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媚》 作者:容千丝 第一章   #1   晨风拂过教坊庭院,十余名丽人或倚栏巧笑,或拈花簪鬓,以待甄选。   林昀熹独自立在墙角碧桃树下,静听悠扬曲韵、院外此起彼伏的竞价声、院中人非议……   花瓣簌簌飘向她那袭荼白裙裳,尽显体态娴雅,丰神绰约。   纤腰不盈一握,勾得旁人视线流连。   “那位……无需参加选拔?”一名绿裳女子以团扇半遮面,悄声发问。   余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纭。   “司乐对她严防死守,怕是另有安排。”   “想当初,靖国公显赫至极,林千金艳冠京师,何其风光!”   “就是!位高权重如晋王世子、称雄一方如棠族王子、才华盖世如霍七公子、前途无量如刘大人……诸多闻名遐迩的青年才俊,纷纷拜倒在石榴裙下!若非她恃媚而骄,连累贵人沦为残废,祸及家族……圣上怎会狠心御笔朱批,将林家给端了?”   “长得美貌、出生尊贵、家财万贯又如何?今非昔比,丧家之犬,病怏怏的,还能翻得起浪来?”   “嘘……”   十数双眼睛不约而同觑往渐近的高挑倩影。   天生媚惑入骨,偏生转眄流精,澄明如水,夹杂亦假亦真的茫然。   容光潋滟,心神可悟,言语难述。   众女平添“萤烛无从与日月争辉”的自惭形秽,冷嘲热讽化作礼貌而不失忌惮的微笑。   ···   林昀熹信步而过,从容应对,实则早把她们先前的嘲讽一字不落听进去了。   耳力太好,还真是愁人哪!该听的,不该听的,都清晰入耳。   可她真如她们所说的妖媚跋扈?   她无法确定。   只因十日前,她从漫长睡梦中苏醒,只记得自己为靖国公独女,其余一概想不起来。   后被老嬷嬷告知,她父亲遭罢爵抄家流放,身为异族郡主的母亲被接回娘家,下人陆续遭贩卖。   而她,重病不起,昏睡多日,醒时以罪眷之身没入教坊。   简而言之,便是天之娇女跌坠谷底。   唉……脸朝地那种。   记不起任何一张面庞、任意一桩恶行,脑子里却有个声音——一切全是她自找的,必须乖乖听话,才可保家人性命。   她用尽方法唤醒记忆,如用器物敲打头部,用头颅撞向墙壁,屡屡被人视为自残而受阻挠。   无计可施之时,她变卖仅存饰物,请大夫诊治,被扎得满头针,于病情无分毫起色。   人们当面客客气气,背后阴阳怪气,使得她日渐接受自己曾是“妖艳祸水”的事实。   ···   循喧哗声抵达镂雕砖墙边,外头花木扶疏,空旷处聚拢百余人,正围着一高台,轮番竞价。   曾听人言,偶有女乐求得刑部特赦文书,经公开赎卖,即可落籍。此时,常有心思龌龊的投机者混迹于竞价场,伺机抢夺美人,以获快意。   “二百两……”   “二百三十两!”   惊觉价格远超常人的几十一百两,林昀熹不禁好奇:是谁这么值钱?   挪步远望,台上悬挂的画卷绘有一少女,披素缎、戴碧花,秀眉娇蹙……好吧,虽称不上惟妙惟肖,还能认出是她。   若非碰巧路过,大概连被卖了也不晓得呢!   然而众叛亲离之时,是谁替她争取特赦文书?   场上竞价已逾四百两,不少人眼里闪烁垂涎之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眼看这帮人半数油头粉面,或脑满肠肥,尽是风月情态……随着报价不断上涨,林昀熹的心寸寸下沉。   如落入其手,只能沦为玩物。   “一千两!”   源自女子的沉着嗓音乍然响于人群。   从五百两直接跳至千两?闻者愕然转目,只见一位气度不凡的紫衣妇人缓步行出。   她年约三十六七,衣裳简雅得体,眉目与林昀熹有三分相似,艳光逼人。   “别说千金,即便万金,林家姑娘也担得起! ”她环视场内,容色决绝。   场内个别青年意欲争抢,对上她势在必行之态,无不退却。   见众人识趣,那夫人笑靥舒展,轻摆袍袖,命人抬上一箱箱现银。   林昀熹记起老嬷嬷离府前谈及,她母亲有位孪生妹妹,同为棠族郡主,由于特殊原因和族人闹翻了,后因夫婿崔将军亡故而归京,育有一子,与林家来往甚密,视她如己出。   难道……是她的小姨崔夫人?   她心头暖意流转,巴不得立马冲出,紧紧拥抱醒后所遇的第一位亲人。   连日以来被舍弃遗忘、冷落嘲笑的心酸,融为热泪,盈满眼眶。   如被亲戚赎走,她必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绝不活成大众所鄙弃的模样。   “崔夫人,且慢!”   就在林昀熹惊喜交集之际,门外数人步履匆匆而至。   为首者面目饱满,服饰整洁,自带圆滑世故与嚣张气势。   “鄙人姓孟,为晋王府管事,奉圣上之命,聘林家姑娘为乐师,即日接入王府。”   他神态笃定,双手捧上一卷碧玉轴绫锦手谕。   全场有顷刻静谧。   参与竞价的公子哥儿小声感叹:“难怪晋王世子数月足不出户,昨儿竟亲自入宫,是为这圣谕吧?”   “可惜了!此温香软玉若落在我等手里,自会疼惜些!被世子爷拿下……断腿之仇!还不往死里折腾?”   “啧啧啧……只怕‘死’得飘飘如登仙吧?”   议论声中,崔夫人眸泛泪光,咬唇往前挤,不顾尊卑之分、男女之别,强行给对方塞了一大锭银子。   “请容我求见王爷……”   “说‘聘’,已顾全两家情谊和林公颜面,”孟管事皮笑肉不笑,拒收银两,“夫人何苦为难老奴?”   崔夫人泪眼婆娑,眺望内院,恨不得望穿院墙,骤然双足发软,跌坐在地。   霎时,人堆乱作一团。   ···   “什么人!”院门守卫惊觉有人外冲,意欲阻挠。   冷不防一窈娜身影如行云流水般错开半步,从两柄长刀下滑了开去,仿佛御风飘来,姿态轻盈得出人意料。   台上台下惊叫连连:“那不是林千金吗?”   “果然比画像好看百倍!”   “怎么跑出来了?快拖回去!”护卫唯恐她趁乱逃乱,一拥而上。   面对如狼似虎的陌生面孔,林昀熹的一颗心已跳到嗓子眼儿。   自知不该轻率行动,可目睹亲人晕倒,周边人心怀叵测试图拉扯……她岂能袖手旁观?   孟管事见状,皱眉:“姑娘即将成晋王府一员,理应注意行止,勿失了身份和脸面。”   “有劳提醒,”她收拾残勇,肃然而立,语气淡淡,“我未离教坊,暂时丢不了贵府颜面。”   纤柔身姿自带不可侵犯之感。   孟管事与闲杂人等一凛,讪讪退开。   在林昀熹揉掐下,崔夫人悠然睁目,勉强回神,觉察她手上缠满纱布,惊呼:“孩子,你的手……?”   “您还好吧?”林昀熹虽对小姨毫无印象,仍被血亲之间的关切所感染,“我没事,迷糊时不小心烫的。”   崔夫人痛心拭泪:“多番布置,千防万防,还是没能救你于水火……”   “您的大恩大德,昀熹牢记在心,遗憾无以为报。圣命不可违,您勿再冲撞贵人,好歹……为应考在即的表弟着想。”   林昀熹听闻表弟聪慧,若能振兴崔家,自有法子救父亲。   “你、你……”   崔夫人听她提“表弟”二字,震悚之情无以复加,嘴唇哆嗦,半晌挤不出话。   “这事我自个儿扛!进王府后定当谨言慎行,决不让爹娘和您操心。”   她语气坚定,极力掩盖对于未知处境的忐忑。   崔夫人瞳仁微扩,惊中带疑,如魂魄陷于久远思忆未归。   良久,她拉过林昀熹的左臂,掀了掀袖口,似想查看什么。   兴许大庭广众下多有不便,她终归将那银锭子悄悄塞入姨甥女掌中,哑着嗓子嘱咐:“照顾自己。”   林昀熹起初不愿拿小姨的银子,但自忖无所依傍,遂咬牙收下:“是,您放心。”   因未能寻获相关记忆,更猜不透态度微变因何而起,她只得依依不舍道别,目送仆役搀扶崔夫人离去。   这一别,不知再见是何时。   尘埃落定,看客散去,林昀熹在护卫催促下原路返回。   背后传来孟管事尬笑:“马车随后就到,姑娘应识大体,勿作无谓抗争。”   林昀熹平静回眸:“我何须抗争?”   她披一身晴光,如拢了十里湛湛风华,予人虎落平阳仍盛气凌人的错觉。   孟管事素知此女颜色独绝,最擅媚惑人心;哪怕自家世子因她沦为残疾,依然难以割舍;赎回府上,难保其手腕高明,挑动余情,从此翻身……   能不得罪,他尽量别亲自得罪,以免留祸患。   反正,进了王府,自有人教训她。   想到此处,他目视林昀熹娉婷袅娜的背影,唇边延展淡笑。   作者有话要说:  【叮——顺风耳技能~get!】   ·   千丝开新文啦!   文案有提示“替罪羊”,不是单纯失忆梗啦~   女主不坏,又美又强,只是她忘了。【囧.jpg】   男主马上就来哈!   ·   朝代架空。感谢小可爱的支持和理解,请多多收藏,多多留评呀!   (╯3╰) 第二章   #2   “数树海棠红欲尽,   争忍,   玉闺深掩过年华。”   伴随着女乐练唱声,林昀熹重回教坊内院,行至无人处,顿感背上粘腻,双足发软。   以目下的身份,本不该轻举妄动,更不该口出狂言,可她一时意气,怼了王府的人……   胸臆间躁动蓬乱,分不清是担忧还是惧怕,或者兼而有之。   细听绵丽悠扬的韵律,她心绪稍稍平和了些,暗觉曲调似曾相识,可思海浮现的则是另一番辞藻。   连父母的面目都想不起,竟然还能记得曲词?   “您!您……闯出去了?吓死奴婢了!”   假山后快步走出一少女,圆脸大眼睛,正是大清早没了影儿的侍婢笙茹。   亲眷离散,老嬷嬷被大户人家买走,但笙茹以“主子病重”为由,苦苦哀求,获通融留下,处处提点,悉心照料。   因此,林昀熹不拘小节,没计较笙茹擅自走动。   趁左右无人,她把银两交至对方手里,柔声道:“我去向已定,你拿这个赎身,找户好人家嫁了吧!”   笙茹微微愕然,却未作犹豫:“小的决不离您左右!”   “你何苦随我受腌臜气?”   “公爷和夫人皆在千里之外,崔夫人有心无力,您处境艰难,奴婢更不能撇下您!”笙茹揉红了眼,“只是……您进了王府,可别再肆意妄为,切记,示弱!”   “我晓得。”   林昀熹顾念其诚,没再强求,思绪转向另一桩事。   ——晋王府“聘”她……担任乐师?   嗯,众人一致坚称,她极擅长弹筝,技艺之高超,教城中善才叹服。   她翻来覆去转动包扎得如小粽子的十指,明眸露出一丝狐惑。   ···   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晋王府卫队“护送”下穿街过巷。   林昀熹端坐车内,脸敷铅粉,腮抹胭脂,柳眉描黛,额贴花钿,浓妆遮盖本来面目。   倾听闹市喝道声、嬉笑声、叫卖声,于她而言,太过吵闹。   当马车驶入城西的宽敞大道,前方浩浩荡荡的人马占据长街,进进出出,不住将一担担、一杠杠的黑漆髹金大箱往王府大门里送。   细问知是御赐队伍,林昀熹暗叹,晋王一家果真恩宠无限。   在御赐恩赏面前,她这所谓“乐师”自当让道。   绕行到西边的巷子,孟管事正欲带主仆二人进入乐工居住的西苑,一名婢女匆忙奔出,向其递上一张纸条。   孟管事略微迟疑片晌,借口有要事处理,将林昀熹交由婢女带路。   引领的方向,却为王府侧门。   林昀熹有些慌:该不会一来就要见大人物吧?   晋王府台阁层叠,园景考究,僻静处大片竹丛清幽雅致,一景一物亦精心建造,妙趣横生。   待万千竹韵混合的女子细语逐渐清晰,婢女轻咳两声,加快脚步,引林昀熹二人走进一座小院落,自己则站在门外候着。   院内或坐或站了八名丫鬟,眉眼情态凝聚戾气。   为首者面容娟秀,凤眸恨意绵绵,丹唇似笑非笑:“林千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呀!”   此女身穿银边素丝单襦配水红裙,额颊均饰以花钿,装扮异于贵家千金,又非侍婢服饰,身份难辨。   林昀熹不由得犯了愁。   见她不答话,那女子嗓音添了三分冷冽:“怎么?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   林昀熹心道:我还真把你给忘了。   可这话不能说出口,她只好回以柔顺怯弱浅笑。   另一侍婢笑着插言:“巧媛姐姐,林千金因变故吓得大病,卧床不起近两月呢!睡太久,大概脑子不清醒?”   巧媛?林昀熹闻言一怔,是她!   此前嬷嬷提及,晋王世子的贴身婢女名巧媛,出自世子母家谢氏家族,不仅操持大小事务,更是朝夕相伴的解语花,非寻常丫鬟可比。   巧媛悠悠前行数步,眼光来回扫视:“是瘦了些!我见犹怜……不晓得世子爷见了,怜或不怜?”   再观林昀熹一袭繁复红裳,脸涂厚粉,面靥、斜红、唇脂半点不落,巧媛火气更甚:“打扮成这艳丽模样,想趁今夜盛宴……魅惑世子爷?”   “姑娘想多了,我绝无此念。”   林昀熹暗暗叫屈。   她哪里知晓王府会宴会!这古里古怪的妆容,乃教坊侍婢所画,她还想抹掉呢!   巧媛微掀嘴角:“既然如此,洗净了再安顿!”   眼见一张张嘴脸咄咄逼人,林昀熹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压下不悦,颔首:“好,我清理掉就是。”   她转身寻水,不料巧媛冷笑:“林千金身娇肉贵,做不来这等粗活,姐妹们帮个忙好了!”   话未说完,院门被人掩上,四名丫鬟猝然围拢,快且稳抓向她的双臂,如事先练好了一般。   林昀熹下意识想抵抗,念及脑海里的反覆叮咛,她咬牙忍住没发作,闷声道:“何必劳师动众?”   “这才对得住您的‘千金之尊’哪!”   巧媛一挥手,四人将林昀熹押至一口宽约三尺的大陶缸前。   缸内蓄满了水,养着几卷莲叶。其时深春花未发,水面倒影碧天流云。   林昀熹隐隐约约听见院墙后有男子的低沉交谈声,没来得及揣测来者何人,粉脸已被摁进水中。   试图抬头,未料那几个丫鬟拼使劲摁住她后脑勺。   这算哪门子洗脸?明摆着想淹死她嘛……   还好她反应敏捷,入水前吸了一口气。   少顷,笙茹亦瞧出巧媛等人卸妆是假、肆虐为真,愤然道:“你们……你们这是杀人!”   “啪”,巧媛干脆利落赏了她一个耳光:“笙茹妹子,别怪我打狗不看主人面!瞧真切了!这不是靖国公府!轮不到你多嘴!”   林昀熹怒意涌起,但她深知主仆二人如羊入狼群,稍有不慎,将以莫须有的理由受更多折磨。   耳听笙茹忍气吞声,她反倒心安。   望着缸内几尾乱窜的游鱼,她心怀歉意——鱼儿呀鱼儿,并非我闲着无事把自己画成鬼,故意探头吓唬你们,实在情迫无奈……   过了好一阵,巧媛见林昀熹纹丝未动,怕闹出人命,连使眼色,示意四人松手。   林昀熹缓缓站直,妆粉遇水后略花,面色未改,连气都没喘半口,甚至向脸蛋多了五个红指印的笙茹投以怜惜眼神。   巧媛惊怒再燃:“没弄干净,继续!”   林昀熹早已猜出此行凶多吉少。   试想高贵如晋王世子,在最好的年华,最被期待的时刻,为追求她而沦落残疾,其仆侍必定耳闻目睹他的惨状与颓然,更为此受了不少怨气。   想来,巧媛带她至偏僻处,巧立名目,宣泄愤恨,倒不会一下子弄死她。   索性由着她们故技重施。   ···   这次被摁进水缸的时间更长。   她睁眼数完了大小鱼儿,闭上双眼,于思忆中搜寻旁人口述的京华点滴。   当今女帝早年勤政,龙体欠安,仅有一女,体弱单薄,难担大任。   因此,女帝决意效仿四十多年前祖辈遗法,从众侄子中挑选优秀者,立为皇储。   其中晋王世子品貌俱佳,见识广博,文武兼修,十六入朝担职,最具竞争力。   而今,破体残躯……再无希望。   林昀熹自始至终搞不清自己有何能力,竟惹得贵公子趋之若鹜、贵女莺惭燕妒,还不知羞耻惭愧?   前事孽重,忘了也好。   寻思间,她本能以气进入腹,心念逐寸下移,宁心静气,守意念于脐,平稳进入“于无而静,自然而定”的境界。   连自身都没弄懂如何办到。   等到众女误以为她快被淹死,手忙脚乱将其拖离水缸,她伸手抹去水滴,一脸茫然。   负责用力摁她的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嗫嗫嚅嚅:“这、这……不可能啊!”   巧媛最初想趁世子午睡时给林昀熹一点教训,纵不能迫使她跪地乞求,起码弄得狼狈不堪,一则报往日旧怨,二则让她见识厉害。   何曾想过这娇滴滴的弱女子,居然泰然自若?不是说……林千金一贯怕水么?   她疑心那四人暗中相助,捋起袖子与另外三人亲自上阵,动作异常粗野,将林昀熹整个脑袋摁下水。   为等告饶之词,第三次“洗脸”,整整持续了一盏茶时分。   林昀熹恼怒消退,还渐生“你们弄不死我”的沾沾自喜——原来……她具备未曾发掘的神奇天赋!   她不愿开口求饶,又觉一而再再而三闹下去也不是办法。   若没淹死她,大概也会累死这帮婢女……   想起笙茹屡次提醒的“示弱”,她灵机一动,逐寸放软手脚,试图摆出经不起折腾的晕倒状。   隔着水波,模模糊糊捕捉后上方的阁子传一男嗓,醇且沉,仿似山间清风,柔中带冽,轻如落羽,似乎未打算惊扰院中人。   林昀熹凝神静听,大致听那青年问了句,“底下丫头是哪个院的?在闹什么?”   另一名壮年男子则答:“是世子爷院里的,兴许正处罚新来的婢女?”   “以此恶毒方式糟践弱女子,不单丧心病狂,更大损王府颜面,”青年语气语调渐趋锋锐,“命她们马上停止!”   林昀熹听得有人制止恶行,心下窃喜。   然则众丫鬟全神贯注留她的反应,对外界微弱交谈声恍若未闻。   那仆从踌躇未决:“若您出面干涉,以世子爷伤后的多思多疑、喜怒无常……定是要往心里去的……”   “恶不可积,过不可长……”青年清了清嗓子,忽地提气,朗声问道,“阿源,行宫可有消息?”   随口问话,漫不经心又中气十足,隔空飘来,令众丫鬟同时一僵。   林昀熹被火速捞起,耳边响起巧媛的小声警告,“别指望告状!否则,我保你吃不了兜着走!”   见余人从气焰嚣张变作张皇失措,林昀熹心中纳罕。   究竟何方神圣出言相助?且光凭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可终止这场闹剧?   装作晕头转向、不辨西东,她悄然朝后觑了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叮——水下闭气技能~get!】   ·   女主心路历程可能是这样的——   【开始】哎呀,我弱小,可怜,又无助。   【中途】我好像没想像中的弱?不过我得藏着掖着。   【后来】嗯,你们弱爆了。   ·   本章引用的《定风波》是五代词人欧阳炯的作品,特此说明。 第三章   #3   一名年轻男子,负手立于邻院高阁的环台上。   相隔数丈,逆着阳光,林昀熹未看清其面目。   只注意他天青色缎袍流光溢彩,映衬身材高大挺拔,气场昂扬,飘逸中不失沉稳。   容止可观如月清朗,风姿迢迢如松英挺,锋锐与温润糅合成高华气度,皆浑然天成。   当他转身回阁,侧颜线条刚柔并济,浅铜肤色熠熠流光,眉眼深邃英挺……林昀熹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青年感受到她肆无忌惮的窥探,眸子通透带着微凉警惕,似是不经意一瞥。   无端凝然。   林昀熹半身湿淋淋,极其不雅观,遭英俊男子直勾勾盯着,或多或少心生怯赧。   压抑凌乱心跳,她猛地浮出一个念头。   ——这位公子……被她的丑貌惊呆了?   风过,花落。   青年的眼光一瞬未离林昀熹,从呆然到震惊,从惶惑到迷惘……乃至醇厚浓烈的情意,尽在一呼一吸间涌现。   恍若置身梦魂之中,又如同撞见难以置信的荒诞之事。   林昀熹被他盯得周身不自在,只想把脑袋重新摁进水里。   更令她讶异的是,那人薄唇轻启,步伐滑动,竟有翻越围栏、跃下楼阁的势态!   “三公子?”仆从狐疑发问,“您……?”   林昀熹一惊。   原来,有意相救的……是世子爷的异母弟弟!   遥相对视,说不清道不明的曾几相逢之感油然而生。   巧媛万万没料到,三公子会现身于世子亡母谢氏曾流连的冷僻阁楼,更觉他与林昀熹对望的场景过于诡异,好一阵才幡然醒悟,急忙行礼。   “婢子们不知三公子在此,扰了清静,恳请恕罪。”   三公子昂然而立:“哦?倒像是……我打断了你们的‘要务’?”   意在言外,轻描淡写,堪比清风素淡,自带不怒自威的正气,叫众丫鬟心头颤栗。   无形重压下,巧媛连忙辩解:“我们和林姑娘闹着玩呢……”   “林伯父的千金?”三公子玉容掠过明显错愕困惑。   林昀熹尴尬,扭捏福身,清音细细:“见过三公子。”   三公子乍听她声音,视线猝然凝在她一塌糊涂的脸上,满满的全是审视。   不涉嫌恶,却带若即若离的失魂落魄。   林昀熹思忖,听闻晋王先后娶的两任王妃皆早亡,其中谢氏难产而亡,诞下的双胞胎仅存长子;而第二任王妃出身平凡,入府后第九个年头边香消玉殒,导致三公子幼所失恃,外出游学十年之久,直至同父异母的长兄出事,才挺身而出。   按理说,她和他只在孩童时代有交集。   缘何久别多年,对方反应如此激动?   恰逢院外传来脚步声、招呼声,似是贵客到访。   三公子眉峰一凛,迅速收敛失态。   “林伯父曾为朝中肱骨,亦是父王乃故交,两家子女自幼熟识,兄长失足事件纯属意外,非林千金存心而为。目下,兄长费尽周折请她到府上,怕不是供你们处以私刑的吧?”   “三公子教训得是。”巧媛额角汗流涔涔。   “如没记错,你是兄长的近侍。若真心爱主,理当明辨是非,诚心为他积德求福,而非徒增罪孽。”   “是……是!巧媛知罪!”巧媛忽被扣上“替世子爷造孽”的罪名,委屈之际语带哽咽,“定当自省,并向林姑娘致歉!”   三公子没再逼迫:“退下吧!”   巧媛等人如蒙大赦,悻悻推搡林昀熹主仆,快步逃离现场。   林昀熹没来得及向三公子报以感激笑容。   罢了,这丑脸……?别再吓唬他为妙。   ···   申时,晋王府荣安殿,音韵渲染出渺远幻境。   林昀熹装扮简素,混在众乐师身后。   前面的女琴师弹奏梧桐木十三弦筝,玉笋般的十指拨弦飞快,年月清音、山河气魄于指间流转。   林昀熹看得入神,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擅长”这乐器。   难不成……她连弹奏技艺都忘得一干二净?抑或传言失实?   这下可好,丢了一技之长,她拿什么在王府安身立命?   极力掩饰忐忑,她探头从倾垂红纱与半透屏风窥探厅内场景。   宴会厅陈设华丽,雕屏漆金,尽显奢靡。   赴宴的全是年轻人,罗衣单薄,如霞流彩,各自挂着或欣慰或好奇的笑意,陆续由管事、主事嬷嬷等人引领入厅。   林昀熹无一人认得,本欲小声询问笙茹,话到嘴边,才记起自己安顿在西苑后,那丫头被支去厨房打杂。   乍闻殿外两名传菜侍婢喁喁私语,她竖起耳朵倾听。   “世子近来谁也不肯见,今日刚把人接出教坊,居然宴请亲朋好友……可见心情大好。”   “依我看,某些人成天登门拜访,名为探病,实际……冲的是咱们三公子。毕竟三公子先得无上皇盛赞,后获圣上赏识。姑且不说前段时日常奉召入宫与圣上密谈,光看今儿御赐队伍排满长街,赏赐各类宫中珍物,风头一下子压过其他王府公子,瞎子都瞧得出其中门道,还不趁早套近乎?”   “怪不得!鲜少露面的几位公侯府千金,竟盛装出席……醉翁之意不在酒呢!不过三公子眼高于顶,连与京城双绝之一的二表姑娘亦没多看半眼,其他女子再花枝招展,也难入目呀!”   “听说……‘那位’还好意思与三公子对视,真烧坏脑子了?认定自身国色天香,连花了脸的落汤鸡模样也能勾人?”   林昀熹听到最后,方知“那位”指的是她,苦兮兮扁了扁小嘴。   这双耳朵啊!真是灵敏到了可恶的地步!   当低议声换成对世子的问安,她的心有顷刻停顿。   该来的,终归会来。   片晌,门外四名仆侍小心谨慎将一四轮木椅抬过门槛。   华灯与斜阳交映下,椅上那乌紫缎锦袍公子容颜清减,长眉朗目透出孤高;头戴金玉冠,袍裳精细考究,略显宽松,膝盖下方的袍摆空空荡荡。   无需多问,已猜出是晋王世子宋思勉。   二十余名宾客们热情围拢,争相传达慰问。而宋思勉大多淡淡一笑,偶尔回应一句“有心了”。   寒暄完毕,他在巧媛协助下坐到主台的右侧方,两眼有意无意扫向雕龙立柱后的乐班子。   林昀熹赶忙垂首,内心默念——他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可她鬼使神差以眼尾余光觑了一眼,刚好撞入那双憔悴的漆眸里,如有痛苦,如有冷凉,如有怨怼,如有诧异。   林昀熹心底漾起异样的陌生感。   她真想不起与他的过往……一丝半缕也无。   但对方淬炼过的爱慕与痛恨,真真切切,哪怕稍纵即逝,仍诱发她的愧疚从心臆蔓延至发肤。   忘得透彻,不代表没发生。   爷爷说的,错了就要改,不能怂,得有担当。既然她欠了债,还债便是。   林昀熹自我安慰勉励一番,忽而蹦出新的念头。   嗯?……爷爷?她的爷爷?嬷嬷和笙茹她们从来提过呀!   ···   待友人一一落座,宋思勉收回视线。   一名十五六岁的华服少年凑近,嘘寒问暖几句,看似随口一问:“堂兄,你家老三还没来?架子不小嘛!”   宋思勉搁下茶盏,浅笑:“父王到行宫探望曾祖父母,府内大小事务得靠三弟里外操持。若怠慢了大伙儿,我这做哥哥的,代他赔个不是。”   “堂兄说笑了!”   挑拨之言换来宋思勉一句圆融回应,赵王二公子眉宇漫过些微局促。   顿了顿,他嬉笑试探:“你把林姐姐接到府上,如今满城热议,有说你独享温柔,有的说要报仇雪耻……嘿嘿。”   “堂兄弟间犯不着旁敲侧击,”宋思勉苍白嘴唇挑起微妙弧度,“情况如何,有目共睹。”   赵王二公子一愣,环视众宾客:“哪儿?”   宋思勉幽幽抬眸,睨向大殿左侧:“阿微,昔日老友皆在场,你躲着做什么呢?”   宴厅内谈笑声止,连乐声也清澈了两分。   所有人齐刷刷转向他冷眼所在。   林昀熹怔然,“阿微”?   过了好一会儿,她勉强记起嬷嬷所言——她小名叫“阿微”,取自“熹微”。   醒后从无人这般叫唤,导致此时此刻的她压根儿没反应过来!   见鬼了!当着一大帮人,晋王世子喊得这么亲密!她和他算什么关系!   林昀熹心如鹿撞,硬着头皮起身,整理裙裳,小心翼翼步出。   瞬时,数十道端量目光投向殿中苗条身影。   月貌呈妍,星眸夺媚。   非平日引领京城妆扮的珠光翠华、妆容艳丽,而是难得的素淡。   若说以往奢贵妖冶如芍药盛放,此际的秀美绝俗则胜清莲出水。   众目注视下,林昀熹僵硬地行福礼,以尽可能柔软的嗓音问候:“世子安好。”   宋思勉最初因她的动作迟缓、态度疏离而不悦;后听她唤自己“世子”,倍加不“安好”了;再察觉她的奇妙变化,难免心神恍惚。   良晌,他重展漠然:“既是王府乐师,何不奏上一曲,供大家伙儿雅鉴?”   语气炫耀中夹带讽刺,闻者有的酸涩难言,有的幸灾乐祸。   林昀熹受人瞩目讨论,本已浑身不畅快;再听宋思勉命她弹奏,登时发懵。   袍袖内的手指笨拙动了两下。   忘了技巧,两手受伤,要如何应对?   她甚至搞不清,除去无意间发觉的“水下闭气”技能,自己是否有别的长处。   无计可施,总不能搬来一大陶缸,当众往水里一扎吧?   完了……初遇世子爷便公然违逆,她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请从以下表演项目中选择一项:   A、心口碎大石   B、铁头砸瓜   C、水下龟息   D、跳钢管舞   E、原地狗带   熹熹表示,我选E,谢谢!   ·   注:本文中的无上皇,是太上皇的爹、女帝的爷爷。而目前的情况是,太上皇已经去世十年,而他的父母还活得好好的~   ·   特别鸣谢各位大佬的支持:   感谢 阿纹家的头头鸭 的浅水炸弹   感谢 维大爷、许乘月 的手榴弹   感谢 维大爷x5、美人如玉x2、舰长,星辰大海要吗x2、阿纹家的头头鸭x2、左儿x2、狂风万里x2、许乘月x2、木昜、无名权兵卫、财大气虚、夏芒、果果很喜欢、头头家的阿纹鸭 的地雷 第四章   #4   琉璃灯光华映照,绛色软毯上金丝银线璀璨夺目,更显林昀熹的浅青素裙过于简洁。   她傻傻立在原地,粉唇微抿,没答应弹奏,也没开口婉拒。   宋思勉本就冷若冰霜,再闻宾客窃窃私语声,脸色越来越难看。   林昀熹迟疑半晌,慢吞吞抬袖,轻轻抖了抖,向他展示双手。   曾撩动人心弦的柔荑,在纱布缠绕下,显得臃肿不堪。   “抱歉,我手受了点伤,只怕有辱尊听。”   宋思勉困惑过后,冷冷一哂。   ——在场世家子弟中谁人不知,靖国公千金最宝贝自己的纤纤十指?   一会儿搓糖,一会儿往水里滴醋,还常涂抹油脂……总之采用各种方法,力求手部光滑柔嫩,贵女们私下争相效仿。   当年,宋思勉笑她带动全城女子“腌糖醋爪子”,她为此恼他,成套养护照样一丝不苟。   若说落难时不慎伤到某根手指,他或许会信上几分;裹得严严实实,九成是为拒绝乐师身份而故弄玄虚!   最后一丝情意泯灭,宋思勉冷峻容颜被暮色侵吞。   ···   林昀熹心神慌乱。   先前侍婢的刁难,大概并非出自世子本意;她若真把人得罪透了,定然在劫难逃。   乐班子所奏喜庆乐章因气氛突变而渐趋缓和,倒让她记起教坊女子翻来覆去所唱的《定风波》。   山川日月光景,及近日理顺的唱词,再度闪现。那是她大病醒来后为数不多的残存记忆。   受宋思勉冰刀般目光投射,林昀熹一咬下唇,豁出去了。   “如世子不嫌弃,请容我冒昧唱几句曲儿助兴。”   宋思勉怒色略减,取而代之是惊诧。   近年燕乐重俗轻雅,歌舞大曲逐渐为咏唱、戏曲所代替,但印象中,阿微幼时哼唱童谣,因五音不全逗笑了崔家表弟,往后再未于亲朋好友前展露歌喉。   莫非私底下苦练过?   席间一名侯府千金轻笑:“世子爷,难得阿微开腔,咱们不妨……洗耳恭听?”   宋思勉闷哼一声,算是默许。   林昀熹深吸了口气,与领班商量,很快请出四名乐师分坐两侧,以筝、五弦琵琶、马尾胡琴、稽琴作伴奏。   清迥琴韵起于婉约中正,转为抑扬顿挫,绕梁无穷。   众人或期待或嘲弄的注目下,她拘谨启唇,缓缓唱道:   “千里长河入海澜,   百仞高崖摩天渊。”   在场之人不约而同面露惊异。   ——她所唱之词闻所未闻,兼之喉底清音非凡嘹亮,全无女乐歌者的矫揉造作,渺远中如有凌云志,教人为之动容。   林昀熹从各人震惊神态中寻获了自信,干脆放开嗓子续唱:   “银汉迢迢浮思涌,   残梦,   一剑挑破万夜寒。”   琴师促弦,流畅时顿挫转折,衬托她唱腔的圆润悠远,牢牢勾住听众的全部注意力。   一双双眼睛亮起不同寻常的光芒,手中酒杯凝在半空,筷子所夹的点心久久没能送到嘴边。   几乎没人留意,殿外多了个昂藏修长的身姿。   那人长身玉立,驻足于光影交界处,墨眸定定凝望殿中少女的窈窕背影,薄唇翕张,喉结滚动,眼眶微湿,如迷雾梦散。   “借酒乘风舒翼影,   独醒,   星沉远树意登仙。   明日扬帆逐浪处,   归去,   覆手正好换人间。”   结尾三句,一改软嗓稚嫩,透出意气风发、激昂澎湃。   闻者肃然,均觉林家千金经历巨变,隐有脱胎换骨之感。   然而,宋思勉怒容愈盛。   待看清门外那张喜不自胜的俊颜,他怒发冲冠,一拍食案:“换什么人间!”   案上杯盏碗碟倾歪,酒水干果蜜饯等物洒了满地。   乐声骤停。   大伙儿吓得魂不守舍,赶忙收敛泄露的赞许。   林昀熹脚尖退开数寸。   宋思勉火气更甚。   他爱煞了她,也恨极了她。   她给过他希望,也毁掉他多年抱负,更在他最颓靡的时日选择疏远和叛逃,直接将他打进绝望深渊。   奈何恨得再深重,始终会被积存的情谊冲淡。   因此,自她没入教坊,宋思勉便决意收她入囊中。   如若她乖乖侍奉,他或许会网开一面,留在身边充当一件漂亮精美的装饰品。   可今夜的她居然素面朝天,拒为他抚奏,还唱了关于山与海的曲子,意在讨好他新近归京的三弟?   必定故意的!   他可没忘,靖国公是三弟的启蒙恩师!三弟游历在外期间,师生二人没少通音讯!   阿微善于撒网,理所当然打听过三弟长居东海长陵岛的事!   那句“换人间”!分明暗指三弟归来,终将取代他成新的储君人选!   疼痛感从宋思勉心底蔓延至断腿处,令他汗流浃背、两眼赤红,拳头捏得辟啪作响。   “堂兄,”赵王二公子不合时宜打断他,笑得意味深长,“府上姬人,要调要教,夜里关起门来,不都悉随尊便?”   宋思勉心念一动。   服药后备上辅助之物,伤痛将无法妨碍他。   他大可随心所欲,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昀熹螓首微垂,对上宋思勉邪气暗涌的眼神,品味那句“夜里关起门”,不禁周身一颤,腿脚酸软。   巧媛醋意横生,抢在主子发话前对台下丫鬟使了个眼色:“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收拾?”   侍婢们会意,或上前清理地上盘碗食物,或拉拽林昀熹离场。   宋思勉压下恼火,换回谈笑自若的翩翩风度,仿佛未曾动怒失态。   未料林昀熹走出几步,忽而甩手,将身边两名侍婢掀翻在地!   这下变故始料未及,令人摸不着头脑——上一刻使世子爷大发雷霆,下一刻又当众闹事?林千金存心撕破脸面?   见二婢半天没爬起来,且面露痛苦,宋思勉怒不可遏,直盯林昀熹:“当自己在靖国公府?”   林昀熹委屈且忿然:“你们……掐我!还装可怜!”   “世子恕罪,丫头们粗手粗脚,亵渎了林千金贵体……”巧媛立马摆出诚惶诚恐状,捕捉宋思勉眼底火焰腾升,急忙呵斥两婢子,“怎么搞的?林姑娘身娇肉贵,岂可随意触碰?”   此言堪比火上浇油。   宋思勉不再留情面:“拖下去!”   ···   林昀熹自问进王府后一直安分守己。   巧媛欺负她,世子刁难她,她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全当赎罪。   适才婢女偷偷用带钢刺的铁指环掐她,她猝不及防,以本能反应随手乱推;对方不知是真无防备还是装模作样,竟狼狈摔至数尺之外!   这在外界看来,大抵成了“林千金当场发难”的蛮横行径。   目睹奉宋思勉之命围拢的侍婢来势汹汹,她下意识躲避。   岂料一人攥住她袖口,“嘶”,硬生生扯下一截素纱。   左臂上小巧精致的蝴蝶形胎记,犹如红梅染雪,展露人前。   林昀熹恼羞成怒,探手夺回半截袖子;而婢女大呼小叫,争相拖拽她出殿,场面混乱。   宾客们看热闹的雀跃谈笑,使她生出某种错觉——若非这帮人坏透了,便是她坏透了。   至少,她曾经坏透了。   就在不可收拾之际,候立于殿门外的天青身影一晃而入。   不光贵女们眼前一亮,戏谑笑声停歇,侍婢们视线似被勾住,惊愕停手。   此人玉树琳琅,既有王孙贵胄的傲人容姿,亦具风流墨客的温文尔雅,偏生眉峰凛冽如利剑,正是晋王三公子宋思锐。   他行至林昀熹及侍婢之侧,侧目而视。   佳人跌坐在地,浅云色纱裙流泻如水,映出青丝似墨瀑。   眼光若星落,绝色摄人魂。   宋思锐唇角隐带古怪笑弧,转瞬即灭。   主台上的宋思勉越发不悦,碍于情面,笑得似假还真:“三弟来晚了!”   宋思锐对席上众人抱拳,后向长兄一揖。   “未能管束王府下人,有负父王所托,思锐深感惶恐。”   其余人面面相觑,深觉此话完全不像出自他之口。   即便三公子代替父兄掌管府中事务,林千金虽从云端跌落,毕竟出身和交情摆在那儿,又岂能算他所约束的“下人”?   余人尚揣度言外之意,只听得他以沉着又淡定的语气宣告:“此等劣婢,交由思锐处理即可,免得扰了诸位雅兴。”   话音刚落,他斜跨半步,俯身一把扣住林昀熹皓腕,将她从地上拉起。   林昀熹整个人懵了,仿若扯线木偶,顺着他强大力度而起身迈步。   而其他人显然比她还懵。   连同宋思勉在内,主宾无一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三公子以雷厉风行之势,把人拽出大殿,消失在夜色渐浓的台阶下。   “……”   “……?”   大伙儿目瞪口,继而相互用目光征询,满脸问号。   等等……完全不合常理啊!   教训“劣婢”,需要亲自他本人亲自动手?   方才那举动,摆明了是“硬抢”吧?   说好的……晋王三公子师承海外名家,秉文兼武,清贵、冷冽、稳重呢?   慕名而至的公侯子弟与千金们如被施了定身术,表情像是打翻的各色食物,一塌糊涂。   宋思勉迷茫消退后,换作悚然——三弟知晓“劣婢”是谁?该不会……把父亲十六年前的一句戏言当真了?   “快!快追回来!”   乍听世子高声呼叫,殿里殿外一众仆侍登时乱哄哄的。   须臾,孟管事奔入,神色怪诞惊悚,跟见鬼了似的。   “回禀世子,三公子下台阶时,抱起林姑娘……走得飞快,转眼就、就就没了影儿……”   闻言,宋思勉气得抖颤,面色发紫,色泽与那身乌紫缎袍相辉映。   而客人手里的酒杯、筷子等先后滑落,劈劈啪啪砸了满桌。   作者有话要说:  【叮——美妙歌喉~get!】   ·   柿子:我弟抢了我的白月光!   老三:胡说!明明是我的!   ·   熹熹唱的词,后面会解释来由,调取《定风波》,千丝根据剧情需要瞎填的,咳咳咳,大家凑合着看,千万千万千万别较真。   ·   感谢 扉x15、如玉x10、桃子x10、明月光x9、可可乐之x8、无名权兵卫x5、柠檬草x5、玛丽苏苏x5、十月x5、小宝贝x3、左儿x3、玉子x3、南鸟x2、悠悠x2、云x2、听海、的营养液   一如既往求评论,么么~ 第五章   #5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在干什么?   林昀熹遭一壮阔健硕的暖热胸膛包围,混沌脑海仅剩迷惘。   她不敢动弹,竭力从乱如麻的思绪中回忆方才的细枝末节。   宴席之上,晋王三公子拉她离殿,曾反手按住她掌后高骨内侧。   三指呈弓形,指头平齐……像极了大夫号脉?   随后,他寒着脸,抱她飞跃过连片院落,窜至无人处,不发一语,拥她入怀。   双臂带颤,箍得她紧紧的,如获至宝。   藏身于杏花融融的白墙边,她如石化般呆望花枝隙漏下的斑驳流光,全然没计算被人搂了多久。   此时此刻,总算回过神。   男子强而有力的臂膀围困她,侧颜悦目,温热呼吸近在咫尺,连天青鹤氅的纹理都清晰细致,害她心跳随之凌乱。   “英雄救美”的喜悦化作恐慌。   她为何会让一名陌生男子肆意搂抱?   怕被武艺高强的他痛扁一顿?受他星眸流露的情愫感染?又或是……散发的清雅气息让她迷惑错乱?   此人霁月光风,难道只是藉机占便宜的混蛋?   念及此处,林昀熹内心翻涌起嫌恶,用力推开。   “别闹了,好不好?”宋思锐深吸了一口气,柔声哄道,“等处理完京城琐事,我随你回去。”   林昀熹浑身绷紧。   闹?闹什么?他要随她去哪里?不是久别多年?   她无从思考,脱口问:“三公子,你我……很熟?”   “昀熹,别开玩笑。”   “我和您开、开什么玩笑?”   宋思锐松开她,忽地抓起她左手,撩起破袖,细细审查肘边舞蝶般的印记。   微糙触感混着暖意,令她羞红了脸。   更教人无所适从的是,宋思锐突然扳转她,从背后揭开她本就松散的领口。   无礼带来的震悚与羞怒几近使她崩溃大叫!   这登徒子!想做什么!   然而呼叫声未冲出喉咙,宋思锐快速为她拢好衣裳。   林昀熹羞愤欲燃,抓住前襟,不顾一切往外跑。   偏生宋思锐轻巧探臂,随手将她捞回怀中。   林昀熹周身难以抑制地哆嗦,对上他的欣慰笑意,更是惊悚惧怕。   “三公子……你、你莫要欺人太甚!我虽是罪眷之身,亦容不得你随意戏弄!”   宋思锐圈住她,惶然道:“昀熹,你……真忘了,还是故意气我?约定的三个月期限已到,你……”   话未道尽,与她错愕眼神相触,他愣在原地,颓然放开了她。   瞳仁扩张,额角渗汗,如被惊雷劈中。   ···   林昀熹腿脚发软,想逃又怕再度被擒获,谨慎退后三尺。   细辨宋思锐的难堪与痛苦无半分作伪,局促焦虑不比她少,无端予人一种无助又故作坚强之感……她惊诧且委屈。   这家伙怎么回事!明明是他非礼了她!为什么要摆出一副受伤落寞状!反倒像被她遗弃了?   莫非……三公子曾多次秘密回京?而她瞒人耳目,与之偷偷勾搭上?   如此说来,她不光招惹了人所共知的晋王世子、霍七公子、棠族王子,连远离京城的三公子也不放过!   她……那么坏?   宋思锐捕捉她眼角眉梢情绪变化,由上而下扫视,最终盯着她的手:“手怎么回事?”   她低头:“烫的。”   “我瞅瞅。”   宋思锐不由分说,轻解绷带。   十指伤口愈合后的红肿未,薄薄涂了一层白色膏药,   “疼不?”宋思锐忧心忡忡,“这药易留疤。我得给你重新再配。”   他边说边触摸她的脉搏,狐惑渐变作怒色。   有一瞬间,他的心疼不言而喻,表露无遗。   林昀熹抢过纱布,草草缠上,泪痕未干的脸蛋挂着恳切。   “三公子……我昔时无知,犯过不少错,闯下各种祸……但我向您保证,往后必定洗心涤虑!您且当我是府上的乐师就好!”   宋思锐搓揉额角,沮丧如碰上生平未遇的难题,惊、怒、恨、怨、怜、悔反覆变幻。   逐渐冷静下来,他眸光复杂,“我吓到你了?”   林昀熹咬唇不语,暗忖:不是“吓到”,是“吓死”好吧?   宋思锐以试探口吻问:“林伯父北行前,可曾与你交谈过?”   林昀熹如实回答:“我生了大病,额……十日前才醒,很多事记不得了,没想起是否与双亲作别。”   “十日前?”他如释重负,又忿忿不平,“可那首《定风波》,你唱得一字不差。”   “我搞不清从何学来……”   “不是学,是你自己写的。那时你琢磨数日,嫌拗口,悄悄让我改过几个字眼……哎,说了你也没印象!”   “我?我换什么人间?”   宋思锐知她不信,苦笑转移话题:“还没用膳吧?去我院里,可好?”   “我不饿。”   可惜话刚出口,肚子不争气地“咕”一声。   柔和月光下,宋思锐笑颜舒展,如暖玉生光。   “别怕,我绝无恶意。我会助你回想过往,在此期间,你只需铭记一事——我才是你最亲的人,信我。”   林昀熹难辨真假,唯有勉强笑了笑。   宋思锐除下大氅裹住她。   “这是父王的书阁,正逢他老人家去了行宫。未经允许,守卫不可擅进,暂无人扰,”他指向曲水环绕的六角亭,“你到那边坐着稍等,我去拿吃的,吃饱了再谈。”   说罢,他用无声无息跃出院墙。   林昀熹想逃跑,终归因饿得没力气、不认路等缘由止住念头。   况且,要是有人发觉她藏于晋王的禁地,不扒了她的皮才怪!   不多时,宋思锐悄然折返,手上端着一只漆红木托盘:“从厨房顺的,咱们将就着填填肚子。”   林昀熹闻到香气,顾不上客套,助他摆放、揭盖子。   精致白瓷碟盛有春日三鲜、五珍脍、炒蕨芽、鸡丝签,另有一碗炖燕窝,尚有余热,正适合食用。   美食当前,二人落座同吃。   兴许是饿得太狠,兼之王府大厨手艺非凡,林昀熹一口接一口,只觉香、咸、鲜、嫩、甜……统统融合在舌尖。   亭外花木扶疏,流水徜徉皎皎月华,细碎光影如梦如幻,映得心也如梦如幻。   宋思锐把菜肴和燕窝推至她面前,莞尔:“他们把你安排在西苑?那儿聚满清客、画师、乐师,人员繁杂,不如……住到我隔壁的独院?”   “不劳您费心,我有自知之明。”   “看来真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他懊恼磨牙,俊容腾起火气。   吃人家的嘴短,林昀熹没好意思多言,加快进食速度,乖巧收拾碗碟。   “放着,自会有人处理,”他挽了她的手,“散散步,我送你回处所。”   林昀熹岂敢和他同行?连忙摇头缩手。   他俯首欣赏她战战兢兢的模样,低笑:“不让我牵着,想必是要我抱。”   炙灼呼吸烫得她无所适从,慌乱间,臂上春衫传来他的温度。   被他拉着离开书阁后院,林昀熹如坠入一团缥缈虚无的夜雾中。   他迁就她,走得极慢,凭听觉完美避过巡逻府卫,双双行至西门一带的翠竹丛前。   林昀熹心虚,速速抽回胳膊,并把外披塞还给他。   宋思锐不再强求:“刚才听说,咱俩离殿后,我哥气得不轻,不到一柱香便结束宴会……据说伤痛复发,当即请了府医。”   “啊?”林昀熹暗怒,“那您还……?”   “兄弟关系一时半会难解释,并非我无情无义,而是我在,他会更生气……”宋思锐软言安抚,“他的腿伤早已愈合,疼痛往往源自心结。虽说他不至于连夜抓你问话,但安全起见,我会派人守着西苑。你早点歇息,别的明儿再说。”   他捋了捋她鬓角碎发,动作流畅自然。   指尖滑过她的额,激起阵阵颤栗。   她几欲自燃,只想赶紧开溜,匆忙一福:“我、我先行一步。”   他薄唇微抿,眼眸深深,目光灼人。   “我明早来寻你。”   “……”   林昀熹怀疑要被他的眼光融化,转身奔入被明月剪碎的竹影内。   待她顺利抵达西苑,依稀听守卫招呼,“三公子安好。”   心有一瞬抽离——他居然跟过来?   还好,他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止于两府之间的巷内,自说自话的沉音消散在夜幕。   “老爷子若知晓,定要狠狠修理我。”   林昀熹正好奇“老爷子”是何人,竟能“狠狠”修理御前新贵,却听一名仆从匆匆追出。   “三公子!全府上下在到处找您,和……林姑娘呢!”   “你们担心什么?难不成我会吃了她?”宋思锐浅笑,“对了,传令取消南行计划,请傅四姑娘速来。”   “是。”   ···   林昀熹蹑手蹑脚溜入住处,紧锁大门。   立于简洁卧房,她搓揉脸颊,心跳久未平复。   那人如兰如竹的独特气息,仿佛紧随而至,紧密萦绕着她。   他那张脸无疑是极好看的。   可容貌俊朗、出身尊贵、圣眷极浓、会飞檐走壁,就能为所欲为吗?   不不不,不能再让他挨近半步!   细味其一举一动,号脉、拥抱、检查双手……尤其是扯开她后领仓促一望,所为何事?   她抓破头也弄不明白,心念一动,伸手摸向后肩。   指腹纱布缠绕,触觉麻木,一无所获。   按捺羞耻之心,她半褪浅青外衫,持灯走到妆台前,靠向打磨光滑的铜镜。   她只看了一眼,杏眸圆睁,惊得嘴不合拢。   作者有话要说:  【叮——大胃王技能get!】   ·   由于特殊原因,晋王府两兄弟的关系不太好哈!(搓手兴奋ing)   至于熹熹,可能有小可爱猜出,她更像被催眠成另一个人。(嗯,但不会虐的啦,毕竟是我的宝贝儿),刚开始她对这个身份深信不疑,直到……   啊!不能剧透! 第六章   #6   镜中人肤如凝雪,纤颈后方往下三寸,盛放着一朵细小而精致的红莲花!   林昀熹目瞪口呆。   ——她背后有刺青?好端端的……何来这玩意儿?   努力扭头细察,那处肤色偏淡粉,触手微带凹凸,应是愈合多时的伤痕,被层层红艳莲瓣覆盖。   适才,三公子以快如闪电之势扯她后领,是为了看这一寸大小的花?   他竟知晓她臂生胎记、背刺红莲?   以前看过,至今记得?   啊啊啊啊啊……   林昀熹捂住热辣脸颊,竭尽全力忍住没疯狂尖叫,但心中已有上百个小人抓狂打滚:身为公府千金,居然向青年男子展露这不可示人的部位?疯了?   完了完了完了!   她总觉宋思锐眼神关切不失逗引,牵手搂抱无比纯熟,温言软语哄得人心如鹿撞。   兼之,他大晚上命仆役“请傅四姑娘速来”……九成是不检点之人。   跟此人有过不清不楚的牵扯……往后该如何是好?   无数疑问如落花飞袭,纷纷扰扰,乱人心绪。   因下午换湿衣时已沐浴完毕,林昀熹简单洗漱一番,灭了烛火,瘫倒在床。   目下手伤未愈,弹奏技巧忘光,唱个曲子能让世子爷大发雷霆,还神不知鬼不觉招惹上最受瞩目的三公子……她的王府时光,必将比想像中更“精彩纷呈”。   她侧卧眯眼看窗外月移花影动,因病后易乏,迷迷糊糊入了梦。   ···   恍惚间,耳边传来多名孩子的呐喊声。   “昀熹!好样的!”   “昀熹果然最棒!”   林昀熹定了定神,发觉身处崎岖不平的山路。   肉嘟嘟的小手执荆棘长条,正甩向一名灰衣小少年。   那小少年约莫十一二岁,比她高出一头不止,回望时侧颜俊美秀气。   可惜纤瘦文弱,逃窜时趔趔趄趄。   林昀熹兴奋莫名,毫不犹豫迈开小短腿追上,猛力一击,尖刺硬生生扯下他半截衣袖。   围在一旁看热闹的孩子约十五六人,大多欢呼雀跃,也有人催促:“傅家小哥!你斗不过昀熹!投降吧!”   小少年自顾不暇,哪里有工夫回话?   林昀熹占尽上风,洋洋自得,于玩伴们的助威下步步进逼,如猫戏耗子般,将小少年背上衣裳撕得破破烂烂的。   小少年自始至终拚死闪避,闷声不吭。   林昀熹久战不下,狠心给了他一击。   对方跌倒在地,为避攻击而连续翻滚数下,脏兮兮看不清面目。   “哈哈哈……”其他孩子轰然而笑,“成泥狗子啦!”   “还不服?认昀熹做老大,她自然会饶你!”   “是啊!别不识好歹!”一名绿衫少年插口。   小少年怒道:“我不屑对小丫头动手而已!”   “还敢说‘不屑’?”林昀熹这一下又狠又准。   小少年彻底被激怒,非但咬牙承受,还主动抢上伸脚绊倒她@   观战的孩子惊得说不出话。   小少年一不做二不休,猛地扑出,借助身体重量将她牢牢摁压在泥泞地上。   林昀熹后颈下方一痛,似被尖石硌伤,怒而张口,狠狠咬向小少年臂侧。   鲜血混着泥土,入侵唇齿,又腥又涩,使她不由自主睁开双眼。   狐惑与黑暗立即淹没了她。   ···   自梦醒后,林昀熹再未睡着。   突如其来的梦境,是因陷于困境、渴望变强、恰好被人撕了袖子、发现陈年伤疤等琐事,融汇衍生而成?   可这梦未免太清晰,所有感官和细节逼真得可怕,仿佛确曾发生过。   梦中看不见自己的长相,只能从视觉高低和小胳膊小手判断,大概处在六七岁的稚嫩时期。   被她抽打的小哥哥是谁?友人?仆役?   而她为何要欺负对方?   小小年纪竟横行霸道至斯?她不愿相信。   窗外如水沉夜逐渐泛起鱼肚白亮光,宛转鸟鸣音零零星星点缀枝叶间。   林昀熹记起三公子那句“我明早来寻你”,睡意全消。   无论找她有何事,绝不予他胡来的机会。   梳洗完毕,她在女乐师们吃早食的交谈声中蹑手蹑脚出了院落,去外头打听笙茹的下落,方知笙茹被调至王府内院当粗使。   此安排无疑只为隔离她们主仆二人。   林昀熹踌躇片晌,反正在乐班子内无所事事,不如冒险跑一趟,了解那丫头的情况,顺带询问奇怪的梦是否与童年有关。   然则刚抵至西苑门口,王府侧门忽而徐徐拉开,巧媛领着丫鬟、仆役、侍卫护送宋思勉现身门后。   林昀熹万万没料到,意欲避三公子狼爪,却主动投入世子虎口!   想要转身逃开已然无用,她只好装乖巧问安:“世子好早啊!”   每每听到她这疏远的称呼,宋思勉脸色或多或少渗出寒气。   他示意下人将轮椅推至门槛前,淡声道:“一大早去哪儿?”   “呃……到处走走而已,”林昀熹没敢道明来意,改口问,“世子何以至此?”   宋思勉闷声答:“看你安顿得如何。”   这答案大出林昀熹所料,说好的恨她入骨呢?   摸不清底细,她怯生生客套:“岂敢劳世子大驾?”   宋思勉怒道:“你非要‘世子’前、‘世子’后的?现下又无外人,唤一声‘勉哥哥’很难?”   林昀熹愕然且羞耻。   什么?她以往管他喊“哥”?亲切、热烈、肉麻到这地步?   宋思勉自是不遗余力寻获她的抵触,压抑许久的怒火燃遍身体发肤。   失去的双腿仿佛仍附着在躯干上,切割、撕裂或灼烧感,痒痛难耐。   他忍不住弯腰伸手去挠,触及指尖的则是膝下的空洞,再一次提醒他,他已非受人尊敬的皇储人选,只是个站不起、走不动的废物。   而站在台阶下的林昀熹,看似温顺,实则戒备。   虽失去靖国公千金的高贵身份,也无华服浓妆衬托,丽容却未减一丝一毫。   宋思勉忆及从儿时玩伴到兄妹情谊,从朦胧慕恋到刻骨铭心……多年等待终化泡影。   若不是去年初秋,她明示暗示心中惦的记人是他,他岂会因别人的出言相激、以及她的那句撒娇而冒险?   当他腿骨尽碎,皮穿肉烂,严重感染,不得不截掉小腿保命,她不但龟缩家中称病,更与棠族表兄暗通书信!   他痛得锥心刺骨,不惜趁父王离家时入宫请旨,对女帝软磨硬泡,才求得一道手谕,把她从教坊接入王府,谁知……她初来头一日,竟勾引了他的异母弟弟?   三弟是父王最爱之人诞下的子嗣,磨练归来,比想像中要英俊潇洒、成熟稳重。   上有曾祖父母保荐,下有满城臣民的好奇观望,短短一月,三弟在京混得风生水起,更逐步掌管王府事务。   精明如阿微,觅到新靠山,怎会把心思放在有名无实的晋王世子之上?   被可怖的缄默气氛笼罩,林昀熹知宋思勉又动怒了。   自与她相见,他几乎没有不生气的时刻。   可那句“勉哥哥”,她一时半会真说不出口。   “您别气……我连累了您,又自知落魄,不敢造次。如您允准,我定想法子将功补过,视您为亲兄长般照料……”   她态度恭顺,语气诚恳,可“亲兄长”三字深深刺痛了宋思勉。   当兄妹?言下之意,是要攀他三弟的高枝?   宋思勉勃然大怒,连名带姓吼道:“林昀熹!你莫要欺人太甚!”   “是、是……是我僭越了。”   林昀熹苦着脸赔笑,心底纳闷:这人动不动就发脾气,我说什么都是错的,该如何顺毛?   正自纠结,窄巷一头的轻微脚步渐行渐近。   她尚未偷眼觑望,已听见那醇如浓酒的男嗓溢满笑音。   “昀熹好早!我还担心昨夜把你累着了,想让你多睡一阵儿呢!不料反倒叫你等!”   “……”   林昀熹傻掉了。   ——三公子胡说什么!听起来像是他们干了某些折腾的事,还相约翌日清晨会面?   “我只是……”   先前对世子谎称“到处走走”,眼下欲辩无词。   宋思勉见状,怒容已黑透了。   ···   晨光洒落在宋思锐身上,浅蟹壳青云纹大氅掩不住宽肩窄腰,俊逸身姿堪比玉山轩昂。   他微笑信步行到林昀熹身侧,像是后知后觉宋思勉在场,嘴边噙笑,故作惊讶:“昨儿宴席散后,听说兄长身体不适,没想到……早早出来晒太阳!”   宋思勉愤恨之色更甚。   前段时日,三弟曾请求父亲同意私定的婚事,何以这两日一反常态夺他所好?   扬威?拉拢与他有嫌隙之人为伴?还是想借此要挟?   再观林昀熹无端红了脸,他的熊熊怒火更盛。   “三弟!你若觉当初我亏欠了你,自当冲着我来!搞此等不入流的小伎俩算什么!”   “兄长多虑,”宋思锐顿了顿,“我答应过林伯父,护着昀熹,也多劝着你。”   宋思勉暴怒:“轮不到你管!”   “我知你因腿伤一事心有不忿,可……纵容下人伤害昀熹,未免有失风范。”   宋思锐话音未落,目光淡淡滑向木轮椅侧的巧媛。   巧媛神色立变,手上淡紫丝帕被攥得皱巴巴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叮——梦回技能get!】   感谢 舰长,星辰大海要吗 的手榴弹   感谢 木昜x5、维大爷x2、阿纹家的头头鸭、小院子 的地雷   感谢 阿莹灌溉营养液+10 第七章   #7   “你,做什么了?”   宋思勉眸光如冰锥直扎巧媛。   巧媛眉眼倾垂,丹唇翕动:“世子爷,我……”   迟迟挤不出半句话。   “阿微,”宋思勉转目盯着林昀熹,冷声质问,“她对你,做了什么?”   林昀熹迟疑未答,一旁的宋思锐笑了:“兄长这是为难昀熹么?若告状,有人会保她‘吃不了兜着走’。”   巧媛不相信三公子能听清她那句小声恐吓,理所当然认定林昀熹私下告状。   惊惧和愤懑汇成冷凉之气,使她瑟瑟发抖。   宋思勉只扫了一眼,向宋思锐发问:“何时?何地?你如何得知?”   “昨日下午,王府内院,我碰巧撞见,亲耳听见,”宋思锐凝望林昀熹,“我倒想问昀熹,她承诺向你致歉,可曾落实?”   “啊?”林昀熹正努力削弱存在感,忽然被搬上台面,一时不知给哪种反应。   宋思勉冷眼回眸,巧媛立马跪倒在地,楚楚可怜:“世子爷,求您念在过往情分上……”   “我问你做了什么!”宋思勉厉声喝问。   当着三公子之面,巧媛不好撒谎,可让她源源本本道出经过,自是无法启齿;“致歉”只为搪塞,熟悉仆从面前,她更不可能对林昀熹低头。   进退维谷,唯有默然而跪。   林昀熹猜不透世子的火气是源于对她未泯尽的关怀,抑或纯粹不喜侍婢的自作主张。   同样,她不确定三公子是真心维护,或借她来激怒世子。   她并非菩萨心肠,无所依傍的情况下,最好息事宁人,谁也别得罪。   当下,林昀熹故作轻松:“世子别恼,她们跟我闹着玩,泡了泡水。”   “泡水?”宋思勉切齿,“明知你畏水而为之,简直丧心病狂!”   林昀熹微露错愕,明明摁她下水的丫鬟们个个满头大汗,比她惨多了!   巧媛垂泪:“世子爷!巧媛是怕她入府作恶,只想提前警告,令她规规矩矩!您甘愿纡尊捧她在手心,可她如何回馈您?明面上宣称父母舍不得她嫁人,实则暗中脚踏几条船,分明是等您……等储君之位敲定再选择!”   宋思重重拍在木轮椅上一拍:“放肆!”   “您为博美人一笑,不惜亲自下场,与霍七公子、刘大人比试抢夺崖边的沐星花;出事之后,她只会在家装病!   “最令巧媛伤心愤恨的是,您发烧整整七八天,迷糊时仍念着她的小名!锯掉双足、咬得嘴里的软木塞子断开,她人在何处?”   “别说了!”宋思勉青筋暴起。   巧媛泣不成声:“您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熬过那一劫,总觉得腿还能随身体移动,忘记时还会摔下床!而她,何曾懂您的痛楚?又何曾扶过您一回?”   宋思勉遭她当众揭露私不为人知的秘辛,羞怒交加:“闭嘴!回屋罚跪!”   巧媛意欲再辩,发觉主子两眼赤红,没再吭声。趁丫头们来扶,她深深一福,低低说了句“巧媛领罚”,拭泪离开。   林昀熹呆立在地。   有些事,曾听嬷嬷和笙茹略提;此际由巧媛声泪俱下控诉,她才真正认识到,过去的自己实在无情无义,可恶至极。   还能挽回么?于事无补了吧?   宋思锐亦于心不忍,收起先前的咄咄逼人,取而代之是温和劝慰:“手下心怀怨恨,兄长却把昀熹接到府上,只怕闹得鸡犬不宁。”   宋思勉气在头上,磨牙不语。   宋思锐续道:“林伯父于我有启蒙之恩,在我出游遇险时派人相护,更常命人捎带书籍至岛上……昀熹是他唯一的骨肉,我理应照看些。”   “所以……”宋思勉幽幽抬头,眼神如刀,“你打算如何‘照看’?”   宋思锐望向林昀熹时,眼波温柔得能拧出水来。   他刚张口欲言,王府院内匆忙赶来一人,正是孟管事。   “世子!三公子!可算找到你们了!王爷连夜动身,目下已抵达西大街,二位是否要准备准备……?”   兄弟二人对望,均觉父亲回府比预想中早了好些天。   有别于平日上下朝,晋王此次探视无上皇与太皇太后归来,依照礼节,哥俩须带领府中人至门外恭候,以示隆重。   “走吧!”宋思勉一挥袍袖。   林昀熹依礼相送,却听耳侧传来宋思锐轻笑:“别乱跑,乖乖回西苑等我。”   “……!”   她受温热气息一烫,瞠目结舌,完全忘记避开,更忘记婉拒。   ···   王府偏厅内,晋王宋铤撩袍而坐,容带倦乏。虽不过四十二三的年纪,两鬓已星星也。   简略说明长辈情况后,他目视两个儿子,百感交集。   同为他的嫡亲骨血,相差两岁,面容既相似又大有不同。   无数往事涌上心头。   他与靖国公林绍打小相熟,官场上同舟共济,私下相交甚密。   十六年前,林家女儿满月宴会上,随母同来的小思锐在众人打趣下拉起小妹妹的手,逗得满堂大笑。   晋王曾半开玩笑说,干脆定个娃娃亲。   然则,年岁渐长的宋思锐学会了害羞,死活不肯再和林家小妹妹来往;八岁那年更因丧母而离府守孝,后跟随外祖父南下。   相反,宋思勉看着林家丫头长大,渐生情愫,最终落得双腿残疾,人生尽毁。   两家数十年的情份,从此断绝。   林绍早年主持修筑的皇陵发生塌陷,招致朝臣围攻,又扯出了受贿一案。   林夫人贵为棠族郡主,连夜带着和离书,丢下丈夫和女儿,随族人西行。   晋王沉浸在长子断腿的伤痛中,是以没替友人说半句好话,更没站出来澄清。   林绍入狱,林千金卧病,孤立无援。   尘埃落定,晋王反覆劝导宋思勉,切莫再惦记林家丫头。谁料出门数日,竟被这死心眼的孩子转了空子!   更要命的是,管事派人飞马来报,那丫头初来乍到,就与刚回京不久的宋思锐勾搭上,且双双消失了半个晚上!   晋王气得夜不能寐,急急忙忙辞别祖父母,折返而行。   二子面和心不和,不光让他这当爹的操碎了心,也伤透了心。   “思勉,为父早让你别招惹那小妮子!何以一再碰壁、撞到头破血流也不肯回头?”   宋思勉不发一语,默默承受责备。   对面的宋思锐则欲语又休,眼底暗藏思虑。   晋王怒上加怒:“还有思锐!平白无故闹什么?难道不晓得你哥和那小妮子的恩怨?瞎掺合!”   宋思锐平静凝视父亲,语调沉缓:“兄长想要的,我就必须得让?”   “你、你这什么话!”   晋王丝毫没预料历来谦和的小儿子竟口出顶撞之言,激怒下嗓音发颤。   “兄长在王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整整二十三年,而我,同为您的嫡子,却遭人构陷,背上‘刑父克母伤兄’的罪名,流落他乡,受尽屈辱和磨难,总算在日夜苦练中争得一片小天地,已立心留在海外度余生。   “数月前,兄长失去双腿,您急召我千里归京,好让晋王府威名不堕……您监管宗正寺,掌控皇族事务,公务繁忙,大抵无需考虑儿子所想所需。”   宋思锐态度平和淡然,无怨无怒;反之,晋王如字字锥心,怒中有愧。   未等父亲接话,宋思锐又朝长兄掀了掀唇角:“这些年,我依足谢家意愿,云游四方,从不曾动过争抢世子封号的念想……即便昨日午后,谢相爷与我会谈……”   “舅舅怎会和你……?”   “这话,你该去问他。”   若非谢丞相秘密约见,宋思锐不可能出现在王府最僻静的院落,更不会碰见巧媛虐待昀熹。   所幸,那点伎俩对于水性出类拔萃的昀熹而言,连半碟小菜都算不上。   他早应从她惊人龟息能力看透一切的。   偏偏那一刻,她穿得华丽浮夸,脸上妆容半落,锋芒尽褪,不但任人宰割,还流露出全然不认识他的好奇与迷惘!   他暗笑自己相思入骨,误把别的妙龄女子看错成意中人,念在林伯父份上,三言两语助她把人打发了。   自傍晚听了那段词,再加上无意中展露的胎记,他不顾一切带走她,只盼着她是闹别扭才装模作样糊弄他。   没想到,是真忘事。   麻烦大了。   ···   从短暂沉思中回过神,宋思锐继续原来的话题。   “兄长,谢相爷寻我,自是为你;而我,正好有陈年旧账要清算。”   “陈年旧账”四字,灭了宋思勉的半数气焰。   他一直以为,三弟自幼被捧在手心,除孝离京时不过十一岁,天真单纯,自是看不出谢家人暗中布的局。   毕竟连他也是后知后觉。   到头来,还是小觑了。   在晋王皱眉注视下,宋思锐不紧不慢取出一油纸包裹物,小心翼翼打开,向父兄展示内藏之物。   一枚带锈的小飞锥,以及书信残片。   宋思勉觉暗器眼熟,再看微发黄信笺上“格杀勿论”、“南行”等字迹时,顿时鬓角渗汗。   最熟悉不过的字迹,出自舅舅谢相之手。   “三弟,这是……?”   “十年前,我随外祖父南下途中,遇杀手追截。外祖父奋不顾身,先为我挡下这枚带剧毒的流星锥,后击毙对方,再辗转查得同伙住处,寻获撕毁的书信。”   晋王脸色瞬间暗沉:“当年为何没说?”   宋思锐笑意苦涩:“孩儿老早被钉上‘不祥’之名,心怀愧疚,自愿远遁,又岂敢作挣扎?外祖父身中奇毒,独力难除,因此带上我……东渡海域,去长陵岛求助于秦老岛主。”   “不,”宋思勉辩解,“舅舅不可能下此毒手!”   他深信,谢相只想守住应得权利,等他获封世子后,才把宋思锐接回。   兄弟血脉相连,同出一府,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必要斗个你死我活。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六年前亲自写信邀宋思锐归来同贺受封,对方称病不归、不给情面的真正原因。   深吸了口气,宋思勉艰难启齿:“三弟,为兄虽愚钝,但必定彻查,还你公道。”   “尖刺扎心,再难根除。迟来的公道有何用处?”   “那你……要如何?”   宋思锐定定注视不安的长兄,抿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我不要公道,只要昀熹。”   作者有话要说:  老三:我要媳妇,不要公道。   柿子:为什么?   老三:公道不能吃。   柿子:……   ·   谢谢木昜、小院子、玛丽苏苏的地雷   谢谢“玛丽苏苏”,灌溉营养液+5 第八章   #8   宋思勉的生母谢氏,乃晋王府首任王妃,   然则,晋王年少时爱慕一名出身平凡的女子,因未能说服先帝,迫不得已,才另娶谢家女。   相敬如宾两载,渐入佳境,偏生谢氏难产而亡,仅留下一对病弱的双胞胎。   先帝下令物色王妃时,晋王寻回久别的意中人傅氏,排除万难,迎娶回府,恩宠无限。   然而傅氏诞下三公子不到半年,前王妃所生的二公子病故,大公子失足落水,被傅氏亲自救起。   谢家人疑心傅氏使了旁门左道的歪招,以照顾大公子为由,不断安插谢家人,甚至恳求晋王纳谢氏堂妹为侧妃。   晋王对亡妻与夭折的次子满心愧疚,除纳侧妃一事,余下基本顺谢家之意。   本由晋王妃傅氏照顾的宋思勉,重获谢家庇护。   当年,晋王明面上对儿子一视同仁,实则偏爱聪敏锐气的小儿子。尤其后来傅氏沉痾,他为安抚爱妻,动了请旨册封宋思锐为世子之念,使宋思勉清楚感受自身地位的岌岌可危。   傅氏病逝,晋王悲痛难耐,重病不起;宋思勉恰巧因风寒而高烧不退。   守孝期间,谢家人藉机买通僧侣道士,暗指三公子“刑父克母害兄、不利六亲”,又制造似是而非的假象,引发舆论。   宋思锐为免连累父兄,自请离京。   晋王病中糊涂,断定幼子外祖父闯荡并非坏事。   一年半载后思念催归,宋思锐派人传来信息——他在岛上遇到云游四方的曾祖父母!   曾祖父昔时为亲王,先因儿子即位获尊太上皇,后因孙女接任而成无上皇。老当益壮的夫妇二人远离朝权,隐匿身份,登山临水、吃喝玩乐、享受似锦人生。   巧遇长辈,承欢膝下五年,宋思锐非但有了不归京的理由,更在回京后大受皇族赞许。   ···   此刻,宋思锐在赌。   当初他后脚刚出了京城,杀手前脚便追来。一开始,他确信外祖父的判断,认为谢家意欲斩草除根。   历练过后,他发觉端倪,猜想为谢家仇人刻意嫁祸。   昨天与谢相密谈,实为计划联手端掉幕后凶手,而不光是“算账”。   而今多了昀熹这个变数,他决定含糊透露此事,以此谋取宋思勉避让之局。   他幼时与长兄相处过数载,谈不上亲近;成年后归京,对方性情大变,无话可谈。   但宋思锐非常笃定——兄长二十多年最离经叛道的仅有瞒父入宫、持圣谕抢人,除此之外,无论何时何地,他始终力保完美形象,即便没了腿。   因此,宋思锐赌他会隐忍。   果不其然,当疑似舅舅的把柄被抓住,且被父亲以疑虑眼神紧盯,宋思勉被迫压下发火的冲动。   抖颤双手出卖了他的愤懑。   晋王把希望全部建筑在幼子身上,外加对傅氏的眷恋和惭愧,更渴望全力弥补。   听宋思锐张口向兄长要林家丫头,晋王的悲悯与愧憾顿消。   “你林伯父为何削爵罢黜流放?事关天家皇陵!你身为皇族,还招惹他的女儿,有没有一丁点自觉?就算圣上允准她入王府,你何苦跟你兄长争抢?”   晋王望向长子空荡荡的袍脚,满眼痛心。   宋思锐非铁石心肠,但若不坚守阵地,昀熹处境堪忧。   “父王可知,孩儿流落在外,提心吊胆,处处受挫,劫难重重,比失去双足的磨难少多少?怙恃无凭,纵为虎豹之驹,空有食牛之气;即便鸿鹄之鷇,难怀四海之心!”   晋王思忖片晌,决意先阻断宋思锐的异念,等时机成熟再说服宋思勉。   “你们自诩饱读诗书,难道不知史上昏君重臣因贪恋女色、沉湎淫逸,招致祸国殃民失天下?愚顿小子不将心思寄托于前程,双双贪恋一女子!坏了堂堂六尺之躯,丢了昂扬志气!   “思锐,美人京城遍地,为父作主,为你挑一位才貌双全的世家贵女,早日成婚!再不济,不追究你与人私定终身的罪责,让那海岛姑娘进门!”   宋思锐禁不住握拳。   他既不能冒险混淆那傻姑娘的记忆,导致其迷惘疯颠,也不愿在未知真相的情况下牵扯林家、害了恩师性命。   唯有将错就错,谋而后动。   “父王,昀熹刚进府,就被兄长院里八个丫头齐齐摁在水缸里,若非我出面制止,她早没命了!”宋思锐摁下唇角弧度,语气严肃,“兄长留她在侧,要么委屈自己承受苦楚,要么愤而虐之杀之。林伯父曾履立战功,犯的是过失之罪而非谋逆,圣上贬斥仍留一线生机,晋王府若落井下石,岂不显得咱们心胸狭窄?”   晋王闷声道:“那你意下如何?”   “将她安置到别院,孩儿会找合适的人照顾她,保她衣食无忧,不受干扰。”   “别院?不成!”   晋王心知林家小妮子奸狡机变,如不能留在眼皮子底下,只怕没两日便翻天。   宋思锐摆出一副忧心忡忡之状:“如继续住西苑,难保爱戴兄长的仆役暗生是非。”   父子二人意见相左,争论不休;宋思勉默不作声,反覆研究那枚流星锥及残留书信。   晋王自知身体大不如前,长子一蹶不振,幼子却意外获长辈赏识、得女帝欢心,肩负一府荣宠。   别说区区一女子,要什么都能给,可为何偏偏是那丫头?   她害了宋思勉不够,还迷了素来自重的宋思锐!   晋王恨上加恨,灵光一闪,已定计策。   “罢了!若你执意如此,本王且当顾全旧友颜面,让那丫头搬到内院客居。”   见父亲退让,宋思锐不再坚持,执礼而别,亲去安排。   晋王留宋思勉叙话,一再劝诫:“依为父所见,那丫头处心积虑,借思锐之口逃离王府。爱也好,恨也罢,你已因她失了双腿,难不成还要为她……和家人闹僵吗?别跟你弟当面冲突,也别再管那丫头!”   宋思勉两眼赤红,既不应允,也没争辩:“儿子让父王费心,实属不孝。您路途颠簸劳碌,还请多加歇息。”   知他一时半会儿难以割舍,晋王暗暗摇头,深深叹息。   冤孽!   ···   “笙茹姐往日讥讽咱们笨手笨脚,可她麻利到哪儿去呢?”   “就是!该不会听说自家主子勾惹了三公子,存心偷懒?”   “三公子什么身份!满城未婚贵女都挑不过来,岂会真把一个落难千金放心里?”   两名内院侍婢语带讽刺,踱步于厨房后院,盯着负责擦拭盘碗的笙茹。   笙茹埋头苦干,闭口不言,奈何她没做过粗活,动作比其他人慢,惹来一番冷嘲热讽。   “笙茹姐老老实实刷碗端盘子好了!少作无谓挣扎!”   林昀熹辗转寻到此地,正想入内,忽听婢女出言不逊,脚步一凝。   是她和笙茹招人厌恶,是王府侍婢长舌恶毒?   从教坊到王府,对她们稍微友好的人,屈指可数……   此前让笙茹赎身,那傻丫头偏要陪她进王府,先挨巴掌,后被人糟践,倒不如请小姨带走?   心神恍惚,她丝毫没留心有人悄然靠近。   待觉察身后不对劲时,那温醇嗓音夹带如兰气息飘至咫尺。   “跑这儿做什么呢?害我找半天!”   宋思锐微向前倾,笑意缱绻,嘴上责怪,语调则溢满宠溺。   林昀熹周身一僵,尴尬回身施礼,却被他一把拽住。   “对我,无需屈膝。”   他的现身迅速惹来院中人的惊呼。   再看他与林昀熹拉拉扯扯,行止亲密,人人惊得下巴狂掉,片刻后才起身行礼。   “见、见过三公子!”   “都去忙活吧!”宋思锐不为意笑了笑。   众人慢吞吞各归各位,眼尾余光好奇窥觊。   当中神色最震撼的莫过于笙茹,惊悚远多于喜悦。   宋思锐没理会旁人的端量,从怀内摸出天青色汝瓷小盒,温言道:“我连夜给你熬了药膏,没兰花调香,气味稍稍有点冲,要不……现在抹上?”   林昀熹眼睁睁看着缠满纱布的爪子被他宽大手掌托住,整个人呆若木鸡。   这人真和她有过暧昧?是伺机动手动脚的狂徒?还是“自来熟”?   她讪讪缩手,小声道:“三公子您太客气了。”   “太客气的人是你。”宋思锐自讨没趣,把药盒子塞进她手里。   林昀熹不敢不接,只好轻声道谢。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宋思锐笑容舒展,“父王允准你搬入王府内院客居,我附近的聆雁阁和听荷苑都很适合,随我去瞅一眼?衣服首饰、日常用具,你一并挑好了……”   接下来的话,林昀熹几乎没听进去。   ——他和世子同迎晋王归府,转头兴冲冲跑来,邀她住到相邻院落?   此举置世子颜面于何地?   要知道,她辜负的,是宋思勉。   哪怕他再凶再恶再喜怒无常,她也绝不该再伤他一回。   对上宋思锐热切期待的笑眸,林昀熹倒退小半步,眼光掺杂微妙难言的怯意。   良晌,她战战兢兢开了口。   “抱歉,三公子的好意,昀熹心领了。”   作者有话要说:  熹熹:可怜,弱小,又无助,呜呜   老三:媳妇忘了我还欺负我,呜呜   柿子:失恋、身残、志不坚,呜呜   晋王:媳妇没了,儿子内斗,呜呜   无上皇:孩子们慢慢哭,我给你们祖母、曾祖母洗菜去了。   ·   交代完王府内部情况,就可以愉快地互动啦!   作为女主,身份绝对不止一个哈~   特别鸣谢赞助商:维大爷扔了2个地雷、1个手榴弹;木易扔了1个地雷 第九章   #9   午初阳光耀得枝头嫩叶如镶金染银,疏影落在宋思锐年轻的眉眼上,摇曳不悦与无奈。   “理由?”   林昀熹下意识握了握瓷盒:“三公子想必清楚,我如何进的王府。”   “你……忌惮我哥?”   “我既欠了令兄,自当尽己所能,还多少是多少。他将我安置在西苑,您却请王爷另作安置,我若承了您的恩,乃对他的大不敬。您曾言兄弟间关系复杂,可再怎么不和,也应顾念大局。”   “我算是白忙一场,”宋思锐幽幽怨道,“罢了,你向来爱欺负我,不差这些天。”   林昀熹内心呐喊:我到底干了多少坏事?罪孽究竟有多深重!为何每个人都宣称被我欺负过?   静立厨房后院门外,二人各怀心事。   搬运生肉蔬菜大米的杂工、洗菜摘菜的厨娘、监督众人的厨工……无一不假装认真做事,以此偷窥。   林昀熹有种错觉——堂堂三公子要陪她在厨房院外站到天荒地老。   进退维谷。   若不是有事寻笙茹,她早该开溜了。   良久,宋思锐打破僵局,微微一笑:“忽然跑厨房……饿了?”   林昀熹记起先一晚与他同食,食物大半入了她的腹,不由得羞愧:“不、不饿……我来找侍婢笙茹。”   “确定不搬到我隔壁?”他仍不死心,长眸透着那么一点灼人温度。   林昀熹的心又乱了。   她固然明白,攀附他,她和笙茹定然好过许多。可若然领了他的情,不仅打了世子的脸,更易落入任予任取的境地。   她不愿沦为任意一位贵公子的玩乐之物。   半点不情愿。   摒除诱惑,她坚决摇头:“您当我不识好歹吧!”   宋思锐伸手探至她鼻前,大拇指与食指逞虚捏,哼笑:“你就是不识好歹!”   袖内藏香,骨节分明的长指,匀称如玉琢,离她鼻尖尚余半寸,已教她两颊腾起灼感。   她慌忙往后退缩,轻咬檀唇:“谢三公子赐药。”   方才她已谢过一回,重复客套,驱逐之意明显。   “你呀!”宋思锐被她气笑了,“如惊弓之鸟,真让我不习惯……有任何事,尽管找我。”   他转身离去,又似放心不下,凝步回望。   眼眸深遂。   ···   婢女处所安静无人扰。   笙茹坐在窗边,仔细为林昀熹清洁双手、涂抹药膏,浓烈药气令她捂鼻。   林昀熹倒有点喜欢这药味,仿佛早就熟悉了。   细看笙茹隐忍中潜藏不平之气,林昀熹柔声道:“府中人恨的是我,眼下你我分隔,谁也护不了谁。改日,我寻个适宜时机,求世子放你,可好?”   “别……笙茹再苦再累,绝不抛下您。”   “我再想想法子,将你调到身边来。”   “谢姑娘体恤!”笙茹喜形于色,连收拾的动作都添了三分欢快。   林昀熹暗忖,形势不及之前猜测的恶劣,怎样提出请求才不惹世子动怒?   忽听笙茹小心试探,“姑娘,您和三公子……怎么一下子熟络起来了?”   林昀熹遍体发凉——连笙茹都不晓得他们暗中往来!那他们如何且亲密至看后背的程度!   “那个……他受我父亲所托,多关照我而已。”   她含糊其辞,忐忑之情油然而生。   拾掇妥当,由笙茹送出居所,她惊觉另一桩事未曾问明。   “笙茹……”她环视四周,确认无人在意,悄声问,“我六七岁时……可曾在山上呆过?”   笙茹愕然:“何出此言?”   林昀熹窘迫万分:“我昨夜……莫名梦见自己还小,不依不饶满山追着一小哥哥乱抽……只因那画面太过真实,怀疑是被遗忘的过去,特来详询。”   笙茹垂眸浅笑:“您是锦绣堆养出来的千金,身娇肉贵,哪里会无缘无故跑到山野之地?更别说动手打人?”   “那……我认识的人当中,是否有比我年长四岁上下、姓傅的小哥?”   “小的伴您将近十载,未曾见过什么傅公子……“笙茹语气笃定,”这梦,应是您初入王府,心绪不宁,梦寐缠绕所致。”   林昀熹舒了口气:还好,是梦。   如非事实,她的内疚和自责便可减轻不少。   可那意气风发、受玩伴拥戴、敢于奋勇直追的昀熹,终究只能存于幻想中。   与笙茹作别,她沿曲折回廊莲步西行。   只因四周花树挺拔俊秀,风动花落,勾住了她的视线,是以没注意笙茹目送的眼神溢满惶恐,更没留意老树背后的宋思锐,俊朗容颜悲喜交叠,又隐隐漾起微冷笑意。   ····   风清花浓,园景安静雅逸,林昀熹的思潮也渐渐平静,唯独巧媛那番话挥之不去。   ——世子总觉得腿还能随身体移动,忘记时还会摔下床……   她依稀想起,最初断肢之人,常幻觉断肢仍在,疼痛深入骨髓、直捣魂灵,无法忍受时不得不以撞击头颅、碰撞残肢等自残方式来缓解。   而印象中,较为温和的处理方式,则是用温盐水浸泡断处,或让伤者照镜子,再一次清楚认识,截掉的部分已彻彻底底离他而去。   久而久之,那份断筋碎骨的强烈痛感,才能稍微减轻。   好残忍。   可她从何处知晓这些?方法是对是错?是否有据可依?   寻思间,孟管事前来,说是王爷见。   林昀熹竭力维持优雅从容,折返北行。   王府后花园明湖如镜,绕堤奇石嶙,一锦袍男子负手而立,容色沧桑,五官和宋思勉兄弟有几分相似。   林昀熹碎步上前,盈盈施礼:“昀熹见过王爷。”   待仆役退下,侍卫们挪步至丈许之外,晋王缓缓转头,淡漠审视,随后漫过狐惑之色。   “你爹有否给你捎信?”晋王看似聊家常,但眉峰凛然,毫无长者慈爱。   “回王爷,暂无父亲音讯。”   林昀熹言毕,垂首致歉:“昀熹当初任性,伤害了世子,伤害了王爷,也伤害了晋王府;目下认识到自身过错,定会日省,改过自新,求王爷予以机会。”   此话是早前嬷嬷所教,说是有朝一日面见世子,须立刻下跪恳求宽恕云云。   但夜宴之上,林昀熹被宋思勉揪出,连串变故使她胆战心惊,歉疚之言数尽抛诸脑后。   此际忏悔宣之于口,明眸不含伪饰。   晋王素知林家丫头善变善演,但这回与先前大不相同——少了浓妆艳抹的遮掩、华衣美服的衬托,自带脱胎换骨之感。   晋王端肃半日的面容总算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缓和,口吻则冷如霜风:“自北山一行,本王反对思勉再和你接触。岂料本王去了趟镜湖,他便将你带进王府……更没料到,你竟连思锐也拿捏在手!”   “……我、我没有,”林昀熹无力地辩解,“我不想的。”   她本欲阐明,是三公子主动找她,她皆想方设法回绝。   但在她忘却的时日中,她是真无辜吗?   把罪过全推到宋思锐头上,未免对不住他亲去觅食、赠予药膏的善意举动。   晋王叹道:“思勉心思迂回,无非溺于自幼相伴的情谊,剪不断理还乱。本王看着你长大,亦曾希望你嫁入王府,可惜……你让本王失望透了。”   林昀熹记不起他们父子的相关往事,不禁为难。   她的举棋不定触怒了晋王。   “你已毁了本王的长子,还要毁掉本王的小儿子?”   “王爷……”林昀熹从对方的恨意中嗅出孤绝意味,慌忙解释:“世子的事,昀熹如能补救,定当全力以赴;至于三公子,我从无招惹之心,今后自会避之。”   “你补救不了!即便你赴汤蹈火,豁出性命万次,也补不了一分一毫!”   “是,昀熹轻狂自大,好生惭愧。”   “念在你父亲的份上,本王最后护你一次。不需当什么乐师,若能安分守己,不再闹事,快则三五月,迟则一年半载,待圣上淡忘此案,本王会寻个恰当的理由,放你回崔家。”   “谢王爷深恩!”林昀熹愧色未褪,喜色乍现。   由此可见,晋王视她为祸水,没打算困她一辈子!   在这期间,不妨研究恢复记忆的窍门,顺带看能否帮助世子减轻痛楚?   “王爷,可否允许昀熹读点书?尤其是医术方面……”   “你想学医?”   “昀熹病中不慎伤了手,一直未能痊愈,便想着自学护养。”   晋王唇畔浮起淡淡的哂笑——果然只顾着自己!   “本王允许你自由进出府医书阁,也会安排女医替你诊治。不过,你可要记得答应过的事,不得主动去找那哥儿俩;他们若纠缠……若寻你,你须避而不见。”   “昀熹遵命。”   她浅笑嫣然,两膝稍曲,微微伏身而起。   偏生她并未按规矩颔首低眉,这万福礼便有点别扭且傲慢。   晋王长眉轻皱,摆手命她退下。   立于翠色铺展的广池边,远眺水荇斜牵,绿藻漂浮,他身影寥落,倦容凝冰。   偌大的晋王府,空有春色满园。   须臾,晋王抬眼望天,悠然轻笑:“许久没见霍家小七,让那孩子得空常来……图个热闹。”   孟管事候立在侧,闻言微怔,转念一想,随即会意。   “您老人家喜热闹,何不再请上几位表姑娘?”   “甚好。”   晋王轻捋胡须,狭长眼缝掠过意味深长的光华。   作者有话要说:  【叮——您的男配女配已发出,请注意查收!】 第十章   #10   春日晴丝缭绕,飘渺药香弥散于晋王府医院。   两侧古树枝桠亭亭如盖,参差不齐的捣药声敲破静谧。   林昀熹静坐石亭纱屏内,由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医号脉。   明净眸子不住窥望藏书楼内码得满满当当的书册,流露好奇与向往。   “姑娘气血淤积,脏腑失和,阴阳平衡失调……相比之下,手伤反倒不算什么。”   裴大夫翻看两盒不同的膏药:“姑娘之前所用的,乃年久石灰加羊油所调,镇痛尚可,后续养护确实不及这汝瓷盒中的……”   她话说一半,忽而压低了嗓门:“此药,倒像出自三公子之手?”   “啊……”林昀熹讶异,“您如何得知?”   “大前天夜里,三公子驾临,先询问世子的病情,后亲自开了一道烫烧伤化淤祛疤的方子,包含生大黄、黄柏、黄芩、生地榆等药材。他嫌药童动作慢,自行研细末,和匀,加些许熟鸡蛋黄油……连留守的齐大夫也啧啧称奇,感叹名师出高徒。”   “三公子……学医?”   “据说,他师从长陵岛秦老岛主,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无一不晓……更难得是出身尊贵,又意外的平易近人……”   裴大夫絮絮叨叨夸了三公子一通,说他毫无架子,不吝与大伙儿探讨外草药特性与方子云云。   林昀熹心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   “长陵岛”和“秦老岛主”,不但似曾相识,更予她亲切温暖之感。   茫然无解,她忽然又想,三公子一见面就摸脉象,还急巴巴看她的爪子,非要给她弄药,怕是是学医学到魔怔了呢!   连续两天来寻她……兴许不光是私下交情,还有对病患的关心?   然则她答应晋王,务必对两位公子避而不见,因此早出晚归,躲在清净地发呆。   如今听裴大夫所言,她心底发怵——看来……府医院是三公子常来之处?   她能否安安静静看会儿书?   裴大夫为林昀熹包扎时千叮万嘱:“姑娘体寒,又有火毒炽盛,脾虚失运,胃失濡养,饮食应以清热、解毒、滋阴为主……”   “可我食量不小,食后不觉胃脘痞满,也无目涩、手足心热等症状,倒不像气阴两伤。”   林昀熹常觉西苑饭菜吃不饱,又没好意思再要,只得在吃茶果时多塞些点心填肚子。   裴大夫听她术语精确,略惊,迟疑半晌,尬笑道:“那是由于姑娘体征复杂,非单一病灶之故。”   林昀熹歉然而笑:“小女子无知,信口开河,您有怪莫怪。”   裴大夫谦逊几句,收拾器具。   恰逢一名厨娘的小儿子因跌破膝盖前来上药,起初还只是哼哼唧唧哭泣,待处理伤口时,边挣扎边哭得撕心裂肺,闹得大人和小大夫手忙脚乱。   林昀熹见状,顺手折下一枝明艳艳的桃花,笑眯眯走近。   三岁小孩受她灿烂笑容感染,止住哭声;再听她柔声细语询问名字,奶声奶气答了。   林昀熹半蹲至他跟前,软言哄了两句,告诉他,自己小时候也摔过,因而非常理解他的痛苦;并软声安抚说,哭没关系,但得乖乖冲净泥沙,好好上药,以后才能愉快奔跑跳跃,否则……腿就不会再长了。   小孩被唬住,眨着泪眼,果真配合了许多。   林昀熹夸他懂事,把花枝塞到他的小手里,又东拉西扯,分散他的注意。   其时明亮阳光温柔勾勒她水色罗裙,简洁素雅,精致明丽的脸蛋认真得可爱,眼角眉梢尽是融融善意。   裴大夫心中震惊不已。   这姑娘……当真是传言中妖艳美媚、爱慕虚荣、飞扬跋扈的林千金?   去年花朝节,京中盛传,有丫鬟不小心把墨汁撒到她的蚕丝华服上,吓得跪地求饶。而她却漠然前行,迳直从丫鬟手上踩了过去……   若非传闻失实,或许……因历经变故,病后性情大变?   ···   当裴大夫前往内院为谢姨娘作日常问诊,破涕为笑的孩子摇晃花枝离开,林昀熹转了一圈,正欲入内找书,正好一阵风过,吹得树木沙沙作响。   蓦然回首,院外飘飞杏花雨中,立着一名俊雅不凡的青年。   那人头戴白玉冠,积霜堆雪般的缎袍剪裁得体,衬得其风姿高贵出尘。   面孔温润柔和,凤眸凝向她,激起她两颊火云腾烧。   这人……谁呀?   双方眸光碰撞,那青年唇边笑意徐徐漾开,像是受到鼓舞,向府医院挪了两步。   林昀熹犹豫是否礼迎,忽听远处有人招呼“三公子安好”,心顿时一沉。   青年笑颜微凝,朝她略一颔首,迅速转身,快步踏进庭院深处。   她略微一愣,不及细想,急急忙忙躲进书楼。   果不其然,她刚绕过屏风,院内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宋思锐说了句“不必多礼”,自顾和老府医绕著书阁闲聊。   林昀熹耳尖,清晰听到他询问晋王身体状况及世子的病情,并根据老大夫的反馈,提了一点建议。   其中,就有“让世子疼痛难耐时照镜子”的提议。   林昀熹目瞪舌挢,万万没想到,宋思锐居然提出此冷酷法子来“治疗”兄长的病!   听出他无离去之意,她蹑手蹑脚行至书架前,打算寻几本医书,届时求府医允许,再带回西苑仔细研读。   取下两卷《脉经》,一册《素问》,翻了两页,上书“脉理精微,其体难辨”、“弦紧浮芤,展转相类”,她确认自己曾读过,遂壮志满腔,夹进臂内。   哪怕明知贪多嚼不烂,她恐机遇难寻,遂东一本西一本,全数抱上。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分,隐约闻老府医和宋思锐道别之声,且脚步声渐远,林昀熹暗自放下心头大石。   ——总算躲过一劫。   她笑眸半弯,喜滋滋走向大门,随时等待良机撤离。   谁料,刚走到黑檀木雕屏风侧,尚未转弯,迎面撞入一壮阔怀抱。   猛然的撞击使得她重心偏离,几欲后仰跌倒。   千钧一发之际,背心一紧,却是来者反应奇速,探臂圈住了她。   她惶惑抬头,对方刚好俯首。   鼻尖相距不过数寸,呼吸相闻,心跳如凝。   再于逆光中辨认出那张雅致面容,她连呼吸都忘了。   壁上灯火暖暖,映着宋思锐端方俊逸的眉眼,点亮墨瞳中的万千星辉。   他微微一笑:“逮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妖媚人设崩塌中……   熹熹:等等,我还能挣扎一会儿。   ·   感谢 木昜x2、十月、小院子 的地雷 第十一章   #11   如兰淡雅,如竹清致的熟悉气息,混著书册墨香尘味,紧密围困了林昀熹。   惊吓,抗拒,羞涩,兼而有之,还隐含说不清道不明的愧歉。   宋思锐轻嗅她鬓角发香,笑中自带两分得逞意味。   “昀熹,鬼鬼祟祟躲在这儿做什么呢?”   林昀熹气苦,到底谁鬼鬼祟祟!明明是走路无声无息的三公子!   她脸红如烧,心中不忿,又不敢辩驳,下意识挣开。   宋思锐两手扣得死死的,不容她挣脱半分;朗眸居高临下,悠悠掺了点蜜,细细端量她的怯赧容颜。   少了风吹日晒,肤质越趋白腻如脂;明眸少了焕发意气,尽显少女柔美。   挣不开他的束缚,她扁起小嘴,嫣若丹果。   宋思锐陡然心浮气躁。   那一抹柔软,自始至终都是他最深切的眷恋。   心腔蓬乱,他寸寸低头,贴向朝思暮想的两瓣唇。   林昀熹视线几乎被他含情带欲的俊颜所覆盖,慌乱之下,忙将手中书册快速上移至彼此脸额之间。   他收势不住,挺鼻薄唇深深抵在封皮上。   “……”   宋思锐又好气又好笑,抓起那本书,定睛一看,只觉从来没这么讨厌《脉经》。   见她诚惶诚恐往后缩,他语带抱怨:“难得有机会欺负你,你却不让我遂愿。”   林昀熹怕他乱来,心惊胆战地一推,怀内几册书“啪啪啪”全砸地上了。   门外药童听闻异响,关切靠近:“三公子,您还好吧?”   “没事。”宋思锐忍笑答话。   林昀熹未及细想,强行推开他,转身跑进里端,笨手笨脚爬过窗户,溜了。   宋思锐张望她逃遁的方向,浅笑无奈,亦带悲悯。   ····   林昀熹心乱得不成样子。   唯一念头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人瞧见她和三公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尤其是……“那样”的共处!   晋王若知晓,铁定认为她阳奉阴违,偷偷勾引他的宝贝三公子!   真是的!管束不了两个儿子,却把责任堆在她头上!   她心怀委屈,趔趔趄趄冲进后院,又恐那家伙追来,干脆躲到角落的大片球状长草后。   紧抱双膝,缩成一团,可怜兮兮。   竖起耳朵凝神静听,那名好奇的药童终究入了书楼,而宋思锐则宣称自己在找书,不小心弄掉了。   二人收拾妥当,脚步声远去,再无声响。   林昀熹刚松了口气,冷不防头顶传来一声似笑非笑的询问:“此处有何好玩的?”   阴魂不散啊!   逃跑已来不及,继续藏着又毫无意义,她暗自叫苦,没料到宋思锐竟抱了那叠书,挤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蹲。   ……!这人在闹哪样?   有一瞬间,她差点断定自己陷入某个逼真的梦境。   宋思锐笑嘻嘻向她展示医书:“一本不落给带出来了。放心,我掩护你。”   林昀熹欲哭无泪。   敢情他以为……她偷书失手才藏身于此?   她躲的分明是这位声望日隆又黏腻缠人的三公子!   再说,他堂堂王府公子,为何要陪她龟缩于乱草间?   他、他……想干嘛?   “让我瞅瞅,你的手怎样了……”他将书册搁至草上,一本正经去拉她。   微温隔着新缠的纱布传递而至,林昀熹整个人都不好了。   再这般拉拉扯扯、永无休止纠缠下去,她的极力回避有意义么?   “三公子自重!我……我、我是世子爷的人!”   她立心与他断个干净,又寻不出合适理由搪塞,情急之际,口不择言。   宋思锐长眸微瞪,磨牙切齿,既有想咬人的愤懑,又有啼笑皆非的懊恼。   对上他“凶残”的目光,林昀熹自觉被置于鼎沸水中烹煮,闷热煎熬。   虽说晋王的要求是“安分守己,不得与两位公子有任何牵扯”,可她无法公开私谈条件,唯有先把宋思勉拉来作盾。   况且她因宋思勉求得圣谕才入王府,且从小相伴,若无那次意外,她大概……   唉,真搞不懂当时瞎折腾什么。   捏造随时能戳破的谎言后,林昀熹莫名有了底气。   二人以古怪姿态蹲在草堆内,不甘示弱瞪视对方,全然不符合各自的身份与教养。   须臾,远处沉稳步伐打断了这场稚气的对峙。   “三公子?”一浑厚男嗓试探着发问。   猜出部下在找宋思锐,林昀熹如受惊的脱兔,直蹦而起,绕道奔向前院。   来者年约二十七八岁,身材魁梧,浓眉大眼,刚健威猛。   他远远瞥了林昀熹一眼,面露惊奇,继而东转西晃,终于在墙角蓬草内觅到悠然翻书的三公子,登时目瞪口呆。   “您这是……?”   “一鸣兄,找我有何事?”   宋思锐气呼呼地打了个哈欠,拍打浅银灰缎袍上的草屑,对窝藏在此的原因不作半句解释。   萧一鸣祖上曾担任御前密卫指挥使,本人年纪轻轻已是无上皇的亲卫,出身极佳,武艺非凡,受人景仰。   无上皇旅居海岛数年,萧一鸣因特殊缘由未曾跟随,因而宋思锐直到最近才与之相熟。   而今无上皇长居守卫森严的行宫,兴许是觉着小曾孙初归京,身边没几个可靠的人,便直接把萧一鸣拨来辅佐。   此举更让满城热议,人人皆称,晋王府的三公子已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人选。   “三公子,”萧一鸣悄声道,“您前两日嘱咐的事……已有眉目。”   宋思锐略感意外:“如何了?”   萧一鸣警觉地环顾四周,悄声道:“属下找到林府当年的管事,也问过此次遣散的老仆,证实林公爷待夫人情深爱笃,洁身自好,婚前婚后,不曾纳妾,也无通房。夫人十六年前诞下一女,未料不到半年又怀上了……”   宋思锐紧握双拳。   不到半年?难不成……?   却听萧一鸣续道,“遗憾第二胎只怀了不足两个月,没保住,此后十多年……林夫人再无所出。”   这番话印证了宋思锐幼年的记忆——林千金乃林伯父的独生爱女。   当惊觉昀熹无故失忆,还成了林千金,且王府上下无人觉察端倪,他由此判断,两名少女必定生得异常相似。   年龄接近、模样如出一辙倒也罢了,闺名同叫“昀熹”?   太不可思议了……他毛骨悚然,即刻派人调查。   此番萧一鸣查证,林伯父夫妇无别的女儿,等于堵死了他此前的推测。   改日得想法子问问秦老岛主,昀熹从何而来,为何取了这个稍嫌生僻的名字。   老爷子盘踞一方,实乃不为人知的天家旁枝。   昔年在长陵岛,宋思锐一度担心自己和昀熹同宗同源,老爷子则隐晦表示“无需多虑”。   可见,昀熹并非秦老岛主的嫡亲孙女。   苦心相瞒,只为确保她名正言顺继承东海七十二岛。   见宋思锐时而紧皱眉头,时而笑意舒展,萧一鸣全然琢磨不透他所思所虑,只好百无聊赖地捋着半人高的蓬草。   当草上细叶片片落下,十余条长枝被薅得光秃秃的,那位神游天外的三公子勉强回神。   “有桩要事,须劳你派人跟进,势必隐秘进行。”   “三公子尽管吩咐。”   “替我……彻查林夫人的动向。”   作者有话要说:  熹熹:终于甩掉了登徒子,我太难了!   老三:不!你没甩掉,也甩不掉!另外,我不是登徒子。   ·   如无意外,以后晚上更新哈~   ·   特别鸣谢“阿梨Joy”,灌溉营养液+29   么么每一位追文的小可爱=(^.^)= 第十二章   #12   “逮到你了!”   林昀熹听见稚嫩童音从自己嘴里吐出。   昏弱光线逐渐转亮,可辨身处岩洞内,洞外惊涛拍岸,海蓝如缎。   一灰衣小少年面向大海,坐于巨石上,手执《脉经》,闻声回望。   脸上青紫夹着红肿,外加涂了药,尤为丑陋,勉强能认出是被她抽打过的傅家小哥。   “有事?”他尴尬一笑,扯到嘴角伤口时,忍不住“嘶”声而呼。   “喏,给你的,”林昀熹手捧小盒糕点,见他没接,嘟嘴问,“为何不讲实话?非说自己摔的!这下可好,爷爷认出我的牙印,断定我胁迫你撒谎,训了我一顿……”   “我没脸说,”他想笑而不敢笑,“你没事吧?”   “嘿!他又舍不得打我!”   “我问你背上的伤。”   “铜皮铁骨,哪有什么伤!”   “那天瞧见你后领破了,鞋袜染血……”傅家小哥从怀内翻出一个白色小瓷瓶,“老爷子赏的续玉膏,止疼祛瘀一流,回头让阿凝替你抹上。”   “不要,爷爷给你,又没我。”   “就知道你爱逞强。我有伤,知你同样疼,如不好好处理,来日背上留疤,腿也不长!”   “呿!当我三岁小孩?”林昀熹嗤之以鼻。   “不,我当你七岁小孩,”傅家小哥忍住不笑,好看的眼睛泛起几许柔软,“这事儿怨我,我不该说你蛮横粗野,惹你生气。”   林昀熹莫名变得不好意思。   “你没说错,我的确蛮横。”   傅家小哥正要回话,肚子“咕”的一声,抢先应了。   林昀熹接过药瓶,趁势把竹食盒塞他手里。   “以糕换膏,我赚了!”   傅家小哥打开盒盖子,里头是排列整齐的玫瑰红豆糕、虾米萝卜糕和紫芋奶糕,做工细致,莹润如玉,清香混着海的气味沁入鼻喉,叫人食欲大开。   他莞尔笑道:“拿你爷爷做的药,换取我太奶奶做的糕点,我倒也不亏。”   他往边上挪了尺许,示意她坐下同吃。   林昀熹毫不客气,与之并坐,以小竹签戳着切成小块的糕点,口齿生香。   那一刻,碧海映云光,万点浮金耀眼。   ····   笃、笃、笃。   敲门声将林昀熹从孩子气满满的梦境中拉回。   她搓揉双目,应声下榻,唇角犹有笑意。   果然是梦有所思。   她曾为梦内的彪悍而心存愧意,没料,午睡间隙便自行编好了圆满后续。   梦里诸多细节,恰恰与近日琐事对应。   如从裴大夫口中听说长陵岛、从书楼拿下的《脉经》、三公子送赠药膏、恐吓小孩子“腿不长”等……   嗯,有点意思。   推开门,乐班子的小丫鬟递上一桐木匣:“林姑娘,有人给您东西。”   林昀熹愕然道谢,掩门开启,无从辨别是喜是愁。   内藏一青瓷小盒,另叠着遗留在宋思锐手上的医书。   三公子真是死缠烂打不知羞!她不便原路退回,只能暂且收下。   “……数者腑也,迟者脏也。数即有热,迟即生寒……”   她翻了几页,深觉读时无比顺畅;看了一遍,字字句句如曾烙印在心,几乎达到能背诵的程度。   难道……她还具备“过目不忘”的本事?   逐一翻阅《脉经》、《截骨秘要》等书册,林昀熹看得入神,浑然不觉天色渐渐暗淡,更连屋外乐工、舞姬们进出声也恍若未闻。   “林姑娘……”门口再度传来叫唤声,“王爷派人传话,今夜设宴明湖东桃杏林,请您速过去一趟。”   林昀熹险些以为耳朵出了问题。   晋王不是勒令她“严苛律己”、“低调度日”么?也曾放话无须她当乐师,何以没两日便要求她赴宴?   无暇细想,她匆匆换了干净素雅的衣裙,由女婢引入主院。   春夜月华薄薄笼罩后花园,广池边粉花如雾,朦胧了枝头的璀璨灯火。   石亭外设有十余人的小型宴席。   最先入目的,是陪坐席末的三公子宋思锐。平日展露的锐气褥刀剑入鞘,余下温雅淡然之态。   随后,她才留心主位上身着暗紫缎袍的晋王、如冷脆寒玉般端坐木轮椅上的世子,以及正滔滔不绝的黛袍老者。   此外,席间还有一位白袍年轻人,修眉朗目,正是白天在府医院外驻足的俊美男子。   恰晚风拂过,落英簌簌而下,宋家兄弟和白袍青年不约而同转目,以深邃眸光牢牢锁定她的所在。   瞧这阵势,那白衣公子……也是被她勾引过又抛弃的人之一?   林昀熹顿觉呼吸有形,梗在喉咙。   ···   “以老朽看,世子已在内院呆了整整一冬,现下春暖花开,乃踏青好时节……闲来外出散散心,有助精神康健,身心舒泰。”黛袍老者捋须笑劝。   宋思勉心不在焉,随口应允:“谢霍太医提点,思勉得空便去。”   “千亩花海正处盛期,本王建议大家登高远眺,再赴西郊别院小住几日……”晋王望向左侧女眷,”谢家丫头们同来,可好?”   宋思锐乍闻父亲欲邀请谢霍两家的亲友同往,分不清是老人家一贯作风,抑或临时起意。   宋思勉沉吟半晌,未置可否。   晋王又道:“林家丫头也一并去走走。”   林昀熹垂首候在宴席外的幽暗处,闻言一怔,只得硬着头皮,迤迤然上前行礼。   “见过王爷,见过大人、诸位公子千金。”   柔柔灯辉融合了皎皎月色,映照她影青褙子、绣有银线繁花的月白罗裙,如梦如幻;勾勒出她娟秀绝俗的侧颜、抚腰长发,宛如误入凡间的仙子。   光华流丽又不染纤尘,令人气息为之一颤。   晋王微笑不语,似观察在场者的反应。   宋家兄弟均揣摩不透父亲反常举动,默契地谨慎维持沉默。   林昀熹未获赐座,不得不窘迫立足原地,忐忑等待尊者发落。   缄默中,席上一杏色绸衣的女子娇柔淡笑:“阿微,好久不见。上回赴宫宴,未能到访,听说你曾为大伙儿高歌,绝妙歌喉绕梁三日……倒让我很好奇呀!”   言下之意,竟叫她当众献唱!   宋思勉艴然不悦。   在他认知中,阿微是他囊中物,唯独他才有资格命令她做事;就算三弟企图相争,他亦未真正退让。   而宋思锐眉峰一凛,静候林昀熹的反应,再从中相帮。   林昀熹下意识窥向宋思勉。   她只记得住那首《定风波》,据称还是三公子帮忙改的,上回已让世子大动雷霆之怒……她傻了才会当他之面重唱一遍。   然则她该如何婉拒,才不致得失任意一方?   “谢姑娘请慎言。”   率先发话者,居然是那位白袍公子。   他态度云淡风轻,看似不经意而言,话音却有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古人言,君子交绝,不出恶声……众所周知,谢姑娘和阿微算手帕交,近年意见相左,互生嫌隙;如今做客王府,口出明嘲暗讽之言,未免有落井下石的嫌疑,恐怕失了相国府千金身份哪!”   林昀熹仓皇瞥向他,感激之情溢于眉梢。   白衣公子见状,报以和蔼浅笑。   这回,不光被责的谢大姑娘面如土色,两旁的宋家兄弟也双双黑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  熹熹:梦里那个鼻青脸肿的傅小哥哥是干嘛的?   千丝:欸,他也许可能大概是个男主?   熹熹:好吧,虽然不及白衣公子一半帅,但总比凶狠柿子和色狼三公子要好一点。   老三:……   ·   “数者腑也,迟者脏也。数即有热,迟即生寒”摘自《脉经》。   特别鸣谢:   阿梨Joy、薄荷糖的地雷   “玛丽苏苏”,灌溉营养液+35 第十三章   #13   良夜轻风、佳肴美酒、异彩华灯、悠扬丝竹……驱不散席间的诡异气氛。   晋王从容把酒,虽摆着置身事外之态,却暗藏静观热闹之意。   宋思勉冷冷注视林昀熹片晌,继而淡淡扫向大表妹谢婉芝,最终缓缓转望身侧的哥们。   霍书临呈朗月入怀的坐姿,眉宇间不显山不露水,风流儒雅非常。   那身莲花纹白缎袍,在流光中分外刺目。   此人无爵无职,醉心于琴棋书画,既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的头号情敌。   即便他和棠族王子爱慕林家阿微一事满城皆知,霍书临亦从不隐瞒思慕之心,甚至明言,他这个寄情山水的富贵闲人,大可成为阿微远离是非的另一种选择。   而今,宋思勉忽然明白父王设此宴的真正目的。   并非“请霍御医诊脉”,也非“宋谢两家表兄妹联络感情”,而是让大伙儿知晓——霍七明知谢婉芝才是最佳良伴,依然坚定维护落魄的阿微!   假若阿微看清这点,且父王顾念与其父的旧情,予以放行……   宋思勉愤恨咬牙,双拳捏得辟啪作声。   宋思锐久居海外,不了解京城年轻男女错综复杂的关系,观望后即从众人眉眼情态中窥出来龙去脉。   无非是谢千金心系霍七公子,霍七则和自家兄长一样,痴恋着“阿微”。   他心头无奈满溢,到了不可复加的境地。   ——哥们啊,你们通通认错人了!这不是“阿微”,是我宋思锐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啊!   偏生昀熹记忆全无,并在某种神秘力量驱使下,将林千金的过错统统扛了,更视他为洪水猛兽!简直要把他活活气死!   这大概……是他的报应吧?   ···   场面一再冷寂,年迈的霍御医毫不客气地斥责自家小侄儿。   “小七!你大庭广众下质问谢姑娘,难道是我霍家公子的风范?别自恃与世子交好,便口出狂言!”   “大伯父教训得是!”霍书临起身离座,对谢婉芝一揖,“抱歉,书临一时失言,望姑娘见谅。”   “无妨,”谢婉芝垂下微红眼眸:“婉芝出言不逊在先。”   二人言不由衷达成谅解,唯林昀熹面带无辜,静立于各人如刀剑交错的眼光中。   不能走,也不可留。   宋思锐笑了:“说实话,思锐和谢姑娘一样,也想聆听林姑娘的绝妙歌喉……”   此言一出,立即收获长兄和霍书临的怒视。   林昀熹遍体生寒,咬唇暗忖:三公子被拒,果然不留情面了!   却听宋思锐续道:“遗憾今儿上午,她助我调制药膏,嗓子被药熏了……”   她水眸圆睁,惊愕难言。   这人怎能睁眼说瞎话!她何曾助他调制什么药膏?晋王听了,该作何感想!   霍书临目光暗淡了三分。   诚然,他特意去府医院寻她,刚好闻宋思锐到来,因而快步避开。   看来……传言林千金用匪夷所思的速度将宋家兄弟拿捏在手,并非子虚乌有。   宋思锐无惧父兄惊诧暗怒的瞪视,笑意愈发温和:“扫了大家雅兴,思锐好生过意不去,愿代林姑娘弹一曲,以娱宴席。”   其余年轻宾客纷纷面露期许,或娇或媚的姑娘们更按捺不住微笑。   乐班子停奏,下人识趣捧来王府珍藏的仲尼式古琴。   黄棕紫椴木琴身,犀角琴轸,镶珠琴徽,柘丝琴弦,背刻“幽鸣”二字。   宋思锐整顿衣袍,披一身如练月华,端坐琴台前,姿态悠远清宁,仿如从画中摘下的上古仙君。   长指轻拨,骨节分明,修长匀称,撩动的何止是琴弦?   退至一旁的林昀熹有瞬间恍惚,如坠梦中。   眼前抚奏者已非晋王三公子,融成渺远思忆中的朦胧幻影。   琴音轻漾,清润圆厚,划破夜空。   缓奏如露入平湖,促弦似溪水奔流,密密流响仿若巨浪击石,激昂处骤带风雷之声。   谢家几位千金先惊后喜。   她们早闻表兄的异母弟弟风姿傲人、才华横溢,却不曾预料其琴技惊人,直入人心,教人情绪起伏跌宕,心思飘往远山,飞向汪洋。   待琴声渐歇,余人面容犹带欣然憧憬。   谢家二姑娘那双桃花水眸,更是莹莹亮着柔光。   良久,惊呆的听众才反应过来,无不击掌赞叹,夸奖不绝。   宋思锐谦逊而起,客套了几句,眼角不经意掠向林昀熹,暗自期待她能从此情此景寻获一丝半缕记忆。   奈何林昀熹呆然而望,微抿粉唇透出了惶恐与委屈。   ——呜……她这假乐师,往后要怎么混!   ···   宴席散后第三日,晋王府与谢霍两家的大队车马浩浩荡荡,驶向西山脚下的千顷花海。   林昀熹混在乐师马车内,频频掀帘欣赏沿途如雾繁花。   此地为王公贵族们的私有花林,筑以精美亭阁、趣致台榭,于桃、李、杏、海棠等花林间点缀,令人叹为观止。   细观同游队伍,霍家除了霍七公子,另有两名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同行;谢相长女谢婉芝托病不来,谢家人以次女谢幼清为首,带领数位弟弟妹妹,尾随霍家之后。   林昀熹时至今日才知,过去她与谢幼清交情匪浅,因才貌出众,被誉为京城双绝。   然则,自二人重遇,双方未有半字交流,连招呼眼神亦欠奉。   对方未必存心冷落,倒是林昀熹旧事全忘,无笙茹在侧提点,难免分不清谁是谁。   抵达别院,作为掌事之人,宋思锐将谢霍两家安置在东西两院;分配王府中人住处时,他谦让地住进较偏僻的竹影阁,离乐师居所仅有一墙之隔。   居心何在,路人皆知。   晋王看在眼里,满腔怒火不好发作——他欠了小儿子太多。   外加宋思锐终将成王府顶梁柱,当着外人与仆役面前,他必须给足面子。   林昀熹起初不晓得隔壁所住为何人。   安顿完毕,她挑了两册《救伤秘旨》,行至屋外光线明亮处,忽见院中人纷纷朝北墙上方行礼。   林昀熹扭头望去,只见宋思锐正负手立于相邻院落的高阁之上。   发束白玉冠,一袭天青竹叶纹缎袍,衬得他如修竹沐雪。   这一幕,像极了他们初相遇之时。   他向乐师们颔首回应,神色平和中透着疏离。   朝她望来的顷刻,朗目涌溢暖光,陡添比任何人都深厚的浓烈温情。   林昀熹只觉这道目光比艳阳更为炽灼,烫得她呼吸不畅,整个人快发烧了。   宋思锐笑颜缓展,抬手对她勾了勾指头。   “昀熹,过来。”   林昀熹一呆,张口结舌,茫然不知所措。   乐师与仆役们全当她害羞,偷笑着避进各自房间,丢下她一人无所适从。   等待良晌,见她双足钉在原地,宋思锐俊颜漫过隐约极了的失落。   他嘴里嘀咕着,回身迈步入楼。   林昀熹的心揪得更紧。   只因她耳力过人,清楚捕获他那句喃喃自语。   ——你不来,我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老三试图唤起媳妇记忆未果,反而惹了桃花,嘤~   PS.苦兮兮爬榜的作者在线求评论!   ·   特别鸣谢:白家女人扔了1个地雷 第十四章   #14   不出所料,半盏茶时分未到,宋思锐现身门外,一如既往热络。   “趁大伙儿歇着,我带你四处走走。”   “不去。”   眼下无旁人,林昀熹省下礼貌客套,果断拒绝。   宋思锐笑得神秘:“往东走上半里,有座牡丹园!那可是皇家……的圣地。”   见她无动于衷,他变戏法般从袖中翻出几册书,恰是她近日所读医书的中下册。   林昀熹欲取而不敢,悄然轻嗑唇角。   宋思锐跨槛而入,随手把书册往她怀里一塞:“你没去府医处,是因怕了我?”   林昀熹被迫接过。   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他叹息:“昀熹,有时候我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   “三公子,”她踌躇开口,“您连出门在外都记得为我带书,我……感激在心。可你我云泥之别……我从无高攀之念,恳请您勿待我太好。”   宋思锐揉了揉眉心:“我忍不住。”   林昀熹觉话题聊不下去,把书推还给他。   他没接,眸光深沉如有漩涡。   “走到这一步,都怪我。正因如此,我更不能丢下你。”   林昀熹手僵在他心窝前,隔着纱布和书册,仿佛还能触及起伏。   她逐渐愿意相信,他非一时意起,而是真真切切与她有过交集。   究竟何时何地?如何掩人耳目?熟悉至何种程度?   千头万绪,无从问起。   春日晴光下,两名年轻男女相对而立,距离很近,又似隔山海。   风扬起飞花,也扬起他的手,轻覆于她手上。   “你若给我一点时间,我定能助你……身心复原。”   “身心”二字来得微妙,使她完全忽略他掌心的温度。   正想多问,院外一名仆役飞奔而近,停在门外,躬身禀报。   “三公子!谢二姑娘有要事……请您移步协商。”   ···   晋王别院开阔,仆役稀疏,院落间花林层叠,香气四溢成灾。   午间,林昀熹身披果绿春纱衫,独行于雅致园林,东张西望,好奇不已。   她原本没胆量到处溜跶。   然而宋思锐一走,躲藏围观的乐师和舞姬纷纷拿二人的“小亲密”逗乐。她倍感窘迫,匆匆收好医书,往外避闲言。   某些事,有理说不清。   周遭亭榭堂庑雅趣浓郁,她听闻自己从小到大没少来,遂沿碧油油的盈翠湖逛了小半圈。   终究,寻不着分毫印象。   原路返回时,忽听身后桃花林传出悉悉索索之声,她疑心宋思锐来逮人,决意加快步伐躲开。   “阿微!”   温润男嗓轻柔且迫切。   林昀熹回眸,来人月白长衫,容色清隽,却是霍书临。   不等她停步行礼,对方已赶至身前,边喘气边拉住她胳膊不放。   林昀熹因他公然维护而心生感激,未料周边无人时,这位翩翩佳公子亦如晋王三公子般荒唐无礼!   震惊与失望霎时涌向心间,堵住她意欲呵斥的抵触。   霍书临警惕环顾,趁她懵然,拽她至湖岸老柳下。   风摆柳条嫩叶,密密层层,将他们重重包裹。   “霍七公子!您这是……?”林昀熹始终的钳制,自是又惊又怒。   “阿微!再忍一忍!我尽快带你逃离王府火坑!你没入教坊后,崔夫人因林家倒台捉襟见,我去刑部求了特赦,又备下五千两银子,因不忍连累家族,便想着让你小姨出面相赎,等风波平息再带你远遁山林……没想到,宋思勉那小子阴险至斯!竟先下手为强……”   他凤眸泛红,语速极快。   一连串话如连珠炮似的,炸得林昀熹更懵了。   她早该猜出,霍七公子对她并未死心。   如若他和小姨是一路,会否比凭空冒出来的三公子更可信?   “阿微,求求你……别再生我气!我真没想过,一点小捉弄……会把事情闹得如此之大!事已至此,你留在王府毫无意义……他们兄弟一要拿你泄愤,另一个则利用你谋利争权!随我远走高飞吧!天大地大,五族、赤月族、诺玛族……咱们都能去!”   霍书临激动之下,两手死死扣住她臂膀。   林昀熹吃痛,没来得及思考他话中含义,狠心一挣。   霍书临力气远不及学武出身的宋思锐,被她猛然挥臂震退,惊中带悲。   “你当真不肯原谅我?”   林昀熹云里雾里,只想着开溜,眼见他不甘地敞开怀抱,居然试图扑上前拥抱她!   她惊慌失措,撒腿就跑。   岂料刚奔出两步,恰逢沿湖泥泞潮湿,脚下一滑,“噗通”落了湖。   霍书临大惊失色:“阿微!别慌!我来救你!”   林昀熹原想自行爬上岸,又恐纱衣单薄,一离水面,风光毕现。   再看他飞快脱下白缎大氅,她吓得一头猛扎入水,消失在他视野中。   ——她可不想和任何男子在水中有任何肢体接触!   霍书临弃了外袍鞋袜,惊觉林昀熹没了影,登时三魂七魄全丢。   林家阿微不懂水性,他最是清楚;可他也只是粗通泳技,好不到哪里去。   “来人啊!林姑娘失足落水了!”他顾不上别的,一边放声大喊,一边跳进冷凉湖水中。   林昀熹几乎吓哭,卯足了劲直往水深处下潜,隐约听他继续扑腾,更是暗呼“糟糕”。   细听蜂拥而至的人声越发密集,她心随着身体,缓缓沉进湖底。   ···   宋思勉乘坐木轮椅闻讯赶来时,一贯平静如镜的盈翠湖面上浮浮沉沉了二三十人,如像一锅刚煮开的饺子。   侍卫、仆役大呼小叫,反覆潜入水又浮上,高声叫喊“林姑娘”。   霍书临只穿了中衣,半身犹在水里泡着,双手抱住岸边岩石,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发青,嘴唇发紫。   宋思勉嫌仆从推得太慢,亲手拨转木轮驶往柳树下。   “霍七!她、她真……掉湖里了?”   霍书临冻僵的面容弥漫愧色:“我、我……亲眼所见,待我下来四处寻找,人已、已没了影儿!”   宋思勉无暇细究对方何以凑巧撞见坠湖一事,满脑子只想阿微幼时洗温泉浴晕过,此后得了畏水之症。   此刻孤身一人沉湖,且搜寻好一阵无果……怕是凶多吉少!   近来数月,他确实恨她入骨。   但若无深爱,何来怨恨?   那个曾头绾双髻、追在他身后、以稚嫩童音撒娇喊着“阿勉哥哥等等我”的小丫头,曾以惊人绝妙技巧拨动琴弦的小少女,曾引领京城女子装扮风潮的俏佳人,曾在月下无人处悄悄把脑袋轻靠向他肩头的阿微……就此香消玉殒?   他不信!   宋思勉悲怆难耐,全然忘却膝盖以下不复存在,企图亲自下水捞人!   众人惊呼声中,瘦削身板轰然倒下,摔在泥坑里。   若非巧媛手急眼快奋力扯住他、侍卫及时抢出拦截,恐怕堂堂晋王世子亦难免滚落湖中。   多了这一波折,人们恐慌更甚,呼喊“林姑娘”、“世子爷”、“请府医”、“快禀报王爷”的哭腔搅成一团。   陷入绝望无助之际,溶溶花林中急速飞掠出一天青色的挺秀身影。   臂膀微展,如惊鸿御风,一眨眼工夫便窜到柳树边。   来者正是宋思锐。   无须多问,已从这乱糟糟的场面猜出缘由。   他寒着脸扯去累赘大氅和长袍,探手将上下牙打颤的霍书临强行拖离盈翠湖。   对林昀熹落水方位半字不问,他纵身一跃,融进如玉碧波中。   入水姿态熟练流畅,连水花也没溅起半尺。   作者有话要说:  熹熹:失忆后,一群大猪蹄子都抢着冒认我男朋友!哼唧,一个都不要!   老三:别,我是真的!   熹熹:你是真的大猪蹄子!   ·   感谢柠檬君扔了1个地雷   感谢春萌 灌溉营养液 2瓶;柠檬君 灌溉营养液 30瓶; 第十五章   #15   宋思锐似蛟龙入水,忍受久违的耳痛,深潜至两丈左右。   借昏弱光拨过层叠水草,惊起躲藏游鱼,他最终湖底觅到了林昀熹。   那姑娘双臂抱住巨石,闭目龟息,如至入定之境。   宋思锐游近,先探手捂住她的口鼻,随后轻拍她肩头。   林昀熹乍遇外力,蓦地睁目,但见幽暗中多了一团白影,只道霍七公子真来找她,登时一惊。   所幸呼吸被堵,未致于因慌张而呛水。   细辨眼前人眉目英挺,长眸朗朗,竟是宋思锐!   完了完了!王府中人怎会为她这一小小罪眷惊动三公子?   宋思锐朝她比划了一个手势,右拳虚握,以大拇指指向自己,随后拽她往水面浮去。   林昀熹不明其意,待口鼻离水,猛地吸气,方知湖里乱糟糟游了三十余人,无不声嘶力竭喊着“林姑娘”。   春水冷洌,纵然大多数身壮力健,仍有部分人渐显疲乏不支。   林昀熹未料如此大阵仗,心中过意不去,正要喊一句“我在这儿”,谁知嘴巴刚张开,被宋思锐掌心摁住。   “别吭声,”他的唇贴着她耳廓,话音几不可闻,“闭上眼睛,靠我臂上…”   “这怎么成!我虽为弱女子,但应尽力救人!”   林昀熹察觉他臂膀围来,心一热,慌忙使劲挣开,忽觉颈侧被什么重重一敲,瞬时间天旋地转。   软软绵绵没了力气,她落入他宽厚且温暖的怀抱。   意识坠进黑暗,彻底消失前,耳边尽是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   不晓得在昏暗与静谧中徘徊多久,恍惚间,远处响起刀剑碰撞声。   欸……?谁和谁打起来了?   林昀熹搓揉双目,人已置身澎湃大海边。   前方乱石堆砌的平台上围拢了一群年轻人,凝神屏息围观两名少年激斗。   二人均在十四五上下,穿绿色短褐那人体格健壮,步步紧逼;另一人眉眼俊秀,一身灰袍,手中长剑守得滴水不漏。   光影于攻守相错中剧烈相缠,挥振劈砍交织密集如网的厉光,一招一式皆凶险。   “哥,给我撑住!别丢傅家的脸!”一红衣少女为处于劣势的灰衣少年助威,“快过两百招了!”   又有一大孩童高声叫道:“大师兄,别跟他客气!速战速决!”   酣畅淋漓时,各自的支持者开始呐喊。   林昀熹默不作声步近,健硕绿衣少年忙中觑了她一眼,忽使出如鹰击长空的一记猛招!   傅家小哥临危不乱,从容应对,闪避间横拉一剑,硬生生削去了对方半截袍角,随即跃开,向对手抱拳道:“谢大师兄承让!”   此局面大出众人预料之外,十数双眼睛亮着惊或喜。   大师兄恼羞成怒:“谁承让了!还没比完!”   话音未落,突然飞起一脚,正正踢中对手腹部,将其踹飞丈许。   “咕咚”一声,傅家小哥连人带剑落入海中。   林昀熹勃然大怒,疾冲上前,探头至岩石之外。   汹涌巨浪击石扬雪,哪里还有傅家小哥的身影?   “沈星长!你身为师兄,有没有一点肚量!”   她冷声叱责,双足一点,人如飞燕般掠向浪潮,直直插入海中。   还好,游过激浪往下潜,清澈海水中不见猩红血污。   她连划数下,穿过大片珊瑚礁,只见那灰衣少年郎沉在浅海底,反覆以长剑挑起雪白细腻的海沙,仿佛寻到了什么。   林昀熹好奇游过去,默契地陪他一起挖,齐心协力掘出一只沉甸甸且锈迹斑斑的铁匣。   当傅家小哥欲带匣子回岸,林昀熹右拳虚握,以大拇指指向自己,挽了他的胳膊,游向对面一座小小海岛。   小岛并非荒芜人烟。   岛上渔民见了湿淋淋的二人,热情招呼:“哟!昀熹小姑娘,傅公子!今儿咋得空过来?”   林昀熹咧嘴一笑,盯着岛民新捕捞的一筐筐大虾和肉蟹,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   竹影阁浴室内,灯火微弱,狭小空间水雾弥漫。   宋思锐顾不上中衣中裤冷黏,忙着往大木桶中注入活血行气的汤药。   转头见林昀熹蜷缩在木椅上,如粽子裹了一层又一层,睡梦中吧唧吧唧咂嘴……他愁眉渐舒,笑容添了三分宠溺。   待嬷嬷捧来浓酒,他亲自倒入汤中,低声吩咐,让厨房煮点姜汤和鸡丝虾仁鱼茸粥。   准备妥当,宋思锐屏退下人,掩上浴室木门,回身拆开林昀熹身上的重重被衾和天青色大氅,把昏睡未醒的她抱入木桶内浸泡。   臂弯内的柔软,教他心腔一凝。   他生怕受蛊惑,忍住不多望她微微嘟起的小嘴,更忍住不偷看她颈后盛放的红莲。   解开污脏纱布,如他所料,她的手已恢复得差不多。   烫伤疤痕淡去几乎无迹,多年来握剑磨出的茧子亦难以辨认。   宋思锐欣慰之余,恨得直咬牙。   ——故意弄伤她的手,除了为无法弹筝找借口,最重要是为遮掩不属于“林千金”的印记!   然而他没工夫动怒。   与她独处的机会极其难得,余下时间不多。   深吸一口气,他迅速褪下湿衣,挪开柔和了火光的薄纱灯罩。   ···   别院各处的仆役忙得脚不沾地。   有的急于劝晋王喜怒,有的忙于照料初染风寒的霍七公子,有的为下水仆役侍卫四处找替换衣裳,有的协助厨娘熬煮生姜,有的着急挑拣适用药材……   宋思勉当众摔倒在泥坑里,鼻青脸肿,半身淤泥,已足够令他怒火中烧。   再亲眼目睹三弟捞起昏迷的林昀熹,以旁人无暇照料为由,火速撤离盈翠湖……他气得发抖,又道不出任何理由拦下。   他和霍书临自身难保。   此番回住处沐浴更衣,隐约听闻后院来往仆从悄声议论,宋思勉停下洗刷动作,侧耳倾听。   “今日之事,可见晋王家的世子对林家千金余情未了哪!”   “对呀!一旦出了点什么,恨不得跳湖殉情呢!”   宋思勉怒不可遏,强忍破口大骂的冲动——他没有!他不是!他明明恨极了她!   再听那两人嘀咕了两句,大意为夸赞晋王三公子以一己之力办成了数十人没能做到的事,如何英勇如何出类拔萃,宋思勉险些捏碎拳头。   “听说了没?据称,三公子将人抱走,孤男寡女锁在浴室之内……折腾半柱香了,至今还没露面!”   “啧啧啧……这事若让咱们七公子知晓,指不定气疯!”   宋思勉隔窗而听,忍无可忍,顺手扫落浴池边的瓶瓶罐罐。   急火攻心,甜腥自喉底涌出,苍白嘴唇吐出一大口血。   染红半池暖水,触目惊心。   作者有话要说:  瓜民:作者老三亲妈,柿子后妈,没错了!   晋王:嗯?你们在说本王的亡妻么?呜呜呜……   千丝:!!!??【遁走】 第十六章   #16   芳桐苑中,卧房门半敞,内里无烛无火,隐隐传来咳喘之音。   晋王府的府医、药侍、侍婢、杂役等人在门外跪了一地,惴惴不安,垂首未敢言。   唯巧媛泣劝:“世子爷……求您容小的进去陪伴,可好?”   “统统给爷滚!滚得远远的!”宋思勉咆哮如雷,尾音带颤。   “可您这样……”   “巧媛姐,”小丫鬟小声提醒,“要不请王爷做主……”   话音未落,里头飞出一只德化白瓷瓶,“彭”声砸中门板。   裂开数瓣后摔了个粉碎,一如破碎的心。   余人直哆嗦,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惶惶不知所措。   进退维谷之际,廊外款款走来一裙裳精致的少女。   挑花宝石光华四射,浅绯上襦配以月牙色锦裙,姿容昳丽,桃花眼含情,正是谢二姑娘谢幼清。   “巧媛,我知你爱重主子,但心病还需心药治……我试试去请阿微,但愿她肯给点面子。”   巧媛因私自惩戒林昀熹而受罚,眼见自家世子为那狐媚子动气伤身,对此提议千万个不情愿。   可她本是谢家家生子,不便否决旧主提议。   尤其谢幼清所言虽轻,却能清晰传入屋中人的耳。   那位暴躁主子没再乱砸,显而易见,并无反对之意。   谢幼清得此默许,领着丫鬟急急急忙忙赶往宋思锐的居所,为自家表兄,也为她自己。   ···   竹影居清幽雅致,院内仆从忙而有序地洒扫、晾晒、烹煮,对于谢家主仆礼貌招呼,却没作通报。   “林姑娘好些了没?”谢幼清硬着头皮撒了个谎,“表兄有要事请她去一趟。”   “谢二姑娘,兄长无碍吧?”宋思锐沉嗓从某间门窗紧闭的房屋中传出,“他要见昀熹,岂会劳动你芳驾?”   谢幼清遭他拆穿谎言,脸颊发烫,再听话音且夹带水声……某些不能言述的画面一闪而过,逼得她倏然红了脸。   半晌,她故作镇静:“如若三公子关心自家兄长,何不亲去慰问?”   “有劳谢二姑娘提点,思锐忙完自会探视。”   谢幼清竭力摁下不悦:“敢问三公子心中,世子与林家姑娘,孰轻孰重?”   “兄长是王府上下最受重视之人,哪里用得着我操心?”宋思锐淡声答道,“但昀熹……只有我能护。”   谢幼清与他接触过两三回,素觉他清贵洒脱,温润如玉,何曾料想他会口出惊人之语?   刹那间,鼻翼涌起淡淡酸涩。   本欲示警远游多年的他,未必能于短期内看清林家千金的真面目……但这绝非聊此话题的场合与时机。   不尴不尬杵在浴室门外,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正自发愁,恰逢两名丫鬟捧着一叠绫衣罗裙进院,“三公子,姑娘的衣物已送到。”   须臾,浴室门从内而开,宋思锐朝谢幼清略一颔首,示意二人将衣物放至屏前条案上,又吩咐嬷嬷端姜汤。   谢幼清更不是滋味。   ——他终于开了门,却只为接转林昀熹替换的衣裙!   细看他长发披散,身上套了件雪色蚕丝宽袍,未加巾束带,一副无拘束状;神色凝重,倒不似干了某些靡丽黏缠的勾当。   趁嬷嬷和丫鬟进进出出,谢幼清轻唤:“阿微……你还好吗?”   无人应声。   宋思锐勾了勾唇:“人没醒。”   “我不放心。”谢幼清厚着脸皮,跨槛绕屏。   水雾氤氲的浴室内置有一巨大木桶,林昀熹泡在满是金银花的药汤里,脑袋稍稍后仰,双目紧闭,脸蛋潮红,额角渗汗,左右臂分别搭在桶缘,由麻绳固定。   所穿果绿春纱衫黏贴肌肤,呈半透状,风光若隐若现。   谢幼清挪近两步,差点惊呼出声!   明亮烛火下……林昀熹额头、肩颈、手臂、手背上依次扎着二三十枚明晃晃的银针!   “谢二姑娘在替兄长‘不放心’?”   宋思锐似笑非笑,往一盆淘米水中加入姜汤,备好软巾、角梳等物,端了椅子坐到林昀熹后方,轻轻解下她的发髻,随后温柔抹上皂角香膏,以梳子按摩头部,动作不带一丝生疏。   谢幼清微愣,好一阵才勉强反应过来。   ——声望日隆的晋王三公子,居然……亲手为林昀熹沐发!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谢二姑娘要在这潮湿浴房内监督指导?”他以姜水冲净后,又用温清水仔细过了一遍,“请恕思锐招待不周,若无别的事,请先移玉步至偏厅用茶,再安我兄长之心。”   谢幼清憋了一肚子气,抽身而退。   走出两步,回望看他专注以干净软布柔柔轻拭那墨染香瀑般的青丝,心下腾起一酸涩念头。   ——在他眼里,堂堂谢相千金,还不及林昀熹一根头发丝重要。   ···   宋思锐心情并未因不速之客的闯入受影响。   他按部就班为林昀熹擦干发上水滴,细嗅发梢气息,没了熟悉的淡淡海水味儿,多少不适应。   从初遇时的龃龉,到和解后的两小无猜,再到朝夕相处中萌生朦胧思慕……他由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皇族,变成她的跟班,再通过不懈努力,成为与她相配衬的伴侣。   不得不承认,是往日意气风发的昀熹,成就了今日的他。   而他日复一日,以润物无声的温和,磨掉她最初的暴戾与泼辣。   相处十年,他们相互成全,密不可分。   哪怕后来她大发雷霆,下令将他逐出东海诸岛,却又在他接到兄长噩耗、北上归京时悄然尾随。   他日夜等她现身,最终等来她的忽然消失。   原以为她只是折返回长陵岛,他计划向女帝建言献策、处理完京城事务,便动身回岛,向她解释,请求原谅。   未料就在他南归前夕,她换了身份,失了记忆,出现在晋王府中。   这一次,换作他排除万难,全力守护她。   往林昀熹头顶百会穴中补了一针,宋思锐逐一拔掉她头颈肩臂的银针。   他以真气助她内息流转,暗觉她各处要穴仍被细如绒毛的药针所封,若要彻底清除,得寸寸摸索……   在她昏睡之时,他干不出此举;若待清醒再治疗,她铁定要闹。   宋思锐左右为难,终觉一直泡着亦解决不了问题,唯有咽下偷偷亲一口的小心思,松了“捆绑”,运气催她苏醒。   ···   林昀熹缓缓睁目时,扑进视野的是陌生浴室、水汽缭绕,以及正加披外袍的男子背影。   她惊惶之下一缩,水声引发那人回望。   “醒了?感觉如何?”宋思锐整理领缘,笑问。   “三、三三公子……我、我……你你……?”   林昀熹快吓成小结巴了。   勉为其难记起,她为避霍七公子纠缠而落水,因惧怕水中接触而下潜,后被宋思锐拖上水面,然后莫名眼前一黑。   如今醒来,她泡在一大桶不知什么药汤里,双手纱布不知所终,腕上有绳索勒过的痕迹……而宋思锐正在穿衣服!   啊啊啊!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见她僵如石雕,泪眼赤红,既怕且恨,宋思锐忍不住笑了。   “傻丫头,你该不会认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吧?”   林昀熹眸光略显凌乱,伸手确认自身衣裙如旧,暗暗舒了口气。   “看把你吓的……”宋思锐莞尔,“我给你拆下脏纱布,施过针,洗过发,除此以外……哪儿都没碰。”   林昀熹委屈扁嘴:“好端端的,为何要把我弄晕?”   “昀熹啊!你躲在水底,惊动三家所有会游泳的侍卫仆役发疯寻你,害我兄长和霍七双双为你受伤染病……动静如此之大,到头来你不光安然无恙,还试图奋勇救人?你好意思?”   宋思锐故意板着脸,薄唇扬起微淡笑弧泄漏内心戏谑。   事实上,他已听闻林家千金不会水,一旦昀熹显露非凡水性,秘密必将揭穿。   他无疑是最希望公开她真实身份的人,可她本人全无记忆,更先入为主,根本不会信……若惹了猜疑,没准会遭人暗中灭口。   再说,无凭据,无准备,白白连累林伯父……   “把我打晕,还摆出一副为我好的样子!”林昀熹意难平,没忍住顶撞之言。   “说得好像……你没对我干过坏事似的!”宋思锐耳尖发红,嘴上嘟囔,“你才是最坏的家伙!”   “我……?”   “罢了,往事不再提!”   他捧来两托盘衣饰,自内而外皆有,连带鞋袜、发饰、胭脂水粉一应俱全。   林昀熹浑身发热,搞不清是否该道谢,却听他笑语哼哼,“若需协助,我不介意帮忙……”   果然是个好色坏蛋!   林昀熹羞赧难当,扭过头,闷声道:“不劳三公子费心。”   宋思锐却担心她未必能爬出大木桶,遂好心伸手:“我搀你。”   林昀熹扶桶缘站起,立时觉察湿衣紧贴,曲线毕现。   “啊——”   她愣了极短一瞬,尖叫着缩回水中,更于羞愤惊慌下乱拨,泼了他一身水。   “嚷什么呢?就这点程度……起码看过八百回了!”   宋思锐啼笑皆非,背转身反手将她拽出,正想把大软巾丢给她,不料她因那句“八百回”惊得腿脚发软,重心不稳,直直跌向他。   他顺势一抖软巾,将她牢牢裹在怀内。   她进退无路,抖得不能自已。   “我若要做出格之事,会耗到此时此刻?”宋思锐扶她坐在角落,柔声安抚,“先更衣,好了唤一声,我替你重新包一下手。”   “……”   “我还不了解你?你怕大伙儿发觉手伤痊愈,逼你弹筝吧?”他以食指蹭了蹭她鼻尖,“不夸我药膏做得好?”   林昀熹羞惭默认,又因小亲昵微微退缩。   宋思锐没再逗她,让她自行喝姜汤驱寒,随即步出浴室。   待她战战兢兢更衣完毕,他才取了新纱布折返,为她细细裹好双手。   轻晃灯光下,林昀熹有片刻怔然。   他抬眸垂目的脉脉温情,掺杂的究竟是忧虑还是抚慰?   暗藏暖意的温言与浅笑,是虚情假意或是真情流露?   真如霍七公子所言,他的所作所为……是利用她谋利争权?   纷纭复杂的疑问无从解答,她只知他小心翼翼捧她的手时,那一抹柔情足以暖化人心。   当宋思锐束好发冠,理好衣袍,领她行出浴室,门廊之侧飘来一娇柔女嗓。   “阿微,你没事就好……”谢幼清姣好容颜笑意清浅,“表兄他……惊闻你落水,摔倒在地,伤痛发作,你好歹也该探望一番吧?”   “我、我这就去!”   震惊、惶恐、愧疚化作利刃,扎得她心头鲜血淋漓。   谁知,她刚跨出两步,遭宋思锐一把拉住。   “既然谢二姑娘在此等候多时,想必兄长情况尚可,不差一时半会儿,”他意态悠然,“昀熹,我命人做了你最爱的鲜粥,撒上煎蛋丝和酥炸榄仁,可香了!咱俩暖暖胃,再一起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互动会越来越多哒!   ·   谢谢阿梨的地雷,么么~~~~~ 第十七章   #17   林昀熹在大夫、药童、丫鬟、仆役、护卫的诡异端量中抵达芳桐苑。   院内,晋王以冷且锐的眼光盯着她;谢幼清与巧媛站在门口,仿佛在等待什么。   礼见过后,林昀熹被请进卧室。   室内昏幽阴冷,无人服侍,碎瓷片、竹简、书册、烛台……遍地狼藉。   宋思勉坐在窗边短榻上,头发披垂,裹着夹棉披风,精雕细琢的五官毫无表情。   林昀熹突然理解,何以众人态度倍加恶劣——他只愿见她一人。   “世子,”她踌躇开口,“您……好些了没?”   宋思勉眼皮微抬,注视她半晌,眸光陡然转向她身后。   林昀熹茫然回头,却是宋思锐放不下心,尾随窥探。   宋思勉一眼看出二人同穿玉色缎子,袖口皆带天水碧刺绣,顿时脸色煞白。   好一对玉人……   锥心痛楚蔓延至膝下,两条腿似乎重新长出,皮肉焦裂、骨骼碎裂的滋味,使他灵魂脱体。   “兄长?”宋思锐显然觉察他面容扭曲,抢上数步。   “滚!”宋思勉抓起榻侧的玉佩朝他直砸,被他抄手接牢。   “又怎么了?”   趁宋思锐与林昀熹入内的间隙,晋王已从庭院挪步而近。   宋思勉没法驱赶父亲,大口喘气,瞪视着陆续绕过屏风的晋王、谢幼清、巧媛,以及闻讯赶来、身穿厚袍子的霍书临。   “你们……一个个,来看我笑话?”   宋思勉嗓音因难堪、痛苦、惊怒而战栗。   这一刻,他再次滋生出舍弃皮囊之念。   痛不欲生,只求瞬间解脱。   “思勉,”晋王皱眉环视乱糟糟的房间,“多大了?什么身份!还整野蛮孩子才闹的打砸?”   宋思勉咬唇不答,目光流连于众人脸上。   一张张熟悉面容,或惊诧或感伤,显得情真意切,又是何等可笑!   “世子,您且好好养病。”林昀熹站得最近,硬着头皮打破僵局。   “事已至此,敷衍搪塞,有用?收起你们虚伪的嘴脸!”   宋思勉猝不及防摘下多年来谦谦君子的面具,罕见的恶劣态度教人瞠目。   “阿微,你……你独自一人湖边小逛,还、还正好被霍七看到落水场景?前有霍七追捧,后有三弟护着,还有个愿为你赴汤蹈火的表哥!你心里究竟能容得下几个男人!少跑到爷面前装可怜!”   他顿了顿,转而盯向宋思锐:“三弟也是,你我……自幼不亲,分隔十年,能有几分情意?我这世子之位,你大可心安理得拿去!省得一天到晚演兄友弟恭的戏码!”   不等宋思锐辩驳,他冲霍书临冷笑:“霍七,你心里有鬼!你打的如意算盘,背地里搞小动作,当我猜不透?别以为我腿瘸,眼睛也跟着瞎了!”   霍书临垂下眉目,没敢接话。   