我见了你第一眼便在想哪来这么可爱的姑娘。”   “后来得知要同你一起学习,我心里高兴极了。”   谢迢走到廊檐下,她的面前。   两人隔着一条大红栏杆,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沉舟第一次可以垂眸看着面前之人,连着他浓密的睫羽,挺直的鼻梁,甚至是苍白的唇珠。   “我原先想着你是四师兄的女儿,我要好好照顾你。”   谢迢漆黑的眼珠好似含了水,见了春,哪怕是再漫不经心的人都会被深深拉入旋涡中,再也挣脱不开。   “我也不知何时出了偏差,那日冒冒然然开口……”   他眸光一闪,好似御花园中那只高傲洁白的仙鹤自天边滑落在自己脚边,轻轻折下它修长的脖颈。   “是我,孟浪了。”   他眼尾轻轻下垂,盖着眼底那点鲜红的泪痣。   谢迢在她心中总是温柔又平静的,何曾是这般脆弱破碎的。   沉舟手指一顿,便乱了呼吸。   她喜欢谢迢吗?   她不知道。   可当日看到慕容儿和他站在一起,却又觉得好难过。她自六岁入京,便一直和谢迢形影不离。   她爬树,他放风。   她摸鱼,他张网。   她被罚抄书,他便陪她一起。   她被院长骂了,他便在门口等她。   他就像一张温柔的网,让她站在今日往后回想着,每一个情节中都有他抹不去的身影。   青梅竹马两无猜,大概便是如此。   那日夜市树下,年幼的水沉舟仰着头看不清脸,只凭着那身黑色披风,便下意识捏着他的衣角,丝毫没有察觉出异样,自来熟地碎碎念着。   ——“是漂亮哥哥啊!”   那声惊喜的声音总是在脑海中回荡。   “我想要看话本了。”   沉舟一只手抱着昙花,一只手朝着他伸了过去。   谢迢一愣,睫毛微微扬起,漆黑的眸光中便满是面前之人的身影。   “我要看看你把他们写在一起了没。”   沉舟扬眉:“谢病春!”   作者有话要说:  平行世界结束了,撒花,现代片开启,不过估计字数不多 第102章 番外九   S市,狂风暴雨,路上只能依稀闪过车大灯的光痕,两侧的大树在风中东倒西歪,路面上到处都是障碍物。   “……今夜八点起,超强台风台风卤蛋登陆我市造成……”   S市局警局中灯火通明,唯一一台巨大老年电视颤颤巍巍地播报着最新的台风新闻,外面是十七级大风吹得玻璃框框作响,大雨砸在楼下铁皮屋下发出巨大的声响。   整个城市都在大雨大风中陷入沉默中。   “要我说就是普通的落水案子。”   “是这样,但是事情闹得这么大,省里说要查也没办法啊。”   “不过人要是真的不小心摔下去,都会挣扎,这个人一脑袋扎下去,确实很奇怪。”   “可监控上都是显示她是自己跳下去的。”   一队的人围着新得到的案子愁眉苦脸地讨论着。   “这事也无从下手啊,再说了死者本就是富家小姐,整日醉生梦死,我看那日从酒吧出来就是喝醉了。”一个身形高瘦的人委委屈屈我在圆圈椅上,不耐烦地说着。   他长腿一伸,小声嘟囔着:“这不是她爸妈闹得起来,这种普通的案子,怎么也轮不到我们重案组啊。”   “有钱就是好啊。”带着黑框眼镜的小姑娘推了推眼镜,盯着怀中的笔记本,啧啧称奇,“这个酒吧包卡座保底消费竟然要十万!”   “和她一起玩的人本就是J省的富二代,一掷千金也不奇怪。”   她身侧的姑娘温温柔柔地说着,仔仔细细研究着手中的一叠人名档案,一个个看上去不过刚成年的样子。   “还有法医愿意来验尸吗?周家一口咬死不是溺死,一直逼着我们要求验尸。”黑框姑娘反反复复地看着前几日的视频,嘟囔着,“可视频确实是自己摔下去的啊,而且手机到现在都没找到,奇怪。”   “说起来!你们知道吗?”那个原本窝在圆圈椅上的人正在刷着手机,突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低声说道,“我们那个被队长逼走的法医位置,有人来顶岗了。”   “谁?”黑框眼镜姑娘激动地抬起头来,“是谁这么大胆。”   “大人物啊,学历高,家世好,还漂亮年轻。”高瘦男子神秘兮兮地说着。   “女的?”黑框姑娘松了一口气,庆幸说道,“也不错,若是小姑娘被老大三更半夜掀了被子,也不会哭得喊没清白了。”   高瘦男子神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男的!大美人!”他连忙把手中的手机递到同事面前,“瞧瞧,本硕博连读,二十岁毕业,现在才二十五岁,法医专业,瞧瞧这个荣誉,我一拇指都划拉不过来。”   “敲着身体是不是不太好,脸也太白了。”一直不曾说话的角落里的男子盯着那张脸,犹豫问道。   “不能吧,身体不好怎么做法医。”高瘦男子收回手机,随口说道,“长得白吧,现在小白脸多得很。”   “陆行,你这是嫉妒。”黑框姑娘一本正经地说着,“你这出一趟差,怎么和非洲回来一样。”   “我黑了,难道有损我183的身高吗,桃桃。”陆行委屈巴巴地说着。   叶桃桃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说道:“黑了显矮。”   陆行大惊失色。   “傻子也显矮。”另一侧的男子笑说着。   “因为脑袋不算个子是吗。”柳暮行笑说接了下去。   “是这个道理。”   “周英景,你太过分了,你才一米七八而已。”陆行大怒。   “嗯,还是加了脑子的身高。”英景好脾气地笑说着,“幸好没拖国家后腿。”   叶桃桃噗呲一声笑起来。   “好了,别吵了,队长马上就回来了,再没个线索,可不好交代。”柳暮行打断三人的唠嗑,目光定格在面前男孩的一寸照上。   那男孩长得颇为文静斯文,带着金丝眼镜,朝着镜头笑着。   “木星野,这个人好奇怪,是里面唯一一个真正读书的。”她低声说着。   死者乃是S省龙头企业芯片企业的独女,当日生日来庆祝的人都是与她相同家世的富二代,准确来说是不务正业,混日子的富二代。   而这个叫木星野确实在市中重点高中读书的人,还是班长。   “长得倒是蛮好看的,是死者喜欢类型的男孩子。”桃桃凑了过来,打量片刻后笑说着。   “周家研究芯片的,到处绕着的都是高材生,也不知道是不是耳融目染,这位大小姐喜欢的男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   她把手中的电脑忘柳暮行面前一摊,笑说着:“瞧瞧大小姐有名分的男朋友,一共十三个,全是戴眼镜的,白白净净的类型。”   “应该是死者正在追的人,给人送过车,还高调地可以送过花到校门口。”英景推了推眼镜,斯文说道,“可惜被木星野拒绝了。”   “这个木星野家境贫寒,是学校高价挖回去的尖子生,为了冲学校升学率的,在同学中有学神的外号,性格好,读书好,体育好,长得还好。”桃桃调出此人的档案,惊呼一声,“好多荣誉啊,而且他三个月前被保送B大了!”   “真奇怪,这一大群富二代聚会,怎么来了一个好学生。”陆行凑过来低喃着,“当时怎么没传唤他,没有笔录。”   “他父亲瘫痪,母亲智力低下,他是走读生,每天都要回家,当日听说只出现了半个小时,喝了一杯酒,哄了一会大小姐就回去了,死者是半夜十二点落水的,当时死者还活着,原本嫌疑就不大,准备去传讯他的时候,他正在b大准备材料,校领导特意打电话求情了,这么一拖,就到现在了。”柳暮行解释着。   “就等着法医了。”陆行摊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也不知道老大从省里挨批,什么时候回来。”   话音刚落,大门就被打开,在门口徘徊许久的风,瞬间涌了进来,桌面上的白纸瞬间被飓风裹挟着在空中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哎哎,谁啊……”陆行不耐烦地抬眸,见了门口之人,一只脚撑着地面的椅子瞬间坐直,“怎么赶着台风天回来啊!”   门口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的人,淡蓝色的警服被雨打湿湿哒哒的黏在身上,脚下不过站了一会儿,已经汇成了一个小水潭。   狂风暴雨中,头顶的那盏感应灯总是诡异地亮起又灭了,衬得门口女人阴沉的脸庞也无端阴森起来。   “有鬼在屁股后面追,我不连夜跑回来,还等人扒皮抽筋嘛。”   门口的女子自阴暗处踏出明亮的屋内,头顶的白炽灯光晕下露出一张精致白皙的脸,若不是套着这身刻板的警服,不知情的还以为是那位明艳大明星。   “周家催的厉害?”英景倒了一盏茶,又顺手拿出一条毛巾递了过去,“台风天开车也太危险了。”   “我瞧着那后母在警局里就要把我吃了的模样,若不是真心实意喜欢这个便宜女儿,就是演的太好了,把我也骗过去了。”   沉舟直接毛巾盖在头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长舒了一口气,浅色的瞳孔扫过众人,湿漉漉的脸上落满了水,让这张极富有美感的脸也透出洞察人性的冷淡之色。   J省一枝花,名不虚传。   “周家同意我们验尸,单子已经签出来了,他们还是一口咬定死者不会醉酒摔下去,周家传还说自家女儿千杯不醉,自小就跟她出门应酬,从未喝醉过。”   “哪有千杯不醉,那日卡座白酒就开了十二瓶,红酒啤酒更是数不尽,还点了十多箱牛奶饮料。”桃桃推了推眼镜嘟囔着,“这么混下去,我就没听说还有谁能不醉的。”   “你管他说什么话,到时候法医来了,咔嚓一刀就知道了。”陆行手起刀落,不屑说着。   “法医?”沉舟眉目一沉,神色凝重,“新法医来了吗?”   众人摇头。   “大风大雨,也没办法来吧。”柳暮行温和解释着,“调令下来了吗?”   沉舟嘴里啧了一声,自兜里掏出一张纸,那纸外面套了一层塑料袋,这张盖着红印的调令在被主人磋磨了这么久之后,还能平平安安地勉强活到现在当真是可歌可泣。   “来了,李局顺手让我带回来了。”沉舟不耐烦地嘟囔着,随手打开纸张,目光在那张彩色一寸照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拉回性质看了最后一眼的名字,低声念了一声。   “谢、迢。”   “名头倒是挺多的。”沉舟拎着那纸张递给其他人,眉心紧皱,“不过从省公安厅到市里重案组,这水怎么还往低处流。”   “谁不知我们S市重案组的威名。”陆行得意说着,“再说了,每年宣传片都是特邀我们警队自己上,他长这样来我们这,准没错。”   “所以是来镀金的?”沉舟扬眉,咬牙说道,“今天可是最后一天报道的时间了,再不来就给我滚蛋。”   “谢迢,他和上面的那个谢有什么关系吗?”英景盯着他的脸,越看越眼熟,小心翼翼地问着。   沉舟不耐烦地起身,粗鲁地扯下头上的毛巾:“管他是哪路大罗神仙,要是敢来划水,我就给他好看。”   “案子讨论的怎么样了,各自准备好,我去洗个澡,半个小时后开会。”她扔下这句话,就雷厉风行地去了楼上寝室。   “果然还是我家老大,台风天也不休息。”陆行开了一盒泡面,长叹一口气。   柳暮行站在打印机前复印所有资料都,闻言皱了皱眉:“上面给了七天的时间,现在已经三天了,是一分钟也耽误不得了。”   “哎,我看就是省厅里的一些人看我们老大太嚣张了,这才故意把压力给我们的。”陆行胡乱泡了一会儿,就要叉子扒拉开面饼,半软半硬地开吃。   “少胡说,别给队长惹麻烦。”英景打断他的话,劝道,“既然是人命案子,本就该重视起来。”   陆行喊着面条,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一声。   就在众人说话间,一直沉寂的大门再一次被人敲响。   那声音格外有礼,节奏明朗地敲了三声就停了下来。   屋内热闹的气氛瞬间一顿。   “这鬼天气,还有谁来啊。”陆行吸溜了一口气,“不是又是周家人杀过来了吧。”   这个案子本来是当成富二代酒醉,生日当夜失足溺水的案子归案的,结果死者周星灵是J省知名企业的长女,父亲对她报以厚望,坚持她不是自然十万死亡,直接去了省厅给S市施压,要求重差,前几天差点没把重案组闹死。   “不会吧,都是体面人,来警局闹事,我就给他寻事滋事拘留起来。”桃桃原本盘腿坐在椅子上,一本正经都说着,碎花出其不意地伸腿踹了一下陆行,“去,去开门。”   “你怎么不去。”陆行嘴里这么说着,但还是起身去开门。   大门被风压下发出难听的吱呀声,这个办公楼是老楼了,哪哪都破破烂烂的。   