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未暮》 作者:百酒狂宴 第一章 记得来时春未暮(一)……   熙宁十年,天子大选。   陛下忙于朝政,采选一事尽数交由皇后。   三月初,殿中省派内常侍往京都京官及驻外二府、督、护、县官吏家中采择家人子。合适者待选,不合适者留翠玉一块,意指可另行婚配。   五月末,初选结束,家人子入皇城,居彩丝院,由尚仪局教导规矩。   六月末,殿选结束,宫中新添三位嫔妃。   昨夜下了一夜雨,天际泛白时,雨势渐收。朱瓦之上清澈的雨水顺着青灰色的廊檐滴落在地,地势低洼之处晕出一小滩水洼,雨水落下时在水花四溅,却又很快归于平静。清晨的薄雾弥漫,迷人双眼。不多时,云层之中一线初阳乍破,斜映而下,将氤氲的雾气吹散,薄雾化作晨露散落,晶莹剔透,挂于树梢廊檐之上。   一双绣工精巧的绣鞋踏入水中,踩破平静的水洼,接着便是同样纹样的绣鞋一一踏过,步履匆匆,却小心谨慎。   “若月姐姐。”领头的那宫娥轻着步子行至殿门前,甫一开口,便见跟前的人扫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说话。   那宫娥见状忙噤了声,领着身后的人便往一旁退了退。   候在殿门外的众人皆敛声屏气,静候寝殿内的人。   又过了约莫一刻,原本安静的殿内才终于传来轻微的动静,若月轻轻吸气,接着轻声开口。   “殿下,可要起身?”   殿内很快传来回应,若月这才重新看向跟前的人,“云容,进去吧。”   言毕小心将殿门推开。   云容应了声后,便领着身后众宫娥小步往内里走去。   殿内光线原本并不算亮,当殿门被推开后,才有些许清晨的日光映照入内。若月先云容一步走到西侧,她伸手,动作娴熟地将串有紫英石并绿玛瑙的珠帘和其后的天净纱布幔掀开。片刻后,身着淡樱色中单的女子由内而出。   “殿下。”   此时云容已经将素色的帕子拧至半干,眼见女子在妆奁台前落座后,便小步行至跟前,半举着手将帕子递上。   孟霜晚净了面,又更了衣,将自己收拾停当后,才转头看向身后的人。   “陛下的一应用具可送来了?”   若月便忙回说已经送来了。   此时,帷幔之后有轻微的动静,孟霜晚看了若月一眼,示意对方跟上,自己便掀帘入内。   若月见状忙看向身旁的云容,低声道:“带几个麻利的人跟着。”   孟霜晚进去时,陛下已经起身,他坐在床沿边,牙白色的中衣衬着他俊朗的面容,和如鹰的双目。   “怎的又起这么早?”眼见孟霜晚已然穿戴齐整,他稍稍抬手,将已经行至跟前的人拉至身旁落座,“昨夜不是说了多睡一会子?”   即便是刚醒来,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没有丝毫倦意,反而清朗低沉。   “陛下昨日召了朝臣今日入閣,臣妾自然要早些起身伺候陛下穿衣洗漱。”   其实即便不是今日召了朝臣,以往陛下宿在长安殿时,孟霜晚都比对方起来得早。   “你是朕的皇后,朕的妻。”天子轻轻捏了捏她纤细的指尖,柔声道,“这些叫宫人去做便是。”   眼见他眼底的柔色,孟霜晚莹白的颊边浮上一抹薄红。轻轻应了声后,她将指尖从对方掌心抽离,接着道:“陛下可要起身了?”   天子略一颔首,接着从床上起身,从跟前跪着的宫娥手中拿过盥洗器具。   半晌后,天子洗漱完毕,孟霜晚便驾轻就熟从一旁的掌衣手中取过对方的衣衫。   “新人皆已安顿好了,臣妾过会儿便带她三人去长宁殿问安。”孟霜晚边替对方整理袖口,边告诉对方自己今日的安排,“周选侍同乔采女臣妾安排她们去了清延殿随居,杜才人去了郑婕妤的琦思殿,陛下以为……”   她一句话未说完,却忽地顿住,皆因天子忽然低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笑。   “这些都是小事,你安排便是,不必事事都告知朕。”天子的语调温柔,“你乃大恒国母,后妃之首,这后宫交给你,朕十分放心。”   这话十年前对方便说过,孟霜晚一直记在心中。   此时孟霜晚恰好替他将腰间的游龙双佩整理好,闻言便缓声回道:“陛下信任臣妾,可臣妾也不能事事都依着自己性子,总要告知陛下一声。”   天子见状颇有些无奈。   “你呀,永远如此规矩。”言毕修长的指尖在她的鼻尖轻点了下,引得孟霜晚整个人一怔,接着羽睫颤了颤,脚下步子稍稍往后退了退。   “陛下该去用早膳了。”因想着殿内还有旁的宫娥在,孟霜晚颇有些不习惯,好一会儿后才轻声提醒对方。   天子垂眸,看着她有些泛红的耳根,愉悦地笑了一声,接着拉过她的手。   “走,陪朕用早膳。”   二人出了寝殿后,原本一直候在殿门外的殿中监张彦便忙举步跟上。   而寝殿内被留下的云容带着旁的宫娥开始收拾。   “云容姐姐。”这时,有小宫娥凑至云容跟前,低着声音道,“陛下同殿下的感情真好呀。”   这宫娥是上月刚从六尚局调了来的,因而从未见过帝后平日是如何相处的。   云容闻言抬眼看了她一眼。   “你啊,还是见得太少,日后见多了,就知道了。”   整个皇城谁不知道,陛下登基十载,同皇后之间伉俪情深,旁的嫔妃便是再得宠,也无人越过皇后殿下去。   .   因着有新嫔妃入宫,故而晨省后孟霜晚便带着新人往长宁殿去。   原是想带着三位新人去长宁殿向太后问安,谁知琦思殿杜才人的宫人来回话,说杜才人昨夜没能休息好,染了风寒,今日不能随行去长宁殿了。   孟霜晚闻言也没说什么,问了几句,又嘱咐叫带她的话,让杜才人好生休养。   接着便带着另外两个宫嫔出发去了长宁殿。   身为天子生母,太后在陛下登基后便极少露面,后宫诸事也皆交由孟霜晚,从不插手。   唯有每岁太后生辰时,外命妇要入宫拜寿。   太后平日从不叫嫔妃轻易打扰,也只有每三年一回的大选,这些新入宫的嫔妃能得见太后。   孟霜晚身为皇后,来长宁殿的时候也不多。   一来太后喜静。   二来立后十载,她膝下始终无所出,每每见了太后总是要听对方训诫。   恰好太后不喜人打扰,她便甚少来问安。   比起往次采选,这回入宫的嫔妃少了不少,只有三个。   陛下前段时日忙于朝政,殿选时只是匆匆坐了会子便离去,那三人都是孟霜晚亲自留的。   太后也不曾过问,眼下见了周选侍和乔采女,也没说别的,只是赏了些东西,而后问了句:“吾记得还有位才人,怎的不见?”   孟霜晚便将杜才人的情况说了。   太后听后没说什么,只转头吩咐了身边的姑姑派人将杜才人的那份赏赐送去。   两个新宫嫔都是谨慎小心的,尤其这是在长宁殿,更不敢轻易出声,不过太后问什么,小心着起身答了。   太后也对她二人没过多要说的,因而小半个时辰后便说了句自己乏了,皇后留下便是。   周选侍同乔采女见状忙起身告退,退出殿中。   及至她二人不在,太后才看向孟霜晚。   “皇后。”   这声音听上与方才无异,没什么特别明显的情绪,却叫孟霜晚心上忽地一跳。   “儿臣在。”   她说话的同时从罗汉床的另一边起身,接着微微低头,一副恭敬听训的模样。   太后却没说太多,只是食指曲起,掌心朝上在自己的膝上轻敲着。   “你应是知晓吾要说什么的。”看着跟前的人,太后徐徐道,“适才有旁的嫔妃在,吾留面与你,但你身为大恒国母,却至今无子嗣,于国无益。”   “这一点……”太后的语调变得有些严厉,“你万不可忘。”   孟霜晚闻言指尖一颤,接着低声应了句。   “是,儿臣一日不敢或忘。”   .   从长宁殿出来后,孟霜晚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一直紧绷着的身子也慢慢放松下来。   适才太后说的话虽短,却再次提醒了,她身为大恒国母,封后十年至今膝下无子的事实。   一直到回了长安殿,她整个人还有些出神。   这种情况持续到了宫门落钥时。   晚膳时分,若月在一旁侍膳,同时告知她今夜陛下宿在何处。   “尚寝局来回话,陛下点了郑婕妤。”   孟霜晚闻言问了句:“郑婕妤去浴堂殿?”   若月摇头。   “陛下亲去琦思殿。”   孟霜晚眉心微蹙,旋即又舒展开来。   郑婕妤乃潜邸旧人,陛下去琦思殿也是应当。   随后便不再多问。   及至翌日清晨,嫔妃至长安殿晨省,除了杜才人皆到了。   平日这时候都只是说说话便过去了,可今日孟霜晚却发现,昨夜侍寝的郑婕妤面色有异,眼下更是有淡淡的乌青,似乎并未休息好。   孟霜晚于是问了句。   而郑婕妤显然没想到皇后会忽然出言问及自己,整个人先是一愣,接着忙起身。   “回殿下,想来是昨夜未休息好,不是什么大事,谢殿下关怀。”   她此言一出,旁的宫嫔都显出奇怪的神情。   若是旁人也罢了,可偏偏郑婕妤昨夜侍的寝,照理来说不应当睡不好。   孟霜晚倒没再说什么,只是嘱咐她保重身子。   恰在此时,孟霜晚想到杜才人染了风寒一事,而杜才人在郑婕妤的琦思殿随居,因问:“杜才人身子如何了?”   原只是顺嘴问了一句,谁知郑婕妤听后脸色愈发难看,还抿了抿唇,似乎孟霜晚的话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   但身为老资历的宫嫔,郑婕妤并未表现得失态,照旧福身回了皇后的话,说杜才人无甚大碍,多养着便是。   她并未说其它,孟霜晚视线在她身后的大宫女面上落了落,而后浅笑一声。   “如此便好,杜才人才刚入宫,婕妤要多上心些照看。”   郑婕妤便恭敬应了。   待诸妃离去后,孟霜晚才回了寝殿。   午睡起来后她发现原本应来替她诊平安脉尚药奉御还未到,便问了若月缘由,谁知若月说自己也不知道,但已经叫人去尚药局催了。   正说着,便听得云容来回话说尚药奉御到了。   “宣。”   尚药奉御虽有些年纪,但身子骨倒还硬朗,入了殿内后恭敬行礼,而后才开始看诊。   “本宫还道奉御今日不来了,还叫了人去请。”在对方替她诊脉时,孟霜晚说了句,听着像是随口之言,却让尚药奉御面色一滞。   “殿下恕罪。”对方俯身下拜,“臣并非有意来迟。”   接着解释了缘由。   “……你从琦思殿来的?”听了对方的话后,孟霜晚眼神一凝,“奉旨替杜才人诊治?”   那尚药奉御应了声是。   “……”孟霜晚不再说什么。   待对方请完脉离开后,一旁的若月才上前,颇有些疑惑地开口:“殿下,照理杜才人才刚入宫,怎的就惊动了陛下,还让陛下专程吩咐了尚药奉御去诊治?”   依着宫规,尚药奉御只为帝后诊治,旁的宫嫔若无帝后谕旨,谁也请不动。   孟霜晚显然也不知道为何,但她忽地想起晨省时郑婕妤的面色,和对方大宫女不忿的神情,因道:“你吩咐人去查,看看陛下昨夜是否宿在琦思殿主殿。”   若月闻言一愣,接着似乎也回过味来,便忙应了。   一个时辰后,孟霜晚得到了回答。   果然昨夜陛下并未宿在琦思殿主殿。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似乎去了后恰好撞见不顾病体要出门的杜才人,便多问了句。   而后便再未回过主殿,在东偏殿待至半夜便起驾回了紫宸殿。   之后还吩咐了殿中监张彦去尚药局召尚药奉御。   听得这些,孟霜晚才终于将一切串起来。   怪道郑婕妤神情那样奇怪。   原以为这回入宫三人都是乖觉的,如此看来,这杜才人只怕有些手段。   “殿下。”若月在身旁低声开口,“杜才人那边是否要派人告诫?”   毕竟刚入宫,便半途截了自己主位的胡,实在说不过去。   孟霜晚却摇摇头。   “她既为宫嫔,只要不暗手伤人,这些都无伤大雅。”   她并不想去计较这些事。   及至夜间,孟霜晚原以为照着杜才人的手段,陛下今夜想必会再去琦思殿,谁知尚寝局的人来回,陛下点了这回同样过了殿选的周选侍去浴堂殿。   她听后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陛下乃大恒天子,他想去哪儿,又岂是自己能置喙的? 第二章 记得来时春未暮(二)……   翌日,孟霜晚在小腹一阵坠痛中醒来。   殿外的天色已经些许泛白,却也并未到她平日起身的时辰。   腹部传来的阵阵疼痛,让她全身都有些发软,她缓缓抬手,指尖往锦被中一探,濡湿的感觉让她最终确定。   “若月。”她轻声唤了一句。   一直在帷幔外值夜的若月听得这声音忙起身掀帘入内。   因着天色并未完全转亮,她手中还拿了烛台。   “殿下。”原是想问皇后有什么吩咐的,结果当烛火入内,照亮了对方的指尖,她看见那上面的鲜红时,才反应过来,“奴婢去叫云容。”   这事所需物什一概都是云容负责的。   若月匆匆出去后,还不忘吩咐旁的宫人入殿伺候。   很快,她便带着云容回殿。   “奴婢已经叫人去了尚药局。”伺候皇后更衣后,若月方道,“当归四逆汤过会儿便会送来了。”   因着皇后月信时总是疼痛不止,故而尚药局调了当归四逆汤。   此时的孟霜晚已经抱着个小巧的手炉靠坐在床榻之上了。尽管眼下正是暑热之时,可她四肢却不住地发凉,尤其小腹,一阵又一阵的抽痛让她脸色都有些泛白,双唇更是没了血色。   “过会儿嫔妃来晨省便说本宫身子不适,叫她们不必等了。”即便已经如此难受,她还不忘一件件安排下去,“这两日暑热愈盛,云容记得去尚食局催她们将昨日吩咐的冰碗送去每个宫室,长宁殿的记得少放些冰。还有,大公主夏日贪凉,总爱抱着冰块解暑,若月回头同木昭容说一声,让她莫要纵着大公主。”   “这几日的晨省便先免了,再叫人去趟尚仪局告知彤史女官。”   月信期间不能侍君,后宫这些事素来是彤史女官记着。   比起旁的宫嫔,彤史女官都会特意记着皇后的时日,到了差不多的日子便会亲自跑一趟长安殿,确定后方往御前递折子,告知天子这几日皇后不便。   可不巧,孟霜晚自几年前后月信便紊乱,彤史女官那里的记档派不上用场,她便养成了习惯,每每到了这日子,叫人去尚仪局告知。   若月和云容一句句地记下她所说的,而后云容同多数宫嫔退出殿内,留下若月在她身边伺候。   “殿下,您总这样不是个办法。”替对方将锦被在腿上盖好后,若月道,“太后那边总是提着您膝下无子嗣一事,若不然,还是再叫尚药局的人来瞧瞧?”   孟霜晚微微合眼。   “瞧了又有什么用?前几年尚药局的人来长安殿的次数还少了么?”   还不是一样没用。   她的指尖慢慢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眼眸中的色彩逐渐淡去。   她何尝不想要属于一个陛下和自己的孩子?   可自从五年前小产后,她便再难有孕。   无论尚药局的人替她瞧多少回,也只得出个凤体有损,难以受孕的结果。   如果说起初她还抱有希望,那这么几年过去,始终没有动静,她便也逐渐死心了。   若月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见皇后略一摆手。   “退下吧,本宫歇会。”   .   之后的两日,孟霜晚几乎都待在长安殿中,旁的嫔妃求见,都被尽数挡回。   直到第三日,秦德妃带着三皇子上门,孟霜晚又稍好了些,才叫了若月将人引入寝殿。   三皇子如今四岁,因着恰好是孟霜晚小产之后不久秦德妃有孕,再加上那时是她亲自派人照料还是秦妃的秦德妃,故而孟霜晚待三皇子同旁的皇子公主颇为不同。   也正因此,秦德妃带着三皇子上门,她才会见,这要是换了旁人,便同前两日一般被挡回去了。   三皇子毕竟还小,因此一见着她便往她怀里扑。   “娘娘!”   孟霜晚生怕他磕着炕几尖锐的角,忙伸手护住了他,将人抱入怀中,接着才问了几句他这些日子的情况。   “阿昭,娘娘身子不适,你乖一些。”秦德妃见自己儿子鲁莽的模样,忙开口告诫。   孟霜晚却笑了笑。   “无碍,本宫今日好多了。”   说着又低下头替三皇子理了理有些乱的鬓发。   “阿昭好像又高些了。”   三皇子闻言便又用小脑袋在她怀中蹭了蹭。   秦德妃从自己大宫女手中拿过那库缎团花纹锦盒。   “妾听说殿下这两日睡得不甚安稳,这是妾母亲前些时日送来的兜纳香,味平微苦,入睡前燃上很是助眠。”   “本宫这身子也不是一两日了,倒劳了德妃挂念。”孟霜晚说着,她身边的若月也同时上前从秦德妃手中接过锦盒。   秦德妃方道:“殿下乃大恒国母,是我等的主心骨,您身子妾自然放在心上。且不止是妾,旁的嫔妃都十分关心,只是殿下前两日实在不适,她们也不敢打扰。今日是阿昭说想娘娘了,妾才斗胆来求见。”   孟霜晚闻言便道摸了摸三皇子的发顶。   “你们有心了。”   “妾等自然挂怀殿下,只除了……”   她后面的声音低了下去,孟霜晚也不知听没听见,覆在三皇子发顶的指尖稍稍一顿,接着收回手。   “若月,早晨小厨房不是做了蔷薇糕吗?你带阿昭去瞧瞧,酸酸甜甜的他一定喜欢。”   三皇子还小,听得有吃的自然高兴,欢呼了声后,便由若月牵着手出去了。   眼见他离了寝殿,孟霜晚才抬眼,看向对面的人。   “你有话同本宫说?”   秦德妃原还有些支吾,而后在皇后微凝的目光中坦白道:“这几日夜里陛下谁也没点,却时常去琦思殿看杜才人。”   “本宫知道你要说什么。”孟霜晚道,“本宫也有所耳闻,陛下连着两日去看望杜才人,旁的时候哪个殿都没去。”   秦德妃闻言还以为她和自己想法一致,因而忙道:“殿下,妾以为,这杜才人不过刚入宫,分明是染了风寒不能露面,这自打册封之后,她从未来长安殿晨省昏定,却在陛下点了郑婕妤侍寝当日截胡,而后更是以病体一再勾引陛下……”   “秦德妃!”这回孟霜晚没再等对方说完,反而沉声截断她的话,“这里是长安殿,你还是三皇子的母亲,说话竟也如此无遮拦。”   秦德妃见她似是动怒,忙收了音起身告罪:“殿下恕罪,妾、妾并非有意。”   孟霜晚并未叫她坐下,反而道:“本宫知晓你今日来是为着什么,不只是你,这后宫的嫔妃们只怕有你这样想法的不在少数,但你们别忘了,杜才人虽将将入宫,可也是天子宫嫔。既都是陛下的女人,何来勾引一说?这话日后莫要再叫本宫听见。”   秦德妃哪儿还敢再说其他?   忙唯唯应诺。   直到她告退时,孟霜晚还说了句:“阿昭年幼,你既为生母,当好好教导他才是,旁的都是次要的。”   至于旁人如何想,那是旁人的事。   孟霜晚甚至无需叫人查便知道的,定是有那起子心思重的,自己眼热陛下近几日待杜才人好,又不敢亲自来她跟前说,便撺掇了耳根子软的秦德妃。   毕竟后宫皆知,皇后待三皇子亲厚,自然爱屋及乌,待秦德妃也不比旁人。   但这不代表她会当那些人手中的刀。   她是大恒皇后,六宫之主。   不是轻易叫人利用的。   秦德妃离开后不久,孟霜晚靠着身后的凭几,吩咐了若月叫人再去趟琦思殿。   “想来这两日杜才人身上大好,叫人带两支山参去瞧瞧,再嘱咐她好生养着,早日大愈。”   若月便领命去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来人回话说已经将她吩咐的事办好,杜才人那边千恩万谢的,孟霜晚便也没再多过问。   原以为再过些时日杜才人便会彻底痊愈,谁知晚膳时分,忽听得若月匆匆而来,告知她下午时杜才人身子又不适起来,闹得动静颇大,还惊动了陛下。   “不是说她已经大好,怎的忽然又严重起来?”孟霜晚双眉微蹙。   若月便说自己也不知为何。   “听得说是受了惊,但究竟受什么惊便不知了。”若月道,“陛下前朝尚有政务,并未亲自去看,却也叫了张大人去琦思殿,尚药奉御也匆匆赶去,后来陛下还下旨,说郑婕妤身为主位,照看不利,罚了一月月俸……”   “陛下驾到——”   正说着,便听得外间有内侍唱和,孟霜晚便示意若月噤声,接着起身亲自去殿外迎驾。   她今日虽比前两日好些,但身上还是不大痛快,白日秦德妃来时她几乎都没怎么动。   只是眼下天子驾临,自然要亲迎。   “你这几日不舒服,怎的还出来了。”眼见她在殿外等着,刚下了小玉辇而来的天子便伸手握住她的指尖,接着将人往寝殿内带去,“先进去吧。”   孟霜晚原是准备见礼,结果被对方这么一打断,也没来得及,因而便只能跟着对方入殿。   直到两人在罗汉床上落座后,孟霜晚方轻着声音道:“陛下怎的这时来了?臣妾都来不及准备。”   这几日她信期,秦淮瑾是知道的,因而也没来长安殿,以往也是如此,毕竟来了也不能做什么,不过互相坐着说说话罢了。   因此今日他忽然前来,倒叫孟霜晚心中喜悦。   “今日不是很忙,批完折子后看了眼时辰,恰好到了晚膳时分,便来陪你用膳。”秦淮瑾道,“因想着你身子不适,便也没叫人来提前说,以免你又忙前忙后。”   见他关心自己,孟霜晚微微低头,眼尾带上一抹羞赧。   “陛下哪里的话,陛下驾临,臣妾自然要好生准备。”   秦淮瑾笑道:“正因如此,朕才不叫人提前来说。”   说着便吩咐身后的殿中监张彦。   “传膳。”   孟霜晚闻言回过神,有些不解:“陛下?”   秦淮瑾便道:“朕来之前便叫张彦吩咐了尚食局备膳。”   他所说的尚食局,自然不是六尚局那个,而是隶属于殿中省的尚食局,只服务于天子一人的地方。   孟霜晚见状便知道了,他这是叫尚食局直接将晚膳送来。   也就不再问。   两人在等着上膳的过程中,又说了些话,不过你一言我一语,氛围颇有些轻松。   孟霜晚心中也很是高兴。   陛下能在这日子来瞧她,显然是将她放在心上的。   正说着,不知怎的话题就引至了杜才人身上。   “臣妾听得说,琦思殿的杜娘子午后身子似是又不适了。”她并未因为杜才人身子忽然又不好而多想,只是习惯性地将自己平日做了什么都告诉陛下,“臣妾原还叫了人去瞧的,回来时也没听得说。”   天子闻言神色未变,只是道:“朕也听说了,杜才人身边宫人回话说是受了惊,想来是梓童身边伺候的人跟着你久了,言语间不自觉带上了你的语气,倒叫刚入宫的杜才人有些不太适应,加之她性子弱,身子也未痊愈,这才受了惊。”   他原本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语调没有丝毫改变,还是同方才和孟霜晚说话时一样低柔,可话落入孟霜晚的耳中却让她整个人猛然一滞。   她抬头,看向对方。   “陛下……何意?” 第三章 记得来时春未暮(三)……   最终这顿晚膳孟霜晚用得味如嚼蜡。   原以为陛下真的是来陪她用膳,谁知他竟是为了杜才人来的。   虽未明说,可孟霜晚不是蠢人。   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的话便是说孟霜晚派去琦思殿的人语气过重,吓着了杜才人,这才叫她受了惊,病情加重。   孟霜晚其实并不知派去瞧杜才人的宫人究竟是如何说的,毕竟都是她殿中的人,又是若月亲自指派的人,她自然放心。   且她是皇后,莫说今日是派了人去关怀杜才人的身子,便是她真的让人去训诫,杜才人再不适也只能跪着听训。   她没想到的是,陛下会因着这事而专程来找她。   或者说她不曾想到的是,她的夫君面上说着陪她用膳,实则是为了另一个女人来问她。   “此事是臣妾思虑不周,惊了杜娘子,致她病情加重,望陛下恕罪。”   她的小腹原就还疼着,面色自然带着些苍白,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强撑着身子福身告罪。   身后的若月见状眉心狠狠一跳,下意识要上前扶她,可又碍于陛下在场实在不好动,便只能生生忍着。   天子显然也未料到她会忽然请罪,瞬间迟滞后,迅速伸手,将人扶起。   “朕并非怪你。”他的声音低柔,“不过和梓童闲聊罢了。”   孟霜晚唇边扯起一抹笑。   “臣妾谢陛下不怪罪。”   这夜陛下并未留下,用了晚膳后便离开了。   在长安殿门外目送天子小玉辇离去后,孟霜晚唇边的笑才慢慢淡了下来。   “若月,扶本宫回殿。”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虚弱,唇色愈发苍白。   若月忙应了声,同旁的宫娥将她扶回寝殿中。   这一夜孟霜晚都未睡好,她的梦中总是光怪陆离,各种混乱的场景,醒来后却又什么都没了。   第二日起身后,她正在盥洗,却见云容匆匆而来,告知了她个消息。   “殿下,昨夜陛下又去了琦思殿,说是杜娘子半夜病情反复,陛下陪了大半夜。离开时下了旨,赐了杜才人‘敏’字为封号。”   闻言孟霜晚还未开口,倒是一旁的若月诧异道:“陛下亲赐的封号?”   不怪若月惊讶。   实在陛下登基十年来后宫有封号的宫嫔并不多,更不必说如敏才人这样至今未侍寝的了。   还未侍寝便得了封号,先前从未有过。   她说完才想起去瞧殿下的神色,却见对方一言不发,视线落在眼前的妆奁上,也不知道在瞧什么。   “殿下……”   若月轻声开口。   半晌后孟霜晚回过神,她看着跟前的人。   “若月,昨日派去琦思殿的宫人是谁?”   若月一怔,接着说了个名字。   那是长安殿中一个二等宫女,平日也是个稳重的。   孟霜晚似在想什么,最终道。   “……传本宫旨意,叫她去长安殿外的长街跪着。”   “殿下?!”若月同云容都有些惊。   然而皇后却并不打算解释。   “跪满半个时辰再回来。”   说完这句后,孟霜晚再未说旁的,眼帘微垂,神色莫辩。   若月闻言只得照做,正当她走到殿门处时,便又听得皇后低着声音说了句。   “替她备好药,这几日让她好生歇着,不必当值了。”   听得这话,若月心中一酸。   在皇后身边这么些年,她如何不知殿下为何要这样做?   若非陛下亲自过问,那宫娥又怎会无端受这罪?   昨夜陛下虽说了不怪罪殿下,可转头便赐了敏才人封号,这不是明晃晃打殿下脸么?   若殿下不处置那宫娥,岂不是坐实了她刁难敏才人的事?   可殿下何其无辜?   分明是一片好心,却不得不拖着病体请罪。   那敏才人病情愈重陛下便那样在意,可殿下昨夜分明面色泛白,陛下却并未问过一句。   思及此,若月又回过头看了眼妆奁台前的人。   苍白的脸色和紧蹙的眉心映入眼帘,若月不禁咬了咬舌尖。   那杜才人究竟使得何种手段,不过短短这么些时日,竟叫陛下如此着迷?   .   之后又过了几日,孟霜晚信期已过,身子不再难受,也就恢复了晨省昏定。   敏才人得了封号一事早传得六宫皆知,但谁也没能见着她,就连同住琦思殿,身为主位的郑婕妤也一样。   皆因陛下有旨,敏才人身子不适,不必去长安殿晨省昏定,旁人无诏亦不得轻易打扰。   这个旁人说得极泛,并未言及皇后,可孟霜晚却还是没有再叫人去瞧过。   先前的那事有一次就够了。   她不想再经历一回。   这样的殊待自然叫旁的嫔妃难以接受,因而这些日子来,总会有人在孟霜晚跟前有意无意地提起敏才人。   但孟霜晚全都是听过就不放在心上。   无论怎么说,敏才人是正经的宫嫔,陛下如今做的虽有些特殊,可到底没过火。   若真的过了,总还有太后和言官,怎么也不至于她们这些六宫的嫔妃来说。   且近期孟霜晚也没过多的精力去管这些事。   她的心思都放在了去行宫避暑上。   原本照着往年旧例,六月末就应当开始准备的,可今岁因着大选,这才耽搁至今。   关于去行宫的日子天子已经定下,就在七月下旬,孟霜晚身为皇后,要管的自然不少。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敲定六宫之中哪些嫔妃随行。   太后那边她早早叫了人去问,得到的答复的年岁上来了,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就不去了。   所以孟霜晚便暂时不用安排太后去行宫之后的事。   至于旁的嫔妃,照着以往例子,高位嫔妃尽数都会去。   但这回出了点意外。   三皇子前几日在太液池旁玩,不当心摔了一跤,将脸划伤了。秦德妃急得什么似的,整日就围着儿子转,再加上天气愈热,去行宫路程不近,若照顾不好,伤口极易感染,因此她自己也主动提出不去了,留在宫中。   秦德妃也是当初潜邸旧人,性子直了些,人却不坏,因此孟霜晚倒也喜欢她。   如今后宫之中,除了孟霜晚这个皇后,位份最高的便是秦德妃,若是她不去,孟霜晚恰好能将宫中的事情交给她。   除却秦德妃,旁的高位嫔妃也就是育有大公主的木昭容,郑婕妤和另外两个修仪、充媛了。   这几人除了木昭容,都是旧日东宫的侧妃良媛,陛下登基后并不十分在女色一事上上心,因此这么十年来,唯有木昭容是采选出身到了九嫔的位置。   旁的低位嫔妃至今还在熬着。   高位嫔妃随行的人选定好了,便到了旁的嫔妃。   其实这事并不很难。   低位嫔妃谁若是近些日子得宠些,便拟入随行名单就是,以往的孟霜晚从未在此事上耽搁过。   可今岁不同。   若论受宠,这些天来整个六宫的嫔妃都无一人比得过敏才人。   她身子反复时陛下便十分上心,如今眼见要痊愈,陛下更是去琦思殿去的频繁。   尽管她身子不适,不能侍寝,陛下却还是时常去瞧她,便是不得空时,也会叫御前的人去看看。   照理说这样的情况,敏才人若是侍寝了,应当是第一个被拟入随行名单的,可偏偏她还未侍寝。   莫说今上了,便是先帝时,都没有还未侍寝的嫔妃跟着去行宫的例子。   或者说,没有哪个嫔妃没有侍寝还能得到陛下如此宠爱。   在敏才人之前,孟霜晚也未料到自己竟会遇见这样的情况。   可她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将敏才人的名字一并写进去。   虽然敏才人还未侍寝,可陛下待她如此特殊,随行的宫嫔说到底还是为了伺候陛下,因而让敏才人跟着去,也不算坏了规矩。   于是最终定好后,她便叫了若月亲自将随行嫔妃的名单送去紫宸殿,只待陛下过目便能彻底定下。   若月这边刚离开不久,便有宫人来回话说殿中监张彦求见。   孟霜晚闻言便叫人宣入殿,又叫人搬了椅子,上了茶。   躬身见礼后,张彦方道:“殿下,陛下差臣来问一声去行宫的事,安排的如何了?”   孟霜晚便道:“随行名单本宫已经拟定,才刚叫了若月送去紫宸殿,想来张大人同若月恰好错过。”   张彦应了声是,而后又说:“陛下还有一事,让臣同殿下说。”   “大人请说。”   张彦的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缓缓开口。   “陛下的意思,这次随行宫嫔可再添上一人。”   “谁?”   “敏娘子。”   孟霜晚看着他的脸,唇边的笑逐渐敛下。   紫宸殿。   秦淮瑾手中拿着那道写了随行宫嫔名单的折子,下首是恭敬站着的若月。   “跟着去的嫔妃都在这上面了?”他一边翻看着,一边问了句。   若月忙应了声是,不敢多说其他。   上首的天子不再开口,整个殿内寂静得只听得见若月自己的呼吸声,和天子翻看折子的纸张声。   不知过了多久,若月感觉到殿内的氛围变得凝滞起来,接着听见天子沉声开口。   “这名单之中,没有敏才人?”   若月闻言一愣。   “回陛下,有、有的。”她正要说敏才人的名字在最后,上首的天子也正好翻到了最后一页。   巧的是,他的食指恰好停在了敏才人的名姓之上。   看着那个名字,秦淮瑾原本以为敏才人被剔除在外而生出的那点怒意忽然凝滞住。   “你来之前可有碰见张彦?”他抬头问了若月一句。   若月摇头,说没见着。   “奴婢拿了名册便往紫宸殿来了。”   秦淮瑾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做了什么,怒意瞬间消散的无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对皇后的愧疚和一丁点不安。   最终,他想了半晌,开口吩咐了若月一句。   “你回去后跟皇后说,朕今夜去长安殿。” 第四章 记得来时春未暮(四)   张彦离开时,若月恰好从紫宸殿回来。   两人相互见礼后,若月匆匆入殿。   在经过寝殿门时,她被云容拦下。   “若月姐姐,殿下这会心情不大好。”她将方才的事复述了遍,接着道,“你等会儿说话要稍微斟酌些。”   若月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听得云容如此说,才回过神来。   再联想到方才在紫宸殿的情景,她不禁咬咬牙,接着深深叹了口气,往寝殿内去。   云容不知她何故如此,只是看见她入了殿后不多时又出来了,面上的神情愈发紧绷。   “姐姐,怎么了?”云容问了句。   若月摇摇头,没作声。   此时恰好小厨房的宫娥端着做好的午膳过来,眼见几人行至跟前,若月身子稍稍一侧,将人挡在殿门口。   “殿下暂时没胃口,吃的先端回去吧。”   小厨房的人闻言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敢轻易离开,直到若月又说了句。   “这是殿下的旨意。”   几人这才应了声,接着退了下去,手中端着原封不动的膳食。   眼见几人离开,云容才再次凑到若月跟前。   “若月姐姐,究竟怎么了,殿下怎的连午膳都不用了?”   适才张大人走时殿下还只是心情有些不好,怎么这么一会儿就如此严重了?   若月没说别的,只是说了句:“陛下今夜会来长安殿。”   云容听后更懵了。   “陛下来殿下不是应该高兴才是吗?”   “你呀,别多问了。”若月道,“殿下什么时候想说了,自然会告诉我们的。”   寝殿内,孟霜晚靠坐在罗汉床上,她右手手肘撑在炕几之上,下颚压在掌心之中,一双明眸瞧着前方的博古架,视线却有些散,细细一瞧,也不知落在了何处。   她的脑子有些乱。   一会儿是张彦方传的陛下旨意。   一会儿是从紫宸殿回来若月说的话。   可无论是谁说的,最终都是一个意思。   她的夫君,大恒天子并不信任她。   他觉得自己会把敏才人从去行宫随行的名单中剔除,因而才专程叫了张彦来传话,才会在若月去紫宸殿时问若月那一句。   若是以往,陛下来长安殿,孟霜晚自然高兴。   虽然已经过了十年,但她还是一如当初,对着自己的夫君怀有少女般的喜欢和依恋,只是她平日极少表现,这些心思都被她压在了端庄持重的表面下。   只因为她是皇后,是国母,所以必须要稳重、要娴静、要识大体。   但嫁给秦淮瑾这么多年,从青葱少女到现在,她心中的情愫自然越来越深。   所以无论是对方来长安殿,抑或是她去紫宸殿,又或者别的时候两人相处,都能让孟霜晚发自内心的喜悦。   可这样喜悦的心情这些日子却一再被冲击。   自她信期至今已有十余日,秦淮瑾除了上回因着敏才人的事来过长安殿外,再没来过。   这次他为何来,孟霜晚心中一清二楚。   不过觉着自己误会她了,想要弥补。   可她……不需要。   她不需要自己的丈夫,因为另一个女人对她愧疚,而要弥补她。   这让她如鲠在喉。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夜里。   当听得内侍唱和“陛下驾到”时,她的内心竟升不起喜悦,反而带着些说不出的复杂。   “几日不见,梓童似乎瘦了些。”天子拉着她的指尖在床榻便落坐后,借着暖黄的烛火细细瞧着她,“往日朕同你说,不要累着自己,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你总也不听。”   孟霜晚轻着声音回道:“去行宫避暑不是小事,一不留神便会出岔子,臣妾自然要多上心。”   此时的她将将沐浴完,身着牙白色中单,乌黑如绸般的长发垂落于脑后,殿内烛火通明,愈发映得她面如莹雪,眉若远山,艳色染朱唇,银辉印双瞳。   人常道: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孟霜晚虽贵为皇后,模样却胜过整个后宫。   她贤良的同时也艳冠群芳。   因而陛下登基至今,后宫的嫔妃们始终本本分分,无人敢逾矩。   毕竟皇后绝色如此,又掌六宫权,谁也不是那不长眼的。   秦淮瑾素来知晓自己的皇后天人之姿,眼下在这安静的殿内再瞧,又别是一番滋味。   “避暑的事再大,也不及你的身子重要。”他说着,指尖捻起对方一缕乌发轻轻勾缠,声音轻柔缱绻,“在朕心中,你康健最重要。”   孟霜晚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就想到前些日子他因为敏才人来问她的事。   “臣妾身子还好,不似敏娘子那般体弱。”   一句话脱口而出后,孟霜晚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禁眉心一跳,接着便要起身。   “陛下恕罪,臣妾并非……”   她想说自己此言并无他意,也不是容不下敏才人的意思,谁知将将起身,整个人便被对方拦下。   “且坐着。”秦淮瑾语调未变,眼神也依旧温柔,“你是朕的妻,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他抬手,替对方理了理因方才起身而有些散乱的鬓发,指尖在那凝脂般的颊边缓缓流连。   “你要多保重自己的身子,莫要为不相关的人费心。”   他似乎一点儿不在意敏才人,这态度叫孟霜晚有瞬间晃神。   忽然就很想问一句,既如此,前些日子的种种又是为何?   可她最终没问出口。   而此时秦淮瑾的指尖已经顺着她的颊边一路往下,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微沙哑。   “梓童……”他的眼中隐隐有什么在燃烧,双目锁在孟霜晚面上,“就寝了,可好?”   孟霜晚闻言抬眸,霎时撞入他满含深情的眼底,那里面浓烈的情绪翻涌,恰在此时,对方另一只手将她垂落在膝上的指尖纳入掌心,接着手下微动,下一瞬,两人指尖紧扣。   他掌心的温度,似乎一下传到孟霜晚的心间。   这副模样让孟霜晚不自觉地回到了封后那夜。   那时的他也是这样,同她指尖紧扣,然后哑着声音唤她梓童。   恍惚之间,孟霜晚似乎点了点头。   然后她就听见眼前的人吩咐人熄灯。   床幔放下的那刻,孟霜晚不自觉抬头,看向窗子外。   透过朦胧的纱窗,隐约有夜色印照入内,皎洁的月光透过纱窗也变得温柔起来,月辉夹杂着长廊下隐隐绰绰的宫灯,将熄了灯的殿内也照出些许光亮来。   层层叠叠的帷幔却隔绝了所有景象,寝殿高大的殿门也被紧紧合上。   轻柔如羽般的吻落在眉心,她最终缓缓合上双眸。   .   又是一夜光怪陆离的梦境,醒来的瞬间一切如潮水般退去。   思绪迷蒙之中,孟霜晚下意识伸手往身侧探去。   空荡和冰冷袭来,让她瞬间清醒。   掀帘一瞧,窗外天际泛白,是往日陛下宿在长安殿她醒来的时辰,却不是陛下会离开的时辰。   也就是说,陛下先她之前起身离开,而她却无知无觉。   尽管心中有些许失落。   毕竟往日陛下总会陪她用了早膳才会离开。   可她也知晓,陛下政务繁忙,这样早走,只怕是有要紧的事,她身为皇后,不能因此而有所怨怼。   “殿下,您醒了。”见她起来,一直在内室候着的若月忙上前,身后是跟着的云容,“可要起身?”   虽然有些早,但孟霜晚此时也已没了睡意,便点点头。   “嗯。”   云容这才忙出去将在殿外候着的宫娥叫了进来,伺候皇后起身洗漱。   正擦着脸时,孟霜晚顺嘴问了句。   “陛下何时离开的?”   若月便说一刻钟前。   孟霜晚便点了点头。   “想是前朝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处理,才会起得这样早。”   她这句说完,却意外地没听见若月应和的声音,不仅如此,整个内室似乎因着她这话而变得氛围有些凝滞起来。   几乎是瞬间,孟霜晚就发现了不对。   她放下手中的帕子,转过身子。   若月和云容都微低着头,谁都不作声,却双双在孟霜晚的视线下长睫轻颤,显然在瞒着什么。   “陛下没去紫宸殿,是也不是?”   两人还是没说话。   孟霜晚见状忽地笑了一声。   “如今新人入宫,你们也同旁人一样,觉得本宫说话不好使了?”   她并未动怒,甚至连声音都平静着,可一句话却叫若月和云容都心下一紧。   “殿下……”若月有些迟疑地开口,下一刻被直接打断。   “让云容说。”   若月只得噤声。   而一旁的云容被点到名,自然紧张不已,可她的性子便不是擅长说谎的,尤其是在眼下的情景下,因此只能支支吾吾地开口。   “回殿下,陛下、陛下去了琦思殿陪……敏才人用早膳。”   “……”   孟霜晚其实方才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点眉目,可真正听得这话时,心中还是骤然一疼。   原来,陛下早早离去并非因着政务缠身,而是要陪敏才人用早膳。   明明往日宿在长安殿时,都会陪她用完膳再走,今日先她一步起身离开,没有交代,也不说一句。   昨夜的一切似乎还在眼前,却忽然间崩塌消散。   原来昨夜陛下说不相干的人,并不包括敏才人。 第五章 执手攀花(一)   七月下旬,一切准备妥当,挑了个吉日,天子启程去行宫。   依着规矩,天子车驾走在最先,由丹凤门正门驰道出,而后才是皇后及嫔妃车马。   孟霜晚在出发的前一日还去了趟长宁殿,太后再次叮嘱了她要将皇嗣之事放在心上。然后她又去看了三皇子,确定对方已经没事,只是脸上的伤还需要好好养才不会留疤后,才又嘱咐了秦德妃好好照料。   去一趟行宫,不比在宫中轻松。   尽管后宫的一切都是她亲自准备的,但为着不出岔子,她还是一遍遍的叫人确定。   直到启程的前一刻,她还在问。   “嫔妃们都准备好了吗,可有不能按时出宫的?”   先前得了她的令去各个宫室走了一圈的云容回说没有。   “诸位娘娘、娘子都已准备好了。”   孟霜晚这才放下心来。   结果似是想到什么,便又问了句:“敏才人呢?”   “回殿下,敏才人也已收拾好,随时可出发。”   孟霜晚才不再追问。   及至有宫人来回话说陛下车驾已然出发,她才叮嘱了云容这段时日要守好长安殿。   接着带着若月出发了。   因为皇后在天子之后离开皇城,因此孟霜晚并没有机会看见听说已经身子大好的敏才人。   甚至在去行宫的路上,她都没能见着对方。   只因敏才人位份并不算高,所以她的车马便在后面,离孟霜晚颇有些距离。   去行宫要走上十余日,中途会有休息的驿站,可也不是处处都有的。   而这样浩大的队伍,走上大半日就需得停下修整了,否则无论是人还是马都跟不上。   这一日,已经走了大半段路的队伍在一段相对平整的官道旁停了下来   整个路都被占住,却没有任何人担心挡了谁的路。   概因月余前便已经有人在这必经之路上清了道,这段时间内,除了天子车驾,不会再有旁人走过。   天一日比一日热,饶是孟霜晚这样不怕热的,也有些受不了这天气。   若是在宫中,还能取了冰放在瓮中解暑,可在路上,冰就不是这么好得的东西了,除了陛下,旁人想要得些冰并不容易。   这两日她都不怎么爱动,总是在自己的车中休息。   今日也是如此,在行进的队伍停下后,孟霜晚便靠坐在自己的车马之中,身边是替她打扇的若月。   正想着还差几日到行宫时,便听得车外有人回话,说陛下请她去天子车驾。   自打上回陛下来长安殿后,直至今日,孟霜晚还只见过对方两回。   一回是尚未出发时,她亲自去紫宸殿跟陛下确定避暑事宜,一回便是出发后,她前几日修整时同陛下说了话。   旁的时候再没见过面了。   眼下听得陛下叫她去,孟霜晚也没多想,跟前来回话的人说了句自己马上到,便简单收拾了下自己。   接着直接下了车往前方的天子车驾去。   她原以为陛下忽然叫她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谁知上了车后,对方将她拉至自己身边坐下,接着从面前的蝶几上拿过一个秘色瓷刻青花高脚碟。   “这两日天愈发热了,今早尚食局说还有冰,朕便叫他们做了这荔枝冻。”秦淮瑾说着,还伸手拿起一旁的小银签,将一小块块荔枝冻插起,递至孟霜晚跟前,“这个你素来喜欢,因此才派了人去叫你来。”   孟霜晚微微低头,看着跟前的荔枝冻,接着抬首,看了看对方面上温柔的神情,想到他专程吩咐了尚食局做这荔枝冻,孟霜晚原本这些日子在心中的那一点点郁气也忽地散去。   “臣妾谢陛下关怀。”   她夏天确实很爱吃这荔枝冻,酸酸甜甜,冰冰爽爽,吃个几口似乎浑身的暑气都烟消云散了。   只是前几年她小产后身子便一直不太好,每每信期便剧痛难忍,尚药局在替她研制了当归四逆汤的同时也一再提醒,叫她少贪凉,平日莫要吃太冰的东西。   这事情陛下是知晓的。   因此当孟霜晚接过那荔枝冻时,对方便又开口说了句:“先说好,吃两个就够了,否则身子又该受不了了。”   此时孟霜晚的心中有丝丝喜悦回荡着,她抱着那碟子,轻轻应了声。   “臣妾知道了。”   而后她果真只吃了两个,便放了下来。   天子见状笑了笑。   “还是梓童听人劝,将朕的话听进去了,不像有的人总爱使小性子……”   “陛下,魏王已经到了。”   孟霜晚原是想问他“有的人”是谁,谁知还未问出口,车驾外便传来张彦的声音,说是魏王正在等着面圣。   她的心思于是一下被拉走。   “魏王?”孟霜晚有些惊讶,“魏王不是在封地吗?”   魏王乃陛下同胞手足,当初陛下登基后便下旨亲封自己这位胞弟为魏亲王,原本还想将人留在皇城,不叫去封地的。   谁知魏王自己提出皇城待着没趣儿,不若去封地自由自在,陛下便准了他的请求,放他去封地。   同时给了他不同于旁人的权力。   ——无诏也能随时入皇城。   这殊荣除了魏王,谁也没有。   但十年来,除了阖宫夜宴时,魏王极少入京,除非陛下下旨召他。   照理来说,这时的魏王应当在自己封地待着,而不是出现在天子去行宫的路上。   因此孟霜晚才会惊讶。   “先前朕有些事叫他去安义县查,正好前些日子查完,便叫他干脆来寻朕,届时一道去行宫。”   秦淮瑾解释了句,却没多说。   孟霜晚闻言自然知道分寸。   后宫不得干政,因此她也没再问。   “既如此,臣妾先告退了。”   她若是在车上,魏王便不好上来,因此只能她先离开。   天子也没多留她,只是低柔着声音说了句:“后几日天更热,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孟霜晚应了声后,便慢慢走下车驾。   刚走了没几步,便碰见在等着天子召见的魏王。   她原是想从旁边绕走,谁知恰好魏王转过头来,两人视线撞上。   孟霜晚见状也不好再躲,便带着若月直接迎了上去。   魏王显然也看见了她,于是在她到跟前的时候一拱手,道:“臣见过殿下。”   孟霜晚便也点了点头:“魏王好。”   两人之间隔得两三步的距离,谁也没往前,显然都在避嫌。   魏王虽然见过自己这位皇嫂,但交谈的机会极少,多数还是阖宫夜宴时,对方同皇兄坐在高台之上,一派贤良端庄模样。   因此在魏王心中,自己这位皇嫂,美则美矣,却因过于贤淑而有些闷然无趣。   目下一瞧,倒叫他坐实了这想法。   毕竟对方眼下站在他跟前,面上的笑都显得有些过于完美,仿佛精心雕琢的瓷人。而那微微往后靠的身子显出她似乎并不想和自己多言。   因此魏王瞧出来后,也没说其他,只说了句自己去见陛下。   “既如此,本宫便不打扰王爷了。”   说完这句,孟霜晚也不等对方回答,便带着若月离开了这里。   身后的魏王看着她的背影,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接着便转身往天子车驾走去。   和魏王撞上的事并没有让孟霜晚太放在心上,她只是在想着陛下方才说的那个爱使小性子的人的事,因此便没怎么注意身旁。   直到听见身后的若月低低叫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孟霜晚顿住脚步转过身子,却见若月的视线停在一个方向,于是顺着那儿一瞧。   “那是尚食局的人?”半刻后她问了句。   若月便忙收回视线。   “回殿下,确实是。”她道,“她手上端着,瞧着像荔枝冻。”   其实不是像,原本就是。   而正是因着这样,方才她才会叫了那一声。   因为她知道,自家主子十分爱吃荔枝冻,旁的嫔妃也知道,故而极少有人会叫小厨房做这道甜点,以免叫皇后心中多想。   而同时若月也知晓,离了皇城之后,想做这道荔枝冻有多麻烦。   若非陛下吩咐,尚食局的人不会轻易用冰块做这道甜点的。   孟霜晚看着那尚食局的女史端着荔枝冻往一个方向走去,那里却不是她的车马所在之处。   “……若月,你瞧得出她是往哪里走吗?”   若月闻言一愣,接着有些犹豫地开口:“奴、奴婢瞧着,像是往敏才人车马去的。”   高位嫔妃的车马就跟在孟霜晚的后面,但那女史却目不转视地越过了一个又一个车马,径直往后走去。   低位嫔妃中近来没有能入陛下眼的,这荔枝冻眼下难得,能叫尚食局的人亲自送去的,想来也只有这些日子在陛下心上的敏才人了。   此时那女史已经渐行渐远,很快就淹没在层层叠叠的车马之中。   孟霜晚的视线却一直盯着对方的背影。   她的脑中不可遏制地想起方才在天子车驾上的一幕。   忽然就觉得有些讽刺。   荔枝冻明明是她爱吃的,可她只能自己走去天子车驾吃。   而敏才人却有尚食局的人,小心地捧了送至她面前。   思及此,孟霜晚才刚心中升起的那点喜悦,这瞬间化为无尽的苦涩,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 第六章 执手攀花(二)   又过了六七日,天子车驾终于到了行宫。   尽管行宫一直有宫人内侍,先前这些人也提前得了消息收拾准备,但毕竟避暑来的人不是少数,因此当夜,无论是天子的徽猷殿,还是皇后的观风殿,以及旁的嫔妃的住处,都一派忙碌的景象。   照规矩,便是到了行宫,嫔妃也应当去皇后之处昏定。   可因着人人都忙着,再加上在路上这么些时日,孟霜晚也着实疲惫,因此她便下谕免了今日的昏定,明日再说。   这夜陛下并未来观风殿,听得说是在徽猷殿同魏王议政。   夜幕降临后,孟霜晚特意问了若月旁的殿宇如何。   若月回说都好,都在收拾,并没有特殊的事发生。   闻言,孟霜晚才放下心来,沐浴更衣后叫人熄了灯。   许是一路奔波劳累,翌日她竟不是自己醒来的,而是被若月轻声唤醒。   尽管此时天色并不算晚,可再过半个时辰嫔妃便会来晨省,她起身收拾也还要些时间。   但若月并不因为这事而专程叫她。   毕竟晨省嫔妃等皇后理所应当。   若月是为了另一事。   “郑婕妤今日不能来晨省?”听了若月的话后,正在净面的孟霜晚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她将用过的帕子往身旁宫娥的手中一放,接着便闭上双眸,另一边的小宫娥见状忙上前,将妆奁台上的珐琅掐丝香粉盒打开,幼嫩的指尖沾取细腻的桃花粉,娴熟地在皇后莹白的面上晕开。   孟霜晚由着宫娥在自己面上动作,问了句:“是郑婕妤身边的人来回话的?可有说为何不能来?”   若月便道:“是甘露殿原本的宫人,说是郑婕妤昨夜惹怒了陛下。”   行宫和皇城一样,每个殿宇都会有宫人和内侍,尽管宫中的贵人每岁只来两个月,但守在这里的人却日日都要认真洒扫。   甘露殿是郑婕妤到行宫之后住着的殿宇,因着路程并不算近,为着方便,无论是皇后还是旁的嫔妃,都没从宫中带多少人,横竖行宫原本也有人伺候,不过带着些亲近自己觉着妥帖的罢了。   因此若月的意思,便是来回话的并非郑婕妤从宫中带来的,而是行宫原本的人。   这点倒没什么。   让孟霜晚惊讶的是,郑婕妤怎么会触怒了陛下?   分明昨夜她入睡前还特意问了的。   若月见她问及原因,便将自己知道的说了。   “那来回话的宫人说,昨夜郑婕妤的大宫女兰翠打了敏娘子,陛下知晓后震怒,下旨兰翠杖三十,且今日一早便让人将郑婕妤送回皇城。”   和在皇城中一样,敏才人来了行宫,孟霜晚也将她安排在了郑婕妤的甘露殿偏殿。   原本是出于方便着想,毕竟敏才人一直随居在郑婕妤的殿中,两人来了行宫郑婕妤也可同先前一样照应对方,谁知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陛下果真将郑婕妤遣回皇城?”孟霜晚有些不敢相信。   若月却十分肯定。   “来回话的宫人说,一个时辰前,郑婕妤便已经乘了车马,连带着受了刑的兰翠还有她身边伺候的一概宫人都被送走了。”   也就是说在孟霜晚根本不知道的时候,陛下便处置了郑婕妤。   遣离回宫不算什么光彩的事,甚至对许多嫔妃来说都算奇耻大辱。   一开始就没去,和去了之后被送回,完全是两种概念。   尽管觉得惊疑和奇怪,毕竟在孟霜晚的印象中,郑婕妤并不是那种会随意欺辱自己殿中随居宫嫔的人,可眼下她再问也没用。   若月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眼见着晨省的时辰到了,她便决定先去晨省。   旁的晨省过后再说。   孟霜晚收拾停当之后便带着人去了正殿,此时已过了小半刻。   跟着来行宫的嫔妃们皆已到齐。   眼见皇后入殿,一干人等纷纷起身见礼,一时间软糯莺燕之声不绝于耳。   孟霜晚越过众人,在上首落座,接着方开口叫她们起身。   原本左下侧第二位应是郑婕妤的位置,可她早早被送走,那里自然也空了下来。   甘露殿的宫人会去观风殿回话,却没有告知旁的嫔妃的义务,因此除了孟霜晚同敏才人,眼下没几人知晓为何郑婕妤没来。   有人提了句,孟霜晚也没细说,只说了句她被遣送回宫。   而后视线方落在下首的敏才人身上。   时值炎夏,众人为着凉爽,都身着轻薄的衣衫,敏才人也一样,可旁的嫔妃在纳凉的同时也不忘穿的艳丽些,毕竟陛下的徽猷殿就在观风殿不远处。   但敏才人却有些不同。   她的衣衫并不显眼,一身云水蓝的大袖衫上绣了些许嫩绿色缠枝绿萝,乌黑的发轻挽,斜斜簪一支粉樱步摇,娥眉淡扫,轻点朱唇。   她的颊边白皙而细腻,从孟霜晚的方向看去,却能隐约瞧见她有些微肿的脸侧。看得出她有努力遮掩那处,可大量的脂粉遮住了发红的颜色,却愈发突出了她微肿的形状。   原本敏才人在殿中坐下时,这脸上的模样便已经引得旁人侧目,这会子众人又听得皇后说郑婕妤大早被遣送回宫,而她又和郑婕妤同住,自然便想到是否和她有关。   于是众人瞧她的眼神都带上了探究。   这其中,坐在孟霜晚下首季修仪视线极为不善,看着敏才人的眼神似乎要吃人。   而在这样情况下,敏才人敛眉低头,背脊却挺得笔直,仿佛不轻易认输一般。   可不自觉间,她还是会忍不住抬手,去遮掩自己的颊边。   显然,她很怕皇后会问她的脸的事。   不过她多虑了。   孟霜晚只是看了她一会儿,接着开口,却不是问她的脸,反而问她第一回 来行宫可住得惯?   敏才人闻言一愣,接着忙回说自己住得惯。   “住得惯便好。”孟霜晚带着浅笑道,“你先前初入宫便染了风寒,病情一再反复,本宫还担心你来了行宫不习惯。”   “妾多谢殿下关怀。”敏才人又回道。   “无论如何,你身子刚愈,若是日后有什么不适,记着早早叫人来观风殿告知本宫。”   “是,妾必定谨记在心。”   她二人就这样说着,倒叫旁的嫔妃成了陪衬似的。   原以为皇后会和自己一样不喜欢这忽然不知怎的入了陛下眼的敏才人,可眼下看来,殿下似乎并不在意。   且瞧着这关怀的模样,显然和陛下一样上心。   这倒让旁的嫔妃不敢再轻易讥讽敏才人。   原来在孟霜晚并未来之前,便已经有这么两个沉不住气的,因着近来陛下对敏才人的态度而生醋,言语间讥了她几句。   只是敏才人都没回应罢了。   同敏才人说了几句后,孟霜晚便又同旁的嫔妃说了说话。   大半个时辰后才叫一干人散了。   诸位嫔妃便起身告退。   离开出了观风门,旁的嫔妃都各自回殿,敏才人也带着自己的大宫女往甘露殿去。   结果刚走了没几步,便听得身后有人说了句什么。   “才人真是好手段,先前得了陛下青睐,这会子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入了皇后的眼,倒叫人佩服得紧。”   这声音并不算熟悉,可也让敏才人停下了步子。   她转过身去一瞧,接着福身见礼。   “修仪娘娘安。”   原来来人是方才一直对她怒目而视的季修仪。   眼见她这副低眉顺眼问安的模样,季修仪冷笑一声。   “可当不起才人这问安,我可不想和郑婕妤一样,若是你问安时不当心摔着了,明日被遣回的便是我了。”   原来这季修仪同郑婕妤关系好,郑婕妤因着敏才人被遣送回宫的事她清楚,因此才会如此不喜敏才人。   她说着,视线又上下一扫,对方弱柳扶风显得娇弱极了,季修仪便又道。   “身子不好就少出来晃,免得自己伤着了还赖旁人。”   此言一出,敏才人身边的秀鸢便要开口力争,却被自家主子拦住。   “妾多谢娘娘教诲,必定铭记在心。”她轻声恭敬着应了。   显然不想通季修仪起争执。   然而季修仪却十分不喜她这副做派,并没有因着她伏低做小而气顺,反而又冷哼了一声,接着便离开了这里。   而她身后,敏才人一直保持着福身的姿势,直到季修仪走远,才缓缓直起身子。   “娘子,您怎么就任由她这样羞辱您?”将她扶起后,秀鸢显然有些不满,“季修仪方才说话那样难听,若是叫陛下知晓……”   “别说了。”敏才人打断她的话,“这里是皇后的地方,你若同平日一样口无遮拦,迟早害了我。”   秀鸢闻言这才忙开口说自己再不会了。   敏才人见状也不欲再纠缠此事,只是道:“还是早些回甘露殿,陛下答应了我,今日会陪我一道用午膳,莫要叫陛下等着了。”   秀鸢才赶着应了一声,接着两人在回去的路上她便又问了句。   “娘子,您入宫也有月余,却始终未侍君,如此下去若是陛下没了耐心……”   她的话没说完,可两人心里都清楚。   敏才人听后没说什么,只是快到甘露殿时,她抬头看了眼澄澈碧蓝的天空,而后说了句:“我自有打算。”   那种稀松平常的侍寝她已经有过一回了。   她若再侍寝,必定要叫陛下印象深刻。 第七章 袖染花梢露(一)   嫔妃散了后,孟霜晚便回了寝殿。   郑婕妤被遣送回皇城的事一直在她心中压着。   方才是因着众人来晨省,这会子人都走了,她才有空沉下心来思索此事。   尽管甘露殿的人说了原因,但在孟霜晚却觉得奇怪。   一来郑婕妤的本身就是不争不抢的性子,无冤无仇的情况下,她没理由叫自己的大宫女动手,且打的人还是同为宫嫔的敏才人。   再者,郑婕妤跟在陛下身边多年,情分不浅,若是她身边的人真个对敏才人动了手,罚了动手的人也就罢了,何至于如此急忙便遣送回宫?   若真郑婕妤得罪的是盛宠的宠妃便罢了,可敏才人才入宫月余,至今未曾侍寝。   陛下先前便为她破了例,如今又因着她受了委屈下狠手罚郑婕妤。   瞧着仿佛……情根深种一般。   思及此,孟霜晚指尖一顿。   接着迅速否认自己的想法。   不要想这么多了。   她告诉自己。   不过一个刚入宫的嫔妃罢了。   眼下主要的,是弄清楚此事的经过。   于是她将若月又叫至跟前,再次询问了几句。   “甘露殿的人果真说的是郑婕妤的大宫女打了敏娘子?”   若月回说是。   “甘露殿的人还说,若非如此,陛下不至这般动怒。”   得到的还是同先前一样的答复,孟霜晚知道,若月也只知道这些了。   便不再问。   思索半晌,她再次开口:“若月,你去甘露殿,将知晓此事的人召来。”   若月闻言应了声,正要离开时,却听得对方又说了句。   “等等。”孟霜晚叫住若月,“别去了。”   她指尖在自己额间揉了揉,似是想到什么。   “敏娘子这会子正委屈着,若是本宫从甘露殿叫了人来问此事,她不定会怎么想,还是算了。”   郑婕妤是因着伤了敏才人才被遣回的,她若是这样叫了宫人来问,只怕敏才人会觉得她是为郑婕妤不平。   孟霜晚不想再跟上一回一样,分明是好心,却最后落得个苛待宫嫔的名声。   “殿下,那这事您不问了?”若月道。   皇后乃后宫之主,虽说人是陛下罚的,但若是连前后因由皇后都不知道,岂不显得皇后无用?   孟霜晚便道。   “问,只是不找宫人问。”   她说着起身。   “收拾一下,去徽猷殿求见。”   她这意思便是直接去问陛下了。   若月虽有些惊讶,但也没多想。   毕竟以前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过,陛下偶尔撞见后宫嫔妃之间的龃龉,做主罚了谁,殿下知晓后但凡问一句,陛下都会告知殿下前因后果。   因此若月觉得这回应当也一样。   显然孟霜晚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她才会直接去徽猷殿求见。   一路上她边走边在心中打着腹稿,想着过会见着陛下后要如何开口。   结果到了地方后,她满腔的话却没机会说出来。   “陛下不在殿中?”听了眼前的内侍的话后,孟霜晚有些惊愕。   陛下不在这事确实是她没想到的。   眼下正是午膳的时辰,她是觉着陛下应当在用膳,特意这会儿来,谁知竟扑了个空。   行宫毕竟不是皇城,没这么多地方可去,因此一时间孟霜晚也想不到陛下会去哪儿。   正要开口问时,却听得殿内传来动静。   “……咦,皇嫂?”自殿内出来的魏王显然未料到会忽然见着皇后,下意识叫了声皇嫂,而后反应过来,才匆忙拱手见礼,“见过殿下。”   和他一样,孟霜晚也没想到出来的竟会是魏王。   她点了点头,接着便听得对方问她:“殿下是来找陛下?”   孟霜晚嗯了一声。   “不过眼下看来不太巧。”   她原只是这么一说,也没别的意思。   可魏王似乎以为她已经知道了陛下的去向,因道:“确实不太巧,方才陛下同臣正谈着,却听陛下问了句‘何时了’,接着陛下便起身,说是到时辰去甘露殿了。”   孟霜晚万没料到竟会是如此,于是下意识地问了句:“陛下是去见敏娘子?”   魏王这一听才明白过来,敢情皇嫂并不知情!   可眼下该说的都说了,再遮掩也没必要。   更何况敏才人也是后宫嫔妃,陛下去见她也不是什么不能叫人知晓的事,于是略一点头。   “陛下说已经同敏才人约好一道用午膳。”   孟霜晚一时不知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她看了眼方才告知她陛下不在殿中的那个内侍,对方却早就低下了头,不发一言。   垂落在身侧的指尖隐在宽袖之中,她一面慢慢收紧指尖,一面将心上细细密密蔓延开的疼痛压下,莹白的面上却带着浅笑。   “多谢魏王告知,如此看来果真是本宫来得不巧。”   她也没和对方说太多,很快便离开了这里。   也未嘱咐徽猷殿的内侍记得告知陛下自己来过。   尽管孟霜晚神情调整得极快,但在听到魏王那句话的瞬间,她眼中隐隐显露的落寞还是被对方察觉。   魏王站在原处,视线一直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殿门处,他才收回视线。   “王爷。”身后,他的侍从唤了他一句,问他是在这等陛下回,还是先去用午膳。   魏王便笑了一声。   “自然先用膳。”   而后他也离开了徽猷殿。   方才皇后瞬间的失落他看在眼中,心中也大致明白对方为何如此,   尽管陛下登基十年,前朝后宫都说帝后鹣鲽情深,尤其是皇后,贤惠大方,温柔得体,乃天下女子之典范。   可从方才对方的神情看来,只怕皇后心中也有自己的苦楚。   不过这些,与他又何干?   思及此魏王笑着摇摇头。   .   观风殿后,孟霜晚却总不自觉想到方才的事。   尽管她知道,身为天子,陛下去哪儿都不是她能置喙的,且敏才人本就是宫嫔,陛下去陪对方,合情合理。   可当听见魏王说的那句后,她心中还是下意识地骤紧。   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这些日子来,她变得有些不像自己了。   十年前封后的那日,陛下说信任她时,她心中便暗自下了决心,定要替陛下理好六宫,同嫔妃之间和睦,绝不叫陛下劳心一点儿。   可自打敏才人入宫,她却一再因着对方而心中生出醋意。   这不是一国之后该有的。   莫说旁人,就连孟霜晚自己都接受不了。   她不该是这样的,不该在听见陛下去见了一个嫔妃后心中便如此不高兴。她该像先前一般,做好自己的皇后,陛下的贤妻。   那些心思都不应当有。   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一般,孟霜晚靠在身后的凭几之上,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句话。   期间若月来问过她要不要传午膳也被她拒绝了。   她就这样在罗汉床上,从白日一直坐到了夜幕降临。   眼见又到了用晚膳的时辰,若月想着这回不能再由着殿下了,午膳不用便罢了,晚膳可不能再不吃。   因而她一边吩咐了尚食局的人备膳,一边匆匆往主殿去。   可还没到,便有宫人步履匆匆而来,告知她陛下已经到殿外了。   “什么,陛下来了?”若月听后也来不及多问,只是叫了这报信的人赶紧去尚食局告知一句陛下到了,又叫了人去殿门处迎陛下,接着才加快步子去了主殿。   孟霜晚显然也未料到陛下竟会在这时候来,听了若月的话后便将满腹心事压下,接着从罗汉床上下来。   因着匆忙,她并未来得及收拾,可尽管已经很赶,当她离开主殿刚走了一小段路时,便见着了已经入了观风殿陛下。   “臣妾见过陛下。”   天子见她面带急切的模样,伸手扶住了她。   “无须多礼。”   “陛下驾临观风殿,臣妾竟不知,未来得及相迎,是臣妾的失误。”   两人一道往殿内去时,孟霜晚说了句。   天子闻言便道:“是朕忽然而至,也没提前叫人来告知你一声。”他说着看了眼身边的人,“朕听得说,你白日曾去徽猷殿求见过?”   尽管白日离开时孟霜晚并未嘱咐御前的人告知陛下自己来过,但御前的人都有自己的考量,皇后亲临求见,若是他们不告知陛下,那才是他们的过失。   因而对陛下知道自己去过的事,孟霜晚并不觉着意外。   她只是点了点头。   “只是时候不巧,恰逢陛下不在,臣妾便回来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殿内,各自在罗汉床两边落坐后,秦淮瑾才说了句。   “先前答应了敏才人陪她一道用午膳,昨夜她受了些委屈。”   “原想着不过半个时辰的事,不曾想竟这样巧,赶上梓童来寻朕。”   他说着将手越过罗汉床上的炕几,轻轻将孟霜晚的指尖纳入掌中。   “梓童下回来记得提前叫宫人来说一声,以免再扑个空。”   他说话时还是一样的温柔,也在为孟霜晚着想,叫她下回不再白去一趟。   孟霜晚低头,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指尖,几息后便也轻着声开口。   “臣妾谢陛下关心,今日之事是臣妾思虑不周,原是想着同陛下说说话,谁知去的急了,竟忘了先叫人去问一声了。”   说着便抬头看向对方。   “敏娘子确实受了委屈,今早晨省时臣妾也瞧见了她的模样,陛下去陪陪她,她心中也好受些。”   她的话得体而贤淑,叫天子听来十分舒适。   “梓童果真是朕的贤内助,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这话以前他也说过,孟霜晚每每听了都觉得心中喜悦,可今日却不知怎的,生不出丝毫喜悦之情。   她只是和对方又说了几句后,才将自己原本去徽猷殿的目的说出。   “臣妾也是一早才听得说甘露殿的事,可甘露殿的宫人说的不甚明白,因而臣妾斗胆,想问陛下,昨夜究竟发生何事,叫陛下如此动怒?”孟霜晚边说边斟酌着用词,“听得说是郑婕妤身边的人对敏娘子动了手?”   她这话说完后,原本两人之间温馨的氛围似乎变得有些凝滞,天子有半晌都没开口,却也没放开她的指尖,只是不说话。   孟霜晚见状心中自然紧张,可也不好再轻易开口。   好在,过了一会儿后陛下便说了句。   “确实如梓童听说的那样。”   接着将昨夜甘露殿发生的事大致说了遍。   原来昨夜来行宫避暑的队伍刚到,人人都因着行了十余日的路程而疲惫,敏才人和郑婕妤又在一个殿中。   敏才人刚入宫,先前又染了许久的风寒,宫中的规矩自然不是很适应,且又因着未来过行宫,因此在入住时不当心将郑婕妤的住处当作自己的,叫了人去收拾准备。   结果郑婕妤知晓后十分不高兴,便叫人将敏才人的东西都丢了出去,敏才人的大宫女去辩解,郑婕妤越发怒了,便叫了自己的大宫女掌嘴。   原是是打算惩戒那敏才人的宫娥,可那宫娥是跟着敏才人一道入宫的,自幼关系极好,敏才人见她被打,心中不忍,便赶忙去拦,混乱之间自己倒被郑婕妤的人打了。   “敏才人乃郑婕妤殿中的随居宫嫔,她不能好好待对方便罢了,还任由身边的宫女欺辱敏才人,朕自然不能轻饶。”天子说完后还说了这样一句。   显然,在他的心中,无论开始原因是什么,最终的结果就是敏才人受了伤,因此他要惩戒郑婕妤。   可孟霜晚听后,心中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陛下。”她缓声道,“郑婕妤做法确实不妥当。”   无论如何也不能随意叫人将敏才人的东西丢出去,毕竟对方也是嫔妃。   “可郑婕妤毕竟伺候您多年,且这回也是无心之失,她原也只是想惩罚敏才人的宫女的,并非故意针对敏才人。”   “郑婕妤的宫女罚了三十杖确实应该,只是郑婕妤罪不至此,敏娘子虽说从未来过行宫,可她身边的人应当知晓的,如此匆忙便将东西往郑婕妤的住处放,郑婕妤心中不高兴也是应当,您既已经罚了她的宫女,再下旨叫人将她送回岂不叫她颜面无存?”   孟霜晚说这些时其实没想什么,因为这些年的夫妻相处,她和陛下之间素来都是有话便说,尤其是涉及后宫之事,陛下很少管,就算偶尔出手处置了谁,只要孟霜晚同他分析之后,他都会听进去。   这也是孟霜晚为什么会这样直接同他说这些的原因。   因为她真的觉得郑婕妤罪不至此。   可谁知,她几句话说完后,原本面上还带着温和之色的陛下,敛了唇边的笑,眼中的温柔也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幽暗的神色。   “依皇后之言,是觉得朕做错了?”他说着原本握着孟霜晚指尖的手。   孟霜晚见状便知他不高兴了,心中一跳,忙起身告罪。   “陛下息怒,臣妾并无此意,臣妾只是觉得……”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天子一记冷哼打断。   “你觉着郑婕妤罪不至此,可你知道敏才人受了多大的委屈?她原本就身子刚愈,这一路颠簸,心思更重。她入了郑婕妤的住处不过无心,可郑婕妤却因此大动干戈。先前尚在宫中时她便没能照顾好敏才人而致使敏才人病情反复,这笔账朕还没细算,这回她又放任身边的人如此欺辱敏才人。”   天子的声音逐渐转冷。   “朕在下旨将郑婕妤遣送回宫时,她便朝着朕喊冤,说自己不知何错之有,如今连你也这样觉得。”   “陛下……”   “你可知若非敏才人替她求情,朕早就降了她的位份了,又岂止将她遣回这样简单!”   孟霜晚闻言,面色骤然一白。   原来……在陛下的心中,敏才人竟如此重要,不过被宫人误伤了,便已到了要为她将郑婕妤降位的程度。   可她转念一想,自己这会儿不也正被陛下责问着吗?   这还是陛下登基十年来,第一次为了一个嫔妃如此厉声同她说话。   此时的孟霜晚再不敢提一句郑婕妤的事了,她只是保持着福身的姿势,再次开口:“臣妾有罪,望陛下治罪。”   她这话其实也有些严重。   因为这事根本与她无关,她请罪本就不应当。   可天子却并没有因着她的态度而心情转好,反而冷眼看了她一会子,接着沉声道:“你确实有罪,随意置喙朕的决定。”   说着便起身离去,在经过孟霜晚身边时,他又说了句。   “这几日你不用来徽猷殿了,自己好好反思错在哪里。”   直到殿外传来“陛下起驾”的声音后,孟霜晚才闭了闭眼,攥紧了手,指尖一点点陷入掌心之中。   “殿下。”一直在她身边候着的若月见状语带担忧地唤了她一句。   半晌后,她才看见原本垂着头的皇后慢慢抬起头,一双眼眸之中带着迷茫之色。   “若月。”她问了句,“是本宫做错了吗?”   连她自己都没发现,此刻她说话的声音带着轻颤,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凄迷。   若月心口一堵,还未开口,泪就先下来了。   “殿下……” 第八章 袖染花梢露(二)   尽管那日孟霜晚被陛下责备只是在观风殿,可嫔妃后宫之间,又哪有绝对的秘密?   因此之后几日,从皇城跟着来行宫的嫔妃都隐约听见了风声。   尤其是这几日皇后都不曾去徽猷殿,反而是敏才人时常去。   虽然不知道陛下同皇后之间究竟说了什么,但众人还是能猜出来是因着敏才人和郑婕妤的事。   原以为郑婕妤被罚已经是了不得的事了,毕竟她是潜邸旧人,在陛下心中素来有些情分。   谁知这回陛下不仅因着敏才人罚了她,还连带着斥责了皇后。   帝后向来感情甚笃,这点后宫诸人都是知晓的,可她们未料到,一个敏才人竟有如此能力,能让陛下对皇后动怒。   这还是未侍寝。   旁的宫嫔都在想,若是敏才人日后侍寝了,在陛下心中岂不分量更重?   这样的心思在嫔妃们心中回转,可谁也不敢轻易提出来。   尤其是在皇后跟前。   因此这几日的晨省昏定虽氛围有些凝滞,但好歹还能粉饰太平。   众人之间不过随便说说话就过去了。   无论她们如何想,皇后到底还是一副平静的模样,不管是对她们,还是对害得她被陛下斥责的敏才人。   这日晨省之后,众人照例告退离开,唯有季修仪,在出去之后过了不久又绕了回来。   说是有事同皇后相谈。   “既如此,若月带她去寝殿,本宫更衣后便去。”   孟霜晚原是想着回寝殿休息的,眼下看来,也暂时不得休了。   两刻后,她换了衣衫回寝殿,季修仪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孟霜晚这些日子没什么闲聊的心思,眼见季修仪见礼后便径直开口道:“修仪有什么事要同本宫说?”   季修仪未料到皇后会如此直白,愣了愣后忙起身。   “殿下,关于郑婕妤一事……”   她的话没说完,便见眼前的人动了动身子,似是身后的凭几不太舒服,便忙住了口。   一旁的若月见状上前替皇后调整姿势,顺道看向季修仪。   “修仪娘娘,郑婕妤已经被遣回皇城了,陛下亲下的旨,您还是莫要提起此事了。”   不怪若月说这话,实在前几日的事令皇后身边的人都印象深刻,因此一听得季修仪提起郑婕妤,她便担心皇后又因此而感伤。   好在孟霜晚并不很在意,她只是等凭几的位置调整好后,方再次看向季修仪。   “本宫知道你同郑婕妤情如姐妹,但陛下决定的事,无人能改,本宫也无能为力。”   她以为季修仪是来求她替郑婕妤求情的,谁知季修仪听了后道:“殿下误会了,妾并非想替郑婕妤脱罪,只是想告诉殿下,这事的真相。”   真相?   孟霜晚指尖微顿。   这事前几日陛下已经同她说过了,难道还有隐情不成?   季修仪见她问,便将那日的事又说了遍。   “郑婕妤的大宫女兰翠确实伤了敏娘子不假,可却不是有意的……”   “这事本宫知道。”孟霜晚道,“是敏娘子为了护着自己的大宫女混乱之中受的伤。”   “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郑婕妤性子素来温和,为何会忽然如此动怒叫人动手?”   季修仪告诉她,原来刚到行宫那日,郑婕妤因记着在宫中时自己没能照顾好敏才人被陛下责罚,故而这回在路上便早早叫了人去问敏才人到行宫后要住哪里。   敏才人那边的回答是但凭婕妤娘娘安排,郑婕妤想着替她挑个的住处。   结果到了甘露殿后,郑婕妤的人找了许久都没见着敏才人,又担心她到的时辰晚了耽误休息,便叫了自己身边的人先去偏殿替敏才人收拾。因着不放心,自己还亲自去现场看着。谁知正收拾着,敏才人那边到了,却没提前知会郑婕妤一声,直接带着人去了主殿,还将自己的东西都搬了进去。   等郑婕妤知道的时候,对方的东西都放的差不多了。   主殿原本是郑婕妤的住处,若是叫敏才人住了,岂不是尊卑不分?   郑婕妤便叫人去同敏才人说明情况。   她以为敏才人是不知道才闹出乌龙,谁知她派去的人回来后十分气愤,说敏才人没见着,倒是她身边的人趾高气昂,不愿让位。   郑婕妤闻言只能自己亲自去瞧瞧,结果倒是见着了敏才人,可刚说了几句,对方身边的宫娥便高声呛她,说郑婕妤如今不得宠,不若她家主子得宠,这正殿合该让得宠的人住。又说她家主子身子不好,偏殿逼仄,不及正殿宽敞明亮。   言语之间句句讥讽郑婕妤不得宠,不配住正殿。   那敏才人自然不似自己的宫娥如此没规矩,可也没怎么拦。而郑婕妤伺候陛下多年,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   一怒之下便叫人掌嘴,想给那宫娥一个教训。   谁知原本一直没什么动静的敏才人这会儿倒激动起来,一直替自己的宫娥求情。可那宫娥也不知怎么想的,都这情况了还一直嘴硬,又是几句话下来,激得郑婕妤不管不顾了,厉声叫人动手。   敏才人见求情无用,便亲自去拦,这才在混乱之中被兰翠伤着。   “想是那敏才人早算计好的,甘露殿正闹着,陛下便忽然而至,到的时候也不知先前发生了什么,只见着敏才人颤着身子捂着自己的颊边,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说是自己的错,自己不应当去正殿,叫郑婕妤息怒。”   季修仪越说越气。   “分明是她挑起的事,最后陛下竟向着她,连问都没多问一句,听了敏才人的话便罚了郑婕妤!”   听到这里,孟霜晚才算彻底弄清楚这件事。   这些事,甘露殿的人是不会告诉她的,毕竟是陛下亲自处置的。也唯有季修仪,才能知道这其中的细枝末节了。   “你同本宫说这些,是想告诉本宫,郑婕妤是冤枉的?”   季修仪没作声,但从她的神情来看,显然是这么想的。   “本宫也知道郑婕妤是冤枉的。”孟霜晚叹了口气,“这么些年,她的性子本宫自然清楚。”   季修仪这才忙问了句:“那殿下您怎么对敏才人……”   她是想问孟霜晚为什么还对敏才人如此和颜悦色。   “此事是陛下亲自过问,亲自下旨。本宫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事,陛下如何看待此事。”   季修仪自然是以为皇后被蒙蔽了,又因着敏才人而被陛下斥责才来同她说这些。   可孟霜晚为后十年,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在此事上陛下已然下了定论,她不过多问一句便被责备,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郑婕妤受了委屈本宫知晓,本宫昨日已派了人回皇城替她安排,不至叫她回去之后叫人议论。”   尽管被天子亲自下旨遣送回皇城,但只要还有皇后的关怀,郑婕妤回宫后便不至于备受冷眼。   孟霜晚身为皇后,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季修仪显然也知道,因而听了她的话后十分感激,正要说什么时,却听得殿外有动静,孟霜晚因叫若月去瞧瞧。   若月领命去了,不一会儿回来。   “殿下,是慕充媛求见。”   孟霜晚有些头疼。   “她来做什么?”不是才晨省完吗,怎么又回来了?   若月犹豫了片刻,而后方道:“慕充媛说,陛下前日便应了她,今日一道用膳,结果她方才去了徽猷殿才知道陛下已经不在了。”   “陛下去了哪儿?”   “行宫外。”若月道,“和……敏娘子一道去的。”   话音刚落,孟霜晚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季修仪反应倒激动些。   “又是她!”   “这种一再截胡的事,也只有她做得出来!”   孟霜晚闻言便明白,是慕充媛被敏才人截胡了,这才找到她这儿来。   但这时的她已经没多余的心思再和这些嫔妃多说了。   “慕充媛的心思本宫知晓了,你带本宫的话,告诉此事本宫管不了,叫她回吧。”   说完她又看了眼面前的季修仪。   “修仪也早些回宫,本宫乏了,需要休息了。”   这些以前应付起来得心应手的事,眼下却叫她越发生厌。   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安静待着。   .   另一边,行宫山脚小镇之中。   敏才人穿了一身霁青色交领襦裙,乌黑的发轻轻挽起,斜簪一朵夜合花,淡描柳眉,轻点朱唇,一双眼眸波光流转,盈盈翦翦。   她身边是同样一身玄色常服的天子,长眉星眸,眼神似鹰,通身气派叫人不敢小觑。   他二人在这小镇的市集上随意逛着,瞧着便像一对寻常夫妻,除了两人过于出色的样貌偶尔引得路人下意识回头张望。   不远处,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是天子近卫。这些人全都乔装改扮,隐在人流之中,丝毫不引人注目。   从行宫出来这事是昨夜秦淮瑾答应的。   概因这几日敏才人都有些恹恹,看上去不怎么高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秦淮瑾于是昨日去甘露殿时多问了句,于是得到她想出来逛逛的答案。   想着不过是半日,自己又恰好今天没什么重要的事,他便应下了。   且早早吩咐了张彦去准备。   今日敏才人晨省之后便回宫换了衣衫,两人一道下山。   至于前日答应了慕充媛的事?   秦淮瑾是真个忘了,直到他叫张彦去准备下山的事宜时,张彦这个殿中监才提醒他还有这事。   但慕充媛到底不如敏才人在天子心中分量重,因而他便轻易揭过一道用膳的事,只说了陪敏才人下山去逛。   到了这小镇之后,敏才人就好似个孩子一般,瞧见什么都觉着有趣,总要拉着秦淮瑾一道看。   秦淮瑾瞧她那灵巧动人的模样,不由地笑了。   “这些你尚未出阁时没见过吗,怎的眼下这般高兴?”   大恒民风开放,倒也没有未出阁女子不能出门的规矩,因此秦淮瑾才会说这话。   敏才人闻言娇娇一笑,笑声动听如银铃,眉眼也跟着一道弯弯,瞧着灵动极了。   “妾以前不过是自己逛,这些东西再有趣也不过是死物,如今有爷陪着妾一道逛,才叫妾心中喜悦。”   她看着对方,眼中映着对方的身影。   “妾高兴是因为爷,而不是因为这些死物。”   她的眼眸如秋水,波光流转之间,将秦淮瑾整个人都刻在了眼中,仿佛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个人一般。   秦淮瑾闻言不由地又笑了一声。   “你呀,总是这孩子气。”说着便要伸手,想要轻点她的鼻尖,却似是想起什么一般,指尖微顿,接着又收了回去,“这里这样多的东西,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天子方才的举动敏才人自然注意到了,但她非常知机地没多问,反而当做没瞧见一般。   “这些东西妾都喜欢。”她脆生生地说了句,“爷愿意都买下来送给妾吗?”   眼见她这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秦淮瑾一摆手:“喜欢都买下便是。”   敏才人眉眼愈发欢喜。   她开始在每个摊位前都认真看起来,而天子跟在她的身后不发一言。但只要她瞧上的东西,下一刻便有跟在身后的侍从上前买下。   两人就这样逛了大半个时辰,眼瞧着日头上来了,到了要回行宫的时辰。   “爷,该回去了。”身后的侍从上前,低声说了句,恰好被敏才人听见。   她不由地“啊”了一声,有些失望:“时间过得好快,怎么就要回去了,妾还没逛够呢。”   秦淮瑾便道:“往后的日子长着,你若喜欢,过几日爷再陪你出来便是。”   敏才人这才高兴起来。   “那爷再等等,妾买最后一样东西便好了。”   说着便转身往回走,也不管身后的人跟没跟上来,她显然猜着了这会子天子心情正好,定会由着她。   果然,她走了没几步,就听得身后的脚步声,唇边的笑意愈发加深。   她在一处小摊前停下,接着从上面拿起一样东西。   秦淮瑾跟上来后,才发现这小摊是卖首饰的,不大的摊位上林林总总摆放着各种首饰。   手钏、朱钗、耳坠、环佩、璎珞应有尽有。   尽管用料并不贵重,好在手艺巧,瞧着也颇有些精致。   秦淮瑾的视线顺着敏才人的指尖看去,发现她拿着的是一根绿檀雕牡丹流苏发钗,那发钗的最顶端雕刻了一朵正在盛放的牡丹,牡丹的花蕊却不是雕刻出来的,而是做了镂空处理,上嵌着一枚随型云英石,云英石的下方坠着两颗小小的珍珠,整个发钗看上去精巧好看。   “你想要发簪?”看着敏才人拿着这发钗爱不释手的模样,秦淮瑾问了句。   敏才人便道:“这发钗做工精巧,叫人瞧了便喜欢。”   秦淮瑾闻言,眉心几不可察地微皱。   这发钗雕得是牡丹的模样,从古至今皆有牡丹代指皇后说法,尽管宫中没有这规矩,但嫔妃们在平日的穿戴时都会尽量避开牡丹,敏才人殿选前曾在彩丝院学了一段时日的规矩,照理应当知晓。   思及此,秦淮瑾心中对敏才人的喜欢忽然淡了些。   但他并未表现出来,面上还是一副含笑的模样。   “你既喜欢,爷买了送你便是。”说着便往旁边看了眼,跟在身旁的侍从忙上前掏了银子。   及至离开了那个摊位,敏才人手中一直握着那根发钗,显然爱不释手。   秦淮瑾心思却已经有些不在她身上了。   原以为她和旁人不同,不想也是个心思大的。   心中顿时有些索然。   “爷,您说夫人会喜欢这根发钗吗?”身旁,敏才人的声音将秦淮瑾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不由地转头:“嗯?”   显然方才并没有听见对方说了什么。   敏才人于是又重复了遍方才的话,接着道:“妾方才瞧见这发钗便觉得它同夫人般配极了,心中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买下。”   秦淮瑾这才明白,原来她买下这根牡丹发钗不是要自己戴,而是想要送给皇后。   “怎么想到送夫人东西?”他于是问了句。   “妾才不是要自己送呢。”   “怎么?你不自己送,难道要爷去送?”   敏才人便调皮地眨眨眼,有些揶揄地开口。   “爷这几日不是同夫人有些不愉快吗,正好用这发钗去哄夫人。”   秦淮瑾有些失笑:“你可别忘了爷是为了谁才和夫人不愉快的,你自己不去解决这事,怎么倒叫爷去替你解决了?”   敏才人便沉静下来,不再似方才调皮的模样。   “妾知道爷是为了妾,可妾何德何能?若是爷真个因着妾冷了夫人,那妾万死难辞其咎。夫人待爷一片赤诚之心,爷不能真的冷了她的心肠。这几日妾去晨省昏定时,都能瞧出夫人眼下淡淡的乌青,显然夜间难眠,若非夫人心系爷,又怎会如此?”   “妾瞧得出来,在夫人心中,爷的分量极重,妾也是女子,自然明白女子的心思。只要爷稍稍放下身段去哄哄,夫人便会高兴了。”   “这发钗,正好可以送给夫人。”   她说着伸手,抬起对方的掌心,接着将那牡丹发钗放在对方的手上。   秦淮瑾未料到对方竟是如此想的。   原来她这样喜欢这发钗并非为了自己,而是想着如何缓和他和皇后之间的关系。   再想到先前她被郑婕妤的人欺辱,反而替郑婕妤求情一事,秦淮瑾不由地缓声道:“你总是这样为他人着想。”   敏才人便柔声回了句。   “妾只是因着心中只有爷罢了。”   秦淮瑾没再说什么,一手将那发钗纳入掌中,接着牵起她的手,往回走去。   回了行宫后,敏才人便先行回了甘露殿。   天子去徽猷殿理政,一直到夜幕降临,他的长案旁,那根牡丹发钗安静躺着。   “张彦。”眼瞧着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他停下手中的笔唤了句。   一旁候着的张彦忙上前:“陛下。”   “摆驾观风殿。”他说着起身,走的时候不忘将那发钗拿起。   另一边孟霜晚原本已经吩咐了传膳,正等着上膳,却忽听得陛下已到了观风殿外。   听见来传话的内侍说的,她不由地微怔。   几息后方回过神来。   “若月,同本宫迎驾。”   起身之后,她边往外走,指尖边微微收起。   因为她不知陛下为何会来,分明前几日还生了大怒。   以至于孟霜晚这几日都不敢去徽猷殿求见,她甚至没想好要怎么面对陛下。   若是陛下等会儿开口又是斥责,她该怎么办?   这样混乱的想法一直持续到她瞧见那道伟岸的身影。   当在朦胧的夜色和烛光之中看见往自己这边走来的人后,她一切的想法都忽然如烟而散,心上也不由地一酸。   她是真的想他了。   这几日的冷待叫她难受极了。   就算这回陛下是再来问责的她也认了。   只要能再看见他就够了。 第九章 多情因甚相辜负(一)   “你瞧着脸色不好。”入了寝殿落座后,秦淮瑾看着对面的人柔声道,“眼下有些许乌青,是没休息好?”   事实上这几日孟霜晚确实没怎么睡好。   她夜间总是惊醒,然后便再睡不着了。   “这几日天热了些,夜间便有些辗转难眠,不是什么大事。”见他关心自己,孟霜晚唇边扬起一抹清浅的笑。   她虽几年前小产过,每每信期也总是疼痛不止,可平日倒也正常,同旁人一样,天热了便觉着难受。   行宫本是避暑之处,原本应当比皇城要凉爽不少,可偏偏今岁不知怎的,天气愈热,竟到了连身处行宫都叫人有些难以忍受的地步。   孟霜晚这几日难眠,倒也有一部分这原因。   “若实在热得难受,叫人去取冰便是。”   虽则眼下是在行宫,储冰量并不如皇城,可身为皇后,想要冰倒也不是难事。   秦淮瑾说完后又想起一事,便又嘱咐了句。   “只是尚药局的人说了,你身子受不得凉,白日将冰放在殿内降温便罢了,入夜了记得叫人搬走,切勿贪凉。”   孟霜晚便轻轻应了声。   “臣妾一定记着陛下的话。”   她说话时,唇角带笑,眼波温柔,瞧着便是一副乖顺温良的模样,倒叫秦淮瑾心中悦然。   他想着敏才人说的没错,皇后始终是心系于他的,前几日倒是他言语有些严苛了。   思及此,他不禁开口道:“朕今日来,倒是来向梓童致歉的。”   孟霜晚微怔。   “陛下……”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后面的话,便见对方已经起身,接着站在了她身前。   “前几日的事,是朕说的有些过了,你是六宫之主,过问郑婕妤的事本就应当。”   孟霜晚未料到他竟会主动提起此事,原本她都已经选择忘掉了的。   因为在被他冷落了几日后,再看见他时,心中所有的委屈便霎时烟消云散了。再者,他既是她的夫君,同时也是大恒的天子,又岂会因着这点小事而道歉?   谁知今日他不仅来了,还亲自开口跟她致歉。   孟霜晚便忙开口。   “前几日是臣妾鲁莽了,幸而陛下宽怀,并未同臣妾计较。”   “你是朕的妻,怎么算鲁莽?”秦淮瑾说着,从袖中拿出精巧的锦盒,“这是朕今日去山下时专程替你买的,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修长的指尖将那锦盒打开,一只雕工精致的牡丹发钗静静躺着。   “这……”孟霜晚有些惊讶,“给臣妾的?”   秦淮瑾笑着颔首。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只是见着了觉着适合你,便买了回来。”   孟霜晚实在没想到陛下在同敏才人出去时还会想着自己,心中有喜悦蔓延开来。   “臣妾很喜欢。”她说着,指尖将那发钗拿起,接着细细端详着,“都说尚功局的手艺好,眼下看来,民间的这些首饰比起尚功局的,倒多了许多野趣,不似那些女官做的唯有精致,却少了心思。”   其实这发钗也不过是寻常手艺,和尚功局的人丝毫比不得,不过因着送的人是陛下,所以孟霜晚才格外喜欢罢了。   秦淮瑾见她这样喜欢,便高兴道:“梓童收了这发钗,便代表你不生朕的气了。”   孟霜晚便道:“陛下哪的话,臣妾从未生陛下的气。”   “你不生气,朕倒气自己。”他说着,将那发钗从孟霜晚的掌心中拿走,“梓童如此贤良,朕先前只怕是昏了头,才会那样说。”   秦淮瑾说话时,手下的动作没停,他将那发钗轻轻插入孟霜晚的云鬓之中,末了了道。   “日后朕再不会叫梓童难过了。”   孟霜晚这才抬手,轻触了下自己发间的发钗。   “陛下能时常来陪臣妾说说话,臣妾便满足了。”   她想,前些日子自己应是太敏感了些。   敏才人毕竟是宫嫔,陛下待她虽比旁人特殊些,可到底也没出格,自己因着一些琐碎的事而不高兴,着实不该。   陛下今日亲自来温言轻哄,便代表心中始终将她当做发妻。   既如此,她不该计较这么多的。   否则倒平白失了一国之母的气度。   思及此,她指尖不禁又摸了摸那牡丹发钗。   虽不贵重,心意却难得。   她于是顺着心意说了一句。   “臣妾倒有些对不住敏娘子。陛下本是同她一道下山游玩,却替臣妾买了东西,岂非叫她心中不适?”   秦淮瑾闻言便摆摆手。   “朕为梓童买东西,她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孟霜晚无奈一笑,正要开口,却在听得对方下一句时,忽然止住声音。   “况,这发钗就是她替朕选的,说是牡丹和你最配。”   “陛、陛下说什么?”若非亲耳听见,孟霜晚几乎会以为是自己幻听了,“这发钗……发钗是敏娘子选的?”   她问出这话时的声音有些轻颤,心中更是期待着眼前的人告诉她否定的答案。   可秦淮瑾却毫无所觉,他只是点了点头,重复了遍方才的话。   “她替朕挑了这牡丹发钗,说是牡丹配皇后,你一定会喜欢,朕瞧见了也觉得合适,故而便买了下来。”   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话给跟前的人带来了怎样的冲击,反而笑了一声,又道:“原还以为她刚入宫不懂规矩,谁知她竟如此识大体,知道这几日朕和你是因着她的事才如此,便劝朕要多体谅你。”   “朕原本还没想这么深,直到她点出来,才发现,前几日确实是朕说的过了。”   他说到兴起时,将买这牡丹发钗前后的情况都说了遍,言语之间都是对敏才人的褒奖。   说她识大体、知进退。   孟霜晚静静听着,从最初的想要开口,到后来的默不作声。   原本轻触着那发钗的手也慢慢垂了下来,落在自己的膝间,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隔着宽大的袖口,一点点攥紧膝间的裙裳。   后来陛下还说了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恍惚中,唇边的笑缓缓抹平,却又在无意识间再次扬起。   她整个人勉强着自己继续带笑听着对方说话,可她的心情却如坠冰窟,丝丝冷意自心间而起,徐徐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似乎听见自己在心中自嘲一笑。   原来一切不过是她自作多情。   她以为陛下是心中有她,才会特意买了发钗,再来跟她致歉。   可原来,她的夫君这样听另一个女人的话。   敏才人说皇后会喜欢这牡丹发钗,他就买了。   敏才人说他应当来道歉,他便来了。   明明收下发钗的是她,接受道歉的也是她。   可怎么看,孟霜晚都觉得自己是三人之间多余的那个。   ——真是可笑。   “……梓童?”   低沉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孟霜晚微微回神。   “陛下。”   秦淮瑾看着她的模样,脸色比先前更不好了,便关切地开口:“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他并没有计较对方刚没听他说话的事,反而关心她的身体。   孟霜晚便也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道:“许是这几日没能休息好,有些累了。”   秦淮瑾的眼中疼惜浮现。   “既如此,便早些歇息了。”   说着习惯性地伸手去牵对方,却忽地扑了个空。   “……?”他的眼神带了些许诧异。   孟霜晚却缓声道:“陛下,臣妾先去更衣。”   这会儿她的语调和神情都变得正常起来,瞧着和平日那个贤淑的皇后没什么分别。   秦淮瑾见了便也没多想,略点了点头,眼神温柔。   “去吧,朕等你。”   直到退出寝殿,去了一旁沐浴的偏殿,孟霜晚才沉沉喘息几下,接着抬手,将那根在自己发髻中的牡丹钗拿下。   一旁伺候她的若月见了便有些好奇。   “殿下,这发钗哪来的?”   孟霜晚没回答,她只是看了眼身旁伺候的若月和旁的宫娥,忽地开口。   “你们都出去。”   几人闻言一愣。   “殿下……”   “出去。”她的话虽短,可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若月看了眼她的脸色,敏锐地瞧出她并不高兴,尽管心中疑惑,可也不敢开口问,应了声后,便忙带着几个宫娥离开了偏殿。   虽然不知殿下为何如此,可她还是敬责地在殿外等着。   想着只要殿下喊一声,她便立即入殿伺候。   可她在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得殿下叫人。旁边几个原本跟着伺候的宫娥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寝殿那边的灯灭了大半,唯余下内间还有烛火闪动。   又过了一会儿,若月想着殿下应当沐浴好了,正打算开口问时,却猛然听得内里有东西碎裂的声音,和殿下痛呼之声传来。   “噼啪——”   “啊!”   这会子若月再站不住,她甚至忘了敲门,直接推门而入,里面的场景让她整个人呆住。   “殿下!”   另一边,秦淮瑾也在内侍的伺候下退了外衫,唯余下中衣,他在床榻之上坐着,等着自己的皇后回来。   可最终,他等来的是匆匆而来的若月。   “什么?”听了若月的话,他双眉皱起,“皇后伤了手?怎么回事?”   若月便急急回道:“殿下说要自己沐浴,奴婢等便在殿外等候,谁知殿下更衣后要渴了想饮水,便自己动手,结果茶水太烫,不当心摔了杯子,手也被烫伤了。”   天子闻言语气森森。   “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皇后的?!”   说着他迅速起身,往偏殿去。   若月见状也忙跟了上去。   孟霜晚的手背此时已经红了大片,秦淮瑾到了后才发现除了烫伤,她虎口之处还被碎瓷片划伤了,正往外渗血。   “怎么如此不当心!”轻轻将她的手捧起,秦淮瑾的双眉一直紧锁着,“疼吗?”   孟霜晚轻声道。   “有一点,但不是很难受。”   “你身边的人怎么伺候的,回宫后叫她们去宫正局领罚!”   “陛下息怒,是臣妾自己不当心,和她们无关。”   秦淮瑾见她一副疼着还要替人求情的模样,心中又不忍,于是暂且把追责的事放下。   “罢了,眼下你的手要紧。”   接着便问张彦尚药局的人来了没有。   期间他一直柔声哄着孟霜晚,同时轻轻替她擦拭着沁出的鲜血。   直到尚药局的人来。   好在不过是轻伤,敷了药,休养一段时日便好了,划伤的地方伤口也不深,日后好好用药,倒也不会留下伤疤。   尚药局的人离开后,孟霜晚才看着眼前的人。   “陛下,今夜臣妾只怕是不能……”   她的意思是,自己这样子,无法再侍寝了。   毕竟先前陛下就是在等她沐浴更衣完。   原想着这情况对方就会离开,谁知秦淮瑾看了眼她上好药的伤口,而后便道:“今夜朕陪着你睡,以免你的伤口有什么反复。”   孟霜晚闻言顿了顿,似是想要开口再说什么,却在看见对方眼中的坚持后没再说话。   答应了下来。   一切收拾好后,两人回到了寝殿。   当孟霜晚在自己的床榻之上躺下后,身边的男人便一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你可以将手放在朕身上。”他在孟霜晚耳边低低开口,声音带着些微的哑,“免得夜里不当心压着了。”   孟霜晚微微敛眉,应了一声,接着将手轻轻落在对方身上。   秦淮瑾低头看了她半晌,最终唤人熄灯。   一切暗下来后,孟霜晚终于收起自己脸上所有的情绪,变得平静无波。   几息后,她感觉到眉心之间一记轻吻落下,接着耳边熟悉而低沉的声音响起。   “梓童,好梦。”   夜更深之时,原本抱着她的人呼吸变得平缓起来,手下也逐渐放松。   孟霜晚睁开双眸,眼中的清明昭示着她方才并未入睡。   她动了动身子,不过几下,便从对方手中挣脱,同时,她收回了自己受伤的手。   最后整个人一翻,背对着秦淮瑾。   ……她忽然,就对他的触碰,生出一点抵触之心了。 第十章 多情因甚相辜负(二)……   翌日天子起身后还和孟霜晚说了好一会子话,态度如常,仿佛前几日两人之间的事情不曾发生过。   孟霜晚也照着以前的习惯,伺候他更衣,一副温柔贤淑的贤后模样。   两人一道用了早膳后,天子才离了观风殿往徽猷殿去。   而这边,送走圣驾的孟霜晚回了寝殿中休息。   这时,若月匆匆步子入内,手中拿着昨夜被她放在了偏殿的那根牡丹发钗。   “殿下,这发钗您要戴上吗?”   原来方才更衣时,天子提到了这根发钗,还问孟霜晚为何不戴着。   若月那时才知道,这不怎么起眼的发钗竟是天子所赐。   孟霜晚看了眼她手上的发钗,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开口。   “不用了。”她道,“收起来吧。”   若月一怔。   “您不戴吗?”   可方才她才听到殿下同陛下说,自己很喜欢那发钗。   “你好生将它收着,别叫人弄坏了。”皇后没解释为什么不戴,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若月也不好再问,只能应了声后便拿着发钗小心离去。   又过了一会儿有宫娥来回话说晨省的嫔妃已经到了。   “叫她们略坐坐便回吧。本宫今日身子不适,就不见她们了。”   昨夜她伤了手,眼下不见嫔妃倒也正常。   待那宫娥应诺离去后,孟霜晚才抬起手。   她的手现下已经不似昨夜那样看上去可怖了,尚药局的人开了药,她用了后红肿消了不少,而那被瓷片划开的伤口也早已不再渗血。   可手上的伤容易好。   心上的呢?   她的视线落在自己掌心之处,半晌轻叹了声。   也不知是为何。   其实她也很任性。   任性到为了不侍寝,她能狠下心伤了自己。   而因着这会子不想见敏才人,她就直接取消了晨省。   这一日,她同样没怎么离开寝殿,她就这样坐着,自己都不知在想些什么。   渐渐地,就觉着这宫中的日子无趣而枯燥。   夜里陛下没来。   这点孟霜晚已经有准备了,倒是若月显得有些失望。   “奴婢还以为殿下伤了手,陛下今夜定会再来陪您的,明明以前都是这样。”若月说着说着,竟带上了自己都没发现的不满,“可今夜陛下竟又去陪敏才人了。”   其实近来这样的事已经不少了。   只是若月还不习惯罢了。   孟霜晚也不习惯,可现实让她不得不习惯。   在听得陛下又去了甘露殿的消息后,她没说什么,只是吩咐若月叫人备水,她换了药后便沐浴就寝。   经过这一日她也想明白了,过去的十年是宫中没出现敏才人那样的嫔妃,所以她竟到现在才亲眼见识到,什么叫宠冠六宫。   眼下她也知道了,陛下待敏才人极其上心,她也要改变自己的心态了。   她是皇后、是国母,不能指着陛下像寻常人家的丈夫那样待她。   她的夫君原本就不会心中只有她一人。   这点她想的清清楚楚。   ……只是心中还是会有些许失望罢了。   .   这夜过后,整个行宫都传开了,原本一直未曾侍寝的敏才人,昨夜终于侍君了。   众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日之后,连着四五日,陛下都宿在了甘露殿,直至天光熹微才离开。   这样的消息,让跟着来行宫的嫔妃都有些惊愕。   可她们还来不及回神,另一个消息便又打了众人个措手不及。   陛下下旨晋敏才人为婕妤。   比起陛下连宿几日,晋位一事才真的叫众人觉得不可思议。   原本敏才人是正七品,依例侍君后晋位也是应当,可直接连升三品,到了婕妤,这自陛下登基来,还从未有过。   若非她在陛下心中份量极重,也不至于如此。   可她分明才入宫不过两个月,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让陛下钟情至此?   这样的疑问在每个嫔妃心中都有,可谁也得不到答案。   这日晨省,恰好缺了刚刚晋位的敏婕妤,听得说是又早早便和陛下下山去了。   观风殿内,孟霜晚坐在上首,听着下方的几位嫔妃在轻声议论着敏婕妤晋位一事。   旁人倒还好,不过是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惊讶。   但季修仪却比其他人要直白得多。   “照着规矩,唯有皇后侍君时陛下才会留宿,旁人都要自己去浴堂殿的,即便眼下是在行宫,陛下连着四五日宿在敏婕妤殿中也不合规矩。更何况,从就没有晋封一下越了三品的,敏婕妤不过才刚入宫,也未有身孕,这就晋封高位,陛下为着她,不知破了多少规矩了!”   季修仪性格素来风风火火,有什么说什么。   更何况她不喜欢敏婕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自郑婕妤被遣回皇城后,她便彻底对敏婕妤生厌了。   以至于只要见着敏婕妤,她总是没有好脸色,这点在行宫的嫔妃都知道。   可旁人也不能似她这般将心里话直接说出。   敏婕妤未晋位之前,在这里的人有位份在她之上的,可她晋位之后,在场的除了皇后,就只有季修仪和慕充媛比她位份高了。   这样情况下,谁又敢轻易说什么?   那有些心思重的,眼下已经在想如何同敏婕妤交好了。   但作为皇后的孟霜晚想的又不一样。   依律正四品以上便是一宫主位,陛下如此晋位想来不单单是因着喜欢她。   敏婕妤原本随居在郑婕妤的殿中,可郑婕妤却再三被罚,显然陛下已经不满意她了。   如今一跃晋了敏婕妤位份,想来回宫后便会让她迁宫了。   为了敏婕妤,陛下果真是用了心思了。   之后几日,行宫的嫔妃都备了礼往甘露殿送去,毕竟是晋位,理当祝贺。   包括孟霜晚这个皇后。   她叫若月将自己的那套璎珞拿了来往甘露殿送去。   若月听到这吩咐时也是有些愕然,可最终没多问,拿了东西便去了甘露殿。   因为离得远,皇城那些嫔妃眼下还不知敏婕妤晋位了,但可想而知的是,她回去后后宫只怕又要掀起一番议论了。   但这些敏婕妤都不关心。   这日,她在自己殿中,跟前的桌上放着这两日嫔妃们送来的贺礼,大宫女秀鸢一边替她将那些贺礼分类理好记录下来,一边念叨着:“娘娘自侍寝后真真是风光极了,连晋三品成了一宫主位不说,那些原本对您颇有意见的嫔妃们都想着法的和您交好。别的不说,那周选侍的大宫女昨日见着奴婢,口中亲亲热热地叫奴婢姐姐,还说周选侍同您是一道入宫的,有着和旁人不同的情谊。夸您打采选时便是顶出彩的,眼下果真宠冠六宫。真是捡着好听的说……”秀鸢说着啧了一声,“原先那她家娘子先您侍寝时,她见着奴婢不知多得意,眼下见您得宠晋位了,便巴巴地贴上来了……”   “那你怎么回的?”敏婕妤问了句。   “奴婢自然没理她了,瞧她那样就知道是周选侍叫她来的了,想着您如今晋位了,好攀上关系拉她一把,想得倒好!”   敏婕妤听后想了想,便道:“日后周选侍若是再叫人来找你,你要和对方好好说话,若是周选侍要来见我,你也不要拦着,让她来便是。”   秀鸢不解。   “娘娘,眼下您已经晋位婕妤,那周选侍不过低位嫔妃罢了,您何必理会她?”   敏婕妤却没解释:“你照着我说的做便是。”   旁人不知道,可她知道,这周选侍如今不起眼,可过些时日回宫时会阴差阳错救了驾而一路晋升。眼下和她关系处好了,届时天子车驾惊了马时,敏婕妤便能有理由将她拖住,自己去救驾了。   上天既给了她这样的机会,她若不好好把握,岂不辜负了?   思及此,她似是又想起什么,便问了句:“皇后送的是什么?”   秀鸢闻言便忙翻找起来。   “……是一副璎珞。”她说着将那锦盒打开,只见一副羊脂玉刻鸳鸯嵌翡翠珍珠短璎珞静静躺在锦盒之中。   在暖黄的烛光之下,愈发显得那璎珞精致华贵,不似凡品。   秀鸢不由地感慨了句。   “真真不愧是皇后殿下,旁的嫔妃贺礼和这璎珞一比便失了光彩,这六宫之中,也唯有皇后才拥有这些珍品了。”   她言语之间充满着歆羡和憧憬。   敏婕妤却没作声,她只是伸手,将那璎珞拿起,细细端详着。   眼中的神色有些晦涩,让人瞧不出在想什么。   恰在此时,原本约好了今夜来看她的天子到了。   因着没提前叫人通禀,故而当天子推门入内时,敏婕妤才回过神来,忙起身见礼。   “妾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天子走到她跟前时伸手将她扶起,接着才看着桌上的一堆物件。   “看来这两日你收获颇丰。”   听得出他在调侃自己,敏婕妤不由地脸上一红。   “不过是各位嫔妃好心祝贺妾罢了。”   “祝贺你什么?这几日夜夜侍君么?”   “陛下……”敏婕妤羞得连声音都颤了颤。   天子噙着笑欣赏了一会儿她这副娇羞的模样,接着才正常开口:“朕方才在外面时听得说皇后送了你一副璎珞?”   敏婕妤忙应了声是,接着叫秀鸢将那璎珞拿来给天子过目。   “看得出皇后很喜欢你。”天子道,“这璎珞是她出阁时的嫁妆,一共两副,一副给了当初生了三皇子的秦德妃,另一副她一直收着,总也舍不得戴,眼下倒割爱给了你。”   敏婕妤闻言显得有些讶异。   “如此说来,这璎珞妾不能收了。”   她说着就叫秀鸢将东西收好,明日自己亲自送还回去。   却被天子拦下。   他正要说话时,却忽然晃了神。   【这璎珞就剩一副了,臣妾才舍不得送人呢。】   似乎有什么声音在脑中闪过,可当他回神细听时,却又什么都没有了,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片刻后,他才看着敏婕妤说了句。   “既然皇后给了你,这璎珞便是你的了,好好保管便是。”   敏婕妤这才应了声,接着嘱咐秀鸢定要好好收着,莫要损坏了。   接着天子才又扫了眼旁的贺礼。   “行宫的嫔妃都给你送了贺礼?”   他原只是随口一问,也没多想,谁知敏婕妤听了后整个人顿了顿,神色有些闪躲,几息后方犹豫着说是的。   她的神态自然没逃过天子的眼。   想来这其中还有隐情。   只是天子并不打算直接问她。   “说好的今夜要让朕瞧瞧你新学的舞,朕可惦记了一整日。”   敏婕妤闻言便忙着道:“妾这便去更衣,还请陛下移驾院中。”   她要跳的舞在室内是无法施展开来的。   天子略一点头,接着和她一道离开房间。   出去之后敏婕妤去更衣,而秀鸢则被留了下来。   “那些贺礼,所有在行宫的嫔妃都送了?”在院内早已布置好的榻上落座后,天子才微微侧头,问了在旁伺候的秀鸢一句。   秀鸢听后一愣,正要开口却听得陛下声音沉沉地又补了句。   “朕要听实话。”   她便只能福身说了实话。   “回陛下,季修仪娘娘没有送。”   原来季修仪因着过于不喜敏婕妤,不仅在她晋位之后当众展现出自己的不满,还成了唯一一个没有送贺礼的嫔妃。   不仅如此,这几日但凡见着敏婕妤,她便总是出言讥讽,十分不待见敏婕妤。   天子听后没作声,指尖在膝间时不时轻点着,不知在想什么。   “季修仪就是这么个脾气。”半晌后,他才徐徐开口,“她性子直,向来想什么说什么。”   “日后若再碰见她,叫婕妤少理会便是。”   显然,他并不觉得季修仪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或者说,季修仪只是口中讥讽几句,倒也不至让他去处置。   秀鸢原本是想借此机会让陛下知道季修仪对自家娘娘的态度并不好,看能不能也罚罚季修仪的。   可谁知陛下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这让她不敢再往下说。   只得唯唯应诺。   “朕方才问你的事,不必让婕妤知道了。”原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秀鸢便又忙着应了一句。   此时,已经更衣回来的敏婕妤恰好看见天子同秀鸢说话的场景,于是走过来时便问了句。   “陛下在和妾的宫娥说什么呢?”   她这话问得俏皮,加上她本身换了一身灵动舞艺,看上去十分娇俏可爱。   天子看着于是笑了一声。   “朕问她,你学的这舞究竟如何,若是没练好,等会儿可要闹笑话的。”   敏婕妤一听嗔了他一眼。   “陛下又瞧不起妾了,妾学东西很快的,这舞您等会瞧了定会夸妾的。”   “是吗?”   “那让朕瞧瞧。”   轻轻巧巧几句话,便将方才的事揭过。   敏婕妤应了声后,就往院中间走去,转身之时,她的视线在秀鸢的身上落了落。   恰好对上秀鸢抬头看她的眼神。   主仆二人多年的默契在这一刻展现出了作用。   待陛下离去后,秀鸢就会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的事告诉敏婕妤。 第十一章 多情因甚相辜负(三)……   这两日孟霜晚心情总是有些低落。   她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何。   也许是因着前些日子那牡丹发钗,又或者是近几日敏婕妤过于得宠。   再或者是天气愈热,致使她对什么事都没兴趣。   陛下近日都在敏婕妤的甘露殿,没再来过她这儿,因此她也不用想着怎么去面对对方。   毕竟如今一见着陛下,她便会想起那发钗的事。   这日,在寝殿待了许久的她终于想着出去走走,行至行宫中的湖边时,她叫身边的人都别跟着,打算自己去湖边。   若月早便被她留在了观风殿,而这回跟着来的不过是几个小宫娥罢了。   听得皇后叫她们别跟着,都有些犹豫,似是想劝,可又不敢开口。   “本宫就去湖边逛逛罢了,出不了事。”   说完这话,孟霜晚也不管身后的人怎样一副神情,便自己往湖边走去,刚走了两步,当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跟着时,便头也不回地说了句。   “都站着别动,否则自己去领罚。”   几个宫娥不敢再跟着。   孟霜晚自己往里面走了几十步,才终于到了湖边。   今岁比往年要热不少,在行宫都挡不住暑热之气,幸而这湖边还能感受到几分凉意。   此时有微风自湖面吹过,原本如镜般的湖面顿时变得波光粼粼,天边的日光透过湖边的柳树洒下一片斑驳。   孟霜晚顺着这微风慢慢在湖边行进着。   来行宫这么些日子,眼下竟是她为数不多的能够放松身心的时刻。   就这样什么都不想,看着行宫的景色,感受着吹拂在身上的清风。   她原本有些压抑的心情也稍稍好转了些。   行宫的湖并不算小,尽管看上去没有皇城太液池那样壮观,可因着是天然景观,倒也多了些太液池没有的意趣。   她就这样绕着湖边走了不知多久,正当准备要回去时,却忽然被前方不远处地面一处吸引了。   从她这里看过去瞧得不太清,可也能看出来似乎有副图画。   好奇之下,孟霜晚便往那处走去。   原以为是什么人随意勾画的,可走进了她才发现,这竟是一副战局图。   说是战局图倒也不甚准确。   因为画这图的人,似乎在思考最佳的作战之法。   简单地画出了整个战局的地势和敌方排兵布阵,可己方这边却只是标注出了有多少兵力,还没做出布置。   孟霜晚看着这副战局图,忽然就想起了一些极为久远的记忆。   她出自名门之后。   三十年前,墨戎来犯,她的外祖父曾挂帅出征,一举荡平墨戎,自那一役,墨戎不敢再犯,臣服于大恒。二十年前,大恒边陲安南小国自诩兵强,时常派人突袭边镇,造成边镇百姓伤亡流离,孟霜晚外祖父请战出征,仅用三月便灭敌于国门外,此后再无安南国。   她外祖父一生战功赫赫,却不恋慕兵权,每每出征还朝便自请天子收回其兵权,天命之年便致仕回乡。先帝念其忠贞不二,乃国之栋梁,留其于京中居住,加封散官镇军大将军。   孟霜晚幼时曾有一段时日养在外祖父府上,那时外祖父已至花甲之年,尽管再未带兵,骨子里还是记着当初挂帅出征的风光。   且他向来用兵如神,每每同敌军交手都叫对方应对不及。   孟霜晚母亲只得她这么一个女儿,她自然是外祖父母的掌中明珠。   只是因着习惯,孟霜晚每每同外祖父在一起,对方便总是教授她调兵遣将这等知识。   孟霜晚那时年纪小,又是女子,可却意外地对这些有兴趣。因此在外祖父家中那段时日,她耳濡目染不知学了多少,以至于性子都变得不似同龄女子那般沉静,反而明媚洒脱。   再加上她聪颖灵慧,凡事一点即通。且不知为何,与兵法一事上天资极高,当年外祖父便曾夸她若为男子,实乃将帅之才。   后来祖父家中派人接她回去,离开时外祖父将自己多年珍藏的兵书全都给了她,让她带走。   和外祖父不同,孟霜晚祖父一门乃书香世家,并不赞成她跟着外祖父学的那些。她回去后便跟着家中长辈请的老师学琴棋书画,修身养性,再没碰过兵书。   她原本有些养开了的性子也逐渐收了回来,尤其是先帝钦定她为太子妃后,孟霜晚便日日被耳提面命,要做个贤良端庄的主母,行事谨慎规矩,万事以太子为先。   出阁之后,她专心做着太子妃,陛下登基后,她又是六宫表率,世人称道的贤良国母。   渐渐地也就忘了幼时的这段经历。   及至眼下见了这战局图,才勾起了那时她跟着外祖父学如何调兵遣将、分析战局的记忆。   也许是这些年太过得太平静了。   也许是这些日子太压抑。   又或者仅仅是因着想起这么一段记忆。   总之,孟霜晚在仔细看了那战局图后,竟将裙摆提起,接着捡起那战局图旁放着的一根树枝,便蹲在地上开始谋划起来。   她的记忆不算差。   尤其是她曾对兵法一道十分感兴趣。   那时外祖父也跟她说了不少大恒对外的经典战役。   因此观察后她便发现,这占据图上所画的,乃百余年前,大恒对黔垅国的一场战役。   那时的大恒不似如今这般国富民强,太.祖于乱世建国后暮年而亡,成宗继位后大恒周遭群狼环伺,为稳定社稷,成宗亲征与黔垅一战。   那一战,黔垅出兵五十万,而大恒这边只有不到三十万兵力。   且多以步兵和轻骑兵为主,而黔垅那边多为重骑兵。   原以为大恒必败,谁知成宗兵法出奇,且麾下能人众多,最终靠着精湛战术重挫黔垅,歼敌十余万,俘敌二十万。黔垅溃军败逃,五年不敢再入中原。   而旁的国家眼见黔垅战败,谁也不敢轻易出兵,给了大恒喘息之机。在这宝贵的五年之中,成宗竭力练兵,发展重骑兵,最终在五年后几国结盟入侵,妄图吞并大恒之时将其彻底击溃。   自那以后,外族再不敢入侵大恒。   大恒也慢慢发展鼎盛起来。   成祖大败黔垅实则是由多场战役组成,而其中最让人值得称道的,便是博羽山一役。   也就是孟霜晚眼前所看见的这个战局图上画出来的战役。   在这一战前,大恒始终处于被动一方,直到博羽山一战后,大恒掌握整个战局主动权,自此改变敌我态势。   当初外祖父在复述孟霜晚这一战时,并没有跟她说成宗这边是如何布局,只是告诉了她黔垅于博羽山下布下整个营的重骑兵,山腰四个弓兵营,山顶则是一个火器营。   那时外祖父让她自己去想,要如何破局。   彼时孟霜晚年幼,即便已经跟着外祖父学了许多,可还是无法顾及全局。   她所作出部署,皆被外祖父以黔垅战术布局一一击溃。   直至她离开,都没能相处好的应对之法。   回了祖父家中后,她也细细研究过一段时日,那时其实已有极大进展,可还没来得及等她彻底完成,她便被要求放下兵书,去学琴棋书画。   可这场战役已经刻在她心中,这么些年即便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慢慢淡忘了当初的记忆,但再次看见时,当年为了破局而夜夜燃灯至天明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   她曾经想到的那些战术,一下子便又涌入脑中。   此时的孟霜晚,暂时忘掉了自己一国之母的身份,忘掉了那些宫人还在外面等着她,更忘了,她身为皇后不应如此蹲在地上。   她只知道,自己心中似乎有什么在慢慢浮现。   于是她握着那根树枝,开始将多年前自己想到的那些一一画了出来。   当时的大恒只有轻骑兵,人也不如黔垅多,而黔垅将重骑兵布于山脚之下,为的就是拦大恒于山下,那大恒便不能硬碰硬。   步兵虽敌不过重骑兵,但优势便是轻装简行,行进速度快。   因此应当……   “殿下!”   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响起,将孟霜晚的思绪拉回,她顿了顿,接着转头一看。   是不知何时找来若月。   “殿下,您怎么蹲在地上!”若月见状忙上前来,走到她跟前时,正要再说什么却被孟霜晚一下叫住。   “站着别动!”她的声音有些急,叫若月整个人一怔,不过脚下的步子倒是停了下来。   孟霜晚这才看向地上的战局图。   若月的脚尖离她方才画过的地方只有寸许的距离了,再往前走一点便会彻底踩上去。   若月顺着她的视线一瞧,便有些懵。   “殿下,这是画的什么?”   她怎么完全看不懂。   孟霜晚没有解释,只是问她怎么这时候找来。   “噢是这样。”若月的心思一下子被带走,忙着道,“季修仪惹怒了陛下,眼下陛下正在她殿中要处置呢,奴婢听说了便赶忙来找您了。”   这样的事皇后不在实在说不过去。   孟霜晚一听便猜应当又和敏婕妤相关。   于是她将手中的树枝放下,接着起身。   裙衫早因着她长时间蹲在地上而全是灰尘,可她也没在意。   “走吧,去季修仪那儿。”   刚走了两步,她不由地又停下来,转过身子最后看了几眼地上的战局图。   最终在若月的轻唤下,她收起心中的不舍,离开了这里。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另一个人也带着侍从来到了她刚刚所在的地方。   在看见地上被动过的树枝,和己方已经排兵布阵到一半,显然被改过的战局图后,那人整个人不由地怔住。 第十二章 多情因甚相辜负(四)……   从徽猷殿出来后,魏王便带着侍从匆匆往湖边赶去。   侍从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陛下忽然出来了,又过了半刻自家王爷也从徽猷殿中离开,接着便又往湖边去。   路上侍从不禁多问了一句,魏王便道:“事情谈到一半,皇兄说他和什么婕妤……哦敏婕妤约好了,便先去见她了。”   他显然对天子后宫那些事一点兴趣没有,所以连什么人都没记住,想了半天才想起对方叫敏婕妤。   至于皇兄和敏婕妤约了什么,他完全不关心。   毕竟方才在徽猷殿时,他心中都一直惦记这那刚画好的战局。   跟着的侍从见他如此急切,不由地说了句。   “王爷,眼下大恒国富兵强,周遭小国皆岁岁进贡,多年也不见有战事了,您为何如此沉迷于用兵一道?”   尽管还是皇子时的魏王曾自请去边关历练,可眼下也过去了十余年,旁的亲王郡王全都领着食邑过着自己闲散日子,也唯有魏王才这般对战事上心。   只可惜眼下并无战事,也就无处让魏王施展。   “没有战事又如何,本王看兵书、学用兵不过因着兴趣罢了。”   他原就只是自己对这些感兴趣罢了。   只是无人能和他探讨。   他的那些同族兄弟们,各个都只想着做个闲散王爷。朝中的武将们,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谁也不会轻易和他探讨这些战术,更别说他常年在自己封地。   这回入京也是奉了圣旨,因想着时日长,便着人带了那些兵书和大恒战纪,他无事的时候好看。   今日原本是无事的,因此便来这行宫的湖边散步,走着走着突然就想到这几日自己一直看的百余年前博羽山一战。   于是便就地取材,捡了根树枝开始分析战局。   谁知刚画好,御前便来了人寻他,说陛下有旨叫他去徽猷殿议事。   于是只能将眼前的事暂且搁下。   “适才若非御前来了人,本王早已想出应对之法。”毕竟他就是因为走着走着有了法子才临时起意打算还原战局图的。   正说着,两人到了方才他画图的地方。   魏王也没细看,直接蹲下.身子拾起方才随手放在一旁的树枝便要开始继续分析。   ——然后便怔住了。   他方才分明只画了敌方的布置,己方还没来得及画。   可眼下这战局图上,己方却多了两道进攻方向。   一道从山下左翼有两个营步兵利用山地优势疾行至山顶,趁夜色毁掉敌方的火器营。   另一道则由两个军轻骑兵直面敌方重骑兵,吸引火力。   同时派斥候往……   己方占据布置到了这里突然断掉,没了下文。   显然那来分析占据的人也和魏王一样,应是中途断了。   可即便是眼下这样的布置,也给原本死局的己方带来了一线生机。   魏王手中握着树枝,凝望着这战局图良久,半晌才忽然开口问身后的侍从:“博羽山脚左侧是什么地形?”   那改了他战局图的人只写了利用地形优势,可并未写明是什么地形。   侍从也被他问得有些迷茫。   “王爷,这、这小的也不知道啊。”王爷那些兵书战纪他根本就看不懂。   魏王此时显然也想到此处,因道:“罢了。”   他站起身。   “纸笔可有带着?”   这东西他一般都会吩咐侍从随时带着,因而侍从忙应了句说带了。   接着便从怀中掏出纸笔。   “画下来。”魏王道,“将这地上的图原原本本地画下来。”   当初为了能更好地研究,他特意没有看当年成宗是如何布局的。   因此眼下,他要将这人的方法带回去好好研究,看看这人的战术和战纪上的是不是一样。   .   另一边,孟霜晚连衣衫都没来得及换,便匆匆赶往季修仪的芙蓉殿。   因着她从湖边赶去,故而她到的时候,一切差不多已经尘埃落定。   但这一路上她也从若月的口中知道了大致情况。   原来今日敏婕妤自甘露殿出来在行宫四处散心,好巧不巧遇见季修仪,两人之间也不知说了什么,季修仪竟失了理智砸了敏婕妤所戴的孔雀发簪。   陛下知晓后震怒,下旨严惩。   孟霜晚乍一听得这缘由时还有些奇怪。   不过一个发簪罢了,怎值得陛下动如此大怒?   可当她到了芙蓉殿后,仔细听了前因后果才明白。   原来季修仪砸的发簪乃陛下亲赐的,且她在盛怒之下还逼得敏婕妤在宫道之上跪着,两件事相加才导致了陛下震怒。   孟霜晚到的时候陛下已经下了旨。   季修仪举止无状,仗着位份刁难嫔妃,降位美人,禁足芙蓉殿。   便是过些日子回了皇城,也一样禁足,无诏不得出。   如此惩罚其实过重了。   即便是季修仪砸了陛下所赐物件,又罚了敏婕妤。   从位列九嫔到八品美人,再加上无限期禁足,季修仪以后算是毁了。   更何况这事情将将发生,怎么也要查清楚了再做决定。   因而本着总领六宫的想法,孟霜晚在知道陛下的处置后开口劝对方先差清楚再说。   万一中间有误会呢?   可陛下听了她的话后冷言道:“此事朕亲眼所见,她将那孔雀发簪砸在地上,又罚跪敏婕妤,恰好被朕撞见。皇后难道是想说,朕的眼睛出问题了?看见的都是假的?”   孟霜晚确实未料到会是如此,忙道:“陛下恕罪,臣妾并无此意。”   天子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略一摆手,吩咐身边的人。   “从今日起,季美人若踏出芙蓉殿一步,朕唯你们是问。”   那几人忙唯唯应诺。   而一旁被天子特意叫来的嫔妃更是不敢则声。   原本她们都不用来的,陛下为何让人特意去叫她们?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孟霜晚自然也明白。   若是以往到了这时候她定然不会再多说一句。   可今日她着实觉得陛下罚的太重。   因而她深吸口气,接着再次开口。   “陛下,季美人确实有错,可罪不至此,她毕竟侍君多年。先前郑婕妤也并未降位禁足,季美人她……”   “够了!”似是不想再听她说下去,天子竟当着诸位嫔妃的面直接打断孟霜晚的话。   这还是陛下第一次,在嫔妃面前如此不给她留面。   孟霜晚在对方出声时心上狠狠一跳,脸色也骤然泛白。   周遭嫔妃眼中也显出些惊愕来,似是未料到陛下会如此厉声斥责皇后。   “朕意已决。”天子没有在意她煞白的面色,反而冷着声道,“你说她罪不至此,但就朕所知,这疯妇原就对敏婕妤心中有怨,前些日子唯有她没送贺礼。平日里对着敏婕妤明嘲暗讽,朕念她侍君多年都不计较,可她愈发得了意,今日不过因觉着敏婕妤说话刺心便能砸了朕赐给敏婕妤的发簪,对敏婕妤私自用刑。如此心窄狭隘之人,朕未废她已是留情。”   他这话说完,原本一直瘫软在地没作声的季美人忽然自嘲一笑。   “疯妇……”她低喃着这两个字,“疯妇,哈哈哈……”   她十四岁入潜邸,伴君十余年,最终落得个天子口中“疯妇”的评价。   何其可笑?   何其荒唐?   她的举动没能引起天子的注意,天子的视线落在皇后身上,接着缓缓扫过诸位嫔妃。   “朕知晓,近来你们都觉着敏婕妤盛宠,心中自然不忿。但朕最厌嫔妃争斗,你等且记着,这样的事,日后朕不想再听见,若不然,再伤了敏婕妤的,尽数没入掖庭。”   宫妃贬为庶人后没入掖庭。   陛下的意思便是,谁再敢对敏婕妤下手,便统统废位。   这样的惩罚让众人不敢多言,纷纷福身应诺。   毕竟皇后都被斥责了,更何况她们?   孟霜晚却没动作,只是维持着先前福身的姿势。   半晌后,天子才起驾离去,出殿前还不忘留下一句。   “敏婕妤跪伤了双膝,这几日要养伤,就不必去观风殿晨省昏定了。”   这话是对孟霜晚说的。   孟霜晚闻言羽睫微垂,接着应了一声。   “诺,臣妾遵旨。”   直到天子彻底离开芙蓉殿,孟霜晚才缓缓起身。   她没去看那些嫔妃的神情。   她知道,这些人的眼中应当充满了对陛下震怒的惊惧,和对她这个皇后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不留情面斥责的同情。   今日过后,只怕这些嫔妃都有了共识。   如今在陛下心中,比起皇后,敏婕妤显然分量更重。   孟霜晚走到季美人跟前,慢慢蹲下.身子。   “抱歉。”她的声音轻缓,带着内疚,“本宫护不住郑婕妤,也……护不住你。”   身为皇后,后宫之事本应她来决断,可陛下再三插手,且都是为了敏婕妤,愈发显得她这个皇后无能。   可真的如此吗?   究竟什么原因季美人心知肚明,这殿内的嫔妃也十分清楚。   “殿下……”季美人看着眼前的人。   尽管她方才听了陛下称她为疯妇心中十分难受,可她知道,皇后只会比她更难受。   今日过后,宫中盛传的帝后鹣鲽情深只会成为过去了。   陛下和皇后过往种种不过是相敬如宾罢了。   对敏婕妤那才是……情根深种。   显然孟霜晚也意识到这点,她离开芙蓉殿回去后便将自己关在了寝殿中,一个人待了许久。   身子靠着身后的凭几,她的视线望着前方,却不知落在何处。   额间隐隐作痛,仿佛有尖细的针一下又一下地往额间扎入,叫她的眉心愈发蹙起。   回想着这些年的一切,和这两月发生的事,孟霜晚愈发觉得这日子过得没劲极了。   自嫁给陛下后她当了十余年的贤妻。   世人都说她贤良端淑,乃天下女子之典范。   她的夫君也这样认为。   日子长了,孟霜晚自己也觉得她应该就是这样的。   可是……她真的好累啊。   明明最开始,她不是这样的。   闭上眼时,一滴清泪从眼尾处缓缓沁出。 第十三章 多情因甚相辜负(五)……   孟霜晚已经在寝殿里待了很久了。   不同于前几回,她这回并非只是坐着出神。   罗汉床上炕几上的东西她已经叫人全都挪走了,唯有一张她亲手所绘的战局图摊开在上面。   她单手靠在炕几上,另一只手执笔。   此时的战局图上已经被她画了许多方向。   每一个布局出来后,她都会认真去想,若是她是黔垅,会如何破局。   接着又站在成宗这边去想要如何推进。   战局图被她反复修改,这张画满了就换新的。   她就在这样不停地推翻重建中,思考了两日。   这两日嫔妃来晨省昏定,她都只是草草见了众人,待众人散了后便回到自己的寝殿,重新思考起来。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她想出来的战术已经很接近当年成宗进攻的布局了。   照着这样的思路下去,完全能够大胜。   可因着她从未听外祖父说过成宗的战术,而此时又在行宫,无法翻看当初她入宫时带着的那些兵书,因此她只能不停地推翻自己的布局,然后再次重来。   若月来的时候,她又一次推翻了半个时辰前写下的战术。   “殿下。”   “怎么了?”孟霜晚头也没抬,纤细的指尖握着笔,按照记忆中的战局图开始重新描绘。   “御前来人了,陛下半个时辰后便到。”   孟霜晚握着笔的指尖一顿。   “他来做什么?”脱口而出的瞬间,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看了眼因着她的话有些错愕的若月,孟霜晚放下笔,揉了揉有些泛疼的眉心。   “本宫知道了。”   转头看了眼窗外,才发现已经日薄西山,差不多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你叫人去尚食局,告诉他们陛下过会儿来观风殿,再吩咐宫人做好迎驾准备。”孟霜晚边说边动手将炕几上和罗汉床边一堆的纸张同笔都整理起来。   若月见了也忙上前收拾。   “备水,本宫洗漱更衣。”   这时的她已经恢复了往日国母的模样,只是在看着那被收起的纸张时,她的眼中浮现了些许惆怅。   心里忽然就冒出个念头。   若是陛下不来便好了。   这样的想法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她压下去了。   甚至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她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分明以前,她最期待着陛下来看她的。   可方才乍一听得若月的话后,她第一反应就是陛下怎么忽然来了?   毕竟前两日因着季美人的事,她才被陛下当众落了面子。   许是她那一句问的太不像她,所以若月才会满脸惊愕。   闭了闭眼,孟霜晚将一切思绪压下,准备去更衣迎驾。   可也不知是在寝殿内坐的时间长了,还是这两日过于集中精力思考战术的原因,她起身的瞬间眼前一片黑暗,整个人也身形不稳往旁边栽去。   “殿下!”   好在若月眼疾手快,连忙将手中的纸张丢下往前一步扶住了她。   待她再次在罗汉床上落坐休息了一会儿后,若月才忙着开口,“您的脸色很不好。”   的确如若月所言,孟霜晚这会子的脸色看上去非常不好。   双颊苍白,唇间无色,眉心不自觉地蹙起,瞧着便是不适的模样。   孟霜晚也是这下才忽然感觉到了不舒服。   先前因着过于全神贯注,以至于她下意识忽略了身体的不适。   原还在想为何会如此。   直到若月视线往她方才坐过的地方一扫,才终于明白。   潮纹团花库缎垫上,一抹鲜红清晰可见。   孟霜晚顺着若月的眼神看去,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先前小腹似乎确实在隐隐作痛。   距离上回信期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   她自打小产过一次后,信期一直紊乱,有时提前有时推后,因此她早已不费心去记这事了。   “若月,你亲自去一趟徽猷殿吧。”这会儿孟霜晚也没什么接驾的心思了。   若月眼见如此,不由地着急。   “殿下,您何必……”   她想说何必这时就去。   前两日的事情过后,她还以为陛下很长时间不会再来见自家主子了,还担心着,谁知今日便来了。   若是换了旁的嫔妃,只怕早被陛下忘诸脑后,眼下陛下愿意来,是再好不过的。   便是殿下信期,总也要等陛下来了观风殿再说。   若不然两人便见不着了。   “去吧。”孟霜晚却不想再说什么。   这种情况下她定然无法侍寝,与其等陛下来了再说,不如她自己提前派人去告知。   她总归是皇后,是他的妻。   她不想……成为那样摇尾乞怜,每日祈祷着丈夫来看她一面的女人。   若月见劝不了她,只得应诺,接着退出寝殿往徽猷殿去。   之后的事果然如她先前所料想的。   天子在听了她的回话后,便改了原本要来观风殿的旨意,只吩咐了若月回来后好好伺候皇后。   她离开前,听见上首的天子对身边的张彦说了句。   “过会去甘露殿。”   深吸口气,若月从徽猷殿出来,接着抬头看了看澄碧的天空,指尖狠狠攥起。   她真为殿下不值!   .   信期的日子并不好过,孟霜晚月月都要受罪。   尤其是前几日。   好在来行宫前若月准备充足,她倒也和在宫中时没什么分别。   只是想再同先前一样整日都想着战局图却是不能了。   但越是不能,孟霜晚便越是手痒。   这日她稍好些了,便赶紧将这几日她在脑中勾画了无数遍的战术再次画了出来。   在经过无数次的推翻之后,她终于得到了个自己相对满意的布阵。   原想着等身子彻底好了再去一趟湖边的,可后来静下来一想。   那湖边的战局图也不知是何人所画。   上回她贸然出手改动并不很合适,毕竟身份所限。   若是这回再去恰好和那人撞见,总归不好。   可她又非常想知道自己的布置究竟对不对,于是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她叫了个原本一直在行宫伺候的宫娥,名唤紫苑。   “你带着纸笔。”将湖边的大致方位告诉紫苑后,孟霜晚吩咐道,接着又指着自己画的战局图道,“若是瞧见了和这上面相似的内容,便画下来带回来。”   虽然不知道上回那人还会不会再去湖边,也不知湖边的战局图还在不在,但总要试一试。   紫苑虽不知皇后为何叫她去做这事,但她也没敢多问,应了声后便匆匆退出,接着照着皇后的话往湖边去。   她毕竟是常年在行宫伺候的,因此对行宫很是熟悉,到了湖边后不过找了一会儿,竟真的找到了皇后所说的画。   尽管她看不懂是什么。   紫苑倒也谨慎,在瞧见那地上的图后,她并没有急着过去,而是在一旁躲着观望半晌,确定没人后才小心地走过去。   接着蹲下来,从怀中拿出纸笔开始临摹。   盛夏的湖水平静,没有风的时候就连湖边的柳叶都静静垂着,幸而紫苑蹲着的头顶有树木遮挡,倒也不用正面阳光。   只是这样的暑热也很快让她的额间沁出许多汗珠。   但她一直全神贯注地临摹着那地上的画,只是在汗水愈多的时候抬手擦了擦,便又继续画。   这图其实并不难画,只是要还原还是需要些时间,一刻钟后,她才临摹了不到一半。   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后,她正打算继续时,却忽然听见背后有声音,整个人不由地一激灵。   “你在做什么?”   清朗的男声响起,紫苑慌乱地将东西往怀中一收,接着才起身转过去。   “王、王爷……”紫苑在行宫的年岁不短,自然认得对方,但她没想到叫她的人竟然是魏王。   瞬间的懵然后,忙跪下见礼。   “奴婢见过王爷。”   魏王并没有在意她最初的失礼,只是看着她有些紧张的神色,再结合她方才的举动,便问了句。   “你方才在做什么?”   紫苑不知道魏王在她身后看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行为是不是都被瞧见了。   但她心中记着皇后先前说的,不要叫别人知晓临摹的事,于是只能壮着胆子瞎编。   “回、回王爷,奴婢方才没做什么,就是……就是瞧着这地上的图有意思,便停下来看了看。”   她这磕磕绊绊的话自然没能说服魏王。   毕竟上次回去后,魏王便急急翻了自己叫人带着的大恒战纪,结果发现那改动他战局图的人的战术竟和百余年前成宗布阵不谋而合。他登时便觉着惊喜,没想到行宫竟有如此能人。   可喜悦过后冷静一想,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那人是谁,眼下也不知该如何去找。   问了行宫的人只听得说那日皇后带了人去过湖边,至于旁的宫人,也无人关注,自然不知还有谁去过了。   魏王是知道皇后性子的,想来不会是她。   至于旁的人,既然问不出来,便只能自己多来几次,看能不能等到对方。   于是自那日之后,他每日都会来这里等着,若是他没空,也会派侍从来。   可等了好几日也没等到有人来。   眼见着到时日离开行宫了,他心中愈发急切。   甚至都准备跟陛下提一句自己暂时先不走了。   谁知今日一来竟恰好撞见一宫娥蹲在他所画的战局图前,拿着纸笔临摹。   魏王在一旁瞧了半晌,最终才忍不住开口。   谁知这宫娥许是怕被责备,竟不敢承认。   魏王见状便道:“你方才的举动本王都瞧见了。”   紫苑闻言心中一紧。   “王爷,奴婢……”她想出言补救,谁知对方竟直接问了句。   “你对这战局图有何看法?”   紫苑:?   什么东西?   她完全没听懂对方的话,因道:“奴婢、奴婢不明白王爷说的何意。”   魏王闻言只当她还在装傻,想躲过去。   又想到她身份原因,应当不会爽快承认,于是便暂时放弃从她那儿得到答案的想法,转而问了句。   “你是谁身边的宫娥?”   紫苑便忙着道:“奴婢乃行宫伺候的,先前一直在观风殿。”   观风殿乃皇后在行宫的住处,这么说起来,她也算是皇后身边的了。   魏王沉吟片刻,接着开口道:“本王身边缺个丫头伺候,你可愿跟本王走?”   紫苑一听,整个人怔住。 第十四章 多情因甚相辜负(六)……   在紫苑出去后,孟霜晚也一直等着她回来。   她急切地想要验证自己的战术布置是不是对的,因此问了好几回。   得到的答复都是紫苑还未回。   就这样等了大半日,才等到了匆匆赶回来的紫苑。   原以为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谁知紫苑一入殿便跪地请罪。   说自己没能完成殿下交代的事。   看上去脸色也不是很好。   孟霜晚见状便知她应是遇见了什么事,于是叫若月将她扶起,让她从头说来。   然后孟霜晚才知道,原来紫苑遇见了魏王,而那在湖边画了战局图的人,竟也是魏王。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这样巧。   幸而自己并未像上回一样冒失,若是这次是自己再去,只怕就说不清楚了。   孟霜晚又接着问紫苑之后的事,以及魏王同她说了什么。   紫苑出去了大半日,若没发生什么也不至到这时才回。   “魏王问了奴婢对那个图什么看法,奴婢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又记着殿下的话,因而只说不知。后来魏王没再说旁的,只是问奴婢愿不愿和他离开。”   孟霜晚一听整个人顿了顿。   “魏王要带你走?”   “是的,魏王说身边缺个人伺候。奴婢回来时,他已经去了徽猷殿,说是向陛下请旨。”   魏王为什么要带紫苑走,他没明说,但其实不难猜。   想来还是跟那战局图有关。   尽管紫苑确实不知道这些,但比起留在行宫,跟着魏王要好得多。   毕竟魏王至今未纳妃,这么些年身边连侍妾通房也没有一个,陛下每每问及有意赐婚,都被拒绝了。   眼下他主动开口,要了紫苑去,也算是紫苑的造化。   “既如此,你跟着魏王倒也好过在行宫……你怎么了?”   孟霜晚正说着,却瞧见了眼前的人面上的不愿,因问:“你……不愿跟着魏王离开?”   紫苑开始没作声,只是一直沉默着,直到皇后又问了一遍后,才开口说了缘由。   “奴婢、奴婢确实不愿。”   原来紫苑心中早有了人,是她家中的表哥,两人青梅竹马,当初她被选了来行宫前两人便约好了,待她二十五放出宫时,表哥便三媒六聘地去她家中提亲。   如今眼见着没两年就要到二十五了,魏王这一开口将她带走,那便是断了她和表哥的姻缘,她自然不愿。   孟霜晚也未料到竟还有这一层,细想过后便也觉得不妥。   因而便叫了若月赶忙去徽猷殿,看能不能在魏王面圣前将人拦下,好让紫苑留在行宫。   若月领旨后便也匆匆往徽猷殿去。   结果却不如人意。   