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
作者:吃吃汤圆呀
第1章
◎泼辣市侩◎
初夏,汴京城北修义坊。
百姓们吃饱饭足,聚在巷口磕牙:
“晨起敲门的那几个家丁是为着甚事啊?“
“说是缉拿府里的逃奴。”
“你信呢?压着嗓子那神秘样能是抓逃奴?要我说肯定是哪位高门贵女私奔喽!”
有人大胆猜测:“难道是昭平帝姬?”
官家只有一位女儿昭平帝姬正逢婚龄,
是以婚事也引得百姓猜测。
“都说她要嫁给永嘉侯世子。”
永嘉侯了不得!
大楚的江山可是有永嘉侯爷的一半,
侯府底蕴深厚,
世子更是龙章凤姿,年纪轻轻便是经学大师,
是一桩好婚事。
“说起来,上回我去永嘉侯府送兰花时见过那两位贵人。”
家里开着花圃的陈嫂子回忆着,
“搬花时见世子与帝姬站在梨花下,啧啧!郎才女貌。”
正说得热闹忽然有人问:“咦,那不是金枝吗?”
诸人都住了声,齐齐往巷口看去。
正是乌衣巷肉铺老板金枝。
她上身着青竹吐翠圆领对襟窄袖衣,下系洒金大红百褶旋裙,
一走动,裙褶子绣着的百蝶穿花图案隐约浮现展翅欲飞。
配合着袅娜纤腰,更显韵味。
银包金发簪斜斜别在乌发间,下垂一串流苏穗随着走动流苏摇曳,摇得人心里都一晃一曳。
王婆子先酸溜溜吆了一声:
“瞧瞧那肉铺西施,明明守着望门寡还每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不知要勾引哪个?”
“王婶,您可不能仗着年纪大就给人家姑娘起诨号。”陈嫂子不满。
李铁匠也点点头:“我雨天里滑倒桶架压了一身,亏杀了金枝扶起我又喊人,是个厚道小娘子。”
就连王婆子的儿子王大壮都定定盯着金枝:“也不知谁有福气能娶金枝?”
无人帮腔,王婆子气倒。
她嘀咕道:“哪里是福气?!美色杀人刀。”
随后拽着自己儿子耳朵:“离那不贞的妖精远些!”
全然不顾金枝已经走到了巷子跟前。
金枝听得一清二楚,她拍拍手里的灰,慢条斯理:
“却不知王婆婆这是何意?官府都支持寡妇二嫁怎的到您这里就让人守贞了?”
她盯着王婆,一脸似笑非笑:
“要么我们去寻逡巡的衙差问个清楚?”
本朝风气开放,鼓励寡妇再嫁。
王婆说不过她,低声嘟哝:
“每日里拿个算盘抠抠搜搜跟街坊邻居收账,可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金枝笑了,她双手环臂:
“您每日做饭时来我店里,东摸摸西蹭蹭蹭就是不买,蹭上两手猪板油回家在汤里涮油花儿,是也不是?”
王婆子吃瘪,嘴里犹自嘀咕:
“哼,你前夫不就没等你过门就被你克死了?”
陈嫂子说了句公道话:
“王婆子,何家那小子自小就缠绵病榻吊着一口气,哪里能怨未过门的小娘子?”
“两家只是定了亲事又没过门,何况自从他去世后金枝一人挑两家,还照料着何家老婆子吃喝,就算是男子也做不到这般仁义。”
“就是!年纪轻轻女儿家镇日里过得紧巴巴的,穿得还是前年的衣服样式,时兴旋裙都舍不得裁一条给自己。”
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帮着金枝说话,
直怼得王婆子将儿子拎着往自家铺子里走。
金枝踮起脚尖看着她的背影,笑吟吟叮嘱:
“您慢些走,回头记得给您赊欠的半斤精瘦肉付钱。”
王婆脚底下打了个趔趄,夹着尾巴快走几步赶紧回家。
金枝还是一脸笑,问候过巷口诸街坊。
给这个订棒骨,替那个赠尾巴,
有条不紊,
将街坊们的订单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李铁匠先问:“又去看你婆母了?”
“嗯。“金枝点点头。
“是个有孝心的。”陈嫂子感慨,“就是你也不要太苦了自己,一个铜板都要掰成两半花。”
金枝跟笑吟吟街坊们道别。
她走到巷子里自家肉铺前。
一边解下腰间挂着的铜钥匙开门,
一边跟隔壁胡饼店的伙计讨价还价:
“门口那堆稻草你们还要吗?”
胡饼店换了一批锅碗瓢盆,
下面垫着的稻草丢弃在两家门口,堆了一人高。
“不要。”
胡饼店伙计不在乎地摆摆手
“金娘子,你做事也太精细了些。”
金枝不以为然:“稻草拿来垫地接血水,正好省下雇佣倾脚头的银钱。”
倾脚头要花五十文,还要管一顿饭,左右都不划算。
她说笑着进了门,打量了自己的肉铺一眼:
铺子上四墙悬二十余枚铁钩,上面悬挂着一条条边猪,
分割肢解过的猪肉白里透红,渗透出一股奇异的森严肃穆。
金枝很满意,
她拿出一条洁净的干布擦猪,一边自言自语:“没血水才好卖个好价钱!”
外边一辆太平车晃悠悠路过,运车人见有个柚子有了磕碰,随手就扔到了车外。
柚子“咕噜噜”滚到了路对面。
金枝眼前一亮,她忙放下抹布出了店门。
看左右无人,故意东张西望做出溜达样子靠近了柚子。
等磨磨蹭蹭到了烂柚子边,才偷偷儿伸出右脚扒拉,将柚子一路轻踢进肉铺门边。
敏捷四下打量确认无人后才将柚子揣进怀里,松了口气。
金枝剥果肉都比别人巧些,柚子皮被等分剥成五瓣,整块柚子肉取出后柚子皮便如一盏莲花灯。
她拿出针线穿过柚子皮挂在猪肉边:“省熏香钱!”
剥下来的烂果肉正好拿回家喂鸭。
金枝正忙着装果肉,忽然竖起耳朵。
背后没有声音。
赤条条的白猪被肢解成条条块块,倒吊在铁索上沉默无声。
一排十来个粗铁勾勾着胳膊大小肉块,红白一片。
金枝皱皱眉,她从肉案上揣起尖刀握在手里,
蹑手蹑脚一一查看。
果然被她发现异样:
西南挂着的半片猪下露出一双鞋。
墨色织锦鞋面上深深浅浅绣着云中仙鹤,鞋头上还缀着墨玉块,光泽润朗。
“谁?!”金枝猛一推开挂着的半条猪,拿刀逼问。
半条生猪晃了个优雅的弧形,露出——
藏在后面的少年郎。
雪肌玉肤,剑眉星目,俄若玉山岩若青松,身着青色绸直裰,头戴青软纱唐巾,腰间系着白鹿回首双穗绦。
一袭玛瑙珠儿细细从发间编下,硬朗中平添了一丝风流。
他嘴唇干裂,眼皮子下面一段青,发髻凌乱,还夹杂着稻草点点,显然很是狼狈。
**
朔绛听得见自己的心“咚咚咚”剧烈跳动。
眼前的女子手持尖刀一脸警惕。
夏日清风拂过她乌黑额发,衬得她云鬓松松,洁白似雪的皮肤似玉如珠,额头贴着蜻蜓花钿,似乎很快就要化作蜻蜓飞走。
日光从肉铺敞开的窗户流转进来,照着她发间忽明忽暗的铜簪片,流光溢彩星星点点投射到墙上,叫人疑心不似凡人。
下一刻朔绛清醒过来,那位娘子见他不答话,操刀而起,刀锋直逼他脖颈:“谁?”
“店家,借你宝地躲避则个。”朔绛皱着眉头忍着生猪呛鼻的滋味。
一张嘴拼命忍受的生猪气味直冲鼻端,他立即将手帕放在指尖捂住鼻子。
金枝没听懂少年的话,不过从少年嫌弃猪肉味道就知道他并没有在这里待上一晚。
再看他发间的稻草金枝已经明白过来:少年郎先是藏在门口的稻草堆里,后又趁她捡柚子的功夫又偷跑进店里。
金枝点点头:“看你全身华贵,怎的进了市井腌臜地?”
“我,我……”少年一顿,旋即道,“我……”
金枝想起适才走过巷口听百姓所说的闲谈,猜这人是大家族里出来的逃奴。
这当口大门处有了动静,少年眸子一顿。
是两个粗厚的男子买胡饼:
“来两个油砣砣!”
“小二,有没有糖饼?”
听着他们往这边走来,金枝眸子一转,转身欲喊人过来。
少年瞳孔放大,他一把攥住了金枝的手腕。
随后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金叶子递过去。
他生得美貌,只怕是有钱人豢养的小倌之流,
或许不堪□□逃了出来。
如果流落在岭南的弟弟被人贩卖,或许也是另一个他吧……
金枝这么想着,眼神中闪过一丝怜悯。
不过也没耽误她忙里偷闲瞥了眼荷包,嗯,应当还有不少金叶子。
她目光微闪,接过了金叶子。
那两个人应当是在吃完了胡饼,眼看着就要往肉铺来——
金枝伸手将猪肉又荡了过来,将少年堵得严严实实。
原来来人是两位皂衣打扮的部曲,身形魁梧。
金枝眼眸流转,含笑问:
“请问两位客人是要细抹落索儿精还是窜燥子肉?若是都不要,本店还有寸金骨、浮筋骨、脊龈骨供您选择。”
她笑得市侩热情,浑身上下都浸透了汴京市井的俗气。
“你可见过一名穿着华贵的少年郎?”为首那人四下打量,压低了声音。
朔绛身躯紧绷起来:他适才听见那老板娘处处盘算钱,应当也会为了钱出卖他吧?
墙角的猪肉似乎动了一下。
金枝眼珠子一转,立刻摆上一脸诚恳微笑:“我适才去单将军庙上上香回来,店铺刚落锁,这一路着实没见什么少年郎。”
部曲们看见放在门口的香篮,对视一眼。
狐疑四下打量,
触目所及也只有一片片赤条条的白猪,
再看这老板娘市侩无比,也不像是善良会收容陌生人的人,
便点点头就走。
听着部曲的脚步走远,朔绛才松了口气。
还来不及道谢,就见那个市侩老板娘眼珠子一转,手板一摊:
“加钱。”
“不然——我就喊人。”
没想到市井中还有这等无情无义之徒。
朔绛只好连荷包都给了市侩老板娘。
市侩老板娘颠了颠很满意:“为了这钱我能留你到今天夜里,趁夜你就自行逃命去。”
危险解除,可是他适才藏在生猪后头,蹭了一身的血水和猪油。
朔绛嫌弃地扯了扯衣袖:“可有沐浴之处,我要熏香更衣。”
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
金枝没好气拎来了个桶,往他前面重重一甩。
朔绛鞠起桶里清水清洗额头和手,虽然没有胰子,但也将就着弄干净了自己。
只不过
——
他狐疑地嗅嗅指尖:“怎的一股血腥气息?”
金枝懒洋洋:“我这只有给生猪放血的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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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新文《我在古代卖花》求预收,文案:(市井人家小家碧玉,小门小户自得其乐。)
插花大师苏莺莺穿越到大宋汴京城一户要败落的小门小户人家里。
爹是个病罐子,娘软弱无能,弟弟妹妹年龄尚幼。
为了给爹治病家里典当一空。
当得知汴京城百姓亦是与繁花相伴之后,
莺莺:奈斯
于是她愉快地卖起了芍药、木香、玉绣球、金纱、徘徊、粉团、紫荆:
“这位郎君,徘徊花语是炙热之爱,何不买些赠与您家娘子?”
“这位妈妈,您酒楼里花魁选拔大可用不同鲜花代人,选人送花投票,定能轰动汴京。”
“立春戴雪柳,寒食佩梨花,端午簪葵花,七夕玩谷板,立秋绾楸叶,腊月养兰芽。”
莺莺卖花还了债,发了家,还拐了巷口爱脸红的端方书生,好一派繁花盛开。
**
堂妹苏环知道三月三苏莺莺会在金明池边偶遇国公府世子,
世子会力排众议迎娶苏莺莺。
婚宴上的喜牌砸晕了堂妹,她重生了。
于是堂妹竭力阻挠莺莺去金明池,
努力牵线帮她和青梅竹马的九品芝麻官萧照成婚。
莺莺和萧照成婚了,苏环暗喜,等着看莺莺囿于锅碗瓢盆穷困潦倒。
可惜,苏环等啊等,也没等到那一天。
◎最新评论:
【作者计划写多少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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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好帅】
【
【我有个同事就叫金枝,一个巨漂亮巨温柔的妹妹,看这篇文老想到她】
-完-
第2章
◎养你不是白养的◎
金枝忙得团团转,
前街李二家要吃席定了半头猪,后街米行东家弄璋之喜买了半箩筐浮筋骨并蹄子。
一天下来她脚都站得浮肿。
到了肉铺后院看见少年郎还不走:“你怎的还在那?”
一听这个,少年就没有了适才的傲气。
他嗫喏两句,并不说话。
敢从大户人家逃出来,至少外面会有人接应。
金枝当少年是谨慎想等天黑。
她便从铺子里翻出个竹编斗笠递给少年:
“喏。正好我要去码头领鸭子,一起去吧。”
他们一前一后从肉铺后门偷偷溜出了后巷。
路边人家有炊烟升起,街巷两旁食肆里饭香四溢。
金枝有心甩掉少年,问他:“你不吃饭么?”
“我,我不饿。”朔绛倔强地咬咬嘴唇。
谁知肚子却唧唧咕咕叫了起来。
他脸刷一下红了。
金枝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个胡饼,掰了一半递给少年:
“拿着吧,这个不收钱。”
掉进钱眼里的老板还能有这等善心,朔绛意外,接过胡饼。
吃了一口却差点吐了:“粗粝,划嗓子!”
他寻常吃得都是粳米细面,哪里吃过粗粮?
“爱吃不吃!”
金枝气得瞪了他一眼,快步就走。
走了两条街再回头,少年如一个拖油瓶一样跟在她后头。
看见金枝回头,少年悻悻然:“我……我无处可去。”
“说谎!”金枝毫不留情揭穿他,“你身上随便一个珊瑚珠子都能顶寻常百姓一年的吃用。”
“真的。”少年一脸失落,“我没其他地方可去。”
他垂着头,最后索性一屁股蹲在了汴河边发愁。
永嘉侯府势力庞大,这一任永嘉侯,也就是少年的父亲更是高瞻远瞩雄才大略。
为了摆脱官家怀疑先是将他这个世子送到白鹭书院培养成个穷经皓首的老学究。
又是有意将世子与帝姬凑成一对,为的就是洗脱造反嫌疑。
可朔绛不愿听从家里安排与帝姬成婚,所以从家里偷跑了出来。
此时天大地大竟不知去往何处。
河水泛起涟漪,少年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更不知道女老板去了哪里。
“抓住她!”
“别跑!”
朔绛吓了一跳,以为侯府家丁追了上来,可他抬头看去就见适才那位女老板。
她跑得气喘吁吁,一手拎一只麻花鸭。
身后还跟着一位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的渔民。
原来金枝把鸭子放在金明池游泳,每天晚归时都要去接鸭子回家。
谁知昨日鸭子被恶霸抢了去,金枝上前理论,那人却说鸭子是自家养的,还问金枝:“你说是你的鸭子,你叫它看应不应?”
金枝气不过,今儿个就趁着恶霸不备拎回了自己家的鸭,还顺手抄了恶霸家一只鸭。
她一袭的红衣在风里招展,额发一绺绺贴在脸上。
看见朔绛发呆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大喊“搭把手啊!”
“我吗?”朔绛犹犹豫豫看了下左右两侧。
迟疑间美人已经跑到他身边,她大喊:“快走,快走!”
随后有条不紊跳上了河里一辆即将离岸的乌篷船。
又伸出手给朔绛:“快上船!”
船家竹竿一点,乌篷船晃悠悠离岸,
朔绛用力一跳才跳上了船,终于赶在最后一刻上了岸。
他手里还攥着金枝的手,满身的血紧张上涌,心砰砰砰跳起来。
追着金枝的那几人也跟了过来。
无奈船已离岸,追赶不及。
金枝跳起来冲着对岸大喊:“你叫一声看它应不应?”
她的手如同一条小鱼从朔绛手里滑落,
朔绛又是庆幸又是紧张,脸红得吓人。
眼看着岸上的人气得原地蹦跶暴跳如雷,
金枝才哈哈哈大笑起来。
美人的笑声铃铛一般摇落满河的星辉,岸边灯火点点似也流光溢彩在她的梨涡中。
看朔绛看她,不满白他一眼:“你当是我偷的?”
“不,不是。”
朔绛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看她,慌得磕磕巴巴。
金枝不以为然:“他们偷了我的鸭还蛮不讲理,我就也以七人之道那个……”
“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朔绛小心翼翼补充。
这大大拂了金枝的面子,她撇撇嘴,将脚垂落船头。
偏偏不老实坐着,过一会右手一薅,便从河里揪了一个青翠滴水的莲蓬上来扔到朔绛怀里。
而后摸出两钱随铜子递给船老大:“去安溪河码头,两个人。”
!
朔绛支支吾吾:“我……,你……,你可是要带我回你家?”
“怎的?你不乐意?”金枝白了他一眼。
“乐意,乐意。”朔绛摸摸鼻子,一叠声地点头。
不知为何,他对这个人生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信赖。
六月晚风轻吹,大相国寺的晚钟敲得悠远,汴京城里各大夜市热闹起来,热热闹闹叫卖着麻腐鸡皮、沙糖绿豆,夜游的小娘子们挥舞着团扇,酒楼画阁飘出舞乐之声,点点灯火映照水面。
美人混不在意他的扭扭捏捏,边剥莲蓬边问:“我叫金枝,金枝玉叶那个金枝,你叫什么?”
“我,家里人叫我豚鱼。”
朔绛没有撒谎,这是他的表字。
“甚?”金枝有些不解。
“易经中有云:豚鱼,吉。讲的是君子泽被天下,连低微如小猪、小鱼之物都可恩济。”
“说人话。”
少年挠挠脑袋,想起奶娘的原话:“贱名好养活。”
“哦,猪鱼。”
“不是猪鱼,豚鱼。”朔绛无语,又问,“你店里雇不雇人?”
?
少年郎自告奋勇:“我会写字、会算筹,还会,还会制香薰!”
最后一条却说到了金枝心里去。
她自问算得上是什么苦都能吃,可唯独受不了店里的生肉味,只好买香薰来怯除。
香薰贵,买一条都要好几百文,心痛。
她看这少年适才一大堆掉书袋,便知他不是歹徒。
金枝迟疑的情形落在朔绛眼里,叫他越发磕磕巴巴,脸红了一片。
他还是生平第一次开口求人呢。
尽入金枝眼底。
再想起他今天像一条小尾巴跟在自己后面,眼神中流露出全然信任和依赖。
金枝想起了远在岭南的弟弟,忽然心里生了怜悯之情:
“那就留在我这里吧,给你口饭吃还是可以的。”
“嗯!”朔绛重重点头,接过了金枝递给自己的莲子。
清润糯面,带着夏日里第一丝微甜。
**
水声潺潺,江水如蓝,两岸有美人当垆,麻花鸭安心缩在金枝怀里,时不时咕咕叫两声,居然有条青鱼蹦跶到了船上。
金枝眼疾手快,扑过去就将青鱼压在身下,
随后扯了根菖蒲草穿过了鱼鳃。
船到岸边。
金枝摸出两文钱递给船家,又示意朔绛拎好两只大白鹅。
她熟练地东绕西拐就到河边一家面摊,熟门熟路跟掌柜的点菜:
“青娘子,要两碗笋菜淘面。”
雪白笋丝脆爽,腌雪菜咸香下饭,也许是饿了,这回朔绛没再嫌弃粗粝,反而吃得津津有味。
待到要结账时,金枝笑道:“青娘子,这条鱼给你好抵了面钱。”
青娘子一把接过鱼掂了掂重量,应了声喏。
朔绛瞪大眼睛。
谁料金枝临走前还笑吟吟拿起一碟小菜:“再饶上你一碟子紫姜。”
朔绛目瞪口呆。
他出身贵门,家里接触的姐姐妹妹们多讲究清贵矜持,就连兄弟们都讲究“君子口不言财”。
从未见过这般精明爱算计的女儿家!
金枝瞥了他一眼:“赶快跟上!”
这里是汴京的贫民聚集之地,巷陌纵横人烟骈盛,进入其间犹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金枝带他西拐八绕到了一处小巷深处的小院。
院内窄小,不过一座摇摇欲坠的泥土屋,院内的石子路年久损坏,长出各种蒿草,院子里几只鸡正昂首阔步,见他们来也不慌。
朔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子脚下,堂堂汴京,居然还有这等破败之地?!
“吁——嘘嘘嘘——”金枝冲到鸡群里赶鸡,一边扬起嗓子大骂,“成五嫂子,你家鸡又跑到我院子里了,再有下回我家开全鸡宴!”
“知道了知道了。”院墙那头有个妇人赔笑声音,“这些杂毛畜牲不懂事,一定是看中了您家院里有草籽。”
那几只鸡被金枝的大扫帚赶得飞了起来,叽叽咯咯居然飞上了院墙,转而不见。
“哼!还不是为了不把自家院子弄脏?!”
金枝气鼓鼓骂了一句,顶着满头鸡毛顾不上管,专心致志不知在草里细细寻找着什么。
朔绛干站着无聊,往前走了几步,
谁知——“哎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鸡粪。
金枝这才回过神来,从屋里拿出个木头墩放在屋檐下:“坐!”
朔绛差点吐出来,他强忍着内心的不适,掏出白细布手帕细细擦拭干净指尖灰泥。
又将鞋履脱了下来,盯着金枝。
“干吗?”金枝不解。
“这鞋不要了。”
“什么?!”金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这鞋单是在市面上卖都要卖十两银,你居然不要了?!”
朔绛反正死活都不愿意再穿回那双鞋子。
金枝叹口气,
又进屋翻箱倒柜找出一套衣服鞋子:“也罢,你穿原来的衣裳本身太扎眼。”
朔绛进屋换上衣服鞋子,青布直裰千层底布鞋,
虽然粗鄙但都是全新之物。
布衣舒适,布鞋绵软,很是舒服。
“还挺合适。”金枝点点头,“这是我过门前亲手给前头那死鬼做的见面礼,可惜还没行六礼他就走了,没想到便宜了你。”
朔绛:……
“将亡夫称呼为死鬼,有失尊重。”
金枝摇摇头,一脸怜悯:“瞧瞧,书都读傻了。他家老娘我都养着呢,就冲这份恩情我叫他死鬼他都得欢欢喜喜受着。”
朔绛:......
金枝不以为然,她走到水缸前,葫芦瓢舀起一勺水,就着水缸“咕咚咕咚”大口喝了起来。
粗鄙无状,
朔绛叹了口气。
“你也要喝吗?”
金枝将他的嫌弃误会为想喝水,拿手擦擦嘴,给他递来葫芦瓢。
朔绛:……
他接过葫芦瓢,也不知干不干净,
再凑近鼻子边,闻着水有腌臜气味。
想起适才那鸡满天飞,这水缸又放在院里,虽然盖着蒲盖,可谁知道扬了多少灰尘进里面。
他皱皱眉头:“我知道没有陈年雪水,但就是山泉水也可勉强入口。”
“放屁!”
金枝懒得理他,转而一心一意在草丛里翻检,好半天才发出小小的欢呼声:“找到了!”
她捧着一枚光洁雪白的鸡蛋得意洋洋。
“这,莫不是?”朔绛瞥了眼墙那边,斜斜瞧着金枝,“古有大贤曰:志者不饮盗泉之水……”
可想起适才那位特意将鸡赶到别人家的做派,又闭口不言了。
金枝将鸡蛋珍而重之收在怀里,再一看还水碗不动。
朔绛待在那里,嘴唇干裂,却坚决不喝水。
他从昨晚逃亡至今,应当没怎么喝过水,再这样下去要出人命。
金枝叹口气,翻出个陶碗从袖子捏出几个钱起身去外头街巷。
汴京城里时常有临街叫卖的卖水人,叫住便可买水。
朔绛在院子里左右为难,
她到底还是没舍得买山泉水,只买了一碗井水,
没好气递给朔绛:
“喝吧!”
朔绛将井水放在嘴边闻了一下,还好,没有任何异味。
他捏着嗓子喝了下去:“虽不及平日里所喝山泉水清冽,但总算没有怪味。”
“那是,这是甜井水,花了我五文一壶呢。”
金枝说起来就心痛,又推推朔绛:“养你不是白养的,去将院子扫了。”
朔绛在她的示意下拿起扫帚,慢慢儿清扫一遍。
他只见过仆人扫地,自己扫起来不得要领,恰如在院中画地图一般。
被金枝来了一记。
朔绛摸摸疼痛的后脑勺,默念了一百遍:“君子矜而不争。”
等我回府那一天!他暗暗攥紧拳头。
不过目前为了逃避爹爹包办的婚事,还是要在外面躲一段时间。
等到了晚间,金枝从屋里抱出一卷草席铺在屋檐下:“你睡这里。”
幕天席地,枕星伴月,这怎么睡?朔绛站在原地愣住了。
金枝只好去给他搬胡床,一边嘴里嘀咕:“骄里娇气,不知道的人还当我养了个面首呢。”
朔绛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立刻跳起来:
“本世……本少爷岂能是面首?”
“对,你当然不是面首了,哪个面首要是像你这样对金主挑三拣四早被赶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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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你有眼光】
【大大冲冲冲鸭】
-完-
第3章
◎你行不行啊?◎
星汉灿烂。
朔绛躺在屋檐下辗转反侧。
他枕着竹编枕,盖着一床麻布被,露水落下来后全身凉飕飕的。
脑海里更是走马灯一样:侯府如今是怎样的场景呢?
爹应当是暴跳如雷,婆婆肯定一边骂爹娘一边闹腾着要出去找自己,娘则是哭得梨花带雨。
他当然不想让朝夕相处的亲人担忧。
可他也不想回去和帝姬成婚。
帝姬作为官家唯一的女儿被宠得骄纵恣意,常暴打身边内侍宫女。
朔绛不愿迎娶这样的妻子。
爹为了满门荣华富贵逼着他做驸马,好让多疑的天子放心。
可他并不想像一匹配种的种马一样任人摆布。
于是一时冲动逃出了府。
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呢?
是去书院投奔旧时师长?还是寻外放的同窗师兄弟游玩散心?抑或是做个游侠儿潇洒走遍山河?
朔绛越想脑子越乱。
偏偏这时屋内传来令人怪声:“咯咯吱,咯咯吱……”
声音活像一个人咀嚼,又像是什么恶魔在暗夜里咬牙切齿。
朔绛吓了一跳。
好容易才反应过来,这应是睡在屋内的老板娘在磨牙。
???
!!!
朔绛身边的婢女都精挑细选过,伺候上夜时从未有打鼾磨牙的怪僻。
这磨牙一事还是朔绛听贴身小厮九丘与八索斗嘴才知道的。
他当时还劝九丘:“你们是同胞兄弟,为了这点子小事伤了和气多不值当。”
如今听来,这哪里是小事?!
咬牙切齿的声音越演越烈,大有把仇人嚼死在齿尖的狠厉。
非但吵,而且瘆人。
睡过去前,朔绛迷迷糊糊想:
九丘当时没把八索打死可真是兄弟情深啊!
**
“喂!起床!”
似乎才合上眼皮就立刻被人吵醒了。
朔绛费力睁开眼,是老板娘恶声恶气的嘴脸。
她单手叉着腰,一手举一柄铜火夹,似乎下一秒那铜火夹就要扔到他脸上。
也罢。
梦里还在侯府的朔绛迷迷糊糊伸出左手。
金枝把铜火夹伸到他手里,颇为欣慰:“眼里有活了,不错。”
铜火夹的触感又冷又膈人,
朔绛一脸茫然:“谁给我更衣梳头?”
金枝冷笑一声,一把夺过铜火夹扔到地上,
重重的撞击声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翻身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汴京城里一处偏僻小院里。
凶神恶煞的市侩老板娘正双手叉腰。
唉,梦里不知身是客!
朔绛叹息一声,自己起身,又问:“篦子呢?还有刷牙子、牙粉、漱盂子、减装呢?”
“什么???”
真是穷讲究!
金枝递过一枚木梳子:“篦子多贵,你就用木梳凑合梳头。”
自己动手洗漱朔绛还是会的。
他在白鹿书院读书时书院讲究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书生们的私事都是自己做的。
刷牙子是半根杨树枝条泡水揉皱了枝干木纤维,用那些藕断丝连的枝叶丝须清洁牙齿。
至于漱盂子——
“吐院里就行。”
???
朔绛差点呛住。
朔绛洗漱的功夫,金枝已经用铜火夹捅捅灶房里的炭灰开炉做饭。
等朔绛收拾停当时,就见梨木小几上摆着两个胡饼、一碟子紫姜,两碗蛋花青菜汤。
“怎么样?丰盛吧?”金枝洋洋得意,“不比你以前在大户人家吃得差吧?”
朔绛瞥了一眼饭菜,没说话。
胡饼是昨天下午金枝递给他时他咬了一口的,还有个牙印。
紫姜是昨晚从那位青娘子那里用鱼换来的。
而鸡蛋,则是贪没了隔壁成五嫂子家的。
朔绛在心里默念三遍“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才拿起筷子。
他皱着眉头将胡饼掰碎,而后泡在蛋花汤里,
然后才将胡饼喂进嘴里,再就一片紫姜薄片,痛苦闭上眼睛预备下咽。
哎?
这紫姜腌制入味,吃起来酸甜可口。
让人生厌的胡饼在蛋花汤里泡过后粗粝的口感尽失,取而代之的是杂粮特有的清香。
紫姜口感脆脆爽爽,蛋花汤里蛋花缥缈轻薄。
正好就着下饭。
朔绛吃完了一大碗。
**
“吃完了?去把碗刷了!还有,以后就由你来做饭。”
“什么???!”朔绛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金枝随手揪起一枝狗尾巴草,一边用它又硬又直的根茎剔牙一边安排:“我已经与青娘子说好了,把你送到她那里去学徒。”
她早就盘算好了,猪鱼以前再怎么富贵也都是过眼云烟,还不如学门手艺以后好谋出路。
朔绛顾不上指责她的行为不雅,转而质疑:“我堂堂君子,居然去当垆举炊?”
金枝不明白他的矫情:“多学一门手艺有什么不好?再说了,我可不养闲人。”
剥肤锤髓!
抽筋剥皮!
掠脂斡肉!
惨无人性!
可他现在无处可去。
朔绛灵机一转:“不是说让我做香薰吗?做多了还能去卖,不比学厨好?”
他是不谙世事但却不笨,短短几个回合已经看出了这老板娘唯利是图,是以说服她也以财帛打动:
“你想想,我去学厨还要学好久,何时才能赚钱?而我已经会制香,现在就能赚钱。”
金枝掐着枝头算:最下等的香薰都要一百文一块,一个人一天的饭钱只要三十文,一天制一块香薰,便能净赚七十文。
再者就算不赚钱,也能少一笔买香薰的开支。
金枝泼辣能干肯吃苦,可她唯一有个毛病就是受不了生猪的腌臜味道,为此她用了不少手段:天天洒扫、艾草熏墙、日夜开窗通风。更是花了大价钱买香薰。
如此一来每月三百文的香薰钱便可盛下,何况多余的香薰可以拿来在香铺寄卖。
金枝越想越划算:“走,去进货。”
胜利来得这么突然,朔绛有些不敢置信:“你,你不开肉铺吗?”
金枝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谁家一大早去买肉?”
再说了,她是三天进一次货,大后天早上才要早起进货呢。
两人走出院门。
朔绛虽然身着布衣,却难掩其英俊姿色。
街巷上邻居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朔绛吸了口凉气。这要是被有心人告到侯府去,他这不是白跑了?
他正琢磨着要不要寻个斗笠遮掩。
谁知金枝主动迎上去,笑吟吟跟大伙说:“这是我弟弟。前儿被我花钱买回来了。”
少年郎生得金质玉章,与美貌的金枝站在一起,真如一对金童玉女。
百姓愚昧,也无人分辨是不是能花钱买来犯人。
街坊邻居都知金枝努力赚钱是要将岭南的弟弟接过来,因而纷纷恭喜。
又问“你弟弟姓甚名谁?”
金枝含笑:“随我名字起的,大名唤做金条。”
朔绛:???
**
香料在附近一处街市售卖。
朔绛站在店里,闻着熟悉的的香料味道,满足吸了一口气。
制香啊。这可是他的拿手技艺。
终于能到自己熟悉的领域,证明自己并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朔绛期待尽快重拾自己身为男性的尊严,昂首挺胸跟伙计列清单:
“沉香、玄参、真檀、安息胶、沉榆,蓂荚、郁金汁各一斤。”
“对了,还有西域海外来的麝香、乳香、龙脑各两斤。”
香铺老板眼前一亮:“我这就给两位包起来。”
“慢着!”金枝敏锐觉察出不对,拦住老板跃跃欲试的双手,“这些需要多少银子?”
“给两位抹平零头,共三千两即可。“
一大早就迎来这么大一桩买卖,老板兴奋搓搓手。
“即可?”金枝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斩钉截铁:“老板,这些都不要,你们最便宜的原料在哪里?”
老板脸色肉眼可见的灰白下去,没精打采指了指墙角一筐香料:“那里。”
朔绛打眼一瞧:艾草、紫苏、木兰花。
想自己堂堂制香圣手,制作的香料哪位汴京城里的贵门不是求了去奉若珍宝?
却要在这里委屈自己买些便宜香料?
他摇摇头,对金枝颇为不满:“我制的香可是汴京,不,满朝第一,你居然还想着省香料?”
金枝也不怵:“你若有这本事,那就是给一堆破烂也能制出上等名香!”
这招是不是激将法不得而知,反正朔绛被激了起来:就让你这市侩之徒瞧瞧我的本事!
他绞尽脑汁,思索各种香料的特性,最终定下了清单:“白芷、乾枣、蜜、木兰、艾香、艾草、紫苏、梅树香球、桃树树胶。”
金枝却还不满意:“梅树香球、桃树树胶不用买!我去给你摘点新鲜的。”
朔绛:……
香铺老板:……
**
好容易买回家,金枝又在左邻右舍讨要了梅树结成的香球、桃树树胶回来。
朔绛又犯了难:“制香要用雪白瓷器和玄武岩所制杵器、细绢筛选,这样才不沾俗尘。”
金枝摇摇头:“你跟着那些有钱人都学了些什么糟粕?”
她从院里杂物堆里翻出个青石石臼,又从灶间取出个陶盆,再将自己随身带的手帕扔过去:“够吗?”
朔绛皱眉。
可他如今急着证明自己不是一无是处,便可捏着鼻子认了。
手帕筛走碎末,捣碎放入陶盆,而后密盖蒸熟,然后加蜂蜜进去。
陶盆内里渐渐散发出甜甜的气息。
朔绛陶醉细嗅其中清香,满意颔首:
这些香料虽然粗鄙,却被他妙手调制,化糟粕为神奇。
如今虽然只到一半但也初见成功。
踏雪寻梅的雅致、月下吹笛的清丽、春日踏青的芬芳,依次浮现。
风姿绰约的雅致公子静心调制着香料使其散发出高雅香气,本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
只不过总有人煞风景——
金枝狐疑地吸吸鼻子:“你行不行啊?莫不是做吃食糊弄我?”
作者有话说:
刷牙子、牙粉、漱盂子、减装:牙刷、牙膏、水盆、装化妆品的盒子
男主小厮名字:《九丘》、《八索》均出自古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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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4章
◎“就是,那个。”◎
没见识的市井粗鄙之人,谁会吃香料?
朔绛不屑。
只不过他不屑与老板娘一番见识。
横竖等她见到成品自然知道我的厉害。
朔绛心里盘算,手下杵磨香料更用力了。
上午的庭院寂静,
只听得隔壁院子里成五嫂子大肆咒骂:“谁家不长眼的毛贼偷了我的鸡蛋!昨儿个我明明摸着有个蛋要下,也不知下到谁家了!”
又硬要闯进街巷里各家院落寻自己的鸡蛋,引得一滩鸥鹭。
外头咒天骂地骂骂咧咧。
金枝抿嘴一笑,心情格外畅快。
朔绛不由得疑问:“为何那位婶子不登你家门来寻?”
“因为我是她的房东,她赁着我的房子又自己放任母鸡入我家,理亏。”金枝洋洋得意。
朔绛四下打量院落,果然发现中间那堵墙歪歪扭扭,分明是后建上去。
他不解:“为何要将一个大院子拆分成这般狭小?”
“为何?当然是为了钱啊。”金枝不屑,“汴京城里赁房钱可高哩,僦屋出钱,唤做痴钱,意思就算是痴呆都能赚到钱。”
真是个掉进钱眼里的女子,口口声声离不开钱。
朔绛摇摇头,一脸怜悯。
金枝才懒得理会他呢:
“如今时局不太平,外头不是饥荒就是匪患,只有汴京城在天子脚下还太平些,可谁知道哪日就吃不上饭,不如囤积些钱粮。”
“什么?你敢污蔑朝政!”朔绛跳将起来。
他是读圣贤书之人,子曰:君子事上也敬。
太学里学子们日常还会写对官家歌功颂德的诗句。
自然听不得有人污蔑圣躬。
“呵呵,你知道个屁。”金枝翻了个白眼。
“真的,就是本——我原来待的那府上仆从家人也都生活安康。”
他记得一清二楚,奶娘探亲回府来还满脸笑容,说是家中收成富足。
“你个傻子,被有钱人圈养几年就忘了本?”金枝毫不客气,“那些权贵人家的家奴都是免征徭役赋税的,四处兼并闲田,当然日子好了。”
“兼并,已经如此厉害了么?”朔绛一愣。
“那是当然!”金枝振振有词,“皇亲国戚们仗着官家宠爱私下里兼并农田,巧取豪夺,百姓们自然是拱手相让。“
朔绛听得目瞪口呆。
“也就汴京城里生活富足。外头日子可难。”金枝总结,抬头一看日头升起来了,“对了,你把早上的碗刷了。晌午自己从灶间拿胡饼吃。”
她拍拍手就要往外走。
“哎哎哎哎。”朔绛顾不上抗议刷碗的事,忙问,“你怎么就走了?我呢?”
金枝边戴帏帽边回话:“日头升起来,肉铺要开门。我正好探探风头,看那府上还有无家丁出没。”
应当不会了。
朔绛心里说。
皇家颇为忌惮永嘉侯府。侯府几代人都夹着尾巴做人,甚至主动由开国异姓王的地位一路自请降爵到侯。
像昨天那样大姑旗鼓在京城寻人也是急得紧了,断然不会有第二次。
朔绛敢打包票,他爹固然看重他,可更看重永嘉侯府在官家心里的地位。
要不,也不会把他卖给皇家做驸马不是?
朔绛心里泛过一丝苦涩。
“刷锅的时候用丝瓜络!别用甜井水,用不要钱的苦井水!”金枝一声声的叮嘱立刻将朔绛从苦涩中带回到现实。
他看见摆在案几上的锅碗,叹了口气。
苦涩能解决苦涩。
**
在打碎了一个碗之后,朔绛终于学会了洗碗。
他喜滋滋将洗干净的碗摆放得整整齐齐,第一次从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中感觉到了成就感。
而等中午的时候,不知是饿了还是习惯了,胡饼吃起来都没那么粗粝了。
朔绛还将制作好的香团用麻绳系上,再摆在院里的晾衣绳上晾晒起来。
渐渐夕阳西下。
隔壁成五嫂子家的鸡群被她大声哄着上架,街坊里炊烟袅袅,尽是大人喊各家孩童回家吃饭的声音。
朔绛也有些心焦。
老板娘虽然市侩惹人嫌,可万一她被侯府家丁抓起来送官府呢?
胡思乱想之间,“咯吱”门推开,金枝哼着市井小曲走了进来。
朔绛放下心来。
很快又皱起眉头:她这唱的什么曲?
“……软玉灯边拥……薰炉温斗帐,举体兰蕙香…………”
这这这这……淫词滥调!
朔绛都替她脸红。
“你回来了?”他咳嗽一声,“以后还是勿要唱这等曲子。”
什么曲子?
金枝大咧咧:“先前一位姐姐暂住,她教我这曲子抵赁房钱。有什么不好?”
这曲子字句听上去文绉绉的,金枝觉得甚好,唱出来似乎显得自己也高雅了许多。
谁知朔绛嫌恶地皱皱眉:“里面……多写…………糟污之事。”
糟污之事。
“什么糟污之事啊?”金枝不懂就问。
朔绛脸色潮红,额头出汗,就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来。半天才憋出一句:“就是,那个。”
哦!金枝恍然大悟。
原来这是一首写男风的曲子。
金枝瞥了朔绛一眼,颇有些不解:朔绛以前不就是做这个的吗怎么还听不得?
可转念一想,朔绛以前被富贵人家豢养,不知拿他做了何等下流取乐的事情,他听到这等曲子心理反胃也能理解。
于是不再追究,转而笑吟吟从怀里掏出一物:“你瞧!”
朔绛定睛一瞧,却是一纸文书。
他识字,拿过去扫了几眼,便知这是一份身份文牒。
金枝四下打量,小声说:“我今天卖完肉寻了坊正办下了我弟的文牒身份,你以后拿来用,到时官府就算要来抓你也抓不走。”
朔绛心想:这倒也是,有了正经名姓就是官府管辖下的良民。以后就是离开汴京下一步也方便些。
他心里满意,却想到一遭:“那,你弟弟呢?他被我顶替了可如何是好?”
金枝摇摇头:“他流放岭南,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流放?”
朔绛还想再问,金枝甩甩袖子:“吃饭!”
显然不想理会他。
可没过一会立刻气冲冲来寻他:“你干得好事!”
朔绛看她捧着一堆碎碗瓷片,气鼓鼓盯着他,登时头大。
他理直气壮:“不是你让我洗碗的吗?”
真是个废物点心。
金枝想骂他,但是吃饭要紧。
她拿干荷叶拢起碎陶片,掏出两枚铜钱,站院门喊街坊:“顶针,顶针!”
来了个男童,熟门熟路接过碎陶片就走。
“怎的?还有人专门收拢碎陶?”朔绛吃了一惊。
“是去锔碗!顶针爹是个补锅匠。”金枝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锔?补锅匠?”每一个名词都闻所未闻。
很快他就知道了,顶针居然送回来一个囫囵碗。
朔绛新奇凑过去打量:每块碎片都用枣核形的铁钯订好,碎片之间有雪白泥膏黏合。这个碗又完好如初。
朔绛啧啧称奇:“这我知道,这不就是金缮吗?!有次我将一块唐瓷梅瓶失手打碎,请了大儒用黄金融化成泥拼接而成。成品美奂美轮更添韵味。”
金枝觉得自己可能要被这个小白脸气死。
她翻着白眼走了。
朔绛就是再麻木也觉察出亏欠,他摸摸脑壳:“我做出了香团,你可要瞧瞧?”
原本还期望着他能做出点什么。
可这人洗锅都能摔了碗,
金枝不相信他能做出什么好东西。
她一脸狐疑,看他在小院里忙来忙去将晾晒好了的香团摘下。
又将香团分割成块再用引火奴①点燃。
香团渐渐燃烧,释放出袅袅白雾。
“‘高烟杳杳,浓腴湒湒,芳馨之气,持久益佳②’,果然如书里所言,古人诚不我虚也。”朔绛兴奋喃喃自语。
相比之下金枝就直白得多:“乖乖!直娘贼!”
朔绛这回顾不得嫌弃她粗鄙,反而一脸得意,扬起下颌:“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吧?”
金枝不想夸他,含糊“嗯”了一声。
可即使这简单的嗯,都让朔绛高兴不已。让这粗鄙妇人瞧瞧什么是君子之才!
清幽香气淡淡扩撒在空气里,让朔绛想起昔日与同窗焚香雅谈的往事,他一脸沉醉。
可很快被金枝熄灭香团:“留着在店里熏。”
“香薰燃起便不可中途而废,否则有损风雅。”朔绛不满。
“买香料可是花了我的一百文!”金枝毫不让步,一把抄起香团放进小陶盒。
背山造屋,背山造屋!朔绛痛心疾首。
偏偏这时顶针又在门外喊:“金枝姐!金条哥!”
金条。
朔绛真是烦死这个俗气到骨头渣的名字。
可是乌衣巷百姓几乎是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名字,这不,已经有人“金条金条”唤他了。
顶针送来一捧青杏:“我娘说,这是庆贺你弟弟回家的。”
又艳羡瞥了金条一眼:“金条哥可真是白净!”
金枝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少年换上粗布衣服和草鞋,面色却仍然白白净净,在巷子里仍旧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她含糊塞责:“那是因着我弟弟关在大牢里一天没晒过日头!”
等他走了金枝立刻下令:“从今儿开始你便不要再洗脸了。万一被那些人捉回去可如何是好?”
朔绛想说捉他的不过是自家侯府的下人,不过是奉了老太太之命寻他这个世子。
哪里会惩罚他?
他逃跑出来也不过是不满父亲将他胡乱许给公主。
可他到底还是闭上了嘴巴。
第二天一早,金枝本想带着朔绛去肉铺帮忙。
可想起院里还晒着的香团,又改变了主意:“你还是盯着点。别被成五嫂子的鸡啄了。”
到晌午的时候,成五嫂子的鸡没来,成五嫂子倒来敲门。
作者有话说:
制香方法出自宋《天香传》
引火奴①:火柴
高烟杳杳,浓腴湒湒,芳馨之气,持久益佳②出自宋《天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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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5章
◎"一分都不能少“◎
她端过来一碗青蚕豆饭:“金条呀,你初来乍到,做婶子的特来送上一点心意。”
朔绛没敢接。
从这几天粗浅的了解他大致感受到这是一位市侩到能与金枝抗衡的人物,这般示好为何?
成五嫂子看他拘束,笑着打趣:“看你眉眼俊俏,可想过何时成婚?”
原来人人都爱俊俏小哥。
朔绛哭笑不得。
他拱手道谢:“实在没有心思。”
陈五嫂子理解地点点头:“也是,你家这般境况,做儿女的是没心思。”
等等,家里何等境况?
朔绛来了好奇心。
又想起问起金枝弟弟时金枝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眼珠子一转,拱手请成五嫂子进院:“正好我那里有些蜂蜜,还请嫂子喝碗蜜水。”
蜜水润喉,又是对着这么个风度翩翩的俏郎君,成五嫂子被套了许多话。
等下午她喜滋滋告辞时,朔绛已经知道了金枝的身世:
金枝四岁随着改嫁娘亲到了汴京城,继父是个汴京城里的小官,家境尚可。金枝母亲不久就生下了一男一女双胎。
可惜几年后她继父犯了事籍没家财。继父、弟弟都被流放到了岭南,母亲和妹妹则被罚为官奴,归宣徽院管辖。
临走前金枝娘亲仓促将金枝与巷子口开肉铺的寡妇陈家阿婆儿子结下了娃娃亲。
陈家阿婆宽厚和气,喜欢金枝生得伶俐,待金枝视如己出。
肉铺虽然收入丰厚,可惜陈家小子身子骨不好,是以银钱全填进去也没救了性命,不多久就去世了。
这下人都说金枝这孩子命硬,叫陈阿婆丢弃她,可陈阿婆还是努力带大了金枝。
金枝算是守了望门寡,之后她到了婚嫁年龄也有不少人提亲,但她婉言拒绝,一人养着陈家阿婆。
陈家阿婆年岁大了就进了尼姑庵,将肉铺交给了金枝经营。
金枝赚的钱一半留着给陈阿婆养老,一部分要救济在教坊司的母亲妹妹,还要向各路客商打听岭南家人的消息。
更要积攒下来,说不定哪天大赦天下,宣徽院放官妓出门,她也好有钱可赎人不是?
怪不得她这么看重钱财。
朔绛恍然大悟。
这人原来也不是这么一无是处,朔绛觉得自己对老板娘的恶意褪去了那么一点点。
是以晚上金枝回来后要他明天早起跟自己去进货时,
朔绛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第二天他就后悔了。
**
寅时,东水门。
夜幕低垂,杳无人烟。
别看是夏天,夜露下来也有些冷。
冻得哆哆嗦嗦的朔绛缩作一团。
金枝没好气白他一眼:“说了让你多穿件衣裳你不穿。”
朔绛一脸严肃:“不冷!”
金枝拿给他的衣裳是她自己的一件夹衣。
堂堂男儿七尺之躯岂能穿女子衣物?
“阿嚏!”
“哼,死要面子活受罪!”
金枝翻了个白眼,自顾自修缮自己借来的小船。
朔绛摸摸鼻子,缩在一边不语。
金枝整理完太平车又将一缕五色丝线递给他:“一会羊来,你拿丝线拴羊脖子上。”
朔绛不解。
“京里如今人人爱吃羊肉,汴京附近的羊群却有限,是以肉铺老板们都要抢羊。”
东水门是一道闸门,铁皮包裹车门,遇夜如水闸一般垂下水面。
此时门边许多如他们一样翘首期盼的小贩。
没等多久就有小贩激动喊:
“来了来了!”
朔绛抬头望去,看到了他此生从未见过的场景:
一头,两头,一群。
雪白的羊群一团团如天上云朵,从黑夜中逐一浮现,让人疑心是什么鬼魅。
数百,不,数千头羊正被驱赶着往东水门而来。
只有一人驱羊,手持皮鞭,从容镇定有条不紊。
朔绛张大了嘴。
此情此景让他忍不住想赋诗……
“还愣着干吗?抢羊啊!”金枝大喊。
她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毫不犹豫一个箭步向前。
等朔绛回过神来,她已用手中丝线系了两头羊。
朔绛这才跟着手忙脚乱拿出丝线。
看着温顺听话的小羊似乎也能看出他不堪大任,左突右转就是不配合。
朔绛累得满头大汗也没将丝线系上羊脖。
他换一头羊,可还是一样。
好容易摸到些门道,正要系——
另外一个肉铺老板手起线落,得意瞥了朔绛一眼。
……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
朔绛最后还是绑定了一头又瘦又弱的小羊。
他得意洋洋正要表功,却听一声哨响,赶羊人:“都分完了。”
嗯?自己就绑了一头羊?
金枝这回倒不嫌弃他:“不错。”
让朔绛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错:“?”
“我第一次来时一头都没绑中呢。自己蹲在墙角哭。一转眼八年过去了。”
他们说话间已经有屠夫们进了水中立着的一间间塌房,开始挥刀宰羊。
金枝找的是位冷面汉子。
他生得魁梧高大,虎背熊腰,满身疙瘩肉,背部和手臂布满狰狞猛兽的刺青。
可宰羊时却温柔蹲下去抱住羊头,低声呢喃着什么,而后利索一刀——
羊直直倒在地上,雪白的羊毛上滴血不沾。
朔绛瞪大了眼睛。
金枝小声咬耳朵:“向晚戟杀羊有秘法,能让羊无痛无觉。”
原来能让赴死只羊少些痛楚,这金枝也算是有些慈悲心肠在里。朔绛感慨。
谁知立刻听到下一句:“这样羊肉不膻不骚,比别家好卖哩!”
朔绛:……
随后也有别人送羊过来,向晚戟只收了十头就不再收,随后他左手拽肉右手挥舞斧头大块劈砍起了羊肉。
这可与适才平和的一幕不同:
羊皮顺着纹理剥落,各种内脏和羊头被小心剁下,生肉颜色冲击眼帘,鲜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惨白的骨架和鲜红的鲜血交相辉映,生肉的味道和血的腥味混合,咯吱咯吱的剁羊声和锯断骨头声。
一起冲击着人的味觉、听觉、和嗅觉。
一贯在书院读书的朔绛从未见过这等血腥场景。
他大汗淋漓,两股战战。几乎要晕过去。
偏偏金枝还善良了一回,看他发抖以为是着凉了呢,因而好心抓起他的手,放进刚剥皮的羊皮下面:“赶紧暖暖,别冻着了。”
羊皮剥掉后下面的羊肉软嗒嗒,让人想起蜷缩着的婴儿。
羊肉和羊血散发着灼人的热气,提醒着朔绛它们适才还是一头雪白羔羊。
朔绛颤抖着抽出了双手:鲜血密布,淋漓尽致。
他终于晕了过去。
**
等他醒来时,金枝已经划船到了半路。
深夜的汴京城犹在沉睡,四处黑漆漆的,唯有船上挂着一盏风灯还亮着微弱的橘色灯光。
朔绛一骨碌爬起,头顶群星璀璨,一排生羊堆在他身边。
“醒啦?”前面摇橹的金枝转过身去问他,声音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嗯。”朔绛自觉丢人,闷声闷气。
果然金枝再也憋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惊起一窝熟睡的沙鸭,扑棱棱在水面惊起一圈涟漪。
她笑够之后还要假模假式安慰朔绛:“没事,我第一次看杀羊时看吐了。”
“只不过那时我六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朔绛:……
**
只不过她到底心不坏,还是甩了个葫芦过来:“喝点水。”
打更人的声音飘飘渺渺传了过来。
朔绛忽然想起那些风雅的同窗和飘逸的贵族子弟常在河中取“寅时河心水”烹茶,因为此时空无一人,汇聚天地之精华。
他灵机一动就想往河心去打水。
被金枝阻拦:“你疯了不成?”
\"适才宰羊的羊血尽入河中,河水正脏哩。”
锦衣玉食的贵人们偶尔深夜起来便以为难得,还当寅时如何稀罕。
可在汴京城的另一端,寅时热热闹闹沸反盈天:羊血,污水尽数往河心排去。
朔绛想起清雅修士们高谈河心水滋味“甘甜异常、风雅无边。”的样子,
默默放下手里的葫芦。
朔绛无言以对转移话题:“那时你刚到陈阿婆家吧?”
金枝一愣:“成五嫂子都跟你说了?”
朔绛点点头:“只不过是继父……”
金枝摇摇头:“无妨,我幼时无父,在蜀中总被别人欺负,等到了汴京城,多亏有爹在才过了一段好日子。”
所以她这么爱钱,原来是因为家里缺钱。
朔绛想了想,倒觉得从前对这人苛刻了些。
金枝不在意地甩甩发梢,笑道:
“多亏街坊们好心拉扯我,成五嫂子也是好人,还端饭送给过我。”
自己识人太肤浅,朔绛有些惭愧。
他们摇船到了码头,将生肉一趟趟搬运进肉铺这才摇船归家。
这时天已发白,汴京城渐渐苏醒。
买早点的摊子已经开始冒起缕缕炊烟。
两人打着呵欠,巷口遇到要去做工的成五嫂子。
她热情招呼:“买羊去了啊。”
有了金枝适才这番话朔绛对成五嫂子很有好感,
感念于这和睦的市井情谊,他拱手作揖:“正是。”
谁知金枝冷冷叉腰:“成五嫂子,你那房租今天就得给我交过来!一分都不能少!”
严厉而冷酷。
哪里是适才抹眼泪说市井情深的人?
朔绛再次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说:
朔绛:我总对金枝有新的误解。
◎最新评论:
【这男主前期傻乎乎的还有点迂腐,笑死】
【
【我有种莫名的预感,男主制的香可能也是因为他的身份才如此受追捧,现在拿去卖肯定没那么珍贵】
【哈哈哈哈,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谈感情伤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么么哒】
【滴滴滴打卡】
-完-
第6章
◎“金豆”◎
这两天与金枝同吃同住朔绛也渐渐了解了金枝其人。
一大早起来她顶着一头炸毛走来走去,一点都没有人前的妥帖样子。
边打哈欠边嘟哝:“哎呀今天还要去收肉铺里的欠账。”
晚上则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算账,核错数目就双手挠头,边挠边痛苦大喊:“什么时候我才能算对?!!!”
在肉铺无聊等客人时卸下铜包金发簪挠头皮,歪着脑袋很是享受。
有时挠头不够,还要拿来掏耳朵,简直邋遢至极。
街角乐人动鼓演杂剧,她第一个笑得前仰后合,露出八颗牙齿酣畅淋漓。
市侩、俗气、邋遢。
然而今日朔绛见识到她的另一个特性:固执。
事情要从向晚戟说起。
清晨两人杀羊回来,正在补觉,就听得外头敲门声。
金枝翻个身,装没听见。
睡在屋檐下的朔绛只好去开门。
是向晚戟。
铁塔样的身躯怀里抱一头小小羔羊。
看见朔绛立刻皱眉头:“你不是金老板的伙计吗?”
朔绛发困,含含糊糊没清楚:“你要找金枝?”
转而大声喊:“金枝,金枝——有人找你!”
汉子的脸更阴沉,
朔绛疑心他从汉子眼里看到了一丝杀气。
他提起蒲扇大的手掌往朔绛右肩一拍:“怎么样,兄弟?何时讨教讨教?”
嗯?
朔绛一头雾水。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金枝出来了。
看见向晚戟大喜:“你怎的来了?”又拿板凳招呼他做又使唤朔绛倒水。
“不用了。”汉子气场渐冷,“今日宰杀漏了你家一头羊,特意给你送来。没想到——”
他瞥了一眼朔绛:“不曾想你家里有别人。”
那目光又寒又凉,朔绛打了个冷战。
金枝“哦”了一声:“不是别人,这是我弟弟金条。快,金条叫戟哥!”
“戟哥。”朔绛看了看悬挂在他腰间的短刀,叫得利索。
汉子脸上寒冰烟消云散,再一瞥见屋檐下的被褥。
不好意思站起来要走:“我忽然想起有事,羊送过来我也要走了。”
金枝嗯了一声,又狐疑:“适才我出来看你在拍我弟弟,没事吧?”
“没事没事,”向晚戟伸出手示好地摸摸朔绛右肩,“我适才,是想跟弟弟打招呼。”
朔绛:?
向晚戟逃也似出了院门。
留下两个一头雾水的人。
良久朔绛才问:“那个向晚戟莫不是对你有意吧?”
金枝被蛇咬一般跳了起来:“你莫胡说!我可守着望门寡!”
“咩咩咩!”
还是怀里羊羔叫声提醒了两人。
朔绛低头一看,这不正是他套住的那头羊吗?
金枝打着哈欠:“大后天屠宰时带上一并杀了就是。”
羊羔雪白绒毛卷曲,黑眼珠清澈见底。
朔绛一时不忍心:“要不养着吧。”
“养着?”金枝瞥他一眼,“小羊羔子肉嫩价贵,养成大羊可就不值这个价了。”
“可是,万物有灵,羊羔亦是灵物。”
“呵,有本事你这辈子别吃羊肉。”
“养着玩不行吗?”
“不行!”
金枝斩钉截铁。
朔绛软磨硬泡都无法让她改变主意。
金枝换个说法:“家里还养着两只鸭呢,我还要照料铺子,你要做香团,谁喂它?再说了,汴京城里哪来的草?”
这些都不是问题,朔绛拍胸膛:“我来!”
金枝不理他,转身回房补觉。
小羊似乎饿了,一直“咩咩咩”叫个不停。
院里杂草遍布倒成了天然的口粮,朔绛灵机一动,在杂物间寻了柄镰刀割草。
他没有用过镰刀,笨手笨脚挥舞过去——
青草一弯腰,毫发无伤。
朔绛不气馁,他眼珠子转转,左手揪住青草尖固定右手挥镰——
“哎呀!”
锋利的镰刃割伤了他的左手背。
血流如注。
“你这人还让不让我睡觉啊?!”
金枝凶狠冲出来。
可看到的是朔绛捂着手背,痛得直抽冷气。
她吓了一跳。
再看朔绛手背上流下鲜红血液,镰刀扔在一旁。
金枝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转身冲到了正房,将神坛上的香炉拿下来,捧出香炉灰就往朔绛伤口上敷。
朔绛吓得躲闪:“别污了伤口!”
金枝摁住他的手不让他动:“你懂屁,香炉灰止血。”
果然伤口不再流血,绵软的香灰竟然还有镇痛的作用,疼痛也没那么凛冽了。
金枝摇摇头:“你不会割草还逞什么能?”
朔绛理直气壮:“我喂羊啊!”
“家里那点草哪里够羊吃得?”金枝嗤笑。
两人说话间羊羔已走了过来,似乎真的有灵,蹭到了金枝腿前,歪着头在她腿上蹭啊蹭。
金枝叹口气:“我去割草。”
她挥舞镰刀很快就割了一捧嫩草。
小羊似乎真饿着了,吃得又快又急。
吃一会还不忘过来金枝跟前蹭蹭,似乎在撒娇。
金枝摇摇头:“呵,我就看你能不能坚持到大后天。”
看她言语间有松动的痕迹,朔绛来了兴致:“留下它吧。”
金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朔绛趁热打铁:“我现在就给它取个名字。”
小羊吃饱了舒服得满院跑,朔绛看到它身上落下圆圆的棕黑小丸,豆子般精巧圆滑。
朔绛捻起一枚,灵机一动:“就叫金豆怎么样?”
金枝:……
她神情怪异,心情复杂。
半天才怜悯地问朔绛:“你不知道那个是羊粪吧?”
朔绛:[○?`Д??○]
他顾不上伤口疼痛,冲起来打着胰子洗了十几遍手。
到了做工的时间,小羊被关在院里。
金枝的肉铺主要卖羊肉、猪肉两物,若是有人来订货,还能出售孢子、鹧鸪、乳鸽、鹌鹑等肉。
只不过今日她翻翻捡捡,居然在店门口支起了一口锅。
朔绛吓了一跳:“这是要做什么?”
金枝白他一眼:“还不是多了两张口害的,快来帮忙!”
朔绛今天心虚,便老老实实来帮忙。
原来金枝除了卖生肉还想卖熟肉。
“熟肉?”
“对啊。以前我听奶娘提起过,我们蜀中老家的肉铺里除了生肉还有腊肉、香肠、卤肉可卖。”
这样顾客可直接买熟肉回家。能拓宽些生意源头。
“从前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如今有你我多个帮手,所以赶紧支起摊子挣钱。”
朔绛想说自己可不会长期待在这儿,可看着兴高采烈大展宏图的金枝,这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每次肉铺卖货都会剩下些边角料:譬如骨头边、皮、肠子等,每每都要折价出售。
金枝想倒不如将这些都拿来做了熟食。
今日她想先试一试卤味。
只不过卤肉的香料配比却是个大问题。
卤肉店里把方子当成传家的密宝,金枝也是隐约记得儿时家中厨子用的一些配料。
朔绛摇头:“你什么都不懂就敢胡乱尝试?”
金枝一脸坦荡:“那当然!”
朔绛反被金枝这种无知无畏的勇气所震住,半响说不出话来。
他见过许多与他一样的名门之后,大家或许有不同的年龄长相,但却有一点共性:
那就是稳。
行走讲究不动衣角,说话讲究慢条斯理,举动讲究稳如青松。
至于决策经营那就更讲究稳。
毕竟世家们绵延多年,唯有万事求稳才能安享富贵。
从小大人们就告诫孩子:太过激进或热烈都只会招致灾祸。
朔绛从未见过像金枝这样莽撞冒失的:
香料配比都不知道就敢先架起一口锅;
卤汤都没调好就敢夸下海口要卖卤肉。
他忍不住问金枝:“万一失败了呢?”
“失败了就再来一遍啊。”金枝理直气壮,看着他就像他问了个弱智问题,“有什么关系!”
朔绛哑口无言。
细细想一想,又觉得有道理:可不就是?
金枝调制了许久都不得当,不是太苦就是口味太淡。
第三次失败之后,她看着朔绛灵机一动:“你来!”
“我?”
朔绛狐疑,而后坚定摇头:“君子远庖厨。”
“哎呀我这是肉铺不是庖厨。”金枝振振有词。
也对。
朔绛尽量离那锅远点。
他对香料果然格外敏感,而且侯府的私房菜在京中也是一绝,朔绛舌头对味道有天生的挑剔。
不多久就调制出了合适的配比。
金枝宾住呼吸将五花肉、羊肉等物投入锅中炖煮。
小火咕嘟咕嘟,锅中各种香料融合,夹杂着肉的香气,渐渐随着雪白雾气蒸腾出锅外。
金枝满意吸吸鼻子:“这回肯定能成。”
果不其然开锅时一锅香喷喷的卤货出炉了。
朔绛看着那锅卤肉感慨万千:
世家子弟,讲究风雅格调,什么调香、写谱,什么抚琴作曲,却都没有今天给他带来的成就感强。
他今天可是实打实自己靠双手研究出了一份香喷喷的卤货方子呢!
金枝拿筷子挑起一小块掉落的羊肉,用手拿进嘴中尝了尝:
不错!滋味香浓,卤香四溢。
她高兴得拍了拍朔绛肩膀:“不错啊!”
朔绛心里也美滋滋的。
他接过金枝递过来的羊肉,第一次没嫌弃对方是用手递过来的。
送进嘴里:羊肉绵软,滋味渗透其中,当真不错。
作者有话说:
为了榜单字数,断更两天,周四继续更
◎最新评论:
【哈哈哈,笑不活了,羊粪哈哈】
【
【呜呜呜大大文笔好好,女主和男主人设都立住了,我好爱女主,男主有点古板但人设也丰满了,没想到能在晋江找到那么合胃口的文】
【床前明月光,更文上晋江,营养液浇灌,码字翻一番~我都抱着营养液来看你了,快把存稿君交出来!!!】
【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
【啊,我也想吃!】
-完-
第7章
◎“还真没白养你”◎
卤过的羊肉香喷喷,金枝又将肠子、肚肺、羊头、猪舌等物投入卤锅中卤第二锅。
朔绛不懂,金枝解释:“我请教过青娘子,她说第一锅放纯肉定下卤汤底,不可放内脏乱味。”
“只不过以后我们就能有一锅老卤汤啦!”
金枝眼睛亮晶晶。
朔绛也被感染得燃起喜悦。他吃过山珍海味无数,都不及今日这锅卤肉让自己上心。
他瞥了金枝一眼,她真如清晨红日,一往无前毫无畏惧。
嗯,这老板娘至少在做生意上还是有可圈可点之处。
**
卤肘子肥厚多油,卤肺片成薄片,卤肥肠则红润饱满,油汪汪红艳艳,上面透明的卤汁滴滴答答鲜美欲滴。
王婆子咽了咽口水,有心刻薄两句:“不过是一个屠夫娘子,还能做出什么好吃食?”
“王婶子是忘了不成?金枝前几天还给大伙儿送过糖饼吃。”李铁匠毫不客气,“您还从我手里多拿了一个呢!”
“就是!那糖饼酥得呀,直掉渣。手艺错不了!”陈婶子帮腔,伸鼻子嗅嗅,“啊呀,闻着就好香!”
风早将卤肉的香气吹得四下洋溢,街坊邻居们纷纷凑了过来。
金枝切了一部分边角肉成小块请邻居们试吃。
王婆子混在人群里也分了一小块肠头。
“哼,能有多好吃?”她撇撇嘴,塞进嘴里。
谁知——
浓郁的香气先进嘴里,豆蔻白芷等多种香料组成的蓊郁香气将舌尖哄得妥帖。
而肠头又肥又厚,咬下去后内壁的肥油滋滋直冒,肥香满口。
再嚼几口,又弹牙又脆滑,口感筋道耐嚼。
肥油丰厚,卤香十足,咽下去后让人久久回味那丰富的口感和滋味。
王婆子砸吧砸吧嘴,后悔自己咽得那么快。
趁着诸人不备,她伸出手欲偷拿第二个——
“啪!”
拂尘扫到她手背。
拿着拂尘的是金枝。
她一对眼睛乌漆黑亮,让王婆子心里一怵。
她脸上赔笑:“金娘子这吃食做得不错!”
而后钻出了人群。
哼!不让我吃,且等着要她好看!
**
其余街坊吃完之后都称赞:“这不比酒楼里做得逊色!”
纷纷购买。
“给我幺一斤肠头。”
“我要五两羊脸肉!”
他们忙了一下午,锅里卤肉已经去了大半。
金枝笑:“多亏你调配的卤料好!”
朔绛自觉颜面有光,腰杆挺得笔直。
他没想到自己对香料的敏感竟然能歪打正着用在这种地方。
正说着,忽听得:
“兀那小娘子,这卤肥肠给我尝一口?”
一名生得五大三粗的汉子三摇五晃走过来,眼风斜斜。
陈嫂子小声:“那是前头街上的王厮波。”
厮波朔绛是知道的,专在各家酒楼候场,帮酒楼客人忙斟酒换汤,或来送些酒食果物,待酒席散了讨要赏钱,汴京将这种职业唤做“厮波”。
想来他要这肥肠为的就是在酒楼间兜售领赏钱。
曼娘笑吟吟拿起小块分割好的肥肠,让他尝一尝。
那男子两口就吞了下去,而后不知哪里摸出个牙签叼在嘴里,牙签一晃一摇:“小娘子,这肥肠怎么卖?”
有生意来,金枝笑容满面:“一斤一百三十文。”
“嗬,你莫不是特意消遣于我?”王厮波抬起眼皮子,“一斤肉也不过一百文,何况杂碎下水?”
金枝手一顿,眼睛瞄了一眼不远处案几上的尖刀,却仍笑:“您说笑了,您说的是生肉,我这可是卤肉,水、柴火、香料,哪个不要钱?”
王厮波“呸”一口吐出牙签,慢慢眯眼:“我要些不肥不瘦的肉,可有?”
围观的百姓们也窃窃私语起来:
“这不是为难人吗?”
“听说这人是个无赖,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金枝这回惨了!”
王厮波也格外得意,对于这种小商贩他有一套熟练的敲诈手法:先提出个不可能的要求,等对方无法满足后再大肆撒泼,小贩为了不影响声誉只好答应他低价购入的要求。
随后他再将美食带去酒楼高价卖出,转手之间赚取丰厚利润。
谁知金枝丝毫不乱。
她从案几上端出一盘切好的猪耳朵:“不肥不瘦的肉有,请问客人要多少?”
百姓们纷纷赞叹:
“脆骨可不就是正好不肥不瘦。”
“金枝就是聪明!”
“这回可没话说了!”
窃窃私语声飘来王厮波脸色难看起来,咬牙道:“不要。”
金枝似笑非笑:“哦,那您慢走不送。”
“急什么你这小娘们?”王厮波拍拍手阴沉着脸,“以后你这摊子的肉,五十文一斤我都包圆了!”
五十文?!
连成本都不够!
而王厮波拿着卤肉上酒楼一趟便可获利五倍六倍。
这么辛辛苦苦劳作可不是为了给别人做嫁衣裳的。
金枝不依,脊背挺得笔直:“不卖!”
“你个小娘子。”陈嫂子悄悄扯金枝衣袖:“莫要吃了眼前亏。”
金枝摇头,绝不退让。
王厮波冷笑:“你好不晓事!敢不买给我?那就是白送喽?”
他伸手从案头上拿一盘试吃卤肉,大口吃下去:“我瞧你这卤肉也不过如此。”
眼看着一大块卤了几个时辰的肉被他吃了下去。
“你!”朔绛大怒。
却被金枝楸住后衣领拎了回去。
王厮波正盼着对方先来找茬呢,他继续挑衅:
“你去平宁坊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王厮波的厉害?”
说话间有意无意撸起衣袖,露出下面的麒麟刺青。
形势不妙,
朔绛忙往前一步挡在金枝前面,
却被金枝揪着脖领扔到身后。
朔绛:……
那汉子瞥了一眼:“吆,还有个小白脸助阵!”
“看热闹的邻人罢了。”金枝冷哼。
她冲进肉铺拿起一柄大砍斧又气势汹汹冲了出来:“你在乌衣巷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金枝惯会使斧头?”
说罢挥舞着斧头——
“咔嚓”一声,猪头被一剁两半。
猪头眼睛睁开,嘴角上扬,说不出的诡异。
金枝轻松甩下斧头:“哦对了,我每日至少砍劈五头猪羊。”
王厮波唬了一跳。
他本就是个外强中干的无赖,看这家肉铺老板是个小娘子便想占占便宜,没想到居然碰到了硬钉子。
却还要撑一撑颜面:“哼,你这老板好生无礼,客人买肉你挥斧头。”
“要耍横?”金枝单手叉腰斜睨他一眼,“以后你去哪家酒楼我就去哪家酒楼。你前脚伺候客人我后面立刻喊冤,谁也别过了!”
不是比横吗?!金枝毫不退让。
围观群众哗一声笑。
各个议论:
“金枝可真做的出来这事!”
“对啊,前几年有个赖账的被金枝追着骂了半条街。”
王厮波一看占不到便宜,半天才咬牙道:“哼,我个大男人对你个小娘子说出去总不光彩,今儿就不与你计较了!”
他一缩脖子就要走。
“慢着!”
金枝昂首叫住他,“你适才吃掉我的一大块肉,算作五十文!这价格可要算给我!”
“否则就请你们厮波行会的行老来仲裁!”金枝叉腰气势逼人。
王厮波四下环顾一圈。
金枝留意到他看到王婆子时目光停了一顿。
再看王婆子垂着头,一脸心虚不愿接腔的样子,便知其中有猫腻。
王厮波灰溜溜从兜里掏出银钱,撒到案几上。
金枝心满意足接过银钱清点,这才放了他走。
人群发出阵阵大笑。
谁知金枝却不罢休,她把银钱仔细收到荷包里后,才笑眯眯走到匿于人群看热闹的王婆子身边:“王婆婆,你赊的二百文今天还给我吧。”
王婆子没提防金枝来寻她,本能跳了一跳:“没有。”
“哦。”金枝拖长了声音,悄悄跟她咬耳朵,“要不,你去问那个王厮波借一点?”
王婆子吓得立刻就掏出了铜钱:“你数数吧。”
随后一溜烟跑路了。
她家丈夫昨儿个才警告过她不要在外生事,可不能让他知道。
金枝眉眼笑得弯弯。
朔绛奇怪:“她怎的忽然给了你钱?”
金枝笑眯眯:“随口一诈,谁知还真诈了出来。”
随后拍拍手去吆喝围观诸人买肉:“大家来都来了,瞧瞧我家的卤货!”
**
“可真泼辣啊。”朔绛忍不住感慨。
“在市井讨生活不泼辣可不得被人活剥生吞了?”陈嫂子从背后冒出来一句。
身边的几位阿婶你一言我一语:
“金枝这孩子刚来乌衣巷时圆嘟嘟粉乎乎的,梳两个双丫髻,端庄有礼活像观音座下童子。”
“她处处与我们市井小民不同,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可惜生计所迫这些年越来越泼辣能干。”
“唉!咱们小门小户若是像大家闺秀一般文秀只怕早被人欺负死了。”
“其实……”朔绛迟迟疑疑冒出一句,“大可求助官府……”
陈嫂子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两手一拍大腿,诧异道:
“市井里这样的纠纷争执一天不知几数,官府怎么会管?何况那些厮波闲汉们与衙差关系都不差,到时候闹起来说不定还是我们吃亏。”
“对啊。衙差们有时还会借口敲你一笔竹杠呢!”
婶子们聊起汴京生存之道。
朔绛则抬起眼帘,看向人群中的金枝。
金枝挽回了损失后神情畅快,敞开大嗓门向周围聚集的百姓招揽生意:“快来瞧一瞧,看一看!”
她满脸喜气,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所以她是被生计所迫才变成这样的吗?
陈嫂子又道:“你姐姐可是真疼你,那闲汉寻事,她先将你推到一边去,以后你可要好好待她,她出嫁后也要记得给她撑腰。”
朔绛站在角落不说话,半天才“嗯”了一声。
晚上归家后,金枝只觉今日朔绛格外安静,一声不吭。
“又在想什么幺蛾子?”金枝问。
朔绛半响才问她:“你今日为何将我推到一边?”
金枝不屑上下扫他身板一眼:“就你那小白脸样能作甚?”
“哦。”
朔绛慢吞吞应了一声,“那为何说我是看热闹的路人?”
金枝眼睛微微闪烁一下,立刻理直气壮:“当然是怕你被人挟持了当质子!”
朔绛没理会她,闷声闷气:“下回打架喊上我。”
“再怎么样,我也是这屋檐下的人。”
“知道啦!烦!”金枝嘀咕一句。
嘴角却翘起来。
她取出钱袋,进行自己每日功课——呼啦哗啦数钱。
今儿个赚了好几百文。
铜钱叮叮当当碰撞,发出金枝认为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过一会,朔绛递上托盘。
托盘内胡饼切成精致的小扇形,陶土茶盏内茶香四溢。
原来是他亲手点的茶汤。
金枝意外:“还真没白养你。”
她舒服满足喝一口,茶香四溢,雪沫乳花尽数在嘴里充盈。
夜晚微风拂来,檐下铁马叮叮当当,远处隐约飘来画舫上的歌姬浅酌吟唱之声,木窗前男子眉眼如画。
舒畅啊!
所谓天上人间也不过如此!
金枝忽然跳将起来:“啊呸!你是不是动了柜里的茶饼?!!”
作者有话说:
今年约了小伙伴们一起过年,大家有什么好吃的年夜饭推荐吗(空手钓菜名)
◎最新评论:
【想起港剧里织女把牛郎家的种粮蒸成熟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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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8章
◎“招财进宝”◎
六月二十四是灌口二郎神生日。
汴京人有给二郎真君贺寿的习俗,一大早金枝就张罗着去万胜门真君庙拜拜。
朔绛不想一人对着肉铺膻肉发呆,便也说要一起去瞧瞧热闹。
大街上牛车随叫随停,金枝拦下一辆,
驭者先来讲价“一去耶?却来耶?”
“当然是来回。”朔绛不假思索。
“不不不,是单趟。”金枝忙拦住。
她把朔绛拉到一边去说个清楚:“去真君庙一趟二十文,来回却要五十文,驾车人看准了你定然要回来,因而漫天要价。”
她很笃定:“等回来时再叫别的车。”
**
两人坐上牛车,慢悠悠到了真君庙。
真君庙是汴京大寺,今日早早就锣鼓喧天,
汴京城里庶民都来凑热闹,外头熙熙攘攘。
市井喧闹之声从车帘下一漾一漾传过来。
朔绛自然不会是爱瞧热闹之人,可让他奇怪的是,今日的金枝格外安静。
她一个人坐在牛车一角,牢牢攥着手里的蓝印花包袱,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连看见有人买卖熟肉,也不过轻轻赞叹一句:“这许多人得卖多少钱!”
“那我们可要回去取来摆摊?”朔绛问她。
说也奇怪,他藏身在这一爿小店一开始是权宜之计,后来是无处可去想大隐隐于市,如今却越发对店里事情上心。
“不了。”金枝淡淡,“今儿是来上香祈福。”
下了牛车,真君庙果然更加热闹,上香的香客、玩杂耍的艺人、官府的阵仗、赶庙会的百姓、卖各色吃食的摊贩,人山人海。
殿前竖着两根又长又直的幡竿,上面立着横木。
不过短短一截横木,就有杂耍艺人爬上去站在木头上献艺,竿头随风摇摇,惹得围观百姓纷纷赞叹。
两根幡竿下也各有官员。
朔绛打眼一瞧便看出左边是京城所,右边是修内司。
这两者一向互不对付。
其中还有不少他认识的贵胄子弟,长公主儿子殷云就一身官服头顶长巾,他对面则是斗鸡一样的镇国公世子杜飞羽。
朔绛忙往后一退。
杜飞羽亲娘是他姑母,若是被他看见踪迹大大不妙。
好在那两人正忙于言语互相挑衅对方,一个说“京城所不过尔尔。”一个笑“修内司就这?”
两边的艺人也各显神通,互相斗艺。
一边吐出大火球,一边就在高空钻火圈。
两方历来不和,想来这等热闹时刻也要互相斗法。
欢喜的是百姓。
朔绛摇摇头,转身就去追赶金枝。
金枝今日心无旁骛,她一心赶路,抱着蓝花包袱不提,还揣了两荷包碎银子。
朔绛心里嘀咕,为何要来此处凑热闹?
却还是上前去帮金枝背起包袱。
正嘀咕间听得有人在前面喊:“止步止步!”
“帝姬出行!”
果然见浩浩荡荡一支队伍,街道司的兵级数十人,手里举着簸箕扫帚,扫地开路,还有小黄门举着镀银水桶洒水。
百姓们纷纷议论起来:
“听说昭平帝姬今年亲自来送书艺局所造之物。”
“帝姬心诚啊!”
朔绛冷哼一声:昭平那个人他最清楚不过,不过是在禁中待得无聊找个由头出来玩乐罢了。
说话间已经有宫嫔数人骑马开道。
本朝宽和,百姓不用跪拜帝姬,是以都瞧起了宫娥:
珍珠钗插、玲珑簇罗头面①,红罗纱衣上销金点点,各个姿态舒展气质雍容,让人想起天仙妃子。
这后面才是帝姬所乘马车,朱红梁脊绣额垂帘,车帘被风吹起,露出下面的帝姬真容。
前头一位百姓赞叹:“昭平帝姬生得真好!”
“帝姬啊。”金枝有几份漫不经心感慨,“得有多少银子啊!”
“什么好看,长得还不如你好看呢!平日里打骂婢女责罚宫娥,非正人君子所为。”朔绛摇摇头。
两人对帝姬都不感兴趣。
只听得旁边百姓说:
“帝姬带来的可是书艺局做的好玩玩意儿!”
朔绛瞥一眼,依稀可见弹弓、樊笼、衔勒等骑射玩乐之物②,
帝姬御驾到了庙前,立刻有宫里使官向佛寺拜会,说明缘由。
佛寺的主持毕恭毕敬带领诸僧将这些御造之物迎了进去。
帝姬的马车也进了真君庙。
百姓恢复适才的喧闹。
殿前设了乐棚。
教坊奏乐声中,杂剧舞旋百戏表演,相扑、上竿、斗鸡无不齐备。
两个浑身是肉的大力士正在场前相扑。
朔绛有心躲着从前的旧识,专往人少处走。
好在今天的金枝不怎么凑热闹,只往东边一处奏乐的乐台前面凑。
舞台上正有个乐伎,正在弹奏琵琶,她生得花容月貌,打扮得如天仙妃子下凡一般。
没想到她居然喜欢听乐曲?
朔绛侧耳倾听一回。
自从上次两人似乎有了一点和解,不再像以前那么随时斗嘴。
他便有心指点金枝几句:“这琵琶声虽然圆润,但是演奏者下笔常有失误,虽然技法十足,可心里凝滞不前致使乐曲滞涩。”
“你懂屁!这个琵琶就是最好的!”金枝瞪了朔绛一眼。
朔绛摸摸鼻子。
唉世人只知《下里巴人》,无人懂得《阳春白雪》。
他叹惋地摇摇头,无意瞥了台上一眼。
仔细看,那人柳叶眉弯弯,杏眼圆圆,脸上居然与金枝有些许相同。
他陡然升起一股不服气:“你总不能因为这女子生得与你有一丝相像就这般指鹿为马吧?”
“这乐女姿态不雅,技艺不佳,只不过胜在声乐中富有真情倒可抵消一二。”
他点评的话一句接一句往外蹦。
金枝只当他在放屁。
**
或许是朔绛的声音大了些,乐女转过眼神扫视台下,无意间与他们相碰。
她登时神色慌乱起来,弹错了好几个音符。
直到不远处的主管探过严厉的目光她才慌乱赔笑,重新调整乐谱。
琵琶声重又响起。
金枝骂他:“谁让你瞎捣乱!”
朔绛满腹委屈。
汴京城里都说“曲有误世子顾”,拿三国时周郎的典故套在他身上,
说得便是他能闻声听音,在乐上的造诣一流。
他昂起脖子要跟金枝掰扯清楚: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是乐理大家!
“《礼记·乐记》中有云:乐者,天地之和也,所谓奏乐讲究天地合一,天人合一……”
他引经据典巴拉巴拉说了一堆。
好容易才说完,侧耳等着金枝的称赞。
可金枝不过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朔绛生气:“你知道汴京城有多少乐师歌女想被我点评一二吗?”
上回右相请我评说他爱妾抚琴之技我都懒得去!
上回长公主府求我指点府里的乐女我压根儿都不理!
多少人求着我指点乐艺我都懒得看!
这人絮絮叨叨没完没了,金枝无奈拿出荷包。
她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银钱,叫他往西边的回廊下去许愿:“据说这样便可将一年的晦气尽数消去。“
朔绛不愿。
他家多少银子没有,相国寺年年的头柱香都是婆婆烧,他非得在众目睽睽下丢这个人?