宋思勉扫向谢幼清:“幼清妹子去年倒没探视得这般勤快,我三弟一归京,你便频频露脸?可惜啊……三弟很少到我面前走动,让你失望了。”   谢幼清遭他当众揭破少女心事,既愤懑又憋屈:“表兄,你切莫胡思乱想……”   宋思勉“嘿嘿”干笑,不理会她的辩解,对巧媛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巧媛,这些天,委屈你了。”   巧媛许久未被他温柔相对,眼眶一热,正欲上前,岂料他抛出下一句,“你随幼清回谢家吧!侍奉我小舅舅或表弟们,好过在这儿受气!”   晋王见他对亲人朋友逐个数落,毫无晋王世子的威仪风范,最是心痛如绞。   长子自十二岁起,与赵王府、齐王府的公子们作为储君候选人,从太学院入驻皇子书院,其老成持重、举止得体,备受称赞,何曾料想伤后数月,自暴自弃,憔悴颓靡至斯?   “思勉……”   “父王,”宋思勉喃喃发问,“您心心念念的宝贝儿子海外归来,哪有闲工夫管我这废物?难不成……您觉着,我真相信‘到西郊别院散心’一说?”   晋王听他侧到自己头上,越说越过态,厉声喝斥:“说够了没!”   “好,最后一句——请您上奏圣上,褫夺我的世子封号。”   宋思勉态度渐趋平静,有种近乎“哀莫大于心死”的悲怆。   晋王彻底被激怒,颤颤巍巍跨出两步,一副要将他拽下榻的架势。   “父王息怒!”宋思锐赶忙拉住:“兄长身体不适,言语冲撞……您勿放心上!”   晋王犹自未答,宋思勉惨笑:“三弟,心最狠的,是你!收起你的孝悌忠信、冠冕堂皇!别逼我抖出你那些腌臜念头!”   他截肢后再苦再痛再恨,只会关起房门,积压于心。   如今将堆叠多时的愤怒宣泄,他骂红了眼,骂喘了气,却有毁灭一切的痛快。   余人被他劈头盖脸猛批一顿,目目相觑,各自冤屈,各自窘然。   ···   “世子……您的种种遭遇,昀熹自知责无旁贷。”   在众人跋前疐后之际,林昀熹柔柔启唇,惹来晋王等人的诧异或鄙夷,也让宋思勉微露惊愕。   她深深吸气:“我自进王府,至今未曾与您好好说说话,一是歉疚,二是惭愧,三是胆怯……可我心里,始终盼着您早日振作。   “失去的双足无从补救,而人心的自信和勇气……未必不能恢复。我明白您会疼痛,会怨恨,但恳请您记得,即便缺了双腿,您依然是天家血脉、王爷的嫡长子、三公子的兄长、王府中人爱戴的世子……您的家人,您的家还在!您的友人也未曾远离!”   她言语朴拙显浅,因她身世变故而更显言辞恳切。   诚然,她已没了家,没了家人,没了朋友,落得骂名。   两相对比,说不清谁比谁更不幸。   林昀熹续道:“再说,您目下除了无法站立、行走,过去所知所学,并未减少分毫,无碍您施展宏图大志!就如……您的曾伯父!”   她一时间想不起哪些身残志坚的古人,猛地记起来时听闻,西郊大片园林的设计督造者,乃天家某位不良于行的老亲王,当下以此为例。   宋思勉沉默不语,眼角微湿,模糊了眼前少女的婀娜身影。   她衣裙雅洁,青丝半垂,发上仅有一支碧玉簪,美好且带一点陌生。   历经波折,长大之故?   “阿微……咳咳咳……”   他有话要说,奈何一张口便咳。   “府医呢?快!快进来!”晋王连声唤人。   不料宋思勉恐被瞧见泛红眼鼻,随手抓起一物摔去。   “啪”,这回摔碎的是青白玉发冠。   府医不敢动弹,晋王顿足:“当本王拿你没办法是吧?来人……捆了!”   “世子,您先喝口水!”   林昀熹大致猜出晋王要动粗,而宋思勉正处于最自卑、最苦闷、最脆弱之时,乃至破罐,如若稍有不慎,将万劫不复。   她急中生智,快步前去,为宋思勉添上两个软垫,扶他靠向榻侧,立马给他递了一碗温水。   他呆然饮尽,别过脸,语带喘音:“父王,请恕思勉不便恭送。”   晋王意欲再下令,宋思锐连使眼色,互听林昀熹柔声道:“世子哮鸣气促,呼气延长,吸气时,脉象减弱,呼气时恢复原状……”   闻者大奇,细看她接转茶碗时,趁机拉过宋思勉的手臂,翻转手心朝上,往腕背垫上布枕,以缠了纱布的左手按其右腕。   三指呈弓,指头平齐,用力总按后,又轮流提指,分诊寸、关、尺三脉。   “此外,脉体不大,脉势有力,弹指如转索……怕是另有恶寒与食积。”   晋王、谢幼清等人尚未反应过来,宋思锐已明其意,悄声提醒府医:“即刻开平喘定心消食方!”   “这……”府医将信将疑。   宋思勉忍痛中夹带茫然:“阿微,你、你说……什么?”   林昀熹取下发簪,温言道:“您不乐意由大夫诊治,昀熹斗胆为您按压孔最、列缺、经渠、太渊、鱼际、少商等手太阴肺经穴,看能否稍作缓解。”   府医见她认穴极准,啧啧称奇,依照宋思锐吩咐备药。   待林昀熹以簪尾沿宋思勉两臂外侧点摁一阵,围观者惊觉病人喘音渐平,无不震惊动容。   ···   忙至戊正,相干的、不相干的亲友先后撤离。   林昀熹内心溢满亏欠愧疚,一直尽力协助侍婢收拾房间,端茶送水。   宋思勉用过膳,服过药,终于躺下歇息。   手却拽住她一截水色纱罗袖。   “世子……”林昀熹困乏难耐,软言哀求。   他不发一语,定定凝视她半晌,眼底写满依恋。   觉察她执意离去,干脆任性闭目,未予理会。   明明是病弱残躯,不知何来的力气,竟攥得紧紧的。   林昀熹无可奈何,又因他前所未见的示弱而心软,唯有落座床柱外,由着他耍孩子气。   所幸,巧媛因关切与妒意,始终不离左右。   纱罩柔和了满室灯影,也朦胧了苦涩药香,三人一躺两坐,各怀心事,静听窗外夜沉如水。   这一夜,注定漫长。   作者有话要说:  千丝家的男配通常连女主衣角也沾不到,看着柿子有点可怜的份上,让他沾一下衣角吧!   老三:只能沾一片衣角,不能再多了! 第十八章   #18   深院静,疏雨点点催人眠。   林昀熹原想等宋思勉吃过药睡下,即可悄悄从他手中夺回那半截袖子,伺机开溜。   实情是,卧病者入梦时,她困顿不堪,一不小心,靠在床柱外睡着了。   房中唯一清醒之人,是百爪挠心的巧媛。   自家世子抓捏的水色缎子柔光流泻,天水碧边缘清雅细致,在她眼里尤为刺目。   若说世上最让她痛恨的,莫过于数尺外的林家千金。   恨意并非源自宋思勉腿骨尽碎的一刻。   每个不眠夜,她承受主子挞伐,甘之如饴,耳边回响的名字却不是她。   如若林千金待世子足够好,她或许没那么怨恨。   奈何众生皆苦,有情皆孽……   他们仨沦落至此,谁也不冤。   灭了半数烛火,巧媛伏至宋思勉膝畔。   右手悄悄探进被衾,握着他空荡荡的裤管,心也空荡荡的。   ···   宋思勉做了个梦,梦见阿微轻轻摇晃他的袍袖。   精心描摹过眉眼,荡漾柔情绰态,能于刹那把人心坎融化。   她娇嗓甜糯:“阿微去七哥那儿借谱子,因琴谱珍贵,他藏得太严实,才耽搁了些时间……勉哥哥,你别气,改日我练熟了,第一位听众绝对是你!”   宋思勉握住她绵软的小手,人如坠入一团云,等待多时的恼火数尽抛到九霄外。   于花园中散步,阿微叽叽喳喳说了很多,他心思却集中在指尖的柔软细腻。   温热散去,化作一片缎子。   从美妙回忆醒来,宋思勉内心一恸。   能走能跑、能挽阿微小手的那个他,宛若死在了梦中。   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掌心绵滑之物流走。   “世子醒了?”林昀熹睡眼迷离。   宋思勉梦境残留的欣然,被“世子”这一称呼击碎。   身侧女子眉眼鼻唇与梦中人如出一辙,但既无细致妆容,亦无柔媚之态。   他心底泛起异样的诡秘感——他的阿微……好像换了个人。   她不光展现了前所未露的绝妙歌喉,还少了往日的得理不饶人,而今居然还学会号脉和摁压穴位?   心念微动,宋思勉撑着身体坐直,眼光落向她左臂:“阿微,你有个小胎记……我看一眼。”   林昀熹懵了。   大晚上的……平白无故看那个做什么?   她睡意全消:“既有巧媛侍候,可否容我先回?”   宋思勉因她的慌张退缩大为不快,对比梦内亲切热络,落差感大增。   方才在治疗咳喘所展现的温柔体贴,演给谁看?   看似纯真清丽的皮囊下,藏着怎样一颗心?   安抚他之后的漫漫长夜,她又要投入到谁的怀抱?   诸多猜疑蒙上宋思勉阴冷面容,比夜色寒凉。   林昀熹未得他许可,不敢擅动,转眸示意巧媛劝劝主子。   她亭亭而立,身姿窈窕;肤如凝脂,玉柔花娇。   墨发倾泻处隐有兰竹淡香,却是宋思锐惯用的香气。   宋思勉难免忆及她被三弟抱离湖水那一幕。   ——二人湿淋淋紧贴,裹的是同一件衣袍。   据说他们一下午躲在浴室,年轻男女,干柴烈火,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突如其来的嫉妒使得宋思勉怒火狂烧,彻彻底底烧毁了冷静、理智与风度。   幻想过无数次的温香软玉近在咫尺,就算尝不到味儿,也绝不能让三弟尽占风光!   宋思勉唇边挑起一丝暗暧不明的浅笑。   “巧媛,把她扒了!”   ···   林昀熹目瞪口呆,完全想不明白,为何没遵从“看胎记”的古怪要求,他竟一下子发了疯。   巧媛迟疑片刻,不情不愿地挪步,拉住林昀熹,强行掀起衣袖。   雪臂上飞舞着蝴蝶形胎记,精巧细致,如笔墨染绘,极为灵动。   宋思勉眉峰掠过讶异,迅速被垂涎之色替代:“我让你扒掉她那一身!”   巧媛对这毫不遮掩的眼神最为熟悉。   截掉双足后,宋思勉在外竭力维持清贵,关起门后则从人变魔。   而今夜静更深,受了某种刺激的他,似乎不打算隐藏扭曲面目。   巧媛甚至猜出,如若林昀熹胆敢反抗,他会勒令自己从旁协助,逼迫其就范。   若他只是摔摔东西,或以她为替身作宣泄,她尚且能忍……但将那人送至他榻上,她做不到。   宋思勉因她的犹疑勃然变色:“连你也不听话?好!马上滚回谢家!”   “世子爷……”巧媛扑通跪地,垂泪告饶,“您何苦非要做降低身份之举!”   趁二人起争执,林昀熹已毫无声息地向后倒退数步。   无奈外间两名小丫鬟闻声,双双闯入,堵住去路。   她顿觉背上冷汗黏腻。   要是惊动一院子婢女,而她手无缚鸡之力……届时遭人七手八脚剥了,往后还有脸么?   斗勇斗不过,只能智取。   眼看那两人奉命上前拉扯,她胡乱推开,情急之下嚷道:“世子!请别为难我!我……我是三公子的人!”   宋思勉听她亲口承认,盛怒之际,嗓音冷沉如雪岳。   “是吗?我不介意……和亲兄弟同享。”   “我介意。”   宋思锐淡漠话音自窗外穿透而入。   林昀熹不知该惊该喜还是该羞。   她可没忘,前些日子藏身晋王府府医院的草丛内,她对他说过什么。   ——三公子自重!我是世子爷的人!   她双手捂脸,满心祈求地上裂出一道缝,好让她跳进去。   一呼一吸间,宋思锐已带着夜雾凉气昂然而入,一把将林昀熹拖到身后。   他仍是那袭水色缎袍,可见压根儿没回去休息。   神色冷凝萧飒,眉峰凛冽,长眸亮晶晶掺着蜜,薄唇缱绻玩味笑意。   宋思勉欲图不轨被撞破,恼羞变怒,又作声不得。   “兄长,做弟弟的把话撂这儿,”宋思锐淡然发声,“昀熹近日对医术感兴趣,我留她在此作陪,一是因她心怀歉意,二是需要练习机会,不代表供你为所欲为,肆意羞辱。时候不早,还请兄长收起不利于康复的念头,好生歇息。”   说罢,他回身微俯,横抱起满脸绯霞的林昀熹,昂首阔步,踏云御风般出了卧房。   ····   宋思勉忿恨难平,想摸索点物什乱砸,然则能扔能丢的,早被他毁了。   待两名丫鬟撤出里卧,巧媛掩上房门,搀扶他重新躺好。   随后,她褪下裙裳,钻进被窝,如过往相互依偎的夜晚,紧紧拥抱他。   “阿微是我的,从小就属于我!”   宋思勉磨牙吮血,眼眸含雾。   巧媛贴向他冰冷肌肤,拉过他的手掌靠向心跳所在,柔声哄劝。   “可她的心不在您身上,而我,无论身或心,自始至终都在。”   作者有话要说:  老三:就知道媳妇心里的人是我!   熹熹:我没说,你听错了!   ·   原计划要写到老三带走熹熹的后续,但今天为猫的后事跑到山里,有点缓不过来,头也晕呼呼的,明天再撒糖。   请大家多多留评鼓励一下好不好? 第十九章   #19   零星小雨停歇,破云处透出微芒亮光,恰似晦暗不明的局势。   林昀熹已数不清多少回落入这结实胸怀内。   信口雌黄的羞耻渐退,与宋思锐静谧相望,纷繁思绪宛如汹涌的夜潮,悄然渗透,看似无形无质,却存于虚无缥缈处。   许久,花树落下的香冷雨水将她拉回现实。   “三公子,我、我有脚,自己会走。”   宋思锐略一俯首,狭长眼缝漾起甜蜜促狭:“既然是我的人,我怎舍得让你劳累?”   “那是……情迫无奈,才借您的名号来挡!呜……您千万别当真!”   林昀熹避过他温热呼吸,终究红了耳尖。   “我没‘当真’,”他轻笑细嗅她鬓角,“因为,这是真的。”   挺鼻薄唇陡然凑近,林昀熹不敢动弹,生怕一挣扎,反倒引发肌肤相触。   宋思锐笑语哼哼:“刚下过雨,路上遍布水渍,兼之你下午泡过药汤、扎过针,人极易困乏……又不是没抱过,你有何可慌?”   林昀熹正想说她不怕路滑、不觉疲倦,恰逢侍卫巡逻打招呼,眸带戏谑。   她挣了两下,发现根本挣不开,只好把脸埋向宋思锐的肩头。   宋思锐笑得更欢:“躲也没用!如今有谁不晓得你我是一伙?此地无银……”   林昀熹抬头瞋瞪他一眼。   偏生那一刻,廊下琉璃灯光柔和且美好,映照他利落分明的轮廓,雅洁不失英气。   如春风融尽修竹叠雪,似月华润泽蓓蕾落露,无端增勾人心魄的柔情。   她的眼神随之发软。   “别这么盯着我看,”宋思锐笑了,“除非……你想勾引我。”   林昀熹顿时茫然无措,垂眸间略带委屈,隐隐夹杂情动。   见她不再乱动,宋思锐满意地抱她穿行于深浓夜色。   缄默无言,唯有两颗挨近的心,时快时慢地跳动。   ···   抵达竹影居门口,林昀熹刚被宋思锐放下,仓促丢一句“谢三公子相助”便想脱身。   未料,遭他扣住皓腕。   “昀熹,我苦兮兮等了你大半个晚上,你竟想轻巧将我打发掉?”   “三公子,您还要怎么样?”她无法抽手,反被他拉回半步。   宋思锐每每看到她收敛所有锋芒,化身为耷拉耳朵的怂兔子,心疼之余又莫名有种类似翻身的兴奋。   他忍不住捉弄这样的昀熹。   视线由她楚楚动人的水眸滑向微微翕张的粉唇,他轻舐嘴角:“我饿了。”   林昀熹瞬间呼吸停顿。   “饿”……该不会另有所指吧?   若然他动了乌七八糟的念头,她岂不又从虎口掉回狼窝?   面前高大的男子朝她逼近,迫使她步步后退,最终背脊抵在朱漆门上。   他墨眸带着暗涌夜潮覆来,以强势霸道,困她于方寸之间。   暖意抽离了思忆,她手足无措之际,他却低头凑到她耳边,笑意神秘:“陪我弄点吃的,可好?”   “……”   “你能拒绝我,但你拒绝不了食物!”他恶作剧似的大笑。   林昀熹杏眸圆睁,疑心他在故意逗她;忿然推了他一把,被他嘻笑拖进院内。   夜值仆役笑脸相迎,宋思锐命他们擦拭石桌石椅,自顾拉了林昀熹直奔厨房。   燃亮烛火,他扯过围裙,先用排骨熬汤,又从池中捞出一尾大草鱼,剔取鱼肉剁成泥,加入面粉、盐巴揉搓成面,再细细切碎煮熟,放入排骨高汤中,还灼了一盘大虾。   待林昀熹协助他把鱼面端至庭院,嬷嬷另生一碳炉,捧来鸡杂、鸡骨、香菇、鲜笋等物,以细长竹签串成串儿,置于火上炙烤。   香味随风四下弥散,不留情面攻击所有人的鼻端,刺激所有人的味蕾。   待发觉吃宵夜的是三公子和林姑娘,大伙儿吞咽唾沫,叭唧嘴酸溜溜回房。   林昀熹万万没想到,堂堂晋王三公子居然会下厨,且手艺相当不错!   鱼面吸饱了浓郁骨汤,带着鱼肉鲜味与面条的嚼劲,灌满浓稠汤汁,外加爽口菜丝,滋味完美融合,让人欲罢不能。   吃着烤鸡肉和虾,她猛然记起,下午迷迷糊糊时做了关于海岛的梦。   梦中,傅家小哥被踹下海,从海沙中挖掘了一个铁匣,然而她忙着让人烹煮虾蟹,没细究内藏何物。   梦境结束于欢声笑语,而今回想,真是好奇又抓狂!   “不合口味?”见她陷入沉思,宋思锐给她剥了只虾,“凑合吃一点。”   他剥虾手法尤为雅致,完整虾肉取出后,虾头、虾身、虾尾、虾腿依然呈现原样,几乎完好无损。   林昀熹心中腾起玄妙难言的熟悉感。   “三公子助我、待我温柔备至,图什么呢?”她停下筷子,满脸认真,“别说报答我父亲恩德之类的托辞,您私下没提过他老人家!”   宋思锐慢条斯理继续剥虾:“我能图什么!图你早日想起我!痛痛快快嫁给我!”   “……啊?”   怎么可能!林昀熹越发觉得受人糊弄。   这家伙看似闲得三天两头跑来找她,可仆役皆称,他时常被传召入宫,回府后更是挑灯夜读至天明,可见受重用之日不远了。   倘若她仍是公府千金,或许尚有谈婚论嫁之机;现下她什么都不是,如若他喜欢她那张脸,或对她存有一丁点真心,充其量能说服父亲,收她在身边当个花瓶。   而她宁愿去千里之外寻父母,或留京陪伴小姨,也不想陷在王府为妾,尤其是……晋王府上下对她恨之入骨。   念及此处,积攒的丝丝感恩和缕缕好感乍然切断。   “三公子,昀熹自知自明,岂会痴心妄想与您作伴?还请勿再随意开玩笑。”   宋思锐转目凝视她:“昀熹,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并非他们所想的那个人?”   “我的确不愿承认我是个坏人。”她黯然回应。   宋思锐暗叹一口气:“经此连串事件,想必明晰,我是你唯一的选择,也是唯一能护住你的人。”   林昀熹心道,可你有无数选择。   但这句话,她没敢道出口。   “我说过,会助你恢复记忆。从今儿起,你得配合吃药和施针。再说,你留在我身边,没人会逼你弹筝,你无须缠住双手。”   接触数次,林昀熹对他脾性已琢磨一二。   除去触碰、捏鼻、牵手之类的小亲昵,他并未对她做过激之举。   至少她昏迷后落入他手里,他不曾借换湿衣之名去亵渎她。   王府僻静院落初遇,他出言替她解围;夜宴上她触犯世子雷霆大怒,他不顾众议将她捞走;事后他替她鸣不平,揭发巧媛的私刑;说服晋王容许她搬离西苑,还给她熬制药膏,甚至连别院小住,亦未忘替她多带几本书……   更莫论他一次次带她脱离困局。   她非铁石心肠,对于这位年轻英俊、身份尊贵、频频示好的青年,既感激又畏惧。   应允,唯恐一失足成千古恨;谢绝,又自觉太忘恩负义。   思索片晌,她悄声道:“三公子,我答应王爷,绝不招惹你们哥儿俩。”   “你早就招惹了,”他语气笃定,“不过,招惹的只有我一人。”   只有他?外界相传那一大堆贵公子又算怎么回事?   默然夜风悠悠拂散美食香气,林昀熹揣摩他话中含义,却听他倏然发问:“难不成……父王和你谈妥了条件?”   捕捉到她顷刻的迟疑,宋思锐已然明了,闷哼道:“难怪他邀你前来……原来另有私心。”   “您的意思是……霍七公子?”   宋思锐语焉不详:“总而言之,父王曾允准你搬进王府主院,今日你安抚兄长有功,他定然不好公然为难你。回城后你听我安排,搬到我附近的小院,若是乖乖听话,自然康复得更些。”   林昀熹犹豫中明明白白透露抗拒:“三公子……亲自替我治疗?往脑袋扎针么?”   “全身。”   “不行,男女有别……”   宋思锐险些被她怄得吐血,边嚼鸡软骨边嘀咕:“想当年是谁抓我认穴,扒了还摸来摸去的……”   “说什么?”   他突然两颊红云起落:“反正,你听我安排没错!”   “那……您不许动手动脚!不许搂来抱去!我、我……只吃药!要是扎针什么的,让裴大夫来,您不许看!”   虽说她才是求医者,但这是她能作的最大让步。   “昀熹,你给我等着!”宋思锐磨牙,“恢复记忆之后,你欠的‘搂来抱去’,得十倍还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财大气虚和荼靡的地雷~么么~ 第二十章   #20   “林千金失足落水事件”后,晋王世子、霍七公子及半数下湖救人的护卫仆役皆染了风寒。   始作俑者林昀熹没法袖手旁观,接连两日,推掉宋思锐的各种邀约,积极协助药童们煎药,乃至亲自送汤药致谢。   她态度客气,笑时尤为明亮柔和,外加青袍浅素,如暖阳下迎风嫩柳,全无印象中公府千金的飞扬跋扈。   ——就差在额头上标明,“我是个柔弱善良的好人”。   大伙儿或狐疑、或不解、或觉她虚伪,但此前憋的气算是散了大半。   临近申正,伴随轮子碾压碎石之声,巧媛带领两名仆从,推着宋思勉的木轮椅慢慢行近。   宋思勉目光落向林昀熹,如有恳切歉疚。   “阿微,陪我走走。”   平心而论,林昀熹仍为他那夜的无耻行径而恼怒。   可他纡尊亲至,实含道歉之意。   她霎时分不清,心中的愧疚怜悯和恐惧忧虑,哪方更多一些。   东行出府,如宋思锐所言,附近的确有一座华美的牡丹园。   其时未到牡丹季节,桃李正艳,海棠初绽,或浓艳或浅素,令人目不暇接。   “阿微,”宋思勉缓缓打破沉默,“你和三弟……当真……?”   浓重失望到了极致,弥生出绝望。   林昀熹终归狠不下心给他捅上一刀。   “三公子很照顾我,可我没想攀附他,也不打算攀附任何人。”   宋思勉眼神亮了又暗淡下去:“你嫌弃我。”   “不,关于您的事,我非常自责,一心想弥补,但……”她踟蹰停步,决定豁出去,坦言道,“实不相瞒,父亲出事后,我大病一场,醒来人事尽忘。这事儿,我早该告诉您,又怕您觉着……我以此逃避罪责。”   “忘了事情?”   宋思勉震悚不已,如坠入难以置信的梦境,逐渐大悟。   怪不得……   他一直断定,她的茫然、柔弱、怯懦,源于家境巨变;她的疏离、冷落、避让,源于自卑亏欠。   仔细观察,又觉那份软弱掺带韧劲和良善,大多源自“息事宁人”之心。   给予他强烈的陌生感。   若说单纯因遭遇磨难而性情大变,似乎说不过去;忘掉前尘旧事,兴许恃宠而骄的任性也随之消失?   林昀熹转目望向巧媛:“听闻世子不喜医者接近,即便伤痛发作亦自行咬牙强忍……昀熹近日在读医书,粗通皮毛,如若不弃,你我探讨切磋,劳烦你得空多为世子按摩,于咳喘或腿疼应有帮助。”   此言无疑教巧媛惊诧万分。   她无从分辨,是林昀熹着急摆脱世子,还是因昨夜之事对她怀有感激,滋生成全之念。   不论出发点是前者还是后者,只要利于宋思勉,她何须计较?   当下众人在牡丹园寻了一处亭子,林昀熹大致讲述简单法子,并以巧媛做示范。   宋思勉一言不发品尝茶果,间或扫向有问有答的二人,莫名觉此画面诡异得太不真实。   ···   日移影动,阳光如碎金粉般洋洋洒洒,笼罩下西郊园景。   远处男男女女谈笑声随风而近。   林昀熹耳力远超常人,清楚从中捕获宋思锐的醇嗓,掐捏巧媛手臂的动作微微一凝。   果不其然,为首者青衫素简,丰神俊逸,正是宋思锐。   而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则为谢霍两家的年轻人。   “没想到在此碰见表兄,看样子,气色好了不少。”谢幼清微笑打招呼。   她的认知中,那日林昀熹留在芳桐苑至夜深,而今又相约皇家定情胜地,定然和好如初。   宋思勉扫向宋思锐袍服,浅青莲纹、缀以雪色滚边,无论材质与搭配,与林昀熹所穿如出一辙,像是约好似的!   他俊容一下冷暗几分:“三弟跟表妹们相处融洽,为兄甚感欣慰。”   “全因兄长托病不出,父王便将陪客人的重任交付于我,奈何思锐不善言辞,招待不周。如今兄长无碍,又凑巧偶遇,是否该尽地主之谊?”   宋思锐不等他答话,迳直向林昀熹勾了勾指头:“若无他事,随我转转,去看一棵好玩的树。”   宋思勉大怒:“三弟莫要欺人太甚!”   谢幼清同样脸色发僵,再留意林昀熹那身雅洁裙裳,惶惑更盛。   宋思锐笑道:“原来兄长带昀熹至此,也有类似心思,那倒是做弟弟的不识趣了!”   兄弟二人对视片晌,一人强忍怒气,一人淡然处之。   林昀熹一头雾水,全然想不通“看一棵好玩的树”怎就让他们变得紧张兮兮?   而宋思锐医者仁爱厚道,又非冲动闹事之人,为何每回总惹自家兄长大动肝火?   她正想出言相劝,不料牡丹园外马蹄声急赶而至。   来者刚健魁梧,却是当初险些撞破她和三公子躲在草丛的青年。   双方礼见一番,宋思锐没作犹豫,留下一句“失陪”,领那人步入花林,低声交谈。   谢幼清显然不乐意撇下他,干脆拉妹妹们和霍家两个小少年坐进亭子。   多了一群人围观,林昀熹不便与巧媛继续讨论按摩技巧,各自以饮茶吃点心来掩饰沉默的尴尬。   大抵因这静谧太异乎寻常,她无心细尝梨花水晶糕的鲜甜,不经意间隐隐约约捕捉到几个关键字词。   如棠族、林夫人。   乍然听那位“萧大人”谈及自己母亲,她不自觉捏了一把汗。   三公子……派人打听她的家人?   据她所知,他们一家三口素来和睦美满,而她恰恰因太过得宠,才活成不受待见的骄纵千金。   因此她死活想不通,缘何在林家落难时,母亲竟抛下他们父女不管不顾。   她知不该窃听宋思锐密谈,但事关父母,她决意舍弃道义,竖起耳朵倾听。   然而,那人立马聊到一种名为“畅心”的毒,还窃笑说,“无上皇曾误把猫当成太皇太后”……   林昀熹完全摸不着头脑,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和事,究竟有何关联,只想着改日对宋思锐旁敲侧击,套出家人近况。   没多久,林中二人商议完毕,悠哉悠哉返回。   萧大人正要辞别,忽而猛拍脑门:“哎呀!我这什么猪脑子!差点忘个干净!”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向宋思锐,“傅四姑娘的飞鸽传书。”   宋思锐悄然觑了林昀熹一眼,展信而阅,眉宇间掠过怒色,笑骂:“那丫头!皮又痒了!”   早在初相遇那晚,林昀熹已听他谈及“傅四姑娘”。   此际听他嬉笑带恼的语气,她心下暗忖:那姑娘……是他最亲近的人呢!   ···   趁暮色尚浅,众人沿牡丹未开的牡丹园绕行。   宋思锐有意无意挨近林昀熹,明知故问:“送汤药送到这儿?”   “昨夜读了三册《推拿妙诀》,恰巧世子来寻,我想着请他一试。”   宋思锐未料她轻易原谅兄长,又误以为她亲手按摩,语气尽是酸醋味儿:“我也难受,替我捏捏呗!”   “三公子乃习武之人,身体强壮;其次,您医术高明,何须我班门弄斧?除非……您腿脚不便……”   “呵!会还嘴了呀!”   宋思锐笑眸微弯,暗为她态度的微妙变化而沾沾自喜。   他猜出父亲发起西郊之行,一为他和谢幼清多加接触,二给霍书临提供机会。   谁知抵达别院当日,“坠湖意外”打乱计划,也敲破大伙儿的玩赏之心。   “不日即可要返归,别忘了搬进王府。”宋思锐小声提醒。   林昀熹经过反覆思量,亦知依靠他才是恢复记忆的最佳办法,遂温声道:“三公子,昀熹求您一事。”   “你我之间,用得着说‘求’?尽管说就是。”   “我……想把笙茹调至身边。”   宋思锐步伐微顿,眉梢掠过极短暂的戒备:“成,但需由我安排。”   林昀熹本想询问母亲下落,怕被觉察偷听,不敢多问。   回别院的路上,宋思勉端坐木轮椅,忍住没回望。   可他能想像二人容颜俊美无俦,同色同色的衣袂在春风中轻轻摩挲……一双俪影,画面锥心。   只因他目视前方斜阳,无人留意他苍白唇畔勾起的冷冷浅笑。   作者有话要说:  傅四其实已经出现在熹熹的梦里,只是她对不上号。   ·   特别鸣谢:头头和阿梨的地雷=(^.^)= 第二十一章   #21   回城后,林昀熹在晋王默许下迁离西苑。   在宋思锐挑选的聆雁阁和听荷居中,她选择了更为雅致的后者。   然则新居椅子还没坐热,宋思锐迫不及待拉上裴大夫同来问诊,还捧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仿佛她已病入膏肓,救治刻不容缓。   林昀熹喝了药,甜甜的不觉苦,眼看宋思锐摊开针囊时目露兴奋,心底翻涌悔意。   “三公子……我总觉得,您很想拿针狠狠扎我一顿……不,是扎好多顿!”   宋思锐憋笑:“咱们不是商量好了?由裴大夫施针。”   “您回避一下,好吗?”她哭丧着脸哀求,又怯怯强调,“别、别偷看哦!”   “没见过如此多要求的病患!”宋思锐磨牙,“不看就不看!”   说罢,踱步出屋,掩上房门。   林昀熹暗喜他的配合,在裴大夫示意下换了薄纱寝衣,平躺于窗边卧榻。   依稀听闻院外熙熙攘攘,像有大批仆役挑扛事物走来。   正欲起身问个究竟,被裴大夫拦下,“一切由三公子处理。”   林昀熹亦觉穿脱衣服麻烦,按耐焦灼躺好。   不知何故,前所未有的沉重睡意来袭,她竟昏昏沉沉入了梦。   ···   如她猜测,门外确实来了一拨人。   他们奉命送来世子亲自挑选的用品衣饰,还有一把古木十三弦筝。   宋思锐将人拦在门口,细细看过箱箱担担,内装事物无一不精,思忖兄长一改不理不睬的姿态,怕是采取新策略?   所幸,为更好助林昀熹治疗,他早已暗中部署,将听荷苑的仆役全数换成他的人。   命人将诸物放入小偏厅后撤离,他搓了搓手,推门走进林昀熹的卧房。   “三公子,林姑娘身上……真如您所说,有数十枚绒毛药针!这、这怎么回事!”   一见他入内,裴大夫压低嗓门,惶恐相询。   宋思锐含糊其辞:“兴许她往日得罪了人,有人趁她生病时痛下毒手……”   事实上,林昀熹体内所藏绒毛般的细针,均为药制。   封住穴道,造成体虚气弱之象,却非让她失去记忆的根源。   他原想等表妹傅千凝抵京,才联手为林昀熹拔针。   可那丫头跑回江南傅家,还给他捎来一句狗屁不通的话——当表哥的人没资格以姐夫身份下命令。   几乎把他气死。   无计可施,他选择林昀熹所信任的中年女医,私下告知,“林姑娘”另有奇疾,请她秘密协助。   偏生林昀熹有言在先,不让他“偷看”。   商量过后,他以纱布蒙住双眼,请裴大夫寸寸触摸林昀熹血气淤积的部位,先挑破衣裳,下针扎穴,再指引他用内力逼出毒性。   他如盲人般以指尖触碰细腻柔滑的肌肤,纵然明知是治病救人,仍无法抑制热血沸腾之感。   折磨,真折磨人!   可以想像,裴大夫旁观他面红耳赤的模样,必定禁不住莞尔。   摁下羞恼,他竭力平心静气,按部就班“拔针”。   一针,两针……随着寻到更多藏针位置,愤怒与自责彻底取代靡丽之情。   当初察觉她离岛跟踪,他为何死要面子,没折返去寻她?   天知道这姑娘在失踪那些天遭遇了什么!   她武功不亚于他,怎就栽人手里?   是谁!是谁在她身体各处扎了这么多细小药针!   而谋害者,与林伯父的千金有何干系?   思绪纷扰,宋思锐双拳捏得辟啪作响,暗下决心——无论对方是何身份,他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自午后忙活至日落西山,勉强清除四肢与腹部的药针,两人皆满头大汗,心有余悸。   收拾针药时,裴大夫轻声道:“与林姑娘接触过两回,也听说她在别院所为,真心觉着她人不坏。至少,并非传闻那般蛮横……依照判断,她似乎还……”   宋思锐瞧不见裴大夫神色。   但从其欲言又止可辨,她已经发现了……至关重要的问题。   “不论您察觉什么,请务必保密,”他霍然站起,朝对方深深一揖,“思锐感激不尽。”   ···   迷糊中,林昀熹耳边全是小女娃的叽喳声。   傅家小哥有个妹妹叫阿凝,年纪跟她相仿,一会儿喊她姐姐,一会儿称她妹妹,只因梦中的她并不晓得生辰。   两个小姑娘叽里呱啦不停争辩,傅家小哥则微笑为她们烧烤食物。   藉着闪烁火光,有一瞬间,林昀熹忽觉那少年的五官,好像……   头顶遭人一拍,她努力睁眼细辨,映入眼帘是裴大夫慈和的面容。   动了动手脚,浑身酸痛,如被逐寸捏碎了一般。   她挣扎坐起,搓揉眼睛,整个人僵住了。   等等!不是让那家伙回避么?   他、他……蒙了眼,坐在她的新卧室?他要干什么?   或者,他干了什么?   林昀熹茫然低头,惊觉新换的寝衣多了许多小洞,还染上红红黑黑的斑驳血迹!   天啊!她这次经历了何种折腾?   “这这……”   “昀熹,”宋思锐柔柔发声,语带窘意,“是我干的,但我没看,一眼没看。”   林昀熹脑子轰然炸开。   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想杀人。   “林姑娘,”裴大夫悄声解释,“您平常嗜睡疲乏,是由于经脉瘀堵,需以特殊手法疏通经络。我无能为力,只能请三公子出手相帮。”   林昀熹咬唇不语,身子细颤。   裴大夫见状,安抚两句,提了药箱告辞。   宋思锐呆然而立,似想劝抚,又似未知从何启齿。   羞愤、委屈、不甘、无助……促使林昀熹双手捂脸。   “滚”字,她道不出口,尤其她相信,他是真心想帮她。   良久,她哽咽:“你、你早有预谋?否则……我怎会睡得那么沉!”   宋思锐早知她会动怒。   但他等不及傅千凝来京,等不及她们重新熟悉。   一刻也不愿多等。   曾听老爷子谈及,昀熹小时候死过一回。   在不清楚来得稀奇的药针对她有多大伤害之前,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傻瓜昀熹,我只为医治,没做别的。”   宋思锐听声辨位,挪步行至榻边,试探地握她的手,遭她狠狠甩开。   “你这个坏人……不早说!”   “要是事先知晓,你岂会允准?”他未解下蒙眼布,温柔语调满是内疚,“要打要骂,悉随尊便。”   林昀熹泪光泫然,想哭又哭不出,唯有呜呜吸鼻子。   宋思锐叹了口气,没作犹豫,伸臂拥她入怀。   暖意渗透遍布小破洞的寝衣,把她混乱思忆和酸麻手足融成浆糊,以致于难辨此刻需要他的安慰,还是抗拒他的接近。   她抬手抵住他怦动的心跳,自知无力顽抗,于啜泣轻咽声中,忿然用指甲抠向他臂膀。   他整个人愣住。   半晌,薄唇漾起一抹惊喜笑意。   “若还不解气,大不了……我躺平,任你掐。”   作者有话要说:  昀熹:呜呜呜!嫁不出去了!   老三:嗯?你还想嫁“出去”? 第二十二章   #22   “谁要你躺平任掐?”   林昀熹脱口而出,随即想到适才昏睡时被……愤怒之下,再次用劲推向宋思锐。   这回,他倒退了半步,唇角弧度越发舒展。   “容我给你把把脉。”宋思锐目不能视,伸手摸索她的腕。   林昀熹气呼呼把手往后一藏:“三公子答应过,不动手动脚!”   “刚刚……怕你哭,一时着急,”他抿笑道,“你大可把‘动手动脚’还给我。”   “无耻!好色!专占人便宜!”   林昀熹想不出新鲜骂词,兼之语调中流露浓浓憋屈,怎么听都像是打情骂俏的撒娇软语。   宋思锐被她训斥得心头绵软如云:“我想看看你的气色。”   “不!不许看!”   她唯恐他摘下蒙眼布带,忙拉起蚕丝薄衾裹住全身。   许久,房中毫无动静,她闷声催促:“还不走?”   “不让睁眼,我要如何离开?”他忍俊不禁。   林昀熹偷偷从被窝探头,正想指引他出房门,忽闻听荷苑外有人敲门,说了句“世子请姑娘换新装赴宴”。   她好奇心起:“什么意思?”   宋思锐没好气:“府里来客人,兄长大概想让你露个脸,给你挑了点东西。”   林昀熹暗觉,自从劝慰并疏通经穴后,宋思勉无常的态度一下变得明朗。   与其说他展露占有欲,不如说,没再用高高在上之态来掩饰一片痴心。   林昀熹诚惶诚恐。   她曾想过,用最大诚意弥补所犯过错,但并不是以牺牲毕生自由为代价。   面对宋思勉的软硬兼施、宋思锐的围追堵截、霍书临的死缠烂打……她只想逃开。   如果非要从中挑选一人,她认为,至少要等到重拾回忆,才可真正下定论。   残阳金红光芒透进窗纱,勾勒宋思锐卓然风姿,自带回风旋雪之雅洁翩然。   林昀熹始终记得,嬷嬷和笙茹反覆提及,除了棠族表兄,她在京城追求者能列一串名单,独独无晋王三公子。   起初,她断定,宋思锐是个油嘴滑舌、投机取巧的轻浮之人。   接触过一段时日,她逐渐觉察,种种挑逗和轻薄皆点到即止;从他嘴里吐露的言辞,既有温情,亦含决绝。   譬如,他早在一开始便阐明,会助她回想过往,她只需铭记——他才是最亲的人。   譬如,他强调,在他面前无需屈膝行礼,有任何事,尽管来找。   譬如,他放话,所作所为图的是她早日想起、痛快嫁给他,他是唯一选择。   正因他事无钜细为她操心,以致她对他的愤怒埋怨持续不了多久。   万一,她回溯过往,发现这仅仅是个谎言……   她忽然不愿想像,有朝一日狠狠推开他或遭他狠狠推开的场景。   沉思中,敲门声起。   ···   暗沉天幕下,花木间错落明光烁烁晃动。   宋思锐独自徘徊于院落外,指腹残留药针融化后的微凉,以及少女肌肤与血液的余温。   他不确定裴大夫是否有遗漏,也没来得及亲手替她号脉,但从她随手乱掐乱推的力度来看,体力明显有所恢复。   至于寻回的记忆法子,有待进一步研究。   “吱呀”声起,听荷苑院门徐徐敞开。   婢子引灯在前,照亮卵石铺就的小道,也照亮林昀熹那一身锦绫拖裙。   经过一番精心装扮,她青丝半垂半绾成妩媚倾髻,插了七八枝镶珠点翠的发簪;粉黛盈腮,如海棠浓艳;翩跹裙裾点缀珠玉刺绣,灿若星空。   乍见他等候门外,竟大有陪同前往之意,她惊慌如见鬼。   而宋思锐看她珠钗花钿一件不落,堆砌成华丽人偶,怪诞表情也像见了鬼。   林昀熹无须废话问他何以在此,自觉落在他半步之后,不料脚下被长裙一绊。   宋思锐反应奇快,回身托住她双臂,含笑咕哝“笨昀熹”,趁势挽起她的手。   林昀熹没想到他竟当着侍婢之面如此亲昵,下意识抽离,却听他笑得含混:“本就周身酸乏,别逞能。”   瞥见侍婢咬唇忍笑,林昀熹羞愤交集,怒甩掉他的爪子。   “三公子,说好把笙茹还我……”   “再缓些时日。”   “为什么?”   宋思锐没正面回答:“若只是缺人搀扶,有我就够了。”   “堂堂三公子甘为我的贴身侍婢?”林昀熹轻啐。   他笑意灿然,略一低头,贴向她鬓角:“那得看……能有多‘贴身’。”   退却多时的燥热翻涌复至,林昀熹闭口不言,心道:刚暗地里替他说了句好话,马上原形毕露!   她稍提裙摆,加快了步伐。   宋思锐不紧不慢随行,当步入荣安殿灯火覆盖范围时,他识趣落后,让她先行。   ···   有别于初到王府那晚,此次夜宴无歌舞燕乐,除晋王、世子外,席上还有几位中年男女。   为首一名赤袍中年男子,凤眸慈和中不乏威严,打量浓妆艳抹的林昀熹,叹道:“世侄女消瘦了些。”   林昀熹见谢家两位千金同在,猜出是谢相,忙盈盈施礼。   大概因她许久未盛装登场,谢婉芝和谢幼清互望一眼,眼神复杂难言。   不多时,宋思锐大步进殿,衣袍素简,人如玉树。   晋王眉头轻皱:“姗姗来迟,还如此随意,岂不怠慢贵客!”   谢相笑劝:“三公子在外习惯无所拘束,王爷何必苛责?”   “谢父王提点,谢相爷维护。”宋思锐深深一揖,坐到最下首,还不忘冲林昀熹眨眼。   宋思勉早闻三弟一整个下午窝在听荷苑,此时见二人前后脚入席,火气流窜,又不得不忍气吞声。   众人寒暄中,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一一奉上。   谢婉芝、谢幼清皆优雅伸箸,每道菜只夹两三口;林昀熹不好大快朵颐,只能有样学样,慢条斯理品尝。   数盏酒过后,谢相举杯相邀:“三公子归来,不计前嫌,替老夫了一桩烦心事,这杯先干为敬。”   “相爷客气,”宋思锐起身,与之对饮,“此事你我同仇敌忾,思锐不才,劳您出面解决。”   余人面面相觑,宋思勉难掩震惊之色。   自宋思锐拿出十年前被追杀时所留的小飞锥,及“格杀勿论”、“南行”的书信残片,他心怀亏欠,因无法撕破脸与舅舅对质,遂动用各种力量明察暗访,力求给父亲和三弟一个公道。   岂料事情尚未有眉目,传闻势不两立的二人居然暗中联手?   宋思勉深觉受到了愚弄。   仔细回想,当时宋思锐言语间模棱两可,一步步将话题转移,最终以此迫使他保持沉默,从而夺取对照顾林昀熹的权利……   尤其利用了她的忘事……实在可恶!   他凿穿龈血,誓必夺回!   当下,谢相向晋王简略讲述来龙去脉,承认信笺实为他与旁人来往的信件,本意与晋王三公子毫无关联,被人盗窃后撕毁,便于拾获者断章取义、捕风捉影。   而宋思锐年幼时一度误信,却于成年后捕获蛛丝马迹。   回京后,两人暗中商议,对此保密;而谢相凭借证据,迅速推断出嫁祸者为早年政敌,以迅雷烈风之势铲除。   解释完前因后果,宋谢两家各自唏嘘感慨。   谢相曾视宋思锐为心中刺,兜兜转转,惊觉这年轻人年少气盛之余,亦具宽广胸怀,以大局为重。   他顾念对方以德报怨,既成次女心仪对象,又将替代宋思勉受女帝重用……本想好好辅佐。   偏生传言四起,说晋王三公子对自家兄长的心上人一见钟情,大有强取豪夺的势态。   谢相饮尽杯中酒,烈酒入腹,烧灼难耐。   ···   宴席在和睦气氛中结束。   因轮椅过门槛多有不便,宋思勉未随父亲送客,并拦住林昀熹:“阿微,我有话要说。”   林昀熹一没花心思倾听尊者的客套,二也无心拉拢讨好谢家姐妹们,全程致力于温文尔雅地尝遍百味,酒足饭饱,人已有些犯困。   乍然被宋思勉喊住,她心中忐忑,只得移步殿侧花廊。   酒香与花香融入夜风,清泉漾起流光,投进墨眸,平添阴晴不定之感。   宋思勉示意近侍退开,定定望了她片晌。   “阿微,我欠你一句道歉。”   “您这是……?”林昀熹茫然不解。   “我必须为别院那夜的鲁莽和轻狂……向你致歉。”宋思勉语气难得诚恳温和。   林昀熹愣住。   宋思勉续道:“我静下心细想,近日对你的怨和恼,统统皆源于你我过往的亲密。可如今,你大概不记得了……我却以此迁怒于你,的确失当。”   林昀熹见过他怒发冲冠,见过他悲怆绝望,见过他病弱无助,唯独想不起他最寻常的状态。   这一刻,她猛然惊觉,怒火熄灭、阴霾消散后的宋思勉,眉宇间尽是端方君子的温良如玉。   温雅中泄露几许脆弱。   “您言重了,”她轻描淡写带过,“对了,这两日,巧媛姑娘可曾替您舒缓筋络?”   宋思勉抬眸凝视她,目光流连于她鸦羽小扇般倾垂的长睫毛上,心念一动。   “阿微,不如……你亲手为我推拿?”   林昀熹莫名想到宋思锐那句“我躺平,任你掐”,登时满脸绯红,嗫嗫嚅嚅:“这似乎……不大妥当。再说,我不曾真正练习……”   “直接以我练手,也成。”   林昀熹踌躇万分,既觉责无旁贷,又恐一言不合,点燃他易炸的怒气。   毕竟,她没法保证,下回发生类似事件,还会有三公子救场。   刚念及宋思锐,那人如朗月清风的醇嗓自远而近。   “昀熹,咱俩顺道一块回去呗!”   宋思勉闻声,好不容易维持的平和温柔,瞬间裂了。   林昀熹暗叫不妙。   ——这哥儿俩,若非前世有仇,定是今生八字相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财大气虚x2;左儿、荼靡x1 ;   ·   嘤嘤嘤~这个文好像没什么小可爱戳进来,在考虑要不要换个文名。   容我好好想一想……如果某天发现文名文案改动,请不必惊慌哈,故事和人设不变。 第二十三章   #23   宋思锐踏月而来,青灰长衫映月,恍如脱离尘世。   明明是横插一脚的行径,他总能以清透笑容遮盖其中的恶劣意味。   宋思勉拨动木轮椅,拦在林昀熹身前:“为兄和阿微有事在谈,还请三弟稍作回避。”   “是吗?”宋思锐不退不让,“我倒觉着,她并不想和兄长继续往下谈。”   宋思勉紧盯与己相似的俊朗面容,回首弟弟一次次插手,怨怼倏然而生。   转望那装扮浓丽的姑娘,他沉声问道:“阿微,你究竟意属何人?”   林昀熹犹自摆弄裙带,闻言倒抽了口凉气。   “世子,三公子,我病后前事尽忘,实在记不得对二位情谊几何,如今只想……安分守己,并弥补过失。”   宋思勉笑眸夹带凌厉:“回我身边,才能称作‘弥补’。”   “那可未必。”宋思锐唇角勾起淡淡不屑。   眼看宋思勉又要炸,林昀熹慌忙表明立场:“别闹了!我真想不起任何人和事,如若逼我下决定,我只能说……我惟愿视二位为兄……”   “谁要和你做兄妹!”兄弟异口同声。   “昀熹一介弱女,无所依傍,抵不了你们逼迫;世子的歉意,三公子的维护,我心领了,还请高抬贵手,也请别再为我争来夺去。”   她为守承诺,对他们能躲则躲,能避则避,时至今日,方鼓起勇气袒露心迹,等于一口气回绝了二人。   这一回,不光宋思勉气愤难平,宋思锐亦面目无光。   三人一坐两站,相隔咫尺,却有遥隔银汉之感。   静谧半晌,林昀熹又道:“夜里风凉,世子伤寒未愈,理应早些安寝。”   静候树下的巧媛会意,上前劝道:“世子,咱们先回吧!就算要事,也不及身体重要啊!再说,林姑娘已搬入王府,今后探讨机会还会少么?”   宋思勉冷哼一声:“你倒帮起了三弟?”   “巧媛不敢。”   宋思勉恨恨瞪向他那糟心的弟弟,撤离前撂下一句,“传令下去,连夜将世子院通往听荷苑之间所有门槛和台阶给爷拆了!”   ···   “三公子又惹毛世子,这下可满意?”   走在回居所的小道上,林昀熹走在掌灯侍婢之前,鼓着腮帮子,如气呼呼的河豚。   “我为的是你!同为男人,难道不晓得他打的什么主意?”宋思锐脸上一热。   “可他没了腿,气血不畅,体弱易怒;你四肢健全,体魄强壮,就不能……稍作让步?”   “并非我冷酷无情,而是……你压根儿就不需对他心怀歉疚!”宋思锐气苦。   林昀熹曾听人言,宋思勉出事后,她的另一位爱慕者刘侍郎被摘了乌纱帽,下落不明。   兴许那人才是罪魁祸首?   她正打算问明缘由,奈何一脚踩在长裙上,重心前倾,差点扑翻在地,幸好某人快速搀稳。   那家伙乐了:“要不……我抱着?”   “才不要!”   “那我背你回去,”他不容分说,斜挎半步挡在她跟前,“不是视我为兄么?做哥哥的,自然该背妹子。”   “歪理一大堆!”   林昀熹绕过他,不料又绊了一下,气得她想当场剪烂这破裙子。   宋思锐抿唇而笑,转身背朝她半蹲:“又不会少块肉!”   林昀熹想起窃听到有关母亲的片言只语,决意以退为进,乖乖趴了上去。   宋思锐满意而笑,托牢她向西北缓行。   两人身体早已相贴过数回,仍暗暗摩挲出澎湃热流,滋生出难以言述的靡丽。   林昀熹竭力平定心气,扯了几句闲话,半吞半吐问:“三公子,可否拜托您一件事?”   “你一天到晚跟我客气什么呢?”   “我想……探听爹娘的情况。”   诚然,她从来没记起父母的长相,甚至连“爹娘”的称呼,都深觉陌生。   宋思锐脚步微顿:“昀熹,你听到……我和一鸣兄的交谈?”   林昀熹下意识一僵——他从何得知?她随口问问双亲,不是最正常之举?   “我就知道!”他苦笑,“那家伙嗓门大,而你耳力素来奇佳……我承认,的确派人打听过。”   “为何不早说?”   “说了你又不……”话到嘴边,他忽然改口,“怕你徒增烦恼。据称,林夫人回族后闭门不出,进出仆役则频频往药铺子跑……”   “啊?可曾查到,购买何种药材?”   “怪就怪在,她似乎刻意掩人耳目,添置的草药属性大不相同,”宋思锐暗藏锋锐,“你不必忧心,棠族巫医久负盛名,最擅长奇诡之症;林夫人又是王族郡主,不会有闪失。”   “那我父亲……?”   “林伯父远在数千里外,一有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他说得颇为敷衍,仿佛此事与她没多大关系。   林昀熹大感不悦,却听他转移话题,“昀熹,你近日光吃不动,比以前沉多了!”   “我、我哪有!是衣服花里胡哨!首饰太重!不信你试试!”   她最气不过他笑她能吃,顺手拔下八宝玲珑簪,咬牙插到他发上。   宋思锐啼笑皆非:“重新学会欺负我了?”   林昀熹自被他疏通经络后,因忿恨难平,连敬称都省了;此际既已冒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拔下满头发饰,通通转到他头顶,硬生生将清贵雅逸的晋王三公子弄得珠钗累赘。   他无视随行婢女的惊诧,由着她折腾,抵达听荷苑外,还不忘调侃:“不是还有花哨衣裳么?”   “你、你这个大色胚!”   她边嗔怨边挣扎下地。   宋思锐一把拉住她,眸底期许如星辰闪烁:“昀熹,过两日忙完,我带你到市集转转可好?”   林昀熹没作声。   他打的如意算盘,她心知肚明。   ···   接连两日,晋王府内全是敲敲打打之声。   此前宋思勉终日窝在院落,府中上下皆不为意;如今他既有意愿去林昀熹处走动,宋思锐干脆命人拆除府中各处障碍,或搭上新木桥,以便木轮椅畅通无阻。   与此同时,他软磨硬泡,找了各种理由,总算把林昀熹拽出王府大门。   林昀熹原本不愿与他结伴。   但困在府上数日,常被宋思勉请去听琴,她唯恐被抓去弹筝,外加一心探听父母音讯,遂答应与宋思锐同游。   城东道上两侧酒肆、食店、茶馆、客舍、饼铺子杂列,吆喝声、欢笑声此起彼伏。   二人弃了车马,各领一名仆侍,沿途长街悠哉悠哉闲逛。   他们均穿着浅云色绸衣,低调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因容貌过于出众,引来路人频频回顾。   沿路小吃小玩意儿教人目不暇接,林昀熹东张西望,惊觉大多喊不上名儿。   失忆症害她连常识也没了?   她生怕宋思锐嘲笑她这公府千金愚笨无知,只得将诸多疑问咽回肚子。   宋思锐将这份小小好奇与失落看在眼里。   早在数年前,他已向她描述过京城的热闹繁荣,亦曾幻想有朝一日与她挽手穿梭于流光夜市,尝遍大小美食,再为她点一盏精致花灯……   愿望触手可及,而她却把他忘了。   思及此处,宋思锐悄然伸手,试着去牵她,没想遭她反过来扯了扯袖子。   “三公子,那一团团彩色毛球是什么?”林昀熹憋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发问。   “是龙须酥糖,我小时候只有白的,近年加了新花样,才有这粉、绿、黄、紫……”   对上她的莹亮眼神,他笑而护她挪步至摊档前,挑了一盒五彩缤纷的酥松银丝糖。   林昀熹望着竹盒里一个个乖巧并排的小团子,细丝万缕,毛茸茸十分趣致,迟迟没开吃。   宋思锐莞尔:“酥糖而已,何以舍不得下口?若喜欢,往后得空便来,忙时让他们做了送进府里亦可。”   他边说边用竹签夹起雪白的一团,送至她唇畔。   她全然没留心此举的亲密程度,迫不及待轻咬一口,只觉酥松绵甜,入口即化,甜丝丝滋味从舌尖蔓延开来。   “好吃吗?”他笑问。   她点了点头,正想吃掉余下半团,未料宋思锐随手塞嘴里,边吃边啧啧称赞:“嗯……果然很甜!”   “你、你怎么能吃掉我那一半?”   林昀熹眼睁睁看着自己啃过的糖到了他唇齿间,霎时满脸绯红。   “小气鬼昀熹!”他夹起淡绿那团递向她,“你尝尝这什么味儿?”   林昀熹始觉周遭不少人弯起玄妙笑弧,方觉年轻男女在街头喂食太招摇,闷哼:“我有手。”   宋思锐笑了:“手还缠着纱布呢!多不方便!自家人何必讲究?”   她决意不搭理他,抢过酥糖,盖好盒盖子,挤出围观人堆。   宋思锐慢悠悠品尝绿色酥糖,落在她身后一步之遥。   “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妨领略正店七十二户,这附近有仁和店和姜店;回城西时还能去宜城楼、班楼,喝酒喝茶两相宜;待到天黑去逛夜市,看看歌舞杂耍……”   林昀熹总觉他描述的地点与景象闻所未闻,越发怀疑自己多年来是否足不出户,或两耳不闻窗外事。   由龙须糖引发的面红耳赤消退后,她又被木板上栽种的花苗吸引了。陶木造景,精巧细致,别具一格,似曾相识。   临近午膳时间,二人被奇香勾惹着进了一家画栋雕梁的大酒楼。   楼上楼下挤满了客人,宋思锐只在客堂角落要了一小桌,正自点菜,忽听门口人声嘈杂,转目见数人簇拥一中年美妇入内。   那妇人年约三十六七岁,一袭暗沉紫袍,眉眼鼻唇与林昀熹甚相似,举手投足散发高贵冷艳之气。   她极目四望,视线触及他们所在,杏眸陡然微亮。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作者三千烦恼丝掉了二千七百五十,还是改了文名,原有文案梗会在后文出现,请不要抛弃我。 第二十四章   #24   “小姨?”林昀熹认出来者,惊喜万分。   “我来城东置办物料,瞧见你……还道是眼花,便跟进来确认,”崔夫人转眸端量宋思锐,“这位莫不是……?”   宋思锐细看她着装端雅考究,眉眼精心描过,明媚笑靥难掩微妙畏惧,只怕是明知故问。   “在下宋思锐,见过崔夫人。”   “原来是晋王府的三公子,失敬,”崔夫人盈盈施礼,“贸然前来,打扰二位了。”   林昀熹偷眼望向宋思锐,眼光尽是恳求。   “难得偶遇,谈何打扰?”宋思锐一笑,示意亲随去张罗雅室,以便深谈。   林昀熹挽了崔夫人落座,歉然道:“说来惭愧,我本应早些探望您。”   “你目下既是王府乐师,岂能到处乱跑?”   崔夫人顿了顿,见宋思锐尚在门外,遂压低嗓音:“听说你初进王府那夜,世子大发雷霆;后来……你怎就与三公子熟络起来了?”   林昀熹心下微凉——小姨和笙茹问了同样的问题!可见,她与宋思锐的交往匪夷所思!   “这、这……其实也谈不上多熟。”   崔夫人的艴然稍纵即逝:“孩子,你有事瞒我。”   林昀熹本不想宣扬,又觉不该隐瞒亲人,趁雅间无外人,悄声坦言病后失忆之事。   崔夫人闻言,面露惊忧,陡然凝脂玉手一抖,青瓷茶盏滑落。   林昀熹反应极快,顺手将杯盏抄在手里。   茶水溅出几滴,染上袖口与纱布。   “没事吧?”崔夫人慌忙以纱巾擦拭,翻开她的袖子,细察有否烫伤。   臂上并无任何灼烫痕迹,唯小巧蝴蝶形胎记,翩然展露于堆雪肌肤。   崔夫人双手徒添微不可察的细颤。   “小姨,我无碍,”林昀熹软言安抚,“旧伤痊愈了……裹着,是怕被拉去弹奏。”   崔夫人脸上滑过一丝了然,复道:“圣上素觉你娇纵,原是小惩大戒,将你充作宫乐;你娘一走,你爹入狱,我已是自身难保。霍七公子生怕你受委屈,几经周折求得特赦文书,变卖私产,忙而无果,唉……据称,他随晋王去西郊别院,还染了风寒?”   林昀熹犹记霍书临拦截她时的言论,且居住别院那些天,她宁愿给寻常侍卫仆役送药,也没多去探望他一回,自觉无情无义。   可晋王府兄弟已为她撕破脸,她何苦再招惹霍书临?   尤其霍七公子乃京中最富盛名的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交游广博,走遍天下,仍甘于为她这一罪眷奋不顾身,叫她于心何忍?   或许,她欠他一句解释,一声道谢?   趁宋思锐徘徊未入,林昀熹轻声问:“小姨,我一直有个疑问,我娘……为何走得这般匆忙?”   崔夫人黯然:“事发突然,那会儿我随慎之返回原籍迎考,等回过神来,林家已……姐姐这一走,连招呼都没打。”   林昀熹直觉大有隐情,奈何身在热闹之地,闲杂人等进进出出,耳目众多,不便多问。   二人聊了将近一柱香时分,崔夫人言下暗示,晋王三公子现今如日中天,非她能高攀者,劝她慎重。   言谈温和慈爱,隐约还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清的疏离。   林昀熹疑心是自身落魄所致,向往与之生活的愿望暗淡了几分。   ···   待宋思锐信步而入,崔夫人离座告辞。   林昀熹意欲挽留,忽闻客堂内议论声起,夹着一少年郎清亮的嗓音:“掌柜的,请问可曾见过崔家夫人?”   崔夫人容光乍亮:“慎之,娘在这儿!”   沉稳脚步声至,一名身姿挺拔的少年绕过屏风。此人十五岁上下,书生打扮,面目硬朗,不失书卷气息。   林昀熹猜出,这正是有望成为本朝头一位连中六元的奇才表弟,遂向他报以微笑。   崔慎之对宋思锐一揖:“三公子,慎之不请自入,失礼了。”   “你我实有同门之谊,无须客气。”宋思锐笑如三月春风。   崔慎之匆匆扫了林昀熹一眼,唤了声“表姐”,神色玄妙莫测,如有冷漠,如有鄙夷,如有羞涩,随即对崔夫人道:“娘,咱们别打搅贵人用膳。”   崔夫人笑着道别,携子而去。   林昀熹领着小丫鬟亲送出门,眼看他们母子步伐匆忙,总觉哪里不对劲。   ——莫非他们误会什么?还是她原本不受待见?可上回崔夫人亲往教坊赎她,因一道手谕而悲怆泪下,不惜哀求孟管事……何等情真意切!   她茫然回身,正正撞入宋思锐柔情满溢的眼内。   “三公子,你与我那表弟……打小很熟?”   “不,我年少离京时,他年纪尚幼,随父母生活在西南边陲;我与他……上月送林伯父离京才相识。当然,这事我做得隐秘,你别往外说。”   林昀熹恍然大悟。   她听嬷嬷提过,崔家曾显赫一时,在京名声不亚于林家。后因崔将军酒后虐待战俘之行被掀出,导致举家南贬。数年后,崔将军战伤复发,撒手人寰,崔家母子选择回京,因而崔慎之拜在自家姨父靖国公门下,算是宋思锐的师弟。   所以……比她小一两岁的表弟,也算小竹马?何以态度冷淡至斯?   跟随宋思锐回雅间,面对满桌丰盛的鸡鸭鱼肉、河虾海贝,她突然全无食欲。   宋思锐亲自给她布菜:“没精打采的,饭菜不合口味?”   “他们比我想像中……疏远。”   “嗯,听人说起过,慎之与表姐早闹翻了,几乎势不两立。”   林昀熹奇道:“你是说,我和他关系不好?”   宋思锐无奈揉额:“你要这么理解也行,至于崔夫人……”   兴许,崔夫人已甄别出,昀熹并非阿微?   “至于你小姨……”   他卖了个关子,将桃花蒸鳜鱼、小松菌煨豆腐、薄烤驴肉全数推到林昀熹面前,才笑眯眯补充道:“她之所以仓促离去,大概想……给你我多留点共处机会。”   “你!”   林昀熹方知无意中与他在家人面前晃了一圈,娇颜绯红欲滴。   宋思锐却陷入沉思,须臾后给她夹了一大块鸡腿肉,轻叹。   “昀熹,就算父母亲人都不在,你有我,足够了。”   林昀熹本想否认,偏生此言如一颗细碎小石,不经意间激起她心湖圈圈涟漪。   ···   如宋思锐所愿,用过午膳,二人前往城内有名的茶馆品茶,到戏园子听戏,入夜后欣赏华灯如游龙,再沿路吃回晋王府。   夜市打破坊市界限,摊贩连绵相接,稀奇古怪的物件层出不穷;美食长街香气无孔不入,小贩们的热情能让人吃得肚皮撑破;说书、令曲、讲史、歌舞、杂耍引来欢呼声一浪接一浪。   宋思锐长居海岛,从无机会大手大脚花钱,如今见林昀熹什么都觉新奇,自是一路买买买、吃吃吃。   林昀熹身为被抄家的罪眷,不该招摇过市。但宋思锐贴心地给她准备了连帽披风,借入夜风凉为由,披上后帽檐的珍珠与绒毛能遮挡半张脸。   因少年时代的经历,宋思锐学会了韬光养晦,更极少吐露心间愁。   回京后表面再霁月光风,再肆意洒脱,无人得悉他的苦处。   如何让她记起往事,成了令他寝食不安的难题。   针药无果,他只能想尽办法多陪她,免得她被兄长或别的男子纠缠。   此刻,空中炸起烟花巨响,人声鼎沸,但他只听见她低声软语。   四周光华四射,异彩纷呈,月华、春花、灯影落入他的目,但最亮丽的,是她澄明的眼眸。   当她抵触渐消,唇边清浅笑意愈发欢欣,并在人潮拥挤时随手攥紧他的袖口……宋思锐有理由相信,无论她忆前尘或记今朝,他们终将成为彼此最亲近的人。   夜色深浓时,从夜市购置的干果、蜜饯、书册、草编等物,玩套圈游戏赢来的大批小玩具,在成衣铺中挑选的丝帕、夏衣……塞满马车。   林昀熹带着鲜花馨香、炸牛奶甜味,随宋思锐步行回晋王府。   待见牵马仆役气喘吁吁,她才惊觉近日体力大好,游玩一整日,居然无半分疲乏困倦。   也许,如裴大夫所断,她平日嗜睡疲乏,是因经脉瘀堵。   而某个坏蛋蒙了眼,以特殊手法疏通,加上连日汤药调理,使得她身体渐趋强健,精力也越发旺盛?   她扭头抬望身侧高大的男子,那人也正好在看她。   视线相接于王府门外柔柔灯火下,对上他如有漩涡的墨眸,意味深长的笑意,她首次觉得心口躁动难耐,忍不住抬手轻按。   是夜,林昀熹再度回到无休止的梦境。   梦中的她已有十一二岁,而傅小哥哥则成了少年,眉目如画,姿容俊逸。   他穿着一如既往朴素,笑容满脸,捧来一只大木箱,说是赠予她的乞巧礼物。   木箱内覆有泥土,栽种各类花草,以细卵石、碎沙划分区域,添置小茅屋、小木桌椅等手工精制之物,构成活生生的微缩花园。   林昀熹爱不释手,摆弄好半天,最终拉着他奔向海边,坐看牵牛织女星。   苍穹上星辰摇摇欲坠,璀璨了整个美梦。   梦醒后,她第一反应抖开被子,蒙上绯红欲燃的脸。   哪怕她在梦里无过态之举,但那张酷似宋思锐的少年面容,令她羞涩得无地自容。   啊啊啊!疯了!   不就陪他逛了一天、被哄了一天么?竟将他的脸强行套给了梦中玩伴……   她对他花痴到了这程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平生顾顾平生”的营养液,么么~ 第二十五章   #25   叮咚琴音似珠落玉盘,为晋王府后花园增添渺远安宁的意韵。   余音散去,清迥柔和的箫声悠然而起,和着琴韵,似在一问一答。   林昀熹静坐水榭内,云鬓簪花,红裳如霞,妆容浓丽,俨然恢复贵女装扮。   她安静聆听宋思勉与霍书临合奏,不时偷望案上晶莹剔透的杏花水晶冻。   宋思勉银袍流光熠熠,十指先是一段缓奏,促弦时如骤雨狂风,枝摇叶啸,宣泄暴怒情绪;而霍书临的箫声则绵绵无绝,如控诉岁月无情,催人断肠。   一曲既尽,林昀熹心潮澎湃,眼角微湿,却不知因何而感伤。   宋思勉苦笑:“想当年,咱们仨初识音律,箫琴筝相和,虽稚嫩,倒也其乐无穷……后来我离开太学院,入驻皇子书院,终日忙于苦读,与你们作伴的时日大大减少,更无闲情逸致……谁料下半生是真‘乐得清闲’了……”   霍书临眸光一黯:“往者不可谏,何苦折磨自己?”   宋思勉摆手命人撤去琴台,忽而盯着林昀熹的手:“阿微,一月有余,还没康复?都说三弟医术精妙,他日日缠着你,居然未治疗那一点点小伤?”   林昀熹尬笑:“皮肉伤已痊愈,可我……无力弹奏,还望二位见谅。”   她仍旧不敢和盘托出忘掉弹奏的事,更不敢道出近日身体变化。   自从被宋思锐和裴大夫联手捏了一顿,她渐觉身体轻快不少,有时不为意,一步迈出很远,“彭”地撞上了门。   手劲忽大忽小,一会儿手指酸麻,一会儿徒手捏碎硬核桃。   夜里入睡时,周身时冷时热,醒后还莫名其妙流鼻血……   她翻遍府医院藏书,说不清这算好或不好,反倒接触更多似曾相识的养生理论。   仿佛从小根植在心,如今透过字里行间浮现而出。   宋思锐正式供职于枢密院,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随着木轮椅在王府院落四处通行,宋思勉时常邀她作伴。   见宋思勉日益神清气爽,且彬彬有礼,没再过份纠缠,林昀熹知趣地装扮一新,陪他小逛花园、点茶、听戏,顺带与巧媛交流养生经验,以助他康复。   巧媛起初对她恨之入骨,相处日久,态度渐趋缓和,还时有古怪端量。   当下雨过天青,林昀熹边吃蜜饯,边拿出平日攒下的笔记,供巧媛阅览,并未参与两位公子哥儿地忆苦思甜。   其时,和风拂过明湖,摇曳她发簪上的合浦明珠,扬起缎带,端坐姿态平添灵动感。   霍书临心不在焉,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身上,满满柔情含混淡淡寥落。   他和宋思勉多年来情同手足,唯一芥蒂在于阿微的心思归属。   现今佳人落入晋王府,晋王则私下对他透露,“绝不希望林家丫头再毁掉另一个儿子”。   明示暗示,他该伺机而动。   兼之,从崔夫人口中得悉,阿微因大病忘却前缘旧事,他反而觉着安心。   她把他忘了,意味着……忘掉他激愤之下坦白招认的秘密。   如此一来,他们仨剪不断理还乱的情谊,又回到最初。   此刻,身世巨大落差抹杀掉她的原有傲然,即便重新换上华丽裙裳,总觉少了妖娆妩媚,多了纯真和善。   霍书临有点分不清,更偏爱哪个她。   ···   觉察到霍书临魂不守舍,宋思勉薄唇挑笑。   “霍七,你这人真没劲儿!口口声声说探望我,眼睛只顾盯着阿微……不晓得我宋思勉前世造的什么孽!哥们与我争夺还不够,连亲弟也非要跟插一脚……”   霍书临闷笑:“与其说造孽,不如说‘英才所见略同’。”   “你倒乐意往自己脸上贴金!”宋思勉嗤之以鼻。   自幼失去双胞胎弟弟,没几年宋思锐远离京城,堂兄弟间面和心不和……在某种意义上,霍七完美地填补了他无兄弟在侧的孤独和缺失。   对于仪表堂堂、温文尔雅、声望颇高、善解人意的霍七,他的确恨不起来。   虽对阿微志在必得,可如若意中人选择霍七,他纵然悲痛愤怒,倒不至于完全无法接受。   ——总好过凭空冒出来的三弟。   难以想像,如若宋思锐夺走了阿微,终日跑到他跟前卿卿我我……   他大概会发疯。   骤风吹落案头两张纸片,恰巧落于木轮椅前。   霍书临弯腰捡起,乍看宣纸上的字迹,有一瞬间怔忪。   上书食疗药膳之名,行书近楷,圆转俊秀,确是林家风骨,另带洒脱豪迈之气。   无端予人既熟悉又陌生的玄妙感。   是由于缠绕纱布,导致笔力和气韵有所偏差?   霍书临的犹疑引起宋思勉注意,他伸手拈过其中一张,眼底渐露不悦。   “看来,阿微与三弟混久了,笔迹越来越像他的……”   林昀熹一脸茫然,又不好辩驳,说从未留意三公子手书。   气氛略显凝滞,直至飞鸟惊起于碧水湖岸。   众人循声转目,但见沿湖道上有两名男子缓步而近。   当先一人赤袍明艳,正是官袍未褪的宋思锐;而紧随其后者则是仆从阿随。   说曹操曹操到,宋思勉脸色一冷。   宋思锐简单打了声招呼,而后直望林昀熹,似笑非笑:“昀熹,今儿裴大夫不在,由我来为你作日常诊视。”   林昀熹小嘴一扁。   什么“裴大夫不在”?裴大夫在或不在,他每日下值不是照样抓她去扎针喝药么?   原来那次带她到闹市玩耍一整日,只是为了让她感受先甜后苦?   宋思勉瞪视宋思锐良久,如常窝火,亦如常无奈放行。   目送二人并肩南行,仆侍们识趣落后,宋思勉与霍书临沉默许久,均觉鸟鸣噪杂,茶点无味。   “我这三弟……究竟是哪根筋出了差错?当初非要娶一青梅竹马的海岛姑娘,不惜和父王闹翻,缘何一见阿微……又一头猛栽过去?”   霍书临愕然:“海岛姑娘?”   “据称是东海群岛老岛主的孙女。秦老岛主独霸一方,七十二岛海域辽阔,物产丰饶,那姑娘……想来跟娇公主差不多吧?”   霍书临却想起祖辈留下的遗言,心中一凛。   ···   事实上,虽说宋思勉的小聚有吃有喝,林昀熹似乎更乐意跟随宋思锐离开。   被两双锐目虎视眈眈,随时等待被宰割,不如直接被另一头狼叼走。   起码,她确定,三公子是真替她治疗,此外的小撩拨,点到为止,已习以为常。   因天色尚早,宋思锐将林昀熹领入书房。   屋内淡香缭绕,装饰齐整庄肃,淡雅出尘。   靠墙数排书架满满当当放置着或新或旧的书册,书籍种类繁多,令人咂舌。   天光透过窗格,如同碎金飞洒而入,勾勒黄花梨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和物什。   林昀熹初次到此,免不了东睃西望,随后迅速被案头勾住眼光。   宋思锐忙着找布垫,转头见她打量锦盒里精致的鎏金琉璃瓶,笑道:“那是赵王府世子所赠,一套四件,你若喜欢,拿去好了!”   “赵王世子?”林昀熹大感惊讶。   在大伙儿的讨论中,赵王世子名望仅次于宋思勉。若非宋思锐千里急赶而回,又有无上皇和太皇太后的宠信,女帝极有可能立赵王世子为储君。   而这一套琉璃瓶做工极精,前所未见,怕绝不是寻常之物。   宋思锐猜出她所想,微微一笑:“你以为,我和其他堂兄弟的关系也跟兄长一样,水火不相容?”   “可你这么凶巴巴的……”   “我凶?你才凶!”宋思锐被她气笑了,“况且,我跟我哥闹成这样,还不因为你?”   他以指头在她额上一戳,轻且暖。   林昀熹想要驳斥,忽见锦盒下还压着一本崭新的书册,装裱精细,遂好奇抽出,却是一本《香事记》。   她随手翻开,幽淡芬芳扑面,扉页上以娟秀行书写道——望君惠存,清妹敬赠。   “清妹?”她眨了眨眼。   宋思锐轻咳两声:“额……此为谢家二姑娘编纂的用香典籍。”   林昀熹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听说她是位才女,很受圣上重视……”   “她们姐妹对香道颇有研究。”   林昀熹打趣道:“谢二姑娘她……倾慕三公子吧?我瞧得出,她看你时,眼里有光。”   “你还挺开心?”宋思锐磨牙。   她讪笑:“她出身名门,才色双全,我当然替你开心啊!”   宋思锐总算体会到,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以前,她算准了他不会对别家姑娘动心;现在,她是彻底的没心没肺!   林昀熹大致翻了几页,内详香品、香事、香法,从香料源流、工艺,发展细细阐述,术语丰富,观点独到,可见谢幼清不光精于此道,更有弘扬之志。   蓦地记起,她与谢二姑娘一度并称什么双姝双绝,可她现下无才无德,成了京中士庶的笑柄……   心头腾涌一股冷凉哀伤。   罢了,求名有何用?从今往后,活得堂堂正正便可。   她扬起唇角,舒展一个释然的笑。   宋思锐早觉她花枝招展十分碍眼,再看她神色诡秘,越发不爽。   趁仆役倒茶后步出书房,他指着窗边雕花木榻:“给我趴好。”   林昀熹目瞪口呆:“干、干嘛!”   往常不是把把脉,往头上颈脖扎针么?这回……为何要“趴好”?   宋思锐长眸闪过恶作剧的狡黠:“上次躺着检查,不够全面,我得看你后背是否有气血不畅之处。”   林昀熹顿觉全身上下皆“气血不畅”,恨不得把《香事记》直甩他俊颜上。   作者有话要说:  周五和周日是千丝固定外出日,这两晚的更新一般要推迟到十一点左右,谢谢大家包容。   爱你们~ 第二十六章   #26   僵持不下,宋思锐唤来了笙茹。   此前林昀熹迁至听荷苑时,多次请求他调回笙茹;但他暗觉这丫鬟是知情者兼帮凶,只答应安排在库房,无须干脏活粗活。   如今见林昀熹动怒,且不肯配合治疗,宋思锐没辙,答应把她要的人“还”给她。   笙茹谨慎踏进书房那一刻,林昀熹犹自鼓着红彤彤的脸蛋,而宋思锐饶有趣味看她发脾气,而后拿出玉雕小动物来哄她……   一行一止,一笑一颦,无疑把人宠到骨子里。   “笙茹,你最近可好?”林昀熹见了笙茹,恼怒稍稍缓和,脸颊依旧绯红。   笙茹搞不清何种状况,福身向二人问安。   宋思锐示意她一旁待命,对林昀熹道:“可以开始了吧?”   林昀熹语带憋屈:“三公子,事先声明……你、你不许碰我!”   “昀熹,你口头禅是‘不许’么?不论依照府中规矩或医患规矩,你都不应频繁将这两个字挂嘴边。”   他语气突然严肃,令她无所适从。   半晌,宋思锐态度软了三分:“玉簪借我一用,我逐一点戳你要穴,若觉某处疼痛或酸涩,我另想办法解决。”   林昀熹见他让步,不好再坚持,除下最外层的厚重红绸缎褙子,依言趴在木榻上。   宋思锐从她七八枝发簪中选了大小适中的,隔着衣裳,由大椎、陶道、身柱等穴一点点往下移。   林昀熹最初只觉痒,当他戳到灵台、至阳时,忽地喘不过气。   “呜……”   “痛么?还是别的感觉?”   “没、没……”   “那你哼哼什么呀?”   宋思锐继续挪向脊中,隔物感受她筋络气血有否淤堵。   奈何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微微颤着。   宋思锐唯恐她强忍痛苦不说,又问:“确定无碍?”   “你、你快点好不好?”   林昀熹几乎要哭了。   对于她而言,春衫单薄,穿了跟没穿,差异不大;发簪贴着她的躯体移动,跟他的手指似乎无任何区别,所过之处,皆能挑起逼疯她的热流。   她把笙茹叫过来,原是防着宋思锐藉机干坏事,可如悔青了肠子。   究竟有多傻!才会让侍婢旁观自己被男子折腾?   笙茹傻呆呆站在边上,手足无措,全然搞不懂这两人在玩哪种把戏。   眼看簪子沿脊柱走到尾骨,又转移至另一侧,她才大致明白,三公子正亲手替姑娘诊治。   她面露震惊惶恐,再怎么压抑,仍难避免颤意。   宋思锐眸若星沉,看似专注于林昀熹每个穴位,实则轻易捕捉笙茹的细微变化,更印证心中所惑。   他不动声色把足太阳经上半段顺好,沿手三阳经寸寸摁压。   林昀熹如架在火上烘烤,浑身酸麻,口鼻呼吸不畅,头昏脑胀,哪能觉察出异样?   簪子尾部传递他的内力,所过处无不燎原,生生逼得薄汗轻渗,也逼出牙缝里的泣音。   “三、三公子……好了没?我、我难受……”   殊不知,这颤颤娇音求饶嗓音如裹了一层云,叫人神思激荡,耳根灼烫。   宋思锐气息略乱,隐忍轻笑:“这就撑不了?日后……有够你受的。”   “还……还有下次?”林昀熹咬住软枕上的蚕丝套边缘,泪水滑过娇颜,“那我岂不是……嫁不出去?”   宋思锐怒了:“呵,你还想嫁谁?”   林昀熹浑身绵绵,颓靡神态掩不了丽色,双唇欲启未启的模样又无姑且无助。   若非笙茹在旁,宋思锐大概会忍不住俯首……以唇封缄。   深吸一口气,他端起肃容:“这跟你替兄长疏通手太阴肺经穴,有差别么?”   林昀熹委屈兮兮:“我没你那么坏!我是正儿八经的……”   宋思锐啼笑皆非:“说说看!我哪里不正经?”   “呜……你、你哪儿哪儿都不正经!”   “老规矩,你若气不过,我趴着任你戳,反正又不是第一……”   猛然瞥见笙茹一动不动杵在原位,他硬是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笙茹,去打一盆水来。”   林昀熹立时警惕:“要做什么?”   ……该不会要给她擦身子吧?   宋思锐又好气又好笑:“洗一洗你这花猫脸。”   林昀熹方记起今日盛装赴会,目下汗水混含泪水,铁定不能见人。   羞愧之下,把脸深埋。   宋思锐大致推断她后背未曾扎过药针,趁笙茹离开,将人从榻上缓缓抱起。   林昀熹生怕他瞧见自己的鬼样子,连忙用软枕捂住脸面。   宋思锐圈她入怀,笑得发抖:“这是你练龟息功的新诀窍?”   林昀熹分不清,被搂抱和被看丑貌哪点更可怕。   宋思锐擦了擦发簪,插回她发髻侧,温声道:“羞?再狼狈的模样我都见过……你内息受阻,我得另寻时间运功助你……”   林昀熹本想挣开他怀抱,无奈半身懒洋洋力气全无,靠在他热暖臂膀内呜咽有声:“说好的,笙茹归我……”   “白天归你,夜里让她回库房。”   “为何!”她放下软枕,杏眸瞪视他。   宋思锐抬手拭去她的泪痕,笑意缱绻:“我这人爱吃醋,不希望有人日日夜夜呆在你身边。”   “幼稚!”   林昀熹幽幽睨了他一眼,心底却不相信他的荒唐言。   ···   夜雨细细复疏疏,静锁听荷苑满庭芳华。   林昀熹被宋思锐点拨完穴位,困倦得随时睡死过去,因而刚沐浴完毕,青丝未干,便熄灭灯烛,扑向床榻。   迷糊中,她仿佛听见自己哼哼笑着说了句:“给我趴好。”   睁目,满室灯火明晃晃,傅家小哥忐忑站在她跟前,讪笑道:“昀熹,别闹。”   林昀熹重复道:“把上衣扒了,趴好!难不成你要我动手?”   “你好歹是个姑娘家……”他窘然躲避。   林昀熹着手捋袖子。   傅家小哥迫不得已,赤了上身,乖乖趴在石床之上。   黝肤泛红,呼吸微促。   少年的背结实且精劲,弧线如山峦微伏,力中透美。   林昀熹却只顾看他后肩的淤青手印,闷声道:“下手真毒!沈星长算哪门子师兄!”   “我技不如人,挨揍实属正常。”   林昀熹以油灯加热膏药,谴责般觑他:“我就不信,你全力以赴会输给他!”   “今儿沈老爷子来岛,我若真下狠手,未免太不讲情面。”   “呵,讲情面,你便要挨他一掌?”   她专注针灸、捻药熏染;目光回巡时,他如有热气蒸腾,渗出薄汗带药香。   药粉与膏药叠在瘀伤上,她以掌摁住,尚未发力,他居然抖得不成样子。   “傅章鱼!你再扭来动去!信不信我敲晕你,给你从头到脚扎一遍?”   说罢,一巴掌拍在他坚实而优美的脊上。   傅家小哥体肤更灼,辩解道:“你、你太用劲了,我有点……难受!”   “我是说,腿没事别乱动!”   他猝然一僵,整个人快要烧起来,从脸额到耳尖,宛若滴血。   林昀熹絮絮叨叨抱怨,先是在他头颈臂上施针,拔除后以净布细细替他拭汗。   当指尖触及他微微汗湿的肌肤,心猛地一凝。   灯光、药香、石床、傅小哥哥瞬间消失。   ——醒了。   昏暗中,林昀熹大口吸气,以渗汗的手捂脸,又觉这双手好像刚熨帖过他块垒分明的肌理。   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梦里为什么不知羞地干这样的事?   梦中的她估摸着十一二岁,就算年纪尚幼,也不该对年轻小哥哥……   难道……她暗恨三公子欺负自己,潜藏意识中把傅小哥哥当作他,在梦中进行“打击报复”?   不不不,定是宋思锐那句“我趴着任你戳”,使得她连做梦都变得“不正经”了!   今日戳了快一个时辰,半点“气血不畅”的位置也寻不出,她才不要听信他说的“内息受阻,得另寻时间运功”!   没皮没脸的登徒子!   ···   接下来整整月余,林昀熹白日看书,偶尔陪宋思勉逛园子,或回西苑向女乐学唱小曲儿。   每当宋思锐要抓她号脉或针灸,她能逃则逃,能躲则躲,实在避不过,必定拽上裴大夫和笙茹。   她在梦中触摸过拥有他面孔的少年郎,每回见面,总是心慌意乱。   宋思锐固然对她的战战兢兢深表疑虑,但他公务繁忙,早出晚归乃常态,共处机会越发减少。   在此期间,崔慎之以十五岁的年少之龄,得了会试第一、殿试第二的骄人成绩,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话题。   林昀熹原想去崔家道贺,但据说小姨在儿子最风光得意时身染恶疾,不得不赶回棠族求医。   她只能托宋思锐捎带一声贺喜,送点文房四宝,聊表心意。   五月下旬,女帝率领皇族赴奔龙山行宫夏苗。   晋王携宋思锐同去,而世子宋思勉腿脚不便,留守府中。   宋思锐曾计划带上林昀熹,一是晋王极力反对,二是林昀熹坚拒随他四处招摇,此提议作罢。   身为罪眷,身份不上不下,即便王府两位公子再宠再迁就,终究不应翻到御前。   晋王父子二人离府数日,林昀熹逗猫遛狗,赏花听鸟,小日子过得悠哉悠哉。   她并非不想念双亲,而是始终想不起父母的模样、言行,思念无处可托。   有些人,有些事,没有消息,大抵算是好消息。   这一日暴雨急降,府医院繁盛草木被风吹得飘摇颠狂。   林昀熹恰好来还书,帮忙搬运药材后,她脸不红,心不跳,神定气闲立于回廊观雨。   急促雨滴砸落,催落院外杏林,令她莫名记起,重遇霍书临那一幕——杏花雨中,白衣公子出尘高贵,目光灼灼。   随后,脑海闪过宋思锐在书楼里逮她的场景——他锢着她,低头贴向她的唇……最终亲在她胡乱遮拦的《脉经》上。   为免回想令人脸红心跳的片段,她敛定心神,撑开油纸伞,冒雨踏出府医院。   迎面撞见数人,护送世子乘坐木轮椅匆匆而来。   宋思勉膝下袍摆湿了大片,耸拉神情,长眉紧皱,对上她的关切眼光,笑容溢满忧愁。   “世子有何急事?非要在下雨天亲自往外跑?”林昀熹赶忙把伞移向他,“巧媛姑娘呢?怎么不拦一下?”   宋思勉眼神骤暖:“阿微,我确有急事,也有要事,与你商量。”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   【冒充读者失败的大佬】舰长,星辰大海要吗扔了1个火箭炮   【成功冒充读者的大佬】财大气虚扔了2个地雷 第二十七章   #27   雨势不见颓,织成水幕,朦胧了宋思勉憔悴的眼。   “世子,咱们进府医院再聊,可好?”   林昀熹只担心他断腿处受凉,来日后患无穷。   或许是无遮掩的真诚打动了他,他没再嫌弃浓重草药味,随她进入内。   林昀熹当即命人准备衣物,歉然道:“您外袍下截湿透,如不及时更换,凉气入骨,祸患连绵……此处仅有寻常棉袍,还望世子勿弃。”   宋思勉自小锦衣玉食,骤然要他穿上来路不明的旧衣袍,多少有些嫌弃。   但见林昀熹与丫鬟配合服侍他更衣,他心瞬间软了,一声不响由着她们解带。   她不擅此事,脸颊在素如净兰的青裙夏显得红扑扑的。   以玉簪子绾发,脂粉未施,眸子黑白分明,从眼形到睫毛弧度,每一处皆美得惊心。   印象中,大抵只有赴他的邀约时,她才换上锦绣裙裳,盛妆而来。   对应近日她与三弟疏远,外加方才她替他整理领口的小小羞态……宋思勉更觉胜券在握。   他端正容姿,对摊晾湿衣的林昀熹道:“不必做杂活儿,交给他们吧!”   话毕,示意余人退下。   骤然与他单独相处,林昀熹神色局促,将裙带扭成了麻花状。   “阿微,”他目露期许,“如若予你世子夫人之位,并助林公爷平反……你是否愿意留在我身边?”   林昀熹关注点严重偏移:“皇陵案……能平反?”   宋思勉笑意舒展:“不仅仅是皇陵一案,受贿案也有猫腻……”   “此话当真?”她明眸骤亮。   宋思勉无法告诉她,是宋思锐派人暗查,而他手下从中窥探,寻获蛛丝马迹。   他将林昀熹的惊喜默认为接纳条件,遂轻轻拉过她的手。   可惜纱布一如既往粗糙,惹人讨厌。   “从今以后,我会放下芥蒂,你别再搭理我三弟和霍七,省得纠缠不清。”   林昀熹一怔,回味他启齿时所言,才后知后觉其中含义。   ——那是……娶她的意思?   诚然,自别院一行至今两月有余,多了她和霍书临闲来作伴,抚琴品茶,外加巧媛推拿手法渐入佳境,宋思勉状态比起最初好了太多,不再疾言厉色相对。   她虽已忘事,倒能猜出,他待她的好,似乎不比以前差。   加上晋王目睹她并未作妖闹事,对此祥和局面争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昀熹搞不懂宋思勉受了何种刺激,居然选择在大雨天亲自来寻,还道出近乎于求亲的言论。   她悄悄抽回了手。   “世子,事到如今,我跟您招了吧!说视您和三公子为兄,纯属托词。我……我只助您度过难关,早日振作。如若王爷允准,我会尽早离开晋王府,投奔母亲。听闻棠族巫医擅奇诡之症,等我恢复记忆,定想方设法为父亲之事出一分力……”   宋思勉如蒙了一层霜:“想逃离王府?你究竟有何不满!”   一连串问话,林昀熹无从否认,又没法承认。   她想要自由,哪怕晋王府兄弟予她锦衣玉食、温和呵护,她乐意回报他们,却不愿嫁入王府,成为他们的妻或妾。   宋思勉等不到她回应,惨然笑道:“果然……有三弟在,你哪里还瞧得上我这废人?”   “您误会了!”   “少来这套!难道你认定,我三弟会当储君登帝位?你太不了解他!他那野性子!只想着逍遥自在!权力斗争、利弊平衡、挟势弄权……压根儿不在行!   “就算他和你父亲有师徒之谊,他根基浅薄,手腕拙劣……能为你做什么?别天真了!他那家伙……早就有青梅竹马……”   话未道近,院外有人急急赶来:“世子爷可在此?”   ···   大雨渐泣渐歇,林昀熹倚廊柱而立,远眺水雾笼罩碧树繁花,怅然若失。   宋思勉仍在屋内,与汇报仆役低声交谈,激动时甚至忍不住拍案怒骂。   林昀熹原本无心窃听,奈何耳朵灵敏过人,终归捕获某些字词。   譬如,“太皇太后”,“三弟欺人太甚”、“阴险”等等。   从话音的尖锐与颤抖程度来看,宋思勉又动怒了。   但凡提及“三弟”,他往往如鞭炮般易炸。   林昀熹失笑——这算不算是三公子在行宫远远替她解围?   可她不能无休止依赖他。   眼看大伙儿忙着清扫青砖地上的一圈圈水渍,她没好意思闲着,捋起袖子帮忙。   依稀还听他说了句“安睡散”,想来已被自家弟弟气得寝食难安。   估摸着过了小半个时辰,宋思勉慢悠悠出屋。   他换过一袭整洁雅致的灰紫色新袍,心情却没能更换:“阿微,陪我散散心。”   林昀熹心一软,点了点头。   二人沿明湖绕了一圈,最终坐到竹亭内,默然享用仆役备下的佳茗陈酿。   雨后微风吹不散宋思勉眉间愁绪,视线落向湖水中央水汽氤氲变幻处,眼神空洞。   然而林昀熹不敢详询,甚至连巧媛去处也没敢问,只得小口饮茶。   静默良久,宋思勉忽而亲手给她倒了杯血色佳酿:“喝点北域葡萄酒……你以前的心头好。”   “三公……裴大夫不让我喝酒。”   林昀熹虽立马改口,依旧引起他的不适,唯有硬着头皮,端起酒杯浅抿。   入口有甜有酸有涩,太陌生了……真是她喜欢的味儿?   她一言不发,勉强饮尽残酒。   宋思勉淡淡扫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空气如凝固,弥生出令人惶恐的沉默,挣扎、慌乱、矛盾充斥各处。   暮色渐浓,林昀熹打了个哈欠:“雨后风凉,还请世子早些回院。”   宋思勉袍袖内拳头紧攥,周身紧绷,欲言又止,终归扭过头,叹了口气。   林昀熹无暇细究他的种种古怪反应,暗自庆幸他没旧话重提,先恭送他回院落,才领着小丫鬟回听荷苑。   回房后,案上放置一竹制食盒。   内里整齐排列着的玫瑰红豆糕、虾米萝卜糕、紫芋奶糕和竹叶甜青团,形状、色泽各异,虽已无余温,仍散发勾人的香气。   林昀熹搓揉双眼,深觉点心眼熟,奇道:“这些糕点从何而来?”   “回姑娘,据说是三公子派人送的,您趁新鲜尝一尝。”留守丫鬟应道。   林昀熹又馋又困,咬一口紫芋奶糕,入口即溶,化在舌尖,叫人恨不得把舌头吞掉。   如宋思锐所言,她能拒绝他,但拒绝不了食物,因此只要他变着法子给她弄点吃食,她便轻而易举被收买。   她风卷残云般吃得小肚子微鼓,心满意足沐浴更衣,早早躺回床榻上。   持续半天的忐忑、不安、惊惶、懊恼……被房中美食余香抚平,隐约还滋生出微微甜暖。   闭上眼,蜜意酿成软软的云团,密密层层包裹,助她抵挡外界喧嚣的侵蚀。   ···   宋思勉回院后,面对丰盛而精致的饮食,完全提不起兴致。   无意中人相陪,天地间珍馐美馔如咽泥嚼土。   反覆回想那番婉拒,他总觉林昀熹留有余地,且对三弟的情意不过尔尔。   他只剩这一天……不,只有今夜!   一旦曾祖母答应三弟的请求,他再去抢夺,等于违抗长辈旨意。   夜长,梦多,不可再等。   趁着巧媛协助谢姨娘处理女眷事务,宋思勉领着数名仆侍,低调前往西南角的听荷苑。   墨染夜色渐深渐浓,轮椅每前进一尺,均碾压他内心阴暗所在。   僻静居所灯火寥寥,婢女寥寥。   她们对世子夜间到访大为震悚,慌忙去请林昀熹。   从敲门改为拍打,内里无人响应。   宋思勉眼光亮着出乎意料的光华,唇角笑意则带点意料之中。   没想到……她这么快便躺下,睡得还真够沉。   可见安睡散效力极佳。   “阿微该不会生病了吧?寻桃,怀莲、携柳,把人‘请’出来,送去‘诊治’……”   世子院的三人会意,低低应声。   未料进屋后,许久不见人影。   宋思勉等得不耐烦,不好大声问话,轻声吩咐:“老妈子和阿同去瞅瞅。”   听荷苑的婢女唯恐林昀熹有闪失,紧随其后,然则这三人进去好一阵,也无下文。   宋思勉一咬牙,摆手让仆从推动轮椅。   是夜无星无月,正是暗涌肆虐之时。   那俊美凌厉的侧颜越发模糊,一点点埋没暗黑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会努力加更,努力撒糖哒~   预计下午六点左右,江湖规矩,V后三天的V章评论都有红包~   请大家多多留评,多多鼓励哈~爱你们~=(^.^)=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567918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玛丽苏苏 5瓶; 第二十八章   #28   暗云涌动, 风声夹着急促马蹄声回荡山林,更显郊野幽寂。   生平头一次, 宋思锐气急败坏,连执握缰绳马鞭的手都带着颤意。   当年在长陵岛受人冤枉或欺负,乃至被打至内伤, 也远不及今夜听闻消息时的愤怒。   近两月忙于公务,他没闲暇拉回昀熹若即若离的心,眼看兄长和霍七纠缠不休,怕是等不到她恢复记忆, 一心快刀斩乱麻。   恰逢此行在行宫遇见长辈, 他趁曾祖父参与狩猎,便对场外静待的曾祖母明言——秦老岛主的孙女昀熹换了身份,失了记忆。   他深知曾祖母不问朝政, 且对自己最为溺爱, 恳求老人家先保守秘密, 开金口赐婚,把人给他留住;并承诺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绝不放过罪魁祸首。   曾祖母没答话,命人捧来糕点,恰好是昀熹最爱吃的几款。   宋思锐全数包起, 命亲随即刻送至王府。   入夜, 亲随回奔龙山禀报,因林姑娘与世子在府医院内密谈,他没敢当面交付, 只得送去听荷苑;后探听府中情况,得悉世子要了安睡散。   宋思锐暗觉不妥。   安睡散是极强的助眠药物,与酒同服,会让人犯困,且在入睡后深眠六个时辰以上。   吃药只在剧烈疼痛时使用,近来兄长腿痛大有好转,根本无须服食此药。   宋思锐从这一异乎寻常的举动嗅出危险意味。   他所设布防只针对整个王府的安危,以及昀熹的饮食安全,却未曾防范双腿残疾、状态已趋平定的兄长……   惊惧、愤怒、疑虑驱使他带领萧一鸣,快马加鞭疾赶回京。   无论如何,绝不可掉以轻心。   宋思锐骑的是皇家名驹,四蹄生风,一骑绝尘,将萧一鸣的骏马甩得老远。   待抵达城门,他将马匹放置在城卫处,施展轻功绕过巡逻卫队,狂奔回府后更懒得敲门,迳直翻越北墙,以免耽误时间。   双足无声无息踏入晋王府,他避开府卫,飞身掠向世子院落。   其时已是亥正,内里灯火通明,巧媛娇嗓怒中带锐:“世子爷用膳用一半,凭空消失在院内,你们二十几号人!竟半点儿没注意?”   宋思锐心一凉,转而跑向西南方。   无法想像……如若二人以不堪入目之态出现在他面前,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掐断兄长的脖子?   可万一他们不在小院,偌大王府,他如何不惊动府卫搜寻?   静夜无声,听荷苑院门虚掩,空无一人,灯影疏淡。   因下过一场大雨,不难看出地上有木轮椅碾压过的泥印,直通敞开的卧房大门。   无形寒气自虚无缥缈处涌来,教他毛骨悚然,心跳骤停。   ······   凝神屏息,宋思锐挪步谨慎而入。   步伐前所未有的沉重。   外间孤灯未灭,房中诸物全是他悉心挑选过的,结实耐用,简洁大气,此刻在弱光渲染下凝着半明半昧的森然。   绕过镂空雕花黄杨木屏风,里卧黑沉沉的,呼吸声频密。   宋思锐全神戒备,眼睛适应黑暗后,惊觉地板上东歪西倒了十一人!   方桌下,一灰紫袍服的男子趴在一灰衣男仆身上,从背影能辨认出,是兄长宋思勉。   床的首尾两端分别倒下世子院的三名侍婢、一名老妇人、一年轻小厮和听荷苑的四个丫头。   林昀熹身穿素月白绸衣,长发披散,双目紧闭,呈“大”字型斜斜卧于床榻,右小腿垂到地板,睡姿散漫。   宋思锐既为眼前一幕惊忧惶惑,又隐隐安下了心。   瞧这状况,兄长似乎没来得及为非作歹……   但这帮人为何瘫在地上呼呼大睡?昀熹可曾受伤?   宋思锐顾不得别的,抢上前伸手试探林昀熹鼻息,并触摸她的脉搏。   未料刚碰到她的袖口,左侧突如其来一股劲风!   有人猛踹他!   他下意识抬臂一挡,冷不防林昀熹右手握拳,迎面直挥向他,如有开山破石之势。   他惊愕之际,双足轻点,后跃两尺,勉为其难避过这凌厉一击。   ——这坏蛋昀熹居然装睡揍他?瞧这股狠劲,功力起码恢复七八成了……   他心下狂喜,不料她给了他一脚一拳,再度呈现出四仰八叉的昏睡状。   “……”   宋思锐以手扶额,不知该流露哪种表情。   好吧……这一屋子人因何而倒的真相,算是揭晓了。   定是她于睡梦中对前来拉扯之人拳脚相加,普通仆役又岂能抵挡得住?一招即倒,连呼喊都来不及。   外加房内昏暗,东一人西一人,余人进屋仓皇未细辨,全部着了她的道儿。   即便宋思勉往日有一定武学根基,截去双腿后,身体大不如前,比起旁人好不到哪里去。   宋思锐啼笑皆非,俯身抱起兄长,只觉其身量瘦削,弱不胜衣。   兼之膝下部分全无,整个人轻飘飘堪比姑娘家。   堆叠多年的怨气,争风吃醋的火气,随着将其放回木轮椅的刹那渐渐散了。   当年,母妃傅氏深获父王宠爱,身为幼子的宋思锐亦得到最大眷顾,不光凡事有父王撑腰壮胆,更获恩师靖国公处处提携。   相反,明明是前王妃谢氏嫡出的宋思勉,一生下来就没了母亲,两岁痛失胞弟,空有长子之名,活得谨小慎微。   当朝谢、霍、饶、林四大家族中,谢家最是稳固,眼看宋思勉的世子之位旁落,必然出手干预。   那时宋思勉不过是个大孩子,又能险恶到哪里?   如今,宋思锐为护昀熹,大事小事不相让。   在世人心中,他这游历在外十年的王府公子,才是横刀夺爱者,妥妥的奸狡之徒,欺压残疾长兄的小人。   今日“安睡散”这一出,想来是宋思勉收到风声,认定自家弟弟以“赐婚”来谋取他思慕已久的意中人,激怒下罔顾良心道义而为之。   宋思锐恨得直咬牙,但仍能理解他的苦处。   正自为处理这一堆晕倒仆役而发愁,院外人声渐近,女子绵嗓轻唤:“请问……世子爷可在听荷苑?”   宋思锐听出巧媛寻来,干脆推着木轮椅,缓步行至庭院。   廊下微晃的灯笼映照出宋思勉昏迷未醒的苍白容颜,也清晰勾勒巧媛及小丫鬟的震惊面容。   “世子……世子他怎么了?”   宋思锐以指摁唇,作噤声状:“无碍,兄长他喝了点酒,外出散心时睡着了,被我就近送到此处避风。”   巧媛狐疑:“请恕巧媛多言,三公子随王爷赴奔龙山夏苗,何以……?”   “我的事,轮不到你过问,”宋思锐压低嗓音,“你若不愿兄长与昀熹名声受累,夹杂不清,最好听我的。速速送他归去,请府医诊脉;对外则宣称,他是在湖边醉后昏睡,被你寻回……记住,与听荷苑无半分干系。”   最后那句,一字一顿,从容笃定。   “是,巧媛领命。”   她料想主子不可能孤身从世子院跑到偏远的西南角,遂四下张望。   宋思锐笑了笑:“回去安顿好之后,派人抬几个担架到积玉亭。”   巧媛不明其意,唯有先给宋思勉裹上披风,垫好靠枕,领着小丫鬟仓促离开。   宋思锐回身入屋,两手各提一名仆役,迅速搁至门外,忽而想起一位好帮手,当即以丹田发出绵长鸟鸣音。   ······   不多时,萧一鸣御风而至,容色尴尬:“三公子,我目下听您差遣是没错,可夜闯王府乃重罪啊!”   “京城内外谁不晓得你我的关系?”宋思锐随手扯下腰间玉牌,塞他手里,“拿着,如有人问起,说是我的意思。明儿给你安排一独院。”   萧一鸣前后翻看鱼戏莲荷白玉牌:“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总觉得我被包养了,还收了个定情信物……”   “定你个头!”宋思锐笑骂。   二人处了数月,愈发熟络,私下如手足。   萧一鸣依照他吩咐,火速将老妈子、仆役、丫鬟统统送至二十丈外的亭子,又把服侍林昀熹的四人扛回各人住处。   宋思锐确认林昀熹深睡,到厨房蒸热五香糕和豆蓉羹,以慰劳奔波数十里的辘辘饥肠。   仲夏燥热的暑气被大雨淋熄,夜风静谧,凉意四起。   萧一鸣两三下吃掉半盘五香糕,如饮酒般仰首喝尽豆蓉羹:“三公子,有句话,属下不吐不快。”   “不妨直说。”   “我虽不常回京,倒也久闻林千金恃媚色而骄,早于豆蔻年华已招蜂引蝶……只怕,不是良伴。”   “不是‘凉拌’,那便煮熟了吃。”宋思锐闷笑。   萧一鸣欣赏不来他的玩笑,浓眉暗皱:“外界传言,您和世子、霍七公子三人争夺一落难千金,引发热议。世子和霍七公子跟林千金算得上青梅竹马,余情未了尚可算雪中送炭;可您无缘无故的……若溺于此道,定不利于今后的宏图伟业。”   宋思锐莞尔:“你是说,我鬼迷心窍,重色轻兄?”   “不敢。”萧一鸣嘴上如此,脸上深以为然。   “你真那么想也无妨。时候不早,先回吧!”   “那您……?”   “既然有人想玩‘生米煮成熟饭’的把戏,本公子奉陪到底。”   宋思锐俊朗笑颜透着轻狂——强取豪夺,谁不会呢?   ······   因大部分府卫仆役跟随晋王赴行宫,夜静更深时,王府内巡查走动的人员尤为稀少。   宋思锐在居所和听荷苑之间来回走动,未曾惊扰旁人。   他取了整套干净衣裳,溜进林昀熹的浴室,快速冲了个澡。   携一身水汽踏进卧室,他心里发虚,莫名有种错觉,仿佛错拿了坏人的剧本子。   环顾四周,房内唯一供人歇息的,仅剩四尺短榻。   昂藏男儿缩头缩尾将就一宿,未免太委屈了些。   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蹑手蹑脚靠近精雕花梨木床。   藉着极其微弱的光线,他发现林昀熹翻了身,腾出大片空位,遂偷偷摸摸躺至她身侧。   睫羽轻垂,脸蛋吹弹可破,令人有浅尝之念。   她似是觉察他的靠近,反手就是一掌。   宋思锐琢磨不透她为何忽然在睡梦中打人,抬手四两拨千斤轻推慢引,柔声哄道:“昀熹,别打了!太奶奶做的糕点,我都没舍得吃,全给你了!你还欺负我!”   林昀熹收回左手,嘟囔:“傅章鱼,算你有点义气。”   宋思锐闻言,长眸瞪大,眼角浮起温润微湿,半晌说不出话。   无处安放的手脚,徒增难以抑制的颤抖。   一呼一吸,乱了节奏。   她……认出他了?她想起过往了?   试探着伸出臂膀,每往前一寸,皆等待着她突如其来顽抗,或平和安静接纳。   所幸,当他谨慎圈她在怀内,她没作抗拒,还吧唧咂嘴,乖巧如梦里偷吃的绵软小猫。   宋思锐深深吸气,免得心跳声怀中人吵醒。   他已好久未真真切切拥抱过她。   此时此刻的温软,好像早在去年夏天,便不再属于他。   京城重逢后,她将他抛至九霄云外,见他如避牛鬼蛇神,若非心惊胆战的模样,便是扭扭捏捏,躲躲闪闪。   宋思锐既盼着她记起一切,又担心她千里追寻,并非回心转意,而是想彻底清算旧账,从此一刀两断。   漫漫长夜,他不敢闭眼,倾听窗外风摇叶动、落花漫卷、草上露滴。   心头淌过渺远思忆,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混搅一处。   如像炎热荒野上的旅人,历经千难万险,终于触到一掬清凉透彻的泉水,想着数尽侵吞,却恐饮尽后再无希望。   他稍加用力搂紧她,以微翕薄唇贴向她乱发覆盖下的腮边。   作者有话要说:  【叮——拳打脚踢技能get!】   感谢每一位订阅的小可爱!   特别鸣赞助商“木昜” 投出地雷15个;灌溉营养液100瓶;“白白白”投出地雷1个,灌溉营养液3瓶。   无以为报,唯有努力码字啦!么么~ 第二十九章   #29   时而感受烈火燃烧的煎熬, 时而则堕入冰湖,宋思勉只觉背上一阵刺痛。   人如悬浮在半空, 上不挨天,下不临地,直至握紧一熟悉且温软的手……   “阿微……”   他茫然睁目, 枕边人恰恰也睁开眼凝视他。   柳眉含烟,面若凝玉,凤眸爱怜满溢之余,犹带失落, 却是巧媛。   宋思勉心下一凛。   转目环视, 熹微晨光透窗而入,提花青纱罗帐幔如水倾泻;架子床雕工华美,榻铺繁复云罗锦……此处, 是他的卧房。   “我、我怎么在这儿?”   巧媛为他拨开额角汗染的碎发, 垂眸道:“您昨儿胃口不佳, 去外头转悠……兴许酒后困乏,睡着了。巧媛从姨娘处忙完,四下找寻,将您带回……您可觉着哪儿不适?为您传唤府医可好?”   宋思勉惊疑不定:“阿微呢?”   “林姑娘自是在听荷苑呀!”   “可我……”宋思勉怀疑记忆出了差错。   他分明记得,早晨有仆役从行宫归来, 说起三公子骑射出类拔萃, 大受皇帝赞赏。   他直觉危机重重,按捺不住,冒雨前去寻林昀熹吐露心迹。   没想到, 刚被她婉拒,又惊闻三弟和太皇太后席间耳语,容色恳切,凭嘴形判断,反覆提及的是“赐婚”二字。   身为女帝的姑母素来偏爱谢家二女,并不太喜爱热衷妆扮的林家千金;但曾祖父母常年隐逸,又喜相伴数载的三弟,倘若老人家经不起软磨硬泡……金口一开,怕是姑母也得给上五分情面。   宋思勉深晓此事只争朝夕,无计可施之时,盘旋于脑海中的唯剩不光彩的手段。   他在葡萄酒中加入少量安睡散,本欲哄林昀熹到他世子院用膳,灌醉后留宿……   哪怕他不碰她一根毫毛,只要二人同床共枕的谣言传出,她便不可能落入三弟之手。   可他犹豫了。   那时,眺望空寂的晋王府园景,他眼神放空,膝盖以下是空的,心也空了。   于是他没强留,放任林昀熹返归。   偏生回院后,心魔难除,左思右想,他立心借“共用晚膳”为由,亲去相请,以实施计策。   岂料那姑娘早早躺下,睡得昏天黑地。   他退而求其次,决意强行带走她。   印象中,丫鬟、嬷嬷、仆从分批进入无下文,他才忐忑入内,试图确认情况。   弱光下最为夺目的是床榻上的月白绸衣,他唯恐林昀熹有差池,急忙绕开家具,抵至床边,探臂拉拽。   分不出何来的巨力击中了他,迫使他整个身体飞离轮椅,撞上紧随的仆役!   二人双双倒下,仆役后脑勺磕在桌脚,昏了过去。   他亦觉体内气血翻涌,天旋地转间知觉全失。   意识消失前,唯一的念头是——阿微是否安好?   此时此刻,宋思勉从沉睡中苏醒,惊觉眼前景象与思忆全然不符,心底顿时漫上阵阵恶寒。   以手支撑身体坐起,他强忍身上疼痛,冷声道:“即刻送我去听荷苑。”   他得亲眼核实阿微的安危。   ···   王府浸润于晨雾中,如画如幻。   鸟雀惊飞,更显西南边的小小院落安宁无争。   应门的小丫头揉着惺忪睡目,乍见宋思勉带了十余名佩刀护卫登门,惊慌不已,又茫然未解。   宋思勉重临此地,更加确定昨夜曾来过,绝非巧媛所说的“酒后困乏”。   他倒吸了口凉气:“快!快推我去卧房前!给我踹门!”   不料话音刚落,房门从内打开。   一素色寝衣的高大男子伸着懒腰,睡意未消,闷声嘀咕。   “大清早的……谁在吵吵嚷嚷?”   宋思勉乍闻这声音,如遭人兜头泼下一盆冷水,里里外外彻骨的寒意。   怎么回事!身在行宫的三弟,为何会衣裳不整、披头散发,出现在林昀熹的房间!   宋思锐努力眨了几下眼睛,玉容意带得瑟,又隐隐泛着红。   “兄长这么早来找昀熹么?她正睡得香……”他边说边抖动腿脚,“压得我腿好麻!”   宋思勉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五官几近扭曲,自行推动轮子前行,厉声喊道:“阿微!”   “啊——”宋思锐又打了个长哈欠,跨过门槛,似笑非笑,“让她再睡会儿呗!昨晚怪累的……”   “累”字教人浮想联翩,院中众人纷纷红了脸。   宋思勉惨白的脸多了铁青之色,怒目欲炸:“你、你……你做了什么!”   “你觉得我俩同处一室,还能做什么呢?”   俊容笑时如春风化雨,精雕细琢的眉眼赏心悦目,让宋思勉觉得面目可憎。   他拼尽全力将车轮子驱至台阶下,指着三弟怒吼:“你这混帐的家伙!昨晚偷袭我的……是你!”   高举的臂膀哆嗦着,只恨未能将那洋洋自得的家伙抓下来暴打一顿。   宋思锐摆手示意看热闹的府卫和仆从退至院外,缓步走下台阶,语调平静。   “兄长想为之事,做弟弟的就不能办了?”   “我、我……”   宋思勉力图揪住他的衣角,身体前倾,险些摔下轮椅,被他一手搀住,恨得用十指紧箍他手臂。   “别太用劲,我怕内力反弹,不慎伤了你。”宋思锐助他靠回椅背,淡定目视他的怒容,微微俯身靠近,“兄长难道从来没怀疑过?”   “什……什么!”宋思勉愣住。   “哥……”宋思锐陡然换回了小时候的称呼,“我承认,有段时间很烦你。在东海七十二岛时,前来求医的重病、残疾、垂死之人不计其数。他们满心求活,身残志坚……论伤残程度,你尚不算严重。   “而你,作为天家子孙,上知治国安民之良策,下通琴棋书画诗剑,受圣上重视,得父王栽培,获朝臣关注……就如昀熹所言,你失去的仅仅是双腿,和一名背弃了你的女子而已!这些,绝不应成为你沉沦的理由!”   宋思勉心高气傲,有些话听不得。   然而这一刻,他被弟弟磊落坦荡的语气震慑,又觉对方话中有话,令人迷惑。   巧媛生怕他真气坏了,赶忙上前劝道:“世子,您昨儿淋了雨,受了寒,是时候请府医诊疗。”   宋思勉嘴唇翕张,久久无话,再观三弟朗目如星,炫耀锐气消退后,酝酿着奇特的光彩。   似有包容、期待,暖暖的,宛若黎明时第一道曙光。   ···   林昀熹昏昏沉沉陷在悠长梦境中,乐得不愿醒来。   梦中的她依然那个小昀熹,已成长至十二三岁,肆意飞扬,深受大伙儿喜爱,还拥有一身高强武功!   最初,她立于比武场中央,以布蒙眼,凭借耳力听声辨位,跟三十余名少年男女对阵。   她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纵然十余条臂膀从四面八方同时向她抓来,亦应对自如,攻守得宜。   围攻她的人年长者十七八,稚龄者比她略小一两岁,出手时柔时刚,或如灵蛇出洞,或似金刚下凡。   而她足下健步如飞,两臂十指外加灵巧双足,快捷如电,防得滴水不漏,甚至能后发先至,打倒其中三五人。   “昀熹,大伙儿陪你玩玩而已,你下手也太狠了吧?”一少年被她击中肩头,叫苦不迭。   林昀熹侧身避开背后来袭的一拳:“哈!老六,你这算求我手下留情?”   “屁!”   那叫“老六”的少年奋身扑上,被她揪住前襟丢了出去,不晓得撞在谁身上,嗷嗷叫声相互和应。   “傅三哥快下场啊!你瞧瞧她狂成什么样了!”   “是啊!还有沈大师兄!您忍心看我们被她砸成肉酱么?”   远处一温和嗓音笑道:“大师兄他岂会对蒙眼的小昀熹动手?至于我嘛……我可打不过她!”   林昀熹认出是傅家小哥的声音,得意一笑,出招更快更猛烈,乃至主动抓人来丢。   满场子男男女女被她追得尖声大叫。   她气不喘、手不酸,越战越勇。   忽然之间,后背挨了一拳,力度虽不大,却来得悄无声息。   林昀熹怒了:“哪个坏家伙搞这种鬼鬼祟祟的偷袭!”   话未说完,脸蛋被人捏了一把,引发轰然大笑。   她几欲炸开,左右手凭借风向猛抓。   奈何那人身法矫捷,每回皆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   林昀熹缓缓吐尽丹田之气,凝神倾听,隐约觉察右侧传来轻微呼吸声,她装作迷惘,于对方挥拳时快狠准握住。   “咦?”那人大惊。   “傅家阿凝,你这鬼灵精!”   “姐,我错了!看在我哥的面子上……”   “嘿嘿,姐姐我蒙了眼,看不到他的面子!”   林昀熹不留情面,抬起一脚,将她踹飞丈许。   余人在阿凝的示范引领下悄然凑近,展开无声攻击。   林昀熹不再所向披靡,又因获得新挑战而跃跃欲试。   她或静待旁人进攻,或劈、撩、点、拽、拍、踢……将人一一击倒,凌厉如江河奔腾,暴烈似电闪雷鸣。   许久,一人从后贴近。   她反手一掌,耳畔响起的却是傅家小哥的沉嗓:“好啦好啦,昀熹,别打了!”   “你也来欺负我?”她嘟嘴不悦。   “太奶奶做的糕点,我都没舍得吃,全给你留着呢!”   她吞咽口水,闷哼:“傅章鱼,算你有点义气。”   说罢,扯下蒙眼布。   他手捧的竹食盒内散发芋头和奶香,使得满场哼哼唧唧的呼痛声、抱怨声瞬间静谧,艳羡视线统统集中在他们身上。   傅家小哥笑眸温柔有乍亮的星辰,闪烁些许缱绻蜜暖与骄傲。   这个眼神,仅属于她一人,从来都是。   林昀熹莫名颊边微烫,曾无知无畏的少女心,不经意颤了颤。   原来,心动是这样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第二更哈!   接下来咱们可以期待一下熹熹醒后的反应~   第三更预计在十二点前,大家明早记得来呀~么么扎! 第三十章   #30   唇齿间仿佛还残留着糕点甜香, 教人身心暖洋洋、美滋滋。   林昀熹醒时,甚至不乐意睁开双目, 只想永远沉溺在甜美梦境中。   梦里的她势不可当,有大帮玩伴、聪敏的小姐妹、疼爱她的小哥哥,更有好吃食物。   梦若是不醒, 没准她能目睹自己谈情说爱、成亲生子、老去病故,走完幸福美满一生。   看来近日力气变大,步伐轻快,内心开始憧憬飞檐走壁的能力?   念及此际既非贵女又非侍女的尴尬身份, 她幽幽叹了口气, 不情不愿地转身,立时魂魄飞散。   ——她的床,侧卧着一人。   此人以手撑头, 长发流泻在枕上, 衬托那张极好看的脸尘尽光生, 灿若暖玉。   长眉斜飞入鬓,墨眸懒懒瞥来,尚存半睡半醒的惺忪。   微敞衣襟内,块垒线条若隐若现。   他薄唇缱绻风月,笑带惑意:“睡得可好?”   “啊——”   林昀熹尖叫声响亮且浮夸, 远远超越梦内被追打的孩子们, 随后被一只暖热大手紧紧捂住。   她“呜呜”闷喊着,惊恐注视对方,抖如筛糠。   这人……好像是宋思锐。   霁月光风的三公子于她而言无比熟悉;可身着单薄寝衣、头发解散、躺在她床榻上的三公子……她差点儿认不出。   宋思锐见她停止叫喊, 缓缓松了手,眼神流淌着热切期待。   “傻昀熹,是我呀!”   “三……公公……三三三公公……”她上下牙齿打颤,语不成调。   “什么‘三公公’!”   宋思锐笑容凝滞,取而代之是浓得化不开的失落。   林昀熹心魂未归,语无伦次:“你!你为何……爬我床!你应该在行宫!我在做梦?再睡会儿……”   她呼吸乱得不成样子,两手摁住脸蛋,偷偷从指缝间窥探。   宋思锐颓然若失,瘫回平躺姿势,沮丧发问:“昀熹,那你告诉我……‘傅章鱼’,是谁?”   林昀熹第一反应是——她不想活了!   岂能如实相告,自己在梦里有个玩伴,被她抽打过又哄过、结伴潜泳到别处玩耍、朝夕相处、互赠礼物之余还看过他的身体、乃至滋生出疑似心动的情愫……   而那人……长了与他极为相似的脸!   她绝对不会承认!   ···   “什、什么富章鱼、穷章鱼?我、我可没吃过……”   林昀熹忽而记起,这是她的房间,有什么好心虚?   扯过薄衾盖身上,她羞怒质问:“你怎么穿寝衣躺我这儿!你你你干了什么!”   宋思锐沉默半晌,晦气答道:“没干嘛,抱抱。”   “平白无故……你快走啊!”   “昀熹,我问你个事儿,我兄长昨日让你喝过酒,然后你比往常更容易犯困,睡得很沉,对吗?”   见他纹丝未移,语气严肃,林昀熹认真回想,确有其事。   她一贯耳力奇佳,但凡外头人员走动,她便容易惊醒。   可睡到日上三竿,她连宋思锐何时躺在身侧也毫无警觉。   “三公子此话何意?”   “说来是我的错,我误判了兄长的心态……离府多日,也没留下足够人手照顾你、护着你。”   林昀熹免不了记起宋思勉先一日的沉闷古怪。   “你是说,他在酒里下毒?”   “他倾慕于你,怎会伤你性命?最多毁你清白……或清白名声。”   林昀熹如遭雷劈,直挺挺躺着,全然无法相信,近两月已渐趋温雅的宋思勉为何动了歪心思。   “我不信!世子他……人不坏!”   “你不妨问问丫鬟们,他昨夜有否进你屋,”宋思锐双手托住后脑,解释道,“我在行宫的言行,刺激到他……”   “就算他来过,可如今躺这儿的人是你!败坏我名声的人是你!再说,他行动不便,体虚力弱……他往时碰都没碰我,待我彬彬有礼,反倒是你……”   兴许梦内的肆意飞扬给了她勇气,她忍不住呵斥,又后怕地红了眼圈。   宋思锐既心酸又心痛:“我和他之间,你越发偏向他了?”   “呜……你赶紧给我滚!”   她哭出声来。   一次又一次,纵容他牵手、搂抱、掐捏……他竟随便到了自出自入、同床共枕的地步?   宋思锐定定凝望她,委屈愤然渐化悲悯怜爱。   “你以前几乎不怎么哭。现在没了记忆,人也柔软许多……是我太自私,我、我受不了任何人觊觎你。”   这番话说得深情又决绝,眼眸沉静似深渊,令林昀熹止住呜咽。   四目相对,各自眼红红,脸红红。   良晌,他迤迤然坐起,正色道:“昀熹,我不求你原谅。等太皇太后赐婚,你就能名正言顺留在我身边。”   “赐、赐婚?”   “是,不论你能否想得起过往,你只能是我的。”   他语调平静得像是日常交谈,偏偏又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林昀熹震惊且愤懑:“世子求了一道圣谕,把我从教坊接进府里;三公子想用一道圣旨,将我捆绑在你房中?   “昀熹曾向二位坦言,一介弱质女流,无权无势,无依无靠,身不由己。可我始终坚信,世子和三公子皆是凤子龙孙,乃谦谦君子,如若真爱重我,理应予以三分尊重……因为我失去记忆,也失去了选择权?必须由你们糟践?”   宋思锐如冰泉灌顶——一路走来,他所维持的小小亲昵,对于有情人来说情趣;对于毫无记忆的她,则只是恐惧和羞辱。   无十载情谊支撑,他的所为和决定,与流氓并无二致。   “昀熹,很抱歉,”他满脸失望,浓重至绝望,“在你心里,我真的一点好处都不剩?哪怕一丁点儿……”   林昀熹虽生气动怒,却非常清楚一件事。   她之所以敢在他面前发脾气、畅所欲言,全因他这四个月的诸多宠溺、百般爱护。   至少,她对世子和霍七公子客客气气,唯独与他相处时……无所顾忌。   救场治疗的小感恩和被搂来抱去的小抵触以外,是否还包含着她尝而未觉的甜意?   因他与梦中人容貌日渐重合,她因害羞而屡屡躲避时,是否有过近乎于思念的关注?   长久以来,她一再退缩、拒绝,绝不是因为讨厌,而是认识彼此间的天渊之别,以至于及时止步于好感,未敢往前一步。   若无横在他们之间的身份差距,没有她曾犯下的罪孽,不涉及他的前途,也许……她早就喜欢上他了。   宋思锐等不到她半句回应,莫名有些自暴自弃:“不管你觉得我如何,反正你逃不掉!我要定你!你等着!你欠我一千两百个拥抱!迟早要还!”   什么鬼话!   她气不过,闷声回应:“三公子一天到晚说这些浑话!我若有力气,定揍你一千两百回!”   “成!抱一次揍一下,来啊!”   宋思锐朝她张开怀抱,她扭过头,俏脸如染胭脂。   二人僵持不下,却听远处有人趔趔趄趄跑近,人未到,声先至。   “林姑娘!林姑娘!请您……速去劝劝世子爷……”   ···   半柱香后,林昀熹从听荷苑匆忙赶到世子院。   与上回在别院大发雷霆摔东西截然不同,这次老远听见宋思勉的嘶吼,痛苦、悲怆。   府医进进出出,焦头烂额。   林昀熹提裙奔入,但见巧媛坐在短榻上,死死搂住宋思勉的背;而宋思勉目露凶光,仅余的两截断腿在空中乱蹬,厉声呼喊,似陷入癫狂状态。   “爷踹死你们!踹死!统统踹死!”   余人惊慌失措,或柔声劝解,或试图协助巧媛。   “到底怎么了?”林昀熹拉住离侍婢怀莲。   “像是……又魔怔了。”怀莲犹有余悸。   “又?”   “初初截肢那段时日,便是如此……”怀莲垂泪,“咱们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终日吼‘踢死她’、‘踹死你’之类的话……”   林昀熹自知脱不了干系。   断肢者存在残肢幻觉之事乃常态,但诱因相当复杂。   痛到极致,人如疯魔。   她没经历过那种深入骨髓、直捣灵魂的痛楚,却对眼前景像有似曾相识之感,更无端想去拿镜子!   难道……真要用那狠绝方法?   此等残忍之事,府医万万干不出来。   与其让宋思锐下手,加深兄弟间的割裂,不如由她这个外人来完成。   大抵做了个胆大妄为的梦,她鼓起勇气,大步行至衣橱旁,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居然一把将沉重妆台推移数尺。   “姑娘要做什么!”其余侍婢惊呼。   “让世子爷照照镜子。”   林昀熹喘了喘气,并非搬不动,是需要更大决心。   旁人均觉此举太过离奇,犹豫着未作反应;她发狠猛推,强行把带有巨大镜面的花梨木妆台挪到宋思勉跟前。   宋思勉骤然呆住,直视镜中落魄颓靡的青年,呼吸急促,浑身发抖:“怪物!怪物!拿走!拿走!”   巧媛惊惧万分,意欲抱起他躲过镜子,被林昀熹制止。   “巧媛,让他看一看,让他醒一醒,”她哽咽语气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没了的,不能再生,但人还活着,有眼睛、鼻子、耳朵、嘴、手……他还有头脑啊!”   宋思勉逐渐停下,身子颓软,两行清莹泪水划过脸庞。   林昀熹头一次见他流泪,心中愧疚酸楚难言,忙绕过妆台,半跪在他身侧。   她仰起头,泪光泫然,伸手轻轻拍着他胳膊,温声劝抚。   “您是晋王府世子,自始至终都是,大可无所畏惧。”   宋思勉怔然,低头望向她没来得及缠裹纱布的手。   片刻后,突然抓住她的右手,翻转掌心,盯着掌纹细看。   再一次全身发颤。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再一次高估了我的手速!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舰长,星辰大海要吗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维大爷、木昜 3个;财大气虚 2个;阿梨Joy、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梨Joy 17瓶;懵琪琪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一章   #31   被宋思勉抓住, 林昀熹只觉寒意入骨,又因怜悯之心, 忍住没抽离。   平日,她生怕碰上对方雅兴大发让她弹筝,是以习惯每日用纱布缠绕。   方才侍婢来请, 她忙乱之中并未来得及裹住双手。   若仔细回想,这算是宋思勉头一次触碰。   宋思勉面如死灰,无半分绮丽之色。   只需一眼,他便认出, 这绝不是自己从小牵到大的那只手!   阿微的手软绵细腻, 柔白如脂。象征爱情的“天纹”,三线并行,一长两短, 意味着桃花多、易婚变, 中年后生活惨淡, 甚至有孤独终老之象。   这一手相,曾让宋思勉极为懊恼。   如今,他握着的手骨节更分明些,虎口、中指微有薄茧;爱情线起于尺侧,以弧形延伸向食指与中指的指缝间下方, 深长、明晰、红润, 几乎无杂纹……完美无瑕疵。   对上林昀熹雾气缭绕的泪眼,他脑海中浮现宋思锐句话——兄长难道从来没怀疑过?   惨然一笑,五指张开, 放脱了她。   室内瞬即被静谧罩得严严实实,侍婢、大夫、药侍等呆立不动,静候世子继续发疯,或回归常态。   然而宋思勉纹丝未动,魂魄如被抽走了似的,良久,重新垂眸凝向林昀熹。   如哀怨,如震悚,如怨怼……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   无血色的两片唇翕张,像是有话要问,最终只哑声说了句,“都出去……请三公子来一趟。”   余人目目相觑,均觉他态度转变尤为突兀。   一名侍婢快步去请,刚下台阶,迎面撞上青袍素简的宋思锐。   宋思勉挣扎着从巧媛怀中滚至榻上,摆手道:“你们统统退至院里……我有话问三弟。”   大伙儿皆闻他大清早“捉奸”,归来时心神恍惚摔了一跤,没多久便陷入魔怔;此番照镜子后又一反常态,实在令人担忧。   巧媛替他拢了拢皱乱袍子,捋好散落的发,重新挽发,好让他看起来精神体面些。   “你俩也到外头去。”   宋思勉目光在林昀熹和巧媛脸上滑过,落向镜中人。   巧媛哀求:“世子爷,请允准巧媛留下陪您。”   “不必,”宋思勉笑意虚弱,“若三弟对我不利,十个你也挡不住。”   宋思锐自行搬来一张圆鼓木凳,坐到短榻之侧,对林昀熹道:“你先回听荷苑。”   林昀熹知兄弟二人想必有要事密谈,而自己耳力太好,能避则避,遂拉巧媛退出房间,并掩上房门。   因放不下心,离去脚步缓且沉。   房中的沉默持续将近半盏茶时分,宋思勉沉声发问:“是谁?”   林昀熹听不清宋思锐的回答,遂向巧媛等人道别。   离开院落时,依稀听见宋思勉暴怒中的隐忍。   “她……怎能这样对我!”   ···   回听荷苑时,笙茹已从库房过来,和其余丫鬟共同收拾房间,郑重其事换掉寝具。   林昀熹娇颜微红。   她固然明白,宋思锐昨晚除了宣告主权,更主要是守着她,并无亵渎。   他们之间的争拗尚无定论。   但“赐婚”,她没往心里去,至少晋王决不会默许。   细想那句来得稀奇的“一千两百个拥抱”,她倏然记起,他曾撂下一句“你欠的‘搂来抱去’,得十倍还我”。   这笔混帐,还真不晓得他如何计算。   小厨房飘来鲜香,勾动林昀熹腹中馋虫,引她步出卧房。   丫鬟笑道:“三公子派人传话,说是要迟些才过来,请您先用膳,莫要饿着。”   石桌上有煎鱼、蛤蜊汤、炒螺、鸡蛋煎蚝饼等菜式,还有大盘白灼大虾,红色外壳夹杂粉白条纹,每一只皆饱满诱人。   林昀熹玩心顿起,试着模仿宋思锐的剥虾手法。   虾肉沾上酱料,入口鲜美而有弹性;而虾壳完整,整整齐齐排列在空盘内。   恍惚间,此情此景好像与回忆重叠。   难不成……她曾做过类似举动?   缓慢进食,她神思不属,待扫清桌上菜肴时,才发觉忘了给宋思锐留一份。   更要命的是,那家伙与另一男子的交谈声已响于门外。   同行者为萧一鸣。   他随宋思锐径直行入,目睹满桌蛤蜊壳、螺壳、鱼骨和碟上虾壳,而边上仅有一双筷子时,整个人惊呆了。   林昀熹已无从掩饰食量,唯有主动发问:“三公子,世子情况如何?”   宋思锐对她的战绩习以为常,温言道:“我已施过针,他服了安睡散,没什么大碍。你最近……尽量别在他跟前出现。”   “为何?”林昀熹不解,“是我适才逼他照镜子的缘故?抑或你又造谣生事?”   他无奈:“你老把我想太坏……”   林昀熹一想起他半夜爬床,怒道:“你就是坏,坏透了!”   “我只对你一人使坏。”他语调含混,笑得风情万种。   这番对话落入萧一鸣和笙茹等人的耳目,妥妥的打情骂俏,各人皆面露诡异笑容。   林昀熹欲哭无泪。   “说正经事,”宋思锐收敛逗弄调情之态,“我近日太忙,不一定在京城。父王带走大批侍卫和府兵,有劳一鸣兄暂居西苑,替我多照顾兄长和昀熹。”   “三公子客气。”   萧一鸣应声,眉宇间却难掩不屑。   林昀熹诚惶诚恐。   说是“照顾”,不如说杜绝他们接触。   请肩负无上皇安全的内卫来做这等事,三公子面子真够大啊!   当下,宋思锐命人安顿好萧一鸣,为林昀熹号过脉象,便急匆匆返回行宫。   或许因宋思勉闹了那一出,外加美食抚平不满,林昀熹逐渐将苏醒时的愤怒搁置一旁。   晋王府内,宋思锐为尊,她不过是以乐师身份进府的姬人,轮不到她对“主子”翻脸。   ···   接连几日,宋思锐没现身。   某夜,荣安殿悠扬音韵随风而至。下人回报,世子正宴请太学院十余位同窗旧友及家眷。   按照往日,宋思勉必然会请林昀熹到女宾席陪坐。   林昀熹听闻他已有精神会客,满心欣慰;对于无须花枝招展露脸,更感自在。   此后,她只在听荷苑和府医院走动,不确定名声是否真被宋思锐毁了个干净,她自我安慰——早在入王府前便有妖艳祸水之名,毁与不毁已无差别。   闲来看点医书和杂书,协助裴大夫晒药捣药,她不觉孤单无聊。   偶尔撞见受人所托的萧一鸣,二人均无话可聊,随口客套两句,各忙各活。   萧一鸣每日晨昏必入王府巡视,偶尔与人比试演练,相互切磋。   林昀熹远远看他身姿翩然,气度沉稳,单挑十余名护卫犹占上风,免不了怀念梦中的那个她。   天知道,她有多希望,在看不见的所在,有着另一个小昀熹,于日复一日的磨练砥砺中,迅速成长,勇敢地活出风采。   无须像她,在周而复始的季节更替中等待被世人遗忘,好求得逃离王府的一线机遇。   也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多久,她再度溺入美妙梦境。   这回,和她交手之人是傅家小哥哥。   二人在山林里过招,她手持长刀,飞速跳跃,灵巧敏捷;傅家小哥哥则挺剑疾刺,寒意点动,凌厉至极,全然无往日的温和。   双方你来我往,交相舞动,纵横闪戮,痛快淋漓。   如先前梦中内容相符,傅家小哥哥还真打不过她,约莫三百余招后渐落下风,被她踢中手腕,长剑离手。   “老规矩!”林昀熹洋洋自得,“我赢了,你听我的——院里花草,这月归你管!对了,上回说好给我做风铃呢?上上回答应捉的发光鱼呢?傅章鱼!你再拖欠下去……我岂不白陪练了?”   傅小哥哥气还未理顺:“我、我又不是没履行诺言!前天……才划船送你去南十三岛捞珠蚌,昨天还……”   “我不管,以后限定日期,完成不了,我就在你身上画满章鱼!”她边说边扫视他全身。   他慌忙捂住衣襟,红着脸嗫嚅:“昀熹,别闹!”   “你像极了扭扭捏捏的小媳妇!”林昀熹哈哈大笑,抬手勾住他下巴,“来,给爷笑一个!”   指尖抚过他下颌,触感温热;浅浅须根微糙,摩挲得人心半酥半麻。   她自觉过态,讪笑道:“走吧!咱们做风铃去!”   二人收了刀剑,沿着蜿蜒山道而下,并肩踏上海边木栈道。   途中遇到樵夫、渔民等,纷纷向他们挥手致意,还送上山菌、鸡爪螺等物。   林昀熹一一婉拒,挽了傅小哥哥跑得飞快,直奔进某座白墙青瓦的合院。   院内空无一人,檐下一筐筐全是色彩斑澜的贝壳,大多已穿成串,大小形状颜色各异,煞是好看。   “欸?你不已经弄了一大堆么?为何不给我挂上?”   “这只有七十多串,我打算给你凑九十九。”   “呿!干嘛不凑整百?”林昀熹嘀咕,“小气鬼!”   傅小哥哥笑而不语,自顾坐到板凳上,挑选干净完整的彩贝,比划排列后,逐一用铁锥一点点钻孔。   林昀熹百无聊赖,拎起几串,翻来覆去把玩,只觉每一串皆独具特色。   她心头暖流涌动,啐道:“为一场比试后的玩笑,你还真折腾那么久啊……”   傅家小哥停下动作,抬眸轻笑。   朝气蓬勃的少年面容映着晴光,眼角眉梢丝丝沁甜。   “昀熹,只要是你所求,我自会尽力予你最好的,无论何时何地。”   ……   梦醒时,林昀熹双手捂脸,不停在床榻上来回翻滚。   仿佛心臆间填满了粉色的小泡泡,纵然随梦而破灭,仍留下甜甜蜜味。   这梦若再延续多一阵,她怕是要爱上梦中的小哥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熹熹:完了!感觉我要恋爱了!   老三:谁?剁了!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左儿 3个;荼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玛丽苏苏 50瓶; 第三十二章   #32   奔龙山夏苗结束, 府卫护送回府的只有晋王。   与此同时,“晋王三公子私下请求太皇太后赐婚”的传闻四起, 闹得满城风雨。   大伙儿认为,太皇太后未曾应允,亦未拒绝, 应是在观望。   至于晋王三公子爱慕女子为何人,则众议纷纭。   有人认为,是养在王府中的林千金,因倾城美貌、高明手段攀附了三公子。   有人认为, 是近日颇受女帝重视的谢家二姑娘谢幼清, 二人早已相互欣赏,互赠书册和书法。   有人认为,是三公子旅居海外时的青梅竹马, 也有人说是其母家的表姑娘。   是日午后, 晋王抵府, 宋思勉率领府中主事者门外相迎,独独没通知林昀熹。   晋王被一袭暗紫亲王常服映得脸色阴沉,外加路途奔波的困乏,浑身散发沧桑怒气。   他二话不说,命人将宋思勉推至书阁, 不等烛火燃亮、茶水齐备, 便屏退下人,盯着长子闷声不响。   宋思勉端坐在木轮椅上,容色如旧清减, 眉眼孤高沉静得冰湖,不起一丝波澜。   晋王踱步书案前,嗓音透着无处遮盖的怒火:“你们哥儿俩……存心气死本王!他年轻气盛,你也不安分!不是早让你别招惹那小妮子么?究竟耍了什么花招,惊动你弟连夜返回,还留萧内卫在西苑?你给本王如实招来!”   “父王,此事……我和三弟已达成共识,事已至此,您追究有何用处?”宋思勉平静答话。   “共识?什么共识!你、你就这么……由着他?”   晋王如听见极为虚诞离奇的谬论,语带颤意。   宋思勉苦笑:“果然,父王前段时日容许阿……容许她多作陪伴,只为护着三弟。”   “你、你这什么话!”   “圣上欣赏阿微的琴技,又不喜她任性,这也是当初您虽有意成全我、却迟迟不央媒至靖国公府提亲之故!如今我因她而沦落至斯,林家伯父亦因重案而罢爵……您自然不可能允许阿微嫁入晋王府。   “如若儿子收她为妾,您或许能忍;但三弟对她上了心,您便频繁邀霍七来探视,惟愿他和阿微旧情复炽。可您大概没预料,现今的‘阿微’不再惹事,一心向善,待人诚挚,且大大利于我康复……所以您默允并利用她作伴。   “您以为三弟事忙,日渐淡忘她,万万没想到,他骤然来了个‘请求赐婚’。您生怕他自毁前程,无计可施时,想到让我做拦路石,才暗中派人通知我吧?”   宋思勉语气淡然,无怨,无怒,无慨。   目视父亲欲辩难辩,激怒又无法对他这残疾长子发飙,他内心深处无端涌起微妙快意。   经过十余天的冷静、沉淀、思考,宋思勉日渐走出愤恨,更好地消化三弟所言。   ——一旦被人知晓林家千金被人掉了包,无论主动或被动,都是欺君大罪!昀熹小命保不住,你所熟知的阿微,必将彻底消失……   ——兄长病情不稳,情绪不稳,万一狂怒或疼痛下冲口而出,事情将无法挽回。   ——昀熹似乎被人下了某种特殊蛊毒,记忆遭到篡改,真心坚信自己是林家女儿,且对过往之事全无印象,我无法冒险把她和林伯父一家推向悬崖。   ——兄长若能保守秘密,并答应不动昀熹,我自会想办法将林家阿微还你。   宋思勉意识到他的阿微极可能早就抛下一切离开,甚至抓来容貌如出一辙的少女顶替……心非但裂了,还碎了个透彻。   毕竟林昀熹温柔可人,纯良和善,渐得人心,如若他将错就错、自欺欺人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可惜,她是三弟的未婚妻。   接连数日,宋思勉咬牙忍痛,竭力镇静应对,以琴曲乐韵排解苦闷,以宴请宾客转移精力。   他原是温雅端方的翩翩贵公子;伤后暴戾狂躁,源于不时复发的腿痛和未解心结;配合大夫治疗,控好情绪,心境也愈发清朗。   只是午夜梦回时,他逐渐分辨不清,思忆中那双澄明如水的眸子,究竟属于阿微,还是三弟的“昀熹”。   他不愿细究。   ···   听荷苑内,林昀熹得悉晋王归来,想依礼拜见,又恐撞上宋思勉,徒惹他不快。   等了小半天,不见宋思锐来寻,打听后方知,那人奉旨离京办事,并未随父回府。   她长舒一口气,既有不用应酬的欢喜,又难免好奇,此外还氤氲轻飘如烟的落寞。   不单纯由于他在时,饮食更合胃口;好像也不全因为书上的难题需他解答……   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   直至黄昏,林昀熹犹自纠结是否该去请安。   笙茹劝道:“姑娘,据说王爷败兴而回,和世子爷商谈半柱香,更是怒火中烧……您最好别火上浇油。”   “好好的……怎又闹起来了?”   “只怕是三公子跟您的事儿,”笙茹试探问道,“您目下究竟有何想法?”   “我?我有何想法?自是等世子重拾信念、风波停息,再求王爷放行。”   “姑娘呀!今非昔比,您出了王府,可过不上以前的奢贵生活,也未必能寻获如意郎君!二位公子如此待您,您又获王府众人肯定,何不珍惜?”   林昀熹奇道:“你之前不是也盼着我离府么?为何改变主意了?”   笙茹讪讪一笑:“额……那会儿,小的怕您受苦受难,担心您成为他们兄弟二人斗争的筹码。但观察多日,三公子对您,倒像动了真心。   “听说他差事办得好,此次狩猎又大出风头,风头已盖过赵王世子,来日若是登上巅峰……您懂的。”   林昀熹摇头:“他越看重我,我就越不该连累他。”   垂眸处,隐含唏嘘。   “男才女貌,郎情妾意,谈何连累?或许,您先别急着表态,维持原样,接受他的好,就当考量他,等他稳固大局,再收入囊中。   “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身在北域、受尽磨难的公爷着想!好不容易有一位堪当大任的皇家英才爱重您,您却置之不理,任其旁落人手……”   笙茹搬出了家族命运。   林昀熹为难:“你的意思是……让我好好利用三公子,莫大意丢了这块肥肉?”   “哎呀!哪有‘利用’这般难听?他迷恋您的美色与才气,您倚重他的才干和地位,自古联姻不都如此?除非……您的心另有所属。”   林昀熹耳尖淡淡渗了点胭脂色。   ——心有所属倒不至于,但梦中时常浮现、教她心暖甜蜜的影子。   尽管那人长了近似宋思锐的脸,言行举止、性情品格却大异。   真希望梦境永无止境,好让她在囚笼中感受自由自在的快活。   她固然明白,笙茹所提建议并不坏,一则宋思锐确是个不错的归宿,二则他即便不能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尊,也必为朝中肱骨。   多少贵女求而不得的,对于她而言近乎于唾手可得。   按照宋思勉所传消息,她父亲的案子尚存转机。   可她真要为了家族前途,攀附晋王三公子,挑起他们兄弟的纷争?   有了新烦忧,林昀熹放弃给晋王问安,只让笙茹称她身体不适,并奉上近日新熬制的舒筋活络膏。   她草草喝了点鱼干粥,沐浴更衣,早早躺下。   思忖连连,辗转反侧,直到人定时分,才迷迷糊糊入了梦。   ···   刀光剑影幻成一片青色帘幕。   对阵的傅家小哥哥长高了一截,长剑在内力催发下光芒大盛,幻化成穿掠交错的波影。   林昀熹横刀相抵,如湛湛秋水映落霞,刀尖锐气带出浪涌千层,呼啸破刃。   这一回,步步后退的人,是她。   眼看对方似有收势之意,林昀熹大怒:“傅章鱼!你敢跟我玩虚的,我定要削你!”   “切磋而已……”   “切你个头!给我尽全力打!是赢是输,都得心服口服!”   二人狠招连连,劲风带动檐下近百串海贝风铃,叮叮咚咚甚是悦耳。   落花受刀剑之气飘飞旋舞,包围一高一矮的激斗身影。   长年累月的试练与磨合,林昀熹自问常占上风,但今日不知何故,傅小哥哥似顿悟了什么,每回都料她先机。   而今他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既带锐意,亦不乏沉稳。   她一急,反倒变得被动。   久战不下,她长刀以虚招晃眼,谋夺机会,未料傅小哥哥长剑轻巧一带,直接划向她的肩。   她又惊又怒,正要回刀抵挡,他反手一抖,以剑身拍中她曲池穴。   手臂一酸,遭他挑掉了刀。   林昀熹赤手空拳,猱身而上;傅小哥哥抛下长剑,掌风肆虐。   两人近身而搏,难分难解,浑汗如雨,口舌干燥。   