孟霜晚毕竟知道的时间晚了些,即便若月已经很快了,可终究没赶上。   若月到的时候,魏王已经将自己的请求告诉了天子,而因着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天子提及要带一个姑娘走,天子自然欣然同意。   因此若月没能拦下魏王不说,反而是魏王瞧见了她,然后叫她带话给紫苑,说是离开那日让她跟着一起走。   在听得这消息后,紫苑原本还带着期许的眼神霎时变得灰败起来。   孟霜晚看着她失望的模样,半晌后开口道:“……是本宫耽搁了你。”   若非她叫紫苑去湖边,也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紫苑自知此事其实和皇后无关,不过是魏王自己的想法罢了,且天子既下了旨,便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只能选择跟魏王走。   在退下前,她从怀中拿出那方才慌乱之中收起来的临摹了一半的图。   “奴婢只来得及画下这么多了。”   孟霜晚接过那纸张后,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心中一时有些五味陈杂。   紫苑日后只怕是再回不来,只能待在魏王的封地了。   .   又过了些时日,暑气开始散去,天子车驾也到了回皇城的时候。   比起先前来时,如今的敏婕妤显然要不同得多。   她是在行宫晋的位,且一跃几品,将原本那些低位嫔妃都压了下去。   本来这回来的高位嫔妃便没几个。   郑婕妤早便被遣离回宫,原来的季修仪也已经降位成了美人。   如今便只余下个慕充媛。   依律皇后车马在天子车驾之后,再往后便按照位份排,可因着敏婕妤得宠,回去之时她的车马便也排在了慕充媛前,无人置喙。   旁的嫔妃便是心中不高兴,也不敢多说。   毕竟帝后都未开口。   天子自然不会去理会这些小事,而身为皇后的孟霜晚,却也不多言。   如今敏婕妤圣宠优渥,莫说一个车马位置了,只怕她开口说自己要去天子车驾,都不会有人反对。   事实也确实如此。   回去的路上,敏婕妤时常在天子车驾待着,很少在自己的车马中。   若月瞧见几回她越过皇后的车马往前面走去,跟孟霜晚提及时,言语之间总是带着不忿,说是不合规矩。   可孟霜晚却没说什么。   这些日子来,她早就看多了陛下是如何待敏婕妤的,说一句宠冠六宫毫不为过。   便是不合规矩又如何?   规矩再大,大得过天子吗?   太多的例外,以至于她已经开始慢慢习惯了。   以后的日子还长,她总要让自己想开些。   而比起这时,她更关心紫苑那边。   昨日便听得说魏王跟陛下辞行,转道往自己的封地渭宁去了。   紫苑自然也跟着一起走了。   “昨日本宫叫你送紫苑去魏王那儿,你可瞧见了魏王待她什么态度?”   若月便道:“瞧着也没什么特别态度,只是言语之间温和了些,还吩咐了身边的侍从要保护好紫苑,说是回封地的路并不好走。”   孟霜晚闻言才稍稍放心了些。   如此看来魏王应当会对紫苑好。   只是可惜的是,紫苑注定和自己心中的人无缘了。   正想着,孟霜晚忽听得车外一阵骚乱,似是有人来来去去地跑动,还有人在喊叫着什么,但太过杂乱,她并未听清。   正要叫若月下车去瞧瞧时,便有宫人在车外叫了她一声。   “殿下,天子车驾惊了马,陛下从车上摔了下来了!”   孟霜晚闻言整个人一惊,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到了车马下了。   “走,去前面!”   她边说着,边疾步往前走去,若月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着。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孟霜晚却都没感觉了。   她现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陛下千万不能有事。   旁的她根本不敢多想。   “殿下,没事的没事的。”身旁的若月低声宽慰她,同时还悄悄伸出手,不顾规矩地攥住了她的指尖,“您别担心,陛下真龙天子,自然会逢凶化吉。”   孟霜晚没说话,她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若月的手,整个人急促呼吸着。   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从她的车马到天子车驾平日也不过走一刻便到了,眼下她疾步而来,自然用不了多久。   可在她心中,这段路却仿佛瞧不见希望一般,漫长而绝望。   好容易到了地方,四周早已被层层围住,她根本瞧不见里面的情况。   好在有宫人眼尖瞧见了她,忙告知了殿中监。   张彦这才匆忙过来,孟霜晚甚至都没让他见完礼,便亲自扶起他。   “张大人,陛下如何了,可有伤着哪里?”   “回殿下,陛下龙体安康,并未受伤,只是婕妤娘娘伤得有些重。”   孟霜晚一怔。   婕妤?   “敏婕妤?”   张彦回说是。   “适才车驾惊马时,婕妤娘娘恰好和陛下同乘,车驾倒地的瞬间,是婕妤娘娘挡在了陛下.身下,这才让陛下毫发无损。”   孟霜晚没想到敏婕妤能做到这一步,那样混乱的情况都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替陛下挡着。   也许这就是陛下为何钟情于她的原因吧。   “张大人这样说,本宫便放心了。”她于是道,“敏婕妤此番救驾有功,又受了伤,本宫该去瞧瞧她。”   她说着便要往前走去。   结果被张彦拦了下来。   “殿下,您还是晚些时候再过来吧。”   “为何?”   “敏婕妤如今还未苏醒,尚药局的侍御医正替她诊治着。”   孟霜晚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又道:“那本宫去瞧瞧陛下。”   结果又被拦住。   “陛下方才吩咐了,眼下不见任何人,他正陪着敏婕妤。”张彦说着顿了顿,似乎在想余下的话要不要说。   孟霜晚看出来后便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张彦这才应了句诺,接着缓缓开口。   “陛下说,敏婕妤正伤重,他没心思见无关的人。”   孟霜晚一怔,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身边的若月便忍不住开口。   “皇后殿下也是无关的人吗?”   张彦没应声,但从他的神情来看,显然就是如此。   若月见状还想再说什么,孟霜晚却抬手,让她别说话。   “既如此,本宫便不去打扰陛下了。”孟霜晚轻声道,“还劳烦大人好好照顾陛下和……敏婕妤。”   张彦拱手应诺。   孟霜晚抬头,再次看了眼前方后,最终转身离去。   她在努力说服自己,敏婕妤救驾有功,陛下陪她是应该的。且眼下一切才发生,陛下没心思见她也应当。   她应该开心的。   陛下毫发无损。   可心上那酸涩的情绪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张彦那句“无关的人”一直在脑海中回荡,挥之不去。 第十五章 多情因甚相辜负(七)……   天子车驾惊马一事很快便传开了,几个嫔妃听后都想着去瞧瞧,结果都被拦了下来。   说是陛下不见任何人,眼下要专心陪着敏婕妤。   原本众人还有些不愿离去,在听说皇后都被拦下不得进后便纷纷不作声了。   只得认命回了自己车马上。   旁的嫔妃如何想尚且不知。   倒是周选侍回了车马之后,整个人便有些出神,似是在想着什么。   而她身边,大宫女一直在说着。   “娘子,咱们运也太背了些。原先您都已经想好了去给陛下送吃的,若非婕妤娘娘说陛下今日心情不好,叫您等等再去,她先去和陛下说说话,这会儿救驾有功的说不定便是您了。”   “这婕妤娘娘也太幸运了,娘子您和她一同入宫,先她侍寝,可如今她却早早晋封高位。眼下又恰好救了驾,只怕日后在陛下心中分量更重了。”   “原想着能依附婕妤娘娘,也好分些圣宠,如今倒好,平白丢了个救驾的机会。”   大宫女其实也只是事后惋惜罢了。   毕竟车驾惊马这事都是突发的,谁又能提前知晓?   如今也只能说是自家主子运不好。   而周选侍闻言没作声,可心中却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不是运气的问题。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原本救驾的人应该是自己的。   这样想着,她不知不觉便将话说了出来。   “燕秀,你说,会不会是婕妤娘娘早就知晓会发生什么,才故意说了那话,好让我不要去天子车驾?”   燕秀因着她的话一愣,回过神来后下意识反驳。   “娘子,这怎么可能呢?婕妤娘娘难道能未卜先知不成?”   周选侍这会子也从那想法中挣扎出来了,沉下心来想了想,也觉得不可能。   “你说的对,是我想多了。”   燕秀看着自家主子的神色,便以为她是为这次运气不好而觉得惋惜,因宽慰道:“娘子,先前婕妤娘娘答应了帮您,这回不行,总还有下回的,您不必太过担忧。”   尚在行宫时,周选侍便主动向敏婕妤示好,对方也欣然接受,这回送吃的原本就是她提及后,敏婕妤答应了会帮她,可今日一早对方才告知她说陛下心情并不太好,这才让周选侍搁置了自己的准备。   眼下听燕秀这样说,周选侍也觉得是这么个理。   这回不行,下回应当也是有机会的。   因而便也没怎么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   回宫路上这事虽闹得严重,可天子到底没受伤,且为了不叫太后担心,这件事传回宫中时,宫人便只挑了不紧要的内容说,且依着陛下的意思,着重提了敏婕妤救驾一事。   太后知晓后倒也没特殊的反应,只是叫身边的人备了赏赐,等天子车驾回宫后,便要召敏婕妤去长宁殿封赏。   可敏婕妤救驾后伤势不轻,便是尚药局竭力医治,她也还是无法痊愈,需得静养。   太后见状便也不多勉强,只是派了宫人将赏赐送了去。   因着在行宫时便已晋位,如今敏婕妤再随居在郑婕妤的琦思殿显然不合适。   而在车驾还在回宫路上时,天子便叫人回宫传话,让是六尚局的人将紫宸殿右后方的承欢殿收拾出来,以待敏婕妤入住。   这意思众人都心知肚明。   皇城之中,除了皇后的长安殿,离天子紫宸殿最近的便是承欢殿和明义殿了,这两个殿宇恰好处在紫宸殿左右两边,大历代天子宠妃便居于这两座殿宇中。   今上登基十年,这两殿始终空悬。   如今承欢殿也算是有主了。   敏婕妤在陛下心中的位置不言而喻。   这点跟着去行宫的嫔妃自然都猜出来了,可却让留在皇城中的嫔妃惊愕不已。   谁也真想不明白,为何只是去了趟行宫,这后宫之中就变了天了。   先是郑婕妤被遣送回宫,后有季修仪被降位美人无限期禁足。   听得说就连皇后殿下都因着敏婕妤被陛下斥责两回。   更不必说敏婕妤从七品才人一跃成了眼下的位份了。   众人实在没想明白,这敏婕妤究竟有何魔力,竟让陛下如此着迷?   但这个答案,也之后陛下自己知晓了。   对孟霜晚来说,敏婕妤迁宫一事她在对方晋位时便早已想到了,因而并不觉得惊讶。   因为她要面临的,比这事要让她难熬得多。   长宁殿中,她坐在下方,稍上一些的是太后和天子。   尽管太后因年纪大了好清静免了她晨省昏定,可从行宫回来后照着规矩她都要和陛下来长宁殿一趟的。   原本不过是例行来一回罢了,可偏偏这回去避暑发生了不少事。   显然太后在皇城之中也听说了行宫发生的那些。   还有回程路上天子车驾惊马一事,这些在太后看来都不是能简单揭过去的。   因而她在孟霜晚问安后,说了不到几句,便将话题引至了行宫上。   她先是提了车驾惊马一事。   说事情虽是突发,可身为皇后,事发之时,孟霜晚竟不在场,还是事后才从宫人那儿知晓,这便是她为妻的失职。   太后训话,孟霜晚自然不敢反驳,只得起身应下。   “母后教训得是,此事是儿臣的错。”   尽管在回程路上她根本就没去过天子车驾,是敏婕妤日日在上面待着,可这事她没办法说。   她若说了,在太后看来便是她推卸责任。   一旁的天子显然也知道她被训斥的冤,因而开口同太后说了句。   “此事与皇后无关,惊马之事实乃突发,谁又能提前得知?”他说着话题便拐到了敏婕妤身上,“幸而敏婕妤反应快,千钧一发之际她自己替朕挡了危险,眼下人都还在休养。”   也不知原本太后是怎么想的,她在听得陛下说了这话后,便说了句。   “吾先前便听说了,是敏婕妤救了驾,她眼下要静养吾也理解,救驾有功,吾今日一早便叫了人送了赏赐去。”太后说着话锋一转,“只是还有些事,吾前些日子听说后,觉得甚是离奇。”   天子闻言便道:“母后说的何事?”   太后却没直接说,反而唤了孟霜晚一句。   “皇后。”   孟霜晚指尖顿了顿,应了一声。   “儿臣在。”   “郑婕妤和季美人都是因为刁难敏婕妤而被罚,这事你可清楚?”   孟霜晚自然清楚,因而便说自己知道。   太后见她应下,声音霎时变得严厉起来。   “你既知晓,怎的还放任她们随意欺辱宫嫔,你这皇后就是这么当的?!”   孟霜晚闻言整个人一颤,也不敢再站着,忙福身回了句。   “母后息怒,儿臣有罪。”   一旁的天子也未料到太后会突然发难,看了眼对面的太后,接着起身将孟霜晚扶起。   “皇后先起来。”他说着转向太后,“母后莫要动怒,这些事跟皇后没关系,都只是郑婕妤二人自己所为罢了。”   然而太后却并不这样认为,她冷哼一声。   “皇后乃六宫之主,她既在这位上,便要担这份责,嫔妃有过,皆因她平日治理不严。敏婕妤不过刚入宫的嫔妃,得了圣宠入了天子眼是她的本事,陛下莫说晋她为婕妤,便是直接坏了规矩,晋她为四妃之首,那也是天子旨意。旁的嫔妃再眼热,心中不忿,皇后身为国母也应当及早发现,将这些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事扼杀于摇篮之中,而不是放任自流。”   “她既管不了,便是她失职,陛下难道觉得吾说的不对?”   何止不对,其实就是借题发挥罢了。   天子这会儿才明白,原来太后根本是觉着他过于偏宠敏婕妤,但不便明说,便借着训诫皇后的由头,来劝诫他罢了。   这点孟霜晚也明白,可她没有办法辩驳。   在外人眼中她是皇后是国母,风光无限。   可实际上她在陛下和太后跟前,连多说一句话的权力都没有。   太后是陛下生母,要表达心中不满也只能以她为理由。   而她便是再委屈,也只能低头听训。   天子在发觉太后其实不满敏婕妤后,便不由地替对方解释了一句。   “母后,敏婕妤并未和旁的嫔妃争风吃醋,相反,她时常劝朕多去看看旁的嫔妃和皇后。”   他原只是这么一说,并未意识到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以至于孟霜晚听了后双眸忽地微睁,眼中流露出些许不敢置信。   而太后也是双眉微皱。   显然没想到一个嫔妃竟敢劝天子去多看看皇后。   这完全本末倒置了。 第十六章 轻拆轻离(一)   太后原是想借着孟霜晚的由头,让陛下知道自己对他如此宠幸敏婕妤不满。   她知道帝后之间感情甚笃,若她怪皇后,皇帝必定会出言解围,如此既留了皇后颜面,又能让陛下知道自己的想法。   可就连太后都未料到,不过短短两月,天子竟似中了敏婕妤的蛊一般,出口之言让人惊愕。   太后扫了眼福身的皇后,果不其然从对方脸上看见了不敢置信和惊痛。   想来适才陛下的话对她来说不啻于沉重的打击。   分明身为皇后,却敌不过一个嫔妃。   即便是太后本人,眼下心中也隐隐生出些不忍。   最终,她没有再苛责对方,只是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吾累了。”   今日她算是看出来了,敏婕妤在天子心中分量不一般。   有些事点到即止便罢了,再往下说,只怕陛下要不快了。   见状,帝后二人便告退离去。   天子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反而神色如常地牵起孟霜晚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长宁殿。   待到了长宁门外,天子方停下步子。   “适才你受委屈了。”他柔声道。   孟霜晚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半晌低声回了句:“陛下言重了,母后说的话都是臣妾该听的。”   即便她再如何装作不在意,可心中的委屈却还是有些显露出来,只是她并不说出口罢了。   天子见她这模样,心中涌上阵阵怜惜。   “你是朕唯一的妻,若是心中有什么委屈,只管和朕说便是。”   说着他将对方轻轻拥入怀中。   “和朕一道去紫宸殿可好?陪朕理政。”   先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天子在紫宸殿理政,孟霜晚在一旁陪着,偶尔替对方将批阅好的折子收拾摆放齐整。   而身为皇后,她也是后宫中唯一一个能入紫宸殿陪对方理政的人。   后宫不得干政这规矩并不适用于皇后。   毕竟皇后除了是国母,同时也是帝妻。   孟霜晚静静靠在对方怀中,并不作声。   她想到对方说的,自己是他唯一的妻。   这样的话陛下时常都会说,似乎在他的心中,这是个很重要的事。   曾经她在孟霜晚心中也很重要,因为这意味着她和旁的宫嫔不同。   可如今她慢慢开始不这么觉得了。   思及先前陛下待敏婕妤的一切,孟霜晚意识到,天子唯一的发妻,这样的身份,似乎也成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的存在。   她在一次又一次对天子的失望中,心早已慢慢变冷。   那唯余下的温度和期望,便是自己仍是陛下的妻。   她不敢想,若有朝一日这最后的一点期许都没了的话,她会变成什么样。   “梓童?”见她没动静,陛下微微低头,看着怀中的人,“怎么不说话?”   孟霜晚回过神,想起方才对方说的让她一起去紫宸殿的事,正要开口回应,却听得身后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   意识到有人来了,孟霜晚忙从陛下怀中退出,却没有放开被对方牵着的手。   “奴婢见过陛下、殿下。”来人是个宫娥,行色匆匆,清秀的脸上带着因疾步而来沁出的汗珠。   孟霜晚瞧着小宫娥有些眼生,可身边的天子却一眼便认出了对方。   “你是敏婕妤身边的?”   那宫娥忙应了声是,引得孟霜晚下意识看向陛下。   她没想到连她都不认得这宫娥,但陛下却记得清楚。   天子并未注意身边的人什么反应,只是看着那宫娥道:“何事如此慌张?”   竟直接找到长宁殿外了。   那宫娥才忙着说:“回陛下,我家娘娘适才喝了药休息,可谁知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梦魇着了,梦中不住地叫着‘陛下小心’,惊醒后头疼欲裂,身上的伤也隐隐作痛,娘娘想见陛下,奴婢、奴婢这才斗胆前来。”   这话说完,这宫娥来的目的也就很明显了。   她是来请陛下去承欢殿的。   尽管身边天子身边还有皇后,可她说的那番话却指向性极强。   敏婕妤是因着回宫路上救驾才受的伤,眼下梦魇中有喊着“陛下小心”,这分明便是提醒陛下救驾一事。   再加上陛下这些日子对敏婕妤的上心程度,听得这话哪有不去瞧瞧的道理?   因此,当听完这宫娥说的话后,天子双眉一皱,开口便道:“既如此,朕……”他说着顿了顿,显然想到方才自己跟皇后说的,两人一道去紫宸殿的话。   一时间,天子陷入两难之境。   一方面敏婕妤眼下确实需要他,可另一方面,他又和皇后有约。   那承欢殿的小宫娥见状,也不知想到什么,把心一横,最终壮着胆子又说了句:“陛下,婕妤娘娘确实很想见您!”   照理说,她这当着皇后的面请人的举动已是大不敬。   可谁让她的主子是前些日子救驾有功的敏婕妤,眼下又是如此情况,自然无人会计较她的举动。   而她这一句话,让天子双眉愈发紧皱。   半刻后,他似是做了决定。   “梓童……”   “陛下去看敏婕妤吧。”孟霜晚在他开口之前直接道,“她身上有伤,又做了噩梦,眼下应当最想看见的便是陛下。”   天子没想到她会忽然这样说,心中一直有些歉疚,因道:“可方才朕已经说了和你去紫宸殿。”   孟霜晚唇边扬起一抹浅浅的笑。   “和臣妾的约定是小事,眼下敏婕妤需要您,您去看看她,才能叫她安心养伤。”   说着,她手下微动,将从方才起便被对方握着的指尖一点点拉出。   “臣妾也一直惦记着敏婕妤的伤势,陛下去了记得替臣妾问句好。”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是和以往一样的贤淑温良,唇边的笑恰到好处,叫人跳不出错来。   而那从对方掌心之中抽回的指尖,也隐在了宽大的袖口之中。   秦淮瑾看着她的模样,不知怎的,整个人有瞬间的晃神。   【陛下的手,臣妾会一直牵着,永远不会主动放开!】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眼前的人说了句话,于是下意识问了句。   “梓童你说什么?”   孟霜晚一怔。   “陛下?”   秦淮瑾猛然回神。   他好像,又幻听了。   方才那声音,分明就是皇后的,可印象中对方从未说过那句话。   且又不是这会儿说的。   秦淮瑾眼神暗了暗,接着看了眼那仍跪在地上的宫娥,开口道:“朕去承欢殿看看,过会就回紫宸殿,到时你再来。”   这句话他是对孟霜晚说的。   对方听了他的话后,带着笑点点头。   “好。”   她应的很快,心中却清楚,陛下这一去,只怕很长时间都不会回紫宸殿了。   天子这才叫那宫娥起身,接着又和孟霜晚说了几句后,才摆驾往承欢殿去。   在离开前,他不知怎的,忽地转头,往后面看了眼,恰好和福身说“恭送陛下”的孟霜晚四目相对。   对方眼见他回头,匆匆低下了头。   可她方才的眼神,却刻入了秦淮瑾心间。   那是一种,淡漠到甚至虚无的眼神。   是他从未在自己皇后眼中见过的。   想到适才孟霜晚将指尖从他掌心之中抽走的瞬间,他心中忽而涌上的怔愕,再联想到她的眼神。   没来由地,秦淮瑾整个人有些说不出的慌乱起来。   另一边。   承欢殿寝殿中,敏婕妤躺在软榻之上,整个人半靠着。   她的神色有些憔悴,如水的眸子中还带着一丝后怕,即便已经从噩梦之中惊醒许久,她的呼吸还是没能平静下来,显得有些沉重。   身边秀鸢正替她揉着发胀的额头,下首的宫娥正回话说已经叫了人去长宁殿请陛下了,陛下应当很快就来。   敏婕妤听得长宁殿,整个身子一滞。   她知道,帝后今日一道去长宁殿问安,正是因着如此,她才会做噩梦。   此时,她的脑中闪过零碎的画面。   狠厉的斥责、森然的双目、讥讽的笑声、死亡笼罩的阴影和临死前的痛苦。   这些情景一一浮现,让敏婕妤再次喘息起来。   她的指尖狠狠掐入自己掌心之中。   长宁殿……   她将这三个字在心中反复念着。   当初她被赐死,便是帝后同去了长宁殿后下的旨。   那样决绝,连一丝翻身的机会都不给她。   “娘娘?”秀鸢见她变得有些激动起来,不由地开口唤了她一声。   敏婕妤思绪回来。   她平复了下心情,忽然想到什么。   “方才我梦中是什么样的,可有说了什么?”   她记得,自己在梦中状如疯子一般地求着那人不要揭发她,留她一条命。只是后来没能如愿,于是她终于忍不住嘶吼咒骂起来。   敏婕妤不知,自己梦中所言有没有喊出来。   那样的话若是叫人听见,便是大不敬之罪。   适才她休息是寝殿内唯有她、秀鸢和那小宫娥。   秀鸢闻言不敢回答,只说了句没什么奇怪之处。   可敏婕妤却瞧出来她在说谎,于是看着那宫娥道:“你说。”   那小宫娥被点名,更加不敢多言,便也学着秀鸢一样,说敏婕妤入睡时什么都没说过。   她的回答敏婕妤显然不满意,于是冷笑一声。   “我问话都不说,如此不听话的奴婢,留在承欢殿也无用,倒不若打发了送去奚官局。”   那宫娥一听得奚官局三字便慌了,忙跪地磕头,喊着“娘娘恕罪”。   敏婕妤却没理会她,只是等她磕得额头沁出血迹后方开口。   “在给你一次机会,我要听实话。”   小宫娥没办法,为了不没入奴籍,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娘娘,方才您入睡时,曾、曾叫了皇后殿下的名姓,还……”   “还什么,你快说!”敏婕妤声音一厉。   小宫娥于是把心一横,猛地闭眼迅速道:“您还诅咒皇后殿下不得善终!”   敏婕妤听后指尖狠狠一攥。   果然,她梦中的话被她喊了出来。   那重生后日日夜夜压在心中的恨意,已经慢慢开始浮现出来。   她不由地揪紧自己的上襦,胸口之处变得闷痛起来。   她始终记得,当初若非皇后揭穿了她,且执意告知陛下,她也不会落得个惨死冷宫的下场。   明明……只要皇后她当做不知,放她一次,她就能活下去,而不是被一杯鸩酒夺了性命。   破败不堪的冷宫中,她就那样被逼得饮下鸩酒,在五脏如烈火灼烧般的摧心折骨般疼痛中,生生熬了几个时辰才最终断气。   若不是皇后,她何至如此!   因此从重活那日起,她便下了决心,定要让皇后也尝尝她当初的痛苦!   ——可眼下还不到时候。   深吸口气,她将满腹的恨意压下,看着那宫娥的眼神却多了死阴冷。   恰在此时,殿外响起内侍的唱和声,是陛下到了。   敏婕妤于是起身迎驾,秀鸢跟着她一道出去,那宫娥则被留在了殿内。   在跨出寝殿的瞬间,敏婕妤对着秀鸢低声说了句。   “刚才那宫娥,我不想再看见。”   她信得过秀鸢,因为这是她从本家带来的丫头。   可那宫娥既听见了她梦中所言,便彻底留不得了。 第十七章 轻拆轻离(二)   夏秋交界之际,皇城之中暑热稍稍散去,却也不到彻底凉快下来的日子。   比起在行宫,这里要热上不少,好在皇城储冰量要多得多。   只是今日敏婕妤并未在自己的承欢殿中待着。   她身上的伤好了□□成,照理应在殿中好好休息养伤,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在陛下来瞧她时,非要缠着对方去太液池。   说是这两日尚食局新制了安宁黄芽,她尝了觉着味道甚好,因而便想着亲自泡茶给陛下。   天子听了她这话,也没拒绝,反而欣然同意。   同时似是想起什么,又接了句:“爱妃会的倒多,这后宫之中,皇后煮茶的手艺堪称一绝,今日朕也常尝尝爱妃的手艺。”   敏婕妤闻言一顿,接着笑道:“妾的手艺怎能同皇后殿下相比?不过煮着玩罢了。”   她不会让天子知道,为了今日她准备了多久。   叫人将早已备好的琉璃茶器和安宁黄芽带着,敏婕妤便随着天子的小玉辇去了太液池。   尽管已经圣宠至此,可在宫中时,天子小玉辇敏婕妤始终没有乘坐的资格。   依着规矩,那是唯有皇后才能和陛下同乘的。   而先前从行宫回来时,即便她因着救驾受了伤,在经过丹凤门时,她还是一样要强撑着伤体回到自己的车马中。只因丹凤门正门入内乃天子驰道,唯有皇后才能在和天子同乘时由丹凤门过。   她再得宠,也无法越过这些规矩去。   坐在自己的轿辇中,敏婕妤眼神一直盯着前方的小玉辇,眼底神色变换,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刻后,众人到了太液池。   太液池清风拂面,水波潋滟,靠中的位置有一道长廊将池的两边连接起来,长廊中间,是一座精心雕琢的凉亭。   宫人将一应茶器在亭中放好,接着退至一旁,静待天子和敏婕妤的到来。   很快,两人便到了地方,天子在亭中随意落座后,敏婕妤便坐到了他的对面。   “陛下为何看着妾?”眼见对方唇边含笑看着自己,敏婕妤不由地有些羞涩地开口。   天子便道:“朕还是第一次见你煮茶,自然要好好瞧瞧。”   敏婕妤耳尖一红,没再回复,反而认真开始煮茶起来。   她的十指如青葱,指甲精致如贝,执壶投茶,举杯洗茶的动作之间显得十分赏心悦目。太液池中吹来的微风,将她鬓边的一缕青丝吹起,水样的双眸偶尔轻眨,红唇边一抹浅笑始终挂着。   半晌后,氤氲的雾气缓缓腾升而起,显得她灵巧娇俏的面容若隐若现。   秦淮瑾看着她的动作,又透过缭绕的雾气,渐渐有些晃神。   眼前这个身着云水色衣衫的女子似乎慢慢变成了另一个人。   尤其是那凤凰三点头时微微曲起的指尖。   这样细小的动作习惯,是秦淮瑾看惯了的。   尽管知道这不单单是皇后会有的习惯,可眼下在敏婕妤身上看见,还是让他从心中生出些说不清的郁燥。   他原本不欲在意,可当敏婕妤将煮好的茶推至他跟前,接着说了句:“妾借这一杯安宁黄芽,祝陛下岁岁安宁。”   这话说完,秦淮瑾感觉自己的额间一痛,仿佛什么扎入似的。   【这杯安宁黄芽,蕴含着臣妾心意,愿陛下岁岁安宁。】   恍惚中似乎又听见了一个声音说了什么,可回过神后却一下想不起来了。   秦淮瑾缓了缓,接着低头看着眼前的琉璃杯。   黄绿明亮的茶汤中有丝丝银毫漂浮,茶气带着淡淡的花香,显然是上品,做工精致的琉璃杯将安宁黄芽的茶汤特色愈发显出。   可秦淮瑾心中的郁燥却原来越明显。   他又看了眼面前的人。   分明是不一样的长相,可方才的行为举止却全都带着另一人的痕迹。   “陛下……”敏婕妤似乎看出了天子心中的不豫,小心地开口,可还没等她说什么,便见对方忽地抬手,将琉璃杯拿起,接着一饮而尽。   “婕妤煮茶的功夫到底不如皇后,日后还是要多用些心思。”将手中的琉璃杯放下后,天子眼中暗沉一片,“还有,朕不喜欢自以为是的人,婕妤做好自己便是。”   说完,天子霍然起身,也不待敏婕妤再开口,便径直离开。   原本跟在天子身边的人也匆匆跟了上去,半晌后,凉亭中便只余下了敏婕妤和她的大宫女。   眼见天子起驾离开,秀鸢这才忙着上前。   “娘娘。”她显然有些懵,“陛下这是怎么了?”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生怒了,还有那句“自以为是”是什么意思?   然而敏婕妤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跟前的茶器,脑中浮现了一些画面。   上一世差不多便是这时候,那时刚入宫两个多月的她只得了一回侍寝的机会,却因着没经验,并未入了陛下的眼。而从行宫回来后不久,她因着无趣便独自来太液池闲逛,恰好撞见帝后于太液池中的凉亭中煮茶谈天,两人瞧上去般配极了。天子更是喝了皇后亲自煮的茶后赞不绝口,看上去便是一对璧人。   彼时她还只是个小小的才人,在瞧见天子对皇后的温柔后,歆羡不已,便偷偷躲在一旁,瞧了许久。   也就是那时,她听见了皇后说的那句话。   岁岁安宁。   她不是很懂茶,可那一天却不知怎的,暗自几下了皇后所用的茶器和所泡的茶,和那句话。   重来一次后,她借着上一世的记忆,将自己塑造成了陛下有兴趣的模样。   郑婕妤善舞,她便努力练舞,原来的季修仪善歌,她便努力学歌,周选侍回程因着救驾而晋位,她便夺了对方的机缘。   她原本因着这些,得了陛下的盛宠,甚至连皇后的风头都越过去了。   可她觉得不满足。   她始终记着,上一世,皇后才是陛下心中的软肋。   六宫之中,所有的嫔妃揉在一起,都抵不上皇后一人。   敏婕妤知道,若只是模仿旁人,她在陛下心中终归只是普通的嫔妃。   所以她今日才冒了次险。   她以为,这些日子的相处,陛下对她应当有些许情谊,可直到刚才,在看见陛下眼底的寒意时,她才意识到。   在陛下眼中,她和皇后完全是天壤之别。   她不过稍稍模仿了皇后的举动,便让天子生了大怒。   尽管并未表现出来,可敏婕妤看得出,天子对她的行为十分不满。   这也意味着,在陛下心中,她只是个嫔妃。   她要得到陛下的怜爱,便只能费尽心思地去讨好,去投其所好。   她如今能盖过后宫任何人,和终归越不过皇后。   思及此,敏婕妤握着杯子的指尖一点点收紧。   只要皇后还在一日,陛下便始终只会将她当成取乐的玩意。   这样下去,她迟早走回上一世的老路。   敏婕妤的视线慢慢变得幽暗起来。   上天既给了她重活的机会,她便要牢牢把握住!   .   自回宫后,孟霜晚便好些日子未侍寝了。   一来陛下时常去敏婕妤处,二来她不知怎的,心中似乎慢慢不愿意接受陛下了。   这样的念头自陛下拿了那支敏婕妤挑的发钗来给她时便已经生出了,之后的种种愈发加深了她的想法。   好在那之后的时日陛下也没怎么来过她这儿,有时偶尔过来,她也总是找些理由避了过去。   因着次数不多,陛下便也没多想。   这一日,孟霜晚在自己寝殿中正看着书。   行宫之后,她想起幼时那些跟兵法相关的记忆后,便逐渐对这些开始重新上心了。   好在当初嫁入东宫,外祖父那边说什么都要母亲将这些兵书作为嫁妆给她带来。尽管已经十余年没再接触,可当她再次翻开的时候,脑海中所有关于这些的记忆便又变得鲜活起来。   有时她看得时辰太晚,还要若月来提醒才肯放下。   今夜又是如此,她从白日一直看到了夜幕落下,就连晚膳都是在寝殿中用的。   原想着再多看几页便休息。   谁知忽然便听得说天子驾临。   孟霜晚听后先是一怔,接着回神叫人将兵书收起,自己起身迎驾。   在往外走的时候,心中有一丝遗憾。   陛下的到来提醒了她,如今的她是大恒国母,职责是管理六宫,做好皇后的本分。   而那些兵书之上精彩绝伦的兵法和典故,全都和她没有关系。   她这一生,都会困在深宫之中,面对无休止的争斗。   “怎么亲自出来了?”在瞧见她后,天子轻轻拉住她的指尖便往寝殿内去。   孟霜晚由着他的动作,口中回道:“陛下驾临,臣妾自然要迎驾。”   天子闻言轻笑一声。   “朕理政有些累了,想念梓童煮茶的手艺了,因而便来长安殿瞧瞧,看有没有这个荣幸,让梓童替朕煮茶。”   孟霜晚并不知白日发生的事,闻言便应了声。   “陛下既想喝茶,臣妾自然愿意。”   因叫人备了茶器。   不一会儿便有宫人入殿,将一切准备好。   “你们都下去。”   天子一句话,殿内候着的人尽数应诺退下,唯余下孟霜晚和他二人。   孟霜晚见状顿了顿,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可她没表现出来,只是看着眼前的茶器,接着纤细的指尖伸出,开始煮水洗茶。   秦淮瑾坐在她对面,深邃的双目看着她轻缓优雅的动作,眼中柔情一点点晕开。   “说起来,朕也许久未曾喝过梓童煮的茶了。”他的声音缱绻低柔。   孟霜晚因着他有些深情的语调而微微一顿,却又很快回神。   “陛下若是想,日后随时叫臣妾便是。”她说着指尖微微曲起,执壶于杯中做了个凤凰三点头,而后分茶于杯,又将杯葵口杯推至对方跟前,“只是眼下夜深了,陛下要少喝些,否则该睡不着了。”   “无妨。”看着她方才的动作,秦淮瑾心情愉悦,他略一摆手,接着声音带了些说不清的暧昧,“睡不着也好,梓童今夜陪朕可好?”   这话说得隐晦,可孟霜晚细细一想却明白了。   陛下这是要她侍寝!   闻言,孟霜晚整个人一滞,抬首时恰好落入对方愈发暗下来的双目中。   那眼神仿佛带着细细密密的网,将她一点点网入内,缠绕起来。   孟霜晚手下一颤,指尖原本握着的公道忽地掉落,砸在茶盘之上,将所有茶器砸得碎片四溅,滚烫的茶水也洒在她的手背之上,灼烧般的疼痛蔓延开来,让她下意识叫了一声,收回了手。   秦淮瑾见状脸色微变,接着忙起身。   “梓童,有没有事?”   这场景太过熟悉,和先前在行宫时孟霜晚手上几乎一样。   唯一的区别便是。   那回她是故意伤了自己,这回却是意外。   可最终结果都一样。   她受了伤,便不能再侍寝。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第十八章 轻拆轻离(三)   这几日宫内都在传一件事。   敏婕妤失宠了。   也不知是谁先传的,只是忽然六宫中都有了这风声。   具体表现在,陛下这几日没再去过承欢殿,反而开始召旁的嫔妃侍寝了。   众人不知道究竟是因着什么,唯一知道的,陛下最后一次见敏婕妤是两人去太液池。   那之后敏婕妤便没再面圣。   虽然打听不出究竟发生什么,可这情况也算是让后宫的嫔妃们打心底里高兴了一番。   这两月来多数嫔妃都因着敏婕妤盛宠而心中不满了,毕竟因着敏婕妤,陛下已经许久不入后宫了。   眼下敏婕妤失宠,她们的机会便又来了。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中秋夜宴。   和元正、冬至夜宴不同,中秋宴不设外宴,仅办内宴。   不宴请朝臣宗亲,只是在清晖阁中六宫嫔妃聚聚罢了。   太后陛下也会来。   原本这样的夜宴不过众人聚聚说说话便过去了,可这回的不同。   敏婕妤失了圣心到中秋不过几日的时间,六宫中那些原对她心中有怨的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眼下得了这机会,岂能放过?   因而有些便趁着帝后和太后还未到清晖阁前便故意去她跟前讥讽。   说的什么倒也不甚要紧。   左不过一些发泄嘲笑的话。   敏婕妤也沉得住气,在众人的讥笑声中完全不反驳,反而默默落座。   这时,有眼尖的嫔妃瞧见她身上的那串短璎珞。   “这璎珞不是德妃娘娘的吗?”那人仿佛抓住了什么把柄一般,声音略提高了些,“婕妤怎么会有这东西?”   原本在前方坐着哄着三皇子秦德妃闻言便转过头,视线落在敏婕妤身前,果不其然瞧见她间色掐牙上襦前是一串羊脂玉刻鸳鸯嵌翡翠珍珠短璎珞,和她的那副几乎一模一样。   而先前那开口的嫔妃见秦德妃看了过来,便忙着道:“德妃娘娘,这敏婕妤身上的璎珞竟和您的一样呢。”   她话没说的太明白,可在场的人都听得出,她这是在暗示敏婕妤偷盗。   然而秦德妃不似她那般消息不灵通。   尽管去行宫的时候秦德妃因着三皇子留了下来,可她也知道,在行宫时皇后将那璎珞的另一幅给了敏婕妤做贺礼。   只是这事留在皇城的一些低位嫔妃不知罢了。   因而眼下见了,秦德妃便知这便是当初的那副短璎珞。   她于是没说什么。   尽管她知道敏婕妤那璎珞的来历,可她并不打算出言解释,毕竟她也不喜欢对方,为何要替对方解围?   因而瞧了一眼后,她收回视线,继续哄着三皇子。   而先前那嫔妃见了秦德妃这态度,还以为自己说的没错,便愈发得了意,开口便说敏婕妤的璎珞来路不明,要她褪下来还给秦德妃。   旁的嫔妃有清楚缘由的也没人开口,谁都乐得瞧热闹。   敏婕妤自然不同意,而她身边的秀鸢直接挡在她跟前:“这是皇后给我家娘娘的!”   那嫔妃听后并不信,还要再开口时,却听得殿外有动静。   原来是帝后到了。   众人于是忙收起看热闹的神情,齐齐迎驾。   待帝后越过众人在上首落座后,天子开口叫众人齐声归座。   “太后身子忽然不适,今日便不来了。”   天子先是解释了这么一句,接着又吩咐开宴,而后才问了句。   “朕方才在外听得有喧哗之声,还提到了皇后,怎么回事?”   那方才出言刁难敏婕妤的嫔妃闻言整个人先是一滞,接着想到自己又没错,便忙开口将事情原委说出,末了还补了句:“敏婕妤不知何时盗了那德妃娘娘的璎珞,还请陛下殿下彻查。”   她话说完后便感觉到整个清晖阁内氛围变得有些凝滞起来。   上首的帝王过了半晌才沉声开口:“皇后怎么看?”   孟霜晚也没想到短短这么一会儿竟会发生这样的事,于是道:“林美人误会了,敏婕妤的璎珞是本宫在行宫时送她作为晋封贺礼的,和秦德妃的那副原是一对。”   林美人这才知道自己闹了个大乌龙,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回过神来后忙跪下道:“妾无知,望陛下殿下恕罪!”   天子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眼神有些冷。   皇后倒轻声道:“你原也是不知,此时怪不得你,只是敏婕妤受了些委屈,你敬她一杯算请罪了。”   林美人闻言忙应声,接着便起身到敏婕妤跟前敬酒道歉。   敏婕妤也显得大度,并未和她多计较,而是笑着喝下了那杯酒。   一场乌龙便这样过去了。   而从这日起,六宫众人都知道了皇后曾赐了一副和秦德妃一样的璎珞给敏婕妤,尤其是那之后敏婕妤日日都戴着。   这场小风波过去后,嫔妃们便都在暗自观察天子的举动和神情。   尽管她们早已知晓敏婕妤失了宠,可谁都想亲自确定是不是真的。   结果果真如传言所说,陛下全程都没瞧过敏婕妤一眼。   就连先前那璎珞风波时,陛下都只是让皇后出手解决的,而宴中更是只和皇后说着话。   见状,众人心中雀跃不已。   在她们看来,这是陛下已经厌倦了敏婕妤的征兆。   于是一个个都开始大着胆子和陛下搭话。   只是天子并不怎么理她们,不过偶尔回应一句,多数时候还是和皇后沟通。   他看向皇后时的眼神和看旁的嫔妃完全是两副模样,这样的场景对宫中的老人来说简直太熟悉了。   在敏婕妤未入宫时,天子无论在何种场景,都对皇后这样特殊,正因如此,才会有帝后鹣鲽情深的说法。   而比起敏婕妤,诸嫔妃却并不嫉妒皇后,只因她是国母,陛下唯一的发妻。   她们没有资格和立场去嫉妒。   更何况,如此场景,对于前些日子还盛宠的敏婕妤来说,只怕心中并不好受。   思及此,众人便都觉得心中顺畅起来。   有几个还悄悄往敏婕妤那里看去,想要看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结果如她们所想,敏婕妤双眉微蹙,一只手轻轻放在心口,脸色也有些苍白,似乎十分难过。   于是瞧见这一幕的几人心中越发高兴。   而众人的想法上首的帝后并不知,两人只是轻声说着话。   此时,尚食局的掌膳带着女史上了新的肴馔来。   当那放在甜白釉高脚盘中晶莹剔透,呈现点茉莉黄的糕点摆上来后,孟霜晚一下便来了兴趣。   “这是什么?”她夹了一块轻咬一口,清爽的酸甜味在口中蔓延开来,叫她有些惊讶,“这味道本宫还从未尝过。”   那掌膳便小心回道:“回殿下,这是司膳姑姑新研制的银杏糕。”   孟霜晚一听便道:“怪道本宫说从未见过,原来是新研制的。”   她说着又吃了一块,显然十分喜爱这银杏糕。   她说话时整个人显得鲜活极了,丝毫不像平日那端庄贤淑的模样,倒叫一旁的天子一时看得晃了神,接着方笑道:“梓童若是喜欢,明日再叫她们做便是。”   孟霜晚确实很喜欢,闻言正要开口,却忽然听得下方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于是下意识往下看去。   而众人也因着这声音被吸引过去,接着才发现,原来是敏婕妤手中的杯子不知怎的竟掉落在地,碎片四溅。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尤其是发现众人都往她这儿瞧了后又显得有些紧张,半晌后才起身请罪。   “妾方才一时手抖,扰了陛下和殿下,妾有罪。”   对她这番举动,天子并未说什么,他当然看见了敏婕妤脸上的苍白,却并不在意,以为她不过是因着砸了杯子而惊住了。   倒是孟霜晚,瞧了她半刻,又细细看了眼她的蹙起的眉心,最终开口问了句:“婕妤似乎身子不适?”   其实方才席间孟霜晚便有些看出来了,敏婕妤似乎对跟前的肴馔并不感兴趣,在用膳时也吃的极少,而对于一些偏荤腥油腻的食物她更是几乎没动过。   眼下她又不当心砸了杯子,脸色苍白,显然身子不适。   敏婕妤闻言犹豫了下,又小心地看了眼上首的陛下,在对上对方幽深的双目后,才缓缓开口。   “回殿下,妾实在用不下这些菜式,瞧着便头晕欲吐。”   孟霜晚闻言一顿,就连身旁的天子也稍稍往前,而下首的众嫔妃心中也想到一个可能,不由地睁大双目。   接着便听见敏婕妤慢慢说出那句众人心中隐约有了些眉目的答案。   “前两日妾难受不已,便请了尚药局的司医来承欢殿,司医说,妾已经……有孕月余。”   此言一出,原本安静的殿内霎时有些骚动起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似乎在谈论着什么。   而上首的天子还是未开口,反倒是皇后怔了怔后,又确认了句:“当真?”   “妾不敢说谎,尚药局司医处有妾的脉案可查。”   直到这时,原本一直没怎么理会敏婕妤的天子才笑了一声,显然很高兴。   “爱妃既是因着有孕在身,方才之事不过失手罢了,何罪之有?”他说着一抬手,示意身边的张彦去将人扶起,而后道,“先坐下说。”   敏婕妤起身重新落座后,天子便又问了她几句,结果发现日子确实没错,便笑得更开怀。   “宫中确实已许久不曾听得婴儿之声了。”   一众嫔妃见陛下如此高兴,便都起身恭贺敏婕妤。   只是每个人心中究竟如何想的便不知了。   而孟霜晚在短暂的惊愕后,也笑着说了句恭喜。   “婕妤入宫不过两月,便怀有帝裔,乃大恒之福。”   天子膝下一直子嗣不丰,因此敏婕妤这一胎确实值得庆贺。   恰好今日又是中秋夜宴,于是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庆贺敏婕妤的场合。   而今夜因着身子不适并未来的太后在听得敏婕妤有孕后也不再像先前那样不喜她,反而叫了人亲自送了贺礼去承欢殿。   因考虑到敏婕妤的身子,中秋宴也就没进行多久,很快便散了。   天子自然是去了承欢殿陪敏婕妤,旁的嫔妃各自回了自己的殿中。   孟霜晚在回去洗漱更衣后,整个人在寝殿中坐了许久。   敏婕妤有孕,她自然是高兴的。   因为那代表着陛下又快有新的孩子了。   可当喧嚣散去,她独自一人时,便又不由地想起往事。   她想到方才清晖阁时陛下听见敏婕妤有孕后那高兴的模样,指尖缓缓落在自己的小腹处,慢慢摩挲着。   当初听得她有孕时……陛下比这回要高兴数倍。   只可惜,她没能保住那个孩子。   自她嫁入东宫至今已经十余年,宫中皇子公主都有了,如今刚入宫两月的敏婕妤也有了身孕。   可她……却连能不能有孕都不知道了。 第十九章 轻拆轻离(四)   敏婕妤有孕,一时间成了六宫中最大的喜事,流水般的赏赐从紫宸殿到了承欢殿,陛下再次盛宠,不再召寝旁的宫嫔。   孟霜晚身为皇后,自然要备下贺礼。   和上回晋封不同,这回的敏婕妤是身怀有孕,为着避嫌,也为着减少日后不必要的麻烦,孟霜晚送出的东西都是不入口的,且都先交给了尚药局的人瞧了才往承欢殿送去。   她本人也去过一次,只是考虑到敏婕妤这时更需要静养,便也没多去。   晨省昏定自然是免了的。   毕竟宫中已经许久没有皇嗣诞生,谁也不想这时候出岔子。   太后也很重视敏婕妤这一胎,时常会叫了人去承欢殿瞧。   偶尔也会将孟霜晚召去长宁殿,除了嘱咐她多上心照顾敏婕妤外,也会提醒她身为国母至今无后的事。   孟霜晚不敢反驳,只能听训。   一连两日,她都在长宁殿听太后的教导和训诫,每次回到长安殿时,都显得有些疲惫。   这日,她又被召去了长宁殿,太后却一反常态地没有训诫她,只是跟她说,秋狝快到了,敏婕妤有孕在身,自然不能跟着去,她身为皇后要将宫中事务安排好,也要挑好照顾敏婕妤的人。   这些都是她分内之事,孟霜晚便一一应下,回到自己殿中后稍稍得以休息。   “殿下,太后娘娘的意思,秋狝的日子已经定下了?”方才在长宁殿时,若月一直在孟霜晚身边,因而回到殿中她才问了一句。   “往岁秋狝差不多也就是九月初,太后既说了,想必陛下已经定了日子。”孟霜晚道,“过会儿叫人去紫宸殿问一句,若是定下了,便早些准备。”   若月应了一声,接着便听皇后忽然开口。   “先前去尚食局的人没回来?”   若月闻言一愣,顺着皇后的视线看去,才发现炕几上并没有银杏糕的影子。   原来孟霜晚去长宁殿前,便派了人往尚食局去,概因她自那日中秋夜宴后,便对那新研制出的银杏糕念念不忘,每隔几日便会叫尚食局的人做了送过来。   今日她起身后又想起银杏糕,便早早叫了人去尚食局,只是不巧,太后恰好召她去长宁殿,因此她便想着回来再吃也是一样。   谁知回来后竟没看见银杏糕。   “许是有什么事绊住了,奴婢去瞧瞧。”若月说着便要出去,谁知还未到殿门,便见着了匆匆而来的云容。   “你怎么才回来。”若月见了她,忙一把拉住,“殿下方才还问呢……哎银杏糕呢?”   云容摆了摆手,同时叹了口气。   “没拿到。”   “什么?”   云容也不方便在殿门处说,便和若月一道入内,见了礼后,才对着皇后道:“殿下恕罪,奴婢没能拿到银杏糕。”   孟霜晚闻言便问:“怎么了?”   云容便将原委说明。   原来那银杏糕最关键的食材便是洞庭皇,这洞庭皇本就难得,今岁尚食局也没得多少,但用来制作银杏糕倒也够了。谁知前两日尚食局新调去的女史不当心,竟将大半的洞庭皇都弄坏了,因而眼下能用的也没多少了。   云容去的时候,尚食局的人告诉她,说剩下的洞庭皇全都做了银杏糕,可早已给出去了。   孟霜晚未料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一时间也有些无言。   倒是若月有些奇怪。   “便是剩下的洞庭皇不多了,若是殿下要,也应当先给殿下,怎么尚食局竟用已经给了别人来搪塞?”   若月说的没错,自家主子是皇后,除非那银杏糕是太后或陛下要,否则旁人都越不过皇后去。   究竟是给了谁,竟叫尚食局的人连长安殿的面子都不给?   云容闻言正要开口,却见一小宫娥快步入内,说是御前来人了。   “快请进来。”孟霜晚听后也暂时顾不得问银杏糕的事,示意云容和若月噤声,而后便叫人将御前的人请了进来。   这回来的倒不是张彦,而是御前的一位内侍。   对方入殿后先是见礼,待皇后叫他起身后方再次拱手道:“殿下,才刚陛下口谕,叫臣来传旨晓谕六宫。”   孟霜晚闻言便赶紧起身接旨。   那内侍这才将陛下口谕说出。   一应溢美之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晋敏婕妤为昭仪,位列九嫔之首。   这是个相对特殊的位份。   旁的品轶,若是同品有封号便以封号高半品,若无封号便同级。   可偏偏昭仪这位置,居九嫔之首,便是没封号也比同为正三品的品轶高半品,更不用说敏婕妤还有封号,眼下她直接压了郑婕妤和慕充媛一品。   而原本六宫之中,九嫔之上唯有秦德妃和皇后。   如今敏婕妤入宫不到三月,便一跃成了宫中第三人。   莫说旁人,就连孟霜晚都觉得有些惊讶。   她因看着那内侍问了句晋位缘由。   而后方知,陛下此刻正在承欢殿,晋位一事是在听了侍御医说了敏婕妤……敏昭仪这一胎为皇子后才下的晋封口谕。   至此,孟霜晚才明白为何陛下忽然要晋封敏昭仪了。   原本有孕就该晋位,但前些日子陛下并无动静。   想要也是想等着看敏昭仪这一胎究竟是公主还是皇子。   眼下确定是皇子了,自然要给她殊荣。   昭仪一位,几乎将六宫之中所有的嫔妃都压了下去。   在叫人送走那内侍后,孟霜晚还有些沉浸在晋位一事上,而一旁的云容见状便想悄悄出去。   结果刚走了没几步,便听得皇后出言叫她。   “云容,你实话告诉本宫,六尚局那银杏糕,都给了谁?”   孟霜晚并不笨,她其实想得到,若银杏糕是给了陛下或太后,云容只怕一入殿便会告知她也,不会似方才一般遮遮掩掩,脸上还带着为难的神情。   唯一的可能,便是那银杏糕给了嫔妃,还是云容不知如何开口嫔妃。   果然,在听了皇后的话后,云容犹豫半晌,最终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殿下,那银杏糕,六尚局说是给了、给了承欢殿。”   孟霜晚一听心道果然如此。   而一旁的若月闻言微微睁眼,有些不敢相信。   “全都给了承欢殿?”她问道,“你没告诉六尚局的人说是殿下要的吗?”   就算是敏昭仪想吃,也不用都拿走吧?   然而云容的神情更为难了。   “奴婢说了,可六尚局的姑姑说,这是陛下的意思,叫把剩下的银杏糕都送去承欢殿,旁人……旁人可以暂时先缓缓。”   “缓缓?”若月显然不高兴,“你也说了,那洞庭皇今岁就得了这么些,还没保存好,余下的那点全做了银杏糕,这会子都送去了承欢殿,再缓不就要等到明年了?”   “奴婢也是这么想的,可六尚局那边怎么也不肯松口,说是陛下的旨意,她们不敢违抗。殿下若是想要,便……”   “便什么?”孟霜晚问。   “……便去找陛下。”   若月简直气炸了。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她怒道,“这起子眼眼界窄的,怕惹了陛下生怒,连殿下都敢怠慢!”   “好了。”见她这样激动,孟霜晚徐徐开口,“不必生气。”   “六尚局说到底也是忠于陛下,陛下的旨意她们又怎么敢违抗?”   如今敏昭仪身怀有孕,又是盛宠,自然什么都紧着她来。   若是往常,孟霜晚便也算了。   可她真的很喜欢那银杏糕,否则也不会隔几日便叫人去尚食局。   再者,这回她也不知怎么想的,心中竟生出了一点莫名的心思。   若是她主动去找陛下,陛下会不会松口?   这样想着,她于是看着若月说了句。   “若月,你亲自去一趟紫宸殿,看看秋狝的日子陛下是否已经定了。还有……”她顿了顿,“你告诉陛下,本宫很喜欢那银杏糕。”   旁的她没再说,但若月一听便明白了,应了声后便匆匆出去了。   留下的云容看着她,半晌后才开口:“殿下,那银杏糕吃不到便罢了,您何必……”   她想说何必去找陛下。   这样未免显得有些卑微了。   仿佛和个嫔妃争什么一般。   云容既会这样想,旁人同样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孟霜晚显然也知道这点,可她没解释。   她只是合上眼,身子往后轻轻一靠。   落在膝间的指尖却下意识地在裙裳上婆娑着。   此时她想起了当初去行宫的那一幕。   陛下将她爱吃的荔枝冻给了当初还只是个才人的敏昭仪,还是叫人亲自送了去的,而她都只能自己去天子车驾吃。   如今她和敏昭仪对换,陛下会在明知她很喜欢银杏糕的情况下,从敏昭仪那将银杏糕拿来给她吗?   这一点她自己都没有把握。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若月面色难看的回来。   “殿下,秋狝的日子已经定下了,便在九月中旬。”她先是说了秋狝的日子,而另一件孟霜晚交代的事,她似乎并不想说。   “银杏糕呢?”直到孟霜晚主动问了句。   若月抿唇,好半晌后才低着声,十分不满地开口:“奴婢跟陛下提了,可陛下……陛下说眼下敏昭仪正在孕中,旁的都用不下,独独对那银杏糕还有些胃口,所以让殿下您再看看旁的糕点,莫要、莫要和敏昭仪争。”   这话说完,若月便不愿再开口,显然很生气。   而云容也有些震惊。   “陛下果真这样说?让殿下不要和敏昭仪争?”   然而若月却不想再说话,只是气愤地站在一旁。   而听了这些话的孟霜晚不知在想什么,几息后忽地笑了一声。   “呵。”   同样的情况下,陛下却做出了不同的决定。   她其实要的也不真是那银杏糕,不过是想要一个结果罢了。   可她早该想到的。   这结果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   只是她自己……还在抱着希望。 第二十章 轻拆轻离(五)   将三皇子哄睡着后,秦德妃才坐到妆奁台前,任由身边的宫娥替她卸下钗环。   “娘娘,明日晨省您要戴哪副头面去?”   大宫女一面替她净面,一面问道。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小宫娥,手中捧着各式朱钗发簪、环佩臂玔。   秦德妃半晌后才睁眼,看向这些做工精美的首饰。   她每日入睡前都要叫人备好第二日去长安殿晨省时所穿戴的衣物和首饰,皇后待她比旁的嫔妃优容一些,她自然要尊重皇后。   视线略扫了扫,她忽然想起什么,因问:“当初皇后殿下赐的那副翡翠璎珞呢?”   大宫女忙回说在库房守着,又问她是否叫人取了出来明日戴着。   秦德妃略想了想,刚说了句“叫人去拿出来……”,话音未落,又忽然改变注意。   “就这个吧。”她指尖在小宫娥手上的托盘指了指,停在一对白玉梳子背上。   大宫女应了句后,便又问:“那璎珞……”   “先放着吧。”   待收拾好后,秦德妃换了粉紫色的中单,轻着动作回到架子床上。   床上的三皇子睡的正香,梦中似乎感觉到身边的动静,不由地动了动,接着肉肉的小手一把抱住自己母亲的手,小嘴也不知在念叨些什么,一张一合的。   秦德妃见状心都化了,轻轻摸了摸自己儿子的小脑袋,接着吩咐熄灯。   大宫女于是让方才那宫娥退了出去,自己留下值守。   那宫娥离开后,便直直往库房去,刚到房门前,便看见了在门外的人。   “咦,锦绣姐姐。”小宫娥显得有些惊讶,“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来库房?”   被叫做锦绣的宫女见状吓了一跳。   “我……”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奇怪,几息后才说了句,“我方才做了个梦,梦到库房失窃,醒了就来看看。”   小宫娥闻言没多想,只觉得好笑:“不过是梦罢了,姐姐也这样紧张。”   锦绣便道:“当然紧张了,这库房一直都是我看着的,若是失窃了,那我罪过便大了。尤其是皇后殿下赐给娘娘的那璎珞,可宝贵了,这几年我日日都要看一遍,确认没丢才放心。”她说着看向小宫娥手中的托盘,“把这些交给我吧,我正好进入清点看有没有丢什么。”   秦德妃每夜只会选一两样,旁的便会重新收入库房。   那小宫娥闻言便也不纠结,将手中的托盘递给对方后,又说了句“姐姐也早点休息”后才离开了这里。   而眼见她的身影走远后,锦绣才松了口气。   接着她便进了库房,约莫一刻后,才从里面出来。   手中的托盘已经不见,宽袖之中却变得有些沉甸甸起来。   她一只手压在身前,另一只手则挡住那有些鼓起的衣袖,先是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后,方匆忙着步子离开这里。   锦绣一路疾走,沿途特意避开了大道,而挑一些小路走,偶尔碰见有宫人来往,她便悄悄往暗处一躲,待人过去后才重新出来。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到了地方。   九仙门是皇城左上角最偏的一处,平日极少有人来往,周遭也有好几个废弃的殿宇,有时犯了错的宫嫔不被废位,便会被送来这里的殿宇,因而这地方也有个诨号,宫中的人都称为冷宫。   到了夜间,这地方面显得格外阴森,有人说曾听见过怨鬼的哭喊声,因而便也没什么人愿意来。   可锦绣是个例外。   她和旁的人不同,她每月初十都会来一趟九仙门,为的就是将手中的这些东西交给门外接应的人,让他们拿出去当掉。   但因着这些东西并不是她的,因此她只能小心地不叫人发现。   可这样始终不是长久之计,锦绣自己心中都清楚,总有一日会被发现。   可她眼下又无法收手。   因而只能月月冒着风险,每躲过一回,都仿佛劫后余生一般。   她以为自己这回还会和先前那样好运。   在到了九仙门的老地方后,她钻进了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方,将那里她原本用来遮挡的石头小心搬开,口中发出一点短促的声音。   显然,这是她和接应的人约好的暗号。   原本在听见她这声音后,那边接应的人应当给予回复的。   可今夜也不知怎么了,她等了好半晌都没等到。   于是便又喊了一声。   ——还是没回应。   眼见得时间一点点过去,锦绣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于是将袖中的东西再次揣好,用石头重新堵住,便钻出了草丛。   然后她就愣住了。   “……敏、敏昭仪娘娘。”看着眼前站着的人,锦绣瞬间全身的血仿佛冻住一般,愣在原地,回过神来后忙将手藏在身后,可因着动作过大,而导致袖中的东西掉落出来。   “叮——”好巧不巧,那东西恰好掉在了没有草的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锦绣于是更紧张了,她想要去捡,可敏昭仪却看了她一眼,直接让她整个人钉在原地不敢再动。   “我原是睡不着,便出来走走。谁知走着走着见着有个人影往九仙门来,便跟过来瞧瞧,没想到会撞见这么件事。”将那掉落在地的东西拾起后,敏昭仪细细看了看,“这珐琅流苏簪做工够精致的,我曾见德妃娘娘戴过。”   她说着看向锦绣:“锦绣姑娘,这东西怎么这时候会在这里?”   敏昭仪并未言明,可言语之间却让锦绣明白,她应当是知道了大半。   “昭仪娘娘!”半刻后,锦绣猛地跪下,将袖中的朱钗一并拿出,接着哀求道,“奴婢求您,不要告诉德妃娘娘!”   敏昭仪看了低头看了看她。   “看刚才的情况,想来你也不是第一次了。”   锦绣:“不,不是的,奴婢只是一时迷了心窍才会这样……”   她话未说完,敏昭仪便轻笑一声。   “早先有宫人回话,说九仙门外似乎有人影,我叫人去看了看,才发现确实有个人,问了后才知并非宫中之人。不知,他和锦绣姑娘有什么关系?”   锦绣闻言才知道,原来敏昭仪根本不是什么跟着她来了这里,反而是早就有备而来。   她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暴露的。   分明这么久了,宫中都没人发现,如今却被刚入宫不到三月的敏昭仪知道了。   可眼下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锦绣紧张的是自己这回能不能逃得过。   于是她忙哀求敏昭仪,说自己实在是没了法子才这样做的。   “半年前,家里给我写信,说母亲病重,若日日用人参还能吊着一口气,否则……否则便会没命了。”   “我只是个二等宫女,哪里来这么多钱买人参?实在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   她说着说着,不自觉流下泪来,并哀求着敏昭仪。   “娘娘,求您不要告诉德妃娘娘,如今奴婢家里都靠着奴婢了,若是奴婢没了,他们、他们……”   敏昭仪一直静静听着她说,直到见她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才轻叹口气。   “你若有困难,跟德妃娘娘说便是了,何苦做这样的事?一个不好便会没命的。”   “既如此,我也就当不知道。”她说着,“这些东西你先拿回去吧。至于先前你当出去的那些,若是能赎回的,便早早赎回,德妃娘娘库房东西虽多,可总有一日也会发现的,不要抱着侥幸之心。”   锦绣闻言先是激动地道谢,而听到最后两句时,便道:“奴婢、奴婢也只并非长久之计,可奴婢没银子,实在赎不回来。”   敏昭仪便笑了笑。   “这有什么?”她将锦绣扶起,接着道:“银子我给你便是。”   这会儿锦绣不觉得高兴了。   她听了这话后整个人一怔,脸上的泪还挂着:“娘娘?”   敏昭仪缓缓道:“赎回那些的银子我可以给你,包括你娘的药费我也可以替你出了,只要替我做一件事。”   锦绣:“什、什么事?”   敏昭仪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了两句,锦绣霎时睁大双目。   “娘娘,这……这奴婢可不敢。”   敏昭仪笑看着她。   “我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考虑,此事我可以当做不知道。不过那被我带走的男子,想来没有我这样的好心,无缘无故九仙门多了个宫外之人,总要交告知陛下的,若是那人将你供出,那我便没法子了。”   她这话意思很明确,就是逼锦绣就范。   可眼下这情况,锦绣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内心挣扎了半晌,最终看向敏昭仪。   “好,我做。”   .   再过几日便是去秋狝的日子,原以为敏昭仪有了身孕便不跟着一道去了,谁知她知道要秋狝后,便跟陛下说自己也想去瞧瞧。   说自己还从未见过秋狝是什么样的。   陛下原是不同意的,因为去秋狝的路上舟车劳顿,容易惊了胎。   可敏昭仪连着缠了陛下两日,最终让陛下松了口,带着她一道去。   她倒是高兴了,可孟霜晚这边要忙活的事便更多了。   带着一个身怀皇嗣的宫嫔,她一概安排都要小心再小心。   就怕出一丁点岔子。   身为皇后,若是敏昭仪因着这些事而出了问题,那责任便是她的。   因此这几日她都在忙着,从六尚局,到敏昭仪身边跟着去的人,她全都细细查过,又全都叫了人到跟前训示。   为的就是让这些人上心,切勿怠慢敏昭仪。   这日,她正跟尚寝局的人说着到了围场后,敏昭仪的帐子要如何布置,便见若月匆匆而来。   “怎么了?”孟霜晚看着她额间沁出的汗珠,“这样着急?”   若月喘了喘气,方道:“殿下,昭仪娘娘和德妃娘娘在太液池旁吵起来了,三皇子和周选侍也在!”   孟霜晚闻言一怔。   “什么?!”   什么事能牵扯这么多人? 第二十一章 轻拆轻离(六)   孟霜晚匆匆赶到太液池边时,便看见面色难看的秦德妃和身旁站着的周选侍。   而她怀中是脸上还带着泪的三皇子。   对面便是敏昭仪。   远远瞧去,敏昭仪正和秦德妃说着什么,可秦德妃看上去却并没有什么耐心。   她看了只是将三皇子护在自己怀中,看向敏昭仪的神情很不好。   “殿下,敏昭仪这是要处置周选侍。”若月跟在她身后说着。   来的路上,她已经告诉了孟霜晚事情的始末。   原来周选侍因着随居在秦德妃的清延殿中,自然和三皇子熟悉了,偶尔秦德妃不得空时,她便会自荐带三皇子出去逛。   今日自然也是如此。   只是未料到她带着三皇子来太液池边玩的时候,恰好遇见来池边散步的敏昭仪。   原本两者没什么交集。   可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最后闹起来了,敏昭仪以周选侍目无宫规、以下犯上为由要罚周选侍,而三皇子和周选侍关系好,自然不愿,结果在推搡间便不小心摔倒,掌心擦破了皮,登时便疼哭了。   而周选侍见状便护着三皇子,对敏昭仪越发不敬。   另一边,听说自己儿子受了伤的秦德妃匆匆赶来。   结果发现自己儿子被人欺负了不算,就连自己宫中随居的宫嫔也被人欺辱。   三皇子本就是秦德妃心头肉,丝毫容不得人动。   更不必提敏昭仪还打算越过她直接罚她宫里的人,两项相叠,再加上先前秦德妃就不喜敏昭仪盛宠,这口气自然咽不下。   恰好秦德妃又是个有一说一的脾气,因此便不管不顾地在这太液池便和对方争执起来。   也不知怎的,这事竟未闹到陛下跟前去,只是惊动了孟霜晚。   原以为依着先前的例子,这回只怕周选侍躲不过,可当孟霜晚到了跟前时,却听得秦德妃态度十分强硬地道:“敏昭仪眼下身怀皇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你别忘了,周选侍是我宫中的人,你无权处置她。”   “再者,你肚子里的是皇嗣,我的阿昭也是,你今日伤了我儿,我还未和你算,你倒算计起我宫里的人来了。”   言语之间都是对敏昭仪的不满。   而敏昭仪抿着唇,没再开口,倒是她一旁的秀鸢梗着脖子道:“德妃娘娘,周选侍惊了我家娘娘,幸而是没事,若是动了胎气,陛下知晓了……”   “陛下知晓又如何?”秦德妃显然不吃这套,“若是不满,咱们即刻去告知陛下,叫陛下来断。”   秦德妃可不像别人,因着敏昭仪怀了孕便讨好或害怕。   毕竟她也不是没子嗣傍身的人,敏昭仪这一胎是男是女,生不生得下来还是个未知数,有什么可忌惮的?   她这样想着,便打算叫人去告知陛下,谁知转头就看见了已经到了这边的皇后。   “不过小事罢了,怎的要惊动陛下?”孟霜晚说着看向几人,“事情的原委本宫已经知了大概。周选侍以下犯上,对昭仪不敬,罚俸三月,禁足半月闭门思过。……敏昭仪伤了三皇子,原应禁足,念在身怀有孕,便改为罚俸一月。”   “事情到此为止了。”她说着,声音变得有些严厉,“都是天子宫嫔,多少顾着些脸面,在太液池还当着三皇子的面争吵,像什么样!”   孟霜晚虽平日性子温和,说话也总是温言细语,可一旦严厉起来,身上国母的气质便会释放出来,叫旁人不敢轻易开口。   因此她话说完后,原本还怒上头的秦德妃便渐渐平静下来,而她又向来听皇后的,于是应了一声后,便不再说话。   周选侍本就没什么话语权,自然不敢做声。   孟霜晚便看向了敏昭仪。   她原以为对方会分辨几句,毕竟在敏昭仪看来,应当会觉得她在护着秦德妃。   谁知对方竟也没说什么,反而在大宫女的搀扶下,慢慢福身行礼。   “妾遵旨。”   孟霜晚见状心中有些微讶。   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将蹲下身子和伤着了的三皇子说了几句,又哄了几声,接着嘱咐秦德妃记得叫尚药局的人来看。   之后她便离开了太液池。   来之前她还想着,只怕不好解决,谁知竟没惊动陛下。   后宫诸事,若是陛下不插手,便简单多了。   回到长安殿后,她休息了半刻,接着似是想起什么,便问了句。   “云容呢,怎么不见?”   算起来一整日了,她都没见着对方。   若月便忙回了句:“她家里寄了信来呢,这会子她正在房中忙着写回信。”   孟霜晚闻言便笑了。   “她总说要在本宫身边伺候一辈子,其实心中一直记着家里人。每回收到信了,便挤出时间回信。”   “说起来,你和云容也到了要放出宫的日子了。”   若月和云容年岁差不多,不过差了几月光景,在她身边也待了很长时日了。   算算日子,也只剩下一年便到了要放出宫的年纪。   唯一不同的是,若月是孟霜晚自孟家代入宫的本家丫头,而云容则是她封后之后六尚局调了来的。   可这么些年,孟霜晚并未将二人区别对待。   若月和云容一样,都是长安殿的大宫女。   思及此,孟霜晚不禁有些感慨。   “日子过得真快,再有一年,你和云容就都要离开本宫了。”   若月闻言一愣,接着忙跪下。   “殿下,若月不想出宫,要一直陪着您!”   孟霜晚便摇摇头。   “傻姑娘,你总要归家出嫁,总不能一辈子陪在本宫身边。”   若月却坚定道:“若月不想嫁人,只想陪着殿下。”   孟霜晚看着她这坚定的模样,半晌笑了笑。   “罢了,还有时间,也不着急。不过云容那边可以提前准备着了,她若有心出宫,本宫求了陛下开个恩,提前放她也是可以的。”   若月闻言便也笑了。   “若真如此,云容只怕要高兴坏了。”   “哎,你可不要提前告诉她。”孟霜晚道,“待秋狝过后,本宫再去求陛下,得了准信给她个惊喜才好。”   “好,奴婢遵旨。”   主仆二人说着便都笑了。   而话语中心的云容还无知无觉,正在房中开心地给家里写回信。   .   另一边,清延殿。   秦德妃带着三皇子和周选侍回了宫中后,第一件便是叫了人去尚药局请司医   毕竟她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儿子。   司医来后仔细瞧了,便说三皇子手中的伤不过是皮外伤,将伤口清洗了,再按时敷药便会慢慢痊愈。   秦德妃听后才彻底放下心来。   叫人送走司医后,便亲自替三皇子换药。   可清洗伤口本就十分疼,三皇子又只是个孩子,因而被药水弄得哭爹喊娘,泪水汪汪。   秦德妃见了心疼得不得了。   在好容易替三皇子上好药后,便骂了句敏昭仪。   话刚说完,又因着想到儿子还在,便又收了声。   身边的大宫女轻声说周选侍还在正殿等着她,秦德妃于是看向自己儿子。   “阿昭乖,你先好好休息,母亲一会儿就来陪你。”   三皇子闻言自然不愿,秦德妃便不得不又是好一阵哄着。   直到对方哭得累了,慢慢睡去后,她才小心地将自己的袖口从对方另一只完好的掌心之中抽出,接着往正殿去   到了正殿后,周选侍早已等候多时了。   “你今日也受委屈了,怎么不早些回去休息。”在上首落座后,秦德妃看着下方的人,“皇后才刚下了旨让你禁足,你回了宫就往我这儿来,要是被皇后知晓了,我可保不住你。”   虽然在太液池时秦德妃是帮着周选侍的,可那是因着周选侍是她宫中随居的宫嫔,不能叫人越俎代庖随意处置。   否则单她带着三皇子出去还让三皇子受伤这一点,秦德妃便饶不了她。   因此眼下秦德妃也不怎么想和对方交谈。   而周选侍见了对方这副模样,忙开口告罪,刚一福身,便见上首的人摆了摆手。   “别来这一套,你有话就说,否则便早点回自己的西偏殿待着。”   正禁足着呢,胡乱瞎跑什么。   周选侍一下滞住,好半晌后才起身,接着道:“娘娘,妾也不是有心叨扰,只是有些话要和您说一声。”   秦德妃对她的话其实并不感兴趣,但也还是示意她说。   周选侍这才开口,缓缓将先前在池边敏昭仪身边宫女说的话复述了遍。   而秦德妃在听了她的话后,从原本的兴致缺缺,到后来的愤怒不已。   “她的人果真这样说??”秦德妃声音略提高了些,“待敏昭仪诞下皇子,便会取代我的阿昭成了陛下最喜爱的皇子,日后还要针对阿昭?”   “妾不敢信口胡言。”周选侍道,“三皇子当时在场也是听见了的,若非如此,妾又怎敢以下犯上,冒犯了敏昭仪。”   “好啊。”秦德妃冷笑一声,“不过刚入宫三月罢了,眼下有了身子便如此放肆嚣张,若是日后果真诞下皇子,这皇城之中,岂不没了阿昭的容身之地!”   周选侍便应和了声。   “娘娘,这敏昭仪心思大着呢,眼下宫中唯有三皇子一个皇子,旁的都是公主,如今敏昭仪有孕,她的眼中自然是冲着那太子之位去的。皇后殿下始终没动静,敏昭仪如今又盛宠,若是诞下皇子,届时再仗着陛下宠她,说动了陛下立太子,那时莫说三皇子,便是娘娘您……”   “我怎么!”秦德妃显然不悦,“她这胎生不生得下来还是另一回事,刚有孕便这般得意,也不怕胎死腹中!”   她这话一出,身边的大宫女猛地一惊,下意识喊了声“娘娘!”,而秦德妃显然也想到了自己所言不妥,于是便不再谈及这个话题。   同时看了眼下方的周选侍。   周选侍也是个知机的,见状只当没听见,转而说了句。   “妾瞧着敏昭仪似乎很是喜欢皇后给的那串璎珞,自那日中秋宴后,每每遇着她都戴着。”   秦德妃嗤笑一声。   “小家子气,好像谁没有似的。”   “娘娘说的是,这论时日,皇后殿下还是在她之前赐予您的,您也不似她那般招摇。”   “妾方才听得说,敏昭仪打算带着那璎珞一道去秋狝。”   “好了。”秦德妃似乎不想再听她说,“我乏了,周娘子回吧。”   周选侍见状不敢多言,忙起身告退。   而待她走了后,大宫女才往前几步,在秦德妃身旁低声道:“娘娘,方才您说的那话,周选侍不会说出去吧?”   “她不敢。”秦德妃道。   周选侍眼下在她殿中随居,若是方才那句话传出去一点儿风声,她自然知道是怎么传出去的,届时周选侍一个低位宫嫔,又如何逃得过她?   不过方才周选侍倒是提醒了她一句。   “你去库房告诉锦绣,过几日去秋狝,让她将那皇后所赐的璎珞准备好,到时一道带着。”   她就是见不得敏昭仪那得意的模样。   敏昭仪有的,她也有! 第二十二章 欲向谁分诉(一)   九月中,天子启程秋狝。   和去行宫不同,秋狝本身就不适合带太多嫔妃,因而这回去围场,除了皇后,跟着去的也只有秦德妃和敏昭仪了。   围场不比行宫,离皇城较近,不过几日光景便到了。   因着敏昭仪身怀有孕,所以出行前孟霜晚花了许多心思在这上面。   为的就是杜绝一切意外。   一路上舟车劳顿,好容易到了围场,她又叫特意吩咐了云容去敏昭仪帐中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得到没问题的回复后才略放下心来。   第一日便这么过去了。   围场条件不比皇城,也不似行宫,自然要略简单些。   因此孟霜晚只是略微洗漱便更衣,准备休息了。   恰好今夜值守的是云容,孟霜晚想起先前和若月说的,替云容去跟陛下讨个恩典的事,又想到对方前几日给家中写回信,因而躺在榻上时,她略测过身子,看着一旁正替她打扇的云容。   “本宫听说前几日你收到了家信,回信送出去了吗?”   云容原是认真替她打着扇,乍一听得这话先是一怔,回神后便忙着道:“回殿下,还没送出去。”   她告诉孟霜晚,原是托了人带出去给家人的,谁知那送信之人前几日不得空,她的信还未来得及送出便跟着一道来秋狝了。   孟霜晚一听便蹙眉。   “这事怎么不早说?又不是只有那一人可以送信出去,你早告诉本宫,本宫准了你的假出宫亲自递信又不是不行。”   原本那送信之人也只是将信件递至云容在宫外的远方亲戚,再由亲戚带回她家中。   宫人平日不得随意出入朱雀门,可凡事总有例外。   先前孟霜晚便应过云容出宫递信,因而她才会这样说。   “殿下是觉着没什么,可这样的次数多了总归不好,横竖只是迟几日将信送出去罢了,奴婢等得起。”   孟霜晚闻言轻叹口气。   “你总是喜欢将事情埋在心中,担心影响本宫。”   云容便笑了。   “奴婢是殿下的宫女,自然事事为殿下着想,否则如何对得起殿下这些年的恩情。”   云容原本不是什么好出身,当初不过因着家中揭不开锅了才选择入宫为婢,她幼时做惯粗活,手不够细,去不了尚服局和尚功局,尚食局和尚寝局也不愿要她,最终还是因着性子耿直,而被分派去了尚仪局。跟着司籍的姑姑学,负责管理纸笔、桌椅这些。   十年前今上继位,皇后入主长安殿,身边需要许多宫人,她因着做事还算周到细致被调去了长安殿。   就这样跟着皇后殿下,一跟便是十年。   这十年内,是皇后看中了她,将她一步步从粗使宫女提拔到如今和若月一样的位置。   而她家中的情况,皇后知晓后,也帮了不少,若不然单靠着她的薪俸,又如何养活得起一家人呢?   在她心中,皇后对她极好,她自然要好好伺候,否则也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孟霜晚听了她的话后,便摆摆手。   “你要多想想自己。日后再有信送不出这样的事,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本宫。”她说着想了想,接着道,“你的信可带了来,若是带了,本宫找个人替你送回去。”   云容一听便忙着道:“奴婢哪里想得到这么多,信自然是留在宫中了,回去了再送也是一样的。”   这回没辙了,孟霜晚也只能暂且放下这事。   “也罢,横竖秋狝结束得也快,届时回去了本宫亲自找了人替你送信。”   云容便高兴地应了。   .   另一边,敏昭仪帐中。   她正用温热的帕子净面,此时的她已褪去脂粉,露出一章纯真精致的面容来。   只是因着没了妆容的加持,眼下的她看上去少了几分灵动,美则美矣,却和后宫中的嫔妃没什么太多分别。   秀鸢站在她身边,手中举着镜子,敏昭仪看着镜中的自己,青葱般的指尖缓缓在自己颊边流连,眼中有莫名的情绪涌动。   半晌,她开口问了句。   “秀鸢,你觉得皇后和我,谁更好看?”   秀鸢被她这突然的话问的有点懵,回过神来后却不知要如何回答。   于是只能小心斟酌道:“娘娘和皇后殿下是不同的,皇后端庄贤良,举手投足间都是规矩典范,而娘娘您比之皇后殿下,多了许多灵动姿态,瞧上去要动人不少,这一点陛下也曾说过的。”   这话听着好听,可却并没有正面回应敏昭仪的问题。   因秀鸢也知道,实话不能说。   敏昭仪安静听完她说的,过了一会儿轻笑了声。   “你可知我这些日子上妆时着意让你在我的眼上细细描摹?”她缓缓说着,指尖也在自己眼尾处停留,却并未等到秀鸢回答,反而自己说了下去,“因为这双眼,它带着皇后所没有的光彩。”   镜中的敏昭仪面容白皙,不施脂粉,那双眼虽看上去不似平日那般灵动,可也闪耀着波光。   若是在全妆容的情况下,她的这双眼眸便是最有利的钩子,能牢牢抓住陛下的目光。   因为这眼神中的波光,是眼下的皇后不会有的。   就连如今的陛下都不知。   这样灵巧而波光潋滟的双眸,在上一世,属于皇后。   在敏昭仪还未被处置前的一次宫宴,她看见了素来沉稳的皇后,在听了陛下说的不知什么话后,忽然便笑了,当时的皇后,没了以往那种贤良端庄的模样,反而瞬间变得十分鲜活起来,尤其是一双眸子中,星光熠熠,仿佛盛着漫天星河,耀眼无比。   也就是那次,那时还只是才人的敏昭仪第一次见到陛下眼底的惊艳和浓烈的深情。   事后她才知道,原来当时皇后是知道了自己的不孕之症有法子可治,才忽然变得和平日不同的。   可这些跟她都没关系,她唯一刻在心中的,便是当时陛下的神情。那是整个后宫所有嫔妃都得不到的眼神,唯有在看见那样鲜活灵动的皇后时,陛下才露出了那样的眼神。   重活一世的敏昭仪知道,自己无论是家世还是养样貌,样样都比不过皇后。   而她唯一有的,便是比对方多了一世的记忆。   她靠着模仿旁的嫔妃一步步入了陛下的眼,可这还不够,她要的是最稳固的位置,只有入了陛下的心才行。   先前她尝试过,可陛下一眼便看出了她在模仿皇后。   所以她放弃了那样明显的模样,而选择徐徐图之。   上一世皇后那样的眼神,从入宫后她便一直在练习,可终归不是对方的倾城之色,她不知练了多久,才慢慢学的三分像。   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但显然,她也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   原本陛下因着煮茶那事已经有些厌倦她了,好在她有了身孕。   而陛下再来看她时,她已经的双眼已经有了三分神韵。   也就是从这时起,敏昭仪才发现,原来不过是三分像的眼神,她便能得到这么多。   她得到了,便会害怕失去。   不想失去,便要有所行动。   “替我上妆。”放下手,敏昭仪吩咐了句。   “娘娘?”秀鸢有些不解,“可您马上要去陛下那儿了……”   “旁的地方不必管,你替我将双眼描了。”   敏昭仪知道,明日一早,皇后必定会去天子大帐议事,所以她要把握机会。   .   第二日一早,孟霜晚起身洗漱后,便带着若月往天子大帐去。   云容守了一夜,被她叫去休息了。   且今日她除了例行同陛下商议在围场的安排外,还打算先去探探陛下的心思,看看云容的事有没有机会。   这样情况自然不方便带着云容去。   因着每回秋狝到围场的第二日皇后都要面圣议事,故而到了天子大帐后,也没人拦她,只是告知了她一声,说昨夜敏昭仪歇在了这儿。   孟霜晚闻言有些微讶。   还想着敏昭仪正有孕,如何侍君。   这边御前的宫人说自己先去通禀一声,孟霜晚点了点头,便走到帐子一旁等着。   此时帐中,天子和敏昭仪早已起身。   “妾先前听得说,秋狝的第二日皇后殿下回来找陛下,眼下妾要快着些了,否则殿下见了妾在此处,只怕要不高兴了。”   敏昭仪边说边将最外面的大袖衫穿上。   天子听后却笑了笑。   “胡说,皇后乃国母,怎会因着这点小事不高兴。”正说着,便见敏昭仪的大袖衫没穿好,于是伸手替对方理好,“都是快当母亲的人了,怎的这会儿连衣裳都穿不好了?”   敏昭仪嗔了他一眼,眼波流转。   “夫君没听过吗?怀有身子的人,行为举止都会跟腹中的孩子一样呢。”   她这话说出后,原本替她穿衣的天子忽然一顿。   “你唤朕什么?”   “夫君呀。”敏昭仪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她只是抬起头,望进对方眼中,眼眸之中波光潋滟,“妾如今身怀有孕,您是妾孩子的父亲,不就是妾的夫君吗?”   她昨夜描摹的眼妆,过一夜过去了,不仅没晕开,反而愈发动人,而说话时的神态灵巧,眼中仿佛有萤辉。   秦淮瑾看着她的眼神,忽地有一时晃神,而在听了她的话后,他不知怎的,耳边又响起一句。   【若是臣妾能有孕,您身为臣妾的夫君,可不就是臣妾孩子的父亲吗?】   这声音……好熟悉。   霎时间,眼前的女人似乎和记忆中的人重叠,秦淮瑾在不自觉中便说了句。   “对,朕是你的夫君。”   这话刚说出口,秦淮瑾整个人一震。   正当他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时,便听得内侍在屏风后面说了句。   “陛下,皇后殿下来了,眼下正在外等着。”   秦淮瑾彻底回神,他抽回替敏昭仪穿衣的手,想到自己方才说的话,不由地起身,疾步越过屏风便往帐外走去。   掀开帐帘的瞬间,皇后那张倾城之颜印入眼中。   “……梓童。”秦淮瑾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可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而眼前的人似乎并没听见方才帐中的情况,反而唇边扬起一抹笑,盈盈下拜。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大安。”   她连见礼都完美得挑不出错。   可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眼底深处的那一抹深深的嘲意。   ——和刻骨的失望。 第二十三章 欲向谁分诉(二)   孟霜晚入天子大帐时,恰好看见穿好衣衫从屏风里绕出敏昭仪。   她显然也瞧见了皇后,因而袅袅婷婷地福身见礼。   孟霜晚没说话,视线不自觉落在了她的双眸上。   那双灵动的眼眸,不知为何,孟霜晚有些莫名的熟悉。   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倒是一旁的天子,见两人似乎陷入僵持,便开口叫敏昭仪先退下。   “妾告退。”敏昭仪也不多说,应了声后便起身离开。   帐中唯余下帝后二人。   “梓童怎么来的这样早?”许是因着方才的事,他并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了去,可眼下也确实不知该如何开口,因而便问了句听上去有些多余的话。   然而孟霜晚看上去表现如常。   她和天子一道在长案后落座,接着方轻声开口:“关于围场的一些安排要和陛下商议,顺道跟陛下讨个恩典。”   见她如此,秦淮瑾心中那股隐约担忧的情绪才慢慢散去。   “围场的事先放着,你先说要讨个什么恩典?”   孟霜晚看着对方面上温柔深情的神情,隐在袖中的指尖一点点用力,几乎陷入掌心之中,唇边却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   “原不过是件小事,可除了陛下,无人能做主……”   孟霜晚自己都想不到,此时的她竟还有余力扮出这副贤淑模样,尽管她的掌心已经被自己掐破,可明面上却丝毫瞧不出异样。   她甚至还能思维清晰地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说出完。   秦淮瑾原本以为她要为自己求些什么,谁知竟是为了她的宫女。   “这有何难?”他于是道,“云容是你的宫娥,她的去留你最有资格做主,若是你觉得可以放她出宫,朕下旨便是。”   孟霜晚闻言便起身谢恩:“臣妾替云容谢陛下恩典。”   秦淮瑾下意识伸手想拉住她的指尖,让她落座。   “怎么这样多礼,你是朕的妻……”他下意识说出了这些年时常说的话,可刚说出口,便不自觉地顿住,接着看了眼对方。   孟霜晚唇边依旧带着笑,似乎无知无觉。   可秦淮瑾还是岔开了话题,没再继续。   “过会儿朕便叫人拟旨,待秋狝结束,便让云容离宫归家,可好?”最后那句,他特意征询了孟霜晚的意见。   孟霜晚自然点头说好。   两人之间的相处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分别,可不知为何,秦淮瑾心中总觉着不对。   以至于说着说着,他竟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最后还是孟霜晚主动结束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当看到对方眼底深处松了口气的神色后,她心底的失望愈发累积。   可她仍旧礼数周全地福身,而后才从天子大帐离开。   “殿下!”一直在外等着她的若月见她出来,忙迎了上来,“方才陛下……”   她显然想说什么,却被皇后眼神示意噤声。   一直到走出好长一段路,四周也没这么多金吾卫后,原本一直强撑着的孟霜晚才骤然一松,接着脚下发软,整个人便要往地下倒去。   好在若月眼疾手快,忙用尽力气搀住了她。   “殿下,您还好吗?”她没问怎么了,因为方才在帐外时,天子那句话她显然也听见了。   而能让自家殿下这样的,也只有这么一件事了。   孟霜晚没说话,只是死死抓着若月的手,一时间再难往前走一步。   此时她的脑中全是那句话。   “朕是你的夫君。”   方才那样长的时间,她将心中一切的想法都压了下来。   直到这一刻解开了那禁锢,所有的情绪便蔓延开来。   她以为自己会绝望,又或者会悲伤。   可实际上真的听见那句话时,她心中涌现出来的,竟是铺天盖地的失望和嘲意。   原来,她真的比不过一个刚入宫三月的宫嫔。   她和陛下夫妻这么多年,那唯一的称呼,她一直珍之重之,视若宝贝。   可在对方心中,不过是用来博美人一笑是玩意。   太可笑了。   她的心中浮现出这么几个字。   此时的她竟分不清是在笑谁。   是她自己吧。   笑的便是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她自己。   “娘娘。”若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声音听上去十分难过,却又在劝她,“您……您别哭。”   孟霜晚抬手摸了摸,才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竟流下泪来。   “我怎么会哭呢?”她低声喃喃念了句。   她明明……是在笑啊。   .   渭宁,魏王封地。   魏王正在院中的池边看着书,便有侍从自月洞门入内,到了他身边时躬身道:“王爷,紫苑已经收拾好了,在院外等着向您辞别。”   魏王闻言放下书。   “定的谁送她?”   侍从便回了个名字,是他身边羽卫其中一人,为人沉默寡言,武艺却十分了得。   因着紫苑独自一人回去并不安全,眼下这样安排再好不过。   魏王便点点头。   “让她进来吧。”   侍从便应了声,接着匆匆离开院落。   半刻后,手中拿着包袱的紫苑才走了进来。   “奴婢见过魏王。”   即便马上要走了,她也还是不忘见礼。   魏王看着她。   “这应是本王最后一次见你行礼了。”他笑了笑,“你家乡离渭宁远,你一个女子上路不方便,本王便安排了人跟着护送你。”   紫苑一听忙道:“王爷,不必如此麻烦,奴婢受不起。奴婢自己回去也是可以的。”   魏王却道:“你找得到回去的路,可架不住中途出现意外。没有自然最好,可凡事就怕万一。若是你觉着不自在大可放心,本王安排的人只会在暗处,平日不会出现,待你安全到了家中,他便会自行回来,不会叫人发现。”   “先前你不是说,未婚夫婿还在家乡等着你?有本王的人护着你,你早些回去,也好叫他少等些时日。”   听得他提起自己的未婚夫,紫苑双颊不由地一红,想了想觉得魏王说的也有理。   毕竟从渭宁回家确实很远,她虽然知道怎么回去,可一介女流独自上路,确实不安全。   “……奴婢谢过魏王。”   最终,紫苑接受了魏王的好意。   就在她来离开的时候,她听得对方又叫了她一声。   “紫苑。”   紫苑于是停下步子转过来。   魏王看着紫苑清秀的面容,问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真的不懂兵法?”   紫苑闻言一怔,半刻后摇摇头。   “魏王恕罪,奴婢确实不懂您说的那些。”   其实这么些天来,魏王早就发现了紫苑是真的不懂什么是兵法,更不懂用兵战术。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对方是不方便说,便一直耐心等着。   直到回了封地。   可紫苑还是说自己不懂,魏王于是拿出那些兵书来,紫苑说自己看不明白,他又和紫苑提起战术排兵,紫苑也显得一脸懵然。   如此几次后,魏王才最终确定,紫苑确实没骗他。   可那时的他问紫苑为何要去临摹那池边的战局图,紫苑便说是因着好奇。   “难道不是有人叫你去的吗?”那时候魏王还是不死心,便问了句。   而紫苑的回答却是。   “奴婢乃行宫的宫娥,归行宫内侍省管,每年只是在天子去行宫避暑时,会临时被调去伺候入住观风殿的皇后殿下。若是有人叫奴婢去临摹,也只会是奴婢的主子,魏王殿下觉得有这样的人吗?”   魏王听后还真的认真想了,结果发现不可能有。   行宫那些人的脑中只有如何伺候好天子,又怎会懂这些?   而皇后素来贤良端庄,管理六宫是好手,而关于兵法一事,就不可能了。   于是魏王不得不承认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弄了个大乌龙出来。   尤其当他知道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拆散了一对已经定亲的未婚夫妻后,心中便更过意不去了。   所以才会做主让紫苑回自己家乡,又安排了人暗中护着。   “罢了。”魏王最终叹了口气,“合该是本王没机会见着那人。”   他说着摆摆手,示意紫苑可以离开了。   而紫苑见状,抱着包袱指尖缓缓攥起,眼中也有什么情绪在不停变换挣扎着。   “王……”最终,她似乎下定决心开口想要叫对方,结果便听得有小厮从院外跑进来。   “紫苑姑娘,快着些,马车已经备好了,在外面等着你呢。”   紫苑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打断。   魏王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了句怎么了。   紫苑顿时好似受惊一般,忙回了句:“没、没什么。”   说完便又行了礼,抱着包袱匆匆离去。   留在身后的魏王,看着她的身影离去,最终笑着摇摇头。   .   那日之后,孟霜晚便几乎不出去了。   尽管帐外天子和朝臣狩猎之声会隐约传到她的帐中,可她却丝毫提不起兴趣。   她只是以身子不适为由,把自己关在了帐中,不想见任何人。   包括陛下。   就连秦德妃有时来求见,她都叫人挡了回去。   天子听得她身子不适,便叫了侍御医来看诊,这个孟霜晚倒没挡回去,只是在对方问她如何时,一概都是以不知应答。   侍御医光是诊脉也得不出个确切结果,只得开了些药让她吃着。   也不知是否真的是心病。   在这样的日子里,孟霜晚一日比一日不爱吃东西。   精神也慢慢变得不太好起来。   陛下来看她时,她总是笑脸相迎,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可对方一离开,她的笑便敛得干净,心中也没了以往那种雀跃的心情。   她变得愈发安静。   心中唯一让她有些念想的,便是秋狝回宫后,云容便能回家了。   这事她还没告诉云容,想着回去了再说。   若月倒是知道,但也得了她的令先不说出去。   这日,若月和云容端了菜肴来,和昨日一样劝她多吃些,可孟霜晚却怎么也没胃口。   三人便陷入僵持之中。   而这时,孟霜晚的帐子外有匆忙的脚步声,下一刻便见一个小宫娥疾步跑了进来。   “殿下,不好了!”她急得甚至都忘了见礼,在看见皇后的瞬间便喊了出来,“敏昭仪小产了!”   孟霜晚猛地一滞。   “什么?!” 第二十四章 欲向谁分诉(三)   陛下登基十年, 至今膝下皇嗣单薄,再加上身为皇后的孟霜晚始终不曾有孕,敏昭仪这一胎便显得尤为重要。   若不然, 原本一直不喜敏昭仪的太后也不会忽然变了态度。   可她若是能诞下皇子,日后晋封至少是妃位起。   便是不能,诞下的是公主, 也是为大恒开枝散叶,想来一应奖赏赏赐也不会少。   且在后宫之中, 有个子嗣傍身, 总比老来孤苦无依要好得多。   敏昭仪刚入宫三月便有孕, 不知叫多少人羡慕。   就连孟霜晚, 原本都歆羡她能有孕。   而她深知敏昭仪这一胎的重要性, 因此在秋狝还未开始前便十分上心,直到来了围场, 她还总是差人去敏昭仪的帐子,问对方是否缺什么, 有没有不舒心的地方。   即便有了前几日那件事,她自己不出门也不爱吃东西了, 可还是将一些心思放在敏昭仪身上。   眼瞧着秋狝过去了一半时日, 谁知竟发生了她原本最担忧的事。   孟霜晚原本就不怎么有胃口了,如今听了那宫娥的话后更是不打算再吃东西。   她从榻上起身, 迅速往外走去。   “敏昭仪眼下如何了?”因为若月和云容都不知道具体情况,孟霜晚便将那来传话的宫娥叫上, 边走边问,“怎么会忽然小产?敏昭仪身边这么多人伺候。”   那宫娥其实知道的也不甚清楚,只能说出了大概。   “奴婢也不清楚,原本奴婢去照着您的吩咐去敏昭仪那儿瞧瞧的, 谁知刚到地方,便见那里乱作一团,还没来得及问,便被人拉了一把,说是昭仪小产了,让奴婢赶紧来告诉殿下您,请您过去。”   “陛下去了吗?”孟霜晚又问了句。   那宫娥便说不知:“奴婢听得小产一事心中着急,便赶忙回来了。”   眼见问不出什么,孟霜晚也不再开口,只是加快脚下的步子往敏昭仪那儿赶去。   她到的时候,陛下和秦德妃早已到了,敏昭仪的帐外围了不少人,宫娥内侍全都步履匆匆。   有人掀帘而出,手中端着的盥盆全是鲜血,瞧上去触目惊心。   看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出,孟霜晚忽然觉着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的眼前闪过许多碎裂的场景,喘息也越来越急促。   “殿下!”身旁跟着的若月和云容一直都注意着她。   因为她们知道,眼下的场景只怕又勾起了殿下刻意遗忘的那些记忆。   沉沉喘息几下后,孟霜晚指尖攥紧扶着她的两人,便往前面走去。   帐内只听得宫娥的声音在喊着什么,却听不见敏昭仪的。   候在帐外的人见皇后来了,正要行礼,却被孟霜晚拦住。   “……昭仪如何了?”压下心中的涌上的万千情绪,她问了句。   “回殿下,尚药局的侍御医和司医都来了,看了后都说昭仪这一胎保不住了。”   “敏昭仪呢?眼下如何?”   “昭仪身子也不容乐观,说是有些凶险。”   孟霜晚正要继续再问,便听得帐内一道尖锐的女声响起。   “陛下,妾是冤枉的!!”   这熟悉的声音让孟霜晚眉心狠狠一跳。   “先进去。”这会儿她也顾不得旁的了,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越过帐外的人入内后,除了忙碌的众人,便是坐屏风后的陛下,和瘫软在地上的秦德妃了,她身边还有两个宫娥跪着,一个是她的大宫女,还有个孟霜晚不怎么见,也叫不出名字。   屏风的另一边便是情况不容乐观的敏昭仪和正在进进出出的宫娥还有医女。   尚药局的侍御医来了一个,司医两个,全都在屏风外候着,三人此刻正互相商议着什么,脸上的神情却都很凝重。   而这边坐在上首的陛下面容沉冷,眼中凝着寒冰,看向秦德妃的眼神森然,仿佛尖锐的刀,要将眼前的人活刮了。   天子盛怒,以至于都没发现孟霜晚已经到了。   他只是看着喊冤的秦德妃。   “你这宫娥都已经认了,你还说自己冤枉?”   秦德妃便忙着道:“锦绣她认的是自己动过您给敏昭仪的糕点,可这如何能说是糕点有毒,又怎能证明和妾有关?”   “昭仪的用膳素来谨慎,自有孕至今这么久了,从未在此事上出过问题,今日唯独用了你这宫娥动过的糕点便小产了,你觉着自己解释得清?”   孟霜晚听了几句两人之间的话,才大致弄清楚了事情的缘由。   可具体究竟如何,她并不知道,且看秦德妃那样,也不似撒谎。   于是她走到天子跟前。   “陛下。”   天子这会子才发现皇后已经来了,脸上森冷的神情稍稍缓和。   “你来了。”   而秦德妃一见着她,便忙喊了句。   “殿下,您帮帮妾,妾真的没害敏昭仪的孩子,妾是冤枉的!”   她这话说完,孟霜晚还未开口,天子便冷声道:“你自己做的事,不要拉上皇后。”   孟霜晚先没回复她,只是看向陛下说了句。   “陛下,臣妾方才听了一会儿,还是不太清楚事情的具体过程。”   天子闻言看了眼秦德妃,接着示意一旁的张彦告知皇后原委。   孟霜晚也就是这会儿才知道敏昭仪为什么忽然会小产。   原来敏昭仪每日的饮食都是又专人伺候的,且都要叫人试了后没事自己才会用。   今日也一样,她的早膳都是仔细验过才吃了。只是中途陛下赐了道糕点过来,敏昭仪的人去天子大帐拿的,一路回来倒也没什么事,唯一的插曲便是路上遇见了秦德妃身边的宫娥,名唤锦绣。   锦绣一路步履匆匆,疾行时也就没注意四周,不小心便和提着那装了糕点的柳木盒的宫娥撞了个满怀。   敏昭仪的那宫娥算是反应快的,自己落地时还不忘护着柳木盒,因此里面的糕点没什么事。   而锦绣见撞了人便忙去扶,期间帮着对方一道将那柳木盒拿起。因着两人都有事,便也没将撞了的事放在心上,各自说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那宫娥匆匆提着柳木盒回了昭仪这边,因觉着是小事,便也没将中途遇见锦绣的事说出来。   直到敏昭仪吃了那糕点后不久便开始说肚子疼,接着在宫人还未来得及去请尚药局的人时便见了红。   等尚药局的侍御医和司医到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   尚药局的人也只来得及开药将那已经胎死腹中的孩子流出,眼下正想办法保住敏昭仪。   而天子来了后便先问了来龙去脉,在听得秦德妃身边的人动过那糕点后便将秦德妃叫来。   “臣方才也问过了。”说到这儿,张彦便指着秦德妃身边另一个孟霜晚叫不出名字的宫娥道,“这锦绣承认自己蹭不当心撞了昭仪的宫娥,也曾拿过那装着糕点的柳木盒。”   孟霜晚听后略一思索,接着便看向锦绣:“你说你碰过那柳木盒,那里面就什么你可知道?”   锦绣闻言忙道:“回殿下,奴婢不知,奴婢虽撞了那个宫娥,但也只是替她把盒子提起交还给她,可里面有什么奴婢一概不知,更别说动那里面的糕点了!”   孟霜晚于是又问那和她相撞的宫娥是谁,接着便叫那人过来。   “本宫问你,锦绣在将那柳木盒还给你时,可有问过你里面是什么东西,又有没有打开看过?”   那宫娥想了想便道:“回殿下,她确实不曾问过奴婢里面究竟是什么……”   她刚说了这一句,秦德妃听后,面上便显露出一丝希望来,可还没等她高兴,便听得那宫娥又说了句。   “但她在把盒子还给奴婢时,曾掀开过盒子的一角。”   “你胡说!”闻言,锦绣还未开口,秦德妃便喊了句,“锦绣明明说没有动过里面的糕点,怎么会打开盒子!”   那宫娥见状便为难道:“德妃娘娘,锦绣动没动过里面的糕点奴婢不知道,可她曾经掀开过盒子的一角,奴婢记得很清楚。您若是不信,再问锦绣便是了。眼下陛下和殿下都在,奴婢不敢撒谎。”   秦德妃猛地转头看向身旁的锦绣。   “你告诉她,你没打开过那盒子!”   然而锦绣并不作声,她只是跪在地上,身子颤抖着。   这样子看上去便如同默认了,秦德妃于是更急。   “你说话!”她一面喊着,一面伸手去扯对方,“你告诉她你没打开过那个盒子!说啊!!”   “够了。”眼见秦德妃发起疯来,天子直接出言呵斥,“她这分明是已经认了,你还要她说什么?难不成让她欺君?”   秦德妃便忙转回来看向孟霜晚。   “殿下,殿下您相信妾,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妾自己就是有孩子的人,又怎会去害敏昭仪的孩子呢?”   孟霜晚闻言正要开口,天子却直接道:“正因为你有三皇子,昭仪这一胎才是你的眼中钉。这些年你将阿昭看做眼珠子似的,唯恐有人伤了他,或者越过他去。”   “妾从未如此想过!”   天子冷笑一声。   “先前你在太液池刁难昭仪的事,当真朕不知晓吗?”   “朕原是打算惩戒你的,是昭仪替你求情,说你不过爱子心切,朕才当做不知,原是想着你能和她好好相处,谁知你心胸狭隘,竟算计到她的孩子身上。”   “朕如今告诉你,昭仪这一胎没了,她以后还会有,但你是没机会了。”   秦德妃闻言一愣。   “陛下……”   天子抬手。   “张彦,传朕口谕,秦德妃心胸狭窄,谋害宫嫔,不配位居四妃,着,废为庶人,三皇子交皇后抚养。”   秦德妃这回真懵了,甚至连怎么开口都忘了,她只是看着天子那张冷峻的面容,和上面对她显而易见的厌烦。   心中的凉意一点点蔓延开来。   张彦这边听了陛下的话后,正要躬身应诺,皇后却开了口。   “陛下,如今一切只是猜测,那糕点尚药局的人还未验过,并不能证明里面便有对敏昭仪有害的东西。”   听了这么半晌,孟霜晚也算明白了。   陛下这是因着敏昭仪小产而盛怒,只是从一些蛛丝马迹和以往秦德妃对敏昭仪的态度,而认定是她做的。   可尚药局还未看过那个糕点,眼下便断定是秦德妃未免有些武断。   秦德妃毕竟还是三皇子生母,废立总归对三皇子有影响,因而孟霜晚才开口规劝陛下。   “倒不如叫尚药局的人先看看那糕点,若是真有什么,您再处置德妃也来得及的。”   天子听了她的话后,眼底闪过些许不悦。   “皇后,这已经是你第三回 为了一个嫔妃和朕对着来了。”   前有郑婕妤和季修仪,眼下又有秦德妃。   每回孟霜晚都是在这些嫔妃伤害到敏昭仪时,开口护着她们。   “这后宫中不喜敏昭仪的人多了,这些朕都知道。人人都觉着朕对她盛宠过度,心中不满。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对敏昭仪有不满?”   “若不然,你为何每回有这种事时,都为别人说话?”   孟霜晚一听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目。   别人?   谁是别人?   按照陛下的意思,除了敏昭仪,她们这些后宫的人都是别人,只有敏昭仪是他的自己人?   想到前几日她听见的那句话,孟霜晚忽然有些好笑。   她这个皇后当得真可笑。   原本只是正常的处理这些事,结果在自己夫君心中,她竟成了个毫无度量的小气之人。   天子见她没再作声,便看了她一眼,结果恰好撞进她有些泛冷的双眸之中。   秦淮瑾心中猛然一紧。   接着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话并不妥,于是便又开口说了句。   “也罢,梓童说的也有理。”他说着让张彦将那三个尚药局的人叫来,又让人把那未用完的糕点拿了来。   “昭仪眼下的情况如何了?”他先问了这么一句。   三人中的那侍御医便拱手回了句。   “回陛下,适才情况有些危急,眼下好了,若是昭仪娘娘能醒过来,便算是脱离险境了。”   听得昭仪没事,天子面色稍缓。   “既如此,你三人先看看这糕点。”他说着,张彦便捧着那放着糕点的盘子上前,“几位大人,请细瞧瞧这里面可有什么会对孕妇不好的东西。”   三人便忙应了声,接着一人拿起一块糕点开始研究起来。   孟霜晚在一旁没说话,秦德妃一双挂着泪的眼却紧紧盯着三人。   他三人研究了好半晌,接着又凑在一起耳语了一阵子,最终似乎得出一个结论。   将那糕点都放回去后,领头的那侍御医便道:“回陛下,臣等方才细细看了这糕点。”   “如何?”   “糕点的里面并无任何对孕妇有害的东西,不过是正常的糕点罢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几人都面色一变。   秦德妃瞬间便变得高兴起来,天子则是眉心一皱,孟霜晚却看上去没什么特殊的神情。   因为这个答案原本就在她预期之内。   秦德妃性子单纯,爱恨几乎都表现在脸上,否则敏昭仪刚入宫时,她也不会被旁的嫔妃撺掇地来孟霜晚跟前说那些话了。   这样的人又怎会去害人?   尤其是这样并不算缜密的计谋?   正因如此,孟霜晚在听说她害了敏昭仪后第一反应便是不信。   谁知竟会被陛下当成是她对敏昭仪也心中有怨。   “陛下,您听见了,妾真的是冤枉的。”   秦德妃忙着开口。   而天子却没理会她,只是看向尚药局的三人。   “你三人确定这糕点没问题?”   几人被这么一问,下意识转头互相看了眼,接着那侍御医才开口:“陛下,臣等确定。这糕点确实没问题,昭仪娘娘小产,并非因着这糕点。”   几息后,天子才转而看秦德妃。   “你先起来。”   自己身上的冤屈洗刷了,秦德妃才终于放松下来。   她于是在身边的人搀扶之下慢慢起身。   这时天子才问那侍御医。   “这糕点既没问题,昭仪为何忽然小产,总有原因。”   “这……”那侍御医有些犹豫,半晌后方道,“陛下恕罪,臣等暂时还未找到原因。且昭仪娘娘眼下的情况,也没办法查。”   话音刚落,几人便感觉到周遭氛围忽地变得凝滞起来。   整个帐中除了屏风后的人在走动着,便没人再作声。   若是以往,孟霜晚还会开口说几句,可今日她实在没了心思,因而只是在一旁站着,并不说话。   甚至在天子抬头看向她时,她都只是微低着头,一言不发。   “……”   半刻后,天子才终于开口。   “罢了,先去看看昭仪,这些事回宫让宫正局查。”   秦淮瑾说完后便又看着跟前的秦德妃说了句。   “你受委屈了,先回去休息吧。”   秦德妃此刻腿还有些软,她仍处在自己方才差点被废了的余惊之中。   听得陛下叫她回去,才福身告退。   这时,秦淮瑾才看向孟霜晚。   “梓童……”   “昭仪既无事,臣妾也先告退了。”   孟霜晚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在对方刚开口时便直接说了句。   接着也不等天子回复,自顾自地见了礼便离开了这里。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明显表达出自己的心思,且根本没给秦淮瑾说话的机会。   她现在不在意对方究竟会是什么反应了。   她只知道,自己无法再留在这里。   她受不了。   而她离开后半晌,天子才回过神来。   他的脑中都是方才皇后的那些神情。   记忆中的皇后似乎永远都是端庄贤良的,甚至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可方才那点怒意,却令她整个人都变得有些鲜活起来。   秦淮瑾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他好像并不了解自己的皇后。   .   当夜,孟霜晚便听说敏昭仪已经醒了。   陛下陪了她一宿。   第二日一早,她便收到了启程回京的消息。   尽管敏昭仪刚刚小产,可陛下似乎更急着查出小产的原因。   因此很快,天子车驾便启程往皇城赶。   宫中众人虽未跟去围场,可也都听说了敏昭仪小产一事,尤其是太后。   原以为这回天子膝下又会多一个皇嗣,谁知不过去了趟秋狝,孩子便没了。   太后自然震怒。   因此回宫后天子还未说什么,她便先将孟霜晚和秦德妃叫去了长宁殿。   秦德妃比孟霜晚先去,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总之出来时,她整个人走路的步子都有些轻重不稳,还是身边的人扶着才慢慢出来的。   显然被罚跪了。   而等到孟霜晚进去时,却被门口的人拦了下来。   “殿下,太后娘娘的意思,您自己进去。”   她身后跟着的若月自然不肯。   这秦德妃都那样了,自家殿下若是进去,不定怎么样。   可那拦在门前的人也很坚决,除了皇后,谁都不得入内。   孟霜晚于是看向若月。   “你在外等着,本宫自己进去。”   “殿下……”   “等着吧。”孟霜晚没再说其他的。   若月见状也没办法,只能退到一旁。   见状,那拦在门外的姑姑才往旁边一退,给孟霜晚让出一条路来。   尽管孟霜晚已经做好准备,可也没想到太后竟一句话都不跟她说。   看着眼前的人和对方手中的东西,孟霜晚一怔。   “姑姑这是何意?”   那姑姑面上带着一抹笑,却不及眼底,说出的话滴水不漏。   “皇后殿下,太后这会子正午睡,奴婢恰好有些事要出去,这打扇的事便只能请您帮忙了。”   孟霜晚闻言环顾四周,殿内还有旁的宫人,可对方却将打扇的事交给她,显然是太后的吩咐。   心知这是太后惩罚她没有照看好敏昭仪的孩子,孟霜晚也知道自己分辨没用。   毕竟前一个秦德妃也是这样被叫了来的。   “既如此,姑姑把扇子给本宫吧。”   接过那扇子后,孟霜晚便跟着对方往内殿去。   罗汉床上,太后正闭目休息,她似乎睡得正熟,并没有听见进来的脚步声。   直到孟霜晚在她跟前站定,执手开始打扇后,她才闭着双眼,徐徐说了句。   “没有风,再低点。”   孟霜晚闻言手便往下,可太后却还是不满意,直到她身子微微弯下后,那带她进来的姑姑才说了句。   “殿下,方才忘了跟您说了,奴婢以往给太后打扇,都是跪着的。”她说着视线往下,果见那脚踏上放了个软垫,“唯有如此,太后才能睡得安稳。”   言下之意便是要孟霜晚也跪下来。   孟霜晚整个人一顿。   见她不动,那姑姑便又开口:“太后娘娘午睡的时辰并不固定,若是打扇打得好,她觉着舒服了,醒来的也早,若不然,只怕到了晚膳时分,都醒不来。”   这话就差直接告诉孟霜晚,若是她不跪,便这样弯着腰一直到晚膳。   相比之下,跪着显然是个更好的选择。   且就算孟霜晚这会儿能坚持到晚膳,太后也有别的法子折腾她。   唯有服软,才能让太后消气。   孟霜晚手中捏着那扇骨,另一只手的指尖几乎掐进掌心之中。她深吸口气,将心中的屈辱压下,最终说了句。   “多谢姑姑告知。”   接着便往下膝盖,一点点往下去。   当她的双膝触到那脚踏上的软垫后,一旁站着的姑姑才点点头,接着道:“奴婢先走了,太后娘娘就交给殿下您了。”   孟霜晚从喉间发出一个“嗯”字,手却拿起那扇子慢慢扇了起来。   直到姑姑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看着安静的室内,和正背对着她的太后,孟霜晚最终没忍住,眼尾处一滴清泪流下。   .   “你说昭仪是因为什么小产的?”   紫宸殿内,看着下首的侍御医,天子道。   “栎苕棘?”   侍御医拱手答道:“回陛下,正是。从围场回来这几日臣带着尚药局的人细细查了,发现昭仪娘娘日日接触栎苕棘,故而致使腹中皇嗣不保。”   “栎苕棘不是止血的药材吗?”天子道,“这东西四处可见,怎么会导致小产?”   侍御医便解释道:“陛下有所不知,栎苕棘确实有止血之效,可这味药性寒,不适宜孕妇接触,只沾上一点倒也无碍,可若是长期接触,时日长了便易不孕,若是有身子的人便会小产。”   天子一听便问:“既查出是因着栎苕棘,那敏昭仪接触的栎苕棘从何而来的?”   “这一点臣等还未查出来,臣只能查出是因着什么缘由小产。”   听得这话,天子略一思索,接着叫张彦去宫正局将宫正叫来。   张彦应诺离去,不久便带着于宫正反回紫宸殿。   秦淮瑾先是叫侍御医将事情的缘由告知于宫正后,接着方道:“于宫正,敏昭仪这一胎没得蹊跷,你带宫正局的人和尚药局一道查,看昭仪究竟为何会长期接触栎苕棘,查到后便将结果告知朕。”   于宫正闻言正要应诺,却听得上首的天子又续了句。   “朕只给你五日时间,若查不出来,这宫正局便换人来管。”   于宫正闻言心上一跳,半晌后方郑重道:“奴婢遵旨。”   .   最终,太后也没跟孟霜晚说一句话。   那先前离开的姑姑回来后便将扇子拿走,接着告诉她,可以回去了。   孟霜晚便撑着身子慢慢起身,最终一步一步地离开殿内。   直到走到门口,一直在外等着的若月才忙迎了上来。   “殿下!”   她看着皇后苍白的面色,正要开口问,却被一句话堵回去。   “回……长安殿。”   直到回到长安殿后,孟霜晚才终于松了口气。   原本一直撑着的身子也往下倒去,若不是若月眼疾手快扶着她,她早就栽在地上了。   “殿下,奴婢替您按一按。”当孟霜晚在架子床上躺下后,若月忙开口道,“不然您明天该疼了。”   回来的路上她已经知道长宁殿里发生的了,可那时不便说,只能回来了再开口。   孟霜晚闻言摇摇头。   “不用了。”她的声音有些发虚,“本宫现在便疼得很,你再碰便更疼了。”   若月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唇,急着道:“那也不能不管啊,奴婢叫云容去尚药局拿药!”   说着便要起身,谁知又被孟霜晚拦住。   “不要让云容知道了。”她道,“再过几日,放她出宫的圣旨便会来了,这会儿让她知道,她又该担心本宫了,到时肯定不愿这时回去。不要因为这些事耽搁了她。”   若月听后不由地红了眼。   “殿下,您为自己想想吧,不要总是想着别人。”   孟霜晚便摆摆手。   “不过是小伤,你叫个人去尚药局就好,只是不要让云容知道了。她若问起,便说本宫这两日不太舒服便是。”   听得她这样说,若月没办法,只能应了。   之后几日,孟霜晚总是被叫去长宁殿。   太后还是一样时常不和她说话,只是叫她做这做那,这些小事并不会有多少伤,可总是有些磋磨人。   譬如到了要用膳时,便叫人来传孟霜晚,让她一待便是大半日。   譬如入夜后孟霜晚已经沐浴更衣,便叫她去长宁殿,待至下半夜才放她离开。   因着这些事,孟霜晚精神愈发不济,吃的也越来越少。   尽管她一直瞒着云容,可云容又怎会真的无知无觉?   毕竟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只是云容不知道自家殿下究竟在长宁殿做了什么,她以为还是跟以前一样,听太后训诫罢了。   事实上,太后也曾跟孟霜晚说过话。   可次数很少。   说的最多的,便是“身为国母,皇嗣是最重要的,你若护不住,便是你的责任,合该受罚!”   这样的理由或许有些牵强,太后显然是将敏昭仪小产一事迁怒于她和秦德妃罢了。   不过因着她是皇后,所以太后有更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折腾她。   这样情况下,若月自然忍不下去。   可她不能对太后的处置说什么,便想着去告知陛下。   毕竟敏昭仪小产一事,陛下都没迁怒皇后,眼下更是叫宫正局的人加紧调查。   显然,陛下并不觉得敏昭仪小产,皇后要负什么责任。   而眼下宫中能让太后松口的,便只有陛下一人了。   起先若月要去告诉陛下时,孟霜晚是不同意的。   她并不想让陛下知道这些事。   或者说,她不想求对方帮她了。   可随着太后越来越过火,孟霜晚终是撑不下去了。   于是这一日她再次从长宁殿回来后,看着自己红肿的指尖,她最终低低说了句。   “若月,你……去紫宸殿一趟吧。”   到了眼下这地步,她心中还有一丝微弱的期望。   她想,总归是十余年的夫妻,便是如今陛下的心思都在敏昭仪身上,也不会完全忘了她吧。   至少……帮她去太后那儿说句话也好。   而若月见她终于松口,高兴极了,忙道:“奴婢这就去紫宸殿!”   说着便匆匆出去,还不忘叫云容进来伺候。   孟霜晚便在长安殿内等着。   她原想着最多半个时辰若月也就回来了,可等着等着,过了一个多时辰,也没等到若月,不由地有些奇怪。   眼见夜幕降临,夕阳的余晖一点点被夜色取代,长安殿四处也都点起烛火。那悬挂在廊檐下的宫灯在夜风的吹拂下慢慢晃动着,连带着里面的烛火也忽明忽暗地闪烁。   寝殿内,孟霜晚看着眼前的烛火,想到若月至今未归,不知怎的,她心中慢慢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慌张,心跳也一点点变得快起来。   “云容。”她不由地叫了一声,“若月还没回来吗?”   云容闻言便说自己去瞧瞧。   半刻后,她回到殿中。   “殿下,奴婢问了外面的内侍,说是还没见着若月。”   “怎么会这么久……”孟霜晚心中的不安愈发扩散,她隐约觉着,若月似乎出了什么事。   云容见她面上的神情带着担忧,便开口安慰道:“殿下不要担心,许是有什么事耽误了。”   可这话并不能让孟霜晚放下心来。   她又等了一会儿,心跳越来越快,让她无法再坐下去。   于是她忽地起身。   “殿下,您去哪儿?”见她一言不发往外走去,云容忙跟了上去,“这么晚了,你别出去吧了。”   孟霜晚边往外走边说:“本宫去紫宸殿看看。”   她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云容跟在她后面忙说着:“殿下,备了轿辇再去吧!”   可孟霜晚恍若未闻,她只是固执地往外走去。   刚出了宫门没走几步,忽然见着几个人步履匆匆地往她长安殿走来。   及至到了跟前,孟霜晚才发现是宫正局的人。   “奴婢见过殿下。”那几人先是见礼,而后看着孟霜晚身后的云容道,“陛下有旨,让奴婢等来长安殿带殿下的宫女云容去宫正局。”   孟霜晚闻言一震。   “什么?”   “为何忽然带本宫的人走?”她说着似是想起什么,便又问了句,“若月是不是也被带走了?”   那领头的司正便说了声“是”。   “宫正局查出,昭仪娘娘小产一事跟殿下您的长安殿有关,回了陛下后,陛下旨意叫奴婢等将若月和云容带去宫正局审问。”   听了这话,孟霜晚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云容忽然开口,“昭仪小产怎会跟我家殿下有关?你们不要平白诬陷人!”   那司正却道:“宫正局查案素来只看证据,眼下各种证据指向长安殿,且是陛下的旨意,殿下若不信,可自行去承欢殿问清楚。眼下陛下和诸位嫔妃正在承欢殿处理此事。”   宫正局的人做事素来刚正不阿,不怕得罪任何人,因而会说出这话也十分正常。   孟霜晚这会儿也缓过神来,她将心中一切思绪压下,接着看向那司正。   “本宫自然相信宫正局查案的能力,只是若月和云容都是本宫身边最亲近的宫娥,还请司正替带了她们俩回宫正局后莫要轻易动刑。”   那司正闻言便道:“殿下莫要为难奴婢,宫正局查案哪有不动刑的?”   “本宫知道,可司正也说,眼下只是有些证据,还未确定,且陛下只叫你们将人带走,也没说要动刑,是不是?”   那司正皱眉略一思索,应是想到毕竟是皇后,因而便松了口。   “在陛下未下旨动刑前,宫正局的人不会动两位姑娘。”   孟霜晚一听便稍稍放下心来。   “那边谢过司正了。”   说着转过头来,看向云容。   “你先跟她们去,你告诉若月,千万要保住自己,本宫会一定会救你们出来的。”   “奴婢会的!”云容听后点点头,最终跟着宫正局的人离开了长安殿。   眼见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孟霜晚才沉沉喘息几下,接着转头,吩咐身后跟着的小宫娥。   “备车,去承欢殿。”   她一定要保住若月和云容。 第二十五章 欲向谁分诉(四)   承欢殿离长安殿不算太远。   孟霜晚在去的路上心中已经想了很多个可能。   敏昭仪这一胎没得蹊跷, 当初还在围场时便看得出来。   只是她没想到,最后这事会落得她头上。   此时夜幕降临,她坐在车舆上, 将适才宫正局的司正说的话细想了许久。   若月是在去紫宸殿的时候被带走的,而云容则是刚刚宫正局亲自来人带走。   两人都是陛下亲下的旨。   尽管这些日子孟霜晚已经对陛下越来越失望,可毕竟相处十年, 她心中还是清楚的。   若非有看上去的铁证,陛下不会直接不告知她便将她最亲近的宫女带走。   那司正说, 眼下六宫多数嫔妃都在承欢殿, 陛下也在。   想到这, 孟霜晚心中便觉着, 这回只怕来者不善。   若非六宫嫔妃都看到了那证据, 若月和云容也不至一道被宫正局带走。   可她实在想不出,究竟是谁要害她。   又是用什么样的证据。   若说是敏昭仪, 莫说她了,便是陛下都不会信。   在这深宫之中, 谁不想要一个孩子傍身?   且虎毒还不食子,敏昭仪未必就真这么狠心, 对自己腹中胎儿下手, 就为了构陷她?   孟霜晚身为皇后,和敏昭仪无冤无仇, 怎么值得对方这样下血本去害她?   至于旁的嫔妃倒是说得过去,可目前却看不见谁有这样的动机。   秦德妃早被证明是无辜的。   先前因着敏昭仪被禁足和降位的郑婕妤还有季美人, 一个至今未解禁足,一个早已不成气候。   还有先前被截胡的慕充媛。   这也是个胆子不大的。   否则当初被截胡了也不会来找皇后,而不敢像当初的季美人那样直接去敏昭仪的跟前讥讽了。   至于旁的和敏昭仪有过过节的,孟霜晚能想到的也只有和当初的敏昭仪一道采选入宫的周选侍了。   可去秋狝时, 周选侍并未跟着。   且她一个小小选侍,便是想动手,也没这么大的力量买通敏昭仪身边的人。   思及此,孟霜晚几乎将目前能想到的会下手的人都排除了个遍。   还是没头绪。   眼见着承欢殿就在眼前,她决定不想这么多,先去了再说。   她自认问心无愧,没做过便是没做过,只要往深了去查便能查出来结果的。   可孟霜晚不知道。   若是有人有心构陷她,自然会做得天衣无缝。   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是查不出真相的。   她更不知道的是,她第一个排除的人,便是真正的凶手。   有的人狠起来,真的会对自己孩子下手,只为了绊倒她。   .   承欢殿内。   一众嫔妃都在,床榻之上是躺着休养的敏昭仪,离她最近的则是先前原本被怀疑后又洗脱嫌疑的秦德妃。   天子坐在另一端。   中间站着的是尚药局的侍御医,和宫正局的于宫正。   跪在地上的则是敏昭仪的大宫女秀鸢,和秦德妃身边管库房的宫女锦绣。   天子身旁放了张蝶几,蝶几上的杨木托盘中放着两副一模一样的璎珞。   正是皇后先前分别赐予敏昭仪和秦德妃的那两副。   此时的秦德妃看着那璎珞,眼底深处是嫌恶和恨意。   敏昭仪则微微侧头,面上神情难过哀伤,显然不想再看见那璎珞。   而旁的宫嫔面上则带着后怕和心惊,还有写则是庆幸。   庆幸自己先前没那个运气,入了皇后的眼,也就没被对方赐予这璎珞。   否则今日的敏昭仪,便是明日的她们了。   于宫正显然先前已经和陛下说了什么,却没得到同意,这会儿便又试着提了一次。   “陛下,眼下证据都指向皇后殿下的这两副璎珞,侍御医说这两副璎珞上都有栎苕棘,且分量不算小,只是因为研磨成分后太过细小,且这璎珞本身的颜色又和栎苕棘的颜色相近才从未被发现。目前宫正局能查到的只有这些了,可毕竟事关皇后殿下,奴婢自然需谨慎,因而最好是请皇后殿下来,当面……”   “不必。”天子再一次打断她的话,“朕方才已经下旨让宫正局的人将若月和云容带走了,她二人是皇后近身的宫女,有什么问她们就是,不必扰了皇后。”   于宫正便有些为难:“可……”   “此事不必再提。”天子直接道,“眼下只是知道这璎珞上有栎苕棘,虽是皇后所赐,可中途也不知有多少人碰过,单凭此便断定是皇后所为未免武断。朕既许了宫正局将若月云容带走,先问她们便是。”   “奴婢遵旨。”于宫正微微福身,接着又说了句,“陛下知道,宫正局查案没有不动刑的,可这二位姑娘都是皇后身边的,奴婢斗胆都问陛下一句,若是问询没了进展,可否动刑?”   这一句算是把天子问住了。   他沉吟半晌,却始终不开口。   而躺在床榻之上的敏昭仪见他这副模样,心道果然事关皇后便没这么容易。   这若是换了旁的嫔妃,莫说一个宫女了,便是嫔妃本身陛下废位想来都不会犹豫。   先前的秦德妃不就是这样?   可一旦涉及皇后,陛下就连两个她身边的宫娥都这般慎重。   谁都知道,入了宫正局便没有人能完好无损地出来。   最少也得脱层皮。   严重的直接折在里面的都有。   就像于宫正所言,不动刑又如何查案?   可陛下连这都不愿下旨,说到底不过是因着那两个宫女和皇后亲近,若是她二人出了事,皇后必然大受打击。   陛下不愿皇后难过,自然不会松口说可以动刑。   但若是让若月和云容完好无损地从宫正局出来,敏昭仪这盘棋便也白走了。   她现在就是想看到皇后绝望的模样。   最好是一击必中。   从此铲除对方。   否则她的孩子便白死了。   思及此,她身子稍稍一动,仿佛疼极了,而喊了一句。   “孩子……”她的泪水几乎说来就来,甫一张口,泪便下来,声音也带了哽咽和难过,“娘对不起你……”   为什么对不起,她没直接说。   可在场的都明白什么意思。   因为找不到下手的人,所以觉得对不起。   而下方跪着的秀鸢听得这话,像是接到什么指令一般,原本一直缩着不作声,这会子忽然便把心一横,直接道:“陛下!您看看我家娘娘吧,她才刚没了一个孩子,若找不到凶手便罢了,眼下分明有机会,您难道要让凶手逍遥法外……”   “住口!”天子森然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谁给你的胆子影射皇后是凶手?!”   他言语之中的冷意和怒意让整个殿内的人都是一惊,而原本开口的秀鸢也呆住了。   她撑在地上的手在颤抖着,显然十分害怕。   可眼下却容不得她多想。   昨夜娘娘便和她说过,若是她熬住了,这一回她们便赢了。   否则便彻底前功尽弃。   因此她深吸几口气,顶着天子犹如实质般的目光再次开口。   “奴婢有罪,方才是奴婢口无遮拦了。可奴婢也是心疼昭仪娘娘,这是她第一个孩子,就这样平白没了。奴婢也觉着不会是皇后殿下动的手,可眼下证据已经在这,若不往下查,岂非叫旁人觉着此事确实和皇后有关?那两个宫娥和皇后殿下关系再亲近,也不过是宫人罢了。若是不动刑,自然什么都不会说,唯有动了刑后,若还问不出什么,才能证明皇后确实无辜,届时方能服众。”   她这话乍一听起来是诡辩,可细细一想却似乎是这么个理。   正躺着的敏昭仪看了眼天子的神情,发现对方眼底似乎有松动的情绪,于是虚弱地开口:“陛下,妾知道您为难,可……”她刚说了几个字便咳起来,身旁的宫娥忙替她顺气,缓过来后才继续道,“可眼下除了这法子,也没别的办法了。妾也相信不是皇后殿下,可空口无凭,眼下这两个璎珞是证据,若想查清楚便只能动刑……”她说着愈发放缓语气,“妾也相信,宫正局的人都有分寸的,那两个宫娥毕竟是长安殿的人,必定不会伤及性命的。虽然委屈了那两个姑娘,可到底没伤及皇后。”   敏昭仪极其聪明。   她早想到会有眼下的情况。   因此昨夜便提醒了秀鸢,若是陛下不愿下旨,便让她将话题往如何洗清皇后嫌疑上引。   说到底,陛下不愿动若月云容还是因着皇后。   可只要让陛下知道,唯有对着两人动刑,才能将皇后彻底摘出去。   如此,陛下才会下决心允了宫正局动刑。   果然,当敏昭仪说完话后,原本一直没松口的陛下指尖在膝上一下又一下地轻点着,半晌后终于开口。   “既如此,便……”   “臣妾不同意。”   皇后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引得众人都往那儿看去。   皇后一身素净的衣衫,就连乌发都只是微微挽起,莹白的面上更是不施粉黛,显然是匆匆而来。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美得惊人。   和旁的嫔妃卸了妆容便变得寡淡不同,身为皇后的孟霜晚盛装和素容是完全不同的美。   盛装之时,她便是六宫之中最耀眼的那朵牡丹,任何嫔妃在她跟前都要失了三分色。   而眼下素容,她便像月中姮娥,踏月而来。   同样的不施粉黛,敏昭仪则完全比不上。   唯有二人眉眼之间,瞧着似乎有些许相似。   ——嘶。   这样的想法浮上心头,众嫔妃都觉着有些不对起来。   以往她们还真没发现。   眼下这么一瞧,才察觉到皇后和敏昭仪眉眼中的那些许相似。   可不待她们深思,皇后便早已越过众人,走到了天子跟前。   “你怎么来了?”天子本意是想说此事她原不必来的,可落在孟霜晚而中便又是另一番意思。   “臣妾是来瞧瞧,看看臣妾到底是如何下的手,让敏昭仪没了孩子的。”   许是因着方才听得陛下打算对自己的功宫女动刑,再加上在她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若月便被带走,因此她甫一开口,便有些带刺。   丝毫不似她平常的性子。   她觉得陛下是嫌她来的多余了。   “陛下要处置臣妾的宫娥,臣妾管不了,但总也有资格过问。”   说着便看向众人。   “本宫刚来,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有谁能告知本宫原委?”   诸嫔妃也从未见过这般尖锐的皇后,再者陛下也在场,谁敢轻易开口?   因而一时间,整个殿内安静极了。   见无人出声,孟霜晚的视线便在几人面上巡视一圈,接着停在离她最近的秦德妃身上。   “德妃这眼神,瞧似乎对本宫有怨。”   秦德妃冷哼一声,没说话。   孟霜晚并不知道素来敬重她的秦德妃为何如此,但刚才进来时,她也瞧见了那放在蝶几上的璎珞。   想来跟璎珞脱不了关系,她于是道:“德妃若有怨,说出来便是,本宫都听着。”   秦德妃本就心中憋了一肚子火,适才一直想开口,却都忍着。   眼下皇后来了她跟前,还一直为她怎么了,再加上她性子向来直来直去,她自然忍不住。   因而也不顾陛下还在,直接张口便说:“皇后殿下好算计,明着是赏赐,背地里却生怕了我们这些嫔妃有孕,送出去的东西都能掺了料,若非这回在敏昭仪这儿发现了,日后被您害的还不知多少。”   孟霜晚便道:“德妃这话本宫听不明白。”   “您当然不明白,谁又会承认自己害人?”她说着竟也不管这么多,直接越过去拿起那放在蝶几上的璎珞,“适才尚药局的人都说了,您送的这两副璎珞上都有栎苕棘。栎苕棘您应该不陌生吧?近些日子您总是无缘无故便伤了手,这药是用来止血的。听得说在行宫时,您是先伤了手,而后才叫人将这璎珞送去给敏昭仪的。栎苕棘除了止血外,还有一个忌讳,便是孕妇不能长期接触,否则轻则小产,重则日后都无法有孕。敏昭仪便是被诊断因长期接触这栎苕棘才没了孩子的。而在此之前,她日日都带着您送的这副璎珞,这点满宫嫔妃都知道!”   孟霜晚一直平静着表情听对方说,直到对方说完后,她才问了句。   “所以便认定是本宫动手害了敏昭仪的孩子?”   秦德妃正要开口,一旁的天子却直接道:“并非如此。”   他的声音有些缓和,许是因着皇后的缘故。   “不过是目前的一个证据罢了,谁也不能轻易给梓童定罪。”   他这一句话,维护的意味相当明显,以至于秦德妃又冷哼了一声。   但孟霜晚却并未因此而感到受宠若惊。   她始终记得自己的宫女被带走的事。   “照德妃的意思,本宫是因为怕你们诞下皇嗣而赐了这璎珞,若果真这璎珞有问题,三皇子又怎会平安降临?”   秦德妃被这话问得整个人一愣,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   倒是那跪在下首的秀鸢,大着胆子说了句。   “方才侍御医说了,栎苕棘唯有日日接触才会导致小产,若平日接触的少,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秦德妃一听这话才回过神来。   当初她得了皇后的赏赐,高兴地不得了,又因着那璎珞贵重,生怕自己不当心摔了,因而不过刚得的那几日戴着,再往后便叫人收着好好地放在库房中了。   若非前些日子她见了敏昭仪日日戴着那璎珞,觉着对方显摆,她也不会也把这璎珞拿出来。   “是了,阿昭能平安降临,是因为我没有一直戴着这璎珞。”   孟霜晚没再看她,反而转向中间的侍御医。   “本宫问侍御医一句,敏昭仪小产跟栎苕棘有关,是不是?”   那侍御医便拱手道:“是。”   “那多少的栎苕棘用量才会让敏昭仪原本好好的胎忽然没了,且还导致敏昭仪大出血。本宫记得,当时你亲口说的,敏昭仪危险。”   “回殿下,栎苕棘虽不适宜孕妇接触,可也不是很危险的药材,就算日日接触也要一段时日才会导致滑胎。至于昭仪娘娘当日的情况,臣也不好说,只是按照以往经验来看,只怕用量不少才会如此。”   “本宫再问一句,这两副璎珞中的栎苕棘用量有没有到让敏昭仪小产且大出血的地步?”   “这……”侍御医闻言有些犹豫,几息后方在皇后盯着他的眼神中回了句,“只怕,只怕是不够的。”   此言一出,整个殿内的人都有些骚动起来。   她们先前都没想到这里。   只觉着这璎珞是皇后所赐,而璎珞上有栎苕棘,敏昭仪又是因着栎苕棘而滑胎,便下意识认为是皇后所为,可都忽略了用量这回事。   而皇后殿下才刚来,便能抓住这其中的要害。   果真和旁人不同。   敏昭仪显然也没想到会这样,一下心中便有些慌乱。   可她很快便调整过来。   “侍御医。”她有些虚弱地看向那侍御医,开口道,“才刚你说起用量一事,我才想起,当初我带着这璎珞时,便总是不舒服,原以为是自己的原因,眼下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璎珞上的栎苕棘的作用。”   那侍御医便回道:“栎苕棘不适宜孕妇接触,娘娘不舒服是正常的。”   而此时,秀鸢也忽然喊了句,似是想起什么。   “娘娘,奴婢记起来了!”她叫道,“当初这璎珞您叫奴婢好好收着,奴婢不敢乱放,还因为怕磕着哪儿,在收起来之前细细看了许久,才发现上面嵌着翡翠的缝隙中有许多绿色的粉末,奴婢当时也没在意,便收起来了。还是昨日侍御医说要检查用过的所有东西时,奴婢为着不影响侍御医的判断,才将那些粉末弄走了许多,剩下的一些便是实在弄不走的。奴婢当时也不知,那些便是栎苕棘研磨成粉后的东西。”   她这话听着似乎有道理,可却更像是在描补着被孟霜晚一句便点出的破绽。   敏昭仪显然也意识到这点,因而她便撑着身子呵斥了一句。   “秀鸢,你不要浑说!陛下跟前,你若胡言,便是欺君之罪!”   秀鸢也不含糊,忙俯身道:“奴婢不敢说谎,陛下若是不信,奴婢原自请入宫正局!”   这一句自请入宫正局,便将她话中的可信度提高了几分。   毕竟宫正局那样的地方,谁也不会愿意去。   秀鸢说得出这话,便证明她心中还是有底气的。   孟霜晚看着她坚定的神情,半晌后说了句。   “你去不去宫正局,眼下倒也不定。”她说着转而看向陛下,“陛下,不管怎么说,臣妾都是后宫之主,这后宫的事臣妾总还有权利管,您若是信臣妾,便将此事交给臣妾,再派御前的人和臣妾一道查,臣妾定然会查出个真相交给陛下。”   她没说自己查。   因为她知道,这件事里她还有嫌疑,若是让她自己查必定不能服众。   可若是御前的人跟着一起查,便不一样了。   孟霜晚现在就在赌,她的丈夫,和她十余年夫妻的人,究竟信不信她。   秦淮瑾方才一直没开口,由着孟霜晚在说话,因而刚才的情况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且皇后说的也没错,她才是后宫之主,若是让她去查,再加上御前的人,自然不会有假。   他自然是信她的。   于是秦淮瑾略一思索,便开口道:“也好,此事便交由梓童去查。”   这话一出,还在床榻上躺着的敏昭仪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好在她此时正是身子不好,因而也不太看得出来。   倒是秀鸢,整个人变得颤抖不已。   孟霜晚却没心思再去观察这些人。   她满心都是自己终于成功了。   若月和云容不必受苦了。   可还没高兴多久,便听得殿外有骚动之声,接着听得殿外的内侍唱和道:“太后驾到——”   孟霜晚心中忽地一凛。   直觉告诉她,太后这会儿来不会是好事。   前些时日她便看出来了,太后接着敏昭仪小产一事罚她不过是由头,因为之后秦德妃便没再被叫去过长宁殿。   而她还是日日都去。   且太后看上去似乎十分厌恶她。   孟霜晚一直没弄明白原因。   眼下太后忽然而至,只怕来者不善。   而事实果真如她所想。   太后在入殿后,面对一众人的见礼,谁都没理会,反而直接越过去,在敏昭仪床边坐下。   一改先前对敏昭仪的不喜,嘘寒问暖起来。   倒叫一众嫔妃都有些惊愕。   而孟霜晚见状,心越发沉下去。   半晌后,太后才抬头,看向一旁的天子。   “陛下,吾先前都听说了,此事既和皇后有关,便不能交由她来查,否则结果如何叫人信服?”   她这话,显然是要和孟霜晚对着来了。   而天子闻言便道:“母后,并非梓童一人去查,朕也会叫御前的人跟着一道查。”   太后便冷笑一声。   “御前的人又能成什么事,若是陛下有心护着,他们难道敢抗旨不成?”   这意思便是说查案时,御前的人会听从陛下旨意帮着皇后了。   太后看向一旁的皇后,半晌悠悠开口。   “若是陛下信得过吾,此事便由吾来查,皇后究竟是不是被冤的,届时一查便知。”   帝后二人显然都没想到太后会忽然提出这样要求,皆是一怔。   天子正要开口,却听得太后又道。   “陛下要知道,眼下宫中除了吾,再无人合适了。”   “敏昭仪和皇后都是和此事有关,都不适合查,秦德妃虽是四妃之一,可她本身也有皇后所赐的璎珞,吾瞧着她这模样,似乎对皇后有怨怼,想来也不会公正。旁的嫔妃位份不高,也没多少魄力,拿捏不住宫正局的人,倒不若让吾来,届时不出半月,必定水落石出。”   她说着看向天子。   “陛下以为如何?”   天子还是有些犹豫,可他也知道,此事让皇后来查确实不太妥当。   若是先前太后不开口便也罢了。   眼下太后都主动开口了,再让皇后来查,只会让别人觉得皇后的嫌疑更深。   太后显然也知道这点,因而看着他有些迟疑的神情便道:“陛下若是不同意,便还是由皇后来,可查出的结果,只怕不能叫人信服了。”   “届时皇后只怕会永远被流言所扰。”   最后这句显然点醒了陛下,他想看了想,最终看向孟霜晚。   “梓童,此事……还是由母后来查。”   孟霜晚全身发冷。   因为她发现,无论她多努力,始终都会败给现实。   太后不过说几句话,便将她方才努力争取来的一切要了过去。   她是大恒的皇后。   可她这个皇后当得却窝囊极了。   陛下,太后,随便一句话便能改变她的命运。   天子看似信她,可心底终归还是存疑的。   否则便不会查她的宫女。   也不会一直在意她是否会有嫌疑了。   她没做过自然坦荡。   但陛下显然担心是她做的,所以才会各种迟疑。   太后更是摆明了针对着她。   否则不会揽下这事。   这时,太后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孟霜晚。   “皇后瞧着,似乎并不愿意,你是不相信吾?”   “儿臣不敢。”孟霜晚福身道,“母后愿意为此事费神,儿臣自然感激。只是儿臣有一事求母后。”   “嗯?”   “若月和云容都跟了儿臣十年,儿臣清楚她们的秉性,定不会去害敏昭仪,还请母后莫要太过为难她们。”   太后笑了一声。   “皇后这话有趣,自来查案哪有不动刑的?不动刑能问得出什么?”   孟霜晚知道此时求太后不动刑是不行了。   她指尖掐了掐,接着道:“儿臣明白,儿臣只求母后留她二人一命。”   “皇后放心,若是她二人真的无辜,你又果真是被人构陷,吾自然不会要了她们的命。”   太后虽这样说,可言语之间却并没有说一定会留若月和云容。   孟霜晚于是看向一旁的陛下。   “陛下,臣妾求您,臣妾可以命相保,若月和云容定是无辜的。”   她已经走投无路了。   现在唯一所求便是保住两人的命。   天子看着她这模样,最终点了点头。   “好,朕答应你,不会伤了她们性命。”   最终,这场扑朔迷离的案子告一段落。   众人也纷纷告退离去。   太后在离开前,还带走了敏昭仪的大宫女秀鸢。   “皇后可看好了。”在经过孟霜晚跟前时,太后特意说了句,“吾带走了这宫娥,届时定会查个真实的真相出来。”   待到众人都走了后,敏昭仪才叫了个近来她十分信任的宫娥。   “眼下太后接管此事,你明日去一趟宫正局,告诉秀鸢,就算豁出去,也要咬死皇后的宫女,不能让她们活着出来。”   那宫娥闻言便道:“娘娘,可宫正局那边的人不一定会让奴婢进去。且陛下已经应了皇后,不会伤了她二人性命。”   “晚上你带我的话去找锦绣,她知道怎么做。三皇子是德妃的心头肉,若是这个节骨眼上三皇子有一点闪失,她自然会算到皇后头上,届时她会帮你。”   原本她以为一切要功亏一篑了的,谁知太后竟会半路杀出来。   眼下给了她继续布局的机会了。   这一回,她要皇后彻底绝望。   .   之后的日子,孟霜晚身边没了若月和云容。   她夜里总是一阵一阵地做噩梦。   她梦到若月和云容在宫正局受刑,被拔了指甲,剜了皮肉,整日被用拶刑。   她甚至梦到云容死在了宫正局。   这样的梦魇日日跟随着她。   让她夜不能寐。   因此她每日都要叫人去宫正局,看看若月和云容还在不在。   尽管进不去,可只要听得两人还活着,她便会稍稍安心。   就这样过了十日,这一天,她忽然收到母亲送入宫的家书。   里面写了件事,也就是这封家书,让孟霜晚知道,为什么太后会忽然那样厌恶她。   原来她的兄长前些日子在京中抓了一横行霸道的混世魔王。   那人纵人放火,强抢良女,当街打死了人。   她兄长知道后便救下一家正被欺辱的人,接着将那魔王抓了,审问后才知是太后母家内侄。   兄长把人送去大理寺,结果大理寺因着太后的缘故不敢管,便将人放了。   结果放出来的混世魔王心中恨极她兄长,便叫人将兄长救下的那一家子灭口,接着将人头送到了兄长府上。   以此挑衅。   孟霜晚兄长自然怒极,便直接单枪匹马到了刀找到那霸王,接着当众乱刀砍死。   此事原是大理寺审理。   可太后知道后,深恨孟霜晚兄长杀了自己内侄,便向大理寺试压,要结果了她兄长。   但大理寺知道这是皇后兄长,也不敢应下。   太后见要不了她兄长的命,便将气都撒在了孟霜晚身上。   且为着师出有名,还借了敏昭仪小产一事为由头。   这也是为什么孟霜晚从围场回来后,太后的态度变化那样大的原因。   看到这封信后,孟霜晚心中一跳。   难怪太后非要揽下查敏昭仪小产一事。   她这是打定主意要揪出孟霜晚的错。   孟霜晚知道,太后还不至于在这事上故意冤了她,可若是有人给太后递刀子呢?   孟霜晚不敢赌。   且眼下一日日过去,若月和云容的处境越发危险。   若有人故意要了她二人的命,再来个畏罪自尽,那太后也查不出真相。   太后接管此事只会让下面的人去查,这中间有多少可操作的空间?   孟霜晚越想越心惊。   尤其是这会儿她心中开始一阵阵发凉,和十日前一样,她的心跳开始越来越快。   不安的感觉越发严重。   “秋雨。”她叫了一声,“你再去一趟宫正局,看看若月和云容。”   秋雨闻言应诺,正要离开时,便见一个宫娥急匆匆跑了进来。   口中还喊着。   “殿下,殿下不好了,宫正局来人说云容死了,死前还写下了认罪书!!”   孟霜晚听后骤然起身,结果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人往地下栽去。 第二十六章 休误妾、一春闲(一)……   艳阳高照。   六月的风吹拂而来, 带来些许凉意,耀眼的日光顺着郁郁葱葱的古树洒下一片斑驳。   孟霜晚躺在贵妃榻上,手中拿着一本兵书认真看着, 身边若月替她打扇,云容坐在绣墩上轻轻替她捏着腿。   “殿下近来怎么喜欢看起兵法来了?”若月的声音响起,云容听后便也笑道, “是呢,奴婢在殿下身边伺候这么些年, 从来不知殿下竟会看这些。”   孟霜晚闻言便道:“你自然是不知, 本宫未出阁前曾学过一段时日的兵法, 只是后来渐渐不接触了, 若不是……”   她说着一顿。   整个人的脑子变得有些混沌起来。   若不是什么呢?   她忽然想不起来了。   她于是低头又看了看, 发现手中的书不知何时竟不见了,变成了一副翡翠璎珞。   “殿下, 这璎珞可真漂亮。”   云容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孟霜晚闻言下意识转头看去, 对方面上带着笑道:“奴婢还是第一次见您这璎珞呢。真的要赐给秦德妃吗?”   秦德妃?   孟霜晚有些懵。   “……这璎珞不是已经给了秦德妃吗?”她话出口后又发现了不对。   她方才不是在看书吗,怎么一下手上的东西变成璎珞了?   “娘娘消遣奴婢呢。”云容道, “璎珞不是还在您手上吗, 什么时候送出去了?”   孟霜晚一听觉得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她于是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璎珞也不见了。   “殿下, 您拿的可是云容家里送来的家书?”   若月的声音又忽然响起,孟霜晚再次抬头。   眼前的人变成了若月, 还穿着厚厚的冬袄,看着她领边的一圈绒毛,孟霜晚不禁开口问了句:“若月,这都六月了, 你怎么还穿着袄子?”   ……不对。   她应该问云容去哪儿了的。   “殿下说的什么话?”若月笑着回了她一句,“元正刚过呢,前两日还下了雪,天冷得很,怎么会是六月呢?”   孟霜晚闻言往四周一看,果见一片白雪皑皑,就连自己身上都穿着厚厚的冬裳。而贵妃榻的两边放着两个鎏银的燎炉,里面炭火正燃着,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   分明是这样冷的天,孟霜晚却感受不到丝毫冷意,或者说,她对四周的情况的感知非常的迟钝。   比如,要不是若月问她,她都没发现自己手上竟还拿着一封信。   “这是什么?”她问了句。   “殿下,这是云容家里送来的家书。”若月回道,“奴婢找了好久,没想到被您拿了。”   家书……?   对,云容呢。   孟霜晚于是又看了一圈,没有看见云容的身影,于是问若月:“云容呢?”   若月便道:“殿下难道忘了吗?云容死了呀。”   孟霜晚一怔。   “什么?”   “云容早就没了,死在了宫正局,这不她家人知道后寄了家书来问出殡一事吗?”   死了?   孟霜晚有些呆愣。   “怎么会死了,她刚才还在这里啊。”   “殿下又开玩笑了,云容秋天便死了,这会儿都冬天了,尸骨都没了。”   “不……”孟霜晚敲了敲自己的头,有些混沌,“不对,她刚刚还在的。”   “她还跟我说话,她说……”   她说什么呢?   孟霜晚有些记不清了。   云容刚才分明还在这里的,还和她说了话。   可说了什么?   她真的想不起来了。   但她确定。   “云容没死,她还活着。”   “怎么会呢?”若月看着她,唇边带着笑,看上去却没有任何温度,“云容早就死得透透了的,奴婢亲眼所见。”   “你看见了什么?”   “奴婢亲眼看见,云容死在了宫正局的刑罚之下,她的手和脚都已经血肉模糊了,指甲都没了,那用刑的人下手不稳,一锥子下去,割断了她的喉咙,她就这样血流至尽而亡。”   “她死了后,尚宫局的人用她的手指按下了认罪书,又割下了她的舌头,说她是畏罪自尽的呢。”   “不……”   孟霜晚越听心越痛,可若月还在往下说着。   “云容她最怕痛了,在尚宫局的每一天,她都在喊着好痛好痛。那些人不肯放过她,她死的时候,血流了一地,脖子的窟窿有这么大,上面还连着细碎的血肉……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就没气了。”   “不会的,云容她还活着,她不会死……”   “殿下,殿下……”若月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带上了痛苦和哀嚎,“奴婢好痛、好痛啊!”   孟霜晚定睛一看,才发现对方雪白的衣衫上已经被鲜血浸湿,衣领的那一圈白绒毛全都染上了鲜红的血迹,若月原本完好无损的指尖也变得血肉模糊起来,十根手指正一滴又一滴的往下滴着血,很快就把莹白的积雪变得一片血红。   “殿下,奴婢好疼啊!您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   “殿下,您救救奴婢吧!”   “您是皇后啊,为什么护不住奴婢和云容,为什么?!”   “好疼啊啊啊——!”   一声又一声越发尖锐的声音在孟霜晚耳边响起,她整个人越来越陷入癫狂的情绪之中,她伸出手,想要将若月拉到自己跟前,可无论怎么抬手都触碰不到对方,只能眼睁睁看着若月身上的血越流越多,那凄厉的哀嚎声似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开始不住地道歉。   “是我没用,我护不住你们,对不起对不起!”   “若月,云容,若月……”   “云容,云容怎么会死,她刚才还在啊。”   “云容,云容云容云容——!”   “啊——!”   孟霜晚醒来的瞬间,一切归于安静,方才的景象都如流水般退去。   “醒了,殿下醒了!”床边宫娥喜悦的声音响起。   此时,孟霜晚的头顶,是鹅黄色天净纱床幔,这是她熟悉的寝殿。   她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来,整个人也全身发冷,梦中的一切散去后又慢慢聚集起来。   她也终于想起自己昏过去前听到的消息。   “云容!”她猛地从床上起身,伸手攥住那方才开口的宫娥,“云容怎么样了?”   “殿下……”那宫娥显得有些犹豫,显然方才皇后忽然昏过去吓到了一干人,可最终她还是在皇后的目光之下道,“云容……云容姐姐没了,才刚宫正局送来的消息。还说,她死前签了……签了认罪书。”   【她们在云容死后,用她的手指按下了认罪书。】   【云容全身的血都流尽了……】   脑海中,这几句话轮流浮现,孟霜晚仿佛一下又被拉回那绝望的梦魇之中。   “殿下,殿下您去哪儿?!”   宫娥反应过来时,原本还在床上躺着的皇后早已掀了被子赤着脚跑了出去。   她们一下没拦住,只能边追边喊。   “殿下,您不能出去,陛下有旨,您不能离开长安殿!”   “殿下——!”   然而这些话孟霜晚都仿佛没听见一般,她推开了无数前来拦她的宫人,一路往殿外跑去。   一直到了长安门处,才被守在外面的金吾卫抬刀挡住。   “殿下,陛下有旨,您暂时不能离开长安殿。”   “让开!”孟霜晚并没有理会拦着她的人。   “殿下恕罪,臣等也是奉旨行事。”   孟霜晚双眸有些发红,她看着眼前的金吾卫。   “本宫是皇后,让开!”   “殿下,请您莫要让臣等为……”   “嗤——”地一声,在金吾卫还未说完那句话的时候,孟霜晚直接伸手抽出一把挡在她面前的刀。   “让、开。”她一字一顿地说,“否则本宫就死在这里。”   金吾卫见状第一反应便是去抢她手中的刀,可刚一抬手,便见皇后将刀刃往自己脖颈一压,瞬间,锋利的刀刃划破她幼嫩的肌肤,一丝血迹沁出。   金吾卫见状都惊住了,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殿下,您先把刀放下!”   “让我出去!”   孟霜晚此时几乎已经没了理智,她只是一直重复着要出去。   几个金吾卫见此也不敢硬拦。   毕竟陛下只下旨不让皇后离开长安殿,且当时一再强调不能伤了她。   尽管眼下放了皇后出去也会受惩罚,可两相权衡,保全皇后性命最重要。   因此金吾卫最终都往旁边一退,让出了一条道。   孟霜晚见状便跑了出去,也不管自己赤着脚,踩在着青石砖的宫道上有多么疼,又划破了多少伤口。   她只是一路往紫宸殿的方向跑去。   手中紧紧握着那把刀。   身后的金吾卫见了忙叫人先去紫宸殿告知陛下此事。   他们也没人敢去拦。   眼下皇后已经半疯癫了,谁也不敢保证,这一拦会拦出个什么问题来。   因而出去先一步去报信的,余下的都跟在了皇后身后一路跑着。   .   此时紫宸殿中,太后和天子在内殿坐着,身旁是身子刚好一些的敏昭仪。   “陛下,如今云容认了罪,证实敏昭仪小产一事确实和皇后有关。”太后看着对面的天子,“谋害皇嗣可不是件小事,单单禁足想来难以服众。”   显然,太后对天子在看见认罪书后只是下旨让皇后禁足而不满。   “即便她是皇后,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后原就一直难以有孕,眼下又因着妒忌而害了嫔妃的孩子,如此气量,难当大任。”   太后说着,便转而问了敏昭仪一句。   “昭仪觉得呢?”   敏昭仪忽然被叫到整个人一怔,犹豫半晌方道:“妾……妾不知。妾只是心疼妾还未出世的孩子。不管怎么说,孩子都是无辜的。”   两人的话让秦淮瑾有些烦乱,同时他也在想要怎么处置。   那认罪书上有云容的手印不假,可宫正局给过来的消息,云容签了认罪书后便畏罪自尽了。   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   秦淮瑾自然心中有疑云。   可眼下这认罪书摆着,他若是当没看见也不行,且他先前答应了皇后,定会留若月和云容性命。   所以他特意吩咐了,不让人将云容没了的消息告知皇后,同时派了金吾卫去长安殿外守着,暂时不让皇后出来。   他想着先把眼前的事处理了再去找皇后。   可他没想到,他下了旨让瞒的事,以极快的速度传到了长安殿。   以至于他这边还在考虑要怎么做,便听见了张彦来回话,说皇后已经到了殿外。   “什么?!”秦淮瑾闻言双眉紧皱,“不是说了让金吾卫守着,先不让皇后出来吗?”   张彦便说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眼下皇后确实已经在紫宸殿外。   “皇后殿下是赤着脚来的,她手中还拿着金吾卫的刀,说是要见您。”   天子一听这句,心中狠狠一跳。   一旁的太后却先一步开口。   “堂堂国母,赤着脚、带着刀擅闯紫宸殿,成何体统?简直反了!!”   她说着就要起身,谁知天子比她更快,直接疾步往外走去。   .   紫宸殿外,值守的内侍和轮值的金吾卫都当在了门前,劝着手中带着刀要硬闯进去的皇后。   “殿下,您先把刀放下!”   “殿下,面圣不能带刀,此事您也知晓的!”   “陛下眼下正在议事,您先放下刀!”   这些人一边劝,一边想要靠近孟霜晚,结果刚往前走了几步,便被孟霜晚察觉。   她紧紧攥住手中的刀,挡在自己面前。   “都让开,我要见陛下!”   “殿下……”   “我要见陛下——!”   这边正僵持着,天子的身影在殿门处出现。   此时的孟霜晚乌发凌乱,赤着的脚上全是被青石砖划破的伤口,双眸发红,眼中带泪,唇色苍白,面上是痛和恨。看上去和平日那个端庄贤良的大恒皇后仿佛两个人。   秦淮瑾见了她这样,心下不由地一疼。   “梓童……”他唤了对方一声,下意识地想要靠近她,却被金吾卫拦住。   “陛下,危险!”   因为孟霜晚手中的刀,金吾卫怕天子被误伤,因此都挡在了天子跟前。   而孟霜晚在看见陛下出来后,原本有些发红的双目似乎变得理智了些。   “陛下……”她剧烈喘息几下,“云容死了,是不是?”   秦淮瑾被她的话问的一滞,竟不知该不该回复。   孟霜晚却再次逼问:“陛下,你告诉我,云容是不是死了?是不是?!”   她这副模样看上去实在有些骇人。   以至于秦淮瑾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只是哄了一句:“梓童,先把刀放下,有什么话慢慢说。”   “慢慢说?”孟霜晚笑了一声,声音凄凉,“你们把云容折磨致死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慢慢说了?”   “陛下,您答应过我的,您说会留她们性命。”   “是,朕答应过你……”   “可是云容死了!”孟霜晚喊道,“她死了,死在了宫正局!她明明就快要出宫了,我连出宫礼都替她准备好了……”她的声音变得低了起来,“云容喜欢漂亮的衣服,我叫若月准备了好多给她,还替她备了件婚服,明明……明明就差几天了。”   她说着猛地看向对方。   “可你们害死了她!”   “她只是个宫女,为什么不给她活路,为什么要害死她?!”   “梓童,你听朕说……”   “皇后,你发得什么疯!”秦淮瑾刚说了几个字,从殿内出来的太后便厉声斥责孟霜晚,“你那个宫女是签了认罪书后畏罪自尽,怨不得人,怎么就成了被害死的?”   “你这样疯疯癫癫地在紫宸殿外,还拿刀对着天子,是要反了吗?!”   太后的身后,是一道跟着出来的敏昭仪。   孟霜晚一眼便瞧见了。   她于是看向对方。   “云容不是畏罪自尽,她根本什么都没做过!是宫正局的人将她折磨致死,伪造了那份认罪书!”   “她才二十多,全身的血都流尽了,你们为什么要害死她!!”   太后听了她这话只觉得荒谬,可敏昭仪却似乎被戳中了什么心事一般,整个人颤了颤,接着低头敛眉,不敢再对上皇后那双充斥着恨意的双眸。   可惜,她这副模样唯有死死盯着她的孟霜晚瞧见了,旁人都没瞧见。   以至于众人都认为眼下的皇后似乎因着亲近宫女没了而发了疯。   “堂堂皇后,疯癫至此。”太后看着她,“还戕害皇嗣,难当大任!”   孟霜晚听了只觉得好笑。   “我戕害皇嗣?哈哈哈——!”   她看向被金吾卫拦在最前方的天子。   “这十年来,后宫哪个嫔妃的孩子我不是视如己出?那些孩子都真心实意叫我一声‘娘娘’,与我亲近。我若要害,早便动手了,何至于等到今日,去害一个尚在腹中的胎儿?!”   “一份不知真假的认罪书,便定了我的罪。陛下,这就是您当初说的,信任臣妾?”   “梓童,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是?!”太后道,“那璎珞是你给敏昭仪的,她因着栎苕棘而没了孩子,璎珞上又有栎苕棘,你的宫女入了宫正局后受不了刑而写了认罪书,再畏罪自尽,这一切都是证据,你还想着诡辩不成?!”   太后显然将自己对孟霜晚厌恶的情绪带到了这件事内,再加上已经多年不曾管过后宫的事,以至于她在一听见云容签了认罪书后便认定是皇后害了敏昭仪的孩子。   孟霜晚此时却不理会她,只是看着不远处的天子。   “臣妾眼下就在您面前,亲口告诉您,臣妾没做过,若月和云容也都是无辜的。”   “您若信臣妾,求您放了若月。”   “梓童,这件事可以晚点再谈,你先放下刀,回去休息。”天子看见了她脚下的伤口,和脖颈之处那道先前被刀刃划出血痕,便软下语调想要让她先回长安殿再说。   可孟霜晚只是执拗地看着他。   “您先前亲口答应臣妾,会留她们性命,现在云容没了,臣妾只剩若月了。”她说着又重复了遍方才的话,“臣妾没做过任何害人的事,您若是信臣妾,便放了若月回来,给臣妾留个念想……”   “那贱婢眼下是关键人证,怎能轻易放了?”太后说着便朝金吾卫和一旁的宫人喊了句,“皇后眼下发了疯,神志不清了,将她带回长安殿,无旨不得外出!”   “你们敢!”孟霜晚猛地将手中的刀拿起,“不要过来!”   她的双眼一直盯着对面的天子。   “陛下,我只问一句,你信不信我?”   秦淮瑾一直不知该如何回复她。   他知道皇后是想听他说一句“相信”,可他不能说。   眼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对方,对她十分不利,若是这时他说一句相信,届时查出来的结果必定不能服众。   “……梓童,你先放下刀。”最终,他还是只说了这么一句。   孟霜晚听后忽地冷笑了一声。   “原来这便是天子的信任。”   她说着将那把刀缓缓举起。   “若月也要没了,臣妾活着也没意思了。”到了这时,她的声音反而变得沉静下来,不似先前那般癫狂了,“做这大恒的皇后太累了,十年了,臣妾当了十年的贤后,到头来,被逼到这步田地……”   “孟霜晚!”她笑了一声,叫了自己的名字,接着道,“你真没用。”   因为你的软弱,你的无能,你对这个男人的信任。   才害死了云容。   若月会受苦,云容会没了,都是因为你。   此时那把刀已经抵在了她的脖颈之处,她看着天子,缓缓道:“臣妾把您当夫君,可臣妾如今才知道,您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听话的皇后罢了,至于那人是谁,根本不重要。”   “嫁给你,太累了。”   在她说这些话时,天子显然看出了她打算做什么,一直出言叫她冷静。   可孟霜晚充耳不闻,她只是一句又一句地说出自己心中的话,握着刀柄的手一点点收紧。   锋利的刀刃再次在她的脖颈处划出另一道血痕。   连太后都被她这样的举动惊住,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旁的人更是睁大了双眼看着她,金吾卫也不知能不能上前拦她,就怕他们刚一动,她便会割破自己的喉咙。   秦淮瑾眼睁睁看着那刀刃越来越近,心中急切万分,终于,在最后一刻,他似是想起什么,甚至来不及犹豫,便脱口而出。   “皇后,自戕是大罪,你若死了,朕必定追责你母族!”   他这一句十分灵验。   话音刚落,孟霜晚整个人忽地一滞。   秦淮瑾显然看出了她瞬间的迟滞,因而便乘胜追击。   “你若放下刀,朕就当没这回事,若不然,你孟氏一族全都逃不过。”   “……”   孟霜晚没想到,他会用孟氏作为威胁。   也就是这时,先前失了理智的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死了。   否则她的家人该多难过?   可她真的好痛啊……   她想到云容被生生折磨致死,就觉感觉好似自己被剜心剥皮一样。   “……云容,云容!”   她口中喃喃念着云容的名字,手中的刀也慢慢滑落,最终“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而眼见着她的刀没了,那原本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的宫人忙上前,将她整个人扶住。   眼见孟霜晚没事,天子才长舒口气,接着又下了旨:“送皇后回长安殿静养,之后无旨不得出殿!”   此时的孟霜晚已经没了挣扎的心思,她任由身边的人扶着自己,慢慢离开了紫宸殿。   在最后的那刻,她忽地转头,看了眼还在原处站着的天子。   那眼神中已经没了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虚无。   直到皇后被送走,这场闹剧才落下帷幕。   “陛下,皇后眼下这副模样,已然无法胜任国母职责,更不提她还害了嫔妃,她……”   “母后!”罕见地,天子沉声打断了太后的话,“皇后只是身子不适,且敏昭仪小产一事眼下还未查明,尚无定论。”   太后见状便知他这是要维护皇后了。   因而心中也不愿和对方硬着来,便放缓语调:“话虽如此,可眼下已经有认罪书了,陛下若要继续查,便叫人再审问若月便是。敏昭仪原是被害的,她都愿让自己的大宫女跟着一道入宫正局,如今刑罚用遍,在秀鸢那儿问不出什么,不过便放了她出来。”   比起天子和太后,身为事件中心的敏昭仪一直没说过话。   她只是站在后面,看着皇后的一言一行。   在看见对方打算自戕时,她高兴得手都有些微颤。   可没想到,陛下铁了心要维护皇后,竟不惜以孟氏相逼。   眼下听得太后忽然提及她的名字,她不由地头愈发低下,接着轻声开口道:“奴婢没关系的,只要能查清真相,想来秀鸢也是原意再继续待在宫正局的。”   她这一句话显得公正不徇私,和方才孟霜晚以死相逼让天子放了自己宫女形成鲜明对比。   太后瞧她便愈发顺眼。   可天子却没作声。   他只是沉着脸色,半晌后才开口说了句:“母后,此事朕让御前的人去查。宫正局既问不出什么了,便将秀鸢和若月都放了。”   太后闻言便道:“秀鸢便罢了,若月怎么能放?”   “朕心意已决,母后不必再劝。”   说完,他便转身回了紫宸殿,再不管身后的人什么反应。   太后看着他的背影,显然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   而敏昭仪则暗自攥紧指尖。   心中想着,要将此事做得更滴水不漏些了,毕竟天子亲自让人查,和太后叫人查是不一样的。   不过她也很放心。   宫正局那边都不是她叫人下的手,自然与她无关。   若真查下去,左不过是秦德妃倒霉。   谁让她那样蠢,因为一个璎珞,和忽然高烧的三皇子,便认定了皇后是凶手。   这后宫之中,只有聪明的人才有活下去的资格。   .   之后的日子,孟霜晚彻底不再出门。   她整日窝在寝殿之中。   对什么都提不起感情。   唯有面对被从宫正局放回的若月,她才会有一丝情绪波动。   比起先前,她更加不爱吃东西了。   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若月在宫正局受了大苦,回了长安殿后养了两个多月,才慢慢恢复。   天子下旨查此事后,很快就查出了云容并非畏罪自尽,那封认罪书也不过是伪造。   顺着线索,最终查到了秦德妃身上。   原是她因着三皇子无端高烧,而认定是因着皇后送的那串璎珞导致三皇子身子不好,便买通了宫正局的人,让那些人伪造证据。   但差查来查去,最终也只查到了这里。   始终查不到,那璎珞究竟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最终,天子选择了将此事压了下来。   他以构陷皇后为由将秦德妃降位,同时又将三皇子交由太后抚养。   然后让人不要再查。   尽管整个六宫都知道了皇后送的璎珞上有栎苕棘。   可天子还是选择草草了结此事,最终侍御医改口说敏昭仪小产并非完全因着栎苕棘,便也不再追究。   而与之相对的。   他没有废后,却下旨收回了皇后的六宫权。   交给了敏昭仪。   孟霜晚就这样,从一国之后,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   且被禁足在了长安殿中。   时间一日日过去,天也慢慢冷了起来。   若月养了两个多月恢复了七八成,便又回到了她身边伺候。   往年一入冬,孟霜晚便会吩咐六尚局的人备好送往六宫的冬炭。可今岁,她不再管理六宫,还禁足在长安殿,这些事自然轮不到她管了。   听得说敏昭仪早早便禀明了陛下六宫冬炭的分配。   可一直到过大雪过后,才有六尚局的人送了些浮炭来。   那是最劣等的炭了,燃着便有浓烈的黑烟冒出,就连尚食局做膳食时都不会用这种炭。   可长安殿却没办法。   因为如果不用,便彻底没炭火可用了。   原本这些日子便已经越来越冷了。   就这样,这些并不多的浮炭,就这样凑活着用到了冬至。   冬至和元正,为大恒两个最重要的日子。   冬至这日,陛下需亲临宣政殿受百官朝贺,再在麟德殿开宴,宴请朝臣。   而后宫之中,皇后也需在清晖阁设宴,宴请六宫嫔妃和诸位外命妇。   往年这样的事都是皇后来做,可如今六宫权柄在敏昭仪手上,接见外命妇一事自然由她来了。   孟霜晚没有去。   她身子已经越来越不好,且身上还背着禁足一事,因而便留在长安殿中。   外面的天愈发冷了,黑夜之中甚至有点点飘雪落下,孟霜晚靠在架子床上,身边的燎炉里是白日六尚局送来的银丝炭。   也不知为何,原本六尚局只送了那一次浮炭,便再没来过。   若月还去六尚局要过,得到的答复是眼下炭火吃紧,没有多余的,让皇后将就将就,把她气了个够呛。   这些日子,她都是日日算着怎么用才能熬过这个冬天。   原本皇后的长安殿是有地龙的,换了往岁,早便用这些炭火点了地龙了。   但眼下炭火不够,便只能能省则省。   除了皇后寝殿内的燎炉,其它的地方一概不再燃炭,引得那些宫人们日日抱怨说冷。   即便是如此,那先前送来的浮炭也逐渐捉襟见肘,若月这两日正为此时着急。   想着若不行明日再去一回六尚局,便是抢也要抢些新的炭火回来才行。   可谁知今日一早,六尚局的人便送了许多银丝炭来,说是眼下炭火已经足够了,便赶着送来了。   若月不疑有他,得了这上好的银丝炭便点了起来。   同时又去了尚食局拿吃的。   自从皇后被禁足以来,长安殿的小厨房便逐渐废弃了。   因为没有东西再送来了。   那些宫人内侍也逐渐变得懒怠起来,都不愿意动了。   每日三餐都只能若月自己去尚食局端回来。   尽管皇后吃的很少,可她还是往尚食局跑。   可惜今天她没拿到什么,尚食局说,眼下都忙着为清晖阁的内宴准备,没多余的人手来做长安殿的吃食。   若月气得要死,可也没办法,只能自己在尚食局中找。   找来找去只找到一些冷菜。   回了长安殿后,果然皇后还是说没胃口。   劝了好久,她才愿意吃了一点,接着便又说自己困了。   “奴婢伺候您休息。”若月说着,便替对方将外衫除去,接着扶了她躺下,自己便去了外间吃那些剩下的饭菜。   她这些日子也是累极,长安殿旁的宫人内侍都叫不动了,原本身为大宫女的她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吃完饭后,便也逐渐感觉到困了。   于是她将残羹冷炙稍稍收拾了下,便去了皇后床下铺了好被子入眠。   寝殿外的角落,堆了许多银丝炭。   因着没人愿意动,若月为着方便,便将这些炭火全都放在了殿外的角落处,这样她就不用绕很远的路去库房了。   夜愈发深了,主仆二人慢慢地都睡了过去。   而另一边,冬至宫宴也到了散场的时辰。   敏昭仪早早便散了内宴,带着秀鸢往麟德殿去。   在到了地方后,她入殿前低声问了秀鸢一句。   “长安殿那边都安排好了吗?”   秀鸢便回了句说“安排好了”。   她敏昭仪这才点了点头。   “今夜只要陛下去我那儿,待到长安殿的火起来了,陛下再过去也来不及了。”   秀鸢闻言便道:“娘娘,可历来冬至陛下都是宿在皇后殿中的,您现在来找陛下,陛下能愿意去承欢殿吗?”   敏昭仪却笑了笑:“用些法子便是了,不是什么难事。”   她没说的是,上一世的这回冬至,陛下因着群臣敬酒喝了不少,最终人都有些飘忽,还是皇后亲自带了人才将陛下扶回长安殿的。   一个醉了的人,又怎么会分得清眼前的谁是谁呢?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在冬至这也动手。   今夜过后,六宫之中再无孟霜晚这个皇后。   她上一世的仇终于能报了。   .   孟霜晚睡得并不安稳。   自从云容没了后,她就很难睡得好了。   好在还有个若月,因此每夜她入睡时都会让若月陪着她。   原本她是想让若月和她一起睡的。   可若月说什么都不愿。   因而便只能退一步,让对方在地上铺了床被子。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时常会被噩梦惊醒。   只有醒来后看见若月才会稍稍安心。   而这一夜,她并不是被梦魇所惊醒,而是被人摇醒。   “殿下,殿下!”若月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入她的耳中,孟霜晚逐渐醒来。   然后就闻到了烈火灼烧的味道,又看见了殿外火红的一片。   因着这些日子吃的东西很少,再加上刚醒来,导致她的脑子有些混沌。   “若月…这是怎么了?”   若月面带急切,忙着道:“殿下,着火了,长安殿起火了!!” 第二十七章 休误妾、一春闲(二)……   若月睡眠浅, 因而很快便发现了这殿外燃烧的烈火,她醒来的第一反应便是赶忙起身将皇后叫醒。   “殿下,外面着火了!”她急急道, “快些起来,我们出去!”   孟霜晚刚从梦中醒来,原还有些迷蒙的思绪也因着若月这一句话而瞬间清醒。   她转过头看了眼, 果见殿外一片火光,呛人的黑烟一直往殿内钻。   但这时也没时间让她多想, 她撑住了身子想要起来, 却因进来进食不多而缺了几分力气。   若月见状心中焦急, 忙伸手将她扶起, 两人便往殿门去。   原是想打开殿门的, 谁知无论怎么推都无法推动。   若月于是又跑了几个窗子,发现也一样纹丝不动。   殿外的浓烟愈发浓郁, 刚一吸入便叫人剧烈咳嗽。   若月扶着皇后,另一只手则用力拍门。   “开门, 外面有没有人!!”   “快开门!”   然而不管她怎么喊都没有动静,那些原本在长安殿内伺候的宫人们仿佛失踪了一般, 此时不知去了哪里。   眼见着黑烟越来越多, 外面的火势也越来越大,孟霜晚强撑着身子开口说了句:“若月, 去、去把帘子扯下来,再……再沾了水, 捂住口鼻。”   若月闻言来不及思考,忙应了声,接着将她在相对安全的位置安置好后,便照着她说的话, 先是将遮挡的帘子撤下,接着撕成两半,同时又用早已冷了的茶水将其浸湿。   待两人都用湿布捂住口鼻后,若月便又开始用力拍起门来。   可她喊得声音都有些哑了,门也始终纹丝不动。   不只是那些宫人内侍,就连原本守在长安殿外的那些金吾卫也仿佛消失了一般。   皇后的长安殿就这样在大火中燃烧着。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孟霜晚思绪开始变得有些涣散的时候,原本只有大火燃烧的声音的殿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接着便是一男一女的声音。   “烧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是没烧到里面去?”这是一个宫娥的声音,她刚说完便有一内侍接了句。   “哪有这么快?怎么也还要些时辰,眼下门窗都已经封死,里面的人必然出不来,放心吧。”   她二人这话让原本想呼救的若月愣住了,就连孟霜晚都怔了怔。   反应过来后,若月似乎意识到什么,不禁屏住呼吸。   而此时殿外的人还在念叨着。   “你说这陛下也太狠心了,皇后好歹跟他十多年夫妻,他怎么能下这样的旨,要活活烧死皇后。”   “这你还不清楚吗?先前皇后害了敏昭仪腹中皇嗣的事整个六宫都知道了,若非因着孟大人和孟氏一族,陛下也不会草草将此事了结。可敏昭仪毕竟失了孩子,陛下不能废后,还要将皇后养在长安殿中,日子久了自然一想起心中便不舒坦。且这两月来,陛下从未来过长安殿,而敏昭仪又掌管六宫,眼下宫中最受宠的便是敏昭仪了。这些日子你又不是没瞧见陛下待昭仪娘娘多好,虽说将六宫之权给昭仪是为了弥补她失了孩子,可终归是因着眼下宫中除了皇后,位份最高的便是昭仪。我瞧着,陛下早便厌弃了皇后了,又一直找不出理由废了她,因而才下了这旨意。”   “你的意思,陛下是在为敏昭仪铺路了?”   “嘘……”那宫女忙道,“这事你知道便是。若非如此,这长安殿为何今夜会空无一人,就连金吾卫都被调走了?”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在这儿等着?”   “怎么能等着!”那宫娥道,“眼见得火势越来越大,在这里岂不是等死?还不如先离开,等烧的更厉害了再过来。”   两人说着,便又离开了这里。   而殿内,孟霜晚和若月都听见了这话。   “殿下……”若月看着孟霜晚的神情,试图开口安慰她,可又不知要如何说。   而孟霜晚只是靠着身后的桌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两个月来,她整个人都变得有些迟钝了。   对外界的感知缓慢了许多,尤其是天子从未来看过她一眼。   她原先还想过原因,后来慢慢就不想了。   他来不来又有什么用?   方才殿外那两人的话孟霜晚听了个全程,可她已经没心思去分辨真假了。   因为她觉得太累了。   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不重要。   总归今夜,她要葬身在此处了。   门窗都被封死,单凭她和若月,又如何出得去?   “若月,本宫对不住你。”她拿下那原本遮住口鼻的湿布,看着眼前的人,“本宫无能,先前护不住云容,眼下护不住你。好在,这回我和你一起去了,这样路上也有个伴。”   若月听得她这样说,急切道:“殿下,您千万不要放弃,还有希望的!”   孟霜晚看着已经有一部分被烈火吞噬的殿门,没说话。   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原本近些日子吃的便少,再加上那浓烟无孔不入,她越发变得迟钝起来。   可若月却并不放弃,她看了一眼皇后,咬了咬牙,起身便又去砸门窗。   许是命不该绝,半刻中后,那正熊熊燃烧的一扇窗子因着烧了大半,变得焦黑松散起来,竟在若月不停地敲击的动作下轰然倒下。   “殿下,有救了!”若月见状忙折返回去将孟霜晚扶起,“您先出去!”   此时窗子四周都是火,但好歹有一个地方可以出去了。   孟霜晚看着这窗口,眼神有些怔。   而若月见了便不住地催促她:“殿下,快些出去,您要活下去,否则老爷夫人还有老太太怎么受得了?”   这一句话将孟霜晚的思绪拉回,她意识到自己不能死在这里。   无论如何,就算是陛下真的要她的命,她也应该努力活下去!   于是她不顾四周还在燃着的火,双手撑在窗棂上便努力翻了过去。   好在这窗子并不高,她虽然吃力些,但在若月的帮助下总归出来了。   而她出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转过来要将若月拉出。   “若月,快出来!”   若月见状便也准备爬出。   可偏偏这么巧,这时,廊檐上的一根木头在烈火的灼烧之下忽地掉落下来,恰好将整个窗子的出路挡住。   而因为这木头上的烈火,同时又引燃了窗子四周的火势,导致根本没法用手去触碰。   若月在那木头掉下来的时候便缩了回去,没被砸到,可也整个人被堵在了里面再无法出来。   “殿下,您先走吧!”眼见一时出不去了,若月不愿皇后留在这里陪自己,如今四周都是火,一不当心又会被垮塌的廊檐压住。   “若月,你等着,我去推门!”孟霜晚并不愿意自己先走。   可若月却叫住了她。   “殿下,别去了,现在门外面都是火,您去推门只会受伤。”   “你不能留在里面!”   “没事的。”若月安慰她,“这寝殿眼看还能撑一会儿,您先逃,奴婢过会儿等这门烧的再松一些便能从里面推倒出来了。”   她说着便有续了句。   “不管方才那两人说的是不是真的,这场火确实来的蹊跷,您先往宫外逃吧!”   “九仙门的冷宫西门墙角处,有一个不到半人高的门洞,殿下您先从那儿出去。”   “那你呢?!”孟霜晚急切问道。   “奴婢很快就会出来了!”若月道,“从九仙门那儿出宫后,往前走半个时辰便是一个小巷子,届时奴婢出来了,便去那儿找您。”   “……不行。”孟霜晚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独自跑走,“寝殿快塌了,你不若和我一起,我们一道将这殿门推开。”   若月闻言正要说什么,便隐约见到远处似乎有人往这里走来,因而忙道:“殿下,来不及了,方才的人回来了,您快走,奴婢一定会来找您的!”   眼见皇后还是有些犹豫,她便道:“您若不走,奴婢现在就死在您跟前,这样您便不用顾及奴婢了!”   说着她将那茶壶砸碎,拿起碎片便要划破自己的脖颈。   孟霜晚见状一惊。   “别!”她道,“我这就走!”   “你记得,一定要来找我!”   离开前的最后一句,她还不忘交代若月来找她。   若月应了句后,又折返回去从妆奁台中取了不少首饰。   “您带着这些走!”   出了宫总要有这些才能傍身。   说着又往她身后看了看,接着道:   “往后面走,不要撞上方才的人。”   孟霜晚便强撑着身子往寝殿后绕了出去。   整个长安殿今夜仿佛成了死殿一般,完全看不见人影,她一路走了出去,照着若月的话,往九仙门的方向走去。   为了不让人发现,她绕了很多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不久,那扇殿门便彻底崩塌。   .   秦淮瑾今夜喝了许多酒。   以至于他都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麟德殿的了。   迷蒙之中,他感觉自己独自在宫中走着,身边空无一人。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冥冥中是有什么指引着他。   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他在一个地方停下来。   抬头一看,是皇后的长安殿。   长安殿……   不知为何,他看到这三个字时,心中忽然有些紧缩。   他慢慢走了进去,还是一样的没看见任何人。   一直走到了殿中的院落,他才又停了下来。   郁郁葱葱的树下,一张美人榻静静放着,而皇后正躺在上面小憩。   秦淮瑾见状便走了过去,刚到跟前,还未开口便见对方睁开了眼。   “陛下。”皇后见是他,坐起身后便唇边带笑地换了他一句,“陛下怎么这时候来了,不是说正再紫宸殿议政吗?”   “朕想你了,便过来瞧瞧。”脱口而出的是再自然不过的话,仿佛已经说过千万回。   皇后闻言唇边的笑意愈发浓了,那双眼眸也变得流光溢彩起来,灵动极了。   “陛下总是说这些话消遣臣妾。”   秦淮瑾便也温柔笑着回了句:“朕说的都是实话,怎么是消遣?”   两人之间的氛围十分轻松温馨,半晌后皇后才说了句:“陛下来的正好,臣妾正要和您商议,过几日的宫宴臣妾都安排好了,只是昨日听得说康宁侯夫人又有了身孕,三月有余,臣妾担心六尚局的人伺候不好,想从陛下御前借几个人。”   秦淮瑾闻言笑了一声。   “又从朕跟前借人?这两个月你都借了几回了,怎么御前的人就这样好,你总是惦记着?”   听得他这话,皇后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振振有词地道:“陛下和臣妾本是夫妻,跟自己夫君借人,怎么不好意思?还是说陛下嫌臣妾麻烦,不愿答应了?若是不愿便罢了,就当臣妾没提过。”   “好好好,你有理,朕说不过你。”明知她最后那句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秦淮瑾也丝毫不感到恼怒,反而顺着她,“要什么人你回头跟张彦说一句,叫他挑好了便是。”   皇后便显得很高兴。   这时,她似是想起什么,又说了句:“还有一事要告知陛下。”   “何事?”   “杜才人今早在冷宫喝了鸩酒,眼下人殁了。”   乍一听得杜才人这三个字,秦淮瑾有些微愣,似乎没想到对方是谁。   皇后见状便解释了句。   “两年前采选时,杜才人和乔采女还有当时还是选侍的周充仪一道入的宫,三月前杜才人因着害了三皇子被废位入冷宫,宫正局查明真相,太后知晓后,便下了懿旨,赐杜才人鸩酒一杯。”   “陛下日理万机,竟连这都不记得了。”   皇后调侃了句。   而秦淮瑾听了后,忽然有些恍惚。   杜才人……   他分明应该是没印象的,可为什么,当听得杜才人三字时,他脑中想到的竟是敏昭仪。   这两人是同样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陛下?”皇后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您怎么了?”   秦淮瑾顿了顿,几息后道:“没事。”   若是往常,皇后听得他这话定要追问,可今日也不知怎的,她闻言只是点点头,接着话题岔到了另一件事上。   “康宁侯夫人的大女儿眼下也已经八岁了,听得说很是聪慧,两年前臣妾曾见过她一面,瞧着玉雪可爱,好看极了。”   秦淮瑾闻言,方才心中奇怪的感觉一下便散去了,他侧过头,看着对方面上的神情。   “这些日子不是在调理身子吗,等你调理好了,我们自己生一个,也免得你日日歆羡旁人的孩子。”   “朕觉得,我们的孩子,定是最讨喜可爱的。”   皇后听了这话,先是一怔,接着颊边迅速飞红,微微低下头。   “还早着呢,尚药局的人说了,没这么快。”   眼见她这副娇羞的模样,秦淮瑾心中悦然,伸手便要将她揽入怀中。   可指尖刚触碰到她的瞬间,对方肩膀处便忽地成了灰烬,被风一吹便消散了。   秦淮瑾见状整个人一惊。   可当他抬头时,却看见对方还好好地坐在美人榻上。   他便以为方才是自己的错觉,于是再次伸手。   但和方才一样,他刚触碰到对方,对方便如灰烬散尽。   怎么回事?!   秦淮瑾再次看向对方时,皇后脸上原本娇羞的神情散去,变得怨憎而冰冷。   “陛下,陛下……”她开口,声音听上去哀伤悲戚,“您好狠的心,为什么要烧死臣妾,为什么……?!”   “梓童……”   “您好狠心啊……陛下!”   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飘忽。   “我恨你,生生世世——!”   忽地,她整个人碎成了灰烬,彻底消散在空气之中。   秦淮瑾见了这一幕,整个人惊住了,他在对方消散的瞬间便猛地往前,口中和还喊着。   “梓童。”   “梓童——!”   随着这一声呼喊,他整个人从床榻之上猛然坐起。   四周一边安静,唯有外间微弱的烛火在若隐若现地跃动着。   秦淮瑾缓了很久。   他感觉自己头痛欲裂。   半晌后,才慢慢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在承欢殿。   可身边空无一人,原本应当睡在身边的敏昭仪并不在,也不知去了哪儿。   揉了揉额间,梦中的一切都显得很真实,以至于秦淮瑾有些分不清究竟是不是梦。   这不是他第一次梦到皇后。   自从上回云容死了后,他下旨将皇后禁足,便再没去过长安殿。   敏昭仪曾问过他为何不去,他并没有回答。   只要他自己心中清楚。   他不去并非是厌倦了皇后,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   两个月前皇后离开前的最后那个眼神仿佛烙印一般深深刻在他脑中。   让他每每起了去长安殿看看的心思,便会又变得退缩起来。   因为他不知道,皇后会不会愿意见他,见了他后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他很怕,原本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人,会彻底对他失望。   所以他选择了逃避。   选择了不去长安殿。   可方才的梦让他心中泛起奇怪的情绪。   那梦里的皇后,是他从未见过的。   那样鲜活灵动,眼中仿佛有满天星辰,熠熠生辉。   不知怎的,他忽然有种感觉,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皇后。   那样让人心动。   于是他做了决定。   他现在就要去长安殿。   他要看看,那到底是不是梦。   可他刚起身,还没未来得及叫人入殿伺候更衣,原本紧闭的殿门便被忽地推开。   接着方才不知去了哪儿的敏昭仪和张彦匆匆入内。   “陛下!”敏昭仪到了他跟前,甚至都来不及行礼,便忙着道,“长安殿走水了,眼下已经烧了大半!”   秦淮瑾闻言霍然起身。   “什么?皇后呢?!”   一旁的张彦忙着回了句。   “皇后殿下还在殿内,知道的太晚了,只怕眼下……凶多吉少。”   他这话说完,半晌没听见天子的声音,奇怪之下,张彦不由地小心抬头看了眼,结果就看见陛下似乎有些发懵了。   尤其是那双鹰眼,此刻失去了神采。   秦淮瑾在听了张彦的话后,耳边忽然浮现梦中的那句。   【您,为什么要烧死臣妾,为什么……?!】   【我恨你,生生世世——!】   那样浓烈的恨意,犹如实质。   秦淮瑾感觉自己的心口越来越闷,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喉头先是发苦,而后有一股腥甜涌上,接着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猛然张口,呕出一滩鲜血来。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敏昭仪和张彦的声音同时响起,显然都因着这突然的变故而惊住了。   而秦淮瑾整个人似乎支撑不住一般,轰然往床榻上倒去。   脑中,凌乱而细碎的记忆仿佛潮水一般涌入,撕扯版的疼痛让他整个人面色愈发苍白,那多出来的记忆一点点重合起来。   慢慢覆盖了他原本的记忆。   【陛下,您看臣妾穿这身好看吗?】   【陛下,明日臣妾想吃荔枝冻,您叫尚食局给臣妾做好不好?】   【陛下,侍御医说臣妾身子调理的差不多了,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了!】   【陛下。】【陛下……】【陛下!】   这些声音和场景一幕幕浮现,秦淮瑾撑在床头,另一只手揪紧自己散在肩上的黑发,剧烈喘息着。   而他这副模样吓坏了跟前的人。   张彦看了一会儿后,便要忙着去叫人。   结果刚走了两步,便听得陛下沙哑的声音响起。   “站住。”他沉沉喘息着,接着撑着身子起身。   而一旁的敏昭仪见了忙上前。   “陛下,您还好……”   她刚说了几个字,便猛然噤声。   因为陛下在听得她的声音后,便转而看向她,可那眼中没有平日的柔意,反而一片漆黑,而眼底深处,是无尽的寒意。   “……”敏昭仪被他这眼神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她感觉自己全身都僵住了,陛下看着她,仿佛一头游走在黑夜森林之中的猛虎,随时会扑上来咬断她的喉咙,将她撕碎一般。   就在敏昭仪越来越害怕时,天子却忽然收回了视线。   “去长安殿!”他说完这句,便径直越过敏昭仪往外走去,再没看过她一眼。   .   长安殿。   此时烈火已经愈演愈烈,大半个寝殿已经被烧毁,若月半边身子被火烧的血肉模糊,可她生生忍着疼痛,往地上那个已经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手戴上一个碧玉的镯子。   尽管已经分不清面目,可从尸体身上的衣物碎片还是能分辨出,这是皇后日常所穿,而那个镯子也是皇后以往常戴的一个。   若月完成这一切后,便走自己挪到了靠外的地方坐着。   一直等到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响起,透过已经塌陷半边的寝殿,她隐约见着是金吾卫的人来了。   于是她猛地起身,往还剩的墙面上狠狠一撞。   瞬间,额间血流不止,她整个人也变得头晕眼花起来。   “救……命……”   她微弱着声音喊了一声。   也不知金吾卫有没有听见。   总之,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嘶吼着。   “孟霜晚——!”   这是陛下的声音。   听上去似乎很悲痛。   若月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真好啊,陛下终于又在乎皇后了。   虽然已经来不及了。   但……   他这下应该知道什么是悔不当初了吧?   被金吾卫救出去的时候,若月整个人还昏昏沉沉的。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看着那个平日威严矜贵的陛下被金吾卫死死拦住。   他看着熊熊燃烧的殿宇,冷峻的面容上是癫狂的神情。   陛下想进去。   若月知道。   可来不及了呀。   她留下来就是为了这一刻。   她要让陛下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于是她撑着身子,慢慢地站了起来。   “陛下。”她喊了一声,可陛下恍若未闻,她于是又道,“殿下她在里面,您快去救她吧。”   她这话让原本癫狂的天子愈发疯了。   “都滚开啊——!”他吼着,想要让身前拦住他的金吾卫都滚,可那些人却死死拦住了他。   若月于是又喊了声,带着泪。   “陛下,求您救救皇后吧,她还在里面啊!”   “皇后,皇后!”   “朕的皇后还在里面!你们去救她,让朕进去——!”   可他挣脱不了金吾卫。   那些人告诉他。   “陛下,眼下火势尚未平复,您不能进去!”   他赤红了双目。   “孟霜晚,孟霜晚——!!!”   没人回应他,唯有呼啸的冷风,和熊熊燃烧着的烈火。   最终,在火势渐收的时候,金吾卫救出了那一具已经烧得焦黑的尸体。   尸体身上的衣衫全都烧毁了,只有分辨不清哪里是手腕的地方,一抹碧绿的色彩格外耀眼。   在看见这尸体的瞬间,天子便滞住了。   若月却第一时间扑了上去。   “殿下!”她大声喊着,眼中带泪,悲戚无比,“殿下——!!”   她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在场的所有人。   这就是皇后。   皇后死在了这场大火之中。   可她没能等到想象之中,天子的悲鸣。   她于是抬头看了眼。   却看见了天子苍白如纸的面色。   他一改方才的激动和嘶吼。   一双眼死死盯着这个尸体,看上去没有任何神情,可眼底却逐渐浮现出害怕和抵触。   他的唇在颤抖着,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   他看上去身子是僵硬的,仿佛冷极。   但很快,他便似乎失去了所有的支撑,猛然往下倒去。   “陛下——!”   金吾卫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可他却再也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稳。   他的双眼,仿佛要溢出血泪。   若月却在这时收回了视线。   她低下头,看着地上的这具尸体。   慢慢地,勾唇笑了。   殿下,您知道吗?   陛下他疯了。   真好。   .   而此时,九仙门外的小巷中,一道人影在浓黑如墨的夜色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 第二十八章 休误妾、一春闲(三)……   孟霜晚最终也没能等到若月。   她在若月告诉她的地方等了一整夜。   从夜色如墨等到晨光熹微。   可始终没看见对方的身影。   天亮的时候她不得不离开了这里。   这地方靠近九仙门, 若是再继续待下去,只会被人发现。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只是有些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当她停下步子时,忽然发现她已经到了东市之外。   东市多为朝臣官邸居多, 常人不能轻易入内,因而整日有值守的城门侍郎在巡视, 若碰见面生要入东市的, 便会将人拦下盘查。   孟霜晚的母家便在东市内。   原来方才冥冥之中她竟走到了这边来。   可眼下, 她不能过去。   京城的百姓不认得她, 可值守的城门侍郎总有认得的。   于是她打算找个不这么起眼的地方等着, 看能不能等到若月。   可正当她准备离去时,却忽然见一队金吾卫从东市内出来, 身后跟着的是孟霜晚熟悉的马车。   那是她母亲出门时会乘的车。   孟霜晚见状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眼见金吾卫出来, 她忙往一旁的巷子中一躲。   待对方都离开后,她才出来, 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车舆。   “听得说宫中皇后没了, 孟夫人这是往宫里吊唁的。”这时,身边有人开口说了句, 一下子将孟霜晚的思绪拉了过去。   “什么吊唁,金吾卫这是来报丧的, 我听说,是陛下派人来请孟夫人,一起商议丧礼的事。”   “你怎么知道的?”   “我妹夫的姐姐的儿子的表兄弟的表叔的弟弟是值守东市的城门侍郎,今日早上天还没亮我就听说了。宫里皇后住的地方起火了, 没来记得救,等火扑灭的时候只看到一具尸体了。陛下知道皇后没了,伤心死了,这才叫金吾卫来孟府报丧,不仅如此,就连镇军大将军府也派了人去。”   “皇后真的没了啊?”一旁有人听了还不太信,“就一晚上的功夫?”   “一晚上还嫌短?”那人道,“那可是起火。而且要不是这样,金吾卫怎么一早就来了,孟府和镇军大将军府又怎么会一前一后地往宫里赶?……等着吧,很快就会有布告了。”   这些人便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   而孟霜晚听了后才意识到若月为什么没来找她。   当时寝殿只有她和若月,她逃出来了,若月没有。   若是现场只发现了一具尸体,还没这么好确定是谁。   可眼下这情况,宫中的人显然认为被烧死的是皇后。   也就是说……若月可能那之后换上了她的衣服,好让别人以为是皇后没了。   难怪她等了一夜都等不到若月。   原来……若月早就没了。   意识到这点,孟霜晚心口骤然紧缩,难受和悲痛笼罩了她。   她没想到,自己护不住云容,连若月也被她害死了。   当了这么多年皇后,到头来,谁都护不住。   孟家一门书香世家,各个刚正不阿,因此孟霜晚还未出阁时,所有教导她的老师都告诉她,身为太子妃乃至日后的国母,她要做的就是贤良端庄,要把自己的夫君时刻放在心中,唯有太子日后的天子才是她唯一的天。   她只需要替对方管理好后宫。   不可妒忌,不可害人。   她们教了孟霜晚怎么做一个好妻子,好皇后,告诉她怎么付出,却没告诉她,要怎么去保护自己,保护别人。   她把陛下当做自己的唯一。   也就等于交出了自己的命。   结果就是她差点没了命。   是若月和云容,把她换了回来。   如果她不是这么天真,不是毫无防范,事情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姑娘,你没事吧?”   身边一位带着孩子路过的大娘停下来看了看她。   “你的脸色很差。”   孟霜晚被这声音拉回了思绪,她看着对方好心的眼神,半晌后摇了摇头,说自己没事。   然后就离开了这里。   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独自一人坐了很久。   脑子里混乱而混沌。   心中一阵阵的抽痛,让她几乎难以直起身子。   她回忆着若月,回忆着云容。   如果说云容的死击溃了她,那若月则让她明白了自己以前有多软弱。   事到如今她也该清醒了。   陛下不是她的天,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根本就是不可靠的。   若月和云容用生命告诉了她这个道理。   她如果还跟以前一样自怨自艾,陷在自己的情绪之中,那就是对不起她们。   如果不是为了救她,若月也不会死。   若月把自己伪装成皇后,就是为了让她能够好好活下去。   摆脱皇后这个身份,活成自己。   她不能……辜负对方。   .   尽管孟霜晚想让家人知道自己还活着,可她没有途径。   直接从东市进入,必定会被认出。   她唯一做的,就是等着。   等到孟家有人出城。   于是她决定将逃出来时若月给她的首饰拿去换银子。   兜兜转转,她在西市找到一家当铺。   她用身上衣衫的碎布将自己的脸遮了起来,当伙计问她时便说自己的脸有伤,不便示人。   那伙计闻言也不追问,只是又问她要当什么。   孟霜晚于是拿出一把白玉梳子背。   “咦。”显然那伙计也是识货的,一眼看出来这东西不便宜,因而说了句,“这东西能当多少我做不了主,您先等着,我去叫掌柜的。”   孟霜晚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半晌后,掌柜的匆匆而来,当接过那梳子背仔细看了后,便忙将孟霜晚请进了里间。   “我还以为以后都收不到这同样做工的东西了,不想今日竟又见着了。”   孟霜晚一听他这话,便觉着不对。   但她没贸然开口,只是看着对方,等对方继续往下说。   果然,那掌柜将梳子背在手中一再翻看,同时道:“这梳子背雕工精绝,用料昂贵,造价不凡。尤其是这手艺,和先前那些被赎回的首饰如出一辙。”   他说着看向孟霜晚。   “姑娘,您这东西想必也是偷着运出来的吧?”   他这话问的有些门道,孟霜晚指尖微微一攥,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了句:“何以见得?”   见她不承认,掌柜的也不多言,摆摆手说了句。   “这东西估计也就是从东市那些达官贵人的府中偷着拿出的,先前我都收过好多样了。那先前来当东西的人说,这样的工艺唯有一个地方能造。”   孟霜晚便道:“什么地方?”   掌柜以为她在装傻,便笑了笑。   “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横竖也是只为那些贵人服务的。”他说着拿起的梳子背,“不过你这个瞧上去比我先前收的那些都要好,唯一有得比的,就是年初那个珐琅独占春华胜了。”   珐琅独占春华胜?   孟霜晚听得这几个字,不禁一顿。   这东西听上去很熟悉。   她于是仔细想了想。   半晌后,似是想起什么,便问了句:“那华胜上是不是刻了只粉蝶?”   掌柜的一听便道:“是啊,您看您果然是知道的,方才还跟我装糊涂。”   孟霜晚闻言才确定,这人说的华胜,便是两年前端阳,尚服局替秦德妃做了配她衣裙的那支。   那时候秦德妃恰好有一条绣粉蝶的大袖衫,于是便让尚服局做了套配饰出来,其中就有一支珐琅独占春华胜。只是那华胜她戴了一段时日,便不再戴了。   孟霜晚会记得,是因着那段日子秦德妃时常带着三皇子去长安殿,她曾注意过那支华胜,还问了几句。   六尚局的手艺,自然是一脉相承的。   若是没见过便认不出,可这掌柜的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也就是如他自己所说,之前他拿到过很多六尚局所做的首饰。   秦德妃并不是那种需要拿了首饰出来当的人,可她的东西却流了出来,还是在她毫无所觉的情况下。   宫嫔都有自己的私库,无论多少,都会叫专人看着。   而替秦德妃看管库房的,便是那个当初因为碰过敏昭仪糕点而差点害了秦德妃的锦绣。   也唯有她,能够神鬼不觉地将这些东西带出来卖掉,而不被发现。   因她自己就是看管这些的人。   私盗宫中财物是死罪,可锦绣还是这样做了,也就代表她应该很缺钱。   但方才掌柜说了,先前那些原本当了的东西都被赎回了。   锦绣一个宫女,不会有这么多的钱财赎回,很可能是有人给了她。   那给了她银子的人是谁?   孟霜晚忽然想到一个自己以前从未想过的可能性。   敏昭仪、小产、璎珞,还有璎珞上的栎苕棘,偷拿东西出来当的锦绣。   这一切原本散乱的线索开始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可她一时间还没办法完全理清楚这些事。   “姑娘,姑娘?”掌柜连着叫了她几声才让她回神,“你这梳子背还当不当,当的话我们谈个价钱?”   孟霜晚看着那梳子背。   如果锦绣真的是拿了别人给的银子将以前那些首饰赎回放回秦德妃的库房中,那她就不能当掉这梳子背。   否则便是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   “不了。”她于是说了句,“我刚才想了想,还是不当了。”   说着便将梳子背拿回来,接着在掌柜的还没反应过来时,径直起身离开了这里。   “哎哎,怎么说走就走了?”掌柜见状十分懵然。   可也没办法,毕竟他不能强压着别人当掉梳子背。   而这边,孟霜晚疾步走着,手中紧紧攥着那梳子背。   先前是她太傻了。   她觉得敏昭仪不会这么狠心,对自己的孩子下手,还以为那孩子是被别人所害嫁祸给她。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也许一开始一切就都是敏昭仪布的局。   当初敏昭仪小产,第一个被怀疑的是秦德妃。   那时候秦德妃差点被废,是孟霜晚替对方开口求的情。但其实,秦德妃可能就是个障眼法,若是当初孟霜晚没求情,只怕事后醒来的敏昭仪也会说跟秦德妃无关。   那璎珞只有秦德妃和敏昭仪有。   孟霜晚根本没在璎珞上方栎苕棘,若是要害敏昭仪的孩子,只需要往敏昭仪的那个璎珞放便是,秦德妃的那个根本不必管。   可最后的结果是她二人的璎珞都有栎苕棘,这才导致了孟霜晚嫌疑难洗清。   这布局开始看似针对秦德妃,实则是冲着她来。   而她被怀疑、禁足,获益最多便是敏昭仪。   秦德妃的库房都是锦绣在管,要下手自然是锦绣最方便。   而锦绣从缺钱要偷盗去当,到最后一次性将以前所有首饰都赎回。   这笔钱从哪儿来便很清楚了。   这也是她为什么方才不当这梳子背的原因。   她不知道敏昭仪为何对她有这么深的敌意,以至于不惜用自己的孩子来构陷她。   可她知道,不能让人知道她还活着。   眼下京城的百姓已经知道皇后薨了,再过几日便会有布告,届时慢慢整个大恒都会知晓此事。   原本孟霜晚打算等着孟府的人,好让他们知道自己没死。   可眼下她觉着,京城并不安全。   尤其是她又去了趟东市后。   那里金吾卫进进出出,显然不是这几日就会散去的。   于是孟霜晚当机立断,做了个决定。   先离开京城,去京郊外。   她的这些首饰都是宫中的东西,在京城没办法用。   只有先出去再想办法。   于是她走了很久,一直到夕阳慢慢落下,城门即将关上时,才跟着那些出城的人离开了这里。   她要活着,活下去,才有希望。 第二十九章 休误妾、一春闲(四)……   孟霜晚原想着出了京城去京郊外 , 至少在那里再将身上带着的这些首饰拿去用不会这样轻易叫人起疑。   可她太高估自己的了。   原来这两月来她就已经很少吃东西,从宫中出来用了都是撑着一口气,如今眼见留在京城不安全, 自然只能出来,可她已经很长时间没进食了。   从京城出来到京郊她走了整整一日。   以前不是没来过,可那时从未这样步行。   自然不知这路程竟如此遥远。   京郊之外, 几乎都是起伏的山丘,极少有平坦的路。   她越往前, 人烟越稀少。   当她觉得不能再这样走下去时, 已经到了自己身体的极限了。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全身一阵阵地发麻, 脚下的步子也慢慢沉重起来。   在过了靠意志强撑的那段时间后, 她的身体最终用各种方式告诉她。   不能再走了。   于是她终于停下。   此时她已经走到了一处密林之中,冬日的寒风呼啸, 比起在京城,林中显然要冷得多, 原本茂密的树木早已凋零,唯余下孤零零的树干和枝丫。冷风吹过, 将地面上枯枝败叶吹动起来。   孟霜晚原本是跟着一些人一道出来的, 但走着走着,那些人就都往自己要去的地方走了, 唯有孟霜晚,似乎没有目的一般地只是往前走着。   她怀中抱着那一小包首饰, 打算在体力好近前找个地方休息。   孟霜晚想着,只要稍稍恢复些体力,至少不像眼下这样累了,就可以去找找这京郊附近有没有人家。   因为考虑到路边不安全, 她特意没选路边休息,尽管路边便有一块巨大的石头,看上去便足以让她靠着休息。   可她实在太累了。   且全身都没力气。   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这样的情况下,自然导致她没办法对眼前的路进行更好的判断。   她想的是找个靠里面点的地方靠着休息一会儿,此时全身的衣裳脏不脏都已经不重要了。   可事与愿违。   按照她所看到的,她明明就是往路的里面走的,可实际上,她因为全身无力,再加上眼前看的并不太清楚,导致她其实正往路边走去。   这条路并不算宽,孟霜晚不过走了七八步,便从原本位于中间的位置走到了路边。   此时路边恰好有一块大石头,那石头伫立在路边,但若是仔细瞧,便能发现,那石头四周的土是松散的,尤其是最上面那层,看似厚重,实则虚浮。   这样的情况下,若是没人碰便也无碍,但凡有人碰到这石头,这些土必定支撑不住这石头。   恰好,孟霜晚就在不太清醒的情况下走了过来。   当她一脚踏入这石头旁边的土时,直接将原本松散的土踩实了,而这样带来的后果便是,她整个人身子一歪,便往一旁栽去。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孟霜晚原本混沌的脑袋霎时清醒。   眼见着自己要掉下山坡,她忙伸手抓住那石头,谁知石头在她这样的动作下,竟因得了外力,而直接被挖出。   于是孟霜晚和那块大石头一道往山下滚去。   因为石头比她重,所以先落在了坡下,而孟霜晚在滚落的过程中还试图抓住别的东西来稳住自己,可惜这山坡原就是一片泥土,眼下又是冬日,土中唯有些枯枝败叶,完全没有能让她自救的东西。   而怀中那包她想护住的首饰也在这过程中四散掉落,根本来不及捡。   很快,那石头便落到了山坡下,而几乎同时,孟霜晚也滚落下来。   狠狠撞上那石头上。   瞬间,她头上流出鲜血,整个人也在剧烈的撞击中,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冬日冷风呼啸,坡下的路边长久不见一个人影。   孟霜晚就这样躺着,额头的血越流越多,若是一直下去,她只怕会殒命于此。   但许是老天觉得她命不该绝。   原本十天半月都不一定有人经过的地方,在半个时辰后,迎来了一个商队。   那领头的两人都骑着马,身后是跟在运货马车两边的伙计。   “咦,那前面的是个人?”   .   她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有气势恢宏的大殿,有万人朝拜的场景。   有很多面容艳丽的女子跟她说着什么。   还有个眉眼冷峻的男人,时而跟她温柔低语,时而目光沉冷。   还有两个丫头,总是跟在她四周,笑容明媚灿烂。   可渐渐的,其中一个年级稍小些的消失不见,唯余下另一个在一片熊熊燃烧着的烈火中看着她。   对方似乎说了什么,可她听不见。   慢慢地,那个丫头被烈火吞噬,她感觉自己心中一阵阵抽痛。   那黄色的火焰仿佛一条条舞动着的橘巨蟒,将她眼前能看见的一切尽数吞噬。   她伸出手,似乎想将那个丫头拉出来,可最终比不上火焰燃烧的速度,她想往前去,面前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挡住一般,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   然后用尽全力喊了一句什么。   “……月!!”   “——!”   从梦中惊醒的瞬间,原本梦见的那些场景,那些人都如潮水般散去,最终归于平静,一丝一毫的碎片都没剩下来。   她一睁眼,映入眼帘的是简陋的屋子,头顶几根房梁支撑着整个屋顶,房梁上悬挂着几串晒干了的干辣椒,因为长时间没人打扫木制的梁上结了不少蛛网。   她眨了眨眼,忽然后知后觉地感觉到额头和脑后剧烈的疼痛。   下意识倒吸口冷气。   “嘶——”   她的动静让原本待在屋子里的另一个人注意到,于是对方转头看了看。   “你醒了!”马尤氏起身小步走到她跟前,接着看着她,“感觉怎么样,头是不是很疼?”   看着对方关切的目光,她没开口,只是和对方对望着。   马尤氏见状便又问了几句,可都没得到她的回复。   “乖乖,别是个哑巴吧?还是说磕坏了脑袋?”   她盯着对方,认真在心中分析了半晌,觉得从眼神来看,这人并不像坏人。   于是终于哑着声音,开口说了句。   “我怎么了?”   “哎呀,你不是哑巴啊!”见她说话,马尤氏瞬间变得高兴起来,“刚我还在想要是你不会说话怎么办,我怎么跟你沟通。这下好了,你会说话就简单多了。”   “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了,昨天我和当家的带着伙计正走着,忽然就发现了倒在路边的你,停下来一看,发现你头上全是血,旁边还有块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的大石头。”马尤氏说着指了指她的头,“就是这儿,你觉得痛吗?我们救了你后,就来这户人家里借住了一晚,还找了大夫。大夫说你的头是磕到了,所以才流了这么多血。”   她闻言下意识抬头,果然摸到了那被纱布包裹着的地方。   指尖不过轻轻一碰,便有尖锐的疼痛袭来。   “对了,你还记得自己怎么磕到那石头的吗,我看石头上也沾了好多血?”马尤氏又开口问她,“还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要是还是不舒服,你就留在这里吧,明天我和当家的就要出发赶回渭宁了,可不能再耽搁了。”   原来为了救人,他们的商队已经在这里停留了一日了。   “哎,你怎么又不说话了?”马尤氏一个人说了好多,也没等到回复,便又道,“是我说的太多了吗?”   “我这人性格就是这样,一见着人就喜欢说话,你别嫌弃。”   “不会。”她开口,“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记得了。”   马尤氏闻言一愣。   “啊?”略想了想后,马尤氏又看了看她的面容,接着从她有些迷茫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你不会……失忆了吧??”   她没作声,只是半晌后,略点了点头。   “嗯。”   马尤氏一拍脑门。   “果然被那大夫说中了!”   原来来问诊的那大夫说,磕着脑袋的事可大可小,要是只碰着额头倒还好,可这姑娘脑后也磕着了,因此很大可能醒来后悔忘记一些事。   马尤氏先前还不信,眼下看来,还真是这样。   “……那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马尤氏说着,凑近了她。   她看着对方,似乎在努力回想,可半晌后还是摇了摇头。   “不记得。”   马尤氏又问了她几个问题,但她都没答出来,而脸上的神色并不似作假。   于是最后,马尤氏不得不相信,自己救的,是个完全忘了自己身份的人。   但马尤氏是个热心肠的人,虽然时常会被活计笑说多管闲事。   但眼见这么好看的姑娘没了记忆,身上也没有可以傍身的财物,就算留在这里,也无法生活。   倒不如带上跟他们一道走。   届时去了渭宁,好好留在那里休养,说不定很快就会想起一切了。   于是马尤氏沉思了一会儿,便问对方愿不愿意和他们一离开,还解释自己方才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听后想了想。   许是马尤氏看上去十分友好,又或者是眼下没了更好的选择。   她最终点了点头。   “好,我跟你们一起走。”   马尤氏听后一拍大腿。   “这下好了,商队里终于不是只有我一个女人了!你等着,我去跟当家的说一声。”   说着就起身,准备出去,可走了没两步,便又折返回来。   “对了,你虽然不记得名字,但总要有个称呼吧,总不能一直你呀我呀的,太奇怪了。”   她闻言一怔。   似乎没想到对方会忽然这么说,沉默了半刻,耳边忽然响起什么。   【……月!】   “叫我……阿月吧。”   马尤氏听后便问:“月亮的月?”   她点点头。   “嗯。”   “月亮的月。”   于是从这条起,阿月成了商队里新的成员。   马尤氏在跟众人介绍她时,伙计们都是十分欢迎她。   还有人跟马尤氏开玩笑:“嫂子,你看阿月姑娘长得白白净净,秀气好看,有了她,以后你‘商队之花’的宝座可就要让出去喽!”   “去你的!”马尤氏闻言笑骂了对方一句,“整天就你话多!”   说着便带着阿月一个个开始认人。   马队的当家的是个壮实的男人,名叫马实忠。早年带着商队走南闯北,多次死里逃生,脸上也留下了一条寸许长的疤,看上去颇为骇人。而因着为人沉默寡言,马尤氏让她和阿月打招呼时,他只是略点了点头,一个字没说。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并不待见阿月。   马尤氏见状便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让你跟人打招呼,你就是这么打的??”   马实忠无端挨揍,不由地有些委屈,可马尤氏却没再理会他,只是带着阿月继续去认识商队里别的人。   其他人无外乎就是些伙计,并没有什么特别。   阿月都按照马尤氏跟她说的名字一一打了招呼。   直到另一个人的出现,让阿月莫名地有些不适。   那是商队里的二当家,一个负责算账的文弱书生。   名叫林玄清。   他生得一副文弱秀才的模样,和商队所有人都不同,穿着一件长衫,面色常年带着些苍白,听说是早年间因着救大当家而落下的病根,怎么都无法根治。   而因为头脑好,他便成了商队的二把手,负责算账和一些商队贸易上的事。   马尤氏在跟阿月介绍时,还特意说了句:“玄清心思细,要是什么时候你找不到我,有事跟他说就好。”   阿月闻言点了点头,转头时,却正好撞上林玄清有些幽深的眼底。   在旁人没发现的地方,对方看着她的眼神黏稠而幽暗。   仿佛要将她吞吃入腹一般。   阿月下意识生出警戒之心,决定日后少和这人接近。   第二日,阿月便跟着商队出发,一行人往渭宁去。   因着她不会骑马,又怕她一人无聊,马尤氏边陪着她一道在装了货物的马车上坐着,两个女子天南海北地聊着一些话题。   马实忠和林玄清则在最前面骑着马。   “你这伤口估计没个把月好不了,等到了渭宁,我就再去给你找个好一点的大夫,免得留下疤了。”   阿月听了后便问了句。   “嫂子,渭宁是什么地方?”   马尤氏闻言正想问她连渭宁都不知道吗,然后便想到她失忆了,于是道:“渭宁,就是魏王的封地,那可是个富庶之地呢。”   魏王?   听得这两个字,阿月怔了怔。   总觉得似乎在哪儿听过。   马尤氏并未发现她瞬间的愣神,反而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阿月也不打断她,只是静静听。   与此同时,走在前方的林玄清正侧过头,和马实忠说着什么。   他边说,偶尔还转头往后,看着马车上背对着他的阿月。   眼神中带着幽暗黏腻的情绪。 第三十章 休误妾、一春闲(五)……   阿月跟着商队, 一行人走了七八日,在经过一处城镇时,决定入城找个客栈修整一日再重新出发。   毕竟在野外宿营也有好几日了, 需要去补充一番物资。   商队于是入了城,找了一间客栈。   因为这城镇并不大,也没多少人口, 所以客栈规模也小。   商队的人多,没这么快就能入住, 因此马尤氏和马实忠便亲自去和掌柜的谈了。   阿月跟着众人在客栈外等候。   经过这些天和商队伙计的相处, 阿月和他们的关系拉进了不少。   再加上大家都知道她失忆了, 心里也都有些同情她的遭遇, 自然说起话来就和善许多。   阿月不知原本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可眼下她和商队的人相处倒是很舒服,时常开开玩笑。   这边她正在客栈外等着马尤氏, 时不时和伙计聊着什么。   正说着,忽然见原本入了城没多久就不见人影的林玄清走了过来。   他的手中似乎拿着什么。   阿月见状整个人一怔, 接着不自觉地攥紧指尖。   不知为何,她很不喜欢林玄清。   尽管这人生得秀气, 浑身一股书生气息, 眉宇之间也尽是温和,可阿月每每对上这人时, 总觉得浑身不对劲。   因此这一路上她对林玄清都是能避则避。   可林玄清似乎是看上了她,这段时日, 总是往阿月跟前凑,不是找她说话,便是送她东西。   一副殷勤的态度让整个商队都知道了。   因此当他走过来时,旁边的活计便笑了一声。   “二当家又来找阿月姑娘?”   “这回又送什么好东西给阿月姑娘?”   显然对于林玄清和阿月, 他们是喜闻乐见的。   可阿月不愿意,她对林玄清特别抵触。   但因着商队的人救过她,而林玄清是商队二把手,所以她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因而只是在林玄清过来后稍稍往后退了退,接着看向对方。   “林大哥。”   林玄清带着笑走到她跟前,接着把手上的东西拿起。   “方才我见路边有卖首饰的,觉得这个手钏很适合你,所以买下来送你。”   说着他把那手钏递到阿月面前。   一旁的伙计见了便开始起哄。   “看吧看吧,我就说二当家是来送东西的!”   “阿月姑娘,你这回又不要吗?”   “是啊,你都拒绝了好几次了,这次就收下吧!”   身为商队的人,自然希望二当家能早日成家,因此回回见了这场面他们都会起哄。   可阿月却没有被他们影响,她只是看着对方手中放着的珐琅彩手钏,开口道:“林大哥,无功不受禄,我……我不能收,你留着给别人吧。”   “可我觉得只有你配得上它。”林玄清似乎并没有听出她的拒绝之意,反而直接道,“我买了就是送给你的。”   阿月见状有些困扰。   这些天她早就发现了,林玄清这个人虽然看上去温和,但为人十分执拗。   每次给她送什么都一副她一定要收的架势。   但每次都被阿月十分坚定的拒绝了。   因为她对林玄清一点感觉都没有。   “抱歉,林大哥,我真的不能收。”   若是先前,林玄清可能就放弃了,但今天也不知为何,他就是执意要阿月收下这个手钏,要是不收,他就不会离开。   阿月被他举动弄得很是尴尬。   正想着要怎么化解时,马尤氏便出来了。   “阿月,快快,跟我来!”马尤氏显然没注意外面在做什么,一出来便拉着阿月往客栈里走,经过林玄清身边时似乎才意识到什么,于是停下步子,“玄清,你刚才是不是有事找阿月?”   一旁的伙计正要开口,阿月却先一步道:“没什么事,林大哥找我聊天罢了。”   “哦这样啊。”马尤氏闻言没多想,就跟林玄清道,“玄清,那我们先进去了,房间不够,我要带阿月先去占个位置,免得被别人抢先了去。”   说着就拉着阿月风风火火地进去了。   被留在客栈外的伙计们见状便鼓励林玄清继续努力,争取早日博得美人芳心。   而林玄清却看着两人的背影,一言不发,手中的那珐琅彩手钏也被他紧紧攥起。   这边马尤氏往里走,还问了阿月一句。   “玄清真的只是找你聊天?我看他刚才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好像是要送给你?”   阿月闻言便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马尤氏这才明白过来。   “哦!敢情他又是来讨好美人的。”   阿月一听便说:“嫂子你别取笑我了,我和林大哥什么都没有的。”   “嗐,我当然知道,你不喜欢他嘛。”   “玄清跟着大当家很多年了,一直身边也没个人,现在好容易喜欢上一个,你还对他没意思。”   “不过算啦,这种事情不能勉强的,你一直拒绝他也好,让他早点死心。”   阿月听后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至少马尤氏没跟旁人一样劝她答应。   之后,马尤氏带着阿月占下了最后一个客栈掌柜原本打算留给外客的房间,接着就和对方谈直接包下这客栈一夜,同时还叫马实忠去将那些货和马带到客栈的院中放好。   显然是不打算离开了。   客栈掌柜见状也无奈,只得答应她低价包下客栈条件。   因着房间并不多,所以活计都是三四个睡一间。而马尤氏考虑到阿月生得白白净净,又这么好看,十指青葱,显然以前不是干活的出身,再加上商队里就她们两个姑娘,她自然是要和自己丈夫马实忠睡一间的。而阿月也无法和旁人拼房,因此便将一间略小的房给了阿月一人。   “房间是小了点,但是一个人住也足够了。”将阿月安顿好后,马尤氏道,“现在天色也晚了,阿月你先休息,我再去看看当家的和那些货放好了没有。”   阿月闻言便点点。   马尤氏这才安心离开。   房间里,阿月因为还未康复,头确实有些疼,便早早休息了。   马尤氏则下了楼,去了客栈的院子里,准备再看看那些马匹和货物有没有安顿好。   谁知走到拐角处时,便听见院中有人在说话,声音还十分熟悉。   “大哥,我很少求你,现在就这么一件,你都不答应我吗?”   这是林玄清的声音。   马尤氏原是想直接出去的,但是一听到这话,便止住步子,开始听起两人的墙角来。   “玄清,不是我不答应。”马实忠的声音跟着响起,显得有些为难,“只是这一路上你也看见了,阿月姑娘对你没那些心思,整个商队都知道,你让我怎么答应你?”   “你想娶她,总要她自己同意嘛,我不能替别人做主的。”   “阿月是我们商队救下的,总要报恩的。”林玄清道,“大哥,你知道的,我跟着你这么些年,从来没对哪个姑娘动过心,现在我就想要阿月一个。”   马实忠还是很为难:“玄清,事情不是这么算的,我们是救了阿月姑娘,可不能以此为由让她用自己来报恩,那不是趁人之危吗?而且她也不一定会同意的。”   林玄清闻言声音便有些沉。   “她不同意没事,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了……”   “林玄清你说的什么混蛋话?!”他这话霎时让原本听墙角的马尤氏生气了,她不由地开口打断对方的话,然后从拐角走出来。   “夫人,你怎在那里?”见马尤氏忽然出现,马实忠还有些惊讶。   马尤氏于是摆摆手。   “我在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两个大男人在说什么鬼话!”   她看向林玄清。   “玄清,你知道自己刚才在说什么吗?你不是向来都很知礼的吗,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来?阿月只是个孤身一人的姑娘,你看上了别人是你的事,她接不接受你是她的事,你怎么能对她起这种心思?!”   显然,马尤氏很不喜欢刚才林玄清说的那话。   马实忠闻言也忙附和。   “是啊玄清,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可林玄清却没作声,他只是沉着脸色。   马尤氏见状就知道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什么问题,于是骂了句:“亏得我以前还觉得你是个正人君子,阿月瞧不上你太应该了!”   说着她转身就要离开。   身后的马实忠见状问了句她去哪儿。   “我去跟阿月一起睡,免得有人对她下手!”   在她走后,马实忠便看向林玄,语重心长地道。   “玄清,你也看见了,这事确实不能这么办,你要真喜欢阿月,你再努努力,争取得到她的认可就好了。”   说着也离开了。   唯余下林玄清看着看着院中的几匹马,眼中神色幽暗不明。   .   当夜,马尤氏果真去找阿月一道入睡,阿月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便问她怎么了。   马尤氏原想将自己听见的告诉她,可刚要说出口,便又犹豫了。   因为她不知道怎么把这事说出来,林玄清是他们商队的,眼下却起了那种肮脏的心思想要对阿月下手。   怎么说感觉都不光彩。   更何况说了要是吓到阿月怎么办?   于是犹豫许久,她还是决定先不说了。   毕竟什么都还没发生,而且她还可以天天跟阿月在一起,这样应该就可以避免了。   但马尤氏就不是那种能够藏得住心思的人,尽管她嘴上什么都没说,但脸上的神情也出卖了她。   阿月虽不知是什么事,却也猜出应当和自己有关,且不会是好事。   尤其是之后的日子,马尤氏几乎整日整日和她待在一块,很少离开她,就连夜间宿营,也睡在一处。   而每每见了林玄清,眼中都会有警告。   这样的情况,阿月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暗自留了个心眼。   .   又过了二十余日,商队在经过了两个城镇后,眼见着就快到渭宁了。   中途却发生了意外。   马实忠骑的那匹马不知什么原因就出了问题,走着走着就变得暴躁,且安抚不下来,最终把背上的人甩了下去。   马实忠被甩得狠狠摔在地上,整个人都有些发晕,而马匹马就在他上方,正昂起头,举起了前腿。   眼见着那马就要踩下来时,马实忠连反应都没来得及,只是看着那马蹄往下。   身后是马尤氏的惊呼声。   这一脚下去,只怕马实忠肋骨都会断几条。   好在,在最后千钧一发之际,林玄清从马上一跃跳下,接着直接扑在马实忠身上,扯着对方的双肩便往旁边一滚。   那马蹄于是落在了地面上。   之后便是伙计们手忙脚乱地上前来将两人拉起。   好在林玄清反应快,两人都没什么事,只是有些擦伤。   当天夜里,林玄清再次找到马实忠。   两人最终聊了什么,没人知道,但显然,马实忠最后被林玄清说服了。   因为算上这次,林玄清已经救过他好几次了。   “你要是答应以后一定好好对阿月姑娘,我就去找夫人,让她跟阿月姑娘说和说和。”   林玄清于是道:“我定会好好对阿月的。只是此事不用让嫂子知道了。”   他说,马尤氏原本就不同意,更不会愿意去帮他说和了,倒是反倒误了事。   马实忠一想也是这么个理,于是就问:“那你要怎么做?”   “大哥只当不知此事便是,届时回了渭宁,到了住处,大哥替我将嫂子带走一段时间,再叫人去找阿月……”   林玄清便把自己的打算告知了马实忠,最后在发现对方眼神似乎有些动摇时,便说了句。   “大哥,我救你从不为着谋取什么,那只是我本能的反应罢了。可我也不怕你多想,我现在真的就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娶阿月为妻。若是这心愿不能实现,只怕以后都不甘心,也没心思再跟着商队出去了。”   马实忠一听,便道:“……那、那好吧。”   .   又过了两日,商队终于回到渭宁。   入城时已经是黄昏,而到了马实忠和马尤氏的住处时,已经略有些夜色显露了。   商队别的伙计都有自己的住处,只有离开渭宁时才会聚到一起。   因此那些人将货物都卸下放好后便各自离开了。   唯有阿月这个半途中跟着的不知要去哪儿。   原本一直跟她在一起的马尤氏在回来后便不知去了哪里,阿月找了半天也没找着。   好在马实忠主动找她,跟她说马尤氏去清点货物去了,然后便带着她去了一个相对清净的院子里的房间。   “阿月姑娘,你先在这儿等一等吧,这次的货物有些多,我现在也要和夫人去清点一下,等弄好了就来找你。这房间里就有床,你要是累了,可以先休息休息。”   阿月见状便点了点头。   “多谢你,马大哥。”   她一句谢谢,让马实忠整个人一顿,接着忙摆摆手。   “没、没什么的。”他道,“那你……你先休息吧,我先走了。”   说着便忙着走了出去,脚下的步子快极了,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阿月看着她这样子,便觉得有些奇怪。   但也没多想。   只是在房间里开始等着。   她原以为很快就会好。   可从落日余晖一直等到夜幕降临,也没能等到马尤氏过来,心中的那股奇怪的感觉便愈发扩大,尤其是莫名地生出了些警戒感。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她觉得有说不出的奇怪。   于是翻出那个先前马尤氏送给她的匕首,小心地反过来放在自己袖子内侧。   接着她起身,将房门打开,慢慢往外走去。   此时房外很黑,没有光亮,唯有房间内燃着的烛火在若隐若现地跳动着。   阿月在房外转了一圈,没发现任何人,也没听见任何声音,四周静得吓人。   她心跳开始一点点加快。   不由地攥紧了手中的匕首,同时将刀鞘拿了下来。   这时,身后忽然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阿月正要回头时,白皙细腻的脖颈便被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与此同时,男人黏腻而痴迷的声音响起。   “阿月……”   .   另一边,马尤氏正气得半死,对自己丈夫破口大骂。   “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你怎么能答应林玄清的要求!他要做的那就不是人事,你不明白吗?!”   原来马尤氏确实一回来就被自己丈夫拉着来清点货物了,因为对方自告奋勇去安顿阿月,马尤氏便也没多想。   谁知清点完了后,马实忠也不知怎么想的,许是自己也意识到不合适,便把林玄清跟他说的,不要让马尤氏知道这事的话忘了,直接告诉了马尤氏。   这才导致了马尤氏现在这样愤怒地骂他。   “夫人,你别激动。”马实忠忙道,“玄清说了的,一定会对阿月姑娘好的。”   “滚!”马尤氏气得直接吼他,“我到今天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他娘的全是王八蛋!为了自己心里的那些龌龊心思,就要要毁了一个姑娘,人阿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这一路上你又不是没看到,阿月都拒绝了你那个好二弟多少次,人根本就对他没感觉!你倒好,帮着林玄清去糟蹋阿月,简直猪狗不如!”   “夫人,我这不是……”   “你闭嘴,老娘不想听你说!”马尤氏说着便起身往外走去,“你等着我回来再收拾你!”   她显然是打算先去把阿月救出来。   结果刚走了没两步,就听见那不远处的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叫。   声音凄厉,响彻黑夜。   这声音让马尤氏停下脚步。   她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直到身后的马实忠追上来后,看了她一眼,接着有些迟疑地开口。   “这……我没听错吧,这是玄清的喊声?” 第三十一章 休误妾、一春闲(六)……   不远处院落里的惨叫声惊动了这边的马尤氏和马实忠。   可那声音听上去却是林玄清的。   这让马实忠有些惊讶。   “这、这不是玄清的声音吗?!”   马尤氏听到后也是一愣, 但她反应很快,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就连忙往那边院落跑去。   马实忠见了也快步跟了上去。   尽管两人都有了准备, 但也没想到现场会这么吓人。   并不算大的院落中,那个阿月原本待过的房间门户大开,浓黑如墨的夜色让院中的一切都变得让人看不清起来。   但房间中正在燃烧着的烛火, 却将门口这一块地方照得清清楚楚。   林玄清一身浅灰色长衫躺在地上,他的面容扭曲, 口中一直凄厉哀嚎着, 一只手捂着另一只, 而从他的指缝指尖, 不停地有汩汩鲜血流出, 那血仿佛绵延不断的溪流,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淌着, 地面上那一块地方都积成了一小滩血水。   而门槛之处两截断指静静躺着,先前喷涌而出的鲜血让房间内和房门外的这些地方都染上了大片血迹, 看上去触目惊心。   离房门有四五步距离的廊柱之处,阿月背靠着柱子, 双眸死死盯着躺在地上的人。   此时她的外衫已经为完全扯破, 原本绾成了两根麻花的乌发也散乱至极,莹白的颊边是鲜红的掌印, 露出的一截脖颈上更是触目惊心的手指印。   她的眼眶泛红,却没有一滴泪水留下, 双眸中带着滔天的恨意看着躺在地上的林玄清,手中紧紧攥着那把匕首。   这样的场景,让马尤氏和马实忠都是一惊。   从阿月身上能明显看出方才她在林玄清手下挣扎的痕迹,可两人都没想过, 阿月平日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这时竟能用匕首砍下林玄清的手指。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是阿月从一开始的虚与委蛇,到中途的奋起反抗,再到最后抓住实际一击必中。   也幸而她一直有所防备,否则这会子早就被林玄清欺辱了。   阿月虽没了记忆,但她也不会让自己被人随意凌辱,因此在趁其不备斩断他两根手指后,她便退到了房门外的这个廊柱旁,紧紧握着匕首盯着对方。   直到马尤氏两人的到来。   他二人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便马上反应了过来。   马实忠连忙跑到地上看自己二弟的情况,而马尤氏则看向了阿月。   “阿月,你没事吧?!”她自然是看见了阿月眼下的情况,因此第一句便是关心的话。   可她脸上只有担忧,而没有因为眼下这情景的愤怒,让阿月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马尤氏,显然是知道林玄清的举动的。   阿月于是回了她一句。   “没事,只是差点被人凌辱罢了。”   这句话让马尤氏整个人顿了顿,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马实忠是个直性子,他在看到自己二弟的惨状时,便对着阿月开口道:“你怎么能砍了玄清的手指,他会活活疼死的!7”   阿月没想到,这时候了,马实忠居然还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手中攥紧那把匕首。   “怕死就去治,若真治不好死了,也是他应得的。”   马实忠闻言十分生气,他对着阿月怒目而视,正要说什么时,却听得对方又说了句。   “马大哥,你是故意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吧,为的就是让林玄清能够对我下手。”   马实忠被她问的一滞。   “我……”   “他想凌辱我,你答应了,帮着他一起。我不愿意,所以我砍了他的手指,这不是天经地义?怎么你这时候来指责我了?还是你觉得,我这个人还比不上你这个二弟的两根手指?”   她说着忽然嗤笑了一声。   “是啊,我都忘了,我不过是个在你们队伍里白吃白喝的人罢了,自然和林玄清是没得比的。”   “你们救了我,我跟感激,非常感激。原本救命之恩我就该报的,我可以为奴为婢,为你们做事来回报你们。可并不包括出卖我自己!”   马实忠稍稍辩驳了一句。   “那、那你也不用砍了他的手指啊……”   阿月因着他的话又是一笑。   她最终看向马尤氏。   “嫂子,你知道的吧,林玄清他早就想对我下手了?”   要不然对方也不会从上次客栈一直到现在都时刻和她待在一起,阿月有时候问她怎么了,她都只是含含糊糊就把话题带过去了。   马尤氏原本以为她会问今天晚上的事,这样她就可以告诉对方,自己也是刚刚才知道。可偏偏阿月问的是知不知道林玄清早就想对她动手,这让马尤氏不知该如何回答。   “阿月,我……”她看着对方的双眸,犹豫半晌,“你信我,我之前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说,但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是帮你的,不然我也不会一直和你待着了!”   阿月闻言竟点了点头。   “是啊,你是帮我的。”   “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告诉我,所以选择了瞒着我,让我蒙在鼓里,直到今晚上的事发生。”   “阿月,你别这么说。我真的是为你好,怕你知道了害怕,但你还是很厉害,你没有受伤还砍了他的手指,这是他活该……”   和马实忠不同,马尤氏并不觉得林玄清被砍了手指可怜,因此她是支持阿月的。   可阿月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感到高兴。   她只是攥着那把匕首,心中的涌现出许多难以言喻的感觉。   方才被林玄清掐住脖子抵在门上时,她真的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了。   可她没认命,所以才等到了反击的机会。   但真的只差一点了,如果她当时放弃了反抗,现在躺在这儿的就不是林玄清,而是她的尸体了。   而在马尤氏看来,她是在没受伤的情况下断了林玄清的手指。   因为她保护了自己,没有被林玄清得逞,反而还反击了林玄清,所以她不能说太多。   否则就是她不识好歹。   “嫂子,我很感激你。”最终,阿月看着对面的人道,“感谢你救了我,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你的恩情我会一直记在心里,以后一定报答你。但我不会再留下来了。”   “阿月,你别这样。”马尤氏显然不想她走。   “我砍了林玄清的手指我不后悔,我和他之间,以后再见就是生死仇敌。”阿月道,“嫂子,如果你真的帮我,就告诉我出去的路,让我离开这里。”   这是她第一次来马尤氏的住处,因此根本不知道怎么出去。   马尤氏其实舍不得她,可也知道眼下这种情况,不可能再劝她留下。   尤其是此刻被断了两指的林玄清在极度疼痛之下,还咬牙切齿地喊着说不能让她走,要让她付出代价的话。   马尤氏越发觉得对不起阿月,于是替对方带了路。   而阿月在知道了离开的方向后,手中的匕首却并没有松开,她只是一步步往前,接着看了眼想送她的马尤氏道。   “嫂子,对不起,你别送了,我可以自己出去。”   她这话没明显说,但两人都明白什么意思。   此时的阿月已经不再那样新人马尤氏了,所以她想自己出去。   而马尤氏原本准备说替她收拾些东西带走的话也没有说出,她只是站在原地,没再作声,沉默地看着对方的离去。   至于林玄清究竟如何,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毕竟这么多血也不是白流的。   可此时忙着把他带到房间里,还赶忙替他找大夫来医治的马实忠,甚至于对他生出嫌恶之心的马尤氏都没想到。   林玄清日后还有一四劫。   .   阿月离开了那房子后,紧紧攥着匕首的指尖才稍稍松了些。   此时已经入夜,城中已经没多少人家还点着灯了,唯有些廊檐之上挂着灯笼,里面有微弱的烛火能稍稍照亮眼前的路。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也没有目的地。   她只是手中握着那把匕首,凌乱而破碎的外衫和内衫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鲜血,在这浓黑如墨的夜色之中,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她就这样游荡着。   仿佛暗夜的幽灵。   走了不知多久,忽听得有马蹄声传来,接着拐弯之处火光闪动,下一刻,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   “什么人?!”   阿月因着那声音顿住脚下步子,接着转头,身上的血迹和手中还沾着血的匕首恰好暴露在火光之下。   她的模样,让方才出声那人一怔。   “咦,是个女的?”   阿月没作声,她只是看着骑在马上的对方,整个人有些警惕起来。   而对方见了她身上的血后也愣了愣,尤其是看到她手中那正往下滴血的匕首,不禁眉头一皱。   “你刚行了凶?”   若非见对方只是个弱女子,生得也是绝色模样,这队正只怕立时三刻便将她抓了去,也不会停下来问她了。   阿月不知对方是谁,看着对方身上的衣物,便知不是普通人。   她于是开口,声音在夜色之中显得有些飘忽。   “动了手,没杀人。”   那队正闻言眉头愈发皱紧,接着又借着手中的火光打量着对方,最终说了句。   “形迹可疑,手持凶器。姑娘,跟我去一趟校尉府。”   “……嗯。”阿月闻言嗯了一声,没有丝毫反对。   倒叫那队正有些无言。   他还以为对方会为自己辩驳一下。   没想到这么顺从。   于是便打马往前,走到阿月身边。   “你自己上来吧。”他还是知道不能随意碰人家姑娘的,便又道,“过会儿你就抓好缰绳,别摔下去了。”   阿月又点了点头,接着抓住对方递过来的缰绳,踩着马镫爬了上去。   另一边,校尉府。   魏王府长史李年正和校尉府的人问着什么。   “卫三果真没回来?”他看着跟前的几人。   “嗐,李大人,这事我们骗您干嘛?”其中一人回道,“卫三又不是通缉犯,我们肯定不会瞒下他的行踪。别说是您了,我们都好久没看见他了。”   “是啊。”旁边便有人附和道,“自打他从校尉府去了魏王府上当了王爷羽卫后,我们就很少看见他了。”   李年闻言便有些奇怪。   “先前王爷叫他去送紫苑回家,可眼下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早该回来了,就算有事耽搁了,也不至于一点消息都没有。”   原来卫三就是先前魏王叫去送紫苑回家的那个羽卫。   原本按照正常行程,眼下早该回来了,可从秋日到现在,卫三都没有消息。   魏王原是等着卫三回去了问问紫苑是否安全到了。   谁知眼下紫苑没消息了,就连卫三都不见了。   李年没辙,便只能来校尉府瞧瞧,毕竟这里以前便是卫三待过的。   可谁知来了也还是没有卫三的消息。   几人见李年有些担忧,便道:“李大人您就放心吧,卫三武艺高强,虽然平常话少了些,但脑子灵泛得很,他不会出事的。”   正说着,便见先前出去夜巡的队正回来了,几人正觉得奇怪,定睛一看,发现对方的马上还有一个人。仔细一瞧,那人身上的衣衫虽简单,却也是女子的款式。   “咦,队正,您这是怎么了,出去夜巡还带了个姑娘回来?”   “就是。”有人也喊了声,“看这姑娘的衣服还被扯烂了,嘶……队正您不会是强抢民女吧?!”   那队正闻言便骂了句。   “去你的,胡说什么呢!”说着便下了马,还招呼马上的人也下来。   待两人都在地上站稳后,众人才往那女子身上看去。   结果在看清了对方的面容后又是一阵惊呼。   “我去,这姑娘也太好看了吧!”   “队正你可以啊,哪找到这么标致的姑娘的??”   这时,有人发现了对方身上的血迹,不由地道:“我靠,这姑娘怎么身上都是血。”   “对啊,她手里还拿着匕首呢!”   阿月在面对几人的咋咋呼呼时,并没有表现得很紧张,她只是把自己有些破碎的衣衫拢好,手中攥着那把匕首。   而原本一直背对着门口处的李年,这时才转过身来,准备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引得这几个校尉这般大惊小怪。   结果在转过身来,看清对方长相后,他整个人不由地睁大双目。   这是……   先皇后?!   .   夜凉如水,无尽的黑夜似乎能吞噬一切,魏王府中多数地方已经熄了灯。   唯有魏王所在的院落中,寝室还有烛火闪动着。   显然魏王又在熬夜看兵书了。   而原本寂静的夜色因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被打破,李年匆匆从外走来,停在了房门外。   “王爷。”他敲了敲门,等着里面的回应。   尽管此刻他很焦急,但还是不能破门而入。   半晌后,里面传来一道声音。   “进。”   李年这才应了声,接着推门入内。   魏王一身月白色衣衫,坐在床榻之上看着手中的书,指尖还时不时在旁边画着什么。   眼见李年回来,头也没抬地问了句。   “卫三有消息了?”   李年忙道:“还没有,校尉府说也没得到他的消息。”   魏王便道:“过几日派人去找找。”   他以为李年回来就是和他说这事的,因而说完后也就不再开口。   结果便见李年上前几步,接着压了压声音,说了句话。   “王爷,臣方才在校尉府见着了一个人。”   “嗯?”魏王扬了扬眉,却还是没抬头,显然没什么兴趣,只是应了声示意对方说下去。   李年便低低说了句。   “……?”魏王闻言指尖一顿,终于抬起了头,“什么,皇后?皇后不是薨了吗?”   几日前,皇城中来的人送的消息,说是冬至那日,长安殿失火,皇后没能逃出,薨于长安殿。天子悲恸至极,下旨为国丧,整个大恒上下守孝三月,京城之中为皇后守孝半年。还亲自操办了丧礼,做了悼词。   因为魏王封地离得远,故而前几日皇城派出的人才到达渭宁告知此消息。   但身处封地的他知道的也就这些了。   来人并不会告诉魏王,陛下因此连着几夜都在呕血。   且原本打回了请旨让修缮长安殿的朝臣的折子,不顾众人反对,坚持将已经毁于大火之中的长安殿留了下来。   而在夜深人静之时,天子总是会去断壁残垣的长安殿里待着,一待便是整夜。   李年见魏王误会,便忙着说了句。   “王爷,不是皇后,是一个和皇后殿下生得极像的女子。”   “臣先前也以为是先皇后,还以为活见……”说到这里,李年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忙止住声音,接着道,“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结果臣和那女子说了几句后,发现她并非皇后,且无论是神态还是说话的方式,都与先皇后相去甚远。”   李年说着便将方才在校尉府的事说了一遍,包括他看见阿月时,对方手中拿着的匕首,和身上的血迹都仔仔细细说了出来。   魏王听了后双眉微皱。   “血迹?”他问道,“你可知那血迹如何来的?”   李年便说自己也不知道。   “问了她,她并不愿回答。”   “果真和先皇后生得极像?”魏王便又问了句。   “臣不敢说谎。若非知道先皇后已薨,臣都差点以为那便是先皇后了。”   魏王闻言想了想。   “此事旁人可知?”   李年忙道:“臣当时虽震惊,但也知道轻重,并未说出来,只是和那姑娘聊了后便叫人将她先安置好,接着就来找您了。”   魏王便点了点头。   “幸而这地方没多少是见过先皇后的。那姑娘生得和先皇后像,此事便要当心对待,否则极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说着他便将手中兵书放下,接着起身便要往外走去。   “王爷您去哪儿?”李年忙问了句。   魏王便头也不回地说了句。   “去瞧瞧那姑娘。” 第三十二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一)……   魏王原以为李年说的情况不过是夸大了。   这世上便是有长相相似的人, 又怎会有生得一模一样的?   想来是夜色已晚,李年瞧得并不真切,隐约觉得有些地方相似罢了。   可当他到了校尉府见了那女子后, 才意识到李年并非胡说。   尽管魏王极少入京,可对自己皇嫂的长相还是记得的。   尤其是上回见面才过去了不到半年。   校尉府都是大老爷们,本来也没什么合适阿月待的地方, 李年在离开前特意嘱咐了校尉府的这些人,给人姑娘找个干净些的地方休息。   这几个男人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 才想到一个地方算是合适。   就是平日他们存放兵器的兵器库。   尽管那里都是各种兵器, 可比起他们这些人乱糟糟的房间, 兵器库反而要整洁得多。   因为男人, 尤其是校尉府这些男人, 各个都把兵器看做自己的心头肉,便是自己不洗澡, 也要日日擦拭刀剑。   于是阿月就被带到了摆放整齐的兵器库里等着。   直到魏王到来。   昏黄的烛光下,外衫褴褛的女子安静坐在放满兵器的房间中, 她的衣衫上沾着许多鲜血,此时血迹已经开始凝固, 颜色慢慢变深。莹白的面颊在灯光的印照下, 五指印清晰可见,连带着的, 是那露出一截的脖颈上被掐出的痕迹。   而放在膝间的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把带血的匕首。   她就这样安静坐着,眼帘微垂, 魏王见着的瞬间,似乎回到了当初在行宫时皇嫂垂眸的模样。   ……真的太像了。   他心中正这样想着,举步进入房间的响动却惊动了正安静坐着的人。   阿月下意识将匕首稍稍挪了挪,接着抬头, 看向来人。   和天子的冷峻不同,魏王虽和自己皇兄有七分相似,可眉宇之间却比对方多了些清隽,看上去并没有很强的攻击性。   反而让人很容易放下戒心。   可这其中并不包括阿月。   她在看见魏王的瞬间,眼中便不自觉地带上警觉,因为这人她没见过,且在无声无息之间就进来了。   魏王显然也没想到对方会是这个反应。   因为方才的那瞬间,他真的以为是皇嫂死而复生坐在他面前了。   可当对方抬眸的瞬间,眼底的陌生和警惕却一下将他的思绪拉回。   让他意识到,眼前这人并非皇嫂。   皇嫂已逝,薨于冬至的那场大火之中。   “王爷,这姑娘名叫阿月。”李年见自家王爷从原本的惊愕中回神,便凑上前,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魏王这才收回思绪,往前走到阿月跟前,接着在对方眼底的警惕愈发浓郁之时,开口问了句。   “你身上的血迹怎么来的?”   阿月没有马上回答他,反而抬起头,从下往上地看了他半晌,接着才开口说了句。   “你是谁?”   显然,她并不打算轻易回到对方的问题。   而此时她的神态和语气,都和魏王记忆中的皇后相去甚远,   印象中的皇后,无论在面对任何人时,说话都会给自己留有三分余地,且不会轻易让外人看出自己的弱点。   可眼前的人不同。   无论是警惕的神情,还是紧紧攥着匕首的指尖,乃至于她眼下问的这句话,无一不彰显着她内心其实是底气不足的。   一旁的李年见状,便忙着说了句。   “姑娘,这是魏王。”   此时谁也没计较阿月在见了魏王没有起身行礼的事,因为他们都知道,眼下的阿月正处于自我保护的状态下,若是过分要求她,让她失去了最后的这点自我保护,不知会做出什么举动。   因此李年也只是说出了魏王的身份。   阿月在听了后,在脑中想了想,接着方道:“用刀伤了人,才沾了一身血。”   魏王便又问:“为何伤人,怎么伤的?”   阿月看了看魏王身边的李年,和身后的几个校尉府的人,最终沉默了,没再回答。   魏王见状于是转头问是谁将她带回来的。   先前那队正便应了声,说是自己。   “你可知她为何伤人?”   “回王爷,臣不知。”那队正道,“臣也问了她,她只说自己是伤了人。”   魏王见状便知今夜是问不出什么了,于是略想了想,便道:“既伤了人,便该由法曹府来查。明日一早,李年去趟法曹府,将此事告知,叫他们查明了来回本王。”   李年闻言忙应了声,接着看向阿月,有些迟疑地道:“王爷,那阿月姑娘……也送去法曹府吗?”   阿月闻言眉心一蹙。   她不知道法曹府是哪里,但听着便不是什么好去处。   魏王闻言又看向阿月。   良久没开口。   显然在想着该如何处置。   半晌后,他似乎终于做了决定。   “将她带回府吧,若是法曹府的人要问什么,叫那边的人来府上便是。”   尽管皇嫂已逝,和放任如此和皇嫂相似的姑娘在封地中行走,并不合适。   魏王还没想好怎么安置对方,便暂时决定先将她带回,等她身上的这些伤养好了再说。   阿月显然没想到对方会忽然说带她回去,整个人愣了愣,接着便要开口。   结果魏王比她速度更快。   “你一个女子,身无细软,衣衫上还带着血迹,若是叫人发现会如何?又或者,眼下天这样冷,你在这渭宁中举目无亲,能熬几日?”   “不若先跟本王回府,养好身子,待你伤人一事查明了,再做决定不迟。”   阿月闻言想了想,觉得有几分道理。   尽管刚被骗过,可眼下面对魏王,她除了开始生出警惕之心外,此时并不觉得对方是故意诓骗她。   因为对魏王来说,要她的命太容易了。   实在没必要再骗她。   于是最终,她点点头,答应了和对方回府。   .   另一边,皇城,长安殿。   在冬至的那场大火之后,原本恢弘华美的长安殿付之一炬,主殿偏殿几乎全都烧毁,断壁残垣伫立在浓黑如墨的冷风之中。   唯有离长安门近些的一些耳房还保留了一些完整。   原本冬至之后,便有朝臣上奏修复长安殿。   可这些折子全都被天子打了回去。   不止如此,天子还因着这些话大发雷霆,甚至下了口谕,日后这些折子不必送至御前,统统退回。   朝臣不明白,为何修复明明是好事,可陛下却这样生气。   只有若月知道。   陛下是想留住皇后殿下在长安殿的最后一点记忆。   这被火烧过的长安殿,还能找到皇后的痕迹,可一旦修复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陛下才这样生怒,不愿修复。   不止如此,天子在皇后没了后,除了最开始那几日悲恸欲绝,无法起身,之后之后便几乎夜夜前来。   在那已经烧得几乎什么都不剩的寝殿中独自坐着,直至天命。   天子这副对先皇后情深不寿的模样,叫宫中的嫔妃们都十分惊愕。   因为她们都知道,明明冬至前,最得圣宠的是敏昭仪。   皇后被禁足,削了宫权。   而敏昭仪掌六宫权,甚至在冬至时举办了内宴,接见外命妇。   这一切都预示着皇后失了圣心,敏昭仪得宠。   可自打皇后薨于冬至后,陛下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那对先皇后的情深和悲痛,还有种种怀念,都让人觉得不解。   而最让她们想不明白的,便是冬至之后的三日,陛下终于从极度悲痛中缓了过来。   接着便下了旨,捋了敏昭仪的宫权,将她身边宫人尽数遣散,唯余下近身伺候的秀鸢一人,接着其禁足于承欢殿中。   且禁止任何嫔妃去承欢殿看望。   这旨意来的突然,且没任何缘由,谁都不曾想到。   而太后因着此事去找过陛下,言及此举过于儿戏,非明君之举,却不知为何,被素来敬重她的陛下顶了回去,且说了句太后年事已高,不宜再管六宫之事,还是颐养天年为好。   这一句话将太后所有想说的都堵了回去,最终选择不再作声。   而和旁人一样,尽管若月也不知为何陛下会忽然大变。   可她觉得,这样的变化也好。   因为唯有如此,自己当初将那半途想来瞧瞧火势如何的宫女打晕捆住,让她代替皇后死在了长安殿才算是达到目的。   对现在的若月来说,她出不去皇城,便要留下。   留下看先前那个一再为了敏昭仪伤了皇后的陛下,是如何在无尽的岁月中悔痛和自我惩罚的。   为此,她才选择留在这长安殿中。   明面是为了一直守着先皇后,实际上她知道,天子几乎夜夜前来。   她留在这儿,在对方悔痛的时候每说一句,都仿佛在一把扎入天子心中的尖刀。   让那原本还未结痂的伤口,愈发鲜血淋漓。   就如同今夜。   她在废墟之中翻出了个烧得面目全非的香囊,接着在填在到来之时,将那香囊拿到对方跟前。   “陛下,您看。”她将那只瞧得出一丁点轮廓的香囊小心地捧在掌心之中,“这是奴婢方才找到的。”   “这是……”天子看着她手中的东西,眼神有些恍惚。   若月便笑着道:“这是皇后殿下亲手绣的呢,说是准备元正时送给您。这上面原绣了两只比翼鸟……”她说着指尖在那瞧不出模样的香囊上划着,“那两只鸟儿好看极了,殿下说,正代表了她和陛下您,只可惜……”若月说到这儿,声音变得低落起来,“只可惜殿下她最终没能将这香囊亲手给您,她自己也……”   言及此,若月终于忍不住,流下泪痛哭起来。   “殿下!”她低低喊了句,哽咽着道,“殿下您看见了吗?奴婢替您把香囊找着了,陛下已经看见了!”   她的话让天子恍惚的眼神逐渐染上痛苦。   秦淮瑾看着那焦黑糊成一团的香囊,似乎想起什么,心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要爆开。   他抬手,似乎想要从若月手中拿起那香囊,可指尖却颤抖得根本不受他控制。   他不由地张口,一下又一下地剧烈喘息着,额间隐隐有青筋爆出。   双目却死死盯着那香囊。   而若月,却似乎没瞧见一般,仍旧看着那香囊哭着说什么。   “把它、给朕……!”好半晌,他才艰难地说完了这句。   若月便哭着将这香囊放入了天子的掌心之中。   在香囊落入对方手中的瞬间,天子狠狠收紧指尖,将掌心的东西紧紧攥着。   半晌后,终于平复下来的他忽地起身,一句话都没说,便快速离开了长安殿。   若月见状,福身说着“恭送陛下”。   却在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后,缓缓起身。   她的双眼,盯着天子身影消失的地方,低低笑了。   因为她知道,陛下这是又去承欢殿了。   而对于如今的敏昭仪来说,陛下的到来想来是她最害怕和绝望的事情了。   但这些,还不够啊。   若月想着。   明天,又要翻出什么来交给陛下呢?   .   阿月在魏王府休养了几日,原本先前磕着的头也慢慢不痛了,面上和脖颈处被掐出的印子也一点点消失。   她的起色比先前好了不少。   除了替她请大夫医治,魏王还特意叫了两个丫头来照顾她。   就连魏王府长史李年,在面对她时都显得有些客气。   这让阿月觉得奇怪。   可问了李年,对方又什么都不说。   阿月倒是想去亲自问魏王,可这几日对方却不知在做什么,她一直也没碰见过。   这日,她正在房中休息,便听得一个伺候她的丫头来告诉她,说是李大人来了。   阿月便忙起身出去,恰好看见往这里走着的李年。   “姑娘正休息呢。”见她出来,李年先一步道,“没有打扰姑娘吧?”   阿月便笑着摆摆手:“怎么会呢,我这几天都在房间里待着,怪闷的。李大人过来,是王爷有事找我?”   李年便摇摇头。   “不是。是法曹府那边的人来了消息,说是前几日的那事有了新的进展。”   原来这几日,阿月在休息的时候还配合了法曹府的人查了她伤人一事。   听得这话,阿月便问了句:“法曹府的人怎么说,要怎么判我?还有那林玄清呢?”   她知道自己伤了人,也没想过逃脱,可她也不愿让林玄清那个伪君子就这样混过去。   “姑娘莫急。”李年知道她的想法,先是安抚,接着方道,“接下来的话,姑娘要做好准备,可能有些难以接受。”   阿月不解。   “怎么?”   “法曹府的人在林玄清家中发现了些东西。”   “是什么?”阿月问道。   李年便想了想,最终斟酌了措辞,说了句没这么吓人的话。   “……几具已经死了好几年的女尸。”   阿月闻言有些惊住。   “什么,女尸?!” 第三十三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二)……   阿月怎么也没想到, 竟然会听到这样让人震惊的回答。   “女尸?”她看着眼前的人,十分惊讶,“还是已经死了好几年的?”   李年便道:“法曹府来人是这么说的, 还问姑娘你要不要去现场看看。”   阿月闻言有点懵。   为什么会问她要不要去现场看这种话?   看那几具女尸吗?!   李年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便道:“阿月姑娘别怕,那些女尸早已被法曹府的人带走了, 眼下在林玄清家中的,唯有那被挖开的土坑了。”   阿月听后才明白, 原来那些女尸是被埋在了地下。   这么想着, 她好像也没这么害怕了。   于是思考半晌, 竟答应了法曹府的建议。   不得不说, 和失忆前相比, 现在的她胆子是有够大的,且好奇心也重。   一听那些女尸被埋在土里, 就想着去看看也也行。   于是她在李年的带领下,还真就去了林玄清的那个住处。   入了院子后, 看见院中已经有两颗树倒在地上,旁边的土被尽数挖开, 显然这两个树是被人为挖开的。   此时正是冬日, 多数的植物都早已凋零枯败,可林玄清院中这两个树却长势极好, 枝繁叶茂,就连那地面上都生出了许多绿草, 完全不似冬日景色。   “法曹府的人来了后正是见着了这副景象,觉着不对,便仔细瞧了,结果发现那树下面的土带着黏腻和细微的血腥味。”李年在一旁解释了法曹府的人是怎么发现了不对的, “之后叫人挖开这些土,才发现了里面的那几具女尸。”   这时,一旁原本还留在现场看有没有别的可疑的东西的法曹府的人听后便骂了句。   “这林玄清真不是个东西!那里面的尸体全都是被剥了皮的,挖开之后,有两具已经是白骨了,一具成了干事,还有一具上面的肉都还带着血,而且看那大小,只怕都还没长成,才十一二岁。难怪这院子里的树木草叶长得这么好,都是靠血肉养的!”   原本毫无准备的阿月乍一听得这话后,整个人都愣住,接着感觉到胃里似乎有什么在翻腾着,恶心欲吐。   结果那法曹府的人完全没看见,还在十分气愤的说着。   “还不止这些,我们还在他的房间内,发现了两件内衫,一床被子,一个枕头,全都是用剥下来的人皮缝了上去的。他简直是个疯子,穿的睡的全是人皮!”   阿月:……   她觉得自己真的要吐了。   怎么法曹府的人平日副业是说书吗?   为什么这种东西都能说的这么生动!   不过这样的情况,也进一步证明了,林玄清果真是个人面兽心的败类。   表面上一副斯文书生模样,实际心狠手辣,杀了人不止,还要将人剥了皮,来满足他那种不可告人的恶心私欲。   这边阿月正看着那深坑,便听得说外面有人找她。   “找我?”她有些不解。   这时候,这地方,谁会来找她?   于是她抱着疑问出去了,结果看见了在外面站着的马尤氏,有些惊讶。   “嫂子?”   马尤氏显然已经在外等了她一会儿了,眼见她出来,便忙走了上来。   “阿月,你果然在这里。”她道,“原先我就看见有个和你很像的人往这里面走了,谁知道真的是你。”   阿月见她面上有些急切的神色,便开口问道:“嫂子,怎么了,你有事找我?”   马尤氏这边显得有些犹豫,那方才进去传话的法曹府的人却说了句。   “她当家的马实忠被和林玄清一起带到法曹府了。”说着还解释了下原因,“当时我们来拿人时,马实忠也在,所以作为嫌犯一起带走了。”   阿月听后才反应过来,以为马尤氏是来找她,让她帮马实忠的,于是便道:   “嫂子,你放心,法曹府的人不会冤了好人的,我相信马大哥会没事的。”   前提是马实忠确实什么都没做。   尽管先前马实忠为了林玄清而骗了她,可前些日子的相处也让阿月知道,马实忠是做不出那种杀人的事的。   所以她才会出言宽慰马尤氏。   因为只要等法曹府查明了真相后,马实忠确实没做过,便一定会放出来。   谁知马尤氏听了她的话后竟摇摇头。   “阿月,不是的,我不是为了当家的来找你的。”马尤氏道。   阿月:“那是为什么,难不成是为了林玄清?”   她原就是随口一说,因为觉得肯定不可能。   谁知,对方竟真的点了点头。   “是,我确实是为了他来的……”   阿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嫂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阿月,你听我说,我不是因为同情他,我只是……”   “是因为马大哥对不对。”阿月看着对方,“你怕他要是死了,马大哥会伤心,所以才来找我。”   马尤氏便忙着点头。   “阿月,你知道的,你马大哥就这么一个二弟,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林玄清好歹救了他好几次,要是真这么没了,你马大哥一定会很难受。”   阿月静静听着对方说完后,半晌才开口说了句:“嫂子,你知道林玄清做了什么,法曹府才会把他带走吗?”   “我知道,他……他杀了人。”   “不止。”阿月说着将方才听见的那些都说了出来,末了了才问了句,“嫂子,这么几条人命,这样残忍的手段,你还觉得他应该活着吗?”   阿月的话让马尤氏彻底震惊了。   她原本来的时候只知道林玄清杀了人,还想着让阿月帮帮忙看能不能让林玄清不要被判死刑。   谁知平日里那样斯文安静的男人,背地里手段竟如此残忍。   “难怪……”思及此,马尤氏不由地喃喃开口,“难怪这些年他救过的那几个姑娘全都不见了,我们问起时,他只说给那些姑娘都找到了好归宿,没想到……”   没想到所谓的归宿竟是这样。   那些姑娘全都死于林玄清之手,还被他埋在自家的院子里。   也难怪林玄清从来不肯告诉他们,自己究竟是怎么养活那些树的,原来是因为有了血肉的滋养,那些树木才会长得这么好。   看着马尤氏脸上的震惊和,又听了她的话后,阿月才最终问了句。   “嫂子,现在你还是坚持要保下林玄清吗?”   她原以为对方在知道这些后,会毫不犹豫地说出否定答案,谁知,马尤氏面带为难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有些难以启齿地看向阿月。   “阿月,就算我求你,他一条命吧……”   “我知道林玄清他该死,该千刀万剐,但、但他总归是当家的二弟,如果他没了,当家的会崩溃的,而整个商队也会元气大伤。”   显然,在马尤氏的心中,她也清楚林玄清万死难辞其咎,可现实却让她不得不作出决定。   因为没了林玄清,马实忠会崩溃,商队的账目也会因此而乱七八糟。   而阿月显然也没料到她竟会这样说,怔了半晌后,有些不敢置信地开口。   “嫂子,你在说什么?林玄清是个疯子,现在你也疯了吗?”   那样罪大恶极的人,怎么还能留在世上??   马尤氏却言辞恳切地对着她道:“阿月,我没疯,我真的求你,保他一命吧。我知道现在你住在魏王府中,只要你跟魏王说一声,法曹府的人一定会留林玄清一命的。”   阿月闻言怒极反笑。   “嫂子,我跟你说实话,我在魏王面前根本说不上话,而且,就算说上话了,我也不会为了林玄清那种禽兽求情。他这种人就应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马尤氏见她不肯帮忙,一下便急了。   “阿月,求求你了,就当是看在我先前救了你的份上吧!”   阿月不由地深吸口气。   “嫂子,这两者不是一个概念,你怎么能混在一起说?我只是一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是法曹府的人,不能断案。林玄清是死是活,都是法曹府去做决定,我哪里保得了他?”   最终,阿月也没答应马尤氏的请求,她丝毫没有要替林玄清求情的心思。   她原以为林玄清只是个伪君子罢了,谁知内里竟是个衣冠禽兽。   这种人根本死不足惜。   再离开前,马尤氏最后一句便是说她恩将仇报。   阿月也没反驳,只是最后说了句。   “嫂子,你的恩情我一定会报答,但林玄清的事,应该是法曹府去判。”   之后她便离开了这地方。   回到魏王府后,她原想直接回自己的房间,结果在经过府中的池子时,瞧见了正坐在那里拿着一本书看的魏王。   这是阿月从上回被带到魏王府后再一次见到魏王。   先前那几日魏王都太忙,且她本身就是女眷,还是外来的,两人一直见面也不太合适,所以一直到现在,两人才见了第二面。   阿月见了正在看书的魏王后,心中生出些许好奇,便轻着步子往对方那儿走去。   在快走到的时候,便听得背对着她的魏王头也不回地说了句。   “李年,说了多少次走路要出声。”   显然,他把阿月当成了李年。   阿月便没吭声,又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站在对方背后了,魏王才将书放在膝上,转过头来。   “都跟你说……是你啊。”   在看到阿月的瞬间,魏王显得有些惊讶。   因为他也不知道,阿月为什么会忽然来他身后。   阿月也不扭捏,她头稍稍往前,越过对方的肩,视线停留在对方手中的书上。   那书皮之上写着“奇袭”二字。   魏王此时也发现了她的举动,于是将那本书拿了起来,随手翻了一页,在对方跟前展开。   “这是关于两军对战时,各种奇谋战术的总结,你应该对这个不感兴趣。”   他以为对方只是单纯对他正在看什么感到好奇。   谁知当他将那本书摊开后,正好上面有关于一场战役的敌我双方态势布局图,而这场战役的史实记载在下一页。   这样的内容,若是换了别的姑娘都会没兴趣,觉得看不懂。   但阿月在看见那态势图后,双眸似乎一下被吸引了。   她身子不由地更往前,似乎想瞧得更仔细一些。   而魏王也从原本的随意,到见了她这模样眼神后逐渐变得有些惊诧起来。   “你看到懂这上面的内容?”半晌后,他不是很确定地开口问了句。   原本认真看着态势图的阿月才从自己的世界里被拉回来,她的双眸还盯着那书,在反应过来魏王问了她什么后,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被匆匆而来仆从打断。   “王爷,卫三有消息了。” 第三十四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三)……   仆从的话打断了阿月正准备说的。   于是两人都看向那仆从。   “卫三回来了?”魏王看着对方。   那仆从便说还没有, 只是今日收到了卫三传回的书信。   说着便将书信中的内容大致概述了遍。   原来卫三在去送紫苑后早便启程回来了,只是在回来路上,经过云沧时忽然遇袭, 这才因此耽搁了,云沧离渭宁并不近,卫三受了伤, 自然不能很快赶回,而寄回的书信也没这么快, 这才导致过了这么长时间才有他的消息。   仆从说着, 还将书信双手呈给了魏王。   “卫三信中说, 如今他伤势已经好了许多, 只是暂时不得回。”   魏王闻言便扬眉:“怎么?”   “卫三说他在云沧发现了些东西, 想留下调查。”   魏王见仆从说的并不清楚,也没再问, 只是低头,开始看那封书信。   信中内容和仆从说的是一样的, 但关于卫三为什么留下,则是写的更详细, 魏王原本只是随意一看, 谁知看着看着,眼中的神色开始变得认真起来, 眉头也慢慢皱起。   “阿月,你刚从林玄清的宅子回来?”半晌, 他转头看向阿月。   阿月原本一直安静听着魏王和仆从的对话,没什么太多反应,只是在听见“云沧”两字时,双眼飞快眨了眨。   眼下见魏王问她, 便点点头:“嗯。”   “法曹府的人可有告诉你林玄清院中那几具女尸是什么样的?”   阿月听后便有些懵,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问,可看了眼魏王的神色,又觉得这事应该比较重要,于是便将法曹府的人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遍。   魏王听后沉默半刻。   不知在想什么。   接着他又看了看那封信,最终才对仆从开口。   “过会儿叫李年去趟法曹府,叫法曹令来王府一趟。还有卫三那边,也继续留意,有消息就来告知本王。”   仆从便应了声,正要离开时,却听得王爷身边的女子叫了他一声。   “哎等等。”仆从便停下脚步转回身子。   魏王也看向阿月,显然想知道她为何忽然叫住仆从。   阿月却没这么快开口,反而想了想才道:“云沧……这个地方是不是离库高国很近?”   库高是大恒邻国,时常来犯,却总会被打回去。和大恒之间也算是宿仇,只是国力稍弱,不及大恒。   而云沧在大恒版图之内,却并不在库高与大恒边界线上,反而还要在里面些。但比起旁的地方,云沧确实离库高国近。   大恒幅员辽阔,但很多偏远地方却不是人人都会知道的,而阿月是一个失忆了的人,分明什么都不记得,却能清楚说出云沧离库高国很近。   这让魏王有些惊讶。   他于是问阿月:“你怎么会知道云沧,还有库高国?”   问这话时,他的视线紧紧盯着阿月,似乎想从她的面上看出什么来,但最终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因为阿月在听了他的问题后,整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有些迷茫。   “我也……不知道。”她回道,“好像就是刚才听到了云沧这地方,脑中就忽然想着云沧离库高很近。”   她脸上的神色非常真实,完全不似撒谎。   魏王看了她半晌,最终确定她应该是以前曾听说过云沧,因此才会忽然响起这么点记忆。   而之所以不怀疑她跟先皇后有关,则是因为,卫三的信中最先提到的便是紫苑。紫苑是行宫宫娥,负责观风殿伺候,而往岁行宫避暑,观风殿都是皇后入住,因此若是阿月真的跟先皇后有关,应该是听到紫苑的名字有反应,而非云沧这个地名。   “你还想起别的了吗?”最终,魏王问了她一句。   结果阿月直接摇摇头,说没了,就这么点。   “没事,以后会慢慢想起来的。”因为怕她灰心,魏王还特意安慰了句。   同时他的心中也对眼前的这个姑娘起了些好奇。   因为无论是她方才说的云沧和库高,都不是一般人会知道的。   但她想不起来,便也罢了。   .   第二日,阿月便见法曹府的人来了魏王府,也不知道和魏王说了什么,总之法曹府的人离开后没两日,阿月便听得李年来告诉她,说林玄清暂时不能被判极性了。   “王爷知道先前他曾对姑娘你意图不轨,只是眼下王爷还需要他些时日。”因为怕阿月知道了想不通,李年还特意跟她解释,“只是多留他一段时日罢了,待王爷的事办完,他该怎么判,一定还是怎么判,逃不掉的。”   阿月闻言便道:“林玄清其实对我没造成太多伤害,他真正罪大恶极的,是害了几条人命,手段还残忍歹毒。王爷留他必定是有大用处,不必顾及我这里的。”   虽然她确实有点想知道为什么要留林玄清这样一个扭曲狠毒的人,但她也知道,魏王肯定不会告诉她,因此也不多问。   之后几日,林玄清的事便逐渐过去了。   她在王府中也逐渐变得熟悉起来。   尽管王府中也有仆从见过先皇后,当初乍一见着阿月时也都被吓了一跳,可这些人都知道,莫说先皇后已逝,便是还在,也不能从京城这么老远地跑到渭宁来。   尤其是魏王和长史李年都没把她当做先皇后,旁人自然更不会。   再加上阿月的性子,比起先皇后的沉稳端庄,便显得要开朗爱笑得多。   因此光是性子的区别,便不让人认错。   而阿月因为在王府待着没趣,便时常和府中仆从丫头说话。   她生得好看,说话又爱笑,无论和谁都没有距离感,因此王府上下都很喜欢她。   这日入夜,她又从伙房中溜达回来。   在经过王府池边时,发现那里有烛火晃动的光亮,于是便转了步子往那里去,结果便见着守在前方的李年。   而池边的亭中,魏王正独自坐着,面前的桌上放了许多酒,他就那样,自己给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地上是许多空了的甜白釉瓶子,显然原先是装酒的。   阿月在王府住了这么些日子,还是第一次见着魏王这样消沉的模样,于是想走进看看究竟是怎么了,谁知被守在前面的李年拦住。   “阿月姑娘,你先回去吧。”   阿月便问:“李大人,王爷这是怎么了?”   李年却不肯说,只是让她赶紧回房,今夜的事就当没见过。   阿月见状便知李年不会告诉她了,尽管还是想知道,但她也明白,有些事不能说便是不能说,于是也没多问,只是抬头又看了看魏王,接着道:“好吧,那我就先回……”   “啪——!”巨大的声音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在浓黑如墨的黑夜之中显得格外刺耳,以至于阿月和李年都是一顿。   然而在他二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却听得那池边亭中又是巨大响动,一声接着一声的碎裂声让两人都来不及多想。   对视一眼后,便匆匆跑了过去。   原来魏王不知为何,原本正喝酒喝得好好的,结果忽然开始砸手中的瓶子,一个接着一个。   空瓶子砸完了,便开始砸里面还有酒的,于是很快,整个亭子的地面上,酒水在缓缓流淌着,而四周空气之中,醇香的酒气四散蔓延。   但眼下却没人有心思欣赏这些酒。   阿月和李年一起将快从桌上掉下去魏王扶正,对方却只是趴在桌上没出声,比起方才砸酒瓶的疯狂,眼下的他显得安静极了。   半晌后,阿月才看向李年。   “李大人,王爷看着不高兴?”   酗酒,发疯,砸瓶子,这一点都不像平日的魏王。   李年原是不想说的,但眼见阿月瞧见王爷这副模样,不说反而更惹人怀疑。   其实也不是什么听不得的事。   但凡在魏王身边时日长了的,多少都知道点。   因为每年这一日,王爷都会和今夜一般,喝很多的酒,然后变得有些发狂。   “十年前,王爷去边疆历练。”李年看着阿月道,“刚去了不到三月,便碰见库高派兵骚扰大恒边境百姓,那时候边疆的守将是如今镇军大将军麾下曾经一名副官,王爷那时也就在那守将手下。”   “那位将军因库高派兵骚扰,便也调遣了两个营的人出战,结果击溃库高之敌军,使得对方败逃。”   而当时为了让魏王能历练,那位将军便也派了魏王去,让一校尉跟着他一道,以便随时保护。   那时的魏王年少气盛,因此在我军击溃敌军后并未听从主将之言,不要强追,反而在看见有大恒有大腹便便的孕妇被掳走,便打马追了上去,那跟着他的校尉见状便也跟了上去。两人追着那库高的败兵跑出数十里地,最终追上对方。   那掳了孕妇之人眼见逃不走,便只能停下以孕妇为筹码,说只要放他走,他就放了孕妇。魏王和那校尉原就是为了救人才追上来的,自然同意。   于是那人便让魏王两人往后退,当退到一定程度后,才将那孕妇放走,接着自己赶忙跑了。   魏王眼见那孕妇跌跌撞撞往自己这边跑来,便忙下了马,准备接住对方。   谁知就在孕妇到了跟前时,一道寒光闪过,那原本面色苍白,几欲晕倒孕妇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小刀,直接往魏王喉咙去。   对方出其不意,速度又快,魏王自然来不及反应,眼见那刀便要划开他喉咙时,身后的校尉忙拉住魏王往后一退,躲开了那刀。   可忽然,原本已经跑走了的库高国士兵也再次出现,手中的大刀也往魏王身上砍去。   这回魏王反应过来了,他一把将那士兵踢开,接着抽出刀便要反击。   他原是想结果了那士兵的,不曾想,当刀子快落下时,那孕妇竟奋而起身,挡在了士兵身上,以自己之躯替对方当下了那极重的一刀。   魏王原本就用了十分力气,因此那孕妇被砍重后,根本没挨多久,便咽气了,连带着她腹中的胎儿也没了声息。   当时的魏王见状,整个人都懵了。   他没想到自己竟会杀了一个孕妇,还是大恒的子民。   尽管之后查出,那孕妇早就和库高的士兵暗通款曲,而她被掳也只是计,为的便是能诱敌深入,好结果了魏王这个皇室宗亲。   