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皇后她不想争宠》 作者:紫夭 第1章 寒夏(1) 夜行   仲夏晚夜,红墙金瓦沉入浓重的暮色。   烟熏般厚重的雾水,萦绕着整座皇城。泥土的湿润,青草的涩香,混杂在雾气里,腐烂与新生融在一处,顿时不可分辨。   一抹微弱的火光,正从承乾宫的侧门里急急出来。   桂嬷嬷望着小主子的背影,紧着叮嘱:“娘娘,您可慢着点儿。”   “知道了,嬷嬷。”   小主子应声的时候,头也没回。   桂嬷嬷记得,还在江南的时候,小主子便是这般性子,真想定了要做的事儿,旁人是劝不住的…那吴妃娘娘昨日方被贬入了冷宫,小主子这时候去探望,若让陛下知道了,也不知会不会受到牵连。   桂嬷嬷只好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邢姑姑:“可有劳您了,得看好了娘娘。”   邢倩接来那灰黑色的披风,方忙跟去的了主子身后。   不远处,那抹身影窈窕修长,特地挑选的深蓝色的衣裙,与夜幕融为一色。   刑倩喊了一声“娘娘”,方见那抹身影顿足微微回眸过来。   刑倩十二岁入宫,曾侍奉过先皇的元惠皇后。那时的元惠皇后便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而眼前的皇后更有甚之,那双眸子摄人心魄,不经意的一眼,便能让人心中升起喜乐。   在宫中挨过了这些年,刑倩自问是有些眼界的。可这从江南回来的姑娘,身上带着一股子生气。与京城里那些大小闺秀不同,像满园野生的蔷薇,蔓藤地攀爬,凝为一抹艳煞的生灵。   “邢姑姑,快走吧。”   刑倩忙跟了上去,将披风捂上主子肩头,“夜里雾水重,虽是夏日,也不能疏忽。”   “邢姑姑有心。”星檀抿了抿唇,方由得坤仪宫总管安小海引着路,往疏影阁去。   疏影阁里种满了梅花,每每隆冬,梅花盛开,却是整个皇宫里最清冷的地方。先皇下葬的时候,从这里清理走了一批太妃太嫔,先皇子嗣凋零,这些太妃太嫔大多未曾生育,即便与先皇陪葬,也只能葬在陵墓山门之外。   新皇登基之后,吴妃还是头一个入来这处的妃子。   安小海宫中混得通达。与那守门的两个小太监塞了些银钱。人家便也行了个便利。   今年早春,新皇大婚,同封四妃。吴妃便是那时候与星檀一起入宫的。皇帝显然并未对后宫妃嫔上多少心思,除了首辅长孙家的女儿被封了裕贵妃,剩下的三位妃子尚未赐予封号,至今也只能依着姓氏区分。   星檀年幼还在京城的时候,与吴家这位姐姐一起上过私学,一起逃过课,一起钻过狗洞去西街上寻小食、打牙祭…   然而年少的情分,入宫之后多少有些变了味道。   身为皇后,星檀在赏赐的众妃的时候,总会与吴妃额外一些小礼物。让内侍去西街上买回来的炸豆腐、赤金国进贡来的小机关把戏儿,御厨从东洋学来新作的生鱼…装在精致的盒子里,不叫别人看见。   可惜这些女儿家的小把戏,于吴妃而言似并非什么重要的情分。有一回,吴妃来谢礼,却道。“娘娘赏赐的这些,太过昂贵,可惜在这深宫里不能用上…”   星檀这才少许察觉,那个与她一同钻地洞、一同打牙祭的吴姐姐,恐怕已经不在了。   那日吴妃临行前,笑着打趣着道,“娘娘恩宠万千,若真念着情分…”吴妃的话没说完,眼中却有几分希冀在流转,星檀听得出来其中想要承宠之意。   次日,星檀刻意称病,让吴妃去养心殿中与皇帝送参茶。却听闻得养心殿里的人来传话,皇帝让内侍将人从养心殿里赶了出来…   后来,朝堂上出了事儿,吴家一夜之间被皇帝抄家了,吴妃的父兄都落了狱。吴妃不管不顾,跑去养心殿外磕头,与父兄求情。皇帝连丝毫的怜惜都没有给,直将人贬来了疏影阁。   冰凉的大殿,带着几丝水汽,发霉的味道弥散在空中。星檀入来的时候,却只见吴妃将自己蜷在了白色帷纱后的墙角里。面容憔悴发丝林乱,已然不似以往光鲜模样。   邢姑姑取来食盒子里的饭食,星檀接了过来,舀着一勺饭食,送去吴妃眼前,“吴姐姐,吃些东西吧!”她记得,吴妃喜欢吃黄金鸡,今日晚膳便特地让安公公去御膳房打了招呼。   原本平静的吴妃见得来人却似着了魔,将送到眼前的食物,连同筷子一道儿甩去了地上。   刑倩忙去扶着主子,“娘娘手上还有伤,还是奴婢来吧。”   星檀摆了摆手,“不必。”   吴妃已经跪在了她面前,响头一个接着一个地叩着,“娘娘帮我父兄求情吧。我一辈子在这儿没关系,可若父兄被陛下斩了,吴家便就什么希望也没了。”   安小海是从太后宫里出来的人,听不得别人拿自家主子的软处,忙提点着:“吴妃娘娘,您可清醒些。”   “万岁爷为了什么拿吴家开刀,您父兄心中都是有数的。如若不然,也不会送您入宫来了。怪得怪您自个儿没本事,可莫拖累我家娘娘落水…”   一年前先皇驾崩,当今皇帝的嫡亲长兄,先太子殿下,被朝臣诬陷以谋反之罪,绞杀于城外。   新帝登基之后一直记恨到如今。这两年,与当年那场罪案有关的朝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吴家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安小海的话,吴妃只当做听不见,却在星檀脚下哭得泣不成声。“皇后娘娘,这皇城里可只有您能讨得陛下欢心了。求您!”   然而与先太子之案有关的,又岂止吴家。当今的太后,星檀的姑母,信国公的亲妹妹,现如今还被皇帝软禁在宫中,不得被外人探视,不得出寿和宫一步。帝王的仇怨,又岂是她能劝得灭的?   星檀伸手碰了碰吴妃的肩头:“吴姐姐,我与你是一样的啊…”   “我是来劝你,保住自己的身子。若是二位吴大人不测,姐姐你便是吴家最后的希望了。”   “不会有了…”   “不会有了…”   吴妃疯狂摇着头,“我跪了他整整三天,他一眼都没看过我…”   吴妃笑了,松开拉扯着星檀衣袖的手来:   “希望?”那声音阴森森的,与大殿中带着雾气的凉风融为一体。   “陆星檀,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我们吴家人有罪,我不能承宠。”   “你能承宠又怎样?你也不过是那位手上的一件儿玩物。他心爱的人,还在外头呢…”   从疏影阁里出来的时候,雾色更浓重了几分。   许是见得星檀面色不好,邢姑姑一旁劝了两声。“那位娘娘受了刺激,精神不好。那都是气话。娘娘莫要介怀。”   星檀勾了勾嘴角,“我介怀什么呢?”   皇帝是天下的,又不是她的。   她心口沉,不过是因为如今的吴妃。吴家变了天,信国公府何尝不是摇摇欲坠。而那些儿时的小情分,她终是护不住的…   父亲虽未参与谋害太子之事,可却许过幺妹与翊王的婚事。当时若翊王登基,父亲便为国丈。可惜那位仁慈善良、受人爱戴的四殿下最终并没能登上帝位。   三皇子宣王带着三千骑兵从北疆杀回,将正要登基的翊王从龙椅前生生逼退了下来…   没多久,那些谋害太子的武臣首级被宣王悬挂于城楼之上,在血肉模糊的头颅面前,文官们沉了声儿,默许了这位新皇的诞生。   承乾宫偏门前。   桂嬷嬷迎了过来,“娘娘的手都凉了。快回寝殿吧,里头备着热姜茶了。”   那黑灰色的披风已经沾满了雾水,方进寝殿的门,便被桂嬷嬷取走了。   婢子丘禾端来姜茶,银絮拧了把温水泡过的帕子也送了过来。   星檀的身子恢复了几分温热。   桂嬷嬷伺候着褪去那一身深蓝的外裙,方显露出里头粉色的襦裙来。为了夜里出行,她方不得已着那般深重的颜色。   此刻襦裙薄袖轻纱,覆于雪白的肌肤上,在灯火下微微泛着缎光。星檀斜斜靠在妆台前,任由得嬷嬷解开了她的发髻,青丝如瀑顿时垂落到腰间。   桂嬷嬷手中的玉梳,顺着那缕缕柔顺的发丝滑落。小主子的发色仿佛是为了衬着那对眸子而生的。那双瞳孔像极了年少时的国公大人,浓墨般的颜色,不觉见便能让人深陷…   星檀是睡不惯承乾宫的。   她原先的坤仪宫要更幽僻一些,这里离皇帝的养心殿近,又离裕贵妃的惠安宫近。她便总觉着人多车杂,不够安静…   “去另外取本话本子来吧。”她吩咐丘禾,昨日的那本已经看完了。   丘禾与银絮都是她从江南带回来的丫鬟,自打小儿便伺候在身边的,贴心。   丘禾抱着话本子回来的时候,不慎碰倒了床榻旁的小木方桌,抽屉里杂样儿的图纸稀稀散散落了一地。丘禾弯腰下去捡,却是头回见那上头的图案,脸上一阵阵泛着红。   星檀被那声响惊动,看了过来,方见得丘禾从地上捡起一份儿避火图,颤颤巍巍,顶着烧红的脸蛋儿送来她眼前,“娘、娘娘,这是什么?”   星檀勾了勾嘴角,接过那避火图,“是嫁妆。”   是呀,嫁妆。   这避火图,回到京城要入宫之前,母亲与她了几卷。   远在江南的时候,祖母也与她备了一些。   江南夜色柔美,秋日桂花香气甜美,窗外夜莺啾啾鸣唱。   她依偎在祖母怀里,静静听着祖母当年是如何抢了新科状元做夫婿,而祖父那时石头一颗的心,又是怎么被祖母捂暖的…   那时的她,对新婚与夫君还满怀着希望…   **   清晨,大雾散去,阳光丝丝缕缕,已开始透着午时将来的热辣。   星檀将将用过早膳,桂嬷嬷便领了施太医进来。   施太医让带来的小药官送上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又与星檀禀道,“娘娘,这坐胎药还得趁热喝下。”   “有劳施太医日日费心。这药放下吧,本宫一会儿喝。”   这是太后姑母与她搭桥牵线的太医,调理着她的身子。   姑母得罪了皇帝,国公府也得罪了皇帝,陆家的女儿入了宫,早为陛下诞下皇嗣,方好借着新生的骨血,平息帝王的怒火…   等桂嬷嬷送走了施太医。星檀却起了身,端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汤,去了后院。   院子一角,小小的桂花苗儿被风吹得不停地抖动着枝叶,单薄得可怜。星檀将那黑乎乎的汤药,灌溉去了桂花儿苗儿脚下的泥土里。   这些药材大补,小桂花苗刚刚经历一场大劫,险些没了命。多多浇灌,才能快快长大。   “娘娘…”桂嬷嬷不知何时立在了身后,“您怎又来看这颗苗儿了?”   自从早几日坤仪宫大火之后,桂嬷嬷便觉着这颗小苗儿不大吉利。主子那日分明已经从大火中走出来了,却还要回去救这颗小苗儿,手上方烙了块儿烫伤。虽说这桂花苗儿是从江南带回来的,可哪儿能有主子的命重要?   星檀知道桂嬷嬷又犯了嘀咕。   可桂嬷嬷怕是不曾察觉,于这深宫之中,念想比人命重要,那虚弱又缥缈的小东西,需要最柔软细腻的呵护…   桂嬷嬷见得主子手中的药碗,还有小桂苗儿脚下湿润的泥土,这才明白主子方做了什么?   “娘娘,那坐胎药?”   星檀伸手过来,等桂嬷嬷扶起来她的手臂,方缓缓往殿内走回去:   “嬷嬷,我怕是要让姑母失望了…” 第2章 寒夏(2) 玉戒   寿和宫中松柏成荫,山高水流,虫鸣鸟唱。然而一方见地的园林,却不见一人。石板上厚厚的青苔,正提醒着来人,再精美的园林,也不过是一座牢笼罢了…   安小海被留在了偏殿门前,星檀只由得刑姑姑扶着,入了里头。   屋子里袅袅烟圈缓缓升起,太后斜靠在垫起凉席的暖阁里,正细细品味着烟草香气…应嬷嬷正一旁打着扇儿,见得星檀来,方停了停手中的活儿,与星檀作了礼,随后轻声凑到太后耳边:“娘娘,是皇后娘娘来了。”   太后缓缓放下手中的青玉烟枪,这才由得应嬷嬷扶了起来。   星檀福了一福礼,抬眸便见得姑母的视线正从自己小腹上扫过,她的心口也跟着紧了一下。   姑母口中嗫嚅了两下,却并未问起那件事儿。反倒是在僵持的面容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伸手招呼她坐过来,“听闻那日坤仪宫大火,你受了些伤,如今怎样了?可还疼?”   姑母话语温软,如以往一样。只是那张明艳的面容,早在四皇子翊王被流放西南之后,便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眼角的细纹露出年月浅影,不需皱眉也能见得额间的一抹川字…   星檀答道:“已然好多了,太医说,只需隔日换药,最快一个月,便能好全。”   “那便好。”太后笑得很是吃力,却提起另一回事儿。   “府上知道你受了伤,递上来了帖子,你母亲终归不放心,过两日带着月悠入宫来看看你。”   “嗯…”星檀笑得十分平静,那位七岁便将她送去江南的母亲,又有什么好不放心她的呢?她淡淡问着姑母:“月悠回来了?”   应嬷嬷端上茶水来,太后轻轻搁去面儿上的浮沫,叹声儿道,“我本愿她能跟着我誉儿一道儿去西南封地,可你母亲终究是放不下这个女儿的…回来就回来吧…”   早时先皇驾崩,太子被害,翊王登基成了众望所归。翊王府前门庭若市,替权贵们攀附姻缘的媒人不计其数,然而太后一纸懿旨,与幺妹和翊王指了婚,贵女们的凤凰梦落入了泥尘里…   本以为是金玉良缘,临难之时,却各自分飞。   后来宣王称帝,翊王因牵连太子之案,被贬斥西南封地。西南瘴气湿毒,母亲不忍幺妹受苦,苦苦哀求太后,悔了一纸婚约,生生将幺妹留在了京城。未免新皇与信国公府再计较过往,母亲又将人送去京郊桂月庵中修行,到如今,已有八个月之久了…   此回月悠将将清修归来,母亲便急着带人入宫,要来探望的,怕是另有其主罢了。   星檀叹气的时候,细微无声,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热茶,方问候起姑母的身体来。   “那些水烟用多了对身子不好,姑母还是少用些。若不然,我可得与安公公好好说说了…”   “陛下前阵子赏赐了些红参,我让他们留在这儿,给姑母养身。”   从寿和宫回去承乾宫,须得路过御花园,靠边儿的小径,幽僻得很。星檀不大想在此处遇见别的嫔妃,便寻着小径去。   旁侧的悠然亭里,却行出一抹艳色的身影来。来人被嬷嬷扶着,眉目如春,唇如润桃。行来星檀面前,便忙作了礼,“皇后娘娘吉祥。”   星檀摆手免了宁妃的礼数,由得安小海与人道,“娘娘方从寿和宫里出来,正回承乾宫去。宁妃娘娘便不必多礼了。”   宁妃作了别礼,等星檀行过了,方忙道,“娘娘可有听说了?”   “昨夜里陛下落了圣旨,吴家男子流放远疆,吴家女眷,年少者纳入教坊司为伎,年长者入夜挺为奴。吴妃姐姐撑不住,今儿清晨便被发现,在疏影阁里悬梁自尽了…”   星檀扶着刑倩的手不觉紧了紧,脚下的步子也顿时停了下来。回眸见得宁妃面上几分得意的神色,淡淡问道,“所以,你高兴什么?”   宁妃翘起的嘴角,慌忙收了起来,“嫔、嫔妾没有高兴。嫔妾也是替吴妃姐姐伤心呢。”   “伤心?”倒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既然宁妃如此伤心,便回淑仪宫中,好好与吴妃抄写金刚经超度,今日起半个月内,你便不必来与本宫问安了。”   “……”宁妃慌忙跪了下去。“娘娘…饶了嫔妾吧。”   星檀没再多语,由得邢姑姑扶着往承乾宫中去。晌午的太阳愈发地毒辣了些,星檀却问向一旁邢姑姑,“姑姑在宫中多少年了?”   “回娘娘,已经十三年了。”   “姑姑可曾觉着,这红墙之中的四方见地,冷得很?”   刑倩想了一会儿,方答上话来,“这宫里藏了不少妖魅,那些东西各为其主,便容易让人心寒。可奴婢、安公公、桂嬷嬷、丘禾与银絮,都是一心为了娘娘的,只望娘娘会觉着暖一些…”   星檀这才露了一丝笑意:“多谢邢姑姑了。”   **   吴妃在疏影阁里走得悄无声息的第二日,宫中却办起来了一场清凉宴。   裕贵妃素来怕热,见连日来澄湖上凉风爽朗。便让御膳房里准备了茶点,内侍们方各个宫苑里请人了。   因得吴妃的事,星檀夜里未曾睡好,起身的时候精神不济,听得贵妃来请人的消息,本想让邢姑姑推挡去的。却没经得住清凉宴的诱惑。在江南的时候,祖母也尝在府中办清凉宴。宴上凉茶冰酒,冰果子,冰糕点,无一不是疗愈的良药。   清凉宴设在澄湖湖心的玉书台上。皇后仪仗行来的时候,妃嫔们已经到得七七八八,齐齐起身来与皇后行了礼。   星檀坐去中间的高台,方见得一旁备着圣驾的位置,虽还不见那位来,可见得裕贵妃的心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星檀唤了大家坐下,等着裕贵妃来主持开席。东主家还未来,茶点却早就备好了。   星檀颇为喜欢席间的点心,薄荷糕、冰豆腐、玫瑰香露、荷香茶。都是夏日里祛暑的小玩意儿。然而许是她心中有所偏颇吧,入了皇宫,也总觉着御膳房的大厨,不及江南小厨房里做的饭菜香,眼前这些点心比起祖母让人做的,也少了一两处味道…   一众妃嫔之中,要数徐嫔打扮得最为娇美。紫色纱裙,衬得身姿袅娜,笑意颦颦,美人如画。吴妃被贬,妃位空缺。争着向上,本也是人之常情。   星檀小饮了一口玫瑰冰露,便见裕贵妃被几个年轻的婢子簇拥着入来。那一身紫色薄纱襦裙,与徐嫔身上的颜色恰恰一样。众人的目光纷纷在徐嫔身上略过。   徐嫔顿时无处自容,长孙家书香三代,曾是先帝和先太子的老师,而她父亲方才位及四品,她又哪里敢跟裕贵妃争艳…   裕贵妃行来星檀面前,盈盈一福,“是嫔妾来迟了,怎让皇后娘娘等我了?娘娘大度,莫与我计较。”   星檀免了礼数,“贵妃今儿是东家,便坐来我身边吧。”   明黄的圣驾与皇后的坐席之间并没有多余的位置,裕贵妃也并不客气,让人加了一张藤团,便就在星檀脚边斜斜坐下了。   这位长孙家的女儿与星檀同岁,年幼的时候便爱美之至,每每皇家家宴,定是最惹人注目的一个,今日更借着清凉宴的名头,打扮得更飘逸了几分。紫色烟罗裙衬着丰腴的身姿,凤眸挑眉,别有一番浓艳之美。   裕贵妃这才注意到了下座的徐嫔,不过端起茶盏来轻声一笑,便就挪开了目光去。娇小的蝴蝶兰,与牡丹如何争艳呢?   裕贵妃问起身边的来公公,“陛下可有说,会不会来?”   来公公恭了恭身,回话道,“江总管那边说,陛下还在养心殿里忙着,可不一定。”   裕贵妃面上的失落一扫而过,却强撑着几分颜面,笑道,“陛下忧心朝政,是百姓的福分。我们便先开了席吧。”   来公公忙去张罗了。   花酿冰酒端上席来,清凉宴方算是正是开始。   一同上场的,还有华庭轩编排的歌舞。那领舞的女子,妖娜窈窕,美则美矣,只是众人只需少许留意,便能见得那双眉眼之间,与上座的皇后娘娘有几分相似。   观舞之间,妃嫔们纷纷四下小议起来。   星檀也察觉到了些许,并不太置于心上。却听得一旁来公公凑来与裕贵妃禀报的那一席话。   “方奴才也是从东厂那边听得的。陛下让人将吴妃的死讯,告知了两位吴大人。吴尚书疼爱女儿之至,病重呕血,方在流放路上病逝了…”   来公公的声音不大不小,星檀正好听见,手中端着的冰酒顿了一顿,险些倾倒了下去。   邢姑姑忙来帮她接下了酒杯,“娘娘伤还未痊愈,还是用些热茶吧。”   星檀望向邢姑姑,点头轻应了一声。邢姑姑眼里几分安慰的意思,方让她定了定心。   裕贵妃这才轻声斥着来公公,“可莫要说了。”那双凤眸又挪来星檀面上,小声试探,“嫔妾险些不记得了,娘娘与吴妃,儿时是很要好的…”   “佳人早逝,难免令人惋惜。”星檀并不想在此与裕贵妃交代她与吴妃的关系,便草草敷衍了过去。   热茶端来她手中的时候,台下的歌舞便就停了。领舞的舞姬上前一福,“阿兰拜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星檀免了人的礼数,却见那舞姬眉眼之间扬起几分傲意。“阿兰还未谢过皇后娘娘。”   星檀不明,“本宫是初次见你,何时曾与你有过恩惠?”   “前天夜里陛下来华庭轩观赏歌舞,对阿兰恩宠备至。人都说,是因得阿兰与娘娘长得有几分相似,方能得陛下圣眷。阿兰自然须得谢过娘娘。”   星檀心中顿了一顿,长得相似方能得圣眷,这话,她也曾听过一回。   那时她初初承宠,宁妃便借着新春花宴,与她“善意”的提醒了一回:“娘娘这些年远在江南,怕是不知道,陛下手上那枚白玉扳指,与令妹的是一对。娘娘眉目间又与令妹有七分相似…陛下果真是爱惜陆家的女儿们的。”   宁妃父亲兵部尚书宁志安,早年便是首辅长孙大人的门生。如此想来,这三番两次“善意”的提醒,倒不难猜出是谁的意思。   星檀微微侧眸,余光在裕贵妃身上扫过。不必等她亲自开口,候着一旁的安小海已开口帮主子说话。   “区区华庭轩舞姬,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胆敢与皇后娘娘相较?”   “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杖责三十。”   宫中杖责已是大刑,在场的嫔妃们却升不起任何怜悯,方听得那贱籍舞姬都能得圣眷,入宫半年有余还未曾见过圣上一面的妃嫔们,只觉大快人心。   阿兰倒是不怕,目光定定望向皇后,“娘娘,我是好意来谢恩的,怎就要被杖责了?阿兰受过圣恩,就算要杖责,也得问过陛下的意思…”   昨日夜里有位小公公来告诉阿兰,“万岁爷喜欢你,那可没人敢动你。只是万岁爷日理万机,不定记得册封的事情,你倒不如,去问问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主掌六宫,为人慈善,若知道你的难处,定会为你做主的。”   所以阿兰才不信娘娘会杖责她,一定是这内侍狐假虎威,乱传皇后娘娘的旨意。   星檀不紧不慢,“安公公,是陛下的眷顾过的人,怎么能轻易罚了。便让人将阿兰送去养心殿,问过陛下的意思,该要册封个什么位份。”   星檀并不在意让皇帝多见这姑娘一回,就像皇帝也并不在意与她欢好之后,再戴上那只陈旧的白玉扳指…到是一个华庭轩的舞姬,明目张胆问她要位份,着实是有几分让人“钦佩”的…   一抹明黄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负手走入玉书台中。多年来驰骋沙场的身姿,挺拔如松柏。周身气度浩然,让人不禁有些生畏。   妃嫔们这才恍然,方顾着看戏,不曾见得圣驾到了。众人齐齐跪礼,星檀也起身来作了礼数。   玉书台里顿时一片安静。都领侍江蒙恩引着路,将皇帝引来了星檀身边明黄篷伞的坐席。   皇帝落座,方与众人道了平身。那双墨玉般的眸色在庭中跪着的阿兰身上一扫而过,随之淡淡开了口。   “杖三十,太轻。”   “大庭之上冲撞皇后,当杖百。”   众人皆是一惊,杖百与杖毙无二啊… 第3章 寒夏(3) 侍君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江蒙恩已吩咐了几个内侍,要将阿兰押下去。   阿兰不服,带着哭腔高声喊着:“陛下,陛下你不记得那日在华庭轩了?”   话没落,阿兰的嘴里被塞下个圆润的木球。与皇帝办事儿,江蒙恩的人向来手脚利索。这木球专为长舌之人而作,堵着口中声儿都发不出,更莫提说话了。   方圣上行来玉书台之时,舞曲将毕,便将阿兰与皇后谢恩的好戏,尽收眼底。   其余的人或许还会为这阿兰觉着惋惜,可江蒙恩日日伴随圣驾,很是清楚,那日陛下在华庭轩犒劳镇北将帅,不过点着阿兰上前,用扇抬着人下巴多看了两眼。宫中美人不计其数,那些自以为是个玩意儿的,往往玩意儿都不是…   远远高坐上的星檀,却看到阿兰向她投来求助的目光。那双与她相似的眉眼,透露着绝望和期盼。然而在皇帝的威严与手段面前,她的慈善早就不值一提。   她不是没试过替人向皇帝求情。   新婚之后没多久,年过花甲的林阁老受得先太子之案牵连,被贬去东南为知县。东南倭寇生乱,并不太平。林阁老文官做得久,若想平复倭寇之乱,恐怕气力不济。   长嫂是林阁老家嫡女,便托她求过一回皇帝:“林阁老春秋岁重,可否只就免去官职,留在京城里安享晚年?”   皇帝却问她,“皇后可是想干政?”   “星檀只是十分忧心这位长辈。林阁老辅佐过两朝先皇,劳苦多年了…东海那边如今乱得很,星檀担心老人家挨不过去。”   “那皇后在教朕如何做人?”   星檀跪下服了软:“星檀不敢,臣妾知错了。”   皇帝嘴角挂上一丝凉薄的笑意,“皇后犯下的过错,总得有人来弥补。”   没多久,家中便传来长兄世子,被贬去两湖一带修葺水坝的消息…   星檀这才明白:凭她,是护不住别人的。而皇帝待她,始于婚约,止于床帷,止于其他情分,怕是没有的。也是从那时起,她再未在他面前自称过自己的名字,只剩下臣妾二字。   而阿兰呢,即便让她得了册封的位份又怎样呢,借着别人的脸受得恩宠的日子,只会越来越让人厌倦自己罢了…   玉书台一场闹剧收场,众嫔妃脸色各异。有人惋惜,有人痛快,有人说阿兰太过愚蠢,有人说不定是受人唆摆…   裕贵妃让来公公重新换了舞乐。   一旁婢子捧上鲜嫩的冰镇葡萄,伺候去了皇帝面前。婢子年轻貌美,眉眼之间还有几分异域风情。   长孙南玉自有打算,她入宫半年尚未承宠,长孙家又未曾牵连过先太子的事情。几番挣扎之下,便只好让娘家寻来这些不同风情的姑娘,只要有一个能讨得帝王欢心,便能从皇后那里分得一杯眷顾。   星檀有些乏了,阿兰的事情,让她感到疲惫。皇帝目光轻扫了过来,她秉持着礼数端起酒杯。   “陛下,今日裕贵妃做东伺候陛下。臣妾有些倦累。想先回承乾宫歇下了。”   “准。”皇帝那张原本就冰冷的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先帝这位三皇子,年幼之时曾迟迟不愿开口说话。朝臣们的轻视,自那时起便铸就了如今君臣之间的高墙。只是朝臣们没想到,先帝的血脉从来并不平庸。   宣王十四岁小试牛刀,江西剿匪大捷而归;之后被先皇派去北疆战场,仅带着三千轻骑屡战屡胜。九年之后归来夺位的三皇子,周身带着淋漓的血痕,黝黑的肤色深种着漠北的风土,那双如鹰鹫般的眼睛,却满怀着憎恨…   星檀起了身,由得邢姑姑扶着往玉书台外去。安小海在前领着皇后仪仗,妃嫔们纷纷起身恭送。   长孙南玉望着那抹重彩霞帔下纤细的背影。一股无名的怨火却在心中萦绕。她恨那副身骨,恨那仅一撇便让人血气涌动的白皙脖颈,恨那发髻之间簪着的金凤衔珠,恨那长裙拖尾上绣金翟鸟…   长孙家很早便对这个幼女赋以重望,琴棋书画,身姿仪容,服饰装扮,乃至侍奉男子之道…无一不有专门的老师来教习。然而这些自幼便让她吃尽苦头的技艺,入了皇宫却分毫也用不上…落得如今,还须得假借他人之手…   待得入夜,皇帝留宿承乾宫的消息传来惠安宫里。长孙南玉直掀了满桌的美酒佳肴。她苦心经营的清凉宴,终是为皇后做了嫁衣。   那几个年轻貌美的婢子也被传来偏殿,被嬷嬷鞭笞辱骂。来公公一旁劝着,却起不了什么用途。   还是宁妃裹着灰黑的斗篷,悄悄逃过宫中耳目赶来惠安宫中,方才将人劝了下来。   “姐姐何必与她计较?”   “姐姐莫忘了,长孙家的嫡女与先太子殉情而亡,姐姐才是与陛下站在同一边的人…陆家的女儿又算得了什么呢?若说真要让姐姐忧心的,也该是陆月悠,不是她陆星檀。”   “再有,信国公夫人明日就要带着陆月悠入宫了,陆星檀还能风光多久?”   **   承乾宫   寝殿里仅剩下一盏微弱的烛火,花窗敞开,园子里栀子花香,幽幽漂浮入殿,与金狻猊香炉里燃着的松木霜果味道合在一处,是幽柔的薄甜。   星檀褪去了皇后的装扮。鹤丹红的丝罗襕裙衬得她肤色皎洁,月白的纻丝外襟却又掩去了几分美艳。   “姐姐,我这一身好看么?”少时幺妹的声音犹在耳边。   十三岁那年,星檀与祖母从江南回京与皇帝贺寿。那时京都贵女之间时行着这一身鹤白裙。幺妹便是穿着这一身去万寿节的。   大婚之夜,皇帝并未碰她。   后来,还是姑母让人与她准备了一身鹤白裙,皇帝方将她抱入床帷…   这些民间闲款,作为皇后,自然不能随意穿出门。她却让人多做来几身,每每侍奉床帷,让桂嬷嬷拿出来与她打扮。   她小心与皇帝宽着衣襟,手被人轻轻握了过去。   他问:“伤着这里,可有好些?”   星檀目光在自己缠着崩布的手腕上略过,“有得李太医亲自照料,已经无碍。多谢陛下挂心。”   侍奉圣驾,话须说得周圆,在情理规矩之中,皇帝方不会寻她的错处。这半年来,她时刻谨记。大婚之前,她曾妄想过将帝王视作夫君;可后来方知道,臣妾或许也只是个雅称,他满意顺心,她方得安乐,仅此而已。   她缓缓将手从他那里抽了回来。方听他淡淡一句:“那便好。”   桂嬷嬷小心接过星檀方与人退下的龙袍,挂去一旁的檀木架上,随后躬身候着一旁。   星檀打理好他身上其余的衣物,脚下方是一轻。如往常一般,她被抱去了床帷之中。   桂嬷嬷这方吹熄了烛火,退了下去。   皇帝的轮廓是好看的,继承了先帝深邃的双眸,眉宇间又藏着元惠皇后的温柔底韵。被漠北的西风摩挲过的面庞,瘦削而硬朗,鼻梁像星空下的山棱,唇…她正被吻了过来。那微微的厚度里,酿着醉人的酒香…   被粗糙的指尖划过的肌肤,燃起了火苗般的滚热。亲吻遍布了她的脖颈,身体调动了全部的潮汐,想将那火苗熄灭,却反被那火苗炙得滚烫。她周身细汗淋漓,触及身上的人,他也一样。   唯有这时,她方敢对上他的目光。帝王退去了皮囊,仅如一头凶猛的兽。然而很快,她仅存的人类的端庄,也被自己喉咙里的声响撕得粉碎…   月色隐晦了下去,窗外起来一阵凉风。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浑厚的雷声。天地磨合之后,最终下起来一场大雨,戚戚沥沥,不打算停歇…   喘息消熄下去之前,她被弃在了床角。男人嘶哑的声响唤着外头的内侍,“用水。”   她被重新抱起,散懒极了,襕裙与外襟被他一抹,随意遮掩过她的身子,男人走得很快,她身上的丝绸借着微风漂浮在空中,浸润在其中的汗液味道散发出来,让人羞涩难堪…   重新抱回床边的时候,高脚木台上安静放置着的白玉扳指,又提醒了她一遍:他从不戴着它与她欢好。她只好将自己窝去了床的里侧。   男人在帷帐外自己穿上寝衣,随手扔了个白瓷的药瓶在褥子上。   不必等他开口,星檀轻车熟路,微微半撑起身子,将那白瓷药瓶里的药丸取出,吞咽了下去,顺着喉咙飘上来几丝药味儿,让她有些作呕。然而自新婚那夜起,她便习惯了每每事后一颗避子丸的招待。   姑母再想又有什么用呢?皇帝并不想她怀上皇家的骨血。   星檀重新躺了回去,将自己规矩整齐地平置在被褥之中。   帷帐之外,皇帝喉间的沙哑已经退去,问她道,“朕听闻,皇后早几日去过疏影阁了?”   “嗯…”星檀并不惊讶。这里是皇宫,皇帝自然有办法知道。欢享之前的几丝甜言消失得了无踪迹,此时,该要秋后算账了。   “信国公早与吴晋南划清了界限,皇后该知道分寸。”   他手中系着衣襟丝带的动作不紧不慢,说话的时候却未曾看过她。   “多谢陛下提点,日后不会了。”她声音里还有几丝乏累,目光也空空洞洞散落在雕花的床顶。   帷帐被掀开了一角,男人重新躺回她身侧的时候,她微微侧脸避开了他。   有过一段时日,她是喜欢靠在他肩头入睡的。只是合房之后没多久,皇帝一次酒醉,行事的时候唤她:“阿遥…”   她这才察觉到些许:阿遥是幺妹的小名。   没多久,深长均匀的呼吸在枕边响起。   许是这呼吸声另人不悦,又许是方才避子丸的作用,她心口一阵闷躁。她果真已经厌倦了当这傀儡皇后的日子。等明日母亲带着月悠入宫,她或许就该要解脱了。   姑母说的没错,“月悠,不定能与你分忧呢?”   她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她有些想念亲亲的祖母,还有烟波灿烂的江南… 第4章 寒夏(4) 月悠   一夜大雨,浇散了连日的暑热。   清晨,仍有几丝雨滴悄然洒落在马车里的小褥上,国公夫人忙抬手合上了车窗。   一旁小女儿正睡熟了,娇憨的面庞还透着几分稚嫩,纤长的眼睫在白皙的小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国公夫人取来自己的薄披风,与小女儿盖在肩上。佛庵清修日子清苦,小女儿回来之时,清瘦得叫人心疼。这几日更有甚之,染上了轻微的风寒。   见得小女儿眉间忽的皱了皱,国公夫人忙轻轻抚上她的鬓发,一下下的,轻轻呵护。   陆月悠缓缓打开眼来,方作了一场噩梦,他往母亲怀里钻了钻。“阿娘,你说,陛下会不会还恨着我?”   “傻姑娘。你不是回来了么?”国公夫人望着女儿眼里的迟疑,细声开解:“那桩婚事本就是太后的懿旨,国公府上下不过是听旨罢了。你如今清修归来,与翊王殿下已经没有关联了。记住了么?”   陆月悠眨着眼,在母亲怀里点了点头。“记住了,阿娘。”   **   天色阴沉,洒落入寝殿的光线使人辨别不了时辰。   加上昨日夜里的乏累,星檀今日起得很迟。   桂嬷嬷入来侍奉梳洗的时候,方告诉她皇帝四更天的时候便悄声走了。安小海又在殿外提醒着,“娘娘,国公夫人与二小姐已经到了安定门了。”   星檀让桂嬷嬷出去传了话,“娘娘知道了。”   “安公公,让御膳房侍奉早膳吧,娘娘该用食了。”   安小海面满笑意,“诶。御膳房的粥菜早备好了。我先去张罗这个。”   偏殿里御膳房送来的粥菜摆了满满一桌。海瑶粥、百花蜜、牛乳果子,金银元宝,各色小碟儿下菜…星檀胃口不佳,草草用了些,便让人撤了下去。换上了迎客的茶点来。   安公公领着国公府母女二人入来偏殿的时候,星檀方让桂嬷嬷扶着起身,稍稍往外迎了迎。   国公夫人今日一身绛色丝织长袍,头戴珊瑚碧翠的金冠,脚下锦绣丝鞋,端庄富贵。见得皇后,国公夫人忙拉着月悠跪下行了礼。   星檀没有寻常女儿家与母亲的亲昵,冷冷看着地上的两人,等她们说足了礼数之辞,方轻声唤着,“母亲且平身吧。”   陆月悠搀扶着国公夫人起了身,星檀这才打量起数年不见的幺妹来。   她长居江南,与祖母一道儿回京探亲的时日屈指可数。女儿家长大的速度十分令人惊奇。每回再见,幺妹的容貌都不禁让人称叹。如今已经十六岁的月悠,袭承了母亲的所有优点,那双眉眼惊艳之余,多有几丝娇柔,让人几分怜惜。   星檀唤了二人入殿,嬷嬷婢子们侍奉起来茶点。方听得国公夫人问候起来,“听闻坤仪宫大火,臣妇便让老爷写了帖子。娘娘是伤着哪里了,可否让臣妇看看?”   “宫中有太医照料,母亲大可放心。已经好多了。”   星檀并不打算与母亲看自己的伤。她在江南的时候,何止伤病过一两回呢?唯有祖母悉心照顾,母亲却连一封书信也不曾问及。如今母亲在担心什么?星檀不太明白。   许是听得出她话中隔阂,陆月悠捧出一个药瓷瓶,“月悠听闻姐姐受伤,便与桂月庵住持要来了些。是住持师父亲自调配的,很是有效。”   星檀让桂嬷嬷接了下来,轻声道了句多谢。方唤二人多用些茶点。   “安公公可在外头?”她问起桂嬷嬷。   桂嬷嬷应声,“在外头候着呢。娘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星檀缓缓开了口,“陛下已该下朝了。”她目光扫过眼前的母女二人。国公夫人顿住了筷子,陆月悠眼神慌乱,正看了她一眼,又忙垂眸了下去。   星檀面上并无波澜,接着与桂嬷嬷道,“请安公公去一趟养心殿传话吧,就说,母亲与月悠特地入宫,来探本宫的伤势了。问问陛下可有空闲么。”   “知道了,娘娘。”桂嬷嬷退了下去。   星檀与二人继续吃着茶点。   母亲面上虚假的笑意,让她想起七岁那年与祖母一道儿去江南的始末。   祖母膝下无女,嫌这京都城住着拘束,便想带个小孙女儿回江南,在江南为官的二叔府上养老。星檀是嫡长女,又是皇帝亲封的朝阳郡主,消息在府中传开,府中上下本都以为,该是月悠要去江南了。然而母亲却请来了位算命的先生,与父亲说月悠与南边八字相冲,去了必然凶多吉少。   父亲知道母亲疼爱幺妹,可送走星檀,也并非全因为那虚无缥缈的算命之说。   那年元惠皇后大丧,皇帝与皇后素来情重,悲恸之至,犯了旧疾,卧床数月不曾上朝。星檀曾深受元惠皇后喜爱,幼时尝被长兄带入宫中,侍奉皇后左右。父亲方忧心皇帝日后再见星檀,易触景伤情,只好作下了这个决定…   星檀喜欢祖母,老太太年岁虽长,却比这京城里的人活得都要恣意些。听闻自己要去江南的消息,且并不觉着是坏事。只是临行前夜,薛奶娘不知怎的,来与她说了一件旧事。   薛奶娘告诉她:母亲生她的时候是难产,阵痛了整整两日也不见胎儿下来。就在整个产房都陷入绝望的时候,父亲从宫中请来了有经验的接生嬷嬷,方帮着母亲将胎位顺了过来。只是从来养尊处优的贵女,经历了一场大劫,孩子落地之后,母亲甚至不愿抱起那个嗷嗷哭泣婴儿…   星檀那时方找到了打开所有疑惑的钥匙。   她幼时与皇宫里的大师傅学着做了糕点,亲自捧着盘子去与母亲品尝。母亲却更为称赞妹妹新学的茶道。只与她搪塞道,“甜食不宜吃多。”   她初初从老师那里习得琴艺,便特地与母亲弹来听。等她弹完,却已经不见了母亲的踪影,只听得一旁嬷嬷说,夫人被小小姐牵去,看府上新到的白鹦鹉了。自那以后,她便再不习琴了…   是以翊王出事之后,母亲害怕新帝报复,想办法与幺妹豁免罪过。新皇册封皇后之际,却与太后姑母提起,国公府在江南还有位朝阳郡主…   眼前嘘寒问暖,显得十分关心她在皇宫里过的好不好的母亲,只会多添她几分心寒罢了…   安公公从外头回来,带着皇帝身边侍奉的小江公公。   “陛下不得空闲,入夜能来娘娘和国公夫人一道儿用膳。今儿便请国公夫人在承乾宫里住下,好生陪陪皇后娘娘。”   国公夫人带着月悠与小江公公谢了礼。   星檀方道,“有劳了江公公。本宫便在承乾宫里设宴,夜里候着陛下来。”   等江公公退了下去,星檀也懒得再与她们二人做戏。她这个牵线搭桥的工具,已经可以功成身退了。星檀吩咐着邢姑姑,好生安排母女二人的午膳与厢房。她自己得了清闲,由得安公公扶着,往后院儿里去。   临行回来了寝殿,星檀方想起来件事儿。让桂嬷嬷去一旁小匣子里取来了百两银票,交到安公公手里:   “私下里去宫外请位法师,与吴妃与吴大人超度一场法事吧。若能得来吴妃与吴大人的生辰八字,便作两个无名的灵位,去宝相寺偏堂里买下两个位置来,好好供奉。”   安小海虽不大想娘娘与吴妃再扯上什么关系,可也知道,这是娘娘最后为吴妃做的事儿了。“能为娘娘求个心安,奴才定替娘娘办好此事。”   “多谢安公公了。”   **   傍晚的时候又下起来了小雨。星檀让人将晚宴设在了承乾宫花园的观雨亭里。偏殿里设了华庭轩的乐姬,不近不远的乐琴声曲将好与观雨亭中的晚宴添彩。   皇帝行来承乾宫时,已是华灯初上。   安公公早在门前候着,引着圣驾去了观雨亭。   不远处,假山层翠之间,青素色的身影半倚高栏,轻盈窈窕,风中妖娆。女子眉间愁容如雨,手持着把荷色的油纸伞,正在等人。   凌烨行来假山下的时候,撞入眼帘的正是这一幕。烟雨迷蒙,隔着数年征战的风沙,熟悉却又有些恍然。   踌躇之间,高栏上的人已经察觉到了些许,缓缓侧眸来,惊觉失礼,慌忙与他福了一福。他不觉已经停下的脚步,这才继续往那高台上去。   女子一直垂着眸,捂着雨伞的双手紧紧拧成了拳头,她却还未曾察觉。   凌烨将女子的局促看在眼里,并不打算开口宽慰。只淡淡免去了女子的礼数,自行坐去了亭中。   眼前菜肴丰盛,满满盈盈摆了一桌。酒酿灌在薄透的白瓷酒壶中,泡在冰里。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远远传来欢快的丝竹曲乐,扬起一片淡淡的喜乐。   见女子立着一旁不动,他方问起一旁候着的安小海,“皇后呢?”   安小海忙小心答着话,“娘娘本是要来与陛下作陪的。只是下午的时候,犯了腹泻。太医说,脾胃伤寒,夜里得禁食了。娘娘正在寝殿里休息,怕是不能陪陛下用膳了。”   皇后一向稳重听话,凌烨并未做多想,却看向一旁的月悠,“国公夫人呢?”   未等陆月悠开口,却还是安小海回的话,“国公夫人听闻娘娘不适,过去寝殿里照顾了。怕是,也不能来…”   凌烨目色微微撇向安小海,那拱手恭身卑微的模样,底气却是十足,若不是有人与这奴才撑腰,他怎么敢说出好端端一场家宴,生生变成了私宴的事实。凌烨心中已然有了些许答案,皇后,还真是“体贴入微”…   凌烨对月悠抬手,“不必拘泥,坐。”   女子小心谨慎的模样,已然不似以往的娇柔可人,倒是让他想起循规蹈矩的皇后…那眉眼之间的相似,早在新婚之前的祈福大典上,便让他几度恍然。   女子接过内侍手中的白瓷酒壶,与他添起酒来。记忆如残薄的碎片,倒影在女子偶尔抬眸的瞳色里。   胞妹还曦公主的百日宴,他方十一岁,初见陆月悠,小女娃儿赤脚坐在秋千上,轻巧地晃荡,笑着问他,“诶,你一个人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不喜欢说话?”   “我知道你是谁,三皇子殿下…” 第5章 寒夏(5) 罢宠   寝殿里仅点着两盏烛火,不大的圆桌上却摆满了糕点碟儿。   看着一碟碟糕点尝过去的星檀,国公夫人不觉拧了拧眉。贪食不雅,月悠自幼便受得她如此教导,不想当年被先帝和元惠皇后捧在手心的朝阳郡主,去了江南,却被老太太养成了这幅模样。   星檀自下午起便打起了糕点的主意。宫中厨子做不出来江南的味道,她还是求着桂嬷嬷,方得来这一顿江南小宴。   桂嬷嬷在江南的时候,便是她院子里的私厨。祖母在吃食上讲究,府中请来的大厨,以往都是在苏杭一代大酒楼里掌过勺的。桂嬷嬷与那些大厨学过几手,学什么便似什么。是以星檀要嫁来京城的时候,祖母在几个嬷嬷之间选来选去,还是选定了能照顾好她胃口的桂嬷嬷。   用祖母的话说,再大的事儿,都比不过一日三餐重要。人吃得好了,精神气儿足,其余的便都不是什么难事儿了。   眼前桂花松糕,荷香奶酪,松子奶卷,芋蓉牡丹饴…一个个精致可爱,与葡萄酒酿一道儿用,莫提多香了。   桂嬷嬷担心小主子腻着,还特地备了醋浸姜片,紫苏梅子。配着三个鲜肉生煎、一碟儿水晶虾饺做主食,伺候着往主子盘子里送。   星檀吃得心情大好,却也能察觉得出几分一旁母亲的脸色。与一个无法欣赏甜食的人一起享用糕点,着实有些扫兴。   安小海这时方从外头进来,与星檀回话道,“陛下已与小小姐一道儿用起膳来了,娘娘。”   星檀问向国公夫人:“母亲可听到了?”   国公夫人方还紧着的神色,露出几分欣慰,似是将将放落了心思。“多亏了娘娘安排得周到…”   星檀淡淡抿了抿唇,垂眸下去,继续吃了一颗水晶虾饺,“我记得母亲不爱吃甜食的,若真真用不下这些,母亲便早些回去歇下吧。”戏既然已经做足了,人便该走了。今儿本是该开心的日子,何必多添一个趣味不投的人,与自己添堵。   国公夫人面色怔了怔,有些惊讶女儿急着赶自己走的态度。   安小海见得主子垂眸忙着用膳了。心领神会地开口道,“国公夫人,娘娘此下觉着腹泻的病状可好多了。您便不必在此守着了,回房中早些歇下吧。”   当着桂嬷嬷与邢姑姑,还有一干婢子们,星檀这道逐客令,顿时让国公夫人面上有些挂不住。她这好女儿当了皇后,身份与以往不同了,对她这个母亲已然丝毫敬意都没有了…   安小海一旁候着紧,国公夫人方压住心中忿忿,起了身。“有劳安公公引路。”   **   酒过三巡,陆月悠已然几分酣醉。眼前的故人已然不同以往,帝王威严的神韵悠然在眉目之间,加深了几分两人之间的隔阂。   趁着酒意,她方敢开口问他,“这几个春秋,陛下可都还好么?”   她记得五年前回朝与先帝贺寿的三皇子,历经大漠风沙的洗礼,皮肤晒得黝黑,一身戎装,手背上还有一道儿清浅的疤。她尤为印象深刻。京都城的贵公子一个个白面文弱,若论气度与健朗,怕是没几人能与殿下相提并论。   如今回京两年,他的肤色已经白皙了回来,眉眼神韵这才渐渐露出元惠皇后的影子。   皇帝缓缓喝下一杯冰酒,却反问她道,“你是盼着朕好,还是不好?”   陆月悠噎了一噎,显然,皇帝也并非看上去的那么淡然大度,依旧与她计较着那件事儿。“陛下千秋万岁,臣女自是盼着陛下好的。”   “那何必再问?”皇帝的目光已然挪向别处。   陆月悠也跟着沉了声儿。只是喉间又发了痒,她忙捂起嘴来,想掩住喉咙里的咳嗽。   皇帝却淡淡吩咐着一旁的候着的内侍:“江羽,送陆家小姐回厢房。”   她慌忙看向陛下,却从那冰冷的目光里捕捉到些许关切,没有闪躲只是一闪而过。皇命已下,她只好起了身来作了福礼,随着那姓江的公公退了下去。   母亲的房里还亮着灯火,她行至门前,便与那小江公公道了别,“有劳江公公了,我先去与母亲请晚安。”   江羽恭手一拜,转身退了下去。   陆月悠推开房门的时候,母亲已经迎来了门前。“遥儿,陛下待你如何?”   国公夫人早听闻得外头的动静,比女儿还要心急些。这事情关乎着女儿的前程。   陆月悠扶着母亲回去桌旁坐下,“陛下…该还是介怀着翊王的事儿。”   国公夫人听着叹了声气儿,“明日我去与你长姐说说,让你在宫中多住一段时日。时日一久,定会好的。”   “多谢母亲。”自从翊王失势,宣王登基,陆月悠便认定清楚了,入宫是她唯一的出路。   不会有人再愿意娶一个与夺权失败而流放的皇子定过亲的女子。就算婆家不考量她的名声,也会忌惮得罪新皇。皇帝肯娶与她长得相似的长姐为皇后,便就说明了她在他心中还有几分微薄的分量…   **   雨一直不曾停歇。   凌烨饮下最后一盏冰酒,方命人撑伞往皇后寝殿去。   他想起那一身鹤白裙,不是在寝殿里,而是在围场上…   十九岁那年,他奉命回京与父皇贺寿。继皇后为讨父皇欢心,别出新意将万寿节宴席设在了围场。他与四皇弟一同出猎,便在小树林里发现了那身鹤白裙…   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模样,白净可人,花容初好。眉眼之间还存着一丝稚嫩,眼巴巴望着他们的狼狈模样,似是落了单…   他本没打算理会,四皇弟也仅是吩咐了个侍卫,过去问问是什么情形。兄弟二人方一同绕过了树林。   直至小姑娘消失在视线许久,他方才想起,他是认得那双眉眼的。他勒马回身,寻了回去。小姑娘正抹着眼泪与侍卫哭诉。   “我的马走丢了,眼下怎么回大营?”   他拉缓了马蹄,悄悄走近,伸手与她道,“送你回去。”   不知不觉,脚下已行来了寝殿门前。   安小海候着外头,忙行来与皇帝作了礼。   酒后神散,凌烨懒得开口,稍稍摆手免了安小海的礼数,只吩咐道,“开门。”   安小海却忙是一揖,“陛下,娘娘身子不爽,已经早早睡下了。怕是不能侍奉陛下。”   凌烨这才几分警觉,先是摆宴让他与陆月悠独处,后是将他拒之门外,皇后今日的行径,着实有些别样的意图…   戚戚沥沥的雨水,也难以浇灭心火。他嗅着门前丝丝缕缕熟悉的诱人甜香,再望了望雕凤花窗里的,早已昏黄的灯火。便也只好压下喉间的嘶哑,吩咐江蒙恩道,“回养心殿。”   **   嫔妃们与皇后的晨昏定省,早被星檀免为了三日一次。除却初一十五星檀要去探望太后,今日整好是嫔妃们要来承乾宫与皇后请安的日子。桂嬷嬷伺候着她穿上燕居服,戴上金丝点翠的钿帽冠。星檀方由得邢姑姑扶着,往正殿中去。   寿和宫里却来了人通传。来的小内侍气喘吁吁,话不成句。   邢姑姑帮着训斥了两声,“慢些说,急什么?”   “娘、娘娘,太后病了,想请您过去看看。”   星檀紧了紧步子,问那小内侍道:“太医可请过去了?”   “请、请了。一早起来,便就请了。”   星檀又吩咐安小海,“去与陛下也通传一声罢。”   那小内侍忙道,“娘娘,陛下那边,安公公也早让人去通传了。想必陛下还未下朝,也不知,会不会去。”小内侍口中的安公公并非安小海,而是安小海的义父,伺候在太后身边的安德厚安公公。   安小海被留在承乾宫,遣散各院嫔妃。   星檀则由得小内侍领路,带着邢姑姑往寿和宫里去。   自从翊王离京,姑母的身子便总是不好,孤居在那寿和宫中,星檀该是唯一能去看望她的亲人了。至于皇帝,于姑母而言,或许从来算不上亲人。元惠皇后的儿女,各个都曾让姑母妒恨…   寿和宫的寝殿里,燃着淡淡的藏香,合着药汤的味道,让整间寝殿都染上了一层病气。   太后斜斜靠在床角,被软禁在这深宫中的人,眼里早已失了生气。星檀行去床边问候起姑母的病来。方听一旁内侍说道,昨日夜里大雨,太后旧疾头风复发,还染了些许风寒。   太后见她来,悲道:“皇帝他…还是不肯见哀家…”   “姑母多心了,陛下政务繁忙,该是耽搁了。或许等事情能放下了,陛下会来探望姑母的。”   星檀话落,便听得窗外缓缓走近的脚步,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窗户狭窄的缝隙里…   太后似也察觉到了圣驾,便又是一声哀叹:“先皇大葬之时,侧陵也已建成,哀家迟早都是要去陪他的…”   “太后还是多多的保重的好,先帝怕是并不想见到太后。”   那抹身影已负手入了寝殿,沉着的声线,却说出了令人惊骇的意味。连同星檀在内,殿内大小一干奴婢齐齐落了跪。太后参与谋害先太子之事,早已无人敢提及,唯有万岁爷圣威,潦草一句,便让殿内众人颤了心肝胆儿,谁不担心自己也受得牵连…   凌烨本是不想来的,若不是安德厚一番苦情言说,道是太后病情着实严重。看在这曾伺候过先帝病体的老奴才的面儿上,他方想来看看,他这位好继母,又想要有什么新动作。   太后忙故作咳嗽了两声,以证明她病情的真实急切。罢了又殷切哭诉起来,“是哀家对不住先帝,对不住元惠皇后…”   “太后心中有数,便好。”皇帝已经在圆桌旁坐下,见得跪落在地的星檀,方免了众人礼数。眼前皇后面颊上温润的红晕,衬着白皙的肤色,光晕下,似大漠日出时的明霞…   然而,这般的好面色,不该属于一个将将病过的人。   星檀起了身,去了床边照顾姑母。却见姑母目光流转,她方读得其中意思。“星檀上回与姑母送来的红参可还在?红参平心气,补心血,对姑母的病症有许多益处…”   太后咳嗽着道,“尚在库房中存着,安德厚该知道在哪儿。”   “那,星檀先去与姑母泡一盏参茶来。”她起了身,轻轻与皇帝福了一礼,方绕开母子二人的战场,退了下去。   安德厚亲自领着星檀去了库房,星檀拿到红参,去了一旁的杂房,刻意将手中的活计放缓了些。等得端着那碗参茶回来太后寝殿的时候,已有片刻的时候了。   临行到寝殿门外,却听得姑母正与皇帝说着话。她忙停住了脚步,不想打搅,只是那些话语飘来耳边,她方知道,姑母这一病原都是为了幺妹。   “当年为了与誉儿挑个好皇后,哀家方下旨指了婚。月悠那姑娘,那时候也是被哀家所逼的。皇帝莫与她计较,若真有什么过错,那也是哀家对不住你…”   元惠皇后病逝的时候,三皇子与还曦公主还未成年,曾与四皇子一同养在继皇后身边。星檀与幺妹尚且同母所生,已然有所偏颇。姑母当年为翊王铺路寻得娘家支撑,枉顾了宣王与幺妹的情分,其中私心可想而知。   皇帝压低的声线,跟着从窗棱缝隙中传了出来。   “朕若真要与太后计较,信国公府如今许已不在京城了。” 第6章 寒夏(6)--虫 王八   寝殿中的声响顿时陷入了一片沉寂。星檀这才忙让邢姑姑推开来房门,将参茶送了进去。   皇帝却起了身,与靠在床头的人笑着道,“太后记住,好生养病。朕便先回养心殿了。”   殿内奴才们忙跪下相送。   皇帝目色在正起身作礼的皇后身上扫过,“皇后也不必在此了,随朕一起。”   “……”星檀无法,起身与姑母道别。   跟在圣驾之后,行出寿和宫来的一路,星檀心中难免失落,姑母果真已对她失去了耐性,而月悠却成了姑母另辟的蹊径。只是这种失落片刻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作颗弃子,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   方出来寿和宫门口,前面那身明黄的身影却忽的停了下来。   星檀跟着猛地驻足,她揣摩不清那人面上的神色,只好先行作了礼数。却听他问道:“皇后昨日不适,看来已经大好了?”   她昨夜里早早睡下,与皇帝吃了口闭门羹。被这么问起,她心中却也甚是平静。幺妹入宫,求帝王庇佑。皇帝若想要一个女子,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可以的。她不过是与他铺好了台阶下罢了。   “谢陛下忧心,不过一时脾胃不适,已好全了。”   凌烨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却见她神色不慌不慢,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将昨夜里的企图全掩饰了过去,似是与她无关。   “那便好…”他话里却丝毫没有欣慰的意思。   那三个字的语气,让星檀很是明白,昨夜的事情,皇帝并不相信是偶然。可那又怎样呢,他不是也如愿再见到月悠了么?得了好处,怎还不知感恩,反倒是还要与她问责的意思,身为帝王,这样为人很不地道…   星檀满心的不在意,直提起另一宗事儿来:“母亲与幺妹本今日就该要离宫的。可这些年臣妾着实思念幺妹…可否请陛下恩准,留幺妹在承乾宫中再多住一段时日?”   皇帝的语气不大明显地顿了一顿,星檀知道他在考量,姑母的苦情大戏,母亲一早来劝,不都是为了这个么?由得她在皇帝面前问出口来,好让大家都能如意。   片刻,皇帝方再次开了口:“皇后旧伤未愈,便让陆家小姐再住一段时日,陪着皇后。”   星檀福了谢礼,方听他再道,“朕先行回养心殿,皇后也自便吧。”   恭送了圣驾,星檀心中几分轻松,比承宠生子,牵线搭桥的差事儿要轻松得多了。   回到承乾宫的时候,已时近午时。内侍小德子从后院儿里跑来,扬着手里捧着的东西,“娘娘,您看看这是什么?”那两巴掌大的小东西,头已经缩进了墨绿色的壳儿里,被捉住了无处可逃,肥嘟嘟的四只脚掌还在壳儿外张牙舞爪…   “水鱼!”见得这个,星檀胃口大开。   小德子笑道,“昨夜雨水足,这王八定是从澄湖里爬上来的。”   清蒸水鱼美味又补身,那可是桂嬷嬷的拿手好菜…星檀却叹了声气儿道,“可惜了,承乾宫里没有小厨房。”后宫中唯有坤仪宫才配有小厨房,上回大火,已烧了干净。   小德子是安小海新收的义子,年岁浅,清秀灵光,眼珠子一转一转:“娘娘想吃,那可没有办不到的。奴才这就与娘娘杀王八、生炭火去。”   桂嬷嬷寻来个砂锅,清洗干净的王八,只需加些白胡椒,在炭火上慢煨,鲜香味道便直飘去了后院儿。   星檀还在屋子里捧着本画册儿看,被那香气惹得坐不住,抬眸张望了好几回。   安小海一旁笑着劝,“娘娘可莫饿着了。御膳房的膳食早送来了,要不先用些?”   御膳房的菜不是中规中矩,就是为了讨好主子过于炫技。桂嬷嬷手艺精纯朴实,在星檀心里,自是御膳房都比不上的。   星檀摇头,再看向那边摆着一桌的饭菜,吩咐道,“你寻三道儿宫中好菜,与国公夫人和小小姐送过去吧。顺便与国公夫人带个话,就说早晨的事儿,陛下已经准了。”   安小海应了声,带着人依吩咐去办了。   好一会儿,那道儿清蒸水鱼上了桌儿。桂嬷嬷方伺候着主子用膳。   星檀尝了一口,果还是她心念念的味道。水鱼裙边弹性却不粘牙,肉质松软鲜嫩,香气直往鼻息里钻。只是一整只水鱼她一人也吃不下肚。关起门来,让桂嬷嬷与小德子、邢姑姑、丘禾银絮一人盛了一碗。   星檀亲自盛了一碗,送去桂嬷嬷手里,“嬷嬷,你也一道儿用。”   丘禾银絮跟着星檀在江南,得来好吃的陪着主子一道儿用,到都是常有的事儿。各自吃得欢喜。   可小德子还未来承乾宫的时候,在内务府中被欺负惯了,哪里受过主子这般的赏赐。一口水鱼方落入嘴里,顿时泪涕俱下,心里暗自念叨着,“娘娘大恩…”   可这好吃的东西,连义父都没享得到,顿时又觉着几分愧疚…只好在心中与自己答应:日后义父交代的差事儿,他得再卖力些。   伺候罢了娘娘的午膳,小德子借着送碗碟儿回御膳房的差事儿,小心将那水鱼壳甲挑了出来。   鳖甲滋阴补肾,这么大小的作药材,托宫里老道的公公卖出去的价钱,能比外头多个三四两银子。过阵子在让人将这两月的油水俸禄,都送去给阿娘,也好与家中常年病弱的小妹换些药材补品。   小德子宝贝似的用布将那鳖甲包好,捂在胸前衣襟里,打算去寻内务府的老公公帮忙。   承乾宫旁边便是惠安宫,仅仅两墙之隔。小德子方行来惠安宫门前,便听得里头正乱做一团。从大门远远看进去,只见婢子嬷嬷们分散在角落里,忙着在草丛堆儿里翻找着什么东西。   “寻不着娘娘的爱宠,今儿中午你们就别吃饭了。”小德子认得这声音,是裕贵妃身边的姜嬷嬷。   “都给我快些找。那可是南边儿进来的小祖宗,爬不快,定还在院子里。”   小德子不知怎的,忽的一阵心虚,摸了摸那白布包裹的位置,方忙又加紧了几步路,行来院墙转角,却正撞上一行人。   小德子认出来人,忙往旁边让了让,“来、来公公…”   “慌慌张张做什么?”来有盛掸了掸身上的灰,打量了一番面前小内侍,“哦,是安小海新收的人呐?”   皇城中位高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这来公公与义父素来不大和睦。小德子服软的速度十分迅速,忙就落了跪,“奴才有罪,冲撞了公公。”   “那是什么?”来有盛的眼力早放在了小德子胸前露出一角的白布上…   小德子这才发觉,那包裹儿不知什么时候露了一角。他只好与自己壮了壮胆儿,“是安公公让奴才去置办些药材来,与娘娘冲茶作膳。”   “哦?”来有盛来了兴致。“什么药材啊?”   小德子脊背上已经湿透了,“就、就是菊花、薄荷、枸杞子这些,夏日里清凉解暑的…”小德子话没完,却见得来公公走了过来。他不自觉护了护胸前,可来不及了,来公公伸手一下子便将那包裹儿整个扯了出来。   里头的鳖甲吧嗒一声滚落在地上,只听得来公公一声哀嚎,“哎哟,是珊珊小祖宗呐!”   小德子被来公公身后几个内侍擒住了。   来有盛继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从地上捧起那鳖甲来,“这…这我们可怎么和贵妃娘娘交待哟…” 第7章 寒夏(7) 卸冠   安小海今日不曾收到养心殿传话,夜里陛下该是不会来承乾宫了。伺候了娘娘晚膳,寝殿里便有邢姑姑和桂嬷嬷照料娘娘。   安小海身上的差事儿自是轻松了些。只是整整一下午都未曾见过小德子,他便也生了几分忧心,吩咐一旁小内侍,出去寻寻人。   小内侍方要走去前院儿,便被从惠安宫来传话的公公堵在门前。“你们安公公可在?贵妃娘娘想请他去问两句话呢。”   一旁安小海听着了,也不打算让小内侍再为难。贵妃越过皇后传他问话,这其中含义已然来者不善。小内侍赶回来问着,“公公,可要告诉皇后娘娘?”   安小海冷笑了声儿,摆手道,“不必惊扰了娘娘。”说罢,又与惠安宫的内侍道,“带路罢。”   惠安宫偏殿里,来有盛难得捉住对家的小辫子。当年立后之时,他本是皇后宫中总管的人选,若不是寿和宫里的安德厚横插一脚,将义子安小海安顿在了皇后身边,如今,他来有盛才该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总管。   来有盛正对着跪在地上的小德子又踢了两脚,便听得外头来了人。   “承乾宫的人何时得需来公公亲自管教了?”   来有盛看着被内侍领进来的安小海,冷笑了声儿,“哟,安公公总算来了。您这乖儿孙,可是犯了贵妃娘娘晦气了。”   小德子连连磕起头来。“贵妃娘娘,都是小德子一人的过错,您莫怪我义父,也别牵连上了承乾宫…”   安小海这才见得暗处上座正坐着的那位主子,忙行了礼数,“贵妃娘娘吉祥。”   “本宫还怎么吉祥?”裕贵妃话里几分恨意。   安小海不免怔了一怔,忙是垂眸一揖,“小德子到底是哪儿处得罪了娘娘,还请贵妃娘娘明示。”   “安公公怎么不问问你那好义子啊?”裕贵妃一指指向地上的小德子。   小德子便已爬来安小海脚下,抱着安小海的皂靴,“是、是奴才贪心,不慎吃了贵妃娘娘的爱宠。都是奴才的错儿,奴才愿以死谢罪,绝不牵连义父。”   “爱宠?”安小海看着小德子嘴角的淤青,几分迟疑。   来有盛一旁阴阳怪气道,“那从南海边淡水池送来京都城的小鳖,贵妃娘娘养在身边已经整整三年了。可不是就这么被安公公这乖儿孙给贪吃了么?吃了好的,还要拿着那鳖甲去典卖。您说说,这让贵妃娘娘情何以堪呀?”   安小海心中有了着数,今儿中午自家娘娘吃下的那只水鱼,定是被来有盛捉了正着。   安小海笑了一笑,拱手对贵妃又是一拜,“娘娘,这水鱼是今儿一早从澄湖里爬来我们承乾宫的。怎就是娘娘的爱宠了?”   “安公公,惠安宫里可容不得你强词夺理!”来有盛最恨安小海那张嘴,死的能说成活的。   裕贵妃正了正身子,“昨个儿本宫的珊珊便不见了,今儿从承乾宫里捧出鳖甲来,不是就是珊珊的尸骨么?”   安小海懒得与来有盛眼色,只与裕贵妃道,“这水鱼可就剩了一副白骨了,娘娘竟是认得骨头的?”   裕贵妃没了声儿,天下的甲鱼都长一个样儿,那白骨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要说是她那宝贝珊珊走丢了,这奴才吃的是澄湖的甲鱼,也不无不可。   安小海见得贵妃的脸色,便知道得了手:“这尚且不能定罪的事儿,我们小德子却在惠安宫里挨了一顿毒打。小德子近日可都是侍奉皇后娘娘身边的,若被皇后娘娘问起来脸上的伤,如何作答呀。贵妃娘娘总不会,想闹到陛下那儿去吧?”   “陛下若知道贵妃娘娘因得莫须有的罪名,打了承乾宫的人。这事儿,怕就可大可小了。”   安小海最后几个字儿说得重,边说边注意着贵妃的面色。   长孙南玉虽是不情不愿,却也是知道轻重的。皇后得宠,而她呢,虽身为贵妃这惠安宫却冷如冰窖一般。   好一会儿,长孙南玉方压着心口的委屈,与安小海道,“这人,安公公便领走吧。不过,即便是澄湖里甲鱼,那也是宫中灵物。这其中轻重,便交给安公公赏罚了。”   安小海素来奉承礼尚往来,贵妃与了他薄面,他自也客客气气地回话:“这小奴才竟自己偷吃了澄湖的灵鳖,着实可恨。在娘娘这儿受的罚,自然是不够的。等回去了,奴才自要再作发落。”   安小海这方垂眸对地上小德子道,“你还不谢过贵妃娘娘大恩?”   小德子在地上连叩了三个响头,大喊了三声,“多谢娘娘恩典。”   安小海领着人一同与贵妃娘娘作了别礼。余光扫见立在一旁的来有盛睁圆了眼,脾气倒是还没消。安小海冷冷一笑,直领着小德子往惠安宫外去了。   殿内剩了裕贵妃主仆二人,来有盛见得主子面色,问道,“娘娘,这事儿难道就这么算了?”   长孙南玉斜瞥了他一眼,“本宫还能怎样?这等小事儿闹着去陛下面前,惠安宫里吃不了兜着走。”   “哎,奴才只是觉着,我们那珊珊小祖宗,死得可冤哟。”来有盛不敢与主子争辩,只好接着旁敲侧击。   长孙南玉面容平淡,冷冷道,“安小海嚣张不了太久,本宫有法子治他。”   从惠安宫回承乾宫的小道儿上,小德子加紧几步跟去安小海身后。“与您添了麻烦,义父。小德子万死。”   安小海顿了顿足,回眸看了小德子一眼,笑道,“你可没这么大的能耐,让来总管亲自记恨。”   见得小德子弯腰弓背的狼狈模样,安小海叹着气儿问道,“一个鳖甲值得几两银子?家中又缺钱用了?”   小德子几分局促,结结巴巴回道:“小…小妹身子不好,想着多寄点儿钱回去与她补身。”   “杂家屋里还有些好绸缎,前阵子娘娘赏来的,也用不上。”   “你急用,便自己去寻罢。”   安小海说罢,方继续往承乾宫去。小德子的声音在身后小声着,“义父大恩,小德子记住了。”   **   连着数日的小雨,也未曾洗刷干净皇城里的闷热,雨后清晨,仅有的几丝凉风,格外惹人珍惜。   桂嬷嬷端着盥盆入来,见得小主子将将从帷帐里钻了出来。一身青竹色的睡袍,松松系在纤细的身子上。赤着脚,小跑去推开了花窗来。寝殿里一阵轻巧的铃铛声响,是小主子脚踝上的那只镶珠银铃…   凉风习习,扑面而来,星檀闭眼深吸了一口,欣喜看向一旁桂嬷嬷,“下了雨,便像江南了。”   桂嬷嬷微微点了点头,“娘娘今日清闲,等用过早膳,嬷嬷陪您出去走走。”   “好。”星檀快走回来,让桂嬷嬷与她洗了面。走回妆台前坐下的时候,看着一旁重重的皇后钿帽,便有几分不满,“不戴那钿帽了,沉得很。嬷嬷与我梳个双绾髻吧,一会儿好去澄湖边上玩儿秋千。”   自打入宫以来,桂嬷嬷难得见小主子如此好的兴致,连连应了声是。   等得桂嬷嬷的发髻梳好,星檀从妆台小屉里,寻了两支银丝簪花嵌在双髻发间。略去华妆重彩,轻描娥眉,不施粉黛,她便偷着闲散,不做一日的皇后罢。   桂嬷嬷落了梳子,方看向镜子里,粉面花容,清美的妆容却也难掩眉眼幽深,浮在嘴角的一丝笑意,让人恍惚若离,仙家的容貌竟近在眼前。   桂嬷嬷笑了笑:“我家小姐还是这般更好看。”   星檀起了身,拉起桂嬷嬷的手欢喜道:“快用了早膳,便让安公公摆架澄湖。” 第8章 寒夏(8) 管他   秋千设在澄湖迎风面儿的角上,星檀可是其中好手。   还在江南的时候,祖母的院落健在不高的小半山上。迎着山风,祖母让工匠作了一架秋千,星檀自幼荡着那秋千长大。   星檀抬着头,打量着头顶秋千的高度,祖母院子前那架,比这宫里的还要高些。   单薄的绣鞋在草地上轻轻一划,脚踝上的银铃叮咚作响,她往湖面上轻飘着荡了出去。风带着雨后的湿气扑在面上,湖面的水腥,泥土的清香,是在这深宫中难以寻见的亲和之感。   星檀越荡越高。一旁安小海却唉声叹气地求着,“主儿,您可悠着些,若要摔着了奴才们可怎么交代?”   “不怕。”   星檀又扬去了高处,侧眸望见安小海的一脸愁苦,笑出了声儿来…   不远处一席明黄的身影,正行至树丛后。   凌烨顺着远远传来的清朗笑声望了过去。落在秋千上的那抹青竹色身影,如一只小巧的精灵,轻纱裙角在风中张扬,白皙纤细的脚踝上传来的银铃声,让他很快认了出来那是谁。   他记得那银丝制成的脚铃,镶嵌着数颗不大不小的东珠,在暖帐之中叮当作响之时,方最是动听…   江蒙恩也在一旁小声提着,“陛下…好似是皇后娘娘宫中的人。”   “嗯。”凌烨负手去了身后,继续观赏这一幕精美的景致。皇后在宫中从来文静端庄,衣着妆发隆重华彩。今日这般的模样,他也是第一回 见。   只是的秋千很快被旁边几个奴才拉停了下来,扫了他几分兴致。秋千上的人似也撅了噘嘴,很不满意。安小海却凑去,在她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话。那张小脸上,方又扬起了几分兴致。   小内侍批上一件儿黑色的披风,戴着花脸面具,空空如也的手上,捏出一只绿鹦鹉来…   青竹色的身影连连拍手叫好。然而好戏这才正要上演。   小内侍披风一晃,红脸变了白脸,白脸变了黑脸,空中虚捉一把,口中一吹便是一把烈火…那面具肃穆,可玩弄面具的人,满身上下都是讨好之意。   笑声远远传来,是皇后的。   凌烨却觉十分逆耳。   那自在欢喜的人,他好似从未拥有过。   安德厚一旁见得主子拧了拧眉,忙试探着问道,“陛下,可要行过去与皇后说说话?”   “不必。”他仍几分负气,“去玉和宫。”   听得圣上主子的话,江蒙恩忙去了前头引路。玉和宫是静太妃的宫苑,先太子留下的独子如今养在静太妃膝下,陛下方从朝堂上下来,本是想去看看小侄儿的。   “江蒙恩。”   听得皇帝唤他,江蒙恩忙缓了缓步子,退来皇帝身边,“陛下,奴才听着呢。”   “方与皇后变戏法儿的,你可知道是什么人?”   江蒙恩忙道:“回陛下的话,奴才听闻,安小海新收了个义子名叫小德子。安小海花着心思,专让小德子与宫外艺人学的戏法儿,哄着娘娘开心的。”   “哦,小德子…”   听得陛下不紧不慢念叨着那小内侍的名字,江蒙恩一旁小心听着,本以为陛下该有所吩咐,半晌儿却听得主儿开口道,“一会儿让人去趟承乾宫,传陆家小姐来养心殿用晚膳。”   江蒙恩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圣上的心思,他自也不敢多猜,只忙应声道:“奴才一会儿便让人去传话。”   星檀早看出来这变脸的内侍是小德子,那变脸的技艺精湛无比,惊喜一回接着一回。临到了最后谢礼,却见小德子面上还剩着一副面具。   星檀在兴头上,正要抬手去揭,“这个怎还不卸下?”   小德子忙躲了躲,搪塞道,“娘娘恕罪,祖师爷的规矩,可不能见真脸的。”   “真是?”   “诶。”小德子笑着应了声儿。   娘娘今日的笑容,小德子素来也未曾见过,他昨日挨打的淤青还没退,他怎么好再吓着了娘娘…   星檀放过了小德子。   人家祖师爷的规矩,自然是不能坏的。   安小海却扫见远处那一行明黄的仪仗缓缓离开,忙与主子提了个醒儿,“娘娘,陛下好似方路过此处了。”   星檀这才回头,望了望那边的身影。转头回来的时候,满不在意道,“管他做什么?”   安小海被这话吓得跪去了地上,连带着身旁的内侍婢女,一并跟着跪了下来。   “娘娘,这话可不能说呀…”   “知道了,不说了。”星檀方说得小小声儿的,他们这般一跪,动静便就大了。“都快起来。”   安小海这才领着众人起了身,却见主儿从那秋千上溜了下来,一双绣鞋轻巧踩在草地上,问着他,“华庭轩外头的石榴可熟了?”   “回娘娘,算起来,确是吃石榴的时节了。娘娘若想用,奴才吩咐御膳房…”   星檀兴致好着:“不必,今儿我们自己摘。摘回来去骨取其汁,送去冰窖里,做成石榴冰。每人都有份儿。”   丘禾和银荷一齐馋得动了动嘴皮子。在江南的时候,小姐每每盛夏都要去山脚下采石榴,红彤彤的石榴子,榨干了汁儿,做成红宝石一般的石榴冰,赏着她们一人一根。等那石榴冰一点点在口中融化,莫提有多鲜甜了…   安小海犹豫着,娘娘今日着实不像娘娘。平日里娘娘端庄温仪,今儿这般却更似个水灵可爱的姑娘。   这宫里官威重,谁不仗着高位想压着底下的人几分气势。这华庭轩一去,传得出去各宫各苑耳朵里,娘娘这小半年积攒下来的威严,怕是便得要一扫而光了…   见安小海还想开口劝什么,星檀便就下了旨,“安公公,快引路吧。”   两大篮子的石榴被丘禾与银絮提回来后院儿的时候,正已过了午时。侍奉午膳的御膳房内侍们没见得人,只好将饭食留在了桌上。   安小海正忙着张罗娘娘的午膳,养心殿里却来了人传话,安小海只好先迎了出去。   星檀玩儿得有些乏了,那一身青竹服也被汗水浸透。桂嬷嬷让丘禾端了热水来,与主儿擦了身,方重新拿出一身轻薄的纱裙与主子换上。   安小海从外回来的时候,满面的踌躇。   星檀看出来不对,问起:“怎么了?”   安小海这才将陛下传陆家小姐去养心殿一道儿用晚膳的话,说给了星檀听。“娘娘,陛下这回可是动了心思了?”   星檀淡淡:“陛下的心意岂是我们能猜的?”   她随后吩咐着桂嬷嬷,“幺妹入宫行装轻简,一会儿取几件我未用过的新衣与她送去。”想了想,又再道,“妆台旁那珊瑚盒子里的首饰,也一同送去。”   安小海见主子笃定,心中打着顿儿:主子这可不是为小小姐做嫁衣裳么? 第9章 寒夏(9) 往事   入了夜,养心殿内烛光鼎盛。   陆月悠被江羽领来偏殿的时候,皇帝并不在偏殿里。眼前银火烛台雕花精美,花樽瓷盘釉色图纹雅致。她将手小心搭在放在一角的太师椅上,那楠木的纹路细腻规整,触手生温。   她今日一身深粉的轻罗裙,外作了件浅粉色丝衣。裙角细线刺绣的纹路,潜藏在裙摆褶皱之中,是不易发现的小精巧。头面与首饰,都是桂嬷嬷与她送来的。桂嬷嬷还依着长姐的吩咐帮她梳了妆。   她尚未出嫁,是以不必梳髻,留着些许长发在肩头腰后,愈发显得柔美。发间简单作了两只珊瑚嵌白玉珠的簪子,粉色的珊瑚尤为显得珍贵,白玉更是剔透晶莹。   观雨亭那日若说是重逢之后的试探,今日陛下再又传召,其中意味隐隐透着些许暧昧,她自然是不敢怠慢的。   良久,那抹明黄的身影方由江总管引着从外头进来。   陆月悠忙作了礼数。便见他缓缓走到桌前坐下,与她道,“不必多礼。”比起上回的冰冷,今日的陛下似是更近人情了几分。陆月悠方来的路上忐忑的心思,这才算是放了下来了些。   “坐来朕这里。”   皇帝话中几分柔和,让陆月悠心中泛起一丝甜。她起身时福了一福,抿着唇尊了他的旨意。   江蒙恩早早识相地退去了帘后,与二人独留出一片烛光。偏殿里不时传来几声娇笑,江蒙恩偷偷看了两眼,陆家小小姐笑起来,眼里泛着温润的烛光,确是个美人儿…   然而远远看去,陛下似并没有那么高兴…那张脸上不时闪过的几分落寞,十分不易察觉。若不是他侍奉主子得久,也是不敢这么揣度的…   凌烨今日着实是起了兴致。   许是太后那日一席话起了作用,又许是他对陆月悠还抱着一丝怜惜。澄湖边上那欢愉的笑声、轻巧的人,或许只是记忆里模糊的影子,他自能设法儿让它更清晰一些…   两杯花酿下肚,姑娘面上的神色也轻松起来几分,与他说起年幼时候一同围猎,设着陷阱却只捉着了只刺猬。刺猬生得可爱,只得拿回去供养着…   姑娘再喝了杯酒,话便说开了:“还有后来,祭祀大典前住宿行宫,臣子家眷们都得禁食荤腥。殿下却打了只野兔来,烤着吃…臣女也有幸跟着殿下…”   那时的时光轻松简单,他的太子皇兄还在,刚与长孙家的长女定了亲。北疆牛羊肉多,他习惯了,没肉吃的日子难过。好在行宫建落之处,好山好水,他寻来只野兔,便邀着皇兄与未来皇嫂一道儿享用。正巧,姑娘也在…   姑娘已经喝得微醺,两团微微的红晕印在脸颊上。笑声稍稍停下,却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黄沙场上的血蛮肉腥,早让他与享乐贪欢行如陌路,可自今日从澄湖回来,那阵笑声便不时在耳边响起…   眼前姑娘的面容煞是好看,却在烛火中微微扭曲,变成了暖帐中的那副模样…   姐妹眉眼虽是相似。可皇后中庭宽阔,眼尾拖长,那双眸色也更为幽深…   他不觉升起些许恨意,道不明是对谁,更像是对自己。   姑娘酒憨之时,他草草吩咐了帘后候着的江蒙恩,“送陆家小姐回承乾宫。”   **   清晨的皇城,泛着淡淡的青草香气。时而有燃过的炉香从几间大殿内飘出。借着晨间柔和的清风,与那青草味道交织在一起。   宁妃将将解了禁足,今日起便得与皇后问安定省,却已在惠安宫门前候着有一会儿了。   见长孙南玉从惠安宫中行了出来,宁妃忙迎了过去作了礼数,便凑去了长孙南玉耳边,“姐姐你可听闻了么?昨日夜里,陛下在养心殿设宴,召见陆月悠了。”   宁妃那淑仪宫里都已知道了的事儿,长孙南玉自是清楚的。昨夜里养心殿的内侍引着陆月悠从惠安宫门前经过的时候,她便让来公公去作了打听。   “召见了,又怎样?还不是好好送回来了。”长孙南玉并不如意,皇后独宠之势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宁妃劝道,“娘娘莫心急。不管怎样,这可都是个好苗头。陆家那小小姐,自幼便未与皇后养在一起,许是能站来娘娘这边的,也不一定。”   宁妃如此的说法,倒是提醒了长孙南玉。或许日后,那陆家小小姐会是她的好姐妹呢…   皇帝新设后宫,高位妃嫔人并不多。吴妃被贬薨逝,妃位也就剩下了宁妃与玉妃。徐嫔与安嫔位份高,尚且能来与皇后请安,其余的美人婕妤,便就不在此列了。   承乾宫大殿里,其他几个妃嫔也早早到齐了,见得长孙南玉进来,各自起身先与贵妃作了礼。长孙南玉却发觉,今日来问安的似是比往日多了一人。   那女子坐在大殿最末,极不起眼的一身青色衣裙,自是与重华彩的妃嫔服侍有所出入。只是肤白胜雪,双眸清冽幽深,与皇后十分相似…   长孙家与陆家同处高位,先皇还在世的时候,每每皇家家宴,两家的女儿都会随着母亲一同到场。她是见过陆月悠好些回的,只是自从上年翊王出事,陆月悠便被太后送去了桂月庵清修,已经整整一年未曾见过。   打量着皇后还未到,长孙南玉便先问候起来,“是国公府的月悠妹妹,怎来了也不与我们招呼一声儿?”   陆月悠觉着自己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可今儿一早,安公公特地来通传,长姐让她一道儿见见宫中妃嫔。听得裕贵妃问候,她起身福了一福,“是皇后长姐让臣女来,月悠怕是要扰着贵妃娘娘和诸位娘娘了。”   听得陆月悠这话,长孙南玉心中不大快活。   皇帝昨夜里将将与这陆家小姐用了晚膳,皇后今日便早早安排妹妹来妃嫔们的早会。帝后这般一唱一和,更似是一同在为陆月悠进宫册封的事儿搭桥铺路。   若陆月悠册封的这条路是皇后铺的,日后也只可能对这个长姐有感激之情,那她还与别人称什么姐妹。不过是承乾宫里多了个得力帮手罢了。   见得长孙南玉面色不佳,宁妃一旁小声伴着嘴皮子,“皇后娘娘还真是大度…”   星檀踩着这话头儿上,正扶着邢姑姑从内殿里行出来:“宁妃的金刚经看来好似还未抄够?”   宁妃一惊,忙跪去了地上。“皇后…娘娘吉祥。”   其余妃嫔见得皇后来,也齐齐跟着作了礼。   星檀不紧不慢地坐下,方唤着大家起了身。宁妃却是不敢动的。星檀也没理会,便就这么让她跪着。方那番对皇后的嘲讽,众人听在耳里。是以长孙南玉也不敢冒然求情,只好让她那好妹妹就这么委屈着。   如往日里一般,晨会说的都是些常事儿。   坐着裕贵妃对面的玉妃,却咳嗽起两声来。   星檀问候着她的身子,却发觉那玉妃并非只是受寒,那双眼里的闪躲,藏着几分担心。星檀也略有所听闻,玉妃的父亲镇海大将军,近日在朝堂上的日子不好过,已然被弹劾过好些回了。   星檀想起吴家的横祸,安慰起人来的时候,显得几分无力:“眼看就快要入秋,玉妃要当心秋寒。”京都比江南冷,星檀早就嘱咐过内务府,与各宫苑里备着入秋的用度。此回又再提醒了妃嫔们一番…   玉妃替着众人谢过皇后,安公公却领着江羽入来了大殿。   江羽先与皇后行了礼,方与众妃嫔道,“知道娘娘们都在,万岁爷特地让奴才来传句话的。今日夜里,万岁爷在浴秋园中摆宴,犒劳几位已逝大将军的遗孀家眷。有请皇后娘娘与诸位娘娘一同到宴。”   星檀替众人回话道:“有劳江公公,回陛下的话,就说本宫和诸位姐妹都会到席。”   江羽一揖,方接着补上一句,“陛下还说,陆家小姐也可跟着皇后娘娘一同前往。” 第10章 寒夏(10) 缺席   陆月悠起身作了礼,方看向上座的长姐。   星檀回江羽道:“本宫知道了。”   看来昨日皇帝与幺妹一见,收效甚好。还得让江羽特地来与她嘱咐,倒是省了她的气力。   江羽退下去不久,星檀便早早结束了晨会,起身行出到内殿,吩咐着邢姑姑,“一会儿请施太医来一趟。”   刑倩听得要请太医,上心来几分:“娘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嗯。”星檀看着邢姑姑,笑着点了点头,“头疼脑热,还有些小咳。总之,是去不了今日的晚宴了…”   虽平日里娘娘的起居都是桂嬷嬷照料,刑倩却多少也清楚娘娘身子的状况。   昨日夜里,娘娘还吃着石榴冰,赏着寝殿里侍奉的人一人一份儿。今日早膳,更是用了整三个水晶虾饺,一碗牛奶,三碟儿小菜。全然不像个病人。   刑倩已然猜得几分,娘娘只是不想去那晚宴罢了,方想请相熟的太医来,与她做个能告假的脉案。“奴婢先送娘娘回寝殿休息,便去太医院请施太医来。”   主仆二人笑了笑,心照不宣地正往寝殿去。却听得有人在后头喊着,“娘娘…”   星檀认得这声音,还未回头,陆月悠便已经快步跑来她旁边,扶起她手臂来。   “长姐替月悠打算了这么多,月悠还未谢过长姐。”   “月悠不必客气。”星檀本能地将手臂抽了回来。关照幺妹全出于母亲的嘱托,太后姑母的心愿,她又何德何能承此一句多谢。她还得多谢月悠呢,日后陆家的荣宠,可得全靠着幺妹了…   陆月悠抿唇笑了笑,见得长姐手腕上的崩布已经退了,方问起来,“上回那药膏不止能愈合烧伤烫伤,还能祛疤除痕的。长姐可用上了?”   星檀很快克服了方才的生疏,毕竟日后,她或许还得受幺妹多多照拂。她稍稍晾开衣袖,露出上头一道儿浅薄的烫伤疤痕,“用是用上了,可这疤痕全退掉该还要些日子。”   陆月悠面上露出几分怜惜,“可还疼么?”   “早不疼了。”星檀笑了笑。眼前的姑娘恍若十一二岁时的洁净模样,也难怪惹人疼爱。   “那长姐要记得,每日早晚按时上药。”   “桂嬷嬷记着呢。”星檀继续打量着姑娘的眉眼,人人都说她们相似,可她却不这么觉得。月悠那双眼眸里干净,似一片无人打搅的草原。而她呢,总有一隅狭窄的漆黑之地,被幽禁在角落深处…   “昨夜陛下赏了两盏特别的宫灯,一会儿月悠让人送一盏去姐姐房里。我们一道儿用着去今夜的晚宴。”   月悠盛情的好意,星檀并未拒绝。   姑娘得了她的许意,笑得越发可人,福了礼数,方道了别,往西边厢房里去…   **   宁妃跟着长孙南玉出了承乾宫,一路不时捂捂酸麻的膝盖。惠安宫不过几步路便到。一行玉妃与徐嫔安嫔齐齐与贵妃行礼说别。   长孙南玉这才回眸看了看宁妃,当着众人,没有安慰,反倒是几分训斥。   “枉你父亲身居要职,祸从口出的道理你可知道?皇后娘娘今日心宽,倒是不与你计较。日后若是在陛下面前管不住了嘴。那华庭轩舞姬的下场,你也是知道的。”   宁妃费力不讨好,虽是委屈却也知道,当着众人的面儿,贵妃不好袒护于她,只得服了软,方目送着贵妃行入了惠安宫里头。   宁妃回眸过来,见得徐嫔与安嫔面上,遮掩不住的看了场好戏的窃喜。   “原以为吴妃空出来的位置,陛下得提个嫔位上来。现如今看来,那位置看来是给别人留着呢…”   徐嫔被戳中痛处,面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拉着安嫔与宁妃做了礼数,道了声儿,“恭送宁妃娘娘。”   宁妃这才几分舒心,行去了前头。目光遇着立着老远的玉妃,问道,“妹妹不同我一起回宫么?”   玉妃与宁妃同住在淑仪宫中,性子温厚不争。听宁妃问起,方与徐嫔安嫔道了别,随着宁妃身后去了。   直至夜晚,玉妃随着宁妃一道儿从淑仪宫中出来,去浴秋园里赴宴的时候,宁妃口中还在与身边的嬷嬷碎碎念叨,道是承乾宫中姐妹相继承欢,想效仿飞燕合德,做着揽宠的美梦。   玉妃谨慎着,如今父亲在朝中处境不佳,她在宫中便更不好牵连上什么祸事,是以刻意地与宁妃拉开了几分距离。   来到浴秋园,受皇家邀的官眷已经到了不少。徐嫔与安嫔本都落了座,见得玉妃与宁妃入来,方忙起身恭迎。待裕贵妃也入了席,便只剩下那上座的帝后的位置还空着。   整座浴秋园被照得灯火通明,早几日宴席后头那几座红岩假山里,分明还有蛙声作响,为了今日的晚宴,内侍们早早将那些小蛙捉了干净。园内设了乐姬,丝竹悦耳,钟鼓交鸣。入夜起了些许小风,为宴席多添了几分凉意。   没多久,众人便迎来了圣驾。   皇帝行在前头,脚步却甚是缓慢,不时回头眷顾着后头那位老太君。   老太君一身深蓝的绣赤松的长袍,头发已然花白,腿脚却依旧健朗。即便是如此,右臂也被将军沈越小心地掺扶着,深怕她老人家脚下打了滑…   程家世代为大周镇守北疆,满门忠烈,镇北大将军与骠骑大将军叔侄二人,先后战死沙场,现如今便只剩了十九岁的程青松一根独苗儿,养在老太君身边。   皇帝为表怜惜,借着老太君大寿,在宫中摆宴犒劳。待沈越扶着老太君落了座,皇帝方与座下众人道了平身。见官眷妃嫔们都到齐,唯独身旁皇后的位置还空空如也。   皇帝正要开口问江蒙恩,却见得席末石路上,一抹纤弱的玉色身影,手中提着一盏宫灯缓缓行来。皇帝认得那盏宫灯,没有烛火的浑浊,而是透出明艳的异色芒彩。   陆月悠缓缓走近,嘴角微翘。这宫灯的由来她很是记得,五年前她与皇家一道儿出行祭祀,入住行宫的时候,殿下在花园中捕来的萤火虫,便全锁在宫灯之中送了与她。那光彩异色,美轮美奂…   今日受邀的官眷多是武将之后,见得这一身玉色清冽的女子,大多被惊艳几分。左右议论起来,打听得是陆家那位小女儿,却又忙各自撇清了干戈。如今谁又再想与翊王和太后扯上什么关系…   陆月悠行到殿前,对上座的诸位福了一福。   “月悠替长姐,问陛下安好。”   “也与老太君恭贺大寿,愿老太君,寿如松柏,福康满门。”   徐嫔与安嫔见得这不加修饰的美人,多有几分自愧不如。宁妃却忙着与裕贵妃使了个眼色。长孙南玉方也觉着几分奇怪起来:皇后没来,只有陆月悠一人…   皇帝望向一旁引路的安小海:“皇后呢?”   安小海这才当着众人道,“回陛下的话,今儿下午娘娘身子不适,太医来看过,说是风热之症…折腾了整个下午,方才喝了药睡下,怕是不能来与陛下一同为老太君贺寿了,还望陛下体谅…”   安小海说话之时不敢抬眸。   江蒙恩一旁却看得清楚,陛下眉间不悦,却很快掩盖了过去。   “那便不必等她了。”凌烨说罢,持着酒杯起来。   见得陛下是要开席的意思,安小海忙引着陆月悠,去了皇后席旁一早设好的小案。   酒落,殿上起了歌舞,众人起身走动与皇帝和老太君敬酒。一圈应酬下来,殿上已上来了一行少年。少年各个身着白装,持长剑,立如松柏。程青松早邀着同年岁的武家公子们,与老太君舞剑贺寿。   孙儿的剑术让老太君看得颇为满意。   凌烨见得老太君欢喜,方将目光挪向了身旁空荡荡的案席上…   自大婚以来,春宴清明,芒种端午,但凡皇家宴席,皇后从未缺席过,那一身凤袍钿冠总端坐在他身旁,然而今日,徒剩菜肴美酒满桌…   陆月悠见得皇帝的目光过来,忙持起手中酒杯,起身作了礼数,“月悠还未谢过陛下款待。”她话中款待,并非只有今日宴席,也一并包含了昨日养心殿的晚膳,还有那盏美妙的流萤宫灯。   见得那双眉眼之间的娇笑,凌烨眼前却映出另一副影子。   新婚不久之时,皇后待他尚且还有几分浅笑。   “星檀摘了好些梨花入了香,陛下可喜欢么?”   “星檀从江南带回来的葡萄酿能开坛了,想等陛下一起。”   “桂嬷嬷今日做山笋鲜蕈羹,春日里只吃得上几回鲜的,陛下若忙,星檀与您送去。”   不知从何时起,那些笑意早已消失不见…   恍惚须臾,他方持起手旁玉杯与陆月悠微微示意,仰头一饮而下…   浓酒下肚,却让人更清醒了几分…   想来上回在寿和宫中,皇后那一副好面色,再看了看一旁的陆月悠,他已然有了答案:   病了?假的。 第11章 寒夏(11) 识破   星檀懒散靠在花窗下的凉榻上,榻上小案,正放着陆月悠送来的那盏流萤宫灯。指尖缓缓划过上头的锦花纹,细看之下,方见得里头的明光,正微微闪烁。   夜晚的凉风穿过花窗,在满屋子里打转。她想起祖母那建在小山上的院子,背靠山阴,葱葱郁郁,也是避暑的好去处。   桂嬷嬷在身后铺好了被褥,方来劝着,“主儿,早些休息吧。”   “再等会儿。”   星檀不愿动。那宫灯的光彩很是吸引人。然而仔细看,方能见得里头四处乱撞的黑影,像一头头迷路的小兽,寻不见出路,只能任人宰割…   如此一想,再美的光彩也变成了无比的黑暗。   “桂嬷嬷,与我拿剪刀来。”   桂嬷嬷听得主子要用利器,不由得几分紧张,“娘娘想做什么,让嬷嬷来便好,娘娘不必动手。”   星檀望着桂嬷嬷,眼里几分执拧。不必她再多说什么,桂嬷嬷自知拧不过小主子,方乖乖递上了剪刀来,又小心翼翼在旁候着。   却见得小主子拿起那把剪刀,滋啦一声,在那宫灯糊的轻纱上划开了个小洞。   闪着黄绿光彩的小虫,从那小洞里缓缓飞出。寻着窗外的凉爽,逆着风飞了出去…只远远的看,像一道儿彩色光桥,从禁闭的牢笼通往大自然的广阔…   萤火虫飞到院中,渐渐漫散开来。凌烨走来这里的时候,险以为是星辰落入了后院的花草丛中。寻着那星辰的源头望去,方见得那架在花窗上的彩色光桥。从那花窗里探出来的半张小脸,被那黄绿色的明光,照耀得柔和如水。   那双映着光彩的眸子看到了他来,惊慌闪躲,一瞬之间,消失在了花窗后。   “嬷嬷,快,拿玉脂粉来。”星檀躲在花窗下,小声吩咐。她得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病人…   桂嬷嬷寻着那粉盒儿送了过去。却见得小主子捏着粉垫儿,往唇上扑了一层,又用手糊弄了三两下,抹去了多余的粉末…   门已经被人推开了。星檀将那粉盒随手一扔,抛去了窗外。那抹明黄色身影绕过外殿,入来屏风的时候,星檀已扶着桂嬷嬷起了身,做了跪礼。“陛下万安。”   “不必多礼。”   话还说着,皇帝已经落座在她方才靠着的凉榻上,很是不客气。她方为了观赏那流萤宫灯,寝殿里的烛火只让留了一盏。此下却被他唤着内侍多添两盏来。   见她还立着一旁,皇帝开了口。   “杵着做什么?陪朕来坐坐。”   她只好坐去他对面,刻意与两个位置之间的小案拉开了些许距离。   “臣妾身子不适,原本打算睡下了。”   皇帝没理会她的话,却不紧不慢,弄起方被她剪破的宫灯来。“怎的,这宫灯你很不喜欢?”他赏赐下来的东西就这么被弄破了,总该有个理由?出于对这赏赐的嫉恨?抑或是对月悠的不满?   “原本,很是喜欢。”   这话出乎了他的意料。他试探着去寻她的目光,她却始终未抬眸,只接着道:“这宫灯用心精巧。只是,若继续锁那些小虫儿,它们定撑不过明日。臣妾方擅自拿了主意…望陛下宽恕。”   宽恕?   凌烨嘴角划过一丝冷冷的笑意。   剪破一个宫灯,没什么好要宽恕的。   眼下,皇后嘴角那没抹均匀的白色玉脂粉,倒是很需要宽恕。   宫人端上来新的灯盏,越发将星檀那处小失误暴露无遗。桂嬷嬷一旁见着了,急着与小主子使眼色,却被皇帝喝止道,“朕与皇后说话,桂嬷嬷便先退下吧。”   星檀也默默与桂嬷嬷点头,她自问能应付皇帝。   桂嬷嬷想再抬手指指自己的嘴角提醒,却见皇帝眸色扫了过来,只好怯怯收回手,退了下去。   江羽已侍奉了茶水上来。皇帝接来饮了一口,“方在宴上酒乏,来皇后这里醒醒酒…”   醒酒哪里不能醒,怎非要来这儿呢?   星檀有些心中不大耐烦,方一时间的慌乱紧张,此刻渐渐平息,面上便只剩下几分慵懒。   她斜靠着凉榻的扶手,见那宫灯中还有几只小萤火虫,不愿离开。方抬手将宫灯取来了身边,持起一旁放着的团扇,扇风赶虫…   “皇后身子,看来已好了?”   星檀赶忙握拳到嘴边,轻声咳嗽了阵子,“有得太医院调理,傍晚睡了阵子,方起来用了两口粥药,还有些头晕脑胀的。陛下若不来,臣妾该得再睡下了。”   话刚落,皇帝微微倾身,已伸手过来。   星檀忙着后靠,然背后便是凉榻的扶手,无处可去,只好撇开自己的脸:“陛下做什么?”   “皇后可还发热?让朕看看。”   “不必劳烦陛下了,已经退了热。”   那只手却没收回去,触碰不到她的额头,反倒是落在她嘴角上,生了老茧的拇指在那儿一刮,也不知带走了什么…   凌烨恢复了坐姿,拇指与食指间缓缓摩挲着方那点儿白色的玉脂粉。   大周女子爱美,每每入睡都要涂玉脂粉在面上以做保养。皇后今日的用法到是别致了些。那如桃儿般的唇瓣儿上,今日看起来确是惨白了三分。   “可是方才留着嘴边的汤药?”星檀看着皇帝的面色,小心试探,“有劳陛下了。”她方偷吃了块儿玫瑰糕,喉咙眼儿里还泛着玫瑰香,心虚起来,与人打着马虎眼儿。   凌烨端起茶盏又小抿了一口,“皇后不必客气。”他懒得拆穿她,看她做戏说辞的模样,饶是觉着有趣…   星檀见他喝茶,深长地叹了声气,也不知这酒要醒到什么时候…可帝王兴致她不好触怒,只好慢慢等着。   “月悠没与陛下一道儿回来么?”她寻着别的话头儿。   皇帝撂下茶碗,“月悠替皇后慰问老太君寿康。朕先行一步来看看皇后的病。”   “……”星檀害怕听他这些好话。数次床帷欢享之后,她方发现了皇帝这个小习惯,从漠北归来的汉子,并非对□□一窍不通,反是喜欢用这些小柔情讨要更多。   宫灯里最后一只萤火虫也飞走了。星檀有些坐不住,微微撑起身来,将那宫灯放去了花窗上。“夜了,明日再让丘禾她们收捡吧。臣妾想歇下了,陛下…”   身侧的人却起了身,行来她这一侧的凉榻前,微微倾身下来。她的去路被他拦住,那双星眸里闪着几丝耀眼的光。她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她不想…   皇帝的手掌覆来她腰身之前,星檀连忙开了口:“臣妾…臣妾风热还未好,太医说,这病易染给他人。陛下龙体金贵,还是早些回养心殿歇息吧。”   哦,又是闭门羹…   那张小脸上写着些许不情愿,被那玉脂粉染得苍白的嘴唇,让他觉着十分狡黠。皇后屡屡“生病”,看来是已打定了主意不再承欢。   “皇后真是病了?”   星檀做样儿咳嗽了两声:“真是。陛下若不信,可以问太医院看脉案。”   他轻笑了声,有人做足了装病的准备,那脉案自没什么好看的。他收回手来背去了身后,“那皇后好生养病,朕先回养心殿。” 第12章 寒夏(12) 动怒   星檀终于松了口气,见皇帝转背出去的身影,起身来恭送圣驾。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再寝殿一角的时候,桂嬷嬷方急着脚步从外头赶了进来星檀身边,将主子扶了起来。   “娘娘,陛下可有说什么?”   “他要说什么?”星檀正是懒懒起了身,预备梳洗入睡。   “陛下没问娘娘玉脂粉的事儿么?”桂嬷嬷看了看主子的嘴角,方那处发白的地方,已经被抹了干净…“方娘娘嘴角的玉脂粉没抹匀,陛下是看到了的。”   星檀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想起方才皇帝倾身过来做的事儿…看来他是识破了。可识破了又怎样,就当是另一场心照不宣的开端,也不无不可。   正如这半年来,她尽心尽力地在床帷之中扮成幺妹一样,皇帝也该要明白,这不是她的本心。唯有心照不宣,相敬如宾的日子或许还能苟延残喘。   真要说破了,她不介意与幺妹腾腾位置,那幺妹曾修行过的桂月庵或许是个好去处…   江蒙恩紧跟着主子。陛下今儿脚下急,从后院走来大门前,比平日里快了一倍。   方从寝殿里出来,江蒙恩小心扫了一眼主子的脸色,明明在皇后面前还好好的,行出那寝殿的门便立马变了色儿。   江蒙恩不敢问。主子打过仗,到如今还日日习武,论起身魄,朝中武将没几个能及。他本还想要与主子引路的,谁想脚步根本跟不上主子的。直跟着来了大门前,却正撞上从宴上赶回来的陆家小姐。   江蒙恩略微松了口气,想起昨夜在养心殿,主子与陆家小姐相处之时,面上还算有几分笑容。眼下,怕也只有陆家小姐能劝劝主子了。   “陛下怎提前走了,月悠还未来得及与陛下再敬一杯酒。”   江蒙恩本以为主子还要好生说几句话,谁知只是淡淡一句,“朕先行回养心殿。”   陆月悠方从宴席上的繁闹上回来,起初并未察觉皇帝的面色。此下听得这冰冷的话,方才发觉几分,陛下面色不好。她忙垂首退去了一旁,与一行圣驾让了道儿。   其实不必多问,陆月悠也猜到了些许。方才陛下提前离席,来承乾宫定是看望生病的长姐…   昨日赏赐得来的流萤宫灯,她特地与了长姐一盏。陛下圣恩,她自不能独享,也好让长姐也知道知道陛下特地与她的恩惠,其中尚且藏着二人的旧情。   那时年少的宣王殿下,尚且还有几分柔情,待她也从未有过苛责冷淡。可如今归来的帝王并不一样…   观雨亭重逢时她便有了这种感觉,养心殿里她借着酒醉刻意与他说了好些往事,可他似也只是随意听听。   帝王的心思早不是她能揣测的了。记忆中那个模糊少年的影子,或许早就不在了,可那是她仅剩的榄枝。除了紧紧拽住,没有别的退路。提着流萤宫灯的手指,不觉扣得甲盖泛白,良久方才重新有了知觉…   江蒙恩领着一行奴才继续跟着主子,行来御花园旁,一行人早已气喘不急。前头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却忽的停了下来,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江蒙恩一惊,忙带着几人提着宫灯迎了上去。   好在主子没事儿,倒是地上跪倒着一个小内侍。一身狼狈,不敢抬眸,连连在地上磕着响头,喊着,“陛下饶命…”   小内侍一身藏蓝的袍子,未戴冠帽,江蒙恩一看便知,是宫内份位最低的小太监。不必等主子说话,身为都领侍的江蒙恩便先开口审问道,“是哪宫哪苑的,叫什么名字,怎如此冒失冲撞陛下?”   地上的人颤颤巍巍答了话,“小、小的叫陈一,原是侍奉在坤仪宫里的,现如今正跟着内务府大总管,一道儿修葺坤仪宫。”   江蒙恩继续审着:“又是何事如此慌张?”   小太监没了声儿,似是有什么不敢说。皇帝却抬手指了指地上两块反光的物件儿,与江蒙恩问道,“那是什么。”   江羽今日一直候着义父和皇帝身边,听得这话,忙上去将地上的东西拾起,送回来义父手中。   江蒙恩拿起东西仔细打量,四四方方的两个金牌子,正面是一尊西方释迦摩尼的精致刻像,反面却好似各自是一副生辰八字,脚下宝相寺三个字十分显眼。   江蒙恩心中已有了数,与主子回禀道,“陛下,是两张从宝相寺来的往生牌。”   大周子民对先人亡故格外郑重,家中稍有些结余的,都会在大小佛殿里,与先人供奉灵位,以佑先人通往西方极乐。寺庙也会依礼,与后人一副往生牌,以作回报,有先人佑泽后代之意。   然而宝相寺是京城最大的民间寺院,供奉灵位价钱不菲。岂是一个蓝衣小太监能用得起的。江蒙恩察觉出来猫腻,直问地上的人道,“你这是替谁办的事儿?”   小太监支支吾吾。还是江蒙恩再施了一回威,方才肯道出来,“是、是替承乾宫的安公公…”   听得是承乾宫里的安小海,江蒙恩忙看了一眼主子的面色。方听得主子亲自开了口:“这是与谁做的往生牌?”   “奴才,奴才也不知啊。奴才近日的差事儿是搬运修葺坤仪宫的木头。每月能出宫一两趟…安公公这才交了奴才这门差事儿,这两个生辰八字也是安公公给的,其余的奴才真什么也不知道了。”   “江蒙恩。”   听得皇帝喊着自己,江蒙恩忙上前一揖,“陛下什么吩咐。”   “将牌子送去户部查清楚了,再与朕报。”   江蒙恩应了声儿,便见主子绕开地上那小内侍,直往养心殿的方向去了。主子说的没错,有了生辰八字,莫非还查不到庙宗么,皇城百官子民,不论生死,在户部可都是登记在案的…   两日过去,户部那边有了回应。   江蒙恩领着户部侍郎徐肃入养心殿复命的时候,同在旁听得徐大人与陛下禀报:那两副生辰八字,正是将将亡故的吴家父女。   安小海被太后安插在皇后身边,服侍得尽心尽力,却从未与别宫的娘娘有过什么瓜葛。   江蒙恩心中已有几分清明,真要祭奠吴家父女的,怕也不是安小海,而是与吴妃曾有过几分儿时交情的皇后娘娘。   主子翻着宗卷,却是不动声色,听完这话,便将徐肃屏退了下去。罢了,方喊着江蒙恩上前。   “祈儿爱看戏法儿,承乾宫里那小德子,明日起调去玉和宫,哄哄祈儿开心。”   江蒙恩淡淡叹了声儿气,连他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主子心里又怎会不知道。   那小德子该是皇后娘娘跟前用得顺心的人。主子那夜从承乾宫出来,面色便就不对,这回亲自调动一个蓝衣内侍,许是做给承乾宫里的主儿看的… 第13章 寒夏(13)-虫 夫君   天方才微微亮,澄湖上的雾气尚且浓重。   夏末的清晨,退去闷热,剩下几分清凉。   小船停在湖边,正等着载人出行。   桂嬷嬷打算在岸边候着,只嘱咐好了安公公,“娘娘便交给公公护着了。”   老太太喜欢山水,在江南的时候每年夏日里,都会带着小主子去山间避暑。往年这个时节,小主子也尝让人撑船去采莲蓬。桂嬷嬷自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安小海却多有几分紧张,以往哪宫哪苑的娘娘会犯这种险事儿。有什么想吃想用的,娘娘们只需一声儿,自有奴才们去办。   小船缓缓撑离了岸,淡淡雾霭之中,在层层荷叶之间穿出一条狭窄的水道儿。荷叶被拨动,露水如细雨,星星点点落在小舟上。   星檀戴着一顶水绿的轻纱笠靠在船边,微微撩起半面,轻拉下一片荷叶,将露水点点收入手里镶银丝的飞鱼杏叶玉壶中。   祖母托人从江南带来了新年的雨前龙井,借着清早采来的荷露泡茶,能多添几分清香。   玉壶中添满,星檀合上瓶縠,放去一旁,目光落在那撑船的小内侍身上的时候,方问起来一旁候着的安小海。   “这几日怎不见了小德子?”   安小海只得如实回道,“小德子早几日被调去玉和宫中,侍奉小皇侄了。是江总管亲自来传的话,只是小德子品阶太浅,方没敢打搅娘娘…”   “江总管?”星檀迟疑着几分。见得一片荷叶下藏着的莲蓬,方忙让小内侍将船撑了过去。她持起备在身旁的匕首,将那莲蓬割下,方笑着问安小海道,“小德子是几品的内侍?”   “那孩子入宫不到两年,身上没什么品阶…”安小海回了话,“江总管说是,小皇侄体弱,近日中过一回暑气,用不下茶饭。方将人调去玉和宫,好用戏法儿哄哄小主子开心,也劝劝茶饭。”   “哦…这样也好。”星檀指了指远处,“那儿还有一个莲蓬。”   小内侍忙应了声,撑船往星檀指着的地方去。   安小海凑近来星檀耳边,悄声问,“娘娘,陛下已经好些时日没来过后宫了,娘娘近日可是与陛下生疏了些?”   “生疏了,不也挺好么?”星檀答得轻声,船那头的小内侍听不到。   她手指轻轻落入湖面,水波中缓缓划动,漾起一层别样的水花儿。水下的锦鲤被惊扰,一个机灵钻入了荷叶底下。   “……”安小海无奈,收拾了几分心情,退去一旁看着悠然自得的主子。   小德子不经与娘娘说一声,便被江总管调走的事儿,无疑是圣上的意思…他方才有意提点着,主子却一副不上心的模样…   主子年岁尚浅,怕是不知道,这皇城之中的女人,若没了荣宠,那日子可是不好过的…   晌午的日头几分狠辣,刑倩正候着承乾宫门前等主子回来。   却见江羽领着两个内侍,往承乾宫里来。一连数日,陛下不曾来过承乾宫,却让这小江公公日日往小小姐房中送着赏赐。   自家娘娘作为这承乾宫的正主,都未曾受过皇帝如此的厚待。如此承乾宫的下人们都难免起了些猜疑…   刑倩微微福了礼,“江公公又是来寻小小姐的?”   江羽拱手作了千礼,“诶,替陛下来送些东珠与陆家小姐。”   “奴婢不扰着江公公办差了,江公公里头请吧。”刑倩边回着话,边打量着这年轻的内侍。   先帝在位的时候,伺候着身边的都领侍也姓江,许是同是江南人的缘故,待这位小徒孙颇有眷顾。   小江公公入宫时,方及弱冠之年。即便经了净身房,身有残缺,依旧引得诸多婢子远远围观。   刑倩比他年长许多,看得出来他举止端庄,礼法深通,也不知是哪家养出来的贵人,该是高门落魄,方来了皇宫里,作了下等的奴才。   小公子一双细长的明眸,拖着微微上扬的眼尾,身姿端正颀长,加诸一身斯文礼节…也不怪乎,人将将入宫,便让江大总管认作了徒孙。   那时候,宫里人都猜,再过得几年,等得这小江公公长大些,这都领侍的位置,江大总管定是要传给小江公公的。只可惜,江大总管当年为护着先太子,去了…   刑倩望着小江公公里去的背影,尚且觉着那身恭谦的气度,看着十分养人。   “邢姑姑,看见什么好东西了?”星檀一行正行回来承乾宫,难见得邢姑姑走神的模样,笑着问人。   刑倩忙与主子行了礼,只笑着回道,“见得好看的人,便多看了两眼。”主子私下里性子平和简单,刑倩到也不怎么避讳。   星檀也随着刑倩目光,见得是江羽,“小江公公又来与月悠送赏赐了?”   刑倩方应了声“是”,手腕儿便被主子拉了起来。   “我采了好些露水煮茶喝,邢姑姑也来。”   星檀说罢,又看向一旁安小海,“一会儿小江公公办完了差事儿,安公公将人叫来观雨亭,也饮一杯茶水再走吧。”   “诶。”安小海方接下来差事儿,却见得主子一对儿笑靥甜美,又与他道,“安公公也来,今儿的荷露龙井,人人都有份儿。”   安小海连忙垂眸下去,方是一揖。这美人儿一笑,让人心痒。后宫中不乏绝色,可如此生动且善意的笑容,对着他一个奴才,委实珍贵。他乃残缺之人,自也谈不上情色。对美人的喜爱之情,乃人之本能,太监也不能避之。   星檀邀着桂嬷嬷与丘禾银絮,去了观雨亭里煮茶。炭炉子生好,荷露将将煮熟,安小海便领着小江公公行了过来。   江羽行来观雨亭的时候,却见得皇后并未着燕居服,只一身柳黄的轻罗襦裙,外衬着件儿水绿的薄襟。那沉重的钿帽也不见踪影,梳着松松一绾垂髻,闲散可爱…   他这才记起,皇后方十八的年岁,正是浅春花容,以往被那厚重的礼服拖累,那些沉稳端庄终究只是皇家百官所崇尚的皮相…   他还未行礼,便被皇后免了礼数。   “江公公这几日辛苦,来饮一口荷露龙井吧。”   皇后并未抬眸,玉手纤纤提起煮茶的镶银紫砂壶,与他斟了一杯新茶。   那叫银絮的婢子端着那茶盏送来他眼前的时候,面上起了些红晕。他早见怪不怪,接过来茶碗与皇后道了谢。   荷花清香,露水甘甜。那龙井味道他尤为熟悉,幼时他也是在江南长大的,这荷露龙井,一年之中,唯有夏末才能饮到。   他舍不得喝,坐下来慢慢品了一盏,方才谢过。   皇后又与他添了一盏。   他本以为皇后会问起几句,陛下赏赐陆家小姐的事儿。然而直到最后他起身谢了礼,从亭子里退了出来。皇后也并未开口问起那事,只与嬷嬷和婢子们说笑着。   讲起的那些江南旧事,倒让他想往非常…   **   入夜,养心殿中将将撤了晚膳。   江羽便被皇帝传入了殿中。这连日来,他往承乾宫里送着赏赐,却也得从那边小内侍口中,打探皇后的起居。每每入夜,皇帝都得要问过一遍。   江羽已经习惯了这差事儿,行了礼数,不必等主子开口问起,便就从头儿说起。   “娘娘昨日,胃口尚佳,午膳用了烹鹿肉、煎花肉、烤鸭、嫩藕条儿共十三样儿菜,夜里用了金银元宝配肉酱,鲜虾羹。今儿清晨起了兴致,去了澄湖,乘舟去湖心取了荷花露水,回来煮龙井作茶…”   凌烨手中批红笔缓缓停了下来。江羽近十日来,汇报皇后起居基本无二。   自大婚之后,每隔着三两日,他便会去坤仪宫一回。起初,他不过是想多看看那双眉眼,可皇后却全然不觉,每每见他,嘴角总挂着欣然浅笑。   上元节,宫中张满了各色的宫灯。他在庆丰殿内款宴朝中官员命妇,正如父皇所做过的一样。   新皇第一回 尝试与朝臣们拉近距离,那些臭脾性的文官们却不以为意,在他们眼里,他的恩赏全该都是假仁义。尽管花灯璀璨,菜肴锦绣,宴席之上依旧一片清冷的意味…   先帝与元惠皇后曾万般宠爱的那位朝阳郡主,却端着酒杯起了身,代他与在座的叔伯父们饮了一杯,泯于唇角的微笑,端庄亲和的言语,打破了宴席上的那份寒意。   朝臣们终受了他的好意,吃酒用菜,不乏拘谨,却也有几人,试探着与他和皇后敬了酒。   随后,皇后笑着端着酒盏,敬来他面前,“团圆佳节,星檀想与陛下喝一杯。”   与她年岁不大相称的华服金冠之下,小女儿家粉面娇羞,笑靥如糖,眉眼之间的幽深不再,似是全交与了他一人。   夜里,他让内侍将人接到养心殿,却见皇后一身鹤白裙,趁着那双眉眼,更让他念起心中那个影子…   他定了心思是要要她的,将那松软的身子抱入床帷,温润的唇瓣儿让他痴狂。丝缎般的肌肤,似易燃的薄纸,稍加摩挲便炽得滚烫…他尤为记得,那日夜里,身下的人儿轻声地唤他作“夫君”。   燥意随着思绪蔓延到心里,他理了理喉咙里的撕热,恢复几分理智。却念起,此遭他刻意冷落,本想她会忌惮失宠。不说来养心殿认错,真要心灰意冷,吃食寡淡也是应当。   可人家吃好喝好,悠哉玩乐,全然没将事情放在心上。   是那日他太易放过了她的谎话,还是后来与她的暗示太过隐晦?   江羽隐隐察觉,案后的圣上似在无声哂息,随之声音里却带着几分嘶哑,与他吩咐道,“明日继续。” 第14章 寒夏(14) 川贝   清晨,将将下了早朝,养心殿内便就聚集了三五文臣。   以兵部尚书宁志安为首,递上奏折,将镇海大将军玉家父子又弹劾了一遭。   道是副将军玉宏哲纵容部下,在东海肆夺百姓财物,抢占妇人,与倭寇贼人无二。军中治下不利,大将军玉石峰该当回京领罪。   凌烨不必细看那奏折,已先从东厂得来消息。他讲目光抛向宁志安身旁的长孙谦,“首辅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长孙谦年轻之时便是京都城中出名的公子,如今年已过天命,玉面高冠,一双眉目依旧炯炯有光。   听得皇帝问起,长孙谦方依礼答了话,“孙子兵法有云,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玉将军治下不利,是当罚。可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法外容情,也是常理。还得请陛下定夺。”   有得长孙谦的话,宁志安方咄咄逼人的气势,方消停少许。   凌烨顺势道,“正如首辅大人所说,此事尚需时日思虑,容后再议。”   宁志安不好再言,带着身后几个侍郎,与皇帝作了别礼,方一道儿与长孙谦正退下去。   凌烨却喊住一旁的年少将军,“沈越留下,北疆战事,朕需与你商议。”   沈越出身武将名门,自年少起便跟在宣王身边,最是清楚皇帝的习惯,北疆战事多是借口。特地让留他下来,该是手痒了,要寻他习武。   等方宁志安与长孙谦一行退出了养心殿,沈越方往前一拜,“陛下今儿想操练什么?”   皇帝从案后绕来他身旁,“待朕换衣,去趟小围场。”   **   逢着七月十一,妃嫔们要来与皇后定省的日子。星檀却提前一日让安小海知会了各宫,免去了今日的定省。没什么特别的事儿,便就让大家轻松轻松。   一早起身来,星檀草草用过早膳,让桂嬷嬷梳妆换衣,带着昨日剩下的一壶荷露,往羲和宫中去。   她有好些时日没去探望过还曦了。原被先帝捧在手心中的小公主,新皇登基之后,便封作了还曦长公主。可长公主方十三,尚未及笄,不能指婚论嫁,是以仍住在宫中。   安小海在前领着路,见主子今日便装出行,与主子寻了条小道儿。正路过淑仪宫门前,却听得里头传来杯盘瓷碗摔碎的声响…   星檀顿了顿足,“邢姑姑,我记得这里是玉妃与宁妃同住的?”   “娘娘记得没错。”刑倩往里望了望,后宫是非多,她在宫中时日久,有些话不必刻意打听,也有人来说与她听。   这淑仪宫中素来不太平,两位娘娘经常起些摩擦。平日里主子不问起,她是不会多言的。   然而今日这事儿被星檀撞上了,星檀又想起定省那日,玉妃的面色不好,似是生着病。宁妃借着与裕贵妃相近,平日里性子跋扈些,与裕贵妃作刀,连她这个皇后都不怕得罪,更莫说性子温顺的玉妃了。   今日听得里头动响,星檀心中已隐隐有了些许猜测。“我们进去看看。”   安小海忙去了前头领路,看着门边的小内侍见得皇后的人来,正要去通传,却被安小海叫住了,“今儿谁也别动。”   淑仪宫不比承乾宫与惠安宫宽敞,只一进的院子,分了东西两殿。宁妃自恃父亲为文官,比玉妃的父亲离皇权近,刚来淑仪宫的时候,便给自己选了东殿,将西殿留给了玉妃。   西殿门前,聚着三五奴婢们正看热闹,没察觉得外头有人进来,还在嚼着舌根子。   “外头都说,玉家军手脚不干不净,这玉妃也偷到我们宁妃娘娘屋子里去了。”   “娘娘不是好吃亏的人,今儿可得让她没处下来。”   “……”   “怎的,你们是要让谁没处下来?”   安小海的声音冰凉,在几个婢女身后响起。   婢女们手忙脚乱之中,这才见得皇后娘娘也在,忙下跪正要行大礼,却被安小海喊住,“都给杂家闭嘴。”   婢女们不敢再吭声,西殿内却又传来一阵瓷碗碎地的声响。   星檀一行人已行来殿外,只稍稍张望便能见得里头情形。   然而宁妃却还丝毫并未察觉,碎了瓷碗,借势对玉妃喊着:“当着人都在呢,你偷去的东西,可是还不打算还回来?”   殿内除了宁妃,还有围着几个内侍与嬷嬷,其中便有这淑仪宫中的总管王福。   王福跟着宁妃的话,笑着劝道,“玉妃娘娘,为了几两川贝与东殿里结下仇怨,不值得。还是早些还给宁妃娘娘吧。”   玉妃入宫时,携带的奴婢们清简,只有个自幼侍奉在身边的小婢子。那婢子比玉妃年岁还小些,平日里见得主子被欺负便罢了,今日竟是直接闹来了西殿。便向王福哭诉道:   “王公公,您是这淑仪宫的总管。可不得与我家娘娘评评理吗?我家老将军听得娘娘生了风热,特地让人从宫外带进来,与娘娘清热调理的,怎就是偷了宁妃娘娘东西了?”   “展旗!”玉妃忙拉了小婢子一把。   王福顺势接了话,“特地让人从宫外带进来?展旗啊,你是知道宫里的规矩的,夹带入宫,这是哪位总管与你们行的方便啊?”   “再有,老将军如今人还在福建呢,玉妃娘娘这才病了几日,他老人家就让人捎带了药材?在娘娘面前编谎,那可是要挨巴掌的。”   玉妃自知理亏,为了平息事态,只道,“王公公不必多说了,展旗这就去里头将那些川贝都拿出来,还给宁妃娘娘便是了。”   “主儿!”展旗不愿,拉着玉妃的衣袖,可见得主子眼眸里露出的命令的意思,只好转背入殿内去拿川贝了。   王福见得那小婢子进去,方笑着与宁妃讨一句赏儿,“娘娘可莫气了,气坏了身子便不好了。”   “宁妃的身子看来健朗的很,倒是不怕坏的。”人声儿从殿外来。   宁妃最是认得这把声儿,上回她便吃了一早晨的跪罚…回头见果真是皇后,腰身不觉发软。未等她反应过来,殿内其余内侍婢子已齐齐跪了下去,“皇后娘娘吉祥。” 第15章 寒夏(15) 撑腰   宁妃随着众人作礼,“皇后娘娘吉祥…”那话声儿小了一半…   星檀入来殿内,这才见得满地都是碎瓷片儿,几近无处落脚。原桌上还摆着一对筷子,看得出来,方玉妃该是还在这里用着早膳。地上粥食都是清淡的,还有一份儿川贝炖的雪梨,糊在地上起了些许怪味儿…   安小海见得这般情形,抬声训斥殿内一干内侍婢子们道,“你们当此处是皇宫,还是自家的猪圈?宫妃的居所,被你们如此糟践,也不知道清理,脑袋可是都不想要了。”   安小海算是给了宁妃几分台面下,只将过错归结道那些内侍和婢子们身上。皇后身边的总管阶品比王福要高上两级,淑仪宫的内侍婢子们只得连连磕头,求着皇后娘娘轻饶。   星檀无处落座,便就让他们继续跪着。只看向一旁玉妃,“玉妃不必多礼了,过来本宫这里。”   玉妃福了一福,方行来了皇后身旁。   星檀再看向地上的宁妃,“所以,玉妃是拿了你多少川贝?”   宁妃却是慌乱起来,“是…是…”   是多少,她答不上来。   这淑仪宫本就不大,还得要与他人分住,她早就不情愿了。恰逢父亲正帮着长孙大人弹劾玉妃的父兄,她便认定了,不定哪日,玉妃会便与那吴妃一样,被陛下贬去冷宫。   她昨日见得外头有内侍来,与展旗送东西,道那东西是川贝,是给玉妃清热调理风热之症的。   夹带受授乃是宫规禁忌,今儿一早,她便捉着这软处,一口咬定那川贝是自己的,叫着王福与宫中婢子们来,当众说玉妃偷盗。看看玉妃那隐忍的模样,她心里便觉着畅快。   星檀的话问出去半晌儿,还是玉妃答了上来。“回皇后娘娘,共是五两川贝…”   “本宫记得,宁妃你比玉妃要长一岁?”星檀继续问着话。   “是,娘娘。”   “同住一宫之内,本当相互照拂。玉妃染了风热之症,要吃几两川贝,本该由你这作姐姐的亲自送来,以视慰问。怎宁妃就紧着这几两川贝,要伤了姐妹情分?莫非你这川贝是什么宝贝,不是陛下赏的,是宫外夹带来的?”   听得皇后倒打一耙,宁妃连连摇头,“没、没有。臣妾不敢。这些都是陛下赏的用度。”   星檀方在外见宁妃那般跋扈,便就在担心玉妃平日里日子不好过。这下听得宁妃应着,都是陛下赏的用度,她却独占己有,星檀便更有了几分答案。   “所以,区区几两川贝,就值得你将淑仪宫闹得如此不堪?”   “那本宫问你,平日里王福领来的吃穿用度,你与玉妃是如何分用的?”   宁妃不敢答,只好看向王福。她自视身份比宁妃要高,吃穿用度自都是先紧着自己的…   一旁跪着的王福,却连头也不敢抬。皇后今日分明就是来为玉妃娘娘做主的,他哪里还敢帮着宁妃?   展旗端着那盒川贝回来,早站着屏风后头听了许久了。今日有得皇后娘娘替自家主子做主,她得帮自家主子吐口气儿。展旗绕来前头,跪来星檀跟前。   “皇后娘娘怕是不知道,主子的风热之症是怎么染上的。”   “前阵子暑热,内务府里领回来的冰块儿,全都送去了东殿。我们西殿原本就承着夕晒,日日里都闷热难耐。主子的病便是这么被闷出来的。”   “莫说冰块儿这些必要的用度,每月赏下来的丝绸布匹,御膳房送来的瓜果蔬菜,全都是先紧着东殿的…”   “我家主子自打小也是娇生惯养的,可吃了苦,都往肚子里吞。本是不想与娘娘添麻烦,也不想与老将军与少将军抹黑…谁知主子越是谦让,东殿那位主子便越是欺负人。”   展旗说完抹了一把泪。不敢抬眸,又往地上与星檀磕了三个头。   “安公公。”星檀看向一旁安小海。“这淑仪宫里奴才们仗势欺人,依着宫规,该如何罚?”   安小海温声回道,“该当杖责二十。”   “那便依着宫规办吧。”   “今儿在这西殿里的,方在外头看热闹的,可别漏下了。”   星檀说得波澜不惊,殿内外已经哭成一片,一声声求皇后娘娘饶了他们。   星檀一个字也懒得听,只与玉妃道,“本宫还要往羲和宫探望长公主,玉妃可愿一起?”   淑仪宫里要打人,动静大,玉妃身子不好,星檀便想着,玉妃不好在这儿了。   玉妃应道:“臣妾愿陪娘娘一起。”   安小海被留在淑仪宫中执法。星檀则带着玉妃出了淑仪宫,方行出来宫门,星檀轻巧拉起玉妃的手来,“风热之症吃多少药也好不了。一会儿寻着还曦多走动走动,出一身大汗,便就都好了。”   听得皇后语气亲切,玉妃这才敢抬眸看了一眼皇后的面色。   皇后笑起来的时候,多了几分稚气,一对笑靥甚是可人。方才那一身的宫威与冷淡一扫而空,却很是亲和。然而这种亲和依旧带着几分距离,只因得那双眉眼太过幽深明艳…   “多谢皇后娘娘。”皇后与她身份悬殊,玉妃还持着几分拘谨。   星檀察觉些许,方笑着道,“我自幼便听着玉家军打倭寇的事迹长大,老将军身上战功累累,皇帝也得仰仗着他守着边海。这前朝后宫的消息,可信的不多,不过都是图谋的手段。你莫都往心里去,自己要宽着些…”   “娘娘与臣妾说这些,不怕交浅言深么?”宫中人心隔着肚皮,而皇后这一席话推心置腹,却正是玉妃这段时日来锁忧愁的…   星檀觉着玉妃性子沉稳,又是将门之女,即便不争不闹,骨子里的气儿自是正的。这半年来嫔妃们与星檀晨昏定省,为人多少都能看出来些了。   “我只是敬佩玉家军得很,便非得寻个人好好说说。与玉家的女儿说,就不怕她说给别人听了…”   玉清茴的眼中有些湿润,父兄在外征战,极少回家,可她自幼便是钦佩着玉家这两个男人的。   儿时身为玉家的女儿,总让她引以为傲,然而此下父兄在朝堂上前程不明,她在宫中自也只能谨小慎微…可那些说玉家军强占百姓财物、奸虐妇女的传闻,她一个字也不信。   “臣妾替父亲和兄长,谢过娘娘。”   星檀拉着她继续往羲和宫走,“明儿那些奴才们挨完了打,你与他们立个威。都是些没主儿的,上头是什么样儿,奴才们便跟着什么样儿。我愿意他们像你,也不想见她们各个跟宁妃一样。”   “清茴知道了,娘娘。” 第16章 寒夏(16) 炽烫   羲和宫是先帝特地为小公主建的,就在东宫旁侧,亦方便先太子照顾小妹。   只是后来先太子出事,东宫至今空置。宫中之人避讳先太子的冤屈,害怕亡魂索命,大多都绕道而走。牵连着一旁的羲和宫也热闹不起来。   星檀入宫以来,每月都要去探望还曦几回。小公主受得先太子之事的刺激,不大愿意见生人,是以宫内外的宴席能免则免。皇帝宠着小妹,也并不强求。   最开始,星檀还是受皇帝所托,照拂这位小妹。   公主不喜人多,羲和宫门前冷清,仅留着个看门的小内侍小邓子。   见得是皇后一行人来,小邓子连通报都省了,直来行了跪礼,方抬起面来笑嘻嘻望着星檀。   “娘娘可终于来了,公主念着娘娘好些日子了。”   星檀免了小邓子的礼数。   小邓子见安总管不在,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奴才给娘娘引路。”   羲和宫地界儿不大,园林山水却修得灵气逼人。园子里不见松柏,唯有柳树与桃杏,若逢着春日里,柳青桃粉,能惹来蝴蝶成群。眼下桃花儿不开,却正是吃桃儿的好时节。   星檀入来院子的时候,便见得小公主踩着个小内侍,左右各一个婢子扶着,正往树上够着新熟的桃儿。星檀怕惊得她摔着,让一行人放轻了脚步。   小公主摘了三个桃儿,正扔入下方婢子端着的筐子,这才见得星檀。   “皇嫂!”   小姑娘声音清甜,桃子也不顾着摘了。从小内侍背上一跃跳了下来,直跑来拉起星檀的手,娇娇气气地埋怨起来,“你可好些日子没来看我了。我正等着你一道儿去看银雪刚生小马驹呢!”   小公主七岁那年,从赤鑫国朝贡的来货品中,有一匹通身银白的小马驹,先太子奉先皇命主持接待使臣事宜,便特地与小公主留了下来,取名银雪,做小公主的坐骑。   时隔多年,银雪已成年,去年有了孕。上回星檀来的时候,便听小公主提起,等银雪生了,要一道儿去看小马驹。   “那我们今日便去。”星檀答应的爽快。   小公主一时笑得灿烂如阳,欢喜过了,这才见得星檀身边跟着的陌生女子,忽又躲去了星檀身后。   星檀知道她认生,劝道,“不必怕,叫玉姐姐吧。”   小公主虽还怯着,却很听星檀的话,温温地叫了一声,“玉姐姐。”   星檀将她从身后拉了回来,“桃儿别摘了,摔着了怎么办?去小围场看银雪吧。”   “好!”小公主笑着应了,方怯怯看向玉妃。   “那玉姐姐呢?”   玉清茴方在旁听了一会儿,已然发觉小公主认生的性子,本想推辞不去。却被皇后抢了话去,“玉姐姐染了风热,正好多走动走动,身子方容易好。”   星檀知道,小公主虽是怕生,却是很愿意交朋友的。先太子还未出事之前,宫中人都知道,还曦公主是被捧父亲与三个哥哥的掌上明珠,性子活络,最讨人喜欢。   “还曦也生过风热。”小公主看向玉妃,笑得不大自然:“皇嫂带我玩儿秋千,出了一身的大汗便都好了。”   听得小公主都松了口,玉清茴自应了下来,“那清茴便陪同皇后娘娘与公主一道儿去。”   小围场就在皇城西北角上,是为宫中皇子们学骑射而建的。地界儿不大,却有一圈马场,养着二十余匹良驹,多数都是皇家子弟的坐骑。   小公主出行,爱戴轻纱笠,不愿让其余人见得自己的模样。可一路行来小围场,宫人们心照不宣,都知道那带着轻纱笠的是还曦长公主,又见得皇后与玉妃也在,一一作礼避让。   到了围场,又有专门的马官内侍领着小公主去了银雪的马厩。   皇宫围场草料充足,银雪即便将将生产完,毛色依旧鲜亮。银雪吃饱了草料,立着围栏边上,腹下一头全白的小马驹,正伸长了脖子去讨要奶喝。   小公主见了,悄声取了头上的轻纱笠,对星檀“嘘”了一声。“它在吃奶呢。”   星檀也忙拉着玉妃顿了顿足。   等小马驹喝饱了,小公主方欢喜着小跑过去摸了摸银雪的脖子,“可辛苦你啦!”罢了,又回头眨巴眼睛望着星檀,“皇嫂,我们给小马取什么名字好?”   小马驹听懂了公主的话似的,凑来星檀身边,用头顶了顶星檀的右手,似是在讨要抚摸。星檀依着它地力道儿,抬手缓缓顺着他银白色鬃毛。   星檀叫来那马官,问起,“这小马是何时出生的?是公是母?”   “回娘娘的话,早两日亥时出生的。是个俊哥儿。”   星檀想了想,这方回了小公主的话,“那便叫驰风,可好?”   星檀记得,银雪虽是名马后代,却并未上过战场,可小马的父亲却是一匹战功赫赫的白色战马,“等将来长大,似他父亲一般,沙场上驰骋杀敌。”   小公主撅了噘嘴,“不要,那会死的…”   小姑娘的心思良善,星檀只好笑着哄道,“那便不让他去了…”   玉清茴来了围场,身上的不爽顿时一扫而空。她自幼便学过骑射,见得那些养在栏中的骏马,不由得技痒。等皇后与小公主看完了小马驹,方问起,“娘娘,既来了围场,可想练一练骑术?”   “你先去吧。”星檀看向身旁的还曦,“还曦还不会骑马,我陪她在旁边练练。”   **   一支长箭穿过狭长的射场,带着清妙的风声,正中靶上红心。   小围场旁的射场不过五条儿射击道儿,是皇子们练习射箭的场地。   今日皇帝亲临,与沈将军一道儿练弓法,倒是让掌管这里的内侍吴有年有几分受宠若惊。   有总管吴有年亲自候着一旁,其余内侍也不敢怠慢。围场中马倌本就不多,眼下悉数都来了射场里,候着皇命。   见得皇帝百发百中,沈越也不甘示弱,在骑射与武艺上,将门之后从来不肯认输,哪怕对方是君王。沈越张弓追上一箭,同样正中红心,面上方露出几分笑意。   一旁皇帝再选定了一枚轻羽箭,左右打量,却淡淡问起他道,“玉家的事情,你如何看?”   皇帝气息沉稳,波澜不惊,边说着,手中的长弓已经再次张开,将轻箭瞄向靶心。   皇帝登基以来积威深重,沈越虽自幼与他一道儿征战,却也不敢多在政事上多言。可今日皇帝将问话的地方选在了小围场,沈越便就多了几分胆量。   二人在练武场上,从来各不相让。在这里,沈越觉得自己或许还能说几句直言,即便皇帝不悦,该也能念着几分战场上的生死交情。   “陛下既然问了,末将便都直说了。”   “末将觉着,那宁志安不谋好意。”   “怎么说?”皇帝一箭命中,遥遥望向靶面,已然有所偏颇。   沈越起了几分底气,只道,“弹劾一方,信誓旦旦,证据确凿。可越是这样,便越似是欲加之罪。”   “试想玉家父子被弹劾落马,那东海边上的兵权,自然落回他宁志安手上。近日他又在府上招揽了大批兵家门生,其中野心,昭然若揭。”   沈越说完,暗自扫了一眼皇帝的面色。却见皇帝又持起另一支重羽箭,眉目之间压沉着几分恨意,张弓将重箭瞄向对面的靶心。“所以,和木堡一战,你也不与他计较了?”   “……”沈越方涨起来的底气,瞬间被灭了下去。   皇帝还在北疆之时,战无不胜。却在禾木堡一战中,吃到了败绩。   辽军十万雄狮压进边城,而玉家军的援兵迟迟未曾出现,反是半路折回京城,参与谋嫡之事。镇守禾木堡的骠骑大将军程勇,皇帝的武艺师傅,也因此在那场大战中战死。   沈越沉着声响,说出最后一句劝诫,“末将只是觉着,眼下还不是计较旧恨的时机。朝堂正要用人,而玉家父子,还在为大周镇守边海…”   皇帝没有答话,重箭射出,却飞出了靶外,落入宫墙与围场之间空旷的草地…   围场里忽传来一阵健朗的马蹄声响。   沈越寻声看去,却见得一身雪青薄襟,跃然于马上,灵动缥缈。那骑马的人身形娇小,宽长的眉眼甚是清澈,却隐隐藏着一股锐气。   他已经认得了出来,是玉清茴…   凌烨不动声色,也认得出来是玉家的女儿。   沈越恍惚片刻回来,察觉得皇帝的目光,慌乱着垂眸下去。   一旁吴总管上前来禀报,“陛下,方皇后娘娘带着还曦公主来看望新生的小马驹。玉妃娘娘也陪同在侧。”   “嗯。”不必等内侍来禀报,凌烨的目光,也早从玉妃移到了围场边上的两人身上。   还曦正骑在一匹褐马上。皇后一身茶白的襦裙,妆容清浅,与还曦牵着马,不时回头望着马上的小姑娘笑着,一对笑靥迎着艳阳,光彩甚是夺目。   大婚不久,她便与他说过一回,同样带着那对笑靥。   “公主该到学骑射的年岁了,陛下可有空闲?星檀与陛下一同陪公主学骑马。”   他那时只说公务繁忙,将她推挡在外。   此时,一丝炽烫却在心中撩拨,微弱的火苗一般,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第17章 寒夏(17) 留下   小公主骑在马上,视野宽阔,一眼便也认出了那边射场上的人。   “皇嫂,是陛下!”   见小公主抬手往那边一指,星檀跟着望了过去。   皇帝一身骑射服,手握一柄长弓,也正往这边看了过来。那双眉眼的深邃,即便隔着大半面的围场,星檀都感觉到了那目光中的炽热,带着几丝疑问,又有些许责怪。   星檀忙垂眸躲开。   小公主却没看出来星檀的局促,指着那边道,“皇嫂,我们过去与陛下请安,好不好?”   “……”星檀无处可躲。还曦极少会愿意骑马,每每都是她在身旁护着,方愿意上马试一试。   “好。”她答得淡淡,又有几分不情愿。   然而小公主的心思已经全扑到了那位三皇兄身上,欢喜着想要与她的三皇兄亲近。   早年先皇与先太子相继过世,大皇子自幼身体羸弱,待新皇登基,便自请去了封地。皇城里,小公主最亲的便只剩下这个三皇兄了…   星檀牵着马行来射场前的时候,皇帝也已行了过来。沈越先行与她和公主作了礼数,星檀这才扶着还曦下马,一道儿与皇帝请了安。   将将完了礼节,还曦便小跑去拉着皇帝的手臂,“陛下好些日子没来羲和宫看还曦了,今日可被我在这逮着了。”   “政事繁忙,是朕不好。”皇帝难有自责,被星檀与沈越一同看在眼里,却依旧护着小妹毫不避讳。   “你若想学骑射,朕今日教你。”凌烨说罢,看了看皇后。那双眉眼低垂着,似并不怎么欢喜。   还曦却很是高兴:“陛下可答应了!”   他只好看回小妹,那双眼里的稚态,让人心疼。   星檀松了口气,皇帝教小公主骑射,便是有得忙了。见玉妃也下马来与皇帝请了安,星檀方开口道,“公主有陛下亲自教习骑射,臣妾便与玉妃先行回宫了。”   “皇嫂!”还曦又来拉着她。   “皇嫂为何要急着走?”   还曦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不肯抬眸的皇嫂,方支支吾吾问了出来:“皇嫂…可是躲着陛下?”   “……”星檀被这小姑娘问住了,半晌儿没答上话来。   皇帝却与她圆了场:“皇后留下,替朕照料还曦。”   “……”星檀没应声,只垂眸福了一福。   凌烨领悟得到那礼数里的几分不情愿,心中一丝不悦,见得眼前还曦的笑容,方散开了去。“走,朕带你上马。”   正临近午时,马场上艳阳高炙。   眼下走是走不了了,星檀唯有让自己快活些…   总管吴有年被她喊了过来,“天儿热,可莫让小公主中了暑。让人去御膳房里,取些冰镇的西瓜来。”   凌烨与小妹牵着马,教习着凝神于腰身,脚蹬马踩,目不斜视等等要领。   他心沉,耐性足。北疆那些胡人心浮气躁,都不及他。胡人作战,集强而攻,一族不够打,便叫上联盟兄弟一起上。而他,一处陷阱诱敌三月之久,只等那些胡人自己将性命送上门来。   还曦聪慧,又知道有三皇兄在,定是不会让她摔着。自己驾马走开几步,已经很是稳当。“陛下,我会骑马啦!”   她忙着与皇兄报喜,回眸却见得陛下望向了一旁凉棚底下。她的皇嫂,正懒懒靠着躺椅上,吃着西瓜喝着凉茶…可旁边三皇兄的眉头却拧得有些深…   星檀咬下一口冰镇的西瓜,心中爽快险些呼了出来。玉妃却来小声提醒了遭,“娘娘,陛下好似在看你。”   玉妃话语里藏着几丝暧昧,星檀不怪她,却也懒得抬眸去理会那边的皇帝,只淡淡道,“随他。”   在外人眼里,帝后琴瑟和鸣,她这个皇后更是独得圣宠。星檀却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先帝便是个痴情种,独宠元惠皇后一生。姑母伺候在侧,偶尔分得一杯冷羹,不过是因得皇后体弱,而皇嗣实在太过单薄。   再看看先太子,自与长孙家的长女大婚,之后数年也并未纳过侧妃良娣。   不出意外,这位三皇子也是一样,寻得心爱的人,便一生一世不会放手。   星檀很容易便将姑母的前程认作了自己的,那杯冷羹她不想分。后宫不乏有人,想往那杯冷羹上凑,不必非得是她…   凉棚外一角,不时有灼热的目光飘来。星檀并未多看,却也知道那目色落处不是自己,而是身旁的玉妃。她起了玩心,抬手指了指立在凉棚外的沈越,与玉妃道,“天儿热,与沈将军也吃块西瓜?”   玉清茴眸色里的笑意,瞬间沉了下去,抿着唇不再说话了。   星檀看出来些什么,这深宫之中锁住了太多韶华,年少芳菲无处奔赴,终将零落成泥…她拾起一瓣儿西瓜,塞到玉妃手里,“沈将军都满头大汗了,快去!就说是本宫的意思。”   玉清茴不敢漏了羞怯,只好与皇后福了一福,方将手中西瓜送去那人面前。   沈越颇有几分意外。当着皇帝也在围场,玉清茴绝不该如此冒进。他拧眉只扫了一眼那张念想已久的面庞,很快便将目光挪开了去,俯身一拜道,“多谢玉妃娘娘。”   “是皇后娘娘让臣妾送来与将军的,将军不必与我言谢。天儿热,莫中了暑气。”玉清茴话语平淡,若不细听,旁人不易察觉其中的几分关心。   沈越接过那瓣儿西瓜,却拉低了声响问道,“那些川贝与葛根,可都收到了?”   “嗯。”玉清茴轻声答应。其余在淑仪宫中欺凌之事,她不愿再多提,免得惹他忧心。“方骑马出了一身大汗,风热该要都好了,将军日后不必挂心清茴了。”   “……”沈越喉间顿了一顿。望着眼前的人,心神几分恍然。   皇帝初初登基看,纳妃之时,朝中大权悉数还悉数握在翊王党羽手中。唯有利诱讨好,方能撬动翊王党手上固陈的权柄。   然而这其中不乏牵连先太子之案的人。吴妃的父亲吴晋南,当时出尽风头率群臣弹劾先太子,自是首当其冲。   若不是玉家军当年支援不利,参与夺嫡之事,反与翊王牵连上了关系。玉清茴该仍待字闺中,等他征战归来提亲…   沈越仍在恍惚之间,玉清茴已回了皇后身旁做陪。   他转身看向围场里那抹颀长的身影。手里的西瓜冰凉,吃到胃里却灼得心口热火难耐。他想帮玉家逃过此劫,然而皇帝似仍在记着以往的仇恨…   星檀靠在躺椅上乘凉,那西瓜太甜,她已有些齁睡之意。还是吴有年来了她耳边悄声提醒,“娘娘,陛下与小公主过来了。”   星檀缓缓打开眼帘,果见得那两抹身影靠近过来。她方懒散撑着自己起了身,出去凉棚外迎驾。   小公主满头大汗,一回来便拉起她的手,话语里兴奋之极。“皇嫂你可看到了?我会骑马了!”   “看到了。”她笑着哄着一个孩子,就像祖母儿时哄着她一般。若嫁与普通人家为妻,她该能是个好娘亲。“还曦聪明,一学便会。”   皇帝却与小公主泼了一瓢冷水:“不过初得皮毛,还得勤加练习。”   还曦方被夸得灿烂的笑脸,顿时瘪了嘴下来,“陛下就是这样的,总要坏人心情…”   “朕不过如实告诉你。不似你皇嫂,虚浮夸赞,于你学业并无好处。”   “……”一席话,说得他们真如各自唱着黑白脸抚育儿女的夫妻一般。星檀懒得答话,满心只想着,如何安然告退才好。   “我饿了皇嫂。我们回羲和宫吃饭好不好?”   小公主说罢,又看向皇帝,眼里全是期待。“陛下也一起吗?”   凌烨自觉已经许久没有好好陪过小妹,便随口应了下来,“好。” 第18章 寒夏(18) 喜欢   皇帝这是默认了她会陪还曦一道儿用膳。   星檀一时心如死灰,只好捉住了玉妃做救命稻草。   “臣妾衣衫都起了汗腥,委实不雅…让玉妃先陪着臣妾回承乾宫换趟衣衫吧?”   凌烨去过江南,知道江南女子矜贵,每日都要沐浴更衣。不比北疆女子粗犷,身上羊膻味儿重,衣物更是能穿上整一季。皇后出身江南名门,喜好洁净香氛也是自然。   “那便快去快回。”   话方出,他便已有些后悔。   皇后乖巧的谢恩,让他想起月光下那张狡黠的脸蛋。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带着还曦回到羲和宫后,预感果然成了真。   皇后没有出现,反倒是陆月悠被安小海领来了羲和宫。   陆家小姐得来他数日的赏赐,穿着与头面,已与宫妃几分相似。这宫中的布纹花样大同小异,看久了眼乏。他让江羽送去承乾宫的东西,并非珍奇,陆家小姐却看得十分珍贵。   陆月悠眉目虽生得惊艳,可鼻与唇都像信国公夫人,整张面容看下来娇弱柔美。   他年少爱看她清淡的打扮,与京都城里那些浓妆贵女们相比,别有一番自然之美。而此时,那支金镶玉的凤头簪,在她发髻上并不相称,却似并未有人告诉她…   凌烨不必问安小海,也知道皇后有各种理由,只与陆月悠道,“你来了也好,过来陪公主一道儿用膳。”   还曦却往他身后缩了缩,“陛下,我想与皇嫂用膳。”   凌烨抚了抚小妹的后背,“陆姐姐是皇嫂的小妹。你不必怕。”   还曦自是认得这位陆姐姐的。四皇兄还在宫中的时候,陆姐姐便尝借着来看望继后的功夫,与四皇兄送点心与香囊。   她本该称人一声四嫂嫂,可四皇兄明明去了西南封地,这位陆姐姐如今却还皇宫…   陆月悠依着圣意坐来桌边,问婢子兰心取来个香囊,送去皇帝面前。   “月悠新配了几味夏日里用的香料儿,这香囊也是新作的。陛下若不嫌简陋,带着身上一能祛暑,二能防蚊虫。”   还曦不明白,一年前还对四皇兄嘘寒问暖的人,怎要与她的三皇兄送起香囊来。她忙怯怯出声儿:“四嫂嫂与四皇兄也做过一个一样的,还曦见过。”   凌烨目光在那香囊上扫过。养心殿内常年燃着的龙涎香,同有驱蚊静心之效。他的龙袍寝衣也一一由婢子们熏过,这香囊于他实属多余,不外乎是姑娘的一点心意。   小妹这一声“四嫂嫂”却是提醒了他几分。   早在那场与辽人的死战之前,姑娘与四皇弟订婚的喜讯,便传来了军中,击断了他与京都城最后的牵挂。   出征前姑娘送给他那副刺绣的腰带,被他用长剑划破。碎片散落在城楼之下,被辽人的铁蹄踏入了泥沙。   他不打算回去了,师傅用身躯与三万大周将灵守住的城堡,交由他来守护。唯有赴死一战,方不会辜负。   如今坐在他身边的姑娘,被小妹那一声“四嫂嫂”叫得面色紧张。他不紧不慢问她:“与四皇弟定亲的时候做的?”   “嗯…”姑娘垂眸答着话,声音有些虚弱,“月悠是…是尊着姑母太后的意思,与翊王殿下做的。”   他不打算多问。太后将那桩婚事全权揽在自己身上,保着姑娘这一副无辜可怜的姿态。可太后是什么样的人,他心中有数。   还曦将不喜欢这位陆姐姐的小心情,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凌烨偶与她夹菜的时候见着了,便就顺着小妹的意思,让姑娘先行退下。   “还曦有些认生。今日你先回承乾宫,朕陪她用膳。”   姑娘面上闪过一丝失落,却依旧挂着一副勉强的笑容。“那月悠便不扰着陛下和公主了。”   待安小海将人领了出去,凌烨抬筷夹了鱼肉放去小妹碗里,“快吃。”   还曦挑着鱼肉放到嘴里。看着一旁的皇兄,却又迟疑起来。   “陆姐姐与皇嫂生得好像。”   “嗯…”他轻声答应,并未抬眸,再夹着块排骨放去小妹碗中。   “那…皇兄会不会不喜欢皇嫂了?”小姑娘皱着眉,眨巴着眼睛望着他,满面都是担忧。   凌烨手中的筷子顿在了半路。   喜欢?   这个词,他从未试想过用在皇后身上。   那不过是太后用来稳固陆家皇后之位的棋子,也是信国公府与他赔罪的礼物。一度端庄贤良,偶尔欣甜可人,他尚且还算满意…   而今却不同了,陆月悠入了宫,皇后似是打算卸了身上的重担,寻着其他的出路。   他嘴角淡淡浮出一抹笑意。   在这深宫中,她又能有什么别的出路?   信国公府前程未定,朝阳郡主这位嫡长女儿,身上的重担注定是卸不掉的。   “皇兄,你还没答我的话?”还曦痴痴地等着,她不想皇兄喜欢别人,更不想皇兄喜欢那个对谁都能好的四嫂嫂。   “不会。”他不会让小妹失望,哪怕需要编造些许谎言。   **   陆月悠往承乾宫去,在袖口里摸到了那瓶烫伤药膏。   方长姐回到宫中,便将她叫去了偏殿,让她来羲和宫陪皇帝用膳。临行,长姐又让桂嬷嬷寻来这瓶烫伤药膏,说是还曦公主额角上的烫伤疤痕,许是能用得上。   然而未等她拿出药膏来讨好公主,陛下便不温不火地命她离开…   公主不喜欢她,还当着陛下提起了她与翊王的过往。那香囊,陛下也未曾收下…   帝王的口吻让她猜测不透,从羲和宫里出来了,她仍有些担心,公主会不会再与陛下说些什么…   陆月悠回到来承乾宫的时候,特地再去见了一回长姐。   “月悠怕是惊扰到公主了。陛下让我先行回来…”   星檀正用了午膳,见幺妹面上委屈,招招手唤人过来,“公主确有些认生,多见几回便该要好了,随他们兄妹去吧。你定是还未用食的,就在我这儿吃吧。”   星檀让人添了双碗筷来。   陆月悠听话坐了下来,目光却落在满桌的菜肴上。御膳房中餐食依着品阶有别,皇后的饭食,比之她房中的,要上乘太多。她自问不是贪吃之人,只是相较之下,便发觉了自己的卑微之处。   如今寄居在承乾宫中,她自不能挑剔什么。可若日后真有了自己的宫苑,怕是也不能和长姐这处的相提并论。   或许原本,这些本都该是属于她的…   如此一想,陆月悠没了胃口。草草吃过几口白饭,便就撂了筷子,起身与长姐请了辞。   星檀困乏得很,正急着午睡。并未留意太多幺妹的面色。许了她出去,方自己起了身,让桂嬷嬷扶着入了寝殿。   许是晌午累过了头,星檀着一觉下去,到傍晚方起了身。吃过几口淡粥,又叫丘禾送来几卷画卷,靠着凉榻翻看起来。   她不通琴艺,对书画却别有一番喜爱。儿时被母亲忽略的兴趣,在祖母那里却被万般呵护。   祖母说,女儿家不必样样儿都会,可总得有一样喜欢的技艺傍身。将来不论贫贱富贵,都能与尔常伴。   她极少动手作画,却对赏析别有一番见解。在江南的时候,书房里的画卷堆满了三面墙边的博古架,可惜来京城的时候,只能挑些最舍不开的带着。   她张开画卷儿,方赏了一会儿,桂嬷嬷却从门外回来,“娘娘,安公公在门外,想求见。”   星檀合上画卷,提起几分精神,“传他进来。”   安小海入来行了礼,方是一揖道,“娘娘,就来入秋,内务府与娘娘备着了十斤棉料儿与十匹锦缎。娘娘看看想做些什么样式的,奴才早些与您安排。”   星檀本以为是有什么要事儿的,却不想是这些常年的琐事儿。   安公公素来管着前殿与宫苑外的事儿,入了夜,便少有来打搅,今儿这个时候来问入秋布料儿。星檀隐隐觉着有什么不妥,却又道不明缘由。   安公公已将一份新的图册送来茶案上,“这些都是司衣坊最新的款式,有宫样儿,也有他们从江南搜罗来的苏样儿。”   星檀将那图册摆去一旁,“先留着这儿吧,我明日再看。”   “诶。”   听安小海轻轻应声,星檀方问,“安公公夜里来问,便是为了这些衣料儿么?”   安小海摇头,方又从袖口里,送上一本书册到星檀面前的茶案上。   “奴才近日清点了承乾宫前后殿的人手,这是人员名册,娘娘若有功夫,便就稍加过目。”   安小海顿了口气,拉低了声响,“奴才在信得过的人名后,都做了标记。宫中亲疏有别,这些都是娘娘日后用人须得知晓的…”   安小海话未完,便被星檀打断了去。   “我还倚仗着安公公看着这些呢,怕是也用不上。不过安公公花了功夫,便留着我这儿吧。也莫辜负了你一片心意。”   安小海仍不甘心,再交代了另外几件事情,方从寝殿退了出来。   夏末,晚夜的风已有些寒凉,安小海脊背上却是一滚热汗,好在方才在寝殿中,他未漏出丝毫,娘娘似也并未察觉。   那些事情,都是他最后能与娘娘办的了。   方才入夜的时候,养心殿内传出来了消息,都领侍江总管正与他寻着下一家儿的主子。这承乾宫,他怕是呆不长了…   **   晨光将将洒落在院落里,将红墙在地上投出半面深影。被晨风舞动着的香樟,枝叶间隐隐透出几丝光阴,伴着知鸟的鸣叫,宣告着夏日的道别。   星檀正用着早膳,前殿外头却起了动静。她寻着声响往花窗外张望,却被石屏与花拱拦住了视线。   宫婢的身影穿过石屏,急急寻着她寝殿里来。   她也忙放落了筷子,迎到门前,问起丘禾,“外殿什么事儿吵闹?”   丘禾福了一福,比平日里的礼数浅薄又迅速。   “回娘娘的话,是养心殿的江总管来了,说是宣陛下口谕,要将安公公调离承乾宫。”   星檀忽想起昨夜的事儿,这才恍然,安公公怕是早就听得了消息,却未与她道明。反是用着最后的时机,交代他身上公务始末…   太后姑母与她的这位内侍,自打她入宫便跟在她身边,大小事务无不周到…   她脚步急,往外头去。   邢姑姑跟着一旁,忙扶着人,“娘娘莫急,当心脚下。”   星檀难有稳不住心性的时候,邢姑姑的话此时却是听不进的。行出来前殿,果见得江蒙恩在。安公公跪在地上,似是刚受了旨意。   “江公公,本宫的人,为何要调离承乾宫?”星檀没顾上其他,质问起江蒙恩。   江蒙恩不紧不慢与皇后作了一揖,方缓缓道来。   “娘娘怕是还蒙在鼓里。”   “这安小海暗地里接济吴妃与先吴尚书大人,在城外宝相寺里,与二人求了往生牌。”   “陛下也是担心安小海牵连了皇后娘娘,方让奴才来,将人先行调走。也好让娘娘安心呐…” 第19章 寒夏(19) 孤女   都是鬼话连篇…   “吴妃…”吴妃的牌位是她的意思,与安公公有什么关系。   星檀后半句话并未能说出口,便被安小海打断了去。   “都是奴才擅作主张,险些害了娘娘。陛下英明,并未牵罪娘娘。”   “娘娘便就让奴才去吧,往玉和宫中侍奉静太妃与小皇侄,也是与陛下和娘娘效力,且容奴才将功补过,才好与陛下有个交代。”   安公公话中意思再明显不过。事儿他要替她扛了,她也莫再出头惹上吴妃的乱子。星檀直直望着地上跪着的人,喉间有些哽咽,难以吐出话来。   邢姑姑上前来扶了扶她,淡笑着劝道。   “娘娘,安公公不过是换个地儿办差,这在宫中也是常有的事儿,并非什么绝路。”   星檀见得邢姑姑眼里的安定,方平复了自己的情致,转而抬眸与江蒙恩道。   “有劳了江公公走一趟。本宫可否请江公公入偏殿喝盏热茶。不会太久,便就一盏茶的时辰。”   江蒙恩心思玲珑,已然领会了皇后的意思。“皇后娘娘有请,是奴才莫大的福气。”   话落,他便听得皇后与一旁的刑倩吩咐:“与江公公看上今年新春的龙井吧。”   江蒙恩垂眸一揖,见刑倩已走来与自己引路,方带着跟来的两个小内侍,随着刑倩入了偏殿。   身后传来皇后与安小海说话的声响:“安公公,随我回后院儿说会儿话罢。”   江蒙恩到底叹了声气,自大婚以来帝后一向和睦,只是娘娘这三番几次地爽约,就算是于一个普通人家的郎君,面上怕也是挂不住的,更何况那是君王呢。   这安小海的把柄,主子捏在手中已有些时日了,上回将小德子调走,已是提醒。   昨日羲和宫午宴,主子本想跟娘娘好好陪陪小公主,却被娘娘再次爽了约。等入了夜,江蒙恩方被主子喊进了养心殿,交代下来此事。   江蒙恩思忖之间,刑倩已送了茶盏上来。   他不自觉打量着眼前的人,那一举一动都贴合宫规,让人寻不出任何的毛病,也难怪宫中奴才,不论辈分儿大小,都会称呼一声邢姑姑。   还侍奉在义父江弘身边的时候,江蒙恩便知道元惠皇后身边新进了此人。   刑家两代为官,邢父原也位及从四品,然而邢夫人身体不健,只留下这个孤女,便就辞了世。没多久刑父也病逝。元惠皇后可怜那孤女,方召了入宫,留在身侧。   那年新入宫的小姑娘,虽方十二的年岁,却丝毫并不怯弱。一双眼睛水灵闪动,透着十足的精明,为人却从不出头冒进。   江蒙恩那时便颇有几分震动。如今那双眼睛里沉积了些许世故,却依旧透着清澈的明光…   “江公公,请用茶吧。”   温声的话语,将江蒙恩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察觉得自己的失态,他慌忙垂眸下来,道了句多谢。   茶盏七分的滚热,恰到好处。他不由得想起这杯盏经过她的手,微烫的茶汤饮入口中,顾不及品尝茶叶的味道,却只是在喉间冒着丝丝甘甜…   皇后并未耽误过多的时辰。不多不少一盏茶的功夫,便将安小海放了回来。与方接旨时卑微的人不同,安小海却面露了几分笑容,客客气气与他一揖。   “江总管,奴才的家什已收拾妥当。”   “此行去玉和宫,江总管可要亲自监差么?”   江蒙恩倒是怔了一怔,也不知皇后与人说了什么,方一盏茶的功夫,安小海已是这副安然若水的态度。   他自起身来,“杂家且领你出了承乾宫,往玉和宫中上任的差事儿,便有劳安公公自行打点吧。”   江蒙恩从不多欺压于人,这是义父江弘传与他的道理。奴才们虽是下等,却也是人。为人尚能自持着几分底气的,那他便得多敬着几分。若是将自己都不当人看的,他也不必理会…   江蒙恩理了理衣襟,方抬手指了指外头,“安公公请吧,杂家与你引路了。”   “诶。”安小海如往日一般,客气答了话,随着江总管身后,往承乾宫外去。   大小奴婢与内侍候着路径两旁,顿时让空气几分窄逼。虽平日里安公公待人甚严,可其中也不乏人情。   受过恩惠的出声相送,“公公慢走。”   其余的,候着不敢说话,这承乾宫里突然没了大总管,他们日后,该听谁的话,怎么办差,便就没了主心骨。到底还是有安公公在才好…   安小海记得这里每个人的样子。这半年来,在皇后身边侍奉的,他无一未曾打探清楚底细,以保主子安稳。   宫苑中一草一木,他亦甚是熟悉,哪儿的杂草生了,哪儿的枝叶长了,都得修剪了干净,不让主子看着碍眼。   只是皇后方与他说:“安公公去了玉和宫,便好生为静太妃办差吧。”   “我们主仆的缘分虽是断了,可人都得各自好好的。如此人情念想方不会断。日后礼佛诵经,我自会与安公公祈福。”   想到此,安小海嘴角浮起几分笑意,方扬声与那些无根无主的奴才们道,“记住了,娘娘才是你们的主子。尽心尽力侍奉娘娘,娘娘自不会亏待你们。都知道了么?”   人群里,有人点头,有人称是。   安小海一呼一吸,颇为深远,转身继续随着江蒙恩的身影去了。   “人走了么?”星檀端坐在凉榻上,不敢出门相送。却问起从外回来的邢姑姑。   “回娘娘话,安公公已经走了。”   刑倩见主子面色仍是不好,方补上了一句:“娘娘无需太过忧心,过阵子陛下便会与承乾宫派个新总管来的…”   却听得主子问道:“姑姑,我只是奇怪。安公公办事一向稳当,与吴妃在宫外立牌子的事儿,是如何传到陛下耳朵里的?”   邢倩只道:“这皇宫都是陛下的,陛下知道了,也并不出奇。”   “姑姑在宫中时日比我深,可有些路子能打探清楚?”   刑倩望见主子眼里笃定的神色,便知主子要查明的决心。她自也不再推挡:“娘娘若想知道,奴婢尚有些耳目…” 第20章 寒夏(20) 怠慢   晌午的炎日,驱散了晚夜留下的最后几丝清凉。   御膳房今日送来的早膳有些油腻,星檀草草吃过几口,便让人撤下了。   分明已要入秋,天气却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四方红墙上的那抹红日,依旧明媚耀眼,也不知何时能盼来第一场秋雨…   桂嬷嬷去了院子里煮祛暑的酸梅汤。   星檀盘膝坐在凉榻上,翻着本画册儿。临行来京都城之前,祖母让人在江南与她搜来的民间水果水墨小画,画者不知姓名,上头的桃儿、杏儿、葡萄,却一个个清闲可爱。   屋子里有些闷热,听见丘禾送茶水进来的时候,星檀轻声地吩咐,“再加些冰块儿吧,这天儿热得狠了。”   丘禾的声音停顿了半晌,星檀心思都放在那些水果小画儿上,到并未在意丘禾的不对劲儿。   好一会儿,丘禾方再次开了口,“娘娘,今儿的冰块儿,内务府还没送来呢…”   星檀这才抬眸。丘禾眼里写着几分委屈,交错拧着身前的手掌,无处安放,似在与什么东西做着对抗。星檀看仔细了些,方见得那双手上红肿的小包,一个个的,该是痒得很的。   “这是怎么弄的?”星檀关切起来。   “驱蚊虫的香料,昨儿就都用完了。今儿一早,便让前院儿的小冉公公去内务府里要。怎知道,内务府的老公公说,得让承乾宫的大总管亲自来…”   “哦…”星檀听着,目光又移回了手中的画册子上。   “银絮被咬得比我还凶些…”   “娘娘,陛下何时才会派新的总管来?”   “只怕是内务府那些人,听闻了承乾宫没了大总管的消息,刻意怠慢…”   “内务府的公公们都是秉公办事儿的…”星檀翻了一页画册,淡淡提着醒儿。   丘禾这才惊觉失言,“丘禾不该妄自揣测…丘禾知道错了。”   星檀合上了手中的画册,抬眸问道,“从江南带的那些丝绸扇面儿可还能寻见?”   提起来这个,丘禾自是底气足的,“娘娘要的东西,丘禾都与娘娘存好的。可要与娘娘拿来?”   “嗯。”星檀弯了弯嘴角,“都拿了来,让内侍们送去观雨亭。你与我去叫银絮来,一道儿去观雨亭乘凉。”   寝殿里热,呆不下人。观雨亭四周郁郁葱葱,总有清风从高处过。自然是避暑的好去处。   片刻后,观雨亭里,银絮应了吩咐,忙着与主子研彩墨。还在江南的时候,她便练就了这调色的手艺。主子来了京城,今儿可是头回有兴致,要临扇面儿。   一旁展着的画册子,银絮也是头一回见。上头那本多是夏日果子,下头的则是昆虫与池鱼…   装丝绸白扇面儿的小木箱子,是主子从江南带来的,整个儿被内侍搬了过来,里头存着的扇面儿够主子用上几十年了,也不知今日主子是要画多少…   桂嬷嬷端来刚煮好的酸梅汤,“娘娘,这还温着,可得放一会儿吃。”   桂嬷嬷心里念叨,若放在平日,在这酸梅汤里落些冰块儿下去,即刻便能下饮。这内务府消息最是灵通,摆明着地怠慢了,娘娘却还不以为意…   “夏日里喝着温的,发一身热汗。一会儿就凉快了。”星檀放下来手中的毛笔,示意桂嬷嬷将酸梅汤端了过来。带着头儿,喝下了整碗,方让桂嬷嬷与丘禾银絮都盛上。   丘禾跟着饮下一碗,真是热。可见得主子都不动声色,继续持笔在扇面儿上轻轻描着,便也落了心思,继续磨起手中的薄荷叶子来。   娘娘说薄荷叶清凉驱蚊,碾出汁儿来,一会儿往扇面儿上染,这般做出来的团扇,扇出来的风儿都带着凉气。   剩下的薄荷叶碎儿晒干了,混在香囊里随身戴着,便就不怕蚊虫咬了。想到这里,丘禾心里更起了几分小骄傲:娘娘心里定,内务府里那些仗势欺人的,便就难为不到娘娘。   星檀依着那画册子画好一副扇面儿,递给一旁桂嬷嬷。   桂嬷嬷比照着那画册儿上的,轻声笑道,“经得娘娘的手笔,这桃儿比画册儿上的,还多了几分灵气。”她是看着小主子长大的,别家的闺秀、别人的作画,自然都比不上她的小主子。   “嬷嬷话总爱偏着说,祖母就总说我,落笔无力,少了神韵。”星檀虽如此说着,嘴角却是微微翘着的。有人偏爱,总是幸运的。   主仆几人正忙着,小内侍却从外来通报。   “娘娘,裕贵妃娘娘来探望娘娘,在正殿里候着呢。”   星檀到是觉着几分出奇,除了每逢三日的晨昏定省,裕贵妃少有与她私下里来往。这个时候来,也不知人家是想看她气急败坏,还是想看她狼狈不堪。   总之,她恐怕很难让人家如意了。   她随口吩咐了内侍下去:“便请裕贵妃娘娘来观雨亭,一同乘凉。”   长孙南玉临出门前,亲手与自己扮了妆容。镜子里上扬着的一对凤眸,带着几分傲越与矜贵,便是要与如今落魄的皇后比一比。   还未行到观雨亭,薄荷碎叶的清香已飘入鼻息,混着丝丝缕缕酸梅汤的甘甜,全是夏日味道。   她远远便见到了那抹侧影,月白的轻薄襦裙,不加修饰,为了作画,袖口系上了缚子,一双玉腕如精致的白瓷,持着笔墨的模样却又懒散悠闲…打扮虽是清淡,却丝毫看不出来落魄。   她不信,陛下亲自下旨调离承乾宫大总管,便是在与众人说,帝后生了嫌隙。那个女人,不莫是做出这副样子与她瞧罢了,她倒要去看个究竟。   长孙南玉上来观雨亭,做了礼数,又道了皇后娘娘吉祥,星檀却没功夫抬眸。笔下的葡萄成了串儿,颗颗都得画得饱满娇嫩。   还是桂嬷嬷稍稍提醒,她方顿了顿手中笔墨,“贵妃来了呀?”星檀目光这才从贵妃那身隆重的贵妃华服上扫过,好奇着,“贵妃,你不热么?”   “……”长孙南玉体态丰腴,比起炎炎夏日,她更爱秋冬。眼下亭中四人,连着皇后在内,却都是夏日清凉装扮。饶是被皇后猜中了心思,她仍不自觉地在心里答了声:热…   “嬷嬷,方那酸梅汤,也与贵妃盛一碗罢。”星檀吩咐完,方弯起嘴角,看了看一旁的石凳,“贵妃,请坐。”   长孙南玉扶着跟来的姜嬷嬷坐下,又道,“安公公昨日方去了玉和宫,不想娘娘今日便有了好兴致。煮着酸梅汤,画着扇面儿,这日子可真是度得清闲。”   星檀懒得管那话里的冷热,“日子都是自己选的。惠安宫地方大,贵妃若想,不也一样清闲度日么?”   长孙南玉捂嘴笑了笑:“臣妾可没娘娘这么好的福气,有个好妹妹帮着讨陛下喜欢。”   “月悠确是自小便讨人喜欢。”   长孙南玉半句便宜没讨着。眼前那张白皙小脸上的红晕,嘴角浮着的轻巧笑意,似在一点点德打消她心中“皇后受了陛下委屈”的念头…   桂嬷嬷端了酸梅汤来,长孙南玉一口也吃不下,便就撂在一旁。却见皇后让身旁婢子与她送来一本画册。   “贵妃来了正好儿,挑一副画来,本宫临好了扇面儿,叫人与你送去。”   她心思烦躁,草草翻了几页儿,选得一张瓢虫小图,方递回给了那个叫丘禾的婢子。“娘娘画艺好,臣妾便不客气了。”   “贵妃不嫌弃本宫技拙便是。”   长孙南玉看到皇后望着那些扇面的目光,专注又溢着喜爱,与她说话的时候,笔墨都舍不得放下。她自有记忆以来,便是为了讨人欢喜而活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怎样,她着实一样也未曾喜欢过…   长孙南玉越发坐不安稳,片刻便起了身,与皇后道了别礼。扶着姜嬷嬷从观雨亭里下来,便见候着假山下的来公公迎了上来。   “娘娘,可是大喜?”   来有盛问得再是小声,却也戳中了长孙南玉的痛处。“喜什么?”   来有盛这才见的主子脸色不好,忙收了声儿,往前领着路去,待行回来自家的惠安宫,来有盛方敢再开口,“娘娘智谋过人,办了那安小海。皇后娘娘这回与陛下生了间隙,可是娘娘的大好时机。”   长孙南玉面上难掩失落,“办了安小海又怎样,皇后的日子可是越过越惬意了。你莫忘了,承乾宫还有个陆月悠呢…”   来有盛忙垂眸应了声是,且不敢再接话了。娘娘不高兴,他却很是爽快。   安小海此回被万岁爷拿了威风,内务府那些老贼,一个比一个势力,就算他安小海调去了玉和宫,日后那些差事儿自也是难办了。   想到此处,他窃笑了声儿,若不是当着值,他定得大喝一场庆祝。   **   星檀方又画好了一张扇面儿,交予丘禾染了薄荷汁儿。   邢倩正紧着脚步从外头回来,行来观雨亭与星檀做了便礼,又凑去主子耳边:   “沈家老太君大寿那日,陛下从承乾宫里出去,便在御花园里险被个叫陈一的小内侍撞上。吴家那对往生牌便是那回被陛下撞破的。”   星檀紧了紧眉头,“是几品的小内侍,见着了圣驾,也不候着躲着么?”   “与娘娘打探过了。那陈一无品无阶,原是坤仪宫的人,接了安公公的让去城外办牌位的差事儿。却受了来有盛的贿赂,方敢如此行事。”   “是来公公…”   星檀想起方来“探望”她的裕贵妃。到底,那些计谋得逞的人,总爱来观赏一番自己的成果。可惜,她怕是让人家失望了。   星檀再问邢姑姑:“我记得在册封大典之前,来公公是在坤仪宫中做副总管的?”   “娘娘记得没错…”   “来公公早几年,还在宫外设了外宅,娇妻美妾,齐人之福。” 第21章 寒夏(21) 护短   早朝将将结束,养心殿里便集结了重臣议事。   江蒙恩候在殿外,候着听旨侍奉。   养心殿虽是二进的院子,皇帝接待朝臣的大殿却正临着御花园。主子议事的时候喜静,早几日前头几颗老香樟上知鸟儿吵闹,主子便让他叫人来,都给捉了干净。   偏偏今日御花园那头亦不太平,有妇人高声笑语,直将大殿中大人们的说话声儿都掩了去。   江蒙恩心道不妙,果就见得沈将军从殿内退了出来,“江公公,陛下是何人喧闹。想请您去将人拿了来。”   “诶。”江蒙恩忙接了这道儿口谕。“有劳沈将军,奴才这便去看看。”   能在御花园中的闲逛的女眷,多是宫中后妃。江蒙恩不敢怠慢,亲自领着一行人去办差。   然行得近了,他这个都领侍竟也听不出来,这是哪宫的娘娘。江蒙恩远远打量,那边嘈杂的是三个妇人,都着着民间闲款,嬉笑玩乐,也不似什么朝中命妇…   着粉衣的声音最亮,“这御花园比起咱府上的,也大不了多少。就是这花儿种得密些,等回了府,姐姐再让花匠们来,依着这儿的品种种上些,可不就一样了么。”   着紫衣的跟着笑道:“可不是么。也不知贵妃娘娘今日传我们入宫做什么?”   那被二人围在中间的妇人,生得几分端庄:“老爷伺候娘娘有功,让我们入宫,说是要有赏…”   江蒙恩听得出来些许猫腻,便就差了人去将几人拿来,先问问话。这等粗鄙妇人带去陛下面前,实在有失大雅…   养心殿内正还争论不休。   宁志安得理不饶人,正往吴家腾出来的位置上,荐着自己的门生。长孙谦一旁见缝插针,不温不火地与宁治安铺着道儿。   凌烨上座翻着奏折,有一句听一句,与他们二人做做样子便就罢了。   自登基以来,这二人帮着他打压翊王党羽,成效斐然。起初他且有几分满意,可后来未免矫枉过正。如今,朝堂上长孙谦一脉独大、集权于手,于君主而言,并非什么好事。   宁志安瞄着皇帝面色,小心试探,“陛下心中,可是也有合适的人选?”   凌烨轻放下手中奏折,扫了一眼宁志安那小人得志的模样。他自是另有打算,可殿上都是他们的人,一说出口,便就等着被这些“衷心耿耿”的臣子们反驳。   沈越却正从殿外回来,扬声与上首回禀道。   “陛下,方外头那几个喧闹的妇人,江公公都拿了。审问得来,原是裕贵妃娘娘,传了惠安宫总管来有盛养在外宅的几位夫人来御花园里,预备赏园的。”   长孙谦听得女儿的名号,心道不妙。这内侍的女人不藏着便罢了,哪儿还能被召入宫来?正要帮着辩解,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话还未出,方皇帝手中翻着的那本奏折,便被一把扔去了地上。皇帝声音沉着:   “在宫外养了外宅,还敢如此声张?”皇帝看向长孙谦:“长孙大人,惠安宫里的胆儿,可养得不小。”   长孙谦辩无可辩,皇帝言下之意,这惠安宫里的胆儿,可不是他这个做人父亲的养起来的么?   他只好跪下替女儿求情:“陛下,南玉性子温厚妥当,断不是这样的人,还得请陛下将那几个妇人好生审问呀。”   “后宫的事情,朕自会让人去查明。”   “今日议事,便就到此为止。吏部的空闲,待今年秋闱之后再定。”   皇帝这般借题发挥,长孙谦颇有几分措手不及。吏部空闲之位拖到秋闱之后,便多了许多变数。皇帝无疑在等着新科三甲,收为己用。   眼前年轻的帝王,谋算与机敏竟丝毫不逊。怪只怪他那好女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与他寻来这等麻烦。   见长孙谦带着一干众人做了礼数,闷闷退了下去。沈越方上前禀道,“陛下,江公公候着外头了,可要传入殿问话?”   沈越方在门前,听得殿上宁志安咄咄相逼,灵机一动,借着江蒙恩审问来惠安宫的事儿,入殿来奏禀,帮着皇帝寻了转机。   眼下,皇帝面上亦是难得写着几分爽快,“传。”   江蒙恩上了殿,将方才得来的审词上禀了皇帝。   方才,那几个妇人尚且不知江蒙恩是谁,听得是请她们去坐下喝杯小茶,欣欣然应下了。江蒙恩托词贵妃将有恩赏,潦草问了几句,几个妇人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今儿一早,有人从宫里来传贵妃娘娘的话。说是贵妃娘娘在御花园摆宴,叫我们三个一道儿入宫陪老爷一同赴宴呢。”   然而贵妃娘娘何德何能传得宫外女子入宫赴宴?宫中能办此事儿的,唯有皇后娘娘一人罢了。   话里虽蹊跷百出,唯有一点,江蒙恩是十分肯定的。   “陛下,其余事情尚且不计。可来有盛宫外买宅,金屋藏娇,已是铁证如山。那外宅便就在北城深处,临着几位阁老大人的府邸,名叫望山居。”   “带人去查看清楚。”凌烨回复淡淡,另翻看起一本奏折来,“这是你都领侍的职责,若证据确凿,便依法办了,不必再问过朕。”   “奴才知道了,陛下。”   与江蒙恩一样,凌烨所觉蹊跷早落去了另一件事儿上。“不过,这三人是如何入的宫。叫西厂与我来报。”   午膳后,江蒙恩方将西厂统领张琪领了进来养心殿。   张琪掌管各个宫门守卫,听得江公公来传话,便事先在军中将事情审问了清楚。   “陛下让臣所查之事已有眉目。今日有马车载着三个妇人入宫,办差的内侍们与我等看的,是皇后娘娘宣召命妇入宫的令牌。”   凌烨心中早有了答案,不过求个证据。   那日在御花园被那小内侍冲撞,江蒙恩便将事情查了清楚。   惠安宫总管与安小海速来不和,这才捉着别人小辫子,买通了那个陈一,将吴家牌子的事儿,在他面前捅了出来。   后宫内侍这等恩怨,他本不打算理会。若不是皇后一次次试探在边缘,他也不会动安小海的位置。   而他那原本听话乖巧的好皇后,是何时变得有仇便报的?竟为了安小海这个奴才,将来有盛的罪证亲手送到了他眼前…   凌烨饶有兴致地品了一口茶水,方看向立在殿中的张琪。   “皇后令牌之事不得声张,若日后朕在宫中听得任何此事的风声,便拿你张琪试问。” 第22章 寒夏(22) 窃喜   午后,热气无处可躲。   桂嬷嬷见主子半躺在凉榻上不肯多动,只得加紧了几分手中正打着的扇儿。   这几日来,主子清瘦了不少,却越发显得那脖颈纤长。碎发扬在小脸一侧的,有几丝儿被汗水打湿了,贴着面上,让人有些心疼。   “娘娘午膳可用好了?柜子里还有几块儿木樨糕,嬷嬷与你拿来?”   “不拿了,留着吧。”星檀知道桂嬷嬷又觉着自己没吃饱了。若夜里御膳房还不打算送餐食来,还得靠那木樨糕才行。   这宫中的奴才,都是用眼不用心的。接着内务府的后手,御膳房也待她不薄…   早两日的膳食,还是迟个把时辰,少几道好菜。许是见得承乾宫里没人管,皇帝那边也不发话,便当是默许了。   打昨日中午起,午膳干脆没送来。   也不知是落了那只贪狗的肚子。   还好早前物料儿送得足,还留着几两茯苓粉。桂嬷嬷混着玫瑰露,做了几个玫瑰茯苓饼,与她填了肚子。   后宫的女人全靠着皇帝的荣宠度日,这等规矩,入宫头日姑母便教过她了。可她许就是皮痒了,心野了。可真要与养心殿那位低了头,又能怎样呢。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星檀手中画笔没停,一旁银絮还在与她调着水红的墨色。贵妃选定的那只七星瓢虫,正画了一半。   寝殿外有人敲门,月悠的声音如隔着一层曼纱,从门外传来,“长姐,你午睡下了么?月悠有些话想与你说。”   星檀唤了桂嬷嬷去开门。   月悠入来的时候,面上写着几分焦愁。   星檀想起什么来。御膳房今儿没送午膳,可不止是与她这后院儿里。平日里月悠厢房的膳食也是御膳房打点的,今儿怕是一同怠慢了。   “桂嬷嬷,与月悠去拿些木樨糕来吧。”   星檀说罢,垂眸又在扇面儿上画了两笔。   陆月悠这几日着实跟着吃了不少苦头。早几日还是只是用度紧缺,没有冰块儿,连着这两日便连午膳都不曾送来。可眼前长姐这副悠闲模样,似不打算理会。   陆月悠在凉榻上坐下来,“长姐可是与陛下生了什么嫌隙?”   星檀手中笔墨未停:“君心难测,生了嫌隙,也是常事。”   “……”陆月悠自幼被母亲捧在手心,即便去了桂月庵修行,母亲帮她与主持师太打点了些许钱财,并未受过多大的苦难。这连日来,跟着长姐在承乾宫,到是将一辈子的苦难都受尽了。   她只好劝着:“长姐若真惹怒了陛下,怕是会牵连了父亲和母亲。长姐要不要去回养心殿,与陛下言归于好?”   星檀这才放下手中正描着的扇面儿,打量着面前提议中肯的姑娘,“父亲和母亲,不是有月悠么?陛下与你是年少时的情分,他见得你,该什么火气儿都没了。”   人总要长大的。有人负责遮风挡雨,有人只管承欢享福,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事儿。   星檀抬手捋了捋妹妹鬓角的碎发。“你入宫多时了,日后该由你去顺他的心,姑母和母亲都盼着呢…”   陆月悠听来长姐的意思,自也生了几分窃喜。陛下不常来后宫,待其余嫔妃都是寡淡。若长姐真要失了荣宠,那便也只剩下她,与陛下尚有几分情谊了。   “那,一会儿月悠便去见见陛下。”   星檀笑道,“父亲母亲,该要享月悠的福了。”   星檀手里的画儿还没作完,便吩咐了桂嬷嬷,随幺妹一道儿去趟厢房,与她梳妆打扮。   等二人出去了,邢姑姑方从外头回来,与她带回来了个好消息:   “惠安宫今儿午后不太平,来有盛被内务府的人拿下了,说是去与他那几个妻妾对证。奴婢问过了江总管,陛下落了口谕,若证据确凿,便依法办了。”   星檀道:“内侍娶妻到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可他那望山居,造价不菲吧…”   邢倩回道:“听内务府的人说,林阁老三代为官,方将那府邸慢慢建造起来,可还未有来有盛的府邸大呢。这中饱私囊行贪之罪,该是逃不掉的。”   星檀蘸了蘸浓墨,在那水红的小瓢虫背上轻点下最后几笔。再将扇面儿扬了扬,墨迹很快便干了去。   “这扇面儿是裕贵妃亲点的。待一会儿丘禾染了薄荷汁儿,邢姑姑便替我去惠安宫走一趟,与裕贵妃送这道儿薄礼吧。”   **   傍晚,养心殿依旧忙碌。   西南匪乱、西北旱灾,朝堂上未得定论,朝臣们便来养心殿内详议。   直至日落三刻,养心殿内终方安静了下来。   江蒙恩从殿外来,远远望见案后的万岁爷正捏着眉心,稍作缓息。他小心着上前问候:“陛下,晚膳已安顿妥当了,陛下可要移步偏殿用膳?”   凌烨理了理嗓子,“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酉时三刻了,陛下。”   “殿内灯火暗了,再加多几盏。”用膳回来他还得批阅奏折。他撑着桌案起了身,却又听江蒙恩问道。   “陛下,陆家小姐在殿外候着多时了,可要传入来陪陛下一同用膳?”   方经多番口舌之争,他神思尚未松散。此下只想清心修整,独自处着。“不必。”   江蒙恩领会得主子的意思,“那奴才这便去传话,让陆家小姐先行回去。”   “嗯…”   见主子负手往偏殿里去。江蒙恩正要退下,主子却顿了顿脚步,又将他喊住了。   “让江羽往承乾宫送她一趟。”   **   陆月悠候着养心殿大门旁的候客室里。   一旁婢子兰心,还替她捧着这几日与皇帝特地绣好的锦带。那年宣王出征,她也为他绣过一副锦带。寓意百战百胜,锦衣而归。   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江总管那边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窗外声响嘈杂,是殿内议事的臣子们退了出来。想来陛下该要得了空闲,若要用膳,便可宣她入殿作陪。   然而,江总管跟着朝臣们身后回来,却与她传了皇帝的旨意。   “陛下今夜政务繁忙,怕是不能见陆小姐了。不过陛下忧心陆小姐独自回去受累,让江羽送您一趟。”   陆月悠怔了一怔。江总管身后跟着的江羽,已经往前来与她指了指门外。“陆小姐,请吧。”   她摩挲着食指上那只特地带入宫来的白玉指环,垂眸看着脚下的鹤白裙摆。原先想好好与陛下叙旧情,替长姐认错赔罪的打算,看来是落了空。   从养心殿内行出来的时候,天色早已暗淡。   小江公公行在前头,背影修长,一双袖口扬在晚风里,鼓捣出几声裂响。   见后头无人了,陆月悠方扶着兰心加紧了几步,跟上了前面人的步子。   “小江公公…”   人果真顿了顿身,一旁候着她行去了身旁。   “陆小姐,有何吩咐?”   “小江公公可知道,陛下可是仍在与承乾宫置气?”与长姐置气,方牵连着也不想见她…   江羽一揖,话语谦和,“圣上的喜怒,我等不敢忖度。”   陆月悠问不出什么来,只好微微叹了声气,“是我失言了。请小江公公领路吧。”   “诶。”   眼前的男子,十分恭顺。眉宇不抬,犹有一身气度。虽见过许多回了,陆月悠却是今日方发觉,这位小江公公样貌与举止有些眼熟…   “小江公公,我们可是在什么别处地方见过?”   江羽笑了笑,依旧低着眉眼回话。   “江羽素来伺候在养心殿,许是先帝还在的时候,陆小姐有过几分印象?”   “嗯…”陆月悠微微颔首。   大约是吧,先帝还在的时候,她尝随着母亲入宫赴宴,见过这位伺候在先帝身边的小公公,也并不出奇。 第23章 寒夏(23) 故人   入了承乾宫,江羽方吩咐着两个手下,将陆家小姐送回厢房,随后在承乾宫门前等他。他自己则寻去了后院儿…   邢姑姑刚从惠安宫回来,正在寝殿里与星檀回禀。   “裕贵妃娘娘面色不好,当着奴婢,将那瓢虫团扇撕烂了。到底枉费了娘娘一番心意。”   “可惜了。”星檀叹了一声气儿。“裕贵妃那瓢虫倒是选得好看,明儿我再与玉妃画上一面儿。”   话正说着,门上被人轻扣了三下。邢倩正奇怪,桂嬷嬷若要进来,也不必敲门了。想必是外院儿的内侍,有什么事儿要与娘娘报。   “夜了,娘娘该睡下了。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罢。”   窗外的却传来一副谦柔的嗓音,邢倩认得出来人声儿,颇有几分惊讶:“娘娘,好似是小江公公。”   星檀放落手中画册儿,扶着邢姑姑起了身,往外迎了出去。   门外,颀长的身影恭身候着,红色的宦官轻袍,在月色下略显得幽暗。一双细长的眉眼,暗处看不清神色,却将手中深色绸布的包裹,缓缓捧来了星檀眼前。   “内务府和御膳房失责,奴才与娘娘备了些用度点心。娘娘且将就用着,填补填补。”   “江公公有心了。”星檀微微颔首,方让邢姑姑将东西接了下来。   “奴才奉命办差路过承乾宫,不宜久留,便就先行告退了,娘娘。”   “江公公慢些再走。”星檀叫住了人,又换了丘禾来。“将那薄荷香囊与江公公一个罢。”   丘禾应声小跑开,很快取了个薄荷香囊来,交给了主子。   星檀亲自送去江羽手里,“避蚊虫的,是江南的香方儿。江公公该用得上。”   江羽接来,小心收入袖口,方再与星檀行了别礼。“奴才告退了,娘娘。”   星檀目送人走开,又扶着邢姑姑回了凉榻上靠着。   邢倩将那包裹摆在茶案上,解开来,便见的里头一包酥饼,一包蔬果,都新鲜着。邢倩却几分不解,“娘娘,这小江公公是伺候在养心殿的,这时候,怎会送这些来…”   星檀拾起一个酥饼,咬在口里。又招呼丘禾银絮来一起吃。方与邢姑姑解释道,“小江公公也是苏杭人,该是看在同乡,便想着接济接济。”   “原是这样。”   “小江公公倒是有心了。”   “嗯…姑姑你也尝尝吧。这酥饼是江南口味,宫里寻不着,定是让人去西街上的奶香坊买的。”   见邢倩动手拾起来一个,星檀方落了心思,江羽的事,毕竟还是不宜让太多人知道的。   江羽出身江南望族,家中曾与星檀在江南为官的二叔多有往来。只是四年前一场官场变故,家破人亡。   听得盛府落败的消息时,星檀与祖母多有唏嘘。   然而多年后,星檀再见江羽,便已是这位隐姓埋名,伺候在新帝身侧的小江公公了…   **   两个小内侍候着承乾宫门前已有一刻钟左右的功夫,见得江羽出来,方忙迎了过去,“江公公,您可出来了。”   “养心殿那边,还等着我们回话呢。”   “走吧。”江羽掸了掸薄薄一层挂在身上的露水,领着二人,往养心殿回了。   亥时的钟鼓刚刚敲过,养心殿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江羽行上殿来,与案后的人做了礼数。“陛下,陆家小姐已经送回承乾宫了。”   “知道了。”皇帝话语声淡,手中持笔正写着什么,未曾停下。   江羽不敢多做打扰,正要退下,却听得皇帝问起。   “承乾宫中,这几日如何?”   江羽在那边尚有几人相熟,上回也是借着这些关系,帮皇帝打探皇后的起居。   只是这连日来,养心殿内心照不宣,都知道陛下与皇后那边置了气。今儿听皇帝再问了起来承乾宫里的情形,却是几分出奇。   “承乾宫,不太好…”   江羽虽有疑惑,却难得来的机会帮皇后说上几句话。   “哪里不好?”案后的人未停笔,问话也是淡淡。   江羽恭身回道,“承乾宫里没了大总管,内务府那些奴才们仗着势头,克扣了用度,别的尚不显,可冰块儿已小半月用不上了。再加上这几日御膳房怠慢膳食,今日的午膳好似都未曾送去…”   江羽话停了半晌儿,也没听得皇帝说什么。只好略微抬眸,偷偷打量了一番上首之人的面色。   皇帝手中的笔顿在半空中,目色却仍停在案上的纸张上。虽隔着殿内小半片的距离,江羽也能察觉几分皇帝身上的冷意…   “吃了苦头,还硬气什么?”   皇帝音色放得沉,似仅是对自己的碎念,若不是殿内安静,怕是旁人都听不见。   江羽听得出来,皇帝口气里提的是皇后…他这话接了下去:   “内务府与御膳房这事儿办得不大地道…没了大总管,可那宫苑里住着的可还是皇后娘娘。”   “皇后她自己为何不来与朕说?”   “……”听得皇帝话里的冷意,江羽未敢再多言。   江蒙恩正替主子续了一盏参茶端来,正听得方才二人说话。   这陆家小姐傍晚的时候,分明就替承乾宫来了,该是要言和谢罪的。主子却不想见人家,这时候却问起来皇后…   江蒙恩斗胆上前接了话,“陛下,这承乾宫里没了大总管,娘娘外出怕是不方便。听闻这几日将妃嫔们的定省都免了。”   试探了番主子的面色,江蒙恩方接着问道,“这承乾宫的总管的位置,陛下心中可有人选了?”   “不急。”   简单二字,直打消了义父义子两人的念头。这人选之事儿,仍是拿捏在圣上手上的…   **   承乾宫的前院儿里,灯火已渐渐暗淡。   凉风习习,拂动着庭院里的老樟枝叶簌簌作响。   兰心端着热粥与小菜推门入了厢房,送去陆小姐面前的桌案上。   “陆小姐,御膳房今儿傍晚送来的就是这些了。您且用着吧。”   陆月悠扫了一眼那些粗粥咸菜,心中不觉烦闷。便就是在桂月庵中清修,山中鲜笋、溪水活鱼、尼姑们自种的蔬果,也都无一例外先紧着她的客房里送。   若今日见得陛下,她还或许还能求得些许庇佑。可偏偏不如她所愿。   她挑剔起兰心来,“这时候送来,到不如不吃了。都拿出去喂猫吧。”   “……”兰心是外院儿里的婢子,不比伺候在后院儿皇后娘娘身边儿的,平日里事儿多,这些日子以来,还得特地侍奉这位陆小姐,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忖着陆小姐的脸色,兰心只觉冤枉。如今承乾宫里,谁的日子又好过了,又不是只有她。   正不知如何是好,兰心忽听得外头冉公公喊她,便似寻得救命的稻草般,“小姐先用着,冉公公寻奴婢,怕是有别的差事儿的。奴婢便先退下了。”   兰心出来厢房,回身合上了屋门,终算是松了口气。手腕儿上一紧,便被冉公公拉了过去。   “那位…”冉公公斜眼扫去厢房里头,“今儿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兰心小声着,“养心殿里吃了闭门羹,回来脸便黑了…”   “嗐,对着我们奴才们黑什么脸?”   “我们娘娘与陛下琴瑟和鸣,这做人妹妹的,非得来横插上一脚。我看那位也不是什么好心眼儿的。”   兰心忙拉了他一把:“听宫里头说,陆小姐在圣上心里是有些分量的…”   “再有分量,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你可没见新婚的时候,娘娘待陛下有多好。这回可好,这姑娘一进来,承乾宫里便被陛下冷着了。害得咱奴才们,也跟着抬不起头来。”   兰心是皇后搬来承乾宫之后,方被安公公安排来侍奉的。事儿知道得到底不比冉公公多。可没了大总管的这些日子,她和小姐妹们去内务府下房用食,都被别家儿的欺压着。   兰心跟着叹了声儿气:“这陆小姐一来,确都没什么好事儿…” 第24章 寒夏(24) 上心   陆月悠看不上眼那些吃食。便就起身自己宽衣梳洗,吹熄了灯火,干脆将自己裹进被褥里,早早睡下,便不觉着有多饿了。   帐子在凉风中飘着,似一搜飘摇的小船。   合上双眼,那些过往微薄的记忆,被浑浊的湖水侵蚀,渐渐沉入了湖底。上头迎风的锦旗,洁白的帆布,也一点点被泥污染得脏乱不堪。   她又作五岁时的那个梦了…   梦中,她被祖母带去了江南,远离了疼爱她的母亲。   等她长大,祖母帮她许下了与两江总督长子盛承羽的婚事。   那时,两江总督在江南富享盛名,长子盛承羽更是公子如玉,与国公府次女,甚是般配。   她本也以为,那会是她的良缘。   然而将将嫁入盛府,等不及新婚燕尔,两江总督因贪腐入狱。风光一时的总督府一夜倾倒,男子为奴,女子为妓。母亲赶来江南之时,她已沦落烟柳花巷,任人欺凌…   她在梦中惊醒,恍若隔世。   她不要去江南,她一定一定得留在母亲身边。   次日一早,她寻得长姐,拉着长姐去母亲的禅房,看那尊刚从宝相寺请回来的白玉观音。   她指着院子里桃枝上的鸟窝,“长姐,那儿有一窝小雀!”   长姐果真起了玩心,“我们去看看!”   等长姐攀上了树丫,她悄悄溜进了母亲的禅房,踮起脚尖,掀翻了佛台上供奉着的那尊白玉观音。   长姐听得动静,从树上跳下,寻来了佛堂。忙过来扶着她,“月悠,你怎么了?”   她早装得狼狈,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长姐…”   母亲也跟着循声而来。她仗着几分母亲的疼爱,指着长姐哭着,“是长姐她,打碎了母亲的观音…”   母亲抱了她起来。她将脸埋入母亲的颈窝,细碎哭着…却听母亲声音里忿忿,指着长姐,“晦气。你这姑娘,太过晦气。”   她在母亲怀里,偷偷看向长姐的面色。长姐也正看着她。敞亮的一双眸色,微微上翘的嘴角,并未与母亲争辩。   母亲撂下话来,“明日我便与老爷说,让老太太将你带去江南,好生教导。”   她被母亲抱了出去,却听见长姐在母亲身后,爽朗笑着。   “母亲又没去过江南,怎知道江南不好。”   “我看,江南好,祖母也好,比这里好!”   **   与往日一般,养心殿里重臣议事。   整一个晌午,皇帝都没得空闲。临着就要午膳,最后一波臣子退了出来。江蒙恩方入殿续了趟茶水。   上首的人并未抬眸,满案的书籍资料,似将将被翻看过。主子手中尚持着另一本,正读得入神。   江蒙恩想着,主子这几日忙着政事,到底身子得要熬坏了。方小心提了一提:“陛下,奴才方送几位大人出去的时候,见得了皇后娘娘。”   见主子手中的笔尖跟着顿了一顿,江蒙恩继续道。   “奴才叫人打听了番,娘娘是去羲和宫里,寻长公主的。午时,许是要一同用膳。”   凌烨目色从手中书册上游离出来,眼前却闪过那双幽深的眉眼…   羲和宫…   上一回在羲和宫,还曦见皇后没回来,不高不兴地与他草草吃了一顿饭。今儿她倒是有了兴致,往那儿去看小妹了。   察觉得江蒙恩还在候着他的意思。他又将目光挪回了书册上。“朕尚要寻些古疆土地图,午膳在养心殿,从简。”   “诶。”江蒙恩暗自叹了声气儿。   昨夜里主子那般问起承乾宫,江蒙恩暗地里觉得,主子这是上着心的。   方他不过那么一提皇后娘娘,主子分明就走了神。怎偏生就不往羲和宫去呢。便说是去看还曦公主的,也掉不了主子的面子…   **   星檀打早便来了羲和宫。内务府和御膳房敢怠慢她这个宫外抬进来的皇后,却不敢怠慢与皇帝血脉嫡亲的长公主。   羲和宫里冰块儿供得足,早膳用完,还上了点心。   享得半日的福,便就不想走了,星檀与小公主说,要留下来用午膳。   小公主求之不得,叫来总管去御膳房跑一趟,“皇嫂喜欢吃糖醋排骨和脆皮烤鸭,让他们多备两道儿菜来。”   星檀光是听着就饿了。这几日来,不是清粥便是冷羹,偶尔吃上一口肉,也总觉着来历不大新鲜。见还曦兴致好,星檀唤着桂嬷嬷来,将准备好的扇面儿取了出来。   “我与承乾宫里一人画了一面,也与你选了个好看的。”还曦喜欢桃儿,星檀特地与她画了一面白桃的。   小公主接了过去扇子,扇了扇风儿,“还凉凉的!”   “嗯,叫丘禾磨了好些薄荷汁儿,染在扇面儿上,风便都是清凉的。”   “皇嫂心思好,画也好。”还曦笑着,又拉起星檀的手来,“一会儿用了午膳,皇嫂来看看还曦新抄的经书吧。以往都是太子哥哥帮我纠正书法笔画的…”   星檀有几分可怜小公主失了长兄。如今这羲和宫日子又比承乾宫好,星檀正赖着不想走,便就随口应了下来。   正午时候,御膳房的人按时到了,一并送上来数道菜肴。星檀以往还嫌弃御膳房的手艺,此下眼之所见,都是美味佳肴。   “皇嫂,你是饿了么?”   “……”清早起来,她就用了两个酥饼。饿,是真的饿了。可就这般被小公主看出来了心思,星檀也难得几分羞赧。“是有一些…”   小公主持起筷子,与她夹了一块儿糖醋排骨到碗里。“那皇嫂快吃。”   星檀笑了笑,与小公主夹回一口鸡肉。   碗里那颗糖醋排骨,晶莹油光,星檀满肚子的馋水儿都在往外涌,却被殿外来的小邓子一声通传,扫尽了胃口。   “殿下,娘娘。陛下来了,是来陪殿下一道用膳的。”   “那可好。皇嫂也在呢!”小公主话接得快。   星檀缓缓撂了筷子,只觉无处可躲。是她要来陪着公主用午膳的,这下总不好说要走了。再说,更是来不及了,小邓子话刚落下,那抹明黄的身影便已绕过屏风,入来了偏殿。   还曦忙小跑了过去,“陛下可算再来看我了。”   凌烨的目光在偏殿内一扫而过,确定了皇后也在,最终方落在还曦那张期待的小脸上。   “政事太忙,冷了你了。”   星檀听得他那话里的温柔,确并不稀奇。皇帝待小妹一向真心实意,然待她,总隔着一层生硬的防备。   她放下来心思,起身与他做了礼数。   躲是躲不掉的,唯有好好应付,早聚早散。 第25章 寒夏(25)-入v公告 羞人   “皇后也来了。”凌烨只装作事先不知,许了人起身。方随着还曦,行来皇后对面坐下…   他起筷与小妹夹菜,问起小妹学业身体。   小妹却答得爽利,“我都好好的。皇嫂到是瘦了好多。”   他这才顺势看向皇后。   那双幽深的眉眼正撞了过来,却很快躲开。人确是清瘦了不少,却越发惊艳了几分。   那双眼中浮着一抹水光,鼻尖有些微红,唇上粉得有些发白,叫人想揉碎了,咬破了,才好宣誓它的归属…   白皙的脖颈上,缠着的几丝优柔的碎发,让他想起帐中迷离的汗香…   他不禁咬了咬牙根,空咽了一口,冰凉的气息滚过喉结,方能压住心中邪火。   隔着案面的菜肴,星檀不曾察觉什么,只回了还曦的话。   “天儿热,到底吃不下什么东西…”   她一语搪塞,不想他却接了话去。“那便多吃些。”   说罢,他竟抬了筷,在数道菜肴之间犹豫少许,方寻得一块儿酱烧牛肉,送来她碗里。当着小公主的面儿,一派夫妇和鸣的模样。   “……”这样子做得好看,可惜漏了馅儿。   不等她开口,还曦已来她碗里,将那块儿酱烧牛肉夹了过去。   “陛下不记得,皇嫂食牛肉,周身会起红疹的…”   “……”他暗自叹了声气。   小妹不予他难看,一口将那块牛肉吃到嘴里。他去寻皇后的面色,却见她低着眸吃起碗里的糖醋排骨。   倒是,他不知道她的喜好,一点也不曾留意过…   星檀馋着满桌好吃的,便也不打算理会那尊活佛了。只与还曦又夹了鱼肉,方顾着填饱自己的肚子。   皇帝午时来用膳,定还得回养心殿办公。如此想着,她也不急着走,等那尊活佛自己消失便好。   凌烨无声看着皇后吃饭。端碗持筷的模样再是斯文矜持,可那快速嚼动的吃相着实骗不了人。一口肉接着一口肉,这到底是有多饿?用了整碗米饭,还去拿了块芋头糕…   听闻江南闺秀胃口小,一顿不过三口主粮,两啖汤水,好养得腰身如柳,骨如温玉。   假的。   眼前这位闺秀到是让他觉得,好看的女人也是人,饿起来食量与男子无异…   星檀等还曦吃好,方一道儿落了筷子。   小公主却拉起皇帝的袖口来,“陛下也帮还曦看看新抄的经书吧。”   “陛下公务繁忙,还得回养心殿。”星檀抢了话。“皇嫂与你看着便好,不扰着陛下了…”   凌烨被这话呛得轻咳,方喝下去两口菌汤,仿佛灼着喉咙难受。   还曦看了看星檀,眼里满是失落。再看向她那三皇兄,眨巴着眼睛,娇娇喊了声儿:“陛下…”   “朕与你看完书法再走。”   话落了,他转目看向皇后。那对傲气的肩头垂丧了下来,遇见他的目色,一对狡猾的珠子又忙瞥去了别处。   “那便好了。”还曦回来寻星檀的意思。   小公主面前,星檀笑得违心,“陛下难得有空陪你,也好。”   婢子们来侍奉了漱口,三人又饮过几口淡茶。小公主便坐不住了。“陛下,皇嫂,我们去书房罢。”   星檀被她曳着袖口起了身。皇帝自然跟着二人身后。   书房在后进的院子,穿过庭院中的长廊方到。   女儿家的书房并不太周正,靠着后底雕花木窗下摆着张檀木书桌,一侧对着小池塘的花窗下,落着琴桌。绣架藏在深处,似是许久未用过了。   婢子去了香台上,燃起一支线香。那合花香留香不久,唯有燃着的时候,屋里方重新漾起清淡的鲜花香味。   小公主撂下星檀的袖子,便忙往侧房的暖阁去。   “陛下皇嫂且等等,我去取经文来。”   小公主转身走得匆忙,方拿在手中一路的白桃团扇,拂袖之间,便落了地。   星檀正弯腰去拾,眼前却闪过皇帝袖口的祥云龙纹。   团扇被他拾了去,在手中轻巧转动了两圈,随后望着扇面上的小画,仔细打量。   “朕不记得还曦会这些水墨画。”   “这扇面儿是皇后画的?”   “闲时作的。与公主开心。”她答得随意,皇帝却将那团扇送了过来她眼前。   “画中灵气不错,莫让灰沾了。”   “替她拿好。”   星檀去接,手方碰到扇柄,腕儿却被人一把拧了过去,腰身上跟着一紧,人已经被贴到了他跟前。   厚重的鼻息扑在她额前,有些湍急。惊讶之余,她抬眸望去,那双眼角微微勾着,像只终于逮到了猎物的老鹰。   “要与朕拗到什么时候?”   “……”不打算好了。   她虽这么想,终究不能当面与他冲撞。只好挪开目光,看向还曦去的暖阁。“臣妾去帮还曦找找经文…”   她去搬扣在她腰间的手指,可却被捏得更紧了几分。   “瘦了?”   “没有。”她被掐得有些疼,只好重新看回那双眼里。   “有。”   凌烨见她眼中疼的意思,越发没有了松手的打算。那腰身如今一握有余,欺负起来别有滋味。他想起她床帏里的声线,虚弱得带着轻微的沙响,撩骚着人心间作痒…   “羞…羞人!”   还曦不知何时回来的,直拿那经文卷纸挡住了双目。却又时不时偷看一眼。   “陛下、皇嫂,还是光天白日呢!”   见小妹一双面颊绯红,凌烨这才放过了掌中的人。   星檀终是得了救,边平复着呼吸,边过去寻公主,接来那卷经文,拉着人去书桌后…   “我…”她理了理几近沙哑的喉咙,“我帮公主看看…”   皇后面上的慌乱,凌烨无声看在眼里。   她今日依然未着那身沉重的燕居服,也未戴钿帽。长发松松绾着脑后,连髻都称不上。一支银丝镶玉的步摇簪在发间,妆容清浅,却将明艳的五官,玉白的肤色衬托无遗…   吃了些苦头,人确愈发好看。唯独不肯与他说句好话…   小妹摊开那卷经文,细声问着,“皇嫂,怎么样呀?”   “落笔飘逸,天真自然。还曦的字确是好看的。”   小妹望着皇后,眼里满是喜色。   他心中暗自念了一声:小骗子。   仅是远远望见,他便道出其中要害:“算是清秀娟丽,若想得来神韵,还得多加练习笔下力道。”   小妹方才面上的喜色退去,嘟着嘴回他道,“还曦知道了,陛下。”   星檀不慎赞同。姑娘家练习技艺要多多鼓励,方能习得长久、自成一派,过于严苛反而无益。   他又懂什么呢?   嬷嬷领着婢子送上茶水的时候,江蒙恩也跟着进来,小声在皇帝身边提醒着。   “陛下,户部常尚书、兵部宁尚书已在养心殿候着了。”   凌烨收回来目光,起了身,与江蒙恩道,“回去吧。”   话刚落,皇后便拉着小妹来与他作了礼:“陛下慢行。”   倒是盼着他快走的,藏都不愿多藏一下。看来是苦头还没吃够。   他心中冷笑了声,随之负手出了书房。 第26章 秋雨(1) 服软   分明入了秋,天儿却越来越热。   星檀往羲和宫与淑仪宫里跑了几日,躲着凉,混吃混喝。   这日用过了晚膳方从淑仪宫里回来,天气越发闷热了些。承乾宫中坐不住,她便只好拉着桂嬷嬷与丘禾银絮,去湖边乘凉。   秋千的风在耳边呼啦作响,星檀却望见湖面上的火烧云,被北边翻滚着的黑云缓缓吞没了去…让人隐隐觉着不大吉祥。   桂嬷嬷来劝了劝,“娘娘,这起的是北风。可要早些回去?这眼看着是要下雨了。”   “慢些再走。”这些时日闷热坏了,方贪起些许凉意,自然不肯就此罢休了。   “那,嬷嬷与您回去取件儿厚衣来。”桂嬷嬷说罢,方先往承乾宫回一趟。   一抹红衣的人影却从另一侧来。近了,星檀方将人认了出来,是姑母跟前的安德厚公公。   安德厚公公在宫中资历深,人脉广。即便姑母深居浅出,安公公也帮着姑母不少,这宫内外的消息,寿和宫里无不灵通。   星檀心中升起些不好的预感。安公公位重,若非事出紧急,也不会亲自来寻她。   丘禾银絮与安公公做了礼数,便被星檀屏退去了一旁。   “安公公,可是寿和宫有什么事儿?”   安公公一揖,从袖口中取出一封信件,递来星檀眼前。   “娘娘,是府上来信了。”   星檀接来,借着黄昏微弱的光,方见信封上空白无字,定是拖着亲信送进宫来的。取出其中信纸,星檀认了出来,是父亲的笔迹…   信上的口吻,是父亲对姑母说的。道是,兄长在江南修葺水坝的差事,出了纰漏,搭上了几条人命…弹劾的奏折,已由长孙谦一干人等,送到了皇帝手中。   星檀目光弥散在信纸上,视线渐渐开始模糊。   这半年来,长孙谦帮着皇帝弹劾翊王党羽,悉数落了网。先是与东厂有关的一干武将,吏部尚书吴晋南,镇海将军玉石峰,如今该轮到她的阿兄了…   耳旁安公公的声音很是清晰:   “娘娘,太后娘娘让奴才来与您带句话。”   “您是国公府的女儿。这点,终究是撇不开的。世子爷幼时待您怎样,您该很是记得。娘娘若真不想坐这皇后的位置,也急不得,得等国公府的人都安置好了才行。”   安公公的声音在耳边轰然。   幼时,父亲公务操劳,母亲偏爱幼妹。在京都城的时候,唯有阿兄将她捧在掌心。   那时的她,就像个小跟屁虫,时时坠在阿兄身后。阿兄去哪儿,她都要一起,因为不愿留在府上跟母亲说话。   也只有阿兄愿哄着她开心。   “阿檀为何不习琴了?阿兄还等着听。”   “阿檀怎会没有月悠好看。在阿兄这里,阿檀最好看。”   七岁母亲决意要送她去江南的时候,也只有阿兄与她求情。   “阿檀是陛下亲封的朝阳郡主,企是母亲说送走就能送走的?母亲你偏心小妹便罢了,就如此容不下我们嫡长的姑娘?”   ……   安公公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她缓缓走向湖面,手中一扬,那信纸落在湖面的粼粼徐波之中。渐渐地,上头的墨迹被湖水化开,轻薄的信纸也缓缓沉入了湖底。   她也好似被抽干了一般,随着那张信纸在缓缓下沉。四周冰冷,水如一坐坐石墙,温柔地将她一点点吞灭。   手腕上忽然传来的温度,将她一把拉了回来,一双细长的眼眸撞入她的视线。   “娘娘…湖水深,不好再往前了。”   她恍然察觉自己已微微湿润的眼眶,忙抬手揉了揉。脚下陷在湖边的泥土里,绣鞋也染上了泥沙。   江羽撑起纸伞,将她护在伞下。她这才发觉,盼了许久的第一场秋雨,便就在方才落了下来…   她伸手扶着旁边的人,登上了湖边的小泥坡。   桂嬷嬷已经回来,“主子,淋着雨了?”   丘禾银絮跟在嬷嬷身后,“娘娘,方我们回去取雨伞了。您怎么了?”   星檀没什么气力答话,却听一旁江羽温声道,“奴才送您回承乾宫吧。”   她看了看那张熟悉的面庞,脚下已不自觉地随着他走,倚在他身上的气力也越来越重。隔着衣衫,掌心传来他手臂上的温热,遥远而陌生。   嬷嬷与婢子被落在身后,星檀拉低了声响,凑在旁边的人颈下,“若是当年盛家没出事,或许我们还在江南。”   “没有‘若是’了,娘娘。”   “娘娘莫再说起那些事,予娘娘百害而无一利。”   **   行回来承乾宫的时候,星檀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等了等桂嬷嬷道,“桂嬷嬷还得与我梳妆。”   “娘娘,这么夜了,该歇了。”   星檀转眸看向旁边的江羽,“还得劳烦江公公稍等,送本宫去养心殿一趟…”   那双细长的眸中微微颤动,却很快又弯起一道弧度,“那,一会儿奴才与娘娘引路…”   星檀也与他微微颔首:“多谢…”   桂嬷嬷从江羽手中将人接了过去,方护着主子回寝殿换衣。主子脚下惹了泥,身上也沾了雨水,换身新的,方好去见圣驾。   “娘娘可是要与陛下说和了?”   星檀笑了,“是吧…陛下拿捏着多少人的性命,我与他拗什么呢?”   “哎…”桂嬷嬷亦知道小小姐的事儿,“娘娘若不喜,将来便多让小小姐去。”   却听得主子声音里定着:“今日,我得自己去。”   **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   星檀扶着江羽袖口的手,已然有些发僵。   案台后的人不动声色,仍在翻看着手中的奏折。   她与他行了礼,“臣妾见过陛下。”   皇帝目光未动,只淡淡道,“皇后来了。”   江羽却开口替她回道,“娘娘方在湖边受了些许惊吓,奴才将娘娘交还给陛下。”   听得惊吓二字,凌烨方抬眸打量起殿上的人来。见得那人安静立着,并不似被什么惊吓过。只是那双手不得安放,拧在小腹前,被她自己捏得惨白。   江羽曳着义父的衣袖,一道儿退了下去。   皇帝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冰冷带着些许试探:“不打算说话,来养心殿做什么?”   “请陛下放过我阿兄。”   那人手中的奏折重重撂下,“后宫勾党外朝之事,本是宫规禁忌,于皇后,倒是形同虚设。”弹劾陆家世子他昨日才将看过,皇后深居后宫,消息却很是灵通的…   星檀顾不得什么宫规。这半年来经长孙谦弹劾过的人,无一幸免,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到底是长孙谦在弹劾翊王党羽,还是皇帝悄声默许的一场复仇,无人说得清楚。   而她只有那么一个亲亲的阿兄,“陛下若是要臣妾的命,臣妾与您便是。求陛下放过阿兄。”   “……”   殿内半晌无话,窗外秋雨连绵,雨滴落地的声响,在殿内徘徊不去。似紧锣的战鼓,又似蚊虫闷响,闹得人心烦意乱。   上首的声音再次传来,缓慢地,带着些许挑衅:“所以,皇后要朕放过世子,是已经想好与朕的条件了?”   星檀似是了无知觉,眼前茫茫的一片灯火之中,仅见得那鹰鹫一般的双眸,看着自己,如看着那只落网的猎物。   她问他:“陛下有了月悠…还不够么?”   皇帝眼里闪过一丝狠辣,起身缓缓朝她走了过来。   星檀见得他嘴角勾着的笑意,目光方忙垂落去脚下的绣鞋尖儿上。不记得多久了,她不必沾染那床帏,也不必吃那苦涩的药丸。今日怕是不行了…   她只接着道:“国公府捧在手心里的女儿,送入宫中来交还给陛下。陛下还等什么呢?”   她下巴被人轻捏着,深重的呼吸贴近了过来。   皇帝的声线有些沙哑:“皇后很想朕宠幸令妹么?”   她只答:“月悠心向着陛下。”   “那你呢?”   她…曾是一心向着他的,可是现在不了,一点也不。   眼泪结成了珠子,合上眼眸之前顺着脸颊落下。   “臣妾也是向着陛下的。”   他终于满意了,吻落去了那两瓣薄唇上,却只触及一片冰凉。   是啊,有了陆月悠,他还有什么好不够的?   便就是舍不得这副身子,念想着那里的温存。北疆厮杀五载,心若落在温柔乡里,便是失了作战的意志,唯有用石盔装着,最是安全。   女人,有什么好的?   便就是身子软一些,皮肉滑嫩些,抱着睡觉能暖暖被子。   只是有个傻子,将将大婚就将他认作了夫君。   傻得可怜…   他去掰她拧在一处的手,僵了…   那身子在发抖,胸脯一起一伏,并不安分。   “很怕朕?”   星檀抬眸看他,“陛下愿意臣妾怕您么?”   “此刻,不愿。”他俯身吻上她白皙的脖颈,点点寻去粉红的耳垂。沙哑的声线在他耳边虚弱道:“那臣妾便不怕。”   “骗子。”身子分明在发着抖。   他温声叹息,直揽过她的腰身,将人打横抱起往殿外去…   殿外候着的江羽迎了上来,“娘娘方淋了些小雨,可要让太医院送副驱寒汤来?”   凌烨看向怀里的人,眼眸虚弱地半张着,小脸埋在他怀里,似在舔着里头几丝温存。   “让他们送来寝殿。” 第27章 秋雨(2) 得抱   落了雨, 寝殿内有些凉。   凌烨隐隐察觉皇后努力往自己身上贴着,喘息间淡淡问了句,“冷?”   她声音里发着颤, “嗯…”   他将人揽紧了些。方亲吻挑逗须臾, 她脚踝的银铃便玲咚作响。这副身子分明是想他的,嘴却硬得狠。   “躲着朕,忍得了么?嗯?”   那双深眸正望着他, 几分倔强。她越是拧气, 他便越欺负不够,下手重了几分。见她咬着牙轻哼, 他方觉满意, 心口位置却紧跟着抽疼了下。   那银铃猛地作响,撩得他寻了过去, 捧起纤细的足腕儿,揉捏亲吻,险些咬下一口。   星檀却失了温,身子渐渐发抖, 方开口喊他回来。“陛下,得抱…”   那声音娇得不像话,他俯身回去, 挽起细腰,将人贴入怀里暖着。人在他怀中娇息着, 压抑着几近无声。   他轻笑着:果是忍不了的。   他继续循着她脖颈去,隔了许久的时日,那里散出来的果木香氛,太让他想念。似他儿时用旧了的檀木小剑,重新握在手里, 淡淡泛着温柔的光。   胸膛间却忽被她双手挡了挡。   “陛下…”那双深眸里迷离着星火。   “嗯?”还没到手,他应声得温柔。   “陛下会帮我救救阿兄么?”   “……”他讨厌被人要挟,暗地里生了一把邪火。那张小脸上的狡黠太过可恨,可他又放不开手里的身子。   “会…”   怀里的人嘴角终是弯起一抹愉悦的弧度,见得那对笑靥,他顿时难以遏制。   窗外秋雨下得连绵,帐子被凉风撩骚着轻舞…   星檀被他翻覆了几趟,仍不得消停。她着实乏累了,听得亥时的更鼓声,方唤了他声儿,“受不住了,陛下…”   “嗯…”他答得沉声。顷刻加紧了几分作动,便就随了她的意思。   门外传来江总管的声音,“太医院的驱寒汤送来了,陛下。”   “送进来。”   婢子将汤药送了进来。江总管似还在屏风后候着。   星檀重新被他抱了起来,靠着那结实的胸脯,上头散出陌生的汗息,滚热贴着她的脸庞,一起一伏…粗糙的手指,在她嘴唇上划过,重重地揉了揉,方挪去了她耳边。   她脸被他一掌捧着,唇上附上一股温热。微微烫的药汁从他口中送入了她的喉咙。分明苦涩,却牵连起心脉处的甘甜。   她累极了,也不知被喂了多少口,那药汁方到了尽头。被送入喉间的,是一颗莲子大小的药丸。熟悉的药材味道弥散入鼻息,她方知道,是那避子丸…   她终于被放回床上,贴着温软的被褥,浓浓的睡意袭来。   江总管的声响隔着屏风,似被笼罩着一层薄暮,提点着,“陛下,该要送娘娘回去了。”   养心殿是皇帝的地方,不曾有后眷留宿。上回她在此承宠,伺候罢了也是要被送回去的。   她于是挣扎着起了身,去寻自己的衣裙。身子方离了床褥,腰腿便不听使唤地沉了下去…果真什么气力都没了。   皇帝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送回了床褥,声音沉道,“还知道逞能?”   罢了,又听他对江蒙恩道,“皇后今夜留宿养心殿。”   江蒙恩还想说什么,却被皇帝直吩咐道,“都退下吧。”   帐子里剩下两人。星檀将自己卷去了床里。那避子丸的苦涩还在胃里翻滚,每每用药,都是如此。她裹着被褥,并不再想见他。   凌烨打算躺回她身边的时候,却只见一双肩头微微耸着,拢着他的被褥,将自己窝在床榻一侧。   他依稀记得,大婚那阵子,她总喜欢贴着他的肩头睡。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只用后背对着他的?   他不大痛快,于是将被褥悉数揽了过来,躺下了,盖好了。旁边娇小的背影没了被褥,却越发窝成了一团…   他无奈轻叹了声,方拎着手中的被褥,与她盖了回去…   靠近了那双肩头,方察觉她呼吸已经均匀,那清淡的侧脸泛着白皙的光,额上粘着一束被汗水浸透的细发,他抬手与她轻轻捋开,方躺回了自己的位置…   许是有些认床的缘故,星檀并未睡沉,梦中反反复复皆是阿兄的影子。   那时候,酒席宴会,母亲只顾着幺妹,每每是阿兄牵着她一道儿去。寻着京都城里哪儿出了新菜,阿兄都会带着她去尝鲜…   儿时旧影,她的欢笑喜悦,全承托在阿兄宽阔的肩头之上。   然而梦中那个影子,清浅且模糊,她想要抱住,却只扑了一团空…   四更天鼓声传来,她便再睡不下了。屏风外是江蒙恩的声响,正提醒着皇帝该起身,预备早朝。   旁边的人似也睡得警醒,缓缓回了屏风后的声响,“进来。”   婢子们端着烛火水盆入来寝殿。   见皇帝起身,星檀也跟着缓缓撑起了身子。   婢子正行过去,与皇帝递上了沾湿的帕子。又一人捧着龙袍里服,一人捧着龙袍外襟候在一旁。   凌烨的目光,扫去了那床帏间将将苏醒的小脸上。昨日那番折腾显然还未平息,她唇上有些发白,面颊却润如桃色。   婢子要来侍奉穿衣的时候,他抬手挡了挡,看向床上的人:“皇后来。”   以往在承乾宫承宠的时候,这倒是星檀的职责。只是偶有太过乏累,皇帝亦会免了她这桩差事。看来他今日并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星檀起了身,腰身下酸软,依旧支撑不好自己的身子。婢子来扶着,她方稳了稳步子。   伺候着他将里服穿上,她又取来婢子端着的锦带,与他绕过腰身,轻轻系上。理着外襟的功夫,皇帝顺势俯身凑来耳边,“皇后伺候得很好。”   “……”那话里意思,她不想领会。直加快了几分手里的动作,方与他福了礼,“陛下,可以了。”   “臣妾…”臣妾该回承乾宫…   话没说完,被他打断了去,“皇后还要随朕去偏殿用早膳。”   “……”   养心殿的朝食很是轻简,比起后宫各院花样百出的菜样儿,更似是固定的几样粥点,一叠牛肉,一碗羊奶,配上奶酥与羊汤面。   星檀虽未去过北疆,却听人说起过北疆不论男女,无肉不欢,尝以鲜牛羊奶为伴,顿顿不能少。见得如此的菜样儿,便知道是御膳房替皇帝亲自拟的朝食谱子,照着北边儿的习俗来的。   皇帝先动了筷子。许见她犹豫着,方道,“不和胃口,便吃些羊汤面和奶。”   罢了,又低了低声儿,“太瘦了,不好下手。”   “……”   江蒙恩一旁伺候,皇帝的话虽小声儿,却也听得不偏不倚的。只得埋起脸来偷笑,又看了看皇后面上烧红的两团,暗自忖着,冷面如斯的主子,原也是会说情话的…   星檀这几日吃食都亏着,哪儿还有什么不和胃口的。除了那盘牛肉不敢碰,便让蒙恩与自己盛了小碗羊汤面。方吃了小口到嘴里,一股子药腥却从喉咙里冒起,险些吐了出来。   皇帝顿了筷子。   江蒙恩也是一惊:“娘娘,这不会是…”   星檀看向皇帝,那双眼里挂着几分讶异,眉间一拧,方要来探她的手。   她躲了躲,捂着胸口,掩住了喉咙里的气息,解释道,“陛下放心,只是脾胃不适。并非有孕。”   那么些避子丸落了肚子,哪里还来的孕事。不莫是每每用药,便总带着些脾胃恶心罢了。   “稍后,还是宣太医来请个脉象。”皇帝的话是对江蒙恩说的,却与她端了碗羊奶来。   羊奶碗底的膻味儿顿时窜入鼻息,她唯有推远了些。“用不下了…让陛下费心。”   江蒙恩忙是一揖:“奴才一会儿与娘娘宣李太医来看看。”   李太医便是那位与她配避子丸的太医,星檀便觉用着不顺心。“不必有劳江公公了,等回了承乾宫,本宫让邢姑姑去请施太医。”   江蒙恩看了一眼主子,见皇帝也微微颔首,江蒙恩方回道,“那便就得有劳了邢姑姑。”   皇帝用过早膳便要往朝堂上去,星檀自伺候着人出了门,方扶着桂嬷嬷回承乾宫。   一夜秋雨,澄湖上凉风袭人,十分清爽。   星檀昨夜赶着往养心殿内来,只做了轻简的打扮。   今儿一早,桂嬷嬷方从承乾宫接了斗篷来,将主子捂严实了。一场秋雨一场寒,主子昨日还淋了些雨,自是得好生防备着。   迎面却见裕贵妃一行,正往这边来。   “娘娘…”桂嬷嬷与星檀提了个醒。   星檀的目光从湖面闲景上收了回来。眼前裕贵妃隆装华髻,带着十余内侍与婢子,满面贵气逼人。行来星檀面前做了礼数,轻巧道了声,“皇后娘娘吉祥。”   星檀见得长孙家的人,自没什么好心情,昨夜里受累,也不想开口多话,只淡淡免了贵妃的礼数,便打算绕道儿了。   “娘娘今儿面色不太好…”   裕贵妃似并不甘于如此点头之交,又循着别的话头儿去。   “听闻世子爷在南边儿水坝上犯了事儿,娘娘可放宽些心,莫亏待了自己。”   弹劾阿兄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父亲长孙谦。这话听起来,便不是什么关怀的话了。   而如今长孙谦仗着帮新帝清理翊王余党,打击与自己相敌的权贵,所做的那些事,不堪且苟且,只为往自己手中揽权。   位高而危,这等道理,贵妃似并不知道。   星檀只淡淡回了句,“贵妃有心。”便领着桂嬷嬷走开了。   见人走远,姜嬷嬷扶着自家主子继续往安定门去。又在主子耳边上嚼起舌根。   “皇后娘娘面色可真不怎么样,该不会是与那吴妃一样,在养心殿外跪了一夜吧?”   长孙南玉冷笑了声儿。姜嬷嬷的话说得再是想让她舒心,也管不了用。方皇后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看到那脖颈上几处深浅不一的红印,便像被烈火灼了心…   姜嬷嬷接着道,“陛下特许夫人入宫来探望娘娘,可是莫大的恩典。等大人弹劾陆世子的事儿成了,皇后娘娘怕也得搬去那疏影阁住着,那便可是娘娘的大好时机了。”   这话倒是说到长孙南玉心里去了。父亲如今受得陛下重用,信国公与陆世子一干人等,却因得太后牵连,一直冷置在边野。若再生些变故,怕是那软禁在寿和宫里的太后,也是保不住陆家的皇后之位的。   想到此,长孙南玉终长长舒了口气,“走吧,莫让母亲久等了。”   **   下了早朝,几个朝臣候着养心殿外,却迟迟未曾等得传召。   礼部刘侍郎耐不住了,寻得候在门前的小内侍问了问。   “公公,这里头可有说,要我等等到什么时候?”   “陛下正面见李太医。等李太医出来,诸位大人便该能进去了。”   虽今晨早朝,陛下分明身形健朗,声如沉钟,并不似有什么病痛。刘侍郎还是忍不住打探,“可是龙体有什么不适?”   “这奴才也不知了…”   “诶。多谢公公。那我等再候一候。”   殿内,除了江蒙恩候着一旁,再无其他人。   太医李常回了上首的话,“那避子丸服下,该保得十之八九不会有孕。至于那另外十之一二,倒是药物所及之外了…”   “所以,是有可能的?”   上首的声音,问得极为平静,李常自也听不出来,陛下是希望有可能,还是希望没有可能…只得跟着认了认自己的不是。   “臣学识有限,只能保得如此机会…”   “那些药物已用得极,若再重些,怕是会伤了女子的身子。”   “朕知道了。”   “退下吧。”   江蒙恩这方上前,引着李太医出殿。随后折返来殿上请示,“礼部刘侍郎一行,已在外候着许久了。陛下可要召见?”   “让他们候着。”   “朕先去承乾宫一趟。”   刘侍郎从候客室的小窗里,见得从殿内退下来的李太医,正起身整了整官帽,打算入殿面圣了。却见的江总管引着皇帝一行,从殿内出来。   小内侍已上前去问了问,打听回来只好与刘侍郎再道,“陛下还得往后宫一趟,有劳刘大人再等等。”   “……”   江蒙恩行在主子一侧,小心引着路。主子不让带多了人,仅他与两个专办差的小内侍跟着。   方李太医说的,是皇后娘娘的身子,这帝后一直服着避子丸的事儿,江蒙恩也是头一回听到。   皇嗣乃国之根基,主子到是不急。这后宫中宠着的就皇后娘娘一位,还得用上避子丸。那东西邪气,也不怪乎皇后娘娘处处避着主子了…   想到此,江蒙恩在心中暗自叹了声儿气。主子莫不是真等着册封那陆家小姐,才想要皇嗣?虽只几回薄面,江蒙恩对那陆家小姐并没存什么好印象。   长孙家的长女尚能与先太子殿下共生死,那是令人钦佩,不求旁人效仿,但有三分心思便够了。这陆家小姐却不愿跟着翊王发配封地,毁了婚约,又能对陛下有多深情?   江蒙恩到底替皇后抱了抱不平。却听主子一旁道,“让人去御膳房,今日午膳朕在承乾宫用。”   江蒙恩应了声儿,方转头吩咐了后头跟着的小内侍。   主子这一路面色几分凝重,似在想着什么,江蒙恩这才试探道,“是奴才不周,方该让江羽往承乾宫里问一问,皇后娘娘今儿晌午,宣太医看过了没有…”   “嗯…”主子答话的时候,若有所思。似根本没听着他说了什么似的。   江蒙恩只好自己将话圆了,“陛下亲自去看看也好。”   承乾宫门前候着的两个小内侍,见得是陛下来了,忙要入去传话。却被皇帝叫住,“不必通传,扰着皇后。”   小内侍们忙落了跪,迎着圣驾入了宫门。   星檀回来寝殿便开始提不起精神,只好先躺下睡了小会儿。   正巧施太医领着药倌来送这个月的坐胎药,便被桂嬷嬷领了进来,与主子请个平安脉。   星檀没起身,窝着床帏中,候着施太医把完脉,方听桂嬷嬷与施太医说了几句。   迷迷糊糊之间,便又合了眼…   施成让人将药汤留着在殿内,嘱咐桂嬷嬷一会儿伺候娘娘喝下。方领着药倌又退了出来。方小心合上房门,转身便见一抹明黄的身影行来了身侧。   施成新来太医院方半年之久,极少见过皇帝,可仅是看到衣着,便晓得了这位尊主是谁。   施成跪下行了礼数。正要开口道句礼数。却被一旁江总管小声叫住了,“莫扰了里头的主子。”   “太医,陛下想请您入茶房问问话。”   施成这方头回面圣,不该抬眸,只轻声应下了。便见眼前明黄的龙靴转去了侧边的小屋,他自也起了身,随其身后跟了过去。   待尊上在茶屋里寻了处太师椅坐下,江总管另去了一旁,亲自侍奉茶水。施成方听得上座的人开了口,“朕不曾见过你…”   “回陛下的话,臣是半年前被太后提携到皇后娘娘身边,侍奉娘娘身子的。”   “哦…太后……”   那声音里意味不明,施成却也听太医院里的人提起过几回,皇帝与继母太后不睦。   皇帝再问起,“今日来,可与皇后请过了脉象?”   “回陛下,臣与娘娘将将请过了脉象。”   “如何?”这回到是带着几分要紧的意思。   “娘娘今日便觉胃口不佳,该是昨日里受了些寒凉,脾胃亦有些不健。”   “只是这样?”   “……”不然,还要怎样?   施成如实应了一声,“是”。   屋子本就不大,此刻愈发僻静了几分。施成继续候着,听得上座恍惚长叹了声气息,方再问他起来。   “太后,让你如何照料娘娘的身子?”   施成拜了一拜,“太后娘娘望皇后娘娘早些与陛下诞下龙嗣,便让臣好生与娘娘调理。每每月初,臣都会依着娘娘脉象,与娘娘配一副坐胎药。”   “……”凌烨是头回听到这话,却再问起,“娘娘可有喝下?”   “该是…”头一两回,施成自是亲眼见娘娘喝下了的。只是后来,娘娘总让桂嬷嬷接来那汤药,道是晚点再用。施成犹豫少许,方接着道,“该是都喝下了…”   却听着上座的人,重复着他的话:“喝下了…”   凌烨不明,她既吃了他给的避子丸,再喝坐胎药,又能有什么用?想来不过是与太后一个交代罢了…只是如此服药,企不会相冲?   “皇后如今身子,除了脾胃,可还有别的不适?”   “还有些体虚…臣在那坐胎药中,已帮娘娘补上了几味理气补血的药材。”   “……”凌烨松了口气,不知怎的,竟有些如释重负之感。   却听江蒙恩一旁小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陛下,那坐胎药该不会是桂嬷嬷端着的那碗…”   这小茶屋内外的人,都先被江蒙恩清理走了。此下门旁的两扇窗都敞开着,窗外桂嬷嬷正从寝殿里行了出来,手里正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汤。   施成自也顺着江总管的话看了出去,一眼认得出来桂嬷嬷手里的,正是那专与皇后盛药汤的白玉银丝碗…   桂嬷嬷端着那碗药汤,径直行去了院子一角,寻得一颗小树苗,却将那汤药浇灌去了小树脚下…   施成这方双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方他所答那些话,如此看来可是欺君之罪了。“臣…臣不知,那坐胎药娘娘竟是如此处置的…”   江蒙恩一旁候着,却见主子神色逐渐凝重。   施成也一跪不起,只等着圣上发落…   须臾过去,方听得圣上再次开了口:   “是她自己选的,与你无由。”   “起来。”   施成腿脚仍有些发软,扶着旁边的小凳,方撑起来了身子,“这…臣怕是得与太后娘娘回禀一回。”   “不必。”   施成顿了一顿,仔细领会着这不必两字的含义。圣上说得几分重,怕不是“不必”,而是“不许”的意思。   “从今日起,皇后的身子,只许与朕禀报,不必再与其他人泄露。”   “你可听明白了么?”   “明、明白。”施成有几分聪明。皇帝与太后不睦,可中宫中到底该听谁的,他却很是清楚。   他抬眸试探了一眼自己新主子的脸色,却见得那拧着的眉头,一刻不曾散开…   **   星檀昨夜未曾睡好,躺回自己的床褥,方觉着安心。一觉下去,便不知时辰。   醒来的时候,却见那抹明黄的身影正坐在床边…除了床帏之欢,她倒是头回见到他眼里关切的神色。   “可睡好了?”   “还有些困累。”她身子还疼着,懒得起身作礼,皇帝似也不打算与她计较,便就此作罢。   “起来,用午膳…”凌烨声音里难得关切,自己竟也些许不适应。顿了顿,方接着道,“用过了,再好生休息。”   午膳?   星檀到底不记得,御膳房到底多久未曾送来过午膳了。只每每早晚,清茶淡粥,送来这富贵的承乾宫中,那些奴才们并不觉寒酸。   许是见她反应迟了半晌,床前那人俯身凑了过来。   “陛下…要做什么?”大白天的,不至于。还疼着呢…   精致的面庞停在了她眼前,温热的掌心却覆去了她的小腹,隔着薄薄的被褥,依旧能触到那掌心里的暖意。却听他沉声问起。   “皇后,可想过要有朕的孩子?”   “……”那些避子丸可是都白吃了?   她想什么,怎么想?   她别开脸去了床里侧,冷冷回了声儿,“不想。”   “……”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星檀几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许是凑得近的缘故,她察觉到那人身上几分落寞。是他先不想要的,现如今来问她做什么。这很是讽刺…   还是桂嬷嬷领着丘禾送来了盥水与帕子,打破了这一方沉寂。身前的人忽的起了身,当着一众奴婢们,转回了原先冷冷的语气。   “三日后的祭天大典,皇后莫忘了,要与朕一同出行。将身子养好。”   “陛下!”见人转身要走,星檀忙撑起半身拉住了他的袖口。   那人回眸,眼里阴冷至极。星檀抿了抿唇,依旧问道,“我阿兄的事情可有什么消息了?”   “朕也是需要时日的。”他抚开她的手来。   “皇后在宫中耳目甚广,时候到了,自然会知道。”   桂嬷嬷领着两个婢子恭送了皇帝,方来扶着自家主子起身。   “娘娘快起身来用膳吧。陛下这一来,御膳房自不敢怠慢了。”   星檀早晨陪着那位用膳,本就没吃下什么,听得有好吃的,方加紧了几分梳洗的动作。   偏殿内,菜肴果真摆了一桌,糖醋排骨、脆皮烤鸭,也不知是谁记着她的口味。美食当前,自也不必管那么多。可方坐去了桌边,依旧没什么胃口…   那避子丸吃了大半日,药味儿似还在喉咙里打转。只好叫嬷嬷盛了一碗清粥,就着几道小菜下了肚。   凌烨从承乾宫出来,心口如压了块重石。战场上敌阵当前,鲜血与白骨交融,也从未让他有过如此重负…   那避子丸是他与她吃的,从未问过她的意思。今日他方知道,人家也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   养心殿门前,江羽已候着有一阵子了,见得皇帝一行回到,方迎了上去。“陛下,刘大人一行等着多时了。陛下可要先见见?”   江羽读书广,识字多,如今在养心殿内的职责,多是为皇帝清理藏书与图纸。方那看守候客室的小内侍来与他报,道是圣上一行出了门,刘侍郎他们也不知要等着什么时候。   小内侍人微言轻,只好请他去问问。见主子回来了,他方帮着小内侍来与皇帝请示一番。   皇帝面色不佳,却没有推却。只道,“领他们入殿。”   江羽领了皇命,正要去办。却听得皇帝将他喊住了。   “你身上的香气倒很是别致…”   江羽垂眸扫了一眼腰间的香囊,正是那日与皇后送些用度的时候,得来皇后的赏儿。皇帝心思缜密,问起这个,该是有所察觉,江羽便只道出一半,遮掩着一半:   “早几日承乾宫中用度紧缺,婢子们易被蚊虫叮咬。皇后娘娘便让丘禾银絮做了这些香囊,赏与内侍和婢子们用的。奴才那日奉陛下的意思,送陆家小姐回承乾宫,恰巧有婢子多了一件,便让给奴才了…”   “这香囊味道清淡,奴才觉着不碍事儿,便就带着身上,也做驱蚊虫用。”   皇帝边走边听,并未停下,等江羽道完始末,只将人再打量了一番,“朕听闻,你家乡也在江南一带。”   “瞒不着陛下。奴才是杭州人。”   皇帝听罢轻笑了声儿,“倒是,玉面郎君,宫婢们看着也欢喜…”   江羽不明其中意思,并未轻易答话,只微微颔首。   好在皇帝并未再多做盘问,江羽自随着皇帝身后入了养心殿,方与小内侍知会了声儿,“陛下说,传刘侍郎一行入殿议事…”   **   天凉了,桂嬷嬷早在凉榻上铺了两层铺垫,又置了两个软枕。   星檀方听得人来传,玉妃在承乾宫门外候着,是来探她的。便忙让丘禾迎了出去,让接着玉妃来寝殿说话。   玉清茴带着展旗入了寝殿,还未行礼,便被星檀免了礼数。“这屋里没外人,不必多礼了。”   玉清茴看了看展旗,小婢子便将手中的食盒奉上前去。   “我家娘娘特地与御膳房要了一碗鸡蓉粥,与娘娘送来。还暖着,娘娘可要用下?”   星檀放落了手中方还翻着的的画册,“可让你们劳心了…”早几日她去淑仪宫里蹭食,到底还让人记挂着。“今儿御膳房倒是送了午膳来,都吃过了。便留着一旁吧。”   桂嬷嬷来,将展旗手中的食盒接了过去。   星檀微微起身,将玉清茴拉来软塌上坐,却听她话里几分忧心,“不过方才几日,陆世子出了事儿的消息,便在宫中传开了。与长孙家弹劾我父兄那时的情形一样。如娘娘所说,都是那些人谋求的手段罢了。娘娘也莫往心里去。”   星檀多有些惭愧。那时她劝人劝得轻松,此下事情落在自家头上,方知道,道理再是懂的,置身其外也并非易事…只好淡淡回了声儿:“我知道的。”   话正说着,桂嬷嬷领着丘禾银絮端了点心上来。乳酪糕、牡丹饴、咸酥饼…满满摆了整一茶案。   星檀见得都几分出奇,这些点心,也不知多少日没见了…   桂嬷嬷正与主子解释了番,“方是御膳房大总管肖公公亲自领人送来的。”   星檀笑了笑,捏起一块儿咸酥饼,送去玉妃手里,“这御膳房的脸,变得比天儿还快…”   玉清茴猜得几分,“可是陛下来了过了?”   “晌午我睡着了,听桂嬷嬷说,就来了一会儿。传了趟午膳。”   玉清茴笑了笑,试着问道,“娘娘这是与陛下说了和?”   “便算是吧…”为了阿兄,她眼下只能如此了。   陆月悠正行到屏风外,听得殿内长姐的话,一时有些杂陈。她该高兴的,长姐若还能得陛下宠爱,她便能受得长姐扶持。   可她却并不高兴得太起来,昨夜长姐一夜未归,听闻,是被陛下留在养心殿了…   “陆小姐,怎在门前站着?不进去么?”   身后男子的声音,将她惊了一惊。见得是小江公公,陆月悠方颔首,“正要进去呢。”   又见小江公公身后还跟着几个内侍,手上一一端着华服与文书,陆月悠方问道,“小江公公可是来传陛下的话的?”   “是。过几日陛下要与娘娘一同往稽山祭天,让奴才先与娘娘来说说这趟行程。”   “那小江公公先请吧。”   陆月悠说着侧了侧身。   长姐要与陛下一同出行,她若能陪着长姐身边,便能多得见陛下了…那稽山的行宫,也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年少时候的事。   陆月悠跟着小江公公一同入了寝殿,方见得长姐身边坐着的玉妃,与人问了一声安好。   “月悠来用些点心吧。”长姐唤她过去,又吩咐桂嬷嬷搬着张藤椅与她坐下。   见得茶案上满桌的精致点心,果真,御膳房知道陛下来过一趟,便不敢再怠慢承乾宫了。她捏了块儿牡丹饴来,送到嘴里。这后宫女子以荣宠为山,姑母也曾与她说过这些,那还是她与翊王初初订婚的时候…   江羽带着皇命来,正与星檀一一说起三日后的行程要务。   “这是吏部特地让司衣坊新制的礼裙,是与娘娘祭天大典那日穿的…”   “这是行宫地图,娘娘的清露院,就设在陛下的两仪殿旁,娘娘可让随行的内侍与婢子们先行熟悉。”   “这本,是礼部拟定的祭典礼程。还得请娘娘多加翻阅。”   陆月悠一旁坐着,不知不觉间,腰身渐渐挺直。小江公公那些话,她听得一字不漏。小内侍们捧上来的那套礼裙华贵庄严,裙摆是金线绣着的凤尾,封腰是沉色的牡丹和祥云。   她想起一年前送来陆家府上的凤袍喜服,同样刺绣美轮美奂,镶嵌的珍珠不计其数,珊瑚点翠在裙角,凤羽批尾长长曳地…   明明只差一步了,她却与那个位置失之交臂。   祭祀礼程有何难,她学识不输长姐,多加熟悉,也能处理得十分妥当…   星檀听江羽讲完,方让桂嬷嬷与丘禾银絮,将东西都收了下来。   江羽再是一拜,便要回养心殿复命了。   星檀将人叫住,“陛下可有说,本宫能带什么人一同随行?”   “陛下倒是没多交代。许是让娘娘自己安排便好。”   星檀道,“祭天大典以国为重,随行的内侍与婢子们,本宫自会从简安排。可往那稽山得大半日的行程,本宫一路上也想多个人陪着。江公公不妨与本宫问问陛下。”   “娘娘若已有了人选,奴才一会儿往养心殿,与娘娘请问一声便是。”   陆月悠期待看向长姐,长姐到底是要为她打算的。却见长姐的目光落去了一旁玉妃身上。   “本宫想让玉妃一同随行。”   她方提起的心气,顿时如被浇了一盆冷水。长姐的心思不言而喻,她这个亲妹妹,比不上长姐新认的那个小姐妹。   小江公公羽领了长姐的意思,方带着人回养心殿了。   长姐这才问起她来,“月悠来寻我可有什么事?”   “晌午听得长姐身子不适,月悠特地来看看。长姐可好些了?”   “只是昨日夜里没休息好,眼下已好得多了。”   “……那便好了。”   长姐留宿养心殿,一夜未曾休息好…   她握在膝上的手指扣入了掌心,等再与长姐道了些家常,从寝殿内退出来的时候,掌心里已被自己抠出深深几道儿红印…   **   秋风飒爽,带着几丝凉意。   祭天的仪仗缓缓从皇城中行出,由得西厂锦衣卫开路,其后是帝后的车辇,随之是重臣们的车架。浩浩荡荡一行穿过城中大道,直往北边出了京都城的大门。   帝后并不同辇,依着祭天的礼数,分乘在前后两驾车中。   凤辇行出来皇城,星檀心情几分爽朗。   北城外的山水比之江南的清秀,更多了几分浩然雄伟。山川峦障赫然眼前,一座接着一座,如入无人秘境;大河绿江倘然脚下,虔诚奔赴往东海之边…   桂嬷嬷正说起风大了,要去关上小窗。星檀忙将人喊住了,“这景看着养人,嬷嬷便再许我一会儿吧。”   桂嬷嬷叹气,拿了披风来将她捂着。   星檀又拉着玉妃指了指山尖儿上破旧的烽火台。“是野长城。”   玉妃道:“前朝为了防御外敌建的,果真已经破败了。”   “到成了好景。”星檀起了玩心,却被拘着车中不能下去,“可惜不能登高。”   “稽山也是高山,娘娘到了,便是登高。”   星檀去过稽山仅一回,十三岁时与祖母回京,参宴过先帝的万寿节后,便陪同姑母一道儿往稽山祭天。   “那可不一样。”星檀笑着,继续看向车外。   沈越一身盔甲,骑马护在皇帝的车辇旁。星檀越过窗棱,与玉妃指了指,“那儿不也是好景?”   玉清茴起先不知所云,只顺着星檀指着的方向看了过去,见得那抹身影,方觉面上滚烫。许是有所感应,马上的人也看了过来,四目相撞,玉清茴方忙将目光收了回来。   看着眼前神色暧昧的皇后,玉清茴只好细声问道:   “娘娘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上回在马场啊。”星檀想了想,方提了声儿醒。“你也与沈将军说说,他在看你的时候,旁人稍加留意便都知道了。”   “……”玉清茴抿了抿唇,“我本不该随娘娘来的。娘娘该带着陆小姐来。”   “你不来,可不错过这好颜色了么?”星檀逗着她,边看向窗外。   马上的人,被那身盔甲一衬,紧绷的身材与削瘦的脸庞,目色中幽然一缕伤怀,似从远古战场走来的少将。   玉清茴面上愈发燥热了。   星檀方与她寻着台阶下,转了话头道,“月悠啊。这祭典是一年一度的国事,陛下也要斋戒清修的。她的事,等回去再说吧。”   午时,大队人马行来关山脚下,便在官驿歇脚。   关山驿是这片山区中唯一的大驿。平日做官驿用,后头清静的小院儿则是皇帝御用的别院,平日大门紧闭,只每年这几日,方让人重新清理打点,候着圣驾到临。   星檀由桂嬷嬷扶着,弯身行出凤辇的时候,江羽早早已后在一旁,恭谦弯起手臂,伸来她面前。   承乾宫中大总管的位置暂缺,此行祭天,皇后身边不能无人侍奉。皇帝方让江羽暂代了大总管的职责,祭天礼程繁杂,也好多个可信的人与皇后一些提点。   星檀扶着江羽下了车辇,方听他小声道,“陛下在清凉院用午膳,请娘娘一道儿过去。” 第28章 秋雨(3) 为魔   清凉院建在水上, 沿着蜿蜒的竹桥,绕过竹林与花海,方见得一方小屋。   放作平常, 很难想象这是驿站替皇帝准备的别院。高*祖皇帝崇尚前朝素雅之美, 那时建造这别院的工匠,便就依着高*祖的审美建造而来。   别院不大,其余内侍与婢子便被西厂拦在了门外, 只留星檀孤身一人入了别院。   行到小屋门前, 星檀听得里头礼部的人还在与皇帝说着话。   深沉的声线缓缓传来:“皇后进来吧。”   许是这一身重彩的燕居服太过打眼,皇帝似一眼便看见了她。   星檀入了小屋, 与皇帝做了礼数。方听他再道, “也让刘侍郎与皇后说说,明日祭典的礼程。”   那礼程她早就翻看过了三回。不必逐字背诵, 可习会其中要领,并非太难的事儿。再加上江羽这几日来承乾宫,也与她一同熟读了礼程,也在保着明日祭典不会出什么差错。   她却依旧开口道:“礼程繁杂, 有刘大人帮本宫再理顺一遍,便是最好。”   要听的自然不是礼程本身,而是与皇帝几分薄面, 阿兄的事情方能顺当许多。   星檀循着一旁的太师椅上端坐,听刘侍郎缓缓道来。罢了, 还顺道儿提了几个小问。   待戏份做足,刘侍郎方与皇帝回禀了声儿,“臣只是稍加梳理,娘娘聪慧,便能举一反三。臣职责已尽, 便不扰着陛下与娘娘用膳了。”   皇帝温声敦嘱,有劳了刘侍郎。方让人退了下去。   星檀还是头一回见,在朝臣面前如此温厚的皇帝。比之将将登基时的满腹恨意,如今的帝王,显然已经逐渐掌握了在这个位置上所需的要领。   星檀起了身,行去了案前与他一福,“陛下,可要用膳么?”   如此乖巧的皇后,让凌烨有些意外。   这些日子来的冷淡,今日在她面上仿佛一扫而空。几日前在她病床前,那声无情的“不想”也仿佛是从另一个人口中说出,不复存在。   这身燕居服在她身上,略显笨重。小脸上清浅的妆容,却恰到好处。那双眉目百看不厌,唇上淡淡的粉色,如初春的薄暮…   “皇后来帮朕看看,这副《黄公山居图》,可算是真迹?”   慎国公府三代书香,世子爷精通书画,寻回的前朝遗迹,昨日方让人送进宫里。方在车中,他已赏玩一路。书画自然不会是假的,他不过想听听皇后的声音。   星檀不知其中算计,只遂着他的意思,行去他身旁。方见得那副展开在书案上的浩荡的《黄公山居图》。   前朝末年胡人战乱,珍奇书画悉数落难。这副《黄公山居图》早已名声在外,却也同在那一场战乱中走失。这些故事,星檀也只是听说,并未见过那副真迹,哪里来的能耐鉴别真伪。   然而不过一眼,星檀的目光便挪不开了。   有些书画,寄托了笔者半生的精髓。眼前这副,便是如此。落笔与用色这等技艺,似早刻在骨血,恢弘着一副大气缥缈的山水图,丝毫不显技艺的突兀,反只将闲散若仙的意境衬托无遗。   “皇后…喜欢这书画?”   星檀被他打断,方回眸道,“臣妾不知真假,可这书画意境迷人,方走了神。”   皇帝不动声色地听着,那染着蔻色的纤细指尖,轻放在裱纸上,本已足够惹人心动,再见她嘴角那抹浅笑,愈发让人难以克制。   如此精湛的书画,星檀方还想多看一会儿,脚下便已落了空,腰上被他一卷,就这么窝进了他怀里。那身笨重的燕居服,臃肿地被拥在一处,不似在外的光鲜模样。   她忙劝着:“此行祭天,陛下得要斋戒清修…”   “那是礼部的鬼话。”   见是无效,她忙寻着另一个理由:“陛下,还没用午膳。不多久便要上路了…”   皇帝声音中已沉着些许沙哑,“让他们多等些时候…”   帝后用膳,无人敢打搅。门前还敞开着,竹雕的屏风后头却只一架简陋的凉榻。   厚重的燕居服,显然碍了他的事儿。然而皇帝依然耐着性子,一件件拨解。除却外襟,还有里服,丝绸中衣,退至最里那件素纱中衣的时候,他方忽停了手。   冰肌玉骨,已隐隐浮现。反是靠着这层薄物轻轻摩挲,方知里头柔滑香软,全然得到只会徒增无趣…   凉榻后是宽敞的花窗,窗外竹林幽幽,正被秋风撩骚得沙沙作响。四处静籁无人,却有一窝雀鸟落在小亭子尖尖处,叽叽喳喳往这边观望。   星檀忽觉羞愧极了。   那摇晃作响的脚铃,也忽的被她扼止。   “怎么了,嗯?”皇帝迷离的嗓音在她耳边,亲吻继续漫布着脖颈。   “有…有人在看…”   凌烨方也停了下来,顺着她目光看了出去,哪里来的人,不过是一窝聒噪的小雀。转眼回来,却见她双颊绯红,眼中颤动着些许不安。   他勾起一抹笑意:“让它们看。”   男人的声音,沙哑着沉入海底,如同暗夜的幽魔:“若在大漠,黄沙与烈风便是天神;若在草原,野花与白云是万灵之长,他们什么都知道。你要躲去哪里?”   他话语中的那些景色绵绵悠长,如画卷般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是啊,能躲去哪里?   人生来便是如此不知羞耻,被身体里的邪魔所支配,那便做一回邪魔又如何…   脚下的银铃继续欢响,比方才更有甚之。男人颈骨下健朗的胸膛起起伏伏,似压抑着汹涌热浆的雄伟山脉。   她双手勾上他的脖颈,寻去那滚热的齿尖,若不论他是谁,这副身子又有哪个女子不喜欢呢。她难得在床帏中欢笑,男人便似着了魔,恶意的亲吻袭遍了全身,仿佛在报复她的主动。   黄沙与烈风卷着她的身子,将她悉数占取干尽,方肯熄灭了热火…   她匍在他宽彻的胸膛上,手指却触及那腰间一道粗糙的疤痕。她听他说过一回,是与辽人那一场恶战时候留下的。   气息还未全然平复,她却有些好奇了,“伤着这里的时候,陛下疼么?”   男人的手掌覆上了她的,轻轻拍打。“不疼。”   “怎么不疼?”儿时她被黄鼠狼咬破过脚踝,便就疼得半个月起不来床…   “心有所念,便感觉不到疼。”   她不知道这算什么,可却也提醒了她,他心有所念,怕是另一个人罢了…   她缓缓撑起来自己的身子,寻着那素纱中衣重新穿好。再多着了一件中衣,方见他也起了身。   她淡淡问起,“陛下的避子丸呢?臣妾该用药了。”   “……”皇帝声音里迟缓半晌,方回了她的话,“朕不记得带在身上。这回便罢了。”   他试探着看着她的神色,她说“不想”,可是真的?若真当他作了夫君,为何会不想?见得那双眸中的疑惑,他方察觉自己的矛盾…   大婚之时若皇后有孕,无疑是与太后多添赌筹。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翊王党羽悉数落网,太后风光早不似之前。   或许,他可以给她一个孩子…   “陛下在说什么?”   她不明白,什么叫这回便罢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好似在随意行使他的大权,不需问过她的意思。   她不想要什么孩子。   “朕说。药不在身上,稍后再问过李太医可有补救之法。”   他将话说圆回来,那张小脸上却写满了不情愿。   很是为难她了?   他在心中嘲讽了声自己。人家怕是真的不想…   “那陛下要记得…”   星檀稍作提醒,方起身穿起里服。那燕居服外襟太重,她拿起都有几分吃力,在承乾宫里的时候,是桂嬷嬷与丘禾一同侍奉她穿上的,而眼下院子里清静,嬷嬷婢子们都在外头的下房里候着。   手中却是一轻,外襟已被皇帝提了过去。男人方起,仍未着衣衫,宽阔的肩背,紧实的臂膀,支开那身外襟来并不费劲。   “手过来。”他声音轻着,已然几分平淡。她顺着他的意思,着好一边袖口,又将手穿入了另一只袖口,自己理了理衣襟,算是完好。   一旁有小桌,桌上有妆镜。她忙行去,扶了扶歪了斜了的簪髻,再用桌上的玉梳理了理林乱的碎发…   一切都恢复如初,唯有事后脸颊上两朵桃晕,很是让人难堪。让窗外小雀看到便罢了,若出去被桂嬷嬷和玉妃问起,便真是难以开口了。   还在踌躇,肩头被人敲了敲。   “该去偏堂用膳。”   “不多时便要上路了。”   “……”   皇帝已穿回了那身明黄的龙袍。话落,便负手走去了前头。   星檀唯有跟上,随着他身后,去了小偏堂。   满满一桌的江南菜,却让星檀不由得起了疑。   平素皇帝来承乾宫里用膳,她都让御膳房紧着他的口味来。这祭天行程并未问过她的意思,这满桌的菜肴却似知道她的喜好似的。   临行前礼部与御膳房的人送来膳食清单,换做以前,凌烨只交于江蒙恩看过便罢。这回却特地嘱咐了句,祭天行程的膳食,依着江南的菜样儿做。   他着实记不清楚她爱吃的,那便依着她家乡的口味吩咐,总不容易错…   星檀觉着有趣的是,有人记得让人依着江南风味准备膳食,却忘了将避子丸带在身上…   许是原本真是打算吃斋戒荤的?   “陛下,用膳吧。臣妾与您布菜。”她与人福了一福,平日里都是江总管的差事,今日四下无人侍奉,便只得由她了。   “不必。朕自己来。”   “你自己用好便是。”   星檀到省了气力,然落座下来,却依然没什么胃口。   自那日从养心殿回来便是如此,到如今已有四五日了,那避子丸的寒腥,似怎么也消散不了了…   **   驿站厢房。   婢子展旗正从门外回来,怀捧着一个纸包裹,回身关好了屋门,笑着将包裹送去了玉清茴眼前。   “娘娘,看看是什么。”   热气儿直往那包裹外腾,米香裹着豆香,扑入鼻息。是自己喜欢的东西,玉清茴不必多看,也猜得出来,“红豆糍粑。”   展旗笑着,“热乎乎的,贴着人家的胸口买回来的。”   “附近的农家现做的。知道今日有官兵过,方挑着担儿来卖。有人心里想着娘娘,便亲自去买来了。”   “展旗!”   玉清茴语气里几分斥责的意思。这话若被其他人听了去,莫说她自身不保,怕是还会牵连了父兄。那买糍粑的人,自也躲不过去。   展旗撅了噘嘴,却忙收了声儿。“娘娘不喜欢,奴婢便不说了。”话落,却展旗面上又扬起几分笑意:“可这糍粑是娘娘爱吃的,娘娘快尝尝吧。”   玉清茴看了看那包裹里的东西,只将包裹往展旗面前推了回去。   “日后他的东西,你不可再收了。”   “收了,我自也不会用。这个你拿去外头,赏给驿站的侍倌们吧。”   “……”展旗知道主子是害怕牵连了别人,可也不必如此难为自己。见得主子目光里笃定,便也劝不动了。方重新捧起那包裹出了厢房。   沈越正被程将军府的小公子缠着。   这位骠骑大将军的遗子年方十七,与叔父与父亲一样,痴迷武术。只是将军府就剩了如此一个独苗儿,老太君看得重,自然管束得紧。   程青松知道今日沈越也会同往,早早便有了打算。想找沈将军请教剑术。   沈越恰恰在外,观望着那间厢房中的的情形。便就由得程小公子缠着,说道了半会儿。   可这时,却见展旗从屋里出来,怀抱着那纸包裹似仍原封不动,之后,又随便寻了个驿站侍倌,将怀包裹推攘去侍倌手里,便又转身回屋了…   “沈将军?”   “沈将军?”   程小公子的声音,沈越毫无察觉,直被人晃了晃手臂,方回神过来。眼前的公子几分好奇,“沈将军你怎么了?”   “无事。”他只得敷衍过去,“见得方才行过的侍倌,有几分面善。想起了一位故人。”   “那沈将军可要去问问?”   “不必了。是我认错了。”他忙转了话锋,“与公子练练剑术不无不可,只是老太君敦嘱过,不好让公子受伤。待回了京城,我们用木剑切磋切磋。”   “行!”小公子意气洋洋。沈越随着皇帝陛下在北疆身经百战,能与他请教,这在几个武家公子间,够说道许久了。“等回了京城,我便去府上寻将军。”   沈越抱拳颔首,心口的闷气却难以散去。只寻了个别的借口,方与小公子说了辞,走开了。   **   用过午膳,帝后二人方从清凉院的小屋里出来。   星檀跟着皇帝身后走着,一如以往。   一国之君乃是天子,她虽为皇后,在朝臣们面前,也得以他为尊。   前头的人却顿了顿脚步,回眸问她,“皇后这身燕居服太重,所以走不快?”   “……”燕居服重是重,可并不怎么影响脚程,只不过克制着女子的一举一动更为端庄罢了。   “臣妾笨拙,陛下不必等着臣妾。”您想先走便先走,挑她身上的毛病做什么呢?   皇帝却转身回来等着,指了指竹林深处。“皇后过来看看。”   “……”她不知所以,只好走去他身旁。   林子里不知哪儿来的两只野猫,正缠绵在一处。八只小爪下的枯叶骚动作响,不时发出嘶哑的嗷叫…   她脸上的滚热更甚了…   方那花窗下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顿时无处可藏。   皇帝却若无其事,小声凑来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死死咬着唇,耳尖都烫着,袖口却被他掖了掖,“走了。”   她终于行去了他身边。   皇帝很高,她将将到他的肩头。斜斜往看上去,只能扫见他精致的下颌线条,那上头浮着一层淡淡的灰色,是剃净的胡渣,若不在近处仔细看,是注意不到的…   “皇后在看什么?”他没看她,却如此问着。似是试探,又似是质问。   她扣在小腹前的双手不觉紧了紧,垂着眸胡说八道起来:“方那几只小雀,好似还跟着…”   皇帝果真扬眉扫了一眼远处的枝丫。   一群小雀恰逢时宜飞过院子一角,啁啾吵闹,终是平复了她心口的这场争端。   行出来院子,百官已在外候着。   皇帝习武,步子本就比女子快了许多。许是见得江蒙恩与另几个重臣来迎,便更多了几分天子的架势。   星檀很快被他撇在了身后。颀长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徒剩下冰冷明黄的衣袍与帝王的威严。   玉妃与桂嬷嬷也迎了过来,随着星檀一道儿,候着皇帝上了龙车。桂嬷嬷与玉妃方护着星檀上了后头的凤辇。   大队人马再从官驿缓缓行出之后,便上了盘山的小道儿。   往稽山路险,然而礼部依旧乐此不疲。钦天监依着星象之说,道来年仍有水患旱灾。天子自当向天请愿,佑万民平安。   山高渐冷。星檀靠着车窗棱旁,已有些疲乏。不知是不是午膳用的水粮产自当地,她原本就不大好的脾胃似是反抗起来。   桂嬷嬷最是着紧她的身子,便只这么一会儿,便问了起来。   “娘娘面色有些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   星檀捂着小腹,往桂嬷嬷肩头靠了过去。她从小便是如此,一旦头疼脑热,受了伤痛,第一个寻的不是母亲,而是嬷嬷。   “有些腹痛…”   桂嬷嬷握了握她的手,又探了探额头,“可是着了凉?”   星檀咬着唇,接着往桂嬷嬷怀里钻,“似是…似是要来葵水了。”   “这时日可不大对。”桂嬷嬷记着娘娘小日子,“上回还是二十□□才来过呢,提前了?”   “唔…”星檀合了眼,微微地点头。   不必桂嬷嬷记着,钦天监也是记着的。帝后出行祭天,这日子挑选,定是得避开皇后的小日子。那些大道士们,最忌讳这个,不会记错。   玉妃寻来装水的银壶,送来星檀嘴边,“娘娘可要用些水,看看会不会好些?”   到底是不会好的。自从用过那避子丸,每每小日子前,都得小熬一阵子。   可见得玉妃关切的模样,星檀方让桂嬷嬷接过来那银壶,喝下了几口,方与玉妃笑了笑道,“好些了。老毛病了,无需太挂心的…”   夕阳影斜,山风簌簌。   龙车凤辇将将停好停在稽山行宫门前,内侍们立着两旁,摆好了仪仗,正要与帝后引路。随行百官也早早下了车辇了,恭送在仪仗两侧。   江蒙恩匆匆从凤辇处回来,轻敲着皇帝车门,“陛下,江羽那边说,娘娘似有些不适…”   里头传来的声音,依旧镇定,“怎么了?”   “脾胃寒凉,方才的午膳好似都吐了。”   车门被人从里推开,本还要再等等臣子命妇的礼数。皇帝却已自行下了车。“不必再等,朕与皇后先入行宫。”   江蒙恩得了圣意,方与一众内侍与官员宣了皇帝口谕。   玉妃将车窗推开一道儿小缝,往外观望了一番,方回来握起星檀的手来。   “外头百官都候着了,娘娘可还能自己走动么?”   “可以的。”星檀咬着唇,这回的疼,比往日来得更甚些。可外头还摆着仪仗,候着百官,她只能撑一撑。   桂嬷嬷紧着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推开车门那一刻,光线有些刺眼。   在皇城里的时候,连着几日的阴雨不见散去,来了山中,方重见天日。只是这阳光并不应景。她裙摆中的腿脚在发着颤,再是谨慎,也不知下一步会不会踏空。   她看向前头的车马。那抹明黄的身影,已立在了车旁。然而那负手在身后的姿势,已然说明,皇帝并不打算过来…   她又在盼着什么呢?   眼前晃过一抹红色的袖口,来人曲臂在她面前,一双长眸中闪着几分关切。   “小江公公…”她声音很是虚弱,自己都有些听不到了。   “娘娘,有奴才接着您呢。”   她安心了些,搭上了面前的手臂。   江蒙恩候着皇帝身边,见那边皇后虚弱的情形,只轻声问了句身边的主子:“陛下不打算过去?”   主子的声音却只是淡淡:“她是皇后,在百官面前,还得靠她自己…”   “……”江蒙恩暗自叹了声儿气。再是皇后,那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姑娘。怜香惜玉这回事儿,主子似是从未听过…   不远处,那身燕居服依然持着皇后的端庄,只是稍加留意,便能看出那副身子,早已笨重地斜靠去了江羽手臂上。许是真病得厉害了…   好在行宫不大,星檀依靠着江羽身上,即便步子不快,不多久便也行来了她的清露院。   院子深处的寝殿早被打理过,星檀被扶进了屋子,便由得桂嬷嬷掺着,躺入了被褥。   她蜷成了一团,桂嬷嬷替她将被褥捂得严实。   玉妃一旁道,“娘娘先休息,清茴与您去寻太医来。”   她无力说话,眨了眨眼当是应了。玉妃的身影消失在眼帘,她方合了眼。不知过了多久,耳旁却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   “娘娘,臣须与您请个脉象…”   她不大认得这声音,挣扎着打开眼来,却见得那抹明黄的身影不知何时坐在了床前。   “让李太医看看脉象…”   见得皇帝,她想起方他冷眼旁观的模样…皇帝却揭开了被褥一角,将她死死捂在小腹上手腕儿,拎了出来。   她浑身了无气力,此时只能由着他。   这李太医她仅见过几回,眉目之中一股老道,并不太讨人喜欢。然而皇帝却很是信任。   她合上眼来休息。   有热掌探来她的额头,掌心里粗糙的纹路,割着她疼。不必多经辨别,也知道是皇帝。没有人的手比他更有风霜之感了。   她摆了摆头,躲开了他,又有些昏昏欲睡了…   不多时,李太医的声音方在耳边响起。   “娘娘这是虚寒之症。始于脾胃,伤及肝肾,以至冲任不调。臣与娘娘开一副调经活血的方子,暂且能缓一时不适…”   李太医话中欲言又止。   皇帝自问起,“只能暂缓?如何根治?”   “这,便须得好生调理了。”   “只是若要调理,那避子丸便不可多食了。其中药材多性味寒凉。娘娘…娘娘如今身子已不易有孕,若再服食,只怕伤得更甚了。”   李太医的话,星檀听得断断续续,只那不易有孕几个字,却很是清楚。她微微打开眼来,看向李太医,“不易有孕,可是日后都不会有了?”   “……”   李太医一时的静默,让她有些失落。   孩子对她来说,仍是陌生的。她或许并未有太多感知。可身体这样,便也是说,她不再是个健康正常的女子了…   她视线有些发直,却察觉到头顶的目光。皇帝在看她…   凌烨只见那双深眸仿若失了神,小脸上的唇色苍白,他的呼吸也跟着屏了一瞬。方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她缓缓翻身朝去了床里。   她的声音虚弱传来,“明日陛下还要主持祭天大典,不如先回两仪殿休息吧…”   “……”   他察觉得几分,她此时许是并不想见他。只压下一口重息,方负手起身,“那皇后好生休息…”   他绕过屏风,行出寝殿。秋风鼓入衣襟,凉意袭来,在衣物里打转,随之缓缓渗入胸怀。   他虽听李太医说过,那避子丸用多,于女子身体无益。却没想到,女子的身子会如此薄弱…   女子无嗣,恐是大祸。于皇城中的女人,更有甚之。朝臣们祈求帝王多子,在他们眼中,一个不能生养的皇后,无疑是帝国的灾难。   思及至此,凌烨停下脚步,回眸叫来跟在身后的李太医。   “今日的事情,不得与其他人知道。”   李旭年过不惑,自知道无嗣于后宫女眷来说意味着什么,方忙垂首一拜,“臣谨记。”   “陛下…”   君臣二人话刚落,是桂嬷嬷的声音追在身后。人行到他眼前,便就行了跪礼…   这位皇后从江南带来的贴身嬷嬷,时时照料着皇后起居,却是头一回单独来见他。   “可是皇后又有不适?”   桂嬷嬷摇头。四十有余的妇人,面目慈善,可紧紧扣在身前的双手,却在述说着怨恨…   他猜得几分这嬷嬷想说什么,便就听她道来。   “国公府里再是偏着小小姐,我家主子在江南也是被老太太宠着大的…”   “奴婢只想与老太太说句话。陛下实在不喜主子也无妨,求陛下莫再难为主子的身子。女子身体本就易亏损,经不得那些寒凉的东西…”   桂嬷嬷自幼便护着的小人儿,寒凉的、热气的、来历不当的,一一替那小人儿挡着。怎知,入了皇宫,终是挡不住了。   桂嬷嬷眼泪往下掉着,却忙压抑住了喉咙里的抽泣,方再道。   “是奴婢斗胆,冲撞了陛下。”   “只是临行老太太将主子的身子交给奴婢,如今奴婢已不知如何与老太太交代了…”   “所以,你是要让朕与老太太有个交代?”   凌烨听得明这话里几分逼着他的意思,这奴婢确实斗胆,可他却提不起火气来…   “娘娘若嫁的是普通人家,定是要与老太太有个交代的。”   他无力与这奴婢保证什么,也无法责难下去。   “你起来,回去好生伺候皇后。”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明日祭天大典,皇后不在行宫养病,不必出席。”   **   入了夜,山风有些凉,一丝丝儿地,直往窗户里钻。   星檀疼得反反复复,睡得不沉。再睁开眼来的时候,烛火摇曳之中,只一双细长的眉眼,与温润的面容。   “娘娘醒了?”   “起来吃些东西吧。李太医送了汤药来,娘娘还得在趁早喝下…”   “承羽哥哥…”她病得迷糊,没顾着看屋子里有没有外人,便直喊出了他另一个名字。   “嘘…”面前的人轻声呵着,“娘娘认错人了,奴才是江羽…”   “嗯,是小江公公…”她声音虚弱,身子却被他扶了起来。银絮忙也跟着来伺候。   “娘娘可还能下床?桂嬷嬷与丘禾,去热着粥食和汤药了。”   “我…还可以。”她边说,便想起来什么。   “还得有劳小江公公与他们说一声,我明日怕是去不得祭天,唯恐冲撞神灵。”   江羽扶着她落了地,寻来件厚衫披在她肩头。“娘娘放心,陛下已经下了口谕,娘娘明日不必往祭天大典,可在行宫好生休养。”   “真是?”她几分欣喜。不必对着皇帝,还逃过一场无趣枯燥的大典。值得庆幸。   上一回来稽山,还是她十三岁那年,被祖母领着回京,在万寿节之后,随着先帝来祭天。那时,盛家仍是鼎盛,江南总督也被先帝特召来万寿节,之后,便一同随先帝同行。   祖母与盛家老太太相熟,星檀自与养在盛老太太身边盛承羽走得近。   祭天那日,命妇与朝臣一同与皇帝同行。两家的小姐与公子,便得了清闲。星檀悄悄从桂嬷嬷眼皮底下溜走,让盛家的侍卫带着,与盛承羽上了一趟山顶。   想起那时山顶的好风光,星檀拉了拉江羽的衣袖,“我们明日再去一趟山顶如何?”   那双细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担忧,“娘娘身子还不大好…吹不得山风。”   “喝了药,便该好了。”   星檀抿了抿唇,望着对面的人的时候,刻意露出几分小期待。   那年的小公子,正当少年,意气风华,若不是被盛家老太太藏着不让多见人,不知会惹来多少京中小女儿家的眷顾。星檀也是求着许久,盛承羽方点了头,带她一同上山。   此时,却只听他淡淡劝着:“还是等明日一早,视娘娘的身子来定罢。”   “那…也好。”   桂嬷嬷与丘禾端了粥食和汤药来。星檀便都用尽了,她得快快好起来。   那碗汤药下肚,便是一夜深睡。   梦中断断续续,是初见盛家小公子时候的画面。   万寿节那日,幺妹在围场骑马走失,小公子原是与其他贵家公子一道儿出猎的。见她担心她被母亲责备,方陪着她一同寻人。   小公子骑术好,而她才将将学会骑马,尚待练习。每每见得陷阱和隐蔽处,都是小公子特地绕道过去,帮她寻着人。   秋高气爽,风驰万里。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从日出到日落,马儿都疲了,干粮与水也用完。小公子方领着她回了大营。回来自家的营帐,方知道幺妹在树林走丢,早已被三皇子送了回来。   倒是让小公子白白浪费了一整日。入了夜,她寻去人家帐前道谢。   小公子却道是,“便当是陪着郡主秋游了。父亲说,日后回了江南,还会与府上多往来。到时,郡主莫嫌盛某烦人才好。”   她笑了笑,谢过了,方走开了…   大梦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窗外缓缓传来沉重的祭祀钟声。   阳光透过窗上的薄纱,在殿内洒下一道道光痕。   桂嬷嬷与丘禾似在窗下忙碌着什么,星檀方缓缓开了口,“有些饿了,嬷嬷…”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可许是那汤药起了作用,昨夜里该是发了几回大汗,身上也不疼了,只是被桂嬷嬷扶着起身的时候,还有些头重脚轻。   “娘娘觉着怎么样?”   星檀想起昨夜里江羽说过的话,“好了,不疼了。也不觉着难受。想吃东西了。”   她乖巧得像个孩子,方再问着,“小江公公呢?”   丘禾捧着一叠厚衣服送来主子眼前。“小江公公与娘娘寻来的干净衣裳,若娘娘好了,一会儿便换上吧。他说往山顶去,娘娘不好穿皇后的衣物的。”   星檀见得那些厚衫,虽都是素色,可却是全新的。也不知他连夜从哪里买来。她记得,那年去山顶,为了方便,她还作了男装打扮。   她忙嘱咐桂嬷嬷:“那便快些用膳吧。”   **   往山顶的绿径清幽无人,秋风吹得树林沙沙作响,地上阳光的斑驳,也一同晃动。   江羽一身便服,在前头与星檀引着路。星檀没多带人,只让桂嬷嬷跟着。   别人许认不出来这盛家公子,桂嬷嬷却是知道的。   那年还在江南,两江总督便来府上与小公子议过亲事,可老太太念着主子尚小,先帝亲封的朝阳郡主的婚事,也不是老太太一人能定的,便推却了回去。   小主子不大知道这些,只喜欢喊小公子一道儿玩儿。江南宴上偶遇了,寺院儿里同游,若不论身份,外人看去,到似是佳人一对。   后来盛府出事,盛家公子轮落为奴,却不知怎的,来了这皇城,与皇家做了内官…那么好的公子却落得身有残缺,多可惜呀…   行来山巅,耳旁是潺潺水声,脚下还扬起着瀑布的水雾。松林高木被雾气缠绕,深吸一口,冰凉彻骨,让人心境爽朗。   绕开这朵雾云,方能见山下景色。一眼看去,万物渺小,唯有山水广阔。   星檀忽觉,昨日李太医那一席话,似也没那么重要了。许没了那些生儿育女的琐事儿,她的日子还能过得再洒脱些…   江羽负手立在身旁,难得说起那年的事儿。   “郡主顽皮,非要上那老树看景,险些蹭破了膝盖。可还记得?”   被他戳及短处,星檀自也不甘示弱。“承羽哥哥那时候,还引得小村姑喜欢,要拉回去做上门女婿呢。好在有我,棒打鸳鸯!”   二人相视,一笑了之。   眼前那颗老树早已枯死,只剩了光秃秃的一截儿树干。那村姑,许也早就成家完婚,生儿育女了吧…   而他们都长大了。   一时阳光退去,起了大风。江羽方行来风口处,将她护在身下。   “不宜多呆了,久了要着凉…”   星檀听话,唤来桂嬷嬷,“我们回吧。”   **   时过午时,祭天的礼程方才结束。   因为皇后的病情,礼部昨日连夜修改了章程,全数仪式便由皇帝一人担下了。   江蒙恩侍奉着主子回了行宫。便被主子领着,急着往清露院里来。然寻去了寝殿,只见得常伺候在皇后身边的两个小婢子,皇后却不在殿内…   问起方知,皇后让江羽领着,登高去了。   江蒙恩见主子面色不大好,方小声劝着,“娘娘昨日喝了李太医的汤药,身子该是好些了,方才想出去散散心的。陛下不必太过担心了。”   凌烨问着丘禾,“她果真好些了?”   “回陛下的话,娘娘今儿一早起来,精神便好多了。早膳用了鲜奶羹,和水晶饺,胃口也不错…”   凌烨淡淡舒了一口气,方转背出了寝殿。   这行宫的清露院不大,只一进的院子,园林也修剪得简单。不过几颗松柏,几处花丛,到秋凉之日,难免有些寡淡。   他无心观赏,只快步往外去。午膳群臣斋戒,他不过是抽空回来看看,眼下还得往回去。   然而将将行出来清露院大门,却正撞见江羽回来。   江羽今日一身便服,眼眸不时往后打量着。只因得他背着的人,似是睡得沉…一双玉碗儿勾着他脖颈之前,扣得紧紧的。   桂嬷嬷一旁护着,似是怕那人摔着。   磕在江羽肩头的那张小脸,几分苍白,唇上了无血色。   不是都好了?他心口不知被什么剌了一下,瞬间揪在一处。   江羽见得是皇帝,身上背着人,不大方便,只忙垂首微微作了礼数,方解释道。   “娘娘心里不爽,奴才晌午护着娘娘去了山上。可下山的路上,娘娘又发了热…”   凌烨想要伸手去接,将人揽回来自己怀里也好。   可那双深眸却缓缓打了开了,见得眼前的是他,却视若无物,又瞥开去了一旁,才微微合上…   他落在半空的手,这方收了回来。只沉声吩咐江羽,“你送娘娘进去休息。”   罢了,又喊着一旁江蒙恩,“传李太医来。” 第29章 秋雨(4) 闭嘴   凌烨再从清露院出来的时候, 阳光已被厚重的乌云遮蔽,两道闪电在天边划过。山风扬起尘土,伴着星星点点的雨水扑面而来。   一旁的江蒙恩方忙吩咐了内侍, 去取皇伞来。   随之而来的大雨, 似在提醒着他:祭天礼程还未结束,他仍是大周的君王。祭典大殿内,诸多臣子还在候着…   午后, 雨下得淅淅沥沥, 祭殿端正的雕窗格缝里,透不进一丝光线。天色沉如山水画中的淡墨, 将人的心绪都蒙在尘土之中。   殿外黑压压的一片, 是各家带着家徽的伞支。百官在外静默候着皇帝修坐。唯有一朵纸黄的小伞,斜斜撑着, 从其中急切地穿过。   江蒙恩穿到屋檐下,将伞交给门前的内侍。又行去窗边,小心敲了敲窗棱。   “陛下,奴才从清露院回来了。”   内里的声响沉闷地传来:“进来…”   颀长的木门被推开的一瞬, 殿内方晃入一道昏暗的光。   江蒙恩禀报道,“娘娘染了些风寒,还在发着热。李太医说, 许是昨日便有些沾染了,看似是好了, 却是反复之兆。”   凌烨微微地打开眼帘,目光只依旧落在面前的地板上。因得门缝洒入来的那道昏光,地板隐隐反着一道白光。然而目光终究无法汇聚,散散漫漫落向空处。“李太医说,何时能退热?”   “李太医只悉心医着病, 并未说到此处。”   他深吸了一声气息,方继续合眼。“待今日祭典结束,明日一早回城。”   “……”江蒙恩呆呆地立着小会儿没动。原本祭天大典结束,还得有两三日,百官还有些礼程,整个祭祀也余下些首尾…   却听得主子继续道:“若还有其他,让礼部留下善后。”   “诶。”江蒙恩听得安排,方从狭窄的门缝里退了出去。   殿内的沉寂,又如天边乌压压的黑云,山倒一般袭来。   唯有沉心念下整段楞严经,方得少许平静…   **   天将亮,雨稍停。   朦胧的清晨,仪仗大队从行宫缓缓驶出,践踏着雨后的泥沙,往山下去。   被西厂侍卫们催促着,只小半日的时辰,大队便过了关山驿。然而并未停留,反倒是装上了些许干粮,继续上了路。   走出山雨的阴霾,天色渐渐放晴。一路穿过山脉夹道儿,沿着绿水溪河,回到京城的时候,将将到了影斜的时辰。   “娘娘,快到安定门了。”   星檀这一路睡不沉,也醒不来。听得桂嬷嬷温柔的声响在耳边,才渐渐睁了眼。   一早出来,凤辇中便设了软塌,她靠着里头,昏昏沉沉了一路。斜阳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尚有几分暖意。   一丝丝微风吹入车中,玉妃正要去合上车窗。   星檀抬手拉了拉她的袖口。“阳光好,那一点儿风不碍事儿的。”她说着撑着起了身,往窗边凑了过去。   玉妃拿来厚披风捂着她肩头。桂嬷嬷又忙塞个汤婆子来她怀里。   她不大记得,有多久没见过这般的京都城了。儿时的嬉笑仿佛还徜徉在层叠的屋檐上空。往江南一别,便是她的小半生…   退去了夏日的炎热,街道在斜阳下,蒙上了一层秋日的明雾。   酒楼门前半新的红灯笼束,在秋风中轻轻摇晃,揽客的招牌总伸出店铺,打着一道道招牌的好菜。孩童在街角玩闹,笑声无拘无束。小巷口上贩儿们叫卖,新鲜的玩意儿,可爱的手艺,一样样的,叫人眼馋…   然而很快,皇城便又出现在她眼前。金色的瓦砾反着斜阳的光,红墙深处落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大队停在安定门前的时候,桂嬷嬷已与她重新梳好了发髻。她还是这皇城里的皇后,凤辇两侧,犹有百官注目相送。   许是躺了太久的缘故,她脚下不太稳当。车门被人从外拉开,桂嬷嬷正扶着她往外去。   明黄的身影立在车旁,让她颇有些意外。   斜阳洒在皇帝侧脸上,精致的轮廓染上了一层柔光。那双眼里的意味不明,嘴里嗫嚅了一下,却又什么也没说…   她瞥见他握在身侧的右手动了动,便急着向候着马车旁的江羽伸手过去,“江公公…”   凌烨今日终是动了要扶人的心思,却被她撇在一旁。   她仍穿着那身厚重的燕居服,镶金点翠的钿帽越发衬得那张小脸苍白。江羽将人接下马车,方护送着,往停在不远处的小舆去。   他负手跟了上去。   入宫换乘的小舆,他仅让人备了一驾。皇后再不想,也终是要见他的。   小舆里,她端正坐着,燕居服被理得整齐,那钿帽却已被她持在手上了…   见得他同上了这架小舆,那双深眸里透出几分惊讶。后座的位置窄,原本全被她那身燕居服占了,又不情不愿地与他挪了一小块儿空地出来。   那张小脸撇开往车窗外看着,也不知看着什么…   外头江蒙恩一声起驾,小舆被缓缓牵动…   星檀继续望着车外,小舆正穿过安定门,光线黯淡下来少许,很快又恢复。皇城里的一草一木,皆有些陌生。她方出走了两日,却似已度过了数个春秋。   小舆行得快,带着一丝丝小风闯入车内。眼前晃过一只坚实的手掌,不假商讨地将车窗一把合上。   “……”她只得垂眸坐好,懒得理会。   那只手掌收了回去,车内淡淡地一声叹息。她很少听到皇帝叹气。高高在上的帝王,面对那些老奸巨猾的臣子们,也从不示弱。   “可有觉着好些了?”他话里难得温柔。   “嗯…”她答得轻巧,并未考虑太多。   车厢里继续着沉寂,她却觉着头越发地沉了,眼皮也跟着睁不开来。唯有斜斜靠去已经合好的窗边,很快便不知世故。   星檀再恢复些许意识的时候,是听得那钿帽落地的声响。咣当一声,落在宫苑门前的青石板上,她看到桂嬷嬷急切着上来,本是想来看她的,却只是弯腰下去,将那钿帽拾了起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脚下空着,身子也轻着…   是皇帝将她抱下来了小舆,一双目色正落在她面上,似有几分不悦,那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责备,“这就是好些了?”   方才那钿帽一取,她的确觉着轻松了许多。可哪里知道,这回的伤寒并没有轻易放过自己…   她无力说话。皇帝却紧着步子,将她抱进了承乾宫。   前院里,婢子与内侍们早收到帝后回宫的消息,正候在了门前等着。星檀眼前略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最终却落在人群最前,那身翠金刺绣的锦裙上…   幺妹今日似特地做过了打扮,唇上桃色的胭脂,在斜阳下很是夺目。那双眉眼经得勾描,更加明艳了几分。锦衣华服,美人梳妆,难得为承乾宫添了一道儿好景致。   美人却垂着眸,与皇帝福了一福,话中几分谨慎,又带着些许试探:“陛下,长姐可是哪里不适?”   她这方察觉,幺妹见得了什么…   皇帝正抱着她…   这般的情形,幺妹该还是第一回 见。可幺妹不知道的还多着,床帏中的欢笑,男人在她身上的低吼,如一双邪魔。而眼前这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幺妹,又怎么会知道?   “让开…”皇帝的声音在头顶,有些冰冷。   这让星檀有些意外…   幺妹自幼被捧在手心,怕是会觉着被人责难了…   想起小姑娘要伤心,星檀心中却一丝怜悯也泛滥不起来,许是她此时自顾不暇,又许是有些无源头的小快意。   起了风,她有发抖。皇帝似是有所察觉,未等得面前一干人等起身,便自行绕开他们,往后院里去。   身子落在熟悉的床褥上的时候,她神识松散了开来,再也支撑不住袭来的困意,放弃了最后的挣扎。   凌烨候着床边,吩咐了人去请太医来。方抬手探了探那小脸的热度。   双颊早烫得不像话,额头更有甚之,然而喉咙里却纤细地喊着“冷”…   冷么?他少有在京都城觉得冷。   北疆天寒,手指能冻成冰块儿,再轻轻一碰便会落地。驻营荒野,唯有烈酒方能御寒…江南的女子果真太过柔弱。   他喊来一旁桂嬷嬷,“起些炭火来。”   “陛下,内务府已许久没送过用度来了…”   他这方被提醒。   床上的人翻身了过来,他难得见她面着自己,只是那双眼帘沉沉合着,却虚弱地道了声梦话,喊着她的阿兄…   他起了身,亲自出门寻来江蒙恩。   “皇后病着,寝殿内急用炭火,让内务府张斯伯亲自送来。”   星檀一觉睡下便不知时辰。只是梦中恍惚着,似又回去了关山驿后的清凉院…银铃响动,悦耳非常,声音生生压过了枝头那群聒噪的小雀。   穿过竹林小径,绕过客堂的屏风,她方见得那凉榻上的自己。   张扬地、不知羞耻地往那人怀里钻着,亲吻着他的身体…   男人滚烫的手掌,不知何时绕来她腰间,将她紧紧裹住贴向了他的胸膛。那里温暖又坚实,似能遮风又挡雨。   她觉得几分踏实,却感叹着,唯有身体方才对人忠诚。可一旦牵连起头脑与身份,便是另一个人了…   她靠着那副身子,没有多余的梦境,只是靠着。   然而梦总会醒,睁眼的时候,是桂嬷嬷在床侧坐着,皇帝早就不在了…   “娘娘醒了?”   “粥药都候着多时了,奴婢让丘禾再去热一道儿。”   “嗯…”她轻声应着。却觉着屋子里闷热。看清楚了些,方见室内四面墙角下都生着炭火。   她问起桂嬷嬷:“还是早秋,怎就用起来这个了?”   “娘娘昨儿病着,一直喊冷。是陛下让内务府送来的。”   “……这都有些闷了。先断了两炉吧。”   桂嬷嬷忙接了话去,“陛下吩咐,待娘娘病好之前,这炭火得一直续着。还让内务府紧着承乾宫里送。”   “娘娘若觉着闷热,开小窗透透气便好。这炉火还是留着罢。”   桂嬷嬷待她身子谨慎着,星檀自也不好与她争了。便就由桂嬷嬷去将花窗支开了一条小缝儿。   丘禾送着粥药进来的时候,邢姑姑也跟了进来,见得星檀果真醒了,邢姑姑上前来作了礼数,方与星檀说了说外头的事儿   “娘娘,内务府的老张公公,已在前院儿里候了一整夜了。”   星檀望向邢姑姑:“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日陛下给承乾宫里传炭火,是让张公公亲自送来的。人来了便不肯走,本是想请罪的,陛下也不理会。今儿一早,陛下从承乾宫出门去上朝的时候,便就与张公公留了话。”   “道是,让张公公亲自与娘娘领罪…张公公这才在外头一直候到了现在。”   星檀出奇的到不是那内务府大总管认错的态度。却问邢姑姑,“陛下昨夜在承乾宫?”   邢姑姑没答话,却看了看一旁桂嬷嬷。   桂嬷嬷接了话去。“昨儿夜里,陛下一直陪着娘娘。待娘娘退了热,陛下还与娘娘一同就寝的。娘娘果真一些印象都没有?”   “……”颠簸了整日,她又病着,哪儿来的闲工夫对他有印象…   “邢姑姑,与我传一趟话。便叫张公公回内务府办差吧。他年岁也长了,为人办差自有自己的分寸,并不需要与本宫请罪。”   邢倩领了差事儿,退出了寝殿去。   这老张公公自打先帝在位,便是内务府的大总管了。以前邢倩与他有些差事儿上的往来,张公公尚给着坤仪宫里几分薄面。   邢倩方在外头遇到,才被老张公公拉了过去,请她来问问皇后娘娘的意思。   然而主子这一番话,着实并非原谅的意思。   邢倩也只好依着主子的口吻,与那老张公公传了话。   张斯伯听得邢倩传皇后娘娘话,领着内务府一干副总管落了跪,再与后院儿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方与邢倩道,“娘娘的意思,老奴知道了。请姑姑务必与娘娘道一声儿。”   邢倩应下,将老公公扶了起来。老人家立得久了,腿脚已不大稳当,还得一旁的义子张愈来扶着。   张斯伯正领着内务府一行,往承乾宫外去,却正撞上江蒙恩从外回来。   江蒙恩面上客气着:“张公公还在这儿,那便是最好了。”   “整好,陛下让奴才带个人来,本还要去趟内务府与张公公您打个照面的。”   江蒙恩指了指身后,“江羽日后,便是这承乾宫里的大总管了。日后替皇后娘娘办差,内务府事辖宽,位置重,江羽日后与内务府必然多有往来。还得请张公公多多担待呀。”   江羽随着上前,与张斯伯行了晚辈之礼。“还得有劳张公公照拂。”   “……”张斯伯那头方得皇后娘娘的教诲,让他自知分寸。这头皇帝又与承乾宫派了新总管来,是什么意思,更不必旁人道明。   张斯伯到底只能好话说尽,临着几个晚辈面前,还得声声服低。   连着一旁的义子张愈,神色也跟着闪躲起来。   下头的人手脚不净,不知受的哪方的好处,苛扣了承乾宫里的用度。他也是一时疏忽,只是听得圣上连日不往承乾宫来了,便也没多做理会。   此下帝后倒留着三分情面,并未责罚。而他也知道多说无益,再做解释,定会落个治下不利的罪名。   罢了,张斯伯方领着内务府一行人,出去了承乾宫。   剩下方在前院儿的内侍和婢子们,听得江蒙恩一席话,皆是一派喜气。   可算是将承乾宫的大总管盼来了,小江公公原是侍奉在陛下身边的,又是江总管的义子。日后有人想要欺负承乾宫都难。   邢倩亦有几分意外,与江蒙恩福了一福,只笑道,“这下可算好了,该得是多亏了江总管常帮承乾宫在陛下面前美言。”   江蒙恩见得那笑意,心底里的灿烂开了花儿。面儿上持着几分波澜不惊,“邢姑姑言重,这是陛下看重娘娘。方让杂家领着江羽来接任的。”   邢倩又看向江羽,“娘娘还不知道,小江公公随我往后院儿里来吧。好与娘娘报个道儿。”说罢,方又觉得不大妥,“奴婢嘴拙,日后可得将‘小’字去了。”   江羽微微颔首,嘴角抿着的笑意并不明显。得了邢姑姑的话,又与江蒙恩一拜道了别,随之由着邢姑姑领着,去了后院。   星檀方用过了粥食。   邢姑姑从外头回来,嘴角难得挂着笑意。   星檀抿了口方桂嬷嬷端来的枣茶,笑问,“邢姑姑可是遇了喜事儿?”   邢姑姑话里几分神秘:“不是奴婢的喜事儿,是娘娘的喜事儿。”   星檀正几分意外,却见得邢姑姑身后,一袭深红的总管内侍衣袍,头戴玉石花翎,绕过屏风入了寝殿来,与她一拜。   “奴才奉命来承乾宫侍奉娘娘,日后,定当尽心尽力。”那人身上平日里本就掩不住的气度,如此一扮,更有了几分气势。   星檀欣喜着,因得打小的亲近,更忘了几分礼数。从暖榻上撑起来身子,亲自将人服了起来。“日后有得承…有得江公公在,便该都好了。”   桂嬷嬷过来扶着人。江羽也顺道儿将她扶回去暖榻上靠好,又寻来了小羊绒褥子,与她覆在膝上。   “娘娘先将身子养好。这前后院儿的事宜,奴才今日起便着手打点了,只望让娘娘省心…”   眼前细长的眼眸,透着稀有的光亮。那嘴角边微微的弧度,露着的小喜悦,定是骗不了人的。   然而高兴之余,星檀却忽想起昨日皇帝的行径。   抱着她回寝殿,训斥内务府,夜里还留宿承乾宫…今日,又还了她一个大总管。   不过一晃,她便有所明了。   皇帝的古怪,不外乎是因得内心歉疚罢了。   那些避子丸伤了她的身子,便想着与她些甜头补偿。   可她不必要这些甜头,若能换的阿兄平安,她愿将这些都还给他…   **   时近午时,养心殿内将将结束一场口舌之争。   宁志安咬着陆家世子在江南水坝上的事故不放,一口认定,是陆清煦失职,劳民伤财,且一事无成。   见皇帝不言不语,宁志安许了门生许姜一个颜色。那许姜便再道,“此事可大可小,若不严惩,怕是会伤了民心,损了陛下在百姓中的声望。”   凌烨却心中有数。此事确是可大可小。只不过是他们说大便大,说小便小…   江南水坝的确出了人命不错,可是天灾还是人祸,尚且未知。这几人不问前因后果,便将责任全权推在一个陆清煦身上,不外乎想要信国公手上内阁的位置罢了。   恰逢江蒙恩端上一盏参茶,与众人提了个醒儿:“诸位大人,已是午时了,陛下该得用上午膳了。”   见皇帝依旧不动声色,长孙谦只好领着一干徒子徒孙,与上首作了礼,“陛下先用膳,我等便先退下了。”   凌烨道:“那便容后再议。”   待人都退了下去,江蒙恩方再请了一遍,“陛下可要移步偏殿用膳?”   “不必。”   “让他们撤下吧,朕今日没什么胃口。”   “这……”江蒙恩忧心主子的身子,却见主子垂眸,似在想着什么,便不敢再作打扰。方依着圣意去办了。   凌烨在案下翻出两本密折。   这半年来,朝中积怨已深。而他手中并非没有长孙谦的把柄,只是仍在等一个万全的时机…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真要动长孙谦的时候,他须得更有些把握…   傍晚的时候,养心殿内燃着的龙涎香散出浓厚的墨味儿,斜阳洒入殿内,在大理石上投出道道光影。   江羽接得传话,回了一趟养心殿,只先作了礼数,便听得皇帝问起皇后的身子。   他自如实禀明了:“李太医今日晌午来诊过一回脉象。道是已有好转了。娘娘今日未再发热,唯有些许余咳…”   江羽远远瞥见皇帝手中动作顿了顿,听得皇后安好,方继续落笔写字,才再接着道。   “娘娘傍晚在澄湖设宴,让奴才来问问,陛下可有空闲…”   “……”凌烨一股心火涌了上来,不觉语气几分重了,“病将好,又去吹风做什么?”   江羽垂首一拜,话中几分无奈:“娘娘说,这天儿好,想设船宴,散散心。”   “……”他暗自想起那日李太医的话。她想散散心,也是应当。而皇后设宴,问过他的空闲,上一回,还是陆月悠入宫的家宴…   晚风微拂,秋夜如水。   凌烨跟着江羽身后行来湖边的时候,只见湖面上飘着数十朵莲花长明灯,独独一艘木船漂浮在湖面上。银纱帐在风中张扬,印着烛火的微光,在水面倒影出淡淡的昏黄。   帐中人影窈窕,斜斜靠在矮案边,纤手拎着玉壶似正在沏茶…   “陛下,娘娘正在船上呢。”江羽俯首禀报,“那边留了艘小船,陛下请移步,奴才们与您撑船过去。”   凌烨负手上了船,待船缓缓撑离岸边,方看向立在船头的江羽。   “这方第一日,你这个承乾宫大总管,已很是尽心了…”   江羽听得皇帝话里几分不明的试探,只连连拜了一拜,“侍奉娘娘,乃是陛下交给奴才的职责,奴才为娘娘尽心,便是为陛下尽心。”   听他这话说得周圆,凌烨冷冷一笑,转眸看向船上的身影。   星檀候着船中多时了。   临上船前,桂嬷嬷边与她捂着披风,边念叨得双眼泛红。道是她身子将将才好,不能吹风。   可唯有这样,方能让皇帝对她再多一些怜悯…   小船不大,舱内仅够两人的身位,矮案上几道小菜,她喝不得酒,便只让人备了茶。   湖面秋风伊人,那些长明灯迎着波澜微微荡漾。远处湖心处,已起了淡淡烟波。若不是病未好全,借船夜游也是佳事。   舱内忽的一阵摇摆,她知道,是鱼儿上了钩。   来人撩开银纱帐,弯身探了进来。   星檀无暇打量他的面色,只是警觉着,伸手探向身后一早备好的长明灯。   “病还未愈,为何设宴在水上?”   听得他话里几分质问,星檀方看回他面上。“秋夜色好,臣妾便见色起意…”   凌烨难得听她话里兴致极好,又见那脖颈里围着一圈儿毛裘,身上厚厚的鹅绒披风,这才是松了松语气,问道,“用哪些菜?”   见皇帝在对面落座了下来,星檀拾起公筷,与他布菜。   来者是客,还是能保她阿兄平安的贵客…   皇帝爱吃牛羊肉,她便让江羽跑了趟御膳房,都妥妥备下。   大块的羊肉,早用小刀儿切了小块儿,得蘸着那青绿的韭花酱,方是北疆口味。肥牛做串儿,带着孜然烤得香,可惜她自己用不上。   “御膳房花着心思做的,陛下尝尝…”   凌烨却觉几分不同寻常。自陆月悠入宫,他便从未享过她如此的招待,更是未见她对自己露出过笑靥…心中已然生了疑,手却不受控制地持起了筷子。   羊肉鲜美,宫廷膳房注重技艺调味,每每过犹不及。今日的羊肉却只是原汁原味,不多加那些香料,正是在他在北疆时尝过的味道。   他食得不紧不慢,有人精心设计了这一场美宴,他自然不好辜负。   纤纤玉手提起银丝玉壶,与他沏上了一盏茶。   “臣妾尚在小日子,不能陪陛下饮酒,便未让他们准备。”   他打量着那双低垂的眸色,嘴角抿着的笑意。自行宫那日因她病情灭下去的心火,此时竟渐渐吹而又生…   “饮酒伤身,朕陪皇后用茶便好。”   “新春的龙井。可惜了,前两日下过了雨,这几天不见秋露。不然得用露水来泡的。”   “不着紧。等下回有了,朕再去承乾宫里饮。”   “嗯。”她答得轻巧。那大掌粗糙,却骨节分明。白玉扳指依旧圈在拇指上,似早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不能离弃。   离神之间,那手掌却探来她面前,握起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倒好,是暖的。”   星檀笑着指了指脚下两个汤婆子,“若没有这个,桂嬷嬷可不准臣妾上船的。”   “桂嬷嬷…”他想起清露院里那嬷嬷对他的控诉。“桂嬷嬷待你很是上心。”   “那陛下呢?”她顺势接了话去,又直直看向他眼里。皇帝的眼眸,从来不露心事,此时却微微颤动。星檀忙垂眸下来,未等得他的回话,也不做强求。   她能读到他眼中的怜悯,这种廉价的情感,稍加渲染,或许能为她所用…   她挑起一旁的长明灯,放来矮案一角。“陛下看看,这长明灯上的佛陀,临得好么?”   凌烨拨动那纸折的长明灯,果见得一尊白描的世尊像。“是皇后画的?”   星檀摇头:“公主不喜出门,得知臣妾生病,便作了这长明灯,许是想让佛祖庇佑臣妾痊愈。方出门的时候,恰见羲和宫的人送来,便带上了一道儿了。”   “是还曦…”   凌烨口中念念,却看向舱外铺满水面的灯火。还曦不喜出门,更不喜欢夜里灯火鼎盛之处,比如今日这种地方…   两年前,父皇病重。太子嫡兄前往城外灵山寺替父皇问天祈福。还曦也跟着同往。然而一场大火,将寺院烧净。还曦虽被人救出,却自此落得害怕灯火的毛病。   再加上回城途中,亲眼目睹太子嫡兄被东厂绞杀。自那以后,原本活泼可人的性子,越发内向敏感起来。   想到此处,凌烨微微叹息了一声…   回神来的时候,眼前却徒有淡茶与菜肴,皇后,和那盏长明灯,一同不见了踪影。   他忙抬眸寻去。船尾忽地一道火光,触目惊心。皇后的身影在那火光之中,身上的披风也随着大风扬起,掀起数朵火花…   星檀立在风里,捧在手中的长明灯,将将落入船尾的纸灯堆里,便扬起一片汹涌的火光…   她静静等着。   上回在公主书房,她便见得了这盏长明灯,问起公主,方知是公主画给已逝的先太子殿下。今日下午,她便依着印象,做了一盏相似的。那白描的墨迹将将干透,便被她带来了船上。   腰身上已是一紧,她被人揽了过去。那双鹰眸里燃着愤恨与斥责,“你做什么?”   “臣妾不慎,失了手,让那长明灯滑了下去…”   烟雾越来越大,星檀猛地咳嗽,脚下跟着一轻,已被他抱了起来。   皇帝三两步便穿过船身,跨到船头,小船荡得厉害,星檀却被他抱得很稳…   对岸的小船已再次划了过来。   星檀紧了紧勾着他脖颈的手臂,瞧着他侧颜的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紧张。   她悄声在他耳边问道:“陛下…在害怕么?”   那双鹰眸里怔了一怔,不敢看她,却重重扔下两个字:“闭嘴。”   她却接着道,“还曦也怕火。”   “京都城外那场大火,让还曦没了嫡亲的长兄。如今臣妾的阿兄,也快要没了…”   “陛下若怜惜还曦,便也怜惜怜惜臣妾可好?”   “臣妾如还曦一样,只是盼着阿兄平安回来…”   只是先太子殿下已经回不来了,可她阿兄还可以。   皇帝没答话。扣在她腰上的手掌却更紧了几分力道。   小船已靠了过来,几个年轻内侍将二人护去了船上。待人将小船撑开,方二人曾用膳的小船,已在湖面上化作熊熊的火光。   凌烨这才恍然,是皇后将这船烧了,故意的…不莫是为提醒他,还曦丧兄的故事…   他喉间划过一丝冰凉,松手将人放下。“皇后请朕来,便是来看这场大火的?”   迎着风,她鬓须碎发,在轻轻扬洒。“瞒不过陛下。”   他冷笑,负手看向湖面。不过又是一场算计…   皇后却没再多说什么,只等船靠了岸,方先走去了船头。   江羽躬身在小码头上候着,与他往日所见一般,伸臂来接着人。皇后扶着江羽上了岸,方回身与他作了礼。   “臣妾让圣驾受惊,请陛下降罪。”   他压下气息,也落了岸。   如何降罪?虽知道是她刻意设计,可眼前不过一场荒唐的意外…   他自问没什么与她好多说的,方喊来江蒙恩,引路回养心殿。   身后是承乾宫一干婢子与内侍们的声音,由得皇后领着,恭送他离开。   月色晴朗,凉风袭来,引出了他心中沉积的凉意。   还曦失去阿兄,他也失去了阿兄…   自幼他便知道,皇位是留给阿兄的,他无心争抢。天下交予阿兄,北疆那些蛮族交给他。他会替父皇和母后,护着阿兄,守着大周…   他自问坦然,辽人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一眼望过去,与黄沙连成一片。箭矢往城池灌入,如顷刻而至的大雨。那些都未曾让他害怕过什么…   可方才他在害怕什么?   他的皇后,会当着他的面,寻了短见啊…   不过是子嗣罢了,二皇兄便是父皇过继来交给母后抚养的。她断然不必为了这个搭上性命…   然而他的皇后,比他更要清醒。   她在用自己威胁他,可他亏欠诸多,早已无法反击…   **   秋日的阳光,与清风为伴,明媚舒适。   长孙谦被内侍领入来养心殿的时候,心情尚且大好。   当着一干重臣的面,皇帝让人单独传召于他,该是有要事商议。如此也能与众人说明,他这个首辅大人,在新皇心中颇有几分地位。   然而等上了殿,皇帝却让将蒙恩送来一纸密折到他手上,冷道,“你自己看看…”   他不明所以,可皇帝的面色足以说明,并非什么好事。   那密折出自东厂手笔。新皇登基之后,因东厂牵连先太子之案,曾重加整治,将骨干全部换血。如今服役其中的,可以说皆是新皇脉系…   凌烨冷冷看着殿上的人。长孙家历代名臣,到了这一代,便想钳主而治,怕是想多了。   他虽不曾与父皇学习打理朝政,却早看惯父皇那些制衡多方的手段。只是如今若要削弱长孙谦,便得提携一人与之抗衡,眼下朝中人才紧缺,要等来合适的人选,并非容易。   一向精神气盛的老臣,看过那纸密令,面容也无法平静。以往自问一身忠臣节气,句句夺理不饶人的首辅大人,膝下一软,便跪在了殿上。   “陛、陛下…”   “臣替那不肖子,谢陛下恩典。”   “长孙大人无需如此多礼。”   那密折上写着的,无非是长孙家长子,在京兆尹任上受贿的几样儿证据。凌烨此下私自交给他长孙谦,已是与劳苦功高的首辅大人留了几分薄面。   “陆清煦在江南办事不利,也该有人去善其首尾。也正好,让长孙公子多领会民生苦难,将来回京为父母官,方能服人。”   “……”长孙谦自知理亏。可东厂办事利索,那密折上的证据,已足够将长孙琦送入大理寺…皇帝留下情面,正是为了抹平那封弹劾陆家世子的折子…   他只得与上首一拜,“陛下替臣考虑周详。臣替那不肖子,谢过陛下…”   **   承乾宫后院的桂花苗开了花。虽还只是小小的一颗,却散了满院子的清香。   桂花开一夜便落,星檀干脆让桂嬷嬷都摘了来。再让人去御膳房里,要来了些许糯米粉。裹着桂花一道儿蒸熟,再淋上蜜糖。便是江南桂花糕的味道。   江羽匆匆从前院儿回来,见得星檀在后院儿,方捧着手中书信递了上去。“娘娘,是国公大人的书信…”   星檀有些惊讶。阿爹为了避后宫谋政之嫌,是从来不会给她写信的。家中的消息都是往安德厚公公那边送,最先让太后姑母知道,若到紧急的方会让她知晓。   她接过那信件,却见信封上却明明白白写着:“吾女星檀亲启。”短短几个字,足以说明这信件来得光明磊落。   星檀看向江羽,“这信,怎么得来的?”   “今朝奴才被陛下传去养心殿,信是陛下给的。”   “……”星檀猜得几分信中写了什么。若皇帝真帮她办了那件事儿,这无疑是让阿爹写信来,好让她知道结果。   果不其然,阿爹言辞恳切,信中所说,长孙家长子调往江南,接替阿兄修葺水坝。待阿兄交接公务之后,陛下方再有调任书函…   虽不是免责,也不是回京。可如今长孙家与阿兄绑上了同一条孤舟,便也没有再弹劾阿兄的道理了。   不得不说,皇帝这回举措恰到好处。并未袒护谁,却又免了一场朝堂上的口舌之争。   她连日来提着的一颗心,终是落了下来。   可再抚摸着信上阿爹的字迹,她忽的明白:有人来邀功讨赏,她总得有所感恩吧…   **   惠安宫的消息,比承乾宫来得晚。   入了夜,长孙南玉方收到家中托人带来的信。兄长落了把柄在陛下手上,要被调离京城,往江南接替陆家世子修葺水坝之职…   她冷笑了声儿,与姜嬷嬷道,“他们又有什么能办好的?还事事都怨在我身上?到底没一个省心。”   信纸被她一扬,送入了烛火苗儿里。稀稀拉拉一阵碎响,化作了灰烬。   那日母亲入宫探望,不问缘由便将她斥责了一遍。道是她在宫中养了祸害,拖累了朝堂上的父亲。母亲句句是道理,她无从反驳。   长姐大方得体,明事理,知恩惠。琴棋书画,样样比她要好。人死了,魂还住在他们心里,如今那些亏损和失意便处处往她身上压。   他们怎不看看自己的好儿子呢?此回帮信国公世子解了燃眉之急。那些弹劾之事,定是被陛下就此了结了。   如此想着,杯中茶水似也染上了一层不平与愤恨,被她咬牙一挥,稀碎落地,腐入地狱,方才能解恨。   接替来有盛的蓝公公,却入了偏殿里来,“娘娘,陆家小姐前院儿里候着,说是想见一见您。” 第30章 秋雨(5) 心好   午后, 养心殿因着秋风,透着几分清爽。   星檀被江总管引着入来殿内,皇帝却不在书案后。   江蒙恩微微顿足, 指了指后殿的方向, “陛下还在内殿,娘娘随奴才来吧。”   行入殿内深处,书香屡屡飘来, 不时有棋子落盘的声响。   星檀绕过屏风, 方看到皇帝盘膝坐在棋榻上,注目在棋盘上。她行去人跟前儿行了礼数, “桂嬷嬷做了些桂花糕, 臣妾拿来与陛下尝尝。”   皇帝不曾抬眸,话也没回。   许是手中的棋书太过珍珑, 又许是…有些生了脾气。   星檀看不明,便干脆不猜了。   食盒子撂在桌案上,她从里取了那盘桂花糕来,送去棋榻上的茶桌一角。又寻着皇帝对面的位置坐下, 捏着块儿桂花糕在手里,一同看起桌上那盘珍珑棋局来。   对面的人冷面如斯,一言不发。手中白子落下, 方又拾起一颗黑子,依着一侧的棋书, 看了半天,想了半天…   她是来谢恩的,怎知道人家并不想领情。   那桂花糕咬了两下,便被她整个塞在嘴里,打算着赶紧吃完, 便就寻个台阶下,回去承乾宫看画听琴岂不快活…   “皇后能否安静些…”   “……”星檀嚼吧着桂花糕的动作,忽地顿了顿。她好歹是名门出身,祖母再怎么娇惯,可也教导过吃食无声的习惯。   不是她不够安静,而是人家不想被她打扰。   对面的人只是抬眸一瞥,眉间不悦,目光很快又落回了棋盘上。   星檀干脆顺势起了身,“那,臣妾便不扰着陛下了。”正要作了别礼退下了。   皇帝却从身侧取来本册子,搁在棋案一角。“皇后不记得万寿节不要紧,礼部自会打理宴席。