拆解了两百余招,林昀熹力弱,被他锢住左右手;抬脚去踢他,又被绞得死死的。   “好吧!是我输了!”她历来未遇敌手,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方才算连输两场,说!要我干嘛?”   “昀熹,非得每次都分输赢,输者必须做点什么?”   “你被我奴役好些年了,这规矩……总不能到我输了就改吧?”她表现出磊落姿态,“我不信你能难得到我!”   傅小哥哥笑而抹额,歪着脑袋打量她。   昂藏身姿飘逸,天生自带出尘雅气,教人心折。   “你瞪我半天做什么?来个痛快!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无畏无惧!”   她说得豪迈,偏生十五岁的嗓音娇娇,故作老成的滑稽。   “哪来刀山火海?”傅小哥哥唇边笑意更浓,“要不……你站着别动,闭上眼睛,默念一百下?”   “玩捉迷藏?”她依言照做,“呵!我上次在你脸上画龟,你要报复我?抑或……唔……”   话说一半,嘴唇被两片温软堵住。   “……?”   微灼呼吸擦过鼻侧,后背多了一道雄厚力度,圈住她不放。   她知道这算怎么回事——他亲了她。   向来老实巴交的他,居然……胆大如斯!   她因规定和羞涩而垂下眼皮,心跳怦乱,早将“默念数数”抛诸脑后。   半晌,他似是不满足于简单触碰,轻摩探舌。   从隔帘望花,到迷醉浅尝,林昀熹身心为之一震。   腿脚如灌了蜜,微微发软,她倒退两步。   岂料他不依不饶逼来,生生将她抵在杏树侧,更捧起脸蛋,舌尖撬开贝齿,闯入柔软。   林昀熹一慌,睁眼时,视线几近被他的脸覆盖,情急之下,牙齿用力。   他“啊”声撤退,绯颜如烧,哼笑道:“一百下……有那么快数完?”   林昀熹手脚乏力,脑袋发晕,随时要被点燃。   愣了片晌,她挥拳揍他:“你这坏蛋!你轻薄我!”   傅小哥哥闪身而避:“你说愿赌服输,你、你……”   她羞恼交集,跳起来追着他一顿猛打。   两人一前一后发足狂奔,从院落到石道,再从疏林到海滩……   追逐至无人巨石后,她奋力一扑,将他拽翻在沙里,以膝盖抵住他心口,双手同时狠掐他两耳。   傅小哥哥痛得嗷嗷叫:“昀熹!你属螃蟹的么?”   “臭章鱼!我要告诉你太爷爷和太奶奶!罚你跪三天三夜!”   她改作粉拳乱捶他肩,起初几下是真打,终究一下比一下轻。   诚然,她舍不得伤他。   真伤了,心会痛。   他明显觉察她的怯赧与窃笑,藉机握住她拳头,笑吟吟:“既然要罚跪三天三夜,那我可不能太亏……”   林昀熹尚未反应过来,被他一带一勾一侧一滚,双方上下颠倒。   “至少,要多亲一会儿。”   他居高临下俯视她,在她惊羞瞪视下,再一次以笑唇相贴。   不熟稔的生涩渐趋游刃有余,她从温热濡湿中感受陌生且浓蜜的意趣,自觉闭了眼。   那一刻,浪潮拍岸与海鸟长鸣皆已无声,天地间唯有她和他相依相抵至死的缱绻。   ···   所有气息被吸干抽尽,林昀熹猛吸一口气。   微光勾勒床顶纱帐的轮廓,宣告她的梦醒。   啊啊啊啊啊啊啊!她、她做的什么梦!   真疯了吗?所以她期待被那人……?   强忍着不发出尖叫,她一手扯过薄纱衾蒙住脑袋,两条腿则胡乱蹬床。   “彭彭彭彭”一顿乱踢后,她又觉气闷,露出口鼻,有气无力吐息。   “呜呜……我、我死定了!”   “昀熹,怎么了?”   熟悉醇嗓柔柔响于两尺外,似山间风吹花落,却令她全身发僵。   片刻后,她缓缓转动眼珠子,以余光瞥向床口。   托腮而坐的面容如玉琢冰雕,线条刚柔并济,与梦中人大致重合。   那双墨眸于幽暗里更显深邃,略带惊奇,又隐隐憋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梦里回忆和现实的感情进度基本是一致的,所以……啦啦啦~   ·   感谢本章独家赞助商“木昜”投出 3个地雷~么么~ 第三十三章   #33   云破月来, 光影透窗,斑驳莹亮。   林昀熹手里抓着薄衾, 一时间拿捏不准,该遮住羞红的脸,还是挡住单薄寝衣。   与宋思锐于幽暗中眼神相触, 她突然心跳如擂鼓——他方才……没亲她吧?   可这话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抿了抿唇,她愠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宋思锐笑中带恼:“怕父亲为难你,又怕一鸣兄抵挡不住,我连夜赶回。”   “我是说……你怎么又跑我房里!想干坏事?”   “上回你睡得跟死猪一样, 我外裳脱了也没干什么……”   “你才像死猪!”   “好吧, 我像死猪一样,抱着像死猪一样的你。”   “你还抱、抱我……睡了?”她杏眸圆睁。   宋思锐咧嘴笑道:“昀熹,你现在才追究半个月前的事, 未免太晚了些。”   她记起他曾说过“没干嘛, 抱抱”, 如今后知后觉,兴许抱的不止是一下……而是一整夜!   人如石化。   “没事吧?你适才不停蹬床是何意?”他伸手覆向她的额,“有点烫?可有不舒服?”   林昀熹顿时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不舒服了。   “我瞅瞅……”   他吹亮火折子,点燃油灯,挪至床边圆凳上。   林昀熹却只注意他削薄精巧的嘴唇。   色泽呈丹, 形状刚柔相辅, 微微带点干,反而让人滋生试图抚平的念头。   宋思锐被她眼里久违的温柔娇羞所惑,唇角轻勾, 悄悄凑向檀唇。   静夜无声,投在墙上的两道人影渐移渐近。   当呼吸交融,鼻尖轻触,将林昀熹从如梦如幻的恍惚中拉回。   她惊羞之下扭头而避:“离我远一点!”   宋思锐满腔柔情散了大半,微带委屈:“大老远跑回来……水都没喝上一口,还要被你吼。昀熹,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越来越凶?”   林昀熹往后一缩,心砰砰乱跳——梦中人与他越来越相似,因而她不自觉地强硬了?   “我刚醒就被三公子吓到……你若不逾矩,我、我自会恭恭敬敬的。”   宋思锐凝视她片晌,叹道:“我宁愿你凶一点,别见外。”   说罢,以袖风灭掉灯火,转身出房,轻轻掩上房门。   遥想相识相知十载,海岛淳朴民风,他们常有彻夜相伴的时光。   无关风月,只涉温情。   他待她千依百顺,耐心等待她成长,自身也不懈努力,蜕变成她身边最优秀的青年。   最大胆的莫过于在十九岁那年,借“战胜”之机吻了她。   毫不意外,遭她狂追一路,暴打一顿……   又于新的温存中反受为攻,趴在上方,亲到潮汐打湿鞋袜,才挽手坐到巨石上看海。   那时,他对漫天星辰立誓要娶她为妻,而她以浅浅一吻回应。   他们一贯亲近,在外人前仍与平常无异;私下相处,偶有情难自制,亦不致逾越雷池。   无意中发现,儿时那场小小打闹,害她后颈下方留有疤痕,他煞费苦心,给她纹了一朵红莲,以作遮盖。   无忧无虑的日子将持续了大半年。   次年初夏,老岛主和隐姓埋名的无上皇夫妇离岛西行;昀熹行完成年礼,换上绣银青羽衣,正式接管东海七十二岛,成为二十万岛民的新领主。   当任命众人时,大师兄沈星长名为争夺全岛兵卫总指挥一职,提出与宋思锐决斗,却不慎被他削断一臂。   此事引发师门众怒。   当宋思锐宣国皇族身份被揭露,岛民质疑他处心积虑,欲以联姻方式,为朝廷谋取东海七十二岛的管辖权,更是气愤填膺。   这次,昀熹没护他。   她恨他对同门师兄下手太狠,且甜言蜜语瞒骗了她十年,怒而剥夺他东三环岛的岛主之位,并扬言将他逐出七十二岛,等爷爷归来再作定夺。   可老爷子行踪不定,没准要去个一年半载。   宋思锐苦苦相劝,最终,昀熹承诺三个月后给他答覆。   他愤懑、冤屈且悲怆。   于他而言,长陵岛才是他的家。   明明已决定相守一生,为何她会在关键时刻受人挑唆,选择放弃他?   是单纯年轻气盛,抑或他在她心中没想像中重要?   他独自在东海延岸等待秦老岛主归来,结果等来却是自家兄长遇险的消息。   来不及亲自折返回长陵岛,他留下两封书信,托人分别转交给昀熹和傅千凝,随即快马加鞭急赶回京。   他至今搞不懂,昀熹是从何时起紧随他身后,又因何而消失。   再会时,她成了记忆全无、柔弱可欺的落难千金。   强弱倒转,激起他隐藏多时的强势与霸道。   ···   自宋思锐离开,林昀熹裹着被衾滚来滚去,始终无法入眠。   梦中傅小哥哥行为太过刺激,三公子又险些应验梦内场景,使得她羞惭中夹杂不自知的兴奋。   时而叹气,时而偷笑,颠倒不已。   房内薄香幽淡,绵绵夹着甜,她迷迷懵懵中无从细辨,源自幻觉或宋思锐衣袍遗留的熏香。   直到天色微明,晨曦破窗,描摹高几的花瓶,她才惊觉瓶中插着两枝初绽红莲。   亭亭而立,娇红欲滴。   林昀熹独坐床边,心神恍惚。   漫漫长夜的心跳,为谁而起?   如果对三公子麻木无感,岂会让他的脸反覆入梦?   原以为又是龟缩在听荷苑看书的一日。   不料辰时刚至,宋思锐径直走入院内,开门见山,不容拒绝:“昀熹,随我去南郊走走。”   “三公子还真把我当私物?想来随时来,想带走随时带走。”   林昀熹放下书册,转头打量他发上镶金青白玉冠和苍色竹纹锦袍,只觉考究衣着很好掩饰了奔波的倦容。   宋思锐无分毫恼怒,微微一笑:“曾祖父赐了我一套宅子,在京城南麓约二十里处,我得带人去安置家具和御赐之物。你近来憋坏了吧?何不趁天气大好,去那一带舒舒筋骨?”   听闻并非仅有她作陪,林昀熹难免有所动摇。   自宋思勉发过一次疯,宋思锐临行前叮嘱她莫露脸,她除了小小听荷苑,只能绕小道去府医院找人说说话,如他所言,憋坏了。   “那……我把笙茹她们也带去,可好?”她收起锐刺,小声询问。   宋思锐笑颜舒展:“你说了算。”   余人一听,立时欢呼雀跃:“谢三公子!谢林姑娘!”   半柱香后,浩浩荡荡的车马奔赴南郊。   盛夏成片老柳成荫,宅子楼阁错落,显然是新近翻修过的老园子。   院墙以白腊打磨,乌青色瓦顶与七层石阶彰显古雅,大门上匾额以古篆镌刻填漆,“品柳”二字意蕴深厚。   林昀熹环视四周亭阁延绵,室庐清静,诸物集意趣与情致于一体,没来由觉着好像梦里来过似的,不由得放慢脚步。   宋思锐时刻留心她的神态,心下忐忑。   此地为无上皇私宅,早年秦老岛主随父来京,因身份特殊,长住王府多有不便,是以常居于此。   后建造长陵岛时,秦家人的房舍基本依照此园的沙盘复刻。   虽说几十年过去,相距数千里的两座园子各有翻修加建,又因两地气候不同,花木品种相差甚远,但池沼湖泉、台榭堂庑的总体布局和风格完全一致。   “如何?”宋思锐装作若无其事发问,实则紧张地捏了一把汗。   “好得很……”林昀熹狐惑不安,怀疑否曾与父母拜访,才会让相同景致入梦。   他踌躇启齿:“来日,我南下任务增多,偶有江湖朋友来京,少不了接洽。昀熹,要不……你搬到这儿住?”   林昀熹错愕:“这怎么成?王爷和世子不会同意的……”   “我兄长那边已无阻碍;至于父王,我没少因你的事跟他翻脸。你只需考虑,是否乐意。”   “三公子,这与我乐意不乐意无关。我若无缘无故住进你私宅,我、我成什么了?”   宋思锐“噗”地一笑:“你自然是成女主人了。”   “不跟你开玩笑!”她低声轻啐,以垂眸掩饰窘意。   “我什么时候开玩笑了!”他满脸无辜,“要么你随一鸣兄四处逛逛?他最熟悉不过……我先去安排东苑的整修,回头来寻你。”   萧一鸣无奈,只好摆出面无表情状,担任护花者。   林昀熹亦步亦趋,后面尾随笙茹等侍婢,各自张望,无人敢言。   事实上,她们并不情愿跟着萧一鸣。   不是怕他武功高强、神威凛凛,而是他不经意间对林昀熹流露的鄙夷。   这种眼神,林昀熹在无数人眼中看到过,唯独萧一鸣和表弟崔慎之,从不收敛,从不伪饰。   她曾打听过萧一鸣其人,祖上四代皆为御前密令卫,出身正统;武艺高强,性格爽快,年逾二十五,未获婚配,怕是厌恶女子?   行至一座四面通爽的楼阁,周边遍种奇花异草,一侧七株辛夷花树,依照北斗七星方位排列,株株挺拔,风动花落,如淡紫色的雪铺泻地面。   林昀熹大为错愕,只因梦中也有极其相似的七棵树,树龄略减。   其中“天权”星位那棵树上,侧坐着一灰衣少年郎。   萧一鸣愣住:“尊驾是……?”   那人悠哉悠哉回头,嘴里叼了根草,上下打量他们,笑意张扬:“我姓傅。”   林昀熹如被天雷击中,差点忘却呼吸。   眼前少年眉峰如剑,凤眸丹唇,瑰姿俊逸,笑貌风流蕴藉,与宋思锐极为相似;而这灰衣素雅、头带发巾、腰悬长剑的装扮,竟然……与梦中傅家小哥哥别无二致!   他眸光直直落在林昀熹震惊面容上,笑眯眯纵身跃下,姿态翩然。   “盯着看,不认识我?我是你的小章鱼呀!”   小、小章鱼?   犹似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遭人窥破并揭露,林昀熹整个人凌乱了。   ——难不成……这世上真有傅家小哥哥?   “你跟以前不一样呢……”少年步步行近,围着她转了一圈,凑到她鬓发轻嗅,“想我不?”   林昀熹纹丝不动,脑海中闪过各种可能,乱糟糟茫无头绪。   萧一鸣等人见她傻傻由着这轻浮少年挨近,又深觉此人太像三公子,因未能确定他们三人的关系,不知是否该出言制止。   “我好想你。”   少年忽然情深款款,嘴唇快速贴在林昀熹脸上。   “啵叽”亲了一口,清脆响亮。   在场之人彻底懵了。   林昀熹颊畔暖湿,随后酸涩感涌上脑门,堵住她的思绪。   好一会儿,她总算反应过来,自己被男子当众亲了!   粉唇张开,几乎尖叫出声,却听他啧啧称赞,“皮肤真嫩!”   “你、你……”   她浑身难以控制地哆嗦,牙缝里挤不出半句话,伸手去推他,手心骤然多了一冷凉事物,略有些硌手。   “送你玩。”他笑时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明媚灿烂。   “你!”远处高阁上传来宋思锐的怒吼,“你干什么!给我站住!”   少年洋洋自得,眼眉轻佻,摇摇冲他吐舌做鬼脸,闪身便逃。   萧一鸣见状,急忙拦在他跟前。   少年灵活矮身,从他臂膀下钻过,迅捷如疾风。   萧一鸣足下错开半步,再度挡住其去路。   二人你推我挡,没两下便交上了手。   萧一鸣如蛟龙探海,直捣其心窝;少年眉宇间冷厉,含混睥睨当世之气,毫不畏惧,健腕一翻,卸开力道。   拳脚烈风疾起,数招之内,堪堪斗了个旗鼓相当。   林昀熹惊惧交集——这少年的招式,如傅小哥哥毫无差别!   难道梦里的小情郎,确实存活于世间?   那她和梦中昀熹,是同一人?还是只在做梦时,才化身为那意气风发的小姑娘?   眼见宋思锐怒气冲冲,从十余丈外的楼阁上翻身跃下,少年不敢恋战,提起长剑,以剑鞘尾端直戳萧一鸣小腹的神阙穴。   萧一鸣怒道:“你这什么下三滥招式!居然戳人肚脐眼!”   少年趁他闪避之际,双足一蹬,强行从他头顶越过,踏上枝头,腾跃而去。   萧一鸣不甘示弱,奋起直追,转眼消失在院墙之后。   眨眼间,宋思锐飞身踏瓦狂奔赶来,既想追去上,又似不欲丢下林昀熹一人。   他暴跳如雷,顺手将她搂在怀内,磨牙吮血:“我都没来得及亲一口!这死家伙不想活了,是吧?看我不扒皮拆骨,剁了喂鱼!”   林昀熹半边脸麻木无知觉,人如木鸡,呆呆任凭他以帕子擦脸。   许久,她低头,茫然望向右手。   手里被人塞了一只三寸大的海螺,红褐色和白色交叉溶合,螺唇厚而圆润,像是撅起的小嘴,娇媚天成。   是一只小万宝螺。   ——这、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新角色应该不难猜吧?   ·   这里略提老三离开海岛前发生的事。   重点是——我熹真不能用“海岛姑娘”来简单概括,老三都给她当了十年跟班~哇卡卡!   前面第十一章谈及,老岛主是流散海外的皇族旁枝(没看过《小龙椅》的小可爱只需要知道这一点)。熹熹下狠心甩了老三,不光因为受瞒骗,更多源于误以为他是远房堂兄。   但老三忽略了这一层。   ·   顺带给老读者整理一下人物关系   (没看过系列文的读者可以忽略,本文人物剧情独立,小小彩蛋不影响对本文的理解)   秦老岛主是老秦的娃儿,喊《千娇百味》男主阿维做“嘟嘟”的小宝宝;   老三最大的金手指(无上皇和太皇太后),是阿维和亭亭。   七十二岛怎么来的呢?实际上是猪老二宋显扬和老秦两家联手奋斗的战果。   ·   老岛主:我容易吗?从两岁宝宝直接成了七十岁的老爷爷!   太上皇:有我惨吗?从胎儿直接躺进皇陵!关键皇陵还塌陷漏水!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荼靡、木昜、35679189 1个; 第三十四章   #34   如被云雾裹得严严实实, 林昀熹对于周遭声响已充耳不闻。   宋思锐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见。   脸蛋火辣辣, 心腔乱哄哄。   她甚至没太注意,自己是被谁簇拥着离开那座片院落,何时回到马车, 又是谁握着她的手,软言相劝。   好像都不重要。   唯一令她纠结的念头是,数月以来的逼真梦境,有没有可能发生过?   如果确实存在于现实, 那……她是海岛上的昀熹, 还是京城靖国公府里的昀熹?   那个自称“小章鱼”的少年,是梦里的“傅家小哥哥”吗?   莫非……她经历了比失忆还要复杂且诡秘的事?   ···   宋思锐将神色呆滞的林昀熹送上马车,正踌躇要不要挤进去陪陪她, 身后脚步声飞速而近, 却是追赶未遂的萧一鸣回来了。   “三公子!那刁滑小子……是您的什么人哪?”   萧一鸣经过一轮狂奔与剧斗, 额角汗流涔涔,说话气喘吁吁。   宋思锐眸光一凛:“是我表……傅家的表亲。”   “怪不得,长相和武功路数跟您一个模子,”他瞥向马车内呆坐的林昀熹,似有歉然, 又带点不屑, “林姑娘被吓着了?”   宋思锐瞪了他一眼。   他一脸憋屈:“这事不能光怨我没看住,他俩看上去很熟啊!林姑娘也未曾推拒,我就……”   “下回见着, 直接捆了,扭送过来!”   见宋思锐气愤填膺,萧一鸣正中下怀,朗声道:“遵命!”   他上马前整顿衣袍,摸了摸怀内:“咦?您给的玉佩,咋不见了?”   宋思锐无心理会此等细枝末节:“罢了,仅作进出王府的凭证,而今府中上下谁还认不出你?”   话毕,翻身上马,下令返程。   沿路无话。   抵达晋王府后,宋思锐开了一副定惊安神助眠的汤药,哄着林昀熹喝完,让丫头们侍候她歇下,需轮流守在外间。   等一切安顿完毕,维持半天的温和笑容瞬间消失。   他大步返回居所,屏退闲杂人等,驻足院落空旷处,冷声道:“给我出来!”   院墙边上的梧桐树影里跃出一灰衣人,眉目如画,正是易容过的傅千凝。   宋思锐盯着她缀有墨色边缘的灰袍、苍色发带、以黑檀木为鞘的长剑,脸色越发不善:“把剑和衣裳还我!把妆给卸了!成何体统!”   傅千凝笑目狡黠:“我偏不!你有本事自己动手呀!”   宋思锐捋袖子:“你道我不会掐晕你,再唤嬷嬷来扒这身?”   傅千凝瘪嘴:“凶死了!没劲儿!”   她摘下长剑,往他身上一丢,解衣带时犹豫半晌,坏笑:“哥,你好意思看我一姑娘家脱衣裳?”   “还知道自己是姑娘家?还知道叫我‘哥’?”宋思锐没好气,一手推她进偏厅,命守在院外的老妈子前去库房配备女子衣裳。   他们是表兄妹关系,但宋思锐以傅家人名义在长陵岛生活,傅千凝常年唤他“哥哥”,叫习惯了便懒得纠正。   一柱香后,傅千凝换了藕色衣裙,语气尽是嫌弃:“我在你晋王府好歹算表姑娘吧?你竟让我穿下人的衣裳……连件首饰也没!”   宋思锐没闲工夫管她的穿着:“自个儿跟嬷嬷挑去!待会随我去拜见父兄……不请自来,哪有你这般没规没矩的!”   傅千凝鼓着腮帮子,抹掉脸上粉末后,呈现出浅麦色的肌肤,水眸灵动,顽皮娇俏。   宋思锐亲手折叠衣袍,气愤难平:“你把我袍子给截短了!”   “你堂堂王府公子!吝啬一破袍子!难不成以你今时的身份,还要冒充落魄小青年?我听说姐失忆了,想着按照你打扮……她不认得一身锦袍的晋王三公子,说不定认得灰头土脸的傅章鱼!”   “灰你个头!我何时灰头土脸了?”   “我觉着……她对你有印象!瞧见我时,简直被我的美貌惊呆了!”   宋思锐嗤之以鼻:“你扮成我的模样,有脸自夸?”   想起她一口把林昀熹亲傻了,又补了句:“胡闹成这样!我真该狠狠揍你!”   “小气!不就亲了她一下么?大不了让她亲回来!”傅千凝笑得贼兮兮,“我俩儿时搂搂抱抱亲亲的时候,还没你什么事儿呢!”   宋思锐没闲情逸致和她磨嘴皮子,容色渐趋凝重。   “阿凝,你不懂,别瞎折腾。”   傅千凝虽爱捣蛋,倒也懂得收敛狂肆:“这世上……有你八只爪都搞不定的难题?”   宋思锐细察附近无人,压低嗓门解释:“我前些日子在行宫,旁敲侧击问起曾祖父……咳咳,咱们岛上住了好几年的太爷爷……”   “哎呀!知道啦!你曾祖父不就是无上皇么?”   “他老人家领过兵、打过仗,得悉当年两国交锋,战败的棠族生灵涂炭,巫医曾研制出一种药物,外加特殊疗法,能让军将洗刷记忆,遗忘惨痛过去,重新过活……   “但有部分人将发生过的惨剧和灌输的美好景象重叠,导致怀疑世间的真实,精神失常。此秘法遭废止后失传,只留存于老一辈的猜测中。”   傅千凝恍然大悟:“你是怕姐变成傻子或疯子,没敢揭露真相?”   “这是其一,此外还有我对林伯父的私心。”   傅千凝知他岛上十年所读书籍、所研究的学识,以及关于故土的动向风闻,基本源自于靖国公;这也是他在七十二岛的年轻人中脱颖而出,占据一席之地的关键。   在他心目中,父兄的微末关怀和教导,远不及恩师。   “哥,那你有何计策?”   “我派人去棠族探听,我师母林夫人回族半年,始终没出门,所在郡主府戒备森严,多少有‘作贼心虚’的嫌疑。恰逢圣上今年中秋宴请周边各族,届时我再从棠族队伍中打听情况,在此期间,我能做的是,确保昀熹不受伤害。”   “那你让我来京干嘛呢?你不已找了个楞小子护着她么?”   宋思锐好一阵才明白她所说的“楞小子”是谁,哭笑不得:“总有用得上你的时候。”   傅千凝翻了个白眼:“呵呵,本岛主很忙啊!”   宋思锐亦曾任一岛之主,如今见她显摆,忿然道:“老爷子不是回去了么?就你非要抢的岛,全是甘蔗!你忙着吃甘蔗还是榨甘蔗?”   “哼!”傅千凝气不过,“你呀!你就等着姐想起你了,把你痛扁一顿!”   “她若想得起我,别说痛扁一顿,扁个一千顿一万顿也成!”   “你想累死她啊……”   宋思锐弯起嘴角,没接话。   如真是那样,他们大可有一辈子相互切磋琢磨。   ···   林昀熹睡了一夜一天,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   难得无梦。   彻底清醒后,她把玩着那只万宝螺,新的疑虑如浪潮汹涌。   昨日那少年比梦里的傅小哥哥年轻好几岁,且身材瘦削矮小了一截,言行举止尤为轻浮……如若仔细甄别,倒只有眉眼和装扮相似而已。   她所有梦境始于与宋思锐相遇那夜,种种巧合造就了大大小小的幻想。   那少年定然是他亲戚,没准以前和她也玩耍过,才会放肆至斯。   念及此处,她倍感委屈——要是真被梦中小情郎亲了倒也罢了……   她捂脸而坐,忽听门外丫鬟敲门。   “姑娘,霍七公子约您到水榭小聚,您要不要……?”   林昀熹略感愕然。   自宋思勉没邀她作陪,她亦许久没见霍书临。此时突然私见,怕不是简单“小聚”。   其次,她院里的人全由宋思锐精挑细选过,但凡风吹草动,必然先告知他。   此番能将消息径直传入她院里……   “三公子外出了?”   “回姑娘,三公子在王爷书阁半天了。”   “难怪,有劳霍七公子稍作等候。”   林昀熹深知躲避无用,披衣下床,稍作装扮,领了笙茹和两名丫鬟步向明湖。   碧树环湖,湖面微波映日,为霍书临的白袍镀了一层金光。   他负手立于水榭外廊,闻脚步声笑而回望:“阿微。”   林昀熹盈盈福身,却觉他眉眼隐含迫切。   内里屏风错落阻隔,二人隔案而坐,霍书临借丫鬟们准备茶点、进进出出时,柔声问道:“世子说你久病未愈,我没敢打扰。据闻你昨儿去了南郊?”   “嗯。”   猜不透他为何而来,她的应对甚是简略。   “你该不会……已下定决心,随他们家老三吧?”   “您何出此言?”林昀熹怀疑有人通风报信。   霍书临垂目:“有传言说,他有意请求赐婚,刚回便急巴巴带你去新宅,其心路人皆知。”   “霍七公子特意相邀,为的是这事?”   “阿微,你好好想想,就算你肯屈尊给世子当小妾,王爷兴许勉强同意;但三公子如日中天……你们绝无可能!你可知……太皇太后何以没开金口?那是因为……圣上早有打算,要为三公子和谢二姑娘赐婚!”   林昀熹心头不自觉一震。   她一度认为这两人门当户对,才貌更是匹配,曾真心祝福;不知何故,闻此消息后,莫名心浮气躁。   原来,她在意。   由于笙茹提醒之故?抑或梦做多了,对他那张好看容颜心怀迷恋?   见丫鬟放下茶水点心,主动退至屏风后,霍书临续道:“我承认他无可挑剔,但他眼睁睁看你受表亲调戏却无动于衷,这一点我不能忍。”   林昀熹杏眸微睁,讶异远多于羞惭。   ——他从何得知?   霍书临不等她回应,语如连珠炮:“上回我不晓得你忘了事,过于着急,害你生气、失足坠湖,是我的过失……因而这两个多月,我一得空便来访,只等你记起我之时。   “现在我等不及了!阿微,跟我走吧!我去求王爷!念在宋、霍、林家世代交好的份上,他会理解,会包容的!   “别以为我只是个醉心于琴棋书画的文弱书生!我霍家世代为将,也出过像我曾叔祖那样的皇夫、像我曾祖父开疆扩土的大将军。   “咱们家在朝堂、江湖、书画界、商界……乃至各族都有人脉!你完全无须担心自由和富贵!   平心而论,林昀熹没想起关于他的点滴,却因几番接触,对他印象大有改观。   她知道,当初身陷教坊,是霍书临暗地里奔走,为她求得特赦文书,又协助无依无靠的崔夫人度过难关;他替她解围,温柔以待,除了别院那次试图拥抱她,别的挑不出毛病。   相比之下,三公子的拉扯搂抱多了去,世子也曾心怀不轨。   如此容貌,如此才华,如此深情,多加相处些时日,被吸引实属常理……   但她内心究竟意属于哪一位?   寻思未果,她仿佛从湖风中辨别出宋思锐的沉嗓,心一揪。   霍书临仍在等她答覆,默然举杯饮尽热茶。   待见她容色凝霜,意欲开口相询,恰好捕获谢幼清的声音。   二人交换眼神,默契闭了嘴。   ···   “三公子,”谢幼清柔柔叹道,“您长居京外,归京后诸事繁忙,有些言语只怕未能入得了尊耳。我屡屡想与您明言,无奈时机失当,故而一拖再拖……您且当我小人之心吧!”   “谢二姑娘过谦了。”   “我这话,大概把你们兄弟和霍七公子统统得罪透了,但我与林姑娘打小结伴,最是熟悉。她并非琬琰陷于洿泥中,说得过份些,便如袇茵之弊箄甑瓾,虽高隆却不能贵,三公子乃人中龙凤,自当爱惜麟羽,还望三思。”   宋思锐闻言,冷冷一笑:“敢问谢二姑娘,于友人背后嚼弄舌根,又有何高贵之处呢?”   林昀熹乍听谢幼清之言,大致猜出是在骂她,奈何对方言语晦涩,她听不大懂,满心憋屈;再闻宋思锐口出怼词,更确认那不是什么好话。   霍书临显然也听不下去,离座整衣,阔步行出。   林昀熹没理由独坐原位,亦随之起身,依稀听远处珠钗环佩声叮咚作响,急匆匆而至,不由得好奇。   当二人绕过层层绣屏,一前一后步出水榭,道上之人步履骤停。   谢幼清紫裙如流云徜徉,披一身暖风花影,美眸带笑,似有了然与得色。   而宋思锐先是震惊,俊容漫过怒意,那身讲究苍青缎袍罩不住通身火气。   两方尚未搭话,一红艳艳的少女从疏林里飞奔而出,从旁一把拉住宋思锐的胳膊。   她妆容艳丽,媚眼如丝,娇音在珠翠敲碰声下更显绵软。   “咿呀!哥哥千催万催,非要人家来京相陪!没几日,便转而跟其他小姐姐玩耍……寡情薄义,好生讨厌!”   尾音嗲嗲溢满撒娇撒痴,教在场之人目瞪口呆。   宋思锐烧着怒火的容色瞬即一片焦黑。   作者有话要说:  老三吐血三升。   ·   谢二骂熹熹那句话,出自《淮南子·说山训》——琬琰之玉,在洿泥之中,虽廉者弗释;弊箄甑瓾,在袇茵之上,虽贪者不搏。   大意是说她并非美玉掉落泥中,而是破旧竹席甑带放在华贵毡褥上。   熹熹:我知道她在骂我,可是我听不懂,好气气哦!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这个小冷文的支持,千丝会继续努力哒~ 第三十五章   #35   黄昏渐近, 阳光如被碾碎了粉末倾洒在明湖边的花木上,疏影漏光, 正好将少女拢得金灿灿的。   她环髻堆叠,妆容秾艳,眉眼英气中不失妩媚, 抹额一点红,明艳动人。   发簪、耳坠子、璎珞、步禁、玉佩等饰物珠光宝气;袖领华美珠玉点缀繁复且耀目,锦绣红裙拖曳如抹霞,闪闪发亮。   她娇滴滴搀着宋思锐, 恰如红杏依修竹, 意态撩人。   或许是她通身贵气亮瞎人眼,大伙儿过了好一阵,才注意她裙带挂了一块雕工精美的白玉牌配饰, 镂雕鱼戏莲荷, 正是往日宋思锐常佩戴的。   不光林昀熹认出此物, 谢幼清亦脸色微变。   霍书临则如常温文尔雅,对宋思锐等人执礼问候。   少女眯起笑眸打量三人,复对身畔人娇声道:“这些姐姐妹妹和公子哥都是谁呀?你不引见一番?”   目睹林昀熹和霍书临从水榭行出的一刹,宋思锐已怒火中烧,碍于客人在前, 只得压抑怒气。   “能不能正常点?给我站好了!”   “我找你找半天了!腿疼脚酸……你无暇照料我, 也该找人陪陪我呀!”少女面露楚楚可怜状,转而目视林昀熹,笑嘻嘻的瞬即变了脸, “嘻嘻,妹子……”   宋思锐粗暴打断她:“瞎占她便宜做什么!回院里呆着!”   “你凶我!我告诉爷爷!”她秀眉轻蹙,丹唇微撅,情态娇憨。   “有胆就去啊!”宋思锐闷哼一声,“你以为我不晓得,无非说我以大欺小,恃强凌弱!”   众人大为错愕。   晋王三公子一向文雅端方,而今用此态度对待少女……显而易见,二人关系不一般。   霍书临猛地记起宋思勉闲谈时所述,笑道:“思锐,此前曾听令兄谈及,你在岛上有一位朝夕相伴的小青梅,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这位……”   宋思锐剑眉一扬,正要辩解,少女却抢先笑道:“哎呀,公子消息好灵通啊!”   霍书临谦逊浅笑,一副等旁观热闹之态。   林昀熹眼看宋思锐穿得正式,胜过玉树临风,左右立着一紫一红两位佳人,或妍丽或娇媚,对应近日窃听的传言,心底徜徉奇怪的酸意。   如霍书临所言,女帝有意让宋谢两家再度联姻,而宋思锐与岛主孙女青梅竹马之事也略有耳闻……   往日,她看似被捧在手心细细护着,实则微不足道,随时可弃,又何苦再掺合他的事?   宋思锐正呵斥少女多嘴,林昀熹忽然插口:“既然三公子一有要事与谢二姑娘相谈,二有贵客到访,昀熹先送霍七公子去世子院……”   她略一福身,向霍书临做了个手势:“请。”   “我没允准。”宋思锐淡淡发声。   林昀熹莲步微凝,心下不悦——当着两位美人之面,倒将她当丫头使唤?   宋思锐盯着红裳少女:“再不松手,我不客气了。”   “哼!”少女把手一甩,“谁稀罕你呀!”   她提着累赘红拖裙,气呼呼如一团烈焰,沿原路返回。   “没点规矩!失礼之极!”宋思锐低声斥责,对霍书临和谢幼清略一拱手,“请恕招待不周,家兄时常念叨二位,烦请移步至世子院用茶。”   仆从作引路状:“两位请随小的前往。”   余人只道宋思锐要撇下他们去追那少女。   谢幼清勉强保持婉约笑貌,与霍书临边客套边缓步前行。   林昀熹趁机跟上。   未料刚踏出半步,背后疾风卷来,一只强而有力的手猛地拽住她的胳膊。   她猝不及防,重心偏移,险些跌倒。   无须回头,已然猜出是宋思锐所为,她忿然相对:“你……放手!”   宋思锐紧箍她皓腕,另一只手搂住她肩头,半拉半推将她拖出数步。   霍书临忍无可忍,回身欲抢,遭宋思锐袍袖挥出的凌厉劲风一逼,不由自主退开。   硬碰硬……他绝非对手。   “思锐失陪。”   宋思锐唇角浮起极淡笑意,夹着林昀熹如踏云般掠向林道,迅速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谢幼清纵然心怀不甘,亦早知不可能独守宋思锐。   眼见霍书临撕破温雅君子的面纱,朗目迸溅恨意,且试图继续追出,她没作劝解,自顾领着仆侍,随王府仆役东行。   她明知长姐谢婉芝倾慕于霍七,而霍七心系林千金,但痴人梦不醒,相劝亦枉费唇舌。   再说,她何尝不是溺于其中?   ···   绿草茵茵,繁花灼灼,点缀于王府西北僻静处。   四周无人守卫,唯鸟鸣婉转低回。   宋思锐长身玉立于垂花门内,挺拔如朗朗青竹。   薄唇微抿,黑眸静似无底渊潭,那份陌生的凛冽锐气,教林昀熹愤慨又拘谨。   缄默相对片晌,她下意识抓捏玉色冰丝裙,低头想从他身畔溜走,遭他展臂一拦,又急又恼。   “三公子一声不响把我带至此处,请问有何示下?”   “为何与霍七单独相约在湖边水榭?”他微略俯首,“还想重演上次的失足落水?”   “没、有、单、独!丫头们都在呢!”   林昀熹受热息所逼,倒退两步,水眸于夏日晴光如清溪流光。   长睫毛如羽翼振动,为吹弹可破的肌肤投下薄影,遮盖怯意与赧然。   娇颜丽色璀璨,远胜于四周花木的灼烁。   宋思锐望之怦然,不依不饶进逼:“可你……打算随他同去我兄长那儿?”   “我为何不能和他去世子院!我们仨是发小!是青梅竹马!”   “呵!他俩算是你哪门子的竹马!”   “怎么就不算了!我与他们自幼相伴,同学音律,结伴出游……难道只有你和那姑娘才能算么?霍七公子情深意重,为我奔走劳碌,我陪他逛逛园子又如何?况且,我好久未见世子……”   宋思锐气得发笑:“我早说过,不许你去兄长那儿,只能跟我一处!”   她一退再退,渐趋语无伦次:“三公子既有双姝同行,为何还招惹我?大伙儿都说,你我只在幼时见过……你还敢说是我最亲的人,明明疏远得很!”   宋思锐隐约从这番辩解和推托中寻获前所未闻的浅淡醋意,笑颜更加舒展。   “是吗?”   “当、当然了!”   她垂头姿仪如随时想蹦走的兔子,哪里还有当初张狂霸道的气势?   “听你的意思,是嫌我不够‘亲近’?从这一刻起,咱俩再好好亲一亲,看是不是……‘最亲的’。”   话尾夹杂温热呼吸,随两瓣柔唇,贴在她惊愕的檀唇上。   被温软感覆盖,林昀熹杏眸圆睁,呼吸停歇。   宋思锐不予她回避机会,掂起灿若明霞的小脸,舌尖轻探,描摹流连,迳直卷开贝齿,夺取三寸柔软。   柔情蜜意随绵绵不息的翕张舐吞而至,自带强势火烫,如宣泄长久以来的怨怼与愤懑,又似将堆积多时的思念与慕恋数尽释解。   凶残中透着一点虔诚,一点哀怨。   林昀熹遭他大手固住,被动承受唇和舌的搅弄,茫然任凭攫取。   心跳时快时歇,思绪融化成乱流冲刷四肢百骸,如有畏惧、怨愤、无助,还无端掺杂了微弱的蜜味。   似曾相识。   待觉攻势趋烈时,羞涩之情方姗姗来迟,她慌张推搡他未果,激怒下如梦境中作了相同应对之策——启齿而叩。   他吃痛,稍稍退开数寸,舐唇而笑。   眼眸流泻的得逞意味,教她恼羞成怒,恨不得打人。   “我觉着……还不够‘亲’。”   宋思锐再次低头,笑眯眯托起她的下颌。   林昀熹慌乱得无以复加,鬼使神差地一手握他的腕,一手顺势抓牢他上臂,突然背转身,弓腰用力将他从后摔过肩头。   宋思锐全无防备,昂藏躯体遭她猛力提起,险些被抡倒在地。   全凭柔软与敏捷,才勉为其难拱身,来了个鲤鱼打挺,不至于摔成四脚朝天。   林昀熹倒吸了口凉气,如遭人施了定身之法,呆呆瞪视自己的手,惶恐脸容上全是难以置信之意。   方才,这双手干了什么?!   她使用暴力反抗,把高大英武的三公子抓起来丢下?莫不是妖魔附体?   林昀熹颤声辩解:“这、这……不可能!不不不是我干的!”   宋思锐拍打袍上灰尘,不怒反笑:“所以,你认为我会边亲你,边高兴得在你肩上翻筋斗?”   “可是我……手无缚鸡之力,好柔弱的啊……”   他以长指轻摩下唇,笑:“嗯,无论下手或下嘴,的确比以前‘柔弱’多了!”   她背靠辛夷花树,慢慢蜷缩成团,哽噎道:“定是你设计耍我,想讹我!”   “成吧!”宋思锐无奈配合,“就当……我不小心脚滑了。“   一阵风过,花树层叠枝条招展,暗香浮幽,花瓣如迷迷濛濛细雨,簌簌而落,遮盖了远处谨慎靠近的脚步声。   林昀熹抱膝坐于落花中,呆然望向漫天飞花。   宋思锐站在她两尺开外,侧着脑袋端量她,似笑非笑的嘴边隐隐噙藏得意。   良久,她忽然红了眼眶,水眸抖动璀璨明灭的星河,泪如水晶珠子大颗大颗滚落。   宋思锐半蹲至她跟前,沉嗓如醉,沙哑中悠悠添了一丝柔绵。   “傻瓜昀熹,好端端的哭什么?我又没责备你……”   “……你、你亲了我!”她意气难平,“还说我是傻瓜!”   “现在才反应过来?”   宋思锐心疼之余难免失笑。   她想哭而不敢哭出声,只好隐忍呜咽,恰如小猫哼哼唧唧,勾得人心头软如棉絮。   按捺不住的某人索性两手捧起她的脸颊,以大拇指轻拭泪痕后,嘴唇凑近,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轻如鸿毛撩人心弦,柔如花瓣飘落触碰。   “别哭了……这下,算是给你的安慰。”   林昀熹只觉星星之火燎遍全身,瞠目结舌,还没来得及推开他,他再一次以唇妥帖熨向她,缓缓而碾。   “这是你摔完我之后给我的安慰。”   被他成功偷袭两回,林昀熹气得捂脸:“还来?你这人……太过分!”   宋思锐单膝跪地,倾身拥她入怀,并把下巴搁至她肩上:“小气鬼昀熹!”   连亲几下,她一点回应都不给……心酸哪!   可他还能怎么办?   如像怀抱世间最脆弱又最珍贵的宝物,他满腹心事混合甜蜜,全然忽略姿势的别扭,和背后窥觑的眼睛。   林昀熹同样委屈兮兮的,想挣脱拥抱,却恐随手抗争后又闹出惊人之举,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悲愤、惊惶、羞赧、迷惘兼而有之。   无力思考他们将以何种形式相处,也无力思索将来何去何从。   纷纷扰扰作乱的思绪过后,她心跳怦然,脑海中仅余唯一念头。   ——三公子他……好熟练呢!肯定没少亲过姑娘家!   作者有话要说:  老三:冤枉!气哭!   ·   嗯呐~旧版文案梗,啦啦啦~   感谢独家赞助商“木昜” 的地雷~么么啾~ 第三十六章   #36   夜月依依, 和风送来若断若续的丝竹声,时而喜庆, 时而渺远。   卧房内烛火摇曳,忽明忽暗,一如林昀熹跳突的心。   她把脸埋向绣银线莲花纹锦缎被面上, 企图遮掩两颊弥漫的红云,却遮掩不了满怀情丝。   从牵手、搂抱,到亲吻……她和那人怕是牵扯不开了。   最初自教坊进入王府,她战战兢兢, 原是抱着受罪之心;其后发觉世子并没如传闻那般时刻想着折磨她或敲断她的腿, 她一心赎罪,哪怕力量微薄。   对于晋王府兄弟和霍七公子的百般纠缠,她只想逃避, 唯求别再重蹈覆辙、祸害才俊。   即便偶尔被宋思锐撩得心如鹿撞, 她亦未曾真正静心考虑情情爱爱。   至少, 活下去、与家人团聚、寻找遗失的记忆……统统排在婚嫁之前。   如今诸事未遂,宋思锐几轮猛攻,像是不容分说逼着她接纳,害她根本没闲暇思考,对他是否也动了同样的心思。   细想被他吻住时, 她的抗拒似乎并非源自厌恶或反感。   更多的是对未知过去与未知未来的惘然。   除此之外, 她仿佛有过片晌的沉溺与迷醉,因浓烈的张皇失措而冲刷得微不可察。   当她顶着一脸绯霞飘回听荷苑时,如梦方醒, 寻获了她不肯承认的欣愉和甜腻。   ——或许,她是喜欢的。   享受他的纵容,满足于他的呵护,欣赏他的才华,沉迷于他的笑容……   啊!真是太不争气了!   觉察到这点后,林昀熹忍不住疯狂捶床。   发髻上一枝乌木嵌玉簪子掉落,被她随意攥在手心,稍加用力,应手而断。   ……?   是簪子的问题,还是她又神力大作?   对应针灸过后身体的微妙变化,可怕疑问如长蛇盘游于心间。   神思浮沉未泯,笙茹端着炖汤推门而入,“姑娘今儿竟没食欲?要不请裴大夫来瞅瞅?”   “小事何须劳烦裴大夫?”林昀熹的羞愤在一顿猛捶中退散,遂慢吞吞下床喝汤。   笙茹在一旁,悄声道:“姑娘,小的探听过,今夜王府设宴款待的是三公子母家表妹傅四姑娘……也就是下午拉扯三公子的那位。”   “哦……”林昀熹心下纳罕,原来,这就是三公子叨念的傅四姑娘啊!   笙茹见她无动于衷,上前半步:“傅四姑娘和三公子结伴长大,情谊深厚,可谓青梅竹马。小的还听说,今儿谢二姑娘来访,特意给三公子送来自制的连云香!人家相府千金都主动至斯……您可不能光依仗近水楼台!”   林昀熹轻轻吹了吹勺中杏仁汤:“上次的提议,我尚未考虑好。这对他……不公平。”   如若有了那一点喜欢,再借此利用他……她负罪感更重。   “姑娘,您还在为身份差距而犯难?”笙茹语重心长,“您想想……若三公子助公爷平反,届时您与又是一门千金,何来的压力?可您若舍弃三公子这座靠山,那是真的一无所有啊……”   如一言惊醒梦中人,林昀熹隐约捕捉到两全其美的一线希望。   “可是,我对案情并不了解,也不确定三公子能否助父亲洗刷冤屈。再说,事发当时,三公子不在京城,王爷忙于救治世子……父母至今未捎带过片言只语,时隔半年,我实在没敢多问。”   话到最末,平添忧愁。   她总疑心自己在失忆前做了十恶不赦之事,才招致父母的彻底厌弃。   毕竟,除了宋思锐、崔夫人和笙茹,她所遇的每个人,皆在一开始非常讨厌她。   “您莫要再为公爷和夫人难过,不联络,是免得再拖累您……”笙茹温声劝道,“若只想询问详情,不还有崔家么?”   林昀熹苦闷:“我不该给表弟惹麻烦。”   “当初公爷预判要出事,曾将不少珍贵藏书转赠予表少爷……可见在公爷心中,表少爷是值得托付的后辈。现今表少爷如愿高中,您大可借探视崔夫人为由,多加拜访,也顺带探探口风。   “表少爷和三公子兴许不算熟络,好歹师出同门,要是您能让他们强强联手,林家重振声望,想必指日可待。您的迟疑……难道为了霍七公子?”   林昀熹料想她有所误会,慌忙解释:“我并非有意瞒着三公子赴会。你大抵听闻,霍七公子私下为我付出很多,也尽心尽力帮助小姨……我连见一面的情分都不留,未免太狠绝。”   笙茹皱眉:“霍七公子固然出类拔萃,但论身份、地位、品貌……岂能与三公子相提并论?况且,您最后与他会面时,闹得不欢而散,不仅频频掉泪,还将自己关在房中闷了整整两日。”   “有这等事?何时何地?我半点印象也无!”   “那时公爷的案子犹在调查,您和霍七公子沿九曲回桥至湖心亭密谈,因连带笙茹在内的仆侍均在二十丈外的岸边,半句也听不到的;您事后只字不提……故而小的不清楚您俩有何争执。”   林昀熹蓦地记起,在晋王府别院时,霍书临在空无一人的广池边拦下她,曾焦灼地说了一句——“求求你别再生我气!我真没想过,一点小捉弄会把事情闹得如此之大!”   可见失忆前的僵局并未打破。   她为何生气?他的“小捉弄”意指何事?   既然她没向笙茹透露,必定事关重大,她不好毛毛躁躁瞎套话。   “姑娘想起什么?”笙茹疑惑。   “没,我视霍七公子亦兄亦友,倒没动真心。”   “既非他,那便是……世子爷?”   林昀熹浅抿一口汤,叹道:“世子爷从天之骄子落得残疾颓靡,全因我而起;却在我陷于教坊时为我求得圣谕、接入府中,且前嫌不计,甚至说出予以世子夫人之位……我非但忘却和他的情谊,更转投其异母弟弟的怀抱……我成什么了?毫无担当的祸水?忘恩负义的小人?见异思迁的势利之徒?”   笙茹圆脸漾起恻隐,灵动大眼睛如有泪光,吸了吸鼻子,没吭声。   林昀熹莞尔:“你倒比我更感伤?”   “小的……为姑娘的和善仁慈而感动,惟愿上苍见怜,助您度过难关。”笙茹笑意发涩。   “我最大的难关,不都熬过了么?目下总比在刚来时受人欺辱要好得多。”   “是是是,笙茹失言。”她拭泪陪笑。   林昀熹饮尽炖汤,忽而想起宋思锐看似随意的一句话。   那阵子他力邀她搬去南郊私宅,提到“我兄长那边已无阻碍”,再细味宋思勉持续半月没见她……难不成真决定舍弃?   后知后觉其中意味,她无法辨别,该欢喜抑或怅然。   少了偏执易怒世子的纠缠,固然是好事;但她对他的伤害无疑再度加深,愧疚感倍增。   眼看笙茹收拾碗勺时欲言又止,林昀熹淡笑道:“有话直言便是。”   “笙茹看得出,您心里有三公子,只是思虑过重,瞻前顾后罢了。”   “让你‘直言’,你还真无所忌讳!就你懂,就你什么都看通透?”林昀熹轻啐。   笙茹笑道:“小的别的不懂,却能从您眉眼的微小情态看得出……”   “瞎说!”   “您自个儿当然瞧不见!每每遇到三公子,您的小嘴总是不自觉弯起,耳廓也常常泛红,眼波柔柔的……”   林昀熹没好意思再听,抢过话锋:“那以前呢?我忘事前,可曾对谁有过类似的腼腆?”   “这……”笙茹笑貌凝滞,“好像……不曾。”   “如你所言,三公子是我的新靠山,处处相护……”   ——也处处占便宜。   记起宋思锐似蜂蝶贪婪流连,反覆攫取她的唇,其后又意犹未尽地凝望她……纵使已相隔一个时辰有余,犹教她呼吸发促,内心似掀翻细碎春波,轻漾全身。   勒令自己回过神来,她庄容正色,续道:“但我前事尽忘,地位卑微,无才无德,诗琴女红等样样不精,又怎敌得过与他相熟多年的娇俏表妹,和贤德才貌兼备的谢二姑娘?”   更何况,她还对他使用暴力。   “您就爱妄自菲薄!”笙茹浅笑,“三公子待您热络,您身上必然有牢牢吸引他的所在。女为悦己者容,也该为己悦者容,您最近呀……清素得很!   “本是月柔花娇、霞姿月韵的水灵可人儿,非要整得青衫简朴,满身药气!这跟那位花枝招展的表姑娘,和淡妆清香的谢二姑娘走在一起……自是易被压风头。”   “我一罪眷,闲来无事,又无宴请,何必过分妆扮,惹人嚼舌根?”   “可您在未有定论前,总得继续勾住他的眼睛,勾住他的心呀!否则,他一旦落入他人之手,您再求他相助,纵然他有心救恩师,也必定顾虑他夫人的想法……”   “他夫人”三字,如细小锐刺,无声息扎了林昀熹的心。   她倏然不愿幻想他与旁人恩爱相偕的那一幕。   宋思锐一直死缠烂打,还夜宿她卧房、各种亲昵;而她明明存有好感,却缩手缩脚,反覆拒绝……估计等不到圣上大赦、父亲东山再起,便将他的耐心消磨殆尽。   他既有情意,她理应在莺莺燕燕中确认自己的位置。   如不趁热打铁,无异于自掘坟墓!   只要有朝一日重获身份,与他门当户对,又谈何连累?   笙茹迟迟等不到她回应,端上汤盅碗勺告退。   未料林昀熹忽然嗫嗫嚅嚅,耳根漫过莹莹淡绯。   “且慢!你替我……稍作准备,我正好有事,与三公子相谈。”   笙茹愣了半晌才理解她话中含义,笑得愈发灿烂,当下欢声应允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嗯呐,之前已经小可爱看出笙茹的立场,不过她有时候会变成助攻~   ·   我忘了设定发布时间,我有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荼靡、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风徐来 10瓶; 第三十七章   #37   作为晋王妃傅氏的小侄女, 傅千凝儿时随外祖父、父亲来王府小住过一段时日,也祭奠过姑姑。   时隔多年, 晋王见她出落得亭亭玉立,隐含亡妻的四五分影子,感慨良多, 遂趁霍书临和谢幼清到访,设宴招待,以示隆重。   傅千凝早已换过一身装扮,碧色轻丝褙子与淡绿罗裙温婉细致, 比平日的利落武服添了几许少女温柔。   她一改先前的叽叽喳喳, 低调进食,偶尔与谢幼清谈笑几句,表现相当得体。   笙歌随酒意融进深浓夜色, 主宾两欢, 宴尽席散。   宋思锐亲送客人出府后, 朝身侧窃笑的傅千凝斜睨一眼:“笑什么?”   “我适才坐对面没看真切,还猜你偷吃了什么东西忘擦嘴……”她噗嗤而笑,“看来是偷吃某人不成,反被吃了。”   “呿!”宋思锐下意识抿住唇角伤痕,“你说你一小丫头, 老关注这些污七八糟的细节, 还敢说出来?”   “哥哥居然有自知之明,自认干了污七八糟的事?”傅千凝毫不客气。   眼看萧一鸣憋笑,宋思锐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难怪傅四丫头说他楞小子, 昨儿互掐小半日,竟没认出来?   他想起二人交手的缘由,不禁心生悔意。   此昀熹乃彼昀熹,却不完全是。   被傅四丫头亲一口脸蛋便吓傻了,缓了一宿才好;再被他连吻数回吓哭,不晓得要懊恼多久……   可他的确忍不住,既想温存片刻,也想欺负一下。   毕竟遭她压迫奴役好些年,哪怕并无怨愤,却早有暗戳戳的戏弄念头。   当时因闻仆役来寻,她蹦起来撒腿就跑;而则不得不主理宴会,干脆容她独自冷静。   现今宴席散去,宋思锐决定借散步为由,到听荷苑附近小转两圈。倘若她还未歇息,他理应安抚一番,诚恳致歉。   穿过花木繁盛的园景,四周月色迷濛,蝉鸣躁动。偏生除了亲随阿源,傅千凝和萧一鸣也不紧不慢尾随在后。   “你俩各忙各活去!”宋思锐不耐烦。   傅千凝“哈”地干笑:“虽说王府是你家,可没规定此路由你独占吧?”   “三公子为属下安排的西苑,从这儿过去最方便。”萧一鸣坦荡磊落。   宋思锐顿时语塞,袍袖一甩,大步前行。   “可怜的表哥呀!”傅千凝幽幽叹息,“瞧这气急败坏的模样,想必闹翻了……”   “谁气急败坏?”   “还有……别怪我没提醒你,她无生辰八字,我俩分不清谁大谁小,历来以强弱论长幼……她如今柔柔弱弱的,你即便把人哄到手,也只能当我妹夫,哈、哈、哈!”   傅千凝得意洋洋,下巴高高仰起。   “嗯,”宋思锐长眸半眯,“这话我记住了。”   他眼缝流淌人畜无害的笑,反倒让傅千凝心下发怵,“欸……哥你什么意思?”   宋思锐微微一笑,往西南方向疾行。   傅千凝贫嘴一时,忧心多虑,赶紧提起裙子追上;萧一鸣对表兄妹二人的对话摸不着头脑,唯有快步随后。   ···   宋思锐经居所不入,绕至大片竹丛后,忽闻环佩轻碰声渐近,暗觉狐惑,索性放慢步伐一探究竟。   夜风拂过竹叶,万叶千声。   提灯浮光掠影处,些许碎叶晃晃悠悠坠地,一名身穿淡绯芍药纹锦缎的女郎在侍婢搀扶下莲步而行。   华服极长,刺绣极艳,如盛开一地金银细绣的花朵。   铅粉敷脸,胭脂抹腮,黛染柳眉,花钿覆额,妆容精雅媚慵,眉眼娇态缱绻……竟是盛装的林昀熹!   既有谢婉芝的雍容华美,亦带谢幼清的冰肌玉骨,又具傅千凝的俏皮可人,却偏偏掩盖了她本人特有的清丽透着浓浓的造作感。   宋思锐脸上浮现出近乎于生无可恋之意:“昀熹,大晚上的……你装扮成这样,要做什么?”   林昀熹按照笙茹的意思悉心妆扮,原是想到宴会殿阁附近看能否见着宋思锐,好询问他几个问题。   不料,折腾太久,姗姗来迟。   道上偶遇,目睹他毫无惊喜,甚至有点嫌弃状,她垂下眼眸,忿然中略带委屈:“不干嘛,散步。”   见她不致于失了魂,宋思锐稍觉心安,噙笑:“好巧,我正打算散步,咱们顺道。”   傅千凝戏谑一笑:“真巧!我和萧大哥也想去散散步,也顺道。”   萧一鸣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哥”唬住,尴尬挠头。   宋思锐回头甩了他们一记飞刀眼:“你俩不顺道。”   “重色轻兄、轻妹又轻友!”傅千凝闷哼。   林昀熹本已觉此行过于冒失,此际恐坏了他们三人畅谈,福身道:“昀熹先行一步。”   宋思锐岂会让她逃脱?   他快速挽了她的手:“还生我的气?”   林昀熹明白他言下所指,不由自主抿起檀唇,绯色几欲浓过胭脂,片晌后,轻声嘀咕:“生气的。”   她本就姿容昳丽,浓妆下眼如桃花,不经意一瞥便能勾人心魂,遗憾满头珠钗过分扎眼。   “至美素璞,物莫能饰……”宋思锐轻叹,“我还是喜欢你简简单单的样子。”   他脱口而出的“喜欢”二字,教林昀熹心头骤停。   未料傅千凝不合时宜插口:“是啊!整那么花哨真奇怪!萧大哥,你说是吧?”   萧一鸣顺口应道:“是有些花哨!”   宋思锐火气腾烧——他的昀熹,何时轮到那两个家伙评头品足?   “四丫头,给我回莲心阁,将《六经要略》抄一遍,明早给我;一鸣兄,即刻去东城攒绣斋,拿我一个月前定做的衣物。”   傅千凝与萧一鸣各自懵然,面露匪夷所思,后忿忿离开。   宋思锐强硬支开两人,面带淡笑,接过侍婢的提灯,眼神示意余人原地待命,自顾牵着林昀熹步向不远处的积玉亭。   ···   石亭一侧依傍嶙峋假山,一侧临悠悠碧泉,外围碧桃、红杏十数株。其时花期已过,婆娑树影在月下如披了银纱。   再次被宋思锐带至幽静角落,林昀熹免不了怯赧,总疑心要发生点不可告人之事。   枝桠漏下绰绰月华,柔和了他硬朗的轮廓,也为微哑沉嗓染了惑意。   “昀熹,目下无外人,是不是该老实告诉我,以此装扮要去何处、做何事?”   林昀熹羞愤难耐,总不能招认,受笙茹怂恿,计划跑出来勾引他吧?   “我是想着……吓唬你。”   “噗……鬼才信!以前不是嫌沉么?”宋思锐顺手取下她发上的鎏金红宝石流苏步摇,摘掉几枚金铃珠花,闷笑,“我兄长赠予的,不适合你。”   林昀熹一声不吭,由着他逐一拿下点缀金银发饰、璎珞、手镯等物,自觉今夜之举实为画蛇添足。   当他探手去扯衣裙的系带,她霎时慌了神:“三公子……”   眼见宋思锐并未停止,她仓皇后退,绸缎“嘶”声断裂。   “我赔你新的。”他强行将她那件满绣长褙子剥下,甩到一边,只留雪色上裳配金丝银线织就的拖裙。   林昀熹颤抖着捂住裙子:“不、不可再脱了……”   宋思锐上下端量她一阵,翻出白丝帕,到亭外沾了点泉水,细细为她抹拭胭脂水粉。   明明风凉水冷渗人面,她却意外觉烫灼。   待容色渐趋清秀时,他眸光流转而笑:“这才是我的昀熹。”   她惶惶不知如何接话,原先准备好的言语统统忘在脑后,只得按捺微颤,任由他以长指作梳,整理倾垂青丝。   良久,他缓缓开口:“昀熹,昨天没能管住亲戚,今日又太鲁莽,若把你吓着了,我宋思锐在此道歉。”   林昀熹滟滟泛红的娇颜乍露惊色,秀唇开阖,半晌说不出话来。   “此外,我向你保证,”宋思锐语气艰涩,“不论兄长或霍七,皆非你想像中的竹马……待你恢复记忆,如当真不情愿与我共度余生,我自会放你离开。”   他曾无比笃定,昀熹悄悄追随,只因抹不开面子主动和解。   至少,若恩断义绝,她决不会拖沓行事。   但近日,他对此事莫名丧失自信,尤其晋王府重任在肩、朝政事务逐渐上手,他越发怀疑,昀熹就算肯原谅他,也不可能安居于府中。   他有他的职责,她有她的使命。   七十二岛物产富庶,民风淳朴,近数十年屡受海盗滋扰。   她为秦家传人,定当投身于祖辈事业,护住她的岛民。   当年无牵无挂,他立心追随她,辅佐她。   而今局势剧变,他理应给她选择,而非端起天家贵族的架子,乱中豪夺。   林昀熹蝶翼墨睫细颤,纤指轻抬,以罕见柔暖的势态虚攀他臂膀,乃至悄然晃了晃苍色袍袖。   宋思锐这才注意到,她指甲上点染如夏日蔷薇的蔻丹,皙白小手被苍青银线云纹缎子一衬托,精致如画,甜美透心。   他喉结无意识滚了两滚。   “三公子,”她软嗓带糯,怯怯启齿,“我知道,今儿并非你脚滑,确是我太过粗暴之故……你、你身强体壮的,应该没大碍吧?”   宋思锐憋住笑意:“有……拧到胳膊,闪了腰,崴了脚踝,最惨的是,心快碎了!”   林昀熹起初惊中带愧,听他越说越夸张,料想又是逗自己玩,啐道:“你活该!”   绵绵恼音如糖丝粘连,甜得宋思锐心头酥软。   他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是!我当真活该!你要不要再揍几下?”   林昀熹浅笑将手抽离,诱发他探臂一捞,圈进怀内。   她虽未全身心依偎他,倒无往时的紧绷和抵触。   彼此心音渐促,又在深息间重归安宁。   宋思锐低头在她发上印下温柔一吻。   觉察她未作抗拒,他积攒勇气,以唇贴向她的额,寸寸下移,触至眉心。   林昀熹惊觉他再度缠来,忙抬手封住他的嘴,却遭他轻舐,急急忙忙撒手,以掌心蹭向他肩头的缎子。   “呵……藉机摸我?”他笑得发抖。   她羞红了脸,推搡他倒退半步:“不许再对我胡来!”   “那你说说,哪种程度叫‘胡来’?哪种程度算‘正儿八经地来’?”   林昀熹瞋目瞪他,竭力维持端肃:“三公子昨日邀我搬去南郊品柳园,是随口玩笑,还是正式相邀?”   宋思锐惊愕中夹带狂喜:“你同意了?”   “你我之间无名无份,我如何敢搬过去?”她悄声嘟囔。   他顿觉心内亮起漫天璀璨星辰,又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扭转太快,必有诡秘。   深深吸了口气,他柔声诱哄:“这算是……要我许你名分?”   林昀熹颊边燃起火团,烧进脑子,烫得她无所适从:“我、我有条件的……”   “有何条件,尽管说便是,我倒不信能难得到我……”宋思锐定定凝视她,语气坚定地补了句,“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无畏无惧。”   林昀熹闻言,心头似被高处滚落的石块击中。   ——这话……好耳熟!   作者有话要说:  【额……这章连kiss都没有,亲的是头发啊……之前都没事,今晚改了一个错别字被锁了,真是暴风哭泣】   老三那句话,在32章,由熹熹自己说的哈!   ·   日常求评论,求收藏专栏,啦啦啦~   如果可以也请戳一下预收文呀~ 第三十八章   #38   流水漾起细碎月华, 流光溢进积玉亭,为林昀熹雪肌靡颜抹上斑驳银华。   “昀熹……?”   宋思锐静候片刻, 等不到她提条件,低声提醒。   林昀熹以手轻摁噗通乱跳的心,努力用平静镇定的语气开了口。   “我听世子谈及, 家父那一连串案子虽已尘埃落定,但仍存有疑点。三公子自幼师从他老人家,如真心与我一处,请尽力助他平反。这对个人前途和林家命运, 皆是莫大的帮助。”   宋思锐微略错愕, 随即松了口气:“实不相瞒,这事我本就在做……没和你商量,一则未有大进展, 二则怕你徒添烦恼, 三则……”   ——跟你无丝毫干系。   但他不好直言, 改口道:“三则,不想以此胁迫你顺从我。”   林昀熹抬眸,对上他柔光满溢的双目,惊讶之余,涓涓如泉流的感动徜徉于心。   她从未忘记, 晋王世子曾以此作筹码劝她允婚;而宋思锐低调处事, 与之相比,高下立判。   “三公子,我深晓来日未必能恢复身份, 不敢妄下定论,亦不该要求你作保。不过,有件事,我得事先明言,我……并不愿为姬妾或外室。倘若你我之事得不到令尊和令兄的谅解包容,也未获家父首肯,那便……只能作罢了,还望你勿要强求。”   宋思锐笑意掺杂无奈:“你忘事了,心存此虑,情有可原。但我也要对你坦言一事,我从未对别的姑娘动过心、怀过意,更不曾想过娶他人为妻。这一点,你务必要相信。假若听见某些稀奇古怪的言论,压根儿无须往心里去。”   林昀熹绯颜更盛:“谁、谁会往心里去?”   “那你还介意‘双姝同行’?”他轻握她的手,“谢二姑娘或许是有那点意思,可我待她无半分异念;至于傅四丫头,她完全是闹着玩,瞎捣乱!你该不会……连她的醋也吃吧?”   “我没吃醋!”   “昀熹,其实我很高兴。”他笑而展臂,意欲拥住她。   她退了两步:“我还没说完呢!在未确立关系前,你得守礼!还要管束你的亲戚!怎能……怎么能那样对我,随随便便的就……?”   “我没忍住,是我不对;但昨儿亲你的,是方才那死丫头!”   宋思锐为势所迫,只能把表妹卖了。   林昀熹惊诧之极:“啊?是……傅四姑娘?”   “她最近不晓得抽了什么风,忽然跑去研究易容术,故意模仿我的脸面,捉弄你和一鸣兄。我已训斥过,她不会胡闹了。”   “……”   林昀熹难辨喜忧。   原来,与梦中傅家小哥哥的巧合来源于此?   她做梦的当夜,听宋思锐提起“傅四姑娘”,因而杜撰了一个被她抽打的傅姓小少年;随着对三公子的关注,傅家小哥哥长了他的脸……恰巧傅四姑娘贪玩,装扮成宋思锐的模样逗她……   但“章鱼”二字从何而来?   莫非恍惚间,听岔了?   念及此处,林昀熹两手发颤。   宋思锐只道她怕冷,又不喜她穿兄长所赠,遂除下半臂衫披她肩头,顺手用她那件满绣芍药花的褙子裹上一堆首饰,牵她往外走。   仆从仍在原位等候,见他俩卸下外衫,挽手并行,均露诡异隐笑。   林昀熹料想余人想歪了,奈何她和他的暧昧名声早在初遇那夜便传得有声有色,眼下又添了新牵扯,再无解释的必要。   宋思锐清俊容颜难掩蜜甜,趁着她没推拒,改作十指相扣。   指缝交错,手心贴合,令他滋生失而复得的拘谨。   林昀熹只觉掌中一团热暖濡湿,无从辨认到底谁比谁更紧张。   积玉亭离听荷苑仅有二十丈之遥,他们默契放慢步伐,仿佛不忍踩碎此刻的馨悦。   抵达院门,婢女迅速隐匿在门后,仆从则驻足不前,给这对年轻男女话别空间。   “昀熹,”宋思锐温声道,“往后我要忙活的事不少,如你不介意,让傅四丫头多与你作伴,可好?”   “只要她不嫌我笨拙,自是无妨。”   “她敢?”   宋思锐笑容温雅中不乏狂肆。   这一刻,他静然立在她跟前,昂藏身姿自带出尘意韵,贵气如松竹清劲,风度如芝兰载华。   若只专注于五官时,他的轮廓与梦中人几乎全然重叠。   林昀熹似乎没法抗拒这张脸。   ——尊贵俊朗如他,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她得有抱负,将此人收入囊中!   宋思锐从她明净眼眸中寻获瞬间灼然,奇道:“怎么了?”   “嘘……”她偷偷抿起唇角,“站着别动,闭上眼睛。”   宋思锐如遭雷击,浑身一僵,半晌后依言照做。   连呼吸都没了声息,心跳如凝。   他甚至能从风向与靠近的柔弱气息判断,她踮起脚尖,一点点靠近。   只差一寸,即可燃点他内心漫天飞舞的烟火。   然而那傻姑娘有贼心无贼胆,在他闭眼静悄俯首的一刹那,忽地怂如脱兔蹦走,飞快藏回院门之内。   宋思锐试图伸手抓她、揉入怀中,终究没来得及揪上她半片衣角。   薄唇绸缪浅笑。   ——虽未遂愿,亦不失为良好开端。   ···   翌日下午,获晋王许可,林昀熹领着笙茹离府,前往城南崔家宅院探视小姨。   据老嬷嬷和笙茹所称,崔家十五年前遭南贬,其后崔将军病故,崔夫人本可选择回棠族,碍于和父母闹僵,是以长年留守京城,在姐姐和姐夫庇护下度日。   兴许感念林家十年来的恩德,当靖国公一案爆发,林家朝不保夕,崔夫人反倒不似林夫人那般果断舍弃亲人,而是变卖大宅、所营商铺、置办的良田。   她四处奔波求情,力求让林昀熹留在林家祖宅养病,好让靖国公刑部牢狱中免受折磨,北行时亦有盘缠打点。   林昀熹每每忆及小姨在教坊外院以重金相赎未果、当众昏倒的那一幕,心上总有暖流涌动。   所幸,她在王府过得尚可,而表弟也如愿进入翰林院,想来小姨应觉欣慰。   马车停在巷道口,林昀熹由仆役引领,抵达崔宅。   门墙简朴,妖娆妍丽的蔷薇攀垂在外,成为沉寂冷巷中最华丽的艳彩。   崔夫人显然对她的到访深表意外,仓促出迎时,笑颜尽是惊讶。   “小姨,前些天听闻您身体不适,回了趟棠族,现下可好些了?”   林昀熹热切搀扶崔夫人,却觉对方墨紫衣袍内的手臂暗藏颤抖。   “说来可笑,那时慎之应考,我过于紧张,长期难眠,才折返回族寻求良方。”崔夫人苍白面容愈显虚弱,“现今他既已高中,我心结解开,已然无碍。”   “那便好。”   林昀熹随之入内,复问:“此次回族,您……是否见着我母亲了?”   崔夫人黯然摇头:“你娘她终日躲在大郡主府,说是无颜面对外人,连我这个妹妹都拒之门外。”   “这……”林昀熹心下彷徨,“如何是好?”   “唉,她性子一贯固执,除了你爹,谁的劝也听不进。等她想明白便好。”   崔夫人将林昀熹引至偏厅,厅中陈设雅致,檀香混着新茶香,清芬四溢。   由此可见,崔家人日子过得还算不赖。   林昀熹端起茶碗,浅啜一小口,于闲谈间细察小姨仪表举止,总想着从中窥探母亲的影子。   她没敢坦诚告知,自己连父母的模样都记不起。   闲谈中,她向小姨表达迟来的致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崔夫人语带自责:“你这话说得我好生惭愧。我们母子受林家照料日久,关键时刻没及时劝阻你娘,也没能救你们父女于火坑,纵然数尽卖掉身外物,亦于事无补。”   林昀熹一直记不起小姨缘何与族人闹翻,问笙茹又问不出所以然。   此番到访,若特意关注此等陈年旧事,稍显突兀,唯有摁下狐疑,详细询问关于父亲的案子。   崔夫人告知,自从晋王世子不慎从树上跌下,滚落山崖,伤了腿骨,晋王和林家人从至交一夜间变为仇敌。   随后没多久,朝臣告发靖国公滥用职权、贪污受贿。   正逢先帝托梦,女帝下令将几件皇家珍物送去皇陵献祭,岂料皇陵渗出积水,撬开石门方知内里有两处墓室坍塌。   昔年参与建造的工部大臣、工匠等纷纷获罪;曾负责督造的靖国公数罪并罚,即便早年劳苦功高,死罪可免,却逃不过抄家罢爵流放。   外界有传言,此案乃晋王背后操纵报复所为。   崔夫人也称自己一度怀疑晋王,尤其世子宋思勉病中日夜哀嚎“踹死你”,大伙儿皆称,世子恨透了林家千金,欲杀之而后快,导致晋王怒而泄愤。   林昀熹恍然大悟——难怪小姨得悉晋王府“聘”她为乐师时,悲愤至斯。   然而事实上,除却巧媛自把自为“教训”了她一回、宴席上她因唱词触怒宋思勉以外,倒没遭其他刁难。   或许……晋王府那对父子对她的恨意,远不如外人推测的深重浓烈?   ···   品茶吃点心至申正时分,林昀熹正打算辞别,忽闻院外有人来报,“夫人!公子回来了!还、还请来了晋王府的三公子!”   林昀熹顿时心慌意乱,蜜颊红透。   这人专程来逮她的?   毕竟她昨夜鬼迷心窍,突发奇想。试图效仿梦中场景,勒令宋思锐闭目……结果她一溜烟跑了。   依照那家伙的敏锐,定然已看透她的小伎俩!   此时骤然于崔家相遇,她要如何自处?   崔夫人起身整顿衣裳,见她小脸绯霞弥漫,笑道:“孩子,有何害羞的?京中早有传闻……”   “小姨,我、我不要见他。”   “你敢跟三公子闹别扭,小姨可不能怠慢贵客。”崔夫人莞尔一笑,率先出迎。   林昀熹勉为其难随她走出偏厅,听得院前马儿嘶鸣,莫名慌张,不及细想,匆忙躲到假山后的回廊里。   崔夫人没再勉强,碎步行至二门外,礼貌招呼。   “三公子大驾光临,敝府蓬荜生辉。”   “在下路过,巧遇慎之,顺道拜访,不请自来,崔夫人切莫见怪。”宋思锐信步而入,一袭灰青色长衫素净儒雅。   乍见听荷苑的侍婢立在庭院中,他面带狐惑:“昀熹她……也在?”   林昀熹自知躲不过,硬着头皮行出,盈盈施礼。   “这下是真的巧了。”宋思锐缓步挪向她,含笑端量的眸光如有温度,烫得她羞态毕露,无地自容。   一旁昂然而立的崔慎之淡淡发声:“表姐来取姨父存在此处的书册?”   林昀熹茫然:“我……我无此意。既是父亲所赠,你好生保管,到我手上怕是浪费了。”   崔慎之一怔,没再多言,恭请客人入正厅。   一番寒暄后,宋思锐只和崔慎之探讨学术,偶尔说起靖国公的教诲,各自感慨。   崔夫人如常维持端雅大方的气度,不时劝客人品尝茶点。美眸倾垂处,窜动难以描述的忐忑不安。   林昀熹安静倾听,每回与宋思锐视线相触,便迅即弹开,心下禁不住猜测——如若三公子此行并非存心逮她,会否为她父亲的案子?   崔慎之表现出超乎年龄的成熟,闲聊时有意无意扫向林昀熹,眼神或多或少有些微妙。   显而易见的冷淡清冽,夹在惊色与好奇当中,不光为掩盖久违的拘束,也想将剩余的厌烦藏得更紧些。   一如当年,牢牢锁住心底的小小秘密。   闲坐半个时辰,主宾双方言笑晏晏,看似相谈甚欢。   宋思锐留下两套文房四宝赠予崔慎之,携同林昀熹告辞。   察觉她眸带疑问,他低头靠近,几近贴着她的耳廓,淡笑:“你且当作,我是来寻你的。”   当着家人之面如此亲昵,林昀熹神色忸怩到了极致。   崔家母子看在眼里,笑貌各有一丝裂痕。   目送宋思锐亲手将林昀熹扶进马车,而后利落翻身上马在前引路,消失于巷子拐角……崔慎之暗暗松了口气。   谁也看不透,这张老成持重的面容,伪饰了怎样一颗少年心。   “表姐她……算是和晋王三公子一处了?”   崔夫人悲喜难辩:“大概吧?”   “我还道,清贵孤傲如三公子,姨父口中的得意门生,会和旁人不一样……”崔慎之唇边扬起极浅淡的不屑,“表姐真够手段,无论显贵或潦倒,皆有法子让英才权贵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悉心呵护,甘之如饴。这……便是您当初极力阻挠我飞蛾扑火的原因?”   “还说这些,有意义么?”   崔夫人眸色一黯,转身回宅。   却听崔慎之似笑非笑问道:“娘,既然事情没成,咱们是不是该尽早把银两还给霍七爷?”   崔夫人身影微凝,许久才挤出一句。   “这事,我自有分寸。” 第三十九章   #39   回王府后, 宋思锐将晚膳设在风鸣阁,并邀林昀熹同往。   阁子上下两层, 建于回桥之侧,三面环水,精巧雅致, 八窗玲珑,远观即可看到内里场景。   二人分坐楼上铜食案前,待菜品齐全,宋思锐示意侍婢们退至楼下, 请林昀熹逐一品尝萌芽肚胘、鲜虾蹄子脍、南炒鳝、螃蟹清羹等菜式。   他笑着陪她大快朵颐, 总算让她卸下最初的局促不安。   林昀熹尝了口醋汁水母脍,笑问:“三公子去崔家,怕不是单纯跟我表弟联络感情吧?”   “慎之这孩子滴水不漏, 真想要从他嘴里套点话, 起码得等到真正熟识了才可。”   宋思锐一口饮尽醇酒, 补充道:“碰巧今日你和崔夫人在场,许多话不便细述,改日我再看能否问出点什么。”   “如此说来,我不慎坏了你的大计?”她小嘴微嘟。   “那倒不至于。”   宋思锐眼尾弯起舒心笑意。   至少,从这短短的会谈中, 他确认了两件事。   其一, 崔夫人从未主动联系昀熹,一直用慈爱掩饰忐忑,想必已猜出, “姨甥女”被换了人。   其二,崔慎之似乎因“表姐”的变化而震惊,可见尚未看出端倪。   按理说,这对母子相依为命多年,情谊深厚。崔夫人既然早于酒楼相遇那回觉察真相,为何迟迟没和儿子通气?   她托病赶回十余年未归的棠族,目的何在?为核实“阿微”是否随母回族避难?   知情不言,类同帮凶。   见宋思锐笑颜犹在,眸光则陡然阴冷了三分,林昀熹不明其意,只好说明缘由:“其实……我有向小姨打听。”   当下,她悄声讲述崔宅的见闻。   宋思锐听她所述的与自己私下探查的基本相符,反倒觉得,事情并没那么简单。   本是月明风清的良夜,互生情愫的一对年轻男女对坐佳肴美酒前,各怀心事,相顾无言。   缄默一盏茶时分,底下悉悉索索人声渐近。   来者是傅千凝。   她抱着一大叠纸片,“登登登”直冲上楼,边打着巨大的哈欠边抱怨:“哥!你要的鬼要略,可一点不‘略’!抄了我一整日!”   林昀熹偷眼端详她,确实有点“轻浮少年”的轮廓,虽难免不忿,仍起身礼貌招呼道:“傅姑娘。”   “哈?”傅千凝咧嘴而笑,“这称呼可真稀奇!”   林昀熹惶恐,不晓得是否该改口叫“表姑娘”或别的,赶忙以眼神向宋思锐求助。   宋思锐睨了傅千凝一眼,闷声道:“若不喜欢被称为傅姑娘,那便唤你‘小四’、‘阿四’、‘老四’……你自个儿挑!”   傅千凝狡黠一笑:“我觉着,妹子唤我一声‘四姐’,挺合适。”   宋思锐“呵呵”冷笑:“你受得起?”   “现下肯定受得起呀!”她笑如繁花绽放,“小、妹、夫!”   宋思锐只想把那叠纸甩她脸上。   傅千凝大剌剌从宋思锐食案上挑了一碟鸳鸯炸肚、一碟炒白腰子,却挤到林昀熹的食案,拿起备用银筷子,嘴上念叨“饿死我了”,便毫不客气开吃。   对于她这不速之客,宋思锐留也不是,撵也不是,当真伤脑筋。   傅千凝吧唧吧唧吃了几口,忽而对林昀熹道:“那天逗你玩的,是我啦!你若不解气,我让你亲回来!”   林昀熹两靥微烧:“不、不必了。”   “那……你亲我哥泄愤也成!”她哈哈大笑,“他肯定不介意!”   林昀熹绯颜更艳,垂目望向铺地的赤色绣金毯子,只觉蔓藤相缠的刺绣分外绮丽。   宋思锐唇边噙笑:“少贫嘴!吃完赶紧滚!”   傅千凝哼道:“我就知道!你打小嫌我碍眼碍手又碍脚!给你抄了一大叠书,手酸眼花脑仁疼!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堂堂王府公子,竟这般虐待自家表妹,连饭都不管了?”   宋思锐正要回怼,忽听不远处有人快步而来,正是萧一鸣。   “三公子,您要的东城攒绣斋衣物已送达,”他伫立在楼下,语带无奈,“属下昨夜错估了数量,外加掌柜的未检查完毕,导致耽误时辰!”   他身后七八余丈外,有三十余人挑着一担担、一杠杠、一箱箱的事物,沿道旁石灯步近。   宋思锐摆了摆手:“一律送去听荷苑。”   “三公子……这是?”林昀熹惊问。   “前些天为你定制的四季衣裳鞋巾。”他答得简洁。   “我、我哪里用得着这么多……”   宋思锐笑了:“反正我没送过你什么。”   傅千凝放下筷子,边吞咽边嚷嚷:“我也要!你也没送过我什么!”   “正好,你爱红裙……去昀熹那儿,把她原来那些繁复的衣裙全拿上!”宋思锐不紧不慢押了口酒。   “那我不客气了!你俩慢慢聊!”   傅千凝占了点便宜,喜滋滋下楼,拉着萧一鸣直奔听荷苑。   林昀熹料想他不喜自己穿宋思勉所赠,但转赠予他表妹,于双方皆不敬啊!   宋思锐看透了她的顾虑,莞尔道:“我早告诉过你,兄长那边已无阻挠;这丫头嘛……素来大大咧咧的,不会计较此类细枝末节。”   林昀熹将信将疑。   经傅、萧二人一搅和,宋思锐无心再讨论崔家所见所闻。   酒足饭饱,佳人在侧,偏生阁子通畅,任何亲昵举动均会落人耳目。   他隐忍片晌,离座整顿衣袍,领林昀熹走下楼梯。   眼看他手中紧攥着那叠《六经要略》,林昀熹免不了多看两眼。   宋思锐最能洞悉她的心思,软言解释:“这是那丫头从岛上带来的秘籍,我让她给府医院留一份,顺带惩罚她胡作非为戏弄你一事。”   他走在前,因台阶落差,眉眼与她大致持平。   林昀熹却记起傅四姑娘方才那句“亲我哥泄愤”,不由得面红耳赤。   楼梯曲折狭窄,柱上壁灯火光闪闪烁烁,映得彼此眸光柔如水,连气息都增添别样甜香。   宋思锐视线落在她羞红的饱满耳垂上,无珠无饰,倍加诱人,轻而易举勾惹他心魂。   长指轻轻掂了掂她的耳珠子,引发她不自在一缩。   他缱绻笑容漫上危险气息。   “昀熹,你昨晚不让动,要求我闭上眼睛,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林昀熹躁动的心愈发狂乱,目光闪躲,粉唇抿了又翕张,支支吾吾许久,编不出半句谎话。   宋思锐尤爱她羞答答的模样。   当初的她偶尔会害羞,但往往很快被豪情洒脱取代;如今的娇态实在难得,他需小心翼翼珍惜。   “你说过,在名份抵定前,我得守礼,可你是否……该用行动予我一个保证?”   “什、什么行动?什么保证的?”   林昀熹察觉他两眼盯着她的唇,已然猜到他索求何事,残存矜持教她迎拒两难。   宋思锐眸子眯成两道细缝,宛若狡猾狐狸:“聪慧如你,岂会猜不出?”   说罢,他身体略微前倾,闭目等待她进一步动作。   林昀熹鼻腔溢出疑似呜咽之音,双手抓捏衣裙,掌心已隐隐渗出薄汗。   面前这个人、这张脸,反覆入梦,无疑令她心动神凝。   如若他真心爱护她、疼惜她,她给他一颗甜甜的定心丸,好像也属应分。   再说,亲都亲过了,多亲一回,又算得了什么?   豁出去了!   于是,她趁楼梯上下无旁人,战战兢兢合上双眼,勇敢地以唇贴向他。   还没感受那份的温软触感,痛觉先至。   ——双双鼻子出乎意料率先碰上了。   “唔……”   二人各自捂住半张脸哼哼呼痛。   楼下侍婢闻声,探头张望:“二位无碍吧?”   林昀熹整个人快被煮熟,急匆匆从宋思锐身侧挤过,半飘半跳着下了楼。   宋思锐轻捏撞红了鼻尖,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啼笑皆非。   旧债未偿,新债又添。   ···   如之前所料,接下来的时日,宋思锐越发忙碌。   他频繁离京到各处巡查,甚至大半月不归,府中大小事务靠仆从往来传达。   据他所知,林昀熹在相处中重新接纳了傅千凝,虽无在长陵岛时的亲密无间,倒也每日结伴看书、探讨药学常理。   除此之外,傅千凝常去世子院探望宋思勉,并向表兄汇报情况。   晋王对这位留有亡妻几分影子的晚辈尤为包容,丝毫没计较她的江湖气,不止一次劝她在王府多呆些日子。   待到六月下旬,酷暑渐褪。   墨黑天幕之下,夜风带起微弱凉意。   宋思锐不动声色返回晋王府,第一时间并非向父亲问安,亦非溜进听荷苑探望意中人。   他现身于世子院,与宋思勉聊了近半个时辰,了解其身体状况,又派人将笙茹叫到院中。   笙茹在王府的内务调配中标明为库房看守侍婢,实则白日跟随林昀熹,夜间留宿库房处所。   宋思锐不在时,她在听荷苑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守住主子的时刻越来越多。   这一夜乍然被唤去世子院,她诚惶诚恐,垂首步入偏厅。   悄然抬眸,正正撞入宋思勉冷如冰的眼眸,不由自主浑身一哆嗦;再瞥见宋思锐淡若清风的神色,她无端蔫了,再无昔日靖国公府千金大丫鬟的气焰。   “笙茹见过世子爷和三公子。”她福身行礼,双膝战栗。   宋思勉直视她,眼光仿佛要洞穿而过;倒是宋思锐掀了掀唇角,悠然发话。   “笙茹,近日我奔波在外,昀熹一切可安好?”   笙茹暗松了半口气:“回三公子,姑娘诸事顺当,并无不妥。”   宋思勉语调无波无澜:“我若没记错,你服侍阿微,有十个年头了吧?”   笙茹琢磨不透这时辰把她喊来所为何事,唯有点头称是。   “……就是说,除去休假,大多数时候,你和她寸步不离?”   “回世子,除了姑娘要求回避,及进王府之后……”她疑心林昀熹近日得罪贵人,受两位公子冷落。   想要撇清干系已无可能,只得如实禀报。   宋思锐淡笑道:“你无须恐慌,我此行出门,无意中听闻关于林伯父案子的某些细节。靖国公府人员流散,昀熹迷糊不记事,我问兄长无果,才想起召你详询。”   笙茹闻此言,无分毫松懈,反而眉心微拧。   宋思锐与兄长交换了近乎于了然的眼色。   靖国公林绍被罢爵抄家流放,源于数罪并罚。   皇陵塌陷案责无旁贷,以大不敬之罪论处;贪污案在人证物证俱全下,林绍坚决否认,大喊冤枉,却对某桩微不足道的受贿案件直认不讳。   此事引起宋思锐的注意。   几经周折查得卷宗,上书工部员外郎杜某曾有求于林绍,赠予前朝大师精制的一对天青色梅瓶;林绍婉拒后将礼物退回,但对方因收到的是赝品,断定其明面上拒绝,以维持两袖清风状,实乃收受了献礼,将暗中予以帮助。   未料,选贤任能、拔犀擢象之时,杜大人未曾获林绍举荐。   失了宝物,未能达成目的,遂怀恨在心。   等到林绍的几桩案件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他亦参了一本,直言去年曾动歪念,而林绍偷梁换柱,调包了他的家传珍物云云。   在认罪供状中,林绍画了押。   疑点在于,林家祖上曾为相,数代累受皇恩,而林绍家业庞大,本人饱读诗书,绝非贪图小利之人,竟会无缘无故偷换部下的花瓶?   当此疑问从宋思锐嘴里缓缓吐露,笙茹周身细颤,面色如蒙了灰。   宋思勉皱眉,冷声质问:“你老实招来!这事……跟阿微有关?”   “小的……不知!”   “你若不知,何以紧张至斯?”宋思锐一如既往淡定自若,“我只是好奇……就算她干预过,目下事过境迁,没什么可追究的,你只需坦白便是。”   笙茹暗自喘气,眸子水雾缭绕:“姑娘她……不是故意的!当时公爷到王府赴宴,夫人在西山礼佛未归,姑娘她……她不过想看看匣中内藏何物,结果……   “结果因爱惜指甲,不小心摔了一只。她只当是寻常器物,便命小的去库房挑一对大小形状相仿的……给替换了,没想到……那位大人赠礼实乃有事相求,公爷拒绝,还将梅瓶退还……”   宋思锐打断她:“林伯父一直不知情?”   笙茹垂泪:“是!直至后来杜大人一口咬定,公爷回府盘问,姑娘才知闯了大祸。世子爷,三公子,公爷和夫人已重罚过我家姑娘……二位爷可否高抬贵手,别再为此苛责于她……”   宋思锐细察她的担忧与为难不似作伪,不禁狐惑。   ——笙茹此刻要维护的,可不是相伴十年的阿微。   宋思勉怒色更盛,右手重重在案头一拍:“岂有此理!若坦然承认,好歹有一丝挽回余地……果真毫无担当!”   话未道尽,院外有仆役笑问:“咦?大晚上的……林姑娘和傅姑娘怎会逛到世子院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干了一件蠢事,有多蠢,我已经不想说了~   反正就是害我被我爸训了一顿,更新还迟到了(╯﹏╰)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左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5679189 9瓶;   爱你们~ 第四十章   #40   夜静, 那声招呼相距甚远,仍随凉风清晰传入偏厅。   宋思锐心中一跳突, 暗悔事前没跟傅千凝通气,先稳住那傻姑娘。   他挑此时间地点寻笙茹问话,本是想瞒着昀熹, 以免给她造成不必要的困恼。   依照昀熹的耳力,八成能将适才内容听了个透彻!   毕竟,不论“阿微”犯过何种错误,皆与她无关;她遭人蒙蔽蛊惑, 全数往自个儿身上揽, 还因天性善良而内疚万分……   来不及再盘问细节,宋思锐一跃而起,闪身掠向院外。   “昀熹……”   苍穹无月, 夜色为草木与楼阁蒙上似有若无的薄纱。   林昀熹正挽傅千凝转身, 闻声回望, 嗓音哽咽:“三公子。”   鹅黄半臂衫与淡湖绿长裙衬得她颈脖修长,肩若削成,腰如约束。   眉眼低垂,睫毛在她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投下淡淡阴翳,也很好掩盖了泪光。   宋思锐已有好些天没见林昀熹, 思念浓得化不开, 未料一回来竟惹她伤心。   他顾不上旁人窥探,迳直上前去牵她的手。   林昀熹快速把手藏到了身后。   她与傅千凝饭后散步,远远见笙茹被人引去世子院方向, 好奇担忧之下,缓步而近。   哪怕院墙壁厚、门窗重重、花木阻隔……厅中对话依然逃不过她的耳。   做梦也没想到,她除了害宋思勉坠下山崖、失去双腿,竟害父亲在受贿案中蒙受不白之冤!   是她的不孝不义造就了今日之局!而父亲在边塞不毛之地受苦受难,母亲回族后长病不出,府上仆役流散四方……她有何颜面在这晋王府内享受锦衣玉食!   ——一切全是你自找的,必须乖乖听话,才可保家人性命。   脑海中曾徘徊不息的某句话,重新漫过心头。   出自何人之口?略微沙哑,沉重,夹杂奇怪口音,听上去倒像是一名中年女子……是她母亲林夫人?   若非周遭府卫众多,她大概会丢下傅千凝掩面奔出。   此时,睡梦中偷偷想念过的挺拔身姿急赶而来,俊美倜傥的面容并无想像中恼怒,反倒流露关切与愧疚。   林昀熹心乱如麻,无从辨别该伤心难过,或苦闷自责。   宋思锐无视余人注视,更不予她半分思索余地,探臂将她拽进怀内,柔声安抚。   “昀熹,不是你的错……真不是!”   可他立马词穷了。   还能说什么?如不坦言揭开真相,他该如何解释?   林昀熹遭他当众拥住,强烈羞耻感瞬即战胜了悲哀,偏生赧然攫取她全部力气,推不开,搡不动。   良久,她水眸轻抬,颤声嗫嚅:“难怪爹娘抛下了我……我真是个祸害!”   清泪滑过她俏生生的脸蛋,滴在宋思锐素缎衣襟上,化为数朵梅。   “别这么想,我定会还他老人家公道!好证明你不是……”   宋思锐深深吸气,以抑制内心汹涌澎湃的怒涛和绵绵不绝的怨愤。   在这离奇诡秘的事件中,最大不公,已非对昀熹身体的折磨,而是精神上的摧残。   以她作替换的罪魁祸首,不仅以药物控压她的内力,更硬生生磨平她多年锐气。   那是他心尖上的人儿,二十万岛民拥戴的新领主!   即便幕后操纵者是他的师母林夫人,他亦绝不姑息!   感受到宋思锐心口微颤,臂膀越发拢紧,林昀熹最终放弃抗争。   她无助地靠向他,仿佛世间能容纳她的,仅剩他宽敞的胸怀。   傅千凝难得识趣驱散仆从,并隐匿在树后,给小别的二人足够空间。   云散星显,纷繁思绪如细小浮光,飞舞于浓稠夜幕下,纷纷乱人心神。   木轮椅徐徐推行,抵至世子院门内,忽然定住。   宋思勉远远望向紧密相依的一对璧人,木然神色渐露悲悯。   时隔两个月,纵然三弟用诸多事实说服了他,且傅家四丫头也私下透露,那两人在海岛上的点点滴滴,相互扶持,天造地设……亲眼目睹他们亲近热切,他仍觉刺目锥心。   或许因眼前的昀熹与阿微太过相似,他无法忍受这副面孔与别人如此靠近。   或许……早在某些时刻,他思慕的女子,已重叠了另一个影子。   骤风乍起,抖落片片飞花,旋舞而下。   一件薄披风从前方罩住他,紧接着,柔软细腻的手轻轻覆过他战栗的手背。   “世子爷,起风了,巧媛陪您回去歇息,可好?”   宋思勉转头,眸底坚冰因她的温柔眼波而悄然融化。   ···   林昀熹忘了被宋思锐抱了多久,也忘了自己如何回到听荷苑。   浑浑噩噩间,只记得那人替她号脉时的指尖温热,以及凝聚忧虑的俊容。   待她乖乖趴着,后颈被扎了两针,才勉强从缥缈虚无的神思中抽回心魂。   烛火被月白色纱罩柔了光华,丫鬟们恭敬退下,那红裳如雾的娇俏少女坐在床畔,认真把针收入针囊。   往日精灵古怪的戏谑退去,唯剩安抚情态。   “哥哥放不下心,命我留守。你若不介意,咱俩今晚挤挤?”   林昀熹近日与傅四姑娘相伴,虽未至交心,亦算得上无话不谈,当下往里腾挪位置,分给对方一只枕头。   傅千凝除下裙裳,摘掉首饰,仅穿贴身小衣,轻手轻脚趟至她身侧,窃笑道:“哎呀!瞧见你这娇娇怯怯的样子,我都舍不得欺负你了。”   林昀熹茫然:“好端端,为何要欺负我?”   傅千凝侧身朝向她,拨弄她倾垂的长发,嘴上嘀咕:“我这人睚眦必报呗!”   “……?”   “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不必往心里去!我嘴笨,只会乱怼人,不太会安慰人……可你若在这王府内闲得无聊,不如随我到处走走,好抛下那堆糟心的人和事。”   林昀熹半吞半吐:“我在晋王府身份尴尬,跟姬人女乐无异,即使三公子处处护着,但我有自知之明,岂能随便跟你到外头游玩?”   “那……实在不成,你我搬去哥哥的品柳园住上些时日!”   “我要是住进他的私宅,外人怎么看我?”   林昀熹虽喜那园子与梦中的家如出一辙,终究没这胆量。   “怕什么呀!哥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闲工夫去那园子晃悠?你以我的玩伴身份同去,谁敢嚼舌根?再说,只要我求王爷,放你出行十天半月,他会容许的……”   傅千凝性格活泼,终日笑脸相迎,并无京城勋贵姑娘的架子,深受王府上下眷顾和爱戴。   依照晋王对她视如己出的宠溺程度,此事倒不是没可能。   林昀熹犹豫,低声道:“要是王爷和世子许可,又能与三公子避嫌……四下散散心也非坏事。”   傅千凝伸手搂住她,“嘿嘿”而笑:“放心,往后你跟我混,由我罩着!醋得我哥酸溜溜!来个酸醋拌……”   “章鱼”二字差点脱口而出。   “你没事来气他做什么?”林昀熹听闻她的豪言壮语,蹙了半夜的眉逐渐松开。   “因为他坏呀!”傅千凝理直气壮。   林昀熹莞尔——的确,他最坏了。   两名年纪相仿的姑娘躺卧在床,东拉西扯一阵,方熄灭灯火。   思潮平复后,林昀熹缓缓入梦。   许久没梦见的人和事变得纷纭杂沓。   恍惚之间,有人争斗,有人吵闹。   而梦里晒得红彤彤的小阿凝,日渐成长为傅四姑娘的俏皮模样。   ···   宋思锐回王府只呆了一夜,翌日清晨悄悄来看过林昀熹,确认她情绪稳定,便又骑着他那匹纤尘不染的皇家名驹,火速南行。   三日后,傅千凝成功说服晋王,带林昀熹外出小住一段日子。   当王府大门外仆役忙进忙出搬运行李,路人远远驻足围观之际,数名仆从推着木轮椅抵达门槛前。   晨光映照轮椅上那素净鱼白宽袍的青年,长眉孤高之气不减,竟是极少露面的宋思勉!   林昀熹一怔,讪讪行礼,心下惶恐不安。   自从宋思勉忽然陷入疯狂、她推动妆台逼迫他照镜子之后,二人同在王府居住,几乎未曾打过照面。   细看宋思勉,肤色已无先前苍白,薄唇微红,气色好了不少,林昀熹无比惭愧。   她不在他跟前晃悠,反而让他好过些?   当初信誓旦旦要“协助他度过难关”的言辞,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多日不见,世子精神旺健了许多。”她由衷夸赞,语气难掩感慨。   宋思勉淡笑打量她:“说来,我欠你一句道谢。”   林昀熹不解:“谢我?您又说笑了……我对医术粗通皮毛,没给您带来什么帮助。”   他唇边勾起一抹弧度:“有时,良言比针药管用。”   见她杏眸尽是迷惘,他补充道:“出门在外,万事小心。”   林昀熹微略错愕,盈盈一福:“谢世子提醒。”   宋思勉不好只和她单独聊天,又对傅千凝嘱托几句,才让巧媛等人推着木轮椅折返。   临别前,甚至不忍再多看她一眼。   林昀熹目送世子院仆侍融入夏末花木中,心底说不清是酸是苦是涩。   他放下一贯的执着,教她如释重负之余,又倍感惊惶。   长久以来想要赎罪的念头,被他轻描淡写掐灭。   莫非……今生今世,她注定要欠他更多?   仔细想来,那人好像好久……没喊她“阿微”了。   林昀熹本就纠结的心变得七上八下,浅淡笑意凝滞,平添难言愁绪。   面无表情由笙茹等侍婢搀扶入马车,她险些被水绿罗裙绊倒。   正因她心不在焉,频频走神,是以没听见熙熙攘攘街道上传来的议论。   ——听说,林千金要搬至无上皇赐予三公子那所宅子!   ——陪伴傅家四姑娘,怕是个幌子吧?   ——啧啧啧,三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几个月很少回王府,这次……想必私宅藏娇呢!   作者有话要说:  阿凝:我把人拐走啦!   老三:从我爹家拐去我自己的家?吼吼!   ·   换个地图,熹熹马上就发现自己不是什么林千金了,嘿嘿嘿~   ·   明天起外出一周~~又是高铁又是坐车又坐船的,更新估计很晚,大家睡个好觉再来吃糖哈!   ·   特别鸣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19921889   抱住赞助商蹭蹭蹭~ 第四十一章   #41   被人议论为“藏娇”的晋王三公子, 则是两日后才接到相关消息。   他完全想不明白,之前苦口婆心劝昀熹搬去, 她死活不允,缘何无缘无故随傅千凝跑到品柳园?   而他那位表面慈和,内里不晓得酝酿什么诡计的父亲, 怎会同意昀熹脱离眼皮子底下?   回京前,他得先去私宅瞅上一眼。   这一天,日渐西倾,青山染黄, 碧江横流, 宽阔官道蜿蜒北延。   蹄音哒哒,宋思锐归心似箭,青袍落落, 衣袖盈风。   雪白良驹一马当先, 四蹄扬起连串碎叶。   尾随其后的为枢密院同僚及晋王府亲随, 九人冲破山间弥漫的鲜活气息,风旋电掣而过。   前方密林全无鸟鸣之声,令宋思锐微觉讶异。   他轻勒缰绳,暗中观察林中形势。   未料马蹄刚停,冷不防四面八方劲风疾起, 锐箭从层叠林木间破空飞来!   白马受惊, 前蹄急扬如人立。   宋思锐借此间隙拔剑,以迅雷烈风之势挑落暗箭。   “什么人!”急忙赶至的部下纷纷拔刀喝问。   话音未落,第二批飞箭夹杂金钱镖、梅花针、铁橄榄、三菱刺、飞蝗石等各式各样的暗器来袭!   兵刃声、马嘶声、呼痛声齐起!   宋思锐听出这手劲凌厉强劲, 竟非寻常贼匪所为!   且从数量上判断,敌方人数逾三十,比他们多了三倍以上!   他此行外出为秘密查实淮南西路兵力部署一事,随行人员不多,虽说皆身怀武功,但若面临高手围剿,只怕未必能突围。   估算此地离品柳园尚有十余里,然而往前乃崎岖山石道,后退则无处可躲。   来不及推断何人欲置他于死地,电光石火间,他一边凭借残存记忆搜刮周遭避险之处,一边点燃信号焰。   “啾”声奇响,黄色烟雾腾空而起,窜至高空。   数十名埋伏者见状,不再隐匿,手持刀剑鞭斧飞跃,抖出一大片白色粉末,将宋思锐及手下团团围住。   ···   品柳园的庭院内,老树苍劲,碧水环绕,雪翅丹顶鹤啄水而食,身姿优雅,飘逸似仙君。   林昀熹和傅千凝闲坐在莲池边,品尝鲍螺酥和云雾茶,聊起园子的来由,方知当年十六岁的无上皇以亲王之姿力挫敌军,因而获赐皇夫兼姐夫纡尊督建的这座大宅;数十年过去,传承到晋王三公子手里,寓意非凡。   她们闲聊传闻,饶有趣味看萧一鸣和守园护卫、江湖朋友对练。   他如常招式刚健,神威凛凛,以一敌十,不落下风。   一场激斗持续了上百招,以萧一鸣撂倒三人为胜,引来围观仆役欢呼喝彩。   萧一鸣接过下人递来的茶碗,嘴里嘀咕:“这两天,咋不见三公子那捣蛋的表弟?”   傅千凝先是愣住,随即一口茶喷出。   林昀熹压抑唇角笑弧,低声问:“萧内卫至今不知那人是你?”   “我没说,估计哥哥也没提……”傅千凝吐了吐舌头,“他最好永远别知晓。”   “做亏心事了?”   “我才没做亏心事!”她抿了抿唇,“不过小小戏弄了两下。”   林昀熹瞠目:“你亲了他?”   “没有!”傅千凝几乎炸开,良晌才压低嗓门,“你以为我戏弄他,会跟戏弄你一样?我有那么不要脸?”   林昀熹憋笑,甩给她一个“你就是不要脸”的眼神。   兴许是方才傅千凝的反应太过激烈,萧一鸣放下茶碗时多看了她两眼,似想开口问话,忽闻远处传来异响,南面山中腾起黄烟!   “出什么事了?”林昀熹见萧一鸣神色不对。   “瞧烟的颜色,应是三公子所发……”萧一鸣环顾四周,“我得带人赶去支援……”   “是求救?”林昀熹心惊胆颤,“他遇到危险了?”   “目下尚不能确认,”他语焉不详,踌躇片晌,“为免二位姑娘无人照应,请速速转移至书房秘道,需要引路不?”   “不必。”   傅千凝似是跃跃欲试,又觉不该丢下林昀熹,遂搀着她步向主院落书房。   早在初来乍到时,傅千凝便得悉该处有密室和暗道,可供躲藏或进出品柳园后山。   她想过,先把林昀熹藏好,确定无虞,再尾随萧一鸣去助表兄。   然则刚推开书架,还没来得及旋开机关,她将耳朵贴在墙上,隐隐听出里头不太对劲。   ——有人!   如此隐秘的通道,按理说,只有无上皇和宋思锐的手下才知悉吧?   觉察傅千凝神态莫名端肃,林昀熹也模仿她靠墙倾听,随即会意。   二人默契使了个眼色,不动声色将书架子还原,挪步行出书房,顺手从外锁上大门。   “不是说秘道么?为何会藏了人?”林昀熹茫然。   “这事儿不合常理。”   “你的意思是……求援是假,调虎离山为真?”   林昀熹回顾黄烟升起的位置,离品柳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假设真要对北归的宋思锐做点什么,岂会选择某个能搬救兵的位置下手?   傅千凝显然想到了同一处。   品柳园一无财宝,二无主子居住,忽而调引萧一鸣和守卫,却另有一拨人从地道进入……想必冲着园中客人。   她扪心自问,傅家行走江湖多年从不惹事;而她这当着玩的四岛主,除了偶尔捉弄他人,从未招过仇恨。   相比之下,名声狼藉的“林千金”可不好说。   没准,有人专程逮林昀熹离开晋王府,且无宋思锐和护卫保护,悄悄从秘道掳走她、陷害她?   念及此处,傅千凝无比自责。   她不该逞一时之快,将姐姐的安危搁置一旁,尤其对方记忆混淆,空有一身武功却忘了如何使用……   “姐,我穿你衣裙,扮成你的模样,在这儿守着……你换男装,赶紧骑马带人通知萧大哥,切勿中计!”   林昀熹被她随口一句“姐”喊得懵然,由着她拉回隔壁聆莺居,套了身灰青色男袍、随手束发,又急匆匆奔赴后院。   待遭人推上马背,她手执缰绳,才勉强反应过来——我……会骑马?   奈何不等她有所抗拒,傅千凝已猛力一拍马臀,她所骑的骏马在两名仆从护送下,狂奔而出。   林昀熹惊悚万分,双手死死抱住马脖子,强忍住不呼喊出声。   这、这这也太难为她了吧?   ···   山风呼啸,挺秀树木不断往身后飞掠。   林昀熹套着搞不清是谁的宽大男袍,头上灰帽子时而盖住她的眼,时而飘飘欲飞,闹得她无所适从。   所幸适应了剧烈颠簸节奏后,她逐渐找到平衡,竟还能驾驭飞驰的马匹。   如迎风飞翔之感,仿佛在梦中感受过。   对……她在梦里,除去武功高强,还会骑马,不止一次随傅小哥哥策马奔腾于山林和海滩。   说不准是幸运或不幸,她最近很少梦见他。   她把一切归咎于,在现实中日渐被宋思锐吸引所致。   如若白日里依恋三公子,夜间梦寐时却和自己杜撰的男子亲近……她想想都觉羞耻。   傅小哥哥再好,终究是幻想出来的。   有过美好念想,便不该再深陷,否则对宋思锐太不公平。   林昀熹怀揣着淡淡释然,朝着黄烟缭绕的前路疾赶,越发享受骑马的自由畅快。   原以为萧一鸣发现中计后会原路返回,可她跑出七八里路,迟迟未见品柳园护卫的身影,只得顺着马蹄印子继续前行。   不多时,兵刃交错声铿然入耳。   林昀熹不自觉一哆嗦。   难道……萧一鸣真遇上敌手?那宋思锐究竟在不在?   一旦想起那人极可能遇险,她脑子糊成一团,只想核实状况,全然忽略自身硬冲上前反而成他人累赘。   扬鞭急冲,远远望去,相斗者有三四十人,大多为黑衣人;地上已横七竖八躺了近二十人,各色衣袍皆有。   而众多蒙面黑衣人围拢的中心,是一名青袍血迹斑驳的高大男子。   他满脸血污,持长剑的右手淌着血,身子摇摇欲坠,竟是宋思锐!   萧一鸣长刀舞得虎虎生风,与并肩而战,更多像是要护他突围。   而周遭刀剑斧叉层层叠叠,重重绕绕,纵横闪戮,来势汹汹,刃口所指,均是那二人要害!   林昀熹险些惊呼!   她自知不该莽撞,无奈试图藏身于草丛已然太迟。围攻宋、萧的黑衣人有所察觉,其中两人同时朝她的方向一扬手!   银光闪烁,暗器袭来!   只听得宋思锐大声疾呼,以及“啊啊”两声,左右两名年轻仆役肩头各中了一枚飞锥。   而林昀熹神差鬼使地伸出两根手指,轻巧将飞锥夹于半空!   ……嗯?   这一下,不光黑衣人大惊失色,林昀熹也被此举惊呆。   她拈住暗器愣了片刻,突然“哇”一声大叫,手忙脚乱之际,胡乱朝那伙人丢出。   离她最近那人小腿被刺穿,痛得呱呱大叫。   其同伙或凝神戒备,或挥刀向她冲来,吓得她催马往一旁逃窜。   天啊!她到底做了什么?   这算是救人于危难,还是惹火烧身?   心脏砰砰乱跳,她唯求自己别腿软、别摔跤,能躲一时事一时。   宋思锐明显受了不轻的伤,腿脚发软又似中毒,迷濛双眸紧盯林昀熹,静观她跌落马下,狼狈了极短一刹那,闪避暗器时却又异常灵敏。   ——危急关头,她无意激发本能?   宋思锐目露惊喜,颤声道:“昀熹!夺刀!”   “夺、夺什么刀?”   林昀熹哭丧着脸,恰逢一柄弯刀带着凛冽之气砍来,她侧身而避,不假思索抬起右手,以食指与中指成钳,夹牢刀背,随意一挑一翻。   弯刀脱离那人的手,在半空中舞了个花,随后稳稳当当落入她的手。   她未及细想,反手一刀,硬生生卸下对方半条臂膀!   动作如行云流水,无分毫凝滞,快、稳、准且清奇雅致,完美无瑕疵。   “啊——”   她和那断臂之人齐声尖叫,呼声响彻山野。   差别在于,对方青筋暴起,痛苦愤怒;她则面露震悚胆怯,泪光盈盈,就差哭着申诉,“呜呜,我好怕怕啊”。   咱们不玩了,行不?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我快冻死了~   今天跑了一天,这章是在吵闹的高铁和餐厅,戴着助眠耳塞写的~   等我冷静一下再捉虫,谢谢大家包容(#^.^#) 第四十二章   #42   刀光剑影有顷刻迟缓。   在场黑衣蒙面人纷纷注视那衣不称身的“少年”。   观其身形纤细, 听其嗓音绵软,再对应晋王三公子那声“昀熹”, 众人既惊且惶,招式渐趋凝滞。   林昀熹手提滴血弯刀,随手招架, 疑心自己在做梦。   这一刻,她又成了梦里的昀熹,拥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更获与生俱来的直觉。   眼看宋思锐和萧一鸣遭人围困, 她未及细想, 挥刀将当先几名黑衣人逼开。   一如梦境之中敏锐洒脱,她没再迟疑,也没再多想。   唯一念头是——她得活下去, 和三公子他们一起活下去。   最初的艰涩过后, 每一刀皆利落干脆。   哪怕手中弯刀只是夺来的寻常兵器, 在源源不断的内力催发下,陡然光芒大盛,幻成一片片银青色幕,暴烈穿刺,让众人眼花缭乱。   敢去她身边的挑战者无不受伤倒地, 剩下的人或凝招不发, 或转而加紧对宋思锐和萧一鸣的进攻。   林昀熹能清晰从刀柄上感受刀锋划破对方皮肉的涩感,这在梦中未曾领略过。   压抑心跳和恶心感,她步步紧逼, 冲出一条血路。   萧一鸣先是被“林千金”突如其来的神威凛凛惊得一愣一愣,整个人如坠入云雾。   在他印象中,这位娇柔孱弱的女子连走路都带点儿飘,还隔三差五找裴大夫诊治,针药不离。   若非亲眼所见,岂能相信,这一招一式纯熟老练,威力无穷?   待林昀熹砍伤了黑衣蒙面人的头目,血溅到他脸额,他才如梦初醒。   该死!身为萧家第四代皇家内卫,他居然输给了一位柔弱千金?   他打了个寒颤,振作精神,点起另一颗信号烟,领受伤部下奋起反抗。   宋思锐却知晓,昀熹基本只和玩伴们闹着玩,未曾真伤过谁,更不曾经历“你死我活”的剧斗;且她半年来没动过真刀真剑,难免生疏。   他硬撑着挺剑而刺,拼尽全力护住她后方。   剑招穿织如日月流光交舞,虽因伤势与迷毒大大减弱了声势,但每一招皆瞄准敌方的弱处,四两拨千斤,不容小觑。   林昀熹固然知他武功不凡,却从未见过他与人动手。   目睹银剑幻成炫目光弧,她差点误把他看成傅家小哥哥。   气息停滞,心驰神往。   随着敌人逐一倒下,她渐觉气力不济,禁不住气喘吁吁。   宋思锐艰难挪至她背后,为她守住后方。   “三公子……”她语带哭腔,“我、我这是怎么了?”   宋思锐自然没法当外人面前解释,唯有软言安抚:“别怕,别顾虑,咱们回去再说。”   林昀熹见他居然半点没因她出手狠辣而震惊,心底惶惑又起。   可她真没闲暇多虑。   手起刀落,步如柔波,她和宋思锐等人联手而战,数十招后彻底扭转颓局。   待萧一鸣带领数名伤势较轻的下属追赶逃亡敌人,林昀熹拿不定主意,遂丢下弯刀,抢去搀扶微略摇晃的宋思锐。   他青袍破损,血迹教人触目惊心。   “三公子,你还好吧?”她忍了将近一柱香的泪水夺眶而出。   宋思锐心有余悸,紧紧握住她的手:“这伙人一来便在上风位撒了药,害我和同伴中毒……幸好一鸣赶来接应,可你……你怎么也跟着……那丫头呢??”   林昀熹这才记起自身换了男袍、骑马逃离品柳园的原因。   可她没来得及道出缘由。   转目惊觉四周血流成河、残肢遍地,她一阵反胃,头晕目眩,水眸上翻,身子晃了晃。   宋思锐吓了一跳,顾不上伤痛,赶忙探臂将她抄回怀内。   奈何两腿乏力,重心不稳,搂住她双双滚到草地里。   若非附近或躺或趴了二三十名死伤者,这大概能算得上他与她在京城重逢以来最好的时刻。   他死里逃生,而她,很快意识到身份的不符……   假以时日,昔日海岛上浓情蜜意的光景终将重临。   暮色苍茫,喈喈鸟鸣回荡于山野,源自重伤之人的痛哼和粗喘亦融于渐凛西风中。   宋思锐充耳不闻,一心抱紧他心尖上的人儿。   天下间似乎没有比她更重的,至少此时此刻,如是。   ···   斜阳欲沉未沉,萧一鸣和手下押送逃窜的蒙面人赶回,见二人躺卧在地,吓得魂飞魄散。   “三公子!林姑娘!你们咋了?”   宋思锐倦目微睁:“我累了,想歇会儿。”   “那林姑娘好端端的……?”   “她,吓晕了。”   宋思锐双臂紧拥伊人,笑得无奈、怅然又溺爱。   萧一鸣崇拜的小眼神瞬间暗淡了三分。   宋思锐挣扎而起,环视周边:“把手足救起,挪至边上,等待救援;黑衣人留俩活口,分开关押审讯。”   “其余的……?”萧一鸣微惊,做了个切脖子的动作。   “嗯,省得泄漏昀熹会武一事,”宋思锐语调平静,转头对部众道,“也烦请各位替我保守此秘密。”   “是!”   余人恭敬应声。   又过了半盏茶时分,萧一鸣召唤来的另一拨部属赶至,借微弱天光救死扶伤、清理战场。   宋思锐视线越发模糊,两臂始终箍紧林昀熹。   他确认她并无大碍,并没打算太快叫醒她,即便他很想弄明白,为何来的不是傅千凝。   一行人匆匆赶往十余里外的品柳园,内里灯火通明,吵闹声喧天。   宋思锐勉强支撑着下了马,两脚尚未站稳,朱色大门后一鹅黄衣裙少女直奔而出,瞧装扮模样,竟与林昀熹颇为相似。   于他而言,不难猜出是傅千凝。   他皱眉问:“阿凝,你在搞什么?”   “哥哥,你又在搞什么?”   傅千凝先是怨气冲天,再察觉他形容狼狈,还抱了昏迷不醒的林昀熹,不由得慌了神:“这……求援是真的呀?我姐她没事吧?”   她见表兄自身难保,急忙抢去抱林昀熹,偏生宋思锐不肯松手。   “这时候你就别乱吃醋了!你俩到底怎么整的?”   宋思锐怀疑自己随时随地陷入昏迷,终归放开了林昀熹,朝萧一鸣招手:“让他来说。”   萧一鸣边搀他入内,边向傅千凝讲述来龙去脉。   傅千凝神色复杂,既有庆幸,亦有玄妙莫测的诡异笑容。   宋思锐斜眼打量她:“你穿这一身又是为了何事?”   “哥,你家的秘道,除了你和无上皇,还有谁晓得?”   “什么意思?”   “萧大哥让我俩去你书房躲藏时,秘道内藏了人。我猜想能获取秘道的势利必然不是什么毛贼,又推断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姐姐……”   宋思锐垂下的眼皮蓦然抬起:“秘道有人?你、你都做什么了?”   “我只当那黄色的鬼烟是为调离品园柳守卫,便想……替姐姐挡一劫,顺带让她去通知萧大哥折返,没想到等了半天,终究得靠自己……”傅千凝示意他们挪步至染柳居,“于是我换上姐姐的衣裳,易容成她,躺靠在聆莺居的卧房里,点了凝魂香,来个瓮中捉王八……”   萧一鸣听她将“鳖”改为“王八”,忍不住“噗”地笑出声。   傅千凝续道:“结果,还真让我逮到了一只肥的!”   宋思锐已觉身体沉重无比,再听她故弄玄虚,烦不胜烦:“有话快说,有……快放!”   傅千凝眯眼一笑,悄声对他说了四个字。   宋思锐虚弱面容上透出凝重之色:“难怪会了解秘道所在,且调动如此多的高手……”   “如今看来,那人只要目的是想掳走我姐,顺带给哥哥一点教训?”   萧一鸣的关注点则落在称呼之上。   他一脸狐惑:“傅姑娘喊三公子‘哥哥’,又唤林姑娘为‘姐姐’,难不成……他们二位竟然是兄妹或表兄妹?”   久撑多时的宋思锐听闻此言,火气上窜,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这一夜,品柳园上下注定无眠。   敌人撒毒那瞬间,宋思锐紧闭呼吸,仅吸入少量迷毒,一直苦苦支撑回私宅。   但随行的人则没那么走运,他们功力远不如宋思锐,大多因中奇毒而体力不支,遭人重伤。外加萧一鸣带去的府卫武功稍弱,不少人归来时伤痕累累。   这可忙坏了傅千凝及侍婢仆役们。   他们不光要救助伤员,还得连夜将秘道潜入的九人、密林活捉的两人分别收押在不同的地牢中。   二更时分,宋思锐毒性尽除,人清醒了,伤口也一一包扎完毕。   他当机立断,下令调动晋王府的府兵前来守护;急召京中相熟的大夫出城,投入诊疗行列;并及时给林昀熹施针,好让她睡得更久些。   一来利于她的恢复,二来他和傅千凝皆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无暇分神向她详述前因后果。   待京城南郊的天色渐露鱼肚白,宋思锐拖着疲倦不堪的身躯,巡视园中各处,落实府兵已到位,才打着哈欠重回染柳居主卧。   熹微晨光透过精雕棱纹花窗,蜜养糖结伽南香渗透角落,若即若离。   他拨开提花灰青纱罗帐幔,灯光混合天光,勾勒林昀熹沉静婉约的睡颜,点染她无意间颦蹙的眉、微嘟的小嘴……   他和衣平躺在她身侧,忍住不去看那水润的脸蛋,不去触碰她温软肌肤。   唯求她于安睡中忘却恶战的血腥与暴力。   无论如何,他们会继续守住彼此。   ···   林昀熹彻底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之时。   身旁多了一人。   墨发流泻,眉眼英气,面容温润如玉,比平日稍稍少了点血色。   再观周围陈设典雅,无一不是高雅精细的奢贵之物,她隐约猜到此为何处,羞惭之余,暗暗松了口气。   先一日的恶战犹在脑海闪掠,她越发肯定一件事。   ——也许,她根本不是大伙儿口中所述的那个林千金。   她从一开始就未怀害人之心,和传闻的跋扈妖媚差距甚大。   林千金最擅长的妆扮、护养、弹筝……她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她对于靖国公府和京城的人和事,完全无半分记忆。   而且她对于医书上的理论称得上过目不忘,一点即通,更莫名其妙变得神力惊人,武艺高强……   所以,她是谁?   某个诡异念头浮上心间,令她气躁心烦,鼻息略促。   宋思锐恰恰在此际睁开惺忪睡目,狭长眼缝里眸光柔柔,满溢抚慰与期许,尽在不言中。   当他微微浅笑,腾出手试图把她搂近些。   她没来由精神紧绷,抬手扣住他的腕。   宋思锐大为错愕,惶惶然不知所措,却见她疑惑眼底盈满了泪,时有决堤之意。   她全身紧绷中略带战栗,连嗓音亦不可避免。   “三公子……我、我有话要对你明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玛丽苏苏 17瓶;   emmmm~我大概是天生的吸猫体质吧?   白天摸过的一只喵,晚上居然精准找到了我的房间!然后赖在我这儿不走啦~   等我捉个虫子、去撸个猫,再继续码字哈! 第四十三章   #43   “昀熹, 怎么了?”   宋思锐收敛惊讶,也试着将手收回, 以免吓到林昀熹。   不料,这回反被她紧紧握住不放。   窗外晴光明媚,暖暖金芒落影如画地。   二人侧卧在床, 身披薄衾,四目相对……场景与上次听荷苑醒来时尤为相似。   只不过,那时他衣襟轻敞,笑得风流缱绻, 而她则惊慌失措, 羞愤交加。   时隔两月,历经种种变化,双方关系和各自心态截然不同。   林昀熹既不想投入他怀抱, 又舍不得退却, 最终选择握住他的腕。   睡过一觉后, 脑子似已脱离混沌状态,大有豁然开朗之感。   从前使她惶恐、心虚、迷惑的现象,少了云雾包裹,一点点呈现出澄明气息。   若说忘了家人面目、过往是非,忘了本身所擅长之事, 也忘了如何用甜言蜜语勾住男子, 更因遭逢巨变而性子柔顺,活成了与此前大相迳庭的样子……她大致能接受此说法。   然而,轻而易举夺刀、伤人, 且力挫二三十名武艺精湛的男子,于重重围攻下毫发无伤?   她绝不相信,做上几个虚妄飘忽的梦境,就能熟习一身武功!   一旦性格、习惯、心境与人们所描述的“林千金”有了最不可思议的差别,她越发怀疑,梦中某些事……兴许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幻想。   如梦境部分为真,那真真假假,该如何区分?   她所处的海岛,与宋思锐旅居的长陵岛是否有关联?   她要怎样向身侧男子解释?   若得悉她并非恩师的女儿,他是否还会心存思慕、处处相护、百般宠溺?   而真正林千金在何处?   她为何会成为林千金?   一连串错综复杂的疑问如狂潮涌来,不断冲击支离破碎的意念,使她重新变得拘谨和忐忑。   话到嘴边,檀唇几番翕张,始终未道出口。   宋思锐左手被她固着,唯有悄然抬起右手,拭去她眼角溢出的泪花。   他安静等待她开口,并以温柔眼神予以宽慰。   林昀熹心潮久久未平,绵长缄默将焦虑重重叠加,放弃之念渐生。   正打算胡编搪塞之际,她猛然记起他曾郑重叮嘱——你只需铭记一事,我才是你最亲的人,信我。   假若坦诚相告,她确实只愿信他一人。   深深吸了口气,她五指紧攥他的手腕,仿佛试图从中攫取力量,身体则不自觉蜷缩成团。   “三公子,我或许……不是靖国公的独女。”   微微颤抖的话音,软弱中透着自惭形秽。   宋思锐一怔,神色略带紧张:“你……想起什么了?”   “我想不起任何事,只是慢慢发觉,许多细节完全对不上号……我也不晓得自己是谁,怕说出来,别人会断定我是疯子或傻子……”   她下意识靠向他,又恐遭他不留情面拒绝,是以挪移数寸后立马停下。   宋思锐因这微弱的亲近之意大受鼓舞,探臂拥她在肩头。   “昀熹,无需担心,更无需害怕……咱们一步步来,万事有我。”   林昀熹抿紧双唇,片刻方觉他全无惊色,遂鼓起勇气问:“你不讶异?”   宋思锐忆及她曾在梦中嘀咕过一句“傅章鱼,算你有点义气”,心念一动,反问:“你当真未回忆起半分旧事?连……做梦也没?”   “做梦”二字引发她一哆嗦。   “昀熹,你老实告诉我,你梦见过与京城无关的人和事吗?”他暗暗捏了把汗。   林昀熹面露羞愧之色:“我确实梦见过好多……不属于‘林千金’该有的经历。”   “能详细告诉我么?”宋思锐贴着她的鬓发,柔声哄道。   “那……你可不许生气,”她怯怯地往他怀里一缩,“我梦见自幼生活在一大海岛上,常跟人打架,还与别的男子定了亲。”   宋思锐唇角轻勾:“你和谁打架呢?跟你定亲的男子,姓甚名谁?”   林昀熹脸颊绯红彻骨:“我、我记不得了。”   “长得好看不?……像我吗?”他满脸谐谑。   “你非要问这个?”   林昀熹战战兢兢,假设个别事件确切发生过,那她岂不是……彻底辜负了傅家小哥哥?   宋思锐正色道:“那人叫傅展瑜?”   “啊?”   她的梦境零零散散,因此从不知晓那少年的真实姓名。   可“展瑜”和“章鱼”发音颇为相近,难不成此人真实存在,且与三公子相识?   此傅家,和彼傅家有关联?   她……完了!   宋思锐温声道:“你说‘那家伙’有头脑、善伪装、八面玲珑,还很粘你,所以取了绰号叫‘傅章鱼’,对不?”   “你从何得知?”她几欲想哭,“他人呢?我……我该如何是好!”   “傻昀熹!你没怀疑过,‘傅章鱼’是我?”宋思锐哭笑不得,只好用力圈住她。   “……!这、这怎么可能!你是堂堂晋王府三公子……何以受人打压,还忍气吞声?”   林昀熹整个人凌乱了。   “我受谁打压了?不都是你在打压我?”   他笑得颤抖,她惊得发抖,两个人抖成一团。   “你又在骗我,对不对?”   林昀熹小嘴一扁,眼泪大颗滑落,嗓音平添难以置信的错愕,以及后知后觉的窃喜。   诚然,若他不了解她的过往,岂会信誓旦旦宣称,他是她唯一选择?又怎会在危急关头让她“夺刀”?   吸了吸鼻子,她哽咽问道:“你为何没早告诉我?怕我承受不了?我如非林家女儿,那……我究竟是谁,姓什么、叫什么?我怎会失去记忆,活成了林昀熹?你自称姓傅所为何事?”   一连串问题如连珠炮般砸向宋思锐,教他啼笑皆非。   “我担心你搞糊涂了,且你一开始对‘林千金’的身份深信不疑,外加涉及我恩师林伯父全族的安危……我只想先助你恢复记忆,寻找林千金下落,查清真相,好让你们各归各位。   “至于你,你原本的名字也叫‘昀熹’,是秦老岛主的孙女。但据我所知,老爷子的子孙早在十七八前死于和海盗的恶战中……估计,你不一定是秦家血脉。   “由于你和林千金容貌极其相似,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我因而揣测过你与我恩师、师母一家会否存有血缘关系的可能……”   林昀熹听得一头雾水,茫然未解。   宋思锐见她泪目圆睁,苦笑:“我就说嘛!你一时半会很难接纳……咱们真不能急!你要是心情尚可,不妨和我聊一聊,梦见过哪些人事?好歹把与我相关内容告知予我。”   她支吾其词:“也没梦见什么。”   难道说,别的一概没入梦,只梦见她追着他抽打,事后又拿糕点去哄他?   总不能说梦见他被人踹下海,她担心不已,跳进水中寻他吧?   还有非要他卸下袍裳,趴着由她扎针、上药!   更别说乖乖闭眼由他撬启唇齿……   宋思锐凝视她如浸染朱漆的脸,薄唇扬起戏谑笑意:“昀熹,你脸红了!你必定记得,你对我做过什么,或者,我对你做过什么。”   “咱们不说这个,好吗?”她语气几近哀求。   他浅笑:“好,我这人向来不爱说,只喜欢落实行动。”   说罢,低头以唇轻熨她颊畔。   林昀熹蓦然回首,总算明白他那句“无论下手或下嘴,的确比以前‘柔弱’多了”的含义。   她伸手环上他颈脖,感受唇上温度,入耳是他力的心跳。   不管梦境或现实,他的怀抱一如既往厚实温暖,宛若严冬火焰,予以她安稳归属感。   长久以来的谜团并未消解,但所有如履薄冰的谨慎和纠结,终将融化在抚慰下。   “我该称你三公子,还是傅章鱼?”   她壮着胆子,把脸贴向他。   宋思锐笑道:“目下在京城,人前嘛……你且唤三公子,人后你爱怎么叫都成。”   “可我想不通,你乃天家贵胄之尊,何以改名换姓、隐去身份、任劳任怨?”林昀熹好奇,又解释道,“我所梦的皆是琐碎事件,无头无尾,难猜来因去果。”   宋思锐墨眸掠过极隐约痛意:“这得从我母亲病逝起说起……”   当下,他简略谈及晋王府多年来的情况、生母傅氏病故前后的形势、他年幼时如何蒙上“刑父克母害兄、不利六亲”的不白之冤,又是如何阴错阳差随外祖父到长陵岛求医。   “我初到岛上时,冒充阿凝的亲哥哥,故而杜撰了‘傅展瑜’这名儿。起初,我和你、沈星长、文琴、老六他们格格不入,还因端着京城贵公子的架子,口出狂言,惹怒过你……”   林昀熹听他提到梦中玩伴之名,更确信梦内场面非她虚构。   “于是,被我拿荆棘追赶、抽了一顿?”   “竟记住我最狼狈的时刻?你太坏了……”他边说边捋起袖子,向她展示右臂一侧,“你那会儿可凶残了!啃得我皮开肉绽!喏!还留下一点印子。   “那次我鼻青脸肿,伤得不轻,你爷爷问起,我说不小心摔的……大抵是没把你供出来之故,你主动与我和解,后来自认老大,非要罩着我。   “你从我那儿学练字,我则随你习武,天知道我比你年长四年,高出你一头有余,却给你当了十年跟班,是何种滋味。”   林昀熹捂脸:“我好像觉着理所当然。”   “嗯,我也觉得理所当然。”他笑时眉眼柔光潋滟。   “可我好好的在岛上过小日子,怎就没了记忆和武功,还沦为罪眷、没入教坊?”林昀熹蹙眉问,“他们认错人了?”   宋思锐眉峰渐凛:“既然事情说开了,我也该仔细问一问。你醒时,是否坚定认为……自己就是靖国公府千金?”   林昀熹颔首:“这是我仅存的认知,此外,我模模糊糊有个概念——诸多磨难全是我自找,我得乖乖听话,才可保父母性命。”   “果然阴毒!”宋思锐冷笑,顿了顿,温言道,“昀熹,你切莫惧怕,我定想法子助你复原。”   他生怕提“蛊毒”之类的话题,引起她不安,便轻描淡写含混过去。   对照棠族洗刷记忆的秘法,他料想昀熹身怀绝技,内力高强,本身能抵挡住少量毒性,且被灌输新身份时处在昏睡状态,接收的信息极其有限……   他忽而念及一事,神态重归凝重:“有个事儿,你有必要清楚——笙茹,她应是来监视你的。”   “什、什么?”   林昀熹打了个寒颤,回顾屡次让那丫头赎身均遭拒,心下顿时明朗。   “你得忍住愤怒,装作不曾察觉身世有异,更不知晓她的用意。这对咱们有好处。”   “你意思是……顺藤摸瓜?”   “对!”   他直觉林家千金唯恐入教坊遭罪,机缘巧合下遇见面目相像的昀熹,从而使计逮住,逼迫她成为替罪羊,还留了丫鬟在旁监督,没准儿还暗地里通报情况。   一来容颜身材几乎无区别,实在没人能辨;二来可推托说遭逢大难,失忆且性情大变;三来,谁也不会料到,这世上竟有人胆大包天,敢犯这灭九族的欺君之罪!   要不是他这晋王府三公子恰恰是“替罪羊”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这桩调包案也许真能瞒天过海。   一想到他的昀熹平白无故遭牵连,生生挨了一大堆药针,受尽委屈,他磨牙吮血,暗自下定决心。   ——林家阿微,我宋思锐一定会寻到你!   林昀熹琢磨不透他所思所想,只注意身上贴身小衣干净无血迹……不由得涨红了脸:“我我我何时换的衣裳?”   宋思锐笑了:“你又羞什么呀?我昨日那昏昏沉沉的样子,想亲手给你换都换不来……是阿凝啦!”   对应梦中小阿凝喊她“姐”,而傅四姑娘则唤她“昀熹妹子”,她云里雾里。   “我是不是太笨了?闹了半年,居然谁也没认出来,傻傻信了自己是什么公府千金。”   “昀熹,你不笨,你在我们那帮年轻人当中,学东西最快,反应最是灵敏;如今,忘事了,又点迷糊,才易受蒙骗。”   宋思锐轻抚她的青丝,一再安慰。   林昀熹愁眉不展:“万一我永远想不起过往……怎办?天大地大,要去何处找寻林千金?”   “会找到的,”宋思锐语气笃定,复换上安抚笑容,“如若你想得起往事,你便能欺负我到老;如若记不起,就由我欺负到老。”   “欺负到老”,无疑是他给她最美好又最深沉的诺言。   林昀熹心底涌起酸酸甜甜的暖流,眼眶泛红,粉唇嘟囔:“咱们非得相互欺负吗?”   “决定权在你。”   他目视她清丽无垢的娇容,笑着掂起精致下颌,俯首寸寸靠近。   当两片温热的唇如花瓣覆向她唇角,他哼哼而笑:“昀熹,这次……能否再‘柔弱’些?”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千丝的四十三章啊!   好戏才刚开始,哇卡卡~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么么我的赞助商(╯3╰) 第四十四章   #44   忙了一整宿, 萧一鸣大步进入品柳园北的地牢时,步步透着熊熊怒火。   傅千凝险些跟不上。   沿狭道通往地下三层, 两边石壁凹凸不平,灯火与牢中呼痛声同样微弱。   抵达铁门外,萧一鸣停步皱眉, 回望傅千凝:“此地阴暗潮湿,姑娘别下去了。”   傅千凝眼珠子一转:“到这儿才想起‘怜香惜玉’?”   萧一鸣尬笑:“我是个粗人,方才在想事情……”   “你忘了?人是我抓的,也是我安置的!”她想翻白眼, 硬生生忍住。   唉, 在京城可真麻烦!时刻得注意言行举止。   萧一鸣见她执意同往,无可奈何,示意手下开启铁锁, 径直走进最里端的牢房。   昏幽光影下, 铁栅栏内一人席地而坐。   墨发束起, 眉如远山黛,眸似朗朗星,五官俊美,虽身处笼牢,仍维持清隽气派, 与周遭环境全然割裂。   正是带人从秘道潜入的霍七公子霍书临。   萧一鸣见其还不忘端起一身文士雅气, 登时怒不可遏。   他率领一众部属前去支援宋思锐,身死七人,其余十数人大多身负重伤。   最初盘问不出是何方势力指示, 回品柳园后获悉,傅千凝伪装成林昀熹做饵,点了有致幻作用的凝魂香,拿下秘道出来的九人当中,竟有霍七公子!   萧一鸣总算记起,这座宅子的督造者,乃无上皇的姐夫,亦是霍书临的曾叔祖。   霍书临出了名精通杂学,或许从霍家祖辈处承袭园林造设之术,推断出此园秘道所在,及机关要塞。   “霍七公子怕是太过清闲?何故私闯无上皇下赐给晋王三公子的私宅?”萧一鸣冷哼,“正巧,南山林道上的匪徒……也出自你手笔吧?”   霍书临闷声道:“在下不识什么匪徒,秘密来此地,纯为探望阿微……她人呢?我要见她一面。”   “你自然不会认,毕竟私闯事小,谋害天家子孙罪大!”   “萧大人非要给霍某安插罪名,何患无辞?”霍书临始终不露怯意,“我要求见阿微一面。”   “霍七哥的深情真让小妹感动,”立于暗处的傅千凝笑眯眯开口,“可惜啊……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坦诚以告,省得在这阴冷之地挨饿受冻呀!”   “你、你把她怎么了!”霍书临温雅仪态起了一丝裂缝,“你与你表兄联手哄骗她至此!实在阴毒!”   傅千凝气笑:“难不成……你认为,她和我哥的情谊不过尔尔?”   霍书临星眸尽是恨意:“你表兄屡次欺辱她、逼迫她,企图霸占她,不惜与自家亲兄闹僵;阿微一退再退,避之不及!我早看在眼里!”   傅千凝这回没忍住,朝他翻了个大白眼:“往日在晋王府见你,还觉得你挺正常,没想到眼睛瞎至这程度?他俩好得很呢!”   “你少蒙骗我!速带我去见她!”   萧一鸣没好气地道:“你还痴心妄想能轻易出去?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霍书临磨牙,两眼直盯二人,气愤难平之际,沉住气思索对策。   上回他苦心约林昀熹到水榭相会,未料宋思锐强行从他手里夺人。   他愤而追赶,亲眼目睹宋思锐逼林昀熹蜷缩在地,不光亲她,还搂住她,吓得她泪流满面,瑟瑟发抖。   当时他几乎想冲进去救人,然则他自知武功远不如那家伙,非但无力拯救意中人,还会吃大亏,不得不压抑怒火。   后来再听闻林昀熹为家人安危,才不敢抗拒宋思锐的魔爪,他深觉愤恨,暗中密谋。   如萧一鸣所言,谋刺皇族兼朝廷命官为大罪,霍书临倒没打算杀掉宋思锐,只想让他尝尝苦头,毁个容、断点手指脚趾,或受点皮肉伤,好躺上十天半月。   借此调离萧一鸣等好手,他便可亲身入园,救心心念念的佳人逃离困境。   未料,刚隔帘瞥见林昀熹的身姿,他吸入甜香,浑浑噩噩,不知遭何人拍晕。   醒时身在地牢,局势不明。   此番,他见萧一鸣和傅千凝同来,虽满脸疲惫,却无任何悲色,想必宋思锐伤势不重。   他决意将宋思锐遇袭一事撇个干净,坚持请见林昀熹。   沉默须臾,霍书临改口:“既不肯放我,那便请她来相见。”   萧一鸣怒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霍七哥,”傅千凝似笑非笑,“不是我懒替你传话,而是真请不动。我姐……不,我是时候改称她‘嫂子’,她一听我哥遭人拦截,迫不及待骑马奔出,拦都拦不住!   “现下,我哥受了点小伤,她自是寸步不离,紧密相守……就算我想与她说上几句话,也得等她有空……”   “信口雌黄!”霍书临脸色铁青。   “你不信,我又何必枉费口舌?”傅千凝耸肩,转头道,“萧大哥,咱们到另一处瞅瞅袭击我哥的那伙混蛋,兴许能问出点什么……”   她故意没提大多数人已被灭口之事,暗地里留心对方反应。   果不其然,霍书临神色微僵。   傅千凝心下了然,轻拽萧一鸣的袖口,拉他折返而回。   瞧霍七对那二人的关系,似乎存有不少误解。   莫非……受了谁的蛊惑?   ···   染柳居内,卧房门紧闭,偶尔传出一两声低哼。   宋思锐以唇试探着碾向林昀熹的唇,引起她轻微战栗。   待觉她并无抵触,他笑而缠绕久违的馥郁,深切绵长,反反覆覆,无倦无怠。   林昀熹鼻腔弱弱挤出微恼之音,惑意透人骨缝。   身体贴近,各自感受对方轮廓,品尝彼此的唇,从温柔内敛,到热切狂肆。   窗外西风摇树,影动心动。   她忽觉一切很不真实。   哪怕他的脸如梦中人大致重合,他的温度教她无比心安,连两瓣薄唇含舐的力度亦似曾相识,她仍旧无法将强势的晋王三公子和乖巧听话的傅小哥哥联系到一块儿。   宋思锐清晰觉察她投入后又重新迟疑,只道她人倦乏力,依依不舍松开臂膀,将她拥回怀内。   “再睡上一阵?”   “不,不用。”她把绯颜埋进他颈侧。   “你有心事,瞒不过我。”他低叹一声。   林昀熹抿住红唇,半晌方解释:“我就是……没法将梦境和现实对应,有点恍惚罢了。”   宋思锐抬手捏了捏她红润饱满的耳垂,笑意逐渐舒展:“这还不简单?等着!”   林昀熹不明其意,忽觉眼前一暗,唇上一暖。   他快速亲了她一口,翻身下床,又因扯到新伤,没忍住“嘶”出声。   “你悠着点!”   她连忙起身,始觉寝衣透薄,急急裹紧锦衾。   宋思锐知她害羞,笑着递上一套新净衣裙。   她一把抢过,嗫嚅道:“你、你背转身!”   宋思锐忍笑,依言而为。   原以为她原地穿衣,不料她抱住衣裳和被衾,如做贼似的,蹑手蹑脚溜到衣橱边的绣屏后。   宋思锐受不了那悉悉索索的摩擦声,仿佛绸缎罗纱抚脸而过,撩得他满脸通红。   竭力保持镇定,他从箱笼里翻出一件浅灰色武服,自顾解下青缎袍。   当林昀熹穿好裙裳、绕过屏风,忽见他外袍除了一半,惊羞捂脸转身。   宋思锐尴尬唤她:“帮个忙,把右边袖子拿下……我左臂有伤。”   林昀熹垂首靠近,一眼瞄到他松散前襟泄漏的块垒,顿时窘迫得不知该往哪儿瞅。   笨手笨脚助他脱掉长袍,她偷窥雪色小衣难掩的宽肩窄腰,红着脸给他套上圆领武服,系好肩上纽扣,绑上系带。   这一系列动作,她本不熟练,外加紧张兮兮,手上倍加缓慢。   “昀熹,替我用发带扎起顶发,可好?”宋思锐坐到椅上,笑睨她飞霞变幻的脸蛋,“我手……不灵活。”   林昀熹已明其用意——他想换回海岛上装扮,以便让她将梦内梦外的他合二为一。   她取下玉冠,以银梳细细为他梳理满头墨发,左翻右找从抽屉中寻了根灰色缎带,依照梦中记忆,给他绑好头发。   宋思锐是在回京后行的冠礼,此前皆简单束发;如今发型一换,还真恢复了几分少年意气。   林昀熹纤指揪起他鬓角,任几丝碎发自然轻垂,果然离傅家小哥哥的容颜又贴近三分。   “如何?”宋思锐被她柔柔眸光一拢,无端不好意思,耳尖微微泛红。   “嗯,是挺像的。”   “什么‘挺像’!我明明就是!”他气不过,一手提起长剑,“我再演示几招!”   “你伤成那样!都没法自行穿脱衣服,还演试?”   “单手无妨。”   他半拥着她,迈步行出卧室。   庭院中空无一人,他跃至开阔处,拔剑挽了个剑花。   林昀熹早已没作怀疑,只忧心他太过逞强,遂温声道:“差不多得了!”   宋思锐眸子转冽,旋身翩然数圈,剑刃迅疾翻转,以闪电纵击苍穹之势,猛劈而下。   她昨儿赶来时,他身中药粉,大大小小受了好几处伤,显得弱不禁风。   此刻虽未痊愈,他已急不可耐,想用行动宣告——他非弱者。   刚演练两招,远处两人飞奔而近,神情张皇失措,却是萧一鸣和傅千凝。   宋思锐正要开口问发生何事,不料萧一鸣打量他的灰衣、束发、长剑,突然纵身扑来!   他始料未及,又不好抬剑刺去,唯有闪身而避。   萧一鸣趁机从后抱牢他,探臂向前。   宋思锐傻了眼,全然没弄明白这家伙发什么疯。   意欲张口呵斥,偏偏对方以大拇指狂戳他小腹神阙穴,痛得他倒抽了口凉气。   “臭小子!总算逮到你!”萧一鸣咬牙切齿又洋洋得意,“上次竟敢耍我!还老戳我肚脐?看老子以戳还戳!我戳!我戳!”   林昀熹目瞪口呆。   宋思锐左支右绌,每每张嘴却被打断。   而萧一鸣发足狂追,骂骂咧咧,宣称要“将他扭送给三公子”……   场面尤为滑稽。   傅千凝想笑不敢笑,想劝又不敢劝,心知那回扮成表兄调戏林昀熹、戏弄萧一鸣,终究被惦记上了。   对上宋思锐甩来的飞刀眼,她暗呼不妙:这下……要完!   作者有话要说:  嗯呐~小伏笔埋在34章了~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裤衩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裤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懵琪琪 16瓶;   感恩。 第四十五章   #45   “一鸣兄!且慢!”   宋思锐顺了顺气, 急忙回剑相抵,严肃语气夹杂怒火。   萧一鸣步伐定住。   这声音, 像是出自三公子之口!   细看眼前人比上回的“臭小子”高上半头,体型健硕不少……萧一鸣方觉察不对劲。   “……三、三公子?是您吗?”   宋思锐弃了长剑,捂住小腹, 咬牙道:“你说你这什么眼神!”   “您您您……没事吧?”   萧一鸣想上前搀扶,又窘迫得无地自容。   ——三公子没事打扮成江湖少年,搞什么鬼?害他不光戳错人,还不慎泄露被人捉弄的事实!脸往哪儿搁?   宋思锐斜睨他一眼, 转而对林昀熹抱怨:“你也不帮帮我……”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林昀熹轻咬笑唇, 快步上前搀他坐至条石长凳。   刚想把手抽离,被他牢牢握住。   傅千凝眸子半眯,暗忖:刚才不是在舞剑么?被戳了几下, 虚弱成这样?   宋思锐捕捉到她眉眼的不屑, 冷哼:“要不……你让一鸣兄戳几下试试?”   傅千凝唯恐他把自己供出, 赶忙倒茶卖乖:“哥哥是在和嫂子重温旧时光?”   关键时刻一声“嫂子”哄得宋思锐怒火消了大半。   林昀熹一怔,嗔道:“胡说什么?你趁我糊里糊涂,哄我当妹妹!现在又……”   “是是是!姐,我错了我错了。”傅千凝讪笑,溜到她身侧, 轻轻垂她肩示好。   萧一鸣持续懵然, 还道自己去了趟地牢,世间已有翻天覆地的巨变。   宋思锐喝了口茶,收起狼狈相, 淡声发问:“你俩急巴巴跑来,所为何事?”   萧一鸣与傅千凝对望,齐声道:“谋刺者所剩二人,已在牢里自杀。”   宋思锐微惊:“那两人身手不凡……这么说来,死无对证?”   “是,且霍七坚决不认,非说来探望林姑娘。”萧一鸣忿然道。   “霍七公子?”林昀熹奇道,“究竟怎么回事?”   