谁知那库高士兵完全不是魏王的对手,这才导致了之后魏王错杀的事情发生。   原本这只是件小事。   毕竟战场上时刻都在死人。   可对那时的魏王来说,第一次上阵,杀的不是敌军,反而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恒的孕妇。   这让他从此在心中埋下阴影,只要一到那孕妇死的那夜,他便会独自一人喝酒,一杯接着一杯。   阿月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也难怪魏王方才会忽然变得激动起来,想来应是想到了当初的事。   而李年和阿月说完这些后,还叹了句:“这些年来,王府里许多人都劝过王爷,可无一奏效,王爷每年这时候什么都记得清清,酒也越喝越多。”   显然,他们这些事后听得此事的人都觉得那孕妇的死是罪有应得,可王爷却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自己当初就不该去追,这样那孕妇就不会死。   可又是他又觉得,若是他见了大恒子民被掳也不管,更是懦夫,没担当。   两条路,怎么选都不一定会有好结局。   于是这些年,他就现在这样的怪圈里,始终出不来。   阿月听了后,正准备开口,却见原本趴在桌上的人忽地抬头,接着看向李年:“你先退下。”   他的声音很正常,眼神不像是喝醉了的人。   李年见状一顿,半刻后忙应了声。   等他离开后,魏王才转回来看向阿月。   “刚才他说的你也听见了。”   阿月点点头:“嗯,都听了。”   “那你觉得,我当时杀了那个孕妇是不是错了?”   阿月没想到魏王会问她,可怔了怔后,竟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最终,她看向对方:“王爷,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魏王便显得有些不满:“是本王在问你。”   “是,但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我才能给你答案。”   魏王闻言,沉默了半刻,似乎真的在想这其中的逻辑,然后便道:“你问。”   “若是有朝一日,王爷你挂帅,征讨库高,一路高歌猛进,打进库高首府。这时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一条是火攻,这样便能最快结束战局,不用付出太多伤亡,但最终整个首府会因此毁掉大半。另一条,是不用火攻,靠士兵冲锋攻城,最终以士兵伤亡惨痛入城,结果便是首府得以保存。”她看着对方,“如果让王爷你选,你会选哪条路?”   魏王听她说完后,甚至都没过多思考,便道:“自然是前者,后者能火攻而不用,反而折损士兵。”   打仗,人才是最重要的。   阿月似乎猜到他会选前者,因而并不觉得惊讶,只是反问了句:“如果火攻的代价是得到一座空城呢?”   “什么?”   “都城之中,自然人最多,各种建设也是最完整的,若是火攻,则整座城池都会在火器的攻击下被毁于一旦,里面的人,所有的建设全部会没有,届时你打下了都城,接手之后想要重新建设需要数十年,甚至都不一定恢复得到先前的模样。而若是选择让士兵冲锋攻城,不用火攻,则可以不折损城中大部分建设,城中百姓也不会出现极大伤亡,这样情况下,很快便能过渡交接。”阿月说着便又问了对方一句,“那么这时,王爷你会如何选?”   这回魏王沉默了。   他没有像先前一样马上做出决定。   因为他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决定,最终的结果都不能完全圆满,总会有所得失。   阿月见他没说话后,便道:“现在王爷你心中有答案了吗?关于那个孕妇的生死。”   “有些事,不能以简单的对错去衡量,只是看当时你做的是什么决定罢了。”   “而且王爷你不要忘了,那把刀,一开始也不是冲着那孕妇去的。”   那孕妇死或者活着,其实并不是由魏王做决定的。   她这几句话,让魏王整个人一震。   “你……”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什么都没说。   “夜深了,我先回房了。”阿月开口说了句,接着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而身后的魏王,借着这亭中的烛火,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她没有回头,只是一步步往前,最终整个人隐入浓黑如墨般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而此时魏王的耳边,对方的话却一直回响着。 第三十五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四)……   原本今日阿月和两丫头约好了一道出去逛市集的。   那俩丫头负责王府中衣料采购, 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出府一趟。   阿月在和王府上下关系都变得很好后,听说有市集可以去,便说自己也想去。   那两个丫头也就答应了下来。   谁知今日一早, 阿月却被告知暂时不能去了。   因为她们临时有事要办,不知何时会结束,让她先等等。   于是有些无聊的阿月便只能在王府中四处溜达起来。   在经过府中池子边的那个亭子时, 因为想到前几日夜里的事,阿月便不由往那里走去。   结果在亭中的石桌上, 看见了一样东西。   一份画了山川河流, 标注详细的地图。   ……或许也不该叫地图。   阿月拿起那份图纸, 看了半晌, 脑中忽然就想到一个说法。   ——敌我态势图。   这让她有些愣住。   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以前的记忆, 尽管时常也会想知道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都经历了什么, 可始终想不起来。   唯一一次想起些许,就是上回听见云沧这个地方的时候。   至于其他的记忆她便再也没有了。   而眼前这份图, 按理来说她应该是不认识的,可当将这图拿到手上之后, 她却丝毫不觉得陌生。   仿佛上面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以至于她一下就想到了这应该是战局的敌我态势图。   而看着上面标注出的山川河流,她指尖一点点移动着, 最终停在一条写着“临川江”的河流上。   临川江……   这个名字格外熟悉。   阿月皱着眉,闭眼想了许久,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这不就是起自大恒境内的断羽山,最终流向库高国的一条江吗?   记忆中似乎有谁指着这条江告诉她,这地方对大恒来说有什么意义。   可当她仔细去想时,那声音又一下子消失了。   但至少她可以确定, 这战局图上所画,便是大恒西南方的地势。   这时阿月注意到图上还画了敌我进攻方向。   从图上能看出,眼下敌军步步紧逼,我军一方反而是劣势,双方在临川江两边呈对立状态。我方人数少于敌方,但好在中间还有条临川江作为缓冲,在敌军追来前,最好便是往回撤,到安全之地等待援军到来。   眼下的战况便是如此,后面便没画了。   也不知是画图的那人在想如何继续,还是有事没画完。   想来应是后者。   因为石桌之上,还放着笔墨。   阿月于是坐了下来,她先是拿起笔,接着看着那态势图,脑中又不自觉地浮现临川江两边地势情况。   最终,她在纸上落笔。   临川江左边是一片平坦之地,而右边则有连绵起伏的小山地,可制高观察敌情,也可隐匿其中设伏。   这地形对我军来说倒是有利。   于是最终落笔时,她利用右边地势,加上敌军胜兵之心理,做了个兵败佯溃,引敌渡河直追之计。   最终在山地之中设伏,待敌之兵前锋部队渡河上岸后,我军设伏之兵再合而围之,将敌前锋部队聚歼之。   达到半渡而击目的。   画完之后,阿月还想着再完善完善,结果就听见远处有人在叫她。   仔细一听似乎是先前约好的那两个丫头的其中一个。   于是她马上想到可以出去了,便放下手中纸笔,匆匆起身离开。   刚走了几步便撞见一伙房的人捧着干柴往伙房去。   “阿月姑娘,你这是去哪里?”那伙计显然也看见了她,便主动打了招呼。   “去找铃铛!”阿月随口回了句,便快着步子离开了。   而那和她打招呼的伙计见状不由地说了句:“阿月姑娘真是每天都有人可以一起玩。”   这边,阿月待见着铃铛后,果不其然对方是告诉她现在已经忙完,她们可以出去逛集市了。   阿月听后高兴极了。   “那我们现在快走吧!”   三人从后角门离开时,恰好赶上府上守卫换防,铃铛便同阿月和另外一个丫头道:“你们先去,我跟换防的人说一声便来。”   于是阿月便和另一个丫头先离开了。   而留下的铃铛也只是和换防回来的守卫说了句去集市采买,并未提及还有阿月一道。   巧的是,阿月出来逛的时候也没告诉照顾她的丫头。   于是她这出去,便只有那两个一道出去的丫鬟知道了。   而阿月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凉亭半个时辰后,刚从法曹府回来的魏王匆匆来到池边。   “适才法曹令说的那东西再叫人去查,看看究竟是林玄清自己得的,还是如卫三信中所说,和云沧的怪情况有关系。”   他边走着,边跟身后的李年道。   “卫三上回来信便说了不会这么快回来,你叫人随时注意,若是再有他的来信,第一时间拿给本王。若是一直没等到来信,便派人去云沧看看。”   李年闻言便忙着应了。   原来前几日卫三的来信中提及,近些时日云沧城中的百姓出现了些怪症。   有好几户人家里都有人忽然变得暴躁嗜血,先是杀了家中豢养的鸡鸭猪鹅等,且手段血腥残忍。一般人家要吃肉,不过是将鸡鸭这些割喉咙放血,再进行之后的步骤。   可这些忽然性情大变的人在杀这些家畜时,则用一些极其细碎的方式折磨家畜。目的并非要它们死,反而是想让这些家畜活着,却又要看见它们惨叫的模样。   原以为只是特例,谁知不过两三月,这些人便越来越多。   且最终发展成杀人。   而被害的人死状同那些被折磨的家禽一样,也是受尽凌虐而亡。   此事引起了云沧官府注意,可眼下因为死的人不过一两个,因此也暂时查不出什么来。   而恰好无故遇袭的卫三在云沧城也发现了这些,因此才会写信告知魏王,且决定暂不会渭宁。   卫三校尉府出身,自然对这些敏感,直觉告诉他应该事有蹊跷。   而魏王在收到卫三的信后,忽然便想到了林玄清被抓之后家中院子挖出的那几具女尸。   尽管不知道两者之间是不是有联系,可谨慎起见,他还是叫法曹府认真去查。   结果果然查到些东西。   那林玄清四年前曾独自去过云沧谈生意,回来后就在家中栽种了几棵树,同年买下一个卖身葬父的姑娘,留在身边做丫头。   但不过几月,那丫头便不见踪影。   林玄清对外宣称是替那丫头找了个好归宿。   之后的几年他总是要去云沧一趟,而每次回来不久,身边就会有一个丫头,最终那些丫头都不见踪影。   法曹府查出来,林玄清这几年都在服用一种叫“滇筠”的药。   说是药,但具体究竟是什么也不好说。   听我林玄清就是在吃了那东西后,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而身边也开始多了丫头的。   魏王在得知这些后,便觉得林玄清的症状应当和云沧城近来的异变有关联,因此才会叫李年多注意卫三的信。   虽然眼下瞧不出什么,但云沧地处特殊,他总觉得此事跟库高国应当有关联。   想着想着,他就走到了池边的凉亭。   那战局图和笔墨还静静躺在石桌上,魏王坐下来也没仔细看,拿起笔便要在图上继续落笔,结果忽然愣住。   他原是打算让我军先退往临川江右边的山中,待援军来了后与敌军再战。   结果此时的战局图上,一条清晰的新战法被标了出来。   且下方还写了几句话。   解释了为何要诱敌追击,再半渡而击。   敌军胜兵之心,自然觉得我军已是败军之将,自然骄傲轻敌,此时我军佯作溃逃,敌军自然乘胜追击,而临川江面宽十数里,敌军一次只能渡千余人过江。我军虽总人数比敌军少,但却多余敌军渡江之先头部队。届时只要分而击之,敌军渡江部队则会被我军击于半渡。届时敌军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我军歼灭敌军几支渡江部队,一来得到补给,二来牵制住对岸敌军,让其不敢再轻举妄动。更赢得了等待援军到来之时间。   如此战法,倒让魏王忽然豁然开朗。   “妙,妙啊!”他看着桌上的战局图,面上显露出欣喜的神色,“如此一来,我军则可化被动为主动,不再受敌军牵制了!”   又细细研究了那战术后,他愈发高兴,整个人都沉浸在这巧妙的布局之中。   直到好半晌才忽然意识到,他似乎还不知道这图上多的这些内容是何人所绘。   于是忽然抬头,看向李年。   李年知道自家王爷是什么性子,因此一下就明白对方要问什么,可他也感到很为难。   “王爷,这……臣和您一道回来的。”   魏王一听也是,于是便叫他去查,看是谁今日来过凉亭,又动过他桌面上的东西。   李年闻言忙着应了声,接着便匆匆离开。   留下魏王一人捧着那战局图,看了一遍又一遍。   半个时辰后,李年才忙着回来,告诉了魏王自己问到的结果。   “……什么?”听了对方的话后,魏王有些怔愕,“你说谁?谁来过我这里?”   “回王爷,臣问了王府上下,唯有一个伙房的小厮说一个时辰前曾见了阿月姑娘从这凉亭离开。”   这样的答案让魏王没想到。   可他静下心来仔细想了想。   前些日子他在看兵书时,阿月便表现得十分感兴趣,那时自己还曾问她是不是看得懂,只是后来被别的事打断了,也就没了下文。   而那天夜里她说的话至今还印刻在魏王脑中。   看着眼前的战局图,和上面有些秀气的字迹,魏王的心中忽然有剧烈的喜悦涌现出来。   “快,去把阿月请过来……”他说着,忽然顿住,接着竟直接起身,“算了,本王自己去找她。”   “王爷。”见魏王忽然变得激动起来,李年还没来得及多想这是为何,便连忙开口,“阿月姑娘眼下不在府中了。”   魏王闻言皱眉:“什么?她去哪里了?”   “臣、臣也不知。”李年这话说完,便感觉到周遭的氛围忽然变得有些凝滞起来,于是忙道,“适才臣问了府上众人,也问了阿月姑娘身边伺候的丫头,都说不知她去了哪里。”   魏王眼下恨不得阿月立时三刻便出现在自己跟前,听得这话,心中郁气顿生。   “去、找!”他声音罕见地变得有些沉冷,“你……亲自带人去外面找。”   “阿月眼下失了记忆,在渭宁也没几个认识的人,不会跑的。”   “本王只给你半个时辰。”   李年闻言心中压力顿生,可也没办法,只能忙着应下,接着匆匆离去。   而魏王,看着他的背影,指尖一点点摩挲着。   半晌,他开口,低低唤了声。   “阿月。”   “阿月……”   那声音低沉,夹杂着喜悦和些许轻颤。 第三十六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五)……   阿月自来了渭宁后, 还没正经出来逛过。   她原就想出来瞧瞧,只是一直不得机会,这回好容易等到了, 跟着铃铛她们来集市,自然见什么都觉着新奇。   铃铛她们见阿月这样,就知道她对这些感兴趣, 想了想时辰尚早,便也没急着回去, 反而和她一道逛了起来。   阿月一路上走走停停, 看着人来人往繁华的集市, 觉得有意思极了。   可惜她身无长物, 见着喜欢的也只能看看。   铃铛两人见状便告诉她, 若是喜欢,可以买下来, 她们来出钱便是。   “这怎么行?”阿月一听便拒绝了,“我原本吃穿都是王府的, 眼下怎么还能再用王府的银子?”   铃铛便笑道:“姑娘误会了。我们怎么敢挪用公款,你若是喜欢什么, 我们两个用自己的月例替你买了就是, 横竖都是些小东西,不费什么的。”   阿月听后更不敢接受。   “无功不受禄, 我怎么能花你们的钱呢?”   铃铛便叫她不要客气,说她二人喜欢阿月, 所以愿意替她买喜欢的东西。   阿月却总觉得不合适。   毕竟铃铛她们的月例银子都是自己挣的,她也不好意思花。   于是婉拒后,她便克制住自己,不再如先前那般, 见着什么都要停下来瞧瞧了。   铃铛两人见状,也猜出她心中所想,便也没再提方才的事。   三人便决定再逛会子便回去,正走着,阿月的视线忽然被不远处一个摊位吸引了。   那摊位前围了好些人,显得有些热闹。   阿月见状忽然又来了兴趣,于是问铃铛能不能去看看。   “姑娘想看去就是了。”铃铛回她,“我们等着你回来。”   听得这话,阿月便高兴得笑了。   “我马上就回来!”说完这句,她匆匆着步子往人群处走去。   好在近了后才发现人并没有她先前想的这么多,只是远远瞧着有些多罢了。   阿月于是从人群中钻了进去,很轻易便到了最里面。   然后才发现,这些人为什么都围在这里。   只见那并不大的摊位上从左往右依次摆放着几个颜色、大小和模样都相同的小罐子,罐身上没有任何字迹,瞧着也很普通,而因为一样,叫人难以分辨。   此时,摊位前有一身穿浅灰色直裰,书生模样的人正拿着其中一个小罐子,将罐子凑近自己的鼻间下细细嗅着。他双眉紧锁,口中还念叨着什么,半刻后,将那罐子中的东西倒了些出来,接着轻捻了点往自己口中放去。   “这味道……闻着像羽山黄芽,吃着又好似顾渚紫笋。奇怪,实在奇怪……”   他边吃边摇头,显然有些不解。   “我吃过许多的茶,还从未见过这样的。”   旁边的人见状便起哄起来。   “我说徐相公,你到底尝出来没有,先前不是说没有你不知道的茶吗?”   “是啊,刚才你尝前面几种茶叶时,不是很有信心吗?”   那被叫做徐相公的男子听得这话,白净的面一下子便有些红。   “着什么急?”他道,“再给我些时间,我定能……”   “尝不出就赶紧走。”那书生话音未落,便被摊主打断,“我这上面清楚写着‘闻香识茶’,你这都入口吃了几回了,若尝出来便罢了,眼下尝不出,还要浪费我时间?”他说着伸手,将那书生手中的罐子拿回,便开始赶客,“行了行了,今天就到这,既然没人尝得出来,我就先回去了!”   众人见了便忙着道:“哎林老头,怎么今天就走,前几日都没这么早的!”   那林老头便嗤地笑了。   “我都在这摆了几日摊,日日都是这几样茶,却没一人尝出来,还留着干什么?换下一个地方去了。”   说着便开始收拾东西,也不管众人在那里说些什么。   而一旁看了全程的阿月,又注意到这摊位上写着的几个字。   总结下来便是谁能一次尝出这几样茶分别是什么,这摊主便将自己收藏的好茶尽数赠予。   对一般人来说,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人人都能得。   可白送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再者,普通的茶易得,好茶却珍稀。   因而无论是想捡便宜的,还是真想试试那好茶的人,这几日都聚在这摊位前,想要拿到最终奖励。   谁知好几日过去,竟无一人能成功。   方才那书生已经是一众挑战的人中最厉害的了。认出了好几种,可最终却卡在了最后两样上。   阿月看着那几个罐子,又想到要是都成功了可以拿到奖品,于是便站了出来,说自己也想试试。   一旁的人见是个姑娘,还是个生得十分好看的姑娘,便劝她不要去自扰没趣了,顺带告诉她先前多少人都没能成功。   还有人说摊主一瞧便是要收摊走人了的,劝她不要白费力气。   可阿月却不这么认为,她只是盯着那摊主,等着对方回复。   “……你确定要试?”那摊主见状看了她一眼,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便说了句,“既如此,我让你试,但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他说着将先前那书生拿过的罐子递给她,“这个茶你只准闻,不能吃,且只能答一次,若是答错,便不能再试。”   一旁众人闻言便有些骚乱,只因先前并不是这样的规矩。   可阿月却并未被这规矩吓退,她笑着答应了声后,接过那罐子开始辨别起来。   其实她原本也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   毕竟想着要是成功了还能白拿东西。   若是不成功也没什么损失。   可当她打开第一个罐子后,那扑鼻而来的蜜香味便让她一顿。   这味道……好熟悉。   她于是又认真嗅了嗅,脑中浮现几个字。   “这是……平宁枫露。”   这话说完,围在四周的众人都安静下来,似乎在等那摊主的答案。   而那摊主原本面上神情十分随意,可在听得阿月说的话后,整个人顿了顿。   “你可确定?”   阿月于是又嗅了嗅,最终道:“确定,就是平宁枫露。”   那摊主听了后,神情终于变得认真起来,他重新拿起一个罐子,打开后再次递给阿月:“再看这个。”   阿月便接了过来,照例嗅了嗅。   “这是蒙顶石芽。”   她还是轻易便说出了这茶的名字。   接着众人便见,那原本一直都懒懒散散的摊主变得愈发认真起来,他转过身,从身后的包袱中拿出好几个众人不曾见过的罐子,接着全都放在桌子上,让阿月来试。   “你若能说出这些的名字,那我这所有的茶都归你了。”   阿月闻言眼一下便亮了。   她于是拿起那些罐子。   结果打开后一闻便怔住。   众人正等着她开口,结果便见她放下手中这罐子,重新打开另一个。   这样的举动重复几次,她将摊主从包袱重拿出的所有罐子都闻了一遍,却都没开口。   最终,在众人的催促下,她才放下最后一个罐子,抬首看向正紧紧盯着她的摊主。   “我猜不出来。”她道,“因为这些都不是茶。”   这话让众人愣住。   不是茶?那是什么?   其实阿月也不知是什么,她只知道这些不是茶,闻着反倒像是……药。   但她不敢确定,因此也就没说出来。   而那摊主在听了她的话后,不仅没有出言讥讽,她反而哈哈大笑。   “好,好啊!”他笑过后,将那些罐子全都包了起来,接着全都给了阿月,“你赢了,这些都是你的了。”   在阿月接过这些罐子后,他看着对方,说了句话。   “你拿了这些,便要好好用,莫要只把它当成普通的茶。”   说完,他竟直接扬长而去,连这摊位上剩下的东西都不要了。   最终,阿月捧着一堆的茶叶罐,回到了铃铛她们那里。   她心里还想着刚才那摊主的话是何意,而铃铛她们见她抱着这么一大包不由地有些惊讶,   “姑娘,你这是……?”   “哦,刚才赢回来了。”阿月说着就要把刚才的事复述一遍,结果就看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在疾步走来,她不禁定睛一瞧,“咦,那不是李大人吗?”   铃铛二人闻言也忙转过身子。   “真的是。”   “李大人来这儿做什么?”   三人同时都有些不解,可还没等她们细想,李年便已经到了跟前。   “阿月姑娘,可找到你了!”看到阿月后,李年显得格外激动,“快,快跟我回府吧!”   说着便要招呼阿月回去,阿月便忙着问:“李大人,这是怎么了?”   李年看了眼四周,最终压低声音说了句。   “阿月姑娘,先跟我回去吧,王爷在等着你呢。”   “这儿人多,不好说话,羽卫已在集市外等着送阿月姑娘你回去了。”   魏王?   等她?   阿月越发疑惑了。   可她也看出来,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于是便不再问,点了点头便跟着对方离开了。   李年在走之前还不忘交代让铃铛二人跟上,同时吩咐了句:“日后莫要随意带阿月姑娘出府,否则王爷生了怒,谁也保不住你们。”   阿月因为走在前面,没听见这句,而铃铛二人听后都愣了愣,心中忽然意识到,自己今日带阿月出来,似乎惹了什么麻烦。   .   王府中,魏王早已从凉亭中离开,去了阿月的住处。   可他没有直接去寝室,只是在正厅中等着,手中拿着那张战局图。   他手边的桌上,放着添了三四回水的茶,显然在等着阿月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喝了好几盏了。   魏王对茶没什么兴趣,也极少喝,眼下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才叫人泡了茶来。   尽管先前告诉李年的是半个时辰,可他心中却仿佛有什么挠一般的,总是静不下来,于是只好喝了一盏又一盏的茶。   眼瞧着半个时辰就要过去,还没见李年回来,魏王最终有些坐不住。   “来人。”他唤了一声,打算再叫人去外找阿月,结果便听得房外有脚步声响起,那声音听着轻快又有些许熟悉,魏王不由地收紧指尖,接着忽地起身。   双目锁在房门处,心跳忽然变快起来。   下一刻,阿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处,绝色的容颜之上是熠熠生辉的双眸和灵动的神情。   “王爷,李大人说您找我?”她说着走到对方跟前,“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此时她手中还拿着一罐茶叶。   原本她是打算先回自己的住处将这些放好的,结果回来后听得说魏王就在她的住处等着她,于是便想着干脆抱回来再说。   谁知刚一入内,便有小厮来告诉她,魏王已经等了很久,让她先去回话。   于是来不及回房的她只能让那小厮替她将这些罐子拿走,交给照顾她的丫头收起来。   结果因为那小厮接的急,竟少接了一个罐子,阿月发现时那小厮已经走远,于是她只能拿着那罐子先来正厅找魏王。   魏王眼见她入内,捏着那张纸的指尖又攥紧了些,面上却丝毫不显。   “先坐下再说。”他说着引着对方在自己对面落座。   阿月闻言忙道:“不了吧,王爷您有什么吩咐我的,说就是,我都听着。”   显然她也知道,在魏王跟前平起平坐并不合适。   可魏王却只是又重复了句:“你先坐下。”   他的神情带着坚持,阿月迟疑了半晌,最终轻轻落座。   手中的那个茶叶罐也被她下意识地放在了桌上。   “咔哒”一声轻响,魏王的视线落在了那罐子上,但他没开口问,只是将手中的那张纸放在了桌面上。   “你出去前,是不是去过池边凉亭?”   阿月显然没想打对方会问这样的话,而在看见那张自己先前画过的战局图后,她整个人怔了怔,接着意识到什么。   “这、这图是王爷您的??”   魏王略一点头:“本王适才有些事便出去了,回来后发现这战局图被人改过,府中的人说,今日唯有你去过凉亭。”   阿月闻言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她说着马上起身,“王爷,我就是看见那个图后有些手痒,我真不是故意要动您的东西,我要知道是您的,我肯定不会……”   “本王知道。”魏王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必如此紧张,先坐下来。”   阿月却忙摆手:“我还是不坐了。”   魏王见她如此,心知眼下必定劝不动她,因而便也不再劝。他于是从袖中摸出另一张纸,摊开后放在桌面上。   “本王这里还有一份战役布局,想让你看看。”说着,便将那份图推至阿月跟前。   阿月:……啊?   她原本还以为自己会被因此问罪,可眼下这是怎么回事?   魏王不仅没问罪,还让她看另一份战局图?   “怎么?”眼见她没动作,魏王抬头看向她,“你不愿意?”   阿月忙说不是。   “愿意,愿意。”说着便伸手,将那战局图拿起,看了几眼后似是想起什么,便又问对方道,“是……跟先前一样吗?”   她其实是想问,是不是和先前那张一样,在上面写明战术布局。   但就算她没直白问出来,魏王也明白她的意思。   “照着你的想法来便是。”他道。   阿月于是哦了一声,便转过头重新看向手中的战局图来。   她原本是想着先看看再说,结果看着看着,发现图纸上的敌我态势和交战地势太特殊了,最终她从半紧张的状态,慢慢沉浸进去,整个人都似乎进入了这图中的战场态势之中。   “乱鸦山、板门谷,两翼高耸,谷中地势平坦狭长,最宽处不到十余丈……”她看着手中的图,口中不自觉地低念着,“我军尚处劣势,人数少于敌军。但眼下敌军还未摸清我军虚实,不敢轻举妄动,既如此……”她说着,指尖开始在那图上比划着,“可将我军两个营置于乱鸦山半腰,再将兵器火器备好,待敌军通过板门谷时,山腰的两个营将山上落石尽数往下推,接着在敌军被砸的尚未回过神来时,叫伏击的那两个营齐声大喊,再将火药尽数点燃,士兵之间举兵器互相搏斗。营造出我军与乱鸦山上有主力大军的假象,同时落石继续,由此便可让敌军短时间内分不清我军究竟多少人,便不敢再往前,只能后撤。届时再派……”   她说着说着越发入神,指尖也在那敌我态势图上不停地游走着,此时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这些时,整个人的身上都带着奇异的光彩,那和先皇后一样的面上,闪动着耀眼而明亮的光,一双眼眸仿佛夜间最明亮的启明星,流光溢彩,引人不自觉深陷。   她更没发现的是,原本正坐着的魏王早已站起了身。   此时在她身侧,看着她在那战局图上一条又一条地分析着,每当她说出一个我军战术布局,魏王便会转头看她一眼。   浓黑的双目中,逐渐迸发出难以言喻的灼热。   他听着对方清丽的嗓音,徐徐说出那些让人叫绝的战术,整个人的心跳愈发加快,垂落在身侧的指尖也有些不受控制地轻颤着。   怎么会一样?   魏王彻底侧过头,看着身边人的侧脸,双目之中神色深沉而幽暗,他的眼底仿佛有细细密密的网在一点点生出,似乎要将眼前的人网入心底一般。   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着他。   眼前的人是阿月,只是阿月。   她跟皇城之中那个已经薨逝的皇后没有丝毫关系。   阿月是灵动的,开朗的,令人惊叹的。   即便两人生得一样的长相,可阿月就是阿月。   她有着先皇后没有的一切。   而现在,她就在自己眼前。   要将她留下。   魏王想。   留在自己身边。 第三十七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六)……   “至此, 我军进可攻,退可守,纵然敌军数倍于我军, 我军也始终握有主动权。”分析到最后的时候,阿月指尖停在图上板门谷的位置,叹了一声, “如此狭小之地,便是我军扭转乾坤之处, 实乃……??”   她最后的话没说完, 整个人便忽地顿住, 因为她无意中转头时, 恰好瞧见站在身旁的魏王, 且好巧不巧,她的视线一下撞入对方眼中, 那漆黑深邃的眼神让她猛地顿住。   “怎么停下了?”见她不再说话,魏王便开口问了句。   阿月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过近, 于是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抱、抱歉。”站稳后,她忙着开口, “王爷, 我方才有些过于入神了,忘了您的存在。”   这会子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拿着这张战局图分析了半晌, 完全沉浸入了自己的世界,而身旁的魏王也没开口打断她的话, 便导致了她自顾自地说了这许多。   连魏王已经起身到了她身边都不曾发现。   魏王眼见她往后的举动,双目之中神色加深了些,面上却丝毫不显。   “无碍。”他开口道,“你方才分析得十分精彩, 叫人叹为观止,本王也是想跟着你的思路,这才起身一道看你手中的图的。”   他这一句便算是解释了为什么他会离阿月这么近。   于是原本心中觉得有些奇怪的阿月,听得这话,一下便理解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着把手中的战局图放下,放在了桌子上,“原是打算先看看的,谁知看着看着就不由地开始分析了。”   魏王便笑了笑。   “你方才说的那些,着实精彩,如此才干,怎的先前不曾听你提起过?”   阿月便想了想。   “在没看见王爷您这些图前,我也不知道自己还会这个。”她说着手在那战局图上比划着,“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图上标注的地方好像都很熟悉,看见名字就能知道它们大概是什么样的,也就能根据地形来布局。”   魏王于是盯着她看了半晌,而后徐徐道:“如此说来,你是恢复了一部分记忆?”   “不不。”阿月摆摆手,“我什么都没想起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只是在看到这些图的时候,我的脑子便不自觉浮现关于那些山川河流的内容。就好像……”她停下来思考了下该怎么形容,半晌后想到了便道,“啊!就好像吃饭睡觉那样的下意识举动一样。”   意思就是说对这些的认知已经刻进她的骨子里,但这样的习惯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魏王闻言,便也不再追问。   “你若为男子,想来必会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阿月听得出他在夸自己,正打算说自己不过是一家之言,当不得真时,却忽然有些晃神。   【我们晚晚若是男子,必是大恒将帅之才。】   好像有谁在说话。   这一瞬间,阿月整个人都顿了顿,可仔细去听,那声音又没有了,仿佛一切只是她的幻觉罢了。   “你怎么了?”一旁的魏王见她面色有异,不由地语带关怀地问了句。   阿月这才回过神来。   “好像……听见什么,可仔细一听,又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着摇了摇头。   “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魏王闻言便知她方才应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因道:“先前大夫说过,你这记忆何时恢复不好说,也许时日长了,慢慢便会想起来。在记忆恢复前,你都可以在府上住着,若是何日想起来了,便告诉我一声,我叫人替你去找你的家人。”   魏王想的是,横竖这记忆也没这么快恢复。   在那之前,他只要慢慢拉近和阿月之间的关系便好,届时就算阿月恢复了记忆,他要做的也只是替阿月找到家人,然后再亲自上门提亲。   只要阿月愿意留在他身边,什么都不是问题。   而他这心思,阿月并不知晓,因此听了这话后还很是感激。   “王爷,谢谢您一直帮我。这些日子要不是您,我只怕早露宿街头,眼下还不知在何处。我一直想着要报答您,可眼下身无长物,吃穿都是王府的……”她说着似是想起什么,“哦,先前马尤氏救下我时,跟我说过,我身着的衣衫看上去料子和做工都很好,不像是一般人能有的,而她又是在京郊外旧的我,说不定我家里还是大户人家,要是这样的话,等我恢复记忆回去了,就可以报答王爷您了。”她说着说着又忽然有些犹豫起来,“不过,万一不是马尤氏说的那样呢?哎,应该不会吧。她当时还说我这手看上去就不俗干粗活的手……但万一,真的是她看错了呢……”   魏王听得她一面分析一面又推翻自己,不由地好笑。   “无论你原本是什么身份,于我来说,都不会有太大影响。”   阿月闻言想了想。   “也对。毕竟您已经是亲王了,我就算恢复了记忆想报答您好像也没什么是您瞧得上的。像我这样,也不会是皇室宗亲,好像也确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她原本只是顺着魏王的话这么说了句。   结果落入魏王耳中时,却让他怔了怔。   皇室宗亲……   不知怎的,明明魏王已经认定眼前的人和先皇后没有半分关系,可当听得对方说最后那句时,他心下还是紧了紧。   几息后,他忽地笑了声。   似乎觉得自己有些想多。   先皇后已逝,这是眼下整个大恒都知道的事,眼前的人虽然生得和先皇后一样,可无论是从性子,还是从这份才情上,阿月都和对方有着天壤之别。   如此,他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最后,魏王便将这话题岔开了,没有再继续下去。   他转而看向那桌面上先前被阿月放下的罐子。   “适才便见你拿着它进来,这里面放的是什么?”   阿月听他这么问,思绪成功的被引开。   她拿起那个罐子。   “这个是茶叶罐。”说着将那盖子拿开,接着将里面的茶叶倒了一些出来,“这是我方才在集市时赢来的……”   她于是将适才的事大致说了遍,末了了道。   “我也没想到那摊主会给我这么多,我原本只是听得说可以白拿东西才去试试的。”   魏王闻言便道:“怎么,是府上有人短了你的东西,所以你要去外面自己弄回来?”   阿月见他误会了,忙道:“不是的,王府的人都对我很好。我只是觉得好玩,又想着赢了可以白拿茶叶,才去试的。”   魏王见她的模样不像作假,这才不再追问,而是嘱咐了句:“日后若是府上有任何人对你不敬,你直接来告诉我便是。”   阿月便忙着道谢,接着便听得眼前的人又说了句。   “方才你说自己赢了许多茶叶回来。”   “是啊。”阿月点头,“还有好多是珍品呢。”   魏王于是指了指她手中的那个罐子。   “那这个,可否送给我?”   阿月一怔。   “啊?”   “你若不愿……”   “不不。”阿月连忙道,“我当然是愿意的。”她说着将那茶叶罐递给对方,“我只是没想到王爷您也爱喝茶,我记得之前银铃说过您不怎么喜欢喝茶的。”   银铃就是负责照顾阿月的一个丫鬟。   魏王闻言面色滞了滞,却很快调整过来。   “丫头的话你也信?”他从阿月手中接过那茶叶罐,“我若是不爱喝茶,又何必问你要?”   阿月听后觉得是这么个理,于是显得有些开心。   “那太巧了,我也很喜欢茶。”她道,“虽然不知道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但我猜应该也是很喜欢茶的,不然也不会对这些这么清楚。”   她说的也没错,若是她对茶完全没有兴趣,今日在集市只是一闻,便能说出那茶的名字。   魏王听了她的话后便也缓和了语调道:“既如此,日后我找你一道品茶,你可不要舍不得今日赢回的那些好茶。”   “怎么会?”阿月非常大方得摆手,“王爷您什么时候想喝直接来找我就是,我煮茶的手艺还是很好的。”   “好,那我们这样说定了?”魏王眼中带着莫名的情愫,低低说了句。   不过阿月没注意到他眼底的情绪,只是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说定了!”   她以为对方只是这么说说罢了,毕竟魏王怎么会天天没事来找她品茶。   直到之后几日,魏王总是雷打不动地来她房中找她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魏王居然认真的!   .   另一边,云沧城外密林之中。   卫三一袭黑衣,在夜色中疾驰着,他的速度很快,以至于地面上的草都因为他的行进而迅速摆动着。   而随着他快速往前,身上的伤口也在一点点往外渗着血。   有的滴落在地,将原就枯黄的草沁出了血色。   好在他轻功了得,在重伤那和他缠斗的敌人后,还能将对方甩开,不至于让其跟着他回来。   又过了两刻,他终于到了地方。   密林深处有一简陋的竹屋,此刻夜色正浓,那竹屋之中还燃着一盏微弱的烛灯,卫三离得近了,才隐约瞧见。   可他见了还是狠狠皱眉。   又往前疾驰几步后,他终于到了竹屋跟前,推门而入的瞬间,那原本在等着他的人起身便要往他这里来。   下一刻,卫三抬手,掌心凝了些内力,接着往那正燃着的烛火一推。   整个竹屋霎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呀!”女子轻微的惊呼声响起,“卫三你怎么忽然熄灯?”   卫三没说话,反而按照记忆中的方位往前,几步后在椅子上落座。   由于灭了灯什么都瞧不见,人在黑暗之中的嗅觉和听觉便格外敏感。   卫三身上的伤口愈发渗出血来,很快,整个屋中便被淡淡的血腥味笼罩。   紫苑这才反应过来。   “你受伤了?!”   卫三“嗯”了一声,接着道:“日后入夜不要燃灯,以免被发现。”   他这句便是解释了为何方才一进来就直接熄了灯。   紫苑闻言忙应了声,接着便道:“我先去拿伤药给你包扎。”   尽管眼下没了灯,但紫苑还是知道房子里的格局,因此在一片漆黑中只是耽误了些时间,也还是把伤药拿了过来。   “我自己来。”从对方手中将伤药拿过后,卫三一边给自己伤药,一边道,“明日我写封信,你去驿站一趟,将信叫人送回渭宁。”   “是关于云沧城内的吗?”紫苑问了句。   “嗯。”卫三道,“云沧城内越发严重了,必须要让王爷知道。”   “好,明日一早我便去。” 第三十八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七)……   隆冬褪去, 春意渐显,距先皇后薨至今已过了三四个月,六宫上下那种哀伤氛围早已被冲淡。   尽管当初天子下旨, 半年内京城和皇城中不许声乐,但总归管不住人心。   先皇后尚在时,因着出身样貌皆压了嫔妃们一头, 且她素来宽而待下,从不因一己之私而显出特殊对待。嫔妃们那时自然也是服她, 无人敢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可眼下六宫无主, 陛下曾经十分喜爱的敏昭仪也不知为何被陛下禁足于承欢殿中, 不许任何人探视。   敏昭仪母家更是在朝中被查出结党营私, 落狱抄家斩首, 女子尽数没入奚官局。   尽管敏昭仪还未被处置降位,但眼下已然不成气候。   故而旁的嫔妃便动了心思。   尤其是近来太后病重, 朝中也隐隐有朝臣提及立后一事。   后位这个诱惑是巨大的,因此诸位嫔妃都想尽办法在陛下跟前显露。   可谁也没机会。   只因陛下在先皇后走了后便再没入过后宫, 且不再让任何嫔妃去紫宸殿。   嫔妃们有时会听说陛下去了承欢殿,可待的时间都不长, 也不知究竟是做什么的。   而唯一能无诏去紫宸殿求见的女子, 唯有先皇后的大宫女若月一人。   显然因着先皇后,陛下待若月很是宽厚。   可若月却极少去紫宸殿, 她多数时候都待在已经被烧毁大半的长安殿,不出去, 也甚少和旁人说话。   若是旁人,只怕早已借着陛下这点优待顺杆往上了,可若月却始终恪守职责,她一直记得自己只是先皇后的宫娥, 即便先皇后已去,她也还是不愿搬离长安殿,宁愿守着一地的废墟。   不是没嫔妃动过心思,想着从若月那儿着手,让她在陛下跟前说些话,可皆碰了壁。   若月软硬不吃,谁的面子都不给。   众人试了几回吃了瘪便都放弃了。   只能暗自祈祷着陛下重新对后宫有兴趣来。   这日,若月听得说陛下又去了承欢殿,心中泛起阵阵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   旁人不知,可她却知道。   敏昭仪被禁足以来,她曾去过一次承欢殿,在陛下的允准之下。   也就是那次,若月才知道,原来陛下已经查出了当初冬至的火是敏昭仪的手笔,所以才会寻了由头处置了敏昭仪母家。   可却留下了敏昭仪。   承欢殿的宫人尽数被发落调走,而秀鸢更是被处以极刑。   因此偌大的承欢殿只剩下了敏昭仪一人。   若月原只是想去看看敏昭仪如今的惨状,谁知却从对方那里知道了陛下为何留她的原因。   “就算长安殿的火是我策划的又如何,陛下还不是舍不得杀我?”那时因着母家被处置了的敏昭仪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疯癫,可在说这话时,她看上去又格外的清醒,“你看着我的眼睛,不觉得它有些眼熟吗?”   “我告诉你,孟霜晚死了正好,除非她活过来,否则陛下会留我在宫中一辈子!”   “就算我眼下一时落魄了又如何,只要我还在,我总会翻身的。”   “死人怎么和活人斗?哈、哈哈哈——!”说到最后这句时,她整个人低低笑了起来,显得诡异极了。   若月原不知敏昭仪这些话的意思,直到她离开承欢殿后仔细回想,才猛然惊觉。   原来敏昭仪的眉宇之间和皇后殿下有几分相似,以前皇后尚在时,若月从未注意这方面,如今再结合敏昭仪说的那番话,她才明白过来。   同时觉得恶心欲吐。   陛下在见了长安殿大火后,表现得那般悲痛欲绝。   可最终还是留下了敏昭仪那个赝品。   或许旁人会觉得这是情深,可若月却觉得这是对皇后的羞辱。   在她看来,这世上没任何一人比得上皇后。   她知道敏昭仪被禁足于承欢殿的日子并不好过,想必陛下自己也知道,这人害了皇后,可陛下却因为对方和皇后三分相似的眉眼,选择把人留下来。   无论是怀念也好,折磨也好,最终都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   天子想好受。   若月却不想让他好受。   即便恨极了敏昭仪若月也不得不承认,天子坐拥四海,身边是不缺女人的。   他的深情会持续一时,却不会持续一世。   若月先前利用他对皇后的愧疚和悔痛一次次刺痛他的心。   可同一个方式,用得多了,便没用了。   时间总会过去,一切的记忆都会被冲淡,若是无人提起,总有一日,陛下会忘了自己对皇后的情深。   因为他身边还有个赝品,在他看来,先皇后已逝,有个代替品聊胜于无。   若月知道自己不一定阻止得了这样的事,但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延长皇后在陛下心中的记忆。   总归,皇后并非真的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她只要能看见大恒天子一再因着自己发妻悲痛绝望就够了。   也算是替皇后先前受的那些委屈讨了回来。   所以在去见过敏昭仪后,她没有再急着做什么。   因为先前陛下还深深记着皇后,她不需要过多的插手。   她要做的就是等。   等到时间慢慢过去,等到陛下开始有了遗忘的迹象时,再出手。   敏昭仪说得对,死人是斗不过活人的。   只要敏昭仪愿意做那个赝品,她总有一日会翻身重来。   但……   皇后没死。   若月也还在。   皇后离了宫,可若月还能在陛下跟前说上话。   敏昭仪想翻身,没这么容易。   若月等了很久,才等到她觉得差不多的时候。   这日,她换了一身衣衫。   水红色的外衫,粉紫色的襦裙,黑发挽起,特意簪了两支桃粉色的发簪,看上去娇俏动人,气色很好。   和往常的她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样的变化,让紫宸殿外候着的内侍都有些愣住。   无他,皆因以往若月总是一身素服不施粉黛,叫人见了就知她在为先皇后守孝。   可今日她却一反常态地换了艳丽的装扮,叫见惯了她素服的人都觉着不习惯。   尤其是天子。   紫宸殿内,看见她如此大半的天子双眉皱起。   “你今日怎么回事?”   显然,他有些不满若月这副装扮,毕竟先前若月一直表现得很怀念先皇后,宁愿住在已废了大半的长安殿也不搬出来,且日日素服。   可今日却忽然这副装扮,还来紫宸殿求见,瞧着像极了后宫那些嫔妃。   而面对天子阴沉的脸色,若月却没有丝毫惧怕。   她只是微低着头,半晌开口说了句。   “陛下,奴婢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了皇后殿下……”   天子一听这话,整个人一顿,面上的阴沉开始缓缓散去。   “她……你梦见她什么?”   “殿下说……”若月声音低低的,她将自己的情绪融了进去,缓缓道,“她说,自己现在过得很好,比以前轻松多了,这些日子她看见了陛下因为她离去而难过,也知道奴婢一直守在长安殿。她让奴婢不要再记挂她,早日走出过自己的日子。   这便解释了为何今日的若月会一改素服穿戴。   因为换掉素服,才是重新开始的征兆。   “殿下让奴婢转告陛下一句话……”   “什么?”天子问得急促。   若月此时抬起头,一字一句道:   “斯人已逝,臣妾愿陛下岁岁康健,怜取眼前人。”   她的话好似把尖刀,一下扎入天子的心中。   让他原本已经慢慢愈合的伤口再次被撕裂。   可若月下一句,却让他更是整个人仿佛被抽去全身力气一般,连握住手中的笔都做不到。   “殿下还说,‘臣妾知陛下对敏昭仪之心,也祝陛下和敏昭仪年年岁岁,恩爱两不疑’。”   “——!”   秦淮瑾的心仿佛被割裂开来。   细细密密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开来,慢慢传至四肢百骸,让他一呼一吸之间都感受到剧烈的疼。   仿佛灼烧一般。   眼下他才意识到,原来这些日子,他已经没有像最初那样频繁想起先皇后了。   甚至有时想起来,他也会选择去承欢殿。   看一眼那和先皇后眉宇有三分相似的敏昭仪,他的心中就好像得到了抚慰一般。   他告诉自己,处置了敏昭仪的家人,将她关在承欢殿,任由她发疯,也算是替皇后报了仇。   可现在他才发现。   原来他的皇后什么都知道。   却不怪任何人,反而托梦给若月,借若月的口,让他忘记自己。   忘了皇后……   天子沉沉喘息着,双目中隐隐有血色闪现。   不!   他不能忘!   敏昭仪也不能放过。   若不是她,皇后也不会死!   天子看着下首的若月,看着对方身上艳丽的装扮。   “把这身衣服换掉!”最终,他森然着声音开口,“先皇后一日是你主子,一辈子都是。你该一生记着她!”   若月最后是被御前的人硬送出紫宸殿的。   因为陛下觉着她身上的衣衫碍眼,下了旨叫她换回原来的。   可被带出来后,她心中却高兴极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今日来的目的达到了。   既然陛下会忘,那她就想办法,让陛下一直记得!   第二日一早,整个六宫都听说,承欢殿的敏昭仪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生生将自己的双眼刺瞎。   陛下知晓后叫了尚药局的人去医治。   命是救回来了。   可那双眼也废了,再也瞧不见任何东西了。   得知这消息的若月,没什么特别反应。   她只是坐在长安殿中,看着一片废墟,有些可惜。   只是废了一双眼,人却还在。   可转念一想。   没了那双眼的敏昭仪,还能靠什么再翻身呢?   她只能一辈子活在黑暗之中。   思及此,若月又低低笑了。   殿下,奴婢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希望您在民间能过得好。   而另一边,魏王府中阿月也做了个梦,整个人从梦中惊醒,口中喊了句。   “……若月!” 第三十九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八)……   阿月从梦中惊醒后, 整个人都有些愣。   她好像梦到了很多事。   在梦里还叫了什么人的名字。   可醒当她睁开眼的瞬间,梦里所有的一切都如潮水般褪去。   什么都不剩。   阿月感觉到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揪住一般,不停跳着。   她双眉微蹙, 努力回想着梦中的场景,最终却只忆起一个“月”字。   ……月。   当初刚被马尤氏救下时,她在梦中好像也是叫的这个字。   所以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的她, 才用了这个字作为自己的名字。   如今又是一样的情况,她还是想不起来。   她究竟, 都忘了什么?   “阿月姑娘。”此时, 房外银铃的声音响起, 阿月下意识往窗外一瞧, 才发现已经天际泛白, 到了该起身的时辰。   “等会儿,我现在起来。”阿月对着房外说了声, 接着自己起身穿衣。   在银铃被派到她身边的第一天,阿月就发现自己似乎很习惯被人伺候。   仿佛这经历过无数遍一样。   可她后来还是选择自己动手穿衣, 因为那时她知道,自己只是暂住在魏王府, 尽管王爷为人宽和, 可银铃毕竟是魏王府的丫头。   所以她从不让对方动手伺候自己。   原本一切都挺好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似乎是她上回出去逛了集市回来后,银铃便真成了她的丫头一般。   无论她如何劝阻, 都一定要伺候她。   譬如眼下。   在阿月说了自己起来后,银铃还是小心地推门入门,手中捧着盥盆和干净的帕子。   阿月见她这样,有些无奈。   “银铃, 我真的可以自己来的。”   银铃却一面将帕子打湿拧干,一面道:“姑娘莫要为难奴婢了,王爷下了令,要奴婢好好伺候您的。”   这样的对话每隔两日就会发生,阿月在知道是魏王的意思后,自然去问过对方,结果得到的答案是。   “眼下你住在王府,银铃又是打一开始便叫跟着的你丫头,伺候你是应当的,不要觉着不合适。”   阿月便反驳道:“我可以自己来的。”   当时的魏王闻言却笑了一声。   “你若事事都自己来,银铃又做什么呢?岂不是无事可做了?”   眼见阿月还要说什么,对方便加了句。   “安心便是,不要因着这些纠结。日后同样的事还多着。”   最后那句阿月不明白什么意思,问了魏王,对方也未细说。   于是阿月这些天就有些糊里糊涂的。   “姑娘,才刚李大人来了。”银铃一边伺候她洗漱更衣,一边道,“说是王爷请姑娘您去趟枫苑,王爷有事与您商谈。”   枫苑是魏王所在住处的别名。   阿月闻言有些不解。   “这么早?……李大人说了是什么事吗?”   银铃便说自己不知道。   “李大人只说了王爷在枫苑等着您,别的便什么都没提了。”   阿月于是不再追问,梳妆完毕后,便匆匆往枫苑赶去。   她其实起得算早了,尽管银铃说的是魏王在等她,可阿月还是以为去了枫苑后应该要等一会儿。   谁知魏王起得比她还早。   她到的时候,魏王已经叫人上了早膳了。   “阿月来了。”眼见李年引着阿月入内,魏王抬头看向她,唇边带着笑,“来,先过来用早膳。”   说着亲自动手盛了碗鸡丝粥,在阿月落座后,推至对方跟前。   “这么早叫你来,真是抱歉。不知有没有打扰你休息?”   阿月闻言摆摆手。   “不会,平日我此时也已经起身了。”她说着看了眼桌面,在发现桌上的早膳似乎都没动过后便问了句,“王爷您刚才没吃吗吗?”   一旁的李年闻言似乎想说什么,却被魏王一个眼神制止了。   “先前收到一封信,看完后便想着叫你来一道瞧瞧,叫人去你院中时才想起还未传膳,等到厨房做好早膳送来时,你也刚好到。”   阿月闻言哦了一声,也没多想。   “那信的内容是什么啊?”   “不着急。”魏王道,“先用了早膳,再慢慢说。”   两人于是一道用起膳来。   倒是一旁的李年见状摇了摇头,心中暗叹一句。   什么刚好?   王爷分明就是在上了早膳后一直没动,就等着阿月姑娘来一起用。   偏还不叫对方知道。   一顿饭毕后,魏王才叫人撤了膳,接着和阿月到了一旁的罗汉床边落座。   “今日一早,卫三从云沧城送了一封信回来,大致说了云沧城如今的情形。我看了后,觉着有些不对,因而才叫你来一道瞧瞧。”   魏王说着将那封信拿出,接着递给阿月。   阿月闻言便有些懵。   “王爷,您叫我来是为了这个?”她想了一会儿,似乎在想如何措辞,半晌才道,“卫三的事,我就算知道了,也、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说的也没错,她原就不认识卫三,印象中还是上回听见卫三似乎受了魏王的令送个叫……叫紫苑的姑娘回乡,然后在云沧时遇见了些事,之后的她便再不知道了。   因而眼下魏王叫她来,还叫她看卫三写的信,她自然不知是何意。   可魏王听了她的话后却缓声道:“你先将这封信看完,便知我为何请你过来了。”   阿月闻言只能答应。   然后拿起那封信细细看了起来。   卫三的信写的很简洁,通过其中的措辞和篇幅的长短就能看出来这是个不怎么说话的人。   可偏偏就是这么短短几段,却让阿月面上的神情从一开始的疑惑,到后来的惊愕,再到有些不敢置信。   半晌,她看完整封信,抬头看向魏王。   “这、这信里说的都是真的?”   “卫三不会骗我。”魏王道,“且他如今不在渭宁,也不知渭宁还有个林玄清是一样的症状,想来云沧城内的情况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   阿月:“可他信中还提及,此事似乎和库高国有关……”   原来,卫三先前便写信回来说过如今的云沧城内,总有些人莫名地发狂,从开始的虐杀家畜,到后来的杀人。只是那时他不知是什么原因,故而决定留在云沧探查。   如今查到的线索,那些性情大变的人似乎都喝过云沧城外一处泉水,之后便在短短十几日甚至几日内变得嗜血残暴。   “法曹府的人查到,林玄清在几年前曾去过云沧,那时他不知从哪儿得了之中名叫‘滇筠’的药,那药似乎有些成瘾性,且会改变人的心性,这也是为何他院中会有那几具女尸的原因。按照卫三的说法,云沧城内那些人和林玄清的症状十分相似,想来应当也和滇筠有关,只是那些人发作的时间比起林玄清要短得多,这点还要再去查才行。”魏王说着想了想,而后道,“至于是否真的如卫三信中所言,此事和库高国有关,暂且无法下定论。”   毕竟事关两国,不能轻易下决断。   “那王爷您的意思……”   “你认为呢?”魏王竟直接看着阿月问道。   阿月闻言一怔,接着有些迟疑地开口。   “我并不了解卫三,但从他信中的言辞中能看得出,他平日应是很谨慎的人,所以用词才会一再斟酌。这样情况下,他既然能说出此事和库高国有关,想来是有了证据,我觉得……”   魏王以为她会就此下定论,谁知她最后话语一转,直接道:“若是可以,最好是王爷您派人亲自去云沧城看看,无论此事是否真的和库高国有关,城中之人忽然性情大变也不是小事,若是调查有了结果,皇城之中必定要过问,”   魏王闻言眼中带着笑。   “你说得对。”他原就打算这样做的,“我过会儿便派人去云沧城,先将此事查个大概,再决定要如何上书皇兄。”   他说到“皇兄”二字时,眼神落在阿月面上,似乎在看着什么。   但阿月却毫无所觉,反而点头说了句。   “先调查了再上书确实比较合适。”   魏王见状指尖微微一松,眼底笑意加深。   “我看你脸色似乎不太好,是昨夜未睡好吗?”   先前魏王还以为是光线问题,眼下细细一瞧,便发现对方眼下似乎有浅浅乌青。   阿月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接着想了想便道。   “确实有点,晚上好像做了好多梦,但是一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感觉心口有些难受。”   魏王见状便道:“要不要叫大夫来瞧瞧?”   阿月一听觉得有点夸张,忙道:“不用了,就是做梦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我总觉得,好像跟我以前的事有关。”   她告诉魏王,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之前也曾经有过一回。   “那次我醒了后,感觉就和今天一样的。不过那时候比这回记的稍微多了些。”   “你是说先前你也曾梦见过?且还记得一点?”   阿月点点头。   “那记得的那部分是什么?”   “嗯……”阿月回想了下,“好像是……火光。”   魏王闻言一顿。   “什么?”   阿月便揉了揉额头。   “就记得这点了。”她道,“梦中一片火光,好像还有个人在跟我说话,其他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就先不想了。”魏王缓声道,“大夫都说了,你的记忆恢复不能强求,顺其自然为好。”   阿月也觉得是这么个理。   “我也不是很着急,横竖按照现在的情况,应该慢慢地我就会想起以前的事了。”   “正是如此。”魏王看着她道,“若是日后你想起什么,记得告诉我,我也可以派人按照你说的线索去找,说不得很快便能找到你以前认识的人了。”   阿月闻言一下便高兴起来。   “王爷,谢谢您!”她是真心地感谢对方。   她不知道的,在她离开枫苑后,魏王唇边的笑逐渐敛了下来。   “去查查阿月来渭宁前的事。”   他也不愿多想。   可心中却总有种预感。   让他无法安定下来。 第四十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九)……   李年的动作很快。   或者说, 阿月来渭宁前的事过于简单,以至于他不过叫人去问了马尤氏他们,便问出了结果。   于是去回话时, 他便照着自己听到的说了。   “那马尤氏说,当初是在京郊外救下的阿月姑娘,那时候阿月姑娘头上都是血, 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至于阿月姑娘先前的事,马尤氏说自己也不知道。”   这些情况和阿月自己所说的没太大分别。   有所出入的大概就是她在磕着头昏过去后马尤氏将她救走那段时间的事了, 但这都并不是重点。   魏王在听了这些后, 最终问了句。   “你方才说, 马尤氏是何时遇见的阿月?”   李年想了想, 接着道:“似乎是冬至之后没两日。她说那时候他们商队刚好启程回渭宁, 在京郊的路上碰见的阿月姑娘。”   他说完似乎都没觉着有什么问题,可魏王听了后却沉默了半刻。   “不用查了。”最终他开口说了句, “此事到此为止,日后关于阿月的事情, 都不必再查。”   李年闻言虽有些奇怪,可也没开口问, 只是恭敬应了声。   “对了, 这几日阿月怎么样?”   “回王爷,阿月姑娘这几天挺好的。”李年回道, “自打上回知道铃铛带她出府回来被降罪后,她便再没提过要出去了, 整日就在自己房中,有时看看您送去的那些兵书,有时给银铃她们煮茶……就是她自己赢回来的那些茶。这两日她好像又喜欢上了点心,没事的时候就往厨房跑。”   关于阿月这几日的情况, 李年都细细说给魏王听。   而魏王 听着听着,脑中似乎便有了画面,原本浓黑如墨的双目中逐渐有笑意浮现。当听得最后一句时,他笑了一声。   “想吃点心叫银铃去厨房吩咐一句便是,怎么还自己跑去?”   说着似是想起什么,便又道。   “今早厨房不是来回话说研制出新的糕点,叫什么雪花酥?你亲自去厨房一趟,叫他们做好,过会儿本王带了去找阿月。”   李年一听便道:“王爷何必自己去,您叫人请阿月姑娘来枫苑不是很好吗?”   魏王却摇摇头。   “本王自己去好些。”   若是叫阿月来枫苑吃那雪花酥,那就不叫送了,而是赏赐。   他亲自带了去,才算诚意。   李年确实不是很懂,因为在他看来,王爷在阿月身上费的心思太多了。   原先他以为王爷是因为阿月于兵法一事上独特造诣才对其另眼相待,可时日长了,他才慢慢发现,似乎又不是这么简单。   虽说王爷这么些年都希望找到个和他一样对兵法有兴趣,且造诣极深的人。   可那时的王爷看起来仅仅是想找个知己罢了。   想当初的紫苑,那时王爷也以为她是个懂兵法的,还特意去陛下跟前将她要了过来。   行宫那回李年没跟着去,因此在发现王爷带了个姑娘回来后,他开始还以为是王爷看上了紫苑,想要收房。   于是便特意叫人替紫苑梳洗打扮,接着安排了对方去王爷跟前奉茶,结果当夜王爷便叫紫苑离开,接着又吩咐了李年,让他替紫苑安排个轻松的活计,日后就不要在踏足枫苑了。   这一下倒把李年整懵了,于是追问了魏王难道不是要收房?   结果魏王却让他不要瞎想,紫苑是清清白白一姑娘。   之后李年才搞清楚为什么王爷会把紫苑带回来。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李年自然不敢再多想。   也正因为这样,他最近在看到魏王对阿月的各种费心思后,心中才会矛盾不解。   因为在他看来,王爷很明显在讨好阿月姑娘。   可他又怕自己跟先前一样是多想,故而极为矛盾。   不过他这心思,魏王并不知道,想来也不会感兴趣。   只是看着他又吩咐了句:“快些去厨房吧,本王过会儿就去找阿月。”   李年闻言便回神,忙着应了句,正要离开时,却听得枫苑外一阵骚乱之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王爷……”他于是看了魏王一眼,结果对方表现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你去外面看看。”魏王随意摆摆手,“若是不重要的,你自己解决便是,解决好了赶紧去厨房,别耽搁了。”   显然,眼下能拿到雪花酥去找阿月对魏王来说比较重要。   李年便应了一声,接着匆匆离去。   枫苑内魏王便在想着一会儿见了阿月要怎么开口,才不会显得突然。   过了半刻,房外又有脚步声传来,他还以为是李年,正待要问怎么回来的这么快,却见房门处出现的是一个小厮。   “王爷。”那小厮忙着上前,先是行礼,在魏王示意他起身后才站起身子。   “什么事?”魏王道,“李年叫你来的?”   魏王这枫苑,平日这些小厮极少进来,尤其是在没有得到允准的情况下。   也因此,魏王一见着便知道对方是李年叫来的。   那小厮闻言忙应了声。   “正是,李大人眼下正在枫苑拦着锦兰姑娘,叫小的来通禀。”   锦兰?   魏王听得这名字眉心一皱。   “她来做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李年要在外面拦着她?”   那小厮便道:“锦兰姑娘和阿月姑娘在枫苑外起了争执,她的鞭子伤了阿月姑娘,李大人叫小的赶紧来告诉王爷您。”   “什么?!”听得这话魏王霍然起身,“阿月受伤了?!”   .   另一边,阿月捂着自己手上方才被鞭子打到的地方,眉心狠狠蹙起。   她的眼中因为疼痛而不自觉地蕴起泪来,口中还不断地念叨着:“下手也太狠了,这下肯定出血了……”   她的跟前,一个身着水红色衣衫的姑娘正被李年死死拦住。   那姑娘生得娇俏可人,双眸明亮,朱唇红艳,乌黑的长发在身后扎成一束,腰间一条金色腰封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她的手中则拿着一条长鞭,此时整个人正瞪着阿月。   “你那什么表情?我都没用力,鞭子不用扫到你而已!哪就这么严重了,装什么装?!”   阿月原本还只是在看自己的伤口,一听得这话,原本不想惹事的心思一下就散了。   “敢情被打的人不是你?”她抬头看向对方,“要不你把鞭子给我,我抽你一下试试?”   那姑娘一听更生气了。   “你算什么东西,还敢命令我?!”   阿月看着对方生气又带着高傲的模样,着实觉得她似乎脑子不太好使。   毕竟先前她跟对方说了许多话,结果对方就好像没长脑子一样,完全不听她在说什么,一言不合就直接抽出鞭子往她这边甩来。   要不是她反应快抬手挡了一下,这会儿她只怕半边脸都已经毁了。   好在后来听到动静的李年出来,看见这一幕赶紧跑上来拦住了对方,不然现在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尽管阿月眼下心中有气,但她也知道自己确实没立场去训斥那姑娘。   毕竟对方再怎么样也是王府典府长的亲妹,而她只是个客居王府的外人罢了。   思及此,阿月深深叹了口气。   伤口愈发疼了。   而此时,那姑娘眼见阿月不再理她,还以为阿月是瞧不起她,挥着手中的鞭子便又要说什么,却被李年死死拦着。   “锦兰姑娘,你别再闹了,阿月姑娘是王爷的贵客,你伤了她,一会儿王爷出来,还不知怎么处置你!”   李年的话听上去有些严厉,可偏偏眼下没人来帮着他拦着锦兰,只能他自己来,因此这番话倒也显得没什么力度。   锦兰听后便冷笑一声。   “什么贵客?我从没听哥哥提起过,一个外人,敢擅闯王爷的枫苑,我拦住她有错吗?”   阿月听后便说了句。   “我找王爷有事,又不是找你,你在外面拦着算什么?”   “王爷的枫苑向来不让旁人随意进入,我拦你是应该!”   阿月嗤了一声,没再理她。   此时,府上的羽卫匆匆前来,李年见了便忙着道:“快,快拦着锦兰,莫要让她再伤着阿月姑娘!”   李年清楚,光是刚才那一鞭,王爷若是瞧见了都不知要怎样生怒,若是再让阿月受伤,别说锦兰了,就连她哥哥典府长和李年自己都要受罚。   那几个羽卫闻言便赶紧上前,一人挡在阿月跟前,两人接替李年拦住了锦兰。   而原本听得这边动静跟着羽卫一道前来的锦兰哥哥宁安心中也狠狠揪起。   “锦兰,你都干了什么?!”他走到锦兰跟前大喊了声,“谁给你的胆子伤阿月姑娘的?!”   这些日子来,王府上下都知道了王爷对阿月姑娘特殊,因此谁都不敢轻易得罪阿月。   眼下见着自己妹妹竟伤了阿月,宁安简直要气疯了。   可此时的锦兰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在家中便骄横惯了,先前也偶尔来王府,府上的人因着她哥哥的身份,都给她几分薄面,因此才让她有了错觉,觉得自己在王府便比那些仆从们要高一等。   这也是为什么,她看见阿月之后会因为说的不顺心就直接抽鞭甩人的原因。   “兄长,我怎么了?”她不高兴道,“那女人自己都说了,她只是住在王府的外人罢了,我拦着她不让去枫苑有什么问题?”   宁安觉得自己这个妹妹简直蠢到极致了。   也觉得自己没脑子。   他早知道锦兰对王爷有想法,却没有劝阻过,反而抱着若是妹妹能成功,他自然也能平步青云的侥幸心理。   每每锦兰来了都给对方行方便,好让她接近王爷。   没想到眼下竟闯了大祸。   可毕竟是自己亲妹妹,该求情还是得求。   “李大人,您看……”于是宁安看向李年,“今天的事是我的原因,才让锦兰伤了阿月姑娘,可她也不是有意的。王爷的枫苑确实不让人随意进入,锦兰她也是……”   还不待对方说完,李年便冷笑一声。   “宁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看着对方,眼神冷冷,“这么些日子你难道还没弄清楚?这枫苑确实不让人轻易进入,可这其中并不包括阿月姑娘!你的妹妹脑子不清楚,来枫苑闹,把自己当什么了?王府的女主子不成?”   “是,是。是锦兰的错。”宁安忙着道,“要不这样,让阿月姑娘也抽她一鞭子,我再让她跟阿月姑娘赔礼道歉……”   “哥!”   “你闭嘴!”宁安回头呵斥了声,还要说什么时,却看见了从枫苑内出来的人,不由地浑身僵住,“王、王爷……”   一句话让众人都往枫苑的院门瞧去。   只见一袭月白色长衫的魏王站在那儿,面容森然,神情肃冷。   他一双眼落在锦兰身上,声音沉冷而狠戾。   “将这个女人送去法曹府,本王不想再见到她!” 第四十一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十)……   魏王的话让现场的人都是一愣, 尤其是宁安,他知道王爷这话的意思。   因此第一反应就是求情。   可魏王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把她带走。”魏王甚至没看锦兰一眼,说了句后便走到阿月身边。   他抬手, 似乎想触碰阿月,可半途却收了回来。   “进去吧,我叫人来替你看看。”   他的声音带着些隐忍, 似乎在压抑着怒气,说着便示意一旁的李年。   “去找大夫。”   阿月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跟着他入了枫苑, 当两人在房中坐下后, 魏王才看向她受伤的地方。   “伤势如何了, 现在疼不疼?”   阿月倒是很实诚, 听得他这么问便点了点头。   “挺疼的。”   魏王因为她这话面色愈沉。   他的指尖握着桌面上的杯子, 隐隐有青白泛出,可说出的话却十分轻缓。   “再忍忍, 李年很快就带大夫来了。上了药就不疼了。”   阿月听出他言语之间似乎是在哄她,便道:“王爷, 我又不是小孩子,这点痛还是能忍的。”   魏王原本心中郁气甚重, 乍一听得她这么说, 忽地便笑开了。   “你不难受便好。”   两人正说着,李年已经找了大夫匆匆前来。   阿月于是在大夫的示意下将袖口稍稍卷起, 露出白皙的小臂,而此时手臂外侧有一道暗红的鞭印, 周围的肌肤也破了皮,看上去伤得不轻。   大夫见状便叫阿月轻轻动了动手臂,问她有没有感觉肌理深处的疼痛,阿月照着对方的话动了几下, 接着摇摇头。   “没有,就伤口像火烧一样疼。”   大夫闻言便道:“如此看来,尚不严重,想来只是皮外伤。按时换药休养便会慢慢恢复了。”   说完这话他便打算开药,谁知一旁的魏王却忽然开口。   “如今问诊都如此随意了?几句话便能下定论?”   大夫一愣。   “王爷,这……阿月姑娘的伤确实并不严重。”   魏王却没再说话,只是一双眼沉沉地看着他。   最终,在对方犹如实质般的眼神中,大夫重新替阿月看起伤来。   但无论怎么看,阿月受的确实是皮外伤,于是大夫只能硬着头皮道:“虽、虽然并未伤及筋骨,但也不能忽视,阿月姑娘这些日子要注意多休息,不要做重活,按时换药才能快些恢复。”   阿月听后便说了句多谢。   那大夫忙摆手,接着说自己这就下去开方子抓药。   而后转向魏王。   “王爷,我这便去替阿月姑娘开方子。”   其实就是想赶紧离开这儿,因为魏王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实在让他坐立难安。   “……”魏王看了他半刻,最终嗯了一声,“下去吧。”   那大夫忙说告退,直到出了房间才长舒口气。   而房内,阿月伸手,想要将挽起的袖口放回去。   “别动了。”魏王开口道,“适才大夫说了,你这伤口最好是不要再碰着别的,待上了药再说。”   阿月听后便哦了一声,果真不再去动袖口、   魏王这才看着她问了句。   “你和锦兰是怎么回事?”   “啊这个,这说起来我也是没想到。”阿月想了想怎么措辞,半刻后才道,“我本来是有事来找王爷您的,谁知到了枫苑外,便见着了她,我还以为是您身边的丫头,想叫她替我通传一声,结果我刚走近,她就拦住了我,问我是谁,还说枫苑不能随便进。”   原来阿月开始确实是在好好和对方说话,但谁知锦兰一见着她便显得非常不高兴,无论阿月说什么都是直接呛回去,且直接挡在了枫苑外,不让阿月进去。   阿月于是问她是什么身份,她便说自己是王府典府长的亲妹,时常到王府来。   阿月就以为她和魏王有关系,便多问了句,谁知锦兰直接说了句“干你何事?”,这便把阿月逗笑了。她于是说自己去找魏王和锦兰也没关系,谁知锦兰在知道她只是客居王府后便根本不愿和她多说一句,只是一直不让她入枫苑。   阿月见状便懒得和她再多纠缠,直接往里走去。   结果锦兰觉得这是她在挑衅自己,于是抽出鞭子便往她这边甩来。   之后的事也就很清楚了。   “我也没想到她性子这么烈,说动手就动手。幸好我反应快,不然这会子伤的就是脸了。”说到这儿,阿月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显然有些庆幸自己当时用手挡了一下。   “话说回来。”阿月看向因着她的话而面色发沉的魏王,“王爷,她看上去似乎是喜欢您的。”   其实不是似乎,锦兰就是对魏王有意思。   所以才会对阿月这么敌视。   因为锦兰知道,这么久来,魏王身边从未有过一个姑娘能和他关系这样近。   但阿月自己却不知道魏王对她的特殊,所以只是根据锦兰的行为自己猜了猜。   而听得她的话后,魏王道:“那是她的事,与我何干?”   而后似乎发现自己的话说的有些生硬,便又接了句。   “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先前她能出入王府,不过是因着她的兄长是府上的典府长罢了。她的性子我早有耳闻,眼下她伤了你,被送去法曹府也是应该的。”   阿月听后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她抽了我一鞭,让法曹府依律审理判决倒也合适。”   虽然锦兰很敌视她,还一言不合就直接伤了她,但阿月倒也没想过要锦兰怎么样。   方才大夫都说了,她这不过是皮外伤罢了。   让锦兰去法曹府也受点皮外伤,这样她们两个就算扯平了。   横竖魏王刚才也说了,以后不想再看见锦兰。   也就是说锦兰日后都不能再来王府了。   这样的结果阿月觉得还挺好的。   然而听了她的话后,一旁候着的李年便忙着开口:“阿月姑娘,你误会了,锦兰被送去法曹府不是让法曹令审理的……”   “啊?”阿月有些懵,“不是吗?那她去法曹府要干什么啊?”   阿月挠头。   “这好像也没到要处决的程度呀。”   李年闻言便要再说什么,却被魏王一个眼神制止了。   “别听李年胡说。”魏王说着看向阿月,声音柔和,“送去法曹府的人自然是由法曹令审理判决,锦兰伤了你,究竟如何判,自然是法曹令决断。”   “别想她的事了。”魏王似是想起什么,便将话题引开,“方才你说有事找我,是何事?”   在阿月没看见的地方,魏王的眼中染了些黑沉,望向李年时,让对方整个人一颤,接着忙低下头。   而阿月的心思果然被魏王一句话带走,于是忙着道:“是哦,王爷您不说我都忘了。”   她说着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罐子。   “就是这个。”把那罐子放在桌上,又推到魏王跟前,“我最近不是没事就煮茶喝吗,今早上就发现,上回我去集市赢的那些茶叶里,有几个罐子中的茶叶比较奇怪。”   她说着告诉了对方当时她在猜茶叶名时闻出了其中一个不是茶而是药。   “那时我还以为只有那一个是这样的,也就没多想,谁知今天早上仔细一看,发现好几个罐子里的其实都是药材,只是模样像茶叶罢了。”   魏王闻言便拿过那罐子,接着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了些出来。   他的掌心之中,那长得像茶叶的叶子条索紧秀,身披银毫,微卷而细嫩,闻上去便是一股淡淡的蜜香味。   丝毫看不出来是药材。   魏王于是看向阿月。   “你是怎么发现这不是茶叶而是药材的?”   “因为味道呀。”阿月道,“它的味道和茶有细微的分别,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我后来忽然想起当初那老摊主把这些罐子给我时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魏王问道。   “他说‘你拿了这些,便要好好用,莫要只把它当成普通的茶’,我当时还不明白什么意思,直到我在发现这些似乎不是茶叶后,又仔细瞧了瞧这罐子,才在这些茶叶里面发现了一张字条。”   她说着又摸出一张纸条来。   “我看了之后,觉得对王爷您应该有用,所以就来找您了。”   魏王接过那字条一看,双眉一皱,接着道:“这上面所写可信吗?”   “我也不知道。”阿月道,“不过我看那老摊主也不像一般人,他既然敢这么写,应当是真的。横竖这些也不是毒药,就算喝了没效果也不会要人命,倒不若试试,若果真有效,云沧城的事便有了可解之法了。”   原来那字条上写的是这些药材可解百毒。   阿月也是误打误撞拿到了这些罐子。   恰好又想到云沧城中的事,因此拿了一个罐子便往枫苑来了。   “你说的有道理。”魏王说着沉吟半刻,接着问李年,“林玄清可还在法曹府?”   李年便说还在,人还没处决。   “你拿这药过去,让法曹府的人熬了喂给林玄清。”魏王将那罐子递给李年,“叫法曹府的人注意看,林玄清喝了这药后有任何情况都马上来回话。”   李年闻言忙应了声,接着接过那罐子匆忙离去。   魏王这才看向阿月:“卫三的回信还没收到,暂且不能确定云沧城的人是否中毒,但可以让林玄清先试试。若果真有效,只怕这几个罐子里的药并不够。”   阿月显然也想到这点,于是道:“那时我也不知这药竟有这效果,那老摊主将那些罐子都给了我后,连摊位都不要便走了,眼下若是要找,只怕也没这么容易。”   “只能到时试着找找看了。”魏王道。   两人之后又聊了一会儿,那先前离开的大夫已经开好方子,还叫人配好了药。   银铃作为伺候阿月的丫头,自然是去拿药的人,因为大夫再三嘱咐要第一时间上药,于是她在知道阿月还在枫苑时,也只能硬着头发端了药便往枫苑来。   原想着替阿月上了药便退下。   结果魏王完全不给她这个机会。   “药给本王,你先出去。”   显然,魏王打算自己亲自替阿月上药。   见状,银铃还未开口,阿月便忙着道:“王爷不麻烦您了,银铃来就可以了。”   魏王却径直拿起了托盘里的药。   “银铃退下。”   银铃便不敢多说什么,应了声后便忙着退出去了。   魏王这才看向阿月。   “你这伤是因为我才受的,我来替你上药也算是表达歉意。”   说着便让阿月伸手过来。   阿月原想说和你没关系,但看见对方坚持的神色,最终还是妥协了。   “你来之前李年说你这些日子很喜欢吃糕点?”魏王一边小心地替她上药,一边问了句。   阿月闻言一愣。   “李大人怎么连这个都告诉王爷您!”   “我也没吃多少啊……嘶。”   见她疼,魏王忙停下来说了声“抱歉”。   “我第一次替人上药,你若疼得受不了,一定要告诉我。”   阿月另一只手忙摆了摆。   “没事没事,不是很疼的。”   魏王这才重新开始替她上药,同时道:“厨房先前来回话说新研制出一道点心雪花酥,原本我打算带了去给你的,恰好如今你在,一会儿还要喝药,待雪花酥送来了可以用点,就不会觉着药苦了。”   他似乎真的把阿月当成孩子,在替她伤好药后,还低头轻轻吹了吹她的伤口,然后才用纱布将包扎起来。   阿月见状有些不满。   “王爷,我没有说过怕苦!”   魏王见她这样,却笑了笑。   “对,你不怕苦。”说着便将那碗熬好的药拿过来递到她跟前,“那现在喝?”   阿月:……   “那还是等雪花酥来了再说吧。”   魏王脸上的笑意于是愈发深了。   .   之后的日子,阿月每天准时喝药换药,也不乱跑,整天就在房中待着,手上的伤倒好的挺快。   半个月后,她的伤口就愈合的差不多了,也就停了要喝的药,只留下外敷的了。   这日,魏王来找她,跟她说法曹府给林玄清喂了那老摊主给的药后,有了些变化。   “我打算去一趟法曹府,你要一起吗?”   阿月一听忙道:“我去!”   魏王却还在担心她的伤,阿月便道:“我这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没什么问题了。”   说着她让对方看了自己的小臂,当看见她手上的伤果然好了许多,已经开始结痂后,魏王才放下心来。   “那好,我让李年去备车,过会儿便出发。”   于是半个时辰后,阿月和魏王坐上了去法曹府的马车。   法曹府离魏王府有些距离,车子走了小半个时辰还没到,阿月因着无聊,便掀帘往外看去。   之间车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忽然,她眼神定住。   “咦,那不是马大哥吗?”   “他身边的姑娘是谁?”   从阿月的角度看去,马实忠正和一衣着艳丽的女子在一卖朱钗的摊位前驻足着,虽然只瞧见了那姑娘的半边脸,但她也能确定,那人绝不是马尤氏。   可从两人的动作来看,马实忠和那女子之间十分亲密,显然关系匪浅。   先前有很长时间阿月都跟着马实忠的商队,因此她知道,马实忠只有马尤氏这么一个原配妻子。而商队之中也只有马尤氏这么一个女人,再没有旁的姑娘。   而马实忠也没有姊妹。   那这女子……   “阿月,在看什么?”这时,魏王的声音响起,阿月这才回过神来。   “我刚才看见马大哥和一个女子在一起,但那个女子又不是嫂子。”阿月说着,又看了看先前那处。   此时那衣着艳丽的女子已经选了几个朱钗,显然很喜欢,而马实忠则二话不说便掏了银子结账。   阿月将这一幕看在眼中,最终转过来跟魏王说了句。   “王爷,等会从法曹府出来,您先回去吧,我想去看看马嫂子。”   魏王闻言也没多问,只是说了句。   “我和你一起去。”   阿月却摆摆手。   “不了,王爷您去了……不太合适。”   魏王闻言略一思考,也发现自己的身份确实不太合适,因道:“那我送你去,再在车上等你。”眼见阿月还要拒绝,他便道,“就这么定了,否则我不放心,毕竟林玄清曾是那商队的人。”   阿月闻言也知道对方不会再退步,于是只能答应下来。   两人到了法曹府后,法曹令告诉他们。   原本这些日子林玄清没有那滇筠可食,都已经慢慢变得疯癫起来,若非先前魏王说要留着他,法曹令早就下令将他处决了。   可自打半月前,他喝了魏王叫人送来的药后,就慢慢变得平稳下来,也不整天叫着要滇筠了。   “这么说那药果然有效。”魏王听后便道,“他如今开始恢复神智,可有说是从哪里得来的滇筠?”   法曹令便摇摇头:“王爷恕罪,此事臣尚未问出,那林玄清虽恢复了些神智,可还未彻底恢复,只怕要知道结果,还要再等些时日。”   “既如此,便继续给他喝药。”魏王道,“何时问出结果,再来王府回话。”   法曹令便忙着应了声,而后还问魏王要不要去看看林玄清。   魏王便转而看向阿月:“你要去看看吗?”   “不去!”阿月回答得十分干脆,“他这样的禽兽早该死了,要不是为了查云沧城的事,我才舍不得把那药给他。”   显然,阿月一直记得林玄清之前是如何手段残忍地害了那四个女子的。   魏王闻言于是道:“也罢。”   于是又吩咐了法曹令几句,便和阿月离开了这里。   出了法曹府,魏王的车子便径直往马家的住处去。   当到了地方后,阿月特意让人将车子停在拐角处,接着自己跳下马车。   “王爷我先进去了!”   说着便往那边走去。   魏王笑着说了声等她出来,便亲眼看着她往前走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魏王才掀了帘,对着车外驾车的其中一个羽卫道:“跟着阿月,不要让她有事。”   那羽卫闻言应了声后,便悄无声息地一跃上了房顶,同样往马宅去了。   而另一边,阿月绕过那墙角,走到了房子的门口,接着抬手敲门。   “嫂子,嫂子你在吗?”   她敲了好半晌的门,都没有动静,就当她以为屋里没人的时候,门却又一下子打开了。   神情有些憔悴的马尤氏站在门边,她的眼眶还是红的,似乎刚刚哭过,而在看见阿月的瞬间,又从唇边挤出一抹笑来。   “阿月,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阿月说着往里面看了看,“马大哥不在吗?”   这句话让马尤氏整个人一顿,没说话。   阿月见状便道:“我刚才看见马大哥了,他和一个姑娘在一起……”   “不知廉耻的狐狸精!”马尤氏忽地打断阿月的话,“我就知道他肯定又去找那个狐狸精了!”   阿月:……啊? 第四十二章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一)……   阿月跟着马尤氏进了屋子里, 然后才听对方跟她把最近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马实忠被从法曹府放出来后,就不怎么和她说话了。   因为他觉得是马尤氏没能说动阿月,让阿月替林玄清向魏王求情, 以至于他出来了,林玄清还被关在法曹府。   因为先前马尤氏就一直站在阿月那边。   所以无论马尤氏再怎么解释,马实忠还是对她有了芥蒂。   这人一有了芥蒂, 自然就回不去先前。   马实忠渐渐越来越不爱在家中待着,白日总是往外跑, 马尤氏时常在家中苦等至深夜, 要么等回喝得烂醉的马实忠, 要么就是商队的活计来告诉她马实忠睡在了别处。   马尤氏因着对方这态度, 心中愈发难过。   可若只是这样便也罢了。   十几日前, 已经三日未归家的马实忠忽然回来,可还马尤氏还未来得及高兴, 便见对方身后跟着一容貌妍丽的女子。   马实忠告诉她,这是他在人牙子手中带回来的姑娘。   当时这姑娘正被人牙子卖去花楼, 恰好被马实忠撞见,因怜惜其身世可怜, 便买了回来。   马尤氏没想到这么几日自己丈夫竟带了一个女人回来, 可她也不能说什么,想着既然是马实忠带回来的, 便替对方好好安排便是。谁知那姑娘不是省油的灯。一面说着自己只是仰慕马大哥,并不愿破坏他和马尤氏, 一面背地里各种用心思勾搭上马实忠。   同时时刻给马尤氏使绊子,在马实忠面前上眼药。   马尤氏性子直,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再加上这么些年她和马实忠感情一直很好, 因此根本没碰见过这样的女人,自然斗不过她。   一来二去,她便逐渐落了下风,在马实忠面前成了个心胸狭隘的妒妇。   “他把那女人带回来后我从未亏待过,可那个女人惯会以退为进,我说让当家的纳她做妾,她前脚在我面前羞羞答答应了,后脚就去当家的跟前说我容她不下,说她只是想做个侍婢跟在当家的跟前。”   “不管我怎么解释,当家的都不信。后来不知怎的,那个女人忽然染了病,当家的认定是我所为,要休了我。商队的伙计听说了这事,原都打算来劝当家的,可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又使了什么手段,最后那些伙计都说是我太小题大做,不过是个女人,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叫我度量大些。”说到这儿,马尤氏再次激动起来,“我还要怎么度量大?!那个女人都骑在我脸上登堂入室了,眼见着我就要被休了,难道要我就此让位,让那个女人来取代我吗?”   阿月听了对方的话后,才大致明白过来。   难怪她方才会看见马实忠和那个衣着艳丽的女子那样亲近,难怪马尤氏一听得她说,便那样激动。   “嫂子,您先别激动。”她出言安抚对方,“眼下如何了?马大哥还有提休妻的事吗?”   马尤氏红着眼摇了摇头。   “前两日他提起,我以死相逼,他暂时就熄了休妻的心思了。”   但相对的,这两日马实忠仿佛故意气马尤氏看一般,日日带着那姑娘出去,回来便是大包小包,怄得马尤氏眼都红了。   这种情况,阿月也不知要说什么,只能一直安慰她。   可马尤氏心中难过,跟她说了许多话。   “我和他夫妻十几年,最后他却为了一个才认识十几天的女人这样对我。”   “他真喜欢那个女人,纳进门就是了,我从没说过不让。可他就是信那个女人说的什么只想陪在他身边,不求名分。”   “都是假的!那个女人要真不求名分,就不会背地使这么多诡计!”   “那个女人说什么他现在都信,我说什么他都不信。”   “还有商队那些人,明明我才是和他们一起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可最后他们都选择维护那个女人。”   “阿月,我真的好难过,我觉得太累了……”   马尤氏一句接着一句,阿月默默听着,也不去打断她的话。   因为她知道,这时候的马尤氏需要的不是解决办法,而是有人听她诉说自己心中的哀怨。   原本阿月还听得好好的,可当听得对方说的最后那句时,她不知怎的,耳边忽然响起一句话。   【嫁给你,太累了。】   这言语之间的情绪和眼下的马尤氏像极,可比起马尤氏的哀怨,却更多了几分绝望。   正待阿月要细想那句话时,却听得房外有人声和脚步声响起。   “一定是他带着那个女人回来了!”听得这动静,马尤氏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接着猛然起身,往外走去。   阿月见状一怔,回过神来后也马上跟了出去。   果然如马尤氏所言,是马实忠带着那姑娘回来了。   马实忠在见到马尤氏的瞬间脸色变得很不好看,显然不想看见她。   而他身后的姑娘怀中抱着好几个锦盒,显然都是方才出去买回来的。   她身上的衣衫也早已换了一套,黑发上的首饰也全都成了新的。   眼见马尤氏气势汹汹地冲她走来,她赶紧往马实忠身后缩了缩。   “马大哥,妾怕。”   马尤氏见状心中愈发怒了,张口就要骂,结果被马实忠一挡。   “你这疯妇,相对嫣然做什么?”   “疯妇?!”马尤氏看着马实忠,怒骂道,“你叫我疯妇?”   “你看看你现在,跟个疯子有什么分别,哪还有以前的样子?!”   马尤氏便大声道:“我变成现在这样还不是都是因为你!你为了这个狐狸精一再羞辱我,你别忘了我才是你的原配妻子!”   “要不是你以死相逼,我早就把你休了,你整天就知道撒泼吃醋,还害得嫣然生病。嫣然还劝我对你好些,你再看看你是怎么对她的!”   “谁要这个狐狸精虚情假意!她根本就是装的!”   眼见两人闹得越来越难看,阿月连忙跑上去拉住了马尤氏。   “嫂子,你先冷静些。”   嫣然也忙上前将马实忠拉了回来,接着柔声道:“马大哥,您不要为了我和嫂子争执,一切都是我的错。”   她说这话时声音轻柔,面上神情泫然欲泣,看上去便叫人心怜。   然而这回马实忠没有被她吸引,反而看着忽然跑过来的阿月。   “你怎么在这儿?”他的语气并不友善,显然因着林玄清的事,他已经恨上阿月了。   要不是知道眼下阿月住在魏王府,马实忠现在就会把她撵出去。   “我来看看嫂子和马大哥你。”阿月一边说着一边把激动的马尤氏往后拉。   而马尤氏则大声道:“我叫阿月来的,你有什么意见吗?”   马实忠还没说话,他身边的嫣然反而先开了口。   “马大哥,这位姑娘是谁?”   她的声音听上去还是一样柔柔的,可看着阿月的眼中却带了一丝敌意。   显然,阿月绝色的容颜让她感到了威胁。   马实忠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摆摆手,十分不耐烦地道:“一个外人,不重要。”   阿月心知他不待见自己,也不多争辩,她只转而看向马尤氏。   “嫂子,先进屋子吧。”   眼下这情况,实在不适合让马尤氏和马实忠再对上,尤其是在嫣然还在的情况下。   通过刚才阿月算是看出来了。   这嫣然真不是省油的灯。   她显然深谙男人的心思,扮可怜装柔弱算是一流,就在马尤氏和马实忠争吵时,还不忘在一旁加把火。   马尤氏这样的性子,对上她自然要落了下风。   而最明显的,马尤氏因为对马实忠还有感情,所以会吵会闹,可这个女人显然只是想上位,所以能够时刻保持冷静,三言两语便能让马实忠向着她。   马尤氏未必不知嫣然是故意说那些激怒她的,可因为马实忠,她还是甘愿上套。   这便是有情和无情的分别。   不知怎的,阿月的脑子忽然浮现出这句话。   冥冥之中,她感觉自己好像经历过类似的事。   且曾经和马尤氏有相同的境遇。   可往深了想,却什么都想不到了。   马尤氏并不愿离去,而马实忠也不想看见阿月一直待在他的家中。   于是他道:“这是我和她的事,阿月你不要多管,和你没有关系。”   这便算是下了逐客令了。   但阿月并不退缩,她扶着马尤氏,接着看着马实忠:“马大哥,我今天只是来陪陪嫂子的,你和这位姑娘的事,我也不会多管。”   马实忠闻言正待要再说什么,被阿月扶着的马尤氏便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猛然转向阿月:“阿月,你帮帮我!”   她的手紧紧掐住阿月的双肩。   “你帮我把这个女人赶出去,让她离开这里,我不想再看见她!”   阿月闻言一愣。   “嫂子,你说什么……”   “算我求你的!”马尤氏声音变得尖锐起来,“你现在还住在王府,你就当帮帮我,让王爷把这个女人赶走!”   阿月显然没想到对方会忽然提这么个要求。   而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马实忠便怒斥出声。   “你这个疯子,你之前害嫣然还不够,现在还要把她赶走?我看你真的是疯了!!”   “我没疯!”马尤氏大声道,“疯的人是你!你要不是疯了,怎么被这个女人耍得团团转,又怎么会说出要休了我这样的话!”   “我要休你跟嫣然没有任何关系!”马实忠道,“就是因为你太爱撒泼,我受不了你了!”   “撒泼?哈哈哈——”马尤氏大笑,“以前你说最喜欢我性子直率,现在你看上这个狐狸精了,就说我这是撒泼。”   “我不管,我就是看不得这个女人,我就要让她滚出去!”马尤氏说着又转回来看向阿月,“阿月,你也看到了,马实忠为了这个狐狸精已经魔楞了,你赶紧帮帮我,把这个女人赶出去。”   “赶出去……”她念叨着,“只要没有这个女人了,他一定会回心转意的,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好……”   阿月看着马尤氏这副有些疯癫又有些失魂的模样,开口想劝:“嫂子,你别这么冲动……”   “我没冲动!”马尤氏激烈地打断她的话,“你就说你帮不帮我?”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软了下来,“阿月,就算嫂子求你的,你看在我之前救过你的份上,帮我这一次吧……”   “你回去求求王爷,请他下令,把这个女人赶出去,求你了……”   阿月见她这样,心中一阵纠结。   一来马尤氏确实救了她的命,她该还这个恩情。   二来她也十分清楚,就算她真的去求魏王把嫣然赶走,也不可能让马实忠回心转意,现在的马实忠显然已经对马尤氏彻底没感情了,这不是赶走一个嫣然就有用的。   可看着马尤氏这副模样,她心中又生出说不出的情绪。   “嫂子,要是你真的这么希望,那我……”她想说自己去试试。   毕竟这样能让马尤氏稍微有一时的高兴。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见马实忠生气地往这边过来。   “都说了这是我马家的事,你个外人不要插手!”   说着他伸手就要把阿月拉走,结果在即将碰到阿月时,整个人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样,接着在嫣然惊呼声中倒在地上。   “谁允许你碰她的?”   沉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接着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并沉稳着步子往阿月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屋檐上另一道身影飘然而下,挡在了阿月跟前。   “王爷?”忽然见到魏王出现阿月有些惊讶。   魏王走到她跟前,先仔细看了看她,确认她身上没有任何受伤的地方,接着才开口道:“适才本王听见这马尤氏说了什么,叫你来求我下令?”   这院中其他三人早已被魏王的气势所震,更没想到他会忽然而至,因此都愣住了,回过神来后马实忠赶紧俯身跪拜,还拉着身旁的嫣然一起。   而马尤氏也忙拜了下去。   尽管她心中还是十分愤恨,可当看见魏王的瞬间,她的理智还是恢复了不少,不再像刚才那样有些癫狂了。   只有阿月,在听得魏王问她后显得有些犹豫。   显然,她不知道要怎么跟魏王开口描述这件事。   而魏王看了出来,也没为难她,转而问先前一直在房顶待着的那个羽卫。   那羽卫乍然被问及方才发生的事,也是一愣。   想了想如何措辞后,才开口将自己方才看见听见的说了出来。   “……也就是说,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当听完羽卫的话后,魏王视线便转而看向不远处和马实忠跪在一起的女人。   马尤氏闻言想开口说话,却又顾及对方身份,最后只能太后祈求地看向阿月,希望她替自己说句话。   而阿月想了想便道:“简单来说……是这样的。”   “那不简单的说呢?”罕见地,魏王问了这么一句。   “啊?”阿月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魏王却忽地笑了一声,不知是个什么心思。   “你叫嫣然?”他走到嫣然跟前,“抬起头来。”   嫣然其实在见着魏王的瞬间,心中便开始躁动起来。   在她看来,魏王比一个马实忠要好得多。   她原本就是没得选才会跟着马实忠的,眼下有这样运气能见着魏王,只要她把握住机会,从此飞上纸条也未可知。   可面上她还是要摆出一副柔弱无依的小可怜模样。   而在被马实拉着跪下之后,她还在心中想着自己先前有没有表现得不好的地方,想了半晌确定没有后才放下心来。   原本她还想着要怎么和王爷搭上话,谁知对方竟主动来跟她说话了。   并且还带着笑,叫她抬头。   于是她娇娇柔柔地应了声后,小心地抬起头。   得益于自幼的训练,嫣然十分知道什么样的神态能让男子瞬间被她所吸引。于是在抬头的瞬间她先是装作不经意和魏王眼神相对,接着眼底浮现出一丝惊慌,仿佛自己并不是故意的,然后马上低下了头,又柔柔地应了声。   “妾闺名正是嫣然。”   她的声音轻柔,听上去便好似不谙世事的菟丝花,但言语之间又带着说不出的妖娆,勾得人心底发痒。   魏王听了她的话后,便又笑了声。   那声音听上去带着一丝冷意,可嫣然并不熟悉魏王,因此没发现,反而觉得这是对方对她感兴趣的征兆,心中不由地生出些得意来。   凭你是什么身份,最后还不是要上钩?   思及此,她的唇边悄悄勾起一抹笑。   此时,魏王又问她:“你曾说不在乎名分,只想待在马实忠身边,即便为奴为婢?”   “是。”嫣然又柔声道,“妾虽倾心马大哥,可也知他和嫂子才是夫妻,妾不愿破坏他们的感情,宁愿为奴为婢。”   嫣然知道,但凡是男人,都喜欢忠贞不二的女人,无论这个女人是对自己忠贞还是对别人。   都很容易博得这个男人的好感。   马实忠就是这样上钩的。   她以为魏王听了她的话后也会一样觉得她是个贞烈女子,从而对她心生好感。   谁知对方只是反问了句。   “你既决定为奴为婢,又为何不尽到奴婢的职责好好侍奉,反而日日让马实忠带着你四处闲逛,还买上这么些衣衫首饰?”魏王看着对方身上的装扮,“你这一身,半点不似个奴婢,衣着比马尤氏这个正妻还好上不少,这便是你说的为奴为婢?”   嫣然被对方这一番话弄得一懵。   “妾、妾并非……”她想解释,可因着先前没有心理准备,一时间便慌了,想不到要如何解释。   而魏王却已经不再看她,反而转向一旁的马实忠。   “你说要休了你的原配,是因为她撒泼吃醋?”   马实忠便有些犹豫地应了声是。   “她原先不是这样的,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三天两头就、就发疯,还下手害了嫣然,她身为主母,连个奴婢都容不下,小的自然、自然受不了她。”   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马尤氏听得这话便又激动起来,却被阿月安抚下来。   “嫂子,别着急。”   魏王听了马实忠的话后便嗤了一声。   “你抬头,看看你的妻子。”   见马实忠不动,他便沉了沉声,又重复一句。   “抬头。”   这下马实忠不敢说其他,连忙抬头,往马尤氏那儿看去,然后就对上对方怨怼和哀怨的眼神。   “看见了吗?”魏王道,“这就是你的原配,你说她的疯妇,可你却没意识到她为何会变得如今这般。”   “她跟了你这么多年,怎么以前你不觉得她发疯撒泼,这些日子就开始觉得了?”   马实忠便说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以前的马尤氏都很好的,只是最近才开始变得心胸狭隘起来。   “原因很简单。”魏王看了眼一旁的嫣然,“因为你心里有了另一个女人,所以你觉得你的原配不好了,觉得她做什么都是错的了。你甚至相信她会去害人,而要休了她。”   马实忠于是替自己辩解。   “小的也不想怀疑她,可她容不下嫣然,嫣然只是想留在我身边罢了……”   “那你就纳她为妾。”魏王道,“你的妻子有拦着你纳妾吗?”   马实忠闻言愣了愣,半刻后摇摇头。   “没有。”   “她没拦着你纳妾,是你自己不纳,结果反倒怪她没容人之量。这嫣然无名无分跟在你身边,还占了你大部分时间,你妻子因此不高兴有什么不对吗?”   马实忠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错,同时还替嫣然辩解:“即便嫣然不是我的妾室,她也不该这样对嫣然,自古男人身边就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   魏王听得他这样辩驳也并不生气,他只是慢慢道:“男人有妻妾确实正常,不过,你知道自己这行为是什么吗?”   马实忠一顿。   “这叫……宠、妾、灭、妻。”后面这四个字魏王说的一字一顿,“你应该宠妾灭妻是什么罪。”说着他似是想到什么便又道,“不过,你自己方才也说了,这嫣然不是你的妾室,算起来无名无分的,还真不好定罪。”   马实忠原本听得宠妾灭妻几个字时瞬间就想到了按照律法他会受到怎样的处置,可当又听得魏王说最后那句时,他又猛然松了口气。   而不远处被阿月安抚着的马尤氏听得这话,便忙着道:“王爷,那嫣然确实不是当家的妾室,您千万不要把当家的带走!”   直到现在,马尤氏的心里还是只有马实忠,在听得对方会被治罪时,她的心便提了起来。   好在魏王给了马实忠一个台阶下。   “马实忠,本王问你一句。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留下这个女人,本王便算你宠妾灭妻,即刻便将你收押至法曹府,审理治罪。二是让这个女人离开,本王就当今日之事未曾见过,你和马尤氏日后该如何还是如何。”   这话说完,嫣然反而先喊了起来。   “马大哥!你不要抛下我!”经过方才的事情,嫣然算是看出来了,魏王根本没有看上她,反而还在帮着马尤氏。   若是她真的被赶走,只怕又要回到当初的境地,她自然不愿。   可现实却由不得她选。   因为魏王看着马实忠又说了句。   “本王耐心不多,你自己考虑清楚。”   马尤氏见状便忙着喊了声:“马实忠!都这时候了你还要这个女人吗?”   “马大哥,你答应过会照顾我的!”嫣然也喊着。   现场的氛围变得有些凝滞起来。   而原本安抚着马尤氏的阿月却忽然起身往后退了退,她看了眼不远处的马实忠,又看了看跟前的马尤氏,罕见地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终,马实忠还是选择放弃嫣然。   于是马尤氏一下变得高兴不已,为自己挽回丈夫的心喜极而泣。   而嫣然则整个人尖叫一声,接着瘫软在地。   “把这个女人带走,不要让她再接近马实忠。”帮人自然帮到底,魏王最后吩咐了一句,便离开了这里。   而那羽卫应了声后,便架着嫣然也走了。   唯余下马尤氏连忙从地上爬起,接着跌跌撞撞跑到马实忠跟前,一下抱住对方。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最后还是选了我!”   她抱着对方,口中一句接着一句地说着,却没发现马实忠的眼神十分冷漠,眼底还带着深深的厌恶。   或者说,马尤氏其实什么都知道,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另一边。   阿月早已出来上了马车,方才高兴至极的马尤氏都没发现她已经离开。   她靠在车子内壁上,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魏王上了车,她才抬头。   “王爷……”   “怎么了?”见她脸色似乎不好,魏王缓声问道,“不高兴?”   阿月摇摇头,没说话。   魏王看了她半晌,最终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不要藏在心里。”   阿月这才沉沉叹了口气。   “我有些难受。”   魏王听后双眉一皱。   “你不舒服?”   “不是。”阿月于是将自己方才的感受告诉魏王,接着道,“嫂子她明知马大哥已经对她没感情了,却还是执着于和马大哥在一起,还把所有的错都怪到嫣然身上,但……”   “你是不是想说,其实真正的根源在马实忠身上?”   阿月点头。   “嫣然不过是个契机,不是她也会是别人,今天就算把嫣然赶走了,以后也会有嫣兰或者其他人。嫂子要是想得明白,就应该知道,放弃眼前这个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即使放下那个人会痛,会难受,但痛一时总比痛一世要好得多。   不知怎么,阿月心中便是这样想的。   她总觉得自己曾经也面对这样的选择过。   “你说的对。”魏王看着她道,“但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样想得明白的,有些人即便是在生命最后一刻,可能还在执念着那些早该放手的东西。”   生命的最后一刻……   阿月闻言有些晃神。   最终,她看着魏王,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王爷,你也觉得马大哥说的是对的吗?”   “什么?”   “他说,男人身边有很多女人是应该的这句话。”   她似乎想要证明什么,又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可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执着于这个回答。   也许是她的神情太过认真,以至于魏王也变得认真起来。   “他说的没有错。”   听得这话,阿月眼中似乎失了色彩,她慢慢垂下头。   “但我不赞同。”魏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心,是不能分给旁人的,认定了谁,就只是她,否则便不是真的爱。”   “我的身边,只会有一个人。”   阿月原本垂下的头猛然抬起,直直撞入对方的眼中。   而在那深邃的眼底,她似乎看到了缓缓涌动的缱绻情愫。   她整个人不由地一顿。   心里有什么,在慢慢生根发芽起来。 第四十三章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二)……   在确定当初那个老摊主给阿月的药有效的同时, 云沧城的情况也愈发严重。   卫三已经传回的信中说,如今云沧城染病的人越来越多。   与其说是染病,倒不如说是中毒。   按照卫三的说法, 眼下云沧城的云沧别驾已经很努力在找原因,同时遏制染病的人数,可始终不得其法。   卫三也不知云沧别驾有没有将此事上书奏报京城, 因此只能先写信回来告诉魏王。   魏王在知道后,便去找了阿月。   两人同时想到当初那老摊主。   既然他给的药果真能解百毒, 先找到他便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可毕竟过去这么久, 阿月和对方也只是一面之缘, 根本不知道那老摊主姓甚名谁, 魏王派了人去查也没能查到, 唯一的线索便是那老摊主早已离开渭宁。   最终,在云沧城情况愈发严重的情况下, 魏王决定亲自去看看。   同时还安排人继续寻找那老摊主。   阿月很在意云沧城的情况,因此也跟着一起去了。   因为时间紧急, 魏王只是简单收拾便出发了。   同时考虑他身份特殊,若是大张旗鼓过去, 反而失了原本亲自去调查的意义, 因此他也提前叫人去云沧城告知云沧别驾,只是在出发前叫人送了回信去, 让卫三知道他去了。   因为想着卫三并未见过先皇后,且卫三先前的来信中除了云沧城的情况, 从未提及其他,因而魏王也就没深想。   但他万万没想到,到了云沧城后,会见着那个自己早早便吩咐送回去的人。   在云沧城内目标太明显, 所以卫三这些日子和紫苑一直都在城外的林中住着。   就连寄信,都是让紫苑去的。   魏王在城中落脚后,自然第一时间往卫三的住处去。   且带着阿月一道。   结果第一个见着的不是卫三,而是早已离开渭宁的紫苑。   恰好要出门的紫苑恰好也见着了站在外面的魏王,愣了愣后下意识便要开口,结果视线被魏王身边的人吸引了。   那人面容莹白,眉眼精致,即便身上衣衫不及当初华贵,也掩盖不住她倾城之色。   她就那样安静站在不远处,俨然就是紫苑记忆中那人的模样。   恍然之间,一句“殿下”脱口而出,然后便见着对方有些愣然的神色。   “殿下,我是紫苑呀……”以为对方一时忘了她,紫苑还特意开口要提醒,结果话未说完,便被对方身边的魏王扫了眼。   那双眼浓黑如墨,眼底却隐隐有寒意闪现,倒让紫苑一时收了声。   “先进屋。”眼下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魏王也不想在这里计较为何先前便回了家乡的紫苑会出现在这里,他只是说了一句,接着便直接往屋内走去。   阿月见状也跟了上去,在经过紫苑身边时,她忽然问了句:“你认识我?”   先前她不开口倒也没什么,眼下忽然开口,倒冲淡了些她原本和先皇后十分相似的气质。   紫苑被问得一怔,正要开口时,却见前方的魏王转过头来。   “阿月,跟着我。”   “哦。”阿月见状冲着紫苑笑了笑,接着忙跟上了魏王。   瞧着便是一副灵巧的模样。   和紫苑印象中沉稳端庄的先皇后相去甚远。   进了屋子后,魏王早已在桌边落座,他等了一会儿才等到阿月进来,然后示意对方。   “到这边来坐吧。”   听上去像是命令,可他看向阿月的眼神却十分柔和,声音也极为轻缓。   而阿月似是也习惯了他这样的举动,闻言答应了声,就走到了他身边坐下。   魏王见状,眼中柔意更甚。   紫苑跟着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她想开口问什么,却又想到适才魏王的眼神,最终还是将心中的话压了下去。   “卫三呢?”在看见紫苑进来后,魏王便问了句,“他不知道本王今日到?”   紫苑便说知道。   “只是不知王爷您何时到,卫三便想着再去云沧城看看。”   “他何时回来?”   紫苑便说卫三已经去了有一会儿,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本王在这儿等他回来。”说完这句,魏王便看着眼前的人,“不用紧张,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本王。”   显然,魏王也瞧出来了紫苑眼下有些紧绷的情绪。   紫苑却只是应了声,却还是不敢放松下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今天的王爷和以前不同。   先前她还在魏王府时,每每见着王爷,对方都是和煦的模样,让她不会感到紧张,可今日却不同。   单单是方才在屋外的那一眼,便让她心中倍感压力。   一旁的阿月听得两人的对话,便有些好奇。   “王爷,您认得这位姑娘吗?”   她说着看向紫苑,眼中是全然的陌生。   她没发现,这时候魏王也在观察她的神色,在发现她似乎完全不认识紫苑后,唇边微微扬起一抹笑。   接着道:“紫苑先前在魏王府,后来要归乡成亲,本王便放她回去了。卫三便是当时派了护着她回乡的,只是不知为何眼下他二人会在这里。”   最后那句,魏王是看向紫苑说的。   显然,他是在问为何卫三送了这么几次信回渭宁,却从未在心中提及紫苑的事。   若是提到,魏王也不会如此轻率地便带着阿月来找卫三。   紫苑闻言,便忙着要开口回答对方,可刚说了两个字,便见魏王笑看着她。   “紫苑,说你自己的事便是,旁的不相干的不必提及了。”   紫苑心上一跳,到了嘴边的话便换了说法。   将自己先前跟先皇后相关的全都隐了下来,只说自己的事。   “奴婢确实先前已经回了家乡,卫三人好,想着既然送了奴婢回来,便多待一日,待奴婢一切都妥当了再离开。”   卫三是羽卫,尽管沉默寡言,可也知道流言对一个姑娘的影响,因此他并没有直接出现,而是在紫苑到了地方后便隐匿起来,不让任何人发现。   之后的一日更是一直隐藏踪迹。   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完成任务,第二日准备离去时。   却见着了从自己家中跑了出来的紫苑。   因着紫苑当时神色悲痛,眼中带泪,而她身后还跟着几人,显然是要来抓她。而在卫三犹豫之际,便听得紫苑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好叫他救自己。   卫三见状二话不说,便直接显露踪迹,接着在追着紫苑那几人惊异的眼神中带走了紫苑。   两人到了安全的地方卫三才知道,原来紫苑的未婚夫婿早已娶了自己的妹妹,她家里人却没告诉她,反而一直等着她回去。因为在她去行宫当差的这些年,妹妹和未婚夫婿早已珠胎暗结,且妹妹被镇中一员外看上,威逼着要纳妹妹为妾,妹妹不愿,紫苑未婚夫也不愿。于是紫苑家中便张罗着先让两人成亲,同时又告诉那员外,自己还有一女儿,容貌甚好,眼下在宫中当差,很快便会被放出来。若是那员外愿意,待紫苑出来便让她嫁过去。   那员外原就只是看上了紫苑妹妹的姿色,听得紫苑的容貌更胜一筹,且还是宫中当差,娶回去倒更有面子,因此也就不再纠缠,而是耐心等着紫苑回去。   可怜紫苑还一心想着回乡嫁人,却不知一回去便入了龙潭虎穴。若非卫三晚走一日,只怕眼下她早已落入那员外之手。   “卫三救了奴婢,却又不知如何安置奴婢,于是奴婢便暂且跟着他。谁知在临到云沧城时,我们忽然遇袭,为了保护奴婢,卫三也受了伤,于是我们才会在云沧城停留,阴差阳错便发现了云沧城怪症的事。”   紫苑一句句说着,其中在提及自己的事时,好几次停了下来,显然有些说不下去。   “卫三原是想着奴婢的事不重要,不比云沧城的事,因而才未在信中提及奴婢,还请王爷恕罪。”   魏王听了也就弄明白为何紫苑会跟着卫三了。   而一旁的阿月重点却忽然有些歪。   “我有一个问题。”她看着紫苑。   紫苑被她这样看着,下意识便要叫殿下,却在要说出口时瞥见一旁的魏王,忙收了回去,最终只是说问了句:“什么问题?”   “你和你妹妹都是你父母的女儿,为何他们会如此差别对待?”   小女儿和大女儿的未婚夫婿珠胎暗结,不怪罪便罢了,反倒让两人成亲。   而大女儿这边,却瞒着她已经被许给员外未妾的事,反而等着她回去逼她嫁人。   听上去就感觉不像是亲生父母会做的事。   否则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会差别如此大?   紫苑显然也没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半晌后才低声开口。   “奴婢生母去的早,如今这个……是父亲的续弦。”   也就是说,妹妹和她不过是同父异母罢了。   阿月听了后才意识到自己因为一时的不解问出来的问题有些伤人,于是忙开口道歉。   “不好意思,我……我不是有意的。”   眼见对方显得有些情绪低落,阿月觉得十分歉疚。   然而她这一声致歉,却让紫苑有些慌了。   “不、没事的。”她忙着摆手,“原本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   显然,她还没习惯眼前的人顶着一张和先皇后一模一样的脸跟她这样近距离地道歉。   而她的神情自然也被阿月发现了,最终,阿月有些迟疑地开口。   “紫……苑。”她慢慢叫了对方的名字,似乎在确认自己有没有念错,在发现对方听了她的声音后便认真看向她时才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是不是认识我?我看你从刚才开始,看向我的眼神中就带着探究和惊疑不定。”   如果是第一次见面,怎么会是这样的神情?   紫苑一听这话,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尽管在她看来,眼前的人长相和先皇后简直没有任何分别。   可从对方的语气神态来开,却完全不似先皇后那般端庄。且……先皇后早已逝去,这点这些日子她在云沧城来来去去,也已经听说。先前把对方当成先皇后,不过是下意识间的反应罢了。   “世间之大,生得相似的人也不是没有。”在紫苑犹豫的时候,魏王倒先开了口,“许是阿月你生得和紫苑见过的人有几分相似,才叫她一时晃了神也未可知。”   “啊,这样吗?”阿月听后看着紫苑,“我和你认识的人很像吗?”   不知怎的,紫苑总觉得魏王那句话是说给她听的。   可她也不敢去看魏王,只是感受到对方落在她身上犹如实质的目光。   “是,是有些像。”最终,紫苑顺着魏王的话往下说,“不过也不是很像,只是乍然一瞧,眉眼之间有些相似罢了。”   听得这话后,阿月原本期待的神色便有些暗淡下去。   “哦。”她应了一声,显然觉得有些失望。   她还以为紫苑认识自己,还想着多问一些事的。   而见她这样,魏王便柔声安慰她。   “不着急,慢慢来,总会想起来的。”   阿月闻言便也点点头,因为她也知道,记忆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   接着便看向紫苑。   “你方才说自己是从家中逃出来的,那日后如何打算的?”   毕竟要是一回去肯定还会被逼着嫁给那员外,可若是不回去,她一个姑娘,也不能一直跟着卫三。   紫苑显然也想过这个问题,可一直没有好的法子。   因为当初是她主动提要回去的。   眼下这情况,她也不好意思再提回到魏王府。   但跟着卫三也确实不是长久之计。   阿月看出了对方的为难,不知怎的,她在看见紫苑后,总觉得这姑娘有些亲切。   虽然不认识,但她却对对方莫名有些好感。   于是她转而看向一旁的魏王,尝试着开口。   “王爷,能不能……”   魏王见她这样,长眉一挑。   “嗯?”   “紫苑既然先前就在魏王府,眼下她家中又是这情况,能不能让她再回来呀?”   魏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想让她跟着你?”   “嗯!”阿月点点头。   对她这样的要求,魏王不是没准备,因为这些日子他从未见过阿月对一个刚认识的人这样上心。   可紫苑毕竟以前曾在行宫伺候过先皇后,而阿月又和先皇后生得如此相似……   “王爷,不行吗?”见魏王沉吟着不开口,阿月便问了句。   魏王视线转而看向跟前的紫苑,接着又看了看阿月。   最终还是败在对方期许的眼神下。   “可以。”他道,“你喜欢便好。”   阿月便因着他这句话一下变得高兴起来。   “谢谢王爷!”   她的脸上霎时扬起轻快的笑,倒叫魏王见着了也低低笑了起来。   紫苑将这一幕看在眼中。   心中忽然明白过来。   王爷对这位生得和先皇后极像的阿月姑娘,只怕有别样的心思。   然而还不待她细想,便听得魏王忽然又说了句。   “阿月,我有些关于卫三的事要单独问紫苑,你先出去自己逛逛,我叫羽卫跟着你。”   阿月一听便忙答应了声。   “好,那我先出去了。”   说着便起身,魏王见状又嘱咐了句。   “别走太远了,这林中随时都有野兽出没的。”   “知道啦!”说完这句,阿月便离开了屋子。   很快屋内便只剩下了魏王和紫苑。   紫苑原本因着阿月在时而稍稍放松的心一下又变得紧张起来。   她感受得出来,有阿月和没阿月在,魏王周遭气息是不一样的。   “王爷……”半晌后,在凝滞的氛围下,紫苑尝试着开口。   魏王却直接道:“你应该看得出来阿月和谁生得像了。”   紫苑一怔,忙应了声是。   “阿月姑娘确实和……很像。”中间那几个字她没敢随便说出来。   魏王见她谨慎起来,便笑了一声,听着似乎和以前一样和煦,可却让紫苑更加紧张。   “见过阿月的人都会将她当做那人,但你也知道,早在冬至时,皇城之后一把大火,整个长安殿付之一炬,此后举国戴孝。”   “……是,此事奴婢知道。”   “既如此,你也应该分清阿月和那人的分别。”魏王徐徐道,“适才你应当也看出来了,阿月忘了以前的记忆,如今她总想着找回以前的事,她那张脸很容易让人误会。若是你也将她认错,还将以前那些与她无关的事告诉了她,只会让她造成误解。”   “这样的事,本王不想看见。”   “明白吗?”   最后那三个字,带着莫名的寒意,紫苑听了后浑身一颤,忙应了声。   “奴婢知道了!”   她还保证,绝不会将先前先皇后的事告诉阿月。   魏王见状,眼底才逐渐缓和起来。   “你好好伺候阿月,至于你家中的事,本王会替你解决。”   紫苑闻言忙俯身要谢,却听对方又说了句。   “至于你和卫三的事……”魏王想了想,接着道,“你倒也不必过于担心,他虽沉默寡言,但既然一直带着你在身边,想来也是对你有意,待日后本王寻个合适的时机再问明他的想法便是。”   “王爷,奴婢、奴婢和卫三不是……”   紫苑没想到魏王竟直接提及这事,脸皮一下便红了,张口便要解释。   “怎么,是本王想错了?”魏王见她如此,便道,“若你对卫三没心思,此事便当本王没说过。”   这下紫苑又不作声了,只是脸色愈发红了。   显然,魏王说的没错。   紫苑一个姑娘,若真对卫三没感情,也不会这些日子一直跟着对方。   只是碍于许多原因不便开口罢了。   恰在此时,外面有人来回话说卫三回来了。   紫苑便一顿,面上更是浮现羞意。   见她这样,魏王也不再说什么,最终一摆手。   “你先去吧,本王和卫三谈谈。”   .   最后,紫苑成了阿月的丫头。   然后阿月惊奇地发现,紫苑在伺候她时似乎有些莫名地熟悉。   阿月问了对方,她却只说以前在魏王府也是这么伺候的。   也不多说其他。   而阿月见问不出什么,便也不再问了。   而与此同时,她也和魏王去了云沧城内看了几回。   发现果真如卫三所言,城中那些中毒的人越来越多。   且发作的时间十分短,有的两三日便开始性情大变,然后行为举止都变得骇然。   云沧别驾因此调集了不少人手去查,却总也没头绪。   再加上这些行为大变的人越来越多,云沧城内人人自危,云沧别驾又不得不抽掉人手日夜巡逻。   这样一来,人手便更不够了。   魏王在去了几次云沧城内后,便亲自去了云沧州府。   不过是悄悄去的。   阿月倒没跟着。   因此也不知对方跟云沧别驾谈了什么,只知道他回来后,便找了阿月,说是要先调查那些人中毒的源头是来自于哪里。   “我问了云沧别驾,他说已经将此事上书上奏去皇城了。”云沧城外的屋子中,魏王看着对面的阿月道,“只是京城离云沧深甚远,便是驿信加急,想来也来不及,待皇兄知道,云沧城内的情况只怕已经控制不住了。”   “如今之计,唯有先查中毒的源头,再继续派人找先前阿月你说的那老摊主。”   魏王说着,神色显得有些凝重。   “且这几日我也问了卫三,他说先前伏击他的人似乎是库高国的,而近些时日有似乎是库高的探子在云沧城来往。也许此事真如卫三所言,跟库高国有牵连。”   阿月闻言想了想,觉得不无道理。   “云沧离库高极近,若从此处有怪症蔓延开来。再经南阳城到库高国,届时库高便有理由派人来大恒要个说法,届时大恒这边若是应对不当,便给了库高可乘之机。”   而之所以在云沧下毒不在库高更近的南阳,为的就是不让大恒察觉这是库高国的设计。   “你说的有理。”魏王道,“这毒传的如此快,想来应是有旁人难以察觉的方法。云沧别驾说他也怀疑过是不是云沧城外的一条溪流,可他派人去看过,河水中没有任何可疑。”   “那王爷您认为……?”阿月知道说这话不会是告诉她一个结果。   果不其然,魏王沉吟半晌,直接道:“云沧城外的那条溪流对整个城影响不小,许多人家中井水便是由那条溪流而来。”   “您是觉得还是跟溪流有关?”   魏王点头。   于是两人便决定先从那溪流重新调查。   之后的几日,阿月便和魏王特意改了装扮,扮作一般州府调查的人去那溪流。   可却始终查不出什么来。   就当两人觉得此事毫无进展时,这日却听得先前派出去找那老摊主的人来回话说,已经有了对方的下落了。   “半月前,那位老先生到了南阳城,眼下不知还在不在。”   于是听得这消息的魏王,最终下了个决定。 第四十四章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三)……   云沧城中毒的根源一时间难以查清, 若一直在此处耽搁,只怕会失了找寻那老摊主的机会。   查清源头固然重要,但眼下城中已经有了这么些人中毒, 眼下找到法子解了这些人的毒才是最关键的。   于是魏王决定先启程去南阳,至于云沧这边,他留了人继续彻查, 离开前还特意让人告知云沧别驾,尽管那城外的溪流眼下查不出什么, 但仍有很大的可疑性, 且在城中爆发怪症后旁的百姓仍旧在饮用那从城外流入的溪水。如今怪症愈发严重, 倒不若试试, 让城中众人都暂时停掉饮用那水源, 届时再看情况。   那云沧别驾先前也不是没有往这方面想,可始终下不了决心。   眼下魏王做了这个决定, 便也算是给了他信心,于是再魏王一行离开云沧城后, 云沧别驾便下了令,让城中百姓尽量不要再接触那城外流入的溪流。   同时按照魏王的要求, 派了人和魏王的羽卫一道重新调查那溪流。   另一边, 魏王带着阿月赶了约莫半月,终于到了南阳城。   他原打算先低调些入城, 找个地方安置下来,再叫人去找南阳别驾, 可在即将入城时,魏王却发现了不对之处。   “卫三。”抽回手,他放下原本掀开的车帘,接着对着外面说了一声, “掉头,先不入城。”   车外正在驾车的卫三闻言应了一声,也没问缘由,直接打马掉头,往入城相反的方向去。   阿月见状,也没记着开口问,反而自己掀帘往原本魏王所看的方向看去。   只见城门之处,来往百姓如织,城门守军四处巡逻,看上去没什么特殊之处。   而城门另一边,似乎有人被守卫拦下,双方在说着什么,正僵持着,便见城内有一人匆匆而来,和那几个要入城的人说了几句,紧接着便转过身来看向守卫。那守卫也不知听得什么话,半晌便收了手中长戈,让出路来。   接着原本被拦下的人便跟着出来接应他们的往南阳城内走去。   原本从阿月的方向,只瞧得见那几人的侧面,但当他们转过身来,从正门入城时,整张脸便显露无疑。   尽管那几人都身着大恒衣衫,但面容却是典型的异族模样,瞧着和库高国有些像。   不过南阳城本就接壤库高国,两国之间偶有贸易往来,库高国人来大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阿月知道,若只是这般,魏王不会忽然让卫三掉头不入城。   定是他发现了什么。   于是同样放下帘子后,阿月转回头来,恰好对上魏王看着她的双眼。   那双眼深邃幽暗,带着莫名的情绪,让阿月整个人一怔。   “你对眼前所见,有什么想法?”半晌,魏王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不知为何,阿月觉得对方似乎很在意她的回答。   从那幽深的双目中抽回自己的思绪,阿月略想了想,接着道:“那几个异族人不简单。”   她这话说完,原本因着她坚持而同样在车中坐着,却始终坐立难安的紫苑有些不解。   “姑娘为什么这么说?”下意识地她问了出来,因为方才阿月掀帘的时候,她也往外瞧了瞧,同样瞧见了那几人,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那几人瞧着不就是正常来南阳城做生意的异族人吗?”   魏王也没急着开口,反而看向阿月,显然想听她的回答。   阿月于是道:“若是来南阳城做生意,不必换成大恒的衣衫,且先前那几人还被城外守军拦下,若非有人出城接应,眼下都还不能入内。而最重要的一点,若那几人真的只是普通的生意人,王爷不必如此谨慎,连城门都不入,直接掉头离开。”   她这番话说完后,叫紫苑听得云里雾里。   反倒是一直看着她的魏王,眼底慢慢有笑意浮现,蕴含着莫名的情意。   “阿月果然懂我。”他缓声道,“那几人瞧着不过是普通异族人,但其中一人,我曾见过。”   五年前,库高国老皇帝驾崩,新帝继位,大恒为表和库高国友好之意,派了使臣前去庆贺。恰好那时魏王也在京城,听得这事,便主动提出自己作为使节去库高国。   那时的他纯粹因觉着无趣,想去库高国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天子见他想去,便应了他的要求。   “当初到了库高都城时,第一个见到的便是库高国比部郎令,此人言谈举止极为谨慎,极少行差踏错,我们与之交谈时,其人说话滴水不漏,叫人挑不出错来。后来我材知,这比部郎令因着言谈谨慎,从来负责库高国接待外使一职。”   听到这里,阿月便明白过来。   “也就是说,适才那几人中,其中一人便是那比部郎令。”   魏王略一点头。   “他一个库高国重臣,乔庄改扮来大恒境内,且不愿暴露身份,形迹可疑。而那出城接应他们的人,看身上的官服样式,想来在南阳州府中官位不低。”   说到这儿,魏王的声音变得有些冷然。   “大恒官员和库高国重臣有关联,这其中之事,只怕不简单。”   若猜得没错,南阳别只怕和库高国有所勾结。   这也是为什么魏王忽然让卫三掉头的原因。   他离开渭宁的事一直都是保密的。   就连先前在云沧城,除了云沧别驾,旁人都不知他曾到过又离开。   因此在见到南阳别驾前,对方都不会知道魏王已经到了自己的地方。   且因着南阳离京城最远,地处偏僻,极少会有京城中人来这里,因此今日这几个库高国人才会白日走正门入南阳城。   魏王若是不主动露面,那便是敌在明,他在暗,可以暗中查出自己想知道事。   而今日之事,也是恰好凑巧。   若他不是正好撞见,但凡他先入城,又或者那几人先入城,只怕都会打草惊蛇,届时什么找不到那老摊主便罢了,他们只怕都有性命之危。   这些他没明着说出来,但阿月在听得他先前说的那些话后便自己想到了。   因而问道:“那眼下如何,先前羽卫回话说如今那老摊主尚在南阳城内,若不入城,便难以找到。”   魏王显然也知道这点。   但他不能入城,同时也不希望阿月入城。   一来城中不一定安全,二来……她那张脸着实是个麻烦。   南阳城虽地处偏僻,但在任的南阳别驾曾入京述职,因恰好赶上元正,元日朝会当日也曾于含元殿外朝拜帝后。   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清先皇后的模样,但他不敢赌。   于是魏王便打算让卫三入城找人。   可阿月听后却不同意。   “我是唯一接触过那老摊主的人,我若不去,不知要花多少时日才能找到。且那老摊主性子古怪,若是卫三找到了又被他刁难,便又要浪费时间。要不就是我和卫三一道去,届时找着人了,再说服他出城来见王爷你。”   阿月并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和先皇后一样,因此做的决定都是眼下最好的决定。   可魏王不敢轻易让她入城。   两人于是僵持不下。   马车停在城外的一处密林中。   紫苑和卫三早已下了车。   旁的几个羽卫也四散开来。   车上唯余下阿月和魏王。   此时魏王还在劝说阿月不要入城,但阿月觉得她去找人是最合适的。   “眼下云沧城中形势愈发不好,若能早一日找到那老摊主,云沧城的困境便能早一日解了。我知道眼下南阳城中不一定安全,但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届时入城又有卫三保护,不会有事的。”   魏王劝了几次,对方都不听。   最终他只能妥协。   “届时你和卫三全都要乔装改扮,如今南阳城并不安全,你们不能以本来面目入内。”   尽管魏王心中有所怀疑,阿月是不是真的跟先皇后有关系。他也因此怕阿月知道任何先皇后的事,但就如阿月所言,眼下的她确实只是个普通人,先皇后已逝的事,整个大恒都知道。   阿月自然也知道。   也许真的只是他自己想多了,毕竟天子下令举过戴孝,若非亲眼见着尸体,天子不会下这样的旨意。   他若一直拦着不让阿月入城,反而让人怀疑。   且阿月去找人确实是最好的法子。   只是那张脸也确实不能露于人前,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他才会提出让阿月改扮。   阿月闻言,也知道轻重,因此便答应了下来。   两人在确定好后,魏王便要叫卫三回来,谁知还未开口,便听得羽卫匆匆而来的步子声。   “王爷,臣等适才在林中搜寻,在不远处的山崖下见着一草屋,屋内有一老者。”那羽卫拱手道,“臣等仔细一瞧,发现对方和先前阿月姑娘所说的那老摊主十分相似。”   听得这话,阿月和魏王都是一怔。   两人显然都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插曲。   羽卫先前是根据阿月所给形容绘出的画像还有特征去找那老摊主,至于具体究竟是不是要阿月本人见了才能确定。   但眼下既然遇着有相似的人,自然要先来回话。   而阿月想了想后,便道:“既有模样相似的,先去瞧瞧便是。”   她总觉得先前是他们的方向有误。   那些查老摊主行踪的羽卫只能查到对方来了南阳城,但究竟是在城内还是城外,就不得而知。   但按照一般人的情况,到了一处地方自然都是先入城的。   可老摊主性子本就古怪,若果真在城外落脚,也不是没可能。   而魏王听得这消息后,心中想的便是阿月暂时不用入城,自然更愿意去看看那人究竟是不是他们要找的。   于是他吩咐将马车停在此处,他和阿月带着卫三和另两个羽卫去那草屋瞧瞧。   几人走了两刻钟,最终到了那草屋前。   可却不见人影。   正奇怪屋中的人去了何处时,阿月便听得身后一道声音响起。   “这位姑娘,又见面了。”   .   夜幕落下时,整个林中都陷入黑暗之中,隐约能听见夜风拂过,那些草木发出的沙沙之声。   不远处的草屋中有微弱的烛火闪动着,照亮了屋外的一小块地方。   而稍稍离得远些,便什么都瞧不清了。   魏王站在黑暗之中,双目只是锁在那草屋外。   他身边已经和他一样等了许久的卫三和另两个羽卫。   原本他们来这儿时辰便已经有些晚了,因而等了不过一个时辰,天色便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王爷。”似乎看出了魏王面上的不豫,一旁的羽卫低声开口,“要不要强闯?”   魏王眼眸神色变换,最终一摆手。   “不必,等着便是。”   原来这地方住着的果真是他们要找的老摊主,而对方似乎早料到阿月会去一般,在见到阿月后便请她入了屋内,可当魏王等人想要跟上去时,他却直接将几人拦下,言明只愿和阿月一人交谈。   魏王闻言自然不愿。   可架不住阿月劝他。   毕竟事关云沧城内百姓,魏王最终只能答应。   然后依着那老摊主的要求,推至此处。   也不知他和阿月究竟在谈什么,竟谈到现在都没有谈完。   又过了半晌,他终于见着那草屋的门被人打开,接着阿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处。   她走出来后没有马上离开,反而站在原处对着里面的人说了几句,接着才微微一鞠躬,合上了门,往外走来。   魏王见状便第一时间走了上去。   “阿月。”   阿月见着他,也不等他开口问,便主动道。   “丁先生说,云沧城之困他有药可解。”   魏王闻言却没回复,反而视线一直锁在她身上,确认她无恙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先前他其实一直在担心。   毕竟那老摊主一见面便将他们全都拦在门外,只让阿月一个女子入内,看花了这么多的时间。   眼下见阿月没什么问题才长舒口气。   然后心思才重新放在阿月说的话上来。   “他既有药可解,将他请回云沧便是。”   阿月却摇摇头。   “没这么简单。”   “丁先生说,他只会在这里炼药。”   魏王闻言双眉一皱,想了想后便道:“既如此,那待他将药炼成,让卫三他们把药带回云沧城。”   显然,魏王不打算现在就回去。   因为南阳城的事,还待要查清。   但他没想到,自己的话说完后,阿月竟又摇了摇头。   “怎么,他连药都不愿给吗?”   魏王眼下是真觉得这人有些古怪了。   “不,丁先生愿意给药。”阿月道,“只是他说云沧城中的那毒,比起林玄清所中的毒性要烈得多,不是原先那些药能解的,他眼下要重新炼制。但云沧城内中毒的人太多,他需要时间才能炼出这么多份药。”   同时还有药材也需要再找。   因此不是马上就能拿药回去的。   魏王便问:“那他可有说要多少时日才能炼完?”   阿月再次摇头。   “丁先生说他自己也无法预估,只能尽力而为。”   魏王于是彻底无言以对。   “……罢了。”最终,他想清楚了,“横竖南阳城眼下的情况也要时间查,这些时日等他炼药应当也来得及。”   他说着便嘱咐阿月这些日子尽量不要入南阳城,结果阿月直接道:“我应当也没时间了。”   “为何?”   “丁先生说,他需要一人帮着他一道炼药。”   魏王闻言便脱口便要说,阿月却先一步开口。   “丁先生指名要我去帮忙,旁人他一概不认。”   “……”   魏王眼下算是切实见识到这老头究竟性子有多古怪了。   “他为何非要让你去?”   “嗯……”阿月想了想,“因为他说,我是唯一让他愿意与之交谈的人。”   魏王闻言深吸口气,口中念了几个字,却没说出声。   “王爷,你说的什么?”   魏王于是摆手。   “没什么。”   阿月也就没追问,只是说那自己明日便来这里帮忙。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魏王也不可能反对。   毕竟事关云沧城百姓。   但他确实放心不下阿月。   “之后你来这里,我陪你一道,他不让我进去,我便在外等着你。”   阿月闻言忙拒绝。   “王爷,您不能跟着我。你还有南阳城的事要查,不能把精力浪费在这里。”   “但我放心不下你……”   “没事的。”阿月摆摆手,“不行就让紫苑陪着我,您再留一个羽卫在这边看着就好了。南阳城的事比较重要,若果真南阳别驾和库高国的人有所勾结,您要早做打算才是,否则便会危及大恒了。”   魏王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可阿月越是劝他,他越是放不下来。   “阿月……”最终,他看着对方,语调低柔,眼中带了几分慨叹,“世间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子……”   聪颖灵动,才情过人。   