此回不作铺张,只与官眷后宫吃一顿便饭。这命妇的名册,由皇后看过,再送去礼部核对便是。”   “……”   有人不记得她的口味,她也不记得人家的生辰。   很是合理,很是公平。   心这东西,少长一点儿,便能百毒不侵。   星檀福了一福,方去接下那册子来。看名册这种活儿她不大会,承乾宫里,还有一位后补皇后呢…   “那臣妾过几日,再拿来与陛下过目。”   她说罢便做了别礼,提起一旁桌案上的食盒子,走了。   凌烨这才将手中的棋子掷回了棋筐里。   那抹背影渐渐消失在屏风后,很是轻盈。今日这身雪青的竹服,与她的肤色很是相称。方吃着那桂花糕时鼓鼓的腮帮子,似个活泼的小女儿,于他面前也是头一回。   可见得皇后,他便会想起船火那夜。便就是那张好看的脸,那娇弱的身子,曾以性命要挟于君王,无法原谅…   目光渐渐收回,落回棋案上的时候,却见那桂花糕还腾着些许热气,桂花香仿佛钻入了脾胃。   他没忍住拿来一块儿,尝了一尝。   甜得很…   吃多了,定容易让人上当…   **   承乾宫门外,江羽正候着。见星檀从内出来,江羽躬身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又小心忖着星檀的面色。   “陛下该没有为难娘娘?”   “没有。”她扶去他的手臂,动作已十分自然,带着些许依赖。   “那便好。”   星檀见他嘴角抿着的笑意,微微叹息,“好什么呢?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皇帝帮了她阿兄,她不过还他些许恩惠。   “奴才只是有些担心娘娘。”   星檀看了看旁边低眉垂首的人,“失而复得,乃是大吉。江公公,你说对吗?”   “诶…”   江羽轻轻应声。这话中说的似是皇后的兄长,可也有那段儿时的小情分,到底是暖心的。   承乾宫门前,星檀远远便见得玉妃带着展旗候着。玉妃身上尚且穿着后妃的命服,然而头饰却轻简得只一支白玉步摇。   该是见得她回来,人已经迎了过来。星檀这才看到她面上几分急切。   玉妃未顾及礼数,已拉起她的手来,“娘娘…”见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似染了一层淡淡的红色。   “怎么了,慢慢说。”   玉妃拉低着声响,“清茴方才得来消息,陛下突然将我阿爹召回京城了…不知是不是已打算问罪。”   “……”星檀一同怔了怔,却很快恢复冷静。   “你先莫担心,万寿节将至,陛下不定是请玉老将军回来参宴罢了。”   玉妃这才跟着点了点头。罢了低眸,暗自沉声念叨着。   “定是的。”   “阿爹定只是回来与陛下贺寿。”   星檀拉着她往宫内去,“去我屋里喝口定惊茶吧,其余的,我们再作计议。”   她的目光却在皇帝方才给的那本名册上扫过。长孙琦受贬,此时正是长孙家气脉虚弱的时候。之前长孙家对玉家二位将军的弹劾,或许,可以有所转机呢…   入来寝殿,星檀让桂嬷嬷将门关好,又连夜让江羽理了请朝中三位诰命夫人入宫的帖子。这万寿节的命妇名册,还是由得玉妃代笔,方能起得作用。   皇帝这两日却忙于政事,不曾来过后宫。听江羽打听得来,养心殿外等着皇帝召见的朝臣,从早候到晚不曾断过。   直至第三日午后,江羽得来皇帝终于有了空闲,去了玉和宫探望小皇侄的消息。星檀自让人通传了玉妃,一道儿往玉和宫去。   清风怡然,院子里的老桦树沙沙作响,地上斑驳的树影,也跟着微微闪动。   凌烨负手立在茶寮边,正望着武场中的小个头,肉滚滚的拳头一挥,便就落了空,到底还是练得太少了…   先太子妃用性命护下来的小人儿,如今已经五岁,经得静太妃的教导,性子安逸温厚,却少了些皇子应有的气魄。   他每逢有空闲,便会喊着沈越来,陪着小祈儿练武。太子嫡兄文武双全,他不好辜负了那位父亲。   小人儿又是一拳挥落了空,胖墩墩的身子没立住,啪地一声倒在了沙地里。   茶寮里的静太妃几分紧张,忙行出来要过去看看,却被皇帝拦住了去路。   皇帝冷声道:“让他自己起来。”   静太妃唯有福了一福礼,退去一旁。虽有几分担心,却知道皇帝也是为了将小祈王教好。   果不其然,小祈王若无其事,笑嘻嘻从地上爬了起来。“沈将军,孤饿了,没劲儿了。不如明日再练?”   沈越指着那边的皇帝,笑道,“陛下方说,今日得练上一整个时辰。这还有大半呢。”   “……哎…”小祈王小大人般叹了声气,又望了一眼那边的皇叔,只好无不大情愿地迈开马步,“沈将军,您可手下留情呀。孤王年纪小,经不得摔呐。”   沈越被逗乐了,手下却没留情。与小人儿摔跤,他又能用几分真功夫?不过是陪着他练练基本功法罢了。   凌烨望着那重新爬起来的身影,那小小的五官之中,还藏着几分太子嫡兄的影子。   他自想起年幼之时的自己,因得不愿开口说话,总让母后失望。他不是父母眼中完美的孩子,是以长大后,也少有想过要有自己的孩子。   可与祈儿相处久了,方发觉那小人儿的性子温敦,着实让人喜欢…   江蒙恩从外头回来,往他面前拜了一拜。   “陛下,皇后娘娘在外头。说是要与陛下看看万寿节的命妇名册。”   凌烨并未迟疑,“来得正好,宣来武场。”   江蒙恩退了下去。不多时,方将皇后引了进来。   皇后今日打扮得十分工整,华贵的燕居服与点翠镶金的钿帽一样不落,似十分珍惜着皇后的身份。   这让他莫名有些安心。   皇后上前做了礼数,却让一旁玉妃捧上来那本名册。   “这名册臣妾一人本是办不来,还好这几日有玉妃帮着,又请了三位诰命夫人来一同商议,方拟了一份儿初稿。陛下可要看看?”   玉妃…   将军玉石峰不日便会回朝,之前数月,前朝后宫都在传言玉家军掳掠边海百姓之事。皇后今天带着人家女儿来,若他没猜错,是来打探虚实的…   他看了看江蒙恩,方回了皇后的话,“名册留下,朕这两日看过。”罢了,他方抬手指了指武场中央。   “皇后看看,小祈王的摔跤练得怎么样?”   “……”星檀哪里看得懂什么摔跤,在江南的时候,斗蛐蛐儿倒是看过几场。更何况,她带着玉妃来,是想来试探试探皇帝是如何打算玉老将军的事儿的。   见皇帝一直注目在小祈王身上,星檀便也替小皇侄多说了几句好话。   “年岁虽小,可看着气力不错。与沈将军博弈,还能有些章法。日后勤加练习,定会是个小勇士…”   凌烨听她满嘴乱吹,早已见怪不怪了。   还曦那般小虫儿乱爬的书法,都能被她说成“落笔飘逸,天真自然”,那祈儿这棉花拳、绣花腿,在她口中能成为“小勇士”也并不出奇。   “皇后看来对祈儿印象不错?”   “……嗯…”算是,不错吧…   她无意间再看了一眼那边的小人儿。白白胖胖的,还行。   “臣妾来的时候在想,那名册上,如今只有京居二品以上命妇的名字。以往万寿节,好似还会有地方官员会来京城祝寿。今年可也一样么?”   她小心打量着皇帝的面色,再补上道:“臣妾好将那些家眷也加入名册。”   “皇后是想问,林阁老?”   “朕记得,皇后之前还替林阁老求过情。早前林家长子在福州立了功,趁着此回万寿节,确是要回京了。”   “……林阁老要回来了,是好事儿。”可惜阿嫂还在江南陪着阿兄,不能马上父女团聚…   星檀忽的发觉,皇帝好似在绕弯儿着说话。分明知道她带着玉妃来是为了什么,还在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陛下,那玉将军呢?”她干脆将话挑明。   玉妃面色紧张,望向皇帝。   连着武场中的沈越也跟着停了下来…   凌烨打量着眼前的皇后,这话分明已问过了界,那双眸色中却依旧坦然。当着一众人在,他若开口要罚,定是不能轻饶。   “皇后想知道的事情,过几日便会知道了。”   “朕今日难得休整,只陪祈儿练武。皇后若累了,便与玉妃先回宫歇着。”   玉清茴难有机会面见皇帝,正还想说替阿爹说句话,却被星檀曳住了衣袖。   “那陛下好好陪着小祈王,臣妾与玉妃便先行告退了。”   皇帝话中提点之意已很是明显,到底不必急于一时了。待同玉妃一道儿出来了玉和宫,星檀方劝她道,“慢慢来,急不得的。如陛下所说,便就等几日,再作打算吧。”   玉妃这才察觉自己关心则乱,若惹得圣怒,怕是救人不成,反回累及父亲和自己…   小祈王果真练了整整一个时辰,满头大汗跑回来茶寮。不急着寻静太妃,倒是一把抱住了皇帝衣袍。   “皇叔可是想累死祈儿便算了?”   凌烨一把将小人儿抱了起来,望着那肉嘟嘟红彤彤的脸蛋,“祈儿体健,小小一个时辰不碍事。”   “皇叔尽说假话。”   “祈儿胳背肘也酸了,膝盖骨都软了。”   “再练下去,就得跟着太妃一样喝汤药,熏艾草了…”   “……”小人儿说话不急不慢,却让人无力反驳。凌烨却看了看外头的方向,再问起小人儿:“方才皇后来看你,你可知道?”   “知道。”   “皇婶顶顶好看的,一来祈儿便看到了。”   凌烨接着问:“若让祈儿去承乾宫陪皇后住一住,祈儿可愿意么?”   “不愿意。”小脑袋轻轻晃着。   “为何?”   “那是太后娘娘侄女儿,亲疏有别。祈儿和皇叔一样,不喜欢太后。”   “……”   **   内务府近日对待承乾宫的差事儿,很是上心。先是让人重新给观雨亭上了漆,后又将前院儿的花草都翻新了一趟。   一大清早,又让几个小内侍忙来了后院,清理着花窗下鱼池的污泥…   星檀将将用过早膳,听得外头动响,正扶着桂嬷嬷出来看看,便见得江羽领着几人从外头进来。   那瘦瘦的小内侍,星檀最是认得,好久不见了,清秀的面盘子圆润了不少。小内侍手里却牵着个小人儿,胖墩墩的,不必多瞧也知道是玉和宫那位小皇侄…   她与这小皇侄没多大的交集,不过前几回祭典,能见得静太妃牵着小人儿的出席。   先太子留下的幼子,没了阿爹阿娘,一直养在静太妃膝下,因年纪尚小,平日也不大出来走动。   “皇婶!”小人儿温温敦敦一声,叫得人心尖儿发软。星檀忙理了理喉咙,端起来这声皇婶的架子。   “小祈王今日怎来承乾宫了?”   小祈王扯了扯小德子的袖口,小德子便要一把做了跪礼。   “娘娘吉祥。”   “可快起来吧。”星檀正抬手免礼,却见小德子抬起一张笑脸,手中轻轻一捏,不知哪儿来的一束小雏菊,直奉上来星檀眼前。   星檀难忍嘴角的笑意,却听得小祈王在一旁憨笑,“皇婶也喜欢看戏法儿。孤王在玉和宫一个人看得闷,与皇婶一道儿看可好?”   小人儿笑起来,面上肉滚滚的两团。星檀没忍住,弯身下去揉了揉那小脸蛋儿。这小可爱,谁能拒绝呀。   “好呀!”   观雨亭将将上过新漆,星檀只好牵着小人儿去了偏殿。   一时间被这小可爱迷了心智,可等小德子耍起新戏法儿,她方想起昨日下午在玉和宫…皇帝三番两回问起她对祈儿的印象…该不会是想塞个儿子给她吧?   星檀心里打着顿,一旁小祈王却一手一个桂花糕,吃得满嘴都是松糕沫子…   她凑去小人儿跟前儿,打探起来:“小祈王来之前,陛下可与你说什么了?”   小祈王咽下一口桂花糕,方回了星檀的话,“陛下说,皇婶这儿桂花糕好吃。”   “……”   “陛下还说,皇婶心思好,和太后娘娘不一样,让祈儿多来您这吃吃饭。”   “……” 第31章 秋雨(6)-虫 余情   这小人儿嘴巴甜得很, 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可人都来了,又认准了承乾宫里的桂花糕。星檀只好让邢姑姑与桂嬷嬷去了趟御膳房, 张罗了一桌子江南甜点来。   小德子的新戏法儿看完了, 便是午膳的时辰。星檀自带着人在偏殿用膳。   小祈王望着满桌的甜点,眼珠子都鼓圆了。“我们午膳就吃这些呀?”   “嗯。不好么?”   这可是她精心为小殿下准备的!   “好呐。”小祈王拿了块肉松饼,一口咬在嘴里。尝过了味道, 咯咯笑起来。   “皇叔没骗人, 皇婶这儿真好。”   “太妃管着孤王,不让多吃甜食的。”   这话听起来倒像那么回事儿了, 星檀小时候也总被这么管着。   星檀忙又夹了一块儿奶香酥放到小人儿碗里:“太妃可能不大知道, 吃甜点的好处多着呢。”   有营养,味道好, 吃下了必定让人开开开心。   星檀笑着,“小殿下今儿想吃多少便吃多少,皇婶这儿管够!”   小人儿一双眼睛都快滴出水来,巴巴望着星檀, 如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而后挥起肥肥的小爪,正式开动起来。   小殿下年纪小, 胃口却不小。整整一桌十几样儿甜点,都尝了一遍, 又将最喜欢的肉松饼和牡丹饴都吃了干净,方肯罢休。   桂嬷嬷端了茶水来,伺候着小殿下漱了口。丘禾送来帕子,给小殿下擦了把油嘟嘟的小嘴。   将将都弄好了,小人儿便撑不住了。打着哈欠, 扯着星檀的袖口,“皇婶…孤王困了。”   “……那本宫让邢姑姑送小殿下回玉和宫午睡吧?”星檀话没落,小人儿便一把倒在了她的膝盖腿儿上。   这是吃饱了,还是喝醉了?   还是要赖着不走了??   星檀看了看邢姑姑,又看了看一旁的桂嬷嬷,“这…这怎么办呀?”   她头回带小娃儿,怎么人就倒了呢?   桂嬷嬷凑来,笑着将小人儿抱了过去,“小娃儿吃饱了,都困得急。娘娘如今,只好借间厢房给小殿下了。”   “……”借间厢房,那不就顺理成章住下了?这便宜儿子,逗着玩儿几回便算了,真要赖着承乾宫不走,岂不是成全了皇帝的心思…   “不用厢房了,便就借着我那暖榻让他睡一觉。醒了再送回去玉和宫。”   “那便随娘娘的意思。”   桂嬷嬷不难看出皇帝的用意,自家主子却是不买账的。不买账也好,主子身子受了委屈,哪儿是送个便宜儿子就能哄回来的?   只是怀里这小娃儿,睡梦中张了张嘴,呢呢喃喃,“皇婶…好吃…”   那小脸蛋儿嘟嘟的,像六月天结下的蜜桃儿。   桂嬷嬷看着,不自觉地笑了笑,方抱着小祈王去寝殿了。   **   虽是秋日,午后的阳光依然有些炽热,唯有秋风的凉意,依旧舒爽怡人。   养心殿内难得空闲,皇帝让江蒙恩摆驾,去趟承乾宫。   将将行来承乾宫门前,却听得院内传来丝竹之音。琴弦徐徐,不急不缓,音色袅袅,绕梁不去,是一曲《山居吟》。   他辨认的曲目不多,可儿时父皇每每犯了头疾,母后便会抚起这一首曲子,与父皇舒疼解忧。   可他不曾记得,皇后喜欢琴艺。大婚之后,留宿坤仪宫,也从未听过如此琴声。   江蒙恩察觉得主子面色,忙来小声提醒,“陛下,是从琴楼传来的,可要移步去看看?”   “嗯。”   听主子应声,江蒙恩自去了前头引路。说来也奇怪,承乾宫里那座临着假山的琴楼,好似极少用起,今日看来是娘娘起了兴致。   琴楼就在不远,绕过前殿转角,凌烨便已望见二楼上的两道儿身影…   江羽坐着靠外的琴桌旁,抚琴悠然。而皇后,一身茶白的襦裙,一手托腮,斜靠在书案上,手中持着描笔在纸上勾绘着什么,不时端起一旁的茶盏,小饮一口。   有趣…   虽为夫妻,她在他面前却从未有过这般闲散的姿态。倒是今日的江羽,面如冠玉,长发纷飞,与皇后神色如出一辙…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不禁暗自在想。   祭天一行,见她病重,又伤了身子,他方心起恻隐。他只是想,江羽与她同是江南人,照料在侧,该能比安小海更顺心些。   可也并不必如此顺心…   江蒙恩打量着主子的面色,方想问问可还要上去。却见主子已负手去了身后,继续往那琴楼里去了。   秋高气爽,让人心境宽彻。星檀难得起了兴致,便让人将琴楼打理了番。依着一本喜欢的山水绘本,临摹起其上的线条与水墨。   有清风斜影为伴,琴音袅娜作依。   一入画境,便不知时辰。   一旁伺候着的银絮却是一声“陛下吉祥”,她手中的小毫方顿了一顿…   凌烨从小梯上来,只见那抹背影懒散着,一手托腮,肩头微斜。   被那小婢子的声响惊扰,案前的人方撑着下颌,微微回眸过来。见得是他来,双眉一抬,眼里几分吃惊,却不紧不慢支起身子,由那小婢子扶着,起身与他福了一福。“陛下怎来了?”   “祈儿来了你这儿,朕来看看他。”   江羽也行来,与他一拜。他方顺势问起,“这一手好琴,以往在养心殿,好似未曾听你弹过?”   “回陛下的话。奴才在江南的时候,学过一些琴艺。今日难得娘娘想要作画,奴才方与娘娘助兴。”   话说得简单,也似合理。   他未再往下计较,只行去皇后身后的书案边,见得桌上临了一半的山水线条,“皇后临画,神韵拿捏得不错。”   星檀一时兴起与自己寻的小乐子,并不想被人鉴赏,方想起转了话头:“小祈王午膳后一直在寝殿午睡,也该叫醒来了。”   凌烨自听出她几分不想被打搅的意思,又听得她吩咐婢子:   “去趟寝殿,让桂嬷嬷将小祈王带来琴楼吧。”   见那小婢子退下,江羽也一跟着拜别。“奴才去楼下候着陛下与娘娘的吩咐。”   琴楼里仅剩下二人,皇帝靠得很近,气息里的温热被沉沉的呼吸压在下头,虽未动声色,也让人能察觉得些许躁动。   星檀有些后悔支开银絮了,寻着一旁的茶碗,自寻了活计:“说好的晨露龙井,陛下今日该能尝尝了。”话没落,她手腕儿却被人擒了过去。   “身子可好些了?”   那声音沉,可却难得温柔。   星檀未敢看他,抽回自己的手来。“尚还有些反复呢。”   身子好了,他该又想着要怎样了。她也并未撒谎,确是每日早起,还有些小咳的。   皇帝却行去了那琴桌前,在方才江羽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了两回,再问起她来,“太医是如何说的?”   “李太医说,余热未除,尚需服药调理。”   皇帝话里淡淡,“朕明日再与李太医说说,你小日子的病痛,也一并好好调理。”   “……”皇帝到不嫌忌讳那葵水之事,还是头一回关心起她的身子。   却听他接着问起:“皇后与江羽…很是相熟?”   “只是同乡,方觉着可靠。陛下不也是看重这一点,方让江公公来承乾宫里任差事儿的么?”   手中的茶沏已好了,她自端去了他面前的琴桌上。桌上还摆着江羽用过的旧碗,她方顺势端去了一旁,免得他再多顾忌。   凌烨将那小动作看在眼里。宫中素来主仆有别,皇后与总管共饮一壶茶水,若要问起安小海可曾有过如此待遇?怕是没有的…   他心中冷笑了声。也不知在她心里,除了君臣夫妻之礼,家族存亡利益,予他,还剩几分情分?   “皇叔、皇叔…”   是桂嬷嬷牵着小祈王上了琴楼。   木地板咚咚作响,小人儿握着小拳头,敦敦地跑来他脚边,拉起他袖口,“皇婶这儿可好吃了!”   “怎尽想着吃了?”他一把牵起小人儿,“都吃了些什么?”   “肉松饼、牡丹饴、莲子银耳糕、奶香糕、鸡蛋脆卷儿…祈儿就记得这些了。”   “……”都是甜的…   他望了一眼皇后,没开口说道理,反被她抢了话。   “都是小祈王喜欢吃的!”星檀理直气壮,不是他用桂花糕将小人儿哄来的么?她准备一桌子甜食,有什么不对么?   “……”凌烨几分无奈,牵起小人儿起了身。   “祈儿还得练武,朕便先带他回玉和宫了。”   “陛下慢走。”星檀终于几分轻松。方被他那么关怀了一番,还真怕他会留下来用膳留宿。   小人儿却又敦敦跑来她脚下,“皇婶,孤王明日还来这儿吃糕点。可好?”   “……”这小家伙真是赖上了?   可望着那肉嘟嘟的小脸蛋,星檀没忍住再捏了一把。   “行吧。”   皇帝将人拉了回去,“明日祈儿要与朕去小岚山登高,皇后便就一道儿。这承乾宫的东西太甜,祈儿不能吃多了。”   “……”小祈王愣了愣,没得吃了…   “……”星檀也愣了愣,您老带娃玩儿,谁想要一道啊…   小祈王就这么被皇叔牵着往楼下去,眼巴巴望着皇婶,依依不舍那些甜甜的点心。待行出来了承乾宫,小祈王方扯着皇叔的衣袖。   “不是皇叔说的,让祈儿多来承乾宫吃饭?”   “祈儿还想来。”   “……”凌烨垂眸见那张小脸上,鼓鼓的腮帮和嘟起的小嘴,是真有些生气。   他耐心解释:“甜食吃多了不行。”   “皇叔尽胡说。”   “……”他如何胡说了?   “皇婶说,吃甜点的好处多着呢。能长身体,还让人开心。”   “……”凌烨打量了一眼小人儿圆滚滚的身形,长身体是没错,可也该换个方向长长了… 第32章 秋雨(7) 旧恨   见皇叔不说话, 小祈王还自觉得了理。   以后有皇婶的话撑腰,他在太妃面前要甜食吃的时候,也能挺一挺小腰杆子了!   第二日午后, 趁着太妃没留意, 小祈王又拉着小德子往承乾宫里去。   “得先去皇婶那儿吃得饱饱的,孤王才有气力爬山呀。”   小德子笑着劝了劝,“小殿下, 一会儿陛下该来接您了, 可不好走远。”   “皇婶也要一道儿去小岚山的,去找皇婶也是一样。”   小德子眼珠子转了转, 忙替主子想了个法儿:“诶。那一会儿奴才送小殿下到了承乾宫, 便再去趟养心殿,就与江总管那边知会知会, 您在皇后娘娘那儿呢。”   小祈王哒吧点了点头:“有小德子你这么聪明,那孤王就放心啦。”   一路行来承乾宫,小祈王被小德子牵着入了前院儿,看得那墙角下的柿子树, 上头红彤彤的柿子都熟透了,坠在枝头,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踩着石凳子上去, 该就能够着了。小祈王在心里打算着,拉了拉小德子的衣袖。“孤王认得去后院儿的路, 你便先去养心殿替孤王传话吧。”   “奴才得送小殿下进去才行。”小德子办事儿算是稳重,怎么着也得将小殿下交到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手上才行。   小祈王也知道小德子谨慎的性子,方再道:“孤王怕再迟,皇叔就得去玉和宫白跑一趟了。你快去快回,孤王都在承乾宫了, 走不丢啦。”   好不容易将小德子支开,小祈王方朝那颗柿子树跑了过去。   原本院儿里正道儿上还有几个大宫女,墙角下便没什么人了。以他丰富的皇宫生活经验,若要让奴才们看到自己爬高,那可是天要塌下来的大事儿。   小祈王踩上了小石凳子,正攀着枝头上的柿子去,下头却传来个小姐姐的声音。   “小殿下可是想吃柿子?臣女帮您。”   小祈王垂眸一看,“皇婶”二字险些脱口而出,到了嘴边,却见那小姐姐的眼睛虽长得像皇婶,可其余的便一点儿也不像了。   小祈王忙转了口风:“你是哪家的小姐姐呐?”   **   惠安宫。   寝殿外的乘凉小亭里,长孙南玉正靠着最爱的玉床上午睡。   这玉床是北疆叫卡兹的小国供奉而来,触手升温。   自打儿时用上,她便再也离不了。待嫁入了皇城,也劳师动众,当做嫁妆搬进了宫来。   秋日里最是要养神的时候,不需人打扇,她只留着个小婢子捏着小腿儿。   她这副身子养得丰腴,可一双长腿却保养得很是纤细,都是由得这些小婢子们用暖玉石与桂花油揉推出来的。   她闭目养神,并未睡着,迷蒙之间,见得榻脚上那双媚眼,无名被惹得心烦。腿上一用劲儿,便将那小婢子踢倒去了地上。   小婢子忙从地上爬起来,与贵妃娘娘赔罪,“奴婢知错。”   “知什么错?你何处错了?”   听贵妃声音缓缓,南笙更知这一顿打骂又逃不掉了。   她原是教坊司的舞女私生的女儿,会些魅人的功夫,只可惜皇帝不来惠安宫,便也使不上好劲儿。主子的气儿便总撒在她身上。   每回打骂,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借口,不论什么托词都当是狡辩,久而久之,便也不知道反抗了。   她只得连连在地上扣首,好在蓝公公及时赶来有话要传。主子方暂且喊她起了身来。   蓝公公正与长孙南玉道,“娘娘,陆家小姐送了小祈王过来。娘娘可要见一见?”   长孙南玉声里懒散:“那可是本宫的小侄儿,快带上来吧。”   待蓝公公应声,退下去办差了,长孙南玉的目光方再在南笙身上扫过,“一会儿替本宫好好伺候小侄儿,方才你的过错,便就作罢了。”   南笙得了救,忙与主子一叩首。方听主子又吩咐道,“去将偏殿里存着的甜点都拿来。”   不多时,蓝公公将那圆墩墩的小人儿牵来了小亭。长孙南玉自迎了上去。“小殿下,可还认得我么?”   小祈王脱口而出,“您是贵妃娘娘。”   “小姐姐说,贵妃娘娘这儿有柿饼吃。孤王方来看看的。”   长孙南玉笑了笑,到底是个孩子,只想着口福。“不只有柿饼,还有好些糕点呢。”罢了,她牵起小人儿的手来,将人领去凉榻上坐下。   桌上原有一碟糕点,被蓝公公端来了小祈王面前。   看小人儿捏了一块儿吃得欢,长孙南玉方再问道,“小殿下可还记得,若论起辈分,小殿下还得叫我一声小姨?”   小人儿一进来,长孙南玉便注意到了那双眼睛,水灵清澈,透着善意,这让她想起那已故的长姐。   她也是昨日方得来消息,陛下让人将小祈王带去了承乾宫,小祈王还与皇后娘娘相处甚欢。   这大半年来,皇后独得圣宠,却一直未传出有孕。陛下便就如此等不及了,要往承乾宫里塞皇嗣。   真是可笑…这小娃儿原是长姐的骨血,真要认亲,也得先问过她这个姨母吧?   “小姨。”   小人儿一本正经吃着点心,满不在意的喊了一声。这娃儿心中了无戒备,真是讨人喜欢。分明是她长孙家的人,怎么好认了陆家的人做阿娘?   长孙南玉拼命挤出两颗眼泪,抬手抹了抹,唉叹了声儿,“阿姐若还在,知道你认了我,该得欣慰了。”   小祈王见得人哭,扯了扯贵妃的袖口,“小姨为何伤心?”   “我只是想起,你阿娘的死…”   长孙南玉嘤嘤泣泣了一阵子。南笙方端着满满一盘子糕点上来。   “小姨莫伤心了。”小人儿不紧不慢地将她安慰了一番,又只去盘子里捉了块儿肉松卷咬了起来。   长孙南玉见他这般不上心的模样,方抽泣着将话挑了明,“小殿下可知道,皇后娘娘是太后的亲侄女儿,那可都是害死你阿爹阿娘的人啊…”   ……   小德子从养心殿回来承乾宫,便去了后院儿传话。   星檀正喂着池子里新养的锦鲤,却听得小德子说,“陛下在养心殿中会见几位大人,让娘娘带小殿下先往小岚山去。陛下忙完了,自会过去。”   “小殿下?”星檀看了看小德子,“小殿下可是在还玉和宫么?”   小德子怔了怔,忙道出午后小殿下便吵闹着来了承乾宫,要多寻皇后娘娘多吃些甜点的事儿。   承乾宫里不见了小贵客,内侍和婢子们忙寻起人来。   星檀亲自去了偏殿和琴楼,小祈王在承乾宫里去过的地方不多,就那么两三个,可也没见人影。   小人儿身份尊贵,若真出了事儿,便是皇宫里的大事儿。   桂嬷嬷见主子着急,只好劝了劝,“不定是走开去了承乾宫外了。娘娘还是早些与养心殿里知会声吧。”   江羽今儿出外办差,星檀只好吩咐邢姑姑往养心殿走一趟,与江总管通传,好让内务府和养心殿的人一同寻人。   邢倩接了差事儿,正急着出了门口,却见小殿下被个婢子牵着,正往承乾宫里来。那婢子面生,不是宫中的老人。   邢倩熟悉各宫各院里的穿着,那婢子身上的衣物丝织华贵,她便一眼认得出来,是惠安宫的人。   见那婢子正与小殿下说着什么,邢倩几分警觉,忙将身子掩去了门后,静静听着。   南笙方得了娘娘的意思,将小祈王送回来承乾宫。主子不喜欢皇后娘娘,方在小殿下面前将话都说尽了。   小殿下温温敦敦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到了门前,南笙方弯腰来,见小殿下嘴边还沾着些许肉松。南笙没忍住笑了笑,袖口里揭出来块手帕,与小殿下擦了擦嘴角。   “小殿下,奴婢便将您送到这儿了。您自己能进去么?”   小祈王见这小婢子生得好看,嘴上便开始跑调,“美人姐姐别担心,孤王打三岁起便会认路了,难不倒孤王。”   南笙抿了抿唇,小殿下着实可爱。可她得听贵妃娘娘的话,不然回去,定又得吃苦头。   南笙再从袖中取出一个不大的黑布包裹,塞进了小祈王的衣襟里。   “这小香囊,小殿下收下吧。”   “不过,这是专给女子用的。小殿下可以送给皇后娘娘用。”   小祈王拍了拍胸脯,“皇婶喜欢香香的。孤王一会儿便送给她。”   南笙听得松了口气,差事儿算是办成了,这才直起腰来,与小祈王福了一福,“那小殿下快进去吧。”   星檀回来寝殿,桂嬷嬷让丘禾沏了一盏定惊茶来。桌上潦草摆着的几本画册子,此下也没什么心情翻看了。   本还想等着邢姑姑一会儿从养心殿回来的消息,却见得邢姑姑牵着小祈王,从外头回来了…   星檀几分喜出望外,忙凑去抱了抱圆滚滚的小家伙。   “小殿下去了哪儿了?可让他们好找。”   “小姨请孤王吃甜点了。”   星檀缓了缓神,方想起小祈王口中的小姨是谁。   先太子妃是长孙家长女,贵妃自然便是小祈王的小姨了。只是宫中规矩森严,皇子皇女们与外戚不得往来。是以早前,她也并未想起小祈王还与长孙家有这一层关系…   如今人也平安回来,看来贵妃也只是见一见小侄儿罢了。星檀没作多想,只让丘禾银絮去院子里通传,就说小殿下回来了,不必再寻了。   “小殿下可吃饱了?”星檀顺手捏了捏那肉嘟嘟的小脸蛋。   小人儿点点头,“吃饱了。有点儿渴,想问皇婶要碗茶喝。”   桂嬷嬷听着,便往茶房里端茶水去了。   待承乾宫中平复少许,星檀方带着小祈王出了门,如皇帝说的,往小岚山去消食消食。   日头已斜斜挂在一角,阳光柔和。   小祈王高兴着,与小德子行在前头,一时逗逗墙角的尾巴草,一时指指屋顶飞过的燕子。   邢倩陪着主子走在后头,寻着机会,小声将那婢子与小殿下说的话,都与主子说了一遍。   “那婢子是惠安宫的人,小殿下又是惠安宫那位的侄儿。先太子之事,到如今在陛下心中都是一根刺儿。小殿下年岁虽浅,可那毕竟是他生生父母啊。”   “若小殿下一会儿真要送那香囊给娘娘,娘娘可得小心。”   星檀望着眼前那活泼的小身影,又想起这两日来相处,小人儿似没心没肺的,只管填饱了肚子便就开心。若真如邢姑姑所说,对于一个孩子,城府未免也太深了。   “皇婶!”   小人儿已回头来喊她了,“皇婶怎么走得那么慢?这么下去,不到小岚山太阳就要落山啦。”   星檀这才重新摆出笑容,往前了几步,牵起小人儿的手来。“那我们快些走。”   她自然知道得防备着。   可若小祈王并无害人的心思呢?她依然抱着一丝希望… 第33章 秋雨(8)-虫 愿笺   小岚山在皇城西侧, 临着围场与射场。一座不高的山头,却是皇城里难得能登高的地方。钦天监在山顶设了观星台,每日都有官员值夜, 记录星象。   星檀幼时陪着元惠皇后来过几回。如今再来, 山中景象已变了好些。儿时夹道的小树,如今已经参天如林。旧年的幽径,早被新生的枝叶拦住, 一眼便见了尽头。   不过爬到半山, 小祈王便气喘吁吁了。快到山顶,便得喊着小德子抱了起来。   山顶风大, 星檀将将出病, 桂嬷嬷紧着主子的身子,忙提着件儿披风来与她捂着。   小祈王见得那高耸的观星台, 顿时又起了精神,从小德子怀里挣了下来,便来寻着星檀,“皇婶, 陪孤王去那边看看?”   小祈王脚下快,拉着星檀,将奴才们都甩在了后头。   观星台建成了八角形, 正对八个方位。   晚风徐徐,夕阳余晖之下, 山色烂漫撩人。   一声马的嘶鸣传来,小祈王寻着声响,指着夕阳正落下的山前,“是皇叔!”话还未落,小人儿便已朝着那道身影敦敦跑了过去。   皇帝今日退去了龙袍, 只一身武服,负手立在山边。男人的轮廓于夕阳下泛着淡淡的柔光,帝王的威严恍若不再,颀长的身躯,温情的眉眼,竟让星檀勾起些许不该有的遐想。   “皇后该想过来看看。”   落日之时,云彩缓缓流动,天边色彩瞬息万变。   星檀行去了他们叔侄二人身边,只静静观赏。夕阳无限好,京都城的落日,比起江南更要火辣些。火烧般的云彩,沉入夜暮,变成了浓郁的紫,如舞姬柔滑的水袖,在风中变幻鼓动。   小祈王许是不多见,每每见得云彩变化,鼓着肥肥的小掌,一声声感叹,“好好看呐。”罢了,又扯着皇帝的袖口,“皇叔,祈儿想上观星台!”   皇帝看了看膝下小人,又看向她。   “皇后也一同陪陪祈儿?”   比起往日里的皇命不可违,今日他的话里倒难得几分征求的意思。   星檀福了一福,“臣妾也陪陪小殿下吧。”   皇帝嘴角抿着一丝笑意,牵着小祈王走去了前头。桂嬷嬷忙又行来扶着她,小声问道,“娘娘可觉着凉?”   前面的人似是听见了桂嬷嬷的问话,微微侧眸,听得她回了一声“还好”,方继续往前去了。   观星台仅有三层,循着木梯上来顶层。中间是八角亭式的书阁,其余四周是宽广的露台。   露台围栏上,雕刻着一幅幅星象小图,旁人是看不明的,只今日值夜的钦天监卿齐睿上前来,方能答上小祈王那些稀奇古怪的问话。   皇帝却寻去一角,指着地上的孔明灯发问,“这些,是作何用的?”   齐睿忙来一揖,“回陛下,是礼部让人为万寿节准备的。预备着那日夜里要放的。”   小祈王也跟来,竖起肥肥的食指,眼巴巴望着皇帝:   “就一个!”   “皇叔,我们今日就放一个,好不好?”   皇帝看向齐睿,“挑个大些的。”   他幼时也最爱看孔明灯。每逢节日,从观星台缓缓飘向天幕的那些纸灯,星星点点,似倒挂夜空的长河。   齐睿去挑拣了个大的,撑开来了,再行回来问起帝后,“陛下,娘娘,可要顺便许个愿?臣书阁里有愿笺。”   “孤王也要许愿!”小祈王先抢了话去。   星檀不记得多久没许愿了。难得遇上有孔明灯,她有太多的愿望没有全美了…   抬眸之间,正撞上那双鹰眸,身后八角书阁的烛火映照在男人的瞳色里,是久违的温柔。   听他开口与齐睿道:“那便借来齐大人的愿笺一用。”   书阁里盈着墨香,齐睿很快便寻了三张染着金粉的笺纸来。星檀将将磨好了墨汁儿,却被小祈王抢先一步。   小祈王捉起笔架上的毛笔,便在愿笺上涂画起来。   不多时,那愿笺上便被墨汁儿爬满了。画的是大大小小的糕点,边画完了,边问星檀道,“皇嫂,你看看孤王画的像不像?这是在桂花糕,这是脆皮蛋卷儿…”   星檀笑着将人支开,“我看挺像,你再去问问你皇叔?”   “好呐。”小祈王一轱辘从太师椅上溜了下来,捉着那愿笺,去寻皇帝了。   星檀持起笔来,蘸了蘸墨水,在愿笺上工整落笔:   “愿阿兄早日回京,愿祖母身体康健,愿阿爹重振国公府,愿承羽哥哥今后能平平安安…”   凌烨持笔,坐在窗边小榻,借着矮案,在愿笺上写下两字,便就连忙封好。   抬眸却见,皇后端坐在书桌后,很是认真。落笔之下,像是有很多很多的愿望…   女子心思细腻些,果是没错。母后每每来此处许愿,也会许下愿父皇身体健朗,愿他们兄妹平安长大等等碎语…   小祈王跑来,举着愿笺到他面前。“皇叔皇叔,看看祈儿画得像不像?”   他一把抱起小人儿,见那愿笺上,歪七劣八糕点的小图,无奈紧了紧眉头。小人儿却望着他:“祈儿的愿望是,以后有好多好多的糕点吃。”   “……”那位皇婶教导得好,如今他倒是说不上话了。   露台上,齐睿点起了火把,支起来的孔明灯,足有一人高。   凌烨牵着小人儿,先行出来了露台。愿笺顶上的小绳,正好能绑在孔明灯底的竹架上。凌烨将两张愿笺绑好,回身便见皇后也行了过来。   “让朕来?”他试探着去寻她手中的愿笺,愿笺却很快被她藏到了身后。   那张小脸上写着几分执拧,“别人碰过便不灵了。臣妾自己来…”   他唯有让了让道儿,与她腾出了身位。   孔明灯缓缓升上天的时候,星檀双手合十,目送着那些好愿望远去,希望天边神佛怜悯,一样样的都会成真…   小祈王有样学样,虔诚的合掌的模样,笨拙可爱。   唯有皇帝负手在身后,只当那是一盏简单的孔明灯,顺着北风,飘入南天夜幕。   许愿这等事,于他早就意义不大。战场上厮杀历练一颗如铁石般的心。唯有将命运握在自己手里,方能从铁蹄箭矢下偷生。   只是方才靠在茶榻,望着那裹着金粉的小纸笺,他眼前缓缓飘过一个名字,只好顺势在愿笺上写了下来。待那些笔画明明白白展开在纸上,看着却又让人无处可躲。唯有将那愿笺赶紧合上,才能不让旁人发见…   一旁传来皇后小咳的声响,他方将思绪收了回来,垂眸落在肩旁那张小脸上,果已被北风吹得有些发了白。   他喊来江蒙恩,“摆驾回养心殿。”   一行人从小岚山下来的时候,天幕已沉沉落下。内侍们挑着宫灯,与各自的主子照着路。   小祈王被皇帝牵着走,已经累得许久没说话了。   星檀由得桂嬷嬷扶着,小咳了一路。   “皇后先回宫歇下,朕送祈儿回玉和宫。”   星檀本也累着,听皇帝如此说,方做了别礼,带着承乾宫一干奴婢与内侍们,往回去了。   待走远了些许,邢姑姑却行来,“娘娘,恕奴婢多嘴问一句,小殿下他…”   星檀这才想起下午邢姑姑说过的事儿,自摇了摇头回道,“许是…玩儿得过了头,小殿下自己都忘了?毕竟还是个孩子。”   邢倩忧心主子,这会儿才放了放心。   “诶。那便好。”   **   内侍们挑着宫灯,走在道儿旁。   凌烨牵着小祈王往玉和宫里去。   小人儿似是有些撑不住,边走着,小脑袋重重地往他手背磕巴了两下。   他这才停下来些许,喊了两声祈儿,听得那应声含含糊糊,该是困极了。   小德子忙凑了来,“陛下,小殿下该是累了。还是奴才抱着小殿下走着吧?”   小祈王这下却似醒了:“祈儿想要皇叔抱抱…”   凌烨支开小德子,亲自将小人儿抱了起来,继续走着。小脑袋这回磕在他肩头,一顿一顿的,却忽的在他耳边道。   “皇叔,祈儿差些忘了…”   小人儿拍了拍自己的衣襟,“今天有个美人姐姐,让祈儿把这个给皇婶用…”   凌烨顿了顿脚步,借着内侍手中的灯火,方见藏在小人儿衣襟里的黑布包裹,隐隐露出一角。   小人儿揉着眼睛:“祈儿想,是不是有人想要害皇婶呐?”   **   养心殿。   太医李常接过那黑布包裹,小心展开,取出里面的香囊,仔细查看了半晌。见得上头的银丝线都已成了黑色,方又让人端了烛火来,微微炙烤。   迎着烛火之热,异样的气息从香囊上散发出来。李常方更确定了些,放下那香囊,与上首的人禀报:   “陛下,这香囊之中虽都是清心理气的药材,可这香囊上,的却染了十分微量的砒*霜水…偶尔接触并无大碍,可若长期佩戴,毒素积累入脉腑,便就凶多吉少了…”   李常话落,上首的人已起了身,与一旁江总管道。   “谋害皇后,与谋害天子无二。”   “江蒙恩,你该不需朕告诉你,此事该如何处置?”   “……”江蒙恩自也是将将听闻此事,皇帝问责下来,着实有些无辜。可眼下事况危及皇后娘娘安危,今儿夜里怕是不得太平了。   “陛下息怒。奴才这就带人彻查惠安宫。”   皇帝话中冷冷,“明日日落之前,给朕一个交代。”   **   星檀回到寝殿,抱着丘禾送上来的汤婆子,窝着暖榻上喝了杯驱寒茶。   因得前阵子的伤寒,早晚小咳,李太医换了两道儿方子了,也还未见好。   待那热茶下肚,她方觉着浑身回了些许温热…又翻看了会儿暖榻旁放着的书卷,便见桂嬷嬷端着盥盆入来,伺候梳洗了。   丘禾将多余的烛火端了出去。银絮在香炉里续上了一支安息香。   梳洗完,星檀换了寝衣,散开发丝,本正要睡下了。却见得窗外忽地燃起了火光。   “好似是从惠安宫来的,怎么回事儿?”星檀问起桂嬷嬷。   桂嬷嬷方在寝殿伺候着,不大知晓。只好让人去寻了邢姑姑来。   邢倩消息灵通,惠安宫又就在隔壁的院子,不难打探得来,是江总管连夜要将惠安宫的婢子们,都押去内务府审问。   “娘娘,该是下午小殿下那件事儿走漏了风声。听闻,那香囊落在了陛下手里,正让江总管彻查此事。”   桂嬷嬷听得什么香囊,不明所以。询问起来,邢倩方将下午的事儿又解释了一遍。桂嬷嬷险些吓得失了魂儿,“小殿下真想要害主子?”   星檀忙道,“倒不一定。”   “还得请邢姑姑去探探,那香囊是如何落在陛下手里的?”   想了想,她方又补上一句。“今儿夜里便罢了。惠安宫里闹了事儿,我们还是得歇息的。邢姑姑明日再办这事儿也不迟。”   邢倩将将应了声,冉公公的声音却在门外,似有些着急,“娘娘,陛下正摆驾来了承乾宫。娘娘可要起身迎驾?”   “……”   自从祭天归来之后,皇帝便再未来过承乾宫。星檀病着,不便侍寝;而皇帝似也因她兄长的事儿,心生了些许介怀。   此时,殿内几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邢姑姑忙出去了前院儿迎接圣驾。   见屋内林乱,桂嬷嬷唤着丘禾银絮打理打理,自己又来帮星檀理了理发丝。   “娘娘这寝衣都换上了,陛下怎也不早些通传呢?”   星檀却喊住众人:“都不必忙了。该是如何便如何吧。”   她还得打算一会儿如何与他应付,其余便都是小事儿了。   不多时,皇帝已行入了寝殿里来。   傍晚的武服还未换下,却一身风尘仆仆,带着些许凉意。   星檀候在屏风旁,正与他作礼,手腕儿却被一把擒了过去,顺势人也不知怎的就被他扣在胸前。   她被抱得很紧,无法使上任何气力。皇帝的呼吸埋入她的颈窝,像是个被遗弃的孩子,重新寻回了相亲的人…   星檀有些害怕,更有些惊讶。待耳边的呼吸稍稍平复,她方敢开口道。   “陛下…是怎么了?”   脖颈上的呼吸顿了一顿,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   “朕…来看看你…” 第34章 秋雨(9) 种子   屋门被人合上了, 发出轻微触碰的声响。桂嬷嬷不知何时,已退去了门外,借着狭窄的门缝细声提醒着。   “陛下, 娘娘身子尚未好全, 不好再着凉了…”   耳旁的呼吸深沉了下去,男人的下巴在她肩头重重地摩挲了两下,方缓缓将她支了开来。   星檀望向那双眼里, 想找到些许答案。借着微弱的烛火, 却只见散开的双瞳之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身子已是一轻, 皇帝将她抱起, 送回了床榻。   她这才晃神回来,忙轻咳了两声, “臣妾还未好全,恐不能侍寝…”   “朕来皇后这里不过寻个住处,皇后不会又要拒人千里之外?”   “……”   明明偌大个皇宫都是他的,他偏生说得自己似流离失所一般…   星檀心里不耻于他, 却见他坐在床边,难得自己宽衣起来。   那身武服该是傍晚要骑马小岚山,方特地换上的。衣襟袖口藏着雾色的祥云暗纹, 除此之外,只是一身素白。   她靠在枕上, 悉心观赏,比起明黄的龙袍,这些常服倒更与他相称。又或许是她心中不自觉便想要远离那个身份罢了。   皇帝自行取了腰带和外衫,只剩一身宽松的里服。方转眸问她道:“皇后不打算与朕传水来盥洗?”   “……”星檀理了理思绪,这才往窗外吩咐了丘禾银絮。   待婢子们伺候完, 皇帝自吩咐了熄灯。白玉扳指被他取了下来,小心放在衣物架旁的小案上。   门合上的声响再次传来,皇帝方躺来星檀身侧。   星檀捂了捂被褥,稍稍扭头朝向床里。每每皇帝来承乾宫,多是为了房事。今日却不同,人只是躺着她身侧,并未要来动她。   她小心压住喉咙里的想要咳嗽的冲动,却仍是出了声响。身边人的呼吸却跟着顿了一顿,随之深长地似叹息了一声。   “李太医每日送来的药汤可都喝下了?”凌烨想起她那拿坐胎药喂小树苗的习惯,再是与他置气,也不该不珍惜自己的身子。   “嗯。”   身侧的声音很轻,细细弱弱地,似要睡着了。他方侧眸过来,借着窗外月光的颜色,打量着那刻意避开他的小脸。   毛绒的发丝零碎散在鬓角,衬着耳边的肌肤愈发娇嫩了些。女人的呼吸与男子不同,柔弱地,舒缓地,一起一伏,带着紧扣在胸前的双手,也跟着一起一伏。   他掰开她的一只手,帮她放回身侧。儿时母后曾与他说,那样的睡姿易做噩梦…   许是晚上登高累了,星檀这一觉下去,梦得很沉。   她回到了儿时的坤仪宫,冬日的照水梅园,盛开在雪后,一片素美的樱红。坤仪宫里的人都知道,那是先帝后的定情花。   那时,元惠皇后还正值盛年,姿容曼妙,端慧亲切。   她尝伏在皇后膝上,看皇后拿梅花作画。先帝年盛,一身气度英武逼人,然而每每来探望皇后,那双素来冰冷的长眸之中,唯剩疼爱与温柔…   父亲待母亲虽也温和,却始终止于礼节。   她靠在皇后的茶案上,假作作画的模样,却偷偷看着陛下与皇后簪上新采来的照水,便开始想入非非了:将来若要嫁人,她的夫君该也会像陛下一样会疼爱人吧…   天亮的时候,皇帝已经不在身侧,桂嬷嬷见她醒了,端来漱口的茶水,柔声提醒着,“陛下四更天便起了,让奴婢们在外伺候了,没扰着娘娘。”   星檀轻轻应了声,撑起身来。   人走了,枕上还留着一缕淡淡的龙涎香。她伸手触了触那软玉枕,皇帝昨夜的古怪行径,实在难以说清道明,可那些不同寻常的举措,却莫名让人有些安心…   **   江蒙恩与内务府张斯伯一道儿,忙了一夜,好不容易得来些许空闲,正从内务府中出来。却听得身后熟悉的声线,唤着一声“江总管。”   他不必多猜,便已知道是谁。从袖口里摸出小袋子奶酥果子,握在掌心里,却负手藏于身后。   跟着身后的两个小内侍,见得来的是邢姑姑,十分识相地退去了一旁。   “邢姑姑又来循着总管问消息了?”   “诶。上回内务府的小厮来问江总管口风,可都被江总管赶了回去…”   “这可不是邢姑姑么?出身好,为人好。待逢个天时地利人和,陛下给总管赐个对食儿婚约,都是迟早的事儿。”   “……”   身后的聒噪扰了清静,江蒙恩狠狠回头望了一眼,几个小内侍方消停了下来。   眼前的女子与他一福,温声问候着安好,又道是天凉了,该好生提防着秋意。罢了,那人方才道明来意,“惠安宫昨日夜里不大太平,公公可知道是什么事儿?”   如此三番两次,他早有些习惯。邢倩每每与他来说些好话,问候些甜头,随之定是要与皇后娘娘来打探消息的。   他并不计较,能与人多说几句话,这在深宫中为奴为阉的憋屈,总能消散了些:“这可不,忙了一整夜。这可事关你家主子。”   邢倩方接着问,“这该如何说呢?”   “昨日惠安宫里有人唆使祈王小殿下,让小殿下送个香囊给皇后娘娘贴身戴着。小殿下生了心眼儿,将东西交给了圣上。圣上这一查,方知那香囊上染了砒*霜水,原是要加害皇后娘娘。这不,杂家在此审了一宿,日落前,还得给圣上一个交代…”   邢倩虽早知得大概,依旧与人作着戏。“这害人之心还真是不浅,竟是利用到小殿下头上了。事关娘娘安危,奴婢在此可得替娘娘多多谢过了总管大人。”   见得眼前的人与他一拜,江蒙恩忙抬手扶起人来。“都是杂家分内事儿,邢姑姑不必客气。”   那人抿了抿唇,虽是垂着眸色,面容芳菲,一举一动都让人舒心。   江蒙恩方将背后那袋子奶酥果子顺势拿去她面前。   “这不是入了秋,夜里容易饿。姑姑若不嫌弃,这果子拿去,夜里作零食用。”   邢倩见得眼前的绣牡丹的锦囊,心想那奶酥果子乃是北疆贡品,该是陛下赏的。宫中内侍与婢子私相授受,早有先例,多是不可言说,却又被主子们默许的…   江蒙恩年岁不深,却早任都领侍之职,与奴婢们而言,是贵人。可她不过帮着娘娘来打探几回消息,并不必将自己如此卖弄了出去。   邢倩忙退却了一步,“江公公有心了,娘娘待人宽厚,承乾宫中亦是不会亏待奴婢的。这些果子珍贵非常,江公公还是留着身边享用吧。”   江蒙恩见得她的面色,倒也没有强求的意思。只是那席话中,推却之意明显,到底是他太过心急了?   他收回手中的东西,笑道,“如此便也好。”   那人听得与他福了一福,又告了别礼。江蒙恩见那缓缓走开的身影,长长叹了一声气,方喊来身后两个龟儿孙们。“还不走?”   两个小内侍笑嘻嘻迎了上来。   “总管,那奶酥果子,给我们吃吃可好?”   “就是,秋凉得贴膘儿了,奴才昨儿夜里便饿得慌,四处寻不见能吃的,只能挨着呢。”   “……兔崽子们,皮痒痒了?”江蒙恩呵斥一声,方自顾自走去了前头,临行将手中那锦囊往身后一抛。两个小内侍便忙不迭接住了,拆开里头的奶酥果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得欢。   **   清晨的秋风,丝丝缕缕落入心弦,将最后一丝烦闷带走,只留下一片清静。   星檀用过了早膳,便让银絮端着笔墨,来了观雨亭。想画来几副扇面儿解闷儿。   正选好了画面儿,调好了颜色。冉公公却来通报了声儿。   小祈王又来承乾宫混吃喝了。   星檀许了意,冉公公方将小德子和小祈王领了进来。   小德子还在作礼,小祈王便敦敦跑来了星檀脚边,一脸好奇望着桌上的笔墨与画册:“皇婶在做什么?”   “正要临扇面儿呢。祈儿可想一起?”   她捏了捏小娃儿肥嘟嘟的脸蛋儿,昨日被邢姑姑三番两次的提点,可在小娃儿面前,她却依旧提不起什么防备之心。   她只隐隐觉着,鉴别人心善恶,或许并不需要多余的言语。   “祈儿也想跟皇婶一起作画。”小祈王眨巴着眼睛的模样,让星檀更是无法拒绝,只好让桂嬷嬷将人抱到小石凳上,又挑了一块儿上好的白丝扇面儿给他。   “小殿下想画什么,便就随意吧。”   “皇婶怎么也会画扇面儿?我阿娘也喜欢,以前,太子爹爹一有空,就会来陪着阿娘作画。”   星檀手中正落下去的鼻尖,瞬时顿了一顿。   她很是吃惊,这小人儿提起他已故的阿爹和阿娘,眼睛里竟看不到一丝伤感或遗憾。仿佛那些残忍血腥的故事,不曾经过他的小世界,唯独只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说起先太子殿下,和先太子妃娘娘…”星檀温声试探着小人儿,“祈儿可知道是谁害的他们?”   小祈王点了点头,“祈儿记得。”   “那,祈儿不恨他们么?”星檀缓了缓语气,接着问道,“特别是,当今的太后娘娘?”   小祈王摇头道,“阿娘不让祈儿恨他们。阿娘临死前与祈儿说,让祈儿好好读书写字,不必记得那些仇恨,长大与圣贤为伴,更要开心度日。阿娘她会在天上看着祈儿,唯有这样,她才能放心。”   星檀双目一时间有些湿润,先太子妃是怎样聪慧善良的女子,才会在临死前如此教导小儿呀…   那小人儿却一轱辘从小石凳子上溜了下来,曳了曳她的衣袖。   肥嘟嘟的脸蛋儿绽成了一朵花儿:   “祈儿不恨太后,更不恨您。祈儿喜欢皇婶呐。”   邢倩从外回来的时候,远远便望见那观雨亭里,自家娘娘正抱着小殿下,嬉笑着一道儿画着扇面儿。   方从江总管那儿听得那些消息,她到底放下了心来。   小殿下心思善良,明是非,到底是她小人之心了…   待午后小殿下回了玉和宫,邢倩方寻着时机,与星檀道出,是小殿下将那香囊交给了皇帝的事儿。   星檀并不意外。   人心中的纯善,正如埋入泥土的种子,或许会被仇恨一时遮蔽,可只需稍加灌溉,该就能长成一片参天的绿荫吧…   **   日落之前,江蒙恩终理清了香囊事件的头绪,往养心殿内,将惠安宫的情形都与皇帝禀明了。   皇帝听罢撂下手中奏折,匆匆从书案后下来,只冷冷吩咐了一句:“摆驾惠安宫。”   正是临近晚膳的时辰,惠安宫里,只剩得一干内侍们伺候。   长孙南玉今日心情却是大好,特地让蓝公公去御膳房里宣多了几样爱吃的菜…   菜肴摆满了桌子,还配着新年的葡萄佳酿。她独自享用,倒也畅快。   见主子对惠安宫里的变故丝毫不上心,姜嬷嬷却替主子捏了一把汗。   “娘娘,那事儿虽是都办妥了。可娘娘不担心陛下会追究到底么?”   长孙南玉瞥了一眼姜嬷嬷,“你怕什么?”她刻意地拉低了声响,凑去嬷嬷耳边,“你越是怕,南笙的魂儿便越缠着你来…”   姜嬷嬷被骇得收了声儿,却听主子扬声道,“姜嬷嬷,与本宫再添盏酒吧。”   姜嬷嬷唯有从命,添上一杯,主子一仰头便全都饮尽了,只好又再续上一杯。   明黄的身影出现在偏殿门前的时候,她已如惊弓之鸟,一把跪在了地上,“陛下吉祥”几个字,都说得不大顺当,好在皇帝的注意并未放在她身上。   长孙南玉满面喜色,起身迎了过去。   “是陛下来了?”   “陛下还是头回来与南玉用晚膳。”   “快,你们快给陛下添上碗筷来!”   殿内一行小内侍们瞄见皇帝的脸色,各个提起精神垂着脑袋,不敢有丝毫差错。而自家主子却似丝毫不察,只去扶着那龙袍衣袖,往圆桌旁落座下来。   凌烨不动声色,却见长孙南玉笑面盈盈,与他夹着菜。   江蒙恩查得给小祈王香囊的婢子,名叫南笙,是早两月清凉宴前入宫的。   内务府一夜审问,却并未寻见南笙其人。还是今日一早,方被人发现尸沉井底。尸身衣襟中,正藏着整整一斤的□□…可谓畏罪自尽,又可谓死无对证…   罪责难问,可若要追寻动机,并不难知道真相。   凌烨冷冷看着眼前的女子,面盘圆润,凤眸娇憨,与先太子妃倒有几分相似。可心肠,却大相径庭。   “都是陛下喜欢吃的,炖牛肉,奶皮子,烤羊腿儿…”   陛下喜欢吃的,长孙南玉她都喜欢吃,自打入宫起,她便改了自己的习惯。那羊肉多膻啊,奶皮子更反着胃。   可她喜欢,她就是喜欢!   “贵妃不必客气。”皇帝话中冷意,似不想多言一词。   长孙南玉停了筷子,收敛起笑容来,眼中几分不明地望着皇帝,“陛下,可是有什么吩咐?南玉听着便是。”   “贵妃宫中那叫南笙的婢子,利用祈王谋害皇后,已经自尽伏了法。此事,贵妃可知道?”   “陛下,臣妾也有所听闻了,可臣妾也不知道南笙是什么时候生的心思呀。”   “那小婢上回在玉书台伺候陛下用了几口茶水,便想着要做枝头凤。她母亲也是教坊司官妓,许是旧习难改,便对皇后娘娘生了嫉妒之心。可好在,皇后娘娘无碍…”   凌烨静静看着眼前的人,人美、戏好,只可惜了,是长孙家的女儿,尚且动不得。   “原是这样。看来贵妃也是有苦衷的…”   “那朕便免了贵妃此回治下不利之罪,只是这惠安宫中,怕是还参杂了其余闲杂人等,便不好再姑息了。朕让江蒙恩帮贵妃换一批干净的人回来,也省得日后再生了事端,会拖累了贵妃。”   长孙南玉怔了一怔,方她那番好戏,皇帝是一个字也没信…   凌烨转眸,看向地上跪得发颤的姜嬷嬷,“这位嬷嬷,朕记得是与贵妃陪嫁入宫的?”   长孙南玉不自觉的往姜嬷嬷身前挡了挡,“陛下,想做什么?”   凌烨叹息着,又淡淡道:“这回,也姑息不得了。”   **   自打伤寒之后,星檀每每晚膳时的胃口便不大好。御膳房夜里都只送来些开胃的肉碎粥,就着几道儿腌菜来用。   邢姑姑从外头回来,道是皇帝去了隔壁惠安宫用膳。   星檀手中的小勺顿了一顿,想来昨夜里怠慢了他,皇帝今日到是决定换了口味。   “贵妃娘娘可算盼着到了。”她继续一口一口用着粥。   邢姑姑却道,“娘娘莫多想。江总管那边查得,那给小殿下香囊的婢子,畏罪投井了。陛下许只是去问责那边的主子的。”   “哦。”   星檀答得淡淡。手中的粥碗见了底,便放了碗勺,扶着桂嬷嬷起了身。“江公公可回来了?”   “娘娘,江公公这几日都出外办差。今日一早便出了门,此下还不见回来。”   她本想寻人来弹琴解乏的,眼下只好自己寻回来寝殿,让丘禾找几本新话本来,靠着花窗暖榻下翻翻。   不多时候,冉公公却带着几个小内侍,在寝殿外求见。   邢姑姑去问了问,方来与她回禀,“娘娘,养心殿几位小公公替陛下送了奏折来。听闻,陛下一会儿便过来。”   “……”扰人清静。 第35章 秋雨(10) 同床   皇帝少有将政事儿带出养心殿的时候。承乾宫里也没有专门的书房。星檀让人将寝殿外的小堂打理了一番, 腾出张书案来,与养心殿的内官们安置那些奏折。   凌烨从惠安宫出来时,夜幕已落。寻来承乾宫寝殿, 却只见桂嬷嬷与邢姑姑候着外头。   “皇后呢?”   邢倩忙传了话, “娘娘在寝殿歇息,想着陛下还有公务要处理,娘娘不便打搅。小堂里已设好了书案, 奴婢与陛下引路吧。”   “……”惠安宫明知他是来问责, 尚且欢喜迎他入殿用膳。而皇后这是不急着见他…   凌烨无声自哂,只随着邢姑姑入了那小堂。   小堂里果已打点出一番书房的样子, 虽不及养心殿内地方宽敞, 批几本奏折倒也足够。   秋风从支开的小窗外来,全是凉意。   他的目光却落去了靠着皇后寝殿的那面屏风。   江南山水为画, 粗雕玉石作骨,寝殿内摇摇曳曳的烛火被蒙在其后,火光并不明朗,愈发有些神秘了。   江蒙恩送上来茶水, 本以为皇后娘娘会陪着陛下身旁,这沏茶磨墨的差事儿,他今儿夜里也能省了。怎知陛下还是孤零零一人坐在这冰凉的小堂里呢。   江蒙恩叹气, 见陛下望着那砚台出了神,忙赶着上前持起了桌上那块松墨, 研磨了起来…   凌烨见得来人,方收敛了几分精神,重新读起手中的奏本。只是屏风后,偶有磕磕碰碰的响动,叫人难以安生。   星檀半卧在暖榻上, 翻着新来的话本子。   桂嬷嬷端了一盏参芪茶,送来了茶案上。   太医说,有这药茶有滋阴补气之效,于她的小咳与宫寒都有些好处。   方才内侍们将那与皇帝作书房的小堂将将布置好,幺妹便来寻了她。   “陛下的万寿节,长姐与陛下准备了什么礼物?月悠也好效仿着尽一尽心意。”   星檀心领神会,幺妹的用意哪里是在万寿节,而是皇帝连着几日来了承乾宫,不见传召于她,幺妹终是等不及了,想分一杯羹罢了。   她于是将幺妹留在了寝殿,又让内侍们将暖榻和被褥都搬来了东面的厢房。   这厢房承过夕晒,即便敞着小窗,也不会觉着风寒。   她就着那参芪茶,继续翻着话本。茶中淡淡药香与甘苦,并不难入口。一口一口地小饮着,不知不觉,外头已响起亥时的钟鼓声…   凌烨阅完所有奏本,捏了捏眉心,松散下来几分神识,方起身往那屏风后去。   许是听得了他的动静,屏风后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人好似已在候着了…   这倒是出了奇…   然而绕过屏风,入来寝殿。柔柔弱弱跪在地上的女子,并非皇后。那细声话语,带着几分讨好与恭敬,道一声“陛下吉祥”,皇后何曾问候过他吉祥…   那双眉眼,徒有了几分神似,其中藏着的意图,细想起来,有些腌臜…   “陆家小姐,为何会在这?”   问话之前,他再打量了一遍寝殿。   皇后喜欢坐着的暖榻不见了踪影,空空荡荡的花窗下,只留下一片凄冷的月光。   “长姐让月悠在此候着陛下。”   “……”好笑。   他俯身下去,轻抬起姑娘的下巴。“你…很喜欢你长姐的凤榻?”   那双眸光倒影着窗外的月亮,微微颤动,“陛下…是什么意思?”   “朕是说,这承乾宫的凤榻,不是谁都能爬的。”他甩开手来,负去身后。   姑娘的身子失了衡,倾倒去了地上。“月悠知错了陛下。”   那声音依旧柔弱,却透着些许寒意。伤心了?大可不必。   “出去。”   纤弱的身躯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一旁小案,虚弱地消失在了屏风之后。   殿内突如其来静籁,让他感到不安。将他拱手让人便就罢了,床欢之地都能腾出来给别人,就那么不介意么?   东厢房里,桂嬷嬷又来劝了劝,“夜了,娘娘身子还没好,还是早些歇息?”今儿挪了新床,主子怕是还得认一阵子。   这回主子将寝殿都让了出来,也不知是如何打算的。   可主子病了这么久,二小姐也没见来探过几回。今日不早不晚,趁着陛下让人送奏折的时候来,寥寥草草说上几句话,活像只讨食儿吃的野雀。   主子躲着他们两个,自也无可厚非。   桂嬷嬷扶着主子起了身,心里暗自编排了番:皇帝那般也并非什么会疼惜人的,若再要朝秦暮楚,主子倒不如躲个干脆。   门是被人一脚踢开的。   那身明黄的龙袍立在风里,一身的煞气。桂嬷嬷本能地往主子身前挡了挡,却屈于那身龙威,依然唤了一声“陛下”…   星檀将桂嬷嬷轻轻拉了回来。皇帝将不满和疑问都写在了脸上,桂嬷嬷再护着她,怕也是拦不住的。   可幺妹怎就没留住人呢,那些青梅竹马的小情分,皇帝都不顾了么?   她福了礼,“外头风儿凉,陛下有什么话,进来再说吧?”   “……”是呀,风这么凉,他便被她那么凉在门外。小堂里无人端茶磨墨,已是凉得很了。寝殿里让别人候着他,更是凉得彻底。   不过三两步,他便贴近过去,那身子病着,可暖得很。暖得让人不想松手。   星檀被他抱了起来,他手臂上的力道不容一丝反抗。   迎着风声,东厢房的屋门已落在身后。后院儿的枝丫沙沙地作响,池塘里的鱼儿,似正跃出水面作欢。穿过小堂,绕过屏风,似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她身子落回来寝殿的床榻上。   “月悠呢?”星檀不见人。   床褥她让人换过,却依旧规规整整。虽是她惯用的丝缎垫褥,却早想着给人家承欢纳暖了。   “皇后手上的烫伤,该已无碍了?”床头折好的被褥,被他拉扯过来,覆在她膝上。   “……”坤仪宫大火已有三四月之久,她那处烫伤,用过太医院的药膏,连疤痕都未留下。   皇帝已持起她的手腕儿来,左左右右看了看,“不错,完好无损。看来朕明日要好好犒赏太医院。既然都好了,陆家小姐也不必再陪着皇后。送回去吧。”   “……”星檀可不敢做这个主。   姑母和母亲都盼着呢,后宫内眷都心知肚明,若这么就将幺妹送了回去,她自也落得个善妒自私,专宠魅主,容不下小妹的名声。   “烫伤虽是好了,臣妾身子还未好。”   “臣妾看陛下不常去后宫其余宫苑,月悠也不合陛下心意么?”   “皇后很想朕宠幸其他女子?”   那副不在意的模样,这云淡风轻的说辞,似在他心口上捅着一把把刀子。   “臣妾只是想,皇嗣为大。臣妾怕是不能替陛下生儿育女了,日子久了,朝臣们定会问事。”   “无需你费心。”   皇帝话里极冷,那双鹰眸中闪过一丝恨意,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理由来恨她?皇帝起身来,再将她抱起送去床里。而后自己宽衣解带。   她确实无需费心,她身子还虚着,更无法侍寝。唯有将自己裹着,翻身朝着里侧睡,眼不见为净。   烛火熄灭的时候,坚实的手掌缓缓抚上她的小腹。沙哑的声线,靠得很近,温热的呼吸吹动着她鬓角的碎发。   “不会的,太医院还在与你调理。就算真的…”那话语声含糊了下,似咽下了什么酸楚的异物,“我们还有祈儿。”   星檀没答话,只缓缓合上了眼。身后的人紧紧贴着她的身子,靠得她很是暖和。可只是止步于此,并未再有多余的动作。他也是知道,她身子还不太好吧?   入了梦,先帝待元惠皇后的好不知怎的又飘来眼前,越来越真实了些,可又无法伸手触及…   **   晚风寒凉,院子里不见人影。   陆月悠踏着月光,踉跄走着。原来过往的情分,早就不值一提了么?   还是因为,她不是长姐?   她已经换过一回命了。   五岁那年,她没有跟祖母去江南。   十一岁在围场,她也没有跟着盛承羽骑马围猎,而是去了上辈子长姐和宣王相遇的小树林…   宣王习武,那一身的北风寒凉,心如阔野。她明明不喜欢,可她只是想远离盛家,这辈子,她想好好活着。   可终究是不行的么?   屋内的月光依旧冷冷淡淡,她合上房门,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她平直地躺在床上,任由目光落在空空荡荡的帐顶。   长姐可是连寝殿都与她备好了呀,陛下却不愿碰她。   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在枕上,她闭上了眼,眼前却忽的全是那场骇人的梦境。   盛家败落后,母亲将她接回京城,她却沦为京城笑柄。她不敢出门,不敢见人,到后来,甚至不愿意再见母亲。   她将自己的生命终结在了十六岁那年。那年宣王大败辽人,正从北疆归来,与长姐完婚。   她的魂魄飘荡在京城上空,看着那翟车富贵,十里红妆…   她好恨。为什么去江南的是她,为什么嫁给盛家的是她,为什么长姐自幼受皇家青睐,不过与宣王相处小半月,便定下姻亲?   再活一世,她得好好的,比长姐好。 第36章 秋雨(11) 破绽   金銮殿的瓦片, 将晌午的炙阳返照出一层浮光。   早朝将将结束,殿内依旧小议不断。皇帝的仪仗从殿内出来的时候,沈越已早早绕着小道, 跟了过来。   养心殿一行内侍都知道沈将军与圣上相熟, 不敢阻拦。   沈越自随去皇帝身边,小声试探。   “玉老将军今日回朝,陛下可已经有了打算?”   皇帝微微倾目, “你是来与玉家求情的?”   “……臣…”撞上皇帝炽火般的目色, 沈越忙垂眸下去。   “臣不敢。”   “臣只是希望陛下,珍惜重臣, 玉家三代良将, 于大周而言不可多得。若只是为了一时的仇怨…”怕是会损了大周命脉。   话未说完,皇帝便打断了去。   “沈将军忧虑的事情, 朕已知道了。”   皇帝拦着他,并未让他将那番重话说出口。此下四处都有人听着,再想起来,那后头半句确是大不敬之辞, 容易落人把柄。   可方在朝堂上,宁志安便将弹劾玉家的折子旧事重提。玉老将军还未上朝面圣,便被人背后捅了刀子, 只怕皇帝这回会牵连起来北疆战事,一并治了罪。   若真是这样, 他还得早日为清茴打算。   凌烨见身旁的人一脸凝重,方开口道,“稍后玉将军入宫请见,就在养心殿。你便随朕一道。”   沈越这方松了口气,若他在场, 不定还能帮着说上几句话。   养心殿门前的老樟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地上斑驳的光影,也跟着缓缓闪动。入秋以来,日日都是这样的好天气,可沈越与那淑仪宫中的人一样,一日都未曾放下过心思。   今日殿内的龙涎香熏得重,如浓雾一般,更叫那心口的忧愁难以消散。   不多时,玉老将军果真被皇帝宣上了殿。老将军精气十足,丝毫不似戴罪之人。   沈越见得老将军的气度,方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见过野外迷途的小牛,若遇见沉稳的老牛,慌张的蹄子便会自然地平静下来。这是年迈者的魅力,沈越已屈于其下。   而与老将军一同回来的林阁老,虽一身风尘,却也是满面绯色。身旁侍奉着老人家的林家长子,一年前辞去京中官职,随老父亲一同前往东海一带平乱抗倭,如今有功而返。着实也是喜事。   皇帝接见三人,却只字未提那弹劾之事。反倒是慰问老者,夸赞功臣。   如此,沈越又放心了三分。   宁志安被宣来养心殿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几分朝堂上的势头。那弹劾玉家的奏折,乃是他亲手书写,文辞凿凿,一气呵成。是以每每在皇帝面前提及,气势便压人三分。   可上来殿内,却发觉皇帝待玉石峰与林阁老恭厚有加…这却是超出了他的意料。   禾木堡一战,玉家军支援不利,皇帝是不记得那场大战,还是忘了骠骑大将军之仇?帝王之心,再次让他难以忖度。   “宁大人来得正好。朕与玉将军和两位林大人正商议西南匪事。西南战况已经拖了三月之久,那边的兵力若实在不济,朕打算,让玉将军带五万神机兵,前往支援。”   “陛下,臣已让犬子筹备大半月,带五万神机兵前往支援。玉将军擅长海战,西南乃内陆瘴气之地,若让玉将军领兵唯恐老人家身体不适。”   宁志安没想到,皇帝不仅没治罪于玉家,反想将他手上兵权剥给玉家…先前皇帝初当大权,手腕儿尚显稚嫩,如今一年不到,却已知道持恒众家。   正是踌躇两难,玉石峰与林阁老又多帮皇帝说话。他退无可退,只好替长子宁捷许下生死状,此行西南若不能平乱,则殉死沙场…   凌烨本打定了要用玉家主意,却是没想到,宁志安如此硬气,会拿长子的性命作赌注。见他如此将自家逼入绝路,凌烨自松了口风。   “宁大人如此衷心为国,实在难得。待宁将军出征那日,朕定亲临三军,为宁将军送行。”   皇帝这话说得轻巧,可宁志安却已然有些后悔。   宁家儿郎本就不多,长子成器,其余两个到底未经世事。可神机兵用□□,已是他手中精之又精的利器,要拱手让给玉石峰,他实在难以服气。   议事毕,殿内众人悉数退下。   沈越本还想跟着玉将军一同出来,替玉清茴问候问候。可玉将军却单独留在了殿内,似有事与皇帝禀奏。他唯有先寻得相熟的内侍,将方才殿内之事捎着口信去趟淑仪宫,也好让玉清茴安心。   **   忙碌整日,临近傍晚,皇帝方从养心殿行了出来。   江蒙恩见主子面色不佳,忙上前问了问,“陛下,这是要摆驾去哪儿?奴才也好传个话儿去。”   “去承乾宫。”   主子不假思索,江蒙恩倒想起来,今儿下午遇着邢姑姑,正从内务府里张罗些铲子木桶的,往玉和宫里去。   “陛下,皇后娘娘不在承乾宫,好似是去了玉和宫陪小殿下了。”   凌烨这才晃神回来,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便去玉和宫…”   晌午,玉将军单独留在殿内,与他呈上了当年往禾木堡支援时,半路收到的兵诏。兵诏上赫然,道是太子有难,让玉家军回京救驾。   然而玉将军临到了京城三十里外,京城却再来了一封兵诏,兵诏让玉家军就地驻军扎营,不得靠近京城…   如此耽误半月之久,是以再得来消息之时,玉家军方知道先帝驾崩,太子薨逝…   如此说来,玉家军当年支援不利,不过是奉皇命办事。   而那两封兵诏,字迹相同,该出自父皇身边都领侍江弘之手。父皇病重之后,旨意多由都领侍代笔,本也是常事。   可经得玉老将军多加提点了两番,他方能看出,两封兵诏上,有两处笔画漏了破绽。第二封,是有人刻意模仿江弘的笔迹而来…   江蒙恩见主子思绪重,寻着些好事儿提。   “陛下,奴才见娘娘今儿,似是带着桂花糕和话本子寻小殿下的。看着心情好。”   “哦?”那便好。   他散了散神识。目光落去红墙之上。   枫叶已熟了大半,黄红相间色泽十分惊艳。那枫树枝干上寄生的两颗紫花地丁,开得稀松,不比春日里的好看。可遥遥相对,似彼此为伴,惺惺相惜。   他忽想起来什么,问起江蒙恩来。   “你可还记得,江弘是如何去的?”   江蒙恩自是记得,可主子回朝后,他便与主子交代过一遍了。此下被问起,只好再如实道了一遍。   “回陛下的话,义父他是追随着先太子殿下去的。”   “不知怎的,那时义父似是有所感应。太子殿下去灵山后没多久,义父便追去了灵山寺。灵山寺大火那日,义父护着太子殿下,他自己却没能逃得出来。” 第37章 秋雨(12) 持手   “有所感应…”凌烨暗自默念着…   只怕, 并非有所感应,而是知其根底罢了。   他也是从北疆回京之后,方从东厂与臣子们口中听得嫡兄太子薨逝始末。   那时父皇病重, 太子带着家眷, 一同往灵山寺与父皇祈福。而护送太子一行前往的东厂同知生了反心。沿途暗自虐杀百姓,造谣太子已在灵山称帝。   彼时,太子手中尚有三万禁卫军的兵权, 朝臣们忌惮, 亦有人趁机谋划,替翊王铺路, 取而代之。   于此同时, 灵山寺一场大火,本想置太子于死地。许是太子嫡兄已有所警觉, 又许是赶往灵山救驾的江弘,添了一把帮手。太子方侥幸逃出了那场大火。   劫后余生,危险却并未平息。   太子听得朝野传言自己谋反的消息,决定回京, 归城途中,却被那东厂同知绞杀在城外。   想来此处,凌烨不觉暗自叹息了声。脚下不知不觉, 已行来玉和宫后院。   小祈王持着一柄小铲,正在沙地里玩儿。   皇后呢, 一身轻简,发髻微垂。亦跪在沙地中陪着小祈王起着沙丘。   月白上衫用丝带细着膊子,露出一双纤臂。下身衬着件浓黛的缎面襦裙。远远看去,似绽放的睡莲中柔弱的仙子,鲜艳又珍贵。   他缓缓靠近, 却见那沙丘下,被夕阳一晒,反着水光。   这块不大沙地,本是给小祈王玩耍用的。眼下,一排小巧的沙丘,延绵不断,沙丘另一侧却灌满了清水。上头还飘着纸折的小船。   他熟读兵书,一眼便认出眼前的海战阵式。   小祈王见他行来,一骨碌从沙地里爬了起来,敦敦跑来脚下。   “皇叔,皇婶教祈儿摆的海事图,您看看像不像?”   他微微抿唇,目光却看向皇后。   “像。”有人刻意教着小人儿依书摆阵,怎会不像。   星檀迎上他的目光,并不闪躲。   晌午玉妃得来消息,玉老将军回朝面圣,皇帝并未怪责,尚有重用玉老将军之意。虽是吃下一颗定心丸,可玉妃依旧担心,殿上并未议起玉家军治下不严之罪,唯恐被宁尚书再捉着不放。   星檀这才借着来玉和宫看小人儿的时候,重提起多年之前的福海之战。   彼时倭寇联军犯大周边海,玉老将军率领船队,替大周打了漂亮的一仗。战事被书写成话本,早些年的时候,在江南的茶楼里还能常常听到。   星檀便依葫芦画瓢,边与小殿下说着故事,边用沙土作成这海事图。皇帝就算今日不来玉和宫,哪日再见到小殿下,也会该被小殿下重新提起的。   “星檀都是从茶楼里听来的,这海战阵法图也不知作不作得真。陛下来看看,可觉着哪里疏漏了?好与小殿下指正。”   “皇后教得很好。并无疏漏。”故技重施,她倒是不觉得闷。利用幼子,不尽光彩。   小祈王摸了摸圆滚滚的腰身,拉了拉皇帝的衣袖,“皇叔,祈儿饿了,皇叔要不要跟祈儿一齐用晚膳呐?”   凌烨看向那沙地里的人:“皇后也一起。”   星檀并未推却,小殿下可爱,有得小殿下在旁,她多也是舒心的。   见她要从沙地里起身,凌烨正伸手去扶。一抹暗红色的衣袖,却先一步伸去了皇后面前。   他这才定睛落在那内侍身上。顶戴的花翎,是他亲自赐的,那一身云纹窄袖的锦袍,在他身上却穿出一脉清隽之气。若非因得这内官的身份,玉树兰芝,风光霁月,用在此人身上,并非过分。   晃神之间,皇后已被扶了起来,那身子纤弱有些摇摆,脚下也跟着一阵踉跄,又被江羽扶紧了些。二人相视一眼的小神色,被他收在眼底。   他看不明那些眼色,也不想再去猜测。他宁愿相信,什么也没有。   许是察觉得他的目光,江羽已扶着人送来他面前。“陛下,娘娘该是病体未愈,尚有些体虚。”   星檀被送到皇帝面前,手很快被他捏了过去,他手掌的气力有些骇人,面上却一派淡然吩咐江蒙恩,“就在玉和宫里摆膳。”   皇帝说罢,只牵着她往后殿去。她拧了拧手上的力道儿,皇帝却是摆明地不打算放开了。   见帝后带着小祈王往后殿去,茶寮中坐着的宁太妃也起了身来,远远见得帝后紧扣在一起的手,宁太妃不由得与贴身的嬷嬷感叹,宣王幼时不喜亲人,性子素来冷清。如今待皇后,倒是多有几分亲昵了。   凌烨只管牵着人,走着前头,余光却不时扫着跟在皇后身旁的江羽。却见江羽垂首而行,一副知分知寸的模样。   想来以往江羽还伺候在承乾宫的时候,便是如此一副谦逊的姿态。而后去承乾宫中侍奉皇后,虽是尽力周到,每每于他面前,总也避忌三分。   许真是他多虑了?   一个内侍,如何会想染指皇后?   然而待陪着祈儿用过晚膳,他本预备回养心殿。见江羽上前来要扶着皇后回宫。他方忙改了口。   “朕先送皇后回承乾宫。”   皇帝这几日来阴魂不散,星檀早见怪不怪了。只是如此行回来承乾宫,手被揣在他掌心里未曾松开过,却让她想起以前。   芒种春耕,皇帝出行农斋,庆开田,祭风水,拜天地。   她偶有行在他身后的时候,也曾想要牵起那只手。   皇帝的手掌矫健刚劲,持过刀枪,斩过敌将。就那么垂摆着在她面前,似钢铁城池之中的一缕火苗,危险又让人想要靠近。   如今真被那滚烫的掌心裹着,却早不见了那番小期盼。心或是已经走丢,又或是早变得和他一样,如木石一般了吧…   皇帝将她送回承乾宫,尚且嘱咐了句,“朕今日可能会很晚,若过了亥时不来,皇后便先歇息。不必等朕。”   这连日来,皇帝每夜留宿承乾宫,不行床欢,只与她一同入眠。   星檀今日却也没打算等他。   皇室不比寻常夫妻,自古往今,亦没有帝后要夜夜同榻的说法…   **   亥时的钟鼓敲响的时候,养心殿内的烛火方被内侍们都掩灭了。   只后头那间偏堂,燃着仅剩的一盏光。   史官寻来的文卷堆了半张小榻。先太子之事,在新皇登基之前,便已尘埃落定。依着祭典新皇长兄的指向,史官们不敢另有偏颇。   史官们笔下的事件始末,凌烨已翻看了三遍,然而那些文卷上,除了将太子死因归结于东厂那名同知,再无其他有效的线索。   亥时三刻,方有人从偏殿侧门入来。   来人一袭黑衣,身形魁梧,是东厂暗卫长华清。   晌午收得玉将军上奏的那两纸兵诏,他便传了东厂的人。如今的东厂,早换血洗牌,全是他的左膀右臂。   “陛下,那谋害太子的的同知,早连十三族人一同被处决。那同知名叫平川,原是先前提督大人身边的亲信,可不知何时生了逆心,护送太子出行灵山寺的时候,将提督大人也一并谋害了,许是想要取而代之。”   “至于平川与翊王殿下是否有过往来,末将等人尚未查到有利的线索。还请陛下多许些时日。”   凌烨放下手中文卷,“到不必一定是翊王。先太子出事之前,与平川有过往来的,都不能放过。”   “是。”   “彼时伺候在先帝养心殿中的人,亦要详查。”   其余的线索再是模糊,有一点,他却十分确定:能模仿江弘笔迹,又能拟定兵诏的人,当时定在养心殿中,无出其右。   华清领了旨意,方一拜退下。   烛火被秋风一扫,已有些难以支撑。桌案文卷上蒙着的火光,也跟着晃了一晃。   两封兵诏,前后出自两人之手。   若第一封是江弘为了营救太子,向玉家军送去的求救信。那么第二封,便该是有人,刻意延缓玉家军救援,在幕后坐享其成,等着那叫平川的同知,完成谋害太子的计策…   **   承乾宫中,星檀早早便睡下了。   可卧在帐子里翻来覆去,合了眼也无用。   是那鱼池里的蛙声太闹人,又或许是秋日月色如水,照得帐中一片白晃晃的明光。总之,是难以安眠了。   桂嬷嬷被她唤了进来,再续了一支安息香。丘禾与她重新点起烛火,她方挪去暖榻上,在榻旁的博古架前翻找,寻了那幅最能让她安心的《江月晓船》的书画来看。   依着画中情景,想起江南,心念便会渐渐安静下来。可再看向那张空空荡荡的床榻,却不愿再回去。   窗外忽的传来阵阵琴音,远远的,该是从观雨亭来。不必多分辨,她也能认得,是江羽在弹琴。早在江南的时候,她便听过那把琴声了,心境清幽,付诸琴色,情操造诣不可多得。   凌烨将将行到承乾宫附近,也已然听见那丝丝缕缕的琴音。那日在琴楼上,皇后与江羽作画抚琴的画面,不觉又再出现在眼前。   江蒙恩亦是有所察觉,忙看了眼主子的面色。却见主子眉间深锁,负手去了身后,却加紧了脚下的步子。   琴楼上无人。   凌烨暗自松了一口气。寻来后院,见那花窗之中还亮着一盏烛火,却又觉得几分忐忑。   银絮候在门外,被江公公喊住了不必通传。   凌烨已行去了殿内,却见里头空空荡荡,只皇后一人…他方终是放下心来。   星檀这才见得来人,不是说过了亥时,便不来了么?正起身预备作礼,皇帝已行来她的暖榻前坐下。   “怎还在熬着?”   “睡吧。”   未容她置喙,星檀被他抱回了榻上,如往日般,她自觉地靠去了床里。等他盥洗完,婢子们吹熄烛火退了下去。熟悉的温热,贴着来她身侧,莫名地是些许暖意。   “是在等着朕?”   那声音温热,就在耳垂鬓边。   她没答话,却觉眼睛有些乏了。耳旁的呼吸声,也跟着沉了一沉,她方听得出,他好似是在叹息着。身躯之间隔着些许的距离,似也在述说着他有些心事。   然而不过少息,人便靠来她背后,将她捂入了怀里…   “快睡。” 第38章 秋雨(13) 等候   月光倾泻在的惠安宫的后院里, 将几颗老杨树都裹上了一层银装。   迎着秋风,女子长袖飞舞,跃如挺鲤, 落如轻燕。   长孙南玉静立在檐下, 待那女子舞毕,轻声鼓掌起来,“妹妹这袖舞练得好是轻盈, 万寿节宴上, 定会让陛下刮目相看。”   陆月悠微微一福,“娘娘过誉了。”   “天色迟了, 月悠便不打搅娘娘入寝了。”   长孙南玉笑着许了意, 方见那一袭长裙曳地,行出了垂花门。   陆家的女儿和陆家的女儿相争, 这场戏,定会好看的。   陆月悠出来惠安宫的偏门,躲过巡视的侍卫,再从小门入了承乾宫。这小门藏在假山后, 十分隐蔽,平日里无人出入,已有些荒废。她方趁夜从承乾宫出来之前, 特地给自己留了口子。   将将踏入宫苑内,回身合好了宫门, 身后却传来男子如温玉之声。   “陆小姐这是从哪里回来?”   她心中一凛,回眸却见江羽一身红袍立在面前,不觉更加发憷了。   “江公公,天儿闷,月悠出去御花园走了走。见宫内婢子们都睡下了, 便也不想打搅。方从这里过。”   “原是这样。”那人声音不紧不慢,“已过了子时了,陆小姐早些回房休息吧。”   她忙绕过人,往自己的厢房去。那人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陆小姐不觉得累么?”   “什么?”她回眸过去。却见他承着一身月光,立在墙角,那颀长的身姿,煞是好看。   “奴才只是有些体谅,陆小姐为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疲于奔命。着实是有些辛苦。不如宽心度日,放过自己,也放过娘娘。”   她听得出来,他是为了长姐来说话的。“江公公是这承乾宫的大总管,这儿的主子是谁,您便伺候谁。其余的事情,怕是超出江公公的职责之内了。”   她浅浅一笑,“天儿确是不早了。江公公也早些歇息。”   月光忽的被一片云彩遮住,她再难看清楚他的神色。她不想多做迟疑了,忙与人颔首为别,方转身走开。   这大半月来,她亲眼看着陛下与长姐越来越亲近。   她是哪里不如长姐么?   这辈子,她极力讨好母亲,母亲将最好的都予以她了,诗词书法,琴棋书画,她的老师都是大周数一数二的名家。早在新皇归来之前,她在京城便享有才德第一的美誉。   而长姐呢,随着祖母在江南,听闻不过年年吃喝玩乐,琴棋书画并不通晓多少。她更是好奇,长姐凭着什么,能在皇后的位置上坐得安稳的?   **   皇帝虽说万寿节不必铺张,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回 生辰,礼部并不敢怠慢。   朝中命妇虽由皇后定在了二品之内,礼部邀至的朝臣却延至了从四品。庆丰殿已容不下如此多的宾客,礼部方将宴席场地定在了宫外的和盛园。   和盛园本是用来接待外宾的行宫,于水上盖了一座大殿,足以容纳二百余人一同宴庆。   自晌午起,承乾宫中便忙碌起来。星檀一一接见了身有诰命的命妇。好不容易闲暇下来,已是午后申时。   江蒙恩亲自送了些物件儿来。一是礼部为了万寿节,让司衣坊为皇后新作的华服;二是一支红玉镶珊瑚嵌东珠的步摇。   江蒙恩将东西送上皇后面前的时候,特地替主子说了说话:“这红玉步摇,是陛下亲自为娘娘选的。”   星檀谢过了人,又让江羽送江总管出了门。方寻着桂嬷嬷,与她换衣梳妆。   邢姑姑却来传了话,“娘娘,国公夫人来了。”   星檀怎么忘了,她的好母亲,早年因父亲身上的功勋,也是诰命在身的呀。   “请进来吧。”   她将将换好司衣坊新制的内裙,轻缎的光泽,在明明阳光下,有几分夺目。许是已知道了她的喜好,司衣坊特地选的浅色的石青作里衬,配上深色靛蓝的外襟,端庄又不显沉闷。   见的是自己的母亲,她仅让桂嬷嬷随意给自己披了一身外襟。她虽如此不见外,母亲却不是。   被邢姑姑领了进来,国公夫人便就行了大礼。余光扫见皇后这身衣物不甚严谨,忙开口提点了几句。   星檀见怪不怪,待母亲那些提醒,干脆置若罔闻,只是请国公夫人入坐。   方那般与长辈们寒暄的技巧,再用在母亲身上,却也并不觉得哪里不妥。母亲于她,终究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娘娘,臣妇已多有时日未见过月悠。她可还好么?”   星檀笑了笑。她或是不该期盼的,可幺妹不是入宫来探望她的伤势么?   母亲一开口,却只是问幺妹可好。连她早前因病缺席祭天大典的消息,母亲好似都从未听到过。   “母亲还是亲自问问月悠吧。”星檀说罢,方让邢姑姑领着国公夫人去二小姐的厢房。省得有人说她,不通人情,不懂世故呢…   夜色落幕,华灯初上。   星檀行出寝殿的时候,承乾宫门前已候着凤辇,还有几位诰命夫人,是她晌午亲点的几位亲切的长辈。皇后出宴,总不好独自一人到场,那是她为自己张罗的排场。   诰命们见她出来,一一行礼,被她客气扶了起来。正被簇拥着往凤辇去。身后远远传来母亲的声音。   “娘娘…”母亲几分急切,手中还拉着一身华服的幺妹。   “母亲,怎么了?”临着几位诰命,星檀问候得十分客气,让人寻不出来任何不甚亲密的痕迹。   “这…臣妇与月悠,可是随着娘娘车辇一同去?”   话方出口,候着一旁的几位诰命已有小议。虽是亲生母亲与妹妹,可那毕竟是皇后娘娘凤辇,怎能随意与外眷同行。况且,皇后娘娘并未开口,人家却是问得明目张胆的。   这可不是信国公府闹着笑话呢么?   星檀却懒得顾及什么笑话不笑话,见幺妹那写在脸上的小委屈,她便心中有数,若真一同上了凤辇母亲要与她说些什么。   不外乎幺妹未能承欢,她这个为人长姐的,应该多多帮衬。   她又何尝没有帮衬呢?   星檀抿了抿唇,“国公府的车舆便就停在最后,宫内亲疏有别,母亲与幺妹还是不宜上凤辇的好。”   星檀说罢自扶着邢姑姑上了车。   国公夫人就这么被撂在几位诰命面前,面上几近失了颜色。   慎国公夫人位居一品诰命,见这母女二人望着那凤辇不肯走,方咳嗽了两声作是提醒。   “娘娘是国母,怎能与信国公夫人和二小姐同车。信国公夫人还是领了娘娘意思,往后头去吧。老身等,还奉命要陪着娘娘同行呢。”   罢了,慎国公府人方与其余几位诰命道,“上车吧,莫让娘娘等我们。”   国公夫人只好乖乖候着皇后马车一行走开,而后却远远望见自家的马车,被落在了最后。   她本想上车与星檀好生再说说月悠的事儿,此外,早前月悠因委身在桂月庵,朝中女眷多不愿往来。若能借着凤辇同行,月悠一会儿去到宴席,也能多涨几分颜面。   可谁知,会被星檀拒于车下…   “作了皇后,气焰不同了…”她沉声念叨。   陆月悠亦跟着叹气,“长姐她,还是颇有些威严的。”   国公夫人听得,愈发不满起来。“笑话,她那威严,还不是我与她求来的。当初若非太后急着保住陆家的皇后之位,也轮不到她。”   **   和盛园。宴席设在云水殿。   未等帝后到场,殿内也因得林阁老与玉老将军归朝,气氛欣然。酒宴未开,便有臣僚们端着茶盏,以茶代酒敬敬这位老英雄。   慎国公也亲自起了身,带着世子前来与玉将军问候。与一脉老臣们一样,慎国公不甚相信边海那些传言与弹劾,他自问活了一把年岁,品行鉴人,尚有几分底气。   皇帝车驾早早停在和盛园东边,江蒙恩轻扣着车门,问起主子可要落车入园了。却听主子问起皇后。   江蒙恩唯有让人去打听了番,方回了话,“娘娘车辇将将出了德胜门,该一会儿便到了。”   “那便等等皇后。”   不多时候,凤辇徐徐而至。凌烨听闻的江蒙恩来报,方下了车舆来。   皇后扶着邢姑姑落了车。那身全新的礼袍,绣凤纹牡丹,坠东珠百颗,金丝为底碧翠点绣其间,于她身上很是惊艳。   星檀亦见得眼前的皇帝。忙浅浅一福。这新作的礼袍雍容华贵,却到底有些笨重,礼数便也只能作到一半了。   “皇后恰也到了便好。随朕一同进去。”凌烨话说得波澜不惊,便似恰巧帝后车舆同时到了东门。   星檀行过去,被他持起手来。却听他问起:   “朕与皇后选的红玉步摇呢?”   “……”她今日一身青蓝的颜色,与那红玉哪里相称呢?分明不懂得挑首饰,还非得替她安排。   她答话还得顾着礼貌:“臣妾落在宫中了。今日头面已甚是繁复了,陛下。”   “你不喜欢?”   “……”与一个武夫说明头面与服饰搭配的技巧,好像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星檀唯有顺着他意解释:“那红玉步摇很是精致,用料亦是珍贵。臣妾只是想,留着往后用。”   皇帝似松了口气:“那便好。”   信国公府的车舆将将停落下来,国公夫人早早撂开小帘,便见帝后持手同行的那副画面。莫要说帝王之家,就算是她的夫君,新婚火热之时,也尚未在人前如此待过她。   她竟有几分不信,方转眸回来,问向小女儿。   “陛下与你那些过往的情分,竟是都不念了?”   陆月悠眨了眨眼,险些落下两颗泪来,“已过去六七年之久,陛下许是真的不记得了。”   “你长姐她…”国公夫人顿时欲言又止,“倒真是不知羞愧。” 第39章 秋雨(14) 鹤舞   灯火璀璨, 倒影在水上,水波之中的云水殿,恍若一座金玉的殿堂。   信国公陆亭绥早入了席, 先问候了归朝的林阁老, 又与得了功勋的林家长子多寒暄几句。他们原同属翊王脉系,新皇登基之后,处境同病相怜。   而与林阁老一同归来的玉石峰则不同, 先皇在位之时, 玉家便仗着一身军功,且常年驻守边海, 在朝中并未择主而栖。反倒是直接听命与先皇。   然而此次玉老将军归朝, 朝堂尚在猜测着皇帝的用意。陆亭绥却早早看出些许端倪,自也与玉老将军亲近敬酒, 多有依傍拉拢之意。   礼部内官一声尖锐的嗓音传来。听闻帝后驾到,众人方肃然回了自己的坐席,陆亭绥也不例外,恭敬候着二人入了殿。   虽不敢多加抬眸, 陆亭绥的目光依旧会不自觉地飘向皇帝身边的人…   他自幼亏欠这个女儿,后又依着长姐太后的意思,将星檀嫁入皇宫。一入宫门, 父女再不得相见,每每祭典宴席, 他也只能远远这么望见女儿一回。   还是那副好容颜,是他的好女儿,只是那张小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稀见了。   “阿爹,莫劝我了。我可以嫁给宣王。”   即便太后坚持, 他本也想力保星檀不入皇宫。可这女儿,偏生有着几分小执拧。   后来江南母亲来信,他方知道,星檀十二岁时,与母亲同游安徽,路过山区遇匪,恰逢宣王被先皇派往淮南一代小试牛刀,母亲与星檀被宣王的剿匪大军救下过一回。   许是那时候起,女儿便对人家有了些许印象。可那时候她或许并不知道,经得北疆五年厮杀与禾木堡一役,原本意气的少将军,早已成长为了杀伐果断的君王…   想到此处,陆亭绥不由叹息。可远远望见帝后相持的手,忽觉几分意外。   新皇铁骨褐血,并非温情之人。早前见得星檀与陛下同行,总远远被落在了身后。今日,却似有些不同了…   他心中欣慰,又暗自忖着:他的女儿聪慧可人,比之京都贵女的攀比结派,亦多了些许率真。   若不是情势逼人,他更愿将人留在身边养着。如此的好女儿,皇帝若不知珍惜,那便该是眼瞎了。   帝后入座,陪同皇后的诰命夫人们亦随行上了堂。他方见得自家那位好国公夫人,正牵着家中幺女一同上了殿来。   陆亭绥惊愕之余,是难以压下的忿忿。   月悠,不是该在桂月庵中修行整年的么?是什么时候下的山,此时又为何会出现在万寿节大殿?   他这为人父亲的,竟都被蒙在鼓里…   礼部内官宣读了贺词,百官同庆,陛下万寿无疆,大周昌盛,繁荣太平…   星檀在案后端坐,静静听着内官堆砌辞藻,目光却十分谨慎地,在大殿上寻着阿爹的位置。   只远远那么一瞥,便能发觉,阿爹也不时看着过来。星檀虽与阿爹相处的时日不多,可人之相处便是如此。   若有人要待你好,无需多言多行,随意的一举一动都能让你有所感受。可若有人憎恶于你,即便面上再是和善,那种疏远的清冷之感,也能挥之不去。   星檀微微抿唇,示以问候。随即她便在阿爹的席座旁,寻得了玉老将军的身影。   待与皇帝与百官祝了头酒,她方叫来江羽,低声嘱咐:“快去吧。”   裕贵妃自上回的事儿受了禁足,今日也未被允许出席万寿节宴礼。礼部尚且顾着几分长孙家的面子,方一同免了其余妃嫔的出席。   玉妃不能来,星檀自受人所托,要将那新缝好的一对护膝送到玉老将军手中。   江羽并不需自己出面,只吩咐着另一内侍,寻得玉家侍卫,将东西转交到了老将军手上。   玉石峰收得女儿的东西,不觉目光有些模糊。他丧妻多年,唯有这女儿贴心。边海湿寒,他这老身子骨,外人看起来健朗,实则早已金玉其外,每每夜里,腿脚上的风湿发作,疼痛难以入眠…   酒过三巡,华歌起舞。   殿上气氛雅然,却少了几分热闹。大长公主于是提议,命妇们以与陛下祝寿为题,行词酒令。   皇帝欣然许了。大长公主又看向星檀:“那便请皇后娘娘起个头儿吧。”   此行与百官为乐,星檀自想了想,方开口道。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接下去的是慎国公府夫人,“清歌笑开齿,一夜足欢娱。”   朝中官员,各个都是诗词好手。家中夫人,却是参差不一。有人公正不阿,也有人暗自提点。不过一场娱乐,到是不必太过较真了。   信国公夫人心事重重,并未接上几句,自被大长公主点了名。见母亲踌躇,陆月悠在屏风后,便扬声接了下去:“想见聚星堂上客,寿觞齐举溢秋香。”   国公夫人松了口气,陆亭绥却眉间一紧,陆月悠尚未嫁人,算是哪儿门子的命妇?他尚未来得及开口提点,屏风后的陆月悠,却似得了许,又与命妇们接上一句。   星檀默不作声,却见得阿爹面色不好。   幺妹的确太心急了些,若说给母亲听,借母亲之口说出,岂不更好?那屏风后头坐着的都是未出阁的小姐们,此下便似唯有她一人才高八斗,力压群芳了。   大长公主亦看在眼里,沉着声响,在慎国公夫人耳旁道,“这陆家二小姐,可真是有趣。”   经得方在承乾宫门前那一回事儿,慎国公夫人对那边的母女二人,早有所不耻。方抬了几分声响,话语声将将好,被一旁的陆亭绥听到。   “可不还盯着自家长姐碗里的肉羹呢。”   陆亭绥面色一沉,仰头喝下一盏酒。国公夫人忙拉起陆亭绥的袖口,劝了劝,“老爷,您身子也不好,可不能饮急了。”   陆亭绥一把撇开其人,自顾自整理起衣襟袖口来。   待命妇们的词酒令暖了场子,坐下官员们方起身与皇帝敬酒赠寿礼。   星檀病后初愈,只让邢姑姑备了热茶。   官员们赠来贺礼,被江蒙恩一一收下,多有人打算借着这回贺寿,探探皇帝的喜好。   然而不管送上眼前的是珍奇异宝,或是名流书画,皇帝的目光并未多做停留。君王的不露喜怒,于他似是天生而来。   星檀也是有备而来,待官员们落座,方看向皇帝,“陛下,臣妾也为陛下备了一份贺礼,陛下看看如何。”   凌烨并未有此期盼,听她说来,却有几分惊喜。   江羽领着四人上来殿内,“陛下,这是娘娘让江南工匠,连着整个月赶制的绣图。”   绣图顿时被四人展开在大殿之上。   其上海域辽阔,数十只大船,扬帆而行。海岸花团锦簇,海水波澜壮阔。绣工精致之余,能见船上的炮台与小窗;宏伟之处,又能见日出东方,战船乘风破浪。   那落款处提字,“四海升平”,是一幅愿景大周的图画。   凌烨方才恍然。什么为他备下的贺礼?不过又是想与他提起玉家在福海之战的功勋罢了。   座下大臣们亦有所察觉,方皇后起词酒令,便以“海”为题。此下献上的贺礼,亦是有所隐喻。   只是长孙谦一行,气焰正弱,加诸宁志安也险些被皇帝剥去精兵大权 。宴席上十分老实,即便见得皇后此行赠礼有所偏驳,也不敢多言。   而其余为玉家军打抱不平的老臣们,连日来在朝堂上受着的气,此下方有几分扬了起来。只觉皇后娘娘慧眼,知道玉老将军蒙受了冤屈。   凌烨知其用意,不过是为了她那小姐妹玉妃。而这寓意大周四海升平的绣图,作为贺寿之礼,也不无不可。   “皇后别出心裁,寓意大周锦绣江山,大展宏图。这份心意,朕受下了。”   皇帝这打着马虎眼儿的客套话,星檀左耳进,右耳出。可听在国公夫人耳朵里,便是另一番意思了。   大长公主与慎国公夫人亦起了身来,与皇后敬酒。一番奉承赞美,全是皇后心思别致,大庭芳雅之辞。国公夫人竟也不自觉打量了一番上首的女儿…   生下长子多年,她方再次有孕。那时,她确是盼着一个漂亮的女儿的。夜夜抚着孕肚,那小拳头小脚不时在与她说话似,定是个活泼的小姑娘…   然而短暂的亲昵与虚荣,只一闪而过,耳旁便传来了小女儿的声音。“母亲,月悠也替陛下准备了礼物…”   她还未反应得及,便见小女儿已行了出去。不知何时,小女儿竟然退去了将将穿来此处的华服,只剩下一袭轻薄的鹤白裙…   “月悠,也与陛下备了一份礼物。”   殿上顿时哗然小议。   “姐妹二人先后献礼。这是要效仿娥皇女英么?”   “翊王妃不做,甘愿与姐夫作妾?”   “西南瘴气重,我们京城的大才女哪儿能屈身于那儿?”   “……”   殿内响起丝竹之声,众人小议之余,却又一饱眼福于陆月悠那曲鹤舞,声响自然俏小了下去。   星檀上座静静坐着,那身鹤白裙犹如一把利刃,将她脸上与身上的皮肤,一寸寸割下。   银铃之声似从帷帐之中传来,伴着声声欢愉,全是缱绻的影子。可那个女人不是她,她不过是替着人家承欢罢了…   如此腌臜龌龊的故事,若只留在暗夜深处,却也无伤大雅。此时却赤果果地摊在臣子与命妇们眼前。信国公府的脸面丢尽了,她仅存的尊严也被践踏得体无完肤。   那鹤舞还在继续,她隐隐见到了幺妹手上的白玉戒指,目光便不自觉地挪去了皇帝手上…   舞未完,她自起身与人一福,“臣妾有些不适,想先行告退了。陛下。”   “皇后…”皇帝欲言又止,似想要说什么。   可她什么也不想听,话落,便紧紧扶起江羽,往殿后小道退了下去。 第40章 秋雨(15) 疏离   皇后离席, 坐下百官命妇愈发鸦雀无声。只那鹤舞的曲乐还在继续,殿上舞动着的人,也顿时与方才一派融洽的寿宴显得格格不入。   陆亭绥不觉心头一紧, 只目光只远远随着星檀的身影, 一同退去了殿后。   早几年间,幺女月悠与三皇子之事,传得满城皆是, 他便不甚赞同。今日月悠竟当着朝堂众人与皇帝献美。且不论这是要拿她长姐的面子, 还是要拿陆家的面子,这于她日后的名声, 又能有什么好处?   陆亭绥转眸回来, 却见对面座上的长孙谦端着酒杯,与他微笑一敬。   他与长孙谦素来没什么好交情, 此时敬酒,长孙谦无疑正也看着陆家这场笑话。   陆亭绥自觉面色无光,垂首不做理会。见得一旁的国公夫人秦氏,面上亦有几分踌躇, 他隐忍得整晚,终咬牙吐出句话来,“这便是你疼来的好女儿啊?”   秦氏亦觉理亏。“妾身不知月悠会有此举动。”   陆亭绥未再多言, 只冷笑着自顾自饮酒。   众人却忽见上座皇帝也起了身,与大总管江蒙恩交代着几句, 方也快步退下席间。   那鹤舞将毕,陆月悠本还有贺礼要献上,对那离席的背影唤了两声“陛下”,无人理会。却听江总管笑道,“陛下亦有些政务处理, 请各位大人夫人们继续饮酒赏宴。”   殿外,秋风忽地凛冽了些,带着些许北方来的寒意。那些冷风灌入衣襟,贴着心口徜徉着一会儿,心绪方能平静几分。   星檀不觉放慢了脚步。身后的云水殿与水中的影子一并,依旧金碧辉煌。眼前的桃花树林,却早就落光了绿叶,徒剩枝丫在风中摇曳。   她又在计较什么呢?   那些过往原本就在那里,幺妹不过是稍加提点罢了。   皇帝呢,心里念着人家,戴着与人家定情的东西。却怎还要来与她做出一副恩爱夫妻的样子?   她不想去明白他,再也不想了。   比之皇宫,和盛园并不大。穿过桃林,跨过一座溪桥,便已到了东门前。   车辇已在外候着,她方要登上下马石,手腕儿上却是一紧,熟悉的声线已在沉在身后。   “皇后…”   “那并非朕的意思。”   “自然不是陛下的意思,却都是陛下喜欢的。臣妾借用了月悠的鹤白裙,亦借用了月悠的脸蛋。陛下当时心念着的,到底是谁呢?”   夜里无光,星檀只能见得他眼里微微闪动着的灯火。她立在下马石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又拧着自己的手腕儿,从他掌中抽了回来。   她话中恢复了几分冷静。   “星檀只求陛下念着这大半年来的情分,日后能与国公府一个安稳。承乾宫…陛下也不必再来了。”   那些避子丸欠下的愧疚,用帝王这阵子的相伴,或许早该还尽了。她没有信心等到相看两厌的那日,早些了结了,也算是与他的体面。   皇后的车辇走远的时候,凌烨依旧立在那下马石下。   她的那些话,他答不上来。   北疆沙场征战五载,刀尖舔血,若不是心中念着那个影子,他或许早已长埋在大漠沙丘之中了。新婚暖帐,人影重叠,他自问,是分不清楚的…   **   帝后先后离席,云水殿人心涣散。   江蒙恩正再传了皇帝的话,“若各位大人若觉乏累,便可先行离席,陛下方让人回来传话,让各位大人不必再等他了。”   众人心领神会,帝后不睦,是家事也是国事,此下众人却也无能为力,唯有先回府,再等着皇宫里头的消息。   只离席的时候,众人目光皆在陆月悠身上扫过。这姑娘此行险招,然而谁又知道呢。不定陛下喜欢得紧,念起旧情,还会封赏个宫中贵位。   陆月悠丝毫没有愧意。她上辈子便是太过顾忌这些官僚贵妇们的目光,才会将自己逼入绝境。这辈子她便不怕了。   长姐想和陛下便就如此欢好下去,怎么可能呢?   当年在宣王心中种下那颗种子的人可是她呀。就算如今她得不到了,也不可能让长姐坐享其成。   “跟我回府。”   阿爹的声响忽的在她身后,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行来的。   “阿爹,月悠还在宫中陪着长姐,陛下也尚未让月悠出宫。月悠今日还得回去承乾宫呢。”   陆亭绥面上的浓雾,沉沉散不开来。不过才大半年未见,这小女儿却早不是原那副柔弱可怜的模样。或许,从来都不是。   “随我回府。”他不与她讲什么道理,只唤了两名家丁来,欲将人绑也要绑回去。再让她回去皇宫,星檀如何自处,岂不是让仇人笑亲者泪么?   “国公大人…”   陆亭绥见得满面笑意,走过来陆月悠身边的人,方忙问候道:“是江总管…”   “国公大人,陛下方临行前留了口谕,让杂家定要带陆小姐回去宫中的。”   “……”陆亭绥也是怔了一怔。却见陆月悠已躲去了江总管身后。   “阿爹也听到了,都是陛下的意思。便不要逼月悠了。”   夜色深重,浓雾骤起。   马车缓缓驶过了安定门,再往深宫中去。   陆月悠在车中哼着小曲儿,捋着发丝儿,撩开着小帘,观赏御花园夜景。   方她可是用尽了浑身解数。那曲鹤舞还是跟惠安宫里的南笙学的。本还可以更好些,只可惜南笙没教完她,便被贵妃拿去挡了罪。   可如今不是已经很好了么?陛下让江总管特地将她带回来宫里,许是真想起来以前了呢?   想到这里,她目光渐渐狠辣起来。   若真是想起来了,为何还要随长姐而去呢?   江蒙恩一路行在马车身侧,听着车内小曲儿,却觉几分有趣。   他想起几月前替主子执法,杖毙的那位华庭轩舞姬,好似…是叫阿兰的?   这皇城里,姓甚名谁不重要,跟着哪位主子,也并非就能定生死。想要活着,不过就是,得要清楚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罢了…   马车越走越深了,乘着秋夜的雾色,越发看不清要往何处。   直到那首曲儿唱了三遍,陆月悠方隐隐发觉,眼前的宫墙脚下,皆是无人打理的野草,与来时的路不大一样。   “江总管,我们不是回承乾宫么?”   江蒙恩笑着,与那小窗口里的人拜了一拜,“陆小姐,陛下另外赏了您一间儿宫苑。咱今儿不回承乾宫了。”   陆月悠喜出望外,“真的?那陛下呢?”   “陛下忙着政事儿,许得过几日再来寻您呐。”   浓雾之中,似有梅花的香气缓缓飘来,高墙里冒出来的光秃的枝丫,在夜色下,仿若食人的鬼魅。   “陆小姐,您这疏影阁到了。”江蒙恩让人拉开来车门,方亲自伸手将人扶了下来。   陆月悠望着那漆黑的庭院,尚觉新奇,可一晃,又觉得不大妥当:“江总管,这是什么地方?”   江蒙恩笑道,“这儿,可不是您日夜盼着陛下封赏下来的宫苑么?”   **   星檀一夜难眠,直到辰时,方恍恍惚惚睡沉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   桂嬷嬷来伺候着梳洗,边念叨着今儿的天气。“昨儿夜里起了大雾,今儿便又似夏日里那般了。也不知何时能凉得下来。”   昨夜云水殿上的事,桂嬷嬷也听邢姑姑说了。   这阵子眼看着陛下待主子好些了,怎知二小姐又闹了这么一出。桂嬷嬷担心主子还念着那事儿放不下,方不敢提起,只好就着宫中的家常与星檀道个不停。   “那寝殿前的燕子南飞过冬去了,就昨日下午走的。娘娘可莫见怪,明儿开春定就回来了。”   “这天儿凉了,冉公公染了风寒,可得休息几日,怕染给了娘娘。这几日该是见不着了。”   “后院儿那颗老梅树,内务府担心不吉利,正想与娘娘挪走…”   话没完,却被主子打断了去。   “梅树如何不吉利了?”   桂嬷嬷忙答:“许是宫里人,都忌讳着疏影阁吧。”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那院子名字取得应景,如何又不吉利了?叫他们留着罢。”   星檀若没记错,那颗老梅便是照水,是先帝后的定情花,宫中人淡情分,重荣辱,那梅花方变会得不吉利的吧。   “诶。”桂嬷嬷见主子神色清朗,方松了口气下来:“内务府还没动呢,奴婢这就去与他们说说。”   星檀将人叫了回来,“让江公公与他们说去吧。我饿了,嬷嬷。”   桂嬷嬷笑着,“奴婢这就去办。”主子还有胃口,看来昨夜的事儿并未影响什么,那可便好。   正要出去了,却见江公公从外回来,带着几个养心殿来的内侍,“娘娘,赤鑫国进贡上来几件皮草,陛下赏了下来。道是,娘娘喜欢的便自己留着,其余的再赏给其他宫里便好。”   星檀潦草扫了一眼江羽身后的内侍们,“便都拿去赏给其他宫里的娘娘罢。本宫这里不缺什么。”   江羽只依着吩咐去办了。   **   一连着数日,皇帝果真未再来过承乾宫。只时不时地让人赏些东西下来。   一时是北疆进贡的羊脂膏羊毛褥子,一时是江南织造选来的苏样儿锦织。星檀免了妃嫔们的晨昏定省,便就将这些原封不动赏了下去,也不枉她还在这皇后的位置上坐着。   倒是玉妃哪里传来了好消息。原皇帝早让东厂将玉家军的事儿彻查了一遍,待宁志安旧事重提,便让人将人证物证一一呈上了金銮殿,总算是洗清了玉家的冤屈。   星檀也替玉妃高兴:“玉老将军定是守得云开了,看起来,此次回京,得要受得重用了。”   玉清茴抿了抿唇,“全拖娘娘的福分。”   玉清茴虽不知皇帝为何忽的不再念着玉家的旧仇,可皇后娘娘三番两次帮她替玉家说话。临着那万寿节大宴之上,还以与皇帝的寿礼为鉴。她自打心底里记着这份恩情,只待日后慢慢偿报。   **   时近午时,养心殿内将将再出来了一批议事的朝臣。陆亭绥便急着堵住了送人出来的江蒙恩。   “江总管,陛下可有说,何时能宣臣说几句话?”   江蒙恩叹气道,“国公大人,您又何必日日都来呢?陛下政务繁忙,朝早和午后都早定好了议事仪程了。”   “还得请江总管替微臣再通报一回。”   见陆亭绥依旧坚持,江蒙恩自也于心不忍,只好应了话:“杂家与国公大人通报,可陛下见与不见,杂家也不好保证了。”   “有劳江总管了。”   陆亭绥没抱太多的希望,与秦氏大吵几日之后,陆月悠的事情,便也落下了定论。   星檀既已做了皇后,便没有姐妹共事一夫的道理。陆家再是走投无路,也不能依靠两个女儿来争荣争宠。这京都城,陆月悠是呆不下去了,送去江南或许还有一条活路…   再是不耻,那也是自己的女儿,这是他为人父亲的责任。   没多久,江总管回来传了话,“恭喜国公大人,陛下今日有请了。”   陆亭绥上来殿内的时候,只见皇帝面容多有憔悴。他早准备好的一番言辞还未出口,便听得皇帝问起。   “听江蒙恩说,国公大人候着多时了?”   “幺女不教,微臣委实惭愧。连着数日来,臣扰着了陛下议事,却是想着,能为陛下和皇后娘娘分忧。”   陆亭绥并未敢多抬眸,可提及皇后二字,却也能察觉得皇帝的气息似是屏住了一瞬。   “说来听听,如何分忧?”   “微臣想,将月悠接回府中,再送去江南由她那老祖母好好教训。日后便不扰着陛下与皇后娘娘的清静了。”   上首募地一声冷笑。“不必劳烦江南的老人家了,月悠在宫中,朕觉得甚好。”   “……”连日来,宫外贵眷都在猜着,皇帝会如何处置他们陆家的幺女。是会封赏,还是会责罚。然而此回宫中,竟是一丝消息也未曾走漏。   陆亭绥也在猜着,该不会已经纳入房中,伺候着了。那他信国公府,日后真要成了以色侍人的笑话。   “朕想着,让她多住着几日。国公大人请回吧。”   陆亭绥忙问,“陛下,那皇后娘娘呢?”   “娘娘自幼钦佩战事之中的英雄,且识陛下于微时,许是真心待陛下。陛下切莫错过…”   上首的人追问起来:“何谓识于微时?”   “陛下可记得,年少往安徽剿匪之时,曾救过一对往九华山中礼佛的祖孙?微臣也是听老太太说起过,娘娘那时,便已记得陛下了…”   “……”   殿内突如其来的沉默,让陆亭绥有些无措,只得抬眸望了一眼皇帝的面色。却见那双目光滞在空处,呼吸也几近静止。   “陛下…”他只得再次开口提醒。   “朕知道了。你且退下。”   凌烨最初只是以为,皇后待他如夫君,不过是为了国公府的存亡,刻意讨好罢了。   安徽剿匪之行,他确曾与沈越救下过一对祖孙…他努力回忆着那对祖孙的模样,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陛下。”是江蒙恩入来了殿内。   “承乾宫那边捎来了口信儿,今日陛下赏的和田玉与羊脂玉,娘娘如往日一般,也都原封不动让人分去后宫各苑了…”   他压下一口重重的气息,终负手往殿外去:“摆驾承乾宫。”   江蒙恩赶忙跟上,行出来得急,不好带上多余的仪仗,只他自己跟着主子身旁伺候。   然而行来承乾宫,却正巧遇上邢姑姑。江蒙恩自帮主子打听了打听:“姑姑,娘娘可在里头呢?陛下来探望了。”   主子的事儿,邢倩从不多加揣度,只如实道,“晌午的时候安德厚公公来传了句话,娘娘便被安公公带去寿和宫了。” 第41章 秋雨(16) 冷宫   寿和宫中满园秋意, 枫杏参差,红黄相间。廊亭高广,有秋风过堂。   太后早在廊亭中设下了茶宴。   太后姑母今日一身秋香色的中袍, 镶绿松石棕绿刺绣的抹额, 腕儿上一对翡色镯子,更显得那双手保养得当,白皙精致。今日姑母持壶作东, 自与星檀斟了一杯淡茶。   “你母亲来了书信, 问起月悠。”   “那姑娘万寿节之后,被江蒙恩带回来宫中, 便失了踪迹。本是你承乾宫里的人, 你可知道她的下落?”   这连日来,星檀的日子度得简单, 其余不相干的事,自是懒得理会。   至于幺妹…她更没什么兴趣关心。那小姑娘已颇有主见,该是早觉得用不上她这个长姐了,方才会在万寿节上, 那般“好心”地提点于她吧?   “星檀不知。”她答得随意。   太后手中茶壶却重重落了案。“你为人长姐,自家幺妹失了踪,丝毫也不上心么?”   那月悠为人小妹, 何尝上心过她这个长姐的处境?   她只得懒散敷衍,“安公公宫中消息通达, 竟也没有幺妹下落么?”   “人,被皇帝禁足在了疏影阁。”   安德厚在宫中耳目众多,要查清楚陆月悠的下落并不难。   只是太后也是昨日方收到秦氏的来信,这才让安德厚去细查了一番。可方才她稍加试探,便见星檀如此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只得叹了一声气道。   “哀家知道你尚且介怀着皇帝与月悠的事儿,可万寿节宴上,你也不必那般驳了皇帝的面子。如今皇帝迁怒月悠,若她往后时日都要虚度在冷宫,你又如何与家中父母交代?”   “交代什么呢?”星檀淡淡抿了一口茶水。   她的承乾宫里不见了人,江羽自与她来说过。她只是懒得管那姑娘去了哪儿,许往养心殿里伺候人家去了呢?她哪里好去管。   可听姑母说起幺妹是被皇帝禁足在了冷宫,她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谁知道又是哪一出呢?   “交代什么?”太后言辞中已开始严厉起来。“哀家替你铺路搭桥,让月悠入宫替你蒙宠。此回她被皇帝冷落,岂不是你这为人长姐的无能?”   “如今,又让外人说起你与皇帝不睦。那是君王,是你的主子。女子在后宫中的依靠,靠得牢牢的,诞下子嗣,在后宫方有你立足之地。”   “清煦尚还被发配在江南,月悠又落了冷宫。想先帝还在位之时,哀家何时让信国公府受过这等委屈?”   廊亭中顿时一片寂静,落叶之声,犹能入耳。   凌烨将将行来廊亭脚下,虽不见二人身影,却将太后这一席话听得清清楚楚。   江蒙恩却见主子摆了摆手,示意停下。二人便在这儿继续听着。   听得姑母终说出心里的话,星檀忽的释然,只缓缓道来。   “姑母是好皇后,星檀自愧不如。”   “可姑母奉承了一生的道理,到头来,又得来什么好处?”   她缓缓抬眸,看向对面妇人的眼里。   幼时,她便少与这位长辈往来。每每入宫,以都是跟着阿兄来探望元惠皇后。   阿兄早些年从商,买下来京城最大的酒楼,奉先皇之命,每每后厨来了新食材,出了新菜样儿,都会与元惠皇后送来一份儿尝鲜。   而那位嫁入皇家的姑母,被锁在那深宫宅院之中,仿佛早已不再鲜活。   眼前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眸,却颤动不已,似是难以相信她一向听话乖巧的好侄女儿,会这样质问于她这个长辈。   星檀笑着抿了抿唇,看回来手中茶盏,里头大片儿的叶子,正因旋涡打着转。她的语气十分平和,却字字诛心:   “这寿和宫,不就是姑母的结局么?”   “骨肉分离,幽禁深宫。牵连国公府得罪新皇,叫阿爹在朝堂上举步维艰。星檀若遵继续循着姑母的意思活着,后果岂不是一样?”   “姑母的人生,已经被自己亲手毁了。便放过星檀的吧。”   她抬眸看向廊外缓缓飘落的枫叶,“秋日颜色好,冬雪皑皑,春来恣意,夏乘凉。姑母好好抬眼看看这些,不必再觊觎星檀往后的路了。”   太后此下的面色几近苍白,嘴唇颤抖着,却无力反驳。她虽被幽禁在寿和宫,奴才们却依旧将她捧着抬着。从来无人敢与她说这些话…真是她的好侄女啊…   星檀将太后的脸色看在眼里,却激不起丝毫怜悯。就像她的好姑母,也从未怜悯过她一样。   她起了身,正往外去,却回眸再看了看那位光鲜又苍老的妇人:“姑母想要的太多了,星檀定会让姑母失望的…”   许是太久无人踏足,这廊亭往下的小石阶,生了好些青苔。她扶着江羽的手不觉紧了紧。而行来亭台之下,却正撞入那双鹰眸之中,那双瞳孔微颤,带着些许疑惑和追问。   她闪躲着垂眸下来,听一旁江羽与他作了礼数,方道,“江公公,我们回宫罢。”   人影消失在眼前的时候,凌烨尚未回过神来。几日不见,好不容易养得圆润些的面颊,似又清瘦下去了几分。那双深眸中的淡然,更让他心中一凛。   他忽想起将将大婚的时候,那里面,原是有星光的…   这皇城冰冷,即便是亲生的姑侄,也不过剩得一层利用与被利用的躯壳。他本该做好她的依靠的…   还是江蒙恩一旁提点了声,他方挪开两步,本还要往那廊亭中去。   可那处廊亭里,除了太后已多了一人。   四十有余的妇人,靠在一个太监怀里,哭得十分委屈…   他虽早听得宫中传闻,今日却是第一回 亲眼见到。   这还是他的好继母么?当年信国公府最尊贵的女儿,何时如此轻贱自己,竟与个老太监吃起对食儿来…   他不打算再往前去了。不想看见,也不想扰着。只要太后安安分分,这安德厚,许给了她又如何?   他转身往外去,边吩咐着江蒙恩,“通知东厂,宫中与安德厚通消息的人,彻底些,都办了。”   **   时近午时,玉清茴早早便在承乾宫门前候着星檀了。这连日来,帝后不睦的消息,在前朝后宫传了个遍。   皇帝那边怎样,玉清茴管不着也不想管,可皇后娘娘这边,心情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饭,她唯有多多上心了。   星檀回来的时候,正见玉妃在门前候着。许是终于摆脱了姑母的期盼,她心情轻松,拉着玉妃入了偏殿,又让江羽宣了午膳。   经得上一回,御膳房不敢再怠慢了承乾宫。那些言说帝后不睦,可流言不辨真假,又有谁知道,陛下会不会那天心血来潮,再去了承乾宫用膳呢。   玉妃见人心情好,自也不问方才寿和宫里的事儿。听闻得承乾宫里少了个人,可那不关紧要的人,又关她什么事儿。   展旗端上来一个精致的木盒,玉妃亲手揭了开来:“中秋快到了,这如意楼的新品月饼,清茴不敢独享,拿来与娘娘一道儿尝尝。”   木盒里躺着的小点心,一个个做得精致可爱。总共十二双,是依着生肖来作的。那点心面皮的颜色更是各异,有常见的酥饼皮,也有糯米、水晶、奶香、紫米。叫人一眼看去,便有了食欲。   星檀捏着来个奶香的兔子月饼,正轻咬了一口,觉着里头果酱味道新奇,忙问着玉妃,“什么馅儿?”   “每个都不同。清茴也不是很清楚。娘娘那个是什么味道?”   “酸酸甜甜,香气可人。”   玉妃同拿了另一个兔子月饼,一口下去,奶香与果香四溢。“确是奇怪了,以前没尝过。”   星檀抿了抿唇,笑道,“如意楼的东西,总能别出心裁。”   话刚落,脚步声从屏风后传来,明黄的身影行进来的时候,内侍的通传都没有一声。江羽跟在皇帝身边,与她微微摇了摇头。   星檀心知肚明,是皇帝不让通传,江羽自也无法违抗皇命。   只是皇帝又来做什么?   玉妃忙起身与皇帝作了礼,可方才娘娘面上尚有几分笑容,此下也都沉了下去。万寿节那夜的始末,她从宫人口中,听得七七八八。   信国公府乃京中有名的书香门第,陆二小姐当众魅君讨欢,莫说娘娘这个长姐,信国公的面子也是挂不住的。除此之外,陆二小姐年少时,又与皇帝有过些许情缘。那日当着娘娘面儿,想要旧情复燃,娘娘许是有些吃了味儿…   玉清茴只能知道得这么多,便听皇帝免了她的礼数。   凌烨入殿许久,玉妃都尚且知道礼节,皇后却坐如泰山,丝毫不动。他来陪人家用膳,唯有与自己寻了个台阶下。   “玉妃在也好,便一道儿用膳。”   “……”玉清茴听得出来,陛下这许是来服软的。可娘娘一双目光垂在桌案上,并没有要迎着人的意思。她自只好先落座回来,见皇帝起了筷,她方也与皇后夹菜。   “娘娘爱吃的糖醋排骨,多用些。”   星檀方吃下一口,却见碗里又多了一块儿,糖醋排骨…   “瘦了,多用些。”皇帝话里,温声软意。   她自夹起多了的那块儿排骨,“不慎”落在了案上。“脏了,臣妾便不用了。”   玉妃却见皇帝眉心一拧,想来娘娘话中深意,陛下也听得明白。看皇帝落了筷子,席间一度无声,玉妃只好打起来圆场。   “昨日得陛下恩典,臣妾见了父亲一面。这是父亲从宫外如意楼买来的十二肖月饼,陛下也尝尝?”   凌烨目光落在那木盒里,“这宫外的点心,确也做得精致。皇后可尝过?”   “娘娘与臣妾方一道儿尝了个玉兔奶香的,娘娘还说,那其中果酱,很是别致。”   凌烨还犹豫在那些不同的生肖之间,却见皇后抬手来,替他选了个撂在了他碗里。   “这哮天犬,三心两意,黑芝麻馅儿的。”   “……”会骂人,也好…   **** 第42章 秋雨(17) 高塔   入了夜, 一场大雨下得淅淅沥沥。   疏影阁地方本就不大,院中摇曳着的老梅残影,如在风中起舞的妖魔。   陆月悠抱着樽檀木的观音像, 将自己蜷曲在佛台底下。佛殿里两盏长明灯, 便是这疏影阁里唯有的两盏灯火了。   她不知自己这佛台下窝了多少个日夜了。   这疏影阁里,连阳光都是冷的。   陆月悠也是那日被江总管送进来之后,方听院子里那疯癫的老嬷嬷说, 这疏影阁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西殿住过先帝的淑妃, 当年意图谋害元惠皇后,被先帝赐了毒酒, 最终肠穿肚烂, 不得善终。而东殿里住过吴家姐姐,她是认得的, 早几月因满门被皇帝流放抄斩,不堪受辱,将自己挂在了院子里那颗最老的梅树上。   佛堂的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男人颀长的身影, 出现在门前。手提着一盏宫灯,带着一身萧瑟的风雨。   她本能地爬了过去,抱起来人的膝腿来。“求求你, 救…救我。让我见见陛下吧。”   “二小姐…”那声线温润却又冰冷。   陆月悠却轻易认得了出来,“小江公公…”   “嗯。”   那身影缓缓蹲了下来, 借着屋内摇曳的灯火,陆月悠终看清了那双狭长的眼眸,眼里温润却没有一丝情绪。那清冷的脸上,带着些许的笑意,却只会让人愈加发了寒。   “你…你来做什么?”陆月悠清醒几分, 江羽是承乾宫里的人,是长姐的人。   “是娘娘让奴才来,与二小姐送些用度的。”   陆月悠却见他从身后,拎出个黑色的包裹。   “哼。她来与我送什么东西?”她不信。长姐该恨她的,恨她在万寿节上拿了她的面子;恨她纠缠陛下不放;恨她…恨她换了她的命数。   江羽悠然将包裹放落在地上,“这些,是二小姐在承乾宫里用惯了的被褥垫靠、一些酥饼胡饼、过冬用的汤婆子,还有二小姐自小便喜欢的薄荷糖。”   “……她,她这么有本事,怎不让陛下放我出去?”长姐让人送这些来,是来嘲讽她的,还是让她好好在这儿呆下去?   江羽笑了:“陛下的意思,娘娘又怎么好置喙呢。二小姐不太听人劝,走到这一步,许是陛下也想让二小姐想想清楚吧。”   “想清楚什么?”她想得还不够清楚么?她就是想留在皇宫,留在陛下身边,不必独宠厚爱,不过一方宫苑便已足够容身了。她有什么可想的?   面前的人却摇了摇头。嘴角抿着一抹笑意,提着那盏宫灯,起了身。   外头那疯嬷嬷听得动静,嬉笑着冲了进来,见得地上的包裹,一把翻了开来。   里头的薄荷糖先撒了一地,疯嬷嬷捉了一把塞进嘴里,而后又捉起一个胡饼,对着江羽的背影连连磕头。   嬷嬷疯笑着:“淑妃娘娘显灵了,吴妃娘娘显灵了。谢娘娘赏赐,谢陛下恩典。”罢了,又看向江羽,“陛下今夜可要留下?奴婢这就与娘娘梳洗去…”   陆月悠心疼那些饼子被疯嬷嬷糟蹋。她已经好些日子没吃过好东西了。送进来的饭菜,不是发了霉,就是又馊又臭。   她爬着去抢了一把薄荷糖,揣进衣襟里,又摸来了个酥饼咬了下去。她看向立在门前的江羽,嘴里囫囵不清:“你要她别高兴,母亲会救我的,还有姑母太后。”   那抹身影却没再答话,撑起来时的纸伞,消失在了门外萧瑟的风雨之中。   ……   寝殿内燃着最后一盏烛火,桂嬷嬷已来劝了三趟,让主子早些入睡。星檀却依旧不紧不慢翻着手中的画册子。直到门前被敲响了三下,她方起身来,寻了出去。   江羽将将收了雨伞,立在门外,笑容温和,与她一揖:“娘娘让奴才办的事儿,都办好了。”   夜里这么大的风雨,星檀也未曾料及,见他左右肩头都被沾湿了,便忙吩咐了桂嬷嬷。   “去与江公公煮碗驱寒茶来吧。”   “不必劳烦嬷嬷。”江羽推却,之后与星檀拜了一拜,“外头风大,娘娘身子不好,回殿内歇息吧。”   星檀抿了抿唇,却有几分愧疚。“辛苦了承羽哥哥。”   “娘娘不必挂在心上。”那人少许抬眸起来,“能在娘娘身边伺候,已是江羽的福分了。”   “那便都不要客气了。”星檀笑了开来,“承羽哥哥也早些回去歇息,赶紧换身干净的衣衫吧。”   “诶。”江羽应声。   等桂嬷嬷徐徐合上了房门,他方转身而去。在这皇城中,再见得那双眼眸的时候,他便念想着能常伴在她身边的有朝一日了…只是眼下的时日须得过得再慢些,才好。   **   那日午膳,星檀未许给皇帝多少脸色。许是在承乾宫里吃了一鳖,皇帝之后便未再过来。   星檀的得了清静,只江蒙恩亲自送了几回御寒的贡物,便与星檀旁敲侧击地提起,“陛下这几日出了京城,往南郊,亲自为西南平匪的神机军践行去了,是以未曾过来探望娘娘。”   星檀左耳进右耳出,忙着陪还曦练书法,去围场与小马驹驰风上马鞍、上铁蹄;忙着与玉妃去华庭轩摘了熟柿子回来,做了好些糖霜柿饼饱饱口福。   再过得几日,小德子从玉和宫里来,传着静太妃的口信儿,想请星檀过去,与小祈王作作伴儿。   来了玉和宫中,星檀却没见到小祈王。寒暄过后,静太妃便拉着她,径直往后院儿的小暖阁里去。   小暖阁里一张方台,一小炉炭火,燃着合花线香。时节分明已将入冬,屋内却似初春一般。   皇帝临出行前,许了静太妃娘家的姐姐来宫里住几日,陪静太妃说说话。静太妃关中人,性子安逸,原先帝在位的时候,便安分度日不争不抢,这才被皇帝特地留在宫里,照顾着小祈王。   静太妃笑看着星檀:“人老了,也没几个同好。见得几回娘娘,便觉着心里欢喜,今儿斗胆叫娘娘来凑个腿儿的。”   星檀见得那方台上起好的马吊,便不觉笑了出来。在江南的时候,她也尝陪着祖母打马吊的。祖母在马吊上的技艺精湛得很,星檀的月例钱,便都供去祖母的钱袋子里了。   “星檀打得不好,太妃可得手下留情。”星檀边在桌旁落座了,边问起静太妃。“这好似还少了人呢?”   “小德子去请了,玉妃娘娘也该在路上了。”   马吊打到快要午膳的时候,小祈王方被安小海牵着回来。小人儿敦敦跑来她腿边:“皇婶您可来了,皇叔说,给我们备了好吃的。”   见得从外跟进来的那抹明黄的身影,星檀方知这场马吊,许是打得上了当。   去了趟沙场,皇帝肤色变深了些,虽将盔甲换回了龙袍,却依旧挡不住那一身的仆仆风尘。   小祈王高兴,星檀得哄着,又给静太妃留了三分薄面,方未提前请辞。   御膳房总管肖丰禄领着一干内侍,送来了大盘小碟儿的点心。听肖总管说起,星檀方知,这些都是从如意坊里特地请了糕点师傅回来做的。那日的玉兔月饼,也位列其中。   玉兔月饼口味别致,星檀持起一个来试了试,果真和原先的一样。“这馅儿是什么做的?”她问起肖总管来。   肖丰禄早早作了准备,答话道,“回娘娘,这其中是一味叫菠萝的果子。是南海之外进贡来的,炒熟了做成了果酱,方包在这月饼中的。”   星檀幼时也尝过菠萝。先皇赏赐来国公府中,颇为稀罕。可吃得果酱的味道,还是头一回,便就觉着新奇了。   小祈王早一个个地将那些甜点尝了遍。皇帝却立着一旁,并不做声响。星檀懒得与他对上眼神,只陪着小人儿吃饱喝足,方与玉妃一道儿辞了别。   一行往承乾宫回,玉妃来吹着耳朵风儿。   “不过与陛下提过一回,娘娘喜欢吃那玉兔月饼,便将如意楼的糕点师傅都请回来了。陛下是上了心思的。”   星檀看了看玉妃,“你是帮着他来说话的?”   “他待着别人好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呢。”   “如今后宫中都知道,二小姐被陛下送进了疏影阁,已是给了教训了。娘娘可还是介怀着万寿节上的事儿?”   星檀垂眸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清茴,可真是我太过计较了?”   那些过往,她从不在人面前提起,这些时日与玉妃相处如姐妹,方敢与她细说两句。   玉清茴听得那鹤白裙与白玉扳指的事儿,自也有些听不落耳了。只紧了紧挽着星檀的手,忿忿念道:“呸,我就不该替他说话!”   入了夜,又下了一场小雨。   寒风夹着湿雨,桂嬷嬷将寝殿内外的门窗,都合得死死的。道是若染着身上,定会湿寒,来年痛手痛脚。   殿内生着炭火,江羽与星檀从宫外寻了些新的画册回来,星檀正翻着。却听得外头冉公公来传话,“娘娘,陛下来了,娘娘可要迎驾?”   “便说本宫已经睡下了。”   凌烨正随着冉公公在殿外,听得那寝殿里的声音,心中一冷,又见那殿内的烛火果真一同跟着熄灭了。   他无声自哂了番,方负手行开。   之后一连着数日,凌烨每每夜里来这承乾宫,都无一例外被她拒之门外。他倒也没了脾气,却让江蒙恩在偏殿里摆了张楠木案台,每回来,带着些棋书兵书,看上小半个时辰。果真累了,再回养心殿睡下。   只是朝堂上亦不太平。他将将送走宁志安之子宁捷往西北平乱,北疆辽人又再次入侵犯境,眼看战事在即。他如今为一国君王,不能冒然亲征,唯有送玉将军与沈越北征而上。   他让礼部预备了一番祭祀典礼。大相国寺中,尚供奉着骠骑大将军与那场大战中的英灵,临行之前,他须得替玉将军与沈越,祈求在天将灵佑泽新帅,出师大捷。   入了冬,天儿越发阴沉了些。江南的冬天虽也阴寒,却不似京都这般。   行兵打仗之事,原本皇后并不必同行,却是因得玉妃想在父亲出征之前,再见父亲一面,星檀方打着陪同皇帝来祭祀的名号,与礼部准备了整个月,今日便带着玉妃一同来了相国寺。   祭典礼程,她记得十分完备。上回在稽山未能完成的,今日便随着皇帝,一道操持得有礼有条。   凌烨自然知道皇后自请随行,是有另有所图。可体谅到玉家父女分别在即,便也没与皇后计较太多。待随行武官们合了礼,他方往寺中高塔去。   星檀记得礼部送来的所有礼程,都是要与皇帝一起。见皇帝往那高塔中去,她不自觉便紧着脚步跟了上去。   临行到高塔门前,前头的人方侧眸回来,淡淡吩咐,“皇后不必跟来。”罢了,又见他看向一旁沈越,“沈将军在此保护皇后。”   沈越一拜,领了旨意。方将星檀拦在了门外。   星檀这才明白,这已经并非礼部的礼程。她想起来什么,看向沈越,“沈将军,不想去见见清茴么?”玉妃该早依着她的安排,在山下禅房,与玉老将军叙旧了。   提及玉妃,沈越神色闪躲,垂眸叹道,“是瞒不过娘娘,不过还请娘娘勿要伸张,以免陷她于险境。”   星檀笑了笑,“本宫若要害她,今日便不来了。只是出征在即,今日机会难得,沈将军便随本宫一道儿吧。若有人问起,沈将军就说是保护本宫去与玉妃会和,便就万无一失了。”   “多谢娘娘。”沈越低声作答,却依旧担心着隔墙有耳。可见皇后已行去了前头,他方忙跟紧了些。   “娘娘不想问,陛下去高塔作甚?”   “为何要问。”星檀答得慢不经心。她本是觉着礼程尚未结束,方随着他走了那么远的路。   沈越叹了声气,却道,“娘娘不问,那些事儿便就藏着陛下心里,谁也不说。”   “那便让他藏好。”别让别人费心。   “……”沈越见接不上话,只得干脆沉了声儿。   临行来了禅房,星檀方做主,去敲了敲门。玉老将军从里头出来,见是皇后,忙做了武将之礼。“老臣多谢娘娘照顾清茴,有得娘娘眷顾,老臣此行北征,也能多放心些。”   “玉将军莫客气。清茴也照拂了我不少。”星檀看了看身后沈越,“玉将军,本宫可否请您借一步说话。”   玉石峰自知道沈越的心思,女儿在后宫之中,未承圣恩之事,方也如实与他说了。若非此前与皇家的误会,玉家与沈家许早就结下了姻亲。   他早作了打算:此回若战胜回朝,他定用战功说服皇帝,放清茴归家。再想办法成全二人的缘分。   “皇后娘娘言重。此处风大,臣便送娘娘去那边休息。”   星檀微微颔首,与玉将军行出了禅院。沈越见二人离开,方往禅房中去了。   那禅房临着湖水上的北风,确有些寒凉了。玉将军将星檀送来的这处小阁楼,背着湖水,到是能眺望见那边的高塔。   星檀在窗前的小案旁坐下,僧人送上来热茶。星檀自与玉将军先斟了一杯,方与自己满上了。   却见玉将军对着那边的高塔,拜了三拜,似十分虔诚。星檀没敢打扰,只等玉将军祭拜完了,方问起,“那边可是有将军的先人么?”   玉石峰叹气道,“娘娘莫要忌讳,那高塔中供奉的,是大周开国以来,战死沙场的将领的骨灰。听起来许是荒唐,那该是我等武将死后的无上去处。”   “……”星檀只觉这话说得重了些,“玉将军定会平安归来,不必如此悲观。”   “并非悲观,能战死沙场是武将们的荣耀。”   星檀却见玉将军面上果真带着几分笑意,一双明锐的眸光,直直望向那高塔顶处,只接着道:   “陛下的先师,骠骑大将军,还有跟了陛下十载的七位副将,如今已都在那处安眠了。老臣…终有一日,也要与他们会一会。”   “……”星檀这才似是知道了什么,皇帝是去祭拜他的先师与副将的。藏着心里的东西,便是那场大战么?并肩而战十载的人,一夜之间悉数别世,唯独剩下的那个,或许会背负着罪孽活着吧。   这小小的同情,持续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待与玉将军再回去禅房的路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已说好了要做陌路人,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可待沈越从禅房出来,她依旧没忍住确认了一声,“沈将军方说的,陛下入那高塔,是去祭拜先师与已逝的副将们的?”   沈越怔了一怔,“娘娘…是猜到了?”   “是吗?”她没答话,只等着沈越的答案。   沈越颔首道:“这大相国寺,陛下来得勤。每每都要在高塔上呆上大半日。娘娘可记得陛下指上的白玉扳指?”   “……”她怎么会不记得,那是种在她心口的一颗毒草,碰不到的时候无关痛痒,可每一回碰到,那毒素便会蔓延心脏。   “玉本洁白无瑕,上头染了副将们的血色,陛下方一直戴着。” 第43章 秋雨(18) 木头   星檀心口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 然而不过一阵晃神,她又再次恢复了十分的冷静。   再是染着他副将的血,那也是他与幺妹定情的东西。东西戴着他身上, 沈将军以为的意象, 许也只是冰山一角呢。   此时正有小僧上来说话,“斋房已备好了斋菜,小僧是来请客人们移步, 过去用午膳的。”   星檀这方与玉妃同行, 随着小僧,往斋房里去。   为避嫌, 沈越与玉将军则由得另一位小僧引路, 从一旁竹林,同往斋房。   寺院中男女有别, 星檀与玉妃在被安顿在了东侧厢房。厢房不大,案上仅三五斋菜。房内的小窗却是敞开着的,方用过一碗素面,吃下几口斋菜, 星檀便从那小窗里,远远看见皇帝被僧人领着,往西边的上厢中去。   那眉宇之间的深邃, 似从未散去过。负手而行的时候,依旧一身英武。   她的目光悄然落在他右手的扳指上。虽见过许多回了, 她却从未留意上头染过了什么血色。许真如那些不可揭开的伤疤一般,被藏在不得见人的角落罢…   回到皇宫的时候,已是午后申时。星檀这日操持了整个晌午,又错过午睡,将将到了承乾宫, 体力便有些撑不住了。桂嬷嬷伺候着入了榻,一觉醒来,已是傍晚。   用过些晚膳,再与丘禾银絮猜了会儿谜,便已是亥时。冉公公如往日般又来通传了声儿。   “娘娘,陛下来了。已在偏殿里读书了。”   星檀也如往日一般答了话:“知道了。”   冉明听得里头主子的话,只得摇着头叹着气,回去与偏殿里复命了。   凌烨等来那后院儿里的回话,只习以为常地读起手中的兵书来。白日里他事务繁忙,抽不出时日。若她要一直介怀下去,他便也只能每日得来这小半个时辰,过来远远地陪陪她罢了。   江蒙恩多添了一盏烛火来,又替主子燃上了一支从养心殿带来的龙涎香。殿内渐渐萦绕起浓墨般的香氛。   桂嬷嬷却来了偏殿:“娘娘让奴婢与陛下备了碗安神茶来,陛下请用。”   凌烨目光从书本上微微挪开,扫了一眼那嬷嬷,嬷嬷手中的那镶银丝白玉茶碗,很是精巧,是皇后常用的款式。他却不觉心头一拧,想来是让他早些回养心殿安睡的意思?   他暗自哂笑了声,“放下吧。告诉皇后,朕喝完便走。”   “……”桂嬷嬷怔了一怔。她自幼看着主子长大的,主子若要与人置气,那定是理都不会理会的。今日却让她来送了安神茶…这位皇帝陛下,到如木头榔锤一般,敲都敲不醒…   桂嬷嬷也不便多做提点,只应了声,方了退下去。回到寝殿,再与主子一说,果见主子眉间微微一蹙,方吩咐道:“那我们也早些歇息吧。”   **   临近冬至,天气渐冷。院儿里的树叶都落了,唯剩下一片稠密而苍白的枝桠。   江南的冬至,星檀是要与祖母和二叔一起吃糯米糍粑的。也不知今年宅子里的糍粑,是什么口味。皇城之中的习俗与江南大同小异,一家团圆,要吃的却是金银元宝(注)。   即便这皇城中各怀鬼胎,并不似什么一家人。星檀还是受皇帝所托,筹划起这场冬至家宴来。   各宫苑的妃嫔收得家宴的帖子,多数是欢喜的。就连将将解了禁足的裕贵妃,也开始挑起柜子里不同出处的狐裘来。   远在景和宫的徐嫔,自让司衣坊新作了一身衣裙,想与众姐妹再争一争艳。   玉清茴却并没有什么争艳的心思,由始至终,她便从未心系过皇帝,而阿爹如今受得重用,她在宁妃面前也不必再做小伏低。更让她心安的,还是沈越那日留给她的一句话。   “等我回来,我定与陛下将你要回来。”   与玉妃一样,宁妃亦早早打消了承宠的念头。自入宫以来,陛下看都未曾多看她一眼,再加上她上头还有裕贵妃这尊主子要奉着,即便陛下的心思真能从皇后娘娘那里抽出来,她父亲官阶屈于长孙大人之下,她便不能与裕贵妃争抢这荣宠的位置。   得来冬至家宴的消息,宁妃却早早往惠安宫中跑了两趟。一边帮着裕贵妃选衣裙、选头面,一边打听着皇后那边的消息。   “承乾宫里那位,似是连新衣都未做。许是还与陛下置着气呢。”   “那又怎样?”长孙南玉看得通透些,“如今陆月悠也不顶用了。陛下宁愿日日往承乾宫里被人冷着大半个时辰,也不愿来你我宫中,喝杯热茶,睡回暖榻。”   宁妃有备而来,自又帮裕贵妃出着主意:“趁着陛下还受着气,不如干脆些,让皇后在陛下面前失了信。”   “你可是有了什么法子?”   宁妃嘴角一扬,凑去长孙南玉耳边,详细说道起来。   **   虽已是回来京都城的第二个冬天了,星檀今年却格外畏寒些。   皇帝政务繁忙,留着江蒙恩帮衬着皇后打理宴席的事。江蒙恩每每见得皇后出行,大件小件的棉袍狐裘裹在身上,便猜得些许,皇后娘娘久居江南,许是不大适应京都的冬季。   江蒙恩是以特地交代了内务府,届时多备些炭火在庆丰殿里。   到了冬至,阳光虽好,星檀却越发觉着,那些寒意往身子里渗。宴席前便也也没什么多余的心思打扮。只让桂嬷嬷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待午后申时将过,便带着江羽桂嬷嬷一行,去了羲和宫。   太子遇害与灵山大火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还曦却依旧不愿多见生人。上回万寿节,星檀便问过人家一回了,要不要试试与她一道儿参宴。   还曦依旧害怕着人多,不愿意出席。星檀自想起,上回百官齐聚,对还曦而言,确是难了些。今日的家宴便不同了,来来回回都是宫中后眷,多半都是女子妇人,想来也会轻松许多。   还曦听得星檀这么说,思虑再三,她也是想克服心魔的,只是总控制不住自己会害怕那些火光罢了。有得皇嫂陪着,她却也觉得几分安心,方犹豫着答应了下来。   星檀这才与还曦好好打扮。   既然是家宴,头面与服饰,也不必那么循规蹈矩。只是天儿冷,星檀与她选了一身白狐裘,趁着鹅黄的发簪头面,更凸显得小姑娘家的灵巧可爱。   华灯初上,庆丰殿内渐渐地热闹起来。   妃嫔们先到了,而后是静太妃带着小祈王。直到皇帝陛下都上了殿,众人却依旧不见皇后的身影。   众人纷纷小议,上一回皇后便爽了约,让陆家二小姐顶替出席。这回,该不会依旧不愿给陛下面子?   凌烨心中也打着鼓,想来她这些时日的冷淡,不来到也寻常。直到见皇后牵着戴着轻纱笠的还曦,出现在殿前的时候,他方暗自松了口气。   可太子事后,还曦还是第一次出席这么多人的场合,他为人兄长,忽也有些担心。   待还曦与皇后同坐下来,他方低声问起小妹。   “还曦可觉得还好?”   “嗯。有皇嫂在,还曦不怕。”   听得小妹的声音气息平稳,他方看了看旁边的皇后。那双眸光落在还曦身上,倒是比他更为关爱。   只是不知怎的,他总觉那张小脸有些发白,徒惹得他心中如被利刃一绞,其中酸楚唯有自知。   晚宴开席,歌舞登场。   坐下妃嫔们,不乏有人露得一手好才艺。   徐嫔献了一支胡旋舞,裕贵妃则早早备了一曲琵琶,借着这家宴的喜气,再与皇帝认下了上回治下不严的过失。   小祈王早早趴来星檀案边,问星檀要那碗里为数不多的几颗红黄樱桃。星檀一一与他挑了出来,便见那双肥嘟嘟的小爪,一把都抓了起来,揣着两手满满地,回静太妃脚边去了。   家宴气氛难得融洽,还曦却已然有些撑不住了。这殿上炭火足,烤得她脸上直发烫,殿内偶有偏风,吹得那些烛火摇曳,渐渐让她想起来那场漫天的火光…   额上的伤疤好似已经在隐隐作痛了。   不多时候,华庭轩的戏法儿班子上了殿。   宁妃凑去裕贵妃耳边,说了句什么。   长孙南玉听着,暗暗看向那轻纱笠的方向,一双白玉般的小手,已被公主自己拧得发了红。皇后却将那小手拆开,握着一只过去,似又说了什么安慰的话。   长孙南玉笑着望向宁妃:“可靠么?”   “那是自然的。”   二人打着哑谜的功夫,那戏班子已起好了高台,架好了火圈。那为首的技子功夫了得,连连翻了十几个跟头,又从那火圈之中,一跃而过。   殿内掌声备起,而皇帝面色却愈见凝重,不时看向一旁还曦公主。   长孙南玉仰头喝下一杯果酒,与宁妃暗暗使了个眼色:好戏可就要来了。   星檀亦发觉些许不对,今日要在殿上表演的杂耍,她早在华庭轩一一看过,并未有火圈这一幕。因为早想让还曦也一同出席,见见生人,她自然倍加小心,事先将那些与火有关的表演都给免了。   可眼前这一场杂耍是怎么回事?   她发觉掌中的小手,隐隐发凉。隔着那轻纱笠,也能见到还曦的面色紧张,似已经到了极限。她忙吩咐一旁江羽,“叫他们停下,将火圈都灭了!”   话未落,她手中一空,却听得耳旁还曦一声尖叫。那轻纱笠掉在了地上,娇小的身影朝着殿外飞快地冲了出去。   星檀起了身,可皇帝已经抢先一步,跟着公主身后追了出。江蒙恩也忙吩咐着大小内侍,“还愣着做什么?去将公主寻回来。”   外头风大,天色也黑。星檀的担心不比皇帝少,忙跟着皇帝寻了出去。   庆丰殿出来,便是御花园的廊亭。内侍们提着宫灯,一声声唤着公主的名号。星檀跟在其中,声线却总消失在了沙沙的风声里。   是她疏忽了,怎么会让人在还曦面前表演火圈?   还曦那么信任于她,方肯跟着她一同出席的。她定是让她失望了…   一阵阵愧疚袭来,却也抵挡不了湖边凛冽的风。她这才发现,她的银狐裘被落在了大殿内,忘了带出来。她身子冷得有些发颤,脚下也渐渐麻了起来。   她看向远远那抹明黄色身影,想开口求助,声音却也发抖得喊不出来。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廊亭尽头,她被内侍们落在了后头。   她这才有些明白,以皇帝的脾性,定是责怪于她了。   “娘娘,将狐裘披好罢。”江羽温润的声线传来,终让她安心几分。见那双长眸中藏着几分关心,她只简单道了声“多谢”。方被他扶着,继续往花园深处寻人去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内侍寻人无果,一个个灰溜溜回来,与皇帝回报。   “陛下,御花园都搜遍了,不见公主的人。”   “陛下,公主许是回了羲和宫,可要让人回去看看?”   “陛下,假山那边也搜遍了,也不见人。”   星檀赶来的时候,一句句话如锥在心里。皇帝却侧眸回来,见得她与江羽,那双鹰眸中,竟是难以道明的不悦。   “我们再去湖边看看吧,江公公。”   她定了定心神,“这里火光大,公主许是躲着火光跑的。”   内侍们要跟着,被她屏退了下去,只提着一盏宫灯,扶着江羽往湖边去。   湖面上的风更烈了几分,声音逆着风,根本传不了多远。星檀干脆省了力气,只靠着手中灯火微弱的光,四周地寻着人。   绕过玉书台,是那尊年迈的船舫。船舫的大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江羽方撂下人,先一步推开门去。   灯火照进屋内的那一刻,案下的人捂着眼睛,连忙往后缩了缩。   见得那支鹅黄的发簪,星檀心里终是舒了一口气。正要过去扶人的,一抹明黄的身影却从她身边飞快岔了过去,将地上的人一把横抱了起来。   皇帝声线温柔,哄着怀里的人:“还曦?不必怕了。有三皇兄在。”   娇小的身影往皇帝怀里钻了钻,哭得淅淅沥沥,一声声喊着“皇兄”,却不知到底是喊着谁…   见皇帝抱着人往外去,星檀本能地往旁让了让。方才风大,还曦出来的时候,亦忘了着狐裘,定是冻着了的。   灯火中,皇帝目光中的紧张不言而喻。来不及看她一眼,已抱着怀中的人儿,大步往羲和宫去了…   星檀忙拉着江羽,“我们也去羲和宫。” 第44章 隆冬(1) 浅尝   星檀脚程不快, 赶来还曦寝殿的时候,嬷嬷婢子们已经忙做了一团。皇帝守着榻旁,正握着小妹的手, 生生安慰着, 莫怕。   星檀走近了些,见小公主面色苍白,正想去探探她的额头。李太医却从外进来, 先一步凑去了榻边与皇帝一拜。   “陛下, 让臣与公主请请脉像吧。”   星檀只好寻着一旁暖榻上坐下,候着李太医与还曦医治。   婢子们再多端来了几炉炭火, 她却依旧觉着冷, 小腹也隐隐跟着酸疼起来,她这才想起, 是小日子将近了…   李太医与床上的人施了针,再写了药方,让人去太医院里煮了药汤来。待还曦喝下了药,终是得了些许平复, 渐渐睡得沉了。   皇帝这才起了身,与星檀道:“太医说还曦得静养。皇后也不必在此呆着了。”   皇帝面色依旧沉着。星檀却挂心着还曦,行过去榻边, 探了探的她额头,公主面上虽依旧没有血色, 可听着呼吸平稳,许得睡上一会儿便能好些了。   