台风正是鼎盛的时候,整个小楼外面的感应灯全都被吹坏了,所以直到门被敲响才知道来了不速之客。   整个重案组好似被黑暗吞噬,只留下小旧楼这间屋子在风雨中透着微弱光。   “谁啊。”陆行一手捧着方便面,一手大力扯开门,扯着嗓子不悦地喊着。   门口隐隐有声音,但被一声巨大的树木倒地的巨响遮盖,只依稀听到几声咳嗽嘛。   桃桃自屏幕中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的靠近英景,用屏幕遮着脸,小声说道:“好,好可怕……救命,鬼片嘛。”   英景自手边摸出一颗糖,塞到她手中。   “鬼片都是骗人的,世上哪有比人还恐怖的,坚持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保持马列主义……”   “嗷呜,救命,鬼啊。”门口陆行的声音都变调了。   桃桃紧闭眼睛,一脑袋躲到英景背后。   柳暮行皱眉,却只能看到一双漆黑的皮鞋。   “鬼叫什么。”   一截毛巾准确无误地砸到他后脑勺。   内置的楼梯上走下换好衣服的沉舟站在楼梯口,看着门口站着的湿哒哒的人,扬了扬眉。   雪白的衬衫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露出精瘦修长的身形,漆黑略长的头发还滴着水,顺着肩颈的弧度落入衣领中。   他比照片看上去还要白,带着雪山一般的冰白,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色中,只隐隐绰绰露出那截近乎雪色的皮肉,好似不期而至的冰雕雪人。   乍一看,当真有些吓人。   “谢迢。”   沉舟吹了一声口哨。   陆行自封的警界一枝草看来是要遗嘱了。   门口的男子抬眸,露出疏离冷淡的眉眼,漆黑的眼珠,即使冰白的脸上落满雨水,依旧带出高冷不可攀的冷冽。   “进来吧,楼上右手边浴室,隔壁屋子有没拆封的衣服,你自己找一件,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沉舟下了楼梯,直接说着,并未再给他过多的注意力。   “你就是新来的法医啊!”陆行回神,连忙把人放进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有点眼花。”   他热情地打算给人递毛巾擦水,却被人微微避开。   “我自己来。”   谢迢站在屋内,头顶的白炽灯光落在冰白的脸上,在浓密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下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他声音和他的模样一样,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伸手接过毛巾,低声说道。   陆行站在原处不动,目送她离开。   谢迢神色格外镇定,丝毫没有狼狈之色,只是经过楼梯口的沉舟时,脚步一顿,低声说道:“我没迟到。”   沉舟侧首看着他,站近了才发现,这位新法医长得极高,好似一根脆生生的竹子。   她的目光自那件湿透的白衬衫上意味深长地扫过,最后抬眸,这才从容镇定地看向他漆黑的眼眸。   “不错,还差二十分钟,踩点比我们抓的小偷还准时呢。”她皮笑肉不笑地说着。   众人沉默间,谢迢轻笑一声,声音低沉。   “多谢夸奖。”   陆行抱紧手中的泡面盒,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桃桃更是听得目瞪口呆。   毕竟能把队长怼得没话可说,这可是第一人。   谁不知重案组的这位队长,出身书香门第,家中往前数三代都是读书人,还出过大名人,可偏偏好竹出歹笋,出了一个混不吝,在校叫校霸,在外叫霸道,连着局长都敢拍桌子,何曾脸色这么难看过。   “哼,快些。”沉舟轻哼一声,直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工作时间涂什么香水。   十二点的钟声刚刚想起,谢迢也准时下了楼。   他换上干净的白衬衫,头发还带着微微的湿意,垂落在额头,眉宇间的清冷越发明显。   他不像拿薄刀剖尸的,倒是像拿书本教书的。   “美人,果然是美人。”陆行流氓地吹了一声口哨,半截椅子在空中晃来晃去,“宣传片怎么不叫你去拍啊,那我们法医招聘也不至于找不到人。”   沉舟抬眸,冷眼扫了一眼陆行。   陆行一个激灵,立马正儿八经地坐好,捧起还带着墨油味的复印件,一本正经说道:“开始吧,我们已经浪费三天了。”   谢迢站在长桌前,目光一扫,只发现这位不好相处的队长旁还有一个位置,便镇定地领了自己的资料,坐在她身边。   桃桃眼珠子一震。   陆行也龇了龇牙。   就连最是冷静的柳暮行和英景也眼珠子动了动。   那个位置可是最容易被暴怒大魔王波及的位置。   男生浴室的沐浴露是陆行自己花高价自己采购的,每次洗完都飘香十里,沉舟一直颇为嫌弃,可今日突然发现,这味道混着这位新法医身上的香味,倒也不难闻。   “开始吧。”沉舟敲了敲桌子。   长桌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本来你应该直接去验尸,但运气不好,撞上台风,便先参加讨论,等台风什么时候停,你就什么时候过去。”   潜台词,台风若是凌晨三点停,你凌晨三点就去验尸,一刻也不准耽误。   “现在赶过去也没事。”谢迢握拳,轻咳一声,“时间紧,耽误不得。”   对面四人肃然起敬。   果然工作狂就应该和工作狂在一起。   新法医至少能呆三个月。   “这人情况比较复杂,我得和你说清楚。”沉舟揉了揉脑袋,指了指死者档案上的照片,“富二代,他爹坚持不是意外溺水,原因不过是当日包厢里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东西。”   ——“我女儿怎么会碰这些东西,她母亲就是在她面前被毒贩害死的,一定是有人要害她。”   周家传满脸通红,振振有词,满头白发,哭得格外伤心。   “当日录了笔录的几个人对那包白/粉的来源都说不清楚。”英景说道,“那天包厢的监控是关了的,所以具体什么情况也不清楚。”   “查毒检了吗?”沉舟问。   “查了。”英景点头,目光凝重,“三个月内都吸过毒,但应该不是那日酒吧上的事情。”   “死者家属都查过了吗?”   “父亲是星灵芯片企业的董事长,生母当年误入缉毒范围被毒贩杀死,当时,死者只有五岁,是目睹母亲死亡的当事人,周父在三年后重新娶了一个妻子,妻子现在并未有工作,有一个十岁的弟弟。”   谢迢的手指有条不紊地翻过一张张资料,最后定格看在其中一个身上。   沉舟眼尾一瞟。   “这个人怎么回事,也没有笔录。”她问道。   “死者同班班长,人还在B市准备保送B大的资料,没赶回来,等一回来就录笔录。”柳暮行镇定开口。   “不过死者是十二点出门去外面醒酒落水的,距其他人的口供,他是过来送礼的,送了礼坐了一会就走了。”   “三好学生和不良学生关系这么好。”沉舟扬了扬眉。   谢迢侧首看她,沉舟置之不理。   “都在说死者在追他,但木星野没同意,至于为何送礼,我也觉得颇为奇怪。”柳暮行一顿,随后又说道,“但听说木星野的母亲之前走丢了,是死者找到的,可能是……感谢的。”   沉舟沉默着不说话,只是在他的照片旁打了一个星号。   “死者若是真的不是意外,嫌疑人离不开当日包厢里的人。”沉舟直接说道,“桃桃,你把包厢附近当日所有的监控都看一遍。”   “暮行,英景,等木星野回来就继续做笔录,白/粉就在这里,又都是瘾君子,谁也不干净。”   “陆行,等明日天亮,你随我去学校和周家一趟。”   沉舟目光看向一侧的谢迢,手中的笔滴溜溜地转了一圈。   “我反悔了,你现在就和我去停尸间验尸。”她长相明艳,可声音却有些甜,只是她说起正事格外认真严肃,让人忽视了她的模样声音。   “我想要立刻知道,周星灵到底有没有吸毒。”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估计一万五就能把这个案子结案,这个案子不复杂,欢迎来猜剧情。   啊,好像写现代刑侦啊,呜呜呜,感觉写着写着,有点古言的感觉,救命 第103章 番外十   大雨磅礴,水雾蒸腾,一脚踩下去便能溅起一层水来,到处都是风雨激烈的声音,铺天盖日的乌云好似外面是世界末日一般。   重案组在一个破旧小楼里,还是租的两栋民楼,中间那条走漏上的灯被台风打灭了,一条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地面已经积起雨水。   “这一带整片的电力都被打坏了,现在我们这里是靠燃油机发电的。”沉舟在夜色中快步而走,雨伞已经遮不住两侧的风雨,她便索性冒雨踏入走廊,任由风雨袭击。   “可能不太稳,所以你得速战速决。”   幸好连接两栋屋子的走廊并不长,两个人还未淋成落汤鸡就来到避雨的地方。   沉舟沉重长叹一口气,无奈说着。   “不碍事。”谢迢伸手开了屋内的灯,新衣服还没撑过一个小时再一次泡汤,“司机还没把我的工具送来,这里有吗?”   沉舟靠在门框上,看着他有条不紊地穿上白大褂,目光随意扫去,带着冷淡的打量之色,最后落在一侧的长桌上。   “上一任的,你看看合不合适。”她抬了抬下巴,纤长的睫毛微微下垂,琉璃色的瞳孔便掩下所有思绪。   谢迢走到长桌前翻看着,点了点头:“可以,东西还很新。”   沉舟用脚勾了一张椅子,吊儿郎当地坐在,随口解释着:“毕竟你上一任做了两个月就跑了。”   S省重案组的法医是出了名的流动性强,主要原因在于队长太过工作狂,三更半夜打电话催人,问案件,甚至还发生过夜闯男生宿舍的事情。   一年走了三个法医,整个J省法医闻风色变。   谢迢轻笑一声,并不理她话中的威胁。   “队长打算在这里看着?”   “考验考验你水平。”沉舟毫不遮掩地说着,“法医吃的是年纪饭,但我看你的档案,今年才二十七,二十岁博士毕业,虽然是法医专业,却不是一开始就做法医的,三年前才空降省厅做了法医。”   “队长是怀疑我的技术。”   单薄锋利的尖刀落在白皙修长的指尖上,在白炽灯柔和的光照下意外显得有些朦胧的精致。   刀尖上的光芒让沉舟不由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那张冰白的侧脸上。   老式的深蓝色窗户在暴雨中哐哐作响,豆大的雨滴砸在上面,总让人担心下一秒会不会当场破裂。   窗边的那人面色平静,眉眼间的疏离清冷,在这般恶劣暴躁的天气背影下,心情低沉的深夜中好似一束开在幽夜中的梅花。   沉舟莫名想起自家老爹书房挂着的水墨画。   谢迢不甚在意地抬眸,漆黑的眸子比今日的夜色还深,笑说着:“队长打算现在就亲自验收。”   沉舟回神,避开他的视线,抱臂并不不说话,只是对着冰柜那个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赶紧动手,别废话。   正中的无影灯被打开,整个屋内瞬间亮堂起来。   直接靠坐在墙上的沉舟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身形高瘦,穿着白大褂便显得有些清瘦,可当他握紧冰柜上的把手把人拉出时,手臂紧绷,腰背如刀,看上去并非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这位新法医当真是有点别具一格的好看。   酷爱欣赏美人重案组队长冷静地想着。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一股浓稠的血腥味随着刀锋上氤氲开的血渍,涌动在充满水汽的屋内,带着尸体特有的腐腥味,熏得后面赶来的陆行脸色微变,连忙退到外面,深吸一口水汽这才压下那股恶心。   屋内两人却是面不改色,神色自若。   雪白的光照在周星灵脸上透出一股死白之气,这位意外落水的少女也不过刚刚过了十八岁生日,只是如今已经再也不能说话了。   法医,是她最后开口的机会。   “指甲干净,表皮无痕,生前没有受过伤。”   “衣服上有酒味,还有……牛奶的残留物。”   “她的鞋在在哪?