见他不动,金枝换个说法:“听说能保佑未谋面的亲人平安顺昌呢。”
朔绛想起家里年迈的婆婆,心里一动便接过了银钱。
**
回廊处小沙弥接过银钱,笑逐颜开,将一笺写好的红纸递了过去:“香客有何心愿?”
朔绛瞄了一眼前头厚厚一叠红纸写满了心愿,多是“宜室宜家”、“诗礼传家”、“堆金积玉”之类的心愿。
他看不上沙弥写的字,便要来笔墨自己亲手书写。
当然是愿婆婆身体安康。
他一手颜体苍劲有力,游云惊龙一般飘逸灵动,惹得小沙弥啧啧称奇。
他接过红纸上写的心愿:“贫僧定会供奉在殿前。”
又问
“施主,您给的银钱有些多,还能写一副,还要写什么?”
嗯?
还写什么呢?
朔绛接过那红纸,
往人群中一瞧,
远远看不见那个眉飞色舞的老板娘,
他笑一笑,挥笔写下两句: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之财兮③。”
这是礼记·乐记提及的《南风歌》,讲的是盼望发财。定然适合金枝。
小沙弥凑过来看了一遍:“这是?看不懂呢。”
谁知朔绛闻言便将那红纸“哗啦”一声撕了。
转而又在红纸上郑重写下几个字:“招财进宝”。
小沙弥恍然大悟:“原来是求财!好嘞,我这就收起来。”
有信男信女将红绸带系在庙门口那棵老银杏树上,丝带萦绕,在东风里飘飘摇摇。
钟声悠悠扬扬响起,僧人们双手合十,唱起佛号。
满街的百姓都凑过去看热闹。
就连主管乐女们的乐官也少不得踱步那边去,多瞄上几眼。
金枝也装作被挤了过去,趁机从怀里掏出荷包塞到乐女怀里。
乐女手里拨弄琵琶,嘴里却急切道:“我都好。”
想了想,又说:“玉叶被调补进宫了。”
金枝也有许多话说,她盘算了一路:
“我也好。”
\"我现在新卖老家的卤肉,赚了许多钱呢。”、
“我家养了头羊羔。”
“生意现在很好。”
可当看到妇人在眼前时她适才打好的草稿都忘得一干二净。
只哽咽着冒出一个字:“娘!”
作者有话说:
备注①:此处参考自《东京梦华录》
②:参考自《东京梦华录》
朔绛想一想撕了,是因为小沙弥一提醒他想起金枝不懂这么多文绉绉的字,所以违背了自己风雅的喜好,换成通俗些的招财进宝
◎最新评论:
【男主挺可爱的哈哈哈哈】
【啊心疼】
【
【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
【男主真是古板幼稚且自视甚高、好为人师(非怼,这样的男主还挺少见的,以后应该会成长)】
【滴滴滴打卡】
-完-
第9章
◎“世子岂会写下这等低俗祈愿”◎
苏三娘要奏着琵琶不间断是以就连伸出手摸女儿都不能,
只能用眼神死死盯着自己女儿目不转睛。
她的目光代替了双手,描摹过女儿发梢、肩膀、手腕——
金枝抽条了,长高了,一对眼睛又明又亮。
就像,就像当年那个人。
金枝则急切巡视娘周身:
脖颈,没有伤口,
肩膀,没有伤口,
手腕,没有伤口。
还好还好,她放下心来。
努力绽放出一个笑得灿烂的笑容。
骨肉分别,唯有努力微笑才能让彼此放心。
人山人海。
汴京城里的百姓似乎天生这么爱热闹,听见西廊钟声响起立刻都往那边挤。
一为了看热闹,二也是想为自己家祈福。
朔绛好容易才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寻到乐坊前的金枝。
乐坊背后有人正责骂乐女,好多人围观过去看热闹,金枝前面空荡荡一片,她瘦弱弱站在那里,倒没了平日里的嚣张。
朔绛看见她,无端放松了下来。
只不过走到跟前还要遮掩那股欢喜般抱怨:“人好多,我鞋都挤掉了一只!不过我填了许愿纸……”
可是金枝第一回 没对他的话做任何回应。
她垂着头,似乎兴致不高。
朔绛平日里不是看她扒拉算盘珠子算账就是看她叉腰抢货讲价,
哪里见过这样低落的金枝?
“你不会是撞邪了吧?”他随口道。
谁知“吧嗒”,
地上落一个大大的水印。
“吧嗒。”第二滴。
朔绛慌了,他忙蹲下身子歪头仔细打量金枝。
这才看见垂着头的小娘子满脸泪痕。
“有人欺负你了?”
朔绛攥起了拳头。
金枝摇摇头,她抬起头,看着那边乐台。
“我娘……”
想起成五嫂子说过的金枝身世,再联系她今天的反常举止,
朔绛忽然反应过来——
原来那弹奏琵琶的乐女是她娘。
“那弹琵琶的乐女是你娘?”
金枝点头,眼泪随着扑簌簌掉下来。
朔绛忙看过去,台上乐女正在被乐官责骂。
乐官指着她鼻子毫不客气叱骂,
乐女垂着头唯唯诺诺。
她脸颊涨得通红,
偏眼睛余光还不住往台下瞥。
想来是怕被女儿看见。
乐官见状越发来气:“你越发能耐了!昭平帝姬作的曲也能弹错?适才帝姬在庙内听见自己的曲谱错了气得大怒。要是得罪了贵人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原来适才那曲谱是昭平所作。
朔绛恍然大悟,怪不得总觉得曲子有问题。
再看金枝满脸焦灼,牙关紧咬,急得原地打转。
怎么办呢?
他甚至想上台亮出侯府世子身份来解围。
可是那样一来不是轻易就被抓回去了?
朔绛灵机一动,
想起适才看到的殷云和杜飞羽两人,忽然来了主意。
他小声跟金枝说:“你在这里等我。我着人去救你娘。”
随后便身形灵活钻出了人群。
金枝闻言一愣。
呆呆盯着朔绛声影几下就消失在人群里。
这人要去作甚?
他不过一介逃奴,能有什么办法啊?
可看他笃定的样子,金枝又生了渺茫的希望。
果然不多时来了个锦衣的仆从,傲慢大喊:“我家世子要找个擅使琵琶的乐女。”
乐官登时收住满脸鄙夷,转而恭敬行礼:“这就将人送过去。”
说罢指着苏三娘:“你随这位大人过去。”
苏三娘收起琵琶,行了个礼,忙跟着仆从走了。
原来朔绛派了个小童跑腿去寻殷云。
说“我家公子说你们修内司比不上京城所。”
殷云果然大怒:“谁人来捣乱!”
男童说:“我家公子说你家只有喷火不及京城所。人家有杂耍锣鼓勾人,修内司不如请个乐师弹琵琶保准引得百姓来看。”
殷云一听这主意好,便派手下小厮去寻宣徽院要个擅使琵琶的乐女。
殷云是什么人?长帝姬儿子,就连官家面前都要称自家子侄的人物。
乐官不敢怠慢,自然很快就笑着送了过去。
朔绛挤过人群再寻金枝时,
她果然已经拭干眼泪,平静下来。
朔绛松了口气。
金枝却奇怪:“为何你能想法子为我娘解围?”
朔绛含含糊糊说道:“从前有个熟识在京城所,拜托他通融了一二。”
熟识?
若真是熟识怎的不收留他?
金枝想起他从前的男宠身份,忽得有了不一样的联想:
或许猪鱼这家伙适才是忍辱负重去寻当初玩弄过的男子,只为救她娘出来。
如此一来,金枝眼眸一顿,沉沉落在朔绛脸上。
她两手相搭,毕恭毕敬行了个大礼。
朔绛正琢磨怎么圆谎,谁知金枝非但没深究,还眼睛晶亮郑重谢他。
她还是第一次这般郑重其事以大礼谢他,朔绛想起适才自己不愿亮明身份的犹豫,一时不自在起来。
他忙扶她,拿话岔开:“乐女都归宣徽院管,你可想过赎她们出来不曾?”
金枝愁眉苦脸:“原本想等昭平帝姬大婚官家大赦天下时赎买她们,可
没想到帝姬迟迟不成婚。”
朔绛紧张咽了咽口水。
金枝没发现,还在祈愿:“希望那位劳什子世子尽快与帝姬成婚,官家大赦天下,放得我全家自由。”
朔绛摸摸脑壳。
只怕她这愿望要成空。
两人又去修内司看了看乐女演出,直到演出结束,乐女们被乐官带着回大内。
金枝遥遥远远和苏三娘对视一眼,又跟苏三娘拼命招手示意,这才一步三回头往别处去。
两人正要走,却见庙外有人告状,哭得哭天抢地。
又很快被凶神恶煞的官差拖远,低低在道旁哭泣。
有人知道底细,感慨道:“那人可怜,孙儿被官老爷车驾碾中,儿子不服抱着孙儿尸体去官府击登闻鼓,可惜受不了杖责死了,如今她又来庙前啼哭,想找帝姬主持公道。”
“唉!权贵相护,帝姬又怎么会理会这等事?”
“怎么可能?”朔绛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奇闻,“开封府尹不管吗?刑部不管吗?”
“傻子。”
金枝摇摇头。
她从兜里掏出一把银钱,递给那位老妇人:“您好好保重。”
朔绛犹在惊诧。
他这些天在民间所见的奇状,比原来几年见到的都多。
金枝见他狐疑不定,苦笑:“世间哪有那么多律法清明?官官相护权贵相庇,如今这汴京早就不是本朝刚建时的样子。”
朔绛瞪大眼睛不服气。
可是他说不出来反驳的话。
只闷闷跟着金枝。
两人本来想进神庙内祈祷求香,可惜小沙弥在门口招呼诸人散去:“这几日帝姬都要在庙里虔诚拜神,本庙便不交代外人。”
百姓们大失所望,只好散去。
金枝也不气馁,她对着真君庙的方向跪下,双手合十道:“多谢真君保佑让我今日见到母亲,等我能进庙定然给您老人家烧高香。”
而后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朔绛站在一旁,也在心里盘算。
他本来想暂时在金枝这里盘桓几天再去寻同门学子散心游玩或是回永嘉侯府封地,
可是这几天的见闻让他不敢相信自己以往的认知:
吏治昏聩、律法松散、百姓求助无门。
在京城贵族圈子里他是学富五车的经师,回封地他是人人敬着让着的世子,满眼所见都是繁花锦簇国泰民安。
哪里有这几天所见的情景?
他决定了,要在金枝这里再待几天。
要么找出证据让金枝心服口服,说明官家治下太平盛世,压根儿不像她想得那般昏暗;要么当真多见些世情也不至于像从前那般蒙蔽。
因而他也默默念祷:真君,请庇佑我在民间多待些日子。
**
真君庙内亦是肃静一片。
宫娥女官数人众星捧月围着帝姬也正在祷念。
昭平帝姬捻起香烛,正要往香炉上插——
忽然见小沙弥端进来一盘放满祈愿贴的漆盘,要往供桌前放。
帝姬皱眉。
随从宫女叱骂:“帝姬在此,岂容你扰乱清净?”
小沙弥年纪尚幼,被她骂得双目无神,慌慌张张。
女官忙劝导:“这是百姓诸民向神君提出的祈愿祝福,放在供桌前也是帝姬的功德福泽。”
帝姬这才神色舒缓。
“慢着!”
帝姬身边的女伴忽然叫住那小沙弥,奇道,“这笔迹怎的瞧着眼熟!?\"
帝姬身边的女官跟着捻起一枚红纸。
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愿兰君老人身体康健。”
女伴低呼:“这就是世子的笔迹,我认得出来!”
旁边的帝姬失笑:“你多半是迷糊了。侯府说世子一门心思要为老祖宗求药,云游四海遍访名医去了,怎会在汴京?”
“可是,这分明就与我哥哥拿来的世子墨宝一模一样……”女伴不甘心,咬咬嘴唇。
昭平帝姬摇摇头,她又拿起一份红纸:
“这两份字迹一样,这份写的是“招财进宝”,这是世子能写得出来的话?”
“世子其人虽出身行伍世家,却文采斐然,师从当代大儒,风度飘飘,其人光风霁月空谷幽兰,岂会写下这等低俗的祈愿?”
帝姬轻笑。
女伴悻悻然。
女官在旁凑趣:“就算是拿刀逼着世子那等名士都不会写这等俗气之字。”
作者有话说:
前期男主爹为了让皇帝放心所以有心把儿子养成个文人。
男主前期忠犬小狼狗,后期黑化。本文有点虐男主哈。
抱歉今天更晚了,大姨妈太疼了,干了两片止疼药才开始码字。
◎最新评论:
【咱就说,一把子期待住了,男主和女主的人设都好有意思!】
【国家治理成这样,也好换一换了】
【等到更新啦,大大注意身体呀。哈哈哈期待看着世子一步步被打脸的过程】
【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么么哒】
【感觉大大的男主很不错啊,不是简单的纨绔子弟,是体验到民间疾苦的公子啊。】
【摸摸大大,喝点热水?】
-完-
第10章
◎“那家是私寮子”◎
庙外不远处金枝正捶胸顿足:
她失算了!
原来今日来真君庙上香的人太多,每辆牛车都是满载而归,
叫不到回去的牛车!
最后只能灰头灰脑认错:“我们走回去吧。”
能干精明的老板娘还能有失算的时候,朔绛好气又好笑。
两人一起在路上跋涉。
路边挨挨挤挤,金枝带的包袱又重又厚,
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包袱里的东西洒落一地:
有衣服、手帕、鞋子。
出来拜神还带这么多东西?
朔绛还发现一枚竹夫人,“还有竹夫人?莫非你要在这里睡觉不成?”
金枝垂头:“给我娘带的。”
金枝声音很小。
可惜没有机会送进去给她。
朔绛失言,为自己的冒失懊恼。
转而想起一件或许能让她高兴的事:
“我给你写了个生意兴隆的祈愿,让小沙弥供在真君像前头了。”
这话果然奏效,金枝高兴起来。
还真是像从前侯府里那些弟弟妹妹一样好哄。
朔绛心里笑,多打量了几下金枝。
这才发觉此时她鼻尖通红,嘴巴因为委屈而嘟着,发丝在风里轻轻飞扬,适才还哭过的眼睛红红的,倒有几份寻常小娘子本来该有的样子。
原来她年纪也不大呀。
他问金枝:“你多大了。”
“问这个干吗?”金枝很警惕。
朔绛实话实说:“我看你年纪不大,不懂别人为何唤你做老板娘。”
或许大凡天下女子都喜欢听别人说她比实际年龄小,
金枝有些高兴:“我属鼠。”
“你倒比我小。”朔绛吃了一惊。
“那又怎么样?我还是你姐姐,快叫阿姐!”金枝毫不犹豫。
朔绛摇摇头,把竹夫人给金枝,自己则把剩下的东西用包袱皮包好拿起:“走吧!”
**
见过苏三娘之后,金枝就对赚钱之事越发上心。
每日里都要比往常多贩两头猪来卖,想要多赚些钱等大赦天下时就赎回娘亲。
朔绛犯了难:“这许多卤肉,怎能轻易售卖出去?”
谁知金枝神神秘秘:“山人自有妙计!”
只不过实施妙计前先要备礼。
说到这里,金枝便嘀嘀咕咕心痛上次自己预备来送礼的茶饼。
朔绛还要犟嘴:“我亲手做的茶汤分明天下第一,你不说好喝也就罢了,还嫌我费了茶饼。”
染之公子亲手调制的茶汤在汴京城是一绝。
平日里只拿来招待得道高僧、隐居名士,哪里就不配用你那茶饼了?
“甚么鸟言语!”金枝懒得听他胡扯,只自己拾掇那张茶饼。
那茶饼的确只撕了小小一个缺口,
但是要送礼的话,一个团团圆饼有个豁口,总是失礼。
可惜茶饼本身又是压缩而成,不似棉絮能从别处扯点过来弥补。
朔绛有些心虚,毕竟他不告而取。
但转眼理直气壮起来:“你不是说这是我的家吗?”
金枝气绝,扔一把扫帚:“是你的家那就多扫扫。”
不过她灵机一动:“既然你点茶好,那你跟我走一趟。”
她包好茶饼,带着朔绛东走西走出了坊,直往附近的潘楼东街巷而去。
朔绛自己心里先犯嘀咕。
十字街两头的东鸡儿巷和西鸡儿巷,可是闻名汴京的花街柳巷。
金枝毫不犹豫就进了一家民居递名牌。
朔绛狐疑不敢进去,但对方开门之后他从门口看院中怪石盆池,院落茜塌帏幌,没有丝毫奢靡,反而像是正经小户人家。
于是他松了口气跟着金枝走了进去。
金枝嘴甜,看见院里的女主人:“阿姐,我这里有新做的卤货,特意来送来给您尝尝鲜。”
当家娘子一见金枝就笑:“就你嘴甜!我家明年还往你那里买猪羊肉。”
金枝乐得眉开眼笑:“我今儿还带了弟弟来,弟弟点茶技艺一绝,特来给您点一盏茶喝。”
说罢推朔绛点茶,自己则从红漆食盒里拿出一盘盘卤货请红姐姐切片装盘。
红姐姐笑着去后厨派人切盘。
金枝忙一把从茶饼豁口处撕扯一片下来放进研磨石臼。
朔绛一愣。
他这时才明白金枝带他来的意思:
豁口茶饼送不得人,可是能在亲手制茶时掩饰豁口,叫人瞧不出来。
可是,朔绛皱眉。
他这京中第一茶艺居然要来此地制作茶?
刚要出言拒绝,可看到金枝晶亮双眼,再想起适才对话,看来这人是金枝主顾。
她那天为亲娘哭那么惨烈,今日天不亮又爬起来去背生猪,心心念念为的都是多赚钱赎亲。
也罢也罢。
就当帮她一把。
朔绛摇摇头,转而专心碾茶。
薄切羊脸肉、晶亮羊尾巴、卤肥肠,摆了一桌,配上一盏茶汤。
红姐姐惊叹:“从未见过这等高超的点茶技艺。”
她打量坐在屋角垂头不语的朔绛:“这少年郎有些天分在身上。”
金枝忙将话含糊混过去:“我弟弟不过胡来,您尝尝,正好配卤货。”
可怜一盏美轮美奂的茶汤,却配了下水肠肚。
红妈妈不断赞叹。
金枝趁热打铁:“您要是爱吃我弟弟可定期送来。”
汴京人不大吃卤货,那位掌事的红妈妈不大愿意。
可金枝能说会道:“您想想,这卤货多是南人爱吃,如今汴京城南人居多。”
三言两语就说动了红妈妈,点头拍下了订单:“以后每日你家来送这么两食盒!”
这可是笔大生意。
金枝喜出望外。
朔绛刚开始还不懂为什么金枝说服那位娘子时要说卤货是南人爱吃,但他很快就懂了。
第二天清晨他来送货。
便见红妈妈亲亲热热挽着两名男子胳膊,将他们拉进了房舍。
朔绛吃了一惊。
他随口问树荫下的邻人大婶:“那家是……”
对方一脸不屑:“那家是私寮子。”
朔绛耳边如雷作响。
他瞪大了眼睛:“可……可我见那家院落里整齐干净,就如寻常人家。”
大婶咯咯咯笑起来:“这是雏儿不是?等你长大就明白了,男人就喜欢那良家子样。越正经越好……”
朔绛听不见她剩下说了什么。
他只听得自己耳边如有雷鸣。
书院从前有令:不许学子踏足烟花之地。
永嘉侯府内家规亦有一条:凡朔家子弟一律不许进烟花柳巷。
他在昨天进去之前还特意瞧了一眼。
没想到还是违背了家规和书院戒律。
这可如何是好?
违背家规的后果是什么?书院呢?是要除名弟子?
他恍恍惚惚走了许久。
直到回到肉铺,才发现食盒仍在自己手里。
“送完了?”金枝欣喜迎了过来。
朔绛不知道说什么,他摇摇头。
“怎么了?”金枝不可置信,“可发生了什么?”
“我做别的,以后你去送货可好?”朔绛低声答。
金枝不明白了发生了什么:“难道是送货太远?是路上被人欺负了?还是红妈妈不喜欢你?”
“都不是。”
朔绛闷声闷气。
“到底什么事啊?”金枝过来推推他。
可朔绛什么都说不出口。
偏偏这时候有个小丫头来传话:“金娘子,红妈妈让我捎话,问你家的菜呢?”
金枝又慌又乱,恰逢这时店前排队买卤肉的队列因为插队吵起来了,于是将朔绛推了一把:“你去送菜。”
“……”朔绛要说什么,可看金枝早又风风火火去处理纠纷去了。
于是他只好无奈拿起食盒。
等到了红妈妈家门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进去。
徘徊了两圈。
忽得灵机一动。
他到那位婶子跟前,拜托她:“婶子,可能帮我将这食盒送过去?”
“好啊。”那位婶子拍拍胸膛应了下来,“你也不用等食盒了,回头我让红妈妈给你送过去。”
她连那位掌事娘子的名字都知道,看来还是邻居。
朔绛放下心来。
他回去之后,见金枝在忙便也跟着忙起来。
谁知过一会,红妈妈气势汹汹杀将过来:“金娘子,你做的好事!”
她将手里的食盒重重往地上一顿。
“您这是为了何事?”金枝纳闷。
红妈妈气得指着她鼻子叫骂:“好心照顾你生意,谁知你家吃食不干净,害得客人吃完后上吐下泻,坏了我两桩生意!”
金枝失笑:“我家卤肉这一条街的街坊都买了去吃,干干净净,岂会有什么脏污?”
红妈妈跳脚:“我还能撒谎不成?”
她转而对着排队的街坊大喊:“都别买了!我家刚吃完就吃坏了肚子!”
这话一出,金枝可不依了:“红妈妈,您可莫要信口雌黄。”
“你看,这是不是你家食盒?”红妈妈叉腰,“昨儿你还装过的。我家客人今天没吃别的,只吃了这些。”
“正是。”金枝也不认错,“可是,我弟弟亲自送了去的。为何我锅里的无事呢?”
朔绛脑海中忽然电石火光想起什么。
他站了出来,问红妈妈:“敢问您可认得一位中年婶子,右边脸上一个痦子。”
“自然是认得的,不就是我家对门的梅娘吗?我俩斗了半辈子。”
朔绛咬咬嘴唇:“是我不对。我以为她是邻人定然与您相识,就拜托了她将食盒给您捎过去。”
这……
一定是这位在食盒里做了手脚。
适才还乌眼鸡一样的金枝一下子泄了气。
她忙赔礼:“是我弟弟躲懒了。”
又捞出些卤货:“这些给您就酒,赔赔礼。”
她笑得诚意十足,红妈妈却不轻易罢休:“哼,就算是梅娘算计,难道你家没责任么?”
“以后别说卤货生意了,就是生肉生意都不寻你了!”
她不顾金枝解释,说罢一扭身气得走了。
店里的生意还是受了影响,许多门前排队的顾客都不再排队。朔绛心里格外忐忑。
金枝还是勉力吆喝,卖力招揽生意。
可等打烊归家后,她看都没看朔绛一眼,就转身回自己屋了。
朔绛垂着头,一直等金枝骂他。
可金枝什么都没说。
朔绛心里更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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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11章
◎“不就是做猪食?”◎
朔绛自打来这里暂住后还从来见金枝这般安静过。
平日归家后她总是一边迫不及待卸下钗环一边大呼小叫“累煞人累煞人”
要么院里大呼小叫要朔绛赶紧打扫金豆屙的羊粪豆,
要么盘腿坐在院中杏子树下算账,渴了就“咕噜咕噜”大口喝水,
整个院子里吵吵嚷嚷,一直喧闹到熄灯。
明明是一个人,却能嘈杂出一队人的热闹。
朔绛刚来时觉得她聒噪不堪。
永嘉侯府遇上年节庆宴,上百人的排场也能做到鸦雀无声,银针落地可闻。
他常蹙眉或蒙着耳朵,嫌金枝太吵。
可今天一下子安静下来,朔绛又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他枕在布枕上,望向繁星闪烁的天空,心里空荡荡的。
金豆走过来,“咩咩”喊了两声,
而后将雪白蜷曲的羊毛贴在他身边。
朔绛伸出手去摸摸金豆。
侧耳听,金枝的房间里也没有传出磨牙声。
他以往嫌那磨牙声扰人清梦。
可今天月升半天了屋里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朔绛心里像堵着一块大石头一样。
他听见金枝屋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金枝一直在努力赚钱,每一笔钱对她都非常重要。
红妈妈这一笔生意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朔绛“腾”一下翻身起来。
他系上衣领扣,走到金枝门前。
伸出手去想敲门,却还是停在那里。
该怎么说呢?
他最终还是咬牙敲敲门。
金枝没有开门。
“金枝。”朔绛在外面忐忑不安。
夜里露水渐渐落下,打湿了他的外袍:“是我不好,我……”
他鼓起勇气:“因着那家是妓馆所以才没有进去。”
“后来又看见那位婶子想着她帮忙送一下应当无妨。”
朔绛自责低头:“乌衣巷里邻里常互相帮助,我便以为那边也一样。”
谁成想那两位是竞争对手呢?
金枝没有回话。
只是啜泣声渐渐熄了。
朔绛回到原来的床铺上。
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
他索性起身去灶间喝水。
随手从茶壶里倒一杯水出来喝。
“这。”流出来的水口感粗粝,几乎可以形容为划嗓子。
朔绛就着月色仔细看,
这才发现桌上有两个茶壶,一大一小。
平日里金枝喝的水是大茶壶,他喝的水是小茶壶。
适才黑灯瞎火他心情又不好没有细看,所以错喝了金枝水壶里的水。
可是,这滋味为何如此粗粝?
他来这里第一天后就嫌这里水不好喝。
于是金枝便拿出钱给他买甜泉水喝。
他一直以为金枝也跟自己一起喝甜泉水了。
没想到金枝居然一直在喝粗水?
可是金枝第一次给自己的水也没这么难喝啊?
朔绛又倒了一杯细细品味。
忽然他想明白了。
水分甜泉水、甜井水、寻常井水。
金枝原先一直喝的是甜井水,后来自己来了嫌甜井水难喝,于是金枝便花钱给他买最好的甜泉水喝。
自己为了盛下这部分钱,索性从甜井水降为寻常井水。
井水倒是能喝,可是并不如甜井水甘甜可口。
甚至还有一些划拉嗓子难以下咽。
这人……
她明明天天抱怨自己花了许多钱。
明明骂自己是个挑三拣四的小白脸。
可是自己却偷偷在喝井水。
盛下的钱给他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买甜水喝。
朔绛站在月光里,眼皮一抬一闪。
他是侯府世子,自然少不了别人的殷勤。
可是那些人对他的好,都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求财、求利,求名。
极少有人这样不为所图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利益为他好。
月色照在少年身上。
金枝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心情平静下来。
这是一切底层平民的经验——容易淡忘。天大的事情睡一觉已经荡然无存。
如果不是这样,压根儿就撑不下去。
她推开门。
檐下空无一人。
?
人呢?
金枝看檐下的被褥叠了起来,院里扫得干干净净。
就连金豆面前都有一堆割好的杂草。
走了?
金枝纳闷。
难道昨夜的不愉快让他不告而别?
金枝心里无端产生了几份惆怅。
她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太久,这些天忽然多了一个人。
固然他是个“古板”,固然他穷讲究多,但他毕竟是个大活人啊。
陪她去买羊,陪她去背猪,陪她做生意,和她逛庙会。
原来有个伙伴的感觉真不错。
她也不用老是一个人对着一群生猪死羊自言自语了。
可他还是走了吗?
金枝心里空荡荡的。
她摸了摸金豆的头,喃喃自语:“其实我没有那么生气。”
金豆不知人间悲欢,只过来蹭了蹭她。
金枝吸口气,天不早了,还是赶紧出门赚钱得好。
她到了肉铺开了大门。
或许有昨日里红妈妈前来争吵过的原因,店里今天的卤肉生意并不大好。
金枝费力将炉灶搬到上风方向,又将炉火烧得旺盛。
火舌舔砥,锅里的卤汤咕嘟咕嘟冒起小泡。
繁复馥郁的卤肉香气也渐渐在空气中扩散了开来。
可惜还是没什么人。
金枝托腮,叹了口气。
谁知这时有人喊她:“金枝,给我来点肉!”
金枝抬头,却是红妈妈。
她唬了一跳:“红,红姐姐?”
红妈妈态度爽朗大方,哪里还有昨天怒气冲天的样子。
她拉过金枝的手:“哎呀原来昨天是一场误会。”
误会?
“原来你那弟弟生性害羞,说是看到美人儿就胆怯结巴,因此不敢进来。“
“他今日来向我道歉。
站在露水地里恭恭敬敬,还送了一个大礼。我这也不好意思再生气。”
金枝看向红妈妈背后,果然是少年郎别别扭扭站在那里。
红妈妈还在说话:“……生得那么好的少年郎,又有那么一手好手艺,说话又诚恳,可真是难得……“
“你也莫要责怪你弟弟。”
红妈妈又从袖子里掏出个物件
“你弟弟说要拿这个祖传的宝物来弥补我生意上的损失,我想想,你们姐弟相依为命也不容易,便说定了让他教会我家女儿点茶的技艺就好。
这珠子还是你收着吧。“
说着便将个红艳艳的物件放到金枝手心里。
金枝定睛一瞧,却是一枚珊瑚珠。
当初第一次见到猪鱼时,他发间便绑着大红的珊瑚珠。
最后拆下来六枚,金枝当时将这些珠子交给猪鱼让他好好保管着。
没想到他拿出当中最大最圆这颗来赔偿红妈妈。
这个傻子,一点都没想过自己今后的日子吗?
金枝手指一点点握紧,攥住了那枚珊瑚珠。
红妈妈拿了食盒高高兴兴走了,临走前还跟街坊们大声招呼,说明不过一场误会。
围观的那些街坊看清楚了不过一场误会,便也高高兴兴过来买肉。
渐渐门口来买肉的人多了起来。
这个割半两猪肚,那个买两斤羊肚。
“哎,来了!”金枝高高兴兴答应。
随手抄起尖刀割下一小块猪肚放在秤上称重,
旁边顺顺当当接过猪肚,包进干荷叶里。
金枝一愣。
抬头看,是猪鱼。
少年眼睛里有些微的惊怯,似乎怕她还在怪自己。
他心里也有一丝忐忑。
她能原谅他吗?
“喂,拿麻绳捆一下!”金枝皱着眉头挑刺。
“好!”少年眼中阴霾一扫而空,欢天喜地去寻麻绳。
**
红妈妈派来学点茶的女儿叫做红绫。
她五六岁左右,还梳着双丫髻,脸上却一派庄重认真。
既然说了要教授别人,朔绛便也认真要她拜师。
洁净衣裳,束脩十条,端坐拜师。
他在心里想,自己便当收第一个徒儿便是。
想起汴京城里多少豪门贵戚求自己拜师不成,倒先教出个出身妓门的徒儿。
要不是为了金枝这一笔生意。
唉。
算了,等回到侯府以后将这小娘子赎出来。
让娘亲收做养女以后嫁进书香门第。
有自己这门点茶的手艺她以后也可傍身。
还是个小童的红绫浑然不知自己的人生已经被刚拜的师父安排得明明白白。
金枝看着繁复的拜师仪式嘀嘀咕咕:“讲究。”
对送来的束脩却不拒绝,喜滋滋捧进后厨。
过一会捧出了一碟青蒜炒腊肉、腊排骨青菜汤。
勾得红绫一个劲流口水。
朔绛第一天却不教授红绫点茶,先给她讲了半天的茶文化。
第二天又给她讲茶筅的材质选用。
红绫也不烦躁,反正每天都能来这里偷闲半天,能玩小羊羔,还能吃香喷喷的腊肉。
金枝原本凑到旁边想偷学一门技艺,谁知听得直打哈欠。
好容易熬到了实操环节,
只不过才听了几天她便嚷嚷着自己已经学会了。
朔绛狐疑:“点茶文化繁复难得,你仅靠旁听便可学会?”
“那是当然!”金枝一拍胸膛,总结一句:“不就跟活猪食一样吗还要特意学?”
朔绛不满瞥了她一眼。
金枝大咧咧示范:“我看你点茶,不就是把茶叶打成沫子后用水冲,边加水冲边用茶筅搅匀吗?
这倒也没错。
朔绛不服气点点头。
“对嘛。”金枝拿起猪食盆,“你看,我也先把芋头磨成粉,再加点开水,边冲边用木棍搅匀。”
“都是磨粉、加水、搅匀。”
“只不过我搅不出来你那么多泡沫就是了。”金枝深感遗憾。
朔绛:……
◎最新评论:
【我跟大厨做的文思豆腐在下锅前是完全一样的doge】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金枝本性善良,收留男主也是因为善良和孤独吧】
【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么么哒】
【啊啊啊为什么女主对男主那么好呀,宁愿自己省吃俭用也要供他,明明也没多少联系,我看简介以为是女主有点压迫男主干活的那种情节,气人,他怎么配】
【滴滴滴打卡】
-完-
第12章
◎她只喜欢钱。◎
肉铺做出的卤肉渐渐被越来越多人认可。
本来没钱想沾点荤腥才会买的耳朵、口条、肚肠等物被心灵手巧的老板娘卤制得香喷喷油汪汪,花点小钱就能买回去就饭吃。
附近的街坊们常来买不说,就是远些几条街的邻人们也常来买。
来了以后一看,这划算啊。
城里一斤酱菜都要好多钱,这熟肉几乎与酱菜钱差不离。
更何况这还是肉。
孝敬父母、庆贺生辰、自己喝两盅、请人吃饭,这可都是实打实的肉食。
卤肥肠富有嚼头、卤肚肥厚韧筋、卤耳朵脆爽可口,比纯肉都好吃。
朔绛见状,又给金枝提出个新建议:“不如你备个卤肉宴,整套给办酒席的人家卖。”
往来虽是街坊百姓,婚丧嫁娶的酒席往来并不少,一般都是请专门做酒席的厨子上门来做。
若是能将这部分的钱财赚回来,那又是一笔新的进项呢。
金枝大喜:“这主意使得!”
又夸朔绛:“先配置出了卤肉香料包,现在又有生意经,你可真是来旺我店铺的及时雨!”
说得朔绛有些不好意思:“是吗?”
他是想到京里贵门世家常以整套私厨宴席出名才受到的启发。
“那是自然!”金枝斩钉截铁。
她平日里不是嘲讽他事儿精就是骂他去干活,甚少这般笃定称赞他。
朔绛喉咙有些痒,他眼角爬上一丝笑意。
**
李铁匠家小儿子最近要办满月酒。
这天他低头盘算着当日的进账,归家后沮丧跟媳妇说:“小二的满月酒要不就别办了吧?”
谁知李嫂子笑:“今儿白天金枝问过我,说她那里有便宜的酒席宴,问我要不要订。要不咱订下?”
李铁匠想起金枝家的卤肉,点点头:“多少钱?”
“一桌八人才三百文。”
“三百文?”饶是李铁匠早有心理准备,也惊讶得合不拢嘴。
三百文的饭菜能有什么排场?
算下来每个人只能摊四十文不到,这在汴京城也就吃两碗面。
何况金枝开肉铺的,平日里卤肉虽做得好,可哪里办过什么酒席?想想都能猜到定然回事狼藉一片。
只不过家里要供给大儿子念书因此拮据些,若是不订酒席难道要给客人煮碗面条?
李铁匠心里苦涩,不得不答应下来:“好,就让金枝来办吧。”
待到满月酒那天。
李铁匠站在门口,脸上强撑着笑欢迎亲戚街坊们进门。
待到摆宴时他更是心虚,半点都不敢往餐桌上多瞧一眼。
谁知客人们纷纷赞叹起来:
“老李啊你可真下了血本!”
“都说百姓疼幺儿,三姑父给小表弟办的满月酒当真排场!”
?
这怎的与预想中不一样?
李铁匠忐忑抬起头:
只见桌上热热闹闹摆着青蒜肥肠、瓜丝凉拌猪耳朵、水晶鲙、旋切羊脸肉、豆干排蒸等各色菜式,看上去很是丰盛。
这些菜都是荤菜,又有羊脸肉、水晶鲙这样做宴席的排场菜,既划算又长面子。
李铁匠喜出望外,忙招呼亲友们吃菜喝酒。
前头热热闹闹喝起酒来。
李铁匠寻到后面问妻子:“八人三百文,怎的这许多菜?”
“金枝只给五个肉菜,让我自己做些凉菜汤羹面食添补上。”李嫂子笑吟吟,“那咱也划算。”
自己做些青菜面食泼费不了几个钱。
这倒也合适。
李铁匠放下心来。
整场满月宴他办得是满脸有光,跟妻子商议:“下回周岁宴也去寻金枝家。”
“这样下来有得赚吗?”无人的时候朔绛问金枝。
“当然有!”金枝是过日子的好手,“这些菜大半是荤素相间,水晶鲙是肉冻,肉冻大半是卤汤,卤豆干又借了锅里肉味,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
原本那卤汤也卖不出去什么价钱,可被她这么一处理卤汤居然也卖了出去。
真是个经商鬼才。
朔绛在心里感慨。
肉铺的宴席菜很快就在街坊间流行开来。
菜式多样,荤素搭配,价格又实惠。
谁家有什么宴席了都要来金枝这里定一桌。
金枝和朔绛每天忙得团团转,好在总共也不过五种菜式,每日里只是多加些量烹炒,是以丝毫不乱。
这天下午朔绛自告奋勇去送菜。
等他回来就看到肉铺前围着一圈人。
“不好!”朔绛心里咯噔一下。
他忙快步往肉铺里去。
却是几个牛高马大的彪形大汉正站在肉铺里。
他们小塔样身躯将金枝围得严严实实。
当头的那个脸上半拉刀口伤,正双手环抱,一脸戾气:“你这小娘子好不懂事?连哥哥的生意都要抢了来。”
朔绛瞪大眼睛。
金枝背靠着半条倒吊的生羊,语气努力不乱:“您是误会了不成?我家店里是肉铺,怎能与您的酒楼相提并论?”
朔绛握着食盒的手攥紧了。
他的目光与金枝相交。
金枝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激动。
刀疤脸浑然不觉,站姿放松:“我家酒楼里生意去了大半,查访起来居然是你这个小娘子贪了我的生意。”
人群里的李铁匠看见了朔绛一脸冲动,忙拍了他肩膀,一把扯住他袖子,小声:“莫要惹事。”
原来肉铺生意大好,惹得附近一家酒楼的老板不满。
这老板素来有些霸道,便派了自己几个子侄过来闹事。
刀疤脸似捉住老鼠不吃玩弄的猫一样,温吞吞问金枝:“你说,要怎么补偿我呢?”
一群汉子嘻嘻哈哈起来,有人大声吆喝:“大哥,这小娘子生得美貌,你可不要被她迷晕了头脑。”
还有人粗鲁大笑:“让小娘子在床上将大哥服侍舒服了,自然一笔勾销。”
朔绛气得两手直抖,他一把扯出衣袖,从李铁匠手里挣脱。
刀疤脸闻言也狂笑,双眼玩味打量着金枝,黏黏腻腻的目光似乎要将金枝的衣裳剥下来一样。
围观的地痞们发出不怀好意的大笑。
眼看他就要逼近来。
金枝努力让自己镇定,盘算着怎么拿到最近的刀。
“轰隆”一声——
几乎是瞬间,刀疤脸已经栽倒在地。
笑声戛然而止。
朔绛站在他身后。
他双目圆睁,手里还举着空空的朱漆食盒。
显然适才是他用食盒砸倒了刀疤脸。
金枝张大了嘴。
不等那些壮汉们反应过来,他已经一手执砍肉的剔骨刀冲到金枝前面。
将她严严实实护在身后才冷哼一声:“谁敢来?”
金枝瞪圆了眼睛。
刀疤脸昏头转向从地上爬起来。
看见伤他的不过是个少年,适才躺在地上一瞬那的退意已经消散。
他笑得狰狞:“我呸!个半大小子就想干你爷爷我?!”
话音还没落,就觉耳边一阵冷风扫过。
原来少年已经用手中弯刀扫过他耳畔。
少年冷冷瞧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刀疤脸耳边凉凉,有什么液体滴滴答答落在脖颈上。
他狐疑一摸,一手血。
耳朵边撕裂一般疼痛起来,原来少年一刀从耳边而过,划伤了他半拉耳朵。
刀疤脸尖叫起来:“给我上!”
地痞们蜂拥而上。
朔绛心里不畏,他到底出身武将世家,虽然自幼学文,但打退个把地痞不成问题。
“哎呀快走啊你!”金枝在他背后狂喊。
少年岿然不动。
像一座山始终挡在她前头。
一个又一个地痞被他打翻在地。
他始终护在她前头。
对方人多势众,有人还抄起了店里的刀,朔绛要护着金枝就没法周全自身,渐渐朔绛身上有了道刀伤。
他却浑然不知,毫不退却,只咬牙奋力挥刀。
以少胜多,那些人很快就被朔绛全部打翻在地。
还待要上,外头街坊里有人喊:“衙差来啦!”
地痞们不敢向前。
朔绛举着手里的刀,一脸阴鸷盯着刀疤脸:“下回就没这么简单了。”
“滴答,滴答”
血从刀尖上一滴一滴滴下。
一番较量刀疤脸心知肚明,对方有足够强的实力反杀自己,只不过不想惹事最后收了刀。
想清楚这点刀疤脸吓得屁滚尿流,挥挥手叫他的跟班们撤走。
衙差姗姗来迟。
街坊们七嘴八舌将事情的始末道出。
衙差们这回倒还尽职,说要去那家酒楼抓捕刀疤脸,街坊邻居们也围了过来。
朔绛身上还是挂了些彩。
“没想到金条看着文文弱弱,还能打人呢。”李嫂子感慨。
“哪个叫他逞能?!”金枝眼眶滚烫。
朔绛捂着伤口义正言辞:“总不能叫你这个芊芊女子对付强盗?子曰:见义不为,无勇也。”
“子个屁!”金枝眼泪汪汪,“他们最多言语上占点便宜讹诈点银钱就走……”
陈嫂子打圆场:“你弟弟也是挂心你。”
“哪个要你挂心?你挂了伤店里的活计还不是堆到我一个人头上?”
陈嫂子:……
朔绛:……
他笑起来,眼睛璨若晨星:“莫忧心,我来干活。”
金枝骂骂咧咧,可还是请了郎中给朔绛包扎伤口,又给他开了几贴补气血的汤药。
到底没让他干活。
这次事件后,来家里说媒的人却忽然多了起来。
成五嫂子娘家侄儿、李铁匠家堂弟、陈嫂子家亲戚,形形色色的人选由媒婆牵线过来。
原来街坊们都怜悯姐弟俩无依无靠,想着让金枝赶紧嫁个人家依傍。
朔绛没想到王大壮也带着一兜子四色点心来探望他。
殷勤递上点心后,又扭扭捏捏,问:“你姐姐平日里喜欢什么花钿?“
嗯?
这人是心悦金枝?
朔绛打量一眼王大壮。
肥头大耳身形敦厚。
当日金枝被人□□时他似乎就在人群里。
似乎他娘王婆子还曾屡屡刁难金枝。
不行,不堪成为良配
朔绛摇摇头,凑过去吓退王大壮:“她只喜欢钱。”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下雪啦,好开心,下雪快乐!
庆祝下雪,发红包!
◎最新评论:
【
【撒花】
【我们这里预报明天有雪,不知道会不会下】
【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
【太太在北京吗?朋友圈没回家的同学都在说下雪了】
【大大是在北京吗】
【滴滴滴打卡】
-完-
第13章
◎能有什么我没看过的书?◎
谁知王大壮丝毫不退却。
每天都来给朔绛送厚礼。
把他当成正经小舅子来讨好。
朔绛哭笑不得,只得每回婉拒,
可惜对方却当那礼物不中意,第二天便换另一个。
今日送一碟子金丝党梅,明天便送软罗销金幞头,后天则是梅红镂空走马灯。
终于有一天递给了他一本画册。
王大壮挤眉弄眼:“巷口的小子们私下里都在看这个。“
说罢便不等朔绛拒绝就风也似的跑了。
能有什么我没见过的书?
朔绛有些不屑,信手翻开册页——
“啊!”
册页上……
他吓得“啪”一下将画册合上,心脏砰砰直跳。
“在偷看甚东西,面红耳赤的?”
金枝一把从他后面抢走了画册。
“快别看!”朔绛瞪大眼睛。
“呵呵,知道你是文化人瞧不起我,可我也认得几个字。”金枝恨恨。
她大咧咧翻开画本——
朔绛痛苦闭上眼睛。
金枝耳根子红了。
她把册页扔给他,啐一口:“读书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朔绛气急:“这又不是我的书!是王大壮的!”
可是金枝一整天都没理他。
就连不得不跟他合力抬羊腿时也用那审视狐疑的目光瞅着他。
朔绛背里像是进了无数麦芒,细细碎碎扎得他坐立难安。
到了晚间他终于忍不住了。
捶胸顿足:“真不是我的!他扔给我,我才翻了一页你就过来!”
“哦。”金枝轻描淡写。
还是不相信???
朔绛还想解释,却听得金枝说:“你要是教我认字,我就不再提这件事。”
他喜出望外:“好。”
没想到金枝学认字学得很快。
朔绛意外:“你倒有几份天赋。”
“哼,少瞧不起人,我小时候也是官宦人家出身!”金枝不服气。
她小时已经开蒙,学了百来个字,应付日常算账已经足够。
“哦?你娘教你认字?”朔绛意外。
可转念想到那天金枝的娘怀抱琵琶凄凄切切,立刻住了话题。
金枝却混不在意:“是我娘,她本身是蜀中官吏女儿,先跟了我爹,又经人说媒嫁给了我继父。她懂诗文,有才情。”
“那你弟弟妹妹?”朔绛小心翼翼。
金枝叹口气:“我妹妹跟着她过活好歹有个照应,可怜我弟弟年纪小小就跟着我爹流放岭南。”
“前年花了大价钱总算得了信,两人还活着。”金枝边认真用木棍在沙地上写字边叹息,“可我弟弟生得俊美伶俐……”
朔绛不懂她的言外之意:“俊美又如何?”
金枝看他一眼:“有些病态之人,专好搜集美貌伶俐的男童少年。”
朔绛懂了。
他也风闻过某些位高权重的高官贵戚,喜欢亵玩男童。
他厌恶地皱起眉头。
殊不知落在金枝眼里是另外一层意思。
他被贵人亵玩,因此格外厌恶此种做派。
金枝暗暗想。
自己一开始要收留他何尝不是想起了弱小的弟弟。
弱者怀有美貌便是诅咒。
只能任由高位之人肆意□□玩弄。
惟愿自己照应他的福报能转到家人身上。
第二天向晚戟登门。
他身着崭新青布衣裳,拎着两个鹌鹑,一红封十色蜜煎鲍螺。
见了金枝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黝黑的面孔上也有红晕泛起:“我,我,我来瞧瞧金条的伤势。”
金枝笑着迎接他。
给他搬椅子,又给他摆馃子吃:“嘿他皮实着呢,没事。”
一边招呼朔绛:“赶紧去担两桶水回来,我给向大哥烧水喝。”
朔绛:……
“不用不用。”向晚戟慌忙摆手。
又从怀里掏出一盒子药膏:“这是你托我买的治刀伤的药膏,今日到了。”
金枝收了药膏,却掏出一角碎银子递过去:“这药里头有羚羊角和牛黄,最是贵重,你也有一家要养,我不能白拿。”
向晚戟要拒绝,却拗不过金枝。
他只好收下银子,瓮声瓮气叮嘱朔绛:“金条,你以后可要好好待你姐姐好。”
朔绛应了声。
心里想等以后等他回了侯府,一定拿重金酬谢金枝。
向晚戟椅子还没坐热就要走。
金枝也不留他,只是坚决让他把鹌鹑和鲍螺都带走:“你家还有一大家子人,可不能大手大脚过日子。”
等他走了,朔绛忽得说:“你不喜欢他?”
金枝像被蛇咬了一般跳起来:“胡吣什么?”
“你若是喜欢他就不会坚决不收他的礼物。”朔绛了然,“他敦厚可靠,待你诚心诚意,比那王大壮强。”
金枝失笑:“你个小孩懂得还挺多。”
她抚了抚衣角,第一次有了女儿家的羞意:“我,等我爹娘都大赦了,我想寻个通文墨有官职的,就像我爹和我继父一样。”
名门闺秀绝不能谈论自己的婚事。
要是往常朔绛定要鄙夷金枝,可现在他却没有指责金枝。
她坦坦荡荡说出自己的心事,脸上神情从从容容。
原来想找个文官。
朔绛想了想,这却难。
金枝虽然出身官宦子弟,可负累太重,还有罚做官奴的娘亲妹妹。
金枝也想到这一层,她低头哂笑:“不过是痴人说梦,哪个男的不长眼。”
两人在这里闲聊,没想到过几天媒人居然真的找了个金枝想要的夫婿。
对方是开封府的军巡使①,每日里都在衙门当差,最重要的他是有秀才功名在身的。
媒婆笑的合不拢嘴:“金枝啊,这可是难得的好亲事!白大人家里只有一位老母亲,他俸禄丰厚,相貌堂堂,白家又是汴京城里大族,有他给你撑腰,你家肉铺再也不会有人打上门了!”
金枝笑一笑,婉拒了:“我家的事情街坊们是知道的,我家太缺钱,我爹娘还有婆母处处都要钱。还是莫要拖累别人。”
媒人悻悻然去回绝。
可不到下午又折返回来,一脸兴奋:“白大人说他都知道。他敬你爱护家人,是个难得的好人。愿意先定亲,等你爹娘回来再成婚。”
金枝意外。
媒人软磨硬泡:“就去相看呗。只当年龄相当的伙伴一起喝杯茶。”
李铁匠媳妇也劝:“军巡使可管着全开封府,就算没看中,也结识了个贵人!”
“那我就去,瞧瞧?”金枝忐忑。
肉铺里街坊嫂子们高兴起来。
顶针娘拍手:“可保佑金枝能寻个安稳人家。”
朔绛在旁剁肉,看着金枝脸上起了一抹红晕,心里也为金枝高兴。
她过得这么辛苦,最好能多一点喜气。
第一次相看约在七月初五那天。
前一天的黄昏金枝就已经开始忐忑不安。
作者有话说:
①军巡使:宋代开封府武官名,八品。展昭的官职嘿嘿。
今天又下雪啦,开心。
鹅毛大雪从天而降。
每次下雪好像都像一场魔法,遮盖庸俗琐碎日常,让地球回归到文明社会之前。
这是我最喜欢冬天的一点。
◎最新评论:
【那意思就是现在男主还不喜欢女主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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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14章
◎不臭哇?◎
她一会翻出一条旧裙子,一会寻一双鞋出来。
可都是娘亲留下的旧物,式样过时,尘灰斑驳。
金枝翻来翻去烦躁达到了极点,将衣服扔到一边哀嚎一声。
“你平日里是怎样便是怎样。”朔绛安慰金枝,“难不成以后过日子要天天正襟危坐装娘娘不成?”
他心里想,若是那白军巡使没瞧中金枝也无妨。
等他回到侯府在同窗里寻个家底殷实人口简单的书生,
再让娘亲出面帮金枝说媒也使得。
金枝破涕为笑。
她到底还是将娘的一条罗裙和褙子洗净晾干,预备第二天穿。
有侯府撑腰,任她嫁到谁家都不会被婆家轻慢。
朔绛盘算。
第二□□服干了,金枝去寻青娘子借了胭脂水粉,自己在屋里捣鼓半天。
朔绛喂完金豆又洗完了碗:“好了吗?”
“好了!”
金枝磨磨蹭蹭出来。
朔绛一楞:
眼前的小娘子身着揉蓝上衫,下着鹅黄罗裙,配着霜色褙子。
平日里不施粉黛的脸上敷一层铅粉,纤细柳眉,口脂嫣红,梳一个俏皮的坠马髻。
她站在夏末的晨光里,像是从古画里走出的神女一般,娇媚中透着艳丽,倾城中又有亲和,让人心生亲近。
院墙上一排白蝶花探出粉白花瓣,都不及她唇角嫣然娇媚。
“是不是有些土气?”金枝偷觑朔绛脸色,不安捻着垂下来的裙带。
坠马髻斜斜一歪,稚气之余平添几分妩媚。
“啊……”朔绛忽得回过神来,收起自己的思绪,“尚可。”
她平日里总是穿着红裙,头发简简单单盘到头顶梳同心髻,是个风风火火的老板娘。
今日偶尔做小女子装扮,倒让人耳目一新。
所以才吓了自己一跳。
朔绛想。
“是吗?你读书多,你说好看那必然是入得读书人的眼了。只不过——”金枝有些自卑低头扯扯裙角,“裙子有点旧……”
裙子的确不是时兴的款式,可她穿着窈窈窕窕,反倒像是古书里描述的仙子,髣髴若轻云之蔽月,飘飖若流风之回雪①,平添了许多古典韵味。
朔绛听见自己开口,声音低沉而喑哑:“无妨。”
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不过——”朔绛打量她头上金光灿灿的铜包银簪子并银包金发梳,微微蹙起眉头,“周身颜色不能过于繁杂,你还是卸了首饰为好。”
“真的吗?”金枝摸摸发髻,“我还当首饰多些好看呢。”
朔绛打量院落,摘下院中一朵雪白玉簪:“戴这朵花就好。”
巷子外头敲着铁板打更的头陀不紧不慢从青石板街道走过,大声打更报时。
“啊呀快要来不及了,你帮下我。”
金枝坐在小杌凳上,叫朔绛替他摘发饰。
朔绛犹豫一下,伸出手去。
近在咫尺,清晰可见金枝头顶乌发,黑鸦鸦如墨倾斜而下。
朔绛屏住呼吸,小心去摘发梳。
从头顶看下去清晰可见她脸上细细绒毛。
细密的梳齿从她的乌发间轻轻揭起。
绾好的青丝纹丝不乱。
金枝不安分左顾右盼,呼吸的气息拂在他手背上,
细细,密密,像是汴京郊外草野的莎子草。
痒得他手心发麻。
“好了吗?”金枝不安分问。
朔绛回神,轻轻抬手,将她头上的银簪抽出来。
又拈起玉簪花,花梗正对着乌发间的漩涡。
清姿浮玉般的五瓣花瓣,在风里散发着麝馥香气,毫不客气地仗着美貌肆意张扬。
他的手微微颤动,几乎要簪歪,好在最后还是顺利簪了进去。
“好了。”
朔绛呼出一口气。
“金枝?金枝?快些呀。我叫的车都在外面等着了。”大门上的铁环瞧得震天响。
媒婆焦急催金枝。
“哎!来了!”金枝着急忙慌往外跑。
还不忘叮嘱朔绛:“记得喂鸭!给金豆吃些盐水,不然没力气!别让它去爬院墙!”
她提着裙角匆匆忙忙跑出去,发间的玉簪花迎风招展。
“啪嗒”一声扣上了大门。
外面媒婆“啊呀”赞叹她的美貌,又急着拉她赶紧去坐牛车:“牛车早等着了!”
一边喊着“小心莫要蹭花了妆容!”
金枝忽得还想起事喊朔绛:“收钱时多数两遍。”
风风火火喧哗吵闹。
好半天巷子才安静下来。
朔绛站在庭院里,风吹过来,浑身又凉又冰。
他这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汗漓漓湿透了脊背。
这几天肉铺生意很好,朔绛喂好鸭和羊,又去肉铺里忙活了大半天。
他如今砍肉是一把好手。
一会功夫就剁出一座排骨山。
陈嫂子来买肉:“给我来五六个排骨。”
“好。”朔绛拿起干荷叶挑了几块整齐肉多的排骨包了起来,再预备用麻绳系好捆紧。
柜台上放着的麻绳没了。
“来根麻绳!”他自然而然回头喊。
陈嫂子一愣,而后笑:“你姐姐不在?”
噢。
朔绛才反应过来。
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肉铺,寻到麻绳,才回头说:“她今天不在。”
声音低低的。
“听说是去相看了?”陈嫂子喜气洋洋接过荷叶包,“金枝那么美貌定然能相看顺遂。”
美吗?
没觉得。
朔绛的娘亲、姐姐、姑母皆是汴京城久负盛名的绝世佳人,侯府婢女侍女绝无无盐,平日里出入簪缨世家宫廷宴饮,目之所及美女如云。
朔绛摇摇头。
他今天总觉得自己脑子木木的。
或许是睡不踏实。
到太阳落山金枝还没回来。
朔绛一个人将肉铺扫了一遍,想起金枝嫌脏又用艾草水细细撒了一遍。
而后又将门板一块块装回去。
他慢吞吞的。
可是金枝还是没回来。
朔绛抬起眼皮,夕阳金色的余晖撒在乌衣巷口的青石板上,空无一人。
她没回来。
金枝一直到月上柳梢才回来。
她叽叽喳喳说着今天的见闻:“原来白大人好高,我头顶才到他肩膀!”
朔绛不自觉用余光扫了一下自己肩膀。
金枝平日里到他胸膛。
他比白大人还要高。
“白大人办了好多案子,老天爷,原来我常去的李家香铺竟然发生过凶杀案!还有上回我们路过的南熏门包子铺,竟出过人肉包子案!!!”
金枝迫不及待分享着自己今天得来的震惊。
月光下朔绛安静站在院落里。
“怎的这么晚回来?”
“嗯?”金枝一愣,旋即笑道,“对不住,让你一人干活了。”
“我原以为半天就能完毕呢,谁想白大人说从前在慈幼局看到过我给幼儿送白粥,便要在相看后请我一同去慈幼局。”
“慈幼局孩子们的头发生了虱子,一个个挨着传了一堆,我就烧水和白大人一起给他们都洗了一遍头,白大人又说他的提议害我没吃饭,所以请我去州桥夜市吃了一碗细料馄饨儿,磨磨蹭蹭不小心到了现在。”
她絮絮念念,唠唠叨叨。
边打着哈欠边卸下发髻收拾。
就着月光洗脚时还在惦记那桩人肉包子案:“啊呀案发那几日我还真路过他们家,当时闻着包子香差点就买了!幸亏我想省钱就没买,现在想来真是后怕!”
金枝一脸心有余悸。
她洗脚也不老实,一脚还要踩着木盆边缘。
“啊呀都说人肉是酸的,你说那些人吃出来了吗?”
金枝为了省钱没有点燃油灯,正开着门就着月光洗脚。
朔绛关鸭笼时路过,无意间瞥了一眼。
她脚把水面拍打得哗啦哗啦响,脚背凝脂一样雪白莹润。
在月光下泛着冰玉般莹洁的光泽。
“因省钱没吃人肉包子,这件事是老天爷冥冥之中告诫我什么道理?”
金枝一拍大腿,得出新的人生体悟,“以后还是更要节俭!财神爷保佑我躲过一劫!”
清脆一声,让人想起玉石悠远。
朔绛心烦意乱。
他闷声闷气:“《女诫》有云:清静自守,无好戏笑。你这般嬉闹总不好。”
“哼!女什么戒,和尚受戒吗?”金枝一踢水面,“你叫写这书的人来帮我剁猪头,我保证比庙里泥塑还老实安分。”
盆里的水哗啦啦流了一地。
月光也流了一地。
金枝洗完脚算账,却发现有笔钱总是对不上账。
她今天却没有生气,反而笑着问朔绛:“你怎么算错一笔账,是不是昨夜没睡好?”
朔绛也觉得今天脑子总是木木的:“大约真没休息好。”
他想明天就好了。
第二天朔绛还是没休息好。
晨光微亮他就爬了起来。
索性去寻顶针爹编个竹编小屏风。
他描述:“簸箕大围一圈,空隙要透光,但又不能太大。”
顶针爹恍然大悟:“你要个羊圈?”
等金枝醒来时,朔绛已经拿着竹屏风在院里了。
他递过屏风:“以后你可用这屏风遮挡。”
“费那劳什子?!穷讲究!”金枝不理他。
“你洗脚可以用屏风挡着。”朔绛说了一半耳根子红了。
金枝接过屏风,脸上惊疑不定:“昨天臭着你了?”
朔绛:……
他转身就走。
留下金枝一人孤零零站在院里。
她脱下鞋袜单脚直立,不放心地将鞋子放在嘴边狠吸,疑惑道:
“不臭哇?”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洛神赋
◎最新评论: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也太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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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15章
◎没梦见你◎
从金枝口中朔绛得知这位白大人身量尚高,足智多谋,自幼丧父后自己勉力支撑起一个家。
“自己吃过苦的,所以更能体恤人。”
金枝转述着媒婆的话,脸上红晕一片。
朔绛翻动着手里的书本:“那你要好好认字,他是读书人,你们也能更说得来。”
金枝摇摇头:“我读书是为自己读的。”
她不好意思吐吐舌头:“我家败落后我就没读过什么书了,所以总是很羡慕那些书塾里的孩子。”
朔绛垂眸。
所以她才会哼唱那首听上去文绉绉的艳词,
所以她才会嘴上嫌弃自己的繁文缛节却总是一一满足。
“以后店里的事情我来操持,你安心读书便是。”
朔绛翻了一页书。
金枝大喜:“那你今晚去南熏门赶猪!”
她听了白大人说那里的命案后总觉得后背发毛,不敢半夜再去。
朔绛:……
“好。”
南熏门在大内中轴线上。
因此平民百姓殡葬丧事并不能从此门出入。
可是全汴京要宰杀的生猪却都可以从这门进入。
半夜寅时,朔绛提着油灯到了南熏门。
数万群猪被赶猪人赶进城门。
树上鸮鸟瞪着巨大的眼睛一动不动。
一群老鸹“呱呱”叫着从头顶盘旋而过。
黑压压一片。
朔绛丝毫不惧。
心里在想“也不知金枝那些年是如何一人半夜出没的。”
一个小娘子,哆哆嗦嗦半夜在各个城门出没,不是宰猪就是杀羊。
夜晚四野皆黑,鲜血淋漓。
她会怕吗?
他从宰猪人手里买过生猪,宰杀完毕后又堆上了太平车。
捆扎得当后自己接过纤绳拉车往前走。
过了狮子桥便是乌衣巷。
朔绛停了下来。
前面的路口金枝提着灯笼。
看见朔绛她大呼小叫迎了过来:“你可回来啦!”
竹编灯笼的空隙漏出橙色的光,照在地上将周围的黑暗燃烧殆尽。
红色的光晕暖洋洋。
朔绛心头也似乎亮堂起来。
金枝帮朔绛推车,又说:“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又觉得家里也害怕。索性出门来找你。”
朔绛好笑。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以后少听那些古怪案子。”
说不定是那白某胡诌吹嘘自己的。
说起白大人金枝声音带上了几抹羞意:
“白大人是读书人,你也读过书,你说读书人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朔绛脚步一滞。
他现在平日里做什么?
砍排骨、拉太平车、宰猪。
朔绛:……
金枝:……
两人一来一往,漫天瞎聊,很快就到了肉铺。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朔绛这两天一直心神不宁。
就连来买肉的陈婶子都瞧了出来。
她笑着打趣:“金条,你是怕你姐姐嫁出去没人照应你了?”
朔绛一愣。
他抬起头来。
金枝正在对面街上跟人吵架。
要是以往朔绛会嫌弃金枝此举不雅。
可这回朔绛看着她的身影,呆呆出了神。
“气死我了!胡二嫂子好不讲理!”金枝吵完后气势汹汹回了铺子。
没人搭理她,朔绛眼珠子盯着她目不转睛。
她伸出手在朔绛眼前摆摆:“你干吗盯着我?!”
啊?朔绛才回过神来。
他像是被蜜蜂蛰了一口跳起来:“我没有!”
“才不会盯着你呢!”朔绛急急补充。
晌午的时候有个小童送来一封信笺:“白大人说你那首诗帮你改了一下。”
金枝洗洗手,擦干净才珍而重之接过信笺。
她拆开信笺,激动招呼朔绛来看:“你看,你指点我写的那首诗,白大人帮我改了。”
?
朔绛凑过去。
他扫了一眼便皱起眉头:“月影拂花动,这个拂字用的最妙,居然改成了照?”
“一字之差立刻俗不可耐。”
金枝不满:“白大人可是有秀才功名的。”
笑话。
我可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
朔绛嘴巴张开,又慢慢合上,什么都没说。
白大人非但给金枝改诗,还约了她在乞巧节一起去慈幼局。
乞巧节是女儿节,今日满汴京的女儿家都要庆贺节日。
朔绛下午自己归家后见成五嫂子捧着一方谷板①,
多看了两眼,
成五嫂子便笑道:“买来乞巧用的,你也给你姐姐买个。”
朔绛掏钱买下。
成五嫂子今天心情不错:“从前金枝总嫌麻烦来我家蹭我的彩楼,也不知今天来不来。”
蹭彩楼?
成五嫂子感慨:“金枝自小就喜欢过乞巧节,可惜自己家没钱盖不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家热闹。哎呀苦命的小娘子。”
朔绛彷佛看到有个垂髫小娘子,仰头看着别人家华丽的乞巧楼,满眼都是羡慕。
她没有家,没有娘亲,也没有家人。
可又着实喜欢乞巧节。
所以每个乞巧节都厚着脸皮去别人家,用别人家的彩楼乞巧。
她哭过吗?
朔绛心里一滞。
他回到家里,想一想,
从院里杂物间翻出几根木棍。
找顶针爹借了锯子锤子,忙活起来。
先把木棍锯成长度相同的支架。
朔绛第一次做木工,没想到看着容易做起难。
手心扎满了木刺,锯末呛得他咳嗽不止。
而后用钉子钉起。
锤子砸歪了,砸到他的手两次。
朔绛抽口凉气。
手很快磨破了皮,
成果初显,钉成了一个四脚塔楼。
然后是将半人高塔楼立起。
木头高的塔楼很重,朔绛手上青筋毕露,额角血管狰狞。
立起来了。
成五嫂子来赶鸡时从院墙那头看见,惊呼:“金条,你竟自个做了彩楼?”
朔绛点点头。
成五嫂子上下打量:“哎呀这彩楼做得真好,金枝这回可得高兴坏了。你这弟弟可真不错。”
朔绛嘴角含笑。
她喜欢就好。
他上下打量那木楼,总觉单调。
于是出门去巷子口买些彩色丝线、彩纸,站在椅子上装饰上去。
这回便喜庆了许多。
朔绛东瞧瞧,西瞧瞧,又觉不够,
出去外头小摊,磨喝乐、花瓜、酒炙,哐哐当当搬回一大堆东西回来。
将这些东西分别摆在齐巧楼上的平台上。
他努力回想侯府的乞巧节,只模糊记得上面还有笔墨纸砚。
又从家里翻出笔砚、针线摆了上去。
今年先这么凑合,等明年回了侯府,再给金枝建造一个又高又大华丽绝伦的乞巧楼。
朔绛在心里盘算。
他甚至还捉了一只小蜘蛛放在木盒里。
她那么笨,蜘蛛结的网应当不圆吧?
朔绛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所以要多望月从月娘娘那里乞些巧才行。
朔绛这么想着,又在案几上多放了一碟糕点做贡品。
终于布置停当,
朔绛坐在月光下静静等着金枝。
外面正热闹。
满城的人,车马喧哗在街巷间喧哗,仕女郎君出游,嘻嘻哈哈的笑声顺着院墙飘进来。
商贩们趁着最后的机会售卖七夕节令货品:“卖花瓜啦!果实花样好吃!保证开出个将军来!”
“卖谷板,卖种生啦!上好的绿豆发出的苗!今天过节明天割了还能加个菜!”
歌楼里的乐女歌姬唱歌奏乐,悠扬乐曲声音在月光下缥缈传来。
今夜月亮半圆,月光皎洁。
乞巧板上圆乎乎的磨喝乐②憨态可掬,穿着洒金红裙。
朔绛想象着金枝回家后看到乞巧楼的欣喜。
她会惊呼一声吧?
会瞪大眼睛而后大笑吧。
到时候我就轻描淡写说随手做的。
朔绛摩挲着手上的伤口。
这个磨喝乐是最便宜的,等以后给她买个金珠牙翠装在紫檀盒子里的磨喝乐。
巷子有了响动。
朔绛站起来。
小童们手里举着荷叶嘻嘻嘻哈从胡同里跑过去,落下一串银铃般笑声。
原来她还没来。
朔绛坐下。
今天做了一天彩楼。
朔绛有些累了。
可金枝还没回来。
他想等她。
朔绛坐在满院月光里。
他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
梦里张灯结彩。
每一个遇见的人们欢天喜地、喜气洋洋。
红绸从屋檐下垂下,窗棂上贴着大红的“喜”字。
这怎么回事?
朔绛四下环顾。
拦住个过路的婢女:“怎么回事?”
婢女捂嘴笑:“今日是世子娶亲。恭喜世子!”
我没订亲吧?朔绛在梦里迷糊糊想。
几个婢女笑着将他推到一间婚房,正中坐着个身着青绿婚服的女子,她拿一柄檀木扇挡着脸。
丫鬟们笑着鼓动她:“世子,请却扇。”
朔绛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却有一种拨开扇子的渴望。
他躬身相向,轻轻去拨扇柄——
“啊!”
一声尖叫。
金枝站在院里,看着院当中的乞巧楼,激动捂住嘴巴。
朔绛睁开眼睛。
他看见金枝的一瞬间眼中闪过一丝光彩,随后呆呆的出神。
金枝以为他有起床气,充满歉意:“对不住,我没忍住。吵到你了吧?”
她实在太兴奋,不等朔绛回答便连珠炮般:“你居然搭了座彩楼!”
“啊这谷板好精巧,上头有个牧童骑牛!”
“花瓜真大!”
“还有笔砚针线!我要乞巧。”
她洗净手掌拿出针线,对月穿针,而后向月娘祷告。
等祷告完之后又切起花瓜和糕点:“月娘娘吃完之后我们便能吃啦!”
她欢欢喜喜,满目惊喜。
全部是朔绛期待的那样。
可朔绛心里高兴不起来了。
他心里苦涩,像是泛着浓稠的黄莲汁水。
金枝似乎也觉察到他情绪不高,问他:“是不是我回来晚了?”
又垂头:“是我不好,不知道你这里做了彩楼。”
“不是,我睡着做了个梦。”朔绛摇摇头。
“梦见谁啦?”金枝促狭眨眨眼睛,“难道是梦里跟我吵架?”
朔绛摇摇头说实话:“没梦见你。”
梦见了昭平帝姬。
这倒也说得通,他们本有婚约在身。
可为何揭开团扇看到昭平的那一瞬间,心里像墨汁翻滚,酸涩齐齐涌上心头?
让他醒来后怔忪到现在。
那他本来想看见谁呢?
作者有话说:
谷板①:宋代微景观。《梦华录》中“又以小板上傅土,旋种粟令生苗,置小茅屋花木,作田舍家小人物,皆村落之态,谓之“谷板”。”
磨喝乐②:不倒翁
◎最新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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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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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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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16章
◎龙凤白头还◎
白军巡使对金枝颇为满意,约了两次后便请了媒人正式相看,还给金枝发间簪上了金钗。
汴京风俗,男子给女子簪上金簪便是相中这位女子了。
金枝发间戴着金簪,剁肉都分外有力气。
“嘿呀!”她用力挥舞下斧头,簪尾的摇翅随之颤巍巍晃动,金灿灿一片引得街坊婶子们都围了过来:
“嗬好大的金簪!这得有多少两啊!”
“这回可找了个如意夫郎!以后在巷子里谁敢欺负你们姐弟?”
朔绛不说话,埋头切肉。他前面十几个猪头正咧开嘴排做一排,称得上慈眉善目。
王婆子不忿,酸溜溜开腔:“金枝,你婆母知道吗?”
众人一愣。
金枝婆婆是陈婆子。
她收养了金枝,还将这份家产也给了金枝,如今常年在尼姑庵里做个帮忙的居士。
周围安静了下来。
这世界上总有人见不得你好,在花好月圆时刻如个臭虫般蹦跶出来。
金枝抬起头,定定瞧着她,毫不畏惧:“我明儿就去问我婆母!”
王婆子讨了个没趣,悻悻然摸摸鼻子。
她儿子一把拉过王婆子:“娘,家里来客了,寻你呢!”
扯着王婆子就往家里走,不忘回头歉意冲金枝点点头。
金枝呼口气,众人也不好意思再围着,找个借口便散了。
唯独朔绛心中泛起了一丝涟漪:对啊,万一她婆母不愿意呢?
金枝第二天便动身去尼姑庵拜访婆母。
她买了两小罐素油,又背了一小筐香簞、木耳、菜干,最后还买了两捆粉条,这才叫朔绛背着上路。
陈婆子在京郊一处尼姑庵里借住。
她头发花白,皱纹横生,身上衣服整洁干净。
看见金枝格外欢喜:“枝娘!”
原来这是金枝小名,朔绛眉头一跳。
这么看来这名字倒不是俗气得一无是处。
是梨花一枝春带雨,折琼枝以寄佩,枝枝相覆盖的枝。
也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的枝,是山有木兮木有枝的枝。①
朔绛无端胡思乱想。
等他回过神来时是金枝正跟陈婆子介绍他:“这是金条。”
她还没顾上说金条是她弟弟,陈婆子打眼一瞧就问:“可是你招赘的夫郎?”
朔绛心里忽得一跳,似乎有鸿鸟从他心里掠过,却又很快翩然不见,不留下任何痕迹,叫他捉摸不得,只见留在雪地上一抹爪印。
金枝不可置信笑:“您瞧错了。这是我弟弟。”
陈婆子拉起朔绛的手,满脸惋惜:“这孩子倒是个生得模样好的,肩背直腰杆硬,眼睛里有股狠劲,是个能支应门户的。”
朔绛意外,京中簪缨世家谁人不知他文弱彬彬,还有人私下里惋惜朔家百年战魂在他这个书生手里化作乌有,从未有人这般评价他。
他便恭恭敬敬向陈婆子行了个礼。
陈婆婆笑吟吟看金枝:“枝娘,日后你若是能寻到好男子招赘了无妨,若是实在不想嫁人养面首也使得,无须为大郎守着。”
金枝垂头,有些内疚:“婆母,其实我……”
她将白家这门亲事和盘托出。
陈婆婆听完甚是欢喜:“你这孩子,我终于能放心了!”
又跟朔绛叹息:“你姐姐这些年一个人苦熬着还要供养我这老婆子着实不易,没想到老天开眼,叫她等到了你又寻来好亲事,以后终身有靠了!”
陈婆婆照例要留他们吃饭,因着朔绛是男子不能进庵堂,陈婆婆禀告过管事借了一对桌凳在庵堂后面,又端来两碗麦饭。
麦饭上盖了一层豆豉酱,吃起来咸香可口。
朔绛吃饭,金枝则趁周围无人悄悄儿将一个手帕递给陈婆婆:“您收着!”
“我不要。”陈婆婆佯作生气,将手帕又塞了回去。
这两个来回已经让朔绛看清里面包着钱币。
他愕然:“庵堂也要钱?”
金枝似听到什么笑话,笑了:“那是自然。不然日子也不好过呢。”
“可庵堂,不是化外之地吗?”
“傻孩子!那是真正的寺庙。如今假寺庙太多,遍地都寻不出个真庙来。”
陈婆婆所在庵堂清净些,可若是能化缘来大笔钱财她待着便可不受人欺侮。因此金枝隔三差五便给她些银钱傍身。
寺庙不用交税,成为和尚不用服徭役,于是许多心怀鬼胎之人便盘踞一个荒废了的寺庙,自己在里拉些假和尚,收容兼并四周的田地,自己大肆敛财。
“官府不管么?”朔绛问出口便后悔了。
果然金枝嗤笑:“管什么?背后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官员本身,谁敢告?”
她笑道:“莫非是要演一出‘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闹剧么?”
朔绛心情有些沉重。
他没想到看似清明的政治下已经多了这许多贪赃枉法之事。
等以后回去后定然要上奏官家,将这些弊端一一阐明。
金枝临走前到底偷着将装钱的荷包塞到了陈婆婆怀里。
陈婆婆依依不舍送走两人,虽然身在庵堂,可到底还惦记着女儿一般的金枝,是以进庵堂内为金枝抽个姻缘签。
她双手合十,抽出一枚签递给了管事尼姑。
那位小师父接过了签文,念道:“日月并相晖,天地赞良缘;淘沙方见金,龙凤白头还。”
陈婆婆听见“良缘”便笑逐颜开:“小师父,我为家里女儿求姻缘签。”
小师父笑着跟她说“放心吧,你求的签是上好的。”
陈婆婆大喜,她不识字,师父说好那便是好。
她谢过师父,满脸喜气回房。
只不过后面的尼姑拿着签文愣起神。
这签文好是好,只不过又是日月,又是龙凤,
也太贵重了些。
若是来求签的是贵人也便罢了,这不过是个寄住在寺庙里的穷苦婆婆,能与贵人有什么相干?
或许是抽错了?
尼姑摇摇头,将竹签放下。
陈婆子也同意了,白军巡使那里自然也使得。
于是媒婆兴冲冲通知金枝,两家该定亲了。
第二天早上,金枝如往常一样进肉铺。
谁知触手所及,
摸到一个滑溜溜而冰冷的东西。
金枝头皮发麻,吓得往后一退,尖叫起来。
朔绛刹那便将她扯到自己身后。
两人眼睛此时已经适应了铺子里的暗光。
借着光线瞧见原来是一条蛇盘踞在案头。
那条蛇昂起头颅,丝丝吐着红信。
似乎随时能攻击过来。
“蛇!”金枝尖叫。
朔绛将金枝牢牢护在身后,沉声道:“莫怕。”
他一动不动,用余光扫见案几上的砍刀。
随后慢慢挪动胳膊,迅速抄起砍刀,对准蛇头砍下去——
那条蛇随后一动不动。
而后朔绛将蛇用铁锨铲起,直扔到远处草丛里去。
朔绛才抬起胳膊。
金枝随手拿起,忽然看见他的胳膊不对?
再定睛一瞧。
他的胳膊已经有一块红肿,手上分明有个伤口。
应当是适才被那条蛇咬得。
金枝想起适才那条蛇或许咬了他一口。
即使这样朔绛眉毛都不皱一下:“没吓着你吧?”
金枝慌得手直抖,连喊了两声:“郎中,郎中。”
她忽得醒悟过来,拔脚就往外面跑。
郎中给朔绛上了药:“还好,是条无毒蛇。”
金枝惊魂未定,与涌上来的邻居们诉说困惑:
“我平日里最爱干净,又怕异味,肉铺里收拾利索不说,镇日点着熏香,那熏香烟味一般的动物是能避就避,怎会有蛇?”
邻居们七嘴八舌:“却不知得罪了谁?”
这问题却不用思索太久。
朔绛走上前去,捡起地上一张纸条:“告诉姓白的,老实点!”
原来是与白军巡使有关么?
朔绛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白军巡使很快闻讯赶来。
他生得身形高大,眉眼周正,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正气。
他看到纸条后立刻就明白了,低声安慰金枝:“我最近追查一桩案子,对方应当是探听了你我的关系,我家被我经营得铁桶一般伸不进去手,他们便来寻你下手想警告我。”
“既然没本事将对方一并歼灭就休要打草惊蛇。”朔绛沉着脸看着空气,不紧不慢说道。
白军巡使脸色有些羞愧,他郑重对金枝道歉:“我定会解决此事。”
可这之前呢?
“要么,你或许可以搬去与我老娘暂住一段时日?我去衙门里睡。”白军巡使提议。
“不可!”朔绛一口回绝。
“她自己有家,为何要去陌生男子家住?”周身气压发冷。
白军巡使敏锐从金枝弟弟身上觉察出了敌意。
他没多想,以为是那条蛇让少年受到了惊吓,一叠声道歉。
作者有话说:
备注:①梨花一枝春带雨,折琼枝以寄佩,枝枝相覆盖。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山有木兮木有枝。均出自古诗词
◎最新评论:
【后面两句都是情诗是吧,啊,小鱼呀】
【
【滴滴滴打卡】
【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
【哎呦,小狼狗】
-完-
第17章
◎别怕◎
你既然要选这朝不保夕的日子,又何必将金枝扯进来?
朔绛心里有他都未觉察的怒意。
白军巡使低头致歉,说了半箩筐好话这才走了。
可他走了以后金枝垂着头,不怎么说话。
朔绛这才觉察到自己越过了界。
“对不住,是我多嘴了。”
?
金枝抬头。
朔绛抿抿嘴唇:“我不应当阻挠你与那人的姻缘。”
“你也是好心。”金枝低头,“其实,我……”
“其实我也没想好。”
金枝心里很乱。
碰到蛇后她的心思就有些动摇了。
白大人从各种角度看都是位良配,
可嫁给他就意味着要承受这种经年累月的惊吓。
她的确很欣赏白大人,可两人之间的感情还没有深厚到能接受担惊受怕的程度。
一整天两人都各怀心思。
这一天过去得格外慢。
夜幕渐渐降临,隔壁的胡饼店都关门了,两人才准备关门。
金枝将门板一一装回,余光瞥见背后有人过来。
她第一反应是要来买肉的客人,朗声道:“客人,今儿没肉了。”
对方却不搭话。
金枝脑门嗡一声,忽得生起不祥的预感。她忙转身本能将门板往身前一护。
几乎就在同时,那人挥出一柄砍刀直冲她砍来。
“哐当”一声,砍刀撞到了门板。
屋里的朔绛闻声出来。
他将手里斧头挥舞过去。
对方不提防在这街市上还能遇到武力高强之人,一迟疑。
落了先机,被朔绛一斧砍中。
金枝忙用门板兜头给他一下。
那人倒在血泊中,还在挣扎。
朔绛趁机将金枝扯了过来。
金枝因受到惊吓而哆哆嗦嗦,直到被朔绛护到身后才反应过来。
这些人,与白天那蛇脱不开干系!
他们又来了!
那倒地之人挣扎着抬头,见一人不行,手放在嘴边打声呼哨,招呼自己散在暗处的同伴们出来。
他们原定计划是将这小娘子劈晕后绑走,力求神不知鬼不觉,如今只好硬掳了。
金枝还没顾上思索,朔绛便推她:“你去后院翻墙,或藏起来。”
说着便把她推进了后院。
那他呢?
金枝回头。
看见少年拿着斧头站在了通往后院的后门。
他背对着,金枝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能想到此时他定然是面色沉静。
少年生得漂亮,眉目精致,是娇气了些,可每次遇到危险,他都挡在自己前头。
金枝咬唇。
黑影们在靠近。
朔绛直起腰背,攥紧了手里的斧头。
金枝两下就顺着梯子爬上了后院,大喊:“来人呐!救命救命!”
没人过来。
乌衣巷两边密密麻麻开着店铺,此时店铺已经关门,老板们都回家了。喊也无用。
那些黑影已经围住了朔绛。
他们是嗜血的暴徒,不比上次那些街头小混混好对付。
金枝迎风拼命呼喊着,肺里灌进了大量空气,又冷又炸。
朔绛已经被他们逐渐逼到了后院。
金枝站在梯子上清晰看得见他已经受了伤,每次抬胳膊起来都有些凝滞,应当是体力逐渐不支。
可他始终固执地守着金枝的方向,不让任何人过来。
歹徒们使个眼色,一人往朔绛这边使刀,一人则从侧面试图包抄梯子。
朔绛眼皮子一抬,一脚过去就将爬梯子的人狠狠踹了下去。
可自己也生生接了那一刀。
金枝捂住嘴,低低呼一声。
朔绛背影都不晃动一下,他抬手握紧了斧头,一步都没有后退。
“来人呐!”金枝眼眶一热。
她生生将泪水咽下去,更大声疾呼:“杀人了!杀人了!”
还是没有人。
本朝其实已经乱了很久,如今连汴京城里治安都大大不如从前,打斗了许久仍没有任何官府的人到来。
金枝清晰看见有的院落里原本有灯光,可随着她的疾呼那火光被熄灭,似乎是怕惹麻烦到自己家。
她的心里冰凉一片。
难道今天真的到绝路了吗?
下面朔绛还在与人打斗。
对方是车轮战,他明显支应不过来,可他眼神坚定,出手决断,丝毫不惧。
金枝看得见他身上有血流下,月白衫子上血迹大块大块晕染开来,在月色下清晰可见。
对方也想速战速决,打头的冷笑道:“今日是来抓你后面那女子的,只要你让开,与你无关。”
金枝哽咽:“猪鱼,你让我跟他们去!”