方李太医也说,公主是受了惊吓,又有些着凉。她依旧有些自责,手臂却被人扶了过去。   邢姑姑早赶来候着一旁了, 此时只好劝了劝,“娘娘,早些回去歇息吧。已经亥时有三刻了。”   从玉和宫出来,冷风嗖嗖地往衣襟里钻。皇帝就行在前头不远,皇帝的脚步脚步已比来时慢了些,星檀却依旧有些跟不上。   江蒙恩在前引着路,悄声问了问主子,“陛下,此下是去哪里?”   “先送皇后回承乾宫。”   凌烨负手而行,边思忖着方才庆丰殿上的事。   皇后自是熟知还曦畏火的,亦不会有要害还曦的动机。那火圈杂耍,若真是冲着还曦去的,背后许是另有意图。   江蒙恩见主子似在思虑,忙小声帮着皇后说了说话,“陛下,奴才这段时日一直跟着娘娘筹备冬至家宴。早几日在华庭轩的时候,皇后便吩咐过,宴席上不得有火光相关的表演。方才那行人,许是出了什么差漏了,违背了娘娘意思。陛下还得明察。”   凌烨未有多余的迟疑,只问起:“方那行耍火圈的人,可有扣下?”   “已扣下了。”江蒙恩办事素来小心,方让内侍们出去寻公主的同时,他便另让庆丰殿内的内侍,将那行杂耍班子扣留去了内务府。就怕主子们会要追究,得多留下些人证,才好详查。   “好。”凌烨沉声应着。   话声方落,却听得身后邢姑姑的声音,“娘娘”…   他心觉不妙,转身回去,果见得皇后已斜斜倒去了邢姑姑身上。   星檀知道自己的身子,每每小日子前,都得这么闹腾得整日。方从玉和宫出来的时候,便已疼的紧了,本想回了承乾宫,问桂嬷嬷要杯热水,睡上整晚便好。谁知才到半路,腿脚也跟着发凉发软。   邢姑姑身上瘦落,她靠去那边的气力自然收敛着些。手腕儿上却是一紧,肩头又被人揽了过去。皇帝的目光,颤动着落在她面上,“怎么回事?”   “疼…”她咬着牙,说不出来多余的话。皇帝很快将她抱了起来。她窝着他怀里,已有些昏昏沉沉,却听得他吩咐着江蒙恩,“养心殿近些,先回养心殿。”   微弱的的宫灯下,凌烨只见怀里的人愈发苍白了些。他想起她腹痛的毛病,往稽山祭天那回,便就已足够让人揪心。方才他只顾着还曦,是他疏忽了。   “疼了多久了?”他寻着她虚弱的呼吸问着。   怀里的那张小脸贴紧了在他胸前,似不想让他见得她面上的神色。半晌,方挤出几个字来:   “在玉和宫…开始的。”   他心口一紧,李太医方帮还曦把脉,又等御药房送来汤药,还曦吃下睡熟,已是个把时辰有余。他话里不觉几分责怪:“怎不早说?”   怀里的人没答话,他自加快了脚步往养心殿去。临行到了门前,方将江蒙恩支开回去,“传李太医过来。”   寝殿内燃着炭火,他记得她畏寒,又让人多添了些来,方敢帮她取了身上的狐裘。却见狐裘下,她双手紧紧扣着小腹上,便知道该有多疼了。   他抱着她,与她暖着身子,却见她缓缓睁了眼,一字一字顿着道:“还曦她…是臣妾不慎,让人惊扰了她。”   他心口一疼,是觉着他会怪责于她么?   “朕知道,并非皇后的过失。”   这大半年来,皇后待小妹怎样,他心中有数。不莫是有人想利用还曦来大做文章罢了。   怀里的人紧蹙的双眉终于松散了开来,这些时日来,那张小脸也让他念想了许久,伸指轻轻触碰到那面颊的温软,顿时似有丝丝细雨传入心里,连日来的酸楚如溃烂的河堤,鼻息里竟都透出来些许湿意。   星檀睡得沉了,依稀只知道,后来自己被喂下了一碗苦涩的汤药,随之被人捂进了被褥里。睡梦中,男人滚烫的身子紧紧贴在她身旁,大掌覆着她冰凉的小腹上,很是温暖…   许是太累,一夜了无梦境。醒来的时候,窗外依旧阴沉,叫人有些分不清楚时辰。只是眼前陌生的床帏,还有殿内浓厚的龙涎香气,让她约莫猜得到,这里该是皇帝的养心殿。   身边却早已空空荡荡,见伺候在养心殿的李嬷嬷入了殿来,让星檀更确定了几分。嬷嬷问着,“娘娘醒了?可要用些粥食?”   “也好…”她这才发觉自己声音虚弱,强撑着支起半身,腰身上却依旧在隐隐作痛。   婢子们送上来热粥,她方听李嬷嬷说着,“眼下已是晌午,陛下一早便去了朝堂。外头落了大雨,陛下有过交代,让娘娘莫多走动,在寝殿内休息便好。”   一场虚脱过来,星檀尚有些头重脚轻,干脆没多做辩解挣扎,便依着嬷嬷的意思去了。   **   天色阴沉,冷风犀利。今日的金銮殿也没了往日的光泽,似蒙上了一层灰雾。   内务府张愈一路小跑来了侧殿之外,忙求着人入殿通传了声。等了许久,方见得江蒙恩从里头出来。   张愈忙做了礼,“江总管,昨日那华庭轩杂耍班子的事儿有些眉目了。可要与陛下说说?”   江蒙恩先听张愈说了一遍,方让人在外候着。   待钟鼓声响起,皇帝下来了早朝,江蒙恩方将张愈领了上去,与皇帝将内务府所查到的始末道了明。   “那杂耍班子都是些普通的技人,要耍什么,玩儿什么,都是听班主王二的意思。只是昨日大殿上那表演被叫停,班主王二便不知所踪,内务府寻了人整夜,方发现人已经服了毒,死在了华庭轩里。”   凌烨只觉这伎俩耳熟,未等他开口。张愈已接着道来。   “张总管也有所怀疑,这出了事儿,人便畏罪自尽,和上回惠安宫里那叫南笙的婢子,有些相似。可那南笙无亲无故,这王二确实有家有室的。”   “张总管想让人将王二的妻儿接来宫中审问,还得请陛下口谕。”   凌烨自看向江蒙恩,“与内务府请两张出入的令牌。你一并亲自督办着此事。”   **   整日下来,星檀睡得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只用了两回汤药。又知道皇帝让人将桂嬷嬷接了过来养心殿伺候。   待入了夜,她方重新蓄起几分精神。意识到自己在养心殿呆了整日了,方重新披好了银狐裘,让桂嬷嬷扶着,出来大殿内与人请辞。   大殿内烛火正是鼎盛,凌烨一本本翻阅着书案上的奏折。西南来了战报,宁捷平乱的情况并不乐观。而北征的玉石峰与沈越将将到了西凉关口,再往北去,跨过祁连山脉,便能到达北疆腹地。   皇后入来殿内的时候,却让他心头一凛。人明明还虚弱着,怎还行来了这里?从寝殿过来一段小路,无遮无挡,冬雨下得淅沥,寒凉可想而知。   他起身行了过去,将将想要扶人。却见皇后作了福礼。   “扰着陛下整日了,臣妾该回承乾宫了。”   “回去做什么?”他克制着话里的责怪,寻着她的手来握进掌心。“在养心殿内安心休养便好。”外头风雨正烈,她这副身子如何回去?   “……这怕是不和规矩的。”星檀拧了拧自己的手,皇帝并未有放手的意思。目光之间少许交错,她便落了下风。身子便已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桂嬷嬷亦有些吃了一惊,担心主子吃了亏,忙劝着,“娘娘身上还不大爽。陛下…”   皇帝侧眸一瞥,与桂嬷嬷道,“朕只是送皇后回去休息。”   星檀被他重新放回床褥间的时候,身上的银狐裘也被他顺道儿取走了。她自顺道儿打听起还曦来,“陛下可有羲和宫的消息?”   “还曦已经无甚大碍,”皇帝边将狐裘交给桂嬷嬷挂好,边回她的话,“只与你一样,须得静养。”   “还曦还害怕么?”星檀接着确认,她好似还欠还曦一声道歉。   “朕午后去探过她。心绪已平复不少。”   “昨夜那华庭轩的班子,该是有人作乱,内务府正在详查。”   “……”她本也猜到,还想细问一些,却见他重新靠了过来。一掌已经绕去她背心,似要扶她躺回榻上。   “此事朕自会查明。你无需挂心。”   昨日夜里见他那般神色,星檀本以为他会多加怪责的。可此回听来,却发觉他并未有责怪的意思。昨日许只是过分担心还曦。   “那,便多谢陛下了。”   听得这声多谢,凌烨无声自哂,她到底还在与他见外。他将人护着躺了下去,又与她折了折被角。   那张小脸近在眼前,昨日苍白的唇瓣儿上,已恢复了少许粉色。他不记得上一回碰那儿是什么时候了,喉间滚动着热火,难以压下。脑中却总有声音在提醒着,人还病着…   他暗暗答应自己,只吻一下。让她能放下些介怀也好。   然而将将少许凑近,便见那小脸撇去了一旁,不愿意看他,也不愿意被他亲吻…   那侧脸鬓角的碎发,柔美如斯,更撩骚得他心火难耐。   “陛下…臣妾不是幺妹。”   她话说得果断,他听得也十分清楚。他抬手将那小脸扶了回来,撞上那双温热的双眸,他方更确认了些,“朕知道。”   他不知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许是在陆月悠进宫之后,许是更早。阿遥是他遥远的念想,可他的皇后,温热而真实,如坠落的星辰般,颗颗炽烫入心底。   他吻了下去,克制着心口的颤动,浅浅尝到那滋味,便很快将人放开。“你休息吧,朕还有许多奏折未看完,看完了便回来。”   等人出了寝殿,星檀却有些睡不着了。许久未经情爱之事,她耳尖有些滚热。皇帝是什么意思?好似是并不当她作幺妹的意思。   可她终忘了问,他手上的玉扳指,为何从不离身…   **   内务府办差迅速,不过第二日,便将王二的妻儿接入了宫中,详细审问。   消息传来养心殿,皇帝震怒。   那王二之妻胡氏,将矛头直指皇后。与内务府的供词上竟说,王二前几日曾回过家,还带回来了三十两金子,道是皇后身边的江总管给的。让她拿着钱,好生照料三岁稚子。   内务府自请了江羽过去对质。然江羽镇定如斯,那胡氏所说毕竟也只是一面之词。即便胡氏没说谎,说谎的依旧有可能是已经死无对证的王二。   江蒙恩自与内务府道出,皇后交代过华庭轩,表演中不得有火光之事。若真是皇后让人给了王二金子,岂不自相矛盾。   事关皇后,内务府自也不敢妄下定论。只好交于皇帝定夺。   凌烨自是不信胡氏的话,只将内务府训斥得一通,下令再次详细查过。   星檀在养心殿休养得几日,太医院除了每日的药汤,朝晚还顾着一日两顿的补品。   她身子寒凉,自是那些避子丸落下的。调理得近三月了,这小日子依旧难过,听闻李太医那边也受了不少皇帝的追责。   皇帝依旧不大得空闲。一日三餐,却总寻着她一起用。其余时候,都在前殿内办公,只每每入寝,将她窝着怀里,似抱着只笨笨的兔子。   星檀渐渐住着习惯了,也理会不得什么规矩。让江羽和桂嬷嬷从承乾宫,将自己的用度接过来不少。头面棉袄,狐裘寝衣,摆着皇帝的寝殿一角,三五个大箱。皇帝却也见怪不怪。   连着下了几日冬雨,天终是放了晴。可皇帝待她如下了禁足般,每每见她出来走动,都会将她抱回寝殿,不让她沾染寒气。   这日晚膳后,皇帝却是一反寻常。寻得件新作的狐裘,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方又牵着她去了养心殿外稍作走动。   晚风依旧有些冷,却比那些逢雨的日子要好了许多了。   星檀脚程慢,虽被他牵着,也总坠在他身后。   皇帝出来前,亦披了一身墨色的狐裘。他比她高了许多,被灯火耀着的身形轮廓,如山棱般替她挡去了北边的风。偶有回过头来看她的时候,嘴角也总抿着一抹笑意。   她想起十二岁时在山谷里那位持剑的少年将军。英姿勃发,意气傲人。半边面庞沾着山匪的浓黑的鲜血,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那是大周的骁将,是守护着她和祖母的人。   她坚信着那一场美梦,直到真正嫁入了皇城,成了他的皇后…   皇帝牵着她上了如亭,一间二层的小亭,立在围栏后,能看到御花园全景,还能远眺澄湖。儿时阿兄伺候元惠皇后,也被许着带她来过这二楼高处玩耍。   将将站定,皇帝便伸手来捂起她的耳朵了。   远远澄湖上,泛起阵阵火光。层层叠叠的烟火沿着水中栈道,腾空而起。艳彩的光泽,让人兴奋不已。她惊喜望向身后的人,却听他道。   “山西那边进贡来的烟火,留着些新年用。其余的,与你先一饱眼福。”   惠安宫离着澄湖近,婢子嬷嬷们听得动静,各个儿坐不住,要往那边去看看。长孙南玉亦凑着过去,方听得蓝公公打听得来,是皇帝与皇后设下的烟火…   长孙南玉觉着好笑极了。宁妃用尽心机,陛下却哪里对皇后生了疑。宁志安的女儿,到底是个不上道儿的。   高处风大,呆不得多久。那烟火也不过持续了小半柱香的功夫。星檀便被皇帝重新带回了养心殿。   临着寝殿不远,是养心殿的浴殿。修葺的工匠别出心裁,引了一道儿温泉水,作了天然的浴池。   星檀小日子里畏寒,不敢沾水。每日只让桂嬷嬷擦身梳洗。今日得了皇帝的许,方用起那浴池里的温泉水来。加上今日殿内多置了几炉炭,便也不会觉着寒。   纱帐落在浴池四周,婢子们都被她支开去了外头。香炉缓缓燃着那果木香,一旁嬷嬷也早备着两杯冷茶。   凌烨吩咐人侍奉皇后去洗浴,自己却独子入了后殿。   后殿内并未点烛火,东厂华清躲着窗外的月色,将自己安置在无光的角落。身为暗卫,他早就习惯了如此。见皇帝进来,他方与皇帝拱手为礼。   “陛下,那诏书的事,已有了些眉目了…” 第45章 隆冬(2) 阿檀   热气蒸腾, 纱帐内薄雾朦胧。星檀在温泉中呆了许久,已然有些乏累。即便将将饮过一口冷茶下肚,却也挡不住源源不断逼人的热气。她只好唤了声嬷嬷, 预备着要出浴了。   帐外却无人应声。   只一道儿颀长的人影缓缓从帐外行来, 不似女眷,身影熟悉,星檀依然认得出来几分。只等他撩开纱帘的一瞬, 她方觉已经滚烫的面颊, 更加无处自容了。   皇帝一袭白衣,是专用来泡浴的轻纱长袍。敞开着的衣襟中, 起伏的胸膛若隐若现。那双目光落来她面上的时候, 她却忙顾开左右,不再敢看他。   人已行的来水下, 将她腰身揽了过去。   “也见过好些回了,怎还不敢?”   话语见,他已在寻着她的唇瓣儿。   她忙推着人:“陛下,已经乏了。”   “嗯?”他的唇停在了她鼻息之前, 听得她的话,只轻轻哼着,“就一会儿, 多陪朕一会儿。”   星檀无处可去,许是被眼前的什么东西迷了心窍, 方安然落入他怀里。   乘着这池中的热气,不过经得几番挑逗,身子便更支撑不住了。皇帝似有所察觉,直将她从池中抱起,送去了一旁的暖玉宽榻上。   轻纱遮过她的身子, 定是遮挡不了什么。可方从浴池中起来,她神识迷离,实在顾不上了。   帐中的灯火,忽的被他都吹灭了。只帐外还扬着一片明明晃晃的光。   男人掌心的滚热,在她腰间往来。亲吻落在唇瓣儿上,方忽地变得疯狂。唇舌上的血液,牵连心脉,一丝丝被人拨动。那温泉汩汩的声响就在耳旁,缱绻缠绵。   痛楚传来的时候,男人的声线在她耳边,轻柔地,似是在征询她的同意:“阿檀…”   她心口一疼,只有阿兄和祖母才会这么叫她的…   “嗯?”她轻声答着,便像答着阿兄与祖母的话。   “待你身子再好些,给朕生个小皇子,可好?”   “……”那一阵阵酸楚牵连泪水,一并淌下。若新婚的时候这么问她,她或许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吧…   帐内无风,唯有泉水中热浪翻滚,炽烫让人体无完肤,不带一丝清醒地,将两人融为一处。   凌烨终察觉得她乏了,方紧了气力,草草了结。寻得外头的衣衫与她穿上,又翻来她那身染着果木香的银狐裘,严严实实地将人包裹着,抱回了寝殿。   床帏中,枕上那张小脸,两颊绯红,唇上粉嫩却有些发了白。他伸手探了探,触及那片温软,不由得凑去再尝了一尝。   那件事本该与她无关,那个人,也该要无声无息消失在她的世界里才好。   华清搜从当年封存的证物中,搜寻得来当年与那杀害太子的同知来往的几封信件,虽是不多,可却也不难比对得出,字迹果真出自养心殿。华清这才又再去彻查了那人的底细。   他是记得的,当年的都领侍江弘亦出身江南望族,一夜之间家族倾倒,险些被满门抄斩。父皇恩惠眷顾,方许江弘一条生路,又与他寻得女子延续香火,为江家保住一方血脉。之后江弘留在父皇身边侍奉,确是忠心耿耿,从未有过差错。   时隔二十年后,江羽将将入宫,便受得江弘青睐,收为徒孙。   如今想来,其中情谊该并非只是同乡那么简单,许还有如寄生在同一枝干上的紫花地丁一样,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吧…   眼前,榻上的人已经睡熟了,累着了她,他轻抚着她的侧脸,或许早该是时候让她远离江羽了。   **   将将下了早朝,养心殿内便聚集了一干兵部大将。西南匪乱战事升级,事关长子的生死状,宁志安早朝之时,便已坐不住了。   除了皇帝手上的军情奏本,宁志安此刻再当众乘上了西南回来的最新军报。   神机军将将到达川陇一带,便遭遇乱匪埋伏。当地匪徒熟知天气地理,直将神机军引入水库深处,水淹七军。神机军原本就善用火*枪,遇得大水,那些火*枪*火*药浸了水,战力大减。自此之后,便只能节节退让。   乱匪却趁机步步相逼,将神机军逼出川陇不说,还已有北上逼京的势头…   “陛下,这战况,比我等料想得要复杂。此外,我等怀疑,京中有川陇的奸细,不然那些乱匪定不会熟知神机军用枪,第一战,便让我军折了大半武力。”   虽是他宁志安替长子许下生死状要出征的,凌烨也深知此时并非问责的时候。昨日他阅完奏折,便已有所怀疑。   他也曾带兵往淮南剿匪,可山匪毕竟是山匪,蛮力鲁莽有余而智谋不足。这回西南匪乱,却似有人背后操刀,水淹七军之术亦在他的意料之外。   “西南…是翊王封地。”他与众人提了个醒。翊王发配封地后,便少有书信往京城来。上一回,还是新春之时与皇家和太后的恭贺之帖。   他继续问着宁志安:“宁捷在西南,可曾试着打探过翊王封地那边的消息。”   宁志安也有些许猜疑,“犬子已让人前去打探,许还需些许时日。可彻查京中奸细之事,却是刻不容缓。”   “朕自会让东厂加紧。让宁捷退守秦岭,未明情况之前,留存实力。”   宁志安一拜,方领着人退了下去。皇帝在战事上,确是知轻重,明进退的。他那长子的生死状,许还能得陛下扶持一把。   星檀早起了身,待养心殿内的臣子们都退了下去,方敢端着茶汤,入了殿来。却见皇帝在案后捏着眉心,许是被近日的战事闹得心烦。她方悄然走近了过去。   一行臣子们虽已退了下去,凌烨的思绪却未曾停歇。只一手扶额,垂眸望着案上的奏折,接下往下推算。   宁志安口中奸细,他心中也有了个猜想。   这三四年来,京城并不安稳,皇家兄弟相争,皇家子嗣相继伤亡丧亲,并非幸事。若这些都是有人有意为之,那此人意图,着实让人生畏。   双额上忽的一阵冰凉,一双指尖正与他揉着酸疼的太阳穴。思绪似被从深处提了出来,他抬眸望向身边的人。   一双玉腕儿伸着在他眼前,面颊上绯红的憨态,嘴角抿着的一对笑靥,让他心间忽的柔软起来。   他抬手将她的小手拿了下来,捂着掌心里。“怎不在房中呆着?手又凉了。”   “星檀与陛下端了盏参茶来。”   他这才见到案一角落着的茶盏。   “陛下累乏了,便轻松会儿吧。”   “江羽与陛下寻了些新香,宫外芳菲坊挑来的,星檀用过了,很是别致。”   见皇后目光看向别处,他这才注意到,此时殿内另有一人。   江羽一身便服,恭谦立在案前,手中端着个檀木匣子,与他正是一拜,“陛下,这味线香名唤出尘,糅杂了檀木与龙涎。是娘娘与陛下挑来的。”   他心中冷笑了声,方看向皇后,“拿来与朕试试。”   皇后行去殿上之时,他方再问向江羽,“江公公,这几日出宫去了?”   “回陛下的话,便是奉娘娘的意思,往宫外芬芳坊寻些好香回来。”   “嗯。”他无意打草惊蛇,只淡淡问过,便就作罢。尝了尝皇后与他送来的香氛,当着人前只道,“皇后喜欢,留着寝殿用着便好。”   他更喜欢皇后身上常用的果木香,可若她想换一换口味,他也愿意顺着她的意思。   江蒙恩入了殿来,通传道:“陛下,华侍卫回来了。”   “朕也乏了,让他来后殿说话。”   星檀听得皇帝的意思,是又有要面见的人了。她方与人一福,“那星檀便先退下了。”   “好。朕一会回来寻你午膳。”   皇帝这阵子有心陪她,星檀心中是知道的。她领了他的意思,方带着江羽往殿外去。   殿外,那姓华的侍卫,已在候着了。一身玄色衣物,星檀并不大熟悉。   江羽却看得明白,那是东厂暗卫。他不便多加打量其人,却能察觉得几分灼热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过。   从盛家的死尸堆中爬出来的时候,他便练就了这身猛兽才会的本领。即便无声无语,只要遇到危险,哪怕是在不知名的暗处,他也能很快察觉…   华清入了后殿,又将查明的些许证据,呈上皇帝面前。   “陛下,罪证确凿。可以拿人了。”   凌烨看着眼前那些供词,却道,“先不急。”   “他近日去了城外,你去查查他的行踪,特别是一间叫芬芳坊的香铺,看看那些地方,可与翊王有所往来。”   **   新年将至,星檀身子见好,方敢出来多走动。   她去了羲和宫里几回,探得还曦也大好了,方放了心。只是小公主那不愿见生人,和畏火的毛病,许是不能再心急了。只能交给漫长的时日。   皇帝忧心着她的身子,新春家宴的事情,便交给了礼部与江蒙恩。若有需要定夺的,再与帝后二人一同禀报。   这日一同用着午膳,皇帝却给了她一封家书。   见得信上字迹,星檀眼眶便不觉湿润了起来。是阿兄的信。   信中说,江南水坝上的交接事务已毕,今年春节,阿兄便能回京了。只是春节之后,还要赴往西凉上任。   即便如此,新春佳节,能一家团圆,可是多大的喜事。   星檀哭着笑了,脸颊上的泪珠却被皇帝抬手拭了拭。   “星檀替阿兄谢陛下了。”   “只是寻常调动,不必言谢。届时再让你阿兄往西凉赴任之时,你莫怨朕就好。”   “星檀有那么不通情理么?阿兄受得陛下重用,替百姓办事儿,星檀都提他高兴的。”   皇帝面上浮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再与她夹了块脆皮烤鸭来碗里。   “江蒙恩在内务府物色了个新人,祖籍亦是江南人士。过几日,便与江羽做个帮手。你觉得可好?”   星檀并未多想什么,只颔首应下了。   **   临着傍晚,皇帝宴请重臣。星檀并不必作陪,只在寝殿内编着络子。   还在江南的时候,祖母得知她要出嫁的消息,便让人定制了一对白玉的平安扣。新婚之时,她屡屡见得皇帝那随身不忘的扳指,是以也不想急着取代。   想来新婚已近整年了,她如今多有了些把握,便想试着将这平安扣交给他。   那络子编了好多回,总也不满意。明黄的棉线,是与司衣坊特地要来的,想来皇帝总要佩戴在腰间,才不好在那龙袍上显得突兀。   烛火摇摇晃晃,星檀将将揉着眼睛。   桂嬷嬷自外头进来,送来一盏热茶,却也与了她一封小信,“是江公公给的,娘娘。”   星檀见得那字迹,果真是江羽。读完信上的意思,方让桂嬷嬷寻了狐裘来,趁着皇帝还未归,她得出去一趟。 第46章 隆冬(3) 杀了   宫灯微弱的光, 落在东宫墙角下。许久未经修整,原本朱红的红墙,也已渐渐泛黄, 与墙角下丛生的枯黄杂草一道, 越发显得落寞孤寂起来。   桂嬷嬷提着宫灯,候着这处东宫小门外。门上的封条不知是何时不见的,方才她亲眼见主子进了去, 是依着江公公那封小信来赴约的。   这事儿倒是头回, 桂嬷嬷自也觉着几分出奇。有什么事儿,不能在养心殿内说的呢?除非事关盛家的往事…   桂嬷嬷如此想着, 心中已有些隐隐担心。这东宫荒废多时了, 阴森森的。唯有盼着江公公将主子护好了,早些将人送回来。   星檀对东宫并不甚熟悉, 依着小信上所说的,却也不难寻得那唯一的湖边小亭。   亭子里没有灯火,星檀缓缓走近了,方看到亭中立着的人。   江羽不知怎的, 已换上一身黑衣,几近与夜色融为一幕。见得她来,江羽已是一拜, “郡主…”   听得这声“郡主”,星檀方有些恍然, 仿佛回到了他们年少的时候。在这皇城之中,他已经许久未曾这么称呼过她了。   “承羽哥哥,为何在这儿相见?”   她心中自也有些疑问的,只是小信中言辞恳切,请见她一面, 并非寻常。   “承羽是来与郡主辞行的。”他话中不紧不慢的,如此惊人的消息,好似十分平常。   星檀却是怔了一怔,这段时日她常住在养心殿,与他相见的时候并不多。他是什么时候决定要走的?为何这么急着走?这些问题她来不及考虑,更来不及问出口。   “是关乎承羽的身份,在宫中许已有所走漏。”   他将原因道了明,似不想让她多虑。   “你要去哪儿?”虽只是数月重逢相处,可她以为还会更久的。“是谁走漏了你的身份?如今情形要紧么?”   有太多的话想问,她只得挑着最紧要的。   江羽却抿了抿唇,笑道,“郡主无需挂心。承羽自会照顾好自己。要去的地方,承羽亦不便与郡主说起,以免让郡主惹火上身。”   “今日来,承羽只是想与郡主有个交代。若是被人问起盛家的事情,郡主只管将自己撇清便可,无需顾忌其他。”   见眼前的星檀神色依旧不安,他亦有些话堵在喉咙,无法道出。半晌,方听她重新开口。   “那…承羽哥哥,你自己小心。”   “嗯…”宫灯下,女子的面庞泛着一层柔光,早早退去了年少的青涩,却已嫁给他人为妻。从黑暗中爬出来的那些日夜,那曾是他心里唯一的明光,与腥臭的血液与腐烂的仇恨做着抵抗。   他早该走了。两年前宣王回京夺权称帝,翊王被发配西南,他便该不声不响地消失在皇宫之中。可老天却让他见到了新皇即将迎娶的这位皇后…   他只想再见见她…   后来,他偶尔也曾想过要带她走…   可他已经是个腐烂入泥土的人了。   “那江羽就此别过。此下避嫌,江羽便不送娘娘回去了。”   “好。”   星檀持起宫灯,方见他转身离开。这皇城冰冷,她原以为他会陪在她身边更久的。那道谦忍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似藏着许多她仍不知道的故事。   **   庆丰殿烛火通明。暖炭香炉,美酒佳肴。   边境战乱,大周连月来并不太平。而皇帝今日宴请重臣,又宣了华庭轩的歌舞,着实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几个低官阶的侍郎,还未察觉得异样。成群地起身来与上级敬酒,殿内的气氛,这才缓和了些许。   长孙谦与宁志安,却对皇帝的行径有所猜测。战报提及,京城中藏着西南乱匪的奸细,皇帝今日,许是要有所试探了。   果然,歌舞尚未完,一行东厂锦衣卫气势汹涌,从殿外进来。为首一人与皇帝一拜,“陛下,那奸细已了落网。”   嘻嘻索索的哗然之声,顿时在官员之中蔓延开来。宁志安与长孙谦尚且沉稳,只静等着皇帝的意思。   “压上来。”   皇帝话出,殿内顿时一片安静。却见锦衣卫压着一红袍的内侍入了殿来。那内侍身形颀长,即便被人压着,也一身恭谦之气。   宁志安见这人不过几回,却也一眼认得人来。稽山祭天之行,此人便一直陪在皇后身侧。岂不就是那位江蒙恩的义子,江羽?   可不知为何,东厂用黑布蒙着那人的头,叫人见不得其面容。   东厂的人,将奸细的罪行当众述说了一通。殿内骚动再起,只一盏茶的功夫,皇帝便命人将那奸细再压了下去。   大殿内已然鸦雀无声。   宁志安先起了身,“恭喜陛下,拿下奸细。臣觉得,许还得详细审问那奸细,不定在京中尚有诸多同党。”   宁志安抖着聪明,凌烨只复了一句:“宁卿家说得有理。”   方那一场好戏之下,在场官员的一言一行,都被暗处的锦衣卫记录在案。华清从那芬芳坊亦早查得朝中有几个可疑之人。便就等着宴后,将人都留在宫中,一一详细审问。   戏已演完,他自起身往殿外去。   身后殿内再度哗然,已有人人自危之势。   然而方行来殿外,华清便与他来报。   “陛下,不见了江羽的行踪。宫内四处都寻遍了,不见其人。”   “……”他不愿让此事牵连皇后。方让东厂寻得与江羽身形相似的人,在百官面前打了个哑谜。与此同时,另让华清带着暗卫,缉拿江羽归案。不想却让那盛承羽得了机会。   “宫门早已落钥。出动东西两厂,将人寻出来。”   华清与他一拜,却再道,“陛下,还有一事…”   见华清面色犹豫,他自许了他直意:“不必避讳,说。”   “后宫已有传言,说是,江羽与皇后,曾一同居于江南,是旧相识,还…还曾青梅竹马。”   “……”他只觉一口心气涌上颅顶,双手成拳只能负去身后,方能平复面色。“是哪里传出来的?”   “陛下,是从疏影阁。”   “就在傍晚,侍奉先帝淑妃的老嬷嬷疯跑了出来,口中碎碎念着那些污秽之语…”   “人呢?”   “事关皇后娘娘的名声,已经拿回去东厂了。”   他牙根里摩挲出两个字来:“杀了。”   “陛下,不用详细审问?”华清素来办差严谨,此事牵连奸细,自然不敢怠慢。然而话将将出口,他虽未抬眸,都能感觉到皇帝炽热的目光,正落在自己面上。   “朕,让你杀了她。”   “听得懂么?”   “是。陛下。”   庆丰殿外,风大,天寒,月色惨淡无光。   凌烨也似块寒冰一般,失了温热。他负在身后手掌,已变得僵硬,却仍无法轻松散开。   江南…   他忽的恨起这个地方来。   他怎就未曾想过,盛家曾乃江南望族,与江南陆府定有过往来。如今他倒是成全了人家的青梅竹马,让他们重叙旧缘了。   脚下不知不觉,已行来了疏影阁。红墙之中的梅树影影绰绰,跳出墙头枝桠妖冶舞动。门前内侍在与他作礼,他连平身都懒得再说了。   那云嬷嬷他知道,人早就疯了。   一个疯子,人云亦云,若非有人教她,怎知道什么江南,什么青梅竹马。   陆月悠…   她不是想要那个妃位么?他本想让她在这冷宫中,尝尝做他妃子味道。给她个教训,等得过了新春,便将人交还给国公府。让她断了要嫁入皇家的念想,此后去哪儿,再与他无关。   江蒙恩与他推开了宫门。   一阵幽风拂过,他并不觉得冷。梅花枝桠上缠绕着粉色与白色的帏纱。如一个个清冷的舞姬,正起舞欢笑。   “人在那儿?”他细声问着江蒙恩。   “外头的侍卫说,在小佛堂呢。”   江蒙恩去了前头引路,院子里喧闹的气息,却依旧未曾停歇。   陆月悠窝着角落里,卷着长姐上回让江羽送来的那床被褥。天儿冷了,那佛台下早就待不住人了,这东南角儿上傍晚还被太阳晒过,暖和。   云嬷嬷跑了,她高兴着。跑得越远越好,那些话说给越多的人听越好…   她总觉着江羽面善熟悉,她怎么就忘了呢?还是在早几日睡梦中,她才想起来,那可是她前世的夫君呀。可这辈子,长姐去了江南,那不应该就是长姐的夫君了么?   那年父亲收到过祖母的信,说盛家上门提亲,想迎娶长姐。她那时便高兴,长姐要顶替她嫁给盛家了。   可父亲却一口回绝了。她失望透顶。   凭什么,凭什么她是朝阳郡主,不能下嫁。而她不过晚生两年,就能随意被许给盛家?   佛堂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风吹了进来,吹得她直往被褥里缩了一缩。好一会儿,她才看清楚那抹明黄的身影。她又惊又喜,“陛下…”   “您终于来看我了,陛下。月悠,您还是记得月悠的?”   她从指尖拔下来那枚白玉戒指,捧着送上去他面前。   “月悠是真的一直惦念着您的呀。”   皇帝缓缓弯腰下来,借着那盏虚弱的长明灯,她这才看清楚他的面容。   棱角分明面庞,挺拔的梁骨,微厚的唇瓣儿。那双鹰眸正看着她,里头分明倒影着温黄的灯火,却让人看得脊背发了寒。   她这方往后退了退。却听他开了口,那声音冰冷如寒川。   “那些话,是你教云嬷嬷说的?”   ******* 第47章 隆冬(4) 生疑   陆月悠忽的有些明白, 眼前皇帝冰冷的面色是为了什么。   “那些话陛下也听到了?”   “可真好。”   “陛下也没想到吧?当年长姐可险些便…嫁去盛家了…”   她的下颌被皇帝的手掌碾住,骨头几近碎裂,疼痛让后面的话含糊不清, 可她知道, 皇帝已经听到了。   她笑了,那鹰眸中的锋锐与炽火,在告诉她, 皇帝此时有多生气。她不必再说什么, 那颗种子已经种在了他心里,自然会慢慢地发芽。   皇帝沉声问着她:“诋毁皇后, 你可想过后果?”   她眨了眨眼。比起在冷宫孤独终老, 还能有什么更差的后果呢的?她未曾想过。   “陛下。”她强忍着下颌骨上的疼,重新将那枚戒指递去他眼前, “您都忘了么?”   “出征前日,是您让人送来国公府上的。”   凌烨望着那枚戒指,冷笑了声。   那曾是他五年的支撑与信念,可在生死大战之前, 却一瞬化为虚有。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曾被他抛入黄土,待大战之后,却在副将们的尸堆中重重新寻得, 献祭的鲜血,和仇恨一起, 成了他全新的信念。   而眼前这个女人,可笑至极。   “这戒指,你一直戴着?”   “嗯。”陆月悠疯狂地点着头。   “与四皇弟定亲,给他绣香囊,与他制糕点的时候, 也戴着?”   “……”陆月悠的眸子在颤动,两颗水珠顺着脸颊迅速地滚落。   凌烨见过几回这般嘴脸,北疆那些汉人女子被胡人收买,来军中送食打探军情,落网之时,便也是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是么?”他再问了一遍。   “月悠与翊王殿下没什么。指婚只是太后姑母的懿旨…”   话未完,捏着她的手掌一松,她失了支撑倒去了地上。   “陆月悠,你当朕是什么?”   “你和太后几句胡话,就想将朕蒙在鼓里?”   “东厂、内务府,于你眼里,可是形同虚设?”   “还是你已经薄情寡性到,你与翊王那些事情,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   陆月悠仰视着那张冰冷的脸,烛火将那下颌线条,衬托得愈发棱界分明。皇帝的面色似沉入了黑暗,寥寥的几句话,却直将她最后的希望,都碾碎成泥。   她爬去拽着他的袍角:   “陛下,您再看看阿遥。”   “小时候,您还记得小时候?”   “您不跟别人说话,只有阿遥。”   回应她的,却只有额上遥远而冰冷的声线:   “朕的阿遥,已经死了。”   她抬眸望着那烛火照耀不到的黑暗之处,想去寻他的眸色,可什么也看不到。   候着门边的江总管却问道,“陛下,该如何处置?”   “内务府有办法。她以后,便不必再开口说话了。”   那把声音落下的时候,陆月悠眼前最后一丝光线都消失了,她睁着眼,眼前却是无尽的黑暗。   皇帝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已然了无知觉,唯有子时的更鼓敲响的时候,她看到一把泛着白光的精致的匕首,缓缓伸来了她的嘴里。   剧疼,鲜血,舌头…   **   从东宫出来时,星檀尚有些惊魂未定。盛家的事情已过去多年,她曾以为,盛家最后的独苗都沦为阉奴,已是最后的结局了。可如今,不知又是谁,又要翻起多年前的旧账。   “娘娘从里头出来,思虑便重了,江公公与娘娘说了什么?”   听得桂嬷嬷的话,星檀方回神过来。桂嬷嬷面上似有些担忧,她方嘱咐道,“今夜来这儿事儿,不能让别人知道。”   “那是自然。”这点,桂嬷嬷早就很是清楚了。   星檀想,桂嬷嬷亦是知道江羽身份的,她便也不必过多嘱咐。明日承乾宫中大总管失踪的消息,若在宫中传开了,她这个为人主子的,也只能作一问三不知。   只是当年盛府被抄家,男子为奴,女子为伎,承羽哥哥经得那些磨难,尚能留下性命,已是十分不易。她只希望,从这皇城出去之后,他能平平安安便好。   回来寝殿,已过了亥时。从内侍们口中得知皇帝尚未回来的时候,星檀却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她原以为,已与他越走越近了。可如今方发觉,始终有些话、有些人,她无法开口与他说。   不多时,桂嬷嬷已伺候着热水来梳洗。星檀原还养着身子,便就早早落了床榻。   平日里若皇帝看奏折若太晚,她也是会先睡的。可今日寝殿内留着的那盏烛火,似一把烈火苗儿一般,炙烤着她,便怎么也不能安眠了。   一夜辗转,她都睡得不沉。每每半醒过来,身侧的位置,却总是空空如也。直到四更天的鼓声响起,她方干脆起了身。   桂嬷嬷听得动静,进来侍奉。星檀捉着人问起,“陛下可回来养心殿了么?”   “回是回了,陛下却一直在前殿。殿内出出入入的都是东厂的侍卫,似是在皇城里寻着什么人。”桂嬷嬷说到此处,已猜到了一二,“娘娘,该不会是…”   “嘘。”星檀目光中在点头,可话出口,却是提点着。   “陛下许是朝堂上遇着了急事,我们只管顾好他的身子,其余的,不便理会。”   “诶。”   **   养心殿内一夜未眠。   华清领着东厂的人,连夜将皇城都翻了遍,都未曾寻得江羽的下落。   黎明之时,华清方得来些许线索,忙回来养心殿,与上首禀报。   “陛下,我等方在东宫西侧的清月堂里,寻得一条地道。里头将将留下过火把的痕迹。属下让人循着地道追寻出去,是通往东街芬芳坊。”   “江羽…该是先一步逃出了宫。”   话刚落,上首已然有些震怒。“东西二厂,可都是摆着看的?宫中竟然修了暗道,也无人知晓?”   华清连忙解释:“陛下,东宫已荒废许久,而那地道颇新,该是近年方修好的。定是那盛承羽与自己留下的退路。”   上首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冷静,“此事关乎战事,不可轻放。人已出了皇宫,定不能让他再出京城。”   “是,陛下。属下已与张琪商议,即刻让外城禁卫军封锁城门。”   “退下吧。”   华清一拜,方转身出了殿去。   凌烨神思紧锁,一夜未眠,已是疲累至极。眼看已是要上朝的时辰,无暇再作休息。只好唤了几声“江蒙恩”,预备着让人伺候梳洗。   然而上殿来的,并不是江蒙恩。   皇后一身轻便的小袄,是梅花的深粉色。人在那纯白的狐裘领子的衬托下,显得干净又温柔。   有那么一瞬,他几近忘记了眼前的波折。陆月悠、盛承羽、西南的战事,还有翊王,若没有他们。她定会是他干净又温柔的好皇后。   “陛下怎一夜也未睡?”   “已然快要上朝了,星檀伺候您梳洗吧。”   那柔声细语,让他卸下些许防备。他起身行了过去,近了,方发现那双深眸下,亦泛着淡淡的青色。   “怎么,皇后也没睡好?”   “嗯。许是已经习惯了。醒来好多回,陛下都不在旁边…”   他心间一软,抬手抚上她的下颌,捧起那小脸,寻着那樱粉的唇瓣儿吻了下去。   至少如今,人是他的。   然而细细索取,总会觉得不够。   青梅竹马,旧相识,江南…那些话,似在耳旁挥之不去。他少有地失了耐性,无法克制地想全然占有,更忘了身在哪里,手上只想将那腰肢捏碎,那舌尖不够,他想要更多。   身下的人哀求着,他不想管。直至她疼得紧了,痛呼了出来。他方将人放了开来。那樱粉的唇上一抹血色,是他咬的。一双深眸倔强地望着他,里头似有几分埋怨。   他摩挲着牙根,压下重息,“是朕不好。”   星檀抿着唇,指尖去碰了碰那处小伤,沾染下来那温热的液体,果真是自己的血色…皇帝今日似有些不同,以往就算再急,他也不会伤了她的。   “陛下怎么了,可是军情又紧急了?”   她沾着血色的手,忽的被他拧了过去。“皇后,很关心军情么?”   “星檀只是关心陛下。”   手终被他放开了,她方寻着桂嬷嬷端来热水,与他盥洗。那人也似暂且放过了她,任由她侍奉妥当。   江蒙恩端来了冠冕,见他接来戴好,星檀方往旁退了退,正候着他往朝堂上去。   却听他忽的问了起来,“昨日晚膳之后,亥时之前,皇后好似出去过养心殿?”   星檀早早为那件事儿想好了托词:“寝殿内炭火熏得心口闷了,见陛下还未回,方让桂嬷嬷扶着,去御花园走了走。”   “哦,是去了御花园。”   “嗯。”   他话里波澜不惊,似只是重复着她的话。可她心跳得却更紧了几分。   “以后皇后若觉得闷热,让他们熄些炭火便是。这天色寒凉,不宜在外待久了。”   “嗯。星檀知道了,陛下。”   凌烨再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心中落落几分失意。脚步已往朝堂上去,待行过了皇后身边,他喉间方不自觉地冷笑了声。   华清昨夜便与他禀报过,有暗卫在东宫墙外,见得了皇后与桂嬷嬷一道儿,挑着宫灯。桂嬷嬷候在小侧门外,而皇后则入去门内,有半个时辰之久…   她只是在送他?抑或是,从头到尾便知道盛承羽的身份和计划? 第48章 隆冬(5) 初雪   任由得湖面已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枝头也早早挂上了雾凇,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却迟迟不肯落下。   眼看着天色好了几日, 内务府张罗起一年一度的冰嬉节, 与各宫各苑的主子们都报备过了,方喊着年轻体健的内侍与婢子们,在冰上戏耍表演。   戏冰刀, □□, 赶冰橇。多有奴才们技养,耍得漂亮的, 还能得主子们的厚赏。   长孙南玉与宁妃倚着湖边看, 越近着,越是好看。二人都在京城里长大, 相国寺脚下也有一片小湖,冬日里结了冰,亦总有百姓们去嬉冰,二人自幼便结伴儿凑着热闹。   而宫中奴才们技多不压身, 多有为了博主自一笑,暗自练了好些年数的。   不多时,长孙南玉便赏了三个金元宝下去。拍着掌, 直叫着那些奴才们,“再来一个。”   连日来, 长孙南玉心情大好,宁妃跟着面上亦有些光彩。   这后宫中的女人,名节可重要着。然而承乾宫的这阵子不大太平。承乾宫不太平,惠安宫里便高兴;惠安宫里高兴,宁妃的日子也跟着舒心。   还曦最是喜欢冰嬉节, 在羲和宫中养了整个月,身子将将好了,便拉着星檀来看看。   经得上次的事情,星檀带还曦出门,自格外地小心了些。今日只寻了一处高亭,远远观看,刻意与湖边的热闹拉开了些许距离。   还曦靠着高亭栏边鼓掌的模样,甚是欣喜,星檀这才觉着,还曦的精神也恢复不错,方觉着安心。   可如今邢姑姑身边,空空的那个位置,总让她有些怅然。   承乾宫大总管凭空消失,而皇帝下令让东厂侍卫在宫中搜了整整一晚,却也不见其人。此事在后宫中传开,已多有议论。   宫人们争相猜测:   江总管为什么会消失?   一个内侍怎会连东厂的耳目都能躲得过?   皇帝陛下又与江总管起了什么纠葛?   在皇帝面前,星檀早早便将此事与承乾宫撇清了。只与皇帝道,她久居养心殿不常出门,江公公临行前,她也有许久未曾见过他人了。   皇帝那时话语平淡,听不出来什么异样。然而星檀却隐隐觉着,这连日来,皇帝在刻意冷着她…   她仍在走着神,耳旁还曦的笑声却不知何时停了。星檀这才看过去,原是冰面上的表演将将结束了一轮。小公主撑着栏杆,正捂嘴打着哈欠,眼看是累着了。   “公主该玩儿够了?回去歇着吧。外头风大,容易着凉的。”   星檀话刚落,还曦已依偎进来她怀里。“都听皇嫂的。”   人家的小妹,反似是亲生的一般。她想起幼时,她也曾这样带着阿遥在国公府中观赏豢养着的孔雀与小鹿。可不知是从何时起的,阿遥竟是恨着她的。   从高亭上下来,邢姑姑引着路,正往羲和宫去。悉悉索索的话语声,却从一旁假山后头传来。   “你不知道,那江公公,原是两江总督盛家的遗子,听闻还是翊王留在京城里的奸细。”   “嬷嬷这话可蹊跷。是真是假,可有来处?”   “假不了。陛下让东厂查了一整夜呢。若非是紧要的人,跑了不就跑了?”   “这可晦气。”   “还有更晦气的。你不知道,咱们的皇后娘娘长在江南,与那盛家公子从小就是一对儿。早前几月,二人还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你说说看,这背着陛下也不知做了什么…”   “可江公公,不是太监么?”   “谁知道是不是呢?再是太监,也能吃这个。”说话的是个年岁不长的嬷嬷,两手的大拇指对着一勾。那听着的小婢子顿时便脸红了。   吃对食儿,在这后宫里,可不常有么。寿和宫的太后娘娘与安德厚公公,不就起了先例?   “啪”地一声。   那嬷嬷忽被重重掴了个嘴巴,本还有些气急了,见得面前来的是邢姑姑,腿上一软,颤抖着跪去了地上。再抬眸见皇后也在,更是连皇后娘娘吉祥几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你方那些话,是哪儿听来的?”   听邢姑姑冷冷问起,嬷嬷结结巴巴地,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早、早几日,奴婢从阿婉哪儿听来的…”   “阿婉是谁?”   “是司衣坊管金线的小宫女…”嬷嬷说完,已五体投地拜去地上,“求皇后娘娘绕了奴婢吧,奴婢嘴贱,奴婢知道错了。”   星檀喊了邢姑姑过来,冷冷吩咐:“邢姑姑不必费自己的气力。将人送去内务府,内务府自有惩治的法子。”   邢倩应声,正要去办了。却听得一把沙沉的声线,从主子身后传来。   “此事,让江蒙恩去办。”   众人见是皇帝,忙一齐作礼。星檀亦与人福了一福,方见他面色不甚明朗。方那些污言秽语,也不知他听得了多少去。   江蒙恩让人将那嬷嬷与婢子押下,正要亲自送去内务府。他知道主子的意思。   皇后娘娘在养心殿内养着身子,不常外出走动,可自打那云嬷嬷从疏影阁里跑了出来,这些污言碎语便在宫中传开了。   主子保着皇后娘娘的名声,不让人声张,只捉着一个传讹的,便提一个去内务府,截了舌头,发配辛者库去做苦奴。   星檀不知背后那么多的周折,见皇帝转身往养心殿去,她方也跟了过去。   皇帝侧眸看了她一眼,淡淡问起:“皇后今日面色不错。”   “星檀方带着还曦来看冰嬉节,不好让公主听得那些脏话,方让桂嬷嬷先将人送回羲和宫去了。”   不管皇帝是听得了多少,她心里总觉得,或许有些话,须得挑明些了。   “嗯。”   皇帝沉沉应了一声,便就再无下话。   行来养心殿中,那人便急着往大殿中去,“皇后不必等朕,午膳朕自己用。”   星檀本想借着午膳,能与他多说几句。可如今人家似是不想听她的解释。   不止今日,自从江羽失踪之后,皇帝便不常回来陪她用膳。只说战事政务繁忙,每每只让江蒙恩传话回来,只就那么一句,不必等他。   此时,见得大殿门外候着一干尚书侍郎,星檀也只得先行退下了。   御膳房的午膳,已送来了寝殿外的小堂里。五道江南小菜,配了好些甜点,还有皇帝爱吃的羊肉。   平日里照着二人的口味烹调的菜样儿,她已独自吃了好几日了,便就越来越没了胃口。   桂嬷嬷送了公主回来,劝了劝食,见没什么收效,方开解起方在那假山后头的事儿来。   “也不知那些人从哪儿听来的。江公公的事儿,我们都守得紧,怎就这么传开了?”   “桂嬷嬷,我们不知道什么江公公的事儿。”星檀小声提醒着。   桂嬷嬷方捂了嘴,悄声道:“只是这皇城里都是陛下的耳目,就算娘娘再不知道,那些话,怕也早传去陛下耳朵里了。”   星檀方与他一路行回来养心殿,便已隐隐有些察觉了。皇帝素来不露声色,可她总能比别人多感觉到些什么…   大殿内的议事,一直持续到晚膳。待宫中将要落钥了,星檀方见得江总管领着几位官员往宫外去。皇帝并未有要回来用晚膳的意思,借着大殿内无人,她方端着几道儿他喜欢吃的,寻了过去。   皇帝似远远便察觉得了人来,并未抬眸,却已知道是她来。   朝夕相处着一整月,就如她熟悉他身上的龙涎混着墨香,人只要在附近,便能很快察觉。他或许也是熟悉她身上江南带来的果木合香的吧。   “朕还有军情与奏折要看,皇后若有话,迟些再说。”   星檀远远望见那书案旁摆着的一碗汤面,用膳连书案都不离开。也不知是不想见她,还是真的那么忙。她只将手中的几道小菜送了上去。   “那陛下先忙。星檀在寝殿等您。”   凌烨还想开口说不必,却见皇后已退了出去。这几日来他有心回避,她又受着太医嘱咐,养着身子不能晚睡。每每待他回到寝殿,她便将自己窝着榻里侧,睡熟了。   星檀这夜却特地等得很迟。   窗外起了烈风,穿梭在宫墙与屋檐之间,发出凄惨又尖锐的叫声。伴着点点细碎的雪子打落在窗纱上的声响,方让人知道,隆冬的第一场雪,终是来了。   皇帝回来寝殿的时候,已近了子时。   星檀靠着小案,早有些昏昏欲睡了。她早让桂嬷嬷熄了多余的烛火,仅留着两盏在小案前,正好照亮着她手中的画册。   听得脚步动响,她方揉了揉眼睛。   皇帝已行得近了,却将她抱了起来。她很自然地靠入了他的颈窝里,里头淡淡的皮脂味道,混着墨香,熟悉又陌生。   “陛下,星檀还有话要与你说的…”她话中呢喃,困得有些不清不楚的,也不知他听清了没有。   “太迟了,明日再说。”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可他不想听。   华清将盛承羽的身世经历已查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皇后与盛承羽相识于父皇的那场万寿节。两江总督与陆府老夫人一同上京赴宴,公子小姐与长辈们同行,一路上已多有往来。   万寿节围场上,他救下了迷路的陆月悠。盛承羽却陪着朝阳郡主,寻了陆家小妹整整一日。稽山祭天,他打了野兔,请兄嫂和陆月悠吃烤味儿;朝阳郡主却求着盛承羽,带她去了回山巅…   至于后来,他们一同回江南,一同长大…除了盛家提亲被信国公否决,其余的事情,他不想知道,一点也不想知道。   他只能承认,是他害怕了。他怕皇后开口。   怕她说,她曾真心待过盛承羽;怕她说,她在宫中重逢依旧念着旧情,替他隐瞒身份;怕她开口求他,让他放过那个人,看在她和他以往的情分上…   他将人放去了床里,方自行宽衣盥洗,待烛火熄灭,躺去了她身边。他紧紧揽住了她的身子,将人窝进自己怀里。   怀里的人,却似清醒来几分。   “陛下…”   “白日里那嬷嬷的话,陛下都听到了是不是?”   星檀被他一双手臂抱得太紧,便就失了睡意。抬眸却望见他下巴上稀疏生出来的胡渣,隐隐似透着操劳与疲累。   “可是星檀的事,让陛下忧心了?”   “不是。”   “是战事吃紧。”   他极力粉饰着太平。   “……”她鼓了鼓勇气,“星檀与江公公,确早就认得了。可那是在江南,小的时候。”   “闭嘴。”   心火压入他的喉咙,发出来的声响,沉闷得如一只受伤的猛兽。   他听不得这些,什么小时候,什么在江南。是什么样的情分?让她顾念到了如今,还替那个奸细,瞒着他这个夫君。   他一把翻身,将人压在身下。“你喜欢过他?” 第49章 隆冬(6) 鳜鱼   “……”星檀被他问得一时沉了声。   他的呼吸扑腾在面上, 滚烫着压抑着什么,那双鹰眸中炽火灼热,似要将她看破了拆碎了。   她并非没有答案, 可却不敢答得那么轻易了。   脖颈上滚烫的细吻传来, 似要将她吞掉一般,男人一声声低沉的喘息,似一只匍匐在到手的猎物面前, 不知餍足的野兽。深沉而急促的呼吸之间, 却在继续颤声逼问,确定着那猎物对自己的忠诚。   “为什么不说话?”   那些吻让她失了些许抵抗的意志, 她本能地想更贴近于他, 她只是觉得,忠诚比不上坦诚, 脱口而出的话,伴着些许娇息,却带着十足的危险。   “他曾经,是个很好的哥哥…”   “哥哥…”男人在她身上冷笑了声, 似是不太明白这那两个字的含义。亲吻戛然而止,那双鹰眸直落落盯来她眼里。在夜色中,却似透着熊熊火光。   “那如今呢?”   “如今、日后…也只是希望他能平安。”既然说出口了, 她便未曾打算保留。   “平安…”这两字似从他后齿间嘶磨而出,紧接着是质问的语气。“你可知道他做过什么?”   星檀微微摇头。   直至那日与承羽哥哥道别, 她方知道他身上有些故事与隐情。承羽哥哥连提都不让她提起盛家的事,又怎么会与她说更多呢?   皇帝的手掌却正探来她的脖颈。其中的力道,是她无法抗衡的。在脖颈边徘徊少许,那手掌方重新落回她肩头。   “火烧灵山寺,险些害死太子夫妇, 还曦落下心病,容貌被毁。”   “窜通东厂逆贼,谋害先太子和太子妃,让皇家兄弟相残,扶持翊王上位。”   “在宫中私通消息与翊王,窜动西南匪乱。如今,战事已直逼豫州。”   “皇后,你还希望他平安吗?”   皇帝的话语一字一顿地钻入她的心脏,一次次地刺痛得那里面目全非。那些事,她全都不知道,可她却听得再明白不过了。   她想起盛家被先皇抄家,一夜倾倒,她以为承羽哥哥,已从那场灾难中逃了出来,却没想到他剩余的生命,谋划着这一场对皇家的复仇。   凌烨见得她眸光中的颤动,终有几分满意了。可是还不够,她怎么能有那么一个哥哥?他不配,不配在她心里占据一分一毫的位置。   星檀只听得“撕拉”的一声,她的寝衣从肩头开始碎裂,瞬间被他碾碎拨光。   她看到了他眼里的恨意,可她无力反抗。皇帝没了往日的温柔,每一回捉住她的力道,都渗入了骨头里。   她呼着“疼”,疼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可回应她的,唯有一声声野兽的低吼,念念如呓语,“哥哥…也不行。”   雪下大了。有只受伤的小兽,拖着空洞洞的躯体缓缓前行,苍白的雪地里,留下一行鲜明的血色。   若不是外头江蒙恩来传话,她不知还要被折腾多久。   “陛下,西厂张琪、张统领来了,是西南来的急报。”   被褥终是轻飘着被他覆来她身上,她知道自己该是得了救。   皇帝走得很急,许只是穿着寝衣,又披上了的狐裘,便行出了寝殿。她睁不开眼来,只依稀靠着听觉分辨。   神识渐渐地模糊起来,倦累和酸疼充斥着身体。如陷入泥泞的木头般,无可救药。寝殿内突如其来的安静,让她昏昏欲睡,临着最后,只听得窗外簌簌的雪声,是大雪来了…   这场鹅毛般的大雪,一连下了数日…   每每白日不见天光,入夜是万籁俱寂,和仅有的雪响。   星檀连日身子不爽,不愿出门,皇帝也不曾回来。只江蒙恩来过几回,道是豫州战事吃紧,皇帝陛下忙着与兵部商议对策,没有空暇。   星檀早没了讨好他的心思。   只是连着数日清心静思,却让她更明白了些,为何每次提起盛家,承羽哥哥都特地提点,不肯让她提及分毫。他原来早料到了今日,便不想将她牵连在内,可如今看来,恐怕要事与愿违了。   皇帝在记恨她。战事再忙,若他有心,回来亲口与她交代一声又有什么难的呢。他只是不想见她。   她又何尝想见他。那一夜的磨折,她身上的疼都好不全。得来些许清静也便罢了。   这日,连着数日阴霾不见的太阳,终露了半边脸来。桂嬷嬷见主子多日来心情闷闷,胃口亦是不佳,劝着主子出去走动走动。   脚下的雪,咯吱咯吱作响。江南大雪时总湿湿冷冷的,她总不愿出门。京都城的雪后初霁,寒冷似都被封存在了泥土中,浅浅的日头下,却有几分久违的意味。   雪景虽好,却也不能呆久。她畏寒得紧,不多时,便与桂嬷嬷回养心殿内去。   皇帝将将下了早朝,正与兵部一行人,行回来养心殿,该是要接着议事。星檀避让着皇帝,候着一旁。宁志安一行却先与她做了礼数。   “皇后娘娘吉祥。”宁志安领着众人说罢,自又与后头的同僚交换着目色。   星檀看不太懂其中意味,却也隐约猜得,后宫妃嫔久居养心殿,有违祖制等等道理。   皇帝与她没有多余的话,只先一步入了大殿。身后众人臣子,自也连忙跟上。   星檀行在后头,她本不想听的,然而行来殿外,却听得宁志安先与皇帝开了口。   “陛下,后宫妃嫔住在养心殿,唯恐有些不妥。再加上如今西南战事吃紧,皇后娘娘又与那盛承羽…”   “罢了!”   宁志安话未完,便被皇帝打断了去。“宁大人若有多余的精力,不如好好钻研对敌之法。后宫之事,兵部便就不必插手了。”   殿内众人这才忙着开口,将此事在君臣之间缓和了过去。   星檀未多留步,直带着桂嬷嬷回了寝殿,方与人吩咐着,“让邢姑姑来一趟,理一理东西,我们便就回去承乾宫吧。”   桂嬷嬷不做多劝,只依着吩咐去办了。   临着午时,邢姑姑带着婢子们来,收拾了些星檀的软物。江蒙恩却从外头来。   “娘娘,这是要去哪儿?”   星檀未开口,邢姑姑便替她回了话,“娘娘道是想回去承乾宫住着了,还请江公公与陛下道明一声。陛下公务繁忙,娘娘就不去殿上打搅了。”   “诶。”江蒙恩答得爽快,又接了话去道,“娘娘既如此想着,那奴才替陛下送送娘娘。”   江蒙恩自是领了皇命来的,皇后娘娘恐得先回承乾宫住一阵子,待这场战事过去了,再论儿女情长之事。   邢倩心思玲珑。这后宫奴才们不便得罪主子,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明,可她在宫中时日久了,一听,便能明白皇帝的意思。   邢倩看向皇后,却见主子眸光中亦是清澈。主子这阵子与陛下贴着心,她一个外人都能听懂的,主子又怎会不知道。   却听主子再回了江蒙恩道。   “那便有劳江公公了。”   “这些软物,婢子嬷嬷们尚且拿得动,那边靠着墙角的两个箱子,还得请江公公派人来拾掇。”   “这不在话下。娘娘莫客气,这可折煞了奴才。”   江蒙恩一拜,方见得皇后娘娘起了身。由得桂嬷嬷扶着,邢姑姑引着路,往寝殿外去了。   他唤来两个内侍,吩咐了那箱子的事,自也跟了上去。依着陛下的吩咐,他得亲自将娘娘护送回去…   一向华贵的承乾宫,今日披上了一层素衣。星檀看来,到很是新奇。婢子内侍们熟悉的面孔,一一与她作礼,却也不知,他们知不知道,她此行回来得不甚光彩。   后院儿里那颗照水老梅开了花。粉花黄蕊,娇俏可人。不知怎的,这一回,她却真的有些厌烦于它了。   御膳房将午膳送了过来。一如既往的江南菜,却少了皇帝那几道牛羊肉。看着,让人乏味。   桂嬷嬷见主子又没了胃口,忙布了几筷子主子爱吃的菜来碗里,笑着道,“娘娘,老太太可说过的。再是天大的事儿,也不及吃饭大。那些吃食落了肚子,人有了精气神儿,日后什么事儿便都好办了。”   星檀笑了,“有道理。”   祖母的话,好似就在耳边,伴着老人家那爽朗的笑声,可不是什么都不重要了么?   她持起筷子,尝了几口素的。正夹了一筷鱼肉到嘴里,腥气袭来,胃里忽的一阵翻天覆地,直叫她将方吃落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桂嬷嬷忙来与她顺着后背,又喊着丘禾端趟茶水来。   星檀缓了缓口气下来,再见得桌上那道儿松子鳜鱼,分明是她爱吃的,如今似都变了味道。   桂嬷嬷却在旁小声提点着,“娘娘的月事,这回好似已迟了好些时候了?”   星檀怔了一怔,自冬至后在养心殿内住下,已快两月了…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可又觉着不大可能。   “太医院仍说我身子不好,不易有孕的。”   “该只是如以往般,肠胃不适罢了。”   “到底还是谨慎些的好。”   “让邢姑姑去请施太医来看看吧,娘娘。”   ********** 第50章 隆冬(7) 初霁   雪后初霁, 阳光大好。   久居在泥中的青虫儿都钻出了泥土,透着口新鲜气儿。不料却被候着一旁的几只喜鹊捉个正着,生生断送了性命。   喜鹊争抢着用完了食儿, 便飞上了屋檐一角, 啁啾游戏。皑皑的屋顶,顿时多了几圈小爪印子。   然而这般喜悦,养心殿内丝毫感受不到。   谁也没想到, 一行西南乱匪如有神助, 而无往不胜的神机军节节败退,如今乱匪已破了豫州, 直逼京城。   宁志安这段时日来吃不下也睡不着, 想来他早前与长子宁捷许下的那生死状,却是有些莽撞了。皇帝此时不提这事, 是因得战事吃紧,正是用人之机。   可宁志安也深知,这只是暂时的。事情已落下把柄,若皇帝拿捏着这事, 宁捷即便有幸得朝廷援兵,战胜归朝,将来在朝中的路只怕也会极近坎坷。   思来想去, 宁志安确得来其法。这生死状,不能让宁捷一个人背。若不是那江羽私通消息, 向来神勇的神机军断然不会如此不堪一击。   宁志安将一纸奏折奉上,弹劾信国公陆亭绥早年与江南盛家交往甚密,如今更是纵容长女,养虎为患。   皇帝未将那奏折看完,便已大怒。一纸奏折直被扔去了地上。可宁志安也早铁了心思, 要为宁捷搏一搏生机。   君臣相持不下,到底是一旁年迈的慎国公打了圆场。提议让孙女婿贺习景带三万援兵出征,以解宁捷之围。   贺家三代良将,贺习景少时更曾做过骠骑大将军的副将。由得此人出征,宁志安心中亦多了几分胜算。   皇帝也未再提信国公那事,且应下了慎国公,即日便传召贺习景入宫,商讨详细战术,而后再亲自设宴,为贺习景与副将们践行。   宁志安却未轻易罢休,那道生死状还架在宁捷的脖子上,如今他既与皇帝挑明,便没有让宁捷认罪的道理。这场败仗的追责,有得信国公府与皇后作垫背,想来皇帝也要念着法不责众的道理。   宁志安素知弹劾之道,早前吏部尚书贪赃□□,玉家军治下不严、欺辱百姓,放出这些消息于他而言乃是轻车熟路。如今,“信国公交好逆贼江南盛府,皇后娘娘后宫养虎为患”等等云云,便就“不胫而走”了。   **   晚风轻柔,带着北边而来的凛意拂过小丘与园林。虽已是深冬,国公府亦别有一番景色。梅林三里,青松如海,素雪银衣加身,如曼妙仙子的淡彩纱衣。   信国公府早年极近奢华,宅中设有山林牧场,豢养珍奇异兽,每每宴请名流,贵女子贵公子们总能信手拈来,以作新的谈资。可这些年国公府不大太平。陆亭绥亦早在府中修身养性,一改往年作风,教导府中上下勤简朴实之道。   入了夜,国公夫人的小宅院里正是灯火通明。   陆亭绥已久日不曾来过这小宅院,今日还是因得秦氏伤寒病重,方被管家撺掇着过来探一场病。   谁知,甫一进来,便见秦氏半倚在床头,捏着帕子哭诉,一直哭到现在。   “她身为皇后,看着幺妹被关进了冷宫,便也罢了。如今姑息养奸,给娘家生了这么大的乱子。”   “就连太后也受不得她的恩惠,如今一封家书都送不进寿和宫了。我们陆家,要这种女儿有什么用?”   陆亭绥听不落耳,直起身要走。却被秦氏喊住了声。   “老爷。”   “您可不想想办法么?再这么下去,国公府都被她牵连没了。”   “你闭嘴。”陆亭绥素来性子平和,此时也是忍不住了。   “你就念着你的女儿。你可想过,星檀如今在后宫的日子也不好过?”   “那就不是你女儿了?出了事,便就和外人一起寻她的不是。就算你信不过星檀,也该信得过老太太。老太太出身苏杭名门,父亲亦是一身风骨,不似你,教出来的女儿败坏家风,还想赖在我星檀的头上。”   秦氏哭得更厉害了,陆亭绥也懒得多留,径直负手出了宅院。   信国公府虽是武勋出身,后头几代却也早作了言官。如今战事告急,皇帝日日召见武将。听闻得那些莫须有的传言,陆亭绥早拟了折子,想入宫与皇帝解释一番。却迟迟未被召见。   可不管怎样,女儿他是要护的。   若这点都做不到,他自觉枉为人父。   **   冬日的天色亮得晚,宁妃素来贪睡,今日却起了个大早。   自打皇后从养心殿搬回了承乾宫,对面西殿的玉妃,便日日往承乾宫里去。皇后只亲着玉妃一人,似也不打算让妃嫔们再作晨昏定省,对外称着,身子依旧不好。   她倒是好奇起来,皇后是什么病痛,养心殿养着两月了还不好,回来承乾宫还得日日卧榻。   父亲宁志安让人往宫中送了信件,长兄在外立下了生死状,皇后却在宫内养奸为患。她便更是不平起来。   窗外,玉妃又领着展旗要往承乾宫去了。宁妃自早早换了衣衫,戴了后妃钿帽。这便出去与玉妃会一会。   玉清茴往承乾宫里探得勤,此下宫中谣言四起,皇后娘娘身子不便,那些说道信国公府与皇后娘娘谣言,便都被邢姑姑堵在承乾宫墙之外。她每每探望,总能在寝殿呆上整日,陪着娘娘做做手工,再看看画册子。   只是今日,将将出来淑仪宫,玉清茴便觉身后多了一人。回眸见是宁妃跟着自己,玉清茴与人问候了声,方问起她往哪儿去。   “玉妃去承乾宫里探望皇后娘娘。我自也是去探望皇后娘娘的。娘娘多日来未曾露面,身子可还无恙吗?”   “娘娘身子尚由太医院照看着。便不劳宁妃费心了。清茴是得了许,方敢日日往那儿去。宁妃无事,便就不必打搅娘娘了。”   玉清茴以为,话说到这份儿上,知情识趣的,都会知道不打搅病人,好生回避。再加诸宁家如今吃了败仗,在后宫为妃的,更应该知道进退。   谁知宁妃嘴上答应了,眼看是回了淑仪宫去。可待玉清茴入来承乾宫寝殿,将将与皇后问候了早安,邢姑姑便来报,道是宁妃娘娘来探望皇后病体。   “她来做什么?我在淑仪宫外已将人斥过一回了。”玉清茴与星檀端着刚来的汤药,说话时,却向着屏风前立着的邢姑姑。   邢倩亦觉来者不善,“娘娘若不想见,邢倩便替娘娘将人遣回去。”   星檀自是不想见什么宁妃的,与邢姑姑微微颔首,便见邢姑姑往门外退下了。   桂嬷嬷端来糕点,将将用蛋奶烹制的,热乎香甜。见主子依旧没什么胃口,只好劝了劝,“娘娘如今是两个人。”   星檀这才好捏了一块儿放到嘴里,尝了一口,便撇去一旁,吃不下了。   那日施太医来看过,确是喜脉。只是她身子太过薄弱,胎象亦是不大明朗。施太医早早作了提点,这胎儿保不保得下来,怕是得要看这孩子的命数了。   虽是如此,星檀依旧抱着几分希冀,每每伸手触碰,腹中便似有一双小手,想牢牢抓住她这个母亲。   玉清茴将那喝尽的药碗从她手中接了回去,又小心问了起来:“娘娘,真不打算让人,去知会陛下一声么?”   “战事吃紧,待晚些时候吧。”   皇帝许还在气头上,她不也懒得去触他的霉头。更何况,她这身子,许根本生不了孩子。又何必徒惹他来希冀一番。   玉清茴微微叹了声气。皇帝如今还依仗着宁家的人打仗,也不知待这承乾宫中是什么态度。   宁妃候着门外多时,方见得邢姑姑从里头出来。本以为要被宣召进去了,却不想邢姑姑只淡淡一句,“娘娘身子不好,不见外客,便就请宁妃娘娘回吧。”   “娘娘是什么病?”宁妃只得好生好气地,想继续打探。“臣妾也只是忧心娘娘身子,想来探望。”   “有劳宁妃娘娘费心了。娘娘的身子自得太医院照料,宁妃娘娘便就无需知道了。”   “……”被一个奴才堵着门前,宁妃仍有些不肯作罢。却见得几个高大的内侍从门里出来,颇有几分要动手的意思。宁妃这才不情不愿,软声道了别。   “那便请邢姑姑替本宫问候皇后娘娘一声罢。”   那邢姑姑却应付得有礼有节,丝毫捉不出毛病。“宁妃娘娘的心意,奴婢自会转告皇后娘娘。”   宁妃一股子闷火儿散不出去。只行来惠安宫门前,却被蓝公公拦住了去路。   “宁妃娘娘,我家娘娘请您进去说句话呢。”   长孙南玉正在院子里,赏着座凤凰的冰雕。早几日她在御花园里见得些灵兽的冰雕好看,便花了些银两,将那工匠请了过来,在自己院子里也雕了一座。   宁妃入来的时候,正见得这副情形。忙上去劝了劝,“娘娘,这凤凰…”宫中等级森严,凤样的图腾雕塑,从来只有皇后宫中方能配用。裕贵妃这般,岂不是僭越之罪。   “怕什么?这惠安宫里,都冷绝了。莫说皇上,冬日里一只新鲜的蚊子都没有。这凤凰,本宫喜欢。做来看看,过得几日天气暖和起来,便都化了,有什么不行的。”   “……”宁妃自不好再说什么,却听得裕贵妃再问起。   “你不莫是来打探那承乾宫里的病情的?”   “可不是。那位主儿,从养心殿回来多时了,也不叫我们问安。着实奇怪着。”   “还问什么安呐?”长孙南玉笑了笑,“那位,可不是有喜了。正坐着胎呢,怕让我们知道了,坐不安稳。”   宁妃怔了一怔,可皇后承宠如此之久,如今才得个喜讯,倒也不算早了。“娘娘可是已确定了?”   “使些银两,让太医院的人去翻翻脉案,不就都知道了。”长孙南玉说着,瞥了宁妃一眼,“何必自己动手,惹得一身的臊。”   宁妃却问道:   “娘娘,就许她将这孩子生下来?”   “这回好不容易,陛下因那江羽的事儿与承乾宫里生了隔阂,若皇后再因这孩子复了宠,以后可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长孙南玉笑了:“她也不好高兴的,那胎象不稳,信国公府的安危还在眼前呢,这孩子怕是生不下来,还得搭上她半条命去。”   “娘娘,如您说的。何必自己动手,那信国公夫人,可不是还紧着冷宫里的陆月悠么?”   “人都被陛下截了舌头,紧着又有什么用?”   宁妃道,“娘娘使个人,给陆月悠带封信与信国公夫人。之后的事儿,便就不用娘娘操心了。” 第51章 隆冬(8) 告别(修)   邢倩自打伺候着元惠皇后身边的时候, 便有多留着些心眼儿的习惯。方见得宁妃走开不远便入了惠安宫,便依着惠安宫侧墙下荒废的小门寻了过去。   那小门离后院儿不远,并无太多人知道。邢倩也是久居宫中, 方知道这里有处幽径。入来院子便是一颗老樟树, 她躲着树后,自将那边裕贵妃与宁妃的话听了个全。   邢倩亦有几分惊骇,太医院竟如此轻易将自家主子的身子走漏了出去。而这二人不安好心, 便就在打着主子腹中胎儿的主意。   从小门中出来, 邢倩连承乾宫都没回。主子身子不好,这些事儿, 她便先替主子挡着外头。邢倩借着以往的私交, 与内务府张斯伯打了个照面。   “奴婢听着,这宫中有人要帮着疏影阁里头那位主儿, 与外头私通信件。唯恐要生大乱子了。还得请张公公多多费心。”   上回冬至家宴公主受惊的事儿,内务府便一直没查得个着落。若不是战事突然吃紧,张斯伯恐怕陛下还得追问。   此下,张斯伯自将这差事儿应了下来。“邢姑姑放心, 杂家这便让人去那儿疏影阁外的暗处守着。有什么动静,再让人与邢姑姑通气儿。”   **   临着黄昏,天色迟暮。半明半暗的光线耀着将将化开雪的青石板路, 反着淡淡的昏黄的光。   脚下往承乾宫去的路,凌烨虽早走惯了, 此刻却也觉得陌生。   主子负手于身后,指尖微微摩挲着。江蒙恩熟知主子这个小习惯,知道主子思忖着走了神,却不敢打搅,只临到了承乾宫门前, 让人先进去通报了,方好提醒了声儿。   “陛下,到了。”   “此下是晚膳的时辰,道是娘娘在寝殿里与玉妃娘娘用着膳。”   寝殿内点着三五烛火,星檀靠着暖榻上,正用着玉妃送来的紫米粥。御膳房里不知承乾宫的孕事,只是每每送来的鱼肉都被桂嬷嬷退了回去。紫米固气补血,是桂嬷嬷让冉公公特地往御膳房里传的。   星檀这连日来嗜睡,便没有时候作其他多想。只听得外头冉公公来报,说是皇帝驾到了,方打起几分精神,起身迎了驾。   人进来的时候,面色是沉着的。星檀忆起几分最后那晚的事情,多日不见,他身上那骨负气似依旧还未消退。   皇帝屏退了众人下去,便在玉妃方坐过的小案旁坐下。   星檀见状,吩咐着桂嬷嬷,“与陛下换一副碗筷杯碟来。”   却见皇帝摆了摆手,只三个字:“不必了。”   桂嬷嬷退了下去,星檀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她不必多抬眸打量他的面色,只是那身沉如铁石的气场,便已猜得些许他心情不佳。   “陛下怎来了?若让江总管来通传一声,承乾宫里也好备多些菜样儿。”   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他若不来探她,她也不会强求。可今日人既然来了,她自然想着,能不能寻个机会与他说。   对面的人却先开了口,“皇后深居宫中,如此养着也好。”   星檀察觉几分他话中冷意,方退回来自己的位置。持起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紫米粥,亦不打算再接话了。   “战事吃紧,与江羽之事脱不了干系。皇后在前朝的声名,朕亦不知还能保住多久。”   她未抬眸,继续滑动着碗里的勺子。那些闲言碎语,她早见识过,既然在后宫都传开了,便就没有前朝不知道的道理。若有人要拿着那些大做文章,也并非什么出奇的事。长孙谦和宁志安一脉重臣,便最擅长这兴舆弹劾之道。   “陛下若实在为难,与臣妾一个痛快也好。”她有些乏了这前朝后宫的争斗,亦不想再牵连母家。至于痛快是什么,她还未曾想过。可今日皇帝来探她,已然并非出于什么温情好意。   提点、告诫、或是真已想好了,要如何处置于她,只是还未说出口来。她唯有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腹中那块尚未知留不留得住的小肉,自然也无需再让他知道了…   她思绪有些烦乱,对面亦再无话语。半晌,方听他起了身,“或等战事之后,朕再来看望皇后。”   “……”她起了身来,与人送别。那人在她面前立了片刻,方负手出了门去。   她却想起姑母的话来,后宫女子荣宠无常,有人松柏长青,可有人昙花一现。战事可大可小,可长可短。战事之后,那是什么时候,她怕是盼不到了。   腹中一阵阵绞痛,她有些失了气力。这腹中的小人儿,她许也是留不住的了。   江蒙恩跟着主子从承乾宫里出来,却只觉主子脚步行得快。奴才们跟不太上,身后几个年岁浅的,已然小跑了起来。   “陛下,将将化了雪,当心脚下,还是慢些行吧。”   江蒙恩的话,凌烨未曾听见,只满心念着她方那一句,与她一个痛快…   什么痛快?是剥了她的后位让群臣闭嘴;还是将人送去大理寺问罪。他不敢去想。   她的痛快,他给不起。   既做了他的皇后,这些前朝的非议,便就会落在她身上。她也不该未曾想过,且去招惹那些不该招惹的人。心虽恨着,他却依旧竭力护着她的后位。若她只想要一个痛快,那他又是为了什么?   承乾宫内的灯火彻夜不眠,施太医身边的两个小药童,也进进出出跑了几趟。   星檀静静侧卧在床上,见那些血色被褥与帕子从眼前晃过,却只如做了一场大梦。   “娘娘无需太过伤心。小皇嗣先天不足,许本就不能长久。真要留得久了,对娘娘身子反倒有伤。”   星檀深吸了口气,“多谢施太医宽慰。”   终究不是她的,便就留不下来。那念想中的宣王殿下尚是如此,如今腹中的小人儿也是如此。她该听阿爹的话的,若与皇家周旋上几个月,这皇后让给长孙家来做,她回去江南陪着祖母,也好。   施太医再劝了劝:“娘娘还年轻,此回小月子,正是调养的好机会。皇嗣日后自会有的。”   “嗯。”不会再有了。   四更天的更鼓响起的时候,她方合了眼。身子还疼着,到底睡不沉,辗转于梦中,只有一只白嫩的小手伸来她眼前,握着的小拳头忽的松开成了小掌,却渐渐消失在的白茫茫的大雾之中。   醒来的时候,已是午时了。   桂嬷嬷来侍奉着粥药。窗外阳光璀璨,清风摇动着老梅树的枝丫,投在花窗上的斜影,正微微摆动。   星檀靠在床头,却看得出了神。   她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宫中人皆说梅花不祥。并非因为那被当做冷宫的疏影阁,而是因得先帝的情深,或许本就不祥。元惠皇后再是承恩,却也芳华早逝。   她此前又在盼着些什么呢?如今只剩下一地讽刺。   邢倩从外头回来,正是忐忑着。主子昨夜里小产,今日国公夫人便递上来了拜帖,要为了陆二小姐的事情求见。邢倩见桂嬷嬷将将送完了粥食,将手中的帖子放在案上,才端了一盏茶水送去了床榻边上。   “娘娘,可要用些热水?”   星檀摇头推挡开来杯盏,目光却已落去了桌上空放着的那纸拜帖上。“邢姑姑可是有东西要给我的?”   她看得出来,邢姑姑面上极力维持的淡然无事,可主仆二人素来无间,无需多余的话语,星檀也能察觉得今日邢姑姑有些不同。   “奴婢与娘娘说了,娘娘切勿动气。身子要紧。”   “邢姑姑且说吧。”她如今又能有什么好动气的?   邢倩这才起了身,去将案上的拜帖送来主子面前。“是国公夫人请见娘娘的拜帖,听闻人已经在安定门外候着了。”   母亲要见她?   星檀看了看那拜帖,不必翻开,也知道是为了幺妹。她如今身子不好,又何必为难自己。“有劳邢姑姑传话,便就说本宫身子不适,不见外客。”   “娘娘,这拜帖自是不必看的。”   “可还有一事,奴婢未与娘娘禀报。”   “邢姑姑便就直说吧。”   邢倩将语气放缓了些,方将那日在惠安宫里听闻的事儿,与主子都说了。又道。   “内务府张总管令人守着那疏影阁门前,傍晚的时候,寻得个可疑的小内侍,跟踪着人整夜,确见得其人往信国公府与国公夫人送了封信。”   “今儿一早那小内侍重新入宫的时候,张总管便命人将人拿下了。一开始还嘴硬,直到内务府起了大刑。除了这疏影阁的事儿,连同之前冬至家宴上买通华庭轩班主的事儿也一并吐了出来。”   “都是裕贵妃她们的伎俩,娘娘切莫因此动气,不值当。”   “我自然知道。”星檀声音还有些许虚弱,翻开来国公夫人那份拜帖,却见得上头言辞凿凿,一字一句都在怨恨着她这个长女。什么善妒失德,自家姊妹之情尚且不顾。什么不肯庇佑月悠也便罢了,为何见死不救…   星檀叹了声气,放落了帖子。只让邢姑姑往一旁书桌去起了回帖,只简单四字,“不必相见。”   邢姑姑正要送回帖去安定门前,却忽想起来什么,从袖口里摸出一枚章徽来。“娘娘,奴婢差些忘了。这是从那小内侍身上寻得的。”   星檀接了过来,那东西不是别,是一枚刻着“宁”字的家徽。宁家与长孙家为狼犬,出人出力到并不让人意外。既然人家都算计到了她身上,便不如将计就计。   待邢姑姑走了,她只觉眼乏,一呼一吸之间有些滚热。桂嬷嬷再送来些滋补的汤水的时候,她靠在床头,已然有些恍惚。   昏睡之前,只听得桂嬷嬷的声音在耳边轻道:“娘娘,冉公公去传施太医了。娘娘且安心。”   她合了眼。窗外仿佛飘进来淡淡的梅花香气,皇帝在她床前,一时探着她的额头,一时抚着她的手腕儿,分明就在眼前,却十分的不大真切。   直至听得床前那人开了口,她方知道,不是他。   “娘娘这是虚热,臣与娘娘开一道儿方子,还得请娘娘即刻用下。”   “施太医?”她喉间发烫,嘶哑着疼。   “臣替娘娘施针。得先退了热才好。”   她却想起来些什么,捉住施太医持着银针的衣袖:“本宫有件事儿,还得请施太医帮忙。”   “娘娘有什么直说便是。若是臣力所能及的,定替娘娘办到。”   **   养心殿内,正议着军事。   殿上宁志安与长孙谦的话,与之前无二。他听得已然有些乏了。今日便传来了林阁老,领着其余外臣一同出谋划策。这才有了争执之状。   那些话,不重要。他听着如墙后的碎碎之语,目光却落在案下的两本小折上。一本搜集着长孙谦在北疆敛财罪状,暂且出自东厂之手;另一本,则是宁捷出征之前,立下的生死状。   若置于初登大业之时,他动不得他们。可今时不同往日了,林阁老回朝数月,声名与根基渐渐落实。武将之中,如今又只能依赖贺家。   他在等一个时机。等战事过去,皇后与江羽之事,不再能作他们的挡箭牌。杀鸡儆猴也好,连根拔起也罢。 第52章 隆冬(9) 凤袍(修)   养心殿内华灯初上, 军情议事却方将将结束。   江蒙恩见状,忙行了上来禀报,“陛下, 往和盛园的车辇已备好在外头了。”   贺习景率五万援兵, 正要出征往豫州。夜里皇帝设宴和盛园,亲自与众将领鼓气践行。见皇帝从案后起身,殿内臣子们亦跟了上去。   江蒙恩与主子披上黑色的狐裘, 方去前头引路, 一路行来养心殿殿外。却见邢倩匆匆赶来。   江蒙恩忙先行去将人拦了下来,“邢姑姑, 怎来了这儿了?”   “娘娘病得恍惚, 念着陛下。奴婢来请陛下一趟。”   “这可不巧,陛下正往和盛园赴宴。”江蒙恩自知主子看重这场践行宴, 可见得邢倩面色紧张,只好缓和了些许语气,“杂家还是替邢姑姑问问陛下。”   邢倩微微一揖:“还得有劳江公公。”   不必等江蒙恩回来说什么,凌烨也早认得来的是承乾宫来了人。见江蒙恩回来一拜, 他自问起:“何事?”   “皇后娘娘病了,想请陛下去看看。”   他心中狠狠绞疼了下,却想起昨日新回来的战报。有探子在匪军翊王身边, 见得了江羽,人原已早早逃离了京城, 还在匪军中作了翊王的军师。   “陛下若实在为难,与臣妾一个痛快也好。”皇后昨日的话犹在耳边。她既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又盼着他去作甚?   身后宁志安也已上前来提点:“陛下,今日可是与援军践行的大宴。陛下不能缺席。”   凌烨方负手去了身后,“回皇后的话。等战事结束, 朕再去探她。”   邢倩得来江蒙恩的回话,还想往前与皇帝多说些什么。却见皇帝已急着入了车辇,臣子们也跟着车辇之后,往宫外的方向去了。   江蒙恩自劝了劝,“邢姑姑,还是早些请施太医看看娘娘的病情吧。陛下今夜宴席紧要,怕是不能过去了,还望娘娘体谅。”   邢倩来不及说明皇后的身体,江蒙恩也转身随着那车辇而去。施太医早就请了,若不是娘娘病得恍惚念着那位主子,她又何必出来一趟。   邢倩回来承乾宫的时候,却见得丘禾候着寝殿门前。   “姑姑,陛下可会过来?”   邢倩摇头,“陛下正往和盛园赴宴,今夜许是不能来了。”   “可娘娘方还念着…”丘禾话中些许埋怨。   邢倩微微叹气,行回来殿内,却见桂嬷嬷也望了过来,眼里正问着与丘禾同样的话。邢倩只得摇了摇头,方靠去榻边,看了看主子。   那张小脸白得不像话,额上隐隐一层细汗,呼吸也时紧时慢。紧合的眼皮下,双眸却在颤动着,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梦。   桂嬷嬷拧着帕子来,与她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星檀只觉那帕子太热,忙将脸撇去一旁躲了躲。   梦中情境更清晰了几分。   养心殿的寝殿朝着南边,午后太阳最是暖和。皇帝总爱抱着她午睡。男人臂膀宽阔,怀抱里透着淡淡的龙涎香气,他喜欢用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不显眼的胡渣总能让她感觉到淡淡地疼。   她便要躲着他的下巴,往他怀里钻。坚实的胸膛带来的喜悦与安然,似儿时阿兄日日回家时,给她带回来的饴糖。   睁眼的时候,男人却不在了。眼前是桂嬷嬷担忧的面孔,桂嬷嬷微微蠕动着厚唇,似在问着她什么。   好一会儿,她方能听见桂嬷嬷的话。   “娘娘可觉着好些了?”   “陛下来过了?”她只问。   却听桂嬷嬷叹了声气儿:“邢姑姑去请过人了,那边说,陛下今夜里正赴一场要宴。只与娘娘传声,待战事结束了,陛下许才能过来探望娘娘。”   “嗯…我知道了。”他昨日临走前亲口说过的,她还盼着什么呢?   窗外的天色已由午后变成了深夜,她也早不住在养心殿了,只是在自己的寝殿。却听得桂嬷嬷又劝着:“娘娘睡了整日。起来用些食吧。施太医开的汤药,娘娘还得再喝下一剂才好。”   “嗯。”她应了声,又被丘禾和银絮扶着起了身。高热已经退了,身子也恢复来些气力。她方想起来问,“国公夫人可回去了?”   桂嬷嬷送了口鸡肉茸粥来,“听邢姑姑说,还在安定门外候着呢。”   她记得,幼时母亲膝上摔伤过,留下了些许旧隐,每每久站都会酸疼不堪。她自起了几分恻隐之心:“明日早晨若人还在,便让邢姑姑将人宣了进来吧。”   说着,她端来桂嬷嬷手中的粥碗,一勺勺自己开动起来。那肉茸味道鲜美,口感柔滑,于病人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东西了。   她得养好自己的身子,日后即便不在这皇宫里了,她还得好好度日呢。   **   清晨的阳光洒入和盛园。皇帝的马车方从园中缓缓驶了出来。   一夜歃血之宴,将士们雄心如酒,过了三更方悉数饮醉。到辰时三刻多有人仍在睡梦之中。   凌烨推迟了今日的早朝,此刻方往安定门去。往金銮殿之前,他尚需回去一趟养心殿,洗去身上酒意,换身洁净的衣物。   马车行至安定门外,本可畅通无阻。然而一旁却传来婢子哭诉的声响。他撂开小帘,却见妇人一身诰命衣冠,昏倒在了地上。那小婢正哭着喊着国公夫人…   人是皇后的母亲,他仅见过几回,这方喊停下来车辇,让江蒙恩打探清楚何事。   昨日这安定门前的事情,江蒙恩早有耳闻了。只因得主子这阵子心思全在战事上,这后宫的事情只能先往后放。眼下被主子问了起来,江蒙恩自在车门外将事情禀告了。   “回陛下的话。该是信国公夫人递了帖子求见皇后娘娘,可娘娘昨日许是病了,一直未曾召见。”   “……皇后是什么病?”即便是不去那承乾宫,惦念却无法控制。一夜畅饮,每每眼前无人敬酒,空杯断饮,便总惦念着是什么病。   江蒙恩也是一怔,昨日出来得急,主子又似是铁了心地不管承乾宫里的事,他自未曾打听。“这个,还得问过太医。”   他有些失望,却摆了摆手,“罢了。让太医院多照看那边便好。”   他话中顿了顿,却见宫门中已有人出来。来人是个蓝衣内侍,另带着两个办事的内侍,一行人将地上的信国公夫人扶着起来,往安定门中去了。   他暗自松了口气。有她母亲去看看她的病情,也是好的。   秦氏全然不知方在外停下的马车中坐着的是谁,她在安定门外已站了整整一日,早就没了体力。此下只被自家的婢子嬷嬷搀着,跟着那冉公公一行,往承乾宫里去。   她极力让自己恢复得快一些,一会儿好见见她那“好”女儿。   承乾宫中的雪已化了大半,唯剩下小片轻薄的冰晶,在初晨的阳光下,闪耀如星澜。清风浮动着光秃的枝丫,叫人更为清醒了几分。   秦氏被扶入来偏殿的时候,却见皇后已经端坐在上。一身明黄的刺金凤凰的命服,直压着她这身诰命三分气势。她再是不情愿,依旧依着礼数与上座的人做了拜礼。   却见皇后不动声色缓缓道来,“国公夫人受累了整日了,快用些茶水和早膳,先缓缓身子。”   秦氏心中冷嗤了声,心道全是虚情假意。可她着实又累又渴,若再不用食,怕是连说话的气力都没。她只得撑着身子,在桌边坐了下来。   妇人吃起食来的样子,仍端着几分矜持,却也不难看出这整日在外候着落下的狼狈。星檀抿了一口手边的热茶,方与她道。   “母亲许是有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见妇人顿了一顿,星檀方继续说话。   “可阿檀记得。阿檀五岁时,与母亲一道儿去宝相寺里祭拜。在野外遇着两只小兽追赶,母亲宁肯自己摔了一跤,也要将阿檀护着下来。是以母亲膝盖上落了伤痛,每每天寒或是久站劳累,都会风湿发作。”   “母亲昨夜里怕是也受了寒,眼下可还好么?”   秦氏顿了顿手中的筷子,她自是记得这事的,这女儿再是不祥,可那时候的她尚还有几分为人母亲的本能。在那两头龇牙咧嘴的小兽面前,她将女儿死死挡在了身后。而后又大声喊了人来,才将那两只小兽驱走。   “劳烦娘娘费心了。臣妇自己到是无碍,还得劳烦娘娘多为月悠考虑。”   星檀不想,她已如此沉不住气了。只好笑道。   “月悠到底才是母亲的心头肉,就算当着百官命妇,做了那些让父亲难堪的事,母亲也是仍站在她那边的。”   秦氏忽的放下了筷子,面上几分恳切:“月悠她再怎样也是你亲妹妹。你怎么能看着她在冷宫呆上两月,如今还受了极刑?你可还有几分骨肉之情么?”   “那母亲呢?待我可还有骨肉之情么?”   秦氏被问得一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女儿的可爱粘人,早已占据了她所有的心思。她替自己寻了个借口。   “娘娘何须问我。娘娘远在江南,也未曾惦念过我这个母亲。”   “阿檀如何没有?”   “每年夏日虽祖母往安徽地藏菩萨道场礼佛,阿檀都与母亲求了平安符;每年母亲生日,阿檀为母亲作了小画作寿礼,拖人送回来京城。”   “娘娘何必自欺欺人,臣妇从来未收到过娘娘平安符与寿礼。”秦氏答得冷淡,方才已用下了几口饭菜,这才寻回来些许气力。   她看向上座的人。   “娘娘如今,拿着这皇后的身份压人。可曾想过这身凤袍是谁与你的?可惜了,你姑母,还有你的娘家,原都受不起娘娘您的恩惠了。”   “不仅受不得恩惠,还得替娘娘的过失,背着皇家的怪罪。”   星檀怔了一怔,“什么怪罪?”   她想起早几日听过的宫中那些传言,长孙谦一脉许真是要弹劾父亲没错,可早前皇帝对待弹劾玉老将军的那些折子,尚且还能依着情理,按兵不动的。   “娘娘在宫中养尊处优,自然不知道。您父亲早送了折子往养心殿,要替娘娘您背上那通敌养奸之罪了。”   “什么通敌养奸之罪?”星檀袖口一拂,直将案上的茶盏推去了地上。“母亲莫给父亲扣上这等莫须有的罪名。我也从未犯过那些罪责。”   眼前秦氏正望着她,那双眉眼虽多了些许皱纹,却依旧柔弱楚楚。星檀在其中看到几分幺妹的影子,幺妹眉眼轮廓虽与她一样像了父亲,可其中神情,却与母亲如出一辙。   都是这般,柔弱可怜、却又无情无义。   见得好的,便想拿来作自己的。   见得困苦,便全权推责给外人。   没错,她就是那个外人。   可还好她是个外人,不然那会让她觉得恶心。   “母亲,很喜欢这身凤袍是不是?”她缓了缓自己的情致,指着自己腕子上那绣金凤的袖口,“喜欢,所以想让月悠穿上。”   “那时月悠退了与翊王的婚约,母亲为何不直将人送去陛下面前呢。还要扰得我在江南的清静,大费周章,如今还得让我将这身凤袍还给月悠?”   秦氏看着眼前的皇后,有口难言。当时宣王即位,杀尽了东厂背叛先太子的三千余人,那狠辣的名声在外。月悠又曾辜负过与宣王的情分,与翊王定了亲,她哪里敢让月悠进宫受苦,所以她便敢让长女替月悠受苦…   她顾左右而言他:“那、那都是为了国公府的大局。是太后娘娘替你争取来的皇后之位。”   皇后却只冷笑了声。   “是为了国公府的大局啊。可这身凤袍穿在阿檀身上,还不是碍了您的眼了?那母亲又何必再进宫来,打着探望女儿的名义,还帮着那些外人说话?”   “母亲日后,便不必再递帖子入宫了。”   秦氏抬眸,却只见得对面人眼中的决绝。又听她一字一顿地道出。   “阿檀不想再见你。”   秦氏忙去拉了拉她的袖口,“娘娘,是臣妇语气重了。娘娘莫要计较。娘娘就算不顾着月悠,也得顾着国公呐。您还是皇后一日,便得与国公府做主啊。”   未等秦氏将话说完,星檀已唤了冉公公来,只淡淡吩咐了句,“送国公夫人出宫。”   “娘娘,让臣妇再见见月悠吧,娘娘…”秦氏连连求着。   星檀没做理会,待两个内侍将那妇人架了出去,她方重新缓了缓心气。她并没那么慈善,再替她们安排一场母女相见的苦情大戏。   邢倩方在屏风后头听着,早有些替主子捏了把汗。此下,忙来一把扶着人坐下。   “娘娘莫要动怒。日后这等妇人,不见也罢了。”   “我自是知道的…”星檀失了气力,却看向邢姑姑,“陛下果真将江羽的事请怪罪下来国公府了?”   “那都是莫须有的事。奴婢并未听到。”   邢倩只紧着主子的身子,想将这事儿一笔带过。可主子那心中着紧父亲,许也是有了感应。便听她吩咐下来,“这几日还得有劳邢姑姑,往养心殿中多走几趟。”   **   傍晚的时候,从北边儿来了些冷风。锦鲤池里未化的冰雪,还能反着些许白光。邢倩从外头回来,却见得主子正望着那颗老梅树发着呆。邢倩忙上来劝了劝,“外头凉了娘娘,回屋吧。”   那张小脸回过来时,带着几分浅笑。主子今日未戴妆容,长发披在身后,柔顺如清澈的瀑布。“还不冷,邢姑姑。江公公那边怎么说?”   “道是,陛下将将许了国公大人的拜帖,明日来养心殿详谈。”   邢倩说得小心翼翼,边打量着主子的面色。却只听她淡淡“哦”了一声,方又看回那颗照水老梅。   枝丫上的梅花将将谢了,留下些许水红色的枯朵儿。   “是冉公公忘了叫人来清理,娘娘若看着不顺心,奴婢明日与冉公公说一声。”   “也好。”   “坤仪宫不是还在重新修葺么?那边有片照水梅园,明日让冉公公将这老梅树也挪过去吧。在这墙角下,总也长不好,去了那边,跟其他的梅花儿一道儿争个艳,许就更好了。”   邢倩不大明白其中意思,只应了这差事儿。却听主子又道。   “有些凉了,我们进去吧,邢姑姑。”   寝殿内烛火点得盛,是星檀一早吩咐的。那明黄的凤袍,将将被桂嬷嬷打点好了,静静摆放在暖榻一角,上头的金丝线,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星檀行过去那处,缓缓触上那些织锦的纹理。祥云花彩,无一处不细密精致。   外人看重这皇后的位置,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丝温情罢了。在这皇宫中,却是没有的。   桂嬷嬷端着汤药送来,“该用药了娘娘。”   却听得主子暗暗在道。   “她说得没错。”   “这凤袍是国公府给的,也是时候,该还给国公府了。” 第53章 隆冬(10) 请罪   一夜大雪连绵, 清晨,积雪已是厚厚茫茫的一片,可天公并没有停歇的意思, 到了晌午, 鹅毛大雪依旧簌簌而下。   寝殿内炭火生的盛,合着淡淡的果木清香。是江南山林里才有的暖冬味道。   桂嬷嬷持着玉梳,正与主子顺着长发。“娘娘今日想梳什么髻?”镜子里的那张面容依旧惊艳, 只是比之前更加白净了些许。   “盘发便是, 从简吧。”   星檀淡淡答着,继续摩挲着手中那双小老虎绣鞋。那孩子先天不足, 施太医来请脉的第一日, 便将这话与她道明了。她自然不敢抱着太大的希望,却依旧与玉妃一道儿做了这双小鞋, 若是万一呢?   可她到底没这个机缘,生下他的孩子。   窗外落落雪声,肃清又安静。像是深山长夜,始终不见天明。应该能很快了, 她心想着,边将那小老虎的鞋子,放进来了一旁的檀木匣子里。   邢倩匆匆从外头进来, 见主子一身素衣,已盘好了发髻。脚下忽的犹豫了几分。她身上带着冷气, 已然惊动了那边的人。便见得那素面的美人,静静地唤她过去。   “可有什么消息了?”   邢倩如实道,“国公大人已入了殿,约有大半个时辰了。依旧不见出来。”   “我知道了。”   邢倩还想问什么。却见主子已回眸望向镜子里,抿了抿口脂, 方将唇上略微惨淡的白色掩盖了过去。“我们也去养心殿吧。”   “诶。”邢倩答应着。动作却有几分迟缓。见主子眸色看向一旁早备好的的凤袍与凤冠,她方行过去,将东西端持了起来。   星檀起了身,桂嬷嬷与她披上了狐裘。   寝殿的门被拉开的一瞬,絮絮的雪花撞来她脚下,又在那凛冽的风中打着转儿。   “走吧。邢姑姑。”   桂嬷嬷并未跟出去,只在殿内候着主子回来。昨日夜里,她听得主子说,若陛下真要怪责下来国公府,那她这个皇后不作了也罢。   她于是回了主子,“娘娘去哪儿,桂嬷嬷便跟着您去哪儿。您不作皇后了,可也得记得带着奴婢一道儿呀。”   一夜的积雪,在脚下被踩得咯吱直响。素白的小靴是她最喜欢的雪靴。江南的时候,每年都用不到几回。她特地带来京城踩雪玩儿的。可看来,在这皇宫也是用不上的。   阿兄也给她买回来过一双。那时候她年岁小,阿兄便选了大红的颜色。在京城斑斓阁中定制的,是与她作的新年礼物。上头银丝刺绣的白梅精致可爱。让她那些贵女小姐妹们好好艳羡了一回。   比之阿兄,阿爹可就木讷多了,年年与她的生辰贺礼,不莫都是些琴棋书画。琴,是前朝名物大圣遗音;棋,是在城中玉坊特地定制的墨白玉上品;她儿时总嫌弃那些东西闷,然而到了江南,每年生辰阿爹亲自挑选的好书名画,未曾有一年迟到过。   祖母却笑话着,“你阿爹已算是好的了。想你阿爷,每回与我挑生辰礼的时候,除了玉佩便是玉环,再有便是玉珏…”   “你阿爷常说,玉乃君子之器…”   是呀。国公府三代书香,君子翊翊,她怎么会让国公府蒙上这通敌养奸的罪名呢,那定是不能的。   一呼一吸间,额前的光线已被屋檐遮挡去了些许。一旁冉公公的脚步也停歇了下来。   “娘娘,养心殿到了。”   她看向敞开的朱门里,往东面的小道儿上,皇帝曾牵着她同出同入。可那两道虚无的影子,不莫缥缈之间,便消失了干净。   江总管匆匆从前殿过来,许是见得她素面的打扮,面上亦跟着怔了一怔,“娘娘今日这是?”   “请江总管通传,本宫想入殿拜见陛下。”   “……”江蒙恩心思玲珑,再见一旁邢倩端着的凤袍与凤冠,皇后娘娘今日这般,便知许是不太妙了。   “娘娘,陛下正在议事。许不能见娘娘。娘娘若有什么话,留在这儿,待稍后奴才替娘娘与陛下通传便是。”   “江公公无需顾忌,若陛下怪罪,由本宫担着。”   皇后语气沉着,并不似一时意气。江蒙恩再看了看一旁邢倩,却见那人也一同垂眸而立,面上镇定非常。他已知道皇后此行是定了主意。他无法违抗凤命,只得一揖,“娘娘请在此稍等,奴才这便与娘娘通传。”   大殿内正争论不休。   宁志安言辞凿凿,咬定信国公府与翊王早有勾结,又将皇后在后宫分明与江羽相识,却隐瞒不告归为通敌之罪。一旁宁志安的门生胡穆,也跟着鼓吹以往如何神勇的神机军,因受奸细坑害,被水淹之后损失惨重云云。   信国公自解释着自家并无谋逆动机,早年与盛家之交也始于公务,止于君子之交,即便盛家上门求娶,他也早替长女拒之门外。至于宁志安定要将战败归结在盛家身上,不外乎是不想当败仗之责。   双方各执一词,凌烨看在眼里。   宁家军出师不捷,不外乎想用皇后与国公府制肘于那张生死状。而陆亭绥虽能解释当年与盛家交情始末,却无法解开他心口那个死结。   一想到这一年来,皇后与江羽在后宫相认,心照不宣替他隐瞒身份,他心中更如有火烧。他想要去相信她的,可承乾宫前后她与江羽相处时的一幕幕画面,却总扰乱着他的心智。   连日来,他无法回她住过的寝殿,怕闻见那里残留的果木香氛;然而每每宿在后殿棋榻,亦难以入眠。   江蒙恩上了殿来,“陛下,皇后娘娘在殿外求见。”   他怔了一怔,说好暂且的不见,她又来做什么。昨日还病着,来听这些污言碎语做什么。   “让她回去。”他冷冷扔下一句话。   然而等江蒙恩将将转了身,那抹身影已缓缓走入了殿来。   银白的狐裘将那娇小的身躯裹着,衬得她面色越发地清淡。早两日见得还有些红润的面颊,如今颜色不再。分明还病着的。   众人亦见得,皇后婠髻而不簪,素面而瓷唇,已然不似皇后的打扮了。而皇后身边跟着的邢姑姑,手中端持着那身明黄的凤袍,还有凤冠与大印,亦是一身素白的打扮。   凌烨心口忽的一凛,已然有些不好的猜测。   “这里是议事的大殿。”   “江蒙恩,送皇后回去。”   星檀却与人一福,“陆家长女星檀,拜见陛下。”   方殿外的两个小内侍没能拦住她,行来殿外,父亲与宁志安那些争执,她也早听入耳里。她看向阿爹,见得阿爹目光里的忧心,她微微抿了抿唇。   祖母说过,万事不必惊慌。不外乎将自己安置好了,一切便都自然了。   她看了看上首那人,昨日梦中那张模糊的面孔,在眼前忽的清晰了几分。可原本熟悉的声音和气息,此刻,却已越来越远了。   “星檀是来请罪的。”   凌烨要将这话打断了去:“住口。”   他再清楚不过,她是来问他要个痛快来了。她怎么敢?   星檀看着皇帝,淡淡笑着。又转眸看向一旁的宁志安:   “早年星檀与盛家公子相识在先,后在宫中相遇之事,似让宁大人过分操心了。”   “星檀今日便以这后位凤冠为信,与宁大人与诸位大人将话说明一些:星檀与盛承羽并无多余私情,国公府与往日的盛府,也并无过多往来。”   “宁捷将军在西南大败,星檀亦是心痛,星檀愿让钦天监择吉日,往桂月庵中静修,与大周阵亡的众将士们念经超度,以度他们达彼岸,往来生。”   她话语素淡,却字字铿锵。话落,那人再与他一拜,“还请陛下成全。”   “……”凌烨心口冷嗤了一声。她将话都说尽了,还让他成全什么?成全她卸后冠,弃凤印,这就是她要的痛快?   宁志安亦未想到,皇后会有如此举动。殿内十余臣子,皆听到这样的话从一个娇弱的女子口中说出,坚毅果决,根本未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   未等皇帝答应下来,臣子们已跪去了地上。   “皇后娘娘仁慈千岁。”   陆亭绥看着女儿,依旧几分难以置信。秦氏那女人不是东西,昨日竟然趁他往同僚中走动,闹去了宫中,让他一向温柔可人的女儿,行此一步。   他知道女儿此行的目的。宁志安想拉着国公府当垫背,星檀如此一棋,便断了宁志安的念想。皇后卸冠自证清白,往桂月庵清修与众将士超度,已是与陛下请罪。   宁志安胆敢再有说辞,陛下但凡对皇后有些许恻隐之心,都会治回他一个犯上之罪。   陆亭绥亦缓缓屈膝,抚开衣袍,沉沉跪下。“皇后娘娘仁慈千岁。”   殿内其余内侍见得如此,无不效仿。宁志安无处可躲,为势所逼迫,只得一同跪拜。   凌烨看向殿内众人,不觉早已负手成拳捏在了身后。皇后却依旧挂着一丝笑意,静静等着他的回话。   祖父、父皇的妃子皆有往桂月庵修行的先例,不是犯下过错,便是受得冷待自请青灯古佛,然而无一例外,全都一去不返。   她尚未及双十年华,去那里做什么?   却听她再道了一声:“陛下,还请陛下成全。”   百官还跪着,皇后却静静与他四目相对。   他只觉喉间似是粘着浆糊,难以开口:“那…便许皇后往桂月庵暂且修行三月。”   待三月战事平定之后,他再亲自接皇后回宫。   话毕,百官叩首,那些与皇后的一番称赞,早成了脑后咽呜之语。也是,如此这般,也是与他的好时机。   可人明明要走了,可那双眸光中没有留恋,只剩一片明朗…   *********************** 第54章 隆冬(11) 别离   大雪未停, 天色依旧昏昏沉沉。   寥寥几束光线从天窗洒进惠安宫的偏殿里。因得落雪,花窗都被内侍们蒙上了一层厚棉帘子。除了天窗上洒下来的光,再无其他了。   长孙南玉撩开那厚棉帘子的一角, 正往窗外看着雪。   宁妃却正从外头进来, 待殿们被嬷嬷婢子小心合上,方开口与窗边的人道,“娘娘, 太医院那边回了消息来。皇后娘娘该是前日信国公夫人递帖子求见的时候受了惊, 那胎儿果真没稳住。”   “小年子与你说的?”长孙南玉微微侧眸过去,暗处的宁妃一身粉黄的狐裘, 面色沉在黑幕里, 只在微弱的光线下,能见得她嘴角的一抹笑意。   “嗯。如娘娘吩咐的, 小年子去翻了施太医那脉案。上头记得清清楚楚。”   长孙南玉满意地笑了,继续撂开棉帘,望向窗外。   那雪花纷纷地落下,今儿晌午她让婢子们起的雪人儿, 身上又落了绒花似的一层,好看极了。   她笑着问:“她也不打算让陛下知道?”   “许是护着娘家。毕竟,过错在国公夫人。”   长孙南玉回眸看向宁妃, “还是你好伎俩。”   “借着那陆月悠将那孩子算计了,人家还得护着国公府呢, 可不是有苦难言么?”   宁妃方是一拜,“若是陛下问起,不定还能落个期满君上之罪。”   长孙南玉微微颔首,笑道:“父亲刚送了些上好的螺子黛来,妹妹若不嫌弃, 一会儿便拿些回去用吧。”   宁妃心中念着,那螺子黛千金一两,是上好的东西,京中便是有钱,也不定能买得来的。也不知长孙大人是从哪里寻来的。宁妃忙道了声,“多谢姐姐。”   殿外却来了人敲门,那声响急促却又怯弱,听得出来,事情紧急,来人却又不大敢声张。   “什么人?”长孙南玉抬高了声响,问向外头的人。   “娘娘,是奴才。”   听得是蓝公公的声音,长孙南玉方唤了人进来。宁妃立去了暗处,却见那蓝公公入了殿,亦来不及多行礼数,便就将话脱口而出。   “娘娘,方奴才从养心殿那边听得来的消息。皇后娘娘方才去了陛下面前,奉上了凤冠与皇后大印,要自请往桂月庵修行去了。”   “什么?”长孙南玉与宁妃几乎异口同声。   宁妃已然反应了过来,“是为了国公府么?”她自然记得父亲弹劾国公府的事。   “是,听闻方才殿内宁大人与信国公都在。皇后娘娘许是为了澄清那些通敌养奸的传言,保住国公府。”   “这…”宁妃尚且有些犹豫,不知这事儿是好是坏。父亲原想用国公府替长兄脱败军之罪,若皇后娘娘将这事儿撇清了,那长兄的前程…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很显然,贵妃并不需担心她的阿兄。如此喜庆的话,已从贵妃那儿脱口而出。   宁妃顿了一顿,此时也唯有奉着贵妃的话说。   “是。皇后要走了,那这后宫,陛下定会交给姐姐掌管了。”   长孙南玉却看向那边蓝公公,嘴角微微一勾,“今儿惠安宫里,人人有赏。一人一个金饼子,让他们也欢喜欢喜。”   申时三刻,原本就不大明朗的天色,已提前落入夜幕。   宁妃从惠安宫中出来,脚下匆匆,正往淑仪宫中去。身后的婢子阿梨端着那盒螺子黛,已然有些跟不上了。   “娘娘,今儿雪路滑,您可当心脚下。”   宁妃心思忐忑,阿梨的话都几乎没有听见。眼下唯有快些回了淑仪宫,她才好寻人往宫外与父亲通个信,问问父亲的打算。   正行来淑仪宫门前,却见得玉妃一行,也正从淑仪宫内出来。   今日的玉妃妆容精致,钿帽规整,不难看出,狐裘下的妃子命服,亦是规整如斯。玉妃性子素来不争,今日这般打扮,便就愈发让人觉得离奇。   可未等宁妃开口,对面的人却先发了话。   “看来宁妃也听闻得那些消息了?”   “什么消息。”她明知故问。皇后弃冠乃后宫大事,短短一个下午在后宫中传开,也并非奇怪。她只是不愿与宁妃服软。   “早知如此,宁尚书又何必逼人太甚?”   “你知道什么?”宁妃没有底气与她纠缠,提着狐裘裙角正往院中去。却听玉妃接着道。   “宁家替长孙家办的这些事儿,他们可还在乎么?损兵折将,自然也痛不到他们身上。”   宁妃没再理会,便直往自己的东殿中去了。   玉清茴回眸过来,吩咐一旁的展旗。“我们也走吧,去养心殿。”   **   连日来养心殿内战火不断,不是前方因战事与战术争吵,便是朝堂各持一词唯恐获罪。   然而这一向热闹的养心殿,自今日晌午皇后走后,却一直落落冷冷到了现在。   凌烨记得皇后走时的神情,带着几分笑意,一向幽深的眸光,自然地多了几分清澈。人还病着,便想着要走了。他素来狠得下心,想着她暂且避一避也是好事。可心口却耐不住一阵阵绞痛。   偏殿里饭菜备好,只有几道西北小菜,虽早就没了那些江南味道,他却是今日方才察觉好似与以往不同了。   他原以为她总会在那里的,在承乾宫等着他,等他摆平战事,等他了结了与盛家的恩怨,他便就去找她,不再与她计较。   “撤了吧。”见江蒙恩还在一旁候着,他只轻声吩咐。   “陛下还未用食,怎就要撤下了?”江蒙恩得顾着主子的身子,唯有劝了劝。“陛下还是用些的好。”   “不必了。”   见主子已起了身,江蒙恩自知无力劝解,只好传了一旁内侍来,将菜样儿撤走。   “陛下可还要回殿内看奏折?”   “朕…今日回寝殿休息。”   “诶。”江蒙恩话落,正往寝殿引路去。   大门前传话的小内侍却从外来,“陛下,玉妃娘娘来了养心殿,说想求见陛下。”   凌烨怔了一怔。这后眷之中,若说长孙家与宁家尚且有争宠之心,玉家的女儿是从未有过的。除了早前两回与皇后一同出行,又因得那些弹劾玉家的谣言,来与他求过几次情,便再无其他。   不过少许犹豫,他却已猜得大概,人或许是来替皇后说话的…   他吩咐那小内侍:“宣来殿上。”   书案上堆砌的奏折如小山一般,他素来勤政,今日看得这些却忽的了无精神。待玉妃被小内侍领了进来,他方在案前端坐下来,问起殿上来人,“玉妃来是何事?”   “臣妾是来请陛下,让臣妾陪同皇后娘娘一同往桂月庵修行。”   “……”他一时五味杂陈,他还未做好皇后就要出行的准备,却有人比他快。   “娘娘待清茴有恩 ,往山中清苦,娘娘身子亦不大清爽,清茴只是想侍奉在侧。”玉清茴抬眸起来,看向上首的人眼里。   “如今清茴父兄都替陛下出征在外,臣妾留不留在宫中,对陛下而言早已不重要了。求陛下成全。”   “……”玉妃话中通透,眉目间亦透着几分将门英气。有个这般的人陪在皇后身边,也是好的。   “那便许了你待皇后的一片心意。”   他话说得几分无力,摆了摆手与人道:“若无其他的事,退下吧。”   玉妃却没与他作别礼,只是顿了顿口气,再与他道,“陛下待娘娘,也只是如此么?”   “什么意思?”他重新看回那女子眼里。   玉清茴连忙转眸,看了看大殿角落上摆着的一樽白瓷牡丹瓶。   “那白瓷瓶上的花草,看着欢喜了,便摆来身边把玩几日;哪日不欢喜了,便冷落去拿角落中,沾灰惹尘。只是那白瓷瓶上的牡丹是死的,可寻常的花草都是活的,总需用心呵护,方能枝叶繁茂,开花结果。”   玉清茴并未听到上首的回话,只匆匆瞥了一眼那边的面色,似已然有些不悦。   “臣妾谢过陛下恩准,便不打扰陛下休息了。臣妾告退。”   玉妃行出去时,殿内忽的安静了下来,一时间清冷得可怕。   凌烨难有坐不住的时候,方急着起了身,往寝殿里去。寝殿里该还有些许她的气息,那些果木香氛,素来让人心溢着暖意。   可行回来寝殿的时候,他方发现那些果木香氛已经淡了。他深长吸着气,方能捕捉到仅存的丝丝缕缕。   他只循着那处床榻去。那些夜里他阅完奏折回来,床榻上总有个娇柔的影子。待他坐来榻边,那人会缓缓睁开眼来,抿着唇轻问:“陛下回来了?”   他的手掌已不自觉触碰去了那玉枕,那里还是温润的,像是仍带着些许她身上的暖意。   目光一同寻去那边的时候,他却在枕后见得一块白玉的平安扣,他拿来手中,发现下方坠着一缕明黄的络子,络子编织巧妙,纹样新颖精致,他也是头回见到…   “皇后…”他如有感应般,知道是她留下的。   他直将那平安扣曳入掌心,而后起身往外吩咐了江蒙恩:“摆驾承乾宫。”   **   入了夜,星檀早早便睡下了。许是昨日夜里辗转难寐,又许是今日晌午耗费了太多气力。如今,终是放下了那些不属于她担子,这一觉下去,便如婴孩一般,没有梦境,也没有惊扰。   桂嬷嬷在床边守着,见得主子嘴角边上浮起的淡淡笑意,心中亦有几分安慰起来。   房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邢姑姑脚步轻巧,怕惊扰了床榻上的人,只轻轻与桂嬷嬷说起。   “陛下来了偏殿,可要唤醒娘娘?”   桂嬷嬷看了看邢姑姑,“娘娘好不容易睡安稳了,便就如此回话吧。”左右都要陪着主子出宫了,她如今胆儿也肥了,又絮絮念叨了两句。   “娘娘身子不好的时候他不来,此下还来做什么?人心都是肉长的,帝王心该是石头作的。”   “嘘!”邢姑姑忙拉了拉桂嬷嬷的袖子。“可莫多失言,让人拿了把柄。”邢姑姑说着,却看向床榻上那张小脸,微微叹了声气。   “嬷嬷倒好,娘娘到哪儿,便能跟去哪里侍奉。我便不行了。”   桂嬷嬷听得话里的意思,只劝了劝,“姑姑办事儿稳重,娘娘方放心将这承乾宫交给姑姑打理的。”   邢倩笑了笑,只与人道了声儿,方出去传话了。   偏殿里,皇帝负手立在殿中,一身凉气,身上威严依旧逼人。   邢倩只上前做了一揖,“陛下,奴婢方去了寝殿方知,娘娘好不容易睡下了。陛下若想探望,或是明日再来的好?”   “好不容易,是什么意思?”他背后握着那平安扣的掌心,不自觉地紧了紧。   “娘娘这段时日来都睡不沉,唯独今日,睡得安稳了。奴婢与桂嬷嬷都不忍叫醒了娘娘。陛下看看,真要将娘娘唤醒么?”   “不必了。”   他果断答了话,方自行往殿外去了。   玉妃那些话仿若还在耳边,“那白瓷瓶上的牡丹是死的,可寻常的花草都是活的。”   不过是冷着她一段时日,如今生了病,又睡不好…再急着往那深山老寺中去,叫人难以放心。   **   自打星檀往桂月庵清修的事情定了下来,后宫中那些传言,便似临到了崖边的山路般,戛然而止了。   星檀终得了几日的清静,又让冉公公往养心殿中传了几趟话,叫江总管帮着提醒皇帝,早些将她出行的吉日定下来。   她打算留着邢姑姑与冉公公在承乾宫里照料,便只带着桂嬷嬷和丘禾银絮一道儿出行。这连日来,桂嬷嬷帮着她清理着往桂月庵的用度,邢姑姑亦忙着打点她出行往桂月庵的事宜。   这日一早,还曦却来寻她了。一见得她,小公主便扑来她怀里,“皇嫂,你不要走好不好。你走了,还曦便就只剩一个人了。”   “怎么会?”星檀抚了抚她背后的长发,“公主还有陛下呢。”   “他都将皇嫂赶走了,还曦不要他。”小公主噘着嘴,抬起那张清美的脸庞来,“皇嫂要去清修,不如也带着还曦一道儿吧。”   “山上清寒,公主住不惯的。”   “那皇嫂怎么住得惯?”   星檀叹得无声无响,却忙转了话锋:“今儿冉公公他们在假山上起了好几个雪人儿,我带你去看看?”   公主这才翘了翘嘴角,“好啊。”   小姑娘,果还是贪玩儿的。星檀便就拉着公主往观雨亭里去。   山中清寒,却也清静。这前朝后宫却如前方战场一般。她如今解了国公府之围,能往山中清修静养,已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观雨亭中端来了几炉炭火,桂嬷嬷又备来了热茶和糕点。还曦用得几块儿热乎乎的桂花糕,既是欣喜又是怅然,“不知有多久吃不到皇嫂宫中的桂花糕了。”   星檀笑着捋了捋她鬓角的碎发,“等明日,让桂嬷嬷去御膳房里寻得那糕点师傅,教教要点。日后公主想吃了,便从御膳房里传好了。”   还曦高兴不起来,还是望见那边一排小雪人儿面上方起了几分笑容。   大大小小的十余个,一个个憨憨厚厚的。叉腰的叉腰,大笑的大笑。惹得小公主忙起了身,跑过去看看。   星檀也笑着,唤着一旁邢姑姑,“你跟着公主,莫让她摔着了。也莫玩儿久了,冻着了容易寒凉。”   邢姑姑将将走开,冉公公却匆匆从山下上来。冉公公行来观雨亭中,与星檀拜了一拜,“娘娘,陛下来了。娘娘可要迎驾?”   “不必了。”她自答得几分坦然。“该是来探望公主的。便有劳冉公公将人请上来吧。”   她很快便与这皇宫没什么关联了,虽不知能去多久,总算是个暂时的解脱。   “诶。”冉公公应了声,将将转身要往山下去,却见得那身明黄的身影已立在了观雨亭前。冉公公只好与人一拜,“陛下万安。” 第55章 隆冬(12) 痴狂   星檀见得了来人, 只微微颔首并未起身。“陛下来了。”   皇帝目光如炬,定定落在她身上。星檀唯有看向那边的公主,“还曦在玩儿雪人, 冉公公去将人叫回来吧。”   话语之间, 皇帝已坐来她身旁。她一手轻靠在小案茶杯旁,见他探了手过来,忙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口, 方算是躲开了。   皇帝似也明白了什么, 重新收回了手去,只问起。“皇后早几日生病, 可好全了?”   “已经好全了。”   “多谢陛下慰问。”   星檀手中的茶碗方落回案上, 公主便被冉公公领了回来。小公主只玩儿了一会儿,许是尚未尽兴, 面颊上挂着两朵红晕,却嘟着嘴往星檀身边靠了下来。   可见得那抹明黄的身影,小公主却没什么好气儿,“陛下来做什么的?”   “……”皇帝话中顿了一顿, “来,看看你和你皇嫂。”   “才不要你假好意。”   小公主话未落,便被星檀拉了拉, 人家是皇帝,总不好如此顶撞的。“那边的雪人儿好玩儿么?”   “是谁做的?”一提起那些雪人儿, 还曦眼眸中都亮了几分。“都太可爱了。”   星檀笑道:“冉公公收了几个小徒弟。下回再落雪,你让人来承乾宫,传他们去羲和宫,给你做上几个。”   “下回…”   “下回皇嫂便不在了。”   凌烨听得,亦跟着紧了紧手中那枚平安扣, 嘴唇嗫嚅着,却什么也没说出口来。   星檀抚了抚公主的长发,“我不在,公主也要好好度日。”该吃吃,该喝喝,让自己每日都开开心心。星檀心中自是如此希望的。   皇帝却接了话去,“钦天监选定的吉日,在除夕之后,许还有一场大雪才到。”   星檀看了看那人,“那便不等着吉日了。前方的将士们又何尝能过除夕。便就待过几日小年的时候,亦是吉日。”   “……”皇帝话中迟疑半晌,方替她寻了另一个理由。   “陆世子就要归朝,皇后不想见见再走?”   这话问得星檀怔了一怔,一旁还曦也眼巴巴的望来她面上。星檀想了想,方定了主意:“阿兄与阿嫂若有心,会来桂月庵探我的。”   她记得幺妹往桂月庵清修的时候,母亲可不是隔三差五往城外去么?   “便就定着小年吧。”   “……”凌烨被她噎了一噎。原钦天监算着两个吉日,一在年前,一在年后,他不过想将人再留一留,却是被她一口将话说绝了。   “那…皇后身子不好,施太医会跟着皇后同往。”   “……桂月庵是皇家女眷修行之地,施太医是男子,怎么好同往?”   “皇后无需担心。朕自会让他安置好自己。”   “……”星檀唯有低声谢过了圣恩。却见小公主一把起身,将皇帝手臂重重地一推。   “不让皇嫂去都不行么?亏你还是皇帝!”   男子身形稳重,皇帝素来习武更是如此。小公主人没推动,反险些将自己撞去了地上。星檀忙扶着人,皇帝亦伸手,将小妹稳稳扶住。   四目相对,星檀亦是坦然。她此行求个清静,已经与他无关了。   “公主委实不必怪责陛下。”   “我此行,是与大周将灵祈福超度。”   凌烨的目光却落在她面上未曾离开过,听着她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他却只想在那双深眸里寻得些许留恋,然而一丝都没有。方扶起小妹之间,他无意碰上了那只温软的手掌,可如今上头唯有些许冰凉…   还曦将将起了身,便躲去了皇后身后,撇开小脸也不愿见他这个皇兄。他一时无话,甚至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小妹。   山下却来了人。   江蒙恩脚步匆匆,往亭中一拜,“陛下,养心殿来了新的战报。宁大人他们都在候着呢。”   “……”他看向皇后,又寻着小妹的眸色。到底是落了空。   皇后目光直直落在案上的茶水间,声音里却轻柔着与他道,“战事紧急,陛下快去吧。”   他扶着案边起身,身上却有些沉,似是走不开来了。皇后却并未再话,一片沉寂之间,唯有江蒙恩往这边靠了靠,指着往山下的小径,“陛下…这边…”   他负手走开,脚步矫健。   战事…他得用最快的办法解决这场战事,才好名正言顺接她回宫。   **   夜色阑珊,满天的星河如坠落在庭院里,微风拂过之时,将那些影子轻轻摇晃。   宁妃跟着蓝公公行来暖亭的时候,只见裕贵妃正靠着石案,品着北边来的奶酥茶。茶水中滚烫的热气,洒在贵妃面上,衬得那处,如春日盛开的桃花。   亭子四角摆放着炭火,火焰被湿气撩得滋啦作响,一明一暗地闪烁着,印在裕贵妃的优柔的侧脸上,却愈发让人看不请了。   “姐姐,胡侍卫来了。”   宁妃身后的人,藏在黑色的斗篷里,八尺有余的魁梧身材,行在后宫中,只能这般打扮方能避开些许耳目。   却见裕贵妃摆了摆手,宁妃方与蓝公公一同退了下去。这处寂静的暖亭中,便忽只剩下裕贵妃与那黑衣的男子二人。   宁妃回身再看了一眼,只见那暖亭中的男子,已缓缓揭开了头上的连襟帽。   那是父亲门生胡穆胡大人家的庶子,胡康安,她与他虽从小一起长大,在她们这些嫡出的姊妹之间,那人总是不大显眼。可自从她们入了宫,胡康安也入了西厂禁卫军。   那小子不多言语,可素来办事利索妥当。也是因为这样,裕贵妃方才再想到要用他。   暖亭里,胡康安已被免了礼数。眼前的女子,贵态雍容,那是皇帝的女人,可也是他心里的女人。   他母亲只是个婢子,还未作上父亲的妾室,便因生他难产而亡。从小到大,他从来不被主母青睐,可那高高在上的长孙家女儿,却总待他亲柔有佳。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已在偷偷觊觎着那姑娘了,然而他心中却再清楚不过,他们胡家不过是宁家的狗,而那姑娘却是首辅大人掌心的明珠。   可作只狗又怎样,为了她,他能做任何事。   长孙南玉招了招手,唤他来坐。又亲手端了茶碗送来他面前,“胡侍卫,喝口奶酥茶罢。”   那纤纤玉手落在胡康安眼里,如珠玉一般扎眼。他比不得胡家嫡出的子女,没见过多少好东西。偶有得来一个,目光便就挪不开了。   “多谢小姐。”他抬手去接那茶碗,却顺势拉住了那玉腕。只是触碰到那如丝缎般的肌肤,便已足以让他疯狂数月。   “此回小姐喊奴来,是什么事儿?”他目光依旧直直落在那只手上,却不忘也满足她的目的。“只要是奴能办到的,一定替小姐办到。”   “要你办的事儿,若办成了,你必须得离开京城,这辈子都不不能回来。你也愿意么?”   他怔了一怔,看向她的面色,“那得看小姐要出什么筹码了。”   他喜欢得卑微,却也痴狂。若能一亲美人芳泽,莫说是离开京城,命,他都能给她。   “胡康安,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你若答应了,便不能返回了。”   听得自己那丑恶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他忽似被点燃了般,凑去她颈边。那牡丹的香粉的味道,别的女子都不敢多用。可他喜欢,他就喜欢她身上的富贵与傲气,仿佛能填满他那颗生长在尘埃里空无一物的坏心。   他一把将人抱了起来,在星辰月色下,往寝殿中迈去。怀中的女子亦未挣扎,只轻轻靠入了他怀里…   **   日子一晃,便是小年。   钦天监算好的吉时,是辰时三刻。   小舆早早停在承乾宫前,候着皇后出行往安定门前,再换乘大辇。   星檀只一身素服的打扮坐在镜前,将将梳好了盘发,桂嬷嬷端来些许白玉的簪子来,“娘娘可要选一个?”   星檀摇头。“既是戴罪出行,为亡灵祈福。这些便就都免了。”   待桂嬷嬷退下,她方在翻开来镜前安静置放着的那只檀木匣子,里头那对小巧的老虎绣鞋,依旧活泼可爱。   邢倩正从外头来,与镜前的主子一揖:“娘娘,吉时已到了。娘娘的车辇也备好了在门外。”   邢倩话落,却见主子将那檀木小匣递了过来,“有劳邢姑姑,待宁捷将军归朝之日,便将这个送去养心殿交给陛下吧。”   这阵子主子尝尝打开那小匣子,望着那里头的东西发呆。邢姑姑自也知道,那里头装着的是什么。陛下今日送行援兵,临到除夕方能回宫,邢倩知道,主子是早有了这番打算。   邢倩接过那檀木匣子,“奴婢知道了娘娘。娘娘还请一路保重自己,奴婢在这承乾宫中等着娘娘回来。”   星檀抿唇笑了笑,方扶着邢姑姑起了身,“走吧。”   小舆停在门前,承乾宫一行内侍与婢子们却候在门外相送。星檀委实只带了桂嬷嬷与丘禾银絮出行,见得他们如此的阵仗,多有几分触动。   “都免了礼数吧。承乾宫中还有事务琐碎,便不必远送了。本宫不在,你们听着冉公公与邢姑姑的话便好。”   话落,冉公公却领着一行婢子内侍们跪了下来,“娘娘,容奴才们送送娘娘吧。娘娘独自上路,奴才们不好侍奉,唯有在此方能尽心尽力了。”   想来在承乾宫中时日,已是大半载的朝夕。眼下别离在即,她便也不好再推挡了,只将冉公公扶了起来,又免了众人的礼数。   将将要迈上小舆,却见得红墙转角圆滚滚的小人儿敦敦地跑了过来。   临着冬日,小人儿身上又围了一圈狐裘,脸蛋儿也越发得肥嫩了。虽是来送行的,身上依旧一身的喜气。   小祈王跑来星檀脚下,便顺势拉起她的手来,摇着道,“他们都不和孤王说,孤王昨日方知道皇婶要走了…”   星檀弯身下来,捏了捏小祈王的脸蛋儿,“只一些时日不见,小殿下怎么又胖了些?”   “哎…”小祈王叹着气,活像个小大人,“孤王让皇叔把那如意楼的厨子请进了御膳房。可好吃了,只是吃了一段时日,孤王便就成这样了。”   星檀无奈笑了笑,“小殿下还得长个头儿呢。那甜食吃多了,耽搁着长个头便不好了。得与你皇叔学学,多吃些牛羊肉,喝羊奶。”   “知道了,皇婶。”   “皇婶去山上,可也得吃好喝好了。等皇婶回来,孤王长高些给皇婶看。”   “嗯。”星檀淡淡答应着,叹息得微微无声,“吉时到了,小殿下莫相送了。回去吧。”   “孤王不送,孤王就看着皇婶走。”   星檀再与他理了理那狐裘衣襟,方直起身来,由得邢姑姑扶上了小舆。   小舆缓缓往安定门驶去,星檀微微撂开小帘,却见得身后承乾宫的内侍与婢子们,跟了长长的一队。小殿下亦由小德子牵着,跟在车边走着。见她撂开小帘,小人儿便就对着她笑。   “孤王正看着皇婶走呢。”   临到了安定门,玉妃已在大辇外候着了。   星檀从小舆上下来,持起玉妃的手来。早几日玉妃便来与她说过,皇帝已许了她陪她一同往桂月庵修行。   这皇宫冬深,是非无常。留得玉妃独子在宫中,她也是放不下心的。有得个好姐妹同往,自也觉得安心。   **   德胜门前,皇帝一身戎装,正去城外与贺习景的援兵送行。大周兵马,多驻守边疆,贺习景这一行援兵,已是京中仅剩的兵力。身为帝王,他须得确保军心鼓舞,方能万无一失。   此行在和盛园大宴之前,便就已定下,却不想皇后亦挑了小年之日,往桂月庵去。   江蒙恩候着皇帝马下,却被主子问起皇后的行程。江蒙恩只如实道来:   “方安定门那边已来了信儿。皇后一行已出了宫门,正往西边城门去了。”   却听主子再问起,“张琪的护卫跟着了?”   “诶,张都督那一千精卫已护着娘娘上路了。还有施太医,亦跟着精卫同行。”   江蒙恩说罢,却听得马上的人压下了重重一声气息。   皇帝这才看向前路,手中马鞭一扬,吩咐侧边马上的副将道,“启程。”   **   城外雪色未褪,星檀坐在辇中,一身素衣,甚是自在。   玉妃在旁,从马奶袋子里倒出一碗热参茶,送了过来。   “娘娘用些,暖暖身子。”   星檀捧起那茶碗,吹着面儿上的热气,方继续看向窗外。   雪白山脉之间,落落几处红色角亭。她喜欢这些山水,江南清秀,北国巍峨,各有各的好看。   禁卫军随行在后,身姿魁梧的男子,在这一群精卫之中,并不显得打眼。胡康安垂着面,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嘴角,方能掩住些许喜色。   那美人儿的香甜,他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第56章 隆冬(13) 银铃   从京城往桂月庵, 是将近三个时辰的路程。   桂月山并没有多高,不过一座小丘。比之京城,山中积雪依旧深厚。   因寺院中都是女僧眷, 大辇停在山门前的时候, 一行禁卫军便就止步在外。待皇后入了寺院,禁卫军便就该退守山下,不再打扰寺中清静。   星檀落了车辇, 方见住持已带着一干女僧眷候在了门前。   住持一身灰袍, 鬓角花白,星檀亦早有耳闻, 这桂月庵的住持慧慈师太, 原也是京中贵门之后,只虔诚向佛, 又遇得些许机缘,方来山中修行的。   “愿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住持话语客气,只是那声音苍老着, 多有几分空意。星檀谢过了住持,方由得女僧眷们引路,入了院中。   院中景致素净安好, 每每行至大小佛殿前,都能闻见厚重的檀香气息。   星檀被领来了寺院西南角上的慧竹苑。四方的小院并不宽敞, 厚厚的积雪让小院看起来多有几分清冷,盈盈的绿竹却为冷冬多添了一抹春意。   只一间朝南的竹屋,住着较为暖和。桂嬷嬷带着丘禾银絮清理了一番,几人方才算是安置了下来。   这小院儿里清静,外头的僧眷似也不常来走动。直至入夜, 方有三个小尼姑,端着茶饭来。   桂嬷嬷还在外忙着入夜要用的炭火,张罗不过来,便就让小尼姑们入了屋子侍奉。   星檀本也是来清修,并未打算端起什么架子。见得几位僧眷来,便忙起身,与玉妃一道儿起身合了佛礼。   那为首的小尼姑却是乖巧,将茶饭端来桌上,方笑着招呼,“愿主莫客气。这是主持让我们给愿主备下的。愿主快用吧。”   星檀谢过,又与玉妃一同将人送了出门,方回来打算用膳。   虽是斋饭,可眼前六菜一汤,着实有些丰盛了。豆腐嫩滑,冬蕈新鲜,放在宫中,作万佛节的斋食也并不为过。   “娘娘,这些我们二人也用不完。”玉妃小声提点着。   星檀方往外喊了喊,叫着桂嬷嬷与丘禾银絮,还有展旗,一道儿来用膳了。   那几个小尼从慧竹苑里出来,为首的一人,已悻悻然往地上啐了一口。“呸,还是什么娘娘。这点儿礼数都不知道。便就吃了顿便宜饭了?”   另一人忙接了话去,“师姐莫气,明儿给她们些教训。饿上几顿好的,便就知道规矩了。”   小尼拾若年岁最浅,又最新来这桂月庵,听得二人说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拾冬拾念师姐。听静安师长说,那位好似是宫里的皇后娘娘。”   拾冬却冷笑道:“能来这桂月庵的,还哪儿来的什么皇后娘娘。以前那些娘娘,可没一个回去过的。”   拾念自大小,便是拾冬的小跟班儿,便也跟着附和,“可不是。”   拾若微微叹了声气。见二位师姐已走去了前头,亦只好跟了过去。   **   寺院静籁,星檀随着外头的钟鼓声,念过了一遍心经,方早早睡下了。次日早起,亦换上僧服往大雄宝殿,跟着僧眷们做了早课,再回到来慧竹苑,与玉妃一道儿抄起经书来。   寺院日子平淡,却也难得清静。比起皇城那森严的红墙金瓦,更多了几分平淡中的喜悦。   今日的午膳送来,却只来了一个小尼姑。星檀认得出来人,是昨日那三人中,年岁最小的。   小尼姑将饭菜一样样地摆上桌,比起昨日菜样儿,却足足少了一半儿,分量亦少了一半儿。星檀自觉着不对,这院中六口人,就这么些东西定是不够吃的。   “小师姐,怎今日的饭食与昨日不同了?”   拾若局促着,亦只好依着师姐们的吩咐答话,“庵中吃食紧,昨日是与愿主接风洗尘的。平素里,师姐妹们都是这样吃的。”   不等星檀开口,玉妃便已接了话去。   “桂月庵好歹倚着皇家的香火钱度日的,怎会如此寒酸?”   星檀却见那小尼姑眼神闪躲,已猜得些什么。宫中奴才们尚需得打点,想来这皇家的庵院亦是一样。只是她本是清修而来,身上并未带多少财物,只得将腕儿上的翡翠镯子取了下来,送去那小尼姑面前。   “小师姐,这是一点儿心意,还得有劳您,带去与上头的师长和师姐们了。”   拾若本以为一会儿回去,还得受拾冬师姐的怨骂的,好在愿主通透,她尚且未多说什么,愿主便已经猜得拾冬师姐的意思了。   拾若连连合掌做了佛礼,“佛陀定会保佑愿主的。”   拾若嘴笨,不知还该说些什么,只捧着那只翡翠镯子,往外头去。方行到门口,又觉着不对,忙回身过来与二人交代,“愿主稍等。待拾若见过了师姐,再与您送一趟吃食。”   见人走了,玉清茴仍有几分不平,直拉着星檀的手。“姐姐何必这样纵容了她们?”   星檀笑着,多有些不以为意。“这儿是寺院,能在这儿散财,积的是大福。”   她自幼随祖母礼佛,杭州城的大小寺院,都得称祖母一声居士。如今既然来了这桂月庵,她便更没有要与人为恶的道理。不过一些身外之物,便就当孝敬佛祖,是好事。   拾若捧着那翡翠镯子,从小院儿里出来,便忙寻着斋房去。   因得要来给慧竹苑送斋饭,斋房那边的师姐妹许都已经用过食了,也不知与她留了些没有。   可入来斋房,拾若果真见那些碗盆已经空空如也。斋饭斋菜都收拾了干净,看来今日又得饿一整日的肚子。   见拾冬师姐捏着手帕擦着嘴,正从后堂里出来。拾若忙将那翡翠镯子奉了上去。“师姐,这是愿主给的。”   拾冬望着那翡翠镯子,眼珠子发了光,直从拾若手中抢了过来,放到嘴中咬了咬。“哎哟”地一声呼疼,不多一会儿又轻笑了出来。   “是好东西。”   “还算是个识相的。”   拾若忙又帮着说话,“拾冬师姐,慧竹苑里今日送去那些饭食定是不够的。”   拾冬笑着,“有得这好东西,她们想吃肉都行。去,让你静圆师叔给她们单独开顿小灶。”   “诶!”   拾若边高兴着,边往厨房里去寻静圆师叔。愿主没为难她,她能帮着愿主办好了这趟差事儿,她自己心里也喜着。可等她再拎着食盒子送回来慧竹苑给愿主的时候,肚子里却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那声响大,当着愿主的面儿,拾若红了脸。   愿主却望了过来,对她笑了笑,“小师姐替我们办差,定是自己的斋饭都错过了。便一道儿用一些吧。”   愿主笑得亲和极了,那双眼睛里全是温柔,比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娘娘还要好看。   拾若不敢逾越,只给自己舀了一碗热粥,再夹了一块儿自己最爱吃的豆腐,方躲去一旁的茶房里,偷偷地吃完了。   **   星檀记得来桂月庵的目的,除了早晚都与僧眷们同起同居,还特地请了慧慈师太的空闲,定下了与将士们超度的法事。   慧慈师太慈悲悯人,想在除夕之日,将亡魂渡回各自家宅之中与亲人们团聚,便选定了除夕连着此后六日,作为超度亡魂的大日子。   星檀亦与玉妃抄了数遍《地藏菩萨本愿经》,想等新年在法事上一并焚入香坛,替将士们祈福。   只是山上天气实在寒凉,星檀原本就不大清朗的身子,便也没撑住太久。   下午与玉妃抄经的时候,她尚只是有些小咳,可临到了晚上,病来如山倒,已然有些打不起来神志了。   天色早早暗淡了下来,星檀只依稀知道,桂嬷嬷正往她额头上敷着什么。耳旁隐隐约约是桂嬷嬷与玉妃的声音。   “这般下去不是办法。有劳玉妃娘娘帮忙照顾着娘娘,奴婢得去山下,寻施太医来。”   星檀是记得的,施太医跟着她来了桂月山,可不方便上来庵中,便一直在山下一处木屋住着。   玉妃的声音又在耳边,“桂嬷嬷快去吧,清茴照看着娘娘便是。”   她依稀听得桂嬷嬷出了门去。玉妃将她的身子支了起来,又端了一杯热水,送来她嘴边。“姐姐用些热水吧,发一身汗方能好些。”   她又几分无力,将将抿了一口热水。便听得房门“吱呀”一声,似有人进来。   星檀强撑着眼皮,见是那小尼姑拾若,微微勾起嘴角来,“小师姐来送晚膳了?”   拾若见得这般阵仗,心中一惊。“愿主怎么了?”   “生了风寒了。”玉妃回了话,又看向方拾若摆来的饭食。“这些东西姐姐定是吃不下的,可否请小师姐,再寻碗热粥来?”   “诶!”拾若连日来在这院子里混着吃食,自是知道要知恩图报的。“愿主等等,拾若这就去厨房。”   拾若匆匆从屋子里出来,心想着,今儿静圆师叔还剩了好些冬菇,在加些豆腐在粥里,好给愿主补补身子。可脚步将将行来院子外头,拾若便与对面来人撞了个正着。   她方才低着头,想着煮粥的事情,未抬头看。这会儿才发现,眼前的是拾冬师姐。   “这么急急忙忙的,去哪儿呢?”拾冬掸了掸身上的灰,冷冷问起拾若来。   “那位愿主生了风寒,拾若得去小厨房,让静圆师叔煮热粥去。”   “真是病了啊?”拾冬冷笑了声。   她方看见那嬷嬷带着个小婢子,急匆匆地出了山门,似往山下去了。她便想着过来看看,果然是这院子里出了事儿。   “诶。拾冬师姐,我先去了。”拾若正要走,却被人喊住了。   “让你去了么?”   “拾冬师姐?什么意思?”   “你跟我进来。”   玉清茴盛了一碗热汤,正要喂去星檀嘴边,却被她躲了躲。   星檀勉强靠在玉清茴的肩头上,那些寒意直往胃里钻,喉咙里都发着苦,自是吃不下东西的。“清茴,我没胃口。罢了吧。”   玉清茴亦不多做勉强。她自知道生了风寒的苦,将将把手中的汤碗放去了一旁的竹案上,房门便又被人推开了。   见得拾若被人领着回来,玉清茴亦察觉得,似是出了些状况。   那站拾若身前的小尼姑,面容生得几分娇俏,若不仔细看,还不好察觉,人还曾描过眉毛,涂过口脂的。   小尼姑却开了口,“愿主,我们这儿粥食也不多的。您这院子里的晚膳都没用完,怎么好再开小灶熬粥呢?”   玉清茴听得出来她话中猫腻,自想起上回星檀的嘱咐,这佛家寺院儿中,不可苛待僧眷。她看了看肩头上的人,那双眉目紧紧锁着,似正是难受得紧。   她微微叹息了声,垂眸落在自己腰间那只玉佩上,正要伸手去取,却被一只滚烫的掌心按了下来。   “别…”   肩头上的人微微睁了眼,望着她轻声道,“那是沈将军与你的信物。”   星檀话落,方看向那边的拾若,指了指自己的脚踝的方向。   “有劳小师姐了,替我将脚上的东珠银镯取了下来吧。”   拾若摇了摇头。   拾冬师姐也太贪心了,这分明就是趁人之危。可抬眸之间,她却见拾冬已狠狠看了她一眼。她只得想起,拾冬师姐是静安师长最喜欢的徒弟。如今住持只管法事超度等等佛事,寺中大小琐事,还都得听静安师长的…   拾若认了怂,这方重新看向床上的愿主。却见愿主向她点了点头,嘴角虚弱地挂着笑意。拾若这才行去,取下来那只银镯,送去了拾冬师姐面前。   拾冬师姐这才满意了,吩咐她下来,“那便有劳拾若小师妹,往斋房里跑一趟吧。”   **   东面的小禅房里,点着盏微弱的油火。   拾冬持着那银镯在烛火下晃了晃,那银丝发着亮,东珠圆滚滚地似能透光。她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好看的东珠。   一旁拾念凑了过来,“师姐,这么好的东西,要不要孝敬给静安师长呐?”   “上回可不才孝敬了她个翡翠镯子么?”   “这个,我留着自己用。”   拾冬说吧,抬起一支脚来放去拾念眼前。“来,你帮我试试。”   拾念早习惯了,比起给她洗脚擦脚,戴个脚铃又算得上什么?   拾冬虽是尼姑,可从小到大被静安师长宠着,便没怎么干过粗活儿。那手手脚脚都养得白白嫩嫩的,跟她们这些师姐妹们的不一样。   拾念知道拾冬的秘密。拾冬是静安师长出家前私生下的女儿。有时候,她偷偷听着师长和拾冬说话,似还要给拾冬还俗打点婚事呢。   拾念不知道这桂月庵外头的事儿,她只知道,在这儿桂月庵里,除了住持,便数静安师长最大。若想要多吃点儿饭,少干点儿活,她便得好好讨好拾冬师姐。   那银铃不大不小,戴在拾冬脚上,正正好好。拾冬起了身,光着脚丫子,在地上走了两趟,叮叮咚咚如清泉入耳。   “好听。”拾冬美着。   “可不止好听,戴在师姐脚上,可好看了。庵中其他姐妹都没师姐白,这东珠定是只有师姐才衬得上的。”   拾冬抬起脚来,再晃了晃。那声响听够了,方细着脚步转起圈儿来。她随着静安师长下山的时候,曾看过那戏班子里的小花旦儿。便就是这般走起来,娇柔得叫人心里喜欢。   她还得还俗呢,待有了个夫婿,她便夜夜戴着这脚铃,跳给他看。   窗外的风声渐渐大了些,拾冬沉浸在喜悦中,全然不觉。   黑衣人影将自己卷在连襟的斗篷里,从矮墙小道儿一闪而过。   连着四五日的艳阳天,让寺中柴火越发干燥了些。胡康安亦早早摸索清楚了桂月庵的地形和皇后的住处。这山中寺院儿女眷多,炭火柴木存得十足。   那便没有什么比一场大火,更容易取她的性命了。 第57章 隆冬(14) 大火(小修你们不喜欢的……   火, 四周都是火光。   白色的帷帐在风中曳着。   凌烨往船外看去,只见得湖面上飘着一盏盏昏黄的莲花灯。   船舱里空空荡荡,唯有他一人, 眼前的小案上, 却摆着满桌的菜肴,都是北疆来的好菜。两盏热茶依旧静静呆在桌面,其中茶水, 随着湖面清波, 缓缓摇晃。   他依稀记得皇后也是在的。   方才,她与他布了菜, 又斟了茶。他将人拉入来自己怀里, 那张小脸上笑靥如糖,那双深眸中倒影着湖面上星星点点的灯火, 还有他…   可人呢?   他四处寻找,几近惊慌失措。   可是,舱内四角都没有见她的影子,唯有一抹飘摇的身影立在船头, 衣裙随风而动,洋洋洒洒。她手中似捧着一盏点燃的莲花灯。   “陛下来看看,这灯上的世尊像临得可好么?”   “……皇后。”他一把起身冲了出去。   她果真就在船头。   那双手捧着的莲花灯, 发出淡黄的明光,使那精致的五官的轮廓越发清晰了几分。   他伸手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 那里纤细的温热,丝丝缕缕传入他心里。   “阿檀…你在这儿做什么?”   眼前的人对他笑了笑,手中那盏莲花灯却忽的顺势落去了脚下。堆砌着半人高的纸灯小山顿时被火燃起。皇后白色的裙角也猛地一把被点燃。   “快过来。”   他有些急了,拉着她的手不觉紧了紧力道。那里却忽的烧了干净。   皇后却一动未动,那些火焰飞快沿着她的衣裙攀爬。直至蔓延去了她的面容上。   她的身体在火光中消弥, 最终化作灰烬。   他疯狂地喊着她的名字,回应他的,唯有她淡淡的话语声。   “陛下…在害怕么?”   凌烨蓦地从梦中惊醒,喘息声响深重就在耳边,却犹如隔着另一个世界。   江蒙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陛下可还好?需传李太医么?”   “不必。”他压下一口气息,方问向外头的人。   “还有多久路程才能回到京城?”   “回陛下的话,听副将说,若明日辰时启程,也得夜里方能到京城。”   他掀开身上的被褥,起身穿衣换靴。从军多年,他动作利落,不过三五下已将自己打点好。枕边的那枚平安扣,也被他飞快得安置去了盔甲里。   江蒙恩还候在门外,听得屋里的动静,正打算再叩门进去侍奉。可面前的屋门已被主子从里揭开,只听主子吩咐道:“让他们准备准备,马上启程回京。”   **   斋房后头的厨房里,拾若正忙活着煮粥。静圆师叔不肯接这活儿,拾若唯有自己来了。   拾若在那炉子热粥里,加了冬蕈和豆腐,想好好地给愿主补一补。她忽的记得自己枕头下还藏着两个野鸡蛋。那是秋天的时候,她与静圆师叔上山采野山芋的时候,偷偷带回来的。   拾若本想着除夕的时候烤着来吃,加个小菜,犒劳自己,可眼下愿主身子不好,得给愿主打一个在粥里才好。   拾若收小了炭火,方从厨房里出来,将将来到门口,却见得从柴房里冒出几丝汹涌的火光,那可并不似寻常烛火。   她警觉起来,走近了几步要去探个究竟。一阵北风凛冽而来,直将那火苗往身上扑了过来。   “起火了。真的是起火了!”   拾若大喊着,可这时候师姐们都已回禅房休息了。小厨房与斋房根本没人。她直往禅房的方向跑去,她想寻人来救火。可将将行出来斋房,眼前漫天的火海,直将她生生镇在了原地。   不只是斋房,整座桂月庵,都埋没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   上等禅房中,静圆正侍奉了静安师长歇下。她素来知道静安师姐的小习惯,在其余僧眷面前,不可明说。可静安师姐每每夜里,都要饮着那百果酒半醺方能入睡。   静圆正吹熄了烛火,从禅房中出来。却听得楼下脚步匆匆,往外头看去,火光已经印红了半边天际。   “静圆师叔,起火了。”   “起大火了!”   小尼姑从楼下跑来,大声喊着。   “吵什么?师长睡下了。”   “起火了便去救火。莫让火烧来这禅房便好。”   “那…那住持怎么办?”   “还有慧竹苑那位愿主…”   “她们吉人自有天相。你们只管管好禅房这边的便是。”   静圆支开了人。看向身后禅房,慧慈在住持的位置上可待得太久了,也是时候,轮到她的静安师姐了。   至于那慧竹苑…   若真出了事儿,便一并归结给慧慈身上,才好与皇家有个交代。   拾若急匆匆地往慧竹苑里去。   那火光太大,已经惊动了师姐们来救火了。   可慧竹苑那边许还没人能顾上。也不知那边的火势大不大,愿主还病着,可能逃得出来吗?拾若有些担心。   然而将将行来院子外头,拾若便见得铺天盖地的火势。整间院子都已被火海覆盖了。可人呢?拾若紧张起来。该不会,已经没了…   “愿主?”   “二位愿主娘娘?”   “展旗,丘禾?”   她蹭得几顿饭吃,已与那两个小婢子相熟。一想起人都烧没了,心里空荡荡的,手心都捏起了一层冷汗。   “小师姐…”   有人在叫她。拾若欣喜极了。人还在,还活着,太好了!   拾若四下里寻着人,却见二位愿主身上披着带雪的蓑衣,正躲在那边的雪松之下。拾若连忙跑了过去,见得二人都完好无恙,这才放了些心。   一旁丘禾与展旗正扶着主子们,见拾若来了,忙问起。   “小师姐可知道现如今哪里安全?皇后娘娘还病着,得寻安全的地方歇息才行。”   星檀虚弱着,方才被她们扶着从慧竹苑里逃了出来,几乎已经用尽了她身上所有的气力。靠在玉妃肩头迷糊了不知多久,方听得那拾若小师姐的声音。   从北边来的风,凛冽之中夹杂着热火气息,直让人更加清醒了几分。   她看着眼前火中的慧竹苑,却想了起来,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这般的大火了。   上一回立在这般汹涌的火势之前,还是初夏坤仪宫大火的时候。那时候,她抱着那株将将从院子里救出来的小桂花苗儿,心中念着的,却是远在江南的祖母。   森严的皇城,皇后的寝宫,真是一场无心之火,还是有人想要她的性命,抑或是有其他诡秘之谋…早已不得而知了。   她那时只是望着怀里的小桂花苗儿,开始厌烦了自己,顶着别人的脸蛋儿侍奉于人前的模样。   而如今,那宫闱之中的日子也终该是个了结了。皇帝于她,不过一场破碎的梦。若从来不曾开始过,或许他们都会更好。   风里夹杂的热气,似是江南的春意。   明锐的火光,似江南的晚霞。   她想回去…   眼前拾若的眸色中清明,倒映着那漫天的火光。她抬手去拉了拉拾若的衣袖。   “山下还有驻守的禁卫军。