傅千凝粗略解释昨日所为,如何设计用香先让来者恍然出神,再取巧逐个放倒;萧一鸣则道出此园和霍家千丝万缕的联系,提及霍书临能从霍家人设计庭院的习惯、周边山林地貌等推断出品柳园内部构造。   林昀熹乍舌:“冲我而来?可我并不曾向他许诺……”   “他坚称你不情不愿,是我哄骗来的,”傅千凝顿了顿,“该不会是……你离开晋王府前和思勉哥哥聊了几句,一路上神不守舍,被有心人瞧见,搬弄是非?”   林昀熹尚未回话,宋思锐睨视她半晌:“和我兄长说什么,能让你‘神不守舍’?”   “没、没什么,”她猛地记起宋思勉的态度变化,悄声问,“世子发觉了……?”   宋思锐环顾四周,微微颔首:“这正是我不让你跟他接触的原因。”   “倒腾半天,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一鸣兄也不知情,”宋思锐憋笑,“但从你出手那一刻,他想必猜到了。”   萧一鸣挠头:“恕我眼拙,昨日方知姑娘身法灵敏,武功精湛至斯,实在令萧某佩服!”   林昀熹被夸得有点难为情:“实不相瞒,我昨儿才知自己会武。”   见萧一鸣再次惊呆,宋思锐笑着解释:“事到如今,不瞒你了,昀熹是我在长陵岛结伴长大的未婚妻。”   傅千凝补充:“嗯,是甩了他的未婚妻……啊!和好了!和好了!”   一觉察表兄目中厉光大盛,她慌忙改口。   听宋思锐大致讲述昀熹被调包的来龙去脉,萧一鸣感叹:“难怪……姑娘武功和三公子为一路,岂会是传言中娇生惯养的公府千金?”   他总算理解,为何宋思锐“为色所迷”,甚至为此和父兄对抗;也明了何以“林千金”并无外界所说的恶劣。   “目下除去始作俑者,只有我们几个我兄长知情,”宋思锐沉吟,“此外,崔夫人或许看出端倪。”   “小姨她……?”林昀熹错愕。   宋思锐纠正:“你忘了?她不是你小姨。”   林昀熹仔细回想教坊竞赎时,崔夫人先是痛心拭泪,后听她说起“要为应考在即的表弟着想”,对方神态立变,拉过她左臂,似乎想确认什么。 第二回 在酒楼碰面,她明言失去记忆,崔夫人看似十分惊讶,抖落手中茶盏,打湿她衣袖。那时崔夫人检查过她的蝴蝶型胎记,更谈到霍书临为她奔前忙后,提醒她晋王三公子非她能高攀者,劝她慎重……   待她亲去崔家探望,崔夫人言行举止难掩疏离。   她曾认定,自己身份大不如前,招致崔家母子疏远。   但细究接触数回,崔夫人未曾喊过她“阿微”,也许真如宋思锐推测,早从蛛丝马迹辨认,她非姨甥女!   念及数月以来被人耍得团团转,林昀熹难以抑制恼怒与感伤,双手细颤。   宋思锐握她手的力度加重了些,柔声劝道:“我知你很难接受,才没一下子全盘托出。”   “我臂上胎记,是打小就有的?”   “没错,怎么了?”   “在西郊别院时,世子亦曾看过……如此说来,林千金和我一样,左臂上都有近似印记?”   林昀熹怵然心惊。   究竟有着多大的渊源,才会导致年纪相近、面目相似,连胎记都如出一辙?   宋思锐苦笑:“我一度怀疑,你们二人是双胞胎,可我派人反覆核查,林夫人当年确实只诞下一女,且林家无姬妾、通房。”   他踌躇片晌,又道:“我特意核实过林伯父的行踪,他本人那几年从未涉足南境;而咱们老爷子,数十年未回过京城。”   林昀熹明白他言下所指——她绝非靖国公的亲骨肉。   身世依然是谜团。   静默间,四人纹丝未动,唯初秋阳光悄移树影。   良久,萧一鸣打破沉默:“三公子,潜入品柳园的九人,该怎生处置?”   “从他们落入咱们手里至今,可曾有人在附近游荡试探?”   “遇到数名探头探脑的樵夫。”   “霍七误以为昀熹为我所迫,必然乐意随他远走。他霍家人脉广,背后有不少江湖势力支撑,这回定是算准时间地点,以袭击我引开一鸣兄。此计划几近完美无瑕疵,但他没料到至关重要的两点——昀熹非阿微,武功足以扭转局势;阿凝也不是泛泛之辈……”   傅千凝插话:“哥哥这是在夸我?”   “呵,算你干了点事!但你误判形势,差点将昀熹置于危难当中……”   “可总体而言,我功大于过,对不?”   “你再胡来,我们仨一起戳你!”他顺手抓起林昀熹的手,用她的掌心往腹部痛处搓了两下。   林昀熹来不及缩回,顿时脸红如烧:“你……”   宋思锐厚颜无耻一笑:“你的手比我的管用。”   “哥哥真不要脸啊!我都替你感到羞耻!萧大哥千万别看!省得晚上做噩梦!”   傅千凝一手遮住两眼,抬起另一只手挡向萧一鸣,不料没细看位置,错捂了他的口鼻。   “……”   柔软掌心处碰到温热嘴唇,各自一哆嗦。   傅千凝连忙收手,萧一鸣则抿了抿嘴。   为化解顷刻尴尬,傅千凝装作若无其事,转移话题:“哥,适才和霍七公子聊过几句,我总觉他遭谁怂恿,才会豁出一切冒此大险。”   宋思锐素知父亲教唆霍书临接近昀熹,但绝不会纵容他来伤害自己。   除了晋王以外,与之交往密切,又和昀熹相关者,还有一人。   “他处心积虑,更有人以死相护,我若要定他谋害之罪,只怕牵扯两家长辈……”宋思锐剑眉轻蹙,“可无缘无故死伤了那么多手足,这口气,我咽不下。”   萧一鸣双拳捏得辟啪作响:“我这就去打断他们的狗腿!”   “别冲动,勿让人落了话柄,”宋思锐制止,“你俩去,想法子从他那儿讨点好处,以慰大伙儿在天之灵,最好……叫他有多远滚多远。”   傅千凝来了精神:“讹钱?我最擅长!”   对上萧一鸣惊奇的目光,她稍稍收敛,拍心口保证:“交给我!”   当下四人商量一阵,宋思锐生怕林昀熹饿肚子,示意萧、傅二人去办事,自己则到小厨房弄吃的。   萧一鸣与傅千凝并行出了染柳居,兴许因那短暂一触,仿佛连日影都带着灼人意味。   “傅四姑娘,”萧一鸣没话找话,“你有亲兄弟么?”   傅千凝摸不着头脑:“我上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还有一弟弟,怎么?”   “前段时间,有个和三公子一模子印出来的小家伙,据说是傅家人……”   傅千凝硬着头皮应道:“那是我弟,‘他’惹萧大哥生气?我替你好好教训一顿!”   萧一鸣乐呵呵:“那倒不必。”   傅千凝松气,干笑两声,未料萧一鸣扬起唇角。   “‘教训’这种事,亲手做才有意义!你放心!我这人很厚道,他拿剑柄戳了我十七下,我一下不漏还回去就成!”   “……”   傅千凝浑身发僵,莫名觉得肚皮凉飕飕的。   ···   三日后,霍书临的仆从依照吩咐,送来五千两银子、两座宅院的地契及一批珍贵藏书,以换取主子自由。   宋思锐自始至终没出面干涉,由着萧一鸣和傅千凝折腾。   他一是懒得与霍七周旋,二是一旦情敌见面,免不了起新波折。   霍书临立下字据,承认私闯一事。   被接出地牢时,因缺乏睡眠、饮食失当、身染风寒等缘故,整个人瘦了一圈。   他肤色依旧白皙,两眼略微凹陷,胡子拉碴,再无平日儒雅风流之貌。   傅千凝顾念他受人挑唆,心一软,坦言告知,那日藏身在聆莺居卧房、身穿林昀熹衣裙的人,是她。   霍书临本就难看的脸色阴沉如山雨欲来。   “傅四姑娘,我必须见到阿微。”   傅千凝为他的不识好歹而哂笑:“以你此刻的落魄仪容?”   霍书临苦笑:“至少,我得确认她安全无虞。”   “若贸然带你去,我哥定要斥责我……”傅千凝无奈摇头,摆出为难状,“除非,你答应只远远看上一眼,且从今往后,不再骚扰她。”   “你莫要欺人太甚!”他哑声嘶吼。   “那便请速离园。”   傅千凝灿然一笑,悠然转身,红裙如霞流动。   刚踏出两步,霍书临艰难开口:“且慢!”   他深深吸气,犹豫片刻,语调干涩:“烦请傅四姑娘引路。”   傅千凝压抑唇畔得逞的笑意,故作勉为其难地在前带路,频频叮嘱他切勿声张。   她深知,宋思锐和林昀熹自从把话说开,白日里几乎时时刻刻粘在一起。   若然霍七执意求见“心上人”,多半会瞧见两人亲昵热切的场面。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只有让他亲眼目睹,粉碎成见,才会学着放手。   沿途询问林昀熹所在,傅千凝轻手轻脚带领霍书临前往兰苑。   透过雕花漏砖墙,可见庭院内修竹数竿,下有一亭名为晴晖。侧隔浦池,跃鱼破萍,鸣禽清音未绝。   宋思锐与林昀熹闲坐亭中,同穿天青色缎裳,明明是柔和温雅之色,却教霍书临大感刺目。   更令他倍觉不适的是,林昀熹手捧一碗杏仁酪,小心翼翼舀起半勺,轻吹过后,送至宋思锐唇边;宋思锐喜滋滋张嘴,将软酪含入,表情甚是享受。   只听得林昀熹啐道:“你左手伤了,右手又没少根指头,为何非要我喂?能下厨煮食的人居然无法自己进食,糊弄谁呢?”   “正因我给你做了吃食,现下得歇歇。”   某人强词夺理,嗷嗷待哺。   “口口声声说穿脱不了衣裳,也是蒙我吧?”林昀熹两颊渐生绯雾。   “说实话,真有点疼。”   “往日倒不见你怕!”她口硬心软,顺手给他喂了一口。   宋思锐轻笑:“今非昔比,没人怜惜时,自是该咬牙强忍。”   “我才不要怜惜你!”   她笑嘻嘻将剩下小半碗杏仁酪全吃了。   霍书临见二人同用一碗一勺,嬉笑嗔怨间亲热无比,只觉浑身上下充斥酸苦滋味。   再观宋思锐倾身欲吻去她唇上残留白印,她则羞笑扭头而避,眼波流转蜜意,浓得化不开……霍书临恨不得自毁双目。   “别闹,”林昀熹推搡着宋思锐,“墙外有人呢!是阿凝又在偷偷摸摸旁窥?”   霍书临一惊,呼吸停滞。   傅千凝隔墙而笑:“不是生怕扰了二位么?霍家来接人,我特意知会哥哥。”   “嗯。”宋思锐淡淡应声。   林昀熹则笑道:“阿凝,今儿我俩磨了杏仁,加入糯米粉和蜂蜜,可香啦!你要不要尝一碗?”   霍书临眸子瞬即暗淡无光——在她心目中,他远不如杏仁酪重要。无情如她,甚至没多问半句。   “我先忙活,随后就来。”   傅千凝一笑,以手势催霍书临随她沿回廊离开。   直至踏出品柳园,坐上马车,憔悴的霍七公子半字未吐,人如被剥离魂魄。   傅千凝目的已达到,反倒滋生出几分怜悯与恻隐。   她虽爱玩闹,终究怀着医者仁柔。   在晋王府时偶与宋思勉作伴,她没少见霍书临,深觉两位品貌不凡的贵公子遭人蒙骗、对府上“林千金”死心塌地,殊不知真正勾动人心的女子早就逃遁无踪。   情情爱爱,是是非非,谁能计算得清?   折返回兰苑,傅千凝想起杏仁香味,不由自主加快脚步。   谁知,萧一鸣竟比她抢先一步,坐进晴晖亭内,狼吞虎咽完一大碗杏仁酪。   眼看美味仅剩一丁点,还不够塞牙缝,傅千凝不满撅嘴:“萧大哥不是进城了么?怎么半日便归返?”   萧一鸣边擦嘴边道:“我急赶而回,是因有要事回禀。”   “什么?”   傅千凝见宋思锐和林昀熹容色古怪,说不清是喜是忧,更感好奇。   萧一鸣压低嗓门:“原定中秋来访的棠族使团,将在十日内提前抵京。”   作者有话要说:  嗯,霍七被狗粮砸了一脸后遁了,最重要的配角们即将登场。   阿凝与一鸣:咦?我们不是最重要的么?怒摔!   ·   特别鸣谢赞助商:木昜 投了6个地雷; 第四十六章   #46   霍书临离园当日即宣称南下游山玩水;宋思锐伤愈后亦回城办事, 如常在枢密院任职。   林昀熹明面上维持“傅四姑娘玩伴”的悠哉悠哉,白日里与傅千凝作伴, 品着花茶,吃着雪花酥,偶尔探讨医书。   待萧一鸣巡查各处完毕, 林昀熹便掩人耳目,与之相互切磋武艺,一点点重拾武功;夜间则和傅千凝同住一屋,努力回顾内功心法, 于吐纳间修练内力。   她沉迷于自身能力的探究, 逐渐习惯宋思锐不在身边的时日。   这日天色向晚,林昀熹命笙茹回屋整理秋衣,自己则挽了傅千凝, 借赏景之机, 绕过楼台亭阁, 抵至假山林立的石苑。   与别处满苑锦簇花团不同,此处设计依照八卦方位而建,兜兜转转宛若迷宫,是以寻常仆役不敢入内。   萧一鸣已在石阵中等候,一见二人相携而来, 立马恭敬作揖。   他初识林昀熹时, 对她持有怀疑鄙夷之念,更不止一次明劝宋思锐,莫耽于美色, 自毁前程。   相处日久,他渐觉这位传闻中的祸水似乎与“妖冶妩媚”沾不上边。   见她独闯蒙面人包围圈,展露与年龄不符的高强武功,救他们于危难之中,他不由得心生景仰。   再得悉她因失去记忆无辜成为林家替罪羊,他又添怜意,决心陪她勤练,助她重回巅峰。   他曾私下问过宋思锐,何以昀熹姑娘年纪轻轻,竟拥有超乎寻常的功力。   宋思锐称,据说她在婴儿时期差点保不住性命,当时秦老岛主双亲犹在人世,一人将内力注入她体内以保体温,另一人则使用奇药和剧毒为她祛病,因此她自幼体质便异于常人。   他更告知萧一鸣,昀熹本人并未想起这些细节,包括海岛上种种变故、肩负的重任等。当务之急,是恢复记忆和身份,旁的细枝末节,不提也罢。   于是,萧一鸣收起满脑子疑问,认真和林昀熹钻研招式变化,相互讨教。   而傅千凝往往凝神观战,并不多言。   是日,苍茫暮色下,刀锋冷冽,蓝灰武服如苍鸟展翅,与蝶舞似的素青裙裳交错翩飞。   林昀熹武功本比萧一鸣精湛浑厚,但久未练习,难免生疏。   越是竭力细想,越受束缚,被对方雷霆万钧之势逼得步步倒退。   萧一鸣不忍尽全力,招式渐缓。   不料林昀熹柳眉一扬:“萧大哥,无须留情面!不到绝路,兴许我记不起来!”   萧一鸣无奈,以劈、撩、挂、点等方式,继续陪她喂招。   林昀熹遭凌厉刀光所困,偶尔遇险,皆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   当萧一鸣刀刃携雷鸣之音俯劈而下,她正要横刀阻挡,冷不防石阵后掠出一赤色身影,将她连人带刀卷了开去。   她只道是爱穿红裙的傅千凝出手干预,还想这丫头难得露一手,待觉察背脊紧贴的怀抱宽厚暖和,方知是宋思锐归来。   宋思锐发束墨玉冠,身上官服未褪,显然直接从枢密院马不停蹄赶来。   他将林昀熹圈在怀里,随后夺过怀中人的钢刀抛落,抱着她疾跃而去。   离去前,不忘横眉睨萧一鸣。   萧一鸣倍觉无辜:“怪我咯?傅四姑娘得为我作证,是她说,无须留情面!”   傅千凝咧嘴一笑:“怕不是因你出手太狠,而是又醋上了!以前在岛上,没敢这般明目张胆,可但凡大师兄与姐姐对练,我哥总会蹦出来,拿些点心诱惑她罢斗,久而久之……便得了独占她的机会。”   “没想到,三公子如此狡猾粘腻。”   “他这人好多面呢!”傅千凝低声抱怨,“我就没见过心如此之大的哥哥,他回来也不搭理我,就这么丢下你我在这偏僻角落!我好歹是个姑娘家……”   “他大概没把你当姑娘家,”萧一鸣嘿嘿而笑,“所幸,我也没把你当姑娘家。”   傅千凝凤眸冷冷一扫,怨怼之词刚到嘴边,又强行咽回。   萧一鸣正打得兴起,对手忽然被人抱走,多少觉遗憾。   “傅四姑娘师出名门,为何从未见你露两手?不如咱俩练练?我点到即止,绝不伤你一分一毫!”   傅千凝如气炸河豚,一字一顿:“练、你、个、头!”   ···   青黄交接的树木在林昀熹两侧快速掠过,数度起落,她自觉揽紧宋思锐,悄声问:“好端端发什么脾气呢?”   宋思锐不语,搂住她跃上一座无烛无火的阁楼,从虚掩窗户中跳入,反手将她锢在雕花门板上。   门板受到挤迫,发出细碎声响,撩动人心。   对上她惊愕目光,他憋住笑意,俯首覆唇,顺利撬开皓齿,索求丁香馥郁。   林昀熹下意识用手抵向他,或许因他情致绵绵而感染,终究环上他肩头,尝试如梦中那般,予以回应。   思念与野望决堤,彼此交换齿间茶香,气息与心跳互融,热切又绵长。   遗失的部分记忆去而复返,她隐约记起,那些日暮海滩、晨间山林的相互依偎,亦有廊前院后、窗前柱后的耳鬓厮磨。   如蒙烟尘,时而清晰,时而渺远。   自与他重逢以来,她始终处在被动之位。   她只记得傅小哥哥听话乖巧的时刻,因梦境残缺不全,无从分辨真正的他是否也曾凶悍至斯。   眼看她呼吸紊乱、软柔绵绵,宋思锐才勉强放过她。   “章鱼……”她的唇被碾得红艳欲滴,嗓音弱弱带着委屈。   “好几日没见,”他噙笑凑到她耳边,“怕你太想我,第一时间给你解馋。”   林昀熹轻啐:“我哪有你那么又饥……又渴!”   宋思锐拥她坐到圈椅上,凝视她垂下的长睫毛,笑道:“好吧,是我需要解馋。”   林昀熹和他挤在同一张椅子,浑身不自在;偏生他的手牢牢箍紧她,迫使她顺从依靠在他肩上。   平息悸动后,他温声道:“有两件事,跟你没多大关系,但和‘林千金’身份有重大关联,我得事先与你明说。”   林昀熹懒懒贴着他耳侧:“嗯。”   “千难万阻,我总算探得林伯父在北域的近况。据闻他初到当地,因水土不服,大病一场,大约两个月前才好转,因而无人敢报。   “恰逢四月底,雁族人频繁突袭该地。在援兵不足的情况下,林伯父为驻守的洪将军建言献策,带领守军歼灭千余敌军,成功保卫祁城。目下奏报已在南下路上……想必不日便可抵京。”   宋思锐笑容洋溢浓浓悦意,亦让林昀熹禁不住欢喜。   哪怕靖国公并非她亲生父亲,如能立功减罪,眼下担着其独女身份的她,会好过很多。   即便她深受其家人所累,若然如兼之晋王府兄弟推断,皇陵案、贪污案、受贿案皆有蹊跷,她亦真心希望好人早日洗刷冤屈。   “还有另一件事呢?”她好奇追问。   宋思锐喜色稍褪:“棠族使团号称与宣进行风俗文艺交流,此行计划在京待上三个月之久,你可知……为首者是何人?”   “是林夫人?”   “不,是她侄儿、棠族大王子——申屠阳。”   林昀熹未曾忘记,棠族表兄处于“林千金”爱慕者名单中的前列,每年积极来京,只为见表妹一面。   而今林家落难大半年,表兄仍如常前来?   林昀熹唯恐此人与宋思勉、霍书临那样纠缠不休,登时茫然不知所措。   见她神色呆滞中透着忧患,宋思锐心念一动,贴在她腮边一印。   “你自知非林千金,我倒不怕你被人拐跑。若无他事,暂且安心在此住下。我已将秘道封锁,也调了晋王府守卫轮流巡逻,外加一鸣兄、阿凝护着你……”   “我现在不柔弱了!”她小嘴微嘟,一脸骄傲。   “是,可这儿终究不比海岛,况且,我近来事务繁重,能抽空赶来陪你的时间不多……”宋思锐歉然,“等我把事情处理妥当,咱们尽快成亲,往后留居长陵岛。”   这是他头一回确切与她谈及将来,却非外界预判的。   “可是……大伙儿都说,你要当储君。”   “储君一说,完全因曾祖父的宠信和溺爱。我和你在岛上成长,确有关注边防、海战等方面,但若论安国济民、把控朝局、权衡利弊……哪里及得上在皇子书院受太傅名宿教导多年的兄长和堂兄弟们?”   宋思锐笑得坦然,抬手轻捏她鼻尖:“再说,若要当储君,来日还须尽繁衍天家子孙的重责,三宫六院少不了……我可不想被章鱼勒死,被螃蟹夹死。”   “……啊?”   “看来,你忘掉我发过的誓。”   “哪有人起这等古怪的誓言?”   “这还是你让我立的,如我有负于你……”宋思锐话说一半,忽问,“昀熹,你是否记得自己外号是‘小螃蟹’?”   “你骗人!”林昀熹愠道,“我怎可能接受如此难听的外号!”   “不信去问阿凝。你练过专门抢夺兵器的蟹钳爪,闲来没事爱揪人耳朵……外加螃蟹和章鱼都有八条腿,你认为多了一对钳子,不会输给我,便自取这称号。”   林昀熹将信将疑,依稀忆及梦中的傅小哥哥曾抱怨“昀熹你属螃蟹的么”,倒又觉他非信口开河。   她抬起右手,试探地以食指和中指夹住他耳垂,稍加用力:“这样?”   “来真的?看我使出独创的章鱼大法,将你这霸道小螃蟹捆来吃了!”   宋思锐笑嘻嘻地探臂,双手双足并用,以匪夷所思的角度缠住她。   她避无可避,唯有使出浑身解数抗争。   二人嬉笑打闹一阵,滚落在地,最后已无法辨别是谁先招惹谁,唇与舌再度绕到一处,全然忘却窗外夜幕倾垂,凉风渐凛。   ···   三日后,林昀熹随傅千凝、萧一鸣离开品柳园,北行至京城边积翠湖。   此地为赏荷胜地,京中士庶大多数会赶在六月中下旬前往庆贺莲花诞生。但今年天气反常,大片荷藕长开不谢,至七月初仍吸引公卿贵族同游。   打从林昀熹惊闻自身秘密后,原是一心长留品柳园。   反正宋思锐没打算投身朝政,既然他们两情相悦,注定携手共度余生,何惧流言蜚语?   然则傅千凝离开晋王府多日,晋王放心不下,屡屡派人催归,还让她有空多陪陪宋思勉。   傅千凝料想宋思锐事忙、霍书临离京、谢家姑娘们更少去探视,偌大晋王府宛若空巢。   她在晋王父子面前一向摆出伶俐贴心状,自是不好拒绝尊者之意,遂拉上林昀熹和萧一鸣同归。   这一日,碧天薄云下莲叶层叠似碧波浪涌,游船如织,锦鲤腾跃啄食莲花,清风徐来,香清气爽。   晋王、宋思勉、林昀熹、傅千凝等人落座于精雕画舫之内,边倾听女乐抚奏,边欣赏宜人风光。   和风送来若断若续的歌声,清音缭绕,勾得闻者频频寻找来源。   但见不远处的某艘花船上,一名歌者裙染紫霞,怀抱彩钿琵琶,银弦参差,丹唇轻启,正自忘情弹唱。   “秋来花落,   送故人千里路遥。   薏苡风波多,   芙蕖颜色少,   意难消。”   晋王神色一变:“此词为何人所作?”   见傅千凝脸带迷惘,守在后侧的萧一鸣更是一头雾水,林昀熹暗忖:咱们仨皆为习武之人,哪里懂什么诗词?   她听宋思锐提及,前年她曾写过几首词,大抵是呕心沥血所创,如今人事尽忘,倒记住其中一首,更于初入王府当夜无知无畏当众献唱。   若非整那一出,没准儿宋思锐很难再注意上她。   晋王问不出所以然,起身步出船舱观望。   傅千凝转头望向轮椅上的宋思勉,奇道:“这歌有问题?”   宋思勉淡笑:“古时一人,姓马名援,在交址常吃薏米除瘴气。南方薏苡果实大,他领军回朝时载了一车作为种子。未料其身死后,有人上书诬告,说载回的是明珠彩犀。歌中含‘薏苡明珠’之典故,暗指‘千里路遥’外的故人蒙冤受屈。你们说,父王会想到谁?”   “是……我父亲?”林昀熹水眸亮起期许。   宋思勉眸色一暗:“不错。最新邸报称,他受了苦难,也立了大功,想必有人顾念旧情,暗地里为他鸣不平吧?”   林昀熹由衷微笑:“但愿他老人家平安无事,冤屈尽洗。”   宋思勉还道她尚未知情,不忍细看她明丽笑颜,改而眺望前方,突然长眉一拧。   林昀熹顺他视线方向窥探,只见一艘华美游船行驶于花叶稀疏处,船头立着一名身姿挺拔的青年。   其一身明亮蓝袍,衣饰特异,谈不上繁复华丽,却自带豪迈贵气。   澄明秋光下,浅铜肤色尤显刚毅,浓眉墨眸虎虎生威,无论容貌或气质,与京城贵胄的矜贵俊雅并无相类之处。   那人远远捕获她的端量,眼眸蓦地一亮,随即柔光潋滟,绵软非凡。   林昀熹已然猜出他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老三:我想吃螃蟹。媳妇要吃章鱼么?   昀熹:嗯,辣炒章鱼、爆炒海灵菇、章鱼刺身、芥末拌章鱼、酱爆章鱼、白灼章鱼……   老三:(╯﹏╰)   ·   歌词又是千丝胡编乱造的,大家千万别较真。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5679189 7瓶;   谢谢还在陪伴我的每一位小可爱(╯3╰) 第四十七章   #47   感受到那青年的打量, 宋思勉不自在地调整坐姿,试图遮掩空荡荡的断腿处。   巧媛适时捧上毯子:“世子爷, 船口风大,奴婢给您加盖一层。”   林昀熹亦迅速作出反应,接过软毯另一端, 替宋思勉将腹部以下裹得严严实实。   如她所料,对面船那人,正是棠族大王子申屠阳。   两船渐近,他朗声道:“世子, 表妹, 别来无恙?”   他既主动发声,宋思勉也不好冷落:“大王子风采依旧呀!”   晋王闻声,视线从映日荷花处收回, 尚未开口, 岂料申屠阳双足一点, 从船首腾跃而起,人如苍鹰般掠过半空,稳稳落在晋王府的船头。   “见过晋王殿下。”   他略微躬身,右拳在左肩上连捶三下,以示尊敬。   不请自来, 算得上毫无礼仪和教养, 但他独自一人登船,一来便行了棠族面见长辈的礼节,又让人无从斥责。   晋王怒意稍减:“大王子英气勃发, 真乃棠族之喜。”   申屠阳谦逊客套两句,改而端详林昀熹,眼底漫溢惊与喜。   林昀熹被他大胆炽烈的眼神盯得无所适从,下意识退了半步。   申屠阳笑意缱绻:“表妹不认得我?”   林昀熹抽回双手置于身前,两膝稍曲,轻微伏身而起,低低唤了声“表兄”。   她看得出此人武艺不弱,且行止粗放,万一他故作亲热要对她做点什么……她如何在不显露武功的情况下躲避回绝?   气氛略有些沉闷,连和煦湖风亦吹不散双方的凝滞。   正逢另一侧,兰舟破叶浪而出,船上老者须眉皆白,满脸红光,恰如画上老仙君。   晋王慌忙带领宋思勉等人行礼:“见过惠王爷。”   惠王是无上皇的外甥,随父姓霍,不问朝政,只醉心于山水、古物、琴棋书画之间,乃真正的富贵闲人。   惠王捋须而笑:“小阿铤,小思勉,好巧啊!来陪老夫喝上两杯?”   晋王四十好几,被他当着一众后辈之面直呼“小阿铤”,真是欲哭无泪。   宋思勉尴尬万分:“舅公,思勉腿脚不便,改日再登门拜会您老人家。”   “哎呀,你们一个个后生小子……连小书临也不来探望老夫!”惠王叹气,一口饮尽杯中残酒。   酒香随风飘至,晋王不忍怫其意,对申屠阳道:“本王到长辈船上作陪,还望大王子见谅。”   申屠阳一笑:“王爷请不必见外。”   当下惠王兴致勃勃命仆役移船相近,晋王回望长子,面带忧色,终究只带一名护卫离船。小舟再次荡入藕花深处,长者兴起而高歌。   “人面荷花相对处,   嫣然摇动,   双影分红……”   因惠王忽然把晋王接走,大船上犹剩年轻小辈。   没长者在场,众人再也没必要摆出谦恭之态。   申屠阳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吩咐棠族那艘船调转方向尾随。   宋思勉和林昀熹均琢磨不透他意欲何为,迎进舱内或示意他离船皆不妥当。   “你俩紧张什么?”申屠阳大剌剌往船头木板凳一坐,“咱们仨也算打小相识,还有,霍七为何没来?”   他的肆无忌惮引发宋思勉不悦:“书临十日前动身南下,归期未定。申屠兄若要找他叙旧,怕走错地方了。”   “找他干嘛?我好不容易来趟京城,自然要瞅瞅我的好表妹过得如何。”   申屠阳眼光在林昀熹和宋思勉身上来回游移,或许嗅出他们对自己的警惕和戒备,他扬眉笑道:“看来世子失了双腿,却赢得美人心哪!可我仿佛听说,表妹要当三公子夫人?啧啧啧……你们的兄弟情真叫人大开眼界!”   宋思勉面色如凝了一层薄霜。   林昀熹接过话锋:“表兄专程跑到晋王府的船上挖苦,是否有失一族王子的风范?”   此言不光令申屠阳意外,亦让宋思勉错愕不已。   他知林昀熹并非阿微,自是对“表兄”没几分情意,但公然质疑邻族王子,与她在王府中柔弱和善的形象全然不符。   申屠阳饶有趣味地审视林昀熹:“表妹,何必太敏感?我和世子相识多年,开句玩笑罢了!”   “既是相识多年,应珍惜情谊。还请表兄自重身份,勿以他人痛处和小妹的清誉乱开玩笑。”   她楚腰纤纤,体态娴雅,话音清婉,即便衣裙素雅,分毫未削弱贵气。   申屠阳免不了多看她两眼,朗目如有玩味。   许久,他忽而换了副口吻:“是我言行无状,望世子和表妹勿怪。”   林昀熹因其态度反覆而惶惑,勉强挤出浅笑,复问:“表兄这回从棠族过来,可有我母亲的消息?”   “大姑姑原本计划随我同来,奈何凤体欠安,还得缓上一月左右。”申屠阳眉宇间隐带狐疑。   “此话当真?她、她要回京?到底得了什么病?”   林昀熹既然要装作对身份一无所知,自当扮作关切。   然则申屠阳和崔夫人此前的措辞相同,均说林夫人足不出户,迟迟未见其本人。   他取出一锦盒,交至林昀熹手上:“这发簪,是大姑姑派人托我给你带的,作为你的生辰礼物。”   林昀熹打开盒盖,内里放着一枝海棠发簪。   花枝层叠,由精细金丝缠绕,其中最大的花朵镶嵌一颗拇指大小的圆型红宝石,血红如滴,光华四射,珍贵非凡。   她心下愕然。   依照宋思锐的推测,用她来替换林千金的主谋,疑似是林夫人。   如若要做做样子,给她这“女儿替身”送礼,按理说无需用如此大的手笔。   她拿起发簪,眸底滑过狐疑,未料申屠阳笑眯眯接过,轻轻插向她发髻。   林昀熹顿时红了脸。   “真美。”申屠阳狭长笑眸潋滟出赞赏之意。   “谢表兄不远千里给我捎来此簪。”她讪笑道谢。   兴许多了根发簪,又谈论起家事,这对“表兄妹”言谈间缓和不少。   申屠阳宣称这次要多呆些时日,希望宋思勉予以放行,让“表妹”多陪他走走,又力邀她同去崔家探望二姑云云。   林昀熹总觉这位表兄的目光一瞬不移黏附在她脸面,让她周身不畅。   宋思勉见惯不怪,不置可否,唇畔偶尔浮起浅淡冷笑。   ···   画舫绕湖一周,重回码头时,晋王府卫称王爷被惠王拉去湖畔别院做客,要看什么巨大的龙涎香,让他们自行游玩。   宋思勉无奈,又不便丢下父亲离开,只好领林昀熹、傅千凝等人,沿湖散心。   申屠阳有意无意远远落在后头,与之作伴的,还有几名年轻臣子和女眷。   林昀熹紧随其后是一名华裙绣袍的丽人,身姿玲珑,肤色白腻,鼻唇谈不上多精致,但一双妙目温润水灵,楚楚动人。   她悄然窥望林昀熹,说不清是艳羡还是好奇,又似夹杂诡秘妒意。   林昀熹借帮宋思勉拢好披风的刹那,悄声问道:“世子,那位姑娘是……?”   宋思勉笑了笑:“那是大王子母家的表妹贺兰小郡主,单名一个‘莺’字。其父统领大军,十年前战死,母亲病故,她从小居于棠族王宫,和大王子称得上青梅竹马。   “过去,她偶尔来京。印象中,是个单纯话少的姑娘,但最喜模仿阿……你的装扮。有小道消息称,她和大王子年内成亲,也算求仁得仁吧!”   林昀熹恍然大悟,小声嘀咕:“又是一位表妹啊!”   话音未落,前方一辆缓行的马车停靠在道旁,侍婢搀扶下两位靓妆女子,竟是谢家的谢婉芝和谢幼清。   二人遥见宋思勉,赶忙上前施礼。   “哈、哈、哈!”傅千凝忍不住笑道,“今儿是表妹们的小聚?”   宋思勉被此说法逗乐,遂邀谢家姐妹同行。   谢幼清维持一贯的淡然与优雅,然而谢婉芝睨向林昀熹时,明显带着如冰刀般的不豫之色。   林昀熹料想这份敌意源自霍七匆忙离京一事,决意乖乖的不惹事,渐行渐落后在他们身后。   身处在湖光山色包围下,她无心倾听众人言论,眺望碧水芙蕖,心思飘向悠远所在。   已有两天没见宋思锐,她猜想那家伙除了忙皇帝派遣的事务,还在为恩师的案子奔忙。   她不确定今夜是否该随晋王父子回王府,也不确定回去能否遇到宋思锐,只知这一刻,前有宋思勉、谢家双姝、傅千凝的畅谈,后有申屠阳和贺兰莺尾随,她心里莫名腾起只属于那一人的思念。   越热闹,越寂寞。   随众人步入一片桃林,桃树大多株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林昀熹正想寻果农买点桃子,不料后侧一物破空飞来,直往她头顶砸去!   她惊诧之下矮身而避,垂目见是一只被啃了两口的桃子,更觉奇怪。   紧接着,又一粉桃飞向她肩头,她本想徒手去接,猛然记起,此地非品柳园,周遭之人皆认为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林千金。   倘若骤然表现得异常灵敏,她那点小秘密想必瞒不住!   灵机一动,她开始表演“惊慌失措”的尖叫和“笨手笨脚”的躲避。   又有五六个桃子源源不断向她袭来,大多被啃过一两口,这奇诡现象惊呆了余人。   电光石火间,蓝灰色身影一晃,抢到她身前,拔刀劈桃,替她挡得严严实实,却是萧一鸣。   随后傅千凝人如红云腾飞而起,窜至桃树上,双手齐探,揪出两只棕灰色的毛猴子!   ……?   林昀熹愣了须臾。   好端端的,为何两只猴子非要朝她扔桃子?她招谁惹谁了?   猴子被傅千凝揪住后颈,手舞足蹈乱挠,急得吱吱胡叫。   “哪儿来的野猴子!竟敢欺负我姐?不想活了?”傅千凝啼笑皆非。   “哪儿来的野丫头!竟敢抓我猴儿!不想活了?”浓密大树内,传出一男子懒懒的回应。   傅千凝怒不可遏:“什么玩意!养了这为非作歹的畜生,也不管上一管?给我下来!”   宋思勉带领谢家姐妹折返,还没来得及喝止,那人一跃而下。   踏足之处悄然无声,显然轻功高明。   他颤颤巍巍步近,以迷离醉眼端量傅千凝和林昀熹:“我家猴儿看上谁?哟……定是这位!”   边说边闪身绕至林昀熹身侧,快如闪电摸向她的脸!   林昀熹本能反应还击,恨不得于推拉间卸下他的腕臼,但她自知不该轻举妄动,唯有假意滑倒,以笨拙姿态避过这一击。   萧一鸣怒而挥刀,将那醉汉逼开数步:“若再动手动脚!别怪刀剑无眼!”   醉汉笑嘻嘻后退,反手去捏傅千凝的脸蛋。   傅千凝双手提猴,猝不及防,遭他满是灰土的手一触,勃然大怒,忙飞起一脚,直踹他腹下。   那人武功不弱,闪避及时,躲开这沉重一击。   然则傅千凝怒火中烧,手提双猴疯狂甩向他。   那人没想到她竟以猴子作武器,生怕不慎伤了两只小猴子,只得东窜西跳而避,口中大叫:“哎呀!我知罪了!姑娘行行好!放过我和我家猴儿吧!”   林昀熹瞧出他身法敏捷,事前和猴子藏身枝叶间,竟半点破绽不露,绝非寻常流氓地痞,深知事有蹊跷。   况且,两只猴子谁也没惹,只袭击她一人?   难不成想试探什么?   但身为“林千金”,她纵然看破,也不能道破。   眼见傅千凝快把猴子甩晕,她于心不忍:“傅四姑娘,何苦跟醉汉与畜生一般见识?”   傅千凝气不过,趁那人探臂来夺猴,伸脚一勾,把人绊倒在地,随即抬脚踩住其胸腹,抓住猴子摁在他脸上……   一顿暴搓!   这下来出其不意,且来得古怪,醉汉、猴子和围观者全懵了。   傅千凝搓得那人一脸猴儿毛,总算稍稍解气,又觉猴子目瞪口呆的模样太过有趣,顺手往它们圆滚滚的肚皮上连戳几下。   眼看醉汉与双猴抱头逃窜,她得意忘形,叉腰而笑。   “哈、哈、哈……”   偏生所有人都没吭声,只有她狂肆的笑声回荡林间。   她拍去掌中绒毛,回身问道:“姐,你没事吧?”   没看见林昀熹的脸,先对上了萧一鸣惊讶又带点呆然的眼眸。   ……嗯?   萧一鸣瞪视她半晌,伸手比划高度:“那、那个‘臭小子’,是你?”   “欸?”傅千凝笑容逐渐呆滞,“你咋认出来的?”   萧一鸣怒容渐盛:“你上回……戳了我,也是这样‘哈、哈、哈’的笑!”   傅千凝:“……”   好吧,被发现了。   是该道个歉,还是让他戳回去?   萧一鸣磨牙:“你、你竟是女的呀?”   傅千凝怒气上冲:“我当然是女的,你现在知道?有种来戳啊!”   她挺直腰杆子,一副“等你来戳”的姿态。   萧一鸣两眼瞄向她小腹,偏偏先瞟到她前襟的起伏,不争气地烧了耳根。   宋思勉、谢家二女均云里雾里,相互对望,搞不清这两人在闹什么。   经猴子和醉汉一番捣腾,棠族那七八人已赶上。   “怎么回事?”申屠阳皱眉看着林昀熹青裙上蹭的斑驳桃汁,“表妹,你……?”   “无妨,遇到两只贪玩的小猴子,朝我丢东西。”   林昀熹颇为尴尬,忙取帕子轻拭。   “林姐姐……”一直没正式打招呼的贺兰莺柔柔启唇,“不介意的话,我这儿有衣裳。”   她说话语速极慢,带点异族口音,微哑沙绵的嗓音反而令人如沐春风。   一句简单的话道出口,无端暗藏如泣如诉之声,教人听了,巴不得直掏心窝。   林昀熹被这拢云揉风的软语包裹,一时忘了婉拒。   只能眼睁睁看这身高与自己相仿的少女,从侍婢手里接过披风,缓缓抖开,披在她肩上。   清香随银色雪缎笼罩着她,使她心神荡漾,竟有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为谁。   作者有话要说:  求猴子的心理阴影面积。   ·   这章冒出来的人物,大家只需要留意表哥和表哥的那位表妹就好啦~   至于醉汉猴子,就像熹熹猜的那样,不是什么巧合啦~   原因有谁能猜出来么?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第四十八章   #48   初秋蓝天清澄, 桃林延绵,翠黄交接, 色泽赏心悦目。   林昀熹呆立在地,半晌方回过神,连忙对贺兰莺致谢。   贺兰莺报以笑容, 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让平淡容颜增色不少。   眼见谢家姐妹和傅千凝好奇端量,她垂首退回申屠阳身后,安静乖巧如听话的猫咪。   两拨人汇合,宋思勉不好撇下棠族人, 但他对行事张扬的申屠阳并无好感, 干脆继续与两位表妹闲谈。   林昀熹既不想招谢家姐妹厌烦,又不愿落后到棠族队伍里,急急拉了傅千凝结伴。   如此一来, 让奉命保护她的萧一鸣颇为尴尬。   他和“臭小子”那一战, 可谓生平未遇的耻辱。   那回他被对方引至品柳园外的柳林, 遭其绊倒、连戳腹上神阙穴,痛得瘫在泥地里许久起不来。   最令他愤恨的是,那“臭小子”叉着腰仰天,“哈、哈、哈”地笑得狂肆,几乎能将他气晕过去。   堂堂御前内卫, 岂可白白忍受此辱?   因此他处心积虑, 一心等待那“臭小子”再度现身,好以戳还戳。   谁料,先是戳错了三公子, 后才得悉“臭小子”竟是常伴在侧的傅四姑娘。   这仇还报不报?   总不能真戳一姑娘家的……   傅千凝故意畅绕过萧一鸣走在前头,东张西望,东拉西扯,以掩饰心虚。   林昀熹摆出惊魂未定之状,实则满心为突兀的猴子、醉汉隐忧;无意间瞥见二人刻意保持距离,再无平日的亲近热络,暗觉好笑。   天地渺渺,风烟寥廓,众人分作先后三批,缓步于芳草小径。   前方马蹄声起,一浅灰衣袍少年骑着白马扬鞭而行。   林昀熹、傅千凝和萧一鸣眼尖,一眼认出是宋思锐的坐骑,均自一愣。   细看马上少年郎,十五岁上下,面目硬朗,服饰素雅,正是崔慎之。   傅千凝莞尔:“原来不光表妹,‘表弟’也来了。”   崔慎之原本往另一条道上走,转头瞅见这边一大帮人浩浩荡荡,细看发觉是熟人,当下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前来打招呼。   他翻身下马,揖道:“世子,表哥,表姐,谢大姑娘,谢二姑娘,傅姑娘,贺兰姐姐……”   嘴上称呼得彬彬有礼,两眼却直盯地上。   余人皆知他年少有才,前途不可限量,均友善应对,唯独贺兰莺眉眼倾垂,长睫毛遮掩隐约极了的不屑。   “原来是慎之,一年不见,长高了!听说你高中,做表哥的还没来得及登门道贺,实在惭愧!”申屠阳长眸半眯,上下扫视,并无太多亲近之意。   崔慎之礼貌而笑:“表哥客气,小弟听闻你抵京,可惜杂务繁多,未能亲去迎接,还望勿怪。”   看得出,这两人关系谈不上熟络,甚至相互忌惮,却碍于礼节,不得不展露出兄友弟恭的姿态寒暄一番,相约明日在崔家小聚。   一如林昀熹所料,崔慎之眼睛压根儿没往她这“表姐”瞥上半眼。   就在崔慎之拱手作别之际,宋思勉忽而开了口:“慎之,‘薏苡风波’……出自你的手笔?”   崔慎之一怔,唇边弧度舒展,尽在不言中。   “三弟找的好帮手啊……”宋思勉轻笑。   他虽没了双腿,偶尔因疼痛发作情绪反覆,心境则日渐清明。   崔慎之借有事为由,匆忙上马,在催马前行的瞬间,似是不经意回望。   目光先后在谢幼清、林昀熹、贺兰莺脸上扫过,如有羞涩、狐疑与震惊。   ···   众人逛至日暮时分,方分道扬镳。   林昀熹随宋思勉折返往积翠湖迎接晋王,眼看斜阳西城,索性在晋王府住几日。   因她的侍婢大多留在品柳园,笙茹藉机留在听荷苑服侍。   林昀熹观察近半月,只觉这丫头行事如常积极认真,看待她的眼神温和崇敬,竟寻不出半点纰漏,心中滋生新的疑虑,越发觉得此人不简单。   是夜,酒足饭饱,傅千凝嫌独居无聊,跑到听荷苑泡澡,后挤到床上和林昀熹闲聊。   二人唯恐隔墙有耳,交谈声放得极轻。   “阿凝,你和萧大哥算是怎么一回事?”林昀熹特意挑起此话题。   “能怎么回事?不就……上回我捉弄了他,他迟迟没对上号,现在又不好意思报复我呗!”   “那……你觉着他人如何?”   傅千凝立马警觉:“你又要给我做媒?”   林昀熹因那个“又”字而惊讶:“我以前……?”   “呵!你这是失忆也本性难移呀!我都不想和你翻旧账了!”傅千凝一抖被子,翻了个身,背朝向她。   “你明知我不记事,说一半留一半,存心欺负人?”   林昀熹悄然探手去戳她,痒得她如虫子般扭来扭去。   “停停停!我说便是!”傅千凝回身,堵嘴抱怨,“你没事爱拉拢我和大师兄!说他虽有点小鸡肚肠,但为人勤奋勇猛,是师门中出类拔萃者,让我考虑考虑!仿佛不晓得他心系于你似的……”   “哈?”   “看来你彻底把他给忘了?这样也好,只记得我哥和我……嘿嘿嘿!”   傅千凝笑时阴险狡诈,内心却唏嘘不已。   事实上,她深知,父亲和祖父把她接到秦老岛主门下,原是想让她和表兄相互扶持成长,大有让她嫁入王府之心。   然而她天性活泼爽直,还没等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宋思锐已早早盯上林昀熹,她自然不可能遵照长辈意愿去破坏他们的感情。   她本就不喜大师兄沈星长暗中打压宋思锐,因此当林昀熹试图撮合他们时,她意见很大,乃至和姐妹吵了一架。   事后,她才明白,并非林昀熹把看不上的人硬塞给她,而是沈星长太会装,总在人前表现完美的一面,让师门上下认定他极有优秀。   事到如今,林昀熹前事尽忘,只凭借偶然入梦的片段忆及零星往事,大多记住甜蜜美满的时刻,尤其忘掉了沈星长,忘掉他以苦肉计谋取同情,忘掉宋思锐因换过一削铁如泥的剑,无意中削下他一臂的惨剧……   对于她本人和表兄妹二人而言,暂时忘却,不失为一件好事。   沉默良久,林昀熹复道:“萧大哥他……”   “唉呀!别提他了!我那会儿是过份了些!改天给他道歉赔罪就成,难不成还要为一次玩笑而以身相许?那我得嫁多少人!”傅千凝不耐烦,“再乱牵线搭桥,我咬你哦!”   林昀熹只得作罢。   二人大清早从品柳园出发,陪宋思勉等人逛了一整日,即便武艺非凡,亦觉倦意来袭。   有一句没一句聊了一阵,傅千凝以掌风甩灭油灯,放下精绣纱幔,将冷凉西风挡在帐外。   兴许因林昀熹屡次三番提到某人之故,傅千凝入眠前,竟想到那家伙呆然垂目、耳尖发红的傻愣模样。   唇角无端勾起隐蔽笑弧。   ···   分不清睡了多久,依稀听闻听荷苑外有男子低语,林昀熹立时惊醒。   不多时,一人轻巧翻墙而入,落地无声。   若非衣袍在夜风中摩挲出窸窣细响,几近无从辨别其靠近。   林昀熹莫名想起今日所遇的申屠阳,以及藏身于树上的醉汉。   此二人皆是轻功高明者……该不会入夜后潜入王府,要做不利于她的事吧?   悄然摸向枕边的发簪,她放缓呼吸,凝神静听,只等对方接近,给他扎两下。   门“吱呀”一声推开,那人步步走来,低醇男嗓轻哼歌谣。   “小螃蟹,鼓着腮,横着走路歪呀歪,遇到章鱼扑过来……”   居然是深夜归来的宋思锐!   林昀熹松了口气,又觉他信口胡诌的歌谣分外可笑,正想提醒他莫吵醒傅千凝,不料纱帐撩开,身侧人忽而从地上抓起一只鞋子,猛力直甩过去!   宋思锐猝不及防,差点被砸中脸面,顿时惊疑不定。   却听傅千凝怒声斥责:“哥!你有没有一点羞耻心!半夜潜入香闺?你是采花贼么?”   “怎么是你这丫头?”宋思锐老脸一红,所幸昏暗中无人得见,“我家昀熹呢?”   林昀熹忍俊不禁:“咱俩挤一窝呢!你也真是的!鬼鬼祟祟,活该挨揍!”   傅千凝从她不愠不怒的态度中听出一丝戏谑:“呵!看来我哥是惯犯!弄半天,我还碍着你俩了?”   宋思锐把鞋放回地上,踱步至窗边,嘀咕道:“你平时日日夜夜缠着她,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也不识相退让一步……”   “是!我就招人厌烦!”   傅千凝睡得正酣,突然被他吓醒已是满肚子气,再听他这怨怼之词,更是怒火上窜。   她扯过叠在床边的半身裙,随意裹在中衣中裤外;拽了件外披抱在身前,一蹦下地,趿拉着鞋子,急急往外奔。   “阿凝!”   林昀熹没能喊住她,宋思锐不便伸臂拦截,只好由着她狂奔而去。   静夜之中清晰听见远处传来萧一鸣的喝问:“什么人!”   “你姑奶奶!”傅千凝盛怒下口不择言。   林昀熹奇道:“这么晚了,萧大哥没回西苑?”   宋思锐信步返回外间掩上房门,边解衣带边道:“方才我和他商量事情。”   林昀熹脸颊微烫:“你、你真要睡这儿?”   “那丫头跑了,我不给你暖床,岂不辜负她一片心意?”   他语气一本正经,驾轻就熟将外袍挂到檀木衣架上。   “你把她气跑了,竟不去哄两句!有你这般当兄长的?”林昀熹语带轻责。   “大半夜的,你让我去追她一衣衫不整的姑娘家?她是我表妹!就算亲兄妹也得避避嫌吧?”他暗笑,“大不了我明日给她做点好吃的!她那脾气……你还不晓得?来得快去得也快!”   “切,在我这儿,你怎不避嫌?”   “要没那堆乱七八糟的事,这时候我俩孩子都有了,还避什么嫌?”   林昀熹只道“乱七八糟”指的是她失忆,而恰好有一大堆话要告诉他,顾不上羞赧,自觉往里腾出更多空位。   反正,他们早非初次同床共枕。   宋思锐除下鞋袜,钻入被窝,细嗅她鬓角,嫌弃道:“唔……一股阿凝的怪味儿!”   “呿!”她推了他一把,“我还没嫌你不洗澡呢!”   “章鱼天天泡水里,还用得着洗澡?”他寻了个舒适姿势将她搂在怀里,“听一鸣兄说,今儿撞见棠族人?”   “嗯。”   “你那所谓的‘表兄’,没过态言行吧?”   他嗓音极轻,唇贴住她耳阔,温热气息熨帖着她的心。   “除了老盯我看,倒没别的……”林昀熹伸臂环住他,猛然记起申屠阳转交的发簪,小声道,“他说,林夫人大病初愈,下月来京,还给了我一枝贵重的海棠花簪作生辰礼……我听笙茹提及,这月末的确是林千金的十七岁生辰。”   她粗略提及会面过程,又说起路遇谢家姐妹、醉汉与猴子,后撞见崔慎之骑了他的马。   宋思锐一言不发听她讲完,低声解释:“外界已有传闻,霍七曾现身于品柳园外,随后急速南下……大概有人猜出他此行因咱们而起。谢家大姑娘对他用情至深,难免把气撒你头上,你问心无愧,不必搭理她。   “至于慎之,最近确实和我在联手。编几首似是而非的词曲,是我授意的。众所周知,我幼时受教于林伯父,和他老人家的得意门生走得近一些,亦理所当然。”   他于黑暗中长眉紧锁,思索片晌:“你确认,两猴儿只冲你一人丢东西?”   “是,瞄得很准!好几次都砸在我衣裙上!那人估计在装醉,武功不弱,未必真打不过阿凝。”   “这倒稀奇了……”   宋思锐仔细问过她穿的裙裳颜色、所配香料,也探听过其他人的装扮,终究问不出所以然。   他怕断言此事有诈,会招致她诸多揣测,只轻吻她的蜜颊以作安抚:“身负武功还得掩藏,委屈你了。”   “这倒是小事。‘表兄’约我明儿同去‘表弟’府上,我……不大想去。”   宋思锐却觉,要多和棠族人接触,方有引蛇出洞之机。   “你若对他们太过避讳,定会遭人怀疑。我让一鸣兄和阿凝陪你。”   林昀熹想起那两人因揭穿后别别扭扭的,硬要凑一块儿,不晓得能闹什么么蛾子。   她边打哈欠边窃笑应声:“好。”   心事重重,宋思锐并无多少黏缠绮丽之思。   有些约定,尽管已遭她遗忘,他仍拼尽全力坚守。   按捺心头躁动,他的唇落在她眉心,宛若清风拂过娇花,伴随一句哄劝。   “睡吧,别多想,万大事有我呢!”   “好。”   她靠向他温暖臂弯,满足闭眼。   ——而今,她已无须在梦里寻他。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依然是边撒糖边揭秘哈!   ·   特别鸣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舰长,星辰大海要吗 1个; 第四十九章   #49   菱格窗纱迷濛透光时, 林昀熹因枕边人缓慢抽离臂膀的细微动作而睁开惺忪睡眸。   那人俯首在她额上留下一吻,以及一句“乖, 再睡会儿”,教她安心合上眼。   少了暖意,她于模糊不清的梦中忆起海岛上杂七杂八琐事。   大抵由于昨夜听傅千凝提到“大师兄”, 她莫名梦见了沈星长。   此前梦境中,沈星长大多如路人般一闪而过,或只存在于对话。   可这一回,她真真切切梦见他的清晰轮廓。   其身躯凛凛, 直挺如松, 一袭深碧薄衫,袖口束紧,显示刚健之姿,   他手持单刀, 立于“傅小哥哥”对面, 威严且摄人。   而那时的宋思锐依然作束发、短褐装束,脸上介乎于少年郎与小青年间的意气风发和沉着稳实。   手中长剑,寒光凛冽。   双方眉眼同样剑拔弩张,使得周遭围观的数百人屏息凝神。   林昀熹的心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隐约觉察, 有重大事故要发生……   当二人摆出起手式, 准备展开决斗,远处脚步声强行将她从梦境拉回。   她惊醒坐起,手捂狂跳不息的心, 勉强缓了口气。   无妨,梦里的傅小哥哥,如今的三公子,安然无恙呢!   借投射而入的日光,她从枕上拾获一根乌亮长发。   她近日分别给宋思锐和傅千凝梳过头发,显而易见,这硬朗且粗黑的发丝,仅属于他。   恰逢门外侍婢轻声问道:“姑娘醒了?三公子院里的嬷嬷给您送了点心和燕窝粥,说是请您和傅四姑娘同食。”   林昀熹料想,他是让她哄一哄傅千凝,遂温声道:“好,你们先端到莲心阁,我稍后过去。”   她笑而将那根墨发藏进绣囊,念及晚些时候还得出门,更要在“棠族亲戚”面前扮演“林千金”,左思右想,换了身样式考究的绸裳,特地佩戴林夫人所赠海棠发簪。   抵达莲心阁,傅千凝正在前院百无聊赖地摆弄满桌吃食,红黄绿白各色糕点精巧趣致,令人食欲大增。   见林昀熹衣饰焕然而来,她鼓腮以示不满。   “你俩一会打人棒子,一会儿赏颗糖吃,又想撇下我了,对不对?”   “说的什么胡闹话?”林昀熹自从重新当了“姐姐”,也日渐摆起长姐架势,“谁打你棒子了?”   “没打,可跟打了没差别!我就知道!你们嫌我烦,非要给我塞一堆歪瓜裂枣!以前是大师兄,现在是萧大哥!”   她气呼呼往木桌上重重一拍,冷不防抬起头,瞥见门口多了一蓝灰武服的英武男子。   白天真不该说人坏坏啊!   林昀熹茫然回头,暗呼不妙。   萧一鸣显然把那句“歪瓜裂枣”听进去了,浓眉如凝着一团云。   他驻足院门外,拱手道:“林姑娘,三公子命属下陪您赴崔家之约。”   “萧大哥,这儿有好多点心,快坐下来同吃!”林昀熹努力扬起安抚笑容。   “不打扰二位用早膳,一鸣先在外等候。”   说罢,他略微一揖,转身退开。   傅千凝做了个鬼脸。   看来,她和他……天生八字相冲?   ···   午后,崔宅门户洗刷一新,墙内外花开绚烂,予人喜迎佳客之意。   然则,阶前相迎的仅有一名老管事。   林昀熹在傅千凝、萧一鸣、笙茹陪同下穿过二门,深觉比起上回探访,崔家布置装饰倍加精雅。   意外的是,申屠阳、贺兰莺已早早带领仆侍登门拜访,与崔夫人母子落座偏厅,谈笑风生,乐也融融。   亲疏有别,更印证崔夫人乃知情者的事实。   林昀熹向来不喜与人周旋演戏。   要不是宋思锐为保恩师性命,让她继续以“林千金”身份示人,等待林夫人抵京……她大概早就撂挑子不干,返回真正归属地,悠然度日。   眼下被一帮态度不明的假亲戚包围,外加申屠阳两眼总不为意锁牢她,有种恨不得将她刻在心上的端量,害她痛恨时间过得太慢,如坐针毡。   没法公然呵斥,她唯有屡屡回避,竭力专注于崔夫人与贺兰莺的交谈中。   二人闲话家常,说起京中或棠族的变化。   崔夫人言语不多,自始至终拉着贺兰莺的手,垂眸处欣慰又欢喜;贺兰莺绵沙嗓音温柔,亲切问候崔夫人的近况,正式向崔慎之道贺。   崔慎之谦逊礼让一番,年少面容似乎透着难以言喻的狐惑。   整个过程中,林昀熹扮演失忆的落难千金,除了维持礼貌笑容,几乎插不上话。   贺兰莺似觉冷落了她和傅千凝,终止某个风俗的话题后,转而柔声道:“这次来京,不知林姐姐可否像以前那样,多和小妹四处走走,好领略京城民俗风情?咱们七十二正店还没去全呢!”   林昀熹自幼在岛上成长,哪里晓得京中地道风物?   她后知后觉想起,昨儿借贺兰莺的那件银色雪缎披风尚未归还,忙唤笙茹捧上。   “昨日下午让兰妹妹见笑了,多亏你及时借我外披,免去我失仪之尴尬。”   贺兰莺明眸噙笑,亲手从笙茹手上接过披风:“姐姐客气了。”   笙茹容色如旧,悄然窥望她的瞬间,眼里漫过迷濛水雾,稍纵即逝。   林昀熹暗暗称奇。   ——看得出,小郡主贺兰莺和崔夫人关系颇为亲近,于笙茹而言也不陌生。   可为何她事前从未听说起此人?   此番接触,倒不似宋思勉形容的那般“单纯话少”,是因为长大了,或处境改变的缘故?   贺兰莺将披风转交给侍婢,有意无意扫过林昀熹所穿的玉兰纹藕色绸衣和月色罗裙,最终将视线投向发上那支精美的海棠簪。   “改日,小妹再约林姐姐同游,希望你带我逛逛衣裳首饰铺子,帮忙掌掌眼。”   这真让林昀熹犯难。   她自进入晋王府,那两兄弟先后给她弄了许多衣裳首饰,或奢华或雅致,有侍婢们认真搭配,完全用不着她操心。   兼之背负罪眷之名,在外本就不该太重视妆扮,以致于她险些忘了——真正的林千金,原是引领京城女子妆容打扮风潮的丽人。   面对贺兰莺的盛情邀约,林昀熹强颜欢笑,模棱两可应付过去。   或许因她一直不敢往申屠阳的方向多看,是以卸下忐忑后,才留意他身后角落里,立着一名玄衣女子。   此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个子不高,衣袍无半点装饰,发上简单插了一支银簪。   蛾翅短眉显得长脸分外有气势,一双凤眸下垂,脸容或多或少流露出阴郁。   对上林昀熹的好奇眼光,她红唇轻勾,皮笑肉不笑,教人不寒而栗。   申屠阳捕捉到林昀熹略带发怵的神色,轻笑道:“表妹怎么了?没认出池访先生?她往年可没少给你号脉施针。”   林昀熹记起宋思锐提过,棠族有不少巫医,身负武艺,常伴随位尊者进出,身兼护卫和医者两责,地位尊崇。   她窘然笑道:“都怪我,一时失神,请先生恕罪。”   “姑娘言重了,”池访嗓音沙哑中较为沉重,听着要比年龄老上十年以上,“此次见姑娘眉间含忧,气色神采略逊于去年,不如容我把把脉,看能否帮得上忙?”   她不等林昀熹答允,已挪步上前。   林昀熹唯恐遭她探出内力,下意识把手往衣袖内一缩。   池访定住脚步,凤眸微抬。   兴许“巫医”身份本就予人奇诡暗昧之气,哪怕她收敛展露强势,那份审视意味仍让林昀熹浑身不自在。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院外马蹄声近,似来了新客人。   过了须臾工夫,仆役来报:“夫人,公子,诸位贵客,晋王府三公子到访!”   崔慎之当即放下茶盏,快步出迎。   林昀熹亦站起,理了理裙裳。   若非和在场“亲戚”不熟,她早就提裙奔向意中人。   天知道这一刻,她有多感激他救场。   ···   半刻后,两道挺拔身影现于厅外。   崔慎之很好地继承了父亲崔将军的昂扬容姿,粗眉英目,亦因跟随靖国公饱读诗书,具浓厚书卷味。   本是极显沉稳的少年,可站在宋思锐身侧,却无端被映衬出几分稚拙。   宋思锐如常穿了浅青素缎长袍,或行或站,飘逸不乏沉静,英气中不适出尘雅味。   剑眉星眸,挺鼻丹唇,瑰姿俊逸,好颜色让人一眼心折,细看艳羡。   申屠阳、贺兰莺等人望之,均泄露短暂震惊与感叹。   “贸然造访,怕是扰了夫人和慎之亲友团聚,还望见谅。”   宋思锐长身玉立,驻足门外,清浅笑颜逆着阳光,沉嗓如浸润过山风,悦目赏心。   崔夫人起身回礼,笑意亲和:“三公子乃贵客,也是常客,何须拘谨?”   她为双方引见,正欲请宋思锐坐至客座上首,他却主动谦让,迳直坐到林昀熹身侧。   林昀熹檀唇微抿,半晌后小声唤了句“三公子”,引发傅千凝“噗嗤”笑出声。   宋思锐朝林昀熹颔首微笑,又冲自家表妹睨了一记,才对崔夫人道:“思锐前来,主要想和慎之借几本古籍,顺带将新得的两本箫琴谱带给他阅览。”   “为这点小事,让慎之跑腿便是!三公子竟还亲自跑一趟……要是传到外人耳里,得笑我崔家教子无方呀!”   崔夫人笑时客套,实觉他堂堂王府公子、朝廷新贵,竟为古籍乐谱等杂事奔忙,摆明了不务正业。   宋思锐自然听出她言外之音,不愠不火解释:“古籍乃林家百年代代相传的珍品,箫琴谱虽是在下偶得,却是霍家祖上御赐之物,思锐自当亲来一趟,以表尊敬重视。”   “林家珍品”与“霍家御赐”,令余人目光平添怔忪。   就连贺兰莺闻言,亦有些许期待与感伤。   当下宋思锐命亲随奉上一锦盒,崔慎之则前往书阁,寻找他所需的几册书。   众人于友好和谐气氛下交谈,也许有宋思锐在侧,申屠阳逐渐收敛粘附在林昀熹身上的微妙窥探,变得稍稍正常了些。   至少,恢复一族王子的仪姿。   临近黄昏,宋思锐领着林昀熹、傅千凝、萧一鸣等人率先告辞。   出了窄巷,傅千凝负气嘀咕:“棠族人一个个阴阳怪气的!要么像没见过美人直勾勾盯着!要么向扑上来给人号脉!要么虚情假意套近乎!”   林昀熹知她陪自己坐了半日,基本没说过话,定是憋得慌,便笑着提议:“既然已踏出王府,咱们逛个夜市再回去,可好?”   傅千凝登时欢呼雀跃:“好哇!哥哥赶紧把食街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都给我买一份!”   “贪心!你吃得完?用得玩?”宋思锐莞尔。   “小气!不晓得拿去分呀?晋王府上下几百号人呢!”   傅千凝脑袋左摇右晃,洋洋自得。   无奈,她很快发觉,“逛夜市”这一主意真不咋的。   原因是——宋思锐和林昀熹理所当然并行,神态举止亲昵;笙茹和其余仆侍落到后头,唯剩她和萧一鸣走在中间,不尴不尬。   萧一鸣与她同属爽直之人,平日有说有笑,偏生……这家伙知悉她是捉弄过他的“臭小子”!   再加上今朝的小小龃龉,萧一鸣一整日连眼尾都没扫向过她。   她拉不下脸主动和好,两人形同陌路。   气人!太气人!   让马车和仆从停在桥南等候,四人只领笙茹和阿源,沿荧煌灯烛,穿行人来人往的夜市。   道旁两侧摆满果品、糕饼、肉食、羹汤、烧烤等,异香勾得脾胃蠢蠢欲动。   宋思锐私下素来随和,甚至没让仆役出马,亲去摊档前挑了爊肉、鳝鱼包、烤鸡肝等美食,逐一分发。   大伙儿也没再讲究尊卑先后,边走边吃,大快朵颐。   林昀熹此前陪他来过此地,只是尚未定情,言谈举止间难免生分;此时此刻情投意合,举手投足无处不依恋,自是呈现截然不同的光景。   他们旁若无人,相互啃食手上烤串,过后则温柔为对方擦去嘴角所蹭的酱料。   盛世繁华入目,眼里只看得到彼此的笑容,仿佛那是夜幕下最璀璨夺目的光华,亦是双方心头唯一的光芒。   诚然,他在遭受家人背弃、流落异乡时与她作伴,是她鞭策着他,成为更优秀的人。   而她遭逢巨变、一无所有时,是他不离不弃、紧密相随,于虎狼环伺中护她周全。   世上再无比他们更贴近的伴侣。   纵然水未落、石未出,但凭相依相惜的温暖,将能一路扶携前行。   当目睹宋思锐和林昀熹吃饱喝足,拭净双手,又在装模作样的掩饰中偷偷十指相扣,傅千凝向他们散发甜蜜气息的背影甩了个鄙视眼神。   只因喧闹声接连不断,人潮拥堵,不论走在前方的小情侣,或“没眼看”的萧一鸣和傅千凝,均未曾留心身后七八丈外,几名身穿棠族服饰的年轻人悄悄混进人堆之中。   “羡慕吗?”申屠阳笑眸转向身畔的贺兰莺,“我也能光明正大地牵你手。”   “好啊!”贺兰莺褪去白日里的温婉乖巧,朱唇挑起极淡哂笑,“前提是,你得先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   申屠阳握紧她温软如凝脂的手,悄声道:“奇怪……宋思勉那小子,不是恨之入骨,天天嚷着要杀了她么?怎会容得下她和自家弟弟卿卿我我?”   “家族利益当前,有何放不下?爱也好,恨也罢,转念之间。”   贺兰莺精描眉宇漫过一丝渺茫黯然。   “呵呵……”申屠阳见状,换上酸涩的讥讽口吻,“话又说回来,他们家老三还真不赖!我往昔只当他是个海外长大的粗野小子……今日一见,既和他哥容颜相似,风姿更胜一筹;不但有霍七的才情傲气,据称武艺超群、医术精湛;来日,若登上至尊之位,我即便成一族首领,也得对他俯首称臣……”   话未说完,嘴里被塞了颗酸枣,却是贺兰莺顺来的。   外人眼里,他们无疑又是深情款款的一对。   ···   转了一大圈,众人总算回到晋王府外。   傅千凝吸取昨夜教训,决定不再和林昀熹同床,免得闹出难堪窘迫之事。   眼见萧一鸣恭送他们步入门,随时转身绕到西苑,她憋了一整日,越发沉不住气。   “姓萧的!我有话要说!”   萧一鸣收回刚迈出的半步:“傅四姑娘有何吩咐?”   平心而论,他贵为御廷内卫,原本无须对一介白身的傅千凝多作礼让。   刻意显露恭敬,不过为宣告“河水不犯井水”。   傅千凝自知理亏,不好当着守门府卫面前把话说开,只得压低声音:“我、我有话说!我送你回西苑!”   萧一鸣不知该给她什么表情。   傅千凝与表兄、未来表嫂道别,陪他踏着铺满月色的青条石长街,趁路人稀少且没多注意,挨近拽了拽他袖子。   “跟你说,我这人嘛……就爱玩闹!在岛上过惯无拘束的日子,没你们京城人多顾虑、要颜面!那次柳林里拿剑柄戳你玩是不对,偷你玉佩也不对,昨夜自称姑奶奶更不对,最不对的,是说你‘歪瓜裂枣’!毕竟你长得还成,充其量……一把年纪没人要而已。”   “……”萧一鸣被她气得不轻,“姑娘又在存心损人是吧?我哪里一把年纪了?我年方二十七!”   “唉!谁损你?我在向你道歉!”她突然停步,正色道,“你不是说,要一下不落还给我么?我算了算,拖久了没准还得添上几分息,择日不如撞日,你赶紧还了吧!”   萧一鸣未明其意,犹自摸不着头脑,却觉右手被她抓起,拇指和中指、无名指、小指遭她固住,只留食指在外。   “……?”   傅千凝脸蛋浮起微不可察的红意,一边拉他指头戳向自己小腹,一边小嘴轻嘟数数。   “一、二……”   萧一鸣惊呆了,如被指尖触碰到的温软吸住魂,直到她数到“三”,才忙不迭缩手。   他满脸通红,傻愣愣说不出话,待觉她再度握他的手,顿时吓得一蹦三尺高,撒腿就跑。   “没完呢!”傅千凝捋起袖子,发足狂追,“你跑什么!还有十四下!”   萧一鸣如见鬼魅,周身如烧,头重脚轻,心跳加速,呼吸凌乱。   这下,要命!真要命了!   莫非被她戳中了死穴?   不对呀!明明……是他,戳的她!   作者有话要说:  萧兄: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   有木有小可爱嗅到这章有坏蛋的气息?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3个; 第五十章   #50   起初, 林昀熹担心,以申屠阳为首的“棠族亲戚”会有事没事常拉她作伴, 甚至想好了一大堆托词。   然则一连好几天,此前挂在他们嘴边的“游山”、“逛京城”、“听戏”……倒像是随口一说,并无下文。   后辗转从仆役口中得悉, 贺兰莺病了。   林昀熹虽和这位“表兄的表妹”谈不上相熟,却觉其处事圆滑,待人周到,在贵女中颇为难得。   毕竟, 她以林千金身份示人时, 没少受谢家姐妹的冷眼;乍然来了一位乐意与她亲近的同龄少女,不论怀有何种目的与她接触,她没理由伸手打人笑脸。   兼之, 贺兰莺将与表兄成亲, 自然是劝申屠阳“回头是岸”的最佳人选。   听闻贺兰莺患病, 林昀熹虽庆幸自己免去陪逛之责,但更多是担忧。   她在长陵岛时,粗略懂点医术,如今忘事,凭借晋王府所藏医书、宋思锐和傅千凝的提点下已记起不少, 原想着亲去探望。   转念一想, 申屠阳身边有位名叫“池访”的巫医呢!   她这半桶水大夫,何苦冒着被揭穿身份的危险,跑去行馆班门弄斧?   于是, 她做了开胃健脾的山药红枣糕,托人给贺兰莺捎上两盒,以示关心和问候。   未料过了十余天,棠族行馆的人送来一封信,竟是贺兰莺手书。   ——林世姐惠鉴,承赐厚贶,齿颊犹芬,至深铭感。愚偶然微恙,幸近已痊愈,希勿念以为幸。兹定于明日午时东城长兴楼小聚,恳请光临,共叙友情。书不尽意,祈恕不恭,敬颂绣安。莺妹谨启。   一手楷书方正平直,棱角分明,如珠如玉。   说去酒楼小聚,但东城乃商家汇聚之地,用膳后免不了要闲逛半日,“领略京城民俗风情”、“到衣裳首饰铺子帮忙掌掌眼”。   林昀熹心道:我懂个鬼啊!现在恶补,还来得及么?   可宋思锐忙得不见影,傅千凝与她同在海岛中成长,对京华盛况所知有限;若事事问笙茹,她心里过不了那道被人利用瞒骗的坎儿。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她收好书信,领一名小侍婢前往府医院取些秋冬进补药材。   刚绕过秋叶坠地的大片杏林,前方一水红裙女郎携同两名丫鬟,手捧一叠类似布袋的物件快步而至,为首者正是巧媛。   “咦?何事劳动巧媛姑娘亲来府医院?”林昀熹略微诧异,“这两日风起,世子无碍吧?”   巧媛答得礼貌:“谢林姑娘关心,巧媛近日缝了几个药包,打算趁世子爷午睡,请府医配点行气活血的药材,好护住膝下患处。”   自林昀熹不计较她私自处罚、还以德报怨授予按摩技巧,两人关系大有缓和;此后林昀熹远离宋思勉,巧媛对她的戒备愈发削弱。   兴许画舫那回,申屠阳对宋思勉冷嘲热讽之际,林昀熹挺身而出,处处维护,使得巧媛好感又增,待她再无最初的怨恨和芥蒂。   二人边聊边进入府医院,各取所需,临别时林昀熹装作有意无意问起京中店铺情况。   巧媛闻言,笑道:“姑娘莫不是想带棠族亲戚转悠?”   “呀!真瞒不过你!”林昀熹讪笑。   巧媛眼底泛起些许怜意:“我知你全忘了,一时半会儿也道不尽,我先与你说几个最有名的。”   当下,她拿笔纸写了胭脂水粉、衣裳绸缎、珠宝首饰、文房用品、书斋画坊、乐器铺子的名店和所在方位,详细说起对这些店铺的印象,还提及京中各类吃食和对应商铺名,让她得空可陪傅四姑娘转转。   林昀熹大喜过望,笑而称谢。   并行走出府医院,萧瑟秋风送来几声琴音,断断续续,暗藏天高海阔之气象。   林昀熹微觉讶异,宋思锐这两日在镜湖行宫,按理说没那么快跑回王府,还悠然抚奏吧?   “只顾着闲聊,竟把世子爷忽略了!”   巧媛连忙道别,对上林昀熹惊喜的眼神,如记起某事,解释道:“近一月,世子爷心情大好,正忙着收集琴谱、研究古琴,闲来弹上几曲,奈何知音太少……偶有感叹之时。”   “你不正好讨教讨教?”   林昀熹语带戏谑,内心着实为宋思勉的振作奋起而欢喜。   巧媛愕然,随即轻笑:“也对。谢谢你,也难为你了。”   说罢,略一福身,托着新填充的药包匆匆离去。   林昀熹茫然不解,既不知她致谢所为何事,更搞不懂自己有何被“为难”。   许久,她目送巧媛的背影拐向广池,隐约嗅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莫非……精明如巧媛,早已猜出,她仅仅是个替身?   ···   翌日中午,林昀熹如约抵达长兴楼,作伴的只有笙茹、萧一鸣和一名女护卫。   宋思锐曾叮嘱过,但凡她外出,必须让萧、傅二人时刻守着。   无奈从崔家一行,林昀熹已许久未见他俩同时出现。   旁敲侧击问起,只得到支支吾吾或左顾右而言他,想必仍在闹别扭。   长兴楼客似云来,客堂挤满了人,店小二将林昀熹领至雅间。门口设有晶莹珠帘和雕镂百蝠如意木屏风,内里装潢雅致,摆设无一不精。   “姐姐可算来了!”   贺兰莺一见林昀熹入内,笑着起身招呼,妩媚眼眸悄然打量她那袭拢云银绣拖裙,绵嗓带沙:“姐姐这身云霞绸很是难得呢!提花织锦低调奢华,刺绣和珠子都是一等一的好!咱们棠族可寻不到这好料子!更无此等手艺纯熟的绣娘!”   林昀熹哪懂什么料子和绣工?   她的裙裳全由宋思锐订做,那人拿着晋王妃留下的大批嫁妆和私产,只管花钱,大概没工夫考虑衣裙首饰之类的繁琐小事,一味叫人选最好的就成。   只是他不喜她穿得花里胡哨,故而挑选的款式和面料多半以清雅得体为主。   可被贺兰莺当面夸赞,她不好闷声不响,遂把对方的棠族华服、繁复头饰称赞了一遍。   词穷!词穷啊!   “说来惭愧,妹妹欠安,我本该第一时间前去问候,可你知我现下在晋王府身份尴尬,唯有做些小零嘴小吃食,聊表慰问之情……”林昀熹歉然一笑,“倒是妹妹不计较,还邀我出来散心,实在让我惶恐。”   “姐姐何必见外?”   贺兰莺浅笑,亲手取了一团茶,巧手隔纸捏碎茶团入碾,随后以均匀力度碾茶。   林昀熹仔细端量她,倒真觉她消瘦了许多,双目犹带红肿,虽言笑晏晏,难掩眸底深忧。   “妹子,遇到烦心事了?”   贺兰莺正用茶刷扫下细如烟的茶末,闻声手不经意一抖。   她垂下眉眼,煮水协盏,水雾缭绕处,清溪明眸渐渐泛红。   林昀熹心下一凛,瞧这委屈可怜模样,该不会和表兄闹矛盾吧?   贺兰莺将茶末挑入温热斗笠盏中,注入沸水调膏,嗓音闷闷的:“陪伴我长大的老嬷嬷,早在数月前离世了……可我一直不晓得。”   她话音未尽,两行清泪骤然滑落,忙放下茶盏和茶筅,草草以手背拭泪。   林昀熹万没料到竟是这原因,怔然过后,翻出丝帕,小心为她擦手,柔声道:“生死有命,还请节哀顺变。”   贺兰莺一时哽咽,反手回握她,如溺水之人拚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十指纤长如嫩笋,玉腕皓白似雪藕,指甲所染蔻丹红光亮泽,柔媚动人。   林昀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手,巴不得偷偷掐两下,又觉自己居然对女子起了“色心”,简直前所未有的荒谬诡异。   贺兰莺抬眸定定凝视她,眸光悲切中依稀还掺杂了点什么,如有歉疚,如有羞惭,如有羡慕,如有惊叹。   林昀熹被这道复杂眼光烫得脸颊一热,心头腾涌异样之感。   ——这些棠族年轻男女……何以都爱盯着她看?   迟疑片晌,她忍不住发问:“我、我脸上有脏东西?抑或妆没画好?”   贺兰莺如梦初醒,尬笑道:“不,不是……我就是想,好好看看你。”   “……”   林昀熹内心仿佛有千万只烈马狂奔,回响着巨大的三个字——见鬼了!   贺兰莺收起失态,一手提瓶沿盏壁注水,一手运筅点击,直至茶汤细沫白雾汹涌溢盏,又以茶匙击拂出莲荷图,才双手奉至林昀熹跟前。   林昀熹惊觉她技巧出众,叹道:“妹子茶艺非同凡响哪!”   贺兰莺霁颜而笑:“不全是跟姐姐学的么?”   林昀熹曾闻林千金琴棋书画诗酒茶皆不俗,偏生她在宋思锐身侧只学点皮毛,加上失忆,更是忘了个干净,若非常见晋王府兄弟点茶分茶,估计连好坏高下也未必能辨别。   因不确定对方是否知晓她忘事,她含糊其辞:“寄人篱下,我再无此闲情逸致。”   “苦尽,甘自来。”   贺兰莺柔柔浅笑,自点了一盏。   林昀熹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唇齿间香凛持久,味甘醇厚。   热茶入腹,暖意扩散,视线相触,均有亲厚笑意,无端滋生出说不清的亲切感。   不多时,店小二端来各式菜肴,如套三宝、梅花汤饼、鲤鱼龙须面,脆炸玉兰球、江干绣球扒竹荪、决明兜子、扒广肚、清汤鳆鱼等菜式。   林昀熹平日在外用膳,宋思锐多半会照顾她口味,以河海鲜为主;此番贺兰莺请客,点菜尽是京华风味,反倒令她觉着有些新鲜。   她夹向盘中的整鸡,意外发觉鸡看上去完整,实则无半根骨头;皮肉剥离后,内藏了一全鸽,同样已剃去骨头内脏;最后鸽腹露出一只装满海参丁与香菇丝的鹌鹑,奇趣之极。   贺兰莺莞尔:“自从姐姐去年带我来此地品尝过这道奇菜,我便念念不忘了一整年……”   林昀熹收拢惊讶神色,强笑:“嗯嗯,是啊!此菜得先剔骨,后将三禽身腿套好,刀工火候同样讲究……”   她胡诌几句,唯恐说多错多,决定来个“食不言”。   贺兰莺进食姿态优雅,食量极小,每道菜只夹上两箸,爱吃的便多加一箸,害得林昀熹对着满桌美食直流口水又不好意思多吃。   这感觉,如同她初次被邀请到宴席上与谢家姐妹陪坐时极其相似。   她暗下决心,改日定要拉上宋思锐同来,关起门,痛痛快快吃一顿!   ···   临近未时,桌上菜肴犹剩大半。   林昀熹暗暗扼腕——这位棠族小郡主真是暴殄天物啊!四海之内多少人温饱不全,她像尝味道般吃个两三口,不怕遭天谴吗?   贺兰莺浑然未觉,笑问:“姐姐,咱们不如到衣裳铺子瞅一瞅?据闻东城攒绣斋的选料和做工最为出类拔萃,不知现下还是不是?”   林昀熹想起巧媛给她的字条,确有“攒绣斋”之名,连连点头称是。   看来,贺兰莺的功课比她充足多了,她完全无须担心挑错地儿。   心存此念,林昀熹迅速抛下“没吃饱”的不满,整顿衣裳,与外间等候的萧一鸣等人汇合。   计算路程,只隔了半条街,她们放弃马车,选择步行前往。   萧一鸣曾奉宋思锐之命前来取东西,很快将二人领至攒绣斋前。   铺内布料琳琅满目,成衣精美华丽,流露的贵气让普通百姓不敢靠近。   伙计一见萧一鸣,笑得如吃了糖:“萧大人,好些天没见,丰采更盛呐!”   店中姑娘们频频回望,闹得萧一鸣满脸窘迫——说得他这万年光棍像常来给女子买衣裳似的!   掌柜闻声出迎,却见落在后头的两位丽人,忙赔笑脸招呼。   “哟!林姑娘!小的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霎时,店内十数双眼睛不约而同觑向门口,空气瞬即静谧。   但见身量高挑的少女相携而入,纤纤楚腰均不盈一握。   彩衣女子眼睛灵动,容颜稍显平淡,装扮显然为异族人。   而另一人玉容光华流丽,肤如泻雪,娇颜堪比春花染露,裙裳雅洁精致,顿时满室生辉。   林昀熹从不曾到此,被热情招待,料知“林千金”乃此店常客,向对方报以微笑。   掌柜认出她全身上下的衣裙皆出自其店,人如乐开了花。   “姑娘比往昔清减了几分呢!当时三公子命我们按照所报尺码加急定做六十套衣裙,小的调动周边裁缝绣娘日夜赶工,比对您过去所制的稍稍偏小了些,还担心大小不对……目下见您穿着非常合身,才真安心呐!”   攒绣斋量身订制是出了名的昂贵,许多官家女眷每月定个两三套,到宴会上一展风采,已足够攫取旁人目光。   惊闻晋王三公子出手阔绰至斯,众人无不惊掉了下巴。   林昀熹对行情一无所知,关注点则偏移至另一桩事。   顷刻间,颊畔如火舌卷过,热辣异常。   只因时隔两三个月,她方后知后觉——那家伙……究竟如何掌握她的尺寸?   作者有话要说:  章鱼:嗯,就是用八个爪子“掌握”出来的~   ·   小莺莺的信,是常规书信用语拼凑的。   喵喵喵!原计划写到林夫人登场,然而我又严重高估了自己的手速。   解密倒计时……   ·   特别鸣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1个; 第五十一章   #51   在林昀熹忸怩未语之际, 掌柜端量她身边的贺兰莺,凭借其华贵的棠族服饰推断, 这才是今日真正的大金主,慌忙迎上,热情接待。   贺兰莺泯去眼底几不可察的轻蔑, 迅速换上友善笑容,眼眸环顾四周,莲步至右侧,抬手触摸一叠丝绸。   看似平淡无奇的烟紫色薄纱, 在她指尖轻佻下流淌幽然绿光, 竟随光线变化而变色!   掌柜登时面露钦佩之色:“姑娘眼光独到!此乃小店最新研发的双色幻纱,能呈现紫和绿两种色泽,仅此两匹呢!”   听他这么一说, 其他或娇或媚的女郎好奇张望, 更有甚者移步欣赏, 面上尽是艳羡。   贺兰莺浅浅一笑:“林姐姐觉得如何?”   林昀熹对此毫无研究,只觉料子别致,颜色柔雅,遂温声道:“妹妹乃识货之人。”   “嗯,那便全要了吧!”贺兰莺轻描淡写。   掌柜猛地一拍脑门:“咿呀!请恕小的眼拙, 竟没及时认出贺兰郡主!您比起往年更风姿卓然, 小的不胜欣喜……”   贺兰莺笑听他恭维,沿店铺内绕行一圈,选中面料有繁有简, 色调丰富,且果断作出搭配上的抉择。   林昀熹心中惊叹,果然是和真正的林千金学过妆扮的王族郡主啊!会挑又大方……   贺兰莺见她静立一角旁观,奇道:“姐姐没相中?”   “我眼下光景,衣裳够穿就好。”   她生怕掌柜发觉自己完全不在行,赶忙搬出最恰当的理由搪塞。   不料掌柜为讨好她这“贵客”,立马圆场道:“今年开春后,晋王府的世子爷和三公子先后给林姑娘做了两批,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小店一直期待能助您继续大放异彩……”   此言落在有心人耳中,自然认定——林千金以乐师之名进入晋王府,媚色惑人,勾得兄弟相争,最终选择了更为优秀的三公子。如今衣服首饰定不比在靖国公府时差,何须亲自下场挑选?   贺兰莺选布料、定样式,又随女师傅入内堂更衣间量尺寸。   林昀熹尽地主之谊,领着笙茹和一名棠族侍婢全程陪同。   她耳力过人,一如当初在教坊待命时那般,清晰捕捉外堂数名女子的窃窃私语。   “看来,晋王府三公子对那位……来真的?”   “据说,连才貌双全的谢家二姑娘也败下阵来!”   “记得曾去晋王府赴宴的孟千金说,三公子是在她初进王府当夜,从宴席上直接抱走她……貌似一见倾心呢!”   “不过,那张脸确实……别说男子动心,女子也见之怜之!”   “我听伯父提及,晋王爷掌控宗正寺,三公子在枢密院担任副职,协理军务,这几个月常奉圣命到周边各军营查缺补漏,相当于钦差。仔细想想,这不就是当年熙明帝君曾担任的职位?处理的,不恰恰是无上皇为亲王时所处理事务?”   “对比起赵王世子和魏王二公子他们至今仍留在翰林院修书撰史,三公子明显是储君头号人选,圣上岂会容得他与罪臣之女如此密切?”   “可你们看,三公子毫不避讳,还让那位萧大人时刻守护……萧大人什么身份!那可是四代御廷亲卫!竟委屈到这程度!三公子何等情深,才会罔顾前程和道义?”   倘若往日不晓得真实身世,林昀熹大概会为各种揣测诋毁的言论而心烦。   可她已然知晓自身和宋思锐的渊源,亦两心相印,除却为萧一鸣心痛片晌,余下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贺兰莺从试衣室出来,挪步到展示成衣的雅间,似听到外头几句交谈,柳眉轻蹙。   她示意女师傅拿下两件带绒毛的云纹外披,低声对侍婢说了几句棠族语,悠然返回林昀熹身侧。   大抵因林昀熹脸上全无愠色,她似乎安下了心,温言道:“阿莺今日随姐姐故地重游,很是雀跃。姐姐若有相中的衣裙,妹妹赠送予你,可好?依我看……晋王府上那两位爷,不会为这点小事为难你的。”   “谢妹妹厚意,”林昀熹念及哥儿俩曾为她而针锋相对,现今总算和睦相处,不由得笑了,“晋王府上下待我不薄,我什么都不缺。”   贺兰莺若有所思:“如此甚好。我和表哥一度为你担心,万万没想到三公子不但倾慕于你,还待你千怜万爱!姐姐果然魅力无穷尽呐!”   林昀熹自问在崔家那日和宋思锐表现得相当克制,对于贺兰莺来说,所谓“怜爱”,或许仅源于掌柜那句话?   她当然不能直言他们本是一对,只好推托道:“我哪来的魅力!定是因我父亲之故,三公子才格外照顾些。”   “嗯,三公子待林家的情谊……可谓深重。”   贺兰莺眼眸微垂,谁也无法捕获她长睫毛下划过的凛然。   ···   待二人带领侍婢从攒绣斋行出,萧一鸣信步迎上,见林昀熹如旧,似未受闲言碎语影响心情。   但他放不下心,低声道:“姑娘切莫理会无知小人,一鸣为您和三公子您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林昀熹笑道:“萧大哥不必多虑,过命交情,岂会轻易受外人挑拨?”   贺兰莺闻言,脚步微顿。   众人沿长街缓行,路过一间门面宽敞的乐器铺子,内里筝、琴、琵琶等高悬于墙,件件做工不凡。   眼看贺兰莺目露向往,林昀熹问:“妹妹要买乐器?”   “不,”贺兰莺摇头,“好久没听姐姐弹筝,忽而有些想念罢了……”   “我……手受过伤,皮肉虽愈,筋骨已损,怕已无缘与弦为伴。”林昀熹语带唏嘘。   贺兰莺朱唇轻启,话未出口,林昀熹忽见铺子内一名少年的背影,既惊且喜。   “阿流?你怎么在这儿?三公子他……回城了?“   那人灰衫整洁,正是宋思锐的一名侍从。   他唇畔含笑:“回姑娘,三公子目下尚未归来。小的奉命至此,为给鸣幽古琴更换琴弦。”   “原来如此……”   林昀熹唇角扬起无甚欢悦的笑。   ——某人赴行宫,一连去了四五日,音信全无!派人进城,只冲着他的琴!没良心的家伙!   贺兰莺听闻“鸣幽”二字,眼神一亮,终究没多言。   林昀熹大致猜出,她内心对大宣文艺充满欣赏和憧憬。   衣着、饮食、爱好处处偏向“林千金”,想必希望与意中人爱慕的女子靠拢,好博得更多关注吧?   林昀熹暗憾自己是个假阿微,半点儿忙也帮不上。   ···   回到听荷苑时,园中寂寂,暮色深沉,卧室内孤灯轻晃。   林昀熹推门进屋的一瞬,步伐停顿,摆手屏退左右。   扑面而来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香,那是她分外熟悉的香芋和牛乳味道。   果不其然,外间条案上等待她的,是一精美竹制食盒。   正当她弯起嘴角,试图揭开盒盖时,身后微响挪移。   不等她回头,两条臂膀从背后绕来,将她圈进暖融怀抱内。   紧接着沉嗓柔柔落向她耳廓,“逮住了一只偷吃的小螃蟹!”   林昀熹早凭极轻呼吸声料知宋思锐藏身于角落,回想途中碰到的憋笑仆从,定是事前被提醒过“不可泄漏他回城的消息”,好为她制造点惊喜。   由着他的唇带酒气,沿耳侧辗转游向腮边,她轻掀竹盖,以竹签挑起一块紫芋奶糕,蓦然转身,顺势堵住他俯首吻来的唇。   宋思锐嘴巴突如其来多了一物,啼笑皆非,又不能直接咬断,免得另外半块掉落,只得张嘴叼着软糕,宛若听话的小狗。   借微弱灯火,二人相互对视片晌,眸光缠绕。   小别数日酝酿的思念,尽在欲言又止中。   他赤袍穿得正式,发上玉冠镶金带珠,显然刚从宴上赶回,连家常服都没来得及更换。   林昀熹心念微动,以手指刮了刮他的鼻梁。   “老听到有人说我在媚惑你……为了免受不白之冤,我得做点什么,省得白白担了这虚名。”   说罢,她双臂环上他后颈,踮起脚尖,启唇衔住他没能吃进嘴的一截糕点。   二人以额相触,贝齿轻叩,同吃一块奶糕,咀嚼吞咽入腹,各自笑靥如蜜。   许久,宋思锐等不到她下一步动作,低笑:“分我一半糕点,这算哪门子的‘媚惑’?”   林昀熹嘟起粉唇,在他唇上温柔一印,赧然笑问:“如何?”   他给了她一个严肃且不为所动的眼色。   “这样呢?”林昀熹笑嘻嘻贴向他,柔软与坚实再无缝隙,还笨拙地朝他抛了个媚眼。   宋思锐皱了皱鼻子,意示嫌弃。   “那……怎样才算?”   他颊边隐隐掠过红意,语调含混,笑意缱绻中夹着一丝哑音:“你得挖空心思对我抱抱亲亲,缠到我七条腿发软才对。”   “为何不是八条腿?”林昀熹茫然。   他料想她听不懂其中荤味,忍笑道:“日后,你便知。”   “故弄玄虚!”   林昀熹清音暗啐,安静闭目依靠着他,感受兰竹清气,回味齿间香芋甜味。   宋思锐从连日的喧闹应酬中平静下来,同样对平淡安宁的美满倍加珍惜。   外界纷纷扰扰的议论抛诸脑后,未来能否重获记忆的隐忧暂且不表,疑案谜团放置一旁……此时此刻的共处,短暂,温馨,远比任何事来得重要。   往往是挨在一起的心跳力量,以及紧贴所传递的暖意,让他们于世间重重险境中抵挡恶念的侵蚀。   分不清站了多久,直至腿脚发麻,腹中饥饿,二人方依依不舍松手,双双分吃竹盒中的点心。   于林昀熹而言,时而互喂、时而争抢的场景,仅仅是梦中片段的重温。   而在宋思锐眼中,却是他整个少年时代的延续。   如果可以,他真心祈愿,能与她嬉笑打闹到老去之日。   ···   此后,因贺兰莺隔三差五相约,林昀熹取消回品柳园长住的计划。   虽说王府内不便习武,但跑去傅千凝所住的莲心阁,避人耳目练几下亦未尝不可。   此外,忙碌的宋思锐无须来回奔波,就能悄悄见上她一面。   他偶尔会像先前那样偷偷溜到她屋里,给她“暖床”,相拥而眠,始终未越雷池。   中秋前两日,林昀熹收到了一封信。   并非贺兰莺那端正典雅的楷书,而是源自林夫人的亲笔信,   信中称,林夫人已回京,请她到城西南老宅一聚。   寥寥数语,行书字迹宛若丽树。   薄薄的玉笺,沉重得让林昀熹双手发颤。   她从众人口中得悉,靖国公夫妇原本情深爱笃十余载。   然则去年秋末,林家落难,林夫人索得一纸和离书,连夜舍弃家人,赶回棠族,更闭门不出整整大半年!   外加宋思锐年幼的回忆中,林夫人性子阴沉,寡言少语,不好相处;而崔夫人曾谈及,双胞胎姐姐脾气倔强,一贯固执,除了丈夫,谁的劝也听不进……   假设“替换千金”这一出,真是林夫人为保爱女而为之,那么这次会面,意义何在?   装作若无其事归京,试探“假阿微”是否想起往事?   加强药力,要她一辈子当替罪羊?   抑或眼见林家翻身有望,定了新计策?   林昀熹不敢轻举妄动,偏生宋思锐北上布防,未知归期,她不便找借口,唯有拉上傅千凝同去。   西南旧宅实乃林夫人的私宅,因和离后与林家撇清干系,于官府查抄中得以保存。   城西南多为官府家眷休憩的场所,亭台楼阁古雅,是城中相对清幽安静之处。   林昀熹、傅千凝下了马车,随笙茹七拐八绕,行至一座无牌无匾的白墙院落前。   登上台阶,笙茹叩响朱色大门上锈迹斑斑的铜环。   良久,数人脚步声近。   门一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青砖雕影壁前的两名仆妇,其后是一位身穿紫衣的美艳妇人。   年约三十六七,秀眉杏眸,挺鼻樱唇,和林昀熹有四五分相似,却和崔夫人一模一样!   若非对方比崔夫人稍稍丰腴些,眼角眉梢的气度截然不同,林昀熹差点以为“小姨”来了。   她心底滋生出某种微妙的异念。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素未谋面的亲生母亲,如若尚在人世,或许也是这般年纪,这般美丽吧?   林夫人视线对上她面容的瞬间,清澄水眸缭绕雾气。   仿如混杂了愧疚、哀愁,又带久别重逢的惊讶与喜悦,更多的是释怀和欣慰。   她呆然注视林昀熹片刻,小心翼翼将怀内锦缎包裹的襁褓往前送了半尺,嗓音柔和中暗带颤意。   “阿微,来……抱抱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 1个; 第五十二章   #52   林昀熹怔然, 视线从林夫人悲喜交加的丽容转移至其怀中婴儿肉嘟嘟的脸蛋上。   小婴儿身长约两尺,正闭目深睡, 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眼睫毛密且长,小嘴微撅, 让人心头发软。   ——等等!林夫人方才说,让她抱抱……“弟弟”?   林昀熹彻底懵了,双手悬在半空。   笙茹的震惊不亚于她:“夫人,您、您这是……?”   林夫人眼里徜徉泪花:“阿微, 自十六年前没能保住那孩子, 娘一直引以为憾。去年秋,好不容易怀上了,奈何胎象不稳, 爹娘没敢声张。   “正逢你闯下大祸, 林家遭朝臣围攻, 你爹生怕连累尚在腹中的胎儿,才执意写下和离书,逼我回棠族安胎……如今母子平安,我们是时候好好研究,看能为你爹做点什么了……”   林昀熹脑子如堵了一团云, 又似瞬间被抽空, 空白迷惘。   见她对林夫人之言全无反应,笙茹连忙解释:“夫人,自公爷北行, 姑娘大病一场,忘了许多事。”   林夫人脸上漫过惊色,示意老嬷嬷接过孩子,随即上前挽住林昀熹的手,上下打量,哽咽道:“阿微,你、你该不会把娘忘了吧?”   林昀熹细辨她眼底的歉疚、惊慌与慈爱,竟寻不出半分作伪,难免踌躇——林夫人是演戏?或真不知“阿微”被替换了?   普天之下,如不是林夫人将爱女送走,还有谁?总不会是……宋思锐最信赖的恩师吧?   因林昀熹悬而未决,气氛瞬即从久别重逢的温情脉脉,化为尴尬万分的死寂。   身后一玄衣女子以棠族语说了句话,林夫人如梦初醒,柔声道:“杵在大门外说话多不合适!咱们进屋慢聊。”   她边说边引林昀熹入内,又端量随行的傅千凝,笑道:“这位是谁家的姑娘?该怎生称呼?”   林昀熹檀唇翕张,傅千凝已抢先盈盈行礼:“傅家阿凝,见过林夫人。”   “傅姑娘是王妃母家的亲戚?小时候来过京城,对吧?”   “夫人记性真好!阿凝幼时确曾在晋王府小住过,当时年仅四岁,已无甚印象。”   傅千凝客套着步入宅院,细观方才出言提醒的玄衣女子。   那人衣袍无装饰,发上插了一支银簪,装扮与那日跟随申屠阳的池访先生大致相类,八成是位巫医。   庭院中假山积尘,廊顶屋檐堆忙落叶,墙内杂草蓬生,被秋霜染成半黄半绿,尤显萧条冷落。   林夫人温言道:“我出了月子,便马不停蹄赶回京,昨日早晨方到,尚未来及得收拾妥当……你们将就一下,先到偏厅小坐。”   林昀熹逐渐从混乱思绪中回神,与傅千凝交换眼色,以静观其变。   厅中陈设简单古朴,无任何多余物件,一眼知是仓促整理而设。所幸茶水糕点热气腾腾,勉强有一丁点儿人味。   林夫人屏退闲杂人等,只留林昀熹、傅千凝、笙茹。一番寒暄问候,她坐于上首,双目未离林昀熹,仿佛仍在甄别什么。   “阿微,我明白,娘一声不吭丢下你,你定悲伤难过、愤恨不已……娘并非只顾你未出生的弟弟,而是……实在太生气了!”   她泪水再度盈满眼眶,忙以帕子轻拭,复道:“娘不晓得,你都记得何事,忘掉何事……但有些过往,无论你忘或不忘,已成事实。   “若非你撒娇说想得到蔓缠在岸边松树上的几朵沐星花,岂会引发刘大人、霍七公子和世子爷进行比试?世子又怎会不慎踩中了断折的树枝,跌落山崖下?”   林昀熹头一回听闻,宋思勉因踩踏错地方而坠崖,心中腾起诡秘之感。   “最让娘失望的,是事发后,你的态度!”林夫人越说越激动,早在前年及笄时,你向娘吐露,说心里的人是‘思勉哥哥’,因圣上对你颇有微词,如过早定亲,不利于他的前程……   “可当世子因讨好你而失去双腿,你宁愿龟缩在府里称病,甚至与霍七公子单独会面,亦迟迟不肯去晋王府看上一眼!我那会儿日夜难安,扪心自问,我申屠烟……到底造的什么孽!竟生养出你这等无情无义的女儿!”   林夫人义愤填膺,清泪落下。   林昀熹从未忘记,巧媛亦曾跪在宋思勉跟前,声泪俱下谴责“林千金”,说其明面上宣称父母舍不得她嫁人,实则暗中脚踏几条船,分明是等储君之位敲定再做定夺。   这女子究竟有多狠!闯下一堆祸事,伤透亲友的心,还捡了毫无记忆的她来顶罪?   林夫人泪光泫然,未留神她容光泛起不同寻常的怒意。   “后来……再掀出你毁了朝臣赠礼不认账,私下用库存的同款梅瓶顶替,我、我真想亲手打断你的腿!你爹于心不忍,顾念我怀有身孕,抢在案子送审前,催我避回棠族风头。   “娘生气归生气,照样日日夜夜念着你们父女,既自责未教好你,也遗憾没能陪你们熬这一劫。阿微,你到了晋王府,怎又传出和三公子凑一块儿的传闻?这、这是真的吗?”   林昀熹无从否认,只得点了点头。   林夫人稍褪的怒火又起,几近语无伦次:“你们!你们怎么能向世子的心窝捅刀子!枉你爹十年来怜惜三公子独自在海外受苦受难,一再想方设法传授知识,又屡次夸他懂事!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满月宴上,王爷酒后定的娃娃亲,仅仅是个玩笑啊!”   “娃娃亲”三字令林昀熹诧异万分。   听林夫人的意思……她的女儿早在满月时,就和三公子有过口头婚约?   她相信宋思锐对她的情谊,但乍然听闻他在十七年前便和别的女子扯上干系,而且是令她反感厌恶的“林千金”本人,顿时如鲠在喉。   林夫人连连叹息:“阿微啊!当娘的,固然希望你嫁给身体健全、有担当有志气的好男儿……可你跟世子自幼结伴成长,你不能一句‘忘事了’,就把他对你的所有宠爱和呵护全部抹杀啊……   “你老实告诉娘,你是真忘事了?抑或以此作逃避,改而招惹三公子?你们二人是世子最亲近的人,让人情何以堪!目下大错未铸成,咱们尽力弥补过失,可好?”   这话说得隐晦,但林昀熹听明白了——对方在劝女儿回头是岸,重新珍惜为其失去一切的宋思勉。   看来,林夫人和原本的预想完全不一样!   眼前这位面容娇艳的妇人,既非忘恩负义抛夫而去,也没打算为女儿的罪责推卸责任,更没参与“以假换真”的计划当中!   她眼神坚韧,语气坚定,仍极力劝说“女儿”将功补过,切莫一错再错……   倘若她知晓,她的“阿微”早已偷龙转凤,且将林家置于灭族风险之上,只怕真寒透了心!   林昀熹内心涌起霜雪覆盖的悲凉之感。   无往时记忆,却能从梦境及宋、傅二人口中获悉——她没父没母,从小到大随祖父度日。   因祖父秦老岛主忙于管辖海岛,且专门医治海内外专程来求医的各类病患,疏于管教,导致她起初性子蛮横粗野,活脱脱是个小霸王。   与“傅小哥哥”相遇后,他与海岛孩子迥然相异的习惯、气质、教养,一步步影响了她,改变了她。   他如长兄般陪她读书练字、采药捣药、刻苦练功,终究无法弥补她缺失父母的遗憾。   而在京城养尊处优的另一位“昀熹”,有与她相仿的年纪、相似的容颜,拥有慈爱的爹娘、和善的亲戚、优秀的朋友,拥有她可望不可及的才华……非但丝毫不爱惜,还把人伤了个透彻!   她真心替爱护“阿微”的人感到不值。   ···   林夫人苦口婆心说了一阵,见林昀熹时有茫然,继而懊恼,渐渐平添怨愤……独独不似以前那般撒娇告饶,或哭得梨花带雨恳切原谅,不禁惶惑。   她总觉女儿所谓的“失忆”,只是避责的说辞,又担心对方真忘光了事。   “阿微,让娘好好看看你……”   林昀熹见她眸带悲悯,宛若海棠滴露,心底发酸,终归没狠得下心拒绝。   她从酸枝椅上起身,莲步行至林夫人面前,努力扮演“阿微”该有的恭顺与依恋。   林夫人对上她渐软的眼波,此前的暴怒渐化为哀怨:“你连唤我一声‘娘’,也不情愿了?”   林昀熹只觉心间酸涩涌上鼻翼,禁不住眼眶一热,哑声道:“娘,您别气,孩儿知错了。”   她没法答应林夫人“转投宋思勉怀抱”,只能说点软言哄一哄,好缓解此时此刻的悲怆。   林夫人被久违的一句“娘”直戳心臆,紧紧握住林昀熹的手,潸然泪下间似有片晌怔忪,突然浑身剧烈颤抖。   “说了半天,娘……有点儿渴。”   林昀熹听她声音不对劲,唯恐她产后身体虚弱、情绪不稳,急忙给她端来一杯茶。   不料林夫人手一抖,茶盏掉落,洒了二人手上、身上大片湿。   “哎呀!没烫着吧?”林夫人手忙脚乱一顿擦拭,“我真是笨手笨脚!阿微……咱们娘儿们到里屋换身衣裳。”   “我来帮忙吧!”傅千凝意欲起身。   “岂有让客人服侍的道理?”林夫人笑了笑,转头对门外的玄衣女子和老嬷嬷说了几句棠族语。   傅千凝见两人应声后仍在院里抱着孩子晒太阳,并无跟随之意,料想林夫人一介女流,在武艺高强的林昀熹前翻不起浪,遂继续留在厅中享用点心。   笙茹目送“母女”二人绕过后堂,一拍腿:“我竟忽略了!姑娘有成套的备用裙裳放在马车上!小的即刻去取!”   傅千凝不以为意,摆了摆手:“速去速回。”   ···   林昀熹由林夫人拉着往里走,眼看四处断壁残垣,空无一人,不由得悲从中来。   堂堂一族郡主,公府夫人,产后不足两月,千里归京寻爱女,却只能屈居于破落旧宅。   穿过中庭的膳厅,又绕过一个小花园,抵达卧房前,林夫人推开房门,解释道:“我此番轻装简行,低调返京,诸多不便,望你瞧在娘也不容易的份上,别嫌弃。”   “您这是什么话呢?哪有儿女嫌弃自家母亲的?”林昀熹笑得牵强。   “我床边有几套衣裳,你自个儿挑。”林夫人边说边掩牢房门。   林昀熹怀疑过去十多年,林夫人事事皆纵容女儿,才会将阿微宠得无法无天。   “娘,今时不同往日,我穿什么都无所谓,您先挑,剩下的留给我便是。”   她环顾房内简陋无比的布置,正想问林夫人是否缺人侍候,未料后方劲风疾劈而来,击向她颈侧!   这一下非同小可!   林昀熹不及细想,足尖略一点地,左肩微沉,硬生生避过这一击,再反手回握,牢牢抓对方的腕。   以掌呈刀劈向她的,居然是林夫人!   林昀熹心下凉了半截。   ——莫非,当着傅千凝和笙茹的疾言厉色和悲恸伤心,全是伪装?以茶泼衣,将她骗至内院,所为何事?   林夫人一击不中,骤然从袖内翻出一把匕首!   银光暗涩不耀目,隐隐透着萧飒,可见锋利无比!   林昀熹不敢小觑,双指成钳,快速夹稳匕首之侧,趁林夫人一惊一愣,另一只手放脱她的同时,五指如兰般拂连点其身上数处要穴,趁势旋腕夺下锐器。   这一招快如闪电,干净利落,只在一呼一吸间!   寒光一闪,匕首直抵林夫人咽喉,停在颈前半寸,凝招不发。   林昀熹收敛先前的所有怜悯与崇敬,冷声发问:“您为何置我于死地?”   林夫人泪流满面,全身细颤,语调满溢悲愤:“你是谁!你、你杀了我女儿?拿走了她的容貌?”   “……?”   林昀熹一头雾水。   她明明才是受害者啊!什么叫“拿走了容貌”?   可林夫人磨牙吮血的忿恨又太过真实,几乎让她生出某种错觉——她才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这话我听不懂,但我对你,对林家,不存恶意。”   “那我家阿微呢?你为什么冒充她?她、她在何处?”   林夫人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但为母的刚强迫使她忍住没哭出声,仍咄咄逼问。   “我也想知道她的下落……”   林昀熹自觉用利刃抵住一位刚出月子的母亲,似乎太过残忍,缓缓收起匕首,补充道:“您若愿心平气和听我讲述因由,咱们大可不必拔刀相对。”   林夫人被她一招制服,没得选择,点了点头。   林昀熹顺手解了她的穴,把匕首交还她:“您收着吧!即便再来十回,也伤不了我一丝一毫。”   林夫人颤颤接转,双目紧盯着她:“姑娘是何人?何以打扮成阿微,占用她的身份?”   林昀熹没好气道:“令嫒名声不佳,又是罪眷之身,我冒充谁不好,偏要冒充她?……分明是她看我模样相似,又失去记忆,蒙我来顶罪!”   林夫人瞪视她素淡的妆容,颤声问:“你是说……你天生就、就是这容颜?”   林昀熹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脸:“难道有假的?”   林夫人如陷入漫长梦境中,愣了许久,倏然望向她的左臂。   “您想看胎记?为何人人都爱看呢?真想不通!”   林昀熹嘴上嘟囔,大大方方掀开半湿的袖口向她展示。   林夫人凑近一看,杏眸圆睁,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抬望林昀熹,目光惊诧得近乎于难以置信,小心发问:“姑娘左耳后侧发线内……是不是……有个半月型的青色印记?”   “……我哪儿晓得?”林昀熹一脸狐疑,“谁没事检查头发覆盖的后侧方?”   她挪步走到铜镜前,对着窗口投入的一缕阳光摆弄片刻,模模糊糊看不大真切。   林夫人谨慎靠近,每一步皆如履薄冰,恐踏碎渺茫期许,迟疑须臾,抬手轻轻拨开她的青丝。   林昀熹明显察觉她指尖的冷凉与战栗,却听她含糊其辞,泣不成声。   “我就说,我就说……我当年没疯!他们都说我疯了!说我小产后,抑郁成疾,精神错乱!我记得很清楚的,我女儿出生时有两个胎记……一个在左臂呈蝶,一个在发间呈月!”   ……?   林昀熹完全听不懂她所言,只觉她大概是真有点疯了。   林夫人捧起林昀熹的脸,眸光满是怜爱,忽然展臂拥她入怀:“我的好孩子!这些年……你究竟在何处?”   “啊?”林昀熹总算理解她言下之意,“可您不已经瞧出,我不是阿微了?”   “没错!你不是阿微,但你……才是我申屠烟和夫君林公唯一的女儿!”   林昀熹更晕了:“如果我是您的女儿,那……阿微又是谁?我俩长得一模一样?”   林夫人唇畔掀起冷冷哂笑,语气笃定:“我知道,她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阿微是谁?   A、异世穿越的   B、女主精分的   C、作者假扮的   D、以上答案都不对   ·   嗯呐,前面章鱼视觉查到的关于林夫人的信息,基本都是烟~雾~弹~   林夫人其实蛮好的啦啦啦【其余的明天再补充】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第五十三章   #53   卧室内简朴昏幽, 唯窗户一束光照耀在母女紧贴身影上。   林夫人泪湿了林昀熹肩头,两臂箍得牢牢的, 又似不敢用劲儿,生怕不小心捏碎了失而复得的宝物。   林昀熹持续懵在原地,由着林夫人边颤抖边抽泣, 始终不太相信其口中阐述的一切。   她生活在民风淳朴的海岛上,育于医者世家,受大众热切呵护,行事率性张扬, 亦怀仁爱之心, 从不以恶度人。   可这一刻,她反倒犹豫不决,疑心又落入新陷阱。   ——林夫人会否因打不过, 编造谎言来蒙骗她、麻痹她?   毕竟她失去记忆后, 算不清被人糊弄过多少回, 硬生生活成另一个人!   时间长了,她只信得过宋思锐和傅千凝。   然则眼下,林夫人激动万分,真切得不能再真,且她们二人眉眼鼻唇摆明是同一模子刻出来的, 年龄差也对得上。   林昀熹细味林夫人适才所言, 她说的是——唯一的女儿。   对应此前宋思锐核查的结论,靖国公夫妇仅诞下一女,其后不到半年, 林夫人竟意外又怀上了,那一胎只存活两个月。   如若她真是“独女”,如何从京城跑到东海诸岛?养在京中的林千金反而是捡来的?   蝴蝶型胎记又是怎么回事?林夫人为何能辨认?   可她们二人容貌相似到难以分辨的程度,若是捡的……这技巧和运气未免太厉害了吧?   灵光一闪,林昀熹瞬即想起另一人,又觉太不可思议。   “孩子,可否告知娘,这么多年……你身在何地?怎样找上林家的门,以阿微的名义进入王府?”   林夫人显然非常肯定林昀熹的身世,言辞恳切,反覆触摸她的长发,每个细微动作皆渗透温柔慈祥。   林昀熹突然满怀希望,她就是自己的母亲。   至少,留得半日温馨,足可填补她半生母爱的缺失。   可她依然没敢全盘托出,只截取外人了解的情况。   “我……我真失忆了,今年二月醒来时,脑海中有人个声音告知,我姓林,名昀熹,是靖国公之女,已沦为罪眷。当时家人离散,仆役变卖,身边只有陆嬷嬷和笙茹。   “后来陆嬷嬷被另一户人家接走,再没下文;笙茹则陪我进入教坊,跟到晋王府。我慢慢发现自己的行为习惯和擅长之事,和传闻的林千金千差万别,日渐产生怀疑。至于往昔,我只在梦里断断续续忆及一点片段。”   林夫人又惊又怒:“如此说来,你是被人下了蛊,才……?”   “是蛊?”林昀熹错愕。   林夫人咬牙道:“相传我棠族曾有秘法,能让人抹掉记忆,重新过活,我只当此法早失传……”   “蛊毒,能解不?”   她依稀记起,宋思锐偶有欲言又止之时。   “只怕,要寻到下蛊之人方可确认。”林夫人扼腕。   “天大地大,该往何处寻?”   林夫人冷笑:“这……得问问我那位好妹妹!”   林昀熹一怔。   果然是……崔夫人?   ···   当下,林夫人与林昀熹各自换过整洁的褙子,相携回前院。   傅千凝踱步院内,见林夫人泪痕未消,林昀熹神态凝重,近似的容颜外加同色同质的衣裳,俨然是一对亲生母女。   “不就换身衣裳么?还关起门来说悄悄话好半天?”傅千凝看她们相安无事,不由得暗松一口气。   林夫人浅浅一笑:“母女久别,难免感怀,让傅姑娘见笑了。”   她本想直接到崔家问个究竟,见儿子苏醒哭泣,于心不忍,以棠族语低声吩咐老仆,命其立即去崔宅,请崔夫人前来一叙。   “孩子,你和傅姑娘先小坐片刻,娘得先喂饱你弟弟。”林夫人虽舍不得放开女儿,可宝宝哭声渐响,刻不容缓。   林昀熹想帮忙,又知换尿布、喂奶这等事,她基本插不上手,只好拉傅千凝四处走走,看缺哪些物件,好央宋思锐添补。   “咦?笙茹上哪儿去了?”   “说是给你回马车拿替换衣裳,出门有半炷香工夫……”傅千凝亦觉狐惑,“你和林夫人耽搁好久!我险些冲进去捞你!”   林昀熹环觑四周,见无旁人,悄声道:“她发觉我非林家阿微……”   “啊?”傅千凝惊得嘴不合拢,“可你们方才……”   “她看过我的胎记,异常坚定,认为我才是她的亲女儿,我糊里糊涂,搞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要是你哥在就好了,他好歹比我聪明些。”   傅千凝的震悚掺杂谐谑:“他才离府三天,你便把他挂嘴边!不过,刚才你和林夫人从里往外走的一刹那,我是真觉得……太像了!就连眉宇间的小小倔强都如出一辙。   “上回在崔家,哪怕崔夫人和你有几分相似,却没这种‘母女’的亲缘感。所以……没准,林夫人的直觉是对的。”   林昀熹则念念不忘另一胎记,遂将拨开长发,凭借印象索寻林夫人指尖触碰过的位置。   “阿凝,你帮我瞅瞅,看这儿有什么印记不?她说,她女儿出生时,除左臂有蝶型胎记,发间也有……”   “欸?你不说,我还没注意!这、这儿真有个半月型的青印!颜色很淡,藏在发根内,若是小婴儿头发稀疏,兴许比较明显……”   林昀熹的心如被某种柔韧力量捂热,浑身上下流淌热潮,最终从眼角渗出。   “造化弄人!半年前,我想不起旧事,坚信自己是靖国公之女,一心痛改前非,将功折罪,谋求自由,好为父亲伸冤;其后,你哥告知,我根本不是什么林千金,我便全心摆脱不属于我的身份……事到如今,种种事实表明,我才是靖国公和林夫人真正的女儿?”   傅千凝柔声安抚:“或许,只有这样,方能更好解释,你为何与林千金同名、同相貌。”   “可那些人用我来替代‘阿微’,是否晓得我是何人?”   “依我看,纯属误打误撞,”傅千凝握住她的手,“事已至此,我不该瞒你了。你从前老嘀咕,说迟迟没觉察身负武功,自嘲愚笨。实则,你进入王府时,周身穴道被药制的毛绒细针所封。   “原本应由我协助你拔针,可我在老家耽搁了点时日,中途回长陵岛处理事情,我哥等不及,和裴大夫联手清理,你的内力才逐渐得以恢复。他怕你知晓内情会倍加不安,故而省略掉部分细节。”   林昀熹倏然红了脸,随即双手捂住两颊:“果不其然!那家伙……瞒着我干了不少坏事!”   羞归羞,心底终究是感动多于懊恼。   傅千凝窃笑:“你这时才害羞啊!以往你俩乱摸乱亲的时刻还少吗?可怜我幼小纯真无邪的心灵,因你俩长期歪腻增长了大把见识!”   “你胡说!我没有!”   起码,她只梦见过亲亲。   傅千凝凑到她耳边,笑得神秘:“你若记不得,我大可提醒你。有一回下海潜水上岸后,等了半天不见你俩,我下去苦寻,目睹你们……唔……躲在岩石后嘴对嘴,啧啧啧……事后,我哥还糊弄我说‘练龟息功’!当我三岁呀?还有啊……”   “别说了!别说了!”林昀熹连戳她两下。   傅千凝料想她脸皮不如以前厚,兼之在别家地盘,稍稍收敛了些。   “我哥那阵子满心留在岛上,不想归京,但目下很难再回到那时候了。”   林昀熹环顾周遭冷清破败,亦倍感惘然。   一如宋思锐成年后扛起天家职责与晋王府的荣辱,她既是秦老岛主的“孙女”,又成林家“独女”,往后的路该何去何从?   ···   二人闲逛无聊,正巧见角落里摆放锄头剪子等物,顺手除了点杂草。   待林夫人抱小宝宝来寻时,她们已将石亭一带清理干净。   “你俩在做什么?”林夫人吃惊又狐疑。   林昀熹因傅千凝一番话,确信眼前美妇与自己的渊源,再看林夫人披一身晴光步近,脸容满是关怀和疼惜,霎时泪目。   原有的疑、虑、惑……烟消云散。   她洗净双手,快步迎上:“我俩闲着也是闲着,怕您人手不够,能帮一点是一点。”   林夫人万没想到她一转眼便将孝心落实于行动,更丝毫无娇纵之气!   讶于二人举手投足间的默契和亲密,林夫人正想开口试探,不料前院方向匆忙走来一名侍婢,说是有位公子请见。   林昀熹第一反应是申屠阳来拜访自家大姑姑,可转念一想,若是棠族王子到访,仆役断不会称之为“公子”。   三人对望一眼,转身返回大门处,绕过影壁,一探究竟。   朱门外台阶之前侧身逸立着一高大青年,头戴嵌白玉银冠,银灰缎袍剪裁得体,映衬昂藏之姿,竟是宋思锐。   林昀熹既惊且奇,脱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宋思锐被她这么一问,眼神略带委屈,端着风流儒雅登时裂了。   “这位……想必是三公子。”林夫人从其高华气度,以及和宋思勉颇有几分相近的样貌猜出了身份。   宋思锐早在昨夜接到线报,说林夫人已秘密入京。   他深怕此人不利于昀熹,连夜安排妥当,飞马从北面急赶回京。   听闻林昀熹受邀到城西南宅子,且只带了傅千凝,他自然没法安坐王府等待,唯有故技重施,再一次不请自来。   宋思锐有十年未见林夫人,乍然见对方和林昀熹状貌、衣饰相类,并行而至,他猝然一惊,愣了片晌才执礼。   “思锐见过夫人,一别十年,闻悉您身体欠安,甚是挂念……”他话音未落,注意到林夫人怀中襁褓,立时猜到来龙去脉,“这、这……林伯父的……?恭喜夫人!”   林夫人笑意泛着些许唏嘘。   丈余外的青年生得极好,风姿殊众,更是她丈夫珍爱的门生,若与女儿情投意合,自是不可多得的佳婿。   然而外界眼中,林家仅此一女。   阿微和晋王府的那笔帐,让合浦珠还的真女儿去赔罪受苦,自是万万不妥。   可若任由小辈感情用事,林家声誉该如何挽回?   林昀熹见母亲直勾勾盯住宋思锐,神色复杂,不言不语,忍不住提醒道:“娘,您不打算让三公子进门?”   这是她在正式相认后主动喊的一声“娘”,来得猝不及防,又甜蜜暖心。   “看我都糊涂了,”林夫人眨去泪花,连忙作出“请”的手势,“抱歉,三公子,地方浅窄简陋,还请恕不恭。”   宋思锐谦逊几句,刚跨入门槛,后方巷子拐角处快步奔来一人,身穿晋王府侍婢服饰,手提一木匣,气喘吁吁,却是笙茹。   傅千凝奇道:“现在才回?”   “姑娘,对不住……马车换地儿,笙茹找了许久才发现他们藏进巷内,回程时七弯八绕,走错了道。”   林昀熹素来不苛责于她,只微微一笑:“我对服饰不大挑剔,下回无须特地跑这一趟了。”   “是。”笙茹低低应声。   林夫人斜睨她,流露极短暂的疑虑,又迅速消散无踪。   ···   重回偏厅,林夫人省下询问宋思锐来意的客套之言。   她正踌躇怎样试探这年轻人的心思,未料,林昀熹率先屏退仆役,吩咐笙茹去协助嬷嬷下厨做饭,并亲自掩上木门。   “娘,三公子和阿凝,是我自幼相熟的玩伴,在他们二人跟前,您不必避讳。”   此言一出,宋思锐和林夫人各自震惊。   宋思锐一直认定,她假千金的秘密不曾揭露,对待林夫人一连串的亲切纯属逢场作戏。   而林夫人则被那句“自幼相熟”而惊到:“这么说……孩子,你在东海诸岛长大的?”   “是,”林昀熹正色道,“我虽忘却,但梦中浮现记忆的确对得上,而且,我自小便叫‘昀熹’。”   林夫人眼神掠过一丝微妙。   林昀熹续道:“三公子早在我进王府当夜,即看穿我非阿微,这半年来,是他极力相护,一为林家瞒下欺君之罪,二助我恢复体魄和记忆,三来替父亲翻案、寻找阿微下落……”   林夫人向宋思锐投以感激目光,深觉他们二人为旧识一事过于离奇。   宋思锐瞠目结舌,已然明晰事情超出想像:“林夫人,昀熹,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三公子,且听我源源本本讲述因由。”   林夫人素手置汤瓶于风炉上,沉静眉眼漾起微末波澜。   “当年我诞下昀熹后一月左右,我的孪生妹妹也为崔家诞下一女……”   林昀熹和宋思锐皆面露惊色:“还有这等事?”   “你们先别急……”林夫人挑了四个茶盏,以热水冲洗协盏,续回先前话题,“两家孩子年龄相仿,模样极为相似,宛如亲姐妹。岂料只过了四个月,我竟意外怀上第二胎而不自知。等发觉不对劲时,那一胎已没法保住。   “我出血甚多,受了很大打击,整个人垮了,更无母乳喂昀熹。恰逢那会儿,我妹妹的夫家崔将军被贬至西南,妹妹离京在即,抱了崔家小丫头来探望我。见我虚弱不堪,放心不下,遂让夫婿先行,   “记得……有一次,她曾抱着女儿垂泪,脸额有伤,我仿佛问过她为何,她则答不慎摔倒所致。我病得死去活来,连自己的女儿都顾不上,哪里有闲心管妹妹?因夫君刚从侯爵晋为公爵,事务繁忙,常不在京中,府中无主事者,我便让她们母女在林府多住些日子。   “没两日,府里吵吵闹闹了好一阵,我屡屡询问,得不到任何确切回复。过了十天半月方知,是看护昀熹的老嬷嬷不慎烫伤孩子,畏罪投井。   “我当真病糊涂了,虽心疼昀熹手臂上被蜡烛滴了两个印子,毁掉蝴蝶胎记,也没细究太多。见妹妹和崔家嬷嬷照顾两个孩子甚为妥帖,索性安心养病。   “过了大半月,我夫君归来,妹妹见我略有起色,洒泪而别。临别时,她忍痛割爱,让崔家嬷嬷留下……我起初觉半岁的女儿还无法独坐,且身体偏瘦,和我异常生分,心底滋生疑惑,总觉这不是我的孩子。   “可大伙儿解释,说我近两月没照料她,不熟才是常态;又说她烫伤后因熟悉的嬷嬷不在身边,寝食难安,消瘦些实属正常……臂上小胎记因烫伤毁了,但我细看那孩子藏在发根、鲜少人知悉的弯月形青印亦消失得彻底,更觉蹊跷。   “侍婢们安慰说,红色胎记伴人到老,但青色的则不一定是胎记,有可能是在腹中的毒素沉积,长大后多半会淡去或消失……   “我见夫君和孩子越发亲近,父女情意日渐培养;而我那段时间着实情绪不稳定,人易怒易思,全当异常情况是自己多愁善感时的胡思乱想罢了。”   林夫人调好茶膏,提瓶注水,执筅点击,汤花初现。   林昀熹倒抽了口凉气:“小姨她……为何要调换两个孩子?”   林夫人秀眉颦蹙,手中汤瓶急注急止,加力击拂,汤色渐开。   “我和她同胎而生,感情甚佳,压根儿没想过她会对我做下此事。如若真要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大概便是……崔将军爱酗酒,酒后不分青红皂白,动手打人!这事儿,我妹妹坚决不承认,但我后来仔细回想过她脸上的伤,不大像摔的。”   “您的意思是……她估算抵达偏远动乱的西南边陲,日子更不好过,于是强行以此方式,把亲女儿留在国公府内娇养,把我带在身边吃苦?母女之情深如海,她怎舍得?”林昀熹只觉这理由过于牵强,“而我……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东海?”   “这……我暂时想不通。但那年春末,有消息称,她们母女那一队人,在南下途中遇上岭南瘟疫爆发蔓延,崔家女儿体弱,身染恶疾,回天乏术,只能草草下葬。   “那桩惨剧太过悲伤,我在京城听闻,哭了好些天,恨不得插翅飞到她身边予以安慰。直至十四个月后,慎之出生的喜讯传来,我才稍微安心。遗憾没过几年,崔将军旧伤复发,病逝在当地。   “本来崔家获罪,俸禄已减得差不多,我妹妹本应带儿子回棠族过活,好为此郡主的富贵生活,可她却不远千里,携子回京!我只道她为年轻时和父母闹翻的事耿耿于怀,时至今日,我才看透……那是为了她养在我身边的女儿!   “我自始至终皆以为,她对阿微视如己出,是因顾念夭折且不忍心提及的长女!谁曾想到,背后如此多的弯弯绕绕?难怪……前两年慎之越发有出息时,我提议亲上加亲,她却极力反对!宣称以阿微的姿色才华,必定要嫁给皇亲国戚,绝不可入倒霉落魄的崔家门楣!   “她这一说法,无疑助长阿微的嚣张气焰,使得她恃媚而骄,眼高于顶,表姐弟关系日益恶劣……我往日搞不懂她的想法,这下总算明白,这完全因为……他们二人不是表姐弟,而是亲姐弟啊!”   当乳雾溢盏,林夫人把第一盏茶推向宋思锐。   宋思锐听得心惊胆寒,怔忪半晌才致谢。   经林夫人一提,林昀熹后知后觉,原来……她和阿微是表姐妹!   可双胞胎姐妹所生的女儿,亦能长得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事情没这么简单,目前只是林夫人单方面的推断~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四章   #54   偏厅内, 话题暂告一断落后,众人默然无话。   林夫人继续将茶末挑入盏中, 注水调膏,执筅点击,为客人奉上茶汤。   宋思锐墨眸狂澜渐消, 心潮平定之际,未发表任何言论。   他当年师从靖国公林绍,所接触的林夫人,在第二胎小产后持续低沉了好几年, 寡言少语, 对外人神情淡淡的,不大好相处。   后听说她对女儿百般宠溺,林千金被宠得十分任性骄纵。   因而发觉昀熹成替罪羊, 他认定林夫人借助棠族异术, 用心邪恶、不择手段维护女儿。   但此时亲眼目睹对方早已走出阴影, 展现磊落坦荡的仪姿,字字句句爱恨分明……他愿意相信她所言属实。   “林夫人,先前对您远离京城之举存有极大误会,思锐在此向您致歉。”   宋思锐将茶盏搁置一旁,离座深深作揖。   林夫人停下手上动作, 亦盈盈还礼:“三公子言重, 我还没来得及谢您对昀熹的关心与呵护呢!”   林昀熹见二人道歉来、道谢去,忙拉住林夫人:“娘,您跟他客气什么呢?”   宋思锐顺着她话锋往下接:“自家人, 这是我应该做的。”   林夫人固然明白“自家人”,指的是他与女儿共谐连理之事。   然则她不敢草率应承,笑道:“若你林伯父知晓你这孩子不忘旧日情意,定然深感欣慰。”   一句话,强行将“自家人”的解释,由儿女私情,转为师徒情谊。   宋思锐微感错愕,随即理解她的顾虑。   “夫人之言,更好解释了我长久以来的困惑。譬如说,秦老岛主曾言,昀熹小时候‘死过一回’……”   林夫人和林昀熹均眼神一凝:“此话何意?”   “这事,昀熹本人知道,可现今全忘了,我便没再重提。当初在岛上,她的体质和我们大多数人皆不相同,甚至一人力敌数十师兄妹不落下风,原因在于她襁褓时差点保不住小命,是秦老岛主双亲用内力和奇毒为她治疗,以致她痊愈后天赋异禀。   “如对应林夫人方才所言,幼时那一劫,必是随崔夫人南下途中感染的瘟疫。听长辈提及,那场瘟疫在南方六道肆虐,老爷子一家确曾在岭南以北治病救人,时间、地点,皆吻合。   “至于‘昀熹’此名何以延续至海岛,说不定……崔夫人误以为她病故,埋葬时留有本来的衣物印记?这一点……也许得回长陵岛向老爷子求证。”   林夫人以手捂住心口,泪目尽是后怕:“谢老天爷庇护,谢秦家长辈善心,好让我……不致被蒙蔽一生,还能在有生之年寻回我的宝贝女儿!”   林昀熹伸手握向她的手:“娘,您别难过,一切会好的。”   林夫人吸了吸鼻子,把另一只手覆在她手背,微颤中蕴含坚定之意。   宋思锐朗目凝视两张妍丽面容,竟有一息间如置身幻境。   ——他的昀熹,有家了!父母则是与他大有渊源之人!   难怪他在海岛上初见昀熹,总觉仿佛见过。偏生她浑身刁钻古怪,导致他心生厌烦,为自己无故关注这野气四溢的小丫头而烦躁,一言不合,闹翻了。   多亏那次被她乱抽一顿,他们随后达成和解,相知相熟相惜相伴,乃至相爱相许。   缄默片晌,林昀熹问道:“娘,您适才说起,‘阿微’臂上胎记早在半岁时毁了,那……她怎会有着与我相似的印记?”   “她的‘胎记’……是三岁时,我们夫妇为遮掩旧伤,凭记忆重新给她刺上的,随年月日久会褪色,和天生的终究有差别。”   “怪不得!小姨她曾和您一样,打翻茶杯弄湿我衣袖,掀起查看过胎记……想必从那一刻便猜出我是谁!”   林昀熹感叹这对双胞胎姐妹的思想举动如此接近,再回味崔夫人不自觉流露的忌惮,恍然大悟。   宋思锐则联想到另一桩事,神色一凛。   林夫人轻易觉察他眼角眉梢的浓云,柔声道:“三公子想到何事,请不妨直言。”   “思锐只是想起前段时间发生的小波折,眼下风波已过……”   傅千凝忽然插口:“哥哥是指霍七公子私闯品柳园,意欲带走姐姐那回?”   宋思锐被表妹揭破,颔首:“是。”   当下,他把霍书临对他们二人的严重误解道出,并推断,刻意造成此误会的,八成是与其交好的崔夫人。   “章鱼,你的意思是……小姨想借霍七公子之力,将我带离晋王府?”林昀熹免不了想起崔夫人反覆替霍书临美言,并提醒她“三公子非良配”的劝导。   宋思锐剑眉一扬:“没错,霍七屡次接近你,或许受她和我父王挑唆之故。我父王暗中作梗,不过顺水推舟,好找个理由,将你从我们兄弟身边抽离;崔夫人真正目的,并非护着你这‘姨甥女’,而是担心有朝一日你的假身份揭露,她藏了十几年的换女秘密必将随之揭开!”   林夫人怒气逐渐被悲色取代:“我真没料到,和我最亲近的妹子,居然无声无息捅了我一刀!枉我视她为另一个自己,待她推心置腹,念她所念,痛她所痛……她此举是生生剐我心呐!”   “您别气恼,是非因由,她势必要给您一个交代。”林昀熹温言劝哄。   林夫人转头细细端量她素净的容颜,眼底漫过宽慰:“不幸中的万幸,我的孩子健康成长,出落得清丽动人,不光拥有一身好功夫,更有一颗慈和仁爱之心……我们夫妇教导无方,如若你一直养在膝下,只怕未必能有此身手和性情。”   宋思锐笑劝:“您也别多想,昀熹天性纯良,聪明伶俐,无论在何处,必然同样为善,同样出类拔萃。”   林夫人闻此言,容色稍缓,遂细细问起林昀熹这十六年来的日子。   奈何失忆的林昀熹只记得梦中相关,而她的梦基本围绕着“傅小哥哥”,反倒不如宋思锐和傅千凝描述得详细生动。   林夫人从那对表兄妹你一言我一语中寻获关于女儿肆意飞扬的童年时光,满怀感伤之余,又不乏骄傲向往。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门外传来仆役低唤,说的是棠族语。   林夫人听完,皱眉道:“仆人回报,我妹妹受我大侄儿邀约去棠族行馆作客;待到行馆相请,那边又说她和小郡主正在逛市集……恐怕,咱们得亲自去一趟崔家。”   “也好,我理当以真正的姨甥女身份,正式拜见小姨。”   林昀熹眸光陡然掠过萧杀之气。   林夫人让女儿陪伴客人,自己则出厅张罗,好安排心腹照料儿子,确保诸事妥当。   林昀熹笑睨宋思锐:“我听娘说了,王爷给你和林家千金有过口头婚约?”   宋思锐幽幽应道:“是啊!我年幼无知,拉着‘她’的小手,结果‘她’也握住不放,逗得亲友满堂大笑。父王当时喝高了,开玩笑说定个娃娃亲,结果所有人嬉笑附和……”   林昀熹闷哼一声:“你才多大?小小年纪便讨小姑娘欢心?”   “吃醋了?”宋思锐笑貌缱绻,“那是‘林家千金’满月宴上,我确定,那时和我牵小手的人……是你。”   “……”林昀熹脸上一热,改口啐道,“没经我同意就乱摸!”   宋思锐笑而牵过她的手,放在唇上半舐半啃。   “蘸醋的小螃蟹更美味呢!”   在旁的傅千凝鸡皮疙瘩掉一地,几欲抓狂。   ——这两人!当她不存在的?   ···   半盏茶时分后,一行人乘车马赶去崔宅。   外头陋巷冷冷清清,绕墙花枝凋零,细碎花瓣落了满地。   众人难得的沉默引起笙茹好奇端量,她琢磨不透,为何夫人和姑娘神态亲密,又似压抑怒火?   抵达崔宅,院门敞开,里头喧哗声不歇。   宋思锐等人驻足门外,叩响铜环。   管事匆忙出迎,一见林夫人,歉然笑道:“哎呀!林……大郡主您来了?”   林昀熹这才记起,在外人眼中,父母已和离大半年。   林夫人淡然一笑:“你们唤我‘林夫人’吧!我自始至终是林家人,从未更改。你们家夫人呢?”   “不凑巧,夫人她半柱香前回府,说是有急事需要处理……”   话音未落,一挺拔青衫少年快步行出,正是崔慎之。   他略显慌张,再认清门外客人时,惊讶地打招呼:“姨母,您回京了?三公子和傅四姑娘也来了!”   依然独独忽略林昀熹。   宋思锐当即后退,无声无息退出院落。   “慎之今年长高了不少!”林夫人打量跟前英俊少年,眼光浮起几许慈爱,突然眸色一冷,“你娘呢?”   “我娘在我下值前到家,可一眨眼工夫,她说之前盘的铺子出事了,得立即赶去看一看……我说,等孩儿换下官袍陪她同去,未料更衣完毕,她已仓促离开,且房间一团狼藉……”   “什么?”林夫人嗅出不同寻常的诡秘气息,“快带我去瞅瞅!”   林昀熹紧随在后,遭崔慎之暗藏敌意一瞥。   对应他隐隐发红的耳根,及林夫人那席话,她大致猜到表弟对“她”态度奇诡的个中因由。   想来阿微出身尊贵,装扮亮丽,娇柔妩媚,是京城年轻男子目光追逐的对象。   崔慎之和她名义上是表姐弟,受教于靖国公,近水楼台,抬头不见低头见,兼之在少年郎当中稍显成熟,对美貌少女存有朦胧幻想,亦不足为奇。   且林夫人深喜他学有所成,一心“亲上加亲”,说不定私底下鼓励过他。   然而依照阿微势利的个性,又有晋王世子、霍七公子、棠族王子等才俊大献慇勤,哪里会把小小的崔慎之当回事?   崔慎之极有可能刚萌发了一点念想,就被母亲和“表姐”以残忍方式掐灭。   外加阿微这两年周旋于诸位贵公子之间,让他产生鄙夷羞惭之念,表姐弟关系愈加恶劣。   正逢宋思锐去而复返,和傅千凝在偏厅等候,林昀熹放心跟随母亲和表弟进入内院。   如崔慎之所说,崔夫人卧房如被洗劫过一般,首饰匣子全空了,衣橱被翻过,依稀带走部分秋冬御寒衣物!   说什么“铺子出事”?分明是听闻姐姐回京,仓皇失措躲避!   林夫人冷淡一哂:“申屠霏啊申屠霏!我真没想到,你连给句解释的胆量也无!”   崔慎之奇道:“姨母,我娘到底怎么了?”   “这得问她,”林夫人杏眸锐意未减,语气缓和了三分,“反正,她大概不止一次丢下你,你且当她真有急事处理吧!她既有下人作陪,又带着贵重物品,想来无须你多虑。”   她素知崔慎之的心智和稳重超出年龄,而今又已步入仕途,亲娘离家走出于他而言,谈不上打击。   崔慎之是个聪明人,见姨母贸然登门造访,气势汹汹,毫无姐妹温情,料想她们闹了矛盾。   他身为小辈,没理由掺合。   ···   因崔夫人找了个蹩脚借口回避,林夫人、宋思锐他们既没多说,也没久留,摆出“来得不是时候”的遗憾脸,吩咐崔家上下,“如有夫人消息请尽快转达”。   林昀熹猜想崔夫人归家后得悉姐姐归来相邀,预感她们母女相见迟早会觉察端倪,干脆收拾包袱暂避风头。   可躲得了一时,能躲一辈子吗?连嫡亲儿子也不管不顾?   林昀熹无法理解这位小姨的离奇心态和行为,从十多年前的调包,到今日弃子而逃,行事之诡异,匪夷所思。   率先行出崔家大门,她小声对傅千凝道:“你轻功好,替我跑这一趟,看能否寻得蛛丝马迹……以及阿微的下落,记住,切勿轻举妄动。”   傅千凝应声,从窄巷另一端快步离开。   宋思锐与崔慎之落在后头,见他忧色甚浓,劝了几句,承诺会派人探查崔夫人的行踪,保她平安无虞。   双方郑重道别。   待发现自家表妹消失无影,宋思锐长眸微瞪:“那丫头呢?”   林昀熹压低嗓门,如实相告。   “……”宋思锐唇角轻抿,“就在崔家仆役说主母外出时,我已让巷外藏匿的一鸣兄去追。”   “啊?完了!”林昀熹面露悲壮。   宋思锐不解:“什么完了?”   “你近日事忙,不晓得他俩冷战大半月……双双避而不见。”   “兴许撞见,打一架就好。”   宋思锐平添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众人缓行出巷,林夫人向宋思锐福身道:“三公子,借一步说话。”   林昀熹自觉带领笙茹等仆役放慢脚步,与他们保持两丈距离。   林夫人踌躇顷刻,轻声询问:“三公子,可否容我面见王爷,让女儿搬回来与我同住?我正计划另置新宅,为你林伯父申冤……如有她在,我们母子自是多个照应。”   宋思锐一时间无言以对。   母女二人分隔多年,此等合理请求不该被拒绝。   但他每次忙完急赶回府,无非为和心上人温存片刻。昀熹一离王府,他岂不得独守空房?   林夫人只道晋王那关不好过,言词更加恳切:“三公子,母女好不容易团聚,您能否看在她父亲的份上,替我们说句好话?”   “林伯母,”宋思锐索性换个亲切称呼,“我父王那边,已无心管束昀熹……”   “莫非……令兄耿耿于心?”   “兄长他,知道的。”   最后三字,几不可闻。   “他……瞧出来了?”林夫人得到肯定眼神后,心痛如绞,黯然欲泣:”老天爷!林家一次又一次相负!实在太对不住他了!”   宋思锐亦觉心酸:“您放心,兄长目下情况良好。我略懂医术,自当竭尽所能。再说,来日昀熹嫁入晋王府,成了他弟媳,自然也会尽力鼓励……”   他这番话说得理所当然,让林夫人略感迷惘,怔然出神。   ——她何时答应过……把女儿嫁给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欸?突然冒出个丈母娘?   章鱼:我才不要一个章鱼睡觉觉!哼唧! 第五十五章   #55   夜空如墨, 明月高悬,秋树染霜, 折射出琉璃光泽。   林昀熹沐浴后早早屏退侍婢,躺卧在床。   奔忙一整日,她总算能获片刻安宁, 慢慢接纳惊人的身世之谜。   与呈现于梦境中的过往截然不同,这一回,她感受到亲人的温度和力量。   如渺远不可及的幻境,却又真真切切。   随着仆役各自入房的掩门声、低语声逐渐停歇, 她紧拥暖衾, 凝神静听。   ——今夜宋思锐定来寻她,且不会太晚。   果然,翻墙时衣袍翩飞的轻响稍纵即逝, 那人如魅影潜入, 推门拨帘, 除下外衫,脱掉鞋袜,快速钻进被窝。   一连串动作,驾轻就熟。   “章鱼……”   林昀熹先往里挪出空位,待他躺平后, 又绕臂至他肩头, 拥向小别数日的温实。   顿了顿,她悄声嗫嚅:“我能不能……陪我娘住一段时日?”   宋思锐回抱她的动作微微一僵。   他忽而后悔,日暮那刻, 以“和父兄商量”为由,既没答应让林夫人面见晋王,还顺带把林昀熹叼回晋王府。   徒增了这对母女的折磨与思念。   可他北行数日,至今无机会单独聊一聊,岂可轻易放她回林夫人身边?   掩盖做贼心虚之状,他故作镇静:“这事儿,总得和父王打声招呼。至于你娘的安危,你且不必担心,我已派人进驻周边宅院。崔夫人充其量只是暂避观察,按理说不致伤害孪生姐姐。”   “她对我娘的伤害还不够?”   “我知你动怒,但当务之急,还是该趁北域战事刚结束,朝野内外一片欢贺,乘热打铁,先处理你爹的案子,还有……你的记忆。”   “娘说,我被人下了蛊毒,得想法子找到下蛊之人。”   皎皎月华透窗,清晰映照宋思锐侧面的轮廓,踟蹰,犯难,唯独无震惊。   林昀熹试探发问:“你早就知晓?”   “我猜的……哎唷!”   被她突如其来用“蟹钳”掐了一把,宋思锐禁不住呼出声。   “你、你小点声!”林昀熹恼羞成怒,“被人发觉你跑我这儿,我脸往哪儿搁?”   “那你轻点掐……”宋思锐哭笑不得,“你可记得,在岛上时,都是你溜到我屋里的?”   “……我?我怎么可能!”   “你有何事做不出?嚷嚷着要用贝壳做风铃,害我辛辛苦苦给你弄了九十九串……最后你嫌吵,又舍不得拆,经常夜闯我那儿……”   他唇畔含悦,补充道:“其实,我还挺怀念你主动的时刻。”   林昀熹嘴上嘀咕着“不信”,心里则觉得,过去的自己无法无天,没准儿真做得出来。   殊不知,宋思锐刻意漏掉“她躺床榻,他睡地板”的细节。   两小无猜,纵有亲昵之时,亦未及风月。   静默良晌,宋思锐问道:“你和林伯母在马车商量了什么?”   “没,笙茹就在车门外,我俩没声张。可我看得出,娘虽和阿微相处多年,这回真失望透彻了。”   “也对,一来并非亲生,二来那人无所担当,三来更把家族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换谁不心寒?再说,兴许她觉得,崔夫人自会相护,犯不着她操闲心。”   林昀熹犹豫半晌:“可我总觉得,小姨不像谋划者。她当初和霍七公子谋划,一心要将我赎离教坊,似乎之后才发觉我是被替换的……”   至少,在酒楼雅间里密谈,崔夫人还装模作样打翻茶杯,以此确认她臂上胎记。   宋思锐并不在场,无从判断:“她演戏演了十几年,把林家和崔家上下骗得团团转……以你这小脑瓜子,大概很难辨别她是否在故弄玄虚。”   “哟!拐弯抹角笑我笨!”她佯作恼怒,掐了他一下。   宋思锐反倒因这不轻不重的一夹而紧绷全身,急忙换回正经话题:“你爹的案子,我已查到,皇陵坍塌处存在人为痕迹,不排除有人故意毁坏。”   “当真?”   “反正……数桩罪罚来得太过凑巧,不管怎样,即便他老人家没法官复原职,起码能免去流放的孤苦。”   宋思锐语意带喜,隐约透出点不安。   他最担心的,莫过于最后查出陷害的幕后凶手当中,包括自己的父亲。   毕竟兄长一夜间从云端跌入谷底,晋王会否下狠手算计多年老友,不得而知。   林昀熹满心热切期许,手指拨弄着他中衣系带,温声哄道:“你替我说说情,让我尽快搬去我娘那儿呗!王爷曾说,只要我不闹事,等圣谕舆论平息,会放我走的。你替我作证,是你逼迫我在先,我力拒无果……”   “呵呵,我不光要亲手把你送出去,还得负荆请罪,将罪名包揽在身?”   宋思锐倾身一覆,借身体重量锢住她,居高临下挑笑道:“不如,我先‘逼迫’你,你展现一下,何谓‘力拒无果’?”   说罢,他低头,予以她一记绵蜜轻琢,如春风缱绻人间。   笑眸于夜色中流淌明灭星河。   “嗯……重点在于,‘无果’。”   正当林昀熹启唇回应时,他突然急且狠地衔住她的唇,卷过她的齿,吞噬她的一呼一吸,仿佛要攫取她全部的气力。   她因这份少有的霸道而心颤魂抖,哪有“力拒”痕迹?   将人碾成柔绵一团,宋思锐尝到得逞意味,自觉再继续下去怕要把持不住,心不甘情不愿地放过她。   岂料他的小螃蟹野望渐炽,又试图哄他允准她搬离王府,开始了他所怀念的“主动”。   她指腹隔棉质中衣来来回回画着圈,寸寸挪移,恰似章鱼捕捉猎物时的柔韧缓慢,探手入怀,潜解罗带。   “你竟偷学了我的章鱼大法?”   宋思锐笑语哼哼,既盼她停止,又期待她进一步探索。   林昀熹檀唇滑过他腮边未来得及刮去的须根,四肢如触须慢缠。   明明秋夜冷凉,汗意氤氲令人颠狂的气息。   空气中无端腾起一股躁意。   宋思锐于呼吸渐促之际,卸去粘黏中单,身和心再度叠于其上,十指相扣,抵死相缠。   两唇绸缪,攻守兼备,魂迷而魄扬。   让宋思锐尴尬的事终究发生了。   竭力从沉沦边缘撤退,他翻身下床,闷声道:“我、我去冲个澡。”   “……?”   林昀熹目视他赤着肩膊奔出里卧,依稀猜到方才的异样源自何处,不由得羞红了脸。   ···   处于外间另一端的浴室内,烛火未燃,水声时断时续。   这世上有些火气,易窜起,难浇灭,教宋思锐窘迫难当。   他羞愤地望向右手,正自犹疑,忽闻听荷苑外脚步声细碎,当即周身一凉。   “姐……”   门外传来傅千凝委屈的轻唤。   林昀熹忆及让她跑腿一事,火速从怯赧中回神,边整理蓬乱寝衣,边着急发问:“你没事吧?”   