她一向只知利己,可在这一刻却不想拖累少年。
朔绛眉目动都不动一下,只将手里的斧头挥了一下。
这是他的回答。
那领头之人狞笑着:“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歪歪头,示意歹人们一起上。
他们如雪夜里的饿狼,包围了朔绛。
眼看朔绛将要落败,电石火光之间金枝忽得生了急智: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
这回终于有了回应。
黑夜中那些紧闭的门扉慢慢开启,
有人向外张望。
金枝激动得直起腰,她将两手放在嘴边呈喇叭状,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外头喧哗起来。
有人还在喊:“救火!都别睡了。”
外街的更夫哐当哐当敲起了铜锣。
汴京城里的房子皆是木头所造,又因为地价昂贵,因而鳞次栉比屋檐连着屋檐。
一旦一间房着火,那么整座城都会烧起来,谁家都无法幸免。
终于那些呼喊声渐渐逼近。
金枝在梯子上还能瞧见他们担着扁担,提着水桶。
她激动起来,越发大声呼喊:“着火!这里!救火!”
那些贼人咬牙,往地上呸一口“撤!”
他们往外面跑了。
金枝忙喊少年:
“猪鱼!”
她手脚并用,心里似火灼一般着急,几乎是从梯子上滚落下去。
“猪鱼!”
她爬到朔绛身边,手都在哆嗦。
外面街巷里人慢慢喧哗起来,正举着水桶往他们这里赶。
军巡铺里铺兵们呼喊号子的声音渐渐清晰可闻。
屋檐下的灯笼在风里摇曳,将一片昏黄的灯光投射在他们前面。
朔绛缓缓抬起头来。
他衣服上大片的血迹似墨莲一般绽放,身上可看得见刀口。
可他张开嘴,冲着金枝笑了:“无妨。”
金枝看着他,眼眶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千言无语奔腾到嘴边只有两个字:“放屁!”
“怎么可能无妨?”
“到现在你还要装什么风轻云淡?”
“你能不能学点好?学那些名士假模假样作甚?疼就是疼,血就是血,你说声疼会死啊!”
金枝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什么。
惭愧、心疼、内疚、惊惶,许多种情绪涌上来,让她语无伦次。
金枝过去,试图将他扶起来。
朔绛却没动,他挣扎着示意金枝:“火。”
金枝明白过来,他要她放一把火。
不然惹恼了闻讯赶来的街坊们,她只怕会被赶来救火的街坊邻居们骂死,以后也别想在乌衣巷混了。
金枝拿起扫把将灯笼戳在草堆上,“轰”一下火烧开来。
朔绛瞥了一眼,火势只有一点点,烧不到金枝身边。
他这才闭上眼睛,放心往后靠去。
他到这时候还惦记着要保全自己做生意的商誉。
金枝眼泪珠子噼里啪啦掉下来。
这个人,真是个傻子。
哭声中力竭的朔绛费力抬起眼皮,他嘴巴张阖,一看是想说话。
金枝凑到他唇边,才听他的声音微弱却有力:
“别怕。”
金枝哭得更大声了。
**
朔绛是被哭声吵醒的。
他发现自己躺在家里,在金枝的木床上。
金枝坐在床前的凳上,哭得抽抽噎噎:“呜呜,我可怎么办,都是我的错……呜……”
因为惊恐,因为惶然,她身子前倾,攥住了他露在外面的胳膊。
朔绛垂眸。
金枝抽抽噎噎流泪,她想起了离开她的父亲、母亲、继父、弟弟妹妹。
每一个与她亲近之人都免不了被伤害。
金枝的手掌攥着他的胳膊,朔绛贴着皮肤,能觉察到她修长的指骨。
朔绛身形僵硬了一瞬。
他能清晰得感觉到小娘子的手柔柔软软。
触感是从未有过的新奇,让人想起春日里嫩草,夏日里溪流,冬日里粉雪。全部都是绵软的事物。
金枝还在抽抽噎噎哭:“是我不好,害了你……”
朔绛不着痕迹将胳膊抽走。
他咳嗽一声。
“你醒啦?”
金枝跳起来。
她欢欣鼓舞抹了一把眼泪:“郎中说你很快就能醒!还真是!我现在就去熬药。”
朔绛这才注意到自己胳膊和胸口被裹上了厚厚的布条。
金枝欢天喜地熬好药。
朔绛喝一口就皱眉头:“好苦!”
“苦?良药苦口利于病!”金枝柳眉横竖,“我费劲巴力熬药容易吗?”
有人敲门,她去开门。
顶针在这里凑热闹,出去看了一圈,小声说:“你姐姐那个夫婿来了。”
原来是白军巡使来了?
朔绛竖起耳朵。
听见外面金枝断断续续的声音:“我弟弟还在床上……伤得很重,事已至此……实在是有缘无分,对不住您……这金簪也还您……”
白军巡使目光往小娘子身后扫视。
屋里躺着朔绛。
那些贼人们都被抓住了,原来他们是白军巡使正在审理一桩案子的同伙,眼看查到他们头上,狗急跳墙想威胁白军巡使。
可是听郎中说金条不过是些皮外伤。
远远达不到不愿成婚的地步。
白军巡使有些困惑。
但他很快想:平民百姓没见过伤口,或许这些伤口已经足以让小娘子退却。
想来想去还是自己不好。
他将疑惑压在舌底,只抱拳:“这是我欠您的!以后有事尽管吩咐白某。”
金枝再次福上一礼:“祝您以后觅得良缘。”
不知为何,朔绛皱着的眉头松开了。
他端起药碗大口大口喝起来,很快就一饮而尽。
顶针奇怪:这药是不苦吗?
为何金条哥哥喝完药这般眉开眼笑?
他偷溜进厨房,好奇伸手在地上的砂锅里蘸了一点抿进嘴里——
“啊!好苦!”
作者有话说:
剧情需要所以女主不得不放了一点点火,但是实际生活中纵火是重罪,请勿模仿。
◎最新评论:
【太讽刺了,果然牵扯不到自己的利益,在危险时别人都靠不住】
【没想到这么好看,平凡的生活但是有趣的发展,大大好棒呀!一看已经有40多章了,更开心了,宝藏文,拯救文荒!】
【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么么哒】
【笑死,男主还挺能打的,看不出来啊】
【滴滴滴打卡】
-完-
第18章
◎他们说我是丧门星◎
朔绛养伤的日子忽然变得舒适起来。
一贯吝啬的金枝居然给他买了上好的澡豆、添置了新牙粉,
某天居然还炖了一只鸽子汤。
虽然朔绛怀疑那鸽子是迷路落在自家院子里的,可也的确是金枝所为。
他摸不透金枝为何如此,
殊不知金枝心里愧疚不已:
金枝一开始救朔绛只是觉得他与自家家人遭遇相似,认为两人只是萍水相逢,凑在了一方屋檐下。
没想到对方居然能屡次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
甚至以命相救。
如此义气让金枝感动不已,自然想着多加报答。
这点伤口只不过是皮外伤。
朔绛在病床上躺了十来天。
等他能走动时候已经到了中秋节。
中秋节是个大节日。
红妈妈早打发红绫送来了半个烤羊腿,李铁匠送来一个又大又红的石榴,顶针娘回娘家带来些社饭分发邻居。
成五嫂子都捧了鸡蛋相赠。
她还有些不好意思:“街坊一场,倒是第一次请你们吃我家鸡下的蛋。”
朔绛想起早已经被金枝偷吃了无数的鸡蛋,差点笑出来。
金枝偷偷掐他后背一下警告他。
她将鸡蛋煮好剥出,又将芫荽嫩叶用纱布裹在鸡蛋侧面浸泡在卤汤中炖煮。
等煮好后芫荽嫩叶的侧影便留在了鸡蛋上,美丽如霜花。
放在盘子里一碟又端了几个给成五嫂子。
成五嫂子啧啧称奇:“金枝这双手可真是巧!”
中秋节满汴京城的人都在过节,不论贫富都备上家宴,喝酒唱歌,丝簧之声不绝。
小院桌上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院里另设着供桌,摆了供品给月亮。
偏金枝花样多,还从灶间拎了一个红泥小火炉来温黄酒,
又不知道哪里买的毛栗子,将扔到火里爆着吃。
月亮又大又圆。
两人拜完月后坐在一起。
李铁匠适才端东西时还唏嘘:“可怜姐弟二人。”
朔绛倒觉得别有风味。
他往年都在侯府过中秋,一切酒宴都有母亲安排下人张罗好,府里张灯结彩。
热闹是热闹,可因着都是下人张罗的所以也不过尔尔。
与别的节日并无不同。
而这回跟金枝在僻巷过节,一切都要自己亲力亲为:
团圆饼是金枝亲手烙的,里头包裹的豆沙馅是朔绛一杵一杵捣就的;
用作零嘴的炒豆是朔绛自己炒的,火大了炒得有点焦糊,金枝念叨了半天“柴火不要钱哪?”;
就连旁边点着的一缕广寒香也是朔绛为了中秋研究出的熏香。
一粥一菜都自己亲手做出,虽然累,可当它们满满当当摆在桌上时,那种庆祝月圆的喜悦才从中一一洋溢而出。
金枝也很高兴:“人多了热闹。”
“人多有什么意思。”朔绛不以为然,“吵吵闹闹繁文缛节。”
他想起侯府过节,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光是请安行礼都要半天。
“人多有什么不好?我往年都是一人过节。”金枝声音低了下去。
她很快又抬头,高高兴兴:“今年多个人就是不一样。”
朔绛忽然想到金枝从来都是一个人。
她那么倔,肯定不会去别人家过节,一定是自己一人在家里。
每年月亮高悬,月华流转,满城阖家团圆,只有她独自望月。
朔绛心里有点难过。
他举起酒杯:“以后会好起来的。”
“好什么好。”金枝有些好笑。
月亮这么亮,也不知道背后多少黑暗。
今晚月亮这么圆,像是一个耐心倾听的慈母:“其实乌衣巷的人,曾经说过我是丧门星……”
金枝小时候爹就死了,到了继父家,继父的家也散了。
后来陈婆婆收留了她,她终于有个短暂的人生居所。
那时金枝生得美,举手投足自有一股贵气,
让乌衣巷的孩童艳羡的同时也让他们生了距离感。
于是就有孩童在外说金枝坏话“她是丧门星,谁沾谁倒霉!”
星河迢迢。
毛栗子在火里哔哔啵啵作响。
“那时候我不信,我想我才不是呢!”金枝望着月亮心绪飘到过去。
“我学着放下书本与孩童们一起打闹,学会了一切街巷粗鲁之语,学着跟她们叫骂。”
她慢慢融入了市井人间。
“没人再骂我了,直到……”
直到陈大郎也死了。
人们再次指指点点,说她克父、克夫,是个天生孤寡命。
“愿意娶我的正经人很少。偶尔愿意来提亲的都是天残地缺。”
金枝表面上满不在乎,心底深处某个地方还是会悄悄的担心。
是不是自己真的是丧门星?
朔绛心里一梗:“那,白大人是唯一一个?依誮”
金枝点点头。
唯一一个有官职、通文墨、还能接受她、许以正妻之位的男子。
她摇摇头,将心里那些遗憾甩到脑后:
“所以你要赶紧养伤,痊愈后证明给外人我并不是个丧门星。”
风马牛不相及。
可朔绛认认真真点头:“好。”
两人举起酒杯。
果酒甜滋滋的,不由自主就喝了许多。
月光静静流淌,月华流转逐人,似乎满城的不公、愤懑、不甘也被月光藏了起来
朔绛也将心里的秘密说出来:“其实,我爹,不喜欢我。”
“我小时候舞刀弄枪,他瞧见极为不喜,只让我学文。”
他似乎并不是学文的料子,常常磕磕绊绊,许多诗句背不出来。
如今他学了文,他爹却又偶然用遗憾的目光瞧着他。
金枝了然:这孩子说的应当是他被卖之前的生活。
“老百姓家里自然是希望孩子科举功名,谁会喜欢孩子做个舞枪弄棒的粗人呢?”她安慰朔绛。
朔绛苦笑。
金枝不知道怎么安慰朔绛,只能劝他举杯。
黄酒并不辛辣,经过小炉炖煮后只有绵长细腻的酒香。
喝入口中甘甜可口,不小心便喝下去许多。
金枝举着酒杯,醉眼迷离:“你说,我们与富豪簪缨世家共同生活在汴京同一轮月下,他们富贵,我们却落魄不堪。凭什么一切都这般不公?”
她喝多了,咯咯咯笑着,也并不是想要一个回答。
朔绛呆呆看着金枝。
他从来没有遇见过小娘子同她这样生机勃勃。
像野蛮长在野地的野蔷薇,
长满尖刺闲依狂风。
别的花温婉,香气逼人,花瓣被贵人采撷簪在鬓间。
野蔷薇却在贫瘠的土地上顽强生长,倔强生出灿烂的花苞。
她从不抱怨,
少下点雨,她便少开花。
天要刮风,她便将花苞合拢。
顽强而灿烂活下来。
只有旅人在长途跋涉中于原野上才偶然见这一簇盛放的野蔷薇。
却无从采撷,只能惊艳于她的蓬勃。
果子酒的香气越发蓊郁。
朔绛趴在桌上睡着了。
——————
雕梁画栋,正是封地的侯府。婢女们殷勤迎接上来:“世子来了。”
朔绛应了声,往殿里进去。
殿内红烛高照,有个小娘子正坐在窗前梳妆,她垂着头背对着朔绛。
朔绛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得见她发间的漩涡,还簪着一枚玉簪花。
朔绛心里产生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他伸出指尖,女子的乌发柔顺,黑缎子一般又亮又滑,从他指尖滑落。
女子嗔笑一声:“夫君!”
朔绛从镜中看见她的脸。
含情脉脉,盈盈似语。
是金枝。
!
朔绛吓醒了。
月色仍旧照在汴京这方小院里。
他坐起来。
原来他们喝多了,倒头睡在院里。
旁边金枝伏在桌前,还在咯咯吱吱的磨牙。
朔绛觉得好笑,笑话,他居然能梦见了金枝。
更不用提在梦里她还唤他夫君。
朔绛摇摇头,将这无聊的梦境置之脑后。
他摇摇金枝:“醒醒!”
金枝不回话。
朔绛只好伸手过去,想将她扶进屋里。
金枝嘟哝了一下,整个人都往朔绛身上靠过来。
她迷糊间衣袖牵扯,雪白胳膊露了出来,似凝脂如软玉。
朔绛有刹那的恍惚,他忙错过眼去收回手。
最后只能将自己的外衫披到金枝身上。
他宿醉未醒,脑子有点懵,很快又入睡了。
谁知金枝又入梦来。
仍旧在那间房里,她从梳妆镜前扭身,凝脂柔荑抓住他的胳膊,
熟悉的触感让朔绛脑海里嗡一声。
就像他重伤了那次一样。
上次他受了伤,金枝也是情急之下攥住了他的胳膊。
朔绛口干舌燥。
镜前女子一无所知,她娇笑着斜斜往他怀里靠过来,
原本扣着他胳膊的手也转为环抱。
见他不动,金枝她仰起脸,嗔怪晃晃他胳膊:“夫君!”
不对。
这一切不对。
朔绛残存着最后一点清明,将胳膊抽了出来。
金枝娇嗔着白他一眼,眼角眉梢俱是温柔,
见他不动,转而气鼓鼓伸出手去扯他袍角
朔绛一时不稳,打了个趔趄靠在桌前,
正将她圈在怀里。
怀里的金枝红唇嫣然,眉角含情,
让人忍不住想试一试那红唇是不是画上去的口脂。
梦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他伸出手去。
少年心如鼓擂。
朔绛再也克制不住,看见自己伸出去的手颤抖着,想伸往她的唇珠。
谁知金枝头一歪,躲开了。
她反而张开嘴唇,
伸出又尖又巧的小小香舌,
将他的手指含住。
她舌尖像一条灵活的小蛇,
舔砥着他的手指,痒痒的。
金枝抬头看着他,那一对挑起的凤眼里有挑衅,有妩媚,还有,还有勾人。
朔绛全身的血都呼啸着沸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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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19章
◎从今天开始我在肉铺睡◎
“喔喔喔——”隔壁的鸡打鸣了。
院里鸭子也跟着嘎嘎叫起来。
朔绛醒了。
大脑里还残存着梦里一刹那的渴望。
半梦半醒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渴望。
他渴望触碰。
他固然被教养得古板些,可并不代表他是个傻子。
恩人好心收留他,他却如此肖想人家。
“啪!”朔绛给自己来了一耳光。
他理理衣襟,正襟危坐,默默念诵了一卷《大戴礼记》。
心里那些躁动都被文字一点点熨烫抚平。
天渐渐泛起鱼肚白,东方的天边有橙绯色朝霞烂漫。
朔绛披着晨光坐在院里。
诗三百开篇便是《关雎》,书院里也有许多同窗已经谈婚论嫁。
朔绛只一心扑在学问上踔厉奋发笃行不怠,大有皓首穷经的架势。
同窗调笑他不解风情,
朔绛并不在意,书中自有星河万里,九万风鹏。
等到了年纪他自然会迎娶端庄贤淑的高门贵女。
高门择妻,重要的是出身高贵,品德端正贤良淑德举止娴雅,能操持家务好让男子无后顾之忧。
侯府的老太君如此,侯夫人如此,他认识的所有高门贵女皆如此。
他原以为自己的妻子也当如此。
可动心便是动心。
无从抵抗。
隔壁的木槿花已经伴着朝阳开了,凝艳万丈,坦坦荡荡。
朔绛眉目也舒展开来。
金枝醒来后院内空无一人。
她打了个哈欠:“人呢?”
再看自己睡在院里,仔细回想应当是昨夜喝多了。
她起身,身上的薄被随之滑落。
金枝忙一手拉住,笑:“这小子倒有良心,还知道给我盖个被。”
她收拾停当便往肉铺里去。
朔绛已经在肉铺里开张了,他沉着脸剁肉,“乒乒乓乓”响作一团。
“不错啊,”金枝很满意,“眼里有活。都剁完了?”
“嗯。”
金枝听他闷声闷气,有些鼻塞:“可是昨天没睡好,着凉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话朔绛耳根子都红了。
别人脸红,他倒红耳根子。
朔绛抿唇:“从今天开始我在肉铺睡。”
金枝恍然大悟。
原来住在屋檐下还行,可现在天慢慢变凉,秋风一天冷似一天,想来是昨夜冻着了。
她有些愧疚。
再扫视一遍,肉铺味道实在太大了,叫人无法入睡。
金枝想了个折中的主意:“要不你进屋睡?”
朔绛耳朵红的要滴出血。
被金枝白了一眼:“你想什么呢?我说的是在屋里隔道竹屏风。”
想想又不妥,毕竟不是亲生姐弟。
朔绛垂首:“我去杂物间睡。”
他晚上归家后就进了杂物间,硬是从堆得满满当当的屋里腾了一小块地方。
金枝探脚在后面看,虫蚁笼、竹笊篱、角冠、鸡笼担、火箸、桶架横七竖八,下面一个小小的竹床。
还没看第二眼,朔绛关上了门。
不知道谁惹了他,一天都沉闷闷的。
金枝摸摸鼻子:“不懂。”
接下来朔绛自告奋勇接了所有晚上杀猪宰羊的活计,一连几天金枝都瞧不见朔绛:
白天金枝出门时朔绛还在家里补觉,
她去肉铺朔绛就借口要制香留在家里。
一天几天两人竟然几乎没有碰过面。
好在店里的东西收拾得妥妥帖帖,每日里都不用金枝操心。
这孩子长大了,倒懂事了,金枝颇为欣慰。
说也奇怪,原来她起早贪黑没病没灾的,没想到这几天连着睡了几个好觉居然着凉了。
金枝清晨起来就觉头晕脑胀,她躺在床上起不来床。
朔绛在门外问她。
好生奇怪,他不是昨夜里去杀猪现在还在补觉吗?
怎得知道她还没起?
金枝嘟哝了一句:“今日你去看店,我睡一会子。”
少年抬腿想迈步进来,可又在门口顿了一顿。
最终还是走了进来。
金枝还有些力气:“我发热了。”
说完就又晕乎乎睡过去。
她朦胧中感到一张手帕搭在她额头。
而后是少年冰凉的手掌隔着手帕落在了她额头上试探温度。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多讲究?
金枝想笑话他,
可是嘴一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抬起眼皮就看见乌衣巷的丁郎中在把脉,把完脉之后还摇头。
饶是病着身子不大不利索金枝也唬了一跳,身上出了一阵冷汗:“丁叔,是有什么重疾不成?”
“没有,就着凉了。”丁郎中脸色不好。
“那您摇什么头啊?”金枝不信,试探道。
“我摇头是你也太娇气了些。”丁郎中白了她一眼,“适才你弟弟沉着脸来医馆拉我出诊,我还当什么十万火急之事呢!点好的一盏绿茶也来不及喝就来了,不成想只是看个风寒?”
他看着金枝长大,说话也肆无忌惮:
“等我回去那茶沫也消得七七八八,白白糟蹋了好茶叶。”
一脸痛心疾首。
而后才口述起了症状和药方。
金枝有点想笑。
可她余光瞥见旁边站着的猪鱼。
他上身前倾,神情专注盯着丁郎中,正专心致志聆听他的话,似乎是什么金科玉律。
金枝一愣。
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对她了。
病中人果然格外脆弱。
金枝摇摇头,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被少年唤醒:“吃药。”
他将枕头扶起垫在她后腰,再端起药碗一勺一勺送过来。
喝进嘴里后舌尖微苦。
金枝本能闭嘴。
少年一记眼神过来。
眸子里冷肃如冬。
金枝只当他是个文绉绉的小白脸,却不想他严厉起来有一股无形的威势,雷霆万钧铺天盖地。
金枝缩了缩脖子。
老老实实喝药。
一碗药就这么喝完了,
金枝想躺回去——
“慢着!”少年端起一碗水喂她。
白水里有淡淡的蜜糖味道,正好冲淡草药苦涩。
金枝恍然。
有许多年都没有这待遇了,自己病了睡一觉发发汗,连药都不舍得花钱买。
偶尔病重喝一副草药最多喝点清水漱漱口。
上一次病中被人照顾还是娘在身边,
自己撒娇不肯吃药,娘便拿了金丝党梅来哄自己。
或许生病果然令人娇气。
金枝嘟哝:“我要金丝党梅。”
她又睡了过去。
梦里,果然吃到了金丝党梅。
甜滋滋,酸溜溜。
一如记忆里那般。
金枝醒来后嘴巴里还萦绕着酸甜滋味。
她遗憾地吧唧下嘴。
那是西夏人开的蜜饯店,是西域才有的做法,
可惜生意不好,早就关门大吉了。
便是想买也买不到。
或许是病中嘴馋?
金枝思来想去唤朔绛:“你帮我去青娘子那里买碗馄饨。”
朔绛到晚上才端上来一碗馄饨。
金枝吃了两口吃起来还不错,就是有点淡:“青娘子今天肯定生意好,忘记放盐了。”
朔绛正在舀饭的手一顿。
他起身端来了盐罐。
这一场病好,外头却起了风言风语,有人说因着白家婚事不成金枝恼羞成怒才托病避人。
甚至还有些好事的婆妈教训金枝:“你呀还是少抛头露面的好。哪家夫郎想娶你这样的野娘子?”
他们不知真实原因,金枝也懒得解释,只不过心里也跟着犯起了嘀咕。
她向朔绛请教:“你说豪门贵女们镇日里都如何行事啊?”
“是不是举止端庄文雅,就是笑起来也不露牙齿?”金枝举着一枚铜镜对着日光无聊乱晃。
铜镜在地上投射出小小的光斑。
“不需要学。”
朔绛想了想补充一句:
“你这样就很好。”
金枝十分感动,然而……
“可这样嫁不出去啊!”
朔绛嘴唇微启想说什么,喉头一滑咽了下去。
或许情场失意财运就要得意,下午的时候金枝一人看店倒来了一单生意。
陈嫂子拉着一位身着缎衣的婆子:“就是这!”
那婆子上下一环视,嫌弃地皱起眉:“这里能有什么好吃的?”
陈嫂子摇头,问金枝切块卤肥肠,婆子将信将疑放进嘴里——
肥肠毫无膻味,反而卤香十足,口感柔韧耐嚼,让人越吃越上瘾。
婆子变了脸,先前的不耐之色放下。
客客气气问金枝:“我要买十块猪头肉、十副猪大肠、十副肠头、五个猪脸肉、十个卤猪耳朵。”
“肠头却不多,一头猪才出一副,要凑够一盘菜得到明天。”金枝问,“可否等明日?”
婆子为难:“可我这回探亲,今晚就要回去。”
陈嫂子拍手笑:“这有何难,叫金枝送到你府上来。”
金枝也不想错失这单生意:“我可以送货上门。”
那婆子沉吟:“也好,你送到南池子大街后面的小门,收拾干净些。”
“南池子大街,哪一户?”
婆子笑起来:“那条街就我们一户,走不错。”
等她走了,陈嫂子笑:“这是永嘉侯府后厨的赵婆子!我去她家送花草,搭上了这么个老姐妹,想着帮你拉桩生意。”
金枝感激,切了一份肚肺包过去:“这单生意若能成,我定然好好谢谢您!”
第二天金枝穿了干净衣裳,用新竹篮装了这些卤肉,又在上面遮了新纱布,往南池子大街去。
到了南池子大街,果然只见整条街只有一座府邸,远远看见门楣上牌匾写着“侯府”二字。
金枝如今跟朔绛学习,颇认得几个字呢。
她有些得意,往后街走去。
昨天那位赵婆子果然在后门等她。
小厮通传后赵婆子就来迎她。
金枝趁人不注意塞了个荷包过去。
赵婆子掂量荷包很重,又见竹篮里纱布簇新,肉食洁净,知道这个老板娘是个会来事的。她满意点点头。
竹篮重,金枝帮又乖觉她运到二门。
赵婆子絮叨:“侯爷早年四处征战,最喜欢这肠肚之物,可惜侯夫人嫌弃此物粗鄙,不许灶间另做。于是侯府内禁绝此物,我们只能上外头买去。”
金枝一路走,果然见雕梁绣柱碧瓦朱甍,隐约可见亭台楼阁无数。
赵婆子满意金枝,少不得多说两句。
聊两句扯到世子头上:“我们世子出门为老太君求医问药去了,是个孝顺的。”
她滔滔不绝赞了世子一番。
等到二门金枝便不能进去了,赵婆子与她道别,又笑:“若是主子们喜欢下回还找你。”
有了这一番奇遇,金枝自谓见过了世面。
回来跟街上大婶们聊天吹嘘自己的见闻:“啧啧,那侯府雕梁画栋,满眼的金灿灿……”
朔绛制完香薰回肉铺,见金枝被一群婆子婶子围着正眉飞色舞说着什么。
他离得远听不大清,等他走近就听见:
“永嘉侯世子文武双全,才高八斗,他还是探花郎呢,听说长相最俊美的士子才能被官家点中探花郎!”
朔绛以前从来不喜别人吹捧自己,他觉得虚伪而无用。
每每勒令自己的小厮们不许在外吹嘘。
筵席上有人吹捧他他也是拔腿就走。
可是今日却听得津津有味,
还时不时瞥一眼金枝,
打量她脸上的神情。
他心里痒痒的。
像是夏日原野里探头探脑的狗尾巴草,南风一吹,就随风点点。
摇头晃脑有些小小的欣喜。
不过听到“文武全才”这里还是有些脸红,
想起自己对那几个街头混混都受了重伤,
朔绛有些惭愧。
想着等回到侯府要好好练习武艺。
金枝夸赞完后,回店里,看见了朔绛正仰着头喝水。
她余兴未歇,还感慨了一句:“我瞧你长相也很好,可应当也比不过那永嘉侯世子俊美!”
“咳咳咳咳”朔绛差点被水呛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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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20章
◎游哥不会生气吧?◎
转眼到了腊八节。
金枝一早正忙着熬煮腊八粥,门扉忽得开启。
有个儿郎探头进来:“金枝?”
他穿着短打赤着胳膊,风尘仆仆,吊儿郎当嘴里叼根狗尾巴草,一角翘啊翘不老实,带着市井混子特有的桀骜。
金枝欢天喜地迎了出来:“游飞尘!”
那个叫游飞尘的痞子冲着金枝笑得温柔,
可看见朔绛那一瞬眉目里的温柔尽数敛去,上下审视着。
朔绛又不是傻子,他立即从那个儿郎眼里看出了敌意,像是养在皇家御苑里的狼。
“你捡了个男人?”游飞尘轻描淡写。
“什么男人?好心捡来的孤儿。”金枝嗤笑一声,“对外就说是我弟弟。叫金条。”
又给朔绛介绍:“这是自小与我长大的哥们,叫游飞尘,如今在吉祥镖局当镖师,这一趟刚走镖回来。”
她推了朔绛一把:“快!叫游哥。”
朔绛没叫,眸色深沉。
金枝对陈婆子都保守着这个秘密,却唯独告诉了游飞尘。
他立刻敏锐察觉到金枝对这个男人有不同于旁人的信任。
游飞尘嘿嘿一笑:“收了他多少钱?”
金枝拍他肩膀:“我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
朔绛沉默,收回视线。
非常亲密。
游飞尘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回镖局走镖,我打听到你爹的消息,还拿来一封信。”
金枝雀跃起来,擦擦手双手将信件接过来:“金银给了吗?”
“就塞了一把铜板。”
“金银都给狱卒了。那种地方,你给了你爹他也藏不住。倒不如打点狱卒。”
“衣裳呢?”
“我叫人买了两件粗布衣裳,里头絮了厚厚的棉花,给你爹和弟弟穿。又请狱卒平日照应着,说好了,只要人活着四时节令都会捎钱过去。”
“那就好那就好。”
一来一回,格外默契。
彷佛闲话家常的夫妻。
朔绛眸子渐深。
“对了,这幅方子给你。”游飞尘掏出一副方子。
而后得意斜睨朔绛一眼:“我这回遇到的神医说你那睡觉磨牙的习惯是因着过于忧心导致,以后你宽宽心,莫要一人担那么重担子。”
他连金枝睡觉磨牙都知道。
朔绛垂眸,拳头不知何时攥紧了。
金枝有些不好意思:“多少年的老毛病了,不知为何梦里我总是推着太平车在爬坡,那太平车老是往下滑,我只能咬牙切齿狠力向上推。”
她说了半天,忽得一拍脑壳:“我去盛粥!你把方子先给我弟弟。”
她进了灶间。
游飞尘探出了药方。
朔绛伸手要接——
胸膛却被游飞尘来了狠狠一记。
他们这些惯常打架的人专会挑不留下痕迹的地方下手。
他盯着朔绛,眼睛恶狠狠。
直到盯得朔绛心里发毛才挑衅般说:"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朔绛毫不示弱,回盯过去。
凶狠,跋扈,势在必得。
这小白脸不似表面这样温顺。
游飞尘一愣。
他想起曾在雪原里遭遇过的野豹。
男人之间的较量,只要一个眼神就明了彼此的想法。
游飞尘进门就注意到了朔绛看金枝的眼神。
跟他看金枝的眼神一样。
他出门一趟,可不想凭空多个对手。
他龇出一口洁白牙齿笑示威:“我这回出镖就是为了攒娶她的钱。”
朔绛冷哼:“我也有。”
他这些天早就盘算好了,等他回到侯府就请官媒来金枝这里提亲。
两个男人趁着金枝做饭打了起来,你一拳我一脚,打得酣畅。
忽得灶间门帘一动——
两人忙齐齐住了手。
等金枝出来时就看见两人正规规矩矩坐在餐桌前等开饭。
“我适才听见外面似乎有打闹声?”金枝端着腊八粥放在桌面上,有些纳闷问,“你们没吵架吧?”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无事发生。”
金枝只当自己幻听,三人吃起了菜。
**
游飞尘下手又阴又狠,牵动了朔绛旧伤口,他不得已来寻丁大夫买点跌打膏药。
丁大夫正专心喝茶看街头艺人上演唐明皇和杨贵妃凄美爱情的杂剧,感慨:“唉,红颜祸水啊!”
朔绛瞧见不远处肉铺里正被王大壮和游飞尘簇拥着的金枝,心里闪过一丝苦涩。
可他很快就将那酸涩压了下去,正色道:“不对,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蔷薇烂漫怒放,人人为她折腰,不是蔷薇的错。
而这,是我的荣幸。
**
肉铺的卤肉在侯府大受欢迎,赵婆子拿了赏钱金枝多了订单。
又送了几次后赵婆子特意来请金枝:“上回表小姐好奇尝了一筷子后很是赞赏。恰逢侯爷生辰,表小姐想请你在席间布置个肉铺,现做现卖新奇有趣。”
“?在侯府支肉摊?”金枝愕然。
赵婆子笑:“哎呀你不懂,贵人们钟鸣鼎食久了,就图个野趣。你放心,表姑娘说了,先给你二十两。”
金枝失笑,她可真不懂这些贵人们的想头,可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
当即笑道:“说定了。”
第二日她见朔绛制香没空便央了陈嫂子一起帮忙,两人一起去了侯府。
赵婆子早在后门等着,带她们进了二门。
侯府后花园亭台楼阁俱全,气派华贵。
赵婆子带着几个婆子小厮协助,帮金枝在后花园搭起了熟肉摊子。
桌子铺好案板,前面搭一个半口型竹架,像市井一样悬挂着卤好的肠肚,案板上摆放着卤好的猪脸肉、羊头肉。
便是个小小肉摊。
还有丫鬟早在后花园支好了茶肆、果寮、花铺、脚店,仆从在里头扮演商人,为的就是装扮出市井风光。
过一有婆子过来招呼:“侯夫人马上过来。”
没想到还能见到贵人。
金枝理理衣裳,有些后悔今日出门没穿得华贵些。
侯夫人是位端庄妇人,鹅蛋脸,柳叶眉,瞧着有点脸熟。
金枝观察到她走路时腰间悬挂着的玉禁步都不带动的。
乖乖隆地咚,这得多稳。金枝在心里赞叹。
原来侯夫人是事先来检查一遍,她看完之后甚是满意:“雪儿想的这点子有趣,这可不正是市井风光吗?”
那位叫雪儿的表姑娘激动得脸颊泛红,上前回话:“姨母,前头男人们那边也这般布置了,用餐时诸人可根据喜好在不同铺子前购买吃食。”
“只不过买东西不用银钱,用的是先前投壶射箭等时获得的筹码。”
侯夫人轻笑:“侯爷骑射功夫了得,一会可是个富家翁呢!”
一行人赔笑。
侯夫人行至肉摊时看到了砍刀,皱皱眉:“那天席间全是贵客,还有宫里来的妃嫔,最好将刀收起来。”
表姑娘脸色有些不好,她的丫鬟立刻叱骂金枝:“你这人好不晓事,怎的带了真刀进来。”
这怎么还甩锅?
金枝被说得稀里糊涂,正抬脚要反驳。
却听侯夫人温柔道:“她也不知道,罢了,就用我这把佩刀罢。”
她解下禁步,这禁步打开却是一柄象牙小刀:“这个又精致又锋利,外人还看不出来,你便用这个罢。”
行吧,看在这位温柔夫人的份上就不与小丫鬟争斗了。
金枝接过象牙刀:“谢过侯夫人,总不似有些人狗仗人势胡乱攀咬。”
侯夫人笑:“这小娘子嘴巴伶俐,是个不受欺负的。”
表小姐也跟着赔笑,随后趁人不注意狠狠踩了自己婢女一脚。
金枝看得心里畅快,对这侯夫人印象也颇好。
等他们一行人走后就来了个婢女温言安慰金枝:“侯夫人说,我家表姑娘冒犯你了,替你赔个不是。”
又拿出一袋子荷包:“那小刀也赠与你了。”
金枝拆开看见满眼的银子,掂量一下大约有二十两呢。
她喜笑颜开:“多谢侯夫人,祝夫人美貌常驻,心想事成。”
不愧是能与皇家平分本朝的永嘉侯府,有点肚量。
**
拿了钱金枝便心情大好,谁知开宴后更好。
一呢,金枝得了不少赏钱。贵妇娇女们从没有在市井肉摊上买过东西呢,金枝嘴又甜人又美,吸引了不少顾客得了不少赏钱。
二呢,那些贵女们闲聊时金枝无意间听到一个大消息:“过几日官家千秋节,要大赦天下呢!”
金枝开心起来。
今日大吉!
贵人们用完膳就没她什么事了,金枝和陈嫂子一起收拾完往外走。
走到二门等待小厮开门时就听有人嗤笑:“寒酸穷人,带个银包金的簪子!还敢坑表小姐!”
金枝抬头,却只看见后门外一个身影。
她听声音倒像适才那个小丫鬟。
赵婆子气得跳脚:“主子前面说理去!”
金枝忙拉住赵婆子:“无妨无妨。”
反正她今天心情好,她摸了摸袋子里的收获,这些银子都够买好几个丫鬟回家了。
她哼着歌往家走。
**
游飞尘将朔绛视为眼中钉,时不时便来金枝身边转悠。
下午金枝不在,他自顾自从院里的针线簸箕里翻出个荷包,笑着冲朔绛炫耀:“看见了吗?这肯定是金枝给我缝的。”
朔绛敛眸不语,慢条斯理将制好的香薰收进木盒。
他前两天随手将收银来的碎铜板搁在桌上,差点弄丢了,说不定金枝是给自己缝的。
两人正互相争斗,忽听得“吱呀”一声门扉启开。
金枝欢天喜地进来了。
她拎着酒糟鹌鹑、芝麻胡饼等几个提兜:“今天我请客!”
游飞尘这才住嘴,他献宝一样从怀里掏出个桃木符:“道观里求的。你不是一向怕打雷吗?道长说藏在身上就好。”
跟金枝住了这么久倒不知她怕打雷。
朔绛意外。
游飞尘很是嚣张,一脸“看,这是只有从小长大的青梅竹马才能知道的秘密。”
他笑:“现在我回来了,打雷天我在你门口守着你。”
朔绛不甘示弱:“有我来守着便是。”
“现在冬至了哪里来的雷?”金枝摇头,招呼他们吃饭。
游飞尘先给金枝递一个胡饼:“看你都瘦了。”旋即挑衅盯着朔绛。
朔绛淡然笑笑,他咳嗽一声:“伤口疼。”
金枝紧张起来:“是不是天要变寒了?”
她给朔绛夹了一筷子腌仔姜:“多吃点去去寒气。”
朔绛得意瞥了游飞尘一眼,又小心翼翼问:“游哥不会生气吧?”
“不会不会。”金枝代为回答。
又好奇:“游飞尘你是不是欺负金条了?要不他怎么这么怕你?”
“无事无事,我已经买了跌打药膏涂上了。”朔绛抿唇,刻意挽起衣袖露出跟游飞尘打斗而崩开的伤口。
金枝气冲冲瞪着游飞尘。
朔绛转而劝慰金枝:“一点小伤而已,你别为难了,毕竟你跟游哥是多年好友。”
游飞尘快要气炸了!!!
妈的!哪里来的茶里茶气的小白脸!!!!
作者有话说:
朔绛:我跟姐姐这么般亲近,哥哥不会生气吧?
游飞尘:!!!!!!
◎最新评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不活了】
【不是蔷薇的错,是我的荣幸。
好喜欢这句话。】
【男主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不得了了,不是穷学究古板,反而善言美而知变通,现在还相处茶艺之道,哇塞】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绿茶】
【男主真茶艺大师:姐姐你对我这么好,游哥不会生气吧。我好怕,你看他上次都打我,我没给你说,你看看他一点都没有我懂事】
【jiejie~】
【男主老茶艺大师了哈哈哈哈】
【
【可恶居然是连载快快更啊】
【什么时候爆更,为什么我不是在快完结看到这篇】
【姐姐,你比他大,老黄瓜刷绿漆】
【好牛,茶艺了得,不会是年下吧?】
【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花花送上么么哒】
【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好茶,笑不活了。】
-完-
第21章
◎她一定会很高兴。◎
吃完饭金枝估摸着到了官员下衙的时间便往宣徽院去。
她等不及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娘。
宣徽院官员们果然已经下衙走了。
看门人收了金枝一把银钱并一包茶叶。
才熟门熟路喊苏三娘:“你家女儿来了。”
金枝肉痛。
每次见娘都要被这人拿一笔钱走。
好在很快就能赎走娘亲了。
苏三娘垂着头,从乐女们住的窄屋里出来。
看见亲娘,虽然隔着木栅栏金枝也欢呼雀跃:“娘!我今天去了侯府还赚了好多钱!”
"我在攒钱,就快够赎妹妹出来了!”
“对了娘,爹和弟弟的回信收到了!他们一切都好,弟弟如今长高了呢!”
当然还有那个最大的好消息:
“还有还有,我今天听贵人们说,过几天是官家千秋节!他会开恩大赦天下,我先借些钱将你和妹妹一同赎出来!咦,妹妹呢?”
她叽叽喳喳将要说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倒出来。
忽然见苏三娘抽噎一声。
“娘……娘?你怎么了娘?”
苏三娘抬起头来,满脸泪痕:“金枝!你妹妹进宫闱了!”
金枝瞪大眼睛。
“宣徽院的主管换了一位,这人色胆包天,短短几天已经……奸污了许多乐女。”
罪臣女眷一般都会充作乐女官妓。
好在官府有令官妓只可陪酒,不能有其他过界行径。
前面一位主管古板严厉,却是位君子。
因此苏三娘和玉叶母女俩能侥幸残喘。
没想到换人了……
本是罪臣女眷,又去何处伸冤?
“我无法,只好将手里的钱和首饰全部送人,打点玉叶进了宫。”
苏三娘垂泪。
金枝了然。
宫里固然险恶,但藏身其中总好过被急不可耐的色魔官员玷污。
“那娘你呢?”
苏三娘抬起头笑笑:“我没事。”
旁边的看门人摇摇头:“你还不说实话?”
他跟金枝说:“你娘送你妹妹走的事惹恼了黄大人,他说要留着你娘好好磋磨呢!”
金枝心里一惊,却仍伸出手隔着栏杆攥住娘的手:“没事啊娘,我给你赎身。”
苏三娘垂泪:“他存心刁难,将我的赎身银子定到了五千两!”
金枝倒吸了一口凉气。
五千两,寻常乐女的赎身银子一百两顶天了,谁会想到要有五千两呢?
但她仍旧安慰苏三娘:“一定有办法!娘你等着我!”
**
金枝回家后便闷闷不乐,在屋里翻找东西。
朔绛只听得铜钱声。
似乎在数钱?
他有些惊讶。
出门遇上陈嫂子,陈嫂子小声:“你姐因着首饰寒酸被人笑话了,你今天可乖觉些。”
朔绛哦了一声。
原来是因为被人嘲笑寒酸所以怏怏不乐吗?
金枝的确没什么像样的首饰。
朔绛盘算起来。
金枝数完银钱又去肉铺盘账,路上游飞尘在等她:“我去查了下你家那个来路不明的人。”
金枝警惕抬起头。
游飞尘有些讪讪:“黑市上有人似乎在找一个跟他长相身高差不多的人,出价一千两!要不……”
金枝白了他一眼:“你别打他的主意,否则我饶不了你。”
游飞尘悻悻然摸摸鼻子:“当我没说。”
**
金枝将所有的银钱聚拢在一起数钱:
救朔绛那袋子金叶子价值五百两白银。
最近做卤肉生意攒下了一百两银子。
侯府赏赐并贵人们打赏共一百两。
朔绛那些衣服还有珊瑚珠抱到当铺典当得到了三百两。
再加上
她这些年做生意积攒了一百两。
现在住的院子并肉铺一起卖掉五百两。
拢共1600两。
五千两根本就是官员的刁难之语。
可金枝必须凑够。
不然娘不知会受到什么折磨。
她咬咬牙,问游飞尘借钱:“你能借我钱吗?”
游飞尘毫不犹豫就掏出三百两并一些碎银子:“我全部就这些,若还不够,我再接趟镖。”
屋外的朔绛听见,暗暗皱眉:她喜欢什么,他自会给她买,何必要跟别人张口?
他出了家门,往太平坊最大的书画铺子里去。
小二看他气度不凡,凑过来恭维:“客人可要买些什么?”
朔绛不动声色,环视一圈:“怎么没有颜岳的画?”
颜岳是当世大家,小二闻言大喜:“公子识货,这等高人之作都珍藏在雅室。”
他与朔绛进了二楼雅室,端上香茗,这才拿出画作。
朔绛笑:“不过如此。”
小二狐疑,这小子是不是狂妄自大?
正怀疑就听少年朗声问:“可有松清斋的画?”
松清斋是朔绛的书房名字,取自王维诗句“松下清斋折露葵”,他的画便用了这个堂号落款。
还真是位高人!
小二先前的不满荡然无存。
他请来了店里的掌柜,珍而重之拿出卷轴:“公子,我家店里就这么一副镇店之作,还请公子鉴赏。”
朔绛一看。原来是自己早年间画给某位师长的春江垂钓图。
他咳嗽一声:“展笔我来画两笔。”
喜好字画的本身也是文人雅士,掌柜不觉惊讶,将笔墨纸砚备好。
朔绛泼墨之间便画了一模一样一副。
掌柜的一瞧便愕然:“这,这与适才那幅画完全一样……”
他仔细端详:“快,快去请店里老师父来!”
小二请进来位老师父,他仔细端详后感慨:“这画作与侯府世子的画迹相仿,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甚至……甚至老朽眼拙,怎的瞧着比世子画的还好。”老师父迟迟疑疑。
朔绛心里好笑,他如今心境开阔,自然画技也进步了许多:原来飘逸灵动,如今多了份肃穆沉稳。
只不过今日来是为着办正事:“掌柜,我来做松清斋的画,你来售卖,收吗?”
“这……”掌柜的犹豫。
朔绛见状问小二:“请给我拿个萝卜。”
小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仍拿来了个萝卜。
朔绛随手拿起桌上的刻刀,两下便刻完了一个名章,
而后印上红色印泥在适才画上一拓——
“松清斋”三字跃然纸上。
与原画半分不差。
掌柜和老师父齐齐瞪大了眼睛,随后上前细看。
朔绛傲然不语。
他的名章便是自己刻的,除了作画制香,他还会刻得小篆名章。
这本是文人雅士的癖好,自然信手拈来。
掌柜的终于拍板了:“好!您做多少我收多少!一副一百两。”
松清斋的画有价无市,每张流传市场的都是天价。
朔绛拿走纸和笔:“过两天我来交画。”
说罢迈出了房门。
他身后伙计看着两幅一模一样的画,怎么也挑不出那副才是赝品。他嘀咕:“难道他是世子本人?”
却被掌柜的拍了一脑壳:“你发什么癫,世子那等高贵之人岂会置身市井?”
“可若是为着好玩呢……”伙计不服气,小声嘀咕。
“谁会给自己的画做赝品?”老师父失笑,“文人墨客最讲究风骨。”
“看那少年运笔气魄与心中沟壑都已是当世数一数二。”掌柜的眼毒些,“这般风雅的大家最是清高孤傲高风峻节,又岂会卖画?”
朔绛从楼梯上走下,二楼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从前他的确这么想。
**
他进了隔壁一家头面冠朵店,进去就道:“拿你们最好的首饰。”
伙计捧出一对羊脂白玉。
皮相细腻,温润凝脂。
的确是好玉。
朔绛扫了一眼,道:“要翡翠。”
“客官有所不知,这羊脂白玉才是玉中上品,翡翠总归有些不庄重,不合君子之德。”
朔绛当然知道。
但是金枝那种俗世里招展的性子定然会嫌白玉无趣。
她一定会说“什么玩意儿,猪油一样腻答答。”
朔绛想到这里眼里已然蕴含笑意,
他说:“就要翡翠。”
伙计摇摇头,当这位客人是买不起白玉,于是换了翡翠。
朔绛挑了一对皮相上好翠绿欲滴的翡翠玉镯,
吩咐伙计:“包起来,过几天我来拿。”
伙计点头包好:“一共是三百两银子。”
朔绛没当回事,等他的画卖出去自然能凑够这些银子。
朔绛归家后,边准备作画边在心里盘算着:
除夕那天夜里官府会在各处放烟火开灯会。
皆时他可约金枝看灯,然后拿出那对玉镯送给她。
她一定会很高兴。
到时便可……咳……捎带表明心意。
朔绛摸摸鼻子。
他缓缓磨着孔雀石,思忖着:
她想嫁给做官的文人,自己不就是吗?
或许她能勉强同意嫁给自己?
而后带她熟悉下侯府上下,好为以后做世子妃做打算。
不不不,这样太自大了。
朔绛想起襄阳侯府嫡次子林大人,他也娶了一位出身寒微的女子。
原本以为两人情比金坚。
可惜成亲后才发现林夫人适应不了高门生活。
最终和离收场。
林家本是簪缨世家之家,高门主母全是门当户对人家。
这样人家的女儿自小被教养长合格的高门主母:
盘账、防止刁奴蒙蔽、平衡人情往来,都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别的不提,单是谁家如今是朝堂上的红人但要绕着、谁家如今不得官家信重却也不能少了他的节礼,这一遭就能将人绕晕。
一个平民女子,让她从街巷间进入高门自然应接不暇。
何况这并不一定是金枝的心愿。
朔绛将清水倒入蛤粉中,凝神与花青色相调:
他想,应当先问金枝想过怎么样的日子,是想在市井呢,还是想进侯府?
她若是喜欢市井间自由自在,那自己便在乌衣巷买个宅子,娶她进门后让她仍旧在街巷生活,与她熟悉的街坊邻居们在一起。
倘若她喜欢侯府呢,那么可做之事便多了:
先从太后娘娘那里请两位宫里的教养嬷嬷陪着她,一来指点她礼仪,二来让人不敢欺侮她。
还有,要给她买些清清白白的世仆,身契都攥在她手里,好让她培养自己的势力。
若有问题,可以让娘指点一下她。
啊不对,似乎婆媳之间要格外注意,隐约记得庶兄那个姨娘娘亲与他新娶的娘子之间不对付。
何况金枝出身市井,肯定跟娘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
这样去请教谁啊!朔绛苦恼挠挠头。
“金条哥哥,你在想什么?”顶针路过金家,就见邻居家的小哥哥蹙眉沉思。
朔绛一脸严肃:“人生大事。”
他蘸取颜料,挥手在宣纸上落笔画下墨竹,继续盘算着:
昭平帝姬天天哭着嚷着要嫁给他,官家也乐见其成。
如果他娶了金枝,那侯府又当如何自处?
皇家颜面被折损之余,是否会伤害金枝?
这些都要他事先盘算好。
朔绛眸色渐深,一一谋划起来。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倘若人人都不接受金枝,他便娶了她后往岳麓山的白鹿书院里当个教书先生谋生,她在书院下开个肉铺,小两口也可安闲度日。
总之,在迎娶金枝前要将这些都安置好。
他绝不会为了自己喜好就贸然伤害金枝。
原野上的蔷薇,若只为自己赏心悦目就肆意攀折,那就是害了它。
他要金枝从今往后都无拘无束,轻松自在。
**
金枝忙碌收敛着家里能卖掉的东西,
路过杂物间时瞥了一眼。
见朔绛在杂乱饭桌上腾出一角艰难作画,嘴角还带着一抹诡异的微笑。
好啊我都快焦头烂额了你还在这里享受!
她气不打一处来,吼道:“赶紧去烧点粥来,我都快饿死了!”
“好!”朔绛爽快应了声。
声音里带着儿郎们特有的欢快与朝气。
金枝转念又有些内疚,他不知道内情,又何必拿他撒气?
可金枝也不想将自己凑钱的事情说给他听。
她不过纠结了一瞬就又忙忙碌碌起来。
这回又搜刮了一批东西拖到当铺,零零碎碎只当了十几两。
加上别人欠的债、铺子里的肉,借游飞尘的钱,拢共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两。
离着五千两还差三千两呢。
金枝垂着肩膀从当铺出来,碰见游飞尘和同伴赵武有说有笑。
赵武笑道:“金枝,你个肉铺老板娘怎的还要进当铺?”
他扭头又与赵武聊天:“游哥,你可听说了?如今黑市上寻个人呢,出价已经涨到五千两了!”
游飞尘心里一跳。
金枝显然是缺钱了,如果她能……
他瞥了眼金枝。
却碰到金枝警告的目光。
他立即笑着岔开话题:“城北有桩走镖的大单子你听说了么?”
作者有话说:
朔绛:就差以后孩子的名字没想好了。
◎最新评论:
【表白还没呢,男主想的倒是挺美的】
【
【
【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么么哒】
【想知道朔绛怎么做皇帝,要造反吗?】
【已经开始期待文案名场面了希望名场面之后枝枝和鱼鱼的误会能早早解开的,想看她俩谈恋爱啊】
【滴滴滴打卡】
【v吗,什么时候v,想看爆更】
【对,孩子名字暂时不用想了,哈哈哈哈哈哈。】
【坐等男主被卖,虽然男主有点惨,但是想看文案名场面之一。好稀罕女主,真的行动力好强,一往无前。哎,突然有了夏之星卖仲天骐的感觉。】
【哈哈哈,坐等朔绛黑化】
-完-
第22章
◎祝你们百年好合啊◎
金枝回家之前还想再瞧瞧苏三娘。
宣徽院的看门人看见是她,先是一愣。
随后转身回屋里捧出一把碎银子,多了几份怜悯:“这是你给我的银子,你全拿去吧。”
金枝愕然。
这么贪婪的人怎的会转了性子?
她忽得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苏三娘没有从窄屋里出来。
出来的是她一起的同伴,她哀哀哭泣:
“金枝,你娘已经被大人关在了别处。”
金枝后退一步。
她低声诉说着:“今天大人就将她关在屋里,苏三娘哭喊了半天,出来时衣服都被扯成了丝缕,她彻底惹怒了大人,于是大人将她关了起来……”
金枝的心直直落了下来。
她拖着麻木的身躯往家走。
眼睛里满是愤恨,心里似有一股火焰要喷出来,嗓子直发苦。
钱。
她需要钱。
去哪里再凑三千两?
她连哭都顾不上,急切想要回家再去翻检下筹钱。
猪鱼不在,金枝麻木而机械在屋里寻找着。
厚被褥、银包金簪子、夹裙,全部翻检了出来。
忽然有人喊她:“金枝!”
游飞尘走进院内,他警惕四下打量后,小声说:“金枝,我已经查到了,那小子就是永嘉侯府世子。”
什么?
金枝茫然抬起头来。
游飞尘一脸欣喜:“你还记得我前两天说过的悬赏吗?今天我又托镖头联系到了侯府管事,他说悬赏的人其实是侯府的世子。”
金枝吸了口凉气。
她定定盯住游飞尘的眼睛,似乎想要听清他说的每一个字。
游飞尘硬着头皮继续说:“他失踪时身着青色绸直裰,腰间系着白鹿回首双穗绦,头上还带着珊瑚珠子,这不就是你前两天拿去典当的东西吗?”
金枝打了个趔趄,瞬间耳边如炸雷滚动。
怪不得……怪不得……
养尊处优、处处挑剔、食不厌精,原来只因为他是世子?
腊月天气,她直觉寒风入骨,从心里直窜起一层冷意。
她的脸色极其难看,游飞尘一脸担心,轻轻拍她:“金枝,你坐下缓缓。”
金枝充耳不闻。
初见时她误会了他的身份,他便一直没有解释,任由这个误会继续。
可是,那人不是她捡来的娈童。
不是猪鱼,是豚鱼,
不是金条,是朔绛。
是侯府世子。
是光风霁月矗立云端的天之骄子。
他出行要做牛皮包好内壁的丹朱顶马车,
坐塌要精挑细选的鹅毛软垫,
喝水要喝京郊三十里外雪泉山中最清冽的泉水。
而自己当他是个被权贵强占的娈童,怜悯他照顾他,
出钱给他喝甜井水,给他买牙粉和澡豆,
现在想来,我呸!
金枝踉踉跄跄蹲在地上,发间珠翠轻轻颤抖。
他为何要这么做???
他也曾为她挡刀,帮她宰羊,在她生病时照应她。
他……
可他也欺骗了她。
与侯府那位表姑娘要她将肉铺搬进侯府的举止一样,
都只是富贵之余生出的戏弄之心,
他们不但夺走平民每天辛苦劳作赚得的血汗,还要玩弄他们于指尖,享受高高在上愚弄支配平民带来的快意。
表姑娘如此、黄大人如此、侯府世子——
也如此。
“那,你还要领悬赏吗?”游飞尘小心翼翼问。
金枝点点头。
**
朔绛在书画铺里交了画稿,拿了三百两银票。
掌柜的想与这位做长久生意,于是殷勤问:“您下回还来吗?”
朔绛失笑。
只不过一时应急,怎么还会来这种地方?
他刚要回绝,可转念一想,若是金枝除了手镯还想要发簪呢?
便住了要走的脚步,拿了掌柜一枚名帖。
掌柜眉开眼笑:“您别瞧我名帖粗陋,我们根基可是开在党夏,您带着这名帖在那里通行无阻……”
党夏是与本朝接壤的邻国,朔绛随便听听就是,满脑子盘算着一会给金枝买礼物的事。
等到了头面冠朵店,伙计却有点不好意思:“客官,今日涨价了二十两。”
?
“今天年末到处都是买礼物的,所以涨价了,要三百二十两银子。”掌柜从后面走出来。
“岂能如此?”
“客人,您没付定金,自然不能算我们之间有约定。”掌柜的也有道理可讲。
第一次在外买东西的朔绛惊了,他还真不知这里头有这么多门道。
他站在那里。
自然还可再画画来买,可是今日就是除夕了。
满街的人都忙着过年,适才那书画铺子都预备关门了。
再换个时间呢?
陈嫂子说金枝因为戴了镀金首饰被人嘲笑,朔绛想让她尽快高兴起来。
掌柜的也没理会这个年轻人,他有自己的事情发愁:“年底大家都回老家过年了,我上哪里招小工啊?”
朔绛抬起头。
原来掌柜的要将最后一批货物都搬进库房锁起来。
可汴京城里聚集着的劳力年底自然都归家过年了。
朔绛一咬牙:“掌柜,我帮你搬运,你可否将那对手镯原价卖给我?”
雇不到劳力,那些货物都放在外面万一被贼偷走,损失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于是掌柜点点头:“好。”
朔绛将直裰下摆系在腰间,弯下腰去。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浮现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公食贡……庶人食力”、“天官降辱,王爵黩贱”的典籍经句①。
可下一刹那全部消失不见,只有金枝狡黠的笑脸。
他呼一口气。
躬身下去。
**
头面冠朵店里的东西并不全是精巧首饰,相反有许多原石,还有用木箱包裹好的红木楠木等贵重家具。
木箱又厚重又粗笨。
朔绛搬运起一个抗在肩头。
他在金枝那里干活最繁重的力气活也不过是剁骨头,哪里干过这样的苦力?
不过小半天,他的手就磨出了一片红肿的水泡。
红肿,热痒、刺痛。
正午的太阳照下来,照的人头晕目眩。
却并不暖和,腊月天寒冷刺骨,不一会就手就被寒风冻僵。
过一会儿又变得发烫。
痒痒的,像是无数只蚂蚁在手上攀爬。
朔绛抬起头,看着前面小山一样的木箱,脸上坚毅如初。
**
眼前的小管事甚为殷勤:“您当真有我们世子的消息?”
金枝咬唇。
一刹那,她想起母亲或许正被关在小黑屋里受人□□、想起世子努力在她跟前演戏的样子、想起那个表姑娘高昂的嘴脸。
脑海里走马灯一样乱。
“听说游镖师说您是个嘴严的,那我便直说无妨。”小管事瞧出了她的犹豫。
他赔笑道:“世子与家里人闹了矛盾便跑了出去,其实等他气消了再回府也成,只不过府里老太君年岁大了,侯爷怕她老人家过年见不到亲孙子又要担心上火,便让我寻人。”
游飞尘似乎猜到金枝要说什么,他抢在前头:“你们把世子请回去,不会对世子如何吧?”
小管事失笑:“您说哪里话,我得跪着请他回府呢。”
“若是他不愿,我这做下人的也只能任他再次离开。”
游飞尘还有些不放心:“那,侯爷不会责罚儿子吧?”
“您说哪里话?”小管事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侯府嫡子就世子一位!侯爷自小栽培大的承继人,自小金尊玉贵捧大的凤凰蛋,怎么舍得责罚?”
原来真的只是来穷人这里找乐子的吗?
金枝心里似乎松了口气,却又坠得生疼。
“那,您还愿意给我们线索吗?”小管事问。
他身边的小厮也跟着笑:“您就放心吧!表小姐住在府上,巴巴儿盼着世子表哥回去呢!”
表小姐?
金枝想起侯府内小娘子要她陪她扮演市井肉铺老板娘时飞扬跋扈的模样。
穷人们竭尽全力在世上艰难活着的剪影,却被富人当作消遣的玩意儿。
她的心终于彻底冷了。
金枝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冰凉凉:“好,叫你们管事来乌衣巷口见我。”
**
终于都搬完了,头面冠朵店的掌柜甚为满意:“好了。今天可真是苦着你了。”
苦吗?
朔绛不觉得。
再苦再累他都甘之若饴。
他呼了口气:“劳烦给我包起那对镯子。”
伙计也是个年轻儿郎,挤眉弄眼开玩笑:“为这镯子干一天活,你还真是一片真心。是卖给你家娘子的吗?”
还不是呢。
朔绛有点不好意思。
可他唇角上扬,笑意绷都绷不住。
掌柜的也笑:“祝你们百年好合啊。”
朔绛道了声谢,将玉镯小心揣在了怀里。
*
他回家时在巷子口遇到了赵武。
那人朔绛认得,是游飞尘那厮的同伙。
他瞥了朔绛一眼,贼眉鼠眼。
朔绛本能就觉得不对劲。
再想起这几天金枝举止古怪,忽然生了一股奇异的直觉:“金枝,不会去侯府告密了吧?”
可他很快就自我安慰:金枝若是想出卖他一开始就出卖了,还用得着等这么久吗?
何况这些天相处,他发现金枝面冷心热,嘴硬心软,是个好人。
他有点惭愧自己适才的怀疑。
夕阳落山了。
金枝还没回来。
朔绛等不及,便去肉铺接她回家。
此时天已经漆黑,天上已经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今天是除夕夜,城里四处灯火通明,花灯一盏盏如星绽放。
各处街巷口都搭建了“架子焰火”、“盆景焰火”,已经有人放起了爆竹,除旧迎新喜气洋洋。
朔绛摸着怀里的镯子,想着一会要与金枝说些什么。
走过桥边,见金枝在岸边柳树下徘徊,他唇角含笑,正要过去——
忽然见从桥那头走来了侯府的大管事。
朔绛一愣。
他站在原地。
大管事殷勤迎过去,和金枝商量了什么。
朔绛耳朵嗡嗡地响。
整座京城月色灯山、火树银花,烟花盛开如星雨坠落,
他清清楚楚听见金枝冷静说:“贵府走失的那位世子我保证今晚送到,五千两白银银货两讫。”
作者有话说:
备注①:“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君子劳心小人劳力”、
“公食贡……庶人食力”、“天官降辱,王爵黩贱”均为古代表达阶级不同的句子。
古代阶层分明,尊卑有别,贵族以不事生产为荣。事实上没有经过红色洗礼的欧洲仍旧延续了这个价值观。
所以朔绛为了金枝做出的牺牲很巨大。
古代文人清高孤傲,以卖画、卖香为耻,但朔绛为了金枝一一放弃原则。
明天入v,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V章掉落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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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23章
◎谁家小娘子嫁给他可真是有福气◎
**
侯府管事见到金枝拿来的珊瑚珠不疑有他,听金枝说要急用钱也很爽快,将银票提前给了金枝。
反正平民不敢得罪侯府。
金枝拿着银票,急匆匆去了宣徽院。
官员们正待下衙,似乎不提防今天还有人会来。
那位黄大人听见金枝要给苏三娘赎身后冷笑。
金枝不语,从怀里掏出银票:“五千两。”
黄大人吃了一惊,说话都有些哆哆嗦嗦:“你……你从哪里获得的银子?”
金枝指着封皮上面侯府的印戳:“你瞧仔细了。”
她有心让这贱人知道自己有侯府这一层关系。
好叫他以后不造次。
果然起了作用。
那姓黄的不敢得罪侯府,他只得签了文书,归还身契,不情不愿吩咐仆从:“将苏三娘放了。”
金枝眼看着他在印戳上盖章,心里才呼了一口气。
可是心里某个地方总觉堵得慌。
她摇摇头,将那股情绪压了下去。
苏三娘衣衫残破,但见到女儿的一刻眼中泛出光彩。
娘!”金枝抱住苏三娘。
苏三娘有伤,金枝先将她送到丁郎中的医馆疗伤,自己则匆匆去履行承诺。
**
朔绛一人在街市上踯躅。
游魂一般浑浑噩噩。
怀里揣着的翡翠玉镯又冷又冰,膈得他胸口疼。
心脏的位置钝重而痛。
天边乱云低垂,风卷着雪花迎面而来。
孩童举着糖葫芦从他身边嬉闹而过,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脚印。
他沉默走过。
她泼辣、市侩、粗俗、功利,有别于他见过的任何高门贵女。
她守着望门寡,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青梅竹马。
他都不在乎。
扯絮雪花打转坠下。
街市上熙熙攘攘,人人脸上都带着节日的喜气。
想好了如何给她安排身份,想好了怎么熄灭皇家的猜疑,想好了如何说服家里的长辈。
放弃尊严卖画,手心磨出水泡,心里想的只有她收到礼物高兴的笑颜。
《左传》有云:汝忘君之为儒子牛而折其齿乎?
可她都在混不在意。
不在意啊。
少年停下,仰头望着高空中纷纷坠落的雪花。
不在意。
暮色掩埋了世间。
**
“猪鱼!”
朔绛回过神来。
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家门口。
这个想法冒出头,他才意识到熬在民间的这些天他已经将这个小院当成了自己的家。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他自嘲地抬了抬嘴角。
“猪鱼!”金枝迎了过来,笑得格外灿烂。
她按照早就想好的说辞:“一会官府要在宣德门放烟花,我们一起去看啊!”
原来约定银货两讫的地方是宣德门。
朔绛垂下眼眸,“嗯”了一声。
金枝双手微微颤抖。
她没话找话:“你衣服湿了,是没带伞么?”
又大惊小怪去屋里给他翻找隔雪的夹袄。
要是以往朔绛肯定很感动。
可是今天他只是望着金枝的背影,站在原地没动弹。
金枝找好了夹袄给朔绛披在了身上。
两人便一起往宣德门走。
路上雪积了厚厚一层。
街巷上不减热闹,到处张灯结彩,家家门口挂着红彤彤的大红灯笼,喜气洋洋。
路过卖红枣核桃酪的摊铺。
金枝走了过去。
朔绛也走了过去。
可他又折返,问那小贩:“来碗红枣核桃酪。”
“你馋这个了?”金枝不解,她着急送“货”到点。
朔绛没说话,接过红枣核桃酪,又拿出帕子细心将汤匙擦干净才一并递给了她:“你还没吃饭。”
金枝忽得想起今天还没吃饭。
她为了早点完事,连晚饭都没吃就拉着朔绛过来看灯。
也不知他会不会察觉不对?
她转念又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不安:
自己没心没肺要卖了他,他却惦记着她没吃饭。
她摇摇头,将这些念头都沉下去。
而后勉强挤出一个笑,跟店家说:“给我弟弟也盛一碗。”
朔绛沉沉盯着她,眸色晦暗。
“我不想吃。”
金枝怕再多说自己露馅,忙低头专心喝酪。
店里没什么顾客,卖酪的大婶笑着搭话:“你弟弟倒体贴,寻常男子谁还惦记姊姊吃没吃饭。”
金枝含糊笑了一下,没说话。
“啊呀,这样妥帖的性子,谁家小娘子嫁给他可真是有福气。”
金枝胡乱应了一声。
朔绛一声不吭,面无表情。
金枝喝完红枣饮,身上也暖和了很多,他们继续往宣德门赶。
宣德门是大内与御街连接处,此处是整座汴京城的中心。
除夕夜官家与民同乐,特意命令宫闱到处张灯结彩,悬挂彩灯。
又将人在宣德门摆设百架焰火,预备在除夕夜燃放,起到辞旧迎新的寓意。
皇亲贵胄城里富户也跟着凑趣,整座宣德楼上下灯火通明,周围架子焰火无数,宫灯如海,点点璀璨如星,人群聚在这里赏灯看焰火。
戌时才燃烟火,此时人群都聚集在一起等待,时不时猜灯谜赏赏宫灯。
朔绛仍旧面无表情,万丈红尘倒印在他眼里,似乎不过倒影一场。
翩翩浊世之佳公子。
**
金枝有点心虚。
毕竟对方是侯府世子,万一以后报复怎么办?
又想了下那位管事承诺过必定会守口如瓶,心里才渐渐安定下来。
她小声说:“谢谢你那天为我挡刀。”
拿出自己亲手缝制的荷包:“这是赠你的新年礼物。”
原来那天游飞尘翻出的荷包果然是缝给他的。
若是那天知道肯定很高兴吧。
可惜如今已经用不着了。
朔绛随手拿过,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
是啊,他是高贵的侯府世子,哪里瞧得上她缝制的破荷包?
金枝了然。
她垂下手去,却摸到一个东西。
先前她四处筹钱,那象牙禁步挂在腰间却忘了。
此物本是侯夫人赠与她的,还给朔绛也算是物归原主。
她将手里的象牙禁步递给朔绛:“这个赠你。”
朔绛木然接过。
金枝怕他察觉不对,有心多找话说:“你看这个禁步精巧,里面能□□刀。”
朔绛眼皮都没抬一下。
“关键时候能防身。”
金枝说完就住了嘴。
皇亲国戚,高贵侯府世子,出入都有部曲护送,奴仆成群,还需要什么防身?
她心里有点苦涩。
正东张西望,忽然余光瞥见侯府管事。
她怕少年看见,忙搓搓手指着星空:“你看!”
戌时已到。
一朵硕大的烟花在夜空绽放。
人群沸腾起来。
有人欢呼,有人鼓掌,有人招呼亲友齐看。
朔绛也瞧见了管事,还有她那个鬼鬼祟祟的青梅竹马游飞尘。
他脸色暗沉。
慌乱中金枝攥住了朔绛胳膊摇晃。
朔绛终于抬头。
他拂去了她的手。
满城焰火尽燃。
彷佛盈百成千条火龙衔着蜡烛飞上了九霄,??喧豗火焰闪烁,而后又如七采络缨凤凰吐出繁花①,绽放在夜空深处,繁华千树绛火银花。
过去一年的窘迫、困顿、失望都能在焰火中翻去,新的一年即将在诸人的期盼中到来。
朔绛眸中映照出点点焰火。
他喉结动了一下。
适才金枝拉他那瞬间,他差点就忍不住要说话。
说什么?
说你若跟我开口可以得到不止五千两银子。
他固然埋首古籍,可作为侯府世子手里的私产也有本朝一年的税收之巨。
他来到民间后只是因赌气不想跟侯府扯上关系才没有动用任何私产,并不代表他没钱。
可是说出来之后呢?
看她脸上错愕的神情吗?
看她后悔莫及又转而谄媚吗?
她的心里只有银子。
她就是个……
捂不熟的顽石。
是……
朔绛想了想,
对,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现在在市井里待久了,跟金枝学了不少骂人的话。白眼狼就是其中之一。
朔绛心里堵得慌。
身上的刀伤隐约疼痛起来。
大雪带来的潮气加剧了疼痛。
为救她落下的刀伤还隐约作痛,她却先卖了他。
朔绛咬着牙关。
他怕他忍不住会开口:五千两我给你。
藏在后面还有一句你别卖了我好吗?
明明知道她的眼里只有银子,
可还是忍不住想用银子来打动她。
愚蠢!
朔绛鄙夷自己。
可是,
真的,
真的很想说出口啊。
因为竭力忍耐,他唇被咬得渗透出浅浅血迹。
最终还是狠心闭上了眼睛。
烟火随东风落下,火树银花在夜幕中触目惊心之美,而后在揭天的锣鼓喧哗声中重重落下。
朔绛终于睁开眼睛。
宝烟飞焰,焰火纷纷落落如万千星辰齐齐陨落。
金枝原本站着的位置空荡荡的。
她已经消失在了人群里。
朔绛木然看着跪在脚底的侯府管事:“走吧。”
作者有话说:
①百枝然火龙衔烛,七采络缨凤吐花:出自明朝刘绘《元夕同杂宾里中观放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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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猪鱼,A上去牵她的手,金枝就不会舍得卖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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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猪鱼,要是他俩都坦诚一点,不至于这样】
【
【祝作者大人新春快乐!】
-完-
第24章
◎面是你弟弟做的◎
汴京城里的百姓各个仰着脖子看漫天的焰火齐绽。
游飞尘见金枝脸色怏怏,想了想,提议:“我们也看看烟火吧。”
金枝摇摇头:“我有事先走。”
沿途焰火齐鸣,她却没有抬头看一眼。
她先去医馆接了娘,再一起回了家。
“吱呀”推开院门,一股清冷之气扑面而来。
或许是雪下太久了。
金枝扶着娘亲进屋坐在了胡床上,自己则忙忙碌碌收拾起来:“娘,你先躺着歇会。”
做娘的哪里会让女儿干活?
苏三娘坐不住:“我也帮帮你。”
她手脚麻利,两下便将桌面收拾整洁,去院里找扫帚时好奇:“咦,院里还有间屋房门开着。”
金枝抬头:“那是杂物间。”
她过去想将门关上。
可眼一抬,就见桌面上朔绛留下的笔墨。
金枝转过眼去不看。
可转个方向却是杂物间的床,蓝布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她垂下眼眸。
狠心将门扉扣上。
随后笑道:“娘,饿了吗?我去做点守岁的吃食。”
她这几天心神不宁,没有购置任何年货,屋里连解饿的零嘴都没有。
只怕苏三娘早饿了。
若不是自己吃了饭只怕也饿了。
想到这里,金枝忽得一顿。
她两手摸摸脸颊,猫洗脸一样,似乎也将心里那些杂乱心绪抚平:“我去做饭。”
她进了灶房舀一碗米,而后放入锅里入水开煮,柴火不多了,她随口喊:“猪鱼,去抱柴!”
话一说出口才一反应过来他已经不在了。
金枝失笑。
她掀开碗柜想翻找点干菜。
谁知碗柜里整整齐齐摆着几个干荷叶包、油纸包。
她有些奇怪。
将那油纸包拆开,油糟鹌鹑的香气透了出来。
几个油纸包里也同样是麻腐鸡皮、干肉脯、辣脚子、芥辣瓜儿几样熟食。
荷叶包里则是杏子片、梅子姜、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等甜食。
都是她爱吃的。
那间道糖荔枝封皮上还写着“敬贺正旦”的祝福语,一看就是新年的年货。
金枝愣住了。
这是朔绛买的新年时物。
她彷佛看到少年郎身姿挺拔如青松,坦然走过街市。
这些熟食甜点都在不同位置,他在某家店买了麻腐鸡皮,又去隔壁街市买干肉脯,再去东市买辣脚子。
或许那天间道糖荔枝售空了他还要跟店家预约第二天再来买。
他走了许多街市,拎着大包小包。
一向光风霁月的脸上也沾染了淡淡的喜气。
刚认识的时候,他嫌弃市井俗气,坚决不当众拎着大包小包招摇过市。
谪仙一般不染凡尘。
金枝想到高傲清冷的少年别别扭扭拎着大包小包的情景忍不住“噗嗤”一笑。
可笑完后她站在那里呆住了。
许久才想起去摆盘,她从抽屉里寻了几个碗碟,拿筷子扒拉熟肉进碟子。
可扒拉了两下,忽然心烦意乱,将筷子扔下。
还是苏三娘进来喊她:“我听着溢锅的声音!”
金枝这才醒过神来。
原来锅里小米粥熟了,“刺拉拉”溢了出来。
她忙铲两勺草木灰盖住火苗。
“你这孩子,可是为了银子发愁?”苏三娘攥住女儿的手,“今天人前我不好问你,如今你得告诉我你是哪里来的五千两?”
金枝心里一悸。
她挤出个笑容:“我这多年来攒了一些,还借了许多。”
借了许多许多。
苏三娘摸摸女儿的脑袋:“以后娘出来了就让娘来愁这些,你畅意活着就好。”
母亲的怀抱温暖又干燥,似乎将外头漫天的大雪隔在了心外。
金枝点点头:“好。”
那五千两,她会还给猪鱼的。
第二天清晨醒来,外头银装素裹一片。
金枝嘱咐娘先好好休养,按时吃药,便自己去肉铺开张。
她手脚麻利拿起“引火奴”①,在隧木上摩擦起火,另一只手则去取香薰。
可她忽然顿住了。
触目所及只有一块香块。
上次猪鱼还说:“下回再给你制一些适宜雪天点燃的香薰。”
他每次制香后都会整整齐齐码放到小盒子里。
没想到雪天到了,他却走了。
引火奴迟迟遇不上柴火,便“噗嗤”一下熄灭了。
小小的光亮在雪天化为乌有,只余下一缕悠远隽长的青烟。
淡淡的硫磺味道在空气里弥散。
金枝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
大年初一没什么生意,人人都窝在家里过年。
金枝开了一早上,只来了稀稀疏疏两个客人。
她索性又卤了一锅肉,用麻绳分别系好提篮子出门。
而后走街串巷叫卖:“卖卤肉喽!”
“初二提溜卤香肠,丈人请你坐上堂;
初三赠舅一根肠,父母脸上皆有光;
初四送姑两根肠,姑父请你把肉尝。”
这歌谣朗朗上口,很快就吸引了一串小儿郎跟着她唱。
许多人家还没备齐正月里走亲戚的礼呢。
一听这歌唱的有趣,当即叫住金枝:“卖肉的,等等我要买!”
一天下来,金枝赚了二十两银子。
这却是意外之喜。
只不过这钱并不是长久之计,只是过年许多商贩都窝在家里不出来让金枝捡了个漏罢了。
她数数银子,心里高兴。
回家路上遇到青娘子。
果然是和她一样爱赚钱的青娘子,正月初一还开着面摊不关门。
金枝笑着跟她道个声恭贺新春,又跟青娘子打趣:“上回那碗面可真是寡淡,你好歹放点盐。”
“什么面?”青娘子没听懂。
“就是我发烧时候从你家买的那碗面啊。”
青娘子还是没懂,她蹙起眉头。
忽然“噢!”一声:“那不是我做的,是你弟弟做的。”
?
青娘子笑:“那天你弟弟说你发烧了什么都不想吃,他就想做一碗面给你吃,跟我学了半天。”
金枝脸上笑容僵在了脸上。
那天她起了风寒发着烧。
迷迷糊糊想吃碗面条。
发烧中精神不济,误把眼前的人当成了娘亲,哭着说:“我就想吃你做的面!”
她清醒后当这些都是梦境。
谁知居然是真的。
而猪鱼那个傻子居然真的以为是金枝要吃他亲手做的面条。
居然去学做面条……
青娘子没察觉,还在称赞:“金条那孩子真不错,学起东西来有板有眼……”
这人不是不愿意做饭吗?
当初让他去跟青娘子学做饭。他叨叨什么“君子远厨房”,
宁可制香卖钱也不做饭,为何这回又学做饭?
金枝笑得古怪,眼眶莫名有些热。
真是个傻子。
她垂着头什么都没说。
青娘子絮叨完,又好奇问她:“你弟弟人呢?”
金枝笑得有些苦涩:“认错了,不是我弟弟,他走了。”
“啊原来这样。”青娘子是知道她身世的,很是为她遗憾。
可转眼又起了新的促狭:“那么俊的郎君,不是弟弟才好啊!”
她冲金枝眨眨眼睛:“我看他对你甚为关心,发现真相后他有没有格外高兴?”
金枝摇摇头。
非但没有。
他一定非常恨她。
第二天苏三娘说什么也要出门帮金枝卖货。
金枝只好多做了些卤肉。
这回她往更远处卖货。
今天生意更好,下午的时候走着走着来到了梁门外同文馆。
这里是党夏、回纥、辽国、高丽等各国使臣常住区,椎髻高鼻深目的使臣及家属各处转悠。
金枝瞧着他们新奇有趣,谁知他们也瞧着卤肉新奇有趣。
不多久就买空了。
金枝提着篮子要走,忽然看到一家店居然卖金丝党梅。
她甚为高兴,进去道:“买一包金丝党梅。”
店家是党夏人,招呼金枝:“多买些吧。全汴京就我们一家店卖金丝党梅。”
金枝一愣。
觉得好笑:“我小时候就在乌衣巷买过金丝党梅。”
店家拍胸膛:“那就是我们家的店。只不过后来搬到这里了。满汴京城只有我们这家店呢!”
金枝将信将疑,拿起一枚金丝党梅送进嘴里。
酸酸的,甜甜的,跟儿时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只不过多了一丝香甜的气息。
金枝笑:“真奇怪,前不久发烧时梦见吃你家的金丝党梅,当时也是觉得多了一丝香甜的气息。难道是我记错了?”
“没记错。”店家大咧咧,“我家搬家后便在原来的方子上加了一味桂花。所以多了香甜。”
金枝忽得狐疑。
她梦里又不知店家变了方子,怎么也能吃出桂花的香气?
店家看见老客人,心里高兴,话也密些:“吃我家党梅的都是俊男美女,上回还有个长相俊美的小哥来买呢,店里差点没被小娘子们挤塌。”
长相俊美。
金枝心里忽得一滞。
她心里隐约起了期待:“店家,那小哥,是穿青布直裰,系一条蓝布腰带?”
店家点头:“对啊!”
原来不是梦。
金枝踉踉跄跄走出了店铺。
发烧的那天她吃到的是真正的金丝党梅。
并不是在做梦。
使馆区在清平坊,乌衣巷在泰和坊。
几乎是南北两个对角。
那天朔绛跑遍了整座汴京城来买金丝党梅。
他一定很累吧?
不对,他不知道只有这家店有。
所以他一定是四处打听,而后不知道跑了多少冤枉路,找遍了多少地方才找到这家店。
其实她就是梦里胡乱念叨。
并不是非要吃。
他……
怎么这么傻。
**
店家见那位美貌小娘子走出了店铺没走几步就蹲在了地上。
他有些纳闷。
不会是生病了吧?
他赶着出去查看。
走近之后忽然愣了。
那个小娘子她蹲在地上,抱着一包金丝党梅,哭得满脸是泪。
起风了。
作者有话说:
“引火奴”①:火柴,出自宋《清异录》
◎最新评论:
【好好哭,可是他们之前的感情好美好,好感人,是甜啊。他们一定会好哒。】
【看哭了……太虐了吧呜呜呜呜】
【太太写的真好(???ω???)】
【嗨呀,好惨】
【
【
【金枝要追夫火葬场了哈哈哈(bushi)】
【还有更新真快乐呜呜】
【哎,幸好是小说,要不就错过了一生吧】
【太太你太勤快了,除夕还更新,爱你】
【快解开误会吧想看她俩谈恋爱】
【俺来了,大大】
【撒花撒花撒花】
-完-
第25章
◎假的假的是误会!◎
金枝还是恍恍惚惚。
她终于忍不住通过陈嫂子找到了赵婆子。
她送了一竹篮卤货给赵婆子,东拉西扯了一堆市井传闻。
才装作不经意间问:“你们世子……”
“我们世子回府了呢!哎呀府里老太君高兴得什么似的!给我们人人都发了赏钱!”赵婆子脸笑成了褶子。
听说他回府之后到处都是笑脸喜气洋洋相迎,金枝放下心来。
赵婆子又道:“大家都说世子要跟昭平帝姬成亲了呢!夫人勒令我们谨言慎行,可这消息满汴京城的人都能猜到啊!”
原来他要成婚了,金枝心里模模糊糊有些酸涩,却又替他高兴。
他那般讲究挑剔的人,也只有高贵的帝姬配得上他。
赵婆子不觉金枝的情绪变化,仍在滔滔不绝:“帝姬甚为中意我家世子呢!自小就喜欢缠着世子,这些时日他不在时帝姬隔三差五就来府上探望。”
他一切顺遂就好。
金枝想。
晚上苏三娘看见女儿先吓了一跳:“怎的眼睛肿了?”