小师姐可知道什么小路,能不被发现?”   “娘娘?”玉清茴很快反应过来星檀想要做什么。方见得这般大火的时候,是她先动了这个念头。   她从头至尾便不想做皇帝的妃子,桂月庵大火,是她最好的机会。玉妃消失在这场大火之中,她便是自由的了。然而看着肩头上虚弱的星檀,她便生生掩去了那个念头。   星檀转眸过来,望向玉妃眼里,“你该也是如此想的,不是么?”   玉清茴没有点头,只微微眨眼,那动作轻柔,其他人许都不能意会二人其中意思。   拾若已答了话去,“二位愿主随我来吧,拾若知道一条小路,隐蔽得很。莫说山下的人了,便是连师叔与师姐们都不知道的。”   **   寺中的火苗,渐渐蔓延去了山林。胡康安立在高处,正负手观赏着这一场烂漫无边的景色。   他自幼便喜欢看火。   胡家没人将他放在眼里。主母欺辱他,父亲轻视他,唯有将他带大的婢女待他好,可她最后也成了父亲手中的玩物,不堪受辱撞死在了柱子上。   那婢女死后,仍被主母唾骂,遗体不能入胡家的祠堂,只好在野外烧成了灰烬。   从那时候起,他便喜欢上了大火。   好似只有在那一刻,他才能与那婢女善意的心思和柔美的身躯,融为了一体。   他看着眼前的大火,微微笑着,学着木偶戏中的傀儡起舞。那是他仅有的沉醉,能优雅地展示他的躯体…   “什么人?”   身后赫然一声女子的声音,他寻声看了过去,回头却见是个两个小尼姑。   “你…你在这儿做什么?桂月庵不得有男子擅闯。”   那说话的小尼姑生得娇俏,白皙的皮肤在火光下,似发着一圈柔光。这让他想起那惠安宫里的人,比起她,这小尼姑尚且差远了…   他并不打算开口解释,脚下步伐飞快,已闪到二人之间。一手一人,提着便往慧竹苑去。   是时候该去看看那个女人了。   **   头上的松枝与柏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星星点点的积雪顺势落下,洒在星檀身上的蓑衣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星檀强撑着意志,被玉妃和丘禾扶着往前走着。拾若与展旗举着火把,一前一后地照着光亮。   山中的积雪化了不少,脚下小路上满是泥泞。星檀的绣鞋早就打湿了,走来半山,脚趾也被冰水泡得几乎没了知觉。   背后的火光越来越弱了,直至消失不见。山脚下小镇上的灯火,却依稀在眼前闪耀。   拾若说,这条路不必惊扰禁卫军,直接通往那小镇。   这一场大火,该将所有都烧尽了。   世间不再有他的皇后,也不再有陆星檀…   他会给自己取个什么谥号呢?她有些好奇。   元惠皇后逝后,先帝曾整整三月不曾早朝,对外称病,无法起身。后来才有宫人传出,先帝是躲在坤仪宫中画梅花。   一颗一颗的画,一遍一遍的画…   画好了,便都摆在元惠皇后曾用过的暖榻上。   皇帝会么?她不确定,也不愿去想了。她太累了,对抗脚下的冰凉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意志…   天快亮了,那小镇就在眼前。她的意志却越来越模糊。玉清茴的声音在耳边唤着她的名字。   “阿檀?”   “阿檀?”   这几日来,她们已相称小名了。她在心里应着她,可喉咙中已经发不出来任何声响。   “我们就快到了。你再撑一会儿。”   “嗯……”她应着,也不知清茴听到了没有。   身后忽的一声惊叫,是展旗。她的反应慢极了,还是清茴回身过去,她方再听得一声惊叫。   展旗已被撂倒在了地上。男子身形魁梧,一袭黑色斗篷,不知什么时候,从后头的山路跟了过来…   “是谁?”她问不出声,只能由得清茴问出口来。   “你是谁?跟着我们做什么?”   男子揭下襟帽,缓缓抬起眸光。星檀只觉,他是盯着自己的的,如一头豺狼正盯着自己的猎物。   清茴已拦在了她身前,丘禾也将她再扶稳了些。拾若举着火把跑了回来,见得那人亦是一惊。男人的五官在灯火下扭曲如鬼魅。   拾若撞了撞胆儿,一把将火把朝着男人扔了过去。大喊了声,“愿主娘娘快跑。”   星檀哪里跑得动,只被丘禾扶着走动了两步,便因得慌乱,摔倒在了雪地里。   玉清茴自幼跟着兄长,学过些许武功招式。与那男子动起手来。可那毕竟只是招式,于一个武艺不凡的侍卫面前,只能节节败退下来。   二人闪躲之间,星檀却在那男子腰间,见得禁卫军的腰牌。   禁卫军…不是派来保护她的么?   怎么会来要她的性命?   她不得其解,也来不及猜测。玉清茴已被一掌打中,摔去了另一侧的雪地里。   拾若挥着拳头,还要上去。   星檀终于喊出了声,“别去!”   迟了,那人手里明光一闪,匕首已经插进了拾若的胸膛…   完了…   “小师姐…”她虚弱地喊着。   男人将手中的拾若扔去了一旁,像是弃开什么废物一般地轻易。那匕首晃过她眼前的时候,星檀合上了眼…   眼前全是宣王的影子。   少年一身银盔,手持长剑,挡在了她和祖母身前…   可惜这一回,他不会来了。   耳旁再次传来铿锵之声的时候,她心中燃起希望,再次睁开眼来,果有长剑挥舞,正与那把匕首短兵相接。   “保护人。”那持剑的人,一身便装,正回眸过来与她身后的随从们道。   她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细长的眉眼,剑舞之间,那人紧着双眉与她道。   “起来。跟他们走。”   她再次发出了声音:“承羽哥哥…”   ********* 第58章 隆冬(15) 不疼   夜半, 一场大雪悄然而至,纷纷扬扬的雪花,终让漫天的山火恢复了平静。大雪下了整整一日, 直至将大火的灰烬都掩埋入了雪里才算是停歇了下来。   夕阳将半边天际染成绯色的时候, 三千禁卫军方将皇帝护送至了桂月山下。   凌烨从南边赶路,已走了最快的小径,然而将将行至山下, 却只见那护送皇后入桂月庵的同知卫萧肃来报。   “陛下…”   “昨…昨夜山中大火, 末将等赶至庵中救火,可火势实在太大, 寺中庵尼依旧伤亡惨重。”   “皇后呢?”眼前的萧肃不敢抬眸, 言辞闪躲,已让他感觉到些许不对。可他来不及计较, 他得先找到她。   “娘娘…娘娘…还未寻见。”   萧肃不敢多言,整整一日过去,他的一千精卫着实已将桂月庵翻了个遍,活人死人都翻了出来, 若如今还寻不见的,便唯有那些化成灰烬的冤魂了。   却只见得皇帝从马上一跃而下,便直往那烧毁的山门前去。他为西厂都督张琪左右手, 也曾多护圣驾出行。然而今日皇帝的背影中,却透着几分他从未见过的惊惶。   萧肃一时不知跟好还是不跟好。皇后在大火之中许已不幸…他自知这是死罪。   凌烨心中似有感应, 昨夜那场噩梦不虚,是皇后在与他求救。可他终究没赶得上,眼前桂月庵只剩下黑压压的一片废墟,显然已了无生机。   他唯有将希望放去一旁簇在一团的女僧眷们身上。   “皇后呢?”他拎起一人衣襟,直问着。   “愿…愿主的慧…慧竹苑也烧了…”静圆惊魂未定, 眼前的人一身戎装,她并不知道是谁。唯有这一身威严压下来,她竟连话也说不圆了。   昨夜,她本以为让僧眷护着禅房便能无事,谁知火越烧越大,小尼们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她不得不喊醒酒醉的静安师长,扶着人往外头逃。   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诺大的一间桂月庵便只剩下了寥寥几人,哪里还找得到什么愿主?   却听得头上的男人缓缓念道,“烧了?”   扣在她衣襟上的手掌一松,她已被一把扔去了地上。耳旁传来长剑出鞘的声响,悲鸣如鸿,手起剑落。   “烧了,那你们还活着做什么?”   静圆看到自己的血喷涌而出,失去知觉之前,只听得赶过来的红衣内侍一声,“陛下息怒…”   “陛下…”静圆来不及再想到别的,已倒去地上咽了气。   剩下几个女僧眷受了惊,连忙退去了住持身后。   凌烨见了血,已然红了眼。一抹翡翠的绿色忽的在僧眷之中一闪而过,在这些吃斋念佛的女尼中间,着实太过显眼。   他将人拉了出来,却闻见一股诺大的酒气,掀开那尼姑的衣袖,皇后常用的那个翡翠玉镯,却正戴在这尼姑腕子上。   “你说,皇后呢?”   静安自酒醒之后便就在寻她的拾冬。可从那烧焦的灰烬里翻出来的都是焦尸,拾冬也不见回来。她早失了魂,直指了指西侧停尸的平地。笑道,“许和我的拾冬一样,死了…”   静安说罢更是狂笑起来。耳旁男人的低吼却直将她震了回来。   “你胆敢诅咒皇后?”   静安只见眼前那双鹰眸如被火烧红了一般,她不自觉地颤抖,“老尼…老尼不敢…”话未落,脖子已经没有了。   凌烨手中的剑,直指到了慧慈面前。“你也没让人救她?”   却见那老尼镇定盘坐,口中念念着咒法未停,直至剑尖逼去了她脖颈之前,老尼方缓缓开口,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愿主心慈,早几日还与贫尼议下了与将灵们超度的法会。若愿主真往西天极乐,亦会为世尊坐下大善菩萨。还请施主节哀。”   “……”节哀?笑话。   他踉跄几步退了回来,手中的剑也随之落去了地上。她还没死,他结什么哀?不过是一场大火罢了,她有手有脚…还有婢子嬷嬷护着,怎么会逃不出来?   “陛下,萧同知寻得了桂嬷嬷与娘娘身边的婢子银絮…”江蒙恩的话轻声在耳边,似是怕打搅了什么。   “人呢?”   那桂嬷嬷不是信誓旦旦要护着皇后的么?她都活着,皇后又怎么会出事?   “在西边停尸的地方…”   “……”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往那边寻了过去。还未走到跟前,已然听得桂嬷嬷的哭声。   人是跪在一具尸身之前的。他已然没了知觉,唯倚着江蒙恩伸来的手,扶着走了过去。   尸身被盖着白布,却依旧掩不住扭曲的肢体。焦黑的手指紧紧曲着,似想要捉住什么。   疼…他只觉全身都在疼。   可他不信。   “你跪什么?起来?”他尚有一丝底气,质问桂嬷嬷道。   桂嬷嬷抬起头来望着他,双眼已哭得通红。   他那最后一丝底气,也正缓缓从他身体里抽离。却听桂嬷嬷哭着道。   “昨日小姐发了高热,昏沉得很,我便下山寻施太医去了。怎知道…怎知道会这样啊?”   “……发了高热…”他了无知觉,缓缓重复着嬷嬷的话。他想起她那孱弱的身子,他不该让她来的。   “我们赶回来的时候,慧竹苑已快烧尽了。施太医冲进去要救小姐,也没能走得出来…小姐她…”   桂嬷嬷泣不成声,目光已重新垂去了那尸身上,他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却看到那尸身脚踝上的银铃轮廓。   熟悉的叮咚之声,灌入他耳里…   床帏欢响,此时竟撕心裂肺。   他摇着头,“朕不信…”   可就连江蒙恩也在旁道,“陛下,节哀…”   “节哀…”他冷笑着,“节什么哀?”   他吩咐江蒙恩:“叫萧肃去找,她走出去了,一定走出去了。这不是她。”   北边来了冷风,飘飘摇摇地,让这话语声也显得立不住脚。   萧肃却已上了前来,“陛下,末将已让人搜遍了。无人生还…还请陛下节哀。”   凌烨再看向那尸身的时候,脚下踉跄。他跪了下去,声响中溃如泥浆。   “朕错了,阿檀。”   “朕不该让你来这儿。”   那躯体扭曲着,该有多疼?   他将人抱了起来:“不疼了,我们不疼了。”   江蒙恩候着一旁,心中亦不是滋味。待天色渐渐落入了夜幕,北边的风再凛冽了几分,江蒙恩方听得主子淡淡对那尸身道。   “你冷不冷?朕带你回去。”   柏树的枝叶被积雪压断,哗啦啦地响了起来。凌烨抱着那尸身上了大辇,又让人寻了厚褥来,将她裹好。   一路积雪埋了好些山路,车轮轧在雪上,咯吱作响。从黄昏走到日出,大辇方停在了皇宫门前。   “陛下…”江蒙恩在外劝了劝。   “礼部已备好了凤棺,陛下可要请娘娘入棺安寝,也将娘娘好送往大相国寺中超度?”   “滚。”   “让他们换小舆来,朕要带皇后回承乾宫。”   “……”江蒙恩顿了顿口气,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得车里的人斥道,“还不去?”   小舆载着帝后回来承乾宫门前的时候,礼部一行大内官也已候在了门外。   凌烨抱着人下了车,却看到了他们准备的那副棺材,那老木头看上去一派死气,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存。他不忍看向怀里的人。   “别怕。朕让他们生些炭火来。朕陪着你,不会冷的。”   “……”一行内官听得这话,彼此顾盼。皇后娘娘不幸薨逝,可陛下似已有些失了神志…   还是听江蒙恩一声呵斥。   “你们还不与娘娘准备准备。”   “娘娘畏寒,去取些羊绒厚毯来。一会儿灵堂里,还得烧上炭火。”   几个内官这才退下忙碌去了。   江蒙恩已来劝道,“陛下,便让娘娘躺下吧。这么颠簸了一路,娘娘也该累着了。”   “好。”凌烨望着江蒙恩,好不容易答得轻巧。   “她该累了,让她歇息歇息。”   承乾宫的大殿设成了灵堂,四角升起熊熊炭火,屋内忽暖如春夏。御膳房送来了一桌子江南菜,凌烨忽想起她喜欢的果木香氛,方亲自寻去了寝殿。   比不得那大殿,寝殿内四下冰冷。他急着去寻那线香,顾不得其他。可将将绕过屏风,他的目光却直直落在了床榻上。   那榻上的玉枕触手升温,上头还落着几根纤长的细发…她发间总带着些许的清香,绕在指尖冰凉如丝,只要抚摸着,他便总很容易入睡。   玉枕一旁,他却看到了另一个平安扣。   下头垂着的络子,纹路款样与他身上的那只一模一样。只是络子是淡粉色的。   养心殿内的一幕幕忽的袭来眼前。   同案而食,同榻而寝的那些日子,恍若昨日。   她那时虽病着,可嘴角的笑靥依旧真真切切。   这对平安扣上的络子,该是她那段时日做的。   可她却又将它们弃了。   他寻得那线香回去了大殿,让江蒙恩点在了一旁的香炉里。   那棺椁就那么置在地上,沉沉的木色,和此时的他融为一体。他踉跄靠在了棺椁上,滑坐了下去,手中缓缓摩挲着那只粉色的平安扣。   他有些怨她了:“就这么不想再见朕了?”   很快,他便害怕了。   “别走远了,朕在这儿陪着你。”   “知道了么?”   江蒙恩一时不敢退下,亦不敢出声,只得恭身候着一旁。御膳房再送了些汤面来,他方上前问了问。   “陛下整日没用过食了,还是吃些东西吧?”   凌烨却望着灵堂前摆着整桌的江南菜,“皇后还歇息着,一会儿起来了,朕与皇后一起用。”   “……” 第59章 隆冬(16) 想你   清晨, 天阴沉沉的,那场大雪之后,还未曾见过一缕阳光。   冉明端着一动未动过的饭菜, 从承乾宫里出来, 只得将脖子往衣襟里缩了缩,方能挡一挡这隆冬的天寒。   “陛下这可是还未吃过东西?”   走在一侧的小内侍却在细声打探着。   “没用呢。”冉明答得简单。这几日来,莫说皇帝。承乾宫里各个儿都不大爱说话。本都等着主子清修回来, 还要好生侍奉, 如今主子忽的没了,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儿。   “这都第三天了。”这小内侍平日里在御膳房做活, 关切的点儿自与他的不一样。   冉明狠狠盯了一眼小内侍。   “是, 第三日了。”冉明答得不大耐烦,满心里却想着, 第三日了又怎样。自家娘娘如今躺着棺椁里,喜欢的菜可是一样儿都吃不上了。人都没了,再伤心有什么用。   “哎…”   听得那小内侍长长叹了声气,冉明再没忍住。   “陛下的身子, 自由得太医院照料着。你瞎操心什么?”   这江山都是人家的,前朝后宫这么多的人,自不会看着他死的。皇后便不一样了, 前朝后宫,都盼着主子没了呢。这回岂不如了他们的意思。   “冉公公, 您可不是怨着陛下吧?”   “我一个作奴才的,怨气什么?”冉明撇开了关系。“要怨气,也是娘娘地下有知。要说亏欠娘娘的,也不是陛下一个。长孙家和宁家,一个也逃不过去。明知娘娘身子不好, 一个个信口雌黄,扰乱视听,生生将娘娘逼上了桂月庵。”   说到这里,冉明冷笑了声。   “就等着吧,只要承乾宫里这位主子饿不死,有得他们受的。”   小内侍听得都惊了一惊,“冉公公,这些话可不稍多说呀。奴才听闻,那两位大人在宫中耳目众多,许让他们听得了,徒给您惹了麻烦来。”   “来就来。”   冉明叹气道,“那就当我这个做奴才的,再给娘娘多办件事儿了。”   **   江蒙恩正候着承乾宫的寝殿外头,进去不是,不进去也不是。前方战场来了战报,可主子这一睡下去便是整整三日,饭食不问,唯醒来的时候用了些水。   这皇后娘娘的寝殿,主子不让别人进去。里头燃着的果木香气,已从脚下门缝中溢了出来。他已试着敲了几趟门了,可一丝回应也没有。   主子不肯回养心殿,那奏折与战报,论他一个都领侍也是不敢随意请来承乾宫的。   江蒙恩正是为难,却听得垂花门那边起了动静。几个小内侍也未将人拦住,是还曦公主红着眼睛闯了进来。   “走开,我要见他。”   “他、他凭什么、躲着我,他还没、还没给我一个交代。”   小公主声音断断续续,边哭边抹着眼泪。   江蒙恩忙劝了劝,“公主殿下,这可闹不得。陛下有旨,任何人都不得进去。”   “我就要进去,就要进去。”小公主哭着揉着眼睛,“那他是不是,是不是也要将我赶去桂月庵了?”   听小公主提起那三个字,江蒙恩忙“嘘”了一声,可即便是做着让人小声的动作,也没能拦住小公主推开门闯了进去…   凌烨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这三日来辗转反复,他已经不知做了多少个梦了。可他不愿醒来。   小岚山上秋风凉爽,夕阳西下,漫山的绯色的云彩,缓缓往天边倚去。皇后的背影就在眼前,似正看着那晚霞,许是听得身后的动静,人方缓缓回头过来。   那张小脸上染着一层柔光,见是他来,便一路小跑了过来。   人凑在他肩头下,拽着他的手臂,抬着小脸埋怨他。   “你怎么才来啊?”   他忽的有些噎住了,滚了滚喉咙里的湿润,方笑着回她。   “朕…是朕错了。朕来晚了,阿檀。”   他拉着她往观星台上去,“朕带你去放孔明灯。”   “好啊!”   那两道长眉已弯成了小桥,笑靥含在嘴边,似藏着一对蜜糖,他自也跟着抿了抿嘴角。   观星台上风大,他寻着披风与她捂着。却见她趴在那小案上,写着愿笺。   “写了什么?让朕看看?”   她却躲了躲,不让他看。“看了便就不灵了。”   “……”他不知她从哪儿听来的假话。   他也未曾给别人看过自己那张愿笺上,写着她的名字,一心望她平安喜乐,怎么也不灵了呢?   孔明灯缓缓飘向远方的时候,他努力看着那张愿笺,可什么也看不见,他想再替她做些什么,看来也是做不到了。   风吹得越来越烈了,呼呼地在耳边,直将眼前的真切都掩盖了过去。阿檀看着那随风远去的孔明灯,正往他怀里靠了过来。   他却似疯了似的,紧紧将人抱住了。   “朕好想你,阿檀。”   “别走。别走远了。”   他在想,他还得活多少年,她等不等得了?   耳旁忽的一阵银铃的狂响,他的肩头亦被人狠狠摇着。   “…你、你还我皇嫂…”还曦的声音就在身后,在怨着他。   “她在这里呢…”   他还不大明白,回身过去,却见小妹一双哭红了的眸子里,盈盈全是泪光。   眼前的场景渐渐清晰了起来。这里不是小岚山,是寝殿。他连忙回头过去,身旁已空空荡荡。她果然不在了。   “你躲什么,你把我皇嫂…弄丢了…你还给我…”   还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这方重新看回小妹。   是呀,好好的一个人,被他弄没了…他没有脸面见她。   “我要去看皇嫂,我才不信那棺材里躺着的是她。”   还曦忽的止了哭声,一双眼睛直直看向他眼里:   “你也不要信好不好?”   “……”   他只如一根木头般,被小妹牵着往灵堂里去。他想起来,他好似也有许久没去看过她了。是该去看看,不然她该要怨他了。   江蒙恩立着门边,本以为小公主能好好劝劝陛下。谁知却见得陛下被小公主牵了出来。   原那八尺有余的挺拔身躯,如今羸弱得歪歪斜斜,身上敞着件单薄的寝衣,赤着脚踉跄踩在雪地里…   江蒙恩惊了一惊,忙去了寝殿,寻得了那双龙靴来,往二人身后跟了过去。   “陛下…可得当心龙体。”   这话,兄妹二人听不到。   还曦拉着人进来灵堂,哭得愈发凶了些。直指着那棺椁,“你,给我看看,那不是、不是皇嫂,对不对?”   凌烨迟疑着…点头,又摇头…   小妹哭着自己去推那棺盖,可她没得气力,果真是推不开的。那哭声已经一颤一颤了,着急着却又拧着气不肯信。   他又何尝想信。   他转了身去,他更愿意回去寝殿,和阿檀在梦中相见。   还曦却跺着脚来找他了,“你不许走。你让我见见我皇嫂…”   “你皇嫂…”他喉间哽咽。   “已经没有了。”   还曦在他眼前拼命摇头,他手臂被她掐得厉害,却已然毫无知觉。   “骗子。大骗子。”   “我就这么一个皇嫂了…”   他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   还曦在灵山寺受了惊吓,被接回来宫中,不肯多与人说话。是他亲自将皇后引去还曦面前的。小妹病着不好哄,是皇后换着花样儿地讨好,方肯开口说了话。   她就这么一个皇嫂,他竟也将人弄没了。   他合了眼,任由还曦在眼前哭着。温热的水珠从眼角滑落,里面写着他的耻辱。   然而掐着他手臂的小手忽的没了气力,那斥责埋怨他的声音也忽的戛然而止。他意识到些许不对,这才睁了眼。却见还曦已失了气息,缓缓倒了下去。   他忙将人一把接入来怀里,“别、你不能再有事。”   他抱着人往外去,见江蒙恩跟来直吩咐道,“传太医。”   **   冬日天亮得迟。   江蒙恩在寝殿外打了个盹儿的功夫,便被外头赶来的小内侍惊醒了。   “江总管,陛下还在休息?”   “今日还是不上朝么?”   江蒙恩憋了一眼来人,叹气道,“劝也没用,便就小心侍奉罢。”   昨日还曦公主气急晕倒,主子依旧一言不发,只等人醒了,才让太医院护着公主回了羲和宫。而后,人又往寝殿里自顾自地睡下了。   “信国公的折子又递了过来。可不用与陛下说说?”   “昨日被公主那么一闹,已伤了心了。”   “那信国公的折子上,又能写着什么好事儿?还是迟些吧…”   二人正说着,却听得房门吱呀一声。   见是主子出来,江蒙恩忙带着那小内侍合了礼数。“陛下醒了…可要用膳?”   “嗯…”那头上的声响沉着,到底带着几丝虚弱。   江蒙恩不敢多言,唯有将身后冉明支开了去,“快传膳。”   “让他们传去养心殿。”   那话语平静,江蒙恩心中都有些打了鼓,不过一夜,怎就变了一个人似的。皇后的棺椁还停在承乾宫大殿,主子这似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江蒙恩抬眸打探了打探,“陛下可是要回养心殿了?”   “嗯。”   说话之间,人已经迈出了寝殿,负手往外去了。江蒙恩忙跟去了前头,与主子引路。主子今日自己换了衣裳,虽是便服,亦难掩住一身的威严。   不管怎样,能打起来精神,便是好事。江蒙恩如此想着,却听得身后的主子问起。   “前方可有战报回来?”   “回陛下,已来了两回了。就等着陛下批阅。”   “好。他们人呢?长孙谦和宁志安。”   “二位大人未经得陛下传召,近日来,都未曾请柬…”   凌烨暗自冷笑了声,“是怕了。”   “什么?陛下。”江蒙恩没大听明白主子说了什么。   “没什么。”   “陛下这几日龙体受损,该得请太医回来看看。”   昨日太医忙着顾着公主,主子也未开口,请龙脉这事儿便就过去了。江蒙恩这才想起来提点提点。却听主子淡淡一声。   “不必了。”   养心殿外候着的几个内侍,见得皇帝回来,亦是惊了一惊。忙行了礼,方看着人进去了。   “陛下…这是好了?”   “该是吧,总不能放着江山社稷不理,在承乾宫里荒废一辈子…”   “诶,那便好。”   “是呀……”   皇帝行回来大殿,未有片刻迟疑已落座去了案后。案上奏折已堆积成了小山。江蒙恩忙上前,一沓一沓与皇帝分辨着。   “陛下,这两本是最新的军情战报。”   “其余的,便是这几日的奏折。奴才已依着时日分好了。”   “陛下若要忙着公务,奴才这便去与陛下端杯参茶来。”   “好。”   待江蒙恩退下了,凌烨方抬手翻起面前的奏本与战报来。   昨日还曦那么一闹,他方想起,他还是别人的兄长和皇叔。父皇与太子嫡兄留下来的江山,到底不能倾倒在他手中。   后来他又想起,是谁在后宫大造谣言,逼着皇后上了桂月庵…   他得让他们死。   眼前的战报有两封。一封是贺习景援军到达豫州,一封则是援军到达三日之后,与西南叛党首战大捷。全是好消息。   而宁志安上请的奏折之中,却替宁捷鼓吹神机军得了援兵之后,如何神勇抗敌。他一眼扫过,一个字都未读得进去。   而长孙谦却似有所察觉,奏折中与宁家撇清了关系。又道是西北旱灾,长孙谦带着另外几个同僚,联名上捐家中财物,往西北赈灾云云。   不过都是些苟且之辈…   却还冠冕堂皇,当自己忠孝仁义…   岂不好笑…   江蒙恩端着汤面与参茶伺候了上来。   “陛下,您三日没怎么吃过东西。太医说,不可急食。先用用看,不够再让御膳房加来些。”   他扫了一眼送来的吃食,没多留意,只继续看着手中奏本。然而持起筷子,将将含下一口汤面,那牛肉的香气飘入鼻息,却让他猛地一口吐了出来。   江蒙恩忙伺候来茶水,“陛下,可是不和胃口?”   “牛肉…皇后不能吃。”   他口中念念,方卸了筷子,“撤了吧。朕不饿。”   “这…”   江蒙恩犹豫着,“那不让他们做牛肉的便是。奴才这便让他们再送些热粥来。”   “皇后平日爱吃什么?御膳房可知道?”   “诶。该是清楚的。”   “那便依着她的口味做。”   江蒙恩退了出了大殿,寻着门前候着的小内侍,支开人去御膳房,吩咐下了皇帝方才的旨意。   待人走了,江蒙恩方转向一旁的候客室里。   邢倩端坐在小案旁,案上摆着皇后托付的那只檀木匣子。皇帝早几日在承乾宫的时候,吩咐不见外人,这事儿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见江蒙恩进来,邢倩与人做了礼,“江公公,可有与陛下禀报了?”   “邢姑姑,且还急不得。”   “还是待陛下用些食下去,杂家再与你传个话吧。”   “听江公公安排。”   ******************************* 第60章 隆冬(17) 孩子   邢倩记得娘娘的话, 这盒子本是等宁捷将军大胜归朝时,方要交给皇帝的。   可她等不及了。   元惠皇后虽也早逝,可也受得先帝宠爱一生, 还为先帝诞下了三位皇嗣。   而她的主子呢, 芳华之年,为人所害。她不会将主子的死归咎于什么大火,若非宁家用主子的名声咄咄相逼, 主子也不会自请上桂月庵清修。   既然做了, 便要担当。她一个后宫婢子尚且知道的道理,身为正三品大元的宁志安又算个什么东西?   她轻轻抚摸着那个檀木匣子。   那日娘娘坐在妆镜前的一幕, 犹在眼前…   江蒙恩入来, 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   “邢姑姑,陛下有请了。”   大殿内却是邢倩熟悉的果木清香, 人都没有了,倒是开始念怀起来了。邢倩只在心中暗自嗤笑了声,却听上首已开口问起。   “江蒙恩说,皇后有东西让你交给朕?”   邢倩将手中那檀木匣子举过头顶, 却在案前跪了下来,“娘娘生前嘱托奴婢,待宁捷将军凯旋归朝之时, 再将这件匣子交给陛下。可如今娘娘早逝,奴婢不敢再多做欺瞒。请陛下明鉴。”   话落, 手中的匣子已被江蒙恩接了过去,送去了皇帝案上。   那匣子是南海檀木所制,以往放在坤仪宫中已有些年岁。凌烨只觉眼熟,抬手支开盖子,却见得里头静静躺着的一对虎头小鞋。   虎眼晶晶, 活灵活现,小巧玲珑的两只,尚不足半面掌心。   什么意思…   他猜得些什么,却又不敢确定。   那夜温泉池浴,玉床缱绻,暖帐春香。他抱着那温热的身子,在她耳边轻问,待身子好了可要给他生个小皇子…   一个可怕的猜念,让他忽的有些不敢再看那双小鞋了。他唯有看向下边跪着的邢姑姑。   “这是什么?”   “前阵子陛下因战事繁忙,娘娘便压着施太医,未敢与陛下禀告。这是娘娘早前替小皇嗣准备的…”   “小皇嗣…”   这三日来断食断粮,早已消怠下去的气息,此时已提到了心口上。   “皇后有孕?”   江蒙恩亦有些惊讶,皇后有孕之事,从未传来过养心殿。此刻方才说起,这怕是要获责的。江蒙恩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人,却见她垂眸沉色,镇定如常。   “回陛下,娘娘从养心殿回到承乾宫那日,便发觉有孕。只是娘娘身子尚未调理妥当,那小皇嗣…”   皇帝已压不住气息咳嗽起来,“怎了?”   “施太医已竭尽全力,也未能留住。”   “未能留住…”   心口气急已然难以遏制。他忽的明白她为何走得决绝,是他伤了她…那些避子丸,伤了根本,他又不曾好好待她。   咳喘之间,话语却脱口而出:“什么时候的事?”   “那日陛下往和盛园赴宴,奴婢曾来替娘娘请过陛下。”   和盛园那日,承乾宫来养心殿里请他。他不曾问过她是什么病,如今才知道她是失了孩子。他若曾多问过一句,许也不会让她心灰意冷,一心往桂月庵替父家挡罪。   什么都迟了,孩子没了,她也没了。   喉中腥甜顿时喷涌而出,鲜红的血色洒在那活灵活现的小鞋上,似是那小人儿的怨恨…   失去意识之前,耳旁江蒙恩的声音已有些远了:“快、快传太医…”   然而皇后温柔的话声却在耳边渐渐靠近了。   “那陛下先忙。星檀在寝殿等您。”   “陛下,星檀还有话要与你说的…”   “可是星檀的事,让陛下忧心了?”   黑幕之中,他一一答着她的话。   “好。”   “什么话,让朕听听。”   “不会,阿檀的事就是朕的事。”   见得她一对笑靥微微翘起,他方算是安下了心。   **   夜色沉沉,亥时的钟鼓响了起来,寝殿内明晃晃的烛火下,依旧人影重重。   太医院一直忙碌至此,施针用药,艾熏药香,办法用尽,方见得床榻上的主子缓缓睁了眼。   凌烨此时已然心口亏虚,无力多言,手脚也如失了知觉般,麻木不堪。目光停留在空白的床帏顶上,他却清晰的知道,屋子里都有哪些人。   太医李旭自说了些医嘱,道是将将肝气犯心,才咳血气急。李旭又让他安心休养,莫再动气云云。   他也不知自己听到了没有,只本能得抬手指着榻前一干人等。   “让你们照看着皇后的身子,却无一人知道她有孕?”   皇帝话中如沉着一柄沙锤。   李旭忙领着太医院众人,齐齐在龙榻前跪了下来。“陛下,娘娘有孕之事,并未传召臣等,只让施成一人照料。臣也是方才让人去翻看了施成写下的脉案,才知道此事。”   凌烨缓缓撑起身子,虽有江蒙恩扶着,却也只能空空荡荡靠去了床头。“脉案上如何说的?”   “依着那脉案,施成曾替娘娘保胎了小半月,可十二月初三那日,娘娘气息受了冲撞,方才小产…”   十二月初三,确是和盛园大宴那日。他想着她的疼,气息便无法平顺。   “什么冲撞?”   “是谁冲撞了她?”   他心中依稀有个答案。是长孙家和宁家让人传出去的那些污言秽语,还是他们的好女儿心存不轨要置他们的孩子于死地?   “这…施成脉案上并未写明。”   “江蒙恩。”他喘息难平,压着咳嗽吩咐下去。“叫内务府他们彻查。”   他指向面前跪着的一干人等:“太医院院首李旭,管治不力,降职三级。其余人等,一同连带。”   李旭一时也有口难辩。若施成还在,许还能寻得个人来挡罪。可偏生施成为救皇后而死,此下已死无对证。唯有等内务府彻查,他方能替自己和太医院有所分辨。   李旭只好领了旨意,率众人退下。   江蒙恩却捧着那檀木匣子送回来榻边。“陛下,这匣中还留了样东西。”   凌烨咳嗽着,见得那檀木匣子,心中便是一阵绞痛。半晌方接了那匣子过来。轻轻抚摸过那双小鞋,手中紧着的拳头慢慢展开,方探向匣子底部。   一枚圆形的徽章,刻着凤鸟图腾,中间一个“宁”字再明显不过。若他没记错,宁家出身淮北一代,那里的古人曾以凤鸟为图腾。这是宁家的家徽。   匣子是皇后让邢姑姑送来的,原打算在宁捷凯旋之际方让他知道。而匣子里的东西,自然也是她精心布置给他的。   不必内务府查明,皇后已告诉了他谁是凶手。   这是她留下唯一的话了,她是想让他,替他们的孩儿报仇。   江蒙恩一旁候着,自也知道皇帝手中拿着的是什么。原本他还有所顾虑,主子触景伤情,念着此物便会想起皇后,这檀木匣子,他本是不愿再拿进来与主子看的。   可方邢倩在外一席话,却让他无法拒绝。   “娘娘受了冤屈,赔了性命。”   “腹中小皇嗣亦去得不明不白。”   “江公公是通情达理的,想必是不会替宁家瞒着陛下的。”   他自然不会。他亦是有心的,便不能看着皇后枉死。陛下如今将所有事情都怪责在自己身上,有个仇敌来怨恨,该才不会继续如此折磨自己。   至于宁家,在皇后自请往桂月庵之后,便已是强弩之末。这点,宁尚书许再清楚不过了,如今不过垂死挣扎,倒不如死得其所一回。   江蒙恩接着与主子道:“陛下,萧肃萧同知大人,自认护驾不利,已自贬镇抚司为囚,还等着陛下发落。”   凌烨思忖之间,已将那枚家徽扣入掌心,身体似已不是他自己的,只被最后的恨意驱动着。   “让张琪领他来见朕。” 第61章 隆冬(18) 对食   天明的时候, 天色依旧阴沉。   药官许昌因将将从太医院下了值,正打算从安定门出了宫。   昨日夜里,整间太医院的太医都被贬了职, 不必多做打听, 也知道是因得早前皇后娘娘落胎之事。   他一个小小药官,不必背上那连带之责。只是因着身上这小小官职也是与长孙家求来的,早些时候为了还恩, 他便帮着裕贵妃打探了些太医院的消息。   许昌因心中有亏, 自想着此回出了宫,便告上病假, 得好好躲上几日的风头。正如往常一般行来安定门前, 却见得几个正也出宫办差的小内侍,被西厂同知卫萧肃搜查。   他谨慎着, 远远观望了会儿,却见一小内侍被搜出来个圆形徽章,便就被萧肃的人带了下去。他心觉不妙,从身上摸索出来那同样的东西, 直扔去了地上一角。   上回宁家耳目替贵妃问他来要皇后娘娘的脉案,便要以此为信物。怎知道如今,成了惹祸的玩意儿。   他整了整衣襟, 直了直腰背,方继续往那安定门去。本以为已经撇清了关系, 可还未行到门前,却被人拦了过去。   见得来人一身玄色锦衣,许昌因自知是东厂的人。忙与人一揖,“不知小的可是哪儿挡着大人的道儿了?小的正下了值,预备归家。”   “可是他么?”眼前人身姿矫健, 问的却不是他,而是身后的小药童。   “诶。是许大人没错。”小药童亦是侍奉在太医院的,平日里与许昌因不过多几个照面。   “许大人,有人见您前阵子,总往施太医的药房中去。镇抚司想请您回去问个话呢。”   “这…可没有的事儿。”他自然知道施成那药房里有什么,便就忙着否认。   来人却道,“您这身上的官职,也是长孙大人托人引荐的吧。”   “……”许昌因没了声儿,该认的,却又不敢认。东厂替皇帝办事儿,这官僚往来被他们知道,着实寻常。   “那就有劳许大人与我们走一趟。”   “若要我等在这安定门前动手,可就不好看了。”   **   养心殿   江蒙恩又再续了一盏热茶,送来了案上。见得主子还在疾笔写着什么,唯有再劝了劝,“陛下一夜未睡了,还是去寝殿里歇下吧。太医嘱咐过让您静养,您这可都熬了一整夜了。”   却只听得主子问起:“华清来了么?”   “华侍卫已在外头候着了陛下。”   “传进来。”   凌烨目光淡淡,将写好的密函合上,扣入折子里。待江蒙恩将人领了上来,方与案下华清道。   “你带五百精暗卫,往贺习景军中一趟,朕有件事须得你亲自去办。”   华清一拜,接下那封密旨,方循着门外去了。   凌烨这才起了身,扶着江蒙恩往寝殿去。他还得养着这副身子,才能办好接下来的事。   寝殿内,冬日白晃晃的日光透过窗棱洒了进来,越发显得一片空空荡荡。他指了指窗户底下一角,那里原摆着皇后几个衣箱,此刻却什么也不剩。   “皇后的东西呢?”   江蒙恩扶着人,只好解释,“娘娘搬回承乾宫那日,便让我等将东西都送回去了。”   “……”   什么时候,他竟然不记得了。   “叫他们搬回来。”   “……”江蒙恩讶异了一晃儿,方忙接了话,“诶。奴才一会儿便让他们去办。陛下莫再多思,还是早些歇息吧。”   “好……”他答应得如一个孩子。   一整夜忙忙碌碌,吩咐下去东西两厂的差事,又修书与贺习景,处理宁志安之事。他终于能睡下了…   “阿檀在等着朕。”   “……”江蒙恩听得怔了一怔,却也答不上话来。可主子好歹肯歇息了,能在梦中见见娘娘也是些许慰藉。   **   临近新年,正是内务府中最忙碌的时候。若是换做平常,忙碌的该是为宫中后眷预备新年的用度与家宴。可今年,新年之事无人问津,张斯伯忙着的却是彻查先前惊扰皇后胎象之事。   依着那施太医的脉案,十二月初三前前后后的事件,也大体如斯。张斯伯一早便拟好了文字,正晌午,便让人往养心殿内通报了声儿。   他自己则寻来内务府后院儿,打理打理那几颗云松,一并等着养心殿传召便是。   这冬日里,云松容易沾灰。每日清晨得洒些清水,那松针叶子看着方才可爱。他年过不惑,早已无心后宫纷争,冬日里养松,夏日里养蚕,到底成了多年不变的习惯。   正持起剪刀,打算修剪修剪那松枝叶子了。身后却传来女子的声响。   “看来张总管今儿心情好,真是难得。”   张斯伯回头,见得那女子进来,举止不俗,姿容端庄。与平日里不同的是,发髻侧簪了一朵桑白的冬花。他草草看了一眼,便收回来目光,继续给云松剪枝。   “邢姑姑是为皇后娘娘簪的花吧。”   张斯伯叹了声气:“娘娘也是去得蹊跷,年岁尚浅,还未来得及享福呢。”   “为人奴婢,自要为主子守孝的。”   邢倩行了过去,伸手去接了张斯伯手中的剪刀过来,“这些事情,可不该劳您做的。奴婢来便好。”   张斯伯却见眼前人微微抿着唇,那双眉眼本就清透,今日看来尚有些许玉珠流转。可他早过了年岁,动心这事儿,早就不知何物。   “杂家记得元惠皇后在的时候,邢姑姑尚仅十六七,便已替皇后将琐事打理得紧紧有条。这些枯枝烂叶的事儿,自然难不倒邢姑姑的。”   “元惠皇后虽走了,杂家还得看着娘娘的三分薄面。邢姑姑今儿来是有什么事儿,便直说无妨罢。”   邢倩原也正等着这话,手中的剪子顿了一顿,方继续剪着枝的动作。   “奴婢是想来问问,张公公要与陛下上奏的供词,可已准备好了?”   张斯伯答得不紧不慢:“养心殿要得急,可往去传话的人还没回。听闻昨夜养心殿闹了一整夜,陛下许还在休息呢。”   他活了这些年岁,看穿人心并非难事,更何况是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小丫头。   眼前人手法儿灵活,心思细腻,打理得他那几颗小云松,精致可爱,虽非动情,他心中自也有了些许意头。   “恕奴婢冒昧,想问问张总管,是如何禀报十二月初三前后之事的?”   张斯伯道:“那几日并无大事,只是国公夫人上了帖子,想入宫探望皇后。可许是母女之间因疏影阁里那位起了些许冲突,方冲撞了小皇嗣啊。”   “不够…”邢倩下手利落,直将长得最高的那一枝条儿,狠狠剪断了去。   张斯伯只觉心头一疼,“邢姑姑,怎不够了?”   “张总管得与陛下说,是宁妃让人替陆月悠传信给国公夫人。挑起事端,方冲撞了娘娘胎气。”   “哦?”张斯伯并未吃惊,邢倩怎么想,他早也猜得几许。   “那送信的内侍,不是还在张总管手上么?”   “人受了刑,早就末了气儿了。邢姑姑这可是要为难杂家了…”张斯伯笑了笑,却去探了探那持着剪刀的手来。   邢倩并未闪躲,另一手去抚了抚发髻间的那朵冬花,“张总管心里清明得很的。若此事儿成了,奴婢以后日日为张总管簪花。”   “这话可重了。”   “杂家半只脚都迈进棺材里的人,可享不得那些香福。不过盼着有人陪着吃个饭,暖个榻…其余的,自也不会为难姑姑。”   “那阿倩便替娘娘多谢张总管了。”   ********** 第62章 隆冬(19) 白绫   凌烨这一觉睡下, 便又是一天一夜。   梦中,他陪着阿檀回了趟江南,见过了江南陆府的那位老太太。老太太当面和颜悦色, 背着阿檀, 却将他说道了一遍。   “你可没好生待我的阿檀吧?”   “嗯。日后不会了。”他应着。   江南日子闲散,他陪着阿檀夕阳下在西湖泛舟,朝霞中看钱塘江大潮。阿檀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他轻轻抚摸着那里的动静。小娃儿一下一下, 踢在他的掌心里…   “这么用劲儿,该是个小皇子!”阿檀弯着眉眼, 望了望他。   “嗯。”   “若是个小皇子, 阿檀还得替朕生个小公主。”   生得和她一样的小公主,方好陪着他身边。   可醒来的时候, 她们都不在了。   天色已然大亮,阳光充斥着整间寝殿。推开窗去,冷冽的气息钻入身体,让梦中的温存逐渐消失殆尽。   江蒙恩入来, 忙捡了件披风护来主子身上。却被主子抬手挡了挡,“与朕更衣,传膳养心殿。”   听得主子打起了精神。江蒙恩自也放下几分担心。依着吩咐去办了。   凌烨暗自抚上案上放着的那只檀木匣子, 垂眸静静打量。   “阿檀,你再等等朕。”   晌午天清气朗, 张斯伯被宣来养心殿的时候,已是快要午时了。听皇帝问起十二月初三前后后宫动静,张斯伯自将昨夜连夜改好的供词,呈了上去。   “十二月初三一早,奴才等人捉得个在疏影阁外头徘徊的可疑小内侍。严刑拷问之下, 方将事情都交代了。那人连夜刚从宫外回来,正是与疏影阁里那位陆家小姐,往信国公府中送了封信件。”   张斯伯再接着呈上了,十二月初三国公夫人的拜帖。   “陛下,这是承乾宫中寻来的。还请陛下过目。”   “施太医的脉案中说,娘娘本身胎气不稳,许正是被这拜帖冲撞。”   凌烨翻开那拜帖,却见那拜帖中,信国公夫人因得陆月悠之事,处处怨责皇后。善妒、无情、不仁,那一字字映入眼帘,他心中气息翻腾,难以压制。不觉喉间泛着丝丝腥甜,又被他生生吞咽了下去。   他竟从来不曾知道她有一个这样偏心的母亲。然而陆月悠深处冷宫,何德何能送得出信件。   却听得张斯伯再道,“那小内侍之事,奴才当时已通报过娘娘。且娘小内侍身上的家徽,也送到了娘娘手上。”   他垂眸落在案上静置着的那枚宁家家徽上。   “宁妃…”话从齿根之间嘶摩而出,“朕得去会会她。”   **   入了夜,淑仪宫中愈发冷清了几分。自从玉妃带着展旗皇后一去不返,东殿的内侍婢子们,便觉着整间淑仪宫,亦有几分阴森森的。   宁妃坐在镜前,正拿着支螺子黛描着眉。   见主子时不时地疯笑,阿梨无奈试探了试探,“娘娘,天色迟了。不如早些就寝吧。陛下也不曾来过我们淑仪宫,娘娘又打扮给谁看?”   “给她看呀!我的好姐姐。”   “裕贵妃娘娘也好些日子未曾宣娘娘过去了。”   阿梨只觉主子这般,许是不会歇息的。自打皇后与玉妃都出了事,主子的神志便已有些不大清晰。阿梨只好问着,“要不,请方太医再来与娘娘开一道儿安神汤吧。”   “不准请!”宁妃忽的瞪圆了眼,阿梨虽自幼伺候在她身边,亦有些被吓到了。   “我才不要吃那些苦药!”   殿内忽的一阵冷风,多添了几分阴森。宁妃害怕极了,一把往阿梨怀里钻。   “是她们回来了。阿梨。”   “快让她们走!”   “宁妃是要让谁走?”   房门猛地被人推了开来,门口的那人声音沉着,比那冷风还冷。   宁妃认得来人,已然有些发了抖,直落落当着他面前跪了下来。   皇帝一身黑色狐裘,冠发精致,只一双鹰眸中,清冷得骇人。她从不敢如此打量他的面色,若不是被镇住,定然早早闪躲开去了。   男人却弯腰下来,抬起她的下巴。“你方才说,要谁走?”   她颤抖着,看了看外头,笑道,“您不知道啊,玉妃和皇后娘娘,夜夜都回来我这儿呢。”   男人手掌一挥,一个巴掌已落在她面上。   阿梨这才反应过来,来的是谁。除了皇帝,那身后还有内务府的张总管还有都领侍江公公。   阿梨扶起来主子,又忙在地上叩首:“陛下息怒,娘娘近日精神不大好。已经叫了方太医来医治过数回了,依旧不见成效。娘娘说的都是胡话,陛下莫当真。”   皇帝已行来殿内,房门被人从外合上了。   阿梨从未如此接近过龙威。自家主子虽是娘娘,可也不过是宫里的一个摆设。阿梨再清楚不过了,比起陛下,主子更要讨好的人,一直是裕贵妃娘娘。   可如今,裕贵妃娘娘似也将主子撇开了…   凌烨将将见到人,便已发现宁妃的不对。身为宫妃,再怎样也是注重自己容貌仪表的,可宁妃今日,胭脂花乱,眉目妆容不清,发髻凌乱,显然已不是正常模样。   “方太医是如何说的?”他问向仍在地上跪着的那小婢子。   “太医说娘娘忧虑过度,开了好些安神汤,可也不管作用。”   小婢子话没完,宁妃从地上爬了起来,不知哪里捧来了个锦盒,送来他眼前,“姐姐赏我的。陛下看看我今日的眉描得好么?”   “到还有心情用螺子黛…”他暗自念了声,方再看向那人眼里。   “朕是来问你。皇后腹中的胎儿,可是你算计的?”   阿梨听得这话,忙往地上拜着不敢起来。   宁妃冷笑着,“胎儿?”   “皇后娘娘的胎儿,是国公夫人给惊吓掉的!”   “与我没关系,与姐姐也没关系。”   “没关系…”   “可你竟然知道。”   施成的脉案尚且在太医院从未上报。太医院牵连受贬那日,皇帝便让东厂暗卫将人都清查了一番。如今那姓许的药官,已在镇抚司中,将偷看脉案通风传话之事全都交代了。   一旁阿梨已然瑟瑟发抖。   宁妃却依旧理直气壮,“姐姐在太医院里有耳目呢,长孙家神通广大,什么都知道…”   阿梨忙着求情。“陛下,主子如今疯疯癫癫,那些都是玩笑话,不可当真的。”   凌烨冷笑了声。他本还想让她认罪得个明明白白,如今看来,没有废话的必要了。他弯身下去,凑在人耳边,“你待长孙家,很是衷心。可他们还用得上你么?”   这话似戳中了宁妃的痛处,方还嬉笑着的一张脸,顿时拉长了下来。怀中紧紧搂着那盒螺子黛,委屈道:“姐姐说,以后有好东西都分我一份的。”   “哦?”   “确是好东西。螺子黛千金一两,这里头的雪蟾精更是千金难求。”   他在北疆时便听闻,胡人善用这雪蟾精惑敌人心智。若只用一回两回,只使人致幻,并不危及性命。可若日日用上,不出半月,便能要人性命。   方那螺子黛将将被送来他眼前,他便辨认得出那雪蟾精的味道。而眼前的宁妃,却还丝毫不知。   他只觉可笑。   与长孙家作犬狼,却得了个兔死狗烹的下场。若宁志安知道他这女儿是如何没的,不知对长孙谦会如何相看?   宁妃笑着,看着怀抱里的螺子黛念念,“连陛下都说是好东西。”   凌烨只凑着宁妃耳边,话语声小得一旁的小婢子都听不到。   “谋害皇嗣是七族之罪。所以,你也别怪朕,先让人去了军中,给你阿兄一个痛快。”   “……”听得阿兄二字,宁妃忽的怔了一怔。这才镇静下来几分,看着眼前的人,“陛下方说什么?”   “朕说,你阿兄帅亲兵做了逃兵。已被贺习景贺将军斩杀在豫州了。”   “……没有。”   “阿兄得了援兵,打了胜仗了。父亲的信中说的!怎么会是逃兵?”   “求陛下明察,求陛下明察,求陛下明察。”   宁妃叩首在地,似已全然清醒。那螺子黛也被她撇开一旁。   凌烨却起了身,“你消息倒是很灵通的。那便在这淑仪宫里,等着的消息,看看如何?”   说罢,他从地上拾起那盒子螺子黛来。   江蒙恩已在外推开房门,从主子手中将那证物接了过去。又听得主子吩咐道。   “宁妃与裕贵妃,禁足各自内宫,不得探访。违者斩。”   **   除夕这日,天下起了纷飞大雪。   因得皇后之事,宫中无人敢庆贺。内侍与婢子们各自吃了顿好饭,除了侍奉主子的,多数人早早便睡下了。   唯有静太妃的玉和宫里,为小祈王做了一顿合家饭。可桌前空空荡荡,亦只有祖孙二人,到底十分冷清。   凌烨去了那茹亭,迎着北风,让人摆了一桌江南酒菜。他喝着酒,阿檀吃菜。   江蒙恩从楼下来,见得这般阵仗,忍不住想劝。可却只得先将要事与主子禀明了。   “陛下,淑仪宫里,宁妃娘娘没能熬得过去。今儿傍晚的时候,在寝殿用白绫自尽了。”   凌烨抿了一口酒,并非意料之外。又抬手指了指那湖面,“朕答应过皇后,山西进贡的那批烟火,留着除夕夜里来放的。你去将这事儿办了吧。”   “诶。”江蒙恩应下。却忙又从袖口里抽出那封皱皱巴巴的信纸来。   “陛下,这是宁妃死前,手中紧紧拽着的。”   凌烨接了信纸过去,却见上头歪歪斜斜三个大字:   “胡康安。” 第63章 隆冬(20) 烹刑   年初一。   皇帝终许了宁志安递上来多日的拜帖。   上来大殿之时, 宁志安退了官服顶戴,只一身素衣束发,奉上官印笏板, 与皇帝跪拜。   前方战场上传回来的消息, 是宁捷临阵脱逃,被贺习景以军令正法。无人知道,是皇帝让东厂带着密旨, 逼宁捷就范自刎于早前立下的那张生死状前。   而后宫之中宁妃与裕贵妃亦因谋害皇嗣, 被皇帝惩治禁足的消息,也早已传遍朝野。   宁志安实早知皇帝会因皇后之死迁怒于他, 可原尚且还以为自己能得长孙家的庇佑, 抱着一丝生机。可谁知长孙家将之背弃不顾。宁志安三番两次上门拜见,无一不被拒之门外。   宁志安颤巍着, 与上首一叩,“臣自知有罪,捷儿已战死在外,还请陛下放臣女儿一条生路。”   凌烨冷冷看着殿上的人, 不过数日,原本气势傲人的宁尚书,如今也成了鬓角花白的老者。可他早没有心了, 感觉不到任何怜悯。   凌烨方缓缓道,“宁尚书来晚了一步, 昨日除夕,宁妃在淑仪宫中用白绫自尽了。”   “……”宁志安抬眸看上来的时候,眼里几分颤动。   凌烨读出他眼里的几分愤恨与不甘,话语却依旧波澜不惊。   “朕并未下旨。”   “只是宁尚书许还不知道,宁妃自尽之前, 已身重奇毒。”   放在案前的那盒螺子黛,被江蒙恩送去了宁志安面前。   “这么名贵的东西,朕并未赏赐过她。想必宁大人该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宁志安颤着手接来那盒子。锦盒纹路精致,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所制。单单这盒子尚已造价不菲,更莫说里头的螺子黛。宁志安虽居高位,可素来家风沉朴,用度虽不紧缺,可戒奢靡亦是一条家训。   然而长孙家便就不同了。长孙家的女儿从小到大,吃穿用度便都紧着京城最好的来,在官场中,也是人人皆知的谈资。   他抬眸与皇帝确认:“这螺子黛…有毒?”   却听皇帝冷道:“太医院查看过,这毒使人致幻,用久不过半月,便能食人心脉。”   盒子哐当一声,从宁志安手中落去了地上。不过一晃,又被他捡起来重新抱入怀里。当着大殿之上,一向言辞犀利、咄咄逼人的兵部尚书悲恸难言。   半晌,人方从地上伏了起来,将那锦盒举过头顶,一字一顿与皇帝道。“长孙家的罪行,并不止这盒螺子黛。还请陛下明察。”   **   正月十五,夜幕之中挂着一轮血月。   凌烨身上的黑狐裘在风中鼓张了两下,裂裂作响。江蒙恩引着路,正陪着主子往惠安宫里去。   华清还在豫州,那胡康安的事,是华清手下华澜与他查得来的。   他知道那是胡家不受重视的庶子,在西厂已做了整两年的侍卫。而皇后出行往桂月庵之时,此人正是萧肃的一名普通部下。   惠安宫如今无人伺候,只剩下了裕贵妃一人禁足其中。那曾伺候过裕贵妃的蓝公公,亦在内务府的重刑之下,交代了个明白。   思及此处,凌烨负在身后的手,已紧紧捏成了拳头。桂月庵的那场大火许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陛下,惠安宫到了。”   “可要奴才们跟您进去?”   江蒙恩一旁小声提点。   他摆了摆手:“让他们在外候着,你随我进来。”那些皇家丑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身后宫门缓缓合上,江蒙恩手中的宫灯,仅能照亮数步青石板路。裕贵妃禁足不过十余日,惠安宫中已一片潦草狼藉。前殿内的古董的瓷片碎了一地,上好的楠木桌椅翻到无人问津。   江蒙恩眼见过的不乏好东西,裕贵妃陪嫁来宫中的,亦都是上品,单看那金狻猊镶蓝宝石的香炉被归之一旦,也多起了几分惜物之心。   惠安宫内婢子内侍被内务府清扫一空。宫中规矩严,这些贵重的东西,奴才们都是不敢动的,想来也知道,是裕贵妃大发过了一场脾气。   这女儿是长孙家送进来的,而这连着几日来,朝堂上对长孙家弹劾不断。陛下也是默许。长孙家此回若是要气数尽了,自然树倒猢狲散。   江蒙恩管不了那朝堂上的事儿,且只知道,陛下这许是铁了心,要为皇后娘娘要回那个公道了。   前殿里无人,只后院儿那寝殿里,亮着一盏微弱的烛火。   江蒙恩小心推开来房门,只闻见里头浓郁的花香气味,与他来说,颇有些冲鼻。待主子进去了房门,他自立着门外候着。   寝殿内未生炭火,寒意逼人。凌烨行来的时候,却见裕贵妃长发披散脑后,身形丰腴不再,裹着身上的那件红狐裘,明明是惊艳上乘之物,此时却只趁得她面容枯槁发黄。   见得来的是他,那人面上闪过一丝惊异,缓缓从暖榻上起了身,强撑着三分笑容,“陛下终于来了?”   她不比皇后,没有大婚,不过是个皇家的妾罢了。自从入宫,这惠安宫皇帝便没来过几回,更莫提寝殿。   “贵妃瘦了许多。看来这段时日,御膳房未曾好生伺候。”   “多谢陛下关心。”皇帝不过冷言冷语,她便全当是关怀了。如今的惠安宫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御膳房那等专伺候主子的地儿,哪儿还能待见得她呢。这么冷的天儿,茶水都是凉的,更莫提饭食了。   “陛下面色看来不大好。”她往前凑了凑,仔细打量着皇帝。一双鹰眸依旧炯炯,只是依旧透着些许伤情。她笑了笑,“陛下还在想着皇后呢?”   也是,人都死了,灵柩却迟迟不肯下葬,还停在承乾宫里。听闻养心殿内的龙涎香都换了,成了皇后常用的果木香。年前的时候,还有内侍将皇后的衣箱往养心殿里搬。   “可惜了。皇后娘娘命里无福。陛下待她如此之好,她却享不到了。”长孙南玉说罢一笑,带着些许快意,看着皇帝,却是满面嘲讽。   提及皇后,凌烨心中那道口子,又剌开了一回。   唯有强压着气息道,“朕是来问问贵妃,胡康安是谁?”   “胡康安?陛下来问臣妾作甚?臣妾不认识。”   凌烨比人高出一头,抬手便能捏住她的下颌,“依着蓝公公交代的,皇后出行前夜,贵妃曾秘召见过此人,人直至辰时方从贵妃的寝殿出来…”   “陛下,你可是生臣妾的气了?”女人眼里颤动,泛着那烛火微弱的黄光。   “胡康安…臣妾想起来了,他前几日还回来过。他跟臣妾说,皇后娘娘困在那大火里,怎么也寻不得出路,她被烧得好疼啊。娘娘她皮囊好,看着白皙如玉,臣妾一个女子看着都喜欢。可就那么一点点被烧烂了,烧焦了,那才是真的好看!”   “闭嘴。”   他再听不下去,一声低吼从后齿嘶磨而出,手上力道直将人掴倒去了地上。   “你是认了?”他问她。   “陛下,臣妾还有出路么?”女人重新爬了起来,抱起他的衣角笑道,“早就没有了。”   女人解开了红狐裘的襟带,直露出里头贴身的烟紫色罗裙。   “陛下看看我的身子吧。”   “这里,还有这里。”她的手在丰腴的躯体上一一摩挲而过。“原本都是陛下的。可陛下不要,长孙家养着我,便都是白养了。”   “可胡康安不一样…他惜着我。不似陛下,铁石心肠。陛下惜过人么?怕是没有吧。即便是皇后,不也生生被陛下亲手送上了桂月庵么?”   女人狂笑了起来。   凌烨却只拎起她的脖子,“胡康安人呢?”   他得亲自审问。他要看着他皮开肉绽,看他骨碎筋断,看他肠穿肚烂!   “他…”   “他走了。天涯海角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就是如此惜着你的?”   “是我让他走的。”   “越远越好,不必再回来了。我和陛下不同,待我好的人,我也会待他好。”   凌烨冷笑了声。“很好。”   他不会惜得人,说得很好,丝毫不差。阿檀都未受得他的珍惜,那其他人便更不必了。   “宁妃禁足,宁志安尚且知道负荆请罪,替女儿求情。你呢?”他笑了笑,粗糙的拇指在她下颌上,捏出了一道儿红印。   “贵妃的皮相也好,如珠如玉。如贵妃说的,烧烂了,烧焦了,那才是真的好看!”   皇帝嘴角勾着一丝笑意,目光中泛着灯火的暖光,却越发森冷起来。   “……”长孙南玉也笑了。她不过长孙家养着的一个物件儿,没了用处,早就该来个痛快。   江蒙恩重新拉开来房门的时候,只见主子面目阴沉,从屋中行出。却吩咐他道。   “贵妃谋害皇后,传内务府来,施以烹刑。”   “……”将活人烹煮而亡,已是被先祖禁用的刑罚…江蒙恩怔了一怔,方依着吩咐往外头传话去了。   长孙南玉刚刚将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张斯伯的声音已在门外,“贵妃娘娘,这惠安宫里不方便。奴才是来请娘娘往内务府上路的。”   “张总管,可否再与我一些时候,待我梳妆描眉?”   “诶。”张斯伯答得客客气气。谁还不想走得体面些,更何况是裕贵妃那般自幼便养得娇的人儿。陛下落了话,最迟天明。内务府里烧水洗锅,也还得要一两个时辰呢。   长孙南玉落座来妆台前,镜子中的面容虽是憔悴了些,却尚有几分姿妍。螺子黛轻描娥眉,朱砂脂重染薄唇。年华将尽,那双凤眸晶莹却正是最好看的时候。   身后一阵长风,似闪过一抹人影。   她忙回头看了看,见得来人,娇容失色。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叫你走?”   “奴回来陪着娘娘。” 第64章 春芽(1) 孝烈温惠皇后(增加内容)……   宫灯的烛火重叠在清冷如水的月光下, 只显得十分的无力。   江蒙恩走在前头,小心与主子引着路。忽听得身后咳嗽声响,江蒙恩方忙放慢脚步退回了主子身边, 扶起人来。   皇帝停了停脚步, 只等这阵喘息过去,方咽下喉头的腥气。   “陛下,可要宣李太医来看看?”   “不必。”这连日来, 他度日如行尸走肉, 唯有这一阵阵偶来的心头血,能提醒着他还活着。   缓了缓气息, 正继续往养心殿中去, 身后却忽的扬起一阵明光。凌烨回眸看去,却见惠安宫的方向, 冲起了漫天的火势。   再有张斯伯匆匆赶来,“陛下,惠安宫起了大火。还请陛下暂且回避。”   “是裕贵妃?”   张斯伯忙是一揖,“是。”   “我等不知那寝殿内何时藏了许多酒坛。裕贵妃又打翻了寝殿内烛火, 该是要畏罪自尽。”   凌烨远远望着那边的火势,思忖少许,方吩咐了话下去。   “救火, 不得波及承乾宫。”   “裕贵妃,便由她去罢。”   她既选了自己的死法儿, 他也无妨与她留一个体面。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几近将整间惠安宫夷为平地。然而次日张斯伯带着消息回来养心殿与他相禀:   裕贵妃的尸身与一男子扭缠在一处,交颈而卧,不可拆分。   惠安宫早没有什么男子了,裕贵妃又是那般心气高傲之人, 临到死时,委身于人。除了她口中惜得她的那个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   将将出了新年,京都城里,却迎来了孝烈温惠皇后大丧。   酒楼红火的灯笼被事先勒令撤下,各家户门前的锦旗彩帛,亦被官兵悉数拆掉。   在承乾宫中停了近整整一月的那尊棺椁,终在群臣谏言的压力下,穿过京城大道,往北城皇陵而去。然而皇帝一身孝服,亲自骑马护送,却也让一干文臣大失所望。   莫说大周开朝,此事即便放在前朝各代也未曾有过。   小祈王的马车,亦跟在皇帝马后,皇后膝下无子,小祈王到帝陵替行子孙之责,却属平常。   二月初一,春意初萌。   小祈王被领着来了大相国寺的高塔之上。塔顶光线一片明朗,然而漏来窗后的阳光,寥寥几束,落在重重叠叠如小山一般的灵牌之间,多添了几分庄严。   “皇叔,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这高殿里,光线幽深,小祈王早有些发憷。摇着牵着自己的手臂,抬眸往上看去,却见皇叔斜斜看了下来,那神色中道不明的无情,话语声却是温柔的。   “这些是与大周守护天下的将灵,你日后,要常来看看。”   “皇叔不来么?”   “朕…过几日要去豫州亲征。”   “你不必害怕。信国公会作你老师,林阁老德高望重,暂替你我监国。若有什么事情,请教于人便是。”   “皇叔要走了?”   小人儿一双眼睛眨巴着,似要滴出水来。凌烨的手臂又被人摇了摇,“皇婶走了,皇叔能不能不走?”   “不行。”   他看着膝边的小人儿,他的皇婶走了,他才更要去南边看一看。养心殿早成了他的牢笼。阿檀该是生了他的气,这些时日竟都不肯来梦中见他了。每每躺下,他只堪与那一对平安扣四目相对。   若有这平安扣保着,她许也不会出那样的事儿。是他让她伤了心。   承乾宫里的衣箱被他翻了一遍,寻得几件她的轻衫,放在枕边,也只是偶尔能起作用。   只是那满满一箱的鹤白裙,被他付诸一把大火。他不该那样与她相见,她也从来不是陆月悠。   弹劾长孙谦北疆敛财的那封小折,他已送去了林阁老和信国公手上各自一份。若他果真回不来,他也算为祈儿扫清了前路。   **   豫州的春日,比京都城来得更快一些。这长平城外的小别院,原是当地乡绅的产业。   战乱一来,百姓逃亡,星檀被带过来时,这还是一座盛满雪的院子,如今不大的小花园里,已经处处冒出新绿的颜色了。   两只喜鹊在房梁上叫得不停,小亭里阳光喜人,丘禾在一旁磨着朱砂与浓墨。星檀正持笔落在将将糊好的纸鸢上,与那只凤鸟涂毛画睛。   玉妃从后头屋子里出来,见星檀兴致正好,笑着打趣,“雪才化了不多久,姐姐这是有多盼着春天呢?”   星檀目色仍落在那纸鸢上,手中笔落未停:“等回了江南,便正好是春和日丽了,得祖母一道儿去西湖边放纸鸢。”   玉妃见她嘴角的笑意,心中泛起一阵欣慰。那日从桂月山上下来,人已经病得几近失了知觉。有得翊王请来的金大夫调理得半月,精神气儿都养得足了起来。   却见她微微抬眸,又问起。   “拾若小师姐可些了?”   玉妃在她对面落座下来,“方吃了药,又睡下了。那胸口的伤长好了许多,只是人还不大利落。”   “那便再好好养着吧。待这事情过去了,我们再替她寻间好点儿的庙庵。”   “说是这么说…”玉妃面上几分为难,“姐姐忘了,我们尚且自身难保的。”   星檀手中的笔墨终是顿了一顿。   承羽哥哥虽将她救了下来,却将她带回了翊王军营。军营女眷不便居住,翊王方在野郊寻得这间别院,将她和玉妃一行安顿了下来。   承羽哥哥时有带着些吃食用度回来看看她,可每每过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要回去军营与翊王议事。并无多余的闲暇留给她,是以她也没循着机会问他为何会与翊王往来。   她本与玉妃也尝试过,想出去走走,然而别院门前,全是重兵把守,出行是不大可能了。   星檀不知道这其中的意思。早些时候,她身子也没好,不便与他开口。如今身子好全了,又日日见这春日生芽儿,便夜夜梦回江南,总想着回去见见祖母。   她看了看对面的玉妃,抿了抿唇道,“便就将行将看吧。”   她不愿对承羽哥哥多做猜测,亦不想将自己再纠缠于皇帝与翊王之间。只好暂且将心事放下,日日寻玉妃作画下棋罢了。   别院前处,却已缓缓行来一人。星檀还未察觉,却是玉妃起身做了礼数。   “是翊王殿下来了。”   星檀这才抬眸见得来人。她自七岁起去了江南,便与京中子女生疏了起来。对翊王的印象,还是十三岁与祖母回京,在万寿节上。   那时姑母将将被先帝扶成了继皇后,翊王亦正是受宠。寿宴上与先帝奉上书法大作,得群臣赞许,德艺声名便开始在京中四起。   那时的翊王,还是个文弱的小儒生模样。而今日的翊王,却是一身戎装。原本斯文儒若的姿态,不知经历了什么,换做一身英武。   星檀打量之余,甚至有些觉得相似。   只是皇帝身上带着久经沙场的冷漠,眼中的炽烫却透着些许不近人情,立着一丈之外,也足以让人生畏。而翊王眼里,却似总留存着一丝良善。   “翊王殿下来了?”她终是落了笔。此时却觉一丝奇怪。以往都是承羽哥哥来探望她,因此她便也总觉得,翊王并不会过问这别院中的事。   可今日,她却未在翊王身后寻得承羽哥哥的影子,翊王是绕过承羽哥哥,独自来见她的…   来人与她拜了一拜,“若孤王还尊着兄弟之情,该得喊一声皇嫂。”   “……”从那场大火中走出来时,她便没想过要再认那个身份,可看来翊王并不想放过她这颗上好的质子。   “京城里许已在办皇后的丧事,星檀早不是皇后的身份了。”   凌翊淡淡一笑,“那孤王可否称一声陆姑娘?”   方从垂花门绕来院中,他便一眼见得了那双深眸。他晃了神,若不是那一身清闲自若的姿态,他险些认错了人。   月悠…   她虽与他解了婚约,可往西南一路,却日夜思念。如今,那副眉眼,竟又在眼前。   星檀与人福了一福,算是默许。虽为姑表之亲,可她与翊王自幼便没有多余交情,除却皇家辈分,如此称呼到也让人舒服。   “陆姑娘身子可好些了?”   “托殿下的福,已然好全了。”星檀答着话,边请人坐下,方还画着的那只纸鸢已然静静躺在石案上。却被对面的人提了起来。   “这纸鸢画得灵动,陆姑娘好画艺。”   “本想着回了江南,与祖母一道儿去西湖边放的。却不知殿下留着我们,可是还有什么要事?”她干脆借势将话问了出来。   翊王看了过来,话语中顿了一顿,方勾起嘴角笑道。   “京都城那边来了消息,皇兄御驾亲征,正领三万神机军往豫州来。许是已下了决心要兄弟相残。孤王便在想,陆姑娘可想再与他见一见?”   “不必了。”她答得果断。好不容易抽身而出,便就无意要在让他知道自己的下落。   对面的人冷笑了声,“可惜了。”   “京都城中孝烈温惠皇后大葬,皇兄还亲自为皇后送行守灵。陆姑娘却是如此不顾旧情了。”   话是皇帝说的,战事之后再与她相见。他到底狠得下心来,又还有什么旧情?她懒得再去理会。   “星檀如今只想回江南,隐姓埋名孝敬祖母。还请殿下能替星檀保守这个秘密。”   翊王却笑道:“可如今两军交战,陆姑娘想置身事外,怕是不行的。毕竟孤那好皇兄,如此重情。陆姑娘于两军交好之事,十分重要。孤便不能就如此放你走了。”   星檀心中虽是一凛,却也早有准备。这场战事本是他们兄弟纷争,她自然不想理会。然而此下看来,翊王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话正说着,却有人入来了院子。来人神色匆匆,见得星檀眉间微蹙,方急忙转眸与翊王一拜。   “江羽来迟了,若早知殿下要来这别院,江羽该早与郡主通传一声。”   “军师何必自责。”   “这别院虽好,唯恐住不长久了。孤王正是来,请陆姑娘往军营中做客。” 第65章 春芽(2) 不识   马车从别院驶出, 在翊王铁衫兵士们的护拥下,缓缓往北边去。   车窗外小溪清浅,稀稀疏疏的流水声响, 如悦耳的银铃。夹道儿新绿盎然, 泥土的芬芳飘入来车中,是浓浓的春意。   星檀在那别院中呆了月余,院中景致再好, 也早就看腻了。如今能看到外头风光, 此下很是欣然。   旁侧玉清茴凑来问起:“姐姐尚且好心情。可翊王此行,若真是想将姐姐架去阵前作人质, 我们怎么办?”   星檀从窗外收回来目光,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可你不必跟着我。”星檀说着,拉起玉清茴的手来, “好不容易没了玉妃这个身份,你得往北疆去寻沈将军,团团圆圆的。一会儿去到军营,寻得个机会, 我便与翊王说。”   “……不行!你若有事,清茴也不走。”   星檀抿了抿唇,“你一定要走。还得平平安安到北疆。”   任由得玉清茴还在摇头, 星檀的目光却又被外头的景象吸引了过去。   大队正路过一间古佛寺。经得一番战乱,那佛寺牌匾都已插满了箭矢, 慈航普度的对联烧得只剩下一半。屋檐下却簇拥着十几个百姓。各个衣衫褴褛,残肢断臂…   她生于盛世,战乱的情形从来只在民间那些话本子上见过。话本上到底只描述主将们的英武,双方对峙的紧张气氛,可百姓之苦, 从来寥寥几笔带过。   看着人群中那个断了一臂的妇人,还任由得怀中的婴孩儿吸吮着乳汁。她不觉眼眶也跟着莹润了起来,扶着车窗窗棱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一人一马却行来面前,生生将她的视线打断了去。那双细长的眉眼,如今也早没了昔日的云淡风轻,眸下淡淡的青色,眼尾泛起的细纹,早将那清隽公子练就成了只老辣的狐狸。   “郡主不必在意那些。”   “……承羽哥哥再不在意,他们也已在那里了。”   她记得还在江南时候的小公子,与她一同治过折翼的白鸽,也与她一同在杭州小庙前,为水灾难民施粥布散。而如今,那些慈悯在他心中还剩下多少,她不得而知。   设计绞杀先太子,连累还曦,如今又挑起皇家兄弟反目,牵连生灵涂炭。她对他却好似并不陌生。   盛家获难之后,她曾在小庙中再见过他一回。她本是陪祖母去上香的,却在佛像后的暗影中,发现了那双惊惶又熟悉的眉眼。   “你怎么在这儿?承羽哥哥?”   “嘘…”   她让了让些许光线漏了进来。小公子面上被涂得很黑,好似唯有这样,方能让人认不出来。而她也只是认得那双眼睛。   她忙去了随从们身边,取了几张要捐赠的斋饼来,塞到他手里。   “你放心,我谁也不说。吃饱了,就快跑。别让人捉住了。”   斋饼很快被塞了满满一口,那张狼狈的面孔拼命地点头,而后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到了军营,承羽自会寻得机会让郡主脱身。这外头的景象不祥,郡主还是莫看了。”   眼前人的话,将星檀从记忆深处拉了回来,却只见他抬手将车帘一把放下了,果真不让她再看。   玉清茴过来参着她手臂的时候,面上又多了几分担心。“江公公看来是另有打算的。”   星檀未答话。只靠着车窗旁,缓缓合上眼来。即便不看了,方才古寺前的那些景象依旧在眼前挥之不去。   军营里单独设了两间小帐。星檀与玉清茴安顿在一间,便将另一间让给了拾若养伤。丘禾将将铺好了两张床褥,帐中却来了人通传。   “翊王有请陆姑娘往帐中用晚膳。”   玉清茴还有些担心,被星檀轻声安抚了阵。“我对他还有用处,不过是餐晚膳罢了。”   主帅的大帐十分宽敞,暖榻的小案上,却摆满了酒菜。星檀入来的时候,翊王已饮了几口小酒。待她行近了,翊王又往她杯盏里斟酒过来。   她忙用袖子挡开了,“星檀将将病愈,金大夫说,尚且不宜饮酒。”   对面的人轻笑了声,只将酒壶转向了自己杯中。“特地让他们备了几道儿江南菜,陆姑娘随意便好。”   星檀落座下来。见那小案上脆皮烧鹅、姜枣鸡、水晶虾饺,确都是熟悉的江南菜。美食当前,她动了筷子,将将用下一口烧鹅,却听得对面的人提及起来。   “陆姑娘,喜欢他什么?”   “……”   许是见她迟疑的面色,翊王勾着嘴角再问了声,“我皇兄。陆姑娘喜欢他什么?”   提起那人,她没了用膳的心思,落了手中的筷子。   “殿下又是想知道什么呢?”   对面的人冷笑了声,“孤王只是听闻,令妹也入了宫,与陆姑娘一道儿侍奉于皇兄。孤王便就好奇,皇兄身上到底是哪点好?”   星檀算是明白了些许。“月悠与殿下曾有过婚约,星檀险些不记得了。殿下又喜欢月悠什么呢?”她也很好奇,幺妹又是哪里好,毁了婚约还能让翊王惦念至今。   翊王却似是被噎了一噎,仰头饮下一口热酒。“孤王也不必瞒着陆姑娘,早在你与宣王还未回来京城之前,孤与月悠琴瑟和鸣,方才会定下婚约。”   星檀这才知道,月悠和翊王还有过这么一段儿。可她那好幺妹,不是也争着和皇帝也一副琴瑟和鸣的模样么?   “那如此看来,月悠喜欢今上的地方,许和喜欢殿下的一样。”   “什么意思?”   星檀抬手,与之斟酒,“当年殿下得宠,太子之下,万人之上。又有太后姑母辅佐在侧,身边还有一群尽心拥戴的臣子。权势与帝王无二。”   翊王夺过酒杯,又再饮下,话中却是忿忿:“外人不知,便误会于她贪恋权势,方毁了婚约留在京城。她不过也是受制于母亲方退了婚约。孤答应过她,会回来接她。”   “所以殿下为了一个月悠,不惜与兄长反目,不惜让大周生灵涂炭?”星檀只觉几分讽刺。   “皇兄不仁,孤王不过顺应天势而为之。”   不仁…皇帝的仁慈,确是不多。   星檀也无意与他寻什么托词。只是这位王爷,好似还被幺妹那番柔弱可人蒙在鼓里。   “所以殿下以为,月悠也是因母亲所逼,方入宫侍奉今上的?”   “不然呢?”   “他得了月悠,却不知珍惜。一言不合便将人冷落于疏影阁。还有孤的母后,受得软禁不得被探视。他再怎么恨她,那也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他若尚有一丝仁慈,便不会如此对待她们。”   “……”星檀在翊王眼里看到了恨意。翊王生得似姑母更盛于先帝,眼下这份儿怨恨,也像极了寿和宫里的姑母。她心中却有了个不好的猜测。   “殿下远在西南,这些事情是如何得知的?”   翊王却反问她,“你可是还要替他辩解不成?你身为皇后,亦被贬斥上桂月庵,他待你可有一丝怜惜么?”   皇帝的怜惜…金贵之中的金贵。除了在养心殿那段时日,尚能寻得些许。但凡遇得些许风雨,便就吝啬得不堪了。   “星檀并非要替他辩解。”   她只想告诉翊王,若是为了月悠打这一场仗,实在不值。可翊王并未等她开口,反倒是凑近了些许,望向她眼里。酒过三巡,对面的人眼里已是几分醉意。   “你的眼睛…很像月悠。”   “……”她知道,若不是因得这双眼睛,她在后宫许也和裕贵妃她们一样。翊王凑得近了,她几近听得到他的气息。那人嘴角却扬起一丝笑容,抬手之间,已来寻她的手腕儿,口中却又念念,唤着“月悠”的名字。   她忙起身躲开。虽还想劝诫,却也知道此下不是时候。   翊王却似失了气力,直直倒在了菜肴之中。不过数杯水酒,这般酒量却好似浅了些。   帐帘却忽的被人一把先开,她的手腕儿被人擒住。承羽哥哥一身风尘仆仆,直拉着她出了主帅的大帐。   “趁此时正好,我送你们出去。”   她这才知道,不是翊王酒量浅,而是承羽哥哥的计策。   春夜的风是暖的,扑在面上,轻柔如江南的丝缎。可她走不了。她不能看着这场荒唐的乱局继续下去,也不能再全然相信眼前的人。   那副背影清瘦颀长,雾色的长袍,在清风中微微扬洒。佩剑在他腰间,如守卫的精灵。然而这早就不是她认得的那个盛承羽了。   临到了马车旁,四周没有兵士,显然早被他支开了。她却直抚开了他的手,“承羽哥哥,你还未说过,你为何会在翊王军中的?”   那人回眸过来,细长的眉眼里,泛着月色的冷光。   “你不该问这个。”   “你的事情我本不想过问的。”   “那就上车。我先送你往西山□□寺,那里自然有车马再护送你们去到江南。”   马车上,玉清茴往外探了探,“姐姐,快来。”   星檀却往后退了退,摇头与面前的男子道,“月悠入宫侍奉,又被冷落在疏影阁,这些都是你告诉翊王的?”   对面的人拧着一双长眉望着她,却未敢答话。   “…为什么呀?”   她明明知道答案的,可若不是他亲口说出,她不敢相信。   “盛家上下百余口人命,我不过替他们讨回一个公道。”   “……”她摇着头,心中堵着的什么,此下终如溃堤。“那我便更不能走了。”   她脚下在不自觉地往后退,是本能地躲着这个她不再认识的承羽哥哥。   侧面来巡视的兵士们手中的火光一扬,问起,“谁在那里?”   她抹着眼泪,往那边小跑了过去。身后玉清茴也已跳下马车,跟了过来。“姐姐,你等等我。”   江羽怔怔立在原地,一双拳头拧入掌心。身后的白马一声嘶鸣。   为了复仇,他早将自己变成了恶鬼。只是自从她入宫以来,他曾极力维护着的这段小恩情,如今终是让她失望了。 第66章 春芽(3) 恩人   清晨, 阳光透过小窗洒进来帐子,丘禾正与小镜前的主子梳好了头,再取了桌案上那支木簪来, 与主子戴好。   玉清茴端着茶水从外回来, 却见星檀早早梳洗端庄。方将茶水送了过去。星檀见人过来,自持起她的手来,“你会不会怪我?”   “当然不会。”   见得玉清茴嘴角抿着的笑意, 星檀方放下些心思。“多谢你了, 清茴。”   昨夜本是逃离这里最好的时机了,若她还肯听承羽哥哥的话, 此时清茴或许已上了往北疆的路, 半月的车程之后,便能和沈将军团圆。   可她暂且还不能走。   抿下一口茶水, 她方起了身。桌上热腾的香米糕,是丘禾一早往伙头那儿赶着做来的。她自己持起那盘米糕,却先将丘禾支开了:   “去看看拾若小师姐吧,展旗在那边照顾病人, 也不知忙不忙的过来。”   听丘禾应了声儿,她又与玉清茴微微示意,方往翊王的主帅大帐去。   待人走了, 丘禾方小声问起玉清茴来,“小姐可有说, 为什么不肯走?若昨夜里走了,四五日的路程便能到江南了。”   玉清茴笑了笑,“许是还有些事情要办。姐姐她知道轻重的。”   这些哑谜丘禾猜不出来,唯有嘟了嘟嘴,“反正, 小姐到哪儿,丘禾到哪儿。”   “快去看看拾若吧。”玉清茴劝着,又拉着丘禾往对面帐子里去。   拾若的伤养了许久,将将能下床走动。她自幼便知道度日辛苦,就这么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被人伺候着,还从来没有过。   今日清早起来,便就有些耐不住了,用过了展旗送来的粥药,便吵着过去看看愿主娘娘。   还是展旗提醒了声儿,“主子们说,她们早不是娘娘了,便就都叫一声小姐吧。”   拾若应声答应。想必那场大火,让桂月山与皇家都以为,愿主娘娘已经死了。既然是愿主的用意,她自也顺从。展旗扶着她出来帐子的时候,却见一抹颀长的身影正行了过来。   拾若心中欣喜,加快了些许步子,“恩人来了。”   那日匕首穿过她的身体,她亲眼看到自己的血染红了苍白的雪地,昏迷之前,最后眼前晃过的便是那双细长的眉眼。   恩人救了她,还让金大夫来与她包扎伤势。可金大夫是军医,只来过两三回,然而恩人每回来探望愿主娘娘,都会与她带些新的药材,又在床边问问她的伤势。   江羽亦认得这把声音,转身回来,却见那小尼面色已然红润了许多,正与他合掌一揖。“小师姐不必客气。”   母亲与妹妹倒在血泊中的时候,身上也同样插着一柄匕首。这小尼的年岁,与妹妹相仿。这段时日来,他方多加照顾些许。   拾若咧嘴笑了笑,“恩人是来寻愿主…愿主小姐的?”   “嗯。”   恩人面色总沉着,话也不多。拾若也早习惯了,“拾若也要去看看愿主小姐。”   却见恩人眉间微微一蹙,似有些为难了,拾若自也知趣儿,恩人许与愿主有话要说。正退了几步回展旗身边,便见玉清茴与丘禾出来了对面的帐子。   玉清茴见是江羽来,与丘禾一同福了礼数,“江公公若是来寻姐姐的,她且去了翊王大帐里。不在这儿。”   江羽沉面无声,一手负在身后,脚步往翊王大帐的方向转了转,却又踌躇了回来,“多谢。”罢了,方转身而去了。   拾若望着那走远的背影,却凑去玉清茴身旁问了问,“恩人和愿主小姐,是不是吵架了?”   “小师姐灵性得很,瞒不过你。”玉清茴却指了指拾若的帐子,“外头风大,小师姐身子才将将好些,我们进去再说吧。”   **   主帅的大帐,白日里并不清闲。翊王着急了一干副将来议事,却将星檀安置在了屏风后头,似丝毫不担心她听得什么军情要义。   星檀将那香米糕放在了暖榻的小案上。   案上还摆着一壶新砌的茶水,她倒也懒得见外,与自己沏了一盏,用了起来。   外头议事的,约有三四人。星檀只听了一会儿,便能辨别出几个的声音,只知道除了翊王,其余三人兄弟相称,谈吐粗鲁,想来早前翊王起义,被朝廷认作西南匪乱,该也真是煞有其事的。   “那皇帝老儿到了豫州了。王爷打算怎么办?”   “怕他做什么?老婆还在王爷手上,到时候有他好看。”   星檀端着茶盏,无奈笑了笑。却听得帐子里又进来了一人,江羽的声音,她根本无需辨认。   “王爷,皇家援军到了豫州。江羽让他们重新作了阵型图。王爷可要再看看?”   “军师办事利落。确是该先看看敌军动向。”   罢了几人一番嘈杂。那几个草寇似对承羽哥哥多有不满,却很快被翊王安顿了下来。那些军事布阵,星檀听不大明白。只捏了一块儿米糕,静静享着从小窗洒入来的阳光。   时近午时,议事的众人终要散了,承羽哥哥却留到了最后,声音依旧温润,轻问着翊王,“殿下可有见过陆姑娘?”   翊王不加掩饰,似往屏风后指了指,“陆姑娘一早来,说有话与孤说。孤便让她先在后头等着了。”   承羽哥哥一阵沉默,似想要再劝翊王什么,却又生生吞了回去。“那江羽便先不打搅殿下了。”   帐帘被掀了开来,星檀听得承羽哥哥的脚步退了出去。而翊王也随之行来了屏风之后。她懒得起身,只翻开一旁扣着的玉茶碗,抬手与人斟了一杯茶来。   “殿下议事辛苦,先用盏茶。”   翊王落座下来,却见得桌面上已摆好的棋盘。“昨夜孤王不胜酒力,看来扫了陆姑娘的兴致。”   “殿下一军主帅,主事伤神,乏累亦属寻常。”   星檀将手旁的香米糕往翊王面前推了推,“若有桂花蜜,便就是桂花糕了。军中没那些物什,只好做成香米糕了。”   翊王眸色在那几颗规整的米糕上流转,方拾起一块而来,放到嘴里。“甜而不腻,清香怡人,果是江南风味。”   “嗯。星檀也很喜欢。”她笑了笑,垂眸先落了一子。   凌翊含着那香米糕,却看得有些出了神。那双眸虽是相似,可其中幽深却与月悠不同,嘴角的那对笑靥,却也是月悠不及。   若论容貌,国公府长女确略胜一筹。只是月悠那小女儿家的温婉,思及却让他隐隐心动。只是今日的人,待他却也多了几分温婉,看来并非只是寻他来下棋品茗这么简单。   “殿下可是在想月悠了?”那双眸微微抬起,映着春日的暖光,柔情四起。凌翊忽也有些分不清楚,他眼前看到的,到底是星檀还是月悠。只微微应了声,又躲开了目光,拾起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陆姑娘今日来,该不止是为了与孤对弈吧?”   却听她问起:“那桂花糕,可好吃么?殿下?”   “嗯。”他答得轻声。   “是祖母请来的江南大厨,特地往府里教习,星檀方才学会的。”   “陆姑娘自幼生在江南,对这些江南小食到底多有讲究。”他顺着她的话说,却等着另一个答案。   “星檀不是生在江南的,是七岁那年,陪着祖母往江南修养,便就一直养在祖母膝下了。可殿下不觉的奇怪么?”   “怎么?”   “星檀那时,还有着朝阳郡主的封号。就算陆府要送一个女儿去江南,也该是月悠,不是我。”   “那又是为何?”凌翊这方听出来些许她的意图。   “是月悠不愿去,方打碎了母亲请回来的白玉观音,后又当着母亲哭诉,将罪责转嫁到了星檀身上。母亲觉得不祥,方将星檀送往江南。”   他尚有几分定力,自问不会相信这些污蔑之词:“女儿们在家中生了口角,实属寻常。陆姑娘所说的,许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殿下看来,很是相信月悠。”   “年少之情,本无猜忌。”   “如今日你我这般,月悠也曾与今上如此相处。殿下也毫不在意?”   “她只是为势所逼。”   “……”星檀败下阵来。幺妹并非良人,却有人甘愿被骗。她举棋难定,正想着别的办法,外头却零零碎碎响起脚步声。   很快,有人在帐外禀报军情。   “王爷,云三哥那边被突袭。来了人,通知王爷赶紧后撤。”   翊王眉间一拧,顾不得眼前的棋局,忙起身往帐帘外去。星檀听得二人交谈之声,前方战况紧急,皇帝亲征战术果决,已让人突来了前锋营地。   不多时,翊王从外回来,多带了一队兵士,“你们保护陆姑娘一行后撤。”   星檀被他们匆匆护着回了自己的帐子,玉清茴也早收拾了软物,正与丘禾从里头出来。拾若身子还虚着,却也被兵士们赶着上了马车。   星檀远远看到了江羽,人立在马厩侧的营帐旁,手扶着腰间佩剑,看过来的时候,那双眉眼中藏着些许愧意。见人要过来了,星檀也赶忙上了马车。她还有自己的计划,并不想被他左右。   然而很快,便有兵士来,将江羽领走了。该是翊王在寻他。   马车跟着大军,匆忙上了路。   **   天不过将将暖和了三五日,北边又来了冷风。   冷风让凌烨格外清醒,他在战场上长大,此回归来,如鱼得水。派出去突袭翊王前锋营地的兵力,不过十之一二。眼前的兵士们经得他三日操练,已然步伐统一,剑戟铿锵。   不需太久,他那位好皇弟该得尝得第一场败仗。   他只负手等着,却有些许失望。   副将贺习章却匆匆行近了,“陛下,讯兵来报,翊王已协大军后撤,该是往西山上去。”   “很好。”冷风中兵士们的喝声,整齐划一,这让他血液中战意愈发汹涌了几分。“其余都布置好了么?”   “将军已帅一万大军,埋伏山下,断了后路。”   “万事俱备,只待陛下发号施令。”   “好。”他勾了勾嘴角。却见一度整齐的队伍中,落出一个瘦弱的小兵,似是体力不支,摔倒了出来。   他抬手指了指那边,“让军医医治,不得耽误明日战机。”   一旁候着操练的校尉领了军令,退了下去。   却听贺习章又道,“陛下,方讯兵回报,在翊王军中,发现了些许女眷。”   “他性子一向软弱,许是又在途中救得了什么妇孺。”   贺习章一拜,却摇了摇头,“讯兵说,女眷之中两人,生得有些似皇后与玉妃娘娘。” 第67章 春芽(4) 交锋   傍晚, 北风穿过豫州平原,送着翊王大军继续南下。   江羽骑在马上行在风中,往西山上去的岔道儿就在眼前。他虽未经百战, 却熟读兵书。眼下翊王选定的西山, 在他看来,却并非是个好去处。   小兵送来了地形图,被他接了过去。借着夕阳余光, 他方再将此处地形仔细看过, 方忙合起手中地图,转身寻了翊王。   “殿下, 这西山孤立无援。今日突袭本就不同寻常, 此下唯恐敌方跟来,将西山围堵, 断水断粮。那不出数日,我军必降。”   凌翊自幼从文,在战事上,素来只听从副将与军师的意思。召集来数位副将详细商议一番, 方临时改了决定。不上西山,往渭水一带驻扎。虽已开春,渭水冰封却尚未融化, 若敌军突袭而来,尚且能先退避对岸, 休养生息。   车外的光线开始晦涩,星檀的小咳却有些许反复。行了一路,午时的干粮便太过涩口,没用下几口。夜色落幕的时候,翊王终于下令稍作修整, 然而不过吃了两口淡米粥的功夫,便又重新上了路。   右侧高耸的山峦,便是兵士们口中的西山。翊王却好似临时改变了行程,并未往西山上去。反倒是循着岔道儿,入了山谷。   兵士们点起了油火,沿着山道,星星点点串成了一副图画。   颠簸了整日,星檀早有些乏了,忍了几声小咳,靠在玉清茴肩头,便合了眼。耳边是兵士们行军的脚步声,在干燥的泥土地上,一声声沙沙作响。战马不时嘶鸣吐气,便让人愈发睡不沉了。   昏昏沉沉了不知多久,车窗外忽的一声声嗖响,将人的心弦猛地扯紧了几分。星檀睁眼时,清茴面上亦有几分惊骇,不必多问,是与她一样被外头的动静惊吓到了。   那嗖响声不曾停下,甚至更逼近了些。兵士们喊声四起,脚步声林乱不堪,猛然升起的火光,将车内也照得敞亮。   星檀正探出去车窗看看,却被清茴拉了拉,“姐姐别动,外头都是箭声。”清茴虽未多习武,自幼跟着父兄上过几回校场也耳濡目染。那嗖嗖的响声不是别的,正是火箭之声。   “知道了。”她将将从窗边退了回来,一支火箭正穿过车窗,射在了对面的车壁上。清茴拉着她的手紧了紧,只那车帘惹了火,一瞬便烧了干净。   二人取来马奶袋子,将里头的水用来扑火。马车已停了下来。车窗外翊王的兵士中箭的中箭,燃火的燃火,是另一番触目惊心。   星檀心口却忽的紧了紧,她猜到了些什么,没顾清茴仍拉着她,直从车窗探了出去。   火光之中,两军交锋。又一支火箭射来,照亮来路,却死死钉在了车轮旁的泥地里。   皇帝一身银甲,染着明艳的火色,正持剑杀了两个小兵,又被翊王那两名副将缠上。那双鹰眸中耀着火焰,如有感应似的,朝这边看了过来。   她心口一紧,连忙退回来马车内,窝在角落,不敢再动了。   她不想见他。   好不容易卸下皇后的身份,她还要会江南侍奉祖母,清淡一生。   却听得方才看过去的方向,皇帝重重一声传来,“停箭。”   那些火光嗖响戛然而止,星檀心跳得却仿佛不是自己的。他看到她了?   车旁脚步却愈发乱了起来,似有兵士往那边攻了过去。清茴抚着她的肩头,“姐姐怎么了?”   “他来了。”她拉着清茴:“我们不能回去。”   厮杀之间,凌烨的确看到了那辆马车,却没见得皇后。那些火箭一支支往那边飞了过去,他心间那道口子,似又被撕开了一回。他怎么能再伤了她?   如果她还活着。   只要她还活着。   那些小厮不足为患,那两员山匪却是悍将,趁他下令不备,一刀已刺来腹前。他早不记得这些苦痛,冰凉的刀刃划过皮肉,却让他更清醒了几分。   **   “清茴,你做什么?”   见人要推开车门往外头去,星檀忙去拉了拉。“外头乱得很,稍有不慎便会被误伤的。”   “清茴知道驾车,让我试试。”   “……不行。”   星檀话未落,车门却被人一把推了开来。来人一身盔甲,面上挂着血迹,见得她们二人,嘴角却扬起难得的欣喜。   “二位娘娘果真在这里。”   “陛下连夜发兵,便是来寻皇后娘娘的。末将贺习章,这就护您回去。”   “……”回去哪里?她不会回去。   可还未等她开口说什么,马车内忽“嘭”地一声响。那自称贺习章的却已经倒了下去。是清茴用一旁的小木匣子将人打晕了。她望向清茴眼里,是与自己一样的笃定。   车门外晃过一阵身影,星檀这方见到些许希冀。是江羽。   江羽见得倒在一旁的贺习章,又看了看受了些许惊吓的两人。“让郡主受惊了。江羽这就护你们撤退。”   贺习章被他喊人来扛了出去。车门很快合上,马也被一声喝斥,穿过地上倒着的伤兵与尸体,驶开了。   车外战场的火光渐渐地淡了,那些刀剑之响也被抛诸脑后。星檀这才发觉自己手脚早已冰凉,喉间干痒着小咳起来。   “我们可以走了?”她看向清茴。   清茴颔首,让她靠去了她的肩头:“嗯,走了。”   天边泛出一道鱼肚白的时候,翊王剩余的大军,方在渭水前停了下来。江羽命人扎好了营地,过来马车旁接人下车。却见得星檀早靠在玉清茴怀中睡着了。   他伸手想去抱人送回营帐,却被玉清茴挡了挡。   “姐姐将将睡着,一会儿她醒了,清茴扶她回去。”   “……”江羽无声答应,正要退下,却又听玉清茴问起。   “江公公若真是想要救我们,又何必带姐姐来翊王军营?她的身子,经不起这般战乱。”   江羽驻足,“本只是让她暂且养病,病好了,我自会想办法送她离开。”说罢,他方继续往营帐里去,又吩咐小兵,往女眷的两间帐子里,多送了一炉炭火。   他却有与翊王提过,将皇后从桂月庵接回来营中,好做筹码。可那不过也是权宜之计。   听闻她被自己牵连,受罚往桂月庵清修的消息,他便不能坐视不理。唯有将人先护下来,再走一步看一步。他只是忘记了算,她该全都知道了,他做过的那些事…   行回来她的营帐前,女子清脆一声,却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小尼凑来,与他递来一碗茶水。   “恩人喝碗茶吧。”   这小尼心思单纯,而他早就回不去了。母亲与小妹用尸身将他挡在身下那一刻起,那些血,便如烙印一般刻在了他每一寸肌肤上。他接过茶碗来,只淡淡道了句多谢。   小尼面上泛起两朵红晕,到底正是豆蔻年岁。   **   星檀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有些发暗。   金大夫正请了脉象,见她醒来,方和声问候。“姑娘醒了?”   清茴过来扶着她起身,星檀方对金大夫道了谢。   “姑娘身子伤过元气,着实不宜操劳了。喝了药,还得多多休息。”   “嗯。有劳金大夫。拾若小师姐那边,还得劳烦大夫多看看。”   金大夫是军医,方经得一场大战,能来与她医治想来已是不易了。她这方多提醒了一句,拾若伤也将将好,这一路颠簸又遇战乱,也不知如何了。   金大夫笑着起了身,“姑娘放心,军师已经嘱咐过这些了。”   星檀这才放了心,待清茴送了金大夫出去。方起身来,用食吃药。往江南是小半月的路程,待办完了这件事儿,她便要上路了。自己的身子自然最是要紧。   北风吹散了阴云,傍晚的时候,天边泛起淡淡的橘黄。然而北风的阴寒,将春意早早掩盖了过去。   用过了药食,星檀扶着清茴行出来营帐,原是打算走动走动的,却见得翊王亦在枯黄的草地上,帮着金大夫照料伤兵。   翊王自幼得姑母悉心庇佑,年幼便熟读诗书,每每得先帝褒奖,都是夸他性子仁善,看来非虚。只是眼下损兵折将,营地里搭起来的帐子寥寥数座,伤兵已住不下,在外养伤的该只是皮肉轻伤。   凌翊正包扎好了一个兵士,起身盥洗双手,却听得一旁女子的声音。   “殿下悲天悯人,又何必主战?”   凌翊手中活计顿了顿,知道来人是星檀,“陆姑娘又想说什么?”   “星檀只是替殿下不值。”   “从太子之事开始,皇家兄弟相残,还曦公主芳华之年,亦被你们兄弟之争牵连。原本都是骨肉至亲,为了一个月悠,殿下如今赔上这些人的性命,值得么?”   凌翊却不紧不慢笑了笑,“除了月悠,还有皇位。太后亦是陆姑娘姑母,她也望着孤回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陆姑娘如今却替他凌烨说话,看来还有余情?”   “星檀只是觉得,殿下并非眷恋权势之人。若真登上了皇位,殿下便就开心了么?”   凌翊忽有些迟疑。他儿时也曾问过母后,为何总要拿他与太子相比?皇位不是早就有太子皇兄继承了么?江山也总有三皇兄替大周守着。他本该专心他喜欢的诗词歌赋,安然一生。   然而长大了些许,他方知道母后的不甘心。即便做了继皇后,却依旧无法替代元惠皇后。即便在后宫替皇家主事多年,她的儿子,却只是一个普通的皇子。   所以他不能普通,可他没有储君的周全果决,也没有三皇兄的英勇善伐。他唯有用得仁善,方能得父皇少许眷顾。   皇位,不过是为了争而争的。若非听闻母亲和月悠在京城的处境,他也不会联动山匪,揭竿而起。   却听得星檀又道:   “星檀自幼与幺妹分离,可也是血肉嫡亲,幺妹的性子,星檀比殿下知道得到底多些。殿下远在西南,得知京城的消息,不过只是某些人的一面之词。若有人是别有用心,想让皇家兄弟反目,殿下岂不是受人蛊惑,为人刀俎?”   “别有用心,是什么意思?”   见翊王终肯听得下去了,星檀却转了话锋。“月悠在京城的名声,殿下不妨多做打听,便会知道,这场仗不值得。”   至于那个别有用心的可怜人,她却不愿亲口说破了。   入了夜,凌翊独自去了营地最后方的战俘牢房。不过几个露天的木笼子,关押着贺习章与几个小讯兵。他持着火把靠近了些,贺习章靠在角落,身上盔甲早被卸了,额上还留着那处伤疤。   贺家不比玉家,战功平平,却也是大周的依仗。凌翊自幼亦听闻过贺府上的名号,三代良将,亦是他这个文弱的皇子需要尊敬的。   只是如今,人却落为战俘。凌翊无心要这些人的性命。只走上前去,敲了敲那木制的牢笼。   “贺将军,别来无恙?”   贺习章本已睡熟,此下被惊醒过来,看了看眼前的人,却是满面不屑。“是翊王殿下啊?”   “孤今日来并不想为难将军。只是有些事,想问问将军。”   “哼。”贺习章笑得轻狂,“问了,也没用。你皇兄在北疆杀伐九载,抗外敌杀辽人。用兵变化莫测,你便是知道了,也不过班门弄斧。”   凌翊摇着头,“贺将军怕是不知。孤此行主战,不过是为了太后与未婚妻的安危。”   贺习章笑得更张狂了些,“未婚妻?陆家不是已退了婚约,翊王殿下还惦念着那位未婚妻?”   凌翊没作理会,只接着问道:“你可知道她如今在京城的处境?”   “枉殿下还如此重情义。可惜了,那位二小姐心中怕是早没殿下了。万寿节上,还特地着了一身鹤白裙,与陛下献舞去了。”   “万寿节…献舞?”   “是国公府逼迫于她?”   “笑话。她在后宫中无名无分,便当众献舞。国公府的颜面何在,信国公还没糊涂到如此地步。”   “……”凌翊忽想起什么。那年母后与父皇将万寿节设在围场。月悠便是在那儿与三皇兄初见的。他记得清楚那身鹤白裙,在她身上多有几分清丽之美,可因三皇兄先他一步,他方只好退居其次。   而不多时日之后,三皇兄出征,一去不归。三年后的皇家花宴上,他方再次见得了这位陆家的二小姐。她提着食盒子,正往母后的坐席间去,见得是他,却抿着唇取了一块桂花糕,送来他眼前…   那时太子党羽遇事被朝臣弹劾,而母后也借此机会,正替他搭桥铺路。如今想来,他却有些明白,为什么将将好,是那个时候。   三皇兄若果真一去不回了,她更似在另寻出路。   从贺习章那里出来的时候,往事在他眼前一一铺展。月悠的好,全是讨好。他本念着她与三皇兄的过往,与她刻意持着三分距离。然而一次次地,却都被她“偶然”遇见,而后亲近。   夜深的时候,落了雨。潮湿熄灭了大帐里的炭火,寒凉之意袭来,比之更冷的,唯有那女子的用心。   雨夹着雪,下了一天一夜。   皇帝大帐外,候着一干将帅也已等了一天一夜。两军交锋,伤亡在所难免,若论伤亡翊王大军更为惨重。然而皇帝为了那莫须有的消息,亲自往那西山谷里寻人,腰腹受伤,已昏睡了一天一夜。   军医庄姚带着几个医药兵在帐内侍奉着。打理了伤口,吃了药,皇帝却一直辗转不醒。   庄姚往皇帝脖颈上探了探,没有发热,只是越来越凉了。昨日一场恶战之后,皇帝还骑马追了那马车许久,可因失血过多摔下马来,方才被贺将军带回了营地。   “再添些炭火来。”庄姚吩咐着一旁的小兵,方往帐外去了。   贺习景已迎了过来,“陛下怎么样?”   庄姚压着叹息的声响,摇头道,“还未醒来。不过陛下习武,身体底子在,许得再给他些时日。”   凌烨梦中,清凉院的微风怡人。   阿檀正坐在那张楠木桌前,细细观赏着那副山居图。他不知有多久没见得她了,只陪着她坐着,深怕惊扰了她。阿檀却抬眸望着他,抿着一对笑靥,“陛下,阿檀有些乏了。”   他起了身,将她抱了起来。   阿檀的身子软,窝在他胸前,扑腾着暖意。他好似听得她的心跳了。轻微的,却有些快。怀里那张小脸也有些泛了红。   竹榻是凉的,他问她冷不冷。见她摇头,他方轻轻俯身过去,轻咬起那鲜粉的唇瓣儿来。他已经许久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   阿檀的手却抚来他腰腹间的伤口上,喉间含糊着,将他推了开来。那双深眸怔怔望着他,很是担心。她问:“疼么?”   他笑了笑,“不疼。”   “怎么可能?”她噘着嘴,十分地不信。他看得不忍,“有阿檀在,不疼。”   凉风袭来,他方重新覆去了她的唇上。可他没动她,只躺去了她身边,将她团在怀里,下一回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一夜长眠,睁眼的时候,却是军医庄姚候在他床边。他慌忙看了看里侧,阿檀睡过的位置已经空空荡荡了。   “陛下醒了就好。贺将军他们都等得急了。”   他想起身,腰腹间却传来一阵巨疼。伤的时候不疼,此时却来得狠辣了些。   “可有翊王的消息?”   “贺习章呢?”   “这,属下还是请贺将军进来与陛下禀报吧。”   “属下先与陛下取药粥回来。”   庄姚说着,退了出去。贺习景转而跟了进来,见得床上的人起了身,忙作了一拜。“陛下终于醒了。”   凌烨咳嗽数声,喉间腥甜依旧难以遏制。   “可有皇后的消息?”   贺习景摇头。“习章折在了翊王手上,那几个讯兵也不知生死。可今日一早,翊王那边派人送了文书来。”   那文书被贺习景送了过来。他不假思索,飞速翻开。翊王大军遭此一劫,手上若有筹码,定会与他摊开明谈。皇后若在他军中,便是他最大的筹码。   然而一字字扫过那张文书,翊王对皇后之事一字未提,却只是约他往西山别院一会。   ******************** 第68章 春芽(5) 道别   翊王大帐中的议事, 已持续了整整一日。西山谷一战,让翊王大军折损过半。先锋云老三落入对方手中,老二负了重伤。唯剩云大勇和江羽, 被翊王叫来商议议和之事。   江羽一旁听着, 并不多有惊讶。   郡主这些时日在军中,与翊王说了什么,他不得而知。而这皇家四子素来性子软, 两年前皇位当前, 仅凭臣子们的几句谏言,便将皇位拱手相让。而他也不过是利用了这一点。   “军师, 你可有其他看法?”是翊王开口问他。   “殿下顾念大局, 江羽全听殿下的意思。”以往在翊王面前,他素来主战。可如今翊王要议和, 也好。凌家兄弟聚在一处,于他许是最好不过的机会了。   “军师身份不便。明日议和,你便留在军中,看好皇后与贺习章。若孤有什么不测, 军师还留有后手。”   他与人一揖:“听凭殿下安排。”   当年太子出事后,他领着前方讯兵,回来与翊王与太后禀报。二人方下定了夺嫡的决心。说到底, 他还得谢过这位四皇子殿下的信任。   天色落幕的时候,他随其余两员副将从大帐中出来。北风还未停歇, 割在脸上隐隐刺着疼。远处两间小帐顶上,正缓缓飘出白色的暖烟。   郡主…她本不属于这里。皇帝没有好好珍惜她,而他早也没了争夺她的资格。仇恨的火焰,烧尽了他心底每一处角落,却独独留下了这一片空地。   不知不觉间, 脚步已走到那顶小帐之外。那里头点着两盏暖灯,里头人影窜动,似在忙碌。他掀开厚帘,踏了进去。却见郡主与玉清茴正在用膳。   两碗粗简的米粥,一份小菜。她是生在花团锦簇中的人,何时用过这些东西。他自觉亏欠。可对面的人分明见他来了,目光却闪躲起来。   玉清茴已起了身,往外头去,“壶里的茶水用完了,清茴与姐姐再去取些热水来。”   等人出去,他方缓缓靠了过去,在小桌旁落坐下来。“军营日子清苦,为难了郡主。”   “并不。”   “看着承羽哥哥变成如此的人,我才更加难受。”   “……”她在怨他。他却没时间解释了,深吸了一口气,他方将来意道明,“明日翊王往西山别院与皇帝议和,郡主若不想为质,今日夜里是最后的机会。”   “那你呢?”   “我?”他迟疑几许,不大明白她的问题。   却听她继续问道:“你还要留在这儿么?”   “我还有一件事没完成。”   “是什么?”   他不愿答她的话。“郡主不必知道。江羽只望郡主能平安离开这里。子时,江羽会与郡主备好车马,此回切不可再耽误了。”   “你还想看着皇帝和翊王兄弟相争,两相残杀。你好报了盛家的大仇,是么?”   “……郡主既然知道,何必再问呢?”他最不愿用这副面孔与她相见,而今却终是藏不住了。   “江羽的命已经定了。可郡主还有很多机会,早些离开这里,这里的事情,本就与郡主无关。除非…除非郡主还想回去皇帝身边。”   “我没有。”   “那就好。”他起了身来,往帐外去,“那待到子时,江羽再来寻郡主。”   “好。”   “承羽哥哥会亲自送我离开么?”   “会。”他答得肯定。他的小郡主,他要亲眼看她脱离危险,方才能够安心。   玉清茴回来的时候,江羽已经走开了。烛火有些摇曳,星檀正坐在榻上,怔怔发着呆。   “姐姐怎么了?”   “江羽说,今晚会送我们走。”   “姐姐答应了?”   “嗯。”星檀这才看向清茴,“两军议和,我不能做翊王的人质,我也不想再见他。”   清茴很是清楚,星檀口中的“他”是谁。“那我们去江南。”   “清茴,我有些不舒服。能不能帮我请金大夫来一趟。”   “可是又发热了?”清茴伸手来探了探她的额头。   星檀摇头,“只是有些气喘和小咳。”   **   午夜的风,吹得愈发烈了些,月色却很是清朗。   江羽骑马行在两驾马车旁侧,迎着夜色,护送着星檀一行上了陆。从此往上游渡口去,有三十里路。天明前赶到,他方能将人送上渡船。   他行在一侧,不时往车窗中探望。方从军营中出来的时候,里头还有几声小咳,而此下,他的小郡主似是睡熟了。那是他心中仅剩的一方柔软之地,今日终要做最后的道别了。   渭水水面上泛着清冷的月光,江南的月光比这儿的暖,如水般地亲切而温柔,江南的人也是。   他心中有些怯怯,是许久未曾有过的喜悦。扬在心头一路,整个人便如新生一般。   马车停在渡口的时候,天色依旧晦暗。天明未至,开渡船的人,也还未来。车中又响起几声小咳,他方从马上下来,将车门推开一道儿小缝,看了进去。   郡主靠在玉清茴肩头,睡眼惺忪,似将将醒来,他只对她微微颔首。却听她开口道。   “承羽哥哥,我们到了?”   “还能再睡一会儿。天明的时候,才有渡船。”   她将自己撑了起来,寻来他身边,缓缓拉起他的衣袖,“你会送我到哪儿?”   “就到这儿了。”   “然后呢?”   “然后郡主渡了江,对岸挂着江字牌的马车,会送郡主去江南。”   “那你呢?”   “江羽…还得回去大营。”   “为什么?”   “两军和谈,翊王若知道了你的身份,与皇帝一样不会放过你的。”   他冷笑了声。“不会的。”他原还有话说,见得她眼里泛着的月色,却突然不忍打扰了。“离天明还有一段时日,江羽冒昧,能否再多陪陪郡主。”   “好。”星檀挪了挪身子,往马车外去。玉清茴忙与她送来披风,护在肩头。如那时还在皇宫一般,江羽伸出右臂与她作扶,将她送下来了马车。   她手中紧着个马奶袋子,并未让他发觉。   方才她看过金大夫,金大夫说她小咳未愈,是余热未清,还得多喝一段时日的药汤才好。她却让清茴趁机从金大夫的药箱里,寻得那瓶麻沸露来。   拾若疗伤的时候,吃过不少这个。能止疼,还能安眠…   承羽哥哥已行去了渭水畔边,小公子的身形颀长,水波之间,乘着月色的袍角不时随风扬起,一如在江南的往昔。   星檀碎着脚步靠近过去,她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在江南的时候,他身上尝尝都有这一抹药香,琥珀夹着松木,清心怡人。反倒是来了京城,便就再也没有了。   “倒春寒,可最冷了。星檀还记得那回开春宴。芍药都开了,又生生被冷雨打了下来。”   江羽垂眸过来,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翘起的嘴角边上,笑靥淡淡浮现。   原本遥不可及的人,此时看起来,却亲昵了许多。即便在江南的时候,他也不敢妄想,不过是看见她,便会偷偷地心悦。而如今,更是不能了。   他笑了笑:“那回有幸,陪郡主去了趟西湖。”   她也笑着:“那回祖母也在。承羽哥哥的飞花令行得好,祖母赏了好些百花酒喝。”   “郡主非要从我那儿讨一口,酒量浅,不多时便醉了。”   “你还说!”   “我醉了可有说什么胡话?祖母不肯说,当着那么多人,定丢死人了。”   江羽笑着摇头。那年小郡主喝醉了,憨态可爱。话说得不清不楚了,却还念着自己丢了人。他只是头一回见她哭,当着那么多人,只好将她护去了角落。   她说她不讨母亲喜欢,还很想念远在京城的阿兄…   他说,他可以作她的阿兄。   作什么都行,只要她不哭。   想起来往事,他忽的有些不能放心:“郡主去到江南,不必再记挂于我。郡主便当,盛承羽早在六年前已经去了。”   “知道了么?”他郑重看向她眼里。   “嗯。”她瘪着嘴,似受了他的欺负。他对她从来不会如此说话,可今日是必须要说的。   不知不觉间,月亮的颜色淡了。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早春的杜鹃开始啼鸣,岸边渔火亮起来几盏。似在提醒着二人什么。   “郡主该走了。去渡口寻吴家的渡船,江羽已帮你打点妥当。”   他说完,却见她递上那马奶袋子。“承羽哥哥,我带了些茶来,便当是别离酒吧。”   他抿着唇笑了笑。接过来那马奶袋子,却并未打算喝下。方才她在帐子里宣了金大夫,他不放心,便寻金大夫问了问。却见金大夫翻着药箱急着在找什么,说是药箱里的麻沸露不见了。   眼前的人瞳色渐渐涣散,他身上的药香看来是起了作用。腰间的香囊和那马奶袋子被他一同扔去了一旁,他将人接过来了怀里。“郡主?”   “承羽哥哥,我们还没喝别离酒。”   “已经喝过了,郡主。”生而寡忧的人,又怎么知道如何给人下迷药呢?人终是在他怀中昏沉了过去。   玉清茴候着马车旁。星檀原与她说了些计划,道是要阻止江羽回翊王大营的。可如今却见得星檀被江羽抱回来了马车上。   “江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江羽未曾抬眸,目光不忍从那张小脸上离开,却只淡淡道,“我送你们去渡船。”   “……姐姐怎么了?”玉清茴也跟去探了探星檀的额头。   “闻了些迷药。过了江,人便会醒了。”   “……”玉清茴这才知道,姐姐并未执拗得过江羽。而如今,她也不剩别的选择了。   吴家渡船靠着岸边,船上早早扬起了炊烟。渔家烟火,让人忽觉几分亲切。江羽只先将人抱去了船舱,又与她裹上了方在车中用过的小褥。   几缕阳光从窗间洒了进来,在她脸上投下一道光影。肌肤柔软的轮廓在光影中,如白玉做的精灵,让他不自觉伸手去碰了碰。   然而他无法再亲近些,他沾染过鲜血的双手,触碰到她的每一下,都犹如玷污。   玉清茴入来船舱时的脚步,似在提醒着,他该走了。   他再多看了一眼,断然起了身,不再回眸。   玉清茴与他擦肩而过,见星檀被照料得很好,方忙追了出去。“江公公真的还要回去么?姐姐不希望你这样。”   他微微侧眸回来,“好好照顾她。”   他说罢,紧着脚步出来了船舱,却见拾若正上了船,见得他那小尼凑了过来问:“恩人不和我们一起走么?”   “不了。小师姐也要多多保重。”   他再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小尼。这小尼的鼻唇和小妹极像。只是小妹眉眼细长,性子被惯得娇气。这些,这小尼却并不神似。   他垂眸落下,绕过小尼下了船,直跨上马背,自行往来路去了。   拾若见那人背影,不知怎的,却觉很是苍凉。回身入了船舱,见得熟睡的星檀,方问了问玉清茴,“恩人他可是有什么紧急的事?”   玉清茴摇头,目光落向熟睡中的星檀:“他的心事,该没有人能猜了。连姐姐都左右不了,何况是我们呢?”   拾若这连日来虽在病中,却也大约知道自己的处境。两位愿主姐姐在翊王军中,本是要做质子的,然而此下却被恩人放了。   她忙问道,“他若还回去军营,是不是定会被翊王责罚?”   却听玉清茴叹着气,“许不止是翊王。还有其他人在等着他。”   拾若听得,连忙往船舱外去。玉清茴在身后跟了出来,“小师姐,你去哪儿?”   “我得去看看。”她还没报恩。他怎么就要有事了?   船夫正收起了船锚,拾若趁着最后的功夫跳下了船去。任由得玉清茴在船尾喊着她的名字,她也没顾上,只回头过去挥了挥手。   “玉姐姐,别挂心我。”   “再见。”   **   西山上比山下都要冷些。皇帝一行提前一夜到了别院布防。   这小别院在山顶西山寺后。原本该是花木鼎茂,清风怡然的雅致小院儿,因得这一代战乱,隆冬之后,已是杂草丛生。   凌烨清晨起来,为了今日之约,已养好了精神。早膳之后,庄姚却又送来了汤药,是治他腰腹间那道伤的。用过了药,方有讯兵回报:翊王一行,已往西山上来了。   他让人在小堂中设了茶席,或许很快他便能有皇后的消息了。 第69章 春芽(6) 玉霜   翊王来时, 已卸了盔甲。   不过一年未见,比起以往的文弱,凌烨这位四皇弟面相上却难得多了几分英朗。扰乱国土数月, 如今吃了一场败仗, 便主动要来议和。他虽不耻于此,可对民生而言却是件好事。   他不动声色,却早安排了随军的慎国公世子与之好言相向。他的四皇弟不过是由人摆布的玩偶, 今日他要等的, 另有其人。   议事过半。翊王先提出交换战俘,用他手中的云老三换回贺习章。又欲以退守西南之约, 换皇家不再追究起义之罪。却只字未提皇后的下落。   他定了定心神, 两军相谈,最忌漏了先机。   翊王谨慎, 并未想动桌上的茶盏,却让亲随送了马奶袋子来,喝下两口泉水,润着喉咙。   他这方开口。“四皇弟还如此提防着朕, 可却如此相信你军中那位军师?怎今日不见他来?”   翊王拱手笑了笑,“军师在军中还有要事。此回便不用他了。”   “四皇弟方才所提退守西南,朕觉得甚好。只是若想免去一干义军罪责, 还须得将那始作俑者交还给朕,也好让先太子在泉下安息。”   “陛下此言, 是什么意思?”   见他一脸不知,凌烨只觉几分讽刺,当年还想夺嫡的四荒地,到如今还被一个盛承羽玩弄于鼓掌。他转眸看向一旁慎国公世子,慎国公世子早有准备, 将此前两封兵诏送去了翊王面前。   “殿下,先太子之死,并非只因东厂谋逆,而是有人刻意算计。此人筹谋周详,只因是江南盛家余孽。”   “……江南盛家?”凌翊一时间有些恍惚。他记得盛家那件案子,六年前太子党羽被弹劾贪赃,险些牵连甚广,危及储君。母后当时亦嗅得些许时机。可后来,父皇独拎出来盛家,了结了此案。   “你是说,江羽是盛家的人?”可他分明姓江…凌翊很快想了起来回来,新内侍入宫之后,多会认些有权势的老内侍为义父。而当年父皇身边的都领侍江弘,亦是出身江南名门之后。也难怪惺惺相惜。   今年夏日,他远在西南,是江羽书信与他,说起皇宫内太后的处境。他素来重母后养育之情,又听江羽道月悠被家族威逼,入宫要侍奉他的皇兄,重修旧日之好…   事逢西南匪乱,原不过是一场纷乱。他便加以利用,以山匪为根基,枉称朝廷赋税加重,招兵买马率军北上…   他想起皇后的话,“受人蛊惑,为人刀俎”,便就是这个意思…到头来,都是错了。   眼前皇帝正冷冷注目于他,慎国公世子也垂眸叹气。他忽觉几分难以自容。“皇兄…”   “四皇弟若想好了,便让人带他来这里见朕。”凌烨话中几分冰冷,却很是笃定。   门外却忽的想了三声,是他的人来传话,“陛下,江羽求见,人已在别院外。”   他等的人终于来了。“带他进来。”   不多时,门被兵士们请开,江羽一身灰白衣袍,负手入来了小堂。小堂内暖着炭火,却因得他从外带来的一身寒凉水汽,多了几分冷意。   凌烨身后副将们已将欲出剑,却被他挥手下令暂且勿动。   翊王方还只是动了心念,如今见人亲自赶来,方已大悟。“果真是你?”   江羽却供认不讳,“殿下已知道了江羽的身份,又何必惊讶。”   “太子也是你杀的?”翊王拔出佩剑,江羽却一动未动。   “是。”复仇的火焰早就吞噬了他,他早已不惧怕什么了。   盛家早年得太子庇佑,不过因得他们远在江南,后来才会被当做挡罪的棋子。当年那桩贪赃之案牵连太子,皇帝一纸圣旨,诛伐盛家满门,便是要保全储君。   抄家时东厂让他还能苟且偷生。自那时起,他便如一只被世间抛弃的孤魂,存在的唯一目的,便是要看着凌家子孙一个个死掉。   他缓缓拨开架在面前的剑锋,在桌案前寻得位置,落座了下来。抬手与自己斟了一杯茶,又与对面皇帝茶盏中添满了,“陛下如今,打算如何处置江羽?”   凌烨再仔细打量了一番对面的人,那细长的眉眼中,却剩一番坦然。“若你是朕,会如何处置谋害嫡亲兄嫂的人?”   对面的江羽却是笑着的:“自然是杀无赦。还得揉烂了肉身,喂鹰。”   “那朕便如你的意思。”   “那我盛家上下百余口人命,又该如何与陛下算?”江羽抿着茶水,问得及其淡然。   凌烨心中清明。六年前他虽不在京城,可查得江羽身世之后,他便让大理寺细查了盛家大案始末。当年的两江总督确有些许贪腐之迹,却也是因得牵连党羽,罪不及全家。   可皇权素来如此。若换做是他,当年也会如父皇一样,保全储君。   他答得妥帖:“待你死了,朕会替你父亲平白贪腐之罪,在你父亲生地起祠堂,每年有皇家香油供奉其中。”   “人都没了,祠堂何用?”江羽冷笑着起了身,却走去皇帝身后,与一众副将一字一句道:“皇家的人,全都冠冕堂皇。”   “那你想如何?”凌烨只再问道。   “叫你们凌家的人,杀人偿命。”   嗖嗖几声剑响,副将们的剑已架在了江羽脖颈上。然而很快,副将们脚下却开始踉跄,手中的剑亦难以把持。眼前江羽却冷冷笑了起来。   凌烨亦觉视线几分模糊,听得身后刀剑落地的声响,又见得翊王的一干副将纷纷倒地,方明白了什么。   慎国公世子文弱之人,此时也已昏睡去了地上。   “来人…”凌烨声线已几近虚弱,却忽的想起他那一身冰寒的水汽是什么。这种迷药无色无味,即便混在其他香料中,也不易被察觉。小堂外虽把守森严,此时却遥不可及。   却见江羽持着剑,缓缓往他面前靠了过来。   衣襟被人提起的时候,他看到那双眉眼中燃着的仇恨。然而身上的伤口裂开的疼,却提醒着的他什么。   他问道:“皇后呢?”   江羽笑着:“陛下不是与皇后办过大丧了么?”   “……”希望再次泯灭了下去。那个回报的讯兵,他亲自问过,若只是皇后一人相似,或许还是人有相似,可玉妃也在,那他便更为确定了。   那具焦尸身上不过戴着她的银铃,可他自想起那老尼静安手上,岂不也戴着她的玉镯。那桂月庵手脚不净,若有人取了她的贴身之物,替她死在火海之中,也是情理之中。   惠安宫大火,张斯伯寻得的那具男尸,却早已断了右臂。若是有人救了皇后,伤了福康安,最有可能的便是眼前的江羽。   可方江羽的话,让他再度绝望。   “她没死,是不是?”   “陛下忘了,桂月庵大火的时候,皇后病得恍惚。根本不可能自己走出来。是你,先弃她于不顾。”   “你是怎么知道的?”   “郡主的事,江羽又怎会不知道?”   是,只有他不曾知道。忿忿从心口涌出,带着腰腹间的疼痛,与那药力对抗。话落之间,江羽身后已多了一人,是藏在暗处的华清,华清手中剑落之间,江羽亦有所察觉。   凌烨听得几声剑响,却见华清鲜血淌出。这迷药用得极重,华清该早已受了毒伤。副将李疆亦从地上爬了起来,两声剑落,李疆便在江羽剑侠直直倒了下去。   凌烨嗅到了血腥…那味道如北疆的风。从那场大仗中走出来时,他浑身染着的便是这抹这相同的气息。   那些残旧的画面印在眼前,却让他更为清醒了几分。身体仿佛恢复了气力,伸手可及之处,是李疆方掉落在地的那把长剑。   **   拾若赶来西山的时候,北风已经停了。午时艳阳高照,西山四周却似一片慌乱。山顶传来稀疏的刀剑响声,到底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不会骑马。方乘着往军中送物资的牛车,才回到军营,又求了那大叔许久,方才将她带来西山脚下。   急着赶路,她胸前那道刀口子还有些疼。在城郊小别院中养病的那段时日,深夜烛火之中,每每惊醒,眼前便总有那双细长的眉眼。   “小师姐可好些了?”   “可有按时用药?”   她很小便没了阿爹阿娘。恩人的年岁及容貌虽都不似她的阿爹和阿娘,她却隐隐觉得,像是很久未见过的亲人。   刀剑响声渐渐停歇,拾若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脚下的步子再加紧了些,她记得西山寺是豫州一带的大寺,以前在桂月庵,她也曾听静安师叔偶有提起过。她走了许久,方到了寺后的那间别院。   别院已被重兵重重围住,可却不似是翊王的兵士。   泛白的红墙外,她寻得了那道颀长的身影。灰白的袍子上全是血痕,俊朗的面容上,却一直挂着一丝笑意。她忙往那边跑去,却被生生拦在了兵墙之外。   江羽身上的这些剑伤已足以让他流血而亡。他只是没想到,凌烨中了那西域的迷药,还能持剑与他过上数十招。直到守卫在外的神机军进来救驾,他便知自己气数已尽。   原来仇恨是会烧尽的,眼前剩下的,却全是少时的影子。   一时,小郡主还在他侧旁,拉着他的袖口,吵着要往稽山顶上去玩儿;一时,又见她捏着块儿桂花糕,笑得清甜送来他面前。   凌烨迷药未退,腰腹间的伤口,却已剌开。血渍隐隐淌出。他却认得对面江羽嘴角的笑意,那双细长的眉眼中似倒映出阿檀的影子,如他在梦中的时候一样。   江羽手中的剑,已挥去脖颈上。   凌烨没顾旁人拦着,箭步冲了过去,“阿檀呢?”   对面的人却笑着,“江羽正、正要去见她了。”   “……”江羽的血不断涌出,凌烨却只觉背后森冷。   身后传来女子的哭喊声,不是阿檀的。他侧眸过去,却见得那小尼,目光灼灼望着他手中的江羽。   江羽的目光也看去了那边,是小妹玉霜来接他了。十二岁的小姑娘,笑得灿烂,凑着过来他身边,将他从皇帝手中接了过去,抱在了怀里。   “玉霜…”仅剩的气力,只够喊出小妹的名字。   小妹没有说话,却抚来他受伤的脖颈。与他相似的眉眼中,缓缓落出两颗晶莹。他很想问她,母亲可好?父亲可好?   小妹点了点头,“别怕、别怕。”   六年来从未放下的一颗心,如今终于落到了地上。那时他总是希望的小妹,若再长大些便好了…可时光停留在了那一年,再未动过。如今,终于可以继续了…   凌烨早退去了一旁,那小尼方冲了过来,抱起江羽,念念着“恩人”二字。而江羽却似认错了人,唤着玉霜。他记得早前大理寺呈上来的盛府名册,盛玉霜正是盛承羽的小妹。   “陛下,可要将二人押下?”   凌烨摆了摆手,“由他们去。”   他几近乏力,“等将江羽送走了,将那小尼带来与朕问话。” 第70章 春芽(7) 兄妹   天还未亮, 三匹快马领着一队骑兵,从西山上下来赶至翊王大营。又沿着渭水边的马道,寻得江边渡口, 上了渡船。   清晨渭水上扬起几分烟波, 凌烨立在船头,眼前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夜里,那小尼已将大火那日始末, 明明白白与他交代了清楚。   阿檀果真是被江羽救了下来, 可人分明还活着,却只一心回去江南…   可他想见她。很想。   渡船停在江岸的时候, 凌烨领着众人再上了马。从渡口往江南的路只有一条, 载着人的马车不比马快,即便迟了一日, 也该能追到。   然而一直追到日落,却始终未寻见任何踪迹。   连绵二十里山路,终见得间荒废的驿站。副将左仲劝得他稍作修整,他这才想起, 他已经两天一夜未曾入眠。不过一阵小憩,临着深夜,他却又在睡梦中惊醒。唯有让众人打点, 预备继续上路。   左仲却前来规劝。“陛下,方末将让人在旁边农家打听, 这两日来,无人见有什么马车路过。皇后娘娘许并未往此路回江南。且此时,军营中还等着陛下回去…”   “……”他没作理会。继续翻身上了马。   连日来春日季雨,将山路搅得泥泞不堪。枯草泛着新绿,在微弱的灯火下, 若隐若现。黎明的时候,一行人方到了山下的村落。骑兵被左仲派了出去,持着皇后画像,打听下落。   然而不多时,骑兵集结回来的时候,却依旧一无所获。   左仲再劝着:“陛下不妨另外派人往江南寻人。贺将军还在军中等着。翊王议和之事,还等着陛下回去主持。”   清晨的炊烟缓缓从村落上空升起,他看到年少的农家夫妇正往集市上去。那女子小腹微隆,该是有了孕。男子轻搂着女子肩头,目光落在女子身上,一步不离。   可惜他不是农家人,亦不是个好夫君。   村落尽头的远径,薄雾还未散尽。从渡口往江南,这一路都是必经之路,却没有她的踪影。   他猜得几分她的意思,方与候着一旁的左仲道,“回营吧。”   **   战火将将停歇了两日,豫州往西的青州城里,已然冒出几丝生机。阳光穿透清晨的薄雾,在街巷里投出一道道媚人的光影。   星檀身子将将好了些,便被清茴拉着往外走。道是晒晒暖阳,对她身子好。   街角上的小摊儿支了开来,幽幽得飘着鲜香。清茴依稀认得那香气,望着星檀道,“是竹笋。”   “还有雪菜。”星檀喉间还有些嘶哑,却认得这江南的味道。“是片川儿。不想这青州城里,也有苏杭的小食。”   清茴被她拉着往那小摊儿上去,见她面上几分欣意,到底安慰了些。两日前,自从马车中醒来,姐姐面上便没展开过几回。   江公公执意回了翊王大营,到底凶多吉少。而不多时,休战的消息传来青州城,却依旧没有他的下落。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她是如此安慰姐姐的,“不定拾若还能将人再劝一劝。”   姐姐亦并未说什么,只是这一路双眼偶有乍红,许是有什么感应…清茴亦不敢多想。像江羽那样的人,许早有宿命。而她们还得好好活着。   眼前老板娘三十上下的年岁,端上来两碗片川儿,海米熬的鲜汤,炒着雪菜笋丝,莫提多香了。清茴不必劝食,便见星檀已经开动了起来。   “去不到江南,不想还能吃到姐姐喜欢的。”   星檀方用下一口面,汤汁儿的鲜美全在面里。“老板娘确是好手艺。”   清茴也跟着笑了笑,与她一道儿用了几口,方问起她来。“姐姐真的打算与我往北疆去?”   “嗯。”星檀抿了抿唇。她也念着祖母,可江南定是回不去的。皇帝会让人去那里寻她。至于北疆,虽是个陌生之地,可她记得,如无意外阿兄年后便会去西凉上任。“正好,陪你去寻沈将军。”   清茴只觉十分安心。一路有她陪着,又能见得沈越了。那些困在宫闱中的日子,于她来说,终已是个了断。   “待到了北疆,我与姐姐也不分开。”   星檀又吃了一口面来,淡淡笑道:“等你嫁了人,再说这话。”   北边的春天,比豫州来得晚。马车往北行的小半月里,寒意悄悄躲藏,日日里暖意十足。车外一望无际的平原,也由枯槁的黄色,慢慢泛起新绿。   往西凉城去,遇见的路人也渐渐变了模样。   有马队载着胡人舞姬,往酒楼中卖艺揽客,那舞姿妖娆,星檀便是看着那各种手掌姿态,都叫人眼花缭乱。   来中原卖羊毛的鞑靼人生得威猛,比汉人要高壮许多,面上的憨厚却透露着那个民族的诚恳。   羊肉吃得越来越多,星檀冬日里养不起来的膘也渐渐丰满。脸蛋儿润得起来,往镜子里一看,都不大习惯自己的笨模样。   西凉在关内,沈越在关外。隔着一条天山为界限,一边是人情,另一边是风土。   四月的西凉,方将将迎来几丝春意。西凉的百姓,便迎来了心上任的父母官儿。   星檀与清茴来早了几日,只寻了间小院儿安顿下来。这日见得那官家的马车从西凉大街上过。她念了许久的阿兄,终于回到她身边了。   **   比之西凉,江南已早早暖和了起来。   西南战事平定,杭州城里更多了几分热闹。酒楼的灯笼红火,沿着西湖小街,一路挂去了林隐寺。百花盛开,沿途全是各异的香气。   凌烨一经料理好了朝堂琐事,方寻得时机,来了趟江南陆家。   华清早往这里打探,却丝毫没有皇后的下落。   可他不信,她那么念着祖母,怎么可能不回来。他得亲自来寻她。许是她只是为了躲着他,刻意不让人发现。   然而陆亭慈却与他说。“陛下,星檀确并未回来过。老太太如今还在星檀住过的小别院里住着,整整三月了,也未肯出来。”   于皇室而言,皇后未归,便不能对外宣称人还活着。凌烨并未告诉过陆亭绥,本想等找回来人,再一并宣称。可不想如今却让老人家一直挂念。   “朕想见一见老太太,可否请陆大人通传。”   陆亭慈只应声下来,方自行去通传了。不多时候,方重新回来与他让出一条道儿去。“陛下,请跟臣来吧。”   穿过廊道儿,那座小别院落在小山脚下。门前绿柳成荫,各色花卉团团簇簇。   阿檀便是在这儿长大的。他隐隐看到那个影子,在花丛中摘花,要与他酿百花酒。又见得那抹青竹襦裙,在门边的秋千上轻荡。   老太太并未出来迎驾,他却自知其中寒意。为人君,他未能护住皇后;为人夫,他更是让她失望了。   老太太是坐在画室里的,三面博古架上堆满了画卷。人不在,她喜欢的东西,老太太却没有忘,只越添越多。   见他进来,老人家终与他行了礼。他受之有愧。只将藏在胸前那枚平安扣取了出来,送回老太太手里。“阿檀留下东西不多,老夫人留着这个吧。”   老人家颤颤巍巍接了过去,他方与她说了实话。   “有人在翊王军中见得了阿檀,那场大火,并未置她于死地。老夫人尚且不必悲伤。朕已派人在寻了。”   老人家眼中盈盈,方破涕为笑。那枚平安扣被她紧紧扣在胸前。这才与他再行了大礼。   “阿檀的性子我知道,若打定主意的事情,许真是改不了了。”   “陛下,老身斗胆求陛下,便放她走吧。”   “……”放她走…那他怎么办。回皇城中,作一具被抛弃的傀儡,便是阿檀对他的惩罚了。   他脚下踉跄,退却了两步,却无知觉地在画室中张望起来。那书桌上,该是她用过的羊毫,那砚台陈旧,许也是被她磨惯的。   他很是贪心,看向老太太。   “朕,还想看看她的闺房。可以么?”   老太太并未阻止,只带着婢子们退了出去。他方循着画室一侧的小门,进了她的闺房。   墙上有她亲手作的纸鸢,妆台上还有她用过的木梳。果木清香萦绕在鼻尖。却似在逼着他与她道别。若真如老太太所盼的,他不再寻她。从今往后,便不再有他的皇后。   这屋子里的一切,这里曾住过的人,也注定再与他无关了。   他坐去那床榻边,轻轻抚摸着那些被褥。那上头触手升温,而他却似被抽干了的躯壳一般,不能再被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他起了身。目光贪恋在这屋子里的一桌一椅。分明是要忘记的,却一样也不肯放过了。   老太太还恭候在门前,见那颀长的身影从孙女儿的闺房中出来,忙迎着作礼。却听皇帝开口道:“老夫人的意思,朕明白了。”   那负手而去的背影,莫名有些凄凉。   而她手中的平安扣,似阿檀的魂儿,却已回来她身边了。她的孙女儿还活着,还得好好的。   入了夜,杭州城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老太太静坐在画室里,只是翻看着星檀画过花果,嘴角边便能泛起淡淡的笑意。   纤云已不知多久没见过老太太笑了,端着茶盏送去的时候,也道了几句好话,“小姐还在便好,老太太也该放了心,好好养养自己的身子。万一小姐哪日要回来看您了呢?”   “是、是。”老太太连连应声。她得养得好好的,还得长命百岁,等着阿檀回来。   老太太收起来画卷,正要往一侧的小屋安歇。陆亭慈却匆匆从小别院外赶来,寻得老太太,忙是一拜,又送上手中的信件来。   “母亲,清煦来信了。您得亲自看看。”   见儿子面上的喜色,老太太亦是急切。“可是什么好消息?”   陆亭慈这才开了笑妍。“阿檀去了西凉。他们兄妹如今在一处了。”   老太太翻开那信件,双眼却被孙儿的字迹染红了眼。   “我的阿檀,果还好好的…” 第71章 春芽(8) 重遇   北疆的四月, 将将春暖花开。   太守府后院儿里,也已然春意盈盈。   两个妇人正被管家领着,入来了太守府后院儿。见得这满院子的花卉, 眼睛都挪不开了。   “这表小姐打理的院子, 还真不一样。”   “是呀,这好些花儿都没见过呢。”   妇人一姓张,一姓钱, 都是年前西凉城里, 将将开的江淮绣坊的女工。管家李福待人客气,笑着与二人道。   “都是年前表小姐让人从将江南捎回来的种子。早春的时候种了下去, 这会儿还是第一回 开花。”   张氏道, “那可是我们享了头回的眼福了。”   钱氏也道:“去年那江南回来的杨梅可也好吃着,托表小姐的福。”   话还说着, 房门已被李管家推开了。“二位夫人,表小姐在里头呢。”   张氏钱氏道了谢,方寻得进去屋子里。见人在画台前,张氏钱氏也未曾拘谨。笑声顿时扬洒在屋子里, 张氏原本就是活络的性子,原本安静的屋内,顿时热闹起来。   “表小姐还在临着绣样儿呢?”   张氏话落, 便见那画台前的人儿已起了身。   素青的裙衫外,披着件湖绿的羊绒褙子。那肤色本就白皙, 被这一身矜贵的料子一衬,更多了几分精气神儿。那双眉眼生得幽深,一笑之间,却又多了几分亲切。   “张夫人是来拿绣样儿的?”   “诶。文老板说您这出了新的。上回那批卖得可好了,这不还得劳烦您。”张氏客气着应了上去, 却见那画案上横横斜斜几张画图,有兰草幽径,有山水云波;一旁又摆着几张孩童的小画儿,俏皮的兔儿,威风的小虎。   张氏笑得赞不绝口,“这回的丝绣,可得卖得更好了。”   表小姐笑得盈盈:“这些都还没画完。文老板要的,已经备好了。我与你拿去。”   张氏颔首,却见表小姐转身去了柜子旁,揭开小门,取得里头的小木盒子来。“张夫人拿好。”   “好好。”张氏笑着捧了过来,又开口寒暄:“表小姐怎不多来绣坊看看?孙婆婆每日下午与我们煮点心,您可得多来尝尝。”   表小姐笑得清甜,露出嘴角边两个笑靥。“明日便去看看。”   “表小姐答应了可得来。文老板可等着您呢。”张氏打趣着,却被钱氏拉了拉,方忙一把捂了嘴。二人再说了两句,方与人道了别。   出来院子,满园香气扑鼻,花黄草绿,欣然怡人。   张氏念念有词,“这文老板和表小姐的事儿,我看着都着急。可文老板不急,表小姐也不急。”   “由得他们吧。”钱氏自打方从屋子里出来,脸上便没露过笑意。这文老板是前太守大人的嫡子,这西凉天高皇帝远,从文不易,干脆从了商。这西凉大小的产业,都与文老板有几分关系。   去年江淮绣坊新开张,她便带着女儿瑞雪一同来做工了。瑞雪将满十六,正是要议亲的年纪,在绣坊中容貌佼佼。本还盼着能被文老板看上一眼。   文家乃西凉大户,她便想着,瑞雪能被文家收下做个妾室也好。谁知却被这太守府里的表小姐全全抢了风头。   一旁张氏也不知受了什么收买,又说起那位的好话来,“表小姐这手艺好,人生得也美。若做了咱的老板娘,可是喜事儿。”   钱氏却阴阳怪调起来,“好是好,可惜了,年岁也不浅了,还嫁过一回人了。”   张氏嘴角的笑意顿时沉了下去,“就你知道,可别多说了。”   李管家正迎了过来,将二人领着往外去了。   方张氏和钱氏的那番话,却被花园一角的清茴听了个全。丘禾本领着清茴要去见自家小姐的,也一并吃了一口老气。   “小姐不过双十有二,又怎么年岁不浅了?总比她好!”   清茴亦有几分无奈,微微笑道,“嚼舌妇人,不必一般计较。走吧。”   那场战乱已经过去三年,姐姐如今住在太守府上,为了不让人生疑,便以太守陆大人的远房表妹自称。而她也不再姓玉,阿爹与前太守文大人多有几分旧交,便将她托付与文大人为养女。如此,她方以文家女儿的身份,嫁给了沈越为妻。   丘禾已推开了屋门,清茴见姐姐正看着画儿,自过去拉起她手来。“多久没走动过了?可别多劳伤了眼睛。”   星檀放下来手中画卷,却指了指身后敞开的花窗:“都不必走动,外头的好景都能看到。伤不到的。”   祖母让人从江南捎过来的各样的花种子,化雪的时候撒下去的,月末的时候便全开了。花窗外浅浅一片草绿,浮着姿态各异的花,正随着暖风轻轻摆动。   “你怎么自个儿来了?”星檀却看了看玉妃身后,“我的皓儿呢?”   提起她与沈越的小儿子,清茴嘴角便会不觉扬起,“本是要带他来看你的,今儿一早被文夫人抱过去了,说是带着他去庙里求个玉佛,好保平安。”   “那可没法儿了。”星檀几分失意,“改天我再带着桂花糕去看他。”   “可别给他吃甜食儿了!”清茴笑着埋怨,“也不必你去看他,将军让人送了信来,营地里送了新马来,让我们过去看看,顺便带皓儿踏踏春。我来与你说一声,明儿一早,马车便来接你。那时不就能看到皓儿了?”   “那可好。”北疆的冬日不比京城,也不比江南,冷得很。自打知道她曾小产过,阿兄冬日里便不让她出房门一步。好不容易天暖了,能与清茴出门走走,阿兄总不能再管着了。   “那明儿我可等着你的。”   四月的清晨,天朗风清。文家的马车出了西凉城,缓缓跨过小段山路,穿过山谷,方到了辽阔的北疆平原。还在城中时,分明已是满眼的绿色,此时却化作一片麦黄,清风缓缓,却是暖暖的,如雪后新阳般润着人的心怀。   车夫出身北疆部落,来了草原便是回了家。一路唱起小调儿。   车窗早早被撑开了,星檀抱着小人儿,正往车窗外探。皓儿伸出小手,抚摸着窗外的清风,不时回头过来,朝着星檀咧起嘴来。   临到了营地,皓儿却一眼便看见那边的马厩,又眨巴着眼睛回看着星檀:“干娘,去看看!”   清茴对小人儿拧了拧眉头,“皓儿有多久没见阿爹了?我们先去看看阿爹,可好?”   “先看马马,再看阿爹。”   清茴想起,自从去年带着小人儿来了几回军营,他看着马儿便喜欢。沈越又抱着人骑了几回马,这次来,便就拉不住了。   星檀打起圆场来,“你先去见将军,我带皓儿去看看吧,一会儿便给你们送回大营去。”   清茴只好笑了笑,临下车的时候,再亲了亲小人儿。看着星檀牵着小人儿走开了,方由得小兵领着,往帅营里去。   将将行到营栏外,却见沈越早早在门前等着了。见得她来,沈越一把迎了过来,便直拉着她往帐子中去。   “将军这是怎么了?”清茴几分不明。沈越今日看起来有些紧张,与往日似有不同。   “进帐再说。”沈越只简单一句话,直至将人拉进了帐子,方交待道,“你今日便就在此呆着,不好乱走了。待入了夜,我再与你备车,你得带着皓儿回文家。”   “到底怎么了?”清茴不解。   沈越微微叹了声气。赤鑫进贡来几匹好马,还未来得及往京城送。皓儿喜欢马,他本想让清茴带着儿子来踏踏春,顺道见见妻儿。   谁知今日一早,皇帝微服亲临军营,道是来私访边防的。   清茴虽被文家认作了女儿,可这副面貌却依旧如一,若被皇帝见到,唯恐问起往事,徒惹些罪名与麻烦上身。许还会牵连到文家与玉老将军。   他让自己镇定下来几分,只道:“陛下私访,来了营中。”   只几个字,清茴便已明白要害。   “那,便都听将军的。我在这儿呆着,哪儿也不去了。”   沈越安心几分,这方问了起来。“皓儿呢?可跟你一起来了?”   “嗯。一来便吵着要去马厩看马,我急着过来,姐姐便先带他过去围场了。”   “……你姐姐她去了围场?”   清茴颔首:“嗯。怎么了?”   “……你在此呆着,我出去看看。”   沈越说罢,已疾步往外去。他清早迎了圣驾,将将让人安顿好了御用的帐子,皇帝却对那几匹赤鑫好马起了兴致,此下,也正往围场去了…   军营的围场地方大,光是马厩,便分了东西两处。养着的战马数千。   沈越的副将程青松,与皇帝引着路,将将行来东边的马厩。当年的俊朗小公子,如今亦在北疆镇守将近四载。肤色晒黑了,眼角也起了几处褶子,却依旧拦不住一身年少的意气。   再回北疆,凌烨只觉眼前的景象熟悉又陌生。这苍茫的草原与碧蓝的天色,似是万年不变,变的许只是他自己罢了。少时只觉天地开阔,而此时,撇开皇城中那些金瓦红墙,是难得的几分自在。   只是围场对侧的马厩旁,一抹青绿的身影,却直将他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女子一身素青的裙衫,趁着碧色的厚褙子,领口的白色绒毛将那侧脸衬得肤色白皙。只远远看着,并看不清楚五官,他心口却莫名一疼,似有滚热的腥甜又在喉间徘徊。   随驾微服的江蒙恩察觉得几分异样,顺着主子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心中亦是惊了一惊。   那女子的身形像极了温惠皇后,周身气质,言行举措,也看似不凡。只是女子手中却牵着个三两岁的小人儿,他听华清说过,皇后确还在世,只是一直寻不见。   此下若真是寻见了,却早已为人妻母,这让主子情何以堪?   见主子面色凝重,江蒙恩自劝了劝,“许只是人有相似吧,陛下。”   “嗯。”凌烨目光无法挪开,答得十分敷衍。   那女子牵着的小人儿,不过到她膝盖。便就如此片刻的功夫,她已将小人儿抱了起来,似与小人儿指着马厩中的黑色骏马,笑着哄着…   他想起那对笑靥,即便是梦中,那张面孔也越来越模糊。可如今,便似就在眼前。若他们的孩子还在,也该这么大了。可她若真已另嫁了,他好似也不该再去打扰。   程青松正指着不远处西边马厩,“陛下,新来的贡马在那边,请随末将来吧。”   他脚下有些沉,目光却仍跟着那边的两人。他到底想去看个究竟,便只在暗处也好。   星檀带着小人儿,被招待得客客气气的。这军营她来得不多,旁边的小兵和马倌儿招待周详,多是看在这将军小公子的面子上。   赤鑫盛产好马。马倌儿此下正与小公子慢慢说着。   “那匹黑色的,名叫塔吉特,是匹赤凤驹。赤鑫最好的马,据说十年生一匹,这回可就送了这么一匹来。那匹纯白色的,名叫白玉,虽没赤凤驹那么珍贵,那可也是战马中的好马。”   小人儿方两岁半,可听不懂那么多。星檀笑着多谢着马倌儿,又抱着小人儿往近处凑了凑,那名叫塔吉特的黑马,一身宝血鬃毛,在阳光下,黑中发亮,骨肉纹理健朗不凡。真真是在京城也未曾见过的。   另有两个马倌儿正入了栏,与塔吉特喂起水草来。   星檀却听小人儿喊着,“干娘,要骑马。”   这带娃骑马可是力气活儿,还得请沈将军自己来才行。星檀哄着小人儿,“我们先回去见阿爹,让阿爹带皓儿骑可好。”   小人儿起先还摇着头,可见得星檀袖口里变出来的两颗糖山楂,立刻笑了出来。“好。”   星檀要带着小人儿往回走了,却听得一声长长的马啼,眼前围栏里的塔吉特蹄下林乱,似是受了惊。喂着水草的几个马倌儿,却似不知所措。   塔吉特一时不服,直将几人撞了开来。不时嘶鸣,重重跺着蹄,很是焦躁不安。   星檀察觉得危险,将怀中的小人儿又抱紧了些。一旁小兵也忙将二人护住,“这马还不大服管教,还是保护小公子快走吧。”   星檀被他们护着,正往马厩中去。却听得身后的马蹄与嘶鸣声愈发激烈了起来。几个马倌喊着话,一人说要牵绳,一人说要卸马鞍。塔吉特的焦躁并没有丝毫缓解。   她只管护着怀中的小人儿,往马厩屋檐下躲着。然而将将行至屋檐下,身后一阵狂风。那黑马焦躁难安,正朝着马厩冲了过来。   马厩原也只是黄土与茅草堆砌的小屋,那黑马气力大得惊人,不过三两下,便将屋顶都掀了一通。   星檀无处可退,只得躲去了搁置水草的木架后,砰的一声,屋顶崩塌。她只顾将小人护在身下,原想用肩背抗起那些瓦片与茅草的,却好似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四周只剩下漆黑的一片。   再次见得光亮的时候,眼前是一双泛着猩红的鹰眸。她忽的反应过来什么,可显然已经太迟了。男人的左臂支在她身前,另一手翻开最后一块木板,正朝她伸手过来。   “可伤着了?”   “……”那声音中沙哑,她也跟着恍惚。   多有几人凑来协助,一声声问着,主上可有受伤。她方摇了摇头。光线明朗起来,男人眉间早已拧成一道儿川字,那双鹰眸中似还有些她未曾见过的东西,一时间难以分辨。   身下的小人儿哭了起来,她忙去重新抱起了他。“皓儿可还好?伤着哪里了没?”这清茴和沈越的小宝贝,若伤着了,她也心疼。   凌烨方已在马厩旁看了片刻,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疑是他的皇后。可此下听得她唤那小娃的名字,他便又想起那木匣子中的那对虎头小鞋。   他护不了的东西,她如今该在别人那里寻得了。   她的孩子,她另嫁了人…   那小娃哭得愈发烈了些,却见她取出帕子来,与小人儿正擦着泪。他方伸出去的手,终是收了回来。脚下也不自觉地退后几步过去,却吩咐江蒙恩道,“去扶着人。”   星檀这会儿还屈身在下头,见是江蒙恩来,未多考虑。只扶着人起了身,又将小人儿从里头抱了出来。   小人儿终止了哭声,一抽一泣道,“干娘,要、要找阿爹!”   “嗯。我们这就回去找阿爹。”四周多是皇帝带来的人,她自不好多留,忙捂着怀中小人儿,快步行了出去。   方才的小兵和马倌儿也都凑了过来,一声声问候小公子可有受惊,又有人忙着与她引路。   