关键时候却又分得清主次。   也只有每每这种时候,魏王才会将她完全和先皇后区分开来,而不会总恍然间认为她们是同一人。   阿月不太明白对方这话的意思,半晌后才说了句。   “我好像也没做什么呀……”   魏王却只是轻笑了声。   没再说其他。   阿月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样的她有多吸引人。   .   那日之后,阿月便每日都去丁先生那儿帮忙。   紫苑身为她的丫头,被魏王派了跟着她,但因为丁先生性子古怪,因此紫苑只能在屋外待着。   而同时,还有一个羽卫按照魏王的吩咐,时刻候在不远处,警惕着风吹草动。   至于卫三,因为他做事稳重,武艺卓绝,便被魏王派去调查南阳城内的情况。   而魏王虽不入南阳城,却有大半心思都放在了这事上。   至于另外的心思,自然是系在阿月身上,只是阿月那边他插不上手,也只能等消息。   他原想着,应当是南阳别驾和库高国有所勾结。   可万没料到,事情竟会比他想的还严重。   南阳城内确实和库高国有所关联,但并非南阳别驾所为。   这几日夜间,卫三十分谨慎地从无人之处入南阳城,接着到了南阳别驾府上。   然后发现,那南阳州府之中,主事人早已不是南阳别驾,而换成了一个卫三并不认识的人。   听得那些人的语气,应是南阳长吏。   也就是南阳城中除了南阳别驾唯一能主事的人。   按照卫三的说法,南阳别驾被软禁了起来,眼下整个南阳城都由南阳长吏做主。那几个库高国人也是直接去见那长吏。   而城中百姓和州府中的别驾那些下属并不知别驾长时间不露面的真实原因。   他们只是从长吏那儿听得说,别驾近几月染了重病,无法处理公务,一切便暂且交由长吏处理。   原本州府别驾染症无法做事,应上书奏报京城,再由天子下旨,是交由长吏暂代,还是重新派人。   但南阳城离京城远,且原本别驾便是被软禁起来的。   那长吏自然不会上书京城,反而将此事瞒下,若有人问及,只说自己已经上书,在天子旨意回来前,一切由他暂代。   旁人听后自然不会再多想。   于是就这样,长吏掌管了整个南阳州府,开始和库高国的人频繁往来。   魏王原还打算叫卫三再调查深一些,多掌握些证据,他们也好多些时间准备,届时好先将那南阳别驾救出,再谋划其它。   他想的是,至少擒住先前在城门处见着的几人。   毕竟其中有一个是库高国比部郎令,想来能问出不少东西。   可计划始终赶不上变化。   这一日,从南阳城中回来的卫三,告诉了魏王一个惊人的消息。   库高国那边和南阳长吏约好,一月后,库高出兵往南阳城来,届时南阳长吏会寻个由头,让城中守卫在夜间开放一道城门,让库高国军队能顺利入城。   待占领南阳城后,库高国则会等云沧城内的情况到了无法收拾时,直接出兵,占了云沧,接着向大恒宣战。   两军交战,初战最重要。   若是库高国计谋得逞,届时大恒这边还未出兵便已失两城,对整个大恒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可眼下离库高国和南阳长吏约定的时间也只剩一月。   一个月。   按照南阳城和经常的距离,就算魏王叫人快马赶回京城,朝臣和天子也要时间做出决定,究竟如何应对。   届时定然来不及。   可若放任不管。   只会让库高国计谋得逞。   魏王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于是他决定去找阿月。   而原本认真帮着丁先生炼药的阿月,在见着魏王又听对方的来意后,沉默了良久。   就在魏王以为她也没办法时,她忽然抬头,看向对方。   “王爷,若是全速,让渭宁城中您的亲卫来南阳一月够不够?”   魏王便道:“若让卫三赶回渭宁,再通知亲卫来南阳,日夜兼程,一月是够的。”   阿月便又问道:“能否确定库高究竟是那一日出兵入南阳城?”   魏王想了想,说了一个确切的时日。   阿月便说让卫三即刻动身,赶回渭宁,再和渭宁城中魏王的亲卫一道赶回来。   魏王闻言便猜到阿月是要他的亲卫在朝廷作出决定前先将库高的士兵拦在南阳城外。   可他略想了想后,便觉得不太可行。   “我的亲卫人数并不多,便是将整个渭宁的人都调来,也无法阻挡库高的士兵多久。”   “不。”阿月道,“不是要王爷您的亲卫去拦下那些入城的士兵,而是让您的亲卫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将南阳长吏和那几个库高国人拿下。”   魏王闻言一顿。   “你的意思是……”   “亲卫不用多少,五十足够。前提是,都要一等一的高手。”   阿月说着,双眸之中闪动着耀眼的星辉。   “只要提前打乱库高的计划,便能让他们自乱阵脚,届时便有足够时间等到京城做出决定。”   “……妙!”魏王因着她的话而大笑一声,“妙极!”   他看着对方熠熠生辉的双眸,心潮澎湃而难以自抑。   这个人,他这一生都不会舍得放手。 第四十五章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四)……   最终, 魏王听了阿月的建议,在派人加急往京城送信的同时,让卫三带了他的手令赶回渭宁, 调集一部分亲卫来南阳城。   在他的消息送回皇城时,宫中的天子先接到的是先前云沧别驾上奏的折子。   在知道云沧城出现怪症后,天子先是召集朝臣告知此事, 接着下旨调太医署和尚药局中人赶往云沧城。   因着云沧别驾上奏之时,城中情况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故而折子中也只是提了云沧城中有些人忽然性情大变, 查不出原因。   这样的情况说急也不算太急。   但确实也不足以到让帝王是十分上心的地步。   大恒这么多年, 各地都爆发过怪症或疫症, 但最终都被控制住了。   而这回云沧城上书所奏报的情况, 和以往想比,确实不算什么。   云沧毕竟是小城, 查不出原因倒也正常。而太医署和尚药局算是整个大恒的名医,只要派出去了, 想必很快就能查出结果来。   将旨意下发后,天子紫宸殿内继续理政。   当张彦来回话说若月去了承欢殿, 才出来后, 天子头也没抬,继续看着手中的折子, 半晌才语气平淡地说了句。   “过会让尚药局的人去趟承欢殿,不要让她死了。”   张彦明白陛下的意思。   便恭敬应诺。   眼下宫中唯一能随意出入承欢殿的, 也只有若月姑娘了。   这是陛下亲自下的旨。   无召谁也不能靠近承欢殿,但若月除外。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随时去。   而每回她从承欢殿离开后,那殿中已经瞎了双眼的敏昭仪都会发疯, 然后疯了一般地自残,一副一心求死的模样。   张彦其实也不是很明白,为何回回陛下都会叫尚药局的人去替敏昭仪医治。   因为跟在陛下身边,他自然看得出如今的陛下对敏昭仪已经厌恶至极。   否则先前也不会让人将敏昭仪的双眼给……   但这样情况下,陛下还是坚持留着对方的命,且在敏昭仪命在旦夕时,不惜用最好的药将她救回。   想到这儿,张彦便有些不解。   但这也不是他能多问的。   而因着每次敏昭仪发疯,都是在若月去了承欢殿后。没人知道若月究竟在殿中做了什么,陛下也从不深究,只是一直保着敏昭仪的性命罢了。   正想着,便见有宫人来通禀,说太后身边的宫人在紫宸殿外求见。   正在批折子的天子闻言直接说了两个字。   “不见。”   那来传话的宫人整个人便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怎么?”半刻后,发现那人还没出去,天子便抬头,沉声道,“要朕请你出去不成?”   那宫人便忙告罪,接着想到方才的事,硬着头皮开口道:“陛下,长宁殿的姑姑说,太后眼下身子不太好,十分想念您,希望、希望能见你一面……”   太后病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此事天子早已知晓,因此他眼中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只是随口问了句。   “怎么个不好法?”   那宫人便道:“尚药局的司医已经看过了,说是……没多少时日了。陛下若眼下不见,日后只怕便、便没机会了。”   天子握着御笔的指尖微微一顿。   终于放下手中的折子。   “……当真?”   “小的也不知道!”那宫人不敢乱保证,毕竟他不是长宁殿的人,“是外面求见的姑姑说的,小的只是将她的话复述了遍。”   张彦听了全程,接着小心去看上首的陛下,只见御座上的天子一只手握着御笔,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摩挲。而冷峻的面容上瞧不出一丝情绪。   让人猜不透他眼下在想些什么。   但身为殿中监,几乎日日都跟在陛下身边的张彦知道,早在先皇后去了后,陛下便和太后有了隔阂。   甚至于太后病重这些日子,陛下去长宁殿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每听得太后身子哪里不适,陛下都只是让尚药局的司医去看,自己极少踏足长宁殿。   像眼下这种长宁殿的人来求见,陛下直接拒见的事情先前还发生了许多次。   无论长宁殿的人多言辞恳求,陛下都不会让他们入紫宸殿,更别提自己去长宁殿了。   但这回情况又稍微不同些。   毕竟司医都说了“时日无多”这种话了,若再不去见见,倒显得陛下过于冷情了。   这样想着,果见原本坐在御座上的天子忽然起身,将手中的御笔也放在了桌面上。   “去长宁殿。”短短几个字,不辩喜怒。   张彦闻言赶紧应了,接着跟了上去,在经过殿门时还不忘交代值守的内侍去备辇。   刚出了紫宸殿门,便瞧见一个长宁殿有些资历的老姑姑跪在地上,一副不见着陛下不起身的模样。   她显然跪了有一会儿,也做好了长跪的打算。   因此乍一见得陛下出来,整个人还愣了愣。   回过神来后,她张口正要说什么,却见陛下越过她,径直往外走去。   “陛下——”她急得喊了一句,接着就见殿中监跟了出来。   “姑姑别喊了。”张彦道,“陛下正准备去长宁殿,你快些起来跟上吧。”   那姑姑没想到先前长宁殿的人来了这么多回,结果今日陛下竟愿意去长宁殿了,于是短暂错愕后,心中马上被喜悦填满,接着赶紧起身跟了上去。   虽然陛下的脸色看上去并不好,但不管怎么样,他愿意见太后便是好事。   小半个时辰后,天子的小玉辇在长宁殿外停下。   他一路往里走,长宁殿的宫人内侍见了跪了一地。   当走到寝殿门口时,他没有急着进去,反而停下说了句。   “你们都退下,朕和母后单独说说话。”   一句话,便让跟在身后的人全都顿住步子,而下一刻,寝殿中响起一道虚弱苍老的声音。   “……是陛下来了吗?”   听得这声音,天子双目忽地一闭,垂落在身侧指尖忽地一紧。   几息后,他睁开眼,眼中却已经恢复平静,没有什么情绪,而攥起的指尖也松了开来。   “都出去。”入殿后,他同样将原本伺候着太后的宫人全都遣离。   众人听得天子的话,都不敢耽搁,应了声后便忙着离开寝殿。   很快,偌大一个寝殿便只余下天子和太后二人。   他站在离床榻不远的地方,看着那躺在架子床上十分虚弱和病重的人。   “……陛下。”没了人伺候的太后只能平躺在床上,连转一下头都显得有些困难,她十分努力地开口,“你……终、终于愿意来看吾了。”   只是为什么离得这么远。   “上前些,吾想和你说、说说话。”这么些日子的缠绵病榻,让太后说话都显得很艰难,每个字都带着气音,仿佛虚浮在半空中一般。   天子看着她消瘦不少的模样,和蜡黄的面色,意识到适才那宫人所说的时日无多是真的。   毕竟是自己母亲,便是再生气,此时他也无法做到和先前一般心狠。   最终,他还是举步往前走去。   当他在床沿边落座时,太后干涸的双唇拉起一抹笑。   “陛下,你还在……怪吾吗?”   天子知道她在问什么,也看到了她眼中的一抹期望。   “都过去了。”他于是说了这么一句,“母后好好养身子,不要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于您的身子无益。”   他这话听上去似乎是不再怪先前的事,可言语之间只说了让太后好好养病,旁的再未提及,这让太后有些着急起来。   “陛下,吾咳咳……”因为说得过急,导致她刚说了几个字便剧烈咳嗽起来,可她已经病了好些时日了,眼下就连咳嗽都显得没什么力气。   天子别过头看着她苍白的脸上因为咳嗽,颊边浮现出的不正常的红晕,最终伸手轻轻替对方顺气。   “朕知道母后要说什么。”他一面替对方顺气,一面道,“但先前的旨意下了便是下了,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况子不教父之过,周成纵得自己儿子在京中作威作福,强抢民女,肆意践踏大恒律法,朕只是捋了他的官职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怪只怪他心思太大,最终害人害己。”   他说的周成,便是当初那个被先皇后兄长打死的京中一霸的父亲,也就是太后的兄长。   秦淮瑾在先皇后故去后,从若月那里知晓,原来太后曾因着自己内侄之死而迁怒先皇后,且磋磨了她很长一段时日。   若月说,先皇后身子不好,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秦淮瑾知道后,便派人去查,结果查出了太后内侄被打死的真相。   然后才明白,为何先皇后逝世前的那段时日,太后忽然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一副恨不得让他立时三刻废后的模样。   原来都是因着迁怒。   在秦淮瑾看来,若非当初太后坚持要接手敏昭仪小产一事,若月和云容就不会被送去宫正局。云容也就不会死在那里,之后的事也就不会发生。   先皇后……就不会薨于长安殿。   这一切,有一半的缘由是太后。   所以他开始疏远太后,同时下了旨捋了周成的官位。   他终归是念感情的,想着太后是他亲生母亲,因此只治了周成一人,并未牵连旁人。   可秦淮瑾并未料到,周成这些年仗着自己妹妹是太后,在朝中做了不少动作。他被捋了官职后,结党营私、排除异己那些罪证便都被人检举了出来。   秦淮瑾登基十年,尚书令一职始终空缺。   周成身为右仆射,却始终窥觊尚书令一职,在朝中汲汲营营多年,想着有朝一日能做到那个位置上去。   对方的一些小动作秦淮瑾并非不知,只是先前因着太后的缘由,都没怎么计较。且周成在天子跟前惯会伪装,总是一副不追求名利的模样。   若非天子细查,还查不出这些来。   而查出了,自然留他不得。   可太后却不能接受天子的旨意。   她因此求了陛下许久,却始终不能让对方松口。   再加上天子对她忽然便十分疏离冷淡,两件事相加,她心中焦急,又时值冬日,便彻底病倒。   之后再想见天子,对方却怎么都不肯来了。   今日好容易见着了,她自然要替自己兄长求情,可陛下却还是一副冷硬的模样。   “陛下……”最终,太后压抑着悲痛的心情,努力开口,“他是你舅舅,你放他一次行吗?”   “就当……就当母亲求你了。”   然而天子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   “当初,梓童求您留云容一命时,您不也没同意吗?”   “况周成他犯了大恒律法,便要照着律法决断,朕是天子,更不能徇私。”   他说着站起来。   “母后,您好好休息,朕尚有政务,先走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也不管身后的人如何嘶哑着声音叫他留下。   待出了寝殿后,他才将在一旁候着的张彦叫过来。   “安排尚药局的人替太后会诊。”   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他也不会真的心狠到看着对方病逝。   可如今的他也不会再答应太后任何一件事了。   眼下的天子还不知,此时云沧城内的情况已经很严重,那些被派去云沧城的太医署和尚药局的人早已焦头烂额。   而当他收到魏王派人从南阳城快马加鞭送回的奏疏时,离库高国和南阳长吏约好夜间直去南阳城的时日便是剩下了十日。   尚且来不及思考魏王为何会离开自己封地跑去南阳,天子便已因着那奏疏中所写的内容而皱紧了眉。   紫宸殿中,他的手中捏着那本折子,翻来覆去瞧了许多遍。   他不是特意要犹豫不决,而是因着魏王的折子中所写的东西实在让人难以决断。   只因库高虽然多年前曾和大恒有过一战,但那时最终是以库高战败结束。   而从那之后,库高国和大恒便井水不犯河水,再没有过摩擦。   甚至库高国的商人还时常到大恒境内的南阳城做生意。   若说当初战事刚结束,大恒和库高之间还有针锋相对,那眼下这么多年过去,两国之间早已关系变得有些紧密起来,虽未言明,却有些盟国的意思。   而这时本应在渭宁的魏王忽然从南阳送回一道折子,说库高有出兵大恒的打算,让秦淮瑾早做决断。   这样的消息一时间让人难以判断。   诚然魏王完全没必要说谎,但毕竟事关两国,许多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魏王所说有误,库高并没有打算出兵,届时大恒这边的应对便成了挑衅,反而落了下风。   可若魏王所言为真,那便确实时间紧迫,一刻不能耽搁。   最终,天子决定召集重臣于紫宸殿商议此事。   结果众人都说此事要从长计议,不能操之过急。   可偏偏折子中魏王特意点明,库高国很快会趁夜色占领南阳,下一个便是云沧。   若放任不管,恐会酿成大祸。   几位重臣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们也有自己的考量。   在并不确定真实性的情况下贸然出兵十分冒险,因此他们的意见是先派人去南阳城,看看究竟是不是魏王所说的那般,若果真如此,届时大恒再出兵于两国边界也不迟。   眼见几个重臣都统一了意见,天子心中也不知该如何决定。   于是他临时在宣政殿临朝听政,将此事让文武百官都知晓,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结果建议从长计议的竟占了大多数。   而说要马上出兵做准备的,也只是少数几个。   眼见得魏王折子中所说的时日一天天逼近,天子没办法,只能先派人快马赶去南阳,看看究竟什么情况。   同时他还派了人去镇军大将军府上,也就是先皇后外祖父府中,想要问问这位曾经战功赫赫,且和库高国交战过的将军对此事的看法。   .   而另一边,卫三紧赶慢赶,终于在最后几日前带着五十魏王亲卫赶到南阳城。   这些人虽人数有些多,但却并未引人怀疑。   只因早在还没到南阳城前,这些人便各自乔庄改扮,装作是从不同地方入南阳城的人模样,最后各自在南阳城打消酒楼客栈落脚。   唯有夜幕落下时,亲卫首领才趁着夜色和卫三赶到城外见了魏王。   “后日便是那南阳长吏和库高国那边的人约定的时间。”看着眼前的人,魏王道,“南阳城的情况本王已叫人送回京城,只是路途遥远,京城那边定然是来不及解决这回的事了,因此本王才调了你们来。”   那亲卫首领拱手应了声。   “臣明白,还请王爷言明要臣等要如何做?”   魏王闻言便抬头,朝远处那隐约闪动着微弱烛光的草屋看了眼,接着从袖中摸出一张薄纸。   “回去后,你便告诉他们,照着这上面所说的去做,卫三会和你们一起。”   “切记,时间一定要掌控好,不能提前也不能拖后。”   那首领忙点头,从魏王手中接过那张纸条。   借着手中的火把看了起来。   半晌后,便听得魏王开口。   “记下了吗?”   亲卫首领便说记下来。   “烧了。”   待手中的纸条成了灰烬后,那首领才出言告退,接着快速离开此处。   魏王这才看向卫三。   “明日便行动了,你等会走了之后便暂时不必再离开南阳城,直到将那别驾救出,再按照先前本王告知你的计划行事。”   “若那别驾问及什么,你只需说是本王派你们去的,至于本王的去处,暂且不必告知。”   卫三闻言便拱手应了。   “羽卫本王身边留一个,阿月身边留一个便够了,旁的你都带走。”   卫三一顿。   “王爷……”   “就这样决定。若是担忧本王安全,你和他们便要速战速决,否则若得越久,便越危险。”   “是!”   最终,又嘱咐了几句之后,魏王才让卫三离开这里回南阳城。   而他自己,则一直守在那草屋四周。   偶尔见着草屋的门打开,那纤瘦的身影走出来时,他的眼中便隐隐有柔意显露。   同时心中也有些担忧。   尽管计划是很完美的。   但谁也不能保证能绝对的万无一失。   若是中途出了岔子,那他派去的那些人,包括卫三便都会没了命。   因此他也想好了,若是真走到那步,便是放弃那还没炼成的药,他也要带着阿月先从这里离开。   他想的最坏的结果便是卫三他们失败,南阳沦陷。   而这边能够解除云沧城内那些人中毒之人的解药也没炼好,届时云沧便会成为下一个沦陷的城池。   但只要回到渭宁,一切便还有转机。   更重要的是看京城那边的动向。   .   第二日,魏王收到传书,看了之后,稍稍放下心来。   因为卫三他们已经按照计划控制住那南阳长吏,同时将那几个库高国的人也逮住。   南阳别驾被救了出来。   “眼下便看那别驾能做到哪一步了。”在知道初步计划取得成功后,坐在魏王跟前的阿月道,“只有他在明晚之前将整个南阳的守备都调动起来,拦下库高国的人才有胜算。”   单单靠着魏王的那几十个亲卫是没用的。   就算控制住了南阳长吏,不让他下令将城门打开,也不一定拦得住库高国的人。   唯有将城中守备都调动起来,再加强各个城门的布防,届时再让魏王的亲卫露面。   给库高国的人营造一种大恒已然知晓他们计划,且做好充足打算,因此才派了魏王亲卫作为先遣的假象,这样才能让对方段时间内不敢轻举妄动。   魏王显然也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因此先前便吩咐了,在未成功前,不要再往城外传书,以免打草惊蛇。   “若此番计划成功,阿月你便是大恒功臣。”魏王看着她缓缓道,“救了整个南阳的人。”   阿月闻言摆摆手:“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提了一点建议罢了,真正实行还是要靠王爷您,否则我一人也做不成任何事。”   魏王却道:“若没你的计谋,我便是有再多人也无用。”   阿月:“王爷快别这么说,我知道,就算没有我,你也能想到法子解决南阳的事情。”   “但绝不会比你的法子好。”魏王道,看着她的目光灼灼。   阿月挠头,不知怎么回答。   最终便道:“明晚我跟丁先生告了假,打算和王爷你一起等卫三他们的消息。”   魏王见她岔开话题,便也不再纠缠,而是笑了笑。   “好,我们一起等。”   最后的结果是好的。   卫三他们行事谨慎,且南阳别驾虽被软禁了一段时日,但被救出后还是能够调集整个南阳的守备的。   因此,阿月的计划彻底成功。   库高国的人深夜前来发现不仅城门没开,反而守备加强,且还有魏王亲卫后,果然狐疑,不再冒进。   可阿月和魏王没想到,就在他们庆幸着成功拖住库高国时,京城之中,因为是否出兵的事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第四十六章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五)……   原本朝中百官已然是大部分支持先派人去南阳城查看, 再决定是否出兵。   因为仅凭魏王一道折子实在缺少说服力。   毕竟递折子回来的是原本应当在自己封地的魏王,而不是南阳别驾。   在根本不了解具体情况时,谁也不敢直接提出兵。   天子也难以做这个决定。   尽管库高国曾在多年前败于大恒, 但这些年两国之间再未有过龃龉。   且大恒也有十余年未曾对外宣战,当初能带兵的将才如今都不再年轻,若眼下真要贸然派兵, 准备不充分也很容易陷于被动。   而近几年库高国发展也十分迅速,比之大恒也相差无几。   真到了两军对阵, 谁也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若库高国眼下果真已对大恒宣战, 且兵临两国边界, 大恒应战是理所应当, 可偏偏明面上库高并无行动。   谁也不愿因着魏王一封上书便去赌。   若魏王所说有误, 大恒便是贸然派兵再加上主动挑衅,于战略上便限于不利。   倒不若先派了人去南阳城查看情况再做决定。   原本已经这样计划好了, 可天子在下旨前又想到当初曾领军于库高一战的镇军大将军。   他觉着对方曾和库高国打过交道,比起朝中这些甚至有些都未去过库高的朝臣, 镇军大将军应当要了解得多。   因此天子便专程派了人去镇军大将军府上,将魏王所书奏疏内容告知, 再问了他的意见。   最终得到的答复是应当马上出兵。   镇军大将军在了解情况后, 亲自写了封信,让那去府上的内侍带回宫中交给天子。   而天子在看完那封信后, 最终力排众议,直接下旨, 认命在京中领了闲差,在家中休养的名威将军为帅,命其领兵二十万,即日出发前往南阳城外两国边境。   这位名威将军也就镇军大将军曾经的副将, 当初魏王戍边时的上级。   也是这次为数不多的支持即刻出兵的人之一。   他和自己曾经的老元帅镇军大将军想的一样,库高国人素来狡猾,且擅长各种手段,而魏王不是轻易危言耸听之人。那奏疏中所言必定是真的,且魏王也提过,自己会调亲卫赶往南阳,先拖住库高一段时日。   要知道,大恒律令,亲王国中亲卫无诏不得轻易离开封地,否则情节严重视同谋逆。   魏王敢将自己亲卫调至南阳,便代表南阳城中确实情况危急,因此他才顾不得这许多。   而之所以只有魏王上书,南阳别驾没有上奏告知情况,很可能确实已经被夺了权。   往南阳城外驻兵,最终打与不打,是另一回事。   总还会有回旋余地。   可不派兵,若库高果真意在大恒,等到对方拿了两城后再宣战,届时便已来不及了。   朝中百官之所以反对出兵,是因为担心若只是误会一场,会因此激怒库高,届时一场大战无法避免。   但镇军大将军和名威将军都是曾和库高打过交道的,自然知道对方的狡猾之处。   因此力主出兵。   天子原本也是想着出兵的,只是先前反对之声多,便只好暂且搁置。   眼下权衡利弊,他最终决定出兵。   只是决定匆忙,有了元帅,还需左右将军,可朝中旁的武将有人称病,有的便是年纪尚轻,不过领了武将之职,甚至连边关都未去过。   当个副将可以,做元帅左右臂膀却是不合适。   天子因此于朝中寻觅良久,才寻得一能任左将军一职之人。   可右将军一职却是只能空缺。   不过后来那名威将军似是想到有人合适,便请示天子。   于是大军出发那日,天子任命诏书便先一步叫人快马送去南阳城。   那名威将军举荐了魏王。   只因当初魏王曾在他手下戍边,他知晓魏王的才能。   而如今魏王又恰好在南阳,库高眼下的情况她最为清楚,因此右将军由他担任最为合适。   因着事关紧急,送信的驿使自然不敢怠慢,日夜兼程,跑死了不知多少匹马,换了四五个驿使,最终在半月内将天子诏书送到南阳城魏王手中。   而此时的魏王已然带着城中守卫和自己亲卫守了半月。   那几个先前被抓住的库高国人一直还被关押在南阳州府的牢中,而库高那边见魏王带着亲卫在,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暂时打消了入城计划。   可魏王也始终只是障眼法罢了,若迟迟等不到京中援军,库高迟早发现真相,届时想要抱保住南阳便难了。   更不必说云沧城内那些中毒之人所需的解药还未炼制完毕,若库高强行出兵攻下南阳,届时趁着云沧打乱再一举夺下云沧,魏王先前所做便都功亏一篑。   好在他等来的是陛下下旨出兵的消息。   同时也知道了,陛下认命他为右将军。   得知这个消息,他十分高兴。   因为这么久了,终于能够再次带兵出征,且如今他的身边还有阿月这样用兵如神的人,他自然迫切想知道实战会如何。   可当他带着天子诏书兴冲冲去找阿月时,却得知了一个并不好的消息。   “明日你要启程去云沧?!”看着眼前的人,魏王有些急切地开口,“怎么这么突然,你去云沧做什么?”   阿月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睡得也很少,因此瞧上去有些精神不济,她揉了揉额头,轻声道:“丁先生的药已经炼好了,但他不欲去云沧城,又不愿将那些药交给旁人,说除了我,谁也不能碰那些药。因此我才打算带着药回一趟云沧,解了那些中毒之人身上的毒。”   “他为何非只愿让你拿那些药?先前也炼药时也指名让你去帮忙。”   阿月摇头。   “我也不知,但丁先生既这样打算,我自然要尊重他,否则那些药带不走,这些日子便白白浪费了。”   跟着丁先生一道炼药这些日子,她其实并不觉得对方性子有多古怪,看山去就跟一般的老人家一样,可偏偏在对待药材这些事上,对方便极为固执,根本不愿让别的人碰,只允许阿月来。   魏王闻言眉心紧皱,将天子下令出兵,同时又让他任右将军一职的事告诉了阿月,末了了道:“我先前还想着,届时你我能一道出征,你乔庄改扮,扮作我的谋士,可眼下看来是不能行了。”   若阿月还在南阳城倒也罢了,南阳本就临边境,便是她仍要留在丁先生处帮着对方炼药,从两国边境到这里也不过半日功夫,消息传递倒也快。   可偏偏明日她便要启程去云沧,何时回来也不知。   阿月听后也觉着可惜,可在她看来,云沧城也很重要。   “原本就是为了云沧才会来南阳城的,眼下云沧困境有药可解,自然要去。”她说着便又道,“且先前不是还未查出云沧的毒根源究竟是什么吗?如今我回云沧,便能继续去查,若能查出,便是最好的结果。”   魏王闻言也知道没回旋余地,最终只能妥协。   “那明日你出发时,我亲自送你。”说着还道,“让紫苑和卫三跟着一起。”   阿月:“卫三就不必了,他跟着王爷您最合适……”   “旁人我不放心。”魏王道,“这是我唯一的要求,阿月,你不要拒绝。”   看着对方眼中的神情,阿月沉默了会儿,最终应了下来。   “好。”   .   当夜,阿月收拾好行囊,好好休息了一夜。   而南阳城中,魏王正和卫三吩咐着什么。   “阿月的长相有些特殊,和故去的先皇后极像。”看着跟前的人,魏王道,“皇兄这回除了诏书还另写了封信,信中说已经拍了太医署和尚药局的人去云沧城协助医治那些中毒之人,这两个地方的人多数都见过先皇后,为了避免他们见着阿月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你知道该怎么做。”   此事先前魏王并未告诉过卫三,而紫苑因着魏王曾敲打过,也不敢告诉他。   因此卫三也是今日才知道阿月竟和先皇后生得一样。   可他向来对职责之外的事不感兴趣,因此听后也只是拱手应了声。   “臣定不会让旁人见着阿月姑娘的模样。”   卫三离去后,魏王才走到窗边,当抬头看向浓黑如墨的黑夜时,他的眼中隐约有说不清的情绪显露。   想到阿月此去两人分隔两地,且还有隐患存在。   他觉得,有些事,到了要挑明的时候了。   第二日一早,阿月才起来,刚收拾停当,便听得紫苑说魏王来了。   没想到对方会来的这么早,阿月忙停下手中事情出去。   两人去正厅中坐下。   “我还想着收拾好了去找王爷您的,不想您先来了。”   阿月说着替对方倒了杯茶,而魏王接过后却没有马上喝,反而看着阿月。   “阿月,今日你回云沧,过些日子大军到了,我也要去军中,届时不知再见是何时了。”   阿月不知他要说什么,还以为他只是单纯送别,因而便说总会有再见的时日。   谁知魏王却只是看着她,声音逐渐变得低沉。   “这些日子也不知你是否有感觉到……”   阿月:“什么?”   她的心中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些紧张来,看着对方的神情,隐约猜出了魏王下一句要说什么。   “王爷,我们……”她想说什么。   “阿月,听我说完。”魏王道,“我很欣赏你,欣赏你的才情,也很佩服你的谋略,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有过想要成婚的心思,因为以前的我很自负,总觉着这世上没有姑娘是能让我动心的。先帝尚在时就想过为我选妃,皇兄登基后,也旁敲侧击过多回,我都回绝了。”   “我觉得一个人很好,也从未想过若是身边多一人会怎么样。我总觉得,若是成婚了,起居饮食都会变成两个人,我会不习惯,还会因此耽搁了别人姑娘。”   “所以我根本不打算娶亲。”   “但那都是以前。”   说到这儿,魏王的眼中逐渐显露出情深和缱绻。   “初见你时,我只觉着你的性子有些有趣,因想着你一时无处可去,便将你留在王府中。可后来……你的才情、谋略和对许多事的看法都和一般的姑娘不一样,也逐渐吸引了我。以至于我每次和你交谈,每回听了你对不同战役的布局,和不同事情的看法后,都会让我的心愈发悸动。”   “我先前一直将心思埋在心底,想等着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了再表露。”   “可南阳城的事太突然,你又要赶回云沧。所以我很怕……”   “如今的你没有以前的记忆,若你回了云沧,见了不同的人,眼中有了旁人,我该如何?”   “我不愿去做这样的假设,可这种事却也是有可能发生的。我不想等你眼中有旁人之后,再让你知道我心悦于你,所以我才会自私一回,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刻将心底的话让你知道。”   他的话说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   然后便看着阿月,目光幽幽,似乎在等她开口。   而阿月乍一听得他说这么多,且还是对自己表明心迹,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复。   她其实不是没感觉的。   她是失了忆,并不是丧失了对周围的人对自己情感的判断。   自己刚到魏王府那几日,王爷对她倒也没什么特殊,真正开始有所转变,则是她那夜撞见对方在池边的凉亭中喝酒,然后说的那番话。   那之后她便感觉王爷对她似乎有些不同。   而当她无意中在对方留下的战局图上做了部署后,她明显能感到魏王对她巨大的转变。   原本她还没怎么上心,可这些日子来,她和魏王几乎朝夕相处。   怎会会感觉不到对方待她的心思。   可她还是有些乱。   因为她分不清,魏王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说的这番话。   “王爷。”思及此,她看着对方,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便问了句,“您是因为我能给你在用兵一道和旁的事情时提供解决之法,所以才会待我和旁人不同,今日也才对我说这些的吗?”   魏王闻言一愣。   他显然没想到对方会问这样的问题。   当看着对方澄澈的眼眸中隐隐有不确定和不安显露时,魏王忽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行为确实很容易让人误会。   可若他简单地回答不是,显然无法令人信服。   于是他沉默了半刻,接着在阿月逐渐有些暗下去的眼神中缓缓开口。   “阿月,我不会瞒你。”他道,“最开始,我确实因着你的不同旁人的见解而注意到你。”   阿月听后信道“果然”。   但魏王马上又接了下去。   “可对我而言,即便你在看见我所绘战局图时,做出的部署都是错的,我也不会因此而觉得遗憾。那些战术和谋略对我而言并不重要。就如你所言,这回南阳城之事,即便没有你,我也能有办法解决,只是最终解决方式和时间会不同罢了。”   “我心悦你,并不是因为你能给我带来什么,而是,你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个让我心中产生悸动和共鸣的姑娘。”   “我在皇室之中始终是个异类。先帝子嗣众多,当初尚是储君的皇兄学的是谋略和帝王权术,因为他日后要继承大统。而旁的皇子只需要接受一般的教导,因为新帝登基,所有皇子都会分封离开京城,从此无诏不得回京。因此我其他的兄弟们,没人对战术兵法有兴趣。十余年前,先帝曾问过谁愿去边关历练,一众皇子里,只有我说了想去。”   “因为去边关历练,除了苦和累,还要和自己母妃分离,而就算去历练几年,回了京也不会对自己日后的处境有丝毫改变。因此除了我,没人愿意去。”   “我做事只凭自己的想法,因为想去历练,所以原则独自踏上去边关的路。因为对兵法有兴趣,所以十年如一日地钻研兵书。可越是钻研,我便越是觉得孤独,只因没人能够跟我交谈。朝中的武将是不会轻易将这些告诉我的,毕竟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而我一个不领兵的亲王,知晓这些也没用。”   “在这样的环境中,我越来越沉迷于兵书战术一道,多年一直试图寻找知己。”   “最初我以为,你之于我,应当也只是惺惺相惜的知己,可慢慢地我才发现自己错了。你吸引我的地方太多了,你的灵巧,你的才情,你在大是大非跟前的决断,到了后来,你的一个笑,都能牵动着我。”   “和你相处我觉得很舒服,是你让我有了想要成亲的冲动,让我渴望此后一生,身边都有你的存在。”   魏王一句句说着,眼中的认真却让人无法忽视。   “我最初确实是被你的才情所吸引,可也是因为这样,才让我注意到你,再从你的身上发现了别的东西。”   那些吸引他的特质。   让他弥足深陷。   阿月静静听着他说完这些,中途也没有出言打断。   而一直等到魏王没有再开口,她才调整了心情,接着徐徐将自己心底的想法和盘托出。   “王爷,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你。”   “没关系。”魏王唇边带着一抹温和的笑,“你不必顾及我的想法,你有权决定你自己的事。”   他以为阿月要开口拒绝他,因此第一时间先让对方放下心里的包袱,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看上去十分洒脱。   可在阿月见不到的地方,他停在膝间的指尖一点点收紧,而后隐隐泛出青白。   而面上还是一副温柔的模样。   但阿月却不是拒绝他,而是道:“如你所言,我和你相处时也觉得很轻松,尤其是讨论兵法战术时,会让我很放松。我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我很少想起以前的记忆,但我总觉得,以前的自己活的应该很累,否则不会因为王爷你的一些举动而心中有所触动。”   她说,马尤氏的那件事让她一直印象深刻。   “在我的认知里,自己丈夫有了别的女人,是不应该怨怼的,应该要平心静气地接受,否则便是不贤。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想来应当我未失忆前,便一直这样认为吧。不能妒忌,不能吃醋,不能因此不高兴,这是当时一直浮现在我脑中的想法。”   “但是王爷你,让我知道了,原来真正喜欢一个人,眼里是不会再容得下旁人的。”   魏王的那句话,就好像打破了她的某种认知一般,让她当时触动极深。   “那之后我有时会想,若是谁日后嫁了你,应当会很圆满幸福。”   魏王原本还在压抑着自己心中逐渐涌现的喜悦,想等她说完再开口,眼下听得这句话便再忍不住。   “那阿月,你愿意做那个人吗?”   他原本在膝间攥起的指尖开始一点点放松下来。   双目也紧紧锁在阿月身上,带着些紧张,等着对方的回复。   “我……”阿月停了很久,似乎在理清楚自己的想法,可最终都没成功,只是道,“我不知道。”   魏王整个人一顿。   “阿月……”   “抱歉。”阿月看着对方怔愕的双目,轻声道,“这就是我最开始说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原因。”   “我不知道自己对王爷你究竟是个什么感觉,所以我一时没办法做决定。”   “我不希望自己草率的决定,最终会影响我们两个以后的人生。”   “那你对我……没感觉吗?”魏王的语气中,带了一点小心翼翼。   那原本已经松开的指尖又逐渐收拢起来。   “不。”阿月摇头,“我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她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愿意嫁给魏王。   因为她原本还没想这么远,是今天魏王忽然提起,她才正视起来这个事情,然后便有些乱。   理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想法,她就没办法回复魏王。   而她的面上,也逐渐浮现出一丝苦恼和几分愁绪。   魏王听了她的话,忽然开口说了句:“阿月,你看着我。”   阿月闻言一怔,接着下意识照着对方的话去做。   当望进对方幽暗而深邃的眼底时,她一时间有些恍惚,心中的情绪愈发乱了。   而半晌后,忽然听得眼前的人轻柔一笑,缓缓开口。   “我可以等你。”魏王道,“等你理清楚自己心底想法的那一天。”   这一刻的魏王,忽然便没了先前的担忧和害怕。   因为他从阿月的眼中,看见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只是阿月自己还未意识到罢了。   “你可以慢慢想,我等得起。”   “只要你记得,我心悦你,想娶你为妻这件事便好。”   对阿月,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而那膝间的指尖,如同他一直紧绷着心一般,最终彻底舒展开来, 第四十七章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六)……   云沧城离南阳并不算远。   因此阿月走了不过几日便回到了云沧。   尽管来之前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了, 可现实还是令她没想到。   原先以为那些人中毒的根源是城外的那条溪流,因此在离开时魏王曾叮嘱云沧别驾,让对方记得告知城中的百姓不要再饮用城外那条溪流所流入城的水。   同时还留下人协同云沧城内守卫一道调查。   原以为这回回来了, 会有所进展。   谁知什么都没查到便罢了,城中百姓的情况也愈发严重。   几乎每三户人家里便有一人是中了毒而性情大变的。   而性情大变的人也会变得十分凶残,一般人无法制服, 只能靠着云沧州府的守卫,守卫毕竟是有限的, 不能挨家挨户去看着那些中了毒的人。   因此云沧别驾便下令, 将那些性情大变的人全都集中起来, 同时征集了城中一处富商住宅, 把那些人全都放在宅子里, 再由守卫日夜守着。   这样也便于太医署和尚药局的人问诊查看。   只是京城派来的人诊治了多日,会诊开出的方子也只能暂且延缓这些人的症状, 而无法根治。   至于中毒根源,他们也曾怀疑过是城外的溪流, 可无论去多少回,都没发现任何不对劲之处。   正因查不出问题, 城中百姓便觉得, 让他们不喝那溪流中的水,简直是无稽之谈。   多数人家中的饮用水都是从那溪流中来的, 若让他们不喝那水,他们便只能去城外几十里的地方挑水, 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白日的功夫,谁能长久接受?   于是禁令下达的一段时日后,城中百姓便开始无视州府之令,重新开始饮用起那溪流的水来。   如此情况下, 云沧别驾也没辙。   原本他是照着魏王离开前的吩咐,叫了守卫配合魏王羽卫一道调查那溪水的,可眼下过去这么多日,什么没查出来不说,城中百姓反而越来越多人中毒。   那集中管理中毒之人的宅邸,人也越来越多,因着都是些性子极度暴躁的人,若想压得住,便要派更多的守卫。   否则便会出乱子。   而因着这原因,云沧别驾不得不将原先派出去调查的守卫全都召回,让他们去守着那些中毒之人。   至此,云沧城中中毒一事的根源便又查不出来了。   直到阿月回到云沧城,见到的是比先前更糟的情况,和毫无进展的调查。   好在她这次回来是带着丁先生炼制的药来的,比起先前的束手无策,眼下至少多了些希望。   到了云沧城后,阿月第一时间便是带着卫三和紫苑去了云沧别驾的府上。   这位别驾她上回曾见过,那时是跟着魏王一道见的。因此云沧别驾听得是魏王身边的人回来了,便忙亲自迎了出来。   而一段时日不见,云沧别驾显然要憔悴许多。   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官服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不合身了,而他的眼下则是明显能看出来的乌青,显然这些日子都不能安眠。   “阿月姑娘请。”云沧别驾先前曾见过魏王和阿月的相处情况,因此也知道王爷十分礼遇这位姑娘,连带着他也对阿月很是礼貌。   阿月身后跟着紫苑和卫三,两人一个亦步亦趋,一个沉默不言。   云沧别驾对他们两个都有印象,因此也没多问。   直到入了正厅落座后,云沧别驾才开口问了句:“王爷是还没赶到吗?”   他并不知道南阳城的事,只是以为魏王比阿月他们晚到罢了。   阿月便道:“王爷在接了圣旨,眼下领了军衔带兵去了。”   云沧别驾闻言一愣。   “带、带兵?大恒有战事了?”   阿月今日来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将库高国的计划告知云沧别驾,因而闻言也不遮掩,直接将一切和盘托出。   她告诉对方库高国原是打算先占了南阳,再趁着云沧城中怪症无法收拾时一举攻破,之后彻底对大恒宣战。   “王爷被认命为右将军,眼下暂时是来不了云沧城了。”末了了阿月道,“不过大人不必担忧,先前我们在南阳城已经找到解毒之法,我此番回云沧,便是带着解药来的。”   那云沧别驾原本听了阿月的话还十分震惊和担忧,只因如今云沧城内的情况确实一日坏过一日,若还没有赢多之法,任由其一直恶化,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当听得阿月最后那句后,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阿月姑娘,不知你带回来的是怎样的解药,果真能解了云沧城之困吗?”   阿月听得出来对方言语之间的迟疑,毕竟京城中太医署和尚药局的人都对此毒束手无策,如今她忽然出现,说有了解药,确实很难说服于人。   于是略想了想,她开口道:“药是否有效,不是我三言两语便能说明白的,大人可以拿了药去,让太医署并尚药局的人先看了,确认无害后,再找人试药,若果真有效,届时再大力推广也不迟。”   那云沧别驾就是这么个想法,但碍于阿月是代表了魏王来的,自己不便开口,谁知对方竟如此明事理,因而忙着道:“阿月姑娘说得在理,那你看这药……”   阿月于是看了紫苑一眼,对方便心领神会地从随身带着的包袱中拿出一个小瓷瓶。   “大人,这里面是两人份的解药。”阿月说着,眼见对方接过那小瓷瓶后,她才又道,“还有句话要提醒大人,眼下城中情况越来越糟,南阳城外库高国虎视眈眈,且如今中毒的根源还未查出,解毒一事实在不宜再拖,大人以为呢?”   那云沧别驾闻言便道:“阿月姑娘说得对,这药本官过会儿马上叫人送去给太医署和尚药局的人瞧,只要确定无害,便立时三刻拿去让人先试。”   至于究竟有没有用,眼下已经没时间想了。   只要吃了不会让中毒之人情况恶化便好。   阿月也知道,这样是最好的方法,毕竟不可能要求对方无条件信任她。   因此又说了几句后,便要起身离开。   云沧别驾见状也跟着起身,说要送她出去。   结果两人刚走了没两步,便有仆从来回话,说尚药局的司医眼下来了府上,说是有事要商议。   别驾听后心想正好,可以让阿月和尚药局的人见上一见,也好赶紧看看那药究竟怎么样。   于是他便转过头问阿月。   “阿月姑娘,你看……正好尚药局的司医来,不如你们见一面,届时关于这药的情况,你也好跟他说明。”   云沧别驾这话刚说完,紫苑便忙着开口。   “不行,我们姑娘是王爷身边的人,怎么能谁都见?”   而卫三虽不说话,但也往前走了两步,显然并不赞成那别驾的提议。   云沧别驾这才反应过来紫苑话中的意思,因而忙着道:“是本官鲁莽了。”   不过阿月却没想这么多。   她甚至觉得紫苑和卫三的反应有些奇怪。   但也没多说。   “我不过一届百姓,若是我将那药给了尚药局的人,只怕对方会信不过,倒不如大人您拿去,届时再说是王爷送过来的便是。”   云沧别驾闻言便忙着应了。   之后便知会那来回话的仆从,让他将司医带至另一侧花厅,他本人自亲自送了阿月离开。   因离开时走的是另一道门,阿月和那司医便也没见着。   直到出了云沧别驾的府门,阿月才看向紫苑。   “方才为何忽然拦着不让我见那尚药局的人?”   她看得出来,紫苑是因着听见尚药局几个字才反应这么激烈的。就连旁边一直没开口的卫三也和紫苑一样,一副不赞同她和那司医见面的模样。   紫苑原以为方才她没计较,这事便算过去了。   谁知出来之后,对方竟直接逮住她问,这让她一时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   阿月见她不开口,便知问不出来,因此转而看向一旁的卫三。   “卫三,你说。”   卫三同样也沉默着不作声。   阿月见状忽然笑了一声。   “能让你和紫苑同时拦着我,却又不说原因,想来也只有王爷吩咐了。”   只是魏王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便不好说了。   而完全没想到她会一下就猜出来的紫苑听了后,整个人又是一懵。   “姑娘……”她开口,试图说什么挽回一下,结果发现自己脑子空空,也想不到合适的措辞。   而一旁的卫三则更不用说了,他这样沉默寡言的人,向来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好在阿月也不打算在这事上纠缠,猜出个大概后,便没再往下问,反而道:“趁着眼下城中守卫都没空,我们去城外的溪流看看。”   说着便转身,往城外的方向走去。   而身后的紫苑见状先是看了卫三一眼,接着低声道:“卫三,这……这不算是我们说的吧,是姑娘自己猜出来的!”   她可不愿到时再见王爷时因此而被治罪。   卫三见她这副胆小谨慎的模样,沉默半晌,最终开口说了句。   “若是王爷问起,你就说是我告诉阿月姑娘的。”   言下之意便是要一人担了罪责。   而紫苑听后双眼微睁,似乎又想了想,最终道:“算了,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受罚。”   两人正说着,便见前面已经走出好一段路的阿月回过头来喊了一声。   “还不走吗?”   “这就来!”紫苑忙应了声,接着拉着卫三便赶了上去。   而卫三就这样任由她拉着自己,没有挣脱。   .   此时云沧别驾府上,他和那上门求见的尚药局司医两两对坐,此时正认真地看着对方。   原来方才他已经将阿月给那瓷瓶交给了司医,还告诉了对方这是魏王在南阳城找到的解药,想让司医瞧瞧。   那司医这些日子为了医治云沧城那些中毒之人,和自己的同僚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可日熬夜熬,想尽法子,也只能开方子延缓那些人的症状,旁的什么也没能成功。   今日来找云沧别驾,也是想让对方再上书一封发回京城,请天子再派更多人手来。   谁知这别驾一见面,便给了他一个瓷瓶,说这里面是解毒的解药。   若非他同时还提了句这是魏王殿下派人送来的,这位司医只怕早就将这瓷瓶丢到一边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相信这瓷瓶里的药能解眼下云沧城那些人的毒。   尤其是再问了云沧别驾这药究竟是怎么来的,又用了哪些药材,而对方又一问三不知后。   “大人,恕我直言,这毒的棘手程度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日子尚药局和太医署一道研究了许多回,都没能研制出解药,你怎么能确定这么一瓶小小的药便能解了云沧城之困?”   云沧别驾便道:“本官也知此事不容易,但……怎么也是魏王殿下派人送来的药,司医先看看究竟如何再做决断也不迟。”   那司医见云沧别驾十分坚持,便也不说其他,答应了先看看这药究竟怎么样。   只是心中还是认为是没什么希望的。   可当他将瓷瓶打开,把里面的药倒在手中,又细细观察了一番后,脸上的神色从一开始的随意,逐渐变得认真起来。   研究了半会儿后,他似乎为了确认什么一般,再次打开瓷瓶,把里面的药全都倾倒出来,放在跟前的桌面之上。   “司医,你这是……”云沧别驾见状有些不解,可他刚说了几个字,对面的人便打断了他。   “等等,别说话。”   说着那司医便再次忍着研究起那些药来。   他看得认真,倒让别驾不好轻易打扰他。   好半天后,才见他忽然抬头。   “大人,这药还有吗?”   云沧别驾看见他眼中的灼热,一时愣住。   “有倒是有……只是本官这里暂且只有这么些,那送药来的人待我们这边确认无害后,可先找人试药,最终再决定是否要给所有人用。”   那司医闻言便赶紧道:“这药不仅无害,反而真的有可能解了那些人的毒。”   别驾:“果真?”   司医胡乱点了点头,接着方才放在桌上的药尽数收起,小心地放回那瓷瓶中。   “我现在就去找人试药,还请大人早些将剩下的药拿到,若能成功,云沧之困便可解了。”   说着起身匆匆离开。   而留在后面的云沧别驾回过神来后,也忙着喊了声。   “等等,本官和你一道去!”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那药极为有效,试药之人不过两三日便解了中毒征兆,慢慢恢复起来。   因此云沧别驾几日后便忙着叫人去找阿月三人,想要赶紧将剩下的药拿到。   .   阿月在云沧城待了两个多月,期间除了将自己带来的药交给云沧别驾外,她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调查中毒根源上。   期间云沧别驾也叫人来跟她说过,尚药局和太医署的人想跟她见一面。   因为听说这药是她参与炼制出来的。   可阿月觉得没必要。   因为解药本身的配方她也不知道,丁先生在炼药过程中虽不瞒着她,可有些独特的炼药手法,和其中有极为极特殊的药材,阿月根本就没见过,也学不会。   和宫中的司医见了面她也回答不出那些人想知道的内容。   倒不如不见。   她更想做的,是查清楚云沧城中毒的根源。   只可惜,她在云沧停留这么久,也没能查到一丝头绪。   城外那条溪她瞧过许多回了,始终没能发现里面有什么不对劲。   而城中别的可以之处也都看过,全都没有问题。   可阿月却并不觉得灰心。   因为她在那些中毒之人恢复后,曾请求云沧别驾做过调查,最终得出的结论果然如她所想。   那些性情大变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引用过城外溪流的水。   且时间也恰好对上。   于是她便还是将心思放在城外。   一日查不出便两日,两日查不出便继续。   这日,她又带着紫苑还有卫三沿着那溪水慢慢走着,时不时还停下来看着什么。   那溪水两边的土,水里的石头,水边的杂草,都是她先前曾看过无数遍的。   如今正值初夏,尽管天气并没有这么热,但日光照射下来,也还是有些刺眼。   也正因为这阳光,倒将原本就清澈的溪流照得愈发干净见底,就连里面幽绿的水草都叫人一览无遗。   阿月边走边看,手中还拿着一封信。   那是魏王半月前写给她的信,昨日才送到她手上。   信中说出征的大军先遣部队已经到了南阳城外,由一位副将带着,而他眼下入了军营,因着元帅还在路上,便由他先暂时领导那万余人的先遣部队。   而库高国那边原本已经发现了先前的事不过是他们的计谋而已,便想着干脆趁着大恒尚未反应过来时强攻,便派出部分兵力打算攻城,谁知先遣部队的到来,一下打乱库高国攻城计划。   那派出的士兵便有部分来不及逃走,被大恒这边俘虏。   这样一来,库高国的野心彻底暴露,也就干脆不再遮遮掩掩,直接调集大军,在南阳城外的两国边境之处和大恒形成对阵之势。   库高毕竟还是有些谨慎的,眼下见了大恒之军,一时也弄不清楚究竟来了多少人,又究竟是谁领兵指挥,便暂时没再有所动作。   魏王还在信中告诉阿月,再有半月名威将军便会带着余下大军到来,届时他们应对起库高便有把握得多。   【如今只望大军早日到来,否则库高知晓我军目前底细后,只怕会有所应对。】   信中最后一段,魏王还特意写了自己目前所担心的情况,就怕库高国知道大恒眼下到的不过一万人。   不过阿月看了成信时间,是半月前,也就是说,如果顺利,眼下主帅也已经带着大军到了。   尽管她也很想去南阳,在两军对垒之际进行一番实战。   可眼下云沧她还离不开,至少要先查出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行,否则城中如今还是有人在不断中毒,那解药也不是无穷无尽的。   正想着,她已经走到了溪流上游很远的地方。   身后跟着的紫苑追着她的步子都有些气喘吁吁,倒是卫三看上去没什么变化,还是一样面无表情。   阿月见紫苑这副模样,不由地出言调侃。   “才走了这么几步便累成这样?紫苑,你这身体素质瞧着不是很好,日后叫卫三多带你练练,你看他,面不红气不喘的。”   紫苑闻言调整了好几下呼吸,才开口道:“姑娘,您方才走的多快您自己没发现吗?我都是一路跟着小跑过来的!”   阿月闻言一愣。   “是吗?我刚才走得很快?”   紫苑重重点头,还不忘拉上旁边的卫三:“卫三你说是不是!”   阿月便看向卫三,半刻后果见对方缓缓点了下头。   “确实有点快。”   阿月便笑了。   “好吧好吧,我的问题。”她道,“既然这样,你在这里休息一下,我们等会再继续。”   说着指向前方约莫十步开外的一棵树,示意紫苑去那里休息一下,也好遮遮荫。   紫苑闻言忙应了一声,接着强打起精神往那树下走去。   阿月便也跟着她一道过去。   两人在树下找了处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后,还开口招呼卫三一道。   不过卫三没有理会。   他只是站在两人不远不近的地方,单手按着佩剑,观察着四周。   显然在护卫着两人。   阿月见状笑着摇摇头,正要说什么时,忽然一片叶子落了下来,恰好被她接住。   “真有意思,眼下不过初夏,怎么这树上的叶子就已经枯黄了,我记得前几日来时好像还没有……”   她原本只是随口说上这么一句,可说到最后时,却似乎意识到什么,逐渐收声,接着拿着那叶子细细看了起来。   紫苑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变得认真起来,想要问,却在看见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后将心中的话咽了回去。   阿月看着手中的树叶,枯黄而干燥,叶片上似乎被什么腐蚀了一般,细小的脉络清晰可见,看着又不像是自然产生的,而想到眼下不过初夏,这叶子便成了这模样,阿月便又抬头,果见整棵树的叶子似乎都是这样,显然不正常。   她于是又顺着茂密的树叶枝丫看去,发现这棵树有很大一部分的叶子是延伸到了身边的那溪流之上的。   此时,有微风吹过,将树叶吹的簌簌作响,有许多枯黄的树叶便顺着风被垂落,在空中打了个几个旋,最终掉落在溪水之中,而溪水潺潺,很快便将那些叶子带走,叶子也就顺着清澈的水往下游飘去。   “叶子、枯黄、初夏……”阿月喃喃念着这几个字,最终似是想到什么。   “姑娘,您去哪儿啊?!”   身后的紫苑见她起身,忙喊了一声。   “回城里!”阿月便说便在树下捡了好些叶子,接着转身毫不犹豫地往云沧城内走去。   紫苑见状也赶紧起来跟了上去。   回到云沧城的阿月,直接把那些叶子交给卫三。   “卫三,你带着这些去找云沧别驾,请他让还留在城中尚药局的人查查这些叶子上面是否有滇筠的痕迹。”   原本阿月也可以自己去的。   但不知怎的,在猜到魏王不想让她接触尚药局的人后,她便自己也没去和那些人见面的打算了。   于是让卫三替她去做这件事。   而卫三是魏王的羽卫,又素来沉默寡言,从不问多余的事,因此在听了阿月的要求后,二话不说,接过树叶便离开了这里。   阿月则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想法百转千回。   她原以为今日等不到卫三回来自己定然睡不着,可没想到另一个消息的到来,让她恨不得立时三刻离开云沧城。 第四十八章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七)……   阿月方才在看信时便已经想过, 若是库高国弄清大恒底细,知道大恒这边主力还未到时,极有可能会提前出兵。   她原是打算回了云沧城内, 先解决中毒一事根源,再写封回信给魏王。   谁知大恒主力在即将到达南阳时,被困在了川缅河边, 眼下虽时值初夏,可一夜暴雨, 川缅河水暴涨, 名威将军身为主帅带着近二十万的大军, 想要渡河最快也要二十日。   原本按照行程, 这两日主力便会支援魏王和先遣部队, 如此一来,生生将到达时间往后又拖了二十日。   而库高先前是见了大恒士兵才不冒进的, 眼下等了十余日,发现对阵的大恒不似他们所想的那般有源源不断的援军到来, 尽管每日都在扎营操练,可瞧着还是让人心中疑窦丛生。   库高许是琢磨了几日, 觉着不对劲。   想来应是派了斥候前去刺探消息, 也不知对方究竟得到的是怎样的情报。   总之,最后库高于七日前忽然出兵, 奇袭大恒驻扎地,魏王身为右将军, 尽管提前有所应对,也确实挡住了库高的进攻,可因着坚持亲临一线带兵,导致自己被敌射伤, 危在旦夕。   这便是阿月回了云沧城后忽然收到的魏王目前情况。   或许也不能说是目前。   因为这封信已经是七日前发出,眼下魏王究竟如何,实在不好说。   阿月不知这封信究竟是魏王自己的意思,还是他手下的人写了送来的,总归心中字迹不是魏王本人的。   而在看完这封信后,阿月第一反应便是赶往南阳,确认魏王是否平安。   可冷静下来想想,她又意识到自己眼下并不能马上走。   至少……要等到云沧城中毒根源查清后再说。   若不然,她回一趟云沧便算是白来了。   根源只要一日没查清,城中就还是会有源源不断的人会继续中毒。丁先生炼制的药虽能解毒,可到底数量是有限的,总也会有用完的一日。   原本她和魏王是计划着去了南阳找到丁先生,拿到解药后便一道回云沧城查出原因。   只是未料到到了南阳后竟会意外发现库高的阴谋。   这也导致了魏王和她最终的分开。   而她回来便是抱着查清结果的目的来的,如今在云沧待了两个月,好容易有了一些头绪,她若就这样离开,便算是白来了。   可同时,她的心中也在担忧魏王的情况。   还有如今大恒这边的情况。   主力还要二十余日才能到达,而库高那边已然发现大恒目前人数不多,便是加上原本戍边的将士,也还是抵不过库高重兵集结。   以少挡多本就不容易,魏王先前能提前应对,抵住库高的奇袭便已是不易。眼下他重伤在身,军营之中最高的便是位副将,且同样战术不可用第二次。   也就是说,眼下除了魏王,大恒这边也很危险,一旦不能挡住库高下一次进攻,南阳便会陷落,届时便是主力到了,也只会陷入被动之中。   更不必提魏王身为右将军,又是大恒亲王,若是被俘,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来。   如果可以,阿月肯定是想第一时间去看看魏王的情况,毕竟主帅未到,他便是军中主心骨。   可她眼下也确实不能马上赶过去。   最终,她做了个决定。   卫三回来后,她先是问了那树叶的情况,对方告诉她,尚药局的人已经看了,查是查出了点问题,但暂时无法确定,还要等明日去溪边的那棵树瞧了才知道。   阿月也明白这道理,所以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问了卫三一句。   “若让你去一趟南阳城外找王爷,你最快多久能到?”   她并没有说要去做什么,但卫三也没多问,只是想了想,而后道:“若是全速,中途不做停歇,三日可到。”   听到三日,阿月轻舒口气。   “卫三,王爷如今伤重,我需要你带信去军营。”   阿月说着将信中的情况告知对方,接着就见对方神情一变。   “别担心。”阿月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因道,“我正因着这事所以要请你回趟南阳,看看王爷眼下究竟如何了,同时也带封我的信过去。”   卫三闻言没有马上答应,反而道:“王爷叫我来保护姑娘您的,我不能走。”   尽管云沧城中还有别的羽卫,但卫三是魏王当时特意指名了让跟着阿月的,就是因为魏王觉得他信得过。   眼下他若离去,便是违命,自然不愿意。   “不是让你一直留在南阳。”阿月道,“只是让你替我去看看王爷如今怎样了,再顺道送信。待完成了,届时你再回来也不迟。”   这是阿月目前的打算。   因为她知道,若是让卫三直接去了南阳一去不回,莫说魏王,就连卫三自己都不会愿意。   最终,卫三在她的说服下,同意了马上启程去南阳。   当夜,阿月便写了一封长信,心中除了问及魏王的身体情况,最重要的内容便是告诉魏王,眼下该如何以少挡多,尽可能拖住时间,以等到主力大军的到来。   好在先前魏王来信时曾跟她说过两军的情况,且这回她又从大恒这边被奇袭而得知大恒军中的情况。   且先前在南阳城待过很长时间,再加上她原本脑海中便有的地理情况的记忆,这让她能够很快地分析出眼下敌我态势,同时写出合适于大恒的作战方法。   将那封信交给卫三后,她便于夜色中,和紫苑一道送对方离开了云沧城。   .   卫三离开云沧城后,便全力往南阳赶去。   最终在三日后的夜到了地方。   南阳城外营地。   右将军帐中。   魏王躺在长榻之上,整个人面色还是十分苍白,尽管先前军医已经替他拔了箭,也上了药。   但当时那支箭离心脉只差寸许,再偏上一点,只怕魏王会命丧当场。   因此这几日他一直在养伤,而为了不让阿月担心,加上自己没办法再动手写信,因此便暂时停了每隔几日便会给阿月写信的习惯。   想着等他更好些了再告知对方。   但他不知道的是,手下的人自作主张地将他受伤的事告诉了阿月,因为跟在他身边的羽卫都知道阿月的本事,也知道自家王爷对阿月姑娘的特殊。   “今日库高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即便军医再三告诫魏王要多休息,减少消耗精力,但他还是时时担心库高那边会有什么动静。   一旁的副手回复他说暂时没有,只是偶尔会见着对方斥候行动的踪迹。   “属下觉得,库高这是故意放出的障眼法,想让我们以为他们会再次突袭。”   毕竟战场之上,同样的战术在极短的时间内用两回是大忌。   库高此举,很可能意在迷惑大恒这边。   “那库高显然有旁的计谋。”   一般人都会这么认为,但不知为何,魏王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可派出的斥候又打探不到库高一方其他的行动。   眼下主力军未到,大恒这边人数不比库高,若是再次开战,便只能应对一方。   副手和副将显然都明白这点,因此都认定库高是故意放出障眼法,不会再突袭大恒军营。   所以都觉得应当将精力放在别的地方防守。   魏王身为右将军,是目前唯一能做决定的那个,但他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好在库高那边还没有更多的行动,但长此以往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战场之上,最重要的便是掌握主动权。   想了许久后,他也还是没什么头绪,眼瞧着夜愈发深了,副手便开口劝他早日休息,魏王说自己身体还熬得住,可副手却坚持。   “王爷,眼下整个军营中都等着您的决定,您若是不将身子养好,届时库高又攻来了,我等该如何应对?”   最终,魏王在对方的坚持下,终于不再看地图,而是决定休息。   副手离开大帐后,魏王在长榻上躺着怎么也睡不着。   满脑子都是库高的真实意图。   有时又在想,若是阿月这会儿在他身边就好了,两人还能一道商讨。   就在他打算再次起来研究时,忽听得帐外有些细微的动静,接着大帐帘子动了动,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窜了进来。   因为帐中只点了一盏光线微弱的烛火,因此魏王开始还以为是刺客。   正要叫人时,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他意想不到的人。   “……卫三?”   .   原来卫三已经在大帐不远处蹲守许久了,但因着帐中一直有旁人,且帐外有人值守,所以他才没露面。   而好不容易等到副手离开,那值守的人又一直站着。   及至夜愈发深了,轮值的人换岗时,卫三才纵身入了魏王大帐内。   得知这些后,魏王有些无言。   “你来就来,偷偷摸摸做什么?”   卫三是他的羽卫,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暗卫。   卫三便将阿月的话告诉了对方,接着道:“阿月姑娘还在云沧城,臣马上要回去,因而不想节外生枝。”   这是阿月在他走之前告诉他的。   因为库高那边的斥候原因,阿月特意交代卫三不要直接入军营找魏王,最好找个没人发现的时候。   魏王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南阳,还有阿月如何了,便听得他主动提及,于是道:“阿月让你来的?”   卫三点头。   “她怎么会突然让你过来,本王先前不是交代了你要护她周全吗?你来了她在云沧城万一有什么意外,你便是失职!”   卫三先前就猜到王爷在见了他后会生怒,于是便将缘由说出。   “阿月姑娘收到来信,知道王爷您受了伤,让臣来瞧瞧您的情况。”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封颇有些分量的信,“还让臣带了这封她的亲笔信给您。”   魏王先接过那封信,而后想到什么似的道:“她已经知道本王眼下的情况?”   卫三又点头。   魏王见状便猜出定是手下那些人背着他给阿月递了信。   “一个两个都学会自作主张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切齿,接着才看向卫三,“阿月眼下如何,云沧城的事可查出原因了。”   这两月魏王和阿月都会通信,因而知道云沧城那些人中毒的情况已经慢慢好起来,唯一没能完成的,便是中毒的根源了。   卫三便将几日前阿月在那溪边的发现告诉了魏王。   “阿月姑娘说要留下查清楚,因此让臣先来南阳看看。”卫三说着,看向魏王手中的信,“她还提醒臣,这封信很重要,定要亲自交到王爷您手中。”   听见阿月曾这么认真嘱咐过卫三,魏王便对信中所写的多了些兴趣。   “她可有说着里面写的是什么。”   “没有。”卫三道,“但她在写的时候,在一旁画了张敌我态势图。”   一句话,便让魏王了解了这信中究竟是什么内容。   心中不禁感慨了句,果然想什么来什么。   方才他还在想若是阿月眼下在便好了,不想这会儿对方的信便来了。   他于是连忙拆开信件,引入眼帘的却不是他想的,一来便是战局部署,反而是阿月熟悉的字迹写着他的身体眼下如何了,可有危险的关怀之言。   那些关心他的话并不算多。   比起之后的战局部署内容,问及魏王情况的也不过一张纸罢了。   可那上面写的内容却十分真挚,从魏王如何受伤,到治疗过程,再到眼下恢复情况都问得很仔细。   显然阿月很关心魏王的身体状况。   魏王看着信上的字迹,唇边不知不觉便带上了一抹笑。   那短短一张纸的内容他反复看了四五遍,而后才将这张纸轻轻叠起,接着放入自己怀中。   这一切做完后,他才打开剩下的纸张,开始阅读起对方想要告诉他的战局部署。   也浓黑如墨,整个军营都被黑夜所浸染,唯有燃着的篝火替这黑夜带来了一丝亮色。   而魏王的大帐中,他撑着身子认真翻看着阿月的来信。   越看,心中的迷雾越清晰。   关于下次如何应对库高的想法也就越坚定。   【库高眼下占尽优势,大恒呈弱势,比之敌方自然要谨慎,库高很可能抓住我方此种心态,故技重施,因而,尽量以……】   阿月的信中分析了库高眼下的心态,和我方的顾虑,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库高国频繁派斥候来我方军营四周活动,很可能不是障眼法。   她分析了许多,有很多地方都和魏王心中所想一样,只是她所写的更能让魏王坚定信心。   同时阿月还给魏王留了个计谋,让他若是条件允许,可以考虑是否实施。   她信中没有将话说的过于绝对。   因为阿月知道,带兵的是魏王,最终究竟如何部署,只有魏王能做决定,她能做的,只是给对方提一些思路罢了。   但她不知道,她的计谋在魏王看来既冒险又有理有据。   最终在看完信件后,魏王沉思了良久,才将那些于正在跳动着的烛火上焚烧殆尽。   对他来说,有些东西可以留,有些不能留。   “你回去吧。”待那些纸张都成了灰烬后,魏王才重新抬头,看向一直在旁边站着的卫三,“记住本王的话,护好她,不要让她有什么危险。”   卫三闻言应了声,接着问道:“王爷不写封回信给阿月姑娘吗?”   “……不了。”魏王眼底有些说不清的情绪浮现,他缓缓道,“若是阿月问起,你只说本王眼下已经脱离危险,但身子还是有些虚弱,要休养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卫三听后,看了眼精神看上去还好的魏王:……?   “去吧。”魏王并没有理会对方看上去有些微妙的眼神,“旁的你不用多说便是。”   “是。”最终,卫三没再开口,等到帐外的值守的人走开后便离开了这里。   而帐中的魏王在卫三离去后不久,便重新从怀中拿出那张阿月关怀他身体的信。   再次展开后,他修长的指尖在上面一字一句地慢慢摩挲着,眼底的情绪愈发浓烈翻涌,仿佛要溢出来。   “阿月。”   半晌后,他声音低沉缱绻地念了一声。   “阿月……”   夜色浓重,暗色翻涌,仿佛人心底的情绪,隐约显露。   .   卫三回到云沧城的那天,云沧别驾恰好因着阿月提供的线索查到了城中中毒一事的根源。   原来问题正是出在那棵树上。   那树在被人不知晓情况下,整个树干和生长的枝叶全都涂满了滇筠,但主干最下方却没有被动过。   那棵树在城外的溪水边生长了多年,如今也是棵巨树,要三人合抱才能将其树抱满,而树则是从春季开始长出新的叶子,慢慢生长出去,悬在溪水上方。   树上的叶子时常会随着风被吹落,接着落在下方的溪流之中,再顺着溪流一点点往下飘走。   因这条溪水与城中许多人家的井水相连,叶子有时候也会出现在城中百姓井中,那些原本涂在叶子上的滇筠也就随着水流而全都浸入溪水之中。   但凡饮了这水的人,便都会中毒。   而这滇筠之所以先前一直没在溪水之中被查出,便是因为它一旦入了水,持续的时间便很短,只会有一日左右,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变得稀释,最终彻底消失。   这也是城中百姓没有全部中毒的原因所在。   唯有恰好在特定时间内饮用了这溪水的人才会被滇筠所影响。   而近些日子那棵树的树叶生长愈发茂密,叶子便越来越多掉落在溪水之中,这才导致了先前云沧城中中毒的人增多。   查出这原因后,云沧别驾还特意叫了守卫将溪水两边的树都检查了一番。   结果没发现问题。   唯一有问题的便是那棵树。   最终,云沧别驾对阿月表示了感谢,还说尚药局的人希望能见她一面。   可都被阿月拒绝了。   之后云沧别驾又想设宴,算是感谢她查出原因救了云沧城中百姓,却又被阿月拒绝了。   因为她要去南阳了。   卫三回来后,她曾问了卫三魏王的情况。   得知对方虽救了回来,但也要休养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后,她便更想去亲自看看对方了。   横竖眼下云沧城已经解了危机,而南阳城外魏王正带兵和库高国对阵,只要南阳不沦陷,云沧城便暂时不会有事。   阿月来云沧城要做的都做完了,于是第二日收拾了东西,便带着紫苑和卫三重新踏上去南阳的路程。   云沧别驾见留不住她,便只能亲自送三人出城。   而原本魏王留在云沧城中调查中毒缘由的羽卫,都被卫三叫回渭宁了。   这也是魏王的意思,战场之上,羽卫能发挥的作用不大,且渭宁的王府也需要人守着。   卫三从南阳回来便花了三日,且那只是他一人,眼下三人一道上路,便是中途不休息,就在马车上睡,那也要至少六日。   阿月在去的路上还问卫三:“王爷看了我的信后说什么了吗?”   卫三告诉她没有,只是看完后便烧了很多。   卫三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也没把魏王将阿月放在最上面的纸张收起来是事告诉她,只说了后面的。   阿月闻言略想了想,便猜出几分魏王的打算。   想来他应该是认可了她的计谋,否则不会这么快便烧掉。   为的就是不节外生枝,若是叫探子发现,计划便无法实施了。   只是不知道,眼下他开始着手准备了没有。   坐在马车上,阿月掀帘往外看,尽管知道如今里南阳还有许多距离,可她就是不自觉地往那个方向看去。   库高那边只怕没几日就要开始行动了。   再晚,就来不及了。   阿月没想到的是,她猜到了魏王认可了她的计谋,可军中旁人却认为她的布局是无稽之谈。   南阳城外军营,魏王大帐中。   副将和魏王副手还有旁的几个谋士坐在下方,魏王靠坐在长榻之上,他的气色经过这几日的休养又变得好了些,只是看上去还是有些苍白。   但并不影响他的身体,但此时他面上神情紧绷,双目之中隐隐有不悦显露,显然心情不是很好。   而大帐之中,氛围凝滞,下首的几人都不作声,只是脸上也带着不赞同之意。   魏王的指尖在跟前的长案上一下又一下地轻点着,显露出他不快的内心。   “如此说来……”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沉,不辩喜怒,“诸位都觉得适才本王所说的部署不可行?”   这话说完,下方的副将便拱手道:“王爷,属下以为库高不至如此蠢笨,同一战术用两次,那频繁活动的斥候,很可能是为了迷惑我军,敌军此时应当是在部署着新的进攻方式。”   他说完后,旁边的副手也应和了句。   “若我军不主动出击,先将人部署出去,届时库高直接进攻,便会打我军个措手不及。”   魏王闻言沉沉呼吸几下,接着道:“人会部署出去,不是全留在营中。”   “那也不甚合适。”一旁的谋士道“派出去的只是小股部队,若库高派的是重兵,那派出去的人岂不都有去无回?而余下在营中的将士便全都是坐以待毙。”   几人说着,都不认可魏王先前所提的部署。   “既如此,诸位都觉着应当将多数兵力派出,埋伏于你们认为的库高进军毕竟之路上,届时一举出手击溃?”   下方的人便各自点了点头。   魏王良久没说话。   “王爷……”   许久后,有人试着开口,魏王却没理会,只是沉声说了句。   “都出去,本王乏了。”   几人闻言面面相觑,最终只能应了声,退出大帐。   而帐中的魏王指尖依旧一下下的轻敲着,眼神幽幽,却不知落在何处。   他说服不了那些人,那些人也说服不了他。   眼下没几日可以再拖了。   再等最后两日,若实在不行,他只能强行下令了。 第四十九章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八)……   魏王怎么没想到, 自己决定再等两日,没等到副将和谋士的退让,反而等到了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看着同样神鬼不知出现在他帐中的人, 魏王甚至来不及计较对方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反而先掀了帘子交代了周遭轮值的士兵守住四周,莫要叫人轻易靠近他的大帐。   而后才折返回来。   “要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让对方在他平日休息的长榻上落座后, 魏王才道,“如此突然, 若是被人当做细作便不好了。”   阿月眼下特意乔庄改扮, 看上去倒叫人一时认不出, 像是个没怎么长个的少年。   她看着对方面上既喜悦又有担忧的神情, 不由地笑了笑。   “让卫三带我来的, 想着给王爷您一个惊喜。”   “这算什么惊喜?”魏王道,“若你有意外, 我定不放过卫三。”   “王爷可不要怪卫三,我因想着您的伤势, 所以才在云沧事了后匆匆而来。”阿月说着看向对方,“先前卫三说, 您的伤要养好些时日才会恢复, 不过眼下看起来……”   看着对方的脸色,阿月迟疑了半晌。   “您好像, 恢复得挺不错的?”   魏王原本就是故意让卫三那样说,为的就是想让阿月心中挂念着自己, 不想才这么几日,对方竟忽然而来,这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他的反应也是很快。   “原本军医说伤重,要休息很长时间, 不想我身体素质好,恢复得也就快些。”   看着对方一本正经的模样,和眼底带着的笑意,阿月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   “若早知王爷没什么事,我也不用这么着急赶过来了。”   “阿月果真因着担心我才匆匆赶来?”魏王赶紧问了句。   阿月倒也不遮掩,答应了一句,而后才继续道:“只是眼下看来,倒是有些过度担忧了。”   魏王听了她的话,心底有什么情绪慢慢晕了开来,以至于唇边的笑都愈发深了。   “我说怎么伤好得这样快,想是因着阿月挂念着我,这伤也就好得快了。”   他说这话言语之间还带着一丝试探,说完便等着阿月的回复。   整个人显得有些紧张。   阿月听出他这话的意思,却不似先前那般直接拒绝,反而沉默了半晌,徐徐道:“若果真如此,日后我定然时时将王爷您放在心上。”   这样的回答,饶是心中已经有了很大期待的魏王都有些愣住。   “阿月,你……”   他想问对方说的可是真的,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只是盯看着对方,试图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然而阿月的神情也很认真,显然不是开玩笑。   “我很担心您,从知道您受伤之后。”   一句话,让魏王这些日子心中的忐忑不安尽数散去,他忽然意识到,当初两人分开,是个完全正确的选择。   “阿月。”最终,他满腹的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对方,声音低沉缱绻,“谢谢你,选择来我身边。”   阿月听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在唇边扬起一抹笑。   帐外的夜色愈发浓郁,帐中两人之间就连周遭的氛围似乎都变得温柔起来。   .   夜色深沉之际,两人还未入眠,反而说起了正事。   魏王问及阿月卫三和紫苑的情况。   阿月告诉他,为了不引人注目,卫三将她送进来后,便隐匿起来,紫苑眼下跟卫三在一起。   同时还说了云沧城的情况已经得到控制,中毒的根源也已经查了出来,应是没什么危险了。   魏王闻言才放下心来。   他在军营之中,心里其实还一直惦记着云沧的情况,因为南阳和云沧距离近,若云沧果真出什么问题,南阳便是守住了也只是一时的。   好在阿月回云沧确实是回对了。   若不是阿月,眼下云沧中毒的根源还不住地何时才能查清,即便是有解药,还是会有源源不断的人会继续中毒。   思及此,魏王看着阿月,十分认真地说了句感谢的话。   说若非有她,眼下云沧只怕会越来越危险。   阿月闻言没有就此说什么,反而笑看着对方,接着开了句玩笑话。   “王爷如此夸我,倒叫我想到了些别的。”   “什么?”魏王问道。   “一般来说,只有有求于人时,才会这样夸赞对方,王爷眼下如此夸我,想来是有求于我了。”   她说视线往下,看了看对方摆在长案上的地图。   魏王闻言一顿,几息后反应过来,也忽然笑了出来。   “你说的对。”他将那地图拿起来,放在两人跟前,“我确实有求于你。”   阿月见状,知道他应当是要说正事了,于是也认真起来。   魏王拿着那张地图,跟她说了半晌,越说语气越冷凝。   “原本你所提之计谋,我看了之后觉着确实可行,便召集了副将等人商议如何实施,不想他们一个个都看法相反,因着这事,我们争执了好几日,始终没能达成一致。”   “我原想着,若这两日还是不能说服他们,我便要强行下令实施了。”   只是魏王没想到,原本只是随意念了句若是阿月在便好了,不想今夜对方竟果真来了他跟前。   阿月听了后,没有马上开口,反而拿着那地图看了一会儿,接着又问了魏王几个问题。   在确定我军眼下人数,和对方斥候活动轨迹后,她忽然道:“或许,也可以做出让步。”   魏王一怔。   “让步?”   阿月点头。   “副将他们既觉着应主动出击,不应将所有士兵集中于军营之中守株待兔,王爷何不答应他们的。将营中重兵派出,只留小股部队防守军营,以待库高。”   这想法确实是副将几人所提,先前魏王并不同意,可眼下听阿月说了后,他却没马上反对。   因为这是阿月说出的可以让步。   毕竟先前副将他们所提的战术和阿月先前告知的完全不一样。   阿月既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想必已经有了新的应对之法。   魏王于是道:“你有什么想法?”   阿月于是指尖在地图上一指,恰好停在一处山峦之上。   “此处位于大恒军营上方离军营不远,丛林茂密,极适宜设伏。而因着地处高点,库高若想进攻,必取此处。想来副将他们也是打算将士兵派往此处好拦截库高之兵。”   “你是说,将大恒士兵设伏于此?”   阿月点头。   “不过不是拦截库高。”   “那是什么?”   阿月唇边勾起一抹笑,指尖再次在地图上一拉一划,最后画了个圆,定格在大恒扎营的地方。   魏王看着她的动作,心中忽然闪过什么,于是回想了下方才对方说的话,最终眼底迸发出一抹奇异的色彩。   “你的意思是……”   他于是拿过那地图,也在上面比划了几下,最后同样停在大恒营地,然后抬头看向阿月。   “是不是这样?”   阿月“嗯”了一声。   “如此一来,王爷既不用再辛苦说服副将等人,也能达到最初的目的。此举若成功,库高必定要退回去重新谋划,便也给主力到来争取了时间。”   魏王知道阿月的脑子一想转的非常快,只是没想到竟会这样快。   同样的目的,她竟能在被人质疑的情况下,顺着对方的想法想到另一种做法,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最初。   他不禁道:“阿月,我虽然一直对兵法有兴趣,十余年前也曾于边关历练,可若论对战术布局,却与你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说这话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比不过就是比不过,阿月确实要比他用兵大胆得多,战术也更在他之上。   而阿月听了这话后,却很认真地摇摇头。   “王爷,您不要这样说。”她道,“我和您不过是想法不同罢了,就像我先前说的,就算没有我,最终您也会想到好的战术。远的不说,就说前些日子库高突袭,若非您早判断出他们的意图,又叫人加强警备,此刻大恒营地早已被攻破,也等不到主力到来,南阳便陷落了。”   阿月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相反她也很欣赏魏王的想法。   尤其是对方总是能在她话说一半时,便猜出她剩下的未尽之言。   然而她的真心之言,在魏王看来确实谦虚。   “你不明白。”魏王缓声道,“你这些想法,在旁人看来有多惊人。”   惊不惊人阿月倒不知道,她只知道,两人这一夜这么一谋算,算是把下一步的计划定下来了。   尤其是第二日,魏王照着今夜和她商议的结果告知原先反对的那几个副将和参谋,果真顺利地说服了对方。   眼下军中共有不到两万人,魏王亲选了三千精兵留守营中,其余的尽数派出去,按照原定的计划,四散于背后山峦之上。   而除了魏王,旁的副将便都领兵出去,往库高方向前进。   阿月的身份特殊,魏王原是想让她回南阳城内,但阿月自己没同意,于是魏王便让她扮作自己的谋士,还特意叫人搭了顶小帐篷在自己的大帐边上。   之后几日,那留在营中的三千精兵并没有日夜操练和巡逻,反而十分懒散地在营中游荡,做什么都不上心,看上去不似精兵,反而像散兵游勇,毫无军纪。而留在营中的魏王也很少离开自己大帐,他原本身上就有伤,尽管恢复得很快,但不是人人都知道他眼下究竟情况如何了的。   因此旁人见他很少出来,只当他还在养伤。   而那些先前被派出去的士兵,一部分往库高方向前进,一部分待在了军营之后的山峦上。   一副主动出击,同时打算拦截库高的模样。   与此同时,库高一边。   先锋令带着六千库高士兵,待在在离大恒军营外三十里处。   他们是接了主帅令前去大恒扎营之地突袭的。   同样的法子先前他们就用过一次,这次故技重施,不是因着他们无计可施了,反而是特意设计的。   “大人,派去的斥候方才来回报,大恒一方确实将几乎所有兵力都派了出来,一部分往我军扎营处前进,一部分设伏于山峦之上,显然是在等我军夺取山峰时拦截我军。”下属将方才得到的情报一一说来,“还有那留在大恒营地的几千士兵,一连三日都十分懒散,不操练也不巡逻,斥候说,这留下的都是些没什么本事的士兵。按照先前的情报看来,大恒那边许是真以为我军会主动正面进军,不会再用突袭的战术。”   先锋令闻言沉吟半晌。   “大恒那魏王这几日什么动向?”   “斥候得到的消息,他自打上回中了袁江军一箭后,便很少出来了,尤其这几日,几乎不曾离开自己大帐,显然仍在养伤。”   敌方副将带兵主动出击,其余人设伏于山峦之上,营中只留下些不成器的士兵,魏王身为右将军同时龟缩不出。   观察了好几日后,先锋令这才确定,对方确实已经被他们所迷惑,认为库高这边会直接进攻了。   因而才会将重兵全都派出。   “眼下大恒军中空虚,若能一举突袭成功,生擒魏王,此战便算提前告捷。”   听得他这话,下属忙问了句:“大人,那我们要行动了吗?”   先锋令远眺着大恒驻军之地,半刻后笑了一声,带着必胜把握。   “传令下去,今夜子时之前,全部人到达大恒营地,子时准时突袭!”   于是深夜之后,库高国这六千士兵跟着先锋令往大恒营地疾行,到了外侧时,先锋令下令停下先观察。   下属便前去刺探情况。   然后发现整个军营竟没多少人在值守,多数都在帐中休息,有这几个帐子中还传来划拳之声,显然都处于懒散情况。   而魏王的大帐也早早便熄了烛火入睡了。   下属于是回去将这情况告知先锋令。   先锋令听后,觉着这是个好时机,大恒一方根本没准备,于是下令众人悄悄靠近各处帐子,将里面的人控制。   六千对三千,他们总归是有优势的。   而他自己则领了几十人往魏王大帐去。先锋令想,只要今日他生擒了魏王,待回了库高,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他这边还在坐着升官发财的美梦,却没想到,自己已经一只脚踏入了大恒陷阱之中。   就在库高的士兵都潜入各处营帐时,夜色之中,大恒营地之外,一个个宛如夜间幽灵的身影,也慢慢靠了过来。   那先锋令带着人掀帘入了魏王大帐后,便从怀中拿出火折子,想要找到魏王方位,好叫人将其生擒。   谁知火光亮起的瞬间,他不仅看清了魏王在何处,还看见了大帐之中,站着的其他人。   除了他自己,帐中其他十余人全是大恒的士兵。   而魏王则站在那些人中间,唇边带着一抹笑,声音冷然地开口:“本王等了你们好几日了。”   而他身边的士兵,手中均拿着长矛,身上战甲在微弱的火光之下闪烁着寒光,且都眼中带着凶狠看着孤身一人入内的先锋令。   先锋令见状,心道不好,中计了。   可还不等他反应,便听得帐外喊声震天,接着火光四起,原本静悄悄没多少人的大恒营地一下子便被众多士兵包围。   而这些士兵,显然不是库高的。   先锋令这才明白过来。   “你们早知道我们会真的突袭?!”   那派出的士兵显然没有走远,多数应当都埋伏在了军营四周,往库高国方向前进的那部分显然是佯攻,为的就是让他们放松警惕。   若非如此,大恒士兵怎会这么快回援?   “这个问题,你自己慢慢想去吧。”   魏王显然不打算解答对方的问题,只是抬手,示意身边的人将其带出去。   这一夜,大恒兵不血刃,俘虏敌军六千人,而连续两回的铩羽而归,也让库高一方意识到,想趁着大恒眼下人少进攻夺取南阳是不可行的。   于是这回过后,库高暂时熄了再次进攻之心,于营中重新谋划布局,也给了大恒等待主力到来的机会。   .   十余日后,名威将军所率的余下主力大军终于来到大恒营地,在和魏王见面后,也得知了在先前的日子中,库高曾两次派兵出击,但都被魏王化解。   主帅名威将军知晓后,显得十分高兴。   “王爷果然将帅之才!”主帅大帐中,名威将军丝毫不吝对魏王的夸赞,“十余年前臣便觉着王爷日后定有所成,只可惜后来您不再戍守边关,不想今日竟还有这机会,臣还能和王爷再次同在一个军营中。”   他说着将魏王两次击退俘虏敌军的战果再次回味了下,末了了还意犹未尽地道:“派部佯攻,军中做样子迷惑敌人,实则伏击于营地之外,待敌军入瓮便直接一举拿下,实在妙啊!”   旁人见状也跟着附和。   那原先就跟着魏王的副将和谋士自然是真心实意地夸赞,但跟着名威将军后来的左将军和另外的副将心中如何想的便不知了。   毕竟之后的这些人并没有跟魏王一道拼杀过,眼下仅凭着已经结束的战役,名威将军便评价如此之高,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谁知道那计谋究竟是不是王爷自己想的,又或者其实并没有他说的这么惊险,不过是为了搏军功才如此说的罢了。   毕竟战场只之上,军功最重要。   他们这些人谁不是为了立功来的?   原本有个魏王便已经让他们心中不乐意了,毕竟若论爵位,就连身为主帅的名威将军都比不上他,若打完回了京城,魏王将一切功劳揽在自己身上,那他们这些人岂非白为他们做嫁衣?   因此之后跟着名威将军来的这些人,自然不怎么信服魏王,只是碍着对方身份,面上还得恭维着。   这些人的想法魏王倒也不知。   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这么些年,他从来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的。   只是在听见名威将军夸他时,觉得不太合适,便开口道:“将军谬赞了,这库高第二回 突袭被俘虏并非本王的计谋。”   名威将军听后便有些好奇:“不是王爷您?那是谁有如此妙计?”   说着看向下方先前被派来的副将和几个谋士,结果几人都面面相觑,躲开了他的眼神。   毕竟他们都知道,这功劳根本不在于自己,他们先前还曾极度反对魏王认为库高会二次突袭的看法,若非魏王后来顺着他们的意思,重新做了部署,眼下只怕他们早成了库高的俘虏了。   魏王这时才道:“本王运气甚好,偶然得一天才谋士,佯攻库高,伏击于营外便是她提出的。”   “哦?”名威将军忙问了句,“如此人才,王爷从何认识的,可否替臣引见引见?”   显然,他也觉得那人的计谋十分精妙,很想一见。   可魏王却没答应下来。   “那谋士性子有些古怪,不愿轻易见人,还请将军见谅。”   名威将军听后也没说什么,只问了魏王那人是否在营中,在得到确切回答后才笑着道:“在营中便好,如此,王爷日后带兵,想来是如虎添翼了。”   魏王便也笑着说“自然”。   两人就这样旁若无人地交谈着,是不是分析一番库高之后会有的进攻方式。   而那些原本就不信服魏王的人,在听见计谋果真不是他所想的后,自然对他更不信任。   但不管怎样,仗还是要继续。   在主力到了军营的二十余日后,名威将军最终决定主动出击。   眼下大恒兵力二十万,早已不是先前那个以少挡多的样子了。   库高先前又曾两次败于大恒,此时出击最是合适。   于是名威将军决定,自己亲自带兵八万于正面进攻,魏王和左将军各带三万人马于侧翼包抄,先拿下库高前敌指挥所再说。   战术制定完成后,便只需要再去落实。   阿月这些日子一直待在自己帐中,极少出去,在知道魏王要带兵进攻后,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对方即将出征前,提醒了对方一句。   “库高这些日子一直龟缩不出,也无出击之意,想来应是在谋划什么,王爷切记多注意,提高警惕。”   魏王听后便认真点头,说自己会的。   阿月便又说了句。   “名威将军率军正面进攻,只怕不会顺利,若是可以,王爷记得提醒将军莫要冒进。”   虽然不知道阿月为何会这样说,但魏王还是应了下来,说自己会找机会告诉对方。   可谁也没想到,开战之后,由于进展顺利,名威将军所率的八万士兵过于兴奋,竟直接跑出很远,导致魏王完全没机会提醒对方,而名威将军半途发现不对想退时,却已经来不及。   魏王和左将军从两侧包抄不仅没能拿下敌军指挥所,反而差点被早已准备好的敌军擒获,若非魏王记着阿月的话早有准备,他也会和名威将军一样,中了敌军陷阱,命丧沙场。   好容易回到营地之后,魏王从那些堪堪逃出的士兵口中得知,原来库高这些日子之所以没有动作,是在自己阵地前挖掘了许多陷阱,且在大恒士兵进攻时一路败退,引众人入内。而名威将军半途时发现不对,想要收兵,结果收兵不利,于敌军包围圈和陷阱之中被射杀,当场殒命。   而他带去的八万大恒士兵,几乎全军覆没,回来的不过寥寥数千人,不到一万。   若非魏王提前知会左将军多留意,只怕左将军也会和名威将军一样下场。   可即便如此,也还是折损了一万多士兵。   眼下大恒剩下的不到六万人。   而库高则三十余万士兵在虎视眈眈。   此役之后,大恒折损十余万士兵,折了主帅,元气大伤。 第五十章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九)……   主帅战死, 余下的不到六万人马,左将军负伤,身为右将军的魏王算是比较好的那个了。   但如此局面还是让大恒这边元气大伤, 所有人都处于极度悲观的情绪中。   毕竟战死的名威将军,是整个大恒除了镇军大将军外,唯一和库高国交过手的人了。   众人原以为这一仗会很轻松, 谁知不过一碰面,大恒这边便没了十余万人。   眼下余下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库高几乎是兵不血刃地灭了他们这么多人, 就算先前有魏王两次小胜, 可最终结果来看, 还是大恒战败。   如今库高仍有几十万人马, 大恒这边无论如何也抵不过。   且库高大胜之军, 士气高昂,和这边形成鲜明对比。   若等库高再度进攻, 我军只怕会被对方蚕食殆尽。就算眼下飞马传书回京城请天子增兵也来不及了,更何况主帅战死, 无人能挂帅。   总不能将已经半边身子入土的镇军大将军再请出来吧?   于是大恒军中上下都弥漫着一股悲戚的氛围。   都不知前路该如何。   但有人却不这么想。   战役结束后的第二日,阿月便主动去了魏王大帐。   魏王其实也想去找她的, 只是因着实在事忙, 若不开身,眼下见她来了, 恰好手上的事也告一段落,便将先前战场上的情况都告诉了她, 同时也告知她眼下三军上下众人的情绪如何。   魏王告诉她这些,其实也没什么过多的想法。   毕竟他自己都意识到,眼下的情况已然是绝境了,这么短的时间内, 他根本想不到合适的战术去应对库高,自然也不会问阿月该如何。   他不想,让阿月觉得他很没用。   但出乎意料的,阿月竟跟他说了自己昨夜想了一夜得出的新战术。   “你说,你想到了如何应对库高?”听了阿月的话后,魏王有些惊愕,“果真?”   阿月点头。   “想是想到了,若要完全实施,还要王爷您亲自出手。”   魏王一听便问:“我需要做什么?”   阿月抽出一张先前他从魏王那里临摹下来的军用地图,此时地图上已然有几个地方被标注出来,同时辨明进攻方向,和战术说明。   “眼下库高乃大胜之军,全军上下必定士气高昂。”阿月边说边将那张军用地图放摊开放在魏王跟前,同时指尖在地图上有序地游走着。   她将自己一夜的所得全都浓缩在扎这张地图上,且一步步解说,十分认真。   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阿月没发现,一旁的魏王视线已然不在那张地图上了,而是转向了她。   那双眼中,迸发出灼烈而热烈的色彩,和隐约缠绕的情愫。   他方才还觉得,不想让阿月觉得他太没用。   可眼下却忽然释然了。   他身边的这个人能力卓绝如斯,他确实抵不过。   但那又如何?   总归这个姑娘最终选了他。   这应该是他的幸运才是。   “……王爷?”阿月的声音响起,将魏王的思绪拉回,眼见对方回神,阿月有些迟疑地问了句,“方才我说的,您都听见了吗?”   被忽然这么问,而方才沉浸在自己想法里的魏王顿时语塞。   阿月见状便知他定然没听进去。   不由地叹了口气。   “说了这么半天,口都说干了,结果有人居然一句没听进去。”   魏王知道她在说自己,也不争辩,只是笑着说了声抱歉,认了自己的错,接着亲自到了一杯茶,递至她跟前。   “方才是我的错,我现在以茶代酒,敬阿月军师一杯,还请军师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计较。”   阿月看着他似乎十分认真的神色,也没急着去接那杯茶,反而说了句:“王爷可不要胡乱认军师,我何时成了你的军师?”   “怎么不是?”魏王一本正经道,“这几次战役,先前南阳险境,云沧困局,不都是你在出谋划策吗?比起那些个谋士,你的提议要有用得多,自然就是我的军师了。”   阿月见他这样,便也起了玩笑的心思。   “既如此,王爷要如何奖赏我这个军师,是上书京城封官进爵,还是赏银千万?”   “先说好,我这个军师要求很高的,一般的赏赐瞧不上眼。”   她原也就是随口一说,也不是真要什么赏赐,却不想,这话说完后,原本脸上还带了些玩笑之意的魏王,眼神竟慢慢变得认真起来。   “把整个魏王府和渭宁都许给你,如何?”   阿月一怔,似乎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忽然这么说。   可看着对方眼底的神情后,她意识到魏王是认真的。   “王爷,我没了记忆,你甚至不知道我过去的事情……”   “那不重要。”魏王道,“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你这个人。”   他说着忽然一笑。   “你是不是觉得魏王府和渭宁这个奖赏不够,若不然,再加上我怎么样?”   原本还想着要如何回复的阿月一下被他这句话逗笑了。   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忽然便缓和起来。   “赏赐不赏赐,等结束这场仗后再说。”她道,“眼下还是先说说如何应对库高之后的举动吧。”   她这话听着似乎是在岔开话题拒绝魏王,但仔细瞧便能看出她颊边隐隐浮现的薄红。   魏王见状心中便有了几分底气。   “好,那以后再说。”   他的声音低柔,眼中闪动着万千缱绻。   两人于是重新将话题引回地图上。   .   是夜,夜色浓郁之际,大恒营地中,一对约莫八百人的队伍悄无声息地离开,很快身影便隐入黑暗之中,从头到尾,都没人发现。   而此时库高前敌指挥所一片欢腾景象。   因着昨日一举胜了大恒,不仅击毙敌军主帅,还一次性歼敌十余万人,而自身却几乎没多少伤亡,简直是兵不血刃。   这让库高这边一扫前两回败于大恒的失利阴影,全军都欢腾起来。   而原本坐镇后方的主帅更是亲自到了指挥所,一是为了褒奖前线将士,二则是准备亲自指挥之后的一仗。   “原以为这会是场恶仗,不想竟如此轻松便胜了!”下属说着,“眼下大恒人马不足六万,与我军相比实在无法相提并论。如今又得元帅您亲自指挥,想来再有最后一仗,便能彻底歼灭大恒军队,届时直接拿下南阳,再配合云沧情景,便能轻松连下两城。”   在场其他人闻言都一一附和着,同时恭维主帅。   “还是元帅有远见,不因先前一时的得失而迷了眼,若非有您的稳扎稳打,也不会有如今的战果。”   “说到底还是那大恒主帅轻敌!”下方有人大声道,“十余年前他的确和我库高有过交手,但此时非彼时,如今轻敌的下场便是自己身首异处了!”   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显然都觉得说的有理。   那坐镇上方的主帅也听得哈哈大笑。   “说得好!”他抚掌道,“那周贺成,十余年前本帅便于他有过一战,那时不慎败于他手,被他当众讥讽,如今他也败于本帅之首,便是天道轮回了!……只可惜死于乱箭之中,不能让本帅亲自了结了他,实在遗憾。”   见主帅如此,下方便有人忙着道:“元帅,如今大恒军中有声望又能带兵的便只有魏王一人,若我们能生擒了他,届时便有了和大恒皇帝谈判的筹码,这比擒住敌军主帅要有利得多!”   旁人便附和说是,都说擒住魏王要有用许多。   主帅便也道:“本帅自然知道这点,只是之后如何谋划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便有人问他是否已经想好下一步该如何做。   可他却没说,只是又大笑一声。   “眼下大恒已是残兵败将,何需着急?倒不如先喝酒,享受享受!”   说着便叫人上酒菜。   旁人见状便知主帅定是心中已经有了计划才会如此,因而也都不再多问,跟着对方一道饮酒谈笑起来。   酒过三巡,吃饱喝足后,众人都已经醉眼迷蒙,有的人直接醉得捧了酒坛子便睡在了地上,有得稍好些便是趴在跟前的长案上。   上首的主帅也喝了不少,但他相对要稍微清醒一点,不至于直接醉倒。   可喝了这么多,不由地有些尿急。   因此便摇摇晃晃起身,越过躺了一地的人,直接往外走去。   而此时因着夜深了,帐外的士兵也有些饮了酒休息去了,有些则是直接因着大胜放松了警惕,也不知去了哪里。因而主帅除了帐子,便感觉到外面静悄悄的,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他原是想找个人扶一扶自己,结果一路都没找到人,于是只能自己摇摇晃晃地去了营地外的一处林子解决。   正当他解决完了后往回走,却见几个人影走在了自己跟前。   “……站住。”终于见着有人,主帅不由地喊了一声,结果那几人丝毫不理会他,反而动作迅速地往营中跑去,而与此同时,原本埋伏于四周的大恒士兵都冲了出来,主帅一下被众人围住。   见这阵仗,主帅一时还未回过神来,借着醉意便要骂人。   结果当隐约闪动的火光将这些人身上的衣物照亮时,他才忽然发现,这些根本不是库高的士兵,而是大恒的!   不好!   原本的几分醉意霎时褪去,他回过神来后,忙甩开围着他的几人往自己战马之处跑去。   同时不忘高声喊着。   “敌袭,有敌袭——!”   他的声音在黑夜之中显得格外刺耳,只可惜眼下军营之中多数人都已经喝醉,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而没喝醉的那些人,也早已被大恒的士兵所控制。   而因着本就只是前敌指挥所,没有多少人马,余下的一些人眼见大恒奇袭,都连忙四散奔逃。   主帅更是骑上自己的马便后方自己阵地跑去。   他跑了约莫半个时辰,眼见已经将身后追着的敌军甩掉,可还没等他松口气,便忽然感觉到身下的战马前蹄被什么东西绊住,接着失去平衡,往前倒去。   而他这个骑在马上的人也在马儿挣扎的过程中被甩飞下去,狠狠摔落在地。   就在他连忙起身想要找回战马时,却见四周火光冲天,原本空无一人的路上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许多大恒的士兵,那些人将他团团围住,再没给他能逃跑的机会。   主帅见状才明白过来,原来大恒在奇袭他前敌指挥所时,也早已在他奔逃的路上设了埋伏。   他这一回来便是真正的自投罗网!   .   大恒在绝境之地孤注一掷,最终不仅拿下敌前敌指挥所,还俘虏了敌军众多将领,就连敌军主帅都被俘虏。   偏这主帅还是库高国君最信任的武将。   他被俘虏,对整个库高来说都是重大打击。   但库高那边虽没了主帅,却也不甘认输,在之后又组织了几场反击,试图以人数优势压制大恒,以救回主帅。   可最终他们都没能成功。   毕竟主帅被俘,动摇军心。   而大恒这边虽人少,但不知为何,战术极为奇特,总是在各种境地时以少胜多。   库高大军时常在山岭峡谷之中被大恒小股部队带得四处打转,无法找到其踪迹。   而因此不断被消耗兵力。   最终,在经历几次大战,十余次小战后,库高不仅没能救出他们的主帅和将领,反而自身兵力被不断消耗。而因为接连败仗,库高士气逐渐不振,反观大恒那边则是越战越勇。   此消彼长,直接导致库高那边丧失战斗心思。   尤其此时库高国君收到大恒派人送去的国书,其中没提这次两国交战,反而只提了云沧城先前的事。   措辞之间都表明,大恒已然查到云沧城中毒一事的真相,却只字不提真相如何。   可这封国书写的分明是大恒内政,却送到了库高,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库高国君见了自知理亏,同时知道战场上库高连连败退,若再不撤兵求和,只怕会危及自身。   且主帅还被俘虏着,不知何时能放回。   于是最后,经过朝臣商议,库高国君决定和大恒求和。   亲自拟定求和书,让大恒的人带了回去。   大恒收到求和书后,提了许多苛刻条件,最终库高都一一答应,唯一的要求是放回他们的主帅。   库高国既退让,大恒也不咄咄逼人。   双方最终决定同时撤军。   至此,这场大仗落下帷幕。   而魏王,因着在主帅战死后带领不足六万的士兵绝地反击,连连大捷,在军中迅速建立起威望,无论是士兵还是先前那些不服他的人,眼下都对他极为崇敬,心服口服。   这场交战,以最后大恒的胜利而结束。   天子大悦,下旨三军即刻拔营回京,他要亲自犒赏。   但魏王却没想着这时候入京。   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   回京路上,三军在一处林中宿营,决定明日再启程动身。   而魏王在自己帐中写了一封折子后,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才将折子收入怀中,接着起身去找阿月。   “还没休息?”到了阿月的帐中,他发现对方正以手支额,似乎在想着什么。   阿月也没想到魏王会这时来找她。   “王爷不也没睡?”   魏王便笑了笑。   “睡不着,就想着来见见你。”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人之间的关系越发亲近,尤其是先前有一回魏王领兵出战,不慎中了敌军埋伏,尽管后来九死一生逃了出来,可在以为自己即将马革裹尸时,他脑中一直想的都是阿月该怎么办。   自那之后,他便不再像先前一样,总是含蓄地表达自己的心意了。   而阿月在最初的惊讶后,竟也慢慢习惯了。   因此乍一听得对方说这话,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妥。   反而调侃到:“怎么,看我就能睡着了?”   魏王便十分认真地点头。   “多看看你,这样梦中便都是你了。”   阿月被他这话一下逗笑了。   “王爷,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贫嘴?”   “这不是贫嘴。”魏王纠正道,“这都是我的心里话。”   两人就这样各自逗了一会儿,接着魏王在阿月身边坐下。   “对了,方才进来见你似乎在想什么,有心事?”   阿月原本都忘了这事的,被他这么一说,一下又想了起来。   “白日不是送紫苑和卫三先回渭宁了吗?”她道,“我看他俩那模样,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魏王一听便问道:“这怎么说?”   “紫苑显然是对卫三有意的,但卫三就不好说了……”她说着想了想,又道,“也不能说不好说吧,就是,卫三有时候似乎也心悦紫苑,可有时候不管紫苑说什么,都只是沉默着,也不回应紫苑。别说紫苑了,就连我这个外人,都猜不出他对紫苑究竟是个什么心思了。”   “你方才想了半天,就是因着这事情纠结,所以不休息?”   阿月点头。   “对啊,毕竟他们两个都跟我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自然想见到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眼下看着,又好像没什么戏。   魏王看着她微蹙着眉的模样,半晌笑了声道:“依我看,卫三对紫苑定是有意的,他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什么性子我最清楚,若非有意,也不会去哪儿都带着紫苑了。”   阿月一听便有些疑惑。   “那真是这样,为什么他最近总是对紫苑爱答不理的?”   魏王想了想。   “许是因着他的身份吧。”   “身份?”阿月不明白。   魏王便告诉她,身为他的羽卫,是不能轻易成亲的,因为羽卫的职责便是保卫他的安全,风险极大,一不小心就会丧命。因此他身边的羽卫成家的很少,多数都是不做羽卫了才会考虑自己的事。   “哦……”阿月这么一听就明白过来,“原来是王爷你不让他们娶妻。”   魏王:?   “这规矩也不是我定的,怎么能说是我不让他们娶妻?”   “但你的羽卫确实都因着你的原因而不成亲,这么算下来不就是你不让吗?”阿月说着想了想,接着道,“该不会是因着王爷你自己还没娶妻,所以才不让身边的人成亲吧?”   魏王无言。   “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阿月沉吟了半晌,最终道:“好像也不是。”   “这不就对了。”魏王道,“不过你提起卫三和紫苑的事,确实也是个问题。……这样,回头回了渭宁,我找卫三谈谈,总不能让他一直这样不表态,耽搁着紫苑。”   “有道理!王爷你去跟卫三说,这事肯定就迎刃而解了!”   困扰了自己半天的事情终于解决,阿月便显得有些开心。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希望紫苑能有个好的归宿。   眼下听得魏王会亲自出手,便放心下来。   不过她高兴了,魏王似乎还有话要说。   “阿月。”   “嗯?”见对方叫自己,她下意识应了句。   “你方才不是说我也没娶亲吗?”   “是、是啊。”   “那你还记得先前曾答应过我什么吗?”   啊?   话题转变得这么快的?   阿月有点懵。   接着还真认真想了想,接着在看见对方的眼神后,似是想起什么一般,整个人一顿。   先前两人曾经谈过的,关于那个她作为军师的“赏赐”问题。   “王爷,你这会儿来,不会是为着……”   “嗯。”魏王笑着点头,“我想问问你,整个魏王府和渭宁,再加上我,你要不要?”   这话说的委婉,但实际的意思却已经很清楚了。   可这次阿月听了后,却没有像上次那样轻松。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一直沉默着没开口。   魏王见状,原本胸有成竹的心态也逐渐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阿月,你……”他想说你别不说话,然而刚一开口,阿月便忽然看向他。   “王爷,你真的想清楚了吗?我也许不会是一个好妻子。”她道,“你是大恒亲王,日后除了我,还会有别的女人,但我不一定都能接受,我或许……”她犹豫了下,接着才缓缓道,“我或许会因为那些人而不高兴,或许会跟你闹,让你因此不得安宁。”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不记得以前的事,但阿月却觉得,若是真的嫁给魏王,她真的会无法接受别的女人。   不说魏王,就连普通男子都不会只有一个妻。   这点阿月十分清楚。   但只要一想到她和魏王之间还会有第三个人,而魏王也许会因为别的女人而觉得她无理取闹,选择维护别人,她就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什么揪住一般。   不是吃醋。   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过。   仿佛她好像切身经历过一样。   “对不起,我……”她的双眉越发蹙起,手不由地揪住了自己身前的衣裳,一双星眸不再看着魏王,反而慢慢垂下眼帘,“我做不到贤惠大方,不能接受还有别人。端庄、贤惠、不妒忌……”她喃喃念着,心中一阵阵地痛,引得她的声音都逐渐变得颤抖起来,“那不是我,不是……”   好疼啊。   真的好疼。   明明什么都不记得。   可为什么就是这么疼?   她的指尖越攥越紧,以至于身前的衣衫都都皱成了一团。   阿月口中一直说着“我做不到”“那不是我”,双眸之中却不知不觉地有清泪缓缓落下。   魏王显然没想到会这样,他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逐渐有什么想法在一点点冒出来,可却马上被压了下去。   甚至来不及多想,他直接伸手将阿月转向自己。   “阿月,阿月你看着我。”他在阿月耳边轻声说着,“你抬头,看看我。”   可阿月却似是没听见一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她的话越来越快,“我就是自私的,我不能接受还有别人,贤良淑德的那不是我,不是。”   “阿月!”   “为什么要为了别人怪我?为什么要维护她,我没有错,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阿月!”   “王爷!”阿月忽然抬头,一双眼盯着眼前的人,视线却又似乎没落在他身上,“你忘了吧,你把之前说的都忘了吧。”   “我不想,让你为难。”也不想,毁了自己。   她的心中被无尽的悲伤所占满,尽管她什么都没想起来。   但那股痛,还是让她难以呼吸。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方才都说了什么,只是在她好不容易意识有些清醒时,她最终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对不起,你就当我们之前什么都没说过吧。”   魏王万没料到,原本以为水到渠成的事,竟会出现这样大的变故。   他听了阿月的话后,试图告诉她,自己不会再纳别人。   “阿月,我先前不是跟你说过,我的身边只会有一个人,你信我……”   “对不起。”阿月还是那句话,“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不信我自己。”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对劲。   原先没想倒还好,可眼下真的想到和魏王之间的关系,再想到以后,她便忽然失去了答应对方的勇气。   “阿月!”魏王有些无法接受,“你不能因为这么几句话就完全将我否定了,你这样对我也不公平!”   可阿月却只是沉默着,不再说话。   下意识地,她在保护自己。   她想,如果最终都是一样的结局,还不如不要开始。   她的沉默,让魏王整个人都变得痛苦起来。   他原以为今夜是绝对会成功的一夜,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你是不是真的不会答应了?”他最终又问了句。   得到的还是阿月的沉默。   魏王因此下颚变得紧绷起来,眼底也逐渐了暗红显露,垂落在身侧的手也逐渐握紧。他沉沉喘息,似乎有千言万语,可最终,也只咬牙说了一句话。   “阿月,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说完这句后,他猛然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而第二日,阿月就听得军中的人说,王爷决定暂时不回京,转而往南阳去的消息。 第五十一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一)……   在听说魏王准备再回南阳的时候, 阿月是不解的。   但她还没来得及多问,魏王便主动来找了她。   “我和你一起……去南阳找丁先生?”   魏王点头。   “阿月,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强人所难, 但就当是给我个机会。……给我一个,证明的机会。”   他没明着说要证明什么,但阿月明白。   想到昨夜的事, 她下意识道:“王爷,昨夜我们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   可魏王显然不这么认为, 他只是看着阿月, 眼中带了丝祈求。   “就这一次。”他道, “你跟我去南阳, 如果之后你还是之前的决定, 我不会再说其他。”   阿月到底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她昨夜之所以拒绝, 不过是下意识保护自己罢了。   可不代表她对魏王是没感觉的。   眼下见对方如此坚持,她最终还是心软了。   “……好, 我跟你去。”   短短几个字,霎时让魏王高兴起来。   “谢谢你, 阿月!”   两人于是当夜从回京的队伍中离开, 因着暂时不回京,魏王还特意写了封奏疏, 言明自己这次不回京了,让左将军带回去。   因着卫三回了渭宁, 此番护送两人去南阳的则是先前一直留在魏王身边的羽卫。   原本回程的路程就没走多少,因此几日后,阿月就和魏王回到了南阳城外丁先生的住处。   阿月不知魏王要做什么,但她清楚丁先生的性子, 因此打算陪着魏王一道过去,否则丁先生定然不会轻易见魏王。   谁知临到地方了,魏王却跟阿月说。   “阿月,你在这里等我,我自己过去。”   阿月一怔。   “王爷,可丁先生他不一定愿意……”   “无碍。”魏王道,“我可以等到他愿意见我为止。”   阿月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可眼瞧着对方眼中的认真,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于是她和魏王留下的羽卫在距离丁先生住处有一段距离的林中等着。她在马车中,羽卫在车外护着她。   正因为知晓丁先生的性子,阿月已经做好了要等上几个时辰的准备。   不想,这一等,便整整等了一夜。   她在马车中因为过于困倦,无意识睡了过去。   梦中的场景光怪陆离。   她看见自己坐在华丽的殿宇中,以手支额,不知看向何处,心中隐隐有难过浮现。   她似乎在想着什么人,因此而难过。   很快,殿外有匆匆脚步声响起,接着她似乎听见了什么,十分惊喜地起身,接着忙往外面走去。   她走到殿外,在看见那朝她走来的伟岸身影时,心中的难过和心酸尽数散去,唯余喜悦。   【她是真的想他了……】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浮现,阿月还来不及细想,眼前画面忽地一转。   她和那个方才见着的人已然到了内室。   【这是给臣妾的吗?】   迷茫之中,阿月听见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话,言语之间带着十足的喜悦。   她于是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   她的手上,正拿着一根牡丹雕花发钗,那发钗看上除了精巧了些,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可偏偏让她整个人高兴极了,就连问出的话都带着分明的喜悦。   好奇怪。   阿月不由地想。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眼前的人又是谁?   可抬头看时,却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阿月想认真想,可无论她怎么想,脑子都是一片混乱。   她握着手中那根牡丹发钗,似乎听见了跟前的人跟她说了什么,但她听不清,她只知道,自己心中的那股喜悦仿佛被什么冻住一般,凝固起来,而逐渐蔓延开来的疼痛和哀伤最终席卷了她。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话,却喊不出声。   很快,画面再次一转。   她看见自己坐在空旷的房间之中,四周一片黑暗,唯有顶部不知从哪来的一束白光照射下来,将她所在的地方照亮。   【殿下,陛下晋了敏婕妤为昭仪了。】   忽然,死寂一片的四周有声音响起,话音落下时,四周还回响着那最后的尾音,久久不散。   乍一听得那声音的阿月整个人一愣,似乎没明白那话中的意思,可还不待她想清楚,便有更多的声音响起。   【殿下,敏昭仪侍寝了。】   【殿下,陛下和敏昭仪去了山下。】   【殿下,天子车马惊了驾,敏昭仪替陛下挡了劫。】   【敏昭仪有孕了。】   【敏昭仪小产了。】   【敏昭仪……】【敏昭仪……】【敏昭仪……】   【你身为皇后,如此心胸狭隘,无容人之量,残害无辜婴儿,怎配母仪天下?】   一句又一句的话,仿佛一座座无形的大山,向阿月倾轧而来,她站在黑暗之中唯一的光明之处,却丝毫感觉的不到希望,反而逐渐呼吸困难起来。   纤细的指尖逐渐揪住自己身前的衣衫,难以喘息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而那些声音还在四周不停地回荡着。   “闭嘴……”半晌,她艰难出声,自认为已经尽了全力,喊得歇斯底里。   可实际发出的声音却轻得仿若蚊嘤。   而此时,黑暗之中忽然响起的声音,让她整个人彻底再难支撑下去。   【皇后孟氏,惑于邪言,数违上令,谋害皇嗣,难承天命,可上皇后玺绶,废居灵顺殿……】   那个声音听上去熟悉至极,说的话却让她霎时落泪。   【身为国母,容不下一个嫔妃,如何配为六宫之主?】   阿月听着耳边回响着的话,感受着心底铺天盖地的悲伤和痛苦,她莹白的面容上,是不停滑落的清泪,口中一句话说不出。   什么……   狗屁道理!   揪着身前的衣衫,她沉沉喘息着。   她错了吗?   她哪里有错?!   一幕又一幕场景从眼前闪过,她看见了自己跪在地上向那个人求着什么,感受着那人冷漠的言语和无情的旨意,看见自己手中紧握长剑,赤着脚一路往前跑着。看见自己在一片火海中,四周即将被燃烧殆尽。   最终,画面定格在她在一片林中奔走,怀中抱着什么,忽然脚下踩空,整个人从山坡上滑落。   “呯——”   似乎撞到了什么,她的头被剧痛席卷,眼前也猛然一黑。   ——阿月从梦中惊醒。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在马车上睡着了。   四周一片寂静,隐约有微光从车中的帘子边渗入。   阿月抱着膝,缓了许久,才慢慢抬手,掀起车帘。   车外已然是清晨,天际隐隐发白,清晨的林中一片白露迷蒙之竟,难以看清太多东西。   半晌,她唤了一声守在车外的羽卫,问对方魏王的情况。   羽卫告诉她,王爷自昨夜去找了丁先生,就没回来过。   阿月没想对方竟去了这么久,不禁问了句:“你一夜都守在这里,不担心王爷出事吗?”   羽卫的回答让阿月没想到,他说。   “王爷离开前吩咐,要臣务必护好姑娘的安危,若出现任何问题,王爷和姑娘之间,臣必须先护卫姑娘你。”   也就是说,对魏王来说,阿月的安危远胜过自己。   阿月听后一时心中五味陈杂,不知如何开口。   最终,她决定亲自去看看。   “我们去看看王爷如何了。”   而另一边,丁先生草屋之外。   魏王已经在此处跪了一整夜,清晨的薄雾在天际斜映而下的日光之下,尽数化作晶莹的露珠,落于他发梢衣衫之上,让他整个人都似乎被白霜笼罩。   即便已经过了一夜,他依旧纹丝不动,宛如一尊泥塑,他全身其实都已经僵住,可那双眼,却仍然紧紧锁在眼前的木门之上,等待着那里面的动静。   可始终,那扇门都没打开过,仿佛里面没有人居住一般。   但魏王没打算放弃,他就维持着眼下的姿势,一动不动。   “王爷!”此时,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惊动了他,魏王听得这熟悉的声音,整个人一滞。   还未来得及转头之时,便见那已经牢牢印刻在心底的身影匆匆来到了他面前。   “阿月,你怎么……”会来?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阿月比他更惊讶。   “王爷,你这是做什么?!”   阿月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来了这里竟会看见这样的场景,魏王竟跪在丁先生的房门前,且从他身上的情况来看,显然已经跪了一整夜。   她不明白,堂堂大恒亲王,究竟有什么要求于丁先生,竟值得这样做?   下意识地,她伸手,想要将对方扶起来。   却被魏王拦住。   “阿月,你先回去,在车上等我,我很快就好。”   因为跪了一整夜,魏王似乎有些受凉,说话的声音虽温柔,可听上去却有些气息不稳。   阿月见状忙着道:“王爷你已经受寒了,不能再这样了!”   说着便看向身后的羽卫,希望对方上前来带走魏王。   可那羽卫刚走到正面,还未动手,便听得魏王的声音响起。   “带阿月回去,这是命令!”   那羽卫便有些为难,可最终还是选择听魏王的。   “我不走。”阿月往后退了两步,躲开那羽卫,接着看向魏王,“王爷,你不告诉我你究竟要做什么,我今天就和你一起守在这里!”   说着竟真在一旁站着,一副绝对不离开的架势。   魏王见状有些无奈。   “阿月,你听我的,先回去好吗?”   这回却轮到阿月无动于衷了。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原本紧闭的房门忽然“嘎吱”一声被打开,接着丁先生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丁先生!”眼见他出来,魏王显然很高兴。   阿月也叫了他一声。   丁先生看了眼阿月和一旁的羽卫,最终视线落在魏王身上。   “王爷,你随我进来吧。”   他这一句话,显然是已经认可了魏王,因而魏王听后面上绽出分明的喜悦,接着便要起身,却因为跪的时间太久,在起身的瞬间整个人不稳,往前方栽去。   阿月和羽卫见状都忙伸手去扶,但魏王却最终靠着自己站稳了脚步。   丁先生看了眼他有些狼狈的模样,什么都没说,转身便往屋内走去。   魏王便忙跟上。   阿月下意识地也跟了上去,却被魏王拦住。   “阿月,你在外面等我好吗?”   阿月闻言一怔,不明白为什么魏王不让她进去,然而还没来得及问,走在前面的丁先生便忽然开口。   “阿月也一起来吧。”   魏王听后要正要说什么,丁先生便又说了句。   “让她一起吧,这事你早晚也要告诉她。”   什么……事?   直到此时,阿月还是不知道魏王究竟想做什么。   而魏王还是有些犹豫,但丁先生没给他考虑的机会。   “要么王爷你和阿月一起进来,要么我现在就送客。”   魏王知道,眼下没别的选择了,因此只能和阿月一道跟在丁先生身后。   他走得有些不稳,因为还没彻底恢复过来,但还是坚持自己走,不让阿月扶她。   而那个羽卫,则被留在了门外等着。   直到入了房间,丁先生才对阿月说了句:“阿月先带着王爷去里面坐着,我去拿药。”   阿月先前曾在丁先生这里帮着炼了很长时间的药,自然熟悉这里,因此闻言便应了声,带着魏王去了里面一间房,而丁先生则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那边是丁先生炼药的地方。   直到在房间里坐下后,阿月才看着魏王,显然想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王原本不欲说,可在阿月再三追问下,再加上就算他不说,丁先生一会儿也一定会告诉阿月,于是他沉默了半刻,缓缓道。   “我昨日来找丁先生,向他求药。”   阿月:“什么药?王爷你身子不适?”   魏王摇头。   “不是治病的药。”   “那是什么?”   什么药值得魏王在屋外跪了一夜,还不想告诉她。   “……能够证明给你看,让你放心的药。”   他的话让阿月一滞。   “什么……?”   她想问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恰在此时,丁先生也带着一个盒子走了回来。   他没看阿月,反而直接将那个盒子放在魏王跟前。   “这就是你要的东西。”   阿月见状忙问丁先生:“先生,这里面的是什么药?”   “药?”丁先生听后笑了一声,看着魏王,“王爷跟你说这是药?”   不是药吗?   丁先生的反应,让阿月有些愕然。   丁先生摇摇头,似乎搞不懂魏王在想什么。   “傻姑娘,这是毒,怎么会是药呢?”   毒?!   阿月猛然转向魏王。   “王爷,这是怎么回事?你跪了一夜,就为了求这个毒?”   眼见魏王伸手要去拿那装有毒的盒子,阿月眼疾手快地将盒子攥在自己手中。   “你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毒?”   魏王见她如此,便忙解释了句:“阿月,你别担心,这毒对人无害的。”   阿月并不信。   “这是毒,怎么会没害?”   她看着对方。   “我知道王爷你想证明什么,但不需要用你的命来证明!”   “阿月,真的,这东西真的对人无害。”魏王试图说服阿月,可阿月根本不理会。   倒是一旁的丁先生见了两人这样,便对阿月道:“王爷说的没错,这毒对人体不会有伤害。不过嘛……”   他一句不过,让阿月原本有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丁先生没急着说,反而看了眼魏王,在对上对方那并不是很想告诉阿月真相的眼神后,他最终叹了口气。   “王爷,我提醒你一句,时做事要给自己留余地,否则日后后悔都没机会。”   说完,便离开了这间房,显然不打算再跟阿月解释这毒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而眼见他离开,阿月还是紧紧攥着那盒子。   魏王先让她把盒子给自己,她完全不理会。   “王爷,丁先生的话是何意?”她看着对方问道。   魏王没解释,只是道:“阿月,你信我的,把盒子给我,我不会有事的。”   这回阿月反应却没这么激烈,她只是抱着那盒子,半晌后才道。   “你是因为我,才来找丁先生的吗?”   “我是为了向你证明。”   “怎样的证明,才会让你选择给自己下毒?”   “这毒不会对我有害,就算以后我真的被这毒取了命那也是我自该受的,都是我自己选的。”   阿月觉得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王爷,你说这毒不会害你,却又说日后它会要了你的命。”   “你说是为了向我证明才来求的这毒,若是你真的因为它而丧命,那我该如何自处?”   “我不需要你为了一个证明,而拿自己的命去赌。”   她原本是想说服对方不要吃这个毒。   可她没想到,自己在说话的时候,魏王一直盯着她手上的盒子。   最终,在她说完最后那句时,对方也趁着她不注意,将那个盒子夺了过去。   “王爷!”阿月大喊一声。   魏王却看着她,唇边带着笑。   “阿月,你真的不要担心。”他说着,将那盒子打开,露出了里面一粒褐色的药丸,“我这个人很惜命的,我还想和你一起,携手到老。”   阿月见他要吃,下意识便要拦,却没有他速度快,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那毒吃了下去。   “你疯了吗?!”阿月再也忍不住,厉声骂道,“你连这毒什么时候发作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吃?!”   她觉得魏王简直疯了,明知道是毒药,明知道这毒日后会要了他的命,还是选择吃下去。   然而比起她的激动,魏王却显得很平静。   “我知道这毒什么时候发作。”他道,“但我有信心,它永远都不会毒发。”   阿月双眸中隐隐泛红,盯着他不说话,显然极度生气。   魏王却笑得很高兴。   “阿月,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向你证明,我的身边,以后只会有你一个人。”他这时终于告诉了对方这毒究竟有什么作用。   原来昨日,他来找丁先生,想从对方那里求一种药。   一种让他此后余生,只能碰一名女子的药。   然而丁先生却告诉他,药没有,毒倒是有一副。   效果和魏王需要的一样,但副作用就是,魏王日后若除了他第一个女人,再碰其他女子,便会即刻毒发身亡,没有治疗办法。   丁先生原是想劝退魏王的,毕竟这种毒没有解药,一旦服用,便一生都只能忠于一个女子,没有反悔的余地。   但魏王听后丝毫没有退缩,反而觉得更高兴了。   他请丁先生将这毒给他。   但丁先生却没同意,他当时便将魏王赶走。   却不想,对方竟在屋外跪了整整一夜。   “……这就是你先前说的证明方法吗?”   听完他的话后,阿月觉得有些荒谬。   “你说惜命,可眼下你服了这毒,不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是什么?”   “是,现在你是喜欢我,你觉得身边只要有我一个就够了,可以后呢?等以后你心里有了别人,你想和别人在一起时,你就会后悔为什么今天自己会做这样一件蠢事情!”   阿月的脑中闪过无数零碎的情景。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动吗?我不需要!!”   她早已听过那些动人的情话,也见识过一个男人绝情的时候有多冷漠。   可她从没想过,眼前这个人,会为了像她证明,此后余生,身边只会有她一个人,而选择赌上自己的命。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错。   为什么要因为她的不信任,而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去证明?!   “我和你才认识多久,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接受你,你换别人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向我证明?”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接受你吗?”   “你这样的举动简直不可理喻,我连一点感觉都没有!没有!”   她越来越激动,魏王唇边的笑也逐渐隐去。   “阿月……”最终,他站起身,伸手轻抚对方的颊边,“别哭。”   修长的指尖轻轻拭去她眼尾滑落的清泪,他的声音轻的仿佛怕吓着眼前的人。   “你不接受我没关系的,你别哭。”   阿月终于冷静下来,她透过眼前的一片婆娑,看着对方。   “秦淮晔,你是故意的。”   故意带她来。   故意服了那毒。   故意让她看见,他的执拗和认真。   让她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做到这一步。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会心软?”   她说这话时,眼尾恰又有一滴清泪留下,顺着她莹白凝脂般的颊滑落,滴落在魏王的掌心之中。   而魏王被拆穿了心底的打算,也丝毫不慌。   他只是看着对方盈盈脉脉如星辰般的双眸,半晌后才低声问了句。   “那你……会心软吗?”   他看见阿月的眼中,倒印着自己的身影,那是完整而全部的他。   阿月闭了闭眼,沉沉吐出口气。   再睁眼时,她重新直视对方,一字一句徐徐道。   “你成功了,我,心软了。” 第五十二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二)……   阿月和魏王从丁先生那里离开前, 他看了阿月很久,最终把阿月单独叫进房中。   两人不知谈了什么,总之, 出来的时候,阿月的脸色不是很好。   