金枝揉揉眼睛:“似乎是揉进去了一点铁粉,蛰痛了,用雪水过一会就好。”
他回家后没有受到责罚,婚事也顺利,应当为他高兴才是。
时间毫无波澜往前走。
只是偶然金枝会在剁肉砍骨的瞬间,忽然盯着桌上的木盒发呆。
那木盒里只放着一枚香薰。
精致、小巧,在香盒里里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可那个制香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金枝也曾请教过香铺老板,可否做出一样的香。
老板摇摇头:这制香之人技艺高超,非我能及。
原来他说自己天下第一是真的。
金枝想笑。
可又忽然想起那天他站在杂乱小院里,傲然说:“你别不信,我制出的都是绝世名香。”
她那时说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反正不外乎不屑和贬低。
早知道,自己应该多夸夸他啊……
香薰明明没点燃,金枝却忽然觉得熏得眼眶好热。
杀猪、宰羊、砍骨、剁肉,她每天的生活排得满满当当。
可某个地方总是空荡荡的。
有时候半夜去买肉,她总是忍不住绕路往侯府那边绕一圈。
她想,万一能偶遇他呢。
可是一次也没有遇到过。
这个冬天好长。
这天向晚的时候京城忽然开始宵禁。
坊正带着身着铁甲的士兵满脸肃然封锁了路口。
苏三娘神色匆匆拎着篮子回家:“外头不让出去,我正卖卤肉就被赶了回来。”
她接过篮子:“他们有伤到娘吗?”
苏三娘摇摇头:“没有。倒有许多兵士举着刀剑,神色匆匆往大内那处去了。”
皇城根底下的百姓自有一份波澜不惊的镇定,金枝将篮子放在墙根底下:“那我们别出去就是。”
她将院门上闩,而后搬来方桌抵在门后,又将院墙缺口处叉好扫把。
最后将水瓮和干饼放进了地窖,又敞开①地窖开口散味预备一会钻进去。
这才拉着娘说:“娘,我们回屋睡,若是看情势不对我们再钻地窖。”
苏三娘先是惊讶,而后是心酸:“也不知我家枝枝这些年受了多少苦。”
金枝倒无所谓。
这些年雨落她撑伞,雪起她加衣,过得很好。
唯一就是做错了一件事。
金豆在羊圈里不安地“咩咩”叫。
金枝别转过目光。
暮色四合,外面杀声四起,火光冲天,一夜都未消停。
金枝和苏三娘后半夜跑进了地窖,提心吊胆待了良久。
好在黎明时声音渐歇,也没有任何兵士趁乱钻进家里。
到第三天中午时坊正才挨家挨户敲门:“出来了!”
在地窖里待了一天两夜,金枝骤然见到阳光都些刺目。
她递上些肉肠,小心翼翼打探消息:“李坊正,现在能去外头做生意吗?”
坊正摇摇头:“还是不太平,外头追寻叛军呢。不过官家准许出外买菜了,一户一个名牌,你出门小心着点。”随后就转身去通知下一家。
金枝心里一跳。
她拿了名牌跨上菜篮子出门,见街上行人稀稀疏疏,路口时不时有兵卒骑马经过。
金枝买好菜,听得后巷有人嘀嘀咕咕:“知道吗?侯爷被圣上借口过年贺寿骗进宫里去了!”
金枝提着篮子没停留。
权贵们你争我斗,见怪不怪。
那人的同伴不屑:“你知道的消息也太晚了吧?永嘉侯府阖府上下已经被圣上料理了,要不你以为能让我们百姓出外走动?”
金枝手里篮子掉落。
她箭步窜过来,攥着那人肩膀:“你说什么?!”
那人被吓住了,半天才说:“就是永嘉侯爷啊,本朝唯一的异姓王,从前与皇家平分江山前些年才自请降王为侯的那位。”
金枝的心一下子掉落谷底。
不可能。
不可能。
她肯定是做噩梦了。
她忽然拔腿,发疯似了的往茶楼跑。
那里肯定能得到确切的消息。
茶楼里已经恢复营业。
茶客们正闲聊:“今年过年焰火倒放了不少。”
“要不怎么说你蠢呢?”他的同伴很是不屑,知道为什么今年万岁爷要大办寿辰吗?为的是麻痹永嘉侯爷,好一网打尽。”
金枝指甲重重掐上了掌心。
这一定是假的。
可随着汴京城恢复正常生活,这消息已经在越来越多人口中流传。
有人说永嘉侯爷被万岁爷以参加寿筵为名后一举俘获。
有人说侯夫人举着尚方宝剑冲到大内要人,被一同抓捕。
府里的老太君年事虽高,但她老人家搬一把交椅坐在门首,捧着圣上先祖赐给永嘉侯府的丹书铁券,大骂圣上派来抄家的侍卫。
金枝茫然站在路上。
茶肆里还有人高谈阔论着最新消息:“听说了吗?那侯府世子真是个蠢材。”
金枝不可置信转过脸来。
她想知道朔绛的消息,却又怕得发抖。
最后还是咬着牙没走。
“听说官家谋划很久了要动手呢,可惜侯爷机警常年待在封地很少回京。便总是寻不到机会。”
“谁能想到那侯府世子忽然冒出来了呢。”
“侯爷本来已经回了封地,听说儿子有消息了便又急匆匆进了京见儿子,官家便将阖府上下一网打尽。”
“那世子要是不回来只怕侯爷还能筹备齐全呢。”(作者注:假的是误会!)
别人打断他:“嘘——谋反可是砍头的事情。”
金枝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全身哆嗦起来。
是她。
是她将朔绛送了出去。
身上的血又凉又冰,似乎有千千万万根冰棱齐齐扎进心脏。
苏三娘找不到女儿,便托游飞尘去寻金枝。
等他找到金枝时见金枝坐在泥地里,
整个人如被抽去了魂魄。
**
很快又过了许多天。
金枝这些天一直在四处奔走。
她托了游飞尘,托了老街坊,甚至托了那位白军巡使。
为的就是打听侯府的消息。
可是谋反是大罪,牢狱铁桶一般。
她打听不到任何消息,连探监都无法做到。
这天她打探完消息正走在路上。
忽然前面一阵喧哗。
御街上吹吹打打,穿着紫衫头戴纀头的宫人抬着大红销金的器具、金银珠宝、头面用品热热闹闹走过。
还有红罗销金的掌扇,佩刀的侍卫,美貌端庄的宫女。
金枝木然走自己的路。
路人指指点点:“这是昭平帝姬出降呢!”
什么?
昭平帝姬?
金枝猛地住脚。
“这十里红妆可真是帝姬的排场!”
“只不过昭平帝姬不是对侯府世子情根深种吗?为何不嫁给他。”
“嘿,乱臣贼子而已。”
金枝不忍再听,她加快脚步赶紧去打探消息。
她今天要将自己手里所有银两都送出去求情。
侯府一定会没事的。
一定。
煊煊赫赫的簪缨世家,配享宗庙的重臣,当初约定与皇家共享一半江山的朔家。
终于赫然倒地。
当然仍有帮助侯府的人:
侯府的姻亲旧部纷纷向官家请求再审侯府谋逆案;
世子的师长们作为当世大儒向官家上书伸冤,说世子醉心书卷,绝无反叛之意;
世子昔年书院里的同窗也纷纷上书,联名为世子作保。
皆被投入牢狱。
永嘉侯府很快就等到了结局。
不到半月,永嘉侯府惨遭抄家,阖府上下男丁被杀,女子被罚为官奴充掖庭。永嘉侯爷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砍头的那天满城的人都去瞧热闹。
此时已经到了春天。
雪开始慢慢化了,春日的风一天暖似一天。
不过第二天街市依旧太平,汴京城的象棚里歌姬凭栏照旧唱着妩媚的歌,百姓乐呵呵准备着踏青,似乎什么都未发生过。
他们都已经忘了永嘉侯府。
忘了曾经有位翩翩佳公子,他会制香,擅丹青,长于文章。
写字要用上好的湖笔,画画要用青金石珊瑚虫磨成的颜料,出行要坐鹅毛铺就的垫子。
他们都忘了他。
只有金枝。
她拿出银钱救济侯府故旧。
又请苏三娘当初结识的姐妹照应侯府被打入掖庭的女眷。
还给朔绛那些师长和同窗们送牢饭。
甚至固执寻到了侯府诸人掩埋的乱葬岗,清明、中元、冬衣节、每个节日不落地按时祭奠。
她不想忘记他。
**
六年后,清明节。
这六年发生了许多事:汴京城外四处起了叛军,各处纷乱不断。
游飞尘和向晚戟两个早在战乱起后就出外从了军,开始还有音讯,后来便死生不知。
金枝继父也死在了战火里,好在她弟弟终于趁着战乱颠沛流离回到了汴京城。
如今金枝家一家三口人正居住在乌衣巷,金枝还多开了一家熟食铺子,生意格外火爆。
说起来这些年上门找她提亲的人还真不少呢。
就连当初那位白大人都一直未曾婚配,他老娘还时不时来金枝铺子里买肉,想让金枝给她做儿媳妇。
可惜金枝一心记挂着赚钱,谁也不理。
她一直想攒够那五千两。
清晨,苏三娘见女儿将供品放进了竹篮,便知她又要去祭拜朔家。
她叹了口气:“金枝,今儿还要去吗?如今变了天……”
前几天有支叛军神不知鬼不觉攻入了宫闱,当众宣布旧皇罪行,而后新皇继位。
民间都传新皇带领的神武军残忍暴戾。
苏三娘也不想让女儿冒险。
金枝却不这么想:“娘,外面都说神武军残忍暴戾,可是他们攻城的时候没有残杀百姓,攻城后也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第二天就让百姓原样生活了,可见有些事不能听人乱讲。”
苏三娘想想也是。
谁知走到巷口,便听有人呼喊:“砍头啦,砍头啦。”
原来这位新皇将狗皇帝并原来的一干欺压百姓的酒囊饭袋一一拿下,宣扬他们的罪行,而后推到午门斩首。
金枝攥紧手里的篮子。
她也随着人群过去瞧热闹。
砍头已经进行了一半。刑场上脑浆人血红红白白一片。
饶是金枝平日里惯常杀猪,还是忍不住腹中翻江倒海。
可是想到那狗皇帝是朔家的仇人,还是抖着看了下去。
百姓们也欢呼。
那狗皇帝征用童男童女炼药以求长生,又大肆修建宫闱惹得民怨沸沸,汴京百姓深受其苦。
有人小声议论“圣上进京前曾有许多传言说他暴戾凶狠,但至少他杀了前头那个狗皇帝。”
他同伴嘀咕:“你听人乱说呢,那些传言肯定是前头那个狗皇帝放出来污蔑圣上的,我三舅姥爷就在宫里当差,听他说新帝驭下甚严,不要滋扰百姓,爱民如子哩。”
希望这位官家真的是英明圣武爱民如子。
金枝站在春阳下,心里默默想。
他从前那么注重民生疾苦,吭哧着掉书袋来证明官家爱护百姓。
如果朔绛还在一定很高兴吧?
她看完砍头就提起竹篮去祭拜侯府上下。
纸钱是她前一天早就买好的。
最近死了不少人,今年清明节纸火铺里供不应求,显然是会在节日当天涨价。
果然路过纸火铺就听得人人在抱怨涨价了。
金枝庆幸地呼了口气。
百姓们纷纷抱怨着,脸上丝毫没有改朝换代的悲伤。
没办法,换一个皇帝坐龙椅,对平民百姓有什么区别?
又不免税。
金枝临出城前,又提着竹篮进了一家考究点的铺子。
不巧,那款最好的澡豆没货了,要等到一个时辰才能到货。
金枝有些无奈:“那就等等吧。”
店伙计见一个美艳无双的小娘子,便忍不住想搭话:“姑娘为何要买澡豆?是自己用吗?\"
这般美人,也应当用上好的澡豆。
金枝抬眸,从上而下扫视他一眼,懒洋洋答话:“祭奠啊。”
店伙计:……
等金枝到乱葬岗时天色已经下午,别人都祭奠完走了。
当初皇家满城抓捕侯府余党,人人自危。
因此也就无人帮侯府收尸,最后还是狱卒胡乱扔到了乱葬岗草草掩埋。
可墓园可进不去。
外头围着兵卒,正在戒严。
或许是又在杀人抛尸?
金枝想了想,还是离远点。
她就在墓园西南角一处对着朔家墓地的方向,默默画了个圈,写好永嘉侯爷的名。
而后取出一厚摞纸钱烧化。
今天新皇将杀害你们的凶手砍头示众,大仇已报,希望你们从此解脱。
她又画了一个小圈写了朔绛的名姓,取出一叠纸钱烧起来,又将澡豆也投入火焰。
火光熊熊。
金枝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悼念:
也不知你如今往生了没有,惟愿你平安喜乐。
她补充了一句:永远有上好的澡豆可用。
进城的路则不顺畅。
城门有岗哨排查,人群被分流成一条细细长长单人队伍。
金枝浑不在意,姿态轻松。
这些年城门门禁时不时就有这种卡哨。
不过对他们这种平民百姓而言没有任何影响。
因着常年遇到这种情况她甚至还熟练地从竹篮里拿出了一方绣帕,忙里偷闲绣起了花。
百无聊赖的路人:……
羡慕。
等金枝绣好两朵梅花时也轮到了她。
她不慌不忙将出入的凭证拿出来出示给官兵:“喏。”
谁知官兵瞥了一眼木牌神色立刻肃然。
金枝失笑:“弄错了吧?我可是住在城里许多年了。”
她晃了晃竹篮:“适才我去外头烧纸才回来。”
官兵压根儿不通融。
金枝无语:“乌衣巷的肉铺就是我家开的!你们去打听打听,老板娘金枝就是我!”
兵卒神情冷漠,指了指城门墙上面的通缉令:“找的就是金枝。”
她不由得暗恨自己为何没有早点离开这里。
可现在后悔也晚了。
两名如狼似虎的兵士沉着脸站在那里,凶神恶煞将她拖出了队列。
又上前给她头上套了麻袋,兜头一记手刀将她打晕了过去。
**
大内。
蔡公公一肚子纳闷。
他趁着轮值的功夫进了偏殿下首供太监们休憩的板房。
小心问自己的干爹钱公公:“那殿内的女子……”
钱公公摇摇头,示意他莫要噤声。
“那位……”他向上指指青天,“不喜外人议论。”
这位官家虽然才做了几天大内的主人,但浸染深宫许久的钱公公已经敏锐感觉到他如深渊深不可测。
而随这位官家进宫的侍卫们倒没有那么惧怕君王。
他们在换岗的瞬间小声交谈:
“知道官家为何满天下要抓捕一个女子吗?”
“不知道。”
“或许,是想宠幸?”
官家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却只孑然一人。
年轻的君王生得鬓如刀裁,剑眉星目,举手投足之间雷霆君威。
他从任何世家提出的联姻都没有兴趣,说一句守身如玉也不为过。
小兵忽然生起模糊的想法:或许官家这许多年心里是有个人,而那个人就是此刻被送进店里的女子。
他的绮念很快被打碎。
殿内女子爆发出凄惨的大叫:“鬼啊!!!!”
小兵们面面相觑。
就听得殿内呼喊:“我就给你晚了半天烧纸啊!”
作者有话说:
假的假的是误会!
高亮:狗皇帝要杀侯府上下与男主无关,与女主也无关!
是误会是误会!
也是这个误会导致后文男主对女主的态度又爱又恨!
后面会解开!
求生欲强大的我本人不得不在内容提要、正文、作话上都标注了一遍!!!
新年快乐呀!
金枝:愿你在那个世界永远有上好的澡豆可用。
朔绛:我谢谢你。
◎最新评论:
【永远有上好的澡豆可用。。。笑死我了】
【作者,只要你不虐女主,男主又爱又恨无所谓,反正金枝小可爱不能受一点虐!!!】
【太搞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新年快乐~】
【哈哈,金枝真的好逗】
【新年快乐!】
【今天更新吗,新年快乐】
【新年快樂!】
【
【
【笑死】
【名场面来了!!!激动!】
【啊,大大,太爱你了!!?,本来今天有点难过,结果大大今天三更好开心好开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完-
第26章
◎你害我朔家满门,一句对不住便可轻描淡写过去?◎
金銮殿内地砖由玄武岩所做,磨得镜似透亮,渗着幽冷清寂的光。
金枝抬起脸来,惊疑不定。
眼前年轻的天子身着红底淡黄色团龙的常服,头戴白玉通天冠,袖口绣着日月星辰群山的纹样,赤色缥白明黄赤绶从他腰间飘下。
可他分明,是朔绛的脸啊。
很快有侍卫上前按着她的胳膊推搡她跪地:“面圣不得放肆!还不跪下!”
金枝被他们摁着磕头。
此时她已经明白自己没有做梦。
再联想起新皇的所有传闻,金枝忽的想明白了:
旧皇是他杀的。
乱葬岗戒严应当是在为朔家人迁坟。
这是真的。
新皇是朔绛。
他还活着!
金枝雀跃起来。
可来不及高兴就听得高坐龙椅的男子冷冷哼了一声。
金枝身上的血一滴一滴凉了。
她也是那个害了他的人。
回想起民间所有关于这位新皇的传说:
据说他凭空出现在党夏,在党夏与本朝交界处活动,很快招揽起队伍,因着地处交界两国不便清剿,队伍很快发展壮大,最终席卷成汴京城。
据说他挥舞大旗之处,贪官污吏被剥皮抽筋挂在城墙示众。
奸细叛徒被他放血,任由血液一点一滴掉落,让那些人感受生命一点点流失的惊恐。
许多犯人不是失血过多死去,而是被活活吓死。
他麾下的神武军更是所向披靡,杀人如砍菜瓜。
这样一个传说中狠戾暴烈能止小儿夜啼的君王。
面对一个非但卖了他还间接导致他全家灭亡的人。
她还能有全尸么?
金枝升起不祥的预感,不安地缩缩脖子。
宝座上的帝王没有动弹。
他斜斜依在黄金龙椅上,半支着手慵懒而靠,单手屈起,在扶手上敲击着——
“哒——哒——哒——”
不紧不慢。
却让金枝后背起了一层密密的汗。
是会被放血而亡?
还是会被剥皮?
金枝的心头浮起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凉,像是一条蛇从脚腕上缓慢爬过。
朔绛盯着金枝,似乎在思量如何折磨她。
他周身散发着冷冽,似九重山上今经年不消的雪。
金枝看不清他的面容,后背却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知道他在暗地里打量着她,像猫在打量已经沦为手中玩物的老鼠。
殿内摆着狻猊獬豸等端肃严峻的远古神兽,与帝王一般深不可测。
金銮殿的地板,映着模模糊糊一团明黄。
金枝抬起头来。
大殿密不见光,即使在白天仍旧光线黯淡,到处透着幽深冷酷。
年轻的帝王坐在暗中,金枝看不见他的面容。
黑暗隐没了他。
“放肆!岂可窥探天颜!”侍卫呵斥。
金枝忙低下头。
天子似乎不喜人聒噪,他挥挥手,两边的侍卫立刻如潮水般退下,悄无声息。
空荡荡的大殿听得见滴漏的声音,滴滴答答,让人想起幽深阴冷的地下监牢。
金枝吸了口气。
她努力将身子缩小,低头道:“对不住。”
“对不住?”帝王终于冷笑了一声,浮出狠戾的笑容。
他慢慢走下了龙椅。
直到皂纹靴逼近金枝跟前才蹲下身来。
金枝垂着头。
她瞥见龙袍上团龙狰狞而舞,龙首威压逼人。
明明是四月天气,金枝却冷得打了个寒战。
他伸出手,慢慢捏着她的下巴:“你害我朔家满门,一句对不住便想轻描淡写过去?”
声音阴沉而沉郁。
与金枝记忆里那个朝气而活泼的少年郎截然不同。
她的迟钝落在帝王眼里更是一种嘲讽。
高大勇武的父亲、慈祥可亲的祖母、才学会走路的小侄儿、喜好顽笑逗乐的堂弟,朔府上下几百口人,就此灰飞烟灭。
据说那天血流在街市上,流成了一条蜿蜒的血河,可使树枝漂浮起来。
朔绛眼里闪过一丝沉痛。
他盯着金枝,凤眼淬起阴冷而沉郁的火焰。
咬牙切齿,如冬日闷雷碾压地面:“你说,怎么还?”
下颌被他捏得生疼,金枝眼角因疼痛绝望而沁出浅浅的雾气。
她无力闭上眼睛。
算了,反正自己也是欠他几百条人命,就当还他了。
她放弃了挣扎。
“睁眼。”年轻的天子声音冰冷而阴沉,带着风雨欲来的雷霆。
“为什么不反抗?”他眯起凤眼打量她,“是不是在耍花招?”
金枝慌乱摇摇头。
“毕竟——”他眼神一暗。
毕竟这个女人擅耍花招。
他没说话,可手上的动作愈加用力。
她雪白的肌肤上浮出深深浅浅的红淤,颌角被他按着只能长时间仰起脖颈,一片酸痛。
“你不是喜欢钱吗?让人用纯金棺材为你下葬可否?”
他像是雪夜出现的猎豹,眼里闪着让人恐惧的幽光。
金枝本因愧疚而不反抗,可听他阴阳怪气,终于忍不住了。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已经引颈就义了却还要听你羞辱我?
她历来便不是温顺沉静的性子,适才忍着也不过是因愧疚作祟。
左右都是个死,倒不如反抗个痛痛快快!
心里怒火一积攒,立刻爆发了——
她猛地一用力往后一缩。
朔绛不提防她忽然发力,她的下颌从他指尖滑落,
只试得指尖细润滑腻一片。
他有片刻的恍惚。
在这当口金枝已经牙齿咬合,狠狠咬了他一口——
她尖利虎牙正咬在他虎口,因着求生本能格外用力。
朔绛的虎口很快就被咬出了个小洞,迅速渗出鲜红的血水。
“嘶——”
朔绛吃痛。
金枝已经趁机就地滚伏转了个圈,
她担心逃出殿门会被侍卫们用刀剑杀死,是以聪明的没有出殿,只是离朔绛远了点。
“跑?”
朔绛冷哼了一声,额间青筋毕露。
金枝咬人的动作显然激怒了他,换来了他更加狠戾的报复。
金枝只见眼前一晃——
她瞥见天子腰间的金镶嵌钩络带一闪,上面的金兽首在空中泛着冷寂的光——
随后天旋地转,她已经被朔绛压制在地。
冰冷的地砖膈得她骨头作痛,而手腕被朔绛捉住并在一起。
金枝心知不妙,剧烈反抗起来。
可她手足挥舞的样子让朔绛眼里更加燃起怒火。
愤怒混合着一种说不出的疼痛,激起他心里的暴戾。
他单手扯下腰间的金镶嵌钩络带将她双手反剪捆扎了起来。
帝王年轻精壮的身躯如一座山罩在金枝面前,让她动惮不得。
丝绸做的腰带牢牢勒住了手腕,上面镶嵌的金玉之物冰冷,膈得手腕隐隐作痛。
金枝心知难以逃脱,两手动弹不得,只得狠狠盯着他,以目光泄愤。
猎物尽在掌握。
朔绛眯起了双眼慢条斯理打量着她。
她瘦了些,比原来个头高了些,可眉眼之间那股子鲜活蓬勃的劲儿丝毫没有随着时光消磨掉。
那鲜活让他嫉妒。
他被她亲手推进了地狱,若不是他死咬着牙关伴着血汗,只怕爬不出来。
凭什么她作为始作俑者还能这么安然?
他嘴角慢慢浮现出狠戾的笑:“来人呐,将犯人押入掖庭。”
侍卫们听令涌了进来,钳住金枝。
前面的羽林卫总统领姜昌一眼瞥见天子的手垂在腰际,赫然一个鲜红的牙印。
他担心叫一声“官家!”
说罢挥手便要去惩罚始作俑者。
朔绛只举起右手。
他伴随这位少年天子已久,知道他雷霆手段,是以忙噤声,只用眼神示意手下将女子押解下去。
金枝毫无惧色,说是押解,倒不如说她坦坦荡荡跟着侍卫走了出去。
让姜昌心里称了声奇。
**
朔绛独立明堂。
四月的风从远处浩浩荡荡吹来,却吹不进金銮殿。
他举起手,脸色晦暗。
虎口上一个尖利的牙印。
隐约渗出血迹,可以想见那咬人的女子用了极大的力气。
她还是那么野性难驯。
仍是记忆里那朵生机勃勃傲对天地的野蔷薇。
是吗?
那就禁锢她在金笼里。
且要看看她是如何一点一点失去生机最终颓靡而死。
这样才能解去心头之恨。
朔绛盘算着。
他打定主意,回到龙椅预备翻阅今天的奏章。
翻阅间他无意间婆娑了下指尖,
指尖似乎还带着幽幽的香气,
朔绛皱着眉轻嗅。
一缕蔷薇芬芳,淡淡弥散在空气中。
馥郁弥漫不着痕迹。
年轻的君王心里有刹那的心猿意马。
他很快敛住心神,冷声喝令:“开窗。”
内侍们唯唯诺诺上前,忙将窗扉开启。
冷风将室内的香气一扫而空。
帝王的脸色越发难看。
内侍们不知犯了什么错,一个个瑟瑟发抖。
他们都是前朝皇帝留下的,才目睹那女子才被凶神恶煞的羽林卫抓走,此时人人自危。
正惶恐间,忽听得内里帝王清冷阴沉的声音:“传令下去,将大内皇宫中所有蔷薇尽数拔去。”
**
是夜,太监们居住的塌房里。
烛火下,太监蔡狗子正在请教干爹钱公公:“干爹,黄如晦那厮可是喜滋滋私下里网罗了许多美貌的宫娥呢。我们是不是也要布局一二?”
新皇登基后并不重用旧人,皇宫里的宫娥内侍们人人惶恐,都在盘算出路。
黄如晦那死对头果断开始下注,希冀能巴结个未来嫔妃。
钱公公摇摇头:“不用,我明日就将你调到掖庭里去。”
“掖庭?”蔡狗子不明就里,“难道……您是说那个女子?”
他失笑:“有风声说那女子是害得官家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呢。他们之间有血海深仇!”
“是吗?”钱公公摇摇头,昏花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只知道触犯了刑律的人要往大理寺押送要进诏狱,只有后妃犯错才会被打入掖庭。”
蔡狗子不以为然:干爹是不是老了,如今倒糊涂了?
作者有话说:
多年后,
钱公公:你干爹永远是你干爹。
蔡狗子:我是菜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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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被帅到!哼!!看,看在你更新的这么辛苦的份上,多给你浇些营养液!要,要加油哦!!!】
【赚钱是菜总,亏钱是菜狗我用尽一生一世将你供养,愿营养液指引你前进的方向!】
【可千万别虐女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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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漏看了为什么说枝枝害了猪鱼全家呢】
-完-
第27章
◎官家,我去敲门?◎
掖庭原来不是一座庭院,而是一座庞大的宫殿。
宫墙高耸,深不可测。
即使是白天也照不到许多光。
到处都是幽暗阴森,让金枝想起汴京城地下纵横交错的“无忧洞”,她不安地缩了缩身子。
侍卫们将金枝推搡进了一座破败的院落。
他们头目虎着脸吩咐了看守院落的太监几句,瞥了金枝一眼,又走了几步,沉声道:“人还要提审,莫要弄死了。”
太监点头哈腰说好。
这人适才担心朔绛手上伤口,看他穿着又是个大官,一定是朔绛头号走狗!
金枝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人也不以为然,挥挥手带着侍卫走了。
太监见他们走了,这才上下打量金枝一眼,
他没有胡须,面色发白,白得就像纸火铺里扎就的纸人一样,让人瞧见就瘆得发慌。
他此刻审视的目光让金枝没来由想起骡马市场上贩子打量骡马的情形。
她戒备地回盯过去。
太监打了个呼哨,唤来几个嬷嬷,两人反剪她双手摁住她,其余人一起将她外裳剥得干干净净,发簪、手镯、装银子的荷包、银四件被尽数掳走。
老嬷嬷将镀金簪子放在嘴里咬一下“呸”了一声:“从哪里寻来的穷鬼,簪子都是假货!”
金枝怒目圆睁,顾不得双手被绑,嘴里破口大骂:“我去你……”
还没说完就被人用帕子塞了口。
打头的太监冷笑:“还当你是从前金尊玉贵的主呢?告诉你,进了掖庭也就只有尸首推出去了!”
旁边一个老嬷嬷瞧了瞧金枝的脸:“这不像前头宫里的人呢。”
“如今宫里人人自危,谁还管那些!”太监不耐烦地四处搜刮,忽然眼前一亮,“咦,手腕上倒有好货!”
金枝双手上绑着的金镶嵌钩络带也被他除下卷入口袋。
而后他们七手八脚将金枝推进庭院,“咔嚓”一声将院门重重锁上。
金枝揉揉手上的红肿,取出口中方帕,站起来打量四周。
这座院落只有两进,侧角各有倒座耳房。
灰尘厚厚一层,屋檐上蛛网密布。野生的植物从屋檐长到地面,枝杈几乎要伸到木窗里里去。
“这不是宫里吗?”金枝嘀咕一声。
再想想自己如今是被关押得犯人,关押到这里也算正常。
她往前走了一步,“咯吱”踩空,低头一看原来脚下树枝落叶积压厚厚一层。
金枝摇摇头:要是被成五嫂子知道有个地方落叶枯枝不用她扫,堆满了满院,只怕成五嫂子会高兴死。毕竟她家引火烧柴全靠成五嫂子从外面捡落叶枯枝。
这或许就是平民百姓的快乐,置身囹圄之中还惦记着拾柴火。
金枝走到正中一座宫室前,试着推门。
门却推不开。
她狠狠上了一脚。
“哐当!”大门被她一脚踹开。
灰尘弥散。
殿里灰尘四溢,纷纷扰扰在空中弥散。
金枝忙用手扇灰。
随着她发出巨大的声响,各屋零零星星出来了几个人探头。
金枝这才发现这里还住着几个女子。
她们有的头发花白,有的仍旧年轻,但各个都身形憔悴,面如死灰,眼睛里毫无光彩。
怪不得这里明明住着人却仍能杂草遍地。
金枝问好,她们也不答。
金枝只好自己进了正殿,寻了院里的蒿草用嫩枝扎成扫帚,将房屋等处一一清扫。
等到她辛苦做完时天已经黑透,肚子饿得咕咕叫。
大门“哐当”一声,外面喊:\"今天那个女犯!过来领窝头!\"
听说有吃得,院内的几个女子纷纷围了过去。
可却被太监毫不留情驱逐:“滚滚滚!没有你们的份!”
金枝过去从他手里接过两个窝头,知道这是自己的晚饭。
对方上下打量她周身:“要不是姜统领开口,谁舍得给你这上好的窝头?”
姜统领。
应当是那个冷冷说还要提审她的侍卫头子。
没想到阴差阳错倒叫太监们不敢过分克扣她。
金枝接过窝头。
见院里诸人都巴巴儿盯着她的窝头。
金枝叹口气,将窝头按人数掰了几份递过去:“大家一起吃吧。”
那些人不敢动作,似乎担心其中有诈。
金枝手又往前一伸
她们这才上前将窝头一哄而抢。
金枝也懒得计较,她将自己的那份窝头塞进嘴里,咀嚼几下便咽了下去。
要是往常她一定会藏起窝头精打细算,可这回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之后想法就变了:
还不如趁死之前攒攒功德,方便日后投胎个好人家。
吃饱了便要思索睡觉的事情,金枝翻了一圈只有简陋木柜木桌,里面空无一物,没有被褥,没有外裳。
她又饿又冷,只好蜷缩着抱住自己躺在榻上。
木窗破损,风呼呼往里头灌,吹得窗纸呼啦啦作响。
透过破裂的窗纸可以看到夜空一角,天上星如银钉密布。
也不知娘会不会心急如焚?弟弟卫石一人可否招呼肉铺来的客人?
看朔绛的脸色猜测,自己只怕也会在近期问斩,至时官府必然会通知家人收拾,那时家人自会知道她的消息。
金枝翻了身盘算着,当然最好的是自己想法子托人传话出去。
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几个银子都兑成零星银票藏在家里各处:
柴火堆下面,水缸下面挖了洞,茅房砖缝
反正都是意想不到之处。
若是自己不在家,娘和弟弟不知,白白糟蹋了银子该怎么办?
思来想去,没有办法,只能等自己死后给家人托梦了。
死之前放不下的不外乎是私房钱。
而关于死后的归宿,娘和弟弟一定会给自己烧不少纸钱,
继父和自己没见过面的亲爹在那个世界等着自己呢,
到时候也是热热闹闹一家人。
金枝不是个伤春悲秋的性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想通了这些,她安安心心闭上了眼睛。
她闭上了眼睛睡得踏实。
宫闱里却有人睡不踏实。
朔绛在龙榻上辗转反侧。
半梦半醒之际耳畔总有“咯吱咯吱”的响动。
谁人敢在御前磨牙!
“放肆!”
殿内一声轻叱。
御外,内侍王德宝忙在殿外把脑壳磕得邦邦响:“回官家,奴才们不敢。”
他额头上冷汗掉下来,这位年轻的皇帝冷淡清净,不喜外人打扰,夜里也不喜外人在内殿守夜,谁知今夜居然出了岔子?
殿内朔绛睁开眼,头顶红地龙戏珠斜纹纬锦帐密密实实,
他有片刻的恍惚。
适才似乎又到那座小院。
幕天席地以星河作被,浅灰屋檐绵延而去。
整座汴京城都在星河中沉沉入睡。
屋内小娘子在咯咯吱吱磨牙。
又静谧又安心。
他时常听着那磨牙声轻轻浅浅入睡。
没想到适才又听见了。
或许适才是做梦了。
在党夏刀口舔血那些年,他也偶然在半梦半醒中梦到磨牙声音。
不知为何,每每梦到这声音他就会睡得格外踏实。
朔绛心里一阵烦躁。
他翻起身掀开锦帐。
地上青羊官窑斑彩云纹香炉里一缕沉水香袅袅而上。
他身上起了汗,被那香味熏蒸着愈加心烦意乱。
王德宝提心吊胆跪在地上。
殿内皇帝沉默片刻。
良久一声“退下吧。”
不知为何,王德宝从那声音里听出了几份寂寥。
他额角抵砖,不敢多想,忙行礼退下。
**
第二天早上金枝醒来时,先看到的便是周围破旧古殿。
可她不过一刹那便又高兴起来:从前天天劳作,如今每日睡到自然醒还能有人送一日三餐过来,是该知足。
她伸伸懒腰,从床榻上滑落下去。
昨天天色晦暗,未来得及仔细观察院子,今日仔细瞧去,院中野草居然有马齿苋、野荠菜、葵菜。
掖庭里其余宫妃瞥见金枝满园子走,不过抬起眼皮瞧了一眼。
呵,又来了倒霉蛋。
她们已寂静如陈年古井不起任何波澜。
后院一株杏树亭亭如盖,上头结满了小小果子,可以想见等到夏天一定会硕果累累。
金枝乐了。
她挽起两边袖子,在手掌上吐了两口唾沫,抱着杏树左右开弓攀爬起来。
本已心如死灰陈年古井不起任何波澜的宫妃们齐齐:
嗯??
她居然在爬树?
于是一个两个跟着走出来瞧瞧。
人类的本性是八卦。
连打入冷宫的后妃也不例外。
她们在树下围着金枝。
这棵老杏树很高,树干粗装,金枝自小就是巷子里的野孩子,自然不在话下。
她一会功夫就爬到树顶。
迎风看去,整座大内逐渐明晰:
正中是明堂,正北是天子居所,西边是西三所,东边是永康宫。
不过金枝并不知那些宫殿的名称,她只看到琼楼玉宇雕栏玉砌格外精致,此外嘛,就认得昨天朔绛提审她的金銮殿。
“哼。”金枝不屑。
蔡狗子被钱公公安排过来,他心里犹犹豫豫。
可是干爹他老人家在宫里浸润多年,他说的话蔡狗子焉能不听?
蔡狗子咬咬牙:就当哄师父开心了。
他拿来腰牌,跟当值的太监寒暄两句。
恰逢午饭时间,便自告奋勇去送饭:“我来跑腿。”
等开了锁。
就见满院的宫娥都围着院子西墙角一棵树。
蔡狗子纳闷。
忽然听树上有个声音:“哎呀这杏子是酸的,不好吃!”
话音刚落,蔡狗子便觉额上一痛。
他一摸,一个咬了一半的小酸杏咕噜咕噜滚落地上。
……
抬起头,就见树上枝桠爬着一位身穿白色中衣的美貌小娘子:“对不住了。”
蔡狗子忽得升起奇怪的直觉:“您就是……昨天刚来的那位?”
那小娘子轻轻松松从树上滑了下来:“正是在下。”
**
天下初定,还有许多城镇没有归顺。
新皇一天都忙忙碌碌。
他在前头安抚大臣,调度军粮,还要减免赋税。
又看奏章到半夜。
等到临睡前又起了兴致,在演武场跟人演习了半个时辰的刀剑。
王德宝心里暗暗佩服:这位官家文功武治,不愧是天下之主。
殊不知朔绛想的是劳其筋骨让自己疲劳而睡。
可惜事与愿违。
他在榻上翻来覆去,却总是难以入睡。
好容易迷迷糊糊睡去。
耳边却似乎又听见那小娘子磨牙的声音。
他睡梦中惊醒。
大殿内静悄悄,只有滴漏的声音轻轻回荡:“滴答——滴答——滴答——”
**
王德宝今日长了心眼,将官家寝殿外头一切可能吵闹的声音都消灭清理。
什么咕儿呱咕儿呱的青蛙,什么还没长成的蝉,全部都网罗一尽。
今日应当无事了吧?
王德宝暗暗想。
可过一会还是听得寝殿里面唤人:“更衣。”
王德宝忙进去。
却见官家一人坐于龙榻前,脸色阴沉,不知在盘算什么。
王德宝忙调过眼神去。
他眼观鼻鼻观嘴服侍官家穿衣。
官家传好衣服,提脚就要出门。
王德宝咬咬牙:“官家,外头已经下了宵禁……”
却被一记清冷目光所滞,只好手忙脚乱跟上。
朔绛信步走在宫闱里。
这座宫闱他并不陌生。
先前太后与侯府老太君是表姐妹,他儿时曾多次进宫嬉玩,熟悉这里一草一木。
只不过他铁蹄踏进这座宫闱时,前朝太后也选择了自缢。
朔绛并不惋惜。
侯府老太君当年捧着丹书铁券在侯府门口堵住抄家队伍,最后愤然自戕于侯府大门。
一命换一命。
他的泪早就流尽了。
月色静静从空中洒下,又温柔又怜悯,披在年轻帝王的肩头。
王德宝跟在官家后面,提心吊胆。
这位是要作甚?
大内铺就的汉白玉地砖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他跟着帝王走啊走,忽然在一处宫墙外停了下来。
王德宝皱眉:那里是掖庭,安置先帝妃嫔的地方。
他心里吃了一惊。
这位不近女色,入主大内后不亲任何宫女芳泽,却原来,是惦记了不该惦记的人?
可做奴才的,自然是依仗主子的喜好而活着。古有尹夫人,前朝还有杨玉环呢。
王德宝将心里的忐忑收起来。
宫门已下钥,深宫寂静。
他看着皇帝的脸,惴惴不安揣测:“官家,我去敲门?”
却见官家漠然摇摇头,转身往回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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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哈哈哈哈这就开始了后宫模式,懂了,这些都是金枝的后宫】
【好看!】
【这男主……自己无能没有能力护住家人,把什么都怪女主头上,何况离家出走本来就是他自己搞出来的】
【大大,肚肚饿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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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好看呐!好想知道是什么误会啊!】
【花】
【追平,恭喜大大上榜】
【好看,撒花】
-完-
第28章
◎(二合一)◎
蔡狗子脑子有点迟钝,心却不坏。
这点在宫闱里很难得。
他分明是来看守金枝,却事事亲力亲为:
洒扫庭院、搬动木床、还不知从哪里运来一批锅碗瓢盆。
他殷勤笑:“这宫里不让有似火做饭,但这小甑不过尺许,火焰燃起只当是您在蒸茶。大可放心使用。”
金枝瞧了他一眼,两手抱臂一脸警惕:“我身上值钱饰物都被掳走了。”
蔡狗子笑:“不是为着钱。”
那是为着什么?
蔡狗子摸摸脑袋,瞅着四下无人才低声道:“说来惭愧,我这许多年在宫里不过混个温饱,我师父说,若不能攀上个大人物只怕这辈子都不能‘赎兰’,到时身体残缺还怎么进祖坟啊!”
赎兰?
金枝愣了一瞬。
很快就明白原来赎回的太监被割掉的那玩意儿。
她哭笑不得:“我算什么大人物?官家最大的仇人除了被斩首了的那位先皇就是我了,在地底下保佑你?”
蔡狗子摇摇头,照着师父教的说:“您别不信,说不定您有大造化呢。”
“什么大造化,你是没见官家气得那样,用腰带捆了我手,差点给我吓破胆。”金枝嗤笑。
腰带?
蔡狗子纳闷。
“喏,被他们被扒走了。”
蔡狗子义愤填膺:“你等等,我去跟我师父说,让他老人家讨回来!”
金枝好笑:“那玩意要回来干吗?再捆我一遍吗?”
蔡狗子不提,却跪在地上表起了忠心:“我蔡狗子不会说话,反正今后定忠心耿耿待您,只求您以后飞黄腾达了提携我一二。”
原来宫闱之内也兴市井江湖那一套。
金枝笑眯眯:“好。”临死之前还能收个小弟,也算有人能帮着收尸了。
**
下午,福宁宫内。
一众内侍乖觉站在下首,眼观鼻鼻观嘴。
年轻的官家正一脸阴沉,冷冷瞧着那金镶嵌钩络带。
这是他的腰带,前天刚在盛怒下捆敷了金枝手臂。
他脸色晦暗,一股山雨欲来的架势。
守将忙躬身:“回官家的话,这是拱宸门岗哨查验时发现的。经查是太监送出去想要贩卖的。”
前朝皇帝昏庸,这座大内便如个筛子一样。
太监们常常私自运了宫内的首饰、器皿、字画拿出去卖钱。
朔绛继位后便将大内的守卫全部换成了自己的人。
王德宝见官家气色铁青,知他气得不轻。
他是永嘉侯封地楚地过来的侯府旧人,自小看着官家长大的,甚得倚重,因而敢斡旋两句:“既是贩卖宫中旧物,你们按律处置了便是,何必闹到官家这里来?”
掖廷令吞吞吐吐:“那太监喊冤说是官家赏赐下去的,我们掖廷令这查阅账目并无官家封赏记录,又怕是遗漏了……”
说到最后,他觉得全身发冷,周围气压越发低沉,便乖觉地没有再说下去。
掖廷令负责记录官家给后妃们的封赏,以免出现器物乱档的情况,有时候官家随手赏赐个器物下去,掖廷令又不在身旁,难免有疏漏现象。
可传闻里这位官家事事雷厉风行,岂会容忍他的疏漏?
掖廷令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官家新入驻大内,只换了关键位置上的人。
可他毕竟行伍出身征战而来,手头只有原来永嘉侯府封地的几个太监宫娥。
永嘉侯府前些年为了自保自请降王为侯,但他们在封地楚地的王府里还有许多宫娥太监,如今都来了宫里。
旧皇的心腹虽已肃清,可许多根基不稳的太监内侍也危在旦夕。
再看官家脸色铁青,掖廷令已经开始盘算被官家罢免后的生计了。
谁知他等了良久,官家冷冷道:“是朕赏赐上去的。”
掖廷令松了口气。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能感觉到官家说那“赏赐”二字时分明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来不及多想,就听得官家说:“你们都退下吧,王德宝,你留下。”
王公公应了声,留在后面。
朔绛冷声,让人想起经年不化的雪山:“你去将那人带来。”
那人。
王德宝想了一下。
才想起前几天被关在掖庭的那位女犯。
他应了声,忙出去办差。
**
天边阴沉沉,云朵又厚又重,云脚低垂,天色晦暗。
朔绛目光深深。
他眼前出现了那天。
“世子,侯爷不许您去!”永嘉侯爷的心腹戴青满身血污将他钳制住。
朔绛置若罔闻,他不住挣扎,甚至用头撞、用牙撕咬,额头青筋毕露。
爹就在宫里。
戴青眼里含泪:“世子,我从王宫杀出来就为了传侯爷口信。我走的时候侯爷已经奄奄一息,如今只怕……”
朔绛如被冷水泼醒。
他胳膊无力垂下。
戴青的声音颤抖而坚定:
“朔绛听令!”
声音里有从未有过的严酷。
似乎永嘉侯爷就在面前。
朔绛腿骨向着皇城的方向弯了下去。
“朔家兴旺于楚,生灵涂炭之际逐鹿中原,终定鼎于汴京,与恒家约定共享天下,多年以来吾心系天下,处处退让锋芒。然恒家无信,欲屠朔家阖府。恒家此帝无义无信,昏聩无道。“
“朔绛吾儿,楚地百姓从此尽归你麾下,定要平定江山以飨先祖。”
豆大的泪珠涌了出来。
但朔绛没有让它流出来。
他咬紧牙关,拳头攥得生疼,遥望皇宫里父亲的孤魂:“儿接令!”
当时侯府全员已经尽数被官家控制。
朔绛此时已来不及回府。
他对着侯府磕了三个头,咬牙逼自己走了,没有回头。
城门紧闭。
朔绛带着几个心腹潜入了纵横汴京城地下的“无忧洞”,而后从污水管道里逃出了城。
出城之后朔绛无意间摸到了名帖。
他那天出卖字画时随手拿了掌柜一张名帖。
没想到居然派上了用场。
掌柜的果然没有撒谎,他们这家店在党夏颇有势力,处处有分店。
朔绛靠着这张名帖,在党夏安置了下来。
他随后招揽旧部,发展壮大。
直到,直到他势力渐大,抓捕到一些官家心腹。
他们招供:官家原本苦于找不到好时机抄家。
因着侯爷常年驻守楚地总不进京,没想到儿子出现侯爷一激动就回了京,于是方便官家一网打尽。
不然以永嘉侯爷的谋略见识,只怕能在察觉蛛丝马迹时立刻揭竿而起。
朔绛当时全身的血就凉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是害了父亲的罪魁祸首。
更没想到这一切都与金枝有关。
那位侯府管事到底是不是官家的暗桩?
金枝又知道多少?
他不敢多想。
朔绛夜以继日投身于复仇大业,愈加不敢停下,唯有忙碌才能缓解他心里的仇恨。
……
檐下响起脚步声。
朔绛回过神来。
“回官家,人已经带来了。”殿外王德宝恭敬道。
“嗯。”
殿内传来君王低低的应声。
天边云朵越发低沉,几个闷雷后落下了雨滴。
金枝怯怯瞥了四周一眼。
四周伺候的奴仆们见她被人带过来,一个个脸上都如释重负。
金枝一眼就看懂了那表情“终于来了个替罪羊。”
她不安地缩缩脖子。
果然一踏进门槛就感觉到一阵无情的威压。
王德宝在她腰后推推,示意她跪拜。
金枝别别扭扭行了礼。
“出去。”声音不大,却有山雨欲来的冷冽。
王德宝诸人忙出去。
金枝惴惴站在堂前。
来时蔡狗子问过王德宝,可惜他守口如瓶。
金枝苦笑,知道自己是死期将至。
“你好大的胆子。”身形高大的君王冷眼盯着金枝,眼中寒意似冬雪覆盖。
金枝不自觉攥住衣袖:“我,草民不懂。”
“呵?不懂?”君王居高临下俯瞰着她,语气不愉。“朕问你,为何要将御赐之物卖出去?!”
御赐?
金枝纳闷。
她抬起眼,看见紫檀木案几上正放着一条金镶嵌钩络带,在晦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幽的光。
啊,金枝忽然醒悟,这不就是朔绛那天捆她双手的腰带吗?
娘呀这也算御赐?赐我镣铐?
腰带后来又被那些太监们搜刮走,不知为何又到了他手里。
她摇头:“不知,我只卖过猪羊肉,不曾卖过他物。”
话一出口,又想起自己曾卖过这位君王,忙住了口。
果然朔绛的脸色越发阴沉。
他紧紧攥起了拳头,下颌挺起冷峻的线条,心里的怒火越旺。
“好一个巧言令色。”
朔绛冷笑,他唤人:“王德宝,贩卖御赐之物该当何罪?”
殿外的王公公不敢隐瞒,朗声道:“杖责二十,若还能喘气便逐出宫墙。”
金枝颤抖起来,她掐着自己的右手壮胆,几乎掐出了红印。
朔绛左手慢条斯理抽起腰带,右手一寸一点捋着上面的褶皱。
腰带上的金玉饰品一振一作,在大殿里发出轻轻脆脆的撞击声。
金枝心里发紧。
朔绛挥舞着腰带,好整以暇盯着她腰肢以下的凸起。
似乎在思索从那里下第一鞭。
金枝心里一紧。
想起那杖责之事。
她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心如鼓擂。
外面这么多太监宫娥,众目睽睽下被脱了下裳施行杖刑。
她只怕还没被打死,先要羞死:“求求你,别,……别当众。”
“噢?那就依你的意思上私刑。”朔绛审视着猎物,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讽,“不过你不喜欢绸带,那要换一条。”
他从案几的暗格里翻出一条纯金锁链,一步步缓慢走到她身边:“那这个呢?”
他说话时气息从她脖颈后扫过,
凉凉的,像一条蛇从脖后爬过,
让金枝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他缓慢轻拍着纯金所做的锁链,慢慢围着她打转,似猎豹在亵玩到手的羔羊。
“宫里有不少前朝留下来的镣铐。你这般爱财,还能接着卖呢。”
说罢,便捻起了金枝的手腕缚紧绑在了一起,“咔嚓”一声锁上了金锁。
再次将她捆敷了起来,金链冷冰冰,膈得金枝胳膊发疼,
而后被他轻轻一推,跌倒在案几上。
金枝手被缚在背后,整个人都重心后移靠在案几上,她拼命挣扎着要使力翻起。
可被朔绛梏住动弹不得。
她一挣扎,更加惹得朔绛心里不快,他脑子晕晕重重,居然做了一件让他事后万分懊恼的事情:
他高高扬起手里的金镶嵌钩络带,重重挥舞下来——
“啪——”
被击中的部位火辣辣痛起来。
这贼坯,居然真打她臀部。
其实并不疼,可金枝羞愤得脸快要滴血下来。
她脑海里拼命搜刮着能让他平息怒火的语句,终于想起来:
“不是我卖的,是被那太监们抢走的!”
朔绛一顿。
见有效果金枝大喜,再接再厉:“不信你看,他们连我外裳都剥走了!”
朔绛低下目光,他适才在气头上没仔细看,此时才看到金枝外裳不在。
她全身只着雪白的中衣,没有了外裳的包裹越发看得清她浑身上下凸的凸,凹的凹,颇有倾国倾城的风情。
他无端想起适才那腰带击下去的质感。
柔软,富有弹性。
原本是气头上想教训教训她,却不想无意间做了低劣猥琐之事。
朔绛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他将手里的腰带掷在地上。
强行逼自己收回目光,背转过身:“起来吧。”
金枝努力挣扎着想站起来。
金链本来柔软,可朔绛捆得又紧又疼,金枝手腕上已经被捆出了一道道红痕,她本能一挣——
那金链本来就是前朝皇帝特制在床笫间取乐的道具,并不实用。
金枝一用力,金链居然被她挣松,让她抽出了一条胳膊。
朔绛转过身来就见金枝捧着断裂的金链:……
她忙解释:“我不是成心的。”
可是眼前的男人并不听他解释。
眼前的小娘子身着雪白素衣,越发映衬得她面若桃花,唇如樱桃,怪不得民间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
金链在她霜雪皓腕间缠绕,雪白的肌肤上布满红痕,她澄澈双眸中流露出惊惶恐惧,蒙着一层水雾,让人心里恶的那一面极其难以扼制……
再想起适才的触感。
朔绛脸色沉得比窗外的雨幕还要低垂。
他动了下喉结,决绝转过身后冷冷道:“王德宝,你给她拿件衣裳。”
王德宝慌乱应了声。
匆忙间从当值宫女那里拿了件外裳过来。
金枝接过外裳,毫不客气穿在身上,又将金链随手兜在袖中:“这个,我能拿走吧?……”
朔绛挑眉冷冷盯着她:“我劝你不要耍花招。如今你娘和你弟弟已经有人盯着了。倘若……”
他拖长了声音,满是威胁的意味。
原来这两天的功夫他在找她的家人。
金枝怒从心来:呸!无耻!
可她不敢骂出口,只恨恨盯着他。
朔绛太阳穴的血管又突突跳起来。
他冷笑,声音暗哑,眼底暗红:“你尽管蹦跶试试。”
他果然摸到了金枝的死穴,她前二十年在街巷含辛茹苦为的就是家人,此时一听家人都在朔绛控制下立刻如霜打了一般。
可朔绛还不放过他,他冷冷道:“你就在这里面壁思过吧。”
外面风雨大作。
他提起笔开始批阅奏章。
蔡狗子见金枝被带走,慌得冒着雨点去寻师父钱公公。
钱公公却不慌不忙。
\"能不慌吗?\"蔡狗子急得拉师父就往福宁宫赶。
没成想路上先遇到了死对头黄如晦。
他眼皮子一扫便能知道两人要作甚:“哼,钱文才,别以为我不知道,那腰带是如何又被呈到了官家面前?还不是你从中作梗?”
“呵呵,你居然想独辟蹊径,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狗屎运!”
蔡狗子吃了一惊。原来这黄如晦对宫里的事情了如指掌。
钱公公抬抬眼皮子,不理他。
黄如晦笑得阴恻恻:“钱文才,你斗了几十年都没斗过我,当初先皇跟前你就落了下风,如今更是再也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钱公公稳坐钓鱼台:“牛吃草料鸡吃谷,黄如晦,你做好自己便是,管别人呢?”
黄如晦还要骂,就见拐角出来两个巡逻的侍卫。
他一下住了嘴,狠狠瞪了钱公公一眼就转身去忙自己的。
那几个绝色宫女舞技还欠缺些,他忙着好好指点呢。
至于钱公公,哼,就等着看他慢慢倒霉吧。
钱公公到了福宁宫外。
先找到了王德宝,王德宝被送往楚地王府时还在宫里待过一段时间,两人有共同的师父也算是旧识。
因而他还能卖钱公公个面子:“师兄,您这是……”
钱文才笑起来:“里头那位被抓了起来,听说涉及倒卖宫中物件。这不巧了么,我干儿子如今管着她,少不得要担责,所以狗胆来探探风声,看能不能别连累我干儿子。”
蔡狗子听得目瞪口呆。干爹不是来保金娘子吗?怎的半句也不提她。
王德宝一听眉头松了大半。
他低声冲钱文才说:“官家才下令将先头的管事太监按律一一处罚,捉拿受刑,已经去抓人了。”
金娘子呢?
蔡狗子急着听后头的话。
他本是个实心眼的人,这两天接触觉得金娘子人好,便认真将她当作主家对待。
可惜那王德宝后面一句话没提。
他还想打听,却见干爹扯了自己一把,示意自己道谢:“多谢您这份提点!”
说罢便带他打道回府。
蔡狗子急啊,好容易到转角就问干爹:“那金娘子呢?”
钱公公拍他脑壳一下:“罪魁祸首都被惩治了,金娘子还没被抓,可见她是没事了。”
“那您怎的不提?”蔡狗子不解。
“王德宝虽然跟我有旧交情,可他毕竟是官家亲信,咱们打听得多了只会招人惦记,说不定还会连累金娘子。”钱公公意味深长。
蔡狗子恍然大悟,又问:“那,那金娘子如今不回来了?”
钱公公回望福宁宫,雨雾下郭、台、殿、楼、阁若隐若现,而皇帝居住的福宁宫在其中宛若一座巨兽。
他别有深意:“那要看官家的意思了。”
雨声潺潺。
朔绛挥墨泼毫批阅奏章。
金枝面对着墙壁发呆。
大内的宫墙漆着大红油漆,仔细分辨里面还有花椒细碎的颗粒。
金枝想:真奢侈啊。
她闻着花椒的气息,闻着闻着就有些饿,肚子“咕咕咕”叫起来。
……
她悄悄提气,想要扼制住肚子的叫声,结果发出了更大声的咕咕声。
……
她提心吊胆转过身去想偷看朔绛脸色。
却正对上他灼灼目光。
金枝吓得一哆嗦。
却听得朔绛懒洋洋的声音:“传膳。”
宫娥流水一般捧着吃食进来,传菜太监念菜名:
“缕金香药一行、雕花蜜煎一行……花炊鹌子、鹅肫掌汤齑、……江鳐炸肚、百宜羹。①”
金枝吞着口水。
朔绛吃了两口菜就吃不下了。
墙边站着那个人呆呆面墙而立。
他头上某个部位一阵抽痛,无端想起过去每每到吃饭的点。
金枝总要精神倍增冲往饭桌,口中还要嚷嚷:“饿死了!饿死了!”
想到这里嘴里的饭菜不知为何失了滋味。
因此在布菜太监布菜时,朔绛将筷子“啪”一下放下。
他下颌一抬:“这份鹅肫掌汤齑太腥,让她喝。”
布菜太监一愣。
那人不是犯人么?
还是王德宝机灵,端了一方矮桌,又舀一勺鹅肫掌汤齑到金枝跟前,送上调羹。
金枝接过调羹。
她才不是吃哑巴亏的人呢。
她怕朔绛反悔,急急喝了两口。
哇!奶汤雪白,口感厚重,鹅肫脆爽,鹅掌肥厚,软糯多筋,可真美味。
一点都不腥!
不过想起朔绛那厮自来吃东西都挑剔,倒也说得通。
哼,他挑剔,反而便宜了她。
金枝想起乡野传奇里有位因自己嫌肥肉油腻就罚犯人吃肥肉的县太爷,不由得一乐。
这位官家,可真傻。
她这两天在掖庭吃得不好,是以觉得这御膳格外好吃。
司膳太监小心提醒:“嘘——”
金枝这才察觉自己吃饭出了声。
她忽然意识到朔绛吃饭安安静静,再回想从前住在一个屋檐下时对方也是吃饭听不见动静。
当时她还嘲笑朔绛是老鼠吃食。
没想到原来这是贵族做派啊。
金枝心里感慨归感慨,吃饭的响动却不减,不多时居然将一盆鹅肫掌汤齑喝见了底。
王德宝目瞪口呆。
布菜太监刚要阻拦,可转念一想一道菜不超过三筷的规矩是给皇家定的,这位似乎是囚犯,应当也无妨。
金枝吃完饭也乖觉,又老老实实面对着墙壁站了起来。
她吃饱喝足有了力气,站得格外笔直。
王德宝:……
再抬眼皮子瞥官家。
却见官家神色稍霁,比平日里多吃了半碗米饭。
王德宝灵海中似乎闪过了什么,却一晃而逝。
撤完吃食。
朔绛继续批阅他的奏章。
夜色覆盖了皇宫大内。
春雨沙沙,落在外面的宫墙、草地上。
金枝无聊,对着宫墙做各种鬼脸。
直到案头上的奏章都空了。
朔绛放下手中的笔,一看更漏,这才惊觉今日时光居然过得如此快。
他看了看站在墙角不停换脚偷懒那个人,自己也说不清的火气又涨上来:“你今晚就在这站着。不许走!”
作者有话说:
朔绛:刑具你都能卖?
备注①:宋朝宫廷菜单,参考自宋《武林旧事》
看到好多人担心虐女主,不可能虐女鹅的,全书只有男主这个被反复玩弄的汤姆猫受虐。
努力达成一个除了男主无人受伤的世界(bushi)
◎最新评论:
【哈哈哈哈金枝好可爱,怎么罚站还饿了。朔绛啊朔绛,又开始自己打脸自己,到底还是心疼了哈哈哈。仿佛看到一只努力扮演恶狼的小奶狗】
【快更新啊】
【朔绛以为的自己和金枝:猫戏老鼠。
实际上的朔绛和金枝:汤姆和杰瑞。】
【好好笑啊(不是)】
【好看好看,总感觉是世子不断打脸日常,哈哈】
【滴滴滴打卡】
【不够看!more多more多!!!】
【男主这是惩罚吗?大概只罚了自己吧】
【新粉来了,不知道作者大大都什么时候更文阿?】
【多更点吧,不够看】
【
【真的是he嘛感觉不太好圆哎】
【这…不好整啊男主一家的落败确实跟女主有关,虽然不是主导因素,这种情况怎么结局都觉得不好】
【
【朔绛这黑化得不彻底啊,灰化还差不多。加大力度,我爱看哈哈哈】
-完-
第29章
◎(二合一,一更)◎
夜深了,朔绛进了内殿安置休息。
王德宝看了一眼外殿站着的金枝,有些犹犹豫豫,想说什么却不敢张口。
“说吧。”朔绛冷冷睨他一眼。
王德宝自小便瞧着官家长大的,知道虽然他此刻板着脸心情却不错,因而大着胆子躬身笑道:
“倘若外头站着的女犯半夜暴起伤着了官家……要不让小的们今夜就在内殿值守?”
“暴起?”官家冷笑,掖一掖箭袖,“朕要看看她有没有这个胆!”
他眉眼微抬,神情中自有俾睨天下的高傲。
王德宝不敢多言,便应:“是小的多虑了。”
官家也不恼:“你也是一片忠心。”
金枝对着墙翻了个白眼。
这朔绛如今架子倒不小。
又赶紧收敛了神情:娘和弟弟被他控制了,自己这里少不得要虚与委蛇恭敬些。
说起来倒不如真把自己当时砍了头呢,说不定现在已经投胎进好人家了。
总好过天天在你头上悬挂一柄随时可能掉下来的砍头斧。
不得不佩服,朔绛这厮还是深谙折磨人之道。
金枝这里愁眉苦脸。
王德宝行了礼蹑手蹑脚合上了门。
殿内的鎏金滴漏“滴答——滴答——”作响,衬得室内越发幽静。
窗外春雨沙沙,温柔随风潜入夜色。
四月天气还有些湿冷,加上下雨就越发潮湿阴冷。
金枝穿着的这件宫女外裳好看是好看,可就是不敌阴寒,她在地上站一会就觉得发冷,想睡也冷得睡不着。
她左右瞥了一眼:
这里是朔绛起居的地方,只有书案和案几。
再往里,便是内殿了。
她实在冷得发慌,便想趁着朔绛睡着从内殿偷一件盖被什么的,等天亮再神不知鬼不觉放进去。
金枝左右打量侧耳倾听:
殿门紧闭,外面守着的太监侍卫们瞧不见里面的动静。
内殿门虽然掩着,但适才王德宝关门时悄无声息,可见门轴不会响。
而此时距离朔绛入睡已经有些时间,他也应当睡着了。
只要自己举动够轻便可成功。
打定了主意她便蹑手蹑脚往内殿走去。
紫檀木雕龙凤呈祥门扇被轻轻推开——
金枝提起脚后跟,悄悄走了进来。
明黄团龙锦帐内,朔绛一顿。
他已经躺下了但仍未睡着。
心里正乱糟糟,忽然听得有人潜入。
不用想,一定是金枝。
朔绛下意识将棉被拉过来盖严实,可很快想到自己穿的寝衣本就严严实实。
他心里莫名有些恼火。
明明是她深夜闯入男子寝殿,倒弄得他像个娇羞的女子。
心火噌一下就窜了上来。
深夜不睡潜入男子寝殿,真是举止轻浮有失体统!
他正要张口斥责,忽然觉得不对:
她为何要进入内殿?
难道是要刺杀?
朔绛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想法。
金枝虽然市侩些,但心底还算善良,不会杀人放火。
那……
朔绛眯起眼睛。
难道是想……投怀送抱?
趁着夜深人静勾引他入彀,而后好叫他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像是她这等无耻小人能做出来的行径。
朔绛都能想到她免罪后大摇大摆从皇宫走出去的得意样子,说不定还要在乌衣巷街坊中大吹特吹皇宫的奢华。
朔绛额头青筋突突跳了起来。
这女人!
这种手段是从哪里学来的?
她将自己当成什么了?!
色令智昏的色坯?饥不择食的下流之徒?
她犯了错还想就此轻描淡写掩过?!!
朔绛眼里寒光四射。
他后背绷得紧实,已经预备叫侍卫进来拉走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可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出她晨星一样璀璨的眼睛。
想到适才见到她只着中衣的模样,
心猿意马又控制不住想到腰带弹过去那一瞬间的触感。
天子五方香床,缀满金玉珠翠。
此时却硌得朔绛有些慌。
他敛上眼帘,平息心神。
等再睁开眼时已经是一片清明。
他张口嘴,预备喊侍卫——
忽然听到绸衣从衣架上滑落的声音。
朔绛侧耳细听。
还伴随金枝小声骂了句什么“这么薄,真是不顶用的废物!”
她似乎扔下了绸衣,又打开檀木顶箱柜,从里面翻检了片刻。
而后满意掂量了下。
又蹑手蹑脚出去了。
她出去了?????
朔绛气得翻身坐起。
**
金枝半夜没回来,蔡狗子有些激动地搓手:“师父,难道这……已经有大造化了?”
钱公公则有些担忧:“若是这般早倒不是什么好事,莫非我看走眼了?”
他老人家有些沉重,有一搭没一搭吃起了蚕豆解忧。
蔡狗子不懂师父的担忧,反而有点高兴:这位要是晋升成后妃,他就算是一跃上天了。
谁知没多久福宁宫就来人通知了:那位要被押送回来了。
什么?押送?
大半夜的。莫非是出了什么岔子?
金枝被内侍们押来时,蔡狗子提着宫灯相迎。
他一脸担忧问内侍:“这么晚了,怎的才送来?”
内侍们打着哈欠抱怨:“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人,居然敢打扰官家休息。”
“怎的?”蔡狗子提起心。
休息?
莫非是侍寝了?
一名内侍拍拍他肩膀:“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谁敢在官家睡着后乱翻官家衣柜的。”
嗯?
蔡狗子目瞪口呆。
这似乎与他想的不一样。
金枝则抱着薄被不撒手。
掖庭里可没被褥,好容易寻到床薄被自然跟着拿过来。
蔡狗子心态稳:
没侍寝就没侍寝吧,安置金娘子休息是正经。
他点了烛:“天大的事儿明天再说,这么晚了,您先睡吧。”
借着烛火的灯光,他照见了明黄团龙的被褥。
蔡狗子心里嘀咕,凑进去细看。
天子锦被,礼制要求明黄丝绸外罩,内衬上好丝中棉,加缘饰,周围镶嵌金裹、装钉、施珠无一不可或缺。
此时那被褥正被金娘子大而化之抱在怀里,有半截还差点拖在了地上。
“天!”蔡狗子差点没吓得坐在地上。
金枝摇头:“官家本来罚我面壁,可不知为何我激怒了他又被赶了出来。”
她正偷被子呢,不小心惊醒了朔绛。
他喊来侍卫,将她赶了出来。
“不过不亏,我还卷了一个被子呢。”
她眨眨眼。
她摸摸袖子里的金链没说,她还藏了一条金锁链呢。
“您,可知道这是天子之被?”蔡狗子苦着脸,“若是明儿被发觉,您只怕要掉脑袋。”
金枝眨巴下眼睛很无辜:“是官家亲自开口给我的。”
蔡狗子放下心来。
金枝出门前手里还抱着被子不撒手,王德宝要她放下被子:“大胆,御用之物岂能这般亵渎!”
谁知朔绛开口:“犯人拿过的东西莫要再拿回来。”
王德宝为难,这弄脏了按照宫内规矩可以烧了,为何非要给她?
金枝不管那么多:“掖庭连个被褥都没有,犯人砍头之前还能吃顿饱饭呢!”
言外之意你砍头前还要冻着我?
明光锦帐后传来官家疲惫的声音:“拿着锦被一起滚。”
滚就滚。
这锦被就是好,又暖和又轻薄,金枝睡了个踏实好觉。
一觉醒来,春雨已经停了,艳阳高照。
院里的野菜经过昨夜雨水的滋润,越发舒展自在。
金枝叠好被子草草洗漱后,继续拔野菜。
她正弯腰摘着马齿苋,忽然有人递过来一把:“我摘的。”
金枝抬头,却见是掖庭里一位女子。
她鹅蛋脸,形容虽憔悴但仍隐约可见美貌。
她冲金枝笑笑:“我叫云岚,是原先宫里的宫娥,应着失手砸了圣人娘娘的紫檀梳妆匣被罚到了掖庭。”
金枝也冲她笑:“我叫金枝,是……是现在那位官家的……。”
灭门仇人?
她想了想:“羁押犯人。”
云岚有些怜悯。
又挥手叫来其余几个姐妹互通姓名:“我们是犯了错的宫娥,那边几个姐妹是先帝后妃。”
金枝点点头。
他们境地是尴尬了些,这辈子复宠无望出宫无望,只能在这缺衣少穿的掖庭度过寂寂一生。
又一想,自己比别人好惨呢,好歹人家还有一生。
她索性不想了:“这庭里不少能吃的野菜,你们随我一起采摘吧。”
云岚她们要么小小年纪就入了深宫要么出身宦官世家,竟然都不会摘野菜。
金枝就将她们小心辨认:“这长着锯齿样叶子的是婆婆丁,开白花的是荠菜,梢叶似鹤嘴的是苦菜。”
云岚她们很快就便采了两捧。
蔡狗子过来时就被吓了一跳:
原本沉寂的冷宫此时热热闹闹。
春光正好,院里后妃们居然都从屋里出来了。
有的低头采摘野菜,有的围着金枝让金枝分辨,有的采了野草非要说自己采了野菜,被同伴揭穿气得吵闹。
整座掖庭吵吵闹闹,哪里还有从前死气沉沉坟墓的感觉?
这可真是……
蔡狗子站在原地张大了嘴巴。
金枝见他过来,笑嘻嘻招手:“带什么好东西了?”
蔡狗子这才回过神来,将身后之物拿来:“是些被褥。”
今日一大早,王德宝就将他叫去,命他将掖庭里的被褥都补齐了。
蔡狗子想起昨夜金枝抱着的被褥,似乎懂了。
别说,这位胆子还真大,真龙头上都敢揪胡捋须。
宫娥后妃们欢呼起来。
这么多年,她们的眼睛第一次重新又有了光彩。
金枝笑眯眯捡起那捧采错的野草:“这也别扔,这是茜草,回头染染衣裳。”
那位名叫虹霓的宫娥得意叉腰:“叫你们瞧瞧,我可没摘错。”
**
等过几日蔡狗子再来时,就见原本各个月白的中衣此时发生了变化:
有人衣裳角是茜红蝴蝶图案,有人背后是一个硕大的茜红牡丹花,有人纽扣全是茜红,最朴素的衣袖也是一圈茜红缠枝花纹。
金枝志满意得:“不错吧?这是我们昨夜借着月光晕染的。”
原本掖庭内触目可见的惨白登时烟消云散。
冷清清的掖庭此时院里有人摘野菜,有人染衣裳,有人摘茜草,还有人清扫院落。
有说有笑,笑语晏晏。
像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后院,又像汴京城里街巷间的大杂院。
怎么也不像是冷宫。
**
谁知这样也能遇到有人看不顺眼。
第二天金枝正在花园里拔野菜,就有人大摇大摆走进掖庭。
她纳闷。
出去瞧个究竟。
居然是个黄门内侍,后头还跟着两个小黄门担着成堆的衣裳。
那黄门内侍山羊脸,高颧骨,老鼠眼,说话一脸的跋扈:“这些衣裳你们速速洗了,明天来拿。”
云岚小声在金枝耳边说:“这人叫黄如晦,从前圣人娘娘跟前的红人。”
虹霓则不客气的多:“是个出了名的贱坯坏种,头顶长疮脚底流脓!”
显然这掖庭里其他人也这么想,其中就有位太妃不客气:“黄如晦,我们掖庭不归你管吧?”
黄如晦似乎没想到在掖庭还能碰到刺头:“哼,掖庭的罪人,谁敢反抗?”
他示意小黄门将衣裳放下:“你们好好洗。”
有几个后妃咬着嘴唇,有人眼里噙泪,有人狠狠瞪着他。
黄如晦很满意:他欺软怕硬惯了,这些掖庭的妃子们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还不可着劲儿供他使唤。
谁知他不堤防,就挨了重重一记。
他抬头,却见个小娘子正单手叉腰瞪着他:“还不快滚?”
她另一只手正扶着一柄扫帚雄赳赳:
“告诉你,我可是个死刑犯,横竖都是死,还怕你不成?”
市井巷陌她见多了这种欺软怕硬的流氓。
若是原先定要送酒送礼好好周旋。
可如今也没几天活头了,还迂回个甚?
黄如晦指着她:“你!你!”
“你什么?”金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又给他一下,“快滚。我不信杀了你还能砍我第二次头?”
黄如晦吓得往后一退。
他这人是个软骨头,被人一打立刻泄了气。
这时蔡狗子也到了,他阴阳怪气:“黄公公,我们掖庭都是犯人不假,可您管束的是浣衣司,与我们掖庭何干?”
黄如晦面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本来是想借机欺压钱公公一派势力,趁着蔡狗子不在用气势威逼那些宫女浣衣。
等她们不明就里洗起衣裳后一切都好办。
他只需在蔡狗子阻拦时污蔑他包庇罪人。
至时若是他服软,这些洗衣服的脏活便顺理成章派给了他,若是他不服软,正好有机会阴他一下。
谁知这些掖庭的宫女们居然一个个腰杆挺硬。
他恼羞成怒,气冲冲踢了竹篮一脚,扭身就走。
谁知金枝示意两个小娘子抬起脏衣篮从大门里扔出去:“您东西莫要忘了!”
黄如晦看着两篮子脏衣服,气得暴跳如雷。
**
再过了几天,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
这十日以来官家不知为何又气不顺,早晨出发去见计相商议政事路上忽得命王德宝:“你去瞧瞧那犯人。”
犯人?
王德宝这才想起十天前那位女犯。
他应了声。
那女犯被关进了掖庭,想必缺吃少穿,萎靡不振。
说不定哪日就疯了。
这倒不是他乌鸦嘴。
而是进了掖庭的人几乎没有活着走出来的。
许多人进了掖庭之后都郁郁寡欢,最终消沉低迷,连吃饭喝水的欲望没有,甚至活活将自己饿死渴死。
等到了掖庭,远远就听得里头欢声笑语一片。
王德宝还当自己是幻听。
他进了掖庭大门。
忽然见院内井井有序,内里许多正值青春年华的小娘子们跑来跑去。
当中的花圃里有个小娘子。
不正是那名女犯???
她正挽起裤脚,捋起袖袍,赤脚踩在黑黝黝的田地里,手里还挥舞着……
锄……锄头?
王德宝揉揉眼睛。
金枝真回头称赞蔡狗子:“你淘腾来的这锄头不错,回头再买点菜籽。”
她看着杂草丛生的花圃充满遗憾:“那么好一块地荒着多不好,倒不如我们种点韭菜,回头上树淘鸟窝用鸟蛋炒韭菜,别提多香了!”
后妃们显然不懂种地,但一个个都很捧场。
围着金枝叽叽喳喳:
“鸟蛋是什么?”
“多残忍还是用鸡蛋罢。”
“我不喜欢吃韭菜,可否种点葵菜?”
“我要吃甜瓜!”
“种甜瓜嘛种甜瓜嘛,好不好嘛金枝!”
晃着金枝的手臂缠着她撒娇。
别人不依,也围过来撒娇,莺莺燕燕将金枝围住。
她笑着平息纷争:“都种,都种,谁都有份!”
这……
正从门里进来的王德宝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
饶是他这种人精都有刹那的恍惚。
这还是冷宫吗?
哪里还像个犯人,倒像是个左拥右抱的……君王。
和政事堂的相公们筹谋完减徭役的事体后,朔绛摆摆手:“世间事不可急于求成,但求一个稳字。”
计相们心服口服。
这位年轻的官家踏着尸骨血河登基,人都当他要么大刀阔斧革故鼎新,要么会暴戾执政大权在握。
却没想到他会老成持重四平八稳。
有这样的官家是四海黎民之福。
于是纷纷行礼:“官家圣明。”发自内心。
朔绛接过旁边小黄门递来的巾帕擦擦手,忽得扬声:“王德宝。”
王德宝走上前来。
官家一句话都不说,只挑眉看他。
王德宝忽得醒悟过来:“回官家的话,小的今儿去掖庭瞧过了,那位女犯仍旧好好儿在掖庭待着,并未越雷池半步。”
只是有些太好了。
他没敢说。
官家“嗯”了一声,漫不经心。
王德宝忽得心里起了委屈:
官家登基后为了坐稳这天下一直夙兴夜寐,不是批阅奏章就是为天下事筹谋,哪里过过什么松快的日子?
说是帝王,倒如苦行僧一般刻苦砥砺。
哪里比得上那个女犯:莺莺燕燕在侧,温香软玉在怀,左拥右抱齐人之福?
他咬了咬嘴唇:“老奴斗胆托大,还请官家早日立后纳妃,也好有人替官家管束这后宫之事。”
至少管束那个无法无天的法外狂徒。
官家侧首看他一眼。
莫非圣上另有打算?
王德宝忙请罪:“是臣僭越。”
官家风清月朗摇摇头:“等朝政稳固些再提此事,自然要请诸位大臣举荐,由母后点头后方可进人。”
王德宝放心下来,至少官家是真的想成婚。
他便凑趣:“我今日便叫人写信请太后上京。”
当初侯府女眷被尽数充为官妓,侯夫人进了内廷后趁着天下大乱之际逃脱,后辗转到了党夏投奔世子。
后来天下大定,侯夫人不喜汴京过往,便留在了楚地王宫。
她在楚地为侯爷并老太君等人守墓,不愿来汴京。
官家皱眉:“不用,让母后在外面散心即可。”
王德宝忙躬身应是。
此时外头有小黄门回禀:“协忠郞游飞尘求见。”
王德宝一听便知这位游飞尘自收归官家麾下后便忠心耿耿,还是监管着两千多人的禁军统领,这半年他仍在外地歼灭前朝余孽。
此时回来定然是大捷。
果然官家面露喜色,宣:“赶紧请游统领上殿。”
游统领风尘仆仆,身着甲胄在殿外脱下,而后进殿便跪:“见过官家。”
官家扶起他。
游飞尘便将战况一一禀来:“如今余孽已经尽数被我们歼灭,靖州已定。”
他面露敬佩之色:“官家神机妙算,那贼人果然做出城毁自尽的假象,实际蛰伏于湖泊之间。”
他初时将这人视作眼中钉。
后来天下乱了,他和向晚戟离开汴京四处投军,谁知机缘巧合投到朔绛麾下。
偶然相遇那一刻游飞尘本以为这人要公报私仇。
谁知他看了游飞尘的身手,不计前嫌将他收容下来。
游飞尘仔细观察。
见他处事公正公平,不论嫡系与否都一视同仁,行军打仗运筹帷幄。
吃穿住行与军民同甘共苦,又约束兵士对百姓秋毫无犯。
于是心甘情愿在他麾下卖命。
果然被他坐了金銮殿中龙椅。
官家点头:“那等人享尽荣华富贵,岂能舍得轻易割舍性命?”
他眼中流露出不屑一顾:“贼寇起来这几年境内起了许多趁火打劫的匪徒,你便领军将这些匪徒清扫。”
“只不过这几月嘛……”官家神情宽厚,“你先在汴京城修整些时日。”
游飞尘高高兴兴应了。
他和向晚戟两人也许多年未归家了。
一开始战乱里找不到送信的人,后来自己谋反怕连累家人只能隐姓埋名。
官家入驻汴京城时他还在外地厮杀,顾不上捎信。
如今终于可以回家了。
官家示意太监们送上一托盘一托盘金银钱帛锦缎。
游飞尘也不客气,都收了。
他瞥见官家脸色高兴,一时乐呵便说漏了嘴:“我要跟官家讨个恩典。”
作者有话说:
猜猜这恩典是什么,嘿嘿。
今天掉落万字,还有一更。
◎最新评论:
【这个排版我真的不懂(=_=)】
【笑死了朔绛咋回事啊,一天天自己气得僵硬,女主天天左拥右抱好不快活哈哈哈哈,到底受罚的是谁】
【金枝把掖庭开成了她的后宫】
【赐个婚还是()】
【猪鱼:我好气,我好恨
枝枝:温香软玉在怀,雨露均沾。
哈啊哈哈哈好爱枝枝】
【
【哈哈哈,我猜是求赐婚,求娶金枝。我好像都能想象到男主僵硬又生气的样子了,哈哈哈哈】
【太坏了竟然偷被子!准备用嘴去亲!(猫猫表情包)】
【朔绛:她是来刺杀的?不,她是来投怀送报的,真是太不知羞耻了!她怎么还过来?她居然是来偷我被子的,太可恶了!】
【笑死,一天天自我攻略,又要被气死了】
【求更新,求速肥,来颗地雷激发作者潜能吧!】
【
【肯定是求娶金枝,嘿嘿嘿,猪鱼又要气死了】
【娶金枝么?朔绛要疯了哈哈哈】
【金枝牛掰】
-完-
第30章
◎二更◎
年轻的君王端坐龙椅,声音听不出喜怒:“哦?”
游飞尘想起这些年他在官家身边已经半点找不到从前那个温润少年的影子。
当即咬咬牙道:“臣愿以军功换官家赦免一人。”
他是知道当年金枝卖了官家之事,甚至自己也参与了一部分。
后来又隐约听金枝讲过她卖了世子间接导致侯府被灭。
当再遇朔绛时游飞尘极为忐忑,曾经借机向朔绛隐晦提过此事,可是朔绛毫不搭腔。
游飞尘猜那时候朔绛要招兵买马缺少能人,是以不拘一格用人才。
后来有次游飞尘以身犯险挡了敌军射向朔绛的一箭,重伤之际又再次向朔绛郑重道歉。
朔绛才明确表示原谅了他。
之后君臣关系才逐渐稳固。
可金枝去哪里帮朔绛挡一箭?
何况游飞尘不过是牵线搭桥,金枝可是主谋!
随着朔绛势力的强大,游飞尘便一直替金枝攥着把汗。
要不是朔绛有雄才大略又待他有恩,他甚至动过杀了朔绛替金枝清除仇敌的想法。
可游飞尘心里总隐约觉得不对:
怎么就那么巧呢?
金枝不过是卖了个世子的线索,怎么就与先皇灭门案联系在一起了?
一个皇帝要杀人还要等巧合吗?那也太失败了些。
这些年他也暗暗寻找当初灭门之事的参与者,想从他们嘴里挖掘出此事与金枝无关的证据。
可惜一直没找到。
倘若官家哪天忽然回想起当初窘迫一幕,对金枝起了杀心,将她投进监牢当如何?
是以他弃赫赫战功于不顾,只想给金枝求个赦免。
游飞尘抿唇等着。
他想等官家问那人是谁。
他便顺顺当当说出金枝的姓名,而后跪下请罪。
谁知官家压根儿没接腔,他笑起来。
日光照得金銮殿内浮尘涌动,年轻的天下之主面容隐没其中,越发显得神秘莫测。
游飞尘心里七上八下。
饶是他跟着官家出生入死这些年如官家左臂右膀,在他笑起来时都会有莫名的慌乱。
官家笑过后才说:“律法无情,朕若违律亦不能赦免,否则天下黎民怎可答应?”
他起身就要走:“游统领这话被政事堂的相公们听见了, 第一个不依。”
轻描淡写避重就轻,竟将此事回避了过去。
游飞尘心里一沉。
面上却仍恭敬:“恭送官家。”
官家临出门前脚步一顿:“游统领在汴京多修整些日子,京里许多名门都翘首期盼着嫁女呢。”
游飞尘应了声“是。”
他心里彻底沉了下来。
金枝还在种韭菜就见蔡狗子火急火燎跑进来。
“快快快!官家要提审您!”
这一天终于要到了吗?
金枝拍拍手里的土,将锄头递给云岚,一脸视死如归。
旁边的宫娥婢女们也多有不忍。
这些天他们与金枝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或者说,坚韧不拔的金枝已经成为了所有人的精神支撑。
此时她要被提审,诸人都面露不忍。
反倒是金枝笑嘻嘻安慰诸人:“若我没回来,记得吃头茬韭菜时在桌边放置一套碗筷。”
她不说还好,一说虹霓几个“哇”一声哭了出来。
金枝又哄了半天这才起身往福宁宫去。
她刚走到福宁宫宫门内就觉不对。
小黄门们垂头缩着脖子,宫娥们放轻了脚步。
让金枝想起暴雨要来前窒息的低压天气。
她吸了口气。
才进殿门。
就听得如意踏跺金漆雕龙宝座之上幽幽的声音:“朕居然又错看了你。”
金枝一愣。
她的沉默激怒了对方。
他冷笑:“你背着朕做的好事!”
何事啊?
金枝想来想去,难道是指她开垦御花园种韭菜之事?