她自也懒得再管身后的人,只跟着小兵往营地里去,她得先将皓儿交还给清茴,再和她商量如何办的好。   “陛下,人走了。”   江蒙恩劝了劝立着一动不动的主子。却听得主子口中念念着,“干娘…”   江蒙恩自猜得几分主子的意思。“诶。那小公子口中喊着干娘,该不是亲生的。”   见主子眉间神色终于散开,江蒙恩也跟着舒了一口气。   方那黑马发狂的时候,主子还远在小半里之外看着那位。见得那边有难,自己都不顾了,直往那落着瓦片的马棚里救人。莫说他,带着身边的几个暗卫都惊了。还好,主子和那位都没事。 第72章 春芽(9) 三年   沈越正赶去围场到了半路, 却见星檀一身尘土,抱着皓儿回来。来不及顾上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忙迎了上去问着, “顾姑娘, 可遇到什么人了?”   自来了西凉,星檀便改了名姓。阿兄干脆与她取了祖母的姓氏,好以表亲之名虚晃耳目。沈越自也早就习惯如此称呼了。   星檀将怀中小人儿交去他手里。“不该见的, 都已见了。”   “……”沈越听得怔了一怔, 半晌方深长叹了声气。从星檀手中接回来小人儿,又领着人往营地的方向去。   “这里有沈越担待着, 营地里备了马车, 顾姑娘不如和清茴一起,先行回城?”   星檀摇头:“此事若说得重些, 便是欺君之罪。沈将军一人如何担待?左右都被他看见了,不妨求个名正言顺。于清茴日后和皓儿,日后也会好些。”   沈越紧了紧眉头。“这,也是个办法。只是, 沈越不能让你和清茴冒险。”   “没有什么险不险的。我和清茴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皇家已与我们办了大丧,如今便就咬紧了,清茴是文家的女儿便是。”星檀边走, 边看了看身旁的沈越。   为将帅四载,已让当年的清隽将军, 多了几分老成。面上的忧虑,更是为夫为父的担待。   星檀笑了笑,想缓缓他的情绪。“沈将军安心。如今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却听沈越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   马厩里依旧乱做一团。方那匹黑马并未因得人多,便服了管教,还得由马倌儿去请了赤鑫的饲马的人过来, 方能将其制伏。   凌烨立在围栏后,冷冷看着。他早已无心看马,不过在等着华清的消息。   待那黑马被赤鑫人牵回了围栏,华清便已带着几人回来禀报了。   “陛下,我等查得方那小娃,是沈将军与西凉前太守之女文氏之子。至于方才那女眷…”华清抬眸轻扫了眼主子的神色,“如今,是西凉现太守的表妹,姓顾。因与文氏交好,方被沈将军请来军营,与小娃同游的。”   “太守表妹…”凌烨负手看向不远处,目光多有几分空洞。他记得清楚,这西凉太守便就是皇后当年心心念念的阿兄。   她没回去江南,却是来了北边投靠阿兄。而这三年来,每每沈越与他上奏北疆军情,对此事一字未提,显然亦是替她隐瞒…   “她可已婚嫁?”他声音沉着,继续问着华清。   “这…时日太短,还未能查到。还请陛下宽限。”   “罢了。不必了。”他摆了摆手,方转身往军营中去。他有些害怕知道。   江蒙恩自跟了上去,引着主子往营地里回了。   **   沈越还得招待赤鑫使臣,清茴与皓儿自得来空闲,留在星檀帐子里用膳。午时小人儿吃过了饭,便昏昏欲睡了。清茴哄睡了人,方回来星檀身边,一道儿用着奶茶。   “姐姐真不打算回避?”   星檀抿着茶水笑了笑,“你还记得那晚在桂月庵的事么?”   “那晚凶险得极,自然记得。”   “我们潜心为大周祈福,却遭西厂的人放火追杀。错不在我们。此事真要摊开来说,皇帝本也理亏,如今我们又有什么好怕的?”   清茴这才跟着定了定心,端起茶盏来,在星檀的杯沿上碰了碰,“那便如姐姐说的,咬定不认,便就罢了。”   小人儿一觉睡醒,草原上依旧风和日丽。星檀早早替小人儿画了个纸鸢的,便就玉清茴一道儿,带着人出来了。   小人儿拉着那纸鸢跑了会儿,便就累了。一骨碌坐在草地上,打起滚来。星檀这才将那纸鸢捡了回来,不过迎着风一扬,稍稍紧着手中的线,那纸鸢便乖乖听话,越飞越高了。   清茴抱着小人儿起了身,小人儿直拍手,又吵着,要问星檀要线轴。   “皓儿可要拿好了。”星檀笑着与他嘱咐,却也知道,这个年岁的小人儿定是拿不稳的。她自将线轴交去清茴手里,让她带着小人儿玩儿着。   抬头之间,纸鸢已飞得高了,荡在风中无拘无束。在北疆的日子,没了皇城中的勾心斗角,与这纸鸢一样自由舒心。   一阵阵暖风吹来,鬓角的碎发挠着痒,她方抬手抚了抚,手臂却直撞上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人是从她身后来的。许是晌午救她的时候弄污秽了衣衫,皇帝换了一身武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行到了她身旁。他身后无人跟着,只他一人。   早前在清茴面前说得再是轻巧,星檀此时心中依旧紧了一紧,方想起来要与人做礼。   “民女还未谢过大人晌午出手相救。”她只秉着十分陌生人的客气。   “大人?”听他话中带着些许疑问。她又顺理成章地解释:“沈将军说,您是从京城来的贵客。”她不想认得他,便就作是头一回见罢了。   皇帝喉间明显顿了一顿,半晌方接了话去:“不必客气。”   本以为他已领会了她的意思,却听他又问道:“顾姑娘这三年有余,过得可还好?”   “……”三年有余。上回在承乾宫中见他,她已打定了主意要走,正与还曦一同看着雪人,到如今确已三年有余了。“民女三年前并未见过大人,大人为何如此问?”   皇帝半晌没接上话来。   风在流转,气息却似戛然而止了。一旁传来小人儿的哭声,打破了这份尴尬,她方忙寻回了清茴身边。   方见得皇帝来,清茴也跟着惊了一惊,手中的线轴不觉一紧,那纸鸢的线断了,便在风中旋转着,不知落去了哪里。皓儿望着那风筝生生不见了,这才哭了起来。   星檀帮哄着小人儿。   凌烨这才见得,眼前抱着小娃儿的人,已微微与他一福。他这才反应过来,沈越的这位夫人文氏是谁…他本还奇怪,沈越怎会替皇后欺瞒于他,看来,原是为了他自己罢了。   皇帝目光灼灼,落在清茴面上。清茴被他看得有些张惶。还是星檀的手在身后,与她揉了揉背心儿,方才稳住了情致。   却见皇帝微微合身,与姐姐道了句错儿。“是我唐突了姑娘。”方转身走开了。   清茴望着那道背影离远了,方长长舒了一口气。怀中的小人儿也自然止了哭声。   她这才几分恍然:“这么一见,倒是都摊明白了。如此也好,他若真要问起,我也不怕了。只望他莫迁怒于其他人,能与将军有这三年,我也无憾了。”   “莫说丧气话。”星檀拍着她的手背,又见小人儿还嘟着嘴,方笑着哄道,“纸鸢没了,干娘改日再与皓儿画一个。今儿风大,我们先回帐子可好?”   小人儿听得有新的纸鸢,顿时拍着肉嘟嘟的小掌,笑了起来。   风是暖的,却烈得很。二人护着小人儿回来的时候,已有小兵候着帐子前了。见清茴回来,那小兵上来一拜。   “夫人,小的来与将军传话。将军夜里要与赤鑫人设宴,道是不能与夫人和小公子用膳了。”   “知道了。你与我也传句话,叫他少饮些酒便好。”   “诶。”那小兵虽垂着眸的,却难掩面上的笑意。清茴自也见怪不怪了,拉着星檀往帐子里去。“他不回来也好,我和皓儿正好与姐姐一道儿晚膳。”   入了夜,营地里华灯初上。因得大帐内摆宴,星檀帐子里的吃食也跟着好了不少。烤羊肉,羊杂汤,还有特赤鑫进贡来的蜜瓜。   小人儿闻得肉香,喜滋滋的,三人正要开动了,帐外却忽有人来。   星檀闻声出来,见是江蒙恩一身便服候着门前等着。她很是熟悉,却又得继续持着七分的陌生。   江蒙恩未敢将人多做打量,却被主子交代过,不得喊人家作娘娘。此时只好依着主子的意思,来传了话。   “沈将军那边,想请顾姑娘和夫人一道儿,往大帐中一同享宴。”   “……”星檀不必多问,也知这话并非沈将军传的。江蒙恩亲自来,她自知道这是谁的意思。“我与夫人已在帐子里用了,便有劳您回句话吧。”   “这…顾姑娘这是要为难奴才了。”   “……”星檀却见江公公一脸苦涩,念起早前在还在宫中的时候,江公公亦待她照拂有佳。想来不过是一场宴罢了,若那位主子不来,她与清茴还能带着小人儿,去看看赤鑫带来的舞姬的。   她微微叹了声气:“那您便先回话吧。我与夫人一会儿便到。”   “诶。”江蒙恩喜笑颜开,这差事儿总算没黄了。主子这三年念着想着,如今人就在眼前了。可不能再蹉跎了。 第73章 春芽(10) 佳偶   大帐内烛火鼎盛, 早已响起曲乐钟鼓。   皇帝私访大营,别人或许认不得这位主儿,赤鑫族的大王子完颜临却是认得人的。   皇帝还是宣王之时, 曾在北疆联盟赤鑫抗辽, 多次踏足赤鑫国土,二人当时便有些交情。如今在大营再见,皇帝又是私服, 并未透露身份。完颜临便与人坐在了一席。   再见故人, 凌烨亦想起些许往事,方接过来完颜临送来的酒盏, 却见江蒙恩将人领了进来。   许是夜里风大的缘故, 她换上了一身小袄。白日里未曾来得及细看,此刻在烛火下, 他方发觉,比那时在他身旁的时候,她面上却还多了三分红润。   那双深眸垂着,只如此从众人目光下走过, 便已引得四周几声哗然。   军营之中女眷甚少,只是沈越治军甚严,副将们倒也不敢出言不雅, 只是私下感叹来几声,便已让他难以听得落耳。   完颜临家有娇妻, 不敢多看。察觉得身旁的人目光迟凝,只再劝了声酒。“林兄怎不饮了?怎么,是相熟的姑娘?”皇帝此行微服,化名姓林,完颜临便就如此相称。   凌烨这才回神过来。相熟的姑娘…三年来梦中相见, 确是相熟,只是如今人家并不肯认得他。   “不是。”他答得淡淡,只与完颜临同饮下一杯。   星檀与清茴被人领着一同落了座,方发觉这坐席挨着主座上的沈越。而对面坐席间气息发着沉,隐隐便能知道,那边的人身份不同。   她只稍稍抬眸打探,便见皇帝与那赤鑫国的使臣正一同饮酒。   白日里不愿靠得太近,她不便看他的面色。这下方发觉,这几年过去,他面颊瘦削下去几分,在烛火下,反倒显得轮廓更为深沉。   皇帝手中酒盏落下,目色却流转过来。星檀撞上正着,便干脆不打算躲了,只微微垂眸,颔首为礼。对面的人,却也做了相同的动作。   只当是见了,便就如此而已,再无其他。   身后却忽有兵士来添酒。星檀这几年养着身子,酒是不沾的。清茴将将生养了小娃儿,酒这东西也是少碰。二人正要推却了,却听那小兵道,“将军问,夫人如何来了。”   “……”清茴无话,只看了看那边的沈越,沈越面色沉着,又藏着几分紧张。还是星檀接了话去。   “你便与将军回话,是我唤夫人一同来的,正好带着小公子来看看热闹。”   小兵应了声“是”,方退了下去。   上座的沈越听着那小兵的回话,往星檀这边看过来的时候,星檀只端起茶盏,与他一敬。想来沈越还未寻得机会与皇帝解释什么,眼下清茴与皇帝一同在场,该是让他担心了。   不多时,帐内起了歌舞。是赤鑫带来的舞姬。舞姬一个个纤腰美臀,肤色白皙,面上却戴着轻纱。那腰间臂膀上的金银首饰,在灯火下华美非常。   军中难得欢愉,副将高兴,起身与将军敬酒。凌烨身份未被挑明,自然多了几分闲暇。人影交错之间,只不时往对面席间望去。烛影下,那双笑靥如斯,只是对着那咿咿呀呀举着汤勺的小娃。   玉妃和沈越的儿子。他若要计较,玉家与沈越都是欺君之罪。可他无心介怀他们的事,唯独让他失望的,是沈越欺瞒于他皇后的下落,整整三年。   歌舞停歇不过片刻,帐外又响起隆隆的鼓声。赤鑫人擅摔跤,宫廷中亦养了许多勇士。将将进来的这两个,便都九尺有余,一身横肉膘蛮,盘步行至正中,便让四周副将肃穆三分。   对面的小娃儿却似没见过这个,一声啼哭,直往玉妃怀里钻。凌烨见玉妃抱着小娃儿起了身,往沈越身边送了过去。小娃儿却不要抱,只是呆在父亲身边,哭声便止。   玉妃亦在沈越身边落座下来,往这边看过来的时候,目光中自有几分笃定。这让他想起那年,一意孤行往桂月庵中修行的皇后。   很快,玉妃的目光又放回了小娃身上,喂了那小娃一口汤饭,又抬眸看向沈越,神色中几分羞怯。一家三口,俨然其乐融融,戳着他心口上的旧伤,又在淌着血。   他收回目光,看向对面席间被留下的那个人。却见她已缓缓起了身,似要走了。他也一把撂了手中的酒盏,起身寻了出去。   完颜临就这么被撇在一旁,只好独自喝了杯闷酒。方那女子进来,这位大周的皇帝的目光便未曾挪开过。   他此行来上贡战马,原本还筹谋着另一桩买卖,这回看来,该是要被将军夫人这好姐妹搅黄了。   大帐外有些凉。虽是入了春,这北疆的冷风依旧不客气,每每早晚便往人衣襟里钻。   星檀将手拢进袖子里,却刻意在帐外等了等。   皇帝从帐中出来的时候,并未带其他人。她侧身回去,看了看人,方轻轻一福,“大人。”   他没答话,心中却飘过一丝窃喜,她似在等着他。   她忙躲开了他目光里的求证,“等这阵北风过去,民女才好回去帐子。”   “我送送你。”   他话中不假思索,她也并不意外。见他绕去了风来的一侧,与她挡了挡,她方才跟了上去。   “怎先走了?不等等沈夫人?”   听他寻着话来说,她方顺水推舟。“夫人与将军自今年春节后便未相见过了,他们一家人团聚,我便不打扰了。”她说着,只看着脚下的干泥小路。   “说起沈将军与夫人,能走到今日却是不易。沈将军自幼钦慕夫人,却因一直征战在外,误了婚事。三年前,二人方重逢在一起,开花结果。大人说,这可是好事多磨么?”   “……”   身旁的人虽是无话,她却知他该听明了。只走了几步的功夫,方听他回了声,“是。”   她余光扫了扫他的面色,没了烛火,却什么也看不清。她便也懒得顾着他的喜好了。“沈将军和夫人,日后得好好的。方不枉夫人吃过的委屈。”   她话中明了,清茴受过的那些委屈,都是皇家给的。如今人月两团圆,为人君王的,也没有再打搅的必要了。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她方听得他问,“那顾姑娘自己呢?可已觅得佳偶?”   这回轮到她沉了声,半晌儿,她方扬起半张面在微弱的火光里,“算是吧。”   她是狠了心的。   方在席间被对面的目光盯得难受,便打算与他撇清了,说明了。正好他问起,她便就寻了个幌子。   身为帝王,总该知道知难而退的道理,不然堂堂大周的皇帝,颜面也要不好安置的。   “那,也好…”他话里含糊不清,似藏着什么东西在喉间。   脚下不知不觉已到了帐前,她方与人做了别礼。“多谢大人送民女回来。就此别过了。”   凌烨见人转身进去,亦未做多停留。女子名节事大,人已经与他说了,另结了佳偶,他便该与她断了干系。   三年前那场离别,终一别终生。如今后悔已是惘然,是他辜负在先…   三两步间,他喉间已泛起腥甜。这三年每每念及她,便总是同样的味道。此下情形,他无法回去大帐,唯有走回了自己的帐子。   江蒙恩方见主子出去,自知主子是去寻皇后的,便未跟着。只寻着回来这处寝帐外候着。却见主子行回来时,正扶着胸口。江蒙恩心觉不好,慌忙迎了过去扶人。   “陛下可还好?”   “可要宣李太医?”   “不必。”   江蒙恩在心中叹了声气儿,看来方才送人回帐,主子并未如意。主子这些年每每情动,心绞便会发作。待将人扶了进去躺下了,江蒙恩依旧不放心,只寻了太医李旭过来请脉。   **   次晨一早,清风和煦。   星檀将将起身,用了粗粗几口早膳,便有小兵来传话。“将军今日要与赤鑫使臣一同选马,将军夫人带着小公子也一同往,便让小的来请顾姑娘。”   星檀谢过了人,方转身回帐子打点了。清茴原是武将家的女儿,每每来军营,都要骑马松散松散筋骨。正好,也让沈将军能多陪陪小人儿。   她自换了一身骑服,方便行动。又得由得两个兵士领路,方再来了趟围场。   那日被黑马撞垮的马厩还未修好,泥土与木梁堆砌在一起,将将被整理了一番。今日黑马却早早被牵了出去,不在围栏里。   星檀寻了片刻,方见得围场边上,皇帝亦是一身骑装,正拍着那黑马的鬃毛,与那赤鑫的使臣说着话。   她昨日将话说得重,便是打算断了纠葛。今日见他一身气度,精神满满,许是已经想得清楚了。她自想着,这样便好。   转眸却见清茴与小人儿在另一侧,她才寻了过去,从清茴手里接过皓儿来,“干娘今日还没抱抱呢!”   皓儿长开一双小短手,直往她怀里扑来。小娃儿笑声清澈,远远传去了皇帝耳中。   不必听得那小娃儿的笑声,凌烨也已察觉得她来了。那身骑装英武,贴合着她的身形,又多有几分柔美窈窕。却是他以往从未见过的模样。   可昨日她既已说清了,他也不想枉作纠缠。只装作不见,又与完颜临品起眼前的汗血宝马来。   说起马经,完颜临游刃有余,多有些余地用来察言观色。   皇帝方才几番眼色,看似不想在意,却总时不时飘了过去。而那边的女子,好是好看,可惜柔美有余英朗不足,他自觉比起自家的小妹,定是不及。   多年前宣王往赤鑫拜访,那时他还是亲王之子,与伯父为臣。赤鑫乃边陲小部落,亦被辽族欺凌,便想与大周永结秦晋之好。   阿布当时便与宣王说了亲,想将小妹许配,当是和亲结盟。然而却被宣王一口回绝。伯父三年前过世,阿布接过了皇位,他如今也已是堂堂赤鑫的大王子,而小妹身为公主却一根心思,到如今依旧未嫁。   他此回来,又听闻皇后已过世三年,而皇帝仍未再娶,便想着再撮合撮合此事。可眼下,皇帝却似对那姓顾的女子多有余情。   完颜临远远观望着那边,边继续与皇帝周旋。却见那边沈将军一来,将军夫人便将小娃儿交给了将军,自己翻身上了马。又邀着那女子一同骑马。他方喊来身后的赤鑫马倌,“与顾姑娘将白玉送过去。”   待马倌牵马过去了,皇帝方问起来,“完颜兄好兴致,与顾姑娘挑了匹好马。”   “白玉在我们赤鑫可是被叫作美人儿的。”他试探着几分,看着皇帝笑道,“只觉甚是相配。”   皇帝只往那处看了一眼,便已顾左右而言他。   星檀得来那叫白玉的马,方与那边的使臣颔首为谢。左右今日只是选马试马,便不必多有顾虑。清茴还在等着,她只翻身上马,追着清茴的方向去了。   她骑术只是将将过关,并不算太精益。清茴便不同了,生在将门,身法与骑术都有几分天赋。   不多时,一人一马便就骑远了。她自安安分分,骑在后头,待清茴先过把瘾,便该要回来找她的。   可身下的白玉却忽有些不安稳起来。起初只是蹬着后腿,而后前蹄也开始歪斜,她拉了拉缰绳,无济于事。可眼下马速虽不快,却也是难以下马的。   颠簸之间,她唯想起马术老师教过的办法,紧紧抱起马脖子,俯身贴在马背上。然而眼前却是慌乱的一片,白玉似受了什么惊吓,正拼命疾驰。   一时还是枯槁的草黄色,再一瞬,便见得的枯枝干一晃而过。耳边除了风声,还有枝叶断了的声响。她手上几分火辣辣的疼,风中飘起几丝腥甜。   不知白玉带她去了哪里,只最后的听得一声重响,眼前终只剩漆黑的一片。   清茴在马上疾驰,只觉爽快。直至骑到树林弯角,方调转马头,回去寻星檀。   早两回与星檀来围场,她们也是如此一前一后骑马,星檀总会在后头慢慢骑,等着她过足了瘾,便回去找她。   然而今日,清茴寻得一路,都未见得人影,连同那匹白马也不见了踪迹。骑马不比其他,若遇了些险难,是要伤筋动骨的。或是迷途入了树林,她想起,她身上也未带多少干粮和水…   清茴着急之余,却逼着自己镇定了下来。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快马回去寻沈越,让沈越派多些人一同去找。   清茴回来的时候,沈越正与皇帝和那赤鑫使臣说着什么。她来不及多想,翻身下马话已脱口而出。   “将军,将军可否派兵士们出去寻人。那白马是新马,不知驯服得如何,我担心她摔着了,会出什么事…”   沈越见人慌张,忙伸手扶着,却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白马?谁要摔着了?你慢慢说。”   “姐姐。”清茴方一路疾驰,气息还有些喘急。“方我骑马去了前头,与往常一样的,可转背回来寻她,便不见人了。”   “你先别急。”沈越深吸了一口气,“她是会骑马的,许只是误入了旁边的小树林。我这便派人去。”   沈越话落,正回身去寻副将。身旁却已少了一人。皇帝已翻身上了那黑马,一字未说,便往清茴回来的方向追了出去。 第74章 春芽(11) 旧疾   **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 星檀醒来的时候,本能地伸手去挡了挡。可一动,右手臂上被那些枯枝划破的口子便刺着疼。然而很快, 手便被人捉了回去。   “别动。”   方才还恍惚的视线, 此刻才渐渐清晰起来。皇帝正在往她伤口上撒着什么白色的药粉。眼见得那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她方也惊了一惊。   可药粉所及之处,冰凉清爽, 灼疼顿时缓解下来。见他寻得块纱布来与她包扎了, 她方开口问他,“大人怎么在这儿?”   皇帝手中的动作忽地顿了一顿, 似他自己也有些迟疑。“沈将军已派人来寻你, 我不过顺道遇见。”   听他说话之间,星檀已经查看了番自己的处境。   她身在一处小山坡下, 四周是枯槁干燥的树林,灰尘在几束阳光下洋洋洒洒,缓缓飘在空中。不远处传来一声马的嘶鸣,循着声响看去, 方见白玉倒在不远处的,已经力竭。   方才白玉狂跑得太快,她的记忆仿佛缺失了一段, 此下方才依稀能分辨得出,白玉该是带她闯入了小树林, 而后又落入这山坡下。   而他只是顺道?未免也太巧了些。   自知他话里不实,她也未多计较,虽是滚下来山坡,可身下多有枯草树枝做垫,除了手臂上的割伤, 其余并无大恙。她尝试撑着身子起来。皇帝见状,似几分慌乱,忙伸手来扶。   倚着他的气力起了身,她方觉脚踝上跟着一阵生疼,齿尖只是轻轻“嘶”了一声,他扶着她的力道便是一紧。   他没出声,看着她的眸色中却有些紧张。   “摔下来时擦伤的,不碍事。”她只好解释。   “坐下。”皇帝话中几近命令的口气,手掌中气力也紧着,她只得依着他,重新被他扶着坐了下来。脚踝上的衣物被掀开的时候,是一片擦伤的血痕。   皇帝从一旁取出方用过药包与纱布,继续与她清理起来。他额上隐隐泛着细汗,持着药瓶的手也有些发抖。   她只好抬手去扶了扶:“大人怎么了?”   “没什么。”他草草三个字,装作无事,继续着手中的动作。   他本也不该来的,只是听闻她出事,几近出于本能。只是见得她身上的血痕,心口的疼便已难以遏制。桂月庵那场大火,仿佛再次烧来了他心里。自那之后,他身上的病痛,亦不必她少了。   待那些血痕清洗了干净,他方注意到她脚踝边上的一道儿疤痕。若他记得没错,原本那里是带着那只银铃的。他不知道的是,原来银铃是起着遮挡疤痕的作用…   “这里,是怎么回事?”他指尖缓缓划过那道疤痕,抬眸问她,却被她将脚从他手中抽了回去。   “儿时被小兽咬的,很久了。”   “……”儿时、小兽。   遥远的记忆袭来,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还曦的百日宴上,他第一回 见阿遥,也曾听她提过小兽。   那时的女娃儿身形虽小,却独自一人晃荡在秋千上。她好似早就看到他了,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他将将从父皇那儿回来,听了些许训斥的话。自然不怎么想开口。   她再问:“为什么不说话?”   女娃儿的脚白皙清秀,他不自觉便将目光挪了过去。她脚踝却缠着的白色崩布,该是刚伤过不久。他反问她,“你怎还敢玩儿秋千?”   女娃儿满不在意自己的伤,“你怎和嬷嬷们一样?啰嗦!”   “……”还是头一回有人说他啰嗦。   “我知道你是谁。”秋千荡起去了更高处,女娃儿迎着风,大声地喊他,“三皇子殿下,原来你是会说话的。为什么当着我爹爹和其他大人,你不说呀?”   “不想说。”他冷冷的。   秋千缓缓停了下来,女娃儿一跃跳下,一瘸一拐地凑来他眼前,“殿下说话明明是好听的,定是心情不好。下回我要去皇后娘娘宫里送好吃的,若遇着殿下,殿下可别不理我!”   “……”女娃儿清澈的眼眸里倒影着两弯月牙儿,将深沉的夜色染出一片明媚来。他问,“你脚上是怎么伤的?”   女娃儿嘟了嘟嘴,“与母亲去城外礼佛,被黄鼠狼咬了一口。真气人。可母亲和嬷嬷们都说,那黄鼠狼是什么大仙,还骂不得。”   那些的情形犹在眼前,他只是有些恍惚了。那日秋千上的女娃到底是谁?   “是什么小兽?”他继续追问。   “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久了清茴该要担心。”她没答他的话,却又要起身了,他只好去扶着。见她一瘸一拐起来,忙将人拉了拉,“这山坡难上,我背你。”   “不用。”   他没理会她的话,只握着她的手腕儿绕过了自己肩头。人不重,原来虽看着丰润了些,却也没养得多好。他有些心疼,寻着一旁的树藤往上攀爬。习武的缘故,这些于他还算简单。   只是临到了山坡上,她又说要下来。他没让,将人掂了掂,便直往树林外去。   方他来时,依着草地上林乱的马蹄印找来了这片树林,被那白马冲撞过的草丛,留下一片慌乱的痕迹。寻来这里并不太难。此时只需依着那些痕迹返回便好。   星檀本不该由得他的,可却拧不过男人的气力。   她磕在他一侧肩头上,男人脖颈下的热气混着熟悉果木熏香在耳边晃荡。自从京城出来,她便没再用过这一味香了,也不知他从哪里寻来的。   却听他又寻起方才的话头来,“是…黄鼠狼?”   她脚踝上的那道伤疤,是在宝相寺外被黄鼠狼咬的。她在门后见得那小兽,便起了玩儿心。正去追赶着玩儿,那小兽许是被逼急了,便转身回来对她龇出了兽牙。   母亲虽护在了她身前,却依旧没拦住那小兽狠狠给了她一口,而后方才仓皇而逃。她带着伤去了还曦的百日宴,便在宴上第一回 见得了三皇子殿下。   小殿下拧着眉头,紧紧抿着唇,不爱说话。那双眼睛却从那时起便有些像先帝的阴执了。   只是这么久的往事儿,若不提起,早该忘了。她后来去了江南,他后来也有了月悠不是么?   正还想着,他却又追问起来。“你同母亲去城外礼佛,被黄大仙咬的?”   “……不是。”她冷冷回了话。她已不是陆星檀了,怎么能认了以前的事?   凌烨心中一凛。若不是她,莫非陆月悠也曾被那小兽咬过不成。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姐妹二人身上,也未免太过巧合。   树林中的动静忽的大了起来,是兵士们寻人的声响。不知不觉,星檀已被他背回了树林边上,见得有人凑来,她忙拍了拍他的肩头。   “放我下来。”   “你脚上还有伤,如何回去?”他问。罢了,又不容她分说,寻得那匹黑马,先将她从背上放下,又转回来,一把将她抱上了马背。   兵士们赶来,见得她完好,方算完成了将军交代的任务。   “顾姑娘平安便好,我们先回去与将军报信。”几人结伴骑马走开,也有人跟在黑马后头,护着他们二人回去。   星檀骑在马上,皇帝行在马下,大周天子与她牵马,还是头一回,反正天高皇帝远,她也当不知道他的身份,不必有多在意。   回到围场的时候,清茴已得了消息,在外等着了。见得她,清茴迎了过来,面上惊慌未定,“可是那白马发了狂?你可有伤着哪里?”   “擦破了些许皮,不碍事。”   “不能大意,回到营地,定得让军医来看看。”   皇帝却接了话去,“不劳夫人,我送她回营。”   “……”星檀望着清茴,清茴却也无力反驳。她也是戴罪之身,不敢惹这位主子不高兴。   清茴道:“就…不到一里路,很快便到了。我一会儿来看你。”   清茴话还没落,她身下的马便又被他牵着往营地走了。这黑马原本还是一副焦躁的性子,也不知怎的,今日在他手中却格外地听话。   “大人不必如此。民女受伤是因那白马发狂,并不是大人的过错。”她试着提点。她如今也是有佳偶的人了,他怎还能如此阴魂不散?   “姑娘似我一位故人,我自当上心几分。”   “大人的故人多,民女不敢当。”他那位故人,不是幺妹么?人还在宫里,她走了三年,也该扶持扶持其他姐妹了。   “我也只护着姑娘平安到帐子,往后便不在扰着姑娘。”   “好。”听他这么说,她便放心了。   马行到帐子门外,皇帝将缰绳拴好,方过来扶她下马。她原也只打算做做样子,却因左腿上的伤,只能倚着他的气力方能下了马。   清茴跟了过来,将她接了过去。方与人福了一福,“多谢大人。”而后将她扶进了帐子。   外头传来一声马鸣,蹄声也越来越远。   清茴方端着淡茶过来,送到她手里,“你们…说开了?”   “有何好说开的?不识便是不识了,何必再招惹一遍。”   “说得也是。那皇城森冷,不怎么养人。姐姐在北疆,我们还能有个照应。”   星檀抿了抿唇,笑道,“是呀。”   正说话间,帐外却来了人,“顾姑娘,老臣来与您来看看伤势。”   星檀不记得这声音,只听得这称呼奇怪,方依稀估摸出来,是随皇帝出行的太医。清茴已迎了出去,问了两声,便将人领了进来。   那人进来与她恭身一拜,星檀方认得出来是太医院的院首大人,李旭。岁月留痕,比起三年前,李旭鬓角多了几丝银发。   “方听闻姑娘身上着了些新伤,可否让老臣看看?”   星檀也没推阻。身上几道口子还有些疼,若还混着泥沙便不好了。   李太医忙忙碌碌,让人打水来清洗了伤口,又重新与她上药包扎。临着要走,又留下了一个白瓷药瓶。   “姑娘这伤,得勤换洗。这药是上好的金疮药,姑娘留用便是。还望姑娘不嫌老臣以往照顾不周。”   “……”星檀一时没多明白李旭话中的意思。只等清茴将人送了出去,帐子里空空无人,她方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孩子。   宁捷叛逃援兵被斩,宁家满门落马,长孙谦剥去官职,发配边野。这些事情,她只是后来耳闻。她留在邢姑姑手上的那个檀木匣子,也该是完成使命了。   后来想起,她也知是自己无福,当时那副身子留不住那个小生命。可如今听李旭如此说,该是当年皇帝知道后,曾对太医院有所责罚。   “姐姐?”清茴回来,见人似在深思。直去抚了抚她的手背。“在想什么?”   “没什么。”再怎么样,也都是过往的事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方问起清茴,“沈将军可与他说过你们的事了?”   清茴摇头,“将军本打算昨夜里去。可听江公公说,昨夜陛下旧疾发作,请了太医。便就未去打扰。”   “旧疾?”她不曾记得他有过什么旧疾的。可今日人不是还好好的么?   清茴颔首,“江公公不肯多透露,只叫将军等陛下传唤便是。” 第75章 春芽(12) 我们   星檀受伤不便, 午后便在帐中歇下了。只等得快到傍晚的时候,小人儿来找她,吵着要干娘带他玩儿。   星檀与清茴商量着, 要往军营西边的小山头去。今日天气好, 那边很快便能看到夕阳,草原落日,星月之交, 小人儿该会喜欢。   原本过去路途不远, 可星檀腿上还有伤,虽是不重可也不能多动。清茴便让人备了马车。   二人牵着皓儿, 行来营地门前之时, 却见那马车旁,除了车夫还另有一人候着。   那人身形健朗, 腰间配刀,面相平庸不易让人注目,只一双眸中炯炯有神,却也不易让人察觉。星檀只有几分印象, 这人她在养心殿中见过,该是东厂的人。   走近了,那人却来与她一拜:“华清见过顾姑娘。姑娘若要出行, 华清护送姑娘。”   星檀与清茴相视一眼,自都心中有数, 是皇帝让人来的。   这恩惠她自问受不起,方向将人支开回去:“我与夫人只是去一趟西面的小山,不必劳烦华侍卫了。”   华清却又是一拜,“姑娘与夫人只管出行便是。不必理会华清。”   东厂人只听皇命,星檀是知道的。她即便不愿, 恐也甩不掉了。只好当作无人在旁,与清茴一道儿上了马车。   这西面的小山极缓,只是驾车,便能上到山顶。脚下是枯黄草皮,而远处的夕阳,已淡淡浮在天边的绯色晚霞之中了。西凉城中的景色不比这草原上,小人儿第一回 见,在清茴怀里笑得欢。   那饲马的围场也正在脚下,便总能听到一声声马鸣。   华侍卫却远远跟着二人身后,不声也不响的,若不是星檀偶有扫见,便该觉得没有这个人了。   此下,星檀却远远望见围场中,赤鑫的马倌正被大周的兵士们推攘,似有些争端。   “你来看看,那是怎么回事?”她拉了拉清茴。   清茴却是知道怎么回事儿的:“下午在将军帐子里的时候,便听他下了令,说是赤鑫此回进贡的战马都是劣马,大周一律不用。”   “可昨日那位还和赤鑫使臣有说有笑呢?”星檀只觉,皇帝这脸也变得未免太快了些。   清茴弯身给小人儿理了理衣襟:“这三日因那些赤鑫的马出了两回事儿了,到底不让人放心。将军也是奉皇命办事,上头那位是怎么想的,便不知道了。”   “说都是劣马也太过了些。”星檀只是感叹着,那白马癫狂许是饲喂不当,而那黑马性子虽是焦躁了些,可若假以时日驯服了,确是中原难以寻得的好马。就如此送回去,未免有些可惜。   二人回来营地的时候,夜色已经落了幕。   清茴带着小人儿,先路过沈越的帐子,本打算带皓儿进去与沈越一同用膳的。却见得那赤鑫的使臣被江蒙恩从帐中领了出来。   使臣一脸不悦,口中仍与江蒙恩念念着,“我赤鑫的都是好马,是他凌烨不识好歹。”   江蒙恩听得人直呼主子名讳,面上怔了一怔,却只好赔笑:“大王子,马是好是坏,我家主子心里清楚。至于是为了什么退了赤鑫的贡马,大王子也该心里清楚,不是么?”   “……”完颜临顿时语结。   “好。他如此作为,以后可莫求我们赤鑫的好马。”   这其中哑谜,星檀听不太明。却见那使臣回眸过来时,正见得自己,口中狠狠啐了一口,方自顾自走开了。   江蒙恩也已见得她与清茴,忙来一揖,笑道,“主子退了赤鑫的马,惹得赤鑫大王子不高兴了。姑娘和夫人若是来寻将军的,主子还在里头与将军说话呢。”   星檀与人颔首,她无意打扰,正打算带着皓儿走开了。却是清茴紧张起来,捉着江蒙恩问起。   “陛…大人可有为难将军?”   江蒙恩摇头笑道,“夫人不必如此紧张。”   清茴已将小人儿送来星檀手上,自己却要往帐子里去,“我得陪着将军。”   星檀知道,清茴是怕皇帝问罪沈越,以沈越的性子,不定便将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了。她唯有牵起皓儿,再与清茴定了定心,“那日我曾试着问过的,他也并不似那么介怀着。你不必太担心了,进去了,和将军好好说。”   江蒙恩听得二人的口气,方道出件事儿来。   “姑娘与夫人可还记得徐嫔和安嫔?”   “早前宫中替…替皇后娘娘办过大丧后,主子便准了她们出宫了。赏了些银两珠宝,封了县主的称号,留在家中也好,另外嫁人也好,自与皇家无由了。”   “若…若玉妃娘娘还在宫中,想来该与她们一样,主子该是无心计较这些的。”   清茴听得,这才有了几分底气。星檀也替她放心些,“你进去吧,我带皓儿回帐用晚膳去。”   待人入了帐,星檀方牵着小人儿往回走。江蒙恩却去了侧前方领路。“姑娘脚上还有伤吧?慢些。”   “……您不必送了。”星檀又看了看还吊着尾巴后的华侍卫,“那位大人您也领走吧。这军营是沈将军的地方,出不了什么事儿。”   江蒙恩却恭敬道,“这是主子吩咐过的,奴才可不敢疏忽了。”   星檀无法,只得由着他们。只临行到自己帐前,江蒙恩方又是一拜,“姑娘…可还与主子介怀着?”   “您若是想替他说好话,大可不必了。”星檀打断了江蒙恩的话,方牵着小人儿往里去。“您便请回吧。”   “……诶。”江蒙恩答得不爽不快,星檀也未多做停留,牵着小人儿入了帐,又叫外头的兵士传了饭菜。   小人儿吃饭乖巧,不用喂,自己拿着小勺,便一口接着一口将自己喂饱了。星檀逗着又玩儿一会儿,小人儿食困,洗漱过后,不必多哄便已恹恹欲睡。   星檀与他盥洗罢了,又捂好了被褥,方想起清茴还未回来。她这才细想着,徐嫔与安嫔虽被皇帝特赦,可也是因得在宫中安分。   可清茴护她离宫,又合着沈越替她隐瞒行踪。后来与沈越成亲,也是在皇家知晓之外,若说是搏了皇家颜面,也不无不可。   如此想着,她却有些担心了。   寻来沈越帐前的时候,外头看守的小兵,都已被屏退了去。她凑着门边,却听得里头皇帝正与二人回话。   “朕此回来本想调任你沈越回京,禁卫军中统帅空缺,本该由你上任。既你夫妇二人犯下知情不报之罪,便就让你在北疆再留守三年。此后职务再做打算。你觉得可算公道?”   “陛下已是恩典了。”   星檀听得沈越声音里几分颤动,终也放下心来。皇帝并未计较清茴另嫁之事,算是默许了二人的婚事。   他们夫妇都在北疆也好,她与清茴还能继续有个照应。比起京城里的人事繁杂,北疆民风淳朴,各色的外族相处和平,皓儿在这儿长大,性子该能养得自得天福,还是好事儿。   正想得出神,帐帘却被人一把先开了。星檀还未反应得及,便见皇帝从里行了出来。撞上她的视线,那人眉间一拧。她却慌了神,偷听不雅,被人撞见,着实羞愧。还是被他撞见…   她不觉自己脚下后退,忽的绊到了什么,身子跟着不稳,直要往后倒去。皇帝面上闪过一丝惊慌,伸手来卷住她的腰身,稳稳将她扶住。   星檀将将站稳,却见那双鹰眸里几丝责怪的意思。挣脱了他的掌心,便忙垂眸落地,与人福礼。   “民女见清茴她来了许久也不见回来,小娃儿都睡着了。民女担心姐妹,方过来看看。并非有意偷听。”   却听他喉间一丝嘲讽的笑意,“听到了也好,可都如了顾姑娘的意思?”   “……”她那日特地在他面前提过此事,如今听他如此处置,亦无话可说。可在此之前,却也是他那一道皇权碍在他们夫妇之间。   “将军与夫人原就两情相悦,是有人强人所难在先。”   “……”他话语中一噎,方叹气道,“你身上的伤都好了?此处风大,杵着做什么?回吧。”   想着清茴与沈将军该要庆祝一番,她自也不便进去打搅了。她方要与人做别礼,却被他一把扶了起来。“伤还没好,我送你回去。”   “……”左右只是一小段路,她自无声走去了前头。皇帝很快跟了上来,方在她旁解释道:   “我年少征战在外,不知他们在京中的事情。当年你那好姐妹入宫的时候,沈越又还在北疆处理战后之事。若我早知道,定不会夺人所爱。”   “嗯。那大人倒是一点儿错都没有了。”   她没好口气。以皇帝以往的脾性,该早与她置气了。可那人今日却沉了声儿。直至行到她帐子前,他方没头没尾地接了她方才的话去。   “是有错,姑娘看来一直记着?”   帐中灯火还亮着,映在他眼中,耀着淡淡的光彩。她连他都不想记得了,还记着他的错做什么。   “不记得。”她冷冷作答,正转身走了,手腕儿却被他擒住了。   “沈越他们尚且都能走过来了,我们不行么?”   他话中顿了顿,才道:“以往的过错,我与姑娘先道声不是。”   她回眸过来,却望着他眼里的颤动发着笑:“早就没有我们了,大人。”   皇帝的手松开了去,方转了目光看向别处,话中亦有几分笑意,“是我忘了,姑娘已觅得良人。”   她这才垂眸一福,转身入了帐子。   皓儿仍在榻上酣睡,她凑近过去,落座下来。见得小人儿平稳的一呼一吸,方才还紧着的胸腔才跟着平静下来几分。   她起先不过是作幺妹的替身罢了。他的喜欢,只让她不堪。年少时候的炽烈,一点点被消磨殆尽,只到如今却还有丝丝余痛,徒惹人心烦。   清茴果真一夜未归。临着次晨一早,她便牵着小人儿,将人送回了将军大帐。借着来时的马车和车夫,回西凉城里去。   这里的人她惹不起,便就避开风头,涂个清静。 第76章 春芽(13) 献佛   四月的西凉城, 正是雏菊开的时候。   看过了几日北疆的苍凉与大气,回到城中,却已是花开锦簇的时节。大街小巷的馆子前, 都有一片或大或小的小雏菊花园, 三色的小雏菊在风中微摆,灵动可人。   马车停在太守府门前的时候,李管家已迎了出来。见星檀下了马车, 李管家忙来身旁候着。   星檀问起人来:“阿兄今日好似休沐, 可在府中?”   “回表小姐,老爷此下在书房呢。”   “我去寻寻他。”   太守府地界儿不大, 仅三进的小院儿, 并着一处池塘与花园。阿兄喜欢冬日里看那池塘上的雪色,便将自己的书房, 设在了池塘东侧。   星檀一路进来,院中已满是花香。书房的门且敞开着,又有幽然墨香淡淡袭来。   走近了,屋子里却传来父子二人的话语声。不必仔细听, 也知道是阿兄在训着侄儿明睿的话。明睿正是十二三的年岁,阿兄看功课看得紧,这两年便就训斥得多了些。   许是听得她的脚步声, 方还紧张着的明睿,顶着一张俏皮的脸蛋, 退来她跟前,挤眉弄眼地使着眼色。   “小姑回来了!”   星檀心领神会,自然是在阿兄这里又挨了训,寻着她当救命稻草呢。   “嗯。”她应着明睿话的功夫,阿兄已从书案后起了身, 绕来她跟前,一手寻着她的袖口扶着,方开口问道。   “这么快便回来了?”   “本以为你要去多散心些时候。可是哪里不适?”   星檀自摇了摇头:“沈将军营中来了客人,多有不便。我便先回来了。”解释完,她方帮着明睿说了句话。“阿兄又怪责他什么?”   陆清煦话里几分不耻:“不知在街巷里交了些什么狐朋狗友,日日往酒楼寻吃觅喝,功课不勤,岂不该训?”   她看了看侄儿,却见人一副全全认了的模样,便帮打着圆场,“寻吃觅喝这本领,可不是子承父业么?阿兄那时候,也日日开着酒楼,不愿入官场的。京城里人人都知道,陆世子生了条皇帝舌,买下了丰乐楼五湖四海地找好厨子。”   “……”陆清煦被说得怔了一怔。这话倒也不假。   却听那小儿一旁悄声接话。“可不是。父亲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陆清煦手中戒尺忍不了了,将扬起要打人。那小儿却躲去了星檀身后,陆清煦手中戒尺便又忿忿落了下来。   亲儿子能打,妹妹可碰不得,特别是经了桂月庵那遭事儿之后,父亲和祖母时常来信盯着,若亏待了一点儿,于两位长辈都不好交代。更何况这妹妹,也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宫中受了那么多苦,如今便就更看得重了。   星檀笑着:“阿兄便饶明睿这一回吧。”   见阿兄叹了声气,没答话,她又寻着别的话头儿去,“嫂嫂可在,我还未与她请过安。我正好带明睿过去看看她。”   “你嫂嫂在账房,正忙着沐佛节的事。”   星檀这才想起,是快到沐佛节时候了。   “早几日便听她说了,这回沐佛节,我带着明睿来打点吧。阿兄你难得休沐,便多陪陪嫂嫂。陆家子嗣单薄,阿爹都催了好些时候了,该给明睿添弟弟了。”   “…你倒是考虑周详。”陆清煦叹了叹,西凉虽不比京城,太守府中亦不清闲。他的确多有时候没陪过妻子了。   明睿倒底得了救,方服软与他说了句好话。   星檀见阿兄面色缓了缓,便拉着明睿要往外去,“我们这便去寻嫂嫂了。”   陆清煦见妹妹面上挂着笑意,却也安心。将将在西凉与她重遇的时候,那张小脸瘦落得很,面色也是不好的。如今到底都已养好些了。   “去吧,我一会去寻你嫂嫂。”   星檀方与阿兄福了一福,又领着明睿出来,往账房里去。寻得嫂嫂林氏,便就将沐佛节的准备理清了个大概。   明睿自帮着她整理用度的清单,下午的时候,又陪着她往花市上去,看看沐佛节要用鲜花,好早些下了订。   二人将将行出太守府,转上了往东边花市去的大街。两驾官家的马车便缓缓停在了太守府门前。   车旁跟着的小内侍往里头递上了帖子,不多时,陆清煦便已亲自出来迎驾。   江蒙恩上前与陆清煦作了礼,“世子爷。”   陆清煦见得江蒙恩身旁那位,身着便服,一身英武却遮掩不住,立在这太守府前,已太过打眼。走得近了,他方忙与人一拜。   垂眸之间,目光却落在那人腰间细着的平安扣上。   那白玉通透,明黄络子编织别致。   三年之前,他将将从江南回京,却听闻得阿檀身葬火海的消息。皇帝亲临府上,要看看阿檀的闺房。他没许,挡在父亲身前,将人拒之门外。   皇帝失魂落魄,却也没强求,走了。   而后,他来了西凉上任,方知阿檀还活着。此下,却是他有些心虚了,唯有小声道,“不知陛下微服,臣接驾来迟了。”   **   沐佛节将至,城东的花市正是热闹。花街上人人接踵,多是来选花儿献佛的。   落在西角上的一间花铺里,星檀正与老板说着价儿。   这已是第三间了。明睿在西凉城名声不小,这些个花铺老板见得是太守公子亲自来,各个儿狮子大开口。   这少年公子又经不得别人奉承两声,便要与人签下账条儿了。星檀已将人拉出来了好几回。   “表小姐,公子爷,可不必多想了。我们锦簇坊是这花街上的大店,您们又是有头有脸的,沐佛节那日,我们与太守府送去的,定是最鲜的。”   这家杜老板生得好,虽是三十有余的年岁,却相貌堂堂,在这花街上是有名的美髯公。   明睿最受不住好看的人,又将价钱单儿与星檀看了看,小声道:“小姑,这已经是最好的价钱了。可比前头两家都少了二百两了。”   星檀与他使了个眼色,又问着老板,“我阿兄素来勤俭,虽是沐佛节,可二百两的鲜花,未免有些过奢了。杜老板再看看,能不能给我们个好价钱?”   西凉不比京城,阿兄在此做官儿,一家二十余口,只靠着俸禄定是不够的。还是嫂嫂打点,置办了些家产,收些租金方能帮补些家用。   太守府外人看来光鲜,可手上的余钱不多,与佛陀求个心意,倒也不必强自家所难。   对面杜老板陪着笑,“这,可不已经少了许多了。大户人家,见佛祖总不能失了体面。这般也好,便图个吉利,二百八十八两,表小姐看怎么样?”   “……”就少了十二两,可不也是太贵了。星檀正打算干脆还下去一半。却听得身后来了人,熟悉的声线沉着道。   “那便就二百八十八两,太守府中的体面,还是要的。”   皇帝不知何时来的,一身雾白的便服,衬得他身形如松,负手在身后,正与那杜老板发了话。一旁跟着的江蒙恩听得旨意,未等星檀有所反应,便已从袖口里摸出三张银票送了过去。   见杜老板连连应是,脸比这铺头里的花儿还灿烂,星檀忙去拉着江蒙恩,“不行。太守府的事儿,便不劳烦大人和总管出手了。”   明睿见得来人,险些行了礼。只在一旁拉了拉星檀的袖口。   “小姑,是皇…黄大人…”明睿险些失言,被那位瞪了一瞪,忙捂了嘴。   星檀亦顺着明睿的话说:“真不劳烦黄先生了。”   眼看就要到手的银票顿在半空中,杜老板的笑容顿了一顿,看看东家又看看西家儿。眼前这位主子器宇不凡,一看便不是西凉人。只与表小姐一样,这副样貌,只是行在路上便能惹人注目。   想来,是想与表小姐示好?   杜老板忙与那位主子笑道,“爷,我这铺子里的花儿,可都是这花市上最好的了。表小姐勤俭持家,为了这点儿小钱,已耽搁了有一阵子了。”   “……”这西凉城不大,杜老板心可大。三百两到底可以置办得三间商铺了,却成了小钱。星檀暗自佩服人家的嘴皮功夫。   皇帝却行了过来,“与佛献礼,也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待沐佛节那日,让太守大人一并捐献了。”   “……”这话到底说圆了。星檀也没有理由再推挡。   只见那杜老板面儿上灿烂如花儿,收了江蒙恩的银票,又写了送花的花单儿,奉承捧乐将好话说尽,再送了一株从西域引来的名贵天竺兰,方算是成了买卖。   从店里出来,皇帝还跟着身旁。她顾不及他怎么寻来的,且与人先福了一福,方将话说清些。   “那献花的钱,大人出大份儿,太守府里出小份儿。大人住哪间客栈?我让管家一会儿给大人送去。”   皇家献佛,太守府自不好抢了他的风头,星檀打算依着着原来的账面,还回去小半儿便好。   “便依着姑娘的意思。”皇帝没推却,只接着问道,“伤可好了?我送你回去。”   星檀还未接话,明睿便先与人打了千儿,“大人万安。”   皇帝却也不见外,“小公子长高了。”   “不必大人相送了。明睿送我回去便好。”星檀直拉着明睿走去了前头,身后却吊着两条尾巴。只从花街人群之中穿过,便引得好些目光。   晌午她方从军营里出来,谁知他是怎么寻得她在花市的。   明睿自幼生在京城,去过不少皇宴。当年帝后大婚,明睿方七岁有余,便与星檀提过嫁衣的裙摆。只是三年前,家里人都说小姑出了事儿,待皇家办过了丧事,他便跟着父亲往西凉上任,这才与小姑重逢。   至于小姑父与小姑的事情,明睿便不得而知了。只是早习惯了,小姑是打算在西凉住着,不打算回去做皇后的。   明睿不时回头看看身后吊着的那位主子,到是离奇。以往在京城,信国公府上的人,也见不得皇帝陛下几回。今儿人却是紧跟着小姑,不打算走了。   明睿一旁忍不住了,小声问着,“小姑,你真不打算跟皇姑父说说话?”   “……他喜欢跟着,随他。”星檀冷冷答着。   出来花市,便是西凉大街。左右酒楼各色风情,有胡人开的羊肉馆子,更有汉人各地名菜。星檀无心多看,只紧着步子往太守府里去。   后头人亦一直跟着,不声不响。她便拉着明睿,当是挡箭牌了。   明睿亦有所察觉,若不依着小姑,则伤了姑侄情分,若又一直这么行在小姑身边,又觉得罪了皇帝。正巧当面行来方家二公子,正一副嬉皮笑脸寻他说话。   “陆兄,东边城角下开了家新馆子,说是天竺游僧来的。可要去看看?”   明睿捉着救命稻草,忙与星檀道,“小姑,走了这么久。我饿了。我跟方兄去尝尝,晚点儿再回府。您可给我保密,别让父亲知道。”   话没完,星檀身边便是一空。人已经嬉笑着,跟着那方二公子走了。   星檀落得单,又见得身后的人影,只好左边小摊儿看看,右边铺头儿瞧瞧,寻着几个相熟的老板问问新货。可不多时,皇帝还是跟了过来。   见她问过小摊儿上的檀木镶珍珠簪子,便让江蒙恩买了下来。“你喜欢?”   “……”当着老板娘的面儿,星檀没理会。只走开几步,那人方又跟了上来。   “姑娘不必如此介怀。我也只是来西凉寻访府衙,并非跟着姑娘。”   星檀这才看了看身侧的人,“大人来寻访府衙,来花市做什么。”   “与姑娘一样,预备献佛之花。”   星檀沉了声儿。皇帝不曾有过这些闲情雅致,以往祭佛,都是礼部主持,他也不过是摆着样子与民众与百官看看。这显然是借辞,她却也懒得说穿了。只加快了些许脚下的步子。   皇帝却也跟得紧,便就行在她身侧,送了一个物件儿来她面前。   “除了来寻访,还是来还姑娘这样东西。”   他手中的那个银丝脚铃,甚是熟悉。在桂月庵的时候,病中为了吃上一口热粥,与了拾冬作人情了。本以为该和桂月庵一同葬身火海,此时却依旧如新。   她这才抬手接了过来,“是那里寻回来的?”她不愿提起那个地方。   “嗯。”   皇帝的声音有些迟缓,“那庵中有具尸身戴着,我便以为你真的去了…”   他喉中忽有些沙哑,理了理方继续道,“直到有人说,在翊王大军中见得你和玉妃。”   “那,多谢大人还保留着。”   五岁时在宝相寺中被咬伤后,留了疤,临去了江南,总觉得不好看,祖母便寻人与她特地做了一个脚铃,好挡着疤。   她自又和着口气问了问,“大人预备何时回京?”   “赶我走?”他话中笑了笑。   “不是。民女只是想,到时阿兄让与大人准备践行宴。”   他目光里藏着几丝颤动,“十余日,不多。许是得要扰着姑娘了。”   “扰着我什么?”   说话间,二人不知不觉已到了太守府门前。皇帝抬手指了指太守府的门额,“此行来访,我暂住在太守府上。”   “……”她本盼着快些到府上,到了他自然会走。这下却忽落了空。   “那,我先回院子了。大人自便。”   她行得快,李管家正出来迎客,喊了她一声,她却也没顾上应声。想躲的没躲过,人还住来了府上。她只想着这接下来十余日,还是不出门的好,省得遇见。   丘禾已在院子前候着她了,见她回来,忙来扶着,“小姐回来了。世子爷等着你好些时候了。”   “阿兄来了?”   “嗯,在画室里呢。”   陆清煦见小妹回来,方忙从座椅上起身,迎了过来。   “回来了,可有遇见什么人?”   “花市上,已经遇到了。”见得阿兄眼中的担忧,星檀方将在军营便已与皇帝遇见的事儿说了出来。她却仍有些不情不愿,“阿兄为何还留他住在府上?”   “是陛下亲口说要借宿在此,我自也不好抗旨。”   “……他说十余日后就走。也只能这样了。”   陆清煦见妹妹面上不悦,却想起下午在书房的事来。   “陛下…可有与你说什么?可有提,要你回京?”   “他不会。”   “他只是来办公务,我也不是陆星檀了,不是么?阿兄。”   “是…”陆清煦缓缓答着。   是没错。只是今日下午,皇帝问话,一句未提西凉政务,却全是问及妹妹。   “她这三年来,身子可养好了些?”   “可有说了什么好人家?”   “她原本胃口便不好,这西凉的口味可还用得习惯?”   他那时只一一答着,却想起阿檀“身亡”的那段时日,皇帝在宫中思念痴狂的传言。只是后来直到,阿檀一心要忘了那个人,他便一直未曾与她说过。此时想起,却总觉过于残忍了。   只最后,皇帝问了一句,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脚踝上的那道疤,可是被什么小兽咬的?”   “是。当年阿檀与母亲一起往宝相寺礼佛,在寺门外贪玩儿,被那寺中的黄大仙惩治了一顿。”   他如此答话,却见皇帝眉间闪过一丝恍然,口中嗫嚅着念念有词:“果真该是她…” 第77章 春芽(14) 顾虑   月色悠悠, 夜凉如水。   晚膳后,屋子里燃着一缕檀香。星檀正翻着江南寻来的园林图景,一幅幅小画儿都集在一本厚厚的画册里。   西凉建筑简单, 不比江南讲究说法儿。这几年她不在江南, 苏杭又时兴起来了船舫。要论精美雅致,得看许员外家中的“烟水浮居”;要论大气磅礴,得看江南首富家中的“湖山浪迹”。   儿时在苏杭, 祖母常带着她在这些后眷中走动, 多少都能见识些。可如今,也只能看着画册子解解馋了。   丘禾从外进来, 送来她用惯了的药茶。   将将来北疆的时候, 阿兄请这儿最好的大夫与她调理身子。喝了十余副方子,小咳的毛病方渐渐好全。只体虚的毛病, 还需继续滋补着。   这药茶依旧是那位大夫配的。都是温补的甜药,不涩口。每每三月,还得调一趟方子。   正用下了两口,却见丘禾去了一旁博古架上, 寻了两册新书,送来她书案上。   “小姐前两日不在,文老板让人送来了这个。说是特地替小姐从天竺商人那里寻来的。”   宽幅的画册, 看来与别不同。封面上隶属仿古的三个大字,道是“千佛国图”。   星檀翻开来几页, 却见都是白描的佛像,其中姿态又不似出自汉人之手,佛陀千姿百态,有的妖娆灵现,有的怒目如魔。然而落笔细节, 处处精妙至极。与中原写意之笔,并不类同。   星檀看过西凉的疆土图。西凉地处西北,古时是丝绸之路的要镇,而从天竺至此,大大小小的佛国沿途散布。   “看来是西域各国的佛画。”她边翻看着,边小声自念。   丘禾话中却藏着几分笑意:“文老板可是有心的。”   星檀手中却顿了顿,方合上那佛国画册来。“收起来吧,往后再慢慢看。”   这文家的大公子,早些年忙于走马商事,常年漂泊在外,年过二十有五,方在西凉安顿下来。   开那江淮绣房的时候,她想着与阿兄支罗一份家业,便添了一成的份子。她作江淮绣图,绣房的女工们便依着绣图作样儿。   只后来,文老板便总往府上送些东西来。西域的好香,江南的好茶。今儿,便是这副佛国图了。   “小姐看来不大喜欢。”丘禾问起来的时候,一双杏眼睁得溜圆。是在试探她。   “喜不喜欢,也不由得我说了算。”   “你且关心得过了,药茶也喝过了,还不去去取些玫瑰酥来。”   丘禾闷闷走开。   星檀却无奈笑了笑。她名声在外,是成过亲嫁过人的,文家乃西凉大户,高门难入。她左右也只想陪着兄嫂,安闲度日。那日与皇帝说起已寻得佳偶,亦不过是个托辞罢了。   窗外些许凉风,吹得人心闲意散。她捧着本画册,正靠去了窗下的凉榻上。门外却听得李管家的声响。   “表小姐可睡下了?”   丘禾正捧着碗玫瑰酥回来,放在凉榻上的小案上,便寻去了门前。   “小姐还在看着画册儿呢,李管家什么事?”   “客院那位主子,让人送了东西来。正问小姐可有空闲。”   丘禾尚不知客院里住下了什么人,只回道,“我去问问小姐。”   不必丘禾来传话,星檀已将二人说话听得了大概。客院里那位主子的东西,大可不必进她的院子了。“便与管家说,我正盥洗完了,预备睡下了罢。”   李管家得了话,便就没再来打扰。   星檀自也没上什么心思,翻了翻画册,果真睡下了。那客院里的人,还是不与往来的好。   只是次晨一早,两样儿东西却安安稳稳摆来了她的书案上。问起丘禾,却说是李管家昨夜里捎带进来的,客院儿里那位送的。   一样儿,是正盛开的天竺兰,该是昨日那杜老板应下来的。另一样儿,绘牡丹的糕点方盒,丘禾已去揭开了盒盖儿。见得里头肥嘟嘟的米色糕点,与星檀笑道。   “小姐,是鲜花饼。”   星檀亦认得出来。那米皮的饼子上印着各样的花图,确是云南方有的鲜花饼。她儿时还与阿兄请来的大厨学过,只作了两回,一回给母亲试试,母亲不甚喜欢;另一回,便送去宫里,给元惠皇后尝鲜儿了。   只恰巧那日,三皇子挨了罚,元惠皇后正去探望。隔着一道儿屏风,她还悄悄与三皇子递了一枚鲜花饼。   儿时旧事,他如今倒是想起来了。   **   这太守府的客院紧凑,只一进的院子,种了几株兰草。   江蒙恩都有些看不入眼。他自幼伺候在皇城里,那都是矜贵的主儿,哪里用过这般寒酸的院子。可主子却似并不在意,今儿早起了,要与世子爷一道儿出门。   养心殿三年,主子身边亦没个女人伺候。全权由他这个内侍服侍着。今日也一样,由得他为主子打点衣饰。   昨日那身雾白的已换了下来,主子却要了一身玄色的。江蒙恩边理着衣襟,边与人奏着。   “陛下,世子爷方已让人来请了。说是已在太守府门前候着您了。”   “嗯。”主子气定神闲,却问起昨日夜里的事儿来。   “顾姑娘那边,东西都收下了么?”   江蒙恩此下答得几分为难了,“收是收下了。却退了些回来。”   “退回了什么?”   见主子着紧,江蒙恩方放下手中活计,去了一旁端来那盒子鲜花饼。“这个,姑娘没要。”   罢了又取来一枚小银票盒子,“还让管家将昨日订鲜花的银两送了过来。”   主子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方自个儿整了整衣袖,便要往外去了。“罢了,先办正事儿。”   江蒙恩自跟着后头,却见得主子这一身玄色衣衫,将将好好,衬得人更多了几分英武。那面容俊朗,神情却总隔着三分距离,让人不好靠近。   江蒙恩自知,主子这一身是为这西凉城的前太守文大人准备的。这趟来西凉,主子是要了结一些前事。   只行出来客院儿,却听主子问起,“她的院子在哪边?”   虽昨日才来,江蒙恩却也打听得及时,指了指小池塘西侧的小院儿,“便就是那一间。”   主子沉声未答,却已驻足往那边望了过去。方还几分清朗的神色,此下却忽的紧了眉头。   江蒙恩忙也看了过去,却见那小院儿门前,那位顾姑娘正行了出来,见的外头来拜会的公子,与人福了礼数。他自猜得几分主子的心思:“陛下…可要过去问问?”   “不必了。”凌烨简单三个字,已紧着脚步往外去了。   昨日午后,与陆清煦一谈,问及她的婚嫁之事。便听得文家公子正攀谈交好的消息。文家财力在西凉不凡,也难怪她会说,已觅得佳偶。   他只是不放心,是什么样的人,可会真的待她好?亦或是,他太不想放下她…   会客的地方,选在了西凉最大的酒楼。气派与恢弘,比之京城的如意楼,有过之而无不及。陆清煦家中节俭,却也不似会选这样地方作宴的模样。   凌烨自猜得出来几分,这“西风渡口”该是这西凉的前太守文员朗定下的。   来得二楼的雅间,文员朗已候着门前了。正与他拜了一拜,“老臣迎驾来迟了,还望陛下海涵。”   凌烨免了礼数,这酒楼里今日没有其他客人,便也无需忌讳称呼。   三两句君臣之间的寒暄后,一行人终在雅间内落座。   文员朗小心打量着这位年轻帝王,面色从容,却冷得让人生畏。他自也有几分心虚。   三年前一封圣旨从京城来,叫他退却官职,保留俸禄。却让信国公世子从江南赶来赴任。   西凉地处西北要塞,诸国商贸往来频繁。太守一职虽不是高位,却也替他捞到了不少财路。皇帝此时剥了他的官职,便是将这路子都断了。   可后来不过数月,与他官职的那位长孙大人,因贪腐一事,被皇帝贬了官。他方庆幸躲过一劫,未被牵连。   而此下皇帝私访,却又将他的心思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文员朗却也清明,到底都是过去的事儿了。长孙大人已不行了,他只需另寻好靠山便行。   “陛下,这是从江南来的明前龙井,虽比不得宫里的,可算是我西凉能尝到的好茶了。陛下且尝尝?”   文员朗面上的谄媚,凌烨并不搏他的面子,抿下一口茶水。却只觉茶味清香甘苦,又何尝比不得宫中的?他这西凉太守做得家大业大,在这寒苦之地,茶叶竟都用的是最好的。到底是神仙日子。   几句话间,文员朗已旁敲侧击了几回,试探他的来意。他自周旋几许。长孙家家业清点之时,便有不少西域珍品,东厂亦早已查明来处,便是这位西凉太守上贡的。   他当年放陆清煦上任西凉,亦是有意拨了这枚长孙家的羽翼。这文家家财来得不明不白,若一举拿下,补贴些许沈越的西北军饷,再将其余还之于民,便是好事。   可如今,他却多了些许顾虑。   文员朗见人气沉,却觉该是气氛不好。若能让皇帝高兴些,套足些热乎,那些过往与长孙家的关联,也好让他说几句,洗洗清白…   他让人换了几道儿菜,又上了美酒。道是便要到午时了,陛下该要尝尝这西域佳酿马奶酒。见人饮下一杯,他方得了暗许。又让人传上一行舞姬来。   这些胡人舞姬,自幼养在这“西风渡口”里。一个个生得美艳俏丽,长发善舞。   文员朗自打算着,若皇帝能看得上一个便是最好,若看不上,便就当缓缓气氛罢了。   只一曲毕,皇帝的目光,果真落在了其中一人身上。文员朗自忙将人叫了过来。   “陛下好眼光。这姑娘叫乌云仙,父亲是蒙人,母亲是江南闺秀。因族中落败,方被送来这西风渡口,自幼习舞。便让她陪陪陛下用膳?” 第78章 春芽(15) 可好?   文员朗说话之间, 却见一便装打扮的人,凑去了皇帝耳边。旁若无人地悄声禀报着什么。等来那人说完,皇帝却开了口。   “今日便就到这里, 朕还有他事。”   那唤作乌云仙的舞姬原还等着攀龙成凤, 招呼贵人,听得这话,心中已是一凉。   文员朗亦只好陪着笑, “陛下要务在身, 老臣恭送陛下。”   见皇帝果真起了身,一个眼色也未再留给那名舞姬。文员朗心中打起鼓来, 莫非是他看错了?可他自问察言观色, 皇帝冷面冷言,方对那舞姬的留意着实有些明显。   思忖之间, 皇帝已行去了雅间儿门前,他亦只好候着恭送上去。   皇帝却侧眸回来,“你不必再送了。”   文员朗听得此话,只好再是一拜, 方退去一旁。见皇帝随着陆清煦与江总管下了楼,方转身再回了厢房。   乌云仙已跪拜在了地上,嘤嘤呜呜与他哭诉, “是女儿无用,没帮上义父。”   他忙凑去将人扶着起来, 这么好看的乖女儿跪着叫人心疼,“这可赖不着我们仙儿。那位主子本就是难伺候的。”   他自心想着,这回不行,那便下回。左右皇帝是真留意了的,美人当前, 男人么总有要心软的时候。   从西风渡口出来,凌烨方问起华清。   “她在那儿?”   “该要从绣坊往回了,华清与主子引路。”   自她上回在围场出事,他便让华清在她身边跟着。想来那疯马带她四处乱闯,还好只是轻微擦伤,若她真再出了什么事儿,他怕自己会疯。   方还在楼上,华清却与他来报,说是她在外喝了两杯米酒,似是有些不适。他方忙从楼上下来。   那日听陆清煦说起她的身子,她还日日喝着药茶正在调理着,酒这东西,她怎么能随便碰?   然而华清带他行来绣坊门前的时候,却见她正被那文家公子护着上了马车。她面色有些发白,那文家公子也正温柔问候。而他却独独立在了一旁,不敢过去。   马车缓缓驶开,华清已上前来问了问,“陛下,可要跟过去?”   他方少许回神过来,“走。”   **   星檀今日晌午去了趟绣坊,早前送去的图样儿有了绣品,文老板带她过来看看。   午时用膳,便在旁边新开的酒楼中,尝了尝天竺菜。只用了三晚当地的米酒,脾胃便有些不适了。   被送回来太守府的时候,已是午后三刻。   文景渊要扶她落马车,她却刻意持着三分礼数。文老板的生意和名气遍布西凉城,往文家说媒的,也大有人在。   她和文老板若只是生意来往倒还好,若牵扯到男女之情,定得招惹来不少嫉恨。她少不更事,想与万人之上的人好好作夫妻,便早做过一回这样的靶子了,如今便也没了这样的心情。   文老板却没理会她那几分隔阂。“眼下可还好?我送你进去。”   “文老板今日也受累了。”她扶紧了丘禾的手,“我自己进去便好。”   文老板面上闪过一丝囧意,想来这样的人被拒之门外许是少之又少的。   星檀自知与人难堪了,却未多说什么,只福了别礼才转身进了府中。   丘禾问着,“小姐觉得可还好?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回去喝口热茶,躺一躺便能好的。”那米酒不烈,许只是不同地方的特产,方有些水土不服罢了。   回来院子,丘禾便绕道去厨房与她取热水了。她将将要循着暖榻躺下了,便听得门有人敲门,只好再出来看看。   皇帝正立着门外,一身玄色衣衫,衬得今日气质不凡。只是眉间一抹凝重,嘴角也微微垂着。   “你、可还好?”   她头有些疼,胃里也凉着,却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   “不劳大人费心了。”正要合上房门,却被人一把揶住。   “江蒙恩去请太医来,你等等。”   她气力不及他险些持不住那门板。只好提醒道,“这里是民女闺房,大人不便进来。”   这话一出,对面的人方松了手。   “我知道,我在外头小堂。”   “你先歇息。”   星檀合上来房门,方听得他缓缓行开的脚步声,似是去了一旁坐下。她自有些不适,回去暖榻上半躺了下来。许是那酒劲儿到了,眼皮沉沉地难以撑开,便就昏睡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丘禾端来的热水,还在小案上腾着热气,李太医却正在榻旁与她请着脉。她动了动手掌,却被李太医敦嘱了声,“姑娘莫动。待臣再看看。”   见李太医紧锁的眉头,她算是默许了。暖暖挪开目光,却见得坐在不远处的皇帝。   那人双手成拳,放在膝上,正往这边看了过来,她忙闪躲开他的目光。   李太医请完了脉象,方与皇帝拜了一拜。   “只是脾胃受了些寒,陛下大可放心。”   皇帝却接着问:“之前那些虚症呢?”   李太医的声音听起来却有些乐观,“已经好了许多,许是用药调理得妥当。”   “嗯。”   听得皇帝这声,李太医方退去了一旁,不声不响,又退出了门外。   却听得皇帝话中几分责备,问起她来,“他知道你不能饮酒么?”   星檀很快反应过来,皇帝口中的“他”是谁。只强撑着那个谎言道。   “是天竺来的好酒,只是尝了一尝。”   “大人多虑了。”   听他被噎了一噎,她却觉几分痛快。   “你倒是很帮着他的。”   “嗯。无需大人费心。”   一来一回间,皇帝已没了话,却也不肯起身出去,星檀半卧在床上,尚有不便,正打算开口请人了,丘禾却从外头进来。   “小姐,文老板让人送了些暖胃的糕点来。可要尝尝?”   星檀自招手道,“好。”   丘禾见皇帝在,一并做了礼数。方端着那食盒子要往暖榻边送,却生生被皇帝截在了半路。   皇帝揭开那檀木食盒,只取来一块儿闻了闻,方交还给丘禾,“拿出去,你家主子吃不得。”   丘禾看了看星檀,又看了看皇帝,皇帝那双目光似长了刀剑,丘禾虽有微词,却不敢违抗。   “拿过来吧,哪里又吃不得了?”   皇帝抚着一旁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他也不知你不能食牛肉?这是胡人的点心,用牛肉为馅儿的。”   “……”轮到星檀被噎了一噎。只好与丘禾了个眼色。   丘禾心领神会,便将东西又端了出去。   皇帝却起了身,行来暖榻边,李太医方坐过的地方坐了下来,伸手要来探她的额头。   星檀忙转头躲开,方小声提点,“大人自重。”   那人喉间似是顿了一顿,方问道,“他若真心待你,这些都不记得?”   “相识不久,不记得也不见怪。待日后日子长了,自然会记得的。大人不也有过不记得的时候?”   “……”是。他确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去关注她的喜好。人已嫁到他身边,床帏缱绻,他也不曾去记得。听来却是他没有资格说这些了。   可这些年,他都补回来了。他去过江南几回,吃遍了她爱吃的馆子;又上了安徽佛寺,住了她少时常去的寺院。知道她贪凉,喜欢在溪水中泡脚;也知道她心慈,将小和尚捉来孝敬她的鸟儿放生。   见她竭力躲着,他还是将手覆去了她额上探了探。   熟悉的温热传来,击穿了这三年来的念想。在梦中才有的温度,只叫人不敢相信就在眼前。   触及得那里并不烫,他方收了回来,“那,姑娘好生休息,一会儿记得用药汤,我便不打扰了。”   皇帝起身出去的时候,星檀方将脸回转回来。那掌心余热仿佛还在额上。方才他掌中有些颤抖,她却不敢再看他。   **   夜色阑珊,清风徐徐。   凌烨从客院里出来的时候,脚下却行得很快。方李太医回去请了脉象再回来禀报。那边的病情却没什么好转。晚膳没用上几口,便就入了睡,却还有些发热。   她这间一进的小院儿,伺候的人本就不多。那叫丘禾的婢子原还想作拦,被江蒙恩几句话吓了回去。   她屋子里多了几分药味。人已经从暖榻挪去了床上。那双深眸紧紧合着,眉间不时锁起,让人难以安心。   他不忍去想,她是怎么过来的。   三年前将将小产,便往那苦寒深山里修行。重病在床,还得逃离火海。见眉头又紧了紧,他方去被褥里寻了寻她的手。她再是不想见他,可他不行。   那手有些凉,像冰刀一般在刮着他的脏腑。他又用手背去探了探她的脸颊,柔软却滚烫,像他如今支不起来的心。   星檀昏睡得迷糊,却依旧知道床边好似来了人。那掌心的大小很是熟悉。脸颊上被粗糙的东西划过,也能依稀辨认得,到底是谁。   她不曾梦到过他的,今日却是奇怪了。那双鹰眸好似就在床边,里头泛着通红的腥热。他的声音有些温柔,带着些许滚烫。   “阿檀?”   她却在想,他来做什么?邢姑姑去请了他,他分明没得空闲。她那时哪里都疼,又发着寒,宫中人心相离,她只想见见他罢了。可他是不愿来的。   凌烨却见她眉心拧成一团,只将脸转开朝去了床里。她每每侍寝完,也总爱这样。是那些欢好得让她不堪,也是他叫她不愿见他。 第79章 春芽(16) 先夫   “陛下, 阿檀且由得丘禾照料便好。夜深了,您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陆清煦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凌烨方回神少许。   “朕再多待会儿。”他目光并未挪开, 只淡淡回着身后陆清煦的话。   陆清煦方被丘禾请了过来, 本是要作黑脸将人劝走的。此下见得皇帝的情形,自也不忍打扰,方领着丘禾从房中退了出来。   丘禾却也跟着, 问起, “世子爷打算如何?便就让小姐再跟着那位回皇城么?”   他亦是踌躇。三年前国公府想来将人藏着,便是不想星檀再回去了。比起早前姑母想保住皇后位置的意图, 父亲更想阿檀能平安幸福。   可方皇帝声线中沙哑, 鼻息之间似有淡淡水汽。他亦有所察觉,再想起误以为星檀已逝的那段时日, 皇帝尝留宿养心殿,陪着她的衣冠,他也到底有些心软。   他只好回了丘禾的话:“便就看看阿檀自己的意思吧。”   清晨的斜阳落入床帏,投下簌簌的光影。小风从花窗缝中飘来, 清冷得怡人。   星檀缓缓睁眼,却正撞上床边那双鹰眸。人正定定看着自己,目光中带着几丝担忧, 见她醒来,却很快掩饰了过去。昨夜里她只以为是做梦, 这下看起来,好似并不是。   “醒了?”   皇帝的声线沙哑,似一夜未眠。她却有些局促,只忙着去寻床边的衣物。   凌烨知她昨夜子时退了热,便一直睡得沉了, 他安心了些。只一直守着床边,看不够。此下见她如此,便不忍扰着。“别动。我走便是。”   话落之间,星檀便见他已起了身,负一手于身后,往门外去了。   丘禾见人出来,浅浅作了礼数,方忙进了屋子。   “小姐醒了?可好些了?”   星檀却觉昨日那些寒凉都退了,精神也几分好转。却直直望着门外的方向,问起丘禾,“他怎么来了?”   “许是李太医请了脉回去,禀了什么。小姐睡下没多久,那位便来了。”   “你怎也不拦着?”   丘禾为难写在脸上,“拦了,拦不住。那位主儿,一眼看过来便像要奴婢的小命似的。奴婢还去请了世子爷来,世子爷本想劝人走的,来屋里看了看,反倒是自己走了。”   “阿兄他怎也这样?”   “世子爷说,都看小姐自己的意思。”   “……”她来北疆便是要躲着那位,父亲和祖母都知道,阿兄当年也是极其维护的。这下可好,皇帝一来,他倒是先心软了。   在院子里养得两日的小病,星檀身子也好了。只日日里,李太医亲自送来药膳,西湖豆腐羹,竹荪花胶鸡,秋葵山药泥,都依着江南的口味来。   不时又有糕点盒子从客院儿里送来,是鲜花饼。星檀退了一回,第二日又来,却换了个饼皮花样儿。盒子也变了。这大西北的地界儿,也不知皇帝是从哪里寻来的。   她这才留着下来用了两个,玫瑰花香浓郁,饼皮松软,蜜渍甜润,很是可口。只那鲜花饼背后的往事儿,早岁月长河中沉了底,记不起来便也罢了。   这日下午阳光好,星檀身子好了全,方再去了趟江淮绣坊。这几日趁着养病作好的新绣图,正好送去与张氏她们作新样儿。   几幅新制的弥勒与观音描像,是依着上回文老板送来的天竺画卷作的。借着沐佛节的节景正好售卖。   凌烨今日出来得早。陆清煦帮他请来了附近几省的巡抚,这回北疆之行不易,他便一并了解几省民生。   会客的酒楼临着大街,他让江蒙恩包下了二楼,见天清气爽,几人便就临栏而坐。   陕西巡抚上奏今年丰收,还是战后的头一回。凌烨自亲口许了减免三成赋税,好让百姓手有余银。   河南巡抚上奏破偷窃大案,那犯人却是因早前战乱,方沦为草寇。凌烨自许了减免犯人刑罚,还以佳田,望其能改过自新。   如今太平之世,已与登基之时四面楚歌的处境大不相同。他见过父皇的仁政,便也知道此时正该效仿。   茶会将将结束,几位巡抚被陆清煦送了下去,他方起身,临栏望了望繁华的西凉大街。各族酒楼临街而立,大小商铺各具千秋。   这边境之地,能有如此生机,亦与陆清煦这几年带着他的旨意,广纳四周良民,大开西北商贸之路不无关系。他见过贫瘠的黄沙土地,因数年战乱,民不聊生,商贸不举。   今日这般的北疆,正是年少时与副将们许下的承诺。   若有朝一日得疆土太平,孤定劝父皇,睦结临帮,广开商路,叫这黄沙场止于天山,天山内天府太平。   思绪奔涌之间,却听得江蒙恩在身后唤他。   “陛下,文员朗送了个人过来。陛下可要见见?”   他微微侧眸,“什么人?”   “是上回在西风渡口那位乌云仙姑娘。”   “他倒是锲而不舍。”   那舞姬的眉眼与阿檀生得三分相似,这三年刻在脑中的记忆,让他多看了两眼。   “不必见了。”   见主子收回去,江蒙恩已然心领神会,退回楼下,将人“请”了回去。   然而不多时,却见主子亲从楼上下来,脚下匆匆,正往外去。“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她今日出门了?”凌烨方在栏前,正望见那抹身影带着丘禾从大街上过。虽说李太医与她请脉,说已大好,他却依旧难以安心。   主子在问话,江蒙恩自知问的是皇后,可却也答不上来。“奴才并未听闻。可若娘娘出门,华清定会跟着。陛下无需太过忧心。”   话落,却见主子已出了酒楼。江蒙恩只好跟了过去。   星檀入了绣坊,绣娘花氏已迎了过来。   “表小姐来了?”   这江淮绣坊多用的是已嫁人的女子,一来手艺好,二来也能让她们帮补家营。花氏在前店里管账面儿,迎客算账全都妥帖。   星檀颔首为礼,“花姐姐。”   “正巧,文老板也来了,正在侧店里,与张姐姐她们看新货呢。”   “我过去看看。”   侧帘掀开,是搁置精品的场子。平素客人们多是百姓,置办些嫁妆、手帕、新生娃娃的小肚兜儿。便少人往这边来。   星檀入来的时候,却见几人都围在桌前。   钱氏正举着几面儿朱红的绣品,在文老板面前说着话。   “这城西王员外家的大订单。裙脚儿上的金凤和牡丹,都是我们家瑞雪亲手作的。文老板看看如何?”   一旁瑞雪扭着手指头,绯红了脸。星檀看出些许钱氏卖瓜的意味,看了看一旁候着的张氏,二人自也心照不宣。   文景渊行商多年,不多得罪人。见得一旁瑞雪垂眸模样,自也心软几分。“这到底是淮南一带才会的绣脚,精致得很。这姑娘手艺不错。”   钱氏顺水推舟,将瑞雪拉来面前,“这金凤如何绣的,你倒是跟文老板说说。”   瑞雪支吾了一阵儿,方顺着母亲的话说了几句。   文景渊听得微微颔首,却忽注意到入来的星檀,自忙过来扶人了。   “怎不再好生养养就出来了?病可都好全了?”   星檀福了礼,“都已好了,劳烦文老板费心。”   瑞雪方话刚说了一半儿,文老板便不听了,只好看向母亲求救。钱氏亦替女儿不平,摆着笑脸又拿着那喜裙迎来了星檀面前。   “表小姐来得也正好。快看看瑞雪绣的喜服金凤,可比得你用过的?”   星檀看了看那喜服,却是精细有余,而写意不足。江南上品多贡往皇城,眼前这绣工,与她之前用过的多少有些差距。   只钱氏这话中有话,意为这喜服她早穿过一回了。她名声在外,却也并不闪躲。   “我那时与人冲喜,嫁得仓促,临时挑的嫁妆,自是比不得这件的。”   钱氏深怕方才的意思,文老板没听懂。只接着道。   “表小姐定说的好话。再是冲喜,您在江南可也是大户人家。嫁人的时候,用的东西定都是上好的。”   文景渊看来几分尴尬。这太守府表小姐嫁过人,又死了夫婿方来投奔表兄的事儿,他确有听闻。可被她亲口应下来,还是头一回。   “哦。”钱氏乐呵着,笑意写在脸上,“那您再看看这喜帕。”   星檀自顺水推舟,将喜帕接来送去文老板手上,“还是让文老板看看吧。”   文景渊掩了掩心中的不安,方举起帕子来左右打量,正要开口将事端引去绣活儿上,身后却有人抢了话去。   “江南高门闺秀的嫁妆,岂是这些能比的?”   星檀心口一沉,却见皇帝已行来文老板身旁,将那喜帕抢了过去。“绣脚林乱,亦无神韵。连画样儿都读不懂,哗众取宠,到底不堪入目。”   钱氏被镇了一镇。   除了文老板和张氏,她在这江淮绣坊好歹也是能说上话的。平素里瑞雪绣得什么,其他绣娘都好声好气。这种难堪的话,什么时候听过,更何况此时正还当着文老板的面儿。   可见得来人衣着款款,是富贵人家,钱氏却又不敢得罪,只好陪着笑,“诶,这位爷一看就是见识过好东西的。”   “几件残次品,便被当做大订?”皇帝再打量了一番这店面的装潢,冷笑道,“有趣。”   文景渊听得其中意思不对,却见人气度不凡,不敢得罪。当着众人的面儿,赔笑道,“客官可是想来下订的?这绣娘我们店中还有更好的。您不妨看看其他绣品?”   听得文老板都如此说,钱氏和瑞雪顿时无地自容。   皇帝却依旧话中冷冷,“无暇下订,只是来寻人。”   话毕,皇帝的目光便挪来星檀身上。“将将病好,便寻来这里。听人捅着过往,岂是好受的?”   方屋内的一派表面融洽,被他一语道破,顿时不安起来。   星檀察觉得不对,方与身旁丘禾示意。待丘禾将那些画纸送去文老板面前,她方作了些许交代。   “本是来与文老板送些新画样儿的。都是依着沐佛节新作的图,您让大家都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一旁钱氏与瑞雪的面色,已白成了死灰一般。她亦懒得再呆了,与几人道了别,方从店中出来。   皇帝跟着身旁,如幽魂一般,走了一路。她并未理会,只各行各的。临进来太守府里,腕儿上方被人拉了拉。   “嫁与人冲喜?临时挑的嫁妆?”   “你便是如此编谎的?”   “那大人觉得,该如何说?”星檀不紧不慢,直直望着对面的人。拧了拧手腕儿,方将手收了回来。   “所以,在你口中,我是已不幸病逝?”   星檀眨了眨眼:“先夫早逝,寡居三年。您不是也大葬皇后,入了陵寝了么?”   他赐了她谥号,她便当他已亡。有什么不对么?   皇帝面色拉沉了下来。丘禾却在一旁捂嘴偷笑,被皇帝一瞪,方忙收敛几许。   “民女有手有脚,大人不必时时跟着。”星檀说罢,方福了一福,领着丘禾往自己院子去了。   凌烨看着那背影,暗自念叨:“先夫…”   他竟是想通了些:先夫也好,至少还是“夫”。   **   文景渊回到家中,已是亥时。他应酬多,喝了些许酒。将将进来自己的院子,却听得管家来报。   “少爷回来了便好,老爷已在里头等您多时了。”   文景渊这才醒了醒神,忙加紧了几分脚步。   入来小堂,却见得父亲果真在上座喝茶,文景渊忙上前一拜。“方我还在外,与蒋老板谈着那私矿的事儿。不知父亲寻我何事?”   文员朗品着茶,“你这儿的茶好,怎以前没用过?”   “诶,从西洋进来新茶。原以为味道怪,父亲会喝不习惯。若父亲喜欢,儿明日让人送去五姨娘那里,父亲好用。”   “嗯。”文员朗淡淡应了声,方问起正事儿来,“你与太守府上那表小姐说得如何了?”   “那姑娘碰不化,许因得是江南高门中出来的,性子清冷些。恐还需些时日。”   文员朗叹了声儿气,又搁下了茶碗。   “怕是没有那么多时日了。”   “太守府里微服私访那位主子,可要管到咱家头顶来了。” 第80章 春芽(17) 醋儿   清晨, 快马从西凉城外来,马蹄声踏过西凉城的大街,直奔往太守府门前。办差的暗卫翻身下马, 将马背上系着的锦绣盒子捧去了江蒙恩手上。   江蒙恩接来, 掀开来查验了番,方转身往客院中回了。   主子清早便起了,将将用完了早膳, 还叫了一盏新茶。江蒙恩回来的时候, 却见主子将早晨着起的那身玄色衣衫换了,作了一身青白的。   这青白的袍子略显斯文, 平日里主子是不穿的。见他又亲自将那平安扣系来腰间, 到底竟是心情不错。   江蒙恩方捧着东西,上前复命:“陛下, 何凤楼的鲜花饼送来了。”   若换做以往,主子只吩咐声,让送去表小姐的院子。今日却是不同,主子亲手接了过来, 只淡淡道了声,“走。”   江蒙恩只跟了过去,这太守府清清平平, 只穿过小池塘便到。只将将到了门前,却见有人已在候着了。   来人同是一身青玉色长衫, 高冠玉面,正立在门口,似等着人回来传话。江蒙恩只觉,文质彬彬,相貌堂堂, 这些词用于这位文家公子身上,却也并不过分。   昨日在江淮绣坊里一遇,主子便让暗卫们去查了个究竟。这 文老板便是那文员朗的嫡子,未曾从官,早年行商在外,这些年方才回到西凉。这阵子,正往这院子里殷勤得紧。   文景渊却不慎清楚这位主子的底细。昨日那般情形,他忘记护着顾姑娘,着实有些理亏,便想着今日再来道歉。夜里虽也听父亲说起太守府里来了大人物,却也素未谋面,此时到底并未联想到一处去。   昨日只是草草一瞥,今日再仔细打量,文景渊方觉此人不凡。今日虽作一身清朗装扮,可那双眉眼之间,却藏着与别不同的东西。   他只好拜了一拜:“公子看来,也是来寻表小姐的?”   却是江蒙恩一旁答了话去,“确是来与表小姐送些东西。”   文景渊的目光已落去那位手中的锦盒上,自一眼便认得了出来,“是隔壁省何凤楼的鲜花饼。公子用心别致,这东西寻来不易啊。”   星檀与丘禾出来的时候,正见得这一幕。她原也好奇那鲜花饼是从哪里寻来的,日日一盒,全不重样儿。何凤楼是咸阳城的大酒楼,老板和老板娘祖籍却都是云南人,从那儿往西凉来,平素里得花足足三日车程…   她落眼看了一眼皇帝,很快又将目光挪开。文老板已上前来打了千儿,“表小姐,走吧?”   “嗯。”她应了声。   今儿一早,文老板便亲自来道了歉,说是昨日绣坊里的事儿,是他处理不周。那钱氏别有用心,他却一时未看出来。今儿城外开了小集,西域马队路过,方想带她去看看。   星檀去过几回那种城外小集,却能淘到些好东西,莫说各色奇怪的西洋来品,将将只是西域的大枣、杏仁、奶酪,便已经够饱几日的口福了。   只从皇帝面前路过,她方注意到他今日的打扮,竟与文老板有几分相似。他平素便服不是雾白,便是玄色,选着这斯文的青白颜色,到底有些难为他了。   凌烨却见两人走远。她虽与那文老板间还持着三分距离,可那文景渊却还不时侧眸过来,嘘寒问暖。而她却也答得有礼有节。许还不是男女情谊,他自安慰着自己。可即便只是看她行在别人身侧,便已能让他心中翻涌不止。   “陛下,这鲜花饼?”   听江蒙恩一旁问着话,他方将手中的锦盒送去他手上,“留去她屋子里吧。”   江蒙恩只依着吩咐进去了趟,再出来时,却听主子又吩咐着,“备马车,我们也去城外小集看看。”   不过才几日的时光,北城门外的草地已青绿了一片。   那小集离城门不远,就在鸣沙丘旁。不过一晃眼,便就到了。各样儿打扮的游商,形形色色的货品,看得人目不应暇。   星檀将将落了车,便寻得一处小摊儿,卖着西洋来的琉璃瓶儿,挑了一个好看的,便让丘禾送回了车上。   “表小姐,那边该有些西洋小画儿,可要去看看?”   被文老板这么一指,星檀方望见不远处的西洋画儿小摊儿。能见得不同地方的画艺,到底是件趣事儿。她方微微颔首笑着,“去看看。”   凌烨将将下了马车,迎着阵阵北风,却见她跟着文景渊,面容上终扬起了笑意。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那对生动的笑靥了,这三年来,只是在梦里。   却见他们二人行去画摊儿前,一同持起一副西洋画来。阿檀面上的神色惊喜,话自然多了,他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却也不想听。只觉胸中血气翻涌,丝丝腥甜冒上喉间…   “陛下,可要过去招呼声儿?”   他只望着那边半晌,却摆了摆手,“不必了。”许等他过去了,她便不会笑了,远远看着便好。   午后三刻,星檀的马车方缓缓往城中回。外头文老板还骑马护着一旁。车中却已采满了大小货物。   大枣和杏仁自要送两斤去嫂嫂房里,与她补身。阿兄书房里太过素净,那个琉璃瓶儿正好摆去他书桌旁的博古架上,好添一添生气。   只行回来太守府门前,文老板方再与她拜了一拜,“明儿是沐佛节,若走前门去鸣沙寺,人太多。文某来接小姐,也好寻条便道儿进去。”   星檀与人福了礼,道了谢,定好明日之约,方让李管家带人来卸马车了。   入来自己的小院儿,迎面来的花香,让将将采货完的心情更好了几分。她方吩咐丘禾道,“那边雏菊太密了,改明儿你与我一道儿,挪些去阿兄的书房外头。他那里总太冷清了。”   丘禾应声,却扫见门外来了人。见那人的神色,忽的止了声儿,支支吾吾提醒道:“小姐,是那位主儿来了。”   星檀这才往门边望了望,见皇帝依旧是那身青白色的长衫,面上几分惨白,已缓缓行了过来。   “这女儿家的院子,大人不请自来,好似不太礼貌。”   她明声提点,亦没有想要作礼数。是他不敬在先,她又何必客气。   “今日看来逛得心情不错?”皇帝问着,声响中带着几分沙哑。   “小集热闹,货品丰富。自是有趣。”   丘禾还在一旁候着,却见得江总管的眼色,方与人一道儿退去了一旁。   皇帝这才再开口道,“那便好。”   “来都来了,姑娘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小室寒酸,不便扫了大人雅兴。”   话未落,皇帝却已行去了前头,径直推开画室的门,自顾自入了屋子。星檀无法,只好跟了过去。前头的人却忽的回眸过来:“来过一回,雅致非常,并不寒酸。”   见距离拉近,星檀忙往后退,手腕儿上却是一紧,身后的房门也被他瞬间一掌合住。   那双眸光炽热,带着丝丝猩红,已于方才胜似两人,喉间的话语却嘶磨而出,“与他在一处,果真是很开心?”   “……”她踌躇半晌,“嗯。开心。”   “大人可以放心了。”   那双目光忽的怔了怔,见她眼里的笃定,方颤动起来。   “好。我知道了。”   他松开了她。她方得胜而归,问道,“大人还要用茶么?”   “不必。”   说话间,身后的房门已被他重新拉开,他脚下很快。星檀只觉身边擦过一阵微风,便听得他已行出门口的声响。只没出去几步,却听他猛地咳嗽起来。   她没回头。却听得江蒙恩已迎了过去扶人,“陛下,可还好?”   却听他沙哑的声线沉声道,“回、回客院。”   等人走了,丘禾方从门外进来。她方多问了一声,“那位主儿,怎么了?”   丘禾支支吾吾却也道不明,“奴婢也不敢多看,好似是咳嗽得厉害。”   她方想起在军营里听得他有什么旧疾的事儿。可如今,也不是她该担心的。温惠皇后早已大葬,总该有人要作他的新后,那该是人家担心的事儿了。 第81章 春芽(18) 内人   月上枝头, 夜色阑珊。   星檀打从自己院子里出来,清点了今儿晌午采回来的东西,挑了些滋补的, 往嫂嫂院子里送。   只从小池塘旁路过的时候, 远远望着客院方向,正灯火通明。还有三五小厮不时进进出出,多有些匆忙。她方开口问了问丘禾。   “可听说那边是出什么事儿了?”   丘禾进出院子多, 自听得些许:“说是下午便在寻一味药材, 西凉城里好似断了货。”   “寻药?”星檀低声念念。他那旧疾反复似是有些棘手的。   行来嫂嫂小院儿的时候,却见阿兄将将被嫂嫂送了出来。星檀方上前一福, “阿兄用过晚膳了?怎还要外出?”   陆清煦却望了望客院的方向, “陛下病着,我得去看看那药材寻回来没。”   见人急着去, 星檀自也没多问了,让了让道儿,待人随着管家走远了,方去牵着嫂嫂的手, 入了院子。   “晌午从城外小集买回来些大枣,送来与嫂嫂养身的。”星檀笑着,方看了看丘禾手中端着的盒子。   “阿檀有心了。”嫂嫂只微微颔首, 却似忧心着什么。   星檀这才问起,“是怎么了?可是阿兄这阵子又忙着, 没好好陪着嫂嫂?”   却听嫂嫂道:“那位主子住着府上,越是担心照顾不好,便越是病了。若真在西凉出了事儿,你阿兄怕是不好交代。”   “那位是旧疾,怎就怪责在阿兄头上了呢?嫂嫂莫多心了。待过了这几日, 那位起驾回京,往后便都该平顺了。”   话说着,星檀已扶着嫂嫂行入了屋内。丘禾送了那装着枣儿的盒子去了一旁小案上,星檀方掀开来盖子,取来一颗枣儿,送去嫂嫂面前。   “尝过了,很甜的。”   林氏接了枣儿过去,抿在嘴里,虽是甜的,却依旧提不起来兴致。方世子回来用膳,不过草草用过几口,便要再出门。   那位主子确是不好伺候,只人家是为了什么来的,亦再清楚不过了。   三年前她与世子回到京城,帝后之间的事情,只听得一半。可那日皇帝来陆家悼念,原好好的人,憔悴得几近病态,也是装不来的。   林氏踌躇着几许,方将心事道出来些:   “阿檀,你许不知道。那时人人都以为你在桂月庵遇难,陛下在宫中是怎么过来的。”   星檀方落入口中的枣儿顿时有些不甜了:“嫂嫂怎忽说起来这个?”   林氏既然说了,却也没有停下来的理而:“我也是听闻,陛下三日三夜未食未眠,在承乾宫寝殿里闭门不出。直到还曦公主闹着问他要皇嫂,人方振作起来几分,与你问宁家人讨了个公道。”   见星檀未语,林氏方接着道,“那身旧疾,许也是那时候落下的吧?”   “……”   从嫂嫂的小院儿里出来的时候,星檀方远远望见,那客院中的灯火停歇了几分。   四月的西凉,入夜凉爽。风来时,她却想起那年的冬日。京都城的冬日比江南要冷,她本以为自己能熬得住的。却没熬得过他的冷情。   分明是他说的:“等战事之后,朕再来看望皇后。”   她小产虚弱,邢姑姑去请了他。他既也不肯来,后又还作什么深情。   丘禾却看出来些许她的心思。“小姐若真是担心,可要过去看看?”   “不了。”他到底是神通广大的,何凤楼的鲜花饼,都能日日从咸阳城里送来这边陲小城,想来派人寻到一味药材,也并非难事。   一味续断,的确难不倒东厂暗卫。临过了亥时,便被送入了院子,交给太医李旭,去熬制汤药了。   江蒙恩伺候着主子用过了药,却听得他又呢喃问起。   “皇后她,可有来过?”   江蒙恩虽是不忍,亦不能捏造事实。   “娘娘身子亦是要养的,许是已睡下了,不曾听得这边的动静。陛下。”   却见主子转眸望着帐顶,方缓缓合上了眼。   **   西凉城百姓多信佛,沐佛节一年一度,便是举城庆贺的时节。   星檀让人备好了瓜果点心,一早便领着大小家眷,往鸣沙寺里上香、献花、礼佛。   只行出来太守府大门前,便见得文景渊已骑马在马车旁候着。见她出行,一身月白长袍从马上一跃而下,迎来将她送上了马车。方行在车侧,一道儿往鸣沙寺中去了。   马车不从正门入,却寻得专招待贵客的小门,将些礼佛的香烛瓜果,送进了僧院。   晌午听僧眷诵经,跪拜上香,上进贡果,等等仪式作完,便已是午膳斋饭的时辰。前寺中热闹非常,是百姓们仍在祭拜佛诞。此处后院儿,却相对冷清,走动着的都是西凉城中贵客。   正被一小僧领着往单独的斋间儿里去,星檀却远远望见对面行来的人。   皇帝一身玄色,看似已经痊愈,只面色还带着几分惨白。与往日不同,身边却跟着位女子。星檀略略扫过,那女子身姿窈窕,面容媚态,与他持着几分距离走着,却也不时打量着他的面色。   文景渊已上前作了礼,“大人今日也来了?”   星檀自也跟着福了一福。   皇帝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她方垂眸落下。什么情深守灵,什么旧疾缠身,到底不过是外人的传言罢了。她自也放下几分心思,如此也好,各不相欠。   他答着文景渊,蜻蜓点水般:“来看看西凉沐佛节盛景。”   文景渊的目光,却在皇帝身旁的乌云仙身上扫过,淡淡笑道:“文某还正与表小姐去用膳,便不打扰大人雅兴了。”   皇帝亦并未多说什么,微微颔首,方算是点头而过。   见文景渊已起步去了前头,星檀方跟了过去。   斋房里,斋菜五样儿已备了一桌。只是寺院中男女眷不同食,文景渊不过是将她送到,便折返去了男眷的斋间儿。丘禾方被她支开,往前院儿里与大佛上一份贡果。   此下屋子里独独自己一个,星檀便就用起斋菜来。   这鸣沙寺的豆腐以水嫩出名,单单只是清水蒸熟,便已鲜香扑鼻。寺院中自种的青菜,亦是鲜甜。星檀用得几口,正觉美味可嘉,却隐隐发觉些许不对来。   头开始有些昏昏沉沉,呼吸渐渐急喘,还带着些许热气…   直觉到是饭菜不对,星檀方放落了筷子。趁着意识还清醒,她警觉起来几分。以往沐佛节,都是嫂嫂主持,太守府多在前院儿里与百姓同庆。   此回来了后院儿,全是文老板安排,这斋间儿饭菜,却也是他安顿的。   意识却渐渐不受自己的控制。门上却忽响起敲门声,“顾姑娘?”   皇帝的声音此时却让她有些心安了。   凌烨今日受文家邀约,来的这鸣沙寺,本是要一览沐佛节盛景,却被文家塞了个“陪同”。方入了斋间儿,他便以寺院斋房男女分食为由,想支开那乌云仙。人却不肯走,说要侍奉。   他方想起星檀这边的斋房,如若是同样的情形,心中火焰便难以压下。   只是过来寻人,问声平安,谁知房门竟从里拉开了。   房门里的人,看似已有些恍惚,目光迷离,面颊一片绯色。方在外遇到,分明还好好的。不稍多问,是那些饭菜中动过手脚。   见她脚下踉跄,他方忙将人一把扶稳,而后回身合上房门,再从长打算。   只那人儿落来他怀中的时候,便已软得不像话。他垂眸看着怀中的人,小脸贴在他胸膛,目色垂在空处,急急喘着。他念着想着三年的人,终于真实了一回。   此时他却不敢碰了。   桌上饭菜被她动过少许,不过是几筷的分量,便已让人这样。他原以为文家人是真想待她好,这回到底不必再留情面了。   星檀清楚地知道此时自己是在谁的怀里,可身体却不由得自己控制。她见得皇帝那双鹰眸,不过从她面上一扫而过,却又马上挪开。   耳旁传来长帘被撕扯的声响,哗啦一声,她额上眼前,已覆上了一层青色帘布。帘布将她遮挡得干净,她此时面容定是不堪,这倒是让她很是安全。   她不自觉往他怀里靠着。   听他抱着自己出了屋们,又听得外头似有人来寻他。   女子的声音怯怯道,“大人,这是抱着什么人?要去哪儿?”   他只淡淡两个字:“内人。”   罢了,便直绕过女子行开了。   上来马车,她方更有些难耐,仅剩的意识想将他推开,却被他揽得更紧了些。覆在身上的小帘被他卸开了去。她不再敢去看他的目光,只咬着牙,将脸往他怀里埋。   那些果木香气,却让她想起阿嫂的那些话来。她方一字一顿地问着。   “已、已经有新人了,怎还来寻我?”   “……”凌烨却难得被她问得一笑。“什么新人?姑娘怕是看错了。”   “我没有。”她执拧着,药效却让她只想往他怀里钻。   “我还没问你。这文景渊就是你说的良人?”   她隐隐听得他口中恨意:“他不配。”   她此回却未做争辩,今日行程,全是文老板一手安排。晌午敬佛礼节,也是他全程相伴。若说那斋饭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是不信的。   “再忍忍,回府见得李太医便好。”   他喉间声响已有些沙哑,星檀却觉脸蛋儿被他缓缓摆了回来。对上那双鹰眸,却见其中颤动。她正是情动,只揽着他的脖颈,凑去他面颊上,轻轻点了一会儿。   很快,脸便更加滚烫。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方慌忙解释着。   “你、别多想,都是药效罢了。”   “……不敢。”他话里几分无奈,看着她的眼里,却浮着微弱的笑意。 第82章 春芽(19) 公道   傍晚的日头将将落下, 星檀方再缓缓醒来。皇帝已不在跟前了。   她记得皇帝将她抱回了自己的院子,那药效让人难堪,皇帝用床帐替她遮掩, 这才由得李太医诊脉。   自李太医请了银针, 她神识便开始模糊,方渐渐睡了过去。   丘禾端着米粥过来,“小姐可吓坏我了。奴婢从前寺里回来, 便寻不着小姐。文老板也在找小姐, 还找得急,捉着奴婢问了一通。奴婢实在寻不见小姐, 回来府中, 方知道小姐早回来了。”   星檀气息还有些虚弱,却问起丘禾, “文老板寻我时,可有说什么了?”   “只是急着寻小姐,并未多说什么。好似…好似还有紧张,从未见过文老板那么紧张。”   丘禾自念叨着, 却又犹豫起来。“不过小姐是怎么了?奴婢回来的时候,李太医将将出去,只说小姐吃坏了东西。陛下, 陛下他也不肯多说一句,就这么守着边上, 方晚膳才走的。”   星檀自想着丘禾不是外人,方将那饭菜中加了料儿的事儿,与丘禾说了。   “这…”丘禾欲言又止,一面心疼自家主子,一面又怨起文老板来, “还以为是什么谦谦公子,怎么能对小姐做这种事儿?”   文景渊如此作为,却是出乎星檀所料了。平日里看起来的那般有礼有节,如今仅剩几分破败皮囊罢了。   正想着,却听嫂嫂在外敲了敲门。星檀方让丘禾去,将人迎了进来。   林氏来的时候孤身一人,并未带其他人。见星檀醒了,方凑去扶着人的手,问候起来。   “你醒了便好。依着李太医的说法儿,也该醒了。”   “多谢嫂嫂。”星檀还有些犹豫,“那些事儿,嫂嫂也知道了?”   林氏叹了声儿气,方点头道。   “方你阿兄去府衙前,却也猜得几分文家的用意。早些年,文家财物来得不清白,是早前仗着长孙一脉庇佑,贪下来的税款。皇帝此行来西凉,本就有要抄家充公的意思。文家许是无头苍蝇乱撞,想傍上门信国公府的亲事作靠山了。”   “是这样。”星檀诺诺应着,手中丘禾送来的米粥,也觉不香了。虽她尚未动过什么出格的心思,可想来那文老板几番求取,背后却另有意图,如人心隔山。   “嫂嫂你方说,阿兄去了府衙了?这么晚了,还做什么?”   林氏抿唇笑了笑,“自然是要与你讨个公道了。”   **   夜里起了些许北风,文家大宅里灯火阑珊,在这风中,却更有几分飘飘摇摇。   书房里,文员朗正来回踱着步子,眉间已皱成了一道儿川字儿。   文员朗也是听得他那乖女儿乌云仙说,在那斋间儿外头,见得皇帝抱着个女子离开,还将女子捂得严严实实,且称之为“内人”。   那□□到底是烈性的,女子一用,面容身形都会有所反应。不必多想,文员朗也能猜得出来,是皇帝将人救走的。   然而思来想去,却寻不着理由。皇帝方来了西凉十日不到,与太守府那表小姐如何相熟?还称之为内人?莫非是他猜错了。若皇帝看上的是表小姐,不是乌云仙,这祸端可算是闯大了。   文员朗正是心情烦躁,却听得一旁垂首候着的文景渊道。   “都是儿子办事大意。可儿子只是去了趟厢房打点准备,怎知道表小姐那么快便被人救走了。”   “你且去厢房准备了?”文员朗却是清楚儿子的行性,“那些折腾女人的玩意儿,平日用用便罢了,带去寺院儿,你让太守府如何看你?”   “……”文景渊理亏,只道,“儿子也是想,反正…都已下了药。那便不妨…”   “闭嘴!”文员朗将人喝止。然而一转念,却又觉或许还好,那事儿并未成。如若真不知所谓夺了皇帝的心头好,那许是更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父亲…此下我们该如何是好?”   文员朗定了定心,方与儿子解释道:“我已让人往天山大营去请沈将军和将军夫人了。”   文景渊一时喜笑颜开,“还是父亲想得周到。我怎就没想到,将军夫人还是我们文家的闺女儿啊。”   话正说着,管家已在书房外敲了敲门。   “老爷、少爷,府衙里来了人,想请老爷少爷去一趟。”   文景渊方还嬉笑着的一张脸,顿时沉了下来,“父亲,怎么办?”   “……”文员朗亦是几分惊讶,虽知道这回的事儿逃不过,可却没想到这么快。   陆清煦他为了表妹出头,也不至于完全不顾两家的情分。毕竟当年,那玉家的女儿塞来他府上作养女的事儿,还是他陪着玉老将军一道儿来求的他。   他只隐隐觉着,若不是陆清煦的意思,那便定是那位主儿了。   “还能怎么样?陛下有请,你敢不去?”   文景渊这才一怔,“陛下?父亲是什么意思?天高皇帝远,陛下怎会在西凉?”   “早就来了。”文员朗叹着气,已亲自去拉开了房门来。却见管家身旁,还跟着几人,一个个身姿魁梧,面容却生得平常。   他早听闻皇帝手中有东厂一说,暗卫们在外行走办差,挑的便都是些面容平庸,却心细如尘的,自幼在宫中培养,武力各个不凡。   此下看来,他方才正是猜得没错,这么连夜要传他们父子去府衙的,不是陆清煦,而是皇帝陛下。   那暗卫中为首的一人,已来与他客客气气道,“文老爷,文公子,请吧。”   府衙灯火昏黄,正如文员朗眼中的一切,并不明朗。只行来大堂之上,方见皇帝和陆清煦上座在侧,看着茶水,似已等候多时了。   文员朗只忙上前一拜,“怎让陛下和世子爷等着了?老臣有罪。”   陆清煦先替皇帝开了口,“请文老爷来,到底仓促了些。您倒不必自责。”   文员朗却没想到,此下对面的人依旧客客气气,只偷偷打量了几分那位主子的神色,却是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诶,不知世子爷和陛下,这么晚了,是有何要事?”   听得陛下二字,一旁文景渊方是一怔,而后慌慌忙忙跪落了下去。他那日在星檀院子前见得这位,虽觉人气度不凡,可他却只以为不知哪儿来的狂放浪蝶,却未曾想到是皇帝下榻太守府。   “陛下…是、是小人不识泰山。”   皇帝却未答话,只陆世子帮着请了起。   “文公子不必惊慌,陛下此行亦是微服,不过是想问问你,那城西那铜矿的事儿。你看看,该如何与陛下说说?”   那铜矿的事儿,陆清煦早就心中有数,本踌躇几许是要上折子往京城的,只如今皇帝来过问文家与长孙谦的勾当,他便就早早禀明,自与皇帝又多添了些许筹码。   文景渊一听那城西铜矿,更是不敢起了。经营死矿乃举家抄斩的死罪,本以为天高皇帝远,私吞一二富足本家自也无妨,怎知皇帝会亲临西凉?   文景渊犹犹豫豫,看了看一旁文员朗,见父亲亦垂眸不敢多言,文景渊方知这回定是逃不了了。这才将铜矿之事一五一十道出。   凌烨原还对文家有所顾虑,想着若阿檀真要嫁过去,他自也保着人一份平安。可今日晌午一事,倒让他下了决心。如此不顾她的名节与身子,在她身上用下□□。方坐来这大堂,他握在膝上的手掌,便从未松开过。   文家倒也识相,不过半个时辰,便由那铜矿,说到早前与长孙谦捐官,借机替长孙谦贪下税款,又惠及自家,在西凉城中置办数十产业等等,罪名一一认下,却求他从轻发落。   凌烨却道,“你也该熟读大周律法,上述那一样儿,可以让朕从轻发落?”   文家父子顿时哑口,不敢在求情了。   从大堂出来,已将近子时。陆清煦已将文家父子二人收押,见皇帝面色依旧不好,方上前一问,“陛下打算如何发落?”   “随大周律法,抄家流放。其家产变卖,拨五成往天山大营作军饷,其余留与周朔,在西凉府办学、办医。”   “周朔?”陆清煦记得这个名字。三年前新帝登基,初次秋闱,此人入了殿试,且对答如流,自然金榜登科,为新皇亲点的首位状元。后被新皇留在京中,虽官不过七品,却是皇帝一手提拔。“陛下是说,周朔要来西凉?”   却见皇帝微微侧眸回来,“你在此已三年有余,信国公年岁见长,你也该回去敬敬孝道。周朔会来接管西凉。”   “……那阿檀?”陆清煦几近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失言,方顿了顿口气,“陛下如此安排,不会是为了阿檀?”   皇帝的面色不容置疑,却带着几分难得的温柔。   “若这回朕未寻得她,也是同样的安排。”   陆清煦这方对人一拜,“多谢陛下体谅。”   当年江南水坝之事,着实连累了几条人命。只因天灾突袭,即便他日夜亲自监工,亦无法阻拦天意。只长孙家与宁家借题发挥,让他在朝堂腹背受敌。皇帝即便有意让他回京,也难以服众。   如今,西凉亦算是井井有条,再加上捉住了文员朗这条大鱼,此下回京却是最好的时机了。   他却想起妹妹,“臣只是在想,若阿檀不愿回京…”   “你放心?”   陆清煦再抬眼的时候,却见皇帝目色凝重。他也答道,“留她一人在此,自然是不放心。可她那性子,陛下也知道。”   半晌儿,方听皇帝沉声接了话去,“那便随她罢。朕留些人在此,照看她的安危。再赐沈越一间将军府,让她与沈夫人同处。” 第83章 春芽(20) 回京?   天色方蒙蒙亮, 星檀便有些睡不着了。昨夜里喝了李太医的汤药,气力已然恢复起来不少。丘禾将将端来热粥与她用下了些,李管家便来了传话。   “表小姐, 沈夫人回来了。在门外正要见您。”   听闻是清茴回来, 星檀方忙让丘禾与自己穿衣,方迎了出去,“人在哪儿呢?怎将人拦着了?”   “是大人下的令, 道是这几日要多照看表小姐的安危。”   星檀没多停留, 便听着管家的话,便迎着出去了太守府门前。   挂着文字家辉的马车似将将才停下, 只玉清茴一人, 在门前候着。星檀方凑趣牵起清茴的手来,“皓儿呢?没和你一起?”   “将军说文家这几日许不大安稳, 便将皓儿留在军营亲自照看了。”   星檀想起昨日嫂嫂的话,皇帝此行是来拿文家的罪,清茴此下还是寄养在文家的女儿,这等关系, 皇帝尚且不计较,也担心文家的人拿捏起来,当做与皇帝说情的筹码。   “将军想得周到, 皓儿如今还是在军营的好。”星檀又看了看清茴,面上确有几分忧思, “你独自回来,许是想替文家说说情?”   清茴却只摇了摇头,“这儿风大,我们进去再说。”   星檀应下,二人方往府中去。一路清茴自将昨日在军中收到文员朗来信, 想让将军在皇帝面前美言多句的意思,与星檀交代了一通。   星檀却已知道些许结果:“将军不肯回来,连皓儿都带在身边。定是不愿许这个人情的?”   大周也有律法,莫说贪税私矿都是抄家的死罪。只说昨日文景渊那等行径,已是害人之举,若非她警觉得及时,又刚好遇到…遇到皇帝,她此时许已被人以清白为胁迫,作了他文景渊的未婚妻,连累阿兄与他们文家作靠。   “嗯。”清茴叹气一声,“陛下早在军营的时候,便留了话。文家财力牵连贪税,如今却还在谋求私矿。若论人情,确是将军欠下文家的。可那些罪责,委实不能偏袒。方让我回来,与养父母尽尽孝道。”   “你那时候得文家应作了养女,方得身份嫁给沈将军。文夫人待你和皓儿也好,这也是应该的。”星檀想了想,方顿了顿足。“阿兄此刻还未去府衙,该寻他问问。”   星檀说罢,方牵着人转了向。本以为阿兄该在嫂嫂院子里,一道儿用早膳的,却听嫂嫂说起,人一早起来便去了书房。星檀方又领着清茴往书房来。   书房大门敞开着,将将有小厮送了茶水出来。可进来书房,却没见人影,听得旁侧屏风后头些许动静,她方要绕道过去看看,却见阿兄正好迎了出来。   见得星檀身旁的清茴,陆清煦忽也明白过来什么,却只先寒暄了声儿,又明知故问起来二人的来意。“沈夫人这么早来,不知是何事?”   昨日的事儿,到底还在星檀心里扎着一根刺儿。她方往旁侧了侧,让清茴说话罢了。   清茴方开口问来文家处境。星檀自在一旁,从阿兄口中听得皇帝夜审文家父子,治下文员朗贪腐营私之罪,抄家充公举家流放的消息。   虽是痛快,却也唏嘘。如此西凉高门,竟要一夜倾倒。   她虽不耻文家父子所作所为,可文夫人膝下无女,自认了清茴作养女,便将清茴视为己出。沈越不在西凉,不便照顾妻儿,也一并是文夫人做主,将二人留在文府,悉心照料。   这西凉城内外,蒙人女子能上马,扬鞭放牧与男儿无二;胡人女子擅经商,大小商铺盘得活络。唯有汗家女子不问外事,在家中不过是主持中馈等等琐事。   若说文员朗有野心,做了那些事儿,许也和文夫人牵连不上关系。   她看了看清茴。清茴似也读懂了几分她的意思,方开口问了她阿兄。   “清茴本不该替他们求情的。只念着这几年,文夫人待我视如己出,清茴年幼丧母,却受得夫人莫大的恩情。可否请大人与陛下请奏一声,与文夫人一条轻便路,莫要随他们流放了。”   “一经流放,不莫是往西北去。这西凉城已够冷了,夫人年岁有了些春秋,清茴担心她受不住。”   陆清煦亦跟着叹息了声,“此事,还须得问过陛下。陆某也只能帮夫人问问。”   清茴忙与人福了一福,“那便有劳大人了。大人该还有正事,清茴便不打扰了。”   星檀也一同作了礼,正要与清茴一同出去了,却被阿兄一口喊住。“阿檀,你留着下来片刻。我有话要与你说。”   星檀看了看清茴,方让她先回小院儿里等。待人走远了,方又打趣起来,“阿兄可难得有话与我说。”   这三年阿兄虽在身边,可勤于西凉政务,连嫂嫂都难有分得他的时候,更莫说星檀了。话还说着,见屋里没了人,她得来几分自在,寻得去他书桌后头,见得那盏未动过的金骏眉,端来自个儿面前,小抿了一唌。   陆清煦只无奈一笑,却问起,“阿檀,可想回去看看父亲和祖母?”   这话问得星檀一怔,手中那上好的金骏眉忽都不香了。“阿兄怎忽问起来这个?”   陆清煦只试探着,“我三年任期已到,昨日陛下提起,会另有人选来接任这西凉太守。我若不在西凉,留你在此,委实难以放心。再者,父亲和祖母,也许久未见过你了?”   “……”星檀撂了茶碗。这三年来父亲和祖母,她日日思念,怎会不想。可要回去京城,她用以什么身份,又和皇帝是什么干系?   “阿兄该知道的,我回到京城会是什么处境。与父亲和祖母尽孝,只好劳烦阿兄和嫂嫂操劳了。待他日那位主儿立了新后,不再纠缠,我再回去二老膝下好生侍奉。”   话方落,屏风后“砰呲”一声,是茶碗落地的声响。星檀这才循着那屏风侧边看去,只隐隐见得一抹雾色的身影,端坐在那边的棋榻上。   时隔多年了,本该早已陌生。那身影却似印在脑海中一般,一眼便能认得出来是谁。   星檀这才恍惚了几分,看向陆清煦话中埋怨:“阿兄,你怎不说还有人在这儿?”   陆清煦方是生了三分心思,想帮着皇帝问问阿檀的心意。此下顿觉理亏,只好忙着解释,“方起早与陛下在后头议事,是你与沈夫人就此闯进来的?”   见那屏风后的人已起了身,她方与阿兄草草做了别礼,“我还得去寻清茴,阿兄莫忘了,替清茴问问那位的意思。”   将话撂下,她自寻门出去。经得昨日那般尴尬之事,她只觉羞愧,此时亦不想见他。   陆清煦待皇帝出来,方是拱手一拜,“陛下该也听到了,阿檀的意思…”   却听皇帝声线沉得很:“嗯,朕听到了。” 第84章 春芽(21) 探亲   李管家还候着门外, 见星檀出来,道了声“表小姐”。星檀却也无暇理会。   她一路行得很快,昨日在马车上的情形, 此时却让她面上滚烫, 自己都无法控制,更不想让人见到。   行回来自己的小院儿,入来画室, 方见得丘禾已与清茴斟了茶。见她回来, 清茴起了身来迎着。   “怎么了?世子爷与你说什么了?”   “他说是,要被调回京城了。”星檀草草答着话, 方落座在一旁暖榻上。丘禾见主子脸色不好, 方是一福,“小姐的药茶好了, 奴婢去端来。”   清茴跟来坐下,却笑着道,“那可是喜事儿。这边陲小城世子爷也管了三年了,此时若回去, 该要得陛下重用了。”   “……”星檀靠去了小垫上,方缓了缓语气,“阿兄能回去, 于国公府于他自己的前程,自然都是好的。只今后, 我怕是只能赖着你这儿了。”   清茴笑了笑,“有何不可的。将军总在军营,我与皓儿陪着你。”   画室的门未合,二人说话之间,却听得脚步声响。来人绕过屏风, 雾色长袍衬得他身姿颀长,一双鹰眸却难得松散着,负手在身后,却在屏风旁顿了顿,并未说话。   清茴忙起了身,与人福了礼。   星檀却觉此人甚是无礼,无人通传便入来了小院儿,便干脆懒得动了。   皇帝却与自己寻了台阶下,直落座去了对面的太师椅上,“沈夫人在便好。朕听世子说,你想与文家夫人求情?”   清茴还不知方皇帝也在书房,自将方与世子爷说过的话,又在皇帝面前陈词了一遍。本以为皇帝还要有所取舍,却不想皇帝却应了下来。   “文家夫人待你有恩,到底是替皇家照顾了你几年。若查明文夫人与案件并无牵连,文家其余女眷,便一并豁免也罢。”   凌烨登基以来,朝堂被长孙家一脉搅得人人自危,又有天灾战乱,并不太平。自战后休养生息以来,林阁老便一直以仁政为本,以求百姓安居,天下归心。若文家妇孺无辜,实也不无不可。   清茴压着心中欣喜,方忙谢过圣恩。   皇帝这方转话问向星檀。“你今日可好些了?”   “还有些不适,正要歇下了。这儿还是女儿家闺房,陛下若无他事,便请回吧。”   凌烨却是一怔,不知她的不适,该作真还是作假。   “那你好生歇息,朕改日再寻你说话。”   他是有话要说的,却吃了她的逐客令,只好起了身。目光撇去那暖榻上的时候,她却正好将目光挪开了别处。他亦无声自哂,方负手出了门去。   清茴这方猜得些许皇帝的意思,靠回来暖榻的时候,问起星檀来,“陆世子此回调任,陛下可是想你也跟着回去的?”   “是也好,不是也好。”   “你觉着我该回去么?”   清茴却也犹豫几许,三年前皇帝待人太冷,叫她受了这些苦难。可她这几日在军营,却也听沈越说起,皇帝这三年清后宫无人,全让静太妃理事。   早前那赤鑫大皇子打着让妹妹来和亲的主意,又见皇帝待她有些不同,方起了杀心。谁知连人带马,被皇帝一句话撵回去赤鑫了。   清茴叹息了声,也只道:“到底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思才好。”   临近午时,星檀正留清茴在院中用膳,李太医却被管家领了进来。   “是主上旨意,听姑娘身子还有所不适,老臣来与姑娘再请个脉象。”   “……”昨日到今日,那药效早退了,不过见得他,便想起马车中那些不堪罢了。她不过两句搪塞之言,他却也当了真。   可见李太医一副遵旨办差的模样,她自也不好将人遣回去。只好伸出手来,让李太医来请脉。   清茴在院子里陪人用过了午膳,方想起要回文家一趟。文家父子被世子爷收了监,家中女眷许正是乱着。她得回去,好生劝劝文夫人。   只将将行出来小院几步,前路便被人拦了去。清茴却见那身雾色长袍,负手立在身前,一身气息沉着,面色亦并不清朗。   她忙循着礼数与人一福,“陛下万安。”   却听得那人道,“有件事,还得有劳一声沈夫人。”   **   星檀午睡将醒,却是展旗来送了信。信上清茴字迹清秀,道是月华楼出了新款姜茶奶,暖胃暖身,于她身子有好处,约她一会儿月华楼见。   “以往都是她自己来的,怎今日倒是让你送信来了?”   她起了身,往妆台前,理了理鬓发。也只是随口问问展旗罢了。   “夫人将将劝了文老夫人睡下,想来若再来一趟太守府,便要耽搁了茶市的时辰,方让展旗先来送信。”   “嗯,知道了。”丘禾送来了玉簪,方又与她打点了一番妆容。星檀这才起了身,“我这遍先往月华楼去了,你回去回她的话吧。”   “诶。”展旗说着先退了出去。   星檀再换了身青色的衣裙,方从小院儿出来。月华楼不过几步碎路,上了大街,转个弯角便到,自也不必用上马车了。趁着四月天朗风清,走过去也是不错。   将将行来店门前,便已闻得姜奶飘香,门前红纸招牌,“姜奶茶市,十文钱任饮。”   老板阔绰,店内便已早早满了客。星檀正再往里探了探,可有多余的位置,却见老板笑面盈盈,迎了出来。   “表小姐来了?”   “蒋老板,可还有地儿坐?”   “表小姐来了,怎会没地儿坐?随小的进来吧。”   这奶味儿香浓,到底诱人。星檀只跟着老板上了二楼,虽没有楼下热闹,却亦有三五桌客人。寻着一张靠窗的小桌落座下来,星檀方与老板要了二人份儿的姜茶奶。   她一份儿,丘禾一份儿。一会儿待清茴来了,再多点一份儿。   老板自笑着退了下去,不一会儿,小二便端着两盏茶奶上来招待。星檀不动,丘禾自也不敢动。她只抿了小口,奶香扑鼻,姜茶味儿解腻,到了胃里暖着打转儿。   丘禾见小姐开动了,自也尝了尝。方笑着抬起眼来:“小姐,好喝!”   “清茴说要来,果是不错的。”她答完话,方转眸看向窗下的西凉街道。   夕阳将至,正是行人熙攘的时候。老妪抱着孙儿,正买着糖葫芦。小娃儿的目光却被大街上行过的胡人商队吸引了过去,指着那小车上的玛仁糖,等着阿奶买来吃。   傍晚的清风袭来,却有些凉意。她方收回目光,再饮了一口姜茶奶。却忽的发现,对面的人不再是丘禾了。   那身雾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坐来对面,似正也看着窗外楼下的胡人马队,却开口问起她来。   “那玛仁糖的味道该不错,可想尝尝?”   星檀这才几分恍然,清茴极少写信约她,今日果是反常。也不知这人给清茴下了什么降头,竟帮他说话。   “玛仁糖甜得粘牙,不用了。”她没什么好气。   “那…这姜茶奶怎样?”他目色探了过来,映着夕阳的暖光,是温柔的错觉。   “姜奶茶自是好的,您便慢慢享用吧。”星檀正起了身,预备走了。那人却伸手一把拧住了她的衣袖。   “我只是记得,调任你阿兄回京,是三年前你一直盼着的。”   他话说得极快,是在留人,抬眸看着她的眼里,却又几分央求的意思,“我此回来西凉,本就是为了此事。因此调任,也并未有逼着你的意思。”   许是见她听得落耳了,他方缓了缓口气,“不过只是几句话,听完可好?”   星檀这才重新落座回来。却见他喉间一滚,似咽下了什么。   “待过几日周朔来到西凉,我便会回京。你若不想随世子回去,他自会将你安顿妥当。这里有沈越还有玉氏,有他们在,我…世子,也会多放心些。”   “大人要走了,民女该好生恭送。”她话中冷冷,只看向窗外。   却听他继续道。   “可若你想回去看看两位老人家,我也应着你,只与外人说你是信国公府新认的养女,不是温惠皇后。若你想回来西凉,我随时让人护送。”   星檀五指指尖不觉缩入了掌心。祖母和父亲,她已许久不曾见过了。再不想与皇帝拉扯上干系,回去看看二位长辈的念头,却让她难以放下。   对面的人话落了,却也没了声。她方转眸来看了看,方见他撑着桌面缓缓起了身,“不必着急答复。”罢了,方见他转身下了楼。   直至天色已暗,清茴依旧没有来。丘禾喝饱了满满一肚子的姜茶奶,从月华楼里出来的时候,连着打了三个饱嗝儿。   星檀脚下却有些发着沉,她也不愿与阿兄分开,只不过是惧怕那皇城罢了。她也想常伴祖母和父亲膝下,却不想再背上皇后的身份。   皇帝方才的话,却让她有些轻松,轻松得来,自又有些怅然。躲了三年的地方,躲了三年的人,若真回到京城,她还能置身事外么?   夕阳已落,大街两旁灯笼火红,在街道上投下一道道被拉长得变形影子。   江蒙恩跟着一旁,主子的脚步却也难得如此缓慢,都是为了就着前头那抹青色的身影。方从楼上下来,主子便没往太守府回,而是等得姑娘下来了,才远远跟在了姑娘身后。   江蒙恩小心问了问:“陛下这是何必?上去送送姑娘,岂不更好?”   “远远看看便好。”   他知道,在她心里,他早就没那么重要了。于她面前出现,不过都是惊扰。   只是自方在茶楼中说完那些话,他便一刻也不愿将目光挪开了。若她真要留在西凉,这一别,许又是经年。 第85章 春芽(22) 玉犀   丘禾方被皇帝支开, 却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只知道小姐思绪重,方挑着话头儿往别处去。   “昨个儿遇见公子爷,道是那西风渡口落了价码儿, 菜都便宜了。小姐何时也去尝尝?”   星檀这才回了回神, 西风渡口背靠着文家大山,原都是乡绅聚集的私家场子。文家方出事方没几日,便就落了价, 想必也是坐不住了。   “金茶砖, 银子碎,猎奇野味, 奢靡而无味, 便不必去尝了。”   她草草答过。眼前西凉夜景一一在眼前划过,如一幕幕画卷, 亲切却又疏远。   回到来府中,小院儿里扬起来几丝凉风,倒让心思更清明了几分。她寻去了画室,博古架上翻出一卷人像来。   画上祖母在堂前端坐, 眉眼慈爱,面上两朵红晕,气色是极好的。唯独鬓角发丝, 被画师美化得太过乌青了。她记得,那年她嫁去京城的时候, 祖母鬓角便已灰白。   她指尖从画上那双眉眼间划过,不觉眼眶已有些湿润。她一走了之,若那死讯曾传去过江南,也不知祖母流过多少眼泪。   “小姐可是想起老夫人了?”丘禾看出来几分主子的心思,却听她轻轻应了一声。丘禾方再悄声问道, “虽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安置小姐,可让我们回去江南,看看老夫人总是可以的?”   却听主子微微叹息了声儿,也未答上话来。   **   文家产业一夜之间被抄充公。连同着江淮绣坊也未能逃过劫难。星檀一早起来,便见张氏来寻,道是绣坊中的姐妹们都急坏了,也不知府衙要如何处置。   星檀并不曾过问阿兄手头上的事,却也知,这回江淮绣坊被牵连其中,阿兄不过也是秉公办理。   她去年傍着文家财力,开起来绣坊,从江南特地请了师傅来,教西凉的女人们刺绣。   一来,是想让汗家女子与胡商女子一般,挑得起半边梁柱。二来,北疆丝绸少,绣品也少,原本都是从江南走马买卖而来的,价钱能番数倍。在本地办绣坊,自是有利可图。   如今文家倾倒,她方从去年赚的小钱中,贴补了一些,与张氏一道儿送回绣坊,安置了一干无主的女工。   府衙拿着这些产业在手中,亦是无用,该过得几月,文家案件清理结束,寻得几个又名望的乡绅重新接手,绣坊也能重新开起来。   从绣坊出来,正路过翠玉宝轩。   这西凉最大的珠宝铺子,盛产西域宝石美玉。星檀却在门前遇着了个熟人。   江蒙恩端着锦盒正从铺头里出来,见得星檀,忙是一拜,“巧了,遇上了姑娘。”   星檀看了看他手中的锦盒,只借来寒暄,“江总管是来办差的?”   却见对面的人笑得几分无奈,“依主子的意思,过几日便要往回走了。奴才方来,置办些手信。”   星檀去过那翠玉宝轩几回,锦盒都是分着价儿给的。眼前江蒙恩手中这只锦盒,却是檀木雕花,里头也该是翠玉宝轩里的上品。   见星檀目光在那锦盒上扫过,江蒙恩方看着人笑了笑,“是给邢姑姑的。”   熟悉的名字从耳旁划过,星檀方面上的寒暄之意也戛然而止。   “邢姑姑,她可还好?”   却听江蒙恩压着一声叹息,“算是好。可也不好。这不,好不容易来一趟西凉,奴才自得带些玩意儿回去,哄哄人开心。”   承乾宫没了主儿,星檀只问起,“她如今在哪宫伺候着?”   “坤仪宫修好了,她如今统管着那儿的宫女儿们。”   坤仪宫是皇后的宫寝,若不是当年火灾,她也不会从坤仪宫中搬了出来。想来该是要有新主人了,星檀方没有再问下去。   “我也有些东西,想带给邢姑姑。还得劳烦江总管了。”   “诶。”江蒙恩应得客气,方又是一拜,“姑娘可要回去?奴才送送您。”   二人方走得几步,又撞见太医李旭。李旭正从胡家药房里出来,带着两个人大包小包买了好些药材。   星檀却认得出来,那颗千年的大人参,原是这胡家药房的镇店之宝,不想如今终是被人买了下来。星檀笑着招呼,“李太医亦是来置办手信的?”   李旭合身也陪着笑,“这北疆物资丰足。这天山的老人参,在京城都少见。是主子吩咐,买些回去的。”   星檀想来,皇帝果是打算要走了。那金瓦红墙之中才是他该在的地方,他也早该另娶新后,繁衍皇嗣。许过不得多久,便不会再记得她了。   年少时候那些欢喜,终究不过一场大梦。可这样也好,她也能清清静静,安安好好。   一连数日,阿兄忙于奔波文家之事,并不常在府中。清茴亦多在文家安定人心,至于那日帮着皇帝约她去月华楼的事儿,星檀自也当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只她每每行出自己的院子,总觉身后跟着什么人。回眸去寻,便就没了身影。   待绣坊琐事打点清楚,她终得来几日空闲。阿兄也终于回了府,本以为他是要去陪陪嫂嫂的。却趁夜,却将她叫去了书房,当着她的面儿,点起一沓地契房契来。   “阿兄这是做什么?家中财物,一向都有嫂嫂主持的。”   “这些尚不是太守府的产业,都是…都是留给你的。”   却见他数完了房契,又指了指一旁小桌上堆满的药瓶和药材,“这些,你也留着傍身。若身子不好了,便让新上任的太守,急信给国公府,知道了么?”   “……”星檀只望了一眼,便认得出来那颗胡家药房的千年老参。那老参生得像个老者,自然是容易认的。只是这回,少了一对参手,似已被用过一回了。开过的老参便不值钱了。   却见阿兄行过去了小桌旁,数落起来,“这玉犀膏,养血行气。这白玉散,专治外伤,敷三回便好。这玉竹琵琶露,专治你冬日的小咳…”   星檀却直将他的话打断了去:“阿兄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陆清煦噎了一噎,方忙圆着谎。“都是你嫂嫂与你置办的。不过几日,我与你嫂嫂便要陪同圣驾一道儿回京,自要留些傍身的东西给你。”   阿兄在骗人,已然清清了了。可星檀却并未戳破了。那位要与她这些财物,她自也是受得起的。叫他放个心,也好安心上路。   “那到时候,这些都让李管家送去我院子吧。”   星檀答着话,方行去书桌旁,往他茶盏里添了添热水。“阿兄坐下歇会儿吧,文家的事儿也够你忙了。此回回京匆忙,府中的事儿,可都打点好了?”   “都交给你嫂嫂了。”见妹妹肯受了那些东西,陆清煦方松散下来几分,皇帝的旨意,他总算是安顿到位了。   “那,什么时候走?”   “周朔协夫人明日便到,待他熟悉得西凉几日,再作打算的好。”陆清煦抿着茶水,方想起来嘱咐,“这些都是与你在西凉安家的,可若你想回来看看,届时让周朔安排便是。”   “也好。”她自答得淡淡。她自是想见见祖母和父亲,可也得等等。等皇帝忘了往事便好。   却听阿兄又道:“对了,明日周朔来,我与你引见引见。他夫人你也该认得的。”   三年前周朔将将登科,星檀自不记得见过他的夫人,“是哪家的小姐?”   “林家幺女,你嫂嫂的亲妹妹。”   星檀对着林家幺女有些映像,嫂嫂嫁过来之时,尚且与她差不多年岁。想如今,也该为人母亲了。 第86章 春芽(23) 胆肥   清晨鸟鸣如歌, 太守府上下便已开始忙碌。林氏里里外外张罗着,下人们大箱小箱地清点着行装。   星檀也让丘禾打点了一番自己的物什。新太守上任,这太守府终归是要腾出来与人家的。她手上有些余钱, 想来该再置办一间清静的小院儿, 与自己作宅。   这几年置办的衣物不多,却是画室里那些画卷很是珍贵。西凉商贸往来,每每往城外小集, 都能寻得些孤品。原都一一摆在博古架上, 这日清理起来,一件件展开再赏一赏, 也很是让人愉悦。   丘禾正侍奉来了药茶, 却听李管家来传话,道是清茴却来寻她。人本还被拦在太守府门外的, 星檀只让丘禾去迎了进来。   桌上的达摩讲经图正展开着,用笔细致,如临其境。佛陀神色平和,目光慈蔼, 身后大光相,求经僧众虔诚注目,场景一片祥瑞。看着不过少许时候, 便能让人心渐静。   星檀正入了神,却听得清茴从外进来的声音, “我可是来请罪的,表小姐可莫与我计较。”   星檀却见她今日一身绣锦的黄衫,面上笑意盈盈,看来心情是好的。“我可不敢和将军夫人计较。左右夫人也是依圣旨办事儿,不是?”   “你不生我气便好。”清茴话中几分娇嗔, 却行来书桌旁看了看,“是那副达摩讲经图?”   “嗯。”想来这画还是清茴陪她去小集上,从一位西域游商手中淘来的。   清茴又看了看一旁收出来的大箱子,“准备要走了?”   星檀看了她一眼,笑道,“是阿兄要走了。又有新太守大人来上任,我也该要另寻个宅子。日后在西凉,还得仰仗将军夫人多多照料。”   “你到底是不愿随他走的?”清茴笑了笑,又接着道。   “不过也好,文家宅子如今都冲了公。可那位主子也应下来了,分一间儿小的出来,让文夫人住。其余的,便赏作将军府了。待得修整好了,你便过来将军府住。也不必再寻什么宅子,徒叫人不放心。”   星檀嘴角的笑容顿了顿,沈越常驻军营,这三年来都未曾回来过西凉城几次。清茴生皓儿的时候,文家大宅她亦去过几回,大小已赶得上京城的国公府了。就这么赏下来作将军府,总觉多有几分大材小用。   踌躇之间,李管家又带着几个家丁来,手中大大小小的锦盒、箱子,都是昨日在阿兄书房里见过的。   “表小姐,这些,是大人一早让送来您这儿的。”   星檀只淡淡回道,“有劳李管家,便就放在那边的小案上吧。”   待李管家带着家丁退出了屋子,清茴方一眼望见了那颗千年老参。“这不是常年摆在那胡家药房里的,世子爷到底舍得下本儿了,该是怕你身子不好,特地留着的。”   “嗯。该是吧。”   星檀只缓缓将那副达摩图卷了起来,又去博古架上重新拿了一卷展了开来。却见清茴已行过去,观摩起那颗老参来。   “怎好似与以前不同了?”清茴自顾自话。星檀道,“开了用过一回了,可不值那么多钱了。”   “老参是用来吊命的,哪儿用得上?”清茴还有几分不可置信,目光方落在一旁的玉犀膏上。揭开来闻了一闻,果真参香浓郁,“那便该是这个了。”   “什么?”星檀边看着手中的天山雪景图,边随意答着话。   “这玉犀膏似是新作的。人参磨粉伴着桂圆肉里,水中落白糯米,隔水蒸过百回,祛了燥热,方入罐的。女子小产用来养血,是极好的。”   星檀的目光却正落在那天山雪景图中,两只纷飞的雀鸟上。听得清茴的话,轻声道:“只可惜,迟了些。”   **   与周朔的洗尘宴,阿兄设在了迎客轩。午时,清茴道是文家还有事,便先行回了。只由得丘禾陪着星檀,来了迎客轩。   厢房早就设好了,星檀被掌柜领着,将将行至门前,便已听得其中传来的谈笑之声。   掌柜的推开来房门,将她送了进去。除了阿兄和嫂嫂,坐在桌前的夫妇,便是周朔和周夫人小林氏了。   周朔并未见过星檀,只将将听陆世子提起,想他日后好好关照这位表妹。见人进来福礼,方也起身回礼道,“该是世子爷的表妹,周某见过。”   星檀笑着,却见得一旁小林氏面色惊讶,直拉了拉自家夫君的衣袖,想要提点什么,却又不好当众言说。   星檀落了座,方与小林氏也招呼了声。“嘉柔,好久不见了。”   周朔不明,方看向自家夫人,“你们认识?”   小林氏倒有些说不顺话了,“是、是…”   “是认识的。”星檀接了话去。大婚前,她将将回到京城,林家女儿们便尝来走动。自然知道她便是早已葬入皇陵的温惠皇后。   小林氏这才反应得及,笑与周朔道,“以前,在京都城里有过几面之缘。”   星檀见气氛有些怪异,方忙着缓和缓和。“不止几面之缘,儿时还一道儿往宝相寺中祈过福,嘉柔忘记了。”   小林氏方接了话去,“是。”   周朔道:“认识便好,日后在西凉,夫人也好有个伴儿了。”   星檀微微颔首。阿兄方笑道,“还得劳烦周大人多多照料舍妹才是。”   阿兄作东,桌上十余样,自点的都是这迎客轩中拿手的好菜。松子鱼,柠酸鸭,菱角汤,都是江南来的好食材。   星檀难得好胃口,谈笑之间,却听得身后屋门被人推开。掌柜的声音从后传来,“太守大人,还有客到。”   星檀这才回眸过去,却见来人一身青白长衫,却是那日他亲自来送鲜花饼的打扮。比之平日里的威武,多了几分斯文。   众人心照不宣,却等得掌柜的退了出去,方齐齐起来要作了跪礼。星檀自也跟着,退去嫂嫂身边。却听他开口免了众人的礼数。   看来这周大人的洗尘宴,皇帝亦是有份儿的。星檀心中并无太大波澜,只与众人一道儿,等着皇帝上座。   皇帝却只行来她身旁的位置落座下来。   阿兄还要正要上前去请,却被皇帝抬手扶开,“今日与周朔洗尘,自然他是主位。你们便不必见外了。”   众人一同陪着入座,星檀自也不好例外,方将自己安置在了他身旁。皇帝问了几声周朔的话,多是沿途可还顺利,初看西凉城,可觉与京都不同云云。罢了,方又抬筷夹了快脆皮烧鸭落来她碗里。   “你爱吃的,多用些。”   她没多执拗。左右也只最后几回能相见了,与人三分薄面也无妨。未用起那烤鸭,她方夹了一块酱牛展送去他碗里。这满桌的江南菜,也就这一样儿是他爱吃的了。   “大人也多用些。”   皇帝动作似怔了怔,却与她道了声“多谢”。却也未去动那块儿牛肉。   周朔还在一旁,与世子爷款款而谈,不时有几句话请向皇帝,气氛虽是融洽,可依旧能感觉出来其中微妙的君臣礼数。   小林氏却看得几分心惊,她也是今日方知道,温惠皇后仍在世上,可看来皇帝陛下早已知道了。而对面二人,虽相互夹了菜,却又不相言语,冷如陌路之人。而她那好夫君,还不知趣儿地冒出来一句。   “顾姑娘与陛下,在京城可是也见过?”   小林氏忙笑着打了圆场,“儿时,我与表小姐玩儿在一处的时候,该是见过几回宣王殿下的。”   凌烨借着机会,看了看身旁的人。“是。头回见姑娘,姑娘脚上受了伤,还在秋千上荡。便想着,是个胆儿肥的丫头。”   “……”星檀也不甘示弱,“头回见陛下,陛下便不愿开口说话,便就知道是个闷葫芦。”   周朔愣了一愣,敢说今上是个闷葫芦,果真是个胆儿肥的。   小林氏也是一惊,可扫了一眼皇帝的面色,却满眼都是温情。忙捂了自己的嘴,险些笑了出来。   陆清煦关心则乱,忧心妹妹这话被某位记了仇,忙咳嗽两声,与她舀了一勺汤来。“羊汤暖胃的,你好生吃饭。”   凌烨则顺势接了话去,“于身子好的,日后要多吃些。那些甜食儿,只作调剂调剂。”   星檀未抬眸,只持起汤匙,舀起汤来,“便不劳您费心了。”   “……”不费心,他倒是也想。只是念着她已成了习惯了,日后真要改掉许是不容易。   话头儿被陆清煦接了去,“周大人初来乍到,一会儿用完膳,陆某带你和夫人在西凉城里走走,也好早日熟悉。”   周朔应了声儿。嫂嫂林氏却道,要回府打点家务了。星檀本想与嫂嫂一道儿走,却被阿兄留了下来,“你也正好,与周夫人叙叙旧。”   客人当前,星檀不好言拒,只好应了下来。   从迎客轩中出来,阿兄和周大人却已随皇帝行去了前头。   小林氏方长长舒了一口气,与星檀福了一福,“嘉柔替夫君,给娘娘赔个不是了。他入朝为官得迟,未曾见过娘娘。”   “不必客气了。不知者无罪。”   “可,也不必称我作娘娘了。”   小林氏面上一怔,似明白了什么,方忙改了口,“顾姑娘。”   星檀笑着,却见小林氏面颊丰腴,面色亦是红润,看来一路颠簸,却也有人疼爱。   星檀只扶起她的袖口,跟去了前头几人的身后,又问起小林氏来,“林夫人身子可还好么?听阿兄说,林阁老如今担着重任呢,可还顾全得过来?”   “母亲身子还好。只是父亲公务繁忙,母亲便总忧心他的身子。”   小林氏开了口,便就停不下来。林家家常里短,都与星檀说道了一遍。星檀静静听着,却知道林家与国公府上常有走动,能听得她提及几声信国公,方知道自己的阿爹该也还好的。   不知不觉,阿兄已带着众人行来了北城楼上。迎着北风,牛羊低伏于青草之间,不远处天山延绵,是天赐与大周的城墙。   方还跟着前头的江蒙恩,却匆匆凑近了,与星檀送上件披风来,“姑娘身子弱,遮遮风吧。”   星檀接了下来,由得丘禾与她披着。方听小林氏问起,“姑娘看来是不打算随陛下回京城的?”   “嗯,暂且不回去了。”望着远处的天山,她只觉心境广阔。能作顾星檀,自然不做什么温惠皇后。   小林氏叹息了声儿,“本还以为,姑娘能回去看看陆家老夫人的。”   “祖母?”星檀回眸看向小林氏,“她不是还在江南么?”   “今年开春,陛下便命人去江南,将老人家接过来了。老人家信国公府上住着,闲着无事了,还总让人来叫母亲过去打马吊。”   小林氏笑了笑,“您家老太太马吊可厉害,母亲被打怕了几回,可老太太辈分儿高,却又不敢不去。”   星檀却问起,“他接祖母去京城做什么?”   小林氏为难起来:“圣上的意思,哪儿有人知道。”   星檀看向不远处那抹背影。却见他负手在城墙一角,也正望着远处的天山,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方缓缓朝她看了过来。 第87章 春芽(24) 唯一   除了北望天山, 从城墙上往南,还能见西凉全景。陆清煦自与周朔一一介绍西凉大小风景去处,又说道起来各族美味的馆子。提起今年春天月华楼新上的姜奶茶, 周朔却往身后望了望小林氏。   “夫人指定了要喝北疆的茶奶, 一会儿,可否有劳世子爷指指路?”   陆清煦却也看出几分,周朔出身不算高门, 拜入林家门下却算是高攀, 此下看来,待林家那位小小姐, 却是上了心的。   “何必客气, 一会儿从城楼上下去,陆某与周大人引路。”   “诶。多谢。”   从北城楼上下来, 星檀见阿兄面上温煦的笑意,自然是心情不错的。三年任上操劳,终得缓息,到底多有些许轻松之意。   周朔却凑来小林氏身边, 只与星檀微微合礼,方与小林氏道,“世子爷说街上有家姜茶奶不错, 我们现在去尝尝。”   小林氏起了兴,看了看星檀, “我来请客。”   阿兄说好的,定是月华楼。星檀只当是陪着客人,又能蹭吃喝,“那可要沾周夫人的光了。”   只远远见阿兄正也与皇帝一拜,似说着同样的事儿。皇帝远远往这边扫了一眼, 方与阿兄颔首,该是应下了。   午后的月华楼,热闹十分。可见得是太守大人亲自带着客人来,掌柜忙亲来迎着客上了二楼。这儿人数不多,只零散几桌。   临街靠窗的桌子,与上回星檀来时,竟是同一处。   小林氏被周朔扶去了对面同坐,而星檀身旁的位置又落了空,星檀唯有拉着阿兄先一步坐来自己身旁。皇帝落了单,面上却是无奈一笑,只端着将将送来的热姜茶,滚了一口落肚。   这姜茶奶奶味儿十足,小林氏啧啧称奇,道是京都城定喝不到这么好的。陆清煦方也悠哉解释,“每日从天山牧场送来的鲜奶,自是十足的奶味儿。”   谈笑之间,楼下大街起了人声。从小窗看下去,原是对面胡人酒楼,在外街起了高台,有胡姬正跳起来胡旋舞,留得几位围观的路人,也被拉着上了台。那舞步简单,众人起舞,其乐融融。   小林氏还是头回见得这般北疆盛景,方笑着与陆清煦和星檀请了回,“我与夫君下去看看热闹。表姑娘可要一起?”   “不必了。”初来西凉,星檀便被清茴拉过去一回,热闹早就凑过了。“你们去吧。”   小林氏未客气,笑着与他们福了一福,方拉着周朔下了楼去。桌上剩下三人,气氛不冷不热。星檀自也起了身,往窗边凑了凑,往楼下那处高台上观望着。   人群往来,已然有些熙熙攘攘。马蹄琴声婉转活泼,悠悠传来楼上。   星檀身侧的位置原还空着,却忽的多了一抹影子。不必回眸看,她也依着那熟悉的果木香气,知道是谁靠近过来。再去看桌旁的时候,阿兄却已不在了,她看了看身侧的人,方问起阿兄呢。   “世子说,楼下小巷里有间桂花糕铺子,去与你买些来。”   他眼中如有星辰,盈盈随着阳光流转。星檀方忙看向楼下的方向,“大人怎不也下楼去看看那胡旋舞?”   “左右不过三日了,姑娘不必急着躲我。日后便就见不到了。”他温声答话,却听得出来几分凉意。   “倒不如不见。”她冷冷答话。   听他喉间一哽,她方趁势问起祖母的事来,“大人口口声声说不会逼我,且让我留在这西凉城里。又将我祖母从江南接去京城,是想做什么?”   只方才听小林氏一说,她思来想去便觉不对。以皇帝的性子,虽不曾威逼过她什么,利诱交换倒是不少。   “她老人家年岁大了,经不得作您的棋子。还得请您高抬贵手,放过祖母,也放过我。”   “……我如何当你祖母作棋子了?”他眉心闪过一抹川字,话中难得起了急。   “那劳烦大人将祖母送回去江南,让她安享晚年,莫打她什么主意了。”   “……”他压着心口急气道来,“去年隆冬,老人家重病了回,是哮喘的毛病。我自想着人远在江南照料不便,今年开春方让人将她接回来京城,也好让太医院调理。并非你所想的。”   祖母隆冬的时候病了,怎阿兄未与她说过?祖母那哮喘的老毛病,最怕过冬,去年冬天,也确是冷得很的。   “那…那她如今身子怎样了?”   “开春回暖,经得太医院调理,已好些了。冬病夏医,这几个月还得用着药汤。”   星檀终松了口气,方想起有些误会了他的意图。虽说陆家祖母与皇家已没什么关系,不该归他管着,她本还想争辩两句。可一想祖母身子不好,有得太医院照料着,终归让人放心些。   “有劳了大人。”她草草福了一福,却也不想再多作纠缠。“我下去看看嘉柔他们。”   凌烨只见她匆匆走开,到底一刻也不愿多呆。他在这西凉城里,仅余下三日的时光,于她面前,许也多是无用。   **   北疆难得有雨,夜里一场小雨,却下得淅淅沥沥。   林氏的小院儿里,却多有几分热闹。偏堂里敞着窗,燃着一炉好香。凑齐来小林氏、清茴和星檀,围着方桌,摆着长城。   规矩是京都城的玩儿法,聊的也是京都城的旧事儿。只提及老太太,星檀方与小林氏打听了打听。   “祖母来京城的时候,可是将将病愈?”   小林氏并未多想,“好似是有的。听母亲说,今年江南冷得很,老太太哮喘的旧症发了。国公府上还请了太医院,天天候着请脉。”   林氏听闻自也跟着问了句,“老夫人如今可好些?”   “好了好了。”小林氏笑着,“太医院来,也只是调理。天气一暖和,老太太便生龙活虎的了。马吊打得可顺溜了。”   星檀这才想起,皇帝待她不暖,却是从未欺瞒过她的。   “那便好。”林氏和声笑着,方打了只八万来星檀手边。   星檀方就等着这张牌,此下正好吃下了。却听得林氏提起来,“阿檀若能回去看看,祖母见得也该高兴高兴。”   星檀手中的牌顿了一顿,半晌儿方落回了桌上。   小雨一直下到了亥时,仍未有停歇的意思。丘禾早往院子里回去取伞了,却迟迟不见回来。马吊打完,星檀方与清茴出来了小院儿。   风中夹杂着水汽,多有些寒。门口停着的两盏灯笼,却带着几丝暖意。   见皇帝一身薄衣,撑伞立在门前,似是在等人。星檀脚下顿了一顿,不肯上前了。只江蒙恩凑来劝了劝,“陛下等着姑娘多时了,姑娘。”   清茴听得,自跟去了江蒙恩的伞下,“太晚了,姑娘留我在她小院儿住,有劳江公公替我引路一回,可好?”   江蒙恩心领神会,“诶。那奴才便先送沈夫人出门乘车。”   二人走去了前头,皇帝方持伞走近了。“只一小段路,此行当是道别。