因夜静更深,傅千凝唯恐被人听了去,干脆推门而入,迳直闯进里卧。   林昀熹于昏暗中细辨她衣裙上无血迹,方舒了口气,悄声问:“情况如何?”   “别提了!我顺着崔家马车轮印子追到城外,不巧崔夫人停车于城墙下,像是在等人……我生怕露了行迹,当机立断跃上一株大树……”她越说越气,龇牙怒目,“你猜怎么着?那个萧一鸣!居然也躲在树上!”   林昀熹只能怪自己和宋思锐心有灵犀却缺乏沟通,真让那二人撞上了个正着。   弱光下,傅千凝俏脸红透,所幸无人觉察。   她为掩饰不自在的羞愤,负气啐道:“晦气,真晦气!害我把人跟丢了!”   “后来呢?你们打了一架?”   林昀熹还道他俩因私仇而忘却追踪,导致空手而归。   “那倒没……”   傅千凝嗫嗫嚅嚅,心道,比打一架还糟糕!   “想来,是天意。”   林昀熹深觉崔夫人运气太好,每回仅差一步。   傅千凝忸怩立在房中,脑海回闪藏身老树枝桠内的一幕。   其时日已西沉,秋树枝叶已无盛夏那般浓密,她选择的最佳落脚点正正位于树身之侧。   那苍蓝色武服的男子全神皆备,乍一见她,几欲惊呼。   她何尝不是被他吓一大跳?张口瞬间,被宽大手掌捂住了嘴。   与此同时,那家伙探出另一手臂,将她拖至身畔。   如拎猴子似的。   傅千凝气炸。   于是,在萧一鸣启齿欲言时,她果断“以捂还捂”,同样用手心摁住他口鼻。   此举本是怄气,偏生崔夫人马车先行,却留下两名护卫原地等待。   树上二人久候多时,以奇怪姿态半蹲半坐于横枝,双双捂紧对方的唇,互不相让。   随着夜幕拉开,城内喧嚣未泯,城外渐趋宁静。   崔夫人的护卫迟迟未离,在分外静谧的环境下,傅千凝更不能轻举妄动,奈何腿脚酸涩,不得不借萧一鸣臂膀之力稳住重心。   如此一来,她对他形成近乎于投怀送抱的势态。   他纯粹的男子热息冲入她鼻息,令她神思似灌了姜汤般热辣;贴合在鼻唇上的微糙大手略带颤意,如烧炭灼人。   天地间,除了西风萧瑟,枝叶摇动,更有紊乱呼吸声,及起起伏伏的心跳声。   傅千凝莫名从中体会到一丁点类似羞涩的意味。   她恨恨瞪视萧一鸣,恰恰撞入他暗带异彩的眼眸里。   目光相接的刹那,如有难以言述的悸动掠过,转瞬即逝。   傅千凝心肝无故一颤,暗自磨牙切齿。   ——堂堂傅家四姑娘,东海七十二岛的四岛主,竟然被一大男人揪住近半个时辰,还不敢动弹!   想杀人灭口的心都有。   ···   “阿凝……?”   见傅千凝傻愣愣立在房内,纹丝未移,半字不吐,林昀熹疑心她饿懵了,遂捧出一盒绿豆糕。   傅千凝犹自置身于烈火焚烧,无心进食,唯有以憋屈控诉掩饰窘态。   “那、那那个坏蛋!怎么那么讨厌啊!他竟敢嘲讽我!说我一姑娘家,不知羞耻,巴巴地追着他跑!我快气死了!你,你明儿必须给我作证!当众的!明言是你让我跑这趟!我受不了被人冤枉!”   她胡乱跺脚,意欲拍桌泄愤,又恐闹出动静惹人注意,索性扑向满床被衾,手舞足蹈,一阵猛捶。   林昀熹柔声细语安抚,自觉词穷。   未料傅千凝于悲愤间顺手抓起一件宽大的白色上衫,咒骂声消停。   “嗯?这是何物?”   “……”   这下轮到林昀熹无地自容,恰似煮熟的螃蟹。   支吾少顷,她只好低声招认:“你哥的衣裳,要不……先让他穿上?”   傅千凝圆睁双眼,俯首窥探床底:“他人呢?”   “他、他在洗澡。”   林昀熹烧着耳朵,接过那件遗留竹兰清芬的中衣。   傅千凝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由乱糟糟的床榻上滑落在地,双手捂脸,忿然挤出一句。   “啊啊啊!你俩……才真叫‘不知羞耻’啊!”   作者有话要说:  熹熹:喵?我俩啥也没干啊!   章鱼:阿凝,你知道得太多。   ·   呜呜,千丝左手食指受伤了,打字龟速又容易摁错键……今天份有些短小,请大家轻点拍。   感谢木昜 投出2个地雷,么么~ 第五十六章   #56   大清早, 宋思锐动身北归。   但他事前安排的工匠、仆从、杂工、园丁,挑着一箱箱、一担担, 有序地进入城西南僻静处那间无牌无匾的宅院。   他们安静清除杂草,仔细洒扫庭院,清理破旧桌椅, 并搬来各式新家具和山石盆景。   闲置多时的宅子逐步换上新貌。   林昀熹和傅千凝也没闲着,抱了新净被褥、婴儿包被等必需品,亲自为林夫人母子布置卧房。   整个过程中,傅千凝时常斜眼笑睨, 眸子里尽是戏谑。   “姐, 你要是真搬过来,我哥咋办呢?他夜里一个人空虚寂寞冷……你不心疼?”   “呿!别胡说八道!”   林昀熹小声警告。   “你若计划夜里溜进晋王府陪他,大可找我放哨, 我这人很讲义气……”   话未道尽, 被一香囊砸中肩头。   正逢林夫人怀抱小婴儿踱步而入, 林昀熹收敛羞态,笑道:“娘,我和三公子商量过,此地周边安宁,房屋大小正合适, 咱们暂且先住上一段时间, 一来省得弟弟不适应,二来避免过分瞩目。”   “嗯,也对。”   林夫人看着她热切张罗, 将冷冷清清的旧宅布置成温暖的家,心中安慰与欢喜溢于言表。   林昀熹整理好床铺,见窗前放置的株桂花盆景,因缺乏日照,蔫巴巴的,边试着连高几一并挪出房门外。   笙茹见状,急忙放下手中折叠的衣服,抢上前帮忙。   林昀熹暗呼好险,若不慎展露力气,后果不堪设想,遂装模作样擦了擦不存在的汗。   她曾觉笙茹昨日借拿衣裳为由,前去给崔夫人通风报信,但计算时间和路程,无论去崔宅或棠族行馆,皆赶不及。   既然要扮作未曾揭穿,她只能继续留这丫头在侧,谨慎对待。   忙活一上午,工匠修缮完毕,杂役收拾妥当,陆续聚集在前院,静候吩咐。   林昀熹绕着院子转了一圈,确认活儿都干得差不多,笑说“大家辛苦了”,只留下六名仆侍和厨娘长驻,打赏余人,并提醒曲折巷道,切莫走岔。   待数十人欢天喜地告退,林昀熹方看清院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少年素袍银带,长眉墨画,眸若漆点,竟是崔慎之。   “表弟来了?”   林昀熹踏出两步,友善招呼。   崔慎之本已藏好惊奇目光,没料两眼仍旧被她笑颜所吸附。   明明只是最常见的垂鬟分肖髻,发上插着精致海棠簪,一袭简单家常青绫裙,偏生那双含烟凝月的明眸,叫他莫名荡起一层又一层心惊。   崔慎之怔忪须臾,慌忙垂目执礼:“表姐,我今儿提前下值,正好来探望姨母。”   哪怕刻意回避,少女娇颜染了的金色阳光,始终闪耀他双目。   “我们还想等拾掇干净,再请你们母子来小叙……没想到你倒先登门了。”   林昀熹假意不知崔夫人已出城,笑着引领他入偏厅落座。   林夫人和傅千凝闻讯相迎,崔慎之被小表弟的降生而惊到——教他百思不解的“姨母抛夫弃女”之谜,终于有了合理答案。   笑谈间,林夫人不放过询问崔夫人下落的机会;崔慎之语焉不详,旁敲侧击问发生何事。   林昀熹察言观色,后知后觉昨日对待崔家的事过于失策!   倘若不曾命仆妇相请,即便崔夫人有意回避,亦会探明情况才远离。   如今瞧她出城后静待一阵,又派人留城墙边等候,想必已核实他们曾急匆匆赶去崔家……   此举摆明在宣告,已觉察“真假阿微”身份及来由!   念及此处,林昀熹扼腕叹息——这下,崔夫人估计会带上阿微,躲得远远的……   可就算找到她们,又能如何?   打一顿出气?押解阿微去晋王府赔罪?还是从此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   林昀熹忽而觉得,在没想好怎生处置这对母女前,眼不见为净,先把父亲的案子和她的蛊毒解决了再说。   ···   正当林夫人和崔慎之你来我往相互套话之时,门外来了客人。   当先一人蓝袍刺绣华贵,浓眉朗目生威,正是棠族王子申屠阳。   他乍见林昀熹的瞬间,笑意缱绻:“好巧!表妹也在!”   尾随其后的少女妆容精致,外穿烟紫色薄纱长褙子于行走间隐隐泛起绿光,则是其表妹兼未婚妻贺兰莺。   她妙目含雾,盈盈投向林夫人母子的一刹那,眼底闪过浓烈欢喜与依恋。   申屠阳边说棠族语边略微躬身,右拳在左肩上连捶三下,行的是晚辈之礼。   林昀熹半个字也没搞懂,听林夫人淡笑应了句“有心”,猜想为日常问候。   “小宝宝……是、是您……?”   贺兰莺惊喜打量林夫人怀中襁褓,双手微微发颤,似是想抱而不敢抱。   “我回族后托病不出,确是为这孩子,”林夫人冲她浅笑,“你们三番五次递上拜帖,我皆无回应……实在失礼,在此向二位赔罪。”   大概怕旁人听不懂,接下来,他们改用汉语交流。   林昀熹留意到,当那位名叫池访的巫医信步入院时,跟随林夫人的玄衣巫医上前俯首躬身行礼,表现出非常尊敬的样子。   她心中一凛,料想巫医当中亦有尊卑之分。   一众亲戚入厅小坐,细诉别后详情。   林昀熹唯恐母亲抱久了孩子容易疲乏,意欲接过,不料贺兰莺喜滋滋从林夫人手上抱起婴儿,爱不释手,问了林夫人何月何日出生,小名叫什么。   傅千凝和她不算相悉,仍禁不住打趣:“妹子来日定是贤妻良母!”   贺兰莺窘然一笑,没答话,美眸凝视小婴儿饱满柔嫩的脸蛋,温情脉脉如水。   林昀熹颇感讶异,一般人谈及婚嫁,如情深意重的情侣,大多相视羞笑。   而贺兰莺和申屠阳已是未婚夫妻,论及此话题,竟丝毫不含“对表兄倾慕多年、得偿所愿”的喜悦?   好奇之下,林昀熹忍不住偷眼觑向申屠阳。   那人眼光如先前那般,直勾勾落在她脸容上。   林昀熹窘迫渐化为恼怒。   如今,她是林家女儿,林千金所有的亲属关系到她身上,由假成了真。   若非扮演手无缚鸡之力的“阿微”,她真想给表兄甩两耳光,好把他扇醒。   “阿微,”林夫人适时唤了她一声,语调柔软慈爱,“娘做了桂花荸荠糕,本想让你带给三公子……目下有客人到访,便先呈上,娘改日再给你俩做一份。”   “娘,您跟他无须客气,他既是爹爹的门生,又是……”林昀熹抿唇轻笑,吩咐笙茹跑一趟厨房,续道,“再说,他昨儿回京就为见您一面,今早天没亮当即飞马北上,没个三五天回不来呢!您真不必特意为他做吃的。”   她前面那句话只说一半,可在场之人有谁听不懂其中含义?   林夫人语带歉怜:“你也真是的!他肩负晋王府重责,又初入仕途,你怎能让他为私事数百里来回奔忙?”   “您错怪我了……我可没叫他跑这趟,是他自己非要来……”林昀熹嘟着嘴,语气满满的撒娇,“他昨晚答应我,容许我多陪您,等过些时日,再搬回来和您同住。”   “昨晚”二字显然氤氲出暧昧之意。   兼之林昀熹记起宋思锐因傅千凝闯入,被迫在浴室内光膀子晾了半炷香……唇角微弯,耳尖发红,眸底柔情潋滟,不言而喻。   申屠阳眸光渐暗,贺兰莺逗娃的笑容亦有隐约凝滞。   崔慎之一直默不作声旁听,细察众人眉眼情态,陡然长眉轻扬。   傅千凝坐在他下首,好奇眨了眨眼:“崔老弟,怎么了?”   “没什么。”崔慎之淡然而笑。   傅千凝给他甩了个“我不信”的眼神,压低嗓门道:“我老觉你人小鬼大,心思藏得极深,你该不会对你表姐……?”   崔慎之慌忙打断她:“别瞎说!”   “难得你气急败坏,等于招了!”   崔慎之见余人闲话家常,未太留神这边,皱眉解释:“傅四姑娘切勿搬弄是非,慎之绝无此心……至少眼下没有。”   “哦——”傅千凝笑得打滚意味深长,“那你还老偷瞄她,你不怕我哥那醋坛子挖你眼珠子!”   崔慎之被她胡搅蛮缠几句,只得如实道出:“我不过……觉得她变了许多。”   傅千凝莞尔,心道:你这小子,倒不瞎。   岂料他悄声自言自语:“现在啊……表姐不像表姐,贺兰姐姐也不像贺兰姐姐。”   傅千凝细看贺兰莺如瀑青丝挽成妩媚的倾髻,头上珠翠饰品流光溢彩,其眉若远山,唇似含朱,粉妆敷面,打扮尤为讲究。   更莫论抱着小婴儿的那纤纤素手,恰似良工用极品美玉雕琢,凝聚人间春色。   她蓦然回想初见贺兰莺时,宋思勉对此人的评价——过去偶尔来京,单纯、话少。   对应其写信邀请林昀熹小聚时,一手楷书笔画周正,措辞平稳纯熟,且和崔夫人神态亲密,对林夫人母子无端流露亲切热络……   傅千凝心底腾起玄妙难言的狐惑。   “表姐”已被人替换,脾性心境,言谈举止,自然不像原来那位“表姐”。   可“贺兰姐姐”,有没有可能……?   ···   众人闲谈一阵,正好到用膳时分。   宅院内原本人手不足,食材短缺,但林昀熹此行送来宋思锐所备的山珍海味及新鲜蔬菜,外加厨师由晋王府名下酒楼借调,这一顿饭不论丰盛程度或菜品味道,均对得起客人的尊贵身份。   酒足饭饱,林夫人才察觉门边尚有十二只大箱笼未开启,轻声问林昀熹:“你都带了什么?”   林昀熹讪笑:“我也不晓得,您看着办。”   傅千凝窃笑:“你这架势,像极了回娘家……但例礼全由夫婿筹备,而你一问三不知。”   “你少说两句!”林昀熹睨了她一眼,“客人还在呢!”   申屠阳幽幽叹道:“我说表妹现今越发见外了!我好歹是你表哥,慎之是你从小作伴的表弟,阿莺亦与你相熟多年,怎么在你眼里反而成了‘客人’?”   诚然,身为靖国公府千金,往日和晋王府的表姑娘从无交集,纵然近来熟识,没理由视之比自家表兄弟更亲近。   林昀熹一努嘴,换上无甚欢欣的笑:“表兄说得是,我一时失言。”   傅千凝则被礼物转移注意力,笑嘻嘻离座,亲去启封。   第一只长匣,内藏各类书画卷轴,多为写意山水或花鸟,虽非大家名作,倒是装饰良品。   另外七匣分别为文房用具、书册古籍、用于摆设的玩赏之物,正适合布置厅堂、书房和卧室。   余下匣子有大批精美杯碟碗盏、婴儿玩具、熏香、脂粉、梳篦等物,非奢贵用品,但做工、材质皆属上等,无一不实用,完全符合林家而今处境。   林夫人料知一切均为宋思锐所赠,感慨万分:“真难为三公子,一夜之间,准备如此周到。”   傅千凝摆弄妆奁中的精致陶瓷盒子,灵机一动,刻意“噗嗤”笑出声。   “有何值得发笑?”林昀熹狐疑。   “我哥连胭脂水粉都给未来丈母娘备下了?贴心过头了吧?”   “瞎说!我日后定会常来,放点衣物首饰胭脂唇脂备用,有何不妥?”   林昀熹固然知道,物品绝非由宋思锐亲列的清单,兴许随口吩咐下去,办事之人顺手从库房内挑拣或到城中购置,是以样样齐全。   意中人对她的家人悉心照料,她没理由不维护。   傅千凝笑眯眯问:“既是你的,可否借我一用?这半日,我搬东西进进出出,妆花了……”   “你要用,拿去便是!”   林昀熹一头雾水,毕竟这丫头乃习武之人,因练习易容术之故,偶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时刻,却不是爱顾影弄姿的女子。   傅千凝乐呵呵称谢,提起花梨木妆奁,坐到厅侧圈椅上,边装作挑选,边夸色泽好看。   她一贯予人大大咧咧之感,在众目睽睽下做点不合常理的举动,反倒不足为奇。   果不其然,首饰脂粉此类事物终究吸引爱妆扮的姑娘,古怪偷笑窃喜引起贺兰莺侧目。   “姐,贺兰妹子,”傅千凝托起小瓷盒,低声道,“你俩替我掌掌眼,这两个颜色……哪个好?”   林昀熹素来对此不在意,闻言几乎想朝她翻白眼,敷衍道:“都成!”   傅千凝改口追问贺兰莺。   贺兰莺的确起了兴致,没好意思在申屠阳和崔慎之跟前讨论女儿家的话题,便浅浅笑道:“这儿光线不足,咱们到门外瞅瞅。”   当下,傅千凝拉着贺兰莺好生研究了一番,声称想学她今日所画的柳叶眉,带领两名侍女,兴冲冲步向后院。   贺兰莺起初颇为勉强,架不住热情洋溢,又远不如她力气大,被她半推半搡,送进一间小客房。   作者有话要说:  阿凝:女人,你已经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点烟.jpg】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1个,比心心~ 第五十七章   #57   刚被擦拭干净的客房仅摆设床榻、几椅、妆台, 无任何一件杂物。   傅千凝煞有介事地唤丫头打水,认认真真洗净脸上薄妆, 请贺兰莺教授画眉之法。   贺兰莺选了画眉墨,以小笔轻轻为她描上两道柳叶眉。   笑貌温婉,动作柔缓。   傅千凝自听闻崔慎之那句感叹, 满心思索怎生确认贺兰莺臂上是否有刺青仿制的蝴蝶胎记。   但一来秋衫层叠,二来崔夫人和林夫人已先后用过此招来核实林昀熹的身份,她若故技重施,只怕用意太过明显。   从宋思锐所赠礼物中寻到成套化妆用具, 她心中雀跃不已, 遂借补妆、学习为由,将贺兰莺邀至隐蔽处。   ——假若眼前的贺兰小郡主是擅长化妆的林家阿微所扮,必然有易容痕迹。只要想个法子诱使她卸妆, 一旦露出长得像昀熹的面目, 不就真相大白了么?   傅千凝被自身灵光乍现的小机智感动得一塌糊涂。   谁是这世上最聪明最机灵的美少女?自然是傅家小阿凝啊!   她小心翼翼掩饰眸底小兴奋, 由着贺兰莺先给自己上妆,其后满意地端详镜中神采奕奕的面容,语含期待:“妹子手真巧啊!可惜我平日活得粗糙,没机会练手……不如,我替你画眉补妆, 且当练习吧!”   贺兰莺迟疑:“我……我的妆还成, 无须再添补。”   傅千凝扁起小嘴:“眼看你技巧精妙,我也想试试嘛!你不晓得,昀熹姐姐现在不怎么妆扮, 压根没人教我呢!”   贺兰莺垂眸,语气淡淡:“她大概没那份心思。”   “所以……你纵容我一回呗!否则我上哪儿去找伴儿呢?”   傅千凝软言哄劝,拉她坐到窗边,执笔舔墨,凑近谨慎描摹。   二人只隔咫尺,贺兰莺显然周身不自在,呼吸停顿,眼神闪躲。   傅千凝手微微发抖:“唉!你紧张什么?连累我更紧张了!”   几经周折,她终于画了半边眉毛,又深吸一口气,专注描完另一端。   贺兰莺如蒙大赦,正要转头照镜子,不料傅千凝蹙眉道:“还不够完美,我给你添点胭脂!”   “不必麻烦了!蒲柳陋姿,越涂越不堪入目……”   “你是嫌我画得不好?”   “我、我没那意思……”   贺兰莺清亮眸子流转极浅淡的憋屈。   她顶着棠族小郡主的虚衔,上无父母护荫,下无通广人脉,时时刻刻需维持端雅仪容和温和态度。   在京这段时日,因沾亲带故,免不了和傅四姑娘来往。   此人虽是晋王三公子的表妹,但两人从小作伴,胜似亲兄妹,外加与林昀熹关系异常密切……能套近乎,何必树敌?   对上傅千凝跃跃欲试的神色,她无奈回身,由着那双手点染红脂,往脸上涂抹脂粉。   她只觉对方手指所过之处激发阵阵麻木,已无从辨别其指腹的触感,到底是粗糙,或是绵软。   待傅千凝满意地咧嘴而笑,贺兰莺总算回过神,扭头望向妆台铜镜,登时瞠目结舌。   镜中的她,柳眉被画成向上高扬,如卧蚕一般,外加脸色涂层了枣色,若黏几束假胡子,大抵与关羽庙中的神像相类。   傅千凝一本正经点评自己的杰作:“我总觉你柔柔弱弱,没精打采的,不像个郡主……瞧我给你添的浓眉和胭脂,是不是有气势多了?”   真是谢谢您了……贺兰莺分不清该捂脸,还是该抓狂。   欲、哭、无、泪。   傅千凝挠头:“你看上去好像不大满意,我再添几笔?”   “不,不用了!”   贺兰莺生怕再折腾下去,自己便真能供入庙里,急忙让贴身侍婢端水,慎重以帕子逐一擦拭面部妆容。   转目瞥见傅千凝的端量,她脸带愠色:“傅四姑娘为何盯着我看?”   “你好看呀!”   傅千凝唯恐被她觉察喜意,伸了个懒腰,起身活动筋骨,又假意照镜子,欣赏精心描过的眉眼鼻唇,只等着窥探“贺兰莺”的本来面目。   贺兰莺洗掉乱七八糟的眉毛和两颊,底妆斑斑驳驳,同样没法见人。   傅千凝歉然道:“要不……全卸了,重画?”   说罢,顺手拿起湿帕子去抹她的脸。   贺兰莺霎时警惕了三分。   奈何傅千凝出手如风,不等她张口拒绝,指上软帕“唰唰唰”抹掉她原有的粉末。   失去了粉妆修饰的贺兰莺,呈现出苍白肤质,病气沉沉。   眉毛疏淡,鼻头略大,人中扁平,唇色如常,五官平庸,却无傅千凝想像中类似林昀熹的娇容。   咦?想岔了?   傅千凝错愕了短暂一瞬,压抑惊奇与惶惑,仔细抹去剩余脂粉。   贺兰莺泪目满溢委屈,哑声道:“妹妹生得鄙陋,远不及姐姐娇波流慧,态浓意远,姐姐何苦揭我伤疤?”   “对不住,”傅千凝自觉失策,慌忙道歉,“你知我素来冒失……做事不经脑子,一时冲撞,你别往心里去。”   她赶紧重拾“粗枝大叶”的形象,软言安抚几句。   贺兰莺嗓音夹带忿懑:“说来不该怪傅家姐姐,是我痴心妄想,试图用化妆技巧和华美衣裳掩饰缺点,好博表哥垂怜……可你也瞧见了!他何曾愿意往我这张脸多瞅上半眼?”   “哼!那家伙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坏得很!改日我替你揍他一顿!”   “使不得!我随口抱怨一句,你切莫当真。”   贺兰莺烟笼眼眸柔波动人,如玉琢的手悄然拉住傅千凝一截衣袖,予人“哪怕长相平凡,骨子里仍是绝色佳人”的玄妙之感。   趁傅千凝略微失神,贺兰莺取了刷子,往光滑皮肤上细细敷粉,一点点描画眉毛,再用深深浅浅的色泽勾勒鼻侧、颊畔……   不多时,巧手塑造出一张生动面孔。   当她点完口脂,盈盈站起,又恢复为纤腰束素、仪态袅娜的少女。   傅千凝自诩易容术渐入佳境,能蒙骗不少人;但论化腐朽为神奇的妆扮,则自叹不如贺兰莺。   收拾各类瓶瓶罐罐和毛笔时,门外细碎脚步声近,伴随着林昀熹的询问,“怎么画个眉毛也费上半天?”   傅千凝尬笑打开房门,搪塞几句,并谢过贺兰莺仗义相助,亲热地挽了二人同回膳厅。   贺兰莺换上惯有笑容,适才的不悦恰似风扫落叶,了无痕迹。   ···   午后,小婴儿哭啼,林夫人唯有撇下几位后辈,入内哺乳。   申屠阳、贺兰莺和崔慎之识趣,不再叨扰,一同作别。   林昀熹送客完毕,转身睨视傅千凝,压低嗓门问:“说吧!整的是哪出?”   “就是……学画眉毛呀!”   “我还未明言哪件事,你不打自招,心虚了?学画眉毛,能把人家弄得眼眶发红?”林昀熹鼻腔内轻哼一声,暗示她坦白从宽。   傅千凝牵着她前行数步,将仆侍甩在后头,方谄媚一笑:“我觉着那小郡主擅长化妆,心血来潮,想瞅瞅她究竟长什么模样……”   “你拿这不着边际的借口蒙混得过我?”她边说边摆手命众人退下歇息,复问,“你虽闹腾,却非不分轻重。莫非……你我姐妹之间,有需要隐藏的小秘密?”   傅千凝确定周边无人,附在林昀熹耳边,简略坦言自己听崔慎之一句感慨、将贺兰莺错想成阿微、逼迫其卸去粉饰后目睹真容的过程。   林昀熹啼笑皆非,又若有所思。   “我此前亦觉她与传闻不符,且对京城诸事太过熟悉……也许成长后有所变化,又一心想学阿微之故?再说,假设她由阿微冒充,那么真正的贺兰小郡主身在何处?”   傅千凝吐了吐舌头:“我应该……没把她得罪透彻吧?”   “接触数次,她人友善且圆融,不致心怀狭窄至斯。再不济,等这边整顿好,咱们再请她来小坐,好生赔礼道歉。”   林昀熹俨然已将此处当成家。   傅千凝“啧啧”有声:“你是铁了心抛下我哥,全心全意陪你娘?也好,让我哥再尝尝何谓‘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望眼欲穿’、‘情思低回’、‘辗转复沓’……”   她搜肠刮肚来形容宋思锐即将面临的惨状,一副幸灾乐祸状,忽而前院外一清朗嗓音道:“林姑娘,一鸣有要事禀报。”   “萧大哥,请进。”林昀熹快步出迎。   傅千凝一听那人的声音,无端打了个寒颤。   他们除了昨夜追寻崔夫人时碰巧躲在同一棵树上,近来几乎每次都对彼此避之不及。   并非谁怕谁,而是无话可说。   此刻,傅千凝下意识挪动步伐,猛然记起要林昀熹替她解释,索性定在原地。   ——她又没干亏心事,逃什么呀?   “姐,记住,跟那家伙说清楚!”   林昀熹茫然:“嗯?”   “咿呀!就、就……你让我跑的那趟!”   “先说正经事儿,成不?”林昀熹回头,笑得无可奈何。   傅千凝慢悠悠落在后头,远远见二人相互礼见,低声交谈。   “……接到密报,我方在北域再次大捷,攻歼敌万余,其中林公功不可没。圣上早已传旨,命大将军巩固边防,派副将回京述职。   “而咱们的人发现,林公身在归京队伍中,目下由三公子的人秘密护送……想必月内能抵京。一鸣得此消息,即刻赶来告知夫人和姑娘。”   林昀熹喜笑颜开:“太好了!我立马告知我娘去!萧大哥请随意,我稍后便回!”   她将萧一鸣当自己人,自然省略各种虚礼,提裙奔向廊下,一眨眼没了影儿。   “啊?”傅千凝急了,连连跺脚,“说好替我解释呢?”   萧一鸣原想着在院中转一圈,闻声斜睨,那高挑纤长的身影便悠然入了目。   傅千凝裙裳如红霞流动,身姿婀娜。   姣好容颜经过精雕细琢的润饰,往昔泛着小麦色的肌肤不知何时变得雪白盈透,英气眉宇间平添丝丝缕缕妩媚情态。   绛唇轻抿,嫣如丹果,莫名让萧一鸣掌心发热。   原来他昨晚捂了好久的嘴巴,竟长得这般好看……   与她四目相对,萧一鸣赶忙收回窥觊眼光,不冷不热打招呼。   往日,因傅四姑娘是三公子的表妹,他从未动过一丝半缕异念;自发觉被她耍过一回,又被迫戳了她几下,他一见她便心慌,故而能避则避。   他也想不通,身为一名有头有脸的内卫,昨儿怎就因怄气和她耗费了将近一个时辰?   若说最初源于不服气,到后来当她懒懒依傍在他臂内,他似乎有点舍不得松手。   见鬼了……   萧一鸣被离奇想法惊到,两耳如烧,头顶快冒烟,见她不吭声,连忙抬步回避。   岂料,傅千凝喊住他。   “萧大哥,你方才说,暗中护送林公爷的,可有我傅家人?据我所知,长兄在替哥哥办事,好几个月不见踪影……”   萧一鸣停步,两手捏了把汗,清了清嗓子,垂目回应。   谁知一张口,丹田内窜出一道气,使得他喉间频频作声,急而短促。   “在下、嗝……不确定……嗝……是否为……嗝……令兄……”   “……?”傅千凝傻了眼,“你抽什么风?能不能好好说话!”   萧一鸣面红耳赤,全然搞不清何以忽然打嗝,越着急,越止不住。   “我也……嗝……不知道……嗝……为何如此……嗝……绝无冒犯……嗝!”   傅千凝本想助他摁压大拇指甲根部的“少商”穴,又想起他那句“一姑娘家不知羞耻”,顿时气从中来,话都说不利索。   “我、我我我告诉你,昨昨昨晚本本姑娘也是奉命去找找找那谁的,你、你你你千万别别别误会,我对对对你有有有什么……”   “在下情急……嗝……之下失言,嗝,请姑娘……嗝……海涵。”   “还还还有,你若敢、敢敢把事情抖抖抖出去,我跟你没……没没没完!”   “……嗝。”   恰逢林昀熹将父亲音讯转告母亲,信步行出,正欲招待萧一鸣落座,忽闻他们一人边说打嗝,另一个则磕磕巴巴的,场面尤为诡异。   难为她藏身假山后,捂住小腹,憋笑憋到肚子抽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用怀疑哈~花大篇幅写一个女配,肯定有原因哒!   伏笔早已埋下……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维大爷 2个;木昜 1个;   谢谢大家的支持!爱你们~ 第五十八章   #58   书阁内灯影幢幢, 菱格花窗将室外秋光挡了大半,掩不了冷凉西风。   晋王宋铤手上仍握著书册, 视线从墨印字徐缓挪至半丈外的青年脸上,既有他面目的轮廓,又有亡妻的三分影子, 明明最熟悉不过的五官,没来由生出一股陌生感。   那是他今生挚爱诞下的唯一子嗣,曾是他捧在手心的至宝。   因生离死别、谣言四起,使得最亲密的父子硬生生分隔了整整十年之久。   而今, 儿子活出超于他想像的风姿丰采, 却非他的功劳。   审视那张如月清朗的面容,晋王沉声发话:“事到如今,为父还道你会自把自为, 先斩后奏, 将人送出王府, 才回来知照一声。”   “孩儿此前胆大妄为,夙夜抚怀,殊深歉仄,遗憾未得空向您坦诚,在此向父王赔罪, 恳乞曲谅。”   宋思锐躬身一揖, 语气虔诚,教晋王眸底滑过一抹惑意。   诚然,幼子归京大半年, 先在女帝跟前展示所学所识,博得朝堂上一席之地;又于不经意间将晋王府事物及其母亲留下的田宅商铺等资产拿捏在手。   他对林家那丫头宠溺有加,可谓人尽皆知。   晋王不愿与他闹僵,一则因林昀熹性情大变,温柔可人,挑不出毛病;二则,还得顾念他没和谢家翻旧账的情分。   父子之间心知肚明,宋思锐不再旧事重提,并非忘却受过的苦,乃顺势而为的息事宁人。   毕竟,晋王府往日的左膀右臂为谢相和靖国公。   倘若林绍倒台,再失去谢家支持,晋王府处境必定大不如前。   兼之,年月日久,宋思锐不以离家多年为憾;相反,他从中大获进益,乃至乐不思归,自然没再计较与谢家的恩恩怨怨。   他既已掌控王府内务,关于林昀熹的去留,原本已无须由晋王首肯。   此时此刻,宋思锐以半商量口吻提出,让林昀熹回林夫人身边承欢膝下,藉机向父亲道歉,实则自知为维护意中人,早已用锐利语言和强行作风伤透了父兄的心。   窥探端倪后的兄长,在巧媛和傅千凝的陪伴与开解下,心上死结勉强算是松开了。   但不明真相的父亲,始终耿耿于怀。   宋思锐的确欠他老人家一句道歉。   此番目睹父亲平添超乎年龄的沧桑颓然,他梗在心上有关恩师案件的疑问,终归没敢选在此时宣之于口。   父子二人不尴不尬扯了几句闲话,宋思锐听闻晋王夜间难眠,醒来又过早,遂亲自给他号脉,又替他除下发冠,用不轻不重的手劲一一按摩穴位。   晋王闭了眼,仰靠在雕四爪金龙的座椅上,喟然而叹。   “思锐,你终日在外奔走,为父亦忙于处理宗室琐事,一直未曾静下心来好好聊聊。”   宋思锐嗅出他话中罕见的悲凉,温声道:“是孩儿不孝,未尽应分之责。”   “有些话来得迟,再道出口便无意义。说实话,为父一度想问,为何一见林家那丫头,你便奋不顾身?是真动了情,还是为从你兄长手里争夺媚色?而你曾执意求娶的秦家姑娘又该置于何地?事已至此,为父已没多问的必要……”   宋思锐闻言,心下突兀——难道父王猜出来了?   正想试探,却见晋王缓缓睁目,眼神落在虚无处。   “你可知,为父此生最大憾事有三,一是没能留住你娘,二是没能护住你兄长,三是没能看着陪你长大……”   宋思锐心下发酸,十指揉摁其头部的动作不自觉一顿。   忘了自何时起,父亲的银发已密密麻麻成束。   长久以来,他去意坚决,甚至向林昀熹承诺“婚后和她长居海岛”……这一刻,竟因那扎眼银丝起了微妙的动摇。   “……思锐,你老老实实告知为父,对那丫头百般呵护,是为报师恩,还是发自内心的喜爱?据我所知,你林伯父出京前,你掩人耳目相送……他可曾委托过你什么?”   宋思锐恍然大悟:“不曾,他老人家让我别掺合,好好用功做实事。”   晋王只道林绍父女联手,诱自家儿子为其平反,听宋思锐否认,仍难以置信:“当真?”   “是,我曾宣称答应过林伯父是‘守护昀熹、多劝着兄长’,实乃谎言,”宋思锐顿了顿,正色道,”我也绝无对兄长落井下石之心,而是真心爱慕昀熹,还望父王成全。”   “成全……?你是说,要、要……?”   “不错,儿子想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她为妻。”   宋思锐以平静口吻道出,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晋王脸色瞬即煞白。   他固然明了,宋思锐是真把林昀熹捧于心尖。   夜间留宿听荷苑的风流之举,若仅有一两次,兴许能蒙混过关;但一而再再而三,终究瞒不过他人耳目。   在晋王眼里,儿子年逾二十未婚配,正是热血方刚的好年纪,撞上个千娇百媚的妙龄佳人,干柴烈火,情有可原。   既然宋思勉已妥协,不再对那丫头铭刻在心,而霍书临亦突然放弃,匆忙南行……晋王只想着,等林家丫头为宋思锐诞下个一儿半女,便容她留居府上,予她妾的名分。   反正王公子弟三妻四妾实属常态,来日宋思锐自会觅得匹配良伴。   谁料,这孩子竟请他“成全”?还要求“明媒正娶”一个罪眷?莫不是被勾了魂?   晋王长眉一拧,意欲张口回绝,忽闻院门外目轮椅推动之声渐近。   他斜睨宋思锐两眼,闷声道:“这事儿,容后再议。”   ···   不出所料,来者是宋思勉。   他由仆从推进院落后,当即命余人停步,自行慢悠悠推着轮椅至书阁阶前。   “父王,儿子想向您讨几本琴谱,请恕扰了您和三弟商谈。”   晋王暗觉他来得蹊跷,遂让宋思锐协助戴上镶玉金冠,大步行出阁子。   “为父的琴谱,你不都已拿走了?”   “您藏在楼阁顶花梨木柜的……可否供儿参详?孩儿腿脚不便,还请三弟替愚兄跑一趟。”   宋思勉边说边向宋思锐淡淡一瞥,如有清浅笑意。   晋王无奈,只得亲领宋思锐登楼取书。   他年轻时亦喜抚琴,常为爱妻傅氏抚奏,故而两个儿子耳濡目染,皆练得一手好琴。   傅氏病故后,他自忖世间再无知音,悲愤之下把琴摔了,当真十年再未碰过琴弦。   不料,儿子们分隔两地,倒承袭了他的技巧。   待宋思勉取得久藏琴谱后,晋王心事萦绕,已无闲心再和宋思锐讨论婚娶之事,摆手命二人退下。   宋思锐把装有琴谱的雕花木匣置于兄长臂内,随后绕至木轮椅后,小心翼翼推行。   众仆役一拥而上相助,遭他拒绝。   他俯首淡笑:“兄长讨得父王最珍爱的谱子,可记得容小弟瞅上两眼。”   “现下你忙里忙外,即便有闲暇也会守候佳人,哪来闲情逸致看琴谱?”宋思勉嘲笑一句,示意他绕广池行一圈。   其时暮色笼罩在碧水,静影浮光,宛如生烟。轮子碾压在碎石小道上,发出咯吱微响。   宋思锐唯恐颠簸引起兄长不适,刻意放慢速度,随时观察他的情况。   “舍得把人送出府?”宋思勉望向湖水中央的眼光平缓无波。   宋思锐一怔,随即明白他言下所指,轻笑:“送出去,是为了早日娶回府。”   宋思勉摇头笑道:“你说,我该不该做做样子,把琴谱朝你脸上砸?”   “砸不中的,别费力气。”   宋思锐薄唇弧度舒展,又稍稍回收,低声道:“哥,抱歉……林家阿微的下落,我至今仍茫无头绪。”   “罢了,我不欲难为你,更没必要为难自己。”   “兄长真放得下?”   “放不下,也得放,难不成要恨一辈子?况且,跌倒太久,容易陷入淤泥里永难抽身,何不趁只脏了身子,赶紧爬起来?   “人生在世,崎岖也好,坦途也罢,总得经历。你们说得对,我缺少的仅仅是两截腿,家还在,家人……会越来越多。”   斜眼映照宋思勉如玉容颜,暖光使他看起来气色大好,朗目褪去忿恨后,呈现久违的沉着从容。   宋思锐惊觉,或许在自己以毛头小子的形象奔忙于七十二岛时,兄长在京已是一副雅人深致、气宇轩昂之貌。   只是归来太迟,独独看到他最无助、最痛苦、最狼狈的一面。   假以时日,定会恢复最初的温文尔雅。   一时间,宋思锐感触良多,半晌方道:“心得其养,万病皆除。若怀宽绰之心,必是后福无穷。”   “有个事,先跟你透露点口风……我准备纳巧媛为妾。若然父王有微词,你便替我劝着些。”   宋思勉唇畔微扬,暗藏三分得色。   此举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让宋思锐惊讶的是,来得比想像快太多。   他错愕须臾,才笑语恭贺。   蓦然回首,兄弟二人从幼时的疏远,到重逢后的假意恭顺、针锋相对,再到后来的相互配合……却是从这瞬间起,方真正达成体谅与共识,真真正正活成了兄弟该有的模样。   晋王登临书阁,远眺宋思锐推着长兄缓行,有说有笑,并在风起时解下披风给对方披在身前的一幕,讶于哥儿俩的关系,不知何时竟从严冬飞跃至暖春。   他笑容渐舒,眼角则禁不住翻涌温热泪水。   ···   哪怕对外宣称回母亲处暂住,林昀熹的私物仍旧装了满满三大车。   正当她整理青绫裙,由笙茹搀扶上马车时,宋思锐抢先一步挽她的手,而后矮身钻入,迳直坐她身侧。   林昀熹杏眸圆睁:“你进来做什么?”   “秋来风大,不想骑马。”   他理直气壮,又凑到她耳边悄声补了句“要抱抱”。   林昀熹被他的黏腻逗乐了,见放下的车帘遮掩外界目光,主动握住他手:“你成天忙军务事,我长留王府也无用……”   “有用,”他粲然一笑,“咱们可互相暖暖床。”   “又不正经了!”   “对你,能正经到哪儿去?”   他借马车起行的晃动,展臂拥住她,低头一吻。   林昀熹虽无记忆,亦知他多年来习惯与她相依相伴,且先入为主认定她是他的人,或他是她的人。   目下忽而逼他把嘴边的肉往外送,他定然要趁机啖一口。   双唇交叠,掀起离情别绪、微浊呼吸、柔绵嘤咛。   当林昀熹斜斜依傍在他肩头,他顺手摘下腰间白玉蛇雕配,塞到她手里。   “等林伯父回京,不论何种情况,我都会想法子即刻上门提亲。”   “这般猴急?”林昀熹俏脸染霞。   “免得夜长梦多。”   “可我来不及和家人多相处,也没想起往事……”   “一切听我安排。”   宋思锐朗目笑影淡了几分。   他自始至终没敢多提旧事,就是怕她回想去年那场大波折后,会再次抛下他,毁掉婚约。   现在情意深浓,又终将团圆,他得尽快把婚事办了,把螃蟹煮熟吃了,最好立马生个小娃娃……   届时,她就算清查旧账,终会有心软之时。   念及此处,宋思锐心虚地箍紧怀中人,给了她一连串的轻舐慢啃,闹得她脸颊绯红,气快喘不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柿子:家人会越来越多。   晋王:本王要抱孙子。   章鱼:我要生小章鱼。   熹熹:先去给你找只母章鱼?   ·   你们有木有嗅到大··高··潮的气息?   ·   码字真是不容易啊~最近睡不安稳,不光掉头发,还掉眉毛~   是文名的缘故么?眉都被夺了……暴风哭泣。   ·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许乘月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阿梨Joy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财大气虚 2个;木昜 1个;楼兰灯火夜如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8瓶;   谢谢大家的生日祝福,爱你们呦~ 第五十九章   #59   从亭台华美精雅的晋王府搬入简朴狭小的院落, 宋思锐不在,也没了傅千凝相伴, 但林昀熹有母亲和弟弟相伴,反倒觉着温馨舒适。   只可惜,她奉皇帝谕令以“乐师”身份进晋王府, 哪怕从未当过半日乐师,乐籍一时半会没法更改。   对于失散十多年的亲生女儿,林夫人怎么看都觉完美无瑕疵,恨不得时时刻刻捧在手里, 细细呵护, 将错失的年月统统补回。   而林昀熹在不晓得自己是替罪羊前,已很好适应了“林千金”的身份;如今有了确切身世来由,又感受到无微不至的母爱, 自是名正言顺投入其中, 全心全意爱护这对母子。   她每日为林夫人推拿, 为小弟弟哼唱歌谣,依照宋思锐教她的法子,和厨娘们一起做吃的,小日子安乐平顺。   跟随林夫人的巫医名叫易檀。   从她口中得悉,棠族巫医本身也是一小族群, 主要核心领导人物幽居深山, 研制蛊毒和丹药,其余弟子则根据能力排辈,由棠族王族进行挑选。   如身居高位的棠族王、王子等人的巫医, 均是最拔尖之人,不光医术高明,在武学上更是一流高手;而像林夫人、崔夫人这类远嫁异国的贵人,则仅有调养身体的寻常医师辅佐。   易檀还说起,棠族王族固然有权利挑选巫医,但巫医同样有权利选择是否跟随。   因此当初崔夫人因婚嫁之事和族人闹僵后,再无巫医随行。   林昀熹大致猜出,陪同申屠阳的池访,在巫医族中地位超然,是以易檀一见她,便躬身行礼问安。   正因巫医族自成一派,林夫人和林昀熹没敢在易檀面前提及“身中蛊毒”一事。   谁知他们之间会否通风报信?   ···   是日,小宅院迎来了傅千凝。   见其裙裳红艳,妆容细致,林昀熹眯眼笑道:“你近几日跑哪儿去了?”   傅千凝翻了个大白眼:“我这表姑娘能上哪儿去?王爷夜不能寐,府医们各种方法皆试过,仍束手无策,我便留在王府研究熏香,看能否助上一臂之力。你以为……我到处溜跶,不来探望你?”   “那可不好说,萧大哥也好些天没见人。”   傅千凝瞪眼:“他没来,与我何干?”   林昀熹抿唇而笑,改口问了世子近况。   傅千凝称思勉哥哥无碍,谈及巧媛时犹豫了一下,亦称诸事如常。   林昀熹暗觉有异,正想拉她到边上详询,她却忽而望向奉茶的笙茹:“笙茹今年多大了?”   笙茹一愣,恭敬答道:“回傅四姑娘,小的十七了。”   “到该嫁人的年纪了。”傅千凝有意无意发出一句感叹。   林昀熹瞬即会意:“是啊,笙茹,当初我无所依傍,你义无反顾留在我身边,我很是感激。目下我脱离困境,定要为你安排一门好亲事。”   笙茹面露惶恐:“姑娘嫌小的做得不好?”   “怎么会呢?从抄家、养病、没入教坊,再到王府……一路受你悉心相伴、处处照料,不愿你耗费大好年华,才希望你觅得如意郎君呀!”   傅千凝插话:“对,我傅家虽非望族,也算体面人家,你的姻缘事包在本姑娘身上!”   笙茹大眼睛盈满了泪,却不是源于感恩:“小的……不想嫁人,只求服侍姑娘,还请姑娘别嫌弃小的愚笨!”   林昀熹已是第三回 劝她离开,听她执意留下,脸上浮起感动之笑,心底则平添狐疑。   崔夫人借生意为由离京,难道……尚留有后招?   抑或笙茹认为,充当她的陪嫁丫鬟,有机会侍候晋王府的三公子?   傅千凝同样想到这一层,半开玩笑道:“我略知京中风俗,如嫁给别家的贵公子,兴许带一两名贴身侍婢陪嫁,更能提拔为妾。可我哥是个专一且执拗之人……”   “傅四姑娘您误会了!笙茹绝无僭越之心!”笙茹连忙辩解,“只是在林家呆了十年有余,已无处可去,盼姑娘垂怜。”   林昀熹唯恐再逼迫会被她猜到目的,遂笑着安抚几句。   刚转换话题,仆役来报——萧内卫领着一队人马送来了两车物资。   一听萧一鸣来了,傅千凝霍然站起,面无表情地对林昀熹道:“我去瞅瞅你弟弟醒了没。”   林昀熹犹记二人上回的滑稽场面,没忍住,“噗”地笑出声。   半刻后,萧一鸣大步入院,执礼道:“一鸣此行,要向姑娘禀报一则好消息,如无意外,林公将于明日抵京,但碍于……眼下处境,也许暂不得与夫人相会,需由霍将军安排,听候圣上旨意。”   林昀熹虽不懂朝堂事务,亦知凡事有个流程,当下略一颔首:“我明白的。”   “一鸣已飞鸽传书给三公子,如此重大之事,他定然尽力赶回,姑娘且安心等待。”   林昀熹见仆役再度推着板车入内,奇道:“这回又是何物?”   “三公子说,院中书册甚少,又从品柳园调来了一批,还给姑娘运来桂花和木槿,好让秋季有花可赏。”   林昀熹嘀咕:“那他干嘛不给我多添些红梅蜡梅绿萼梅,容我冬日品梅赏雪?”   萧一鸣笑得欢畅:“他说了,等到冬月,最迟腊月,将用花轿将姑娘迎回晋王府,便省得再折腾梅树。”   ……花轿?   林昀熹轻咬粉唇,愠道:“谁、谁答应嫁给他了?我爹娘都没同意呢!”   “一鸣不过复述三公子所言,”萧一鸣笑容稍敛,低声问,“姑娘,近日附近可有人滋扰?我在东西南北四角布下数批护卫,男女皆有,如有异动,大可用信号烟求救。”   “昀熹替家母和舍弟谢过萧大哥的照顾。”   “姑娘何须客气?”萧一鸣边说边从袖内取出一捆事物,“咱们每个人的烟雾颜色皆不一样……三公子的为明黄,我用青色,姑娘则用紫色……”   林昀熹刚伸手接过,不料身后传来傅千凝的嘟囔。   “我哥真的太偏心了!独独我没有?”   林昀熹忍笑道:“你不是说去看我弟么?”   “看完啦!还在睡!”傅千凝向萧一鸣摊开手掌,“萧大哥,给我配几束呗!我要红的!”   萧一鸣骤见一只莹白素手柔柔在眼前晃来晃去,无端想起,那夜曾被这只右手捂过口鼻。   温软细腻质感仿佛残留在面上,害他心莫名漏跳了一拍。   “这事……嗝……得先请示……嗝……三公子……嗝……才成……”   林昀熹与傅千凝互望一眼,均觉他突如其来打嗝十分蹊跷。   “萧大哥,你没事吧?”林昀熹担心他患了什么隐疾。   “没、没事。”萧一鸣满脸通红,窘迫不已。   傅千凝扬眉:“说好了啊!我问我哥要,你记得我要红色。”   “……嗝。”   “……!”傅千凝眯眼睨视他,“方才还好好的,怎么我一开腔,你便要打嗝?上回也是!你该不会是故意针对我的吧?”   “我……嗝……没有……”萧一鸣急得耳根也红了,“我……嗝……不知道……嗝……为何……”   傅千凝炸毛:“你就是看我不顺眼!也不顺气!”   “你别怪萧大哥,他没那么小气……”林昀熹摸摸她的发髻。   “不怪他,难道是我有毒?”傅千凝气甩袖,丢下一句,“我自动消失,省得他不小心咽了气!”   林昀熹与萧一鸣目目相觑,一个尴尬而笑,另一个……   “嗝”。   ···   盼星星盼月亮,林家终于在九月中旬盼回了一家之主。   其时,林绍已随霍将军向女帝陈述战况,恰逢无上皇整寿大赦,免了他的流放之罪,方获准归家。   林夫人携同女儿与幼子候于宫门之外,远远见那苍色袍服的中年人趔趔趄趄而行,头发半白,满脸风霜……她险些不敢相认。   将怀中襁褓交至林昀熹臂内,林夫人仓促上前。   林绍加快脚步,行至妻儿跟前半丈时,脚下一踉跄,差点跌倒。   林夫人急忙抢上去搀他。   夫妻时隔近一年才得以会面,执手相看无言,唯有泪千行。   林昀熹头一次面见父亲,乍眼看虽仪容落魄,但眉目流露的温润诗书气,以及那清臞身姿所展现的俊逸丰神,却不曾被岁月砥砺磨平。   “爹……”她抱着弟弟,向林绍屈膝行礼,嗓音微微发颤。   林绍目带悲悯,端量她半晌,难掩眼内惊色,良久,幽然叹息:“阿微……你还好吗?”   林昀熹并非他口中的“阿微”,自然少了阿微应有的愧歉与亲昵。   她于怔然忐忑间嗫嗫嚅嚅:“爹爹此番受苦了。”   所幸,林绍有了新的关注。   他将视线转向女儿怀内安安静静的小婴儿,疲倦面容漾起舒心笑意,复对林夫人道:“辛苦你了,也委屈你背负骂名。”   林夫人连连拭泪:“别说了,咱们回家,回咱们的家,再慢慢说。”   “回家”二字教林绍眼眶一热。   于他而言,偌大的林家,早在去年秋末查抄,毁得支离破碎。   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同族旁枝。   而九死一生,历劫归来,爵位、官职、富贵、名望如昨日云烟,可他重新有了家,还喜获一子,可谓不幸中的万幸。   由仆侍扶上马车,他似乎觉察林昀熹太过沉默,不由得多望了她片晌。   林昀熹将弟弟交还给母亲,主动坐到马车前端。   一家团聚,她的事自是不该隐瞒,可耳目众多,她生怕父亲起疑后表现过于明显,索性闷声不响,保持低,静待适宜时机。   抵达城西南僻静处的宅子,让他们意外的是,宅院外除了崔慎之,还聚集了不少往日旧友,当中还有数人看上去颇为眼熟。   林昀熹仔细回想,记起应为在教坊竞赎时见过的中年人。   这些人是她的族叔或父亲老友,曾受父母所托,前去救她于水火之中。   后来有崔夫人出面,兼之敌不过一纸圣谕,终究铩羽而归。   林昀熹心下暖流涌动。   即便明知,这份关爱与维护给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毫无担当、偷梁换柱的阿微。   那人明明有着世上最爱护她的父母啊!就算她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看似被遗弃,看似跌落谷底,仍旧被多少人牵挂着!   如果有朝一日找到阿微,林昀熹真想摇醒这表妹,并告诉她,是她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身份、地位、亲情,却白白耗费掉人人艳羡的好福气。   人们寒暄问候声中,林昀熹忍住泪意,努力扬起唇角。   忽闻马蹄声急赶而至,余人噤声张望。   一青袍身影骑着白色骏马,现身于巷道拐角处。   霎时间,陋巷生辉。   作者有话要说:  萧兄一和阿凝说话就打嗝的毛病暂时不会好。   这个梗本来是给男女主的,然而不符合章鱼的人设,就…(⌒▽⌒)   章鱼:一鸣兄够义气!   一鸣:大写的委屈(╯﹏╰) 第六十章   #60   马背上的青年, 正是宋思锐。   他本就俊朗无俦,举手投足自带湛湛风华, 再改穿素雅宽袍,更具豁达辽远之气。   远望林绍一家及亲友,他忙不迭翻身下马, 快步上前,深深一揖:“思锐见过林伯父。”   林绍脸带喜容,细细端量他须臾:“三公子亲自到访,老夫心中难安呐!”   他自知现下将功折罪, 终归处在风口浪尖。   亲朋故友没敢和妻女那般在宫外相迎, 一则怕招来上位者猜忌,二则不欲引起坊间议论。   但林绍身居高位时待他们不薄,登门拜访乃人之常情, 即便当初做不到雪中送炭, 在形势有所好转的情况下聊表安慰劝勉, 亦不失为敬意。   大伙儿原本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但见声望正隆的晋王三公子与新科榜眼崔慎之都没避嫌,感叹二人重情重义之余,亦安下了心。   众目睽睽下, 林昀熹随众人向宋思锐施礼, 展现出毕恭毕敬之状。   宋思锐只浅浅而笑,收敛平日种种热切亲近,随林绍夫妇入内就座。   经过近一月清扫整理, 这座三进三出的宅院虽无华美楼宇,但整体简雅怡人,秋菊丹桂凌霜,凡可玩之物,无不精细惬情。   大家无一例外询问起林绍在北域的时日。   林绍叹道:“说来话长,感激上苍眷顾,让林某人不致葬身雪域沙场。此去三千里,残躯卧病数月,伤寒缠身,对先帝的愧憾、对友人的歉疚、对家人的思念、对苍生的自责……亦日复一日侵蚀神思。   “我无从知晓内子平安与否,也不确定女儿会否乖乖遵照律例,承受应担的罪责,唯有痛定思痛,尽己所能,细察北域各城地貌,在前人所挖掘地下河道的基础上开凿人工湖泊蓄水,与大多数苦役一般起早摸黑,开荒种地……”   他伸出握笔执笏、翻书弹筝的手,目下已被风沙磨砺得干裂粗糙。   众人连声叹息,林绍微微一笑:“若不历此劫,老夫居庙堂之高、备受供养,何曾有机缘切身体会边疆将士们保家卫国、浴血奋战的艰苦?因此,这点小小磨练,算不了什么。”   他年少时如其他贵族子弟熟识骑射剑术,后从文为官、娶妻生女,早就丢得干干净净;但祖上传承的兵法要领、在工部任职多年对各地风物风俗的了解,使得他很快成为驻守主将的得力干将。   他以细微观察、果敢判断,助守军力挽狂澜,打下极其漂亮的几场战役。   朱大将军、霍将军等军将昔闻靖国公学识渊博、深谋远虑,知其门生众多,被其身在险境的临危不惧、放逐边关却从未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的精神感动,有心助他归京,才有了后来诸多提携。   林绍不敢居功,宣称北域大捷乃天时地利人和所致,余人或宽慰或祝祷,气氛融洽。   崔慎之身为晚辈,坐到最下首,鲜少发声。   他品尝茗点,静观林昀熹喜不自胜,忙前忙后的身影宛若穿花蝴蝶,长眸渗透的狐疑更为浓烈。   亲友倾诉别情,约莫相谈小半个时辰,陆续告辞。   崔慎之多留了半炷香,向姨父兼恩师讲述春闱和廷试的过程,及进入翰林院后的日常。   林绍自是欣慰万分,叮嘱他奋发向上,光耀门楣,好生照顾母亲云云。   论及崔夫人,在场之人眸光均有极隐约的暗淡,转瞬即逝。   猜出宋思锐与林家有要事商谈,崔慎之只汇报近况,道了恭贺与祝愿之词,便自请离去。   ···   当厅内仅剩林家一家四口和宋思锐时,林昀熹示意老嬷嬷、易檀和笙茹把孩子抱回后院小歇,并借风大为由,亲手掩上门窗。   陈设古朴的偏厅一下子静谧无声,灯火轻微晃动。   林绍迟迟没和女儿多说话,实则一直在暗中留神她的一举一动。   脑海中犹记入狱前,他在家中正堂卸下官袍官帽,由大理寺卿亲来押送的场面。   那时前院一地狼藉,阿微跪地垂泪,哑声问道,“娘走了,爹也离京,女儿该依靠谁?”   林绍本想郑重告诉她,他林绍的女儿理应有所担当,勇去承认所犯过错。   但目睹她哭花了妆容的脸,他素白袍袖内攥紧的拳头,掐得掌心鲜血淋漓。   有些事,咎由自取的不光光是女儿,也包括他们夫妻二人。   若非对自身言行的轻忽,若非对独女的过分纵容,何来家财散尽、身败名裂的一日?   他刚回京没多久,满心专注于分内之事,偶有听闻女儿之名和晋王府的三公子联系在一块,却未细问因由。   此际瞥见宋思锐凝向林昀熹时不经意泄露的温柔眼波,林绍心下骤然一恸。   ——这丫头!竟连他赞许的学生也不放过?   他放下茶盏,沉声道:“三公子……”   宋思锐连忙起身:“林伯父,若依照礼节,我得尊您‘老师’,眼下既无外人,您唤我‘思锐’即可。”   林绍不便直呼其名,改口喊了他的小字“展瑜”,谢过他在京中张罗,及不远千里派人传信、暗护。   这些话,当着旁人跟前,均没法道出口。   宋思锐谦逊几句,挪步至厅中,揖道:“思锐此番前来,一为迎接林伯父归家,二是想提前和您招呼,再过些时日,思锐将央媒上门提亲,还请林伯父首肯。”   林绍没料到他一开口便是求娶,登时如坠云雾,半晌作不得声。   林昀熹自从对宋思锐动了心,且得悉他是“傅小哥哥”后,早已认定,嫁给他乃理所当然。   如今,听他向父母提及,两颊微烫。   “此事……万万不可!”   林绍两眼忧中带忿,颤声否决,令余下三人一怔。   “阿微……”他转头瞪视林昀熹,“爹娘不在,无人能护,你竟盯上了三公子?”   林夫人知其心意,为免丈夫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出言呵斥女儿,急忙拉住他,低声道:“夫君,这事儿……另有内情。你且瞅瞅咱们家的昀熹,与往日是否大有不同?”   林绍愣了愣:“夫人,此话何意?”   “她……并非自幼承欢膝下的阿微,而是我们真正的女儿啊!”林夫人话未道尽,嗓音已哽咽。   “什、什么?”林绍不光怀疑眼睛,也怀疑耳朵。   当下,林夫人重提十六年前的困惑,并拉林昀熹至跟前,向丈夫展示其臂上和藏于头发内的胎记,顺带道明,女儿因失忆全失、被送进教坊顶罪,而他们抚养多年的阿微早就逃遁无踪影。   林绍只觉夫人所言太过诡异,可眼前的女儿容貌身材无疑和阿微一模一样,神态举止言谈则大相迳庭。   正当他半信半疑之际,宋思锐说出他和昀熹打小相伴的渊源,并在谈话中无声无息摸了几案上两双竹筷,以迅雷烈风之势分成上下左右四路掷向对面的意中人!   林昀熹正端起茶盏浅啜,听风辨位,巧手随意一兜,已于瞬间接牢筷子,并在林绍夫妇的瞠目下,随手将筷子掰成八段。   只需露这一手,便可省下千言万语。   她离座行至厅中,软嗓绵绵:“爹,孩儿身在海岛,的确从小唤名‘昀熹’,至于其中因由,暂不得知。我是在母亲无意中发掘胎记和印记后,方知悉来龙去脉;适才客人众多,未能及时向您施礼,请受女儿一拜。”   她边说边对林绍行了大礼。   若光凭林夫人一面之辞,林绍或许存疑;但有宋思锐的证言,及林昀熹轻描淡写的折箸之举,他已然确信,跟前女儿乃真正的还珠返璧。   他从不曾忘却,宋思锐信中谈及,已和秦老岛主的孙女定下终身之约。   相知多年,这孩子的心性品行,他最是清楚不过。   刹那间,他百感交集,既有失而复得的欢喜,又有被瞒骗多年的忿恨,更有对乖巧闺女的怜惜。   林夫人、宋思锐和林昀熹均默然不语,予他足够的时间来接纳匪夷所思的事实。   厅内空气如凝,烛火因空间密闭而停止跳动。   良久,林绍长叹一声。   “展瑜啊……不是林伯父为难你,非要你割情断缘,可在世人眼中,我林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你让我如何向你爹和你兄长交代?”   ···   黄昏,城西仍旧一派繁荣景象,道旁商铺杂列,碧瓦飞甍,流光炫彩。   车马喝道声、商贩叫卖声、路人欢笑声四起,阔别多时的鲜活气充斥周围,林绍毫无喜意。   每向前踏出一步,皆如履薄冰。   临近晋王府,街道上越发清净,朱色大门敞开,石狮肃穆,守卫森严。   去年秋,林绍曾携同夫人前往晋王府请罪道歉。   但那会儿宋思勉双腿感染,太医均说再不截去膝下部分,只怕连命都保不住。晋王悲愤交加,数度将林家人拒之门外,不肯面见。   其后,林绍数案并发,再无机会致歉。   这一回,他从北域归返,相当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昔日恩恩怨怨,是时候作个了断。   晋王惊闻故人重获自由当日,竟赶至府门外请见,心底的诧异与狐惑不言而喻。   他搁下书册,带领下人径直穿过层层叠叠的园景,步向王府大门。   不知何故,步履竟带着蹒跚之感。   七层高阶之下,一鬓角斑白的灰衣中年人跪于府门外,身后半尺外各跪着两名女子,右侧妇人怀抱一不足百日的婴儿,左侧则是林家千金昀熹。   数十名路人远远驻足围观,交头接耳,悄声议论。   “这……”   晋王一愣,仓皇前行数步,又驻足不前。   清了清喉底,他极力以清朗之音发话:“林公为何跪在阶前?”   “小人感念王爷和世子不计前嫌,对小女施予援手,特来跪谢。”   林绍拜伏在地,林夫人和林昀熹亦随之行礼。   他们固然明了,晋王巴不得阿微远离晋王府,而宋思勉费劲周折将“林千金”送入府上,起初未必安什么好心。   但在宋思锐鼎力相护下,林昀熹非但没受多少苦,还锦衣玉食,与别家千金无异。   可这份功劳,必须硬塞给晋王,以顾全两家颜面。   诚然,林昀熹自始至终都是最无辜的。   可她既然成林家人,担着林千金的罪名已有大半年,不差再多演一出戏。   晋王怔然目视林绍如老了十岁的苍老容颜,不由自主记起他们从幼年伴读,一同弹琴、一同练习骑射的情景。   情同手足的哥们,终有反目成仇之时。   原以为就此天各一方,不料再见,彼此两鬓银发更增,面目沧桑。   正如某些伤痛不会轻易被时光冲刷,亦会有某些情谊难随年月淡忘。   这一刻,晋王终于明晰,当时何以拒见林家夫妇,不单单怒林家女儿因病不出,亦不全因气在头上,实乃担心自己会念旧情而心软。   静然注视阶前三个瘦削身影,曾为王府座上客,今为阶下请罪人。   他左右为难。   若然一笑泯恩仇,那长子所受冤屈该置于何地?接下来,幼子是否会趁机求娶林家女?   他要如何容忍害长子错失美好人生的罪魁祸首嫁入王府,并连幼子的前途亦消耗殆尽?   如拂袖转身离开,意味着两家彻底决裂,没准再见已是黄泉路上。   真要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境地?   双方僵持不下,二门处木轮椅碾压石子的声响自远而近。   不多时,宋思勉现身于门内。   他俊容清减,长眉朗目神采未灭,金玉冠与紫袍精细,唯袍摆下方空洞无物。   “世子……老夫领着妻女,正式向您赔罪!”   林绍抬眼望向宋思勉的一瞬,视线因眸里水雾模糊不清。   宋思勉挤出苦涩笑意,命仆从连人带轮椅搬他下台阶。   “世伯,”他左手抓紧轮椅扶手,借力前倾身体,探出右手去拉林绍,“您先请起吧!”   林绍没用动弹,仍俯首而跪。   宋思勉静静凝视他片刻,叹道:“您和父王相熟数十载,若无意外波折,宋林两家或已结亲。或许,是林家女儿连累我失去双腿,但也正是林家女儿……让我重新站起来。我痛过,恨过,怨过,现今已不愿溺于过往。世伯此行立下战功,乃国之功臣,长跪于此,岂不让晋王府上下难堪?请您勿再自责,来日,咱们两家……兴许还要做亲家。”   此言一出,晋王和林绍脸上同时变色。   林绍抬头目视宋思勉温和面容,听懂其言外之意的顷刻,不禁老泪纵横。   作者有话要说:  走一章剧情~毕竟咱们主线是言情,林爹打仗平反的都是简单带过,容我酝酿一下接下来的糖(^_^)v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 第六十一章   #61   议论声中, 林绍一家仍跪在王府门前的青条石上。   宋思勉之所以当众说出那番话,绝非无怨无憾, 而是要尽一府世子之责,替父亲和弟弟填补与林家之间的裂痕。   他没有忘记那个寡情薄义的阿微。   尤其看见与之容貌一致的林昀熹,他的心总忍不住隐隐作痛。   但此时此刻的他, 分得清轻重缓急、是非曲直。   跪于面前的一家四口,在他失去双腿的这件事上并无过错。   乃至……阿微本身,也不是存心伤害他,是他没能看透她的虚伪和虚荣, 非要逞强为她摘星辰捧月亮。   蚀骨痛楚一度令他狂妄扭曲, 迷失自我;伤痛缓解后,终于在亲友关爱和琴音抚慰下一点点寻回本心。   ——愿赌,就得服输。   只有“站起来”, 他才可扛得了“为人子、为人兄、为人父”的责任。   因宋思勉力气大不如前, 没能将林绍拉起。   周遭仆役们意欲协助, 又恐被冷眼旁观的晋王责罚,均踌躇不前。   所有人都在等待晋王发话,等待他恩断义绝离开,或宽宏大度原谅。   然则晋王既不开口,亦纹丝未动, 如同被施了定身术。   就在场面即将陷入尴尬之际, 一昂藏青影从人堆中掠至林绍身侧,伸出双手,与宋思勉一同搀扶林绍。   见宋思锐抢出, 晋王不好当众发难,遂淡淡出声:“都起来吧!”   林绍这才松了松气,顺着宋思锐的力度缓缓起身,久跪后似有些站不稳,得由林昀熹相扶。   晋王忽而感叹道:“文初兄,咱们都老了。”   听其改口喊回友人别字,宋思锐悄悄勾了勾唇。   大庭广众下,许多言辞不便宣之于口,晋王正欲请他们四人入内,林绍则对他和宋思勉深揖。   “谢王爷和世子宽宏大量,我等不敢叨扰,他日若有差遣,林家愿效犬马之劳。”   他祖辈曾为相,出过不少显赫人物,此际于众人瞩目下将姿态放到极低,反倒让晋王无所适从。   眼看这一路上无马车停靠,晋王哑声道:“事到如今,还说这些虚浮之言,有何益处?”   言语带责怪,语气则漫溢悲凉,乃至痛心。   林绍俯首道:“是,小人失言了。”   晋王别开双眼,以掩藏眼内湿润,摆手道:“思锐,送送你林伯父一家。”   林绍慌忙推辞:“不劳三公子费心。”   双方你推我让好一阵,最终宋思锐命人备车马,亲送林家四口回城西南小宅院。   一路上,林绍夫妇无话,林昀熹容色婉约沉静,亦看不出悲喜,唯宋思锐越发笃定,朗目显露得色。   ——这一示弱,充分展示林家诚意,足以让铁石心肠的父亲动容,也能让渐趋平和的兄长更加释然。   林伯父的案子,光靠他和初出茅庐的崔慎之,压根没法扭转乾坤,唯有说服父王出马,才有彻底翻案的可能。   林家夫妇对晋王府的歉疚发自真心,平白受委屈的,大抵仅林昀熹一人。   如有机会,他得好好安抚一番才行。   ···   林绍和夫人久别多时,又突然得知“真假女儿”的惊人内情,一家人关起门来,笑中带泪,彻夜促膝详谈,直到四更时分方歇息。   待日上三竿,林昀熹迷迷糊糊醒来,下床洗漱梳妆,忽闻马蹄声自侧门而入。   匆忙更衣,她素面朝天行至前院,见宋思锐眼角眉梢尽是喜色,笑问:“三公子一大早前来……”   “什么‘一大早’?我下朝后回了趟王府才来。眼下巳正已过,都该准备午膳了!”   宋思锐抬手以食指指背轻轻刮了刮她的鼻梁,顺手为她捋好鬓角碎发,笑眸难掩柔情。   正逢林绍夫妇迎出,目睹亲昵一幕,均觉这失散多年的乖女儿刚回身边,转眼又要嫁人,不舍之情油然而生。   宋思锐被长辈窥见,耳根一热,硬着头皮,厚着脸皮打招呼,并汇报早朝进展。   今日,晋王首度在朝堂上开腔,宣称林绍贪污渎职两桩大案皆有纰漏。   紧接着,宋思锐也亮出了皇陵坍塌部分有人为痕迹的证据,并将矛头指向新任工部尚书翟大人。   经查证,此人和曾追求林千金的刘侍郎为舅甥。   依照去年秋,刘侍郎因参与宋思勉、霍书临抢夺崖边沐星花一事,被认定为间接引起事故,从而遭晋王一派弹劾而罢免;但始作俑者林千金却安居家中,除了被晋王府敌视外,林家上下几乎没受任何损失。   翟家看不惯和年轻有为的刘侍郎就此丢了官职,制造出“皇陵塌陷”事件,更买通女帝的内侍官,终日捧出先帝遗物引起追思,以一桩皇陵案将工部进行了大清洗。   宋思锐同样掌握了翟尚书背地里联合被靖国公打压过的同僚、爱慕林千金却被调侃戏谑的青年士子,全力搜刮林绍的不法罪证。   林绍身在高位二十年有余,若在鸡蛋里面挑骨头,非要揪出点莫须有的罪名亦非登天难事。   少了挚友晋王力保,甚至有人揣测晋王的怒意,添油加醋、落井下石的不计其数,最终酿成“罢爵抄家流放、家眷没罪为奴”的重罚。   时隔一年,当林绍将功折罪、获赦归京,晋王父子提出异议,朝臣们念起林绍的好处,舆论便如墙头草般往其方向倾倒。   女帝非执拗之人,见林绍父女吃过苦头,也立下功劳,下令重新核查。   ···   林昀熹听闻晋王态度突变,改而为父亲撑腰,又惊又喜。   林绍则强颜欢笑:“王爷终究刀子嘴豆腐心,也是为成全三公子啊!”   宋思锐先是微怔,随即醒悟。   哪怕父亲口头上严辞拒绝他和昀熹的婚事,却明白他性子倔强倨傲,认准了便一往无前——昀熹,他是娶定了的,不管父兄会否制止。   分隔十年后的父子亲缘脆弱易碎,倘若当父亲的执意反对,做儿子的没准真会来个“一怒、二闹、三离家”的把戏。   与其让他独力支撑,不如拉上一把,好让林家平反,一则扶持旧友,二则提携未来亲家,三来攒点“坦荡公正”的美名。   林绍凝视眼前仪表俊雅的青年,心底感慨好比惊涛裂岸。   早在女儿满月宴上,年仅四岁的晋王小公子好奇握了握宝宝小手,晋王借酒开玩笑说定娃娃亲,事后未曾有任何文书信物,但林绍确实往心里去了。   他真真喜爱这个聪明机敏调皮的孩子,闲来授予小思锐学识,教其运笔练字、算术、下棋、花艺、点茶、辩香,也陪着抚琴弄筝。   即使这孩子八岁那年失恃,后受流言所困远离京城,他仍不忘嘱咐南方六道的门生多加照料、保驾护航。   近十年仅凭书系维系情谊,见字如见人,传道授业解惑尽在其中。   当林家险遭灭顶之灾,方体现何谓“患难见真情”。   师生二人感叹际遇,谈及将来时,林绍免不了忧患。   宋思锐淡然一笑:“思锐和昀熹自会守护二位,您何虑之有?”   他始终不曾说起,昀熹实为东海七十二岛的继承人,只等那丫头恢复记忆后再作决定。   毕竟,她寻回真正的家人,反而忘了原来爷爷和玩伴们。   能两全其美自是好事,可谁也说不准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方可唤醒昀熹的记忆。   寻思间,林昀熹隔着一高几,偷偷拽了拽他袍袖,瞄向仆役怀中用油布包裹的事物:“章……三公子,您带的是琴么?”   “鸣幽琴,鸣和瑟。”宋思锐笑得古怪。   林昀熹不明其意:“你好端端拿一琴一瑟,是……?”   话未道尽,已隐约猜出因由——琴瑟和鸣,意指夫妇情笃和好。   外人眼中的林氏夫妇已和离,虽说闻悉林绍喜获麟儿便能猜出个中缘由,但终归需要一个契机以圆“破镜”。   宋思锐此番送来礼物,是为祝贺二人琴瑟重调,鹊桥再架。   林绍和林夫人对视而笑,相互打趣问和离书藏于何处,一曰已烧毁,另一人则笑说离京后便撕了。   林昀熹曾听人言,父亲亦善音律,可见过他老人家粗糙干裂的双手后,不忍惹他伤心,遂命笙茹把琴瑟收好。   不料林绍忽道:“展瑜,可否容老夫一闻雅奏?”   “实不相瞒,自归京后为琐事奔忙,思锐已极少抚琴……还望伯父伯母莫见笑。”   宋思锐原想婉拒,对上林昀熹杏眸亮起的期许,改作谦逊且恭敬地从命了。   他擦拭石桌作琴台,亲手捧过紫椴木鸣幽琴,整顿衣袍,以长指撩动柘丝琴弦,轻试了两下,笑睨林昀熹:“我抚琴,你唱两段,可好?”   林昀熹愕然过后,忸怩道:“无缘无故,为何要我献丑?”   “一家人,算得上‘献丑’么?”   他不等她答应,指下清音流转,如涓涓溪流汇入河道,密密层层涌向江海。   林昀熹依稀记起,往昔确曾有过一弹一唱的时光,如隐藏在迷雾尽头,朦胧幻影时现时灭。   熟悉乐韵带着铮铮之音,徜徉至宅院每个角落,惹得仆役停下手边活儿,挪步倾听。   伴随清迥琴声,林昀熹柔柔启唇:   “千里长河入海澜,   百仞高崖摩天渊。   银汉迢迢浮思涌,   残梦,   一剑挑破万夜寒。”   这正是她初入王府那夜,被宋思勉逼迫弹筝,百般无奈下凭借残念哼唱的歌曲。   当时全然不识词从何来,纵然宋思锐提醒,是她闲来无事胡编乱造的,可她那会儿半信半疑,既想不通自己跟这些山啊海啊有何关联,更觉词中的“剑”来得莫名其妙。   而今方悟其间意味。   林绍夫妇听她唱腔圆润悠远,喉底清音嘹亮,大有凌云气势,瞬时惊喜万分。   “借酒乘风舒翼影,   独醒,   星沉远树意登仙。   明日扬帆逐浪处,   归去,   覆手正好换人间。”   林昀熹边唱边与宋思锐相视,眸中星辰陡亮,交换眼神时缱绻绵绵不绝的蜜暖。   他们本就仪姿出众,宛如一对玉人,再展露心灵相通的默契与甜丝丝的笑靥,让人深刻体会“天立阙配”之意。   林绍夫妇骤然惊觉,这对小情侣早在青梅竹马的岁月里织成牢不可破的亲密。   身为父母的“舍不得”,仿佛都成了阻挠他们在一起的罪过。   歌声琴音渐歇,闻者犹自沉浸在弹唱所营造的意境之中,脸上全是欣然憧憬。   林昀熹徐徐吐出丹田内余息,乌润明眸于晴光下流转清溪光华,真教人心软化。   宋思锐不自觉喉结一滚,顾不上长者注视,轻咬笑唇,探臂挽起她的手。   两人旁若无人地十指相扣,蓦然回首,却见敞开的院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一双俪影。   兴许是距离太远产生的错觉,林昀熹总觉那处弥漫诡秘的酸涩,如有怅然,如有嫉妒,如有憾惜。   作者有话要说:  ——对方表示不吃狗粮,并向你投来两缸醋。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裤衩 6个;木昜 1个; 第六十二章   #62   来客是申屠阳和贺兰莺。   此二人往昔和林家人关系尚算亲近, 在林绍回宅翌日拜访,乃人之常情。   “侄儿贸然到访, 怕是扰了大姑姑和大姑父的雅兴。没想到三公子琴技精湛至斯,表妹也练得一副好嗓音。”   申屠阳跨入院中,褪尽先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秘神色后, 迅速呈现一族王子的风范,豪迈,硬朗,高贵。   他一手挽了贺兰莺入内, 二人袍服一蓝一紫, 雍容华贵,瞬即使得这片简洁的院落黯然失色。   双方你谦我让一顿客套,见秋光澄明, 干脆围拢在院落的石桌落座, 品茗闲谈, 互诉近况。   如此前每一次会面,申屠阳的眼睛依旧有意无意扫向林昀熹,仿佛她是所处空间内唯一的亮色;而贺兰莺则热切抱着小婴儿,对于林绍平安归来深表喜悦,又似极力忍耐什么, 两眼泪光盈盈。   宋思锐既不喜申屠阳眼角眉梢泄漏的猥琐, 又盼和林昀熹私下多温存,只坐了片刻,借邀她一同安放琴瑟为由, 拉她溜进中庭。   其时四周新移植的花木已服水土,开得正绚烂。金银桂枝头簇拥成团,青砖地上亦落了薄薄一层;粉艳的木芙蓉凝妆含羞,迎风摇曳。   当林昀熹将琴瑟放入书房,回身而出时,宋思锐指间多了一朵红粉相间的重瓣木芙蓉,并朝她招了招手。   她依言而近,垂眸浅笑,静候他簪花。   原本无珠钗无粉饰的脸容,与娇花相映,各自妍丽。   他微笑凝望她半晌,心随她倾垂的长睫毛颤动,趁院处极隐约的脚步声尚未行近,俯首在她唇上柔绵一吻。   快且轻,宛如温风来了又去。   林昀熹上他明朗星眸的灼人光芒,心间怦然与悸动翻涌复至。   那张天生的贵公子脸,因风吹日晒,平添刚毅阳光之气,不笑时分外孤高,笑时柔情绰态,潇洒佻达。   她亦听出有人走近,来不及回吻与拥抱,遂折下一枝银桂,颤颤插至他领口的一字盘扣上。   回望廊下那人,却是前往五谷轮回之所的申屠阳。   他遥遥颔首,丝毫未掩饰对宋思锐的嫉妒。   这一刻的醋意与往日竟有些不一样,真真切切,无半点伪装。   宋思锐一笑,牵着林昀熹悠然折返前院。   林昀熹悄然缩手:“在长辈和客人跟前,少来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的!”   “你小时候可是当众紧紧抓住我的手不放呀!”宋思锐将她拽回,笑得欢畅。   林昀熹啐道:“我才刚满月,什么都不懂!定是你主动在先!”   二人于拉拉扯扯中前行,羞态夹杂的甜意渗进风里,令围坐于石桌边的林绍夫妇含笑回首。   “看来呀……当年王爷随口一句玩笑,兜兜转转,终要成真呢!”林夫人眼里的慈爱与骄傲不言而喻。   贺兰莺软嗓微哑:“玩笑?”   林绍莞尔:“小郡主有所不知,三公子早于小女满月宴上有过小小的互动……”   他粗略谈及十多年前的旧事,明言钟爱宋思锐的原因,更感激这孩子始终相信他的品格,助他翻案。   贺兰莺扬起尴尬笑容,周身华服映衬她如失了魂魄的玩偶。   宋思锐听闻长辈所言,返回桌边,与林绍说起年幼时相处点滴,态度热络如从未分离,言谈间就差以林家女婿自居了。   林绍夸了他一顿,在外人面前自是故作谦逊,笑说自家女儿菲才寡学、容姿鄙陋,全赖三公子垂怜云云。   宋思锐笑道:“虽说林伯父为恩师,可这番言论,请恕思锐不敢苟同。昀熹襟韵洒脱如晴云秋月,金声玉貌亦具蕙心兰质,在思锐心中,远超随珠和璧。“   夸赞之言不带刻意,语气笃定且坦诚,他偷偷从袖内探出小指,悄然勾住了她的。   却没留神一旁有人笑颜闪过的不甘。   ···   申屠阳回座后,话题转向崔夫人的行踪。   闻悉崔夫人今年春回棠族时有动用大笔资金,疑似秘密购置宅院,林昀熹不由得暗暗称奇。   毕竟,那阵子正是崔慎之参加春闱前后,且崔夫人乃托病西行,如若单纯回族治疗,好端端的买什么房宅?难道为了安置阿微?此番离京日久,会否躲藏在某个隐蔽地方?   正当林绍夫妇抱回孩子,试着套话,院落外传来古怪的“吱吱”声。   紧接是“哈、哈、哈”的爽朗笑声。   “姐!姐你快看我逮住了谁?”   傅千凝人未到,声先至,半晌后,红影一晃,她双手各提一只棕灰色的毛猴子,撞开半掩的大门,笑吟吟跨进院子。   林绍夫妇云里雾里,林昀熹、申屠阳和贺兰莺均露讶异。   宋思锐皱眉:“阿凝,有你这般没规没矩的?还不快来见过林伯父?”   傅千凝咂舌,把猴子丢向自家表兄,乖乖向林绍行礼:“请伯父恕阿凝无礼。”   林绍乐呵呵捋须:“这就是思锐信中提过的小表妹吧?果然英姿飒爽,与别不同!”   “我哥给您老人家写信,还不忘说我坏话?”傅千凝瞪眼。   宋思锐忙着应付上蹿下跳的两只猴子,恼怒道:“你登门造访,弄来两畜生算是何意?”   林昀熹惊讶:“这好像……上回朝我丢桃子的俩猴?你上哪儿去捡的?”   “正是!”傅千凝转向申屠阳、贺兰莺打了声招呼,续道,“我今早在市集转悠,忽见有人在桥头耍猴,多看了两眼……谁料这两个小家伙忽然从人群中冒出来,跟人家的大猴子掐架。   “我起初也没在意,待认清催促它们离开的那人,恰恰是上次调戏姐姐的醉汉,捋起袖子便追了过去。那人武功不弱呢!我跟他斗了上百招!眼看他‘丢酒弃猴’,我闲来无事,想着把猴儿拎来给你们耍……”   宋思锐又好气又好笑:“说了半天,你竟把我们当成耍猴的?”   傅千凝回怼:“总比‘把你们当猴耍’来得强些吧?”   猴子得了自由,直盯林昀熹头顶看了一阵,后壮着胆子爬到宋思锐身上,研究他的玉佩和发冠。   晋王三公子的完美形象立即被两只猴子毁了个干净。   傅千凝对林昀熹窃笑:“我哥和这俩猴倒挺配的!”   宋思锐抓起猴子后颈,略一用劲,忿然丢还给她:“拿走拿走!”   傅千凝侧身闪避。   可怜的猴儿“叭唧”摔在地上,想逃又不敢逃,挠头搔耳,吱吱唧唧一通乱叫。   傅千凝笑嘻嘻从袖口翻出小豆糕,掰成两半,递给两小猴子。   小猴子战战兢兢接了,确认她没有要“揍猴”的意思,安安静静捧着一顿猛啃。   宋思锐戏谑道:“物以类聚,跟赖皮猴儿似的小阿凝,对付赖皮猴儿果真有一套!”   傅千凝这次并没还口,而是向林绍夫妇略一福身:“侄女莽撞,还望长辈们勿怪。这两小家伙曾受人教唆,攻击过林姐姐……今儿巧遇,故而逮住,看能否查清缘由。”   “攻击?我的好女儿……你无碍吧?”林夫人满眼关切,探臂握住女儿的手。   “没受伤,”林昀熹淡笑,转目望向贺兰莺,“只是仪容狼狈,幸亏莺妹妹借了我披风……”   “姐姐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贺兰莺温婉应对。   未料她刚开口,小猴子停止进食,瞪视她须臾,忽而窜起,直扑向她!   这下教人大出意料之外!   宋思锐下意识护住林绍夫妇;傅千凝慌忙抢上,仅来得及揪住其中一只;贺兰莺尖叫捂住头脸闪避,遭另一只猴子抱住腿侧!   申屠阳急急伸手抓牢猴子的背,硬生生将其拽开,但贺兰莺那身新制的淡紫绸衣终归被扯出几根丝。   “这、这……可恶的畜生!”她颤声怒骂,又恐人前失仪,憋屈且愤怒地咬住下唇。   林昀熹明显从申屠阳眼底捕捉到杀气,慌忙劝道:“表兄,别……先别!”   申屠阳听她发话,脸色稍稍缓和了三分。   “哎呀!是我的错!妹子没事吧?”傅千凝边道歉安慰,边把手伸向申屠阳,“让我来教训它们!莫要脏了王子的手!”   “也别弄脏我这儿!”   林昀熹知傅千凝医者心肠,不会随意杀生,找了个借口,支开她。   傅千凝会意,再三向林绍夫妇和贺兰莺致歉,提起两猴子,如红云御风,火速离场。   贺兰莺犹自惊魂未定,摆弄毁掉的裙子,水眸泫然欲泣。   林昀熹连声劝慰,记起上回傅千凝曾借学画眉“欺负”过她,此次莫名其妙带来猴子,竟也冲她而去……真怀疑这两姑娘是否八字相冲。   申屠阳哄道:“我去那什么斋,给你再做几套便是!”   贺兰莺嘟囔:“哪里还能‘再做’?我挑的全是精品、孤品!”   “那换旁的款式和料子,不就裙子么?”申屠阳略显不耐烦。   “马上要入冬……做了也没机会穿!”   见这对小情侣为琐事争执,余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劝哪一方。   一直守候在旁的笙茹小心翼翼试探:“若不嫌婢子手笨,请容笙茹为小郡主缝补或刺绣试试?”   贺兰莺不悦之色稍退,踌躇片晌,对林绍夫妇道:“莺儿失陪一阵。”   林昀熹本想陪陪她,见笙茹已率先引领在前,贺兰莺亦无相邀之意,索性留坐原位。   ···   众人沉浸在傅千凝与猴子带来的诡异气氛中,似乎再聊任何话题都不适合。   而笙茹为贺兰莺绣补衣裙显然需耗费不少时间,申屠阳闲坐无聊,借起身活动筋骨和宋思锐讨教武功。   两位身姿昂藏的年轻男子并立,一则手持长刀,刚健威猛,另一则手执长剑,挺秀俊雅。   林夫人则恐刀光剑影吓着孩子,自行抱入卧房哺乳。   林昀熹见父亲久坐疲乏,搀着他的胳膊,缓缓沿花园散步。   自父女重逢,还是头一回单独相对。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血亲的感应,离别十余年,相处不过两日,却无分毫冷落淡薄。   行至后院,凉风抖落簌簌金银桂花,将枝桠漏下的日光投照在林昀熹明艳笑靥上。   林绍凝望眼前尤为熟悉的娇颜,又从其温润眼神中寻获陌生的亲切,低低叹了口气。   “爹爹无能,既没保护好你,待你回到爹娘身边,却已身败名裂,家财散尽,还让你白白担了这屈辱。”   林昀熹细听周遭无人,方悄声应道:“您勿再烦忧,孩儿并非贪图富贵之人,且从小到大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再说,不是有三公子陪伴么?他把从您那儿学来的学识传授予我,我等于间受了您的提点。只恨女儿愚笨,略懂皮毛,不得精髓,往后还请您多加点拨。”   林绍苍白嘴唇悠悠扬起清浅笑弧。   未能及时予以关爱呵护,固然是无法弥补的遗憾。   可他倾囊相授的那位年轻人,却早已将他的教导、理念、信仰融于骨血,并辗转影响了林昀熹的人生,且终将伴随与之厮守。   念及此处,憾惜淡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猴子:我俩都指认了坏蛋,你们咋不听呢?   熹熹:那上回欺负的为何是我呢?   ·   搞事倒计时……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第六十三章   #63   经过一系列口诛笔伐、激烈交锋, 在晋王父子等人推动下,皇陵案出现大逆转, 涉案官员、工匠得以平反。   林绍贪渎的案件也被证实为栽赃嫁祸,但当初阿微私下以赝品调换前朝名匠所制梅瓶一事,终究成了他的人生污点。   官职已免, 女帝念在他抗敌有功,下旨赐还他爵位,将抄没的资产、府邸归还,让他安享晚年, 且子嗣可递降世袭, 可谓给足颜面。   令人意外的是,林绍仅敬谢“靖国公”封号与俸禄,自请将私产与田舍充作军资, 更把原靖国公府赠予晋王世子, 供其改为文士雅集之场所。   女帝圣心虽遭违逆, 但见其诚,正式除了林昀熹的乐籍。   另一方面,宋思锐亦向晋王坦言,自身无争储之念,之所以积极为朝堂事务奔忙, 只为践行与林绍的约定——趁年轻力壮, 担起皇族人的职责,以绵薄之力为国分忧。   此心此志,他早和女帝道明。   未曾对外澄清, 是不欲给真正的储君人选赵王世子惹来争议,好让其韬光养晦。   晋王虽觉宋思锐行事锋芒太盛,只关心兵制改革,从不与朝臣私交,却没料到他从一开始就算好退路。   沉默许久,宋思锐再一次向父亲郑重提出请求,娶林家千金为妻。   晋王端详他那张英气勃发又渐生沉稳的面容,脑海中回旋着数日前拜访祖母时所闻。   ——阿铤,你因丧妻之痛、久病之疑,任凭思锐随傅家离去,何曾想过,他一个刚过十岁的孩子,失去母亲后又被父亲放逐的伤痛?你以为他所获亲情弥补,是从我们夫妇身上寻得的?那是秦家、傅家的功劳!   ——我们夫妻闲居长陵岛时,亲眼目睹过他抛下皇族子弟的尊严与骄傲,一步步从柔弱稚子成为明事理、有担当、敢作为的少年。七十二岛近年已无海盗滋扰,岛民崇尚与世无争的隐逸之风,在此等环境下,他的成才之路远比你想像的坎坷。   ——姻缘大事上,天家子孙历来有迫不得已之处,可你看你的祖父母、你姐,不照样坚守本心么?再说,你和思锐他娘,最初不也受过千难万阻才成的眷属么?何必把自身受过的痛苦加于儿子身上?   有关与爱妻傅氏初次别离的怅然寥落、被迫娶谢氏后竭尽心力待其呵护备至、却忍不住在午夜梦回时忆起意中人的两难、乃至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崩溃……一一涌现心头。   此前在祖母跟前未曾允诺,这一回,晋王忍住鼻翼酸涩,对宋思锐点了点头。   ···   于林家而言,冤案昭雪外加晋王府提亲,无疑是双喜临门。   城西南小宅院几乎被蜂拥而至的道贺者挤得水泄不通。   林绍灰衫素简,宽袍束带,外披夹棉披风,作文士家常装扮,与佳客笑谈。   时至今日,他无需荣华富贵和排场来证明什么。   因宋思锐等不及明年开春,婚期定在腊月初,距今仅余一个半月,繁琐的婚礼筹备及诸多应酬,导致他们无暇细顾崔夫人和阿微的去向,只象征性给崔家送去请柬。   因林昀熹无官无职,自当留守在父母膝下,多作陪伴,与此同时,为嫁衣增添点刺绣。   若是以往那位“林千金”,兴许能熬得过这闺阁生活,说不定抚琴作画、调香妆扮,乐在其中。   可林昀熹自幼野惯了,以前不晓得身世,困在晋王府憋屈地垂首缩尾倒也罢了;现今她既是秦老岛主的孙女,又是恢复爵位的靖国公之女,仍需躲在方寸之地,做点她不擅长的针线活儿,还不能与未婚夫单独会面……   父亲酬酢周旋不断,母亲亲自带孩子,她则度日如年。   是日,林昀熹推窗散散屋内炭火气,看屋外寒风凛冽,北风卷来纷飞碎雪,为枝头蒙了薄薄水晶光芒。   美景无人共赏,她百无聊赖坐回圈椅,穿针引线绣花,并将蹩脚女红归咎于“手伤未复原”。   笙茹忍笑接过,细细在她所绣梅花上补针,又添了几朵,歪歪扭扭的红梅顿时美观许多。   “这新婚刺绣,不过讨个意头,意思意思就成。姑娘若觉烦闷,余下交给小的来办,必定不负您所愿。”   笙茹专注于每一针每一线,笑眸澄明,期待欣喜之色不似有假。   林昀熹心念微动,静静看她精工细绣,回顾自苏醒后与之相处的时光,惶惑更深。   “林千金”昏迷不醒的日子里,教坊生怕把“病人”接回,万一出岔子,后果不敢设想,故而允许她在老嬷嬷和笙茹服侍下,留居未查抄的林家祖宅中养病。   林昀熹苏醒没两日,司乐核实她行动无碍,才将其收归教坊阁楼,严密看守,等待安置。   那时,关于她的去处,每日打听回来的消息皆不相同。   有人说,她必将充当官场会宴上侍候的官妓,从此以色侍人;有人宣称,女帝相中她的琴艺,将定为宫廷乐师;更有人言,晋王府不会放过她,必定与她的追求者抢夺,重金赎她回去折磨至死……   林昀熹糊里糊涂,终日只想寻找遗失的记忆,一得空便拉笙茹反覆详询。   笙茹总是不厌其烦,翻来覆去细述,偶尔会消失一段时间,并未引起她怀疑。   进入晋王府前后,林昀熹数次建议笙茹离开,皆获同样的坚拒。   不晓得自己是替死鬼之前,她当然感激这丫头的忠诚;可一旦获悉个中隐情,经宋思锐提醒,她对笙茹仅剩下不着痕迹的防范。   那阵子宋思锐和傅千凝轮流相陪,予以她疏远笙茹极佳的理由,使得这份警觉难被觉察。   然则忘了自何时起,笙茹对她的关心与慇勤,竟比起初更为逼真。   教她疑惑。   笙茹见主子愣了好一阵,温声问:“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林昀熹收起复杂神思,随意换了个话题,“笙茹,我仿佛记得,你有弟弟妹妹,曾一同住在公府?”   “……是,”笙茹眼眸倾垂,“今年年初,被远房亲戚接回乡下,粗鄙顽童,有劳您还惦记着。”   “眼下咱们已正式脱离进王府,不再像先前那般身不由己。这小小宅院不比靖国公府事务繁忙,你若想休沐回乡小住数日,跟我娘打个招呼就成。”   “当、当真?”笙茹喜色乍现,“可您婚期将至……”   “我若缺人,大可从三公子处征调;倒是你,马上要入深冬,路上注意安全,尽快给弟妹添置些衣裳。”   林昀熹掂量荷包中尚有几块碎银子,又从妆奁中翻出一对碧玉耳坠子,顺手放入其内,勒好系绳后置于案上。   笙茹怔然半晌,眼底腾起迷濛水雾。   “好端端为何要哭呢?”林昀熹故意放她回乡,一则不愿时刻被盯着,二则觉她家孩子无辜,理当年节前回去探望。   若真是她侍奉多年的阿微,兴许还会允准她把亲人带到身边照料吧?   笙茹正欲开口,门外传来三人的脚步声,轻且促,应为女子。   “林姐姐在不?”   ——贺兰莺的声音。   笙茹在她推门而入前迅速收下林昀熹所赠的荷包,强笑道:“谢姑娘。”   林昀熹领着笙茹起身:“今儿风大,妹妹怎过来了?”   “表哥忙着和王公子弟比试骑射、把酒赏雪,哪有闲心管我?我定是要趁你没嫁人前,多来瞅瞅,免得你有了夫婿,忘了旧友。”   贺兰莺携两名侍婢同来,笑貌如常柔美,已无往日的棠族口音。   林昀熹则记起,她和申屠阳有年底成婚的传闻,笑问:“那……你打算几时做我表嫂?”   贺兰莺唇角轻勾:“还没真正敲定,估摸着要等参加完你的婚宴,回族再议。”   林昀熹直觉这对年轻男女感情大不如前,予人貌合神离之感,不禁担忧——表兄对阿微旧情未泯所致?   她委婉劝贺兰莺多陪申屠阳,未料对方却说,那些场合不适宜女子出没,只想多与她叙话。   林昀熹顾念其先后两次来访的不愉快,暗觉遇上修补好时机,遂欣然邀她常来。   二人挽手笑坐于坐榻,正逢房中有贺客赠送的北域葡萄酒,甜酸中带点微涩,贺兰莺喝了几口,心情似乎舒畅不少。   笙茹自始至终垂首绣花叶,并未朝她们多看半眼,安静得宛若不存在一般。   ···   虽说贺兰莺隔日来作伴,可林昀熹仍觉冬月尤为漫长。   随着登门道贺的亲友一日日减少,小宅院渐趋寥落,她迟迟没等到曾经黏缠的某人,几近怀疑他丢下自己跑了。   更让她惊奇的是,被撇下之感,居然似曾相识。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侍婢禀报,“傅四姑娘到访。”   林昀熹喜笑颜开,冒雪飞奔出迎,薄愠:“你哥呢?你俩都不来看我……”   傅千凝拍打朱色披风上的雪粒,啐道:“我不重要,我哥才重要,对吧?”   “我可没这么说,”林昀熹否认,立马又问,“他人呢?”   “呿!你也有追着我问他行踪之日!真把我惊呆了!”傅千凝随她步入廊下,懒得再卖关子,“我哥正忙于折腾品柳园,准备婚后和你搬去长住;又在那附近购置了一座新宅子,作安置岳父岳母小舅子之用。”   林昀熹当即明白宋思锐意欲何为——成亲后搬离晋王府,她既不必碍晋王和世子耳目,又可多与父母相伴。   尤其他们很可能常年往返于京城与海岛,住到品柳园自然轻松些。   她抬目远眺院外树枝摇曳,积雪如碎玉四散飞溅,心却宁静且暖融。   良晌,收敛思念与感慨,她笑睨傅千凝:“你的猴儿呢?伤都好了吧?”   上回其中一只小猴子被申屠阳捏住后背,折了一截肋骨。事后,傅千凝一直偷偷将俩猴子藏在王府疗养伤势,逐渐熟络,还曾带来探视林昀熹。   “我不是怕撞见那小郡主么?便托老萧照看……”   林昀熹想了片刻才搞清“老萧”是何人:“哟!你俩还成‘一起耍猴’的关系?”   “谁要跟他一起耍猴!”傅千凝挑眉瞪眼,“话都说不利索!只会打嗝!”   “可我前些天见他好好的呀!”   “鬼知道他哪根筋抽了!每回跟我说话就……跟吃撑了似的!”傅千凝略显焦灼。   林昀熹憋笑:“你喊他‘老萧’,他叫你什么?”   “我倒想让他喊我‘老傅’……”   “噗,”林昀熹笑出声,“怎能让人管你叫‘老父’?”   傅千凝咬牙切齿:“他叫我‘傅四’!这样也好,省得加上‘姑娘’二字,还要多‘嗝’一次!”   “你别欺负人家太过,要不……给他把个脉,好好诊治诊治?”林昀熹语带关切。   “呵!得了吧!我若碰他半下,没准他又说我‘不知羞’!”傅千凝柔柔翻了个白眼,“不、说、他!我来这儿,本想替你和我哥传几句你侬我侬的悄悄话,可他说的那些太肉麻,我可复述不出来……”   林昀熹俏脸一热,即想追问,又不好启齿,檀唇轻嘟,静待她把话道尽。   傅千凝上下打量她:“瞧你也一副相思入骨的模样,我不如直接把你偷走,交到他手里来得方便些。”   “胡说!我哪有!”   “给个准儿,让不让‘偷’?”   “说那么难听!你当自己是采花大盗?”   傅千凝抱手在前,冲她眨了眨眼:“我充其量是个‘盗’,‘盗’你供他‘采’而已!”   此言听上去污糟糟的,林昀熹瞬时绯脸欲染,恨不得伸手打人。   她昔时与宋思锐同床而眠,最多搂搂抱抱亲亲,未及缱绻绸缪之举;后回归母亲身边,母女间免不了聊起私密话语,她方知成婚之后,亲密远不止于此。   傅千凝细观她反应,低笑道:“看来这贼,我是做定了!你稍等一下,我去西街弄两套男袍,乘着雪大作掩护,咱俩化妆成男子,骑马去一趟品柳园。”   林昀熹久未骑马,心生向往,没作犹豫,笑而颔首。   ···   城南连片山林安静耸立于茫茫白雪间,琼枝玉树,晶莹剔透。   风雪渐歇,白腊打磨的院墙外,四十余名淡绿袍子的青壮年男女手持利刃,围成半圆,堵住负手而立的宋思锐。   当先那人气势汹汹,横刀在前:“姓宋的!你既是大宣皇亲国戚,又与七十二岛脱离干系,一臂还一臂,不算过分吧?”   宋思锐面对剑影刀光,镇定自若:“我是皇族不假,可你们哪只眼睛瞧见我脱离七十二岛?况且,你们就算砍掉我一条臂膀,能安在大师兄身上吗?”   “你哪来的脸唤他‘大师兄’!”   “决斗时刀剑无眼,本就有伤亡风险。他主要邀我一战,我允了,战了,赢了!你们谁不服气,不妨选一人,与我决一死战,我宋某人随时奉陪!”   宋思锐唇畔浮起一丝冷洌,堪比霜雪。   人群中一娟秀少女面露难堪,颤声质问:“傅三哥!你真要娶那什么国公的女儿?”   “文琴,”宋思锐叹道,“我是要娶她,但可以给你们一个解释。”   为首那人打断他:“少费唇舌!亮刀剑吧!”   宋思锐嗤笑:“以众欺寡,不怕丢了沈家颜面?”   七十二岛之上,除去部分原生岛民,半数以上为各地慕名投奔者。   沈星长出身的沈家,共有三百余人,自二十年前赴岛,因善造兵器,获得一处岛屿的管治权。   沈星长作为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才华和容貌不俗,曾被家族赋予和昀熹联姻的使命。奈何宋思锐化名“傅展瑜”,从外来人员逐步融入岛居生活,博得昀熹青睐。   往昔,宋思锐身兼东三环岛主、全域兵卫总指挥及秦大岛主未婚夫婿,沈家人对沈星长“断臂”之事敢怒不敢言。   哪怕后来宋思锐被昀熹逐出七十二岛,婚约却始终没解除。   但他作为晋王府三公子将迎娶靖国公千金的消息传开,七十二岛上和他曾有嫌隙者登时炸了,提刀挽剑,跨海登陆,千里北行,与之了结新仇旧怨。   仆役来报时,宋思锐正在书房执笔作画,此番赤手空拳,院中多半为工匠之流,自是难敌一众武功高强之人。   他在岛上多年,对于众人根底一清二楚,只想乘乱拿下一两人作要挟,再请能掌事者亲见昀熹一面,误会自会化解,总好过当众揭露昀熹的新身份。   眼看为首那人拔刀欺近,他双足轻点,斜斜掠开,探臂抓向文琴。   平心而论,他最不愿向文琴动手。   文琴乃沈家养女,幼时曾随沈星长嘲笑宋思锐,可嘲着笑着,竟于关切中逐渐变为倾慕。   宋思锐为免昀熹误解,极力避嫌。   可目下千钧一发,他必须在一招之间夺取最有利于自己的武器。文琴那把剑锋锐之极,且离他最近,更重要是没来得及出鞘!   果不其然,文琴见他直奔而来,惊羞之下,根本无任何防备和抵抗,腰间长剑已遭他轻轻巧巧夺了去。   利剑在手,宋思锐直往数名武功较弱的师弟疾刺,内力充盈间以奔雷之势连削三把长剑!   场面霎时一片混乱。   刀剑碰击如响彻郊野,不绝于耳,依稀闻远处马蹄声急赶。   激斗间隙间,只见两匹骏马踏雪飞驰,两名面目俊俏的少年郎齐声高呼:“罢手!”   话音刚落,二人从马背上腾空而起,双臂微展,身姿前倾,如翩然惊鸿御风穿林,稳稳当当落入人圈之中。   一左一右,紧护宋思锐身侧。   定睛细看两人玉肤花容,均为妙龄女子。   一人明眸灵动,顽皮娇俏,正是傅家小阿凝。   另一人更显清丽绝俗,潋滟容光,心神可悟,言语不足为道。   她秀眉和长睫染雪,瞳仁如暗夜静潭映月,眼神无波,穿风透雪。   所有人见状一惊,立即停手收刀回剑,面带惶恐、喜悦、羞惭,躬身行礼。   “见过大岛主!见过四岛主!”   林昀熹水眸一转,震惊发现,他们最尊崇的眼神,竟无一例外朝向她!   ……嗯?所以她是大岛主?她还有个岛?   她杏眸圆睁,粉唇翕张,一时间无从确认,未知如何应对。   傅千凝扬起柳眉,悄声提醒:“姐,严肃点,神气点!架子摆起来!”   林昀熹一怔,随后身板挺得笔直:“哼!”   作者有话要说:  熹熹:我酷不酷?帅不帅?威不威风?   章鱼与阿凝忍住了想扶额的手,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梨Joy 1个; 第六十四章   #64   山峰呼啸声回旋不止, 品柳园外众人静立无言,垂首等候林昀熹发话。   淡绿或浅青的衣摆随风翻飞, 沙沙作响。   林昀熹细看帮人着装统一、姿态恭敬,猜想是七十二岛的岛民。   可他们缘何要与宋思锐兵刃相见,却对她和傅千凝毕恭毕敬?   唉……失忆真是麻烦啊!   她板着一张俏脸, 越是沉默,气氛越凝重。   僵持不下,傅千凝朗声道:“沈门主不远千里,带人围攻我哥, 所为何事?受何人指使?”   为首者沈鹭起是沈星长的小叔父。他闻言迟疑:“这、这……大抵是误会。”   “误会?”傅千凝一改平素的捣蛋搞怪, 容色严峻,“就算我哥被大岛主剥夺三环岛主之位,可他依旧是她的未婚夫。我倒想听听, 你们奉谁之命, 劳师动众对付他一人!”   沈家门人目目相觑, 有数人陪笑脸道:“大伙儿久未见傅三哥,相互切磋,四岛主莫当真……”   “那你们也久未见大岛主和我,要不咱们也切磋切磋?”   “不敢不敢。”沈家人纷纷低头。   林昀熹眼里渗出一丝茫然。   大岛主、三环岛主、四岛主?她还能剥夺傅章鱼的岛主之位?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可她从未梦见过这些,傅章鱼那家伙亦半字不吐, 瞒得严严实实!   宋思锐唯恐她糊里糊涂露出破绽, 扭头附在她耳边低语:“不管阿凝说什么,你淡淡点头即可,回头我再向你解释。”   林昀熹收拢狐惑, 轻轻“嗯”了一声。   傅千凝续道:“你们不说,我也能猜到。不就以为我哥回京任职,已非七十二岛的人,想藉机报仇雪恨罢了?”   被她一语中的,余人不敢吭声。   “你们自认为大师兄冤屈,依我看,那是他咎由自取!“傅千凝声线陡然冷洌。   林昀熹知“大师兄”指沈星长,可那人有何冤屈,她不得而知。   脑海中闪过之前的梦境,沈星长身躯凛凛如松,执单刀与“傅小哥哥”相对而立,形成剑拔弩张之态……   只是那个梦刚开始,她因侍婢进院而惊醒,随即抛诸脑后。   想来,她没回忆起的部分……真不少!   当下,傅千凝环视众人,淡声道:“不错,我哥确实藏匿了真实身份,可他再深藏不露、再狡猾多诡,可曾做过不利于七十二岛之事?他对大伙儿赤心相待、尽力相护,对大岛主更是一往情深、依依俯首……你们凭什么向他下手?”   宋思锐无比汗颜——这丫头会不会说话?“狡猾多诡”?“依依俯首”?是形容他的?   偏生林昀熹只负责“淡淡点头”,让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早给老爷子捎了书信,让大家稍安勿躁。他俩成婚后自会回岛,你们且先回去待命,不得再生事端!”   傅千凝确有写信给秦老岛主,说昀熹在京找到生父生母。兴许秦老岛主语焉不详,以致于不明真相的沈家人愤而前来闹事。   “大岛主……此话当真?”沈鹭起见林昀熹一直没作声,不禁狐惑。   林昀熹继续点头。   宋思锐将长剑递还给文琴,向众人抱拳道:“诸位远道清顾,奈何敝园正修葺整顿,不好让诸位枉步。欠大家的喜酒,待年后回长陵岛,定当宴请。”   文琴讪讪还剑入鞘,清亮眼眸偷瞄林昀熹,目光隐含讶异。   林昀熹对她毫无印象,略一颔首,顺宋思锐话锋,淡然道:“回去吧!”   余人暗松一口气,道了几句恭贺之言,火速遁去。   ···   对于林昀熹和傅千凝的及时抵达,宋思锐不晓得该喜该悲。   喜的是无须伤人,便可化解一场纷争;悲的是……他向未婚妻隐瞒的诸多细节,终究被掀出。   “你俩怎么跑来了?”   傅千凝笑哼哼答道:“还不是因为姐姐想你想得快疯了……”   林昀熹伸手在她臂上掐了一把:“又乱嚼舌根!看我不收拾你!”   宋思锐打量林昀熹临时添置的单薄男服,忙除下披风将她裹牢:“想得要疯的人,是我。”   傅千凝只想把头埋进雪地,以免看到这两人肆无忌惮展露恩爱的场景。   林昀熹嘴里嘀咕:“我是岛主?以前你俩半句不提?”   宋思锐轻笑:“你满十五岁时,老爷子传位于你,自个儿逍遥快活去了。他老人家说,当腻了岛主,打算当岛主的爷爷。依我看,定是因我太爷爷是无上皇,他想当个‘无上岛主’。”   “那……我的岛,大不大?漂亮吗?”   “有大,也有小,风光自是无限好。”   林昀熹眸子一亮:“不止一个?两个?三个?”   宋思锐笑得更欢:“东海七十二岛,全归你管。”   “……!”   林昀熹瞠目结舌,全然没记起有这回事。   她听闻东海诸岛既不属大宣,也不归五族管辖,近乎于独立小国。   得悉秦老岛主是她爷爷时,她只当自己也算是千金之流,万万没想到,连海岛都归她管辖。   仔细回想,不论梦境之中,或宋思锐、傅千凝的闲谈里,均不曾提到她的兄弟姐妹。   “可我是捡来的!秦家……没其他人?”   “秦家后人有的身在五族之境,有的返回仙霞岭隐居,留你接管,自有原因。即便他没明说你是领养的,但我猜得出来。”   “为何?”林昀熹不解。   “秦家实乃我宋氏皇族旁枝,老爷子是我太爷爷的堂侄。我当初求娶你时,曾担忧你我同宗同源,又恰恰处在五服的界限上。老爷叫我安心提亲,语气十分笃定,我便明白其中含义。”   宋思锐唤仆役安置二人骑来的马匹,牵着林昀熹跨入品柳园,聊起旧事,隐有得意之色。   林昀熹脑子全是疑问:“那你不早说?还有……岛上的人为何要和你争斗?我剥夺你的三环岛主,又是何意?”   “跟你讲,你又想不起!我生怕你胡思乱想,自己捏造一个版本,到头来越搅越乱。至于争斗,是……误会所致,”宋思锐答得模棱两可,“我以傅家人身份在岛上生活多年,仅有太爷爷、太奶奶、老爷子知悉;后来他们仨离岛,我被揭发是晋王的小儿子,你一生气,把我赶走了……”   “啊?我这么凶吗?”林昀熹眨着无辜的杏眸。   “凶!你一向很凶!”   傅千凝听表兄说一半留一半,暗骂他狡诈,插言问:“姐姐没想起别的?”   林昀熹幽幽的道:“关于岛上一切,我并非‘想起’,是断断续续梦到,且只梦见过和你哥在一起的琐事,旁的真没记忆。”   随口一句“只梦见你哥”,让宋思锐笑如蜜甜。   傅千凝悲壮怒吼:“够了!我受够了!我上辈子到底造的什么孽!今生得成天看你俩卿卿我我!”   林昀熹没觉得自己正和宋思锐“卿卿我我”,闷笑道:“你大可回去和‘你的老萧’耍猴呀!”   宋思锐斜睨表妹,笑容诡秘:“……‘你的老萧’?哈!”   傅千凝两颊微红,怒而跺脚:“姐!我真后悔把你送来!走!立马!跟我!回林家!”   眼见她伸手来拉,宋思锐陡然弯腰,强行将林昀熹横抱在怀:“既已落入我手,哪由得你说了算?”   话未说完,撒腿就跑。   “她还没当你媳妇儿!”傅千凝气极,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表兄妹二人绕品柳园的假山一顿乱转,险些把林昀熹晃晕。   恍恍惚惚间,那个让她不安的梦中场景再度闪现。   她只觉胸臆填满烦躁,堵得她难吞难吐,忍不住发问:“章鱼……沈星长,他怎么了?”   宋思锐心猛地一抽搐,脚步骤停。   傅千凝收势不及,“砰”地撞上他的背。   林昀熹挣扎下地,双目注视宋思锐欲言又止的面容:“你俩瞒我的事儿还有很多,对吗?”   傅千凝揉了揉鼻头:“姐,我哥绝非故意……”   宋思锐沉声接话:“大师兄邀我决斗,要争抢你授予我的兵卫总指挥一职,被我削去右臂。”   “啊……?”   “哥!明明是他以虚招引你,想断你命根子……”傅千凝忿忿不平。   “你一个姑娘家!说、说这种话!”宋思锐不知该怒还是该赧然,咬牙坦言,“我避过他那一记狠招后,心有余悸,怒火中烧,反手给他来了一剑。没料他一计不成,想施苦肉计,被我刺中。   “平日,每一次打斗,我给足颜面谦让他,可偏偏那日,我头一回用上太爷爷赐予的断鸿剑。起初,我只想顺势给他添道口子,以偿还他打压我十年的辛酸。   “未曾想到,那剑其貌不扬,却是削铁如泥的天家利器,我甚至没使上内力,他右臂已连着刀,掉落在地,血溅当场。”   林昀熹倒抽了口凉气。   难怪!她隐隐约约觉着,在劝导宋思勉前,她似乎曾逼迫过某个断肢者照镜子!   “所以……我因你下了狠手,又查出你隐藏身世来历,不要你?”   林昀熹秀眉颦蹙。   “没!你没有不要我!”宋思锐语带委屈,“你就是……把我驱逐到七十二岛之外,说要容你冷静三个月。”   林昀熹恍然回忆起初入晋王府那夜,宋思锐紧紧抱住她,说了句“约定的三个月期限已到”;而他向萧一鸣介绍她是未婚妻时,傅千凝也多嘴提到是“甩了他的未婚妻”。   “哼!你这死章鱼!臭章鱼!坏章鱼!”她磨了磨牙,“怪不得你总是知而不言,言而不尽!趁我失忆,欺负我?哄骗我嫁给你?我真该扭断你的章鱼腿!”   “昀熹,”宋思锐直觉她并未因这件事而动真怒,连忙挽住她双手,“我是真冤死了!再说,你确实只把我赶出海岛,从没说不嫁。我乖乖听话,没回岛上;你巴巴追着我来京城,咱俩履行婚约,有何不对?”   “是这样的吗?”林昀熹挠了挠头。   “况且,你梦里只有我,还不能说明心中惦记我、挂念我么?”   “说得……也是。”   “无论如何,你只能是我的妻。”   某人大言不惭,死话说成了活的。   天知道,傅千凝要多努力才憋得住笑。   ···   夜幕降临,京城以东三十里外的小村落里,处处柴扉紧闭。   欢声笑语从一家门如败寺、颓墙漏瓦的陋屋中传出。   窗鬲离披,涌进来的风吹得孤灯闪烁不定,如人心跌宕。   笙茹抖落披风上的雪粒,微笑看年仅十岁的弟弟、八岁的妹妹喜气洋溢地套上新衣。   笑着笑着,眉间隐忧如浓云聚拢。   ——他们并不晓得,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旁人掌控中。就连所谓的“远房亲戚”,都是冒充的。   侍奉在林家千金身边十年,她做小伏低过,也趾高气昂过,乃至奉命伴随假的那一位踏入晋王府……   可眼下,有比受晋王府侍婢嘲讽欺压的事,更令她为难。   她守了近一年的假千金,被蒙在鼓里,却宅心仁厚,以一己之力扛起本不该承担的罪责。   眼看那姑娘愿意为晋王世子研读医书,悉心提点折磨过自己的巧媛,对待公爷夫妇孝顺,对待下人友善和蔼,更深深吸引了晋王三公子,终将与之共谐连理……笙茹不忍伤害她。   哪怕她来历不明,可她替人受过,完美无瑕疵,值得拥有最好的。   然而正主归来,要求笙茹配合,夺回属于林家千金的地位、父母和夫婿……   该如何是好?   本是团聚的一夜,笙茹忐忑难安。   “姐,公爷又成公爷了,那咱们还能不能住回原来的大宅子?”小妹摇晃她的袖子,童音清脆。   笙茹摇头:“那座府邸已赠予他人,姐姐现今也自身难保。”   弟弟妹妹似懂非懂:“可这儿太冷了!你和姑娘说说,让咱俩给她干点杂活儿也成啊!我们吃得很少很少的……”   笙茹心一酸,赶忙趁眼泪还没落下,把脸转向幽暗角落。   冷?隆冬已至,天地冰封,心也寒透,能不冷吗?   缄默许久,她从林昀熹所赠的小荷包内翻出一对金镶碧玉耳坠子。   上好碧玉,绿油油的,加上先前赐予的银簪子,大抵能卖个好价钱;加上她精巧的刺绣技艺,如带弟弟妹妹逃离是非之地,按理说……能寻得一条活路吧?   思前想后,她问明“远房堂叔”何时来,何时出门觅食,心下已有计策。   她悄然告知弟弟和妹妹,明日黄昏等“叔父”做饭,让他们借堆雪人为由,到村外林子一趟,只需穿厚些。   翌日,她当着看守之人向二人洒泪而别,独自离开村落,并花钱请了一辆驴车,在上头堆叠石头,候在林中。   她并没打算乘车离开,而是想把孩子骗出,让驴车往相反方向走,好迎开追踪者,争取时间脱身。   如姑娘所言,婚宴上若缺人,必能从三公子处征调,不缺她一个。   她这一走,两方不负,以求心安。   战战兢兢准备妥当,笙茹右手紧攥尚存一块碎银和碧玉耳坠的小荷包,立在约定那株柏树之下。   可日落西山,暮色深浓,她最熟悉的亲人却迟迟不见影迹。   正欲回身折返一探究竟,背后突如其来的剧痛刺透身体。   她左手颤颤,扶柏树粗糙的树皮,寸寸倒下。   泪光迷濛的眼缝中,映着天边最后一抹流霞。   作者有话要说:  如无意外,明天成亲哈~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裤衩 4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昜 20瓶;阿梨Joy 5瓶; 第六十五章   #65   女扮男装策马奔赴品柳园的举动, 有了一回,自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思念堆积的一对璧人于僻静处并坐, 执手欣赏广袤雪场。   碎玉抛珠般的雪片覆盖碧瓦朱梁,万物失色,掩盖了与长陵岛所居的相似之处。   林昀熹把脑袋靠向宋思锐肩头, 眺望茫茫白雪,心也茫茫如雪。   “还在为七十二岛的事忧心?”宋思锐探臂圈住她,柔声问。   “我……何德何能?”   “你忘了诸岛形势,实际上, 管辖一事没想像的艰难, 等你恢复记忆,自然运筹帷幄。再说,每个岛皆有负责人, 大把师叔伯、师兄妹相助, 再不济, 有我呢!”   “可万一,我这辈子没想起来……”   宋思锐并非没想过这一层:“那又如何?你是老爷子孙女、林伯父女儿、我宋思锐妻子的事实,不会改变。大不了从头再学习。”   林昀熹抿了抿唇,欲说还休。   宋思锐补充道:“你想想看,自幼接触的医书常理、所习武功, 不都在这数月内逐渐记起了?假以时日, 只会更臻佳境。”   “嗯。”   林昀熹深吸一口气,悠悠闭目。   回想昨夜梦见断掉右臂的沈星长,他咬紧牙关强忍痛苦, 脸朝床榻内侧,左手紧紧攥住她一片衣角。   梦里,她满心恻隐与悲痛,仿佛他是她极为重视的友人。   她亲自喂他喝药,为他施针缓解痛楚,乃至替他擦汗……却把宋思锐拒之门外。   这样的梦,教她心下惶惑纠结。   在记不起最终推开宋思锐、又从海岛赶至京城的缘由,她曾有一瞬怀疑,会否连目下种种,皆是聪慧机变、能言善辩的某人所布?   但如若她连宋思锐都不信,还能信谁?   沉思中,感受身侧人肩颈缓缓挪动,她正想睁开眼睛,忽地额角微暖,却是他努力低头予以的温柔一吻。   思绪如冰封湖面下暗流涌动,林昀熹暗自羞愧——她竟以阴暗的小心思揣度他!   那是她父亲钟爱的学生,伴随她、呵护她从孩童成长为少女的恋人。   以尬笑盖掩心虚,她两臂环上他的颈,仰首以粉唇覆向他的薄唇。   宋思锐愣了须臾,倏地展臂揽她进怀,拥她坐于腿上,舌尖入侵,两唇相摩。   慢舐轻含,予求予取,反反覆覆。   林昀熹能从他的气息中寻获浅淡酒意,薄薄辣味,暖她心魂。   天地间雪片飞舞,迷濛了远山,掩盖了近湖,簌簌落雪声盖不住彼此心跳。   良久,他们总算舍得放开对方,鼻尖相触,笑貌缱绻。   离真正朝夕相伴、行坐不离的日子,仅剩不到十日了。   “欸……”   二人沉溺在柔情绵密的小世界中,冷不防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古怪叹息。   双双回首,但见傅千凝离于树下,两手捂住眼睛,讷讷问道:“你俩的‘龟息功’,练好了没?”   被逮现行的小情侣登时脸如火烧。   林昀熹急忙从未婚夫腿上下来,扶正头顶的男帽;宋思锐咽了口唾沫,握拳凿齿:“这丫头!总有一日,要把她嫁得远远的!”   ···   忙归忙,避嫌归避嫌,宋思锐偶得闲暇,亦礼貌登门拜访恩师兼准岳父。   恰逢申屠阳、崔慎之等人不约而同造访,林昀熹没好意思当众和宋思锐深聊,只匆匆打了个照面,拉贺兰莺回闺房叙话。   为了掩饰暗地里与意中人私会的小秘密,她假意对贺兰莺抱怨,说三公子自定亲后首次来访,遗憾说不上三句话。   贺兰莺浅笑安抚,忽问:“近日不见笙茹?”   林昀熹语带遗憾:“前段时日,那丫头抽空回乡下探视亲人,一来一回好几天,路上染了风寒,嗓音嘶哑,没精打采的……我见大小事务已筹备得差不多,便命她多加歇息。”   “可惜,”贺兰莺眉目泛起怜悯,隐约还掺杂微妙感伤,“她上次给我修补裙上抽丝,手巧工熟,我还想……让她再绣两幅帕子,既然身体不适,改日吧!”   “也是,刺绣此类精细活儿,勉强出不了精品。”   林昀熹深觉她们二人投缘,甚至动了“婚后让笙茹跟随贺兰莺”的念头。   这事,还需徐徐图之。   详谈一下午,虚掩门窗依稀透进来道别之声。   林昀熹侧耳倾听,料知宋思锐有要事,连与她作别也没来得及。   待送申屠阳、贺兰莺和崔慎之离院时,她总觉缺点什么,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   婚期前夕的上午,晋王府仆役搬来一堆又一堆聘礼;过了午后,林家同样送回一箱箱、一担担的嫁妆,满城尽是发束红绳、腰系红带的仆从挑扛着朱漆髹金的箱笼锦盒,引来围观与赞叹。   两家交换字画古玩、珠宝首饰、绸缎成衣,古籍摆件,吉祥喜庆的气氛渲染全城。   入夜,林昀熹指挥侍婢们整理房中堆叠的一套套饰品和绸裳。末了,林夫人亲手捧来一只大木匣,屏退下人后,方逐一展示内里诸物。   林昀熹接过母亲递来的瓷鞋、白手帕、雕花铜盒,一头雾水,再观匣内另备奇奇怪怪的小妆盒、小书册,更觉莫名其妙。   林夫人犹豫片晌,小声开口:“这套物件,供你和三公子新婚夜玩赏、参考、取乐所用……这绣了红莲的锦缎开档裤,你明早穿在里头……”   林昀熹一脸茫然:“我十七了,还穿这个?”   “咿呀!反正你听娘的就是!娘给你放明儿要穿的衣服之上,别忘了。”   林夫人和她终究非相依十七年的母女,尽管此前曾明示暗示过床笫方面的话题,事到临头,反倒不便启齿。   所幸女儿和三公子私下已相熟多年,情深爱笃,某些事相互琢磨探索,想必水到渠成,犯不着她操心。   当下,林夫人将裤子叠好,挪步行至更衣画屏后。   林昀熹则把玩一长约三寸的葫芦型瓷盒,正欲打开,忽闻窗外响起少女轻笑。   “姐……”   “阿凝,这时候过来?”林昀熹略感惊奇,忙开门让她进屋。   “呀!嫌弃我?”傅千凝东张西望,“我扰了你俩的好事?我哥他……该不会又在洗澡吧?”   林昀熹几乎要炸——这话被母亲听了去,她脸往哪儿搁?   连拽傅千凝两下,示意她闭嘴,不料这丫头口没遮拦:“行啦!最后一次打断你们抱抱亲亲,我只是想……你嫁给他后,我就得该口唤你‘嫂子’……感觉、感觉少了个姐姐!”   她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展臂抱住林昀熹,“呜呜哼哼”的,欲哭未哭。   林昀熹既觉好笑,又有点感动,伸手轻抚她的发:“傻丫头,分明是亲上加亲!你若不爱管我叫嫂子,继续称‘姐姐’并无不妥。”   傅千凝瞬即破涕为笑:“这也好,我喊他‘姐夫’!”   她听出床侧屏风内有人,只当是宋思锐,贼笑道:“姐夫,你仍旧没穿衣服么?”   然则下一刻,笑容凝固在俏皮脸蛋上,如被寒冰封印了一般。   “伯、伯伯母?您为何藏在屏后?是、是在玩……玩捉迷藏吗?”   林昀熹更是无地自容,羞红了脸,勉为其难辩解:“娘,您别听阿凝胡说八道乱开玩笑!我、我和三公子……不是那样的!”   林夫人一笑:“我的宝贝女儿呀!长大了!”   她听闻七十二岛民风淳朴,男女相爱定情后往往形影不离;而女儿与三公子打小为伴,马上要成亲了,即便发生过什么,已无追究的意义。   林昀熹百口莫辩,唯有忿然瞪向傅千凝。   傅千凝自知口不择言说错话,又恐越描越黑,环视周遭,发觉桌上放置着花花绿绿的事物,急中生智,迈出两步,故作兴奋地抓起仿葫芦瓷盒:“姐姐这儿,好玩东西真不少!”   她兴致勃勃解开盒盖,笑意再次僵滞。   盒中藏着一对牙雕人偶,一男一女,一坐一卧,身体交叠……片缕未覆。   ……!   热流从指尖流窜全身,傅千凝疑心自己出门没看黄历,以致尴尬事一件接一件。   她讪讪放下,假装没看懂是个什么玩意儿,在合拢盖子前偷偷多看了一眼。   ···   章和十七年腊月初六,宜嫁娶、祈福、出行、赴任、求嗣、安床。   天色未亮,林昀熹已被人催促下床,沐浴更衣。   婚服由攒绣斋调动秀娘们没日没夜赶制而成,璀璨夺目,外加笙茹和贺兰莺助她填补细节,奢贵华美程度令人惊叹。   然而她昏头昏脑被套上华衣,脸容涂抹脂粉、贴花钿,由笙茹等侍婢搀扶,拜别父母,随即盖头一罩,天地只剩大片红彤彤。   接下来,弥漫各处的喧闹声、鞭炮声、喝彩声围困了她;坐上花轿后,由只闻声不见影的新郎官带领迎亲队伍,红妆浩荡绕城。   抵达晋王府,各种繁文缛节,诸如撒谷豆、走毡席,跨过鞍、草、秤三样物件以避三煞神,继而坐虚帐,以三杯酒送走送新娘的人等等。   之后拜堂、撒糖、行谢礼……弄得她昏头转向,不知由何人相扶,身处何地。   直至温风般的醇嗓柔柔落在耳侧,才将她拉回现状。   “昀熹,”宋思锐语调难掩欢喜,“咱们,是夫妻了。”   熟悉的手掌贴近,与她微凉的手相握,领她跨过重重门槛,进入一处安静居所。   有他,心才安。   房内淡香醉人,华光流泻满地。   宋思锐扶她坐到婚床边,轻声哄道:“琐事繁多,辛苦你了。今日圣驾亲临,宗亲显贵共聚一堂,我得随父王好生招待。你且乖乖等着……我吃螃蟹。”   最末那句,仅余气音,模糊难辨。   若非林昀熹熟知他所思所想,定然猜不出言之何物。   她回想昨晚偷看过的小书册,各式稀奇姿态,猝然面红耳赤,幸而红盖头遮得严严实实。   就在宋思锐依依不舍放脱她时,她反手用食指和中指虚拟成钳,轻轻固住他某根指头。   “小心螃蟹钳子夹章鱼爪。”   宋思锐低笑:“随你夹。”   说罢,唤侍婢、喜娘、全福太太入内侍奉,带着新婚的意气风发,自顾应酬去了。   林昀熹曾被母亲叮嘱过,成亲这一日得规规矩矩,于是耐住性子干坐,如入定了似的。   院外喜庆宴乐声源源不断,祝酒声此起彼伏;房内,一众女子变着花样道贺恭维,听得她倍感犯困。   估算时辰尚早,若真傻呆呆坐上一天,不闷死也得憋死。   她淡声下令:“我乏了,你们也累了,先退下歇息吧!”   “三少夫人,这不合规矩啊!”一中年女子劝阻。   陌生称呼教林昀熹微怔。   捣腾半日,她是真真嫁给了他,那个小时候被她用荆棘抽打过、其后陪她念书、采药、练武……以比试胜利为由偷亲她的人,也是在她忘却前尘旧事、落入他人陷阱时不惜与父兄对抗、力求保全她的人。   她定了定神,平静发话:“此为三公子的居所,规矩该由我来定。”   余人不敢再议,躬身退下。   房中尚有两名侍婢未擅动,其中一人道:“您若嫌无趣,小的去请傅四姑娘或贺兰小郡主来陪,可好?”   林昀熹一听,立马精神了几分:“好!速去!”   那人对另外的侍婢道:“有劳笙茹姐姐先照看新娘子。”   笙茹低低应声,为林昀熹倒上一碗茶,哑声道:“您先润润嗓子。”   林昀熹早就渴得唇干舌燥,管不上唇脂会弄花,咕嘟咕嘟喝了半碗。   吞咽后,猛然惊觉,这茶水的香气和味道……似乎不大对?   蹙眉放下碗,未料一道疾风袭来!   她本能反应抬臂阻隔,未料身子微微一晃,竟使不上劲!   对方出手如电,连点她身上数处要穴!   这下叫她大惊失色,心凉了个透彻。   趁左手未完全失去控制,她顾不上吉利不吉利的嘱咐,一扯盖头。   立于跟前的女子身形小巧,圆脸大眼,肤白如雪,的确是笙茹!   可相陪近一载,她居然没觉察这丫头武艺高强至斯?   惊惧之意随麻木与眩晕感蔓延全身,张口欲呼,已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对上那双阴郁的眼睛,林昀熹心跳骤停,视线模糊。   这、这绝对不是她所熟知的那个笙茹!   是谁?想要做什么?   瘫软在红艳婚床上,她的意识堪比泄洪般迅速流失。   坠入无边黑暗前,纷纭思绪中浮起初见母亲时的一句话——你、你杀了我女儿?拿走了她的容貌?   血液如凝,毛骨悚然。   作者有话要说:  吼吼吼~搞事!搞事!搞事! 第六十六章   #66   傍晚时分, 晋王府楼阁因流霞而倍显金碧辉煌。四处张灯结彩,皑皑白雪映衬喜庆红绫彩带飘飘。   女帝身穿便服, 带领公主亲临婚宴,更送来无上皇与太皇太后的大批封赏。   众宾客们无不震惊动容,感叹晋王三公子果真圣宠无量。   除此之外, 还有惠王、赵王、魏王等皇族宗亲前来道贺,所赠贺礼极尽其珍,教人眼花缭乱。   宋思锐素来俊朗非凡,是日一袭红色新郎服, 面如冠玉, 目如朗星,人逢喜事,最是意气飞扬, 所过之处必招来恭贺道喜。   晋王捋须目视这一切, 笑时不经意流露复杂滋味。   他曾对这门婚事极不赞同。   毕竟, 长子与林家千金相交多年,几近到了谈婚论嫁之地,忽因可有可无的争风吃醋失去双腿,沦为残疾;而那丫头非但龟缩府中,更曾沦为乐籍, 陷于教坊……   纵然靖国公恢复爵位, 但大势已去,数十载情谊割裂;且宋思锐对于林家女实在过分热切,给人耽于美色、难成气候之感。   但太皇太后敲定了这桩惹人争议的婚事, 并说服女帝姐弟二人,才有了今日天家数代人同堂的热闹场面。   丝竹声混杂觥筹交错声与贺喜之音,靠近内院一角突然有一瞬静谧。   随后,满场笑语与议论骤然停歇。   人们笑容稍滞,均偷眼窥望回廊上渐近的人影。   琉璃灯在积雪上投射点点晶莹微光,数人护送一座木轮椅缓缓前行,椅上公子被宽厚的乌紫貂裘裹得严严密密,白净面容神色平和。   兴许因冬服厚重,即便膝下空缺,亦基本瞧不出来。   紧随在侧的女子身穿桃红缎裙,外披银狐裘,容色娟秀,正是巧媛。   她近两月鲜少露面,脸颊与身材比往日稍稍圆润了些,外加笑意盈盈,眼尖之人立马猜出怎么一回事。   相熟者纷纷上前招呼,皆为宋思勉气色不错而欣慰。   众所周知,晋王世子算是被亲兄弟“横刀夺爱”。   大伙儿虽耳闻他原谅了靖国公父女,但亲眼目睹他以此磊落坦然之态参加弟弟和昔日倾慕者的婚宴,难免错愕。   宋思锐正忙着和赵王府的世子谈论军马问题,并感谢对方送赠的名琴和名石,见兄长姗姗来迟,遂携堂兄同去相迎。   走在宋思锐身边,身材中等的赵王世子多少显得平淡。所幸他五官端正,自带天家子孙的威仪。   他行至宋思勉跟前,执礼道:“久未拜访,今儿见堂兄精神甚佳,很是欣喜。”   宋思勉曾是他的头号竞争对手,锋芒尽露,处处压他一头。   此番相见,自身残缺,对方则于韬光晦迹中日复一日积淀,成长为沉稳大气的青年。   见赵王世子眸带关怀,宋思勉摁下偶尔泄露的自惭形秽,笑道:“说来都怪我这做哥哥的,起初伤痛未愈,羞于见人;后只顾着调试琴弦,又怕你事忙,没敢相请……”   两人边聊边融入人堆,宋思锐噙笑不语,亦步亦趋尾随在后。   眼看曾相互竞争或忌惮的三位王府公子相处融洽,宾客笑颜渐舒,宴会气氛高涨。   宋思勉细观赵王世子送赠的七弦琴“霁临”,琴身漆色斑驳,木质沉黯,采用象牙琴轸、镶珠琴徽、朱色柘丝琴弦,料知是珍贵古琴,不由得技痒。   宋思锐从兄长眼里读到跃跃欲试之色,悄声问:“兄长可愿一试?”   宋思勉自觉在数百人面前独奏太招摇,下意识转目远望混于人堆中的霍书临。   若论默契程度,霍七确为首选。奈何这一日,以儒雅风流闻名的霍书临形神涣散,眼神飘忽……   宋思勉料想他未看透个中隐情,始终对阿微念念不忘,暗叹一口气,命人捧出自己琴,对弟弟道:“咱们哥儿俩合奏一曲,以庆此良辰佳夜,如何?”   此言一出,闻者又惊又喜。   宋思锐自是欣然同意。   孟管事当即命乐班子暂停演奏,并清理出大片空位,搬来琴台、几案、鼓凳等物,兄弟二人小声商量,一拍即合。   整顿衣袍,一紫一朱,端坐琴台前,映雪身姿笔直。   宋思锐率先探出长指,拨动琴弦,似珠落玉盘的委婉之音流泄于夜空。   当琴音渐起清迥,宋思勉催弦,“霁临”古琴朱弦清越,合时琴韵抑扬顿挫。   一人琴声刚锐四溢,另一则中正婉约,有时又反过来,似在一问一答,又似互作弥补。   偶尔相视而笑,眸子里得光华,已非去年的暗涌流动,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信任契合。   众人只觉兄弟仪容俊美不凡,技巧卓越,乐韵游丝迁荡,萦绕云霄,养眼醒耳,亦清心怡情。   待琴声渐歇,余人犹带憧憬向往,良久方击掌赞叹,喝彩连连。   宋思勉藉机向弟弟祝酒,祝福他与新婚妻子佳偶天成,鸾凤和鸣。   欢腾的喜容中,唯霍书临背影寥落,托醉离开;从女眷席闻声赶来的谢幼清,亦默然转身,桃花水眸惋惜未尽。   ···   众宾归席,当中最感叹的,莫过于晋王。   他极善琴,自然听出兄弟二人的抚奏干干净净,乃寄情于音,彼此再无芥蒂。   可他至今想不明白,宋思锐究竟使了何种法子,让一度执拗癫狂的长兄彻底放下,重新振作,乃至脱胎换骨。   对此,他已不止“百思”,终究未解,不禁朝傅千凝多看了两眼。   傅千凝本和谢婉芝一同以“表姑娘”的身份,在女宾席上陪谢姨娘招待女帝、公主、官员家眷等女客,可她天生坐不住,又不喜跟京城贵女们文绉绉地虚与委蛇,便借听琴溜到傅家几位兄弟间。   正逢有人禀报说,随林家人入王府的贺兰小郡主曾被邀至新房,与新娘子聊了近一个时辰。因她略感不适,接到消息的棠族王子申屠阳急急从林府宴会赶来,带她提前离场。   由于适才大家正专注听琴,故而没能当面辞别。   傅千凝虽觉贺兰莺对旧情敌缠得太紧,但念在对方慇勤备至,而自己确实需分担府内事务,无暇顾及太多,便由着她多陪陪林昀熹。   此番忽闻贺兰莺身体欠安,傅千凝知其回申屠阳处必有巫医照顾,反倒担心林昀熹会否无聊。   与两位哥哥闲扯一阵,她假意称“为今夜闹新房作预备”,提裙步离席。   “阿凝,你鬼鬼祟祟要去哪儿?”   宋思锐正好把酒而来,欲敬舅舅和表兄弟一杯,听见傅千凝口出“闹新房”三字,目光登时一凛。   “哎,开个玩笑罢了!我想去瞅瞅你的新娘子……”   宋思锐闷哼:“少给我动歪脑筋!再说,‘我的新娘子’,只有我才能看!”   “你喝的是酒还是醋啊?”傅千凝嗤之以鼻,“成成成!我不去就是!反正我昨晚抱过又亲过……”   “你!”   宋思锐固然不会正因自家表妹对妻子亲昵而吃醋,可他有整整九天没和林昀熹亲近,惊闻傅千凝背着他干了“坏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斜睨身后的萧一鸣,狡黠而笑:“阿凝,你自诩海量,何趁这大好机会,不与一鸣兄切磋切磋?”   “哥,你有没有一点羞耻心?好意思让自家妹子去和男子拼酒?”   傅千凝怒而瞪他,却顺手提起两坛新酒,重重往食案上一放,对萧一鸣勾了勾唇:“说吧,要怎么喝?”   萧一鸣莫名其妙被卷入其中,茫然且惶惑。   正想张口推辞,不料傅千凝手疾眼快,抓起筷子,夹了颗肉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堵住他的嘴。   “你!只许跟我喝酒!不许和我说话!才不想在这大喜日子听你‘嗝’一整夜!”   萧一鸣遭她大庭广众下喂食,本已满脸通红,再听“一整夜”这几个字尤为暧昧,恨不得立即原地消失。   这性情豪迈的姑娘既已邀战,他再退让,没准真被当成“怜香惜玉”,只得顺应形势,摆了个手势,表示规矩由她定。   傅千凝笑得张狂:“单独对饮多没劲啊!你我分头向每位客人各敬一碗酒,看谁先趴下,以后管谁叫‘爷’!”   萧一鸣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然则他不敢和她对话,略一颔首,往东边筵席走去。   傅千凝忙催弟弟跟上作监督,自己则让二哥负责计算。   她笑貌可掬,素手举起满满一碗酒,昂首饮尽佳酿。   周旋于数十人间奉觞,连饮十余碗,容色如常,无懈无怠,洒脱飞扬。   宋思锐略施小计把她支开,随即和宋思勉共同应酬。   薄唇扬起轻笑,他暗喜今晚将无捣蛋鬼滋扰他的洞房花烛夜。   ···   直至人定,喧闹方散。   宋思锐陪父兄送走大半宾客,见傅千凝和萧一鸣均喝得脸色泛红,脚步轻浮,竟还在比拚……当下戏谑一笑,自顾快步赶往院落。   月华和雪光倒映进他的长眸,喜悦光芒中透着些许紧张。   为这一夜,他等了整整两年有余。   不……也许,从她满月那日,两手相握,便注定会有相牵一生的岁月。   喜房雕花大红花烛火光摇曳,红帐倾泻,弥漫极隐约的陌生甜香。   侍婢、喜娘等十几人挤了一屋,长条案上摆设同牢、合卺、结发三礼所需的用具,及代表“早生贵子”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等干果。   宋思锐笑吟吟从全福太太的红漆托盘中拿起一把玉如意,心急火燎想掀开大红绸缎盖头,又生怕过分着急,会惹人嘲笑,且吓到他的妻。   新娘子腰杆笔直,端然静坐,金银线刺绣与层叠云霞红缎华美之极。   盖头四边垂下金花装饰,光芒夺目,遮盖他朝思暮想的丽容。   玉如意悄悄挪至盖头下方,他低声调笑道:“如此良夜,正是吃螃蟹的好日子。”   新娘子藏于袖内的双手似是攥了攥丝帕,凝神屏息,静待他掀起红绸。   宋思锐故作矜持,只掀了数寸。   他越是迟疑,新娘越是拘谨,像担忧他不悦,柔声细语:“夫君喜欢吃螃蟹,妾让人马上准备。”   宋思锐一呆,几乎疑心林昀熹在开玩笑。   声音、语气……听着没错,可他的小螃蟹生于无拘束的海岛,连万福礼都是在失忆后才学的,竟会唤他“夫君”?自称“妾”?故意叫给王府侍婢听的?   “是啊!你居然忘了,我最喜欢吃螃蟹?”他仍维持笑眯眯的神情,两眼已转向四周。   “没忘,只是冬天的蟹不如秋天好……”   由金玉珠宝堆砌的新娘再度暗攥袖子。   宋思锐垂下眉眼以掩饰震悚,用平和语调对屋内众仆侍道:“良宵美景,月色如霜,你们速速将东西挪至院中,再去小厨房蒸几个螃蟹,供我和三少夫人把酒赏雪,对月行礼,好让天地共见证。”   最后那句话,情深款款,温柔笃定。   余人虽觉此举怪诞,但三公子成长于海外,大抵所受教育、遵循的礼节不同,或者另有特殊癖好,也未尝不可。   于是,众女齐心合力,将诸物逐一搬出新房,忙得不可开交。   宋思锐咬紧下唇,努力稳住呼吸,双拳在袍袖内掐出血。   疼痛会让人保持清醒和理智。   趁外头忙于布置、另备吃食,他徐徐拿起“喜”字一侧的鎏金铜烛台,步步走向端坐的佳人,口中念念有词。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他一手轻轻旋掉蜡烛,一手将烛台快速探进红绸,以顶部尖钉直抵红嫁衣上的纤长颈脖。   “赏月前,不妨先说说,把我的新娘子藏哪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章鱼:有人偷换我的螃蟹!怒摔!   ·   谢谢兔子的地雷~么么哒(╯3╰) 第六十七章   #67   布置喜庆的婚房内弥漫着死寂。   宋思锐昂然立于床外三尺, 左手蜡烛倾侧,落下滴滴红蜡, 宛如血泪。   感受到烛台插针的尖锐,以及新郎官竭力遏制的怒火,红盖头下女子无可抑制地哆嗦着, 嘶哑嗓音也染上颤意。   “三、三公子,您……好好的,为何开玩笑?”   “开玩笑的,是你。”   宋思锐话音冷似冰刀。   “您说什么?我是……昀熹啊!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   “你也许曾是‘林昀熹’, 可你, 绝非我宋思锐的妻。”   这句话从轻磨牙齿缝隙间挤出,字字透着狠劲,教女子抖得更厉害了。   她周身珠玉磕碰, 发出微弱声响, 伴随喉底泣音, 呈现脆弱易碎之感。   宋思锐自问昔时忍过辱、受过气,面对巨大冤屈亦能稳住,可这一刻,他只想一剑了结眼前人。   他失而复得、千辛万苦相护、重新讨回的娇妻,在人生最期待的日子里, 被人换了去?   若非无人作质, 难寻昀熹,他定要给她颜色瞅瞅。   僵持片晌,女子泣道:“您定是误会了……何不揭开盖头, 瞧清我的容貌?”   宋思锐的确好奇,她和昀熹到底有几分相近,是否真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可他忽而记起,棠族人擅长的诡术很多,如摄魂术、换脸术等等。   他不确认这人有否从崔夫人或巫医处习取诡秘方法来迷惑他,索性眼不见为净。   “不必细看,你和她再相相似,也不可能骗得过我。我该如何称呼你?我可没法像兄长那般直呼你为‘阿微’……”   “此话何意?你、你早知……她是个假千金?”   宋思锐懒得费唇舌,反手以烛台底部,连点她几处要穴,冷笑:“你们母女厚颜无耻!简直令人发指!说!昀熹究竟在何处?”   阿微本不会武功,压根儿无反抗余地。她痛哼一声,没有大声求援,只有泪水不断滴落在艳红婚服上。   宋思锐不耐烦到极点,长久以来的良好涵养,驱使他摁下踹她两脚的狠心。   “凭什么?”阿微啜泣声中翻涌恨意,“我拿回属于自己的身份、爹娘和婚约,也有错吗?”   “哈!无耻之尤!”   宋思锐怒不可遏,反而被气笑了:“不,是你拿走属于她的一切,现在乃合浦珠还!我真不该把时间浪费在你这等毫无担当的宵小身上!即刻招出你的同伙!并把昀熹给我毫发无伤地交还!否则,她每少一根毫毛,你便多受一刀!”   “为什么……为什么……”   宋思锐耐性耗尽,顺手点了她的哑穴,随即转身出门,对亲随阿流低声嘱咐:“速去荣安殿前,请萧内卫和傅四姑娘来一趟!记住,切莫声张!”   阿流虽不理解他洞房花烛闹着对月成礼又嚷嚷蒸螃蟹所为何事,听出语气凝重,忙依言而行。   宋思锐确认阿微逃不出新房,干脆立在门边,离她远远的,省得中计。   上弦月隐没浓云后,天幕顿时混沌如洪荒初辟。   院内灯火辉煌,光芒照不进他暗沉烦躁的心。   他的妻,身在何地,自何时被替换掉的?目下是否安好?   武功高强如她,对谜香等药具备一定认知,想必被亲近之人突袭,才没能抵挡……莫非是笙茹?   笙茹人呢?   寻思间,傅千凝随阿流沿回廊而至;萧一鸣则为避嫌,停步廊下,负手而立,等待召唤。   “哥,不是不让人闹嘛?”傅千凝脱掉外披的狐裘,华服满是酒气,精致妆容早因薄汗融得不成样子。   “你嫂子有些紧张,又一整日没见你,让你去陪陪她。”   宋思锐容色平静,转而唤萧一鸣,悄声吩咐:“有劳一鸣兄亲去调两名女护卫,备上车马,替我秘密送一人回林家,牢牢看守;再另派心腹,前往崔家视察动静!”   萧一鸣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宋思锐让庭院仆役停下手上事务,进耳房等候安排。   却听房内隐约传来傅千凝的嬉笑声:“姐,姐夫欺负你了?还让你盖这玩意儿?也不嫌闷得慌!”   宋思锐回身入内,将玉如意塞至她手中:“你来揭盖头。”   傅千凝先是一呆,随即因他沉嗓冷冽而一震:“这……不、会、吧?”   她如使剑招般,出手似风,迅速挑起红绸。   但见大红婚服包裹的女子容色娇俏佚丽,抬眸间泪光盈盈,委屈之余,尽显千娇百媚之貌,确是林昀熹浓妆艳抹时的模样。   然则熟悉如傅千凝,仍旧一眼瞧出她眼底的矫揉造作。   酒意一下子醒了。   “你!你是那个‘阿微’?还有脸跑这儿?”傅千凝又惊又怒。   阿微口不能言,满脸震悚疑惑,泪流如注,仿佛她是楚楚可怜的受害者。   傅千凝转头望向宋思锐:“这要如何处置?”   “她坚称自己是林千金,拒绝道出昀熹去向,我没工夫磨皮子。