是新鞋,有些磕脚,侧边和后脚跟有磨损。”   “鼻腔内有呛水的水渍,跌入水中时有意识。”   谢迢的声音格外沉稳,即使在风雨交晦的台风天依旧能清晰地落在沉舟耳边。   沉舟听久了,只觉得耳朵好似塞了一根羽毛,原本被暴雨弄得湿哒哒的心情也紧跟着放松下来。   “老大就是厉害。”门口,陆行瓮声瓮气地说着,“从来都不看她眨眼害怕的,这法医看的文文弱弱的,拿起刀来怪骇人的,也不知道能待多久啊。”   英景靠在唯一一块还能避着点雨的阴影地方,眸光落在亮堂的室内,笑说着:“我倒是觉得这个法医应该能待挺久的。”   陆行点头,竖起大拇指:“我也觉得,又漂亮又有能力,还能怼老大,真不错。”   英景笑着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腕表,时针沉默地停在三点的位置。   “三点了。”他轻声说着。   “这台风也快过去吧。”陆行的雨衣已经完全挡不住雨,搓了搓手,自来熟地和英景挤在角落里。   台风自下午三点开始登陆,如今已经快十三个小时了,这场巨大的风雨也该过去了。   整个重案组在风雨夜色中沉默,唯有几间屋子亮着灯光,今日全员备勤,一为台风,二为眼前的这个案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雨终于有停下来的趋势,屋内亮堂的无影灯也终于暗下。   英景一把推开靠在他身上正在打游戏的陆行,目光炯炯地看着紧闭的大门。   陆行手忙脚乱地关了游戏。   大门再一次被打开,沉舟站在门口,冷静说道:“吸毒了,口服型,英景,你马上去核她胃中的药,和酒吧里的一样不一样。”   她冷淡的目光自停了雨的外面扫过。   “现在就去。”   “那明日去周家……”英景问道,“不如我陪你一起去。”   沉舟蹙眉。   “审讯必须两个人,明日你就要去把当日的人再审一遍,这个很重要,一定要把所以事情全都还原,你和暮行一直搭配做这个,我明日再寻一个人陪我去就好了。”   “我和你一起去。”背后传来谢迢的声音。   他半低着头,正有条不紊地给周星灵缝上最后一针,眉目间的冷淡疏离好似在缝合一个娃娃一般,冰白的手指落在泛着死气的皮肉上,就像精致的玉雕,美丽却没有人气。   陆行也不是没看过别的法医缝合,可看着他的动作却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新法医看上去好可怕。   “你,你有警官证。”沉舟蹙眉,“出勤必须两个民警,可不是开玩笑的。”   谢迢抬眸,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自然有,我是真的正儿八经考进来的,队、长。”   沉舟嫌弃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身板,捏着鼻子问道:“体测多少,能打能跑吗?”   谢迢一愣,嘴角微微抿起。   “刚好及格,不会打架,跑步也,可能不太行。”他慢慢吞吞说着,见沉舟眉梢高高吊起,一副要立刻开炮的样子,便连忙开口,“但我对这个尸体还有点疑问,我发现证物里没有鞋子。”   他指着那具尸体的失了血色,惨白的脚,说道:“周家这样的富商,衣服鞋子都是专门定制,大牌子都是送上门的,是不会出现不合脚磕脚的问题,可她的左边的脚踝和后脚跟却有两道磨痕。”   “会不会不合脚丢了。”沉舟疑惑。   “若是不合脚,第一时间就会扔了,而不是穿出磨痕,就是不知道这双鞋是不是丢的那双鞋。”   沉舟脸色凝重,快步走到他边上,低头看去,眉心紧皱。   那两道磨痕颇深,皮肉都被伤到了,又被湖水泡了许久,泛出一大片青痕。   “你打算明日去周家找这双鞋子?”   谢迢点头,沉声说着:“我早就听闻周星灵性格骄纵,但经商天赋极高,早早就跟着周家传做生意,能让她穿上不合脚的鞋子,甚至还走了一段时间,磨出血痕,应该是对她很特殊的鞋子。”   沉舟点头:“是这个道理,明日九点你随我去周家。”   “现在都五点了,你们快去休息吧。”门口,英景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连忙说道。   沉舟随意点了点头,站在谢迢身后盯着他写报告单,没有要动的打算。   “会开车吗?”她见人写到最后了,这才随口问着。   谢迢的笔一顿。   沉舟扬了扬眉:“不、会?”   谢迢咳嗽一声,镇定说道:“家里有司机,之前都是司机接送的。”   沉舟打量着他的后脑勺,轻哼一声:“我看你才是大少爷。”   谢迢冷静地不说话,只是签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情况都在这里了。”   他一转身,这才发现两人离得有些近,正准备后退一步,却见这些J省出名不好惹的刺头大队长自己先后退一步,自他手中接过报告单看了起来。   “你去睡吧,九点我叫你。”她盯着手中的单子,随口说着。   谢迢站着没动。   沉舟不耐烦地抬眸:“不会开车,还不会走路不成。”   “你还没跟我说我的休息室在哪里。”谢迢无辜说着。   沉舟一愣,莫得有些心虚。   一开始颇为嫌弃这位空降兵,直接把这事忘了。   “就原先的那个法医的地方,在我隔壁,我休息的地方有名牌,右手边隔壁。”   但她是谁,大风大浪走过来的重案组组长,没一会儿就从脑袋角落里刮出一个屋子,含含糊糊地说着。   “自己铺床,自己打扫,自己收拾。”她严肃说着,“我们现在可是伟大的社会主义了,不搞丫鬟小厮司机伺候人这一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知道吗?”   谢迢点头。   “现在警局的富二代含量实在太多了。”陆行见人走远了,趴在门口哀怨地说着,“这么多富人怎么也不多我一个。”   “你怎么还没走。”沉舟不悦回头质问着。   陆行指了指外面的天气:“昨天的大风把车刮坏了,借队长的私家车一用。”   “四辆车全坏了?”沉舟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两辆翻了,一辆被翻的车砸了,一辆被铁皮压了,英景说等天亮就打电话来拖车维修。”