顾姑娘可否给我几分薄面?”   星檀方听得嫂嫂说了,皇帝启程之日,定在了三日之后。这方算是许了人家几分面子,走去了伞下。   凌烨难得见她顺从,却也知是因得那句道别,方得来的的三分薄面。“方是赢了,还是输了?”   “打得不大,赢了少许。不过是妯娌玩乐罢了。”   她话语平和,只想着相离两别,还是不留怨恨的好。许这回他一走,忘了便就真是忘了。各有各的日子,也各有各的好。   凌烨却也笑了笑,“那便好。”   他只侧眸看了看旁边的人,手中的灯笼不自觉往她那边靠了靠。那青丝柔软,扬着几丝在风里,养心殿那段时日,他总爱揉着那里入睡,而如今他已许久未曾触过了。   那双眉眼空空落在脚下,睫羽如扇,眉如远山。那鼻尖挺秀,他记得那味道,纯粹如冰晶。他叹了声气,那对笑靥是看不到了。许以后都看不到了。   “陛下在看什么?”她忽的问起,他只好将目光挪开。   “没什么。”   “朕只是想,若那时朕早一步到了桂月庵,在大火之日将你救了回来…”他会发了疯地护着她。   可话却被她打断了,“已经没有如果了陛下。桂月庵不过是个契机,从一开始,宣王钟情的便不是陆星檀。不是么?”   “不是。”他接得很快,却来不及解释。   “您的温惠皇后,也早就大葬入了皇陵。不是么?”   “……”不是。   “祖母她…她身子不好。劳烦陛下让太医院诊治了。待阿兄回去,陆家自会尽孝的。陛下不必再多忧心。”   他话中顿了一顿,方收敛来几分情志:“温惠皇后大葬,也是朕唯一的皇后。温惠皇后的祖母,自然也是朕的祖母。朕会替她好生照顾老人家终老。”   星檀脚下的步子忽放慢了些。听得出来皇帝是不肯再纳继皇后的意思,可那又怎样,朝臣们不会许的。只是替她照料祖母,确多有心了。   “那,我替温惠皇后谢过陛下。”   却听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你留在西凉,朕也定会保你此生平安。只从今往后,好生保重自己。”他喉间有些小咳,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不知不觉,脚下已行到了小院儿门前。星檀方浅浅一福,“陛下,也好好保重自己。”   她话语中最后一丝温柔,却让他心中如绞。   重新遇见她那日,见她看到自己时眼中的冷意,他便知道,那个曾称他作夫君,想与他分享一切喜悦的阿檀,已经不在了。   若用只皇权强留她在身边,到底是无用。既是决定了要与她自由,他便早已不能后悔了。   他只淡淡答了话:“好。”   烛火下,皇帝的目光有些颤动。伞被他送来她手中,星檀接过来时,却触碰到他指尖的冰凉。他习武,身子从来是滚热的,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会这么凉。   清茴已在门边等着她了,她这方行了别礼,转身入了院子。   江蒙恩忙撑起伞过去,遮好了主子。却见皇帝望着那抹背影,未肯离开。   “陛下身上都湿了。早些回去换衫吧?”   待小院儿的门吱呀一声合上,他方仿佛重新回到了现实。看了看一旁江蒙恩,冷冷笑道,“回吧。”   天很冷,冻入人心里,多添了几分寒意。   客院儿里烛火早已熄了,徒留得寝室内的两盏,摇曳在风里。江蒙恩扶着人走了回去,却见主子目色空空,行止已有些木讷。   他只忙伺候着主子换了衣衫,盥洗了番,方扶着人躺下了下去。   凌烨缓缓合上双目,方再见得梦中阿檀的影子。在江南水榭中,正作着画。见他回了,那双笑靥又忽清晰了起来。   “阿檀今日作的梅花图。陛下看看可好?”   “好看。”他笑着将她拥入来怀里,眼角两颗滚热却缓缓留下,“朕很喜欢。”   阿檀陪了他三年,许以后,也只能在梦中见她了。   **   雨下了三日,方才有些许停歇的势头。清晨小雨还在飘着,太守府门前,便已忙碌非常。   大大小小的木箱,早已装上了马车。陆清煦来时从简,去时变卖了些许财物,能留给周朔的,自也都放着府中没动。   夫妇二人的行装,不过两驾马车。只明睿的东西,却装了整整三辆马车,多是他这些年在北疆搜来的好东西。   俄罗斯的圣母像,天竺的金佛雕,罗马来的琉璃水晶瓶,南海的粉色大珊瑚…陆清煦为此将人训了一顿,让他将东西留下,舍不得,变卖了,更舍不得。只好重装上路。   凌烨行出来太守府,方见得一袭行装已经打点妥当。陆清煦自上前来行了拜礼,“陛下,已经可以启程了。”   雨后的天气还有些寒凉,风过树叶沙沙作响。凌烨心中早已空荡,回头再了一眼这太守府,却无人出来送行。   那夜道别,她便就当了真。果真别过了兄嫂,许也并不想再见他了。   江蒙恩也劝了劝:“陛下,该上马车了。”   他这方挪动开了步子,却听得身后人声。   陆清煦正问着来人:“阿檀,行装可就是这些了?”   阿檀…行装…   凌烨慌忙回身过去,却见她一身青衣,发丝整洁,眉目打点得精致。见得他的目光,却也并未闪躲,只微微福了礼数,方转身被陆清煦扶着上了后头的马车。   他一笑,却看了看一旁的江蒙恩。“她肯回京了?”   江蒙恩只好认了错儿,“这…奴才也不知道。”   还是陆清煦上前来,与他解释,“阿檀说,忧心祖母的身子,还是想回去看看。” 第88章 盛夏(1) 问候   太守大人卸任离城, 西凉老少夹道而送。   陆清煦上任三年,依着皇旨,广开商路, 不仅汉人百姓, 周边外族亦能在西凉城中安居乐业。多有受过恩惠的,往马车上递来酒酿米饼,都被陆清煦一一推却了回去。   马车出了城, 官道两侧一马平川。星檀在车中一眼望去, 心思随之舒展。   可沿途,却又下起来了小雨。雨水带着寒气, 从车窗轻飘了进来, 星檀却觉几分亲切。越是湿润,便像极了江南。她离祖母也越来越近了。   车窗却被丘禾抢着合上了, “小姐最受不得这冷雨冷风的,可是不记得了?”   丘禾说罢,方从一旁小箱里去了一方羊毛毯子来,与星檀盖在了膝上。   星檀笑了笑, “调理得三两年了,都好了。不必如此紧着。”   窗口却正被人敲了敲,江蒙恩声音在外传来, “姑娘,天儿下雨冷着, 奴才与姑娘烧了个暖炉来。”   不稍多问,也知江蒙恩背后的人是谁。丘禾却凑去又推开了窗户,道了一声“多谢江公公”,便将那暖炉接了回来。   新烧的炭核桃,灌在金铜丝的手炉子里, 外有雕花精致顺滑,捧在手中也不必隔着棉花,便是暖的,一点儿也不烫手。   “你且就如此不客气了?”星檀望着丘禾,多有几分恨其不争。   “奴婢只是觉着,小姐的身子要紧。”丘禾说罢讪讪去一旁忙着从马奶袋子里倒了杯热茶送来。   星檀捧着茶碗,却想起那日夜里,也是这般的小雨连绵。与皇帝分道扬镳之后,她与清茴一道儿入了内寝梳洗,待熄了灯火,二人平卧在榻上,清茴方看出她几分心事。   “你这些年为了躲着皇帝,连祖母也不见,许是有些不妥的。”清茴侧脸过来,“我倒是觉着,你可以回去看看。”   连日来,见见祖母这个念头在她心中挥之不去,却一直碍着什么,“我只是怕。”   “怕什么?”   “怕回了京城,便走不了了。”她怕舍不得祖母和父亲;也怕皇帝生生要将她留在京城,不许她在离开。更怕的是她自己,一旦失了足,又要落入泥泞。   清茴只笑了笑,“若真是这样,那许也是天作的安排。你只想着,西凉还有我,还有皓儿。待你安顿妥当了祖母,随时都可以回来。只要你想,我只觉,陛下是不会为难于你的。”   清茴说得许是没错,皇帝若要强求于她,也不必在西凉与她置办产业,又拐弯抹角让阿兄送到她手上了。   她只是应着自己,回去一趟,便就回去看看祖母和父亲。   老人家身子不好,她只是不敢想,若哪日不声不响的去了,她还蹉跎在外,不能侍奉膝下。   窗外小雨落在泥泞中,沙沙作响。这雨一下,便是连着三五日的时光。马车车队每日清晨从驿站驶出,不及傍晚,便会在第二家驿站落脚。   星檀只听闻,皇帝亲自改了行程。将原本十日的路程,生生改成了二十日。道是一行女眷多,走得太急,容易疲累。   而每每落脚在驿站,李太医亦会往星檀屋子里送来驱寒汤,再与她请个脉象。雨水未停,便日日反复。   皇帝不曾来打搅过她,只每日偶有照面,隔着距离,颔首为礼。   途中无趣,还好有明睿带在身边那三箱子宝贝。今日与她送来波斯的万花筒,明日与她送来西域的解谜机关,在车中的   时日方好打发了些。   只将将过了咸阳,因连日多雨,沿着曲水的几条官道儿都被淹没了过去,一行车队只好转道上了绝岭,翻过山,便能顺利去到豫州。   临行到半山,风已有些急,小窗不严,多有风声呼呼作响。脚下的石子路亦是不平。   忽地一阵颠簸,车身一斜,丘禾正歪歪斜斜跌去了窗边。   星檀左右靠着软枕,自稳当些。也起身去扶着丘禾回来,仔细问着可有伤着哪里。丘禾摇了摇头,“今年这雨水也太多了些。”   连日阴雨,让人心绪不散。星檀见丘禾面上愁容,方从小箱里翻出两块桂花糕来。“阿兄从西风巷子里买回来的,尝尝。”   丘禾羞赧笑着,抬手接了过来,囫囵一口落入口里,含糊着道,“谢小姐。”   窗外雨虽大,却忽听得一旁车轱声响。这山道儿窄,一辆辆马车原都鱼贯而行,而此下却似有车行来了她们侧旁。   星檀好着奇,推开小窗往外望了望,却见是皇帝的马车,正行在靠山崖的一侧。那车窗紧闭着,不见其人。却听得江蒙恩在窗前小声禀着,“陛下,前面便是孤风崖了。”   车中传来皇帝低沉的声线,“让华清他们紧紧弦儿,若风紧,先护人,再护财物。”   “诶。”   江蒙恩将将领着旨意,要去办了,回身过来却正撞上星檀的目光。江蒙恩忙是一拜,唤了声“姑娘”,又道,“一会儿风该更急些了。姑娘可扶稳着些。”   “多谢江公公提点。”星檀说罢,方重新合上了小窗。   只隔着一条窄缝,便是皇帝的马车,那车中的暖意逼近过来,竟是将方才的山风都遮挡了去。车窗里鼓噪的呼呼声儿也顿时消停了下来。   可入了前方的孤风崖,山路变窄,只够一车通行。皇帝的马车原是行在前头的,此下却落去了星檀后头。   星檀未行过如此险路,心中有些打鼓,可不知怎的,因得皇帝的车马行在后头,自然便觉安心了些。   风声愈烈,却忽听得后头“咣咣”两声。星檀忽有些担心起后头的行装来。   她此行轻简,除了贴身的衣物,却有几件东西是带给祖母和父亲的,再有便是些喜欢的字画,都是她的心头好,自不能离了身。东西不多,只一个雕花的檀木小箱,正与明睿那些珍奇异宝放在一处。   明睿的马车方还行在前头,此下却忽的大喊了声“停车”。   星檀方推开小窗来,却见明睿不知怎么下的马车,已匆匆往车队后头跑了过去。而他那装着宝贝的三辆马车,竟已有一辆落入了悬崖。   后头那三车的物件儿,都是他这几年从各国商贩那儿淘来的。能装得上车的,前朝遗品,远方来物,已都是精髓。   嫂嫂也跟着下了车,紧着儿子的步子追着。婢子撑着的伞也顾不上,要去将明睿拉回来。星檀忙从马车上下来,却将路过车下的嫂嫂拦了下来。   “这儿风大,嫂嫂可不能乱走了。”   “让他们去寻吧。”   星檀看了看一旁的暗卫。华清等人却死死护在皇帝马车周围,并不打算多动。   星檀这才想起,暗卫们训练有素,紧急关头只护皇帝一人的安危,也是理所应当。   风夹着雨水,浸湿了星檀的衣衫。路上泥泞打滑,眼见明睿已滑到了一跤,星檀自也有些待不住了。方不自觉往后头靠了两步。   后头的车门一把被推开,一身玄色衣衫从其中一跃而下,随之用肩头死死拦住了星檀的去路。   “做什么?”他话里斥责,手掌却已将她双臂扣住。随之转背看向华清,“叫人将小公子带回来,那些财物都弃了。”   华清应了声是,只吩咐了两人去办此事。其余人等,依旧死死护着马车四周。   星檀却见明睿在风中哭闹,只因那装着宝贝的马车,又落下山崖了一辆。她虽也紧着那些字画,可此时却也知道,人比财物重要。   明睿被带回来时,抹着眼泪被嫂嫂拉去了怀里。皇帝随即下了令,“悬崖凶险,都回车上,不得乱走。”   星檀目色却随着最后头那辆马车,那副达摩图和天山花鸟,都在里头。因得是珍品,方想与祖母也看看的。这回许是不行了。   “怎还不走?”皇帝声音中更紧着几分,是在斥她。“华清,护姑娘回车上去。”   华清将将过来,从皇帝手中接过来人,却见主子自行往最后那辆马车去了。此处山坡太斜,又逆风而行,那车装着货物,已然太重,正缓缓往后打滑。拉车的侍卫们,正已打算依着皇令弃物保人。   华清反应得来,已来不及顾上星檀。只将星檀交回丘禾手里,方跟着皇帝寻了过去。   星檀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他衣衫裹着风雨,脚下尚且还算稳当,快步行至那马车边,直开了车门将她那小箱寻了出来。   华清已迎了过去,忙将箱子接了过来。“陛下请回吧。”   星檀却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只被几个暗卫护着,上了马车。不多时候,那檀木小箱被华清送来她车上。“请姑娘清点清点,可是要寻这个?”   星檀微微颔首,“多谢…多谢了华侍卫。”   “……不必。”华清不善言辞,便就退出了车外。   放弃了那三车的货物,一行车队方继续上路。只将将绕过孤风崖壁,瞬间雨过天晴。天色虽还闷闷沉沉,云朵中却已透出几道儿光线。   星檀打开那檀木箱子,与祖母的人身,玉犀膏;与阿爹的前朝孤本,玉刻字章,都一一还在。只是她那几幅字画沾了雨水,得好生护养才行了。   “陛下怎知道小姐要寻这个?”丘禾边与她擦着鬓角的水珠,边问了起来。   星檀轻轻抚摸着那几卷潮湿的字画:“早几日好不容易停了回雨,在马车窗上晾着字画来着。这檀木箱子打眼,许正巧被他看到了。”   临近傍晚,终算靠近豫州。秦山驿,是这一代的大官驿。那驿站官长见得江蒙恩给的令牌,忙与皇帝清理了间儿独立的小院儿。   星檀与阿兄,则被安置在了上厢。   方受得几分风雨,衣衫虽已换了,身上却还有几分湿寒。星檀顾不急自己,只让丘禾去取了一盆子炭火来。又将那几卷字画在屋子里晾晒晾晒。   将将铺开画卷,借着水汽,墨香在屋中四溢。   却听有人在外敲着她的屋门。丘禾正理着床褥,星檀方自行去了开门。却见是李太医端着那碗驱寒汤立在门外。   “姑娘方淋了雨,今日加了两味药材。请姑娘用。”   星檀小心接了过来,却见李太医一身水汽,只问候道,“李太医日日与我们熬这驱寒汤,自己可也用了?”   “诶。”李旭被如此提及,却有几分受宠若惊。忙露出几分笑意,垂眸拜道:“用了用了,多谢姑娘问候。”   星檀方接着问来:“陛下方也受了风雨,他可也用下了?”   那些字画,也并非非保住不可。可他既是救了回来,她问候一声,也是礼尚往来。   李旭从上厢里出来,方忙去了厨房,另端着汤药往别院里去。每每新到驿站,陛下便叫他先往这边送来一碗驱寒汤,他早已习惯了。被星檀这么一提,方想起哪位才是正主儿。   屋内几分宽敞,却升起些许寒意。皇帝已换了一身寝衣,正端坐桌前,举着本残棋珍本仔细打量。   李旭方忙将那碗驱寒药送了过去。   “方被姑娘问起,老臣方知是疏忽了陛下。这驱寒汤,陛下快些用吧。”   “问起什么?”皇帝听得姑娘二字,手中书卷已缓缓放下。   “方与姑娘送驱寒汤的时候,姑娘问起,陛下可也用过了。”   “她…可还问起什么?”   李旭观了一眼主子的面色,见主子眉间舒展,似有所期盼。方在那崖壁上,冒着大风雨,一国之君以身犯险,只为与姑娘寻个箱子。这事儿,到底在场的人都看在了眼里。   可李旭却也不能无中生有,只好摇了摇头。   “也…也就这一句了。”   却听得主子轻轻笑了声。“药放下吧,朕一会儿喝。” 第89章 盛夏(2) 不行   时过亥时, 已是入寝的时候。小别院儿外却扬起浓浓火光。   江蒙恩匆匆从别院儿外回来,正要往屋中禀报。却见得主子已换了衣衫,开门出来, 似已察觉得异样。   “怎么回事?”不止是火光, 凌烨还听得外头嘈杂一片。似是来了许多人。   “回陛下的话。方陆世子让人来禀,是附近百姓,因遇得大水, 无处可去。人已都聚集在驿站大门之外, 此处兵力不足,许不多时百姓便要挤进来了。陆世子嘱托, 让陛下今夜要多加小心。”   “那她呢?”   江蒙恩自知道这问的是谁。“顾姑娘她, 也还与世子爷一道儿住在上厢。”   江蒙恩话还未落,便见主子已紧着步子, 往小别院外去,他方忙跟了上去劝着,“外头乱着,陛下若担心, 让华清他们去一趟,将人接过来便好。”   “不行。”凌烨沉沉二字扔了回去,他只是记得, 上一回让她如此犯险时,险些天人两隔之痛。   小别院门前, 华清正与几个暗卫吩咐,加紧巡防,切不可让灾民闯入。凌烨未多理会,只听华清跟了上来,“陛下不可。外头……”   “不救人, 就闭嘴。”   他脚下未停,只多行出来几步,便听得驿站前方嘈杂骤响,是人群已冲破了驿站守卫们的防线,涌了进来。那驿站守卫扬声在喊,“保护世子和家人。不得放人通过别院。”   他来不及思索,涌入人群之中,却循着二楼的上厢去。却见难民已将驿站占满,多有人已冲上了往楼上的木梯。她房门前已拥着数人,几近要推门而入。   星檀方听得阿兄让人来传话,道今夜许会有难民闯入驿站,让她将厢房门窗锁好。果真不多时,便听得楼下人声嘈杂起来,似已冲入了驿站大楼。   上厢不过在二楼,只片刻之间,她门外便已是重重叠叠的人影。房门也被人一阵阵冲撞。男人们为了护着妻儿,躁动非常,一声声粗鲁喊着“开门”。   她想起来三年前在豫州,因得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可那时也只是在马车中远远观望,如此贴近还是第一回 。   “老婆要生了,米粮给一口吧。大官人!”   “孩子饿了整日,给口粥也行。”   “这里住着什么官,官不管我们,我们也不必留着面子。”   星檀也是第一回 知道,原来妇孺的哭声可以如此凄惨;也是第一回知道,原来被逼入绝境的人,便再顾不得什么官权尊卑。   门外的那些人,只要能让家人活下去片刻,什么大周律法都是不会再守的。   丘禾推着桌子,挡去了门前,却也无济于事。只一瞬之间,房门便被难民冲撞了开来。星檀忙将丘禾拉了回来,一道儿退去了屏风后的床榻中。   为首的一人却对身后挥着手:“这儿地方大,快进来。还有东西吃。”   星檀方用过晚膳,桌上残羹冷炙还未来得及收拾。难民们饥不择食,争抢着食物。几个孤身男人争得最快,分不到吃食的,便四处再寻。绕过屏风见得主仆二人,几人冷笑着道。   “又是个官家小姐。”   “便就是这种人,不让我们入安阳城!”   “她那箱子里不定有吃的。”   那檀木箱子她将将收好的,“没有吃的,都是药材和字画。”   几个难民却似听不到,凶神恶煞般地冲了过来。箱子先被他们抢了过去,字画与药材被翻了一地,却没寻得吃的。   几人气急败坏,“管她的,扒了她的衣服。再让那世子什么的,给我们寻吃的来。”   “你们若好好说话,我阿兄自会帮着你们寻着食物。可如此粗鲁,便就不定了。”   星檀尚且还有理智,知道这些人不过是饿急了,许给些食物便好。可难民们已再涌入来了些,他们并没有什么理智。外头的食物显然已被分光了,一双双油光污浊的手朝她伸了过来。   无处可退之时,眼前只闪过一双鹰眸。   随之是方那说话之人手肘被扭断之声,再看,那人已哭淘在地,捂着手腕儿打起滚儿来。方其余起哄作拥的,亦都被骇得退却三分。   皇帝只身挡着床前,看了那地上打滚的一眼,方与众人道,“若还能平心静处,我自会让驿站的人将食物取出来接济。否则,犯事者杀。”   他那一身煞气,却将众人骇住。许是又听得这安抚之法,众人方一一再往后退了退。只一年轻男子鼓着胆儿,站出来问,“你若是这儿能话事儿的,可说话算话?”   皇帝并未回话,只是一眼看过去,便让那人消了声儿。   星檀方已惊得缩去床中,却见他转身过来拉起她的手。“走。”   未来得及反应,手已被绕去了他脖颈上。身子亦是一轻,她被他整个背了起来。她慌忙看了看还缩在一旁的丘禾,“丘禾,我们走。”   丘禾方忙紧跟了过来。   方那年轻男子,竟也跟着绕过屏风,往外头喊了声,“都别吵了。大人说,若我们平心静处,便让驿站将食物拿出来分。”   乱做一团的难民这才安静下来几分,又与这年轻人口中的“大人”让了一条小道儿。   出来自己的厢房,星檀却往隔壁两间屋子里看了看,问起皇帝,“阿兄和嫂嫂,还有明睿呢?”   “华清护着先去别院了。”   星檀匐在他脖颈旁,似能清晰听到他的心脉,一阵阵带着暖意的果木香气扑入鼻息,心定了,却开始有些胡思乱想,隔着那脖颈之间细密的温热,眼前这人,好似也并不那么冷了。   皇帝行得很快,人群亦不在那么吵嚷。从驿站大堂中出来,只小段路便已入了别院。暗卫守护得紧,别院中并无难民,星檀方从他肩上挣了挣,“陛下放我下来吧?”   皇帝却微微侧眸过来,“先去到厢房再说。”   她未再说什么,只依着他。别院中厢房不多,只挨在一处的三间小屋。其余便都是与家奴们住的马房。明着灯火最大的那间,显然是皇帝住下的。星檀便被他带入了紧挨着的一间儿。   入来时,屋中早已收拾妥当。她被他放去了床榻上,人凑在她面前,直追问起来:“可有受伤?”   她摇头。   “惊吓到了?”他抬眸看向她眼里,十分紧着。   她也摇头。   “好。朕知道了。”他只将将起了身,华清自带着大小两个箱子放在了门边。   “陛下,姑娘的物件儿也都寻回来了。”   星檀听得方窜起身来,去门边将那檀木箱子捧来桌上。掀开来,却见得那些字画被草草对待。展开那副达摩图,却见上头沾了数个泥脚印;而一旁的天山花鸟,都已破了一个大洞。   她想起今日明睿丢掉的那三辆车子宝贝,一时间有些恍然。她忽有些明白,在天灾和饥饿面前,这些用人心精气做的东西,便全都不值一提了。   手中却是一空,那副天山花鸟图被皇帝接了过去。却见他拧眉打量了一番,方将画卷收拾起来。   “已经坏了,不必伤怀。这些东西,日后再寻便是。”   她忙伸手要去取回来的,他却已将卷好的画卷背去了身后。“不早了,你先休息。”说罢,又吩咐后在一旁的丘禾,“一会儿太医送定惊茶来,好生伺候你家小姐安睡。”   话落,他方再看了过来。她忙垂眸躲着,目光却落在他腰间那只平安扣上。   玉扣通透如水,是从江南往京城去的时候,祖母亲手放入锦盒里的。   明黄的穗子,很是鲜艳。那络子的纹路,她只似曾相识,许是依着司衣坊的图案作的。本是想亲手给他,却只留在了他床榻枕边。   那时她只以为,祖母的心意,许是要落得一场空了。皇帝的心意不是她能左右的,他不信她,那平安扣他自然不会要。   此时那平安扣却在他衣间锁着。即便经得这几场大雨和纷乱,也依旧如新一般。   她收了目光回来,方福了一福,将人送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又听得他在外与华清吩咐的声音,渐行渐远了。   “让驿长将食物分好,一人一份,由你们来发。不得纷扰吵嚷。”   她方将檀木小箱里的东西再收整了一遍。只好等到了京城,再请书画坊间的师傅,帮忙看看,能不能修好了。   阿兄和嫂嫂寻了过来,问过她平安。方被她支开回去,好好休息。   许是那定惊茶的作用,星檀这夜睡得很是安稳。小别院外亦再无嘈杂,直到清早起来,方听得丘禾打听得来。皇帝昨日夜里,让暗卫们将驿站所有的食物都散了出去。   难民们难得吃饱喝足,都在前头大堂与厢房里睡熟了。   星檀却隐隐忧心起来:“食物都散完了,那今日怎么办?”   那些难民无处可去,这秦山野地也没有多余的粮食。驿站的食物,多是从附近城池中运送过来的。而他们一行每每行至驿站,还要做些食物补给,方能继续上路。   丘禾也摇了摇头,“奴婢愚钝得很,哪儿能猜得到陛下的心思。”   说话间,屋子门还敞着,却是江蒙恩带着小内侍,正送早膳来。“姑娘,该用食了。陛下吩咐,一会儿用过了早膳,便往安阳城去。这连日来奔波劳累,也好让大家都休整休整。” 第90章 盛夏(3) 县主   晌午, 马车车队从驿站出行的时候,昨夜里受过恩惠的难民,却如得了关爱的婴孩儿般, 紧咬着车队后头, 浩浩荡荡跟行了一路。   往安阳去途并不太远,仅十余里平路。只临快到安阳城门,一行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   有侍卫从星檀的车窗下过, 脚步声沙沙作响, 只去了后头的马车前,与皇帝禀报。   “陛下, 已快到安阳城, 可城门外亦聚集了许多难民。安阳府果将难民拒之门外。如此前去,唯恐再次让陛下再次犯险。”   星檀凑着窗边, 听着后头的话。昨日在上厢中听得那些难民说的,安阳城不让他们入城,果真有其事。   却听得皇帝声音从后头隐隐传来。“华清,你持朕的令牌, 往城门楼下,与安阳太守方执带声信。”   脚步声匆匆行开,星檀推开小窗往外望了望。车队前方不远, 果就是高耸的安阳城门门楼。门楼下黑黝黝的一片,是衣着泥泞的附近百姓。   车队一行虽也历经险路, 可经得昨日在驿站歇息修整,车身上的泥泞早已清理了干净。青白暗锦的车帷,与难民身上的颜色,对立鲜明。   许是被这些干净的色彩吸引住了目光,难民中也多有人看了过来, 吵嚷声中,又有人往这边缓缓靠近。   “是官家的车。”   “对,去看看,不定有吃的。”   “不定是那安阳县主的亲戚,别让他们跑了。”   难民中已一片恐慌,人群熙熙攘攘朝马车涌了过来。眼前侍卫却不过十余人,压迫袭来。星檀却望见那些百姓,一个个面黄肌瘦,婴儿在破烂的襁褓中,衣不蔽体,饿得哭闹不止。   后头马车中已传来皇帝的声音,“往北坡上去,暂且避开人群。”   车队已开始移动,而难民见状,却只加快脚步拥堵了过来。侍卫们一开始还能将人拦住,可人数实在太多,一旦露了一个缺口,便就一发不可收拾。   星檀的马车被人群冲散去了一旁,车窗早也被人从外推开,一只只黝黑沧桑的手从中伸了过来。“吃的,给些吃的吧小姐。”   她只觉无力。平日里车上还多备着些干粮,可昨日在驿站未曾补给,今日便就空空如也了。上路时备着的那些桂花糕,还剩下来几块。就摆在车中角落的小台上。   可这么几块糕点,不能果腹,若此时投食,只会招惹来分更多的敌意。   她只好与丘禾道,“我们守好车门。”可话还未落,车门却被从外头一把拉开。有人一眼看到角落里的桂花糕,正如虎狼般上车来哄抢。   人却被一只大掌提了出去,皇帝抢险一步挤上了车来,直将角落里那盘桂花糕往外一抛。   方要挤进来的难民,见得食物纷纷冲了过去。不过晃眼之间,几块桂花糕被哄抢一空。没抢到的忿忿不平,直拾起地上的石头,往车中砸了过来。   星檀却被皇帝一把揽住。男人脊背微曲,将她整个窝在了身内,她听得几声闷响,是人肉之躯与硬物的撞击。他胸前熟悉的暖香袭来,如流水般灌入心肺。   很快,车门被人从外一把合上。星檀听得外头的声响,是华清部下华澜领着人来了。马车已开始缓缓驶动,星檀方被他松了开来。   那双鹰眸中少许颤动,眉间踌躇着。“可还好?”   “嗯。还好。”她有些愧疚之意,“陛下呢?”   皇帝嘴角闪过一丝笑意,方靠去一旁合上了车窗。“朕也无碍。”   **   安阳城楼外难民成灾,太守府中,却正办着一场荷花宴。   府上院子宽裕,在豫州这水域贫瘠的平原上,却依着苏杭风气,建着水上楼阁。前后园子,大小荷池,以溪水小流相连。经得这连月来的大雨,溪水潺潺涓涓,叮咚作响,荷池亦丰盈水满,碧海连天。   安阳城身处中原土地富饶之域,战后三年,朝堂与民休养生息,纳税从宽,而安阳城中亦多了不少乡绅商,今日便被太守大人方执,一一请入了府中,应宴谈雅,秉酒风流。   正荷花池旁,正作了酒席。熙熙攘攘是乡绅们带着子女,正在品味佳肴。太守夫人刘氏领着家中众人作陪。却有几人问起。   “今日,怎不见县主?”   “是啊,正是用膳的时辰,夫人可是已有所安排了?”   刘氏不紧不慢笑着,端着酒杯与众人赔罪。心中却想,女儿的方泽,岂是这些身家浅薄之徒能轻易见得的。   四年前,西北旱灾,朝堂与地方征银赈灾。她可用尽了娘家带过来的嫁妆,捐赠灾银拔得头筹,方得皇帝亲许,封赏了女儿一个县主,得安阳百姓供奉。   再看了看眼前这几个员外身旁的儿郎,不是塌鼻梁,便是大小眼,一个个歪瓜裂枣,还想着上门想看。真是荷塘里的癞□□都比不上。   刘氏看了看不远处的藏宝阁,女儿正与杜家公子和齐家公子想看,一个是京官远亲,一个是她娘家表亲。成与不成,还得看女儿自己的意思。   藏宝阁是新年年初方建成的,方执所藏不过些许字画,他那俸禄微薄,到底藏不得什么好东西。可夫人刘氏出身安阳富商之家,出手阔绰,连带着女儿这几年,眼光也高了不少。   阳光从阁楼顶上洒下,正落在阁楼小厅正中的这座镶宝石的纯金金象身上。那金光愈发夺目了几分,红绿的宝石通透璀璨,引得杜家公子连连称奇。   “用材倒是其次,这象身雕刻却是精湛无比,不知郡主是从哪里寻得来的?”   方冉冉被问起,循着礼数福了一福,“杜公子眼光好。这金象是阿娘托人从南疆高棉定制回来的。高棉多产大象,可工匠却不精,只好请了个苏杭的工匠,一道儿往高棉去,循着那些大象的身形,刻着了三个多月,方打磨出这件东西。”   杜泽听得这番解释,又见方冉冉面上盈盈几分优越,心中却有些不耻这等奢靡。可他今日是奉父亲命来,与这安阳郡主相看,他去年秋闱得了名次,正将踏入官场,父亲想让他攀附个亲事,也好作日后为官的后盾。   杜泽微微一拜,笑着说了些好话。   一旁方执却看出来几分,这后生的面色。陪着道,“到底是奢靡了些,都是冉冉母亲自幼惯的。”   杜泽不再说辞,却是一旁刘家公子接了话去,“姑母眼光好,冉冉自然比姑母更甚之了。”   方冉冉只浅笑着,“表哥过奖了。”   听刘家人如此阿谀,与自家闺女却不是什么好事儿,方执心中些许不悦,却碍着两家的脸面,不好作声。他更看好书香出身的杜泽,若今年高中,官道坦荡,岂不比他这个窝囊太守大人要好。   几人谈笑之间,却听得有人匆匆从木梯上了楼来。   方执见是守城的侍卫,身后还跟着气喘吁吁没怎么跟上的管家,方问起来人,“何事惊慌?”   “回、回太守大人的话。有、有人拿着这令牌,说让大人去城门迎驾。”   “迎驾?”这口气也未免有些大了。方执正如此觉着,一旁方冉冉却已开了口。   “可不是那些难民的把戏?那么多人,若放得进来了,这太守府也该要守不住的。”   “回县主,这,小的也不知。小的只见那送令牌的人,虽相貌普通,可一身煞气。并不似那难民里的。”   方执已接了令牌去,仔细打量。却见得上头龙纹图章,刻字为“圣”,方知道不妙。   再开口时,方执话语已有些结巴不清,“快、快与我换上官服,去城楼。马上就去城楼。” 第91章 盛夏(4) 暖的   华清持着安阳太守的回信, 寻回来车队的时候,已是将近黄昏的时辰。难民却已分成两圈,将车队团团围在了小山包上。   华清依稀能分辨, 外头一圈是方在安阳城外遇到的难民, 而护在靠里头的,则是昨夜在驿站受过恩惠,又跟了车队一路的难民。   江蒙恩还正在两圈之间, 在持刀的侍卫之间, 宣着主子的旨意。让众人稍安勿躁,大人定会让大家吃上一口饱饭云云。   华清穿过人群, 只问起江蒙恩, “陛下可在马车上?安阳城里有得回信了。”   江蒙恩却见华清是独自回来,便知安阳城中也没什么作为, “怎的是华侍卫独自回来?太守大人莫非不想迎驾?”   “是不敢贸然开城门,怕难民一拥而入,引起城中恐慌。”   江蒙恩拧了拧眉头,多有几分恨其不争, “那也不能让主子就在此处待着。这儿可还有信国公府世子亲眷呢。”   “我等还是先与陛下禀报的好。”   “倒是。”江蒙恩笑了声儿,“有人不识趣儿,也不必我等操心了。华侍卫随我来。”   江蒙恩引着人, 将信送去皇帝手上的时候,果见主子眉间不悦。   凌烨只是见得那信上托词, 便知这安阳太守德不配位。方执说自己已到了城楼上,奈何守城兵士亦不敢贸然下城楼。若开了大门,整个安阳城定会混乱不堪。   他只随手将信一扬,方开口让江蒙恩重新拟信与方执送去。   “让他不管用什么办法,入夜之前, 备齐三千五百份口粮。叫守城将士开南边城门,分发口粮。我们便趁那个时候从城西门入城。”   方趁着华清送信的时候,他亦未停歇,只让暗卫与难民中几个昨夜得过恩惠且有所见地的,清点了所有难民人数。   昨日闯入驿站的,便已有近千人,加上今日在城门外遇得的,总数在三千四百左右。   在驿站的时候,他便连夜审问了几人。几个难民说辞一致,都道是连月大雨,家田被淹,唯独安阳城地处高地,他们方拖家带口来安阳城避难。   谁知安阳太守闭门不开,安阳县主更是在城楼上发话,道是雨水已经停了,再过几日,水患一退他们便能返回家园,不必入安阳城。   他负手看向远处高耸的城楼,想起方执这名字,也只是每每在上奏的折子上看过。只不想这些地方官,已庸碌到了这等地步。   星檀靠着车窗旁,已然饿得有些虚脱了。方皇帝说话却就在车窗下,她与丘禾听得却也清楚。   丘禾递过来马奶袋子,却细声问起,“小姐,那三千五百份口粮,可好置办么?”   以往在江南,陆府上下几十人的口粮,都已要大费周章了。三千五百份,于丘禾来说确是许多许多。   星檀声响有些虚弱,“想必只是一餐果腹之物,安阳城富庶,以太守大人之威,让些酒楼乡绅捐赠些米面粥食,到底不难的。”   她接来那马奶袋子晃了晃,果只剩下最后一口水的声响。从驿站出来整日,已未曾进食过。饿得不行了,早只能用水充饥。   可外头那些灾民吃不饱多日了,该比她还饿,妇孺老小却也可怜。如此想来,她到底也有些忿忿,合眼念道:“将这么多条人命被放任在外,那安阳太守却是个无能。”   见她没打算动那马奶袋子,丘禾忙问了问,“小姐怎的不用?”   “留着吧,还有个盼头。”   雨后初夏,车中闷热,是以车门是敞开着的。星檀话将将落下,却听得有人上了车来。睁眼却见皇帝提着个新的马奶袋子,拔开塞子,送来她嘴边。   “先用着。”   都是从驿站里带出来的井水,很是紧缺。她方想着要紧着用的,仅剩的意志,叫她往旁躲了躲。   凌烨却见她靠着车窗,嘴唇没了血色,分明已有些开裂,只再劝了劝:“是李太医用药材泡的山药茯苓水,能充些饥。你阿兄嫂嫂方都也用下了。该不会太久,先养着胃。”   星檀这才回了几分神识,从他手里接过来那马奶袋子。那谁味道有些甘甜,还有些药材的清香。不觉便已喝下数口。   胃里的亏欠将将缓和了些,眼皮便开始不听使唤,额上沉沉的,似是被人抚着靠去了什么温暖的暖物上,她自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凌烨看着她睡熟了,一呼一吸已很是平稳。那小脸靠在他肩头,却是他许久都不敢多想的事。   见丘禾还候着一旁,他方悄声与人吩咐,“江公公正与侍卫们分这山药水,你与他要一份自用。这里,朕看着便好。”   待丘禾走了,他方将人扶着靠来自己怀里。   肩头硬朗不好睡,自是胸膛前会安稳些。垂眸见那羽扇般的眼睫,扑腾在粉面上,他自觉知足。食指却不自觉地探向她的面颊,轻轻地碰了碰。   她在他怀里,是暖的,竟如这三年来的梦境一样。   黄昏之后,月上城楼。紧紧闭了十日的安阳城门,终于敞开了一道儿缝隙。一行官兵重甲武装,推着十余辆粮车,鱼贯而出。只将将行到门前,便听得为首的将帅一声,“一人一份口粮,不得争抢。如有违者杀无赦。”   粮车上的白布一掀,白面米香腾空飘来。江蒙恩方将将与众人交代,“去领粮食吧。是我家大人与太守大人商议来,今日暂且一人一份,不得争抢。”   众人一哄而散,直往那边城楼下涌了过去。唯有几个领着妇孺的老妪和男子,跪在地上扣了口头,多言了几声多谢,方才走开。   江蒙恩这才匆匆往马车旁走,知道主子在星檀车中待着,方忙凑去禀报,“陛下…”   “嘘。”话刚出口,却被主子打断了去。“小声说。”   却见主子目色流连在皇后面上,目光中全是温存,江蒙恩唯有拉低了声量,“难民们都去领粮了,此刻该是最好的时辰。”   “让华清安排,启程去西门。”   星檀睡得沉,直到身下马车摇摇晃晃,方缓缓睁开眼来。熟悉的果木香气扑入鼻息,她却是靠着人家胸前的。方不过吃了几口甘水儿,便就昏睡了过去,也不知丘禾去哪儿了,怎会让他留着这里?   “醒了?”   皇帝低沉的话语正在耳边,她方忙撑起来自己的身子。   “可还觉着饿?很快便到城内了。”   她这才揉了揉眼睛,往敞开的小窗外看了看。侍卫们没有点灯火,却已正行至了城门楼下。不是方才拥挤熙攘的南门,该是皇帝吩咐的城西门。   城门已缓缓打开,一人身形六尺,头戴乌沙,身着朱红官袍正从城门里碎步迎了出来。   “臣不知陛下远道而来,未好好接引。臣、臣有罪。”   皇帝还在她车中,却隔着车门与外面的人回了话,“颠簸整日,一行人都累了。你暂且无需多礼,先作安顿便是。”   那身朱红官袍这才起了身,忙与身后城门守卫说了什么,便亲来了车队前头作引。   马车缓缓穿过拱形城门,见得安阳城内依旧灯火升平,却与外头似是两个世界。她心中虽是安稳了些,可一想起这两日来所见,便又有些五味杂陈。   皇帝却似看出来些什么,“是今日惊吓到了?”   她只摇头:“我们虽是入了城,陛下可也打算,弃外头那些难民于不顾?”   “不会。”他淡淡二字,却十分笃定。   “你不必忧心这个,一会儿落脚,切忌急食。只能吃些热粥恢复胃口。”   “……”她这才想起追问他,“陛下不该在这儿的。”   “是不该。”他哼声笑着,却看向车外,“一会儿便不扰着姑娘了。”   他确是不该,只是见她那般虚弱,便会不忍。如生在身上的创口被再次剌开了般。   星檀也跟着沉了声儿。这几日来,多番遇险,而他的这些保护,未免有些过了,她怕是享用不起的。   马车停在太守府门前的时候,皇帝只先行落了车。那红衣官袍匆匆跑来行了跪礼。皇帝草草几句,将其余礼数免了,只叫他先作安顿。   饿了一整日,星檀脚下有些浮软,虽由得丘禾扶着,依旧走得有些歪歪斜斜。   凌烨行在前头,被这方执领着往深处院子里去。   “臣与陛下备了间别院,舍下简陋,只好请陛下暂且将就将就了。”   一路行进来院子,凌烨却早已发觉这院子修葺奢华,什么简陋将就,该不过是些讨巧的话。这方执,他也得好生重新打量。   却听方执又道:“世子爷他们,便安顿在东院。那处离着内人的小院儿近,到底也好照料家眷。”   “不必。朕还有事与世子商议,他们便与朕在同一间院子。”   方执有所犹豫:“这…怕是不妥?”   “朕看方大人这太守府修得宽敞。那别院也该并不局促。便就如此安排罢。”   方执听得皇帝似话中有话,自不敢反口了,只好连连称是。   凌烨的目光这才微微瞥向身后,却见星檀一路行得有些不稳,是饿的。他方再吩咐道,“让厨房煮些热米粥送来。另外,华清他们若安顿在外院,也送足些吃食过去。”   “诶。”方执应下。只是不想,皇帝不吃山珍海味,只要吃热米粥,他早让厨房备好的海鱼海虾,岂不白费了。   临行至别院门前,皇帝却不让方执再跟进了,只回身与他吩咐,“罢了,朕自会修整,你便不必进来了。明日一早,朕再有话问你。往府前衙门说话。”   方执心中虽是忐忑,却也不敢违抗。只做了礼数,临行又吩咐了小别院旁候着的管家与家丁,“陛下有什么需要的,你们全数照办便是,不必再问过。”说罢,方执再与皇帝一拜,方匆匆走开。   待方执走远,陆清煦自迎了上来,与皇帝一语道明:“这安阳城内如此太平,城外却似人间炼狱。”   皇帝冷笑了声,问道,“你说,他方执真是无能么?”   陆清煦自明白几分皇帝的意思,方顺水推舟:“许并不是无能,只是失德。”   凌烨亦是如此想的,只回眸过来,却见星檀面色有些发白,方赶忙几步凑了过去。“还是昏沉着?”   “没有。还能走。”星檀自不想再与他有什么拖欠,只觉再几步路,该就能躺下来了。   凌烨却见她目光已有些迟凝,便知不妥。   “嘴上倔什么?”他只几分心急,话语间已将人一把抱起,往小院里送。人是轻的,抱着怀里他却觉几分心沉。再垂眸看了看她的面色,方吩咐江蒙恩,“你寻那太守府管家,一道儿去一趟厨房。”   江蒙恩忽心领神会,“诶,奴才自要盯着那热米粥快些送来。陛下放心。” 第92章 盛夏(5) 贪心   陆清煦见妹妹虚弱, 正也要跟了过去。却被林氏拉了拉。   “便让那位照看着吧。这几日你也都见了,那位紧着阿檀,比自己的命还要紧。”   陆清煦这才缓了缓步子, 长长叹了声气, “若她真要再往那深宫里去,父亲和祖母怕是都难以安心。”   林氏微微抿着唇,劝道, “这三年来, 后宫早无一人了。就剩了承乾宫和坤仪宫两间空院,即便没了主子, 还让人如寻常一般守着。”   “可谁能保得起以后?”陆清煦这才看了看身旁的夫人, “你面色也不好,先回去安顿下来。一会儿再用些食。”   “嗯。”林氏答着话。二人方被另一小厮往别院中引。这别院住处分了两处, 一边是方执安排与皇帝住的流溪台,一边则是靠墙侧的客院。   陆清煦夫妇被领去了客院。星檀却被皇帝抱着,流溪台的主间儿中去。   星檀被他窝在怀里,本觉着不妥, 可身体虚弱,便也无力挣扎。   被饿得前胸贴后背,于她还真是头一回。以往衣食饱足, 见得菜肴,还得品头论足挑一挑;此时但凡是吃的, 她都该能往嘴里送。   这别院的灯火点得鼎盛,她只抬眸看了看,方发觉皇帝面色亦有些铁青。驿站的食物清早便都分了光,身为帝王,他整日下来, 也并未行使过什么特权。   “在看什么?”他并未垂眸,却已察觉到了什么。   星檀忙将目光挪了开,本想问问他胃里可还好,可是与她一样。却总觉难以启齿。关心他的话,不是她该说的。与他如此亲近,更是不该。   皇帝听她没答话,却也没再追问。只是抱着人,循着流溪台最大的主间儿,方将人放去了寝卧的床榻上。   丘禾跟着进来,便忙循着屋中的茶水去。与自家小姐端来的热水,却被皇帝接了过去。   凌烨只将那热水送去她面前,见她接过去饮了两口,方起身来。   “一会儿江蒙恩送热粥来,你多用些。”   “朕便不扰着你了。”   越是贵重的东西,他便越不愿多碰。就像儿时父皇命人与他特地打造的小铁剑;又似那失而复得的黄公山居图,只是知道还在身边,还安好,每每再来还能见到。便已心满意足。   同她一样,他绕不过去心中那道坎儿。那些伤已经留下了,即便时过境迁,新肉长好,也依旧存着疤。在她身上,在他心口上。   星檀只见他背影消失在门边,方捧着那碗热茶往心口贴了贴。   “陛下这几日这般紧着小姐,怎又走了?”   丘禾知道主子受过的苦,却也眼见这阵子来皇帝待人的好。却忽有些看不明白了。   “走了,不好么?”星檀淡淡答着,却将身上的被褥窝紧了些。他在这儿反让她局促,他也早该无关紧要了。   不多时,江蒙恩果带着方府的人,送了热粥来。星檀依着那人的说法儿,只用下些许暖了暖胃便就睡下了。这整日下来,除了饥苦还有路途颠簸,背方一贴上床板,梦境随之袭来。   日子仿是回到了隆冬,坤仪宫里梅花开了满园。夏日酿的葡萄酒将将熟了,她正在后院儿里,让桂嬷嬷和丘禾银絮起了窖。   身上是鹅黄的羊绒披风,白狐狸绒毛作的抹额,额心点着一枚镶粉珊瑚的金坠。她只觉几分奇怪,东西是好的,可原来在宫中的时候,却并不是她的东西。   以往皇帝赏赐,不过依着阶品平分秋色。珊瑚不是珍品,该是往其余妃嫔那儿送的。   桂嬷嬷很快起了坛酒上来,将将开了坛,便是满园香气。她没忍住尝了一口,果香扑鼻,入口甘甜,便就没忍住,多舀了一勺喝了下去,不多时,脚下便已漂浮起来。   安公公正从垂花门进来,知会了一声,“陛下到了。”   她方转身回去。   那明黄色的身影正立在垂花门前,映着一身雪色,嘴角却染着一抹笑意。虽是踉跄着,她方也急着寻了过去,轻唤了一声“夫君”。   皇帝负在身后的双手,已隐隐松了开来。只等她小跑到跟前,便将她一把揽入了怀里。   “大白日,怎喝酒了?”他问。   那话中温软,却带着些许的责备。   “夏日趁着葡萄熟,阿檀自酿的桂花酒,今日方才开了坛,陛下可要留下来用膳,一道儿尝尝?”   “夜里宴请外宾,朕便先来看看你。许是明日才能尝阿檀酿的酒了。”   她多有些失望,却被他刮了刮鼻尖儿。“明日再陪你,可好?”   “那,勉为其难,也行吧。”   她笑着曳起他的手来,“陛下来看我,可带了什么礼物么?”她总是贪心,人家来看她,却还觉得不够。她还得反复确认,他平日里都一直一直想着她。   却见他从腰间取了只金镶玉的镯子来,“南疆供奉来的美玉,朕挑了个与你。”   她自取来看了看,见那做功精致,满翠绿,水头足。方觉心满意足了,勾起他的脖颈凑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唌。   梦醒来的时候,晨风拂面,有些清凉。   丘禾正在架子前拧着帕子,是预备与她盥洗了。她昨夜里睡得沉,此下身上还有些酸软,只接过来帕子擦洗了番,肚子里却已咕噜了起来。   好在早膳早已备好了,比之昨夜的热米粥,到底丰富了不少,可比起这流溪台的富贵装潢,却是差了不止一点儿。只两样小点,配着黑米红豆粥。即便是在西凉那边远小城,太守府上的早膳,也并不会如此草率。   星檀猜得些许。城外水灾饥荒,恐是这安阳太守心虚了,便只敢侍奉些粗粮简食了。   正再舀了一碗红豆粥,外头却来了个小婢子。   “表小姐,我家夫人正请了世子妃出门走走。叫我来请表小姐一道儿。”   听是太守夫人有请,嫂嫂也去了,星檀方也不好怠慢。草草用完了几口早膳,便带着丘禾一道儿,随着那传话的小婢子,出来了别院。   清早,太守衙门里,已然静悄悄的一片。太守大人早已不大来衙门办公,今日却是辰时未到,便规规矩矩在门前候着。衙役们都知道,府衙里来了个大角色。   偏堂里上了四盏茶水。凌烨正在上座,与方执问着话。若只问起这些年来安阳城内之事,方执便句句在理,利弊分明。可但凡提及城外灾民,方执又岔开话头,只说起安阳城中的难处。   “陛下,那城外的灾民亦是大周百姓。可却不是臣不想救,乃是着实救不起。整个安阳城,也就一千余人,昨日那三千五百份口粮,都已是动用全城酒楼的存粮了呀。”   “朕记得,你这几年年末上奏奏表中,皆有提过丰收二字。前年,麦收三千二百万石;去年,三千六百万石。如今不过下了几场雨,便就无力扶持城外灾民?”   凌烨话落,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方执。这面圆身滚,大腹便便的官儿,这些年间与他讨了功赏去,唯恐只是道貌岸然。   方执自再摆出了些许理由,什么产量虽高,吃粮的人也多,还要供往西北诸省;什么大雨多日,城中存粮亦早已枯竭,实在不得已,方才顾不上城外百姓。   凌烨只问,“那如今,太守大人打算怎么办?”   他方执身为一方地方官,当着帝王的面前,总不至于继续弃百姓于不顾。这事儿,他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了。   却听方执为难道,“容、容臣来想想。陛下莫急。”   君臣僵持将近整一个晌午,凌烨方顺了他的意思,先往府中,用些午膳。只一路从府衙行回来太守府,方执亦还与他一一指着大道两旁的酒楼,“陛下看看,没了存粮,城中商贸也已不大景气。”   凌烨面上微微颔首,心中却是清明,姑且不问方执话中真假,即便是真的,他身上的太守之职也不可枉顾。   入来太守府中,他却觉与昨日初到有所迥异。乍看似只是没了夜间繁华的灯火,可只需稍加留意,便能察觉,府上摆饰已让人调换了一遍,昨日的富贵雍华不再,却全换做了清雅简朴的装扮。   他却不想,这位太守大人,也颇为知道变通。   “陛下,寒舍简陋,望不嫌弃。臣在清水楼中设了宴,还请陛下前往用膳。”   方执如此说着,他自看了看陆清煦,二人心照不宣。被领来这清水楼前之时,却见管家匆匆从楼里出来,面上一脸慌乱。   管家只忙与二位贵客拜了一拜,方小声与方执道,“大人,奴拉不住小姐,小姐非要带着世子妃和世子家的表小姐过来摆宴。您看看?”   管家话语声虽小,凌烨却也听得清楚。只等方执凑来,道还是换个清静的地方,他方缓缓开口,“世子妃与表小姐也并非外人,便就一道儿用膳便是。”   午宴设在清水楼二层。八面宽敞的小亭阁,南北通透,若换做春秋,该是沐阳贪风的好地方。   星檀正要落座,却被那位安阳郡主提拎了一番。   “这老沉檀的桌椅,都是天竺来的木材。镂花雕艺,是阿娘从江南请来的大师傅带着做的。表小姐是江南人,该是认得的?”   星檀方从别院里出来,便见除了太守夫人和自家嫂嫂,还有这位安阳郡主和她的表哥刘斐。太守夫人与嫂嫂和她引路,自在这府中水榭间走了走。   只遇得一处船舫,星檀自有所感慨,早些时候,在江南水榭图纸上看过,该是依着江南首富家中那“湖山浪迹”建的。她不在江南,却在此见得江南的东西,自不过是有些新奇,到底还得夸带上主人家,说了不少的好话。   一旁刘斐不过跟着迎合了两声,“表小姐果是见多识广的。”   星檀亦只当人家是礼貌阿谀,不过尔尔。   可这位安阳县主便就耐不住了。只走在这园林之间,开始与她和嫂嫂大说其道,这间亭阁是依着皇宫庭规,那间小楼是依着天竺佛寺。尽彰显着太守府中华贵,与她县主身份相称的见地不凡。   只临到午膳的时候,安阳县主又做主,请她们上了这清风楼。说起眼前这些瓷瓶佛龛,不是依着清雅之风定制的,便是从远方各地搬来的。每件价格不下千两。   再说起这沉檀桌椅,星檀着实已有些不耐烦了,只好回了过去:   “虽是水沉,好似早已没了香气。天竺无水,不好养木。县主若喜欢,待改日回到京城,让表兄从国公大人的收藏里,挑几样养眼的高棉沉香木来,也好多谢县主今日款待。”   她本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只是被这安阳郡主炫得心烦,方开口灭一灭人家风头。话语之间,她转眸看向一旁嫂嫂,却见嫂嫂亦是垂眸一笑。   京城无人不知,林阁老别无其他爱好,唯独收集些有香气而的木头。眼前这些所谓的水沉,早已被人动过些手脚。在林家嫡女面前,也未免太过班门弄斧了。   安阳县主却是嘴硬,“京城的东西也未必就是好的。”   刘氏听女儿如此口气,还颇有几分引以为傲。自认女儿这是见过不少了,方知道什么才是好东西。   刘斐被姑母一个眼色,方才顺着表妹的话说。“表妹眼光高,到底不是什么都入得了眼的。”他自知是方才夸赞那表小姐的话捅了娄子,这方寻得机会,改了口。   只话语之间,却听得小木梯子咚咚作响。又听得是方执的声音,道是“陛下慢行”。刘氏方觉不妙,忙拉着女儿起身来预备着礼数。   皇帝负手从楼下上来,面色沉着。见刘氏已颤颤巍巍拉着女儿落了跪,星檀却也只与嫂嫂一同,与那人福了一福。   皇帝只淡淡一声“都免了”。刘氏方从地上爬了起来。   却听皇帝问起方执,“太守府里,到全是好东西。天竺来的水沉木,汝州官窑的天青高瓶,鸣沙洞窟里搬过来的白玉观音。莫说京城,皇城的藏物,唯恐都已不及安阳太守府中的了。” 第93章 盛夏(6) 酒意   听皇帝的语气, 方执连连再跪了回去。   “鄙舍粗糙,怎能及皇城。不过是内人陪嫁的些许小玩意儿,小女平素娇惯坏了, 口气大了些。还请陛下不予她一般计较。”   凌烨却只再打量了一番立在刘氏身旁的女子, 苏织华裙,金玉满髻,拢袖垂面, 一副安然之态。“这便是安阳县主?”   如若他记得没错, 三年前西北旱灾,粮食紧缺, 朝廷向中原各地征粮赈灾。而豫州上奏的折子中, 便有这安阳县主之女,其母家中乃安阳富商, 以女儿名义捐赠粮食万石,并请镖局亲护往西北送粮。   他方谨以批示,封方家小女为安阳县主,日后可享安阳良田千顷供奉, 以示朝廷恩赏。   方执还未起身,只再是一拜,“正是小女, 冉冉。”   那边女子已与他一福,方面上争执拧气此时已换做浅笑面容。如此一看, 倒真以为是位面慈心善,知书达理的闺秀。只城外那些难民控诉在先,方他又在木梯上,听得她那番炫耀言辞,便心知并非善类。   “你不必多礼。起身吧。”凌烨自未打算计较这些小事, 唤了方执起身,又自先行入了主座,方与众人道,“不过一顿便饭,不必拘泥。”   方执这才领着妻女家眷入座。   若说刘斐,还是太守大人的表亲,可杜泽虽陪同方执应酬了皇帝整整一个晌午,尚自觉名不正言不顺,只将自己安顿在了门边,也好随时听命侍奉。   杜泽自见得方执面色,似还因方才县主的事儿,不大明朗。而皇帝在席,气氛几分紧张。他方寻着几处话头说起,一来是安阳几处民俗,多有特色;二来,是如今城外情形,到底也并非人为,而是天灾。再与方执下了几分台面。   星檀在席间悄然听着众人谈资。那坐在门边的公子,一副相貌堂堂,而话中维护这方太守之意太过明显。   她却也体会了几日天灾险难。天灾是天灾,可为官为守之人,天灾面前不顾民生苦难,紧闭城门眼看着数千条性命等着饿死,却也不是什么磊落的作为了。   至于那安阳县主,见得皇帝在席,方那副处处争强,咄咄逼人的嘴脸已然收了起来,晃而抬眸颔首,晃而浅笑盈盈,俨然已是另一个人了。   桌上菜肴虽丰,星檀却提不起来什么兴致。却听那安阳县主接了这天灾的话头去。   “陛下,早几日父亲还为了城外灾民的事儿饭食不思,可安阳城中亦自顾不暇,父亲却也为难。还是母亲劝了好久,方肯吃下东西的。”   星檀看着满桌菜肴,只觉讽刺。安阳城中自顾不暇,太守府中却还用着山珍海味。   她方起筷夹了口鱼肉落入阿兄碗里,“这海鲈鱼养身,该是从海边运回来不久,很是新鲜,阿兄忙了一晌午,多用些。”   陆清煦却是怔了一怔,妹妹话语声略高,显然并非说给他一人听的。却见妹妹又夹着一道儿山笋送来他碗里。   “这云南的野生珍笋,只每年入冬那日才生,封了不少山林精气,京城都要卖到白两一斤的。阿兄也尝尝。”   陆清煦明白几分妹妹的意思,他方坐下,自也觉桌上山珍奢靡了些许。此下这话,扣在那城外灾民的话头的上,是说给皇帝听的。   方执面色渐渐凝固,安阳县主却浑然不觉,听得星檀一番谈资,字句中提及京城,便更刺痛了她方心头那道而坎儿。正逢下人送了最后一道菜上来,安阳县主便就着菜肴,与上座的人道。   “方表小姐说的那两道,确都是家中珍藏。陛下还得试试这道儿雪山牛肉。是城北三十里外靠着高山的牧场特供过来的。油脂饱满,入口即化。”   “住口。”方执已然不可忍耐,直呼了出来。   一旁刘氏也被夫婿这声吓得一惊。嫁入来府上这么些年,方执还从未如此高声说过话。特别是对他们的宝贝女儿。“老爷莫吓着冉冉了。”   方执咬了咬牙,欲言又止。正看向皇帝面色。却见皇帝并未抬眸,只一旁跟着伺候布菜的大总管江公公接了方冉冉的话去。   “安阳县主有心了。只是自温惠皇后过身,陛下便不再用食牛肉了。”   星檀筷子方落回来自己碗中,却忽地顿了一顿。他不食牛肉了么?不怪得上回在西凉迎客轩里,她夹到他碗里的牛肉也没动过。   目光随着桌面,看去皇帝身上。却见他也正看过来一眼,却很快落去了那接话的安阳县主身上。   方冉冉仍不知父亲为何生气,只好先应了那内侍的话。“小女不知,触及陛下伤怀,还请陛下莫要怪罪。”   凌烨冷冷一笑,“不知者无罪。可城北三十里外,却还有高山牧场?朕还未听你父亲提起过。”   见皇帝似是起了兴致,方冉冉忙起身福了一福,“是母亲命人养在祁连山下的牛羊场,这席上的羊肉暖锅,还有那道儿羊奶糕,都是从那边送来的。”   “哦…牛羊场。”皇帝捏起一旁茶盏,送到嘴边轻抿了口。   方执已然颤颤巍巍,刘氏亦忽觉不妥。只等皇帝饮下一口茶水,再开口道,“城楼下灾民今日尚未饱腹,太守大人家原有如此财力,不妨用那些牛羊奶肉来赈赈灾。也不枉这三年来,安阳周边百姓对安阳县主的供养。”   “这……”刘氏没忍住还要说些什么,却被方执一把打断了去。   “陛下说得是。臣早该想到此步,怎就一时愚钝?臣这便让人照办。”   却听皇帝道,“便不劳烦方执你了。东厂办事迅速,交予他们便好。”   方执一怔,皇帝这是连还转余地都未与他留下。只要应下遵旨了。   方冉冉更是哑口,半晌儿方被刘氏拉着落座了回去,闷闷不乐戳着碗中米饭,目光却转向星檀身上。   她这才明白过来,这表小姐方那般大声评起桌上菜肴,并非是要跟她争什么面子。而是要捅着太守府上富庶有余的窝儿,与皇帝知道罢了。   听着皇帝的安排,星檀不紧不慢用着食。区区一间牧场,予太守府那些亭台楼阁面前,不过九牛一毛。城外百姓想吃上饭,可还得望着太守大人广施善恩才行。   这场便饭到底并未持续太久,皇帝草草用过几口,便又问起方执,要亲自约见城内大小官吏与乡绅共同商议灾情。   星檀听得还要议事,自不好打扰,与嫂嫂一道儿起了身,作了别礼,方先行回别院去。   只将将从清风楼里出来,身后却有人唤她。“表小姐走得如此快,怎不等等人?”   见是那安阳县主与太守夫人寻了出来,星檀只微微颔首,“午后食困,便不扰着夫人和县主休息了。我与嫂嫂自己回去的便好。”   安阳县主却冷笑了声,“表小姐帮着那些灾民说话,怎不自己出财出力赈灾?非用得上我们太守府上的牧场。”   “那是圣意,县主该去问问陛下。”星檀垂眸一笑,并未打算多做停留,正与二人颔首作别要走了。却被安阳县主再拉了一把。   “分明就是你故意让陛下提起的。”   星檀掖了掖袖口,却挣脱不开,只好道,“若论财物,皇家自然不少。可天灾当前,银钱无用。如今城外缺的,不过是一口饭食。县主养尊处优,一桌饭菜的花销,便能抵外头数日口粮。又何必再与他们计较呢?”   刘氏却一旁笑了笑,“表小姐话说得好听,左右动用的也不是自己的财物。”   星檀话说得清楚,却不想人家都是听不入耳的。多说无益。   只那太守夫人话落之间,却听得再有人从清风楼里出来。星檀见得那抹身影,正负手缓缓靠近,方更懒得开口了。   只等皇帝走近了,与刘氏开口道,“太守夫人看来很舍不得那间牧场。那便算在朕头上。”   刘氏一惊,忙往后退了退,“不、臣妇不敢…”   方冉冉一见皇帝,气焰也顿时灭了三分,又见皇帝的目光正落在她拉扯在星檀的衣袖上,方才忙松开了手。   皇帝却未再多理会这双母女,只行来星檀身边,轻声道,“朕送你回别院。”   星檀看了看那边忽呆若木鸡的母女,只缓缓走在皇帝身侧,方问起他来,“陛下不是还要与太守大人一道儿面见乡绅?”   “先送你回去也不迟。”他负手行着,垂眸过来,面上几分温煦。只又问起,“方见你不多食,可是昨日伤了脾胃,没有胃口?”   星檀摇头,“只是想来城外的情形,便觉一碗素面已足矣。”   “外头的事,朕自会想办法。你不必忧心。一会儿还让管家送些吃食去别院的好,素面…也好。”   他行得很慢,刻意平着她的肩头,偶有去看她的面色,寻得那娇俏的鼻尖儿,便不觉自顾自抿了抿唇。   却听她问起,“陛下最爱食牛肉的,为何都不用了?”   他顿时有些恍然。“不和胃口了。”   星檀看了看旁边的人,却见他一双鹰眸无了神采,空空荡荡落在前方。   她方小声提点:“已快到了,陛下还有要事,便不必送了。”   他方回神少许:“送你到门前便好。”   临到了门前,星檀方与他说别。只等嫂嫂也跟了上来,她方扶着嫂嫂往里头去了。   这别院大,小道儿蜿蜿蜒蜒,她偶有侧眸看向门边,却见他还在原地立着。只等她入了垂花门,方再看不见他了。   虽是盛夏,入夜之后,依旧有些凉意。   方执依着皇帝的要求,将安阳城的官僚和乡绅们,都请来了金桂楼。外头一桌尚且因身份不得与皇帝同席,里头雅间中坐在皇帝两旁的,却各自不敢多言多行,只听着皇帝问起安阳粮仓之事。   众人沉声之际,唯有太守岳丈刘青敢答了皇帝的话。   “陛下,不是我等不想帮着方大人赈灾,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安阳虽是产粮大省,却也是中原枢纽,这粮食积攒不下来,都是往西北卖的。谁料想今年水患,粮食还未收上来,去年前年的存粮也都卖完了。”   凌烨将信将疑,“朕只是问灾民要一口口粮,你们各自家中捐献些许,日后朝廷自会还与你们手上。于诸位来说,看来很是为难了?”   只这话一出,在座众人却都不敢言。凌烨自以为,在眼前的情势上,不必多做婉转。乡绅们却似仍与他绕着弯子。方执亦上前来捧着酒杯打着圆场道,许各位都有些不为人知的难处。   数杯水酒下肚,已然过了亥时。见众人依旧周旋回转,凌烨自知此路不通,便就失了再饮下去的兴致。   见皇帝起身要走,众人一并相送。只等人离席,方一同长舒了一口气。又有人上千来问起方执,“方大人,这陛下的意思,让我们捐?那可不是仗着皇家势头,明着来抢么?”   方执无奈笑着,“哎,城外情形今非昔比啊。”   刘青面色铁青,却与众人道,“只咬紧了说无粮,那位,还能上门来抢不成?”   众人尊着这商会会长的面子,只一一附和。   风有些凉,凌烨自觉胃中翻腾。那酒虽不烈,却又几分上头。江蒙恩只在旁边小心候着,“陛下可还好?不如让他们先行回去,备着马车来?”   “不必。”他自知酒量深浅,不过数脚路,还并不碍事。   “华澜他往城北那牧场去,可有回信了?”   “诶。”江蒙恩一揖,方答上话来,“华侍卫有信回来,道最迟明日一早,便能送上两顿饱食回来城门楼下。那牧场颇大,此回有牛羊肉,亦有牛羊奶。想来城楼下那些婴孩儿,也能有几口粮了。”   凌烨微微颔首,“那便好。”   只再转过一条小街,却听得身后有人来。来人一声只称呼一声陛下,又连忙作了跪礼,“杜泽有些话,想与陛下禀明。”   凌烨认得出人来,今日一早方执来衙门面见他,身边便跟着这位探花郎。去年秋闱殿上,是他亲点的人,却还未来得及指定官职,便让他暂且在家中候着。   “有什么话,起身来说。”   地上的人尊了旨,起来时轻掸了掸袖口袍脚,行止文雅,细致非常。月色下却见他又微微一拜,“陛下初来安阳,许不知这城中的生意。”   “哦?”凌烨听闻这二字,自起了些许兴致,“什么生意?”   “安阳城常与西北供粮不假,都是以刘家为首,将安阳存粮运往西北两省买卖。而安阳县主这三年来,受城边千顷良田供养,那些粮食实则多进了刘府的口袋,赚得回来的银钱,方与太守大人亦有几成分余。”   “此回水灾,他们将灾民拒之城外。却也未曾运出去过多少粮食,其中意图,陛下应该能明白。”   凌烨也已想到些许,“屯粮奇货,做高粮价,再卖给西北二省?”   “陛下圣明。”杜泽又是一拜。   父亲让他来相看,本想作这太守府上的女婿,可不论是这位太守大人,还是那位安阳县主,着实与他平素教养有所出入。   他原本还说服着自己,跟着那父女二人身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就罢了,要入仕途,总得学会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只今日午膳席间,听一女子都敢那般提点于皇帝,方家只图自己享乐置民生于不顾,更让他这个探花郎无地自容了些。   待晚间这场酒宴不欢而散,他方寻得机会,单独来面见皇帝。   却听皇帝继续追问着,“你的意思是,他们手上都是有粮的?”   “陛下英明。”杜泽再是一拜,“陛下若有用得上杜某的,只管吩咐便是。”   **   夜色阑珊,别院内流水潺潺。   星檀用过晚膳,便扶着丘禾在这别院内走了走。   假山园林,看得有些疲乏,高亭处走过一回,亦觉平平无奇。这府上庭楼建得规格颇高,却总少了几分苏杭的灵气。   只往自己寝间儿中回的时候,却正路过皇帝的厢房。   烛火是亮着的。清风吹过小窗,直将窗下桌上的画轴展了一展。画卷上的女子,一身青色竹服,梳一对绾髻,身落在秋千上,很是轻盈。   她心口似被什么碰了碰。   这院中此下无人,她方将丘禾留在门外,自行了进去。寻得那副画卷来仔细打量,见得女子一双赤脚,脚踝上那只嵌东珠的银丝铃铛,方恍惚知是自己。   画卷装裱虽装裱得精致,画轴却已有些浆水,是用过许久了。   她不记得皇帝与她作过像,即便是她住在养心殿那段时日,也因他政务繁忙,并未有过这些机会。   指尖不觉碰过画中发髻,丝丝扣扣,精致异常。那双眉目,也宛如在镜中看到自己一般。她忽有些领会到,这画像是如何来的了。只是不想,他会贴身带着。   风如过客,飘过窗棱;一缕果木香氛,缓缓飘入鼻息。她不曾注意到来人的脚步声,将将回头,却撞入那人眼里。   “陛下,回来了?”   “嗯。”皇帝再贴近了一步,她方闻见他身上叠着的酒气。   “陛下,饮了不少酒?”   “不多。”手中的画卷已被他夺了回去,那人只微微垂首,往她面前凑了过来。   他双眸在颤动,鼻息已然有些快了,热流扑腾在她面上,仿佛提醒着她危险在靠近。可不知怎的,身体早已不知动弹,唯有言语还能迟缓地反应。   “陛下想做什么?”   他凑去了她耳边,温柔喘息:“想的,唯有你罢了。” 第94章 盛夏(7) 想你   背后传来一阵温热, 她被他掌心一把捂进了他的胸膛里,下巴将将磕在他刻意低垂下来的肩头上,他发间丝丝缕缕的气息, 与点点滴滴的情愫纠缠着, 直渗入了心底。   许该有什么话的,可他一字也没说。   她只听得几声绵长的吸气,似有些贪婪地在吞食着什么。不过一晃, 她肩头被他磕得疼了, 方想推开他。   可他不许,反是将她捂得更紧了些。那掌心在她背后愈发灼热, 连着呼吸也跟着滚烫了几分, 深沉的声线颤抖着落在她耳边,“别丢下朕。”   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出于本能地,伸手去捂了捂他的后背。像安慰一个受了伤的孩子。他却似得了许,大掌扣入她背上的皮肤里,像只失控的小兽。   星檀有些惊了, 只被他这么紧紧抱着,不敢多动。许是身子有些发了颤,方被他缓缓松了开来。那双鹰眸仔细看向她眼里, 温声问着,“吓着你了?”   “不会…”   他的手缓缓落下, 却顺着她的衣袖扶着,一点点地方肯放开。   “是朕唐突了。夜了,你回吧。”   星檀方与人福了一福,垂眸道,“陛下许是有些醉了, 让江公公送碗醒酒茶来吧?”   “嗯。”   听他喉间轻哼,似答得有些敷衍了。星檀绕过人去,见候着门旁的江公公,方多嘱咐了声。“还得有劳江公公,与陛下取些醒酒茶来。”   “诶。”江蒙恩却难听得姑娘予皇帝还有几分关心,只忙多道了句,“陛下方在外应酬那些官僚乡绅,确多饮了几口。这安阳城的酒,与往常有些不同。”   星檀只淡淡再回了声“有劳”,方寻得一旁的丘禾,往自己的厢房去了。   夜里,星檀睡得不沉。不知怎的,她见得了北疆的战场。那是她从未去到过的地方,却隐约记得,是有人写了信给她。   十月十八,黄沙起急,风沙让大周兵士不适,险些中了辽人的埋伏。好在师傅及时下令后撤,暂避锋芒,容后再战。   十一月初一,大雪。沈越埋伏于东侧,孤领赤鑫大军夹攻辽人,大胜。阿檀,很快就能见你了。   十一月十六,天晴。辽人休养生息,不敢出战已半月之久。风清月明,想你。   北疆风雪,如一幅幅广阔的画卷在梦中展开。她心中的那个少年,金戈铁马,持着长剑在沙场张狂…可京中出了事,太子被废,她回了信给他,想让他早些回来,也不知他能多久收到。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她只觉背后已然一身冷汗。落笔在信纸时,小轩窗外正飘着鹅绒大雪,仿若昨日,也仿若隔世。   “小姐怎么了?”   丘禾睡在床帏外,听得动静,方起身来寻她了。   听得熟悉的声音,她的心跳方平复少许。“没,只是个梦罢了。”她缓缓看向窗外,天色已然泛起了鱼肚白。窗外却传来稀稀疏疏的脚步声。   是江蒙恩正随着皇帝,往小别院外行着。   话语声虽小,可此时别院静籁,星檀自听得些许。   “华澜从牧场回来了,带了肉和粮食回来,正在城楼上候着。想与陛下请,该如何放粮。”   皇帝并未多语,脚步急着直往外去。星檀远远望着那抹身影,负手而行,英朗如斯。她也起了身,方吩咐丘禾道,“我们也去看看吧。”   因城外难民成灾,安阳城这几日本就热闹不起来。清晨的街道,扬起丝丝缕缕的薄雾,百姓寥寥几人,只是出来交换些食物。便就愈发清冷了些。   皇帝一行走得快,已早没了身影。   星檀行来城楼下,本还被几个守城的侍卫拦了下来。还是因华清认得出来了她,方让另一暗卫护着她来了城楼之上。   白日的光,一点点爬上了地平线。而城楼下黑魆魆的一片,骚动熙攘着,正是那些饿得已无力哭嚎的百姓,唯有婴孩儿无法停下哭声,窝在母亲怀中,嗷嗷待哺,女人却早已没有奶水了。   城墙正中的门楼里,凌烨正也望着同一副画面。华澜正说着从那牧场探回来的情形。   “那牧场不小,约有三百牛羊。一旁还有些谷物稻场,只粮都是用来喂牲口的,不是精粮,暂且也能用上。属下让他们清点了牛羊的公母。留下奶量好的,继续产奶。其余的宰杀了几头,取其肉。可城楼下三千余人,那牧场,看来也只能维持两三日的口粮。”   “两三日…”凌烨叹息了声,“那便先就着这两三日。”   “你先放话下去,叫妇孺先来领奶喝。那些粗粮与肉碎同煮,一人一碗,不得争抢。”   华澜应下一声,却听主子又吩咐道,“华清查得,城外东边有座灵虚观,城外西侧有间云隐寺。稍后你往两处先行打点,让那边僧眷与道友先行做好接济难民的准备。与他们说,每日的口粮,由安阳城内包送。”   待华澜走开,凌烨方将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又吩咐立在身后的江蒙恩,“一会儿回到别院,将太守府的人都遣退出去。只留我们自己的人把守。”   主子的话,江蒙恩自不多问,只照办便是。却见主子的目光已然落向了别处。   江蒙恩顺着主子的目光看去,却见城楼一角,一身雾紫的丝罗裙,摇曳在清风之中。那女子侧面轮廓精致柔美,只一双目光望着城楼下,似有几分忧愁。   见主子凝神,江蒙恩自未敢再语。不多时,主子果然缓缓往那边靠近了过去。   星檀正与丘禾指了指,不远处大树下,聚集着好些体弱不堪的人。许是生了病,难民害怕起了瘟疫,便将他们弃开得很远。   旧铁与泥沙摩擦的声响忽的传来,往下看去,竟是城门开了一道儿小缝。那打头的侍卫是华澜。身后跟着的几个兵士,正推着两个大桶,由刀剑护着,行去城墙脚下。   “我家大人说,大家稍安勿躁。一炷香后,开始分口粮。一人一碗,不可慌乱。”   人群中一阵嘈杂。听得有食物,有人兴奋得跃跃欲试,有人却早已无力高兴。   华澜方再道,“大人有令,有孕妇人,四岁以下孩童,可先行来领些牛羊奶。”   星檀却见那些妇孺,已被家中夫郎扶了起来。持起手中的碗,抱着孩子,往华澜那边凑了过去。那些怀中的婴孩儿似也看到了希望,忽的止了哭。   众人有礼有条,却也无人再争先恐后。一口鲜奶将将喂入婴孩儿的嘴中,那小手曳起妇人的衣领,紧紧握着,吞咽却不肯停下。   “何时来的?”   皇帝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星檀方揉着湿润的眼眶,看向他眼里:“有一会儿了。”   “是来看他们的?”皇帝的目光,只望了望城楼之下。   “嗯。听闻有粮了。”她笑了笑,“他们都能活着。”   “嗯。”凌烨淡淡答着她的话。   此时朝阳如沐,暖光洒在那对浅浅的笑靥上,清风过境,拂动着她鬓角的碎发。那些梦境仿若成真,他不觉也跟着扬起嘴角。方试探着去寻她的衣袖。   想寻得那只手来,紧紧握在掌心,却被她有意无意躲开了去。   “那边的病患,陛下可也有了打算?”   “嗯…”   “朕说过,你不必忧心。”   “那便好了。”她答了话,似有些欣喜。   他却又见她笑着迎来一步,“方来时见那边有间素面小摊儿,民女有些饿了,陛下可用过早膳了?”   他自垂眸摇了摇头,“并未。”   须臾他方反应过来,补上一句,“朕陪你去。” 第95章 盛夏(8) 皇匪   阳光跨过城墙, 落在城楼脚下。树影斑驳扰乱了些许清晨的宁静,地上的影子随着风声,正浅浅浮动。   “二位要用什么面?”老板麻布衣衫, 笑脸盈盈, 勾着腰身前来问询。   “要碗香笋面。”她说罢,方看了看旁边的人,“大人要吃什么?”   他自也转眸与那老板道, “一样。”   “好嘞。”老板脸上笑得起了褶子。回身过去炉灶旁, 方与老妪交代了声儿,“两碗香笋面。”   老妪拉低了声儿, 掖了掖老伴儿的衣袖, “哪儿来的客人,面相真是好看。那姑娘画里走出来似的。”   老板中正忙活起拉面条儿的活儿来, 低声与老妪解释:“那姑娘唤那位作大人,听闻太守大人迎了两个京官儿进来,好似是来管难民的事儿。”   “诶呦,那可便好了。”老妪切了葱花儿, 又挑着酱汁儿,“外头那么多,可都是人命。太守大人不管不问, 我们在城里住着,也于心不安。”   老板也跟着长叹了声:“是啊。”说罢了, 手中的面条儿在空中扬了起来,不多时,已拉扯了数回,丝丝缕缕如发丝般了。   两万素面上了桌儿,一旁候着的江蒙恩却送上来银制的筷子。帝王出行带着防身, 用来用食,一试探下去便知有无毒物。   皇帝却没接,只去取了两副竹竹筷子,送与姑娘一副。   江蒙恩还想开口劝什么,却被主子一眼看了回去。只好心念着,主子在北疆闯荡多年,许有毒没毒,根本不稍那双银筷子。   那面里笋味儿足,笋也鲜嫩得很。星檀尝得两口,却见皇帝未多动筷子,只好问着,“民间粗鄙小食,可是不和大人口味?”   “不是。”只是这么与她单独同桌吃饭,已是太久远的事情了。单单看她垂眸小口用着面的模样,心渐柔软,更是饱足。被她提了一句,他方也开动起来。   却听她又问起:“那些从牧场运送回来的粮食,可还足够么?能撑住多少时日?”   “只够三两日。”他放下筷子,与她答话。   “那,三两日后,大人打算怎么办?”星檀方看到城楼下景象,本以为是有了希望。可不想,竟如此之短。   “城中有粮,只是有人克扣欺瞒。”   听他惜字如金,星檀却也猜到些许。身为太守,方家上下此时依旧能享乐炫耀,欺瞒之事该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那大人可要下旨?”   却听他笑了声,颇有几分冷意,“巧于周旋,于他们无用。”   “大人是有了打算了?”   她话问落,碗中却已多了些许香笋。是他亲自夹过来的。他声音沉着,凑来她耳边,旁人听不到,只一呼一吸的热度,扰得人心痒。   他道:“说不通,便用抢。”   “……”星檀却是忘了,人家斗过辽贼,平过匪乱,官绅勾连那一套许真是要服软的。   用过了素面,凌烨自护着人往回走着。清风摇着枝桠,沙沙作响,在脚下的青石板路上落下光影斑驳。   身旁的人脚步有些轻快,槐花被风吹落来她肩头,他抬手轻轻与她掸开了去。他故意只随着她的脚步,只如此一刻的时光,珍惜非常。   星檀被他送回来厢房,又听他道:“这几日将有些动作,方家的人不可尽信。这别院,自有东厂的人护着。”   他负手在身后,看着她时目光却有些灼灼。她只垂眸轻答着:“知道了,陛下。”见他要走了,又回眸过来,多嘱咐了一句,“方见你眼下有些青痕,若是昨夜未曾睡好,便再睡一会儿。”   她只与人微微福礼,方见他转身往外行去。人将将出了门口,脚步便恢复了往日的健朗,又在沉声吩咐着江公公什么,该是仍有重要的事。   晌午,星檀去探了一回嫂嫂。连着数日奔波受惊,林氏生了些风邪。李太医正被请了过来,与林氏请了脉象开了药。只将剩余拿药熬药的差事交给身边的小药童,便又急着往外去。   星檀替嫂嫂送人,只将将出了别院,却见得门外另有人在候着。等得李太医来,那人只深深一拜,“陛下让杜某在此候着李太医,往城中药房中寻良医,一并搜集预防疫病的药材。”   她清晨问过人家,待那些病患可是已有了打算,不想差事儿已早被他吩咐下去了。她这方与李太医道,“也让民女尽些绵薄之力,帮李太医往那些药房里,盘点些药材,记录些账目,总是可以的。”   “这。”李旭多有犹豫,主子看这位看得心紧,只怕这位有什么折损的,不好与主子交代。   星檀看出来些许李太医面上的担忧,只笑道:“请华侍卫跟着便是。”   李旭这才好松了口。一旁杜泽却有些意外,不想今日竟会见得那日在清风楼中,暗中与皇帝谏言的姑娘。   **   别院高处有亭台。   华清正持着安阳城的地图,与皇帝指出图中几处大仓。   “属下依陛下吩咐,寻得刘家粮仓,便在这三处位置。城东和寿路上的这间最大,屯粮也最满。其次属城北榆树街,再其次是城南花间道。”   凌烨指尖正在那三处红圈位置上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和寿路那间唤作“水云酒巷”的酒楼上,“要动,便动最大的。”   华清已是一拜,“那属下便让他们先去部署。”   “嗯。”凌烨轻答了声,方又与一旁陆清煦道,“有劳世子替朕往刘府一趟,请刘青往水云酒巷一聚。”   **   傍晚清风怡然,水云酒箱二楼的厢房里,身为安阳商会会长的刘青,却已有些坐立不安。   午后国公府世子来替皇帝传话,说有事与他商议,要请他来这水云酒巷详谈。那世子爷身后带着三五侍卫,又碍着人家身份尊贵,他自不好推却,只临行前,让家中管家去趟方家,与女婿方执知会一声。   然被带来了这厢房,皇帝却迟迟未曾现身。只留得他一人,和满桌的菜肴美酒。上回且有商会众人作后盾,他尚有几分底气;而今日皇帝选来的这地方,却让他心虚不已。   从厢房小窗看去,便是他刘家最大的粮仓。连连绵绵数十间仓房,里头满满都是屯粮…他自想起上回与皇帝说过,城中无粮,此下被安置在这里,也不知皇帝是有心还是无意。   美酒佳肴当前,他却只敢捧着一杯浓茶。茶早凉了几回,却有个怒目威严的侍卫进来添换。   欺君,可是举家抄斩的死罪。上回且是法不责众,若这回皇帝只寻他一人开刀,岂不是冤枉得很…   晚风吹过一旁的塔楼,带走几分闷热,却多添了几分凉意。皇帝正负手在高处观望。华清悄无声息从小梯上来,只临到旁侧,与皇帝一拜,“陛下,粮仓那边已经准备妥当。”   “嗯。”   “刘青呢?他怎样?”   “华澜说,在那雅间儿里,不敢用食也不敢饮酒。只捧着茶碗,已如惊弓之鸟。”   “很好。”   “待天黑之后,便就动手。”   等华清退下,他方在远眺往那一行粮仓。里头的积粮早被暗卫清空了一半,今日之事,不过与刘青和其余屯粮之辈做场好戏罢了。   天色已然沉了下来。水云酒巷的雅间儿里,刘青终是没拦住喉间干渴,捧着茶碗一饮而下。那水凉,灌入胃里身上竟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架在他心口的那把刀子,也早就僵持不住了。   蓦然之间,窗外火苗四起。这和寿路上的粮仓,屯着千余石粮,竟就如此烧了起来。“救、救火。”他心疼极了,顾不得其他,直往雅间外冲。   奇怪的是,门外的侍卫不见了踪影,亦无人阻拦。他疯了似的跑到路中,见得个人便捉着个人来,声音大得有些败坏,“让他们救火。快让人去刘府上叫人来,让他们来救火!”   路人见是大火,早已避之不及,即便是刘家老爷,此时的脸面也不大管用了。   见人要走,刘青喊着,几近带着哭腔:“都是粮食,都是好粮食呀!”那可都是银子,银子便是他的命。   可那大火骇人,无人敢理会,他自己寻得路边的一口老井,正要冲了过去。即便是杯水车薪,也得将他屯了两年的好粮食救些回来。   正一头猛扎过去,却撞上个人来。来人身姿魁梧,将他一把拦住,不是别人,正是方在那水云酒巷里看着他的侍卫。   “刘会长,这是要去哪里?”   声音是从这侍卫身后来的,那声线沉着,却似个逮捕到了美味的猎人。刘青抬眼,只见皇帝一身玄色衣衫,负手立在身前,那面上的笑意,果是已等待得他多时了。   “陛、陛下。万、万岁。”他方清理几分情志,却有口难言,再看了一眼粮仓里冒出来的浓烟与火苗儿,心都要碎了。   “刘会长方说,火烧的那些仓库里,是有什么?朕未曾听清,还请刘会长再说一遍。”   刘青早已双膝跪地,伏在地上不敢起来。“是、是这两年来,安阳百姓上缴与县主的精粮…都是命啊,陛下快命人救火吧。”   却听得上首的人冷笑了声,“上回乡绅齐聚,刘会长不是说,城中早已无粮?”   “刘某有罪,有罪。”   见人连连跪拜,凌烨只觉有趣,“刘会长既然都认了,那便以这些粮食充公,接济城外难民。你可服罪?”   刘青不敢起来,只道,“还请陛下放过族中家眷。”   凌烨只淡淡道,“你的罪责,容后再算。”话落,华澜已将人拎了起来,“属下先将人送去府衙。”   凌烨只微微颔首,当是默许,等华澜走开,方吩咐得华清道,“灭火,不得伤及其余百姓。”   待华清领了命,带了人往火场中去。凌烨将将转身欲往太守府中回了,却见李太医怀抱着大小药箱,从侧旁小跑而来。见人神色匆匆,他方问起,“什么事?”   “陛下,”李旭呼吸尚有些急促,“顾姑娘今日随臣搜集药材,方在那慈心药房里清点着黄芪。臣与杜泽去结算些账务,只将将走开少许,回来便见那边便起了火势…”   “怎无人跟着她?”他几近嘶喊,却猛地止住了说话的气力。只迎着那火苗,往小巷里追了过去。   慈心药房…他在华清给的地图上看到过,正是在那粮仓隔壁。   眼前浓烟滚滚,火势汹涌。直已波及路边几颗干枯的老树。   阿檀,大火。他心口绞疼。   这一回,是他让人放的大火… 第96章 盛夏(9) 陪朕   慈心药房中早已了无人影, 火苗尚未烧了过来,却因得风向,浓烟四溢。他疯了似的找着人, 桌椅被他一一掀翻, 帷帐也被他撕碎。   眼前只漂浮着三年前她虚弱不堪的影子。可前堂后院,都寻不见人。那浓烟呛入鼻息,不予人留喘息的机会。他终停下来几分, 烟雾之中, 全是他孤影对烛的过往。   他已无力再经历一回了。撑着梁柱的手正缓缓滑下,脚下晃荡, 也跟着不听使唤。热浪被风扬着, 滚着浓烟,冲进来屋子, 他只缓缓合上眼来。   “陛下,陛下莫寻了。皇后方已被华泱护了出去,正在塔楼里等着陛下。”   他听得出来江蒙恩的声音,双目却已被大火熏得没了知觉。眼前漆黑一片, 看不见。却直问着江蒙恩:“你没骗朕?”   “奴才就算有九条命也不敢欺君啊!”   江蒙恩话落之间,他手臂上已被人紧紧扶住。又听得几名暗卫的脚步已经靠近,他方肯随着人行了出去。却再与旁边的人问道:“皇后呢?”   暗卫再次确认, “人在塔楼里等着,华泱护着。陛下。”   星檀正从塔楼上往下看去, 泱泱大火已然熄灭了些许。   方大火之前,暗卫们来清理百姓离场,护着她整日的华泱,便先行带着她从慈心药房中行开了。从另一侧小巷里出来之时,方知那些仓库已经起了大火。   李太医还与暗卫们在街上守着, 见得她来,手中的药箱都已持不住了,全数落到了地上。   “娘、娘娘,陛下冲进去火场寻您了。”   滚滚浓烟,火势汹涌,他进去做什么?她脚下不自觉往那边靠,却被华泱拦着下来,“姑娘还是在此等着,让他们进去寻陛下。莫让陛下再担心。”   夜色正浓,却被火光点亮了半边天色。星檀终见那身玄色衣衫被江总管扶着,从火场中行了出来。她只寻着小木梯下了楼,却见那双鹰眸紧紧闭着,似无法睁开。   她心中一凛,方忙行过去从江总管手中将他的手臂接了回来。   江蒙恩只在主子耳边轻声提醒道,“陛下,娘娘在这儿呢。”   星檀手上一疼,却被他反拉着,只扑进了他怀里。   那双手掌死死扣着她的后背,呼吸在她耳边急急喘着,唇齿贴上她的耳廓,似在确认着什么。   “阿檀?”他喉间已有些沙哑了。   “嗯。”她轻轻作答,“我在。我没事,陛下。”   “阿檀。”他再次确认了些,却将她扣得更紧了。   还是李太医前来落了跪,“是老臣有罪,老臣太过慌乱,未曾查明实情,险些害了陛下。”   星檀没听到他的回话,他的鼻息已深深埋入她的肩头,似不打算理会。她唯有温声问着,“陛下的眼睛可还好?莫耽搁久了,让李太医看看吧?”   他这方抬起头来,回了单单一个字,似有些虚弱:“好。”   李旭忙上前扶了人,“陛下先往塔楼,老臣与您先清洗清洗。”   星檀见他有人护着,正要送开手来,却一把被他拧了回去,“你要去哪儿?”   “……”如此一问,她便哪儿也不能去了,只被他紧紧拽着,却听他喉间猛得咳嗽数声。她方问着李太医,“可是被浓烟呛伤了?”   李太医一手探着脉象,却锁着眉头,微微摇头,“陛下脉象急促…”   李太医话还未落,星檀手上被他牵着的力道忽的一紧,那咳嗽愈发猛烈,一丝鲜血已隐隐从他嘴角溢出。   “怎么回事?”她此下方真的有些慌乱了,她印象中皇帝身体素来健朗,从来不会这样。   李太医已垂首候着,退去一旁,“陛下旧疾发作,须得先请回太守府才好。”   **   亥时已过,厢房中的门窗紧紧合着,却还漏着一丝微风,摇曳着仅剩的两盏烛火。   皇帝卧在床上,好在那浓烟并未伤及根本,只是熏伤些许,照料几日便能恢复。李太医与皇帝施了针,方才先行退下准备粥药去了。   星檀也将将用帕子与他擦干净些许面上的烟土。   方听李太医说起那旧疾,是心绞之症,她忽也有些跟着疼了疼。   如此静静细看,方能见得他面颊上有些突兀的瘦削,比起三年前,竟已是另一幅模样了。她用指背缓缓探着他的脸颊,硬朗而冰凉,似不曾有过温热般。   不知不觉间,她的指尖已探上那双眉目。睫羽下浅浅的青色,该是许久不曾睡过好觉了。   他眉间忽的蹙了一蹙,那双鹰眸已经缓缓睁开,见他目光直直落向床顶,她方忙用手去探了探他的视线。   可未来得及开口问话,手已被他一掌捏了回去,直落在他心口上,紧紧捂着不肯松,那双鹰眸却又缓缓合了回去。   “……陛下醒了?”   “眼睛,可还能看得清么?”   “嗯。”他答得轻声。   她忙再问:“心口呢,不疼了?”   却见他紧了紧眉头,只将她的手再捏紧了些。“再陪陪朕,行不行?”人未曾睁眼,话里却有几分央求,直让人狠不下心来。   “伺候陛下用完粥药,我便走了。”   他深深叹了声气,“那,也好。”   李太医送着粥药进来的时候,已是将近子时。星檀只将人扶着靠在床头,方一勺一勺喂着他用粥用药。   他却一言不发,只静静一勺勺吃着她送去嘴边东西。待她放下药汤的瓷碗,方又被他拽住了手腕。   “今日便就过去了?还是明日也能这样?”他目光依旧有些涣散,望着她的时候,却带着些许期盼。   星檀叹着气,只抿了抿唇。   “陛下若不好好休息,明日我便不来了。”   “……”他这才乖乖躺回了榻中。   星檀吹熄着烛火,自从房中出来。   江蒙恩已候着门口多时,“姑娘,陛下可是睡下了?”   “嗯。用过汤药,将将睡安稳了。莫再扰着。”星檀吩咐了声,方往自己的厢房去,仰头却见别院门外的灯火,险些将黑夜映照成了白日。   她这方问起江公公:“他们还在?”   “是,都在外头跪着呢。”   “其余官绅也还跪在太守府门前呢。”   那太守大人听得刘家粮仓大火,刘青为了救粮,却认了欺君之罪的消息,便带着家中大小跪在这别院门前请罪。该是想着诛灭七族,方家一人也逃不过。   可为了免罪,才来皇帝面前跪拜,未免也太迟了些。   这安阳太守和安阳县主对不起的,也并不是皇帝,而是城外那些俸养了他们三年,如今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还被他这父母官,生生拒之门外的难民们罢了。   星檀只冷冷笑了声,“那就让他们跪着吧。” 第97章 盛夏(10) 杨梅   清晨的阳光洒入窗棱, 有些刺眼。星檀昨夜睡得迟,此刻便也不想醒来。只卷着身上的被褥,稍稍朝里翻了个身, 却听得门外丘禾正应着什么人的话。   “小姐昨日累着了, 过了子时方睡下的。还未醒呢。”   “诶。”叹气的是江公公,听丘禾此话,唯有嘱咐了声, “那待姑娘醒了, 劳烦与姑娘说一声,道是陛下正寻她, 想让她过去看看。”   她听得费力, 望着床榻里侧的被褥,心口却似被人揪了一把。待丘禾攘门进来, 她方缓缓转身过来。“江公公刚来过了?”   “是。小姐都听到了?”丘禾问着,边与她沏着冷茶。   “可有说那位怎样了,为何要寻我?”   丘禾只摇头,“好似, 没有。”   丘禾又道:“陛下昨日回来别院的模样,将世子爷都吓坏了。说是若此行途中出了什么事儿,国公府也有护驾不利之罪。小姐要不要, 过去看看?”   星檀更清醒来几分,方让丘禾扶着起了身来。“与我梳洗穿衣, 我过去看看。”   皇帝将最大的厢房让给了她,自己的厢房却并不太宽敞,只一间大小,隔着一道儿竹屏风,方是床榻。星檀是被江蒙恩领进来的, 绕过那道竹屏风,才见李太医正与他眼睛上敷着药。   她自轻轻行了过去,从李太医手中接过活来。   李旭心领神会,忙退去门外。这双目熏伤他尚还能救治些许,而此下皇后肯来,便是陛下最好的心药了。   星檀手中的药膏将将热过,她方与他覆上了双目。皇帝还合着眼,只等她一圈圈将纱布缠好了,方听他问起,“她还在休息?”   她没答话。他却自顾自话,“昨日累着她了,不必再去扰她。”   她这方扶着人的手臂起了身,“陛下也再回榻上歇会儿么?”   他忽地一怔,停了停脚步,又微微侧面过来问她,“你来了?何时来的?”   “方与陛下敷药的时候。”   他方忙探手过来,抚了抚她的手背,似是在确认她是真的。触及得柔软与温热,方肯渐渐放开。随之才肯由得她扶着,却自顾自往书桌的方向去,“昨日京城送来的折子还未批复完,可否与朕读来听听?”   星檀本以为他这几日处理着安阳城这桩乱事儿,便已够是费心,不想还有京城来的折子。“朝堂的事儿,不能放一放么?”   却听他解释道:“林阁老与你阿爹若能决定的,便不会送来安阳。”   这话恳切,她亦只好随了他的意思。   书桌上果真堆着三五本奏折,好在不多。星檀只顺势拿起本来,却是问起朝中任迁之事。虽以列出些许名册,到底还得他来过目才好。   她候着一旁,正与他读了一遍其中意思。却听他口述如何批复,她方用红描,在信上落笔。   不多时,桌上便只剩得最后一本折子。江公公的声音却在门外禀报,“陛下,世子爷请见。”   星檀放落下手中的笔来,见阿兄进来,方想福礼避退。“陛下与阿兄议事,我便先走了。”话还未落,手腕儿却被旁边的人拉得生生直疼。   “你不必走。”   陆清煦见情形,自知皇帝是念着妹妹不肯放人,方只好帮着圆话,“阿檀不必走,不过是外头方执一家仍在请罪的事,臣来请陛下如何发落。”   “此下仍是用人之际,便让他先行自省,说服其余乡绅官僚,捐粮赈灾,善待城外灾民。其余,容后再议。”   待阿兄领了皇命出去,星檀方从皇帝手中挣脱了出来。   他眼上虽还蒙着药,却似也察觉到些许:“朕弄疼你了?”   “没有。”她轻答着话,又去寻得最后一本奏折来,读给他听。只做完这些,便已是半个时辰。她这才与他下了药膏,清洗了眼睛。   那双鹰眸再打开的时候,只直直看向她眼底,似在确认着什么。她只忙躲了开来,理好了桌上的奏折,方劝人道,“今日天儿好,陛下可想出去别院中走走?”   “朕心口还有些疼。”   她只听他说话时呼吸平静,也不知是真是假。看回去他面上时,自回得几分关切:“可要寻李太医再来看看?”   “不必。只出去走走,得有你陪着。”   “……”见得他嘴角抿着一丝笑意,她方知他那心口疼不过一句胡话。“陛下不必巧于言语,今日我也会替阿兄照看着您的。”   “替阿兄?”他问得有些急切。“什么意思?”   星檀只笑着去将人扶了起来,“若陛下此途出了事,阿兄他日回京也不好与朝堂交代。”   他微微垂眸过来,目光直落在她面上,温声道,“朕亦不敢奢求,有姑娘在身边一日,便算是赚到了。”   他却是不贪心的,听起来却有些卑微。只那些温和的气息扑在她面上,似春风的和煦,一时间叫人有些醉意。   来得安阳几日,皆被琐事烦扰。星檀也是今日扶着人来游园,方才注意到园中百花,品类齐全,盛开不少。夏日幽香盈盈于花丛之间,绕着丝丝清风,别有一番惬意。   凌烨亦只由得她扶着,指着往哪儿,便往哪儿去。他素来忙碌,悠闲甚少。只看着她轻嗅蔷薇时嘴角的笑靥,便觉时光停滞,刹那千年。   方是一旁发着愣,他手上却被她拉了拉,见她指着树枝上,“陛下,是禾雀花。花期五月,只三五日便谢了。”   那纯白的花朵城串儿,坠坠挂在大树枝头,如一串饱满的铃铛。   “嗯。看到了。”他答得安静,到底不忍打扰她的高兴。   顷刻的轻松静美,却被外头行来的人生生打破。杜泽正被江蒙恩领着,前来与他复命。   “昨日陛下让杜某办的药汤,已与李太医一同置办好了。便就等午时开城门,散步给灾民,好提前预防瘟疫。”   星檀听得杜泽的话,方行来与人一福,“杜公子安好。”昨日她随李太医一道儿置办那些药材,自与杜泽也熟络了几分。知道他是去年皇帝钦点的探花郎,也知道他如今身上还未有官职,却正帮皇帝办着差。   “表小姐也在。”杜泽见得人,自有几分意外。昨日与人共事,却也见这姑娘办事有条有理,记下的账目一目了然,最让他有几分吃惊的是,闺房女儿的字迹,亦能多有俊秀。   他方忙笑着一禀,“昨日多亏了表小姐,办差方利落许多。杜某谢过了。”   星檀只接着问道,“可是午时散药?我也与李太医一道儿。”只话还未落,皇帝便曳着她的袖口,将她拉回了身后。   “城外如今依旧慌乱,散药的事,不必你去。”皇帝似有几分思忖,方与杜泽下了旨,“你传朕的旨意,让安阳县主一并去散药,也好让她见见民间疾苦。”   杜泽只忙再是一揖,方领旨退下了。   星檀自扶着皇帝往回走,“陛下出来有些时候了,还是回去歇下吧?”   却听他冷言冷语道,“方见过几回,便已相熟了?”   “……”星檀一时没反应过来,少许片刻,方知他说的是杜泽。这闷葫芦一翻,便全是醋酸味儿。她自开口憋了他一回:   “陛下钦点的探花郎,才德兼备,仪表堂堂。那眉目生得比女子还好看。日后去了京城,定要抢手的。”   他半晌方才回了话:“如今你眼里,已全是别人的好了。”   **   正午的日头,热辣非常。安阳城的大门缓缓敞开了一道宽的缝隙。   官兵先推着载着口粮的小车,出了城门。经得几日□□,难民中起了几个小头目,将一行领粮的难民队伍整顿得紧紧有条。   方冉冉一身精良的苏杭罗裙,珊瑚绒花,金白玉簪,跟着李太医身后从城中出来的时候,方觉有几分不妥。她这方有些后悔,方才没听阿娘的话,换上粗布麻服,再来与难民散药。   难民的目光已然一一投了过来,见得她的模样,各个儿龇牙咧嘴。   “是那个安阳县主!”   “就是她。那日便是她让太守大人合上城门的!”   “粮食全去了她家的口袋,如今却还要我们的命。”   她只忙躲去杜泽身后,“你、你帮我想想办法。”   “县主,是陛下的旨意,让您亲自散药给这些灾民。您如今躲着,也是无用。”   她这方对上杜泽的眉目来,那双眸子清隽温和。这新晋的探花郎相貌堂堂,前途无量,若不是阿娘非要她相看表哥,早该成她的夫婿了。可如今呢?   杜泽话中的寒意,她听得清清楚楚。   “你,你方不帮我与陛下求情便罢了。”她气急得有些发颤,却见一农妇已朝她冲了过来。头上的金玉簪一把被那恶妇扯掉,摔去了地上。   她忙是惊呼:“那、那是南疆美玉。”   话还未落,身上的丝罗裙也被另一妇人撕了粉碎。“江南丝绸,将你们杀了都赔不起。”   那恶妇满眼猩红,“我孩儿半月前在这城门外生生饿死,什么美玉,什么丝绸。你只还我他的命来。”   方冉冉忽的沉了声,却见越来越多难民朝她涌了过来。身上的衣衫被撕得粉碎,发髻也被抓得凌乱不堪。她看向杜泽,却见那人立在一旁,正与另外的难民散起了药汤。   李旭尚揣测不透皇帝下旨,让这安阳县主来帮着散药的意图,可听得方那些难民的意思,亦已猜得其中冤仇。   只是,好好的一个官家小姐,受这等侮辱,见者难免有些怜悯。听她嘴里还念着杜泽的名字,李旭方开口问了问身旁的人,“杜兄弟,你不要过去帮帮县主?”   杜泽却只再轻瞥了一眼方冉冉,方与李太医摇头道,“陛下的吩咐的事儿,自得办得妥当了。此下帮她,岂不是违抗圣旨?”   李太医听得,自沉了声去。   杜泽心中更是清冷了些。他奉父亲之命上门相看,一路被太守夫人与一个奸商子弟作比较,已是有辱斯文。可这位安阳县主,亦未曾待他有心。   半月前大雨不断,百姓家田被淹,涌来这安阳城求救。却被这为安阳县主一句话拒之门外。他读书从文,自是打着救济天下的志向。若真娶妻若此,唯恐后患无穷。   皇帝早有旨意,此回治理完安阳难民之事,便叫他往京城赴命,既然随后要各奔前程,如今,早早做个了断也好。   **   三日后,安阳城门大开,却无难民争相涌入。   只因门前难民却早被疏导去了城外东西两侧的寺院和道观。方执从华澜手中接过了差事,将连日来从官绅手中扣下来的米粮,日日送往难民手中。可保他们饭食两月有余。   方执暂且官保原职,依皇帝旨意,继续赈济灾情,待新任太守来接任,便贬往西南。而刘青经得数日管押之后,被放回家中。刘家上缴家财一半,作赈灾经费之用。   清晨,日光将将透过厚厚的云层,一行马车队伍,便已缓缓从城中驶出。   星檀撩开车窗小帘,天边灰蒙蒙的雾色之中,絮絮攘攘着几座小丘。马车正沿着官道,朝着东边的日头去。离了安阳城,京城的气息已然越来越近,她也很快就能见到祖母了。   皇帝马车依旧行在她后头。经得几日调养,他双目已好得差不离。只是昨日夜里,她悄声问了问李太医,那心绞的毛病,整间太医院竟都是无从下手…   她微微叹息了声儿,却见江公公迎了过来,从窗口里递上来个食盒子。   “陛下方出门前叫人置办的,让奴才送来给姑娘。”   丘禾替她接了下来,她方与人颔首道了声谢。   那食盒子并不怎么打眼,捧在手里,却是冰凉的。该是用冰块儿存着食物。只掀开盖子,便见里头铺着层绿叶,绿叶上是一颗颗浓紫的杨梅。   那杨梅生得饱满,一口吞不下,只作两口方能吃下。入口酸甜多汁,直将心中忧郁都驱散了去。   丘禾分了几颗过去,不一会儿,杨梅便见了底。   星檀却见那绿叶下,藏着只信笺。拾起来看,上头小小的一行,是皇帝的笔迹。   “心口尚有几分疼,想请姑娘一道儿午膳。” 第98章 盛夏(11) 服软   阳光被闷在云层之下, 颇让人觉得几分闷热。马车缓缓行着,皇帝的马车中点着一炉果木香,却也难以让人心静。   凌烨草草翻着手中棋书, 正被身后的马铃之声扰得心烦。   江蒙恩从前头回来, 正从窗口里与主子回了话,“陛下,那食盒子姑娘收下了。信笺也看着了。”   “嗯。”他轻应了声, 方再问起, “朕不记得车队中有马铃,是何人挂上去的。”   那铃声, 江蒙恩也听了一路, 往后头打探得些许,“陛下, 是探花郎杜公子跟着圣驾。陛下可是不太记得了,原是让他一同回京的?”   “……”他自然记得,只是如今后悔了。只对江蒙恩吩咐道:“你上来,伺候笔墨。”   余荫镇是这一带的大镇, 亦是往来商户中途落脚的好去处。正午时分,一行车队在镇上歇脚。星檀方落了马车,却见皇帝早候着了一旁。见她下来, 还故作捂拳咳嗽了两声。   昨日出行前,李太医早与他请过脉象了, 道是脉象已经平缓,眼睛也并无大碍。身为帝王,在此故作矫情,有些滑稽。   星檀未曾作礼,只与丘禾从他身旁绕了过去, 入了那余荫镇,方见街道两旁大小摊贩正是热闹。杂耍戏法,小食小饮,讨人喜欢。   早前途中雨水成灾,安阳城中沉闷,中原的繁华还是到了这小镇,方才露出些许颜色。   丘禾东边看看,西边望望,正是兴头上。星檀却扫见皇帝带着江蒙恩,一直跟着身后不远处。那信笺上说起一同午膳,星檀本也没打算当真。自又被丘禾拉着走开了。   “小姐,是桂花糕,再买些路上用吧。”   松糕点着新酿的桂花蜜,香甜扑鼻。星檀与老板招呼了声儿,“要一斤桂花糕,半斤桂花饴。”   老板难逢客人爽快,手脚麻利与她包了起来。丘禾正去腰间取银袋子,江公公却不知从哪儿来,赏了老板整一两银子去。   老板乐开了,却见跟来的那位爷,一身威严,生人勿近,却只寻着替这位貌美小姐来付了银子,暗暗忖度出些许故事来。只今夜里抱着媳妇儿热炕头,又有了番新谈资了。   星檀从老板手中接来那桂花糕和桂花饴,方正绕过人往对面去,却被他曳住了衣袖。   “说好的一道儿午膳?可是忘了?”   “那边如月楼的烧鸭不错,已与你点好了。”   身后老板暗地里啧啧了两声,还以为是冷郎君,看来正热乎着。   江蒙恩也听得几分起了疙瘩,这些年就没见过主子低声下气求着人,这回是服了软,又盯得紧。正要担心姑娘再驳了主子的面子,却听姑娘也松了口。   “除了烧鸭,还有什么?”   江蒙恩自松了口气,看了看身旁的丘禾,竟亦与自己一般的面色。这方无奈一笑。“除了烧鸭,还有糖醋排骨。这镇上的甜味儿,也都与姑娘寻去了。姑娘便不必费力气多寻了。”   “嗯,那便去看看吧。”看在好吃的的面子上,星檀应着下来。却见江公公与丘禾走去了前头。皇帝随着她身边,那般颀高的人,迈着这闺房小步,倒是委屈得几分他了。   临入来如月楼的雅间儿,却见桌上江南风味,再加诸镇上搜来的甜食点心摆着满满一桌。星檀这顿饭食倒也吃得舒心。   只再从这如月楼中出来,星檀却见得杜泽正从外过。这镇上酒楼多,除了皇帝选定的这家,兄嫂都散去了别处。杜泽看来,也是将将用了饭食恰巧路过的。   杜泽见是皇帝一行,已忙上前来作了一揖。当着街道上众人,不好直呼陛下,只好换了称谓,“大人…”杜泽将将扫见皇帝身边的星檀,方也有些迟疑,“大人和表小姐都在。”   星檀福了一福,自当见过。皇帝却挥袖叫了人起身,“你在此便也好,有封急信还得由你送往京城。你便不必与车队一道儿耽搁了,早些上路。”   杜泽应下,方再是一拜。“还未请大人,信是送去哪家?”   “稍后,江蒙恩自会与你交代。”   皇帝如此说罢,方垂眸过来,问着星檀,“那边戏楼今日戏码不错,我陪你去看看?”   “也好。”皇帝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逛戏楼的,星檀着实想不出来。却见杜泽被江蒙恩领着,先往镇外去了,似还走得很急。   戏楼的戏码,着实并不怎么出奇,不过都是些寻常的本子。戏子们的唱腔身段儿比之华庭轩的艺人,不可同日而语。   星檀逛了少许时候,便失了兴致。皇帝又陪着她行出来,预备上路的时候,方见镇子前杜泽的马车早已不见了。   杜泽的马车正急急往京城的方向去。方江总管将那封信件交予到他手上,方说起,信是要送到国公府老夫人顾氏手上的。   他自以为身负皇命,不敢耽搁,本还有五日的路程,却仅仅用了三日。入了京城,便先寻着家客栈将自己安顿好了,梳洗了一番尘土,方换上新衣,往信国公府拜访。   午后的夏日,闷热得让人心烦。纤云将将往老太太屋里换了盆冰块儿,却见得二小姐带着婢子如冰寻了过来。   纤云大多时候不在京城,也只是听闻得些许这二小姐的过往。   大小姐还侍奉在皇帝身边的时候,二小姐仗着与皇帝几分儿时旧情入了宫,自以为能争得荣宠。谁知被皇帝管押在冷宫数月,还截了舌头。   若不是那时皇帝当真以为大小姐薨逝,自觉愧对信国公府,方将仅剩的女儿归还了回来。这位二小姐许该还在冷宫里住着。   只是国公夫人如今也住去了大相国寺旁的小庵,日日修佛,与温惠皇后赎罪。国公大人亦因得大小姐的事儿,不慎理会这小女儿。   只是二小姐今年见老太太回了京城,便日日往这松柏院里来,送些点心手红,也不知想做什么。   纤云是奴婢,那些逐客的话不好说,只好依着礼数与人道,“二小姐来得不巧,老夫人将将午睡下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方能醒来。”   却见二小姐递来手中的凉粉,人已不能说话,只与她点了点头。纤云接了过来,方回道,“纤云知道了,待老夫人醒了,纤云与她端过去。”   松柏院里,熏着浓重的药香,是太医院特地配来,与老夫人调理身子的。今日用完午膳,老夫人亦未曾睡下,只是念叨着世子爷的来信,“说是阿檀要回来了,怎还未有消息?”   纤云端着那碗凉粉,往凉厅里送了过去。却见老夫人正望着墙上的大小姐的画像发着呆。纤云笑劝着,“老夫人再急着也无用,世子爷既都来信说了,不定也就多几日,少几日的事儿了。”   顾氏这才回眸过来,见纤云手中端来的凉粉,喉间冷冷哼了一声,“又是她送来的?”   纤云抿了抿唇,“嗯,是二小姐送来孝敬的。”   “拿出去倒了。”   “日后她送来东西,不必进我这松柏院。”顾氏自起了身,深吸了口气道,“我可受不起她的好意。”   老夫人忌讳着早前的事儿,从不肯收二小姐送来的东西。只这回是直下了禁入的令,纤云只好一福:“纤云知道了,老夫人。”   话落之间,管家的声音却在门外轻问起。   “老夫人可曾睡下了?”   纤云忙去看了看,“还未曾午睡呢。陆伯什么事儿?”   国公府的管家,早从了主儿姓,一身锦袍,却比其他府上的奴才们都风光不少,“外头来了为公子爷,道是来送信给老夫人的。老夫人可要见见?”   “可是清煦来信了?”未等纤云答话,顾氏已自己寻了出来。见得陆伯在门外,满心的期盼。   陆伯却道:“这也不知。不过送信的那位公子,相貌堂堂,很是面善。好似将将从城外回来。”   顾氏已然喜笑颜开:“那可没错儿了。快有请去客堂罢。” 第99章 盛夏(12) 认错   清晨的薄雾将将散开, 阳光丝丝缕缕落在街头,将大小的商铺装扮一新。再有清风拂来,甚是怡人。   朝食摊儿正是红火, 早起务工的百姓吃得匆忙, 却也饱足。小娃儿上街头买了甜酒,提拎着往回跑,声声喊着阿奶, 要吃酒酿蛋花儿。   星檀坐在车中, 撩开小帘,一点点打量着这久违了的京都城。不远处的皇城, 沉在不散的晨雾中。在这盛夏时节, 依旧带着几分威严的凉意。   而后头那皇城的主人,却似并不打算往那边去, 只随着她马车后,穿过京都西街,直奔城北的信国公府去。   国公府的大门早已敞开。顾氏为了迎人回来,已叫国公府上下忙了整整两日。   屋内外桌椅得要一尘不染, 庭院角落里不得落灰,新换的窗帷,新作的被褥, 还有门前新上的大红灯笼。阿檀回来,还得迎个好兆头。   眼见得母亲大人等得焦急, 陆亭绥只扶着人劝了劝,“让陆伯在此候着,一会儿传话便是。母亲还是回客堂里歇着吧。”   “不行。我得看着阿檀回来。”   马车行入窄街,已能见矮矮红墙。星檀只从窗间微微探出来身子,便望见阿爹扶着祖母, 正在门前候着了。眼眶顿时盈上泪来,见祖母往这边来迎,她方忙叫了车夫停车。   落了车,小跑过去,望见祖母熟悉的面容,一时便就止不住哭声了。   祖母直将她揽着怀中,似儿时哄着入睡般,拍着她后背,“哭什么?回来了便好。”   她明明想止住眼泪的,却怎么也忍不了。只听得一旁阿爹一同声线沙哑,却是劝着,“祖母盼着你许多日了,客堂都背着茶点,有什么进去再说吧。”   她这才转涕为笑,与祖母笑道,“我们先进去,阿檀再和祖母慢慢说些话。”   一行人正往里走,却是陆亭绥望见远处正落了马车的皇帝,方又领着众家仆与人行了跪礼。星檀走在前头,听得身后动静,方扶着祖母,正要一道儿作礼。皇帝只很快将礼节免了去。   陆亭绥忙迎了过去,“陛下怎也来了?可要入府上坐坐?”   “也好。”凌烨方见得人哭着,放心不下。只忙行近来两步,与一同老人家问候,“老夫人这段时日可安好?”   顾氏不冷不淡,自也不敢得罪皇家,只依礼答了。“多谢陛下问起,身子倒是好了许多。就是盼着孙女儿心急。”   “那便好。”他勉强笑了笑,方抬手请老人家先行。   星檀被祖母拉着行去前头,却听祖母凑在她耳边问起,“他可是跟着你一路?”   星檀只微微颔首,“阿兄调任回京,是陛下亲去西凉落的旨意。自然便护着主上一道儿回程了。”   祖母眉间却是几分凝重:“你们,可就这么好了?”   “自是没有的。”不过替阿兄照顾了几日的人,又吃了几顿饭,当然不算好了。   “那便好。那些事儿我可都替你记着。”   “……”星檀本还以为祖母被皇帝接回来京城,许早对人有所改观,不想她老人家确是原则得很的。   凌烨跟着二人身后,那说话声虽小,却不妨碍他听得清清明明。人家不过是照顾他几日,到底算不了什么。就连这一向慈蔼的老人家,原也还记着仇。   他只无声自哂了番,想看她安顿好了,才好放心回宫。   陆府大道,绿荫丛丛。晌午阳光静好,树影斑驳,这年幼长大的地方,星檀只觉熟悉又有些陌生。   客堂就在大道尽头,将将行到门前,星檀却瞥见墙角飘过一抹粉色衣角。分明有人在等着她的,却又不肯露面,只那么一闪,又将自己藏去了墙后。   许是府上来了什么新人,她未多有放在心上。   凌烨却更为警觉些,不过一眼已认得出人来,只吩咐一旁江蒙恩往那墙后去了。   江蒙恩寻来墙后,见得果真是那位,方笑着问起,“二小姐怎在这儿候着?亲姐姐回来,怎么也该往客堂里叙叙旧。”   陆月悠猛地摇了摇头,目光惊骇望着客堂的方向。举家上下无人告诉她长姐还活着,这几日见祖母吩咐人将府上重新打点,她也只当是阿兄要回来,祖母高兴罢了。   可方见得真人,她便已心生恐惧。那年长姐有孕,宁妃深夜来寻,她恨之入骨方写了那封信与母亲。长姐失了孩子,心灰意冷,方与陛下自请上了桂月庵。她本以为她已经死了,可如今却被陛下好端端送了回来。   江蒙恩知她早已不能说话,只是替主子过来警告声。   “杂家劝二小姐,莫动什么歪念。当年陛下还是看在皇后娘娘薨逝的份儿上,方将二小姐放归来国公府,好与国公大人尽尽孝道。如今娘娘还在,可是好事儿,二小姐可得借着机会,好生感恩才对。”   陆月悠只连连点头,她害怕皇帝,更记得那截舌之刑。她不敢,她只是来看看。   “看来二小姐是知道轻重的。”江蒙恩见人听话,只微微作礼,方行开复命。   陆月悠脚下渐渐退着,面色却沉入了树荫的晦暗里。   她不敢,可她也恨。恨这三年来连最疼她的母亲都不曾理她了;恨父亲因为长姐将她冷落至今,连她的婚事也不曾过问过一句;恨祖母将她拒之门外,无论她如何讨好都亲近不了一步。   全是他们偏心。   客堂里,星檀正陪着祖母一道儿用茶点,又说起安阳城的乱事儿。祖母也愤愤不平,狠狠将那狗官和县主骂了一通。   一旁坐着的皇帝坐着却很是沉静,只听着一家人说话,似没了声息。星檀偶尔撞上那边的目光,里头温煦着,似只打算陪着,也不知他准备陪多久。   星檀话将将落了,阿兄却扶着嫂嫂,宣布了件大事儿:“如父亲和祖母盼着的,嘉筠有孕了。”   “可是真的?”阿爹盼了许久,可终是成了。   祖母亦是高兴,忙起身扶了扶嫂嫂,“有孕多久了?怎不早说?这般路途遥远,可有累着了你?”   林氏笑道,“本还没过三月,不该与祖母和父亲说的。偏偏世子耐不住,方才一个月左右。路途虽远,却也安好。这孩子也是争气的,一路不吵也不闹。”   星檀这才想起早前李太医与嫂嫂请脉,她未曾细问。原该是有孕才是。“嫂嫂可得好生养着了,一会儿再请个大夫来请个脉象。”   皇帝这方接了她的话去:“李太医还在外候着,便让他来看看。”   阿爹忙与皇帝道了谢,方见江公公匆匆从外头回来,在皇帝耳边说了些什么,人便又被皇帝支开,去门外请李太医进来了。   祖母嘱咐得声,莫在这儿耗着,方又催着阿兄,扶嫂嫂进去休息。   兄嫂常驻的露华院,已清点得妥帖。祖母先行回了松柏院。星檀随着二人进来的时候,闻见些许兰花香气。皇帝依旧跟着身旁,却也无人敢拦他。   待李太医入了屋子,与嫂嫂请脉。星檀方与皇帝道,“陛下宫中该还有其他要事,也不便多在国公府多留了。”   “朕,再等等李太医的消息。”世子妃有孕,他却不知怎的,有些心愧,也不愿在她面前提起那桩旧事。   星檀却先他问了起来:“陛下可见过那个檀木匣子了?”   “……”他声息里停顿了半晌,“见过。”   “是朕,未曾护好你们母子。”   “从西凉到京城,如此一路颠簸,嫂嫂腹中胎儿都能平安无事。而他,却终是留不住。”她方抬眼看向皇帝眼里,“许是天意?”   “不是,阿檀…”他胸口气息涌动,话语难以启齿,却听她已下逐客令了。   “此处,有阿兄照看着便好。陛下还是先回吧,我也想进去看看嫂嫂。”   她说罢,只微微福礼。方轻轻拉开房门,寻了进去。   晌午的太阳,已然有些炙热。凌烨如此立着许久,直至江蒙恩来劝,道是养心殿林阁老已在候着议事了,他方缓缓挪动了步子。 第100章 盛夏(13) 乖乖   国公府恰逢喜事, 一是世子爷迁官归京,二是世子妃有孕。府中里里外外热闹了几日。   星檀干脆住在了祖母的松柏院里,陪着祖母帮嫂嫂置办小娃儿要用的新东西。   恰逢商机, 京城大小的商铺请着上门拜访, 定制小床的,制百家棉被的,与新娃儿作小鞋小衫儿的。   玉棉纺老板娘吕娘子与家中相熟, 素来包揽了国公府冬日的新衣。吕娘子得了消息, 一早便亲自往松柏院里送来了些许样品。   “老夫人是再盼个曾孙儿,还是曾孙女儿?这些都是去年末的新棉花, 绣样儿也都是苏杭里时兴的新款样儿。”   祖母答得爽快, “都好都好。如今他们都回来了,日子安稳, 两套都备上,日后也都能用得上。”   星檀一旁吩咐着丘禾,与吕娘子送了茶水上来。吕娘子带来的那些样品摆了满满一桌,偏生那虎头虎脑的小鞋, 改了几处款样儿,却也与之前她作过的如出一辙。   小鞋握来手里,是暖呼呼的新棉, 只一掌大小,一双大眼睛灵动可爱。   吕娘子还正与老太太磨着款样儿, 要哪些,不要哪些,哪些还得改改。陆伯却正带着人进来,也未曾通传,与老太太报了声儿。   “老夫人, 是宫里来的人。世子爷不敢怠慢,便让我带着进来了。”   顾氏认得来人,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内侍,自起了身来与人为礼。“是江公公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   江蒙恩自与老太太做足了礼数,方转向星檀,“是陛下让奴才与姑娘送东西回来的。”   星檀却见江公公双手奉上一卷画轴来。   “陛下说,这原是姑娘的心头好,这几日便让宫内画师依着那残卷重临了一幅。还得让姑娘看看,与原来的可算一样。”   星檀接过来那画卷,缓缓展开,方认得出来,是那副天山雪景图。   那日夜里在驿站,这画被灾民踩破的时候,由得皇帝收走了去。如今却已完好无损了。宫中画师的笔触用色,丝毫不逊,画面如新,却也看不出来破绽。   唯独原画上那两只纷飞的雀鸟,此时却一同立在枝头,相互依偎着,浓情蜜意。   “既是阿檀喜欢的,便留着下来慢慢赏吧。”祖母素知道她爱好画,也没顾是谁的心思,便与她打算了番。   星檀只将那画轴卷起,方与祖母解释道,“这画中有些出入,已与原来的不同了。还是有劳江公公带回去吧。”   她说着,已将画送回江公公面前。   “这…”江蒙恩几分踌躇。主子这几日煞费心思让画师们临摹,只挑了副最像的再让他送了回来,这门心思姑娘却是不受。   “江公公无需为难,便将这话告诉给他听便好。”   她实着心肠,方也未再理会立如石雕的江公公,只去扶着祖母,继续看着桌上的小儿款样儿来。   吕娘子方听得什么公公,什么陛下,已然怵得不敢言语。却被星檀喊了过去,问起那边的小袄,用了几层棉,冬日里暖不暖。   江蒙恩自知已无力回天,只也再扬声与众人一拜,方领着那画卷退了出去。   见人走了,祖母也未再提那事儿,只与吕娘子定下来一男一女两套款式,又吩咐着陆伯来,与吕娘子去账房取定银去了。   午后的松柏院里,仅剩下几声蝉鸣。祖母这几日午觉睡得沉,星檀只侍奉着人躺下了,便带着丘禾从院中出来。   江南有道荷香莲子的小食。方午膳时,祖母说起来想用。星檀便要先去趟药房,取些晾晒过的荷叶用。   只将将行来鹿苑,绕过小丘,转角上了长廊。却迎面撞上了那身粉色衣裙。   这几日来,星檀虽未曾见过小妹,却听得祖母提起过。皇帝以为她薨逝,自觉愧对国公府,方将小妹从冷宫放归府上的事。她归来只是看看祖母和父亲,自也不愿与她多有往来,便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可同在府上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真见到了,星檀扪心自问,并不欠过小妹什么,而如今她身上,也再没有小妹想要的东西了。   若说姐妹亲情,亦早已淡泊如水。   而对面的人,却似是被吓到了。睁圆了眼望着她的面容,拼命摇着头,踉踉跄跄直往后退。人早已不能说话,见得她这个亲姐姐,却如同见得鬼神一般。   星檀只冷冷问起,“多年不见,本该问声安好,可月悠这是怎么了?”   那人却靠去了身旁婢子的怀里,闪躲着不愿与她对上目光。   婢子如冰只好帮着解释,“自从世子爷回来,二小姐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好,许是病了。表小姐莫要见怪。”   星檀与阿兄一道儿回京,对外只说是世子爷的表妹,如冰年岁浅,是近两年方入府来侍奉陆月悠的,自然不知她是谁。   见陆月悠依旧只是在那婢子怀中摇头,星檀只觉几分唏嘘。当年那非要入皇城,与她明争暗抢的幺妹,早已不复如前了。   如今她面前的,只是个唯唯诺诺,腰板都挺不直的姑娘。曾也是皇帝心尖儿上的人,也不知他再见得如此的阿遥,可也会与她一样,多有几分怜悯?   星檀只与那婢子吩咐了声儿:“那你便扶二小姐回去歇下吧。再让陆伯与她请个大夫来看看。”   小妹眼里依旧生着恐惧,星檀自也不打算再多打扰。只唤着丘禾,绕开两人,继续往药房去了。   **   江蒙恩持着那画卷回到养心殿的时候,皇帝且还在与众大臣议事。他不敢多做打扰,只等得午时众臣退了下去,主子得了空闲,方才上前复命。   皇后那一袭话,过于冷淡。江蒙恩自也不敢直说,只先将松柏院中的情形与皇帝交代了一遍。道是,国公府上喜庆,姑娘正与老太太一同准备着新生婴孩的东西。   只提起新生婴孩这几字,便见主子神色怔然,每间川字一闪,又很快淡然了去。   “她,都选了什么了?”   江蒙恩听得主子声音里的落寞,方忙扬声赔笑了几声,“都是上好的棉花,听闻男女各备了一套。百家被,小冬袄,还有…小鞋。”   他方才进屋的时候,便见皇后正持着那虎头小鞋。他不曾与姑娘说,养心殿的寝殿里,那虎头小鞋还被陛下藏在枕后。每每夜里拿出来看着,模样与方才姑娘的一模一样。   “小鞋。”   主子声音中果真有些怅然,似又想起些许往事来。半晌儿,方听得主子再问起,“那天山雪景图,她觉得可还好?”   江蒙恩自故作叹息了声,好让主子有个准备。   “那天山雪景图,姑娘没收,道是画上有些出入,不是她原先那副。”   江蒙恩说着,已双手将手中画卷奉去了书案上。却见主子起了身,自顾自缓缓展开那画卷,只见得图中那对雀鸟,已猛地咳喘起来。   “陛下,请太医吧?”江蒙恩伺候得人久了,自知主子是犯了旧疾。只话还没落,便见鲜血从主子口中洒出,飞溅到了那洁白的画卷上。   他犹豫不得了,直喊着外头候着的内侍,去请太医院来。方又搀着主子往寝殿中去。   寝殿中果木香氛已有些淡了,凌烨察觉得些许,自吩咐得江蒙恩,“添多一盏香来。”   江蒙恩只将他扶来榻边坐下,方又转身点香。   他的目光,却缓缓落在枕后的那只虎头小鞋。他做过什么,她到底都是记得的。安阳城不过几日相处,到头来却未曾让她回过一点心思。   咳喘未曾止住,李太医已在外求见了。   他方摆了摆手,吩咐将将回来塌边的江蒙恩,“终归都是那几味药,便不必请脉了。让他们依着原先的方子熬来便是。”   “陛下,不如…奴才再去一趟国公府,与陛下请一回娘娘。”   “……”他喘息间停顿半晌,自想起她小产那日,他亦未曾去承乾宫中探望。只淡淡道,“不必了,她不会来。”   江蒙恩此回真是叹息了声儿,方道,“那奴才替陛下将下午的议事都推却了,陛下还是好生休息吧。”   “好。”   寝殿内下了竹帘,窗外静籁,唯有殿内剩下袅袅青烟。   凌烨这一觉睡下,气息起伏难平,辗转数回,难以安眠。   梦中恍恍惚惚,他似是回到了那年父皇万寿节的围猎场上。   他与四皇弟正在小马场里挑马,却见那位朝阳郡主,一身鹤白裙,仙姿如月,却多有些调皮。明明将将学会骑马,却非得小试牛刀,让马奴引着去了野郊。   他本未多在意的,只后来听得一声马鸣,方知道是她出了事。四皇弟文弱,到底不愿去救人。他方一扬马鞭,随着马蹄尘土,入了小树林。   女孩儿方十二三的模样,从马上摔下,虽无大碍,却受了惊吓。脚踝上蹭破了皮,他方只好与她查看。见得那脚踝上的疤痕,他只怔了一怔,却听她自觉交待。   “这疤可是很丑?祖母已替我订制脚铃了,下回便见不着了。”   他只淡淡问起,“似是小兽牙印,被什么东西咬伤的?”   女孩儿撅了噘嘴,“宝相寺里的黄大仙,母亲说我触了大仙的霉头,还罚我禁足了三日。”   他方是一笑,是小妹百日宴上,那个胆儿肥的丫头。   却听她先热乎了起来,“你是宣王殿下吧?我在安徽见过你…你救过我和祖母的,你可还记得?陆家的马车,往九华山上去避暑礼佛的。”   “……”他记得。早几年他奉父皇命往安徽平匪乱,曾救过一对祖孙。   “陆星檀。”女孩儿一对深眸子弯成了月牙儿,直凑来他跟前,说起自己的名讳。“朝阳郡主,陆星檀。”   一开始他却也几分迟钝,只待回北疆战场之前,得来她亲手刺绣的锦带,方听师傅说起,那是女子的心意,叫他可要想好了,莫辜负良人。   战场无情,淌着人血,却无极冰凉。   唯独她的信是暖的。   “九月初一。阿檀随着阿兄入宫探望陛下了。他身子不大好,久咳不愈,阿檀与他煮了秋梨膏,望能好些。”   “九月十八。宫中的枫叶都熟了,好看。阿檀作了一副枫叶图,殿下若要开春才能回来,便见不着了。可看阿檀的画,就知道宫中的枫叶有多美了。”   “十月初一。今日与母亲去了寺中祈福,与殿下求了道平安符。殿下要记得戴好,战场上有菩萨保佑,一点儿血也不洒。可阿兄要离京了,阿檀有些舍不得他。”   那笔迹上被眼泪晕开的墨点,直叫人心疼。他终提起了笔,与她回了信…   “世子吉人自有天相。不许哭,乖乖等我回来。”   来年春风无限,煦日暖阳。   京都城的大街上,全是大红的喜色,叫人有些睁不开眼。   十里红妆,翟辇风光。阿檀在车中端坐着,只耐不住性子,挑开半面喜帕,抿着一对笑靥,朝他望了过来…   他本不愿醒的,却是江蒙恩在他耳边唤着。   “陛下,您已睡了一天一夜了。再不吃些东西,身子许要耽误了。”   眼前是太医院三位太医,目色担忧,正望着自己。原是黄粱一梦,已犹如隔世。   他方由得江蒙恩扶着,缓缓坐起半分。想起那副天山雪景图,才问起江蒙恩来,“她这几日怎样了?”   “娘娘…”   “奴才去国公府上请过,娘娘不大肯来。”   胸口的绞痛再次袭来,他接过内侍送来的汤药,只一口饮下了。“她今日可在府上?”   那些梦境恍如昨日,若那些都曾是真的,便从来没有过什么阿遥…   “朕得去找她。”   却见江蒙恩摇了摇头,叹气道,“听闻国公府那位老夫人,带着娘娘往程将军府去了。这几日正是清凉宴,公子小姐们多是被长辈带着,去相看的。”   “……相看什么?”   江蒙恩只觉,主子许是还未清醒,相看,自然是男女婚嫁相看。   “陛下,幕府大家之间,相看门第家室,容貌才德。若两家长辈满意了,便要说亲了。”   “……” 第101章 盛夏(14) 心药(上)   盛夏炎炎, 将军府中却是一派清凉之气。   小风扬着荷叶,绵绵延延一线清香。只沿着庭院小道儿的瓦罐儿里,也将将燃过了薄荷香。假山上的小阁楼里, 点心上了满桌, 贵女们的心思却并不在吃喝上。   今日收得这将军府上请柬的,多是朝堂新宠。这几年皇帝依着长孙谦脉络整治贪腐,拉扯了不少新人上任, 京都城幕府之间, 便自有一番新气象。   去年方从两湖调任来京的礼部侍郎,家中两位女儿待嫁, 本都是老派幕府眼中的香饽饽。可任由得张侍郎, 云侍郎之子前来问候,两位钱家小姐却都不甚欢喜, 只循着借口与理由,将人都支开了。   却是一旁大长公主看得清明,远远正与家婆慎国公夫人说道着。   “张家云家原也是沾过长孙家的光的,如今不甚得圣宠, 急着寻些新鲜血液,好做靠山。可人家钱家,仕途正顺, 又何必与他们牵连在一处了。两位钱家小姐,眼光高些, 也是颇为正常的。”   只说话间的功夫,却见一对主仆二人,正往那亭楼旁的石凳坐下了,似也不打算往清凉宴上去。不过只是一眼,大长公主已然有些惊了起来。   “母亲, 那边的人,好似…”   慎国公夫人的声音却更镇定了几分,“确是很像。”   大长公主迟疑万分:“可温惠皇后不是早已经大葬…”   星檀被祖母带来这清凉宴,祖母她老人家,自个儿却先去后院儿里拜访将军府的老太君了,只让她过来这清凉宴候着。   那亭楼里贵女们凑着齐,京城里不乏早前见过她容貌的,她自想着如此贸然过去,许会吓坏了不少人。便干脆只在外头坐着。   丘禾一旁打着扇儿,望了望那楼里,“小姐可有渴了?奴婢与您取碗凉茶来。”   “也好。”除了凉茶,这将军府上点心也是要试一试的,“看看有没有燕菜糕,多取碟儿过来。”   丘禾应声去了,临去之前将团扇交回到她手上。   不远处的荷池里,接天连碧,花如星火,正是曼妙。星檀打着小扇,只静静赏着,却有熟悉的声响寻上了门来。   杜泽正与她一拜,“表小姐今日也来了?”   星檀自忙起了身,与人福了礼数。却见探花郎今日一身天青的竹服,举手抬足之间,多添了几分飘逸儒雅。星檀只淡淡答道,“本是陪祖母来探望将军府老太君的。”   杜泽恭谦之间,已抬手招呼人坐下。问起早前几日,路上可还太平;又问起祖母的身体。   星檀方知,那日皇帝是让他先行回来信国公府传信的。祖母到底客套,便给了杜泽今日这份儿请柬。   那边亭楼里正是相看的小宴,新科探花郎,面如冠玉,仪表堂堂,前途风光,真要想娶哪家小姐,想来长辈们亦会喜欢。   星檀本不想多耽误人,却听他说起今日将军府上开的兰花,约多有十余种,确是讲究;又听他说起方进来的小道儿上,一路薄荷清香,若取香乘香方,配之以冰凉香,便更为巧妙了。   正说话之间,这不起眼的小石桌旁,却吸引来了另两位小姐。   其一衣着雪青,桃花眸,樱花唇;另一衣着嫣红,只眉目生得比雪青女子更娇俏几分,身上还带着几分未散去的稚气。星檀正想,二人该是一对姐妹,可早前在京城,也并未见过。   那雪青衣裙,便已在杜泽面前报上名讳来,“思雅见过杜公子了。”   嫣红衣裙也跟着与人一福,“思琪见过杜公子。”   杜泽还未反应过来,他此回再来京城,该不多人知晓。更莫提他身上尚无官职,在这京都城里名不见经传,怎就有两位姑娘呼出他名讳来了。   他自也只好微微一拜:“二位小姐,好。”   钱思雅似看出几分他的惊讶,只忙解释着,“家父姓钱,在殿试上曾与杜公子辩议过两湖水患。杜公子可还记得?”   杜泽这才有几分映像,殿试那日,有位钱侍郎替皇帝发问辩论,几番刁难于他,可多也是为了考察秉性,替皇帝办差罢了。   “原是钱家二位小姐。”   姐妹二人相视一笑,方寻着一旁星檀道,“这位小姐不曾见过,是哪家府上的?”   星檀自听得出来几分攀比之意,还未急着作答,杜泽已替她接了话去,“是信国公府上的表小姐,原是世子爷的表妹。”   “哦,是表亲。”钱思雅已寻得关要,方看向妹妹,眼神暧昧。   这京都城中嫡庶有别,若是表亲,那即便是信国公府,也沾不上什么关系了。   星檀见二人神色,到底不难猜出她们所想。可她如今身份尴尬,到底也不必卷入其中。只与杜泽道,“那亭楼里奉了许多点心茶水,杜公子不如与二位小姐去看看吧?”   “表小姐不一道儿去么?”杜泽话接得快,似不假思索。星檀正要推却,却被钱家二女起了哄。   “是呀,表小姐也一道儿吧。那边都是相熟的官家姐妹,表小姐多识得些人也好。”   “……”到底都是她们相熟的。星檀在心中笑了笑,方与她们二人道,“那便去看看吧。”   丘禾正从那边端着茶点回来,却见自家小姐与杜公子一道儿过来,方忙侍奉去了一旁。   入了那亭楼,钱思雅方已学着大方,与众贵女们介绍着,“这位是信国公府的表小姐,听闻将将与世子爷一同从西凉回来。”   只是将将见到星檀的面容,一众贵女们面上,神色各异。有人惊骇后退,也有人跃跃欲行礼数。星檀方忙接了话去,“小姐们有礼。”   她嘴上说了礼数,身子却未打算行礼,自幼在京都城里,能让她行礼的人不多,只皇城中那几位主子,还有宫外几位年岁长的前辈罢了。   见得工部尚书之女王希儿已要落跪,她方忙去将人扶住了,“希儿不必客气。我将将才来,这儿可有什么好吃的?”   钱思雅已然不解,王尚书是他父亲上首,王家女儿怎与一个外来的表亲相熟了起来?却见一旁杜泽也跟了过去,寻得份儿桂花糕端去了人家面前,她自也不甘示弱。   来时父亲便有所指,杜泽在安阳城与陛下立了大功,此回来京城,定会封官。钱家如今在京城也将将立足,若寻得个如此郎君,便是强强联手。   只与妹妹使了个眼色的功夫,钱思琪便已端着热茶寻去了那边。“表小姐将将来,用杯热茶解解渴吧。”   星檀还来得及回话,那杯热茶晃然倾倒,直落来她衣袖上。却是杜泽反应得及,拂袖直挡了那碗滚烫的茶水去。   “啊呀!”钱思琪见伤着的是杜公子,慌乱了几分。她本想替姐姐将这表小姐支开的。此下杜公子面上几分痛楚,她只忙要道歉起来。却被杜泽摆了摆手,“不必。”   星檀忧心人受伤,碍着当面男女之礼,只叫丘禾递了干净的帕子。“此处不宜疗伤,杜公子且随我出去,寻个安静的地方清洗清洗,再寻太医来看看罢。”   话落之间,对面的人却一一落了跪,唯独那位钱家小女儿还愣愣立在原地。   却听得四周贵女们道了声,“陛下万安。”钱思琪方清醒几分。她与姐姐来京城时日浅,还未曾被召入宫中参宴,自也不知皇帝长得什么模样。   原就是眼前这副模样…   那双鹰眸似要吞了人,一身玄色衣衫威严十足,面上还藏着几分怒气。   星檀只见那钱家姐妹跪得不成礼数,歪歪斜斜似是被吓到了。她手腕上却被人重重一拉,身子直往后退了退,被皇帝护去了身后。   却听皇帝沉着声线问起地上的钱思琪来:“是谁家女儿,朕未曾见过你?” 第102章 盛夏(15) 心药(下)   钱思琪已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 还是钱思雅上前来回了皇帝的话。   “陛下,这是家妹思琪。家、家父钱朗,眼下就值在工部。”钱思雅着实也只是有什么答什么, 却不知皇帝想问的是什么。   “钱朗的女儿, 为何故意伤人?”   钱思琪听得这话,自知方才的事儿,皇帝竟是看到了。这会儿晃神回来, 忙在地上叩首着, “小女只是不慎,并非有意要伤人的。”   却听皇帝冷笑了声, “既是不认, 多说无益。”   罢了,又听他吩咐一旁江蒙恩, “让华清将人送去北镇抚司,好好审问。”   钱思琪险些惊晕了过去,自是想不通不过是一杯茶水,怎就要去镇抚司。那是锦衣卫用刑的地方, 进去的,皮开肉绽是轻,出不出得来都不一定。她可怎么经得起。   钱思雅亦是骇着, 却不敢再开口求情了,只看着妹妹哭喊着, 被那华姓的侍卫提拎了出去。   只见皇帝吩咐内侍总管照看杜公子,再与那国公府的表小姐轻说了句什么,便领着人出去了这亭楼。一众贵女们起了身,钱思雅自觉不妙,正要回府上与父亲求救。却听闻得王希儿与一旁张家小姐小声说道起来。   “那位, 真是表小姐,还是嫡小姐?”   “你也觉得生得像?”   “不止是生得像。那神态举止,几乎一模一样。”   “陛下那般护着,许该真是没错了。”   钱思雅凑了过去,“希儿你们说的,什么嫡小姐?”   王希儿方将钱家二女那般争风吃醋看在眼里,早前又与星檀有过几回交情。京城贵女相交,多看行止言谈,许并不需要太多言辞,便能确定人是否可交。   王希儿只看了看那钱思雅,淡淡笑道,“那位表小姐,恐怕就是陛下心心念念的温惠皇后了。”   “……”   王希儿却见钱思雅没了声儿,只面上一阵绯红直到了耳尖儿上。再左右看了看四周的目光,方忙遮着掩着,出了这亭楼去。   张家小姐望着那背影,走来王希儿身边,几分讥讽道,“眼光倒是颇高的,手段却低劣了些。”   她兄长方来问候这位钱家嫡女,原是本着父亲对钱家看重,却糟了几回白眼,原来人家是只看得上新科探花郎。   **   星檀只随着皇帝身后走着,方在那亭楼里,只听他一句,“随朕出来。”当着众人在场,她自也不好驳了他一国之君的面子。   只此下,前头的人脚步很快,负一手在身后,似有些气急。她有些跟不上了,方提声问起,“陛下要去哪儿?有什么话,便就在这儿说吧。”   绕过假山,四周已无他人目光,便就在这大石后头,皇帝终停下脚步回身过来。   星檀却见那双鹰眸里几分猩红,目光灼灼似要将她吞灭似的,却莫名又藏着些许委屈:“回京城方才几日,便来相看,又当着众人与他殷情,你就这么等不及?”   “我如何殷情了?”星檀听得出来他话中指的是杜泽,“方陛下也该看到,是杜公子替我挡了那碗烫茶。我不过是关心一回,叫请大夫来看看。”   星檀话落,却又觉不对,她与他解释这些做什么。“再说,我相看不相看,与谁献殷情,还要等什么?又与陛下什么关系?”   “……与朕什么关系。”   星檀却听他淡淡笑了一声,笑声冰凉渗骨。方见他缓缓往后退了几步,才继续接了话去。   “与朕还有什么关系?”   “你便该留在西凉,不该回来。探过你祖母,便早些回去,不要再让朕看到。”   “……”星檀竟是头回听他说这种狠话,尚不知怎么答他,却见他已转身走了。   他说她不该回来?又叫她早回西凉?还说不再见她?那可是好事儿,她只朝着那背影扬声道,“祖母如今身体安康,唯小半月民女便走了。陛下放心。”   这话一出,那人脚下却顿时停住,被什么东西粘着了似的,那瘦长的身子却起了些许小咳。片刻,方见他转身回来,三两步只跨过来她面前。   还未反应过来,脸颊已被他双手捧住,他却只循着她的唇齿去。她忙作挣扎,双手却被他拧住,不得动弹。唯独那双鹰眸微微开着一道儿缝隙,其中猩红越发狠辣了些。   她自知拧不过他,无处可躲,唇齿也经不得多久便就沦陷,咸腥的气息渗入来齿间,她方意识到那是什么。   “你…”她真要推开人了,他喉间血气翻涌,该是旧疾发作。腰身却被他一把掐着,不许动弹。只那星星点点的血气传入她鼻息,她方也跟着气急几分。   他在做什么?动气了就该要请太医,还欺负她做什么?只一瞬之间,她眼眶温热,泪水如他气血般滚烫。   只待皇帝亦察觉得她哭过了,她方才被放了开来。   他话语中已然几分慌乱:   “朕、朕不是有意。”   “都是气话,不是赶你走的意思。”   “阿檀…阿檀你别哭。”   “……”她没答话,只用袖口点去了两颗泪珠,方自顾自往将军府大门处去。   以往也是这样,他得不到便要强取。如今也还是如此,比以往还更甚卑劣了些。   从将军府往国公府,不过几步脚程。她受得他那些欺负,虽没被外人看到,却也自觉羞辱。   国公府门前小厮自喊了声,“表小姐。”是阿爹和阿兄有过交代,暂且将她如此称呼。她没多做理会,只想快些回到松柏园,闭门冷静冷静。   皇帝的身影远远跟在她身后,不打算靠近,却也不打算回去。   只临到了府门前,那小厮本还打算过问一番,却认得出来是早几日来过的主子,这方也不敢多拦,许人入了府里去了。   星檀行得急,只穿过门前大道,过了廊停,将将行来松柏院门前,却见陆月悠几分鬼祟从里头出来。祖母下过明令,不许她入松柏院,星檀自察觉得几分异样,方拦住了她的去路。   “祖母去了将军府,月悠去那儿做什么了?”   对面的人支支吾吾,双手拢在袖子里,精神似依旧有些恍惚。却用手势与她比划着,道她本是去探望祖母的。谁知人不在…她还是晚些再来过好了。   星檀虽觉奇怪,却也并未察觉其余异样。只与陆月悠微微颔首,方见人垂眸绕开了。侧眸却见皇帝依旧跟着,已来了松柏院这处。   她方忙行入了小院,又吩咐一旁路过的小厮,“此处是老夫人静养的地方,不必再让其他人进来了。”   小厮懵懵懂懂,颔了颔首,待自家小姐入了院子,却见跟在小姐身后的是那位主子,险些没双腿一软跪去了地上。人要进去,自然便也没拦得住人。   星檀的屋子与祖母一道儿在小院东侧,只一墙之隔,方便她陪着祖母。只将将推开房门,嗖的三支冷箭,直奔而来。她未曾习武,此时头脑空空一片已不知如何反应。   腰身却被人一卷,两支冷箭射出门外。恍惚之间,她只听得一声闷响,再回神过来,自己已被他护在了身下。   他却一言不发,紧紧抿着唇。半晌方开口问她,“可伤着你了?”   “……没、没有。”   她只觉哪里不对,嗅得些许血气,方垂眸望去。那最后一支箭,直穿入他腰腹。虽被他一手拦着,却已流了不少血了。   她急着唤人,却被他另一掌一把捂了嘴。   “不必惊扰别人。”   “国公府朕不能待了,劳烦姑娘与朕备车回宫。”   “……陛下、陛下,该先疗伤才是。”她想劝人,华澜却已翻墙而入,见得主子受伤,直一把跪去地上请罪。   “是属下失职。”   却听他压着气息吩咐,“去叫皇辇过来,马上回宫。此事不得声张。”   星檀有些手足无措了,手不自觉触去那血污之处,温温热热液体依旧汩汩流出。“没、没事么?陛下去里屋躺躺?”   “不行。”她却被他一把拉住。   “这屋子被人做过手脚,待华清派人来清点过后,方能进去。”   她只好扶着他来小客堂中歇息。却听他压着疼痛嘱咐,“此事牵连刺杀之罪,若被人利用,信国公府定会遭人弹劾。暂且,谁都不能说,知道了么?”   “……知道。”她只答得几分虚弱。   “陛下真能撑去回宫?”   他却说得淡淡:“并无大碍。”   华澜回来的时候,却是带着江蒙恩的。见主子候在这松柏院的小客堂里,腰腹上鲜血已淌开一片。江蒙恩亦有几分触目惊心,忙凑去问着,“陛下这是如何伤的?”   “小伤。回宫后,请太医看看便是。”   听他答得轻巧,星檀终是信了几分。却听他又吩咐华澜,清点她的厢房,一并在国公府内查看,将可疑人等压回内务府待审。   罢了,他方撇开她的手来,缓缓起了身,又让江蒙恩与他披上斗篷。外人看来,便是未曾有过异样。只星檀垂眸,看到自己手中猩红的血渍,方提醒着她,他是真的伤到了。   丘禾这才追回来府上,“小姐方与陛下走开,怎回来府上了?”   星檀早已没了气力答她的话。   丘禾却见得她手上的血渍,防忙来查看着,“小姐哪里受伤了?别吓丘禾。”   “不是我。”她有些恍惚,一道道剑光在眼前闪过。   她似看到梦中那道身影身着银铠归来,将那些谋害太子的东厂贼人,一一一剑封喉…   脚步已不知不觉随着皇帝主仆二人的身影往外去,直行来门前,便见江蒙恩扶着那人上了皇辇,马车缓缓驶开,她方觉心中什么地方空了一块。   立在原地许久,午时太阳的炽辣,她却丝毫不觉。落在肩头脊背的,唯有丝丝寒凉。只等得丘禾来劝道,“小姐,该要进去清洗清洗。”她方缓缓转了身,倚着丘禾身上,有些站不住了。   “你说,他是不是故作轻松,在骗我?”   “小姐在说什么?”丘禾方也只看到皇帝披着斗篷离开,并未察觉到异样。只自家小姐的精神,从那时起便不太清明了。   “小姐可是累了?便回屋歇息会儿吧。”   回来松柏院的时候,华澜正从里出来,与她一拜道,“院子已经清点过,除了一处机关,并无其他凶险。还请姑娘放心。”   她没了气力说话,只与华澜微微点头,“有劳了。”待正要入那小院儿,她方想起方才的事儿来。   “华侍卫,该去查查我幺妹。她不曾被祖母许入这间院子,方我却在外头见她从里出来,行止古怪。”   入夜,国公府一派平静。如往常般,星檀陪着祖母晚膳,又在院子里走动了走动,便侍奉着老人家睡下了。   待回来自己的屋子,白日的事情,却依旧历历在目。皇帝口中的咸腥,还有那些血渍,一一揪着她的心脏,不肯放过。   丘禾正与她打水来盥洗过,陆伯却来了门外通传,“小姐,宫中来人了,还是那位江公公。”   早几日江总管来,道是皇帝旧疾发作,想请她去看看的。她那时只念着,她病痛在承乾宫之时,他也不曾来过。便将人遣了回去。   这回她却不敢轻易了。   “江公公在哪儿?”   陆伯回道,“人在松柏院门外,小姐可要见见?”   星檀扶着丘禾行出来院子的时候,却见江蒙恩果一脸焦急。   “还请娘娘去看看陛下。”   “他…怎样了?太医如何说的?”   “外伤到底包扎过了,还得养着。可太医说…陛下的外伤尚无大碍,可心疾积久并发,还须得一味心药呐…” 第103章 盛夏(16) 养心   仲夏晚夜的皇城, 被浓雾重重包裹。雾气丝丝缕缕从马车窗外洒落进来,透着几分熟悉的寒意。   御花园的枝繁叶茂之间,偶有窜出来几只生灵, 看不清楚面目, 只依稀听得几声干枯的鸣叫,往暮色之中飞舞而去。   星檀深吸了一口这里的气息,一切仿若昨日, 年少时一场闹剧, 她倾尽真心,换来之的那不起眼的冷淡的情分, 到头来, 却在他心口结了疤痕。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江蒙恩正在门外候着。   星檀落了马车, 抬眸便见门匾上“养心殿”三个大字,她已经许久未曾想起过这里了。   “娘娘,请随我来吧。”江蒙恩说着,已去了前方引路。   三年过去, 养心殿并无变化。那间寝殿藏在院落深处,庭院中兰草稀疏,仅有的两颗青松, 似比以往长高了几分。   寝殿的房门被推开的时候,果木香氛扑面而来, 原本幽柔的薄甜,因为过于浓重,似藏着某人的偏执,此刻却显得十分妖异。   殿内烛火仅留着一盏,微弱得有些可怜。唯李太医一人, 守着烛火旁,正清理着桌上的银针。见得她进来,李太医只忙微微一拜,细声道,“娘娘来了便好。”   她远远望见那边床帏里躺着的人,似固执朝着床里,只留着一抹突兀的背影。   “他怎样了?”她问起李太医。   “陛下刚刚用过药,方能安睡。只这连日来,心疾发作得愈发厉害了些。方想让娘娘来看看。”   李太医还在收拾着药箱,她却已缓缓往那床帏中走了过去。轻纱帷幔,似隔着时光,只等她去揭开那一层过往。   帐子里有些轻盈的药香,是皇帝身上的,只他似朝着床里,已经睡熟。   她不忍打扰,只在床边缓缓坐了下来。靠里侧的墙上,挂着她的秋千画像,原只是在安阳太守的别院里见过,不知何时,又被他挂来了这处。   她只缓缓去探他的肩头,触及得几分暖意,方叫人放心些。他的手却紧紧握在胸前,她以为他疼,方顺势去寻他的手来。   指尖划过几丝流苏,参金丝的绒线,是宫中司珍坊才有的珍品。隔着晦暗的光线,她也依稀能分辨,是那明黄的络子。   被他扣在胸口上的,原是那只被她扔下的平安扣。   他没醒,她只缓缓靠去床头,只当是陪着他便就罢了。   小风袭来,青烟舞散。想来白日里那番触目惊心,她尚未来得及与阿兄和阿爹交代,就连祖母她也并未透露。   只是倘若帝王在国公府上中了机关,出了事儿,国公府许还得牵扯上弑君之罪。   他却要替她瞒着。   方一路进来这间寝殿,她便已然在想,这三年来他是如何过来的。她心软了,还有些心疼。只垂眸能见那双眉眼合着,他似睡得尚还安稳,她方跟着在一旁小睡了过去。   四更天的更鼓响起的时候,身旁方有了些许动静。星檀睡得不沉,却见他已缓缓转身过来。   眼见她在,那双鹰眸中几分惊讶,人已要忙着撑起身来。她忙起了身,顺着他的意思扶着。手腕儿却被他一把握去了掌心。   “你肯来?”他似依旧有些不信。   她却垂眸去他掌心里寻那枚平安扣,却被他本能地躲了躲。她方细声道,“那络子上沾了些许血污,我与陛下换了,再还给陛下。”   寝殿内忽的安静了几分,星檀见他眼中颤动,便当他是默许了,方从他掌心里将那平安扣拿了回来。那白玉还带着些许他的余温,还有些许湿润的细汗。   却听他轻咳了两声,“朕还得去趟早朝,可否劳烦姑娘与朕更衣?”   “必须得去么?陛下身上还有伤。”   “嗯。今日还有些要事。”他温声答着,却已要自己起了身。她方去取了衣架上的龙袍来,只见得那寝衣下厚厚的纱布痕迹。她方想伸手去探探,手却被他拦了下来。   “小伤无碍。不必挂心。”   星檀抬眸,却见他微微抿着嘴角,眼眸中带着几分笑意。她方小心与他穿好龙袍,才唤了人侍奉用水。只将要送他出养心殿了,又见他转眸过来,“你该一夜未睡好,先去歇下。朕下了朝便回来看你。”   那道背影行出去了养心殿,不时却依旧捂着胸前小咳。虽有江总管陪着,她却依旧有些不安。   只回来寝殿中,借着清晨的阳光,望见窗下几个熟悉的木箱,原是那时她搬离养心殿,叫人一并搬走的那几个。缓缓揭开箱盖,樟木浓香飘来,里头衣物如新。不想这三年来却是这些常伴他在养心殿。   她缓缓合上木箱,方觉这屋中香气太过浓郁,方叫人将门窗都敞了敞。