因不知是何事,只好含含糊糊回话:“托官家的福。”
呵。
事到如今还要嘲讽。
朔绛心中起了无名肝火,本来就自觐见完游飞尘后便压抑着的情绪忽得被点燃。
他冷冷盯着金枝,眼里似冰窟寒窖:“与朝廷命官勾连串通,妄图把持狱讼,该当何罪?”
什么?
勾结官员?
把持狱讼?
哪个朝廷官员,那一畦韭菜吗?
金枝莫名其妙,这人是喝多了吗?
泥人也有几分脾气。
她当即梗起脖子辩解:“官家要草民死,草民不得不死。不敢勾结什么人。”
“官家要臣死将臣押到午门斩首便是,何必处处戏弄臣?”
“腾”一下,朔绛瞳孔里那一汪怒火,彻底被她点燃了。
下一刻金枝就被一股大力钳制住脖颈。
金枝猝不及防差点被噎死。
她瞪大眼睛。
原来朔绛将她脖颈卡住。
他眼底发红,像被困在笼里的野虎,焦躁不安跃跃欲试。
他将金枝的脸掰向自己的方向,咬牙道:“你以为——我——不想——杀你?”
几乎是一字一句从牙齿间挤出来。
这一团仇恨灼灼在他心里。
烧得他六年来不得安生。
刚被她出卖时,他固然失望固然伤心,可想的还是:
其实金枝还能将价码定得更高些。毕竟她那么爱财。
直到知道这些事背后站着皇帝。
从前的儿女柔情顿时变得可笑。
与其说他恨着金枝,倒不如说他恨那个懵懂无知害死全家的自己。
他眼里渐渐燃起阴鸷的光,虎口也逐渐用力。
原来是想亲手掐死她吗?
金枝的脖颈一阵盖过一阵的剧痛,她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在濒死一刻所有的忌讳都没了.
求生的本能促使她扬起了指甲。
挥舞着手臂用力挣扎着。
“嘶——”
朔绛毫不意外就被她的指甲划到。
但他岿然不动,眼中深邃。
他关她在宫里,还没想好要不要杀她。
她居然胆大包天,自己私自找到机会与外男诉苦,求外人救他。
游飞尘昨天才进的京。
她便迫不及待与他勾搭在一起。
朔绛的眼底渐渐升起了阴鸷冷厉。
金枝屈起膝盖用力踩他、踹他、蹬他。
有时落空,有时中了,但朔绛就像没感觉到一样。
她终于渐渐眼前泛起了黑,
临过去前嘴巴喃喃说了声:“猪——鱼。”
气管被锢住,她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两个字也不过是生死存亡之际想出的急智,想让对方念起旧日情谊。
谁知朔绛真的松了手。
金枝落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着。
她良久才平顺了气息。
再意识到朔绛毫无举动,只定定盯着她出神。
金枝被他的举动吓到了,忙往后爬了几步。
殊不知朔绛见她往后一步,心里越发恼火。
他睨了一眼金枝脖颈上发红的手印,没有再动手。
只是敛下眼帘,嘴角浮现出一个阴桀的笑:“朕回头就给游飞尘赐婚。”
什么?
游飞尘?
金枝眼中闪出惊喜的光:“飞尘?!他还活着?”
原来是误会了她?
朔绛心中一念之间闪过说不出是后悔还是欣喜,五味杂陈。
可很快就一闪而逝。
取而代之的是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怒意。
“好一个飞尘。”
朔绛的声音薄而轻。
让金枝想起湖面初结的那层薄冰,看似轻薄,掉下去后却是万丈深渊。
她努力回想着朔绛所说之事,原来飞尘不但活着还成为朝廷命官了吗?
或许飞尘还帮自己在朔绛前求情了?
金枝猜测着。
丝毫没注意身边朔绛的脸一瞬冷似一瞬。
他冷冷开口:“来人,送金娘子去刑舂,看看还有谁敢来救她。”
金枝被两名侍卫带了下去。
**
游飞尘归心似箭,踏进了乌衣巷。
早有两个身着甲胄的将士提前去他家布置一番。
游家人接到了信,都出来迎接儿子。
乌衣巷的街坊百姓们纷纷送了礼物道喜。
衣锦还乡,游飞尘拜见过父母后便从礼品中挑了各色糕点,命兵士们抬着去金枝家。
他按捺着心里激动,在院门前叩门:“金枝!金枝!”
有人来开了门。
不是金枝,却是苏三娘。
游飞尘参军前见过苏三娘,因而笑着行礼:“见过苏娘子。”
苏三娘喜出望外:“这不是飞尘吗?”
她看着身穿甲胄的游飞尘:“这是……做了官?”
游飞尘点点头。
苏三娘笑:“你走了那许多年没有音讯,我家金枝逢年过节都要念叨你……”
游飞尘不好意思抿嘴一笑。
可苏三娘神情渐渐变得苦涩。
游飞尘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他忙问:“金枝呢?”
苏三娘闻言噙着眼泪:“金枝,我家金枝,清明那天出门去祭拜,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后来宫里来了几个侍卫,日夜看守着我和她弟弟。”
她哭了起来:“听说金枝与当初侯府灭门案有关,如今已经被官家关了起来……”
游飞尘一听,眼前一黑。
怪不得。
怪不得他求情时官家神情有些古怪。
原来官家先下手为强,已经提前将金枝抓捕了起来。
游飞尘再想起自己的求情。
不知会不会被官家认为是金枝勾结命官?
这下可怎么也说不清了。
游飞尘软软滑在地上:
“糟了,我害了金枝。”
**
刑舂指的是舂米。
宫中后妃宫娥犯了错误受到刑舂时便要剥去外裳,在烈日下舂米。
直到施罚之人气消为止。
金枝看到石臼时一头雾水。
行刑官还当她不懂,便讲解:“这是舂米杵,这是舂米臼,你须得将稻米捣碎脱壳。”
金枝嗯了一声。
语气有点古怪。
行刑官心想:这小娘子不明就里,还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呢。
要知道舂米看着容易,做起劳累,不过半天就能叫那些娇生惯养的后妃们痛哭流涕。
谁知他一转眼,就见金枝拿起舂米杵,捣了起来。
轻轻松松。
见他回头,还问:“捣完之后呢,还要磨成米粉么?”
行刑官张大了嘴巴。
金枝边舂米边想:原来贵人们的生活就是这样。
喝鹅汤就是惩罚,舂米也是惩罚。
这般想想,那民间的百姓岂不是日日都受罚?
她家虽然没开米铺,但买来稻米自己脱壳要比买白米便宜,自然时常买米回来舂。
这几乎算不得什么。
而金枝自己搬猪扛羊练就了好体魄,这些体力活也算不得重。
金枝半天的功夫就舂出了半袋米。
她想:宫廷生活原来就这?就是跟街坊们吹牛他们也不会信啊。
谁会相信惩罚宫妃要舂米啊?
只不过街坊们也就是“西宫娘娘烙大饼”的见识。
信马由缰胡思乱想一番,居然很快就将一袋米舂完了。
金枝还问看守她的御膳房司膳:“请问这舂米剩下的米糠我能拿走吗?”
这米糠在民间可是要被哄抢的,是喂猪养鹅的好饲料。
如今在后宫估摸着养不了猪,喂不了羊,只能拿来填枕头。
倒也不错。
掖庭里因为上回王德宝总管下令有了被褥,可没有枕头啊。
司膳监督行刑这么多年,从未遇见干活这么利索的人。
而且她还干得热火朝天富有韵律。
她结结巴巴:“你若是,喜欢,就带走吧。”
不过朔绛没说要金枝舂几袋米,因此金枝也能暂且留在这里继续舂米。
等蔡狗子哭丧着脸来探望金娘子时,就见金娘子兴高采烈将半袋子米糠递给他:“带回去给云岚她们,就说她们的枕头我包了!”
拍拍胸膛格外义气。
蔡狗子:……
这跟我想的不一样。
不过他也有好消息:
“金娘子稍安勿躁,我干爹打听过,官家似乎是因着白天觐见了外臣心情不好才迁怒于你,等过了气头就好。”
金枝乖觉点点头:“多谢你们师徒仗义相助。”
蔡狗子拿了些银两给御膳房的诸位司膳们塞了些:
“还请诸位多关照下我家金娘子。”
金枝有这些银子开路,得以舂舂停停。
大半的时间都待在树荫下喝御膳房特制的山楂冰沙。
甚是自在。
她泰然自若,脸上毫无半点身为犯人该有的惶恐。
倒像是哪位贵人来御膳房散心来了。
加之蔡狗子砸因子的气魄,便让司膳们便有些误会。
将金枝当成了还未开脸的宫娥,因着与官家打情骂俏才被惩罚。
如今宫里没有任何后妃。
只有官家一个主子。
明眼人都知道这时有任何宫娥受宠那便是头一份的恩宠。
是以有心巴结金枝。
等要做饭时便有心提点金枝:“何不将娘子亲手舂的米煮些呈上去?”
金枝想想,也好,可叫朔绛看见她受罚的诚意。
于是她亲手煮了一碗自己舂的米。
朔绛吃饭时脸色还有些阴沉。
他吃了几口米饭倒觉得不错:“这米新鲜。”
布菜太监想起御膳房司膳的叮嘱,于是笑着凑趣:“这是那位金娘子特意为官家舂的米煮的饭。”
朔绛差点噎死。
作者有话说:
金枝:谢邀,皇宫囚禁生活居然跟民间差不多。
◎最新评论:
【男主真的很烦人】
【哈哈哈草】
【这男主脑子属实不太好使】
【是啊,本来就很无语啊这巧合,所以并不理解把这个都怪罪到女鹅头上】
【金枝是拿了男主剧本吧哈哈哈哈哈哈在冷宫里左拥右抱】
【冷宫众人:要不金枝当皇帝吧】
【男二都知道怀疑,作为我们的男主咋就这么憨?加油,希望是为后面做铺垫吧】
【
【居然敢掐金枝,太太答应我,虐他!!】
【我以为游想求的恩典是求赐婚他和金枝,哈哈哈哈哈哈哈】
【反而比民间还过得更好】
【作者这叫不虐女主,被差点掐死还被罚去舂米,女主活得好是女主自己本事,这叫不虐!
另男主脑子还不如男二灵光呢】
【金枝:不客气!】
【啊啊啊啊啊啊我为什么要追连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气死他】
-完-
第31章
◎体貌周正,相貌堂堂(二合一,一更)◎
朔绛放下银箸,略有些浮躁。
她不是在受舂刑吗?
再一想
这舂出来的米可不就是成果?
朔绛心里起了淡淡的恼火。
偏布菜太监见官家多吃了几口还当官家喜欢这米。
因而说得详细些:“金娘子力气大,一会功夫就舂了半袋子米呢。”
朔绛再也吃不下去了。
他略一思忖:“传下去,停刑。”
**
金枝再次回到了掖庭。
云岚和虹霓几个哭得眼睛都红肿了,
见她好端端回来一个个都扑上来抱着她不撒手。
金枝笑:“行啦行啦,没这一趟我们还没有枕头呢。”
掖庭的宫娥妃嫔们这才擦擦眼泪,齐齐道谢:
“多谢你送来的米糠枕头。”
袅袅婷婷的绝色女儿家站满满庭,齐齐行礼道谢,声音软糯动听。
金枝忽然体会到几份帝王的富足。
她摆摆手:“嘿,不用谢。”
“再说了也不是白送的,还指望你们几个教我识字呢。”
金枝跟朔绛学了半年,等苏三娘来又跟她学了几年,
如今吟诗作画不成,识文断字却可。
只不过她心里总有些缺憾,想像朔绛那般出口成章。
如今临死之前,总要弥补这个缺憾。
后妃们一下涌过来:“这却使得。”
她们有的出自名门,诗画皆通。
还有人虽然不通文墨,却也想回报金枝:“我能教你围棋么?”
“我,我会音律。”
金枝忽得起了点子:“这掖庭寂寞,把我们关在里面也不让出去,无趣得很,不如我们互学?”
“互学?”
金枝点点头:“譬如清晨学作诗,我上午教你种地,下午天热便可教我围棋,晚上又可学习音律,这样大家都不闲着。”
这点子却好。
妃嫔们点头:“冷宫罚人为的就是让人禁足不出无处说话无处解闷,最终幽闭发疯而死。这样倒不如我们自己找乐子呢。”
“好!只不过这教人,怎么安排时辰?”
有人就站出来声音小小:“我,我,家父是太学的翰林,我见过爹教学生。”
她叫阿箬,平日里内向不怎么说话。
大家都说好,金枝便挥手将:“你说要什么,我来做。”
阿箬第一次被诸人围着,脸上激动得泛红,说话却有条不紊:“要教鞭,要杏坛,还需诸位姐姐排个时辰表。”
**
朔绛很快就想到其中的关窍。
金枝出身市井,这罚贵人的辛苦劳作对她而言也不过是日常生活。
说不定宫里还要更轻松。
他唤来王德宝:“宫里罚人的法子都有哪些?”
?
官家是要罚谁吗?
王德宝一愣,转念一想,一定是要罚那位。
他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回答:“有掌嘴,有禁足,有罚跪,舂刑。”
朔绛皱着眉头听过去。
舂刑,不行。
掌嘴也不行。
“还有杖荆、鞭刑、夹手指、抄书……”
杖荆太疼。鞭刑容易死人。
朔绛颔首:“就抄书吧。”
金枝认字不全,从前跟自己学认字时大概只会百来个字,光是这抄书定然能要她的小命。
**
“官家罚你抄写《道德经》。”
王德宝到掖庭宣布官家新的惩罚。
金枝看见捧来的笔墨纸砚,眼前一亮。
王德宝怜悯瞧了金枝一眼。
这位小娘子一定是不知道,这抄书对于不识字的人是何等折磨。
字体间的弯弯绕绕,对白丁而言不异于天书。
可不知为何他在金枝眼里看见了欣喜。
“请问,”金枝似乎有点不敢相信,“我能多要些笔墨吗?”
王德宝感觉似乎哪里有些不对:“那是自然。”
他命小黄门跑腿去多取些笔墨纸砚送过来。
等转过身去,就听见身后响起了欢呼声:
“正好缺笔墨纸砚!”
王德宝差点打了个趔趄。
**
朔绛想着金枝这回肯定能折腾个半月。
没想到金枝很快就将字画交了上去。
“什么?!”
朔绛翻了翻。
这些字迹整齐划一,看着就是一人所写,并没有谁代写。
他脸色铁青。
王德宝忙进言:“金娘子这些天跟着掖庭里的妃嫔们在学作诗。”
原来这六年她已经学了不少字。
朔绛一顿。
原本的火气被冲淡,转为淡淡的惆怅:她这六年真是过得充实。
进了冷宫也惦记着学诗词。
从前自己鄙夷过金枝目不识字,可如今她已经开始学诗了。
也是,金枝那样热烈的性子,又岂会虚度光阴?
王德宝瞥一眼官家脸色心里叹口气: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要罚那人,结果官家自己每每被气个半死。
这小娘子如一粒铜豌豆一般,蒸不烂煮不热,锤不扁炒不爆①。
王德宝小心进言:“官家,老奴知道您是想留着她的小命慢慢磋磨,可这……”
可这瞧来瞧去磋磨的也就只有您。
“不若叫人拖出去午门斩首罢了。”
看她死了还怎么给官家添堵。
朔绛没说话。
王德宝忙请罪:“老奴不该多嘴。”
“出去吧。”
朔绛轻描淡写。
王德宝忙躬身退下。
走到一半又被叫住:“你去给掖庭送些纸张书籍。”
王德宝应了声。
朔绛盯着窗外朗朗晴空上的白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这些纸张书籍到掖庭时虹霓第一个觉察不对:
“不对啊,待犯人哪有这般好的?”
她狐疑盯着金枝:“莫非官家待你情根深种……”
云岚跟着帮腔:“难道是爱而不得所以才将你关了起来?”
金枝失笑:“我就是个守着望门寡的粗鲁婆娘,人家是高高在上的侯府世子,说得不好听些,就是他家的门房都瞧不上我这样身份!”
这话说得也有几份道理。
可……
可小娘子们都不信。
先头皇帝的惠妃第一个眨眨眼睛:“这男女之事最说不定,岂能是门第阻拦得了的?”
“守寡妇人怎么了?有的男人就喜欢成过婚的妇人呢。”
她们说着说着就来了兴致,七手八脚要帮金枝装扮。
这个帮金枝画眉,那个帮金枝点唇。
而后七嘴八舌:“啧啧啧,金枝装扮后真是我见犹怜。”
“我们金娘子长得美,只不过不会装扮自己。”
这金枝是真不会,她自小离开娘亲,每日只会挥刀砍肉,哪里会打扮自己?
后妃们似发现了宝藏一般盘弄金枝:
“金娘子巴掌脸,不适合这种妆容。”
她们将她平日里所画的黛眉洗了,略沾了一点墨粉轻轻扫过。
又将她樱唇抿起,点一点口脂。
就连衣裳也不放过。
金枝的外裳是那天王德宝从宫女那要来的,并不合身。
后妃们扒下来后帮金枝剪裁了下,务必使这衣裳衬得金枝前凸后翘。
先头那个君王荒唐,纳了三宫六院嫔妃无数。
是以在争斗中落败到掖庭的嫔妃们教导金枝都绰绰有余。
金枝也不当真,嘻嘻哈哈权当过家家。
装扮好了,她们便开始调教金枝举止:
“诗词里有写,绣床斜凭娇无那。说的就是女子要学会撒娇。”
“媚眼如丝笑着撒娇。眼角眉梢皆是戏。”
金枝目瞪口呆。
惠妃自告奋勇:“我教你,咬着唇角,眼波含泪,手呢也不可僵,须得扯着他衣角。”
这样?金枝扯了扯衣角。依誮
“停停停!”惠妃打住。
“那扯衣角也是有韵律的,须得轻,又得轻颤,想象有个人正在上面走钢索。”
旁边虹霓不满:“金枝不像撒娇,倒像是催债!”
后妃们嘻嘻哈哈笑倒一片。
大家这才意识到金枝压根儿不会撒娇。
她们笑了一下午,惠妃终于发现了金枝问题所在:“眼波不要死鱼眼一般。”
她立刻给金枝下达了命令:“以后每日晨起,盯着檐前的蛛丝转,转满半个时辰。”
等过了几天,金枝果然大有长进。
惠妃很是得意。
其余妃嫔们恍然大悟:“怪不得先前皇帝总夸你媚眼如丝,原来自有绝招。”
“那是自然。你们以为美貌浑然天成?那是偏男人的鬼话。”惠妃毫不客气。
从前要瞒着藏着,现在先前皇帝死了,自然也就不用瞒着从前那些争宠的小心机了。
金枝学得迷迷瞪瞪:“你们为何非要教导我这些?”
“当然是因为我们不想你死。”虹霓理直气壮。
惠妃笑:“你犯了大错,家里又没有根基能帮你在外面疏通关节,如今决定你生死的只有官家一人,那么你若想在短时间内改变命运唯有靠美色动人。”
金枝不以为然。
灭门之仇,岂能是撒个娇就能罢休的?
不过她不想扫兴,便由着她们摆布。
自己则暗中托蔡狗子寻找妹妹:
“在宫里多年,可遇到过一位叫玉叶的乐女?”
终于过了几天就有了消息。
这天天气渐暖,掖庭门外,蔡狗子神神秘秘敲门:“金娘子,玉叶姑娘来了。”
玉叶!
金枝忙走到门前瞧外头看。
金枝上次见妹妹还是六年前,在宣徽院隔着栅栏见过一面。
后来玉叶被苏三娘送进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就再也不曾见过。
玉叶如今大约有十七岁左右,比金枝矮半头,出落得娉娉婷婷。
她见着金枝先是高兴得笑,后又是咧嘴哭:“怎得姐姐被关进了掖庭?”
金枝忙哄她:“无事无事。”
她将事情原委告诉妹妹:“当初那个狗官你还记得吗?”
玉叶点点头。
金枝便道:“那狗官给娘定了天价赎身钱,我为了赚钱便铤而走险。得罪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官家。”
玉叶瞪大了眼睛,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怎么姐姐命途这般多舛。”
“莫哭莫哭。”金枝见不得妹子哭,“我和娘在外面过得不错,开着肉铺赚钱,又将弟弟接回来,还在西市开了一家分店呢!”
玉叶听得津津有味,当听得父亲已经死在岭南时又一阵哭。
她道:“我原先年纪小,不记得姐姐住址,让人去寻娘,那太监出去一趟宣徽院,说娘已经被人赎走了,之后就再无家里消息。”
金枝便将家里的地址告诉她:“你若是能有出宫的法子先给娘捎句话,说我暂时被关押着,只不过时不时能出来溜达晒晒太阳,吃得好,睡得好,见了许多民间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玉叶应下,记下地址,又说自己的近况:“我如今在宫里的教乐所,还是弹琵琶。”
金枝点点头。
在宫里这些天她也听说了,宫里如今无主,前朝那些妃子们都被关押起来
宫里只有司膳、司乐这些六所在运转,说起来倒也清净。
教乐所负责给宫廷演奏各种乐器,只要好好弹唱,基本没有人惩罚。
只不过玉叶眼神中满是心疼。
金枝只好安慰她:“我不亏,哪个老百姓能进宫啊?我这进宫瞧瞧去到地府也多了个谈资不是?”
两姐妹说话,那边蔡狗子催促:“教乐所的管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你们可要长话短说。”
金枝感慨:“我在梁上藏了一笔银子是你的嫁妆,我想必也瞧不见你成亲了,你自己出去后翻出来留着花吧。”
本是一句无心感慨。
不想玉叶闻言脸颊微红。
金枝瞧出了端倪:“妹妹可有心上人了?”
玉叶垂首,揉着手里的腰带,声音如蚊呐:“嗯,是禁军的侍卫。名唤薛阳朔。”
禁军侍卫出身并不低,大都是京城里贵胄子弟。
“他家在汴京城里世代官宦,官职虽低但代代都在汴京城里,也算是累宦人家。”
“从前他常来看守教乐所大门,后来我们就认识了。”
“他平日嘘寒问暖很是上心,有一遭我琵琶的弦坏了,还是他从宫外费尽心思给我捎来。”
这夫婿听着倒不错。
金枝放下心来。
玉叶羞红了脸:“他,他原想替我赎身。说等我放出宫的时候就娶了我。”
金枝摇头:“莫叫人没过门就把你看轻了,赎身的钱我跟阿娘攒了一笔。我们自己出。”
就是官府等闲不让赎身。
按照惯例宫女子应当是二十五才出宫。
那个薛阳朔能等八年倒也算是待妹妹情深义重。
那太监已经催了三次。
玉叶依依不舍跟姐姐道别:
“姐姐勿念我,听说官家大婚时会放恩典,那时再叫人赎我出去。”
金枝望着长街上妹妹渐渐远去的身影,想,上次就指望朔绛尚昭平帝姬时大赦天下赎娘呢,现在又指望他大婚赎妹妹
这人真是,怎么老不大婚?
**
朔绛正在议事,忽得无端打了个喷嚏。
“官家可是冷着了?”有位副相问。
“无事。”朔绛摇头,继续商议政事,“进奏院原本刊印朝堂朝报奏事于四方官府,这一笔钱不能省。”
计相蹙眉:“可官家,这……实在是没有银两……”
朔绛不假思索:“从我私库里出。”
政令通达四方这是治国之基础,这一笔钱绝对不可节省。
他又吩咐王德宝:“传令下去,我的饮食减三成用度。”
“官家圣明。”政事堂的相公们纷纷拱手行礼,心服口服。
要说本朝的士大夫们在前朝时各个桀骜不驯,如今换了天却各个恭敬端谨。
一来这位官家本就是前朝的探花郎,有名的少年大儒。
读书人与官家心里上天然亲近。
二来官家做事四平八稳,处处尊重朝中大臣,与前朝数次在朝堂上斩杀命官的做派截然不同。
朔绛在一派春光中坐直身子:“传令下去,过两天我要在宫内设宴,请宴请奏院诸人。”
**
宫里设宴很是热闹。
朔绛在花团锦簇中举起酒杯。
进奏院的侍郎们虽然官职不高,可各个都是饱学诗书的栋梁之材,
也是将来能入相登阁的社稷之器。
酒至三巡,才子们吟诗作对,甚是自得。
朔绛被侍郎们轮番敬酒,酒喝的有些多,他起身更衣。
出了后殿,就见春日花树郁郁葱葱,玉兰盛放。
紫藤花从凉亭下垂下一片紫色花瀑。
水边鸢尾亭亭玉立,紫白色花萼倒影相印。
他来了兴致,多瞧了几眼。
谁知就看见个宫女正鬼鬼祟祟藏在玉兰树后头。
再仔细一看,那不就是金枝吗?
朔绛扶住太阳穴,额头的血管又突突跳了起来。
他大踏步走过去。
金枝压根儿没注意后面的动静。
她对玉叶的未婚夫婿薛阳朔起了好奇。
央求了蔡狗子帮忙下趁着换值来瞧那未来妹夫。
今日宫里有筵席,禁军们换岗抽调了人手过来。
蔡狗子指点:“那位在东堂门口站岗的就是薛阳朔。”
金枝瞧不大真切,索性穿过后堂的花圃去瞧对方。
她很快就找到了薛阳朔。
阳光下他姿态挺拔,拿着长矛站得笔直。
“嗯,不错,体貌周正,相貌堂堂。”金枝喃喃自语,“气色瞧着似乎还不错?回头得找人算算八字看是不是克妻命……”
她忽得觉得后背发凉。
回过头——
堂前内侍宫娥密密麻麻跪了一地。
花圃正外面,正是身着龙袍的朔绛。
他今日戴着十八梁的远游冠,身着一袭绛罗红袍,上面是黑色团龙图案,越发显得君临天下气魄逼人。
金枝心里发麻,她心里七上八下:
也不知道朔绛听进去多少?
就见蔡狗子用口型示意她:“快跪下。”
金枝才迷迷瞪瞪跪下。
她抬头,懵懵盯着信步走来的朔绛。
他走到她身边,
居高临下盯着她。
深邃的眼珠里寒意四射:
“我竟不知哪个犯人这般逍遥自在?”
金枝盯着鞋面,不敢答话。
朔绛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金枝在困境中犹不忘勉力学诗的事让他心里有所触动。
他又回忆起刚认识金枝时她蓬勃生机的样子。
因而不知如何去面对金枝。
索性置之不理。
谁知她居然在这些天生出了偷看侍卫的闲心!
还念叨着“体貌周正,相貌堂堂”。
她以为在选妃???!
他的脸色越发难看,身上气压越低。
周围的宫女内侍们将头越发垂低。
朔绛已经冷笑一声,转身要去找那侍卫的麻烦。
要糟。
金枝忽然想到这些天姐妹们的说教,忽得有了灵感。
“哎哎哎——”
她情急之下扯住了朔绛的衣袖。
朔绛一顿。
脚步停了。
他困惑回转过身子。
眼神幽暗,盯着金枝。
金枝想起姐妹们的教导,
心一横,
索性晃起了朔绛衣袖。
她一边晃一边努力回想着要点:
“咬着唇角,眼波含泪,手呢也不可僵”
“那扯衣角也是有韵律的,须得轻,又得轻颤”
断断续续就记得这几点。
先硬着头皮上吧。
落在朔绛眼里,
眼前的小娘子樱唇嫣红,眼蒙湿雾。
霜雪般的手指攥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着,
眼睛里有乞求,还有乖觉。
朔绛心里像是被什么触到一样。
天寒地冻的朔北之地,终于吹进来第一缕春风。
朔绛咬牙抽出衣袖:“哼!”
却已经不提要惩罚薛阳朔的事情。
金枝大喜。
可见朔绛依旧铁青着脸
她困惑得盘算:似乎自己还不够。
她自作聪明再次去扯朔绛的衣袖。
可是心急之下居然触碰错了地方。
不小心碰到了朔绛的手背。
金枝的手软软的,柔柔的。
触碰到他手背的那一刻,几乎称得上是电光火石。
朔绛心神大乱。
他耳根子泛得通红,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金枝手忙脚乱,又将手勾到他衣袖上。
天子箭袖,绛红团龙,却轻而易举被金枝勾了起来。
她单手扯着他衣袖。
微微颤动。
像是在问“好不好嘛。”
又像是在撒娇:“原谅我嘛。”
叫人一下子溃不成军。
朔绛满腔的怒火忽得被春风吹得荡然无存。
到底有没有效果啊?
金枝忐忑不安。
却听朔绛冷冷:“王德宝,还不赶紧带下去!”
王德宝躬身应是。
走到金枝跟前做了个请的动作:“您跟我走。”
咦,这撒娇倒没什么效果呢?
金枝垂首,沮丧回到冷宫。
**
向晚的时候禁军统领接到官家的急招:“去查薛阳朔,禁军里的。”
统领闻言心里大惊。
官家继位以来总有前朝余孽不服,妄图刺杀官家。
好在官家本身雄韬大略,粉碎了几起刺杀阴谋不说还坐稳了王位。
没想到还有人贼心不死,居然潜伏到了禁军???
再看官家脸色疲惫,似乎正在被什么困扰。
他当即行礼:“是!”
作者有话说:
蒸不烂煮不热,锤不扁炒不爆①。引用自元曲
惠妃:啧啧,妹妹,你这是猛男撒娇啊。
金枝:我在冷宫开后宫的那些年
今天还有一更
◎最新评论:
【哈哈哈哈哈】
【这男主不行啊,狠也狠不起来,放也放不下【doge】】
【哈,我就等着男主梦醒,等着他把脑子从狗嘴里抢回来那一天】
【
【哈哈哈哈哈】
【女主总是可以心想事成啊,哈哈哈哈哈哈,男主小可怜】
【哈哈哈哈哈金枝好可爱】
【哈哈哈哈哈哈哈金枝稍微有点动作这人就自我攻略完了】
【
【大大比生产队老母猪还勤快!】
【滴滴滴,狗子好好笑啊】
-完-
第32章
◎(二更)◎
朔绛近来深思有些恍惚。
金枝总是时不时入梦来。
梦里她葱根般白嫩的手指勾住他衣袖,仰着头。
她略略咬唇,眸中盛满乞求。
梦里他似乎什么都答应了。
醒来后他忘记了梦境,只觉得心烦意乱。
**
不多久禁军统领凌正德便将薛阳朔的根底呈了上来。
“官家圣明,此人果然有些问题。”
凌正德佩服得五体投地。
原来薛家与汴京城里贵门通婚数代,盘根错节与前朝太子有关。
朔绛眼皮微阖:“我们朔家说起来还是前朝皇帝的姑表亲戚呢。”
满汴京城贵门联姻,仔细论起来都有亲戚关系。
凌正德不敢隐瞒,忙道:“可这薛家受太子恩典颇多,这些时日薛阳朔与先太子府一名中书舍人走得迫近。”
朔绛正色:“查下去。”
金枝那天观察这个人,莫非他们有关系?
朔绛又想起当初传言侯府管事是先皇探子的事情。
金枝到底知道多少?参与了多少?
朔绛胸口一阵发闷。
**
薛阳朔早就瞧中了名叫的玉叶的那个小乐女。
她生得美貌,娇娇弱弱,一直在乐所。
没有大人教导因而性子单纯。
他嘴里说想趁着大赦天下的机会将她赎回家中做正妻。
她便已经感恩戴德。
再嘘寒问暖说些不要钱的好话,
这小娘子便已沦陷,眼里心里都是他。
薛阳朔很是得意。
他是此中高手。
他们这些土生土长在汴京的贵门子弟最喜玩弄这等娇弱的小门小户女。
送些价值低廉的手帕礼物,说点情话,便哄弄得手。
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也不用怕。
小娘子要脸,又不敢跟父母说,或自己隐瞒下或投河了事。
不用负责。
他们这些贵门子弟常互相打赌,比赛谁得手的快。
这次薛阳朔打的主意也是想办法诱骗玉叶,得手后一走了之便是。
**
转眼到了端午节。
宫里的端午筵席,照例要宴请文武百官。
朔绛令宫娥将梅红匣子装点的香药分发诸臣。
臣子们纷纷举杯恭贺官家端午安康。
朔绛举杯颔首。
心里总觉像外面天气,一簇簇柳絮团成团,在风里打转。
说不出的闷。
他喝多了几杯。
漫不经心扫视过下面弹奏百乐的乐人。
忽得目光一顿——
那个弹奏琵琶的乐女微微侧首的样子真跟金枝一模一样。
朔绛住了酒杯等她转过头来。
她终于转过头来。
朔绛收回了目光。
她只是下颌有点像金枝,并不与金枝相同。
朔绛无端好笑:难不成自己还以为金枝能出现在席间弹琵琶不成?
自打上次她扯着自己的袖子撒娇之后朔绛就再也没见过她。
如今已经过了十天。
他看了看桌上的菜肴。
这人,总是出乎意料。
宫里设宴时她藏在玉兰树后偷看侍卫,
罚她去舂刑时她居然呈上一碗亲手舂的米饭,
罚她抄书她工工整整写了一本。
她神出鬼没,若是真的出现在下面弹琵琶朔绛都不会惊奇。
朔绛看着满桌的菜,忽得失了胃口。
他怅然若失:“给朕上一碗米饭。”
司膳忙躬身将米饭承上。
这样的筵席总有许多点心饽饽,是以她设置筵席便没有再呈米饭。
没想到官家居然想吃米饭。
朔绛看着眼前的米饭。
是上贡的碧粳米。
浅浅碧绿团成小球,看着就觉精致。
袅袅冒烟,散发着淡淡的米香。
可是他将筷子放了下来。
不是舂出来的白米。
下面那乐女又演奏起来。
她抚弄琵琶,满脸羞怯。
她下巴真像金枝。
朔绛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也是初夏,他陪着那个小娘子一起去二郎真君庙逛庙会。
那个不怎么爱哭的小娘子那天却因见到她娘而痛哭。
她为了省钱舍不得雇往返双程牛车,两人最后只好步行回家。
她哭过的眼睛略微泛红,鼻尖也泛出樱桃一般的嫩红。
叫人忍不住生了怜惜之情。
就如这个乐女一般。
朔绛忽得回过神来。
眼里恢复了冷清。
他唤来王德宝低语:“将那弹琵琶的乐女撤下。”
说完后又觉不妥。
他随口一语只怕那乐女会受司乐责怪。
于是将手里的玉如意递给王德宝:“不许苛待她,就说这是赐给她的。”
**
京城一处破茶楼里。
前太子舍人王振低声问薛阳朔:
“前头太子待你家不薄,你想帮他吗?”
这。
薛阳朔呆住。
王振狠狠:“先皇被斩杀于闹市。朔绛那厮不过是篡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薛阳朔闻之色变:“这可是砍头的大罪!”
“太子还在外地。旧时兵马皆在他麾下,皆时你便是拥立有功的大功臣!”
薛阳朔终于下定决心:“好!”
王振问他:“听闻你在宫里勾搭了位小娘子,还没得手吧?”
薛阳朔摇摇头。
那小娘子虽然满心依赖他,可与他并无任何越矩之举。
“听说官家给她赐了一柄玉如意,有晋升的希望,你若能想法子让官家上了她的床,之后便好行刺杀之事。”
“事成之后许你个公侯之位。”
薛阳朔终于点点头。
殊不知追查他的禁军统领凌正德正躲在暗处,将这事听得一清二楚。
**
薛阳朔再见玉叶时便垂着头。
“怎么了薛郎?”玉叶觉察到不对。
薛阳朔垂着头一脸沉重:“官家瞧中了你,如今我又在军中颇受排挤,或许是被官家挤兑所致。”
“啊?”
玉叶自打收到那柄玉如意后心里始终忐忑。
司乐不让她再上台演出,因着有那柄如意乐所的同伴上司们也不敢为难她。
所谓官家瞧中的风言风语她也听到过。
却没想到在薛阳朔这里得到验证。
她咬唇:“我绝不会从了官家,薛郎。”
薛阳朔眼含热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我都有家人能躲到哪里?何况你以后便是荣华富贵,我怎忍心去拦。”
他故意激起玉叶对官家的敌视,为的就是好控制玉叶。
玉叶果然上钩。
他将刺杀之事瞒着玉叶,反正到时他一人更好跑路。
薛阳朔又请了玉叶一起的乐女劝说玉叶:“反正都是临幸,不如你自荐枕席,不然官家现在按而不发不就是在吃味你与薛大人吗?回头他杀了薛大人你又何苦来着?”
玉叶年纪小,被她们来回哄弄居然相信了。
**
金枝再见妹妹时就吓了一跳。
玉叶瘦成了一把干柴。
金枝忙问缘故。
玉叶便道:“他们说官家瞧中了我要临幸我,我不从,他便拿薛郎出气,我只能自荐枕席,可我不愿呜呜呜……”
金枝大骇。
前几日宫里都在说官家赐了一柄玉如意出去。
人人都说官家终于要临幸宫人了。
没想到是自己妹妹!
玉叶哭得梨花带雨:“本来薛郎和我商议好了要赎我出去……”
她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金枝急得团团转。
忽得想起个好主意:“我来替你!”
?
玉叶茫然抬起头来。
金枝拍怕胸膛:“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何况我们本就生得相像,官家喝醉了酒又怎么分得清楚是谁?”
玉叶死活不愿意。
**
过几天,宫中又有筵席。
朔绛心里有些闷闷。
他不由自主多喝了几杯。
醉眼迷离之际,忽得召见上回的宫女来弹琵琶。
乐所人人齐道恭喜。
玉叶心里苦涩。
她按照薛郎的安排弹奏完琵琶便假意给官家劝酒。
官家似乎真对她有意,喝了好几杯。
眼看他渐渐醉了,玉叶便将他扶到东暖阁休息。
这里是薛郎事先探听到的休憩之处。
她哆哆嗦嗦去侧殿更衣。
谁知金枝从花园那里蹑手蹑脚爬过了窗户。
玉叶顾不得惊讶就被姐姐一把塞了巾帕绑了起来。
金枝小声叮嘱她:“别怕。有姐姐呢。”
而后便端着醒酒汤进了正殿。
**
殿内的朔绛听见玉叶出去,而后娇怯怯走进来。
他微微抬头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单手按住了腰间的佩刀。
忽然听见一句:
“官家……”
朔绛全身的血都凉了。
他不可置信抬起头来。
没听错。
正是金枝。
她与他们合伙来刺杀他?
她前襟几乎毫无遮挡,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金枝觉得身上有点冷。
玉叶准备的衣服当真是大胆。
她从没想过这等事这般为难,
她怯生生站在桌边,这时才有了半丝女儿家的羞怯。
朔绛能感觉到心脏悬在空中,停了一拍。
而后才“砰砰砰”剧烈跳动起来。
她的衣裳仔细分辨原来前襟各绣着一朵牡丹花。
朔绛明明知道她可能是来刺杀他的。
却忍不住不去看。
她衣服上牡丹花的花蕊部分消失不见。
布料褶皱层层环绕。
可以想见手指碾过去肯定能摸到什么代替了牡丹花的花蕊。
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小娘子肆无忌惮唱“…软玉灯边拥……薰炉温斗帐,举体兰蕙香”
朔绛觉得喉头发紧。
金枝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接下来要怎么做?
忽得朔绛起身了。
金枝吓得后退了半步。
再看他走路脚底趔趄,
便知他喝多了。
心里才略微放心下来。
谁知下一刻他扯住她衣袖,将她带到了椅子上。
金枝稀里糊涂跌落。
正跌落到了他怀里。
他的怀里又热又烫。
金枝如锋芒在背。
她怕得要死。
想起红妈妈那里见过的片段,咬牙哆嗦伸出手去。
按照她浅薄的经验,接下来就是男人的事了。
但朔绛没有动手。
他只是沉沉瞧了她一眼。
那眼神澄澈又干净。
不知是不是错觉,金枝觉得自己在里面瞧见了绝望。
可下一刻他又是醉眼迷离。
金枝想自己或许是想多了。
她心一横,想起从前看话本子的经验,
哆哆嗦嗦拉起了朔绛的手,
放到了自己耳垂上。
朔绛脑海里“轰”一声。
他再也忍不住了。
顺势捻起了她的耳垂。
金枝的耳垂生得白而嫩,像是一小节玉兰花苞。
触手是温润滑腻的感觉。
金枝像是被火烧了一样,
没人告诉过她有人捻磨她耳垂是这般……
这般难耐。
她全身僵硬,像一只被树桩撞晕了的野兔。
可他的手很快从她耳垂下来,松开了手。
金枝松了口气。
她心里鼓擂一般。
朔绛喝多了,他衣襟并不端正,敞开几个扣子。
从金枝的角度能看见他玄武岩般的下巴,□□的喉结,
再下面隐约可见宽厚健壮的胸膛。
她咽了咽口水。
她紧张之下一个不稳,差点摔落。
朔绛忙伸手去扶。
他修长笔直的手指拂过她的肩膀,那里绣着牡丹叶。
他顺着叶子脉络,一点点向前摩挲。
本来只是扶金枝坐稳。
可在金枝看来,
却像是火花燎过金枝肩膀。
麻麻的,
又有些痒。
他离金枝很近很近,
近到金枝肩膀能清晰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
灼热洒在金枝的肩头,让她身上热乎乎的。
金枝抖得筛子一般,原来还是不一样。
她以为自己能替玉叶。
她原先常往红妈妈那里去,原以为这不过是一会功夫的事。
可真到自己时才明白这不是闭着眼睛就过去。
她终于害怕起来。
眼前的小娘子如任人采撷的娇花,只要略微伸出手去便可肆意摘下。
年轻的帝王眼底现出了一丝红。
像是嗜血的野兽。
他伸出手去——
金枝不自觉攥紧了衣襟。
她想好了,他若是掀开她衣襟,她便一脚踹开他去。
可是那只伸出的手碰了碰她头顶
轻轻摸了摸她乌发,
他喃喃低语:“别走。”
金枝心里忽得升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她被这种从未有过的情绪裹挟。
再也不想按照原计划行事。
她低低“嗯”了一声。
朔绛双眼迷离。
他往旁边桌子一倒,闭上了双眼。
睡着了。
金枝待他呼吸平稳就轻轻跳了下来。
她蹑手蹑脚出了殿门。
听见殿门开阖的声音。
那个小娘子走远了。
适才还醉倒的君王立刻起身。
他挥挥手:“进来吧。”
禁军统领凌正德带着一队侍卫行礼:“还是官家高瞻远瞩,果然薛贼带了人潜伏进皇宫,意图趁官家临幸宫人时刺杀。”
如今官家将计就计,正好将皇宫内潜伏的余孽一网打尽。
“细细查,他们与金娘子有何关系。”
适才还一脸醉态的官家正襟危坐,神色清明。
凌正德揣测着上峰的意思:“是。那若是金娘子与他们是一伙可要一网打尽?”
官家摇头:“我另有打算。”
凌正德想起适才那金娘子在殿内停留了许久,忙噤声。
“至于其余人——”帝王慢条斯理伸出食指,慢慢叩击着桌几,“在闹市行车裂之刑。”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朔绛误以为金枝与贼人有勾结。
下章立刻解开误会。
金枝(伸出手去):红妈妈说接下来就是男人的事了
几分钟后,无事发生
金枝:你行不行啊?
◎最新评论:
【哈哈哈哈男主氪金卷了几分钟怎么行】
【
【已阅速更夜不能寐】
【救救
怎么这么多误会
哭了】
【
【俺来啦】
【?】
【晋江卡死算了!!!】
【哈哈哈哈】
【打卡】
【打卡】
【打卡】
【又双更!感谢大大!太好看了!!看到金枝吐槽这人怎么老不大婚,笑死了】
【呜呜呜求求赶紧解开误会吧】
【
-完-
第33章
◎一更◎
金枝返回侧殿。
她将妹妹手上绳索解了下来。
玉叶一把抓住她的手:“阿姐。”
金枝强颜欢笑安慰她:“放心,无事,官家喝多自己睡着了。”
玉叶这才舒了口气,她们各自分别。
金枝回到掖庭后不声不响回到自己屋内将门关上。
这才蜷缩成一团想起心事。
她原以为男女之事也就那样,可真到眼前才发现让人惶恐。
金枝咬紧嘴唇。
想起今天朔绛的胳膊虚虚扶住她肩膀。
只是轻微的触碰,却让她如遇雷击,不能言语。
还好,还好朔绛那厮没有过分举动。
金枝不由自主摸摸肩膀。
他只是扶了她一把。
可那里火辣辣的烫,像是有火花在燃烧一样。
金枝坐在黑暗中。
谁想第二天玉叶又来寻金枝。
她噙着热泪:“阿姐,薛郎被抓走了!”
金枝安抚她:“先莫慌,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着听着她觉不对:“这薛阳朔拿着尖刀闯入了暖阁?”
“薛郎是侍卫,难免要带刀,或许只是休憩啊!”
金枝摇摇头:“我记得你那天说自己自荐枕席的地方也是暖阁,这薛某是不是有意的?”
玉叶还要辩解,忽得有人破门而入。
定睛一看是身着甲胄的侍卫。
他们挥挥手,毫不留情擒住了玉叶。
金枝慌得去抓妹妹。
可是被铁钳一般用力推开:“捉拿刺客!闲杂人等避让!”
金枝眼睁睁看着妹妹被捉走。
她急得鞋袜都跑丢了也没追上妹妹。
回到掖庭,宫妃们纷纷议论:
“这薛某肯定是利用了你妹子!”
“就是,古往今来多少刺杀案都会选在床笫间。”
还有人好奇:“难道你妹妹跟官家……”
金枝忙辟谣:“没有,是我替了妹妹,但官家喝多了。”
“你主动献媚官家事后却没有责怪你,可见有戏。”惠妃眯起眼沉吟,“时至今日,你只好再去求求官家了。”
**
福宁宫。
“前太子舍人王振,伙同禁军侍卫薛阳朔意图刺杀官家。”禁军统领凌正德禀告。
“只不过薛某一口咬定乐女为同谋,乐女自己则否认,说薛某指使他。还未定罪。”
朔绛睨他一眼:“还有你审不出来的犯人?”
凌正德一愣,而后点头:“是!”
他自然不是审不出,而是官家先前赐给那乐女一柄玉如意,不知道乐女在官家心里的位置。
如今听了官家的话,自然可以放开手脚。
他又说起另一遭:“据查金娘子与此事毫无关系,只是乐女说金枝为她姊妹,不忍妹妹……承幸,便自己……”
原来冤枉她了?
朔绛心里有一丝愧疚。
可很快又燃起了怒火:不忍妹妹承幸?
怎么?
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还要她忍辱负重?
再想起那天所见的她。
怯生生,娇吟吟,似乎前面是万丈深渊一般为难。
心头的怒意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可没等他发作,就听外面小黄门通传:
“金娘子求见。”
这……
凌正德瞥了一眼官家。
立刻有眼色的告辞:“臣这就去彻查此案!”
说罢便快步走了出去。
自投罗网?
朔绛眯起了眼睛,如黑暗中扑向猎物的豹:“传。”
金枝有些忐忑。
特别是看到禁军统领凌正德从殿里走出。
她的心一瞬便提了起来。
涉及刺杀谋反,又岂能轻易赦免?
可即使眼前只有一点渺茫希望,都要牢牢抓住。
她咬咬嘴唇,进了宫门。
朔绛坐在高高的宝座上盯着她,如雄鹰耐心等待着猎物。
金枝行完礼后鼓起勇气:“我妹妹玉叶年少无知,妄想自荐枕席,却从未想过要刺杀官家,恳请官家网开一面。”
“自荐枕席?”
宝座上的朔绛俯身打量着她,满眼冷冷:“那怎的来的是你?”
金枝一顿。
朔绛不是醉酒了么,怎么还记得是她?
她心如鼓擂。
立刻便想了个借口:“因我……爱慕虚荣,便强行顶替了妹妹……”
“爱慕虚荣?”朔绛嗤笑一声。
金枝脸上飞红。
她搜刮着理由:“听说被官家临幸便能封妃,还可获得金银珠宝享受荣华富贵。我便起了心思……”
“封妃?”朔绛差点气笑。
昨天她那般对自己,朔绛心里曾升起过模糊的构想。
可今天她亲自打碎了那欢喜。
告诉他不过是为着荣华富贵。
朔绛心里的怒意渐渐燃烧起来。
金枝硬着头皮站在那里,恨不得有个缝能钻进去。
她想起来的目的,鼓起勇气:“横竖此事与我妹妹无关,还请官家……”
宝座上的人冷冷盯着她:“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那还要怎么求?
金枝茫然。
忽得想起昨天暖阁内那一幕。
她咬咬牙,颤抖着双手伸到了外裳。
朔绛太阳穴一阵跳。
怎么?她就这么随便?
是不是对着谁都能这样?
心里的怒气越发盛起,手上青筋暴起,死死抓着龙椅扶手。
金枝颤巍巍解开了外裳扣子。
下面穿着她昨日勾引朔绛那一身半露衣裳。
可朔绛并不曾像她预想中的见色起意。
他只是斜靠在龙椅上。
懒洋洋盯着她,缓缓道:“金娘子求人就脱衣裳?”
这人可真会羞辱人!
金枝又羞又恼,睫毛一眨,眼泪掉了下来。
她再怎么活泼跳脱也是个女儿家。
岂能听任别人羞辱?
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手忙脚乱掩衣襟。
嘴里还给自己找补:“不愿就不愿!”
“谁稀罕求你!”
说着说着再也忍不住呜呜呜哭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糊里糊涂就下了龙椅。
走到金枝身边蹲下身。
金枝看见朔绛来了,恼羞成怒一把推他:“谁要你怜悯!”
朔绛不备,被她推了个满怀,差点摔倒。
可他没有动怒。
金枝手忙脚乱系着盘扣。
这盘扣有些紧。
她指甲被扣得生疼。
可越慌越乱,乱糟糟就是系不上。
想到眼前这个男人刚嘲笑自己,还鄙夷自己。
金枝眼泪越发哗哗。
她满腹委屈,索性破罐破摔:“谁让你关我!”
“谁让你关我妹妹!”
砍头就砍头吧。
爱谁谁。
但是朔绛没有叫人抓走她砍头。
他只是起身出去了。
**
金枝哭完就起身回了掖庭。
下午蔡狗子传来音讯:“官家把玉叶姑娘放了。她受了惊吓喝了药睡下了,说明儿再来见金娘子。”
金枝放下心来。
想起自己恶狠狠在心里咒骂朔绛的话,又觉怪对不起别人的。
蔡狗子看她神色怔忪,便试探着问:“金娘子,今天可累着了,喝点红枣饮。”
金枝接过红枣饮,喝得津津有味。
蔡狗子看她脸色,又问:“官家可曾下什么话来?”
没有吧。
金枝茫然摇摇头。
摸不着头脑。
只不过一会她便明白了蔡狗子说得话是什么意思。
门外很快就有素未见过面的宫娥太监们探头探脑。
因着掖庭的门是锁着的,他们只能从栅栏那边探过头来。
但都捧着各色礼盒。
有送锦缎的,有送首饰的,还有送金银的。
笑着托蔡狗子递给金枝。
“给我?”
虹霓是个机灵的。
她附耳在金枝耳边小声提点她:“这是提前铺路呢。”
惠妃扶扶鬓边:“大凡有宫妃得宠,当天便有宫里人来送礼。”
金枝捂嘴:“可是我,没有。”
惠妃推推她:“就由着她们误会,有什么不好呢?”
金枝住了嘴。
官家登基之后后位空悬不说,便是妃嫔都没册封一个。
偌大的后宫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
前朝留下那些宫娥内侍才人人自危,担忧有一天砸了饭碗。
可他们就是想贿赂也找不到人。
官家近身服侍的全是楚地王宫带来的旧人。
他们铁桶一样压根儿不受任何好处。
正在此时出现了个金娘子。
别人都说金娘子是囚犯,可是看着看着却觉不像:
她大摇大摆在宫里行走,
时不时惹怒官家一遭,
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就连那些动不动的责罚都像是小两口打情骂俏。
前天又传说她身着暴露进了暖阁服侍喝醉酒的官家。
今天官家食髓知味又再次临幸了她。
“据说金娘子最后出来时面带泪痕,眼角泛红,可见被官家如何躏辱了一番。”
金枝打了个哆嗦。
可她真割舍不下那小山一样的金银。
于是先收下为敬。
不管别人怎么编排,她都笑眯眯不吱声,权当自己是个没嘴的磨喝乐。
当事人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
到最后传到王德宝耳朵里时都已经变成了“官家独宠金娘子,只怕不日就要封后”。
王德宝蹙眉。
上回明明官家说要待太后回来亲自选秀。
也没说有这女犯何事啊?
可是再想起官家待女犯的态度,又觉处处透着古怪。
他越琢磨心里越没底。
索性叫人请了钱公公相问:“这……”
钱公公也很淡定:“官家私事岂是我们揣摩得?倒不如好好当差。”
王德宝这才惊觉自己浮躁了。
他拱手谢过钱公公,踏实当差。
那边金枝在跟妹妹聊天。
玉叶进了监牢瘦了一圈。
说起旧情郎咬牙切齿:“原来是个登徒子!不怀好意想利用我刺杀官家的狗贼!”
薛某和那前太子舍人已经被统统押到闹事车裂。
金枝想到这般先打个寒颤。
好在妹子顺利活下来了。
她想了想叫玉叶等会:“我去给你摘点杏子。”
掖庭的杏子如今总算黄了,金枝想给玉叶摘些。
她三下五除二就爬到了杏树上。
没有带篮子,便将下襟撩起来,兜了满襟。
下面似乎蔡狗子在压着声音急切叫她。
金枝高兴回头喊:“等我再摘一枝。”
她噤了声。
树下是朔绛阴沉着脸。
跪了一地的宫娥内侍。
作者有话说:
我说的误会是男主以为金枝自荐枕席是想刺杀他的误会
看到好多宝宝猜错了。
那个大误会要后面才会解开。
今天还有一更
朔绛:朕要重重罚你。
宫里围观群众:好耶,又一轮打情骂俏。
◎最新评论:
【刺激!刺激!给我上啊朔绛!拿出你小狼狗的劲来!冲冲冲!】
【金枝和朔绛这都没口口,大大你不行啊】
【滴滴滴打卡】
【我突然觉得好幸福,今天竟然有三更】
【朔绛行不行啊?这都能忍?!!】
【朔绛:把她关到掖庭。
金枝: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朔绛:鹅肫掌汤太腥,给她喝。
金枝:还有这种好事!?
朔绛:罚她面壁。
金枝:被子有了。
朔绛:罚她舂米。
金枝:摩多摩多,米糠枕头有了。
朔绛:罚她抄书。
金枝:瞌睡有人送枕头——正是时候。
朔绛:朕还要重重罚她!
金枝:好的,这就来领赏!】
【想看他俩生米煮成熟饭(揣手手】
【啊这】
-完-
第34章
◎二更◎
朔绛是来质问金枝的。
今天上朝居然有御史上书。
上谏官家不可沉溺于美色忘记纲常。
什么美色?
朔绛一头雾水。
御史不紧不慢:“听闻官家在宫里藏了一位金姓民间女子,荣宠非常甚至意图封后。”
站在下首的游飞尘脸都要绿了。
他举着笏板的手都要抬不起来了。
朔绛了然。
不过他仍是一脸淡定:“这是宫中谬传,御史听错了。”
眼皮子都没有抬起。
轻描淡写。
等下朝后游飞尘便刻意留在了最后请求觐见官家。
朔绛下了朝先问王德宝。
王德宝有些慌乱:
“宫里是有这等谣言传出去,臣亦不知官家心意……”
“而那位金娘子则大张旗鼓宣扬此事。臣误以为此事为真……”
朔绛差点气死。
谁知此时游飞尘又来求见。
他进殿之后卸下官帽倒地便跪:“官家,臣愿以这身官袍换金枝安然出宫。”
朔绛心里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
他没有理会游飞尘,拂袖而去。
而后铁青着脸一脚踹翻矮凳,气势汹汹来寻金枝。
谁知金枝居然还在杏树上爬树。
她裙角提起,别在腰带间。
脚蹬在树杈上,双手还怀抱着杏树。
举止不雅、不成体统!
朔绛气涌了上来。
偏偏王德宝还多嘴:“金娘子,您可小心喽,先从树上下来。”
朔绛瞪了他一眼。
金枝从杏树上毫发无伤滑落下来。
又觉朔绛有些火气,她便自作聪明将杏子让与他:“官家可要吃杏?”
殊不知她撩起一半裙角,让杏子时又要向前一让。
像极了在投怀送抱勾引。
所以才勾得是个男人就爱她吗?
游飞尘本是国之重臣,怎的涉及她之后就变得呆若木鸭?!
她就不能消停消停吗?
朔绛咬紧了牙关,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
身形修长的君王,自有睥睨天下的王者气魄。
深邃的眸子藏着让人看不透的情绪。
金枝吓得后退一步。
因他放了玉叶而产生的感激之情顿时烟消云散。
朔绛往前迈步。
心里藏着的暴戾再也藏不住了。
他慢条斯理走到金枝旁边。
金枝从他从未有过的眼神中忽得觉察到了危险,像是那些灵敏的兽类。
她忽得想起自己这几天非但没有制止流言,
还推波助澜,故意在别人提起官家时娇羞捂脸。似乎两人已成好事。
甚至还浑水摸鱼收了不少银钱。
她像一头鹿,睁大了浑圆的眼睛:
“官家……”
话还没说完。她就觉脚下一空。
竟是被朔绛打横抱起。
金枝来不及反应,金黄的杏子撒了一地。
**
朔绛冷冷扫了王德宝一眼。
王德宝立刻乖觉带领众人都赶紧跪退。
此时也不讲究什么进了掖庭的犯人都不许再出去的规矩了。
一众宫妃宫娥被王德宝轰了出来。
蔡狗子无法,只得就近寻了一间老宫室将诸人都锁了进去。
又忧心忡忡问王德宝:“王总管,这是……”
王德宝也烦,瞪了他一眼:“少说两句。”
他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啊。
又撵玉叶:“闲杂人避让。”玉叶泪光盈盈,只得动身回乐所去。
蔡狗子瞧着外面湛蓝的天发呆:“这,要不要寻干爹他老人家出出主意呢。”
王德宝心烦意乱:这还是大白天呢!
可这话能跟那位年轻的帝王说吗?
他心里乱得什么似的。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来人呐,去瞧瞧太后娘娘銮驾什么时候进京。”
有了太后娘娘坐镇后宫,便是什么狐媚子都掀不起波浪来。
**
朔绛将金枝打横抱起,大踏步走进了掖庭的正殿。
而后狠狠一脚将门踹上。
年久失修的棂扇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动。
金枝慌乱起来。
她一把揪住朔绛衣襟,目光询问。
朔绛微眯眼睛,此时脸上有她从未见过的狠戾:
“当然是如你愿。”
金枝颤抖起来,她伸出双手去推搡朔绛。
可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在朔绛看来不过如此。
他将她扔到了榻上。
金枝略有些狼狈倒在了榻上。
掖庭的床榻薄薄一层被褥,她后背撞击过去只觉发疼。
可她顾不上呼疼。
只大声呼喊:“救我,救我!”
“救?”
朔绛俯身下来,他捏住她的下巴,
俊朗的脸上此时满是戾气:“谁敢来救你?”
金枝全身都被吓得僵硬起来。
她忽得想起这里是宫闱。
眼前的人是手可遮天的君主。
别说是欺负她,就是杀了她也无人会站出来主持公道。
她心里一阵阵寒意逼人。
如一只奶猫,闯了祸,缩在角落里不出声。
朔绛目光灼灼。
他好整以暇盯着她挣扎,并不心软。
金枝急得鼻头泛红,哭着哀求起来。
朔绛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听说金娘子在外自称宠妃?”
撒过的谎被戳穿,金枝脸色煞白,像是一只水里捞出来的狐狸。
涨红了的脸颊软软糯糯,格外惹人怜爱。
朔绛忽然发现金枝虽然平日里飞扬跋扈,可是将她欺负得狠了她也会有惹人怜爱的一面。
倒是别有趣味。
心里所有压抑着的火都迸发出来。
他低沉笑:
“那天,金娘子不是甚是主动么?”
声音低沉,灼热的气息触及金枝的脖颈,让她心神俱震。
金枝羞愤欲死,脸上泛起了嫣红。
朔绛却不轻易放过她。
他强硬拉过金枝的手,强令她拉着自己的手拂上金枝的耳垂。
“上次,金娘子不是拉我摸这里么?”
他有习武的习惯,手指布满薄茧,
所到之处燃起从未有过的火花。
金枝耳垂红到滴血。
她竭尽全力挣脱,手忙脚乱往地上爬去。
却被他攥住了脚后跟拽了回来。
脚跟被牢牢攥住。
又痒又疼。
金枝怕得瑟瑟发抖,牙关忍不住轻轻颤动起来。
她奋力挣扎想推开朔绛。
她用力踢他,踹他,毫不犹豫用手挠他。
朔绛毫不在意,似乎毫无知觉。
他健硕狼腰稳稳锢在她前头。
脸上脖子上被她指甲划出一道道伤口。
可他连眉头都没蹙一下。
反而慢条斯理伸出胳膊去,死死掐住金枝腰肢将她逼在了墙角。
像是围猎山羊的猛虎,有的是耐心。
金枝被困中后眼中流露出一丝茫然,分外娇娆。
朔绛心里涌上一股燥热。
他慢条斯理解开两粒龙袍上的盘扣透气。
金枝触电一般别过眼去,却还是瞥见他露出的胸口有大片的伤痕。
她吃了一惊,忘记了挣扎。
朔绛似乎看懂了她的惊讶,
他薄唇带着一抹嗤笑:“我从侯府杀出了条血路才活了下来。”
“而侯府满门已经死了。”
他声音冷峻而绝望。
他们都死了。
血流成河。
部曲们、家丁们、侍女们,没人束手就擒。
每一个人都性情刚烈,挣扎着反抗来抄家的官兵。
金枝眼泪簌簌掉了下来。
她本来就愧疚于此事,听到后多年的歉疚涌上心头。
朔绛却像被泪水烫到了一样。
他呼了一口气似要稳住心神。
半天才咬牙切齿:“我拼尽这满身伤,是为了有朝一日叫你耍弄我团团转?”
他说到最后一字已然控制不知心里的暴怒。
尾音上翘,带着上位者杀伐决断的冷意。
金枝呜咽起来:“我没有……呜……不是。”
“嗯?”朔绛居高临下狠狠捏着她的下巴,“不是?”
金枝蜷缩起来,被威压逼得无处可逃。
她嫣红的嘴唇断断续续骂他。
朔绛非但不恼火,还生了猫逗弄老鼠的恶劣心思。
他似笑非笑盯着她:“你不是想被我临幸吗?”
“不,不想……”金枝哽咽起来。
可因着哽咽说话断断续续,听上去却像是“想”。
朔绛挑眉,玩味地盯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小娘子:“很想?”
金枝涨红了脸,拼命摇头。
朔绛的眼睛里光芒凛冽:“听说,你在宫里四处散播流言?”
他质问起来寒意逼人,毫不松懈。
如同审问犯人一般,让人想起话本子里那些冷峻可怕的酷吏。
“我错了。是我错了。”
金枝悔不当初,沮丧得声音都打起了颤。
朔绛的呼吸变得急促沉滞起来,
他俯身,嘴角浮现出一丝邪恶的淡笑。
而后在金枝耳边低语:“怎么,很想被我入?”
即使在街巷之中金枝都未听见过这般粗野话语,何况说话人是本来谪仙一般的朔绛?
他清冷高傲的面孔不着凡尘。
却在唇齿间冷冷说出这等只有低贱的车夫走卒才会说出的粗鲁之语。
明明说着粗俗无比的荤话,可脸上神情淡然。
仍旧儒雅俊逸,似乎在和你讨论今天的天气一般。
金枝杏眼圆瞪,一时像是被吓傻了一样。
随后反应过来,脸上像是三月的桃花瞬间被风吹燃,沸沸扬扬尽是桃红花瓣。
她吓得浑身抖如筛糠一般。
哆哆嗦嗦双手怀抱自己,彷佛这样就能抵御接下来的暴行一般。
朔绛笑得恶劣。
他终于伸出一根手指。
可没有碰到金枝。
因为金枝呜咽着哭了起来。
她仰起脸。
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流出来。
她哭得声嘶力竭,两眼通红。
“救命!救命!我害怕!”
朔绛僵了一下。
他似乎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冷水,猛地直起身来。
金枝顾不上多想。
她拼命藏到墙角。
朔绛跳下床榻。
他背对着金枝。
墨色的龙袍上金色暗纹在暗影中闪闪发亮,似乎像是随时能蓬勃而出致人于死地。
他没有说话。
在满室寂静中站了许久。
最后大踏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朔绛咬牙切齿:“我拼尽这满身伤,是为了有朝一日叫你耍弄我团团转?”
围观群众:不然呢?
◎最新评论:
【
【更新】
【
【谁还记得女主其实比男主年龄小
她的命也苦,她一直都只是想好好地活着
她告诉管家线索
是因为男主本来就只是逃婚出来的
她在没有伤天害命的前提下想救自己的娘很难理解吗
你不能因为皇帝和你家的权斗,先入为主就认定女主和皇帝有牵扯吧,你有证明吗?仅仅是因为她和管家见过面吗?
还有男主,就算你这么认为了是吧,那你该杀就杀,一直扭扭捏捏真的,我很看不起你,灭门之“仇”居然还这么摇摆不定。】
【我觉得,男主完了】
【救命为什么一直这么误会女主这么磋磨她】
【什么时候虐男主啊,可恶!】
【
【夭寿咧!!!!】
【误会还不解开,看得好憋屈啊救命】
【摩多摩多手动星星眼。多给你浇浇水,还请茁壮成长啊,小树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怎么还不在一起看着莫名想哭唉:-(】
【霸总路线。男主前后差好多】
【哦莫哦莫天呐天呐】
【啊,希望以后好好的】
-完-
第35章
◎一更◎
“王总管,这是怎么回事啊……”蔡狗子煞是为难。
官家把一院的人都赶了出去,打横抱着金娘子进了殿。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要临幸了吧,偏偏起居郎没有写在内廷起居注上。
问金娘子,她只一味摇头。
王德宝瞪他一眼:“你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一个管掖庭的,也敢伸手过问官家的事?”
蔡狗子心虚地缩缩脖子。
管掖庭的太监是皇宫大内里地位低下那一批。
即使他是特意被钱公公疏通关节调过去的,那也改不了。
王德宝心烦意乱:为什么这个掖庭太监手能伸这么长?
还不是那个掖庭女犯地位高?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官家嘴上说要罚她,
实际上呢总是雷声大雨点小。
他挥挥手赶蝇蚊一样赶蔡狗子:“去去去,以后别来烦我。”
昨天官家从掖庭出来后就去了太庙。
在太庙对着朔家列祖列宗牌位跪到日落。
好容易一群奴仆磕头劝官家别跪了,谁知官家扭头就进了上书房批阅了半夜奏章。
太庙遍植古柏,苍郁及天,又冷又凉。
官家回来就着了凉。
如今还在榻上躺着呢。
煎好的药他也不吃。
倒像是在跟自己赌气一样。
王德宝瞧了一眼侍药小太监无奈的眼神,决定再试一次。
他蹑手蹑脚走进内殿。
跪下磕头:“官家,您要保重龙体啊。”
官家不说话,抿紧了嘴唇,下巴冷峻纹线毕露。
王德宝心一横:“这药,是金娘子亲手熬煮的,您要是不喝,……”
话还没说完,就听“砰”一声。
原来官家将案几上一柄白玉书挡随手掷到了地上。
白玉落在厚羊毛锦毯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王德宝唬得一跳,又心疼官家,便道:“官家要是气着了打骂老奴都使得,可万万不要做坏了身子。”
朔绛淡淡:“知道了。”
王德宝退出内殿,临走时想想,还是将药碗放到了案几上。
走到屋檐下,他抹抹不知道何时出来的泪。
官家这般糟蹋自己身体可如何是好?
**
掖庭那边要冷静得多。
宫妃们正聚在院里晒太阳,人手一把甜杏。
惠妃挑挑拣拣找了个大一点的杏子送进嘴里,满意砸吧下嘴才说:“妹妹啊,我进宫这么多年还未见过哪个妃嫔可以得宠至此。”
“不对吧?没宠吧?”陈美人看不懂。
惠妃鄙夷瞧了她一眼:“要不我怎么是妃,你连个嫔都没混到呢?”
“你!”陈美人生气。
其余几个姐妹劝她:“算了算了,如今都是命悬一线的前朝旧人争那个作甚?”
陈美人这才作罢。
惠妃继续自己的分析:“他把你关起来,说起来也没有苛待,倒是自己见天生气得什么似的,这不就说明心里有你么?”
“你不是前头皇帝的宠妃么?怎么还向着现在这个官家?”有人奇道。
静妃老老实实承认:“我看脸。”
掖庭中的女子都是第一次见官家,纷纷赞叹:“官家那长相真是没的说,比原来狗皇帝好看得多。”
金枝垂下眼眸,心里五味杂陈。
**
王德宝再进殿内时。
官家已经沉沉睡过去。
王德宝心里甚为欣慰。
官家昨夜彻夜未眠,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都没合眼了。
难得能踏实睡着。
王德宝小心将开着的窗棂关上,忽得一顿。
案几上隔着的宝山纹蓝底瓷药碗,此刻里头空空,
只余一点褐色的汁液还沾在碗底。
**
向晚时分玉叶倒来寻金枝。
她带来些跌打膏药。
“阿姐,这是那位禁军统领凌正德大人给我的,说是能散结清淤,你得闲时抹抹。”
金枝下意识摸了摸下巴被朔绛锢出来的青印,她嗯了一声。
玉叶仍不放心,自己拔出瓶塞,给姐姐抹了起来:“姐姐别不当回事。听凌统领说这药极为难得,好多药材经年难遇,太医院今年就配出来两瓶,他是这回捉拿刺客有功才得了赏赐呢。”
金枝听出了端倪:“这般珍贵之物他怎么就给了你?”
玉叶吐吐舌头:“他捉拿刺客时将我也捉了起来,说拿这个给我赔罪呢!”
金枝摸摸她额头:“玉叶长大了,会心疼阿姐了。”
玉叶不好意思摆摆手,忽得看见院里:“咦阿姐,你怎么也有一瓶?”
金枝这才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
看见院里有一瓶一模一样的。
她纳闷:“昨儿个蔡狗子送来一瓶跌打损伤的。”
玉叶瞪大眼睛:“蔡公公居然有这么大能力?”
蔡狗子在旁边笑:“咱家谎称自己伤了脚跟太医院配药的小厮胡乱要的。能是什么好货?”
金枝也点头:“应当出自太医院,都是一样的瓶子,里头的东西肯定不一样。”
玉叶便将手里的瓷瓶递过去:“姐姐记得日常抹抹。”
她还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娘和弟弟写来的!”
金枝大喜。
她自打清明到现在已经快两月都未收到过家里的任何消息。
展开信件,果然是苏三娘清隽字体。
店里虽然有官府的人盯梢,倒也没影响开店。
如今新皇登基后天下太平,市井间地痞流氓都没了,官府也为民做主,肉铺生意居然特别好。她和卫石两人忙得脚不沾地。
苏三娘说她想雇个人,这样叫卫石去读书科考。
听说官家要开恩科,录取人数比往年都要多,或许卫石能中个什么功名。
说下回采办太监开宫门时,他们或许能扒在门外遥远看玉叶一面。
还说游飞尘做了官来,据说是个什么郎。
向晚戟虽然没回来,但也有了消息,原来这些年他们两人投奔了官家早成为麾下干将。
苏三娘絮絮叨叨将家里家外的事情一并向金枝交代,连金豆生了个羔羊的事情都不落下。
金枝捏着那叠厚厚信纸,彷佛又回到了乌衣巷。
她一整天高兴得合不拢嘴。
**
朔绛这一病就是四五天。
他发起了烧,总是反反复复不好。
病中迷迷糊糊。
梦里看到金枝噙着泪躲在墙角,他伸手去安抚她,可一扭头便是侯府满门血流成河。
他在这梦境里浮浮沉沉,漂流了许多日。
等再好时已经进入了六月。
一大早书艺局就将做好的各色戏玩骑射等物呈到御前。
朔绛扫了一眼,眸色淡淡。
下面官员以为官家不懂,所以解释:“回禀官家,快要到二郎真君生辰,民间有盛大的庆祝仪式,书艺局每年都会做樊笼、马鞍等物贡到庙前。”
朔绛“嗯”了一声。
他随手从中拈起一枚弹弓。
上好的紫檀木弓身,鹿筋做得拉绳。
上面还钻了小孔,方便穿绳。
朔绛忽然想起那年他和金枝在二郎真君庙前。
她踮起脚尖艳羡盯着台上展示的各种戏玩。
感慨:“那弹弓可真牢,一看就能打老远。”
那时他在心里想:等我回了侯府,要多少弹弓有多少弹弓,都给金枝。
可惜也没有兑现。
他站在殿里拿着一柄弹弓发呆。
六月的风从窗棂里吹进来,还带着荷叶的清香。
书艺局的官员有些惴惴:
官家不说话,是不满意吗?
可又不敢抬头直视。
忽得听官家说:“这弹弓,再造个呈到御前吧。”
原来是瞧中了此物?
官员大喜。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圣上自打登基以来恪已律身,从没有任何癖好。
御史们都夸官家圣明是个明君。
可他们书艺局这等专造小玩意的衙门就愁了:
是不是要失饭碗了?
这不,官家登基以来一次都没有用过他们。
谁知今日来活儿了!
官家居然瞧中了这弹弓!
他一下浑身的龙马精神:“是,臣这就造大大小小百八十个一套呈上来。”
“不用那么多。”官家仍是淡淡,“不过抓手做小一点,免得反伤了虎口。”
官员应了声,心里有些纳闷:
官家是马背上打的天下,虽不是正经武将可也是习武之人,怎么没有拉弹弓的力气?
不过这不是他考虑的。
他取回了戏玩,就要跪退。
忽听得官家补了句:“点缀些金银宝石。”
官员更奇怪了:这位官家当年是汴京城有名的谪仙公子,最是儒雅清俊,怎会喜欢金银俗物?
可见外面的流言做不得真。
他边在心里嘀咕,边退了下去。
**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朔绛自从那次发疯之后就如忘记了她。
金枝也乐得逍遥自在。
她每天也很忙。
跟着姐妹们学习琴棋书画,种种田松松土。
还可以用淘腾出来煮茶的尖底小钵煮点饭菜改善伙食。
杏子晒干做甘草杏,杏核砸出来送到御膳房熬汤,还能捎带跟御膳房的司膳搞好关系。
司膳自打上次金枝被罚去舂米后就跟金枝关系甚好。
今日送点枣酥,明日送一盒香梨糕。
金枝也不错过机会,介绍司膳去她家的肉铺采购肉品:“都是第一手新鲜的食材呢。”
只不过御用的膳食都来自皇庄,不能私人采购。
金枝也不恼,反正总归多条销路。
惠妃她们几个也挺忙,本以为进了冷宫这辈子就寂寂无闻了。
没想到来了个金枝,
她们一天天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每日吃喝玩乐,拜托蔡狗子将她们做的绣品拿出宫去卖。
如今有玉叶帮忙,居然有人还能联络到宫外的亲人。
一下子顿觉人生有望。
偌大一个掖庭日日沸反盈天,倒成了大内最热闹的地方。
近几日掖庭热议的新闻便是太后娘娘已经回宫了。
都说太后娘娘被汴京城伤了心,常年住在楚地不回来。
金枝不喜听这些,就去门口帮蔡狗子搬冰。
蔡狗子存着攀附金枝的心,是以时不时就让她偷溜出掖庭活动活动。
金枝顶着“宠妃”的名号,无人敢来寻她的晦气。
她也乐得自在。
每年冬天大内都有专人去黄河里凿冰,而后用马车运回来放在冰窖里。
等夏天分发给东西各宫。
掖庭不算什么好地方,只得了半张八仙桌那么大一块冰。
金枝帮蔡狗子把冰块搁到板车上去。
谁知往掖庭拉车时,身后居然传来个阴恻恻的声音:“站住!”
金枝一回头,却是朔绛正坐在龙辇上,好整以暇审视着她。
朔绛要去太后宫里请安。
龙辇一转进入长巷。
他不耐烦一抬头,就见前面有个宫女正在费力推着板车。
记忆瞬间想起六年前,金枝和他就这样拉着板车在深夜无人的汴京城走过。
他自嘲笑笑,自己真是魔怔了,看到个人就想到她。
谁知再细瞧瞧,这身影怎么越看越眼熟呢?
他喊了一声。
对方转过脸来,
可不就是金枝?
他太阳穴又突突跳了起来。
这些天他都躲避着金枝,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金枝扭身过来正好对着太阳。
六月的艳阳灼人,她下意识躲闪了一下。
她额头的碎发被汗水浸润,粘衬一条。
朔绛心里一下就起了火:“王德宝,你这大内总管当的够格!无人可运送冰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来。
金枝一愣。
她本以为朔绛这厮又要发疯,谁知道他这回倒没骂她。
王德宝额头冒汗,上前回话:“是臣失察,还请官家责罚。”
蔡狗子吓坏了,这可是他的活。
眼看蔡狗子有可能要受罚,金枝忙辩解:“是我自己来帮忙,与他人无干。”
朔绛闻言瞥了她一眼。
他冷笑:“那倒是朕狗拿耗子了?”
金枝还因为上次的事情气着,因而说话也硬邦邦:“是你自己说的。”
气急连敬称也忘了。
王德宝吸了口冷气:“大胆!御前无仪!”
一国之君的颜面就这么被她踩在脚下蹂躏。
王德宝有心相帮金枝,忙赶在官家惩罚前推推她:“还不快去墙角站着。”
朔绛不吭声。
没想到金枝居然真的一甩头就往墙根走去。
蔡狗子急得什么似的。
这大热的天,要是中暑了可如何是好?
他恨不得提醒金枝“赶紧求官家开恩。”
朔绛看着正浓烈的日头,眼皮垂下,没有波澜。
两人正僵持,忽听得一声“官家怎么在这。”
却是太后娘娘从后面凑了过来。
朔绛忙命人落轿。
下去接太后:“娘。”
太后是世间他仅存的血亲,地位非同一般,是以朔绛甚少称呼敬称。仍像民间一般称呼为娘亲。
太后也宽厚,见着儿子:“这么大热天,官家在这里作甚?”
朔绛开阖嘴唇,却不知从何说起。
谁知太后扫到站在墙角的金枝,忽得大惊失色:“金娘子?”
事已至此,金枝也不能装傻。
她转过身来,老老实实行礼:“见过太后。”
太后一把拉过金枝:“恩人,叫我好寻!”
朔绛愣了。
作者有话说:
让我康康是谁一听药是金枝亲手熬的就立刻起来喝药了?
还有一更,两千字短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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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好耶好耶!守得云开见月明!】
【下章是要解开误会了吗?猪鱼怎么欺负金枝的我都记着!舂米一次,罚写字一次,差点掐死金枝一次,上次吓坏金枝一次,我都记着呢】
【笑死】
【关键时候不要卡文啊】
【好了,可以开始虐男主了,我等着看呢】
【得,太后都来撑腰了,金枝直接称帝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金枝还救过太后啊,真的好人好报】
-完-
第36章
◎二更◎
太后拉着金枝的手就要千恩万谢谢她。
又好奇:“怎的恩人进了宫?”
这……
其余人都抬头看朔绛。
朔绛硬着头皮:“是儿臣……”
他斟酌着措辞。
却不知说什么好。
太后猜测:“莫非是绛儿请恩人进宫来?”
便笑:“那我今儿可要好好报恩。”
朔绛正要出口阻拦。
却听得金枝抢先回答:“报恩不用了,还请太后娘娘准许我出宫。”
她挑衅瞥了朔绛一眼。
朔绛气短。
太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自己儿子面色沉沉,似在生气。
再想到适才过来时看到两人似乎在对峙。
担心儿子冲撞了恩人,
于是笑问朔绛:“我先请恩人喝杯茶。”
说罢示意手下宫娥去请金枝。
太后开了口,朔绛也不好当众下她面子,便含糊应了声。
太后携着金枝的手就要带她去寿康宫。
眼看她就要走,朔绛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剧痛。
他灵机一动:“摆驾,我也去太后宫里。”
厚着脸皮到了寿康宫。
太后瞧见儿子脸色不对,便使了个眼色叫大宫女秋然:“我库房里有套珍宝想送恩人,秋然你带恩人去瞧瞧。”
将金枝支走。
朔绛才急急问:“下午娘亲所说,究竟是何意?”
“当初我捧着一柄尚方宝剑冲到了皇宫去质问狗皇帝,自然半路上被禁军抓了起来。”太后望着外头的烈阳,神色惨然。
是以没赶上侯府抄家时的惨况。
侯府大部分女眷都竭力反抗,即使不是战死也是自戕而死。
最后剩下的女眷都被充为官妓,外嫁女也不例外。
侯夫人本想找机会自戕,可听侯爷一位心腹说世子逃了出去。
皇室抓捕的世子尸体是一位身材相仿的战死部曲,因着是投火而死所以容貌尽毁,瞒过了抄家官兵。
家人还活着,叫侯夫人生了活下去的意愿。
她进了宣徽院。
昔日政敌有心讨好狗皇帝,时不时就要点侯府女眷们陪客。
虽官府声明乐女不得陪宿,可她们总要忍受许多调笑和□□。
每日里饮食又常被克扣。
乐官们以欺压她们为乐。
侯府女眷们实在捱不住, 第一天就有人自尽。
侯夫人也差点支撑不住。
谁知这时有人送外面给她们送糕点进来。
难道是儿子?
侯夫人心里燃起了希望。
她们那时缺衣少穿,能有口吃的说是活命也不为过。
更重要的是宣徽院那些小吏还当侯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亲戚故旧在暗中照应,于是也不敢欺侮她们了。
侯府女眷们纷纷都有了生之意志。
直到又过去一段时间,有名乐女悄悄给她们塞了些银两。
侯夫人大惊。
狗皇帝对侯府深恶痛绝。
没有人敢在这时送进银两。
那乐女小声说:“我是苏三娘旧识,受她女儿金枝之托帮你,你要谢就谢金枝吧。先前的糕点也是她送的。”
金枝?
侯夫人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却想不起来是谁了。
她想或许是从前受过府里恩惠的什么人?
有了这位金枝打点,她们在宣徽院的日子也能过下去。
再后来随着狗皇帝遗忘她们,金枝拿出了钱趁机赎出了几位侯府女眷。
“那里头有你旁系婶婶、隔房姑婆,还有你侄女。”
只不过像侯府夫人这样要犯并不能赎出去。
即使这样,侯夫人已经足够感激金枝。
金枝将这些人送到自己家居住。
终于侯夫人见到了金枝。
她感激之下就要跪拜,金枝笑:“您莫要客气,从前我在您家里卖肉,您赐了我许多银子,这权当我报恩。”
侯夫人终于想起,那天侯府办酒宴,表小姐独辟蹊径要在后花园开设各色商铺。
其中就有一位屠夫娘子。
之后风声不紧后,金枝又将侯夫人赎出。
侯夫人在她家暂居了几天就想法子联系到楚地的将领。
于是她带着侯府的女眷们集体告辞。
她不讲自己要去哪里,金枝便给她赠了大量盘缠。
侯夫人带着女眷们到了党夏暂时安置下来,等朔绛收复楚地后又常居楚地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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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哟哟,这猪鱼不得跪下给金枝磕几个头】
-完-
第37章
◎出宫◎
太后晨起梳妆。
外头宫女来报:“官家卯时就在外头候着您了。”
卯时?天才微亮时。
太后唬了一跳,忙宣官家。
心疼儿子少不得要责怪宫里人:“怎的不唤我起身?”
秋然道:“是官家吩咐我们莫要吵着您。”
太后顾不得梳洗,叫人唤儿子进来。
母子相依为命,便没了天家那些长幼分明的规矩。
见朔绛进门她心疼打量儿子:“为何不叫人喊我起来?害得官家白白在外头等这许久。”
朔绛浅笑:“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昨天批阅完奏章,一看时辰竟也天亮了,索性就来娘这里蹭顿饭吃。”
太后心里微疼,忙唤厨房上早膳。又叫人给官家炖参汤补身。
“无妨。”
朔绛低头看着案几,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太后便问:“官家心里有事?”