陆行耸肩,无奈说着。   沉舟嘴里嘟囔了一句:“车钥匙在我办公桌上,自己去拿。”   陆行这才快步离开了。   天空已经泛出白色,一夜大风大雨后到处死一片狼藉,头顶的乌云压着远处的山,好像还有一场大雨要来,沉舟盯着手中的报告,随后目光又落在柜子上装着周星灵尸体的格子上,沉默着不说话。   ——她的死,确实不简单。   没有人吸毒会选择灌进去,这样的吸毒方式太过强烈,会死的。   她慎重地把那张纸平整地放在桌子上,盯着纸上的那张彩色照片上的图案,半晌没有说话。   五点整点的钟声在耳边响起。   “睡吧。”沉舟回神,收回视线,揉了揉额头,低声说道。   大门咯吱一声被关上,小破院的大门还需要靠大锁,铁链发出的声音在安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九点的时候,天空依旧灰蒙蒙的,路上的积水并未被完全排去,隔壁的居民却是逐渐热闹起来。   大院里的其他人都开始收拾狼狈的小楼。   “起床。”沉舟只休息了三个小时,精神却又不错,神采奕奕地敲醒了隔壁的门。屋内传来一声低沉的咳嗦声。   门口的沉舟扬了扬眉,语带威胁的疑问着:“你不会淋雨就淋病了吧?”   这么弱!   她鸡蛋里挑骨头地想着,完全不顾及里面这位不过是一个法医而已,警校对他们体能的要求也不过是及格就行。   “队长是盼着我生病吗?”   大门被打开,里面的人已经换上干净的警服,挺阔板直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总是跟着常人不一样。   谢迢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   “声音怎么哑了?”沉舟扬眉,紧盯着他,“生病就去医院,你说要检查什么,我给你看着。”   谢迢摇了摇头:“你这样大摇大摆去周家,怕是不好进周家门。”   沉舟也心知这样的富豪家,上能通天,下能遮地,未必对她这样的小小公权力心怀敬畏,不过她还是随口说着:“我就是去问问,问问。”   谢迢轻笑一声:“我可以让队长还能查查。”   沉舟惊讶地看着他。   “家中不巧和他们正好有一笔小小的生意。”他轻笑一声,眉目间的疏离而冷淡之色随着这声笑声,扫雪见春,清隽明亮。   ——资本主义的罪恶。   沉舟秒懂,随后对着他抬了抬下巴:“走,速战速决。”   有了谢迢这个敲门砖,进入周家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周家传昨夜没有回来,家里只有周夫人和十岁大的小孩。   沉舟走过花园时,便看到一个小孩正发脾气,地上是摔了一地的瓷器,几个保姆低声下气地围着他。   “以后整个家都是我的,我要把你们都开了。”   小男孩长得极为黑壮,脚边倒满了牛奶和牛奶纸盒,颐指气使地站着,粗黑的眉紧紧皱着,和周家传长得颇为相似。   “我不喝牛奶,谁叫你们送上来的。”   他愤愤不平地大骂着。   “之前不是看不起我不给我喝吗,那个贱/人死/了,我也不喝别人不要的东西。”   沉舟站在原处呲笑一声:“怪不得我听说周家传想要把家产都给大女儿,原来是柿子里挑一个不太烂的。”   谢迢注视着那个小孩,并不说话:“她的母亲是周星灵周末学习钢琴的老师,名叫王平安,嫁给周家传后并未继续工作,也不像其他夫人去弄些慈善什么的,只是在家带小孩。”   “你这也知道。”沉舟侧首去看他。   谢迢垂眸,纤长的睫毛微微弯起,意味深长地说着:“他们才是最封建的人。”   沉舟惊讶,也不知是他的话,还是这才发现他眼底竟然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一个钢琴老师,确实进不了他们的圈子。”沉舟收回视线淡淡说着,“不过周家传娶她也有些问题。”   两人就站在这里说话,不远处的小孩注意到这边,眉梢高高吊起,尖声大叫着:“这是谁,赶出去,赶出去,我家不欢迎你们。”   沉舟冷笑一声,淡淡说道:“你爸请我来的,赶不走。”   谢迢没想到她还有耐心威胁一个小孩,惊讶地看着她。   “二世祖,最讨厌了。”沉舟小声嘀咕着,斜眼看他,“你懂我的意思吧。”   谢迢收到她意味深长的目光,浅笑着点头。   ——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们背着我说什么,是不是再说我的坏话,我要打死你们。”小孩见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着,梗着脑袋就要冲过来打他们。   沉舟不耐烦一把拎着他的衣领子,直接扔到后面追上来的保姆手中,眉眼低压,严肃说道:“管好。”   “你们,你们做什么,我儿子,儿子你没事吧!”不远处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   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裙的人自走廊处快步走了过来,脸色不虞:“你们是谁,敢欺负我儿子,来人,管家呢,给我赶出去。”   沉舟自怀中掏出警官证:“重案组水沉舟,谢迢,来查周星灵的案子。”   王平安神色立刻警惕起来,打量着他们,只是她还未说话,怀中的小孩立马大声嚷嚷起来:“贱/人死了才好,出去出去,把他们赶出去。”   沉舟闻言,不由扬了扬眉。   “胡说什么!”王平安大怒,直接伸手捂着他的嘴,把她塞到保姆怀中,这才捋了捋鬓间的碎发,温温柔柔地说着,“为了灵灵来的啊,进来吧,小孩子脾气不好,你们不要放在心上。”   沉舟跟在她身后慢吞吞地走着。   周家靠着芯片发家,赶上好政策,周家传又有脑子,借着东风很快就起来了,周家在他手中已经三十年了,整个周家别墅却还保持着朴素的装修。   沉舟站在门口打量着,这才踏入屋内。   “这个房子建了许久,家传一直没变过,见笑了。”王平安笑说着,“坐吧,周妈给客人上茶。”   