那果木香氛虽是香甜,却并无药效。只他原用的龙涎香,方有养心之效。   她只换来侍奉寝殿的小内侍,叫人将寝殿与大殿的香换了一道儿,方靠着暖榻,稍稍歇息。   晌午太阳正盛,凌烨从朝堂下来,难得暂且推却了今日议事的大臣,只道是身体不适,需要休养。朝堂亦早知道皇帝旧疾,只稍作体谅。   唯独工部侍郎钱朗,因次女被关押入北镇抚司之事,在金銮殿旁苦苦求情。   凌烨本也只打算稍作惩戒,方落了口谕,叫钱朗自个儿往北镇抚司去提人,回府后好生教养,如有下回,严惩不怠。   江蒙恩一旁看着,却觉这位侍郎大人不甚聪慧。主子今日心急下朝,分明要赶回去养心殿的,偏生被他耽误了这么些时候。   娘娘肯回宫,比起他教养女儿,可得重要多了。   凌烨一路回来得急,自也没顾着间歇着的小咳。只将将行回来门前,却见那抹青色竹服立在门前的柳树下候着,见他来了,她脚步轻盈,竟是迎了过来。   他到底不敢想的,只也忙加快了些许脚步。待人走近,方去寻着她的衣袖,隔着那层轻纱,握着她的手腕儿。   “可休息好了?”他见得她眼下的乌青,便知道没有。却见她微微抿唇,与他点了点头,嘴角那对笑靥若影若现。不觉也跟着扬起嘴角来。   “朕,有个地方想带你去。”   星檀本是想劝他回去歇息的,却见他目光笃定,方只好应承了下来。手腕儿被他拉着,不肯放开,她便干脆随他了。   坤仪宫门前不知何时种起了花草,远远望去,一片花团锦簇。只那宫门重新修葺,早已不似原来的坤仪宫了。星檀隐隐只觉有些熟悉,只待走得近了,见那牌匾上芳仪轩三个大字,她方想起,是自己在江南时住着的小别院。   她迟疑看向身旁的皇帝,却见他微微点头。   “朕去过了,江南陆府,你的闺房。”   她却早有些生疏了,她离开江南已经五年,那自幼住着的小院儿,如今也不知变成了什么模样。抬步跨过门槛儿,却见园林摆设,真与芳仪轩一模一样,有清澈的溪水穿过竹林,也有花间蝶舞,满园香气。   不知不觉,她脚下已快了几步,只行来那道小竹桥上,池中锦鲤正游得欢快,野风拂面如度深春。   皇帝跟来身后,只重新寻得她的手腕儿,将她缓缓拉了回去。   他眼中倒影着溪水鳞光,如冬夜的星辰。   “你不愿回来,朕便在这儿等你。”   “你想着江南,朕自想着,还你一个江南。   “阿檀,再信朕一回可好?”   话落之间,她腰身已经被他卷了去。他掌心温热,是暖的。只将她稳稳拥住。那唇齿却是滚烫,覆来她唇上。   开始的时候,尚只是轻微的试探,只得了首肯,便就成了强势的索取,似要将这三年孤苦全问她讨要回去。 第104章 盛夏(17) 小憩   这芳宜轩的寝殿, 还依着之前她住惯的布置。星檀方在外,还见得桂嬷嬷与邢姑姑,连同银絮一道儿, 被皇帝留在这儿等着她回来。   午时的日光从花窗洒来凉榻上, 星檀半靠着软枕,正细细捋着膝上人的发丝。那青丝高束,到还仍是一层不染。仅有的些许沧桑, 却写在他眼下的乌青里。   午膳时, 皇帝没用下几口,便就有些微微发了热。江总管本要去传太医的, 却被皇帝喊了回来, 他只道是不想被打搅。   午后的暑气分明重了几分,此刻他身上却有些发凉。星檀只悄声唤了婢子来, 与他添了被褥,便就由得他如此枕着她膝头睡熟了。   窗外正是盛夏景色,兰草葱绿,百花怡香。知了藏在树间沙沙作鸣, 几丝暖风飘入窗棱,倒是叫她几分安心。这样,他便该不会发寒了。   膝上的人只躺了少许时候, 方缓缓转了身,只再往她腰腹间凑了凑, 又摸索着将她的手握去了心口。   “陛下可是心口还疼着?”   他半睡半醒,懒散着回了她的话,“有你在,怎还会疼?”   星檀没再扰着他。   他却干脆将脸埋入了她腰间,她听得那里几声深长的呼吸, 似有只受伤的小兽,贪婪地祈求最后一丝怜爱。   **   江蒙恩正带着话儿,从养心殿回来。穿过门前幽径,跨过小桥,却又见得那抹熟悉的身影,他方凑了往前,与人合身一拜,“邢姑姑。”   自皇后出事,她便委身与了内务府张斯伯。其中缘由他不得而知。外人皆说邢姑姑命好,这芳宜轩虽没有主子却被陛下看重,又有得大总管照料,这些年邢姑姑的阶位,在这后宫里也顶了天。   江蒙恩却隐隐看得出来,她过得并不大好。只每每随着皇帝南巡北访,他方悄悄带着些许东西回来,本是想哄着她高兴高兴,却一一被她退了回来。   到底那是张总管的对食儿,并非他能觊觎。   邢倩只欠了欠身,依礼数答了话,“陛下还在寝殿中午睡,娘娘照看着。江总管若有急事,便去那边寻吧。”   “多谢邢姑姑。”江蒙恩只微微颔首,方见她从自己身边行了过去。那一身的冷静,原是在这深宫里养成的,始于礼数,又带着防备。   只上回新年,他奉皇命来这芳宜轩中添灯。却偶撞见她在皇后灵位前,细细述说。他方察觉得些许,她待温惠皇后早已甚于主仆。而与内务府的虚与委蛇,许不过是场交易罢了。   待人走开,他方重新起了步子,寻着寝殿中去。   殿中果木香氛不再,只被皇后换作了龙涎香。他轻声入来,见主子卧在皇后膝上,呼吸平静,神态松散,如此情形,已是许久未曾有过了。   他原也不忍打扰,可信国公自午时,便在德胜门外请见了,他压着多时,已到了不得不与主子禀报的时候。   “陛下,信国公与世子请见,可要宣召?”   星檀却见膝上的人微微睁了眼,握着她的手顺势跟着紧了紧。那一呼一吸贴的近,带着些许余热。她只扶着人起了身,方听他与江蒙恩道,“直接传去内务府。”   她自猜到些许阿爹和阿兄入宫请见的意图。   午膳前,华侍卫曾前来芳宜轩中与皇帝回禀,松柏院里那处机关,该是陆月悠置的。人,已经压来内务府,等着审问了。   “陛下可想我一道儿去?”她尚有些不放心他身上的伤势,却见他回眸过来,温笑着,“不必了。朕自会处理。”   江蒙恩引着路,只将将出来芳宜轩,便听主子问起。   “华澜将人拿回来内务府的时候,陆月悠可有反抗?”   “回主子。华侍卫说,那陆家二小姐很是顺从,只是行容举止,一惊一乍,似有些失了神志。”   “只那跟着侍奉的婢子,名叫如冰的,说起陆二小姐早前去过一趟宝相寺,在那儿似见过个什么人,方拿了个可疑的黑色包袱回来。昨日晌午,她一时没留神,不见了二小姐,那黑色包袱便也跟着不见了。”   江蒙恩只从华澜那儿听得这么多,便全数与主子交代了。却听主子冷冷笑了声,“你去司珍坊,与朕取一身鹤白裙来。”   司珍坊与皇家打点衣着饰品,但凡时兴过的衣饰,都存着一两件做留样儿。江蒙恩不必问过主子的用意,只等将人送到了内务府,方依着吩咐去办了。   内务府的地牢,恶臭弥漫,分明是白日,却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只闪着几盏昏昏黄黄的灯火。   陆亭绥和陆清煦并未等得皇帝来,便已被华澜带来了这里。见女儿正窝在一间牢房中,发丝凌乱,衣衫泥泞,二人却也只冷冷在一旁观望。   今日晌午,华澜带着东厂来捉人,道是陛下在国公府上受了箭伤,是因得有人在星檀的闺房里布下了机关。   陆月悠早因截舌之刑,不能言语。可一旁婢子如冰却当着众人,将早几日陆月悠往宝相寺中,暗买凶器,用在松柏院的事儿交代了清楚。   三年前桂月庵大火之时,陆亭绥与皇帝一样,一度以为星檀亡故。为了护住信国公府,让长女赔上性命,他自也无地自容。而皇帝放归这陆月悠,他亦并未觉得多有慰藉。   只因得皇嗣之事被内务府查出,他那好夫人,为了这孽障,竟与有孕的星檀争执,与那宁妃和裕贵妃为刀俎。而秦氏却因星檀之事,将自己锁去了相国寺旁的小庵,这三年来,也对幺女避而不见。   见得人来,牢房中的陆月悠却惊喜着爬了过来,对着陆亭绥与陆清煦连连叩首,似仍想着求救。   陆亭绥却只冷冷道,“三年前陛下将你放归陆家,你本该庆幸的。如今,你长姐不过回来探望祖母,你便依旧如此容不下她?”   陆月悠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只咬着后牙根儿,摇起头来。却见她拾起地上的石头,写道,“是她要先杀我的!”   “她何时曾要杀你?”陆清煦只替星檀不平,“她若要杀你,当年你被困疏影阁,她身为皇后,随时都能下手。又何必等来今日?”   “我知道她要杀我。她眼神里都写着!”陆月悠继续在地上写着,那些字迹却被陆清煦一靴踢散了去。   “我看是你疯了。”   话将落,牢房中传来厚重的铁门之声,白日的光线隐隐透进来几丝,一道颀长的身影,负手从石台阶上缓缓下来。   陆亭绥与陆清煦见得来人,方忙做了跪礼。听得人开口道了声“免了”。陆亭绥方往前问了问,“陛下伤势可还好?是臣教女无方。”   皇帝冷冷瞥了一眼陆亭绥,“教女无方,是你,还是国公夫人?”   陆亭绥止了声儿,方察觉得自己语漏。同父同母而生,他的阿檀很好,被教坏的却是这被秦氏宠大的阿遥。只此回关联到刺杀皇家之罪,他自也并非是来求情,而是来请罪的。   陆亭绥且跪了下去,“不论是谁的过错,既事情发生在臣府上,臣亦脱不了责任。”一旁陆清煦亦跟着父亲跪落了下来。   皇帝却看向那牢房中的人,冷冷道,“此回刺杀之罪,若传去朝堂之上,你可知有什么后果?”   陆亭绥只一拜,“臣、臣知道。”本以为皇帝果真要问责了,却他再道。   “可朕不想此事牵连阿檀,是以,朕只问你要这个女儿。从此之后,此女与信国公府再无关联,你可有二意?”   皇帝话落,牢房中陆月悠已不知所措,伸手要来拉扯他这个父亲。   陆亭绥却并非狠心,他也曾想过要救这个女儿。可那已是三年之前的事了,人的善意是会被消耗殆尽的。在阿檀生死未卜的那些时日,他见得这小女儿被放了回来,他便有过为人父亲不该有的想法:   或许往桂月庵中请罪的,不该是阿檀,而是她。是她非要于帝后之间插足争宠,也是她,勾连宁家,害死了他的外孙,皇家子嗣。   而此时,听皇帝说出此话,他确有些释然了。只垂眸缓缓答道,“陛下是护着阿檀的,便好。那臣,也并无其他二意。”   一旁陆清煦亦自幼见惯母亲对阿遥的偏爱,方更待阿檀好些,待着小妹,他从来只是疏远。总得有人待阿檀好吧。   而此回,月悠犯下的罪行足以倾倒整个国公府,他便更寻不到理由与她说情了。   只听得父亲应了皇帝的意思,再看向那牢房中的小妹,满眼都是绝望。他却没有多余的怜悯,只有阿檀儿时受过委屈,哭着来寻他的时候那些委屈和伤心。   “阿兄,我知道,母亲不喜欢我。”   “阿檀日后不能陪着阿兄了,阿檀要去江南了。”   “……”   皇帝的声音,将他从记忆中拉了回来。   “既然已无关系,信国公便也不必在此耗费时日了。这女子,朕自会处置。”   陆清煦似听得这牢房的门,落下重重的一声,将月悠锁在其中不得再见天日。他只再与皇帝一拜,方将身旁的父亲扶了起来,便由得内务府小厮引着,往地牢外去了。 第105章 盛夏(18) 欺负   牢房铁门重重落下, 闭塞的潮湿中,异样的恐惧再次袭来。   陆月悠被几个小厮提出牢房的时候,眼里空剩下几分绝望。   皇帝已静静坐去一旁的铁制靠椅上, 一手撑膝, 俯身看向她来。烛火下,惨白的面色,冷峻如冰海, 那双鹰眸中明明在笑着, 却带着原始的狠辣,似看着一只已经到手正准备食用的猎物。   “朕很是记得, 初见你是在先帝的万寿节上。你走失在围场小树林, 一身鹤白裙,像只迷途的小鹿。”   陆月悠似看到些许希望, 皇帝是记得的,那便或许还会念着旧情,放她一条生路。   “可你不像她。再是刻意学着她做,也不像。”   皇帝的话似一根锥剑, 直刺向她心脏。   她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她学着前世长姐的打扮,去了小树林, 和宣王偶遇。又学着长姐给宣王绣了锦带,临着他回北疆之前, 当着众人捧到了他面前。   如长姐般,她也与他写了信。她问他好不好,可有受伤,定要平安回来…   可究竟是哪里不像?   她只摇着头,下巴却被他狠狠捏起, “到了如今,却还想害她?朕只问你,为何不肯放过自己的亲姐姐?”   分明是长姐她先要动手的,那日在小廊里见得长姐,长姐便日日出现在她梦里,持着匕首,拿着火把。长姐说,要替她腹中的孩儿报仇。   所以她得先一步动手!   陆月悠眼里烧起来妒火直要将自己吞灭了去。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长姐她才变成这样。   上辈子她没活太长,不知道宣王即位。见太子被弹劾,又有姑母拉拢,四皇子被大臣们推举宠荐,她方见风使舵得靠了过去。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再活了一次,她便要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可惜,她赌错了。直到上了桂月庵,见长姐再一次嫁给宣王,她方后悔至极。若她一心一意待宣王好,这皇后的位置,长姐抢不走。   她不甘心,所以与母亲哭着,让母亲想办法送她回宫。当巧坤仪宫大火,长姐受了些轻伤,母亲只与姑母通了几声消息,她方得了入宫的机会。   只是她没想到,宣王变了,他变得铁石心肠,变得不念旧情,变得…变得只在意长姐。   凌烨见得她眼里的神色,已然猜到几分答案。可那已经不重要了,他早已有了给她的去处。他一把松开了手,方冷冷端坐回原位,只沉声喊来江蒙恩,“将那身鹤白裙,与二小姐换上。”   陆月悠瞳孔一震,自不知皇帝要做什么。却听他接着道。   “她既那么喜欢这身衣服,便该着着这身上路。待立秋之后,随那些流盗恶匪,一并流放宁古塔,终身不得召回中土。”   皇帝说罢,已冷冷起身,自顾自往牢房外走去。只江蒙恩捧着那身鹤白裙到了陆月悠眼前。   “二小姐,您是要自己穿?还是要杂家叫人来伺候?这地牢里的内侍们,可都不是什么善类,平日里用刑用惯了,下手难免会重些。”   陆月悠只将目光撇去一旁,他算什么,不过一个阉人,此时却来她面前耀武扬威。   江蒙恩见状,自懒得与她耗着,只叫来几个牢房杂役,将手中的衣裙交到了他们手上。   “那可得有劳几位兄弟了。”   江蒙恩说罢,叹了声气,方转背往外去。杂役虽也是阉人,终日守着这破地方,却也是辛苦。内房不乏调*教女人的东西,玉柱、角壶,那都是好东西。   左右过几日都要便宜那些恶匪流盗了,先叫兄弟们解个闷子,只当是顺水人情了。   **   星檀午后小睡醒来,却未见皇帝回来,只问起邢姑姑,方知道人回去了养心殿,还在与大臣议事。   她想起早前入宫来的父兄,只与邢姑姑再打探了声儿,方知二人已经回府了,至于月悠,被关押在内务府地牢里,尚且并无多余的消息。   这芳宜轩,虽是皇帝的心意,却尚不是她的归所。她本想着要去养心殿辞行一趟,暂且先回去国公府才好。从寝殿中出来,却望见这芳宜轩中满园花色。   她起了些许兴致,摘着些玫瑰百合来,方领着桂嬷嬷去了一旁的小厨房。花草中自带生机,入食来用,可叫人心情愉悦,亦有疗愈之效。   桂嬷嬷今日方再见得自家主子,还未来得及述情,只边依着吩咐办差事儿,边偷偷抹着眼泪。星檀一旁帮着腌制花瓣儿,察觉得几许,方忙来问着。   “嬷嬷是怎么了?”   桂嬷嬷擦着眼角的泪珠,抽了抽鼻子,终望着主子笑了出来,“我这是怎么了?明明再见得主子是天大的喜事儿,怎就忍不住。只是那回在桂月庵,奴婢着实是吓到了,见那焦尸脚踝上的铃铛,方将人认作了小姐。”   星檀手中的活儿顿了顿,那铃铛,是她病重的时候,与那庵中小尼行方便,想讨口热粥来喝罢了。不想却让人家做了替死鬼。   却听桂嬷嬷又道,“陛下也认错了人。将那尸身抱着回来承乾宫,设着灵堂,守了七天七夜。那心疾便是那时候落下的。”   “他…那时太医没与他小心诊治么?”   “听闻,是诊治了的。可陛下那段时日昏昏沉沉,卧榻在承乾宫中,不常起来。吃食都顾不上,便莫提药汤了。”   星檀提着食盒子行来养心殿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的时辰。众大臣们将将从里头出来,被将小内侍领了出去。星檀自垂眸候着一旁,待人都散尽了,方被江蒙恩看到。   江蒙恩也未回去通传,便就过来与她引着路:“陛下方还念起娘娘,说要去芳宜轩随娘娘一道儿晚膳的。不想娘娘便来了。”   只将将步入殿中,皇帝便已从书案后迎了过来。“你来了?是晚膳的时辰,朕让他们传膳养心殿。”   “陛下…”她记得自己的来意,只还未来得及开口,手中的食盒子便已被他接了过去。   “你做的?是什么?”他满目期盼,全然不像一贯冷面的帝王。手中已将那食盒子缓缓揭开,见得里头的东西,嘴角便又上扬了几分。   “方见芳宜轩中玫瑰开得好,便想来这道儿点心。陛下不爱甜的,便只放了少许蜂蜜,掉个味道。”   “朕尝尝。”他却是不爱甜食的,唯独这一味,还能用下几口。少时被父皇罚跪,那小丫头与他递来个鲜花饼的情形,仿若还在昨日。   星檀见他心绪尚好,方道:“民女入宫来也有些时日了,陛下身子已无大碍,民女也该回去国公府了。”   皇帝手中鲜花饼,只又落回去食盒子里。却见他眉目间闪过一丝不解,“你还要走?”   “只是,不好让祖母和阿爹担心。”星檀往后退了退,双臂却已被他紧紧捉住。   “再陪陪朕,好不好?”   “朕让他们送信回去国公府,与你祖母和父亲解释。”   星檀不知他要如何解释。她已不是他的皇后了,却被留在这养心殿内共处一室,怎么也是于礼不合的。只垂眸想着,皇帝却一把将她拥去了怀里,那人下颌磕着她的肩头,生生有些作疼。   “再多些时候。”   皇帝的语气似在央求着。星檀自想起方桂嬷嬷说起,他不肯用食,也不肯用药的事儿,不知怎的竟然有些生了愧意。   “那,等陛下用完晚膳,换过药了。再让人备车送我出宫可好?”   “好。”   皇帝答得很是爽快,只临陪他用过了晚膳,又等李太医来与他换过了药,宫门却已落了钥。一连数日,每每待她提及要出宫回府,便都是各种说辞不一。   “朕心口尚有些疼,阿檀不如明日再提此事?”   “那些鲜花饼都用完了,阿檀今夜可否再与朕做一些?”   “钦天监说今夜不宜出行。朕也不想阿檀有事。”   星檀这一住下,便是小半个月。皇帝新伤旧疾未愈,本该在养心殿静养,却每夜都寻来芳宜轩里,赖在她的凉榻上不走。   画室里陪她赏画作画,小亭中陪她煮茶品茗,小桥上置了张茶桌,夜里一同吃着甜食儿,看满天星河坠入庭院,盼夏日炎炎过,等秋风习习来。   只立秋这日,星檀方从邢姑姑口中听来,月悠因涉嫌刺杀帝王之罪,被国公府断绝关系,又被皇帝流放往宁古塔的消息。   她虽知月悠罪重,可月悠与宣王也算年少相知,落得如此下场,却也几分唏嘘。既是年少相知,为何不曾好好相守?将自己的婚事当做攀附权势的工具,然而选来选去,不过一场空罢了。   这日夜里,秋雨带着北方来的凉意,落得纷纷洒洒。皇帝因得政事忙得太迟,便也没往芳宜轩来扰着她。   次日一早,她方寻去了养心殿,本是想着他早几日还有些小咳,这秋雨一来,也不知有没有加重。只来时皇帝已去上了朝,只李太医正带着药童送来了汤药,便将那汤药送到了星檀手上。   “娘娘在便好。陛下政务繁忙,这敦促药食,还得有劳娘娘了。”   “李太医有劳了。只我也不是什么娘娘了,李太医还是称我回顾姑娘罢。”   “这……”李太医话中顿了顿,却又几分无奈,只得答应了去。“诶。”   星檀叫桂嬷嬷接来那药汤,却想起早前太医院替祖母看病的事儿来。如今入了秋,老人家总畏寒,也不知祖母身子怎样。   只一问起李太医,便听他说起,“昨夜里老夫人喘疾有些复发,今日一早便有人来太医院请了。老臣已让孙让过去了。”   “祖母病了?”星檀心急起来。她从西凉赶回来,自是来探望老人家的。怎如今被皇帝困在这宫中,反倒耽误了正事儿。   话未落,她便已往养心殿外去。江蒙恩陪着皇帝去上朝,不在。   邢倩见主子心急,方去与张斯伯知会了一声,替星檀备马车往宫外去。内务府本也不敢,却有得星檀自己担着责,方松了口风。   马车一路行回来国公府,有邢姑姑陪着,星檀方也察觉得些许异样。这小半月来住在宫中,她却也听得些许传言。这会儿,方好问起人来。   “姑姑与张公公,是什么时候一起的?”   邢倩方与主子从宫里带了些许合方药出来,正在清点着。听主子如此一问,手中的活儿顿了顿,却是笑着回道,“便就在娘娘那时出事以后。张公公待奴婢照顾有加,奴婢正也无人可依,便就应下了。”   星檀听得自叹了叹气,“我以为,邢姑姑原来是与江总管走得近些…”   “娘娘许是看走了眼。”邢倩只接着笑道,“能侍奉着张公公,却也是奴婢的福分了。”   星檀本还几分迟疑,听她如此说来,方也不好再过问了。若人家真是待她好,那许也不为过吧。   松柏院里,太医孙让正与老太太请过了脉象。星檀入来祖母的寝屋的时候,却见祖母靠在床头,精神却是不大好的。她直有几分心疼,坐去床边牵起祖母的手来。   “怎我不在几日,祖母便病了?是哪里不舒服,可还好么?”   顾氏见孙女儿担心,忙提起几分笑容,“好好好。便就是老毛病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得孙太医开几副药,不就好了?”   “祖母说得到是轻松的。”星檀只与她提了提被褥,“咳嗽得可厉害?夜里可有发热么?”罢了,有觉祖母也不会说,她方转眸问向孙太医,“孙太医,我祖母脉象如何?”   孙让只一拜,方如实道了,“老太太这旧疾,便就容易反复。如今刚好入了秋,便就撞上了时候。待臣开几副方子,慢慢调理便是。”   星檀听孙太医如此说,到底放心了些。只见人要走,她方吩咐了邢姑姑与孙太医一同去趟药房,将药材都置办回来。   却听祖母问起这几日在宫里的事儿。“皇帝如何与你说的?就这么把你接进宫去,也没个交代。他以往那般待你,你若再跟了他,我可不放心。”   “……”星檀却也知道祖母还对皇帝有些芥蒂,“他早几日伤病缠身,又是因得孙女儿方落了伤。为了护着国公府,这消息也未曾说出去。我也只是照看几日罢了。”   祖母听得,微微叹了声气,只拍着她的手背道,“那便好。他伤可好了?好了你便该回来了。”   祖母话将将落下,门外却传来几声轻咳。星檀听得那声音熟悉,回眸却见皇帝捂拳小咳着,从门外寻了进来。   “阿檀是该好好陪陪祖母,回来住着也好。”皇帝话语轻柔,目光落在她面上的时候,却有几分怨气。   星檀忙与人福礼,“祖母还有病在身,便不能与陛下行礼了。”   皇帝看向老人家,只微微颔首,“祖母身子不好,便都免了。”   顾氏听来却有几分嫌弃,左一声祖母,右一声祖母,可没人要认他这个孙女婿。虽是腹诽着,顾氏嘴上却还碍着君臣的身份。   “多谢陛下体谅。”   只问候过来,本以为人要走了。却见皇帝自顾自循着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星檀亦觉得有些不妥,方替祖母问起,“陛下百忙,怎有空暇来了松柏院?”   皇帝目色里闪过一丝偏执,当着祖母的面儿,话却回得温厚有礼,“晌午下了朝,便听他们说你出了宫,朕便知是国公府中出了事,只好随你来看看。既是祖母病了,朕陪你一同侍奉便是。”   只如此僵持不过他,星檀方借着与祖母置办汤药的话,将人拉了出来。   松柏院原本便不大,只将将出来祖母的寝屋,星檀方松开手来问起,“陛下这般不声不响过来,未免也太过唐突了。陛下龙威在身,还让祖母她如何休息?”   “唐突?”他话中这才几分着急。   “你且如此便走了,一句话也不予朕留。朕怎知道,你要去哪儿?”   “我、我自是回来探病的。”   “更何况,我从西凉回来,本就是来探望祖母的。被陛下耽搁在宫中,您还颇有道理了?”   “……”他话中顿了一顿,眸中几分颤动着,“到如今,还只是来探望祖母的?”   “就是。”她生气着,自然没想那么多。却也未曾察觉得他负在身后的手掌,早已拧成了拳头。   “那朕呢?”   “你可是再打算丢下朕一回?”   “……”   见他眼底有些泛红,她忽的止了声儿,那些狠话堵在喉间,便再说不出口来。正是失神,唇齿便已失了防。背后被他掌心一捂,身子亦已靠去了他胸前。   一吻绵长,索要得紧。她直有些喘不过气,他却依旧不肯放过。只那些情愫不知从何而起,在喉间徘徊,缓缓落入肚里,愈发不肯罢休。   许久之后,星檀方被他缓缓放开,却见他双眸早已腥红,声线透着几分湿润,在她耳边轻道,“是你欺负朕。”   “……”   邢倩端着药材从外回来的时候,正见得这番情形。陛下这三年受得苦难,她在宫中自也看得清楚。如今主子很回来,陛下又追得紧了,到底叫人舒了些心。   只等二人松了开来,却谁也不肯理谁。邢倩方行了过去,“娘娘,与老夫人的药包已经备好了。”   星檀只觉面上滚烫,不想多语,也不愿抬眸见人。只从邢姑姑手中将那包药材接了过去,闷闷道,“我去与祖母熬药。”   松柏院中就有小厨房,熬药不难,便也是她为人孙女儿该要孝顺的。   整一个时辰过去,只待她再端着汤药从小厨房中出来的时候,却见江蒙恩正唤人搬着小半人高的奏折去了旁边的厢房。   她自行过去问了起来:“江公公这是做什么?”   江蒙恩自笑着与人一拜:“陛下说这几日陪着娘娘住在府上,正好也一道儿照顾老夫人。这些都是陛下要看的奏折,便叫奴才从宫里接了过来。”   “……” 第106章 盛夏(19) 借榻   天色迟迟, 云层皑皑。   傍晚的时候,又一场秋雨落了下来。星檀忧心祖母着凉,吩咐人往寝屋里添了炭火。看着祖母吃下药汤, 星檀方侍奉着人躺下。   从寝屋里出来的时候, 对侧厢房的灯火正是敞亮。那边原都是下人们住的矮屋,不甚宽敞。今儿内务府来人,布置了一下午。也不知住惯了那堂皇宫殿的人, 该如何安置得习惯。   星檀正往自己屋里回, 却见江蒙恩从对面出来。正寻来她面前一拜,“陛下让奴才来问问, 姑娘可用过晚膳了, 不若往那边厢房里,与陛下一同用膳。”   星檀自记得白日里的事儿。分明是他占了便宜, 还偏偏籁着她欺负了他。如今再去那厢房,岂不是说不清道不明,更要吃亏的。“将将在祖母那里用过一些,入夜了, 不便多食。便就有劳江公公回话吧。”   江蒙恩方面上的笑容顿了一顿,见人已转身往那闺房中回了,便也只好往回回话去了。   夜雨寒凉, 星檀靠着窗下暖榻,依着今儿晌午孙太医给祖母开下的药方, 翻看药书典籍。知道些用药的性味,方好搭配食饮,避开相冲,助以食补。   丘禾从小厨房端来药茶,正劝着她用下。门上却被人从外敲响了三声。   “阿檀, 是朕。”   “……”她手中书本微微放下,却往门外的方向望了望。“夜了,陛下怎还不睡下,来这边做什么?”   门外的声音顿了顿,“不是该,借你的暖榻来用?”   “……”在芳宜轩的时候,她惜得他身上有伤,便也未与他计较。夜夜共处一室,只隔着小片的距离,他睡暖榻,她睡床。可这还是国公府上,祖母的还正睡在隔壁,他怎就如此好意思了?   她只冷冷回了话去:“陛下请回吧。”   丘禾一旁不敢做声,却见门外那抹影子缓缓走开,方没忍住笑,又问起自家小姐:“陛下可是在求着小姐开门呢?”   却听小姐话中训斥:“圣上的意思,可都被你猜着了?”丘禾方不敢再将两人打趣,“那小姐快将药茶喝下吧。天凉了,就怕那些虚寒症复发。”   星檀饮下药茶,目光方重新落回那医书上。只再看了几行,便觉乏了,方吩咐着丘禾伺候盥洗,才好安然睡下。   秋雨下了整夜,淅淅沥沥,等次日清晨,天却又凉了些许。星檀早起侍奉祖母,却听闻得院中内侍说着话,道是皇帝四更天的时候,便往早朝去了。   晌午,松柏院里来了客人。还是陆伯亲自来传的话,将军府上老太君听闻祖母病了,前来探望。   祖母身子还不好,星檀未许她出门,便自己替祖母行来国公府外迎着老太君进来。   老太君身边,却跟着个妙龄的小女儿。程大将军府都是与大周保家卫国牺牲的烈将,唯一的小公子程青松,如今也跟着沈越在北疆战场上历练,却从未听闻过,老太君有什么孙女儿。   星檀还在迟疑着,那小女儿已迫不及待小跑来她面前,只捉起她手臂,“皇嫂!”   记忆在飞驰,她只忙继续打量着眼前的人,方才看出几分端倪。小女儿却皱眉起来,“皇嫂可是不记得我了?”   “是、还曦。”星檀喜极,只眼前的小姑娘,已生得亭亭玉立,一身鹅黄的小氅娇俏可人,眉目间却是胜似元惠皇后的惊艳。   “你可还记得,那便好了。”对面的人抿着桃红小唇,再往她面前贴了贴。“你回来也不记得来寻我,我还是听得上回在将军府上的事儿,方知道你回了。”   “长高了,变美了。是个大人儿了。”星檀笑着拾起她的手来,“外头凉,我们进去再说。”罢了,她方再看向老太君,“祖母还卧床,只好我来请老太君进去了。”   老太君笑着,“不必客气。还曦念着你紧了,你们多说说话。我自己行路便是。”话落,老太君已跟着陆伯走去前头。   还曦双手搀着星檀,紧紧的,似怕再丢掉什么似的。   “你可还走不走?不走的话,我以后日日来寻你。”   星檀刮着小姑娘的鼻子,“公主住着宫里,日日来寻,恐是不便。”   “我才不住着宫里。我如今陪着老太君住,且就隔着几条街,很是方便的。”   星檀听得这话,却也几分奇怪:“公主已出嫁了?”   还曦面上羞红,忙摇头,“不是。”   “他那时候亲征征讨四皇兄叛军,许是唯恐自己回不来,便将我交给老太君照料。后来住也住惯了,便也不想回去见他。”   “……”星檀自听得出公主这声“他”指的是皇帝,“公主…不想见陛下?”   小姑娘撅了噘嘴,方又垂眸下去:“谁叫他将你弄丢了?”   星檀自也沉了声儿。他有多看重这小妹,她是记得的。可听来,还曦似已许久未曾与他说过话了。   “公主便一直住在将军府上,未曾回去过?”   “嗯…他以为你死了,躲在承乾宫里不肯出来。可那又怎样,人都被他弄没了!不能原谅。”小姑娘说着,眼底已有几分氤氲。   星檀方忙转了转语气,“我们便不提那些事儿了。”   回来松柏院,老太君便寻去了祖母的屋子望病。星檀一旁陪着,听着两个年岁相仿的老人家谈着话,岁月无情,许在她们这个年岁的同辈,多数已归西方净土,是以二人之间便更为惺惺相惜了。   临到午时,星檀方替祖母将老太君送了出来,还曦也跟着一旁,要与老太君一同回将军府了,却与她笑着道,“明日我再替老太君来探探老夫人,也来看看皇嫂你。”   星檀笑着合礼,却见那抹明黄的身影正缓缓走近过来。   陆伯眼力儿好,方与众人提点,“是陛下回来了。”   老太君行去一旁,候着作礼。星檀也一同跟着,只等那人靠近了,还曦却垂着眸,也不曾顾及礼数,只当是看不到这个皇兄。   星檀却也察觉得几分异样,方小心打量着皇帝的面色。   凌烨目光正落在小妹身上,这三年不肯来见他的人,如今终肯出来,见她的皇嫂了。他方微微叹气,与老太君道,“还曦又长高了不少,这三年,与老太君添麻烦了。”   “陛下客气。公主贴心可人,青松走后,老身亦有所寄靠。何来的麻烦。”   他只再看向小妹,他为人兄长,自然得大度些,“天转凉了,可多添了衣裳?朕让江总管再送去些司珍坊的秋冬新款样。”   “将军府的衣裳厚着,便不劳陛下费心了。”   他心中一凛,小妹是还与他拧着气。唯有压着喉间那声叹息,未曾让人察觉,方淡淡道,“那便好。”   老太君知公主这些年的脾性,只好再与皇帝作了别礼,方道了几声好言,才带着公主告退。   星檀正跟着老太君身后,要将人送出去,却正撞上皇帝的目色。那双眸中几分失落,却很快于她面前闪躲开来,随之负手往松柏院中去了。   入夜,秋风再烈了几分。松柏院中四季常青,高墙却未曾拦住院外的枫叶,被秋风送了进来。迎着的烛火微弱的光,缓缓飘落在星檀脚下。   她方将将侍奉祖母歇下了,只望着对面的灯火,踌躇在门前,还未曾进去。却见得江蒙恩亲自打着热水从小厨房回来,手臂上还搭着几条厚重的绷布。   见得星檀在门外,似有些踌躇着,江蒙恩方上前问候,“娘娘,可是想进去?可要奴才通传一声?”   “也、也没。”她还犹豫着,只想着祖母院子里须得与他持着礼数,可想来白日里还曦的事儿,又有些不安。   “江公公这是要侍奉什么?”   江蒙恩忙客气回着,“陛下不叫请太医,那伤口上的药却该要换了,奴才这便要去伺候着。”   “他、伤口还未好么?”   “本是好了许多了,只这几日变了天,又有些生疼。”   她心口软着,方不情不愿从江公公手中去接那盆热水来,“还是我去看看吧。” 第107章 秋实(1) 伤口   许是因皇帝还要看那些奏折的缘故, 厢房的烛火依旧亮堂着。屋子里的炭火星子,正在火炉子里咯吱作响,阵阵暖意袭来, 与门外秋雨飘洒却是两个世界。   因原是三两婢子住的矮屋, 如今改了改,留与书桌的位置也并不宽敞,一张檀木制的长桌, 只靠着墙边摆着, 奏折不大能放下,已看完了的一沓, 便被皇帝撂去了床榻一角。   星檀推门进来的时候, 见得这般拥促,却几分吃惊。她不常过来下人们的住所, 便不曾想大周朝的九五之尊,委身在这里竟是这般的情形。   只是吃惊未曾持续多久,便被脸上热辣的掩盖了过去。那人正退了上身的衣衫,背对着房门坐着, 似正等着江公公回来。   听闻得身后的动静,那人方缓缓侧眸少许,“回来了?”   星檀未答话, 却不大敢多打量那副身躯,只缓缓走近, 将手中木盆放在一角,方从他身后去寻他腰腹间的旧绷布。   外层的绷布已没了血色,只缓缓缠开到最后几层,方能见些许颜色淡粉的血水。他的手却寻了过来,几乎与她一同触碰到伤口旁的肌肤上。   “你今日怎如此安静?”凌烨话刚落, 方察觉得异样。伤口旁的手背白皙细嫩,腕子上还有只白玉细镯,来人显然并非男子。而那只镯子他却也觉眼熟,方忙转身过来。   “阿檀?”   “嗯。”星檀只垂眸落在他那伤口上,方去寻着热水,拧了帕子,弯身与他擦洗着。   那伤口几近长好,只还剌着条粉色的口子。她正去寻着一旁书案上放着的药粉过来,却见那伤口之下,还有一道儿长长的疤,似已留着很久了。   他的身子,她是清楚的,只是不记得这里何时有过疤,指尖轻轻触碰上去,方问起他来,“这是何时添的?”   却听他道:“在豫州西山谷寻你的时候。”她的手已被他拉了过去,是不许她再碰那道伤疤了。   她却想起三年前战乱,翊王大军确曾在西山谷与他正面交锋过一回。那时她一心避他,只远远望见他一身银甲持剑与翊王副将厮杀,却不想他那回竟还落了这么一道重伤。   正还走着神,腰身却已被他卷了过去。   “怎么了?”   “可是还有些心疼朕?”   “……心疼什么?”她几分不屑,自想将人推开,他却不让,方就如此被他一把抱着。那双眸子仰视过来,望着她眼里,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   他声音低沉着,却带着些许幽怨:“你是何时变得如此铁石心肠的?”   “近墨者黑,陛下听闻过么?”她不假思索,只将话拍了回去。那双鹰眸中狠辣一闪而过,直叫人发憷,很快又多了几分柔情。卷在她腰身上的力道却又更紧了几分。   “你何时近过朕?”   “你将朕独自撂下,不管不顾已多久了?你可还记得?”   听他倒打一耙,她却也几分怨气起来:“分明是陛下先放手的。”   三年前,他本该信她的,只不过是被宁志安逼了一逼,他便松了手。暗下了旨意让她搬离养心殿,在承乾宫与她说暂不相见,都是他。想起那些,她眼底已有几分氤氲。   对面的人却似慌了神,起了身,粗糙的拇指划来她面上。   “怎哭了?”   “朕不过玩笑一说,那时都是朕的错。”   眼泪已止不住,顺着脸颊滑落。面颊上却传来一阵温热。他的舌尖贴着上来,直将那水珠子含了去。她将将反应回来,却见他的目色已落在自己唇角,很快,那舌尖的温热袭来,轻车熟路闯入禁地。   许是被眼前春光晃了眼睛,方那些委屈也不知去了哪里。   数年不逢,他的身躯依旧坚实,肩头宽阔的肱骨之间,肌理紧实有致。她不自觉触碰去那里,寻得那皮肉下的滚烫,如火苗般传入心底。   这副皮囊只似未曾变过,只那腰腹间两道伤痕,提醒了她几分,他还未好全的。   亲吻避之不及,她喉间含糊着,“陛下、陛下的伤口、还未包扎好的。”   话落之间,腰背却只被他捂得更紧了些,那呼吸滚烫,却来不及松开她的唇齿,亦是含含糊糊回道,“不必管它。”   “……”   他吻得强势,直要将她占尽了。情愫如细针穿丝,扎在她心口上,仅剩的几分理智也即将消失殆尽,“不行,陛下。”   “为何?”他喘息得紧,压着声响沉沉问她。   “这儿是祖母的院子…”再不济了,还得顾着礼数。若让祖母知道这事儿,便要将她羞死了。   却只听他沉沉应了声:“朕知道。”   他明明清楚得很这是哪里,却直将她一把抱起,袖风熄灭了灯盏。   屋子简陋,并无帷帐。寒夜萧肃,唯有风声。   **********************************************   窗外的小雨又落了下来,吹得院中松柏沙沙作响。   等来风雨渐停,她只起了身来,摸摸索索去寻自己的衣物,起了身来。想来祖母还卧病在对面,她便更有些心虚了。   皇帝听得一旁声响,忙一把拉住了她的腕子。   “夜了,你还去哪里?”   星檀只理了理将将穿好的衣襟,又抹开他的手来,“我还是回去自己房中歇息,便不扰着陛下了。”   她听得一阵沉默,方看向身侧的人。他腰上的旧伤(前面剧情已经交代过来,是男主为了找女主受过的旧伤,不是别的,咳咳。)此时正被他压在身下(把自己伤口压在自己身下,这个动作,应该没什么问题?),却也似并未有多少痛楚。   她心中落了些着数,只挪着身子往床下去,拾起鞋袜穿好了,“陛下伤口看来根本无碍,便就自己包扎吧。”   皇帝只微微撑起身子望着她。   “就不能留下陪朕?”   “于礼不合。”她只冷冷留下几个字,便往屋子外去。   江蒙恩拢着袖口,正在门外候着差事儿,见她出来,声音中都几分暧昧。   “娘娘怎又出来了?该好好歇下才是。”   江蒙恩正替主子操心,这回若要有了小皇嗣,那定是要护着捧着,不能有任何磕磕碰碰的。   星檀不知江蒙恩心中编排,只微微侧目看了一眼人,道:“还是江公公进去伺候吧,我有些乏了。”   说罢她方再理了理鬓发,方缓着步子往对面自己闺房去了。   江蒙恩愣了愣,总觉着有什么不对。只转身进了矮屋,却被一本奏折仍了出来,主子声音还有几分沙哑,“不必你来!”    第108章 秋实(2) 暖榻   夜里风雨冷, 许是因太乏了的缘故,星檀这夜也睡得沉。   再睁眼已是天光大明的时辰。落了一夜冷雨,天原本亮得迟。星檀只问起丘禾, 方知已是晌午巳时二刻了。   她忽想起还得侍奉祖母汤药, 叫丘禾简单伺候了梳洗,方寻去了祖母的屋子。却见老太君来了,正在屋子里陪着祖母说话。   她方忙上了前, 与老太君问候过, 方问起祖母的身子:“阿檀起得迟了,祖母可用过早膳和汤药了?”   祖母只笑着, “都用过了。你昨日操劳得晚, 多睡些时候也好。”   星檀多有几分心虚,面上也跟着滚热, 方忙垂眸下来。只听老太君一旁道,“公主也来了,方还在寻着阿檀。人在小丘旁看新鹿去了,你可要去看看?”   “也好。”星檀方与二位长辈福了一福, “便不扰着老太君与祖母说话了。”   这些年国公府重回了些风光,那小丘旁的鹿苑,新春的时候, 方再养上了几头小鹿与几只蓝绿孔雀。   星檀想来公主平素最爱这些小生灵,上回公主来, 只顾着陪着两位长辈,未记得带她来逛逛,到底是自己疏忽了。   星檀只将将绕过假山,便见那鹿苑旁,两道儿身影。鹅黄小氅的姑娘, 背影婷婷,便是还曦。   另一人微微侧身立着旁边,一身雪青色的厚裙,发间簪着珊瑚玉翠,自是哪家的小姐。再走近了些,星檀方认得出人来,是上回在将军府中见过的工部尚书之女,王希儿。   王希儿亦也看见了她,忙已转身回来与她做了礼数。只称呼之间,王希儿不敢忘定,只浅浅道了声,“表小姐。”   还曦这才也察觉得她来,手中还捧着些草饼的,这下被她撂去一旁的小台上,随之又拉起她的手来,“你可来了。”说罢了,又指了指围栏边上正蹭着吃食的两头小鹿。   “国公府里好的东西多,在皇宫的时候,都不曾看到过,那边还有孔雀。我们去看看。”   星檀自随了人。只见得她与王希儿亦往来交好,正有几分出乎意料。三年前的公主独居在羲和宫里,尚且不愿出门多见生人,如今看来,已多有几个自己的小玩儿伴了。   正有几个下人送来茶水,还曦亦十分顺畅地接了过去,还一面吩咐婢子,许了打赏。看来,早已与往日那个内向的小姑娘不同了,却让人多有欣慰。   等行来那孔雀围栏前,三人一道儿鼓掌逗捧,终让那绿孔雀开了屏。还曦方欢喜着来与她道,“听他们说,皇嫂在北疆呆了三年,可曾用过那里的奶酪果子?”   公主说着,已从袖口里翻出几块儿奶糖来。这东西在北疆多,牧民们牛羊奶用不完,便全做成了奶糖,远途跋涉能充饥用。只进贡来皇宫,便与贵族们当点心了。   星檀从还曦手中摸来一块儿,拨开纸皮放来嘴里,乳香浓郁,甘甜怡人。方问起还曦来:“是北疆上贡的?”   “上贡的许也没这么好的。”还曦面上写着几分小骄傲,“是将军从草原上亲自收来,再托人送回来的。”   “将军?”星檀自听出些许猫腻,只刨根问底起来,“还曦认得了哪位将军,我怎未曾听你提起过?”   “自是将军府上的松哥儿。”小姑娘将将及笄,却尚不知羞赧,只提起这位小将军时候,满目欢喜,许自己都未曾察觉。   星檀记得,程家用身躯替大周抗下来了江山,只留得这一株独苗苗,早年还被老太君捧在手心里,不被许得出征。便就在去年,方求得皇帝许,往北疆与沈越作了副将,沙场历练。   “再过几日,松哥儿便要回了。”还曦嬉笑着,“这南疆的孔雀,他许还没见过。到时我带他来看看。”   “还曦看来与松哥儿相熟得很?”星檀只继续试探着,却听她几近不假思索。   “自打住来将军府上,便如阿兄一样。”只提起“阿兄”这二字,她便又撅了噘嘴。垂眸捉了一把食粮洒去围栏中喂孔雀了,“宫里那个做不好阿兄,松哥儿却是很好的。”   星檀听得她是还怨着皇帝的,正想着如何相劝。因得桂月庵的事,兄妹二人三年不曾相亲,她便也觉有些唏嘘。   话却被一旁王希儿接了去。   “将军的信中可有说,是何时才会到京城来?”   星檀见那姑娘眼中亦有期盼,方有些担心还曦了。还曦却满不在意,只与王希儿说着信中的消息:   “他说赶着万寿节前回来。道是赤鑫又送了贡马来,沈大将军让他亲自护送使臣入京城的。”   王希儿听得,微微抿了抿唇:“那便是不到十日了。”   话还说着,却有脚步声缓缓靠近。星檀不必回头,已然从还曦看到那人面上的表情,知道来的是皇帝。他该四更天便去上了朝,今日离奇,好似未去养心殿议事,却急着往国公府来。   王希儿也见得来人,忙作了礼数。还曦却拉沉了脸下来,皇兄都未曾称呼一声,便拉着星檀走开了。   只行来小湖边,星檀却见那抹明黄的身影紧紧坠在后头。只等一阵冷风起了,那人方上前来与还曦道,“上个月还害过回风寒,眼下这风冷,先回院子罢。”   凌烨虽将小妹托付在将军府上养着,可小妹的动向,亦是有人与他回禀的。   那年他担心自己有去无回,小妹又有心病未愈,方想来将她托付给了老沉慈蔼的老太君。   只是这人一送过去,便就不肯回来。道是,不肯见他。他记得自己亏欠过她什么,便也未曾勉强。   想来老太君膝下子嗣单薄,只程青松一个孙儿,若老太君将还曦当做孙女儿养着,将军府上不必皇宫森严,多有京中女儿家们往来,许于她的病情反倒好些。   只如今,她那心病好了许多,也愿意多与生人交谈了,却依旧不肯认他这个皇兄。听还曦未曾答话,他方干脆落了旨意,“江蒙恩,送公主回松柏院,莫要再着凉。”   “不用劳烦江公公。陛下要再国公府上,我回去将军府便是。”还曦说罢,方与星檀福了一福,“有劳姐姐与老太君传一声话,我与希儿先回府了。”   星檀还要送人,却被皇帝擒住了手腕儿。方听他又吩咐江公公,“你与华澜一同跟着公主,送她回去。”   还曦的目光却在二人拉紧的手上一扫而过,再看来星檀面上的时候,颇有几分吃惊。星檀察觉得些许,想拧开皇帝,他却是不让。只当着还曦的面儿,指了指那边的高亭,“朕与你过去走走。”   待江蒙恩护送着那两位姑娘走远了,星檀方问起皇帝,“陛下该与她好生说说,如今我也无恙,她该要松口才对。”   “她怪朕弄丢了皇嫂,朕总得还她一个皇嫂,你说呢?”   那双鹰眸中带着几丝戏谑,目光直直落在她面上。她拧了拧自己的手腕儿,想挣开,他不让。   方听他道:“风大,回吧。”   **   清早下了朝,陆清煦便依着皇旨,将杜泽请来了府上。   万寿节就在十天之后,这新科探花郎却是等不到那时候,便得带着朝廷赈灾款粮,回安阳赴任,接替方执的太守之位。临行之前,皇帝便指了自己,与杜泽多多谈些西凉治理之道。   陆清煦本留着杜泽午膳,又带着人在国公府后院走动,本以为教予,这年轻公子却举一反三,应答如流,到底不愧是中了三甲的人。   二人行来湖边,却远远往见那高亭上两道身影。陆清煦一眼认得出来,是妹妹和皇帝。正要拉着人往前招呼作礼,却见杜泽目光直直,落在妹妹身上。   “杜大人?”他只温声提了声醒儿,方将人唤了回来。   杜泽忙着遮掩面上的尴尬,却没忍住问了一口,“表小姐与陛下,看来是越来越好了。”   上回将军府清凉宴,工部侍郎家两位女儿为了这探花郎争风吃醋的事儿,早已传得满城风雨。陆清煦自也听得些许传闻,道是探花郎待那二位姑娘并无好意,反是因与自家妹妹在安阳城就相识,待星檀多有照顾。   可如今那位主子为了阿檀已住来了府上,眼前二人挽手而行,他也只好提点着一声,“舍妹与陛下,年少相识。只不过,今年方在西凉重遇罢了。”   “是这样…”杜泽语气中几分失落。   只两句话的功夫,对面二人已从高亭上下来。陆清煦方带着杜泽往前作礼。“陛下来了。”   星檀见是阿兄与杜泽,方将手再往回收了收,腕上皇帝的力道却吃紧了几分,更是不放开她。她只得微微一福,方称呼了声人,方问起,“阿兄请了杜公子来府上?”   却听阿兄将杜泽即将赴任安阳赈灾的消息道了出来。她自想起上回在将军府中,皇帝吃了味儿。   如今万寿节将至,多地官员都正要被召回京城,面见于他。偏生杜泽这时候被他派往安阳赈灾去了,连十日也不给多留。   她只微微撇向身旁的皇帝,却见那双鹰眸亦垂眸望了一眼她的反应。   她心中多有了几分答案,不莫是这位主子吃味儿吃到家了,便急着将别人“逐出京城”罢了。   可当着阿兄与杜泽,她却也不好道明。只听皇帝潦草几句嘱咐的话,便与杜泽编排上了“尽快上路”的计划。   回来松柏院,她方借口着要去看祖母,曳开他的手来。皇帝却随着她身后,一起入了祖母的屋子。见得老太君也在,问候祖母的话,便说得更为体贴动人了三分。   老太君都听得岔了神儿,“陛下如此关心夫人,老身便也放心了。”   祖母却只笑了笑,“我且有阿檀,便足够了的。”   皇帝并未留下午膳,只等江总管从将军府上回来,便又有其他要事,方与二位长辈道了别。   夜里风停了些许,却依旧有些寒凉。祖母今日精神好,星檀陪着一旁,说了许久的话,直到亥时方侍奉着人入了眠。   从祖母屋子中出来的时候,星檀却见对面矮屋里早没了灯火,院子里没了那些伺候他的人,却也安安静静的一片。   这小半月来日日相见,忽的没了人影,却是她有几分不习惯了。   只推开自己的房门,绕过那道竹玉屏风,却见自己那床榻上的位置被人占了去,皇帝手持着本书卷,披散着长发,正凑着灯火旁读着。听得她的声响,那人并未抬眸,只沉声问了句,“回来了?”   “……你、你怎么在这儿?”   他这才将手中书卷放落几分,嘴角勾着一抹笑意看向她来,“天冷,朕来与你暖榻。” 第109章 秋实(3) 吃蜜   星檀还未来得及推诿, 皇帝已从床榻上起了身。   屋里炭火生得足,他就着一身贴身的寝衣,衣襟半敞着, 下面肌理的线条隐隐浮现, 昏黄的光线下,那副锁骨透着几分妖媚,似盛着一弯春色。   美色当前, 她竟有些语结, 慌乱之中,只好指了指窗外对面的方向:“陛、陛下的屋子, 好像在那边。”   皇帝贴来身侧, 鼻息靠近,温热铺面而来, 声音中几分温存,只问她:“你欠朕的东西,可是不打算还?”   “……我欠陛下什么了?”昨夜欢享,你情我愿。他怎还讨要上了?   “上回收走的平安扣呢?说好的换络子, 便不见了踪迹?”   “……”星檀这才想起那样东西来。原是见上头沾了他的血迹,打算与他换来的,可这阵子事忙, 便就真忘在了脑后。“不是什么要紧的急事,改日做好了, 自会还给陛下。”   “怎不是要紧的事?”他话里温存,却藏着几分怒意。“朕这三年与那只扣子共眠,唯见得它方能安睡。昨日夜里你那般走了,你不在,扣子也不在。朕要如何安睡?”   只几句话间, 凌烨便见她面上起了红晕,只目光闪躲,不愿见他。临听完了他这一席哀怨的说辞,还要往后退两步。他方一把将人捞了回来。“总得还朕一头。络子编不好,那朕只能来寻你了。”   话还说着,房门吱呀一声,正被人推开。   丘禾端着木盆进来,见这般情形,忙支支吾吾将手中活计放在一旁,方要往门外退。   星檀却似捉到了救命稻草般的,直将人喊住了,“怎屋里来了生人,你也不来祖母那儿与我说一声。”   丘禾忙看了一眼皇帝,见那双鹰眸中的笑意,只得垂眸道,“陛、陛下不让。小姐可莫怪奴婢。奴婢胆儿小,不敢抗旨。”   皇帝却接了话去,“是她自己欠下的账,怪你也无用。出去吧。”   丘禾得了许,方忙退出了屋子,正顺道要将门合上,却见小姐已被陛下一把抱起,往床上去了。她只觉一阵面红耳赤袭来,慌忙将门合得严严实实的。   咣当一声落下门扣,屋子的烛火也被熄灭了去。丘禾自想,那西凉城,小姐怕是回不去了。可京都城本就是小姐的家,只要陛下待小姐好,也挺好。   见他要故技重施,星檀直推了推人。可皇帝气力霸道,但凡她有些什么小动作,都被他压制了回去。她只好弱弱求饶,“昨日,昨日那里还未好。疼着。”   “嗯?”脖颈上的亲吻骤然停了停,男人将身子支开少许,似在正经问她求证。   她看到些许希望,点头如啄米。“真的。”   微光之中,她却见那人喉结滚动,似难以平息,声音里沙哑几分回了她的话:“那,朕今日轻点。”   “……”   窗棱间漏过一丝小风,带着丝丝缕缕桂花香气,飘来帐子里。   云雨将毕,星檀被他窝进了被褥里。他却自己起了身,往一旁净室去盥洗。   她方还贴着人家身上的温热,不觉得多冷,此刻人不在了,方将被褥再往自己身上裹了裹。身上还有些辣疼,便又带起了几分脾性,她只得让自己舒服些,换了一侧睡,方觉稍稍好些。   皇帝躺回来的时候,隔着被褥抱来她腰间。声音中轻柔问着:“怎么?着凉了?”   她已有些要睡着了,只迷迷糊糊答了话,“没。只是乏了。”   那只手臂却从身后,将她更揽紧了些。被褥里再暖了些许。她方想起,不该让他留着这屋子里。可睡意袭来,竟也没了精神与他争辩,只好将就将就罢了。   再醒来的时候,皇帝不知何时已钻来了被褥里,她枕着人家的手臂,窝着人家胸前。屋子里的炭火早熄了些,可这儿依旧很是暖和。   外头响起了四更天的更鼓,天色却还有些昏昏沉沉。做了一夜她的大暖炉,那人终是动了动。方听他的声音在头顶传来,“朕得起身了。”   “陛下是要上朝了?”她抬眸看了看,便正撞上他垂落下来的目光。亲吻悄无声息落来她额间,听他淡淡答了声儿:“嗯。”   昨日夜里江公公便不曾出现,此下更是不见人。她只好打算起身伺候他衣着,肩头却被他扶了回去。   “天冷,你再多睡会儿。”话落,便见他掀被出了床帏,被角又被他重新折好,里头暖暖的还有他的余热。   她身子还有些乏,便干脆由得他去了,只不放心又嘱咐了声儿,“陛下出去的时候轻些,莫惊得祖母了。”   这两日,在这松柏院里与他荒唐三番两次的,也不知算是什么。长辈们若要知道,她还未想好如何交代。   却见他微微侧眸回来看她,又叹了声道,“好。”   睡意再次袭来,朦朦胧胧之间,她只知他自顾自着好了那明黄的龙袍,方寻得出去了屋子。   **   天终于放了晴,星檀不敢久睡,早起与祖母侍奉了药食。孙太医又来了一趟,与祖母请了脉象,道是已无大碍,只是吃食粥饮多加清淡,忌糖忌盐便是。   待孙太医走了,祖母方捉着星檀的手不放。   “什么清淡食饮,还得忌糖忌盐。人活着不就为了一口好吃的,那还有什么意思?”   星檀笑着将人劝了劝,却也心疼着。祖母生在江南望族,自幼吃□□挑。为了身上这些毛病,真要全将好吃的忌讳了去,果真该是了无意思。   窗外又飘来几丝桂花香,随着秋风,虽是冷的,却也含着些许江南味道。   星檀起了兴致,只悄声凑到祖母耳边,“阿檀与祖母做桂花糕吃可好?少落些蜜糖便是,便图个香气儿。”   祖母听得,方还怨气的目光中起了几分光亮,“好,好。”   松柏院里便有小厨房,作那桂花糕倒也简单,再摘采来鲜桂花入蜜,泡大半日的功夫,下午便能用在蒸熟的松糕上。只是厨房里的糯米粉用尽了,还得拖陆伯去外头买一趟。   晌午的时候,阿兄叫人来通传,道是阿爹正寻她。星檀去了趟阿爹的书房,却见书房外堂里摆着几件儿宝贝。都是上乘的好货,名家书画,西南珍木,玉器精雕。   “阿檀觉着,陛下会喜欢哪个?”   她正心虚着,方有些慌了神,一时间没答得上来。却听阿爹继续解释道,“是与陛下作贺寿礼的,方想问问你的意思。”   她这方算是松了口气,只依着阿爹的意思,选了那副碧水江山图。皇帝不爱珍木,皇城中玉器更是琳罗满目,唯独这碧水江山图,一气呵成,磅礴大气,剩在寓意好,亦能显国公府臣随之心。   阿爹正也满意,又问起她这几日与皇帝相处得如何。   “想来三年前那桩事儿,到底是有人从中作梗,方坏了你们夫妻间的感情。桂月庵大火后,陛下来过国公府,被你阿兄赶走了几次。”   “……他,没为难阿兄么?”星檀却想着,皇帝再是过错,可也是君王。国公府为人臣子的,将君上拒之门外,乃大不敬之罪。   阿爹却摇着头,“没有。想来也是念着国公府丧女之痛,陛下并未计较。只后来你阿兄见人实在带着病,方许了他进府。他这方去了你儿时住过的院子,守着那儿呆了两日,后来隔三差五,亦多来探望。”   星檀听着,只垂眸念念了声,“他那心绞之症,却有些叫人担心的。”   回来松柏院,星檀张罗了整个下午,那松糕方才出了炉。因听得孙太医嘱咐,她便未在那松糕中多加白糖,只打算用那淡味儿的桂花蜜来调味便罢了。   丘禾一旁与她打着下手,将将取来那桂花蜜,方又去后头寻把瓷勺儿。   夕阳从小厨房门前洒了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温和的光亮。一道儿颀长的影子,斜斜出现在门口。星檀还在闻着那桂花蜜的香味儿,便见那抹明黄的身影行了进来。   “在做什么好吃的?”他负手在身后,眸中一片温柔。   淡淡一句话问来,她心口已漏跳了一拍。“祖母嘴淡,想起江南的桂花糕。外头买的甜,太医院不让吃。这方与她做碟儿不那么甜的。”   她垂眸答着,待丘禾送来那瓷勺儿,方舀了一勺桂花蜜,要淋去那松糕上。   松糕还腾着几分热气,糯米的清香扑鼻而来,金黄的桂花碎末纠缠在蜜糖里,淋在其上,便如乳酪般化了开来。   只淋了三块儿,那勺中的蜜糖便用完了。正要再去取,手腕儿便被那人拉了过去。   那双鹰眸中的目光如此时的夕阳一般和煦,以往的威严不再,却缓缓落去了她鼻尖上。   星檀自察觉得几分不对,方要往后退了退,“陛下,想做什么?”腰身却已被他锁住了,那人只循着她的鼻尖儿吻了下来。   温热传来,他却似是轻舔了一口,方缓缓将她松开。   “蜜有些淡了。”   “桂花倒是很香。”   星檀这才抹了抹自己鼻尖儿,原方上头沾着些许桂花蜜的…可他也不能这样…   他却还似几分理直气壮:“这么看着朕做什么?朕只是替你尝尝那蜜的味道。”   夕阳的光,洒在他半边侧脸上,那嘴角勾着的笑意,有些可恨。她方抹了一手指的桂花蜜,全数擦去了他嘴角,“那陛下再多尝尝。”   手腕儿还未落下,便被他扣了过去,身子一倾也跟着跌去他怀里。他正缓缓凑了过来,承着夕阳的光,嘴角那点桂花蜜格外明显了些。他笑着舔了舔嘴角的位置,方寻着她的唇齿去。   她脑中已然空空一片,只将将尝到他舌尖的蜜糖味道,却听得门外忽的两声咳嗽。那声音她最是熟悉,每每她做了什么坏事儿,被祖母发现,都是这样…   她忙推开人。皇帝亦有所察觉,将她松了开来。   祖母果真被纤云扶着,正在门前望着。星檀只觉面上一阵羞臊,若有个地洞能钻进去便罢了。皇帝很快将她藏到了身后,却不紧不慢称呼了一声,“祖母。”   “……”顾氏几分语结,望着孙女儿被皇帝藏去身后的衣角,只得叹了声气儿。“阿檀躲什么?随我过来。”   “……”星檀心虚极了,却也只得依着祖母的意思,从皇帝身后钻了出来,方往祖母身旁靠了过去。   祖母目光中几分责备,便当着皇帝的面儿,将她拉走了。祖母一路无话,待回了小堂,她方将祖母扶着落座了下来。   祖母话中自有几分训斥,“你便就如此随了他,日后如何办的好?”   “我……”星檀正也答不上来。想来这几日和他的那些事儿,荒唐,简直荒唐极了。   皇帝的声音却从后头传来,“祖母…想让朕如何办?” 第110章 秋实(4) 九鼎   夕阳余晖洒入半边小堂, 将皇帝的身影斜长地投落在地上一角。窗外雀鸟正外出觅食,院子里几声吵闹,直打破了几分气氛中的肃宁。   纤云方看来的茶水, 被祖母接了过去。“陛下坐下说话吧。”   老太太口气从容, 凌烨自也敬着老人家是名门之后,方未曾计较君臣之礼。循着一旁座椅落座下来,方听老太太继续与他道。   “陛下住来这松柏院里, 也未曾问过老身的意思。只是国公府的脸面事小, 皇家的脸面事大。早几日将军府老太君来,便有所提及, 这事儿京城都快要传遍了。老身也是担心孙女儿的名声, 还望陛下体谅。”   老太太借着皇家脸面有所提点,凌烨心里却也清明。只老太太这说法, 他不甚认同。   “朕与阿檀不过走散了三年,却也从未和离过。京城的人,他们有什么好传的?”   “……”顾氏一噎,皇帝如此说, 似也并无不对。顾氏却也寻得自己的缘由:“温惠皇后已下葬三年了,我阿檀如今怎就与陛下是夫妻了?”   此回轮到皇帝沉了声儿,星檀望向那边, 见得他眉间一道儿川字,目光颤动着看了过来。她方躲开那目光, 只觉祖母说得没错。那些微薄的夫妻情分,早断过一回了。   半晌儿,方听他接了话去,“朕一直当是,若阿檀觉着不是, 朕让礼部拟旨,再册封一回皇后便是。”   祖母却是不紧不慢着,“册封什么倒是其次,可老身如今就这么一个孙女儿了,陛下若仍不珍惜着人,老身娘家还有些陪嫁,要养个孙女儿一辈子,却也不是难事儿。”   皇帝只答得低顺:“祖母说得是。”   听那口气中几分认错的意思,顾氏都有些心软,却仍持着三分冷淡,理清了些嗓子,方与人再道。   “此事还望陛下慎重,老身这松柏院粗陋,却也不是留人的好地方。便请陛下先行回了皇城,再多加考量。”   “……”凌烨噎了一口气在嘴边。他还有什么好再考量的?这三年梦中再无他人,后宫也早就清清白白…老太太这却是下的逐客令。   他并未思忖太多,只回了话道。   “祖母担心的事情,朕明白了。可考量却也不必。待改日接阿檀回宫,朕定护她一生,此乃君王之言,一言九鼎。”   他字字如钟,沉稳十分。   说罢了,他方起了身。再看了一眼那边立着人,才与老太太作了别,负手行了出去。   天色渐迟,秋风又起。陆伯依着老夫人的吩咐,将那位主子恭送了出去。   皇辇行在北城大道上,一路上本是清冷,只一间府邸,接着一间府邸的大红灯笼,烧得人心烦。   窗外秋风清凉而来,凌烨不自觉摸了摸腰间的位置,那平安扣不在…今夜许是又难入眠了…   **   皇帝一走数日,祖母的病也见好。星檀落得清闲了,方想起那平安扣上的络子来。   那日虽从宫中出来得急,平安扣她却是带着身上的。那络子染了血色,只寻得把剪子绞了,再置办些新的丝线回来,编个新的样式。   下午,星檀便带着丘禾上了东街,寻着东街上的桑淮坊去,买些好的丝线来。   宫中司珍坊的东西虽好,总碍着礼数条框,过于僵化。比不得民间的手艺活泼,大周南北,各式各样的新络子款样儿,都能见到一些。   桑淮坊的老板虽不认得她,却知道是世家的女儿,便也招待得客气。星檀选了几样儿上好的丝线,又问老板娘学了最新的款儿,方从店里出来。   只将将行回来东街,人群忽地热闹起来。推推攘攘之间,险些被人撞到。眼前却忽闪过一抹人影,将那些吵嚷的百姓挡开了一边,那人方回来与她一拜。   “陛下让属下照看表小姐安危,表小姐可有伤着?”   “并未。”她见来人是华泱,方与人摇头。   只见得那大道儿上行来一袭衣着异域的马队,这才会引得百姓为观。为首领队的却是个女子。那女子一身蔚蓝的骑装,领口一圈白狐狸绒毛,白靴皎洁,身形修长,骑在马上,却比汉人女子多了几分健美。   人群中亦是议论纷纷,正疑惑是哪儿来的异域女子,只有几个年岁稍长的,依着那马队之人的衣着,认得出来。   “万岁爷就快生辰了,该是赤鑫来进贡宝马的。”   “早些年来得勤,自打咱陛下登基以来,还是头回。”   星檀记得在沈越军中那回事儿,那来进贡宝马的赤鑫大王子殿下,分明已被皇帝赶了回去,不想这回,竟换了个女子来作使臣。   只跟着那女子身后,还有一身银色盔甲。星檀若没记错,便是程将军府上那位小公子了。那日还曦还念着,要带这小将军去国公府上看麋鹿和孔雀,这回该要如愿了。   华泱却在一旁劝了劝,“此处人多,容易出事。属下还是先护表小姐回府罢。”   星檀本也不喜太热闹,方应声下来,往国公府上回了。   夜里又一场秋雨落了下来,淅淅沥沥下了三日不曾停过。天气湿冷阴寒,星檀自在屋子里陪着祖母,便也不曾出过松柏院的大门。   手里那些丝线,看着一点点成了形,依着那日桑淮坊老板娘教会的款样儿,是枚半边的方菱结子。   那只平安扣本是一对,那年出宫之前,另一只被她留在了承乾宫。皇帝却未与她提起过。待改日问问邢姑姑,若寻见了,将另外半边的络子也换上,方才真是一对儿了。   这日清早,雨终是停了。水汽散去,松柏院门前的老桂花树,又隐隐散出丝丝香气。   还曦便已等不及来寻她了。只是未带着她的小将军,反倒是要拉着她去宫中围场,看看赤鑫新来的贡马。   星檀想起上回在北疆骑马,还颇有些心有余悸。只听得公主说,程家小将军这几日总在宫中忙着,多数时候不见回府。她方明白其中意思。   还曦哪儿是去看马的?是去寻人的。   **   雨过天晴,正是风和日丽。   还曦身上带着御赐的令牌,出入宫闱便无人阻拦。只从宫门到小围场还有小段的路,阳光璀璨,落在那些金瓦红墙上,更添了几分肃穆之美。   马车在小围场边将将停下,便有马倌笑盈盈迎了上来。   “公主又是来练马术的?奴才这便让他们带银雪来。”   还曦却问起,“驰风可回了么?”   马倌笑道,“回了。跟着程将军一道儿回的。”   还曦的坐骑本是银雪,四年前生了匹小马驹,还是星檀与他取的名字,唤作驰风。不想如今,已能上战场了。   “那他人呢?”   马倌几分恍惚,却不知公主这问的是将军,还是马。   星檀方替她解释了声儿,“若寻不见程将军,便先带驰风来与公主看看罢。”   围场内侍换得勤,那马倌不认得星檀,却也不敢得罪。既是公主身边的人的话,他只乖乖从了令。不多时,一匹银色高马被牵了过来。   还曦一见,目光便有些盈盈。直小跑过去,抚起它的鬃毛来。“又长高了,还长壮了。他可待你好?”   星檀见她一时又笑着,不知是喜是悲。方跟了过去问起,“我记得公主说,不愿驰风上战场的。怎没如公主所愿。”   还曦转眸过来,睫角晶莹在阳光下闪着:“将军说驰风是好马,他属于战场,不属于皇宫。”   见她还抽着鼻子,星檀方去抚了抚她的手背,“他们都回来了,还哭什么?”   还曦这才拿袖口蹭了蹭眼睛,嘴角方重新露出几分笑意,“嗯。该都回来了。”   话还说着,身后却传来人声:“一年多不见,公主马术可有精进?得让我这个表兄看看。”   “松哥儿!”还曦只听得声音,便将人认了出来,回眸已是笑面盈盈,“你回来几日,早出晚归,总也不见人?”   虽是埋怨的话,却被公主说得全是喜气。星檀方也跟着,再打量了一番从北疆归来的小将军。原在沈越军营,也只是见过几回,此下经得一路跋涉,皮肤黝黑,面容俊朗,那笑容迎着阳光在还曦面前,格外耀眼。   星檀这才见他与自己一拜,“表小姐。将军夫人让带了好些东西来,改日末将还得上国公府上拜访,都给表小姐送过去。”   方不见不过两月,清茴便就念想着了。星檀只微微颔首,道了句多谢。又听二人要骑马,她方寻去一旁凉棚底下,不便再做打搅。   方那马倌伺候着茶水过来,星檀将将接过了,却见远处一抹明黄的身影,高冠肃严,正缓缓靠近过来。身后跟着的仪仗,多有几分阵势。   那马倌见了,方撂下了手中的活儿,“奴才得过去迎驾了。”   星檀只微微颔首,那行人走近了些,她方另见得一个女子随皇帝一同负手走着,二人步调倒是颇为一致。   那女子一身蔚蓝的骑服,白靴皎洁,身形高挑,正是那日她在东街上见过的赤鑫使臣了。   方还候着一旁的马倌儿们,这时也警醒来几分。   “是陛下和赤鑫明泽公主来了,快去迎驾。” 第111章 秋实(5) 轻贱?   虽是第一回 听得这个名讳, 星檀却想起在西凉时,清茴与她提过一嘴。   赤鑫有意与大周和亲,上回大王子来沈越军中献马, 便是图着这个去的。只是皇帝不受人家好意, 因她所骑的那匹白马狂躁之事,便连人带马将人遣回了赤鑫。   赤鑫这回换做这位明泽公主再来,许仍是不想两国结仇。只远远看去皇帝的面色, 尚是一片平和。想来暂且相处得不错的。   星檀思忖之间, 二人已行来凉棚旁。那明泽公主正与皇帝说着话,听来汉文修得好, 却是说道起了赤鑫的事儿。   皇帝依旧负手望着远处, 只是听着。见得那边程青松正与还曦牵着马的身影,他方反应过来什么, 侧眸来了凉棚下,方与她的目光正巧撞上。   星檀忙与他一福,却见他已快步过来。   近了,她方见他眼底深重的乌青颜色。手臂已被他拉了过去, “怎入了宫也不让人与朕通传?”   方他行来那处人多,她自收了收手,只轻回了话道, “只是陪公主来看马的,不便打扰陛下。”   皇帝只在看了看那边的还曦, 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看马?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小妹在将军府上那些事儿,凌烨了如指掌。只那程青松年岁虽浅,却是个硬皮性的。不愿受老太君束缚,说要随父亲和叔父一般, 上战场杀敌,方对得起骠骑将军府之名。   去年的时候,他方许了程青松去了北疆,寻沈越为师,先行历练几年。年少但凡有志,确不该困于穷笼,不莫到头来年岁悄逝,徒留一腔憾事。   只因此事,小妹对他,又更怨恨得几分。兄妹之间虽是无话,心思却容易相同,只几个眼眸之间,他便能意会少许。   此下却见小妹骑在马上,望着程青松眼中的笑意温存,他方收回些许记忆,看了看身边的人,“阿檀你呢?也只是来看马?”   “……”不是来看马,是来看他?星檀却见那赤鑫公主正望着过来,“陛下呢?是来与赤鑫公主议和亲之事的?”   皇帝声线却陡然沉了下来,“两国议事,不过尔尔。并未有过什么和亲之事。”   话落之间,那边的明泽公主已走近过来,身后跟着两名马倌,牵着两匹骏马。见得星檀,却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方笑了笑道,“这便该是我兄长在北疆得罪的那位表小姐。明泽该替兄长与表小姐道声歉。”   说是道歉,话却是对着皇帝说的,星檀并未感受到什么诚意。明泽如此一说,倒像是个交代,将大周与赤鑫之间的过节归结与上回沙场试马一事,如今便就一句道歉,一笔带过罢了。   只当着皇帝身后还有两员朝官,星檀方与之客套两句:“公主言重。白马之事不过意外,不必因此坏了两国交情。”   皇帝却冷道:“若只一场意外便也罢了。只那黑马白马相继出事,朕方让大王子提马回赤鑫重新选过。如今公主再来,选的可真是好马?”   明泽试探及皇帝话中寒意,方忙解释起来:“赤鑫人多以牧马为生。上回许只是马匹水土不服,此回一路东行,马匹早该已适应了中原气候水土。”   说罢了,她方看向身后两匹牵来的骏马。“陛下年少入赤鑫求盟,明泽还曾与陛下共骑试马,不知今日可否能再次有幸?”   她此回来京,一来是作赤鑫使臣,与大周皇帝献马;而来,则是为了自己,年少那段小情分,若能开花结果,便是最好。   星檀听得他这档子风流旧事,此下被人寻着回来叙旧情了,便干脆将自己往后头隐了隐。果听得皇帝应声下来,“那便试试这一回的新马。”   只是话方落,星檀腕子上一疼,便被他拉着往那棕马身边行了过去。她上回骑马,将自己摔得惨烈,如今还有些心有余悸。   “我今日不打算骑马。陛下与公主去便是。”   皇帝只垂眸下来,细声与她道,“有朕在,你不必惊着。”他说罢已翻身上马,又俯身伸手来她面前,“来。”   明泽还立在凉棚里,见皇帝如此动作,心想兄长说的果真没错。只是早前在北疆,听兄长所言,皇帝待那个汉人女子尚还只是暗中牵念;如今到了京城,不想已成了明目张胆了。   家中姐姐早嫁,唯剩得她被父王捧在手心,本就目光奇高,十余岁那年见得大周的宣王殿下,眼里便再难容下其他。只后来听他登上帝位,封后纳妃,她本也就死了心了。   可三年前温惠皇后仙逝,她听闻他遣散后宫,后位虚空,方重新动了那念想。   只如今,望着眼前那被他亲手接上马的女子,明泽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是他真不记得年少的事,还是她来晚了一步?   思绪正是深沉,却见皇帝看了过来,“公主,不是要共骑?”   明泽这才恍神回来,忙重新挂上笑容,迎了过去。接马鞭,踏马镫,翻身上马,动作接连行云流水,英姿飒爽用在她这般一个女子身上,实已不为过了。   只将将坐稳,皇帝已带着人,先行骑去了前头。她本还想跟上,却又觉不妥。此下,却是她有些摸不准自己的身份了,到底是赤鑫使臣?还是多此一人?   星檀亦觉得不大妥当,挨着他胸前,又见得一旁两员文臣正在看着,面上顿时有些滚热。   她方提点了声儿:“今日这情形要再传出去,京城中许又是另一番说法儿了。”   “那便让他们多少说说,待礼部拟好册封大旨,朕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什么册封大旨。明泽公主还等着与陛下和亲,重修两国旧好。”   皇帝方还勾着笑意的嘴角,顷刻便已沉了下来。他手中缰绳一紧,身下马匹的脚步更加快了几分。临到围场门前,却未再扰着圈行,马被他一拉缰绳,直奔出了围场去。   马行得急,星檀也被他拥得紧,两侧黄叶飘落,耳旁是疾风劲草之声。   马停下来的时候,皇帝竟已将她带上来了小岚山。眼下阳光明媚,皇城一览无余。观星台就在身后,秋风一过,八角风铃叮咚直响,清脆怡人。   皇帝束好马缰,方行来她身旁。许是还记着方才她那番话,却问着:“可是吃了味儿?”他话中慵散,几分戏谑。星檀只望向眼前那些金瓦红墙,微微叹了声气。   “还以为陛下年少只挂记着幺妹,原来风流外账一并不少。”   却听他话中顿了一顿,方问着她道。   “所以,你以为的,是什么情分?”   “……我怎知道,陛下是不是又拿了别人什么东西,定了什么情,一直戴着身边,从来不忘呢?”她说着,只从袖口里摸出那枚平安扣来,自有几分替这几日来的功夫抱不平了,“那这个,不要也罢了。”   话落之间,那扣子已被她扔了出去。   “你?”皇帝眉间一蹙,眼中闪过一丝怒气,便直追着那方向去了。   堂堂九五之尊,平日里的威严都不顾了,那明黄的身影沉在那枯黄的草丛之间,紧张得四处寻找。   只等他从那枯草丛里将东西捡了起来,面色方闪过一丝笑意。   可山下的仪仗也已随了过来。   星檀远远望见那明泽公主骑马走在最前,皇帝的身影却一把挡住了她的视线。他眉间怒意为平,那平安扣只是在她眼前一晃,很快被他紧紧捏着掌心里,“这东西,对你来说,便就如此轻贱?”   她只被他那话逼得几分冤屈,“轻贱的,不知是谁呢?”   凌烨却见她眼中晶莹闪躲,心中早已不堪一击,只好缓了缓语气与她解释。   “那年父皇的万寿节后,朕将将回到北疆,便替骠骑大将军往赤鑫谈判,联军抗辽。赤鑫君主那时还是明泽的叔父,只赤鑫宴席,多与围猎一起。不过与她讨教了番骑射功夫罢了。”   星檀听他语气缓转,这方敢转眸看他,却见他目色落在她面上时,颤动着如湖面波光。她方看了看他手中的东西。   “络子已替陛下重做好了。”   “陛下是君王,若还念着别人的情分,不戴也罢。只也别和祖母说什么君子一言九鼎的鬼话。图落人口柄罢了。”   他只再凑近了些,寻着她手臂拉了拉:“你不信朕?”   “……”她没答话,却将他的目光躲了躲。   “朕只记得在还曦的百日宴上见过的那个小丫头,从始至终都是。那年万寿节在围场,不过将月悠认作是你,方受了她的东西。”   他指尖戳了戳自己心口位置,“后来才知,没有什么阿遥,只有阿檀。走了三年,依旧挥之不去的阿檀。你若不信,朕亦无所可求。”   星檀却见他眼底腥红,已有些许氤氲。方觉着那话似说重了些,“我、也没说不信…”陛下。   话未完,她唇齿已然失守,那吻落得痴缠又霸道。躲不掉,只得由得情愫燃上心头。不知什么时候,她腰上也被他一卷,身子便直靠入他胸前。   她方忙挣了挣,妄想提点于他:“那边,江公公他们都来了…”   他声线沉着,带着些许情*欲,“由得他们。” 第112章 秋实(6) 玉璧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 将那片灿灿的金瓦红墙抛在了后头。还曦仍有些不舍,迎着秋日午时的日晕,正往马车后头张望。   星檀靠着车底坐着, 见她模样, 打趣起来:“公主若是不舍,方便该留下往庆丰殿一道儿用膳,也好与小将军多相处些时辰。”   还曦这才收回来目光, “他们和那赤鑫公主用膳, 我才不陪着。”   “皇城本就是公主的家,若公主想, 抽空回来羲和宫里住住也是可以的。”星檀自想着劝一劝人, 却被人家反问来一口。   “那,皇嫂什么时候回来?”   小姑娘面上写着一丝俏皮, 直从车窗旁凑了过来,掺起她的手臂来。“陛下他若能劝得动你回宫,那我也回来陪着皇嫂。”   “就怕女大不中留,终归是要指婚嫁人的。”   星檀说着, 握着手中的红玉簪子,不觉跟着紧了紧。方从小岚山上下来,皇帝便让江公公去取了这样儿东西来。   那红玉浓如血色, 镶嵌着的粉色珊瑚,雕刻精致可人。簪子尾上坠着的东珠, 亦是圆润富贵。   她这方想起,这是三年前万寿节上,他亲自与她挑来的,那回她嫌与礼部礼服不甚匹配,便就一直闲置着不曾佩戴过。   去桂月庵时, 她也未曾多戴首饰,这簪子便就留在承乾宫了。   这回,却被皇帝又翻找了出来。方送她出宫时他说,今年万寿节只是家宴,赴宴的帖子便交给江公公,一并送去国公府上。   马车正路过宫门外的枫叶小径,秋风从车窗送入来两片红叶。她方想起那年与元惠皇后一道儿,往皇子鉴寻先帝送鲜花饼的时候。   细长的身影被罚跪在屏风后头,双眸本是垂着的,听得她与陛下作跪礼的声响,方扫过来一眼。她亦只从狭长的缝隙里稍稍见得那张脸,方知道是三皇子殿下。   被罚跪总是不高兴的,他面上写着几分倦意,望着过来的时候,眼里还带着些许叛逆。她方从食盒子里,选了只鲜花饼送去了那缝隙里。左右一碟子的鲜花饼,陛下该也看不出来,少了一个。   屏风后的人却不打算拿,似有些嫌弃着。她轻捏了捏自己嘴唇,告诉他不告诉别人,方见他不情不愿抬手,从她手中接了过去。   加上早前在小公主百日宴那回,她只觉这位小殿下有些可怜。没人说话,又总被陛下罚。外头便也没个好名声。怎知道多年后,小殿下成了少将军,在安徽的山谷里,成了她心中的小战神呢。   “那陛下是什么时候开始惦念着阿檀的?”方从小岚山下来的时候,她手被他牵着,却仍不甘心。只追问起来这话。   “许是从喜欢吃鲜花饼开始?”他垂眸看来的时候,却也有些不大确定。   见她面色失落,方补上一句,“父皇管教甚严,吃了苦头,便总爱问御膳房讨鲜花饼吃。后来去了战场,也无处寻那东西,只有一回有人从西安带过来些,便就想起在皇子鉴见你那回…”   **   庆丰殿内,午宴升平。   华庭轩献上了最新排演的手鼓舞,与皇帝和明泽公主助兴。   这本是从赤鑫传来中土的舞蹈,原本活泼生野,只在皇城艺人的演绎里,更多添了几分大气。   明泽看得颇有趣味,只扫向上首皇帝面色之时,却发觉人家似并不怎么上心,只不时把玩着手中那枚平安扣。   她尤为记得十九岁的宣王,虽是来赤鑫求盟的,在她叔王的威严面前,只一身从容的少年意气。本以为大周男子骑射不精,在围场共猎,却也见他箭无一失,只唯独刻意偏了一箭,放过了头有孕的母鹿。   叔王本是要替她问亲的,可他却只求两国盟订,将将立下盟约,便连夜快马回了禾木堡。   如今数年过去,当年的少将军不再,唯独那双眸中还透着几分锐气。君王身上,多添了些许沉稳阴戾,看似不可靠近,却依旧是她念想中的人。   她虽在赤鑫,却也听闻温惠皇后早逝,后宫无人。   只方在那小围场,那素来冰冷的人,却只紧贴着那汉人女子。早几月兄长被逐回赤鑫,便与她提起过这人。她本是不信的,方请父王拟了拜访的折子,趁他生辰,再来这儿看看。   一曲舞毕,她方举杯敬酒,夸赞了一番这曲手鼓舞,再让随从与上座的人献上赤鑫美玉。   “这和田宝玉,是父王特地命工匠打造。上面龙凤祥纹,却是工匠依着大周的图纸雕刻而成。定也比不上这大周皇城中精美,却是父王一片心意。陛下看看如何?”   凌烨只轻扫了一眼那随从手中的东西,知是一双和田玉璧。赤鑫风土与中原迥异,然而这一双玉璧却是依着中土风俗定制。   玉璧成双,寓意着什么,凌烨心中有数。赤鑫定情,护送匕首宝石,与这中原玉璧如出一辙。   当着一众陪同用宴的臣子,他只挥手辞谢,“玉璧虽好,却该赠予良人。赤鑫国主的心意,我大周不便相受。待公主回到赤鑫,还请与国主言谢。”   明泽心中一顿。这三日来,她居在客居在客殿,与他多有相谈。却不想被他回绝得如此干脆。只当着众人,她亦无脸面再说什么,只好叫随从端着那玉璧退了下去。   “陛下不喜,那便暂且不看了罢。”   “对了,万寿节那日,明泽还与陛下备了一份好礼。还得请陛下赏面。”   却只听上座那人淡淡回了声,“公主有心。”   话落,却见他目光又落回手中那枚平安扣上,指尖顺着那明黄的络子温柔抚着,一缕一缕,不肯放过。   **   金秋正艳,清风和煦。临到了万寿节晚夜,月色美满,与皇城多添了几分妖娆。   安定门前灯火通明,各家受邀女眷的马车,列成了两行。   钱思雅端坐在车里,正有些耐不住了。早前妹妹被陛下罚入镇抚司,好不容易被父亲带了回来,却被镇抚司那帮凶神恶煞吓出了心病。万寿节,便只母亲带着她来赴宴了。   因得那件事儿,她议亲之事也被父亲暂且搁下。今日出门前,父亲还千叮万嘱,道是得要规规矩矩,不可再生事端。   许是见她等得几分焦躁,一旁母亲手撵着佛珠,提点起来。   “无需心急,时候到了,自然便好了。”   母亲膝下无子,素来吃斋念佛,父亲面前不争不抢,家中姨娘在父亲面前,都大声了几分。她这一房嫡长女,便就更不能低于人前了。   嘴上虽应着声“是”,她却撂开小帘,往外望了望。却正望见对面车窗中探出来的人来。   那国公府的表小姐,今日与往不同。巧梳着一双云髻,发间点缀清淡珠翠,乍一看去只觉清雅,唯独那支红玉簪子,珊瑚作雕,东珠为坠。只看着一眼,钱思雅便已贪想起来。   那人今日也格外精巧,看不出来妆容,却处处打理得精致。   钱思雅身为女子,却都挪不开眉目了。却见对面的人也将将探过外头的情形,将目光收了回来。二人目色相撞,却是人家先笑着与她颔首为礼,玉肌纤手,轻巧一动,方缓缓撂下了那边的车帘。   上回王希儿说,那许便是传言已逝的温惠皇后。虽被比得无地自容,她却仍有几分不信。都已入皇陵大葬的人,怎就能活过来了呢?不定也只是陛下寻来的替身罢了。   只待那马车长队缓缓到了安定大门前,她只扶着母亲一道儿落了马车的功夫,却见人家已被宫中来人迎了过去。   别的宫女嬷嬷,她还有几分生着。可陛下身边的大总管江公公,她却认得清楚。   来宫中赴宴,贵女们亦不敢打扮过分,只中规中矩罢了。而表小姐那身枫红的衣裙,在一众青蓝颜色的命妇服之中却甚是打眼。   “便就只有她好看了?”她口气中忿忿,是正与母亲抱怨。   母亲神色凝重几分,多加嘱咐道,“宫闱之中,不可乱言生妒。”   她只垂了垂眸,却见母亲与一旁落车的长公主与慎国公夫人作了礼数。   她方一并福了一福,本想着得了长公主的脸面,能跟着一道儿入安定门的。可那二位在贵女之间素来是名分颇高的,见了那边的迎驾阵仗,慎国公夫人却领着一行人往旁侧候着。“还是等人家先进去吧。”   长公主见那身打扮,再与慎国公夫人打趣:“三年了,这皇城终该有些喜事儿了。”   皇城的晚夜,灯火明媚。星檀只被江公公引着路,与祖母一到道儿,往华庭轩去。临到了大殿前,江公公却停了下来,与祖母请了话,“老夫人,陛下在侧殿里候着姑娘。奴才先带姑娘过去。”   顾氏虽觉不妥,可无奈是皇命。只见得已另有内侍来引路,方只好看着孙女儿无奈笑了笑,“他今日有心,你便就跟着江公公去罢。”   星檀与祖母福了礼数,见祖母被领进去大殿,方好随着江公公往侧殿里去。   只行来长廊小道,却被一抹蔚蓝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来人神色轻扬,身上几分傲气,却只问她:“是顾家小姐?”   星檀颔首当是应下了。却被江公公先接了话去,“明泽公主怎来了这儿,一会儿宴席设在大殿,公主还是请上殿上候着陛下吧。”   “我只与顾家小姐说两句话,还请江公公行个方便。”   江蒙恩多有为难,却听明泽再道,“江公公放心,这是大周的皇宫,明泽亦是守大周礼法的。”   江蒙恩只看了看星檀,见人微微颔首,方才再与明泽道,“开宴时辰就当即,还请公主长话短说。”   罢了,江蒙恩方缓缓退去一旁,又嘱咐身边的小内侍,“去侧殿与陛下禀告。” 第113章 秋实(7) 吃味   庆丰殿素来是宫中宴客的大殿, 种有四季花木,春浴百花,夏盈薄荷青草, 秋菊金桂, 冬凉雪矮矮,季季飘香。   此时秋风袭来,便就带着那桂花香气。星檀熟悉这里, 方指了指旁侧小亭, “我们去那边说话吧,公主。”   明泽应下了, 自随着人过去。   她这几日让下属打听得来, 温惠皇后与这表小姐一般,也出身信国公府, 皇帝如此青睐其人,无非是因为人有相似。   只将将行来这小亭,见人已缓缓落座在那石凳上,她方也跟着坐下, “赤鑫说话不爱拐弯抹角,明泽今日有话,便就直说了, 表小姐莫怪。”   对面的人却也只抿了抿唇,“公主请讲。”   “明泽是从兄长那里听得表小姐的, 听闻在沈将军军营中的时候,陛下便待表小姐照顾有加。明泽记得,辽人犯北之时,曾与宣王并肩作战,那时的少将军气概千里, 一柄长剑不知喝了多少辽贼的血。”   “明泽只是不曾想到,如今他心意之人,却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文弱女子。”   星檀听得她话中贬损之意,倒也不紧不慢。   “那或许公主当时所见,亦只是一个不得不战的宣王呢?四年前大周与赤鑫盟军虽击退辽人,陛下的先师与副将,却捐躯沙场。若是有得选,陛下该并不会想这样。”   “赤鑫尚武,以骑射武功论人高低。而大周疆土,北至西凉,南临高棉,西至鞑靼,东望蓬莱。单是汉话,便能分出三五十种。若只以骑射论人,那手作造诣,文词诗曲,道法佛理,美味佳饮,便全全淡然无色。”   “而公主看到的陛下,许也只是依着公主心中喜好,描绘的一面影子罢了。”   星檀说着,方见明泽面色怔了一怔,想来这位公主资质不差,点一点便就有所通窍。她自也不再多言了。可明泽不过只晃了晃神,方有接了话头去。   “那表小姐呢?陛下所看到的表小姐,莫不是依着温惠皇后的模样,描绘的一面影子?表小姐不莫是做了已故之人的替身罢了。”   明泽口气咄咄逼人,星檀却觉有些好笑。自己作自己的替身,她也不是第一回 了。只还未等她答话,皇帝不知何时,已负手行来明泽身后,许是听得方才的话,那人方淡淡接上一句。   “公主许是误会了,朕从来只有一位皇后。待万寿节后,便会是封后大典,公主若不介意,到可以留下来喝一杯喜酒。”   “……”明泽自不想皇帝会这么快来,只方那番话被他听到,却也觉得几分无地自容,只好起了身,与人拜了一拜。   “是陛下来了。”   星檀方起身打算福礼,却被皇帝一手拉过去了身后。却只听皇帝与明泽道,“宴席便要开始了,那边引路的内侍已候着公主了。公主,请。”   明泽看了看那边江总管身边候着的内侍,方依着皇帝意思,先行了过去。   凌烨这才拉着身后的人,也预备一道儿了。掌心里的那只手,却似有些不大满意,回眸却见她嘟了嘟嘴。   “陛下还与人家一道儿并肩作战过,上回怎就不提?分明是避重就轻。”   他只笑笑,抬手与她捋了捋方被风吹乱的鬓发:“吃了味儿?”   却听她理直气壮反问道:“不该?”   “该。”见前头明泽已与自己拉开些许距离,他方继续拉着人往江蒙恩身边去了。这才开口解释。   “战场之上,全是生死之事。朕那时只记得大周将帅兵士,担着他们的生死,便已是够重了。无暇顾及其他。”   他说罢了,却见她垂眸不语,方再问了问,“如此,你可满意?”   她起先没答话,只一双手循着他袖口上扶了上来,方抬眸望着他笑道,“都迟了,便不说这些了。”   宴上人已坐满,见皇帝驾来,百官携家眷行了跪礼。只皇帝手中牵着的那红衣女子,众人只抬眸一眼,便已暗忖起来。   顾氏在席间,却见皇帝直与自家孙女儿同席而坐,这还未说得明白名分之事,便已开始明目张胆了。起初顾氏还暗自气涌。却见开席之后,皇帝先让人撤了孙女儿的酒杯,又亲自与人添菜,方觉,好似也不无不可。   隔着两席之外,钱思琪本还不耻于此,正与一旁贵女说道着女儿家声名云云,明嘲暗讽。却被一旁王希儿搭了话,“人家夫妻相亲,不过是举案齐眉罢了。思琪的话,未免有些过分了。”   多日来,京中虽有传闻,却对国公府表小姐的身份,说法不一。也不知是谁放出去的风声,道只是也温惠皇后样貌相似。可唯有那几个曾与温惠皇后相熟的,方知表小姐举止行径,与当年温惠皇后基本无异。   听得王希儿此言,贵女们便也理会不得什么钱思琪了。表小姐到底是不是温惠皇后,反倒成了她们此下最热心的事儿。   王希儿的话,却未全数道明。毕竟皇家都未曾宣称,她怎好在背后嚼舌根子。只寻得个借口,自罚了一杯,便就做了罢。   华庭轩献上歌舞,是请得北疆艺人,新排演的胡旋舞。声声马琴入耳,侧座的明泽却听得格外心烦。   “公主看到的陛下,许也只是依着公主心中喜好,描绘的一面影子罢了。”方那表小姐的话,一直在她耳边挥之不去。   她念着人家数年,怎就只是个影子了?只再抬眸看向皇帝坐席之时,却见他正吩咐人,与旁边的女子取披风来。她方有几分恍然。   她喜欢的,许真只是年少时候见到的少将军,或是猎场中心慈放生的宣王,再或者,是战场上那个坚实可靠的身影。   然而那些都早已是过往。   她不曾陪他走过多少时日,又何曾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只如今上座那个汉人女子,被他护着如珍如宝,便更让人有些生妒罢了。   “公主…”随从的声音,直打断了她的思绪,“这曲胡旋舞舞毕,可要与陛下献上国主的求亲信?”   从赤鑫出来之时,她本带着父王的亲笔书信,若与皇帝相处水到渠成,本想在万寿节上,方将两国和亲之事道明。可此下,她却只与随从挥了挥手,“不必了,就此作罢吧。”   襄王无意,她又何必自寻难堪?便就此收手,亦为时不晚。   星檀全然不察殿下之事,只席间甜点,便叫她看得眼花缭乱。原那些江南小食,今日全换了副模样。各式雕花作面儿,内馅儿亦是花样百出。   只一旁坐着的小祈王,亦吃得饱饱的,又笑着望了过来,冲她打了个饱嗝儿。   小祈王今年已满八岁,三年前圆滚滚的身子,已渐渐修长起来。只这爱吃甜食的小习性,却总也改不了。今日借着皇婶的脸面,得来这顿大餐,着实心怀感激。   三年来,皇叔面上不曾见过笑意,今日晚宴上,却似全数找了回来。   他端起酒杯,与那边的皇叔皇婶敬酒。却见皇叔颔首回了,方继续挑着满桌的甜点果子来。   星檀方以茶代酒,却远远看到那枚相熟的白玉扳指。原本该在皇帝手上的,只自从在北疆与他重遇,她便不自觉地留意到了。   皇帝并未再戴着那枚白玉扳指。   只是不想,如今扳指却在小祈王手上戴着。也不知皇帝是如何作想。   几杯酒落,席间多有醉意。华庭轩歌舞升平,不曾停歇。星檀却吃得腻乏了,只问着侍奉的内侍要了碗茶水来。   皇帝却垂眸过来,温声问着:“累了?”   “甜食吃多了,容易倦。饮杯浓茶便该好了。”   “不必强撑着,歇着去吧。”他说罢,方让江蒙恩将那端茶去的小内侍唤了回来。又吩咐着江蒙恩,“先送阿檀回养心殿歇息。”   “……”星檀只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人家温声细语,又有些难以推脱。被江蒙恩请着起身之间,她只无意看了看座下的祖母,见祖母抿着唇似无奈摇了摇头,她方行到一侧与人一福,才随着江蒙恩去了。   一路秋风微凉,好在方皇帝与她寻了件斗篷,方将凉风挡在了外头。养心殿内灯火通明,唯独寝殿内,只剩烛火三盏。   与上回来不同,寝殿内重新续起了龙涎香,可仔细品闻,却还有那果木香氛的味道。许是经年累月,香味儿已渗入木头,一时间消散不去罢。   “娘娘若觉着乏,可去后头温泉泡一泡。奴才让邢姑姑,去芳宜轩与娘娘取些衣物来。”   她只顺势吩咐:“再冰一杯果酒来。”   方在席间,她便闻见那果酒浓香。这几年来养着身子,阿兄不让她碰酒。方皇帝也直将她的酒杯收走了去,道是寒凉。只若泡着那温泉,用上些许,该是无碍。   江蒙恩却也未听主子有不许娘娘喝酒的指示,方依着吩咐去办了。只出来寻着邢姑姑,方将娘娘交代的都与她交代了一遍。   见那人记下,缓缓行开,回芳宜轩去办差事儿了。他方又有些感叹,这夜里花好月圆,却可惜了这心思细致沉稳的好姑娘。 第114章 秋实(8) 贪杯   宴席将毕, 浮华散场。   凌烨行回来养心殿,便在寝殿门前见着候着的江蒙恩。他自问起里头情形:“可是乏了,睡下了?”   “娘娘方去浴池泡了回浴, 饮、饮了些酒, 似有些醉了。”江蒙恩话方落,便见龙颜不悦。   “你与她拿什么酒?”主子斥得一句,便已急着往寝殿里去。   江蒙恩与人开着门, 自小声解释着, “是方才宴上的果酒,娘娘说起泡浴想尝一尝。”话未落, 却见主子侧眸过来, 眼里几分怒意。他方忙认了句错儿,“是奴才未照看好娘娘。”   房门被从外头轻合上, 凌烨只行过屏风,果见得她软软靠在暖榻旁,一手持着画卷,另一手中还贪着一杯酒。他只三步并做两步行了过去, 从她手中夺过酒杯,“是谁许你喝的酒?”   星檀自问不是贪酒的人,只方泡浴神识松散, 这果酒入口甘甜,多喝了几杯便就停不下来了。   那温泉水热, 酒意散得快。只临回到寝殿,江公公又命人升起了炭火,不知怎的,便就又想起那果酒来。贪多了几杯。   眼前皇帝的轮廓已有些恍惚,她还想去拿被他夺去的酒杯, 酒杯被他一把晃开,腰身却只被他一卷,人便落入了他怀里。   酒意正浓,她方有些飘忽,指了指方还落在膝上的画卷,“陛下从哪儿弄来的这些,以前怎没见着?”   她方从温泉回来,见那花窗下的几个雕着四君子的檀木小匣,便觉精巧可爱。只打开来一个,方见得全是画卷。有前朝遗物,也有民间孤本。声名在外,却不知其宗的,如今却都被收纳在了这小小的木匣子里。   皇帝眸色垂落在她面上,嘴角却勾着一丝笑意:“那三年等着你回来,想你会喜欢这些,便让慎国公那边帮着寻的。”   “都是我的?”她嬉笑几分,那么多的好画,要都落了她的口袋,可得一遍遍地好好赏赏。   “是。”   她发丝松散着,并未梳髻,只入瀑一般垂在背后。花瓣儿清香混着水汽,直往人心头里钻。凌烨只轻轻抚了好一会儿,方去寻着她的手,放来自己领口,“夜了。该休息了。”   怀中的人却不大情愿:“陛下还得陪我看画儿!”   “听话,明日朕再陪你看。”那张小脸上飘着两朵绯红的酒晕,直挑着人的心思不能放下,哪里还看得了什么画。他只循着那薄唇吃咬了一番,怀里的人便似心领神会地,直了直身子,与他解起龙袍上的扣子来。   “阿檀?”他唤了唤她的名字。   “嗯?”她抬眸之间,带着些许迷糊,却望着他痴笑。   “从今日起,便不回国公府了,在这儿陪朕,可好?”   她面上踟蹰了些,似想起来什么,“可是祖母…祖母她可回去了?”   他微微颔首,“朕让华澜护送,你不必担心。”   “阿檀还得多陪陪祖母才好。”她垂眸落下,似有些亏欠与他,声音也细细着。   “明日,朕让静太妃接祖母入宫来住住。这般便能两全了?”   “那,也好。”被那酒意醺着,她方如此好说话。“阿檀其实也想陪着陛下。”   龙袍由得她退下,他方将人拥了过来,抱去了床榻上。只那枕边落着的虎头小鞋,还未被收走。好在她并未看到。   他忧心着她见到伤心,不着痕迹地将东西挪去了一旁的小案上。   “陛下,去做什么了?”她声音温软,只唤着他回去。   他只抬手挥去了烛火,方贴去了她身旁…   因喝了那些酒,星檀次日早晨醒得迟。皇帝早早上了朝,已然不在身旁了。门外却有银絮正候着,与她准备了热水盥洗。   她只唤着人进来,梳洗过了,余光却在一旁小案上一扫而过。   起初,且只是觉着有些眼熟。只再看去了一眼,方知道那是什么。   虎头虎脑的小鞋子,孤零零摆在小案上,似被人遗弃了。   银絮也见得了那东西,忙就过去拾了起来,“娘娘又该想起不好的事儿了。便就不看了罢。”   她只循着银絮的手掌,将东西拿了回来,羊绒的面儿,棉布作的里,柔软,又可惜。那避子丸的苦涩,一时间似又涌上了喉咙,磕着她心口也跟着一阵阵发疼。   “娘娘莫多想了。这小鞋子邢姑姑交给了陛下,便被陛下扣在养心殿了。”银絮虽劝着,听来却也无用。   她只吩咐着,“该得让邢姑姑去备马车了。我得回去。”   银絮脚下踌躇,“娘娘好不容易回来了…”只话未落,却见星檀目色几分冰冷,亦只好随了主子的意思,往外去寻邢姑姑了。   金銮殿上,早朝将将结束。几员内臣便跟着皇帝身后,下了朝来。本还有些事要往养心殿商议,却被皇帝支开了回去,道是改日再议。   凌烨从方才起,便有几分心神不宁。许是担心她昨夜里喝了酒,身子不好;又许是有什么东西,挥之不去,只让人隐隐觉着不祥。   连着江蒙恩都看出来主子面上的仓促,引路的时候,都格外加紧了几分。   临回到养心殿门前,果见得内务府备了马车,却是邢姑姑候着车旁的。江蒙恩方忙上去打探,“邢姑姑,这内务府的马车是何来意?”   邢倩看了看江蒙恩,又见皇帝跟上前来,方一道儿做了礼数道,“娘娘一早起来,便说要回国公府了,让奴婢备了马车。”   “……”凌烨没将话听完,已大步往养心殿内去寻人了。昨夜里说得好好的,她怎就又变了主意?   只还未入朱门,便见她已打扮妥当,行了出来。   “怎又要走?”他忙拉着人的衣袖,却被她抬手甩开了去。他方忙补救:“朕正要让人去国公府上接祖母入宫,你昨夜宿醉,还是叫太医来请个脉象。”   “民女福薄,陛下的好意许是受不起了。国公府,陛下也请不必再来了。”   “什么意思?”他仍有些一头雾水,见她已要绕开自己,方忙拉住人腕子来,“什么叫不必再来了?”   “民女再陪着祖母些时候,便会回西凉…”   “不行。”他答得几近出于本能。“朕不许。”   她目光闪躲,却依旧见得那眼底几分氤氲。他只耐不住了,方不由她分说,直将人抱了起来,便往寝殿去。   怀里的人挣扎得几番,却终归拧不过他的力道。待房门被奴才们从身后合上,他将人放到暖榻上,却见她眼泪已如珠子般落下。他一时只觉心都要碎了。   “到底怎么了,阿檀?”他循着她手心去,想暖一暖,握一握。只却碰到她一直紧紧成拳的右手,方从其中翻出那只虎头小鞋来。   见得那样东西,他心中亦是一凛:“是朕疏忽了。让你看到这个。”   却见她止了眼泪,直直看向他眼里:“那孩子,许是知道陛下不想要他…”   “不是。朕想要他。”他拽紧了她一双手,不让拧开。   “却也是朕为了防备你姑母,伤了你的身子。可如今太后已去西南与翊王常伴,我们之间早就没有那些人了,阿檀。日后,只有你我。”   她自问并不是那么脆弱的,就连失了那孩子的时候,也未曾如此伤心过。只许是这些时日得了他的宠溺,便更会觉着以往的委屈。   “若日后还有别人呢?”她仍有些不大放心。若以后还有呢?皇家立权于百官万民,谁又知道以后,会不会被别人要挟牵绊。   他眼中透出几分狠辣,“朕会先一步,了结了他。”   上回入宫,她便见过烧为平地的惠安宫,直至如今,还只是一片废墟;她自也听闻宁妃的下场,虽不是皇帝亲手所为,却也死得凄惨。   可再看得那旁边的小鞋,她眼底空空洞洞的,却依旧有些湿润。“谁知道呢?”   身子却已被他揽去了怀里,“朕知道。你只好生调理身子,切莫再贪杯,知道了么?我们的孩子,许只是晚了些来,许正来寻我们了。” 第115章 秋实(9) 求子   她心还凉着, 他怀里却是暖的。不知不觉间,眼皮耷拉下来,只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 日光依旧明晃晃的, 她仍靠在他怀里,眼前李太医正收拾了脉枕,似将将与皇帝说过什么。   她方开口问起, “我怎么了?”   皇帝声音温软在她耳边, 只轻道,“无事。朕让李太医来, 与你请了个平安脉。”   李太医亦回头来, 与她一揖,“娘娘如今身子健朗, 已无大碍。若想求皇嗣…”李太医说着,只望了一眼皇帝,“便得看陛下了。”   “……”她只觉面上一阵滚热,方直往皇帝怀里钻了钻。便听他吩咐了声李太医, “罢了,你下去吧。”   星檀在养心殿一住下便是数日,皇帝少有让她能回芳宜轩的时候, 又借着静太妃的名义,请祖母入宫做伴儿。他一人政事繁忙, 星檀白日清闲得起来,只陪着祖母与静太妃一道儿,打打马吊儿。   只这日还曦回了宫来寻她,道是有事与她相商。   金秋暖阳,风和日丽。星檀带着人行出来了玉和宫, 方听还曦直将事儿道明了。   “将军他,要护送那为赤鑫公主回北疆了。皇嫂可不可以帮我求求陛下,别再让他上沙场了?”   小姑娘一双眼睛下藏着些许青色,似是没睡好的缘故。那双眼里的怯意,星檀已许久未曾见到过了。   “还曦是打算将人留在京城?那日后呢?”她只牵着人,往澄湖边走着,清风和丽,这深秋的阳光也带着几分暖意。   “日后什么?”还曦看似不大明白。   “松哥儿是将军府独子,若要在朝堂上谋一份儿差事,还曦想让陛下许他什么位置?”   “……我,我也没想过那么多。”小姑娘说着,垂眸落在自己勾结在一处的手指上。“沙场动不动就生生死死的,我只是害怕以后,以后若再见不到他了呢?”   这话却说得星檀几分语结,她自想起那时的宣王出征北疆,亦可能是有去无回的。她那时未曾在京城,也不是他的什么人,方不曾阻拦。可若是今后呢?她也不知道。   踌躇之间,二人已行来澄湖旁,微风拂过湖面,带着几丝羞涩的水汽。   不知什么时候,那抹明黄的身影已行来二人身后。只替星檀将话接了过去。   “可若留他在京城,只作围场一员马倌,依着他叔父与父亲的战功,皇家自也能保他一声平安富贵。你可问过,他可愿意?”   “……”还曦这才见到来人,方忙福了一福。兄长的话她却也明白,只缓缓道,“陛下怎知道,去年松哥儿走的时候,便是说不愿留在京城,只受叔父和父亲的战功庇佑…”   “他既不愿,你留他何用?”   皇帝话中意味已然明了,星檀却见小姑娘满眼委屈,几近要滴下泪来。方忙拉起她手来,拍了拍手背。   “驰风也是一样。虽由得你养大的,终归是上了战场,那身皮毛才愈发光鲜了。难得松哥儿懂得这个道理,若他只是屈居于将军府羽翼下的,你且还会如此待他么?”   还曦这才揉着眼睛,又嗦了嗦鼻子。“我知道了,皇嫂。”   **   三日后,明泽公主与皇帝辞行,由程青松护送回赤鑫,与赤鑫国主复命。   大周受下赤鑫供奉战马百余,皇帝亦将江南丝绸,东海明珠,名珍药材等等作为还礼。以示两国往来同盟长盛不衰。   明泽骑在马上,手中是皇帝与父王的回折。其中书礼明文,词句华丽,书写的是两国邦交,共享繁盛。却并未留与她什么东西。   只将将行过东街,却见一行宣圣旨的仪仗,从旁插过,只奔北城街巷去了。   明泽将要从西边城门出京城的时候,街上便扬起了喜讯。   “温惠皇后过世三年,终于再有一位皇后了。”   “听闻表小姐与温惠皇后生得极其相似,方得陛下喜爱。”   “不对。听闻温惠皇后根本没死,陛下只是将人寻了回来。”   一旁随从也听得,骑马上前来,问了问主子,“公主莫伤心。是那狗皇帝不知好歹罢了。”   “有何好伤心的?”她方将手中皇帝的信件,交去到随从手上,“你收好了,这是大周与父王的谢帖,不可有什么差池。”   皇帝说,他从来只有一位皇后。答案早已明了。表小姐便是温惠皇后,温惠皇后便是表小姐。他为了那人摒除后宫,三年未曾再娶,如今终将人寻了回来,她又如何比得上呢?   只如此想着,她方骑马行去前头,直将那些人与事,抛去了脑后。   **   临着婚期将近,皇帝再是不愿,星檀还是被祖母接回了国公府,祖母说,再要嫁人,女儿家还是要从自家出嫁,方才吉祥。   阿兄与阿爹与她重备着嫁妆。   嫂嫂身子已有些显怀了,却与她求了尊送子观音作礼送了过来,“陛下登基四年,后宫还只有一位小皇侄。祖母平日里不与你提,却总与我来说。便与你求了这个来。”   她自也知道,百官许嘴上不说,可都是望着皇嗣的。早一阵子还在皇宫的时候,皇帝便也紧着她,每每折腾得迟,还得饮些坐胎的药汤。   只如今养心殿里少了人,也不知他可否安睡了。也唯独只有那只平安扣能陪着他了。   星檀不在养心殿,凌烨这几日确睡得不大好。连着数日来,那个梦境总是反反复复。   梦中,他回到了将将从北疆浴血而归的日子。京城来信,不是别人,却是阿檀的字迹。东厂兵变,谋害太子,朝臣要拥戴四皇弟为帝。而幕后推手,正是一直潜伏在养心殿,意欲替盛家报仇的盛承羽。   阿檀曾往宫中探望过父皇几回,便认得出来了人,只因那人曾是陆月悠的夫婿。   他心中却有些许欣喜:这一回,阿檀却没有犹豫。她选了他。   城楼上北风萧瑟。阿檀被盛承羽架在阵前,逼迫他退兵往京城外三十里。   她只一身单薄的裙衫,在风中飘摇。那张小脸已然惨白,唇上也不见血色。她声响不大,却逆着风对他大喊。   “殿下莫管我了。”   他见到她脖颈上被刀锋逼着划破的血色。身上铁甲银盔,丝毫挡不住心中的冷风,他只觉自己快要完了。   他猛地倒抽一口气,方惊醒过来。寝殿内生着炭火,暖意几许,没有风,也没有阿檀。   还好,阿檀还在。   只门外传来江蒙恩的话声,“陛下,已是四更天了。今日是大婚吉日,礼部还在等着陛下,一同往相国寺祭拜先祖。”   “知道了。”只将将开口,他方觉喉间沙哑。梦境中那一幕,却仍叫他脊背发着寒。   出来养心殿的时候,见得天边一抹即将生起的日光,他方重新定了定心神。   不过是个梦罢了。盛承羽早就死了,阿檀如今也好好的,人正在国公府等他迎娶… 第116章 秋实(10) 大婚   天方将将亮, 国公府上便已经忙做了一团。   诰命们候着在客堂,候着新后,迎着吉时, 方要一道儿往大相国寺成礼。礼部早在府内外布置了迎亲的小道儿, 礼官亦持着拂杖候着松柏院门外,趁着新后还未出门,正在门前宣读着祥词。   窗棱间透入来一丝丝光线, 正洒落在一旁放置着的燕居服与后冠钿帽上。   与四年前大婚之时的厚重不堪不同, 礼部这回在礼服与钿帽上,却是用了几分心思的。褪去了那些繁华重锦, 只剩外头两层轻薄烟纱。烟纱上金银丝线刺绣的凤鸟白花, 繁荣锦绣。迎着朝阳的光,隐隐泛出一层淡红的光晕。   经得婢子们侍奉, 星檀方将那燕居服着好,只又由得慎国公府人梳了头,方被戴上了那珠翠满玉的钿帽。   行出来松柏院,命妇们已候着在礼道儿两旁。由得众人簇拥着, 才被送出了国公府。   翟车早停在了门前,红纱为帘,凤鸟为点缀。礼官儿又宣读了一册祥文, 她方被许着上了马车。   四年前的隆冬,她亦是如此坐在车中。车外街巷人声嘈杂, 都是来观望新皇后生得什么模样。可她却多年不曾见过那位小战神,只在心里盼着他的模样。安徽山谷里的英姿少年,真要作她的夫君了。   马车穿过街巷,往事如在昨日,一幕幕穿梭了回来。大相国寺门前, 已奏起祥乐。   上一回她寻不见他的踪影,只听礼部的人说,陛下还在大殿中祭拜先祖。而眼前,那身明黄在一群红蓝的臣子中额外打眼。皇帝的仪仗正候着门前。   他在等着她。   如今,他该真的是她的夫君了,能护着她守着她一生的夫君。   凌烨只远远见那翟车停下,由得礼官扶下马车的身影,绯红灵动,便已不自觉动了动脚步。   “陛下,还得等礼部宣读礼程呢。”   只听得身旁江蒙恩小心提点着,他方顾及着,还有礼程。   等礼官命妇们护着她来了跟前,他方见的那珠帘下的小脸,朝阳温煦的阳光中,格外柔美精致了几分。   只听得那些礼官,繁文杂序地絮叨了一通,他方牵起她的手来,“阿檀,随朕来。”   大婚礼数冗长,只为了礼部与钦天监口中的一句“祥瑞”,皇帝自也未曾打断,只待天色渐迟,秋日暮色登场,帝后方同上了皇辇,一路往皇宫中回,同受万民朝拜。   东街的灯笼正是红火,百姓们簇拥在路旁,一一探着车中帝后姿容。星檀不敢斜视,目光落落停在脚尖儿处,手却被皇帝持得紧。   却听他问起:“可有累了?”   她方微微摇头,头上钿帽珠翠,跟着铃咚直响。他今日这身明黄的礼服亦是新制,龙纹满襟,祥云密布。只腰间那枚素白的平安扣,便就格外打眼了些,上头明黄的络子,到与他这身颇为相称。   她目光这才转回来自己腰间,持起那枚平安扣,往他眼前送了送。上头粉色的络子已被她重新编过,与他如今佩戴的,正是一对儿。   凌烨忽也见得,方有几分意外,“是祖母与你的?”   他记得三年前往江南陆府拜访,因见老太太伤心,便将这枚平安扣留在了老太太手中。   “嗯。”星檀答着,又将那两枚络子凑在一处,双生双喜的模样,尤为可爱。“祖母说,虽是不舍得,却终归是要还给陛下的。”   手只被他捂得更紧了几分,“朕得多谢祖母了。”   临回到芳宜轩,暮色已然落下。礼官们早已退场,唯剩下皇帝仪仗,与一干候在芳宜轩门外的奴婢,正迎着帝后归来。   星檀被他抱下来马车,只勾着他脖颈,方见他垂眸落下。那目光映着灯火流转,如有几分情动。   她亦是如此,只觉面色有些滚烫,方将脸往他怀里靠了靠,好躲着其他人的目光。   寝殿内燃着一缕合春香,清淡得来,又带着些许玫瑰的浓郁。她身上那身隆重的礼服,被一一退去,寝殿内便早已无一人了。直被他送入床榻的功夫,她却伸手摸到身下的几样儿果子。   全然是桂嬷嬷她们布置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这般倒像是催促着她什么了。   烛火被熄灭了去。只数日未见,凌烨便已念想不及。那副腰身盈盈一握有余,只想好好欺负,带着几分狠劲儿,却又于心不忍,只好克制来几分。   华灯再上,星檀方被他抱着起身,去了净房,由得婢子们伺候了净水。太医院这时又端来了汤药。   她早早乏了,蜷在他胸膛之间,吸吮着那里点点暖意。只见那药倌儿内侍送药进来,身上的被褥却被他刻意捂了捂,似怕别人见得了什么宝贝。   药汤被他一勺勺送入喉间,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这药味儿竟是不苦,还有些许香甜。   她窝着他怀里,却有些睡不着了。手抚在他胸膛间,触及的那里呼吸起伏渐渐平缓,方觉他已深睡。   凌烨又作那个梦了。   城墙上阿檀被盛承羽挟持,只逼着他退军。多年不见的小丫头,面上还写着几分执拧,执拧得叫他心疼。沈越送来弓箭,劝他莫因小失大,速战速决。只要了结了盛承羽,国公府的嫡小姐,也算死得其所。   弓箭在他手中,却难以被张开。别人或许不知道,可这数年来,阿檀替他守着皇家,而他替她守着大周。只是橘生败絮,正在其中。   他持着弓箭的手在发抖,太子兄长被害,他怎还能心软?   只晃神之间,却不知城楼上阿檀与那盛承羽说了什么,只那一刻,阿檀挣脱了盛承羽的挟持,捂着喉咙似倒去了一旁。   他想起她方才脖颈上的血色,几近要疯了。手中弓箭带着积压的仇怨,只一间过去穿透盛承羽的心脏。   城墙上的盛承羽,捂着胸前的伤口,张狂笑着。城楼上也因此乱做一团,叛军中还有几个硬气的,持剑喊杀,却已少有人应和。   盛承羽踉踉跄跄,手中长剑直指着他过来,“是你们皇家负我在先。”罢了,他方重新见得阿檀被他拎入了手中,又听他狠狠咒怨,“我叫你也万劫不复!”   他承认他慌了,那抹身影拉着阿檀一同跳下城墙之际,他驾马直奔了过去。   “阿檀!”   “阿檀!”   他喉咙已几近失了声,只心中一次次念着她的名字。   “陛下?”   “你怎么了?”   他胸口似被人拍着,每拍一下,便促着疼。那疼痛生生将他从梦境中拉了回来,他这才看到眼前阿檀的影子。   那双深眸中正是担忧,一双小手还正捧着他的面庞。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呼吸不能平复,只闭目将她的手捏入掌心。那手掌温软,真真实实的。   “陛下做什么噩梦了?与阿檀说说?”   他心跳这才放缓了几分,再睁开眼来,只将她重新拉回来自己怀里。   “没什么。”   “不过一场噩梦罢了。”   他拥着她紧紧的,那梦境不是真的。他怀里的人,才是真真切切的。这一世,他只需好好爱她,好好疼她。 第117章 秋实(11) 终章(上)   清晨秋风如水, 澄湖上迎风正扬起阵阵波纹。   星檀一早出了芳宜轩。新婚头日,皇帝上朝受百官朝拜祝贺,皇后则得往后宫与长辈们问安。   如今太后姑母已往西南, 与翊王母子团聚, 也算老有所依。宫中长辈,便只剩下静太妃。皇帝这几年将后宫琐事交予静太妃打理,星檀自得过去听听, 静太妃那边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只将将来了玉和宫, 却是小祈王将她迎了进去。   “皇婶你可来了,太妃作了茶宴, 在那边小亭里等着多时了。”   小祈王今日一身深蓝的长袍, 抽了些条儿,如今俨然一副小公子的模样。星檀自也上前寒暄, 正被他引着往宫苑中去,又问起他的学业来。   “皇叔看得孤王紧着呢。皇子鉴那么多位老师,全看着孤王一个儿。每个月还得与皇叔上交一份策问,可难死孤王了!”   说罢了, 那小祈王面上一阵调侃儿的神色,“皇婶你可得加把劲儿,才能给孤王分忧啊!”   “……”星檀恍了一恍, 方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一根枝头已戳去了人脑门儿上,“连你也催着?”   “可不是嘛。多个小皇弟给皇子鉴那帮老师门看着, 孤王许还能清闲些啊。”   星檀无奈,只是一笑。目光却落在他指尖那枚白玉扳指上。那扳指玉色无暇,隐约能见得一点儿血色,也被藏在了里侧。   只是圈径儿有些大了,许是送去司珍坊调过, 又缠了好些丝线,方能稳稳戴在他手上。   她方试探着问了起来:“这扳指,你皇叔怎交给你了?”   小祈王方面上还挂着的笑意,顿时消退了几分,只小大人儿般,唉声叹气道:“皇婶不知道,那年整个皇宫都以为你死了。皇叔便不听劝,非要亲征往豫州。临行前,便将孤王拉去大相国寺的高塔上。”   “他教孤王拜祭那些将帅之灵,又将这玉扳指交给孤王。皇婶您不知道,孤王年岁小,这东西可沉了。”小祈王说着,转了转拇指上那枚玉扳指。“上头有那些将灵的血!”   秋风来,吹得宫苑中的残枝沙沙作响,最后几片黄叶也跟着簌簌落下。   星檀的脚步也跟着停了停,她自记得起来那时玉老将军的话,那玉扳指上沾着血,皇帝方一直戴在身上。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年岁尚浅的小祈王,那时他亲征往豫州,到底是想做什么?   许是见她停了脚步,小祈王又曳了曳她的衣袖,“皇婶,皇叔心里一直有你,他可险些都要给你殉…”   “住嘴!”星檀听不得最后那字,方抬声将人训了训。“陛下如今安康健在,那些话怎么好说?”   “诶!”小祈王自似得了逞,笑呵呵认了错儿,“是孤王错了,皇婶可莫给皇叔说!”   二人一来一回逗着嘴儿,只行来了这处小亭,方见得静太妃果已候着了。桌上三道儿茶盏,八碟儿点心。静太妃端坐着,见星檀来了,只和悦笑着道,“可将新人盼着来了。”   星檀将将与长辈行了礼数,邢姑姑已将备好的茶盏送来了她手上。只敬过了茶,便见静太妃让人将那统管六宫的文书送了过来,当是回礼。   她自觉太过贵重,只推却着:“星檀将将回宫,许多事情还未能及太妃娘娘理手,且陛下也未曾下旨。还是请太妃娘娘收回去罢。”   她说罢,只将将一福,却被静太妃拉了过去身旁坐下。   “陛下未曾下旨,我这把老骨头可熬不住了。我虽不是陛下生母,却也是望着他长大的。这些年他心里受了病,还得你来作药石。你且回来了,便莫再走了。六宫文书你且收着,事情我自帮衬着你管。陛下那边,我自会交代。”   这话叫人不好推却,星檀只好唤邢姑姑先收了下来。只在与太妃说了些体己的话儿。便听得外头通传,说是内务府张公公来了。   张斯伯被人引来小亭,先与她和静太妃做了礼数,方道明来意。原是早前赤鑫供奉来的马奶茶等果品,还有些许玉翠珠宝,还等着听静太妃作如何用。   静太妃听完,笑看了看星檀,又吩咐回了张斯伯:“日后这些便都问回皇后罢。我可得图个清闲了。”   星檀自也几分轻车熟路,只留着些许在玉和宫,便叫人将马奶茶送去了养心殿,只因那是北疆的东西,想来皇帝是吃惯了的,也好让他再尝尝那味道儿。   余下的玉翠果品,便叫内务府依着宫外诰命的阶位排了排,改日与各家府上送过去便罢了。   只说话之间,星檀也不忘仔细打量了番张斯伯。岁月催人,只三年时光,张斯伯双鬓的斑白似又重了些。她只再看看一旁立着的邢姑姑,虽已二十有八,眉目良善沉静,若落在京城贵女之间,如今也不失颜色。   只是不知,人怎就跟了这位张公公。   从玉和宫中出来,邢姑姑且随着张斯伯去办那差事儿,只留得桂嬷嬷随着星檀往芳宜轩里回。临经得承乾宫大门前,那朱门如今早已紧闭,她方叫冉公公开了门,只想着进去看看。   公园中杂草枯萎,却仍有几分幽然。院中摆设,花草修剪,却几近与以往一样,似从未变过。再行入来寝殿,还能嗅得熟悉的果木清香。   唯有那暖榻上,似被人睡得久了,还留着些许痕迹。木理温润,淡淡泛着油光,该是被人抚摸着许多回了。   她只缓缓落座下来,触及那暖榻头的木纹,好似还留着皇帝的温存。   桂嬷嬷一旁见了,又将主子劝了劝,“这几年,若非陛下有要事,便会来这间屋子留宿。有时饮着酒,许便在暖榻上睡熟了,奴婢们也不敢多劝。”   桂嬷嬷说着,又叹了声气,“这院里的东西,陛下也一样也不让动。好在娘娘如今都回来了。”   星檀念念着起了身,“也是,如今都回来了。”   从承乾宫中出来的时候,她方想起另一件事儿来,桂嬷嬷这些年守着宫中,该是知道的。   “我记得以前,邢姑姑与张公公虽有些交情,却也不是那般的情分。怎就跟了张公公?”   她只是记得以往,若要说交情,邢姑姑许和江总管还要好些。而江总管每每与之说话,温润至极,即便是不大留心的旁人,许都能看出些许用意。那回在西凉,江公公还特地与人家挑了玉器,也不知送来了邢姑姑手上没有。   却见桂嬷嬷往她身边凑了凑,连说话的声响都小了几分:“娘娘有所不知,娘娘当年小产之事,还是邢姑姑叫张公公做了伪证,方全数算在了宁妃和贵妃头上。邢姑姑也是自那之后,方跟了张公公。”   “奴婢亦曾与她打探过几回,还是长孙家被流放抄家那日,奴婢与她一道儿饮了些小酒,她方说漏了嘴。道是,那是她最后能为娘娘做的事儿了。”   星檀听着,只觉心疼,“她又何必?”   虽是她设下的局,却也只叫邢姑姑将那木匣子送去皇帝手上,让他知道宁家用心险恶。宁志安传讹亵污她的名声,又要将信国公府都拖下水去,恰巧贵妃与宁妃又动了害她腹中皇嗣的心思,她方落此计策。   却不想连累得邢姑姑这身委屈…   **   深秋夜色降得早,露水深重,秋风微凉。桂嬷嬷升起来炭火,门窗一合,燃起一缕合香,偏殿内便如暖春。   御膳房送来的晚膳,是江南的口味。星檀原也叫人去问过养心殿,原说皇帝还在议事,许是不能来的。等她用了一半儿,却听得外头有人来报,道是陛下来了。   正要出去迎驾,只将将行到门前,却被人曳着袖口,扶了回来。   皇帝一身露水,先叫人合上了门,方斥得她一声,“还乱走什么?外头凉。”   触及他掌心暖着,她方抬手与他取了披风,再将那披风交予了桂嬷嬷挂好,她方拉着人来桌旁坐下。   “还以为陛下果真不来了,只让他们备了江南菜。”   “无妨,朕陪你用。”皇帝持着她手在桌下未肯放开,只唤了江蒙恩来布菜。   屋内就几人伺候着,星檀自也好生打量了番江公公,原也是谦谦如玉的性子,做得这等伺候人的事儿,也是人尖儿出挑的,方能被先帝身边的大总管挑中。   只与皇帝布了几道儿菜的功夫,人便已退去一旁,虽是垂着眸的,却似在屋子里寻着什么人。   星檀倒也猜到他在寻谁,方借着方皇帝提起林阁老的话头,试探起来。   “我听闻林阁老的次子,虽是庶出,品行却很是端正,原本是娶了贺将军家的庶女,怎知去年的时候,那夫人身子不好,先一步去了。我自念起邢姑姑,她入宫多年了,伺候过元惠皇后,又侍奉在承乾宫里许多年。便想着该要为她谋份儿好的官媒。”   她说罢了,方看了看候着一旁的江总管。虽是垂着面的,只方身上的自如恍惚一瞬不见了去,只僵着身子杵在那儿,该是果真失了神。   凌烨素来不大过问这些事,这几年邢倩替他打理这芳宜轩与承乾宫,他也念着人家的功劳,可人是张斯伯的人,他也隐约从哪里听得过。只是那对食的事儿,不便拿在台面上说。   他方应允下来,“这些事儿,阿檀与静太妃商量觉着好,那便让礼部去办罢。”   星檀将应了下来,却听闻得一旁瓷碗碎地的声响。侧眸只见江公公已跪去了地上,连连认错,“奴才不慎,打翻了与陛下换来的茶,求陛下轻罚。”   皇帝自并未多怪,免了罚。星檀却见地上的人,爬了起来,手上还有些发颤。一旁侍奉的婢子已来收拾残局。她只是不想,一贯八面玲珑,稳重如斯的人,也会有如此慌张的时候。   用过来晚膳,星檀方与皇帝一道儿回了寝殿。婢子们侍奉了盥洗,自然退了下去。屋内剩下二人。许是见时辰尚早,皇帝只选了两本画卷,自顾自躺去了暖榻上赏着。   星檀换好寝衣,方靠了过去。“怎今日是陛下赏起画儿来了?”   “习惯了。”   平日都是她先靠着这儿赏画的,皇帝只在一旁陪着。想来他今日是想随着她。   她却只持起他的手来。那掌心里还多有几个褪不去的老茧,细细摩挲,却似带着些许深重。她自想起白日里小祈王那些话,方凑去他胸前靠着,不自觉地,手已覆去他心口位置,她只听着里头心跳。   “陛下这里,还常疼么?”   凌烨垂眸望着怀里的小脸,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珠玉般的光泽。他只将她的手往自己心口再捂了捂。   “疼。”   “……”怀里的人忽端起脸蛋儿,一双深眸中似有藏不住的担忧,“还疼着?”   “你一不在,便会疼。”   他说得很是认真,仿佛不是在撒娇。只是如实道来。星檀却也懒得和他计较真假,只一双手环过他腰间,抱着紧紧的。   “那陛下日后再疼,便让人来传阿檀好了。”   凌烨只将她肩头狠狠捂了捂,嘴角却浮出笑意,“好。”   **   眼看就要入冬,天色转了凉。   澄湖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被风一吹,便带着那些冰冷的水汽,往人衣领子里钻。   邢倩拢着袖口,正往太医院里去。只路过这处湖面,却正脸撞上江蒙恩行了过来。她已不好闪躲,只与人一福,称呼了一声江公公。   “还未恭喜邢姑姑。”   那人扬着声儿,似很是高兴。邢倩只微微抬眸打量了番他的神色,那双眼里意味不太明了,方只好有垂眸下来。   “江公公恭喜来是为何事?”   “听闻皇后娘娘正与姑姑说门官媒,许不多久,芳宜轩便又该有喜事儿了。”   江蒙恩话说得周圆,却不大敢再看着眼前的人。   皇后与人家谋的是官媒,虽是续弦,却也是堂堂林阁老之子。这姑娘入宫时,本就是文人之后,若是对方亦品行端正,着实是一门好的婚事。   那张斯伯虽看着人三年,定也是比不上这门婚事。想必定要知难而退的。   至于他,于她心里许只一芥粗俗之人,不提也罢。   “江公公言重。娘娘不过那么一提,许也并不是真的。”   这话虽听着耳顺,江蒙恩却也心中有数。皇后在外三年,该是刻意犒劳人家,方要许一门婚事。又怎会不是真的。   江蒙恩只怅然一笑,“邢姑姑这是去哪里?”   “天儿凉了,去太医院与娘娘要姜枣茶来暖身的。”   他方与人一拜,“杂家也正往芳宜轩与娘娘传话,便就不扰着姑姑办差了。”   却见对面人只再福了一福,方才走开。江蒙恩绕过人两步,却忍不住回眸望了一眼。那抹身影俏然,只单薄了些,可日后,只怕是不必他多想了。   芳宜轩,星檀正在寝殿摆弄着内务府新送来的花枝。宫苑儿里的花虽都谢了,内务府的暖房里,却养着好些新鲜的。这回与她送来的,秋日葵菊还有春日牡丹,却是稀奇得很。   她方让桂嬷嬷寻了那西域进贡的琉璃瓶来,好生摆弄个花艺。   江公公进来时,身上还有些凉意。星檀免了礼数,方听他是来传话的。皇帝明日要去相国寺祭拜,便问她可要一同出行。   星檀听得相国寺几个字,手中的花艺动作顿了一顿。她念起来的不是别的,而是自从回了京城,便一直未曾见过的秦氏。   听阿爹说,那年陆月悠回了府,母亲却失了心神,每每神神叨叨念及,说对不起阿檀。   她听闻时只觉好笑。那时一心偏顾幺妹,不顾她处境的母亲,怎可能会说那些话?她一时不信,可如今,她却有些想去看看她了。   “便有劳江公公回了陛下的话,本宫想去那相国寺旁的小庵,看看国公夫人。”   她说罢了,便见江公公一拜,已要退下回养心殿去。她方忙叫住了人。   “江公公?”   江蒙恩忙回身过来,拱手问道,“娘娘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本宫只是在想,邢姑姑的婚事…”   对面的人,似怔了一怔,又忙到,“邢姑姑的婚事,自由得娘娘拿主意便好。”   “本宫记得在西凉的时候,江公公曾与邢姑姑买过一枚玉器,却好似不见邢姑姑戴过?”   “该是娘娘记错了。”   “奴才只是与自己买来的,并非与邢姑姑用。也未曾赠与过他人,一直戴在身上罢了。”   星檀却见他神色闪躲,只好提点着道,“那婚事,本宫还未曾与静太妃说起。江公公若有心,也该让人家知道的。”   “……”   对面的人沉了声儿,只晃了晃神,方才应上话来。   “诶,奴才知道了。”   **   入夜,秋风更烈了几分。内务府的矮房修葺得整齐,全是与奴才们住的,便早早熄了灯火。只一旁独独一间儿小院儿里,还燃着几盏烛火。   朝北的正屋里,邢倩正拧了帕子,与榻上的人擦着面。   榻上的人呛着一杆烟枪,却已有些颓靡,不时放下烟枪咳上几口,又吐出一口浓痰来。邢倩只伺候着那痰盂接了过去。   待盥洗完了,那人却只嘱咐了声,“罢了,你出去吧。”   邢倩却未走,只抬袖从他手中夺去了那杆子烟枪,灭了火,又收去了一旁的榉木柜子里。   “这东西太医说不可多用,今日便就作罢了吧。”   张斯伯却也未曾与她挣拗,只由得她安排。自己翻身卷起一旁被褥,却叹气了声,才道,“罢了,你也管不得杂家多少时候了。那林家的好日子等着你。”   那官媒的消息虽未传得多远,张斯伯在宫中却是有些耳目的,不稍多做打听,皇后娘娘的安排,自会传到他耳朵里。他却也几分问心无愧,只合了眼。   “好在杂家这些年,未曾亏待你什么。到底还是好姑娘,如今也是熬着到头了。杂家这把老骨头松散着多时了,便就等着老天来收人咯。”   “公公莫说那些丧气的话。”   “那是娘娘心意,阿倩应承过公公,便自会伺候公公终老。公公无需多虑了。”   她说着话,却与榻上的人拎了拎被褥。却见张斯伯将脸往床里撇了开来,似又在深长叹了声气。   她只抿了抿唇,又去一旁将炭火炉子挑旺了些,才退出去了门外。   房门嘎达一声合上了,张斯伯方再缓缓睁了眼,只起身来,推开后头的小窗,对着添上清冷一弯明月拜了一拜。   他侍奉过元惠皇后,也是本着护着皇后的人。三年前承乾宫无主,他才好将人收在身边,也好叫人不受欺凌。如今护着她的人回来了,他自也该功成身退了。   “娘娘,老奴这身子骨已是不堪,太医药石无灵,只开得那杆子烟枪续命。许也该是时候,让老奴再去侍奉您了。” 第118章 秋实(12) 终章(下)   夜里约莫是下过了一场小雨, 天又转凉了些。   帝后的车辇停在大相国寺门前的时候,已有些许武臣在门前候着。星檀被皇帝接下来马车,方又他送着往一旁的小庵里去。   那小庵堂藏在热闹的市井之中, 并不打眼。朱门生白, 似已久未打理。只庵堂前种了颗桂树,借着最后的秋风,还散出一缕清香。   星檀行到门前, 方将皇帝推攘了回去, “那边还在等着陛下,陛下便进去相国寺吧。”   “真不用朕陪着你?”   星檀抿了抿唇, 摇头道, “不必。阿檀与母亲好好说会儿话。”   “也好。”皇帝抬手与她拢了拢那狐裘领子,这才唤着华澜华泱来, 吩咐照看好人。而后转身往相国寺中去了。   因得皇家出行,这条小道儿上的行人也早早被禁卫军屏退开了。那庵堂的门,却支开了一道儿小口子,里头的人, 似并不想问外头的动静。   进来小院,见一方大小的平地,却种着各样儿花草。只因快入了冬, 凋零了不少,唯剩得几颗□□还残留着些许花瓣儿。   婢子飞霞却正从厨房里出来, 手中还端着要做的活计,见得眼前的人,手中的盆碗已然端不太住,直往后头退了退,方想起要作礼数, “是、是小姐…”   国公府中来了位表小姐,面貌与温惠皇后相似,被立为新后的消息,早已满城皆知。飞霞陪着夫人在这小庵堂里清修,却也只是听闻,从未回去看过。只今日见得真人,方知哪里来的什么表小姐。   星檀只微微笑着颔首,问起她来:“母亲呢?”   飞霞已忙垂眸下去:“夫人在佛堂,奴婢与小、不,不是。奴婢与皇后娘娘通传。”   “不必了。我自己去看看她便好。”   华澜华泱也止步在了院子里,星檀往对面的佛堂里看去,却见一身佛袍,正跪在佛像前头,似撵着佛珠正在诵经。她只缓缓走近了,却不忍打扰,只留着一道儿长影投在蒲团一侧,却也惊动了正诵经的人。   只三年不见,母亲头发已全然花白,回眸过来时,星檀却见她眉目比以往清淡了不少。   秦氏见得来人,惊得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她虽听闻那些消息,却不想是这样的。   “阿…阿檀,回来了?”   星檀弯身下去,扶起她的手臂来。“母亲起来再说话罢。”   母亲似依旧有些不大敢信,目光微颤着,只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是、是我的阿檀。”   只说话之间,她双手已被母亲持得更紧了些,这回却是她有些不大习惯。   “那桂月庵的大火…可伤着你哪里了?那寻得的尸身…”   秦氏有些语结。那时听得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那焦尸二字似直将她命脉斩断了去。那也曾是她抱着胸前奶过的女娃儿,火烧的灼热之痛,便如烧在她心口一般。   她不过是想替幺女儿谋求多些。阿檀得老太太喜欢,又有皇室眷顾,她从来未曾担心过她的前程。可怎知道呢?   星檀摇着头,“那该只是寻错了人。母亲放心,并未伤到哪里。”   血脉相连,只三年过去,母亲也在此清修赎罪,至于那些过往,她早已无暇怨恨,如今便不提也罢。   秦氏却凛然一笑,方又将她的手拉紧了几分,“我都看到了,阿檀。”   “看到什么?母亲?”   “安徽地藏菩萨道场的平安符;还有阿檀亲手画的小画。每年我生辰,从阿檀七岁到十七岁,不曾断过…”秦氏已难以掩住眼泪,只由得那珠子一颗颗往下掉。   “那些,都被月悠收在房里。若不是皇帝将她放出冷宫,为了迎她回府,我让人清点她的屋子,到如今许还不知道。我只是不知道,她是如何用心…是我愧对了我的好女儿。”   星檀却也有些惊讶。自五岁被诬陷打翻白玉观音那回,她也知道月悠行径不端。可她那时身在江南,月悠在母亲膝下享尽宠溺,却不想连同母亲也一并欺瞒了过去。   “都已是过去的事儿了。”她开口劝着人,却想来月悠的下场,只将声音拉低了些,“母亲许还不知道,月悠后来神志已然不大清晰,又险些害国公府背负谋害皇室的罪名,如今已流放宁古塔了。”   秦氏听得,怔了一怔。这三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与星檀赎罪;而月悠来探过她几回,也全被她拒之门外。听闻得这个消息,若说一丝心痛都没有,那也是谎话。   母亲的怅然,星檀看在眼里。只扶着人往旁边坐了下来。好半晌儿过去,方见母亲深长吐出一口气来,“好在,阿檀还在。”   星檀从小庵堂里出来的时候,已是将近午时。大辇还备着一旁,皇帝却已早早在门前等着了。   星檀方与母亲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星檀劝及她回国公府中修佛,也好让家里人有个照应。母亲却说,这庵堂住着安静。老天看她心诚,还了她一个女儿回来。她还念着月悠,不求她还能回京,但求她能平安便好。   星檀心还有些沉着,走去皇帝身边的时候,却被他碰了碰脸颊。   “怎面色不好?可是与国公夫人又有什么口角?”   “不是。”她寻着他的手掌,将自己的手埋去了他掌心里。“只是说了些话,母亲执意还要在此清修。”   凌烨自也抬眸看了看那小庵堂,虽是孤单清冷了些,却也难得清静。他心头却比她实着,想来早前陆月悠与小皇嗣的事,并不觉那为人母亲的,尚能姑且。   “你母亲心诚,留在此处清修,也是福报。”他只觉她手有些凉,方将人牵着往车辇中去,“该是午膳的时辰了,回吧。”   大辇穿过街巷,直入了皇城。秋风清冷,又带来了些许雨水。到了皇城门前,帝后换坐小辇,方又缓缓行着往养心殿里回。   星檀被他窝着怀里,方还有些凉的手,此下也全都暖和了起来。   “陛下下午该还有事要议,便让他们送我回芳宜轩吧?”   “你面色仍不大好,先去养心殿,朕让他们请李太医来看看。若是无事,便留在殿内陪朕用午膳罢。”   星檀见他执意,方要应下。   马车停在养心殿门前之时,皇帝先落了马车,方回身来扶着她。她脚下却失了神,眼前也有些虚晃,本以为自己能行的,连呼吸也跟着吃紧了几分,直直往车下落去。   凌烨直一把将人接住,揽来自己怀里,见她眼眸之中有些涣散,更觉心已拧成一团。四周奴才们围了过来,他只将人都斥开,“还不去太医院?”   江蒙恩忙跟着吩咐了亲信,往太医院中去请人,便见主子已抱着皇后入了养心殿。主子步子紧着,没一个奴才跟得上。他方又吩咐人去端热水来,才忙跟着伺候了过去。   入来寝殿,凌烨却见怀中的人面色更苍白了几分,好在眼眸之间又重新恢复了些许神色,“可是体虚之症又发了?可有哪里难受?”   他自想来早前她那旧疾,每每要来月事,都得折腾一番。早前虽听李太医说如今已无大碍了,可方见得她那般坠下车来,他手心早已不觉一层冷汗。   星檀这会儿方觉恢复了些许,见皇帝一脸担忧,只笑了笑,“许是方在那小庵堂里吹了些冷风罢了。陛下安心。”   话虽如此说着,她却并非觉着发寒,只是打早起来脾胃不适,早膳未曾好好用过罢了。   凌烨仍不放心,只在被褥里寻着她的手,紧紧捏着。他好不容易将人寻了回来,若此时她再有什么,于他便是另一场万劫不复。   李太医进来的时候,直被皇帝免了礼数,过去了榻边,与皇后请脉。   星檀却越发有些虚乏起来,眼睫开开闭闭,已然有些想睡了。一晃儿入了梦境,很快却又再醒来。好似做了个梦,却好似什么也没有。唯记得似有个小儿郎来寻她,脚上着着双虎头鞋,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了。   李太医的声音传来,方将她彻底唤醒了些。皇帝又与她捂了捂被褥,她方听清楚李太医的话。   “臣要恭喜陛下和娘娘。娘娘此回是喜脉,许是方一路疲惫,才会突然晕厥。”   她还未反应得及,便见皇帝面色渐渐舒展,那双鹰眸中的喜色,却是她从所未见的。只凑来她耳边又轻声道,“阿檀,你可听到了?”   “嗯。”她该是听到了什么的。与方才那梦中的一样,有个小儿郎要来寻她了。   皇帝只温声再道:“是他回来寻我们了。”   李旭已退去一旁,“臣这便依着娘娘的脉象让他们去熬一副安胎药送来。陛下还是先让娘娘吃些东西吧,娘娘该是胃中空乏久了。”   被褥里,星檀只伸手去碰了碰自己小腹。是她饿着人家了么?那般平坦的地方,还触及不到什么,却已有颗小生命正在孕育了。   正还走着神儿,皇帝的掌心也跟着覆来她的手背上,那掌心温热,将她捂得紧紧的,似有什么宝贝似的,不肯放开。   **   喜讯从养心殿传去了芳宜轩,邢倩今日未曾同皇后随行,听闻得这大好的消息,便已忙着让宫女们收拾些东西。   早秋酿的酸梅子,上贡来小厨房的粮醋,暖手炉配着炭核桃。邢倩一一让婢子们挑好了,方亲自带着人往养心殿里送。   只将将行来养心殿门前,却见江蒙恩正匆匆从里头出来。她与人一福,称呼了一声“江公公”。   江蒙恩见得来人还让婢子们带着东西,又省了自己的气力,只笑道,“邢姑姑可来得巧了,杂家正要往芳宜轩里与娘娘取些必要的用度来。这些时日,陛下让娘娘在养心殿里养着,许是不让回去了。”   “奴婢也是想着,娘娘该要行动不便。方送了些东西过来,便不必江公公再走一趟了。”   邢倩说完,作了礼数,才领着婢子们将东西送了出去。只从寝殿里出来时,却见江蒙恩依旧候着外头,只与她浅浅一声,“杂家想与邢姑姑说两句私话儿,不知邢姑姑可有些空闲?”   她只吩咐着婢子们去殿外等她,自问起江蒙恩是何事,却见他从袖口子里取出一枚和田玉佩,送来她眼前。   那玉佩上雕刻着大漠孤烟,不算精致,却胜在气势不错。她出身文臣之家,又在宫中混迹多年,那些好看的,精致的都见过不少,只都是主子的东西,她也未曾觊觎过什么。   “江公公,这是?”   “去北疆时见得,便觉邢姑姑该要用得上。姑姑爱着烟碧色的衣衫,这和田玉的颜色,将将好配得上。且在宫中行走,亦不会抢了主子的风头。姑姑看看,是也不是?”   江蒙恩将话说得周圆,似只是在陈述事实。可那回听得皇后娘娘提点,他便也想着,左右一辈子就这么一回,藏着心里也是藏着,不如说出来试试。   对面的人,却未再多做打量,“江公公的眼光自是好的,可奴婢不缺这些,公公还是留着自己用着吧。”   那人说罢,只与他一福,便就急急走开了。   也罢,许是人家果真看不上眼,又何必勉强。他自觉该说的都说了,便也不留遗憾,如此也好。   **   星檀被皇帝留在养心殿里养胎,一住下便是整整三月。即便太医说是早已无碍了,皇帝依旧将她看得牢,除了每日陪着她往御花园中散步,其余的地方,便就再不让多去了。   每每她只说起要去看看小祈王与静太妃,倒是玉和宫里那两位被皇帝传召了过来看她。   不知不觉地,到了新年。她小腹微隆,越发小心了些。   内务府张罗着新年的灯彩,礼部又与帝后新制了礼服。只是年初一,帝后本要一同往大相国寺为民祈福祭天,星檀的行程却直接被皇帝免了,那新作的点翠钿冠,羽翎凤尾的礼袍,她便也只能多看看。   临着除夕之夜,皇帝许是良心发现,怕她觉着闷了,方叫人在澄湖上放了烟火。只又亲自护着她,去茹亭里观看。   焰火翠绿紫彩,花式百出。比之三年前山西进贡的,还要好看了些。烟火气息之中,却似能闻见寒气退去些许,澄湖上内侍们挑着灯笼嬉冰,也正是热闹。仿佛正有几分春意。   皇帝见她高兴,自也尽兴,方吩咐了江蒙恩,“叫内务府再备着多些,待小皇嗣满月那日,也让他看看。”   江蒙恩正应了声,往如亭楼下去。却见内务府内侍张愈匆匆上来了楼上。   “江公公,还请禀明陛下,大总管他、他方在内务府中,咽了气儿了。”   江蒙恩只是一怔。论辈分,张斯伯尚是长辈,这些年来虽无功无过,却也在内务府替皇帝办了不少的差事儿。他却想起来那抹清瘦的身影,这三年来靠着的人没了,也不知那人如今怎样。   “邢姑姑可是在那边伺候?”   “诶。”张愈答着,“邢姑姑还在院子里候着,候着陛下下旨,好让大总管上路呢。”   二人说话之间,帝后已缓缓靠了过来。不必江蒙恩在多说一次,皇帝早已听得方张愈的话。   “内务府大总管张斯伯为皇家操劳一生,如今寿终正寝,当是有赏。便赐葬往皇陵西侧,与先帝和元惠皇后守灵。”   新年办丧不祥,只待出了年十五,内务府方开始张罗起来张斯伯的葬事。   星檀身子已五月有余,腰腹便便,只得叫司珍坊再作几件新衣来。这日邢倩来侍奉量身,星檀却见她袖口上仍缝着道儿孝麻,方想来问她。   “姑姑早前为了小皇嗣的事,只委身去了内务府。该是我有愧于姑姑,才想着与姑姑再说一门好亲事。只早前因有孕便就放下了,待过几日,我再与静太妃一道儿,见见林家的主母罢。”   星檀却是疏忽着那件事,自然也是有意,留给江总管些时候。只如今看来,二人似也并未走近什么。邢姑姑还牵连去了张斯伯的丧事中,要为其守孝。   却见邢姑姑手中与她量身的活儿已停了下来,人也退去一旁,与她一揖。   “娘娘的好意,奴婢心领了。侍奉张公公亦是奴婢选的,张公公并未亏待奴婢,为人铭恩,奴婢答应过送他终老,自要做到。”   “奴婢自打十二岁入了宫,便受元惠皇后教导恩惠,是以便未再打算要离宫。能侍奉在娘娘身边已是奴婢的福分,奴婢并未想过其他,只想今后继续侍奉娘娘。”   “是以,还请娘娘莫再提那门亲事了。”   “……”星檀听得她笃定,似已早有打算,方只将那门事儿放落下来,“那便依着姑姑自己的意思罢。”   **   时值五月,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星檀临着生产,自从养心殿内搬了出来。那儿是历代大周皇帝办理朝政的地方,若真要在那儿设了产房,更是多有不便。   产房设在了芳宜轩,腹中的胎儿却迟迟不肯出来。皇帝政务依旧繁忙,却每日傍晚,会来芳宜轩中陪她晚膳。   今年二月,国公府中便传来了好消息,嫂嫂与府上添了位小千金。是祖母亲自来宫中报的喜,还将上回备着的小衣小鞋都与她拿了回来。   “阿檀和我这曾外孙儿也要平平安安的。这男娃娃的小东西,你且留着。沾沾你嫂嫂的平安气儿。”   用过午膳,星檀方想起那几件小衣来。司珍坊虽已备着许多了,却总不及祖母叫人准备的,意头儿好。   那百家被更是宫中不能有的东西,却是难得的福气。正缓缓摩挲着被褥上的纹理,腹中传来一阵疼。她只去肚子上探了探,却觉一阵阵地紧着,依着桂嬷嬷的说法儿,这孩子终是要来了。   凌烨赶来的时候,已临近傍晚。原本养心殿中还在议事,听得芳宜轩中的消息,他自将人都屏退了下去。   寝殿门窗紧闭着,多有些许闷热。原本门外的嬷嬷们拦着,却被他攘了开来。   行来床榻边,他方循着她的手来握着。榻上的人并未大喊,只额间隐隐一层细汗。他只细声问着:“可是很疼?”   星檀听得这熟悉的声响,方缓缓睁了眼。见面前那双鹰眸中的担忧,只好拧着神儿与他笑了笑,“倒是还好,太医来过,也说还好。”   她却也未曾说谎。这孩子听话,嬷嬷摸过,胎位都是好的。“只再等些时辰便好。陛下且先出去吧。”   凌烨却未听她的话,只在榻旁陪着,等她用过些汤水,疼得愈发厉害了些,方才被嬷嬷劝说了出来。   天色将明,第一缕阳光落入皇城的时候,婴孩儿响亮的啼哭从芳宜轩中传了出来。   凌烨宿夜守在门外,听得这声响方觉轻松少许。只待桂嬷嬷出来报了喜,道是母子平安,是位小皇子。他方放下心来。   江蒙恩跟着主子一同守了一夜,见主子终松散下来,方忙扬声道了喜,“恭喜陛下,这是陛下的第一位小皇子。”   却见主子难得面露喜色,回身赏了芳宜轩中一干伺候的奴才们三月俸禄。又再与他吩咐了下来,“待小皇子满月,大赦天下。举国免除赋税一载,刑部只非恶贯满盈者,减免刑罚一载。为小皇子祈福。”   星檀将将恢复了些气力,方见嬷嬷将那肉粉粉的小人儿抱来了床边。那小人儿方哭着的声响,还让人揪心,眼下方一靠来她身边,便就止了声儿。正张开着唇瓣儿,似在探寻着这个新的世界。   她只抬手去碰了碰,那小东西软软嫩嫩的,便直叫人再放不开了。   皇帝进来的时候脚步轻着,先寻着她来,只探了探她的额头,“可都好了?不疼了?”   她全然心思已去了小人儿身上,只笑了笑,“嗯,不疼。陛下快看看他,像只小猫儿。”   “怎么会?”皇帝目光落在小人儿身上,目光中闪过一道儿期盼,“我们的小皇子,福泽千秋,定会是将来的明君。”   “他还小呢。”星檀只将小人儿往自己怀里揽了揽,深怕他太过严厉了。“陛下莫望着他太多,先盼着他平安长大,便好了。”   皇帝只勾了勾嘴角,又抬手碰了碰小娃儿的脸蛋,“朕知道了。”   天色将将明了,因得小主子的诞生,芳宜轩中依旧忙作一团。   邢倩正吩咐厨房作好了羹汤,要往产房中送去。便见得那边江总管似正在寻着什么。   这三年来她虽受内务府庇佑,可也有过一回粗心大意,将承乾宫的差事办岔了。娘娘常爱用的那道儿果木香,是从江南运送过来,只有一回,送来的香料出了差漏。陛下思念娘娘至极,险些动怒。还是江总管替她挡了下来。   那人的心意,总如细细雨水,润泽万物却不争不抢。她心中清楚,却不能受了。只如今,许该能有些机会。   江蒙恩将将办完了皇帝交代的差事儿回来,却忙着四下里寻起那枚和田玉佩来。他也是方从养心殿回来,便发现不见了那东西。寻了一路了,却什么都没见着。   昨儿夜里这院子里人多人杂,也不知被谁捡去了没有。   正要再依着小道儿,往后院儿中去寻,眼前却被一双绣鞋挡住了去路。   那枚和田玉佩被送来他眼前,那人声音沉稳清脆,却只问着,“江公公,可是在寻这个?”   他这才抬眸起来,对面一双杏眼中难有几分笑意,他却不好去收那枚玉佩了。东西,本就是想要给她的,到了她手上,他还去要作甚?   却听她道来,“奴婢还在孝期,可否请江公公将这东西,多保管两年?”   “……”两年。江蒙恩忽的清明起来,两年不就是张斯伯的孝期。他只叹息这姑娘,总是太重人情,又固执得很。可东西,他却欣欣然接了回来,“姑姑叫杂家等多久,杂家便就等多久了。”   **   一月后,皇帝在宫中替小皇子举办满月宴。   京都城里,一派喜气,焰火满城。只因百姓们都沾了小皇子的福泽,死囚得生,生囚得释,免于赋税整年。   替小皇子祈福的孔明灯,在大相国寺前缓缓升起,映红了半边夜色。   澄湖上的焰火正放得热闹。星檀坐在那秋千上,缓缓晃着。正如五岁那年初见那位不爱说话的小皇子时一样。   脚下青草幽幽,挠着人脚心儿有些痒了。   却不知何时,有人靠近了过来,只捉着她的秋千缓缓停下。   绣鞋轻巧,被他捏在手上。皇帝持起她的脚踝,只将那绣鞋好好与她穿上了。“你且是不叫人省心的,将将出了月子,怎好着凉?”   她只顶了回嘴:“这盛夏时节,怎会着凉?陛下该要闷坏我了。”   “朕知道是闷坏你了。待你身子再好些,我们去江南逛逛。”   “真是?”她已不记得有多久没回去过江南了。   “真是。”他话中定定,正要起身,脖颈却被她一把勾了过去。   星檀只凑着他嘴边轻咬了一口。“陛下可得说话算话。”   只轻吻得一下,便不得收拾。皇帝寻得她唇瓣儿,只细细深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