回去的路上,魏王下意识问了阿月一句, 阿月听了后便道:“丁先生跟我交代了些关于你身体要注意的地方。”   “都说了些什么?”魏王问道。   阿月见他明明有些紧张却还是要装作不在意的神情,变笑道:“王爷, 你不是说不怕吗, 怎么这会儿倒紧张起来了?”   魏王听出她在调侃自己, 不由地咳了声。   “好歹事关我自己, 总要关心一下。”   他回答的倒直接, 让原本想同他开个玩笑的阿月一时也散了那个心思、   “没什么大事。”她道,“丁先生只是让我日后没事多看着你, 毕竟那毒是即刻便发作的,到时想后悔都来不及。”   她这话说的并不是特别直白, 但两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魏王闻言竟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反而煞有其事地点头道:“丁先生说得没错, 你以后真的要一直看着我, 最好是日日都陪在身边,寸步不离。”   阿月原想说哪用得着这么夸张, 结果在对上对方带着笑意是双目时,才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   “王爷, 以前怎么没见你这样爱取笑人。”   “取笑吗?”魏王道,“这可都是我的真心话。”   为了表明确实真心,他面上的神情还变得极为严肃,只是眼底的笑意却愈发深了。   阿月便嗔了他一眼, 没再说话。   只是原本从丁先生那儿出来时面上带着的一点忧色便因此散去了。   魏王见状才终于放下心来。   “你终于高兴了。”   阿月闻言一怔。   “什么?”   魏王便轻轻伸手,在她额间轻点了点。   “阿月,不要皱眉,你应该一直都是开心的。”   阿月这才知道原来方才他和自己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逗她开心罢了。   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王爷。”   “嗯?”魏王下意识应了句,接着似是想到什么便道,“阿月,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总叫尊称,太生分了。   阿月闻言顿了顿,尝试着开口:“……淮晔?”   魏王笑了笑:“或许可以再亲近些。”   “……阿晔?”   魏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你看,你叫我阿晔,我叫你阿月,听上去便好似一个人,果然是天造地设地一对。”   阿月没想到一个名字他都能编出这么套说法来,不由地有些好笑。   不过她的心中一直记着另一件事。   她于是唤了声对方,接着有些犹豫地开口问道:“你喜欢孩子吗?”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魏王看着对方,“我没接触过孩子,但如果是……”   他想说如果的阿月所生的,他一定会喜欢,可话刚说了一半,便见对方眼底又有愁绪隐约显露,于是以为是阿月不喜欢孩子。   “其实孩子什么的,不是很重要。”他转而改变了原本想说的,“阿月,你千万不要有负担,若是你不想要孩子,我们日后不要便是。横竖我母妃早已离世,日后这亲王的封爵有没有人能继承,我并不很在意,只要你开心就好。”   阿月其实已经猜到他最开始想说什么了,但眼下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还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宽慰自己,心中涌现上些说不出的感觉。   她怎么会不想要孩子呢?   低下头,阿月看了眼自己平坦的小腹,不知想到了什么。   最终,她轻声道:“阿晔,若是……”   “嗯,什么?”魏王很有耐心地看着她。   “……你有没有想过,我先前受过伤,马大嫂他们救下我时说过,我看着像是从山上滚落的,若是我因着那时的事,而身子出了什么问题,日后难以有孕,该怎么……”   “那就不要孩子。”她的话还没说完,魏王便果断道,“我也不是一定要有个孩子接班的。”   他说着小心地轻触阿月的颊边,让她看着自己。   “阿月,你不要想这么多。”   这时魏王才知道,原来阿月方才是因着这事而忧愁了这么久,想来也是丁先生跟她说,她的身子已经难以有孕了的。   “阿月,你听我说,我对孩子没有任何想法,如果是你我的孩子,我自然高兴,会好好待他。可这只是一个可能性。而对我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因为一个孩子而导致你担心我们之间会有什么问题,那我宁愿不要孩子。”   阿月看着他面上的神情,张了张口,半晌不知要说什么。   “阿晔……”   “相信我。”魏王再次伸手轻抚她的蹙起的眉心,“你既然选择了我,就应该信我,若是你仍是担心,我这便折返回去再找丁先生。”   他第一次找丁先生,要到了一副毒。   让他此后余生不能再碰别的女子。   而眼下两人又在谈论孩子的事,此时魏王说再回去找丁先生,其意思不言而喻。   阿月闻言忙开口:“不用了!”   她拉下对方的手,攥在自己掌心之中。   “我信你,你不要再去找丁先生。”   她很怕自己要是再坚持一会儿,魏王便真的叫外面那羽卫打道回去了。   魏王这才静下来,看着她,缓声道:“阿月,你日后有什么顾虑,一定要直接告诉我,不要埋在心中,好吗?”   阿月缓缓点头。   “嗯。”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魏王在身旁的原因,阿月这夜睡得竟安稳多了,没有再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   第二日,她醒来时,便见着魏王手中正拿着一道折子看着,她于是盯着对方看了半晌,魏王都没发现她已经醒来。   直到她一个不注意,不小心咳了下,才惊动了对方。   “阿月,你醒了。”   魏王将手中的折子收起,往阿月这边挪了挪,问她睡得怎么样。   阿月说睡的很好,接着往那道被他放在身旁的折子看了眼。   “阿晔,你方才在看什么?”   竟那样入神。   魏王听得她这么问,整个人顿了顿,竟罕见地没回复。   阿月见状,还以为是什么不能告知她的内容,便道:“若是不能说,便……”算了。   然而魏王却轻咳了声,素来清峻的面容上隐隐显露出些许不好意思来。   “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就是……”他顿了顿,半晌后才续上,“就是我写了一道折子,打算让人呈送回京城给皇兄。”   阿月恍然:“是关于先前库高的事?”   可是也不对,库高的事先前魏王早已写了折子叫人带回去了。   果不其然,魏王闻言便摇摇头。   “是,关于你的。”   阿月心中一跳。   “我?”   她以为对方知道了什么,结果魏王却只是道:“我孤身一人这么些年,皇兄早已跟我提过多回,说我府上缺个主事之人,先前我也曾问过你,你说你愿意,所以我……我就写了封替你请封王妃的折子。”   其实这折子是那夜魏王问阿月愿不愿意的时候便已经写好了的,那时的他满心以为阿月定然会答应他,不想对方竟因拒绝了,这才拖到了现在才告知对方。   而阿月也没想到,魏王竟果真如此当真,连请封的折子都写好了。   这让她明白,眼前这个人,是真心实意想和她度过一生的。   可册封王妃……   “我先前听紫苑说过,无论是太子妃还是亲王妃,都要回京,在含元殿接受陛下亲自册封的,我……”   她现在不想回去。   可这样的话,又没办法说出来,毕竟规矩如此。若是魏王问她原因,她又该如何回答?   阿月的心中已经百转千回,可魏王却比她直得多。   “无碍的。”魏王道,“规矩是规矩,但其实不去京城也没事。”   “原本渭宁离京城便远,且你眼下尚未恢复记忆,按理来说,也算是有伤在身,也不适宜入京,我在折子中已经写明了,请皇兄酌情处理。”   他说着笑了笑。   “皇兄和我素来亲厚,想来他应当不会因此说什么的。”   而不止是阿月不想入京。   魏王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她入京。   但阿月不知道魏王的想法,她以为对方是因着她,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阿晔,谢谢你。”她看着对方,十分真诚地开口,“总是迁就着我。”   也只有在魏王跟前,她才感受到了,被单方面偏爱究竟是什么感觉。   “傻阿月。”看着她面上的神情,魏王不由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跟我说什么谢谢,我迁就你不是应该的吗?”   他其实更庆幸的是,阿月最终选择了他。   因为他的心中也有自己害怕的事。   这也是他为什么急着上奏请封的原因。   因为他很怕,若是阿月什么时候恢复记忆,他会听到自己最不想听的事情。   尽管他一再地说服自己,眼前的人只是阿月,和任何人都没关系,可心中那日益涌现的不安和担忧却始终挥之不去。   说不出为什么,可他心底就是一直隐约有些预感,只是一直被他压了下去,不愿去想罢了。   魏王告诉自己,只要再给他一段时间,等阿月彻底对他敞开心扉了,他就把阿月和先皇后生得极像的事情告诉她。   因为如果可以,他也不想一直瞒着,但眼下,真的还不到时候。   他没把握,能留下阿月,只能先不让她知道。   这样想着,魏王掩去眼底的隐约翻涌的浓烈情绪,唇边勾起一抹温温柔的笑。   “阿月,待皇兄下旨,我们就成婚,好吗?”   阿月闻言,抬头看着眼前的人,看着对方面上缱绻的情深,也压下心中翻腾的心绪,最终点点头。   “好。” 第五十三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三)……   秦德妃被降位后, 三皇子便被交由太后抚养。   可如今太后病危,自己都要靠着身边的宫娥内侍伺候,日日药不离口, 一天之中倒有大半日是昏睡着的,如此情况下,自然不能再照顾三皇子。   因而三皇子最终被寄养在如今后宫中位份最高的木昭容膝下。   木昭容本身有大公主, 三皇子被养在她膝下,她自然会好好照顾, 但到底亲疏有别, 即便她再怎么想表现得和三皇子亲近, 可在对子自己女儿和三皇子时, 她的某些行为总是会不自觉地有分别。   而孩子是最敏感的。   因此即便木昭容待三皇子好, 衣食上也不曾短了他的,但三皇子始终不怎么亲近她。   相反, 三皇子更喜欢时常去木昭容殿中看他的若月。   尽管先皇后在时木昭容和对方没有过多焦急,但眼下六宫都清楚, 陛下待若月特殊,先前多少宫嫔想借着若月替她们在陛下跟前说句好话都不得其法。   眼下若月会时常来自己殿中看望三皇子, 木昭容自然欢迎。   若月的想法很简单, 她会欢心三皇子,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当初先皇后在时, 最喜欢的皇嗣便是三皇子。   先前三皇子由太后抚养,若月没办法去长宁殿看望对方, 便只能在三皇子偶尔离开长宁殿时和对方说上几句话,问问他近来的情况。而眼下三皇子养在木昭容膝下,木昭容自然是欢迎若月去的,因此若月和三皇子接触的次数便也多了起来。   若比起木昭容颇有目的性的好, 若月的行为动机则简单得多。   她就是因为先皇后,所以才会待三皇子好。   尽管三皇子的母亲秦德妃曾被查出害过先皇后,可并不影响若月对他好。   因为若月知道,皇后并没有死。   但在这后宫之中,她也没有熟悉的人可以接触了。   云容死了,皇后走了,她只剩下自己了。   这些日子她用了各种手段去报复,为的就是看着天子痛苦的模样,她也因此,成了整个宫中最特殊的存在。   她虽还只是个宫娥,却成了唯一能去紫宸殿的人。   无论有什么穿的用的,天子总会下旨让人送到她这里来。以至于嫔妃都在猜,陛下这是瞧上她了,只怕不久后便会下旨纳她为妃了。   可只有若月自己知道,天子做的这些,不过是在赎罪罢了。   每每若月去紫宸殿,天子总会让她说很多关于先皇后平日的事情,那都是以前的他不曾听过的。   而若月也很听话,她的戏愈发熟稔。   她说出的话,六分真,三分假,还有一分辅以实物。   她告诉陛下,先皇后是如何憧憬着希望有一个两人之间自己的孩子。又是如何于深夜之中,隔着漆黑的夜,隐约看见紫宸殿亮着的灯火,蹙着眉心疼仍在理政的陛下。   甚至于冬至大火那日,先皇后还在念着,若是以往,陛下总是会来长安殿。   这些话,若月总是说着说着,自己便先落泪了。   而天子总是在她的诉说中,眼中显露出痛苦和悲戚,还有几分悔意和怀念。   他不止一次地后悔,自己冬至那日为何要喝多,以至于在原本应当和皇后共聚的日子里去了敏昭仪的承欢殿,之后还发生了让他痛苦一生的事。   可这些后悔都没用了。   他无论再怎么折磨自己,都换不回当初那个一心一意,眼里心里只有他的皇后。   所以他只能好好留着若月。   只可惜,他不知道若月说的话其实很多都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又或者,他其实能够分辨的出来,只是他自己不愿细想罢了。   因为只有在听到那些让他一听就心痛不已的事情时,他心中那股长久缠绕着自己的愧疚才会稍微退散一些。   他这样的行为,与其说是深情,倒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罢了。   而比起面圣,若月更喜欢去看三皇子。   因为孩子是最单纯的。   更不用说,这个孩子和她一样,都抱着纯粹怀念先皇后的心。   也许是因着先皇后以往待三皇子好,因此他在得知先皇后死讯后难过了很久,那段时日,他每每见着若月,都会问她“娘娘是不是真的不见了?”,白净的小脸上,是渴望得到答案的神情。   若月的心中充满着恨,可在面对三皇子时,都会罕见地变得平和下来。   后来,若月待三皇子便多了许多真心。   不再是先前因着先皇后的缘故了。   而三皇子也格外喜欢她,若是隔了好几日,若月都没去木昭容那里找他时,他便会叫宫人带他去找若月。   他年纪还小,小胳膊小腿的,在整个宫中到处跑,身后的宫人便一路跟。   谁也叫不听,唯有见着若月时,他才会安静下来,然后一个劲伸手要若月抱他。   这日午后,他原是在睡午觉,也不知是不是梦见了什么,一醒来就一直在哭,说要找若月姑姑。   木昭容哄了没哄好,只能叫人去请若月。   说来也怪,若月匆匆赶来后,不过三言两语,便将一直在哭闹不止的三皇子哄好了。   木昭容见三皇子对若月那亲近的模样,心中不由地庆幸,幸而若月眼下只是个宫娥,若她真入了后宫,只怕陛下立时三刻便会将三皇子寄养在她膝下了。   哄好三皇子后,若月说自己还有事,要先离开。   以往这时候,三皇子都会很听话地跟她说再见,可今日许是因着才刚从噩梦中醒来,因此无论若月怎么劝,三皇子都不肯让她离开,只要她一起身,便会大哭不止。   最后无奈,若月只能答应带他一起去。   从木昭容的殿中出来后,若月牵着三皇子,一步步往前走着。两人身后,是不远不近跟着的宫人内侍。   “若月姑姑,我们这是去哪里啊?”走了一段路后,三皇子抬起头问。   若月拉着他,听着他软软的声音,也轻声回答:“去紫宸殿,找陛下。”   一听到去找自己父皇,三皇子便有些退缩。   “姑姑,可以不去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不喜欢自己的父皇,以前母亲还在时,父皇就很少来看他,后来他还下旨将母亲降位,把他和母亲分开。而且他经常听宫里的人说,娘娘在大火被烧死的那天,父皇还睡在了别人那里,要不是这样,娘娘也不会没人去救。   三皇子还小,这些事其实没有人特意告诉他,都是当初他在太后那里,还有后来跟着木昭容,那些宫人和嫔妃闲聊的时候提及的。   而他也在耳濡目染中,愈发抵触自己的父皇。   毕竟那个人,在他的记忆中很少出现,最后还害死了娘娘,把他和母亲分开。   因此一听到去紫宸殿,他就不愿意去。   不过他这样的反应,若月还是第一次见,因而便问了他原因,最终得到的答案是他不想去。   见此,若月也不勉强,毕竟她一开始就打算自己去紫宸殿的。   可偏偏三皇子又非要跟着她,只是不愿去紫宸殿。   于是若月做了个决定。   她带着三皇子去了已经烧毁了却还一直没重建的长安殿。   “小殿下,您在这里等着我好吗?”带着他到了自己眼下住着的房间后,若月耐着性子跟对方道,“姑姑去一下紫宸殿,很快就回来了,你在姑姑这里先待会儿,等会回来了,我再带你去别的地方玩。”   三皇子原本不愿意,可若月跟他说了一会儿话,又告诉他,这里是自己的住处,要是累了可以在自己的房中休息,等她回来。   总之,最后三皇子还是同意了她的话。   这时,若月才去了房间最里面,拿出一个盒子,接着小心打开。   “姑姑,这是什么呀?”趁着她不注意,三皇子跟了过来,在看见盒子里的那根牡丹发钗后,便好奇地问了句。   那发钗显然已经有些烧毁,原本顶端的牡丹都掉了大半,其余木制的地方都显露出灼烧的痕迹。   而若月,则拿起那根发钗,缓缓笑了笑。   “这是,有用的东西。”   她的神情看着有些说不出的奇怪,而说出的话也让三皇子难以理解。   但最终,若月也没跟他解释这发钗究竟是做什么用的,而是交代了跟着三皇子的人好好照看着他后,便离开了这里。   三皇子虽然没得到答案,但也没有显出不开心,反而因着第一次来若月姑姑的住处,他有些兴奋,便在房中到处跑着,引得跟着他的人一直跟着他跑。   而另一边,若月快步到了紫宸殿。   此时天子恰好午睡醒来。   若月进去时,天子正拿起一道折子看,眼见她入内,也没抬头,只是问了句有什么事。   “陛下,奴婢昨日在长安殿的废墟中找着样东西。”若月恭敬着开口,“是先前殿下十分珍视的,奴婢便想着带来给陛下。”   原本在看折子的天子听得这话,指尖霎时一顿,接着抬头,漆黑的双目中带着一丝急切。   “是何物?”   若月便小心地呈了上去,同时还说着。   “去岁在行宫时,殿下总是拿着这发钗,说是陛下您送的。那段时日,殿下甚至舍不得戴,而是将这发钗好好收着,时常拿出来瞧瞧。”   “殿下告诉奴婢,这发钗是您在行宫山下特意为她买的,是您待她的心意。”   “奴婢觉得,殿下定然十分珍视这发钗。”   “只是唯一想不明白的,便是殿下每每看了这发钗后,眼中总是带着哀愁。奴婢问了,她也不说原因。”   若月就这样一句接着一句说着,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那御座上的天子,在看见她手中捧着的东西后,整个人僵住的身子。   而她的那些话,又好似一根根针,扎入他的心间。   尤其是在听见最后那句时。   “她……”半晌后,天子才开口,“皇后还说了什么?”   若月便摇头。   “关于这发钗殿下没说太多,只是当时每每敏昭仪去晨省时,殿下都不让任何人提及这发钗。”   “奴婢曾提议过,让殿下戴上这发钗,因为是陛下您送的,可殿下直接拒绝了。”   若月说,原本她还以为这发钗在那场大火中便已经被烧毁了,不想竟还能找着。殿下定然是因着喜欢,才会不戴这发钗的,因为不想轻易弄坏了。   可低着头的她没看见,上首的天子,双目死死锁在那发钗上,指尖紧攥成拳,下颚紧咬,以至于额间的青筋都隐隐爆出。   他的面上,神情说不出的痛苦,心中更是宛如置于火架上炙烤一般剧痛。   因为此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当初他将这牡丹发钗送给皇后时,对方心中究竟多难过。   若非介意,她不会面上说着喜欢,转头便一次都没戴过。   只因这发钗是敏昭仪挑的,而送出的人是他。   他的皇后,原来从那时就开始对他失望了…… 第五十四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四)……   魏王发现这几日阿月有些奇怪。   两人是十日前回到渭宁的。   先前那封请封的折子, 他早叫人快马赶回京城好呈给天子了,眼下他便等着天子的旨意。   原想着好容易才让阿月答应了他,这些日子还打算和阿月多相处。   谁知回来后没两日, 阿月便将自己关在房内,极少出门,有时到了用膳的时辰, 也只是匆匆出来,吃完了就回房间。而这两日更离谱, 她连房门都不出了, 就一心待在房间里。   魏王不是没叫人去请过, 可她的回答是暂时还不饿, 不想吃。   弄得魏王还以为她身子怎么了, 还专程叫了大夫上门,结果什么都没瞧出来。   倒是阿月见魏王如此紧张, 便再三保证自己绝对没有问题,最终, 魏王也只能信了她的,不怎么管她了。   只是被瞒着的感觉并不好, 尤其是魏王心中总会担心阿月是不是真的愿意留在他身边。而问了阿月身边的丫鬟, 包括紫苑在内,所有人都说阿月没做什么, 只是近来不怎么爱出门罢了。   无奈之下,魏王只能亲自上门去。   因为想弄清楚事情的原委, 因此他去之前特意没告诉阿月,也没让旁人知晓,结果临到房门口了,便听得里面有人在说着什么, 这让魏王不由地停下来,暂时熄了入内的心思。   “姑娘,您这样王爷若知晓了,肯定会生气的。”这是紫苑的声音。   “就是因为他会生气,所以我才不让你们告诉他的,要是他问起来,你们就当不知道!”这是阿月的声音。   显然,这些日子她把自己关在房内做的事是不能让魏王知晓的。   “可是王爷早晚会知道,到了那时……”   “反正那时都走了,你还怕他生气吗?”   紫苑听了显然有些犹豫,因此声音都带着迟疑。   “可是……”   但里面的阿月很快便打断了她的话。   “不要担心,你照着我说的做就好了,绝对万无一失!”   之后的话,魏王已经不想再听下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   阿月那句“反正那时都走了”,让他原本就不怎么确定的心又猛烈动摇起来。   她要去哪里?   她要离开自己了吗?   原先答应的那些,都是假的吗?   这样的疑问在魏王的心中不断重复,可他却无法像先前一般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案。   他回了枫苑,反复思量,最终决定主动去问。   于是他让李年去将阿月请了过来。   “你告诉阿月,本王眼下很想见她,请她无论如何都要过来。”   为了防止阿月跟先前一样再找理由不出来,魏王还特意强调了这么句。   李年闻言领命离去,约莫一刻后,便和阿月一起回了枫苑。   “阿晔,你找我?”阿月的神情很自然,看不出任何问题。   魏王看了她几眼后,便示意李年先退下,接着才转回来。   “阿月。”他的声音温和,看着阿月轻声道,“你在王府待了这么些时日,有没有觉着哪里住得不舒心的?”   阿月显然没想到他把自己叫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因而便道:“没有没有,我觉得王府哪里都挺好的。”   为了表示自己说的确实是真心话,她还特意举起手想摆摆手,结果刚抬起来,不知想到什么,便连忙又收了回去。   魏王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以为她是因为被问到这个问题而有些紧张,因道:“阿月,你知道的,我……在你之前没接触过别的女子,若是我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不要埋在心里。”   “先前那道请封王妃的折子我已经叫人快马送去京城了,若是顺利,想来下个月便会有结果。”   “婚服我也已经叫人加紧赶制了,你觉得……”   这边魏王正一句句跟阿月说着,显然是在一点点试探她是不是真的有离开的打算。   可阿月似乎心思不在这里。   她除了最开始的时候听进去一点,之后的话显然完全没有在听,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脑袋还在一下又一下地点着,做出一副认真听魏王说话的模样。   而最终,魏王也发现了她的状态不太对,于是唤了她几次,才最终将她的思绪拉回。   “啊,怎么了?”回神之后的阿月看着对面的人,有些懵然。   而魏王则耐着性子又问了她一遍。   “我先前让李年看过日子,下月十六、二十和廿三都是良辰吉日,若是在那之前皇兄的旨意到了,我们便在其中选个日子成亲可好?”   阿月其实没什么意见,毕竟先前她都已经答应了要嫁给对方了。   可当听到最早下个月十六便要成亲时,她整个人一怔。   “这,这么快吗?”   毫无心理准备啊!   而且她的“事”还没准备好呢!   而眼见她眼底浮现出的情绪,魏王心头的阴霾又重了一分,但他还是缓和着声音道:“下月是近三月中吉日最多的月份,若不定在下月,便只能等到三月之后了。”   届时便入冬了。   “阿月,你是觉着太快,还是……”不愿嫁?   最后那句,魏王没问出来,因为阿月还不等他说完,便已经站起了身。   “下个月可以的,王爷你定就是了,我……我还有些事,我先回去了!”   她似乎真的很着急,因此竟然又重新叫魏王“王爷”,而她的脸上有明显的急切之情,魏王见愈发想起自己方才在她的房间外听见的那些。   “阿月,你若是……”   他想说若是有什么顾虑,其实都可以告诉他,可根本没能说完,便只见着阿月一下跑出去的身影。   “我先走了!”   最终,她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而被留在房内的魏王,视线一直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   他的指尖一直捏着一个扒花杯,原本是在和阿月的交谈中无意识拿起的。   可眼下,他却缓缓低头,看着指尖的那个杯子,脑海中一直浮现着对方方才的举动,和那些话。   “啪——!”   清脆而有些刺耳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内响起,那个刚刚还握在魏王手中的杯子,此时已然碎成片片碎片,在地上静静躺着。   杯中的茶水溅出,打湿了魏王的衣摆。   “李年。”半晌后,他将在外的李年唤了进来。   李年原本正因着阿月匆匆跑走而奇怪,眼下听得魏王叫他,便忙着入内。   “王爷。”他恭敬地开口。   “叫两个羽卫,暗中看着阿月,若是她有要离开王府的迹象,即刻来报。”   比起方才和阿月说话时的温柔,此时他的声音沉沉,不带一丝情绪,面上的神情更是喜怒难辨。   李年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是在看见王爷这模样后,心中不由地嘀咕了句。   王爷果然只有在面对阿月姑娘的事时,才会变得如此骇人。   李年在想什么,魏王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能让阿月离开。   绝不能。   .   另一边的阿月还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触碰到了魏王最无法接受的事。   她只是匆匆回去后,便又开始自己的女红大业。   她原以为还有时间,因此还想着多做几套,结果在听了魏王说的,下个月便成婚的消息后,整个人都惊到了。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回去后她往桌子边一坐,便赶紧拿起针线绣了起来,边绣还边道,“紫苑,从今天起我就不出去了,要是有人找我你就说我不舒服,千万不要让人打扰了我。”   紫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她这副着急忙慌的模样,便也忙着应了下来。   因为要保密,同时帮着阿月挑线配色,紫苑这些日子也没去和卫三见面。   整个房间里,就她和阿月两人在不停地做着。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眼见着手中的东西要绣完了,阿月却发现少了些金色的丝线。   “姑娘,奴婢去库房取。”紫苑见状便道。   结果立马被阿月拦住。   “不行,你现在去库房取线,到时库房的人肯定会上报给王爷,那我不就白保密了吗?”   “那怎么办?”   阿月想了想,便道:“先前这些线不是很久前去府外采买回来的吗?我们再去外面买就是了。”   “可直接出去,府上的人也会告诉王爷啊。”   紫苑说的没错,如今阿月是府上人人都知道的未来王妃,她若是出府,那些人必然会上报魏王。   但阿月早就想到了这点。   “我们偷偷溜出去就行了,让卫三带着我们去!”   “啊?”紫苑有些懵,“可姑娘您不是说要保密吗?而且卫三也不一定愿意带我们出去。”   “没关系的,我相信卫三的嘴,肯定不会告诉别人的。而且只要你去跟他说,他肯定会答应帮我们出去的!”   最终,在阿月的坚持下,紫苑只能去找卫三。   好说歹说,才说服了他带着两人出去。   于是两日后一大早,阿月便和紫苑趁着府上还没多少人起身时,小心地溜到了王府最偏僻的一处墙角。   那里卫三已经在等着了。   “卫三,你先把紫苑带出去,然后再来接我。”   因为时间很赶,阿月也没跟卫三说太多,而是直接告诉他怎么做。   卫三果然如她所料,没问也没作声,而是略一点头,便伸手环住紫苑,接着脚下轻点,纵身一跃跳到墙上,很快消失不见。   阿月见状不禁感慨,这有武艺的人就是不一样。   原本照着计划,卫三将紫苑带过去后,应该很快便重新回来接她。   可不知怎么,阿月看着对方越过这堵墙后,她在这边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卫三回来。   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她不由地有些急了。   “卫三,卫三……”往墙边挪了挪,她轻着声音叫了两声,想要得到对方的回应,结果墙的那边一片安静,似乎已经没了人。   这就奇怪了。   阿月正不解着,打算再开口时,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言语之间夹杂着她说不出的情绪。   “阿月,你想离开吗?”   .   一直到跟着魏王回了枫苑,阿月心中都有些心虚。   她没想到居然运气这么差,自己本来打算悄无声息地出去,买完了线再回来,结果还没来得及出去,就被魏王抓个正着。   而看着对方的面色,眼神暗沉,唇边抿成一条直线,指尖在桌面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敲着。   ……似乎不是很高兴。   “那个,紫苑他们……”安静半晌后,阿月尝试着开口,想要问紫苑和卫三怎么样了,结果话刚说出口,坐在对面的魏王便转而看向她,眼底隐隐有暗色闪动。   “阿月,你方才是不是要出去?”   他问阿月。   阿月心知瞒不过,便只能点点头。   “是。”   原本还期望着她否认的魏王,心一下便冷了下来。   “你,你为什么要走?”魏王的指尖慢慢收紧。   阿月犹豫着:“阿晔,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魏王看着她,显然在等着她的回答。   他想,阿月其实只是不想留在他身边罢了。   可到底为什么?   明明先前阿月还答应了我他,会和他成亲,为什么现在要偷偷离开?   “原本羽卫跟我说的时候,我多希望他们说的是假话,你其实根本没打算走。我方才去找你时,还想着,应该都只是误会,阿月是不会骗我的,可当我看见你在那里时,我……你知道我什么心情吗?”   他当时甚至想,若是阿月真的要走,他就干脆把她锁起来好了。   锁在只有他能看见的地方,这样阿月就不会再离开了。   “你先前那般反常,我信任你,所以没有问,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啊……?   看着魏王的反应,阿月有些懵然。   她就是不告知对方偷偷溜出去而已,为什么感觉魏王看起来特别生气,好像她要悔婚一样?   不过阿月转念一想。   也许王爷是觉得她不信任自己,所以才这么生气的?   于是她赶紧道:“抱歉,我原本是想给你个惊喜的,没想到你会这么在意我没告诉你,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   而原本以为她会说出什么决然之语的魏王在听得这句话后忽地一滞。   “……什么?”   阿月便觉得到这时候瞒着也没什么必要,于是干脆将近期自己做的一切都坦白了出来。   “你是说……这段时日的反常,都是在为我做衣服?”在听了阿月的话后,魏王有些不敢置信地反问。   原来阿月自打回到渭宁后,便计划着送魏王一样东西,可她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要送什么。   后来还是紫苑告诉她,可以做一件寝衣,毕竟两人就快成亲了。   阿月想想有理,于是托人弄到了魏王衣衫的尺寸,接着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做衣服。   衣服倒是好做,就是上面的刺绣费工夫,她原想着多做几件可以换着穿,结果在知道下个月有可能成亲后,便放弃了,决定只做一件。   谁知临了快绣完了,却缺了最后的金线收尾,于是她才会选择偷偷溜出去买金线。   “紫苑给我画的花样太难绣了,我已经很小心了,可针尖还是会戳到手,紫苑见了就说你知道了肯定会生气,所以我就更不让她说出来了。”   阿月说着,举起自己的指尖看了看。   “女红真的好麻烦。”   纤细的指尖上,隐约有些细细密密的,已经结痂了的小伤口。   “不过好在现在已经快绣完了,我……呀!”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猛然被人拥入怀中,接着在没反应过来时,听见那人有些微颤的声音。   “阿月,对不起……”   阿月明明是为了他,自己怎么能因为心中的不安便怀疑她?   原来先前他在房外听见的那些,根本不是阿月要离开的打算,而是因为怕他担心,所以才不告诉他。   至于她说的到时候就离开了的话,此时的魏王已经不想再去会想了。   怀中的这个人,为了他而熬夜,他还奢求什么呢?   魏王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混账。   同时也庆幸自己方才没直接质问她是不是要离开。   否则,便是真的伤了阿月的心。   不过此时的阿月不知道他的想法,她被对方紧紧抱住后,还奇怪他为什么要道歉。   但最终,因着对方颤抖的手,她还是轻轻抬手,回抱住他。   “不用担心。”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便说了一句话,“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而回应她的,是魏王越来越收紧的小臂,用力的似乎要将她揉入骨血之中。 第五十五章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一)……   和魏王预想的一样, 天子圣旨在九月初便下来了。   按照他原本请封的折子内容,封阿月为魏王妃。   因着魏王妃尚在养伤,故而不必入京受封, 天子便在让人到渭宁传旨时,顺道将王妃宝册也了带去。   而的得了天子旨意后,魏王便彻底放下心来, 整个昏礼的准备也步入尾声。   魏王显然很着急,故而将日子定在了九月十六。   阿月什么都不用做, 只需安心备嫁便是。   眼见得婚期一日日近了, 先前魏王吩咐了人做的婚服也早早便送了过来。   “这便是花钗翟衣, 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呢。”房间中, 紫苑看着做工精致, 整齐叠好放在床榻之上的青衣朱袖,显得有些兴奋, “可真好看呀,还有这花钗九树, 以前奴婢便听得说,花钗九树, 翟九等是一品外命妇才能穿的, 如今也算是亲眼见着了。”   看着她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一直盯着那花钗翟衣念叨着,阿月不由地调侃了句。   “看你这喜欢的样子, 等日后你和卫三成婚时,不也能穿……”   她下意识想说不是也能穿花钗礼衣吗?   结果话说了一半, 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便止住了声。   好在紫苑并未细想,或者说她并未仔细听,因为她的全副心神都被那翟衣吸引了。   自然也就没意识到, 阿月一个失忆的人,为何会知道平民女子成婚时能着花钗礼衣。   而看了好一会儿后,紫苑才有些恋恋不舍地将视线从那花钗翟衣上挪开,接着看向阿月:“姑娘,您生得这样好看,届时穿了这一身,只怕王爷见着时眼都会移不开了。”   尽管阿月生模样和先皇后极像,可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紫苑根本不会将两人弄混。   一来她原本便只是行宫的宫娥,一年不过伺候先皇后月余,且还不是近身伺候,自然摸不准先皇后究竟是个什么性子。   二来,阿月于兵法一事上的造诣,还有遇事的沉着细致,都让紫苑下意识将她和先皇后区分开来。   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先皇后早在去岁冬至的那场大火中便崩逝了,这是大恒上下都知道的事。   因而除了最开始那段时间,之后的日子里,紫苑便再没将阿月当做先皇后过。   思及此,紫苑还感慨了句。   “姑娘成了亲王妃便拥有了无尽的荣耀,奴婢真为您感到高兴。”   看着她真诚的神情,阿月没说话。   心中却下意识想着。   荣耀吗?   她转头,看向那花钗翟衣,心中轻叹口气。   一品外命妇服花钗九树,翟九等,这对一般人来说,便是最荣耀的时刻了吧。   可她……   曾是整个大恒最尊贵的女子。   当初她受封时,花钗十二树,并两博鬓,深青袆衣,于含元殿上受百官朝贺。   那时的她以为,那是她一生无尽荣耀的开端,从那时起她会跟自己的丈夫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可后来现实却让她知道,越是荣耀,便越是容易失去。   她得到了全天下女子最想要的东西,却失去了旁的女子最纯粹也最简单的东西。   ——那就是自我。   她因着那至高无上的身份,而亲手将自己困在了一个永远无法走出的困境之中。   不能妒,不能怨。   要贤良,要大方。   那样的日子,她整整过了十年。   直到那场大火,才最终燃尽了她所有的期许和天真。   让她彻底对那人死心。   指尖缓缓在那花钗翟衣上摩挲着,阿月心中浮现出一句话。   她真的能放下一切,毫无芥蒂地和魏王在一起吗?   如果说原本她是坚定的,可在看见这婚服后,她又逐渐有些不确定起来。   魏王如今并不知道她的身份,所以待她如此之好,若是日后知晓了……   “姑娘,姑娘?”   恰在此时,紫苑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阿月于是收回指尖,看向对方。   “怎么了?”   “那送衣裳来的人还在外面等着呢,说是待姑娘您试了过后看看合不合身,若是不合身她们好拿回去改。”   紫苑的意思便是,伺候她更衣试穿。   阿月闻言,想了想,最终点点头。   “好,那就试试吧。”   衣服最终很合身,没有任何需要更改的地方。   这日之后,整个魏王府便更忙了。   尤其是魏王。   他忙得整日都见不着人,就连阿月,都连着十余日没见过他了。   作为备嫁之人,阿月也很少再离开自己的院落,只是每日,都会有人来来往往,在她的院落中布置着各种东西。   时间便一日日过去。   最终到了婚期的前一夜。   那套婚服眼下就放在她的床边,阿月早早便沐浴更衣在床榻上歇着了。   盖因明日一早她便要起来,所以今夜便准备早些休息。   结果她这边正休息着,便听得外面隐约有动静,接着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房外响起道熟悉的声音。   “……阿月。”   “你睡了吗?”   阿月听后一怔。   这,不是魏王吗?   明日便是吉日了,这大半夜的,他怎么会跑到自己这里来?   想了想,阿月还是决定回复他一句。   “没呢。”她道,“刚准备休息。”   说着便起身,走到房门边。   “阿晔,你怎么会这时候过来?”   阿月没有开门,因为她知道,这个门不能打开。   而她知道,魏王显然也知道,所以她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来。   不过很快,魏王便解答了她的疑惑。   “他们告诉我,成亲的前一日,新人是不能见面的,否则便是不吉利。可我已经好久没见你了。刚才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原本想着早点入睡,这样明日也能早些起来,可只要一闭上眼,脑中便全是你,怎么都睡不着。”   “所以,所以我就想着来看看你……不对,是来听听你的声音,这样我应该就能睡得安稳些了。”   外面的人说着,还特意强调了句。   “你千万别开门,李年跟我说,要是在婚期的前一日我们见了面,那日后很容易婚姻出问题的,我可不愿意我们两个之间会有什么问题。”   阿月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是因着这样的原因,所以大半夜便跑了过来,且看样子还是特意避过了旁人前来的。   在民间,确实有婚期前一日不能见面的习俗。   但于皇室而言,这便是定死了的规矩。   阿月当初成婚时,便是条条都依着规矩来的,若有一点违反,便是对祖宗规矩不敬。   那些条条框框,仿佛刻在她骨血中一般,以至于方才在听见魏王的声音后,她脑中第一反应便是不合规矩。   但显然,魏王并非因着规矩才不见她,而是担心两人婚后之间会出问题。   “……阿月,你怎么不说话?”   许是阿月想的太过入神,以至于她都没有再开口,倒让门外站着的人有些着急。   以为她因此不高兴了,便忙着解释。   “我真的只是来听听你的声音,你可千万别生气,你要是现在不想和我说话,我马上就走……”   正说着,阿月便听得外面又有细微的动静,显然是魏王准备离开的征兆,她于是忙着开口。   “阿晔!”   听得她叫自己,魏王忙停下步子,又转了回来。   “怎么了?”   房内的阿月便微微抿唇,几息后轻声开口。   “我没有不高兴。”她道,“你今夜能来跟我说说话,我很开心。”   “真的吗?!”魏王没想到对方和他的想法一样,霎时变得惊喜起来,“你,你开心就好,你就怕你觉得我太莽撞了。”   阿月闻言下意识摇摇头,结果反应过来,眼下对方看不见她的举动,因而便道:“我也没想到,你会这时候来找我,我还以为,你会依着规矩,等到明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眼下我在自己的封地,娶自己的王妃,怎么还要照着那些迂腐的规矩来?”魏王道,“我想你了,自然便来见你。”   若非担心见了面对两人真的日后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魏王如今也不会乖乖在门外站着了。   “是啊。”而听了他的话后,阿月缓缓重复了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想到原先自己被那一条又一条的规矩束缚着,想到以往的贤良模样,忽然便觉着恍如隔世。   “阿晔。”她又叫了对方一声,“陪我说说话吧。”   魏王便忙应了声。   “好啊。”   两人于是就这样,隔着一道门,一句句地聊了起来。   眼下月明星稀,天际泛着一片浓黑,宛如上好的墨汁。阿月和魏王都在门边,两人说的累了的时候,便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靠着门坐下来。   而巧的是,两人的背恰好隔着那道门,靠在了一起,但两人自己却没发现。   就这样,他们聊了一整夜,从浓黑如墨的深夜,聊到天际隐隐泛出一丝鱼肚白。   原本以为有无数的话要说,可说着说着,两人却忽然跟约好了似的,都不知要说什么了。   可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那丝丝情愫蔓延。   到了后来,两人就只是这样安静地对靠着,偶尔其中一方会忽然开口问一句。   “你还在吗?”   接着就会听见另一方低声回答。   “还在。”   然后两人齐齐笑开来。   这一夜,谁也没睡。   魏王看着天边稀疏的星星,阿月看着房中跃动的烛火。   时光温柔。   .   第二日,紫苑和府中旁的丫鬟来伺候阿月梳妆。   在看见推门而入的瞬间,看着坐在床边的人后,紫苑显然有些惊讶。   “姑娘,您这么早便起来了?”   阿月闻言笑了笑,没说话,也没告诉对方,自己其实一夜都没睡。   紫苑便忙带着身后的人上前,拧了条素色的帕子,便要伺候她擦脸,结果在看清她的双眸时,不由地一顿。   “姑娘,您的眼怎么有些泛红?”   就连眼下都有淡淡的乌青。   一副没休息好的模样。   阿月听后抬手,轻触了触自己的眼尾。   “许是起得太早了吧。”   她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昨夜的事,因而直接岔开话题。   “紫苑,过会儿替我好上妆,不要让我看上去太憔悴。”   她希望自己是以最好的模样去面对阿晔的。   而紫苑果不其然被她的话一下子将思绪拉走,便忙应了声。   “姑娘放心!”   而紫苑不知道,与此同时的另一边,李年看着精神有些不济的魏王,也很诧异。   “王爷,您这是……”没休息好吗?   可李年记得,昨夜王爷很早便更衣熄灯了,怎么眼下瞧着竟是一副没睡觉的模样?   魏王没有理会他,反而吩咐道:“替本王倒杯浓茶来。”   尽管有情饮水饱,但熬了一个通宵,他的精神确实有些不是很好,可今日又是大日子,便只能喝些浓茶来提神了。   待李年倒了茶回来后,他举杯,连着喝了四五杯,那加了几倍茶叶量的茶水下肚,苦涩之味从舌尖蔓延开口,很快便充满着整个舌面,让他霎时清醒许多。   “宴请的宾客名单都对好了?”在确定自己不会因为困倦出岔子后,魏王才放下手中的杯子,问了李年一句。   “回王爷,都已经安排好了。”李年道,“法曹府,校尉府还有别的衙门和京城派来参宴的名单都已经认真对过了,宴席也已经备好,不会出什么问题。”   “如此便好。”魏王听后略一点头,接着道,“叫人来伺候更衣吧,过会儿本王要去宴席上了。”   李年闻言便忙应了声,转身出去时,却隐约听得身后的王爷似乎念叨了句什么。   “……分明是本王成亲,新娘见不着,反倒要先去看那些不相干的人。”   言语之间夹杂着抱怨,显然很不满。   而另一边的阿月,也听得紫苑在跟她说着。   “姑娘,一会儿王爷要先去外面和前来庆贺的宾客说话,您要在此等到黄昏,那时王爷才会来和您行合卺礼。”   阿月知道整个流程,而原本比这更麻烦的规矩她都经历过。   可还是有些架不住。   “这才早上,我要这样一直等到黄昏,而且还不能吃东西……”阿月念叨着,轻叹了口气,“好难。”   紫苑见她这样,不由地笑了笑。   “姑娘别担心。”她说着指了指那放在合卺酒和笾、豆、酱、脯旁的精致点心,“您瞧那儿,这是昨日王爷特意吩咐了的,让厨房做了许多点心来放着,就是为了防止姑娘您饿肚子。”   这些合卺同牢的东西都是方才紫苑带着人来放的,阿月根本没去看,结果眼下这么一瞧,才忽然怔住。   “王爷让你们拿来的?”   “是呢。”紫苑回道,“王爷说,整整一日,那些规矩又说不能吃东西,姑娘您肯定会饿,王爷便叫人准备了这些。”   “可……吃点心也是坏了规矩。”   阿月曾有过两次这样的经历。   一次封太子妃,一次封后。   都是一样,从白天等到了黄昏,再到深夜,那时的她几乎全靠毅力撑着,连喝口茶,都会被人提醒不合规矩。   若非那时有若月偷偷给她塞了两块糕点,她只怕早就饿得走不了了。   紫苑看着她有些顾虑的模样,便凑近她,低声道:“姑娘,此事知道的不过我们几个,王爷也不让告诉旁人,横竖这些时辰都是奴婢和旁的丫头在房中陪着您,你若是饿了,便告知奴婢一声,奴婢替你取糕点来,总之,不叫外人知晓便是。”   “……这是王爷的意思?”   紫苑说自然,否则谁敢做这样的主?   阿月听后,想了想便释然了。   是啊,阿晔和那人是不同的。   她又何必一直沉溺于那些规矩之中?   于是这一日,阿月过得舒服极了。   尽管她身上穿着繁重的花钗翟衣,但并不影响她在自己房中吃吃喝喝,时不时还和紫苑说说话。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好容易到了黄昏,原本紧闭的门终于被推开,一身鷩冕的魏王入内。   原本还有些放松的阿月,在见着对方入内的瞬间,心中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那时一种,以往从没有过的感觉。   紧张之中,却又带了几许期待。   阿月以为,照着魏王先前的做法,他就算在合卺同牢时忽然开口说话,都不会奇怪。   可偏偏事情又出乎她的意料。   魏王竟真的全程安安静静照着规矩来,没有说一句话。   而不知为何,他的眼神总是没看向阿月。   每每两人即将目光相触时,他便迅速移开了视线。   一直到整个合卺同牢完成,他都没看过阿月一眼。   之后他便起身,再次出去。   因为席上的宾客还未散去。   直到他离开,阿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房门再次被合上时,心底浮上几分难以言喻的心思。   她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   昨夜那个还在和她彻夜交谈的人,到了今日大婚时,却连一眼都没看她。   难不成,先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她好不容易在对方那里重新点燃了希望,如今一切刚开始,便又要没了?   这样想着,她不由地转而看向紫苑。   “紫苑,王爷方才的神情你看见了吗?”   紫苑自然看见了,也看出了王爷避开阿月的视线,可她不知要怎么说。   毕竟今日是两人大婚之日,她若是说实话,岂不叫阿月更多想了?   思及此,紫苑斟酌着开口:“王妃,您别多想,许是王爷在前面多喝了几杯,待酒意散了便好了。”   因着已经合卺同牢,紫苑便自然地改了口,叫阿月王妃。   可她的话,却没能说服阿月。   她的脑中开始不自觉地浮现以往的那些事情。   曾经她以为生同衾,死同穴的那个人,当初也是忽然就变了的。   快的几乎没给她反应的机会。   她甚至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如今……魏王也是这样了吗?   .   最终,阿月在被那些曾经令她绝望的回忆纠缠牵扯之中,逐渐变得沉默。   她觉得,若是日后还是一样的结局,自己此番不又是作茧自缚吗?   可已经来不及回头了。   正因如此,她更加难以接受。   最后甚至不顾紫苑的劝阻,将所有人都遣了出去,同时熄了房间所有的烛火。   接着她坐在床边,轻轻抬手,自己卸下了满头的发钗。   脱去了身上的翟衣。   如果注定是一样的结局。   她宁愿一开始便不要再去等,不再成为当初那样无能的自己。   躺下身的时候,阿月还以为自己会无法入睡,可许是昨夜熬了一夜,今日是在太累,她几乎是躺下后的瞬间,便慢慢合上了双眼,接着缓缓睡了过去。   她的梦中,什么都没有,唯有一片虚无。   她站在虚无之中,甚至不敢走动,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和滔天的巨浪之声,她很怕自己走错一步,便落入深渊之中。   忽然,她的眼前出现了个人,她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却听见了对方温柔的声音。   那人说:“别怕。”   “我陪着你。”   接着便见那人伸出手,隔着一片虚无,显露在阿月眼前的,是修长的指尖。   “阿月,拉住我,跟我走。”   阿月低下头,看了看那人的手,半晌,犹豫着抬手,可就在即将触碰到对方时,她却猛然收回了手。   “不。”她喃喃道,“我不敢……相信你。”   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敢相信。   但那人却没有因为阿月的话而生气,反而伸出了另一只手。   “阿月,别担心。”他道,“牵着我,相信我,相信未来。”   他就那样,举着两只手,在阿月的面前。   言语直接带着深情和缱绻。   “我不会辜负你……”   最终,阿月似乎是受了蛊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交给对方。   在两人触碰到的瞬间,四周的虚无霎时散去,耳边的呼啸风声和海浪之声也全都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鸟语花香,生机盎然的景象。   阿月这才忙抬头,看着拉着她的人。   对方清峻的面容上,是如水的温柔,眼中盛着爱意,唇边带着浅笑。   阿月看着他,半晌喃喃开口。   “阿晔……”   迷蒙之中,阿月感觉到有人在耳边轻唤她。   那声音,逐渐和梦中的人重叠起来。   “阿月,阿月……”   眼前一切慢慢消逝,阿月一点点从梦中抽离。   睁开眼的瞬间,恰好对上一双深邃如水的双目。   那眼底的情深,和梦中的人一模一样。   以至于阿月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她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对方,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魏王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怎么了?”他柔着声问,“方才是做噩梦了吗?”   他是听见对方于梦中唤他,声音带着悲伤,担心她被梦魇着了,所以才将她唤醒。   眼下的他和黄昏合卺时仿佛不是同一人。   他劲瘦有力的小臂环在阿月腰间,微微低头看着对方,眼中带着担忧。   阿月看着这样的他,脑海中浮现白日的情景,又想到梦中的景象。   心中一股说不出的难过涌现出来。   “……阿晔。”她叫了对方一声。   可当魏王应了她后,她却又沉默了。   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以前的她习惯了把什么都埋在心里,无论怎样委屈难过,都不会开口。   因为她很怕说出来,便会让人觉得她太矫情。   眼下也是如此。   可魏王却从她沉默的神情之中,看出了她心中有什么压着,于是道:“阿月,你有什么想说的,直接告诉我就好,不要憋在心里,别忘了,我们已经成亲了。”   是啊,他们已经是夫妻了。   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懦弱了。   如今的她,应该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   阿月于是抬起头。   看着对方,缓缓问出口。   “为什么白日你不曾看我一眼。”   “你是不是……后悔了?” 第五十六章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二)……   魏王显然未料到阿月竟会问这样的问题。   她问他, 是不是后悔了?   想到进来时紫苑告诉他,说王妃心情不太好,早早便将所有人遣离出房间。   魏王那时问及原因, 紫苑只说不知。   他还以为紫苑是真的不清楚,可眼下看来,只怕是不敢胡乱猜测。   房间的烛火早已熄灭, 魏王也是摸黑进来的,他抱着对方, 此时却能明显感觉到怀中人的身子有些紧绷。   显然很在意自己的回答。   思及此, 魏王意识到自己白日的举动是多么不合适。   可那时的他也没来得及想太多。   因为多喝了几杯酒的他, 在和阿月合卺同牢时, 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说不出来, 却总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自己的想象。   这场昏礼他想了很久,可真的到了这一日, 他却又有些害怕起来。   害怕所有的都只是自己的梦,害怕只要一开口, 眼前的阿月就会消失,一切都会轰然坍塌。   所以那时的他在微醺之间, 才下意识选择了逃避, 他觉得,只要自己不看阿月, 不和她说话,那这场梦才会持续的久一些。   眼下想起来确实有些好笑。   可那时的他却实实在在是这样想的。   这种心境一直持续到那些宾客都陆续离开, 他站在阿月的房门前,心中才慢慢有了真实之感。   原本在知道阿月心情不好时,魏王还在想是什么原因,他要怎么去哄才能让她高兴。   可他没想到, 对方竟是因着他无意识的行为而记了半日。   感受着怀中人的沉默,魏王指尖微微收紧,将对方抱得更紧。   “抱歉,是我的行为让你误解了。”他低声开口,“阿月,我不是不看你,也不是后悔了,我只是……有些害怕。”   原本一直等着他说话的阿月闻言一怔。   “……害怕?”   他害怕什么?   魏王便低头,在她耳边将自己心中所有的想一点点告诉给她听,末了了道。   “对我来说,你愿意嫁给我,就让我仿佛在做梦一般,所以白日合卺的时候我才会不敢看你。”   纵然阿月心中想了无数个可能性,可也不会料到,魏王竟是因着这原因。   “阿晔……”她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开口时,却只汇成了一句话,“对不起,我不该不信任你。”   然而魏王却并不觉得有什么,相反,他反而很高兴。   “阿月,你能愿意开口问我,其实就是你信任我的表现,而你会在意我是不是后悔,也是因为心里有我。”   若不是将他放在心中,又何必在意?   “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后你都跟今天一样,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不要自己埋在心里。”   解开了心里的那些芥蒂,阿月自然不会再多想。   “什么都可以跟你说吗?”她似是想到什么,低声问了句。   “当然。”魏王回答得认真,“夫妻之间,就是应该坦诚以待。”   坦诚……   阿月听后眼帘微垂,半晌后才点了点头。   “对,应该坦诚。”   两人就着眼下的姿势又聊了半晌,结果也不知怎的,阿月感觉抱着她的人似乎越来越心不在焉,每每她说什么时,魏王总是会停一下才开口回答,而且说出的话也和她的话题不太相关。   “阿晔……”最终,阿月没忍住开口问,“你是不是困了?”   她告诉对方,要是困了可以早点休息。   毕竟前一夜两人都曾熬了一夜没睡。   她原是好心,想让魏王好好休息,谁知对方听后一怔,接着竟苦笑出声。   “阿月,你认真的吗?”他的声音中带着无奈,“今夜是你我新婚之夜,你觉得这样情况下,我能睡得着吗?”   原本他是照顾阿月先前心情不好,所以才忍着自己心中的想法,陪她说着话。   本来想着应该也不用太久吧,谁知对方竟真的拉着他说了快一个时辰,且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魏王作为一名正常的男子,尽管已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可怀中的人是他心中一直想着的,如今又是两人的新婚之夜,真能不让他因此心猿.意马?   可明明方才在交谈中他都已经暗示了好几回,阿月却好像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反而还嘱咐他早些休息。   思及此,魏王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而阿月在听了他的话后,才猛然意识到,原来方才他一再走神,还总是将话题往别处引不是因为困了,而是……   此时的她才后知后觉地发觉,那环在她腰间的手竟已变得有些灼人。   显然魏王的心思已经不在和她继续交谈之上了。   面对如此情况,也不知为何,阿月下意识心中一慌。   “阿晔……”她想跟对方说什么,可甫一开口,便听得自己声音竟带了一丝轻颤。   魏王显然也发现了她的情况,便忙道:“怎么了?”   没能得到对方的回答。   这时魏王忽然意识到,阿月是不是不太愿意?   “阿月,如果……如果你不愿意,那,那就算了。”   尽管觉得有些遗憾,可魏王不想勉强阿月,他希望自己的王妃能一直开开心心的。   为此,他能够一直等,等到阿月愿意的那日。   说着,他轻轻将环在对方腰间的手抽出,接着拉过阿月的指尖,和她十指相交。   “累了吧?”他低头,温柔地在阿月额间落下一吻,“早些休息。”   魏王想着,来日方长,他等得起。   因而轻吻阿月过后,便转回身子,打算不打她入睡。   谁知他平躺着没多久,便感觉到身边的人开始有了细微的动静。   先是轻轻转身,而后抽出自己和他相交的指尖,接着在魏王还未反应过来时,忽然抱住了他。   下一刻,温软的触感落在唇间,让原本心中还有些遗憾的魏王霎时怔住。   “阿月……?”那温热的触感几乎是一触即离,却让魏王整个人陷入惊愕之中,“你,你在做什么?”   此时的阿月还抱着他,并没有放开手,可魏王在弄不清楚对方的意图之前,根本不敢有旁的举动,只能小心地开口问她。   而抱着他的阿月在轻吻了他一下后,便缩回了头,接着轻声道。   “阿晔,我……我没有不愿意。”她小声解释了句,“我刚才就是,有些紧张。”   她这话一说完不得了,让魏王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的指尖在身侧慢慢收紧,沉沉呼吸了几下,接着声音有些哑地开口。   “阿月,你说的是真的吗?”   即便此时他的双手已经攥紧,关节之处隐隐泛着青白,可他还是在做最后的确认。   他要确定,阿月是真的愿意。   阿月没抬头看他,只是安静了半晌,接着轻轻点头。   “嗯,我是真心的。”   下一刻,她感觉到自己腰间再次被环住,接着猛然一个旋转,回过神来后,原本躺在身侧的人便已经到了她的上方。   魏王单手撑在她的耳侧,低下头看着她。   眼下房间内的烛火尽数熄灭,唯余房外廊檐之上的灯笼在夜风之下轻轻晃动着,微弱的光印照进来,让阿月恰好能看清对方的神情。   他清峻的面容之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可那双眼中幽暗深邃,眼底深处隐隐有什么在燃烧着,仿佛一把灼热的火,一下照进了阿月的心中,让她的心都为之一颤。   他的眼神带着强烈的侵略之意,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随时会起而攻之,闯入阿月的世界。   阿月在这样的眼神之下,不由地侧过了头。   “阿月……”就在此时,悬在她上方的人忽然开口,声音听上去沙哑极了,阿月闻言心中一紧,还以为他说出什么羞人的话,结果对方却是道,“我可以……解你的衣服吗?”   原本还在想要如何应对的阿月,顿时有些懵。   而这句话问完后,迟迟不见对方回复的魏王,便干脆又问了一遍。   “阿月,可以吗?”   这一瞬间,原本他带给阿月的那些侵略和压迫感骤然消失,反倒变得有些有趣起来。   阿月也是没想到,都到了这时候了,他竟然还能这样强逼着自己耐着性子,连着问了她两回。   显然是想要征得她的同意。   阿月心底的紧张荡然无存,不禁带着笑应了一声。   “好,可以。”   她这一句,让魏王仿佛解开什么禁制一般,霎时眼神亮了起来。   接着他的指尖便慢慢移到了阿月中单的系带上。   “我可能有点……”在解开那系带的途中,魏王还不忘给自己先铺垫了一番,“有些不太熟悉,先前李年找了些书给我,我都看了的,基本的都会了,就是有些……”他说着不由地轻咳了一声,“总之,可能会有点疼,你、你要觉着不舒服了,可以随时告诉我,我……”   我好马上停下来。   不过这句他就没说出来了。   因为实在是没好意思讲。   此时他的耳尖都逐渐有红晕蔓延开来,只是因着夜深了,房间之中又没有燃着灯,因而看不出来。   不过好在阿月并没有因着他这番话而笑话他,反而抬手,握住他攥着自己中单系带的手,接着一点点用力。   “阿晔。”她轻声开口,“我想到一句话。”   “……什么?”几乎是下意识地,魏王便问出了口。   阿月笑了笑,接着微微抬头,凑近他的耳边徐徐道:“纸上得来终觉浅……”   这句诗十分浅显,魏王自然听过,正因如此,他在想到下句时,再也没忍住,直接低头,吻住了对方的唇。   衣衫尽褪之时,阿月隐约听得对方说了句。   “阿月,过会儿再睡。”   她听了这话,低低应了声,还以为很快便能休息了。   结果现实出乎她的意料。   这一夜,她没能入眠。   直到天际泛白之时,那人还紧紧扣着她的指尖,另一只手则轻轻替她将眼尾沁出的清泪擦去,暗哑的声音低低说着缱绻的情话。   温柔缠绵。   .   这夜之后,魏王府上下便迎来了他们的主母,魏王妃阿月。   原本王府上下都由李年这个长史掌管负责,只是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将王府上下的事情都呈报给魏王。   而眼下有了王妃,这些事自然落到了王妃身上。   李年也在第一时间便将账本,府上仆从奴婢的身契还有各处的钥匙都上交给了阿月。   阿月见状也没拒绝,反而有条不紊地将这些都尽数接手,在打理整个王府时,也没有一点露怯,瞧着倒像是做惯了一般。   魏王原本还想着她身为自己的王妃,这些给她去管是应当的,这样才能让府中上下真正将她视作主母。   结果在阿月接手后不到半月,他便后悔了。   因为阿月每日光是处理王府的事便十分繁忙,连陪他的时间都少了。   好几次,魏王兴冲冲地去找阿月,想要想没成亲前那样,两人一起谈论兵法,说一说互相之间的见解,结果都被阿月一句“我眼下正忙着,阿晔你过会儿再来”给挡回去了。   这样的情况多了,魏王就意识到,自己当初让李年将王府事务交给阿月是个非常不正确的选择!   可当初的决定又是他自己下的,总不能忽然又收回去。   如此一来,不说府中的仆从会多想,觉着王妃是不是惹恼了王爷。就连阿月自己,只怕都会因此不高兴。   于是魏王只能改变策略,徐徐图之。   最好是让阿月自己觉得不想弄了,然后自己来找他。   如此,他便能名正言顺地收回之前的命令了。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往阿月那里去的更频繁了。   总是挑着阿月正忙的时候,然后在一旁坐着,也不开口,就看着阿月。   接着在阿月停下来喝茶,或者因为账本上的帐太烦乱而皱眉时,在旁边慢慢开口。   “阿月,是不是觉得不太顺手?”   “这些事就是这样的,当初我看了也头疼。”   “横竖以前都是由李年去处理,你要是觉得太麻烦了,也可以告诉我的。”   说这些话时,魏王满心想的都是阿月赶紧告诉他自己不想再做了,这样他就能借势将这些事都重新交给李年。   可令他失望的事,阿月显然没觉着这些有多麻烦,反而认真道:“没事的,我能解决。”   “虽然有些地方是棘手了些,但也不算太难,多花些时日便也能处理了。”   她说的倒是真的,毕竟以前她需要管的可不知这点。   因此魏王府这些事对她来说,着实不算难。   只是因着以前未接触过,眼下要理清楚这些便需要时间。   可她有耐心,魏王没有。   眼下魏王恨不得她赶紧将这些都撂开,两人重新过上以前那样的日子。   而眼见旁敲侧击无果后,他便又想了个办法。   他认为,许是眼下他日日都在这魏王府中待着,每天还来找阿月,因此阿月便不觉得没有他陪在身边有什么问题。   若是他能离开对方一段时日,到了那时,阿月就会意识到少了他有多不习惯了。   届时他再回来,那阿月肯定会为了和他多相处,而放弃处理王府的事。   这样想着,魏王便打算和阿月分开一段时间。   虽然他很不舍吧,但为了以后,这点牺牲还是要有的。   恰好这段时日法曹府的人来回话,说渭宁城外的官道偶有山贼出没,他于是决定亲自带人去剿匪。   在一切都安排好后,他才去找到阿月,告诉对方自己这段时日会不在王府,更不会在渭宁,要出城剿匪。   阿月听后果然有些惊讶。   但剿匪也是正事,她自然不会拦着魏王。   只是才临出发前,一再地嘱咐魏王一定要小心,也说了让他早些回来的话。   魏王见状,便觉得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因此心中得意满满。   甚至已经想着自己回来时,阿月要是跟他说不想再管王府的事,他要怎么一面装的勉为其难,一面答应对方了。   他原想着,城外的那些山贼不成什么气候,他带着法曹府的人再加上自己的羽卫最多十日便能将事情了结。   谁知这次的山贼倒颇有些脑子,一见着他带着人浩浩荡荡出城,便躲回了山中,也不再出来打家劫舍了。   魏王带着人等了十日,也没等到那些山贼出来。   他于是越来越不耐烦。   因为他发现,原本是为了让阿月感受到他不在身边有多不习惯,结果眼下竟变成了自己不习惯。   在外的这些日子,他日日都在想着阿月,结果山贼又没抓到,也不能动身回去。   自然心中烦躁。   最终,他干脆叫人去摸清楚了那些山贼的老窝,接着带着人便杀了上去,将整个山寨的人全都逮住。   这才打道回府。   而因着先前的耽搁,再加上打探消息也要时间,等他回到渭宁时,已然过了二十余日了。   吩咐了法曹府的人好好审问那些山贼后,魏王便带着羽卫回了魏王府。   原想着自己回来了,能看见阿月在王府外等着迎接他,结果连阿月的影子都没看见。   进了王府后,找了一圈,最终才在自己的枫苑中找到正在听李汇报上月王府情况明细的阿月。   而原本正认真听着,还在做记录的阿月,忽然见着魏王回来还有些惊讶。   “阿晔……你回来了?”   一旁的李年见状也赶紧见礼。   魏王的脸色却并不是很好,他看了李年一眼,虽然没说话,可眼中的神情却写满了让他赶快离开这样的意思。   李年自然明白,可这边王妃的回话还没回完,一时间竟不知是走是留。   魏王见状更生气。   正要开口时,阿月却先他一步对李年道:“你先出去吧,我和王爷说说话。”   李年闻言忙应了声,接着盯着王爷那犹如实质般的目光,忙着退了下去。   直到房内只余下阿月和魏王,阿月才将那些账本合上,接着起身走向魏王。   “怎么忽然回来了,也不叫人提前说一声?”她说着牵着对方的手,和他一道去了另一边的罗汉床上落座。   魏王其实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阿月说,可一想到方才她全副心思都在那些账本上,他心里就不是滋味。   “我不回来了,你不是正好可以日日都和那些账本过日子?”   他这话听上去带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以至于阿月听后都怔了怔。   回过神来后看着他面上的神情,忽然就笑了。   “阿晔,你,你怎么连这种干醋都吃?”   被她直接点破心里的想法,魏王整个人一顿,接着反驳道:“谁吃这种醋?我只是不喜欢你总是抱着那些账本不放手,我走之前是这样,回来了还是这样。难道这些日子我不在你身边,你就没有一点想着我吗?”   而听了他反驳这么一串的阿月心中想的却是:这不就是吃干醋吗?   不过她还是知道,这样的话定然不能说出来,否则对方肯定更不高兴了。   于是她便顺着魏王的话道:“我自然是想你的,你走了这么些天,也不叫人送个信回来,我心中都担心坏了。可担心又有什么用呢?我如今待在王府之中,能做的便是替你守好这里。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一个人无聊得很,可又不能像以前那样跑到王府外面去玩,便只能将心思都放在王府的这些事上,这样既能打发时间,也能处理事情。”   “果真?”魏王闻言似乎不太信她的,“不是因为心里只有那些账本?”   阿月见状有些哭笑不得。   “账本都是死的,你才是我的夫君,我怎么会因着那些死物而不理你呢?”   “可你先前还不是日日都和那些死物在一起,总是忽略我的存在。”   听得他这么说,阿月沉下心来想了想,发现好像是这样的。   先前她因想着要好好管理王府,便将大半心思都放在了这上面,确实是有些忽略了自己的丈夫。   眼下王府的账目她也理得差不多了,倒也不必像先前那样,事事都亲力亲为了。   于是便道:“你若是不喜欢,日后我少做点便是,你还是重新下令,让李年像先前那样,接管大部分事务,只需要每月汇总告知我便是。”   “真的?”   “嗯。”阿月点头,“说起来我们成亲也一个多月了,都没有好好相处过,是不该让这些杂事影响到我们。”   魏王一听她这么说,赶紧道:“我过会儿便下令,将这些账本重新送到李年那去。”   “好。”阿月笑着点头,接着道,“那你跟我说说,这些日子出去了,都发生了些什么?”   魏王见她关心自己,便将这些日子的境遇都一一说了出来,阿月则安静听着,时不时开口问几句。   两人之间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相处模式。   只是在阿月没注意的时候,魏王的眼底隐约有幽暗不明的情绪闪过。   最终还是他赢了。   魏王想。   那些账本事务碍眼极了,如今也终于不能再分走阿月的心神了。 第五十七章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三)……   那之后, 阿月便真的没再像之前一样日日都与账本为伴了。   不过她只花了短短一月的时间,便将整个魏王府先前所有的账目都弄清楚了,且处理了许多积压的事件, 这让王府上下都不禁对她有了新的认识。   尤其是李年   在王府没主母时,府中多数事情都是他在管着。   这么些年了,李年自然知晓这府上的事看上去简单, 但若真的静下心来去处理究竟有多琐碎和费精力。   原以为阿月那样的性子,应当处理不了多少事情。   当初的魏王便是这样想的, 所以才会在大婚的第二日让李年将府中上下的事都报给阿月。   结果谁也没想到, 阿月不仅没感觉到棘手, 反而显得十分得心应手。   就连李年都不由地感慨, 阿月在处理这些内宅之事时, 熟练得好似做过无数遍一样。   这样的话李年没再阿月跟前说过,却无意中跟魏王提起过。   原本只是他无心提的一句。   结果魏王听后, 却将这些话记在了心上。   之后的日子里,他在和阿月相处时, 便用了些心思去观察。   结果发现,如今的阿月和先前有了些分别。   如果说原先的阿月是单纯的活泼天真, 那现在的阿月则多了几分沉稳。   虽不是时刻都是那样的, 但……   每当阿月面上露出沉静的神情时,魏王总是会恍惚。   这日, 魏王照例去找阿月,结果在进门时, 恰好碰见从房内出来的紫苑。   “奴婢见过王爷!”紫苑脚下步子匆匆,却在见着魏王后忙停下见礼。   魏王听出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便多问了句。   紫苑却没说自己究竟怎么了,只是摇摇头说没事。   魏王见她不愿说, 便也没再追问,只是略一点头,便让她出去了。   接着自己入了房内。   阿月刚把紫苑劝好,正想着回内室午睡,结果便听得门外又有脚步声,抬头一看,才发现是魏王来了。   “阿晔。”眼见魏王在自己身边坐下,阿月道,“我还想着午睡过后去找你,不想你倒先来了。”   魏王便问道:“有事告诉我?”说着他想到方才紫苑的神情,便多说了句,“才刚我进来时碰见紫苑,见她那样似乎有些难过。”   “我正要跟你说这事。”阿月道,“紫苑这两日和卫三之间闹了些不开心的事,刚找我哭诉来着。”   “他俩不是挺好的,怎么忽然闹起来了?”   阿月便道:“紫苑心中一直有卫三,他们两个近些日子关系也愈发亲近,虽然卫三还没提成亲的事,但总归也不会拖多长时间了。谁知前些日子紫苑忽然收到家信,说是父亲病重,十分想她,希望她能回去看自己父亲最后一面。”   听到这儿,魏王便明白了个大概。   “想来是紫苑舍不下自己父亲,还是决定要回去,结果卫三不同意,两人便因着这事才起了争执?”   阿月便点头。   “卫三觉得,这封家信必定是假的,是故意写了来想引紫苑回去,可紫苑却觉得血浓于水,自己的父亲不会用病重来骗她。且那是她生父,于她有养育之恩,她应当回去看看。”   “他二人因着此事争执好几日,始终没个结果。你知道的,卫三也是沉默寡言的性子,紫苑说自己要回去,他不让,却又说不过紫苑,只是一味地阻拦,紫苑便觉着他是故意的,是对他父亲有意见,两人便有了隔阂。”   “所以紫苑便来找你说了?”   “嗯。”阿月道,“紫苑在我这儿,把卫三骂的狗血淋头。”   魏王闻言有些好笑。   “我刚听着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想来是很激动了。”他于是问阿月都跟紫苑说了什么。   阿月便道:“紫苑毕竟是跟着我们经历了这么多的,我自然不能随便敷衍她。我告诉她,让她不要意气用事,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卫三说的究竟对是不对,之后再做决定。卫三虽沉默了些,面冷了些,但对她的心是真的,自然事事为她考虑,不会害了她的。”   “那紫苑听进去了?”   “不知道。”阿月道,“她走时眼中还带着泪,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估计这会儿她自己一个人找地方待着去了,这样也好,她冷静下来好好想,总比和卫三因着此事斗气要好。”   魏王听着阿月徐徐将说着这些话,看着她面上沉静的神情,忽然说了句。   “阿月,你怎么会想到让紫苑自己去静下心想这事?”   “嗯?”听得他这么问,阿月一怔,接着道,“此事最终还是要紫苑决定是不是回去,她和卫三争执得再厉害,若是她坚持要回去,你也准许的话,卫三应当还是会选择妥协。”   “但那样一来,显然是紫苑在和卫三斗气的过程中冲动之下做的决定,究竟是不是紫苑经过深思熟虑却不好说。如此一来,还容易影响她和卫三之间的感情,倒不让她自己想清楚,如果她在冷静之下还是决定要回去,那卫三也肯定会同意。卫三眼下阻拦,不过是因为他知道,紫苑这会儿所做的决定并不是很理智罢了。”   “我看得出,紫苑还是很在意卫三的想法的,她现在生气不过是因为卫三拒绝得太坚决,让她觉得卫三对她父亲有意见。”   “让她好好想想,她自然会想清楚,届时她和卫三能静下心来好好沟通,一切的争执也就迎刃而解了。”   说到这儿,阿月笑了笑。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要阿晔你忙下令。”   魏王便问要他做什么?   “派几个人去紫苑的家乡,看看她父亲是不是真的病重,不就知道了。”   她说的其实很对。   这件事对紫苑来说或许还有难度,但对魏王来说并不难。   只要派了人去紫苑家中看看,就能得到真相。   但阿月却没有将这告知紫苑,反而是劝紫苑自己想清楚。   因为这次的事,暴露出的恰好是紫苑和卫三之间相处模式的问题。以往卫三十分迁就紫苑,以至于紫苑认为无论什么事他都会听自己的,可这次却让紫苑发现,卫三还有如此强硬的一面,紫苑自然接受不了,两人也是因着这样而闹起来。但实际上卫□□对她回去,还是为了她着想,只是紫苑在气头上,并不能明白这一层,她只有自己静下来认真想清楚,才会知道为什么卫三会反对。   也只有弄清楚卫三实际不管做什么都是为她着想,他二人之后才不会再因着类似的事情产生争执。   所以阿月才会在劝紫苑之后,让魏王下令派人去紫苑的家中看看情况。   魏王听了后,罕见地沉默了半晌,以至于阿月还以为他不会同意了。正待要开口问时,却见他忽然看向自己。   “阿月,你最近变得和先前有些不太一样。”   阿月愣了愣。   “什么?”   “如果是先前的你,应该会和紫苑一起去找卫三,然后当着两人的面让他们把话说清楚吧。”   魏王不能说哪种方法更好,可于阿月而言,两种不一样的解决方式,却明显体现了她前后性格的不同。   阿月似乎也没想到魏王竟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些日子,确实有些和以前一样了。   恢复记忆后,她所有的经历都融在了一起,自然性格也是一样。   只是她没想到,魏王会如此敏锐。   想到自己以前的身份,阿月于是开口道:“阿晔,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以前的我……就是这样的性子?”   魏王自然想过,正是因为想过,所以他很怕,真相就是自己之前所猜想的那样。   因为同样的长相,相似的性子,阿月被救下的时间又那样巧合。   可世上又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魏王一直在拒绝往那方面想,原本他刚才只是想试一试,不想阿月却反而把他问住了。   他于是看着阿月,半晌才开口。   “阿月,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是,我想起了……”阿月原是想说自己想起了所有的一切,可话到了嘴边,她却忽然犹豫了。   因为她无法确定,眼前的人究竟能不能接受她真正的身份。   所以她最终把自己要说出来的话改了。   “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是……什么?”魏王的指尖都不自觉地开始收紧,显然很怕阿月说出他不想听的那几个字,可阿月却没有直接说,反而拉过他另一只手,接着在他的掌心之中,一笔一划地写出三个字。   尽管魏王心中麻痹了自己无数遍,可当那三个字写完后,他还是如遭雷击。   猛然收回了自己的手。   “阿晔……?”因为他猛地抽回手,阿月的指尖都还停在半空中,有些惊愕地看着他。   可魏王却连掩饰自己心思的心情都没了,他只是沉沉喘息几下,接着道:“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甚至都来不及等阿月再说别的,他便起身才匆匆离去。   徒留阿月一人,在房中看着他的背影。   良久之后,一直维持着刚才姿势的阿月才缓缓收回手,接着盯着自己的掌心出神。   当夜,魏王罕见地没宿在她的住处。   阿月等了很久,最终得到的回答,是王爷自己在枫苑休息了的消息。   她知道后,低头笑了笑,笑声中却带着一丝苦涩。   原来他真的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份。   最终,阿月还是自己洗漱入眠了。   而另一边的枫苑,魏王的房中灯火通明。   他坐在桌边,整个房内除了他,便是跪在地上的紫苑。   旁的所有人都被他遣了出去,且不让靠近房间。   而此时,紫苑已经在地上跪了大半个时辰了。   她不知道王爷叫她来做什么,她只知道,从她刚进来,王爷便没让她起身,而整个房内的氛围更是凝滞得让人害怕。   极致的安静之中,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之声。   终于,在又过了不知多久后,感觉自己双腿已经有些没知觉的紫苑,才听得上首的人开口问了句。   “听说你家中来了信?”   “……是。”此时紫苑不敢说其他,只能低着头应了。   接着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就在紫苑心中紧张,不知王爷为何这样问她时,便听得对方又道。   “你家中的事,你自己解决,若是你打算回去,本王会让卫三送你。”   “奴婢谢、谢王爷。”不知怎的,紫苑总觉得,王爷叫她来,绝不是因着这事。   果不其然,在她说完后,魏王便又问了她一件事。   “你可记得当初是因着什么本王才会带你来渭宁的?”   紫苑闻言一顿,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奴婢记得。”   “那时在行宫的池边,本王曾问你,究竟是你自己要去临摹那战局图,还是有人派你去的,你说是你自己。”   “是,奴婢当时确实是因着好奇……”   “紫苑。”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魏王打断,魏王看着跪着的他,沉沉着声音道,“本王只给你一次机会,你跟本王说实话。”   紫苑听了,心都快跳出来了,掌心更是沁出了一手的汗。   “王爷,奴婢、奴婢……”   “本王问你,当初让你去临摹那图的,是不是先皇后?”   紫苑心中一惊,身子不受控制地一颤,正要开口时,魏王却再次提醒了一句。   “你只有一次机会,想清楚了再说。”   当初的事,如今知道的人已经没几个了。   紫苑在阿月身边伺候了这么久,魏王也没跟她问过当初的事,自然是并不知晓的。   且若换了以前,谁又会将大恒之后和这些东西联系在一起?   而眼下魏王在无人提醒的情况下,却忽然问及那时的事,很有可能便是……如今的王妃和先皇后确实有关联。   紫苑身为知情者自然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可能性。   可她不知道魏王究竟知道了多少。   她是想要继续瞒下去的,但……眼下的情况,显然很难再继续瞒了。   她近些日子一直跟在王妃身边,下意识觉着魏王是温和宽厚的了。   却忘了,眼前的人终归是大恒的亲王,整个渭宁都是他的封地。   自己先前瞒着他便罢了,横竖王爷那时候没证据,只不过是猜测。   可眼下他既然问出来了,显然心中已经有了眉目,她若是再不说实话,只怕走不出这个房门了。   于是想了半晌,紫苑还是妥协了。   “回王爷……”她慢慢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轻颤,“奴婢当初,确实是受先皇后的令。”   她这话说完,还以为魏王会有什么别的反应,谁知竟又陷入了一片安静之中。   紫苑的心情在这样的安静之中愈发悬了起来,却又不敢再开口。   房内的烛火忽明忽暗地跳跃着,紫苑的头却越发低下。   “……出去。”   许久后,上首传来一道不辩喜怒的声音。   紫苑乍一听得对方开口,还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忙应了声,接着赶紧起身。   她因为跪得久了,起来的时候眼前忽然一片黑暗,可她还是咬着牙,尽量保持着稳定退出了房间。   “奴婢告退。”   直到慢慢挪到了房外,将那扇门关上后,她才猛然松了口气。   原本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而正当她缓了半晌,双腿终于恢复知觉,准备离开时,却猛然听得房内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   ——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紫苑听后暗叫不好,不敢再多留,忙匆匆步子离开了这里。   .   夜色深沉之际,已经彻底入睡的阿月,没发现,自己的房外来了个人。   那人身姿挺拔,却一身玄色衣衫,不仔细看,仿佛便融进了这浓黑如墨的夜色之中。   眼下已然入秋,尽管白日还有些热意,可入了夜,便能感受到凉意了。   尤其是夜深之时,夜风吹过,带来寒气。   魏王站在阿月的房门外,隔着眼前的门,他似乎想要看清里面的情况,可房内早便熄了灯,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的手抬了又放下,想要推门而入,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房门时,又猛然收了回来。   ……他不敢进去。   最终,在门外站了不知多久,他忽然转身,却不是离开这里,反而在房外的院落中坐了下来。   阿月的住处外有一个小院子,院中是一整套的根雕茶台。   因为她喜欢,所以魏王便派人去做了这茶台来,近些日子,他二人时常在这茶台前对坐,阿月煮茶,两人对饮。   那时的魏王心中是愉悦而高兴的。   可眼下他坐在这茶台前的时候,心底却充满了痛苦和纠结。   他不住地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   还有这些日子阿月的表现。   阿月对王府事务的得心应手,在面对很多事时和以前不一样的处置方式。   她想起的自己的名字。   紫苑回答他的话。   这一切,都让魏王意识到。   他原先最怕的事情,已经成真了。   他骗了自己这么久,只希望那一天晚点来,可天不遂愿。   他和阿月成亲不过两三月,阿月便想起了自己原本的名姓。   当她一步一划写出“孟霜晚”三个字时,魏王觉得自己以往的一切都轰然崩塌。   因为这世上,没有人会和先皇后生得一模一样的同时,连名字都一样。   且那还是阿月自己想起的。   去找紫苑验证当初行宫那事,不过是魏王最后的一点期望罢了。   其实他自己早就清楚,阿月就是先皇后。   这么久以来,不过是他在自欺欺人罢了。   “阿月……”魏王抬头,看着那紧闭着的房门,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阿月。   为什么你要这时候想起来?   一整天了,魏王都在想这句话。   他和阿月才成亲,他甚至不知阿月究竟对他的感情到了哪一步?   眼下想起了名字。   那以后呢?   若是阿月彻底想起一切,想到自己曾经是大恒国母,是他的皇嫂,阿月会怎么办?   会不会觉得他很卑鄙,明明知道一切,却还是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会不会恨他,什么都不告诉她?   魏王原想着,若是能再等等就好了,等到阿月再和他多相处一段时日,再跟喜欢他一些。   可有时现实就是这样。   它没给魏王时间。   阿月已经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等等。   魏王忽然意识到什么。   阿月她,如今只想起了自己叫什么。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长相和先皇后一样,也没想到其他的。   也就是说……他还有机会。   魏王这样想着,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   他的脑中闪过了无数个想法。   最终定格下来。   就这一次了。   最后一次。   他告诉自己。   最后再瞒着阿月一次。   卑劣也好,阴暗也罢,他不能失去阿月。   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让阿月彻底认可他就好了。   .   阿月第二日是在一个温暖的怀中醒来的。   她原本做了一夜的梦,可在醒来的瞬间那些梦却忽然尽数如潮水般散去。   她再也想不起梦中都见着了什么,只知道,那个原本昨夜没来找她的人,眼下正抱着她,合着眼睡得安稳。   感受着对方熟悉的怀抱,阿月脑中关于昨日的记忆尽数回笼。   她下意识动了动,却惊醒了抱着她的人。   “阿月,你醒了?”魏王微微低头,看着怀中的她。   阿月却没回他,反而问道:“你……你怎么会在,你昨夜不是没来吗?”   面对阿月的问题,魏王却只是轻轻一笑。   “昨夜我有些事处理,便耽搁了,原是想着太晚了,不好再扰你清梦,便打算自己在枫苑歇下,可不想半到了半夜却怎么也睡不着,还是不习惯没有你在身边,所以便自己偷偷来了。”   眼下的他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脸上的神态,看上去都如常,似乎丝毫没被昨日的事情所影响。   这让阿月有些迟疑。   “阿晔,我……”   “对了。”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魏王打断,魏王看着她轻声道,“昨日你跟我说,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是……”见他这样轻松说出来阿月反而不知要说什么了。   她眼下甚至弄不清楚,魏王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明明昨天他的举动还让人觉得,他是不能接受的。可眼下他又抱着自己入眠,面上的神情也如常,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魏王看着对方面上的神情,缓缓道:“阿月,你的名姓……有些特殊,和先皇后一样,所以昨日我乍一听得你说自己的名字时,才会那样举动。”   阿月没想到他竟会直接将这话告诉自己。   “所以……”她慢慢开口。   “所以。”魏王道,“你日后不要轻易在旁人跟前提及自己的名字,以免引起无妄之灾。”   听得这话,阿月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原本想着,魏王无论能不能接受她的身份,应该都会告诉她真相。   可不想一夜过去,魏王竟选择了将这些事隐瞒下来,看样子根本就不打算让她知道真相。   “阿晔。”她抬头,想要说什么,可魏王却比她快一步。   “阿月,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很好。”   “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无论你想不想得起来以前的事,你都是我的魏王妃,我永远不会放弃你。”   像是保证什么一般,魏王的话说的又快又急。   他抱着阿月,一句句说着,跟她保证着,自己以后一定不会辜负她,一定会让她幸福。   却绝口不再提阿月名字一事。   他似乎,真的只希望阿月做他的魏王妃,而不是别人。   最终,阿月将自己想说的所有话都咽了回去,只是慢慢地“嗯”了一声。   她不知道魏王心中真实的想法。   魏王抱着她,眼底的神情却逐渐变得幽暗起来。   唇边的笑也隐约有些扭曲。   他想,先皇后已逝,从今往后这世上,就只有他的魏王妃。   他对不起阿月,可他真的,不能没有阿月。   而被他拥在怀中的阿月,却只是缓缓眨了眨眼。   什么都没再说。   .   之后的日子里,阿月和魏王相处,总能感觉到对方对她的好。   那是比之先前,要好上更多的好。   阿月看得出来,他这是在补偿自己。   又或者说,他心中有愧。   所以无论大小任何事,魏王都以阿月为先,他甚至把王府羽卫的指挥权都给了阿月。   只要阿月愿意,整个羽卫都会听命于她。   阿月知道,他这样的举动是因为什么。   可阿月觉得他其实根本没必要这样。   魏王是觉得自己骗了她,所以才会愧疚,才会从别的地方去补偿她。   但其实阿月什么都知道。   正因为她什么都想起来了,才会最终选择和魏王成亲。   这一切都是她愿意的。   看着魏王近来看向她的眼中总是带着不易察觉的愧疚,阿月便觉得,自己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他。   这样他也会好受一些。   可偏偏魏王又在逃避。   每每阿月说起时,魏王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接话。   以至于后来阿月发现,其实魏王真正怕的,是她说自己已经想起了一切。   所以他选择不听。   他这样的行为,若是换了旁人,只怕都不能接受。   因为在明知真相的情况下,却还是隐瞒着,且一再地逃避。   这是对失去记忆的那个人的不公平。   但阿月却意外地能理解。   因为从这些日子魏王的行为举止她能看得出来,对方也是在各种复杂的情绪中来回拉扯着。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太在意自己。   这并非阿月自己认为的,魏王的举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所以阿月最终也决定暂时先放弃告诉对方自己已经想起来了。   她始终相信,有朝一日,魏王会亲自跟自己坦白的。   毕竟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明白了,夫妻之间,信任是最重要的。   于是她暂时放下了心中的想法,一心一意地和魏王相处起来。   而时间一点点过去,从秋入冬,逐渐到了小雪。   这日一早,灰白的天边便缓缓有细雪飘落。   阿月以往冬日便有些怕冷,如今也一样。   她的房中,燃了两三个炉子,手中还抱着暖手炉。   魏王早早便出去了,说是法曹府有些事要他去处理,紫苑陪着阿月在房中待着。   先前紫苑家中那事,紫苑自己这边好容易想清楚了,却收到了魏王派人去她家中后带来的消息。   原来她的父亲果真是装病,什么事都没有。   之所以写那封家书不过是为着将她骗回去,和当初那员外成婚。   幸而紫苑没莽撞着回去,否则到时因着和卫三赌气,自己回去了,此刻还不知是个什么境况。   而经了那事之后,紫苑才彻底对自己父亲死心。   因为她知道,当初魏王便曾派人去过家中告诉她的亲人,让那些人不要将她随意许了旁人。   可最终她的父亲还是因着继母和继妹而写了封假的家书给她。   紫苑之后也写了封信回去,至于内容是什么,阿月便不得而知了。   她只知道,紫苑之后再没提起过自己的家人。   反而和卫三的感情更好了。   “王妃,才刚厨房来了人,问您中午想吃什么?”   房间中,紫苑一边替阿月将身上的剪绒毯子拉盖好,一边说着。   “王爷中午想来是不会回来了。”   阿月手中抱着暖手炉,可手脚还是感觉到冷,因而也没太多心思想这些,便随口说了句。   “让厨房看着办,做些开胃的就好。”   紫苑闻言便笑道:“奴婢猜到您会这样说,刚才便照着这意思告诉了厨房那边。”   阿月这才转头看了她一眼,接着也笑了。   “你真是跟我待久了,连我想什么都猜到了。”   “您这几日都是同样的话,奴婢自然猜得到。”紫苑说着,似是想到什么,便又道,“还有一个多月便是元正了,听得说往年这时候,京城都会设宴,宗亲朝臣都会进宫赴宴呢。”   元正夜宴……   阿月听后一怔。   当初她还宫中时,元正夜宴的内宴,都是她主办。   那时候,她每每都要提前月余准备,因为上要顾好太后,下要盯着宴席之上一概情况,最怕的便是出现一丁点岔子。   十分让人心力交瘁。   紫苑并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着。   “听得说,王爷前几日曾说了,这回的元正,魏王府不进京了,就自己在渭宁过。”   这事阿月倒是知道,她也猜出来魏王是出于什么目的。   因而当时也没说什么。   “横竖无事,不过入宫赴宴罢了,届时又要赶回来,总归是折腾,倒不如就自己在渭宁待着好一些。”   “王妃说的是呢!”紫苑附和道,“奴婢也觉得在渭宁好一些。”   她先前就是行宫的宫娥,从未去过皇城,自然有些发憷,如今不必去对她来说再好不过。   两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说着说着,紫苑想到今早听得的一件事,便也顺口说了出来。   “奴婢听得说,京中镇军大将军病重,陛下正四处寻人替大将军看诊……”   紫苑说着,却忽然想起眼前人的身份,顿时收了声。   但阿月已经听见了。   她猛然坐起身。   “你说什么?!”   .   魏王很快就回到了王府。   他原是中午不回来的,因为法曹府正在查个重案,他亲自去坐镇。   可在查案的过程中,他的脑中却一直浮现着今早听见的事。   镇军大将军病重,据说是命不久矣。   魏王知道,镇军大将军是阿月的外祖父,尽管阿月还不知,但他却知道。   原本他是打算元正不进京了的。   可偏偏这令下了没几日,便收到了镇军大将军病重的消息。   他的心情一时非常复杂。   以至于在查案的过程中都静不下来,于是决定先回王府再说。   而回去之后,他下意识走到了阿月的住处,正要进去时,却恰好碰见从里面出来的阿月。   “阿晔?”似是没想到他会忽然回来,阿月显得有些惊讶,“我正打算去法曹府找你。”   魏王看着阿月脸上的神情,半刻后唇边扬起一抹笑,却显得有些许勉强。   “怎么了?”他说着伸手去摸了摸阿月的指尖,在感受到那冰凉的温度后,双眉一皱,“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多穿些?”   “穿了很多了。”阿月道,“只是我自己身体是这样罢了。”   魏王闻言,便想到以前曾听得,皇后凤体有损,冬日畏寒的传闻,心便愈发沉下。   阿月看出了他脸上的神情,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只说了句:“别生气,我们这就回房间。”   说着拉着对方重新回了房间。   而此时房间内已经没有紫苑的身影。   两人在罗汉床上落座后,魏王还特意将一旁的暖手炉重新塞进她的掌心,接着又仔细替她将毯子盖好。   而阿月则一直安静仍由着他动作,半晌后才忽然开口:“阿晔,我有件事想求你……”   魏王闻言指尖一顿。   接着坐了回去。   “阿月,你听我先说吧。”他看着对方。   阿月见状,几息后,便点点头。   “好。”   魏王这才深吸口气。   “我……我打算元正入京赴宴,你跟我一起去好吗?”   原本就是想跟他说这事的阿月闻言一怔,下意识问了句。   “先前你不是说,不入京了吗?”   魏王便沉默了半刻,似乎在想着什么,接着才开口道:“我原是觉着太麻烦才不入京,可你我刚大婚,你和那些外命妇还不熟悉,元正入京,也好让你去和那些外命妇见见面。”说着看着阿月,“你愿意和我入京吗?”   阿月自然愿意。   她的外祖父如今病重,她身为晚辈,应该要回去看望的。   就算只是偷偷看看,不叫人知晓也好。   原本她在听了紫苑说的后便十分震惊,之后便是心痛。   她想到幼时外祖父对她的好,还有自己当初的死讯传到外祖父那里的时候,不知对方该多悲痛。   所以她才决定,去找魏王,跟他说自己要回京。   她甚至做好了准备,若是魏王不答应,她便将自己已经想起一切的事和盘托出。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魏王会提前回来,且主动跟她说,要入京。   阿月知道,魏王做这个决定是因为她。   尽管他没有说真话,可他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   阿月知道,她这样的长相,一旦回京,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魏王先前不打算入京也是因着这个原因。   可如今他却愿意冒着这样的风险,带阿月入京赴宴。   “我……”阿月张了张口,半晌后道,“我愿意。”   魏王闻言,唇边的笑才变得真心起来。   尽管他还是担心,怕阿月这回和他入京会引起别的麻烦。   可就在刚才,他忽然想通了。   阿月是他的魏王妃没错。   可她同时也还有家人。   他不能这么自私,剥夺阿月和外祖父见面的机会。   因为若是一个不好,只怕这便是最后一面了。   “那过两日,我们便出发入京。”   就在阿月和魏王决定了要入京的时候,京中的镇军大将军府,早已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镇军大将军早已因着病重而陷入昏迷之中,无论谁叫他都没反应。   而他每日醒来的时辰也极有限。   好一点的便是小半个时辰,不好的便是一刻钟,甚至有时不过刚睁眼,便又昏迷过去。   孟林氏这些日子几乎常住在这里了。   她的父亲病重,她自然放心不下,便日日都守着,可效果却不好,无论她如何和自己父亲说话,对方都没有反应。   唯独提及女儿孟霜晚时,父亲才会有一点回应。   不仅如此,对方还会在每日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候用微弱的声音叫着自己外孙女的名字。   他总是说“晚儿怎么还不来看我”,“我怕是等不到晚儿来了”。   可谁都知道,一年前的那场大火,半个长安殿成了灰烬。   先皇后早没了。   但只有身为外祖父的镇军大将军从来不相信。   他还没病重时,便时常说自己的外孙女还活着,可没人信他,眼下缠绵病榻了,反倒是一群人哄着他,顺着他,说孟霜晚没死了。   这日,将将从昏迷中醒来的镇军大将军,忽然说话的声音就变得有力气了些。   “快,快叫人把府里收拾好。”他对着自己的女儿孟林氏道,“晚儿要来看我了,她就在来的路上了。”   孟林氏闻言,便知他又糊涂了,可此时也不能逆着他来,于是便忙应了声,还真的起身去吩咐身边的人。   末了了才回来道:“父亲,您放心,已经叫人去收拾了。”   然而这时床榻上的人却又没了力气,他听后只是缓缓点了下头,接着双眼合上,又昏了过去。   孟林氏见状,眼圈又红了。   而另一边,阿月和魏王已经准备好,带着身边的人,出发往京城去了。 第五十八章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三)……   天冷了路并不好走, 但因着离元正也只剩下月余,在去京城的路上,魏王和阿月一行人也只能在尽可能安全的情况下往京城赶去。   好在行了半月后, 天罕见地放晴了几日,路也没先前那样容易打滑了,一行人便也趁着这几日加快了进度。   最终还是赶在元正之前到了京城。   魏王原本就在京城东市之中有一处宅邸, 只是极少去住。   但即便如此,拿出宅邸魏王也买了些人, 在里面住着, 时常也打扫, 为的就是他每回来京城时都能方便一些。   原本阿月以为, 似魏王这般一年也来不了京城一次的情况, 他那宅邸里的仆从必定都已经鸠占鹊巢,将宅邸当做自己私宅了。   谁知到了之后才发现, 那宅邸的仆从各个恭敬有礼,宅院之中也不见那些人侵占的迹象。   阿月因此还有些惊奇。   因为她先前曾处理过行宫一桩案子, 说的是行宫有宫人因着陛下一岁才去一次,因而仗着和京城有些距离, 自己在行宫作威作福起来, 欺男霸女,收受钱财, 俨然一个小朝廷的模样。   那时她才知晓,原来那些人在行宫待得久了, 便将行宫的一切当做自己的,胡作非为。   可她没想到,行宫陛下一年还去一次,可这处宅邸, 魏王可能两三年才会来住一回,竟完全没发生她所想的那样的事。   后来她将这疑问告知给魏王,对方才笑了笑替她解开了答案。   原来这宅邸之中,除了这些他先前买来的仆从,还有他每年会换一轮的几个侍卫。   那些侍卫也是他从外雇来的,雇期一年,一年之后便换新的人。   而在这一年中,这些侍卫只需要在宅邸之中守着,若见着有人将此处当做自己的地方,开始做些欺男霸女的事,侍卫便可将人直接丢出去,回头再回话至渭宁。   “那你不怕那些人和侍卫串通了来骗你吗?”阿月听后问道。   魏王便笑了笑。   “我虽不常来此处,但每隔段时日便会让李年来看看,那些人可以串通起来,却没办法买通李年。”   阿月一想是这么个道理。   “怪道李年先前跟我说府上的事情时,会提及他偶尔会来京城。”   解了心中的好奇后,两人便在这处宅邸住下来了。   魏王回京的事自然被朝臣宗亲知晓了,因此许多人递了拜帖,想上门求见,结果都被魏王挡了回去。   不仅如此,他还特意下了令,凡是直接上门求见的,一律不见。   而他自己则入了宫,先去跟天子报了自己的行程。   阿月因着模样特殊,便也安静待在宅邸之中,没有出去的打算。   可她的内心,其实还是很想去看自己外祖父的。   只是她也知道,如今并不是好时机。   魏王上一回入京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眼下朝野上下都想着和他叙旧交谈。魏王不接那些拜帖,这些人便转而想其他的法子,譬如让自己的发妻写了帖子送过来,说是要拜见魏王妃。   阿月自知眼下见不得,便也都没应,且让人回复的话也颇为让人玩味。   她让将那些折子退回的人跟那些外命妇都说了句。   “我们王妃前些日子赶路时摔伤了脸,眼下不便示人。”   魏王在听得这话之后,还觉着奇怪。   可当他问阿月时,阿月却只是笑笑,并没有告诉他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就这样,两人在京中待了四五日,眼见得还有三日便是元正。   照着惯例,元正那日,天子要登含元殿收文武百官和宗亲朝贺,魏王若是不入京便也罢了,不过写个庆贺折子叫人送来便是。   可他如今进京了,便也要和旁人一般,元正那日早早起身去含元殿。   他知道入冬了阿月不愿动,因为畏寒,因而便特意告诉她,让她那日可以不必早起,等他结束元正朝会,再回来接她一道入宫。   阿月一听不用早起自然高兴。   根本不带犹豫就应下了。   而同时,她还吩咐了卫三,让他带着紫苑这几日赶紧去西市之中买些面纱回来。   至于要做什么,她同样没告诉对方。   元正前两日夜。   冬日的夜晚北风呼啸,朔风侵肌,天边唯有一片浓黑,一丝光亮也见不着。房外悬挂着的灯笼在凛冽的寒风之中被吹得四处晃动,忽然一下,似是风太大,将灯笼中的烛火吹得熄灭了。   房外原本便微弱的烛光,便更让人瞧不清路了。   房中,阿月和魏王同榻而眠。   原本应是平常的一个夜,可阿月在梦中,却梦见了那些令她痛且又难以忘怀的一些事。   她梦见自己幼时跟着外祖父学兵法,梦见对方总是抱着她,乐呵呵地说“我的晚儿天资聪颖,日后必有所成”。   接着又梦见自己跟着母亲回了孟家,祖母斥责她一个姑娘家,整日不学琴棋书画,女红妇德,却总是对些男子的兵书感兴趣。还说她日后是要嫁入东宫的人,她的一言一行都要自我约束,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后来她便逐渐放下那些兵法,捡起了琴棋书画,听着身边的人告诉她怎样当一个好妻子,如何才能为太子乃至日后的陛下管理好后宫。   她还梦见,外祖父在知道她被逼得丢下那些兵书后,气得半死,可终归做不了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荒废了所学的那些,被慢慢教养成一个世人夸赞的大家闺秀,名门贵女。   而她入宫后,便再难出来,母族的人很少见着了,更不提外祖父了。   阿月在梦中,看见自己在十余年的教养之下,慢慢忘了自己幼时曾在兵法一事上惊人的天赋,而最终成了贤良端庄的大恒国母。   她看见自己和天子举案齐眉,天子敬她重她,两人之间的感情叫后宫嫔妃羡慕。   她以为,那就是她的归宿,天子就是她的良人。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短短半年,从才人晋位至昭仪,且得了天子大部分宠爱,光华盖过她这个皇后,敏昭仪风头无两。   梦中的一切,如走马观花一般,在阿月的眼前不停闪过。   她看着原来的那个自己,在一次次被斥责怀疑中慢慢失望。   她看见那个在知道云容枉死的消息后,终于发疯了的自己。   同样冰冷的夜,她赤着脚,散着发,在寒夜之中奔跑着。   “云容——”   “若月——!”   她听见自己在用力嘶喊着,心中充满着绝望和悲痛。   画面最后定格在那场大火之中,她站在大火之外,看着火中的若月跟她挥手。   她听不见对方说了什么,却只看见那已经烧得一片焦黑的房梁最终支撑不住而轰然坍塌。   眼前的一切也忽然碎裂,成了片片碎片。   阿月下意识伸手去够。   “若月——!!”   然后猛然从梦中惊醒。   四周一片安静,窗外微弱的烛光让原本漆黑一片的房内隐约有了些微的光。   阿月睁着眼,看着头顶的床幔,脑子却一片混乱。   她有些分不清梦和现实了。   “若月……”她忽然喃喃出声,脑中还想着梦中最后的那一幕。   而她方才在梦中激动的情绪,也无意识地延续到了梦外。   她自己还不知道,在她没醒来的时候,她闭着眼喊了好几声若月和云容的名字。   且整个人眉心紧蹙,看上去十分悲痛。   原本在她身边睡着的魏王,在听得她的声音后便已经醒来。   本是想看看她是不是被梦魇着了,结果在听了她的话后,魏王整个人都惊住了。   “……阿月。”   看着还有些分不清梦和现实的她,魏王出言唤了她好几声,才将她的意识彻底拉回。   “抱歉。”回过神来后的阿月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才重新开口道,“我刚才有些激动。”   魏王原本一直在安抚她,等到她恢复了些后,才顿了顿,接着缓缓问了一句。   “阿月,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阿月闻言一怔,魏王却告诉她,她方才尚在梦中喊得那些话。   还有她刚刚醒来后,一直念着若月的名字。   阿月闻言沉默了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嗯。”   这样的答案魏王其实已经心里有些准备了,所以他只是又问了句。   “是什么时候恢复的,刚才吗?”   尽管猜到应当不是刚才恢复的,但魏王也不会想到,阿月的回答,让他更加惊愕。   “是……你当时带着我第二次去南阳找丁先生的那一次。”   “什么?”魏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恢复所有的记忆了?!”   阿月慢慢点头。   “那天晚上,我在马车里等你,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想起了一切。”   魏王根本没想到,竟在那样早之前,阿月便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你为什么……”他说着顿了顿,半晌才问出后面的话,“为什么还会选择我?”   在明知自己的身份和他的身份的情况下。   魏王从一开始,就很怕阿月恢复记忆。   因为他心里清楚,阿月和已经薨逝的先皇后之间必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想把阿月留在身边,便不能让阿月和先皇后有关联。   所以他一直瞒着,用了各种法子。   甚至在阿月说想起自己名姓之后,他还是卑劣地选择了隐瞒下来。   可不想,原来阿月早就恢复了记忆,当初说的想起名字,也许只是试探他罢了。   思及此,魏王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一下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让他痛又无法呼吸。   阿月早就想起一切,那他先前跟她说的那些,不就正好让阿月看清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他费尽心思想掩盖的那些,实际上早已暴露了出来。   阿月会不会觉得他太卑劣了?   会不会对他失望了?   他感觉自己眼下整个人仿佛在深渊的边缘徘徊着,随时都会坠落下去,万劫不复。   “阿月,对不起,我……”   他第一反应便是道歉,可阿月却直接道:“为什么说对不起?”   “我,我骗了你,我……”   “你没骗我。”阿月打断他的话,接着抬手,将浑身僵硬的他抱住,“阿晔,这一切都我自己选的,也是我愿意的。我什么都知道,所以,你没骗我。”   “可我明知道你的身份,我却还是……”   “你却还是带我回来了。”阿月看着他,认真道,“你明明很怕我的身份被人发现,很怕那些人知道,先皇后还活着,可你还是选择带我回来,因为你知道我的外祖父病重了。所以你宁愿冒着这样的风险,还是带我回。对我而言,这便是你对我的坦诚。”   “阿月……”   “我也对你坦诚。”阿月道,“我确实很早就恢复了记忆,但我那时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因为怕你在知道我的身份后,而选择远离我。”   “我怎么会呢?”魏王闻言忙道,“我心中所想一直都是怎么留下你,怎么会因为你的身份而远离你!”   “我知道。”阿月抱着他,轻轻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胸膛前,“我后来就知道了,你想让我留在你身边,为此你不惜去找丁先生,还把羽卫的指挥权也交给了我。我看见了你的害怕,你怕我想起一切而离开你,所以我后来选择不说了。”   “你如果觉得害怕,我就等到你不怕为止。”她慢慢道,“只是我没想到,今夜自己会做梦。”   更没想到她还会将梦中的话喊出来。   “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你和……”她说着顿了顿,“你和他不一样。当初我离开时,是带着满心的绝望走的,是你,给了我重新鼓起勇气接受感情的希望,你用自己的命去赌,我又怎么能让你失望?”   “所以,你选择了你。”   “在我恢复了所有记忆的情况下,因为那个人是你。”   “对我而言,你是唯一的那个例外。”   魏王安静地听着她一句句的说出这些话,最终在听到阿月说的最后一句时,终于没忍住,猛地抬手回抱住了她,将她深深压入自己怀中。   “阿月,谢谢你,谢谢你……”他没说其他的,只是一再重复着谢谢。   可阿月却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是我应该谢你,是你让我,在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有了这十年来最快乐的生活。”   以至于她恢复记忆的那一夜,才没有被那些绝望而悲痛的过往而淹没。   而魏王听了她的话后,却没再说话,只是愈发用劲,将她紧紧抱住。   他原本在深渊边缘徘徊,可阿月不过短短几句话,便让他彻底远离那深渊。   而以往一直压在心底的那一丝阴霾也彻底消失不见。   一切都变得生机勃□□来。 第五十九章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四)……   两日后, 元正。   魏王很早便起身了,他起来的时候,阿月也跟着醒了。   往岁的元正, 阿月总是起得很早,因为总有许多事要她去安排。   尽管这次她不需要像以前那样去劳心劳力,可还是到了差不多的时辰便醒来了。   以至于魏王还以为是自己起身的动静太大而惊动了她。   在听了她的解释后, 才轻着声音让她再睡会儿。   “元正朝会要一些时辰,届时结束了我再来接你一道进宫, 眼下天色尚早, 你再补补觉。”   其实阿月已经睡不着了, 可看着对方眼底的神色, 显然是希望她再好好休息一会儿, 因而点点头应了。   之后魏王还特意告诉她。   “我已经吩咐厨房做了早膳,你起身后记得用, 宫宴上能吃的时候不多,别到时饿了肚子。”   说完还仔细替她将被角掖好。   “外面天冷, 记得多穿衣裳,手炉也要多放些炭。”   “我回来前就别出门了, 在房里待着, 免得吹了风受凉。”   “知道啦!”听着他一句句说着,似乎仔细得似乎生怕她有一点儿问题的模样, 阿月笑着回了句,“阿晔, 你这样好像我娘。”   魏王听后却并未生气,反而道:“若果真如此,我才放心,我害怕自己做的不够。”   “够了, 很够了。”阿月笑道,“我娘都没你这么啰嗦。”   “你说我啰嗦?”魏王一听便伸手,“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也不知我厉害!”   阿月一见便忙往后缩。   “错了错了,你不啰嗦,快别闹了……”   然而魏王却并不听她的,伸了手在进被子里,在她身上挠了好一会儿,直到阿月不住地讨饶才放了她。   “还说不说我啰嗦了?”   阿月这会儿还没缓过来,边笑边摇头。   “不了,不说……咳咳咳——”许是一口气没缓好,以至于她刚说了几个字便猛烈咳起来,魏王见状忙替她将被子又拉了拉。   “怪我,这样冷的天还和你闹,叫你受凉了。”   阿月见状便忙着道:“我没受凉,只是一下岔气罢了。”   魏王却没再让她起身。   “好好睡吧,到了早膳的时辰,紫苑会来叫你的。”说着看了看窗外,还是一片浓黑,但他也知道眼下差不多到时辰,“我要入宫了,朝会后再回来接你。”   阿月便点了点头。   “天冷路滑,记得让驾车的人慢些走。”   两人又说了几句后,魏王便离开了房间。   阿月独自躺在床榻之上,想着方才的事,唇边不由地带了一抹笑。   这大概是十年来,她过得最放松的一个元正早晨了。   .   元正朝会持续了很长时间,待一切结束后,已经到了午后。   因着夜晚天子在障日阁设宴,许多宗亲便没选择出宫,反而在宫中留着。   倒是魏王,因惦记着阿月,便也不顾旁人的挽留,匆匆出了丹凤门,接着乘车回府。   此时宅邸之中阿月早已装扮收拾好了,还抽空用了早膳,眼下正在用笔细细在自己面上描着什么,一旁的紫苑则捧着好些像是妆粉,又不太像的盒子站着。   魏王回来时恰好撞见这一幕,还以为她在梳妆,便笑着说了句:“往日都不见你这样认真,怎么今日……”   他的话还没说完,听到动静的阿月便转过身来,结果在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魏王双眉不由地狠狠一皱。   “你的脸怎么了?!”   他说着忙上前几步,走到阿月跟前。   此时阿月正好看着他,莹白的面容之上却多了一道长长的伤口,那伤口恰好在她的脸侧,在距离左耳寸许的地方,一直延伸到了颧骨之上。虽长,却细,只是不知为何竟没有流血,反而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魏王记得今早的时候还没有这伤口的,因而眼下见着竟都没多想为何这伤口会这样快便结痂,反而以为是阿月不小心伤了,正要责问紫苑时,便见面前的阿月忽然一笑。   “你是不是也吓着了?”阿月道,“才刚紫苑见了,也是吓了一跳,也以为我受伤了。”   听得这话,魏王不由地一顿。   “你,你没受伤?”   “当然没有。”阿月笑道,“你早晨出门时我不还好好的吗,若是真受了伤,怎么会这么快就结痂了?”   魏王这会儿才想到这一层,才松了口气。   “那你脸上这伤……”   “这是画的。”阿月说着指了指紫苑手中捧着的东西。   “先前我在丁先生那儿帮着炼药时,学了不少东西,这些药也是丁先生给我的。”   魏王这才注意到紫苑手上捧着的大大小小的盒子。   “这些不是妆粉吗?”   “只是看着像而已。”阿月说着从紫苑手上的托盘中拿过一个盒子,接着用笔沾了些,轻轻在自己手背描绘了几笔,一道似乎被刀割过的伤口便显露出来。   只是比起她脸上的那伤,这伤口则显得有些粗糙了,乍一看有些像,细瞧却又不像了。   “丁先生的易容术高超,只可惜他不愿多教我,只教了我这点。”阿月道,“我原也只是学着玩罢了,不想今日竟有用上的时候。”   魏王闻言明白过来。   “你是故意画成这样的?”他指了指阿月脸上的伤。   阿月点点头,接着在他疑惑的眼神中,取过在一旁放着的面纱,接着将自己的脸一遮。   “怎么样?”   那面纱也不知用什么材质所制,瞧上去竟一点儿也不透,戴在阿月的面上,倒将她的面容遮了大半,唯有那双眼还能看出是她。   她若是不说话,也不做什么表情,眉眼之间倒还能看得出先皇后的神态,可偏偏眼下她正看着魏王,眼中带着笑,瞧着星光熠熠,却又一时让人分不清究竟是不是了。   而直到此时,魏王才终于明白阿月为何要这么做。   “你先前叫人去告诉那些递了帖子的人自己脸受了伤,之后还买了面纱就是为了今天?”   “嗯。”阿月点头,“你知道的,我的模样宫中上下都认识,宗亲之中也有许多人都见过,横竖我这次回京也不是为了和他们见面,以此遮面,倒也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其实魏王先前也想过这样做,但他觉得阿月不一定愿意,且自己也不能这样自私,因而便也没提。   不想阿月竟自己已经想到了。   “阿月,抱歉,你嫁给了我,不仅不能轻易见自己的家人,如今还要遮住自己的面容。”魏王知道,若非是为着自己,阿月不必做到这一步的。   阿月看着他面上的愧色,便笑了笑。   “你不要这样想,原也是我自己愿意的。”她说着将那面纱拿下,接着继续将原本还未描绘好的伤口重新添了几笔,“我这次回来,只是为了看看外祖父,若是有机会,再见见若月,至于宫中的那些人,对我来说都已经是过去了,我不想再接触。”   在阿月和魏王说开的那夜,魏王便将若月还好好在宫中的消息告诉了阿月。   所以她这次入宫,还想着,若是有机会,能见若月一面最好,若是没机会,至少给对方个消息,让她知道自己眼下还好好的。   直到脸上的伤口已经描绘完,肉眼看去完全瞧不出有任何不对时,阿月才放下手中的笔,接着转过来看着魏王。   “如何?”   比起方才魏王所看见的,眼下她脸上的那道伤显得愈发真实,狭长暗红的伤让她旁边的肌肤显得愈发莹白,原本狰狞的伤在她的面容上竟也不让人觉着害怕或者难看,反而让人瞧了心中多了几分怜惜。   魏王轻轻抬手,小心地轻触她那道伤。   “幸而你这只是画出来的。”   可即便只是画出来的,魏王看了心中也总是忍不住跳着。   一来是因为阿月这伤口实在描绘的太过逼真,二来他见了这假的伤口后,心底便总是不自觉地想着,若是阿月有一日真的受了伤又该如何?   这样的念头每每一出来,便又被魏王压下。   不会的。   他告诉自己。   他不会让阿月有这样一天的。   “好啦,别想啦。”阿月看着对方的神情,便猜出他在想什么,于是重新拿起那面纱,将自己的脸再次遮住,“这都是假的。”   魏王这才回过神来,半晌微微点头。   “对,都是假的,我一定不会让你受伤的!”   看着他这副模样,阿月不由地笑了声。   “快去更衣吧,一会儿不是还要入宫吗?”   “好。”魏王点头,“你在房里等着我,外边天冷,要走的时候你再出去。”   说着便匆匆转身出了房间。   阿月这才看向一旁的紫苑。   “一会你陪我一起入宫。”   原本以为王妃会让她在府中等着的紫苑闻言一怔。   “王妃,这……宫中有人是认得奴婢的。”   紫苑虽先前只是在行宫伺候,可往岁跟着一到避暑时节,那些个跟着一道去行宫的宫人内侍也有不少见过她的,如今王妃身份特殊,她跟着去岂非不好?   然而阿月却并不这样认为。   “去岁在行宫,王爷是亲自去陛下跟前将你要了去的,如今你跟着我倒也没人会怀疑,若特意将你留下,更叫人怀疑。”   毕竟那些先前来府上递折子想要来拜见的人,都知道了魏王妃身边的是紫苑。   紫苑一听,似乎是这么个理,便忙应了声。   “奴婢遵命。”   “好了,你也先下去更衣吧,才刚王爷说了,外面天冷,多穿些,只怕今日要到深夜才能回府了。”   阿月太知道每岁元正究竟有多麻烦了。   往岁她只是负责接见外命妇,同时主持内宴都要忙到深夜,眼下入宫参宴想来也轻松不到哪儿去。   眼见紫苑应诺离开,阿月才收回视线,接着转向自己跟前的镜子。   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的眼底隐约有流光闪现。   阿月,你可以的!   她在心底,给自己打着气。   不要怕,不过是入宫罢了,过了今夜便好了。   没有人会发现。   .   阿月没想到,自己想了这么久的事,临到头了,却出了意外。   她原是打算在参宴时找机会和自己母亲搭上话,谁知跟着魏王入了宫,才听得人说,孟夫人向天子告了假,因自己的父亲镇军大将军今早病情恶化,她实在放心不下,便不入宫了。   而原本阿月跟着魏王去参加的便是宗亲之宴,朝臣外宴在麟德殿而不在障日阁。   她的母亲也不过是因着是先皇后生母,因而陛下亲自下了旨邀她入宫参宴,如今不来,阿月自然也无法和家中的人再搭上关系。   因此,阿月在障日阁中时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魏王显然也未料到竟会如此。   不过好在他早也有了准备,眼见身边的阿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不由地转过头,正要说话时,却见对方因着走神,在抬手之间不当心将先前宫娥上的一盏茶打翻。   “呀!”碰倒那茶盏的瞬间阿月终于回神,下意识低声叫了一声。   而身旁的魏王见状忙伸手将茶盏拿起,接着替她将裙衫上的茶叶和茶水弄走。   “怎么样,有没有烫着哪儿?”边弄他还边问着阿月,生怕她伤着哪儿。   “没什么。”阿月摇摇头,“就是这衣裳坏了。”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色,那茶水沁入衣衫之中,便逐渐晕染开来,将那一片都浸湿瞧上去难看极了。   而两人的这边的动静自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不远处的安阳郡王便开口问了句,在得知是怎么回事后便道:“无碍的,让宫娥带着王妃去更衣便是。”   他身边的郡夫人便也应了声。   “眼下天冷,王妃还是早将这衣裳换下为好,否则回去时被冷风一吹只怕要受凉。”   她同时告诉阿月和魏王,原来每回宫宴都会有人备好衣衫,为的就是防止眼下的这种情况出现。只是魏王以往极少参加这种宫宴,再加上以前未成家,便不知晓。   阿月自然是知晓的,只是她考虑到眼下离开并不合适。   “若照着时辰,陛下此时早该到了。”好在那安阳郡王夫妇离他们并不远,因而阿月便能放轻了声音道,“眼下陛下还未来,也不知何时会到,若是我刚走陛下便来了,岂非不好?”   不知怎的,安阳郡夫人总觉得她的声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儿听过,仔细看了看她,眉眼之间也好似有些眼熟,可再细瞧,对方眼中的神采又让郡夫人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而她戴着那面纱,又让人看不清她的模样。   阿月面容受了伤的事,这些外命妇早便知晓,因而在见着她的面纱后也无人多想。   想了想,郡夫人觉得应该是自己的错觉,而在明白她的顾虑后,便道:“魏王妃不必担忧,陛下压下只怕还来不了。”   “此言何解?”听得这话,莫说阿月了,就连魏王都有点不解。   郡夫人见状便转头看了看自己丈夫,见他没说什么,才侧过身,接着压低声音道。   “自打先皇后……了后,每逢大日子的宫宴,陛下总要来得晚些,听得说……”说到这,她的声音又低了些,“听得说陛下是去长安殿了,因为先皇后便是在长安殿薨的,所以陛下也不让人重建长安殿,自己倒是时常去看,尤其是中秋、冬至、元正这种合宫团圆的日子,陛下在长安殿待着的时间便更长了。”   显然,生活在京中的安阳郡王夫妇在一年中的宫宴中摸清楚了这些,而一年都未入京的魏王便不知道这些。   在听见郡夫人感慨陛下待先皇后情深后,魏王心中忽然涌上一丝慌乱。   他下意识看向阿月。   他很怕阿月在听见天子的这些情深举动而有所触动。   好在阿月听了这些话后似乎没什么感觉,眼底的神色没什么变化,似乎郡夫人说的那个先皇后跟她没有丝毫关系一般。   “多谢郡夫人告知 。”阿月跟对方道谢后,才转而回来看向魏王,“王爷,妾先去更衣,一会儿便回来。”   说着便叫紫苑去唤了个宫娥过来,将自己弄湿了衣衫的事告知后,你那宫娥忙道:“王妃请随奴婢来。”   紫苑见状说要和她一起去,却见那宫娥面露难色,显然是不能这样的,阿月便道:“无碍,我自己去便是。”   更衣的地方在内宫,并不适合让外人随意走动,这点阿月清楚,因而她便让紫苑留了下来,自己跟着那宫娥出去了。   魏王一直看着她的身影,直到她离去了才收回视线。   “魏王不必担忧。”一旁的郡夫人看出他眼底的忧虑,便开口宽慰道,“王妃不过去更衣,很快便回了。”   她并不知魏王究竟因何担忧,还以为对方是怕阿月去的太久。   魏王闻言也不过多去解释,只是简单说了句多谢,便不再谈及此事。   .   那引着阿月去更衣的宫娥显然以往时常碰见这样的事,因而对来往的路都十分熟悉。   而先前曾是皇后的阿月其实比她更熟悉,但阿月还是一直跟在对方身后,也不作声。   她跟着对方到了地方后,那宫娥便又带着她入殿,接着让她在殿中等一会儿后,自己便去了一旁拿衣物。   很快,阿月便换好衣衫出来,那宫娥见状便道:“魏王妃请跟奴婢来。”   这便是要带着她回障日阁了。   阿月照例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两人便出发往障日阁去。   此时夜色更深,周遭的寒风愈发刺骨,阿月走着走着便感觉到了寒意。   而宫道之上没多少宫人,偶尔见着一两个,都是各自匆匆着步子往前自己的目的地走,也没什么人会停下来。   更衣的殿宇离障日阁有些距离,阿月和这宫娥先前来的时候便已经走了一段时辰了,眼下回去又要经过一段长长的宫道。   那宫娥听见的阿月轻轻哈气的声音,猜出她冷,便说了句:“王妃再等等,前面便是长安殿的长安门,过了很快便能回到障日阁了。”   阿月顺着对方说的地方往前看了看。   如那宫娥所说,前面不远便是长安门了。   往岁的元正和冬至,还在长安殿时,便是从长安门出,再去障日阁抑或清晖阁。   两人于是加快步子,很快便过了长安殿。   眼瞧着能看见障日阁的宫檐了,阿月还想着再快些走,谁知此时听得身后隐约有动静传来。   听着是好些人的脚步声,就在两人还没来得及转身时,便听得后面一声呵斥响起。   “前面的是哪宫的宫人,见了天子銮驾还不停下?!”   那原本替阿月引路的宫娥一听得是天子銮驾,心中一慌,忙停下步子,接着转身跪下。   “陛下恕罪!奴婢六尚局宫娥,见过陛下,陛下大安!”   她冲着不远处被一众御前宫人簇拥着的地方大拜,那地方是天子的小玉辇,身边各自站了不少宫人和金吾卫。   站在最前方的是殿中监张彦,而他的身后则是被帷幔隔断的天子小玉辇。   见着这情况这宫娥还有什么不清楚?   想是陛下刚从长安殿出来,她们恰好这么不巧撞上天子御辇。   阿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遇见那人。   在听得张彦的声音后,她的心先是猛然一跳,接着她深吸口气,将思绪平息下来,然后便跟着那宫娥一般也转过身,却没有跪下,只是微微屈膝福身。   她二人离得并不很近,而那宫娥手中提着的宫灯也因着跪下动作而放在了一边,因而便更难看清阿月的模样。   张彦只是见阿月并不跪下也不开口觉着奇怪,因而又问了句。   “你是哪宫的宫娥?”   阿月顿了顿,还是没开口。   而许是等了好一会儿,小玉辇中的天子便有些不耐。他原本今夜心情便十分不好,刚从长安殿出来,郁气未散,眼下见有人一直问了不开口,便直接掀起跟前的帷幔。   “何人如此不……”   天子刚开口,还未说完,眼神便落在了那前方正福身见礼的人,接着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间。   四周一片浓黑如墨,唯有宫灯照着的地方是有光亮的。而透过那微弱的宫灯光亮,天子看着那身材削瘦的人。   恍惚间,那人仿佛和梦中的影子重叠起来。   他的视线往上,在看见对方面上的面纱后忽地一愣。   “你……”他的声音带着些轻颤,“把面纱摘下来。”   御前的人听了陛下忽然的话皆是一顿,唯有阿月在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后,慢慢道:“妾的面容受了伤,不宜面圣,陛下恕……”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得天子声音沉了下来。   “摘了。”   阿月听得对方言语间的郁气,顿了顿,最终抬手。   纤细的指尖将那遮着面容的面纱一点点拉下。 第六十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一)   面纱取下的瞬间, 一张莹□□致的面容显露。   透过不远处那被放在地面上微弱烛火的宫灯,隐约能瞧见对方的模样。   那模样和眉眼,活脱脱便是先皇后, 只是比起先皇后,对方的面上多了一条狭长的伤口,从耳侧延伸至颧骨之处。   可即便如此, 也足够让人心惊了。   以至于见了这一幕的御前宫人都吓住了,甚至有个在惊吓之间连手中的宫灯都掉落在地。   “哐——”的一声, 宫灯落地的声音在寂静而黑暗的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旁的人却都不敢轻易作声, 都怕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唯独小玉辇上的天子, 在看清对方模样后, 仿佛被施了法一般, 整个人僵住,好半晌后, 才轻着声音开口唤了声。   “梓童……”是你吗?   秦淮瑾觉得眼前的一切好似做梦一般,如此虚幻而不真实。   这一年来, 他无数次在睡梦中梦见这样的场景,期待着自己在某个转身, 抑或某个抬眼的瞬间, 便能看见身边那人还在,从未消失。   可每每午夜梦回, 意识清醒之际,他的身边都只有一片虚无。   每当这时候, 他便会陷入无边的悔痛之中,不停地憎恶自己。   他每隔几日便会去去一趟长安殿,为的就是在那里找到自己皇后曾经存在的痕迹。但很可惜,那个曾经恢弘的殿宇在那场大火之中烧得十不存一, 无论是主殿抑或是偏殿都成了灰烬,唯余下那靠近长安门的一间小耳房还留着,那也是之后若月一直住着的地方。   他能得到的关于皇后先前的东西少之又少。   几乎都是若月带给他的。   而那些东西,都成了这一年来他赖以支撑的动力。   就在刚才,他还曾去了长安殿,可他没能待多久。   因为若月一直跟他说,到了障日阁开宴的时辰,天子不宜在长安殿久留。   秦淮瑾知道,若月这是不想他在长安殿待太久,因为若月的心中对他一直有怨。   这些他都知道,可他从不计较。   因为他觉得这都是应该的,他的皇后,他的发妻,确实是因为他的冷待和疏忽而于大火之中丧生。   从长安殿出来时,他还在想,自己往后一生,都只能活在对皇后的怀念和悔痛之中了。   可不想,上天似是怜惜他一般,竟将他的皇后送还回来了!   秦淮瑾此时甚至都忽略了对方面上的那道伤口,反而让抬着小玉辇的人将御辇放下,接着自己便起身往对方那儿走去。   “梓童……”他不由地又开口唤了声,似乎已经完全认定眼前的人便是他的皇后了。   而身后的宫人连带着张彦都显得极为震惊。   因为谁也没想到,已经薨逝的先皇后会忽然出现。   若非是这么多人同时瞧见,只怕都会被人当做撞鬼了。   眼见陛下往那儿走去,张彦不敢开口劝,便只能赶紧带了人跟上。   而那处原本跪在地上的宫娥,已经彻底不敢抬头了。   显然,她从没想过,方才和她相处了这么些时辰的人竟和先皇后生得如此之像。   且在发现天子往她们这儿走来后,她便愈发低下了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而摘了面纱的阿月,却站在原处没动。   她将那条面纱握在掌心之中,就这样看着不远处的天子,眼中带着怀恋和痴迷,一点点往她这里走来。   阿月听见了对方的话。   他叫她……梓童。   这位大恒的天子,似乎在看清她面容的那瞬间,便已经认定她便是那于大火之中丧生的先皇后了。   否则在那瞬间,他的眼中又怎会迸发出强烈的惊喜和不敢置信?   但阿月一直没说话,她甚至都没动一下。   她只是这样站着,直到对方在她的跟前站定。   然后在他抬手,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忽然微微福身,用平静的语气,徐徐说了句。   “陛下大安,妾乃魏王妻室,随王爷入宫参宴。”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平静,又或者因着她方才的眼神中是全然的陌生,看着他时没有丝毫熟悉的感觉,以至于在听了这句话后,天子原本即将触碰到她的指尖猛然一滞。   “梓童?”秦淮瑾看着眼前的人,面上带着惊愕,“你在说什么?”   她明明是他的皇后,怎么会和魏王有关系?   然而阿月却只是微低着头,重复了遍:“回陛下,妾乃魏王妻室,此番入京是随王爷入宫赴宴。”   同样的话,再听一次,瞬间让秦淮瑾整个人不敢置信地往后踉跄了一步。   他的皇后,成了王妃,不认得他了……   黑夜之中,朔风侵肌,凛冽呼啸的寒风刮得人面上生疼,可眼下,秦淮瑾最疼的却是心口。   他就这样看着对方,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   他回想着对方刚才眼底的陌生,和她说话时,那平静的语气,忽然低吼了声。   “你、你骗朕的对不对!”他不相信。   眼前的人分明就是他的皇后,怎么会是什么魏王妃?   