据说周家传和她第一人妻子是青梅竹马,白手起家,感情很好,之前第一人妻子被毒贩撕票后,他还为此一蹶不振,半年时间都不曾出现在公共镜头,但他三年后就低调娶了现任妻子王平安,随后生下周兴。   这个房子明显是二十几年前的建筑。   “不知警官想问什么。”王平安柔声问道,眼眶微红,“灵灵生□□玩爱喝酒,大家对她可能都有些误会,但她本性不坏的,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总是会被人拿着放大镜看。”   谢迢见沉舟老神在在地坐着,主动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   “你知道周星灵这半年有得罪过什么人吗?”   “这……”王平安脸上露出犹豫之色,随后笑说着,“没有的事,灵灵今年开始正是跟着他爸接触业务了,除了和几个朋友喝喝酒,交几个男朋友,也不像以前一样做出什么过火的事情了。”   “哪几个朋友,男朋友都是谁?”沉舟冷静问道。   “就包厢里的那几个,至于男朋友……”王平安讪笑,“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人,自然不会带到家里来。”   沉舟扬了扬眉:“她有没有什么好朋友。”   王平安摇了摇头,隐晦硕道:“灵灵性格直爽,做事也比较直接,再者她爸也希望她把重心放在工作上。”   “对了,你觉得周星灵这几个月有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沉舟对她若有若无得意有所指并未在意,最后漫不经心地问着。   王平安摇了摇头。   “我们现在要去看一下她的房间。”   王平安犹豫:“这不太好吧,家传因为这事大受打击,现在连着保姆都进不去这间屋子。”   “例行公事调查。”她侧首扭头对着一侧的谢迢挪了挪嘴,“刚才他和周董打过电话,同意了。”   王平安一愣,看向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人,这才发现除了这位女警官长得跟大明星一样,这位男警官也好看极了,是那种看着便和众人不一样的冷清疏离。   谢迢闻言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周董确实同意了。”   他把手机拿了出来,拿出聊天界面,映入眼帘的就是上面大写的周叔二字。   “你和家传认识?”   王平安听着最后那句语音。   ——“可以,麻烦你了,谢迢。”   周家传疲惫的声音响起。   她的目光定格在上首的那两个明显不一样的字上。   “周叔和我父亲略有交集。”他颔首,矜持说着。   王平安脸上露出错愕的笑来,最后连忙起身,态度立刻殷勤起来:“原来如此,这样不耽误你们,楼上三楼都是她的地方。”   沉舟叹气,起身前拍了拍他的手背。   ——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人果然不骗人。   谢迢一愣,只觉得手背被她碰了的地方滚烫,手指划过纸张,发出吱哑难听的声音,瞬间回了神,连忙跟着走了上去。   “对了,若是夫人今日能碰到周叔记得多多劝他一下,令嫒之事我也很难过,只是如今聘任制已经很普及了,出色的经理总裁总是很多的,不必为此焦虑。”   上楼前,谢迢突然开口,柔声说道。   王平安一愣。   “我家便是如此,我的两位兄长,一位入仕,一位当兵,我姐姐逐梦演艺圈,我也并未继承家业的打算。”谢迢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面前的夫人,神色平淡,可声音偏又格外温柔。   “我爸早已开始准备物色职业经理人。”   王平安脸上的笑意逐渐敛下。   “我不参与公司的事情,这事我没法开口。”她冷硬说着。   谢迢笑着点头,带着与生俱来的高傲和拒人千里的冷漠,巨富之家带来的傲慢偏又被这层浅淡的笑包裹着:“是我冒昧了。”   王平安神色平静地听着,最后站在楼梯下,看着两人上了楼,这才神色阴暗地低下头,握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   “你怀疑她。”   沉舟站在周星灵的屋内,这才低声说道。   谢迢点头:“周星灵和这位后母关系不好,但后母在周家是没有任何股份的,周家传很早前就直接点名要女儿接手自己的产业了。”   沉舟惊讶地扬了扬眉。   “他确实很爱自己的妻子。”谢迢目光环视一圈屋内,低声说着。   “那为何还要娶王平安?”沉舟问。   谢迢摇头:“不知道。”   “算了,分开行动。”   沉舟耸耸肩,自己去了她的卧室,谢迢便去了衣帽间。   一个小时后,两人在客厅碰头。   “这位大小姐很怀念她的生母,房间内都是她的照片,也有很多芯片相关的书,应该是为了以后接手做准备,除此之外,应该很少回家,这里生活的信息太少了。”   “她喜欢他们的班长木星野,木星野的母亲之前走丢了,也是她花了关系照找的,这里有她给人发邮件帮忙调取监控的记录。”   “你呢,有什么发现。”   “没有那双不合脚的鞋子,那就是说他当日穿的就是那双鞋子。”   “现在,鞋子丢了。”   两人面面相觑。   “这屋子挺干净的。”沉舟最后沉声说着,“什么也没有。”   谢迢冰白的手指握着黑色牛皮本子:“里面的鞋子都是大牌定制的鞋子,我猜那双鞋子并不是特制的,应该只是店里买来的,只有普通人才会去店里买鞋。”   “你怀疑生木星野?”   “这一圈看下来,只有他格格不入。”   沉舟沉默。   一个虽然成绩出色,但家境贫寒的人确实在这一圈人中格格不入。   “鞋子哪里去了?”沉舟沉声问道。   “苍茫的天空是我的爱……”   吵闹的铃声在安静的大厅内响起,沉舟镇定地从兜里掏了出来:“怎么样?”   “回警局。”   几秒种后,她脸色严肃地说着。   “有结果了?”谢迢问着。   “所有人的证词都连了起来,那包粉很有可能……你做什么。”   沉舟一把把谢迢拉到身后,一脚勾起一侧的凳子,朝着角落里的人踹去。   与此同时一盆油朝着他们扑过来,紧接着一包面粉直接扑在两人脚尖,染白了他们的裤脚和鞋子。   