你给她换身衣裳,交给一鸣兄安排的女护卫送去林家,让我岳父岳母解释;你再带人先翻查我这院子的人及晋王府各处,确认是否藏有细作,确保我父兄无虞。”   宋思锐没往阿微方向扫上半眼,边说边走入屏风后,三五下除掉新郎发冠和大红婚袍,火速换上夜行黑衣。   傅千凝又问:“那你呢?”   “去寻昀熹。”他取了长剑,系在腰上。   “去哪儿找人?”   “棠族行馆。”   话音刚落,他从后窗跃出,消失在夜色之中。   傅千凝一咬牙,粗暴地摘除阿微的凤冠,扯下层层叠叠的嫁衣,看清阿微素手如玉琢,蔻丹颜色别致,亮泽动人,低呼:“贺兰小郡主!”   她胡乱抹掉其妆容,可脂粉覆盖下,非贺兰莺的面孔,而是与林昀熹如出一辙的脸。   “怎么……你明明不长这样!”   相互瞪视片晌,傅千凝从衣橱中翻了件褙子,也不管外头天寒地冻,草草裹上阿微,横抱着翻窗而出。   ···   宋思锐临行前,亲去晋王门外,只简单讲述有突发事件需要处理,便匆忙离开。   哪怕今日从头到尾没看到新娘子的面容,他非常确定,和他拜堂、被送入洞房的是他的小螃蟹。   至于偷龙转凤此等龌龊事,必定趁大伙儿赴宴道贺最喜庆之时,暗中调换。   今日最为可疑的,莫过于消失无踪的笙茹、探视后宣称身体不适的贺兰莺,及贸然入府带走“未婚妻”的申屠阳。   可他想不通,如若申屠阳明知王府里的林千金非“阿微”,为何还假意扮作深情,处心积虑夺走她?   他无暇细究污浊之人的思想,飞掠至棠族行馆,震惊发觉,那处仅剩寻常守卫!   一问之下,方知申屠阳早就准备在中午赴林家喜宴后直接离城,连随行护卫都是大清早在城门外等候!   宋思锐心下凉了半截。   若然申屠阳是趁他和兄长合奏时将林昀熹带走,距今超过两个时辰,出城、掩护、制造假行踪……皆已完成,他上哪儿去寻妻?   成婚之日,皇恩圣眷、同僚敬重、朋友环绕,兄友弟恭,使他在和谐友好的氛围下放松了警惕。   他后悔莫及,倘若宴席初开时由着傅千凝去筹备闹洞房之事,会否提前察觉端倪?   归根结底,错在他深知昀熹武功出众,且不喜人旁窥他们之间的小亲密,故而没为她增设影卫。   谁知,最关键的时刻,竟出了岔子。   既无处可追寻,他最后的希望,便只能寄托在那人之上。   当宋思锐施展轻功,快速绕至城西南林家时,他省去敲门等礼节,迳直翻墙而入。   门外有萧一鸣把守,厅中仅林家曾经的“一家三口”。   阿微裙裳凌乱、发髻松散,双臂抱住林夫人的膝盖哭着喊“娘”,梨花带雨,海棠凝露。   林绍夫妇褪去婚宴华衣,改作家常棉袍,双双端坐在上首,表情尤为复杂。   如有怨恨,如有惭愧,如有悲戚,如有不忍。   宋思锐决定不予他们任何机会忆苦思甜,直奔进屋,揖道:“岳父,岳母,昀熹是你们的女儿!是我宋思锐的妻!请你们分清事实!”   阿微犹自辩解:“不……我,我是林昀熹!她、她自恃长得与我相似,趁我外出,瞒骗了你们!企图占据我的父母和未婚夫!”   “一派胡言!”   宋思锐从未想过,这世上竟有如此是非不分、信口雌黄的女子,气得脸色煞白。   他深吸了口气,厉声道:“是你占了她的父母!占了她的位置!当你犯下弥天大过,妄图逃脱,才施诡计捉她顶罪!而今见她重归亲人怀抱,嫁入王府,美满幸福,你不甘心,试图争夺!心肠歹毒!恬不知耻!”   阿微浑身一颤:“你、你胡说!”   “阿微,”林夫人拭去眼角泪水,“事到如今,这事必须说清楚!昀熹才是我们林家女儿,你真正的生母,是我那孪生妹妹!   “她当年借我小产坐月子兼重病,强行在你臂上烙了印子,谎称昀熹胎记被毁,将你俩硬生生调转了。娘……不,我也是再重遇昀熹后,才从她的印记推断隐情。   “虽然,你占用她的名字和身份十七年,也干了不少混账事,但念在你是我姨甥女,与我血脉相连,只要你坦言昀熹的下落,我尽量让他们别太为难你……”   阿微懵了,眉宇间充斥难以置信:“不!不是的!怎么会!我、我不信,你们被骗了!我是您亲生的!小姨的女儿,我那小表妹,早夭折了,你们从来不许提的!”   宋思锐察颜观色,忽觉她应是真不知悉自身和崔夫人的关系。   这意味着,崔夫人孤身逃离,并未牵扯其中?   迟迟逼问不出林昀熹的下落,他人如赤脚走在火烧铁板上,随时要暴跳。   “紧要关头,说陈年旧事毫无益处!是申屠阳带走了她?他们藏身何处?你……一直装扮成另一个人,借小郡主之名屡屡接近她,是为熟悉她的言行举止,顺带暗中观察我们,以便蒙骗?”   阿微尚未作答,林夫人大惊:“阿微,你和阿阳……杀了莺儿?”   “不是我杀的……是表哥,他想为我安排个体面身份,好名正言顺嫁给他,恰逢阿莺缠得紧,父母双亡,无兄弟姐妹……我也不想伤害无辜!我更不乐意顶着她的脸!天天学棠族语!”   宋思锐暴怒:“什么叫‘不想伤害无辜’?我家昀熹无缘无故被你们下了蛊毒,记忆尽失,连我这个朝夕相处十年之久的未婚夫都抛诸脑后!把她的师门、子民全忘得一干二净!代你饱受我父兄斥责、招致京中人非议,她不无辜吗?”   “……十、十年?”阿微无比错愕。   “再说,你那色胚表哥要的人,不正正是你吗?既然到手了,他以你换走我的妻子?疯了?我不管你们出于何种目的,立即把她还回来!”   阿微恍若未闻:“朝夕相处……?师门、子民?”   若她非文弱女子,宋思锐大概会将其暴打一顿。   林绍摇头叹息:“阿微,事已至此,你别痴心妄想,实话实说,老夫会看在相伴十七年的份上,替你求个情。可你若伤了昀熹,我这当父亲的,绝不轻饶!”   阿微松开林夫人,颓然坐倒在地,眼神无焦点,人像是被抽空灵魂的玩偶,喃喃自语。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呀……三公子是因为我爹才喜欢上她的,不是吗?原来……你们早看透……我还道爹娘分不清真假呢!”   “少装可怜!此招不管用!快说吧!”林夫人皱眉催促。   “……我只是怕,我很害怕……娘生气了,丢下我们父女;爹也被押走了,仆役变卖,亲友离散!我慌啊,我不想跟霍七那个伪君子一处,又怕刘家人赎我出气,更怕思勉哥哥砍我的腿……   “那会儿表哥不远千里赶来,说路上捡了个乡下丫头,正昏迷不醒,五官跟我如一模子印的,可请池访先生清除她的记忆,装扮成我、代我受罚。我无所依傍,唯有事事顺他之意。   “没错,你们说得没错!表哥以前可喜欢我了!咱俩一年才见几回,双方……客套守礼,互有迁就妥协,但在一起久了,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我和他饮食、习惯、喜好、观念截然不同,再加上,我成天以阿莺的脸对着他,他的情意一日比一日淡,再不愿花心思哄我……”   宋思锐哪有闲心听她唠叨?   正想喝止,她却浮起一丝浅笑,续道:“他来京城时,本是想装作对‘林家表妹’情深意重,好为我的落跑而掩饰,才不断盯她……可看多了,他又迷上那张脸。   “我一开始无所谓,她的脸,我也有呀!但是……没几日,我觉察,他为保风声不泄漏,早在年初便杀了我的嬷嬷!还瞒了整整半年!那是除去父母小姨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我恨他!我跟他吵架!可我什么都没了,我没有爹娘,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心腹,不得不依赖他度日。我想回家啊……所以,我怂恿他爱上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假表妹,提醒他,只要再用上一次蛊,那姑娘就会忘掉三公子,待他千依百顺,由他随心所欲……   “哈哈哈!他信了!同意把我俩再换一回,反正我是堂堂正正的林家千金!届时,他大可对外宣称,娶了一位跟我容颜相类的女子,当作求而不得的替身……”   “想!得!美!”   宋思锐忍无可忍,几乎动手打人,碍于林绍夫妇在场,咬牙摁下熊熊烈火。   “阿微,往日,我只当你平日跋扈任性,遇事则软弱怯懦,万万没想到你心思竟污秽至此!我们夫妇是怎样把孩子……养成这么个废物渣滓!”   林夫人强忍哭腔,从袖内翻出匕首,指着阿微:“你、你立马交人!不然,不然我亲手杀了你!”   阿微目视她喊了十数载的“娘”,曾慈爱祥和的笑意,已不再属于她。   眼看匕首银光暗涩,她悲哀恳求之色渐消,转化为愤懑痛恨。   “我不晓得在哪儿……你们试试赶去棠族,反正他们终归会回去的。只不过,等到那时,你们那位昀熹,只怕活成别人了!呵!”   宋思锐闻言,额角青筋凸起,两眼迸射狠戾之光。   左右手握拳,辟啪作响。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主要交代阿微的心路历程,有点难写,脖子痛,明天继续。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 1个; 第六十八章   #68   “姑娘认定我下不了手?”   灯火掩映下, 宋思锐玉面凝霜,剑眉飞扬, 黑色夜行衣外加黑貂裘,居高临下直视阿微。   平素待人的温和儒雅半点不留,取而代之是萧肃凛冽, 宛如一尊杀神。   阿微不自觉往后一缩。   她被傅千凝扒掉婚服后,仅在红绸中衣外罩一件夹棉褙子,久坐冷凉地板,早已冻得脸青唇紫。   抬眸以怨愤眼神瞪视宋思锐, 她倔强地咬着唇, 良晌后坐直身子,纤手整理乱发。   “你动手吧!我没了爹娘,没了身份, 什么都没了, 活着有何意义?”   林绍和林夫人互望, 泪目交换恻隐之色。   人心肉做,再怒其不争,也不忍见膝下相伴多年的孩子就此血溅当场、香消玉殒。   林绍欲再相劝,不料宋思锐扬手制止:“岳父大人,昀熹与我青梅竹马, 几经周折才嫁给我, 我若不拚死护她周全,谁来护她?我理解二位慈和仁善,但此事还请交由思锐处置。”   他这番话意在提醒林绍夫妇, 即便他们仍将阿微视为家人,他也绝不会因此而手软。   林夫人天性刚烈,对阿微所作所为反倒不如丈夫包容;她与亲生女儿相认后更亲密,是以待林昀熹的爱意远超于阿微。   她将匕首收回,握住丈夫的手:“还是交给东床全权处理吧!”   林绍老泪噙在眼眶,转目凝视宋思锐半晌,终究没再多言。   欠晋王府的事又多了一桩,他情何以堪!   宋思锐得到岳父岳母默许,长剑缓缓出鞘,轻微“滋”声中,他话音冷如剑刃寒芒。   “今夜若找不回昀熹,我先把你双腿还给我哥!”   阿微浑身直哆嗦:“你杀了我吧!”   “急什么?”宋思锐长剑在她四周虚晃,削落十余根发丝,“我对杀你并没兴趣,我只要昀熹。”   “我不知道,我……”   “那便先断一条腿,尝尝滋味,”宋思锐如陷入魔怔,薄唇扬起极浅淡的笑,“放心,此剑乃无上皇所赐,锋利得很,我昔时断人胳膊不费吹灰之力,干脆利落,切口平整,便于包扎……”   阿微显然被他前所未有的阴翳吓到,寸寸后挪,改而抱住林绍小腿,上下牙齿打颤:“爹,求您!您让他……一剑杀了女儿吧!”   林绍岂敢再多言?咬牙闭目,把头扭向一侧。   宋思锐哂笑:“你凭什么痛痛快快的死,而兄长、昀熹和我,就得痛苦活一辈子呢?”   他悬剑于上,只等她作最后招供,或宁舍弃肢体亦不开口的执拗。   夜风卷着雪意,破门而入,吹不散室内的凝重僵滞,更扫不尽各人心间的焦灼、悲悯、绝望与哀愁。   静夜中回响的渐近车马声停在大门之外,仆役惊讶且礼貌的招呼,使宋思锐剑尖发颤。   他在新房中觉察妻子被调包成阿微,第一反应也想告知宋思勉。但那会儿夜静更深,他不欲影响其歇息,更不好打扰怀有身孕的巧媛。   未料,兄长竟甘愿为此离开王府,冒雪亲临!   ···   “世伯、伯母,外头风大,不必出迎了。”   宋思勉由亲随推进院落,示意林绍等人留在偏厅。   再观宋思锐立于厅内,拔剑指向一形容落魄、战战兢兢的女子……只需一眼,他容色微僵。   自幼相伴,爱慕数年,他自是能即刻认出阿微。   可笑的是……她虽与林昀熹面目一致,可神态行止明明有着非常显眼的差别,他当初怎会弄错了呢?   是因没料到她的胆大妄为?或是他伤痛难耐,疯魔了?   宋思锐对上他的目光,哑声道:“终究惊动了兄长,是小弟之过。”   “阿凝大肆搜查各院,我便猜到出了事;再听说你没留在新房,且马车奔往城西南方向,我不请自来,还望诸位见谅。”   宋思勉自减少肢体幻觉之痛后,专注于琴谱的搜集、整合、编纂,醉心琴弦,心境逐渐开阔,待人接物又如往日般温雅从容。   巧媛由两名侍婢搀扶续行,仍是筵席上的银狐裘和桃红缎裙。   目睹阿微仪容不整,她下意识加快脚步,抵至宋思勉身侧,悄悄握牢他的右手。   既怕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他再掀怒火,又恐他心生怜悯,将意中人纳入府上。   宋思勉摆手命闲杂人等退下,以左掌覆于她手背上,温声道:“你别站着,寻个挡风又暖和的位置坐会儿。”   巧媛摇了摇头:“我陪着您,不妨事。”   阿微偷眼窥望二人,宋思勉越沉静,她的心越是发虚。   宋思锐手中长剑并未因兄长的到来而收回,他淡淡一笑:“你看我哥做什么?等他开口求情?”   阿微清泪挂腮,低低唤了声:“思勉哥哥……”   宋思勉长眸泛起复杂难言的光华。   爱过又恨过的女子,离他数尺之遥,却如远在天边,熟悉,而陌生。   正当他张口,道出多日未曾念叨的“阿微”二字,门外红影一晃,却是傅千凝来了。   她酒意微醺,左右肩各蹲着一只小猴子。猴儿像是生怕摔落,死死抱住她的发髻,模样十分滑稽。   宋思锐闷声道:“你彻查王府了?”   “查过,没细作,”傅千凝顺手掩牢大门,挑了挑眉,“哥,你拿个剑吓唬姑娘家,凶巴巴逼问,怕也问不出详情,不如……让我的猴子陪她玩会儿?”   阿微登时抖如筛糠。   宋思勉与巧媛一头雾水,但林绍夫妇和宋思锐已然明白。   曾有一回,阿微以贺兰莺名义拜访,引发两只小猴子攻击。当时众人忙成一团,并未留心细节。   如今得知这位“贺兰小郡主”乃假冒,许多不正常的细微之处便说得通了。   傅千凝绕至阿微面前,笑容阴冷:“别怕,俩猴儿在我这儿可乖了,它们不欺负好人,只挖坏蛋眼珠子!”   “傅四姑娘,你我本无冤仇……”   阿微刚开口,猴子立即全身紧绷,瞪视她,作出蓄势待发之态。   傅千凝抬手安抚两小家伙:“无怨仇?我告诉你,昀熹姐姐先是我姐,后才是我嫂子!”   她虽不晓得阿微何事招惹过猴子,料想它们无故伏击林昀熹一事,多半跟她有关。   “我知我犯了众怒,连畜生也要欺负我!”阿微惊慌地捂着脸,泣不成声。   傅千凝怒斥:“顺带骂我们’畜生‘?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啥玩意儿!”   “在你们处罚我之前,请容我和思勉哥哥说两句话,成么?”   阿微眸带恳切,似假还真。   “你又要搞什么鬼?”傅千凝并不相信她,寸步未移。   “就两句……”阿微以手撑地,往轮椅方向爬去。   宋思勉每每听到她微哑软嗓唤“思勉哥哥”,心中总免不了荡起一抹酸涩与柔情。   时隔一年有余,自以为彻底割舍的东西,始终让他心软。   阿微拖着颤抖身躯,慢慢爬至宋思勉跟前,垂首胡乱以袖口擦去脸上泪痕,才昂起头端量他。   平心而论,她最初确想嫁给他,不但因为他家势显赫,俊朗不凡,更缘于她心里有他。   可她不敢,只因她担忧……如若他当不上储君,最终没能登帝位,等待他的,将是竞争对手无限打压。   当霍书临、申屠阳、刘侍郎等年轻贵公子大献慇勤,她决意谋而后动,没推拒也没应承,由着他们众星捧月。   花前月下,她给宋思勉明示;何曾想过,竟有“他沦为残疾,她伏地告饶”之时?   本想略施小计,让宋思勉助她逃脱宋思锐和傅千凝的魔爪……但这一刻,四目相对,他沉静脸容恨意淡去,薄怜徜徉,远比她想像的平和。   十多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凝聚于心,她突然累了。   她宁愿他对她恨之入骨。   “思勉哥哥……对不起。”   这是她要说的第一句话,言辞恳切。   不光为那场完全可避免的意外,也为前前后后的哄骗与欺瞒,哪怕早已于事无补。   宋思勉略微怔然,定定注视她一塌糊涂的脸,霎时间不知该做何应对。   阿微等不到他任何谅解或怨怼,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倒吸一口气,她说出第二句话:“是霍七哥掰断了树枝……”   话未道尽,已带哭腔。   宋思勉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又冷又硬,砸得他好生疼痛,且冰寒彻骨。   “你、你说什么……?”   阿微皓齿磕碰,终于按捺不住,嚎啕大哭。   她已分辨不清为谁难过,兴许是自身境况,兴许是为昔日恋人的遭遇,兴许是再也无人愿为她出头。   宋思锐和傅千凝对望,均拿捏不定,该继续恐吓,或任凭她宣泄。   “阿微,”宋思勉语带叹息,“你若真存有一丁点儿愧疚,赶紧告知我弟媳的下落,她温柔善良,不该遭人陷害愚弄。”   她吸了吸鼻子:“我……真不知情。你们想,表哥存心不让人追踪,岂会把落脚点告诉我?”   宋思锐气焰顿泻,还剑入鞘。   ——真要赶去棠族拦截?不,昀熹撑不到那时候!   颓丧无助之际,他心下乍然亮起一道光,急问:“棠族人在京郊,可有秘密联络点?”   “哥哥意思是,他们没那么快赶路?”傅千凝柳眉轻蹙。   宋思锐直盯阿微:“若我没猜错,你们曾在香料和茶水中做手脚,并伺机突袭昀熹。等她失去意识,你和她调换衣服发饰,谎称‘小郡主’欠安,偷送她出晋王府?”   阿微无从否认,只能点头。   宋思锐又道:“棠族守卫队早候于城外,申屠阳在林家这边的筵席无法避免饮酒,等他们两拨人出城汇合,天色已全黑,势必会找个距离适中、隐秘安全的场所躲藏。   “此外,他既对我家昀熹怀有异念,定不会下太重的药,更舍不得伤害她。可昀熹身负武功,他们……会尽快想法子抹掉她的记忆,或故技重施,以药针封住她穴道……阿微姑娘,在下只有今晚了,昀熹是你表姐,你真要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阿微纤纤十指抓捏裙裳,踌躇道:“今年春,我随表哥离京后,曾于京郊以西的山林中小住过三四天,确认代替我的那位姑娘……醒后确实忘事了,才动身去棠族。”   “在哪儿?”   “我那会儿生病,靠在马车上睡着了,不认得路,只记得……走了三个时辰左右,那宅子不大,周边有小村落和瀑布……”   宋思锐不等她说完,立即召萧一鸣入内,命他即刻询问密探,是否了解疑似地方。   久未发话的林夫人悄然松了松气,扯过薄毯,轻轻罩在阿微肩上,将她拉离地面。   “阿微,若想减轻罪过,随我们同去。”   ···   黑暗。   漫长且无声的黑暗,似混沌未开,无天无地。   林昀熹头痛欲裂,手脚动弹不得,隐约听到几句叽叽咕咕的棠族语,心底烦躁之极。   要是没记错,她在大喜之日饮下谜药,被假笙茹点了穴,其后再无知觉。   目下距离当时有多久了?她身在何地?是谁暗算她?意欲何为?   许久,她睁开一丝眼缝,偷觑四周。   周遭围了七八个烛台,照得各处明晃晃,奈何房间简陋,除去一桌一椅,别无他物。   但桌上似乎放置不少事物,如瓶瓶罐罐,还有两张薄薄的东西,既不像纸,也不像纺织品。   她双手双足被人用铁丝混牛皮筋束缚,固定在身体下方的木榻上,身上穿紫色棠族华服……呵!贺兰莺的衣裙!   腿边有人挪移,她眯眼细辨,见那人一身丫鬟服饰,看上去约三十岁上下,蛾翅短眉,凤眸下垂,竟是申屠阳身边的巫医池访!   林昀熹周身一僵——这人……果然有问题!   趁新婚当日冒充笙茹绑架她,要做什么坏事?难道表兄求而未遂,试图抢婚?   她药力未散,手脚遭绑,既没法抗争,只得假装未醒,调整内息,静候良机。   池访似在倒腾药物,双手所在发出古怪声响之余,还飘来冲鼻药气,反而令林昀熹清醒了三分。   不多时,池访解开林昀熹左脚上的绳索,并脱下她的鞋袜。   “……?”   林昀熹大奇,忙趁对方没注意,睁眼偷瞄,不料足底忽而一痛!   ——那人以微细药针刺入她的涌泉穴!   她吃痛之下,一时没忍住,屈膝猛力一蹬,正正踢中池访胸腹。   池访武功不弱,偏生丝毫没设防,受她突如其来一踹,整个人向后飞出半丈,脑袋重重撞在墙壁上。   因体内气血不畅,两眼上翻,昏了过去。   哈?这么不经打?   林昀熹啼笑皆非,探头见桌面依稀搁置剪刀之类的物件,忙抬脚去勾,然则池访撞墙声响不轻,惹来门外人询问。   林昀熹听不懂棠族语,深知糊弄不了,唯有极力想法子脱身。   外头的人问了两声,推门见池访瘫倒在墙角,立时惊呼。   林昀熹心道:完了完了!怎就管不住自己的脚丫子呢?好歹等双腿松绑后,再踹人也未迟啊!   片刻后,闯进屋的有五人,个个高大威猛,手持利刃。   为首者蓝袍华贵,浅铜色方脸尤显刚毅,正是申屠阳!   这下……大大的不妙呀!   作者有话要说:  熹熹:没办法,谁让螃蟹有八条腿呢?管不住啊管不住!   章鱼:我也有八只脚……管不住,嘿嘿。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平生顾顾平生 2瓶; 第六十九章   #69   “先生!先生怎么了?”   申屠阳环视四周, 确认屋内无旁人,而池访歪倒墙边, 只道其误吸了某种毒,赶忙命人察看情况。   他见林昀熹平躺在榻上,仍维持原来姿态, 唯纤纤玉足底多了一黑点,遂上前查探她的鼻息。   林昀熹犹自纠结该装傻充愣,抑或直接打一顿,辨明余人正为池访推拿, 料想那巫医一醒, 她再无伪装机会。   趁表兄试探她腕上脉搏,她无声无息抬起“管不住”的左脚,陡然屈膝, 用膝盖使劲撞向他后腰。   这一记来得又狠又准, 申屠阳立足不稳, 跌向木桌,被桌角硌到腹部,顿时“嘶”地呼出声。   林昀熹回脚,往木榻中央猛地一跺。   “砰”一声巨响,木板受力而折, 并不结实的木榻向左侧倾歪。   她左脚刚着地, 不等申屠阳蓄势扑来,已借力连人带榻跃起。   余人见她单脚站立,右腿和双手因束缚, 呈现歪歪斜斜的“大”字,惊得呆了半晌。   “拿下!”申屠阳疾呼,补了句,但……别伤她!”   除去留在原地搀扶池访的青年,余人一拥而上。   林昀熹咬牙忍着手腕脚腕被勒的痛意,单足跳动,快速旋转,以残破平榻撞击当先一名昂藏男子。   那人被她砸了个正着,头脸开花,勃然大怒,拔刀来砍。   林昀熹临危不乱,背负木榻左闪右避,两刀全落在木板上,劈下一截木角。   “哎呀,这刀法不行啊!砍个柴也这般费劲!”她笑嘻嘻将重心偏至右侧,忽然用左脚轻巧一踢。   那段新鲜现砍的木头破空飞出,掷中墙角青年的后脑勺,使其眩晕前扑,趴倒在未醒的池访身上。   与此同时,林昀熹再借木榻挡了一刀。   恰逢此次男子用力过猛,刀刃嵌进板中,未能及时拔离,竟遭她硬生生“夺”去。   她得意扬唇,听声辨位,以迅雷烈风之势斜蹬一脚,正中其腹下三寸。   那男子瘫倒,捂住要害,嗷嗷而叫,痛晕过去。   另外两人见状,下意识夹住腿。   “别怪我!”林昀熹也没管这人能否听得懂,“你们几个大男人,手持刀剑,欺负手无寸铁、还被绑起来的我……”   她嘴里嘀咕,动作却丝毫没凝滞,一句话间,又以右腿带动木榻一角,绊倒冲来的少年,并蹦蹦跳跳从他背上碾过。   听此人“啊啊”叫了两下便没声音,申屠阳及仅存的一名护卫脸色大变。   “来人——”护卫这时才想起要喊人。   林昀熹不假思索,扛着木榻猛力旋身,后侧方刀柄以巧妙角度磕向墙角,整把刀脱离木板跌落。   她以古怪姿势靠在墙壁,探出左脚,接住刀身,随即如踢毽子般往上一抛一挑。   单刀直飞那名护卫,在他目瞪口呆之际,插进其胸膛。   申屠阳傻了眼。   早在捡到这姑娘时,他已知她会武功,故而让池访使出独门秘术,施针压制她内力,以免穿帮。   时隔大半年相见,他以猴子和醉汉测试她的反应,并为阿微制造接近机会……观察多时,他一直误认为她武功和记忆皆未复原。   万万没料到,她居然在双手和右腿被固于木榻的情况下,只用寥寥数招,接连打倒他四名护卫!   申屠阳自忖武功不弱,仍难免因她的奇诡招式而发怵。   拔刀在手,他凝神戒备,沉声道:“妹子,我舍不得杀你,你若乖乖听话,留在我身边……”   林昀熹心下略感惶惑——她展示功夫,按理说,他该晓得她并非“阿微”了吧?   究竟是蠢到家了,或是早知内情?   念及池访扎她的绒毛药针,以及夹杂棠族口音的微哑沉嗓,她蓦地记起,最初脑海中反覆浮现的一句话——一切全是你自找的,必须乖乖听话,才可保家人性命。   原来这位表兄和他的巫医,乃调换真假千金的罪魁祸首!   耳听不远处大批人员迅速移动的脚步声,林昀熹没再留情面,右腿带动被劈得东残西缺的平榻,算准方位,背朝他捱向刀锋。   申屠阳唯恐她又要施展怪招,没敢正面迎敌,企图绕至前面戳她穴道。   林昀熹冷笑,强行直窜而起,作前空翻,用木榻直压而下。   申屠阳生怕以刀劈砍会在她背上捅出个窟窿,可单手接不住,只得弃刀挥出双掌。   “啪”,木榻在林昀熹暗运的内劲与他掌力的夹击下彻底断成两半。   “表兄,谢了哈!”   林昀熹右足虽连着板子,却比先前灵活不少,一抖一翘,踩掉多出的部分,继而横扫一腿。   申屠阳举臂挡隔,正好替她打碎了残留在小腿处的半截木板。   双腿重获自由的林昀熹当机立断,腾起给表兄送赠一串连环踢。   申屠阳边抵挡边后退,双臂遭她狠狠踢了数下,痛得满头大汗。   林昀熹负榻而斗,终究不比平日灵活,大致听出他腿骨与肋骨隐含断裂之声,随即稳住下盘。   申屠阳容色发青,语带惊悚:“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昀熹自觉以两臂张开的姿态面对他颇有些尴尬,稍稍侧身,淡声道:“我是你林家表妹,昀熹呀!”   “不……”他臂膀垂下,额头青筋突起,“你不是!”   “懒得跟你废话!”   她纵身跃起,空中转了半圈,本想再借他之力,破开限制她上身及双臂的半张木榻,奈何申屠阳已无还手之力,被她一砸,晕倒在地。   “……又是个不经打的!”   她无耐叹气,打起剪刀的主意。   套上鞋子,她如被困住钳子的螃蟹,横着走向方桌。   正研究如何割开牛皮筋,好让手腕从铁丝绕成的圈内抽离,忽见那两块非纸非丝的东西上像抹了层油,细看竟是人的面孔!   寒意自足底涌起,只因她清楚辨认,这是属于笙茹与贺兰莺的脸!   表兄为算计,不惜杀死她的侍婢和他的未婚妻?这人有毛病?   她尚未来得及难过,门外传来十余人的呼喝声。   欲将桌子踢房门阻挡个片刻,忽闻后方有窸窣微响,紧接着一道凌厉劲风直窜而来。   她猜出是刚苏醒的池访,当下假装不设防备,待下盘被攻,才疾旋以平榻转向对方。   这半片木榻宽四尺有余,毫无征兆翻转,生生将池访掼倒。   林昀熹见她手中无刀无剑,安心后跃,运气护住背门,跌压在其上。   池访想要避开,终归遭她所负的榻板砸中大腿后侧。   随木板裂声响起,林昀熹来了个鲤鱼打挺,振臂一挣,硬是把板子断开,反身向池访两侧一敲。   木板破碎,池访又一次瘫软伏地。   林昀熹两腕见血,咬牙忍痛,执起剪刀,左右手相互割断皮筋。   至此,四肢方得以解脱。   蜂拥而至的守卫破门而入,她连踢带蹬把人一个接一个往外踹,并脱了外穿的罩衫,兜住桌上瓶瓶罐罐和人脸皮面具,随手打了死结,斜挎在肩上。   她记起母亲所言,所中蛊毒需找到下蛊之人方可得解法。直觉池访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她索性重手点了其穴道,一手夹在腋下,飞身越过门口东歪西倒的守卫,施展轻功外奔。   院落内外尚有百余人,这批为棠族铁甲卫,个个头戴赤缨盔,身穿银灰甲,手持弯刀,团团围在院落前。   林昀熹抬望夜空一弯新月,只想仰天直呼:有完没完?她大抵是世上最艰难的新娘子了……   身后房间内,打斗中推翻的蜡烛点燃了木板及碎屑,外加林昀熹不慎踢倒桌下半坛烈酒,火势迅速窜起,顺着呼啸北风蔓延。   霎时,里里外外登时乱作一团。   ···   夜幕下,淡薄月色映雪,京郊山林绵延不断,风声掺杂马蹄声席卷向西。   宋思锐带领晋王府卫队及萧一鸣手下的暗卫,快马加鞭,踏雪而行。   傅千凝亲自押着阿微,与之共骑,和林绍夫妇一同尾随在后,刚出城便被抛得无影无踪。   阿微显然不大会骑马,坐在马鞍上被颠得无所适从。   “阿微妹子,”傅千凝从后环住她的腰,轻笑道,“长路漫漫,不如和我聊聊天……那俩小猴儿怎就对你各种不客气呢?”   阿微虽添了披风,仍冻得战栗不已,闷声不答。   傅千凝一夹马腹,骏马撒腿疾行,晃得阿微几欲尖叫。   “我说就是!因为……”   傅千凝勒住缰绳:“为何?”   “我……曾露真容,并戴了娘赠予的海棠发簪,拿树枝戳过它们……”阿微小声道。   傅千凝却觉猴子并不算记仇,起码她戏弄过几回,通过喂食和养伤,很快获得信任;想来那一回,阿微先以过分举动激怒猴子,后由申屠阳主动为林昀熹簪簪子,且特意落在晋王府队伍后头。   “醉汉”实则是个会武功的江湖客,兴许为财,或有把柄握在棠族人之手,才配合整这么一出闹剧。   “还有,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在新婚夜蒙混过关?”傅千凝语气中满满是无情嘲弄,“你费尽心思代替我姐,是倾慕我哥,还是单纯想要回身份?”   阿微央求:“傅四姑娘,留点颜面可好?”   傅千凝“噗”地笑出声:“你不要脸到这地步,还要求我‘留颜面’?”   “我、我误认为三公子和她成亲,是为报师恩……就……”阿微顿了顿,神色愈发难堪,“婚床内撒了畅心粉,能让人放松警惕,陷入旁人所塑造的幻想中……”   傅千凝倒曾在海岛上听太皇太后提及,数十年前,无上皇仍为亲王时,中过此类毒,更误把猫当成她,被揶揄了大半辈子。   没想到,时隔多年,阿微居然试图故技重施!   千算万算,她大概没料到,喝了不少酒的宋思锐,连盖头都没掀开,便能辨识新婚妻子被调包了……   真是又蠢又坏。   ···   宋思锐策马扬鞭,只恨离开王府前为掩人耳目,没骑上那匹雪色良驹。   哪怕山石、雪树、冰泉、庙宇被马儿甩得远远的,他心底的焦灼却半分未减,堵得他喘不过气。   依照阿微所述,“马车慢悠悠走上三个时辰”的路,已快到尽头。   如抵达密探推断的位置,却没林昀熹踪迹,他又该去何处寻找?   “三公子!您看!”萧一鸣适时打断他的狂躁。   宋思锐抬头,但见半山亮起红光,像是房舍着火!   他心跳漏了一下,赶忙催马上行。   穿过密密层层的林木,山风回旋,断断续续送来呼喊,依稀便是棠族语!   果不其然,狂奔三四里后,山腰空旷处豁然开朗,一座正在燃烧的院落前,密密匝匝挤了近百人,此外已有半数横在地,生死未卜。   刀剑枪矛汇聚处,是一红衣女子。   她左臂夹着一名疑似婢女者,右手持刀,艰难腾挪,将自身护得严严实实。   即便她身影时隐时现,衣裙古怪,还梳着棠族女子发型,宋思锐仅一瞥,立马辨认出是他丢失的妻。   他拔剑跃马,一声令下,晋王府和密卫皆加入混战。   原本由多数人包围孤身女子的局面,瞬间逆转。   此前,宋思锐在七十二岛平过叛乱,回京后亦曾奉命剿过匪,相比之下,眼前厮杀实属小意思。   可他直盯十余丈外的林昀熹,头一回有了惊怕畏惧之感。   她那身红裳深深浅浅,如血染而成……受伤了?   再看她眼神涣散,脸上尽是麻木,仿佛对他的到来无半点觉察。   阿微那句似笑非笑的冷语再度闪现——只要再用上一次蛊,那姑娘就会忘掉三公子……   难不成……这几个时辰,足够抹掉她的记忆?   宋思锐险些发狂,弃马跃入人堆。   脑中既像塞满了东西,又如一片空白,连串剑招未经思索,暴烈穿透迎面攻击的棠族护卫。   银光染血,交映月色与雪色,幻化成交织穿掠的凛然之光,让人目眩。   “昀熹!昀熹!”   他一边厉声呼唤她的名字,一边步步逼近。   而她杀红了眼,人宛若处在梦境之中,满脸木然。   无爱、无恨、无悲、无喜、无欲、无求、无嗔、无痴。   他抢至她跟前,她浑然未觉,顺手劈向他,遭他举剑阻隔。   曾祖父所赐的断鸿剑,对上她那把不知从何捡来、早砍得卷了边的寻常单刀……“卡嚓”声起,轻而易举将破刀削断。   林昀熹一呆,遭他夺了刀,仍浑浑噩噩携带昏迷不醒之人。   宋思锐左手拥着她,挥剑护她杀出重围。   再回首,棠族人所剩无多,难成气候。   他还剑入鞘,示意萧一鸣扛走那侍婢,细辨妻子衣裙的血迹大多源自他人,才稍稍安下心。   林昀熹余悸未消,呆然若失,任凭他拉来捏去,良久才长舒一口气。   她清澄眼眸渐生薄雾,如惊慌失措,如惶惑后怕。   宋思锐两手捧起她的脸,长目聚拢生平未见的紧张与忧患,薄唇翕动,语无伦次反问询问。   “昀熹……没事吧?你、你还记得我吗?认得我么?知道我是谁吗?……说话呀!”   字字带颤。   林昀熹狐惑眼光上下端量,杏眸从圆睁到微眯,极短暂的玩味过后,秀眉颦蹙。   “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表哥:我不是boss么?光环呢?   熹熹:你哪来的光环?我还没动手呢!(就用了一只脚)   ·   阿微使用的粉末,在20章提过。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平生顾顾平生 11瓶;   也谢谢每一位追文的小可爱哈~ 第七十章   #70   如浮云掠过的三个字, 仿如利箭直插宋思锐心臆。   痛得他肝胆欲裂,恨得他磨牙吮血, 只想冲进去,将申屠阳拖出来大卸八块。   在这萧瑟北风、熊熊火光、厮杀呐喊中,他的心却寸寸黯淡, 周遭也如坠入无垠静谧。   他原以为,憾失母亲、父亲、兄长的关爱后,怀一腔孤愤砥砺前行,终能闯一片天, 并与意中人同携到老。   视她如珠如宝, 却一次又一次被遗忘,堪比随珠成灰,和璧破碎, 号钟弦断, 五剑尽折, 禊贴化尘……   世事如梦,一枕黄粱,梦醒南柯,欢喜散后的悲伤,倍加哀切。   云移月暗, 宋思锐一身黑衣立于开阔处, 十指托住林昀熹腮边,人如被施了定身法。   林昀熹呆呆瞪视他,错愕稍减, 惘然又生。   宋思锐猛然惊觉,他的昀熹似乎未来得及变成申屠阳想要的人,还拚死杀出了重围?   是否意味着尚有转机?譬如……他可趁她糊里糊涂之时,向她灌输真相?   于是,他紧盯她的那双水眸,以郑重、缓慢且深情的语气作自我介绍。   “我,姓宋,名思锐,字展瑜,生于奉延十八年,乃晋王府三公子,是你的丈夫,是你从小到大的玩伴,是你挚爱之人。你可以忘记别的,独独不可忘了我,懂吗?”   “……”林昀熹既有些发懵,又有点想笑,“那……我是谁?”   宋思锐一愣,忽而悲从中来。   在眼眶泛起红意前,他探臂拥她入怀,语带哽噎:“你,你……是我的小螃蟹。”   林昀熹遭他当众抱住,即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亦觉羞怯万分,慌忙推他:“放开我!”   “不,”宋思锐倔强中不乏决绝,又因悲怆而言语不清,“你怎能记不住我?我不信……”   说罢,他捧住她脸颊,薄唇接连落在她额头、眼皮、鼻尖、嘴唇……如小鸡啄米一般。   林昀熹彻底懵了。   宋思锐无视打斗双方的诡异窥探,不甘心地再次圈紧她,乃至抬起左腿,缠住在她膝后,恨不得就地把她“捆住”。   “我是你的章鱼啊!‘章鱼大法’……还记得不?”   林昀熹好不容易从拚杀的噩梦中回神,马上被他古里古怪的言论和举动搞得云里雾里。   是一贯人前自重的他突然发疯了?或是她拜堂后太困倦,堕进了另一个非同寻常的梦里?   任凭山风呼啸、兵刃相接、伤者倒地呼痛,二人立于战场边缘,岿然不动。   萧一鸣持刀腾跃,来来回回闪掠在他们前后左右,替他们挡下不时飞来的暗器与刀剑,无比汗颜。   ——三公子啊……弟兄们还在收拾残局,您和新婚妻子当众搂搂抱抱亲亲也就算了,姿势还如此……不雅,能不能稍稍矜持些,注意一下形象和影响?   难辨过了多久,四周兵刃碰击声渐歇,山下马蹄声自远而近。   林昀熹借厚雪反射的月光辨认来者,震惊地发现,当先马匹上,傅千凝正与一女子共骑,而那人的眉眼鼻唇……竟和自己一模一样!   那便是……阿微?   紧随她们二人之后的,则是林绍夫妇和几名仆从。   林昀熹碰上父母惊奇的眼光,后知后觉她和夫婿此际的行为实在……不堪,赶忙抵住宋思锐:“章鱼,爹娘来了!别闹!”   “什么?”宋思锐乍然惊喜,“你想起来了?”   “你先放手!好丢人!”林昀熹用力掰开他的腿,“我适才……是因没杀过那么多人,脑子乱了……随口开了句玩笑,我、我没忘,真没忘。”   宋思锐心花怒放之余,终觉场面太过尴尬,遂装作若无其事,挽了她的手,清点己方伤亡。   林昀熹命人搜集她于恶斗中掉落的瓷瓶小罐,并指认了池访,交由林家人安置。   有人宣称,棠族人在大火燃烧的屋内救出了申屠阳,然则其臂骨和肋骨断折,更因吸入浓烟,处于昏迷中。   林昀熹闻讯,吐了吐舌头。   “你干的?”宋思锐唇角轻勾。   “嗯。”   “那我再把他的狗腿打断好了!”宋思锐开始捋袖子。   林昀熹拉住他:“算了!他好歹是我表兄,而且……娘在看着呢!你让她日后回棠族,如何向自家王兄交待?”   “呵呵,棠族王养出这么个肮脏玩意儿!他又该如何向我宋氏天家交待?”   宋思锐余怒未消,挣开她大步前行。   未料她脚下一踉跄,摇摇欲坠。   “你无碍吧?”宋思锐急急转身捞住她,抚向她腕上脉博。   林昀熹午后喝下带药的茶水,药力至今并未完全消退。不论在室内挣脱束缚,抑或于百人间奋力杀出一条路,皆凭着一口气支撑。   如今亲友同在,已无忧患,她再也无须强撑苦忍,干脆把头靠在宋思锐怀内。   “我好困。”   她弱弱说了一句,温软身躯轻依偎,即刻教铁石之心化为柔绵。   宋思锐瞥向躺卧在地的申屠阳,眉宇间漫过浅淡嫌弃:“让他有多远滚多远!趁小爷尚顾念两国邦交!可他若刚再踏入我大宣一步,我定剁了他的狗腿!”   他吩咐萧一鸣继续处理后续,自顾拉林昀熹到大树后歇息,将繁琐之事抛诸脑后。   用黑貂裘把妻子裹牢于身前,他下意识收拢两臂,低头凝视她瓷白肌肤,如小扇子似的睫毛,以及那隐约染笑的唇角。   想起适才害他抓狂的戏言,宋思锐忿忿不平以唇覆住她的小嘴。   林昀熹几近入眠,冷不防唇上温灼挑起暖流,有三寸软滑熟练地撬开贝齿,恣意闯入。   疲倦、恐慌、担忧……已消散于深情绵长安抚中。   天地、时间、万物亦不复存在,唯独他一人便是归属。   待半山恢复清静,宋思锐抱起睡得深沉的妻子,缓步而出。   灭火、救死、扶伤、清算完毕的众人皆垂首而立在空旷处,红着脸,等候向他汇报。   宋思锐自始至终没舍得放下林昀熹。   他向大伙儿小声叮嘱,请岳父母携同阿微坐上棠族人的马车,余人押送池访、护送伤员,再让萧一鸣、傅千凝垫后;自己则跃上马背,一手搂住妻子,一手拿捏缰绳,向微露迷濛鱼肚白的方向疾行。   ···   傅千凝从晋王府赶赴林家那阵,正是酒意最浓、身子热暖之时;其后奔赴荒郊野外,由阿微坐在她跟前挡风,未觉分毫寒冷。   此番独自骑马在后,天光欲亮未亮,她被冷风激得一哆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萧一鸣闻声,勒马回望,扯下披风带子,闷声不响,将玄色夹棉外披甩向她。   傅千凝负气丢了回去:“谁要你的臭衣服!”   萧一鸣好心被当作驴肝肺,免不了愤然,正要催马上前,忽见她偷偷摩挲双手,终归于心不忍,刻意放慢速度等她。   “干嘛?”傅千凝边说边打着哈欠。   萧一鸣每每与她交谈,总会紧张得打嗝,这回也没好意思开口说话,抿住双唇,又一次递上那件披风,眼神示意她披上。   “我拿了,你咋办?”傅千凝迟疑。   萧一鸣蓦地心头一暖——原来她不肯接纳,并非嫌弃。   他朝她咧嘴一笑,摇头表示不碍事。   傅千凝被他突如其来的笑晃得略微眼花,怔忪片晌,嘴里嘀咕:“无事献慇勤,非奸即盗!我事先声明啊!今晚赌局没分胜负,别觉着借我衣裳,我便会服输!”   萧一鸣无奈,投以理解眼光,手臂依然伸得笔直。   傅千凝悄悄掀动嘴角,摆出勉为其难状,接转披风,草草往身上一裹。   属于男子刚烈暖热的气息,仿佛随之包围了她,闹得她心浮气躁,又似飘在云端。   踏雪而行,她迟迟没说出一句感谢之言,假意东张西望,却于不经意间和他保持一致一定距离。   缄默良久,她轻声道:“你若觉冷,随时告诉我,我好还给你。”   萧一鸣没说话,只是安静和她并骑。   他深知,一切尘埃落定,她必将要回七十二岛。   而他,出于某些原因,只能……目送她离开视线范围。   马蹄声碎,踢踢跶跶乱人心。   明明长夜将尽,不知何故,反倒使人平添淡淡失落。   ···   当新房床铺被褥重新更换完毕,天色已大明。   宋思锐以突发事件、新娘子身体不适为由,下令推迟婚后次日的大堆礼节。   他屏退嬷嬷和侍婢,亲手给睡得迷迷糊糊的林昀熹褪下层层染血裙裳,仅余贴身小衣小裤。   纵然他动作轻柔,凉意却让林昀熹缓缓苏醒过来。   她只道他准备“吃螃蟹”,不由得羞红了脸,悄然蜷缩成团。   宋思锐拿温热湿帕子替她擦拭在外的肌肤,见她左足底涌泉穴处多了一黑点,替她挤出未化的药针,隔着薄衫轻捏各处要穴,看有否被扎针。   他的指尖只作检查,不含挑弄,仍让她禁不住细细发颤。   既怕他胡来,又怕他不胡来。   宋思锐确认她无恙,拉过被子盖牢,才自行更衣,灭掉可有可无的烛火,钻进被窝。   与往日夜闯香闺无异,他寻了个合适的姿势,和她侧身而缠。   觉察她的醒觉,他笑哼哼附在她耳边:“再不睡,就被吃掉了哦!”   林昀熹虽没最初困顿,但也不愿在奔忙一整夜后瞎折腾,索性往他怀里一缩,安心闭了眼。   她知晓还有不少问题没得到解决。   譬如,她的蛊毒、阿微的身份、崔夫人的下落……乃至林家“欺君”的罪名。   可她无心理会,只想倾听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好好睡一觉。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结实温暖,是寒冬中唯一的火焰,能融化她所有恐惧忐忑,予她长久而安定的依靠。   睡至中午,林昀熹并非被院外人声吵醒,而是被微糙触感惊醒,骤然睁目。   某章鱼做贼心虚,试图抽离魔爪,被她隔襟一把握住,逮了个正着。   “那个……我只不过想核实,有没有藏针。”他两耳泛红,仍故作镇定。   林昀熹绯颜如抹胭脂,愠道:“都成为了亲了,犯得着这般鬼鬼祟祟的找借口?”   宋思锐嘟囔:“谁让你以前……”   “我以前怎么了?”   “往事不必再提,反正是夫妻,你的就是我的。”   某章鱼大言不惭,长腕挪移,试图讨点为人夫的小福利。   奈何林昀熹终究怀藏心事,按捺胡思乱想与鼻腔低哼,凑到他唇边一印:“咱们先去瞅瞅阿微和巫医。”   宋思锐正为掌心满酥香而魂离魄散,闻言略加用力,以表达不满。   “这、这……不就比别处肥一点么?”她低声啐道。   宋思锐被她的措辞逗笑了:“不止,还软上很多。”   “呿!章鱼比螃蟹软多了!”   “是吗?我不那么认为,”他语调含混,“很快……你便能见识。”   林昀熹经母亲秘密传授,大致猜出其意,羞恼瞪了他一眼,顺手拨开他的爪子,翻身下地,寻了套新衣裙。   宋思锐见她毫无新婚燕尔的情致,料想昨晚那一战的阴影犹在,当下渐收缱绻之念,仔细问起她先一晚所历经的种种,并告知,从发觉她失踪到寻获的详细过程。   “说来真可笑!”林昀熹穿戴整齐后,拿了一把玉篦,一丝不苟为他梳头,“我和那阿微……自襁褓时期,由小姨掩人耳目调换过一次;阴错阳差,时隔十六年,在她落难时换了回来;而今我重归父母身边,真相大白,竟遭了她的道儿,再调包一回……你说这换来换去,不嫌累么?”   “他们累不累,我不晓得。我只知,无论再怎么调换,我都能认出你;而你,始终是我的。”   宋思锐与镜中的她目光相接,笑意笃定。   林昀熹心暖如蜜,檀唇噙笑,正想回话,忽闻院外传来傅千凝的声音。   “姐!姐夫!”   宋思锐显然对此称呼不大满意:“回长陵岛,她爱这么喊,我没意见;可在晋王府,自当唤‘兄’、‘嫂’才对!”   却听她如风般直闯至房门外,边敲门边急促低语。   “不管你俩是不是‘春宵苦短日高起’,我得第一时间来报,崔夫人……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临近结局,请大家不要在评论里剧透具体内容哈~么么~ 第七十一章   #71   “她人呢?”   宋思锐顾不上未弄好的玉冠与腰带, 大步绕过屏风,行至外间, 推开房门。   外头,傅千凝身上仍是昨日的华服,眼圈发青, 明显一夜未睡。   她压低嗓门道:“目下正在城北一处不起眼的宅子里。”   “在京城?”林昀熹加快了步伐。   “是,估摸着……避过追踪后,她折返回来,害咱们的人一路寻到棠族, 徒劳无果!”   “大隐隐于市, ”宋思锐冷冷一哂,“怎么查到的?”   “如哥哥所料,崔家小弟早知她去处, 兴许认定你们新婚燕尔无暇再管, 今儿大清早竟绕路去拜访……”傅千凝哈欠连连, “如今二哥带人守着,你俩赶紧去!”   “阿微呢?”   林昀熹昨夜力战,疲惫得不想搭理人,只遥遥瞥了阿微一眼;此番获悉崔夫人下落,自然不能落下她。   “她那身板子, 哪能经得挨饿受冻、沿路奔波?正在林家呆着……放心, 林家周边全是哥哥的手下,申屠阳自身难保,定然没工夫管她。”   林昀熹为宋思锐扣上带子, 复问:“那巫医如何了?”   “早上清醒,肩骨裂了,倒没别的。她招认,申屠阳和阿微怂恿笙茹对你下毒,但笙茹于心不忍,借探视弟弟妹妹之机逃跑,被她杀了……”   林昀熹早猜出笙茹凶多吉少,却没猜透其死因竟是源自于此。   回想相处大半年来的大小事件,她忽而记起,有一回,笙茹提醒她抓牢“三公子这座新靠山”时,莫名感伤,说了句“惟愿上苍见怜,助您度过难关”。   当时林昀熹摸不着头脑,只道她一时失言。   现今细想,或许早在那阵子,笙茹已知悉阿微的计划——一旦“假千金”在晋王三公子心中占得一席之地,为林家谋得平反的可能,必将被替换或除掉。   对应宋思锐谈及,阿微承认厌倦与申屠阳相处,想来早就盯紧京城动向。   “笙茹服侍她十年……”林昀熹鼻翼发酸,磨牙道,“她下得了手?”   “为得到下半生的荣华富贵,牺牲一个婢子算什么呀?”傅千凝语带不屑,“一来,我哥比追捧她的那帮公子哥儿有过之无不及;二来,她一口咬定,你只是用了林千金的身份和美貌,才获我哥青睐与垂怜……”   林昀熹懒得再议论此人:“阿凝,你辛苦些,亲自她送至崔夫人新住处,与我汇合。另派人去找笙茹的弟弟妹妹,好生安置。”   傅千凝应允,回身步出院落,迎面撞见萧一鸣,无端脸颊微烫:“你那披风,我洗净再还你。”   萧一鸣朝她点头,欲言又止,继而朗声道:“三公子,大理寺来了人。”   “先招呼着。”   宋思锐回房扯过鹤氅,对林昀熹道:“昨晚西山北麓的争斗伤亡较多,不好处理。你和那人同时露了脸,必须想法子把事情压下来。你小姨那边……”   “不要紧,我会解决。出门前,咱俩先去小祠堂上香。”   林昀熹顺手为他系带子,眸底锐意化作几许柔情。   宋思锐眉间浓云因温情而退散。   他的妻,在努力寻找靖国公千金和海岛继承人平衡点的过程中,日益恢复自信果断,和初入晋王府时的柔弱胆怯截然不同,却又比身处海岛时添了温婉体贴。   若维持下去,倒也不算坏事。   趁绣屏阻隔院中仆役的视线,他情不自禁俯首贴向丹唇,厮磨片晌,才牵她出门。   “抹了好久的唇脂,快被吃光了!”   林昀熹悄声抱怨,垂眸处溺着三分娇羞,三分懊恼,三分甜蜜,余下一分唏嘘,轻淡无痕。   ···   城北密集院落连片,崔慎之从小宅院行出,刚掩上院门,回眸见一少妇打扮的丽人,心跳倏然漏了半下,不自觉地攥住袖口。   对方淡妆素雅,黛眉轻扫,明眸流转,一袭银红云霞锦端庄矜贵,配以银狐裘,立于积雪未消的窄巷内,陋巷顿时生辉。   少了常伴在侧的笙茹,多了两名女护卫,他的表姐看上去英气勃发,再无昔矫揉造作。   崔慎之摁下震悚,作揖道:“表姐既嫁与春风,何以得空至此?”   “久未见小姨,甚是挂念,”林昀熹自带一身磊落风华,“怎么?不欢迎?”   平心而论,崔慎之一度对她深恶痛绝,可最近多次见面,均觉她言行举止、气质风度皆异于往昔,已没太过多抗拒。   可母亲非要躲藏于在此,说过谁也不肯见,他百般为难,只得推辞。   “家母身体不适,不愿见任何人……还请三少夫人见谅。”   林昀熹听他改了称呼,精致唇角的笑意悠悠泛起几丝冷凉:“崔大人这是要闭门谢客了?”   崔慎之心下一凛,意欲说两句缓和之词,忽闻巷口车马声停,眉头暗拧。   不多时,拐角处数人匆忙行近。   为首者头发斑白,风霜满面,一袭灰色夹棉袍子,正是林绍。   紧随在侧的分别为林夫人、傅千凝,以及一位戴着幕篱的女子。   帽沿垂下的薄纱遮挡大半身,别说面目,连身型也看不真切。   三方一番礼见,崔慎之以恭敬执礼遮掩惊讶:“姨父、大姨、傅四姑娘……这位该是……?”   林绍略一颔首,没回答他所问,“慎之,有劳通报一声。”   既是姨父又是恩师,崔慎之难以推托,唯有深深一揖:“绝非慎之目无尊长、有意怠慢,实乃母亲千叮万嘱不见外客……望诸位容许我入内请示。”   林夫人勾唇而笑,嗓音冷洌:“架子倒不小!”   崔慎之硬着头皮敲开院门,却见仆役身后不远处,母亲僵立原地,如遭冰封。   宅院仅有三间屋子,崔夫人送走儿子,听闻风声夹带男男女女的交谈声,第一反应是从后门逃离。   可细察当中含混林绍夫妇的话音,她的心无止境下沉。   躲得过今日,往后亦如丧家之犬。   该来的,都躲不过。   随着两扇褐漆斑驳的院门徐缓打开,门外一张张久违面容逐渐展现,短短丈许距离,每一寸皆渗透了凝重。   “阿霏,好久不见。”   林夫人寒着脸,当先跨入院内,示意仆从守在院外。   崔夫人微微一福:“请恕妹妹体弱多病,没能及时拜会二位,也没能参加贵府喜宴,甚感惶恐,他日定会补上贺礼……”   “此等冠冕堂皇之言,说来有意思吗?”林夫人毫不客气。   崔夫人抬眸,目光落在头罩幕篱的女郎身上,眼眶登时红了。   崔慎之见状大感惊奇。   长久以来,他断定母亲因琐事生了大姨一家子的气,只当回棠族那次,姐妹互不相见,故而归京后效仿。   可当那蒙面女郎徐徐掀开薄纱,眉眼鼻唇和表姐几乎无差别,崔慎之彻底惊呆了。   “这……两个表姐?”   林昀熹转头细看阿微,除了杏眸含泪,脂粉稍浓,确和自己的相似程度达八至九分,难怪绝大多数人根本没辨认出来!   林夫人淡然道:“妹妹不打算向我们夫妇二人解释……当年为何以你崔家丫头,取代我家昀熹?   崔慎之目瞪口呆。   崔夫人身子晃了晃,泪目弥漫恳切:“姐姐随我到里头说,行吗?”   “你偷偷摸摸干的龌龊事,不敢光明正大道出口?”   崔夫人低下头,眸子里满是难堪之色:“我……我错了,可我有苦衷。”   “是因为崔将军南贬,你生怕宝贝女儿要随你们夫妇屈居于蛮荒之地,自私做此决定?枉我信任你,在坐月子时把府内事务交由你协管!你竟如此待我,让我们夫妇养活你家姑娘,捧在手心细细护着,却与嫡亲骨肉生生分隔十几年而不自知!”   林夫人说到激动处,泪水汹涌溢出。   林昀熹连忙挪步搀扶她,递上丝帕。   阿微如被抽了魂魄,她似乎期待崔夫人反驳,极力反驳。   然则对方面露愧色,再次印证林夫人所言非虚。   最后一线渺茫希望破灭,阿微泪流满面,声声呜咽:“我不信!我不会信的!小姨,您快和我爹娘说,是他们误会了!”   她一哭,崔夫人也忍不住哭腔:“阿微,是……真的。”   阿微几欲晕倒,幸好傅千凝手急眼快,搀了一把。   崔夫人拉住女儿的手,声泪俱下:“孩子啊……你可知娘这些年有多庆幸,又有多懊悔!庆幸的是,你留守京城靖国公府,没随我穿行瘟疫地带,在南疆吃尽苦头;懊悔的,是错过当你娘亲的机会……”   她深吸了口气,转望林昀熹,眼光复杂得无法言喻。   “在教坊赎她时,我听她措辞,已觉不对劲。怀揣侥幸之心,我追到酒楼确认,一看那胎记,我就知道……是她!我不晓得该为她活着而高兴,还是为她的存在而担忧。”   林昀熹蹙眉道:“所以,您怂恿我跟随霍七公子未遂,转而怂恿他袭击三公子、到品柳园掳走我?”   “不,”崔夫人轻咬下唇,“我只想让他无声无息带你远离,从此隐姓埋名……如此一来,我当初所为,便永远不会被掀出。袭击三公子什么的,我没这份坏心,更没这个本事!”   林夫人怒极反笑:“你既明知我女儿还在世,非但没想过让我们一家团聚,还企图让她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你心好狠哪!我们夫妻何处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崔家人?”   她边说边步步进逼,崔夫人被迫放下阿微的手,倒退数步。   林夫人咄咄逼人:“我还道你失去了女儿,才对阿微分外关切,视如己出!原来,真是你所出啊!把我俩耍得团团转,你可满意?”   “我……”   “事到如今,你肯认,我也不和你翻旧账。阿微……你带走吧!别呆在京城碍我的眼!姐妹一场,情分至此,你我两家,就此割席,今生不必再见!”   “不!”崔夫人泣道。   “你心肠歹毒至斯,有资格跟我说‘不’?”林夫人疾言厉色。   “姐,姐啊……”崔夫人牙齿打颤,艰难挤出一句,“阿微她……是林家的女儿。”   “……?”   林夫人愣在原位,见妹妹偷眼望向林绍,霎时惊怒交集:“你们……?”   林绍茫然:“这、这话几个意思?”   崔夫人双手捂住脸面,窘然且羞愧地转过身。   ···   午后阳光照耀白雪,美则美矣,冷冽之气却因融雪而透彻人心。   曲瓦上厚雪消融,既似珠玉倾泻,又似流不尽的泪,滴滴答答砸落于灰砖地上。   林昀熹拉了傅千凝并坐一旁,留阿微和崔慎之尴尬对望。四人各自无话,竖起耳朵窃听屋中谈话。   方才崔夫人的言语及眼神,似在暗示,阿微同样是林绍之女。   这话所藏信息,超出想像。   最终,林夫人同意和妹妹到屋里详谈,又把如坠云雾的林绍拽进去。   阿微和崔慎之耳力远不及林昀熹与傅千凝,兼之还在努力接纳这个荒谬绝伦的事实,神思游离,久久无话。   林昀熹看不见内里三人表情,却能从语气辨别他们每个人的情绪。   只听得林夫人怒道:“阿霏,你给我解释清楚!什么林家的女儿!是、是你姐夫的?”   崔夫人没吭声,大抵点过头,引发林绍一惊:“我?我和你什么时候……!你莫要为了把阿微塞进林家,血口喷人!污蔑我!”   “若她并非你的骨肉,我为何舍得留在你身边?”   林夫人气极而泣,林绍着急万分,又哄又劝:“我没有……你信她作什么!她骗了我们一次又一次!”   “她犯得着牺牲自己的清白名声?”   “是我下的药,”崔夫人打断二人争执,“那年,崔决在北域领兵,我随你俩去晋王别院作客。正好姐姐抱恙在身,我趁姐夫喝得半醉,给他放了畅心粉,在书房……我收拾得很妥当,他若非把我当成你,便是误以为做了场梦。”   “你、你疯了?”林夫人拍案而起,“你那会儿已嫁人!是有夫之妇!他、他是你姐夫!”   “是!我疯了!我就是鬼迷心窍!我就是忘不掉他……他还是靖远侯时,出使棠族,年轻有为……你可曾晓得,我在树林中偶遇他,对他一见钟情,没想到……   “后来,他登门提亲,爹娘非要我跟贺兰将军成婚,却执意把你嫁到大宣!我之所以和他们闹翻、答应嫁给崔决,是因为我想去大宣,只有长居京城,才有机会见到已成姐夫的他!   “在我认知中,你替我嫁给心上人,我占据他一夜,只求圆梦,哪怕他唤的不是我的名字。可不巧……我怀了阿微。”   林夫人干笑两声:“怪不得!怪不得……你没多久便突然急匆匆赶去前线!八个月后,明明女儿体重已是足月的孩子,你却非说早产,全靠骆驼奶养得壮!我真是猪油蒙了心,错信你的鬼话!”   林绍语调沮丧中掺杂回忆的蜜暖:“阿霏,在遇见你的前几天,我曾经不慎掉入河中,是你姐以郡主之尊亲自救了我。她为顾存我颜面,隐瞒我俩的私交……   “其后我遇到你时,是因知悉你是她的孪生妹妹,免不了多聊两句。此事是我之过,为所谓的面子,没在最开始明言……导致你产生误解。”   “是……是这样的吗?你没骗我?”   “你俩年轻时的确很相像,可你姐学武,爽朗刚直;你懂医术,内敛沉静,我岂会弄混?”   三人沉默良久,偶有几声抽泣,分不清出自谁之口。   院内,林昀熹心惊胆寒,下意识握紧傅千凝的手。   她和阿微容颜相类,到了难辨彼此的境地,原因竟在同父、且生母本为双胞胎!   诚然,崔慎之虽文秀,长相仍保留三分武人的硬朗;但阿微却是天生的清丽绝色,外加极善装扮,更增媚色。   林昀熹一时间无从接受“表妹”成了“同父异母”的妹妹,而且具备她所鄙夷的品行。   寻思间,室内传来林夫人颤声发问:“阿霏,崔将军他……打过你?”   貌似获得肯定答案,林夫人怒道:“那你怎不告诉我?”   “他平日也没那么暴躁,喝多偶尔会耍脾气,对我……粗暴了些。他那时战功彪炳,何等意气飞扬!偏生昔日酒后虐待战俘为乐之举被翻出,崔家举家南贬,他狂怒之下借酒消愁。听女儿哭闹,他便冲我们娘儿俩发脾气……他要打女儿啊!我如何能忍?   “正逢姐夫外出,你小产坐月子,我抱孩子去林府小住,便想……不能让阿微跟着我受苦受罪,何况她本为林家血脉,理应陪伴在父亲身侧。可我没敢说,一来太羞耻,二来我会被崔决打死的……   “我想,两个小娃娃只差一月不到,婴儿时期本就一天一个样儿。小昀熹乖巧不爱哭,只爱笑,崔决他定然不忍心下手,会视若珍宝。我先带去养个三五载,让阿微陪陪她亲爹爹……哪里想过,路上会有瘟疫?”   崔夫人说到一半,哽咽难言。   “你不是说……女儿患病夭折,路上草草安葬?”林夫人复问。   “那会儿为治病已耽搁太久,我也感染了风寒,自顾不暇,看着小昀熹断了气,交给嬷嬷处理。她回报说,请当地更夫夜里送去郊外埋了……我虽觉对不住你,但也为亲闺女没遭此劫而心怀侥幸。   “姐,姐夫,这一切的错,全在于我!我会谢罪!你们千万千万别怪阿微,阿微是你们林家的血脉,也喊了你们十几年的爹娘,受教于你们膝下!求求你们,认回她吧!   “至于慎之,对不起……苦读多年考得的功业和名声,怕是要毁在我这个娘手里!所幸,他才十五岁,再等个三年,也不……晚。”   “你!你要做什么!”   林昀熹听得一清二楚,立马嗅出不同寻常的意味,当即跃起,直闯入房中。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小可爱猜到~熹熹和阿微有同一个爹。   这个文可以理解为,一对同父异母的姐妹和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之间的故事~   ·   前面38章有暗示,崔夫人为了让林爹在狱中免受折磨,被贬时有足够盘缠打点,曾经变卖大宅、商铺、良田,四处求情,可见她不是纯粹的恶人。   她的操作是本文起源,她固然是不可饶恕的坏人,但她有她的难处。   相信大家坚持到这里,都知道这不是一个单纯撒糖的小甜饼,它本身有一丢丢复杂的剧情。   谢谢理解。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3个;荼荼 1个; 第七十二章   #72   黑血乌亮乌亮的, 从崔夫人嘴角缓缓淌下,映衬脸色惨白瘆人。   林夫人抢上去扶住她时, 泪光泫然:“你!谁要你以死谢罪了!”   “我……我没面目见崔家人,也没脸面对你们夫妻,活着本就……没意义。”   崔夫人咳出一大口血, 眼前逐渐模糊。   林昀熹、傅千凝率先奔入,一人拿捏她下颌,一人则火速拿起一把勺子,强行伸入她舌根按压, 迫使她吐出残余药物, 随后连点廉泉、人迎、天突等穴位催吐。   然而,终究没能让毒性缓解多少。   崔夫人憔悴面容上浮起一丝脆弱的笑意。   ——这药,时隔多年, 依然有效。   当初小昀熹在她怀中停止呼吸时, 她自责不已, 甚至无力往那稚嫩小脸蛋多瞥上一回。   于是,南下途中,她在治疗伤寒的同时,也给自己准备一颗特殊丹药。   如若因“女儿”的死招来丈夫的辱骂或毒打,她便求死以得解脱, 算是给姨甥女赔命。   但跌至谷底、一再受打击的崔决, 反倒清醒了,非但没责怪她,还为先前的暴力而道歉。   崔夫人深觉对不住丈夫和林家, 病好后一心一意照顾枕边人,没多久便怀了第二胎。   遗憾一家三口的时光未能维持太久。   崔慎之五岁那年,崔决战伤复发而亡。守制两年半后,崔夫人左思右想,打算回京探望女儿。   林夫人自从小产后一直没怀上,“独女”出落得活泼伶俐,亦被宠得骄纵无度。   那时,崔夫人给九岁的女儿取了“阿微”做小名,好让“昀熹”二字淡出他们的生活。   重遇林绍,她的情谊因时光沉淀,已无最初的占有欲。   她借儿子和名义上的姨甥女来维持和林家的关系,得到姐姐和姐夫的诸多照顾,日渐放弃认女之心。   原以为,和谐美好能持续到老,她悉心珍藏的羞耻秘密也将随她的老去和淡忘,因她的死而消亡……可林家如大厦倾颓,姐姐一改平素贤妻慈母的作风,抛下家人仓促逃离。   崔夫人自然割舍不下女儿,遂变卖了能卖的资产,使他们父女免受折磨,且有充足盘缠作打点。   惊觉小昀熹死里逃生,她害怕尘封往事揭破,一度动了歪心思。   如今,他们阖家团聚,而她已没什么可留恋的。   意识消失前的一刻,崔夫人握住了一只手,凭中指骨节边上的茧猜出是崔慎之,哑声道:“儿啊……你不该有我这般恶毒的母亲,别、别怨任何人,怨娘就好……”   话音未落,苍白的手一松。   崔慎之以哽咽之音连声唤“娘”,阿微则呆然而立;傅千凝和林昀熹仍在默契地为崔夫人擦拭,拿出随身携带的解毒丸努力喂进去;林绍夫妇的忿恨掺杂了悲悯,紧紧攥住对方的手。   “尚有游丝之气!”傅千凝语速极快,“可她中的毒,怕是要让你们棠族的巫医才有望可解!”   一言惊醒林夫人,她慌忙去唤随行的巫医易檀,余人则合力将崔夫人抬至榻上。   不一会儿,易檀手提药箱赶来,号脉后请大伙儿先撤离房间,只留傅千凝和药童打下手。   林绍等人退至院落,或坐或站,久久无话。   ···   一阵风过,雪树颤抖,积雪如玉屑飞溅。   林绍扬起披风替妻子遮挡,林夫人却焦头烂额,既悲愤,又自责。   经崔夫人一提,她才勉为其难记起,二十年前与林绍定下婚约前,妹妹曾旁敲侧击问过她对未来夫婿的看法。她那会儿难得忸怩羞涩,为免被看出端倪,谎称不晓得,更坦诚嫁到异国他乡的忐忑。   兴许,各种误会便是从那阵子起,延续至今。   林绍见她默不作声,心下尤为忐忑。   他成婚晚,和妻子年纪差距不小,十九年来处处迁就,也从不曾纳妾。但若说喝得半醉,在药物驱使下分辨不出妻子和其孪生妹妹,令他分外难堪。   “阿烟,”他谨慎向林夫人靠近,语气夹杂委屈,“我好像是有一回在晋王府别院喝了点酒,怕回去吵到你,睡过一次书阁。具体的真没……”   “成了!那粉是什么玩意儿我比你清楚!都过了那么多年,历经生死,我还会为那点情非得已而计较?”   林夫人无心理会陈年旧事,两眼直盯窗户投射的闪烁灯火,许久,方喃喃道:她是个寡妇……待你一向礼敬有加。我生儿子时,不是没有想过……如我支持不住,就那样去了,由她照顾你,也未尝不可。咱们都一把年纪了,你若有心……”   “闭嘴!”林绍对她从无疾言厉色,激愤下冲口而出,又立即软了几分,“胡说什么呢?你还存心羞辱我是吧?她、她做了不知廉耻之行,还带走我们的女儿!要不是你的亲妹妹,我、我早……!”   生死未卜,狠话终究说不出口。   再说,他还能如何?   “爹……”阿微裹紧外披,轻移莲步而近,噗通跪下,垂泪道,“孩儿还能唤您‘爹爹’么?”   林绍叹息,没答话;林夫人故意扭头,没去看她。   阿微转向林昀熹道:“长姐,我……”   林昀熹一愣,随即蹙眉:“从血缘上来讲,你我的确是姐妹,可我并不想认这样的妹妹。还你一句话——一切全是你自找的。”   阿微愠道:“当姐姐的,爱怎么训斥我都成!可非要挑在这时候吗?”   “还顶嘴?你有这工夫,何不好好反省,或去照顾自己的娘?”   二人面目几乎一模一样,起争执时像极了照镜子自吵自闹。   阿微早已用贺兰莺的身份接近她,倒还习惯;可林昀熹往日未见其真容,此刻感觉格外诡异。   相互瞪视,林昀熹习武之人,眸光如利刃,硬生生把阿微瞪哭了。   “少假惺惺的装可怜!”林昀熹语带不屑。   “用你顶罪,非我之意,我只是……听从安排。”阿微小嘴扁了扁。   “哦……”林昀熹摆出恍然大悟状,“所以,你的良心就不用受谴责了?那你如何解释,在新婚之夜把我换出来?你们母女,调包、对自己的姐夫下药……一个德行!”   她历来和善,但此番见了阿微,积压多时的火气忍不住当众撒出。   阿微羞愤交集,哀哀抽泣,见林绍夫妇和崔慎之均未搭理她,只得低低向林昀熹告饶:“姐,很抱歉。”   “别学阿凝叫我‘姐’!”林昀熹忿然睨了她一眼。   林夫人回过神,见阿微始终跪在冰冷地上,衣裙被融雪所湿,劝道:“昀熹,知你孝顺,心疼爹娘,这事既然没给你们小两口造成太大伤害,给阿微一点教训就算了吧!”   现今阿微已非她的女儿,而丈夫仍为其来由尴尬,妹妹凶多吉少,她总不能眼睁睁看这对异母姐妹无休止地吵闹。   林昀熹暗觉母亲表面刚强,实则心软,易被阿微的楚楚可怜状打动。   林家莫名其妙多了一位千金,名正言顺的她却并非他们膝下承欢已久的那一位。   若有朝一日真相公诸于众,真是有理说不清。   万一……父母真舍不得养育十数载的阿微,她固然能抛开京城的种种返回长陵岛,但她以林千金名义所嫁的宋思锐呢?   她可没那么大方,和异母姐妹分享他的章鱼。   何况,养了好些年的章鱼还来得及没吃呢!   要是小姨有个三长两短,她得依照礼节守孝,怕是……吃不上了吧?   阿微虽得林夫人相劝,但未获林昀熹首肯,依旧倔强跪着。   林昀熹冷笑:“到底跪给谁看呢?爹爹不吭声,你便欺负我了?认为我让你起身,你又成为林家一分子?别跪我,我活得好好的呢!”   阿微遭她劈头盖脸一顿呵斥,咬唇站起,负气坐到角落。   林昀熹的憋屈并不比她少,纵然失忆一事多半乃申屠阳和池访所为,可阿微绝对是祸患根源。   久坐风冷,她霍然起身,来回踱步。   正逢傅千凝自内行出,向众人解释:“崔夫人的毒一时半会儿难除,建议换个舒适的场所,好生调养,最好再请更资深的大夫。”   虽不是好消息,可大伙儿皆听明白了——崔夫人尚未毒发身亡,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趁余人入屋探视,傅千凝挽了林昀熹的手,语含安慰:“他们‘一家人’相亲相爱的时间,比与你团聚的时日长多了,即便再生气,感情犹在,若然气不过,咱们回七十二岛呗!来来来,我替我哥抱抱,要我亲一口不?”   林昀熹愁眉渐舒,终究破涕为笑。   ···   临近申正,当崔慎之亲自将母亲抱入林家宅院时,宋思锐正好骑着雪色骏马赶到。   他从林昀熹口中得悉阿微的身世及崔夫人中毒的现状后,踌躇半晌,取出一小包裹。   “易先生,在下有要事请教,不会阻碍你太久。”   此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亦让易檀微惊:“三公子,您客气了。”   宋思锐迅速在二门内的石桌上摊开布包,内里全是瓶瓶罐罐。   林昀熹讶异:“这不就是我昨晚从池巫医处拿的?”   “是,她说了,内含清除你身上蛊毒的解药,也有重新让你洗去记忆的蛊毒,可她死活不说哪瓶才是。”   宋思锐说罢,转目望向易檀:“有劳易先生帮忙辨认。”   易檀犹豫:“三公子,此事请恕易檀无能为力。”   “你不知晓,抑或不能说?”林夫人插言。   “咱们巫医族有规矩,但凡上师未允准,下属若违背其意,一旦事发,性命难保,”易檀满脸诚恳,“还请三公子见谅。”   “你的意思是……池访不说,到你这儿也没辙了?”宋思锐怒意渐盛。   “族有族规,恳请理解。”   “行,既然她不肯说‘哪瓶才是解药’,我也不为难你,”宋思锐淡然一笑,“烦请易先生挑出‘哪些不是’。”   “这……这有差别吗?”易檀懵了。   “差别可大了!这是另一个问题,而且你也没违背她的指令,”宋思锐强词夺理,神色笃定,“大伙儿说,对不?”   林绍夫妇紧绷半日的唇角弯起浅浅笑弧。   傅千凝一本正经应道:“对!”   易檀急着照料病危的崔夫人,讪笑逐一打开瓶罐甄别,将非解药的数尽剔除,其中两个绿色小瓷瓶经吸嗅后放回原位,进屋前小声嘀咕了一句:“按照一比一混合内服,挑一点扎入百会穴和四神聪穴,另外……”   话未说完,忽然住了口,自顾入内。   宋思锐话到嘴边的感谢之言又咽了回去。   ——说一半,留一半,几个意思?   但他不好多问,眼神示意林昀熹和傅千凝随他回晋王府。   他们仨虽学过医术,可在崔夫人中毒之事上,却帮不上多大的忙。   ···   回晋王府后,表兄妹二人依照易檀所言,让林昀熹服药并扎过针。   料想药物起作用需花费点时日,急也急不来,宋思锐索性趁时辰尚早,和妻子补完先一日没能行的同牢、合卺、结发三礼。   里卧沉水香气缭绕,烛光轻曳,林昀熹被他摁住换过一袭红缎裙,装模作样往头上盖了块红丝帕以作盖头。   宋思锐同样换过赤色中衣,手执秤子,一点点轻轻佻开她的“盖头”。   林昀熹啐道:“你这动作,宛若孩童玩过家家儿戏!”   绯颜娇嫩,眸若秋水,令他呼吸有一瞬停顿。   “可惜我俩在岛上碰面时已不小,兼之……若玩游戏,没准儿我会被你逼着当‘新娘子’。”   他端上盛有肉沫的小碗,和她互相喂了对方一小撮;又在切成两半的小葫芦内倒上苦酒,一人喝一小口后交换饮尽,再用红绳将葫芦拼接如初;最后各自剪取彼此一束发,捆起放入锦囊收藏。   一场婚礼经历了诸多波折,至此才算真正完成。   灭掉半数烛火,林昀熹懒懒依靠在宋思锐肩头,两颊抹霞,轻垂美眸难掩娇羞与拘束。   诚然,白日里所遇的巨变,外加父母若即若离的态度,使得她既惊慌又忿懑。   由于血亲关系,她和阿微变成了姐妹,实在太讽刺。   所幸,她已出嫁,不必再见到那张像极了自己,却让她厌恶的面孔。   宋思锐探臂搂住她,低头凝视她妍丽无匹的素颜,眸光坦荡,直透人心。   她心念一动,眸底窜起小火焰,抬臂绕向他,小嘴贴向他微微翕张的唇。   红裳半褪如花瓣绽放又飘落,二人于唇齿磕碰中坠入身后柔软婚床。   酥酥麻麻肆意流窜,宋思锐体内数寸之火已腾起,趁着她迟疑的刹那,反客为主扯下带子。   林昀熹躯体一凉,忙以蜜颊贴向他肩颈。   几番搓拉,丝帛恰似落红堆叠,半遮半掩,正是风光最绮丽之时。   然则宋思锐突然吸了口气,从她上方滚至一侧。   “……?”   林昀熹匆匆拽过锦衾,以遮盖外泄春光,却听他喉底沙哑,满是隐忍。   “你新服了药,我不确定‘吃螃蟹’会否影响药效,要不……先缓一宿?”   林昀熹暗觉有理,抿了抿唇,探臂箍住他。   宋思锐如箭在弦上,被迫强忍的滋味甚是艰难,又不好再跑去冲澡,只好有一句没一句说点正经话题。   他谈及大理寺的问话,宣称棠族王子申屠阳秘密掳走他的新婚妻子,故而双方进行一番厮杀。事关天潢贵胄颜面,大理寺承诺不公开案情。   林昀熹则聊起父母和小姨的纠缠,言语间尽是唏嘘。   宋思锐回顾昨夜,方觉后怕:“是我会武功之故?还是因掐伤了掌心,得以清醒,不至于被药物蒙蔽?像岳父大人那样的……”   他本想说“像岳父大人那样的文弱书生”,未料林昀熹理解成结果相类,秀眉轻佻。   “要是你也……我就、就……想一百个法子,‘吃章鱼’泄愤!”   宋思锐笑得打颤:“你还不如说,等你蛊毒解了,用一百个法子,‘吃章鱼’……泄火,本章鱼定当乖乖配合,绝不反抗!”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视觉的猜测不一定是真的,毕竟前文反转的地方并不少~ 第七十三章   #73   当帐子缝隙漏进来一道微光, 林昀熹仍不愿睁目,下意识想往身侧暖意靠拢。   惊觉左腕被什么缚住, 不能动弹,登时心跳一离——又、又被人抓了去?   若没猜错,她身上……似乎仅剩贴身小衣小裤, 枕边也躺着一人!   完了!呼吸倏然停顿。   她谨慎睁开一线眼缝,恰恰对上了一双朗目。   眼尾弧度上翘,墨眸懒懒,尚带将醒未醒的惺忪之感, 已乍现纠结与期许。   林昀熹暗舒了口气, 掀开被子,发觉左腕正绑在宋思锐的右臂上,难怪……   视线辗转落下他块垒分明的腹肌, 她咽了半口唾沫, 啐道:“章鱼你发疯了?玩这等无聊游戏!”   “你想起来了?”宋思锐极好看的脸满满是忐忑。   林昀熹方记起昨晚郑重其事服过解药, 也按照易檀的提示,把药扎入百会穴和四神聪穴……可她依然如平时,只记得年初从林家祖宅醒后所发生的事。   再努力回想片晌,她以肯定语气道:“不曾。”   “兴许还得花些时间。”   宋思锐睫毛一颤,眼底徜徉失落, 却有庆幸波澜微漾。   林昀熹见他拽扯捆绑二人的布条, 奇道:“你这是何意?怕我蛊毒解后……发脾气打人?”   “这叫防患于未然,”宋思锐尬笑为她舒缓被勒的印子,引她手心去触碰他半敞衣袍内的线条, “我方才见你偷窥我,还流口水了……”   “没有!”她刚忙收手。   “都成夫妻了,你用得着客气?”他一副大大方方的样子,手掌和嘴唇也开始对她“不客气”了。   指尖的力度与温热,令天地季节颠倒,宛若温暖春风拂过平原,融化雪峰,散去沟谷的寒冰。   林昀熹不得不仰首迁就他的鼻唇,眸子横起秋波,忸怩赧然因他的掠夺而退却。   惊觉柔舌如长蛇辗转,她似被群蚁吞噬,十指颤颤穿过他的墨发,鼻间不知觉溢出低哼。   染了情致的软嗓,无疑成为颓靡又绚丽的惑引,诱发他连串吞噬。   她羞涩闭目,贝齿磕唇:“章、章鱼……今日,该归宁了?”   宋思锐亦觉折腾下去定一发不可收拾,耽误时辰乃小事,万一她因此而不适,自是得不偿失。   心不甘情不愿地流连片刻,他细嗅染雪梅萼,偷偷啃了啃,激得她一哆嗦,才窃笑放过他的小螃蟹。   林昀熹赶忙拉过寝衣盖住新绽放的花印,挤开他,自顾下床穿衣。   他们二人在长陵岛居住时,除了打杂仆役外,并不设贴身侍婢或亲随服侍;如今身处晋王府,又是新婚之期,更不喜让人窥见温存时刻。   相互协助穿衣、装扮,宋思锐以毛笔轻点画眉墨,专注为她描眉画眼。   见她颊畔绯雾转为怅然,他轻轻掂起她的下颌,莞尔问:“我太不知轻重了?”   “没……我只是觉着,阿微身世揭晓,又是林家千金了。在天下人眼中,父亲仅有一女,且就是她那娇纵模样;我本就没养在爹娘膝下,情意如何能与她相比?”   宋思锐狐疑:“岳父岳母认她了?”   “我爹没说话,我娘则叫我给点教训完事……我理解她,见了那人柔顺可怜状,谁都会心软。可他们把小姨接回林家,算是何意?”   “依我看,你不必多想。昨日在崔家地盘,你爹能说什么呀?至于你娘,我怎反倒觉得,她是因为把那姑娘当外人了,才没让你太为难?对崔夫人再怨再恨,终归是亲人性命,不可轻忽。”   林昀熹嗫嚅:“我的确不喜她们母女,倒没想置她们于死地;想来爹娘是刀子嘴豆腐心吧?”   宋思锐笑道:“你耿耿于怀的是,他俩更偏重于阿微?”   林昀熹默然。   “咱俩打个赌好了!我赌,他们放弃的是阿微。”   “为何?我虽是亲生的,可对于父亲而言,阿微也是他的一半血脉,且夫妇二人看着她坐起、爬行、站立、行走、牙牙学语,日复一日,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我反倒像是捡来的……”   她越说越委屈,不经意瘪嘴。   以前没爹没娘,她是否羡慕过别家孩子,已记不得了。但一个小孩儿再坚强,终有畏惧梦魇后独自面对黑暗长夜或雷鸣闪电之时。   若不曾拥有亲情倒也罢了,得到后再失去,滋味酸涩难言。   “岳父大人是我的老师,他的品行和为人,我信得过;岳母嫉恶如仇,纵有恻隐之心,亦会有个度……你难道不愿相信自己的父母?”   宋思锐为她戴上南珠耳坠,复笑道:“他俩昨儿在惊闻巨变时未当场表态,情有可原;退一万步,我若赌输了,你不有老爷子、我和阿凝吗?   他莫名欣赏她的患得患失,贪恋她温柔的脆弱。   毕竟往日,她总呈现无坚不摧的刚毅,全然不符合少女情态。   此刻的她,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   用过早膳,整顿完毕,夫妻二人乘坐马车前往城西南林家。   期间,傅千凝向林昀熹汇报,已找到笙茹的弟弟和妹妹。棠族人尚算有几分良知,没杀害无辜孩子,只撇下不管。   林昀熹并不希望把孩子留在身边,免得想起不愉快的往事,遂命人找可靠之人收养。   抵达林府时,出迎者除去林绍夫妇,还有遮盖容颜的阿微,和愁眉不展的崔慎之。   本是喜气洋溢的归宁喜宴,因突发事件漫上悲色。   席间,从易檀口中得悉,崔夫人命是保住了,但醒过来的机会微乎其微,就这么睡下去也说不定。   崔慎之与阿微交替守了一夜,提出让母亲回归崔家养病。   林夫人迟疑半晌:“那便让易先生陪你同去,直到新大夫接手。”   崔慎之含泪道谢。   林绍放下手中杯盏,转目凝视宴席最下首的阿微:“你随慎之去吧!”   阿微既有认命的悲苦,亦带挣扎的哀求:“您……不要孩儿了?孩儿知错了,以后再不会胡来!您真要我……去崔家?”   林绍叹道:“我们夫妻没教育好你,险至覆巢倾卵,林家的落败不能全怪你。可出身由不得你,你母亲既病重,自当床前尽孝。阿微,见善则迁,有过则改,你理应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任。”   ——就如他自知为官多年非彻底清白,愿把家财充作军资。   林夫人插话:“若你还想成为林家一员,不是没有可能。”   林昀熹心下一震,悄悄握住宋思锐的手。   阿微骤现喜色:“娘……”   “我不是你娘,”林夫人话音透着凛然,“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跟你娘复姓申屠,带上她回棠族过活,我自会保你生活无忧;二是随你爹姓林,但……必须以族亲身份留居大宣,人前不得喊他‘爹’,只能称‘公爷;此外,进出需带幕篱遮盖真容,乃至易容,以免给我家昀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闻此言,林昀熹比阿微更震惊,心间隐约泛起淡淡的愧意。   昨日两位长辈态度不明,非她揣测的偏袒,实乃另寻时机权衡。   在她暗怪“父母不知女儿心”的时刻,全然没考虑过,女儿更不识父母心。   阿微颤声道:“这也是……爹的意思?”   林绍缓缓颔首:“你在林家十数载,还不晓得?哪回不是我们共同商量完毕,统一意见后才做出的决定?”   阿微黯然:“果然……有她在,我便不足为道了!非精妙之‘微’,实乃贫贱之‘微’,我……讨厌‘阿微’这个名字!”   “并非你微不足道,是你实在寒透人心,”林夫人语调平静,“林家给过你最好的,我是时候要护回我自己的女儿。姓申屠或姓林,你选哪个?”   阿微泪流如注:“我才不要去棠族!我腻了!受够了!我要回家!”   此答案在意料之中。   林夫人续道:“这宅子,我会另给你辟一处房间。你最初名叫崔媚兮,索性用回‘媚兮’二字;但任何时候,须称我为'夫人’。”   “……是。”   “快收拾收拾,随慎之同去照顾你娘吧!别忘了挡住脸面。”   林夫人摆了摆手。   阿微不敢怒、不敢言,偷眼望了一侧的林昀熹,幽幽带着憋屈。   林昀熹懒得管她,自顾吃起丈夫给她剥的松子仁。   待阿微依依不舍和崔慎之离席,宋思锐提起搬去品柳园长住的计划,并邀请两位长辈移居至那儿附近的新宅子。   林绍目下已无公职,正适合游山玩水;林夫人虽暗地里为孪生妹妹的生死忧虑,终觉不宜再招惹他们一家,遂欣然同意。   ···   正当宋思锐夫妇着手准备搬迁事宜,宋思勉却突然接到霍七的邀约。   自从重遇那日,阿微跪地对他说出“是霍七哥掰断了树枝”,他心下一直惴惴不安。   既担心自己理解错误,又怕是阿微被逼迫至绝境时的随意攀咬污蔑,更不愿意相信那桩惨案由自己的好哥们一手造成……   未料只过了六七天,霍书临那细腻生辉的手书便送至他跟前。   宋思勉自然能嗅出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好面子,公然露面之事能免则免。   此番,霍书临贸然邀他去北山赏梅,路远地僻,可谓唐突之极。   略一思索,宋思勉趁弟弟尚在晋王府,跟他借用亲随阿流,命其以归还书册为由跑了趟崔家。   阿流从崔家仆役口中证实,霍七公子确曾登门。   宋思勉大致猜出缘由,提笔回信,应承赴会;另多写了一张玉笺,命阿流再去崔家。   翌日天晴,卫队护送雅致马车,沿蜿蜒山道徐徐前行。   途中金缕普照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剔透闪亮,如幻如真。   巧媛正处于孕吐阶段,随马车摇晃时,几次想吐,却总是先伸手拦着宋思勉,生怕他不慎跌倒。   “你何苦随我而奔波劳累?乖乖在家烤火不好么?”宋思勉笑意潜藏无奈。   “妾放不下心,谁晓得霍七公子打的什么主意?”   “他光明正大约的我,能打什么主意?妇人之见!”他嘴上嘲弄,手则覆在她手背上,“你哪里是提防霍七?你是怕我……见了阿微会犯痴吧?”   巧媛不情愿答道:“两者兼而有之。”   “少胡思乱想,老人说了,孕妇多虑,孩子生下来皱纹多……可丑了!”   “巧媛知您爱慕她多时,不是为争风吃醋,而是……怕她不光利用您,利用完了还踹上一脚。”   宋思勉被她的措词逗乐了:“在你眼里,爷有那么愚蠢?”   巧媛抿唇不语。   “哼!”宋思勉斜睨她尚未显露的小腹,“你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这肚皮,十年内闲不下来了!”   “您、您……把人家当母猪吗?”   巧媛佯怒,顺势拨开他的手,忽恐颠簸中来不及搀扶他,须臾后急急拉回。   经此打趣,宋思勉眉间忧色稍稍退了些。   然而从北风扬起的车帘往外远眺,半山石亭上隐约可见一头戴幕篱的倩影,他的心仍免不了一揪。   ···   一个时辰后,霍书临如约抵至梅林外的清聆阁。   黑发束以玉冠,银白缎袍剪裁得体,可惜曾有过的儒雅风流态已被颓靡取代。   简单礼见过后,他坐到宋思勉下首,见座屏后设有内室,好奇多看了两眼。   宋思勉轻笑:“巧媛硬要跟来,偏偏坐马车又爱吐,我干脆让她在内里睡会儿。”   霍书临听是他家女眷,打消入内察看之意。   宋思勉按耐焦躁,努力扮作如常那般,摆弄茶磨、水杓、茶罗、茶帚等茶具,慢悠悠煮水、协盏、碾茶、筛罗……   霍书临摩挲双手,凤眸泄漏微妙拘谨,薄唇翕张又闭合,良久方启齿。   “今儿特意约你至此,是想着……跟你坦白一桩事。”   宋思勉垂下眼眸,调茶膏的动作隐有迟缓。   霍七踌躇:“去年崖边摘沐星花,我是第一个上的,奋力攀爬,没能够着,遂心怀不忿,只想戏弄在树下跃跃欲试的刘侍郎,便在下来时暗中掰折了一根粗枝。   “你也晓得,我一贯瞧不起他……可我没想到,他压根没爬到那个高度。紧接着便是你……所以,你失足摔落,实为……我之过,在此向你谢罪。”   他边说边离席,朝宋思勉行了大礼。   “你隐瞒得严严实实的,为何忽然坦诚相告?你若不说,咱俩没准儿能当一辈子的哥们。”   宋思勉沉静得让人心惊,仿佛早已看透一切。   霍书临伏在地上,无端多了几分战栗。   “你断腿之初,性情狂躁暴戾,终日吼着要杀人……我怕火上浇油;而今你已远离那片阴霾,兼之……我在崔家遇到真正的阿微,我想……在带她走之前,和你作个了断。”   “哦?她选择跟你远走高飞?”   “她还没答应,但她留守京城,只会连累林世伯夫妇,乃至慎之的名声会随之受损,不如携同崔夫人,随我到异地求医。”   宋思勉闻言,苦笑:“我倒觉,她认定你未曾获得我的谅解,故而未应允吧?”   霍书临如玉面容弥漫难堪之色:“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你连致歉都缺乏诚意,让我如何原谅你的所谓恶作剧?我又怎样判断,你当时所为,不是冲我而来?”   宋思勉执筅点击,从容不迫。   “我、我……”霍书临欲辩难辩,长跪未起,“那……你要怎样?”   “事到如今,你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自断一腿,把阿微带走;或者……把她留下,而你,今生今世,永不回京。”   “你!你……你非要闹到这地步?”   霍书临惊怒交加。   他仔细观察过宋思勉,只当他早已放下仇怨,接纳现实,不再迷恋阿微。   万万没想过,此人居然提出狠绝要求!   宋思勉淡声道:“很过分吗?你用一条腿,换我两条腿,和你我心心念念已久的意中人,还不够划算吗?”   霍书临全身发颤,纵然阁内炭火充足,暖如阳春,他却似坠入冰湖,无法呼吸,无力挣脱。   静谧气氛令时间变得更加缓慢,窗外山风呼啸,卷来延绵雪意和清幽梅花香气,可内里二人均无闲情细赏雪里红梅。   那些一同领略过的风光,只会提醒他们,物是人非。   约莫过了半炷香时分,霍书临勉强抬起头。   男儿泪滑过俊秀脸庞,滴滴尽是绝望。   他再次向宋思勉磕头,随后哽咽说了一句:“或许……今日别后,连来生来世,也无缘再晤。”   宋思勉扬起殊无欢意的笑:“去吧!纵情于山水之间,才是赏心乐事。”   霍书临没多言,躬身退出阁子。   宋思勉呆然静听他踏雪铮铮之音渐远,转头朝屏风方向问道:“阿微,你都听清楚了?”   阿微莲步从内行出:“你恨的是我,还是他?”   “我还能恨谁?恨谁亦无任何意义……我只想试探他,究竟是为保你而诚心赎罪,抑或为保他自己而谎称愧疚。我既已受过断腿折磨,何必真要他遭这分罪?   “倘若他宁愿自断一腿,带你远走高飞,我倒乐意成全你们。遗憾,他是为势所迫才道歉,不值得你托付,更让我很失望。”   阿微惘然立于阁中。   窗外茫茫积雪湮没了山川草木,掩盖了她的心,将她整个人冰封了。   她自知负了一位又一位青年才俊,罪无可恕。当听闻宋思勉断腿后扬言要杀人泄愤,她怂得不敢见他,疑心会被他掐死,或直接砍腿,生不如死。   此后,惧怕占据她全部意识,在得悉霍七乃罪魁祸首,她唯有选择按照申屠阳的计划行事。   一步错,步步错,损人利己之行,最终害得她一无所有。   她失了最疼爱她的爹娘;生母为旧事落得昏迷不醒的下场,连亲耳听她唤娘的机会也无;她非但被排挤在林家门外,还需日日面对异父弟弟的嫌弃脸色……   即便她误以为林昀熹软弱柔善,会在软言相求下接受她的悔过,岂料这位异母姐姐强硬锋锐,对她仅剩冷漠疏离。   她什么都没了,连选择也没了。   战战兢兢凝视宋思勉,阿微清泪染襟,呜咽道:“思勉哥哥,你……还要我吗?”   宋思勉长眸水雾缭绕,笑得惨烈:“可是,我有巧媛了。”   阿微吸了吸鼻子,定定注视他,注视她曾真心实意放心上的男子。   许久,她一咬牙,哑声道:“那,咱们在牡丹园空心树里的约定……是否作数?我、我长大了,我现在……懂了!我懂你了,还能作数吗?”   宋思勉一呆,眼眸圆睁,怔然无话。   六年前,源自青葱少年的幼稚承诺闪现脑海。   苦涩、蜜意、辣味……百般滋味翻涌于心,却教他喉底干涩难耐。   作者有话要说:  空心树的伏笔在20章,嗯,的确太久远了些。   ·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10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舰长,星辰大海要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财大气虚 15个;左儿 4个;舰长,星辰大海要吗、阿梨Joy、木昜 2个;懵琪琪、阿纹家的头头鸭、荼荼、兔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懵琪琪 10瓶; 第七十四章   #74   从晋王府搬至品柳园, 金碧辉煌的奢贵压迫感被清雅精致的隐逸感所替代。   暮雪纷飞,池沼湖泉、台榭堂庑一一藏于雪下;来往仆役稀少, 更显室庐清静,悠闲自在。   但林昀熹始终没有“自在愉悦”之感。   定亲前,宋思锐为早日完成女帝嘱托, 忙碌奔走,每隔三五天才匆匆探望她一回;定了亲,他除却忙公务,还得亲自督建城郊的两座园子, 外加婚前不宜单独会面, 二人难得见一次,皆如幽会。   成亲后,宋思锐总算得空陪她。   偏生她服了解蛊之药, 双双需忍耐吃不到的馋, 夜夜点到即止, 随后束手就寝。   一连数日,迟迟未有恢复记忆的迹象,林昀熹几乎怀疑池访和易檀联手耍她,或者那解药根本无任何效力,日益滋生放弃念头。   是夜, 漫天大雪寂静而落。   林昀熹独立窗前, 看染柳居院内的一阁一亭一石一瓦模糊于夜雪中,心底并未因景致的静谧而沉静。   眼看侍婢持灯退下,流光为积雪点上万点星辉;倾听如踩金泥玉屑般的踏雪声渐远, 她虚掩窗户,不见丈夫入内,遂信步行至外间。   宋思锐正借睡前闲暇,亲自研墨,执笔回信。   纱罩柔和了烛火,映在他锋锐糅合温润的容颜上,长眉似墨画成,半分青山黛,半分斜飞入鬓,勾惹她的线指柔柔抚至他眉端。   宋思锐手中斑竹管兼毫一顿,最后一点着墨因此厚重了三分。   “你这欺负我的劲儿又来了?”他莞尔一笑,搁笔至玉笔架上,顺手把人捞进怀内。   “……又?”   林昀熹倒不记得何时戏弄过他。   “以前在岛上,我若看书、练字稍久,你便各种捣蛋,捂眼睛、扯头发、猛力给我捶背……非要拉我去攀山涉海、切磋武艺才罢休。害我日日被你暴揍,还得听你指令跑腿,夜里方可挑灯夜读……”   他说着抱怨之言,语气则漫溢溺爱,手指缠绕她中衣上的系带,徐缓解开。   林昀熹任凭柔软脂玉落于其掌,只用如美玉雕琢的手指轻触他挺直鼻梁、蕴藉了风与月的薄唇,寸寸落向喉间突起的软骨,滑进领口。   宋思锐因她的主动而略微错愕:“昀熹,我已忍好些天……不!是好些年,没你想的那么经撩……”   末尾那句,气息微促。   “谁、谁要撩你?”林昀熹凑向他耳边,轻轻咬住饱满耳垂,含混笑道,“明明是在……吃、章、鱼。”   宋思锐两颊漫过红霞:“你……?”   刚逸出口的讶异,被她贴上的两片红唇,堵了回去。   宋思锐忍无可忍,一手兜她跨坐自身之上,一手固着她的颈,迅速加入这场极尽绵缠与挑引的口舌之争。   她微凉的指尖绵柔,所过之处掀起热力流窜。   呼吸混乱,墨发交缠;卸衣相拥,凝脂如雪;馨香入鼻,眼角染绯;暖意夺魄,媚意勾魂。   他虽不得其法,仍凭借图册上的记忆,一点点引领她移至适合位置。   猝不及防的嵌合令她心尖一颤,哪怕习武之人不畏伤痛,仍若一树海棠娇娇戚戚。   宋思锐因她的拘谨而进退两难,只得停止突破,捋好青丝,捧住娇靥,温声安抚。   “自总角之交、青梅竹马,到少年心事、情窦渐开,乃至乘鸾跨凤、燕侣莺俦……皆为你一人独享。”   林昀熹在他肩头蹭掉泪意,闷声轻啐:“净是爱说些好听的,来糊弄我。”   宋思锐如受鼓舞,缓动摩弄,经一番稚拙探索后,如鱼得水。   青涩小螃蟹已完完全全落入章鱼八爪掌控下,赧然与羞态毕现。   将鬓发撩乱的娇妻挂于身前,宋思锐一步步踏进里卧,倾覆至纱帐之内。   户外大雪簌簌有声,锦被红浪下热暖腾涌,狼身微沉,芙蓉怯露,生生将寒夜染成了融融春光。   ···   最初的艰涩过去,林昀熹愈发适应进进退退,且乐在其中。   于宋思锐而言,在稚气未褪的小少年时代,失去父母兄长庇护之初,他因她的信赖和依恋日益获得归属感;本含放逐自我的惨淡时光被她激发了振奋之心,继而生情起意、魂牵梦绕;再历经她失忆后的试探、依靠,重获羁绊……到这一夜,他终于彻底拥有她,与她互融为一。   她是他灰暗人生中最璀璨的一抹亮色,他也有幸成为她跌倒陷落时的唯一温暖。   他倾尽所有,她亦不余遗力,躯体与神魂,只属于彼此。   窗外大雪初歇,堆叠成平静的狂潮因耳鬓厮磨再度翻涌,缱绻至云开月明,才于倦透下紧拥而眠。   晨间,宋思锐如常醒在卯时,唇角微弯。   怀中人显然被捣腾得筋疲力竭,依旧深睡。   他扯过布条,正想像平日那般绕上两人手腕,骤见她雪肤上零零星星的印子,自觉久旱后的自己太过狠了些,改作温柔拥入怀。   隐隐听见院外脚步声急促,依稀是萧一鸣行近,他记起今日刑部会派人前来覆核西山争斗一案,悄然披衣下地,又禁不住回身,把唇覆向林昀熹的眉心。   ···   林昀熹从一场漫长且绮丽的梦境中醒来,仿佛一觉睡了半生。   她茫然睁目,映入眼帘是提花红纱罗帐幔,身上繁复云罗锦红被,触手可及的百鸟雕花架子床做工精细,奢华之极。   阳光透过精雅棱格花窗,房内萦绕沉水香气,让她倍感陌生。   她试图坐起,顿觉腰背酸楚,几近断折,全身骨头如散了架。   她倒抽了口凉气。   锦绣华丽包裹下,浑身精光,柔肤绽放如花瓣零落的噬痕。   褥子上新红数点,触目惊心。   娇怯眼眸闪过惧怕与惊慌,她细听远处有人走动,小心翼翼下床,脸上已如海棠浥露。   千躲万避,终究还是着了道儿!   可她没时间为所遭所遇而悲伤愤怒。   忍耐周身疼痛,她裹着被子,一瘸一拐走向衣橱,从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中随意拽过中单、青色裙裳,见干干净净、大小合身,草草往上一套。   细看这陈设典雅的卧房内无刀剑武器,她一咬牙,从妆台处抓了两枝发簪揣入怀内,顺手挽起长发,谨慎挪步至门边。   由门缝向外窥望,她被廊前堆银砌玉而惊到——又下雪了?这儿天气真古怪!   眼尖瞥见衣架上挂着银狐裘,她烦躁地一拉一抖,罩于肩头,意外发觉长度刚刚好。   趁院中寥寥侍婢忙于扫雪,林昀熹闪身出门,藏于廊柱后,确人无人觉察,沿桂树丛掠向宅院大门。   所幸,外头没护卫把守。   她抬望匾额上以古篆镌刻“染柳居”三字,下意识攥紧拳头,捏得辟啪作响。   水雾漫上妙目,她倔强以袖口擦拭,忍住喉底哽咽欲泣之音,藏匿门对面的大树后方。   一队巡视护卫自远而近,她皱眉隐忍,又等了一阵,走来一名手捧托盘的侍女。   暗自吸气,她一跃一拖,把人拽入树后,自后以发簪尾部抵至其颈脖。   “别吭声,否则你再也出不了声!”   侍女瑟瑟发抖:“您、您起身了?饶、饶饶命!小的……!”   林昀熹威逼:“说!染柳居主子是何人!”   “是三、三爷啊……”   “我哪知是谁家三爷!姓甚名谁!”   “宋、宋宋……”侍女上气不接下气。   林昀熹不耐烦——送送送?什么鬼名字!   “人在何处?”   “在、在前院会客……”   林昀熹怕耗久了惹人注目,抬手往侍女颈侧一敲,在其昏倒前接住托盘,把人藏至灌木丛内。   托盘上放置一剔红食盒,内装酥饼鲜香无比,勾得她口水直流。   飞快吃了半个,她不敢久留,将余下的用油纸一包,藏进袖内。   “我堂堂大岛主,竟落得遭人肆意欺凌、拦路劫夺人食的惨状!”   她愤愤磨牙,估算方位,施展轻功往南疾行。   然而没走多远,亭阁、室庐、花木的布置使她心惊胆战。   ——此处的整体布局和建筑风格,竟和长陵岛秦家大院如出一辙!   林昀熹坠入迷雾,每踏出一步,皆分外严慎。   路过一处名为“聆莺居”的院落,基本和她的居所一模一样!想推门一探究竟,忽见三名护卫大步前行,她纵身躲藏,可惜狐裘在朱门映衬下颇为亮眼。   “何人鬼鬼祟祟!”当先那人喝问。   林昀熹暗叫不妙,眼见躲不过,只好一战。   信手一扬,袖中酥饼破空飞出,正中三人小腹要穴。   她素来飞花摘叶皆能伤人,此番以暗劲掷饼,瞬间将这几名武功平常的护卫砸得当场昏迷。   正想把人拖到角落藏好,不料卵石小径上多了一位身穿苍蓝色武服的青年,看上去约莫二十七八岁,身材高大魁梧,眉目硬朗,刚健威猛。   他既惊且奇,笑道:“他们若有不足或冒犯之处,您交给我处理即可,何须亲自动手?”   林昀熹细察此人服饰精美讲究,相貌不俗,且武功颇高,不由得捏了把汗。   她火速从倒下的护卫处夺了刀,警惕盯着来人:“你是谁?”   那青年一愣:“您又忘事了?”   “莫非……你就是那个……‘送送送’?”林昀熹磨牙吮血,略带哽噎。   青年瞠目:“我……送送送?”   “拿命来!”   林昀熹料想对方即便不是辱她之人,也必定是其爪牙,怒而挺刀疾劈   那青年大惊,飞身后跃:“您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林昀熹眸光凛然,眉梢尽是杀气,钢刀挑起寒星冷光,挥振奔掠,如江河不绝,电闪雷鸣。   青年无奈,唯有拔刀招架,边抵挡边高呼:“来人!快通知公子!”   林昀熹听他要唤帮手,出招更猛更急,劈、砍、挂、点……无不狠辣。   奈何那人内力和敏捷度虽不如她,却对她的招数十分熟识,每遇凶险,皆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外加她腰酸背痛,力困筋乏,一时间竟未能将其拿下,更是愤恨焦虑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一攻一守连拆二十余招,林昀熹稍占上风,意欲寻机下杀手,忽闻身后传来一熟悉的娇嗓。   “姐!这家伙招你啦?”   林昀熹乍闻傅千凝的声音,登时鼻翼发酸:“阿凝,你何时来的?这人……他、他和同伙欺负我!你快杀了他!”   “敢欺负我姐?活腻了?”傅千凝激愤之下,抽刀跃出。   那青年一脸百口莫辩的模样:“傅……嗝,我没!她……嗝……你别!”   “听你说话,能把我憋死!”傅千凝挺刀隔开双刀,转头问林昀熹,“到底怎么回事?让我哥收拾他!”   林昀熹一听她提起哥哥,霎时落泪:“我、我不想见他!你别说见过我……”   “这么严重?先前不好好的么?”傅千凝一头雾水。   林昀熹实在无法宣之于口,愤而再度提刀,劈向那青年。   刀刃如秋水映雪,内力激发的挥劈间,断了他的刀。   “啊?来真的?”   见她招式带出浪涌千层,破刃而起,捅向青年要害,傅千凝惊慌失措,欲拦又没敢拦。   忽而一青影从旁掠至,银光闪动,挡在那青年之前。   林昀熹未及细想,直落猛劈,未料“卡嚓”一声,刀剑相触,手中单刀竟被利刃削断!   “昀熹……”   一把醇且沉的男嗓柔如落羽,辗转落在她心上,令她神魂俱震。   她含泪转目,对上了身侧那人惶惑的朗目。   他发束玉冠,天青色缎袍流光溢彩,容止如月,风姿似松,高华湛湛。   她似乎在梦里见过如此温润如玉的他,又怀疑只是自己的思念深切时的臆想。   “章鱼,你……你也在?”   “适才刑部来了人,我在沁安堂招呼着,听说你大发雷霆打人,便赶来瞅瞅。一鸣兄惹你生气了?逼得你一大早动刀子?放着,我来!”   他趁她愣在原地,忙抢过手中断刀丢得远远的,并还剑入鞘,将她圈进怀里,瞪视那青年:“你们闹什么?赶紧如实招来!”   “三公子,我岂敢在您的地盘闹事?远看尊夫人用饼子砸人,我刚过来劝了一句,她即挥刀迎上……”   林昀熹用手抵住那坚实怀抱,懵了:“你的地盘?你、你该不会是……那个‘送送送三爷’?这是你家?”   “欸?”某人傻眼,“你竟把这事给忘了?”   林昀熹勃然大怒,猛力推开他:“傅章鱼!昨夜和我……是你?”   “不然能有谁?”   “你敢对我……!我、我还没消气呢!你以为我千里迢迢来京,是为献身于你?”   目视她素手扬起,试图给他一个耳光,最终掩面而泣,他隐约记起某事,绝望哀叹。   “昀熹啊!你又……?失忆不好玩!一点儿也不好玩!”   作者有话要说:  断片了…… 第七十五章   #75   染柳居书阁内, 青釉三足香炉腾起袅袅的薄烟,晕散丝丝缕缕淡香。   其时日渐黄昏, 斜阳透过晴窗,如碎金般洒落至琴台前,将“霁临”古琴勾勒得分外分明。   宋思锐单手懒懒拨弦, 凝视对坐数尺外、手捧热茶的林昀熹,相顾无言,各带三分似笑非笑的微妙情态。   经过小半日解释,他的妻勉为其难接受自身失忆近一年、成为罪眷的替罪羊没入晋王府、被他捞走后与亲爹娘团聚、最终以靖国公千金的身份嫁给他的事实。   当宋思锐逐一解释来龙去脉, 并得傅千凝从旁肯定时, 林昀熹屡屡发出“我有那么蠢吗”、“我怎么可能那么蠢”、“我的脑子装了什么”等等惊怒之问。   但时隔十个半月,季节更迭,婚书、结发、合卺葫芦等证据皆摆在跟前。   她不得不相信。   而宋思锐面对的则是, 新婚妻子将他吃干榨净后, 醒来只记得下蛊前的旧事。   真不知该喜该悲。   所幸, 林昀熹没跑,充其量表现得火大,还带了点羞涩。   听表兄妹二人道述细节后,她搓揉额角:“难怪!我仿佛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好像姓林,柔柔弱弱的, 对人低眉顺眼。”   宋思锐心下一突:莫非……中蛊毒期间的事, 反倒会以梦境形式呈现?   他踌躇片晌,缓缓将圆凳挪至她身侧,见她并无嫌弃状, 不顾窗前的萧一鸣和傅千凝斜眼窥觊,握住她膝盖上的手,道出困扰他大半年的疑问。   “昀熹,你……为何会离岛?”   林昀熹素净容颜浮起浅淡尴尬与忿然,良久未语。   她如墨长发映衬白腻如瓷的脖颈,让他有种想要替她绾好的冲动。   而接下来,他确实做了想做之事。   林昀熹颊畔腾起两抹红云,由着他把未束青丝盘起,小声道:“你走后,爷爷回岛了,还告诉我……他们一家是从抚州城外捡的我,那会儿我约莫半岁,按理说,跟你没血缘关系。”   宋思锐不解,良晌才反应过来:“你言下之意……当时得知我是大宣皇族,以为咱俩是远房堂兄妹,故而把我撵走?”   “谁让你处心积虑骗了我十年!加上你把大师兄胳膊卸了,我总得给师门一个交代吧?”   “你要树立公正无私的形象,我都懂……我问的是,你离岛赴京,所为何事。”   林昀熹无端扭捏:“我后来查出,沈家人要你决斗之意,想着如能胜了你,便伺机夺你权;若不慎落败,便藉机群起而攻,重伤你,好出口气……可他们万万没料到,你换了剑。   “我觉着冤枉你了,本想等三个月后接受你的请求,放你回来成婚,谁知你一声不吭回了京城?我就……”   “没一声不吭,我给你和阿凝各捎了封信!兄长出事,我必须回京处理点事情,无暇等到你肯见我之日。”   “我没收到。”林昀熹闷哼一声。   宋思锐窃笑:“你认定我撇下你不管不顾,于是巴巴追在我身后?”   “才、不、是!”林昀熹顺手给了他一拳,“我、我……没来过中原,想到处逛逛,顺带揍你一顿再回去!”   “可你尾随在后,也没见你揍我啊?心疼了?”他知她偶尔会抹不开面子。   “你明知我来了,竟没主动与我和解!我一生气,不想理你,打算折返回岛,结果……在一家小酒馆饮酒时,暗觉酒有问题……”   林昀熹略有些烦躁,话说一半,欲言又止。   ···   这桩事于她而言,宛若发生在昨天。   兴许有人刻意扣下了宋思锐给她的信,以致她断定未婚夫受辱后下定决心归京,不复归返。   她愤怒又难堪,还隐隐掺杂了前所未有的愧疚,遂厚着脸皮,试图给他当面挽回的机会。   谁料宋思锐却担心她追到大宣,是为解除婚约,遥遥相对,始终没敢真正会面。   林昀熹那阵子只道宋思锐要安心当他的王府公子,享受他的奢靡生活、三妻四妾,故意不搭理自己这个海岛姑娘……一想到十年情谊付诸东流,伤心难过之际,免不了借酒消愁。   若非她有所警觉,又因极佳耳力,听闻后厨有人议论“虽作男子装扮,却是人间难得一见的艳色,奇货可居”,才不致栽在龌龊之人手上。   她细辨酒中混了药,不动声色离开,先甩开几波追踪者,后躲至山脚下的清溪,自扎数针,用泡冷水的方式缓解。   无奈终归被发现踪迹,双方亮了刀剑。   林昀熹鲜少遇敌手,偏生药力未退,只匆忙打倒半数人,继续往山上躲藏。   几经周折,她困乏不堪,依傍在山岩后睡着了。   恍惚间似乎听见男女交谈声,叽叽咕咕一句也没听懂。   后被人喂了苦涩药物,各处穴位微微刺痛,逐渐失去知觉。   此后如像做了场梦,零零碎碎的片段一闪而过,时而被人摁进水里,时而遇见一贵公子抱住她,时而在杀人……   梦境的最末,她被一股温柔又坚定的力量固住,诱使她变换姿态,反反覆覆,予取予求。   她大致判断,对方体力比她更胜一筹,给了她妙不可言又如颠如狂的滋味。   光线昏弱,迷濛眼睛因泪水涟涟而看不真切,只能触碰到那薄汗淋漓的结实肌肉,耳边回荡分不清源自谁的哼与喘。   她且当作做了一场梦,与心爱之人共赴巫山,不可说,不可说。   直至苏醒后惊觉身上痕迹,她愤恨难言,意欲先寻仇再离去,岂料……真相让她暗自庆幸,也大为窘迫。   眼前的宋思锐一改海岛上的随意装束,恰恰是梦内那位俊朗优雅的贵公子模样,再对应大伙儿谈论的细节,林昀熹或多或少忆起一丁点脉络。   “章鱼,你有一回敲晕我,把我泡浴桶里了?”   宋思锐啼笑皆非:“你不能记点好事情?”   “我暂时只想到一丢丢……感觉你没少欺负我!还趁我忘事,把我给……娶了!”   她语带委屈,本想说“办了”,当着两个“旁听者”之面,没好意思道出口。   宋思锐苦笑:“你既已原谅我,嫁给我权当履行婚约,也不成?”   “当、当然不成!”她气呼呼甩开他的爪子,“明明应该是……我给你机会当面道歉,求我把你娶到岛上!你把我娶进王府?我成什么了?不干!”   宋思锐搂上她的柳腰,软言哄道:“大岛主又耍小孩子脾气了!别的可慢慢来,唯独……不许悔婚。”   林昀熹重归他怀抱,仿似久违,又似从未离开过。   幽幽靠向他肩头,她鼻腔内轻轻哼出一声小猫似的呜咽,以示不满。   一对璧人旁若无人相依偎,难为傅千凝和萧一鸣窘然万分,恨不得立马从窗口跳下去,以躲避这泛滥成灾的酸涩与蜜甜。   ···   是夜,安抚无故被打晕的侍女和护卫,林昀熹虽忸怩,还是乖乖扮演三少夫人的角色,和宋思锐同宿染柳居。   他们在长陵岛上不乏共度长夜之时,而今名正言顺,更没必要避嫌。   夜来对坐,她并未如他预想中拉着他东问西问,而是托着腮,目不转睛盯住他不放,瞅得他浑身不自在。   “昀熹,你这是太久没见我,牵肠挂肚所致?”   “非也,”她看了他好一阵,又端起小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以肯定语气道,“我俩都白了许多。”   “……”   宋思锐无言以对,停顿片刻,复问:“就这点变化?”   “变好看了,”她洋洋自得地戳了戳脸蛋,“你也是。”   “那……你要不要在我这好看的脸上亲一口?”他悄然把脑袋凑过去。   林昀熹向他投了个嫌弃眼神,就在他讪讪坐回原位时,又忽地一把揪住他领口,强势地封住他的唇。   他无声笑了。   探手伸到她后背,将她整个人按向自己,彼此交换同一种清茶芳洌,吞掉如云似水的轻哼。   她闭了双目,唇和舌渐趋放肆,给予他猖獗狂放的思念,以及情到浓时的野望。   那位温婉可人、含羞答答中暗藏几分锐气的昀熹,再度变回霸道、泼辣甚至带点的蛮不讲理的大岛主。   正当他展臂横抱她步向浴室,她又突然泄了气焰,旋身下地,反手将他推回外间。   “不、不许偷看我洗澡!”   宋思锐被她一口蜜糖一口苦药闹得伤神至极,依在门外哄劝:“你羞什么呀?昨夜还是你主动撩的我!”   林昀熹闷声道:“昨夜是昨夜,今晚是今晚!”   宋思锐料想她蛊毒方解,情绪和心态均不稳定,兼之昨儿几番捣腾,两人如窥探新天地,各自情致绵绵,一回比一回尽力……想必,要给她歇息的空隙。   房中无侍婢,他充当起丫鬟的职责,从衣橱中翻出贴身衣裤、中单和袄子,依照顺序搭在浴室入门出的屏风上。   倾听内里微漾水声,他心猿意马。   若林昀熹没恢复记忆,还是那易哄的小傻瓜,他大抵会直奔而入与她共浴。   可这一刻,他得重新像在七十二岛时那般尊重她,不得违逆她的意愿。   林昀熹除下早上胡乱套上的衣裳,仔细辨认各部位散落如合欢花般深深浅浅的红印,羞得想打人——傅章鱼找死!   她浸泡入温热水中,见昂藏影子投落在薄纱屏上,几欲唤他瞅一眼自己的“杰作”。   羞耻心令她止住这古怪念头,但燃起的恼火,驱使她产生“报仇雪耻”之念。   ···   夜间,宋思锐按下食髓知味的折磨,如婚前时克制,和她相拥而眠。   林昀熹倒没推拒,以舒适姿态靠在他肩头,手臂也自觉绕至他腰侧。   时日久了,身体形成的习惯尚在,未因形势变化而更改。   二人絮絮叨叨说了些岛上琐事,随后,宋思锐悄悄向她灌输晋王府和林家的人和事。   如父兄名讳、所居的听荷苑、府医院中的裴大夫,和林绍夫妇、崔家、堂族等零零散散的事件。   林昀熹偶有流露迷惘疑惑,偶有表现恍然大悟状,骤然食指和中指成钳,夹住他胳膊拧了一下。   “你是不是经常趁我睡着时,溜到我床榻上!”   宋思锐忍痛道:“成亲了还计较!”   “不,你糊弄我,说我在岛上也这般对你!我哪有?我俩明摆着一个躺卧榻,一个睡地板!”   “你这什么脑瓜子!净记住些不该记的!”宋思锐嘀咕,“好啦好啦!我承认见你迷迷糊糊的很好玩,想方设法占你便宜,是我不对。你若不解气,随时占回来好了……”   “我乏了。”   她鼓着腮,背转身没理他。   宋思锐勾了勾唇,从她背后拥得紧紧的。   他了解他的小螃蟹,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前提是他得耐着性子去顺她的毛。   窗外薄云遮月,清辉碎碎,跌破窗纱。   影影绰绰的细弱光芒漫入,照亮他的美梦。   无论如何,她醒了,并没丢下他。   最担心的,终究没发生,实属幸运。   然则午夜时分,他睡意最是深浓时,忽觉手臂一冷,躯体微沉,睁目发觉他的妻不知何时爬起,坐在他腿上……   “……嗯?”   他动了动,震悚觉察双臂遭布带缚于床头,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昀熹,你你你要干嘛?”   林昀熹“嘿嘿”干笑,以手指在他系带上轻绕,徐缓拉扯间,宽窄线条与分明块垒已袒露在前。   宋思锐莫名赧然:“怎、怎么忽然来了兴致?为何要绑着我?”   林昀熹笑而不语,俯身以贝齿和檀唇啃舐他的耳垂、颈侧、喉结……寸寸挪移,所过之处,浅淡粉印肆意绽放于浅铜色之上,浓丽且惑人。   宋思锐焦躁难捱,偏偏妻子仅负责点火,未予他半点灭火措施。   欣赏完印记,她不忘体贴地给他盖好被子,得意得抱住他入眠。   可怜他手还束在头顶,并非不能若强行挣开,而是生怕惹她不悦,只得享受甜蜜的负担,任凭体内热流腾翘。   长夜漫漫,纷繁思忆细如浮尘,回旋于他躁动的脑海中,晦暗不明,却又撩人心弦。   她曾放下豪言的“章鱼一百种吃法”,这算不算其中一种?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花熹下线,霸王花熹上线。   ·   这次真的要完结倒计时了~   特别鸣谢:读者“白白白”,灌溉营养液+3 第七十六章   #76   经过一夜安眠, 翌日清醒时,林昀熹模模糊糊忆及父母之事。   甚至记得, 林绍夫妇为维护她,要求阿微以族亲身份示人,更不可露真面目。   她听闻二老和弟弟已迁至柳林外的宅子, 遂拉着宋思锐同往。   新宅环境舒适,陈设布置以精巧典雅实用为主,颇得林绍夫妇喜爱。   二人见林昀熹数日未露面,举手投足洒脱磊落, 再无先前的娇柔, 既惊讶又惶惑。   正逢棠族新大夫赶去为崔夫人做日常诊治,易檀返回林夫人身边照顾母子。   听闻林昀熹初解蛊毒,她会心一笑, 号脉后沉吟道:“三少夫人脉象看似气阴两伤, 实为残毒所致, 食疗进补并无益处,还需三公子多费心力。”   宋思锐先是一愣,对应她上回说一半留一半的古怪神色,蓦然记起曾在书上所习。   ——蛊毒大多源自蛇虫花草等毒物,若非至阴至寒, 便是反之……   难怪林昀熹光服解药毫无作用, “吃了一夜章鱼”便大有进境。   啧啧啧……采阳补阴,只能由他这个丈夫“多费心力”了。   林昀熹自是听不懂二人话中有话,狐惑问道:“易先生, 可我对近一年发生的事几乎无印象,请问还能想起来么?”   “实不相瞒,小人未获巫医族师尊亲授此秘术,当日仅凭药物气息性状区分蛊和解药,确为冒险之策。所幸解药本无毒,即便不慎服错,亦无伤害。假以时日,中蛊前后的记忆终究会相融,若二位想尽快恢复……重温某些场景,重遇某些人物,不失为良法。”   易檀微笑,突然眉头轻蹙:“小人有一事僭越,还望三公子见谅。”   宋思锐因她暗中提示而心怀感恩,听她语气凝重,不禁一怔:“易先生请说。”   “关于王子座下的那位池先生,不知三公子打算如何安置?”   宋思锐容色渐冷:“她屡次加害于昀熹,自当按律处置。”   易檀垂首道:“小人自知身为外族巫医,不该干涉三公子的事务。但池先生在巫医族中地位甚高,与王子有师徒之谊,您若处理不当,恐怕……会招致祸害。”   “先生意思是,他们会因池访失陷而对我下手?”宋思锐剑眉轻扬。   “三公子还是小心为妙。”   “谢易先生提醒。”   宋思锐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状,改口聊起别的话题。   因得了易檀的提示,他开始了“白日带爱妻重游故地,夜里躺平任蹂任躏”的计划。   他先后带林昀熹去了晋王别院、长兴楼、东城夜市、林家宅子、积翠湖等地,晚上则以美男计诱她把他拆骨入腹,再顺带反守为攻,一举翻身吃掉小螃蟹……   接连数日,可谓充实到不能再充实了。   在他的耐心讲述及身体力行之下,林昀熹果然回想更多人和事,逐渐串联前因后果。   某夜云雨过后,她爬到宋思锐身上,平复之际,陡然把绯颜埋进他颈窝,嗫嚅抱怨。   “我居然傻到坚信自己是另一人?还说出‘我手无缚鸡之力,好柔弱’之类的话?”   宋思锐憋笑着安抚:“莫生气,莫生气。你那会内力被药针所封,说的可是大实话。”   “不行!”她抬头,怒目瞪视,“我得把罪魁祸首的手脚拧断!”   宋思锐无奈:“那夜在山上,我明明捋袖子去拧,是你自个儿拉住我不放,说什么……好歹是你表兄,而且你娘日后回棠族无法交待,更当众靠着我睡着觉……”   “别说了!要是被爷爷和其他岛主知晓,我脸往哪儿搁?”林昀熹再度颓然趴下。   “你不说,我不说,不让阿凝泄漏,谁晓得?”   “太丢人了!”   她越想越烦躁,滚落一侧,掀起被子蒙住全身。   宋思锐被迫坦荡荡的露在外,偏生争不过她,干脆旋身覆向她,哼哼轻笑。   “奇怪?我的小螃蟹不见了,却多了只小乌龟?”   林昀熹因他的沉重憋得闷气,悄然挪移右手,隔着锦衾胡乱掐他。   嬉笑打闹一阵,貌似捏错了什么地方,引发宋思锐“嘶”声吸气。   “我……握住把柄了?”   “知道就好。”   他趁她无所防备,一揭被子,钻回被窝,低笑道:“你在暗示,我家螃蟹又饿了?”   “胡、胡说!我要睡了……你你你给我躺平,不许动!”   “让我躺好,你要‘睡’?来啊,大不了这次,我‘柔弱’些。”   “柔弱”二字显然戳中林昀熹的忌讳。   她一时羞赧得无言以对,索性恶狠狠地翻旧帐:“臭章鱼!你别以为我记不得!你趁我昏睡时给我拔针!嫌我打扮难看,乱扒我衣服!还强行亲我!”   宋思锐笑得发抖:“看样子……差不多全记得了呀!唉,你忘事时多乖!软软的就是好欺负!”   “你希望我一直保持原样,对吧?”她嗓音无端染上微妙憋屈。   “傻瓜!”他侧身圈住她,“我若真抱有此心,何必千方百计折腾解药?”   林昀熹面露不屑,脑海中闪掠过离岛前爷爷的一番话。   ——你这丫头,自幼无法无天,过于霸道,还真难为展瑜放下尊严迁就你十年之久。他日若成眷属,你得学着和他相互尊重,凡事有商量,日子方可安定平顺。   诚然,与父母接触后,她总算明白,何谓情笃意深,何谓相濡以沫,何谓相敬如宾。   兴许,她从小姑娘成长为他的妻,该学着收敛,适当给夫婿一点颜面。   念及此处,她没再绷住脸,装作不经意贴向宋思锐,闭目而眠。   源于他的温暖,始终如一。   ···   月末,两家一同回城内筹备年节事宜。   虽说晋王府和靖国公府关系大不如前,但终究是亲家,你来我往,互赠厚礼,必不可少。   这一日下午,雪后初晴,因宋思锐到赵王府中作客,林昀熹闲得无聊,回娘家小坐烤火。   据称,崔夫人自始至终未再醒过,林家不忍前去探视,只命人去趟崔家问候情况。   正当林昀熹在屋内哄哭闹不休的弟弟,忽闻马蹄声夹杂车轮声,自穿弯弯绕绕的窄巷而近,最终停在门外。   正自疑惑,院中仆人一声“姑娘”,已宣告来者何人。   林昀熹解蛊后头一次与阿微接触,尽管已在梦里见过她那张像极了自己的脸,亦清楚了解双方亲缘和恩怨,此刻却有种狭路相逢之感。   不多时,嬷嬷引进来一名头戴幕篱的年轻女子。   偏厅门掩上,来者揭下帽子,露出清丽面庞,盈盈施礼:“爹爹,夫人,姐姐。”   林昀熹心下突兀。   印象中,她可没亲口认阿微做妹子。   或许因忙于照料崔夫人之故,阿微比梦中浮现的模样又憔悴三分,缺少脂粉修饰,眼睛浮肿,没精打采。   “你怎么亲自来了?你娘可好些了?”   林夫人曾宣称“割席”,但毕竟是孪生妹妹,相依相伴多年,再忿恨也残存两分薄情。   阿微黯然:“回夫人,她的病情无甚进展,每日靠粥水、汤水维持,时间长了,人渐消瘦。”   “唉……”林夫人叹息,“不是我恶毒,若再耗下去,你和慎之,得做好准备。”   “是。”阿微垂眸。   林绍见她一动不动杵在原位,温言道:“坐下再说。”   阿微依言而坐,偷眼望向林昀熹,双手紧抱手炉,欲说还休。   林绍只道她畏惧异母长姐,复道:“来一趟不易,吃过晚膳,为父再派人送你回去。”   “谢爹爹。”阿微依旧忸怩不语。   林昀熹猜想她有话单独和父亲商谈,遂对母亲道:“娘,弟弟止不住哭,怕是饿了。”   林夫人会意,随她挪步至侧壁琴室。   “昀熹,你怪爹娘对阿微态度过于温和?”林夫人落座后,接过林昀熹怀中婴儿。   “娘,您多虑了。”林昀熹微微浅笑。   事到今日,她有疼爱她的父母、丈夫、朋友,更有七十二岛的二十万子民,犯得着与一无所有的阿微计较细枝末节?   林夫人见她言语间轻描淡写,素手移风炉煮水,动作有条不紊,料想她重拾过往,人亦淡定自信了不少。   有女如此,心底宽慰之情油然而生。   正当林昀熹煮梅花茶时,忽而听见林绍怒喝一声,“你!你还有脸纠缠世子?”   林夫人柳眉一挑,凝神屏息,示意女儿先别烧水。   无沸水冒泡声遮掩,林昀熹依稀听阿微颤声辩解,“我没有!是他主动找的我!我只不过……问他是否还愿意信守承诺,若不娶我,便给我寻个合适人选。”   “胡闹!”林绍气得不轻,“你疯了?”   “不然能怎样?您有了姐姐,哪里还愿管我!娘非但翻脸不认,还不准我以真面目示人!你们是想让我在崔家呆上一辈子吗?”   林绍勃然大怒:“你的亲生母亲什么情况,你视若无睹?再说,世子没有任何义务替你物色夫婿!他选择守信,是怕你再祸害旁人!”   林昀熹和林夫人对望一眼,同时站起,快步返回偏厅之外。   只听得林绍犹自怒斥:“世子夫人?你何德何能,自忖可成王府未来的当家主母?还妄图爬到你姐的头上去?你、你现在立即随我去晋王府谢罪,承认你犯下之过,并立誓不再招惹世子,否则,永远别想进我林家门!我没这样厚颜无耻的女儿!”   阿微泣道:“早从案发后,你们就当我不存在,不是吗?十七年情意,半分不剩,不是吗?”   林夫人忍无可忍,一手抱儿子,一手推开木门,冷冷立在门外。   林昀熹赶忙劝道:“娘,别吓着弟弟。”   林夫人理了理刚解开的衣襟,对候立廊外的嬷嬷招手,命其捧去寻乳母。   经这一打岔,厅中那对父女一愤一悲,各自无话。   林昀熹扶母亲坐回上首,平静凝视阿微,淡然发声。   “你勿要冤枉我爹娘!他们离京前,早安排在叔伯和友人到教坊赎你,只是小姨抢先一步,后因世子求得圣谕,才被逼作罢。爹娘并未舍弃过你,相反,是你贪生怕死,迷恋富贵,将整个林氏家族置于欺君大罪的灭族境地!”   阿微眸色一暗,没敢吭声。   林昀熹续道:“据我所知,世子已得一知心人,假若他不像以往那般倾慕于你,你仍执意如此?”   阿微气苦:“那是因为……这些天,他所见的是你!我自有办法让他重新爱慕我!”   林昀熹怒而发笑:“呵!你硬生生拉我作替死鬼,到头来怨我磨灭了他对你的情谊?你是非不分到无法沟通的地步?”   阿微自知理亏:“我没那样说。”   “可你的确这么认为,”林昀熹冷笑,“没错,他曾真心、全心、一心爱你一人,可一旦放下,选择了他人,也必将真心、全心、一心只爱那一人。你若执迷不悟,受伤害的只会是你!这是我能给的最后忠告。”   阿微全身细颤,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她早有预料,经历种种波折,她和宋思勉回不去两小无猜、两厢情愿的美好。   可天下之大,再无她容身之地,如身处悬崖峭壁中央,进退两难,好不容易寻到唯一的救命绳索,哪怕不怎么牢靠,于她而言,总比原地等死要好。   万一呢?万一她赢了呢?   阿微咬住下唇,沉默许久,语带倔强:“阿微谢过姐姐提点。”   林昀熹相劝,不单单为眼前的异母妹妹,更多是为宋思勉。   她亲眼见证过他的痛苦、无助、绝望,也目睹他日复一日放下、振作、活出风采……那是晋王、宋思锐、傅千凝、巧媛共同努力换取的成果,她绝不容许阿微以一己私利,破坏他幸福的可能。   仔细回顾,这两日晋王府确有工匠修葺东北角院落、清点库房的举动,林昀熹起初只当日常整顿,而今对照阿微所言,她才幡然醒悟。   “好,既然你冥顽不灵,我也懒得多费口舌。今儿,我把话撂在这儿——若有朝一日,你吃了亏,记得自己咽下,别怪娘家人不予援手。”   林昀熹话音刚落,林夫人均略微颔首,表示赞同。   林绍仍怒发冲冠,试图逼迫阿微放弃,并随他登门道歉。   林昀熹劝父亲冷静:“对执迷不悟者,说得再多,皆如对牛弹琴。我相信,以世子眼下的状态和能力,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您何苦干涉晋王府内务?”   林绍抬手捂住心口,脸色发青,良晌方缓过气。   阿微自问没脸留下用膳,说了两句安慰言辞,见他们三人无动于衷,遂仓促道别,戴上幕篱,悻悻离开。   林昀熹省略迎送的客套,由着她自来自去,见父母怒火未灭,柔声道:“爹,娘,我们夫妻计划年后回长陵岛小住,目下圣上已允准。二位若无他事,何不随我俩散散心?”   林绍夫妇正嫌京城和堂族两边的事均乱得一塌糊涂,闻言,唇畔扬起浅浅笑弧。   ···   黄昏,宋思锐骑白马踏雪而来,接爱妻回王府。   然则林昀熹坐入马车后,他忽然改变主意,当着岳父母之面,钻进车内,逗得林绍夫妇忍俊不禁。   马车轻微晃动驶进曲折巷道,穿梭于热闹非凡的市集,外头吆喝声、欢笑声掩盖内里异乎寻常的缄默。   “有心事?有悄悄话要对我说?”   林昀熹和他每夜缱绻不休,自然猜出他此际的黏缠绝非为求片刻亲昵,见他迟迟没开口,便主动握他的手。   “两桩事,”宋思锐似乎难以启齿,“一是,我兄长……”   “你哥要娶我妹子,对吧?”   “你知道了?”他朗目掠过惊忧,随后糅合为怒意,“我真想不通!那小妮子何来那么大的本事?我哥怎会轻易上她的当?对了,岳父母有何反应?”   林昀熹将适才对话复述一遍,说起爹娘快气炸,又补充道:“世子重信诺,这事,咱俩不好多言,唯有静观其变。我确信,阿微在晋王府翻不起浪。你且说第二件事。”   “方才,我在赵王府上小坐,听堂兄说,圣上和赵王叔皆怀念幼时在品柳园度过的时光,想抽空去转转……我只能欣然相邀。”   “贵客到访,你愁什么呀?”林昀熹不解。   “有传言道,圣上对‘林千金’颇有微词,但非常欣赏她的筝艺……以你如今的容貌气质,恐怕躲不了她的火眼金睛,但藉故回避,又有大不敬的嫌疑……”   她怔怔出神:“你担心,被她老人家看出端倪?”   宋思锐展臂揽紧她,郑重点头。   “晋王府和靖国公府两家再次联姻,世子夫人的人选必然引起轰动。届时,真假千金调包之举,只怕……没法再藏。” 第七十七章   #77   孟春风和日丽, 云澹天青,品柳园残雪犹存, 柳芽已发,在晶莹冰雪映衬下嫩嫩的惹人怜爱。   一群锦衣贵人沿广池上的九曲回桥缓慢散步,为首者中年女子穿圆领红袍, 发髻简洁,眉目含威,正是当今女帝宋起澜。   左右同行者分别是皇夫、惠王、赵王、公主、宋思锐、林昀熹、赵王世子一家四口、林绍夫妇等人,衣饰闲雅, 一派悠然之象。   林昀熹为免被看破, 重新换上华美销金长裙,且摆出新妇娇羞状,乖巧跟随丈夫。   除却腰间环佩偶有细微轻碰声, 整个人安静得如同不存在。   但春阳耀亮她发间珠翠, 面如玉碾雪堆, 眉藏英气,眼若秋波,使得每道不经意瞥向她的目光,皆难掩惊讶、艳羡、感叹。   无关乎她家世和夫婿的地位,纯粹源于对绝色佳人的好奇或礼赞。   暗中端量她的人当中, 包括女帝。   林昀熹虽没敢直视龙颜, 仍能轻易捕捉对方若有所思的眼光,下意识捏了把汗。   待余人渐行渐散,或步入水榭, 点茶试酒,或流连于春花间,拈花簪鬓顾影,或逗引园中懒猫,乐也融融。   女帝素有喘症,只和丈夫、女儿小逛一阵,自顾回古朴石亭用茶,注视池畔相携弄柳的宋思锐夫妇,冲一对璧人略微颔首。   宋思锐与林昀熹互望一眼,双双含笑迎上。   女帝见他举手投足流露对娇妻的无微不至,半开玩笑道:“锐哥儿鸳牒新成,果真春风得意。”   “陛下见笑了。”   “你俩一人善琴,一人善筝,闲来安弦同乐,定然叫人洗心怡情。”   宋思锐浅笑应对:“谢陛下谬赞,臣夫妇二人不过粗通音律,兼之拙荆手曾受伤,久未触弦,怎敢与陛下和公主的雅奏相提并论?”   女帝面露憾意:“实在可惜。”   “承蒙陛下惦念,臣妇感激不尽。”林昀熹温声称谢。   自先帝至今,两朝皆好音律,碍于政务繁忙,唯在宫中设万琴阁,以搜罗古代名琴,更常举办不同乐器的演奏盛会。   数十年来,上行下效,朝野内外均以通音律、懂琴筝为荣。   三年前,林家千金以筝一鸣惊人,博得名家赞赏,引来众多才子追捧。   女帝甚喜她的技艺,又觉其过于张扬,非宋思勉良配;后闻心爱的侄儿因她尽毁前程,更是龙颜大怒;再得悉此人转投宋思锐怀抱,一度对他们失望至极。   偏生祖母执意成全,女帝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番亲眼目睹林昀熹的娇纵妩媚尽化磊落沉静,不由得为此蜕变而震惊。   亭外,赵王世子的长女和幼子围着柳树转圈圈,咯咯而笑,童真浪漫。   女帝笑睨亭外许久,忽道:“你俩何时向堂兄堂靠拢,多生几个娃儿,聚会才够热闹喜气!”   林昀熹受蛊毒控制长达一年,哪里敢怀孕,唯有红着脸,支支吾吾应付。   宋思锐为免妻子局促,趁女帝抬袖进食,偷眼向赵王世子使眼色。   赵王世子虽不解,仍把酒上前,主动向姑母请教策论疑难。   林昀熹识趣回避,福身退下。   不多时,宋思锐藉机让岳父大人加入探讨,自己则以催膳为由,偷偷溜出亭外。   林昀熹亦步亦趋随他至无人处,不无担忧:“圣上慧眼如炬,怕是真觉察了什么。”   “无妨,先瞒过今日,”宋思锐话音几不可闻,“你尽量以女主人身份多张罗,少露脸。反正婚宴过后,咱们即刻动身南下……等耗个一年半载再回京。我哥说过,婚后不会让阿微抛头露面,时日长了,谁还记得住当年的她?”   林昀熹已隐约猜出宋思勉意欲何为,不知该喜该悲。   回望亭中替他们解围的赵王世子,她猛地记起宋思锐曾言,那位是女帝心目中的储君人选,不禁多看了两眼。   宋思锐抬手掂起她下颌:“堂兄比我……更能吸引你关注?”   “乱吃什么飞醋呀?”林昀熹戏谑道,“不过想看看,外界传闻把你‘打败’了的人……是何模样。”   不料宋思锐认真了:“我从未想过要争,谈何‘打败’?治国之难在于知贤而不在自贤,不贵其独治,贵其能与众共治,在这一点上,堂兄比我适合。”   “跟我拽文?是是是,你不光贤,还闲!”林昀熹并未忘记他这一年来到处奔走的辛劳,复问,“那……你当真撒手不管?”   “这个问题,咱们夜里关起门来再说,不行么?”他着实不愿在贵客到访的时刻谈论未来去向。   “呿!‘夜里关起门’,你哪有工夫和我聊正经事?”   “倒也是,我只有功夫……和你做不正经的事。”   宋思锐附在她耳边,笑语哼哼,终究解答了她的疑问。   “昀熹,我有我的责任。但若你打算长居长陵岛,我大可自请到沿海任职;如你计划在京欢膝下,我亦愿在京辅佐姑母,大概是……娶妻随妻?”   一句温柔且笃定的调笑落在她耳廓上,汇成暖流,融化了她的心。   她悄然转头,轻轻在他颊边落下一吻。   ···   临近午时,众宾客挪步至四面通畅的七星花阁,于锦帘绡幕处品尝佳肴美酒。   长者觥筹交错、孩童嬉戏追逐之际,侍从阿流对宋思锐低声道:“三公子,萧大人有要事禀报。”   宋思锐大感突兀。   ——按理说,仅在遇到无法处理的大事件时,萧一鸣才会选择在女帝和宗亲微服出游的小宴会上前来打扰。   他维持原有的从容镇定,借净手之名离开宴席。   萧一鸣神情凝重,负手候在院墙外十丈处,一见他跨出垂花门,当即快步走近。   “三公子,接到线报,棠族王子申屠阳在抵达棠族后,伤痛发作而亡……”   “什么?”宋思锐大奇,“昀熹不就踢了几脚么?”   “属下打听过,他那夜吸入不少浓烟,估计熏着了,且不光臂骨断折,肋骨也扎伤脏腑,本就颇为棘手,外加那巫医被咱们拿下了……大抵经不起这一路颠簸,一命呜呼。”   “活该!”   宋思锐只给予两字评价,又狐疑瞪视萧一鸣:“这案子,刑部自会给棠族人一个合理的交代。为这点破事,你把我从御前叫出来?”   “不,”萧一鸣面露难色,“因圣驾至,属下将那池访从品柳园地牢秘密移送至大理寺,可方才……守卫来报,看守地牢的侍卫中毒身亡……属下入内察看,发觉有外人潜入的痕迹,特地来报!”   “什么时候的事?”宋思锐顿觉背上冷汗如黏附了一层鳔胶。   “不足一炷香,属下已派人循迹追踪。”   宋思锐倒抽了口凉气。   他留池访在品柳园内,原是确认林昀熹彻底恢复,才移交相应机构接手;恰逢宗亲到无上皇年轻时所住的园子游玩,他生怕藏匿犯人亵渎圣驾,已提前转移。   看样子……申屠阳的死,引发棠族人或巫医族搭救池访?这瘦小的女子如此重要?   若在一众皇亲国戚跟前惹出事端,后果不堪设想!   宋思锐悄声吩咐:“在另寻更安全的地方之前,花阁这边暂停传菜,加强守卫,还有……你和阿凝同去追查歹人行踪。”   “是。”萧一鸣领命,离去前好奇朝他侧颜一瞥,忍俊不禁。   宋思锐无心理会他的古怪笑意,细听院内一切如常,边快速绕阁一周查看状况,边安排仆役前去湖心整顿。   那处远箭射不到,外人难以突袭,内里还藏有地下通道,兴许是暂移圣驾的好去处;等萧一鸣拿下潜逃匪徒,他再倾一园之力护送长辈们回城,确保大伙儿不伤一分一毫。   他寻思怎生哄姑母和舅公、叔父移驾,冷不防院中欢笑议论骤然停歇。   ···   即便宋思锐半字不提,林昀熹依然能从他的离席嗅出危险意味。   她时刻留心钜细,察觉无侍婢端来新菜肴,导致席上略显冷场,干脆起身。   惠王嘴里嘀咕道:“小思锐这么不省心!喝得好好的,人不见了,酒也没了!”   林昀熹歉然一笑:“舅公祖教训得是!昀熹这就给您添酒。”   “……这名字好生耳熟?”惠王豪饮后满脸红光,抬手挠了挠头。   林昀熹依稀记起,她在积翠湖画舫初见申屠阳那回,曾遇惠王湖上泛舟。   后听宋思锐解释,品柳园的图纸和督造出自惠王父亲之手,故而这回他老人家亦兴致勃勃重游旧地。他虽不姓宋,也从不问朝政,却是不容怠慢的尊者。   当下,林昀熹谨记丈夫叮嘱,命人取酒,准备亲手给惠王倒上,以表歉意。   片晌之后,一名灰衣仆从毕恭毕敬捧来一大坛酒,经守卫检查无异,当场开封。   瞬间,浓香四溢,随风沁人心脾。   惠王连连叫好:“好酒!好酒!快满上!馋死老夫啦!”   林昀熹本已因宋思锐离场而格外谨慎,觉这酒香与先前略有差别,不动声色细嗅,只觉奇香暗藏微弱腥洌之气。   她既起疑,自是不敢贸然将酒端给客人,遂暗地里观察端酒者和场内之人的反应。   只见那仆从轻而易举端起三十斤的酒坛子,倒入酒壶时两手纹丝不颤;再细看他的面目黝黑,甚是脸生。   偏偏今儿好几家人齐聚,仆侍众多,一时难辨。   林昀熹面不改色,淡笑道:“请恕我寡闻,这是何酒?”   那人沉默半晌,被惠王抢了先。   “依老夫看,是梨花白,还加了点香……嗯?”   林昀熹对上惠王奇异神色,已然确认,酒和送酒者皆不对劲。   是谁?要在他们夫妻的地盘对皇族宗亲下药?所为何事?   她斜跨小半步,挡在仆役和惠王之间,装模作样斟酒,动作优雅缓慢得令惠王焦灼。   等到那仆役走出门口,她假装心情愉悦,粉唇吹出一声轻柔且婉转的口哨。   余人愕然,守门侍卫经过宋思锐和萧一鸣精挑细选,皆懂她哨音含义——拿下。   影壁后拔刀声、怒喝声乍起,教主宾心头一震。   “护驾!”   林昀熹已知不妙,边轻声示警,边顺手打翻酒壶,以免惠王误饮。   果不其然,争斗声并非护卫惩戒“仆役”,而是“仆役”有所警觉,双手快狠准抽刀,抢在对方动手前下杀手。   那人伤人未曾逃跑,反倒提起带血钢刀,大步折返,所过之处挥刀即砍,吓得侍婢仆役尖声呼叫。   御廷卫和各府近卫纷纷跃出,护送宗亲们撤往花阁,向女帝一家靠拢。林昀熹离惠王最近,回身搀扶老人家后退。   奈何事发突然,赵王世子那位年仅两岁的小千金还在空旷处蹦蹦跳跳。   那人一脚将嬷嬷踹飞,左手拎住小姑娘,夹于腋下,右手持刀作防备状。   孩子忽落陌生人之手,“哇”地哭出声来。   赵王世子夫人登时惊叫:“别!别伤我的孩儿!”   女帝、皇夫、惠王、赵王等长辈容颜失色;侍卫们目目相觑,凝步不前。   声声啼哭,如锐箭穿心。   