他不会认错的,他的皇后和他十年夫妻,先前光是透过小玉辇的帷幔,他便认出了她,眼下又怎会认错?   “梓童,你看着朕。”他道,“你抬头,看向朕,再说一遍,你究竟是谁。”   都说想了解一个人,最先看上看他的眼。   秦淮瑾显然不相信眼前的人方才所说的,因而才让她抬头看向自己。   因为一个人的嘴能说谎,可眼神却骗不了人。   阿月闻言,微微闭眼,再睁开时便顺着天子的话,直接抬起头,一双星眸无所畏惧地直视着对方的双目,接着一字一顿地将方才的话,第三次复述出来。   “妾名唤阿月,乃魏王妻室,随王爷入宫参宴。”   比起先前两回,这次的她不仅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还在最后特意提了句仍旧跪在一旁的宫娥。   “陛下若是不信,可以问这名宫娥。”   即便眼下她的颊边有一条狭长的伤口,可对她的容貌却没有多少影响,甚至因着她说话是坚定的语气,和那双眼中闪动着的星辉,更为她添了几分颜色,让她整个看上去便和温婉贤良的先皇后不同。   先皇后是端庄的,在看向自己的夫君大恒天子时,眼中永远带着小女儿的羞赧。   可眼前的女子不同。   她看向天子时,眼中是全然的陌生,和极致的冷静,甚至于……还有几分疏离。   显然,即便跟前的人是大恒天子,她也始终记得,自己如今是魏王妃,而避免和对方产生任何的纠葛。   而比起她的冷静和疏离,秦淮瑾则显得有些疯。   在听了三遍她说自己是魏王妃后,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崩溃。   魏王妃。   魏王妃……   魏王妃!!   怎么会是魏王妃!   “你分明就是朕的皇后!”   秦淮瑾猛烈地喘息几下,接着视线转向那跪着的宫娥。   “你说,她是谁?”   那宫娥未料到竟会忽然问她,心中慌乱极了,可在天子犹如实质般的目光之下,还是强忍着心中的惧怕,颤着声小心地回道。   “回陛下,这、这位确实是、是魏王妃……”   “闭嘴!”那宫娥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天子厉声打断,接着便听得上方的人阴沉着声音道,“当着朕的面都敢胡言乱语,来人……”   “将这欺君的贱婢带去宫正局。”   一句话,便决定了这宫娥的命运。   那宫娥一听得自己要被送去宫正局,霎时便懵了。   “陛下,奴婢说的都是真的——!”   “陛下恕罪!!”   可天子却并不理会她的哭喊,只是沉着眼色往旁边看了眼,张彦便忙知机地叫人上前,眼见得就要将这宫娥带走。   却被人拦住。   阿月直接身子一侧,挡在那宫娥跟前。   “陛下,她说的都是真的,何来欺君一说?”   阿月并不想看着一个宫娥因着自己而平白受罪。   秦淮瑾闻言便看向她。   “你分明是朕的皇后,这贱婢却说你是魏王妃,不是欺君是什么?”   一直到现在,他都不承认眼前的人是魏王妃,而是固执地认为她是自己的皇后。   阿月在他执拗的目光中,丝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眼神完全没闪躲。   “妾是不是魏王妃,陛下不信这宫娥的,大可叫旁人来问,如今整个障日阁中所有人都知晓,妾是跟着魏王一道入宫的。”   “是与不是,也不是旁人说了算的。”此时的秦淮瑾终于恢复了些理智,不再似方才那样有些疯癫,可他还是坚信眼前的人就是皇后,因而双目锁在对方身上,声音幽幽,“朕亲自验过才算。”   阿月一听眉心蹙起,心中警铃大作。   “陛下何意?”   “在朕查清真相前,还要请阿月姑娘暂时留在宫中了。”   他没叫对方魏王妃,而是叫了她方才说的自己的名字。   阿月眉心一跳。   隐约感觉到眼前的人似乎变得有些奇怪,可就在她打算再次开口时,却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皇兄要对臣弟的魏王妃做什么?”   一听得这声音,阿月原本有些紧绷的心忽然放松了些,她下意识转身,便看见了一步步朝她走来的魏王。   “阿晔!”似乎养成习惯般的,她脱口而出便唤了对方一声。   却没看见在听得她这称呼后,天子忽然扭曲的神色。   魏王的步子很快,一会儿便走到了阿月身边,接着他直接又往前一步,挡在了天子和阿月中间。   “臣弟在障日阁中久久等不到自己的王妃,心中着急,便出来找,不想竟这样巧,阿月和皇兄撞上了。”   魏王将阿月护在身后,一边加重语气中的“臣弟”和“皇兄”这两个词,一边直视着跟前的天子。   “既如此巧,臣弟正好替皇兄介绍。”   “这是臣弟才刚娶的魏王妃阿月,是皇兄您……亲自下旨册封的。”   魏王一句话,便让周遭的氛围霎时变得紧张且凝滞起来。 第六十一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二)……   秦淮瑾自然记得当初他下旨册魏王妃的事。   那时因着是魏王第一次主动提及要成亲, 且请封的折子言辞十分恳切,秦淮瑾自然同意了。   原本他还不知道原因。   直至今夜见了这魏王妃,秦淮瑾才明白过来, 原来魏王先前之所以以王妃有伤待休养为由,让她免于入京受封是有意为之。   魏王是见过先皇后的,正因为见过, 才会做那样的决定。   而他正是算准了天子不会仔细去了解一个魏王妃。   事实证明,他算对了。   秦淮瑾在看了魏王的折子后确实没有仔细派人去查, 只是略一思考便在那道请封的折子上制可。   那时的他也万万没想到, 自己有朝一日会被自己下的旨所反噬。   在听了魏王说的话后, 秦淮瑾眼中的郁气一点点凝聚, 周遭的氛围也逐渐变得紧张起来。   “魏王妃确是朕亲自下旨册封不假, 可眼下朕瞧着,王妃极似朕的一位故人, 魏王以为呢?”   他这话虽是对着魏王所说,可一双鹰眼却紧紧锁在魏王身后的阿月身上。   显然, 他并不打算放过对方。   魏王见状,身子再次往阿月的方向动了动, 将原本就挡在自己身后的人牢牢遮住。   “臣弟以为, 斯人已逝,往事如过眼云烟, 皇兄应向前看才是,不必沉溺于无谓的过去。”魏王也看着对方, 十分直接,“这世上相似的东西如此之多,尽管有些生得极像,可终归不是同一样, 皇兄以为如何?”   “朕以为,这世上的事物,或许有相似的,但,能做到完全一致的,约等于无,除非……”天子的声音沉了下来,“那原本就是同一样东西。”   “皇兄的看法,恕臣弟不敢苟同。”魏王说着,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握住了阿月的指尖,阿月见状一怔,但并没有拒绝,反而顺着他的动作,掌心往前,最终两人指尖紧扣。   这一幕落在天子眼中,霎时变得十分刺眼。   他的眼底隐约有墨色翻涌。   “今日一见,朕觉着和阿月姑娘甚是有缘,倒想请阿月姑娘在宫中多留几日。”显然,他并不愿唤阿月为魏王妃。   而他这番意有所指的话,魏王却丝毫不让。   “臣弟的王妃身子不好,眼下面上又受了伤,只怕不宜留在宫中。”   天子唤阿月的名姓,魏王便刻意强调阿月是他的王妃。   两人于此之上,互不相让。   而旁的宫人内侍还有那跪在地上的宫娥,于无意之中听了这么些话,知晓了这么件事。   可谁都心中悬着。   尽管不知眼前的魏王妃和先皇后究竟是什么关系,可听着陛下和魏王之间一句句针锋相对的话,谁都知晓,这些事听得多了并不是什么好事。   可眼下谁也走不了。   甚至有些连喘气时都刻意放轻了,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而听了魏王的话后,天子笑了一声,却不带什么感情。   “宫中尚药局的人医术高超,恰好能提阿月姑娘看诊,看看究竟身子是哪儿不适。”   “多谢皇兄好意。”魏王也笑了声,“只是臣弟的王妃习惯了渭宁的气候,想来这宫中的环境,她待不惯。”   说着便转过头,轻着声音问了阿月一句。   “过几日我们便回渭宁,可好?”   阿月其实并不怕,先前她独自面对天子时,也没有显露出一丝的怯意。   反而冷静得似局外人。   仿佛当初那个将所有情意都交给眼前这个曾经是她夫君的女子并不是她一般。   原本在听见天子有意强留她时,她已经想到了应对之法,只是不想魏王会忽然出现。   眼见魏王直接挡在她跟前,阿月便也没有特意再去说什么。   她心里清楚,魏王为何这样做。   所以此时的她不开口反倒是最好的。   只是眼下魏王主动问她,她便也应该有自己的态度。   “好。”她抬头,看着对方点了点头,“过几日我们便回渭宁。”   她没问缘由,也没纠结于其他,只是在魏王说要和她一起回渭宁时,便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   仿佛刚才魏王和天子的那一番争执,她完全没听进去一般。   可她这样的态度,却是在明晃晃地告诉秦淮瑾。   她不愿留在宫中。   她选择回渭宁。   秦淮瑾眼中的神色逐渐变得阴沉,唇边原本那一抹不辩喜怒的笑也逐渐散去,被彻底拉平。   .   最终,还是天子结束了这一场对峙。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阿月一眼后,便转身往自己的小玉辇走去。   御前的宫人见状都忙跟了上去,而那跪在地上的宫娥见状也不敢开口。   直到天子起驾,小玉辇从阿月和魏王身边过去后,阿月才看向那宫娥。   “别怕,你没事了。”   整个宫中的人都知道,陛下下了旨处置谁便会当场处置,不会拖到之后。   若是下了旨当时又没处置的,多半是逃过一劫。   那宫娥显然也清楚,因而忙跟阿月道谢。   若非阿月方才替她挡了挡,只怕演戏她已经在宫正局了。   阿月摆摆手。   “你忙你的去吧,我和王爷自己回障日阁便是。”   眼见那宫娥应诺,接着匆匆离去后,魏王才转而看向阿月。   他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想说的,可最终却只说出一句。   “先回障日阁。”   陛下如今已经去了,他们需得要快些了。   阿月于是点头,也没说什么,两人于是往障日阁去。   而阿月不知道的是,走在她身边的魏王,边走,边转头看了她好几回。   眼中带着说不出的情绪。   在当着天子面摘下那面纱时,阿月就想到了可能会有的结果。   因此当她再次戴上面纱回到障日阁时,那里已然开宴。   她和魏王回到自己的位置落座,上首的天子并未因此而刁难。   只是当她一入殿,便感觉到一股灼热的视线一直跟着她。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可她没有丝毫慌张,也没有抬头往上首看。   她只是和旁人一般,看着殿中的歌舞,用着跟前毡案上尚食局送来的肴馔。   阿月很想就这样安静地度过这场宫宴。   可现实总是事与愿违。   魏王许是方才受了些刺激,也不知为何,两人在用膳时,他自己都没吃多少,反而一直在给阿月布膳。   一边替阿月夹着,还边问阿月喜不喜欢。   看着阿月的眼神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而每到这时候,阿月便感觉上首那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便又灼热一分。   但她没有退缩。   反而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魏王替她布膳。   还时不时冲对方笑着说自己想吃什么。   自然地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而她这样的反应,自然也让魏王慢慢放松下来。   他原本有些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   接着便趁着替阿月拿糕点的时候,微微侧身,往阿月的方向倾了倾。   “……”他似乎跟阿月说了什么话,让阿月整个人笑了起来。   尽管有面纱遮着,可阿月的星梦弯弯,显然很开心。   而两人之间的各种互动,都一点不落地落入了天子的眼底。   他握着酒杯的指尖一点点收紧,面上一点不显,瞧着似乎在看下方的歌舞,可视线却一直落在阿月身上。   当看见阿月在听了魏王的话后弯起的眉眼,他攥着酒杯的指尖骨节处泛出阵阵青白,眼底更是有森森的郁气显露。   好几次,他都差点将手中的杯子砸出去,想要掀翻眼前的一切。   可最终他都忍了下来。   不仅如此,他还一直忍到宫宴结束。   眼见着阿月和魏王离去的背影,和两人亲密的模样,天子忽地冷笑一声。   “摆驾,去长安殿。”   他倒要看看,先前一直告诉他先皇后崩逝的若月,眼下要如何圆。   .   直到车马离开了朱雀门,坐在车中的阿月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方才在宴席间时,她真的有些担心天子会忽然发难,届时只怕事情会难以收场。   好在对方似乎还有些理智,知道这事不能闹出来。   因而全程除了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外,并没有别的举动。   “阿月。”正当她在想着方才的事时,坐在身旁一直没出声的魏王忽然开口,“等过几日,我们便回渭宁,好吗?”   同样的话,方才当着陛下的面他便问过一回了,那时的阿月是答应了的。   但阿月也知道,那时的魏王要她的回答,是为了让天子听见。   而此时,魏王是想要她真心实意的答复。   因为他从看见阿月和陛下相见后,心中便一直在害怕。   魏王是见过当初的皇后对陛下是如何一往情深的。   所以他很怕,阿月在见了陛下后,会也想起当初的那些情谊,接着后悔选择了他。   所以他才会在宫宴上一直地靠近阿月,不只是做给天子看,也是为了确定阿月的心意。   甚至于眼下再问她这句话,也是如此。   阿月清楚这点,所以她的回答也丝毫没有犹豫。   “好。”她道,“等过几日我们便回渭宁。”   她看着对方。   “阿晔,你不要想这么多,我选择你,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绝非一时脑热。而就像你说的,往事皆是烟云,以前那个贤良端庄,眼中只有陛下的皇后已经死在当初的大火之中了。这世上早就没了皇后的存在,如今的我只是我,是阿月,是你的魏王妃。”   也许是失忆后经历了太多,又或者魏王和天子之间的差距太大,让阿月逐渐意识到,当初的她就是因为太过优柔寡断,做事瞻前顾后,才导致了云容的死,导致自己差点命丧大火之中。   而如今的她,要彻底和过去的那个自己断离。   名姓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   她可以叫阿月,可以叫孟霜晚,甚至可以叫任何名字。   可如今的她这个人,不会有丝毫改变。   就连昨日的阿月都没想到,她能和过去的那些情意断得这样干脆。   她也以为自己在见了天子时,心中也许还会有所悸动,抑或是难过。   可当她真正面对对方的那刻,她才忽然意识到。   原来她真的已经放下当初的一切了。   天子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所以她眼下才能如此语气坚定地说出这番话。   让魏王听了,心中最后的那些许不安,都彻底散去。   他伸手,轻轻握住阿月的指尖。   “阿月……”他张了张口,可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显得有些苍白。   因而最后他也只是紧紧攥着阿月的指尖,眼中带着缱绻的光,看着对方。   他真的很幸运。   魏王想。   当初的他曾觉着那个端庄的皇后无趣。   眼下想来,不过是自己刻板而愚蠢的想法罢了。   但他很感谢皇兄,若非对方让皇后彻底绝望,他又怎会有和阿月相遇的机会?   归根结底,他和阿月的姻缘,也算是皇兄成就的。 第六十二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三)……   回去路上, 阿月跟魏王说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我原是想着在宫宴上见了母亲,届时再找机会同她搭上话。不想母亲竟没去宫宴,外祖父的病情也愈发严重了。”   “如今没能联系上母亲, 岂非白入京了。”   且若果真见不了外祖父,她先前又遇见天子,便是得不偿失。   魏王看着阿月面上有些忧愁, 便忙宽慰她。   “别担心,我先前已经派人去将军府了。”   阿月闻言一怔。   “什么?”   原来方才阿月出去的那段时辰, 魏王便派了人去了将军府, 只是眼下结果如何, 还不得而知。   但若是顺利, 过两日阿月便能去将军府和镇军大将军见面了。   只是不能明着去, 要背着人。   阿月没想到魏王想的如此细,才刚知晓她的母亲并未去宫宴, 便派了人去将军府。   眼下宗亲朝臣的精力都在宫宴上,这夜谁也不会关注这些, 因而便是最好的机会。   唯一的阻碍便是天子那边。   思及此,阿月将自己的顾虑说出来。   “今夜陛下见了我, 已然有所怀疑, 若是他叫人查下去……”   “皇兄不过是怀疑罢了,他还需要时间确认, 只要你见了大将军后,我们便马上动身离开京城。”   届时回到自己封地, 也就不会像在京城如此被动了。   于是最终,阿月便决定等母亲那边的回复。   她回京本就是冒着风险的。   当初世人皆知先皇后命丧于长安殿那场大火。   若是天子果真查出她还活着,便是欺君之罪,因此原本她是不打算这样早回来的。   只是当听得外祖父病重后, 她心中着急,才不得不启程入京。   因而只要见了外祖父后,无论怎样,她都要马上回渭宁。   尽管她也想多陪外祖父一段时日,可不能因着自己而连累了整个母族。   另一边,宫中。   长安殿。   眼下已至后半夜,冬日的寒风呼啸,寒意仿佛无孔不入一般地顺着人身外的衣衫,不住地往里钻着,就连穿了夹衣的宫人都受不住。   更不必说眼下正跪在冰冷地面上的若月了。   长安殿泰半的殿宇都在那场大火中燃烧殆尽,唯余下一片灰烬,阿月眼下便跪在那片灰烬的不远处。   而跟前便是坐在小玉辇上的天子。   天子小玉辇边围了好些御前的宫人,各自手中都捧着火,这些人站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既不会让炉中的火星子溅出伤着陛下,又能让陛下感受到暖意。   而若月却没这样的运气。   她已经在这样朔风侵肌的天气之下跪了整个一个时辰了。   陛下自打一个时辰来了后,便一句话都没说,唯有殿中监张彦走到她跟前,接着告诉她,说陛下有旨,让她去外面跪着。   只这一句话,别的什么都没说。   便是若月问,张彦也只是微微瞥她一眼,接着一句“陛下旨意,姑娘照做便是”便将她所有的问题都堵了回去。   若月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圣意难为,便只能照着天子的旨意,去外面跪着。   且不能穿夹袄。   一个时辰下来,只着薄衣的若月已然被冻得半边身子都僵了,那双脚也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可她愣是一言不发,咬牙忍着。   坐在她面前不远处的秦淮瑾透过身边人提着的宫灯,看见了她面上的神情,唇边不由地勾起一抹笑,极冷且不带任何情绪。   “你可知朕为何让你这样跪着?”半晌,他终于开口。   若月听得这话,原本已经因为冷而变得有些混沌的脑子又逐渐清醒过来。   “……奴婢,不知。”她说话时,整个声音都因为寒冷而颤抖着。   天子的视线落在她已经泛白的面容上。   “朕有些话要问你,又怕你因着时辰太晚脑子不清醒胡言乱语,便想着让你跪着清醒一番,再来问便会好些了。”   若月深吸口气,将寒意压下,慢慢开口。   “陛下想要知晓的,奴婢必定……必定言无不尽。”   天子听了她的话,身子稍稍往前倾,“今日宫宴,朕碰见了一个人。”   若月没作声。   天子倒也不在乎她什么反应,而是自顾自地往下说着。   “朕原以为是自己眼花认错了,不想身边的人都瞧见了那人的容貌,都觉着心惊,朕细细一想,应当也不是朕认错了,而是当初有人故意说了什么,误导了朕。”   他的话乍一听上去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听不明白他究竟何意。   可若月在听了这番话后,心上却不自觉地猛烈跳动起来。   她似乎猜出了对方言语之间的意思。   可最终,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道:“奴婢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天子只当她是在装傻,便又是一笑。   “既如此,朕便说的再直白些。”他的眼神变得有些锐利起来,“当初你告诉朕,那个烧得已经辨不出面目的女尸是皇后,可巧了,今夜朕便见着一女子,生得和皇后一模一样。你说,这世上会有生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   他是清楚先皇后家世的。   身为孟氏嫡长女,孟霜晚是嫡系一脉唯一的女子,并无同胞姐妹。   且就算有,也不可能两人生得一模一样。   秦淮瑾当初因为过于沉浸于皇后崩逝的悲痛之中,再加上若月本身就是皇后的贴身宫娥,冬至那日当着众人的面,若月说那女尸便是皇后,旁人自然不会多想。   可今夜见了阿月后,秦淮瑾才意识到当初的事似乎有许多漏洞之处。   那些都是这一年多来,他不曾细想的。   因为他害怕面对过去,害怕再想起当初看见那个女尸时,心中那种让他难以喘息的痛。   而撞见阿月后,他才终于沉下心来思考。   发现若月的话,从一开始就有漏洞。   再加上他心中一直希望皇后还活着,所以他才会很坚定地认为阿月和先皇后必定有关联。   也才会如此深夜,再亲自来一趟长安殿。   即便若月心中有所准备,可也没想到,陛下竟会说出自己见了和先皇后一般模样的人。   因为若月知道,今天这个日子,能够入宫的都是宗亲朝臣。   当初她让殿下往外逃,之后也曾试着打听过殿下的消息,可始终一无所获。而为了不让陛下起疑,她只能十分小心地去打听消息。   在没有得到殿下消息的那段时日,她一直都在想着殿下究竟会去哪里。   可万万没想到陛下竟会在元正宫宴上见着殿下。   ……或许不是也说不定。   若月想着。   按照殿下的性子,离开皇城最有可能的便是去自己母家寻求庇护。   若果真殿下回了自己母家,又怎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入宫参宴?   所以那人也许真的不是殿下也说不定。   思及此,若月将心中的慌乱压下。   好在她因为先前跪了一个时辰,整个人都冻僵了,就连整个面部都已经半冻住,因而即便她在听了天子的话后心中慌了一阵,可面上的神情却丝毫不显。   还是一副低头敛眉的恭敬模样。   “回陛下。”她强忍着冷意,一点点开口,“奴婢见识少,并未见过和殿下生得一样的人,可奴婢能对天起誓,殿下她确实……”她说着声音带了一丝哽咽,“确实因着当初的那场大火而崩逝,奴婢不敢欺瞒陛下,欺君之罪,奴婢又如何担得起?”   然而天子并未被她这一套影响,反而看着她问了句:“这一年来,你曾多次在朕跟前说过,当初那场大火十分惨烈,可为何忠心耿耿你,没有护着皇后,最终是她被烧得面目全非,而你却活了下来?”   “还记得那之后不久,六尚局的人来回话,说长安殿的宫娥少了一个,当时朕问过你,你说不知。”   “你是真不知,还是当初那被烧死的人,其实根本就是那宫娥,而非皇后?!”   天子字字如刀,一句比一句锐利,让若月越来越心惊。   因为她知道,陛下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可她也知道,若是自己今夜抵不住什么都说了,那当初便白费了这么多力气。   尽管不能确定今夜陛下所见的究竟是不是当初逃出去的殿下,可若月不敢赌。   所以她只能想办法。   她跪在地上,任由寒风呼啸。   面上看不出丝毫问题,脑中却一直没停。   最终,在天子即将耐心告罄的时候,她终于开口。   “陛下,奴婢其实先前一直有件事未曾告诉您。”   天子本以为她还会狡辩什么,不想她竟忽然承认。   “何事?”他道。   此时的秦淮瑾已经认定,当初就是若月骗了他,骗了所有人。   可不想,若月之后说出的话,让他整个人都惊住了。   “你说……你说什么?!”看着跟前不远处的人,秦淮瑾双目忽地睁大,“你说当初那场大火时,你和皇后听见、听见有人说是朕下旨让放的火?!!”   纵然心中想了许多若月会狡辩的说辞,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听见这样的话。   若月方才说,当初之所以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是皇后,是因为火是从皇后的寝殿内室烧起的,而当时若月在外侧。   大火燃起的时候,内寝和外侧已然被掉落的廊檐拦住去路,若月根本没办法过去救皇后。   而皇后当初是有机会逃出来的,但最后是她自己放弃了生的希望。   只因那场火正燃着的时候,她和皇后在殿内听见了外面有一宫娥和内侍说的话。   那两人说,是陛下为了给敏昭仪铺路,且因着他已经倦了皇后,又厌恶她害了皇嗣,但因着顾及孟氏和镇军大将军,才下旨让人神鬼不知地放火。   这样便能让众人觉着,皇后是死于意外。   “那不见的宫娥奴婢确实不知她去了哪里,但当时奴婢曾听见,她说冷宫地方有一处地方能通往皇城之外,她说自己若是有危险,便会往那儿逃出宫。至于这两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人,奴婢便不知了。”   “还有当初那内侍,奴婢也实在是找不着人了。”   “奴婢承认,这一年来,奴婢是故意在您面前说那些话的。因为在奴婢的心中,是您亲自下旨要了殿下的命!”   “奴婢的心中有恨和怨,分明是您害了殿下,又怎么能做出一副情深的模样,殿下她是因为您的旨意,才彻底放弃了逃生的欲望,否则她也不会被烧得面目全非!”   “这一切都是因为您……”   “闭嘴!”天子终于听不下去,“朕从未下过这种旨意!!”   他怎么可能下旨烧死他的皇后?   那是他的发妻啊。   可他一想到,当初的皇后,若是真的听见了那样的话,而放弃活着,那该有多绝望?   “若月。”天子的眼中隐隐有血色泛起,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朕今日来是要听真相的,你若敢骗朕,朕会叫人将你送至司部。”   若月一听司部二字,整个人都不由地轻颤了颤。   她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比宫正局还要可怕百倍的地方。   进去的人,就没有能活着出来的,都是受尽折磨而亡。   可她没有退缩。   “奴婢说的,句句是实话,陛下可以派人去查,当初那内侍,想必还在宫中。”   “朕自然会去查。”天子的声音愈发冷了下来,“究竟是谁假传圣旨。”   直到出了长安殿后,天子一直握紧的指尖都没有松开。   他先是让张彦去查当初假传圣旨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同时又吩咐了张彦一句。   “派人去盯着魏王和他的魏王妃。”   张彦闻言一愣。   他还以为陛下经了方才的事,已经信了若月的说辞。   但天子却冷笑了一声。   “若月的话,朕只信一半。”   而另一半,他会自己查清楚! 第六十三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四)……   阿月是悄悄去将军府的。   魏王先前派去的人见着了孟林氏, 也不知是怎么说的,总之,两日后的深夜, 阿月从宅邸的后角门出去,接着便坐上了去将军府的马车。   走之前魏王跟她嘱咐了许多,除了让她注意安全外, 最重要的便是一定要记着时辰。   万不能在将军府耽搁太久,以免节外生枝。   尽管阿月很想和家人多待些时候, 可她也清楚, 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否则只会暴露自己。   到将军府后, 她发现自己母亲把将军府上下都已经安排好了。   整个府上的仆从泰半都不在。   余下的也不过寥寥数个。   且阿月也没见着那些仆从, 她到了地方后,是母亲亲自来接她的。   在见了她面的瞬间, 母亲的眼中霎时便有了泪意。   可门口并非说话的地方,因而直到入了房后, 母亲才止住步子,接着转回身来, 看向身后的人。   “晚儿……”甫一开口, 泪便落下。   阿月也往前一步,接着便要跪下。   “母亲, 女儿不孝!”   孟林氏见状忙伸手扶住她。   “我的女儿……”她细细看着眼前的人,生怕错过什么, 在见了她面容不仅没有丝毫憔悴,反而看着比当初在宫中时更为红润和有精神气后,孟林氏原本一直担忧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来,“你过得好娘便放心了。”   在见面之前, 孟林氏便已经知晓了当初的事,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女儿这一年来究竟过得如何了。   眼下见她眼中的神采都和当初不一样 ,孟林氏才明白,为何自己的女儿在失忆后会选择了魏王。   身为母亲,她并不想过多地去在乎那些世俗的看法,她只知道,自己的女儿没有死,如今还找到了能托付一生的人。   两人聊了一会儿。   孟林氏问了阿月一些别的事,阿月却没说多少。   她只告诉了对方,自己当初是怎么从那场大火中逃出来的。   “若非当时有若月,女儿眼下只怕真的见不着您了。”   孟林氏一听,便道:“娘曾听过一些消息,说是长安殿大火后,陛下以为你没了,而若月又是唯一和你亲近的宫娥,因此陛下待她很是优容,不想当初她竟救了你一命。”   阿月:“原本我前两日宫宴还想着若是有机会,便找机会和若月见一面,只是最终也未曾见着。”   孟林氏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地面露担忧。   “晚儿,你说在宫宴时陛下曾见了你,如此说来,若是陛下叫人去查,查到了当初的真相,那你……”   “娘放心,王爷和我已经有所准备 ,后日我们便启程回渭宁,只要出了京城,回到封地后,便能有所应对了。”   一听得她马上又要离开,孟林氏下意识便觉着不舍。   “这样快吗,不能多留两日?你外祖父他一直想着你。如今的他总是昏睡的时辰多过清醒的时候,可即便是昏迷,都还一直念着你。”   阿月一听,心下便一酸。   “我便是为了见外祖父才冒险回京的。”她道,“娘,恕女儿不孝,女儿也想日日待在您的膝下,也想陪着外祖父,可女儿如今身份特殊,不能连累了您和孟氏。”   欺君之罪,不是闹着玩的。   孟林氏显然也知道这点。   她方才也不过是因着不舍自己女儿而问出口的。   眼下听得阿月如此说,便抹了抹泪,没再说别的。   因提起了外祖父,孟林氏便说先带阿月去瞧瞧他。   “平日这时候你外祖父都是处于昏迷中的,原本我想等他清醒的时候告诉他你会来看他,可不想这几日他的情况愈发严重了,偶尔不过刚睁眼,下一刻便又昏睡过去。”   也因此,孟林氏至今都没有告诉镇军大将军阿月会来将军府的事。   “也不知你来了,能不能叫醒你外祖父。”   两人说着便到了外祖父的房中。   此时那些仆从都被遣离了,唯余下两个前些日子新买进来的丫头。   孟林氏先自己先入内,让那两个丫头退下后,才带着阿月进去。   原以为此时的大将军会和平日一样都在昏睡,结果令人意外的是,原本近日时常昏睡的人,眼下竟清醒着。   且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得出和往日不同的清明。   “父亲。”孟林氏见状有些惊讶,可还是带着阿月走到了床前,正要说什么时,床上的人却先一步开了口。   “晚晚,你终于来看我了……”   比起先前孟林氏见了阿月的激动,镇军大将军则显得平静一些,他似乎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晚晚会来找他。   “外祖父等了你好久,你怎么才来?”   此时的他已经因为病情的折磨而整个人变得十分憔悴了,头发干枯,眼窝深陷,面容蜡黄。可他在看向阿月的眼神中却带着高兴和一点埋怨的光彩。   高兴他的晚晚终于来看他了,埋怨对方这么晚了才来。   而阿月在看见他的瞬间,双眸便阵阵发酸,眼下听得这话,泪更是一下便落下。   “外祖父,是晚晚的错……”   她在床边慢慢蹲下,伸手握住了对方干枯的手。   “晚晚对不起您。”   大将军见状,费劲地抬手,似乎想要替她拭去颊边的清泪,可因着已经卧病许久,他的身上早已没了多少力气,因而半晌都没能抬起手来。   “晚儿别哭了。”一旁的孟林氏见状便知自己父亲心中的想法,“外祖父没怪你。”   阿月才胡乱擦了下自己的脸,将脸上的泪擦去,接着看着外祖父道:“晚晚回来了,外祖父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可大将军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回握住阿月的手,接着便一直看着她,没再开口。   显然,他太久没见过阿月了,尤其如今在这病重时刻,便更想将她的面容刻在心中。   阿月见状,也就安静了下来,只是静静靠在床边,时不时和自己外祖父说说话。   而孟林氏早已经离开房间。   为了不节外生枝,尽管她先前便吩咐了今夜不让人靠近这里,可她还是放不下心,因而选择了自己去外面守着。   可阿月在将军府待的时间毕竟是有限的。   不知不觉便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   原本阿月便是夜深时分才过来,眼下两个时辰过去,原本浓黑如墨的夜色已经逐渐开始蒙蒙发白。   要天亮了。   那暗中护送阿月来的人守卫见她还没出来,便只能潜入将军府,接着请孟林氏去提醒阿月。   尽管阿月十分不舍,但好在外祖父在一刻钟前又昏睡了过去。   她不用想着怎样去跟外祖父解释了。   只是在离开前,看着母亲不舍的眼神,和泛着泪意的双眸,阿月只能再次说了句。   “娘,请恕女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   “但女儿发誓,日后只要有一丝机会,女儿一定会再来看您!”   “至于外祖父……”说到这儿,阿月的声音有丝哽咽,“若是他醒后问起,还请娘替女儿圆过去,让外祖父能高兴些。”   孟林氏便说自己会的。   “可你也看见了,你外祖父的病情已经如此,先前宫中尚药局的人来瞧过,都说没多少时日了。只怕你这次离开,以后便……”   便再也见不着了。   这便是最后一面了。   这句话孟林氏并未说出,可两人之间心中都清楚。   阿月心中愈发难过。   可忽然,她想起什么,便忙着道:“娘,女儿先前在渭宁,曾遇见过一个江湖游医,医术十分了得。”   她说着将当初丁先生的事情告诉了对方,接着道。   “女儿这回回渭宁,便去找他,届时看看他有没有办法能救外祖父。”   “在那之前,还请娘让那些来替外祖父看诊的大夫尽量尽心,待女儿找着了丁先生,便叫人回来告知。”   听得这话,孟林氏不由地心中喜悦。   “果真吗,那先生竟如此厉害?”   阿月点头,可此时也没时间让她再说,她只能最后又说了几句,接着才趁着天色还未亮时,登上了回去的马车,离开了将军府。   而孟林氏原是打算送她的,却被她拦住了。   “眼下天色已经开始亮了,您送我若是被人发现了便麻烦了,还是我自己回去吧。”   最后,在阿月的劝说下,孟林氏只能同意了她的话。   没有去后角门送她,只是站在院门处,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   出了将军府后,阿月先往四周看了眼,在发现没人时,才匆匆上了马车。   “快些回去。”   原本因着耽搁了些时候,眼下已经不太安全了。   因而只能赶紧赶回去。   那驾车的人听了后,也不多说,马上便策马离开了将军府。   而在暗中护着阿月的守卫,在阿月的马车驶出一段路后,才再次看了眼周遭,最终确定没什么问题,才纵身一跃,跟上了马车。   在天际隐约泛白之际,阿月的马车消失在黑夜之中。   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的马车彻底离开很久后,原本安静的四周,才逐渐有了一丝细微的动静。   此时,天边终于慢慢变白,薄雾笼罩了整个将军府,而在将军府不远处的一处十分隐秘的巷道之中,一道人影闪身离开。   那人的速度极快,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   而在浓雾之中,他衣衫之上暗金的绣纹隐约闪现着。   ——那是独属于天子的两大暗卫之中比部暗卫的统一着装。   阿月以为自己这次出来没有问题,也没被人发现。   可她不知道,那比部的暗卫已经在将军府守了整整三日。   而他在回去之后,便把近日自己看见的事情都告知了天子。 第六十四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五)……   当初长安殿大火后, 天子曾下旨叫人彻查。   只是当初因着没有旁的证据,便也只能查出个意外起火的结果。   可如今有了若月说的当初那两个宫人的事,宫正局的人再去查, 便查出了当初未曾查到的真相。   当宫正局的于宫正将结果告知天子后,天子沉默了很久。   然后让她先退下了。   待于宫正离开后,秦淮瑾才转而问身旁的张彦。   “承欢殿眼下如何了?”   张彦知道陛下问的是什么, 忙恭敬道:“回陛下,还活着。”   人是活着, 至于是怎样活着, 便也不重要。   秦淮瑾闻言, 正要开口, 却听得有候在殿外的内侍来回话, 说比部的人在外求见。   听得这话,秦淮瑾便暂时收回自己方才想说的。   直接让比部的人入殿。   天子理政素来不喜殿内有多余的人在, 不过每日留下殿中监张彦一人在身旁候着便罢了。   因而当比部的人入殿时,殿内便只有天子和张彦。   那比部的暗卫先是见礼, 接着还不待天子开口,便直接将自己将军府所见尽数说出。   “……”   原本天子尚且神色正常, 可当听得对方说魏王妃深夜去了将军府, 天微亮时方出后,他放在御案上的指尖不由地一点点攥紧, 双目之中的神色也逐渐变得幽暗起来。   直到那暗卫说完,天子都没开口。   他的脑中闪过阿月的模样, 想着对方那夜陌生的眼神,呼吸之间愈发沉重。   眼底也逐渐有说不清的情绪蔓延开来。   半晌后,他才问了张彦一句。   “昨日魏王递上的折子说的什么?”   天子其实昨日便看过了那折子,可眼下他如此问, 张彦便也忙着道:“回陛下,魏王折子上说,魏王妃身子不好,故而向陛下您辞行,准备明日一早便离京回封地。”   请辞……   这两个字在天子的心中回旋。   在昨日看了那折子后,他还未有什么表现。   因为他没查出阿月和皇后的关系。   可眼下不一样了。   将军府是什么地方?   皇后母亲的娘家。   皇后的外祖父便是镇军大将军。   眼下大将军又重病在身,若是魏王妃和皇后果真没有一点关联,为何会去将军府?   又为何会刻意挑了深夜前去?   尽管这不能证明魏王妃便是皇后,但也不能如此轻易便让魏王带着她回渭宁。   渭宁毕竟是魏王封地,届时秦淮瑾就是想要做什么,只怕都鞭长莫及。   思及此,秦淮瑾想到元正那夜他去长安殿时,若月跟他说的那番话。   如今想来,那时的情真意切,只怕也是为了迷惑他。   长安殿大火的真相确实如她所言。   可旁的便不一定了。   幸而他根本就没有全信。   “去长安殿,将若月带去司部。”   眼下天子已然不打算再听对方说任何狡辩之言了,既然她有胆子欺君,便要承受欺君的下场。   比部和司部虽都属天子,可两者之间是互相独立的。   一般时候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但眼下天子下旨,那比部的暗卫自然也不多言,拱手应诺后便要离开紫宸殿。   可刚走了两步,便听得上首的天子又开口。   “不必了。”   “直接将若月带来紫宸殿。”   那暗卫闻言,同样一句话没多问,又应了声后才离去。   而天子眼神幽暗地看着眼前的折子后,才重新对张彦吩咐了句。   “过会儿你便派人去将军府,请孟夫人明日一早便入宫,再叫人带封信去东市魏王的宅邸,在魏王他们启程之前,将信交给魏王妃。”   张彦便忙应了,接着忽然想到什么。   “陛下,带什么信去?”   天子便笑了一声,笑声之中喜怒难辨。   “若月的亲笔信。”   .   东市,魏王宅邸。   魏王在府上好容易等到阿月回来,在接了对方入内后,才忙问。   “大将军眼下如何了?”   阿月因才哭过,眼眶还带着点微红,眼下听得他这样问,心中便又是一阵泛酸难过。   “外祖父的情况不好。”阿月便将自己在将军府的事都说了边,末了道,“听母亲说,宫中尚药局最好的人都去瞧过,可都没法子,眼下只能靠参汤吊着了……”   “我想着,丁先生医术超群,当初能解了云沧之困,也不知能否治好外祖父,如今便只能赶回渭宁,届时再去南阳寻他了。只希望丁先生不要再出去云游。”   看着素来开朗的阿月星眸之中忧愁的神色,魏王便轻声道:“丁先生连云沧那样棘手的毒都有法子,想来大将军这病应当不是什么问题,明日我们便启程回渭宁了,若是你着急,我们可以直接去南阳,找到丁先生再说。”   阿月自然想这样,可她也知道,直接去南阳不是好的选择。   “还是先回渭宁吧。”她道,“陛下如今已然起了疑心,若是我们直接去南阳,届时也不知要如何解释。”   “这简单,昨日我上奏的折子写的便是你身子不好,要回渭宁休养,我们直接去南阳找丁先生也是能说得过去的。”   其实这样也不是不行,可阿月想了想,还是觉着不稳妥。   “方才我从外祖父那边回来,也不知究竟有没有被人瞧见。我也想早日找丁先生救外祖父,可若是被陛下知晓我身份的真相,便会连累整个孟府和将军府上下,倒不若先回渭宁,届时陛下想查也不这么容易了。”   魏王见她坚持,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略一思考,接着便道:“既如此,回去路上我便传书,叫卫三先去南阳找丁先生。”   原本阿月去是最好的,因为丁先生性子古怪,旁人轻易不得见。   可眼下也别无他法,只能让卫三先去碰碰运气。   阿月想了想,便说到时自己手写一封信,让卫三一并带去。   看能不能让丁先是同意见卫三。   两人说定后,魏王便说。   “若果真你如此担忧,明日我们便早些出城,城门开放后便走。”   “嗯。”阿月点头,“只是这回没见着若月,还是有些遗憾……”   “你曾说过,当初你从大火中逃生时,若月让你一定好好活下去,眼下你活得好好的,对她来说便是最好的了。”   阿月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她还是担心。   “若陛下果真查到了当初的真相,那若月的处境岂不危险了?”   毕竟,欺君是重罪。   “皇兄若是能查得出,当初便不会让举过戴孝。眼下他起疑心不过是因着见着了你,只要阿月你离开了京城,他能查到的东西是有限的,他想要知道你的身份,最好的方法便是召你入宫,当面问你,可若是你回了渭宁,他也不能下旨让臣妻入宫,只要查不到真相,若月便不会有危险。”   不得不说,魏王想的很对。   在天子尚未确定阿月的身份前,他还没想过动若月。   毕竟若月是先皇后唯一亲近的宫娥了,所以尽管先前只信了若月一半的话,他也没有计较这一年来对方为了报复他而编造的那些谎言。   天子在意的,是先皇后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若是果真没了,若月便能安稳在宫中待到她逝世。   可阿月和魏王都没想到,如今的天子已然知晓阿月去将军府的事了。   因此正当阿月还想着赶紧离开京城时,宫中的天子,已经想好了怎样将她留下来了。   .   紫宸殿中,天子看着站在下首的若月,先前眼底的那些暗色早已散去,面上的神色也不再阴沉,反而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甚至眼中带了丝悲切。   “朕昨夜梦见皇后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难过,“她质问朕,为何要下旨烧死她。”   阿月原以为陛下这回叫她来,是又查到了什么,心中正忐忑着,眼下听得这话,便放下心来。   “陛下,那火……”她尝试着开口。   天子却掌心猛地在御案上狠狠一拍。   “那火的真相朕已经查出来了,纵火之人如今已被处决。”   “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都敢纵火烧长安殿,凌迟都是便宜了。”   一句话,便让若月知道了,当初那内侍的下场。   可她还想问,究竟是谁假传圣旨。   她不是没猜过敏昭仪,可她自己无法确定。   这一年来,她都不敢将当时听见的那两人的话告知陛下,皆因若是知道不是意外,陛下必定叫人彻查,届时若是查出些别的,便得不偿失。   元正那日若非被陛下逼问,她也不会将这事说出。   可眼下天子似乎并不打算告诉她纵火的幕后真凶是谁,反而沉着声音,说着自己对不起先皇后。   “若非朕那时不信她,想着让她冷静一段时日。”   “若非朕那些时日不敢去见她,她也不会命丧于烈火之中。”   “这一切都是怪朕,都是朕的错。”   天子越说越悲戚,那原本握着御笔的指尖逐渐用劲,骨节之处泛出青白。   他这模样,和过去一年中,每次若月来见他,告知他先皇后的事时的神情是一样的。   这样若月觉得,元正那夜自己说的话陛下应当是信了,且查大火真相时,也没查到别的什么东西。   心下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觉得有些快意。   无论如何,只要能看见天子悔痛的模样,她便觉着高兴。   当初的殿下多痛,如今的天子就应该多痛。   她眼中的快意并未逃过天子的眼,可天子却没有计较,反而说了句。   “朕在梦中跟梓童解释了,可她不信朕,她觉得朕是骗她的,朕告诉她,火不是朕下旨叫人放的,若月如今也在宫中好好待着。但是梓童都不听,朕看着她那悲痛的模样,心中更痛……”   天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沉,隐约能听出一丝痛苦。   “朕觉得,她一定是恨朕了,所以不愿听朕说话。”   他说着看向下方的人。   “所以今日朕叫你来,是想请你写封信。”   若月原本还听着填在在说着自己的梦,心中觉着活该,却忽然听得对方说了这么句,不由地一怔。   “……什、什么信?”   “你将大火的真相写出来,再告诉她,你如今在宫中好好待着,朕亲自烧了,看她能不能收到。”   若月一听便觉着荒谬。   先皇后定然是收不到的。   因为她根本就没死。   可若月看着天子面上的神情,便觉着,这封信也许真应该写。   如今天子信了她当时说的,又恰好做了梦,眼下只怕不会再怀疑魏王妃是不是先皇后。   毕竟这么几日过去了,她也没听得宫中有关魏王妃入宫的消息。   如今陛下让她写这封信,想来确实是想烧了,若能打消天子的疑心,莫说是一封,便是一百封,她都愿意写。   因而听后,她便应了一声。   “奴婢遵旨,这便回去写。”   天子却直接道:“就在紫宸殿写罢,你写完,朕看后便烧了。否则若是今夜再梦见她,她又该不理朕了。”   阿月便也没多想。   眼见张彦拿了纸笔来,又引着她去了偏殿,便告退离开。   约莫半个时辰后,张彦便拿着那封写好的信回来了。   “陛下,若月已经回长安殿了。”张彦说着,将那封信呈上。   此时天子的面上,早已没了方才那副悲戚的神色,他拿过那封信,细细看了看,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这回她倒是听话。”   信中的言辞恳切,看着便是真心之言。   可偏偏就是这真心之言,让人看了不知该不该信。   因为往往只有在被胁迫的情况下,才能写出这种说自己眼下安好,让对方不必挂念的话。   更不用说,为了让他放心,若月在信中还特意写了他的好,让皇后不要再记恨他。   这信若是旁人见了还说不好。   可若是皇后见了。   只怕立时三刻便会起疑心。   因为皇后肯定知道,若月对他有怨。   定不会写出这等为他说话之语。   这便是天子要的效果。   “将这信收起来。”天子把那封信叠起来,接着重新给张彦,“明日便照着朕先前所言,定要将这信送到魏王妃手中。”   “再吩咐城门侍郎,城门照开,但若是见了魏王的马车,先拦下来。”   张彦闻言正要应诺,天子便又接了句。   “若是魏王不出城,抑或是自己出城,便让城门侍郎放行。”   张彦一愣。   “陛下……?”   不是要拦着吗,怎么又要放行了?   天子的指尖却在御案上一下下轻敲着。   “魏王是不是在京城,并不重要。”   他想留下的,只有那一人而已。   而他清楚,明日那人见了若月的信后,定然不会再走。   但为了防止有意外,该做的还是要做。   “对了,明日将那封信交给魏王妃时,记得告诉她,朕还请了孟夫人入宫。”   秦淮瑾知道自己眼下的手段很卑劣。   可他没别的办法了。   只有这样,他才能知道,那个说自己叫阿月的魏王妃,究竟是不是他的皇后。   若确定了是,他再卑劣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   翌日。   天还未亮,阿月便起身了。   魏王见她已经洗漱停当,还以为她着急回去,便说眼下还不到城门开放的时辰,还要再有半个时辰。   可阿月却不是因着这个才起得这么早的。   “阿晔,我的心一直在跳。”看着跟前的人,阿月蹙眉,“昨夜我做了一夜的梦,梦里的一切似乎都很可怕,我感觉自己都呼吸不过来了,可醒来后,梦中的内容却都一下没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听得她做了噩梦,魏王便忙拉过她的手。   “别怕,那都只是梦罢了,且你想不起来的梦,应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忘了便也忘了。”说着她将冰冷的指尖一点点纳入自己的掌心之中,“你看,这样冷的天,你也不多睡会儿,手都是冰凉的。”   阿月任由着他替自己暖着指尖,心中的那股压抑之感却始终未曾散去。   “我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   明明再有半个时辰他们就要离开了,可她心底的不安却越来越浓烈。   魏王原本还在安慰着她不会有什么事,可眼见她眉心越蹙越紧,似乎真的很担忧后,便也逐渐重视起来。   “你是担心,皇兄会拦住我们?”   阿月点头。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可心底的那种不安却始终散不去。”   魏王便沉默了半刻,接着道:“阿月,别担心,即便皇兄拦住了我们,可你是我的王妃,便是他要下旨召你入宫,届时我说要与你同去,他也说不得什么。总之,我不会让你独自一人入宫的。”   “且我的封地在京城外,总归是要回去的,就算我不走,朝臣也会上折子,依律有封地的亲王不得在京中久留,届时我若回了渭宁,你定然是要跟着我一道走的,没有王妃独自留在京中的规矩。他便是要留,也留不了我们多久。”   听得这话,阿月才稍稍放了些心。   “希望只是我自己杞人忧天罢了。”   可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是正确的。   在听得仆从回话,说宫中来人后,阿月的心狠狠一跳。   却又不得不去见。   魏王见状便说陪着她一起,她没拒绝。   两人到了正厅后,来的却不是御前的人,反而是金吾卫长史。   那金吾卫似乎也没想到魏王妃和先皇后竟生得如此之像,乍一见着都有些晃了神。   可很快,他便调整好自己的神情,将那封信拿了出来。   “王妃,这是陛下吩咐给您的,请您亲自过目。”   说着将信递给阿月。   阿月看着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心跳得越发厉害,可面上却丝毫不显。   说了句“有劳”后,她将那封信拿过来,接着拆开。   原想着是天子亲笔写的信,可当看见那上面熟悉的自己后,阿月指尖猛然一收。   狠狠喘息几下后,她几乎是咬着牙看完了那封信。   “这封信……”她抬头,看着跟前的金吾卫,“是出自谁的手笔?”   尽管已经看出来了,可她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那金吾卫似乎早猜到她会这么问一般,便拱手道:“是先皇后身边大宫女若月所写。”   阿月闻言便猛地吐出口气。   她怎么也没想到,陛下竟会让人送来这样一封信。   尽管心中若月写的都是自己眼下过得多好,又告诉了她当初那场大火的真相。   可越是这样,她越是不信。   陛下这是在告诉她,若是她坚持要走,当初在那场大火中逃生的若月,今后会如何,便不好说了。   他这是在逼自己做选择。   “阿月……”眼见她的面色不好,一旁的魏王开口唤了她一声,同时握住她的指尖,似乎在告诉她不要怕,还有他在。   可阿月却只是捏着那封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金吾卫似乎来之前便得了什么令,眼见魏王妃眼中神色变换,接着便说了句。   “王妃,陛下还有一句话,让臣带给您。”   “……什么?”   阿月下意识便清楚,这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那金吾卫打破:“今日一早,孟夫人奉旨入宫,眼下正在紫宸殿面圣。”   “——!”   如果说,刚才那封信还不够让阿月确定天子究竟有没有发现她的身份,那眼下这句话,便让阿月知道,天子已经是在比她自己承认了。   无论是让若月写了这封信。   还是召她的母亲入宫。   都是在拿捏着她的软肋。   若是她没恢复记忆便罢了。   可偏偏她恢复了记忆。   及至现在,阿月才确定,昨日她去将军府见外祖父,天子必定是知道了。   否则不会这样精准地在她即将离开时让人送来了这信,又告诉她,她的母亲入宫了。   而显然,一旁的魏王在听了那句话后,也明白了几分。   他正要说什么时,却见阿月抬头,看向那金吾卫。   “陛下应该还有话要你带给我,是也不是?”   那金吾卫闻言一顿。   似乎是没想到对方会猜到。   “是。”他应了声,“陛下说,若是王妃眼下打算入宫,他会在紫宸殿等着您。”   说完这话,金吾卫还看了眼一旁的魏王。   “陛下的意思,是王妃您独自入宫。”也就是说,魏王不能跟着她一道去。   果然……   闻言,阿月的指尖一点点攥紧,被魏王握着的那只手也不由地轻颤着。   魏王见状十分担忧。   他自然清楚天子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眼下看着阿月的模样,他甚至连生怒都没有,反而心中一阵阵泛疼。   因为他知道,阿月眼下在被逼着做选择。   所以他没再开口。   这种时候,他不该让阿月更加难以抉择。   而阿月捏着那封信,用力地几乎将那张纸揉碎。   半晌后,她狠狠闭眼,再睁开眼时,却忽然转向魏王。   “阿晔,我要入宫。”   魏王闻言没有丝毫阻拦,他只是轻轻点头。   “好,我等你。”   接着握紧对方的指尖。   “阿月,你记着,你还有我。”   “若是宫门落钥前,你还未归,我就入宫去找你。”   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妻子,被困在皇城之中。   一句话,让阿月的眼中忽然便是一酸,可她硬生生忍住了。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被对方握住的那只手猛地用力,回握住他,半刻后便松开指尖。   “走,现在入宫吧。”她说着站起身,往外走着,“陛下应该还下了旨,让你驾了马车在外等着,对不对?”   阿月太清楚那人了,他素来如此,做一件事,便一定会准备的万无一失。   那金吾卫便又点了点头。   “是,马车眼下正在外等着。”   阿月闻言嗤笑了声,却没再和他说什么。   只是在临出门前,转过头来,对着站在原地看着她的魏王说了句。   “阿晔,你等我。”   我会回来的。   “嗯。”魏王又重复了遍,“我等你。” 第六十五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六)……   紫宸殿内, 天子看着站在下首的人,修长的指尖在御案上一点点慢慢轻敲着。   从方才孟林氏入殿后他便没开口,反而一直在看着跟前的折子, 整个紫宸殿内除了他和孟林氏也再无旁人,就连张彦都被遣离出去。   孟林氏不知天子忽然召她入宫是为何,当时去将军府的内侍只说了陛下请她第二日入宫, 旁的什么便再没说。   而身为外命妇,孟林氏来紫宸殿的次数并不多。   上回来还是一年前听了自己女儿的死讯, 然后入宫面圣。   那时的天子见了她, 面容之上是罕见的悲痛, 显然也为自己失去了皇后而痛苦。   当时的孟林氏不知自己女儿在宫中的处境, 自当天子和她一样为了自己女儿难过。   可当她前几日和还活着的女儿见了面后, 才知道那场大火之中,自己的女儿究竟时抱着怎样的心情打算赴死的。   若非那时有若月, 如今她便真的和女儿天人永隔了。   可即便眼下的孟林氏对上首的这个大恒之君,自己女儿曾经的夫君有再多的不满, 她都不能表现出来。   不仅如此,她还要费尽心思去隐瞒。   隐瞒自己女儿还活着的消息。   身为一个母亲, 她在这一刻的想法简单极了。   并非怕天子发现女儿还活着的真相而迁怒孟氏和将军府。   她怕的是, 自己的女儿在拥有了眼下美好的一切后,又会失去。   她只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远离深宫, 从此幸福快乐的生活。   毕竟当年,她已经妥协过一次。   身为先帝的肱骨之臣, 孟氏的嫡长女是先帝钦定的太子妃。可孟林氏知道,自己的女儿并不属于深宫。   可她没办法,先帝的亲下的旨,若是不从便是抗旨。   而孟氏忠于大恒, 自家的嫡长女成为太子妃,乃至日后的国母,那又是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事。   所以他们不会拒绝。   身为外祖父的镇军大将军倒是对这种荣耀没什么兴趣,可将军府毕竟不能做主。   所以孟林氏只能任由孟氏将自己的女儿从将军府接回来,然后用果决的方式,让晚儿忘掉在外祖父那里学的一切东西。   兵法,谋略。   这些都不是一个女子需要会的,尤其是一个即将要成为太子妃的女子,她要学的是怎么成为自己夫君的贤内助,怎么做一个合格的主母,日后打理中馈,管理后宫。   曾经的孟林氏觉得,自己女儿入了宫应当也是幸福的。   因为她每每入宫,都能从对方眼中看见满足和对陛下的爱慕。   可前几日她再次看见女儿时。   才发现,原来离开了深宫的晚儿,才是真正的快乐。   她的眼中有着过去十年都没有的光。   和幼时被养在外祖父身边的她如此像。   那时孟林氏才意识到,能离开深宫,才是女儿的幸运,若没有那场大火,她就会永远都被困在自己的自怨自艾之中,而找不回真正的自己。   又或者,没有敏昭仪也会有别人。   她总会要面对自己的丈夫把原本给她的那些温柔一点点分给旁人。   纵然她还是一国之母,可除此之外,她什么都得不到。   她还要逼自己做那个贤惠的主母,不可妒,不可怨,否则便是不合格的皇后。   正因为离开了深宫,和魏王在一起,她才逐渐找回了自己。   她不必再贤惠,不必面对无休止的后宫女子。   她可以做自己,她的智谋,她的谋略都能再魏王那里找到共鸣。   孟林氏并不觉得自己女儿从皇后成王妃是不能接受的事,再经历了失去过女儿之后的悲痛后,如今的她这希望自己女儿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也正因为这样,她在听了陛下的话后选择了欺君。   是的,就在她入了紫宸殿,长久的沉默后,上首的天子终于开口,问了她一个问题。   他问她,是否知道魏王妃的事。   且非常直接地说出了魏王妃深夜去将军府的事。   天子的意思很明白,想要从她这里得到魏王妃便是先皇后的答案。   可孟林氏却没说出他想听的话。   她只是微微低着头,说了句。   “妾并不认识魏王妃,望陛下明鉴。”   她一句话,便撇清了自己和魏王妃的关系。   之后无论天子如何说,她都没承认。   反而坚持自己从未见过魏王妃。   天子见她不愿说实话,也不生怒,反而笑了一声。   却不带任何情绪。   “孟夫人若固执己见,朕也不会勉强。”他道,“你是否见过魏王妃对朕来说并不重要,朕若真想查不过是早晚的问题。魏王妃那张脸生得和皇后毫无分别,你说,若是孟大人和整个孟氏知晓此事,他们会如何做?”   天子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才会问出这样的话,所以孟林氏的回答对他来说根本没有意义。   孟林氏会护着自己女儿,可孟氏不会。   孟氏只忠于国君,若是他们知道孟霜晚没死,只会选择牺牲她,而换取天子对他们的信任。   届时孟霜晚还是会和当年一样,被他们送回宫。   只要天子想。   这点,孟林氏清楚,天子便更清楚。   欺君之罪,莫说孟林氏,就是整个孟氏和将军府都担不起。   思及此,孟林氏整个人止不住地开始发冷。   可她还是强撑着不露出一丝异样。   但她面上忽然显露的神情还是让天子捕捉到了。   他开始显露出自己原本的目的。   “朕只要皇后回来,至于她以怎样的身份回来,都不重要。届时孟氏也不存在欺君的问题。”   换而言之,便是他只要孟霜晚这个人,而不会祸及孟氏。   可孟林氏并不愿。   但事实由不得她不愿。   “孟夫人若是不同意,朕可以召孟大人入宫,想必他会做出和孟夫人不一样的决定。”   孟林氏自然知道自己的丈夫会怎样选择,正因为太清楚,所以她的心理防线一下被击溃。   “陛下!”此刻的她也顾不得什么利益规矩,反而猛然抬头看向上首的人,言语之间带着哀求,“您放过晚儿吧,求您了!”   “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您还想再要一次她的命吗?”   她的话说得情真意切,显然不想再让自己的女儿再入深宫,在她看来那便是吞噬一切的深渊。   而她的话却激怒了天子。   “她是朕的皇后!”天子森然着声音道,“她回宫了朕自然会好好待她,怎会要了她的命?!”   “可她就是在宫中差点没了命了!”孟林氏喊着,“她如今已经不是皇后了,她是魏王妃!"   “闭嘴——!”天子怒不可遏地打断她的话,“朕说她是皇后她便是!”   眼下的天子显然听不得魏王妃三个字。   因为这三个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当初是他自己亲自下的旨,将自己一直念着的人册封为自己皇弟的王妃。   “朕今日召你入宫还有别的作用,你的想法之于朕毫无意义。”   如此说着,他直接开口将张彦唤入殿。   “带孟夫人去偏殿休息。”   孟林氏不知他为何如此,可还不待她开口,便听得上首的人又沉沉地接了句。   “孟夫人好好在偏殿等着,过会儿朕的皇后,你的女儿便会入宫了。”   及至此时孟林氏才终于明白过来。   原来让她入宫,不过是天子的一盘棋。   以她为棋子,诱晚儿入局。   “陛下,您怎能如此!”她怎么也没想到,唐唐大恒之君竟会做出这等胁迫于人的事。   可天子却没了和她再说话的心思,只是稍稍抬手,便让张彦将她带下去了。   半刻后张彦再回来,跟天子说了偏殿的情况。   “孟夫人不愿留下,臣叫人在殿内守着她了。”   言下之意,便是孟林氏不能轻易离开宫中。   天子听后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半晌才开口问了句。   “魏王妃入宫了吗?”   张彦摇头,正要说没有。   却听得殿外有动静,接着便是内侍匆匆而来回话。   “陛下,魏王妃在殿门外求见。”   .   阿月在紫宸殿外没等多久。   很快,那原本入殿回话的内侍便出来了,而和他一道出来的,还有张彦。   “王妃。”张彦看见阿月的第一件事便是见礼,就好像当初阿月还是皇后那样,但阿月却没有受他的礼,而是往一旁侧了侧,避开了他的见礼。   张彦见状也没说什么,只是道:“陛下正在殿内等着您。”   他说着身子往后侧了侧,意思是让阿月进去。   阿月看着眼前高大的殿门,这里还是一样的熟悉,甚至就连候在殿外的内侍都有这么两个和当初是一样的人。   可她的心境却不复当初。   曾经的她每每来紫宸殿心中都是雀跃和期待的,可眼下,她的心中竟平静得毫无波动。   她没理会张彦,而是直接举步,踏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那曾经她来过无数次的地方。   及至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门外的张彦才往旁边一看。   “关门。”他吩咐了句,“都离开殿门处。”   阿月进去后,甚至不需要多考虑,便直直往里走去。   很快便到了天子理政之处。   台阶之上的御案处,她看见了正坐着的天子。   对方并未在看折子,反而抬着头,一直望着她来的方向,显然在等她。   他早就猜到了,阿月一定会来。   因此在看见阿月的瞬间,他幽深的眼中瞬间迸发出灼热的光。   “梓童……”他不由地开口,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深情。   阿月却没有因为他的深情而有任何触动,她只是微微福身,接着声音冷静带开口。   “陛下,妾名为阿月,乃魏王妻室,陛下莫要认错了。”   天子原本唇边勾起的那抹温柔的笑霎时凝滞住。 第六十六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七)……   阿月一句话, 让天子心下一沉。   “直到此时,你还不承认你便是朕的皇后吗?”   天子看着对方。   “你若果真只是阿月,又为何要入宫?”   若月亲笔所写的那封信, 已经召孟林氏入宫,不过都是天子有意为之。   阿月若选择了入宫,就代表她承认了自己曾经的身份。   确实, 阿月最终没选择离开京城,她就已经做好了承认的准备。   因为她知道, 再瞒下去也没意义。   可不代表, 她还会认可皇后的身份。   “先皇后已逝, 她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这是整个大恒都知道的, 妾如今是魏王之妻。这点,陛下应该很清楚。”   在说这句话时, 阿月整个人显得十分平静,仿佛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可上首的天子却不能接受。   “你分明就是什么都记得, 为何要装作不认识朕?为何当初要离开,为何不回来?”   一连几个问题, 问出了天子心中最想知道的事。   阿月却笑了一声。   “陛下, 您说错了。”她道,“我并非什么都记得。”   秦淮瑾一怔。   “当初离宫后不久, 我便出了意外,忘了所有的记忆, 甚至忘了自己叫什么。被人救了后才去了渭宁,之后遇见了王爷。”   “至于为何不回来……”   “因为当初的皇后已经死了呀。”阿月徐徐道,“她已经不复存在了,她死了, 就没有必要再活过来了。”   她分明还活得好好的,可却说皇后已死。   这便是她心里的想法。   她并不希望自己再成为那个皇后,那个被困于深宫之中,不得自由的皇后。   她的话,仿佛尖锐的针,一点点扎入秦淮瑾的心中,让他的心细细密密地泛疼。   可他竟不敢开口问其他,只是沉沉喘息几下,接着道:“你恢复了记忆,不想回来便罢了,为何……”他说着停了停,似乎不想说后面那句话,半晌才说了出来,“为何要嫁给魏王,你明知他的身份……”   “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阿月道,“一个女子,会选择嫁人,在没有父母之命的情况下,无非是因为她对那个男人有了感情。”   有了感情这四个字让上首的天子一震。   “你……你说你对他有了感情?”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不过短短一年,你怎会对他情根深种?”   他说着,似乎想到什么,猛然看向阿月,眼中的浓墨逐渐凝聚。   “你和魏王,你们可曾……”他的指尖不由地一点点攥紧,“可有……”   他似乎想问什么,可始终问不出口,那句话就好似有千金重,一直卡在喉中。   但即便他不说,阿月也知道他想说的话。   “陛下是想问,我和王爷是否有夫妻之实,对吗?”   她看着上首的人,对方没回答她,可面上的神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显然,天子很在意这一点。   他甚至自我开解。   “你没有,是不是……”   他觉得不过这么短的时日,即便她对魏王有了感情,也不会直接接受对方。   可偏偏,阿月的回答让他如遭雷击。   “陛下,您在说什么呢?”阿月直视着对方,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我如今是魏王妃,是您亲自下旨所封,王爷是我的夫君,我和他怎会没有夫妻之实?”   一句话,让秦淮瑾如坠深渊。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皇后会嫁给别人,和别人日夜相伴。   那样的场景,让他心痛欲裂。   “梓童,你是骗朕的,对不对……”他看着对方,眼底逐渐浮现出祈求之色,“你以前不是说过,此生的心愿,便是和朕白头偕老吗?你嫁给魏王,只是为了气朕的,你没有和他……”   “陛下。”他的话还没说完,阿月便直接打断,她的一双星眸之中逐渐染上一丝好笑,“您是不是觉得,我离开了您,就活不下去了,无论您如何对我,我都应该始终爱着您,即便和旁人成亲了,也应当为您守身如玉?”   她说着又是一笑。   笑声中带着讥讽。   “您想什么呢?”   “您怎么会觉得,好不容易从死里逃生,重活过来的我,还会将您放在心上。您觉得……您有哪一点值得我为了您守、身、如、玉?”   最后那四个字,她说的一字一顿。   似乎在讥笑天子的自我欺骗。   而秦淮瑾在听了她的话后,眼底的祈求一点点散去,她每说一句,他的指尖便攥紧一分,及至听见最后几个字时,秦淮瑾忽然猛地喘息一下,接着另一只手揪住了自己身前的衣物。   接着剧烈地喘息着。   他直直地盯着阿月,眼底有血色弥漫出来。   “您不想听了吗?”他这副痛苦的模样,却没有激起阿月内心丝毫的波动,她反而十分平静,“陛下,在您逼我入宫前就该想到,您想听的那些话,再也不会有人说给你听了。”   “您的皇后,已经死了。”   “那场大火,燃尽的不止是长安殿,还有她对您的情谊和爱恋。”   “是您……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   “可那场火不是朕的旨意——!”终于,天子再也忍不住,他强忍着心中仿佛烈火炙烤一般的痛,大叫了一声,“朕根本不知道有人刻意纵火,还故意让你以为是朕的旨意,你不能……”   不能把那场火算在他身上。   “那场火确实不是您下的旨。”阿月静静看着他,“可您想想,真的完全跟您毫无关系吗?”   她的眼眸澄澈,和天子眼中的猩红显出分明的对比。   而她这句话,让秦淮瑾浑身一顿。   真的……跟他毫无关系吗?   及至今日,他才开始正视这一点。   那场火是敏昭仪买通了人下的手不假,可若不是他一再地表现出对敏昭仪的喜爱。   若不是他在皇后失去云容后褫夺了她的宫权,又将她禁足。   若不是他将六宫权柄叫由敏昭仪掌控。   若不是他……在元正那日没有依着规矩去长安殿,反而在麟德殿喝得酩酊大醉,被敏昭仪带去了承欢殿。   那长安殿的那场大火,本不该烧起来的。   说到底,他才是那个真正害死了皇后的人。   思及此,他的指尖都变得有些微颤起来,心间更是一阵又一阵地紧缩着。   仿佛有人在紧紧攥着他的心,用力捏着。   他痛得连下颚都绷成了一条直线,手背之上,爆出根根青筋。   “是朕……”他的声音带着悲痛,“是朕害了你……”   看着这样的天子,阿月原本十分冷的声音终于变得温和了一些。   “陛下,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慢慢道,“对我来说,无论是后宫里的人还是那场火,都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我已经……不在意了。”   “您也不要再沉浸在过去了,如今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曾经恨过您,在云容刚死的时候,在我刚离宫的那时候。”   “可后来我失忆了,在渭宁,在王爷身边,我找回了真正的快乐。所以现在的我,已经不想再去想以前的事了,那些记忆对我而言,已经是可有可无的了。”   “您就当,皇后真的已经死在了那场火中。这一年来,这六宫之中,没有皇后,不是一样没什么改变吗?”   “如今的我,只是阿月,是魏王的妻室。您还是大恒之君,只要您愿意,您可以立任何人为后。”   “您不用再担心,自己的新皇后会因着您宠幸别人而不高兴。”   “您身为大恒天子,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   “何必耽于过去,把心思放在一个已经心中没有你的人身上……”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引诱。   显然,她知道眼下的天子正处于悲痛之中,可越是如此,便越是容易说服。   且她和对方十年夫妻,自然清楚对方的性子。   身为大恒之主,陛下决不能忍受枕边人心中没有自己,也绝不会留一个不愿留在自己身边的人。   所以她看似心软了,和对方柔声说话。   可字字句句,都在引着对方放弃。   放她离开。   她觉得,在听了她先前那些话后,天子在短暂的痛苦之后,必然会想清楚。   与其强留一个已经心中没有自己的人,还不如让她走。   这世间女子如此之多,他要谁又是得不到的?   何必要一个已经对他没了情谊的人?   可……   “朕只有一个皇后。”天子逐渐缓了过来,他泛着猩红的双眸,紧紧锁在下方的人身上,“她如今,就在朕的跟前,朕不会放手。”   也不知他方才在剧烈的喘息之中究竟想到了什么,眼下竟说出这样的话。   “你以为朕会被你说服?”   他放开原本揪住身前衣衫的手,慢慢坐直了身子,声音一点点变得暗沉起来。   “梓童,你还是太天真了。”   阿月看着对方的神情,眉心忽地一蹙。   “陛下,您该清楚,如今我是魏王妃,王爷是您的同胞兄弟。”   “强留臣妻是昏庸,朝臣都会上奏。”   “那又如何?”天子显然一点也不在乎,“你方才自己说的,普天之下,没有朕得不到的女子。”   “而你,原本就是朕的皇后。”   他似乎很快就从刚才的痛苦之中挣脱出来,还想到了要如何做。   “朕今日请梓童入宫,是想让你陪朕一起用膳,你可愿意?”   阿月:“不愿意。”   她甚至都没有多想,直接便拒绝了对方。   天子猜到她会这样说,也不说什么,反而径直起身。   “尚食局做的都是你爱吃的……”   “那都是以前了,如今的我对以前的一切都没了兴趣了。”   天子听了她的话,面上还是那副不变的神情,可眼底却有一丝痛苦闪过。 第六十七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八)……   “不过一道用膳罢了, 如今你连这点要求都不愿应允朕吗?”   阿月看着从御案前下来,慢慢走到自己跟前的人,半晌开口说了句。   “我如今是魏王妃, 如何能陪陛下用膳?”   “可你也曾是朕的皇后!”   阿月便说如今有谁知道?   “一年前冬至那场大火之后,整个大恒都知道皇后薨逝于长安殿,陛下您亲下的旨, 举国戴孝。”   “眼下您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也没想过再瞒。可没人会信, 您去跟百姓, 跟朝臣说, 皇后没死, 她还活着, 如今她是魏王妃……这样的话,您觉得谁会信?”   这便是现实。   即便天子如何执拗地认定阿月便是自己的皇后, 可没人会信。   宗亲,朝臣甚至于百姓, 谁都不会相信皇后还活着,且眼下还另嫁他人。   “您何必自欺欺人?”   天子自然知道对方说的是对的, 可他也从未想过就这样放弃。   “旁人信不信, 并不重要。”他看着眼前的人,唇边带着笑, “朕只要能将你留在身边就好了。”   他是大恒之君,谁敢质疑他的决定?   “就如你方才所言, 就当原先的那个皇后已经薨逝了,朕可以再立旁人为后。而你……就是朕的新皇后。”   他就这样轻易地,将皇后之位又捧到了阿月的跟前。   这若是换了旁人,想来已经不知如何高兴了。   可阿月听后, 心中却没有一丝涟漪。   她徐徐开口:“可是陛下,这只是您个人的一厢情愿。”   “您的皇后,我当了十年……”她的脸上,情绪一点点散去,星眸之中,不见感情,唯余冷淡,“我腻了。”   她说着微微转身,透过高大的窗弦,看向紫宸殿外。   “您还记得,云容死的那日,我站在紫宸殿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您说了句什么话吗?”   秦淮瑾自然记得。   那时他的皇后,披着发,赤着脚,手中拿着一把长剑,神情癫狂而悲戚地站在紫宸殿外,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她质问天子,用手中的剑把所有妄图靠近她的人都挡了回去。   然后看着人群之中的天子,语调苍凉地开口。   她说。   “原来这便是天子的信任。”   她还说……   眼前的才场景忽然变化,秦淮瑾记忆中的声音和眼前的人重叠起来,他猛然回神,便见到眼前的人也正看着他,说出了和当初一样的话。   “嫁给你,太累了……”   比起当初的悲痛和绝望,眼下的阿月在说出这句话时,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她甚至连一丝眼神波动都没有。   仿佛就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可她这样的举动,却让跟前的天子霎时心下骤痛。   再又一次听见这句话时,他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的场景,尤其是如今的阿月在看向他时,眼中的那一丝失望都没了。   只有还抱希望时,才会失望。   当你已经彻底不会再相信对方,把对方当做陌生人时,才会异常平静。   因为对方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再对你产生任何影响了。   秦淮瑾深知这一点。   可偏偏因为他太过清楚,所以才会在对方平静如水的眼神中顿时变得溃不成军。   “你……”他沉沉喘息几下,声音听上去暗哑深沉,“你一定要如此,连丝毫机会都不给朕吗?”   “我如今和陛下已然没了任何关系,何谈机会?”   “难道你我夫妻十年,你连一丝留恋都没有?曾经你说的心中只有朕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不成?!”   秦淮瑾是真的不明白。   他和对方明明十年夫妻,曾经举案齐眉。他还记得他的皇后每每在看向他时,眼底的那深切的爱意和娇羞。   更记得她曾说过,此生的心愿便是能和他白头偕老,生同衾,死同穴。   她分明,如此真切地倾心于他,这样的感情,怎能说没就没?   眼瞧着对方眼底又隐约有猩红浮现,阿月慢慢道:“陛下您说错了。”   “我曾经跟你说的那些,都是出自真心。”   “夫妻十年,您于曾经的我而言,便是天,是不能失去的存在。所以我才会那样在意敏昭仪,因为她身为嫔妃,分去了我夫君的爱,甚至逐渐在取代我在您身边的位置。”   “她只是个意外!”听到了她主动提及敏昭仪的天子,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道,“梓童,你才是朕的妻,也唯有你,以后能和朕葬在一处,旁人都只是多余的。只要……只要你愿意回来,那些女人朕都可以不在意的,只要你……”   “您会遣散后宫吗?”阿月打断他的话,忽然问了句。   天子闻言一怔。   “什么?”   “您后宫的那些嫔妃们,您舍得放弃吗?”阿月道,“如果留下我的代价,是遣散整个后宫,您愿意吗?”   天子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整个人顿了顿,半晌才开口道:“她们……那些嫔妃们都不重要的,你若是不喜欢,朕以后不去看她们便是。再不然,以后的采选,朕都可以取消,后宫之中就不会再有新的嫔妃入宫了。待你诞下皇子,朕第一时间立他为太子,朕……”   他一连说了许多,却绝口不提遣散后宫的事。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做不到。   大恒百年基业,也没有哪个皇帝为了一个女子而将整个后宫遣散的。   他可以不再去碰那些嫔妃,也可以不再采选,可要他遣散后宫,他确实很难做到。   阿月也明白这一点。   所以她的目的,根本也不是让对方答应她遣散后宫。   “陛下,我问您这句,只是为了告诉您,我确实不会再回到后宫之中了。”   她说。   “离开后宫,我才知道,原来一生一世一双人是真的存在的。您做不到,是因为祖宗规矩,可王爷他不需要听规矩的,他的身边只有我一人。”   “你……你就因为他只娶了你一人,便选择了他?”秦淮瑾觉得这简直太荒谬了,“你这样对朕公平吗?”   他是天子,他注定后宫之中会有这么多的嫔妃。   而魏王只是亲王,他的母妃也早早便离世了,若是他愿意,他甚至可以不成亲,不留后。   如果阿月只是因为魏王不会有其他女人而选择了对方,那换了任何一个人,其实都可以。   但阿月其实根本不是简单地因为这个原因。   “不。”她看着天子,“我选择王爷,是因为我喜欢他,就是这样简单。”   当然,还有一个触动阿月的原因,便是魏王为了她甘愿喝了那毒药。   但这点,她不打算再告诉眼前的人。   因为没必要。   原本她就不是为了让天子知道魏王都能为了她做到哪一步才说这些话的。   她只是想告诉对方。   离了宫的她,是绝对不会再回到那深宫之中。   也绝不会再回到天子身边。   纵然对方身边是位置,是整个大恒的女子都梦寐以求的。   可她不想要。   秦淮瑾在听了她说“喜欢”后,忽然笑了一声。   笑声中带着不敢置信和自嘲。   “你说……你喜欢他。”他看着眼前的人,剧烈喘息着,“那我们之间夫妻十年,对你来说算什么?”   她怎能如此轻易地……就将原本给他的爱给了另一个人?   “朕对你而言,又算什么?”   比起先前她的冷漠,眼下秦淮瑾更不能接受的,是她告诉自己,她爱上了别人。   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她便能够将两人之间十年的夫妻感情尽数忘掉,而欢喜地嫁给别人了?   看着对方隐隐泛着红色的双目,阿月徐徐道。   “夫妻十年,于我而言,是曾经。陛下您于我而言,是过去。”   “但唯独……不是未来。”   此时的阿月也不是特意要说什么话让对方难堪,而只是在陈述自己的心中所想。   “在我的未来,只有王爷。”   “没有您。”   “孟霜晚——!”此时的天子再也忍不下去,他低吼出声,竟直接叫了对方的名字,下颚紧绷成一条直线,额间因为盛怒,而有根根青筋绽出。   可他这副模样,却丝毫没有吓到阿月。   她反而还有心思纠正对方的称呼。   “陛下,我叫阿月,是魏王的妻室。”   秦淮瑾觉得自己整个身子由心口之处,似乎有一把尖刀,在一下又一下地狠狠割着,那刀子每割一下,便有摧心折骨般的疼痛逐渐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连站立着都有些困难。而每呼吸一下,便牵扯到全身筋肉,让他愈发疼得难以喘息。   直到今日他才发现,那个温婉端庄的皇后,真正心狠起来,就仿佛最无情的刽子手。   每说一句话,都在往他心口上扎刀子。   完全……不会手软。   他也才意识到,原来当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人,心中不再有他时,他竟会因此痛到难以喘息的地步。   如今的她,甚至都不愿和自己有丝毫的牵扯。   她只想着赶紧离开这里,离开他的身边。   可他……   放不了手了。   “……你陪朕用膳。”不知过了多久,秦淮瑾才终于调整过来,他沉沉喘息,吐出几口浊气,接着双目死死锁在对方面上,“你陪朕用完这一回膳,朕便让你出宫。”   他只说让阿月出宫,没再许诺其他。   阿月显然也明白这点,所以她没有马上答应,反而提了个要求。   “我要见若月。”在看了那封信后,阿月还是想要亲眼看见若月,确认对方确实没任何问题。   但天子却没有答应她,反而道。   “你留在宫中,朕便让你见她。”   意思便是,阿月若坚持离开,就见不到若月。   阿月闻言看向对方。   “陛下好算计。” 第六十八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九)……   阿月自然不可答应对方留在宫中。   “陛下坐拥四海, 何时需要以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来胁迫人了?”   她的面上,神情正常,可言语之间却带着一丝讥讽。   天子自然听出来了。   “有时用些手段, 也只是为了达成目的罢了。”   显然,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问题。   可在阿月看来,这个曾经被自己放在心间的男人, 眼下已然有些走火入魔了。   分明是大恒之君,却选择用如此手段, 只为了将她留下来。   细想都让人觉着有些可笑。   而眼见她完全不愿留在宫中, 秦淮瑾也没急着马上让她同意, 反而自己退了一步。   “朕知道你担心若月和孟氏一族, 朕可以不动他们。”他看着跟前的人, “但这一切建立在你留在京城的前提上。”   也就是说,阿月可以不入宫, 但她必须留在京城。   及至此时,阿月还是有些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执着于将她留下来。   甚至宁愿让她在京城待着, 也不让她回渭宁。   在她看来,这种举动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只要陛下不在意朝臣的折子, 王爷与我在京城留多久都没任何关系。”   阿月知道天子的意思是她一人留下, 可她却故意提到了魏王。   “想来王爷和陛下手足情深,应当也不会急着回渭宁。”   秦淮瑾听得这话的瞬间, 眼底的神色变得有些扭曲。   “你非要如此吗?”   非要时刻提醒他,眼下她已经是魏王妃的事实?   阿月没说话。   “你在朕跟前一再提起他, 就不怕朕下旨要了他的命?”   阿月当然不怕。   “王爷和陛下乃手足同胞,他并未违律,陛下如何下旨?且先前库高国来犯,是王爷力挽狂澜将库高击溃, 如今不过几月,陛下便要斩功臣,是要让朝臣宗亲心寒,要损了您的威信吗?”   只要秦淮瑾不想在后世留下个昏庸暴虐的名声,他便不会下旨要了魏王的命。   而阿月敢单独入宫,独自面对对方,便是知道,在眼下的这种情况,天子不会真的强抢臣妻。   他只会一直说服她,让她自己主动留在宫中。   但阿月根本不愿意再次入宫。   秦淮瑾知道对方说的都是对的,可他心中那些郁气一直无法散去,反而越发积累。   他的双目于是紧紧锁在阿月身上,接着沉沉说了句。   “若朕果真不在意朝臣宗亲,也不在意后世名声,非要杀了魏王呢?”   “……那我和他一起死。”   阿月声音坚定,面上的神情也丝毫不似玩笑。   显然,她能说到做到。   而她这样的反应,让天子整个人都是一怔,接着不敢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就这么爱他?”   爱到愿意和他同生共死的地步??   阿月却只是徐徐道:“夫妻原本就应当如此。”   生同衾,死同穴。   秦淮瑾忽然就想到这句话。   可原本,这是属于他的!   如今却都被魏王夺走了。   在重新见到自己的皇后前,秦淮瑾想了无数种可能。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皇后会怨怼他很长时间的准备,也做好了伏低做小的准备。   可他万没料到,再见到对方时,她已经成了魏王妃。   且原本那双含着深情的眼中已经没了任何对他的爱意。   唯余下平静和冷淡。   此时他才感受到,富有四海又如何?   他连自己的皇后都不能再拥有。   但他不会就这样轻易妥协。   只要能将她先留在京城,即便是和魏王一起,秦淮瑾也不在乎。   总比让她回了渭宁,日后山长水远再难相见的好。   沉沉呼吸之后,天子最终唤了一声,将在外候着的张彦叫了进来。   “传膳。”   阿月这回没再开口。   因为她知道如果不陪着对方用完这顿膳,她定然是出不了宫的。   与其在此多费精力,倒不如就顺着对方。   横竖只是一顿膳的时间。   在这紫宸殿中,她也不担心对方会做什么。   用膳期间,天子摒退了所有人,自己亲自替阿月布膳。   他将那些阿月以前喜欢的都放在了最靠近阿月的地方,自己都几乎没动,反而一直替阿月夹着。   阿月看得出来这顿膳食对方是真的用了心的。   因为在如此冷的天,竟还有荔枝冻这样夏天的甜点。   尽管只有一小碟,但是很难得了。   阿月吃的很少,且全程没怎么开口,那些原本她很喜欢的菜肴,几乎都没有去动,反而吃了些她以前不怎么吃的东西。   而当见了那荔枝冻后,她的视线便在上面落了很久。   秦淮瑾见了还以为她喜欢,便道:“朕知晓你爱吃这个,特意吩咐了尚食局的人做,眼下是冬日,也只得这些了。”   说着便要替她将那荔枝冻拿了放在跟前。   可阿月却忽然抬手,接着微微一挡。   “多谢陛下好意。”她道,“只是如今我不爱吃这荔枝冻了。”   天子闻言一顿。   旁的便也罢了,可这荔枝冻是她素来便爱吃的,往岁每到夏日,便会叫小厨房的人做了来,只是因着她有些体寒,不能多吃,因此每回用的时候,秦淮瑾都会特意提醒一句,让她莫要贪多。   他不信,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一个人真的就能改变这样多的喜好。   “那回去行宫的路上,你见了这荔枝冻分明还是很喜欢的,如今……”   “是。”阿月打断他的话,抬头看向对方,声音罕见地变得有些冷然,“那时的我确实很喜欢,因为我以为,那是陛下心中有我的表现,所以你会让人做好了,然后再叫我去您的车驾用这荔枝冻。”   “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身为皇后的我,只配自己去你那里吃,而那时还只是个才人的敏昭仪,却有人专程做好端了送去她的车马中……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就再也不想吃这荔枝冻了。”   “因为它让我感觉到,身为国母的我,只是个笑话。”   这是阿月很少见地,表达出了当初自己的心情。   而秦淮瑾听后,指尖狠狠一滞。   “你……”他看着对方,“你当时看见了?”   那时的他确实让人送了一碟荔枝冻到敏昭仪的车马上,因为那时的他觉得,对方身子刚痊愈,不适宜频繁走动。   那会儿的秦淮瑾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如今听了阿月的话后,他才明白过来。   对于一国之母来说,他当时的行为有多伤人。   “梓童,你听朕说,朕并非有意……”   他想解释,可却不知如何开口,而此时的阿月却根本不在乎他的解释了。   “陛下,我是阿月。”   她再次纠正了对方的称呼,最终看着一桌子的肴馔。   “我吃饱了。”   显然,她不想再和对方说什么。   而此时的天子,也不知该如何再次开口。   他转过头,看了一整桌几乎都没动过的菜肴,最终道:“你不想吃,就不吃了。”   他原是想借着荔枝冻让阿月想起当初两人相处的场景,可想是想起来了,却是他根本不愿看见的结果。   让人将那些菜肴撤下去后,秦淮瑾正打算再和阿月说其他的时,却听见张彦来回话,说魏王在紫宸殿外求见。   秦淮瑾眼底的神色霎时沉了下来。   “让他回去,不见……”   如今的他可谓是厌极了魏王,根本不想看见对方,可话刚说出口,一旁的阿月便直接道。   “王爷想必是来找我的,陛下若是不想见,我离开便是,届时王爷定然会和我一起离宫,倒也不会惹得陛下心烦了。”   她这话不说还好,说了天子便更抑郁。   他沉着眼色看了阿月半晌,最终几乎是从牙间挤出一句话。   “张彦,宣魏王入殿!”   .   阿月回到紫宸殿时,魏王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眼见她从偏殿入内,原本心中一直在担忧的魏王便忙走了上去。   “阿月!”他甚至都顾不得对方身后的天子,反而直接拉过阿月,接着仔细瞧着她,在确定她没什么事后,才松了口气,“幸好你没事。”   阿月见他这紧张的模样,不由地有些好笑,正要开口,便听后身后天子沉郁的声音响起。   “魏王怕是多虑了,阿月在朕这里,怎会有事?”   眼下面对着魏王,天子倒也愿意叫阿月的名字了。   因为他知道,阿月不愿再回到过去,可他又不想称呼对方为魏王妃,因此才如此称呼。   可他这么一叫,魏王却不愿意。   “臣弟见过皇兄。”他先是见礼,而后认真道,“皇兄,阿月乃臣弟妻子,皇兄该称她为魏王妃,抑或弟媳。”   天子闻言却笑了一声,不带什么情绪。   “但朕觉着,阿月这个称呼比魏王妃和弟媳都来的顺耳。”   知道他是有意如此,魏王下意识便要再次开口,却被阿月拦住。   “没事的,阿晔。”她看着对方眼底的怒意,轻轻伸手,拉住了对方的指尖,和他十指紧扣,“不过是个名字罢了,不要放在心上。”   她说着便又问了句。   “不是说在家中等着我吗,怎么突然入宫了?”   原本魏王说的是宫门落钥前她没回去再来找她,不想这才中午,他便来了。   魏王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再看了看跟前的人,原本有些生怒的心逐渐被安抚下来。   “我担心你,所以入宫来接你了。”   “朕的皇城也不是龙潭虎穴。”天子闻言冷笑一声,“魏王无需白操心。”   此时,他的眼神也落在了阿月和魏王交握的指尖上,眼底的墨色愈发凝聚起来。   魏王见状,便往前一步,将阿月挡在自己身后。   “皇兄,一个上午过去了,想必您和阿月已然聊得尽兴了,如今臣弟要带阿月回去了。”   显然,他不想再和眼前的多说什么,也不希望阿月和对方再有什么牵扯。   于是说出的话都带了些冷硬。   “……如果朕说不呢?”天子沉沉着声音道。   魏王却并未退缩,反而直接回了句:“望皇兄记着,阿月是我的魏王妃。”   “不过是暂时罢了,你别忘了,她曾经也是朕的皇……”   “陛下。”阿月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直接道,“您先前说过的,我陪您用膳,您便放我出宫。”   显然,她在维护魏王,不希望魏王和天子起冲突。   天子见状,面上神情不显,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却一点点收紧。   “朕说话算话。”他道。   阿月听后便说了句多谢陛下,拉着魏王就要离开。   却在走了没两步时,骤然听见身后的人又说了句。   “朕说到做到,也希望阿月能记着和朕之间的约定。”   一句话,让魏王不由地顿了顿。   “什么约定?”他问了句。   阿月却没有停下来,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走着,接着在即将出了紫宸殿时,才用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   “没什么,不过是有人自欺欺人的罢了。”   一句话,让留在殿内的人面上神色骤然一沉。 第六十九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十)……   阿月离开时, 看见了自己母亲从偏殿出来。   她甚至都不用多想,就知道这是天子下的旨。   原本将若月的信给她,同时又让她知道自己母亲奉召入宫, 为的便是逼她入宫面圣。   眼下天子的目的达到了。   她暂时不会离开京城了,自然不会再强留下她的母亲。   孟林氏也没想到陛下会如此轻易便将让她离开了,原本她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的。   可当她出来后, 忽然撞见阿月才忽然明白过来。   “晚……”她下意识想叫对方,可却忽然想到, 这里还是皇城。   阿月见了自己母亲安然无恙后, 心中也是松了口气。   尽管她知道, 天子不会真的对她的母亲做什么, 但心中还是不免担忧。   眼下见了, 才最终放心下来。   只是碍于地方不便,阿月也就没和母亲说什么。   倒是魏王见了阿月面上的神情, 主动上前。   阿月见状便拉了拉魏王。   “阿晔,你替我带几句话。”   魏王闻言点头, 接着等阿月将想说的话说完后,才举步往孟林氏那儿走去。   阿月便站在原处, 看着交谈的两人。   约莫半刻后, 魏王才和孟林氏说了最后一句话,接着转身往阿月这里走回来。   孟林氏在离开的最后一刻, 抬头往阿月这里看了一眼,眼神中带着担忧。   可最终还是只能独自离开。   阿月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走远。   “……先回去吧。”回到阿月身边的魏王, 没有忙着将方才和孟林氏的对话说出。   阿月也知道眼下不合时宜,便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走到丹凤门外,那里魏王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了。   直到二人上了马车,魏王才开口道:“你的话我方才都告诉给孟夫人了, 她说让你不要内疚,是她护不住你,连累了你。”   原来阿月方才是让魏王告诉孟林氏,天子已经认出了自己,且这些时日她暂时不会回渭宁了。   尽管她没说缘由,但孟林氏并非蠢人,立时三刻便猜了出来,这才说出对不住阿月的话。   “她还说,大将军的病你且不用操心了,眼下你留在京城,处境并不安全,让你自己多小心。”   原先阿月曾告诉母亲,自己认识一医术了得的大夫,准备回了渭宁便去找人的。   眼下她被留在京城,自然不能再去寻人了,孟林氏不愿让她再多分心,才这样说。   阿月闻言叹了口气。   她如何不知母亲都是为她着想。   可她回京城便是为了外祖父。   又怎能因为这些事而放弃替外祖父寻药?   但母亲说得对,眼下她留在京城,的确无法去找丁先生。   但她去不了,还有旁人能去。   只是眼下她已经没有这么多精力说话了。   从上了马车之后,她便靠在车壁上,一双星眸微盍,额间之处隐隐作痛,为了缓解难受,她总是时不时抬手,轻轻揉着自己的额间。   魏王其实一早便发现她面色不好了,只是见她似是不欲开口,便想着等她先休息一会儿再说,眼下见她衣服愈发严重的模样,终于没忍不住了。   “阿月。”他身子往阿月那边挪了挪,接着将人揽入自己怀中,修长的指尖代替她的手,替她慢慢揉着额头,接着低声问道,“你不舒服?”   身边有了可依靠的人,阿月原本一直绷着的那根弦才彻底放松下来。   她往对方身上靠了靠,原本微盍的双眸也彻底闭上,整个人放松了不少,只是眉心还因为难受下意识皱着。   魏王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难受,便说了句:“方才在紫宸殿,皇兄跟你说了什么?”   阿月知道他在关心自己,也没瞒着,只是因着实在没多少精力说话,便简单将紫宸殿的事复述了遍,接着才闭着眼说了句。   “阿晔,抱歉,你因为我暂时不能回渭宁了。”   魏王听后心中骤然一疼。   “阿月,别这么说。”他环着对方的手又收紧几分,声音也愈发温柔,“你就是让我回去,我也不会回,我会一直陪着你。”   无论阿月在哪里,他都会陪着对方。   “你还有我。”   阿月听得他这话,难受的感觉便散去了一些,有些苍白的唇也微微扬起一抹笑。   她没睁开眼,却抬手,慢慢环住了身边人的腰,接着将自己愈发靠入他的怀中。   “阿晔,幸好还有你……”   正是因为还有魏王在她身边,所以她才会有底气跟天子说那些话。   即便魏王只是个亲王,可她知道,对方会一直护着她,绝不会让她再受一丝委屈。   也就是因着这样,阿月才意识到,原本身为同胞兄弟,陛下和魏王之间区别竟如此之大。   或许,其实魏王才是那个异类。   那个为了她甘愿喝下毒的异类,为了她什么都不怕的异类。   魏王听得她这么说,心中疼惜她的同时,又隐约泛起了些微甜。因为他知道,只有将他真正当成依靠,阿月才会在皇兄跟前那样维护他,也才会说出“幸好还有你”这样的话。   “阿月,你面色这样不好,还是先不要再说话了。”他说着调整了下姿势,让对方在自己怀中能靠得更舒服些,“回府还要一段路程,你先好好休息。”   尽管阿月没说为什么她面色会这样差,但魏王也没有追问。   在他看来,阿月平安健康就是最重要的。   阿月听后嗯了一声,接着便彻底放松下来。   其实不是她有意要瞒,只是她觉着没什么必要告诉魏王。   她难受不是因为天子的那些话,也不是因为对方以那些不入流的手段胁迫她。   而是……   在重新和陛下见面后,她才忽然发觉,自己原来已经这样抵触对方了。   原本还是皇后时,她可以因着对方的一个眼神,抑或是一句话,便心中高兴许久。   即便陛下在她和敏昭仪之间每回都选择了敏昭仪,她都会一直说服自己,告诉自己才是陛下的妻,不应当为了别的嫔妃而拈酸吃醋。   直到若月和云容被带去宫正局的时候,她都选择相信陛下。   她觉得陛下一定能查清真相,一定会做到答应她的,护住若月和云容。   可当得知云容死讯时,当她看着熊熊烈火吞噬着长安殿时,她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她太过天真。   若是她没遇见魏王便也罢了,她也许最多只是不再对陛下抱任何希望。   可偏偏她遇见了魏王。   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男子。   他也沉醉于兵法之中,和自己心灵相通。   为了让她放心,便决绝地喝下毒药。   知道她无法生育后,便说自己也不想要孩子。   他会在任何时候护着自己,也会在被她忽略后而表现出不高兴。   为了让她安心,他把羽卫的指挥权交给了她。   可有时又像个孩子一样,对她展现出不同寻常的独占欲。   他会因为怕自己离开而说谎,瞒着她的身世。   却又会因为怕她难过,而宁愿冒险陪她回京城。   阿月不是短情绝爱之人,自然会被魏王的这些行为所打动。   正因如此,在体会到魏王的好后,阿月才发现,原来当初那个为了让陛下开心,而放弃兵法,学着贤惠大方的自己,是不完整的。   爱一个人,不是为了对方压抑自己的天性,也不是一味地去讨好。   而是让自己变得更好,同时表达出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而这些,都是天子不曾带给她的。   和陛下夫妻十年,她能想起来算是甜蜜的时光少之又少。   多数时候都是她在长安殿,日复一日地等着陛下来看她。   而她还要为了对方好好管理后宫,抚养皇嗣。   如今想来,那些原本觉得再平常不过的事,她竟一点儿也不想再做了。   她抵触深宫的一切,也抵触那个曾经填满自己心中的人。   因此,无论陛下在她跟前表现得多情深,多悔痛,她都没有丝毫动容。   有的只是抵触。   如果可以,她根本不想和对方说话,更不想有接触。   而心中强烈的感觉在离开紫宸殿后,便全都表现到了身体之上。   这也是她为何忽然面色变得很差的原因。   因为光是和陛下对峙,便费去了她不少精力。   如今也只有在魏王跟前,她才会将自己脆弱的那面展露出来了。   而魏王不知道她这些想法,只是小心地抱着她,看着她的睡颜,眼底的柔意和疼惜,愈发深了。   .   因为暂时不能离开京城,阿月便只能派人去南阳找丁先生。   旁人去了不一定能见着丁先生,唯有紫苑和卫三去,还有些机会。   因而阿月便写了一封信,准备让紫苑带着去南阳。   尽管担心路上紫苑的安危,但毕竟还有卫三在。   卫三是魏王羽卫之中武艺最高之人,有他护着紫苑,应当也不会出什么事。   外祖父的病不能久拖,所以阿月给了紫苑两日时间准备,便让她和卫三赶紧上路了。   她倒也不怕天子去查紫苑他们。   因为她自己还留在京中。   但除了替自己外祖父寻药,阿月还有一件事要紫苑去做。   只是她没告诉魏王。   在紫苑即将启程的这日一早,她将对方叫到房中。   魏王早便被她支走了。   “紫苑,这次去找丁先生,我还有件事要你办。”看着眼前的人,阿月道。   紫苑便忙问是什么事。   阿月沉默了半刻,接着方道:“你跟丁先生说,我需要一种药。”   “一种……无色无味,能悄然致人死亡的□□。”   紫苑闻言一惊。   “王妃……?”   阿月却没有跟她解释为什么,只是让她记着,同时告诉她。   “此事万不可让王爷知晓。” 第七十章 别离滋味浓于酒(一)   那之后, 阿月和魏王便在京城暂时留下了。   陛下时常会召阿月入宫。   阿月倒也不拒绝。   她有时候会自己奉召入宫,有时会和魏王一起去。   但多数时候,还是和魏王一道入宫的。   而每当这时候, 天子面上的神情总是非常不好。   阿月不是没看出来,但她从不放在心上。   因为这是对方自己的选择,当陛下非要留她在京城时, 就该想到这一点了。   如今的她是魏王妃,她若入宫, 在外人看来, 和魏王一起才是正常, 否则容易落人口实。   但即便如此, 魏王一个早早便就藩的亲王在京城之中留了将近两月, 也让朝臣们都逐渐有了些想法。   依律,就藩的亲王不能随意入京, 尽管魏王是例外,但不代表他能长时间留在京城之中。   不说是不是坏了规矩, 便是对天子来说,有了封地的亲王也不宜在京中久待。   对帝位会产生威胁。   毕竟和无封国的亲王相比, 封地之中的亲王是允许有自己的守卫和兵队的。   但若只是如此, 便也罢了,真正让朝臣忧虑的, 是他们不知听谁说的,魏王新娶的王妃和先皇后生得几乎一模一样。   正因如此, 陛下才会时常召魏王妃入宫。   那些官位低微的,自然见不着魏王妃。   可官职高的,又隔几日便要去紫宸殿见天子,有时机缘巧合, 便会撞见同样奉召入宫的魏王妃。   尽管只是隔着距离瞧上两眼,可当初先皇后的模样都刻在了这些人的脑中,因而便是这几眼,便也能让他们确定,那魏王妃的确和先皇后生得极像了。   如此一来,朝臣们也就咂摸出味来。   只怕是陛下思念先皇后过头了,便将魏王妃当做了代替,否则也不会时常召她入宫。   而魏王身为男子,自然会护着自己的王妃,所以因此不愿离京也是有可能的。   这样两相一对,朝臣们便觉得不能任由陛下如此继续下去。   窥觊臣妻,那是昏君才会做的事。   因此朝臣们便纷纷上奏劝诫天子。   他们倒不敢直接说让陛下不要把心思放在魏王妃身上,而是拐了个弯,将劝诫的重点放在魏王身上。   而这些人似乎是约好了一般,有的甚至连上书的言辞都差不了多少。   都在说魏王乃就藩的亲王,不宜在京中久留,否则便是坏了规矩。   若是由魏王起,旁的亲王日后都留在京城不愿回封地,只怕要出大乱子。   还望陛下下旨,让魏王回渭宁。   总结起来,朝臣们折子中写的也就是这么个内容,唯有少数几个特别实诚的,在折子快结尾时,提了一嘴魏王妃的事,说什么陛下乃明君,不应做出那等觊觎臣妻之事。   虽然提到魏王妃的人少,但这也足以让天子震怒。   紫宸殿中,天子手中正拿着一道折子,他身后是悬着心伺候的张彦,殿内罕见地还有两三个内侍。   那几个内侍同样屏气敛声,谁也不敢则声,生怕自己呼吸重了些叫陛下听见而获罪。   而天子的御案之上,除了他手中拿着的折子,一旁还堆放了不少,尤其是他手边的那几个折子,全都被人打开,眼下正摊放在桌面之上。   天子指尖捏着那道折子,视线落在折子之上,原本便十分阴沉的面色在看了折子的内容后,愈发难看。   与此同时,他的眼神又往手边那些被摊开的折子上瞥了几眼。   内容无一例外,和他手中的折子一样,都是来劝他的。   让他下旨让魏王离京。   不要再召魏王妃入宫。   “一群老匹夫!”半晌,天子将手中的折子狠狠往桌上一掷,声音森然,“自己的事都没管好,倒来管朕了!”   御案之上原本就放了不少折子,他这样一掷,倒有好几份折子被一扫而落,掉落在地上,发出些许响动。   站在下方的几个内侍见状心中更是紧张,连呼吸都放得缓慢了不少。   而在天子身后站着的张彦更是眉心一跳。   但比起那些不敢说话的内侍,此时的张彦却不得不开口劝劝,总不能让陛下就这样生怒下去。   因而便只能硬着头皮往前一步,接着道:“陛下息怒……”   天子却冷笑一声,声音沉沉。   “以为一起上折子朕便会怕了?”他说着视线转而看向那些写来劝诫他的折子,半刻后,方对着下方的那几个内侍吩咐了句,“你们几个,将这些胡言乱语的折子尽数发回门下省。”   那几个内侍闻言忙着躬身应了句,接着便赶忙上去将那些折子收拾好抱走,而先前那有几份掉落在地的也不例外。   就在几人整理好折子准备告退离开紫宸殿时,便听得天子又沉声说了句。   “折子送回去后,若是门下省的人问起,你们什么都不用说,只说是朕让送回去的便是。让他们把这些折子,哪收来的就发回哪儿去。”   几个内侍自然不知陛下的意思,且谁也不敢问,便都忙应了声,接着行礼退出紫宸殿。   而身为殿中监的张彦却是清楚陛下何意的。   那些折子,陛下几乎全都看过了,里面的内容都大同小异。   所以陛下才会如此生怒。   而看过之后,陛下并未在折子上批阅,便叫人将折子发回门下省。   若只是一两份如此便也罢了,可偏偏别的折子陛下都批阅了,唯有那些送来劝诫陛下的折子,一份都没批阅。   这样发回门下省,再让门下省的人发回朝臣各自手中,但凡有点脑子的,都知道陛下的意思。   这是陛下给他们机会,让他们不要再妄议此事。   否则再有下回,便不只是将折子原封不动地发回他们手上这样简单了。   思及此,张彦打心底地希望那些朝臣们不要再多事了。   旁人或许不清楚,但张彦跟在陛下身边,日日伺候,自然知道魏王妃的真实身份。   那些人折子中时常提及魏王妃乃魏王妻室,这样的话陛下见了如何能不生怒?   且经过这两个月来,张彦也看明白了,陛下这是铁了心要将魏王妃留在京城之中。   若非眼下还未想到更好的办法,只怕陛下早就让魏王妃入宫了。   陛下心思如此坚定,那些朝臣连番上折子,岂不是主动往枪口上撞吗?   正想着,张彦便听得天子忽然开口唤他。   “臣在。”他回神后忙应了声。   天子此时已经重新拿起一道新的折子,边看边问张彦。   “阿月下午何时入宫?”   原来今早他便又派了人去魏王京中的府邸,让阿月今日午后入宫。   张彦其实早就想告诉陛下了,只是方才对方一直都在看折子,且面色十分不好,他便不敢轻易开口,眼下听得陛下如此问,便深吸口气,在心底做好准备,将自己一个时辰前得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回陛下,才刚去传旨的人回来,说是殿下暂不得空。”   张彦没有叫阿月魏王妃,也没唤对方的名字,因为他知道,这两个称呼陛下都极不爱听,因而很久之前,他便试着和以前一样,唤对方殿下。   而陛下听后不仅没有训斥他,反而非常平静地接受了。   显然,在天子心中,阿月还是他的皇后,一直没变过。   因此从那之后,张彦便一直都称阿月为殿下了。   不得空?   天子闻言,双眉倏然一皱。   “如何不得空,可有原因?”   张彦在说出方才的话后就猜到陛下会问这个,但他心中还是绷着,皆因殿下不得空的缘由,说出来了必然不是陛下想听的。   可他又不能自己胡编。   因而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去传旨的人说,魏王这两日似是身子不适,殿下……殿下她说自己要留在府中照顾魏王,所以才、才不得……空。”   最后那句话,张彦说的十分小声,但还是足够让陛下听清楚。   他原以为陛下听后会发怒,谁知当他的话说完后,陛下竟一句话都没说。   整个紫宸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张彦站在后方,半晌悄悄抬头看向前面的人。   只见陛下坐在御座之上,一只手握着御笔,另一只手捏着一道折子。   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姿势,也不动,也不开口说话。   张彦见状想要开口,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被他咽回去了。   因为他觉得,眼下实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尽管陛下没有任何动作,但从周遭冷凝的氛围他便感觉得出来,眼下的陛下只怕比先前更加生怒。   事实上,张彦想的没错。   秦淮瑾在听了阿月不愿入宫是为了留在府中照顾魏王时,他整个人便被心中那翻涌而出的怒意和细细密密针扎似的的疼痛所淹没。   他想到这么些年来,他身子不适时,身为皇后的阿月几乎很少在身边照顾他。   可如今她却为了魏王,而宁愿抗旨。   如此的差别,让秦淮瑾原本攥着那御笔的手指都隐隐泛出青白来。   而他自己根本没细想,为何原先的阿月很少在他生病的时候照顾他。   皆因他是天子,一旦染疾,身边便是数不清的人围着,而那时身为皇后的阿月,都很难近身,日日陪着。   因为愿意侍疾的嫔妃,整个后宫都是。   这一点,身为帝王的秦淮瑾自然想不到。   但他并不甘愿就这样让阿月和魏王时刻待在一起。   所以他沉着心思想了半晌,最终再次吩咐张彦,让对方过两日亲自去魏王府邸宣阿月入宫。   他想,魏王身子既不适,自然不会再陪着阿月入宫了。   这倒也算个好事。   只是秦淮瑾自己都没想到,两日之后,是他自己主动没再让张彦出宫。   因为他得到了一个新的消息。   盘缙国忽然对大恒宣战了。 第七十一章 别离滋味浓于酒(二)……   盘缙原本和大恒互不相犯。   二十余年前, 盘缙还只是小国,大恒并不将其放在眼里,自从盘缙换了个国君后, 这么些年来,便一直在对外征战,吞并了不少周边小国。   可即便如此, 盘缙本身的国力和大恒相比还是有距离的。   再加上两国之间还隔了个库高国。   那库高和盘缙之间原便有世仇,两国针锋相对, 完全不可能和解。   因此有库高作为缓冲, 大恒倒也不担心盘缙将战火烧至大恒周边。   但毕竟盘缙这些年吞并的国家越来越多, 库高自然也感觉到了威胁, 因此为了能够加强国力, 先前才会选择冒险出兵大恒。   库高的想法是如今的大恒已然安逸了许多年,上一回大仗都是二十年前了, 再加上库高得到的消息,能够挂帅的人寥寥无几, 因此才会兵行险着,以图一举拿下大恒两城, 充实自身国力。   只是库高没想到原本完美的计划会失败, 大恒城池没拿下便罢了,自己还元气大伤。   而盘缙便是冲着这点, 趁势出兵库高,竟吞并了库高大半国土, 眼下国力愈发强劲。   而恰好,库高落入盘缙的国土便是和大恒相接壤的部分。   盘缙国君是个野心勃勃之人,短短二十年内便能将一个小国发展成如今这般,自然胆识过人。   再加上他得了消息, 当初库高与大恒一仗,虽是库高大败,但前期大恒也着实吃了大亏,兵队损失大半。   又因着那场仗结束不过七八个月,想来眼下大恒士气不如当初,趁着如今出兵才是最好。   因而盘缙在吞并了库高大半国土后,趁着己方士气高涨,便马上向大恒宣战。   且根本不给大恒反应的机会,很快便派了小股部队袭扰大恒边境,主动挑起战火。   戍边的将士得了消息后,赶紧派人快马回京禀报。   因此不到一个月,天子便得知了盘缙对大恒宣战一事。   而第二日,天子便临时在宣政殿临朝听政,将此事告知百官。   朝臣也未料到,上回和库高一战后才过了不到一年,竟如此快便又有了新的战事。   要知道对好些近些年来才入仕的朝臣来说,在此之前他们听说战事,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原以为和库高那一战便会和二十年前一样,又会得到很长时间的宁静。   不想竟半途杀出个盘缙国。   可震惊归震惊,盘缙既已然宣战,大恒也没有避不应战的可能。   只是众人都知道,当初那一战,大恒这边的元帅中伏,殒命沙场,而如今镇军大将军病重缠身,连清醒也难,旁的武将也没有一个能挂帅的。   大恒便是有几十万士兵,可军中无帅,也难以出征。   而眼下唯一还能指望的,便是……先前同库高那一战,带着大恒逆转局势,反败为胜的魏王了。   但这话谁也不敢提出来。   皆因魏王并非武将,而是亲王。   原本亲王便不应当掌兵,以免节外生枝。   先前那回,也是天子亲自下的旨,可眼下陛下还未开口,朝臣自然不敢轻易提及魏王。   以至于之后几日上朝,陛下问及可有合适人选时,朝臣便都支支吾吾,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天子见朝臣如此,心中便也有了底,只是他并未在朝堂上开口提及魏王,反而先退了朝。   说此事两日后再议。   回到紫宸殿后,天子方叫了张彦上前。   “你亲自去一趟皇城外东市魏王宅邸。”   张彦还以为陛下是叫他去宣魏王妃入宫,正要问时,便听得天子又补了句。   “让魏王即刻入宫,莫要耽搁。”   张彦闻言一顿,回过神来后忙应了声,接着匆匆退下。   与此同时,天子还叫了人去找了比部的人来紫宸殿。   在张彦离去,魏王入宫的这段时间内,天子见了比部首领。   他告诉对方。   “半月后,大军出征应战盘缙,你挑一队人,届时和大军一道出发。”   那比部首领不知陛下为何要下这样的旨意,但职责所在,便也没多问。   而是拱手应是。   天子看着对方一言不发的模样,半晌,再次开口。   “此去出征,朕还有件事要交由比部去办。”   “请陛下吩咐!”那比部首领恭敬道。   天子便一抬手,示意对方上前。   “朕已定好,由魏王挂帅,届时到了战场,你照着朕的吩咐……”   天子将自己的想法说出,那比部首领原本还木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听着,可听到最后时,眼中忽然有了些波动。   “陛下,这……”饶是已经有了准备,他也想不到陛下竟会让比部的人去做这样的事,因此便有些惊愕。   但天子却没打算跟他说太多。   “照着朕旨意做便是。”他道。   “可魏王毕竟是您……”亲兄弟。   最后那几个字比部首领没说出来,但天子却猜出他心中想法。   “不必想这么多。”天子道,“眼下这是暂定让比部去做的事。……半个月后,出征之前,你再来趟紫宸殿,朕会告诉你最终的旨意。”   这话的意思便是说,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那比部首领闻言便拱手又应了声,接着确认陛下没有旁的吩咐后,才告退离去。   及至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拐角处,天子面上的神色才一点点沉了下来。   一个多时辰后,张彦回来了。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奉召入宫的魏王。   “张彦退下。”天子道,同时吩咐张彦,让他将殿外那些人全都带走,不要靠近紫宸殿。   张彦应诺离去后,天子才看向下首的人,接着忽然起身。   “去内殿谈。”   魏王见状也不多说,跟着对方便去了内殿。   “朕今日叫你入宫,你应当猜出是为何了。”两人在内殿的罗汉床上落座后,天子也不拐弯抹角,便直截了当地开口。   魏王原本是不知道的。   因为他并未上朝,原先也无人特意告诉他盘缙对大恒宣战一事。   只是这几日,朝堂因着谁能挂帅而始终无法定下,天子也未开口。   但朝臣心中都觉着,魏王是目下最合适的人选,尽管并未在他的跟前提及,但朝臣与在京城的宗亲之间已然传遍了,魏王身在京城,自然听说了些。   而这节骨眼上,陛下宣他入宫,方才又说了这么一句,魏王自然便猜出来了。   “盘缙对大魏宣战一事,皇兄想让我挂帅出征?”   天子嗯了一声。   “眼下大恒也唯有你最合适,朝臣虽不说,但朕也看得出来,他们心中都是如此想的。”   只是碍于他的面,并未提出罢了。   魏王毕竟心中还是以大恒为重的,因而听了后,也没有直接拒绝,而是道:“若是臣弟出征,阿月留在皇城便不合适了。”   他说,倒不如让阿月和他一起走,届时经过渭宁时,他再叫人送阿月回渭宁。   魏王并未告知天子,阿月于兵法一事上的造诣。   他并不想让对方知道这事。   而同时,他也确实想将阿月带走,一来阿月单独留在京城他不放心,二来,与盘缙这一仗,若是阿月在他身边,他的胜算便会大很多。   他以为眼下大敌当前,天子必定会有所权衡,同意他和阿月一起走,却不想陛下听了他的话后,面上神情不变,眼底眸色忽然加深。   “你若出征,魏王妃回了渭宁岂不更不安全,倒不若留在京中。更何况,她的家人都在京城,你总要为她考虑。”   言下之意,便是不同意阿月走。   魏王没想到即便到了此时,天子想的还是将阿月留在京城。   他于是没再开口,也没应下挂帅出征一事。   整个内殿之中,霎时陷入一片沉默。   天子看了他许久,眼中神色隐隐变换,最终说了句。   “眼下盘缙虎视眈眈,凡事自然以大恒为重,至于旁的,都可以再商议。”   意思也就是,阿月离京一事,可以再谈。   闻言,魏王才没再像先前那般。   又过了半个时辰后,谈好的两人才一道起身。   “臣弟这便回去准备,等皇兄的旨意。”   说完这句,魏王才告退离开紫宸殿。   而天子也告诉他,不日封他为帅的旨意便会送到他的府邸,同时一起送到的,还有帅印。   眼见着魏王的身影消失,天子唇边勾起一抹不辩喜怒的笑。   接着他唤了张彦入殿。   “让中书省拟旨,半月后,魏王挂帅,领兵三十万,出征盘缙。”   .   魏王回府后,一直等着他的阿月便赶忙迎上来。   “阿晔,是什么事,是不是让你出征?”   眼见她连披风都没穿,便匆匆出来,原本打算回话的魏王直接道:“天这样冷,也不知道多穿些再出来。”   他说着伸手,将阿月的指尖纳入自己掌心之中,接着一边替对方暖着手,一边和她一道往房间内走去。   “皇兄说,半月后让我挂帅领兵出征。”   阿月早便猜到会是这样,也没有很惊讶,只是她心中还有件事。   “那……”   魏王知道她要问什么,便道:“我和皇兄谈了,以我出征为交换,届时你和我一道离京,只是快到渭宁时,你要先回一趟渭宁,过后我再让卫三接了你去军中。”   “只是在皇兄那里,你要做出独自回渭宁的样子。”   阿月闻言有些迟疑。   “……陛下答应了?”   魏王点头。   “他若不答应,我便不出征。”他道,“皇兄知道孰轻孰重,便答应了。”   “阿月,很快我们便能离开了。”   阿月看着对方面上的神情,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腾升而上。   她总觉得,自己不会这样轻易就能走掉。 第七十二章 别离滋味浓于酒(三)……   事实上阿月想的没错。   两日后, 天子在朝堂上主动提及魏王挂帅一事,言语之间都是有意让魏王领兵出征。   那些个朝臣见状,知道了陛下的想法, 便都上奏说魏王合适。   而与此同时,天子还提了句,说挂帅一事是魏王自己主动请命的。   为了大恒。   因此朝臣们听了, 都觉得魏王大义。   于是在朝堂之上,天子即刻下旨, 封魏王为元帅, 半月后领兵三十万出征盘缙。   朝臣们便也终于放下心来, 不用再日夜担心无人挂帅了。   而他们并未意识到, 陛下没有开口说如何安置魏王妃。   以至于当圣旨送到魏王住处后, 魏王领了旨,才想到天子旨意中没有提及阿月。   于是他问了前来宣旨的人, 结果对方告诉他,自己今日只是来宣读封魏王为元帅的旨意, 至于魏王妃,他并不知晓。   及至眼下, 魏王才意识到, 自己被天子摆了一道。   他于是想要入宫,找对方将此事说清楚, 甚至做好了不出征的打算。   可被阿月劝住了。   “不必去了。”阿月道,“眼下宗亲朝臣乃至整个京城都知道了是你主动请命出征的, 也知道不到半月你便要领兵应战盘缙了。如今众人都说阿晔你大义,连陛下方才的圣旨之中都将你夸了好几遍。眼下你若是再去找陛下,说你不出征,根本不可能了。”   人言可畏。   那些人才不管魏王究竟是因为什么而不愿出征的。   在他们看来, 这便是魏王出尔反尔的行为。   再加上眼下确实没有合适的人能够挂帅了,届时即便魏王不愿出征,天子一句众望所归,魏王也不能拒绝。   而当时魏王和天子谈的那些话,除了他二人,并没有旁人听见。   根本做不得数。   魏王听了阿月的话后,显然也想到了这点。   “我万没料到,皇兄竟会如此……”最后那两个字,他没说出口。   但他和阿月之间,都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罢了。”阿月轻叹口气,“眼下木已成舟,阿晔你不得不出征了。”   魏王便道:“可我总不能让你一人留在京城!”   “且我以往从未有过和盘缙对战的经验,若你不在,我……”   “阿晔,你要相信自己。”阿月看着他,“你于兵法一事上的造诣上不比我低,只是你容易忽略细节,还有就是对地势把握不明确。”   她说着起身入了内室,再回来时,手中多了几张纸,和几个锦囊。   “这些是我这几日连夜所绘的边关地图。外祖父家中有许多地图,我前几日悄悄叫了母亲让人给我送来,我将那些整合了一下,去掉一些多余和不正确的地方,我自己又补充了些,眼下这几张地图便是最为详尽的了。”   阿月将那几张地图一一摊开,接着放在对方跟前。   “你到了地方后,可叫斥候照着这地图上所绘的去刺探,看是否有变化,届时再……”   她的指尖在那地图上一一指着,而魏王在见她拿出地图来时便已经惊住了。   “阿月,这……原来前几日你日日熬至深夜,便是为了绘制这地图?”   他说着看向地图上,眼下除了山川河流,图上在许多关键部分都有所标注,写明了在这些地势之下,可试着用怎样的战术应对。   而与此同时,阿月还将那几个锦囊也放在桌上。   “这里面是一些别的战术。”她道,“只是有些过于剑走偏锋,若非必要之时,阿晔你万不可照着这上面的去做。”   “你……”魏王眼下甚至来不及多思考阿月做的这些,他只是看着对方,“阿月,你早就猜到了会是这样?”   阿月嗯了一声。   “我和他接触的时间久,所以猜得出一些。”   她告诉魏王。   “从我重新见到他后,我就慢慢发现了,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阿月大致上说了一些她单独入宫时,陛下的举动,接着道。   “阿晔,你和陛下是亲兄弟,所以你信任他,但我不一样。”阿月顿了顿,半刻后方续道,“从他胁迫我开始,我就已经放弃了对他所有的信任。”   “那你为何前几日不离开?”魏王急道,“前几日圣旨还未下来,你是可以走的。”   阿月摇头。   “走不了。”她道,“陛下既早已下了决心要如此,又怎会轻易让我离开,那城门看似和平日并无分别,可若是我真的要离京,只怕立时三刻便会有金吾卫来拦住我。”   这也是为什么这几日阿月没有打算匆匆离京的原因,与此同时她还告诉魏王。   “我先前之所以没跟你说,便是因为即便你早知道了陛下的打算,先提出了不出征,他也会有别的法子让你骑虎难下。”   也就是说,眼下魏王唯有领旨出征这一条路可以选了。   “可是阿月,我怎能让你一人留在京中!”   前些日子他尚在,天子都频繁召阿月入宫了,若是他真的出征了,只怕陛下更是没了顾及。   “没事的。”阿月道,“如今我怎么说都还是你魏王妃,且你是领兵出征,为了大恒,陛下总要有所忌惮,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的。”   魏王却还是不放心,阿月见了便宽慰他。   “阿晔,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打赢这一仗。盘缙的情况你也知道,此番来势汹汹,便是抱着和吞并库高一样的想法来的,你万不可因着我而不拼尽全力。”   “你要知道,在大恒,除了我,还有如此多的百姓,我和他们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只有你胜了这一仗,才能让他们免受战火袭扰,不必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阿月说着,看着魏王的眼神中闪动着坚定。   “库高已然被吞并大半,此番你要做的,便是御敌于国门之外,不能让盘缙的士兵,来大恒境内为所欲为。”   “我想,你之所以喜欢兵书,喜欢研习兵法,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领兵出征,护住这大恒的百姓吧。”   “你不要……想着我。你要想着这大恒千千万万的百姓,想着大恒的百年根基!”   魏王没想到,阿月会跟他说这样一番话,这让他心底霎时有无限的情绪涌现出来。   “阿月……”他看着对方,慢慢伸出手来,接着将她整个人环住,压入怀中,“你怎么会这么好……”   他的声音都带了丝轻颤。   “我和你如何能比?”   方才那时候,魏王的心中想的都是阿月留在京中的情况,而没有去想领兵出征之后自己具体要怎样去做。   就如阿月所说,他的心中想的都是阿月,届时到了战场之上,只怕都会心有顾及。   可阿月这番话却点醒了他。   他既挂帅出征,心中便不该只想着阿月,而是要记着这大恒千万的百姓。   因为若是他败了,盘缙的大军便会长驱直入,届时硝烟弥漫,战火不息,如今安居乐业的百姓只会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可这些,都是方才的他没想到的。   魏王觉得,自己实在太过惭愧了。   “阿晔,我相信你。”靠在他的怀中,阿月低声看开口,“我相信你一定能够赢,我在京城等你。”   “等你回来。”   .   之后的日子,魏王便专心准备出征的事。   而与此同时,原本被他和阿月派去找丁先生的卫三和紫苑也回来了。   “王妃,因为盘缙于南阳城外屯兵,丁先生眼下已经离开了,好在奴婢和卫三去时,恰好赶上他准备换地方,因而便也拿到了大将军病情所需的药。”   紫苑说着,将那些丁先生给的药拿了出来。   阿月闻言心中一喜。   “怎么,丁先生果然能治外祖父?”   紫苑点头。   “奴婢将您的信给了丁先生,又回答了他几个问题,丁先生便告诉奴婢,大将军的病情虽重,但还有医治的机会,只是一时半会儿不能根治,若要彻底痊愈,还需丁先生自己亲自来瞧。”   紫苑告诉阿月,眼下丁先生暂时不得空,因而只能先让紫苑拿些暂时遏制大将军病情的药回来。   等到他有时间了,再亲自来趟京城。   阿月闻言便放心下来。   她接过那些药,嘱咐紫苑明日叫人送去将军府,接着又看了眼在一旁站着没开口的卫三。   “卫三,这些日子辛苦你和紫苑了。”   卫三这才道:“属下职责所在,王妃不必言谢。”   阿月闻言便笑了声。   “你怎么还是这样一板一眼,也就只有紫苑还受得了你了。”   紫苑听得她这样打趣,一下便红了脸。   “王妃又消遣奴婢。”   阿月便又笑着说了几句,接着才对着卫三道:“王爷不日便要出征,你眼下既回来了,便去王爷那儿,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吩咐。”   卫三闻言拱手应了声,接着便离开了这里。   留下阿月看着眼前的紫苑。   “先前让你问丁先生找的另一味药可拿到了。”   紫苑便说拿到了,同时有些迟疑地开口。   “王妃,您要这药做什么?丁先生说了,这药的作用大,一旦服用过量,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   阿月却只是让她把药拿出来,同时交代:“此时不可让王爷知晓,记住了吗?”   她说这话时,面上罕见地带上了厉色,声音听着也有些沉沉。   倒让紫苑心下一惊,似乎又看见了当日的皇后一般。   便也不敢再多问,而是忙着应了一声。   而将紫苑遣出去后,阿月才看向手中的药……或者说是毒。   其实前几日的那些话,她都是宽慰魏王的。   因为她心中隐隐有预感,就算魏王出征了,天子也不会放过她。   这毒……她要做好准备。   若是到了必要的时候,她……   不知想到什么,阿月的指尖一点点收起,将那毒紧紧攥在掌心之中。 第七十三章 别离滋味浓于酒(四)……   日子过得很快, 到了魏王出征的这日。   含元殿外,天子亲自送行。   阿月没去。   昨夜她便已经和魏王说好了,在京城等他凯旋。   魏王在走之前, 将卫三和紫苑留下来给她,意在让卫三护好阿月。   京城长街之上,百姓自发送别魏王, 他们不知这一仗会如何,自然都希望大恒能胜。   而阿月却比他们想的都远。   因此在魏王离开前, 她便和对方说过, 此战不可掉以轻心。   盘缙虽以前是小国, 但近二十年来对外扩张无一败绩, 这本身便体现了盘缙的实力。   大恒虽先前和库高一战胜了, 但自身也损耗不小,再加上当时主帅战死, 若非阿月和魏王一道力挽狂澜,只怕大恒会真正元气大伤。   因而眼下的大恒是被迫应战, 不似盘缙士气正盛。   这一战输赢并不好说。   她的话魏王素来不会怀疑,因而心中做了充足打算。   出征队伍行至城门时, 百官于城外送别, 魏王坐在马上,手握着缰绳, 在即将彻底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   乌压压的人群中,人头攒动, 人人的口中都在喊着什么,朝臣们看着魏王的方向,眼神热切,他们都认为魏王此战必能胜。   可魏王的眼神却一直在人群之中搜寻着什么。   奈何人实在太多, 他根本找不到那个自己想见的人。   最终,他只能失望地收回视线,却在转头回来的瞬间,在一处楼台之上,隐约看见那熟悉的身影。   她离这里不算近,若是旁人只怕都认不出。   可魏王却看出来了。   他再次转回头,视线定格在那处。   对方显然看见他回头了,却没有动作,只是静静站着,就这样,目送着他离去。   魏王心中一下便想起昨夜阿月跟他说的。   “明日你出征,会有那么多的人送你,我便不去了。”   “你只要记着,无论何时,我都会一直看着你。”   看着远处那道身影,魏王的心中暖意浮现。   原来,她真的一直在看着他。   魏王想着,这一战自己定要赢,早日回来见她。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踏上的,是一条生死未卜的路。   .   眼见着城外那道身影慢慢消失在远处,阿月才最终收回视线。   “王妃,我们回去吗?”紫苑在她身边低声问了句。   阿月环顾了下四周,接着问了句。   “卫三呢?”   “他在暗处呢。”   阿月便不再说什么,和紫苑离开这里回了府邸后,她才再次把紫苑叫来。   “也许过不了几日,我便会不在府上了,届时整个府邸便由你来打理,卫三我会带进宫。”   紫苑没想到王妃叫她来竟是说这个的,因而整个人一顿。   “王妃,您怎么这样说?”   就算是王爷出征,王妃也该和先前一样留在府邸之中,怎会入宫?   阿月却没解释这么多,只是吩咐紫苑,守好这里,若是有需要,她会让卫三出来。   “将军府那边,你要时常替我去看看,若是母亲问起我,让她不要担心。”   交代完这一切,她便让紫苑下去了。   “出去后让卫三来找我,我有事跟他说。”   紫苑见状便知王妃不会告诉她缘由了,纵然心中满腹疑问,也只能先退下。   出去的时候,恰好撞见在外等着的卫三。   “王妃让你进去。”   卫三闻言没说话,嗯了一声后便要往房中走去。   紫苑却又叫住了他。   “我总觉得王妃有事瞒着我们。”紫苑说着将方才的事简单复述了遍,接着道,“王妃先前分明不愿入宫的,怎么突然就说自己要进宫了。”   卫三默默听完紫苑的话,接着抬手。   “别想这么多。”他在紫苑的发顶轻轻揉了揉,“王妃自己有打算。”   说完在紫苑还未反应过来时便收回手,接着推门入房间。   被留在身后的紫苑眉心一皱。   “都说了不要摸头了!”   卫三进去后很久才出来,没人知道他和王妃究竟说了什么,就算是后来紫苑问他,他也一句都不透露。   只是两日后,殿中监张彦带着人亲自来了府邸,说是圣上旨意,宣魏王妃入宫。   紫苑以为这还是和先前一样,只是入宫面圣便回来,却不想王妃在离开前嘱咐了她。   “你记住我说的,守好这里,不要乱走。”   那之后,她便和卫三离开了这里。   紫苑不知道王妃怎么跟张彦说的,她只知道,原本张彦十分为难,像是不让卫三一道入宫。   只是后来王妃和张彦聊了一盏茶的功夫后,他便答应了,且卫三还是光明正大地跟着王妃一道走的。   并不似先前那样,隐在暗处。   送别王妃和卫三后,紫苑回到府中,她打算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收拾王妃原本的房间。   她想着,王妃应该很快便会回来。   只是在将整个房间都洒扫完毕后,她忽然在床脚之处,发现了一个小瓷瓶。   因为看着眼熟,她便下意识捡了起来。   结果发现,这瓷瓶便是先前她去南阳找丁先生,对方给她装有毒药的那个瓷瓶。   当时从南阳回来后,紫苑连同大将军的药和这毒都一起给了王妃,王妃只留下了毒,让她把药送去将军府。   紫苑一直不知王妃要那毒做什么用,眼下见对方留下了空瓷瓶,想来是带着那毒入了宫。   可……   王妃为什么要带着毒药入宫?   .   紫宸殿中,天子和阿月对坐,他将跟前的银杏糕推至对方面前。   “明义殿朕已经叫人收拾好了,你日后便住在那里。”   明义殿,是除长安殿外,离紫宸殿最近的殿宇,历来都是宠妃所居之处,大恒一朝,好几个皇后便是从明义殿走到后位的。   天子让阿月入住明义殿,目的不言而喻。   阿月猜到了他会在魏王离开后就召她入宫,却没想过,他会这样明目张胆。   “陛下真的不在乎朝臣看法和百姓如何想的吗?”她甚至都没看一眼那被对方推至跟前的银杏糕,“我乃外命妇,怎能在宫中常住,还入住明义殿?”   天子却轻笑一声。   “如今魏王出征,魏王妃于京中独自居住并不安全,朕为了王妃安危着想,留你在宫中,待魏王凯旋。”   这等冠冕堂皇的理由,莫说阿月,便是天子自己都不信。   但他信不信不重要,他如今要做的,便是将阿月留在宫中。   否则先前的一切布置,让魏王出征便都是白费。   “我若不愿留在宫中呢?”   “阿月,你要知道,这朱雀门……也不是轻易能出去的。”   这便是直接把话挑明了,阿月既入了宫,便再难出去。   阿月早便猜到会是如此,因而也没有很激烈地反对。   她只是看着对方:“陛下果然不在乎朝臣的折子和言论。”   “朕才是大恒之君,朝臣又岂能左右朕的想法?”   他不是事事都要在意朝臣如何说的,身为国君,他若想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   “王爷如今为国出征,大军刚出发两日,陛下便将他的妻室强留于宫中,岂不叫人齿冷?”   “阿月,你错了。”天子看着她,“朕方才说了,是为了你的安危,才召你入宫居住。”   阿月便说这京城之中,没人会威胁到她的安危。   “眼下没有,不代表日后没有。”天子说着,语气放缓,“你先前不是想见若月吗?朕已经让她去明义殿了,只要你留下来,立时三刻便能见到她。日后她还跟先前一样,跟在你身边伺候你。”   显然这一切都是他早便打算好了的。   因而眼下才会用若月来留住她。   阿月却只是抬头,看了对方半晌。   “陛下,你分明是大恒之主,却一再做出这等……”   “卑劣之举。”天子接过她的话,“你是想说这个吗?”   阿月没说话,眼神却说明了一切。   天子却并不生怒。   “阿月,朕其实一直不算什么好人。”他徐徐道,“有时要达到目的,必要的手段是必须用的。”   身为天子,一味的仁德成不了大事。   