十岁的小男孩阴测测地站在角落阴影处,露出一双三白眼,狰狞地看着她们。   “杀了你。”   他说。   谢迢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爆炸,你就死了。”   沉舟呲笑一声:“我一只手就能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小朋友,你吓唬谁。”   小朋友依旧阴笑着不说话。   “烧死你们,你们都该死的。”   谢迢沉声听得,突然眉头皱了起来。   “小少爷,小少爷,你没事吧。”刚才椅子在地方发出的声音惊扰了保姆和佣人,她们赶了上来就看到自己阴晴不定的少爷和两个警察对峙的一面,吓得脸都白了。   “管好他,不然下次在哪里见面就不好说了。”沉舟神色严肃,目光直接落在楼梯口的王平安身上。   “走。”她拉着谢迢的手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迢自思绪中回神,低头盯着手腕上的手指,下意识眨了眨眼。   手指带着薄茧,也带着滚烫的温度。   “熊孩子。”上了车,沉舟不悦说着,“你的车脏了我可不赔,我也赔不起。”   谢迢坐在副驾驶座,扣上安全带,突然开口:“你知道周星灵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沉舟一愣,擦着纸巾的手一顿:“不是说被毒贩杀死的嘛?”   “怎么杀死的?”   沉舟眉头紧紧皱起:“当年S市特大毒枭案,匪首丧心病狂在国际小学前无差别杀人,最后扣了一辆车,车里就有周末来接周星灵回家的母亲,还有周星灵本人,后来劫持到一栋正在修建的大厦里,最后好像是,点火,把人活活烧死的。”   她动了动身子,目光盯着指尖,最后缓缓握紧,继续说道:“周星灵被她母亲藏到工地水管边上,这才等到消防员冒死入了火场,逃过一劫。”   “被烧死的,怎么了?”沉舟问。   “难道周星灵的母亲要自己开车去接人?”谢迢意味深长地说着。   沉舟一愣:“司机……不,不对,还有老师。”   她大惊。   “你是说当时王平安也在。”   谢迢沉默片刻。   “我不敢保证,但我以前学大提琴都是周五放学时,司机先接上老师,再来学校接我,最后才回家教学的,老师要整个周末住我家,周一再送我去上学之后,再送她回去。”   这些富豪之家,不出意外,大体都是相似的。   “你是怀疑周星灵的死,还是怀疑她母亲的死?”沉舟低声问道。   “我只是觉得奇怪,十三年前那个小男孩没有出生,但他刚才说要爆炸,烧死我们,泼了油和面粉,这个动作不觉得奇怪吗,若那个不是面粉呢,若他忘记要爆炸烧死还差一个条件呢。”   沉舟脸色一变。   当日那些穷凶极恶的暴徒们把剩下一百斤的□□都烧了,这也是直接造成爆炸的原因,让周星灵的母亲尸骨无存。   车内格外安静。   “你是怀疑,王平安和当年案子有关。”   “你怀疑有人拿这个视频威胁她。”沉舟脸色沉重,继续猜测道,“可威胁她什么?她也不过是看着风光罢了,周家传压根没有准备把东西给他们母子。”   “难道是有人想要她杀了周星灵?”   “可周星灵虽然行事荒诞,但却没有做出要付出性命的恶事。”   “队长。”谢迢突然靠近她,伸手轻轻抽出她手中的纸巾,轻声说着,“你应该想想,哪来的视频。”   沉舟一愣,也不知为何,莫名低头去看他的手指。   冰白的手指捏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巾,修长而冰冷,即便是刚才一闪而过的触感,依旧能感受到他手指的温度。   “队长。”   一根羽毛一扫而过。   沉舟手指微微一动,耳边好似被电了一下,倏地回神,目光一凝,便看到面前一双漆黑的眼眸,突然把面前的人推开,镇定地移开视线:“靠这么近做什么。”   谢迢被人莫名推了,颇为无辜地坐了回去。   “安全带。”   他出声提醒着。   沉舟一愣,猛踩一个刹车,这才讪讪扣上安全带,多嘴补充了一句:“刚才想事情出神了,你这车性能不错。”   谢迢摸了摸鼻子,幸好绑了安全带,这才没有被甩出去,无奈说道:“还行,但开车还是小心一点。”   沉舟心虚,不理他,只是低头打了一个电话。   “把十三年前的周星灵母亲死的那个案子调出来。”   不等陆行说话便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你刚才准备说什么。”谢迢岔开话题问道。   “英景和暮行口供整理好了,把时间线完完整整出来了,你知道当日宴会明明没有散,为什么周星灵半途出去吗?”   谢迢摇头:“不知道。”   “因为牛奶过敏了。”   谢迢惊讶:“她对乳制品过敏。”   他突然想起别墅里,小男孩脚底下的牛奶。   “本来不过敏的,但是在她母亲出事后过敏了。”沉舟意味深长地说着,“现在看来也不简单。”   “不过也不严重,就是会一直发热难受,这才出门凉快凉快的。”   “那哪来的牛奶。”谢迢嘴边的话一顿,随后笃定说道,“木星野。”   穷困潦倒的高三生,不会喝酒也属正常。   车停在红绿灯前的第一位,后面是长长的一排,这是S市最为常见的一幕。   沉舟静静地看着面前读秒的红灯:“嗯,之前她帮过木星野,便要木星野来今日酒局,后来木星野呆了半个小时就走了。”   “她亲了木星野,这才过敏了。”   “亲一口下就过敏了。”谢迢惊讶问道。   “本来是很奇怪,但若是结合之前说的,那就是过敏是假,心理原因才是真。”   沉舟一踩油门,顶级轿车便在车流中如风飘过。   “一双不合脚的鞋子,一杯牛奶。”   “一包□□,一场爆炸事故。”   沉舟的车停在警局面前,扭头对着谢迢说道,琉璃色的琥珀眸子在阴天的光亮中依旧明亮耀眼。   “也许,这是两个案子的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  救命,还差一点,明天明天一定行!(开始祈愿→已经写好了,十二点更新,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