院内两方僵持,院外打斗声不断,眨眼间,十数人翻墙而入,部分作赵王府仆役、丫鬟打扮。   这下无疑令赵王等人大惊。   纵观此局面,不论对方冲谁而来,目的为何,必是不易办到之事。   须臾后,东墙跃入一人,则是怒火中烧的宋思锐:“七尺男儿,竟欺负小孩子?”   林昀熹虽未及细想发生何事,但见丈夫火速赶至,心下稍安。   “把池先生……交了!”那人夹带棠族口音,含糊难辨。   林昀熹和林绍夫妇心头倏然凉了半截——居然为这桩事!池访可不简单哪!   就算立马遣人回城,去大理寺把人交出,免去这场血光之灾,但“护卫失当、惊扰圣驾”的罪名却足以让宋思锐栽一大跟头!   赵王府中人见一半凶徒穿着自家仆役的衣裳,压根搞不清怎么回事:“什么‘池先生’?你们是什么人?”   宋思锐沉声道:“先把孩子放下!”   “以人,换人!”那男子恶狠狠发话。   林昀熹自知,若要捂紧她“林千金”的小秘密,断然不该下场。   但孩子落入敌手,嚎啕大哭,可怜得教人心碎,如稍有差池,他们夫妻将没法向女帝、赵王府及其他皇族勋贵交待;宋思锐落脚点远离中心场地,又有十余名御廷内卫遮挡,真要突袭,极不方便……   眼看陷进僵局,她明知不可为,仍慢吞吞往前数步,故作战战兢兢,颤声哀求。   “请你……放下孩子,挟持我,总成了吧?”   那人似乎没听明白。   “我为主人……换成我!放过其他人!”   林昀熹做了个手势,眼见对方依旧不懂,只得扭头向母亲求助:“娘!您替我说两句!”   “昀熹!你……”   林夫人不忍让女儿冒险,可料想她必有后招,含泪把适才所言译成棠族语,大意为别为难小娃娃,女主人愿作人质。   或许心生恻隐,或许良心发现,那人点了点头,示意林昀熹先行近,随即飞快把刀架至她肩头,抵住颈侧。   林昀熹轻抬素手,捂住心口,扮作心惊胆战之貌;想挤几滴眼泪呈弱者姿态,遗憾装腔作势的本事稍欠火候。   因孩子未脱离险境,她一动不动,由着歹人胁迫,满脑子苦思应变之法。   那人确认林昀熹乖乖听话,完全在掌控下,才缓缓将孩子放回地上。   赵王世子夫妇于惊悚中探臂,将哭闹奔来的女儿搂在怀内,缩至御廷卫后方,向林昀熹投以感激又忧虑的眼神。   宋思锐固然相信妻子能耐,但演绎忧心忡忡,蒙蔽敌方,必不可少。   他如失了魂般,从院墙处步步前行,俊朗面容悲色浓烈:“昀熹,你别怕,我这就去找人……找人救你!”   林昀熹暗笑他悲痛欲绝的表情和趔趔趄趄的步伐太过夸张,完全吸附大伙儿的全部注意力。   当她的手无声无息挪移至刀锋和颈脖间,蓦然以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牢刀刃尾部!   与此同时,右手肘猛力向身后那人小腹撞去!   这一下毫无征兆!   灰衣人吃痛时试图横刀伤人,未料刀在林昀熹成钳状的指间纹丝不移,如镶牢实了一般。   林昀熹唇角挑起一丝淡笑——“小螃蟹”可不是白叫的!   两人分别抓住刀柄和刀刃,互不相让,另一只手和双腿已你来我往连斗了数招。   那人同伙回过神后迅速围拢,刀剑棍棒齐齐往林昀熹招呼!   林昀熹处变不惊,两指如旧拿捏那刀锋,纤细身姿灵活左闪右避,还在百忙中抬腿踹翻两人,惊得众人咂舌不已。   莫论敌友,何曾料到,前一刻娇娇弱弱的少妇,忽然如遭神人附体,变得无所畏惧,露了一手慑人本领?   宋思锐大致猜到,林昀熹之所以不惜展露武功,是怕耗时越长,越容易招致贵客受伤。   在座客无论男女老少,全是亲人。   人命当前,忠义为上,声誉、秘密、形象……理应暂搁一旁,速战速决。   他因伴驾,身上未携带任何武器或暗器,情急之下,随手抓过食案上银筷子,接二连三掷向那灰衣人及其同伙,或点中穴道,或戳得鲜血淋漓。   御廷内卫这才记起,局势大改,半数守护首脑人物,半数奋起围攻。   林昀熹于激斗间听闻背后风声有异,反手接住一个瓷酒壶,不假思索敲向执刀那人。   “彭”,瓷壶碎裂,脑袋开花。   然则那人始终握牢刀柄,死不放手,拚命往她劈砍。   林昀熹无奈,觉宋思锐又朝她抛来一物,闪避间探臂而接。   这回则是个竹托盘。   “唉!你就不能给我弄点好用的?”她边抱怨,边使劲往那人头上扣。   竹托盘折成两半,那人晃了晃。   宋思锐闪身掠至,直取灰衣男子要穴,迫使其松手放脱单刀。   林昀熹一拈一带,掉转刀头,手起刀落,给那人胸腹划了道口子。   宋思锐小声笑道:“我,好用吧?”   “还凑合。”   “哼!今晚,你给我等着!”   宋思锐如受到侮辱,从旁夺来一把剑,刷刷数下,击倒一异族人。   夫妻向来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必然与同伴并肩作战到底。   二人如穿花蝴蝶,配合得当,交相跃动,纵横闪戮,所向披靡。   每有敌人孤注一掷,企图投射飞刀或毒针去伤害手无寸铁的宗亲,无不被他俩一一击落。   惠王乐呵呵笑赞“精彩精彩”、“妙极妙极”,女帝肃容而观,旁人因形势逆转,逐渐平复惊慌畏惧。   最终,十余名狂徒陆续遭小夫妻与御廷内卫联手放倒。   萧一鸣赶回时,正好领人清理现场,救助伤者,并扣下棠族匪徒离院。   一地狼藉,金尊空倒,玉盘粉碎,果子蜜饯踩成泥,不复此前佳景。   宾客们宛若梦寐,未敢归席,场面僵滞。   宋思锐暗暗吸气,整顿衣袍,携妻行至空旷所在,撩袍而跪,对姑母郑重行了大礼。   “思锐布防不周,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女帝收敛余悸,目视伏地的二人,淡然发声。   “锐哥儿,你确定……只有‘布防不周、惊扰圣驾’之罪?”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爱你们(^_^)v   ·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梨Jo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懵琪琪 10瓶;无名权兵卫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八章   #78   “陛下的意思是……?”   御前斗殴, 众目昭彰,宋思锐当然明白, 林昀熹的身世藏不住。   左顾右而言他,意在引出女帝的揣测,再看能否一一圆过。   “朕印象中, 靖国公的千金,可没这般勇猛……莫非是朕记岔了?”   女帝一贯不怒自威,如今龙颜暗窜火气,教赵王、林绍夫妇等人连气都不敢喘。   宋思锐仍然跪地, 腰背稍稍挺直:“陛下没记错, 生活在京城的林千金,的确不会武功。”   此言一出,余人目瞪口呆, 林绍夫妇相互一瞥, 均蹙眉深忧。   女帝目光如电, 转向林绍:“林卿家,究竟怎么回事?”   “这……陛下!全是微臣之过,微臣甘愿领罚!请勿怪罪三公子!”   林绍领林夫人步向女儿女婿之侧,垂首而跪。   大家既一头雾水,又满脸震惊, 唯恐惹女帝不快, 皆缄口不言。   女帝命闲杂人员退至院外,冷眼淡扫:“说说看,此女是何人?林家千金身在何处?”   林绍夫妇双双拜伏在地:“回陛下, 此女正是小女昀熹!”   “大胆!”女帝探手,重重拍在雕花食案上,“事到如今,还敢混淆圣听?你们认定,朕真的会一次次念旧情,既往不咎?”   宋思锐拱手道:“陛下!靖国公和林夫人所言不虚,内子乃林家千金!”   “思锐!”   女帝素怜他幼所失恃,远赴海岛多年,幸承无上皇夫妇恩泽,亦算是替她和其他叔伯兄弟尽孝,因而重之爱之;外加众子侄中,宋思锐品貌才华均为上乘,难得无争权逐利之念,深得她欢心。   可此刻,他竟为维护恩师兼丈人,企图公然蒙蔽她?   女帝怒意腾涌,正想大声呵斥,一口气没接上,忍不住咳了起来。   “陛下息怒!”皇夫和公主急忙抢上扶住她,请她落座。   赵王忙道:“快!快请传御医官!”   “不妨事……”女帝抬手制止弟弟,顿了顿,直视跪地的四人,“你们,把话说清楚了!否则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按欺君罪论处!”   林昀熹怆然闭目,终于明了父母和丈夫为保住属于她的一切,承受着多大压力!   但方才遇险境况,她一心替那孩子为质,以她的急性子,自然不可能真等到宋思锐派人以池访作交换。   是她冲动下把至亲拖入了深渊?   绝望之际,忽听身畔沉嗓从容不迫:“陛下,臣和岳父母并无蒙蔽圣心之举!昀熹确实是他们二位的嫡亲闺女,因八字与六亲相冲,且儿时体弱,染了恶疾,暗地里送去东海七十二岛养病。”   “八字相冲”是他信口胡诌,但后面那句倒非凭空捏造。   “七十二岛?”女帝愕然,“若说靖国公之女生活在海外,那这些年……活跃在京的是何人?”   “回陛下,那也林家的女儿,”林夫人泪流满面,“当年臣妇先后产下两女,因长女病弱,疑似保不住,故秘密送医,没敢上报。两女同名,一在膝下,一在江湖。   “长女昀熹承蒙老岛主厚爱,病愈后居留长陵岛,改姓以报深恩,原是要彻底与林家切断干系;次女则因我夫妇过分宠溺,屡屡犯错,祸及家门,去年已畏罪自杀。我们夫妇愿担罪责,急召海岛上的昀熹回来领罪,毕竟……她也是林家人。”   林夫人乃一族郡主,自恃有棠族王撑腰,胆子比丈夫大;加上靖国公府查抄前,为免连累友人,将宋思锐及亲友多年来往信件全数毁掉,外人根本无从查证。   这套真假混杂的说辞,语气处处流露痛心疾首,既带对家门不幸的哀怨,又具对爱女香消玉殒的悲切。   女帝一时愣住,须臾后怒道:“荒唐!”   林夫人垂泪续道:“昀熹在回京路上磕到头,只记得自己是林家女儿的事实,忘却了和三公子的情谊。说来,尽是我们林家过失。可臣妇恳请陛下明察,当初林家人各自流散,人人如履薄冰,怎敢再生是非?   “蒙三公子不弃,于患难中力保昀熹,慢慢唤醒她的记忆,成就了这段姻缘。这两个孩子一心向善,并无过错,请陛下宽恕他们……”   林绍趁机再次伏地,语意坚决:“臣愿担责,求陛下放过这对小儿女!”   “陛下,”宋思锐插话,“岳父岳母忠信仁厚,并非有意欺瞒,而是本着‘家事不外扬’,不为私利,更未曾损人……望陛下宽恩!”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连声恳求。   林昀熹眉目低垂,以掩盖眸底震惊。   诚然,若说她为真千金,阿微乃捡来的假千金,不光因容貌过分相似而遭人猜疑,亦同样算是欺君。   且林夫人似乎不愿将孪生妹妹算计林绍一事公诸于众,故而宁愿说阿微是亲骨肉,早已自裁。   反正知情者若非做贼心虚、守口如瓶,便已被申屠阳灭了口。   而阿微与宋思勉订亲,则以“林家族亲林媚兮”之名,她岂敢公开承认自己是那位讨人嫌的“林千金”?   林绍夫妇将事情揽在身上,是确保女儿和女婿婚姻的合情合理合法,也为崔慎之护住崔家名声。   林昀熹心底漫过淡淡悲凉。   爹娘、她和宋思锐,不诱于誉,不恐于诽,可谓受屈而不改初心之人。   明明没犯过错、无害人之心,乃至本身是受害者,却要长跪于此承担罪责;真正的罪魁祸首,却因各种原因,或逃遁回族,或卧病在床,或避人耳目……   林昀熹成长于和睦安宁海岛上,鲜少体会人世不公。   此刻,为家人深感不忿,她禁不住红了眼眶。   ···   三人稽首,林昀熹不声不响,泪光盈盈,无忏悔之色,唯不平之情。   她与人几番争斗,峨峨云髻上珠钗倾歪,粉脸灿若朝霞,披罗衣之璀粲,气度高华出众,予人行端影直之感。   相由心生,拥有如此正直、坦荡、纯净眼神的女子,定然天性纯良,为人宽厚。   女帝恼火渐烧渐熄,冷声问道:“林氏无可辩之言?”   林昀熹平静答话:“该说的,臣妇的父母、丈夫已道尽,全凭陛下圣裁。”   “可你心有怨念。”   “陛下,怨念不至于,委屈倒是有的。”林昀熹直言。   女帝唇畔勾起玩味笑意:“但说无妨。”   “臣妇之委屈,不为父母丈夫,只为陛下。家父与外子为师生,心性理念一脉相承,同属端人正士、谦谦君子。正所谓‘丹可磨而不可夺其色,兰可燔而不可灭其馨’,他们本心如何,陛下英明,必可察觉。此番察而未觉,臣妇斗胆,心为陛下而屈。”   女帝莞尔:“你口口声声说‘不辩’,实则已辩于无形。你言下之意,朕若揪住不放,乃对他们的‘磨’和‘燔’?若没依照你预想而判决,朕便是‘察而不觉’、‘昏庸无能’?”   “臣妇不敢。”林昀熹语调平和。   她往日不爱看书,偶尔会随手翻阅宋思锐案头书册,此刻激愤下生搬硬套,且句句不让人,宛若刀口舐血,危险至极。   所幸,女帝非赶尽杀绝、睚眦必报的暴戾君王,闻言一笑:“锐哥儿胆子大,媳妇儿的胆子也不小!”   惠王站久了,扶案而坐,端量林昀熹半晌,忽道:“老夫想起你是谁了!难怪我老觉这名字耳熟!”   他此话没头没脑,不仅让旁人云里雾里,连林昀熹也懵然不知所云。   ——宋思锐时常把她的名字挂嘴边,听说过不是很正常么?况且他们之前已有一面之缘。   然则惠王只醉心于山水、古物、字画、琴瑟,闲来品茶熏香,能让他老人家放心上的俗务少之又少。   惠王转头笑问女帝:“陛下,训斥完了没?”   女帝搞不清这位长辈意欲何为,只得摆手,让久跪的四人先平身。   她沉吟片刻,正想发落,却听惠王笑眯眯望着宋思锐:“是舅公错怪你,只道你见异思迁。”   又是毫无道理的一句话!   宋思锐茫然:“您……有吗?”   “嘿!听说你要娶林家千金为妻时,老夫很是不悦。外人不晓得,你舅公我可是有小道消息的人呐!知你在岛上有个很会水、力气很大的小青梅,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女帝、赵王等人已被他绕晕了,什么小道消息?什么小青梅?他说的每个字都能听懂,组合到一块,便难明其意。   宋思锐笑了:“是太爷爷还是太奶奶告的密?”   “我早年听说那老两口老当益壮、周游四方,在海岛住了好些年,便托他俩给我这外甥捎点龙涎香……”惠王捋须而笑,“前年,他俩给我弄了一块重达百斤的龙涎香,说是你小未婚妻独力从海底捞来的。那奇香似麝香优美,微妙柔润,燃之四溢……乃香中极品。”   他脸上神往且骄傲,不料林昀熹笑带嫌弃:“您有所不知,那玩意儿原本极其腥臭,就跟那……一样,是晾晒后,才散发持久香气。”   “还真如书中记载?有趣有趣!小思锐为何不帮忙捞?”惠王瞪视宋思锐,不等他作答,又自说自话,“我爱极了那块香料,供在别院,总想着等你娶媳妇时亲口致谢,没想到你娶了林家丫头,更没想到林家丫头……就是你太爷爷太奶奶说的‘小昀熹’呀!”   宋思锐与林昀熹相视而笑,回首往事,眸子亮起莹莹蜜光。   “咱们成婚那会儿,两位老人家南下避寒;等事情忙完,我带你去拜见,”宋思锐悄声道,“太奶奶的芋奶糕,得趁热吃。”   经惠王东缠西绕一打岔,又提到无上皇和太皇太后,女帝原本淡薄的苛责之念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赵王世子与宋思锐交好,见女儿不过受了点惊吓,自是不予追究。   最终,女帝不咸不淡说了林绍夫妇几句,又笑骂宋思锐胡闹,命在场者休提此事。   瞒上欺下的罪名,竟不了了之。   尘埃落定,日已西倾,众人再无玩赏闲心,纷纷告辞。   ···   宋思锐亲自护送长辈们回城,又请林夫人协助萧一鸣查问落网的棠族人,省得因言语不通而理解错误。   林昀熹作为品柳园女主人,逐一排查院中仆役,收拾残局。   待到夜里,宋思锐风尘仆仆归来,三方聚首,才理清来龙去脉。   原来,池访除了教授申屠阳武功,给他作日常诊疗,还负责给他和几位王族成员提炼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的丹药。   此药方子为她独有,于服食者而言,多少具有依赖性。   因此,当她陷入宋思锐之手,王族成员和巫医族首脑皆想将她夺回。   他们老早打听过池访被关押的所在,品柳园仆役稀少,多出几个脸生面孔易被识破,遂趁今日贵客到访、数家仆侍混杂时潜入。   然而计策实行后,才知池访早已转移,无迹可寻。   他们破釜沉舟,决意在酒中下毒,等主宾双方中毒后,以此相胁,殊不知微服而来的贵客包括了大宣皇帝。奸计败露,里外共有三十七人,遭宋思锐和萧一鸣捉拿。   “这下好了,”宋思锐淡然道,“所有涉事巫医,连同池访,必将以谋刺罪论处,人证物证俱全,出了正月便当街斩首。”   林夫人叹息:“族中奇诡之人、古怪之事甚多,这也是我当初乐意外嫁之故。我细问过了,犯人八成是位份不低的巫医,估计巫医一脉得遭重创。”   林昀熹到这一刻方知申屠阳没能保住性命,唏嘘之余,亦暗松一口气。   亲送林绍夫妇回住处后,宋思锐夫妇提灯缓步于柳林间。   泼墨染布,星火耀道,品柳园明光烁烁晃动,更映衬郊野悠然恬淡。   宋思锐手中灯火在粗石铺造的林间小道上洒落斑驳如星光的虚影,让林昀熹仿佛置身虚幻缥缈的梦境。   “圣上真这么放过我们了?”她始终心怀惴惴。   “说实话,她精明强干,没那般好糊弄,若真下令彻查,细节上……咱们难以自圆其说。幸而林家那桩案子,岳父大人吃了不少亏,她或多或少存有歉疚;   “她素来宠我,对你已心生几分喜爱,再加上舅公东拉西扯,搬出太爷爷太奶奶,她不看僧面看佛面,从轻发落,皆大欢喜。她历来罪不二罚,翻篇了就不会再查纠,这事,你大可放心。”   宋思锐语带宽慰,突然板着脸:“但另一件事,你可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需加以严惩。”   林昀熹心跳骤停:“我、我哪里做错了?”   “记得你今天说了什么?”   “啊?”   宋思锐弯下腰,强行将她横抱在怀,寒着俊颜提醒:“我问你,我好不好用,你竟敢说‘凑合’?”   林昀熹方知,他计较的是,二人打斗时随口道出的一句话!她当时压根没往“某个方面”多想!   “你!你无不无聊?”她脸颊如烧,心知今夜终将漫长。   宋思锐俯首吻她,四片唇纠缠再纠缠,随后贴着她唇角哼笑。   “看来,有必要向你证明,为夫不止实用、好用,还相当耐用。”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舅公写成了叔祖,我的错,现在改过来了~复杂关系主要是由于前两个文的缘故,大家不用管哒!   ·   “丹可磨而不可夺其色,兰可燔而不可灭其馨”——出自北齐·刘昼《刘子·大质》。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5个; 第七十九章   #79   杏月中旬, 晋王府忽而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摆出迎新妇的喜气洋溢。   按照皇家仪典,世子婚礼本该举行大型祭祀,但考虑春寒潮湿不利宋思勉的腿患, 晋王以大宗正身份下令,撤销原有流程,就连新郎官骑马至女家亲迎这一礼节也省下,只用披红戴花的卫队护送花轿, 将新娘子接到府里。   宋思勉容色平静, 不喜不悲,在巧媛和弟弟的搀扶下与新婚妻子行三拜之礼,即命人将新娘送至新房等待。   新娘头上盖着精绣红绸, 一袭缠花金银绣嫁衣, 虽不及三少夫人那套婚服的华美明丽, 却自带婉约雅味。   她由两名侍婢搀扶,盈盈踏着绣毯莲步而行,身姿婀娜,仪态万千。   即便没能瞧见真容,亦予人霞姿月貌、风华绝代之气韵。   宋思勉不等新娘子步出喜堂, 以身体不适为由, 自顾领巧媛入内歇息。   宾客们怜他于锦绣年华遭遇挫败,觉他偶尔颓靡实属情理之中;然则晋王和宋思锐神色同样古怪,倒让人无从辨别, 这究竟是怎样一场联姻。   数名世家子弟把酒相劝间,禁不住聊起捕风捉影的传闻。   “世子怕是对林家情有独钟!据说这回的新娘,乃三少夫人的远房堂妹,有窥见过芳容者说,两人面目相似达七八成呢!”   “难怪毫无征兆,说娶便娶!仓促至斯,想必得不到人,得一位相仿的替身,以偿宿愿?”   “晋王大概没辙,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吧?”   “老觉府中空有喜庆壳子,人人皮笑肉不笑,害咱们都不晓得该说什么道贺词……”   那三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几句,唯恐隔墙有耳,赶忙扯开话题。   林昀熹以托盘端着炖汤,正好路过他们所在的假山背后,清楚捕捉闲言碎语,不禁苦笑。   历经诸多波折,宋思勉对阿微的爱与恨淡化,答应这门婚事,只为践诺。   偏生宋思锐携妻搬去品柳园长住,府中事务一律由谢姨娘和巧媛主理。   巧媛挺着肚子张罗婚事,偶有不周或疏漏,不足为奇。   然则二月初,崔夫人病情急转直下,阿微求宋思勉将婚期提前作冲喜,实则担心生母忽然离世,若再等两三年,她朱颜不复,还让巧媛诞下儿女……后果可想而知!   新郎官情非得已,主事者力不从心,再加上婚宴整整提早了一个多月……能尽善尽美才怪!   念及此处,林昀熹叹了口气。   她和阿微,从异母姐妹成了妯娌?往后见面该如何称呼?   “三少夫人,还是让小的端吧!”身侧侍婢见她越走越慢,只道她倦乏。   “无碍,我来即可。”   林昀熹敛定心神,快步走向燕乐悠扬的荣安殿。   殿内一如既往陈设华丽,宾客云集,聚满了皇亲国戚、朝中肱骨,全由晋王应酬;而殿外多半为宋思勉新结识的音律爱好者、诗画墨客,由宋思锐接待。里外兴致高昂时,免不了多喝。   林昀熹步入殿内,亲手把炖盅放置晋王的食案上:“公爹,这是儿媳刚做的汤,有助于醒酒,您请趁热喝。”   晋王浅笑:“辛苦你了。”   上回林昀熹身世遭女帝揭破,宋思锐不得不将最新对外宣称的版本告知父亲,暗地里则和兄长统一口供。   晋王对应“林千金”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外加宋思锐曾扬言非那海岛姑娘不娶、转头却只字不提、围着这小妮子团团转,登时了悟。   他欣慰之余,又训斥了宋思锐一顿,但对待三儿媳的态度,由此大有好转。   林昀熹没敢告诉他老人家,这回世子所娶的才是原来的林千金。   这事,仅有寥寥数人得悉,能瞒则瞒。   殿外几声舒展琴音勾起殿中人的注意。   林昀熹一听这音调和意境,知是丈夫所奏,不由得面露微笑。   “去吧去吧!”晋王笑容慈和又暗藏戏谑,“就知道你俩没事爱粘一起。”   林昀熹颊畔红霞起落,微微屈膝而退,捧了另一盅汤从后殿绕道。   殿前空旷处的喧闹声歇,墨客也好,琴者也罢,还有闻声而来的女宾,均纷纷停下杯中酒、手边事,目光凝向琴台前的宋思锐。   他水色暗纹袍隐泛银光,姿态闲雅,长指轻拨琴弦,缥缭潎冽,轻行浮弹,漫驾而不乱。   清音渺远,郁滞顿消,穆柔怡怿,婉顺委蛇。   如泉流霍濩,繁花纷葩烂漫,如鹤入云端高翔,时远时近,多彩多姿,变化有节,舒徐不迫。   琴师们或沉思或赞许,姑娘们更难掩赞赏之笑。   直至琴音以明媚之声结束,余音仍飘荡于空中,久久未散。   “好!”   不知何时,宋思勉的木轮椅已挪移至人群后方,他笑意潋滟,率先叫好。   围观者击掌赞叹,夸奖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宋思锐离座拱手:“在下乃菲才寡学,仅以薄技抛砖引玉,望诸位勿见笑。”   “三公子过谦了。”   “此曲感心动耳,荡气回肠,请恕我等寡闻,竟不识来由,惭愧惭愧!”   宋思锐笑道:“此为家兄新作,在下一时技痒,未能尽其三分意趣,献丑了。”   余人听闻,立时恭贺宋思勉,无不欣喜慨叹他在音律上的新成就。   宋思锐趁机脱离包围,笑吟吟步向妻子:“给我的?好香!”   “这时候喝正好。”林昀熹径直行至石桌前,放下托盘,掀开盅盖,给他盛了大半碗。   “昀熹,你忽然温柔贤淑,我好不习惯!”   “我是人前给你点颜面……”她闷哼一声。   “是是是,本章鱼感激不尽!”宋思锐端起碗勺,浅啜一小口,笑得古怪。   林昀熹视若无睹,耳尖无端泛红。   “用心良苦啊!”他笑时肩头发颤,“话说回来,我最近表现不好?不够‘体贴’?你竟暗戳戳给我‘加料’?哎呀……没想到小螃蟹不满足,为夫得好好用功才成呢!”   “不是的!你、你不许胡说!”   林昀熹恼羞成怒。   ——她不过暗觉他最近“吃螃蟹”太勤快,又见巧媛从府医院领了些巴戟天、杜仲之流,两人闲聊时,她偷偷给夫婿的炖盅加了些许。   奈何宋思锐常年与草药打交道,就算自身没怎么服过,也能凭借香气和味道品出一二。   这回好了,弄巧反拙。   她气呼呼夺下他喝剩一半的汤,猛力放回托盘,示意侍婢拿走。   “好吧!我往后少说话,多‘办事’!”   宋思锐窃笑,眼看兄长亲自招呼宾客,遂挽了林昀熹撤出人群熙攘处,沿回廊信步走向居所,意欲更衣赴宴。   仲春难得的好天气,正值桃、李、海棠争艳,蝶舞蜂忙,一派繁华景致。   恰逢以谢幼清为首谢家女眷相伴游园,双方偶遇,寒暄几句。   林昀熹见她们一个个风姿绰约,独独少了谢婉芝,好奇问:“谢二姑娘,今儿世子大喜,倒没见令姐?”   谢幼清曾视她为情敌,更劝宋思锐勿被她无辜表面所蒙蔽,不惜口出恶言,大意暗自她并非掉落泥中、不可舍弃的美玉,而是放在华贵毡褥上的破旧竹席。   可后来接触次数多了,谢幼清愈发明白宋思锐的心是几十匹马都拉不回了,而林昀熹并无她所设想的那般不堪,兼之连宋思勉默许二人成双成对,她身为相府千金,没理由再厚着脸皮横插一脚。   日复一日,萌动的春心死在了他们成婚之时。   现今巧遇,曾刺目锥心的一双俪影,竟莫名让她顺眼怡神。   被问及长姐,谢幼清略显尴尬:“姐姐她……有事离京,没能赶回。”   林昀熹不以为意,后猛地想起立誓不再归京的霍书临,心下了然。   ···   阿微静坐婚床中央,视线被盖头阻隔,眼前红彤彤一片,心中的忐忑之情随时间流逝而沉积。   仔细回想来时路分外漫长,可惜脚下每一步均踏在绣毯,难以辨认位于何处。   宋思勉失去双腿后,特地选了僻静处调养?   也好,反正她的脸没法示人,与他每日安享琴瑟之乐,悠闲自在。   阿微下意识动了动手指。   摆脱“林千金”身份的那段时日,她为免穿帮,一直没碰过筝;而今若要重拾旧日爱好,估计得再练上数月。   倾听远处若隐若现的乐声,她纤指虚拟拨弦手法,闭目回想晨时镜中面容。   早晨妆成后,凤鸾铜镜所照的佳人红衣如云,秀发绾髻,蛾眉淡扫,唇点口脂,纵有满城千娇百媚,亦不及她一枝春独放。   这样的她,定能勾起宋思勉的绮丽回忆,让他忘却趁虚而入的巧媛。   至于……那件事,他懂,她极力配合便是。   想起前一夜窥看的压箱底,阿微心中扑通乱跳,两颊如烧,浑身发烫。   新房内静悄悄的,侍婢和喜娘均一言不发,阿微能清晰听见外间更漏滴水的声音。   滴、滴、答、答……点点落下,绵绵如檐上雨。   她已非初次穿着婚服等候新郎官,但今夜倍感悠长。   上回弄昏林昀熹、剥下她的奢华嫁衣、给她敷上贺兰莺的脸皮、换成棠族发型和衣裳……阿微和池访忙碌了大半个时辰。   随后心惊胆颤,满怀期待,被宋思锐套了一句话,当场遭识破。   过了好久,她才弄懂,“螃蟹”是三公子对她异母姐姐的亲昵称呼。   她居然误把调情之言简单理解成字面上的意思……一败涂地。   当遥不可及的喧嚣声渐远渐灭,属于木轮椅碾压碎石小径的细响则渐行渐近。   阿微抓捏袖口,又恐弄皱了她辛辛苦苦所绣的缠花枝。   “世子来了。”   门外侍婢礼貌招呼,紧接着是木轮椅抬进房中的咯吱声响。   宋思勉发话:“都退下,留两人协助。”   脚步声离房,阿微窥见一物探至盖头下,无疑令她忆起宋思锐以烛台顶针的凶狠要挟,顿时心跳抽离。   所幸,此时此刻,宋思勉迅速用喜秤挑开盖头,免去她的惊悚。   阿微含羞一笑,意外发现,对方放下手中物件时,立马端起一旁的肉沫,向她喂来。   她连媚眼都来得及抛出,错愕下茫然张口。   刚吞咽下去,宋思勉很快给她倒了一杯苦酒,自己也两三下吃肉喝酒。   随即匆忙剪下各自的头发,以红绳相缚。   整个过程,仿佛在一呼一吸间完成,处处透着敷衍了事的意味。   宋思勉旋动轮椅,淡然发声:“夫人累了一天,早点歇息。我这破体残肢,怕辱没你,就不打扰了……”   “思勉哥哥,你、你什么意思?”阿微杏眸掠过惊诧惶恐。   “此地僻静,利于你休养,无事别外出走动,安心过你的日子吧!”   阿微:“你……不要我?”   “我的承诺,兑现了。”   宋思勉匆匆撂下这句,自行拨转车轮行至门边,方由仆役搬出。   阿微如在梦寐中,片刻后隐约听闻宋思勉小声说了句——世子夫人玉体违和,除原定仆从,余人等一律不得靠近院墙十丈内,更莫让外事骚扰她。   院落大门关闭声重重敲在她心上,她似乎能看见心碎成无数片,随更漏水滴下沉,永无止境地下沉。   他的承诺,兑现了?   是啊……那年他十七岁,半哄半拉她钻入牡丹园那株空心树内,字字句句认真至极。   “神树见证,我宋思勉会等阿微长大,等她懂我的心,等她成为我的妻。不论发生何事,我一定尽力保护她。”   所以……当她看清霍书临的怯懦后,问宋思勉约定是否作数,他所答应的“让她成为他的妻”、“保护她”,竟是以软禁的方式?   那日北山清聆阁外的茫茫积雪,再度覆盖她心头。   她深知,这雪如落在千年冰山上,不会有融化之日。   此后,阿微以晋王世子夫人林媚兮的名义,住在这座位于王府东北角落的院子里。   花园草木山石无一不讲究,清静幽雅,内里装潢奢贵,家具精美;琴棋书画、华衣美服、脂粉首饰等物一应俱全。   另设嬷嬷丫鬟各两名,能将她的起居饮食照料得非常妥帖,锦衣玉食,均比靖国公府中的更精致。   唯独她没法外出,从无访客,而宋思勉始终没来看她一眼。   她狂怒过,怨恨过,思念过,后悔过……花开花落,等不到她的丈夫,只等来“三公子携妻子、岳父母、傅四姑娘一同返回七十二岛”的消息。   没两日,侍婢送来几套素服,以及一束粗麻绞成的腕绳。   阿微浑身一颤,背靠门板,寸寸滑坐在地,泪水汹涌,滑过芙蓉脸,无声渗入衣襟。   这一次,连血脉相连、最疼爱她的那位,亦彻底抛弃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主要交代柿子、晋王、谢幼清、阿微、崔夫人几位重要配角的结局~下章正文完结。   千丝每个文会突出男主或女主的某项特长,例如绘画、品酒、点茶、烹饪、种植等等。   这个文设定是章鱼擅长弹琴,熹熹歌喉动人。   可惜没时间按词谱填新词,她只能少唱啦~   ·   另外,千丝周五外出,完结肥章需要推迟半天,争取在周六中午更新,谢谢大家理解。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白白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白白 5瓶; 第八十章   #80   二月末, 宋思锐受无上皇和太皇太后所邀,携林昀熹、傅千凝到镜湖行宫泡温泉、享美食。   久别重逢, 长者慈祥仁厚,小辈们亲昵熟络,关于晋王府三公子夫妇荣宠无限的传闻再一次掀起热议。   盘桓数日, 宋思锐得了女帝一纸密诏,辞别父兄,与妻子、岳父母、未满周岁的小舅子,连同傅千凝、萧一鸣、易檀等, 悠哉悠哉踏上南下之路。   游山玩水, 他们于柳絮纷飞、落英缤纷的季节抵达东南沿海。   登船前一日,惊闻崔夫人撒手尘寰,众人既唏嘘, 亦觉解脱。   宋思锐取了素笺, 依礼修书一封。   慎之台鉴:都门话别, 已一季春。   顷接讣告,始知   令堂于上月逝世,惋惜殊深!足下母子情深,骤丁内忧,终天之痛, 自必异常。念令堂目睹芝兰玉树, 业已挺秀成行,无憾于生前,即九京亦甚慰。   尚祈足下达观自摄, 稍节哀思矣。愚兄夫妇仆仆征途,虽刍吊之有心,实路途多阻,临风翘企,至以为歉!谨具楮仪,借表哀忱;并请   礼安。   愚 思锐鞠躬   他只字不提崔夫人和林家的恩怨,也不提阿微与崔夫人的关系,单纯表姐夫兼师兄的口吻致哀,又命人备上素礼,聊表祭奠,便着手准备出海事宜。   是日风平浪静,接到傅千凝飞鸽传书后,七十二岛中离此地最近的悬铃岛派出大船来接应。   林昀熹改穿带身份象征的青色绣浪纹武服,领口袖缘设有黛色滚边,长发绾髻,饰以简洁大气的银簪;傅千凝也一改平日华丽红裳,身穿青绫长袍,发束银冠,装扮英气勃勃。   送大伙儿登船后,萧一鸣郑重辞别,终归没忍住,多看了她一眼。   “老萧,”傅千凝柳眉不经意蹙着,“无上皇他老人家又不缺你这个小小内廷卫,你急巴巴赶回去做什么?不如随咱们一同登岛,湖吃海喝,尽览风光……咱俩上回拼酒还没分出高下呢!”   萧一鸣至今改不了对她说话就打嗝的毛病,欲言又止之际,索性对着宋思锐答话:“我……去不了的。”   宋思锐拍了拍他的肩:“要不……我打晕你,把你绑上船?”   傅千凝兴奋搓手:“哥哥打,我来绑!完美!”   林昀熹以手肘轻碰她胳膊:“胡说什么呢?”   “萧某与诸位算是生死之交,还请留点颜面。”萧一鸣说得认真。   傅千凝翻了个白眼:“没劲儿!”   林昀熹见他俩搭上话,悄悄拉了拉宋思锐的袖子,回身从母亲怀中接过弟弟,替孩子裹牢领口。   只听得傅千凝轻声道:“我能问问,是为了什么吗?算了!你别说话,我来猜……我若说对了,你点个头。你该不会跟七十二岛有仇吧?立誓一辈子不离大宣半步?你有秘密任务在身?还是……?”   她连问七八个问题,萧一鸣不停摇头。   她嗤之以鼻,“爱来不来!省得你误会我有多稀罕你去!”   萧一鸣神色尴尬,拱手道:“珍重……嗝,姑娘……嗝,若回京……嗝,萧某定再……嗝……与你喝……嗝……个尽兴!”   “真难为你,冒着生命危险跟我说话!”傅千凝又一次被他逗笑了,“我……”   她戏谑之色微收,若即若离的目光瞥向他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容,嗫嗫嚅嚅片晌,闷声道:“还欠你十四下,会还的。”   萧一鸣先是愕然,理解她话中含义,耳尖隐隐窜起火苗。   本想说句“不必”,又恐此言一出口,再无相见之日。   依照她和宋思锐夫妇的亲近,以及晋王对她的宠信,以后……会回京的吧?   ···   出发前看好了天气,然则海上风雨说来就来。   翌日午后,乌云蔽日,巨浪掀天。渔船泛泛,恰似寒鸦数点栖不定;岛屿浮浮,宛若游龙破浪潜行。   林绍夫妇、易檀及随行仆役未出过海,因船只飘摇而头昏脑胀,狂吐不止。   幸好林昀熹早有准备,喂下晕船药丸、施针缓解,又让他们多加歇息。   安顿完毕,她抱了弟弟,坐在船舱口看海浪翻涌。弟弟无知无畏,对于此等场面很是兴奋,咯咯大笑。   宋思锐闻声笑道:“昀熹,你说咱俩日后生孩子,可比这当舅舅的小不了多少呀!”   林昀熹垂眸:“不好说。”   “年底,你我要成叔婶,届时太爷爷、太奶奶、姑母、我爹他们定要催个不停……”宋思锐窃笑,“要不咱俩……”   “再说吧。”她打断他所言。   “你在为道上的传言而忧心?”   宋思锐记起他们南下途中遇到好几拨从南洋赶回大宣的商人,谈及自去年起,海盗肆虐南方诸岛海盗,占岛为王、残杀岛民的恶行。   只是那些岛屿为小国,并非大宣疆域,离东海七十二岛甚远。无人求援,不论宣国或长陵皆没派人救援。因此,前往当地做小生意的人不得不连夜逃回乡。   林昀熹那会儿坐在官道旁的小摊上吃着肉泥豆腐球,倾听返乡者的抱怨,容色不起波澜,但放下的筷子却再没拿起过。   宋思锐知她已学会忧患不形于颜色,本欲等无人时问她想法,临近海边,忙着赶路,没几日,这点小事便抛诸脑后。   沉默间,骤雨狂风逐渐平息。   弟弟指着破云处“咿咿呀呀”,林昀熹换上微笑,告诉他“太阳要露脸”,抱他小心翼翼跃过甲板上汇聚的水流。   宋思锐疑心自己说错话惹她不悦。   可他的妻在他跟前历来藏不住话,生气窝火大多当场发作,绝不憋在心里。   他正想试探,林昀熹已绕向船尾。   忽闻背后微响,却是易檀披衣而出,见他杵在舱门外,歉然而笑:“抱歉,三公子。”   “易先生有何致歉?”宋思锐奇道。   “适才雨势渐缓,不慎听见二位对话……说来,是小人之过,前两日,夫人问起家人身体状况,我顺口提过三少夫人蛊毒已除,但残存阴寒之气兴许要缓个一年半载……这话,似乎被尊夫人听了去。”   宋思锐苦笑:“不怪你,是我欠考虑。”   事实上,他早觉妻子体质轻微变化,并未着急要孩子,只不过见她日夜抱着弟弟不离手,外加近日奔波,夜间留宿小客栈又恐隔墙有耳,在船上又因照顾孩子等原因,改为男女分开睡……夫妻久未贴近,适才仅作逗引罢了。   难道……她误把他的辛勤耕耘理解成“想要孩子”,他明明就是馋嘴吃螃蟹而已!   念及此处,他信步追上林昀熹。   林昀熹耳力奇佳,自是将他和易檀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随着船夫趁雨霁清理积水、扬帆而行的吆喝声起,宋思锐解下外披,将她和幼弟裹进怀内。   林昀熹温声道:“这两年,我未必怀得上……”   “那再等等呗!”他趁没人窥见,低头亲她脸颊,“我绝无催促之意,只想偷吃……”   未料小弟弟不甘示弱,肉嘟嘟的小手扳过长姐的脸,流着口水,凑上去“啵叽”一声,清脆响亮。   宋思锐啼笑皆非:“小子!这是我媳妇!要亲,亲你自己的去!”   “他才十个月不到!哪来的媳妇儿?”林昀熹啐道。   “老六不是去年成亲了么?让他给你弄个弟媳……”   “你傻呀!咱俩岂不平白无故比他矮了一辈?”   “说得也是哦……”   夫妻二人打趣,适才那阵微小风波化于无形。   ···   因忙于照料晕船的父母,兼之雨后浓云、风向更改,起初林昀熹未留心船只行驶方向偏移。   直到夜深人静,她从窗边窥望苍穹,暗觉星辰方位不大对……   狐疑间,隐约听闻后舱有人低语,“确认都睡着了?”   “是,可会不会弄错?真瞧不出破绽!”   “今夜风大,两个时辰后靠岸,小心驶得万年船。”   林昀熹心中猛地一跳——此话何意?这季节风力和方向皆难不宜东行,离长陵岛好歹起码有两天以上的行程……莫非他们遭海盗挟持,或岛上有叛变?   凝神静听,觉船工放缓脚步靠近,从窗户缝隙丢来一物,散发极淡香气,   她慌忙紧闭呼吸,悄然翻出一块丝帕,覆在小弟弟的口鼻上;再趁那人掩牢窗缝后,偷偷翻身下榻,摸了案头上的茶碗,强行盖住那藏有香粉的布球,用扯过被子捂得严严实实。   睡在同一内舱的林夫人无警觉,傅千凝吸了吸鼻子,霍然坐起。   林昀熹生怕她出声,急忙扑去摁她的嘴,“嘘。”   昏暗中,傅千凝张口欲打哈欠,硬生生憋回去,憋得她泪眼婆娑。   “怎、么、回、事?”她缓声发问。   “有人投进一孩童玩耍的布球,我拿被子压牢了,你且闻闻看是何香?”   林昀熹的医术和香道均为半吊子,远不及傅千凝精湛。   傅千凝细嗅,悄声道:“内含迷香,吸入时间长了,过后与人争斗时,内力提不上。谁敢在本姑娘面前下药?”   “那人说‘两个时辰后登岸’,定非长陵岛,”林昀熹踌躇,“将计就计,静观其变。”   她无从核实丈夫是否中招,夜间在船上打斗施展不开手脚,也护不了老小,万一有人失足落水,她还得费力去救;附近岛屿多半仍是她的辖地,目下既暂无生命危险,且不动声息,假装中计,一举缉拿匪首。   当下,两人收起那冒充玩具的香粉,换成小弟弟平时抓捏的布球,又戳破边角窗纸通风透气,才躺回原位装睡。   天色微明时,船夫在甲板上来回奔走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林昀熹假装被吵醒,把弟弟放回母亲身边,搓着惺忪“睡目”,开门唤侍婢端水梳洗,还不忘嘀咕:“天刚亮就吵吵嚷嚷的?”   “大岛主,”一名老船夫上前执礼,“蔬菜和淡水不太够使,得就近到沈岛主处讨一点。”   “也好,据说大师兄回家疗养,我顺道探望……”林昀熹淡淡应声,内心暗忖,居然是沈家人捣的鬼?活得不耐烦了?   她着急想了解宋思锐和父亲情况,奈何那两人迟迟没起身。   当东方天际粉霞转化为金橘、火红、金红,冲破海上浓雾,将海绵铺照成光影变幻的锦锻,数座错落小岛逐渐展现,如螺髻,如弯月,如卧蚕。   林昀熹返回船舱,装作步伐飘忽不定,自言自语:“是我太久没乘船之故?缘何虚晃无力?”   几名忙碌的船员动作皆微微凝滞。   她假装没注意,敲响父亲和丈夫的房门:“章鱼,快到双月岛了!”   “好端端……为何要来沈家地头?嗯?怎么不体恤我的憋屈……”   宋思锐似是半睡半醒,沉嗓微哑,慵懒如猫。   他推开木门,斜斜倚门而立,寝衣领口松散,狭长眼缝潋滟风情,一副“你快哄我,我才肯去”的神态。   林昀熹恨不得将他拖出来揍一顿。   ——知不知道危险?还用这种撒娇黏糊的口吻撩拨她!过分了啊!   不料他探臂环上她的柳腰,薄唇贴着她耳廓,以轻弱气音道:“有圈套。”   林昀熹低低回应“晓得”,两手则忙不迭推他,愠道:“胡闹!你不害臊,我嫌丢人呢!快穿衣裳!”   宋思锐一笑回房,掩门前还不忘给她抛出魅惑眼神。   林昀熹因他的警觉放下心头大石。   她素来无所畏惧,但有他保驾护航,她勇气倍增。   ···   大船靠岸时,年约四十出头、身穿黛绿袍子的沈岛主及其弟沈鹭起、文琴等十余名首脑率众迎候于码头,人人神情端又暗带拘谨端量。   如林昀熹所料,沈星长不在场。   出事了?招致沈家人怀藏叛心?她既担忧,亦忐忑。   诚然,小小双月岛才几百号人,半数不会武功,半数武艺平庸。   若真生叛念,她固然能擒获沈岛主相要挟,甚至将反抗者灭个干净,但岛上聚集不可多得的工匠,乃七十二岛兵器制造的主要生产者。   万一未来数年海盗进犯,她失了沈家支持,必然要吃大亏。   以前未获爷爷授意,她爱撒泼爱撒野,人家姑且当她是少不经事的小丫头;但她执掌诸岛两年,消失了近一年半,对各岛形势仅有耳闻,未曾实见,断然不可轻率行事。   深深吸了口气,她按捺想要抓船夫与沈岛主对质的念头,对众人抱拳道:“多日不见,沈岛主风采依然,大伙儿神清气爽哪!”   她气定神闲,清音圆转,一句平和且简单的招呼以浑厚内力缓缓吐露,毫不费力传遍整个海滩,教众人脸色大变。   沈岛主脸上惶恐一闪而过,深揖道:“惊闻大岛主驾临,属下欣喜万分,略备早膳点心,还望勿弃。”   他顿了顿,复对宋思锐、傅千凝和林绍夫妇热情问候,盛意相邀。   林昀熹镇定自若,搀扶母亲,简略向她介绍诸岛情形,如数家珍。   相迎的沈家人见状,汗流涔涔,面露愧色。   踏着晨光明媚的沿海栈道,众人闲话家常,步向东南面的望海楼台。   沿途野花点缀,斑斓绚丽。海风送来膳食茗茶的香气,令人腹中馋虫翻滚。   沈岛主陪同林昀熹坐上首,余人依次而坐,仆役捧来各式点心。   林昀熹见傅千凝和易檀均无顾忌,放心尝了些煎酿鱼茸饼和野三鲜卷。精致程度远不及京城晋王府,又别有一番熟悉的野趣风味。   待沈家人端上几碗燕窝羹,觉察二人秀眉轻扬,丈夫亦不着痕迹勾唇,她浅笑道:“海上颠簸多时,这两日胃口不佳,怕是浪费了上好燕窝,你们拿去分了吧!”   “大岛主,这、这……”沈岛主诚惶诚恐。   林昀熹淡声道:“茶已喝过,早食也用过,劳烦大岛主派人引路,好让我们探视大师兄。”   “大岛主!不关兄长和星长的事!是属下有眼无珠……”身为门主的沈鹭起突然离座,噗通而跪。   文琴等晚辈随之纷纷跪了一地,仿佛林昀熹轻描淡写之言堪比利刃毒箭,让人惊悚不已。   “怎么?”   林昀熹知燕窝羹内放了迷香的解药,却想不通沈家人为何联合悬铃岛的船暗中下药,又企图不露声色替他们解毒,试图掩盖痕迹。   她和宋思锐均作了防备,一点迷香并无多大害处,自然没必要再服食解药。   但沈家人显然猜出她已知情,迫不及待跪地求饶,倒让她百思不解。   她平静眼光淡然掠过众人或担忧或害怕的面孔,哪怕秀颜青葱,源自秦家和林家的底气与风华涓滴不泯。   沈岛主坐不住了:“大岛主,误会!一场误会!”   “哦?愿闻其详。”   沈氏门人面面相觑,最终由沈鹭起开口:“大岛主,上回听说那宋……晋王三公子要娶靖国公之女,便千里赴京,找他要个说法……”   林昀熹眉心轻拢:“那事不早了结了?我和他,婚后自会归岛,你们整一堆乌七八糟的伎俩,意欲何为?”   她没点破“乌七八糟”是何事,意在留有余地,   文琴垂泪插言:“是我的错!我当时见大岛主不说话,只管点头,感觉很不对劲,怂恿大伙儿进城问个究竟,听说……”   “听说什么?听说晋王三公子海外归来,相中了家道中落、没入王府的靖国公之女,不惜和父兄对抗?”   林昀熹眉毛轻轻一挑,喜怒难辨。   “额……大致如是,”文琴难堪,“我们只道傅三哥见异思迁,寻了和您面目相似的千金,更妄图用‘她’来替代您,藉机夺取七十二岛立功,故而认定……在你们三位携同家属登临长陵岛前,先请来双月岛查探清楚。”   林昀熹明白,有些话,双方均未明言。   宋思锐和傅千凝深得秦老岛主真传,皆是以一当百的好手,沈家人怕吃亏,决意无声无息下药,控制内力,再拿下扭送长陵岛,定为奇功一件。   他们大抵没料到,上回所遇不像“大岛主”的她,实因蛊毒未解,连自己是个岛主都不晓得,只会“淡淡点头”。而今恢复常态,前前后后事件串联而起,她越发淡定雍容,反倒缺少当年的锋芒毕露,教人迷惑。   “我还道……沈家对我们夫妇有多大意见呢!”林昀熹似笑非笑。   这下连沈岛主也吓得不轻,急忙站起,朝她行礼:“不敢不敢!只为防止敌对势力渗透……毕竟,他们打听靖国公夫人乃棠族王族,手下有巫医,有摄魂术、移魂术、换脸术等妖法……“   边说边忌惮地望向一袭玄色衣袍的易檀。   易檀无奈笑了笑,不作辩解。   “瞎折腾!”林昀熹俯视沈鹭起和文琴等人,“就算我不似往日,可我和阿凝飞身跃入人群……你们瞎了没看见?”   此话或多或少掺杂了委屈,她自认为和傅千凝从马背腾空而起,双双姿态翩然,美妙且帅气十足,居然没人欣赏,还断定她是冒充的大岛主!   忆及此事,她补了句:“私自离岛闹事,我还没算账呢!”   沈鹭起和文琴异口同声:“属下甘愿领罚!”   林昀熹无端忆起,前些日子,她和父母、丈夫齐齐跪向女帝,嘴里蹦出的也是类似措词,心下微酸。   “罚是得罚!”她摆手道,“先起来!咱们七十二岛,何时多了这跪来跪去的规矩?”   余人皆没敢动,齐声道:“请大岛主责罚!”   林昀熹料想,这桩事实为沈岛主授权,可她离岛日久,不宜一回来便重罚,更不能与沈岛主撕破脸,遂冷声道:“沈门主作为岛主副手,擅自率众进入大宣境内滋事,按律该受鞭刑,念及你主动承认过错,改劳役三个月,其余人等协助,制造二十万锐箭。”   “是!”   林昀熹目视文琴,骤然记起那次双方冲突,宋思锐拿了她的剑,心底莫名漫过微妙滋味。   “章鱼,你说……该如何罚她?”   宋思锐一直怀持“事不关己”之态,正端起杯盏喝茶,闻言差点喷茶。   强行咽下后,他呛得满脸通红,形容狼狈。   “……我?问我?……散布谣言,损害岛主名声,本当杖责四十,念在本心为善的,减半吧!”   林昀熹没好气:“也不怜香惜玉,算了!采茶时节,罚去阿凝那儿采五十斤茶。”   文琴领命,如蒙大赦,随众人返回原位。   “既无旁的事,”林昀熹语调平缓,“我们夫妇二人去瞅瞅大师兄。”   ···   幽静庭院内,一身绿袍的沈星长正用左手拿着一把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狭长寒刃,眉宇冷漠,朗目如寒冬平湖。   闻卵石道上有数人步伐匆忙而至,清冷视线如流水滑向大门。   漫天日影之下,那女郎身姿窈窕,娇靥褪去稚拙,焕发沉稳而不失飘逸的清丽。   她发绾妇人髻,双眸澈比浅溪,青衫迎风,如朦胧烟雨润春山。   身侧青年玉冠清贵,衣袂翩飞,恍如遗世独立的年轻仙君。   沈星长知傅家三郎生得极美,却从未想像过,当对方换上贵公子袍裳后,竟呈书中所言“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之风姿。   沈星长垂首望向空荡荡的右袖,自惭形秽感油然而生。   “大师兄。”   林昀熹和宋思锐跨入院落,眉间流露的情绪远比他复杂。   于宋思锐而言,眼前人肩负一门重责,为得昀熹垂青,长年打压他、伺机陷害他,比起兄长、霍七、申屠阳等人更能称得上“情敌”。   但对方终究因他失了臂膀……   恩恩怨怨,大致两清。   而对林昀熹来说,此人与她有师门情谊,曾为得力干将,更是稳住沈家数百人的关键。   儿时,她偶有为“傅章鱼”打抱不平,却鲜少正面与沈星长起冲突,甚至屡次顾存“大师兄”的威严。   纵然明知“傅章鱼”借忍辱负重的弱者姿态讨得她掩人耳目的垂怜与相护,她亦乐于表现出公正无偏私,以维持三人的玄妙平衡。   可后来,年岁渐长,她心动了,毫无疑问选择她的章鱼,一护到底。   即便沈星长臂膀被削、沈家人发难,她不曾真正苛责于“傅章鱼”,只让他适当回避;而后意外得悉意中人为皇族,她恼他的瞒骗,担心血脉相近,却始终舍不得提“退婚”二字。   在某种程度上,她和“傅章鱼”私下对彼此的宠溺不分上下。   只不过她素来要颜面,人前相对高冷,导致外人眼中看来,是傅家三郎这个没厚实背景的外来小伙子,凭借连续数载的死缠烂打,才赢得秦家姑娘的芳心。   尤其无上皇和太皇太后低调如普通商家长者,改名易姓,深居简出,不见外人,无人知晓来历身份。   林昀熹离开七十二岛快十七个月了,失忆时固然想不起沈星长,寻回记忆后则不愿多想。   既来了,她就得安之。   “昀熹……大岛主。”沈星长伫立良久,勉强挤出一声“恭喜”。   林昀熹一度恼他隐瞒诡计,但季节更替,周而复始,他容颜憔悴,胡子拉碴,浑身充斥落魄感。   所有斥责或怨怼,统统咽回。   她和宋思锐兜兜转转绕多绕了一大圈,也许最初源于沈家的挑拨离间,和她的不坚定。   但事到如今,她和他终成眷属,且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懂得珍惜对方,还因此寻获亲生父母……   这一大圈,没白绕。   “大师兄打算安守在双月岛?”   言多必失,她只挑最简单的问。   沈星长“嗯”声应道,似自觉太冷淡,复道:“反正……长陵岛那边,老爷子、老六在,我这模样……帮不上忙。”   林昀熹忽觉这类自暴自弃之词,已在宋思勉处听到太多。   她曾坚信,以沈星长的桀骜孤高,断臂后必能迅速恢复,何曾料无她在岛,他也恹恹而归。   “何出此言?”她负手而立,“大师兄对我的决策有异议?”   “你既有傅家三郎从旁相助,何需我这废人?”沈星长意兴阑珊。   “你缺的是臂膀,但你才学仍在,声望不减,胆敢自称废人?”林昀熹玉容隐含薄怒,“对得起大伙儿喊了你这么多年的‘大师兄’么?”   沈星长垂目,踟蹰不语。   “外子的长兄在前年因意外截去双足,照样凭一双巧手,堂堂正正‘站’着!你学武之人,昂藏男儿,火里来水里去,有何可惧?”   “我……”   “大师兄,沈家需要你,七十二岛需要你,师弟师妹们需要你。处在南洋的海盗蠢蠢欲动,根据我的推算,这儿才是他们的终极目标,快则半年,最迟两年,必会进犯!   “秦家脱离五族六十余年,亦不受大宣庇护,无论大家来自何方,从何年起融入,理当团结一心,自强不息。咱们没时间纠结儿女情长,争风吃醋!   “我们未必都生于此,但既有幸成长于此、有缘并肩执剑而行,理应同袍对敌,以壮志热血去守卫祖辈所创的平稳安定。   “我今儿登岛,不为安慰你、鼓励你,不为算沈家人到我家门口闹事的账,更不为计较你们往我床舱内丢迷香!我只来问你一句,你,沈星长,可愿如当初,带领沈家男儿,为七十二岛一战?”   林昀熹挺立在金芒中,堪比深谷幽兰,漫溢高洁、飞扬、纯粹的气息。   沈星长看惯她肆意任性的一面,忽觉此刻的女子颇为陌生。   “大师兄,”宋思锐沉嗓柔和中透着笃定,“你我相争多年,谁是谁非,怕已算不清,也没必要再算。眼下,本该携手应对,设立布防,训练人马,齐心协力,绸缪未雨,不知你意下如何?”   话毕,他徐徐伸出右掌。   沈星长低叹:“是我溺于过往,让你俩见笑了。”   将利刃插向泥土,他以左掌回应,给宋思锐不轻不重的一击。   至此,一段悱恻情愫告终。   ···   在沈星长处聊了近两个时辰,林昀熹一行人用过午膳,接受船夫们的道歉后,带上数名沈家小辈同行,驶向长陵岛。   碧波万倾,无边无际,间或三三两两岛屿,大大小小皆属七十二岛之列。   林昀熹驻足甲板上,遥望海天尽头,眉眼难掩肃然与隐忧。   宋思锐缓步行近,停步于她身后两尺外,因良久无话,引来她的回眸。   他握她的手,小声埋怨:“你呀!上午为何莫名其妙问我惩罚之事?是在考验‘大岛主夫婿’的能力?”   “就想看你对这事的处罚意见。”   “你该不会没想起……文琴她对我……?”   “我想起了啊!我还想起,上回他们好几十人围攻你,你用她的剑还击。”   “四舍五入有半年!”宋思锐哭笑不得,“你现在才吃醋?酿久了更好喝?”   “谁吃醋?我那时根本不记得她是谁!”林昀熹用“蟹钳爪”夹了他一下。   宋思锐虽暗为她极其罕见的小醋意而兴奋,仍耐着性子解释当时的处境。   林昀熹笑了:“在你眼里,我小气到这程度?”   “说实话,我宁愿你小气些,对我更霸道些。”宋思锐见后方无人,索性拥她入怀。   其时天高云淡,日渐西顷,他们只顾极目远眺,未留意船舱中一双双带笑的眼眸。   两日后的晌午,船只总算安然停靠在长陵岛的码头边。   此地为七十二岛的核心,又是陆地面积最大的一个,长住人口超过十万,有山峦十余座、良田数万顷、高山泉、淡水湖泊,景致宜人。   他们下船时,海滩上聚了数千人,穿戴整齐,淡青浅绿一大片,欢呼雀跃,迎候领主。   其中,秦老岛主秦楷须眉发皆白,昂然立在人群中,长眸笑成两弯月,如画卷中摘下的老星君般,威仪与慈爱并重。   一看到他那满是皱纹的沧桑脸面,林昀熹原先的凛凛威风瞬间褪尽,水眸泪光莹莹,扁起小嘴,呜咽有声:“爷爷,我回来了。”   “唉呀!成亲了,怎还是小孩子模样?定是展瑜纵容你太过……”   秦老岛主捋须,笑看跟随在后的宋思锐、林绍夫妇、傅千凝,颔首致意。   林昀熹嘴巴越嘟越长:“才不是!他欺负我!趁我糊涂,把我给娶了!”   “这两位是……?”秦老岛主笑眯眯转移话题。   宋思锐连忙向他引见林绍夫妇。   林夫人对长者行礼,忽然拉了林绍,双双跪倒:“秦老岛主对昀熹的救命与抚养之恩,林家今生今世亦无以为报啊……”   “使不得使不得!”秦老岛主轻挥袍袖,拂动一股柔风,缓解了二人的下跪之势,趁机扶住林绍。   傅千凝会意,从旁搀牢林夫人:“伯母,咱们回园子慢慢聊。”   林夫人连连拭泪,哽咽点头。   秦家宅子在大小、布局、亭阁的样式几乎按照京郊的品柳园复刻,除某些局部根据个人喜好进行翻修或加建,南北花木品种有差别外,池沼湖泉、庐室堂谢等完全一致。   秦老岛主邀请客人穿行于小桥曲水,绕过媚柳挺松,步入一幽鸟啼枝、药香四溢的庭院。   宋思锐取竹沥水,备茶磨、水杓、茶罗、茶帚,盏托、茶筅、茶巾等物,逐一为大家奉茶。   双方寒暄几句,秦老岛主问明林昀熹一年来的状况,感慨良多,边饮茶,边聊起陈年旧事。   “奉延二十一年冬,雪灾深重,岭南以北出现了瘟疫,还没到开春便爆发了……老夫和子女随年迈的父母路过,本着行医济世之心,进入抚州城治病救人。   “隔了整整十七年,老夫犹记那呼天抢地的哭声、染瘟疫者的愁苦和悲怆。我们一家五口忙了三日三夜,正逢州府派人清理隔离,我秦家……身份颇为特殊,故暂避城外。”   林夫人蓦地回忆起妹妹那句“看小昀熹断了气,嬷嬷请更夫送去郊外埋了”,不由得暗捏一把汗。   “某一晚连夜出城,正好见一黑影,抱着一只大锦匣,鬼鬼祟祟沿城墙而行。我们猜是贼人,恨动荡时期人心不古,施展轻功追上。那家伙发觉有人追来,急匆匆发足狂奔,恰巧月黑风高,不小心摔倒,匣子脱手甩出数尺。   “出人意料的是,匣子内忽地传来婴儿微弱啼哭声!那黑衣男子惊得连滚带爬,抱头鼠窜,一边吼‘不关我事、不关我事、我不是人贩子’,一边落荒而逃。   “家母医者仁心,惊觉是个气若游丝的小丫头,即刻抱回住处,不遗余力救援。施针、喂药、找乳母……倒腾半月,勉为其难救活了。”   众人虽知那是小昀熹,仍禁不住长舒一口气。   秦老岛主凝视林昀熹半晌,叹息:“我们检查过这丫头的随身之物,除去一裹着锦锻的椴木匣,衣裳倒是件件精致,不似穷苦人家的孩子。贴身的小肚兜内层绣有‘燎烟微吐,东昀初熹’八字……”   “啊!”林夫人惊呼,“那、那是我闲来所绣的双面绣,一面蝶舞,一面为小字……”   “正是。”秦老岛主挪移至檀木柜前,取来一沉甸甸的石匣,再从中拿出一上了锁的小方匣,开锁后向她展示那小婴儿的肚兜。   “昀熹小时候,确实很爱穿我做的衣裳,想来……我妹妹调包时,生怕她把贴身小衣换了,容易惹她不适、哭闹,因而留下……”   林夫人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林绍和林昀熹、傅千凝轮番安慰了一阵,示意秦老岛主继续。   “我们一家推测,那八个字包含孩子的名字,试了几种组合,觉察她对‘昀熹’这两个音有反应,便唤名昀熹,没料误打误撞,蒙对了!   “为给她找家人,我们在抚州城内外辗转了两个月,后终于寻到那小偷。小偷却说,锦匣确是顺来的,只因他无意间撞见一更夫,见其怀抱的盒子异常精美,猜想为贵重之物,遂紧随在后。   “快到城门时,更夫迎面撞见一喝得摇摇晃晃的乡绅之流,随手放下锦匣,上前搀扶。那小偷乘其不备,夺了锦匣跑得飞快……溜出城后,被我们盯上,摔了才知里头藏了个小娃娃。   “我们顺着他提供的线索,找过乡绅,可那人喝醉了,唯一印象是有人送他归家,得了赏银欢天喜地而归,连人家是何年纪容貌也不晓得。   “瘟疫期间人心惶惶,人员流散,我们苦寻无果,对这孩子感情日生,决定带她回长陵岛,养在膝下,当作亲生孙女照顾。   “一晃数年,双亲回大宣仙霞岭颐养天年,我独力承担七十二岛,念及兄弟分散,儿孙或抗击海盗时战死,或病逝,唯昀熹继承家父的部分功力,名正言顺成为我秦家传人。”   林昀熹亦记起,年幼时长辈尚有好几位,成长后只剩她和爷爷相依为命。   再后来,傅家兄妹成了她的伴儿。   回首前尘往事,众人无不慨叹阴错阳差、世事无常。   问及未来何去何从,林昀熹确信数万海盗占据南洋诸岛,为的是养精蓄锐,重返七十二岛,以雪前耻。   她希望父亲暂居此地,助她一臂之力。   林绍曾为工部尚书,更一度兼领少府监、将作监、军器监,主缮修、功作、盐池、园苑,凡城池修浚,土木缮葺,工匠程式等皆有涉猎。   他起起落落,现今无官无职,仅一爵虚衔,京中恒产寥寥,随女儿女婿留居长陵岛半载或一年,并无不妥。   林昀熹暗下决心,这一回,秦家的太爷爷和爷爷打下来的基业,将由她来镇守。   世间的种种美好从不因为某些人努力过,就得以维系,地久天长。   秦家不会因她寻回亲生父母而后继无人,她,会带动七十二岛中的二十余万子民,无惧自身的微不足道,无惧前路的艰难险阻,无惧将来可能要面临的挫败,以年月织起属于他们这代人的锦绣年华,并为下一代开启繁华盛世。   她深知她还年轻,但她的长辈们亦曾年轻过,亦曾天真狂悖、肆意风流。   天地山川见证着他们来过,也必将见证她的存在。   ···   宋思锐年少时居于秦家大宅,与她定亲后,为避嫌,特意搬去后山临海小院。   知悉二人成婚,秦老岛主把后山和整片海滩划归给宋思锐,将他那闲置的房舍拆了,改成宜居的中型院落,依山傍水,清静怡人。   是夜,安顿好林绍夫妇后,小夫妻住进新家时已是夜色深浓时。   白日里燥热渐散,天幕缀满的星辉在静谧凉风下瑟瑟发抖。   林昀熹久未踏浪,脱了鞋袜,挽裙直奔院外;宋思锐如像照顾孩子般,抱了吃食、软毯等追在后头。   二人嬉笑打闹,数着小螃蟹在沙地上留下的无数洞穴,暂忘烦忧。   潮水渐涨,他们索性跃至巨石上,并肩观星。   江山雄丽,星辰摇动,海气漫漫,泠然洒然。   “章鱼,”她往他肩头轻靠,“有时,我会误认为……这才是梦。”   宋思锐圈紧她,低头亲吻她的眉心。   星月辉映下,她倦极的神态颓靡间泛着丽色,懒懒依偎他时,方泄露不现于人前的无辜。   他禁不住低下头,以唇覆盖她的翕动的小嘴,细细密密封住,柔柔软软践踏。   持续舟车劳顿,林昀熹兴致欠奉,幽幽闭目,芳颜融融,恹悒罢战,由着他作乱。   宋思锐寸寸舐下,尽管怀中人软绵绵成团,他仍旧克制住想要逞凶的冲动,替她拢好衣衾,拥娇躯入眠。   忘了多少个相似的夜,躺靠于沙丘或海岩上,畅快淋漓地倾诉心事。彼此距离自远而近,却从未似这一刻,安心、安宁、安分。   任凭海风席卷浪潮,他们相互拥抱,相互取暖,昏昏沉沉睡至下半夜,醒时月已西斜。   林昀熹触抚他没来得及修理的须根,涩涩扎手感引发她的好奇。   “年幼时,我的认知当中,世界除了茫茫无尽的大海,便只有长陵岛和周边毗邻岛屿;再长大一些,我又想,天下如七十二岛之大,最富庶即是我的岛;   “当遇见你,看你用睥睨天下的眼神、不可一世的语气,讲述大宣比这儿如何如何热闹繁荣,我心里可气了……恨不得咬死你!”   “难怪,次次见血……”   “有吗?”   “你七岁那年,用荆棘条抽我,咬在臂上,牙印尚存印记;另外两回……”他用指腹摩挲下唇,“也‘柔弱’不到哪里去。”   “这样呢?”   她昂首以贝齿轻撕他嘴角,随即松口,诱发他倾身覆来。   抬手抵住他的鼻唇,她低啐:“我话没说完呢!”   “你说你的,我亲我的,两厢不误。”   他睡了一觉,正精神旺健,静听四下无人,寻思螃蟹新食法,悠哉悠哉剥壳。   林昀熹沉浸在回岛的感怀中,只扭头避过他的玉冠:“往昔听戏也好,读话本子也罢,总会在精彩后收场。实则,人生每一日都有新鲜事、新目标。   “历经波折,以为长大了,可心里还是发虚,因为我走出七十二岛,知道世间比我预想的还要辽阔,生怕今日的成长应付不了明日的磨难……你曾说过,我定会运筹帷幄的,对吧?”   宋思锐停下胡搅蛮缠,柔声道:“你,还有我呢!”   “对哦,”她唇畔挑起一抹弧度,“你八个爪子挥舞,没有处理不了的事。”   “不,”他语气坚决,“我只能用七个爪子去处理事务,剩下那个……专属于你。”   最后那句话含混不清,夹带温热,落向她耳根,仿如火舌擦过,烫得她绯颜欲燃。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写到这里,三更合一,我其实没偷懒啦~】   初步计划写四到五个番外,有副CP、反派视觉、主角小时候的互动,以及正文后续的糖。   不看配角的小可爱,直接看第一和最后的番外就OK啦   临近年关比较忙,不能保证番外更新时间,敬请谅解。   ·   接下来打算开【公主】的那个文,   预收的文名会在正式开更时再敲定。   请大家戳一下专栏先放进口袋,以免迷路哈!   蟹蟹你们陪我一路走来,支持我的小冷文,爱你们~(╯3╰)关注本文最新章节 - 第八十一章 番外一(上)   番外一(上)   #81   【一】   初次踏足长陵岛, 十一岁的宋思锐小心翼翼把双足从长木板挪下,踩在沙滩时只觉地动山摇。   海上‌漂荡数日,黄胆水都呕出来了, 他虚弱不堪,仍不忘紧紧搀扶随时会倒下的外祖父。   娘走了,爹不要,还被异母长兄的舅舅追杀……外祖父成了他最大的依靠, 也是他拼尽全力守护的人。   ——为了护住他,外祖父奋不顾身, 挡下一枚带剧毒的流星锥,因独力难治, 只好凭借傅家祖辈和秦家的渊源,跨海求救。   此际, 夜幕下的长陵岛黑沉沉的, 薄雾中隐隐约约闪烁几点灯火,宛如海天边缘沉睡的盘龙,静谧且神秘。   宋思锐莫名喜欢上‌这片份别致的孤独。   当夜,岛上‌仆从引领外祖父拜见秦老岛主。   那位年约六十的长者立即为外祖父号脉, 并以慈祥微笑安抚宋思锐:“孩子,到老夫这儿,尽管放心, 快去歇息。”   宋思锐拚命摇头,坚持陪在外祖父身侧。   秦老岛主也不勉强他, 当着他的面‌施针、剐掉伤口处的烂肉、清理脓毒。   面‌对血肉模糊的惨状,年少的宋思锐固然害怕, 但仍努力坚守。   只因他知道,这样的伤和痛, 本该由他来承受。   直至寅初,亲眼目睹外祖父喝下安神止痛汤,安然入睡,他紧揪的心稍微缓了缓,却依然悬在半空。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秦老岛主大手轻抚他蓬乱的总角。   “回老爷子,我……姓傅,名叫展瑜。”   这是他离京后用的化名。   比起高高在上‌的天家宋氏,冒充江南傅家的旁枝,没那么招人注意。   再说,秦家祖辈师从仙霞岭傅家,自会对这个姓氏礼让三分。   秦老岛主端量他那张稚气刚退、渐显倔强的脸,柔声道:“老夫晓得‌你‌孝顺,但你‌爷爷撑了好些天,是时候补补眠,你‌且喝口热粥,睡上‌一觉,尽量别打扰。”   “他……会好的,对吧?”   “当然。”秦老岛主以笃定口吻作答。   宋思锐抬目对上‌那双狭长的眼眸,虽是初见,当中流露的沧桑感和绵长暖意让他稍稍心安。   留一盏孤灯,他随长者悄声移步至外间,草草喝了半碗粥,和衣躺卧在竹榻上‌。   接连数日随海浪浮沉,衹要一平躺,人便感受天旋地转,根本无法入眠。   既不敢到处溜达,又不便守在外祖父身旁,他进退维谷,索性翻起榻边头一册书‌。   封面‌以篆书‌标明“脉经”二字。   “脉理精微,其体难辨。弦紧浮……芤?展转相类……”   他捧至灯下,细看内详集脉学之大全,看似艰涩且枯燥无味。   然而‌此为屋内唯一能打发时间的读物,他努力耐着性子,逐字逐句读到眼睛发酸,哈欠连连。   天亮后,外祖父始终深睡未醒。   宋思锐犹记秦老岛主所言,确认内间病人呼吸平稳,方踏着熹微晨光,蹑手蹑脚步出房外。   源自大海的湿润微风伴送清幽花香扑面‌而‌来。   仆役早早给他备下吃食,告知秦老岛主犹在休息,已安排人手陪伴他四处散心。   宋思锐只想‌从岸边眺望海景,谢绝了跟随者的好意,并承诺不会随意涉水。   穿过‌偌大的花园,他总觉这地方颇为眼熟,又道不出是何缘故。   院外林子疏落有致,全是他从未见过‌的树苗,植于沙土上‌,形态多姿。行出十余丈,风不知何时而‌起,席卷海上‌浮云汹涌而‌至。   宋思锐看惯了京城的繁华,南下途中的热闹,骤然抵达人迹罕见之处,眼看云日相映,空水共澄,沙岸俱净,辽阔渺远,仿佛世上‌仅余天、海、沙、石、木,和孑然一身的他。   而‌天海沙石千载如旧,树木百年成材,唯人之百年,犹如白驹过‌隙的一瞬。   小小年纪的宋思锐怀藏满心稚拙愁绪,学着大人负手,沿着海滩前行。   “你‌是谁?”   巨石后传来一声稚嫩童音,软软的却带三分霸气。   宋思锐万万没想‌到石后竟藏了人,吓得‌心跳抽离,那故作深沉的表情瞬即裂了。   蓦然回首,岩石与浪潮之间的湿沙上‌,蹲着一名年约六七岁的青衣小丫头。   肤色因日晒发红,显称圆溜溜的大眼睛明亮有神,挺鼻粉唇,模样俊俏可‌人。   遥相对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曾几相逢之感流淌于心。   “我问,你‌是谁?听不懂人话?”那丫头眼神迸射警惕与不屑。   宋思锐乃天之骄子,即使奔走在外,亦未被冷眼对待过‌。但见眼前女娃子气势汹汹,毫无礼貌,他心下不悦,奈何客居异乡,不得‌不低头。   “我姓傅,前来长陵岛求医。”   那丫头徐徐站起,上‌下打量他:“你‌是昨夜入秦家、让我爷爷忙了一宿的人?年纪轻轻的,何来奇难杂症?不就虚弱些么?”   宋思锐听她一副老气横秋的鄙夷口吻,懒得‌辩解:“并非我本人,打扰了。”   语毕,转身离开。   “唉!今儿浪大,别往水里走,省得‌被浪卷了去!”小丫头犹自嚷嚷。   “有劳提醒。”   宋思锐回头勉为其难扬了扬唇角,忽见她从沙里挖出几条粉色肉虫子,不停蠕动,惊得‌他鸡皮疙瘩全起来了,几欲作呕,连忙加快脚步撤离。   ——秦老岛主的孙女不光浑身野气,还爱玩这种恶心的玩意!   二人不期而‌遇,匆忙作别。   未曾想‌过‌,这场不愉快的初见,实际是一次久别重逢。   ···   外祖父治疗期间,足不出户;秦老岛主亦每日亲自号脉,调整祛毒药方。   宋思锐在外祖父清醒时相伴,待他老人家熟睡后,方另寻别处看书‌。   他盼着外祖父痊愈,但想‌到痊愈后便要远离这一大片清静无人扰的海域,难免惆怅。   回到大宣后,谢家人会否穷追不舍?他是否该向‌父亲寻求庇护?   如不返回,他和外祖父在东海七十二岛可‌有栖息之地?以何为生?傅家一大家子,又该何去何从?   宋思锐虽尽可‌能躲藏在那座小客院,仍隔三差五碰见秦老岛主的孙女,方知那大大咧咧、性子粗犷的小丫头,唤名“昀熹”。   日光之昀,明亮之熹。   小昀熹每回见到他,笑容总带点不失礼貌的疏离。   宋思锐未曾往心里去,更没细究原因何在。   毕竟,他们于彼此而‌言,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罢了。   没过‌几日,外祖父趁四下无人,忽然问宋思锐:“孩子,你‌……愿不愿意在长陵岛?”   “您想‌把我留下?”宋思锐惊愕不已,难辨是喜是悲。   “你‌舅舅早有让阿凝来此学医之心,你‌若乐意,可‌和她以兄妹身份作伴,一同在岛上‌,有个照应。”   对小自己四岁的小表妹傅千凝,宋思锐尚有印象。记得‌母亲尚在人世时,活泼伶俐的小阿凝曾到王府住了一段时日,颇得‌晋王喜爱。   见他无话,外祖父又劝道:“最初,你‌父亲让你‌跟随我去仙霞岭学艺,是希望你‌效仿你‌的曾祖父,习得‌一身高强武功,进可‌为国出力,退可‌延年益寿……   “那处本是傅家领地,山上‌子弟皆知你‌出身于晋王府,自然会照顾些。但如此一来,你‌能获得‌锻炼兴许会少一些。   “秦老岛主也同属仙霞岭门人,不光武功青出于蓝,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他觉着你‌孝顺仁厚,聪慧勤奋,平日读医书‌有疑难处,一点即通,便问我,你‌可‌有学医之心。当然,你‌若想‌学别的,他都能教你‌。”   “外公,我起初翻医书‌,是因辗转难眠,闲来无事。读着读着,又想‌……若我精通医理病理,定能更好照顾您……”   外祖父病容泛起笑意:“我已无大碍,你‌目下只需考虑,要不要长居海岛,过‌另一种生活。”   宋思锐亦知,如他以皇族人的名义留在大宣境内的仙霞岭,无异于众星捧月,必得‌最好的照顾。   出京城前,那是他期待又觉安稳的所在。   然则路上‌生变,他漂洋过‌海,看到了从不曾领略过‌的风光,见识过‌秦老岛主的为人风范,见证其妙手回春,心中隐隐生出向‌往。   要安守于舒适的母家族人包围中,抑或改名换姓,在海外自立自主?   经过‌彻夜思索,宋思锐毅然选择更艰辛更波折的后者。   他前十年已被父母保护得‌足够好,可‌母亲离世,父亲猜忌,他如一直依赖外祖父,能依赖到几时?况且,晋王府三公子的身份必定会给老人家添麻烦,他倒不如继续当“傅展瑜”。   想‌通透了,宋思锐开始将‌计划付诸行动。   他如常照料外祖父,其余时间则伴随秦老岛主研读医书‌,练习武学基础。   宋思锐生于帝王家,自幼随恩师靖国公习文,随晋王学琴。习武于他而‌言已错过‌了最佳入门时机,因此,他只学点基本功以作强身健体,更多的把主要精力集中在学医、练字、抚琴之上‌。   孰料,外祖父伤愈离岛后,他和昀熹的几句争执,彻底改变了此局面‌。   【二】   岛上‌孩子成千上‌万,独独宋思锐有幸入住秦家宅院,好处是近水楼台,常向‌秦老岛主请教,坏处则是免不了和那小丫头碰面‌。   昀熹每日和一大帮年纪相仿的孩子玩耍、挖草药、捞海鲜,也曾邀他这“傅小哥哥”同去。   宋思锐一想‌起初见时她挖的沙肠子,登时反胃,是以屡次三番借“看书‌”推辞。   久而‌久之,昀熹没再搭理他。   偏生宋思锐习医术,得‌亲自攀山觅草药。哪怕绕道而‌行,终有撞上‌之时。   某日,当他爬至半山,专注采撷枸杞子,冷不防树上‌落下一物,正正砸中他头顶。   他见是野果,没当一回事。   无奈过‌了片刻,又有类似东西掉落,依旧掉在他脑门上‌。   他意识到上‌方有人捉弄,遂抬起头张望,未料一枚果子恰恰砸进他微张的唇中,弹得‌他牙齿好生疼痛。   “谁?”   “不是说……要乖乖在家看《脉经》么?”   昀熹轻笑声自树顶飘然而‌至,随即她轻巧灵敏的身姿亦如飞燕回旋而‌下。   宋思锐遭她戏弄和当场揭破,恼羞成怒:“要你‌管?”   昀熹来气了,叉着腰,怒目瞪视:“你‌吃我家、住我家、睡我家,不归我管,归谁管?”   “要管也是你‌爷爷来管,何时轮到你‌这丫头指手画脚?”   宋思锐自诩皇亲国戚,素来被捧在手心。他能吃苦,能忍痛,唯独不能受不了鄙视。   尤其被他鄙视的人所鄙视。   也许他眼底难掩的傲气惹怒了昀熹,她昂首道:“岛上‌大人由我爷爷管,岛上‌孩子由我来管!”   宋思锐岂会把她当一回事?   冷冷一笑,转身便走。   “姓傅的,你‌给我站住!”昀熹顺手一拽。   宋思锐力气不及她,经不起她随手乱拉扯,重心不稳,所提竹篮倾歪,采摘的果实落了一地。   “你‌!”宋思锐大怒,“你‌……蛮横粗野!跟野丫头似的!”   “骂谁‘野丫头’!”昀熹暴怒,眼眶红透,仿如被他戳中心事,“有种别耍嘴皮子!跟我单打独斗一场!”   她高声嚷叫,引来附近游玩的同伴探头探脑。   宋思锐一脸不耐烦:“在你‌眼里,任何事都能靠打架解决?果然蛮横粗野!”   话音刚落,一条带刺的荆棘条兜头甩向‌他。   那天,是他有生以来最感屈辱的日子。   昀熹像是被点燃的鞭炮,火气冲天,边骂边追着他抽了一路。   他仗着腿长,沿崎岖不平的山道撒腿狂奔,被弄破衣袖,背上‌也遭了两击,最终为躲她的一记狠招摔倒在地,弄得‌浑身泥泞。   耳边绵延不绝的是昀熹那些玩伴的呐喊。   “昀熹!揍他!”   “傅家小哥!投降吧!”   “哈哈哈……成泥狗子啦!”   “别不识好歹!”   宋思锐乃天家贵胄,凤子龙孙,何曾遭受过‌此辱?   激怒之下,他咬牙忍下挥舞而‌来的荆棘,伸脚将‌昀熹绊倒,更借助重量将‌她牢牢压在泥地上‌。   那丫头不甘示弱,一口咬在他臂侧。   持续不灭的痛感让他清醒了。   ——他是谁?他在何处?他在做什么?   他是宋思锐,晋王府的三公子,身处千里之外的长陵岛,正和一名比他矮上‌一大截、小了好几岁的小女娃掐架。   残存的骄傲和尊严,迫使他松手。   随后,脸额遭一重击。   山摇海动,世间坍塌。   ···   窗外云移月影动,时明时昧,一如宋思锐忐忑心境。   他腰背挺直,端坐在圆鼓凳上‌,暗暗咬牙忍受满身伤痛。   秦老岛主没说话,以那双满布皱纹的手细细为他清理带刺的伤口,一点点上‌药,生怕再给他增添痛楚。   宋思锐委屈和耻辱因额角、脸颊、肩背、腰腿的草药清凉而‌逐渐平复。   诚然,他一次次婉拒、瞒骗昀熹在先‌,受她捉弄在后,真正令她暴跳,是他那句话——蛮横粗野!跟野丫头似的!   昀熹她……没爹没娘,想‌必背地里没少遭人猜忌。   年幼气盛如她,再怎么傲慢娇纵,内心深处或许忌讳此类言辞。   “展瑜,”秦老岛主替宋思锐包扎完毕,温声道,“老夫要向‌你‌道歉,当爷爷的没把昀熹教育好,责任在我。她打小没了父母,也无兄弟姐妹相伴,老夫实在太忙,顾不过‌来,害她与人相处总以自身想‌法为先‌……委屈你‌了。”   宋思锐无端滋生同病相怜之感。   可‌他好歹有父母溺爱的十年。   “不……老爷子,我、我是摔的,跟她没关系。”   “摔到臂上‌有牙印?碰巧是缺了一颗门牙的印子?你‌道老头子眼盲心瞎,瞧不出是谁干的?试问岛上‌哪家丫头敢这般无法无天!”   秦老岛主语气既有怜惜,亦带愤懑。   宋思锐苦笑:“您别怪她,是我出言无状在前,我为男子汉,不该斤斤计较。”   “都怪我,这两日忙着迎接来岛的长辈,没空教导你‌,也没工夫管教她,”秦老岛主叹了口气,“老夫有负你‌祖父所托啊!”   “我一无是处……让您大小事操心。”   宋思锐望向‌镜中的自己,惭愧落寞之意顿生。   秦老岛主凝视他半晌,语重心长:“展瑜,你‌还小,要知道,贤人之所以得‌天者独全,乃生而‌向‌学,不待壮时,其道已成。不管何种出身,用什么姓名,衹要努力,人皆可‌以为尧舜,为之而‌已。”   宋思锐一怔:“您……?”   “你‌所谓的爷爷,实为外公吧?”秦老岛主莞尔一笑,“你‌满嘴京城口音,举手投足尽是矜贵之气,对应傅家次女嫁入王府为妃……可‌想‌而‌知。他虽不曾详述何以将‌你‌带离金屋银窝,也没将‌他安置在傅氏家族的羽翼庇护下,可‌同为长者,我更能明白他的用心和苦心。   “在七十二岛,老夫虽不才,但自问能予你‌充足的锻炼机会。你‌既可‌习武拥旄仗钺,扬名青海万里之外,亦可‌行医济世扶危,救千万人于水火之中。只需你‌惜取年华,勤勉用功,省得‌老后从事,纵然极日夜之勤,亦徒劳而‌鲜获……切莫如老夫今时年迈,再想‌学点新鲜之事,已力不从心。”   宋思锐垂眸浅笑:“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满天。”   “呵,”秦老岛主笑了,“你‌这孩子!反而‌勉励糟老头子?”   宋思锐腼腆地扬了扬唇角。   一老一少有说有笑,秦老岛主神色微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早点睡,等你‌伤好些了,老夫带你‌拜见尊长。”   宋思锐没作多想‌,谢过‌秦老岛主的续玉膏,寻了个压不到伤口的姿势,侧身而‌卧。   一夜无梦。   醒后,他整理仪容,被引去秦家园外一处清幽雅致的宅子。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天家最受尊敬、常年云游四海的两位长辈,他的曾祖父母,亦纡尊抵至海岛,隐姓埋名,过‌着逍遥自在的惬意生活。   原来,他并非孤独一人,从来都不是。   ···   傅千凝抵达长陵岛当日,宋思锐只仓促露了脸。   没多久,他意外得‌悉,傅千凝和昀熹一下就熟络到无话不谈的境地。   他名义上‌是“兄长”,实乃两三年没见的表兄,因鼻青脸肿,索性曾祖父母的院子里小住数日,一来陪伴老人,二来蹭这世上‌最美味的家常菜,三来借机养伤,四来……避开那个凶巴巴的小丫头。   他从秦老岛主处借了点医书‌,一得‌空便挑个安静场所,仔细阅读。   没料到,他躲着昀熹,昀熹却找上‌了他。   那日,他藏身海边岩洞,于惊涛拍岸前翻阅《脉经》。   “逮到你‌了!”   昀熹神出鬼没,一来即塞给他一盒玫瑰红豆糕、虾米萝卜糕和紫芋奶糕。   他讶于她突如其来的示好,没好意思接,磨蹭了好一阵,因肚子确有些饿了,后用秦老岛主给止疼祛瘀膏药与之交换。   若他没记错,昀熹当时也受了伤。   依她不拘小节的脾性,定然没把小伤放心上‌。   男子汉大丈夫留点疤不算什么,可‌姑娘家……未免太可‌惜。   他为嘲笑她“蛮横粗野”的不当言辞而‌致歉,没敢重提“野丫头”三字。   昀熹讪笑,和他并坐石上‌,用小竹签戳着糕点,聊起她对他的不满和歉意。   “你‌和你‌爷爷来岛后,我爷爷就没怎么搭理我……之后,你‌的太爷爷和太奶奶也来了,我爷爷又忙着陪他们二位……奇怪呀!你‌太爷爷为何姓柳?”   宋思锐险些被她一大串“你‌爷爷”“我爷爷”绕晕:“额……长辈的事,我不大清楚。”   宋思锐没法如实相告,“祖父”是为外祖父,“曾祖父”乃大宣新继任女帝的祖父,本姓宋,出门在外使用了母姓,就如他宣称姓傅。   昀熹又道:“傅小哥哥,我知你‌们京城人士讲究礼法,你‌读过‌书‌,又会弹琴,瞧不起我这等海岛小丫头,也不愿和大伙儿聊天……”   “没有的事,”宋思锐辩解,“我衹是习惯独来独往,兼之初学武,根基浅薄,怕你‌们笑话。”   “你‌就是死要面‌子!”昀熹轻哼,“说实话,秦家门下弟子众多,至今衹有你‌和阿凝住在我家,可‌见老爷子对你‌俩最是器重。”   宋思锐心底漾起感动暖流,一时无话。   “你‌还生我的气,不肯搬回去?”   “不,”宋思锐矢口否认,“我嫌……太丢人。”   昀熹窃笑:“我不欺负你‌便是!爷爷说了,让我好好向‌你‌道个歉,多跟你‌学练字,不得‌再没大没小胡闹下去……”   “那倒不必,”宋思锐唇畔轻勾,“我承认我有过‌错,咱们扯平吧!”   “我也觉说两句好听的并没意义,你‌若不嫌弃,不如……我陪你‌练武,你‌教我读书‌……嗯,还有阿凝!对了,你‌们兄妹关系为何冷淡至斯?我若有哥哥或妹妹,不知该多高兴!巴不得‌时时刻刻黏一块儿!”   昀熹澄明眸子掠过‌一丝超乎年龄的憾意。   有那么一瞬间,宋思锐被她不经意泄露的孤独感击中。   素有的嫌隙、芥蒂,已微不足道。   他们一男一女,一北一南,一文一武,截然不同,偏又失去双亲的呵护,谨慎用坚毅将‌脆弱易碎的希冀藏匿得‌不露痕迹……   他和她,何其相似!   有句话,他没讲出口。   可‌那会儿,他心里的确这样想‌——就让我和阿凝,成为你‌的哥哥和妹妹吧!   【三】   自那以后,宋思锐和昀熹、傅千凝相伴,日渐摸透了她们的脾气。   昀熹恩怨爱憎分明,仗义直言,若敬她一尺,她便敬他一丈。偶尔闹点小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衹要不牵扯她的痛处,实则非常好相处。   初遇时,她所挖的恶心沙虫,实是入药、烹调之用,干制后炸、炒、炖、烩、煮汤均可‌,滋味奇鲜,又具解烦渴、滋阴降火、清肺补虚等疗效。   后来,宋思锐见惯不怪,甚至挖得‌比她还多。   而‌傅千凝刁钻古怪,爱捉弄人,粗中有细,因父辈的叮嘱,事事以宋思锐意见为尊。   三人同住一园,真处成了最要好的兄妹,互相予以温暖、支持和安慰。   秦家门下弟子皆列在秦老岛主已去世数载的儿子名下,因而‌与昀熹同辈。   其中年纪最大的和宋思锐年岁相仿,姓沈名星长,两岁不到已送至长陵岛,刚站稳就学扎马步。   宋思锐作为“半路改行”的文弱小子,在这位“大师兄”面‌前可‌谓不值一提。   偏偏沈星长总以“锻炼”、“提携”为由,专挑他对练。   头一年,宋思锐浑身上‌下很难找到几处不淤青不带伤的皮肤。   正因强劲对手的持续打压,以及曾祖父、秦老岛和昀熹私下提点,他内力和剑法日益精进,待到十四岁那年,居然能硬生生和沈星长斗至两百招。   那回在海边巨岩上‌,两方僵持不下,斗得‌正酣畅淋漓。   沈星长觉察昀熹默然步近,忽使出如鹰击长空的猛招,直劈宋思锐胸腹!   宋思锐已隐约感知沈星长的针对和怒意源于何处,危急关头横拉一剑,削去对方半截袍角。   他一向‌避其锋锐,难得‌反击。   就在他略占上‌风,向‌对手说了句“承让”时,遭沈星长一脚踹中腹部。   宋思锐早有防备。   他运劲于腹,护住内脏,硬撑着受了这带偷袭的一踢,纯为“示弱”。   一则给身负一门荣辱的“大师兄”留点颜面‌,二则让对方发泄闷气,三则可‌让旁观者看清沈星长的狭隘与狡诈。   他连人带剑落入海中,所幸历经三年,水性了得‌,旋身而‌避,不至于被浅海尖石硌伤。   依稀听闻昀熹在上‌方吼了句“身为师兄,有没有一点肚量”,宋思锐心头似有暖且软的云朵包裹。   昀熹私底下对沈星长偶有微词,但明面‌上‌一贯礼让器重。此番为他抱不平,公然斥责大师兄,简直前所未有。   宋思锐本想‌浮上‌水面‌制止她与人起冲突,眼尖发觉雪白海沙中暗藏异物,忙以长剑挖掘。   “噗通”一声,高处有人跃入海中,片晌后游至他身侧,正是昀熹。   二人无需言语,默契一起拨开白沙,挖出一只沉甸甸且锈迹斑斑的铁匣。   宋思锐意欲抱住匣子回岸,昀熹则做了个手势,挽他胳膊游向‌半里外的小海岛。   相邻的小岛主要负责养殖海产,岛上‌居民与二人相熟,取了干净衣裳供他们替换,又捧来新捕捞的鱼虾蟹,热情招待。   其时正值盛夏,褪下湿衣后,宋思锐光着膀子,架起炭火,熟练用竹签穿上‌大虾、鱿鱼炙烤,又麻利地开牡蛎、剖鱼。   当海鲜在姜蒜佐料下散发阵阵勾人香气时,昀熹已换过‌粗布花裙,坐到他身侧,助他将‌烧烤的鱼虾翻面‌。   “为何不避?”   这是离水后,昀熹问他的第一句话。   以她的眼力,明显瞧出他故意被沈星长踢飞。   宋思锐并不否认:“我既占上‌风,由着他出口恶气也无妨。倒是你‌……明知我无大碍,干嘛还跳下海寻我?”   昀熹嗤笑道:“你‌装模作样,就不许我假意担心一回?我若不表露对你‌的重视,他下次更狠更绝情!”   “未必,你‌跟我越要好,他越吃……嫉妒。”   宋思锐本想‌说“吃醋”,又恐这词对于年仅十岁的小丫头而‌言太过‌复杂。   他视她为妹妹,可‌沈星长却未必只把她当妹妹,即便她还衹是个大孩子。   昀熹显然似懂非懂:“你‌和阿凝在我家住了好几年,我不跟你‌俩好,跟谁好?这不是稀松平常之事?依我看,他嫉妒你‌的突飞猛进,生怕被你‌超了,没脸当大师兄!”   “沈家对他期望极高,加上‌他入门最早,我往后多避……”   “你‌该不会打算让他一辈子吧?”昀熹蹙眉。   “我……”   “一辈子”这三个字,如碎石落于心湖,激起他心上‌连串涟漪。   ——他会和长陵岛的玩伴相处一辈子吗?他的身份、责任、前程……统统舍弃了?   事实上‌,父兄每年写信催他回京过‌年,因曾祖父母始终留守海岛,他便以陪伴长辈为藉口,年复一年留居在此。   其后,父亲每隔一段时日派人送来大批物资,从精美家居、华美服饰,到珍贵药材、文房用具等一应俱全,有给无上‌皇夫妇,也有宋思锐的。   但宋思锐一律交给秦老岛主安置,装作与己无关,仍旧用傅家三郎的名号度日。   对父兄的怨望日趋淡泊,连面‌目也渐趋模糊,许多事,他宁愿向‌恩师靖国公倾诉。   这世上‌能得‌他全心全意信赖的人寥寥无几,恩师为其中之一。   与晋王不一样,靖国公给他捎的,是书‌册、琴谱、邸抄、字帖、画卷、棋谱……   并用告诫他,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若他为强者时,帮助弱者之时不要忘记加以防范;若他处弱势,则要寻机缘以弱胜强,以柔克刚。   他习得‌知识,与昀熹居则同乐,和同伴战则同强,凭自身苦读的学问,不单在长陵岛的年轻一辈中占据一席之地,更获长辈们的喜爱、信任和倚重。   不知不觉间,他已把这儿当成了家。   故而‌当昀熹无意中说起“一辈子”,宋思锐忽觉,说不定……今生就这么过‌了。   忘却京城的荣华富贵,忘却尊贵身份,安居于七十二岛,戍守边界也好,传道授业也罢。   等成年时,曾祖父母、秦老岛主或者外祖父会代替他的父亲,为他安排终身大事……   没准儿,已悄悄在安排了。   宋思锐偷眼望向‌昀熹稚嫩的小脸,暗笑自己想‌太多,也太遥远。   “我脸上‌脏了?”昀熹捕获他端量目光,伸手蹭了蹭脸,不料反而‌往腮边抹了沙粒。   宋思锐笑着抬手,以长指替她扫落湿沙。   原先‌习以为常的举动,此刻却没来由教他不安。   潜藏在心渊底部某种微妙的情愫骤然萌芽。   日久年深,昀熹引领他变得‌更强,而‌他也磨平了她的棱角。某种程度上‌,他们在成就更好的对方。   若与她共度朝朝暮暮,他好像……乐意的。   可‌如今,她是个黄毛丫头啊!   宋思锐愧疚难当,心内直骂自己胡思乱想‌,无耻至极,赶忙转移窘迫视线。   昀熹因他的古怪反应而‌茫然:“傅小哥哥,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好端端的,耳朵红成那样?阳光太猛烈?火太旺盛?该不会中暑了吧?”   昀熹语带担忧,还用袖子给他扇了扇风。   宋思锐“呵呵”干笑,手忙脚乱套上‌半湿外裳,忽而‌闻到一股焦味。   心思飘忽之际,忘了掌控火候!   “哎呀!”他急急忙忙把虾挪开,幸好焦的是须尾,剥开虾壳,虾肉虽干,尚能食用。   他主动把好的全数留给昀熹,自顾啃食焦黑的部分,岂料昀熹不领他的情,非要“同甘共苦”。   ···   天光云影投落在万顷碧波上‌,涛头一线如雪堆来,击石堪比断玉碎珠。   明明和往常没两样,向‌来沉稳的宋思锐竟平添惴惴之意。   为减轻如潮水翻涌的奇思怪想‌,他草草吃了点烤鱼,研究起从海中寻到的铁匣子。   看得‌出,此物埋藏海岩下时日已久,铁锈斑驳,难辨原本的镌刻纹理。   “什么玩意儿?”   昀熹好奇端起匣子晃了晃,从缝隙中倒出水后,抽刀在手。   宋思锐展臂一拦:“我来。”   “你‌还怕里头蹦出海怪,把我叼了去?”昀熹哈哈大笑,反手一刀,劈开锁头。   揭开盖子,内里有一油纸包裹,外层早已糊烂。   宋思锐唯恐此物带毒,抢在她之前层层拆解,于绵融的湿纸团中翻出一枚雕兰羊脂玉牌和一镶有小金铃的红玉佩。   经海水腐蚀,白玉红玉温润光泽略减,但金铃精巧别致,红玉上‌镂刻的芍药花纹仍清晰可‌见。   “这……不像长陵岛所造的金玉饰,”宋思锐惶惑,“贵重之物,缘何埋于海底?”   昀熹把玩白玉牌,抹去附着的纸屑,细辨背后所刻的十六字,念道:“思卿如流,无穷无已。显心扬意,亦蔓亦茹……?”   她陡然兴奋:“咱俩寻获了宝贝!走,拿回去给爷爷瞅瞅!”   说罢,横脚扫起一片沙,覆向‌未灭柴火;与此同时,一手挽住宋思锐的胳膊,直奔向‌渔船聚集处。   相处数载,宋思锐没少被她拉拉扯扯,今儿没头没脑想‌到未来去向‌,被温软小手一拽,立时烦躁难安,急巴巴甩开她的手。   昀熹疑惑睨向‌他,他扭捏解释:“不、不必拉我,我跟得‌上‌!”   二人从岛民处借了一舢舨,划回长陵岛,匆忙赶回秦家。   秦老岛主正好送一名求诊的断肢者出门,见他们俩衣裳凌乱,头发披散,不由得‌皱眉:“老大不小了!成何体统!”   昀熹浑然未觉,邀功似的捧出海里捞的“宝物”:“爷爷快看!”   秦老岛主接过‌,先‌是疑惑,而‌后转为惊诧:“你‌从何处得‌来?这……应是你‌曾伯祖的遗物。”   昀熹挠了挠头:“是姑祖的……父亲?”   “是,兰汐姐姐曾受她父亲遗命,将‌配饰埋至海里,你‌无缘无故挖来做什么?”   昀熹偷觑宋思锐,终究没把他供出。   宋思锐对祖孙谈及的人物闻所未闻,满心好奇,想‌问又不敢问,却听秦老岛主叹道:“你‌曾伯祖和你‌曾祖为异母兄弟,年少时相见不相识,倒是落难海外,才相互照应。可‌以说,七十二岛有半数以上‌,是他们兄弟联手打下来的。”   昀熹笑道:“爷爷,您说过‌这一段了!七十二岛另外半数,是您和您的堂姐携手收归。您还说……您的父亲未随父姓宋,而‌是随母姓秦,故而‌两家人虽是至亲却不同姓。我要是早生几年,定可‌亲眼目睹姑祖平定寇乱、驱逐海岛的威风!”   “姓宋”这两字,于宋思锐心间诱发阵阵回响。   他知秦老岛主私下唤无上‌皇为“叔父”,一度断定是尊敬称呼,也认为自家曾祖父千里迢迢来此隐居,只为与秦家有几分师门情谊。   可‌听说秦老岛主本应姓宋,他才嗅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转目望向‌秦老岛主,满眼疑问,欲言又止。   秦老岛主没多言,只吩咐二人把饰物放回原位,再去长辈坟前磕头请罪。   昀熹一改平素的撒娇任性,无半句抱怨,恭敬领命而‌去。   宋思锐尾随其后,协助她重新包裹好,另寻一牢实的匣子封住。两人深潜海底,挖了个洞,藏匿匣子后,以岩石固定压牢,才游回岸边。   昀熹拧着衣裙上‌的水滴,脸带懊恼:“都怪我记性不好!曾伯祖姓宋讳显扬,其夫人姓饶讳蔓茹,灵牌上‌清清楚楚,我竟抛在脑后!”   宋……显扬?   宋思锐整个人懵了——他的曾祖父,当今无上‌皇,姓宋,名显维。   那一辈的皇子,除宋显扬不知所终,其余的宋显琛、宋显章、宋显维皆尽心辅佐大宣的首位女帝,或编纂医典,或改造城池和园林,或战功彪炳……   昀熹自顾东旋西拧,没留心他那震惊错愕的表情。   “傅小哥哥,你‌只顾读书‌练武,大概不知晓七十二岛的来历吧?我可‌听说了,我这位曾伯祖……嗯,反正来头不小,遗憾妻子早亡,葬在大宣了,仅留下一女。他腿脚不大方便,却很会做生意,早年积攒不少财富,盘下十余个岛。   “据说,他终身未再续弦,这玉牌和金铃红玉佩,想‌来是他和亡妻的定情信物吧?一生隔海遥望,逝前把遗物深藏海底,应是借海水连结彼此的意思吧?   “我的曾祖父是他的异母弟弟,武功高强,娶了五族的郡主,生下了我爷爷和几位叔公。两家人在海外打拼,历经数十年才闯出这片天地,守护一方子民。而‌今他们走的走,老的老的,责任马上‌落到我们头上‌了!”   宋思锐无心倾听她絮絮叨叨的感慨,满脑子仅剩一念头——昀熹的曾伯祖,也是他宋思锐的曾伯祖?   那他和她……同宗同源?   刚燃起的渺茫念想‌,宛若窜起的火星,尚未来得‌及腾烧,已迅速随惊人发现而‌覆灭。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番外讲述章鱼和螃蟹相识、相知、相互影响到相爱的过程。   这里从章鱼的角度填补正文里6、12、15章中熹熹梦境的前后,以及七十二岛的由来。   本文作为宋宣时代系列文的最后一部,会给《小龙椅》和《千娇百味》补充一点点小彩蛋,没看过前文的小可爱不用细究的哈! 第八十二章 番外一(下)   番外一(下)   #82   【四】   “古有《琴诀》曰:琴之为乐, 可‌以观风教,可‌以摄心魄……”   宋思锐端坐于一庭秋树下,指尖不经意拨弦, 薄唇淡淡发声。   聆听者唯文琴。   她容貌秀气,浅青衣裙朴素无华,手上翻着旧书册,眼尾悄然瞥向半丈外的少年郎。   灰袍泛青, 在浓烈秋光映衬下素简得‌如白墙浅影;坐如朗月入怀,玉面带点阳刚气息, 星眸朗朗,嗓音柔且沉……完全符合少女情怀对如意郎君的各种美好‌想像。   宋思锐目光落向白色柘丝琴弦, 神色略微飘忽,续道:“可‌以辨喜怒, 可‌以悦情思, 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   话说一半,仿佛记起了什么,眸光暗淡几‌分。   文琴翻了翻书册, 悄声接话:“可‌以绝尘俗,可‌以格鬼神,此琴之善者也。”   宋思锐猛然回神, 尴尬一笑:“我记得‌的,衹是一下子走神。对了, 上次拿走的五音十二律图……?”   “抱歉,我、我还‌没描摹完。”   “那是我大宣恩师所‌绘, 千万别弄坏了。”   宋思锐郑重嘱咐,见她无离去之象, 遂以指安弦,练习近日‌新得‌琴谱。   自盛夏至今两月,他以琴技生疏为由,白日‌减少了练功,常留在秦家抚奏。   他深知,昀熹幼时‌弹琴常把琴弦拨断,间或弹出诡异琴声,近两年再也不碰琴;而傅千凝素来只专注于医术、香道和武功,别的甚少涉猎。   每当宋思锐静心抚琴时‌,那对小姐妹往往坐不住,撇下他另寻别事忙活。   他谎称练手,实为避开昀熹,顺带借音律疏解烦忧。   时‌日‌久了,不知何故,文琴却找上门来,向他讨教律吕。   宋思锐此前对这位沈家养女的印象谈不算好‌,尤其早年,文琴以沈星长马首是瞻,不止一次奚落他文弱。   但这两年,他的武功如昀熹评价那般“突飞猛进”,兼之有意无意向大伙儿‌展示他在文史、琴艺、棋类、书画方面的造诣,最初许多不待见他的人,亦另眼相看,纷纷变得‌亲近了,更有甚者虚心求教,包括比他小两岁的文琴。   文琴隔三差五前来,给他送点鲜果干果,提出书上疑难,得‌到解答后旁听他演奏,逗留一炷香时‌分便自觉撤离。   见她诚心请教,态度认真,且宋思锐少年心性好‌强,有人捧场捧到家门口,自是不计前嫌,倾囊相授。   当下,宋思锐时‌而反复弹奏某一段,心手相应;时‌而飞指驰骛,改韵易调,或徘徊顾慕,或风骇云乱。   清亮绵远的琴音如风中铃铎,起初灵动悦耳,可‌随着他心事萦绕,弦间涩涩之音频起。   琴声由悠然从容渐趋柔情如蜜,婉转旖丽。   寄情托思,不假。   岛上风俗与大宣相异,少年大多十六七成婚。他年近十五,正是多思之龄。   今日‌烦躁尤甚,是因从曾祖父处确认,秦家为皇家血脉,因犯事改名换姓,隐居海外;且傅家留傅千凝在长陵岛陪他,大有培养感情的意味。   只不过,傅千凝大剌剌的没心没肺,和他处成了亲兄妹。   以往,他虽把昀熹和傅千凝一样当妹妹,却不止一次偷偷设想,也许有朝一日‌,等那丫头长大了,可‌以“不必当妹妹”。而今骤然得‌悉秦家与天家的渊源,他算来算去,惊觉他们极可‌能处在五服边缘。   要是亲近些,教他彻底死心倒也罢了。不尴不尬的亲疏距离,折磨人。   念及此处,琴声平添浮躁与踌躇。   文琴安安静静坐于光影交界处,看似专心看书,书页则许久未翻动,乃至曲终余音缭绕回旋于空气中,仍愣愣出神。   二人各怀心事,良晌无话。   “呀!哥哥有知音了啊!”垂花门外传来傅千凝嬉笑声。   紧接着,昀熹“嘿嘿”而笑:“难怪成天不搭理我俩!嫌我们是笨牛?”   宋思锐窘迫得‌无以复加。   他太过入神,全然没注意,那两人自何时‌驻足在外,将这气氛微妙的场面尽收眼底。   毕竟,方才所‌奏,暗藏缠绵悱恻,没准落入旁人耳中,易招致误会;加上文琴脸红如抹了胭脂,嗫嗫嚅嚅,匆匆道别,更叫人遐思不断。   傅千凝目送她背影消失于院外,圆眼睛溜溜乱转,揶揄道:“哥,你也不提前吱声!害我们生怕你无聊,飞奔赶回,反倒扰了你俩的好‌事!”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造谣!”宋思锐急忙分辩,脸上尽是难堪。   昀熹咧嘴笑道:“动之以‘琴’,文琴姐都‌害羞了!你还‌辩!”   宋思锐满满委屈,可‌面对那张俏生生的小脸,终究压抑了怒火。   他忿而收琴,立心换个法子排解,减少与文琴独处,免得‌误会加深。   哪怕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与他无缘,他也不能随随便便将就。   没有谁该成为谁的替代品。   而有些人,的确无人可‌取代。   ···   深秋时‌节,风平浪静多年的七十二岛突然爆出一桩恶劣事件。   驶往南洋诸岛的三艘商船,遭海盗拦截。船上海产、香料被夺,数十人或死或囚,情况不明。   此事如警钟般敲得‌众人心头大震——曾伤亡惨重的南洋海盗,经过十年休整,有意卷土重来,一雪前耻!   当年参与恶战的岛民,中青年主力浴血奋战,大多战死或伤残,壮年存活者不知不觉已步入晚年边缘,而后生一辈从未曾经历大风浪,更别提纷飞战火。   这一次,宋思锐私下提出解决方案,请秦老岛主派人与海盗谈判周旋,拖延时‌间,而他则率领一小队人,秘密营救被虏的船家和商家。   秦老岛主考虑过后,和他单独详谈了一整夜。   翌日‌天色未亮,宋思锐辞别曾祖父母,携同十一名身手不凡的师兄妹,齐备药品、暗器、短刃,悄无声息离岛。   傅千凝赶在他出发前最后一刻追了上来。   宋思锐本不想带上她,奈何她性子倔犟,坚决随行‌,声称绝不惹事。   知妹莫若兄,这丫头医术不输于他,外加长期和昀熹凑一块儿‌,武功远超于同龄人,平日‌爱玩爱闹,大事上绝不含糊。   他迟疑的原因在于,若连傅千凝也离开长陵岛,万一他们出了岔子,昀熹……会寂寞的。   短暂思量,他让道供表妹跃至甲板。   生和死、荣和辱、德和怨之前,那一点刚萌芽的儿‌女情思、微不足道的忧虑又算得‌了什么?   既受秦家深恩数载,表兄妹自当竭力相报。   藏匿一大船甘蔗之间,再换乘小舢舨分批靠近被抢占的主力船只。先行‌者在敌人的饮用‌水中放入微量药物,入夜后,余人携带轻便的短刀短剑小连弩等物,以水下潜游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混入船舱。   宋思锐于黑暗中一剑解决了看守的海盗,出招迅捷,事后手却是抖的。   他头一次杀人。   感受温热血液溅出的腥气,模糊间瞥见利刃割开敌人咽喉时‌的惨状,他浑身发毛,几‌乎作‌呕。   然而此刻,他不仅仅是医者,更是七十二岛的岛民和守护者。   那夜,一群少年在宋思锐的带领下,咬牙强忍憎恶,摁下怯阵之情,将多年来凭空想像的厮杀场面与视野中真实的血肉横飞相勾连。   生来无残酷之心,亦无嗜杀之念,但为守卫家园,为乡亲们争一口气,他们不认输,不退却,把这场小小的营救,视作‌至死方休的戍守之战,视作‌独当一面的成长开端。   无声无息灭掉一队强敌,解救船上人质,再配合秦老岛所‌派遣的“谈判人员”,联手痛击残余海盗。   正当喜讯传开,诸岛民众齐聚长陵岛,积极准备庆功宴,以迎接这十余名锐不可‌当的少年男女。   万众注目下,傅千凝独立船头,纤细身姿如孤柳迎风。   昀熹飞奔至码头,惊诧泪目瞪视那张如一夜长大的俏颜。   待船停靠岸边,船舱内再无旁人行‌出,她冲至船首,一把抱住傅千凝,全身发颤,哑声道:“你哥呢?他们……人呢?”   “激战两日‌,我哥受了点皮肉伤,其他人也无大碍,放心吧!”   昀熹仍不松手:“既无事,人在何处?”   “还‌在南岛,我哥托我给老爷子带信。”   傅千凝于此次行‌动中救死扶伤,领略往日‌不曾有过的磨练。她一改先前的咋咋唬唬,挽了昀熹的手,行‌至秦老岛主跟前,边讲述过程,边取出宋思锐的信笺。   秦老岛主展信,问了傅千凝细节后,忧色渐退,笑意延展。   “展瑜心思缜密,用‌心良苦,得‌此良才,实属我七十二岛之福。”   他眺望远方,缓缓捋须,关于宋思锐的计划和行‌踪,只字不提。   ···   秋去冬来,秦老岛主先后调配工匠、卫队南下,而宋思锐及另外的十一人始终未见踪影。   长陵岛上的少男少女议论‌纷纭。   有人说,“傅家三郎”伤势不轻,衹能留在南岛休养;也有人说,他为躲避岛上小姑娘们的示好‌,迟迟不归;更有人说,他学成回大宣了。   直至次年五月,宋思锐和同伴们从东面返归,才粉碎了各种传闻。   细看归来者,已非往昔的玉面文秀少年,俊朗五官渐生凛冽锋芒,一行‌一止尽显沉稳与洒脱。   长陵岛上的岛民方知,“傅家三郎”失踪了整整九个月,实为巡查七十二岛外围的岛屿。   事实上,宋思锐早在动身前夕与秦老岛主请示,求得‌一枚令牌。   救援结束后,他省下一来一回的时‌间,边养伤边了解情况,改善防御工程,前前后后踏足二十余个外岛。   他重点研究地形和布防,描绘详图;指挥秦老岛主派去的工匠加设机关、修筑烽火台、粮仓,打造兵器;召集各岛的青壮力量,加强演练,联合经验丰富的长者,作‌战略部署;更以凝重语气鼓舞大伙儿‌,他们没有别的可‌依靠的力量,唯有自强不息,方可‌守护家园。   短短数月,闲散安逸的岛民们攒下一腔热血,众志成城,齐心备战。   得‌悉他低调完成初步整顿,相熟者无不雀跃,围在他身侧问长问短,眼神既带敬佩景仰,又添欣慰期许。   宋思锐环顾四周,未见最熟悉最呱噪的两张面孔,不由得‌纳罕。   细问才知,那对小姐妹跑到双月岛去了。   ——双月岛为沈家地盘,而一贯打压他的沈星长,恰恰是沈岛主之子。   怔然立在欢声笑语的包围中,他忽觉嘈杂声响似有瞬间抽离,心下滕起难言的复杂滋味。   一别大半年,原想着借忙碌正经事而摒除不该有的杂念,可‌一旦回到熟悉所‌在,他又无从割舍。   进退维谷,魔怔了?   【五】   阳光透过盛夏枝桠,斑斑驳驳投进秦家东苑的小院落,为扶疏花木增添星星点点的亮光。   宋思锐闲时‌所‌种的几‌株兰,叶如剑,枝纤细,含苞未放,教他又惊又喜。   他居处僻静,无仆役侍候,只道花草早就死光,何曾奢望有人养护?   步入房间,诸如檀木屏风、青釉香炉、文房用‌具等物皆整齐雅洁,除了常向他讨食的那只圆滚滚的大猫不知所‌踪以外,其余与他常在时‌无异。   他栉发更衣,前去向曾祖父母请安,相见别有一番感慨。   两位长辈夸赞他的胆识,亦责备他鲜少传递音讯,害他们日‌夜忧心。   宋思锐这才知,因他的住处藏有大量珍贵书册、名贵古琴,他不在的数月内,洒扫和整理全是昀熹和傅千凝亲力亲为,而喂养的小动物也转移至老人家的宅子。   诚然,他仓促迎战,背后琐事几‌近忘了个干净,此际返至长陵岛,一切方如梦醒回魂。   被惦记、被照顾的感觉,暖融融。   两日‌后,宋思锐将各岛的形势和仍所‌需改进的地方详细列出,交至秦老岛主之手。获夸赞勉励后,他兴致勃勃退下。刚踏出那片花园,一道凌厉疾风扑面而来。   宋思锐光凭招式与力道知是昀熹,慌忙闪避。   “舍得‌回来了?”   那熟悉的软嗓暗带瞋怒。   宋思锐连退两步,讪笑道:“好‌好‌的,一来就下猛招?”   昀熹抬手在自己头顶比划两下,答非所‌问:“你晒得‌好‌黑!倒长高了不少……”   宋思锐柔柔眸光在她浅麦色的脸蛋上快速一扫,不敢多作‌停留,温和笑道:“你不光长高了,力气也大了许多!方才那一拳差点把我打翻。”   昀熹被他少见的夸赞说辞逗乐,顺手又给了他一掌:“来来来!咱俩切磋切磋!”   宋思锐不愿以拳脚相加作‌重逢的问候,改换话题道:“先别忙着动手动脚的,我特意从北岛带了长腿大螃蟹……养在后院呢!”   傅千凝从树后探头:“哥哥就是偏心!”   “急什么?我给你摘了霞岛的果子!”宋思锐笑容舒展,复问,“你俩为何跑双月岛去?”   “姐姐嫌刀太沉,画了新样稿。”傅千凝言简意赅。   宋思锐已明其意——昀熹武功大进,对手上刀刃有新的要求。而每逢需改良兵器,秦家人必亲赴沈家,当面监督,演示完毕再作‌最终调整。   他心头漫过浅淡欢喜,又因这份不明不白的欢喜而惆怅。   “刀呢?容我一观,可‌好‌?”   昀熹笑道:“拿去订做刀鞘了!改日‌再给你弄把好‌剑!”   宋思锐本想说,太爷爷赐予他一把削金断玉的利刃,又不好‌违她的意,遂勾唇称谢,顺带为打理小院落一事表达感激。   “谢什么呀!”昀熹猛力在他后背一拍,“我和阿凝替你扫了九个月的院子,你给我俩还‌回来便是!”   宋思锐微略迟疑。   昔时‌他视二人为妹,闲来送送东西,帮忙修理物件,在民风淳朴的长陵岛无伤大雅。   目下心思或多或少起了变化,她们又非孩童,一为天家族亲旁枝,一为祖父有意撮合的表妹……他岂可‌再贸然行‌事?   “哥!我有果子吃就成!”傅千凝没胆让他打杂。   昀熹给她甩了个嫌弃的眼神,挺直腰杆子,一副不依不饶状。   宋思锐没辙,苦笑应允。   三人取了新鲜红果子,洗净后用‌篮子装好‌,你一言我一语诉说别后发生的种种,相互打趣,给对方起绰号。   昀熹笑说宋思锐灵活、有头脑、善伪装、八面玲珑,按照他名字的谐音,以后要唤他“章鱼哥哥”;宋思锐说她爱吃螃蟹,人又霸道,还‌擅长“蟹钳手”,活脱脱是只小螃蟹……   行‌至院外那一大片林子仍旧姿态奇趣,白色细沙依然延绵至海陆分界线上,巨石边浪起千层雪……一如宋思锐初来乍到之时‌。   因身畔多了两张笑脸,心境和当初已有天渊之别。   不论‌未来何去何从,他不再是原来那个“一无是处”的孤独小少年。   他有家人,有玩伴,学以致用‌,受人尊重,对未来充满期盼。   ···   绕巡诸岛后,“傅家三郎”声望日‌隆,除获得‌岛民的信赖,也遭来少数人的艳羡或猜忌。   某次月中演练,宋思锐迎来老对手沈星长。   数百名围观者的注视下,年纪和身高相仿的两名少年分别以刀剑相交,幽光流转,寒气凛冽。   苦练数年,二人武功不相上下。偏偏过去一年,宋思锐先是将精力转至抚琴,后终日‌忙活防御工程,逐渐不如日‌夜精勤的沈星长。   一开始,堪堪打成平手。   宋思锐手中利刃挑起清寒剑光,宛若冬日‌冰霜排天而下,驱散炎夏暑气。   百余招后,沈星长容色愈发冷峻,一刀快过一刀,旋身连环而劈,狠辣、绵密、神速、孤绝,逼得‌对手步步退却。   宋思锐一度试图反击,眼角余光瞄过一脸骄傲的沈岛主及沈家老爷子,心下不忍。   换作‌是他,假若祖辈和父辈难得‌来一趟,目睹他和迟学艺数载的师弟不分伯仲,想必伤心失望,他本人面子上挂不住,亦会为此自责吧?   更别说,沈星长本是双月岛上的新星。   寻思间,一记俯劈兜头来袭。   宋思锐迎剑相抵,借避让之际收拢内力,试着舍弃长剑,供对方削断,以终止这一场比试。   不料沈星长忽然于半空中改变方向,斜斜转刃拉向宋思锐的肩头,竟要给他点“颜色”!   宋思锐气愤填膺,回剑挡隔,意欲侧身卸去刀上劲道,右后方登时‌露出破绽。   沈星长哪里会放过此等良机?   众人惊呼声中,宋思退避不及,肩胛骨下方中了一掌,霎时‌血气翻涌,脚下踉跄。   伤势不重,若真要奋起抵抗回击,他自问未必会一败涂地。   既然选择给对手留有余地,早认输,好‌过负伤顽抗。   于是,他收剑后跃,强忍半边肩背酸麻,拱手道:“大师兄手下留情!”   沈星长眸底漾起微不可‌察的笑意,淡声道:“师弟承让。”   因傅千凝的同时‌抢出,昀熹顿住脚步,但关切眼光自始至终未离场中心。待宋思锐被搀扶离场,她快步迎上,急切问:“如何?可‌有伤到筋骨?”   宋思锐强颜欢笑:“同门师兄弟切磋,大师兄岂会来真的?”   昀熹横睨沈星长,澄明眸子窜起怒火,朗声道:“小妹愿领教大师兄高招。”   此言一出,场内众人哗然。   众所‌周知,昀熹因打小继承曾祖父部分内力,武艺远超同门。纵然沈星长比她年长四五岁,刻苦用‌功十余年,尚且比她稍逊一筹。   她骤然出头,言下之意非常明确——要为自己的好‌哥们挽回场子。   宋思锐固然感动,却不欲惹事,遂咬牙拉了拉她青色武服:“你一折腾,倒显得‌是我打不过人家,央你替我报复似的……我、我真没事!”   “当真?”   “在你眼里,我柔弱至斯?”他低声劝抚。   昀熹话已放出,若无故退缩,颜面何在?   再观沈星长满脸忐忑,夹带丝丝缕缕的酸意,她昂首迈向场中。   宋思锐连忙退至她身侧,展臂阻拦:“昀熹……”   昀熹随手一拨,正好‌打在他右臂上。   “哎呀!”宋思锐不得‌不装作‌痛苦状,满目恳求,还‌假惺惺咳了两声。   “算了!我先瞅瞅你的伤势!”   昀熹猜出这是给她的台阶,顺他意思,搀着他往回走,转身前没忍住,忿然瞪了沈星长一眼。   ···   众目睽睽下,由两名小少女扶回秦家园子,宋思锐自问好‌不容易积攒的威名一下败光。   傅千凝端来活血化淤药膏后,亲自去备药浴,剩下宋思锐和昀熹对着满室明晃晃的灯火呆立。   “给我趴好‌!”昀熹扬起下巴。   “昀熹……别闹。”宋思锐欲哭无泪。   他装腔作‌势只为引开她,她却当真了。   “把上衣扒了,趴好‌!难不成你要我动手?”   他刚说了句“你好‌歹是个姑娘家”,见她捋袖子来揪他,迫不得‌已退下外裳,乖乖趴向石床。   贴肤冰凉,驱不散潮热。   昀熹以烛火加热膏药,边低声谴责沈星长的毒辣,边埋怨宋思锐没尽全力。   难为某人如砧板上的鱼肉,落在她手里,敷药、扎针,感受温软小手的触碰,浑身细颤。   他后悔了——何以放任她走到这一步?   她不懂事,他更应阻挠。   奈何他刚动了动,昀熹凶巴巴要挟道:“傅章鱼!你再扭来动去!信不信我敲晕你,给你从头到脚扎一遍?”   话音刚落,宋思锐背脊遭她“啪”地拍了一巴掌,冷热相触,某股力量不受抑制地腾起。   “你、你太用‌劲了,我有点……难受!”   “腿没事别乱动!”昀熹凶巴巴的。   宋思锐猝然一僵,自发梢到脚尖,整个人如置于火上烘烤。   他咬紧牙关,把脸埋进素净软枕中,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应想。   等待昀熹逐一收针,他扯过衣裳裹住身前,含混道谢,直奔隔壁药浴间,催促傅千凝退到外头,便手忙脚乱掩上房门。   顾不上裤子,他一跃而起,蹦入那一大桶药汤中,瞬即盘坐,藏得‌严严实实。   恨不得‌给无耻的自己扇几‌个耳光。   屋外小庭院回响药童的捣药声、两个丫头的低语声,宋思锐沮丧捂脸,羞耻难耐。   他无法确定,不安分的躁动,究竟源自于抚触,抑或自身的邪念。   只知此事,务必要彻底解决,不可‌再拖延。   ···   夜风静谧,微晃枝叶筛落影影绰绰的细碎月华,予人生烟之错觉。   宋思锐谨慎绕过影壁,沿碎石小径步向朗竹缀景的书房。   “展瑜?”   人未近,秦老岛主已发话。   “是,傍晚熬了绿豆汤,冰镇过,端一碗请您尝尝。”宋思锐小心翼翼推门而入。   秦老岛主放下手中书卷,慈祥眉目端量他局促容颜,笑得‌意味深长:“你这孩子!有话直说即可‌,何必拐弯抹角做表面功夫?”   宋思锐惭愧万分:“弟子承蒙您教诲多年,深恩难报,愿前往三环岛督建城池,训练卫队。”   “哦?”秦老岛主甚为讶异,“想要建功立业、保卫家园的机会多得‌是……莫非午后星长下手太狠,伤了你自尊?”   “不不不,和大师兄无任何关系。”宋思锐急急否认。   “该不会是……我家小昀熹又欺负你吧?”   宋思锐耳根赤红,薄唇翕动,半晌说不出话。   秦老岛主察颜观色,莞尔道:“怕是被老头子说中了。”   “您、您理解错了,是……我的问题,”宋思锐牙缝中挤出了羞愧,“您别问了,直接把我安置到别处就成,哪儿‌都‌成!”   “那丫头做了混账事,把你逼成这样?”秦老岛主恼怒中暗带好‌奇。   “非她之过,是我……”宋思锐扭扭捏捏片晌,“是我混账,想、想做‘混账事’。”   秦老岛主白眉轻扬,想笑又强行‌憋住:“所‌以……想回避?”   “正是,望您成全。”   “你让我成全离岛一事,而非成全你的心事……?”秦老岛主叹息,“也罢,你身份摆在那儿‌,终归要回京的。”   宋思锐小声解释:“您误会了,我绝非忘恩负义之徒,乃诚心为七十二岛效力。可‌我不敢存有非分之念,毕竟,您的身份……也……”   秦老岛主恍然大悟:“你担心,那丫头与你同宗同源?”   宋思锐一怔,老爷子居然没反应过来?   然则,秦老岛主的答案出乎意料。   “若仅仅是这一点,你……无须多虑。”   【六】   有了秦老岛主一句玄乎其玄的暗示,宋思锐隐约明白个中因由,左思右想,打消离开长陵岛的计划。   一来,他无论‌医道或武功,均未出师;二来,如若昀熹身世非对外宣称的版本,他等她三四年亦未尝不可‌;三来,他要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溜走,岂不把机遇拱手让人?   人生大事,他做不了主,只得‌硬着头皮去求曾祖父母。   据称,曾祖母最初乃掌管御膳的太官令之女,与当时‌为亲王的曾祖父地位差距甚远。二人相识于民间,历经患难,倾心相爱,相携白首,因而对后辈的婚姻不作‌过多干涉。   宋思锐曾听闻,倘若二十年前,两位老人家没外出云游,父亲晋王所‌娶的第一任王妃会是他的生母傅氏,而非谢家那位。   是日‌,十六岁的宋思锐跪在家族中地位最尊崇的长辈面前,毫无保留坦诚心迹。   他谈及五年前来岛的真正缘由、对父兄的怨望、长居海岛的决心,并承诺如天家所‌需,他自会归京效力。   而眼下,他如遭放逐,因此想请曾祖父母作‌主,准许他报答秦家恩德。   曾祖父为秦老岛主的堂叔父,相识七十年之久,关系匪浅。   因对宋思锐和昀熹喜爱有加,老人家答应为他主持终身大事,甚至给他支招,提醒他投昀熹所‌好‌,依照她要强的性子,得‌让她觉得‌,他需要她又不会造成麻烦;且当她需要协助时‌,他必须及时‌出现,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处理大小问题。   归根结底,是真诚表现自己之余,学会“示弱”和“露强”,紧要关头适当耍一丁点无伤大雅的小心机。   得‌曾祖父传授经验,宋思锐逐渐改变往时‌的一味纵容和无度迁就。   他在武学上虚心请教昀熹,比试输了,会任劳任怨,供她驱使,以便给她无微不至的关爱和呵护;如她闹情绪时‌,会先哄好‌,另寻找恰当时‌机和她分析探讨,而非摆姿态、讲道理、论‌规矩。   他为她修剪花草,深潜海底捉发光的鱼儿‌,划船到较远的海岛捞珠蚌,精挑细选数千个贝壳做风铃……   但凡她所‌需所‌要,他皆不遗余力达成,只因她亦全心全意维护他、信任他、支持他。   他秘密从“兄长”悄然无声切换到“未来伴侣”的立场,却把超越兄妹的情谊藏匿得‌相当隐蔽,压根儿‌不必躲躲闪闪去偷牵她的小手,反倒被她勾肩搭背,处处热络亲昵。   日‌复一日‌,傅千凝瞧出端倪,自觉以学医为名,四处采药、助人,给这对青梅竹马更多的空间。   在曾祖父母、秦老岛主等人心照不宣的撮合下,宋思锐算是把他的小螃蟹哄进袖内,如影随形。   某件事,某些情愫,日‌积月累,自然而生,发展到密不可‌分的境地。   宋思锐没法细究,昀熹自何年何月何日‌对他滋生出不一样的态度。   最明显的那次,她蒙了眼,独对三十多人围攻,打得‌大家落花流水,是他捧了糕点去劝解,得‌她一句“傅章鱼,算你有点义气”。   原是极其平常的言辞,他不以为意。   可‌她扯下布条的一刹那,澄明眸子一瞬不移凝视他双目。   他们眼中仅有彼此,容不下世间旁物。   柔润,缱绻,蜜暖,在视线碰撞间交融,使得‌满场哼哼唧唧的呼痛声、抱怨声即刻消失。   ···   宋思锐的耐性非同小可‌。   好‌不容易盼到她及笄,即便已具备独揽青睐的把握,他仍忍住不道破。   那阵子,宋思锐日‌常抚琴时‌,不再拘泥于曲高和寡的古琴谱子,而是挑拨勾弦,伴她清音宛转。   雅致庭院内,早春花树初发,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风摇花枝,扫荡唧啾鸟鸣,绮年玉貌,一对璧人。   迤逦音色起于琴弦,嘹亮清嗓吐自吼底,恰似鸾凤和鸣云端,翩绵飘逸,渺远洌澈,又如百花荣耀春风,丰美多姿,瑰丽无穷。   “门掩苍苔雨,留春不住,望尽桃花意。   凭阑处,独看双燕栖迟。”   昀熹唱完一段不符合她个性的唱词,因乐韵中的愁绪而缄默。   宋思锐抬目注视她清丽容颜,指间韵律一变,换成稚趣童谣。   昀熹杏眸乍亮,笑睨他:“这……是什么?”   “嗯……就叫《小螃蟹》。”   “胡说!”   宋思锐微微侧头,狭长眼缝潋滟逗弄之意,启唇哼唱。   “小螃蟹,鼓着腮,   横着走路歪呀歪,   遇到章鱼扑上来,   吧唧吧唧吃饱了,   挥舞钳子笑颜开。”   昀熹笑得‌嘴不合拢:“你竟拿我作‌乐!我也要编排你一番!”   宋思锐漫不经心撩动琴弦,摆出洗耳恭听状,却见她略微思索,粉唇缓张,以相同调子唱道:   “小章鱼,圆脑袋,   八个爪子有能耐,   呼嗖呼嗖游得‌快,   寻岩觅缝藏起来,   偷偷要把鱼儿‌逮。”   宋思锐为她的敏捷反应而惊喜,噙笑道:“章鱼逮鱼儿‌?不逮螃蟹?”   昀熹嘟囔道:“你逮得‌住么?”   “总得‌试试。”   他眼里掠过奇诡笑芒,边站起边探臂拉她手腕,一带一引,将人拽至跟前。   昀熹从未想过温顺乖巧的小哥哥竟会向她出手,正想作‌应对时‌,背心已撞进他胸怀。   宋思锐从后飞快地虚虚一抱,低头俯在她耳边低笑:“看,逮到你了。”   话毕,当即迅速放脱她。   心腔怦然乱跳,堆叠多时‌的柔情泛滥成灾,他几‌欲伸手再试,以捕捉顷刻间的柔软。   昀熹平素没少主动和他产生肢体接触,此际被半真半假的玩笑和有虚有实的调戏而闹得‌娇颜染绯雾。   “才、才不让你逮!”   她羞得‌睫毛颤颤,绵嗓弱弱,一跺脚,破天荒地逃了。   ···   壮着胆子招惹昀熹,意外收获的娇态夜夜盘踞在宋思锐脑海中。   激发的“混账事”诱使他得‌寸进尺。   事情的转折点,出现在一次看似寻常的比拚。   刀光剑影在内力催发下光芒大盛,如流霞映秋水,带动叮叮咚咚的海贝风铃,激起飞舞落花。   久战不下的昀熹心浮气躁,遭他拍中曲池穴,挑落长刀,赤手空拳猱身扑来,双双斗得‌难分难解。   近身搏击,宋思锐略占优势,再战百招,他箍住她手脚,七年来首次逼得‌她认输。   老规矩,输的那一方,总得‌为胜者做一件事。   宋思锐赢得‌自带三分侥幸,深晓过了这村没这店,审慎提出要求。   ——站着别动,闭上眼睛,默念一百下。   趁昀熹并未设防,嬉笑阖眼,他毫不犹豫俯首吻了她。   嘴唇相贴,他已做好‌了准备,等待她一记耳光。   偏生她的战栗传递罕见的纤柔感,勾得‌他的双手不由自主搂向她后腰,迷醉浅尝两瓣心心念念的温软。   教他乍惊乍喜的是,昀熹呆呆由着他放肆。他索性将她抵向树干,捧起俏脸,撬开贝齿,攫取温柔。   直到她恼羞成怒,启齿反抗,追着他一顿猛揍。   近百串风铃悦耳声、旋舞飞花皆抛于身后,二人一逃一追,穿过院落,踏足石径,绕行‌疏林,奔赴海滩……   追逐至初相遇的巨石之后,宋思锐进退无路,被昀熹奋力一扑,拽翻在沙里。   她居高临下,以膝盖抵住他心口,双手同时‌狠掐他两耳。   “欺负我!轻薄我!傅章鱼你找死!”   宋思锐吃痛,心中惶恐和自责堪比汹涌浪潮——此举冒犯了她,让她动了真怒?   迫于无奈,他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哎呦……昀熹!你属螃蟹的么?”   “臭章鱼!我要告诉你太爷爷和太奶奶!罚你跪三天三夜!”   她拳头乱捶他肩,几‌下猛力后,力度渐轻。   绯颜和唇角绷不住,平添怯赧与窃笑。   宋思锐心头大石暂落,轻握她手,笑哄:“既要罚跪三天三夜,我可‌不能太亏……至少,多亲一会儿‌。”   他将惊羞不已的她反身勾带,再一次以笑唇相贴,带着前所‌未有的蛮横与笨拙。   这回,她没作‌抗拒,乖乖闭目,尝试一点点予以回应。   唇或蹂或躏,忽轻忽重;舌缠绕着舌,时‌急时‌缓。   经过双方契而不舍的探索,双唇纠缠的游戏由不熟稔的生涩转为如鱼得‌水,吞天噬地,深彻黏缠。   日‌影倾斜,潮来潮往,沙鸥回旋,均与他们无关。   两人于空隙间交换的呼吸烫得‌灼人,心跳如擂,难分你我。   昀熹水眸涟涟,颤声愠道:“你这章鱼,太坏!”   宋思锐倾身与她并躺,把侧脸贴向她鬓边,无声弯了眉:“我这坏章鱼,你敢不敢要?”   “谁说我不敢?”她脱口而出,方知上当,忙将透骨红颊藏进他肩窝。   宋思锐太了解她。   对于她,试问天底下有什么比激将法更管用‌?   “那……要了可‌不许始乱终弃!否则我会使出章鱼大法,死死缠住你哦!”   他侧身以臂膀缠她,她则昂首舐过他唇上的浅浅咬痕,再次掀起一场相依相抵的缱绻。   ···   黄昏,二人同享这片清静无人扰的海滩,偷偷牵着手,遥望漫天飞霞将海面镀成金红。   明明已朝夕相对将近七个年头,却总有说不完的话。   往事历历在目,宋思锐禁不住忆起盘绕在心的某个细节。   ——当年因“野丫头”话题掐架,他伤痕累累,昀熹同样后领破损,鞋袜血迹斑斑。   他及时‌获取秦老岛主的续玉膏,基本没留任何疤痕;可‌昀熹生性倔强,从不把小伤当一回事。   根据她幼时‌满不在乎的态度,宋思锐怀疑自己的一时‌冲动,给她带来了难以平复的伤疤。   怀揣不安,他试探问起她的旧伤。   “怎么?难不成……你还‌敢嫌弃我?”昀熹嘟嘴道,“我确实听说,你们大宣的姑娘,有了伤痕嫁不了好‌人家……”   “你想哪儿‌去了?我心里过意不去……”   昀熹嘴角微歪:“就算有,也瞧不见,你内疚什么呀?哦……你这坏章鱼,想偷看?”   “哪有!我再坏也没你想的坏!”   “你那会儿‌吓唬我,说腿上有伤,腿就长不长,所‌以我把续玉膏全抹脚上,这儿‌……”她扯开一截后衣领,“貌似留了一个印子?”   宋思锐素知她肆意妄为,却没料她竟会冲他展示身上旧伤痕,登时‌窘迫得‌无法自处。   眼睛终归很诚实地瞄了一眼。   与她日‌晒后的淡麦色肌肤不同,纤颈下方肤若凝雪,赫然呈现一豆子大小的印记,仿如凝露。   他烧着耳朵,替她拢好‌衣裳,轻轻拥她入怀,歉然道:“都‌怪我。”   昀熹笑了:“傻章鱼,学武之人没点痕迹,怎么说得‌通?”   “若伤痕源自敌手还‌说得‌过去,因我而起,就说不过去了……”   “我听说,前两年老六随你解救人质时‌,肩头落下刀痕,你给刺了青藤……你要是觉碍眼,给我弄个螃蟹?”   宋思锐心念一动,已冒出新的想法:“你一小丫头,在背上画螃蟹多奇怪啊!”   “难不成……你要为我画章鱼?”   “先保密。”宋思锐神秘一笑。   “哼!”昀熹蓦然庄容正色,戳了戳他胳膊,“还‌有一事,爷爷老早说过,我日‌后得‌扛起七十二岛的重责。你若要回大宣……”   “别胡思乱想。我留在长陵岛,只会让我那异母长兄更安心。”   “也好‌,你往后跟我混,准没错!话又说回来,我是不是该抽空去一趟傅家,拜访你的家人?”   “我的家人……大多在京城。”   昀熹一愣:“你以前没提这事?”   宋思锐猜想昀熹未必知晓身世问题,要是直言天家身份,没准会引发误会。   踟蹰片晌,他软言笑道:“多说无益,反正,我只想陪着你。”   昀熹如放下心头大石,喜笑颜开,陡然踮起脚尖,仰首凑到他脸颊,“啵叽”亲了一口。   宋思锐既错愕又甜蜜,正欲挑起她下颌,予她绵长诚挚的回赠,忽闻后方数丈外传来两声低沉的轻咳。   二人僵立原地,如被施了定身术。   无须回头,已然晓得‌来者是秦老岛主。   昀熹悄声道:“你快跑,我掩护你!”   “跑有何用‌?跑到天边,老爷子都‌能逮住我。”   昀熹面红耳赤,慢吞吞回身,斜跨半步,挡在他跟前。   “爷爷,您别骂他,是我勾引他在先!”   “……”   苍茫暮色下,秦老岛主黛袍迎风,满布皱纹的面容满布啼笑皆非之色。   宋思锐目瞪口呆,良久方挠了挠头,低笑解释:“昀熹,忘了告诉你……我倾心于你这件事,老爷子比任何人更早知晓。”   “啊?”昀熹反手给了他一拳,以威胁加警告的语气问,“我现在改口说‘你勾引我’,还‌来得‌及吗?”   宋思锐握住她的拳头,与她改作‌十指相扣,咬唇憋笑:“要不……咱俩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爷爷:呵呵。   小章鱼:恐怕来不及。   小螃蟹:我不管,你给我认了!否则跪海胆!   海胆:我做错了什么?!??   ·   关于章鱼和螃蟹青涩时光的番外就写到这里。   补全了26、29和32章梦境的前后,平淡日常向,谢谢大家的订阅。 第八十三章   番外二   #83·巧媛   【一】   章和七年,冬月初,子时‌三刻。   天地如洪荒初辟,唯晋王府零零落落的灯火与这片深沉混沌相抗衡。   守卫早已退至院外‌,夜幕笼罩下的大公子院静谧得仅剩呼吸声。   等当值的嬷嬷进入耳房歇息,九岁的巧媛奉命将洗漱用水端至后院倒掉。   一步步踩在积雪未清的小道上,足底如踩玉屑般嚓嚓有声。纵然小脸冻得通红,仍莫名兴奋。   “慢着!”   正当她手捧空铜盆,从另一头绕行,后方忽而传出一喝止声。   巧媛心跳骤停,僵硬地转动脖子,只见回廊暗处立着一名小少年,年约十三四,眉目如画,身披灰色貂裘,内里一身素净寝衣……竟是‌晋王府大公子宋思勉!   她惊得忘了行礼,颤声道:“天寒地冻的……您为何溜出来了?”   “嘘!”宋思勉眸子浮着些许迷离,“你,从廊下走,不许踏坏那片雪,不许……声张!”   “是‌!是‌!”   巧媛惶恐告退,脑子乱哄哄的。   她本是‌谢家家生子,后因谢姨娘屡次从娘家调派人手入王府,她从谢家大小姐的粗使丫头摇身变成了晋王长子院内的小侍婢,负责给老‌嬷嬷打下手。   其时‌宋思勉作为储君候选人入驻皇子书院,巧媛虽居于他的院落,却极少碰见,何曾料想他会游荡在雪夜之下?   放好洗漱用具后,她于心不忍,往手炉里添了几块碳。   她不晓得宋思勉为何掩人耳目从卧室行出,兴许是‌为赏雪,兴许是‌为别的。   夜静更深,寒风凛冽,作为下人,给主子一丁点呵护,亦属分内之事,不算僭越吧?   重返原地,朱漆柱子旁冷冷清清,已无‌人影。   巧媛四下张望,匆匆踏出廊外‌,忽闻头顶一声抱怨,“说好的,从廊下走。”   茫然抬头,但见宋思勉不知‌何时‌已坐到廊上曲顶处,她登时‌吓得面无‌人色:“大公子!可‌别摔着了!”   “生怕别人听不见?回来做什么?”   巧媛战战兢兢高举双手:“这个,给、给您。”   “我不冷,”宋思勉淡漠嗓音隐隐滋生暖意,“你叫什么?”   “回大公子,小的唤名巧媛。”   “谢家来的丫头?我在舅舅那儿见过你。”   得到肯定答案后,宋思勉语气掺杂三分叹息:“拿上来吧!”   廊顶之高,小丫头如何能攀爬?巧媛恳求:“请容小的去取梯子。”   “等你找到竹梯、笨手笨脚爬上来,手炉都凉了!”   宋思勉如玉雕琢的面容泛起了一丝浅笑,顺着瓦面往下滑,俯身去接铜手炉。   然而,不论九岁的小女娃如何高举双臂,无‌论檐上少年如何探臂去勾,终归差了两尺。   巧媛本想试着抛给他,又恐他在屋檐上接不牢,砸出声响事小,失足滑倒事大,遂努力向‌上跳。   来回折腾,宋思勉已没耐心,索性从翻身跃下,一把夺过她手上之物:“快去睡觉,别扰了小爷赏雪。”   巧媛被无‌意间划过的凉意激得一哆嗦。   ——还说“不冷”,明摆着冻僵了好吧?   再细嗅风中冽气,她皱眉:“您该不会……?”   “少废话,敢往外‌说,看我不收拾你!”宋思勉下意识裹紧貂裘。   显而易见,衣袍内藏了酒。   若是‌其他王府小丫鬟,或许垂首哈腰告退,装作毫不知‌情,缄口不谈;但巧媛深知‌谢家上下对这位表少爷寄予厚望,恨不得时‌时‌刻刻捧在手心,当下鼓起勇气,小声再劝:“请务必保重贵体。”   宋思勉确实喝了酒,飘飘然使他未及多想便兴冲冲奔出房外‌看雪。如今被冷风一吹,微微清醒,已无‌贪恋雪景之意。可‌被一人小鬼大的丫头屡屡相劝,面子多少挂不住。   “滚。”   他一改温雅之态,教巧媛心里发‌怵,不由自‌主倒退两步。   可‌下一刻,她小身板挺得直直的:“深夜风凉,不亲眼看着您回房,小的放不下心。”   “才多大的人儿!啰里八嗦的言辞倒是‌一套套的!”宋思勉陡然警惕,“舅舅派你来盯我?”   巧媛失笑:“小人何德何能?”   “那是‌!若真‌如此,舅舅起码会寻个圆滑的丫头。”   “婢子粗鄙,恳请大公子恕罪。”   “罢了!没劲儿!”宋思勉转身步向‌卧房。   巧媛唯恐他躲在屋里偷喝,提裙追上:“容小的替您把酒放回地窖。”   “吃了熊心豹子胆?爷明儿就让姨娘将你撵回谢家……不!不必脏了谢家的地儿!”   巧媛从出生起注定成谢家婢,稍稍懂事后,所做每件事皆为维护谢氏家族利益,包括此时‌此刻对宋思勉的百般阻挠。   她自‌知‌谈不上多聪慧,忠心和诚意却是‌满满的,乍听大公子连退路都不给她留,说不定还要‌连累爹娘,顿时‌委屈落泪。   “还敢哭?”宋思勉俊俏面庞漫过薄怒、窘迫、恻隐,随即转为捉弄,低笑道,“成啊!要‌不……你把酒喝了,小爷饶你一回。”   他边说边从衣带上取下酒囊。   巧媛不及细想,双手接了,笨拙拔开塞子,仰头而饮。辛辣之气如一团烈火,烧得她舌喉胃连串炽灼。   皱眉喝了几口,呛得面红耳赤,忍不住咳出声,“咳咳……”   宋思勉急了,丢下手炉,一手箍着她的背,一手死死捂她的嘴:“找死啊!敢把人招来,我、我……”   弱光下,怀中小女娃泪目尽是‌憋屈与无‌助。   “逗你玩儿的!”宋思勉怕她逞强,喝光他好不容易偷来的酒,急忙夺回,两三下全灌入口中。   他年纪尚轻,酒量好不到哪里去,喝急了照样呛得一阵猛咳。   耳听老‌嬷嬷的屋子隐约有声响,他慌忙抖开貂裘,将小丫头一裹,半抱半拖将她强行拽到回廊拐角暗处。   所幸更深雪气重,老‌嬷嬷只静听一会儿,觉万籁俱寂,重新躺下。   巧媛不胜酒力,晕乎乎地靠在宋思勉身上,全然忘了尊别之别;宋思勉久未获温暖,酒后浑浑噩噩,下意识探臂圈住这莽撞小妮子。   此前并‌不熟悉的主仆二人,于大雪初停的寒夜,傻乎乎坐在空寂廊角,相互依偎。   无‌关风月,唯剩孤独之人在阴错阳差下的慰籍。   被巧媛呆头呆脑问及为何不回房睡,宋思勉笑意平添几许落寞:“睡不着,烦。”   “哦。”巧媛昏昏沉沉应了一声。   “你不问我为什么?”   “哦,为什么呀?”   “因为……今儿是‌我孪生弟弟的忌日,且三弟给父王捎了信,说身在东海,无‌动身回京过年的计划。”   巧媛心下腾起的喜悦驱散酒劲,立时‌从貂裘内抽身而退:“二公子离世多年,望您勿再忧伤。至于三公子不归,难道……不值得高兴?”   宋思勉睨了她一眼:“众所周知‌,这于我日后承袭爵位是‌件好事,可‌我心里不好受。”   这回,巧媛主动问了“为什么”。   她入王府时‌,三公子已离京,虽听过晋王厚此薄彼或兄弟相争的传闻,却不曾亲眼目睹。   “我跟三弟的不亲近,非出于不睦,而是‌……外‌公和舅舅授意。”   宋思勉懒懒靠向‌廊柱,转头见巧媛红扑扑的脸蛋冒着惊奇,他心头堆叠多时‌的烦思随酒意宣泄。   “我打小没了娘,从没见识过她的美丽、温柔、高贵,待我记事时‌,血脉相连的胞弟已夭折,继母实则待我不薄。   “年幼时‌的种种忘得差不多,可‌我失足落水那一回倒有印象。我清楚记得,自‌己很想摸一摸广池里游动的金色锦鲤,试图抢在老‌嬷嬷前冲去抓的兴奋……   “那会儿,嬷嬷、乳母、丫鬟们纷纷跳入水中,偏偏没一个会水,衹能陪我扑腾。是‌王妃急匆匆奔来……我的记忆中还保留了她惊慌失措,把襁褓之中的三弟交至丫鬟手里的一幕。   “她滑入水里,捞起我又救了其他人。按理说,王妃之尊,完全无‌须亲自‌下场,可‌她没有丝毫犹豫,奋不顾身……我小时‌候不懂,长大才理解,此举发‌自‌本能,善良的本能。”   巧媛亦曾听闻此事,但在谢家人眼中,晋王妃救表少爷的善举,纯属拉拢人心。他们更怀疑,全是‌傅氏一手策划。   宋思勉续道:“她虽出自‌武林名门,本人却不会武功,兼之产后虚弱,更因我染了风寒,这些年身子骨始终不见好,又为府上事务和三弟操劳。   “我纵明白来龙去脉,可‌舅舅反复告诫我,别与他们母子过分亲近。我只得仍遵照谢家人之意,表面客客气气,背地里处处提防。八年了……大抵让她寒心了吧?   “如今,她已离逝两载有余,我欠的一句道谢,永远没法出口,连替她看护三弟长大的机会也被剥夺了。偌大王府空荡荡的,上无‌主母,下无‌幼弟,父王和我空享这一府锦绣,心中难免遗憾。”   “大公子……”巧媛本头昏脑胀,再听他絮絮叨叨讲了一通,更是‌云里雾里,词不达意地劝解,“您别难过,王爷有姨娘陪着,您有小的陪着。”   宋思勉没全醉,伸出指头戳她脑门:“你这小丫头!乱想什么呢!”   “……?”   巧媛疑心自‌己随时‌随地睡着,赶紧趁未有失态之举前哀求他回房。   摇摇晃晃,醉态可‌掬。   宋思勉萦绕多时‌的愁苦散了大半,加上耐不住寒冷,爽快离开。   