他只是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些手段会用在自己的皇后身上。   “陛下说的对。”阿月似是想起什么,“以前是我太天真,将你说的每句话都当真,如今的我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   她的话让天子一顿,心间骤然一疼。   她这话的意思便是不会再轻易相信他说的了。   以前那个无条件信任他的皇后已经不在了。   指尖微微收紧,天子尽量让自己面上的神情如常。   “过会儿朕让张彦带你去明义殿。”   这回阿月没再说什么,她只是提了一个要求。   “让卫三留在我身边。”   天子一怔。   “卫三?”   他想到先前张彦跟他说的,殿下坚持带个侍卫入宫,若不让,她便不进宫。   “魏王留给你的人?”   “嗯。”阿月道,“在我看来,这后宫比宫外要危险得多,我总要留人护着自己。”   “阿月!”天子声音提高了些,“你非要如此和朕针锋相对吗?”   她这话不就是说,在后宫之中,他身为天子,还比不上一个魏王留下的守卫能让她觉得安全?   阿月见他眼底似有怒意,却并不害怕。   “陛下,我有说错吗?”她直视着对方,语气平静。   “……”   半晌后,天子首先移开了目光。   因为他知道,阿月的想法没错。   尽管当初那场大火并非他的意思,但确实是他没能护住对方。   “……好。”沉默了半刻,他最终开口道,“朕答应你,让那人留在你身边。”   尽管早就知道,如今的阿月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他满心依赖。   可在亲耳听见对方说出不信任之言后,他的心间还是止不住地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第七十四章 别离滋味浓于酒(五)……   天子最终还是同意了阿月的要求。   让卫三留在阿月身边。   同时, 他把若月还给了阿月。   张彦亲自替阿月引路,到了明义殿时,他在殿门外停住。   “殿下, 殿中一应已经收拾好了,若月也在里面等着您了。”   阿月看着对方,几息后才开口说了句。   “大人身为殿中监, 有些称呼可不是能胡乱说的。”   显然,她并不喜欢对方称她为殿下。   张彦闻言一顿, 接着恭敬道:“臣失言, 王妃恕罪。”   张彦能到今天殿中监的位置, 并非偶然或者运气, 全靠他自身的察言观色。   因而在听了魏王妃的话后, 他十分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同时请罪。   阿月见状, 自然没有再说其它。   “多谢大人引路。”她道,“我自己进去便是。”   张彦便应了声, 接着退至一旁。   阿月这才转而看向张彦身后。   “卫三,走吧。”   和原先不同, 此时的卫三不再隐在暗处, 反而名正言顺地跟在了阿月身边。   眼见着两人入了殿内,张彦才轻舒了口气, 接着慢慢离开了这里。   回紫宸殿复命了。   阿月不是第一次来明义殿,原先为后时, 整个后宫没有哪处是她未曾去过的。   只是她极少踏足这些无人居住的殿宇。而她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以魏王妃的身份,入住明义殿。   因着明义殿特殊的位置, 故而大恒一朝但凡能迁宫到明义殿的嫔妃,皆为天子心尖上的人。当初敏昭仪盛宠之时,阿月还以为再往后,陛下便会让其入住明义殿了。却不想,一直到今日,这明义殿都是空着的。   阿月慢慢往殿内走去。   偌大一个殿中,没见着多少宫人,也不知是不是天子有意安排。   比起她当初所居的长安殿,明义殿虽少了些威严,却多了长安殿没有的奢华,廊檐斗角,檐牙雕啄,亭台楼阁,流水山石应有尽有。   也难怪这地方以往都是宠妃所居。   长长的游廊阿月走了很久,快到头时,她看见了主殿内一道人影忙碌着。   那人穿着牙白色的夹袄,乌黑的发挽于脑后,整个人手中拿着一张素色的帕子,在殿内不停地擦拭着。   她似乎很在意殿内的摆设是否干净,总是擦了一个地方后,刚转过身去擦别处,却又似乎觉得先前的地方没擦干净,重新又回过来再次擦拭。   一遍又一遍。   而因为背对着殿门处,因此她也就不住地,有人已经走到了殿门外。   阿月看着那熟悉的,这一年来只在梦中出现的身影,心底忽然一酸,眼中有泪意涌现。   “……若月。”   半晌后,她才轻声开口。   而殿内的人听后,手上动作忽地一顿,接着慢慢转过身来。   看着殿门外的人,若月整个人愣了很久。手中的帕子在下意识间被她紧紧攥住,她的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此时的若月眼中已经没了别的东西,甚至连对方身后的卫三都看不见了。   “……殿、殿下!”   终于回过神来后,若月将手中的帕子往地上一丢,接着匆匆往阿月的方向跑来。   她在对方跟前顿住,接着看了好几眼。   “殿下,真的是您,真的是您回来了!”   此时殿内除了跟在阿月身后的卫三,便只有阿月和若月了,因而阿月也没有旁的顾及。   她看着对方眼中闪烁的泪意,轻轻应了声。   “是,我回来了。”   .   若月很快就从再次见着皇后的喜悦中回过神来。   因为她意识到,眼下对方是以魏王妃的身份入宫的,再加上这些日子来天子异乎寻常的举动,若月自然意识到陛下不是单单要让阿月暂时留在宫中这么简单。   因此她下意识便问了阿月为何会同意入宫。   阿月见她眼中是对自己的担忧,便笑了一声。   “方才你见了我不是还很高兴吗,怎么眼下倒担忧起来了?”   若月便说方才是太高兴了,现在脑子才回过神来。   “陛下说,他早便让你在明义殿中伺候了,难道先前他没告诉过你,要伺候的人是谁吗?”   若月方才的的神情阿月已经看出来了,她分明是没想到会是自己,否则也不会显得那样不敢置信了。   可先前天子曾告诉阿月,他已经叫若月在明义殿中候着了,既然如此,若月便不可能不知道是她回来了。   若月听了这话后便忙着道。   “陛下曾说过是殿下会回来,可奴婢一直不敢信……”   在没有见着阿月之前,若月一直以为她只是和先皇后生得相似罢了,可当方才自己真正见了后,若月才终于确定,真的是殿下回来了。   也因此,她更为对方感到担忧。   “殿下您先前好容易才离开这里,如今却又……”   显然,若月觉得对方再次回来是重新入了火坑。   阿月却没有她那样悲观。   “你也看见了,如今的我是魏王妃,陛下再如何都要估计我眼下的身份,且王爷才刚出征,他是为了大恒而战。陛下能逼我入宫一时,却不能让我一世留在这里。我同意入宫,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天子显然是有备而来,否则不会让魏王如此轻易便答应了挂帅出征,更不会在魏王走后不到两日便强召她入宫。   但阿月也有自己的准备。   她已经想过,若是和盘缙这一战,魏王胜了,届时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朝中,他的威望都会提升,届时班师回朝,她身为魏王妃自然要去见自己丈夫,到了那时天子便没了阻挠的理由。   即便眼下他不在意朝臣的言语,但那时他却必须要妥协,否则便是寒了众人之心。   而最坏的打算阿月也做了。   否则她不会带了那毒药入宫。   若天子果真手段过于强硬,她便还有最后一个选择。   横竖不会让对方得逞。   但这后者,她便没有对若月说出了。   因为她认为,应该还不至到那步。   且也没必要让若再担心。   而若月在听了她的话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还是殿下您想得通透。”   直到这时,阿月才有功夫来纠正对方的称呼。   “若月,如今我已经是魏王妃了,你不能再叫我殿下了。”   若月闻言一顿,却不似先前的张彦那般怔愕,反而有些高兴。   “对,您已经是魏王妃了!”   她说着忙唤了阿月一声王妃,接着说寝殿已经收拾好了,问阿月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阿月眉眼一弯,答应下来。   若月却因为她这个笑而忽然晃了神,回过神后才忙着起身主动引路,往寝殿走去。   卫三则被阿月留在了殿外候着,在若月问及时,阿月只说了这是魏王身边的羽卫,是魏王特意留给她的。   两人去了寝殿后,又聊了不少,阿月大致说了这一年来自己的经历,听得若月眼眶不住地泛红。   “难怪之后奴婢悄悄派了人去皇城外打听您的消息,却始终毫无所获,原来您早便离开了京城,还失了忆……”   “那些日子都不知您是怎样过来的……”   见她又开始伤感起来,阿月便安慰道:“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她说着正色道。   “若月,我心中一直很感谢你,也很惦记你。”   若非当初有若月拼了命地让她离开,也许她会命丧那场大火,又或者如今还是被困在深宫之中。   “那场火……”阿月说着顿了顿,“我回来后,陛下曾告诉我,那场火不是他下旨让人放的。”   但对方却没明白说究竟是谁故意误导了她,可阿月后来细想过,整个宫中会那样做的,不外乎两个人。   一个是太后,另一个……便是那时手握宫权的敏昭仪。   而能够调动人在长安殿放火的,也只有这两人了。   她这次愿意回宫,一来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妥协,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她要查清楚当初的事情。   “那场火,究竟是谁主使的?”   若月没想到她会忽然这样问。   “王妃,奴婢在您走后便查过了,只是那时怕陛下知晓有人故意说了那些话后再叫人彻查,知道您还活着,便没告诉陛下。”   若非元正那夜后眼见瞒不住了,她也不会将真相说出。   “那场火……是敏昭仪让人放的,也是她故意叫了人在门外说了那番话。”   阿月听后心道果然。   在她的心中,敏昭仪的动机要比太后多。   尽管不知道敏昭仪为何那样恨她,甚至想要了她的命,但当初离宫时在那当铺中听见的消息,便已经让她怀疑,当初敏昭仪小产一事并不简单了。   她于是问了若月,眼下敏昭仪如何了。   “长安殿大火后,不知什么原因,陛下将她禁足在承欢殿,身边的宫人也全都遣散了,秀鸢更是被处以极刑。且……”   见若月有些犹豫,阿月便问了句。   “怎么,是有什么不能说的?”   若月便摇头。   “奴婢怕说了,污了王妃你的耳。”   阿月却笑了一声,“如今有什么是我不敢听的?”   若月这才将话续了下去。   “且后来,陛下还下旨,叫人剜了敏昭仪的双眼。”   阿月闻言眉心一皱。   “陛下亲自下旨?”   “也不是。”若月道,“宫中都以为是敏昭仪自己发疯剜了自己双眼,但奴婢知道,那是陛下的旨意。”   阿月确实没想到,但她看着若月有些紧张的神情,便问了句。   “怎么了,这么紧张?”   若月却沉默了半刻,接着将这一年中自己在天子跟前说的那些话和做的那些事,包括如何欺骗对方,又是如何让天子一再地陷入悔恨和悲痛之中。   甚至于敏昭仪的双眼,也是在她言语暗示天子之后,陛下才会下旨叫人剜了对方的眼睛这些事都说了出来。   说完之后,她才忐忑地看着阿月。   “王妃,奴婢知道这样做您并不赞成,可那时候奴婢就是忍不住,奴婢一想到您曾经在宫中收的那些委屈心中便……”   “不。”阿月接过她的话,“你做的很对。”   若月整个人一愣。   “王妃……”   阿月:“我怎么会怪你呢?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无论是骗天子她命丧于那场大火,还是后来为了她一再地去欺骗天子,若月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阿月又怎么会不赞同?   “可、王妃您以前……”   “若月,你也知道那是以前了。”阿月看着对方,“人总要学着成长,总不能一辈子都那样软弱。心存善念,却不代表要任人欺辱。”   “我入宫还有别的事要做,这第一件,便是去看看敏昭仪。”   她差点命丧那场大火,总要去看看,当初想要害死她的人。   此时的她眼中有着若月从未见过的神色,和当初贤德仁善的皇后完全不同。   再加上想到方才她眉眼弯弯的笑容,若月不自觉地喃喃念出一句。   “您真的变了很多……” 第七十五章 别离滋味浓于酒(六)……   明义殿住了位魏王妃, 这个消息不到两日便传遍了后宫。   且原本一直守在长安殿的若月也被陛下调去了明义殿伺候。   这一年来,后宫的嫔妃们都知道陛下待若月的特殊,因而在知道她被调去长安殿后众人都十分讶异。   有些个消息灵通的, 便悄悄派了人去打听,却得到了个令人惊愕的答案。   那位长留后宫的魏王妃,和先皇后生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知道这消息后, 众人才知晓,为何陛下会召魏王妃入宫, 又为何会让若月去伺候。   只怕陛下这是有意为之。   嫔妃们因此都生了些警戒之心。   有些心思大的, 便想着去明义殿会会这位魏王妃。   结果无一例外都被殿外的宫人挡了回来。   无他, 只因陛下曾下旨, 六宫之中无论何人, 无诏不得叨扰魏王妃。   而那位魏王妃也极少出门,入宫半个月有余, 也无人见过她从明义殿中出来。   这倒让有些想要偶遇她的嫔妃算盘又落空了。   不过让嫔妃们唯一有些安心的便是,那魏王妃入宫半月来, 陛下还未去过明义殿。   也不知是为何。   许是觉着不合适吧。   尽管嫔妃知道,陛下将外命妇接入宫中便已经是不合规矩了, 但此时她们也只能找些借口来安慰自己。   而明义殿中的阿月却并不在意这些嫔妃的心思。   “王妃, 才刚奴婢从六尚局回来,在明义殿外看见了周选侍身边的人鬼鬼祟祟, 不知在做什么。”   明义殿寝殿内,若月将手上的东西放好后, 才走到阿月身边将自己方才见着的说了出来。   “那内侍见了奴婢后面上神情有些紧张,奴婢便叫住他问了几句。”   “他说了什么?”阿月问道。   若月摇摇头。   “没说什么有用的。”   若月告诉她,那内侍说是周选侍派来的人,说是选侍娘子想来明义殿拜见魏王妃, 便派了他来,谁知到了殿外便被人拦住了。   无论若月怎么问,对方都不再说别的了。   只是坚持是来传话的。   若月见状也不再纠缠,便让他走了。   “奴婢瞧着,那内侍不像是来传话的样子,倒像是蹲守着什么。”   阿月听后沉吟半刻,接着问了句。   “周选侍如今可还在清延殿?”   若月点点头。   “秦德妃被降位为美人后,便迁往安阳殿,如今清延殿主位空悬,唯有东西偏殿还住着当初的周选侍和乔采女了。”   “我记得当初之清延殿中有个宫娥名唤锦绣的,如今她可还在秦美人身边?”   若月闻言一怔,似是没想到对方会忽然问及一个宫娥,半晌后才回过神来。   “清延殿先前是有这么个宫娥,秦美人被降位后,身边的人多数都被遣回六尚局了。奴婢也不知她如今是仍在六尚局,还是又被分派到别的嫔妃宫中了。”   若月说完还问她,是不是要去查一查。   阿月却摇摇头。   “暂时不必了。”她道,“先不用去查,以免打草惊蛇了,日后我会再去找她。”   若月听后更不理解了,她想问对方,可对方却没解释,只是说了句。   “承欢殿如今可能去?”   若月的心思便一下被拉到这里来,忙回了句,“奴婢一早便去过紫宸殿了,陛张大人告诉奴婢,陛下说王妃您去哪儿都可以,日后不必再去紫宸殿请示。”   六宫之中,唯有皇后是哪儿都去得的,天子如此旨意,显然是有意。   但阿月听了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随口应了声,接着道:“既如此,你收拾一下,午后和我去承欢殿。”   她在宫中待了半月了,如今也是时候去看看那曾想要了她命的敏昭仪了。   .   另一边,长宁殿。   寝殿之中,站了七八个宫娥,手中都捧着格式的托盘,上放着吃食和药碗。   床榻之上是病重许久的太后,此时她整个人已经因为病而有些脱相,整个人看上去消瘦极了,发丝也根根泛白,眼窝深陷,唇色苍白。   床边上则是一直跟在她身边伺候的姑姑,此时那姑姑手中正端着药碗,低声劝着太后喝药。   太后却并不理会,只是躺在床上,有些浑浊的双目盯着头顶的床幔,半晌才艰难地说出一句。   “陛下……还是不肯来见吾吗?”   那姑姑听后一顿,接着道:“太后,眼下盘缙来犯,陛下想来正忙着处理朝政,待忙过这一阵了,定会来看您的。”   可她这话却并没能安慰到太后。   太后艰难地呼吸着,眼中隐约有泪意闪烁。   “吾知道的,陛下……他、他不会……”   不会来看她了。   姑姑见状眼底一酸。   “太后,您别这样想……”   “……吾儿。”太后却自顾自地念起了什么,“吾、想见你啊……”   她的声音听上去虚弱苍老,让守在床边的姑姑霎时红了眼,可心中也没有办法。   陛下确实不愿再来长宁殿了。   自打太后病重后,陛下踏足长宁殿的次数少之又少,尤其是元正之后,便再没来过了。   而太后这些日子的身体却越发虚弱。   尚药局的人说,只怕就剩一月的光景了。   太后心中一直惦记这陛下,想要见陛下一眼,可长宁殿的人无论去紫宸殿多少回,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案。   陛下忙于朝政,暂不得空。   之后便是陛下派尚药局的人来替太后诊治。   但太后如今除了身子不好,更多的是心病。   自己的儿子不再理会自己了,这对一位母亲来说,是何等的刺心。   尤其是在病重弥留之际。   如今的太后唯一的心愿便是见一见自己儿子,但这样的心愿眼见着是难以实现了。   “吾儿……”太后喃喃念了好半晌,眼见着就要再度陷入昏睡时,她忽然又睁开了已经半盍的双眼。   “素兰!”她忽然唤了一声。   那候在床边的姑姑闻言忙抬头应了句。   “太后,奴婢在。”   太后艰难地抬手,似是想要抓住什么。   素兰姑姑见状便忙伸手握住对方的掌心。   “太后,您有何吩咐?”   “吾,吾先前听你……你跟她们说,说有个和先皇后十分像的女子入宫了。”   素兰便忙应了声说是,还说那人是魏王的王妃。   “吾想、想……”太后说着剧烈咳嗽了一阵,待素兰替她顺了气后才再次开口,“我想见她。”   素兰闻言一顿。   “您怎么忽然想见魏王妃?”   莫说魏王妃,就连魏王素来和太后都没过多交集。   可太后却没有力气解释,她只是交代让素兰一定要去请魏王妃来。   “可,太后……”素兰显然有些为难,“陛下先前下了旨,不然人去打扰魏王妃。”   太后此时说话已经很困难了,可她却死死攥着素兰握着她的那只手,接着艰难地转头。   “……去,你去替吾传、传话,就说,就说吾想见她。”   许是她的神情过于执着,又或者素兰考虑到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因而也不敢再劝,只得应了。   “是,奴婢过会儿便去找魏王妃。”   听得这话,太后紧皱的眉心才稍稍放松下来,接着慢慢松开素兰的手。   “……吾等着她。”   说完这句,她便昏睡了过去,连素兰手中拿着的药都没能喝。   素兰见太后再次昏睡,半晌才缓缓起身。   “你们好好伺候太后,我去一趟明义殿。”   跟殿中的几个宫娥吩咐了句后,素兰才轻轻将手中的药碗放下,接着自己走了出去,往明义殿去。   .   而此时的阿月和若月却已经到了承欢殿外。   饶是阿月有了准备,也没想过来了后会见着一个和原先大相径庭的承欢殿。   在她的印象中,承欢殿离紫宸殿也不是很远,整个宫中除了长安殿和明义殿,便只有承欢殿最近了。   因而这承欢殿也是装饰奢华,殿宇高台引人注目的。   可如今她再次来到这承欢殿后,看见的却是寂寥萧索,有些破败的景象。   宫中殿宇众多,且年岁长了,总有些地方是会逐渐损坏的,因而每隔一段时间,殿中省便会派人修缮。   但也仅限那些个有人住,且嫔妃在陛下跟前还得些脸的殿宇,若是无人居住,抑或殿中嫔妃不得宠,殿中省也不会叫人去修缮,只会由着那些殿宇逐渐破败。   而眼前的承欢殿显然就是如此。   看着殿门外那杂乱的杂草,和匾额上虬结混乱的蛛网,阿月霎时便猜出来,这一年多来,想来都没人来修缮过这承欢殿。   外面都成了这般,还不知殿内是何种模样。   思及此,阿月便往那殿门处去,当走到门前时,那守在外面的宫人下意识要抬手拦,却在瞧见阿月的模样后霎时顿住。   “殿、殿下?!”   显然,这两个宫人先前并未见过阿月,这才脱口而出这称呼,说完后便马上反应过来,忙告罪。   “王妃恕罪,小的并非有意!”   阿月也知道他二人不是故意唤她殿下,只因她这张脸确实很容易让人如此。   在明义殿这些日子,她身边伺候的那些宫娥也是时常走神。   显然是总是把她当成先皇后。   因而阿月见状也没多计较,只是说了句。   “我想进去瞧瞧。”   那两个宫人闻言忙应了声,“王妃您请!”   他们可不敢拦对方,毕竟一早殿中监大人便亲自来吩咐,若是魏王妃来了,他们不能拦,要恭敬请人进去。   于是阿月在没有丝毫阻拦的情况下就入了承欢殿。   接着在若月的引路之下,走到了如今敏昭仪住着的地方。   承欢殿的西偏殿。   到了门口时,她忽然转头。   “若月,你在外等着我。”   若月一怔,“王妃?”   阿月却没再说什么,自己推门进去了。   入殿的瞬间,一股陈腐恶臭的味道扑鼻而来。   阿月下意识蹙起眉。 第七十六章 别离滋味浓于酒(七)……   整个殿内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和腥臭之味。   这让阿月在进入时便下意识皱起眉。   但她没有往后退, 反而直直地往里面走去,同时关上了身后的殿门。   将若月留在了殿外。   在殿门被关上的瞬间,原本因为开了门而透入几分光亮的殿内霎时又陷入了灰暗之中。   殿内的摆设许多都被搬走, 唯余下一些大件的物品还放着,而因着长时间无人来清扫,房梁和角落处都布满了蛛网和厚厚的灰尘, 显得十分破败。   而此时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极其难闻的恶臭之味,像是腐肉发烂的味道。   阿月顺着那味道一点点往里走去。   过于空旷的殿内让她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刺耳。   “哒、哒哒——”   她似乎是有意一般, 每走一步, 都加重了脚下的步子, 让整个殿内都回荡着她脚步的声音。   本身却不再发出任何一点响动。   这样的声音叫人听上去有些瘆得慌。   尤其是在看不见的人听上去。   “……什么人?!”   殿内深处, 一道身影躺在只有薄被铺就的床榻之上, 这样冷的天,她原是全身瑟缩着的, 可在听见了那一声声的脚步响动之后,不由地出声喊了一句。   但没人回她。   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她的双眼早已没了, 只能靠着一双耳去听。   于是她以为又是若月。   “若月,你又想做什么!”   此时的敏昭仪早已没了一年前宠妃的模样, 她整个人蜷缩在简陋的床榻之上, 身上衣衫脏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一头原本柔顺的黑发早已杂乱不堪, 披散在身侧,如同枯草一般。而那双手更是干燥开裂, 在冬日的冷气之下被冻得红肿。   在她抬头往脚步来源之处看去时,她那双早已被剜去的双目也暴露在空气之中。   因为没了眼珠,她的眼窝深深凹陷下去,而被剜眼之后又没有得到良好的治疗, 以至于她的眼皮已经和眼下的肉牢牢黏合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了。   苍白消瘦的面容,杂乱的头发,干燥红肿的双手,还有那双已经不能算眼的双目。   如此模样落入阿月的眼中。   她却没有任何波动。   她似乎没看见对方这可怖的模样一般,脚下的步子没有丝毫停顿,而是直直往床榻之处走去,一直走到对方跟前才停下。   而此时的敏昭仪还以为是若月又来了。   因为在她被禁足在这承欢殿后,除了天子和那些尚药局的人,便只有若月会时常来。   尽管这些日子若月再没有出现过,但她还是下意识以为是若月又来想要折磨她。   “你又想做什么?”因着天子下了令,不能让她死,所以尚药局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来替她看诊,若是她身子不好了便会开药让她喝下,再加上敏昭仪自己也不想死,因此她的身子竟意外的没多虚弱。   她不再蜷缩在床榻之上,反而坐起了身,一双已经肉连这皮分不清哪里是哪里的眼凭着感觉望向前方。   “你以为我现在还会怕你吗?”   “不管你怎么折磨我,孟霜晚她就是死了,她被活活烧死了,永远活不过来了——!”   她说着竟笑了起来。   “就算你和陛下再折磨我又如何?孟霜晚那个女人再也回不来了,哈哈哈哈——!”   “我终于杀了她,终于报仇了!”   她就这样自顾自地笑着,喊着,丝毫没注意到今天无论她说什么,那站在床边的人都没有丝毫动静,也不似先前那般,只要她一说这些话,对方就会变得愤怒,接着伸手掐住她的脖子。   一切都安静得出奇。   敏昭仪在喊出这些话后很长一段时间才逐渐感觉到不对劲。   她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慢慢浮现上来。   “你……”   她似是想要再说什么,却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熟悉得令她霎时浑身汗毛便竖了起来。   “敏昭仪怎么不继续说了?”   空旷的殿内,幽幽的女声慢慢回响着,在这样冷的天里,反而让敏昭仪忽地惊出一身汗来。   “你是谁?!”   她忽地往后退了退。   这时她意识到眼前的人根本不是若月,而这声音……   “昭仪方才不是还在念着本宫,怎的这会儿竟听不出本宫的声音了?”   女人的声音幽暗空灵,在空空的殿内显得愈发瘆人。   “你……孟霜晚?!”敏昭仪不敢置信地惊呼出声,接着大喊,“你没死?!”   “不、不可能!你分明已经死了!”   死在那场大火之中,她亲眼见到了对方的尸体!   可她说完这句话后,周遭又陷入了一片安静之中。   静得她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之声,可却听不到任何别的动静了。   “孟霜晚……”   半晌,她尝试着开口唤了一声,却没人回答她。   “孟霜晚!”   她接着又叫了好几声,还是没人回她。   而整个殿内安静得似乎只有她一人存在一般。   敏昭仪沉沉喘息着,手死死揪着身下单薄的被子,浑身僵着不敢又丝毫别的动作。   她就这样保持着这样的动作良久。   身边还是没有一丁点动静。她尝试着抬手往前面抓去,却没碰到任何东西,无论她往哪边摸索都只抓到了一片虚空。   慢慢的,甚至以为方才的一切是自己的幻觉。   “听错了,一定是我听错了。”她于是开始安慰自己。   可就在她全身开始慢慢放松下来时,那道幽幽的女声便忽然又响起。   “昭仪听见了什么?”   比起方才那一次,这回的声音离她极近,仿佛在耳边低喃一般,敏昭仪甚至能够感觉到对方说话时呼出的那股冷意,一下子让她的耳朵仿佛被冻住一般。   “啊——!”敏昭仪吓得霎时浑身颤抖,接着死死往后靠去。   “你是人是鬼?!”   那声音忽然又消失了,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但敏昭仪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口处在剧烈跳动着。   此时她的身子已经完全退到了靠着墙的床边,单薄消瘦的背死死靠着冰冷的墙面,她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着,却不敢再出声。   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听声音,可偏偏此时四周却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昭仪怎么这样害怕?”这时,那道女声再次响起,敏昭仪还来不及思考,便感觉到自己的脚背之处有一双冰凉且十分粗糙的手慢慢摸了上来,“本宫是人是鬼,昭仪感觉不出来吗?”   那道女声说着,冰冷的仿佛尸体一般的温度却浸透了敏昭仪的双腿。   “昭仪知道,被烧得枯黑的手是什么感觉吗?”   随着她的声音,那双粗糙冰冷的手一点点往上而去,引得敏昭仪急促而剧烈地喘息。   她此时已经被吓得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僵直着,如果她的双眼没有被剜去,现在的她一定是大睁着双目死死盯着前方。而她感觉到自己呼吸已经越来越不顺畅,双唇也在猛烈颤抖着。   她感觉到,那双在烈火之中被烧得已经面目全非的手在一点点往她身上而来,可她现在连抬起自己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被活活烧死的感觉真疼啊……”那道女声幽幽空灵,再次在她耳边响起,与此同时,那双手已经来到了她的脖子之处。   敏昭仪甚至都从那双手上嗅到了一丝焦味,她的牙齿愈发得打颤起来,发出“切切”的响声,在殿内回荡着。   忽然,她感觉到什么东西掉落下来,砸在她的脚背之上。   “啊。”那道女声停了一停,“抱歉,身子烧得有些焦,掉了一块肉在你的脚上。”   “——!”敏昭仪心中一阵翻腾,在极度的恐惧和恶心之间,猛然吐了出来。   “……求求你。”她用尽全力,虚弱地开口,“放了我。”   此时的她再没了一开始得意气焰,在意识到是先皇后的鬼魂来索命后,心底的恐惧终于全都冒了出来,她开口求对方放过她。   但对方却根本没理会她,反而一只手掐住她的下颚,另一只手掰开她的嘴。   尽管此时的敏昭仪心中已经喊了千万遍要逃离,可浑身却没有丝毫力气,她的四肢都好像灌了铅一般被定住了,甚至在那只冰凉粗糙的手掰开她的嘴时,她都没有办法反抗。   接着她感觉一样东西被塞入口中。   当舌尖接触到那东西时,她下意识想要吐出去,结果双唇却被死死挡住,她只能把那东西含在了口中。   “既然肉掉了,不若让你尝尝吧……”幽暗的女声说明了她口中的究竟是什么,敏昭仪胃里顿时再次翻腾起来,可她却没办法像先前一样,将那东西吐出去。   慢慢地,那冰凉的手另一只移到了她的脖子之处,接着猛然卡住。   这样的举动让敏昭仪忽然把一直含在口中的东西咽了下去,然而在她还没来得及反胃时,便听得耳边幽幽的女声再次响起。   “本宫一个人寂寞得很,昭仪来陪本宫吧……”   接着她便感觉脖子处的手越收越紧,她想反抗,却没有力气,极度的恐惧让她根本使不出力气来,只能任由对方掐着她。   慢慢地,她感觉到自己呼吸越来越困难。   接着忽然失去所有力气。   手也垂落下去。   眼见她昏死过去后,阿月才慢慢收回手,接着将覆盖在掌心之上的粗糙的帘子拿走,同时将自己方才从怀中拿出的那块干肉也收了起来。   啧。   看着面色青白昏死过去的敏昭仪,阿月心中冷笑一声。   接着在床边坐了下来。   显然,她没打算现在就离开。   .   承欢殿外,若月已经等了很久了。   因着魏王妃让她留在外面,所以她没有跟着对方进去,可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时辰,对方却还是没有出来的迹象。   再加上里面没有任何动静,若月便愈发担心。   她甚至想着,若是再半刻,王妃还是没出来,她就干脆直接进去算了。   虽然敏昭仪如今已经形同废人,但她也还是担心对方会伤了王妃。   这样想着,她于是又往殿门处靠了靠,打算过会儿便进去。   结果刚到门边,殿门便忽然被打开来。   “王妃!”看着完好无损出来的阿月,若月忙喊了声。   阿月却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出来后就把门关上了。   “您没事吧?”若月赶紧问了句。   “没事。”阿月道,“她比较有事。”   如今只怕是真的疯了。   这个她指的是谁,两人都清楚。   但若月却丝毫不在意敏昭仪如何了,只是问为何她如此长时间才出来。   “问了些问题。”阿月简单说了句,接着道,“若月,你过会儿替我去办件事。”   两人往外走着阿月交代她,若月闻言便说什么事,结果还没得到答复时,便看见了在承欢殿外等着的人。   “素兰姑姑……?”若月见了整个人一怔。 第七十七章 别离滋味浓于酒(八)……   素兰姑姑是太后身边的人, 这是宫内众人都知道的。   不只是若月,阿月见了对方也马上便认出来了。   只是她没说话,直到出了承欢殿, 到了对方跟前,素兰才往前过来。   “奴婢见过魏王妃。”   在看见阿月模样的瞬间,素兰也不由得有些恍惚, 因为实在是太像了。   但她很快便回过神来见礼,告诉对方自己是长宁殿的人。   “奴婢原是想着去明义殿请王妃的, 不想到了后明义殿的宫人说王妃您来了这儿, 奴婢这才斗胆, 找到了承欢殿来。”   见她如此客气, 阿月便也和她客套了几句, 接着才问对方来找自己的目的。   素兰姑姑便道:“太后听说王妃入宫了,想请王妃您去长宁殿见上一面。”   听得太后有请时, 阿月指尖微微一顿,面上却丝毫不显。   “我与太后从未见过, 太后怎会忽然想要见我?”   在她的记忆中,长宁殿给她留下的多数都是灰暗的景象, 所以她很不喜欢那个地方。   更没想到此时以魏王妃的身份入宫, 对方居然会主动召她去长宁殿。   可如今的阿月不再是以前的皇后了,她不需要像当初一样, 考虑身为自己婆母的太后对她的看法,因而在听了素兰姑姑说这是太后的懿旨后, 她没有马上应下,反而说自己今日尚有些事待处理,可否明日再去。   素兰显然未料到这位魏王妃虽生得和先皇后一样的长相,可性子却大不相同。   这若是换了先皇后, 在听得太后召见后,必然立时三刻便赶着去了。   可魏王妃虽面上带着笑,眼底也有为难浮现,但语气却极为坚定。   显然今日不打算跟她去长宁殿。   而她话说到这程度,素兰也不能强逼着对方去,毕竟还是外命妇,她又说自己尚有事待办,因而只能应了一声。   “既如此,奴婢明日再派人去明义殿。”   这话的意思就是,明日阿月必须去长宁殿,不能再推了。   阿月闻言便道:“明日我自己去长宁殿便是,不劳烦姑姑了。”   直到素兰姑姑离去,若月才看向身边的魏王妃道:“王妃,太后如今病重,听得说每日说话都不容易,好端端的,怎会宣您去长宁殿。”   若月想起当初太后对皇后的刁难,便又续了句。   “不会又是要……”为难您吧?   她这话还未说完,阿月便摇头。   “应当不是。”她看着素兰姑姑离去的方向,声音轻缓,“如今我是魏王妃,和太后并无牵扯。”   因此也不会再为难她。   只是为何太后忽然宣她去长宁殿,这倒是让人深思。   不过这些事她暂时不打算去想,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将方才在承欢殿内从敏昭仪那儿听得的话理清楚。   “走,回明义殿。”   .   回了明义殿后,阿月才跟若月说了自己方才在承欢殿内做的事,听得若月又是震惊佩服。   “怪道您去承欢殿前让奴婢准备了那些干肉,原来是打算用在这儿。”   当听得对方给敏昭仪喂那干肉时,若月觉得对方简直太厉害了。   “不过您摸她的时候,她竟一点没发现您的手上是盖了帘子吗?”   若说那肉不容易分辨便罢了,可难不成敏昭仪连魏王妃只是掌心之上覆了一层粗糙的布都分不清吗?   阿月便笑了声。   “若她思绪还清楚,在正常的情况下自然不难分辨。”   但昨日那情况,敏昭仪显然已经处于极度惊恐之下,又怎会有多余的心力去分析这些?   若月听后便感慨地说:“王妃,您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如今的您完全有了自保的能力。”   不止如此,还变得有仇必报了。   换了以前做皇后时,阿月只怕不会去计较这些。   更不用说去装神弄鬼的把敏昭仪弄疯了。   听了若月的话后,阿月却只是低低说了句。   “人又怎么能一直不改变?”   若她还是先前那样,便是白死了一次。   只可惜,她没能早醒悟过来,所以云容才会……   眼见她变得沉默,若月知道她应是又想到了云容,因道:“王妃,云容当初的那份认罪书是伪造的,这一年来,奴婢也悄悄查过,却查不出当初您给了敏昭仪和秦美人那璎珞上的栎苕棘究竟是如何而来的。”   这件事一直是个悬案,当初太后亲自过问都没能查出真相。   但如今的阿月却不似先前那般不了解真相了。   “这件事,关键还在于一个人。”   若月便忙问是谁。   “锦绣。”   若月闻言一怔,“王妃您是说……”   阿月便将自己当初从宫中出去后去了那当铺时听的那些话告诉了若月,接着又道:“适才我在承欢殿时,那敏昭仪被我吓得魂不附体,后来说了许多胡话,我略提了锦绣的名字,她便什么都说了。”   只可惜眼下的敏昭仪已经有些疯癫了,疯子的话,没有多少可信度。   可若不是如此去激她,她也不会在惊吓之下说出真相。   “照您这么说,当初那锦绣便是听了敏昭仪的吩咐,在秦美人的璎珞里放了栎苕棘?”   阿月嗯了一声。   “她倒也是运气好,敏昭仪被禁足,秀鸢被杖毙,她却没有事。如今也正好方便了我。”   若月便问她是要查真相让陛下知道吗?   “不。”阿月道,“我只是为了……还当初的皇后一个清白。”   如今后宫之中仍有流言在传当初先皇后因妒生恨,害了敏昭仪的孩子。   即便如今的她已经跟当初的后位没了关系,但也还是想让当初那个孟霜晚能够清清白白。   .   第二日一早,阿月便起身洗漱,用了早膳后,便带着若月往长宁殿去。   卫三见状说跟着她一道去。   却被阿月拒绝了。   “宫中不比在宫外,很多地方你都不能去的。”阿月道,“你在明义殿等我便是,左右也出不了什么事。”   原本昨日去承欢殿卫三便想跟着她一道去了,阿月同样没同意。   卫三听得这话便道:“王爷当初让臣跟在王妃您身边寸步不离的。”   阿月却笑了笑:“无碍的,待王爷回京后我亲自跟他说。”   话说到这里,卫三也不便再说什么,只能应下。   阿月带着若月到了长宁殿时,素兰姑姑早已经叫人在殿外候着了,眼见她到来,那引路的宫娥双眼都有些直了。   还不待对方说话,若月便先一步说了这是魏王妃,奉太后懿旨前来。   那宫娥这才回过神来,忙见礼叫了声魏王妃。   想来方才她也和旁人一样,把眼前的人当成了死而复生的皇后了。   阿月见状没说什么,只是略一点头。   很快那宫娥便带着两人入了殿内,见着素兰后,对方便道:“太后在寝殿内等着王妃了,请王妃跟奴婢来。”   跟着她到了寝殿外时,素兰才停下来转过身,看向一旁的若月。   “太后如今身子不好,不便见太多人,还请王妃独自进去才是。”   若月闻言马上想到当初的事情,那时候太后也是单独召见皇后,不让她们这些贴身宫娥跟着进去,而每每皇后出来时,总是面色苍白,膝上还带着伤。   因而她下意识想要开口,却被阿月拦住。   “既如此,我一人进去便好。”说着看向若月,让她在外面等着自己。   若月见状心中着急,生怕这回她进去又会被磋磨,但阿月却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反而对着素兰姑姑点点头,接着便自己推门进去了。   阿月之所以不反对,便是因为她想看看太后叫她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毕竟如今对方已然是缠绵病榻的人了,和身为魏王妃的她又无冤无仇,忽然召她来,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有了以前的经验,这回阿月入殿后便有些谨慎,且打定主意不会再让对方磋磨自己。   可当她入了殿后,看见躺在床榻之上,十分虚弱的人时,忽然有了中想法,也许对方今日叫她来,真的只是为了见她一面?   毕竟太后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也不知为何,如此许多的太后,却选择了将殿内伺候的人都遣离,而单独待着。阿月入殿后,便成了她二人独自相处。   她似乎很累,一直都是闭着眼的,直到听见了脚步声,才慢慢睁开眼,接着有些艰难地侧过头,看向阿月的方向。   “魏王妃……”太后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和当初阿月见着自己外祖父时的声音是一样的,她看着阿月,示意她往前走,“你过来……吾这里。”   阿月看着这个老人苍老病重的模样,心中不由地将她和当初相比,却发现原来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分别了。   当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最终在床榻边停下时,太后才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像啊。”她慢慢念着,“太像了。”   像什么她没说,但两人之间都明白。   阿月没说话,只是安静站着。   比起当初看见外祖父病重时心中的难过,此时的阿月内心没有过多的波动。   尽管太后看上去要更加苍老和病情严重,可却无法让她有所触动。   因为床榻之上的这人,虽曾经是她的婆母,但带给她的记忆却几乎没有一个是好的。   甚至于云容的死,也间接和太后有关。   所以她很难对其产生同情和怜悯之意。   好在太后也并未在意她的态度,而是看了她几眼后,便又合上了眼,似是睡过去了,可偶尔又会说出一两句话。   “世上竟有如此相像……”   “……如此模样,难怪陛下会……”   阿月并不在意她在说什么,因而也没开口。   而太后似乎也不打算和她说话,只是很久后才开口跟她交代了句。   “你且坐下吧。”   看样子是不打算让她马上离开。   这让阿月猜到,她叫自己来应当是有目的的。   在床榻边的椅子上落座后,阿月抽空看了看对方的模样,当初跟着丁先生也学了一点,因此半晌她后确定,太后应当没多少时日了。   若是快的话,只怕就是这十天半月内了。   比起生命顽强的敏昭仪,太后显然要脆弱得多。   就这样,时间过了不知多久,整个殿内始终安静着,就连先前偶尔还会开口的太后都没再说话了。   她似乎很累了,闭着眼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阿月便坐在一旁,没有开口。   就在她不想再待下去,打算开口告退时,却听得房外素兰敲了敲门。   “太后,陛下来了。”   不过短短几个字,阿月却看见,原本已经合上双眼的太后忽然慢慢睁开了眼,那双浑浊的眼中,带了一丝光亮。   “快……请陛下进来。”   阿月见状,这才明白对方为何执意要召她来,留了她这样久,却又一直不开口了。 第七十八章 别离滋味浓于酒(九)……   阿月离开长宁殿时, 恰好碰见了天子,天子见她出来便忙走到她跟前。   “怎么样,你有没有事?”   他的眼中带着一丝紧张, 仔仔细细看了阿月好几下,似乎在确认太后有没有为难阿月。   阿月并不适应他这样的举动,因而往后退了步。   “谢陛下关心, 太后不过和我说了几句话罢了。”   然而天子似乎并不太信,但此时也不是在这里谈话的时机, 他这回来是要和太后说清楚的, 因而只好让阿月先离开。   “委屈你了, 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在阿月离开前, 天子说了这样一句话。   但阿月却没有回应, 只是说了句告退,便离开了长宁殿。   留下天子看着她的背影, 一直到她出了长宁殿再也看不见后再收回视线,接着转过头来。   “母后如何了?”在往寝殿去时, 他问素兰一句。   对方告诉他,眼下太后身子已经很不好了, 一直都想着见陛下。   天子闻言嗯了一声, 接着便入了寝殿。   而留在殿外素兰眼底却有些泛红。   这么久了,陛下终于愿意再踏足长宁殿了。   .   阿月不知道天子和太后昨日究竟都说了什么, 只是第二日她起身后,便听得若月告诉她, 昨天夜里,太后骤然薨逝,如今宫中都在准备太后的丧礼。   乍一听得这消息,阿月整个人顿了顿。   “骤然……薨逝吗?”   她想到昨日见着对方的模样。   原来她以为对方还有十天半月的光景竟是看岔了, 想必那时的太后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撑着那口气,应当也只是为了见陛下最后一面了。   若自己还是当初的皇后,如今丧礼和守灵应当都是她来做了吧?   眼见她面色似乎有些不好,若月还以为她是为太后薨逝而难过,便安慰了几句,谁知对方却摇摇头。   “我不是难过。”她道,“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昨日还在和她说话的人,不过一夜便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有时世事便是这样无常。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出征的魏王。   若是对方也在战场上遇袭,忽然没了性命,那她……   不,不会的。   思及此,阿月在心中告诉自己。   阿晔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她根本不愿去想那可能性。   若月见她似乎真的不是因着太后薨逝而难过,便放下心来。   “对了,奴婢听得说,昨天夜里,陛下在长宁殿中守了整夜,一直到今早似乎有朝臣入阁觐见了,才离开了长宁殿。”   毕竟是自己的生母,就算心再硬,也不可能在对方逝去后还没有丝毫动容。   因此天子的行为阿月并不觉得奇怪。   但这些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如今太后薨逝,宫中众人必然匆匆忙忙,你记得我说的,抽时间去六尚局找锦绣。”   若月便忙着应了。   .   太后薨逝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京城,而天子也因着前线战事和太后的丧事,没有多余的时间再来明义殿。   阿月倒也清闲。   不用想着如何去应对。   待丧礼后太后葬入皇陵,和先帝葬在一处,天子同时又拨了一批人去守陵后,这事才算告一段落。   与此同时,前线的战事便愈发紧张。   那盘缙不愧是有备而来,大恒三十万大军到了边关后,甫一交战,边吃了个大亏。   若非魏王调兵得当,很很快识破盘缙的陷阱,只怕大恒兵力要损失大半。   但尽管如此,在京城看来,这盘缙都不是好对付的。   天子日夜和朝臣在紫宸殿中议政,分析战局,却没什么太多帮助。   因为实在离得有些远。   且朝臣中懂用兵的人不多,武将多数都被派去这次的战役了。   而在宫中的阿月,也关注着这场仗。   她一部分消息是从紫宸殿来,另一部分,则是魏王从前线写给她的平安信。   卫三武艺高强,可在许多人跟前来去自如,虽说宫中金吾卫众多,但总也有轮值换岗的时候,尤其是深夜,便更不容易发现有人。   因而阿月便让卫三每隔一段时日出宫一趟,去东市魏王的宅邸找紫苑。   当初魏王出征前,阿月和对方说好的,到了前线,若是来信便叫人送至府邸之中。   魏王并不知道阿月会被留在宫中,还以为那信阿月会第一时间看见。   但实际阿月早就做了准备。   她之所以留紫苑在宫外,便是因着这原因。   紫苑是她自己的人,届时再让卫三出宫拿信,那信便不会落入旁人之手。   从魏王的信中,阿月知道了前线的情况。   比之当初的库高,盘缙显然要狡猾得多。   且战术方面也要更加进步,而看得出盘缙是仔细了解过魏王,或者说是了解过魏王的战术的,因此在两军对阵之时,盘缙更多的是避开魏王会经常使用的一些战术,以至于大恒偶尔陷入被动。   好在出发前,阿月曾提醒魏王莫要轻敌。   再加上地势方面确实对大恒更友好一些,因此至今两军之间还未分出胜负。   魏王在信中说,此战只怕还要一段时日才会结束,让阿月在京城中等着他归来。   阿月看了他的信后,原本因为身处深宫而有些压抑的心情变得好了些。   将那封信收好后,阿月想了很久,最终提笔写了封回信。   她先是写了几种新的战术,提醒对方可以考虑看看,之后便是正常的行文。   直到信的最后,才落笔写了一句词。   【别离滋味浓于酒。著人瘦。此情不及墙东柳。春色年年如旧。】   将信封好后,她才交给了卫三。   “找个时间送去宫外给紫苑吧。”   卫三接了那封信离去后不久,便是若月匆匆而来。   “怎么?”阿月见状便问她怎的如此匆忙。   “王妃,三皇子来了。”   “阿昭?”阿月下意识说了句。   阿月记得,若月曾告诉她,在太后病重后,原本交由太后抚养的三皇子便被送去了木昭容身边。   原本阿月想过去看看三皇子的,但她眼下的身份并不合适,因而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想今日竟会碰到三皇子来明义殿。   “他怎么会来明义殿?”   若月便有些迟疑地回道:“三皇子他……是来找奴婢的。”   她于是将阿月离宫后,三皇子和自己之间的交集都说了遍,同时道:“奴婢想着王妃您先前待三皇子最为亲厚,因而便也同他亲近,这才让三皇子养成了偶尔来找奴婢的习惯。”   若月说,这些日子她有时会去木昭容殿中看望三皇子,只是近几日因有事绊住了,便不曾去,不想三皇子竟主动找来了。   “原是如此。”阿月听后便道,“阿昭既喜欢你,你去见他便是了,怎的还要来跟我说呢?”   若月便道如今阿月身份特殊,而三皇子又想入明义殿,她不敢自己做主,这才来请示阿月的。   阿月听后脑中便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小团子,半晌叹了口气。   “秦美人如今被降位禁足,他想来也是很久没见过自己母亲了。”   “你让他进来吧,我也看看他。”   若月得了吩咐便匆匆出去了,不一会儿,便带着一个小团子走了进来。   三皇子被若月牵着手,原本跟在她身边开开心心,还问她为什么这几天没去看他了,结果在入了殿中,看见了坐在罗汉床上的人后,顿时愣住了。   “——娘娘!”   他下意识挣开若月的手,往阿月那边跑去,身后的若月尚来不及反应,对方小小的身子便已经到了罗汉床前。   三皇子在阿月跟前停住,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扑进她的怀中。   因为他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陌生。   “这便是三皇子吧?”他听见那个和娘娘长得几乎一样的人笑着问他身后的若月姑姑,不由地变得局促起来。   若月便应了声,接着走到三皇子跟前。   “三皇子,这是魏王妃,不是殿下。”   三皇子听后没有马上说话,反而抬起头,仔细看了看眼前的人,好半晌才开口。   “可、可她和娘娘长得一样,怎么会不是娘娘呢?”   阿月便微微底下.身子,对着这个小团子道:“三皇子,不是长得一样就是同一个人的。”   三皇子年纪还小,他理解不了为什么生得一样却不是同一人,但经过方才的话他明白过来。   眼前的人,不是娘娘。   但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眼前的人很亲切,即便她不是娘娘,也让他很喜欢。   于是他小脑袋想了好半晌,最终憋出一句。   “那……那你能抱抱我吗?”   噗。   阿月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小团子憋了半天,竟突然提出这么个要求,看着对方懵懂的小脸,和眼中满含的期待,阿月心一下子软了大半,她起身,走到对方面前蹲下,接着伸手。   “呀,好重。”   而被抱进怀中的三皇子听了这话后,小脸忽然红了红。   “我不重的。”他小声地反驳了句,“就是……就是吃的多了点。”   一句话将阿月和若月都逗得笑了起来。   这一天,三皇子在明义殿待了很久,尽管他并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自己一直惦记着的娘娘,但心中对对方的喜爱,还是让他很亲近阿月。   阿月没有告诉他自己真实的身份,但在和对方相处之时,没有一丝的芥蒂。   尽管阿昭是秦美人的儿子。   但阿月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她和秦美人之间的事情,不会牵连到这么小的孩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三皇子在明义殿和阿月一起用了午膳,到了晚膳之前,木昭容派了旁的宫人来明义殿,说是天色晚了,要接三皇子回去了。   阿月知道如今的自己不好留下他,便答应了。   只是三皇子看上去很不愿意。   “我今天可以留在这里吗?”显然,他在阿月身边待得很开心,并不想回木昭容那里去。   但现实却容不得他选择。   阿月看着他小小的脸,耐着性子哄了一会儿,接着又跟他保证,日后他若是想来,可以随时来找她,这才将他哄了回去。   在三皇子离开后,阿月才叫来若月,问了秦美人的情况。   “秦美人自降位后便迁去了安阳殿,身边伺候的人基本都遣散了,但……环境的改变和三皇子的离开,这让她心情十分不好,日子久了,便患上了心病,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若月告诉她,如今的秦美人也是十分虚弱,且陛下不让旁人去探视,将她禁足在安阳殿,她身边的贴身宫娥早被遣离,留下的不过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娥罢了。   “她还是很恨我吗?”阿月问了句。   若月闻言一怔,半晌道:“王妃,这……奴婢不清楚。”   不过当初被降位时,秦美人确实很恨她。   至于这一年来究竟如何了,谁也不知道。   因为若月没去看过秦德妃。   尽管她先前曾去过承欢殿,但那也是因为敏昭仪是害了先皇后的罪魁祸首。   而秦美人若月并不关心她究竟如何了。   因此她根本不知道如今的秦德妃究竟对阿月是个什么心理。   阿月听后没再说什么,她只是回到了罗汉床前,视线落在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后,才忽然开口。   “锦绣的事查的如何了?”   若月便说已经知道了如今的锦绣是在哪里了。   阿月也没去问,只是跟若月说了几句,交代她如何让锦绣说真话。   “皇城之外西市中有一家当铺,名叫……,当初他们曾收了很多从宫中流出的饰品,其中一样便是珐琅独占春华胜,这东西你应该知道是谁的,至于旁的,你照着我告诉你的去做……”   交代完了后,阿月便又补了句。   “届时你将锦绣带去安阳殿,她会把真相告诉给秦美人的。”   若月听后便道:“那陛下那边……”   “在那之前,陛下会知道一切的真相的。”   届时他会同意让若月带锦绣去安阳殿。   “那王妃您……不自己去看看秦美人吗?”   毕竟当初秦美人是因为那璎珞才这样恨她,若是查出真相,阿月自己亲自带着锦绣去,岂不更好?   但阿月却摇摇头,拒绝了。   “她毕竟间接害死了云容。”   “我不想再见她。”   其实阿月对秦美人的心情有些复杂。   曾经因着阿昭,她确实是真心待对方的,阖宫嫔妃之中,唯有秦德妃和她关系要亲厚些,可阿月没想到,当初不过敏昭仪的一道计谋,便让秦美人一下对她恨之入骨,以至于后来若月和云容被宫正局带走时,她还让宫正局的人伪造了云容的认罪书。   尽管云容不是她让人用刑致死的,但那封认罪书却成了云容的催命符。   所以阿月不想见她。   可阿月也知道,秦美人是因为过于在乎阿昭,所以才会被那些计谋所蒙蔽,而她做的最过分的,也不过是让人伪造了那封认罪书。   而她自己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降位,禁足,她最在意的孩子被强行带离。   如今更是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这些都是她应该付出的代价。   而又因着阿昭的缘故,阿月并不想再跟对方去追究什么。   毕竟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敏昭仪,如今对方已然被她弄疯了。   所以她只是让若月带锦绣去找秦美人。   至于信不信,那就是对方的事了。   .   之后的日子,若月照着阿月的吩咐,去调查锦绣,在从锦绣那里得到真相后,还知道了个新的消息。   “你是说,当初那事,周选侍也曾掺和进去?”   若月点头。   “锦绣在奴婢的逼问之下什么都说了,还说了当时若非周选侍听了敏昭仪的话,言语之间刺激着秦美人在秋狝时带上那个您曾赐给秦美人的璎珞,之后也不会有那些事。”   这倒让阿月有些新奇。   “我原想着,至多不过是个锦绣罢了,原来这其中还有周选侍参与了,只是她倒运气好,敏昭仪和秦美人都一个被禁足,一个被降位禁足,她却什么事都没有。”   不止如此,就连前些时候阿月去找敏昭仪时,都没能从对方口中得到周选侍曾经也参与了此事的消息。   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那前些日子听若月说的,周选侍身边的宫人在明义殿外鬼鬼祟祟地张望,那时候她还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如今想来,只怕是周选侍听说了明义殿中住了个和先皇后极像的人,才叫人来瞧瞧。   若非心里有鬼,又为何要这样?   “王妃,那周选侍那边要不要……”   阿月摆摆手。   “她不重要。”   周选侍至多不过说了几句话挑唆罢了,若是以此定罪,未免有些牵强。且单靠着锦绣一人之言,也无法确定是否是真的。   “心中有鬼的人,到了时候自然会自己露出马脚来。”   届时想来的都不用她做什么了。   若月闻言便应了声,接着问:“奴婢现在便带锦绣去安阳殿吗?”   在此之前她已经去过紫宸殿了,天子也知道了当初璎珞的真相。   因此她如果现在要去安阳殿,天子并不会阻拦。   阿月看着她,半晌后缓缓点头。   “去吧。”   让锦绣告诉秦美人真相。   至于怎么选,便在秦美人自己了。   .   若月这一去,便到了晚膳之后才回来。   她回来后告诉阿月,锦绣当着秦美人的面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阿月听后没问什么,倒是若月告诉她。   “秦美人先是不信,后来在锦绣把所有的事都说了出来,包括自己偷了秦美人的首饰偷偷送去宫外典当,后来被敏昭仪发现,接着有被迫在璎珞中放了那栎苕棘的这些都说了后,秦美人才终于信了。”   “然后她便……大哭一场,奴婢带着锦绣离开前,隐约听得她在喊着什么。”   阿月闻言便问了句对方喊的什么。   “她说对不起皇后,还说……”若月顿了顿,半晌方续道,“还说要杀了敏昭仪。”   她能说出这话,阿月并不奇怪。   因此也没什么过多的反应。   “就这样吧。”她道,“这事以后你也不用管了。”   既然天子已经知道,对方自然会还先皇后一个清白。   而秦美人也知道了真相,这对阿月来说就够了。   她并不指望秦美人能够在她跟前痛哭流涕地忏悔,她不需要那些。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她做人只求问心无愧。   原本此事应当告一段落了的。   但几日后,阿月忽然听得一消息。   承欢殿中的敏昭仪没了。   她原本就已经疯癫了,阿月都没再去管过她。   可她却死了。   死在了从安阳殿逃出来,躲开守卫跑进去的秦美人手中。   而秦美人自己,也在敏昭仪挣扎期间没了命。   也就是说,后宫之中,一日内没了两个嫔妃。   虽然都是已经被打入冷宫的嫔妃。   但这也让六宫有些人心惶惶。   但只有阿月知道,秦美人不是私自逃出来的。   她是被禁足的人,安阳殿守着的人不应当不知道她跑了出来,即便她真的躲过了安阳殿的人,单凭自己也不可能入得了承欢殿。   毕竟承欢殿外,还派了金吾卫值守。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的举动得到了天子的默许。   那些原本应当将她拦下的人,全都得了天子的旨意,这才放了行。   而她在承欢殿内无论做什么,都没人去阻拦她。   直到她和敏昭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阿月知道,这是天子故意的。   他用这种方式,为她报了先前的仇。   可阿月却丝毫不觉得感激。   相反,她只觉得嘲讽。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为何会将心都给了这样的男人。   看似深情实则无情至极。   当初他喜爱敏昭仪时,便能为了对方而当众斥责她,甚至将她禁足,捋了她的宫权。   如今他觉得对不起自己了,想要把自己留下了,就能用这样的手段去对付敏昭仪。   天子自诩多情,实则他最爱的还是自己。   阿月庆幸自己及时醒悟了,否则没有敏昭仪,日后也会有别人。   其实如今她心中最恨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   自己曾经的夫君。   可她没办法做什么。   对方是大恒之主,万人之上,她只能想办法从对方手中逃开。   让魏王出征,只是离开的一步罢了。   只有有了军功和营中的威望,才能因此作为筹码,而让天子让步。   如今的阿月只想安心等魏王回来,然后离开这里。   为此她宁愿放弃心中对天子的恨意。   只要阿晔能平安回来。   就算日后阿晔不再是亲王,她也愿意陪对方去任何地方。   夜深之时,阿月看着浓黑如墨的天边,心中想着。   但她不知道,她这样的心愿却再难实现。   她在宫中等了很久,等到了大恒大捷。   和……魏王战死的消息。 第七十九章 愁恨又依然(一)   阿月其实比朝臣更早知道这一战大恒会赢了。   因为每隔一段时日魏王便会写信给她, 而她和对方之间一直都保持着交流。   这日阿月正在看前些日子魏王写来的回信,对方于信中说,盘缙长时间背离本土作战, 时日一长补给便更不上了,再加上他派了人出其不意,奇袭对方粮仓, 如此彻底断了盘缙后勤补给。也就是说,不日这场仗便会结束了。阿月看到这里时, 心中还想着怎么回对方, 却见若月匆匆入殿, 面上的神情惊慌失措。   “什么事让你如此……”   “王妃, 奴婢才刚听说, 盘缙一战,大恒告捷!”   阿月听了她的话, 不由地一笑。   “这是好事啊。”尽管她早已知道了这一仗的结果,但真正听到大恒赢了时, 心中还是很高兴的,可当她话说完后, 却见若月面上神情哀戚, 尤其是看着她的眼神带着说不出的悲痛,这让阿月有些不解, “怎么了,大恒赢了你怎么还一副难过的模样?”   若月却看着她, 半晌不知要如何开口。   “王妃……”   见她犹豫迟疑的模样,阿月心中不知为何,忽地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   “若月,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奴婢、奴婢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话说到这一步, 阿月便仔细想了想。   这一仗分明是大恒胜了,可若月的面上却没有丝毫高兴之意,反而惊慌失措地跑来找她,且言语之间一再迟疑,看着她的眼神中又带了哀戚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同情。   阿月不是傻子,这样情况下还能让若月如此表现的,只有一个可能。   “王爷……王爷他受伤了,是不是?”   她尝试着开口问对方,心中其实并不希望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谁知若月听了后竟摇摇头,半晌才艰难地开口。   “王妃,魏王他……战死了。”   “什……么?”   霎时间,阿月感觉四周的声音都静下来了,就连她自己的呼吸也一并停下了,她的脑中只剩下若月的那一句话。   魏王战死了。   这句话就好像有意识一样,一直在她的耳边回荡着,告诉着她,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月指尖动了动,她似乎想要抬手,却连一丝力气也使不上,或者说,她整个身体就好似被巨大的力量束缚着,一动不能动,而明明她是踩在地面上的,却感觉到自己的脚尖接触的不是坚硬的青砖,反而是软绵绵的绸布,让她完全难以站稳。渐渐地,四肢都开始发麻,她甚至都感知不到自己手脚究竟还在不在了。   “王妃,王妃!”耳边似乎响起什么声音,阿月慢慢转了过去,视野所及之处却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好像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了。   “若月……”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能叫出对方的名字,因为此刻的她,连说话都显得那样困难,张不了口。   在阿月看来,她不过是有些说不出话,又动不了罢了。   可她不知道,现在的她落入旁人眼中,是怎样一副骇人的模样。   若月原以为在听到魏王战死的消息后,王妃会表现得十分悲痛,也许会哀嚎,泣不成声,严重些的只怕还会呕出鲜血。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浑身就好似被定住了一般,就连指尖看上去都是僵硬的,面容苍白如纸,唇色更是瞬间便褪去血色,而双眸之中没有丝毫焦距,当望向若月时,眼神涣散。她张了张口,似乎说了什么,但声音轻得仿若蚊嘤,让若月完全没听清楚。   她看上去倒不像是悲痛,反而是有些陷入魔怔了。   那双原本灵动的双眸,变得呆滞而无神,却没有一丝泪流下。   这样的情况让若月整个人都吓了一跳。   她忽然想起以前曾听宫中的老嬷嬷说过,有的人在忽然而来的极度打击之下,会忽然丢魂,那症状便和眼前的王妃极其相似。   “王妃,王妃您醒醒!!”此时的若月也顾不得其他了,忙伸手拉过对方,接着便在对方耳边大声喊着,“王妃——!”   她不知眼下自己要怎么做,可她明白,绝不能放任王妃如此这样下去。   因此她扶着对方,喊了好半晌。   忽然,原本僵着身子任由她动作的人手肘处动了动。   接着在若月还没反应过来时,对方便虚弱着声音说了句。   “若月,我好累……”   这句话说完,阿月便双眸一合,彻底昏死过去。   惊得若月忙将她扶到床榻之上,接着匆匆出去叫人去尚药局。   .   这日之后,阿月便彻底消沉下去。   她将自己关在了明义殿内,谁也不见。   就连若月,都难以进入她的寝殿内,天子倒是来了几回,却总是铩羽而归。   也不知是为何,自打阿月入宫后,天子就很少来明义殿看她,许是知道阿月并不想见着他吧。   这回也是一样,在来了几次后都没能入寝殿,天子便也暂时先不来了。   大恒将士班师回朝本就有许多要处理的事,再加上魏王战死,尸骨无存,便只有衣冠冢被带着回京。   天子因此还下了旨表彰了魏王以身殉国的壮举,赐谥号昭武。   昭武王衣冠冢回京的那日,文武百官和全京城的百姓都去城门迎接,天子更是登朱雀门当着众人的面表彰昭武王功绩,葬入肃陵,同时配享太庙。   天子于此事上给了昭武王极尽哀荣,而因着昭武王的战死,朝臣也暂时没了多余的功夫去想他的遗孀昭武王妃如今还在宫中。   但罕见的,昭武王衣冠冢回京那日乃至丧礼期间,都不见昭武王妃。   有些消息灵通的,便听说了昭武王妃在知道王爷战死后,便彻底变得消沉,显然是不愿面对如此事实。   这样情况下,众人倒也理解。   丧礼过后,昭武王衣冠冢葬入肃陵,明义殿中却一片平静。   阿月已经很久没出过明义殿了。   她甚至连丧礼都没去。   她只是整日在寝殿中待着,看着那些魏王曾写来的信。   尽管她从若月的口中知道了天子赐魏王谥号昭武,可她却不愿意那样称呼对方。   谥号。   那是逝世的人才会用的。   在她的心中,魏王一直还活着。   她就这样一直告诉着自己,谁的话都不听。   直到听说魏王的衣冠冢已经葬入肃陵后,她才静静地将手中所有魏王给她写的信都收拾好。   夜深之时,卫三再次来到她的寝殿内。   “王妃,请您跟臣离开。”   这已经是卫三不知第几次来劝她了。   在得知昭武王战死之后不久,卫三便来找阿月,说自己可以带她离开皇宫。   当初之所以不走,是因为顾及到王爷,如今王爷不在了,他身为羽卫,自然不能再让自家王妃留在后宫之中。   可无论他如何劝说,对方就是不愿跟他走。   这才导致了这些时日,卫三时常会在深夜入寝殿,试图劝她离开。   “卫三,你不用劝我了。”阿月声音平静,再次拒绝了他,“我不会离开的。”   卫三便说如今的她留在宫中实在不合适,且王爷已经不在,陛下才刚当着百姓朝臣的面给了王爷极尽哀荣,就算她离开了,也不会影响王爷的。   “但会影响到我的母族。”阿月看了对方一眼。   卫三便问:“王妃您是打算留在这里了?”   阿月没回他,只是说了句。   “明天夜里你再来找我,我有话交代你。”   之后无论卫三说什么,她都不再开口,卫三见状无奈,只能先行离开寝殿。   而他离开后,阿月才从袖中拿出那一直攥在手中的毒药。   她不能走,因为要顾及母亲他们。   可她也不愿留在这深宫。   她不想再面对天子。   而她的阿晔没了,她也不想在活在这世上了。   唯有让天子亲眼看见她没了,才会不再追究她的母族,她也不用把自己后半生耗在这深宫之中。   但她还有些事没完成,她要准备,所以才会让卫三明夜再来找她。   .   第二日夜。   阿月等了很久,都没能等到卫三,就在她以为对方不会再出现时,寝殿之中响起细微的动静,接着几息过后,卫三的身影出现在跟前。   “卫三,你听我……”   “王妃,臣有要事要告知您!”   阿月的话还未说完,卫三便先她一步开口。   阿月闻言便暂时压下心中要交代的事,说了句。   “你说吧,什么事?”   “臣方才来之前去了趟紫宸殿。”   他跟阿月说,自己听到了一些事。   “陛下吩咐了人,打算让您跟着王爷一道去了。”   阿月闻言一怔。   “陛下想要我的命?”   卫三却说只是表象。   他告诉阿月,天子似乎有所打算,他想要制造出王妃因昭武王战死而悲痛过度香消玉殒的表象,实则是想……   “他想让外人以为我没了,实际上将我囚起来,对不对?”   听了卫三说的话,阿月几乎瞬间便想到这个可能性,而当她问出来时,果然见卫三点了点头。   阿月忽然笑了一声,不带任何感情。   “只可惜他终归要失望了。”   直到这时阿月才明白,为何她入宫这么久了,天子来明义殿的次数却并不多,至少不如当初频繁召她入宫的次数多。   原来他早便想着若是魏王战死了,便能用这样的计谋将她留在宫中了。   只可惜。   她会死的。   却不是天子所希望的假死。   但这样的话阿月没告诉卫三,因为她知道,卫三一定会拦住她。   于是她抬头,打算跟对方说自己原本要说的话,却听得卫三又开口说了句。   “还有一事……”   阿月看出他眼中闪过的异样神色,不由地心中微沉。   卫三素来以面无表情著称,无论怎样的事他都很少有情绪,可眼下阿月却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一丝恨意。   “卫三,你有什么事,直接说。”   卫三倒不似若月那般有所有顾虑,他听了对方的话后,直接沉声道:“臣打算离开紫宸殿时,却见一暗卫模样的人入殿,便多留了一会儿,结果听见了……王爷战死的真相。”   阿月的指尖猛地在炕几的桌角上一攥。   “你说什么,什么真相?!”   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臣不敢胡说。”卫三说着一拱手,声音也低了下去,“臣听见,那暗卫模样的人跟陛下回话,说王爷是他亲手射杀,只是落入悬崖之下,再难找到尸骨。”   “——!”   阿月的双眸猛然睁大,眼中迅速浮现出震惊和不敢置信。   “卫三……”好半晌后,她才喘息着开口,“你、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卫三便道:“臣不敢保证,但方才所言,皆是臣亲耳所闻,一字不敢作假。”   他说着便将自己听见的别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原来天子在安排出征的大军时便在士兵之中放了一队比部的人,卫三因着不知隶属于天子的司部和比部,只说那似乎是一队暗卫,但阿月却知道,那些人全是比部精锐。   这些人被安插在士兵之中,尤其是那首领,竟成了昭武王的左右手,战场之上几乎时刻跟着对方。   他伪装的一直很好,直到最后一战时,昭武王为了提升士气,亲自带兵出战,将盘缙残兵逼至山崖,等那些人被俘后昭武王便打算回营,结果被那比部首领在身后放了冷箭,他本人也因此跌入山崖。   因着当时追击残兵只有他二人,故而那比部首领回营后说的话便死无对证,众人倒是派了人去那山崖处搜寻,可山崖之下便是湍急的水流,根本看不见人影。   因此将士们便也只能接受主帅战死的事实。   但实际上,昭武王不是战死,而是被人故意射杀。   而那人的主使却是在他死后给了他极尽哀荣的天子。   听完卫三所言,阿月觉得这一切简直太过荒谬可笑了。   时至今日,她才算真正认清了那个曾和她同床共枕十年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的掌心之中,紧紧攥着那个毒药,下颚之处咬得死死的,双眸之中隐约泛出了一些血红。   “……卫三。”   很久之后,她才慢慢开口。声音听上去竟平静极了。   “你出去吧。”   卫三一顿。   “王妃?”   她不是说有事要交代吗?   阿月却没再说什么。   “出去,我一个人静静。”   卫三闻言,便意识到对方如今心中只怕极其不好受,因而便不再开口,应了声后再次离开。   昏暗的寝殿之内,又只剩下了阿月一人。   她就这样坐着,良久之后才慢慢起身,纤细的指尖缓缓将眼尾流下的清泪拭去,接着她走到床边,将那放在枕下的信全都拿了出来。   寝殿之内唯有一盏宫灯在忽明忽暗地跳动着,阿月走到那宫灯前,将灯罩拿走。   没了灯罩,那烛火便有些明亮起来,但却不足以照亮整个寝殿。   阿月把手中的信一一拿起,接着放在正在跳动着的烛火上。   很快,火舌席卷了信纸。   阿月就这样,冷眼看着那些信一点点被吞噬,最终化为灰烬。   .   第二日,阿月起了个大早,罕见地踏出了寝殿。   接着在若月惊愕的神色中说了句。   “去紫宸殿。”   另一边,紫宸殿。   天子正看着手中的折子,却忽然见一内侍匆匆而来,接着在张彦耳边说了什么,引得张彦双目大睁。   “什么?!”   这动静自然引起天子注意,但他并未抬头,只是问了句。   “怎么了?”   张彦便忙回道:“陛下,殿下她落水了!”   天子闻言指尖一滞,下一刻手中的折子被猛地丢下,他整个人霍然起身。   匆匆赶到明义殿时,尚药局的人已经在了,天子问了很多,在确定阿月没事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此时的他也没心思去计较若月和旁的宫人伺候不当的罪名,只是一心想着阿月什么时候能醒来。   “回陛下,好在如今时值夏日,太液池池水不凉,王妃只是有些溺水,并无大碍,最迟明日便会醒来了。”   那司医说完这话后,天子便挥手让其赶紧去开药。   而他自己则守在了寝殿之中。   这一守,便从一个白日,守到了另一个白日。   无论谁来劝他离开休息他都不听,非要在这里看着床上的人平安醒来。   御前的人见状无奈,只能一道陪着。   可不一会儿,天子便嫌他们多余,将人都遣离。   他就这样,不眠不休地在床边守着。   直到第二日一早,天际隐隐泛白,床榻上的人才羽睫轻颤,接着缓缓睁开眼。   一直盯着她看的天子心中大喜,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对方看着他说了句。   “陛下,您怎么起得如此早,是臣妾睡过了吗?”   天子闻言,骤然一怔。 第八十章 愁恨又依然(二)   昭武王妃失忆了, 这事很快整个明义殿伺候的宫人都知道了。   但也仅限于明义殿了。   因为昭武王妃醒来的当日,天子便下旨撤换了明义殿内除了若月以外所有的宫人。   接着让殿中监张彦亲自去殿中省和六尚局选了一批新的人,至于原先的那些人去了哪里, 没人知道。   而天子更是以昭武王妃因昭武王战死悲痛过度为由,不愿见人,严令任何人无诏不得去明义殿打扰。   那些新调换去明义殿的宫人内侍各个口风极紧, 问十句都不一定会答一句。   因此整个六宫之中,只知道昭武王妃不慎落水, 之后的事便根本打听不到了。   而原本就不怎么爱出来的王妃更是长时间把自己关在了明义殿中, 旁人轻易不得见。   日子久了, 明义殿便也成了六宫嫔妃心中的禁区。   尽管谁都想去看看, 却谁都进不去。   只是偶尔听得说, 陛下会去明义殿看昭武王妃。   外人不知,但一直跟在王妃身边的若月却十分清楚。   王妃不仅仅是失忆这么简单。   她在太液池落水后再次醒来, 便忘了很多事情。   她忘了自己叫阿月。   忘了昭武王,忘了敏昭仪, 甚至忘了云容已经没了。   她更不记得秦美人早已被降位,如今已经和敏昭仪两败俱伤而亡。   也不记得先太后已经驾鹤西去。   她甚至不记得陛下曾给她带来的那些伤害。   她的记忆停留在了很久之前, 那是敏昭仪还未入宫的时候。   若月知道这一切后心中极为不是滋味, 她曾试图提醒对方,将那些事都告诉对方, 可无论她怎么说,孟霜晚都没有丝毫记忆。   反而反问若月是不是糊涂了, 说些胡话。   而天子在知道了若月的举动后,盛怒不已。   他将若月召至紫宸殿,于烈日之下让其跪了整整一日,接着森然着神情告诉对方。   “朕留你在皇后身边, 是顾及你们的主仆情分,你若是一再在她跟前胡言乱语,别怪朕不留情面!”   这话警告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若月知道天子是顾及如今的王妃,若不然她早便和先前明义殿的那些人一样,被秘密处决了。   现实跟前,若月不得不低头,于是只能恭敬应诺。   天子见状才稍感满意,接着又补了句。   “日后若是再让朕听见你叫她王妃,你自己知道下场。”   原来这些日子若月总是会叫孟霜晚为王妃,可对方却不知她为何这样称呼自己,于是便将疑惑告知了天子。   若月没想到她竟连这事都会告诉陛下,因此愈发死心。   看来王妃是真的忘了一切,只记得当初和陛下夫妻情深的事情了。   她不能再想尽办法让对方想起后来的事了。   离开紫宸殿后,若月心愈发沉了下去。   她是真的觉得悲哀。   分明王妃在离开了皇城后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可偏偏才一年,便失去了王爷。   如今又失去了和王爷有关的所有记忆,回到了陛下的身边。   这样的深宫,让她觉得压抑且窒息。   她甚至不知道,王妃何时才会重新想起那一切。   紫宸殿中,眼见若月步履蹒跚地离开,天子的面色却并未好转多少。   他收回视线,眼神落在了跟前御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上。   随意翻开一本,便是朝臣上奏为昭武王妃请封诰命,再让天子以礼相待,送她归渭宁的内容。   这些朝臣就像是约好了一般。   当初是劝天子让魏王离京,如今是劝天子放昭武王妃出宫。   这些言辞让天子看得十分郁燥。   “先前便告诉过他们不要多事。”捏着一份折子,天子面容沉冷,“这些朝臣既如此挑衅朕,明日临朝听政,将这些折子全都在朝堂之上念出来。”   既然写了这么多折子劝他,他也懒得一份份去驳斥。   干脆朝堂之上,直接挑明自己的态度。   让那些个还想着浑水摸鱼的人也都看看,这大恒之君究竟是谁!   于是第二日临朝听政,天子当着文武百官面,让人将那些折子全都念了出来,念完之后才看着下首的众人,问他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果不其然,那些上奏的朝臣并不觉得自己写的那折子有什么不对,反而开始于朝堂之上把自己心中所想都说了出来。   总结下来不过就是他们折子所书的内容。   而天子一直都安静听着,直到众人说完后才问了句“还有吗”。   众人眼见天子如此冷静,不由地都面面相觑。   接着谁也不再开口。   天子这才沉沉笑了声,接着不辩喜怒地开口道:“今日朕听了众卿对此事的看法,自此之后,此事不必再提。”   “陛下——!”朝臣眼见他并不打算将昭武王妃放出宫,不由地还想再劝。   “朕不是在同你们商议。”   天子看了眼那开口的人。   “这是圣旨,有要抗旨者,自己考虑清楚。”   他的声音听上去没有过多的情绪,可落入朝臣耳中,却好似一块巨石压在心上,谁也不敢轻易再开口。   只是心中都觉得,此举非明君所为。   这日之后,上奏的人少了很多,唯有极个别十分较真的还在坚持劝诫陛下。   结果全都被以违抗圣旨为由革职查办。   这么几次之后,整个朝堂便彻底没人再提及此事了。   众人也就当不知那皇城深宫之中还有位身为外命妇的昭武王妃。   .   明义殿。   天子和朝臣之间的暗潮涌动孟霜晚丝毫不知。   就算她知道了,只怕也不会放在心上。   因为眼下的她已经对这些事没了丝毫兴趣。   自打她落水醒来后,她便有了许多新的喜好。   譬如会忽然让人去吩咐尚食局,午膳几十道膳食,结果做好了却又没了胃口,让尚食局的人全都端回去。   譬如会忽然来了兴致,想去太液池游湖,叫人去紫宸殿请陛下同去,结果在陛下来了明义殿后,又说自己没兴趣了,不愿出殿。   再譬如眼下,叫明义殿的宫人将尚服局新替她做好的宫装全都拿了出来,接着自己在拿下华美的裙裳跟前一一挑选着。   “真难看。”她的视线在那些衣衫上一一滑过,言语之间显然十分不满意,“尚服局的手艺竟都如此入不了眼了。”   那些拿着衣衫的宫娥们谁也不敢开口,都只是微低着头,默默端着手中的托盘。   而孟霜晚却越看越不满意,最终她走到最前方的那件衣衫跟前。   “拿剪刀来。”   身后的若月闻言一怔。   “殿下,您要剪刀做什么?”   孟霜晚却只说了句:“本宫叫你拿剪刀来。”   如今她的性子越来越古怪,不再如以往那般端慧贤良便罢了,就连成了王妃后的那种灵动爽利都没了。   现在的孟霜晚眉眼流转之间竟充满了骄纵霸道,丝毫受不得旁人的忤逆。   这些日子明义殿不知多少宫人因为一些小事不顺她心意便被重罚,接着遣离了明义殿。   这样的她,若月从未见过。   原以为她只是回到了以前的那样,可如今看来,只怕她在失去一部分记忆的同时,不知因着什么原因,竟成了完全不一样的性子。   就连原本和孟霜晚极其亲厚的若月,都被她斥责了好几回。   如今的孟霜晚似乎无所顾忌,想做什么都随心而为。   就连在天子跟前,都是这副模样。   可偏偏天子丝毫不觉得她逾矩,反而十分享受她的骄纵,无论她做的如何过分,都从不苛责。   想着这些的若月,同时去取了剪刀过来。   在恭敬地呈给对方后,下一刻便听得“刺啦——”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那件做工精致,绣工精巧的团云纹葡萄绫齐胸便被一剪子毁于一旦。   殿内的宫娥见状都吓了一跳,可谁也不敢开口。   孟霜晚却似乎剪上瘾了。   她握着那把剪子,从第一件被她剪烂了的齐胸开始,一件件把那些裙衫尽数毁掉。   这些都是前些日子她说自己没好看的衣衫后,天子下旨叫尚服局赶制的。   不想刚送来一日,便全都成了一片片破布。   在将所有的衣衫都剪完之后,孟霜晚才将手中的剪子随意一丢。   “哐当——”一声清脆的响动,那剪子落在地上。   “没意思。”似乎这样都没办法让她高兴起来,她随口说了句,便往罗汉床边走去。   “梓童怎么了,不高兴了?”   这时从殿外入内的天子恰好听得她那句话,便开口问了句。   殿内众人眼见天子进来,纷纷跪下见礼。   顿时“陛下大安”的声音响彻整个寝殿,却让孟霜晚忽地蹙起眉心。   “吵死了。”她嘟囔了句,被已经走到跟前的天子听见。   “梓童不生气。”天子见她面上有些不耐,便转头吩咐众人离开,待殿内只余下他二人时,才重新看向她,“现在不吵了吧?”   孟霜晚这才面色稍稍好了些,随意嗯了一声。   从天子刚进来到现在,她连站都没站起来,更别说见礼了。   但天子却丝毫不在意,只是看着她温言问道:“适才听你说没意思,怎么,那么多衣裳都剪了,还不高兴?”   他方才便看见了那些被剪成碎布的衣裳,却完全不生气,反而关心对方高不高兴。   孟霜晚却没回复,只是一下又一下地玩着炕几上的香炉。   天子见她不搭理自己,想了想便道:“过几日带你去行宫避暑可好?”   说起来也确实到了要去行宫的日子了。   可孟霜晚却果断拒绝。   “不去。”   天子便问为何不去,不是觉着宫中无趣吗?   孟霜晚却没给出不去的理由,只是随口说:“不去就是不去,就是不想去。”   看着她说话时又慢慢蹙起的眉,天子便知道她又不高兴了,于是忙道:“好好好,不去就不去。”   于是又问她想去哪里玩,自己都可以带她去。   孟霜晚闻言还真的认真想了很久,接着看向对方幽幽的双目。   “出宫。”她道,“臣妾想出宫看看。”   天子闻言一顿。   “出宫……去哪里?”   “哪都行。”孟霜晚道,“总比待在宫中要好得多。”   可这时天子却没有马上答应她,孟霜晚见状,纤细的指尖将炕几上的香炉一扫而下,接着霍然起身。   “陛下若是不愿,方才就不该问。”   “没意思!”   说着便要离开这里。   天子见状忙伸手将她拉住。   “朕没说不答应。”他也起身,挡在对方跟前,“后日,后日朕带你出宫,好吗?”   孟霜晚面上这才扬起一抹笑。   “好!谢谢陛下!”   天子看着她唇边的笑,不由地也勾起嘴角。   “你呀,最近越发骄纵了。”   孟霜晚却丝毫不觉得有问题,反而得意的扬眉。   这时,她忽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   “怎么了?”天子见状忙问道。   “臣妾才刚在小厨房替陛下做了羹汤,这会儿竟忘了!”   天子听后便道:“又是先前那羹汤?”   自从她落水醒来后,每隔几日便会亲自下厨替天子熬一道羹汤。   “对呀。”孟霜晚点头,接着道,“不说了,臣妾先去端了来。”   说着便离开了这里。 第八十一章 愁恨又依然(三)   孟霜晚第一次给天子做羹汤时, 御前的内侍照例先尝了两口,为的就是怕有人趁机下毒。   身为皇后的孟霜晚自然知道这点,便也没拦着。   只是时日长了, 而她每隔几日便会亲自去小厨房替天子熬汤。   这么两三回后,她便变得不高兴起来。   “陛下若是觉得臣妾做的东西有问题,日后臣妾不再做便是。何必一再如此?”   说着便要将那羹汤拿走。   天子见她不高兴了, 忙伸手拦住,接着哄道:“梓童别生气, 朕怎么会觉得你做的东西有问题呢?”   说完便略抬手, 示意那试膳的内侍下去。   那内侍见状一怔, 下意识开口说规矩不可破。   天子面色便沉了下去。   “出去。”   简单两个字, 让对方不敢再说什么, 只得应诺接着退了出去。   天子这才看向孟霜晚。   “日后只要是你做的,朕都不会让他们再碰了。”   孟霜晚面色这才缓和了些, 唇边也带上了一抹笑。   “陛下若喜欢臣妾做的,臣妾日后定时常给您做。”她说着抬手, 替对方盛了一碗推了过去,眼见对方笑着喝了几口后, 才补了句, “臣妾记得陛下曾说最喜欢臣妾做的爉肉羹了,下回给您做这个可好?”   天子原本听到她说日后会时常做, 心中还高兴着可当听得最后一句时,不由地整个人一顿。   爉肉羹?   他将手中的汤匙放下, 接着看向对方。   “朕……从未听过这道菜,你也从未给朕做过。”   何来他喜欢一说?   可孟霜晚却十分认真地道:“陛下记岔了吧,去岁立秋时,臣妾特地给您做了那爉肉羹, 您用了后还夸臣妾手艺进步了,怎么如今竟不记得了?”   她说这话时面上神情十分认真,丝毫不死作假。   若非她说的是去岁立秋,只怕天子都会以为真的是自己记错了。   可明明……   去岁立秋时,她根本不在宫中。   而是在渭宁,和昭武王在一起。   也就是说,她所说的爉肉羹,极有可能是做给当时的昭武王的。   思及此,天子眉心倏然一皱,心上仿佛被什么压住一般令他有些难以喘息。   因为这时的他意识到,原本他以为眼前的人彻底不记得敏昭仪入宫之后的事了,但如今看来,只怕她是忘记了一部分,而剩下的那些,则是自己下意识地和原本的记忆融合了。   所以才出现了如今这般,将原本天子根本不知道的事,说成是两人一道经历的。   也就是说,如今的孟霜晚把曾经和王爷一起经历的事都当成了是她和天子做过的了,所以才会如此自然地说出这样的话。   可对天子来说,那些事他原本就没经历过,且那都是他的皇后和别的男人曾经在一起的事迹,他根本不想听到。   这种情况便无异于他亲耳听见孟霜晚在告诉他,自己曾经和另一个男人曾经有多么恩爱。   完全就是在他心上扎刀子。   可孟霜晚没想这么多。   她只是看着对方忽然变差的脸色,和沉默的模样,半晌才开口说了句。   “难道那爉肉羹,真的不是臣妾做给陛下的……?”   她说完忽然滞了滞,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心忽地蹙起,指尖也下意识按住自己的额间,声音变得有些飘忽起来。   “可是……臣妾分明记得,确实是去岁立秋,曾做过那爉肉羹,当时、当时是做给谁了,他还夸我做的好吃……不是陛下吗?”   “不是您,又会是谁?”   她面上的神情逐渐变得有些痛苦起来,显然努力的回忆让她额间愈发疼了起来。   “那人说……很喜欢我做的爉肉羹,想日后都能吃到,他、他好像确实不是陛下您,而是……”   “梓童!”天子忽然的出声打断了孟霜晚的回忆,引得对方抬头看向他,“朕方才记起来了,确实有这么回事。”   孟霜晚一怔。   “方才陛下不是才说……”   “那是朕一时没想起来。”天子道,“平日朝政繁忙,事情太多,因此你忽然提起,朕便没想起来。不过眼下已经记起来了,去岁立秋时,你确实曾给朕做过那爉肉羹。”   孟霜晚闻言仔细看了看他,似乎在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在对上对方认真的眼神后,才终于确定下来。   “果然是陛下。才刚您说不知道时,臣妾还认真想了许久,差点便以为真的不是您了。”   天子便也道:“你亲手做的又怎会记错?是朕不好,竟忘了这事。”   孟霜晚听后便笑了。   “那臣妾下回给您做爉肉羹吧。”   天子看着她面上的笑,另一只垂在膝头的手逐渐攥紧,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反而也慢慢勾起一抹笑,接着点了下头。   “好。”   为了不让对方想起昭武王,他宁愿应下这事。   可无人知道,此时他的心,就仿佛被架在烈火之上炙烤一般,经历着灼人的煎熬。   而难受至极的他自然也没发现,跟前的人在低头的瞬间,眼底闪过的一丝讥讽之色。   .   夜幕降临之时,孟霜晚却没有回寝殿。   如今时值夏日,比之白日,夜里要凉爽不少,因而她叫了人于寝殿外的空地放了张美人榻,自己每天晚上都会在榻上小憩,直到夜深了再回寝殿。   今夜同样如此。   因着不喜身边有许多人待着,她便只留了若月,旁的宫人全都叫去休息了。   晚风透过身边高大的树木吹来,发出“簌簌”的响声,将悬挂在廊檐之上的宫灯吹得轻轻摆动,同时也带来了许多清凉。   孟霜晚侧躺在美人榻上,一只手撑在自己额间,而身边的若月替她打着扇。   她跟前放了张蝶几,蝶几之上是许多应季的甜品,包括她先前最爱吃的荔枝冻。   若月一边替她打着扇,一边告诉她,陛下已经安排好两日后出宫的事,届时会带她去西市看看。   孟霜晚闻言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问了句,“张彦告诉你的?”   若月应了声是,还说到时候陛下会亲自来明义殿等她一起出发。   孟霜晚的指尖轻敲,半晌才开口。   “明天你去躺紫宸殿。”   若月便问去做什么。   “告诉张彦,本宫不想出去了。”   “殿下?”若月显然没想到她会忽然这么说,整个人不由地一懵。   可孟霜晚却没有解释原因,只是又重复了句。   “告诉他,就说本宫不想出宫了就行。”   “可陛下已经……”   “他安排好了是他的事,我不想去是我的事。”   孟霜晚说着睁眼。   “难不成他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我就一定要跟着去吗?”   若月便问原本不是她自己提出要出宫的吗?   “那是先前,眼下本宫没兴趣出宫了。”   眼见她这样说,若月也没办法。   毕竟先前这样的事也发生过好几次。   每回都是殿下说想做什么,待陛下答应了又着人准备好了后,殿下才忽然说自己又没兴趣了。   而陛下也从不生怒,总是依着对方。   若月却并不赞同这样的行为。   倒不是她觉得殿下这样不好,她只是怕,若是哪一日陛下不再如同眼下这样有耐心,反而开始厌烦了殿下,届时只怕殿下会……   似乎是觉得这样的想法不好,若月刚想到这里,便猛地摇摇头,将脑中的想法排出去。   而孟霜晚看见了她眼底隐约的担心,眼波微动,却什么也没说。   这时,空气之中有细微的动静,接着若月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时,便看见了跟前忽然出现的人。   “卫三?”她看着站在美人榻前的人有些惊讶,“你怎么过来了?”   原来自打孟霜晚落水醒来后,卫三几乎就没再出现过,或者说,没有在孟霜晚跟前出现过。   因为孟霜晚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   因此连带着若月也已经有很久没见过卫三了。   所以眼下见对方忽然出现才会觉得惊讶。   而比起她的惊讶,卫三则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沉默着。   倒是躺在美人榻上的孟霜晚看着眼前的人,慢慢坐起了身子。   “你怎么又来了?”   她的声音之中带了几分不耐,显然并不想看见眼前的人。   卫三却只是略一拱手。   “王妃……”   “都说了我不认识你了。”对方刚说了两个字,便被孟霜晚打断,“我不是你口中的王妃,更不认识你,要不是看你和若月认识的份上,早就把你赶走了。”   一旁的若月听了两人的话后才明白过来,看来先前她不在的时候,卫三也曾出来过,且和之前的她一样,也曾试图告诉殿下有关王爷的事。   只是殿下将忘得一干二净,无论他们怎么说,对方都不相信。   “王妃,请您听臣说……”   “我不想听!”孟霜晚十分不高兴地打断他的话,“你现在就从我眼前消失!”   卫三没动。   “你走不走?”孟霜晚看着对方,“你若是不走,我便叫金吾卫来了。”   卫三还是没动过。   孟霜晚也终于失去了耐心。   “若月。”她转过头看向若月,“你去紫宸殿,将此事告诉陛下,叫他派金吾卫的人来!”   “殿下……”若月听后有些犹豫。   然而孟霜晚却十分坚定。   “快去!”   若月见状便想劝卫三离开,可卫三却完全不听她的,反而像个雕塑一般立在原地,根本没有离开的打算。   她于是看了眼美人榻上的殿下,发现对方面上满是怒意和不耐,显然是真的不想看见卫三。   唉。   事已至此,若月也毫无办法,只能应了声后离开了这里,往紫宸殿去。   一路上她都在想要怎么帮卫三圆过去,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来,最终只能在见了陛下后实话实说。   告诉天子是殿下不满卫三,所以想请陛下调金吾卫去明义殿。   天子一听那个当初孟霜晚坚持带入宫中的人如今惹得对方不快了,甚至没有多思考,便让金吾卫去往明义殿去。   同时自己也亲自出发,想将那人擒住。   对于那个原先时常在梓童身后站着的守卫,他早就十分不喜了。   原本还想着将人擒住了,要如何处置的,可谁知到了明义殿后,却只看见了孟霜晚一人在院中待着,身边早已没了卫三的身影。   孟霜晚眼见天子亲自过来,便问了句他怎么来了。   天子便道:“朕担心你。”   说着又问卫三去了哪儿。   “被臣妾赶走了。”孟霜晚随口说了句,“臣妾把他骂了一顿,他受不了便走了。”   天子闻言有些迟疑。   “他原本不是不愿走吗?”   “对啊。可是后来我告诉他,我不是他口中的王妃,同时又跟他说,要是现在不走,等金吾卫来了,他可能会没命。”   “他又不是不怕死,被我骂了顿,又说了顿后,就走了。”   孟霜晚说话时,语气十分随意,似乎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天子却沉默了半刻,接着开口道:“梓童,那人你交给金吾卫,才是最保险的。”   原本他就打算将那人生擒了。   而孟霜晚在听了他的话后,便道:“我只是不想看见他罢了,又不想要他的命。”   “但他毕竟是……”   “是什么?”见天子忽然停下,孟霜晚便追问道,“他总说我是什么魏王妃,难道……”   “不是。”天子打断她的话,“那只是他胡说罢了,你不必听。”   天子原本想着那卫三毕竟魏王的人,且能轻易进出皇城决不能留,可如今这情况,这话是断不能再说了,因而便只能顺着孟霜晚的话揭过此事。   只是离开后叫人去擒。   但最终也是根本没擒住人。   唯一好的一点,便是卫三这个原本魏王的人终于离开了孟霜晚身边。 第八十二章 愁恨又依然(四)   入秋之后, 天子身子开始不适。   起初只是觉得愈发劳累,每日理政时都有些力不从心。   临朝听政时朝臣也能看出天子起色不好。   原以为是朝政繁忙,力不从心, 尚药局的人来瞧了也是如此诊断的。   因而便开了方子,同时提醒天子要适当休息。   但当天子照着医嘱按时喝药,好好休息后, 身子却一直也不见好转,反倒愈发严重。   渐渐地, 天子连理政的精神都没了, 为了养病, 便从紫宸殿迁至金銮御院。   后宫的嫔妃们听了消息都想着去侍疾, 可嫔妃都各有心思, 侍疾时虽细心,但那些暗有深意的举动落在天子眼中便让他愈发嫌恶。   因此时日长了, 天子便下旨,六宫嫔妃无诏不得再入金銮御院。   但明义殿的昭武王妃却不在此列中。   概因她和旁人都不同。   旁的嫔妃都想借着侍疾一事在天子跟前露脸, 好替自己日后挣些好,此举无可厚非。可在天子看来, 这些人却都是心思不纯, 并非真心担心他的身子。   唯有孟霜晚每日细心照顾他,早起晚睡的, 从不抱怨一句。   有时天子从梦中醒来,也总能看见她在自己床榻边。   且她从不和那些个嫔妃争, 若是有嫔妃来侍疾,她便离开。待那些个嫔妃受不住侍疾的辛苦走了,她便又悄然回来。   而天子的药方是她看着尚药局的人开的,就连熬药也是她亲自去的, 从不假借他人。   起初她还会跟着尚药局的医佐身后学对方如何熬药的,日子长了熟悉之后,她便自己亲自动手了。   药房中整日都是烟雾缭绕,药味浓烈,一般嫔妃根本受不了。   就算有想要学孟霜晚的,在看了熬药那样麻烦,且事事要亲自动手后,都选择了放弃。   不过是待尚药局的人熬好后,再叫身边的人拿了过来,接着自己亲自喂天子喝下去罢了。   但孟霜晚不同,她从抓药到熬药,所有的过程都是亲自参与,待药熬好后还会亲自试了,确定没问题后才会端了去金銮御院。   天子自打病了后性子便愈发暴躁。   因为他发现自己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   起先还能看看折子,处理政务,慢慢的便连起身都困难了。   有时喝个药都要身边的内侍搭手将他扶起来。   如此落差,他自然不能接受,因此性子便越来越不好。   那些个来侍疾的嫔妃不知被他骂了多少回,有时稍稍有力气些,怒上心头了,便会将手边能砸的都砸了。   被他失手砸到的嫔妃也有好几个。   而他喝药时便更暴躁了。   尚药局的人为了能够治好天子的病,药方是一改再改,味道也愈发难以下咽。   天子起先还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可到了后来,心情不好,性子也暴躁后,但凡碰到一口那药便会烦得摔了药碗。   来侍疾的嫔妃都被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惊住,当场失声叫出来。   这便让他愈发烦躁。   因为在他看来,那些嫔妃不只是想从他这里露脸得到好处,且还嫌他身子不行了。   唯有孟霜晚,在他偶尔暴躁时从来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反而十分认真地喂他喝药。   他砸了药碗后,孟霜晚便平静地叫人重新拿新的药来,同时还会温言细语劝天子喝药。   原本她落水后性子便变得和以前不同,有些骄纵起来。   天子还以为自己身子不好后,她会因此而更不高兴,谁知她竟慢慢收敛了自己的脾性,反而认真照顾起他来。   慢慢地,天子也看出来了,孟霜晚虽然落水后变得骄纵起来,可她是真的关心自己。   犹记得有一回,他在意识不太清楚的时候,因着对方端了药来劝他喝而十分烦躁,反手便将那药打翻在地,还将手边放着的对瓶丢了出去,碎瓷片恰好划到了对方的手背上,瞬间孟霜晚的手背便流出了汩汩鲜血。   可那时的孟霜晚却没有丝毫抱怨,她只是因为疼痛而稍稍皱眉,但很快便又吩咐人去重新断药来。   然后连伤口都没包扎便继续伺候天子喝药。   直到天子喝了药后过了不久神智清明了些,才发现她手背上的伤。   一问之下才知道是自己造成的。   那之后天子便认定,这六宫之中,果然还是只有自己的皇后是唯一心疼他的。   于是便下了旨,除了孟霜晚,旁的嫔妃不能轻易进入金銮御院。   但嫔妃不能进,天子膝下的皇嗣却不在禁令之内。   那些个有皇嗣的嫔妃便绞尽脑汁地让自己的孩子去金銮御院求见。   其中以木昭容最盛。   她原本就是大公主的生母,如今膝下又养着三皇子,比之旁人便多了几分机会。   而皇嗣见自己的父皇,自然不会被拦着。   但大公主和三皇子年纪都不大,让他们自己来金銮御院也不安全。   因此木昭容便能接着接送皇嗣的名义,顺理成章地进入金銮御院。   她倒聪明,知道先前陛下下旨是因着后宫的嫔妃太过烦人且目的性过于明显,因此她带着大公主去金銮御院时便很少说什么,都让大公主去陪着天子。   天子原本就是病重在身,眼下能见着自己的孩子心情自然也好些。   再加上木昭容总是在一旁极少开口,偶尔说话也是让大公主不要吵着自己父皇,自然便博得了天子一些好感。   因此她也成了出孟霜晚外第二个能够进出金銮御院的人。   只是她单独来却是不行,除非带着皇嗣。   这日孟霜晚刚替天子熬好药,自己亲自端了去金銮御院,刚到门口,便遇见了带着三皇子的木昭容。   “昭武王妃又来替陛下送药?”木昭容原就不是很待见孟霜晚,概因对方不仅生了一张和先皇后几乎一样的面容,还因为天子病重之后,她是唯一一个博得了天子信任的人。   而如今的她还是昭武王妃的身份。   留在宫中便已经很不合适了,且天子还为了她和文武百官对着来,明义殿那宠妃才能入住的殿宇也给了她。   因此不只是木昭容,对六宫的嫔妃来说,如今的孟霜晚都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所以在见了孟霜晚后,木昭容虽言语之间没表现出来,但面上的神情却有些不太友好。   孟霜晚看出了她心中在想什么,却并不在意。   她甚至都没反驳自己并非昭武王妃的身份。   “木昭容今日怎么是带着三皇子来的?”她说着看了眼对方牵着的小团子。   “娘娘!”   三皇子眼见孟霜晚提到他,下意识便想往她这边跑,却被木昭容拉住了。   “你这孩子,胡乱叫什么?”木昭容面色有些不好,“这是王妃,并非是皇后殿下,你怎么能叫她娘娘?”   三皇子却不管不顾。   “先前父皇说了,她就是娘娘!”   原来孟霜晚落水之后三皇子再来找她时,被天子知道了,便告诉他眼前的人便是先皇后。三皇子还小,不明白为什么先前孟霜晚说自己不是,眼下又说是了。   但他就是很喜欢孟霜晚,因此也就没多想,很简单地便接受了娘娘忽然回来的现实。   因此他说这话时是真心的,但落在木昭容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昭武王妃应当知道,有些人不是你能乱认身份的。”   木昭容只以为是天子将孟霜晚当做了先皇后的替身,因而告诉三皇子眼前的人是先皇后。   “木昭容说笑了。”孟霜晚道,“我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认定我是什么身份。”   她这话说的模棱两可。   木昭容听来便以为她是要冒认先皇后的身份。   可这话若是天子和三皇子听来,便觉得她只是不想和对方多争执罢了。   因而木昭容听她如此说,不禁冷哼了声,接着便带着三皇子要进去。   可三皇子却并不愿意。   “我要和娘娘在一起!”   他说着挣扎起来,木昭容自然不答应,便下意识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三皇子还小,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力道,自然疼得叫了起来。   而孟霜晚一听,双眸不由地一凝。   “木昭容,三皇子瞧着是疼了,你怎的如此用劲?”   木昭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便松了松手。   而便是这一松手,三皇子就赶紧从她的掌心之中撤出,接着跑到了孟霜晚身边。   “娘娘,好疼!”   孟霜晚见状便将手中的药让伸手的若月端着,自己则蹲下来看三皇子的手。   那小小白嫩的指尖此时都有些泛红起来,可想而知方才木昭容用了多大的力。   孟霜晚见状便道:“三皇子还只是个孩子,木昭容下手竟如此没个轻重吗?”   她说这话时,眉尾微挑,语气也带了些严厉,瞧上去竟和先皇后极像。   倒让木昭容愣了一愣,下意识便要告罪。   回过神来后才意识到对方不过是个外命妇,因而便道:“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如今三皇子养在我的殿中,如何教导是我的事。”   孟霜晚听后正要说话,三皇子却先一步开口。   “我才不喜欢在你那里,你总是罚我,对我一点也不好!”   他的声音有些大,且充满了不满,落在旁人耳中便不由地猜测平日她究竟是如何待三皇子的,才会让三皇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这样的话。   木昭容显然也没想到三皇子会忽然这样说,因而便道:“你这孩子说什么!”   她说着便往前,想要将三皇子拉回来,可却往孟霜晚身后躲了躲。   “木昭容,三皇子的事不若等会儿再说,你今日来不是来见陛下的?”   她说着一把拉过三皇子。   “不如我们先进去看看陛下,再来说说你和三皇子的事。”   语毕她也没给木昭容说话的机会,带着三皇子便入了殿内。   她看得出,三皇子是真的很不喜欢木昭容。   而留在殿外的木昭容见状十分气恼,却又没办法,半晌后也只能跟了进去。 第八十三章 愁恨又依然(五)   木昭容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原是带着三皇子来看陛下的,结果到了殿外竟会碰到昭武王妃。   一番言语之间也未能让对方丢了面,反而让三皇子跟着她去了。   而这还不是最气人的。   眼瞧着昭武王妃带着三皇子入内, 木昭容自然不能任由对方去,因此很快便跟了进去。   结果进去之后,她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那昭武王妃到了陛下床前便端了药开始伺候他喝药。   喝完后陛下便和对方说起话来, 全程都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木昭容,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木昭容几次试图开口, 却都被昭武王妃一下带过去了。   好容易等到陛下看着三皇子问他近来的情况, 木昭容便抢先回答。   “回陛下, 三皇子近日吃穿倒还好, 只是因着担心您, 夜里总是睡不着,总要妾哄着才行。”   因着着急搭话, 木昭容竟一时嘴快,忘了一旁还有个昭武王妃, 而顺嘴便将自己以前在天子跟前说的那些话说了出来。   其实她待三皇子并不算好。   尽管并未苛待对方,可总归三皇子母妃是被降位禁足, 且先前还和敏昭仪两败俱亡的秦美人, 原先秦美人还是四妃之一时,便总是仗着自己生的是皇长子, 有时见了木昭容便会讥讽对方膝下唯有大公主一个女儿。   两人当初便结了怨。   而三皇子被送去木昭容膝下养育时,因着对方的身份, 木昭容自然不敢苛待,可总归不会如同亲生那样对待。且自己膝下还有个亲生的女儿,在平日的饮食起居照顾之上,自然会对三皇子过多的忽略。   而她又总是想靠着三皇子在陛下跟前讨些好, 便会让在许多教育之上严苛不少。   但对自己的女儿便会温柔得多。   三皇子自打到了她的殿中,便从未享受过何为母亲的爱了,有的只是殿中宫人内侍的冷言冷语,和木昭容冷淡的回应。   他年纪还小,自然受不了这般落差。   且又有个大公主性子骄纵,平日里总是喜欢捉弄奚落于他,两人之间出现了争执,木昭容知晓后也总是选择站在大公主那边。   日子长了,三皇子自然感觉到木昭容对他和大公主之间的区别。   且自打他去了木昭容那里,他便总是被对方逼着看书念字,甚至许多都不是他这个年纪能理解的。   可若是他学的不好了,木昭容便会以他不好好学为由罚他。   有时是少吃顿饭,有时是在殿外站一个时辰。   因此三皇子非常不喜欢木昭容。   但他养在木昭容膝下是陛下亲自下的旨,因此旁人也不敢将这些告诉天子。而他自己因着年纪小,说的话自然没人听,且每每到了陛下这里,木昭容只要说他年纪小有些顽皮,陛下便会让木昭容费心管教他。   如此一来,他自然不敢在天子跟前说什么。   因此每回木昭容带了三皇子求见天子时,都是她自己想说什么便是什么,三皇子根本不敢反驳。   只除了今日。   当木昭容说完那句话后,天子因着没什么精神,没打算开口。   但一旁的孟霜晚却看着木昭容,忽然道:“昭容说三皇子夜里总要你哄着才肯入睡?”   原本说完那句话后木昭容便意识到了眼下身边还有个昭武王妃,想到方才殿外的事,她心中暗道一声不好,眼下果不其然便听得对方如此问她。   心中心思转了转,却没能想到更好的回答之法,只得硬着头皮说了句。   “是,三皇子这些日子夜间总是睡不好……”她说着便看向天子,“陛下先前也说了,让妾好好照顾三皇子,还说他原本跟着秦……”一个秦字刚说出口,木昭容便想到什么一般,忙顿住,接着才继续道,“三皇子原本的性子被教养得有些顽劣了,因此陛下还让妾费心管教,妾自然不敢怠慢。”   她是故意提及管教一事的,概因先前曾有过三皇子在陛下跟前说她对自己严格,而后被她三言两语便将局势逆转,天子不仅让她好好管教三皇子,还将三皇子斥责了顿。   自那之后,三皇子在天子跟前便再也不敢提及木昭容如何对自己的事了。   因此眼下木昭容提及此事,便是想让三皇子想起以前的事,不要乱说什么。   于是她说着说着,便看向三皇子。   “阿昭,你说,昨夜是不是你自己说睡不着,来找我让我哄你入睡的?”   显然,木昭容还指着眼下的三皇子跟先前一样,有所顾忌,不敢说实话。   就算昭武王妃在旁边又如何?   她不过是个外命妇,还能对皇嗣的事多言什么?   然而木昭容却没想到,原先一直不敢在陛下跟前说什么的三皇子,今日忽然便变得胆大起来。   一切只因那昭武王妃低了低头,不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便让他原本有些犹豫的神情,瞬间变得坚定起来。   “父皇,儿臣昨夜并未找过昭容娘娘!”   他走到天子床榻跟前,十分坚定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不知如此,儿臣也不喜欢昭容娘娘!”   这句话说完,整个殿内安静了一瞬,接着木昭容回过神来。   “阿昭,你在说什么?!”   她忙着开口,想要替自己说些什么,但却没了说话的机会。   只见那昭武王妃又转过头,凑近天子耳边,就像方才在三皇子耳边说了什么一般,当她说完后,天子再抬眼看向木昭容时,眼中的神情便变得有些暗沉。   “……木昭容。”天子开口,因着卧床许久,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但并不减弱他身为天子的威望,“你先出去。”   显然,这会儿,他不打算再让木昭容留下来。   木昭容闻言一滞,接着忙道:“陛下,您听妾说……”   “出去。”天子重复了一句。   木昭容却还是有些犹豫,但昭武王妃却没给她留下来的机会。   “来人。”孟霜晚喊了句,接着看着匆匆入殿的内侍吩咐了句,“送木昭容出去。”   照理来说,她一个外命妇,在金銮御院如此吩咐宫中的内侍实在不合理,可木昭容没想到的是,天子并未因着对方的举动而不悦,反而收回视线,又躺了回去,显然是默许了对方这样的做法。   而那些御前的内侍在听了孟霜晚的话后,也没有丝毫犹豫,上前走到了木昭容面前,接着一抬手。   “昭容,请。”   木昭容看着那两个内侍,又看了看天子和三皇子,最终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跟着那两个内侍出去了。   但她没有离开。   而是一直等在金銮御院之外。   她想着等会儿再去求见陛下,应当还有挽救的机会。   毕竟三皇子在她膝下养了快一年的时日,怎么陛下也不会只听三皇子自己说的话。   而那昭武王妃再如何帮三皇子,也不可能让陛下把三皇子交给她抚养。   总归三皇子还是要回到她这里的。   因此她便在殿外等了起来。   等了不知多久,原本明亮的天都有些日暮西斜了,她才等到金銮御院中有新的动静。   “阿昭!”看着三皇子蹦蹦跳跳地出来,木昭容第一时间便走了上去,刚想说什么时,便见殿门处昭武王妃的身影一道跟了出来。   “木昭容还没走?”眼见她还站在殿外,孟霜晚有些惊讶。   然而木昭容却并未理会她,只是走到三皇子跟前,伸手便要拉过对方。   “阿昭,跟我回去……”   然而她还未碰到对方,便见三皇子忽地往后一退,接着跑到孟霜晚身边,一把拉住对方的手。   “我不跟你回去了!”三皇子喊道,“以后我就跟着娘娘了!”   木昭容以为这只是三皇子自己说的,因此也没上心。   “阿昭,你说什么胡话,你不跟我回去,你还能去哪儿?”   “自然是跟着我去明义殿。”这回是孟霜晚来回答了木昭容的话,她看着对方,“适才在殿中,陛下已经下了旨,日后三皇子便跟着我在明义殿了,当然不用再跟你回去了。”   木昭容闻言双目大睁。   “跟着你?!”   “不可能!”她喊道,“阿昭乃皇嗣,你不过是个外命妇,他如何能跟在你身边?”   皇室血脉怎能跟着外命妇?   如此一来岂不混淆了皇室血脉?   且三皇子是皇长子,又怎会如此轻易便将他交给外命妇?   因此木昭容根本不信。   但孟霜晚显然不在意她的想法。   “旨意是陛下亲下的,昭容若是不信,大可自己去问陛下。”   “我当然会去问!”木昭容说着看着挡在殿门处的对方,“你让开,我现在就进去问陛下。”   孟霜晚闻言便带着三皇子微微往旁边一靠,让出了道来。   木昭容便越过对方想要往里走去。   结果刚走了没两步,便听见身后的人道。   “对了,忘了告诉昭容了,陛下方才除了将三皇子交由我抚养外,还下了道旨。”   木昭容闻言下意识一顿,因为她心中忽然涌现出些不好的预感。   “陛下说,日后六宫嫔妃,无诏不得入金銮御院。”孟霜晚说着一顿,“……就是带着皇嗣前来,也不行。”   这话显然是正对木昭容的,因此她听后猛地转过头,看向孟霜晚。   “你都跟陛下说了什么?!”   怎么她才除了这么些时辰,陛下便这样不待见她了?   孟霜晚却笑了声。   “昭容若是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   显然,她不打算再理会对方,反而转而看向身边的小团子。   “阿昭,走,跟我去明义殿。”   说着,便牵着对方的小手,慢慢离开了这里。 第八十四章 愁恨又依然(完)正文完结……   三皇子被养在昭武王妃膝下的事很快朝堂之上就知道了。   百官都不赞同天子的这旨意, 但如今天子病重,已经很久不见朝臣了。   因而谁也无法规劝陛下。   好在众人听到的,陛下只是下旨让昭武王妃暂时代养三皇子, 并未言及让三皇子认她为母。   这便意味着三皇子还是皇嗣,并未过继至昭武王名下。   这样想着,朝臣也就没这么难以接受了。   毕竟眼下天子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天子已有很长时间不再临朝听政,就连朝臣的折子都是叫了人送去金銮御院, 每隔每隔十日便会批阅好了再叫人发回门下省。   因着陛下不见朝臣, 百官便都惦记着他的身子, 等着天子病愈的那日。   原本众人都没往别的方向想, 毕竟天子登基十余年, 身子素来很好,并未听说过有什么难治之症。   而这回忽然病倒, 虽有些突然,但尚药局的人去瞧过后, 都说是近几年过于劳累引发的,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因此朝臣都觉着应当不用多久, 天子便会痊愈。   可谁知他们等了许久, 没等到天子病愈,反而等到陛下病情加重, 迁至金銮御院的消息。   朝臣便觉着有些不对劲,毕竟若是小病, 倒也不至迁至金銮御院,大恒百年,唯有久病不愈之时,天子才会从紫宸殿迁出, 去往金銮御院。   一边养病,一边理政。   有朝臣便想着面圣,想要看看天子究竟如何了,但天子却一概不见人。   任何人面圣的折子递了上去都被打了回来。   朝臣无奈,便只能耐下性子等着。   原想着天子还既能下旨将三皇子暂时交由昭武王妃养着,应当没什么大碍,可谁知第二年春夏交际之时,百官便听得了天子病危的消息从宫中传来。   .   近些日子天子的身子越来越差。   尚药局为此费尽心思,光是药方便改了好几回,可无论换怎样的方子,天子用了后都不见效,反而愈发严重。   眼见得天子身子一日差过一日,尚药局众人心中都悬着。   从尚药奉御到医佐,谁都无法心安,每隔几日便会诊一回,接着开方子,再让人熬了药送去金銮御院。   如此往复循环,不知多少回。   可始终不见成效。   病因尚药局的人也查了许多回,却只得出个劳累过度的结果。   但对症下药却又毫无效用,陛下的身子只能一日日地愈发不好起来。   原本借着尚药局的汤药还能维持,可春夏交际,天一阵冷一阵热的,倒让天子的病情愈发难愈。   尤其是有一回因着御前的人伺候不周,让陛下吹了冷风,那夜过后,陛下病情便彻底恶化,再无痊愈希望。   尚药局的人拼尽全力,也回天乏术。   朝臣知晓天子病情时,已经是在做最坏的打算了。   陛下甚至提前立下遗诏。   金銮御院中,孟霜晚坐在天子床榻边上,低着头轻轻替对方吹着药,准备待药没这样滚烫后再伺候对方喝下。   床榻之上,天子微盍着眼,原本冷峻而威严的面容早已因着病痛的折磨变得有些消瘦,唇色也十分苍白,看着便是缠绵病榻的模样。   而此时殿内除了孟霜晚,还有几个内侍,和跟在孟霜晚身边的若月。   片刻后,孟霜晚手中的药再不似先前那般滚烫后,她才微微抬起头。   “陛下,臣妾伺候您喝药。”   一旁的内侍见状便忙上前小心将陛下扶起,接着替对方将姿势调整好。   孟霜晚便往前一些,手中端着药碗,可刚舀了一勺汤药出来,便听得床榻之上的天子有些虚弱地开口。   “……你们都,下去。”   这话显然不是对着孟霜晚说的,因而一旁的内侍和站在孟霜晚身后的若月闻言便忙应了一声,接着小心退出殿中。   显然,天子这是有话要单独和孟霜晚说。   直到殿内只余下了两人,孟霜晚才又说了句。   “陛下,可要现在喝药?”   往常若是孟霜晚喂药,天子都会点头应下的。   可今日却不同,天子先是微微睁眼,看了她半晌,接着有些几不可察地摇摇头。   “不喝了。”   孟霜晚便道:“陛下,您的身子不喝药不行的。”   “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他慢慢道,“只怕没多少时日了。”   孟霜晚闻言指尖一顿。   “陛下,您怎能如此说?您乃天命之子,自然有上天庇佑,怎能说这些丧气的话?”   “朕这病也拖了大半年,一直不见好,如今到了这地步,朕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说着示意对方将手中的药碗放下,接着微微抬手。   孟霜晚见状便知他是何意,于是放下药碗,伸过手去。   她纤细的指尖霎时便落入对方有些消瘦了的掌心之中,且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反而有些冰凉。   “朕病了之后这些日子,理政的精力少了,多数时候还是你帮着朕将那些折子处理了……这也让朕,咳咳。”他说着咳了几声,“让朕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想许多事。”   “朕想到,当初你刚嫁给朕时那青稚欢喜的模样,那时朕便觉得,日后定要对你千好万好,不让你受委屈。”   “陛下……”孟霜晚轻轻出声,却又不说什么。   而天子只是撑着精神,继续往下道:“后来朕继位成了大恒之君,你也成了国母。原以为你我夫妻之间关系会更深一些,却不想……”   他说到这里忽地停了停,却又不继续往下说,反而在孟霜晚有些懵然的神色下讲话转向了别处。   “三皇子交给你抚养,朕极为放心。朕的膝下,唯有他年纪大些,只是细算下来,他如今的年纪,还不足以担当大任……”   “陛下!”孟霜晚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打断对方的话,“您这是何意?如今尚药局都还说您的身子有痊愈的机会,您怎能自己便放弃了?”   天子却摇了摇头。   “尚药局那些人……”他说着轻叹一声,“罢了,如今还有些时日,你若不爱听,朕不说便是了。”   他的掌心将孟霜晚的指尖轻轻握住,双目之中带着难以言喻的缱绻情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梓童。”半晌后,他忽然开口唤了对方一句。   孟霜晚便应了一声。   “若是有朝一日,你发现朕骗了你,你会如何?”   孟霜晚听后面露奇怪。   “陛下为何如此问?”   “忽然想到罢了,朕想知道你的答案。”   孟霜晚闻言却忽然沉默了。   她唇边一直带着的温柔的笑也逐渐隐去,眼底变得神色莫辩起来。   天子原只是想试探性地问一句,不想对方却忽然变得如此面无表情起来。   看上去倒有些像当初刚进宫的……阿月。   而好巧不巧,此时的孟霜晚忽地再次笑了笑。   那笑容不带一丝感情,看上去便叫人心头一跳。   “若是臣妾发现陛下骗了我……”她说话时,声音听着有些冷,反而愈发像当初的阿月,“自然是不会原谅。”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让天子瞳孔猛地一缩。   “你……”半晌后,他才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忽地见眼前的人眉心一软。   “陛下是不是吓到了?”孟霜晚声音变得轻缓起来,“臣妾方才开玩笑呢。您贵为天子,又怎会骗臣妾?就算您真的骗了,那也定是为了臣妾好,臣妾又怎会怪您?”   她前后的神情转变得过于快了,以至于天子一时竟没跟上她的思绪,眼见她又柔了声音跟自己说话后,心好似都还在剧烈跳动着。   “陛下,您怎么不说话了?”眼见对方只是沉默着,眼神幽幽地看着自己,孟霜晚便道,“是臣妾方才玩笑开过了吗?”   天子半刻后才回过神。   “不。”他道,“你说的对。”   “朕不会骗你的。”   孟霜晚闻言便轻轻一笑。   “是呢,陛下是绝不可能骗我的!”   之后天子便因为说了太多话慢慢睡过去了,在入睡前,还因为孟霜晚的坚持,将原本放在一旁还未喝的药给喝了下去。   而孟霜晚守在对方身边,眼见对方睡过去后,又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天子不会再醒来后,才慢慢起身。   她先是将那个已经空了的药碗拿起,接着转而看向已经睡着的天子,原本唇边温柔的笑,一点点散去,眼底的感情也逐渐消散于无形。   “……”   孟霜晚端着那药碗,站在床榻边上半晌,忽地从宽袖之中拿出一把极小的匕首。   那匕首不过她掌心那样大,她指尖轻轻将匕首外的刀鞘拿下,接着锐利的刀刃便展现在眼前。   孟霜晚握着那把匕首,慢慢地俯下身子。   匕首尖锐的刀刃一点点靠近天子露在外的脖子,寒芒于殿中闪现。   孟霜晚的手却不见丝毫颤抖。   “你怎么不会骗我?”她的声音极轻,轻得几乎听不见,“这世上,骗我最多的便是你。”   说完这句,她手中的匕首便已经离对方的脖子之处只余下寸许的距离。   眼见着孟霜晚只要再往下一点,锐利的刀刃便会划破对方的脖颈,接着鲜血四溢。   可到了这时,孟霜晚却忽然收回了匕首。   刀鞘将寒芒毕露的匕首盖上,纤细的指尖接着将匕首收回自己的宽袖之中。   孟霜晚再次在床榻边上看了床上的人半晌,接着才沉沉喘息,端着药碗离开了这里。   出去之后,她跟守在殿外的内侍交代了句。   “陛下睡了,想来要些时辰才会再醒来,你们进去伺候吧。”   内侍闻言忙应了声,接着匆匆入殿。   而她则带着若月,往自己的明义殿去。   还要去看看三皇子才行。   .   孟霜晚回到明义殿后,正看见在殿外张望等着她的三皇子,原本眼底的冷漠忽然便散去了些,直到走到殿外时,她才彻底带上了笑意。   “阿昭,怎么在这外面等着了?”   说着牵过对方。   而三皇子眼见她回来,小小的脸上便充满了开心。   “我午睡醒来后没看见娘娘,就问他们,结果他们说娘娘你去看父皇了,很快就回来,我就想着在这里等你。”   “在里面等也是这样的,现在正是春夏交际的时候,天忽冷忽然的,若是你染了风寒怎么好?”   三皇子由着对方牵着自己的手,一蹦一跳地跟着对方往殿内走去。   “我想第一时间就看见娘娘你!”   孟霜晚因着他一句话,心便软了一半。   “那若是我回来的晚了,你也这样等着吗?”   阿昭便重重点头。   “当然!我最喜欢娘娘了!”说完这句,他似乎觉得不合适,又补了句,“除了母亲外……”   后面那句听上去有些沮丧,显然,他想到了自己已经不在世的母亲秦美人。   孟霜晚看着对方有些低落的情绪,轻叹口气。   待回到寝殿后,她才将三皇子抱在怀中。   “阿昭,娘娘问你个问题。”   不得不说,三皇子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原本在殿外还有些沮丧,可和孟霜晚在寝殿内待了一段时间后,心情又慢慢变好了,因此听得对方说这话,他便赶紧应了声,接着道:“娘娘,你要问什么?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你喜欢……你父皇吗?”   三皇子原本还期待着对方问他些重要的问题,不想竟会问及这个。   因而听了后,他下意识就要回答,可话到了嘴边,他的小脑袋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便犹豫起来。   “嗯……”   孟霜晚见他有些纠结的小脸,便道:“阿昭,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是有一点……”   显然还是孩子,性子单纯,因此才会直接说这样的问题难以回答。   但三皇子看着抱着他的人眼中认真的情绪后,便也认真思考了下,接着小小声地回答:“娘娘,我偷偷告诉你,你不要跟别人说好吗?”   孟霜晚见状一怔,接着点头。   “好,娘娘不会告诉别人的。”   说着便抬头,看了眼殿内的人,示意众人退下。   直到殿内只余下他二人后,三皇子才微微凑近孟霜晚的耳边,接着说了句什么。   “阿昭,你……”孟霜晚显然也没想到对方竟会是这样的回答,因而也是有些惊讶。   但三皇子却只是往她怀里缩了缩。   “娘娘,说好的,你不能告诉别人的!”   他说着还强调了句。   “尤其是父皇,要是被他知道,那我肯定……”   “放心。”孟霜晚道,“这事以后就只有你我知道。”   三皇子闻言这才安心下来。   接着他便又听得对方跟他说了句。   “阿昭,你知道娘娘近些日子经常去金銮御院。”   三皇子便点点头。   “我知道,娘娘你要去照顾父皇。”   “那娘娘跟你说,下次我去的时候,你跟着我一起去,好吗?”   三皇子闻言便下意识有些抵触。   “可、可是,我不是很想去……”   他素来便怕自己的父皇,以往但凡是见面,都是能避则避。   可这回孟霜晚却没有顺着他,反而道:“阿昭,这次听娘娘的,从今往后跟着娘娘一起去金銮御院。”   她说着,声音坚定。   “你要信娘娘,娘娘这是为了你好。”   三皇子并不知对方的为了你好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看着对方眼中十分认真的神情后,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好。”   那之后,只要孟霜晚去金銮御院,便总是带上三皇子。   比起先前木昭容只是纯粹带着三皇子去天子跟前露个脸,跟着孟霜晚的三皇子则显得要孝顺得多。   时常都是孟霜晚再给天子喂药时,三皇子便迈着小短腿,这里跑跑,那里帮帮,替孟霜晚拿碗,那干净的帕子,陪着天子说话,关心对方的病情。   天子膝下原就皇嗣不多。   而如今三皇子又是唯一一个能够随着孟霜晚进出金銮御院的人,因此在天子跟前便得了不少好感。   再加上如今他养在孟霜晚膝下。   日子一长,三皇子在天子心中的印象便愈发好了起来。   而朝臣也都知道了,三皇子时常在天子跟前尽孝的事。   尽管他还只是个小孩子,但有这份心便已经十分难得。   尤其是他本身还是皇长子。   如今天子病重,且尚未立太子,朝臣便总会多想一些。   而事实证明,他们想的没错。   在夏末之时,即将入秋之际,天子病情恶化,尚药局束手无策,连用几剂猛药后都无法让天子好转,最终于白露这日,天子崩于金銮御院。   崩逝前立下遗诏,命三皇子秦昭继位,同时钦定先皇后外祖父镇军大将军为三师之一太傅,负责教导天子,直至对方及冠后亲政。   另设四名顾命大臣,辅佐年幼的天子。   而三皇子饮食起居上,暂由昭武王妃代为抚养,直至三皇子及冠,抑或三皇子日后自己撤换掉对方。   此诏一出,朝野四惊。   其他都不重要,最令朝臣惊愕的,竟是天子遗诏之中,竟会让一个外命妇继续养育三皇子……也就是日后的大恒之主。   这在大恒的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   因而大行皇帝丧礼之时便有朝臣提出三皇子由昭武王妃抚养不合规矩,可这话却没能得到多数人的赞同。   概因先帝遗诏之中言明了由昭武王妃抚养三皇子,这是不可能改的。   而最重要的是,在大行皇帝丧礼之上,三皇子即位于灵柩前,是昭武王妃带着对方的。   但凡在现场的朝臣都看出来了,三皇子对对方的依赖之情,显然想指着让三皇子自己更换掉抚育之人是不可能的了。   朝臣们便只能想着待人日后三皇子再长大些,会意识到此事的不妥。   因此慢慢地也就无人再提出反对了。   三皇子便这样顺利继位,而身为外命妇的昭武王妃也没出宫,反而一直留在了宫内,照顾这新帝的饮食起居。   次年元正,新帝在太傅和昭武王妃的带领下登丹凤门改元换号,定年号为武安。   大恒便这样,迎来了自己新的君主。   .   武定三年。   如今的天子秦昭七岁继位,至今也有三年。   这三年内,身为太傅的镇军大将军十分尽心地教导他,而旁的顾命大臣也是尽职尽责,倒让秦昭进步极快。   只是他终归还是个孩子,即便过去了三年,他也还只有十岁,稚气尚重。   而比起严厉的太傅和顾命大臣,秦昭便更喜欢每日都温柔待他的孟霜晚。   当初他继位后,曾问过太傅,作为他的娘娘,孟霜晚是怎样的身份。   在得到答案后,秦昭便打算封孟霜晚为太后,因为在他看来,对方就是先皇后。   可此举却引起了朝野一片反对。   理由都是昭武王妃乃外命妇。   秦昭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便觉得是朝臣们故意为难他,小小的团子在临朝听政时便十分明显地展现出自己的不高兴。   可下了朝后,孟霜晚知道了这事,便亲自去找他。   也不知跟他说了什么,最终秦昭便打消了封孟霜晚为太后的念头。   就连想让她去长宁殿,也被她拒绝了。   理由是明义殿住着挺好的。   秦昭年纪还小,听得她这么说自然也就不再纠结了。   可也正是因着还是孩子,因而心思要比旁人敏感不少。   继位后的第三年,秦昭愈发感觉到自家娘娘似乎情绪越来越消沉。   有时还总喜欢看着窗外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于是他便问对方,得到的答案都是没什么。   这让秦昭不解。   因为他明明能看出来对方心底似乎有什么心事,可却好像不愿告诉他。   就在他想着要如何从孟霜晚身边的人那里问出个所以然来时,对方却忽然主动找到了他。   孟霜晚告诉他,自己要出宫一趟,当秦昭问她要去哪里时,她却只是说想去京城之外转转。   并未言及会去哪里。   秦昭素来听她的,因而也就没多问,只是问了她何时走,要带多少人。   孟霜晚边说过几日,她带上若月便是,不再带旁人。   听得这话,秦昭便有些犹豫。   他说想要若月留下来。   孟霜晚便问为什么。   “娘娘你走了,若月姑姑也走了,那朕在宫中岂不是就孤身一人了?”   许是因着他养在木昭容那儿时,若月时常都去看他,因而秦昭也格外亲近若月,因此在听了孟霜晚要带若月一起出宫时,便说希望她能让若月留下来。   “反正娘娘你也只是出宫一段时日,若月姑姑留在宫中,也正好能代替你照顾朕。”   孟霜晚听后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   她原本也只是因着这些日子频繁想起阿晔,所以才想回去看看的。   若月跟着她去,确实也不方便,倒不若留在宫中,横竖如今在这深宫之中,已经无人能够再威胁到若月了。   于是她便答应了下来。   同时坚定地拒绝了秦昭一定要给她派金吾卫的要求。   “我是出宫,不是出巡,何必要这样多人跟着?”   “可朕担心娘娘你的安危!”   秦昭说什么也不愿让步。   于是最后两人各退一步,秦昭派了四名金吾卫乔装跟着孟霜晚出宫,孟霜晚则不能再拒绝。   话说到这儿,孟霜晚也确实不好拒绝,因此也就答应了。   于是几日之后,孟霜晚告别了秦昭和若月,带着四名金吾卫便离开了皇城。   她一路上走走停停,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停下来休息。   而那些停下的地方,都是很久之前,还是魏王的秦淮晔和她一道入宫时两人曾留宿的地方。   那四名金吾卫听从帝命,只负责保护她的安危,旁的一概不问。   因此孟霜晚也就这样一路回了渭宁。   尽管知道如今的魏王府已经不会再有那个她想看到的人了,但当她站在门外,看着已经紧闭的大门时,心中还是不自觉地涌上无尽的酸楚之意。   她就这样,从日出站到日暮,丝毫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就在夜幕降临之时,有看了她许久的人便上来说了句。   “姑娘,你是想进去吗?”   孟霜晚闻言一顿,却不知要如何回答。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进去。   而她的犹豫在那人看来却似乎是默认了,因而便劝她道:“别等了,这王府早便空了,都没人了,前几年大恒和盘缙打仗的事你知道不?那时的主帅就是魏王……哦不对,现在应该是昭武王了。昭武王那时带着大恒打了胜仗,可自己却命不好,没能从战场上回来。”   “我听说,昭武王的尸骨都埋在京城那边了,这原本的王妃早就荒废了,你在这里等也没用的。”   说着便叹了口气,自己慢慢离开了。   而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想着他说的话,孟霜晚心中愈发酸涩难受。   她何尝不知阿晔不能再回来了?   世人只知昭武王战死沙场,尸首葬在京城之外的肃陵。   可孟霜晚却知道,她的阿晔为国而战,却为人所害,落入山崖,尸骨无存,那葬入京城的不过是他的衣冠冢罢了。   “……阿晔。”孟霜晚微微抬头,看着眼前的王府大门,低低唤了声。   我已经为你报仇了。   最终,她在心底接了这么一句。   .   孟霜晚在渭宁待了半个月。   她原是想看看卫三和紫苑还在不在的,可半个月来,根本没见着对方的影子。   她于是想着,只怕三四年过去,对方早已将她忘了,抑或觉着她攀附富贵,不值得自己效忠了。   于是她最终只能带着遗憾离开了渭宁。   原想着直接回京的,毕竟也出来了几个月了。   可不知为何,在离开渭宁城的时候,她忽然有种强烈想去南阳的感觉。   去看看丁先生是否还在也好。   这样想着,孟霜晚便又踏上了去南阳的路程。   因为不着急,她于是用了将近两月才到了南阳。   本来打算先入城,明日再去找丁先生。   结果也不知心中如何想的,在城外时,她心头的预感又忽地冒了出来。   告诉她今日一定要去找丁先生。   因而最终,孟霜晚也没入南阳城,她只是说服了那四个跟着她的金吾卫,先去南阳找落脚之处,自己入夜前一定回来。   原本那四人是不愿意的,但在孟霜晚的威吓之下,因为担心到时回了宫中对方去陛下那儿告他们一状,说他们不服从指令便得不偿失了。   且不过是几个时辰罢了,若是入夜前对方还未回来,便按照她说的地址去找她便是。   于是那几个金吾卫便也应下了自己先入城的事。   孟霜晚便自己一个人驾着马车慢慢往丁先生那里去。   其实她根本都没报什么希望的。   毕竟当初盘缙和大恒那一仗时,丁先生便已经搬离了这里,如今这么几年过去了,丁先生又是那样喜欢四处游历的人,只怕早便已经不在了。   孟霜晚心中清楚这点,但还是忍不住去看看。   结果车行至原本丁先生的住处,却意外发现那儿依旧完好无损,瞧着丝毫不像没人居住的样子。   看着那房外的袅袅炊烟,孟霜晚还有些惊喜。   “丁先生!”她忙跳下马,往那房子跑去,边跑还边喊着对方,“丁先生,你在吗——?”   许是觉得能见着故人了,孟霜晚就连性子都活泼了一些。   好容易跑到了那房外,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她便不由地想到当初在这里发生的点点滴滴。   眼眶倏然有些发酸。   然而她还没忘记继续喊着。   “丁先生,你在不在?”   “我是阿月呀,我回来看你了!”   在面对丁先生时,孟霜晚还是下意识称呼自己为阿月。   可她无论喊了多少声,那个房子里都没有丝毫动静,门更是关的紧紧的。   孟霜晚还走上前试图拉了拉,却丝毫没拉动。   见状,她忽然意识到,也许一切只是自己的臆想。   这房外的炊烟并不代表这里还有人住,许是城中的孩子无聊在这里放了火也未可知。   思及此,孟霜晚原本还有些雀跃的心便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看来她是真的见不到当初的故人了……   收回手后,孟霜晚慢慢转回了身子,打算离开这里。   刚走了没两步,便忽然听得房内有匆匆的脚步声,接着下一刻,原本紧闭的房门被打开。   “吱呀——”一声的响动,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刺耳,孟霜晚听见了身后的门被打开的动静,于是下意识转回身子。   “丁先……”   她以为对方是丁先生,顺口便喊了出来,结果刚说了两个字,在彻底看清那站在房门处的人后便骤然失去一切声音。   只见简陋的木门之处,一道颀长的身影站立着,日暮的阳光印照下来,将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暖黄的光,让他看上去是那样的温暖。   而那俊逸的眉眼之处,满溢着情深和温柔。   他看着门外那在看清他模样后便猛然收住声音,似是不敢置信的人,接着轻轻开口。   “阿月,你来了。”   短短几个字,落入孟霜晚的耳中,霎时让她落下泪来。   她的阿晔,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