朔绛迟疑。
太后笑,她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疼他什么似的,自然知道他此时的想法。
朔绛长大后就成了风光无二的探花郎,后来又成了一国之君。
可这心里有事踟蹰不前的样子却还是跟孩提时一样。
于是她柔声鼓励儿子:“官家莫要担心我这里受不住。”
她也好奇,如今官家富有四海,又有什么能让他犹犹豫豫的?
朔绛终于抬起头:“娘,当初我离家出走,后来又被府上找回来了,可我那几天心情低落,未曾跟家里人说过一遭事。”
嗯?太后瞪大眼睛。
朔绛一咬牙:“我的行迹遭人出卖给了李管事。出卖我的人,正是那位……金娘子。”
“还有这事?”太后站了起来。
她沉吟片刻却说:“这却怨不得金娘子。你走后老太君便郁郁寡欢,你爹回了封地,我眼看着要过年,担心老太君过不好年,便悬赏了五千两银子命家中上下仔细寻你。”
“金娘子是生意人,她遇上赚钱的机会自然要抓住。她与你无亲无故,算不得是出卖。”
可……她与我那般熟悉,又岂是无亲无故?
罢了,或许在她眼里我就是个无用之人。
朔绛咽下要说的话,转而说出另一个疑点:
“我回府也就家人上下知道,为何官家能知道我的行踪?又为何那李管事忽然失踪?”
他这几年一直在查李管事踪迹,可惜一直不得。
侯夫人摇头:“侯府被抄家时家里乱糟糟,有人失踪也很正常,说不定被杀了呢。”
“爹若不是因为我归家也不会回京,又怎么会被……”
朔绛说了一半,他狠狠攥着拳头,手上青筋毕露。
她和蔼打量儿子:“娘知道当时侯府之事惹得你心神不安了好多年,只不过这些便都过去罢。”
“那金娘子即使真受狗皇帝胁迫也无妨,你想想,她一介弱女子,对方是皇帝,真威逼下来,你又不是她亲人故友,难道要她一死了之来保全你?”
朔绛目光沉沉。
太后这些年经历了人间冷暖,越发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那些在朝堂上假意大声为我们辩护实际故意勾起狗皇帝戒心的故旧、那些站出落井下石的部下、明哲保身的亲戚,那些人才更可恶。”
那些人受了朔家多年恩惠和庇护,却在关键时刻纷纷落井下石。
朔绛不语。
太后慈爱看着自己儿子。
长身玉立,挥袖间山河可平。
也因这样,她越发不希望儿子纠葛于往日仇怨中。
“一切皆是猜测,只有一点证据,你又何必恨上她?”
朔绛不吭声。
太后想起昨天听秋然说起过宫中传闻官家囚禁金娘子,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一向光风霁月的儿子莫不是被侯府惨案梗在心里成了心病?
朔绛上位本就是篡位,自然要手段怀柔。
要是让外头知道官家清算旧日仇人,只怕朝堂上又会人人自危。
好容易安稳下来的政局经不起再次人心惶惶。
太后想了想便下了定论:“大理寺断案子都讲究人证俱全。此时又无定论你先关了人家,总归不对。你若是心里膈应便将她放出宫阙去,眼不见为净。”
朔绛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太后所言句句在理。
他没有理由反驳,只得“嗯”了一声。
**
金枝是个伶俐的,昨天从太后的赏赐那里挑了一把金银送给她身边的大宫女秋然。
没想到很快就结了善果。
第二天秋然就来寻她告诉了她个好消息:“太后娘娘说可以送你回家了呢。”
真的?
金枝不敢置信张大了嘴巴。
秋然抿嘴笑:“可是欢喜得紧了?太后娘娘亲自说的还能有假?你赶紧收拾东西吧。”
“可官家?”
秋然小声道:“太后娘娘说服了官家。”
金枝终于咧开嘴来。
她欢喜得一把抱住秋然转圈。
秋然也不恼。
宫里人人警惕又冰冷,这位金娘子就像一团小太阳,照的人心头暖洋洋的。
金銮殿内,朔绛与户部官员商议着减免赋税之事。
官员们各有主张。
守旧派主张一切不变,激进派建议减免,两方唇枪舌战好不热闹。
朔绛心里了然。
这些反对减税的人有不少是前头留下的拥趸,明着不敢站出来反对他这个官家得江山,暗地里却设不少绊子。
偏偏朝堂不像战场,无法砍头了事,只能怀柔缓缓图之。
就像太后对待金枝,主张大肆报恩然后送出宫去。
让外头的人看到出卖过官家的人仍旧能因为之后对官家有恩而获得荣华富贵。
这样让朝政安稳,也让更多墙头草归顺朔绛。
可,他不愿。
最后两方妥协的结果便是悄无声息将金枝送出宫去。
朔绛看了看外面的晴空:
估摸这时辰,她应当也知道了这消息了吧?
**
金枝谢过秋然就开始收拾东西。
她现在的身外之物有一床明黄御用被褥、一方米糠枕头、一条扯断了的金链子连着金锁头、太后娘娘赏赐的一套金头面、一堆杏干,两瓶跌打药。
金枝想了想,便将金头面拿出来拆成金簪、金梳、金篦,要分给诸多姐妹留念。
却被拦住了。
惠妃撇撇嘴:“我们各个非富即贵,谁要戴金头面那般俗物?”
“就是!明晃晃黄澄澄晃得人不舒服。”陈美人这回难得与惠妃观点一致。
金枝知道她们作出嫌弃之态是为了给自己多点傍身之物。
因而也跟着笑,私下里却偷偷将金头面偷偷塞在了她们被褥下面。
杏干分给了守门太监。
米糠枕头被云岚要了去。
被褥却没人敢要:“乖乖,那是御用之物,活不耐烦了才要那个。”
金枝只好将那被褥捆起来带着走。
她掏出金锁链,塞给了蔡狗子:“多亏你照拂。可惜并不能帮上你什么了。”
不然也不会总能偷偷跑出去放风。
蔡狗子摇摇头,拒绝了锁链:“娘子莫要妄自菲薄。”
又说:“那跌打药膏是管当御药院讨来的,娘子莫要忘了擦。”
**
议事之后朔绛又召见了肱股之臣,问了些汴河疏通之事。
而后又设宴请大臣用膳。
此时已经是午后。
书艺局的官员小心翼翼呈上一方锦盒:“先前官家要的那玩意儿臣做好了。”
朔绛一愣。
这是他原先想给金枝的弹弓。
原来想着时日还长,总能想个法子不动声色让她收下。
却没想到弹弓做好了,她也要离宫。
他含糊应了声:“放下吧。”
书艺局官员不知为何官家神色不虞,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忙退下。
朔绛摩挲案头的檀木盒子良久,直到手指关节都泛起浅浅的白,才开口:“王德宝。”
王总管凑过来:“官家?”
朔绛将那盒子递给他:“送到掖庭。”
送到掖庭。
王德宝恍然大悟。
**
金枝正收拾行李。
王德宝居然也来送行,从怀里掏出个紫檀弹弓。
镶嵌着一圈金片不说,上面还缀了蓝宝、玛瑙、东珠等物,金枝一看就喜欢上了。
她拿着那弹弓,瞄准了杏树上一只麻雀试试准头。
弹力强、手弓好使力,金枝满意点点头。
不过她没弹出去,而是笑逐颜开对麻雀说:“雀儿要回家,我也要回家啦!”
她跟诸人道别后就出了门,带着内东头供奉官出具的出宫文书,
迫不及待冲到皇城司,排在出宫的队列中等待着出宫。
**
不远处的内墙东华门城楼上。
朔绛立在墙头静静看着她。
她身影无忧无虑,似一只要冲出樊笼的鹤一样。
还真是迫不及待就要离开皇宫呢。
朔绛别过眼睛,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
终于排到了金枝。
眼看下一个就是她了。
皇城司的官员将门打开。
金枝激动迈步——
“且等等!”
远处跑来个出气喘吁吁的小黄门:“官家口谕!”
金枝脑海里浮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忙催促皇城司侍卫:“请大人行个方便。”
谁知侍卫岿然不动。
小黄门紧跑慢跑终于跑到了宫门前。
他正经念道:“官家口谕,宣金娘子为福宁宫内押班七品司工,即日上任。”
金枝瞪大了眼睛后退一步。
她到底还是没走成。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就这一更啦。(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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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他妈都比男主强,男主太烦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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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男人】
【好讨厌!狗男人!】
【好看,大大加油!】
【现在有点烦这个男主了,都要出宫了又搞这出,有病吧!】
【q打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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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强取豪夺是行不通的!】
【不能先让女主回家么,男主这啥sb德行啊】
【有病吧,人家只想出去过平凡快乐的日子,问都不问就搞进皇宫】
【……这男主脑子什么时候能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男主这是要开始主动发展感情了吗想看两人感情戏(抱拳】
-完-
第38章
◎一更◎
悄悄攥着拳头,在长长的甬道上“咚咚咚”跑过去。
她要找朔绛这厮要个说法。
谁知走到了某个转角“砰”一下撞到个人。
对方的胸膛宽厚健壮,撞得这一下可不轻,撞得悄悄眼里都闪出泪花了。
悄悄捂住自己的额头“嘶”了一口,正要道歉,抬头一看却见眼前人是朔绛。
朔绛注视着她,似乎一点都不疼。
旁边侍卫已经上前呵斥:“大胆!”
朔绛挥挥手,近处的黄门和侍卫都潮水一般退却。
金枝不管那些,仰起头质问他:“为何还要扣着我?”
她脸颊涨得通红,眼神里尽数是困惑愤怒。
朔绛被那愤怒所击中。
他抬首,淡淡道:“金娘子莫非忘了?你还没有洗脱嫌疑。”
他可以将金枝从掖庭中放出来,却无法容忍她离开他的控制。
金枝闻言如梦初醒,垂下头去。
是了。
可她很快抬头:“我什么都不会,无法成为女官,还请送我去掖庭。”
朔绛挑眉,居高临下打量着她:“天子之言,重于九鼎。”
金枝心里瞬间涌上失望、悲伤,想到一宫之隔就是广阔天地,她气急,给了朔绛一拳。
朔绛没有半点退缩,接了那一拳。
六月暖阳的光芒映照进他的眼眸,给瞳孔染上一层金色的微光,让他眼中情绪晦涩难辨。
“哗啦”后头的侍卫们立刻举起了刀剑,警觉将刀尖对着金枝。
角楼上有人将弓拉得饱满。
单等着官家下令就诛杀这名以下犯上的犯人。
可是金枝混不在意。
她只恨恨盯着朔绛,恨不得他能给个痛快。
朔绛眼中光彩消逝,他挥挥手。
示意侍卫们放下刀剑。
金枝气得拂袖而去。
朔绛站在甬道上,看着她的背影,胸口有一丝闷。
**
福宁宫是本朝官家起居之处。
金枝抱着包袱往内押班报到。
天子身边有六部、六司、六典伺候衣食起居,司工负责宫内大小物件的修缮活计。
金枝的头是一名唤做桃娘的宫娥,她掌管着六司。
桃娘今年四五十岁,是原来楚地的老宫女,姿容端雅。
她看见金枝不过冷淡颔首:“以后福宁宫的司工便由你负责。”
金枝点点头。
金枝被排在一间耳房里。
虽然又偏又僻,好处是没有其他宫娥,这也是六司们的特权。
这是宫殿后侧的一处内院。
其余司衣,司寝们皆在这后院里。
她们倒也客气,与金枝打了个招呼互通姓名,金枝便知那位高挑的司衣唤做紫烟,另一位瘦削些的司寝为明月。
她无意树敌,待两人也极为客气。
紫烟是个热心的,往她身后好奇张望:“您的宫娥呢?”
金枝这才知道原来六司都有资格选用本司的宫娥。
“官家登基不久,便只有要紧地方用了楚地的宫娥内侍,许多地方也便空着。”王德宝沉吟着,告诉金枝,“你可自己指派宫娥。”
司工便暂且空着。
毕竟福宁宫簇新一派,能有什么需要修缮的?
金枝灵机一动:“不知掖庭那几位宫娥可使得?”
王德宝犹豫。
金枝忙保证:“我来为她们作保。”
王德宝还是一脸不愿。
金枝努力说服王德宝:“她们本是前朝犯了小错的宫娥,一辈子被关进掖庭已经无望,突然能被放出来自然是对本朝感恩戴德,反而比原有的宫娥更忠心。”
王德宝想了想,便应了下来。
金枝咧开嘴笑。
这可是她被朔绛那厮拦下后唯一的好消息。
不多时云岚和虹霓两个便被领了过来。
云岚眼泪都掉下来了:“还当一辈子就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了。多亏金枝!”
虹霓则一把攥住金枝的手:“你怎的又没走成还升官了?”
金枝百感交集:“说是我的罪名还没洗清。”
云岚劝慰她:“好事多磨。如今也算是个宫里七品女官,这名头还能庇佑家人。”
金枝想想也是,又唤了能走动的小太监去给玉叶送信。
这一爿房子都被占光了,虹霓和云岚没有房间,王德宝半天也安排不出。
金枝也不多事:“就跟着我睡吧。”
云岚和虹霓欢欢喜喜应了:“是,司工大人!”
她们嘻嘻哈哈叫着金枝的敬称,揶揄她升官了。
即使天塌下来,年轻的小娘子们也似乎有能力嘻嘻哈哈无忧无虑地将一切阴霾都驱逐。
金枝本来纷乱的心思也渐渐安稳下来。
忙忙碌碌到了夕阳落山,紫烟带着几个小宫女,明月也带着几个小宫娥。
金枝茫然看着她们穿着整齐从屋檐下走过,忽得想起对哦她们要上工了。
皇帝就寝,司衣和司寝自然是要忙碌起来。
虹霓和云岚初出茅庐,也想好好表现,问她:“司工,我们可要去上工?”
金枝摇摇头:“王总管没说,我们先睡个囫囵觉再说。”
她昨天因为即将出宫而兴奋所以没怎么阖眼,今天又是情绪大喜大悲起伏的一天,早就困了。
谁知刚躺下,窗棂上响起轻轻的敲击声:“司工大人,王总管让您过去一趟。”
金枝吓得一骨碌爬起来。
虹霓和云岚两个也不敢怠慢,忙服侍她穿衣装扮。
打开门外头一个小黄门煞是焦急:“您跟我走。”
金枝不敢怠慢,脚下走得麻利,嘴上打听:“怎的有什么要修缮的地方吗?”
她虽然不情不愿,可不是那等懒怠干活偷奸耍滑辛苦同僚的人。
进了日辉门便是官家起居的正殿。
王德宝正在兀廊上翘首以待。
见她过来忙推她:“今儿你上去服侍。”
金枝着急:“可我什么都不会!”
她看宫里往来的宫娥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自己跟她们比起来像个大马猴。
王德宝摇头:“您就低头看鞋尖就成。”
他算是看出来了。圣上,不对劲!
这位金娘子可是太后亲自发了话要放出去的,官家一天做什么都阴沉着脸。
等到下午接见万国使节时居然走了神,送走使节后就马不停蹄往东华门赶。
东华门有谁?
当然是放出宫的金娘子。
王德宝本以为官家也就瞧瞧就罢了。
谁知官家居然下了口谕,十万火急就将金娘子擢升为女官。
王德宝下午在内殿司和皇城司来回办了大量的手续才将金娘子的文书办完。
用晚膳时,官家对着满桌的山珍海味,也不过略夹了两筷子。
王德宝觉得不对。
等晚上官家读书时,他就眼睁睁看着官家将一本书翻过来翻过去得看,“哗啦哗啦”翻页半天,忽得问:“窗棂上蒙着的窗纱怎得破了?”
王德宝望过去,没破啊?
六月新换的蝉翼纱,清透凉澈,淡绿的底色上晕染着夏蝉、纺织娘、萤火等夏虫图案,又雅致又解暑。
哪里破了?
王德宝正要回话。
忽得脑子一激灵。
这东西修缮,归司工管啊!
于是他忙应下:“小的这就叫人来修缮。”
官家这才矜持得“嗯”了一声。
王德宝等出了殿门立即火急火燎叫内侍去叫金娘子,不对,是请。
等金枝来了,王德宝想想又补充:“官家要修缮什么,你都应下来,明儿我来换。”
他终于明白了,这位只要不在官家身边,那就是什么都需要修缮。
金枝别别扭扭进了外殿。
这里被朔绛布置成书房。
他平日里阅阅奏章看看书。
此时殿内烛火通明,照得如白昼一般。
灯火辉煌映照在镜子似的地面上,反射出明晃晃的光亮,一时之间让人觉得恍惚。
朔绛的品味高雅,书房没有金碧辉煌,原本金色团龙墙纸也被他换成了墨色山水画墙纸,墙角几个紫檀木书架顶天立地,地上天青色梅瓶里放着几卷画轴,还有半旧的宣纸裹起随意投入其中。
案几上则一柄青釉小瓶,插着应季梅花。
看着不像皇帝出入的地方,倒像是什么大儒的书房。
朔绛正立在桌前批阅奏章。
听见她进来头也不抬。
金枝撇撇嘴。
她找了个角落站着。
“窗棂上蒙着的窗纱破了,你让司工去修。”朔绛忽得冒出这么一句话。
伺候他笔墨的小黄门神色很是惶恐。
官家这是怎么了?
司工不就在跟前吗?
怎么还要人传话?
他只好“是”了一声,回头看向金枝:“司工大人,窗纱……”
没等他说完,金枝硬邦邦回话:“知道了。”
她心里有气,走到窗前,扯扯那窗纱,往左扯扯,又往右扯扯。
明明没坏啊?
这厮难道又要折腾她?
金枝翻了个白眼。
她灵机一动,摘下头上别着的发簪,将锋利那头别进窗纱空隙,
而后往前往后翘一翘,眼看着平整的窗纱被她用蛮力撕开了个口子,这才浮起了一抹笑。
朔绛在案前继续批阅奏章。
他今天一直心浮气躁,不知为何等金枝来了以后才心平气和下来。
原本看不进去的奏章也终于能读进去了。
夜晚静悄悄。
只有远处不知名夏虫的鸣叫。
红烛悄悄燃烧,夏夜静谧又温馨。
金枝想了想还不解气,又偷着多撕开了几个口子,而且都开在靠近木质窗棂的地方,不凑近仔细看瞧不出来。
这才满意点点头,对那小黄门说:“告诉官家那……,我修好了。”
她生生咽下了“那厮”两字。
小黄门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谁知官家压根儿没怪罪,反而“嗯”了一声,脸上神色似乎颇为愉悦。
小黄门就更不懂了。不过一会他就瞥见了帘子下的王总管冲他使眼色,示意他出去。
于是他寻了个由头出去了。
殿内只余了金枝和朔绛二人。
夜色中这里亮如白昼,很快便有深夜里的蚊呐随着敞开的窗纱冲了进来。
金枝嘴角扯了上去。
她从前跟朔绛在同一个屋檐下,自然得知他最吸引蚊虫,先前在屋檐下时他时不时就要抹艾草汁液呢。
从前金枝总笑话小白脸的血勾蚊子,没想到今日倒派上用场。
果然蚊虫都朝着朔绛飞了过去。
金枝心里暗骂:叫你不让我回家!咬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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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在一起?什么时候在一起?什么时候在一起?】
【
【哈哈哈,崽好会】
【
【呜呜呜呜咬死你个大猪蹄子!快让金枝回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朔绛别装了】
【到底是什么在吸引我接着追
奥是女主啊
男主给我这感觉,是不是到时候洗脱了女主嫌疑还要居高临上来一句冤枉你了?】
-完-
第39章
◎一更◎
王德宝站在檐下听得殿内安静无声,他心里犯起了嘀咕。
莫非自己这招棋走错了?
正忐忑着,忽得听“噼啪”声,原来有只夜蛾正在窗棂前往殿里飞。
它一声声往窗纱上撞。
王德宝忙上前将夜蛾赶走。
他目光一扫就发现了不对:
窗纱怎的敞开了?再仔细看似乎还有不少都敞开着。
他心里突突跳了起来,原来官家适才说窗纱坏了是真的?
他不敢怠慢,忙在檐下重重咳嗽一声,又在殿外大声道:“小的来换燃香。”
换燃香的太监一脸懵懂:这还没到换香的时候?又怎么需要大总管亲自动手?
王德宝从他手里接过燃香摆摆手,自己进去了。
还好,殿内很是平静。
官家在案几前批阅奏章,金娘子站得远远角落处神游状。
官家袖子捋得有些高,除此之外两人衣裳齐整。
看来自己没有打扰什么好事,王德宝放下心来。
他将香炉盖子揭开,捧着燃香放进去,点燃,又将香炉盖子盖上。
这当口就发现不对。
怎的耳边总有“嗡嗡”声?
他想起窗纱的事心里一沉。
再往窗纱前一看,果然大大小小的缺口。
王德宝顾不得仪前失仪,忙跪下请罪:“小的不周,致使蚊呐丛生,还请官家移步内殿,容小的驱逐蚊呐。”
就听得官家淡淡:“好。”
脸上仍旧是寂静无波,似乎不见任何被蚊呐骚扰的心烦意乱。
王德宝心里赞了句果然是君王风范。
官家收了册页,抬眼间无意识瞥了墙角一眼,才进了内殿。
王德宝忙招呼几个内侍宫娥进来。
驱艾草的,换窗纱的,灭灯的,开窗挥拂尘赶蚊子的,人虽多却静悄悄有条不紊。
看得金枝目瞪口呆。这便是皇帝跟前伺候的人,还真是厉害。
她也想趁着灭灯往外走。
谁知被王总管叫住:“金娘子,这……这,窗纱还真是坏了?”
金枝装糊涂,含含糊糊:“官家说坏了。”
心里美着呢,要不是人多,她嘴角早就翘上天了。
王总管摇摇头嘀咕一声:“真是奇了怪了,大意失了荆州。”
他看诸内侍忙碌,这便拿着药膏去寻官家。
内殿灯火下,官家正秉烛夜读。
王德宝小心打开特制的清凉膏,又道:“臣恳请给官家上药。”
朔绛嗯了一声:“放着朕自己来便是。”
王德宝听他语气似乎心情颇好,大着胆子打量了官家几眼,这才发现一会的功夫蚊虫在官家身上叮咬了很多红包,手上、脖颈,更绝的是两个胳膊,露出来的部分红包丛生。
他心里打了个忽,悄无声息出了内殿就递过一青瓷小罐吩咐金枝:“这是蚊虫叮咬过涂的药,你去给官家上药。”
?
“这,这不应当是随身服侍的干吗?”
王德宝一贯耷拉着的眼皮抬起来,眼中居然有丝恳求的意味:“司工大人,官家被蚊虫叮咬是因着窗纱破损的缘故,您得缮后啊。”
金枝无话可说,她只好拿起药膏进了内殿。
内殿朔绛还在读书。
金枝走近了果然看见他身上脸上有些红包。
她心里美滋滋,叫你不让我回家!咬死你。
要不是怕连累同僚她连药膏都不想抹。
痒死你!
再看朔绛胳膊上红包,金枝就更好笑了。
真是个蠢人,拉起胳膊做甚?
嘿嘿活该被咬。
她没好气道了声:“抹药了。”
朔绛这才抬起脸来,看见是她,表情没变,又转过头去看书。
金枝懒得跟他讲道理,她用中指挖起一大疙瘩,“啪”狠狠扣在他后脖颈。
落掌时存了私心,不像是涂药,倒像是扇他。
王德宝听见内殿“啪”的一声,差点以为官家出手教训金娘子了。
他提心吊胆竖起耳朵。
再一想官家虽然待下头的宫娥内侍极为冷淡但从不打骂宫人,应当不是教训金娘子吧?
不是官家打金娘子,那莫非是金娘子打官家?
王德宝摇摇头,将这个可笑的猜测摇出脑海。
内殿朔绛挨了那么重重一记仍旧神色未起波澜。
只轻轻又翻了一页。
似是大儒漫步竹林,隐士闲步云海,一贯的疏安淡泊郢中白雪。
金枝心里有小小的气馁。
不过当看到他脖颈上被自己掌掴深红一片,心里还是痛快多了。
她又挖起一团膏药,再抹过去。
又是狠狠一记。
朔绛终于合上了书。
案前灯火“噼啪”爆了一下。
金枝从隐秘的快乐中惊醒,忙伸出手指糊弄着抹平药膏。
她已经很快想好了说辞,若是朔绛质问她就辩解说这样上药更深入腠理。
没想到朔绛没问。
小娘子细腻光滑的手指蹭着膏体拂过被蚊子咬过的肿包。
原本有些痒的红包立刻被一道清凉的触感所抚慰,
药膏有辛辣刺激的薄荷、艾草香气,慢慢蔓延出去,让空气里都弥漫着清爽而提神的味道。
朔绛背对着金枝,因而看不见她的脸,但也因为这样,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手指轻轻揉过每一寸脖颈的触感。
几乎闭着眼睛就能想象到她白瓷般的修长手指,慢慢从他肌肤上滑过。
朔绛喉头有点紧。
金枝正在糊弄,忽听得官家道:“不用了。”
声音沙哑低沉,似乎隐忍着什么。
看来是被恼了?
金枝想起家人,举止便规矩了些:“那我来帮官家胳膊上药。”
说罢便又挖起一块,往他胳膊上抹来。
宫里休息时的亵衣袖口便宽大些,朔绛适才又有意提了提袖子,此时金枝便能瞧见他小臂。
朔绛还来不及阻拦,她的手指便又涂抹了过来。
搅着滑腻的雪白膏体,在他皮肤上摩挲而过。
沙沙的,滑滑的,所到之处每一处毛孔无不妥帖。
朔绛心头微微一颤,眼角多了一抹热。
他的胳膊是健康的色泽,还时不时会有一处伤疤。
金枝涂抹过去,先是装模作样,可慢慢却也觉得不对。
药膏开始时厚厚一片保证了她与朔绛的肌肤不会相触。
可涂开后药膏边薄,她的手指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在触碰朔绛胳膊。
她有些慌乱,匆忙收尾。
可药膏使得朔绛皮肤变得光滑,她手指忙乱一蹭下打滑,竟一溜烟滑到他肘弯才停下来。
倒像是她在刻意调请一般。
朔绛眼底泛起一丝红。
明明是来抹药,可她手指所到之处一片火光燎然,哪里像是止痒?
反而痒得更厉害了。
朔绛身上不知何时已经起了一身汗。
最后一丝清明回到灵台,他咳嗽一声:“下去吧。”
这一声解救了金枝,她忙拿起药膏慌慌张张走了出去。
仓皇之下都没来得及行礼,好在朔绛没找麻烦。
她走到檐下,一阵夜风吹来。
金枝这才恍然惊觉自己脸上有些发热。
她抬起双手轻轻拍拍脸颊:
中暑了莫非?
她摇摇头,转而去寻王总管交差。
“抹完了!”
王总管甚是满意,又将叮咬药膏递给她:“这是上用的药膏,最是镇痛止痒,金娘子也赶紧抹上。”
金枝摆摆手:“我没事!”
她有些自豪:“我天生不招蚊子。”
适才他们在外殿打了许多只蚊子,怎的全咬了官家?
王德宝气得小声骂一句蚊子:“倒知道只叮真龙。”
金枝吐吐舌头:“总管,那我可以回去了吗?”
王德宝还在心疼官家,“嗯”了一声让她走了。
他是楚地王宫的老人了,眼瞅着官家从总角童子长成翩翩读书郎最后又走上帝位,因而主仆之情里还掺杂了一些不足对外人道的舐犊之情。
今天真是心疼坏了。
他不住在心里骂着不长眼的蚊子。
骂着骂着忽得升起了个疑问:怎的有蚊子官家还要撩起衣袖?
他迈进殿去,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气扑面而来。
一瞬间王德宝明白过来。
官家将袖子拉起,为的就是让蚊子都来咬自己,这样才不会去咬金娘子。
想通了那一瞬间他心里有些酸涩。
你说,
这叫什么事儿呢?
第二天他便打发自己干儿子门栓去给金娘子送一套茶具:“贺喜她乔迁之喜。”
玉叶和蔡狗子也带了礼来瞧金枝。
上午官家在外头金銮殿商议政事,金枝有片刻的安闲。
她于是和他们并几个宫娥站在树下闲聊。
她先安慰玉叶:“谁能想到死囚犯还能当个官?你且等着,阿姐说不定还能给你攒一笔嫁妆呢。”
玉叶破涕为笑。
蔡狗子则搓搓手:“我虽然私心盼着金娘子升高枝,可也想着金娘子能赶紧出去。”
金枝咧开嘴笑得酣畅淋漓,痛痛快快露出八颗牙齿,这祝福说到她心坎里去了。
“那就承你吉言,愿我能早出樊笼。”
六月素馨花树荫下挡住了外面的太阳,却也时有蚊虫飞舞。
蔡狗子贴心帮几位小娘子驱蚊:“金娘子,小心咬着。”
金枝有些自豪:“我可不招蚊子。”
谁知云岚指着她调笑:“司工大人,你手背那是什么?”
金枝这才惊觉自己手背被咬了两个红包。
玉叶跟着笑:“这还真是,平日里那是蚊子少才不显,若是蚊子多,胡乱先给你咬两口。”
她们几个笑起来。又将话题扯到别处。
金枝却站着没动。
她想起朔绛胳膊上的蚊子包,想起她昨夜还嘲笑他不懂得放下袖子。
如今想来,他不过读书,又不是习武,哪里就需要撩起衣袖了?
除非,
金枝咬紧嘴唇。
头顶素馨花开得正好,大朵繁复花朵临风绽放,小娘子们在夏日的风光里嘻嘻哈哈笑闹。
金枝站在树下,脸上不知道什么神情,风将头顶的花香揉成碎,吹得满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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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了,挺难得的,一般我只会想对方是不是觉得热了,还能这么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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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40章
◎二合一一更◎
或许是被蚊子咬狠了,官家又是许多天未召见金枝。
金枝就这样无所事事在福宁宫待了几天,不,倒也不算无所事事。
她这些天忙着把福宁宫上下认了个齐全。
司寝明月下面三个宫女上霜和望月、思乡。
司衣紫烟下面几个宫女遥看和前川。
司珍唤做西辞,下面宫女黄鹤和孤帆、远影。
司仪欲行,下面宫女踏歌和桃花。
金枝听着听着不对:“这怎的耳熟?”
明月耐心解释:“官家最喜诗词,据说这是前朝一位大儒的诗句。”
金枝恍然大悟,那应当是前些日子在冷宫听惠妃讲课时讲过。
她依稀记得什么举头望明月,
什么故人西辞黄鹤去,什么李白乘舟将欲行。
应当便是这些宫娥名字的由来。
西辞捂嘴笑:“我不通文墨是个粗人,只不过我只知道一句——”
明月脸腾一下红了,上前来撕她。
金枝不明就里。
西辞笑着躲到紫烟身后,挤眉弄眼:“床前明月光!”
啊,原来是此意。明月是司寝女官,还真是床前。
几位女官唇角浮上笑意。
看来她们平日里经常这般打趣明月。
明月上前来挠西辞。
金枝也跟着笑。
紫烟也笑:“从前有位李宸妃,就先是司寝后成娘娘,我们司寝大人这般美貌,将来……”
金枝不明就里:“怎的,司寝不是女官么?”
欲行便给她解惑:“是女官不假,可这后宫之女哪个不是官家拥有?自然也可随时临幸。”
金枝瞪大了眼睛。
西辞被明月挠得浑身痒痒,躲来躲去还不忘打趣:“什么时候成明月娘娘了,还请恕奴婢失礼。”
几位女官笑作一团。
官家渊清玉絜,生得剑眉星目,举手投足间无不流露出渊渟岳峙的帝王霸气,还不失翩翩君子的沅茞澧兰。
明月脸颊绯红,眼睛却亮晶晶。
金枝忽得明白,原来床前明月光是这个意思。
再看明月肤白貌美,身形袅娜,试问这样的美人儿站在榻前叠被铺床,谁人不心动?
金枝也跟着笑。
**
前朝朔绛正与官员议事。
他示意下面的大理寺卿:“俾治狱事莫要屈打成招,情词不明或失出入者定要细细审理。”
大理寺卿忙点头应下。
旁边的刑部尚书戴青也跟着行礼:“官家莫要忧心,定然会清明朗然,不会有冤假错案。”
官家点点头。
忽得提起一事:“先前侯府覆灭,其中有位柳管事不知所踪,此事查得如何了?”
大理寺卿沉吟:“先前侯府案牵涉颇多,属下重点在寻其中要人,还未曾查到这位柳管事。”
朔绛摇摇头:“先查此人。”
大理寺卿忙称是,他想了想又道:“臣要举荐一人为大理寺主簿。”
朔绛瞧了他一眼。
戴青是永嘉侯爷老部下,跟官家关系非同小可。
当下大咧咧插嘴:“大理寺内小官员升迁你可做主,为何要当众奏请?”
大理寺卿笑道:“原是,只不过这人只是大理寺一名胥佐唤做白修远。此人委勘案件滴水不露,稽留弊害件件得当。要说为何臣当众奏请,是因着其中有遭缘故——”
他有些为难:“这人只是个秀才,原先是个小吏出身,可才华四溢,臣不忍其埋没……”
本朝虽主张在士子中选任官吏,可也不排斥任人举贤,何况身为君王本就有选拔官员的特权。
朔绛沉吟片刻应了下来:“准。”
大理寺卿忙谢恩。
戴青便说起一部要两堂会审的案子:“前朝李贵妃家眷贪墨库银案如今已经定案。”
大理寺卿虽然官阶低于刑部尚书,但大理寺却可与刑部并驾齐驱。
是以大理寺卿也议案:“库银已追回,因着这钱是前朝皇帝开口赠的,便没有定李家人罪责。”
戴青感慨:“前朝那个狗皇帝为个宠妃真是煞费苦心。居然将国库银两送去给她娘家充脸面。”
朔绛淡淡一笑。
前朝那个哀帝昏庸无常,宠爱的李贵妃出身寒微,在他跟前哭诉,哀帝便将库银大手笔相赠。
戴青摇头:“被个女人耍得团团转,怪不得最后亡了国!”
大理寺卿则道:“还请官家以史为鉴。”
朔绛颔首,他自然不会是那等昏聩无能沉溺美色的昏君。
议事后朔绛回到福宁宫。
远远瞧见素馨花树下一群女官宫娥正在磕牙。
对着他的那个,正是金枝。
朔绛住了脚步。
他自打那天被涂抹了药膏后就不想见金枝。
总觉得哪里不自在。
是以好几次王德宝主动提起叫金枝过来也被他不咸不淡拒绝了。
谁知今日回宫早,竟遇到她在正殿堂前。
前头的司仪内侍要清场逐人,被朔绛伸手制止了。
他鼻尖似乎又萦绕起了薄荷清爽凌冽的气息。
朔绛垂眸,看看手背上的红包。
那里早就已经抚平了。
只有个小小的红点,似乎在提醒着他发生过什么。
朔绛眼中神色晦暗不清。
他抬起头。
嫩绿树稍上点缀朵朵雪白素馨花,白花绿树格外清晰。
树下的金枝身形伶仃,背影有些消瘦。
朔绛不由得想,莫非是掖庭饿着了金枝?
想想也是,掖庭能有什么饭菜?
左不过糊口便是。
上次他见金枝饿着随手赐了一盅鹅汤给她喝,她都能喝的一干二净,可见平日里也吃不到什么好的。
朔绛垂眸。
**
金枝正与宫娥们聊得眉飞色舞,忽然有眼尖的嚷嚷:“官家来了!”
她们慌得做鸟雀状散开,齐齐站在树下行礼。
这还是两人自抹药后第一次相见,金枝有些忐忑。
谁知朔绛从她们身边路过,目不斜视。
金枝松了口气。
宫娥们便各司其职忙碌起来。
司膳有些发愁:“我下头有个宫女咳嗽了几声,今日便不敢让她上去端菜,你们谁有人可以借我一用?”
西辞挤挤眼:“当然是床前明月了!”
明月脸红,却自告奋勇:“我来吧。”
小太监门栓有些惊诧:“司膳大人,寻个宫女便是,岂能劳动您?”
西辞咳嗽一声:“你不懂。”
她们又笑。
金枝则趁机问明月:“那我先去沐浴了?”
她和明月两司共用浴房,明月不在,她正好趁机淋浴。
明月点头。
明月来到殿前,她按照司膳吩咐端起一盘莼菜鱼羊羹,恭恭敬敬端进正殿。
朔绛心里有心事。
他看着满桌膳食不言语,也不动筷。
明月心里一动,等端第二次端菜时她便没走,
多说了句:“官家,这是红枣参汤,补身滋润。”
王德宝在旁训斥:“大胆!”
官家抬头。
明月心里打了个忽,忙跪下求饶:“是奴婢多嘴了。”
官家淡淡:“算了吧,她也是一片好心。”
又说:“将这盅红枣参汤赐给她。”
明月忙跪下谢恩。
又听官家道:“没胃口,这桌菜肴端下去你们六司女官分了吧。”
明月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
**
金枝沐浴完出来,自觉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不得不说宫里的澡豆就是好,见水则湿,稍稍一滑便出沫子,洗完全身光洁,还有淡淡的香气。
怪不得朔绛那厮瞧不上民间的澡豆。
金枝正绞头发,忽听得外面紫烟问:“金枝,快来用膳。”
她出去,就见院内小太监正端着红漆托盘分发菜肴。
“今儿这么早就吃饭?”
金枝有些愕然。
西辞道:“自然是沾了明月的光。”
明月脸颊微红:“我上去端菜没忍住提醒了官家一句,没想到官家大发慈悲将这菜肴全部赐给了我们六司女官。”
御膳啊?
金枝踮脚费尽瞧托盘里的菜肴。
想起从前吃过的那道鹅汤,忍不住咽咽口水。
官家吃御膳一桌许多菜,每人都能分许多,也不知她能分多少?
西辞又打趣:“明月少吃点也无妨,反正她有官家御赐的红枣参汤滋补。”
明月不好意思起来:“莫要浑说了。”
便垂着头端着食盒往自己屋里去了。
能有御膳改善伙食,后院都有些高兴,金枝走到后头,见司膳大人脸上有些愁苦。
司仪欲行一脸同情:“官家用膳时下头侍奉的不许多嘴多舌。你这个月的薪俸是不是要扣掉一半了?”
司膳点点头。
她叹口气:“也怪我,请了人帮忙就应当提前说清楚规矩。”
欲行有些不屑:“都是御前女官,谁还不知道不得多言这个规矩?自己踩着同僚攀高枝,可真是……”
她生性端正,又掌管福宁宫礼仪,自然很是瞧不上明月。
“你娘的病还指望着你的银子呢!那明月多嘴多舌,倒显得官家赏赐御筵给六司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一样!”
司膳忙制止她:“算了算了,我娘那里,我再想想法子。”
金枝走在后头,将这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只为加餐而高兴,却没想到这位明月司寝心里有这么多弯弯绕。
只不过明月这一出还真让诸人都觉得是她求来的赏赐。
金枝吃得心满意足,满嘴油光。
云岚和虹霓也分外满足:“别人常吃上头赐下来的菜,我们可是头一次吃。”
她们原先做宫娥时也是在偏僻宫室,这等好事落不到自己头上。
是以感激金枝:“多谢司工大人,邀我们共吃。”
她们可是瞧得仔细,别的几个司的宫娥都不一定能吃着呢。
毕竟这是赏给女官的。
“我们相遇缘分一场,还计较这个作甚。”金枝混不在意。
虹霓机灵,便说起外头听来的闲话:“都说那位明月是官家心尖上的人呢!”
“真的?”金枝竖起耳朵。
按道理说身为司工女官,她应当约束手下的宫娥谨言慎行莫要传谣。
但金枝是谁?乌衣巷头号热爱八卦小娘子,修平坊消息最灵通集散地肉铺老板娘。
当即热切抓一把瓜子到虹霓手里:“多讲讲。”
虹霓便绘声绘色讲起:“听说明月原来在楚地王宫就甚得老太君喜爱,养在身边打算以后赠给孙儿的呢。后来出事后楚地宫娥都各自归家,只有少部分人还忠心耿耿打探侯府消息,她就是其中之一呢。”
云岚也凑过来:“我也听说她是预定好的宫妃呢。”
看来明月就是朔绛长辈给他提前养好的宫娥。
金枝还有些不解:“赠丫鬟,或许就是服侍伺候,怎能说是预定好宫妃?”
虹霓给金枝讲解:“金娘子您长在民间有所不知,这大户人家的子弟长到一定年纪便要通晓人事,长辈怕他们被外面坏人带坏,都会提前预备下知根知底的大丫鬟引导他们。”
金枝听得云里雾里:“通晓人事?”
“哎呀,就是那个!”云岚羞得不行。
金枝恍然大悟:“有钱人真会玩!还有这么多门道!”
虹霓接话:“宫里也有这样的人事宫女,她们等官家大婚后便会封个不小的封号,运气好怀孕在后妃前头那便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对了,前朝还有当上了皇太后的呢。”
啧啧朔绛这厮还真是享福。
能有专门的帮忙通晓人事的宫女。
看明月身形婀娜,脸蛋美艳,这小子艳福不浅。
金枝剔剔牙。
忽得想起从前无意间逮到朔绛在翻那种禁书,
金枝不由得想:又得宫女引导又得翻书学习,这人有这么笨吗?
不过私下八卦归八卦,她还是要叮嘱一句:“莫去外头浑说,万一被王总管听见责罚呢。”
虹霓嗯了一声:“不过外面都在说,我猜这谣言八成是那位明月姑娘自己放出去的呢。”
金枝不置可否。
谁会在外面营造自己的谣言?
**
不过内殿的下人中很快就有风言风语传起来。
说这明月是官家心尖上的人。
也时常有人在宫娥女官们私下闲聊的时机打趣明月。
明月一脸羞意坐在人群里摆摆手:“莫要浑说,全然是官家体恤下人。”
心里却美滋滋。
谁知这时外头有人道:“官家又有御筵赐下来。”
紫烟忙跑出去看。
其余人都跟出去。
明月也出来,脸上还有些羞意。
一溜的捧菜小太监前是绷着脸的王总管。
他今日脸色格外严肃,肃然道:“官家体恤福宁宫上下辛劳,这才特意赐下膳食。可有人却在背后掀风作浪,当真是没心没肺!”
诸人一下噤声。
有人还偷偷眼珠子打量明月。
明月身子一顿,脸上登时变得煞白。
王德宝不动声色瞥了明月一眼:“诸位还是本本分分做好活计,若是再被我听见有人嚼舌根,定不轻饶!”
他走了,其他人也觉没趣,捧着膳食四散。
明月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金枝摇摇头。
她倒顾不上管她,只走近司膳,小声问她:“司膳姐姐,我想花钱请你帮我往宫外办个事行吗?”
司膳有时会出入宫闱采购食材。
司膳欣然应下。
金枝便拿出些碎银子递给她:“我存了个俸禄,放在宫里怕丢了,能请你帮我在外面找个钱庄放贷吗?”
司膳好说话,应了下来。
可是金枝还有些不放心:“外面的钱庄谁知道会不会收回来,还要榨我一笔手续费,要是我能直接认识借贷的人就好了!”
司膳忽得心里一动,她家老娘躺在床上,每月都要银钱续命,这回受明月牵连被扣了俸禄,她正打算从钱庄借贷一笔呢。
便道:“要是你信得过我,放贷给我如何?”
金枝惊喜万分:“真的?那可太好了!”
又问她:“姐姐可千万莫是特意为了我才借贷。”
司膳当然笑说不是。
金枝也不要利钱了:“我本来就是找钱庄存钱,又觉得存放费太高索性去放贷,如今放在姐姐那里正好。”
司膳心里松了口气。
外面的钱庄利息颇高,利滚利堪称天价,她若不是为了买人参给娘治病,也不会冒险去借贷。
只不过不交利钱总觉得占了金枝便宜一般。
金枝也不客气:“姐姐若是心里过不去,便常给我些点心糕点。”
这好办,司膳一口应下。
金枝也松了口气。
司膳多次相助,她便想拉她一把。
四处筹钱的痛苦她也曾在赎娘时经历过,自然能感同身受。
之后一连几日都有御膳赐下来。
金枝吃大鱼大肉都有些积食了。
她恹恹的告了假。
躺在床上休息。
虹霓跑腿去太医院开了几帖山楂丸助消化。
太医说多养两天就好了。
金枝有些不好意思,自嘲:“都说山猪吃不得细糠,可不就是我么?”
又吩咐云岚:“王总管说后花园八角亭有个角掉漆,我已经约了外头人来修缮,只不过要麻烦你带着了。”
云岚颔首:“司工大人尽管吩咐小的。”
她是个守规矩的,不因金枝与她们无间就没大没小。
**
朔绛在花厅前作画,忽从轩窗望去。
远处八角亭有工匠正在搭梯油漆,下头还有个宫娥。
离得太远瞧不大请那宫娥的脸。
他便走到窗前。
今日御前伺候的门栓是个愣头青,不解官家为何如此。
还当官家是嫌那边吵,忙回话:
“回官家,八角亭掉了油漆正在修,小的这就叫云岚姑娘快快完工。”
朔绛“嗯”了一声。
他回到案几前提起毛笔继续作画。
可那饱蘸墨汁的狼毫毛笔悬腕提起,却迟迟没有落下。
“嗒——”
墨汁掉落雪白宣纸。
晕染出一片墨色。
门栓很快小跑回来:“回官家,他们这就散了。”
朔绛点点头。
他继续提笔作画。
可画了两笔,忽然问:“管修缮的人换了?”
门栓愣了一下。
再看阁内没有外人便知官家在与自己说话。
忙回:“管修缮的司工大人积食了,便叫她手下宫娥替她。”
官家没有再吭声。
只不过他今日画画总走神,废纸篓里堆成山才画完了一副画。
下午,门栓留在后头处理废纸篓。
这也是宫里留下来的规矩。
总有人偷翻废纸篓将官家扔了的废稿拿去外面买卖高价。
是以伺候笔墨的小太监之后便要将废稿收集起来一烧而空。
门栓将废纸篓里的废稿收集起来,不由得愣了。
官家今日废稿好多啊。
全是滴了一滴墨就被官家揉皱了团成团。
官家书画双绝,平日里都是提笔作画毫不含糊。
今日怎的这么多废稿?
难道是官家今日心神不宁?
门栓摇摇头,官家英明神武,今日心平气和,一定不是心神不宁的缘故。
或许是官家画了什么极其高明的画作,才叫官家无处落笔,多了这么多废稿?
他起来好奇心,
探身去看画案。
只见画案上铺着一张雪白洒金熟宣,画上枇杷枝条绵延。
枇杷正值结果,满枝金黄。
地下撒着一把谷子。
枝条下一只麻雀正缩着翅膀躺在草间。
这麻雀不知为何圆鼓鼓的,肚子那里也胖乎乎的,似乎是吃多了。
不过憨态可掬,毛茸茸的羽毛,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
一看就意趣盎然。
不过这也不难啊。
费得着毁那么多宣纸吗?
门栓不懂。
不过他想,或许官家这样才学高深的人才会精益求精。
**
外面说今天又有御筵赐下来。
金枝本来还在哀叹她要养病,没有什么口福。
谁知赐下来的饭菜是:橙酿山药泥、山楂糕、鸡胗细丝烩、陈皮炖鱼饼、羊骨萝卜丝汤,小米饭。
全是助消化又养胃的食物。
虹霓也高兴:“司工大人还真是好运气。”
那些膳食不愧是御膳,金枝吃完后就觉神清气爽。
好了大半。
她又开始在福宁宫上下溜达。
朔绛在花厅,瞥了轩窗外一眼。
远处金枝正指手画脚,示意工匠补漆。
不知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她哈哈大笑。
离得老远都听得见她爽朗的笑声。
门栓吓得脸都白了。
他忙上前去关轩窗。
“不用,就开着罢。”官家淡淡道。
门栓提心吊胆。
清理场次本是他的职责,原以为金娘子会想她徒弟一般低声说话。
没想到她说话这般大声!
笑起来也肆无忌惮!
哪里像女官?
倒像是门栓未入宫前在市井见过的那些粗俗妇人。
他有些战战兢兢。
希望官家莫要被这吵闹声所干扰。
好在官家今日画得很快。
不多久就画完了画。
他走后门栓才松了口气。
今日的废纸篓倒是没有废纸,可见官家没有生气。
门栓踮脚瞧瞧画案上的画作——
画上还是一只麻雀。
只不过这回它雄赳赳挺胸抬头。
迈着小脚丫豪迈在枇杷金枝下踱步。
小小墨点眼睛,活灵活现,格外神气。
作者有话说:
朔绛:寡人岂是那等昏聩无能沉溺美色的昏君?
今天还有一更,加上本章共万字哈。
朔绛画的山雀参考北长尾山雀,真的好可爱!
◎最新评论:
【白大人和女主在一起吧】
【剧情什么时候才有发展呀?】
【
【
【那个,床前明月光的床前似乎是指井栏或者是窗子?】
【我真的会笑死哈哈哈哈哈圆滚滚的小麻雀哈哈哈哈猪鱼你内涵谁呢】
【纯情少男——猪鱼】
【爱大大哦】
【千言万语道不尽我的心意,只能努力用营养液浇灌你,你可感受到我无尽的情意!】
【
【笑死,金枝压根不吃醋,光吃饭了】
【你就装吧
哪一天捞个无妻徒刑埋个地雷,将作者炸出来!】
-完-
第41章
◎二更◎
六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朔绛看折子的地方也挪到了荷风水榭。
这里靠着御湖。
夏日风从荷叶上吹来也颇有些凉快之意。
朔绛喜荷叶接天,
忽得生了兴致,
便自己散了左右划了艘小船往荷叶深处而去摘荷叶插瓶。
他快要靠岸时,忽得听岸上有宫女在聊天。
“三伏天宫里肯定会给各殿送些冰山。”
“你还不知道吧?宫里三伏天也算是热闹。”
或许是因着六月再无节日的缘故,汴京人最重三伏。
每每到了此时汴京城里百姓总要阖家聚在一起吃冰盘,井里沉西瓜漂李子,又凉快又热闹的消夏。
朔绛摇摇头,正要起身。
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宫里再怎么热闹也不是自己家。”
低落消沉。
朔绛身子一僵。
等下午时他特意瞥了殿外正指点小黄门搭建凉棚的金枝一眼。
果然她神色萎靡。
看来是想家了。
**
第二天,正在批阅奏章的官家忽得将手里的笔一掷:“起驾。”
这临时突然的,要去哪儿?
王德宝想了想,
似乎并没有什么日程?
他有些茫然。
就听得官家说:“去戴青府上。”
戴青是拥立有功的肱股之臣,宠幸非同小可。
王德宝忙吩咐禁军统领、羽林卫做准备。
官家摆摆手:“换身家常衣服便好,不多带什么人。”
“这。”王德宝有些为难,“官家,这民间鱼龙混杂……”
前头皇帝的余孽说不定还有残留呢
万一来个刺杀什么的……
官家去民间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谁知年轻的君王只不过扬起下巴:
“朕若是怕那些人这龙椅不坐也罢!”
言语间俾睨天下傲视群雄。
王德宝只得应了声是。
等到预备出宫时。
官家理着箭袖,
忽得多了一句:
“凉棚搭得甚丑,也带着司工,叫她多瞧瞧民间凉棚都是怎么搭的。”
不对啊,金娘子本人不就是出身民间的么?
怎么还要去民间瞧瞧外面的凉棚?
王德宝想了想,终于明白了。
原来什么微服私访去亲信大臣那里都是借口。
带小娘子出去散心才是真正的缘故。
是以他去寻金枝通知时心情就有些复杂:
“金娘子,你换上身家常衣服。一会随扈出行莫要声张。”
这金娘子虽然长得美,可宫里哪个美人不是千挑万选出来的?
她又出身民间,说话粗鲁举止粗野。
别说做妃嫔了,
就算是嫁个村里的地主老财只怕人家都嫌。
何况她身上还背着内外勾结灭侯府满门的嫌疑。
就这么一个人,
官家居然要为了带她出去散心而冒着生命危险出门?
王德宝胸口有点闷。
“什么随户?随什么户?”
金枝不懂他复杂的心绪,一头雾水。
一旁的云岚解释:“随扈是随官家御驾出行,难道……”
王德宝点点头:
“官家说凉棚不合他意,正好出门,稍等带你去瞧瞧民间的凉棚取取经。”
“搭得不好?那可是我冒着大太阳……!”
金枝正要抱怨,忽然意识到王总管还在跟前,立刻悻悻然收了下面的话。
王德宝像没听见似的,只笑道:“还请司工尽快。”
不知为何,金枝总觉得王德宝今儿有些不快。
她没想那么多,赶紧去换衣裳。
民间衣裳她可没有,当时捉她时那身衣裳不知被弄到哪里去了。
还是云岚从她包袱里找出件旧衣裳给金枝套上。
王德宝颔首,又示意屋里三人:
“此事务必保密,谁都不能说,知道吗?”
其余三人应了声。
**
很快朔绛就带着金枝出了东华门城楼。
直到此刻金枝才肯定真的要出宫!
她眼睛都亮了!
朔绛坐在她对面,
看着她眼睛里似是忽然有了星光,
自己心情也无端变得松快。
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在笑。
朔绛立刻握拳抵唇,将那一点笑意生生压制了下去。
外头喧闹市声飘进马车。
金枝手痒。
她瞥了瞥朔绛。
他端坐一侧。
正翻看什么案卷。
想来是不会注意到这边了。
金枝便悄摸摸去掀开车帘一角——
“不可。”
朔绛忽得出了声。
金枝悻悻然放下窗帘。
这人,莫非生了八个眼睛不成?
很快就到了戴府。
戴青早就带着全家老小候着。
朔绛不让金枝下马车:“你一会随车夫去后头。”
不知为何,想到那天戴尚书说过的李贵妃之事,
他总觉得有些心虚。
金枝也乐得自在。
后头也有戴家子侄招呼他们。
给她和车夫摆了大桌宴席,塞了银子。
金枝拿得坦然。
车夫那桌在隔壁院里,金枝则被几个戴家媳妇和管事媳妇围住。
她们煞是热情。
一会上了女说书人说书,一会召了杂耍班子在金枝前头表演。
说书和杂耍金枝以前在市井也看过。
可那时候是挤在人群里看别人家的热闹,自然瞧不真切。
哪里像如今这样近距离观看?
金枝看得目不转睛。
不多时用完膳,又有人端茶水果盘。
管事媳妇便陪笑:“因怕唐突了娘子就没有上小倌,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金枝一下就明白了。
戴家想给自己上俊俏小倌。
金枝忙摇头:“不用,不用。”
原来跟着皇帝出来办事还有这么多福可享?
她中途出去小解还听见车夫所在院子飘来唱艳曲的声音。
啧啧啧,车夫享受不错嘛。
金枝遥望蔓延到远处的屋脊:不知朔绛那厮此时身边有几个红粉佳人?
肯定少不了。
毕竟连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都有呢。
**
此时朔绛正在戴青书房里商议政事。
戴青拿出上次讨论过的旧案:“官家,那位李贵妃如今已经嫁了人,有部分赃款被她当作嫁妆,收缴时遇到了些阻力……”
朔绛等他说完。
戴青吞吞吐吐:“她嫁的新夫是国舅爷小儿子。”
朔绛想了想,原来是母亲的外甥。
他便打断戴青之话:“秉公办案,不用担心。我自会跟太后交代。”
戴青这才放下心来。
他这些天的确没少被这件事折腾。
言语间便没提防骂起了李贵妃,骂起了那位哀帝:
“祸国殃民!先头那混蛋玩意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宠妃宠得昏了头!”
他跟随朔绛出生入死又是军人,是以说话粗鄙些。
“再怎么宠人家还不是没殉情一朝改嫁了他人!就是那昏君害了汴京百姓!”
“为了女人,国也不要了,皇位也不要了,哪里对得起列祖列宗?堂堂一国之君被个女人玩得团团转,真丢人!”
朔绛忽得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
浑身不自在起来。
戴青这里本就是顺带来的幌子,并无什么正经事。
朔绛很快就完事了。
戴青一家人也感恩戴德。
官家微服私访到做臣子的家里来,这是何等荣幸?
朔绛临走前戴青母亲戴老太太拄着拐杖给官家再三行礼。
朔绛忙亲自去搀扶。
戴家再三挽留不让朔绛走。
外面这火辣辣的天气,
穿着常服还要冒着大太阳来臣子家里安抚臣子。
金枝瞧着外面。
忽然觉得这皇帝也不好做。
**
马车出了戴府。
金枝还在猜测朔绛到底适才身边被送了几个女子。
一边腹谤他留自己在宫里。
忽然朔绛开口了:“去乌衣巷。”
金枝“啊”得一声。
她抬起头,不可置信瞧着朔绛。
朔绛还是那样,脸上淡淡的:“只有半天时间。”
这人,就非要煞风景吗?
**
乌衣巷口。
金枝想下车。
车夫忙出言阻拦:“民间鱼龙混杂,请金娘子莫要下车。”
高兴半天原来只让远观?
金枝眼中的光倏忽灭了下来。
朔绛本想让她在外远远瞧自己的家人。
可是此时看到她潋滟眸光中的失望,心里一软。
他点点头:“下去瞧瞧罢。”
心里的原则看到她时忽然荡然无存。
金枝高兴起来,立刻掀开帘子蹦到车下。
朔绛也跟着下车。
?
金枝看他。
朔绛道:“若是你跑了呢?”
金枝摇摇头,只得带上他。
她几乎是蹦跳着回家,推开家里的大门:“娘!”
苏三娘正在堂前绣花。
见女儿进来不敢置信揉揉眼睛。
半天才冲过来:“枝娘!”
又上下瞧金枝:“瘦了吗?受苦了吗?”
她从游飞尘那里听说自家女儿先前出卖了官家一回,便知金枝这回凶多吉少了。
前几天游飞尘又传来消息说金枝做了女官。
苏三娘才微微放下心来,此时见女儿恨不得都问出来:
“官家磋磨你了吗?为何又将你放出来?”
朔绛在旁轻咳一声。
金枝忙拦住金三娘的话茬:
“娘,我如今在宫里一切都好,官家待我……也好吧。这回是告假回家,半天又要回去。”
苏三娘一听女儿要回宫,心里不舍。
可想想又高兴起来:“也算是进宫见见市面,有个女官的名头也好说亲。不过——”
她狐疑盯着朔绛:“这位是?”
朔绛微服私访,穿着一件白衣直裰。
发间簪一枚檀木簪,
看着就像一位谪仙般的贵公子。
金枝这才想起从前朔绛在家里寄住的时候苏三娘还没归家呢。
这要如何介绍?
自然不能说对方是苏三娘担心“磋磨女儿”的官家。
金枝便含糊介绍:“是我宫里认识的……朋友。”
苏三娘立即来了精神,适才那哭怏怏的劲头一扫而空。
极为热情去搬小木凳:“公子赶紧坐。”
又从井里捞出个西瓜:“公子吃瓜!”
热情的金枝都有些嫉妒。
她娇嗔一声:“娘!我就只待半天。”
苏三娘恨铁不成钢瞪她一眼,扯着她的耳朵将她扯到后厨:
“宫里出入的贵人,非富即贵,你若是跟他能成,你娘在土里都能笑出声来!”
“土里笑出声,那不是诈尸么?”
金枝嘀嘀咕咕。
苏三娘懒得理扶不上墙的女儿,转而热情招呼朔绛。
朔绛好脾气。
坐在屋檐下捧着一牙甜瓜就吃。
毫不嫌弃这瓜瓤粉丝丝的,一看就没熟。
他左右打量:院里的草没有了。
两只鸭子如今繁衍成了一队鸭群。
一头雪白小羊挨挨蹭蹭到他腿边撒娇。
“金豆!”朔绛有些许的欣喜。
当初他恳求金枝莫要宰杀这头羊,
没想到它居然还活到现在。
不过那羔羊没抬头,只舔舔他手心。
苏三娘在旁搭腔:“那不是金豆,是金豆生的小羊。”
她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
这人怎么知道自己家羊叫金豆?
金枝忙查缺补漏:“我跟他说起过。”
关系好到已经聊到自家养的小羊这么小的琐事了么?
苏三娘脸上的笑容更灿烂几分。
这位贵公子瞧着气质上乘,
或许是个状元郎什么的?
还是侯爷?
宫里侍卫首领?
不管是哪个都是佳婿。
这些年苏三娘一直在为金枝的婚事操心。
给女儿私下积攒的嫁妆银和针线也有许多。
可是金枝这孩子总不愿成婚,让苏三娘心里遗憾不已。
她虽由着女儿性子不拘束她,可总觉得缺憾。
如今好容易瞧见个女儿身边有个能带进家门的郎君,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当即就要做饭买糕点招待女儿准女婿。
“娘!”金枝拦住她,“我才吃了来的,不用做饭。弟弟呢?”
苏三娘便道:“去书院读书了,今年或许要开恩科,我还指望他读个功名给你们姐俩撑撑腰呢。”
她咳嗽一声,刻意将声音扬到朔绛那边:
“我家虽然身在平民区,可你若有个状元弟弟,再有老娘给你备好的几家店铺当嫁妆,嫁过去总不被婆家低看!贵门有钱是不假,可状元郎一年也才出一个。”
她也想提前敲打贵门女婿,
别以为自己有钱有势就能轻慢我女儿!
我家女儿可有个未来的状元弟弟。
金枝:……
娘别说了。
人家自己就是探花郎。
不对,
人家如今是钦点状元郎的人。
她扶额,将话题转移开:
“娘,那弟弟念书如何?”
毕竟弟弟跟着自己做生意,读书读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怎的忽然开了窍?
这个话苏三娘不好接,她有些垂头丧气:
“他学得不好哩。书院里的先生说了,今年的恩科考秀才难。”
金枝:……
恩科录取人数要比寻常三年一大比时多,
若是恩科都考不上那弟弟的学业可想而知有多差。
她想起适才娘夸下的“状元郎”海口,
不由得额头发汗。
谁知苏三娘颇有信心:“无妨,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
“娘,您可是糊涂了不成?”
金枝笑:“恩科只有一年。再就是三年一大比,哪来的明年?”
苏三娘白她一眼:
“官家年纪也不小了,说不定明年就大婚,至时再开一年恩科!”
又双手合十望空祈祷:“天爷保佑,让官家娶亲、生子都能开恩科!”
“咳咳咳。”。朔绛差点被甜瓜籽呛到。
作者有话说:
今天写了一万字,瘫。
◎最新评论:
【官家早点大婚,多赏女主点金元宝】
【
【太搞笑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今天也在等官家大婚】
【哈哈哈哈哈哈有事没事都等在男主大婚】
【
【
【
【哈哈哈哈,男主的大婚很多人惦挂着】
【辛苦了大大】
【朔绛压力山大哈哈哈】
【金枝:这是盼我大婚生娃啊】
-完-
第42章
◎一更◎
夕阳西下时,金枝到底还是恋恋不舍起身。
苏三娘像是女儿要去逃荒一般,
搬运了大量莴苣干、干牛肉、卤肠、风干肚、腊鸭。
金枝哭笑不得:“娘,宫里什么山珍海味没有?”
苏三娘白她一眼:“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外头游荡那头野狗都比你肉多。”
金枝:……
朔绛:……
野狗:……
大包小包拎到巷口,要往马车上放时,车夫有些为难:“这……”
这可是天子御驾啊!
虽然为了配合官家微服私访马车外表跟贵族家马车差不多。
但内饰华丽,
单是四壁看似普通的青布壁纸都是上贡的笙绫纱,
水沾不湿,冬暖夏凉。
官家平日里又是那么一个喜好雅致的人!
金枝也觉不妥,顺势就要让苏三娘带回去。
谁知朔绛忽然开口:“无妨。”
车夫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
莫非官家换了个芯子?
苏三娘心满意足往马车上塞了大量吃食,
要不是金枝激烈反抗她差点连活鸭都拎上来。
车夫瞥见那油汪汪的腊肉已将马车内壁晕了一大块油渍。
他一脸悲壮赶起了马车。
金枝都有些忐忑。
内里的官家却安然若素。
甚至还好整以暇从抽屉里翻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金枝吐吐舌头。
或许今天真是累了,
马车慢慢行进,
她居然闭上了眼睛,靠在马车壁上睡着了。
朔绛放下书本。
细细打量金枝。
看来她是真的很高兴,
睡梦中嘴角都轻轻翘起,带着笑意。
脸颊因为熟睡而红扑扑的,
似乎有些冷,她下意识蜷缩了下身体。
朔绛解下身上的外裳,提着领口轻轻披在她身上。
金枝再醒来时已经到了宫里。
她欢欢喜喜从马车上跳下来。
朔绛吩咐王德宝:“将马车里的东西都帮她搬过去。”
王德宝应了声是。
好奇是什么东西。
难道官家给金娘子买了什么金银珠宝不成?
等到细看,
却发现是一堆不值钱的干菜腊肉。
?
金枝甚为感谢朔绛。
她将带来的腊肉送到御膳房,央求他们做了菜肴出来。
再将这菜肴分发给各位女官内侍:“是我家里带来的。”
宫娥女官们常将家里捎进宫的零嘴分着吃,
是以大家也都没当回事,
还乐呵呵谢过金枝。
金枝想了想,还得感谢朔绛。
她便拜托司膳大人给官家添了一碟子蒸腊肉。
朔绛看今日的案几上多了一道没见过的菜。
因着好奇他多瞧了两眼。
布菜太监忙回禀:
“这是有女官家人送来的腊味,因着滋味不错,司膳大人便给您添了道菜。”
女官家人,那不就是金枝吗?
朔绛的眼神多了一丝连自己都未觉察的柔和。
他嗯了一声。
这腊肉当真不错,
嫣红瘦肉间杂着雪白肥肉,像是玛瑙一般漂亮,
上面的肥油滋滋直冒。
吃进嘴里也是肥瘦相宜。
朔绛少不得多吃两口。
可当筷子夹到第三筷子时。
布菜太监忙叫“撤去!”
朔绛一愣。
布菜太监看他脸色不好,急得跪下辩解:
“官家,非是小的扰乱官家雅兴,实在是规矩如此:每道菜不许吃三口以上。”
朔绛神色忽得阴沉起来。
他自然知道这规矩。
一则是为了防止有人下毒,二呢是警醒帝王,不能沉溺享受。
王德宝也求情:“官家,沉溺于一种菜色……”
“知道了。”官家淡淡道,“你们下去吧。”
朔绛望着那碟菜,
灯下腊肉泛着琥珀色的色泽。
朔绛忽然惊觉自己这些天在做什么。
一开始是愧疚于将金枝留在了宫里所以总是不由自主帮她。
算是弥补她。
可慢慢的,
这份好便蔓延开来。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屡屡为她破例当真是因为心里愧疚吗?
从前的少年之思被时日河川冲刷殆尽,
如今留在世间的只有努力做好君王的壮志。
与金枝多一丝牵绊,今后要杀她时便多一份不忍。
朔绛放下筷子。
眼中一派清明。
他吩咐布菜太监:“以后不许再上这道菜。”
他以后不会再见她了。
**
可等第二天白天。
朔绛翻开本书正要读。
外头凉棚有根木椽搭歪了,
阴影不偏不斜正落在案几前摊开的书本上。
朔绛瞥见外头凉棚搭下的阴影忍不住皱眉。
王德宝见他皱眉,小心翼翼请示:“小的这就去传司工来修?”
良久,
朔绛“嗯”了一声。
王德宝出了殿门,好笑摇摇头。
官家适才听见要唤司工来之后脸上那副又别扭又期盼的样子,
可真是。
庭院里金枝乒乒乓乓修缮着木椽,
门栓在下面看得提心吊胆。
这可是福宁宫啊!
官家还在窗前读书呢!
平日里他们修缮东西都是趁着官家不在时快速完成。
哪里敢像金娘子这般大张旗鼓?
他提着心。
小心用余光瞥一瞥官家。
谁知官家坐在敞开的木窗前,
卷一册书看得神情专注,眉目舒展。
金枝懒得等工人来,自己爬上梯子便修完了木椽。
可惜不小心,
屋檐下垂着的八龙腾身捧火珠宫灯被她撞掉了一个火珠。
还好她手快一把接住了。
仔细打量,
发现火珠和宫灯连接处的木棍被她一斧头撞断了,
所以才断裂开来。
这可如何是好?
金枝记得当初上任时王总管清晰说过,损害宫里物品要扣薪俸。
她左右打量了一眼。
庭院只有几个侍卫,都眼观鼻鼻观嘴。
开着的木窗内朔绛正在读书。
没人注意到她。
金枝灵机一动,
将那火珠稳稳放回原处。
很好,没掉。
金枝一溜烟从梯子上滑下来。
嘿嘿,每天一个糊弄小技巧。
她喜滋滋回后院。
她刚走后不久,王德宝进殿给官家倒茶。
官家举着茶杯忽得想起什么似的,
他目光淡淡掠过屋檐下大红八龙腾身捧火珠宫灯:
“那灯瞧着旧了,换个新的来。”
王德宝应了声。
心里有些奇怪。
宫灯是五月刚换上去的,不旧吧?
纳闷归纳闷,
他还是叫了小内侍将灯换下来。
没想到碰到宫灯一刹那——
“啪嗒”上面的火珠掉到了地上。
王德宝有些愕然。
瞬间对官家肃然起敬。
真龙天子。
明察秋毫。
未卜先知。
金枝心里怀揣着这个小秘密,高兴得合不拢嘴。
想到自己无意间避免了一场扣钱惨案,嘴角的笑意就忍不住洋溢。
或许罪犯对自己的犯罪当场总有种自豪感。
她甚至找了个好几个借口去前殿。
时不时瞥一眼高高悬挂在上的大红宫灯。
眉眼间的得意真是藏都藏不住。
真聪明啊嘿嘿!
晚上她还去瞧了一眼。
宫灯里已经有专门的内侍点上了蜡烛。
夜风轻拂,大红宫灯跟着轻轻摇动。
那龙珠也是岿然不动。
或许风再大些它便能自己掉落。
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打中路过檐下的朔绛。
肯定还有一群太监内侍惊慌失措研究这龙珠为何脱落。
一想到这场景金枝就绷不住笑。
她看一眼宫灯,在心里跟它道了一声夜安。
明月今天去铺床时就见官家坐在榻前,眼角有一缕笑意。
官家生得龙章凤姿鸣珂锵玉。
今天这抹笑意将他素日里的清冷自持冲淡了几份。
越发显得轩然霞举仙姿佚貌。
明月便大着胆子凑趣:
“听说漳州水患已解,怪不得官家今日高兴。”
朔绛有些意外,瞧她一眼:“你怎知漳州水患。”
这还是第一次官家主动问话。
明月心里又惊又喜,
她回话:“奴婢父亲是漳州团练使,是以知道。”
楚地宫女,父辈也是永嘉侯府嫡系门客。
朔绛想了想便了然:“明团练使,是个好官。”
明月大喜,忙跪下谢恩:
“多谢官家褒奖父亲,父亲也常在家书里教导奴婢要恭谨勤恳,忠心耿耿。”
朔绛点点头:“家风肃清。”
明月直到退下后心里还砰砰砰直跳。
她麾下的上霜和望月、思乡几个宫女跟在后殿。
自然将这情形瞧了个清清楚楚。
等回到屋内便纷纷恭维上司:
“官家今日居然留司寝说话了。”
“就是,官家那般清冷的人,什么时候跟女官说过话?”
“莫要胡说!”明月正色。
几个小宫女深谙上司心理,知道她只是嘴上训斥,心实喜之。
是以也不害怕,只继续挑着上司喜欢的说:
“司寝大人生的好,腰肢又细,我是男人都忍不住动心。”
“家里老大人又是侯府嫡系,富贵还在后头呢。”
“这回在官家跟前大大的长脸,也是老大人自己政绩得当。”
“对啊,要不怎么司寝大人一说老大人官家就知道是谁呢。”
明月虽然不吱声搭话,可眉宇间的得意之色到底还是出卖了她。
金枝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准备入睡,
隔壁的吵闹声使她翻了个身:“好吵。”
虹霓小声嘀咕:“隔壁那帮马屁精又在吵闹。”
云岚也忍不住说两句:
“不过也不是上霜她们几个的错,都说司寝最喜阿谀奉承,要想生存当然得顺着她。”
虹霓撇撇嘴:“听说司寝还收缴了她们的俸银呢,还堂而皇之说什么她们年纪小代为保管的鬼话。”
金枝笑:“快别充青天了,我们跟人家楚地心腹比什么。”
睡意都被吵走。
她索性打个哈欠坐起来:“要不我们打叶子牌吧?”
可惜手气不好,输了一晚上钱。依誮
第二天便顶着两个黑眼圈行走宫闱,
神色间又困又倦,
活像中暑了一般。
作者有话说:
朔绛:反沉迷,再也不见金枝了。
第二天:宣司工。
今天还有两更。
◎最新评论:
【狗男人】
【笑死了哈哈哈】
【
【
【滴滴滴,好可爱】
【他们的误会怎么才能解释清楚呜呜呜!看不够啊!!!】
【男主有病,还要杀金枝?人家卖他5000两又怎么了,还救了他母亲呢,渣男。金枝跑吧】
【防沉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完-
第43章
◎二更◎
她晕晕沉沉。
却被朔绛瞥见。
他望了望窗外。
如今汴京正值三伏天,最是闷热。
连云都镶在天空懒怠动一下。
王德宝来送冰块时就听官家吩咐:
“安排下去,朕欲去云雾山行宫小住半月。”
这消息传出去后福宁宫上下都一派喜气洋洋。
毕竟外头燥热无比,
谁不想去山清水秀的清爽之地消暑呢?
女官内侍们开始安排要走要留的名单。
王总管给六司下的命令便是每个司只带两人。
金枝这里简单。
云岚第一个拒绝出行:“我懒怠出门。”
那便是她和虹霓两人去行宫。
金枝没多少波折便将自己的名单呈了上去。
又按照王总管嘱咐将日常的伙计交代给云岚。
她本以为这就告一段落,谁知竟来了个不速之客——明月。
明月笑眯眯来寻金枝:
“金娘子,此次去行宫的名额能否让一个给我?”
金枝一愣。
明月就拉起她的手推心置腹:
“我们司寝的活计要重要些,可王总管只让我带一个人,我下头三人都各有各的好,谁也舍不得,便只好来你这里寻个恩惠。”
早已听懂了言外之意的虹霓瞬时竖起了柳眉。
云岚忙轻轻掐她。
金枝不动声色将自己的手从明月手里抽出来:“这是?”
“哎呀我想从妹妹这里要个名额,横竖你们司工也没什么活计可做。”明月顺顺当当说出请求。
原来是想讨要个去行宫的名额。
金枝皱眉:“可我这里两人的名额都已经定下呈给王总管了。”
“那还不简单?寻王总管改啊!”明月一脸理直气壮,“你要是不敢说,我去帮你好不好?”
帮我?
怎么三言两语就像是我欠她的了?
金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面上仍笑嘻嘻:“这可不行,行宫年久未住人,恐怕有许多地方要修缮的,我们只去一人连个递锤子的人都没有。”
明月撇撇嘴。
她咳嗽一声,笑道:
“妹妹,你恐怕不知吧?官家前几天还亲口褒奖了我父亲做官有道呢。”
原来是想拿权势压人?
她要是诉苦央求金枝或许能给她。
可这权势威逼立刻就激起了金枝的不满。
她小时无父,母亲不在身边。
乌衣巷的孩童们欺侮她时,
常用“我爹爹回来打你”之类的话来仗势凌人。
明月这番炫耀爹的话或许能在别人那里起作用,
可在金枝这种自幼丧父之人听来只有反作用。
她当即收起了笑容,不紧不慢道:
“既然是官宦子女,那就更应当谨言慎行,莫损了父辈颜面。”
明月脸上笑容凝滞。
金枝素来待女官们都笑吟吟,上回家里的腊味还分给诸人吃。
让她误以为金枝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谁知在她这里碰了壁。
她半天才想起应对之话:“司工这话从何说起?”
连妹妹都不叫了。
金枝板起脸:“别的不提,单是司寝那句‘横竖你们司工也没什么活计可做’就值得我们去王总管那里评评理。”
“怎么,王总管设置下来的职责所在也要司寝说三道四吗?司寝是对王总管不满吗?”
你!
明月碰了一鼻子灰。
好在她颜面够厚,勉强挤出个笑容:
“既然司工不愿意帮我,那我便告辞了。”
说罢就落荒而逃。
“每司都只带两人去,怎么就她们人不够?!”
虹霓不等她走远就愤愤然。
云岚也不平:“肯定是她想多带几个人服侍自己。”
金枝摆摆手:“不提她,还是盘算下行李。”
对于整日埋首深宫的宫女们来说,去行宫小住还真是件大事。
惠妃她们几个给金枝送了个艾草荷包,最是驱蚊。
玉叶送来了一套样式时兴的旋裙。
蔡狗子赠了一个竹筒做的水壶。
金枝欢天喜地将自己的东西收好。
轻装简行,挑个良辰吉日,这一袭大部队便终于出宫去往行宫。
明月到底还是说服了紫烟少带了司衣的人。
她自己带着上霜和思乡,一左一右服侍殷勤。
应当是还记着仇,她在王总管分配马车时沉着脸拒绝和金枝同坐一车。
金枝乐得不看她,最后与司仪欲行一车。
司仪打起帘子瞥见明月的骄纵模样,皱眉:
“真当自己是个主子了,还要手下小宫女左右服侍。”
“就是!人家是来做宫女的,又不是来给她做丫鬟的。”
虹霓来了共鸣。
金枝笑:“这丫头,不知道的还当我压榨你了呢。”
一边瞧瞧给她使眼色。
有些话掌管礼仪的司仪可以说,虹霓这样无依无靠的小宫女却不能说。
欲行却混不在意:“虹霓说得对!”
看来也是个直脾气的。
金枝原来与这位司仪大人只是点头之交的同僚,
这回同车对她的了解加深。
原来她脾气耿直,虽重规矩却不是死板教条之人。
只不过有时还是有她自己的小坚持:
譬如喝茶的茶杯一定不能拿来喝水,焚香时一定要正襟危坐。
金枝忽得想起朔绛。
啊不,是许多年前的金条。
他也是这般古板严肃,不愿变通。
可再怎么举止拘谨古板,心底总还是纯真善良的。
只不过,如今的他,早就不是金条了。
金枝总觉得他隔了一层薄冰一样。
唉,或许是家破人亡,逼得他迅速长大。
这过程中不得已褪去过去的天真。
就像她从前也是锦衣玉食的官宦千金。
为了生活不得已在市井中操刀杀猪。
活在红尘,谁又能一直洁净如莲呢?
虹霓好奇:“司工大人在想什么?”
金枝忙打岔:“困了打盹。”
她将那一丝遗憾赶出脑海外。
人家如今是富有天下的帝王,又岂要她来可怜?
车马萧萧,很快就走到了天黑。
金枝下车时还以为到了。
谁知触目所及一片河谷。
欲行瞧见她的呆样,好心解释:“行宫要走两天呢,明日晚上才能到。”
啊原来这么远?
欲行解释:“走得远才能与汴京气候迥异啊,不然一样热如何避暑?”
啊,原来是这样。
金枝恍然大悟。
她那副没见过市面的样惹得欲行捂嘴吃吃笑。
小宫女踏歌在旁纳闷:“我家司仪大人是个严肃方正的,怎的每每见到金娘子都要发笑?”
虹霓得意挺胸:“谁不喜欢我家司工大人呢?!”
谁不喜欢金枝呢?
她漂亮爽朗,热心随和。
一会帮这位内侍梳理一团乱麻的帐篷绳索,
一会帮崴了脚的宫娥提来洗脸水。
谁都喜欢她,什么都要问她。
朔绛坐在卷起帐门的帐篷里。
神情晦暗不明。
不知为何,看到她跟别人在一起有说有笑,
他心里不可遏制升起了一股酸涩。
那种酸涩不好描述。
是想将她关起来吗?
是想让她只冲着他一人笑吗?
都不是。
却搅动得他心里如四月漫天飞絮,纷乱无章。
**
帐篷睡了一夜,第二天天亮便又上车赶路。
自有专门的羽林卫在后头收拾帐篷。
沿途有属地官员献上各色美食美女贡物,以示忠心。
车队停了下来。
金枝也从帘子里透过去瞧热闹:“啧啧啧不错啊,各个都是大美女。”
明月也偷瞄见了,心里很是不安。
不知官家会如何选?
朔绛淡淡扫了一眼马车外的莺莺燕燕。
眼皮子抬都没抬:“撤下吧。”
他又问:“治下今年可兴修水利?秋汛将至,辖下农田当如何?”
那位官吏没想到官家居然直接问起了政事,不由得泪盈于眶。
他是个清廉爱民的好官,
奈何前朝狗皇帝当政期间昏聩不已,朝堂上下腐烂一片。
他也不得升迁,只得在这县城待了好几年。
心里渐渐磐石一般。
这次还是幕僚们和本地乡绅们竭力奉上美食美女贡物,他才勉强一试。
心里却有些自嘲:想你堂堂读书人,居然也沦落到溜须拍马。
谁知官家居然对这些都毫不在意。
反而问起了治下水利和农桑之事!!!
转瞬间许多念头流转。
他忙将泪花压下去。
认认真真说起自己的治理之道:“本郡共有水田……”
朔绛听得津津有味,不住点头。
让身边的刀笔吏记下重要的事项。
还问:“此地多山,民众贫困,你可有什么难处?”
居然有人问他还有什么难处???
这么多年了,县令从踌躇满志到困守僻壤。
过往的官员都是来搜刮他的。
从没有人问他有什么难处。
从没有。
而第一个问他这话的人,居然是当朝圣上。
县令心里的坚冰忽然融化了。
又为自己曾经逐渐走向迷茫动摇感到羞愧。
他拼命摇头:“臣无难处。愿以此身骨血换黎民欢颜。”
一言一语,发自肺腑。
他想,皇天在上,某今后要继续以苍生为顾念,克己奉公下去。
又想:遇到这样的官家,死而后已又如何?
朔绛点点头,并不笑话他冠冕堂皇。
县令抬头直视官家,
那一刻,他看到了官家诚恳认真的眼神。
他忽得确定,官家的点头,不是敷衍,是真的相信了他这个小县令所言。
他生出了万丈豪情。
这世间,知己者,难遇。
能遇到知己为他粉身碎骨,又如何?
官家又示意王德宝寻一本旧书赐下去:“这本《孟子》是朕案头之书,朕最喜其中一句话——”
他还没说完,县令已经猜到了是哪句。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①”
年轻的君王轻轻说出先贤的教诲。
他看着眼前的县令:“愿你我共勉,为黎民百姓造福。”
县令谢恩,常叩不起。
车马粼粼,车队继续行进。
尘灰中,县令泪流满面。
宫女内侍们都瞧见了适才官家的举动,心里钦佩不已。
欲行称赞:“官家真是一代明君。”
“那位县令大人好几次都要哭出来了。”虹霓嘀咕。
“对啊,他袖子还摞着补丁一定是个清廉好官,这样的人在官场肯定混得不如意。”
“多亏有官家勉励!以后他上面的大官也不敢乱给他考评了!”
金枝没说话,她也觉得朔绛这回做的真好。
虽然他有时候不好,但对待百姓还真是不错。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眼里的娇气包变成了一位宏图大略的帝王了呢?
作者有话说: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①:出自《孟子》,嘿嘿我们朔绛也是个好皇帝!
金枝:人家如今是富有天下的帝王,又岂要她来可怜?
金枝:不要可怜男人,会变得不幸。
今天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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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喜欢金枝!】
【好耶】
【
【有道理】
【
【当初和金枝在一起的日子,猪鱼肯定也了解了许多民间疾苦,他一定能成为明君。不需要高门贵女,金枝这样充满生命力的平常女子才和他最适合!!!般配!快快在一起】
【营养液(1/1)成就达成,有一定几率掉落更新,请侠士再接再厉。真的反正先爱自己我反正是悟了】
【长大了呀】
-完-
第44章
◎三更◎
车马行进,朔绛想起适才扫了一眼县令呈上来的礼物里有一卷斑竹竹夫人。
不由得心里一动。
他唤来王德宝:“去买一卷斑竹竹夫人。”
王德宝这回倒没意外。
斑竹是这个县的特产。
官家或许是瞧着好玩。
王德宝很快便买回来呈了过来。
朔绛打量着那竹夫人。
斑竹点点,被匠人剖成丝编成长条竹枕。
触手清凉。
汴京城的百姓喜欢在夏日抱着竹夫人睡觉。
取其清凉之意。
她这么怕热,又中暑了,
有竹夫人在,或许能睡个好觉?