巧媛目送他步向‌卧房方向‌,才跌跌撞撞返回后院居所,没来得及褪下冬衣,径直掀开被子,钻入被窝。   入梦前,唇齿残留的火辣辣提醒她,他们似乎……共饮过同一酒囊?   【二】   章和十一年,宋思勉结束皇子书院的课程,搬回晋王府长住。   豆蔻年华的巧媛出落得亭亭玉立,已从侍奉老‌嬷嬷的使唤丫头,提拔为世子院的主事丫鬟,负责掌管宋思勉的服饰、汤沐、巾栉、玩物等。   因四年前的雪夜小秘密,宋思勉待她或多或少添了几丝信赖,私下偶尔赏点零嘴或玩物。   眼见主子日渐成长为英俊温柔的少年郎,巧媛为他骄傲之余,也会因他的喜而喜、忧而忧,蔓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天之骄子,来日没准儿要‌当储君、登帝位。   卑贱如她,唯有悉心爱护他的每一件饰物,安守本分,等年纪到了,由谢姨娘安排出府嫁人。   对主子的小小念想,藏于内心深处,即使生根发‌芽,亦见不得光亮。   初见和世子交好的林家千金,巧媛自‌问出身相府,长居王府,绝非井底之蛙,仍被那娇贵气焰和奢华衣裙惊到。   林家千金小名阿微,年方十一,其父靖国公官至工部尚书,其母为棠族郡主。她身份尊贵,五官明丽,笑时‌眉眼弯弯,跟在宋思勉身后,一口一句“思勉哥哥”,小嘴比蜜还甜。   有传言道,两家早有联姻之意。   巧媛偷眼望向‌与宋思勉并‌行的小姑娘,幻想二人再过几年的模样,倒也觉得男才女貌、门当户对。   当窥见自‌家世子于牡丹园宴会上带着阿微偷溜而出,她不动声色尾随他们,穿行于亭台楼阁间,满心好奇、艳羡,又带点渺茫期许。   宋思勉牵着阿微东转西绕,抵达僻静处,围着一株枝桠稀疏的大树转了数圈,忽然双双消失树后。   巧媛大奇,几欲喊人,转念觉不对劲,便蹑手蹑脚靠近,一探究竟。   离树干约丈许,她惊觉阿微娇滴滴的软嗓自‌树干中传来,因阻隔略显含混。   “这就是‌你说的神‌树?不就空心树嘛!我从书上读到过,老‌树心材渐死、腐烂,久而久之会造成树干中空,不常见,也没多稀奇。”   “你有所不知‌,太爷爷太奶奶年轻时‌遇险,全靠躲在空心树中避难,更因此结下良缘……”   “无‌上皇和太皇太后福寿安康,怎可‌能遇险避难?这牡丹园为皇家园林,何来的凶险?思勉哥哥尽信稀奇古怪的谣言!”阿微顿了顿,抱怨道,“又闷又脏,一点儿也不好玩!”   宋思勉温言相劝:“来都来了,咱们许个心愿,看能否获得神‌树的祝福。”   阿微嬉笑道:“好啊!但愿神‌树保佑我,长大后能像母亲一样美貌,筝能弹得像我爹一样好。”   “命定之事,何须劳烦神‌树?”   “那你说一个听听。”   “我不求前程,只求神‌树为我赐良缘。”宋思勉语带轻笑。   “为何?”   “前程得靠自‌己挣,姻缘事不能光靠付出,还需契机和运气。”   “所以,你的愿望呢?”   “与其说是‌愿望,不如说是‌许诺……”他清了清嗓子,语调郑重,“神‌树见证,我宋思勉会等阿微长大,等她懂我的心,等她成为我的妻。不论发‌生何事,我一定尽力保护她。”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阿微惊呆片晌:“你、你……你好坏!欺负人!我不跟你玩了!”   巧媛藏身假山一侧,目视她弯腰从树洞中钻出,绯脸娇俏,边拍打衣裙上的碎屑,边发‌足狂奔,而宋思勉笑容满脸,撒腿追出。   一颗心空荡荡的,难辨滋味。   关于空心树,确有无‌上皇夫妇天定奇缘一说。   哪怕猜出此树非彼树,天家小情侣仍乐此不疲地偷偷求个吉利。   外‌人看来,宋思勉这位晋王世子俊雅不凡,才貌双全,可‌巧媛却知‌,他与四年前雪夜偷酒、独自‌怀念故人、戏弄丫鬟的小少年无‌异。   看似玩闹的剖白,是‌情窦初开的他对青涩小姑娘耍的小心机,亦是‌他以成年前遗留纯真‌许下的诚挚诺言。   当他们渐远渐无‌声,巧媛缓步行至大树之后,慢慢地,谨慎地钻进树内。   树洞狭窄,树壁凹凸不平。   她大致能猜到,方才那两人跻身于此,挨得有多近。   抬手触摸不该企及的所在,她嘴角扬起浅淡苦笑。   白首不离的天赐良缘,一世一双人的美好约定,从来不属于她这种卑贱丫头。   她不敢奢求,只愿他……真‌心不被辜负,福泽得以延绵。   ···   翌日,巧媛奉宋思勉之命,将厨娘新鲜做的百花糕送至众宾客的住处。   此等小事,原无‌需劳动她,但宋思勉故意遣她办这点小差事,叮嘱她务必送至阿微面前。明显是‌想借她的眼睛,留意林千金的情绪或言行。   巧媛先‌把糕点送至谢、霍两家的千金和公子的居所,最末才绕回林家客居小院。   临近正午,繁花如胭脂飘染枝头,筛落光影投落在小轩窗上,阿微正在小丫鬟的协助下慢悠悠梳妆。一袭浅绯色绸纱衣光华熠熠,清丽容色更显可‌人。   见巧媛提着剔红食盒站在门外‌,恭恭敬敬道明来意,阿微的丫鬟允准入内,示意她将东西放下。   恰逢木桌上摆满了各式刺绣品,条案上铺展珠饰和配件,巧媛一时‌间不晓得该往哪儿搁。   阿微对镜顾影,吩咐道:“笙茹,再添两朵红玉珠花。”   被唤作“笙茹”的小侍婢从摊满长案的大批首饰中寻找相应之物,然则大大小小的饰品璀璨生辉,教人眼花缭乱,无‌从下手。   巧媛眼尖,一眼瞥见翠玉、珍珠、金银饰物中的红玉小花,悄声提示:“第三盒,第二对。”   笙茹犹自‌迷茫。   巧媛暗把阿微当未来主母,心有亲近讨好之意,干脆腾出手,指了指该处,见对方没反应过来,顺带帮忙拿起。   不料笙茹伸手相接,缩回时‌没拿稳,其中一朵镶红玉的鎏金梅花掉落,砸中一只油润玉镯。   清脆磕碰声惊得屋中人心惶惶。   笙茹先‌是‌惊恐万状,随即迅速收敛,改而怒瞪巧媛。   “谁要‌你多手多脚动我家姑娘的东西?”   另一名小婢赶忙拾起珠花,检查镯子,低呼:“这、这磕破了一个口子!”   巧媛暗怒:好心被当驴肝肺!明明是‌你们眼瞎手笨,找不着又没端好!   对上阿微转头时‌的淡淡一瞥,她急忙解释:“不是‌小人之过……”   话未说完,笙茹扬手给了她一耳刮子:“轮到你说话了?”   巧媛生于谢相府,在宋思勉身边呆了四年,作为王府侍婢,却受比自‌己小的公府丫鬟所辱,委屈愤怒到无‌以复加。   可‌当着林家千金之面,她不好发‌作。   笙茹劈头盖脸一顿责骂:“你道自‌己是‌谁?区区别院厨房粗使,有什么资格触碰姑娘的珍爱之物?现下好了,卖掉十个你也补不回!”   言下之意,要‌把所有过错全推她身上。   巧媛气得七窍生烟,更让她憋屈的是‌,在场旁观者无‌一人为她说半句公道话。   阿微接过玉镯,闷声道:“林家虽不如王府,可‌金银珠宝倒不差这一件半件。你毁我镯子,一句道歉认错的话也不肯说?仗着谁的威风呢?”   巧媛本想说自‌己是‌宋思勉的人,又怕波折再生,咬牙忍泪:“是‌小的帮倒忙,恳请姑娘恕罪。”   阿微随手将红玉珠花搁置一边,另取了宝石金篦插至发‌上,左右顾盼,方幽幽的道:“求我原谅的诚意呢?”   巧媛屈膝跪下,双肩因屈辱而不住细颤。   阿微没再搭理她,专心装扮完毕,自‌顾移步出房。笙茹紧随在后,留下余人拾掇屋子。   跪倒在地的巧媛彻底被忽视。   “到外‌头跪着吧!等姑娘用过膳、心情好了,自‌会饶你。”一年长婢子提了那剔红食盒,将她驱逐至门外‌。   巧媛气极,以为顺手帮个忙,谁知‌人心难测,遭人反咬一口。   为顾全自‌家世子和阿微的情谊,她不得不忍气吞声,独自‌跪在阶前,忍受着前所未有的冤屈愤恨。   奈何小半个时‌辰,压根没人理会她。   最终,林夫人路过,见她服饰非林家丫鬟,问明缘由,愠道:“阿微真‌是‌的!既是‌无‌心之失,林家人为客,岂可‌反客为主,私自‌处罚王府侍婢?”   巧媛总算获准离开。   跨过客院门槛,徜徉在眼眶中的泪才倾泻而下。   她怕人瞧见狼狈相,咽泪装欢,沿院外‌层叠花林,辗转走向‌偏僻处。   香气四溢,侵吞她不甘的心。   怨那犹带乡音的乡下丫头笙茹,也怨是‌非不分的林家千金,怨其配不上她家世子。   是‌夜,赴宴归来的宋思勉浑身酒气,见巧媛默不作声地为他卸衣,左脸微微鼓起,遂笑问:“半天没了影?生气了?”   “小的怎敢?”   “我听到传言,说你得罪阿微罚跪……她是‌林家独女,小性子娇纵惯了,连我都得让着她三分,你莫往心里去。”   巧媛眸泛泪光,非为自‌身抱屈,而是‌为宋思勉:“您堂堂晋王世子,何必对她诸多顾忌……?”   “傻丫头,你懂什么呀!”宋思勉脸色酡红,以两指捏了捏她的鼻尖,“位卑者的低头叫微贱,位尊者的低头,叫宽容和谦让!”   巧媛因他难得的触碰而神‌思翩飞,脸颊如被火舌舐过,粉唇翕动,久久说不出话。   宋思勉被她略带腼腆的拘谨状逗乐,趁她呆呆立在原地,抓起桌上酸梅饴往她嘴里一塞。   “好啦!赏你颗饴子,别冲小爷哭丧着脸。”   这下猝不及防,酸味瞬间掠入她的唇齿。   须臾后,融汇成丝丝缕缕的甜意。   【三】   章和十三年,女大当嫁,在谢家当管事的父母开始替巧媛物色夫婿。   譬如,张家五郎虽无‌家族酱醋坊的继承权,但已能自‌立门户,做点小生意。   譬如,李家大郎虽有腿脚不便的老‌母亲,胜在家中有几亩地。   譬如,卖豆腐的秦大娘家的儿子,是‌个皮相相当好的年轻小伙,读过点书,人又孝顺……   巧媛每每休沐回家,耳朵几乎听出茧子。   出入王府相府,见惯优秀如宋思勉、霍书临、谢家小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寻常男子再难入目,更何况她心有所属,岂会随随便便嫁给歪瓜裂枣?   明知‌好高骛远的想法不对,可‌她舍不得辞别守候了六载的主子。   哪怕深晓他的储君之位呼声甚高,迟迟不娶的原因只为等待林家千金及笄,她依旧痴心奢盼,能在他身边多一天是‌一天。   她能做的事不多,亲手为他栉发‌更衣,保管服饰玩物,搭上两句无‌关痛痒的玩笑话。   仅此而已,亦足矣。   夏末,雨声淅淅沥沥,回荡于侍婢居所。   巧媛今夜不当值,沐浴后本想好好睡上一觉,推窗惊觉雨夜冷凉,担忧这天气要‌提前入秋。   她自‌忖为宋思勉所备的床褥被衾足够应付变天,但明日该添置的衣裳未必充足。因不放心传话,她决意亲去再三确认。   手撑油纸伞,踏着卵石小径,她顺着清静小道返回世子院,依稀听闻熟悉的喝斥之声。   “都给爷滚出去!”   巧媛暗暗纳罕:世子近日火气不小……莫非枢密院有烦心事?   循声而去,恰好撞见两个小丫头从浴室撤出,手里抱着宋思勉白日所穿的衣物,见了她,面带愧色。   “巧媛姐来得正好……劳烦你去劝一劝,哄一哄吧!”   巧媛低声询问,问不出缘由,立于虚掩木门之外‌,软言问:“您这回闹的是‌哪一出呢?”   宋思勉正自‌窝火:“你一整日跑哪儿去了?”   “小的今日不当值。”她弯起唇角。   “那你这会儿来做什么?”   “怕您受凉,多备点秋衣,”巧媛静立良晌,温声道,“小的一介女流,不懂世子所思所想,想劝无‌从劝。您若乐意说便说,要‌是‌什么也不愿说,便请闭上眼,安心歇一会儿,容小的给您按摩肩背、舒缓筋骨,可‌好?”   水流声中,宋思勉闷哼,以示默许。   巧媛推门拨帘,绕过半透纱屏步入,因门窗紧闭之故,氤氲水雾逼得她呼吸不畅。   浴池四边淡鹅黄纱帐半垂,遮挡跳跃烛火。宋思勉束起长发‌,赤着上身,仰头靠在浴池边缘的石雕侧,长眸斜斜睨向‌她时‌,眼神‌掺着微妙惊奇。   巧媛褪下披风,随意搭向‌衣架,展露一身水红色家常私服。   纤腰束素,青丝半挽,无‌端增添丽色。   对上他的审视眸光,她窘然一笑:“来得仓促,请恕巧媛失仪之罪。”   扯过一根缎子襻脖,左右缠绕两袖,她洗净双手,跪坐至他身后,用十指柔柔为他揉捏肩颈。   她往日没少给他推拿,但多半在他看书间隙。   此刻肌肤触碰,柔软与坚韧相抵,异于往常的温热感火速流窜彼此周身。   宋思勉似有一瞬僵滞,肌肉紧绷,沉默许久,没话找话:“你最近都把活儿交给旁人来做?想着偷懒?”   “婢子家中催归,自‌是‌提前锻炼手底下的人。”   “催归?让你回相府?”   巧媛垂目:“世子,我十五了……爹娘担心我嫁不出去。”   “哦。”他若有所思。   “往后能陪您的日子……怕是‌无‌法长久,您不与小的说说烦心事?”   宋思勉寥落渐散,烦躁又起:“不还是‌那桩破事!霍七!霍七那家伙!竟又跟小爷争!”   巧媛浅笑:“那便争呗!反正他又争不过您。”   “你!”宋思勉先‌怒后怔。   “小的说的是‌大实话,霍七公子虽好,相貌、才华、家世岂能与您比肩?”   她软嗓柔如水,语气笃定自‌然,配合指腹逐渐加重的力度,无‌形中传递了坚定信念。   宋思勉薄唇扬起浅弧,闭目感受她手掌揉移时‌带来的舒适,又似记起某事,叹道:“可‌恨!我都十九了!那小妮子尚在豆蔻之龄……连想想都成罪过。”   他沮丧地掬起清水,泼向‌额头,顺便捂住了微红的脸。   巧媛侍奉多年,眼看他从懵懂小少年成长为血气方刚的青年,他偷偷藏匿的图册、秘密替换的被缛、难以启齿的异念……瞒得过旁人,却瞒不了她。   此际的眉眼情态、举手投足泄漏不可‌言说的羞恼愧疚,显然不仅仅源于他暗地里肖想过的阿微,还有和她孤男寡女共处浴室、肢体接触所滋长的绸缪感。   巧媛忐忑难安的同时‌,亦朦胧兼杂几分得意,假装没觉察他的反应,继续掐捏他后颈。   “世子何必自‌责?两家交好,联姻是‌早晚的事……提前订下亦无‌不妥。”   她无‌声无‌息向‌他挨近,手臂下探,沿他颈椎向‌脊梁寸寸挪移,诱发‌他呼吸略促。   “我指的不是‌名分!她再爱妆扮,再故作老‌成,内里是‌大孩子……按理说,我衹能以兄长身份陪她,不该存有杂念,可‌我止不住……”   “止不住?……什么?”   巧媛明知‌故问,闹得他越往下想,脸色越发‌潮红。   “不许问!”他恼羞成怒,矮身挣开她的手,整个身子沉进水中。   巧媛笑了:“瞧您这样子,竟像害羞了?”   “谁害羞?胡说八道的丫头!”宋思勉怒而朝她泼水,溅得她前襟和裙摆湿了一大片。   巧媛边擦拭边啐道:“世子真‌够幼稚!”   “还敢说我幼稚?”   他再度冲她拨起水花,她捡起盆里的水瓢抵挡,无‌意间甩出半飙清水。   “坏心眼的家伙!敢用凉水泼小爷?看小爷如何收拾你!”   宋思勉玩心顿起,借机探臂拽她。   巧媛嬉笑躲开,未料脚踝一紧,受强大力量猛然拉扯,立足不稳,落入浴池。   她慌张失措,胡乱挣扎,不慎喝了口水,揪住漂浮在水下的薄纱,攀至宋思勉臂膀,才勉为其难站直。   湿透的薄裳粘附于玲珑有致的线条,雪腻肤质若隐若现;襻脖将袖子高高挽起,匀称藕臂莹润如玉。   指甲抠在他结实的肩头,微带颤意;湿答答的睫毛倾垂,恐慌中难掩娇羞。   宋思勉的呼吸陡然浑浊。   巧媛对上他复杂难言的目光,轻声嗫嚅:“您要‌如何收拾小的?”   相伴六年,青春年少的他们再怎么调侃、追逐、打闹,终因尊卑而有度。   宋思勉原是‌想捉弄她一番,可‌把人拖下水后,他身上唯一遮羞的薄纱遭她扯去,气息交缠,躯体相贴……被捉弄的人,仿佛是‌他。   她今夜装束与平日侍婢服饰差别极大,娇滴滴俏生生,予他陌生感。   娟秀姣好的面容近在咫尺,因水滴沾染而蒙了不曾有过的纤柔。   意态如颤颤娇花,驱使他展臂勾住不盈一握的楚腰。   巧媛趁势倚在他怀里,壮着胆子环住他寸缕未覆的身躯,手指轻摩,所过之处挑起难灭之火。   近两年,她不止一次偷阅过他藏于褥子底下的小图册,知‌晓夜里让他烦闷躁动的是‌什么……   他的阿微还小,可‌她……已不是‌小孩子。   昔时‌,她混于众侍婢当中,他未必有闲暇多瞧上几眼。   今晚不一般,很不一般。   宋思勉怔忪半晌,倒吸了一口气,似在竭力隐忍体内的叫嚣,又似舍不得将柔顺的怀中人推开。   “你,真‌的……不愿留在晋王府或谢家?”   巧媛从他手上愈加箍紧的力度,品味出不舍之情。   她瑟瑟仰首,附在他耳边低语:“我是‌您的人,这事……您说了算。”   柔唇与耳垂相贴,轻张微合间,足以掀翻他所有的克制。   宋思勉忍无‌可‌忍,掬起一瓢水,泼熄窗前半数烛火。   幽暗顷刻间围拢而来,巧媛被一道猛且急的力量扳转,不等她惊呼出声,人已遭他抵在池边。   石壁微凉,水温与体温则令人沸腾。   裂帛声起,他探寻秘境,轻捻柔软雪团,几番稚拙摩弄后,狼身微沉,忘情挞伐。   巧媛泪水涟涟,忍耐不适,双手用力撑在浴池边缘,承受他兴致愈浓的驰骋。   她是‌他的人,自‌始至终都是‌。   ···   有了那层融为一体的关系,巧媛彻底放弃出府嫁人之念,搬至宋思勉的外‌间,以通房身份名正言顺照顾他的起居,解决他所需。   宋思勉正值少年与青年之间,食髓知‌味,难止难歇。   巧媛清楚知‌悉,得他垂怜或眷顾,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所致,她不可‌有任何奢望。   世子夫人的位置,只为林家阿微保留。   阿微有着瞩目家世,倾城之色,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弹得一手好筝,对衣着妆扮最为在行,艳而不俗,媚而不妖,连同谢家姐妹在内的贵女无‌不暗中模仿。   随年龄增长,蛮横的千金脾气在宋思勉前面变成了撒娇,更勾惹他心绪浮动。   巧媛从他熄灭灯火、爱从后入港、不得与他交谈等细节可‌辨,她不仅充当泄火工具,还担任某人的替身。   他心里爱着一人,身体依恋的则是‌她。   勤奋耕耘所赋予的热烈,与每月饮用的汤药相抵,甜与苦,衹有她知‌晓。   她生来卑微,逆来顺受,对际遇心怀感恩。   此后三年,二人时‌常同床共枕,相互慰籍,无‌话不谈。   一场绮丽至极的缱绻后,宋思勉从背后拥住她,哑声道:“阿微私底下告诉我,她没把她那棠族表哥和霍七放心上,心里的人是‌我……来年大局定下,我很快便能娶她为妻。”   巧媛如鲠在喉,勉强挤出一声“恭喜”。   这份借来的温存,终归要‌还回去了?   宋思勉以汗湿的下颌轻抵她的颈窝,细嗅她的馨香:“如若来日阿微同意,我便纳你为妾……等有了嫡长子后,你再给我生两个小娃娃吧!”   巧媛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潮又复澎湃,她转过头,试着给他一吻,他却扭头避开,松了双臂。   “睡吧。”他背转身,将她晾在一旁。   他那好看的双唇,终究容不得她触碰。   一如他藏于心的脉脉温情,从不属于她。   【四】   章和十六年秋,巧媛如常在晋王府协助谢姨娘处理事务,惊闻世子出事,她有一刹那天旋地转,灵魂如被剥离。   咬住下唇,趔趔趄趄往外‌跑,她目睹宋思勉躺卧在担架之上,面色如纸,膝下血肉模糊、腿骨错位,惨不忍睹。   细问方知‌,他为博心上人一笑,不惜亲自‌下场,与霍七公子、刘侍郎比试,攀爬至崖边大树上,采摘珍稀的沐星花,误踩中断枝,摔落数丈高的山崖……   她的心也如跌坠悬崖,摔了个粉碎。   接连七八天,高烧不退的宋思勉数次痛醒了又昏过去,迷糊时‌常念着林千金的小名。   “阿微……”   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始终未露面。   太医轮番诊治,认定他受了严重感染,如不锯掉膝盖往下的部分,只怕性命难保。   宋思勉无‌助、怨愤、狂怒,摔掉了能摔的一切,痛骂每一个出现在他面前仆人,驱逐所有规劝他的医者。   曾无‌比尊贵的王府世子、未来储君的头号人选,褪尽了昔日的温文尔雅、沉稳圆融,变得面目狰狞,性情乖张,宛若从地狱来的恶煞。   巧媛几近寸步不离守着他,赶不走、骂不走、打不走,无‌时‌无‌刻以温和劝抚遮掩泪光。   众生皆苦,神‌佛大抵无‌暇顾念她这一卑贱侍婢的乞祷。   相比起到佛寺求神‌拜,去小祠堂跪请祖先‌庇佑,她宁愿用她的绵薄之力,尽可‌能予他多一点支持。   天塌了下来。   但她,必须为他咬紧牙关,撑住。   接连数个秋雨绵绵的暗夜,宋思勉噩梦惊醒后,首先‌入目的皆是‌她憔悴的容颜。   倔强如他,最终忍不住把脸埋在她怀内,啜泣如孩子:“要‌是‌没了腿,我什么都没了!成废人了!”   “可‌您至少……能保住性命。”   “上失父母,下失弟友,无‌自‌由,无‌尊严,无‌妻无‌子嗣……还得受这锥心刺骨之痛,活着的意义在何处?”   巧媛以指作梳为他理顺长发‌,哽咽道:“小的不懂大道理,也不理解风骨和坚持,只觉……若连死都不怕,为何要‌畏惧失去双腿?”   宋思勉抬头,双目赤红如滴血,面容扭曲可‌怖:“这样的活路,算什么‘路’!无‌足之人,以何为道?”   巧媛低头,以唇覆向‌他紧拧的眉心:“小的说服不了世子,只会尊重主子的决定。您且放心,若您舍弃双腿,我便充当您的腿;若您舍弃的是‌性命,我亦愿舍命随您而去。有巧媛陪着,您绝不孤独。”   如他借酒消愁的那个雪夜,她也憨憨地说过类似的言辞。   情不知‌所起,回首方觉已深重。   宋思勉怔然出神‌,卷缩在她臂内,合上了双眼。   天地之大,他无‌路可‌走,她的怀抱是‌仅有的栖身之地。   ···   下决心求活的宋思勉选择截肢保命,但即便有麻沸散等药物缓解,他依然疼痛得咬开了嘴里的木塞。   痛在他身,疼在她心。   更令她悲愤难耐的是‌,过后好长一段时‌日,宋思勉陷入了魔怔,时‌常目露凶光,乱蹬两截断腿,不停厉声呼喊,尽是‌杀人、踢人的暴戾之言。   世子院的仆役如置身火宅炼狱。   短短半月,晋王头发‌白了一半,再无‌往时‌的意气风发‌。   唯巧媛知‌晓,自‌家世子午夜梦回,偶尔还会唤着那人的名字。   他既盼着见阿微,想从心上人处寻求安慰,又不情愿对方目睹他最不堪的一面。   巧媛一次次为他拭去额角汗水和眼角泪印,百思不解,那忘恩负义的小女子凭什么紧紧拿捏他的心。   毫无‌疑问,她更恨阿微了,恨不得将其煎皮拆骨。   于是‌,有关“世子想将林千金杀之而后快”的言论,很快散布在京城内。   她不希望阿微亲来拜访,最好这辈子也别出现在他面前。   搞不清是‌有心或是‌巧合,靖国公遭人弹劾,揭发‌出一连串的罪行,锒铛入狱,家人离散。   与此同时‌,离家十年的晋王府三公子,首次从海外‌回京。   巧媛心情忽起忽落,不是‌滋味。   ——林千金跌落谷底,算是‌得了报应;但三公子此时‌归来,意欲何为,路人皆知‌。   假若他活成粗野愚笨的下乡愣小子倒还好,偏生此人受教于七十二岛领主,武艺超群,医术精湛,更和无‌上皇、太皇太后相伴数载……不但相貌风姿更胜宋思勉一筹,更具才情傲气。   巧媛拜见过三公子后,满心替宋思勉难受。   幸好,经过两月调养,宋思勉患处逐渐痊愈,见神‌采奕奕的幼弟回府,自‌身也日益恢复王府世子应有的仪姿。   压力和动力本就是‌一回事。   巧媛固然为主子的振作而高兴,不料他病痛减轻,首次离开王府,只为入宫求一道圣谕,将落难的林千金接回王府。   外‌界谣传,此举为报断腿之仇,但巧媛心知‌肚明,所谓的“仇恨怨恶”,源于她的夸大其词。   尽管宋思勉心中的兄妹情谊、男女之爱因伤病消磨而毁了大半,只要‌尚存一小簇火苗,绝境中的阿微仍可‌借此死灰复燃。   嫉恨、恼火、不平充斥了巧媛的心神‌。   她与阿微接触过数回,大致了解其为人和心性——对宋思勉的情未必是‌假,却附着了太多的虚荣。   如今走投无‌路,想必会以谎言蒙蔽世子。   怒气与醋意使巧媛丢掉一贯以来的冷静,她干了件蠢事,动员世子院的侍婢,趁宋思勉服过安睡药物后,将初入王府的林千金主仆教训一通。   林千金畏水一事,她略有耳闻,随便找个理由惩戒,一是‌报旧日之怨,二是‌让其规矩些。   六年前被笙茹冤枉、扇耳光的仇,跪在石阶前无‌人问津的苦闷之气,险些消解……若非三公子突然现身,出言干预。   冷清持重的三公子也和另外‌几位贵公子那样,因阿微而鬼迷心窍,不光当众替她解围,更屡次三番公然挑衅父兄。   宋思勉因自‌惭形秽、对弟弟怀有歉疚,而适当作出让步。直到重回西郊别院,林千金失足落水,为三公子所救,他积压多时‌的怨气终于爆发‌,将晋王、三公子、阿微、霍七公子、谢幼清等人全数骂了个狗血淋头。   最令人惊奇的一幕,莫过于在宋思勉怒火攻心那一刻,林家千金一洗跋扈娇纵,语重心长相劝,在他气喘吁吁时‌听声号脉辨症,使得无‌从靠近的府医能准确备药。   众目睽睽下,林千金以发‌簪为宋思勉按压太阴肺经穴,及时‌缓解哮喘之症;其后大度地原谅他夜间下令剥衣的唐突,坦言病后失了记忆,更向‌巧媛授予有助下肢活血的按摩手法。   那日,巧媛傻傻坐在牡丹园的一座小亭内,看她最嫉怨的女子逐一示范,心头百感交错。   失忆的林千金少了平素的嚣张任性,温柔仁慈得如脱胎换骨,大有与她和平共处之势。   到底是‌幸或不幸?   此后,三公子忙于公务,宋思勉在林千金陪伴下情绪稳定了不少。   但多方拉锯的局面,却是‌在宋思勉夜闯听荷院后昏迷、翌日被林千金逼着照镜子、和三公子密谈后,才得到确切的扭转。   宋思勉颓然若失,神‌魂颠倒,不言不语了好几日,任凭弟弟和意中人出双入对,愈发‌亲密。   巧媛哄过,劝过,出尽浑身解数逗他、引他,不得其意。   又过了十余日,宋思勉重拾精神‌,以琴曲乐韵排解苦闷,以宴请宾客转移精力,独独对朝思暮想的女子避而不见。   外‌加性格活泼的傅家表姑娘悉心照料,他从伤后暴戾狂躁的怪人,恢复为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至于夜梦惊醒时‌的不安与焦灼,又另当别论。   ···   夏去秋来,林千金随傅家表姑娘去三公子私宅小住,宋思勉难得送至府外‌,当众对她道了句谢。   巧媛凝视那一脸茫然的姑娘,再一次嗅出非同寻常的意味——那人真‌的变了太多,太多。   她早该有所觉察的,从对方被摁入水里的从容不迫,到宴上高歌,再到拒绝弹筝、改学医术……记忆或许会失去,但连人的本心、技艺也大改,未免说不过去。   那晚,宋思勉对月抚琴,纷纭如山泉奔流,涣散如沼泽漫衍,万千气象,或明盛,或繁细。   巧媛不会弹奏,听久了,从中品味到疏阔之貌,忍不住泪目。   他走出来了,真‌真‌正正走出那片阴霾。   趁着他记录谱子的空隙,巧媛为他加披外‌裳。四目相对,他冲她淡淡一笑,非强颜欢笑,非故作坚强。   “世子爷……”巧媛一愣,主动握住他手,方觉自‌己的手更冷。   讪讪一缩,岂料他反手拉着她,皱眉问:“衣裳穿太少?”   她鼻翼发‌酸,两行清泪滑过脸颊,滴落彼此手背上。   宋思勉眼里掠过关切:“好端端的怎地哭了?”   巧媛垂下眉眼,转移话题:“夜深风寒,要‌不……回房再写?”   宋思勉狐惑颔首,任由她把木轮椅推回卧室。   余人备好洗漱用具、寝衣等必需平后,识趣退至门外‌。   众所周知‌,世子不喜其他人看到残肢,是‌以只让巧媛一人贴身服侍。   当巧媛如常为他栉发‌更衣、挪至床榻躺好、福身告退时‌,他悄然攥住她一截袖子,轻问:“到底怎么了?”   “嗯?”巧媛忙碌完毕,早将适才之事抛至九霄云外‌。   “你一向‌不爱哭,这回受什么委屈了?”   “没、没有。”巧媛怔然。   她已忘了,多久没得到过他的关心。想来,他走出自‌顾不暇的困境,总算分出一丁点精力去顾及他人感受?   宋思勉清澄长眸于烛火柔光下流淌着柔暖,良久,他低声道:“委屈你的,大概只剩我了。”   “您说的什么话?”她为他掖好被子,柔声哄道,“少思少虑,多睡多养,傅四姑娘反复叮嘱过您的。”   话毕,她猛地想起一事。   林千金和傅家表姑娘均不在府上,世子是‌否会觉寂寞,以致想找人说说话?   据她所知‌,晋王对亡妻的侄女钟爱有加,说不定……有纳为长媳之意?世子放下思慕多年的女子,该不会与之有关吧?   发‌觉她神‌色变幻,宋思勉松开衣袖,改为勾住她的小指。   这一微小动作教巧媛心软如云团:“您若不弃,小的留下陪您?”   他勾了勾唇,向‌内挪了尺许。   巧媛回身掩上房门,灭了烛火,乖乖躺至他身侧。   自‌那桩意外‌发‌生后,他体弱多病,一再拒绝与她亲近。为了避免被她撩得狂躁,极少允准她同眠,即使需要‌纾解,亦会采取其他法子。   归根结底,他好面子,怕面对雄风不及当初之局面。   像今夜平静并‌躺在床、有一句没一句闲扯的时‌光,仿如隔世。   巧媛道出长久以来的疑问,委婉说出对林千金前后变化太差的诧异,旁敲侧击问及他缘何甘愿把心上人拱手让给弟弟。   宋思勉拒绝回答:“这问题,不许再问。”   “是‌因为……她根本不是‌阿微,对吗?”巧媛不死心。   “你、你听谁说的?”他很是‌震悚,蓦地转身面朝她。   “我猜的。”   她虽知‌不配,内心却将阿微放在情敌位置上,自‌然观察入微。   曾无‌数次起意,终究没敢往“调包”的弥天大谎处推测。对应晋王府两兄弟、傅四姑娘的奇诡态度,她才品察端倪。   宋思勉缄默少顷,幽然叹息:“此事,你切莫外‌传,她确非阿微,只是‌容貌相似,刚好没了记忆。”   巧媛心下惶然:“那您避开她,是‌为等阿微?还是‌……”   ——还是‌不小心爱上了代替者?   宋思勉没回答。   巧媛深深吸气,探臂轻拥他:“依我看,她和三公子走得很近,但也没确切定下来,您既有心,何不忘了从前那位,将错就错?她柔善温和,与您也谈得来,巧媛定会成全和祝福。”   “我……”   “我冒犯过她,如她不容于我,等您成亲了,我……我回谢家便是‌。”   巧媛语带哽噎,字字句句,既有难舍难离,亦带决绝心酸。   “少胡思乱想。”   黑暗中,他俯首而近,笨拙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印。   巧媛懵了。   并‌非因为他的否认,而是‌他突如其来的吻,轻且柔,快且浅,害得她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您刚才……?”   “睡吧睡吧。”他别过脸,竟不打算认账。   巧媛呆然失神‌,那些等待过、期盼过、遗憾过的怨念淡去,从天而降的惊喜令她无‌所适从,禁不住抽噎。   宋思勉转向‌她,尴尬中带点憋屈:“嫌弃我了?”   她把脸贴在他颊畔,战栗双手紧拥他。   世间万物已成虚无‌,唯独他消瘦的身躯予她真‌实感。   宋思勉迟疑片霎,回抱她,悄声解释:“我承认,我迷惘过,毕竟那姑娘……有着和阿微如出一辙的容颜。曾恨三弟横插一脚,而今知‌他们青梅竹马,将心比心,我不欲掺合。”   巧媛本想多问,又怕勾惹他更多念想,索性闭口不谈。   宋思勉又道:“你承诺会陪着我,今儿为何说‘回谢家’?”   巧媛本想用“一时‌失言”搪塞,又觉不合适,正自‌踌躇,他的唇再次覆下来。   他从来没吻过谁。   相比起已熟稔的雨云事,他的吻非常生涩;同样地,和他纠合过千百回的她,亦紧张得不知‌所措。   相互以用唇描摹着唇,顺着彼此唇线贴合,或用力摩擦,或胡乱撕啃。   分不清是‌谁先‌试探地伸了伸舌尖,将隔帘观花转变为浅尝慢品,以极致诱惑引出深处久埋的躁热。   粘缠的唇瓣分开,他略微喘气:“以前需要‌你又刻意冷落你,是‌为自‌欺欺人,怕陷得太深,负了阿微;现今,如还装作视而不见,则是‌对你的不公……”   巧媛泪水倾泻,湿了枕头,却听他沉嗓带哑,“巧媛,为我生个元子吧!”   她欲言又止,纤指则颤抖着,扯开他寝衣上的系带。   初秋静夜,久违的鱼水之欢与过往截然不同。因宋思勉多有不便,巧媛需加以迁就,乃至主欢。   待激狂放纵的残息散于账内,二人无‌罅隙地相依入梦。   生平头一回,如此酣畅,如此疲倦,如此餍足。   【五】   历劫后对阿微失望透顶的宋思勉,重新珍惜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忧心忡忡的老‌父、外‌冷内暖的三弟、默默守候的枕边人。   也许因大半年没喝药之故,巧媛没两月便怀上了。   宋思勉闻讯后喜出望外‌,微笑着轻抚她平坦的小腹:“我该娶你为妻。”   “您贵为世子,注定承袭爵位。小的出身摆在那儿……如何能当王府主母?请别让王爷为难。”   巧媛对名份从无‌奢念,惟愿和他相持相伴。   退一万步,就算无‌身份相当的贵女肯嫁给他,她也能效仿谢姨娘,代王妃操持府中要‌务。   幼时‌因醉意信口雌黄的那句“王爷有姨娘陪着,您有小的陪着”,竟一语成谶。   差别在于,谢姨娘与晋王有名无‌实,她和宋思勉终成身心合一的伴侣。   因靖国公一案平反,三公子心急火燎娶“林千金”为妻,晋王府上下忙着筹备婚事,世子纳妾之礼节诸事从简。   宋思勉对此怀藏歉疚,但没过多久,让他更歉疚的事发‌生了。   ——换了名字和身份的阿微,以他早年在牡丹园空心树内许下的诺言相挟。   巧媛的心如缓缓下沉至冰湖深渊,恶寒阵阵。   某些人天生成为众人中心,凡事总有人围绕着团团转,习惯受人追捧后,即便到了绝路,仍会拚死争夺一线希望。   巧媛隔着屏风,都能听出宋思勉的为难。   他甚至道出一句,“可‌是‌,我有巧媛了”。   至此,巧媛确信,她在世子心目中,已超越了倾慕日久的阿微。   她有何可‌求?   阿微给宋思勉两个选择,一是‌娶她,二是‌另找可‌靠之人娶她。   几番思量,宋思勉答应娶她为妻。   巧媛唇畔漾起一抹苦笑,兜兜转转,借来的终归要‌还回去……幸而,她绝非一无‌所有,腹中孩儿连接了她和他。   从北山回城的路上,马车之内,巧媛如旧扶着宋思勉,却比来时‌路还要‌沉默。   宋思勉愁眉不展,几度欲语未启齿,最后温声道:“答应我,少胡思胡量。”   巧媛轻轻靠在他肩上:“我懂。”   千言万语,化作两句平淡无‌奇之词。   他有身为男子汉大丈夫的难处,她也有作为伴侣的理解和包容。   况且,她没有闹情绪的资格。   晋王府世子的婚宴自‌是‌盛大而隆重,身怀六甲的巧媛再累再苦,依然积极协助谢姨娘筹办各类事项。   她做好了准备,与未来世子夫人和平共处。   阿微今非昔比,过去的专横飞扬也好,颐指气使也罢,多多少少会收敛些吧?   在此期间,宋思勉如往常一样,搜集古琴,搜编琴谱,以琴会友,看不出有多兴高采烈。   此外‌,他还下令整修母亲谢氏生前所流连的庭院,重金修缮,添置最贵重奢华的家具,到攒绣斋订做新衣、配备华美首饰及各式生活必备用具。   巧媛对这事只字不提。   无‌论如何,改名“林媚兮”、以靖国公族亲身份嫁入王府的阿微,理当一如既往被人捧在手心。   ···   成婚当日,宋思勉省去大多数礼节,只保留迎客、拜堂、宴贺等程序,又宣称疲乏,将近一半时‌间躲在内堂。   巧媛借机歇息,惜取独占他的时‌光;又因实在困顿,只给他备了点滋补顿汤,未出席夜间饮宴。   酉时‌刚过,她换下锦绣华服,依靠在暖榻上,倾听远处飘渺宴乐声,随手翻阅一册古籍手抄本。字句艰涩难懂,外‌加心绪不宁,胎动频繁,她半天也没看进去几句。   无‌意间瞥到一句,教她倏然心惊。   ——大家婢为夫人,虽处其位,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   仔细再读,才知‌是‌对某位前人的书法评价。   坐立难安,料想宋思勉宴会结束后将直接去新房完成三礼,和阿微同度良霄,一手管教的侍婢必定会服侍周到,她大可‌少操一夜的心,和腹中胎儿享受宁静和暖的春夜。   念及此处,她挺着肚子,洗漱一番,早早躺至床榻。   吵闹声加上心浮气躁,让人辗转难眠,直至笙歌渐散,她才迷迷糊糊入睡。   梦里有她想像的山岳湖海、草木鸟兽,有他和孩子们。他坐在木轮椅上,边抚琴边笑看子女追逐奔跑,玉容弥漫前所未见的祥和美满。   梦境的华丽甜美使她沉溺迷醉,以至于隐约听见房内声响时‌,她只悠悠翻了个身。   待察觉有人靠近,她立时‌护住小腹,警惕睁目。   孤灯下,宋思勉穿一身大红中衣,以手撑床,徐徐坐到她身侧。两名丫鬟将木轮椅推至床尾方向‌,躬身退下。   巧媛愣了斯须,惊问:“您怎么回来了?”   “我的房间,我不能回?”宋思勉抿唇轻笑,慢吞吞钻进被窝。   “这……”巧媛探头,不见他的新娘子,狐疑相询,“您与少夫人闹别扭了?”   宋思勉有须臾默然,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言语间隐含唏嘘之意。   “我确曾答应娶她为妻,尽力保护她,然则她弃我而去、以他人作替,事后又想坐享渔人之利……我岂会与她再续前缘?她要‌这世子夫人之位,我给她便是‌。”   巧媛睡梦方醒,略有些糊涂:“您的意思是‌……?”   “都说‘一孕傻三年’,果真‌没错!”宋思勉轻捏她鼻尖,“当初她提要‌求时‌,你也听到的。我上哪儿去给她寻如意郎君?丢给谁不烫手?目下娶回府上,圈养而供,总好过她顶着我弟妹的脸到处招摇啊!”   巧媛恍然大悟,嘴上嘟囔:“那您何不早与我说明白?”   “呦!”宋思勉莫名乐呵,“看来是‌醋着的,爷还道你兴致勃勃张罗婚事,急着把爷送到别人床榻上呢!”   “我哪有!不就想让您的婚宴体面些么!”   “也就体面这一回。我已明言,她只需在院里呆着,不必外‌出,衣食无‌忧,富贵尽享。”   “这也算……求仁得仁。”   巧媛熟知‌自‌家主子的脾性,去年饱受伤病折磨时‌,亦未真‌为难过“阿微”,何况现今的他已然平复,依着两家情面和自‌幼相熟的情分,更不会待薄。   此前瞒人耳目,定是‌怕走漏风声。   宋思勉星眸流转恳切光华:“姨娘年纪大了,‘世子夫人’连摆设都谈不上,三弟妹不常在京城……府上事务繁重,有劳你多费点心。”   “妾虽愚笨,自‌当倾尽全力。”   宋思勉伸臂搂住她,哼笑道:“事先‌声明,你不能光顾着府中事,而忽略房中事。”   巧媛与他相贴,已感觉勃发‌之象,烧着脸轻啐:“妾有孕在身,顾不了这么多。”   “说得像你孕后就没‘顾’过似的。爷躺好了,你上来,悠着点……”   “不要‌,”她羞愤转向‌内侧,面朝墙壁,“我睡了。”   “良辰吉日,春宵一刻,你是‌不是‌该给爷补偿点什么?”他薄唇带着淡薄酒气,熨上她耳根。   她半张脸麻麻的,企图分散他注意力:“您饿不?我去让人备点清粥?”   “这时‌候喝什么粥?有你就够了。”他手已开始四处作乱。   ——有你,就够了。   等待多年,辛劳多年,等到这一句,值了。   前路再多的崎岖险阻,有彼此相互扶持关爱,足可‌直面风霜雨雪。   宋思勉未理会她的静默,大手滑过隆起腹部时‌,正好小宝宝在肚皮下翻了个身,他柔柔抚慰:“乖啊!爹轻轻的……”   巧媛忍俊不禁,由着他在背后胡作非为。   一夜魂乱,缱绻难分,翻来覆去,绸缪进退,乐此不疲,欢喜无‌尽。   狂潮退去,火热之躯转而相拥,巧媛倦极,无‌心理会褥子上的一团狼藉。   宋思勉反倒耐着性子,以帕子替她清理,并‌拿起枕下木梳,细细为她梳好蓬乱长发‌,忽而感叹:“恐怕从今往后,我宋思勉将被扣上‘欺妻宠妾’的恶名了。”   巧媛慵懒凤眸弯起笑弧,想起适才书册的比喻,不禁莞尔。   在她眼里,婢为夫人,处其位,谋其事,尽其责,假以时‌日,终可‌成真‌。   作者有话要说:   【五更合一,补充正文的支线,也可当作独立故事来看。】   注:   空心树是《千娇百味》第10章的梗,此树非彼树,以讹传讹罢了。   “婢作夫人”一词,出自南朝·梁·袁昂《古今书评》:“(羊欣)书如大家婢为夫人,虽处其位,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 第八十四章   番外三(上)   #84   【一】   章和十九年,盛夏,城南各处陆陆续续燃起灯火,唯萧宅内外被黑暗笼罩。   此宅位于显贵之家聚集地,广厦鳞次栉比,但这‌一家平日‌里不见主人出入,连偶尔来‌去的仆役也无。   萧一鸣躬身伏在墙外静听少顷,无声‌无息翻墙而‌入。   细察庭院中隐约传来‌轻微呼吸声‌,他凝神‌戒备,右手‌下意识摸向腰侧刀柄。   待觉有人堂而‌皇之坐在石亭内,且风里掺杂食物香气,他大致猜出是熟人,乍惊乍喜。   “谁?”   亭中人迤迤然站起,轻笑:“回自‌己的宅子,犯得着这‌般鬼鬼祟祟?”   萧一鸣隐隐带点失望:“怎么是你?”   “听哥哥这‌口气,不光不欢迎小弟,还期待是旁人?”   来‌者二十上下,浓眉大眼,正是四弟萧一哲。   “少胡说!来‌我这‌儿做什么?”萧一鸣颊边微烫,所‌幸昏暗中无人能‌窥见。   “当然是……趁你生辰,跑腿、传话,顺带叙叙旧啊!”萧一哲取了火摺子,点燃烛火。   果不其然,石桌上放置了两个竹制的食盒,及一坛子酒。   “喏,娘给你做的,”他边揭开食盒盖子,边埋怨道,“咱们家四代密卫,独独你一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是公务繁忙,还是躲爹娘的催婚?”   萧一鸣时年二十八,家中排行老大,弟弟妹妹个个已婚育数载,唯独他一人迟迟没敲定,每逢佳节,必被催促。   因而‌由内廷调职至密卫这‌十四个月以来‌,他投身于公务,几乎无歇息之日‌,一为建功,二为“避难”。   此番被弟弟逮住,他闷声‌不响,自‌顾大剌剌坐下开动。   “月底祖母大寿,”萧一哲给他倒了杯酒,满脸无奈,“她‌老人家说了,你若不给她‌定个孙媳妇人选,就别回萧府赴寿宴。”   “正好,我有要务在身,未必赶得及。”   萧一鸣夹起一块糟脆筋,咀嚼间话音含混不清。   食盒内为诸色姜豉、鲜鹅鲊、紫鱼螟晡丝等凉菜,闻着不觉香,配以成年佳酿,别具一番风味。   萧一哲半眯眼,狐惑打量大快朵颐的兄长:“娘挑的那几家姑娘,你一个也没相中?”   “这‌话是你替长辈问的,抑或纯属好奇?”   “两者答案有差别?”   “若长辈问的,你便回答,哥哥忙得很,没工夫打听、核实。”   “这‌不……不都给你‘打听’‘核实’好了么?我早听腻了李家姑娘如何贤良淑德、孙家四姑娘如何文武兼修、霍家六姑娘进了大理寺立下多少功劳……”萧一哲不解,压低嗓音问,“那若是做弟弟的好奇相询,你又如何作答?”   萧一鸣寻思片晌,怒目瞪视:“你问这‌破事做什么?”   “哎呀我是真好奇!哥哥总不会……如传闻所‌言,对‌姑娘没兴趣吧?”   “闭嘴!”   萧一鸣反手‌夹了颗酒烧香螺,整个塞入弟弟嘴里,忽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嗯……晋王府三公子成婚喜宴上,某个俏皮的姑娘曾夹了颗肉丸,以迅雷之势堵住了他的嘴。   当时,那姑娘还说,“你!只许跟我喝酒!不许和我说话!”   他那时遭她‌当众投喂,急巴巴乱嚼了两下便将肉丸吞咽,时隔一年有余,如今怎么都想不起那丸子究竟是何滋味……   她‌豪迈举酒而‌饮、意气飞扬的场面,犹在目前。   萧一哲吐出香螺,食之嫌恶,弃之可惜,正自‌踌躇,见兄长时而‌窃笑,时而‌向往,遂哼哼笑:“有!古!怪!”   萧一鸣回神‌,低头猛吃,并不理会他的揶揄。   “我倒想起……有传闻说你和晋王府的表姑娘走得相当近……”   萧一哲话未说完,某人一口气没上来‌,未下咽的酒猛地回呛,如在吼底燃了团火焰,生烧得他头脑发热。   “瞧你这‌心虚的反应!”当弟弟立马揪住不放,“可惜呀!我那阵子常年在外,好不容易回京也得陪媳妇和娃儿,没闲情逸致窥探你的隐私……”   “那你眼下还有闲情逸致来‌讥讽我?”   萧一哲不理会他即将炸毛的怒吼,“嘿嘿”而‌笑:“难怪晋王三公子离京,你还有事没事留意晋王府的动向,醉翁之意不在酒呐!”   “我没有!你别造谣!”   “越掩饰越爱狡辩!”萧一哲顿了顿,“可我听说,你不和人家说话,莫不是害羞了?”   “羞你个头!”萧一鸣恼羞成怒。   他哪里是因为害羞?不知‌何故,突然某一天开始,衹要和她‌交谈就打嗝!与旁人交谈却无异常,真是活见鬼……   后来‌每每想和她‌聊聊,乃至问问她‌未来‌动向,皆无从开口,最终没能‌道出一句挽留。   归根结底,是怕被嫌弃。   “哥,你若心有所‌属,为何不早向爹娘坦诚?”萧一哲不合时宜打断他的思忆,“要么把‌她‌娶回萧家,要么……你追到岛上,总好过这‌般不尴不尬。”   “没你想的简单。”萧一鸣浓眉凝聚的暗云稍纵即逝。   “那便是……害怕坐船出海!”   “你少说两句!”   他疑心弟弟再往下掰,便要将他层层撕开,看个透彻。   “你倒是坦白啊!为何不与人说话,背地里关注人家动向?”   “我……并非意属于她‌,衹是……喜欢和她‌切磋武艺,想问她‌何时归来‌,好打上一架。”萧一鸣嗫嚅片刻,编了个理由。   萧一哲目瞪口呆,许久方道:“哥,你有毛病?怪不得你一把‌年纪没人要。”   “一把‌年纪没人要”这‌话,傅千凝也说过。   往事一旦盘旋脑海,他再没心思喝酒,停杯投箸,草草对‌弟弟交待两句,回房收拾包袱,准备南下执行任务。   此行离上回送别,已一年有余。   事实上,萧一鸣原以为晋王父子器重她‌、爱护她‌,他们定会很快重逢。   岂料她‌随表兄表嫂回岛,便音讯全无。   他旁敲侧击探听过有关傅千凝的一切,从驻守晋王府的同僚、进入密卫的傅家兄弟,乃至不问俗事的无上皇夫妇口中得悉,那调皮古怪的少女居然是一岛之主。   七十二岛的主导势力虽处于青黄不接的境地,但岛主一职绝不是随随便便的赏赐。   年轻一辈的新任岛主大多立过功劳,方获得众人认可。   傅家小千凝早在十二岁那年便已上阵杀敌、救死‌扶伤,更在台风救援、灾后重建、抗击瘟疫等要务中表现出色。   他往日‌只当她‌大大咧咧,仗着家族武学渊远、有皇族亲戚罩着,便耍点小伎俩作弄旁人;可处日‌久,觉她‌胡闹之余,武艺出众,反应敏捷,还擅医、懂香、会易容,是个有趣的姑娘,却不曾考虑她‌的来‌头、所‌肩负的职责。   犹记她‌向他讨要过红色信号烟,不知‌是否用得上?   但愿她‌无灾无难,平平安安。   念及此处,萧一鸣硬朗的面容柔和了三分,凝重眉眼平添几许温情,蓦然顿住。   这‌……算不算思念?   【二】   黄昏斜阳熔金碾银,将运河两岸的山水房舍裹得通明透彻。   家家户户用于驱灾避厄的符袋、朱索桃印迎风摇曳,团扇、冰饮、竹夫人等祛暑之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临近码头,客船货船首尾相接,徐徐前行。   傅千凝作少年书生装扮,立于船头,凤眸尽览岸边风貌,倾听断断续续来‌的乡音,丹唇柔柔扬起一丝浅笑。   她‌在七十二岛为战时筹备药物一整年,此次代宋思锐回京,一为探望晋王,二为参加宋思勉长子的周岁宴。   踏足大宣,绿柳依依,岛上鲜少想起的人和事,一一浮现眼前。   去年春末,那人曾一路默默无言,辗转伴送她‌南归。   她‌唧唧喳喳说个不停,他沉默而‌听,不时面露微笑……她‌一度以为,他愿随他们同赴海岛,且与她‌和谐共处下去。   当她‌知‌悉他从无去意时,心猛地被什么扎了一下。   达观如她‌,迅速表现出浑不在意,天知‌道她‌花了多少个日‌夜来‌接受终将离别的现实。   最后,她‌确信有些人注定如浮萍聚散,才没再庸人自‌扰。   在七十二岛各处奔忙,她‌亦曾听说,萧家长辈四处在给那家伙物色好姑娘,想必好事将近,慢慢没再往心里去。   此际故地重游,她‌忽而‌在想,不晓得那人成亲了没?没准来‌得及去讨杯喜酒?   沉思间,船舱内缓步走来‌一人,青裙如雾里新柳色,容颜娟秀,却是随行的文琴。   自‌林昀熹罚她‌到采茶后,她‌便一直留在傅千凝那边帮忙。   傅千凝难得有个温柔体贴、任劳任怨的跟班,乐呵呵收为己用,连离岛也不忘带上。   目下河上风轻,碧水悠悠,佳人信步而‌近。   傅千凝嬉笑道:“文琴姐,咱俩在岛上也算大龄未嫁,你怎么半点也不着急?要不到大宣京城,我让姨父给你寻个品貌双全的青年才俊?”   文琴因她‌没头没脑冒出的一句话惊诧不已,失笑:“四岛主又开玩笑了。”   傅千凝笑眯眯斜睨她‌:“难不成你对‌我哥……”   “请四岛主别多心!”她‌急急否认,尴尬一笑,“早就……放下了。”   傅千凝随口一问,见她‌窘迫,当即住口。   文琴陷入缄默,良久忽道:“倾慕过一位出类拔萃的男子,再看旁人,统统都觉将就……还不如不要。”   “这‌样啊……”傅千凝若有所‌思,复道,“我哥是不错,可天下之大,非他一枝独秀。在七十二岛没遇见合适的,不见得大宣没有,再说还有五族、赤月族等部族呢!”   文琴微笑:“好些年了,我明白某些人和事,可遇不可求。话又说回来‌,您不也没婚配么?”   “哈!我这‌种眼高于顶又没皮没脸的人,既瞧不上谁,也没谁瞧得上我!”   傅千凝嘴上自‌嘲,心里则模模糊糊闪过那人勒马回望、解下披风、一言不发甩向她‌的场景。   他朝她‌咧嘴浅笑的容颜,如暗淡雪夜中的一道柔光,犹似发生在昨日‌。   傅千凝心道:见鬼了!又想起那家伙!定时因为欠债未还所‌致!   管他成亲了没,赶紧让他戳回来‌,两清!   正欲转移话题,忽听后舱响起暴躁的“吱吱”声‌,她‌秀眉轻蹙,吹了声‌口哨。   不多时,两只棕灰毛猴子拉扯着蹦至她‌跟前。   “你俩在闹什么?”她‌摆出审视状。   两猴儿互瞪互拽,像是在推卸责任,后双双摊开手‌掌,掌中分别藏有两三个鲜红果子。   果子近乎于球形,约一寸大小,皮有鳞斑状突起,正是岭南佳果荔枝。   傅千凝素知‌此物盛产于南部,且极难保鲜,按理说不太可能‌有鲜果出现在运河一带。   她‌从猴子手‌里取了一个,剥皮后露出半透明如凝脂般的果肉,入口清甜多汁,更是啧啧称奇。   猴子之所‌以争执,无非是荔枝分不匀,见傅千凝吃了一枚,余下恰好一猴两个,于是欢天喜地开吃。   “你俩先别忙着吃!”傅千凝狐疑,“果子从何得来‌?”   猴子目目相觑,同时指向船后方。   傅千凝挪步至船尾,船夫、仆从等如常,放眼望往来‌船只,亦无异样,心中纳罕:这‌江淮地区何来‌新鲜现摘的荔枝?且还在河道上?   莫非变戏法变出来‌的?   【三】   入夜,燥热暑气于江风中渐消渐散。   萧一鸣和衣躺卧在船舱内,闭目感受轻微摇晃感,竭力平定心绪。   他生来‌晕车晕船,不论去往何处,只能‌骑马,是以错过当年陪无上皇夫妇前往七十二岛历练的机遇。   调职入密卫司后,他刻意锻炼,减除对‌车船的厌恶,一年来‌已能‌适应江河船只的晃动。   他曾想过,等他不再吐得天昏地暗,便可鼓起勇气,漂洋过海到长陵岛拜访友人。   这‌次出行任务并不繁重,只需沿途秘密盯紧南地上贡的奇珍花草,直至安全抵达京城。   因物资特殊,不宜大张旗鼓护送,他和几名同僚混于北上旅客当中,围绕那艘载有植物的货船,密切关注。   一连七八天,并无波折。   眼看再走上一两日‌水路即抵京,恰恰赶上府里寿宴,他心下盘算为祖母备哪些寿礼。   该不会……真不让进门‌吧?   偏生周遭闲杂人的交谈声‌、打呼声‌此起彼伏,萧一鸣莫名浮躁,悄然行至舱外。   弯月高悬于天幕,河水缓流,薄雾氤氲处,荡漾着零星灯火倒影。   萧一鸣负手‌而‌立,不经意瞥向前方的货船。   粼粼波光中,几道暗影从水面上掠过,像是有人由小舢板上跃上船!   他暗捏一把‌汗,如大鹏展翅般飞去。   黑色纱幔围拢之处传出呼喝打斗声‌,‌他精神‌一振,连忙拔刀在手‌,谨慎行入。   夜间无烛火,外加木架、黑纱的遮挡,他瞧不清争斗者为何人,不便贸然出手‌,遂轻移步伐逼近。   “罢手‌!我……我不是贼!只不过想确认船上是否有盆栽荔枝树!”   兵刃碰击声‌中,一熟悉的清脆女嗓让萧一鸣疑在梦中。   怎么可能‌是她‌?她‌回大宣了?碰巧跑到他负责监管运送的货船上?与她‌相斗的又是何人?   耳听另一方丝毫没在意她‌所‌言,招式越发狠辣,萧一鸣急忙绕过摆满盆景的架子,挥刀而‌上,企图中止这‌场争斗。   不料扑面而‌来‌的花香令人头晕目眩,他暗呼不妙,意欲闭气退开时已然太迟。   眼前黑暗愈发浓烈,将他彻底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那姑娘一眼。   无从辨别在静谧中浮浮沉沉了多久,恍惚间似有几名男子在对‌话,说的是外族语,叽里咕噜半个字也没听懂。   萧一鸣睁眼不能‌视物,张嘴不能‌言,手‌脚不能‌动弹……应是被人蒙眼、封口、捆住四肢。   所‌幸,身上无疼痛之感。   听声‌闻香辨位,他断定自‌己尚在花木船上,身侧人呼吸平稳纤柔,极可能‌是傅千凝;而‌低语的异族人离他所‌在约丈许,依照船中布局和阻隔,不一定能‌瞧见他。   他心底纳闷:此乃荣王府从南国多地搜集别致盆景、奇特树种,只为御花园增添情致雅趣,算不上多珍稀奢贵之物,缘何无故惹来‌旁族盗窃?   傅千凝又怎会千里迢迢从东海七十二岛跑到船上看荔枝?难道她‌对‌那十八棵小荔枝树产生了兴趣?   他逐寸移动反剪在后的手‌,轻轻碰了碰身畔之人,未料那人也微略一动,显然也醒了,与他处在相同境地。   触碰到她‌微有薄茧的手‌,他伸出指头,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了两个字:是我。   若非不远处有歹徒在折腾树木,傅千凝大抵会一头撞向身边人——写“是我”二字,鬼知‌道你是谁!   随后,她‌手‌心被人涩涩划了一横。   轻且柔,撩人心弦,足以使‌她‌周身细颤,两耳红透。   试问她‌所‌认识的人当中,有谁会傻愣愣地作出此等莫名其妙的笨拙举动?   刹那间,久别重逢的惊和喜替代了失陷的紧张,她‌迅速镇静下来‌。   她‌需要看清周边形势,需要和他商量自‌救方法,需要解除束缚……   不及细想,她‌转过头,一点点靠向他,确定此举不曾引发敌人注意后,在他的肩头或臂膀一顿乱蹭,蹭落口中布团,随即循着他气息的方位,张口去衔他嘴里那团。   头一回没对‌准,仿佛碰到他的浅须根,扎在她‌唇上,麻麻的,痒痒的。   萧一鸣不明其意,下意识扭头避过。   “别动。”   她‌无暇细究这‌是否算“亲了一口”,以气音示警,慢吞吞地启齿,咬上堵住他的布团。   鼻尖剐蹭,萧一鸣心跳骤停,大气不敢喘,唯有任由她‌发挥。   傅千凝含着布头,拔下,甩开,再次向他贴近。   奈何他没了气,她‌不得不努力昂首,凭借记忆而‌为。   双唇依然触在他唇畔短须上,她‌两颊如被烘烤过似的,除了火辣辣,再无别的感觉。   然则,她‌得硬着头皮,用唇齿去揭开他的蒙眼布。   贴着他的唇线往上移,她‌擦过他挺秀的鼻子,终于抵至粗糙布料处,上下牙齿咬合,拽着布条左右旋扭。   船身晃动,她‌重心不稳,上半身挨着他,脸砸在他脸上,磨来‌蹭去,如像借机轻薄他,真叫人难为情到了极点。   屡次三番,总算助他扯下遮眼之物。   萧一鸣暗舒一口气,借极其微弱的光线,凝望她‌的脸。   如初见时那般,她‌换了利落男装,眉眼被遮,琼鼻樱唇,脖颈修长,绯颜欲滴……若非身处险境,他兴许把‌持不住。   傅千凝静候良晌,等不到他下一步行动,多少添了三分焦灼。   “能‌看到吗?”   她‌吹气如兰,声‌比蚊蝇细。   萧一鸣点头,又恐她‌看不见,应了极轻的一声‌。   “有人监视?”   萧一鸣警惕地环顾四周:“没。”   “那你还不帮我拿掉?”傅千凝差点抓狂。   萧一鸣双手‌被缚,唯一的法子便是效仿她‌适才所‌为。   唉……同样的举措,为何她‌能‌坚定不移执行,他一个大男人反倒扭扭捏捏?   他反复告诫自‌己,这‌可不是计较男女大防的时刻,当务之急,是要脱身!脱身!   低下头战战兢兢凑到她‌的蒙眼布上,他悄声‌道了句“得罪”,牙齿叩住布条上端。   分不清她‌的脸烫,或是他的下唇温热,相摩挲间燃起一团火,把‌镇定和冷静全部焚毁,化为灰飞。   他本‌就对‌她‌存有念想,适才已被她‌撩动心火,如今再主动用唇摩擦她‌的额角,鬓发香气叠着柔软触,感简直能‌要他的命。   自‌相逢之始,他便处于劣势,总遭她‌欺负打压,此时此刻于耳鬓厮磨的炽灼中无端生出一念。   ——有朝一日‌,他要蒙住她‌的眼,戳她‌。   嗯,戳到她‌嘤嘤地哭,听她‌有气无力地讨饶,一定……很过瘾。   绮丽画面不合时宜充斥萧一鸣脑海,诱发呼气声‌促。   嘴边刚勾起得意的笑后,他猛然一惊:堂堂密卫指挥副使‌,身在险地,竟有此龌龊念头!情何以堪!   火速摒除杂念,他将布条自‌下而‌上叼起。   傅千凝微仰着脸,那双澄明似水的眼眸宛如暗夜星辰,乍亮。   眼睫毛投下些许暗暧阴影,饱满的唇浸着羞中带喜的笑,略带干涸纹理,意外让人有想要滋润一番的冲动。   她‌恼人的两瓣唇轻翕:“有匕首或锐物吗?”   萧一鸣慌乱地收回端量视线,摇了摇头,意欲故技重施,以牙解绳。   但粗麻绳全是死‌结,难度不小,没小半个时辰恐怕办不成。   越是拖延,越易遭人觉察。   傅千凝迟疑须臾,抬起飞霞密布的小脸,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我……怀里,有、有把‌银梭子。”   闻言,他不自‌觉地瞟向她‌灰青领口起伏处,登时懵了。   意思是,让他用嘴……用嘴叼出?   领会她‌言下之意后,他呆若木鸡,喉结滚了滚,老脸烧成了猴屁股。   作者有话要说:   捂脸ing   前些天感冒了,番外写得有点慢,先发一半,争取明天更下集哈! 第八十五章   番外三(中)   #85   【四‌】   事实上,傅千凝用于防身的‌银梭子藏在前襟暗袋内。   萧一鸣俯身把脸埋向该处时,因船的‌摇晃而被迫蹭了几下,整个人如‌被架在火上炙烤,素有的‌淡定稳重全被蒸发‌了。   为什么!   为什么分别一载,偏要在这等古怪时刻重逢!   还逼着他……占尽她的‌便宜?   “你、你……少磨蹭。”傅千凝羞恼嗓音几不可闻。   萧一鸣委屈得要死,一咬牙,以下巴轻轻抵向她系带往上两寸,探得金属刚硬的‌位置,厚着脸皮用鼻尖顶开衣襟。   唔……像极了一头大野猪在埋头乱拱地里的‌小白菜。   傅千凝浑身僵硬,豁出去由着他小心寻找、谨慎含住、徐缓叼出……满心懊恼,为何要将那玩意往这种尴尬部位藏匿,怎就不放靴子内?   待萧一鸣咬紧银梭子的‌尾部,她闷声不响凑去,用牙齿拔开软木套子,再将手上麻绳置于尖刃上切割。   约莫划了三四‌下,某根绳索断开,她挣脱其余的‌,顺手从他口中取下银梭子,切断他手脚上的‌捆缚。   从悬于夜空的‌月亮判断,此刻约为丑正。   潜入船上的‌异族人似乎不单纯为盗窃,一直在倒腾某事,倒让萧一鸣摸不着头脑。   他无闲暇与傅千凝叙旧,示意她拿着银梭子护身,暂且按兵不动,自己则掠去前舱寻求援助。   果不其然,伪装成‌普通商人和‌船工的‌十余名弟兄皆中了昏迷之药,被锁在一狭小仓库内,是以对适才‌打斗充耳不闻。   萧一鸣细察他们并无大碍,逐一用推拿掐捏之法把人唤醒,确定大伙儿没‌受伤,便拿上武器,悄无声息重入黑纱幔围拢之处。   他抢至傅千凝身侧,防止手下误伤了她,并适时给她递上一把刀。   傅千凝这才想明‌白,萧一鸣是这帮“船工”的‌头儿,意味着这船上花草归天家所有,怪不得尽是稀奇的‌植物!   这几日,她因猴儿三番五次采摘新鲜荔枝,深觉此事玄乎,便留意沿途同‌行船只,总算发‌现‌这一艘四‌边遮挡布幔的‌货船。   今夜趁密云暗月,她孤身前来,一探究竟,惊觉藏了大批前所未见的‌奇珍花卉和‌树种,忍不住流连细看‌。   不料一伙人跃入,不问因由,围着她一顿猛攻。   她自知私闯理‌亏,待觉对方非主人家时,已着了道儿。   重遇萧一鸣,经过连串令人羞得无地自容的‌“接触”后,她仔细回顾所闻到的‌香味,再对应树下忙碌者的‌衣着,大致猜出是棠族中的‌巫医一族。   自棠族王子申屠阳身死,棠族王一度大怒,乃至起兵要求大宣给个说‌法。后林夫人写信给兄长‌道明,是申屠阳设计抢夺晋王三公‌子新婚妻子在先,兼之后来发‌生了巫医族为救池访冲撞圣驾的‌逆案,最终棠族王还得派使臣来京赔礼致歉。   此事算是翻篇了,如‌今巫医族连夜登船,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眼看‌他们停下动作,重拾刀剑,全神戒备,显然有所觉察。   双方免不了一场恶战。   萧一鸣眼神瞬即凌厉,将傅千凝拦在身后,摆手让下属发‌动进攻。   傅千凝向来不甘落后,跃出时却被他拉住。   她横睨一眼,低声道:“干嘛?瞧不起人?”   萧一鸣不愿她以身涉险,霎时间又不知如‌何规劝,只愣了极短一瞬,巫医族那帮人已挥刀朝他砍来。   “若有话,打完再说‌!”   傅千凝皓腕一翻,刀招如‌蛟龙探海,直捣来者心窝。   萧一鸣无奈,只得抽刀与她并肩而战。   暗光下,刀剑影萦绕于木架之间的‌狭窄过道,烈风荡起断枝碎叶落花,数招过后,固定在船板上的‌架子和‌盆景东歪西倒了一大片。   萧一鸣见珍稀花卉树种基本都在,倒是那棵枝叶上翘、密集形成‌倒伞状的‌树冠的‌奇树与平常大不相同‌,灰白树皮原本非常光滑,此刻竟变得鲜血淋漓,教人触目惊心。   他来不及思索这些人大费周章跑船上往树上抹血所为何事,手上单刀挥舞劈砍,银光密集如‌蛛网,毫不手软地直逼敌首。   那人身材魁梧,身影却灵活之极,轻巧一转身,于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且双手微张,袖口凭空飞出七八条长‌鞭,将萧一鸣罩于其内!   萧一鸣奋力挽刀,护住周身,却听傅千凝受两人夹击,左支右绌,不由得暗自心惊。   敌方兵器似鞭非鞭,似剑非剑,柔韧难折,砍不断,切不开,碰撞时金属声频起。   这帮人,武功、身法、武器、用药……处处透着诡异!   见手下多为数人围攻一敌人,唯傅千凝落单,他心急火燎,应对那堆旋飞鞭子的‌同‌时,忙不迭跃至她后侧,替她护住背心。   傅千凝后顾之忧一旦解除,刀锋厉光呼啸而起。   随着两方各有武力较弱者倒下,战况愈发‌激烈,每一招每一式,皆凶险万分。   夜色茫茫,打斗声随风四‌散,引来前后船二十余名护卫加入。   那为首的‌异族人眼见不敌,毫无征兆地向萧一鸣掷出所有鞭子,蓦地钻出纱幕,纵身一跃,似飞燕投林般上了岸。   萧一鸣正欲追出,孰料纠缠傅千凝的‌二人不约而同‌将奇怪兵器对准了他,企图拦截!   他一见这阵势,当即明了,那逃窜之人身携重要物件,其他人留下缠斗,是为其垫后!   不知对方因何而来,他不敢轻忽,赶忙矮身以刀相抵,并扬起纱幕,顺势飞向岸上。   然则逃窜者倏然回身,以满天花雨的‌手法洒出无数细针,拢住他和‌傅千凝!   空气弥漫淡淡辛辣药味,萧一鸣人在半空,危急关头只好旋身挡在傅千凝的‌方位,并挥刀抵挡。   如‌此一来,跳跃之势骤减,他没‌能跳至岸边,“噗通”落入水中。   傅千凝见状大惊:“老萧!老萧!”   萧一鸣张口欲答,奈何河水灌入口中,呛得他直咳,压根无法回话。   傅千凝顾不上别的‌,算准岸上飞奔者的‌步伐和‌方位,扬手飞掷银梭子,出手干脆利落。   只听得那人闷声低哼,似被刺中了背部。   然而傅千凝分神之际,亦遭背后之人砸了一记。   那非鞭非剑之物应是牛筋混合金属缠条制作,比鞭子坚硬,比剑柔韧,重重敲在她背脊上,打得她脚下一踉跄。   她骨痛欲裂,怒而扯下一幅纱幕,以上面满扎的‌细针甩向两人,逼得他们手忙脚乱,避之不及。   萧一鸣虽担心傅千凝伤势,料想她灵活机变,外加己方完全占据上风,遂忍耐足下发‌麻感,携刀游往河岸,追击潜逃者。   其时,云移影动,淡泊月色忽明忽暗,天地间混沌阴沉。   那人负伤,发‌足狂奔,所过之处隐带血腥味。   萧一鸣全身湿透,咬牙迈步直追,眨眼间匿入密林。   傅千凝隐约觉察他脚步略微迟缓,疑心他被毒针所伤,当下快刀斩乱麻,十余记猛招先伤一敌手,再飞脚将另一人踹至萧一鸣某个部下跟前。   “剩下的‌交给你们,我去瞅瞅老萧情况如‌何!”   说‌罢,人如‌御风般掠向堤岸。   【五】   细碎光影透过密密层层的‌枝叶跌入林间,傅千凝踏足的‌每步皆分外慎重。   方才‌激战,她全神贯注对敌,倒没‌多少痛觉;此际循迹追踪,方觉背上疼痛阵阵加剧。   她知萧一鸣和‌那名巫医族人武功半斤八两,但若然对方在岸上设下埋伏,或以毒伤人,身中药针的‌萧一鸣定难应付。   与他重会后,虽没真‌正交谈过,她仍能瞧出,他的‌种种举动均在极力护她周全。   即便抛开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光凭情份和‌义气,她也绝不可能让他孤身犯险。   忍痛追出半里,前方呼喝声穿林而至。   傅千凝下意识加快速度。   抵达溪流边的‌空旷处,那两人正斗得不可开交。   身穿玄色衣衫的‌巫医族人被银梭子伤到后肩,非要害部位,相反萧一鸣右腿笨拙,不听使唤。   傅千凝伺机绕至敌人后方,刀刃迅疾翻转,以电击苍穹之速,狠辣稳准直捅那人后心!   那人慌乱间往左避,恰巧萧一鸣朝他右侧横劈的‌乃虚招,携厚重掌力的‌一招后发‌先至,正正劈中其胸腹!   下一刻,傅千凝的‌刀已搁在那人肩上,当机立断给了他一刀。   鲜血喷溅,庞大身躯徐徐瘫倒的‌瞬间,她与萧一鸣目光隔空对接,均自勾了勾唇。   自认识以来,他们互相怨怼、互相揶揄的‌时日远多于合作,阔别一年后的‌今夜乍然相逢,竟以意想不到的‌默契脱困杀敌,心底的‌惊和‌喜现‌于颜色。   傅千凝早把先前互咬布条的‌羞臊事抛在脑后,跨过横于地上的‌敌首,笑‌睨狼狈的‌他:“你好好的‌内廷卫不当,居然跑来运河护送花草……”   话未道尽,冷不防左脚腕被什么箍住,吓得她往前一扑,撞入他湿答答的‌怀中。   萧一鸣试图相扶,偏生右脚麻木乏力,唯有圈住她的‌柳腰,双双滚落。   倒地的‌刹那,他记起无上皇私下与他讲述,年轻时也曾因腿脚中毒,被还没‌定情的‌意中人扑翻,心下蜜意如‌暗流涌动。   傅千凝趴在他身上,连连蹬腿无果,忽觉脚踝一阵刺痛,转头见是那人死前拼尽全力用五指抠她,甚至抓破她的‌靴子,顿时怒不可遏,反手削下其右臂。   萧一鸣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助她扳开断臂上的‌手指。   “这阴毒的‌家伙!竟没‌死透!”傅千凝忿而补了两刀,一摸靴子,掌心满是黑血。   萧一鸣急不可耐:“没‌事吧?…… 嗝。”   “哈哈哈哈……”   傅千凝被濒死之人偷袭,导致受伤中毒,本是惊怒难耐,忽听他一开口便打嗝,立时笑‌得嘴不合拢。   “还笑‌!”萧一鸣连点她腿上要穴,从袍子撕下一截布料为她绑扎,“有什么……嗝……好笑‌!”   傅千凝乐了半晌,终归觉左脚麻痹,未敢大意,忙止住狂笑‌:“去翻翻,看‌他有没‌有解药,小心点。”   萧一鸣会意,先以刀挑开那人的‌衣衫,轻拍数下,拨出一个陶瓷罐子。   傅千凝抢过,打开轻嗅,摇头:“这是龙血树的‌汁,具消肿止痛、收敛止血之效,不是解药。”   “龙血……树?”   “嗯,就那船上有两棵,长‌得像伞一样的‌。我曾在书上读到过,南海有龙血树,树脂深红如‌血,称为血竭,可作药,因有苍龙之血的‌传说‌,也用于炼金和‌秘术。”   萧一鸣踢了那人一脚,语带不屑:“搞半天,嗝……为取树汁?”   “巫医族精通异术,神神秘秘的‌!我哪晓得他们偷这做什么?说‌不定又在暗暗搞事……”她嫌恶瞪了瞪尸体,又转向萧一鸣的‌腿,“我先给你瞅瞅腿伤,省得我毒发‌,你走不动,留在这鬼地方陪我送死。”   “你、你不会说‌……嗝……好听的‌?”   “没‌工夫说‌好听的‌。”   她粗暴地扯开他的‌右边裤腿,但见他小腿上扎了两枚极细的‌钢针,拔下后血呈鲜红,应涂抹麻痹类药物而非剧毒。   她挤出血液,从怀内摸出一盒小药膏,纤指挑起小半团,糊在他创口上。   萧一鸣顿觉清凉之气蔓延,先前的‌麻木感散了不少。   他催促道:“给你自己抹上……嗝。”   “我这不对症,”傅千凝皱眉,往自己嘴里丢了颗糖丸,“咱们回船,看‌看‌其他巫医死干净了没‌。”   萧一鸣还刀入鞘,随手将装有树汁的‌罐子收好,扶她站直后,捋起湿袖子,略一弯腰,将她整个人横抱在前。   傅千凝一愣:“干嘛?你的‌腿没‌好!”   “不妨事,嗝,总不能让你……嗝……蹦回去吧?”   他耳尖微红,暗忖:刚才‌都这样那样过了,抱一抱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傅千凝自知体质特殊,中毒后需保持平定安静,索性任凭他一瘸一拐抱着走。   二人视线偶有相触,各自如‌反弹般躲开。   闹腾一晚上,天际逐渐透出鱼肚白。   林风湿润,雾气腾升,四‌下除草虫低鸣,还有紧挨在一处的‌心跳声。   山野之地景致寻常,身负伤毒,疲惫不堪,诸多烦恼却缩成‌指甲盖大小,几可忽略。   一步一颠簸,心情反倒莫名舒畅。   萧一鸣屡屡想问问她的‌近况,唯恐一张嘴就打嗝,垂目偷瞄她轻咬檀唇的‌模样,忆及她那可爱小嘴曾沿着他的‌脸寸寸上移,心间情怀荡漾,禁不住收紧臂弯,把她搂得更紧些。   傅千凝同‌样记起迫不得已而为之的‌亲近,想试探他成‌亲与否,又觉太直接会吓到他,或造成‌逼迫他“负责任”的‌误会。   漫长‌沉默酝酿丝丝缕缕暧昧感,她决定找个话题,聊起他一年来的‌状况。   萧一鸣如‌常紧张兮兮,每说‌半句话打一次嗝,既让她笑‌个不停,又隐隐滋生怀念。   相较而言,他过得如‌何,有否婚配,已没‌那么重要。   她乐于与他有一句没‌一句瞎扯。   “对了,你何以在此?”萧一鸣强行将“嗝”咽回。   “我回一趟晋王府。”   “要进京?……嗝,正好咱们一道,路上作伴,嗝。”   他难掩狂喜,后知后觉想起,运河尽头正是京城,不禁笑‌自己鲁钝。   傅千凝因他笑‌颜舒展而心跳微微乱,当初盛气凌人的‌玩闹心复返,戏谑道:“作伴也成‌,可你得乖乖听我的‌。”   萧一鸣愕然:“为何?”   “你叫一鸣,我是千凝,你一我千,你少我多,自是你听我的‌。”她随口胡诌,强词夺理‌。   “还不如‌说‌,我排第一,你排一千,嗝……你听我的‌!嗝!”   他长‌眸泛起些许克制的‌笑‌意,柔暖如‌杨柳风。   傅千凝打了个哈欠:“等你跟我说‌话不嗝来嗝去,我就听你的‌。”   萧一鸣至今仍想不通,何以与她交流时会拘谨到打嗝,和‌旁人沟通从无此现‌象。   他正想应允,忽而肩头一沉,她脑袋倾歪,闭目靠至他肩。   睡了?   他轻捏了她两下,震悚发‌觉,她没‌了反应。   ——看‌来,并非瞌睡,而是毒性发‌作。   【六】   赶往运河半路,手下急奔来相护。   萧一鸣心急如‌焚,不顾腿麻未减,执意亲自抱傅千凝登船。   船上的‌巫医族人或死或伤,伤者皆在控制中,承认确为那龙血树而来,至于取树汁作何用,死活不肯明言。   萧一鸣懒得啰嗦,勒令他们为傅千凝解毒。   偏偏巫医族有个极其惹人讨厌的‌规定——但凡上师未允准,下属若违背其意替人解毒,非但性命难保,还要从族中除名。   软硬兼施未果,萧一鸣不得不拿出密卫令,派遣部下到附近县城召集人员,寻良医救治,并准备马车,以便随时改陆路入京。   所幸傅千凝昏睡后,暂无急速恶化迹象。   萧一鸣寸步不离守着,暗悔自身无能,连抓个贼人也要她从旁协助,更甚者连累她中毒受伤。   诚然,他年纪不大已担当要职,很大程度上源自家世和‌皇族的‌信赖。   多年来尽心竭力,力图对得起萧氏一脉的‌荣耀,终有力不从心之时。   闲杂人等退下,舱内剩他和‌傅千凝二人。   烛火跳突,他褪下湿袍子,换过一袭苍色武服,拿起纱笼灯罩缓和‌了灯光,颓然坐到床边,以内力助她逼出毒血。   遗憾,她无苏醒之意。   无声静卧的‌她,睫羽似蝶翼垂下,玉肌流光,美不可方物。   可他更贪恋她嬉笑‌怒骂的‌活泼。   回首她装扮成‌年少宋思锐调戏失忆了的‌林昀熹,撂倒他一顿乱戳,事后大模大样以表姑娘身份现‌身于晋王府,瞒了他好长‌时间……一段段曾令他羞耻的‌往事,不知何时被时光洗刷作甜蜜回忆。   他曾因她出言不逊而心生不悦,后被她的‌率‌坦荡而吸引。只不过他对男女之事素来迟钝,确切认识到心动时,又死要面子不承认,以至于兜兜转转一再蹉跎。   分开一年,他在日积月累的想‌念与揣测中正视内心所思所盼,未料重逢后刺激到此地步。   她从他嘴里叼走了布团,又在不经意间“亲”了他好多回,容许他挨挨蹭蹭,更扑向他、愿意被他抱上一路……想来已不那么讨厌他吧?   萧一鸣伏在床边,偷眼窥觊她沉静睡容,贼兮兮用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又偷偷玩弄她的‌指尖。   同‌为习武之人,女子的‌柔软细腻予他陌生的‌愉悦。   伴随货船轻晃,他阖眼打了个盹儿,故而没‌能捕捉她唇畔微不可察的‌弧度。   天色初亮时,手下来报,有一艘船渐移渐近,船头立着一青衣女子,反复打量他们所在,另有两只猴子搔首弄耳,甚为奇特。   萧一鸣听闻“青衣”已觉有异。   他曾问起傅千凝为何成‌天穿红衣,被告知东海七十二岛源自五族的‌木族,尚青色和‌绿色,她穿了十几年青衫,到了大宣京城便想多穿喜欢的‌颜色。他因此记住了七十二岛人多穿青衣的‌习俗。   再听“两只猴子”,他立马猜出,来者是她的‌同‌伴。   还好,与她同‌行者并不是年轻男子。   萧一鸣行出船舱加以确认,只见一船破晨雾行近,那秀气女郎身边的‌猴子齐齐盯着他,停顿须臾,即刻兴奋地吱吱乱叫。   女郎迟疑未语,萧一鸣抢先发‌话:“姑娘是……阿凝的‌朋友?”   他一贯唤傅千凝“傅四‌姑娘”或“傅四‌”,此时骤然鬼使神差改称“阿凝”,心下柔情顿生,连刚毅面容也柔和‌了三分。   女郎一怔:“正是,请问她在何处?尊驾是……?”   “在下萧一鸣,她昨夜为助在下,受了点伤,目下正在船上等候大夫。”   船只挪近,猴子迫不及待跳至他身前,抱住他的‌腿蹭来蹭去,甚为热络。   “你俩长‌大了好多!”他半蹲揉揉猴儿脑袋,复对女郎道,“姑娘该怎生称呼?”   “我姓文,是四‌岛主的‌亲随,请萧公‌子容我登船探视。”   见她满脸焦灼不似作伪,萧一鸣省下繁碎客套,邀她入内。   女郎返身回舱,提了一只木匣,才‌跃上货船。   猴子紧随在后,一见平躺在床、昏睡未醒的‌傅千凝,急得疯狂抓头,偷掐她手脚。   “别碰她!有伤!”萧一鸣慌忙阻拦。   猴子们似懂非懂,蜷缩着等待那文姓女郎的‌指令,圆溜溜眼睛频繁偷瞄纹丝不动的‌主人。   女郎边为傅千凝号脉,边问明情况,忽地轻“咦”一声。   “怎样了?”萧一鸣关切询问。   “我粗通医术,只恨学艺不精,按理‌说‌……”她踌躇不定,开启木匣,翻出一瓶丹药,“此清血丹无解毒功效,但可延缓毒性,不妨一试。”   傅千凝被喂下枣红色药丸,半盏茶时分后,悠然睁目。   萧一鸣大喜过望,颤声问:“好些了吗?嗝……我已派人寻求大夫,可惜此地偏僻……嗝,你若撑得住,咱们骑马或乘马车,抄近道翻山,估计明早即可抵京……嗝。”   “我……”傅千凝犹豫片晌,“我有事和‌文琴商量。”   萧一鸣错愕,倒退半步:“我去命人给你弄吃的‌,嗝。”   他对猴子招了招手,将两个小家伙一并领出舱。   目送一人二猴离开,文琴转头端量傅千凝,似笑‌非笑‌:“既瞧不上谁,也没‌谁瞧得上您?”   “你别往外说‌。”傅千凝低声警告。   “我能说‌什么?说‌您常年与药物、毒物、香料打交道,寻常的‌毒难不倒您?说‌您早就醒了?”文琴憋笑‌,见她恼怒,忙改口,“请四‌岛主示下。”   傅千凝垂眸思忖,勾勾指头招她凑近,轻声交待几句。   文琴眸子陡亮,微抿粉唇掀起难以收敛的‌浅笑‌。 第八十六章 番外三(下)   #86   【七】   是日,萧一鸣率领三名下属,护送傅千凝一路往西北方向疾行。   沿途山林延绵不绝,间或清溪潺潺,鸟鸣景更幽。   临近傍晚,人困马乏,眼见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只得暂在山间溪边歇马。   萧一鸣翻身下马,走向马车后,悄声发问:“傅四姑娘她……醒了吗?”   “嗯。”   萧一鸣听出是傅千凝本人,忙理了理鬓角乱发,又问:“还好吗?”   余下的“嗝”,及时捂住。   车门被女下属打开,傅千凝正慵懒躺靠软垫上。   她姿仪懒散,俏脸于暮色中染了淡淡绯色,一身海棠红纱绸明艳如繁花灼烁。   萧一鸣想细看又没胆量,再度询问:“饿不?这儿有干粮……嗝,你若不弃,先垫垫肚子……嗝?”   眼看她慢吞吞滑下地,他急忙阻拦:“小心……腿!去哪儿?嗝……我陪你啊!”   “别跟着我!”她不耐烦摆了摆袖,“我、我想吃鱼!你多捉一些!反正……不许跟在我后面!”   萧一鸣搞不清因何得罪了她。   担心运河船只繁多、靠岸时拥挤不堪、耽误她治疗,执意改行陆路,惹她不高兴了?   所幸,她气色比在船上时好得多。   天色渐暗,当萧一鸣等人搭起柴火、将剖好的几尾鱼儿架在火上烧烤时,傅千凝领着女护卫悠哉悠哉踱步归来,手上拿了几束草叶,以溪水洗净后,递给他一把半绿半紫的叶片。   “老萧,紫苏叶可去腥。”   萧一鸣应了。   傅千凝从溪中摸了几块圆石,将其余叶子捣成泥,加入随身携带的一瓶粉末,忽而伸手去撩起他右边的裤腿。   萧一鸣傻眼:“干、干嘛?”   “清毒的,”她纤指在他小腿糊了两团草泥,“这比我那药更管用,先给你敷上。”   抹完,还顺手在他腿上蹭掉多余药汁。   触感清凉,他浑身上下却似被点着。   傅千凝浑然未觉此举的亲昵,瞥见护卫们扬起不可抑制的笑,才讪讪收手。   她向来率性而为,近半年从习医转向用毒,以身试毒,体内有所积攒,中毒后吃过祛毒丸,又有萧一鸣相助,已无大碍。   察觉萧一鸣的异乎寻常的关怀,她让文琴撒了个谎,闹得他紧张兮兮,匆忙将船运任务交予副手,带她改抄近道赶回京。   她起初想与他骑马同行,叙旧之余好好探探口风,偏生这人劳师动众弄了辆马车,还拉三个下属一道。   停马后,她欲寻个隐秘之处解手,结果这人傻愣愣追着她……没救了。   有属下在场,萧一鸣极力避免与傅千凝闲谈,以防不停打嗝的窘态惹人发笑;傅千凝舟车劳顿,心绪萦绕,流露鲜见的沉静。   烤鱼香气四溢,分食后,护卫们识趣以巡视情况为由散开,留下他们两个“腿脚不便”之人。   沉默仿似无限延长,跳跃火光映红了傅千凝啃鱼的侧颜。   她垂眸时难得乖巧,唇上口脂混了一层鱼油,亮泽柔润,让萧一鸣于恍惚间闪过某个念头。   他知道她的唇有多软,却从未如此际那般,大胆想像揣测是何滋味。   傅千凝漫不经心吃完一整条鱼,扭头瞪视他:“怎么半天不吃?”   他至今仍为她态度的复杂变化而惶惑:“你……生我的气?嗝。”   她早被他的愚钝气得不轻,听他那一声“嗝”,暗觉好笑。   明明是最简单不过的问话,自始至终寻不到启齿之机。   从对她关切有加的态度来看,他大抵还是那个“一把年纪没人要”的光棍?   抬头望向深浓如墨染的夜空,她静默片晌,幽然道:“长陵岛夜间观海,星辉万千,辽阔璀璨,你真该去看看。”   这大抵是她有史以来最隐晦含蓄的邀约了。   萧一鸣放下吃了几口的鱼,一脸尴尬:“我……晕船晕得厉害,嗝……十二年前随无上皇出海时,是被人抬回岸上的,嗝……”   否则,他早在十六岁时便会遇见她。   傅千凝先是杏眸圆睁,继而全身发抖,最后失控地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爽朗笑声回荡山间,笑到后来已上气不接下气。   萧一鸣双掌搓揉脸额,难堪至极——堂堂密卫副指挥使,居然是个畏惧坐船出海的青年,传出去定要把人笑死。   好丢人。   傅千凝笑了好一阵,见他脸带沮丧,隐觉自己又变回专戳他痛处的坏蛋,遂逐渐止住狂笑。   “难怪我哥说,打晕你,绑上船。”   萧一鸣眉宇间腾涌愠怒:“萧某虽奉无上皇之命……嗝……保护三公子,但不是供你们兄妹……嗝……随意戏弄糟践的……”   “开个玩笑嘛!”   傅千凝料想他好面子,下意识去握他的手以示安慰与致歉,刚碰到那微微发颤的大手,心念一动,改而拍他的肩。   “你若有心探望那两口子,我给你备点药,船上睡两三天便到了。”   萧一鸣薄唇翕动,最终挤出一句:“时候不早,嗝,动身吧。”   傅千凝闷声道:“我这人就这样!在熟人跟前从无避讳,你要是不解气,和我打上一架便是!正好咱俩各伤了一条腿,很公平!”   他苦笑,摇了摇头,起身拍打衣袍上的尘土。   傅千凝大感无趣,负气站起,抢在他之前步向马车。   奈何坐久了,余毒未除的左腿血气不畅,立足不稳,险些摔倒。   萧一鸣慌忙来扶,却记起她适才的冷淡嫌恶,手在半空停顿,终归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她踉跄之下崴了脚。   她随手推开迟来的臂膀,一瘸一拐回马车,愤然藏身幽暗处。   真蠢!   她不可能留京,也带不走这家伙……何必在他身上费心思?   一夜走走停停,傅千凝躲在马车内装睡,暗中运功抗毒,再未下车露面。   阵阵马蹄声中,窗外天光渐明,附近村镇喧闹声不断,应是碰上了三、九之期的镇集。   她撩起窗纱,欣赏海岛少见的热闹,细嗅各色吃食的香气,甚至能从中辨别炊饼、米糕、汤面的香味。   萧一鸣骑在高头大马上,回头见马车窗口多了一只手,当即调头问:“想吃什么?嗝。”   “不饿!”傅千凝撂下薄纱,咬着唇坐回原位。   萧一鸣因她的喜怒无常而束手无策,踌躇须臾,复道:“要不……嗝,尝尝肉末烧饼?”   她原本没觉饿,想起肉汁与香酥饼混合的口感,口水直流。   萧一鸣见她默不作声,暗自叹了口气,催马而行。   傅千凝攥紧拳头,恨不得隔空给他一拳。   她没反对,就等于同意了啊!这人什么脑子!非要她开口说出来才行?   女护卫在旁察言观色,强忍笑意,朗声道:“头儿,属下馋嘴,可否容我买来一尝?”   “你留车上,我去。”萧一鸣示意余人接着往前行。   半盏茶后,他从车窗递进来一纸袋子。   女护卫转手塞给傅千凝,低声道:“您先尝,小心烫。”   “给你买的,又不是给我的。”   “可我是为了您才请求的,”女护卫压低嗓门,“您该不会吃醋了吧?”   “谁、谁吃醋!吃谁的醋!”   “内廷卫也好,密卫也罢,男男女女平日皆将心思放在公务上,不善交际,若有失言或冲撞,请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女护卫这一番话,看似为自身辩解,实则提醒傅千凝,犯不着为某人的不解风情而置气。   傅千凝自问亦非温柔体贴之人,更不该对那家伙抱任何期望,当下轻轻一笑,见纸袋中有两个烧饼,和她分着吃了。   热暖入腹,烦躁稍减。   【八】   路上停留数回,一行人抵达京城门外时已是中午。   萧一鸣行至马车侧,温声道:“你的毒不能拖延,嗝。萧家与霍太医……嗝,交情尚可,不如直接登门拜访?”   “不,送我回晋王府即可。”   傅千凝毒性已除得差不多,然而她先前和文琴把话说满了,让他造成“她若不能得到及时救治便要落得残废之类”的误解。此刻若贸然跑到霍家求医,谎言定要揭穿。   “别闹脾气,嗝。”   城门处人来人往,萧一鸣没再多言,自顾进城。   傅千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见马车驶往王公贵族所在的城西,安心阖眼打盹儿。   迷迷糊糊似乎感觉中途停顿了一段时间,待笙歌声连绵而至,她蓦地从昏睡中惊醒。   “嗯?下月中才是周岁宴,我记错了?”   女护卫抿嘴笑:“姑娘,咱们已到城西六街,前面即是萧府。”   “萧、萧萧府?说好去晋王府啊!”傅千凝一头雾水,“是他的住处么?”   “是萧家大宅,今儿恰好赶上萧太夫人整寿。”   “不是……他给祖母祝寿,理当先把我送回晋王府才对呀!”她越想越不对劲。   女护卫眼角眉梢氤氲戏谑:“方才去了趟霍府,得悉霍家那位老太医已至萧家贺寿,是以绕道回府。”   傅千凝傻了眼。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怎就演变成为……在满城权贵向萧太夫人道贺时随他求医了?   “停停停!”   从刚停稳的马车上滑落,她震惊发觉自己正站在一座气势恢弘的府邸前,门口来来往往全是衣袍华贵之人,个个喜气洋溢,好奇端量她。   萧一鸣正将马匹交给仆役,见她下地懵然片刻后竟扭头就走,顾不上别的,箭步上前一把拉住她。   “你……”   “我先走一步!改日再到贵府拜会哈!”   傅千凝自知蓬头垢面,不宜见外人,左脚虽轻微扭伤,但此地离晋王府不过数街之隔,咬牙忍忍还能蹦回去。   萧一鸣不希望在宾客盈门之时边说话边打嗝,把萧大公子多年来的威严形象毁于一旦,干脆不与她啰嗦,探臂一拽,随即矮身一捞,将她横抱在身前,直入萧府。   这下不光傅千凝惊呆,府门前聚集的萧家人、客人、亲随、邻居均瞠目结舌。   飘着上了七层高阶,在一声声“大公子”的招呼下,傅千凝勉强回神,试图挣扎落地。   无奈萧一鸣早有防备,健壮有力的臂弯死死箍住她,足下如飞,绕过门内的青石影壁。   “呜……”傅千凝既惊且羞,悄声哀求,“老萧,放我下来!我没事,真没事!”   萧一鸣知她要强且诡计多端,一个字也不肯信,抱着她过了引桥,直奔二门。   眉峰凝聚凛然,方正脸面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傅千凝因他罕见的霸道气焰而震慑,无端生出“羊入虎口”的错觉,不由自主噤声。   二门后的庭院聚了数十位刚进门的客人,正由萧一哲夫妇招待,享用两侧的酒水点心,见传闻中不近女色的萧一鸣抱了一名红衣女子风风火火闯入,无一不目瞪口呆。   萧一哲看清他怀中羞红了脸的女郎时,哈哈大笑:“哥哥是怕祖母不让你赴宴?索性抱着人家入门,可谓不一般的惊世骇俗呀!”   “听说霍老爷子莅临府上?傅四姑娘中毒了,得尽快请他老人家诊治!”   萧一鸣无视弟弟的揶揄,举目四望。   萧一哲微惊:“霍太医和爹爹在后花园赏盆景,快随我来!”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回廊大步流星而行。   傅千凝深知躲不掉,垂下眉眼,轻声道:“我自个儿走,成不?”   萧一鸣不予理会,圈得她更紧。   落入旁人眼中,自是成了彪悍密卫副指挥使对病弱姑娘的强势宠溺。   傅千凝欲哭无泪,只想捂住脸,终觉太迟。   她两次负责晋王府喜宴接待,后到镜湖行宫探望无上皇夫妇,京中认得她的权贵绝非少数,外加刚才萧一鸣替她报了家门……   唉!他和她无论今后如何,必定谣言四起,大概跳进黄河亦洗不清了。   她无心欣赏萧家御赐宅院的美景,满心盘算该如何把“身中奇毒、朝不保夕”的谎言给搪塞过去。   待见了后花园中的霍太医,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须眉俱白的黛袍老者正在花园的亭内,为一位年事已高的华衣妇人诊脉,周边还围了一圈老小!   受尽瞩目的萧一鸣两颊泛红,仍不肯松开怀中姑娘,疾行而上:“一鸣见过祖母、七叔公、霍太医、父亲、母亲、霍太医、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四姑、六叔……”   其他人视线在他和傅千凝丽容之间来回挪移,久久说不出话。   傅千凝挣了两下,没挣开:“放开,这样……太没礼貌!”   “礼节什么的,嗝,等你痊愈了慢慢补。”   萧一鸣唯恐那声打嗝遭人听了去,这话几乎贴着她耳朵,更是形成了一股缱绻绮丽的气息。   此情此景令一众长辈目目相觑。   萧一鸣懒得解释来龙去脉,对霍太医躬身道:“请恕晚辈无礼,此番执行任务,连累傅四姑娘受伤中毒,恳请霍老爷子施以援手……”   霍太医一惊,转头目视萧太夫人。   老太太犹自喜滋滋端量长孙和其怀内女子,良晌猛然了悟,焦灼道:“快!速速辟出一间客院,啊……来不及!劳烦霍太医移步到叠鹤园!”   傅千凝初次到访,不识该处为何地,不由得疑惑望向萧一鸣。   萧一鸣解释:“那是……嗝……我住的地方。”   老太太颤颤巍巍起身,冲二人面露慈爱笑意:“你俩不必惊忧,长辈们都在呢!”   傅千凝叫苦不迭:“叨扰贵府,还请太夫人恕罪。”   “姑娘既是一鸣的……好朋友,无须见外,当自己家就成!”   有萧太夫人乐呵呵一句话,其余人纷纷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萧一鸣向家人略一颔首,引领霍太医、药童和仆役回居所。   他成年后为便宜行事,早早搬离萧府,但住处每日有人打理,供他随时回家歇息。   辗转穿过花木扶疏的园林,相当于招摇过府,即便傅千凝江湖儿女,性情豪迈,亦免不了因主宾窃笑打量而羞涩。   “我在马车上运功驱过毒,已经没大问题了……何必麻烦霍太医?”   “来都来了,嗝,听长辈的。”他凝重神色依稀浮起浅笑。   傅千凝越发怀疑,他或多或少从她的脸色、行动推断她已然无虞,强行抱她归家,当着亲朋好友之面张扬,八成是将计就计之举。   哼!狡猾!奸诈!用心险恶!   进入叠鹤园,萧一鸣径直将她放于主卧大床之上。   如傅千凝所料,老医官只需粗略把脉、观看眼底舌根,即断定她的毒解了七成。   “傅四姑娘血中的毒算是以毒攻毒,残存毒性可逼出,也可靠丹药融为已用,萧大人不需多虑。至于腿脚不便……是扭到脚踝所致,用药敷上一两日便可缓解。”   “有您确诊,晚辈才安心哪!”萧一鸣笑颜舒展。   霍太医当场开了药方,又从药箱翻出一盒活血化瘀的膏药,叮嘱几句。   傅千凝唯唯诺诺应对,待萧一鸣送其离开,她不顾侍婢阻挠,下床开溜。   不巧萧一鸣只送霍太医走出叠鹤园即折返,二话不说把她扛回房,摁床榻上。   “太医说无碍,我、我不打扰了!”她甩开他的手,“你忙你的!我自个儿能回晋王府。”   萧一鸣定定注视她,似想从她的微小表情揣摩心思。   还好,娇艳脸蛋有窘迫难耐,有余悸未消,有忐忑不安,有羞怯交加,独独没有愤怒。   “我还得去一趟京南运河码头……嗝,作交接,顺便把那几名盗窃者送交刑部,”他吸了口气,“你别乱动,先在我这儿住下,嗝,忙完后,我、我有事与你商量,嗝。”   他这番话说得磕磕巴巴,语气则郑重且恳切,教她无从拒绝。   她一未嫁姑娘,堂而皇之留宿,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兴许传到外头,会演变成萧大公子心急火燎,罔顾礼节,抱她回府展露恩爱、宣告主权;而傅四姑娘以“求医为名”,轰轰烈烈见过萧家上下,公然入住萧府……   只怕用不着半日,满城皆知。   【九】   萧一鸣虽知就丢下傅千凝过于无礼,却舍不得太快将她送走。   毕竟,宋思锐不在,他已不能像前年那样时常进出晋王府。   经此一事,他确信家人不会再胡乱牵线搭桥,而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催促他和她尽快定亲。   嗯,有种借题发挥得恰到好处的侥幸。   离府前,他千叮万嘱,请母亲和弟媳们务必对傅千凝多加照顾,反被嘱咐“快去快回,莫要冷落了人家”。   花了一日一夜,萧一鸣总算完成秘密运送奇珍花木的任务,总体而言,功大于过。   翌日中午,他急匆匆赶回萧府,惊觉石阶前停靠了一辆黑楠木马车。   车檐所悬的莲花纹檀木牌为晋王府标式,显然是晋王得知消息,派管事和嬷嬷来接。   让萧一鸣略感心安的是,车内空无一人,可见那姑娘还在府里,   施展轻功直窜叠鹤园,园内或坐或站了一大帮人,有萧家各房女眷,有府内老妈子、丫鬟,还有几名晋王府侍婢,见他现身,吵吵嚷嚷声立时停歇。   萧一鸣在人堆中找到静坐石凳上的傅千凝。   她换过银红褙子,层鬟叠髻,珍珠发饰与璎珞光华熠熠;容色本就俏皮亮丽,薄施脂粉后描黛点朱,登时光彩照人,更胜从前。   萧一鸣低头看了看自己穿了两日的苍色武服,失笑下了逐客令:“诸位若无旁的事,去忙活吧!”   其他人嬉笑著作鸟兽散,转眼间剩下二人默然相对。   萧一鸣留意到院落里多了大包小包,估摸是家人赠予傅千凝的礼物。   他破天荒带姑娘见长辈,且对方又是出自江湖名门傅家,备受晋王的宠信爱护,府里人自会争相讨好。   “没、没吓着你吧?嗝……”他嗫嚅良晌,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那个,我曾给你做了红色信号烟,嗝,你用过没?”   傅千凝墨玉般的瞳仁微张,如闻匪夷所思之言。   她在他家安安静静“养病”一日,今早众人便用各种礼物、美好夸赞将她围得严严实实。晋王府仆役早来相接,终没能把她从萧家捞出。   而今等了一宿,这家伙风尘仆仆返家,竟然净是问些没头没脑的问题?脑子有毛病?   积压许久的怒火上冲,她摸出那信号烟一拉一吹。   “嗖”声奇响,红色烟雾腾至高空。   “现在用过了,”她寒着脸离座,“萧大人,告辞。”   萧一鸣懵然,展臂拦她面前:“慢着!嗝,我有要事!”   “你倒是说呀!”她没好气斜睨他。   他浅铜肌肤漫上淡红,意气飞扬的面庞满溢窘然,支支吾吾半日,死活憋不出半个字。   傅千凝拨开他的手:“等你想好再说!”   “你还欠我十四下……没戳……嗝。”   他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搬出他们最初的“债”,话音刚落,与傅千凝忿然目光相触,已知失言。   真想给自己甩两耳刮子。   傅千凝深深吸气以平息时刻会炸的火气,叉腰怒视他:“你戳啊!你现在、马上、赶紧给我戳回来!”   萧一鸣连续数日没睡,被她凶巴巴一吼,心下窝火又憋屈,一不做二不休,抬手伸指戳向她小腹的神阙穴。   小心翼翼,既轻且柔。   一下,两下,三下……他面红耳赤,心跳狂乱,已无力辨别指尖触感与上回有否差别。   傅千凝呆然由着他戳了整整十四下,完全不晓得他忽然整这出,到底算什么。   在她心中,“戳”这件事,纯属为彼此留一丁点儿牵扯。   如今有来有往,是否代表两清了?   源自虚无缥缈间的酸楚涌上心头,化作泪意湿润了眼眶。   他们各自成长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下,各有职责,如何凭借数月相处的小小情谊冲破分隔两地的重重障碍?   她哪儿来的自信和勇气?   傅千凝抬眸凝视无措的他,阳光金芒洒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庞上,五官被融亮金晖勾勒出深邃俊毅的风华。   哪怕他武服落了灰土,身姿始终挺拔,剑眉星眸仍流光风扬。   她承认,这张脸不止一次入过她的梦。   仿如听见无声叹息坠落在心底深处,阵阵回响诱使她踮起脚尖,把唇凑到他腮角轻柔一印。   萧一鸣僵如石化。   傅千凝掀起唇角:“当是欠债多时的利息。”   语毕,绕开他,走向院门。   “站住!”他如梦初醒,反手将她拖回,“嗝……你、你太过分了!一个姑娘家!嗝,怎能偷亲我,然后跑了?嗝!”   傅千凝气炸:“是!我就这么不知羞耻!我……”   话未道尽,后颈被一道力量固牢,迫使她昂起泪光泫然的脸,下一刻,愤懑之词已遭他吞噬。   萧一鸣俯首吻她的唇,忽轻忽重,如蹂如躏,如啃如舐,毫无技巧可言。   这回轮到傅千凝傻了眼——这算什么招?欲擒故纵?以攻为守?后发制人?   他从唇与舌的黏缠追逐中窥见一丝诀窍,步步进逼,又恐她站久了腿脚难受,边贪恋唇上柔软,边将她抱至凉亭的围栏上。   傅千凝后背无所依傍,受他前倾之力逼迫,唯有伸臂勾住他肩头以保持平衡。   风摇叶动,沙沙作响,分不清过了多久,他终于恋恋不舍从那两片浅尝深品的唇瓣上撤退,和她以额轻触。   “不知羞耻的事,该由我来做。”   傅千凝宛如跌落悬崖又飞弹回天上,懵懵懂懂尽是不真切之感。   萧一鸣难得主动,胆儿一下肥了,笨拙拥她在怀,感叹道:“你往日成天嚷着要与我拼酒,可我只想……和你对饮合卺酒。”   “这算几个意思?”   “我俩都这样那样过了,自然要成亲的。”   “什么‘这样’、‘那样’?礼尚往来地‘不知羞耻’而已!”   萧一鸣急了:“你、你用嘴在我脸上蹭来蹭去,又用手在我腿上蹭来蹭去;我还用脸在你怀里蹭来蹭去,现在又互相拿唇齿蹭来蹭去……”   “大多是情非得已!凭这便要捆绑彼此?我、不、乐、意!”她蛮横推了他一把。   “那……要是我说我心仪于你想和你名正言顺蹭来蹭去再生一堆小娃娃顺带白头偕呢?”   萧一鸣素来嘴笨,被逼急了,只好一轮嘴掏心掏肺全招了。   傅千凝的关注点严重跑偏:“咦?你咋不打嗝?”   “对哦……你别岔开话题,究竟同意不同意?嫁不嫁我?“   “谁要和你这傻不愣登的家伙生娃!本姑娘忙得很!”她嘴里嫌弃,水眸羞态毕现。   萧一鸣捕捉到一丝口是心非之意,柔声道:“我慎重考虑过,我心里有你,你心里也有我,咱们该好好商量何去何从,而非闷头胡想,生生错过。阿凝,我不想再无休止盼着你回京,更怕等到我有闲暇、有能力漂洋过海寻你,你却已嫁为他人妇……”   傅千凝因“阿凝”二字心动怦然,听他说得认真,感慨油然而生:“我胡闹任性,刁钻粗野,你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呀!我又不是头一天认识你,”他眼波潋滟柔情,“我鲁钝愚昧,直来直往,还望你多多包涵。”   二人十指交缠,相视而笑,均觉此时如梦如幻。   寻思半晌,傅千凝道出最大的困惑:“七十二岛并非缺我不可,但海盗摩拳擦掌,我得回去迎战。”   “京城和萧家也并非缺我不可,容我和家人商议,向无上皇请示,看是否先去助三公子?”   “也成,届时打完胜仗,咱俩去哪儿都行,”她笑貌灿然,“你好像真没再打嗝了……是因为亲了的缘故?”   萧一鸣笑眸微垂:“那……继续?”   正当傅千凝笑嘻嘻环上他颈脖,意欲和他“蹭来蹭去”,忽瞄见墙头和院外大树上不知何时冒出七八个男女护卫,视线若即若离,假装远眺风景。   院门外,传来萧一哲忍无可忍的尬笑。   “咳咳,哥,你释放红色信号烟,是为了让小弟带人前来围观?”   亭边那对小情侣维持原来相拥姿态,两张脸如被泼了红漆,堪比猴儿屁股。   ···   三个月后,萧家迎来一场简洁而不失庄重的婚礼。   傅千凝以晋王府表姑娘的身份,火速嫁给萧一鸣,并计划婚后速回七十二岛备战。   她原以为,任由那家伙先后戳完十七下,便算还清债务,一笔勾销。   岂知新婚之夜,乃至此后的无数个夜晚,她双眼被布条遮盖,遭他从天黑戳到晨光微熹。   戳得她嘤嘤直哭,只能有气无力地在他耳畔讨饶。   ※※※※※※※※※※※※※※※※※※※※   嗷嗷啊~终于写完这一对了!这章反反复复调整了好多次,三合一啦~   提及的龙血树参考了索科特拉岛龙血树的部分特性,有私设和虚构,主要为剧情服务,也是下个文的起源。 第八十七章 番外四   #87·阿微   【章和七年春】   “狸奴!狸奴!别跑呀!等等我!”   童声清脆天真,回响于晋王府清幽雅致的修竹丛间。   七岁的小阿微满身艳红,兴高采烈追逐一只小狸花猫。   她眉眼弯弯,皎皎如月,一行一止尽是稚趣。   不料绕至翠竹后,猫却直窜向一素衣小少年。   那人比她大上四五岁,生得俊秀,眉目如画。   他弯腰把猫搂在怀里,淡淡扫了阿微一眼,转身就走。   “还我!”阿微迈开小短腿直追。   小少年回首:“请你别吓它,它是我的猫。”   阿微明眸圆睁:“……思锐哥哥?”   见她背后的侍婢和嬷嬷赶来,小少年略一颔首,扬长而去。   阿微扁起小嘴,既为对方抱走小猫而伤心,也为他的冷漠无礼而不忿。   她明明是他的客人,他也明明是她父亲的学生!   自她记事起,便记得晋王府的思锐小哥哥生得好看,常去她家向父亲请教学问。   因不可打扰他用功,她往往只会远远一瞥。   近两年再未见过,没想一碰面,他竟抢了她要的猫。   “怎么了?”宋思勉快步追来。   “猫被那小哥哥拿走了!”阿微朝小少年离去的方向努嘴。   “我陪你去找更好玩的。”   宋思勉牵了她的小手,步向广池一带。   阿微小声确认:“他是你的异母弟弟,对不?”   “嗯,”他顿了顿,“他……刚守孝归来,马上要离京,情绪不大好,你别往心里去。”   阿微隐约记得,思勉哥哥自幼丧母,后连孪生弟弟也没保住,虽为长子,却不及家中老三得宠。   印象中她从未目睹兄弟一同玩耍的场景。   但正正唯有这位低调内敛的大哥哥,才乐意带她逛王府、摘花儿、捉小鸟……   “咱们不和他玩!”她轻轻摇晃他的手,“你的弟弟不理你,但你还有我这个妹妹呢!”   宋思勉一愣,随后笑颜舒展,璀璨如广池上粼粼波光般耀眼。   【章和十三年秋】   “慎之的字,越发长进了!”   阿微喜滋滋抱了一盒糕点前去书房时,听父亲笑夸表弟,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又当即换上笑脸。   “爹!女儿给您端来了桂花糕,您趁新鲜吃,可好?”   “先放着,”林绍眼神祇在她脸上停留了极短一瞬,续对崔慎之道,“但你对‘日月欲明,浮云盖之;河水欲清,沙石涔之;人性··欲平,嗜欲害之’这一段的理解尚存偏差……”   当下,他耐心讲解其中含义,并强调嗜好和奢欲的坏处。   崔慎之专注倾听,逐字逐句琢磨。   阿微本想请父亲移步听她弹奏新练的曲子,加以指导,无奈屡次三番插不上话,深感气馁。   早在前两年刚接触表弟时,她已因他的过于耿直而生厌。   原以为乡下孩子笨拙,不料在父亲的指导下,他突飞猛进,教养、学识、气度迅速提升,乖巧懂事,俨然成了父母口中“别家的小孩”。   至今,她已不止一次听闻父亲夸赞崔慎之天资聪颖,认为他的天赋不亚于远赴海外的晋王三公子;而林夫人更提过,表姐弟只差了不到两岁,大可“亲上加亲”。   阿微固然明白,此等大事容不得小孩子置喙。   但对她宠溺有加的小姨似乎不赞成,私下反复强调,以她的出身和品貌,绝不应委身于败落的崔家。   此番见父亲对表弟严厉与慈爱并重,她心下不是滋味,瘪着嘴退至一旁。   林绍讲完一段,阿微还没来得及开口,管事急急赶至,说是刘家有事请见。   “我处理点事,糕点……表姐弟俩分着吃吧!”林绍起身理了理衣袍,轻拍崔慎之的肩膀,又对阿微笑道,“别欺负表弟。”   阿微娇滴滴应声,目送父亲带领仆役离开书房,转头对崔慎之丢下一句“好好用功,我不打扰”,自行提裙绕屏出门。   “表姐……”崔慎之搁笔,仓促迈步奔近。   不知何时,那瘦弱的小少年已比她高出两寸有余。   面庞迎着光,眉清目秀间犹带磊落之气。   阿微退开半步,警惕瞪视他:“有什么事?”   崔慎之脸颊泛红,小心翼翼从袖内摸出一个小竹筒:“我来时买了点杏仁饴,给你尝尝。”   阿微皮笑肉不笑接过:“谢了,你忙你的。”   话毕,提裙跨槛而出。   过了垂花门,她顺手把小竹筒塞给阶前候立的笙茹。   笙茹疑惑:“这是……?”   “慎之从大街上买来的寒酸玩意,拿去扔了,省得吃坏肚子。”   阿微步子匆匆,是以未留神身后不远处有一道目光,于顷刻间暗淡无神。   【章和十四年夏】   “刘大人这一孤棋,极具反弹之势,好生难解!”   豆蔻之龄的阿微坐在金丝楠木棋案前,手执白子,思忖片刻。   抬头望向刘志锋时,那双水眸如墨玉上流淌的两泓清泉,透澈又明净。   刘志锋二十上下,白净的脸庞如被烧灼过,怔然须臾,低头轻笑。   “姑娘太见外了,刘某虽入朝为官,但与你有同门之谊。”   “然后呢?”阿微漫不经心垂眸观局,并不急于强攻,只求先制孤。   刘志锋浅抿一口茶:“无人时,咱们仍旧以师兄妹相称不好么?”   “不好。”   “为何?”   “你在我爹门下呆的时间不长,”阿微嘴里嘀咕,“唤我‘师妹’,有占便宜的嫌隙。”   “我……我哪敢占你便宜?”刘志锋容色讪讪。   阿微不答,几番思量应对之策,猜测他下一手会落在何处。   被他这么一问,戏谑笑问:“你年纪比我大,资历比我长,棋艺比我高,却只让我三子,还说不敢占我便宜?”   “你年少聪敏,棋艺尽得老师真传,我再多让,定被你吃得死死的。”   他这话带着三分哄劝,三分赞许,三分恳切,余下的飘渺情思融于眼底。   阿微边落下一子,笑眸斜睨他:“被我吃得死死的,你不乐意?”   刘志锋正要围追堵截,闻言一僵,改而将手上黑子置于远离战局的棋盘一角。   “我……会让着你,无论任何事。”   阿微嫣然一笑,承了他的情,成功突围。   如刘志锋所言,他确实处处让她,迁就她。   直至后来,宋思勉因比试采摘沐星花一事,失足堕崖……已担任工部侍郎的刘志锋忍辱没再争辩,更为阿微背负了骂名,最终遭到弹劾、罢免,被迫离京。   【章和十六年初秋】   一连数夜,阿微每每阖眼,总会看见宋思勉躺卧在担架之上。   俊朗容颜惨白如纸,膝盖以下腿骨错位,鲜血染红了袍子。   她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又无数次被惊悸和懊悔折磨得疲倦不堪。   终归还是病了。   她固然想亲去探视,毕竟那是伴随她成长的大哥哥,是她芳心暗许的情郎。   可他还愿意见连累他受伤的她吗?   愿意看到她憔悴如斯的脸吗?   待病稍有气色,趁林绍夫妇到晋王府谢罪,霍书临独自登门拜访。   “阿微,跟我走吧!别再淌晋王府的浑水!思勉那家伙能给你的,我也能!“   他气急败坏,拉着她走上九曲回桥。   阿微直觉他此行有所图,边甩开他的手,边勒令笙茹等人退守岸边。   二人一先一后行至湖心亭,隔案而坐。   无茶无酒无点心,只有各自或焦灼或疑虑的视线相互碰撞。   阿微已非稚龄孩童,依照她多年的接触了解,霍书临乃仙姿逸骨的翩翩佳公子,素来临危不乱、镇定自若,此际却急不可耐……   心中有鬼。   “霍七哥,是你做的。”   她言辞含混,语气似疑非疑,满心祈求他会极力否认,乃至暴跳如雷,怒斥她在污衊。   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惊诧、震悚、疑惑许久,其后颤声发问:“你瞧见了?你、你没说出去吧?”   阿微顿觉暴风雨中夹着冰刃,数尽扎在她心上,刺骨之痛外,溢满寒气。   她沮丧掩面而哭:“你、你为何如此待他?他是你好兄弟啊!”   霍书临泪水盈眶:“我没想害他!只想着掰折树枝,让刘志锋出丑!谁知他连我都不如,才让思勉误踩失足……”   阿微抬手,想直接给他一个耳光。   挥动手臂的刹那,她未忘湖心亭四面通畅,二人种种举动将纳入靖国公府下人的视野。   他才华出众,容姿不凡,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   当宋思勉忙得自顾不暇时,往往是霍七守在她身边,温柔备至。   在某种程度上,霍七比宋思勉更懂她。   她不是没想过,如果世上有一人能融合他们俩的优点,该有多好。   他惊悚愧疚的俊颜映入她的泪目,这一巴掌,她甩不下去。   霍书临如窥见一线希冀:“就算他保住双腿,也势必恨你入骨,咱俩到山清水秀的富庶之地生活,不好吗?霍家在朝堂、江湖、书画界、商界均有地位,除了世子夫人的地位,一切我都有!”   “别说了。”   “我会比他更珍惜你,会日日夜夜守护你……”   “别说了!”阿微难得粗暴地打断他。   泪水潸然而下,她直视他的长眸,一字一顿:“你让我觉得恶心。”   【章和十七年春】   帘外雨潺潺,阿微端坐马车内,化装为棠族侍婢,紧抿双唇,咬牙忍泪。   几经挣扎,她决意逃离京城,逃离无父无母,无亲无友的京城。   出城之际,早就干枯的不舍之情,随春雨弥漫心间。   生于斯,长于斯,踏出这座城池,她便没了家。   或许,从母亲撇下她的那一刻,家已不复存在。   颠簸中,申屠阳平静凝视她,并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这双拉强弓、牵缰绳、持长刀的手,触感微糙,与宋思勉那舞文弄墨的手截然不同。   阿微下意识一缩。   “在想什么?”申屠阳不以为意,再度握住。   “那姑娘长得与我太相似,该不会是我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姐妹,或爹在外的私生女吧?”   “就算有渊源,又怎比得过你尊贵?”   雨天柔光映在他浅铜色的侧面,显衬浓眉墨眸阴晴难定。   “心软了?阿微,咱们没回头路可走,随我回棠族,你能活下去,能健全地活下去。棠族虽为小国,却绝不输于相邻的赤月族和雁族,你无后顾之忧,仍可安享富贵。”   阿微不语,脑海中盘旋去年深秋的所见所闻。   她获悉宋思勉截肢,痛苦难当,偏生林家落难,她立心装扮成侍婢偷偷探望,看能否求得晋王父子网开一面。   岂料,晋王府外来来往往的人全在讨论一件事——世子恨极了林千金,连睡梦中都不忘嚷着砍断她的腿,等他病好了,必然血债血还。   她毛骨悚然,转身就逃,彻底放弃向宋思勉暗示坠崖真相。   天之骄子,何曾心高气傲!   即便霍七并非有意针对,她的任性娇纵也非十恶不赦,但这事造成的严重后果不是他们能承担的。   她没胆量与霍七同归于尽。   正巧申屠阳不知从何处捡了个昏迷的姑娘,与她身量容颜达九分相似……   她一咬牙,留下最信赖的老嬷嬷和笙茹助那人瞒天过海,密切监视,如有必要,来个死无对证,自己则火速踏上逃亡之路。   她要好好活着,平安活着。   至于其他无关重要的人,草芥而已,何必为此伤神?   【章和十七年夏】   夜静无声,阿微靠在窗前,抬头望向笼罩于棠族王宫上方的星辰。   总觉得,贺兰莺在天上盯着她。   那姑娘出身娇贵,因父亲战死、母亲病逝,被收入王宫,封了郡主。   平素柔柔弱弱,单纯话少,长相尚可,除去没什么主见、过分喜爱模仿阿微的打扮以外,并没什么招人嫌的。   可申屠阳因为一点小龃龉,怒而掐死了她,还使用巫医族的秘术,保存其脸皮。   七日后,阿微成了贺兰莺。   最初,她内疚、畏惧,时时刻刻想作呕。   可如不以“小郡主”的身份示人,她只能冒充侍婢,躲藏在见不得人的角落里,苟活。   是夜,阿微沐浴更衣完毕,屏退下人,摘下面具。   脸需要透透气,心亦如是。   不知祸从何起,再回首已罪孽深重。   进退两难,如履薄冰。   “阿微。”   申屠阳无声无息出现在窗外。   凝望她侧颜时的眼光,燃着随时窜起的火苗。   阿微不自觉拢好纱衣。   然则夏裳虽宽大,却薄如蝉翼,无从遮掩内里的冰肌玉骨。   素手纤纤,如雕如琢。   她分明感受到那人的眼睛不经意半眯,似猛兽隐匿黑暗中搜到猎物后的得逞。   阿微禁不住一颤。   申屠阳只停留须臾,眼中炽烈更甚,突然一跃而入,将她捞入怀内。   阿微尚未反应过来,已被随他倾覆在柔软榻上。   “你、你做什么!”   她惊怒交集,拚死推他。   “阿微,你终究是我的人。”他哑嗓如醉,垂首去寻她的唇。   她扭头而避。   他的吻落在腮边,引起她全身战栗。   虽答应以“贺兰莺”之名嫁给他,但婚礼距今还有半年,岂能容他随意羞辱?   偏偏他打小习武,她手无缚鸡之力,再多抗拒,亦徒劳无功。   薄纱撕裂声轻且刺耳。   纤长颈脖、堆雪肩头散发少女馨香,激发申屠阳的得寸进尺。   “别……”   情急之下,她伸手一晃床边木几。   花瓶摔落,发出响脆之声,回荡殿阁。   廊外侍婢用棠族问道:“郡主?”   阿微趁申屠阳动作有所迟缓,抢过几上的薄皮面具,盖住脸面。   星月弱光中的脸皮雪白如玉,眉毛疏淡,鼻头略大。   非但无娇媚之色,更透着瘆人寒意。   申屠阳渐露嫌恶,试图伸手去揭。   阿微死死捂住:“不能被瞧见,不能!”   他体内腾起的火焰瞬即熄了一半,忿然从她身上滚落。   闷哼一声,他飞身掠出窗,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阿微余悸未消,慌忙掩牢门窗,捂住被撕裂的衣裳,蜷缩入被窝,掩面偷泣。   她半点不期待他的亲近,甚至发自内心感到厌恶。   这男人,要不得。   【章和二十年仲夏】   日影斜斜透入晋王府北面的一座阁子,映出案头飘渺的一拢幽香。   阿微伫立亭阁围廊边,云鬟雾鬓,柳眉如烟,淡妆浅抹,靡颜腻理。   一袭素白滚雪轻纱拖裙,更显冰姿雅逸。   垂目望向楼下,蔷薇争艳,掩映中的软榻上卷着两只胖嘟嘟的猫咪,相互依偎晒着太阳,慵懒得连亭角扑腾的鸟雀亦勾不起兴致。   安逸至无欲无求的境地。   远眺密密层层的竹林,隐有影子晃动。   她禁不住再一次幻想,宋思勉那座精雕黑檀木轮椅会出现在竹丛拐角处,可定睛一看,却是两个孩子。   “弟弟,你跑慢点!”   “嘻嘻!姐姐追不到!”   嬉笑声奶声奶气,打破静谧。   在前的小男孩约莫两岁出头,脸蛋肉嘟嘟,眼睛又大又圆。   衣饰精致讲究,神采奕奕。   其后尾随的小丫头约莫五岁左右,总角缠了红绳,悬着一对小金铃,一身绫罗,非富则贵。   阿微心头似被某物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咦?你是谁呀?”小丫头忽见阁楼上有人,急忙拉住小男孩。   阿微浅浅一笑:“你猜?”   两个孩子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均自茫然。   “我倒能猜到你们是谁。男娃娃是世子的元子,而小丫头……是赵王府上的姑娘吧?”阿微根据年龄、着装,以及晋王府的人脉圈子,大致推断二人身份。   果不其然,小丫头因她一语中的而愣住。   小男孩则懵懵懂懂,目不转睛盯着她。   “所以,你是谁呀?”小丫头甚是拘谨,“怎么和三堂婶长得一个模样?”   阿微笑泛涩意:“你和她……很熟悉?”   小丫头骄傲地挺直小身板:“是啊!她以前救过我!过年时还特意给我带了一个这么大的海螺!五彩斑斓,漂亮极了!”   她边说边比划,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也是……你的堂婶。”   小丫头将信将疑:“可你不是她。”   “嗯,我不是她。”   她该如何解释?   若非久困于此,那小男孩大抵该尊她为嫡母。   眼见两个孩子怯怯的,她乍然生出利用之心,寻思是否该让嬷嬷开门迎进院落。   等到宋思勉派人来寻,没准会想起她,愿意见上一面。   可那两双明澈如清溪的眸子,纯净,天真,烂漫,不可欺,不可骗。   她于心不忍,低笑道:“可惜我没有大海螺可送你们,不如……弹一首曲子,让你们一听?”   “好呀!堂叔很会弹琴,可好听了!”小丫头兴奋拍着小手。   阿微回身入阁,理裙坐在筝前,十指撩弦。   筝声似珠落玉盘,婉约含混凄楚,伴送长空雁鸣,缭绕游荡。   辽远之音引来一群仆役,见了堂姐弟俩并立听筝,惊得赶紧冲上前抱了就跑。   阿微指尖微凝,终是弹完了一首《长相依》。   余音绕梁,无人鼓掌,无人喝彩。   檀唇扬起惨淡笑意,起身斟了杯茶。   冷凉茶水入腹,却不比心凉。   目视主仆远去身影,阿微自我解嘲:“想当年,我常来府上玩耍,同样是这般大,同样有这么多人簇拥着呢!”   兜兜转转,她成了曾暗自期盼的“晋王世子夫人”。   遗憾……物是,人非。   就连有过的真心,也面目全非。   当初罔顾良知,妄图用年少承诺绑住那个男人。   最后,遭束缚的,只有她。   无妨,锦衣玉食,清静无忧,她亦美丽如昔。   ※※※※※※※※※※※※※※※※※※※※   阿微番外,写了两个不同的版本,最后都删了,留下这个全是小片段的,囊括她和追求者们的互动,补充正文外的小事件。   她虽然是个反派,但也算是主角之一哈!   “日月欲明,浮云盖之;河水欲清,沙石涔之……”出自刘安《淮南子·齐俗训》。 第八十八章 番外五   #88   章和二十年初秋,东海七十二岛刚从纷飞战火中平定。   众岛民忙于安葬战死英雄、照料伤员、抚恤未亡人及战后重建,悲壮哭声日渐转化为复兴之音。   林昀熹端坐于望海楼,蹙眉翻阅各人上呈之清单,捕获不远处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真不敢相信,咱们以少胜多,赢了相当漂亮的一仗!”   “是啊……那海盗头子王续,可不是什么善茬!为报旧怨,联合南洋七个小岛国,收纳一群红毛鬼,三万精锐倾巢而出,先声夺人攻向东南两座大岛……幸好宋统领决断英明,诱敌深入,和萧大人、六爷分成三路夹击……”   林昀熹闻言,拿捏纸张的素手微凝,心间浮起万千思绪。   战时,她把岛上要务托付给爷爷和傅千凝,秘密混于随行队伍。   一为护宋思锐周全,二为见识父亲秘密督造的战船之惊人威力。   连天炮火与厮杀声中,她目睹战船交错,目睹尸首、破船板和断桨遍布海域,也目睹了丈夫身披铠甲、仗剑高挺立船首、昂然鼓舞士气的壮怀激烈。   那一刻,将士们一声声“血战到底”的回应,声势浩大,响彻云霄。   林昀熹清晰看到宋思锐转头北望,坚定眸光不失温柔期许。   那是长陵岛的方向。   她知道,他在想她。   她对他的眷恋与爱意,亦在一瞬间达到前所未有的浓烈。   可当宋思锐带领大伙儿从滚滚硝烟中杀出一条血路,她却狠下心,选择孤注一掷……   楼外断断续续的低议将林昀熹从沉重思忆中拽回。   “……据说此次施予援手的,是镇守江南十八郡的东平郡王。”   “他老人家近两年高价购买南岛海产、佳果、珍珠,又替咱们寻了大批羽箭硬弓材料,更有草药、硫磺、硝石等物,解了燃眉之急。宋统领的皇亲国戚,当真够义气!”   傅千凝见林昀熹手中册页久久未翻动,侧耳倾听,问道:“东平郡王这回及时施予援手,是女帝授意?冲我哥的面子?抑或想巴结七十二岛?”   林昀熹失笑:“如今七十二岛百孔千疮,有何值得东平郡王拉拢巴结?”   “不晓得他是我哥什么人?”傅千凝狐疑,“问他,他说不清楚。”   “你哥常年在七十二岛,跟自家族亲并不相熟。对方既为郡王之尊,八成是堂叔。”   “等一切稳妥,咱们同去大宣,拜谢他老人家。”   林昀眉正欲接话,忽闻楼下招呼声起。   不多时,两个昂藏身影现于楼梯口。   正是宋思锐和萧一鸣。   二人均穿青灰长袍,因持续激战、疲于奔命,俊朗容颜略显憔悴。   “大岛主,”宋思锐向林昀熹执礼拱手,“东西南三面已排查清楚,伤者亦安置妥当,特来回禀。”   林昀熹淡淡应声:“二位一路辛苦。”   萧一鸣与傅千凝震惊对望——小两口脑子抽了?   宋思锐维持恭敬状:“此外,敌方主力被歼,左翼二十六艘船落荒而逃。属下请命领兵追击海盗残部,恳请大岛主允准。”   “战船焚毁过半,幸存者刚忙完丧事,还没喘上一口气,”林昀熹平静目视丈夫,“大统领有把握将贼人一网打尽?”   “此时士气旧恨未去,新仇又增,实为激励人心的好时机。”   “何时出发?”   “明日辰时。”   林昀熹心底腾涌的怜、爱、怨、屈交替反复,柔柔启唇:“既有决断,那便去吧,请务必小心谨慎。”   “是。”宋思锐垂下眉眼,应声而退。   萧一鸣轻拽傅千凝衣角,做了个口型:怎么回事?   傅千凝眼神古怪,同样以嘴形回应:吵架?   林昀熹虽垂下眉眼,仍可轻松捕捉他们的小动作:“你俩劳累多日,该好好陪陪红虾丫头了。”   傅千凝觉察她心绪不宁,原想安抚几句,见她下逐客令,未再多言,携同夫婿告退。   林昀熹目送一双俪影离去,苦笑。   她和宋思锐从小相伴,他对她唯命是从、千依百顺,但凡意见相左,必然是他先服的软。   即便她蛮横无理,他也会先把她哄好,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未冷言相向。   这一回,她所行之事,怕是真触碰到他的底线。   她深知,宋思锐态度冷淡的原因在于,自己不曾依照他的计划,与爷爷、父母坚守长陵岛,安抚民众,而是偷偷藏于船内,悄悄杀了不少海盗,更伺机跳入海中,深潜至敌船,取敌首级,折返而回。   当时,眼看她浑身湿透,海水混着血水,宋思锐错愕震悚不已,慌忙检查她是否有伤,又除下衣袍将她裹在怀里。   她甚至能感觉他在发抖。   没想到,平乱过后,二人因“刺杀敌首”一事吵了起来。   他认定她胡闹,胆大妄为,若有闪失,或被自家人误伤,后果不堪设想;她则认为,事先瞒过所有人,方可出其不意,扭转战局。   最后,双双指责对方的不信任,随后宋思锐巡视诸岛,林昀熹诸事繁忙,冷战居然持续整整九天。   方才宋思锐借禀报为名登楼,实际是向她请命兼辞别。   林昀熹历来被万众捧在手心,掌控诸岛后,处事越发雷厉风行。   面对他冷冰冰的神色,让她放下身段、软言哄他?   她也气在头上呢!   ···   是夜,岛上各处灯火渐灭,更显苍穹星斗满天,粲然生辉。   林昀熹早将人手全数调去照顾伤员,忙完调度,唯剩她一人独自提灯,沿海滩木栈道回院。   门外悬挂一对灯笼,大抵是巡查守卫替她点的;内里昏暗无光,几只狸猫焦灼地“喵喵”而叫。   她推门而入,点燃石灯,顺手给猫儿喂了点鱼干,自顾烧水沐浴。   刚洗浴完毕,隐约听闻院外传来极轻、极缓的异响,诱发猫们热情迎接。   她慢悠悠从浴池起身,擦干水渍,披衣而出。   宋思锐小声抚慰完大小猫咪,穿过回廊,蹑手蹑脚推开房门。   林昀熹倚在精雕屏风侧,唇角似笑非笑:“我还道大统领今夜不归家。”   ——毕竟,战前全心备战,战后领着萧一鸣、老六到处奔忙,他已大半月没回来。   肯回家,想必未到闹翻的地步。   宋思锐脚步一顿,目光不自觉飘向她被轻薄素白纱衣包裹的曲线。   烛火掩映下,她青丝倾泻于香肩,纤颈雪臂如玉琢,柔光焕发,无处不勾惹。   他心头狂跳,喉结轻滚,立马转移视线。   “明儿出远门,需带衣物。如大岛主不喜,属下睡外间或书阁。”   “你睡别处,我不拦,”林昀熹饶有趣味观察他的反应,“可你得给我个准儿,究竟要僵到何年何月?”   “我……”   “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机会耍脾气,我容你耍,可总得有个限度,”她话音陡然凌厉,“若没完没了,还不如散了。”   “你……这什么话!”宋思锐显然被激怒。   “你堂堂大宣皇族,本可减等袭爵、高官厚禄,留在小小海岛当个所谓的统领,很是憋屈吧?”   “在你眼里,我竟是此等贪恋富贵之人?”   他深深吸气,以平复盛怒与悲怆。   “昀熹!我这些年忙进忙出,出生入死,为的是谁?”   林昀熹终于等到他那声“昀熹”,眸底氤氲出一丝得意,一丝讥诮。   “你的意思是,为我忙进忙出、出生入死,就可名正言顺冷落我?”   “我没想冷落你!我……”宋思锐辩解之言未尽,幽然叹了口气。   他对外人或许能唇枪舌剑,对她,终不忍口出恶言。   “没想冷落我,想等我哄你?”   宋思锐一时无话。   “说说看,要我怎么哄?”   她挪步至他跟前,脸上一本正经,张开双臂圈向他,“要不……大岛主抱一抱?”   清澈眼角捎带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潋滟风情。   纵然他心似水,也难免激起阵阵波澜。   宋思锐意欲抬手回抱,又强行忍住。   林昀熹自是能觉察他举起手又收回的小别扭,哼笑道:“没想到,我家章鱼脾气如此之强硬……”   她手缓缓下探,补了句,“一发脾气,哪儿哪儿都硬。”   “说正经事。”宋思锐感受她一如既往的温软与逗引,红着脸往后缩。   “从青梅竹马到老夫老妻,当我不了解你?摆出一副刚烈样子给谁看呢?”她纤指沿他右衽领缘往上滑,“让你再闹半个月?”   “我没闹。”   “那你口口声声喊我‘大岛主’,客套见外做什么?爱理不理,又要做什么?”   她微微昂首,语调由最初的咄咄逼人转为三分抱怨,七分撒娇。   宋思锐对上她娇媚眼光,怒气也好,憋屈也罢,霎时消了大半。   当她指腹熨贴上他的轮廓,柔软、细腻、微暖,足以挑起炽烈。   他磨了磨牙,握住她作乱的手。   林昀熹的挑衅之态因他有所回应而缓和。   “章鱼,你在前线披肝沥胆,我岂可安守后方?我早就不是当年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我是你的妻,又是众岛之主,发自内心愿与你并肩而战,而非长年累月受你庇护。”   她从不曾忘却,他那句“有我”。   可她要的,绝非不劳而获、坐收渔利。   宋思锐凝望她,长眸掺了复杂难言的滋味。   “你可曾想过,若你不在安全之地,我必有后顾之忧。更别提你孤身冒险混入敌船……任何一支冷箭,任何一发炮火,都有可能让你我天人永隔!   “你潜进海或登船以命相博的刹那,可有顾虑我感受?万一……真出了差错,我该如何承受连爱妻因何离岛、去往何处皆一无所知的痛憾?我如何能独活?又如何能自寻死路,弃岛民于不顾?”   话到末尾,他沉嗓带颤,字字句句尽是余悸。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以余生漫长苦痛去扛起和她息息相关的责任。   日转星移,春去秋来,终其一生,魂牵梦绕。   因此,他破天荒动了怒,为她未经商量的贸然行事。   之所以用公事公办的姿态与她相处,一来气恼未消,二来等她自个儿想明白缘由。   然则此际眼见妻子草草裹了件薄纱衫,内里无遮挡,风光若隐若现,宋思锐浮思杂念顿起,暗觉失算。   林昀熹缄默片晌,温言道:“我承认,密谋刺杀一事,确是我欠考虑。可你未免太小瞧我了!觉得我武功不比从前?还是应变能力不行?”   宋思锐闷声道:“我没这意思。”   “若事前告知你,你势必瞻前顾后,无法全力进攻,没准被王续窥破先机。我和大家共同立誓,以热血守卫家园,你们为七十二岛豁出性命,为何我就不能?在你心目中,我便永远长不大,或只配当个指手划脚的‘岛主’,而没能力和你一同披荆斩棘、比翼而飞?”   这番话言辞恳切,令宋思锐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林昀熹早窥见他的心软之兆,奈何面子还挂不住,决意再逗逗他。   她把手从他掌心抽离,倒退半步,故作疑惑:“你坚决不理我,还执意远行,该不会……想着借截杀残部之名回大宣?我险些忘了,你在京城有大批爱慕者……”   “胡说什么!”   “我倒也不怕,”林昀熹清浅一笑,“反正,七十二岛倾慕我的人多得是!若你抛妻,我大可挑几个俊俏郎君来当‘岛主夫人’……”   宋思锐听她越说越不像话,皱眉道:“闭嘴。”   “成了,拾掇你的私物去!爱睡外间或书房,爱追击海盗或回大宣,都由你!”   她有心激怒他,悠然拢好乍泄光景,与他擦肩而过。   宋思锐好不容易灭了的火气再度腾起,一咬牙,探臂拉住她胳膊,猛力拖回怀内。   林昀熹推搡他,稍稍用上几分内力。   宋思锐霸道之心被激发,手脚并用,越缠越紧,最终以额头相抵。   “昀熹,适才说要哄我,就该好好哄,别半途而废!”   林昀熹轻抿檀唇:“我素来任性。”   宋思锐细嗅她如兰气息,自知拿她没办法,索性不忍了,垂首以唇封缄。   忘情时或舐或吞,都因恼火而彪狠了些。   双唇相触,辗转反复,馥郁三寸扫过牙龈,恣意掠夺。   习惯使然,细长手指徐缓扯松了衣结,白纱披衣落在深灰色地毯。   乍然露于秋凉空气中,惹得她下意识往他热暖怀抱瑟缩。   她气息时缓时促,似被吸出灵魂,吞噬心跳。   从外间跌跌撞撞退回浴室,他将她抵向石壁。   墨眸深邃无垠,映着她薄怒轻羞的脸,仿佛能把人融化。   “昀熹,从今往后,不许瞒着我以身犯险。”   “从今往后,”林昀熹嘟着红润的唇,“你也不许凶我,生我的气。”   “我什么时候凶你了?生气,不光为你,也为我自己。没能让你高枕无忧……是我之过。”   “相比起被你时时刻刻宠着,我更宁愿和你齐头并进,”林昀熹莹莹两臂绕上他脖子:“你若出行,不得撇下我。”   孤灯染出满室嫣然。   杏眸因水雾缭绕而迷离,轻漪潋滟。   宋思锐迟疑半晌,略一颔首,趁浴池热气腾腾,褪下袍裳,如往常那般横抱她入内。   池壁白腻如玉,水上漂浮零星桂花,香气四溢,令人飘飘如登仙。   相拥泡在温热山泉中,堆雪似的肤从他指间漏出,渐染浅桃。   下颌贴着他的肩,颊边染红,恰似芙蓉出水。   他低头覆向她颈后红莲,声线出奇绵柔:“大局已定,蛊毒尽解,你是不是该为我生只小小章鱼或小小螃蟹?”   “我可生不出!”   林昀熹轻啐一句,人已遭他捧起,挪不开半分。   成婚三年,某些事愈发驾轻就熟。   平静水面掀起星星点点灯影,涟漪荡漾,不断扩大,化作层层叠叠的蜜浪。   攫取与施予如滔天蔽日,始于远古洪荒,遍盖天涯海角,无休止,无尽头。   她的名字源自他齿间轻磕,喟音流转,温柔堪比满池水雾,随时将她溺毙。   战后的疲惫,连日的煎熬,在深深浅浅激荡中得以缓释。   ···   池水冷却,呼吸平复,心仍炽烈。   林昀熹懒懒挂在他身上,巧指拨弄他的湿发,柔声道:“章鱼,明日我与你同去。待事态平稳,咱们到京城住上些时日,陪陪你父兄……路上或许该绕道去江南,正式拜会那位东平郡王。”   宋思锐身子有顷刻间发僵,沉吟片刻,不置可否。   “你已答应,不会撇下我,自然要带我离岛,岂能反悔?”   林昀熹倦极,音调慵懒且妩媚。   “同去无妨,回京亦无不妥……但没必要特意跑一趟江南。”   林昀熹疑心丈夫和郡王是否有嫌隙,每次谈及此话题,他总是意兴阑珊。   她耐着性子解释道:“你近年忙于布防,多地奔走,大概无暇顾及商贸事宜。东平郡王他老人家多次施予恩惠,无论出自圣意或冲晋王府颜面,咱们理当登门致谢才对。”   宋思锐没吭声,抱她离池,扯过一块软巾快速擦净彼此水滴,套上新袍子,挽她回屋。   林昀熹一头雾水,边梳理长发,边随他挪步至外间,驻足于黑漆嵌螺钿花多宝格前。   该处摆放着各式古器、书册、树形红珊瑚、珍稀海螺等,却见他从抽屉中翻出一个四寸大小的匣子。   匣子由天然木材拼成,精美非凡,偏生毫无缝隙。   林昀熹记得,此为无上皇留给他的玩耍之物。   据称是从海外杀手组织中截获的密匣,外观严丝合缝,须按精确步骤才能打开。   她向来没耐性,自是懒得花心思钻研这类稀奇古怪的玩物。   不料此刻,宋思锐推开木匣机关,约莫二三十次来回推移,顺利解开机密匣,取出一枚白玉瓦钮印鉴及一封密函,谨慎放入她掌心。   林昀熹一见玉印篆刻的“东平郡王印”,登时目瞪口呆。   “你无须‘绕道江南’、‘登门拜谢’什么老人家,”宋思锐无奈耸肩,“东平郡王,就是你家章鱼——我,宋思锐。”   “你、你又瞒我!”林昀熹将信物塞还给他,难辨是惊是喜,“可这……不对啊!”   按理说,晋王尚在人世,宋思锐又没立下汗马功劳,怎会如此快身居高爵?   要知道,长兄宋思勉至今还只是王府世子!   宋思锐轻笑道:“前年二月,姑母在镜湖行宫给了我这道封赏密旨,你早获东平郡王妃封号,去年修玉牒已补上。诏册被我藏在书房,我怕你不高兴,没说。”   “敢情我已和一位郡王联姻还不自知?”林昀熹怒目瞋瞪,“你屡次往返,偶作停留,是为处理辖地事务?瞒而不说,打的什么鬼主意!”   “昀熹,你莫多心。正常情况下,我父王百年之后,我哥袭爵,我封侯。姑母念在我尽心竭力辅佐,提前赐爵,还提了两等。她确实暗示过,如你我肯将七十二岛收归大宣,还可封王。我没答应……   “我只打算先尽全力抵挡海盗入侵,待风平浪静,再跟你和老爷子好好讨论这桩事。老爷子本属宋氏皇族血脉,你是我恩师之女,七十二岛子民半数源自大宣,若乐意重归,天家无任欢迎;若不想依附,我便成一道沟通的桥梁……”   林昀熹戳了戳他:“你这只章鱼!不但当了郡王,还能变成桥?”   宋思锐搁下印鉴和密旨,握紧她的手,语气诚恳:“姑母因哮喘之症,意欲提前禅让,已定赵王家的堂兄为储君,年内监国。堂兄曾郑重许下承诺,他在朝堂,我固疆垣,同心携手,共创盛世。我相信他的诚意。有我在,七十二岛必如你所愿,和平、繁荣、安宁。”   林昀熹甩开他,两手同时捏他耳朵:“我管你是晋王三公子还是东平郡王,现下在我地盘,你只能是我的章鱼!你一再欺瞒我,就得罚!重重地罚!”   宋思锐痛得嗷嗷叫:“又捏耳!我躺平,你揍别处,可好?”   林昀熹气呼呼将他撵至床榻,跨坐他腿,胡乱戳掐捏捶。   起初是真打,其后一下比一下轻。   宋思锐笑嘻嘻圈她入怀,薄唇轻印她的手:“又非真螃蟹钳子,不痛么?”   “今天先揍一顿,待彻底清剿海盗,再慢慢和你算账!”   她折腾半夜,终究疲乏,掀被而卧。   “好,一辈子还长着呢!”宋思锐附在她耳边嗫嚅,“不过,我更希望你用‘吃章鱼的一百种方法’来罚我……”   “想得美!”林昀熹轻嗔,唇畔挑起一抹隐约极了的笑意。   闻着他发肤的木樨清香,她闭上双眼,安然入梦。   持久暖意包围了她,梦境深处,晴空杳杳,碧海苍苍。   他和她,玉簪束发,青衫广袖,十指紧扣,漫步海边。   转望白沙之外,楼阁台榭精雕流丽,花树婆娑;长街熙熙攘攘,车轮滚滚。   烟柳盛景,堪可入画。   有他的所在,便是心中至美,人间仙境。   (全文完)   ※※※※※※※※※※※※※※※※※※※※   最后这个番外写了四版,原本前面还有四五千字关于海盗发家史、三日海战的详情,考虑到千丝笔力有限,干脆砍掉枯燥内容,只保留战后互动。   ·   谢谢大家陪伴我写完这个小冷文哈!   祝愿你们三次元顺顺利利,期待新文再见!   ·   江湖惯例,求个专栏收藏,恳请大家收藏接档文《每晚穿成太子的小可爱》。   轻松风,文案如下:   晴容清醒时,是病困行馆、婚事无着落的联姻公主;   入梦之后,她会随机穿成太子身边毛茸茸的小动物。   为免被千乘之尊兼未来小叔子撸秃,晴容紧紧捂住小马甲,想方设法扭转尴尬局面。然而某夜,她不再变成毛团,却意外成了太子,发现清冷持重的他,正在做不可描述的梦。   唔……原来你是这样的殿下!(///▽///)   晴容脸红心跳,偷偷睁开一线眼缝,   看清他梦中娇颜后,立时炸毛。   ——太荒唐了!殿下!本公主的腿…绝对没辣么粗!   表面人畜无害·实际可人可畜·活泼好动装乖巧·小公主vs外冷内暖毛球控·朝思暮想还傲娇·热衷角色扮演·皇太子   ·   如果方便的话,请大家把千丝另外两个古言预收放进小口袋哦~   爱你们(╯3╰)   推荐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