朔绛在脑海里想。
他无意中拂过竹子,光滑,清凉。
脑海里无端想起上次金枝勾/引自己时拉着自己的手摸上她的耳垂。
还有金枝给自己上药时。
那时触感也如这次这般。
鼻尖又开始萦绕淡淡的薄荷香气。
不过他很快就将这些思绪压了下去。
唤来王德宝:“将此物送过去。”
?
朔绛不自然翻书,遮掩自己内心的慌乱:
“适才县令献宝时她一脸垂涎,别丢了朕的脸,叫人以为御前没什么好东西。”
适才召见县令时官家在御辇上,又是如何看见车队里一个小宫女的?
王德宝心想。
不过他还是认认真真将这竹夫人用包袱皮卷了。
待晚上到行宫时送给了金枝。
“官家赐给你的。”
金枝:“?”
王德宝没说太多:“官家给你你就收着罢。”便走了。
好在此时刚到行宫,人人都在收拾行李,
是以也没人注意到金枝忽然多了个竹夫人。
行宫建在云雾山上。
这座山绵延,郁郁葱葱,行宫便依山势而建。
进了行宫便觉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果然比汴京城凉快很多。
等到用晚膳时金枝已经活蹦乱跳了,丝毫没有在汴京城的病恹恹。
不过王德宝唤她:“前殿兀廊下有块地砖有些松动,你去瞧瞧。”
地砖修缮,也要归金枝管。
于是她先去瞧瞧,打算明日官家不在时再找行宫的工匠前来换。
朔绛从敞开的窗棂瞥了金枝一眼。
看她面色红润,气势如虹,便知这行宫来对了。
他唇角浮起一个自己都未留意的笑容。
金枝晚上抱着竹夫人,果然又凉快又清爽。
她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晨起心里对朔绛多了一丝好感。
这厮除了……
算了,现在找不到他的缺点。
先前待自己凶些也是因着灭门之仇。
放下那些不提,他送来的竹夫人还是甚合自己心意。
这座行宫是前头皇帝建来享乐的,几乎整座山都是行宫。
金枝她们这回住的便宽敞,能自己独享一个房间。
虹霓很高兴:“这回不用听那边拍马屁的吵闹了。”
金枝也跟着笑。
明月到了行宫后便格外活泼。
她还去请了官家恩典,允许宫娥们在宫里庆贺七夕。
金枝这才意识到已经快七夕了。
朔绛那边也有些恍然。
适才有个女官来恳求允许宫娥在行宫过七夕节。
朔绛忽得想起金枝便一口应下了。
六年前的七夕,
她去外面与白大人过节。
他在家里给她建了一座高大的彩楼。
等了好久她才回家。
当时他边做彩楼边想,以后要请金枝来侯府过节,让她再也不用羡慕别家的彩楼。
别人有的,金枝也要有。
时过境迁,
现在回望,朔绛原以为那些少年人琐碎的心事早就随风而去。
可为何心里还处处不对劲呢?
朔绛将心里那些莫名的情愫压了下去。
唤了王德宝:“去搭个大彩楼来。”
“从我私库里走账。”
王德宝应了声是。
他亲力亲为,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
在山下的店里采买了上好的彩楼,又从行宫库房里取了前朝留下来的绫罗绸缎做彩花。
命御膳房做了上好的油面糖蜜果食,与荷花、果食、时令瓜果摆在案几前。
最后还特意采购了谷板、鱼浮等七夕特有的节令之物。
就连乞巧的木盒子都是檀木所制。
他徒弟门栓不解:“师父,这不都是宫娥女官们自己玩的么?您何必自己来干?”
王德宝闭目养神:“你小子过几年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门栓一头雾水。
他又想起一个问题:“师父,那,您为何将此事进度一一向官家禀告?”
这又不是宫里的什么筵席,官家压根儿不会出席。
王德宝摇头,讳莫如深。
门栓只好问最后一个问题:“师父,那您那天为何神神秘秘去外头买了个磨喝乐?”
汴京城中的确有男子送女子磨喝乐的习俗,可师父这净了身的人,怎么还会有这等世俗的欲望呢?
师父要送谁?
他竖起八卦的耳朵。
却被王德宝敲了一记:“赶紧睡觉去,别这么多话。”
门栓:……
得,问了半天一个问题都没答复。
转眼到了七夕这天。
官家特许内侍女官们可放半天假。
王德宝将主场放在远离正殿的月华殿。
如此一来既不打扰官家清净,也能让宫娥们少些拘束。
殿前广场摆着一座高大的彩楼,旁边还有错落有致几座小的彩楼。
上面垂着彩带丝缕,格外漂亮。
案几前放着香炉,摆着糕点,这是拜月乞巧之物。
后头的另外几桌或放着谷板、种生。
最当中还有个大缸。
上头飘着木头所雕刻的野鸭、鱼儿,漂浮在水面上。
映照着天上圆月,浮浮沉沉,格外有意思。
油面糖蜜果食也少不了,摆了满满当当一桌。
宫娥们都穿上了自己的私服。
金枝想了想,也换上了妹妹送自己的旋裙。
平日里人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梳着一样的发型,
今日忽得都换了下来,顿叫人眼花缭乱。
宫娥们或互相点评服饰,
或热衷于在庭前斗草,
还有品尝果食蜜糕的。
金枝则盘在那水缸前不走了。
因为那水缸里除了木雕玩具,居然还用五彩丝线捆着一枚铜钱许多缕沉在水缸里。
这取的是吉利意头。
金枝眼睛都绿了。
那可是钱啊!
可惜铜钱重,沉在缸底。
金枝伸出胳膊比划了一下。
半人高的缸有点深啊。
朔绛来这里时就看见这一幕:
身着大红洒金旋裙的小娘子正在大水缸前团团转。
头上簪一朵硕大一朵芍药花差点要掉到水面里去。
一对璀璨明目滴溜溜围着水缸打转。
那副抓心挠肺的样子让他想起儿时养过的猫咪。
也是圆溜溜大眼睛。
也是抿着嘴,一脸专注。
围着鱼缸团团转。
因着捞不到鱼缸里的鱼,急得“喵喵”直叫。
王德宝顺着官家的目光望过去,自然瞧见了端倪。
他低声说:“那水缸里有木雕玩意儿,还有些五彩钱。”
唔,原来是为着钱。
这果然像金枝做得出来的事。
朔绛了然。
不过脸上却不显露半分:“朕不想知道。”
他本已朝着水缸迈出的步子生生换了个方向落下:“朕去那边瞧瞧。”
王德宝摇摇头。
官家十有八九还要去水缸那边转悠。
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
钱在哪金娘子在哪,金娘子在哪官家在哪。
所谓一物降一物。
不过金娘子没在水缸哪停留太久。
发现铜钱捞不上来后她便释然了:
自己不行别人也不行啊!
何必守着?
等夜深人静无人时再来拿竹竿捞不好么?
她溜达溜达去瞧瞧别的热闹。
女官们有别的取乐方式。
明月打头,特意在场内设置了多种游乐之物。
有投壶,一群小娘子围着投壶。
还有猜灯谜,猜中了可等宫灯一个。
当然还有击鼓传花飞花令。
金枝听宫娥说赢者居然有彩头拿,她登时来了兴趣。
站在人群里伸着脖子张望。
朔绛一眼瞥过去尽收眼帘,
他想起那时隔壁成五嫂子家养过的大白鹅。
也是脖子伸得老长,
瞧见什么热闹就探头去瞧。
他看见金枝,别人也看见了金枝。
忽听得一句:“司工大人快过来!跟我们投壶!”
说话者是明月。
她自打坏主意被金枝拒绝了以后就瞧她不顺眼。
今天她又一袭红裙,整个人多了些平日里少见的活泼俏皮,
别有一番风情,
吸引得满场人都盯着她目不转睛。
因此有心让她当众出丑。
金枝出身民间,还能会投壶?
朔绛微微皱眉。
他正思索着要如何当众帮金枝。
谁知金枝落落大方站出来:“好!”
她刚瞧见了头彩居然是一个金元宝!!!!
啊金子!
元宝!
金枝拿起一枚竹筹,就打算投掷。
明月心里闪过一丝微妙的快感:
叫你不帮我!活该出丑!
围观着的一圈内侍宫娥都猜测:
金娘子出身民间,肯定不会这个,只怕这一场要输了。
虹霓在后面攥起了手:
司工大人没提过她会这个啊。
欲行一向严肃的脸色也罕见出现了担忧:
金枝不知人心险恶,被明月当众算计可如何是好?!
她们捏着一把汗。
谁知只听“哐当”一声,那竹筹进了壶中。
“啊中了!”虹霓高兴得嚷嚷起来。
人群都有些愕然。
明月咬唇:肯定是她运气好罢了。
她扬起人畜无害的甜美笑容:
“金娘子好厉害!不过这共有五把呢。”
她适才的成绩是五把投中三次。
她就不信这金娘子能连着走五次好运!
让她这个庶民之女受受教训!
虹霓的心随之提了起来。
说实话她也不确定适才是不是自己家大人运气好。
就连欲行的手也不由自主攥了起来。
谁知金枝丝毫不惧:“再来。”
她眼睛璀璨如群星,脸上自信。
似乎胜券在握。
她自信满满投了出去。
“哐当。”
竹筹掉落地上。
人群发出失望的声音。
明月嘴角提了上去。
看吧,上次只是运气好,果然第二次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金枝混不在意:“再来!”
接下来又接连两发。
“嗖嗖——”
两柄竹筹前后掉进了壶中。
人群激动起来。
这样两箭启齐发的技巧算是投壶中难度较高的技法。
明月咬唇。
她的成绩是中了三次,金枝如今已经进了三次了。
也就是说不管她下一次中不中都不会输给她了。
她在心里默默祷念着,希冀月娘莫要让金枝中这一箭。
然而——
“哐当。”
事与愿违,最后一根竹筹也落入了壶中。
“啊四个!我们大人中了四个!”虹霓激动起来。
谁知负责记分的门栓认认真真回答:
“是五分。那个双箭齐发要记作两分的。”
虹霓抱着金枝的袖子激动跳了起来。
金枝也笑。
她笑起来丝毫没有高门贵女掩唇而笑的含蓄,而是痛痛快快。
朔绛在阴影处看着她的笑容,嘴角也忍不住翘了起来。
就在人群欢笑时忽得有去整理竹签的小太监说:“不对,金娘子这筹码有问题。”
那根竹筹缺了个口。
原来适才它是断裂开的,怪不得飞不准。
围观的宫娥们纷纷惊叹起来:“其实金娘子那一箭也能投中的!”
经过适才的惊心动魄她们都喜欢上了金娘子。
永远笑嘻嘻,轻描淡写毫不畏惧。
年幼些的小宫娥两眼放光:“金大人好厉害!”
“对啊,她适才举起竹筹投掷那一刻真的英气逼人!”
“啊!什么羽林卫什么禁军,哪里及金大人半分飒爽英姿!”
欲行则好奇:“金枝,你何时学的投壶?”
周围人也竖起耳朵。
金枝有些不好意思:“我常年砍猪,是以手臂有力手腕沉稳。”
这些都是投壶的先决条件。
“而且——”金枝言语中流露出丝丝幽怨,“被关在掖庭还能干些什么呢?说起来今天能得第一还要多亏官家将我关在掖庭呢。”
罪魁祸首朔绛站在树下,轻微打了个寒战。
作者有话说:
本文目前出现反派:老皇帝、黄公公、明月。
两男一女。男>女。纯粹是人品问题,不是性别歧视。
目前女主追求者:四位。男主追求者:一位
因此不存在雌竞。
王公公:钱在哪金娘子在哪,金娘子在哪官家在哪。
啊三更了被掏空了。
◎最新评论:
【今天还有更新吗】
【男主性格挺一言难尽的】
【不知道为什么就想看谈恋爱呜呜呜呜】
【喝了这瓶营养液,明日再战三万三!】
【好看!!!】
【
【什么,仿佛不在】
【明天还三更么?期待一把子】
【作者求生欲真的很强哈哈哈哈哈……其实和真正的反派比明月这点小打小闹算啥啊……】
【求生欲好强的作话】
【大大写的好好哦,爱你】
【作者大大强烈的求生欲!其实能塑造出金枝这么自强自立惹人爱的女主!就知道大大文里角色肯定都很棒!(就是想不到王公公为什么会变坏,前边不是还说他从小看着男主长大来着)】
【作者大大强烈的求生欲!其实能塑造出金枝这么自强自立惹人爱的女主!就知道大大文里角色肯定都很棒!(就是想不到王公公为什么会变坏,前边不是还说他从小看着男主长大来着)】
【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
【为什么说王公公是反派啊】
-完-
第45章
◎长毋相忘◎
朔绛:……
他有一丝意外。
适才比拼投壶时,他心里想的也是金枝必然要输。
她出身民间,哪里去学投壶技艺?
宫娥女官们要么在宫闱多年,要么出身不低,是以都会这些技艺。
没想到她居然毫不畏惧出来比试。
即使是因为投壶的竹筹出了问题没投进去那一瞬间,
她也不慌不忙。
这气量城府让朔绛想起麾下执掌兵马的将军们。
再后来听她说明缘故,原来她是在掖庭期间学会的。
这就更让朔绛意外。
被关在掖庭,非但意志不消沉还能学会技能。
忽然想起自己上次去掖庭找她,
她爬在杏树上,大呼小叫摘了一兜黄杏。
一贯的生机盎然。
朔绛默然,视野扫过金枝星子一样明亮的眼睛。
他想起自己跌落谷底时曾经也想过金枝。
若是金枝会如何呢?
她即使跌落泥地,也肯定会大笑着再站起来,还要顺手抓一把泥去扔敌人。
朔绛看着金枝,心里也像有月光洒了下来。
**
又有人来比试投壶,
不多久现场会投壶的人都投完了。
可没有一个人胜过金枝,
于是她喜滋滋上前去领金元宝。
朔绛看着金枝领金元宝的样子,不由得也笑。
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藏身阴影中了,便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是官家来了?
现场的宫娥内侍们纷纷行礼。
金枝也跟着行礼,不过心里有些忐忑:
适才她影射官家不知他听到没有。
朔绛摆摆手,示意平身。
金枝趁着起身机会偷瞄了朔绛一眼。
他神色平和愉悦,似乎并没有听见。
那就好。
金枝悄悄抚了抚心脏。
王德宝上前道:“官家只是来走走,诸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要的就是这份热闹。”
诸人这才应是,继续适才的娱乐。
明月心里有些许的慌乱。
她适才有意要在七夕崭露头角。
因而特意换上时兴的裙袄和褙子,就连鞋面和袜边上都是她特意绣好的海棠花。
妆容更是刻意修缮过,为的就是给官家一个好印象。
谁知官家丝毫没注意。
反而还一直含笑盯着捧着金元宝的金枝。
明月一阵气闷!
拔得头筹的本来应当是她!谁知金枝突然冒出来!
金枝怎么这么爱出风头?!
听她在掖庭跟人学了投壶,没想到瞎猫逮到死耗子。
还有个法子,定然不会让金枝得逞!
明月眼珠子一转,立刻想出了个主意:
“今夜明月高悬,不如我们各自对月赋诗一首,由官家来定魁首可好?”
她入宫前是官宦千金,自然识文断字。
投壶只不过是金枝运气好罢了,她就不信赋诗还能输给个平民女子?
啊?
金枝一听就想偷偷溜。
朔绛一看她要走,立即开口:“甚好。我出个彩头。”
王德宝立即将腰带上系着的荷包取下来:“这一荷包全是金元宝。”
果然金枝眼睛都亮了。
她住了脚步。
试试吧,反正也不吃亏。
赛诗的法子是每人依次上前写下诗句。
而后由王德宝递给官家御览。
明月立即上前写了一首诗。
她含情脉脉,将官家比作明月高悬,将自己比作星辰闪烁。
金枝有些抓耳挠腮。
她还只学到五言绝句上,惠妃没来得及教她高深些的知识她就离开了冷宫。
再一想,不就是写诗?
写!
她提笔胡乱写了一首。
等写完环顾四周,没想到就她和明月两人写诗。
其余人都不上前。
原来有人不想当众掐尖故意藏拙,有人不想在官家面前露脸,更多的人则是瞧出了明月的心思不想招她记恨。
朔绛看着呈上去的两张宣纸,神色微微怔忪。
而后选了一张:“朕看这首好。”
金枝忐忑瞧过去,
真是自己写的诗句!
她喜出望外。
王德宝则将荷包递给金枝:“恭喜金娘子!”
金枝喜滋滋接过一荷包金元宝。
她鼻尖骄傲翘着,
活像一只捧着满怀松子的松鼠。
朔绛心里好笑。
为了遮掩笑意他转身去别处看宫娥们玩乐。
紫烟凑过来:“司工大人没瞧出来啊,你竟然投壶也成,写诗也成。”
虹霓是个无脑吹:“我家大人什么都强。”
欲行则好奇:“金枝,快给我瞧瞧你的大作。”
金枝自豪将宣纸递过来:“看!”
欲行定睛一看,。
不对啊……?
她揉揉眼睛,又瞧了一眼。
笑容便有些僵。
明月不服气,也凑过来看。
她不信了,有什么诗能比自己写得好?!
其他宫娥女官也都来瞧。
“怎么样?不赖吧?”
金枝挺起胸膛很是自豪。
只见雪白宣纸上泼墨淋漓颇为豪放写着二十个字:
《月下》
去年啃甜瓜,
今岁赢元宝。
早点回肉铺,
汴水望鹅毛。
欲行咳嗽了一声:“其余几句倒也……呃……通俗易懂。”
即使作为金枝的好友,她费尽心思也只能想到这么个评价。
明月终于忍不住了:“这最后一句汴水望鹅毛是什么意思?”
这回轮到金枝瞧不起她了,她斜睨着明月:
“明月娘子连大名鼎鼎的《鹅》都不知道?”
不待明月回话,金枝便自豪背诵完毕:
“鹅鹅鹅……白毛浮绿水……拨清波。”
“听见了吗?我诗里那个鹅毛便是出自这首诗,这叫‘用典’你懂吗?”
金枝叉腰煞是自豪。这可是她从惠妃那里学来的方法呢!
听听,用典,多么高级的两个字!
不同于“棒骨臊子肉脆骨蹄筋”这种一听就是市井小民的俗话。
用典!
一听就高级!
欲行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望月思念汴水,想象家乡河水上白鹅浮掌
,就如张翰的莼羹鲈脍之思,乃是思乡之意!”
圆,硬着头皮给姐妹圆。
用尽了她毕生才学。
明月几乎要气死了!
她涨红了脸,满腔愤懑。
还待要质问金枝——
却听金枝道:“其实我也不懂写诗,只不过这是官家定的,若有不满的去问官家便是。”
扯虎皮拉大旗这是她的强项。
其余想帮明月的人果然不说话了。
一个跟明月不对付的内侍在背后嘀咕:
“就算她写的诗比金娘子好又如何?官家宁可选金娘子的也不选她的,不就是想告诫她不要痴心妄想吗?”
宫娥女官们听见登时了然。
可不就是?
虽然金枝那诗句写的不好,
可官家宁可选金娘子的也不选明月的。
不就在表明自己的立场吗?
还有人将明月的诗句瞧了两眼。
什么君为明月臣为星之类。
一下子就能瞧出其中的攀附阿谀之意。
原先不解官家行为的人都不说话了。
明月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掉了下来。
她捂着脸跑了。
没人理会她。
宫娥们玩的尽心,又是拜月乞巧,又是穿针放蜘蛛。
金枝揣着金元宝,心里格外满足。
晚上回房。
却见自己的床头放着一个檀木盒子。
打开后是一个磨喝乐。
坐在雕花檀木的闺房里,穿着红纱碧笼,头戴金珠牙翠。
她好奇,莫不是谁送错了?
虹霓凑过来看:“难道是哪个喜欢娘子的侍卫送来的?”
说罢便捂嘴笑。
“我看那禁军统领大人待娘子格外上心呢!”
“去去去。”金枝赶她。
她无心琢磨磨喝乐,只想等再晚一点便偷摸溜出门去。
她还惦记着鱼缸里的铜钱呢。
蚊子腿也是肉!
此时夜半无人,我不钓鱼谁钓鱼?
金枝没寻到鱼竿,从自己屋里拆了根蚊帐杆。
蹑手蹑脚回到了适才乞巧的鱼缸旁,
努力想要捞铜钱。
谁知竹竿晃荡。
“哗啦”一声。
清冽的夜里这响动便分外清晰。
“是谁?!”
惊动了巡逻的禁军,他们厉声呵斥着。
金枝吓得后退一步。却被人捂住嘴。
金枝慌得往后一看——
原来是朔绛。
朔绛穿着常服,示意她不要吱声。
侍卫见这边没有动静便也没有再过来。
金枝忙行礼:“见过官家。”
朔绛倒甚为镇定,后退一步:“你在这里作甚?”
金枝摸摸脑袋:“奴婢荷包不慎落入水缸,里面的钱撒了一缸,趁着人少来捡。”
朔绛看着她睁眼说瞎话,觉得好笑。
他说:“那朕帮你捞。”
说罢从屋檐下拿出根鱼竿。
金枝大喜。
“官家圣明!”
这绝对是她夸奖朔绛最真心的一句。
朔绛面上嗯了一声,心里甜滋滋像吃了一大口蜂蜜。
他帮金枝将铜钱都钓上来。
这不是普通的铜钱,是特意为喜庆铸造的厌胜钱,
一般都会铸造一些“五谷丰登”、“天下太平”的吉利话在上面
没想到这些厌胜钱却铸造着一水的“长毋相忘”。
在月光下泛着盈盈微光。
似乎戳穿了朔绛心中隐秘的希望。
朔绛有些许的不自在。
金枝却不觉得有什么。
她还有闲心调侃:“羽林卫这些人,干活也忒不尽心了。我们捞这半天都没留意。”
朔绛没说话。
她没瞧到远处屋檐下得了命令不许靠近的侍卫。
第二天门栓又去清理官家残稿。
这次官家似乎颇有兴致,连画两幅:
一副是一只狸花小猫圆溜溜大眼睛,正围着一个鱼缸。
缸底还有几个金元宝。
小猫探出头,小嘴差点要舔着水面了。
它一个前肢趴着鱼缸,一个前肢可劲儿往水面上划拉。
两只后脚努力支撑着体重。
门栓不懂:“狸猫打转,不因着是为着鱼么?怎的缸里没画鱼只画了金元宝?”
第二幅画是一只大白鹅正在一片草丛后。
挥着翅膀,两脚踮起,
努力往草丛前凑,
似乎要看看草丛后面有什么好玩的事。
门栓一头雾水将画作收起来。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快乐!
今天的快乐是豆瓣劝分组的抠男们给的,哈哈哈居然有人送玫瑰表情哈哈,请允许我说一句:谢谢抠男。
◎最新评论:
【大白鹅是猪鱼不】
【
【等投喂中】
【傲娇男主?】
【大大元宵节快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等他俩真的谈上恋爱朔降图都画了一箩筐】
【欲行圆得好!】
【大大多更点吧】
【哈哈】
【可爱】
【好好看,呜呜呜。】
【
【劝分组和生活组常看常新,只有想不到,没有看不到】
【这暗恋也并非不见天日。】
【其实……
我还蛮想看金枝和某个禁军统领谈恋爱来着】
-完-
第46章
◎一更◎
七夕第二天明月就病倒了。
因着七夕的出格举动被官家拒绝,她前夜被宫娥们指指点点。
她又羞又愧,索性托病不出。
没想到王德宝索性将她打发到了山下行宫:
“病中的人莫过了病气给官家。”
金枝被提点到了司寝之职:“司寝不在,司工暂且接替一二。”
?
金枝迟疑。
王公公适时补充:“拿两份薪俸。”
金枝这才欣然点头。
朔绛晚间更衣便见到了金枝直直杵在龙榻前。
他狐疑。
金枝解释:“小的暂且替代司寝职责。”
朔绛垂眸,淡淡“嗯”了一声。
金枝早就跟上霜问好了要做什么。
原来明月是个惯会打压下级的。
劳累些的晒被、熏香这些活计她都交给下头的宫女去干。
她自己平日里的职责就是铺床、垂帐这些露脸的活。
这金枝一听就会了。
她拿孔雀毛扎好的掸子早细细将床铺扫了一遍,
而后将明黄枕头喧得蓬蓬松松的。
边干还边在心里自我表扬:这司寝的活我也能干得漂漂亮亮!
谁不知她干劲十足将空气里的粉尘都掸了起来。
朔绛“咳咳咳”咳嗽起来。
金枝慌得忙放下掸子,去给朔绛盛水:“官家,您喝点水。”
她这不是在关心自己么?
朔绛神色多了几份柔和。
他喝光了一杯子水。
金枝想了想,
将腰间系着的香包解下来递给朔绛:“这里面是艾草,防蚊的。给官家戴着玩罢。”
上次她捉弄朔绛刻意将窗纱揭开。
没想到他非但没有怪罪她还将袖子拉得老高为自己挡蚊,
还被咬了两手包。
让她有些歉疚。
便自己做了个驱蚊的香包,里面放满了驱逐蚊虫的各色药草。
只不过没寻着时机给朔绛。
没想到今日倒遇到个好机会。
怪不得明月老是霸着这些露脸的事不让下头的宫娥做呢。
朔绛接过香包。
是简简单单的样式。
可里面填满了香草,闻着还有淡淡的香气。
从前金枝也给他缝过一个收零钱的荷包呢。
窗外昙花在月色下绽开。
少年的心里也有昙花渐渐开放,在月色下绽放出几分心花怒放的意味。
只不过面上他还是不显,只道了声谢。
却珍而重之揣在了怀里。
金枝也很高兴:“以后就不会有蚊子咬你了!”
却没意识到自己忘了敬称。
朔绛也没计较。
他心情大好“嗯”了一声,穿着淡黄亵衣走到床前坐下。
他该入睡了。
本来这时应当由金枝来服侍他了。
可是由于金枝第一天上任,不熟悉流程。
便只站在旁边看。
朔绛坐下后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膝盖如定了铁板一样,怎么都动弹不了了。
他第一次思索起了每天的入睡流程:
以往沐浴后他都这么坐在床前,
接着司寝都会帮他脱鞋,
而后他伸腿上床。
再之后司寝给他盖上龙被,放下帷帐。
可不知为何金枝在这里,他忽然生了退缩之意。
本在前头那个司寝面前做了无数遍的动作忽然做不下去了。
他这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其中的缘故。
只知道自己做不下去。
他坐在床沿上,两手撑着床榻边发愁。
本来想等金枝意会自己回避呢,
没想到金枝这小娘子呆愣愣的,就一直在旁瞧着。
等了等还贴心问他:“官家,您每日都要坐在这发呆一会子么?”
朔绛一横心:“你转过去。”
金枝听话转过身去。
朔绛忙自己脱了鞋,行云流水上了床。
还飞快将寝被周过来,仔仔细细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直裹得自己只剩下了个头在外面。
这才如释重负:“你转过来吧。”
金枝转过身来,眼睛一下就瞪得老圆:“官家已经躺好了?”
朔绛脸有些发烫,他“嗯”了一声。
“可……可司寝应当……应当。”金枝回想起宫娥们教她的上岗内容,“要给官家脱鞋、还要给官家盖被,还要掖好。”
官家自己都做好了?
没人讲过啊?
朔绛有些不自在:“你放下帐子便好。”
金枝忽然觉得有愧于金总管给她多开的那份俸禄:
“官家,要不咱商量商量:您起身按照适才的样子坐在床边,让我按照学过的章程给您料理料理?”
她一说料理,朔绛耳尖都有些发红了。
他放在被子里的手攥了攥锦被。
光滑的丝绸被他攥做一团。
涟漪泛起,犹如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朔绛摇摇头,声音里有一丝恼意:“不用,你放下床帐便是。”
金枝固然不愿对差事糊弄了事,可圣上开了口她也乐得轻松。
便放下了床帐。
帷帐放了下来,朔绛这才松了口气。
金枝又将烛火熄灭,只留了远处一对。
自己则蹑手蹑脚回到床榻前坐下。
没办法。
做司寝的还要候在床榻前半刻,等官家睡着平稳后才能退出去。
朔绛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让金枝退下:“司工退下吧。”
金枝却有些不好意思再糊弄了,
这份俸银是二十两银子,她只掸了掸床榻便得了?
说出去会在西市被人游街的地步。
她死活不出去:“小的愿为官家守好夜,官家您好好睡吧。”
好好睡什么啊。
朔绛睁大眼睛望着帐顶。
他忽然想起原来那位司寝也是每夜都要守在床榻外面一会。
他从前并没有意识到。
就像是一个香炉、一柄拂尘,丝毫没有引起他的任何留意。
而且那司寝还跟守夜小太监都在殿内,并不是他们单独共处一室。
可这回不知为何守夜小太监没进殿。
而金枝又不是个普通的宫娥。
他便与金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只隔着一道帷帐。
那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朔绛想,原来这般别扭么?
以后要将身边伺候的人都换成小黄门才是。
他想起上次金枝也进了他寝殿。
不过她只是偷拿了一床被子就走了。
今天她就坐在榻板上,背靠着他的龙塌。
朔绛芒刺在背。
明明隔着帷帐,他却连动弹都不敢动弹一下。
胡思乱想之际金枝歪在一旁睡着了。
她是真困了。
前一天晚上打捞铜钱,白天又要修缮各处,还要学习司寝的职责。
此时后背沾着龙床,登时睡着了。
响起了轻微的磨牙声。
朔绛:……
他起身欲唤起金枝。
谁知刚开口。
金枝不满嘟哝一声:“别吵。”
她似乎嫌靠背不舒服,将帷帐往后推了推,头侧着枕到龙塌上。
龙榻采用上好的丝绵,外裹进贡的丝绸,光滑凉快。
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继续磨起牙来。
朔绛:……
说来奇怪,她磨起牙来,朔绛却格外安心。
他本来想着唤金枝起来,可自己也迷迷瞪瞪睡过去了。
睡得格外踏实。
**
王德宝正迷迷糊糊忽然被人摇醒。
是值夜小黄门惊慌失措的声音:“王总管,王总管。”
王总管惊醒:“何事?何事?怎么了?!”
光着脚就要往外面跑。
一般宫里只有出了大事才会半夜叫醒他。
谁知小黄门一把拉住他:“王总管,是金娘子,金娘子,她坐在龙床踏板前,睡着了!”
王总管蒙了一刻,半响才想起金枝顶替了司寝:
“我当多大事呢,你摇她起来便是了。”
小黄门哭丧着脸:“可是也不知她睡了多久了,还磨牙,地动天摇的,我怕官家早醒了,此时进去岂不是都要掉脑袋?!”
王总管拍了他一记:“笨!”
他指点小黄门:“你莫要进去,也莫要唤醒金娘子。明日给金娘子送些银两,说是自己忘了进去,让她帮忙在官家遮掩一二,定然不会有人怪你。”
这小黄门是自己干儿子的好友,黄总管乐得给他指条道。
小黄门啊了一声,似是懂了,又似是不懂。
**
金枝醒来时,见自己身上盖着一床龙被。
外面天已微亮。
她全身疼痛,这才意识到自己昨夜在踏板上睡了一夜。
这下坏了!
她轻轻揭开帷帐。
朔绛正熟睡中。
只不过只穿着明黄亵衣。
金枝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居然拿着龙被。
天爷!
自己是不是昨夜冷了将龙被扯了下去?!
这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金枝吓得忙将龙被给朔绛盖上。
可她慌里慌张盖被过程中,手却摸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有些像玉如意。
金枝混迹市井这么多年。
不过瞬间就明白了是什么,
她“嗷”叫了一声。
朔绛睁开了眼睛。
就看见金枝惊慌失措站在床榻前。
她两手捂嘴,目光还盯着自己。
朔绛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他登时红了耳尖。
金枝见他醒来更惊惶。
四目相对,金枝又“啊”了一声。
她盖了一半的被子往朔绛身上一扔。
撒丫子跑了。
**
天刚微微亮。
行宫还在沉睡中。
金枝一路跑出去也没什么人。
守夜太监见她过来,忙上前道:“司工大人,我昨天忘了进去,若是官家怪罪下来,求您帮我遮掩一二。”
金枝这时候还有什么心思听他将什么
她胡乱点点头。
便急急回自己的屋里去。
几步到屋里,她将门锁上。
这才窜到床上,埋首于被窝中,
两手捂脸,嘴咬着被角
闷闷大叫“啊啊啊啊啊!”
我脏了我脏了。!
作者有话说:
元宵节快乐!
今天日万了,不过其余的字数在另一本小说那里,那本终于完结了嘿嘿。
汤圆在自己的节日(BUSHI)日万庆祝啦。
女鹅和女婿节日快乐!小天使们元宵快乐!
◎最新评论:
【
【大大的更新时间,很难不让人觉得,大大是下班以后写的文】
【没进展啊,什么时候误会解除】
【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脏了,我笑了】
【哈哈哈哈猪鱼太不贴心了!让他禁止到床上睡(bushi)】
【哈哈哈哈哈哈草】
【猪鱼怎么扭扭捏捏的,怕金枝看他吗?】
【哈哈哈】
【
【元宵节快乐!!好甜比今天的汤圆都甜!!】
【笑死】
【金枝是摸到了不能说的位置吗】
【啊啊啊,终于涩涩】
-完-
第47章
◎二合一◎
门栓在檐下传水:“官家要冷水沐浴。”
“冷水?”
小黄门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重复一遍。
门栓拍他一记:“官家也是你能质疑的?还不赶快?”
官家今日心情不大好。
一会要写字一会要看书。
最后还写了一封请安口信,让王公公亲自回宫递给太后。
**
干爹不在,门栓独挡一面。
他在这里遇到一位黄如晦公公。
黄公公在浣衣所供职,这次也随扈。
他整天眯着小眼睛笑跟行宫里福宁宫上下都乐呵打招呼。
伸手不打笑脸人。
上下便也待他客气。
今儿个他便来门栓这里晃悠。
黄如晦绕着门栓房间打量墙壁一圈:
“您这屋里什么都好,只是这墙上有个钉子,似乎原来是挂画的?”
门栓点点头:“你瞧,那画的印子还留在墙上呢。”
“怪难看的,您不如找幅画挂上遮遮?”
门栓砸吧下嘴:“我也这么想。可惜咱哪里寻什么名家画作去?就那么混弄呗。”
黄如晦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卷轴:
“您若是不嫌弃,我便给您挂上去。”
二话不说不等门栓阻拦便爬上椅子,
将一副石松的画挂了上去。
门栓忙摆手:“这可不行。”
黄如晦笑:“瞧着与您投缘。我知道您是怕与我沾上关系。可——”
他语气里有些伤感:
“像我这样前朝留下的老骨头也快进土了,您也不用担心我有什么好利用您的。”
他头发有些花白,又对自己处处低声下气。
门栓物伤其类。
登时摆摆手:“不是不是。”
两人又坐下喝茶。
门栓正发愁:“司寝下山了,司工大人又着了风凉,夜里谁来顶班才好?”
太后挂念儿子。
他干爹王公公亲自下山去给太后送口信去了。
只能他来主持大局。
这可不就是正好?
黄如晦笑。
“老儿干女儿正跟在我身边,就让她去可好?”
门栓迟疑。
黄如晦却不给他犹豫的机会。
他喊女儿:“翠桃!”
拿着衣服的却是个宫娥。
袅袅婷婷,身段标致。
大眼睛,巴掌脸,一笑起来两个梨涡。
黄如晦叫她给门栓磕头:
“快谢谢你师父!你干爹我没本事,眼看着你就要埋没在浣衣所了,赶紧跟着你师父。”
“不敢当,不敢当。”
门栓一听她要认师父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可那小娘子上前就跪下磕头。
门栓是个直肠子,
黄如晦这些日子没少给他送礼还时不时帮他忙。
若是能叫翠桃司寝当个御前的宫娥,
也是还了黄如晦的人情。
横竖要寻个宫娥,倒不如就这个。
他点点头:“行吧。”
黄如晦和翠桃交换个眼神。
成了。
黄如晦这厮是前朝皇后身边的大太监。
如今还在挣扎预备着第二次上位。
他培养了几个才貌双全的宫娥,为的就是能够得官家宠幸。
官家如今正值壮年又无后妃,
去哪里纾解去?
这时被宠幸的宫娥只怕就会一步登天。
是以存着同样心思的宫娥与他一拍即合。
这回便是他们思索了很久的局面。
行宫人不多,最好浑水摸鱼。
而且远离太后管束,方便宠幸后给官家吹枕头风。
到时候有了位分回汴京,太后还能怎么办?
这不,机会就来么?
**
朔绛一天都魂不守舍。
几乎熬不到天黑。
他写了一会字,又看了一会书。
可是时间过得格外慢。
想去寻金枝赔不是,
又说不出口。
他怎么道歉?
说对不住我睡着了没盖被子,害得偷偷掀开帷帐的你瞧见了,
瞧见了我的那个???
不成不成。
朔绛猛摇头。
罢了,等晚上见了金枝再说。
好容易到了晚上。
朔绛独坐灯下。
促织在远处的山野间鸣叫。
烛火爆出一声响亮。
朔绛卷着一册书在看。
可半天那书页都没翻动一点。
他在胡思乱想:
金枝是生气了吗?
还是害羞了?
她生气的时候总是气鼓鼓,脸颊涨得泛红。
又忍不住想起今晨:
她站在床榻边,
张大了嘴像是是只冒冒失失的傻孢子。
朔绛不觉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那他要解释吗?
朔绛立刻摇摇头。
他想起上次听金枝抱怨过瓜子好吃但难嗑,
索性让小黄门送上一碟瓜子,自己慢慢剥了起来。
瓜子皮又硬又尖,
不多时他的指肚就被磨得发红,痒痒得疼。
可他仍旧慢条斯理,不紧不慢。
不多时那碟子已经堆满了半盘子。
可她还没来。
朔绛起身,忍不住想去瞧瞧。
他走到殿门前。
忽得住了脚。
又走了回来。
可实在坐不住,便索性在殿里慢慢踱步。
**
上霜来跟金枝报信:“回娘子,有个新宫娥接替了您,您安心养着。”
金枝道了声好。
等她走后金枝一骨碌翻起来。
怎的这么快就有别人了?
又一想,
那也好,
省得自己去守夜了。
哼!
谁稀罕一样?!
她撇撇嘴。
可是还是有一丝酸溜溜从心里略过,
像是雪天飞过一丝鹤影。
很快了无痕迹。
取而代之更多的是高兴和如释重负。
她不用去应付朔绛了!
天知道她今天一天都紧张兮兮,
连饭都没吃。
金枝大手一挥:“我要吃饭!”
御膳房待福宁宫上下的女官内侍都分外客气。
即使已经过了晚膳的点还是贴心给她送来食盒。
打开以后:
热气腾腾的素鸡签、烧鹅段、红枣糕、脆皮鹌鹑,
还有一小碗雪白晶莹的粳米粥。
这当了女官后伙食就是好!
金枝慢条斯理一一吃着夜宵。
**
“官家。”门栓在外头轻声问,“该就寝了。”
朔绛心里一跳。
他正正神色,
走到椅子前坐下,
而后才轻咳一声:“进来吧。”
“吱呀”紫檀木门扇轻轻被推开。
门栓身后带着一个宫娥进来。
他行了个礼便下去了。
朔绛看着手里的书卷,看得认真。
可对方不说话。
朔绛咳嗽一声:“昨儿个……”
原本想跟金枝解释。
可他耳根子先红了。
翠桃笑:“官家,请喝茶。”
朔绛迅速抬起头来。
他眼中的光一闪而灭。
很快就恢复了平日里的肃然自持:“放下吧。”
官家面色不虞。
翠桃垂首:“司工大人着了凉,我便临时替她来。”
原来金枝着凉了?
山间潮湿,金枝又整夜坐在踏板上。
他应当提前想到的。
朔绛甚是懊恼。
他昨天夜里担心金枝冷着便将棉被给她披上。
哪成想还是不够暖和。
官家端坐那里,心不在焉。
翠桃咬唇。
她就算是个傻子也瞧出来了,官家适才在与司工说话。
看来宫里说官家清心寡欲的传言并不真。
也是,富有天下的君王身边又岂会清净?
翠桃想起自己的来意。
她泫然若泣:“妾身并不知官家在等人,还请官家勿恼。”
话音刚落。
朔绛的脸一下就铁青下来。
他坐着没动,敛回目光,捎带着连情绪都瞧不大清。
翠桃偏还不死心,
她袅袅娜娜向前,
露出一对雪白的皓腕,羞羞答答拧住腰带。
嫣红的樱桃小嘴咬得恰到好处。
眼里流露出任人宰割的柔弱:“请……请官家……垂怜。”
最后两个字又羞又怯。
说完两颊便飞上了绯红,瞧着如雨后蒙露的樱花。
这是她事先训练过千次万次定能让男人心动的姿态。
黄如晦曾打包票这姿态就连前朝那个阅女无数的哀帝都无法抗拒。
翠桃自然是信他的。
毕竟黄如晦可是一手将一名普通宫女子一路扶持到了后位。
她勤学苦练。
每一个字的卡点、语气,
每个五官的位置、脖颈微微露出的雪白、
前襟姣好的曲线,
甚至连侧脸飞起的头发丝都经过千百遍的预先设计。
她排练了那么多次,为的就是今天这这一刻——
朔绛抬起眼皮,睨她一眼。
他忽然笑了。
翠桃心里怦然一动。
少年君王不怒自威,
他只是斜斜靠在迎枕上便自有渊渟岳峙灰飞烟灭的架势。
这一笑灿若晨星,
让他的清冷自持中多了几丝岸芷汀兰的儒雅。
翠桃原本那算计和攀附的打算里又多了几分倾慕。
想起黄如晦打着包票:
“男人不就□□那二两东西吗?皇帝也不例外!见着美人还有不睡的道理?”
她咬唇,轻轻扯下自己的外裳——
却听一声冷冷的声音:“来人。”
侍卫们忙冲进来。
门栓一头雾水紧随其后。
他纳闷呢,这不是伺候司寝吗?
没想到进门立刻了然:
那位宫娥站在当地,身上不着寸缕。
这……这!
“官家,官家!求官家垂怜。”
翠桃未曾想过自己是这么个结局,她慌得求情。
可那适才还冲她笑的龙颜上全是阴鸷。
他声音冰冷:“押下去宫规处置。”
连愤怒都不屑给她。
似乎她只是一粒灰,掸掉便是。
翠桃还想哭嚷,却很快被侍卫们堵住嘴拉了下去。
门栓哆哆嗦嗦跪下:“官家恕罪,臣,奴才不知啊。”
朔绛转了转手里的扳指,眼神晦暗不明:“自己去领罚。”
门栓千恩万谢磕完头跪安。
朔绛一人坐在殿内。
攀龙附凤心思叵测的女子见多了,
可这个让他动怒了。
究其根本,是她说出了那句“官家在等人”。
他自从上位后一向喜怒形于色。
没想到连一个宫娥都能瞧出来吗?
朔绛起身,走到一人高的铜镜前。
盯着镜里自己的眼睛出神。
没记错的话,
听见有人进门那一刻他真真切切的欣喜和期待。
可他适才真的将期待和欣喜挂在脸上了吗?
朔绛垂眸,复杂的情绪被敛在密实睫毛下。
**
金枝吃了几口饭就住了筷子。
她不自觉想到正殿那里。
今晚是哪个女官呢?
再想到女官服侍官家入寝。
朔绛这厮好享受啊。
怪不得从前那么喜欢明月,
还床前明月光?
说不定跟明月早就有了什么了。
天天那举着那,那……驴鞭对着女官。
我呸!
色坯!!
真不害臊!!!
现在又要祸害别的宫娥。
金枝放下了鹌鹑翅。
不知为何她忽然没了胃口。
她怏怏回到榻上。
想了想便洗漱入睡。
不知为何今天夜里金枝总是心绪不宁。
或许是白天躲在屋里休息得太充分,或许是真的着凉了,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索性起身溜达溜达。
这回她学聪明了,还会先跟禁军统领凌正德打个招呼。
凌正德正在值守,一脸严肃,只微微点点头。
**
今晚月色很好。
金枝顺着水流走着走着,就走到一片硕大的水边。
水里荷花摇曳,水边亭台阁榭直蔓延到瞧不见的地方。
这行宫真大啊。
金枝感慨。
再一看水里有菱角她来了兴致。
此时正是产菱角的季节。
她脱了鞋袜,蹑手蹑脚就往水边去采苓。
或许是她的响动大了些,芦苇丛里“哐”一声。
金枝吓得后退一步。
芦苇荡里一艘船尖冒了出来。
原来适才是船靠岸,船帮撞击陆地的声音。
再看,朔绛正坐在船上。
他看见金枝却不意外,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又专心去瞧水面。
金枝这才看见朔绛正在垂钓。
她恍然大悟:官家在夜钓。
上次她见到朔绛他就拿个鱼竿,如今又在夜钓。
原来官家有这爱好。
黑天半夜她又不好扭身就走。
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官家,这么巧,您在夜钓啊?”
什么巧?
朔绛从赶走那宫女后便心神不宁,索性就在金枝屋外散步。
没想到她居然也出了门。
朔绛看她往池边走,
便忙赶到前头叫小黄门推了一艘船,
又胡乱抄了把鱼竿做垂钓状。
只不过面上仍要装得云淡风轻,微微颔首。
或许是夜色遮掩,今天晨起那件尴尬事被两人不约而同忽略掉。
气氛还算融洽。
金枝继续尬聊:“官家,以前街坊有个老爷子特别爱夜钓。每天晚上都要去汴河野钓,听说除了鱼之外什么都钓上来过,不知官家可有斩获?”
朔绛睨了她一眼:“你上来瞧瞧不就知道了?”
金枝蹑手蹑脚爬上了船。
朔绛将眼睛别过去:“穿上鞋袜。”
嗯?
金枝这才意识到自己适才为了下水将鞋袜脱了下来。
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官家似乎就对此极为介怀。
她忙穿上鞋袜。
又问官家:“官家,您会摘菱角吗?”
她是真的这么没心没肺么?
朔绛收到这般明确的暗示后收起鱼竿,
往藕花深处划船。
干扰了他钓鱼,金枝有些不好意思。
便在别的地方称赞他:“没想到官家居然会划船呢?”
朔绛抬头看了她一眼。
金枝忽得想起当年夜里去宰羊时为了多个帮手,
就是她逼着朔绛学会的划船!
她悻悻然住口。
**
荷风轻轻吹来,
水面上簇拥着荷花满目,月白、粉白、大红的荷花琳琅而来。
金枝伸手去捞菱角。
雪白的藕臂大咧咧露出,捞起一枝枝菱角。
似乎第一次见面在带她回家路上,
她坐在船上就不老实不住捞菱角来着。
朔绛忍不住问金枝:“好吃吗?”
金枝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问自己。
她举起菱角:“好吃。”
似乎要验证一下自己的观点,
她亲手剥了一个菱角递到朔绛嘴边。
这不就是她在喂自己了吗?
朔绛不往前凑,只抬眼,一动不动盯着她。
金枝不懂他别扭什么,将手又往前一送:“快尝尝。”
朔绛只好张开嘴。
清冽滑糯,还带着淡淡的清甜。
“好吃吧?”金枝献宝一样。
朔绛点点头。
有一只萤火虫飞过行船。
金枝“啊”了一声,随后欣喜要抓那萤火虫。
可惜除了将船晃得一来二去之外并没有任何用处。
“莫要乱动。”
朔绛劝她。
见她面露不悦,又问:“你喜欢流萤?”
“当然!”金枝点头,“我蜀中老家好多萤火虫,听娘说爹还命人捉了一袋子萤火虫放在我床前让我玩呢。”
可惜汴京城里并没有萤火虫踪迹。
偶有一只都能让金枝高兴好几天。
“那坐稳了。”朔绛划船的臂膀摇得幅度大些。
他轻描淡写:“带你去个有萤火的地方。”
金枝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不过她记得要表现好,老老实实做好。
嘴上却不停歇:
“官家,您怎么知道哪里有流萤?”
“官家,我们为何不跟着适才那只走?”
“官家……”
叭叭得说个不停。
夏夜很安静。
除了偶尔有鱼“哗啦”跃出水面的泼水声,
便是船桨一下下击打水面的声音。
朔绛一边划着船一边听着她聒噪。
可是心里觉得很安心。
他想起六年前也是这般。
夜深人静他划桨拉着一船宰杀了的生猪生羊。
月明星稀,他起了诗兴。
可金枝在船头咕咕呱呱说着市井街巷的见闻,
将他的雅兴打得稀碎。
朔绛笑着摇头。
划过最后一道水道,他示意侍卫:“开闸。”
侍卫忙将水闸打开。
两人顺着河流出了宫。
外面的水流要湍急很多。
可萤火虫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们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终于到达一处平缓的河道。
朔绛放下船桨。
金枝宾住了呼吸。
两岸丛林茂密,郁郁青青。
榕树低垂的胡须上趴着一只只流萤。
船过之处,它们被一一惊起,一片片星火亮了起来。
橙色的小灯一盏盏在夜色里亮起。
像是元宵节时马行街夜市的璀璨灯火,又像是天上灿烂星河里明亮的星星。
金枝张大了嘴。
她瞪圆了眼睛,贪婪地瞧着这一片流萤海。
朔绛点头:“正可谓腐草化为萤。”
“胡吣!”金枝驳斥朔绛,
“我儿时可是见过萤火虫卵的!小小圆圆的像鸡蛋!在草上池底泥里。”
她那时候哭着闹着要看,家里的仆人带她去见过。
她不屑白了朔绛一眼:
“真是读书读傻了脑子。”
两人正争论,却没留意到小船渐渐顺着河流拐了个弯。
往山下慢慢流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二合一,更完了,我要外卖点个酸辣鸡爪补补。
◎最新评论:
【大大,推荐甄味尚的无骨凤爪,超级好吃!甜酸有嚼劲!】
【今天还更吗】
【好看!!】
【呜呜呜我说怎么这么长,原来是二合一,早知道我看慢一点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女官。】
【菱角和荷花,八竿子打不着吧,难道是水里同时种菱角跟荷花?】
【
【饿了】
【皇上快把金娘子好好娶进后宫,你俩可可爱爱的过日子吧!】
【啊这】
【居然划着船出宫去了】
【萤火虫ptsd犯了呜呜呜呜。他俩可要甜甜的】
【是要出事了吗?】
【我还以为要涩涩!】
-完-
第48章
◎二合一◎
沿途萤火点点,水声潺潺。
似乎是进入了一个幻境。
金枝目不转睛盯着两岸的萤火。
朔绛目不转睛瞧着她。
直到“哐当”一声,船撞到了河中岛时朔绛才反应过来。
他定睛一看,已经过了云雾山。
水流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萤火虫们倏忽不见。
金枝也回过神来。
朔绛已经开始划桨:“我们从支流出来,已经进了主河。”
金枝瞪大眼睛,转身回望。
丛林遮蔽,她已经瞧不见云雾山了。
她有点慌,在船舱里寻找船桨想帮朔绛一把。
可是一无所获。
她起身后船体失去了平衡。
而支流汇入主河之处又水流湍急。
激流撞击得船体剧烈倾斜。
朔绛出言:“当心——”
可是已经来不及。
顷刻功夫小船便倾覆了。
倾覆那一刻,朔绛抓住了金枝的手。
金枝不识水性。
她连呛了好几口水,立刻慌乱无措。
随即便本能抱住朔绛的腰。
朔绛本来还担心抓不住金枝,
此时看她求生欲极强的抱紧了自己,
便放心下来。
他松开手开始浮水。
河水湍急,朔绛一人要背负两人重量并不容易。
好在最后他带着两人的重量,
终于挣扎着从河里游上了岸。
再次踏到鹅卵石河滩的那一刻,金枝心里才踏实。
她趔趄跌在地上。
朔绛也坐在了她身边。
瞬间体力爆发和精神高度消耗,让他在安全登岸后全身竭力。
金枝“呸呸呸”吐着口里残余的河水。
朔绛短暂脱力后立即起身。
他打开随身带着的荷包。
荷包里的“引火儿”已经被水浸湿,无法再用。
朔绛蹙眉。
他弯腰下去寻两个光滑的卵石揣在手里。
又示意金枝:“走,往里面走走。”
金枝的衣服沾了水后贴在身上。
月光下清晰看得到凹凸有致。
朔绛像被蛇蛰了一样,慌乱转过目光。
金枝爬起来跟他一起走。
朔绛寻到一处半人高的山间小穴,
先折断树枝扫扫里面并无毒虫爬蛇。
而后让金枝进去。
金枝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官家,你怎么寻到这好地方的?”
朔绛低声:“适才我看见河滩边落脚地有大量羊粪,附近便应当有牧羊人凿来临时休憩的洞穴。”
“官家懂得的可真多!”
这一声称赞发自肺腑。
金枝心里朔绛还是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公子哥儿,却没想到他什么都懂。
朔绛垂下眼眸。
他在党夏山地与官府打仗时,学到不少山野间爱生存的窍门。
洞穴里有一堆灰烬,还有半团野棉花絮和一点柴火。
朔绛了然,这是牧羊人拿来取暖用的。
他将金枝留在原地不要动:“我就在这近处寻些干枝,你有事就喊我。”
他从腰间取下一柄小刀递给金枝。
便一人进了黑夜。
金枝看不见他,只听得见“噼啪”“噼啪”折断树枝的声音。
外面黑乎乎,她不安地缩了缩身子。
可想到朔绛一人在黑夜里,她又鼓起勇气:“官家,官家。”
“何事?!”不远处传来朔绛带些警惕的声音。
“无事,无事。”金枝忙说,“您要不别折了,等羽林卫寻来便是。”
朔绛淡淡:“深夜密林,怕有野兽。”
金枝眼睛瞪大。
立即双手握住小刀向外捅出,直对在自己前方。
可不能让皇帝服侍她啊?
金枝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密林,咬牙:“那我来折枝,官家候着。”
朔绛轻笑:“你就老老实实待着吧。”
“可……”
“再说话招来野兽?”
金枝忙闭嘴。
她攥着手里的刀越发警惕。
忽然想到,官家腰间只有一柄刀。
给了她。
那他怎么办?
外头没什么动静,金枝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只有一柄刀,他却毫不犹豫给了自己
金枝心里复杂难名。
她咬牙拔脚去寻朔绛。
前面的松树“咔嚓”一声,朔绛抱着一怀枝条大踏步穿柳拂松而来。
金枝“啊”了一声。
随后惊喜笑了起来:“官家!”
她这幅翘首以盼的模样可真像个等待丈夫归家的小媳妇。
朔绛这么一想,心里某个地方说不出的妥帖。
心里越美,脸上却要装得云淡风轻:“看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他放下树枝,从近处的松树下土地上摸了一把干松毛。
随后将松毛和野棉花絮铺在地上摩擦起卵石。
火星闪动。
金枝忙把他带来的枝条挑干的放在周围。
松毛冒出一缕白烟。
点燃了。
火光闪现越来越盛,终于燃成一团火焰。
金枝这才松了口气。
朔绛又挑拣了一根分叉树枝架在火边。
正当金枝纳闷时,他转身:“你将外裳脱下来搭在上面晾晾。”
金枝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裳湿漉漉裹在身上。
后知后觉才觉得冷。
她将外裳脱下来晾在火边。
想了想又说:“官家,要不,您也将外裳脱下来?”
见朔绛不吭声,她又努力说服朔绛:“反正……您也背对着我。”
反正我连您那里都摸过了!
她在心里嘀咕。
朔绛便将衣服解下,从后面递给金枝。
金枝帮他搭好。
火堆哔哔啵啵。
外头传来不知什么野兽的嚎叫。
金枝缩缩脖子,她忽得想起朔绛的刀子还在自己手里,忙将刀递过去:“官家,你拿着刀。”
朔绛没有回头,将手伸到后面。
金枝小心将刀柄放到他手里。
可金枝还是不放心。
这山穴半人高,一壁深,她藏在里面很安全。
可是官家他在外面啊!
万一被狼什么的叼走怎么办?
何况他适才又是自个儿去找柴火,又是把唯一的佩刀递给了金枝。
还让她安安全全待在山洞里自己才出去。
金枝要再独自缩在山洞里只怕会唾弃自己。
可看朔绛的样子似乎不愿过来。
怎么办?得想个法子骗他进来才是。
金枝眼珠子一转,想到了借口:“官家,我害怕。”
“嗯?”朔绛果然上钩。
这招有用!
金枝再接再厉:“我害怕啊官家。”
“别怕,有我在。”
朔绛沉声安慰她。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挡在她前面的肩背挺直宽阔。
就像从前很多次一样。
金枝咬唇。
可她还是希望朔绛进洞穴里头。
她想起惠妃教过的撒娇之道,刻意将嗓音压低。
又柔又媚:“可我想叫您在洞穴里头陪着我。”
软软糯糯的嗓音一把清甜。
像今夜她喂给自己的菱角米一样又甜又香。
朔绛终于起身。
金枝大喜。
她坐起来靠在山洞璧上。
而后招呼朔绛:“官家您坐我对面。”
朔绛垂下眼帘。
坐在了山洞那头。
金枝满意。
这山洞如个壁龛,她坐那头,朔绛坐那头。
两人相向而视,抵足而坐。
朔绛一直垂着眼帘。
金枝有点心急:“也不知明天晨起,谁去修缮西边的亭子。”
她约好了修缮处的小太监呢。
朔绛摇摇头:“都如今了你还惦记着活计呢?”
“那是自然!”金枝不高兴,“我们这些宫娥当然先要惦记着活计。”
朔绛转头给火堆加柴。
金枝没话找话:“您瞧我们两个坐在这里,像不像菩萨座下的左右护法?”
朔绛摇摇头。
金枝撇撇嘴,不过很快又高兴起来:“我们要是盘腿正坐在壁龛中间,那便是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
朔绛:……
不过他很快想到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是两口子。
耳尖上泛起了红。
他不自然咳嗽一声,转移话题:“这次是我害了你,对不住。”
?
朔绛面露悔意:“带你出来,又没有护卫好你。”
实际上他为了跟金枝待在一起自在,将暗卫们和内侍们都遣散了。
要不也不会一路都无人出现。
金枝浑不在意:“官家莫要在意,说起来还是我一开始缠着您去池塘里摘菱角呢,又是我打翻了船。”
朔绛垂眸。
夜风吹来,金枝打了声喷嚏。
朔绛忙伸手去摸了摸衣裳:“干了。”
而后拿起给金枝。
金枝接了,不过又有些不好意思:“官家,您闭上眼睛成吗?”
朔绛嗯了一声。
他很快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是要披外裳,担心在自己前头失礼?
到底是女儿家,平日里再怎么大大咧咧,总还有些矜持在。
“好了!”
朔绛先转过头去看外面,再睁开眼睛。
等等。
他忽然瞥见一抹雪白。
定睛一看。
原来那树杈上挂着的衣裳变成了一件雪白的中衣。
适才那里挂着的还是金枝的外裳。
也就是说适才金枝窸窸窣窣并不是披外裳,而是。
而是换衣裳。
也就是说,此时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外裳。
虽然知道下面还有小衣与亵裤。
但朔绛脸还是腾一下红了。
他慌乱将头转过。
专心致志盯着黑漆漆的夜色。
金枝换上了干燥的衣裳果然暖和很多。
她将朔绛的外裳也递给他:“官家也换换衣裳罢。”
朔绛咬唇。
他坚定摇摇头。
金枝看着他衣襟滴滴答答往下落水。
她有些担忧:“官家真不换吗?”
朔绛继续摇头。
“可如今夜里风凉,万一冻着……”
朔绛还是摇头。
一脸坚定:“无妨,朕活动了一圈周身已经暖和了。”
可旋即他打了个喷嚏。
金枝:……
她只好将外裳递给朔绛:“那官家套在身上也罢。”
朔绛接过衣裳裹在身上。
火堆里一根湿柴在火里发出爆裂声。
金枝唬了一跳。
朔绛轻轻道:“你先睡一会。”
金枝开始还撑着,可后来终于阖上了眼皮。
一阵寒风吹来。
朔绛摘下自己的外袍轻轻俯身盖在金枝身上。
火光跳动。
照在她脸上一明一明。
朔绛看着她沉睡的面容,眸色渐渐加深。
今天他瞧见了金枝落水的样子。
即使只是匆匆一瞥。
可这对一个小娘子意味着什么他自然是知道的。
而且水中挣扎时她慌乱抱住了他。
更不用提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他遣散了侍卫。
金枝在市井中混迹惯了毫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但他不能装不在意。
他自幼秉承庭训,又熟读圣贤书,自然知道这种情形下应当怎么做。
——娶她。
这念头一出便如雨后春笋一般疯长起来。
脑海里每个细胞都叫嚣着欢喜。
心脏也高高兴兴跳动剧烈。
脑子混沌到丝毫不想再思索第二个答案。
似乎,
似乎他的心脏和大脑比他更高兴。
朔绛被这发现惊出一身冷汗。
他神色渐渐郑重。
坐直了身子。
目光投向黑魆魆的夜色。
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些天在做什么了。
终于知道自个儿魂不守舍又是为了什么。
只有一个解释:
他动心了。
先前年少心动,他对金枝心动过一次。
如今在金枝是他灭门仇人的情况下,他不可遏制第二次又对金枝心动了。
可金枝呢?
她会同意吗?
想想自己对金枝做过的事……
何况两人中间还夹着灭门之仇。
朔绛眸色渐深。
他的目光坚定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这回疯了。
天边渐渐泛出了鱼肚白。
金枝歪了一夜。
她终于睁开眼睛。
发觉自己身上盖着朔绛的外袍。
朔绛看她醒来道:“你看着火堆,我去外面瞧瞧。”
一夜过去,宫里的人应当也会发觉不对。
**
“快,将这宫里都寻一遍!”门栓正急得上火。
王德宝来了。
他忙迎上去:“师父!”
被王德宝给了一记:“你个狗崽子!官家呢!”
门栓泪痕满脸:“师父,我也不知道啊!”
\"你这狗崽子,我就出去两天你就丢了官家的踪迹?\"
门栓委屈巴巴:“是官家叫我们散去不要跟着的啊。”
官家说要信步走走。
他便听吩咐没有跟上去。
过一会他觉得时辰渐深去寻官家。
就被禁军统领凌正德拦住:“官家正在划船。”
“什么?大晚上的划船?”
禁军统领神色有些狼狈,他迟疑一下:“与个宫女。”
门栓看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还在心里感慨了一下。
夜色下将周围人都屏退,那自然不会是单单的划船。
啧啧啧,官家可真会玩。
主子要行好事,做奴仆的自然不会在兴头上去打扰。
门栓一边在夜色里忠心耿耿守着一边盘算是哪个幸运儿。
昨夜才处罚了一个攀高枝的宫女啊。
今儿的到底是谁呢?
御前伺候的司寝司衣那几个?
门栓不假思索先排除了司工,
毕竟她今日休息而且还是官家灭门仇人。
那么剩下的人,是上霜?还是紫烟?
他天马行空想了大半夜。
直到后半夜才觉得不对。
他又屁颠屁颠去寻禁军统领凌正德。
凌统领不理会。
门栓愁,一咬牙:“虽然官家肯定是龙马精神,可咱就是说,这也不会大半夜都在船上吧?”
凌正德脸红,半响才吭吭哧哧:“可我读过的书里,男子都能整夜啊?”
吆这位还是童男子呢,
门栓顾不上讶异:“先赶紧去寻官家!”
两人一起找寻起来。
可登了高处才发现湖面上没有船只。
门栓慌了,唤来几个小太监:“快去看看各处芦苇荡、荷花堆里”
这时凌统领拿来消息:“守水门的侍卫说官家示意他们开闸,他划着船出去了。”
门栓这才着急起来:“出宫了?”
作者有话说:
凌统领:“可我读过的书里,男子都能整夜啊?”
凌统领:官家是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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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下去,官家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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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
好无语
这么多章了还是灭门仇人呢
疑罪从有吗】
【
【这一个月内,误会可以解开吗】
【传下去,猪鱼不行】
【哪家统领还读小人书的这是个童男啊吃瓜脸】
【滴滴滴打卡】
【猪鱼还给自己找了个娶金枝的借口】
【
【凌云德都看的什么书啊?
猪鱼自我攻略得非常彻底】
【其实装作没看见就行】
-完-
第49章
◎一更◎
门栓他们寻到中午。
终于在下游寻到一艘被撞得搁浅的宫船。
凌统领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行宫里的船。”
船在这,可官家人呢?
他们不敢怠慢,忙在附近岸边找寻了起来。
凌统领心思缜密些:“也在山上上下寻找。”
殊不知官家和金枝早在上游就翻了水。
此时朔绛正在给金枝烤鱼。
他将石头垒成喇叭状在河里,喇叭口设了一道监牢好进不好出。
金枝待在他身边狐疑:“这还能捉到鱼?”
朔绛瞥了她一眼:一副“到底谁是民间长大的?”的神态。
金枝理直气壮:“我可是汴京城长大的,不是乡下。”
一副城里人的傲慢。
朔绛淡笑。
他捉到了两条鱼,串到树枝上烤熟了,先熟的递给金枝。
或许是饿了,这鱼吃起来还算好吃。
金枝夸:“官家,您是哪里学来的这手艺?以后出门住店都不用花销了。”
朔绛没说话,转动着火堆上的鱼。
他刚到党夏时,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都拿来招兵买马。
是以常常风餐露宿,学会了不少靠山吃山的本事。
他细心叮嘱金枝:“莫要被鱼刺卡着。”
金枝嗯了一声,转而问他:“官家你怎么不吃?”
朔绛摇摇头:“你先吃。”
一夜奔波,他也脱力有些饿了。
可金枝没饱,那就让她先吃。
河水在日光下波光粼粼,映照在他眼里,颇有几份浊世佳公子的翩翩。
从昨夜起来他就有些心不在焉。
又或许是昨天落了水着了凉?
金枝猜。
也没当回事。
等凌正德寻到他们时,
金枝吃完了一条鱼,正在啃第二条鱼。
“属下来迟。”凌正德跪下请罪。
朔绛摆摆手:“是朕的过错。”
凌统领感恩戴德。
所以他就没瞥见官家亲手扶起了金枝:“走吧。”
回到宫里,王德宝看见官家就哭着迎过来:“官家,是老奴不好。”
“不怪罪你。”官家很是宽厚。
王德宝忙道:“门栓那狗贼护主不力,被老奴打了二十棍。就等着官家发落。”
“他也是听了朕的吩咐。何罪之有?”
官家道,进了内殿。
王德宝忙吩咐下面人:“赶紧传膳,伺候官家沐浴更衣。”
金枝也去下面沐浴更衣。
等她泡完热水出来,
就见王德宝正在院里等她。
他打量金枝浑身上下。
这衣裳整整齐齐,瞧不出来什么。
看两人情绪也不像成了什么好事。
他将金枝悄悄扯到一旁耳房:“你昨天,和官家作甚了?”
金枝大咧咧:“嘿,我借了官家的船摘菱角,便不小心流到了河里,翻了船。”
荒郊野外想必也不能成就好事。
王德宝恍然。
又解释:“门栓那小子不懂事,一时心软招来了献媚的宫娥,替他给您赔个不是。”
怎么一向冷淡的王主管待自己客气了起来?
难道看自己与朔绛关系好想套近乎?
金枝忙解释:“我与官家无事。”
又想一想,不对啊,献媚的宫娥又不是冲她献媚。
要赔不是也是去寻官家吧?
她没转过弯来,很快就忘了此事。
**
官家收拾妥当后,便起了旨意:“去寿山。”
寿山是皇陵所在地,离着云雾山倒不远。
可这没年没节的,去皇陵做什么?
王总管惊诧,官家这是怎么了?
官家貌似不经意间说了一句:“带上金娘子。”
王总管忙应下。
心里无端想起自己村里的习俗:
这小媳妇进门第一天都要先去祭拜祖坟,为的是让列祖列宗认得自家人。
只不过很快他就唾弃自己的想法:
先不提官家压根儿没宠幸金娘子。
就是宠幸了,她一介宫娥难道还配见皇室先祖?
朔绛轻车简从,只坐了两辆马车。
王德宝本想让金枝在后面一辆马车。
可想了想,还是将金枝放到了前头那一辆。
果然官家上了马车,见金枝也跟着上来,并没有说什么。
王德宝心里了然。
官家只怕是有意了。
金枝不知底细,还当官家要去游山,因而高兴呵呵。
她一路上叽叽喳喳:“不知道山脚下有没有青团吗?御膳房不做这个。馋煞人也。”
朔绛不言不语。
他板着脸垂着眼眸,浓密的黑睫敛住了他的情绪,不知在想什么。
等到了寿山,金枝才觉不对。
青山巍峨,山下雕梁画栋。
前头先是牌坊,供奉,庙宇、祀殿。
问小黄门,小黄门小声说:“这是皇陵。”
啊原来这就是皇陵。
金枝想起她在乱葬岗给朔家满门烧了六年香火,便了然点点头。
也是,朔绛应当是把家里的人都迁坟到了这里。
这山间风光怡人,景色静谧,是个安息的好地方。
金枝本以为她就随其他人待在外面便是。
没想到朔绛点她的名字:“金枝也来。”
金枝惊诧。
再想到这里是皇陵,
思及过去朔绛对自己所做,金枝吓得几乎要脚软。
莫非官家今日要将自己斩杀于皇陵?
当场告慰列祖列宗?
金枝不敢向前。
朔绛也不勉强。
他自己进去了。
金枝随着几位宫娥内侍在外面焚香跪拜。
她很是虔诚。
朔绛在内殿,
他在内侍的指引下捻起了檀香,默默拜了拜,插在香炉里。
檀香袅袅。
青松古柏幽幽。
朔绛闭目。
脑海里一会是侯府满地的血水,
一会是家里亲人们的面庞。
想起第一次见面金枝掀开一排排挂着的生猪半羊,生猪费力在空中晃荡出一个优美的弧线,他们四目相对。
雪地里,他怀里揣着翡翠玉镯,想给金枝表白。
还有金枝缩在炕上哭:“我害怕。”
一会是宫娥问他:“官家在等人吧?”
漫天的星落如雨,满城的喧嚣欢呼,他揣着玉镯,心如死灰。
可等再见她时,他居然也没扼制住心里的悸动。
落水那晚,当设想到自己或许可能要娶金枝才能保全她名节时,
心里闪过的那一丝窃喜如当头棒喝,唤醒了梦里迷客。
原来他再次喜欢上了金枝。
说不上是什么时候。
是她站在杏树枝杈间灿然笑的时候?
还是她蹑手蹑脚从他房里偷走一床被的时候?
是她在月下捞铜钱时?
还是她顶替妹妹来□□他的时候?
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一颗莲子,
却在某一天忽然盛夏到来,
才惊觉早已满池菡萏,莲花灿烂。
又或者,那一棵莲子从来没消失过。
它在塘泥里耐心埋藏了许多年,
只等待有一天时机合适便破土而出。
昭告全天下他根本藏不住的心事。
喜欢就是喜欢,藏不住。
瞒不过别人也骗不过自己。
长明灯灯火在灯盏中跳跃。
要面对的事情很多,
金枝身上还背着冤屈,
她会是无辜的吗?
可是下一刻朔绛已清晰:
她是不是凶手已经不重要了。
朔绛缓缓屈下了膝盖。
他跪下了。
长明灯烛火摇曳,
照映进少年君王的眼眸里。
朔绛列祖列宗的牌位在上,
孩儿为朔家满门报了仇。可唯独这个人,孩儿放不下。
她像是黑夜里一盏灯,一直在他心里闪烁。
见证过他懵懂彬彬的年少,又成为了帝王生涯里唯一的光。
若祖宗归罪,我一应承担便是,还请勿要怪罪金枝半分。
一刹那,心里的重担赫然放下,唯有天高地阔的洒脱:
恕孩儿不孝。
外面云散风清,艳阳郎朗。
再抬起头时。
少年君王的眸中已经一往无前,目光坚定。
**
在寿山并没有停留许久官家便下令回行宫。
金枝不明所以,只觉得官家怪怪的。
但哪里怪,她又说不上。
归途中她打起了盹。
脑壳一点一垂。
朔绛轻轻拉开马车抽屉,
怕吵醒金枝,轻手轻脚在里面寻出个软枕。
而后小心翼翼将她后脑勺扶起,
往她脖子后垫了上去。
金枝脖子有个支撑,舒服很多。
她满意地“唔”了一声,
睡得更香了。
朔绛平静注视着她熟睡的脸庞。
即便是地狱我也愿踏下。
**
很快出了三伏,官家便回到了汴京城。
天子銮驾没有进皇宫而是直接去了大理寺。
戴青正与大理寺少卿商讨案件,
忙恭迎圣驾。
“官家御驾匆匆,所为何事?”大理寺少卿问。
官家没说话。
他沉吟片刻,先问:“有人状告皇城司贪墨案可有查明?”
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不然怎会惹得官家特意前来询问?
大理寺少卿不敢怠慢,忙将此案的进展、证人证物等细节一一列明。
官家吩咐了他两句,忽得问:“上回让查侯府灭门案,那管事可有下落?”
戴青忽得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或许官家今天来不及回宫就来大理寺,不是为了皇城司贪墨案。
而是为了侯府灭门案。
大理寺少卿禀告:“回官家,大理寺上下逐一排查侯府尸首,已经比对到那位管事并不在其中。”
朔绛抬头,眼露精光。
大理寺少卿有些许的为难:“官家,年份太久,又历经两朝更迭,从前许多文书已经丢失散逸,实在需要时日……”
朔绛点头:“加派人手。”
他示意戴青:“刑部这里调度些人手过去。”
戴青不解。
他是个耿直性子,当下劝告:“官家,此案固然重要,可陈年往事又何必纠结?”
大理寺少卿听得吸了一口凉气。
怪不得这位戴青将军诨号叫做“戴敢当”,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这,这不就是明晃晃顶撞官家吗?
官家没有问他的罪,态度却毫不退让:“朕一定要将此事先查清楚。”
戴青便也不言语了。
他是老侯爷的部下,后来又跟着官家。
知道官家看似随和,可极有原则。
他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基本再无转圜余地。
大理寺少卿不想这两人有不快,便努力扯开话题:
“官家今日可来得巧,拙荆送来许多时令点心,还请官家一尝。”
大理寺少卿当然知道官家不会吃他的点心,
只不过想转移下官家的注意力。
谁知官家竟然也捻起一块点心:“是青团?”
这不就是金枝念叨过的东西吗?
大理寺少卿点点头。
朔绛想起金枝眼巴巴馋青团的模样,忽得出声:“给朕带几块走可好?”
大理寺少卿愕然。
堂堂天子,索要臣子的点心?
他没听错吧?
作者有话说:
朔绛:列祖列宗,孩儿不孝,容留了灭门仇人在身边。
祖宗:是很生气,孙媳妇可会我们烧了六年的香火。猪鱼你小子,还不赶紧圆房生个大胖小子让老子消消气?
今天还有一更,较短小,周六日两天每天日万。
◎最新评论:
【呜呜呜狗子怎么这么卑微啊,你倒是挑明了问啊!!!解除误会啊!!!狗子你到底怕什么嘛!!!】
【不孝快结婚!】
【大孝子(狗头)】
【滴滴滴打卡】
【啊这,虽然知道女主不是凶手,但是男主在仍然怀疑甚至假定对方就是凶手的情况下还是喜欢上女主,可能喜欢这种事自己不能控制吧但是还真打算和仇人在一起?恋爱脑啊这是,还去祭拜祖宗???好歹是造反成功当了皇帝的人啊……】
【
【等待二更】
-完-
第50章
◎二更◎
大理寺其余诸人也鸦雀无声。
大抵是他们谁也想不到做皇帝的会出口跟臣子讨要点心。
戴青更是惊讶。
他自幼看着官家长大,知道官家清冷自持。
原先是将面子看得大过天的读书郎,后来又是富有四海的天子。
不管是哪种身份都不会张口说这话。
怎么会忽得跟臣子张口?
大理寺少卿回过神来,忙疯狂立刻点头:
“是臣妇之荣幸。”
谁知此事又引起了戴青的另一个话茬:
“官家,如今天下已定,您也该考虑早早立后纳妃,寻个操心您衣食的人。”
官家闻言立刻脸色有些难看。
得,看来今天气氛是注定无法友好了。
大理寺少卿生无可恋。
戴青是官家嫡系自然什么都可说。
可他却无根无基的。
官家会不会生气连他都捎带着波及吧?
戴青却不管,他是个忠心耿耿的:
“官家,臣说句托大的话,要是老侯爷在世也盼着您早日生子呢。”
官家顿了一顿。
他淡淡道:“此事朕自有考量。”
说罢便拂袖而去。
大理寺少卿:臣尽力了。
**
回到宫里。
金枝也分外忙。
她将行宫里带来的一些小玩意儿预备分给蔡狗子、妹妹、掖庭里诸人。
再将行李里的竹美人摆在床上。
这些天,多亏了这竹美人,她才能好好休息。
又从行李里拿出个磨喝乐摆在桌上。
这磨喝乐华丽富贵,看着就值当老多钱。
可不知道是谁送的。
她后来又隐晦打探了一下周围人,似乎并没有谁丢失过磨喝乐。
不管怎么样,摆着还挺好。
门外有人通传:“司工大人,您妹妹来了。”
金枝忙出去:“玉叶!”
玉叶这回精神头好多了。
看来是已经忘记了前头那个负心郎。
金枝放心下来。
她从怀里掏出行宫里一些小玩意儿打算递给妹妹。
朔绛站在月洞门后。
他今天要来了一食盒青团。
当时当着众人的面不好给金枝,
便想私下里拿给她。
此时听见有人在,本想走,
但想想宫里人多眼杂,难得寻到这好时机,
索性就耐心等她说完了再给她青团。
玉叶笑:“我瞧着姐姐也圆润了不少。”
“是么?”金枝不好意思摸摸脸,“行宫里吃食不错。”
官家常赐下御筵,她们吃得嘴都刁了。
朔绛嘴角上翘,
他看了看食盒,
这里的青团她一定也会喜欢吧?
妹妹又从包袱里掏出一道符纸:“这是娘送来的符纸,说是游什么飞送来的。”
朔绛收起了笑容。
眼里闪过一丝精明。
金枝一愣。
她有惧怕惊雷的习惯,每每到雷雨多发的夏日便惊惧难安。
常常都要在枕下压着柄杀猪刀才可安然入睡。
以往游飞尘都会帮她从各处道观佛寺求符拜佛。
后来他开始走镖更是名山大川寻来各地名山古刹的护身符。
再后来天下大乱,飞尘一去杳无音讯。
这都许多年了。
她摩挲着那符纸,心绪复杂。
再听到飞尘的消息是他高升做官了,却还未见过他一面。
玉叶将姐姐的神情都收在眼底,她狡黠一笑:
“姐姐怎的这幅神态,莫不是——有些什么?”
她眼眸流转,充满揶揄的意味。
金枝摇摇头,叹口气:“当年还真是差点嫁给他,可惜……”
朔绛走后没多久游飞尘便向她提出了求娶的意思。
可惜金枝当时一心只想赶紧攒够五千两银子还了这笔良心债,
因而拒绝了。
游飞尘便离开了汴京。
玉叶笑:“这回娘托我来捎话,说那位游大人一直未娶妻,又来咱家提亲了。”
金枝一慌,手里的符纸差点掉下去。
“果然阿姐还是上心的……”玉叶抿嘴笑。
朔绛:……
他站在树下,觉得头顶的树荫分外绿。
玉叶笑完又实心实意劝阿姐:
“阿姐,女子二十五方能出宫,至时不是嫁给人做后母便是做小,倒不如游大人这样实心实意等阿姐的。”
金枝心绪有些纷乱。
她慌乱摇摇头:“当初青梅竹马自然是好姻缘,可如今……”
青梅竹马,好姻缘。
朔绛攥紧了手掌。
就听得金枝在墙那头道:“总归是不合适,你让娘回绝了他吧。”
朔绛这才松了口气。
金枝又说了行宫落水,多亏凌正德寻到她和官家的惊险之事。
却没留意当她说起凌正德时,妹妹的眼睛有些许的明亮。
金枝与玉叶聊完天恋恋不舍送走了妹妹。
这时听得有脚步声。
转身一看,朔绛从月洞门下走出。
她忙行礼。
朔绛道了声“免礼。”
而后将一个食盒递给她。
“是赏赐么?”
金枝期待地打开食盒。
一个个团成杏子大小的青团安安静静躺在桑叶上,
像是乖巧的绿色小动物一般。
金枝眼睛发亮:“青团!”
她的欣喜让朔绛的坏心情一扫而空。
他满意地注视着金枝欢呼雀跃的样子,脸上却云淡风轻:
“别人的贡品,我不爱吃这个就给你了。”
金枝也照谢不误:“多谢官家!”
嘴真甜。
朔绛美滋滋的。
只不过……
金枝摸着食盒把手:“这上面怎么湿漉漉的?”
朔绛:……
适才他太紧张于金枝会如何作答,竟出了一手的汗。
第二天游飞尘在朝堂上就觉得官家瞧他的神色不对劲。
他上奏的折子被官家驳斥了回来,上面只有几个字:“再查。”
游飞尘:臣领旨。
**
明月称病,原以为能躲过一劫。
谁知惹了忌讳,这回回宫时王德宝怎么也不愿意带她回来。
明月便只好待在行宫看着他们一行人回京。
她心里又悔又恨。
要怪只能怪自己太浮躁。
可很快她就听到有位投怀送抱的宫娥被毫不留情拖了出去,
而后又按照宫规被责打而死。
明月这才后怕。
后悔也罢,忏悔也罢,她只能待在行宫。
运气好的话看明年官家避暑时还记不记得她。
**
回到宫里王德宝便将金枝唤了去:
“金娘子,这司寝的活计空了出来,交给你可好?”
金枝想了想。
摇头摇得什么似的:“不!”
她又想起了那晚受到的惊吓。
王德宝纳闷。
他是瞧着金娘子有被独宠的趋势,这才打算对金娘子适当示好呢。
谁知金娘子毫不留情?
他耐住性子给她分析:“您莫要嫌弃辛苦,须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
金枝摇头:“我是爱赚钱,可有的钱赚不得。”
有的钱脏啊。
王德宝见她不明白利害,便又说得直白些:
“您想想,这司寝跟在官家身边,伺候起居……”
以他这等精明谨慎的性子,已经说得够直白够仔细了。
可听在金枝耳里,
那晚看到的东西又不由自主浮现在脑海里。
那触感,那尺寸。
嗬。
金枝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去!”
王德宝一咬牙:“您怎么就不明白呢?!”
金枝懵懂瞧着他。
王德宝叹了口气:“您去寻蔡狗子干爹商议吧。”
他只能言尽于此。
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这位怎么不动心呢?
多少得了宠的后妃都巴望着左右不离官家身边呢!
能做个司寝的女官,
又趁着官家还在兴头上夜夜在官家眼前晃,
到时候定能成就好事。
趁着后妃们还没进宫怀上龙嗣。
到时候只怕会一步登天。
之后的后妃便是再怎么得宠,皇长子之母的位子也就占上了。
再抱着皇长子求了太后庇护。
这一世的福泽还长着呢。
可惜这位就是不开窍。
罢了罢了。看来金娘子是真没这福气。
他摇摇头。
前头送的青团大获好评,朔绛便又叫王德宝从外头买些荔枝酥酪之类的点心带进宫来。
点心送来。
朔绛便想等午睡后四下无人时给金枝。
谁知他行至堂前花树,
忽被他听见了金枝跟欲行小声聊天。
聊得正是游飞尘。
欲行问金枝:“有人等你还不好?”
金枝摇摇头:“从前大家都穷自然门当户对,可人家做了官,我高攀不起。”
做了官,高攀不起。
朔绛心里有刹那的刺痛。
欲行不解:“你也是女官,有什么高攀的?”
金枝笑:“人家官太太要应酬,要会诗文,这样的妻子带出去只会惹得别人耻笑他,而且以后的孩儿也会被人笑话有个做屠夫娘子的娘。”
“可……”欲行还是不愿放弃,“你那位青梅竹马他也愿意啊!”
金枝摇摇头:“我本身就是泥腿子出身,爱笑爱闹的性格,不受拘束,被人明里暗里嘲笑,便是我夫君多愿意我也不愿意!”
朔绛的心沉了下去。
是了。
金枝那样长在野地的蔷薇,
就算送她进皇宫给她荣华富贵她也不会稀罕。
那对她而言只是一座金笼子。
金枝和欲行聊了两句便又去了别处。
朔绛站在凌霄花架下一言不发。
喇叭状的凌霄花开出橙红色的热闹,宛若朝云。
可他心里冰凉一片。
他这几天太,悸动,竟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金枝不愿意怎么办?
她连普通的官宦夫人都不愿意做,何况是一国之母?
天空不知哪里来了乌云,很快就低垂下来。
“啪哒”雨点落在泥地上。
留下一个圆圆的水痕。
朔绛垂头。
捏着手里的食盒。
眼里神色晦暗。
作者有话说:
朔绛:她连普通的官宦夫人都不愿意做,何况是一国之母?
金枝:要不,你试试把钱给到位?
◎最新评论:
【猪鱼,我恨你是根木头,你直接告诉她当你老婆能管你皇帝私库不就行了吗】
【晋江潭水深千尺,不及手榴弹砸你情~】
【营养液(1/1)成就达成,有一定几率掉落更新,请侠士再接再厉】
【很想让女主出宫……
感觉在深宫大院里真的好憋屈
男女主身份鸿沟太大
就算女主不在意也无须在意
但这个后宫环境,就是万事服务于男主,女主身边的宫女太监朋友,都觉得像女主这样身份的人应当讨好男主,攀男主的枝儿,男主还有点缺心眼,不是说这个环境不合理,知识对女主这种人来说,市井才是她最安适的土壤啊,怎么忍心把一只冬去春回快乐烂漫的雁儿锁在这里呢
真的是非常心疼女鹅,好希望她能在自己的生活里只看自己的脸色】
【不问怎么知道不愿意又不是人家心里的蛔虫】
【啊,金枝值得】
【小游哥惨呐】
【金枝真的是好姑娘】
-完-
第51章
◎二合一◎
正殿里。
官家正召见翰林学士。
被宣召来的翰林学士也是心中惴惴不安。
不知官家此次来为着何事?
是要改年号?还是要加封皇考?
年轻天子衣饰上日月星辰的纹路在日光下熠熠发亮。
他缓缓开口:“朕想询问诸位,金姓在本朝可有显贵的旁支?”
虽然有些意外,但学士还是回答:
“禀殿下,金姓源自黄帝之子少昊,继位后以五行之首金治天下,号曰金天氏,而后其后裔以金为姓……”
朔绛微微屈起食指,轻轻叩打着龙椅。
是了,他昨天翻了些古籍,也寻到这些内容。
“金氏经尧舜夏商一直不显……历朝也甚少……本朝更是……”
朔绛皱起眉头。
的确没有什么显赫的声名啊。
他轻轻摇摇头。
翰林学士有些疑惑。
他大着胆子召对:“官家,恕臣直言,而今之计是寻找您姓氏的来源。”
“或许可以重修百家姓。”
这是每朝每代皇帝登基后必做的事情:想方设法为自己的本姓抬高地位。
为自己寻一个源远流长的三皇五帝靠山。
好证明自己继位是顺应天地正理的,也好让百姓们信服。
官家摇摇头:“此事不急。”
翰林告退出去。
他心里甚是欣慰:官家心系民生,不图虚名。
是个难得的明帝。
但很快又有些疑惑:
官家为何要为个金姓寻靠山?
甚至巴巴儿将他召见到宫里?
或许是读书读到困惑之处罢了。
他摇摇头,很快便将这事放置脑后。
朔绛坐在上首神色晦暗。
他忽得出声:“王德宝,今日是不是崔家老太君的寿筵?”
啊?
王德宝反应了一瞬才忙回话:“是。”
崔家是自隋时便绵延至今的显赫世家。
无数子弟门生,在本朝盘根错节。
历经各朝各代都屹立不倒。
甚至可以说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崔家老太君寿筵,他儿子便特意进宫向太后讨要过寿字。
当时官家正好在太后那碰上了。
崔家便顺顺当当邀请官家前来赴宴。
官家当时不咸不淡拒了。
谁知,这是又要去?
“摆驾。去崔家。”官家道。
王德宝心里纳闷。
边安排天子依仗边疑惑:
官家素来对这些世家不咸不淡,怎的又要抬举崔家?
“慢着!轻车简从。”官家忽得出声。
这就是要不声张的意思。
看来官家还是对世家态度不怎么认可。
王德宝想。
等到了崔家,
崔家人以老太君为首正在门首候着。
官家下了马车命小黄门送上贺礼。
自己则向老太君贺寿。
崔家上下各个激动。
这可是官家!
自打登基后对各个世家都混不在意的官家。
崔家能有他登临,至少二十年的平安是保下了。
崔家家主心潮澎湃,跪下感激官家。
官家示意平身:“今日来给老太君贺寿。勿要多礼。”
他平易近人。
更招致了在场诸人好感。
崔家老太君便给官家介绍自己身边的几个崔家小辈。
介绍到其中一位时官家忽得来了兴致:“是海棠居士?”
那位是崔家和离后又大归的一位姑奶奶。
回家后专心著书立传,颇有文名。
对方忙回是。
官家便示意小黄门拿出份礼:“海棠居士所著诗集我在少时曾读过,颇有几份豪气,今日终于得见。”
老太君这回真的热泪盈眶了。
她女儿归家后虽然在文坛地位赫然。
可受到过不少世人的非议,亲朋间也有不少嗤笑。
而家里几位儿媳妇更是暗地里有过不满。
觉得这位和离的姑奶奶妨碍了几个女孩儿家的说亲。
没想到今日竟然被官家本人当众嘉赏。
海棠居士本人亦是意外,感恩不已。
官家不过略停留了一刻便告辞出门。
崔家上下将他恭迎到龙辇上,目送官家銮驾远去。
等到进了内堂。
崔家几位核心的当家人坐在一起,这才出言:“官家为着何事?”
崔家当家主母沉吟:“我听娘家哥哥说,官家对几家世家都不咸不淡。并不待见他们。”
崔家家主盘算:“或许官家是要抬举我们崔家打压别的世家。”
他面色凝重起来。
老太君可不管那么多:“既然官家向着我们崔家,那我们以后与其余世家也可保持距离。”
得了恩惠自然便要站队。
龙辇上,
朔绛闭目盘算。
金家既然不显赫,那便给金枝安上一个崔家的出身。
这样世家也不好说什么。
金枝若是愿意,便请海棠居士来给她传授学问。
海棠居士在文坛地位赫然,正好堵住那帮文人御史的口。
即使她不愿嫁给他,
跟海棠居士学些知识做官宦夫人也是有用。
这么想着朔绛心里一阵闷痛。
他转而盘算金枝的身份。
徐徐图之。
先向崔家示好再请海棠居士教授学问,
而后有海棠居士这层关系将金枝认进崔家。
有了这层关系,高傲的崔家也可在认亲这件事上通融一二。
如他们不愿,就再寻个世家。
反正崔家受了官家的抬举,其他世家肯定会蜂拥而出。
一来为金枝寻个显赫的背景,
二来逐一分化世家们的攻守同盟,方便借力打力瓦解他们。
自己此举主要是为了分化世家,并不是单单是为了金枝。
朔绛这么说服着自己。
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戴青大骂哀帝纵容李贵妃的场景:
“昏聩!昏君!为了个女子晕头转向!将金山银山堆在她面前只为讨她欢喜!就是个在世周幽王!”
朔绛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斜斜倚在了龙椅上。
晕头转向就晕头转向吧。
昏君就昏君。
她值得。
等进了宫闱后,便有人来送信:“太后娘娘请官家过去用膳。”
朔绛是个孝顺的。
立即“嗯”了一声,命御辇过去。
御辇到了福寿宫门口便停下,朔绛步行走进去。
他待母亲向来孝顺。
太后见儿子立刻欢喜迎上来:“官家!”
她是个重规矩的,平日里人前从不叫朔绛小名。
朔绛笑。
他挽起太后胳膊:“母亲有什么好吃的?”
太后笑:“做了樱桃酥酪。”
朔绛孩提时最喜此物,太后便也做得一手好酥酪。
等酥酪上来后太后屏退左右:
“咱娘俩好好聊聊天。”
雪白浓厚的酥酪上铺着嫣红的樱桃果酱
银勺插在酥酪里。
看上去甚是雅致。
太后则含笑看着儿子:“瘦了。”
她给官家盛汤时忽得开口,看似不经意:
“听说,那位金娘子官家又留下了?”
朔绛拿银勺的手停了一瞬。
他若无其事答:“是,还给她安了个官职打消戒心,大理寺正在彻查。”
“按说后宫不得干政。”太后摇摇头,“可官家这么做也太含糊了。”
“要说觉得她是个嫌犯呢,将她放在身边,也不怕她下个毒刺个杀。”
“要说觉得她无辜呢,却又不许她回家。”
朔绛拿着银勺稳稳当当,又挖了一勺酥酪进嘴里。
樱桃果酱的滋味有些酸。
他似乎被酸到了,微微眯了眯眼。
随后才答:“儿臣自有计较,不会让她伤到朕分毫。”
他一副要结束对话的语气。
看来是护着了?
太后心里暗暗吃惊。
她前几天才知道官家居然将那金娘子留在身边做了个女官!
还严严实实瞒了她这么久!
太后还没来得及为恩人的安危着急就听来报信的人吞吞吐吐。
提起官家似乎对着金娘子极为看重:
去臣子那里微服私访带着她,
去行宫避暑也带着她。
甚至去皇陵也带着她!
太后本想试探一二。
见儿子这般看重,句句护着。
她才心里慌张起来。
金枝做恩人那自然她要千恩万谢的。
甚至连她可能曾有过的背叛都能容忍。
这是身为太后的雅量。
可若是做儿媳妇……
太后还不想拿儿子的性命试炼。
谁能容忍自己孩子的身边躺着一位或许可能出卖他的人呢?
太后心里“腾”一下升起了斗志。
她聪明,并不立刻表露出来,想再试探几句。
她换了话题:“这回去崔家,崔家太君如何?”
朔绛便跟她聊了聊崔家一些见闻。
太后疑惑:“官家不是继位后打算提拔庶民,废弃世家吗?”
不愧是朔家从前的当家主母。
儿子即使从不跟她提及任何政治抱负,她也能猜出一二。
朔绛点头:“正欲分化纵横离间。”
纵横是战国时六国间的谋术。
太后放心下来:“那就好,官家自有思量。”
朔绛还欲盛一碗酥酪。
太后却按住了他胳膊,
她笑:“豚鱼儿,你莫非忘了,你幼时喜吃酥酪,有次贪多了凉了脾胃,找来郎中吃了一个月的汤药才好。”
朔绛也笑。
孩提趣事倒是当真许久未听到了。
豚鱼儿这个小名也许多年未曾听到了。
没想到太后接着道:“做人亦是如此,要懂分寸,莫要一味贪欢。”
朔绛抬头,直视母亲的眼睛。
她亦不惧,直视朔绛的眼睛。
母亲的眼睛充满担忧、劝谏、阻拦。
此时没有高高在上的太后和官家,只有一位劫后余生的母亲担心她孩子的安危。
朔绛心软。
他柔声安慰太后:“儿自会小心谨慎。”
“这便是不让步了?”太后急了,“饮鸩止渴。”
朔绛垂首。
“你当哀家不知道你去崔家是为了何事?!”太后激动起来。
“你定然是为了给金娘子寻个显赫的出身。!”
到底是自己儿子,太后一联系前因后果便知道他的盘算。
朔绛垂眸不语,这是默认了。
“可你明明先前打算的是疏远所有世家,这般忽然示好会让朝堂上局势更加诡诈。”
“猪鱼儿!你是要做天子,有大抱负的人。”太后眼泪流了出来,“却要为了个灭门仇人影响政事么?”
她唯一活在世间的血脉,自然舍不得他行差踏错。
因为怜惜儿子的不容易,所以才生了保护欲:
“你信不信哀家现在就下懿旨赐婚金娘子!”
朔绛挪开视线。
他冷冷道:“那朕也不介怀夺臣子妻。”
太后心里一阵阵发冷。
朔绛起身,他撩开下摆,出去了。
太后伏在案几边低低哭了起来。
**
不多时她的陪嫁郜嬷嬷进了屋,
在旁边安慰她:“娘娘,莫要哭了。”
太后起身泪眼婆娑:“这可如何是好?”
郜嬷嬷叹息:“官家向来孝顺又英明神武,他所做之事应当心里有数。”
太后蹙眉擦泪:“可自来儿女之事上栽倒过不少人,要是个宫女子我也欢欢喜喜,便是民间出来的我也不管了。”
可偏偏是个嫌犯。
郜嬷嬷不解:“娘娘不是先前颇为感激那金娘子么?宽宏大量要放她回民间。”
“金娘子作为恩人自然当得起我礼遇有加,而且那时害我朔家的又何止一人?对她示好有利于让朝中其他人安心,也显示我们皇家的气度。毕竟她出了宫去是个民间弱女子,能掀得起来什么波澜?”
可这贴身服侍就麻烦了。
郜嬷嬷在旁道:“也是,不然每每有宫女子采纳,皇城司都要将其祖辈都查一遍,作奸犯科之徒要不得。”
太后点点头:“她若是跟原来的上线勾结上,下个毒,捅个刀,我儿岂能有活路?”
“都说卧榻之下焉能容他人,官家,这回也是有些莽撞……”
太后又愁得落泪:“我就这一个孩儿了……”
郜嬷嬷安慰她:“太后娘娘莫要心急,从长计议,如今您越逼着皇上,皇上越黏着她,不如慢慢计量。”
太后点点头。
她毕竟是从前的楚王妃,朔家的当家主母,大事上乱不了阵脚。
她收了眼泪:“如今四海平定,选秀也当安排起来了。”
这……
太后摇摇头:“他怨哀家就怨吧,只要他好好活着,哀家就是被他白绫赐死也无怨无悔。”
郜嬷嬷怕勾起太后伤心,忙转移话题:“看来那黄如晦送来的情报倒不错。”
太后点头:“他是个伶俐的,还有一手按摩头皮的好功夫,最难得的是一心为主敢直言上谏,将他调进福寿宫做个洒扫太监吧。”
郜嬷嬷听令。
**
朔绛大踏步走出了福寿宫。
他脸上淡淡瞧不出任何情绪。
可等回到福宁宫第一件事就是唤来王德宝。
“福宁宫的事透到福寿宫去了。”
只这一句话。
王德宝忙跪地磕头:“官家,是小的失职。”
朔绛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他慢慢说出,逐字逐句:“再无下次。”
果然查出来是一个随扈的小太监。
王德宝给官家禀告:“已经打算将他打死。”
“慢着!”朔绛冷冷道,“就在福寿宫门口打。”
福寿宫是太后寝宫。
王德宝闻言心惊,忙应了下来。
他退了出去。
在兀廊处遇到了金枝。
她兴冲冲捧着一碟子荔枝:“御膳房让我捎过来的!”
说罢便要进内殿。
王德宝忙阻拦:“哎……”
官家正在气头上呢,现在去可不是招忌讳?
谁知内殿里官家的声音飘了出来,愉悦而温和:“原来是吃荔枝的时节了。”
王德宝:……
他忙下去办事。
朔绛瞧着金枝,外面的暖阳照在他脸上,越发映衬得他温和儒雅。
他示意金枝:“坐下吃吧。”
金枝就等这句话呢。
她从御膳房看到有这样上贡的好玩意儿,
立即自告奋勇跟司膳请了这端果盘的活计。
要是官家出言赏赐,她不也能尝尝鲜?
说来遗憾,她还从来没吃过荔枝呢。
果然官家大方慷慨。
她眼前一亮。
坐下毫不客气第一个伸手去够荔枝。
朔绛嘴角含笑看着她:“你先帮我试试毒。”
这荔枝被剥好了放在玉石小碟里,旁边还有银汤匙。
金枝雀跃。
她自然知道朔绛是让着她先吃。
她拿起汤匙,却送到朔绛嘴边:“谢谢官家赏赐。”
朔绛眼睫微颤,随后微微倾身。
却没有就着她的手吃,而是拿起旁边的银叉叉了过来。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上去如翩翩谪仙一般。
啧啧,官家可真雅致。
自从上次官家帮她捞铜钱和与她一同漂流后,金枝对官家就亲近了几份。
从前那些锁她掐她的仇也在官家舍身救她时散去了不少。
毕竟金枝也知道落水者拼命挣扎,很难自救。
而这当口官家还能救她出来,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了。
当季的荔枝甜而多汁。
金枝吃了一个又一个。
朔绛吃了一个便不吃了,只瞧着她吃。
他忽得开口:“金枝,你可愿跟着位女大儒读书?”
金枝当然愿意:“那敢情好!”
她自小的愿望就是读书习字呢。
就像她娘那样,像她去世的爹一样。
就连当初寻夫婿的时候第一个给媒人开出的条件便是最好是个做官的读书人。
朔绛点点头:“正好我要编一套汴京民间志,想请女大儒编纂一部分,你便给她打打下手,捎带拜她为师。”
这是朔绛想了很久才思索出来的理由。
这样诸人就会将视线投到海棠居士身上。
不然忽然请女大儒为金枝教书,只怕会引起朝堂上下过早关注金枝。
在他没有完全为金枝建好庇护前,绝不会让她过早暴露在诸人眼光下。
倒不如慢慢来。
女大儒进宫,让女官去帮忙打下手无可厚非。
别人也不会怀疑到金枝。
啊?还有这等好事?
金枝连荔枝都顾不上吃了。
她忽然有些胆怯:“可,可我只会一点点啊。”
先前她当众作诗只能做出“去年啃甜瓜,今岁赢元宝。”
这样的诗句在宫娥里糊弄糊弄也就罢了。
真跟大儒面前那是比不得的。
朔绛鼓励她:“要写的是汴京民间诸事,不都是你熟悉的么?”
“啊?还有人写这个呢?”
朔绛点点头:“民为贵,贩夫走卒的生活便是本朝根基,又有何写不得的?”
金枝忽得来个兴趣:“啊,这个我可以。”
她又有点疑惑:“你们读书人不都瞧不起这些吗?我还清晰记得你当时嫌弃腌臜。”
朔绛唇角轻弯。
他看着金枝,宽阔的肩膀绵延出山峦一般的起伏:“那是以前的我。”
他也是在金枝的影响下才开始慢慢注意到平凡的百姓们。
金枝有些高兴,她眼睛亮晶晶。
猪鱼这人真不错,能处。
外头被打的太监疼得鬼哭狼嚎。
黄如晦站在暗处,额头流下冷汗。
还好这次他趁着灌醉了小太监套出了话,让他不记得告诉过谁,否则连他都要被牵扯出来。
不知道下回他还有没有这么好运气。
可。
富贵地位在前头向他招手。
又怎么舍得割舍呢?
他正了正心神,进了内殿:“太后娘娘,小的为您按摩穴位。”
太后正被外头那声音气得头疼。
她靠在迎枕上蹙着眉头:“你说这!这不就是在打脸哀家吗?!”
黄如晦轻轻拂上了太后的太阳穴:“娘娘,您还是要保养自己身体。”
而后轻轻按压起来。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很快太后就感觉额头没那么痛了。
她闭眼享受着。
随后低声道:“回头哀家要草拟一道懿旨。”
黄如晦嗯了一声,但并不多嘴多舌。
他的稳重应对很快勾起了太后的好感。
她称赞:“难得你这么稳重,听说你以前就是侍奉圣人娘娘的?”
黄如晦道了声是:“小的原先跟随那位娘娘,常帮她撰写些文书。”
太后暗暗点头。
她身边是需要这么个能书会写的人。
从前她身边那些家仆随着侯府倾覆而四下凋零。
因为照顾女儿还乡的郜嬷嬷算是漏网之鱼。
可她管理内宅可以,人也忠心耿耿,却不识字。
这许多要跑腿要用文书的地方就捉襟见肘。
这黄如晦不正好吗?
太后有心抬举他,她问:“这宫里太寂寞了些,哀家打算招些年轻女儿家进宫来,不知用什么理由好?”
黄如晦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只不过太后正坐着,瞧不见他的神情。
他继续恭恭敬敬答:“不若就说太后娘娘近来大为寂寥,想寻些年轻女儿家作伴,每日里说说话,聊聊天,再从慢慢挑选,万一落选也不尴尬,不知这理由可好?”
作者有话说:
二合一大章节,今天还有一更,一共万字掉落
◎最新评论:
【本来大可以查清然后再告诉太后的,鱼鱼太着急了】
【(仅代表个人看法)如果我是金枝感觉不会同意挂入崔家。一是没那么喜欢猪鱼,二是从金枝攒钱赎爹娘来看是很爱自己的父母的,即便爹不是亲爹。让她认高门大户里的夫人做母亲感觉更像是一种上位者的施舍。自己的父母不能叫父母(外人眼中),回门恐怕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回自己家。】
【哈哈哈哈给金枝找个高贵靠山吗】
【突然不喜欢太后了,我们金枝还是出宫吧】
【其实猪鱼可以好好跟太后说的,朔家就剩下他们娘俩,苦尽甘来相依为命。好好解释,诚心诚意的请求,再不行用点苦肉计,太后不是蛮不讲理的人,经历那么大一场灾难现在很多事也看透了,她就猪鱼一个儿子肯定心软心疼,即便一时不同意也可以暂时稳住。猪鱼现在这样,虽说是护着金枝,但可能闹得母子离心,叫有心人引导一下,到时候说不定成了金枝的错。护人也可以用些手段,迂回变通着来。还是说,猪鱼在朝堂上有手段,一涉及金枝就变大笨狗了?】
【这黄如要到啥时候S】
【朔绛很有当昏君的潜质】
-完-
第52章
◎二更◎
太后点点头:"甚好,你去办吧。"
不多久各家名门便收到了宫里传来的懿旨,说是太后娘娘如今在宫里寂寥,想寻个女儿家媳妇子作伴。
官家正当适婚年龄,这懿旨一出谁家不知缘故?
当即纷纷各动心思。
原本世家大族并不一定稀罕进皇宫。
毕竟嫁入地位相近的簪缨世家也是一条路,又何必挤破了头往深宫里钻?
可这回不一样。
少年天子英姿勃发,龙章凤姿。
要说长相么,他是前朝的探花郎,从前被评为汴京三美之首。
要说出身么,朔家本就是陇上贵姓,唐时就在太原府赫赫有名的家族。如今更不用提是富有四海的君王。
要说学问么,官家是前朝探花郎,还年纪轻轻就成了经学大师。
要说才干,朔家满门凋零,朔绛一介文弱书生,居然能揭竿而起卷土重来,生生把哀帝给推翻了。
再说后宫,这后宫可是没有皇后,没有妃嫔,连个侍妾都没有。
这恐怕是满汴京城,不,是本朝,不,是三朝以来独一份的乘龙快婿了。
别人家说亲,上面能占一条便可作为吹嘘资本。
可官家全占了。
这次进宫还有个好处就是不是选秀。
若是没有选中还可出宫回家,面子上也好看。
不像选秀还要在宫里住大通铺受点磋磨。
实在不行有个曾经陪侍太后身边的资历说亲时也加分不是。
一时之间世家们纷纷开始选拔自己家里适龄的小娘子。
甚至有些人家连旁系都不放过。
至于太后说还要媳妇子相陪,真没有几个人听进去。
毕竟大家都知道媳妇子不过是障眼法。
到了真进宫那一天。
十来个小娘子站成一排,蔚为壮观。
太后很是欣慰。
那些小娘子向太后见礼。
太后环视一圈,环肥燕瘦,俏皮沉静,她满意颔首,
不信儿子挑不出个满意的。
郜嬷嬷请示:“已经备好了咸宁殿,就叫小娘子们安置在那里。”
咸宁殿就在福寿宫后面,方便她们过来寻太后请安。
太后思忖一下:“还是让她们在惊鹊阁吧,那里花木繁盛,小娘子们住着正好。”
惊鹊阁虽然离福寿宫不近,可离着官家所住的福宁宫近啊。
到时候她们来来去去,不信儿子就能视而不见。
郜嬷嬷忙应下。
太后便吩咐小娘子们:“莫要拘束了,平日里在家如何在宫里就如何,缺什么吃穿用度都去寻郜嬷嬷,万万不要受了委屈。”
小娘子们齐齐应声。
声音娇娇软软,甜甜蜜蜜,像是五月里一股蜜糖味道的风。
太后愈加满意。
官家则宣布要请海棠居士入宫修撰汴京民间志的想法。
他将地点就设在宝文阁。
宝文阁位于大内侧首,里头放着皇家藏书。
平日里静谧安宁,是个好去处。
金枝前一天就开始忐忑不安。
读书习字可是她长久以来的梦想。
何况这位是什么什么大儒呢!
她破天荒地请求上霜给她一个机会当司寝。
她当天进了殿后。
朔绛一愣。
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
金枝熟练拿起孔雀毛掸子扫床。
朔绛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等朔绛上床后。
金枝老老实实转过身去闭上眼睛。
朔绛便自己上了床盖好了被子。
金枝转过来时发现他的手有点抖。
或许是自己眼花了?
金枝没当回事。
她将帷帐放下,而后坐在脚踏上与朔绛聊天。
“官家,您说那海棠居士会不会拒绝我?”
原来是为着明日的会面而担忧。
朔绛这才明白她为何这么反常。
随后又唾弃自己适才那一丝欣喜。
不然他还以为是如何呢?
他认认真真回答:“名家大师大都有一份傲气。她要是拒绝你也不足为奇。”
金枝本来紧张,闻言都要气倒了。
“喂!”她责怪朔绛,“行不行啊你?你就不能宽慰我两句吗?”
朔绛隔着帷帐都能想象到她双手叉腰柳眉倒竖的样子。
他唇角轻微:“你一生气,是不是就不紧张了?”
呔!……咦?好像还真是。
金枝放下双手。
悻悻然:“似乎是。”
朔绛见她不紧张了,这才柔声细语劝慰她:“若是我昧着良心劝你别多想,明日被拒绝后你是不是反而会更伤心?”
这倒也是。
“名门大家各有各的脾气,被拒了也不是你不行,而是你或许不合她的理念,或许不合她的眼缘,甚至她那一天心情不好,便都可能拒绝你。”
“最重要的是你要去尝试。试了不一定能成功,可不试那就一定会不成功。”
金枝慢慢咀嚼着这句话。
朔绛又道:“其实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拜师时也被名师拒绝了。”
嗳?
还有这样的事情?
金枝瞪大了眼睛。
她不相信。
朔绛可是探花郎啊!
他还是什么经学大师!
怎么会被名师拒绝啊?!!!
朔绛轻笑,他回忆起过去的事:“其实我家是行伍世家,噢,就是世代打仗武夫的意思,我爹非要我去学文,带着我去拜访当世一位当儒。”
武官的豪迈碰上高雅文人,其结局可想而知。
原来朔绛都被拒绝过啊。
金枝想一想便觉得忽如其来的安心。
被拒绝了又怎么样呢?
朔绛还不是成为了探花郎,成为了君主!
朔绛声音郑重起来:“这位不收你我们再拜师便是了。总会找到适合你的良师。”
金枝点点头。
不知为何,她听到朔绛说“我们再拜师”时心里吹过一股暖风。
五月南风天那种暖风。
暖暖的,吹得草甸子上草尖柔柔软软的摆。
不是一个人,是“我们。”
金枝一下就不怕失败了。
还可以再试许多次。
反正又不是她一个人承担失败。
她重重“嗯”了一声。
“你别在这里守夜里,早点回去睡吧。”朔绛的声音轻轻从帷帐后传出来。
金枝第一次乖巧点点头。
想到朔绛看不到便又“嗯”了一声。
今夜朔绛的开解让她心里的顾虑瞬间一扫而空。
她都走到门槛处时了,忽得回头轻轻说:“夜安。”
明黄帘幕后朔绛的声音也轻轻:“夜安。”
海棠居士随着小黄门进了宝文阁。
院里一颗参天梧桐。
花期已过,大如蒲扇的叶片华贵高傲。
洒下一片绿荫。
海棠居士甚为喜欢此处。
官家在正殿等她。
海棠居士忙行礼拜谢。
官家很是和气,将一应宫娥太监安排给她。
又将前头站着的一个女官举荐给海棠居士:“这是宫里的女官,你修撰期间便由她给你打下手。”
海棠居士连称不敢。
官家便笑道:“莫要推辞,我还要她拜你为师呢。”
聪明人之间说话一点就通。
海棠居士登时明白了官家要她编撰民间志为辅,要收徒为主。
她脑海里迅速权衡了一下:
按说名家大师并不轻易收徒。
要收也是考察过对方品行心性之后才决定。
可是先前官家当众给她赠礼、又高调将她请进宫里、还迂回委婉用修撰民间的旗号请她收徒。
别说是她了,就是比她学问更高深地位更显赫的大儒都受不到这种礼遇。
海棠居士有些感动。
她应了声:“官家推荐,自然是愿意的。”
金枝闻言大喜。
其实她从昨夜起就很是紧张。
自己是个连私塾都没度过的,万一人家大儒嫌弃怎么办?
她忙上前拜见师父:“见过师父。”
手里还捧着早就拜托司膳准备好的十条干肉干。
海棠居士收过干肉条,受了她的礼
又向官家下拜:“官家,若是这徒儿不合我意,我还是会逐出师门。”
官家点头:“那是自然。”
金枝在心里吐吐舌头。
海棠居士又叫金枝:“凡敬称女子以大家称呼,你可称呼我为崔大家或是师父。”
金枝忙应了是。
两人便开始在宝文阁编纂汴京地方风俗志。
崔大家收这个徒儿原本是有几分报答官家知遇之恩的意思。
可没想到这个徒儿聪明伶俐。
她虽然底子不好,可是学东西很快,举一反三过目不忘。
崔大家有些惊诧。
徒弟便洋洋得意:“师父,我娘,我爹,都是爱读书的,我随他们!”
原来还出自名门?
金枝也不见外,便将自己的身世一一说与崔大家。
又含含糊糊说自己从前在侯府落难时救过侯府一些女眷。
因而在宫里得了个女官的官职。
又很高兴:“多亏师父进宫,我才能拜师!”
崔大家见她懵懵懂懂。
官家这般煞费苦心岂能是轻易报答恩情?
她虽与红尘绝缘但并不代表是个傻子。
官家这番心意也算是良苦用心了。
只不过金枝懵懂,崔大家便也不点破她,只每日里照旧教授她识字读书。
金枝自觉进步不少。
就连欲行都啧啧称奇:“你这木头椽子算是开了窍。终于能比划两句像样诗文了。”
**
却说秋风渐渐凉了起来。
太后娘家的侄女终于也来了京城。
太后娘家是天子舅家,即使朔绛与母亲起了生分他也不得不来接风。
表姑娘唤做慕夜雪。
她一进殿门便盈盈下拜:“见过太后,见过官家。”
太后心疼侄女:“快免礼。”
慕夜雪便起身,脸颊绯红。
她当初住进侯府原本也是冲着朔绛侧妃去的。
可惜永嘉侯府一夜倾覆,她不得不回了娘家。
这些年她顶着家人的压力死活不成家,为的就是一直在等表哥。
太后问侄女:“哥哥的咳嗽可好?”
慕夜雪这些年一直陪伴在太后左右,太后将她视作亲生女儿一般。
只不过太后启程来汴京时慕老爷犯了病,
慕夜雪要侍奉汤药这才没有动身。
慕夜雪垂着脖颈,温顺回答:“父亲已经好了。还托我给太后及官家雕了些檀木摆件。”
太后乐呵呵笑。
朔绛也笑:“舅父致仕后倒喜欢上了这个。”
官家跟她搭话,慕夜雪垂首,脸先红了半边:“父亲说摆弄这些玩意儿能让人心旷神怡。”
说罢便命令小丫鬟献出礼物。
朔绛便称赞了舅父几句,又问候舅家上下亲戚。
慕夜雪轻轻柔柔回答着。
太后坐在炕首,瞧着这一对小儿女一唱一答,心里有淡淡的惆怅。
侄女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
可儿子不愿啊。
这几年他待这位表妹始终淡淡。
没有任何苗头。
这回还是先寻个青年才俊将慕夜雪好好发嫁,也算是给娘家哥嫂一个交待。
太后在心里盘算着。
到了吃饭点。
就听见外头莺莺燕燕。
慕夜雪忙站起身来。
眼中略过一丝惶恐:“莫非是嫂嫂……?”
太后笑:“不是,是哀家寻了些名门闺秀说说话解解闷。”
又埋怨着瞧了儿子一言:“你表哥皇帝如今身边还没个人呢!”
慕夜雪脸上有了血色。
朔绛微微蹙眉。
太后将人请进来他是知道的。
可太后先斩后奏。
总不能前一天太后请人进宫,第二天他这做儿子的将人给逐出去。
那成什么样子?
岂不是得罪了所有世家?
是以他按兵不动。
因而他起身欲走:“朕还有事要处理。”
太后瞧了儿子一眼:“官家便陪哀家吃顿饭,也算是谢过这些小娘子代官家陪哀家之功劳。”
此时那莺莺燕燕声已经渐近。
再出去便让人知道母子有间隙。
朔绛便坐了回去。
小娘子们走到门庭,见东厢大炕着坐着两人。
忙行礼:“见过太后,见过官家。”
朔绛一阵皱眉。
居然有十来个!
娘可真是胡闹!
他淡淡道了句:“平身。”
小娘子们忙谢过官家。
又有活泼些的瞧见慕夜雪,好奇。
郜嬷嬷便介绍:“这是太后娘娘娘家的侄女。慕家十二娘子慕夜雪。”
小娘子们又一一介绍见礼。
慕夜雪也回礼。
小娘子们们一个个脆声琅琅,看着像是在与慕夜雪道生平,
实际却是在与官家自我介绍。
慕夜雪面上虽笑着。
心里却莫名的苦涩。
都是大家女儿,她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姑母弄了这么多小娘子进宫自然不是因着深宫寂寞。
只是在为官家相看以后的后妃。
她身为侄女,姑母居然毫不考虑她。
可见姑母对她丝毫无意。
可………
慕夜雪冷眼瞧着站在下面的莺莺燕燕。
心里暗暗想:要笑到最后才好。
宴席是在福寿宫西侧的偏殿举行。
太后和官家坐上首,左右两行皆是小娘子们。
慕夜雪坐在左侧下首第一。
这是离着官家最近的位置。
她心里暗暗得意:
论她们各有优势,难道还能比得过她和表哥自小长大的情分?
想着想着她便举起酒杯:“敬太后姑母一杯,敬官家表哥一杯。”
与诸人的敬酒词皆不同。
她傲然盯着其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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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喵大大随着自己思路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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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手一挥,地雷一堆。】
【唯一的要求是女主不要心动,不喜欢雌竟】
【对慕小姐有点子无语,又来表哥表妹那套?out了吧】
-完-
第53章
◎二合一,一更◎
此言一出,花厅里鸦雀无声。
座中世家女们都感受到了这无形的挑衅。
官家举起酒杯:“表妹客气了。”
太后随后举起酒杯:“雪儿长途跋涉,是当满饮此杯。”
慕夜雪得意起来。
等喝完酒后,太后自己则举起酒杯:
“今儿个哀家还要谢过你们这些小娘子们。”
小娘子们欢喜起来。
还有几道目光悄悄瞥向了慕夜雪。
慕夜雪放在案几下的手轻微攥成了拳。
门栓瞧着满殿莺莺燕燕,
再怎么迟钝也知道这是官家的后妃备选人。
他正要瞧热闹。
忽得被官家叫过去。
筵席上纸醉金迷,小娘子们柔声细语。
官家小声吩咐他:“你出宫去趟紫阳观,求个护身符进来。”
怎的?官家要护身符作甚?
门栓胡思乱想。
就听官家叮嘱:“记住,要防雷击的。”
官家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怕雷击?
门栓稀里糊涂应了声便出了宫。
筵席上依旧歌舞升平。
官家漫不经心瞧着上来表演的舞姬们。
看似在欣赏歌舞,
实际则放空到远处,似是有什么心事。
满庭繁花似锦,竟惹不起他片刻回顾。
等宴席散后。
慕夜雪回到自己所住的福寿宫西侧院。
她从慕家带来的丫鬟翠书甚为不平:“小姐服侍太后这么多年,太后进宫后却提都不提接小姐来住,如今又找了许多小娘子陪伴,小姐不如归家去。”
“住口!”慕夜雪忙制止了她,“这里是皇宫,你当是慕家大院呢!”
翠书见自己家小姐虽然制止可面上却颇为赞同
便知道这话说到了小姐心里。
因而压低了声音:“我这不是为小姐委屈么……”
“这话休要再提。”慕夜雪摇头,“从前两家是亲戚,如今姑母已经贵为太后,再怎么血缘相近也与我们隔了一层。”
她算是看得清楚明白:
姑母待她固然好,却不愿帮她夺取皇后之位。
翠书嘀咕:“娘子何不请老爷出面?”
慕夜雪平日里在家备受宠爱,说一不二。
慕夜雪瞪了她一眼:“要你多嘴!”
翠书慌得跪下磕头。
自家小姐性子暴戾,也就在人前能维持和气。
私下里打骂是常事。
“我就不信我还得不得了!”慕夜雪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喃喃自语。
爹不支持她,她在娘的帮助下硬来了宫里。
如今太后姑母又一副袖手旁观的姿态,旁边还有许多人虎视眈眈。
这却激起了她的斗志:“皇后之位一定是我的。”
她吩咐翠书:\"别跪了,备些礼物,我要去拜访那些小娘子。\"
惊鹊阁那些小娘子们各有心思。
见慕夜雪过来。
有个叫颜安的不咸不淡应付她两句,有个叫崔容的连面都不露,只叫丫鬟出来。
当然大多数人还是客客气气交好,其中一个叫慎莹洁的更是亲亲热热托住了慕夜雪的手。
这一趟摸底过来,慕夜雪心里有了数。
除去没有心思选秀被家人送来的,天生淡泊的,随遇而安的,正儿八经想进宫的大约有四五人。
这当中那位慎莹洁家世、相貌、心性最为拔尖。
慕夜雪满腹心思思忖着如何脱颖而出。
惊鹊阁与福寿宫之间还有段宫道。
她忽得瞥见有处地方黄杏累累。
瞧着景致与别处不同,因而多瞧了几眼。
翠书拉住过路一位小黄门问:“那是何处?”
小黄门道:“那是掖庭,关押犯错后妃宫娥的地方。”
翠书不解:“官家不是没有后妃么?”
“是前朝的后妃。”
慕夜雪若有所悟。
*
此时金枝也从掖庭出来。
她刚将一些御膳房私下买来的熟食点心送给惠妃她们。
惠妃如今学会了种地技能还颇为得意:“瞧我种的韭菜不赖吧?”
给金枝还了一把子韭菜的礼。
陈美人问金枝:“金娘子,听说您如今跟着海棠居士在编撰修书?”
蔡狗子在旁乐呵呵:“是我跟她们说的。”
不过他很快就沮丧起来:“原想跟着您呢,谁知道您从掖庭调走了,我干爹又没有能耐把我往福宁宫调。”
金枝劝慰他:“你要么还是回到原处去。”
蔡狗子却摇头:“别人若来管掖庭,肯定又跟从前一样严苛,倒不如我看着姐妹们也松快些。”
惠妃几个就笑:“你如今倒跟我们论起姐妹了。”
金枝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跟她们道别。
她捧着一把子韭菜游哉游哉忽得住了脚。
前头那两人怎么那么眼熟呢?
她问问拱门洞的小太监:“那是谁啊?”
小太监咧开嘴笑:“您还不知道啊司工大人?那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女。”
金枝忽得想起,她变了脸:“是她俩啊!我呸!”
**
“我跟你讲那主仆二人有多过分!”
金枝一回福宁宫就迫不及待拉着欲行去假山下头倒苦水。
“那个慕夜雪出了主意拜寿让我在侯府摆摊,眼看侯夫人不喜有刀剑,她的小丫鬟居然上来倒打一耙先斥责我!”
等后来我要出门时,还嘲笑我寒酸!
“说什么寒酸穷人带个银包金的簪子!还敢坑表小姐!”
她跟欲行念叨着过往旧事。
金枝不是记仇的人,可当时她被人好端端污蔑,心里自然有口气。
她只顾着跟好友倒苦水。
却没想到假山上头的凉亭上,官家正在读书。
朔绛停下翻动书页的手。
他忽得想起很多年前。
陈嫂子好心跟他说“你姐因着首饰寒酸被人笑话了,你今天可乖觉些。”
他放下了书,难道当初笑话金枝寒酸的就是自己表姐?
金枝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过侯府?
怪不得太后当金枝是过去受了侯府恩惠来报恩的呢。
原来金枝真的受过母亲的恩惠。
“那表小姐自己让我将肉铺原样装扮在侯府后花园,又在侯夫人面前斥责我。哼!”
“他们那些人就是高高在上,榨着我们穷人血汗不说,还要我们穷人扮戏子供他们取乐!”
金枝愤愤的声音从下面飘来。
那么,自己当初瞒着身份的事情在金枝瞧来是不是也一样呢?
一样的高高在上,一样的傲慢。
夏日的蝉鸣悠远漫长。
朔绛眼神有些怔忪。
金枝最后还在思索怎么报复那丫鬟:
“要不是侯夫人给我二十两银子又叫丫鬟跟我赔礼,我早就抓住那丫鬟饱揍一顿!”
原来想揍慕夜雪身边的丫鬟吗?
朔绛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司珍所的司官今日受诏被官家传唤。
他很是激动。
自打官家登基后就没用过司珍所。
这也情理之中。
官家一介男人要什么首饰?大过天不过是个白玉簪,一条犀腰带。
再不开工他们司珍所只怕要排到三司六局末尾去了。
他毕恭毕敬呈上工匠手绘草图:“官家,这是臣奉旨做好的首饰草图。”
朔绛翻了翻呈上来的稿件,
他略有些不满。
白玉自然最雅,但金枝的性子肯定不喜。
红宝石璀璨其华,但有些过于暴发气质。
不知为何,总想起陈嫂子那句“你姐因着首饰寒酸被人笑话了。”
思来想去,他下了定夺:“来人,来套纸笔。”
他将草稿弃之不用。
自己提笔在宣纸上画了起来。
啧啧啧,我瞧见了什么?
司官眼珠子瞪得老远。
他活这么大就没见过这场景:
九五之尊真龙天子,居然提着笔在画首饰草图。
唇角还带着一丝莫名的表情,若他没看错的话,那是温柔?
这是后宫中哪位后妃这么有福气啊!
等司官看到头面是一套东珠,便了然了:
原来是给太后。
可细看又觉得不对:
居然是花钗冠,正中图案是一副猫儿戏鱼图。
一只小猫在水缸旁打转。
猫儿浑身用东珠,眼眸用黑玛瑙描绘。
鱼缸里的水是一颗硕大的蓝宝石,沿边用棕发晶,
鱼缸左右簇拥着红宝、青金石做的芍药、绣球花。
司官称赞:“官家,这画当真是太有巧思。”
他这称赞是心服口服。
既充满意趣盎然又富贵晶簇。
司珍所最有经验的老师父也构思不出这等既有趣又高雅的图案。
无他,一个人的气度阅历总会渗透在他的作品中。
也只有官家才有这么高雅的修养,
再说官家还是位有名的丹青高手呢,一幅画在外面有价无市。
司官在心里感慨完之后又觉得不对。
这般灵动倒不适合上了年纪的人,
太后娘娘不会戴这般娇俏的头面。
要用到大量的东珠,
莫非是给哪位受宠的侍妾?
司官有些迟疑。
可他不说,万一被礼部怪罪下来他有失察之罪。
因而还是忍不住提醒:“官家,礼制有云:只有太后皇后圣上三人才可选用东珠。”
官家淡淡道:“你只管去做,朕心里有数。”
想了想,又嘱咐一句:“配上同色的耳饰钗环。”
**
司珍所接到这日夜兼工,赶好后呈现了上来。
朔绛捧着那木盒却不知如何给金枝。
他想了想,便让王德宝放出话去:“官家说快到秋社了,要在宫里摆个赌局,谁人识得的谷物最多算谁赢。”
金枝跃跃欲试:她可是民间长大的。
果然内侍们送来一盘子各种谷物:稻、黍、稷、麦、菽。
唯有金枝各个都认对了。
王德宝便拿出个小木盒当众交给她:“这是头彩。”
诸人虽然羡慕却无人嫉妒,毕竟这是金枝自己赢到手的。
金枝也洋洋得意。
她私下里打开木盒。
居然是一套首饰!
金枝瞪大了眼睛。
当真是美轮美奂可爱至极!
她伸出食指蹭了蹭猫咪的耳朵。
欲行来敲门:“金枝,官家明日设宴,福宁宫的女官都可出席,你可要去?”
“当然!”
金枝越想越觉得当年生气,
她要去打脸!
她如今可是正经的女官!有品阶的!
她打算穿着自己的官服去!
她跟欲行商量:“非是我虚荣,实在是要给那人些教训!”
想了想:“还有官家那里赢得的盒子呢。”
她翻出盒子。
欲行先低呼了一声:
只见上面各色珠宝流光溢彩,在室内闪烁着温润的光。
金枝瞧不出雅致,她只觉得闪闪发亮:“这莫不是假货吧?”
欲行仔细端详了一下上面的东珠:“有可能,这珠子居然是仿东珠的。”
作为司仪大人,她自然知道东珠按照礼仪是不会出现在随便什么首饰上的。
金枝如今在宫闱里也涨了不少见识:“听说有那黑心商人用染料涂了贝母做珠子呢,还有人给便宜的瑕疵下脚料浸染色呢,听说带一会手上出了汗,脖子胳膊都变得五颜六色的。”
欲行也点头:“既然是随便拿出来宫女们做奖励的,那应当便是些好看的样子货。”
“那我可不戴!”金枝将盒子又盖上,“到时候被人嘲笑戴假货。”
欲行便将自己的首饰给了她一对:“这是我阿婆压箱底的白玉簪和玉镯,你戴着!”
见她不收,还颇为义气拍她一把:“别跟我客气。”
金枝瞠目结舌,
好友现在是越来越市井了。
**
宫里设立了秋社日宴席为的是与民同乐。
慕夜雪自告奋勇向太后讨要这桩差事。
只不过太后笑着将这件事分给了诸位小娘子。
指明了这个负责菜品,那个设置宴场,将诸事都事无巨细交代了下去。
如此一来人人都能露脸。
慕夜雪气闷。
转眼到了宫里宴席。
福宁宫的女官们先过来,其中有一位最受欢迎。
小娘子们窃窃私语:\"听说那位是福宁宫的女官呢。\"
她们纷纷行礼。
慕夜雪从袖里掏出备好的荷包。
她盘算好了,等那女官过来她笑着行礼的同时便将荷包相赠。
毕竟是官家身边的女官,平日里能行不少方便呢。
待女官过来。
她愣了片刻。
那人怎的瞧着有些眼熟呢。
女官傲然走过来。
她抚官服上的徽记那里掸了掸灰,
又伸手摸了摸发间簪着的白玉簪,露出胳膊上戴着的白玉镯。
这才施施然瞧着她们主仆。
慕夜雪纳闷,可还是将荷包递了过去。
女官本来绷着脸。
荷包到手那一瞬间她立刻喜上眉梢。
慕夜雪忙道:“司工大人好,妾身是太后娘家侄女慕夜雪。”
那司工从鼻孔里“嗯”了一声,转而傲慢去见别人。
丫鬟翠书瞧得一清二楚。
当时就是因为这人,害得自己家小姐狠狠踩了自己一脚。
那只脚又青又肿,疼了几个月呢。
她忙扯扯自己家小姐袖子:“那人,那人,似乎像当年的肉铺娘子。”
不会吧?
慕夜雪便让翠书去查:“你去寻小太监们打听下那位的来历。”
很快宴席开始。
酒至三巡慕夜雪当众道:“臣妹有一恳求。”
她这些天盘算好了,要想出类拔萃,不如走贤良路线。
“臣妹那天路过掖庭,听人说被关在掖庭的都是前朝犯了错的后妃宫娥,如今改弦易辙,我向官家求情恳请将她们放出来。”
咦?还真是个好人。
金枝摸着手里的荷包,忽然有些后悔拿了她的银子了。
太后闻言也有些感触:“哀家年岁大了,倒没留意此事。你这提议倒不错。”
慕夜雪面露得意。
只不过她还没说完呢。
她继续道:“臣女在家时常听父亲大人感慨边疆军士难以觅得姻缘,常常焦灼不安。不若官家开恩,将这些妃嫔与那些上了年纪的宫娥一并送到边地去与大龄将士成家……”
什么?
金枝听到这里已经生气了。
什么鸟人,她还当这厮是个好人呢,原来还是个脚底流脓的坏种!
那里慕夜雪还在说“……也好花好月圆让两方都收益,最终成就一桩佳话。”
朔绛蹙眉。
“我呸!”
就听得后面站起一位女官。
她瞪着慕夜雪:“你个慷他人之慷的小人!你要是没话说就吃点点心塞塞嘴。”
少他爹的在这里满嘴放屁!
不过想到人多,金枝还是没说出后半句。
王德宝脑门子“嗡”一声。
小娘子们惊愕瞪大眼睛。
她们适才还与这位女官打招呼呢。
她行礼文雅,举止周正,颔首微笑。
谁能想到她说起话来这般放肆?
太后皱眉:“还不拉下去?”
“慢着!”官家伸手阻拦,“让她说完。”
他的声音严肃认真,让那些本来冲上去的内侍们又住了脚。
金枝本来一气之下顾不得那些礼仪了,想着先要驳斥这厮。
看见欲行一脸惨白冲她拼命摇头,她才醒悟过来。
她心里气得要死。
但想起欲行和崔大家的教诲,还是规规矩矩给太后、官家行了礼。
而后才道:“掖庭后妃们也曾是在座小娘子们一般天真烂漫的女儿家,试问诸位可有人愿意去边城与自己素不认识的将士成婚?”
那些小娘子们一想想就打了个寒战,纷纷摇摇头。
慕夜雪不提防有人站出来当众驳斥自己。
她回过神之后也给自己辩解:“这位女官说得不对,将士们为国戍边抵御戎狄,嫁给他们有什么不好么?”
一顶家国大义的帽子先扣下来。
金枝笑:“说得真好听,这么光荣无上,您何不以身作则?”
“你……”慕夜雪不提防她能说会道,竟将自己绕了进去。
她一时为了难。
这说去吧,万一真被送过去怎么办?
要说不去,那不就说明自己慷他人之慨吗?
她眼珠子一转:“可那些宫娥被关在掖庭瞧不见天日寂寂老去,这日子也甚苦。”
“对有人来说吃糠咽菜就是苦,可对有人来说嫁给不愿意之人是苦,何必以自己的口味去揣度他人?”
金枝白了慕夜雪一眼。
想起小宫娥们嚼舌时聊过这位的心思,当即毫不犹豫刺她一下:“不是人人都巴不得赶紧出嫁的。”
这一下刺到了慕夜雪心里。
她涨红了脸,斗志全无。
而后跪在地上请罪:“臣没思虑欠妥。还请太后、官家恕罪。”
太后和气道:“雪儿也是一片好心。”
毕竟是她娘家侄女,再怎么样她也要维护娘家体面。
官家沉声道:“朕觉得这位女官说得在理。这样……”
他沉吟片刻:“先前朕没有思虑到这些后宫琐事。你这一提醒,倒让朕想起了宫里有不少宫娥侍女,看司工说得颇为在理,这件事就交给她了。”
啊?
金枝愣了。
全员都愣住了。
慕夜雪更是恨恨,这本是她的盘算!
她想顺理成章接手此事,做出点成果来。
没想到被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女官捡了漏!
太后更是气闷。
别人瞧不出来怎么回事她还不懂吗?
一看就是官家要帮金枝立威拉拢人心了。
可众目睽睽她也不好说什么。
就听得金枝欢天喜地谢恩:“谢过官家。”
她眼里一闪闪的发亮。
朔绛唇角也忍不住微勾,不过很快弯下。
他正色道:“六宫的人也应当清理清理,至于清出来的宫娥,要记得过问她们的心意,愿意归家、还是愿意去边地嫁人、或者愿意去行宫,都要打发盘缠,若有怠慢,朕绝不轻饶你。知道了吗?”
金枝也郑重应了声“嗯。”
旁的有不懂的小娘子闻言在心里嘀咕:官家可真够苛刻的。
唯有王德宝在心里摇头:官家嘴上说着最狠的话,可实际却给了金枝协理六宫的权力。
一场筵席就此散去。
皇城司的人早将六宫的名册送到金枝这里来:“金娘子,请您过目。”
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恭敬。
金枝不懂:“这些人怎的这般?”
欲行从花厅下来后就一直瞠目结舌,此时终于开了口:“金枝。”
“嗯?”
欲行艰难咽了咽口水,而后正色:“你知不知道管着六宫人员的去留是多大的权力?”
金枝不知道。
可她很快就知道了。
成山般的礼物送了过来。
哪里都有笑脸相迎。
每日里都有不同的人来寻她,向她示好。
就连门栓都有人辗转去他那里求情。
这是后话。
当天宴席结束后。
官家来寻金枝:“金枝,当时……”
“官家为了何事?”
朔绛鼓起勇气:“当初我刚到你家时不便开口说明身份,后来想说时却又来不及了,并不是存心隐瞒戏耍于你。\"
金枝愣了一下。
当时她的确为朔绛隐瞒身世而伤心。
她觉得他和他表妹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戏耍穷人高高在上的傲慢贵人们。
后面又得知母亲的悲惨遭遇。
才终于下定决心将朔绛卖了。
没想到朔绛并不是存心的?
金枝嗫喏了几句,正要说什么——
忽听得外面有小丫鬟通禀:“司工大人,慕娘子求见。”
金枝点点头:“来吧。”
朔绛脸色有点难看。
他正和金枝说到要紧处,怎的来了个没眼力见的。
慕夜雪回去后,翠书也打探到了消息。
“娘子!这位金娘子就是当年的人!而且她还颇得官家信重!”
慕夜雪咬唇。
想起那位金娘是个直脾气,不由得计上心来。
她见皇帝表哥也在,见过礼之后:“我是来给金娘子赔不是的。\"
金枝哼了声。
朔绛脸色也不好。
偏慕夜雪垂首只听见金枝哼了一声。
她心里暗喜。
要的就是让她在官家面前飞扬跋扈咄咄逼人。
便垂首道:“都是我不好,表哥切莫因此事惹得金娘子不快。”
又对官家道:“官家莫要为难,我再怎么委屈也是应当的,毕竟金娘子才是您宫里的女官。”
金枝:好家伙,这一幕怎么似曾相识呢。
她忽而想起多年前,朔绛当着游飞尘劝慰自己的话:
“一点小伤而已,你别为难了,毕竟你跟游哥是多年好友。”
她一愣。
再看朔绛也一愣。
便知他也想起了那一幕。
两人同时愣了。
作者有话说:
金枝:你在茶艺大师朔绛面前表演茶艺?
今天还有一更
我看见有小天使担心雌竞,不会哒,是为了给当初侯府表姑娘为难金枝侧面导致金枝憎恶上了权贵玩弄平民之事给个后续。
目的:1、让朔绛明白当初金枝的不得已原因之一。2、让朔绛和表妹比拼茶艺(点烟)。
全员都是朔绛秀恩爱的工具人罢了(bushi)。
◎最新评论:
【家传茶哥茶妹(笑死~)】
【棋逢敌手】
【捉虫,嫌金枝寒酸的是表妹,写成表姐了】
【笑死了…这个走向是我没想到的。】
【为啥要防雷击呀】
【所以猪鱼是祖传绿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绿茶表妹碰到了绿茶鼻祖】
【绿茶对绿茶】
【茶味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
【啊哈哈哈,好好笑】
-完-
第54章
◎二更◎
慕夜雪委委屈屈垂首,
刻意露出雪白的脖颈
为的就是引起男子的怜惜。
却不想她等了半天。
既等不到金娘子暴跳如雷为自己辩解也等不到官家宽慰自己。
她不由得抬起头。
却见官家和金娘子两人表情古怪。
金娘子先开腔,她满眼戏谑:“莫非……这就是家学渊源?”
无端被扫射的朔绛耳尖一下便红了。
他嗫喏了一下。
“金娘子这是要说什么呀表哥?”
慕夜雪怯生生伸手要去晃朔绛的衣袖。
却不提防朔绛猛地闪开,
随后一脸警惕瞧着她。
慕夜雪讪讪。
她只好转移话题:“咦,金娘子桌上这檀木盒子是什么?好生精巧。”
金枝还未来得及阻拦就见她打开了檀木盒子。
那是金枝赢得的首饰。
她随口答:“噢,是些西贝货,假兮兮拿来玩倒好。”
朔绛脸更青了。
筵席那天他期待不已,为的就是看金枝戴他亲手作图设计的花钗冠。
可最终只看到她戴了一套白玉首饰。
他还以为金枝不喜欢花钗冠。
怪不得金枝没戴,原来她以为那是假的!
慕夜雪瞪大了眼睛。
她是个识货的,一眼就瞧见那东珠各个拇指大。
不过金娘子说是假的。
她平复下心神。
这金娘子从前只是个用银包金首饰的屠户娘子,能用得起什么好东西?
也就是她运气好,救了太后姑母才得以进宫做女官。
回头要跟太后姑母好好进进言,
这般虚荣没见识的人应当逐出宫外。
她这么想着便带了些嘲笑:“金娘子,若是戴不起首饰你大可来寻我借,可千万莫要做个假的来充面子。回头被诸人识破岂不更好笑?”
啧啧啧,表面上句句为金枝考虑。
实际则处处贬低践踏金枝。
金枝冲朔绛翻了个白眼:
都怪这厮,拿来给宫人当彩头的礼物是个样子货。
朔绛脸更青一分。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再忍了。
他往前一步正要说话——
“咦?”慕夜雪再细细打量,忽得发现不对。
这东珠各个颗粒相似,为标准正圆,还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这绝对不是假货!
慕夜雪心里一惊。
她顾不上矜持,一把拿起那金钗冠细看起来:
这是真的!
慕夜雪吸了口凉气。
此物她只在太后姑母的花冠上见过。
她跪下:“官家,还请送此人入狱!”
“哦?”官家的声音清冷而凌冽,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金枝这些天和他熟悉了,知道那是气得发紧了。
偏慕夜雪不知死活:“官家,这位女官手里的花冠是真的,并不是假的!”
真的?金枝一愣。
“她一介女官哪里来的此物,定然是偷盗宫中之物,还请官家严惩,收回赃物!”
慕夜雪心里闪过一丝喜悦。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女官被抓走,处置六宫宫人的活计顺理成章落在她头上、
到时候立威、拉拢,只怕六宫之主的位子非他莫属。
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封后大典。
谁知下一刻官家冷冷道:“那赃物是我给福宁宫上下比赛的彩头。”
他声音加重“赃物”二字,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慕夜雪瞳孔猛地放大。
脸色变得煞白。
金枝摇摇头。
便听朔绛道:“来人,传慕家娘子冲撞天子,出言不逊,着人送出宫去!”
“另。”朔绛瞥了眼慕夜雪,“本当按宫规处置,但因着幕将军忠心耿耿,便由奴仆代为受过。”
慕夜雪摇摇头,不敢置信。
她没想过官家变得这么绝情。
她心里官家一直是十几岁时翩翩状元郎,
直到此时才发现他早已是冷酷无情的君王。
她忽得想起在家时父亲的劝诫:“天子不似民间夫君,便是做了夫妻你也只是他的臣子。”
她还想说什么。
外头侍卫冷冷将她钳制出去。
“表哥!表哥!”
她像是如梦初醒,忽得喊叫起来。
王德宝劝她:“慕娘子,您这声张起来,是想人尽皆知么?”
她才忽得住了嘴。
室内一派清静。
就听得朔绛沉吟:“司工老实本分,就着她去督查行刑。”
**
“哎呀打得真狠啊!”金枝事后跟欲行回顾。
虹霓给她剥了一下把山核桃:“金娘子,那个叫翠书的还能走路么?”
金枝摇头:“是被门板抬走的。”
欲行感慨:“金枝这嘴真跟开了光一样,昨儿个刚说想暴揍那小丫鬟一顿,今儿个就真监督着小丫鬟挨打。”
云岚忙乞求:“金娘子可要保佑我今年发笔财!”
几个人嘻嘻哈哈。
金枝只瞧着那檀木盒子发呆。
那里的东西应当很贵重吧?
官家也不是漫天撒钱的人,为何他会拿那么贵重的首饰做彩头?
又怎么会那么巧,出的题目全是她会的?
如今仔细看。
那花钗冠的头面是小猫戏鱼。
妙趣丛生。
别说在外面的首饰铺子了,就是在宫里金枝也未见过这等活泼俏皮的花样。
再说了还有一事:
那表姑娘说话阴阳怪气自然是因着爱慕朔绛。
可朔绛当初为何阴阳怪气游飞尘啊?
莫非……
莫非当年他也……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真是想多了。
人家那时候可是高高在上的侯府世子!
又岂会瞧上自己个杀猪的寡妇?
就是话本子也不敢这么编排!
金枝啐了自己一口。
肯定是想汉子想疯了!
她忙将自己的思绪拉回,跟姐妹们话家常。
又有人说到那慕夜雪。
“拿这些冷宫妃子们做人情要他们去边远之地嫁军汉,真是个冷心冷肺的。”
“对啊,王昭君出塞可是哭了一路的。”
“听说被太后打发回娘家了。”
“出了这事真是伤了太后娘娘面子,她老人家这几天都闭门不出。”
“官家这回还真是不给太后娘娘面子呢。”
金枝莫名其妙脸又热了。
“哼,要我说,是那慕夜雪行事时不顾太后颜面在先!”云岚嘀咕。
今天云岚许愿了发财,不过她没当回事。
谁知第二天金枝接到调令被调为福宁宫的尚宫,
云岚顶了原来她的司工职位。
她的薪俸也随之水涨船高!
云岚高兴得喜笑颜开,要请福宁宫诸人吃席。
金枝却没空。
她暂时跟崔大家告了假,集中精力忙着处置六部、六司、六典之人。
先将掖庭里的小娘子们都放了出来。
将掖庭锁了上了封条。
惠妃脚踏上外面的土地,眼泪都掉下来了。
陈美人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金枝抱抱她们:“先别哭,快来帮我干活。”
惠妃从前得宠时候协理过后宫。
因此金枝没人帮也能上道。
有了惠妃指点,金枝这才知道原来后宫看似没什么人,
实际上却有两千余人!
金枝倒吸了口气:“人都在哪里?”
这却简单,看守宫门的,看守空殿的,洒扫庭院的。
金枝这时才知道,
原来许多并未住着人的宫殿里都有宫娥太监每日洒扫除尘。
“真是个败家玩意儿!”
金枝给出了对朔绛的评价。
她大手一挥:“关!”
“万万不可!”惠妃劝她。
?
“官家让我全权处理。”
惠妃摇头:“你关了殿门便是断了别人财路,到时定然视你为眼中钉,何况太后娘娘因为慕家的事情不痛快呢,你这般大张旗鼓在后宫确权,只怕要惹恼太后。”
说的在理。
金枝沉吟:“那先让每个人来一一说明一下自己做什么的,对着名册核验一番。”
一查吓一跳。
居然有近百人查无此人。
惠妃摇头:“先头那哀帝昏聩,人浮于事,处处挂靠吃空饷。要不是官家登基,只怕还要更厉害些。”
只不过要逐一登记每人之职责和年龄等却太琐碎。
云岚托腮发愁:“要是在太学里就好了。我爹他们可随时寻些学子过来帮忙。”
“有了!”金枝灵机一动。
读过书的男学生没有,可这读过书的女学生不少啊。
她大手一挥:“去惊鹊阁!”
惊鹊阁的小娘子们听闻金娘子来拜访,各个忙出来迎接。
不管心里如何,面上都喜气洋洋。
金枝便说明来意:“先前官家交给我处置前朝旧人的事,我忙不过来,不知哪位娘子可来帮我?”
这话一出。
小娘子纷纷举手:“我来!我来!”
有人呢出于同情掖庭那些小娘子,
有人是被金娘子那天当众驳斥众人而感动,
有人则想着要入宫总归要料理宫事多学着点总没错,
还有人是想跟官家身边的女官交好。
反正最后十来人都来帮忙了。
这些小娘子大都出自世家,受过良好的教育,打理起宫里这些事丝毫不乱。
金枝在她们协助下很快便将两千余人一一排查完毕。
而后她便征询宫娥内侍意见:谁想回乡、谁想去行宫、谁想留下、谁想去边地嫁人。
一来而去,最终愿意留下的也只剩下八百来个宫人。
金枝便命小娘子们将各色选择都列在册子上。
预备禀告了官家后再行计较。
殊不知她这一波德行被人散播出宫去。
那些掖庭宫妃们大都出自名门世家,本来女儿已经在深宫里枯萎等死了。
谁知突然接到宫里的消息,说被放出掖庭了。
甚至没多久还能归家。
于是世家们一下就沸腾了起来。
又有人将宫宴上慕家娘子的那话传出来。
一时便叫人恨得牙痒痒。
谁家女儿不是肉做的?要她来拿无辜女儿做自己的人情?
回头她博个好名声。
别人女儿在边地军汉身边风吹雨淋?
慕夜雪的名声一下子就难听了起来。
太后侄女本来是炽手可热的婚配人选。
如今忽得变得无人问津。
而那位当众维护掖庭宫妃们的金娘子则在高门里名声大好。
甚至连她的粗口也被视作真性情。
在权贵圈子里混哪个人不是兜着好几个面具?
偏偏这位金娘子能为素不相识的人仗义直言。
谁不赞她一句“高义”呢?
**
太后托病不起。
官家也是个孝顺儿子。
当即去福寿宫去请安。
自己亲儿总不能视而不见。
太后别别扭扭起身。
问儿子:“官家,外头吵吵嚷嚷,听说要赶宫娥走?”
“谁跟您说是赶人?”朔绛放下茶杯,“是我让人在清点前朝余孽。”
太后点点头,又问:“可我听我宫里的内侍说如秋风扫落叶般毫不留情,都求到我这里来了。”
朔绛耐着性子解释:“是去是留,全靠自己心思,哪里是强迫了?倒是这传出谣言的人该当治罪。”
他眉眼冷冷。
叫太后一噎。
儿子如今跟她生分了。
太后甚为不安。
她想了想,又服软:“先前你表妹也着实太跳脱了些,被我赶回家了,只怕你舅母要怨恨我。”
朔绛笑:“娘说哪里话?天下还有人敢怨恨太后?”
太后想了想也是。
她叹口气不提这茬:“不提这个了,说起惊鹊阁,你何时跟我去惊鹊阁瞧瞧?”
惊鹊阁不就安置着世家女们?
朔绛本不欲去。
可是太后又咳嗽几声。
朔绛不忍,便扶她老人家起来。
等到惊鹊阁门外就听得里面叽叽喳喳。
太后笑:“这些小娘子们还真是青春活力。先别通传。”
她想的是小娘子们毫无拘束时姿态更动人些。
谁知进了惊鹊阁。
就见正中一个八仙桌。
旁边叽叽喳喳围着一群小娘子。
这个说“尚宫大人瞧瞧我核对的数。”
那个说“金姐姐先看看我的嘛~”
那位金娘子端坐正中,
笑吟吟招呼了这边又安抚那边:“都别急,慢慢来慢慢来!都有机会!”
作者有话说:
云岚:转发这个金娘子,获得职场晋升和发财!
朔绛:转发这个金娘子,你的后宫都会成为你心上人的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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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的后宫,哈哈哈哈哈哈哈】
-完-
第55章
◎一更◎
这……
饶是太后她老人家历经风霜都未见过这等事。
她一时词穷。
郜嬷嬷一把逮住个小黄门:“这是怎的回事?”
小黄门没看清是谁,笑道:“您老不知道吗?金娘子正在处置前朝旧人,各家娘子们正帮她忙哩。”
再一抬头,吓得跪在地上:“见过官家,见过太后。”
他一喊
许多人都抬起头来这才发觉不对,
忙跪下一群:“见过官家,见过太后。”
太后道了声平身后就别别扭扭的不说话。
金枝站在案几后心里也有些忐忑:太后娘娘似乎不大高兴?
贵女里头有位叫慎莹洁的伤性子要活泛些,
她忙道:“回禀太后,臣女们在宫里无事,便想帮金尚宫做些事。”
“尚宫?”太后怎么记得上次金娘子还是个司工,怎么现在又升官了?
朔绛轻咳一声:“处置此事官职太小恐被人嘲笑,因而朕升了她的职位。”
太后瞥了儿子一眼:这就已经护上了?
金枝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忙将图册呈上来:“回太后,梳理出后宫有两千人,出宫还乡的有三百人,自请去行宫的三百余人,三百余人则愿意嫁人。三百人则另有用处。还有八百人年龄正好,品貌端正,并无贴身伺候过前朝帝王妃子,可留下继续驱使。”
朔绛点头。
这么一来宫里的奴仆们也可放心使用。
太后睨了一眼名册,郜嬷嬷忙在旁边帮她翻阅起来。
饶是太后存心挑事也瞧不出毛病来:
名册工整,字迹清朗,每个人的姓名、籍贯、体貌等写的清清楚楚。
她本来不想搭话,可还是忍不住问:“这上面擅长一栏是甚意思?”
金枝答:“就是这个人擅长做什么?有人会缝补,有人能搬运,都各有不同。”
郜嬷嬷也好奇:“他们在哪个司不就做什么,难道司衣局的人还能去搬重物不成?”
金枝摇摇头:“有人或许会烹饪,却在选拔时进了司衣局,缝补也很好,却不如在御膳房能拔得头筹。”
不得不说,这小娘子还有些本事。
太后瞧了她一眼。
金枝觉察出她的满意,她笑:“太后娘娘、官家若是同意此事,我便开始送人了。”
朔绛又问:“你说那三百人另有处置是个什么意思?”
金枝道:“我瞧见民间有四司六局,寻常人家办酒席时都要雇佣了来,吃席的摆设、桌椅、碗碟、菜肴、杂耍都不用操心,只要交了钱别个就将一切都办好了。”
“这四司六局与三百宫人有何相关?”太后忍不住搭话。
金枝行了礼,道:“这三百人我一一过问过,要么是不记得家乡,要么是亲人尽丧,要么是不愿再被亲人卖掉,总之都是无家可归又不愿留在宫里之人。”
太后有些刁难:“那为何不将她们嫁人?”
金枝摇头:“她们不想嫁人。”
她抬起头来,一脸诚挚:“我便想让她们也组个四司六局,专帮忙张罗贵门酒席或教授贵门女子功课,她们是宫里出去的,肯定比民间的人更懂宫里礼仪制度,又因着是侍奉哀帝的,所以也不知任何皇家迷辛,不用担心她们泄露什么。”
朔绛点点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法子倒不错。”
太后面上淡淡,可心里却也不得不赞这主意不错。
朔绛便做主:“这些都允了。”
太后回到福寿宫里。
郜嬷嬷将外头打探来的消息不断告诉她老人家:
今儿说金娘子已经将一部分宫人送出宫去了。
那些宫人感激涕零,还给官家做了万民伞。
明儿说去行宫的宫人已经启程了,行宫那边官员说又省下了一笔开支。
后天又说朝堂上许多官员都称赞官家英明圣武,为人节俭。
还有人夸金娘子一己之力救了许多深宫女子,是个有魄力的奇女子。
“她的事你少跟哀家说。”
太后一扭身子。
郜嬷嬷抿嘴笑:“我看娘娘明明是喜欢听,我都说了三天了,每次您都竖着耳朵听!”
太后佯装生气:“你可莫要以下犯上。”
郜嬷嬷便笑:“娘娘把我个老骨头能磋磨什么样呢。话说回来,这金娘子是不错。”
太后就叹气,靠在迎枕上:“这做事是真麻利,是个掌家的好事。家世虽然不显,可就这么个平民出身居然能将两千余号人整得井井有条。”
“许多大家族都没有两千余号人呢。”郜嬷嬷帮金枝说话,她当年也没少受过金枝恩惠。
太后瞥了自己贴身丫鬟一眼,没吱声。
郜嬷嬷继续笑呵呵:“娘娘,金娘子父亲和继父也是官宦人家呢,也算是不低了。再说了,您瞧她当初救助我们侯府上下尽心尽力,这份古道热肠也少见。”
太后终于开口了:“我瞧着你就是来给她做说客的。”
郜嬷嬷笑:“她哪里买的动我?我呀,是想劝劝您,那天您站在惊鹊阁,官家一动不动打量您脸色,一看就随时准备跳出来护着她,您想想,官家自幼金尊玉贵,哪里这么瞧过别人眼色?”
太后有些意动,却还嘴犟:“那是他自找的。”
“官家自找的人,真不错!您可别生气。”郜嬷嬷继续道,“您想想,金娘子能大庭广众之下站出来为与她无关之人主持公道,就这份魄力,当时在场那些贵女们那个有?单就这份胸襟和气度已经甩了她们一大截!”
这也是。
太后虽然当时生气,可事后想想,金枝这番出头又不是为着自己。
她嘴里嗫喏两句:“可贵女们都是来做客的,当然不敢多言。”
“那就更不一样了,说的不好听些,金枝是宫里的奴仆,而她们是宫里的客人,同样出言顶撞,做客人的不用担心性命之忧,做奴仆的却要担心。金娘子出言冒的风险比她们大多了。”
郜嬷嬷是真心这么想。
太后也点点头。
不过她很快就叹息:“我又不是瞧着这个人不行,我是怕她哪天伤着我儿啊!”
她瞧着外头湛蓝天空:“再瞧瞧。”
这回宫娥们出宫,朝野上下好评如潮。
冷宫那边的人员正需要补充,少了额外采选的费用;一多半人员的用度也不用再划转了。
更有大批宫娥终于能出宫了。
惠妃几个磨磨蹭蹭不愿出宫,最后还是金枝说:“我家就在乌衣巷肉铺,你们若是想我便照顾下我家生意,也可捎信给我娘,我娘每旬进宫探望时也能捎进来。”
最后还是哭着跟她们道了别。
这般一清扫,宫里上下氛围为之清肃。
许多原来的宫殿都关掉了,洒扫和维护的费用也省了下来。
贵女们对金枝也心服口服,当中两个小娘子一个叫崔容的,一个叫颜安的,几乎是天天跟着金枝左右。
金枝不忍心差遣她们,崔容就笑:“我姑姑还是金娘子老师哩,咱也算是自家人。”
金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两人都姓崔。怪不得开始时崔容就张罗着帮忙呢。
颜安也笑:“我大姐姐在宫里做宫娥,多亏娘娘放了出去。”
原来都是自己人。
金枝笑。
她忽得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世家大族的意思。
显赫之余还盘根错节,大家都是亲戚故旧,总能沾上关系。
朔绛每天面对这么一帮大臣,可真是不容易。
更难得是他还能处置得井井有条。
于是下次金枝再见朔绛时便多给他倒了一杯茶。
朔绛奇怪:“莫非,莫非是有事相求?”
金枝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官家太辛苦了些。”
朔绛不明就里,不过他也有个好消息:“金尚宫处置后宫杂务有功,许你个恩赐:着玉叶出宫。”
啊。
金枝先是瞪大了眼睛,而后原地蹦起来。
妹妹就能出宫了!
宫里放一个人出宫并不容易,饶是她拥有处置六宫人员的权力也不敢胡作非为。
没想到终于得到了这恩赐。
她笑起来眼睛亮晶晶都是星星。
一闪一闪似乎天上繁星都掉落了进去。
朔绛也心情喜悦起来。
他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个手帕递过去:“给你的。”
?
金枝接过,一层层揭开手帕。
这才看清是个黄底符纸,丹砂画的符篆。
这是何物?
朔绛以手抵唇轻咳一声:“是驱雷的符纸。”
啊这人怎么知道自己怕打雷。
金枝想了想。
或许是从前跟自己住的时候发现的。
她接过符纸,从领口掏出个荷包打开,预备将符纸放进去。
荷包敞开,清晰可见里面已经有一道符纸。
朔绛到底还是没忍住,问:“你已经有一道了?”
金枝笑:“这应当都无效了,还是六年前朋友给的呢。”
游飞尘给她求来符纸后就消失在乱世中,她便一直没舍得扔掉那失效的符纸。
六年前。
朔绛立刻直起身子。
那不就是游飞尘那厮?
他心里有些难受。
面上却还笑得大度:“那是应当好好保存。要不……”
他灵机一动:“我正好有个象牙丝花掐的盒子空着,留着放符正好。”
金枝想了想,也好。
如今游飞尘已经回家了,这符篆留着也再无用处。
她点点头。
朔绛忙唤小太监去拿象牙盒子。
门栓于是眼睁睁看着上好的象牙盒放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旧符篆。
他心想:或许这符篆也是高人大能所画?
这象牙盒可是南疆上贡的贡品呢,珍惜难得,也算配得上这符篆。
朔绛眼睁睁瞧着金枝贴身的荷包放置了他求来的符篆。
他心里美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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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56章
◎二更◎
不过这喜悦的心情并未持续两天:
自愿去嫁人的宫女三百余人,金枝想与将军们商量个嫁人的法子出来。
这其中来做此事的便是游飞尘。
老将军们固然想要将士们安定下来,
可他们不敢与女官们打交道,
便将资历最浅的游飞尘推了出来。
游飞尘并不知宫里主理此事的是金枝。
等到了宫里他垂头慎行,
忽听得有个熟悉的声音:“飞尘?”
游飞尘抬起头来,
看到了自己意想不到的儿时伙伴。
“金枝?!”
金枝穿着尚宫的女官服装,头发也梳得利落干脆,
出落得越加明艳动人,
可说起话来还是那么亲切自然:
“你小子出息了?听说如今是大官了?”
六年未见的欢喜洋溢在游飞尘眼里。
他几乎要哽咽,嘴上下意识斗嘴:
“你不也是女官了吗?穿宫娥的衣服倒不像个宰猪的。”
两人自幼长大,相处模式就是这般你我无间。
金枝嘿嘿笑,不以为意:
“宰猪行不行不知道,宰你小子顺手擒来。”
说着便要去掐他脖颈。
手伸到一半忽得想起如今是在宫里,便忽然落下手去。
游飞尘的同僚逗乐子:“两位还是旧相识呢?”
游飞尘下意识维护金枝:“莫胡说。她爹是我干爹。”
其实是金枝死去的公公是他干爹。
汴京人很看重干亲,
对方果然不调侃了。
两位便开始商讨事情。
金枝将宫娥们的名册交给了游飞尘,又逐一叮嘱他:“这后面还有一册暗页注明了每个宫娥的偏好,你千万要帮她们把关。”
游飞尘翻了翻名册。
上面赫然写着“某某,喜高个男子……”、“某某,需夫君有汴京口音”、“某某,愿夫君爱笑牙白”。
“爱笑牙白?这是挑牲口呢?”游飞尘嘀咕。
被金枝不客气拍了一记:“你给我上点心,每个宫娥都得找着遂心的夫婿!”
游飞尘缩缩脖子:“好!”
他即使已经当了武官,
可自小的血脉压制让他面对金枝只有敬畏。
其实游飞尘做事挺靠谱,
他将那些宫娥的名册又梳理一番
还提出可亲自护送她们去边地,
保证她们尽量在士官中挑可心的。
金枝这才放心下来。
两人在场上说说笑笑。
不远处一座阁楼三楼的小轩窗内。
朔绛脸上正阴晴莫定。
王德宝顺着官家的眼神小心瞧过去。
就看见那两人正在秋阳下亲密无间。
哎吆吆。
这可如何是好?
王德宝小心出声:“官家,不若我去请游将军喝口茶?”
“不用。”官家摇摇头。
王德宝这就纳闷了。
您这瞧着两人不顺眼吧,又不让别人给拆散。
自己在这看着难受,这是何苦来着?
朔绛虽然气闷。
可他一点都不想打扰金枝。
她这些天在帮助宫娥这件是上倾注了许多心思和精力。
他绝不会因为一己之好恶就生生生生掐断她的希望。
他伸出手去,关上了窗。
金枝见了游飞尘一面顿觉遗憾全消,当晚她就将象牙盒里的符纸取了出来烧化了。
虹霓有些好奇:“大人不是原想嫁给游大人么?”
金枝摇头:“他现在已经是大老爷了,我在宫里又不知几年,耽搁来耽搁去,到时候他娘抱不上孙子不得骂死我?”
第二天再见游飞尘时她便笑眯眯道:“好好上上心,说不定你先从这些宫娥里头寻摸个媳妇。”
游飞尘先是一愣。
他诧异抬头看金枝。
金枝也丝毫不惧,继续笑眯眯看着游飞尘。
游飞尘忽得明白了金枝的意思。
他脸色瞬间变得灰白。
再想起这两天看到金枝在宫里所受礼遇非同一般。
他也是官场上混的人,
自然能猜到这是因着金枝在官家心目中地位显著。
也是。
官家从前在民间时就对金枝有意思。
如今他富有四海,又岂会轻易放手?
游飞尘心里说不出的苦涩。
看金枝暗示自己。
那应当是她也对官家有意。
他抬头:
“嗯。”
不过官家若是欺负了金枝他也绝不会轻饶。
到晚间时朔绛来问金枝:“明日我有事要出宫一趟,你可要一起出去?”
当然愿意!
每日困在这四角天空金枝都快闷死了。
她忙不迭点头应下:“好!”
又讲条件:“可不能太晚了我还要回来听崔大家授课。”
朔绛淡笑:“自然耽误不了你的。”
出门前装扮。
朔绛照旧穿从前那身旧衣裳。
金枝这回却有娘捎来的新衣裳。
她喜滋滋装扮上,跟朔绛出了宫。
马车出了汴京,东绕西绕到了个乱糟糟的车马行。
“吆!来修车轴啊!”
车马行的小伙计示意车夫停靠在大蓬里。
朔绛示意金枝下车。
他带着金枝上了另一辆车。
不多会大棚里停靠着的几辆马车牛车乱糟糟赶了出来。
转眼就各奔东西。
金枝瞪大眼睛:“这是为了甩掉跟踪?”
“正是。”朔绛点点头。
金枝得意起来:“这还是我听飞尘当镖师时候给我讲的呢!”
朔绛登时失去了兴致。
他闷闷“嗯”了一声。
车到一座府邸时,朔绛示意车夫停一下。
他进了院墙,很快便跳上了隔壁院落。
从前的永嘉侯府被哀帝赐给了亲信,
后来朔绛登基后对方又献了上来,
如今便空置着。
朔绛从房顶跳上去,在某块砖后取出了个木盒。
他取下了木盒珍重收在了怀里这才跳下来回了马车。
木盒里是他那年想要送给金枝的玉镯。
正好路过便拿了下来。
可是上了马车对着金枝又不知该如何给她了。
他垂下眼帘。
当初被金枝出卖他自然震惊失望。
那玉镯没有交出去。
可也没有扔。
最后还是放在了书房房顶。
在空旷的屋顶闲置了许多年。
一如他不知何处安放的少年情思。
金枝不知道朔绛去做了什么。
只好奇问:“我们这要去哪里?”
“去阜宁县。”
阜宁县位于汴京城西北,地势平坦,土地肥沃,
素来有“小江南”之称。
金枝高兴:“是去玩儿吗?”
朔绛摇摇头:“不是。”
他将思绪收了回来,认真给金枝交待来龙去脉:“改朝换代应当丈量田地,有百姓拦着告御状说有人借此侵吞了田地,交上来的账册却毫无问题。朕便打算自己查一查。”
这个金枝懂:“富人兼并田地?哀帝时这事就不老少呢。”
她问朔绛:“你还记得顶针一家吗?”
“就焗碗那家?你摔了个瓷碗,顶针爹给你补好的那次?”
朔绛想了起来,他点点头。
“那家就是田地被富户侵占了,申诉无门,不得已跑进汴京城里来讨口饭吃。”
“只不过那时是哀帝时,民生凋敝官府昏庸,没道理如今你治下还会这等事啊?”
原来她这么信任他吗?
信任他手下不会有昏聩无能,不会有民生凋敝。
朔绛心里就如山泉滋润了一般。
他凤目微弯:“自然不该有。”
前面就是阜宁县地界。
他们一行人有朔绛金枝两人,还有两个会说阜宁本地化的侍卫扮做小厮,还有对中年夫妻扮做仆从。
金枝有些好奇:“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何必自己亲力亲为。”
朔绛摇头:“若我不亲自去,那些人便会以为这事能瞒过去。除非我本人亲历,才方便有所动作。”
朔绛这皇帝做得也挺不容易。
想必就是那些世家们的势力太大。
金枝了然。
朔绛吩咐金枝:“县城中鱼龙混杂,宗族势力盘根错节,你我为掩人耳目,便扮做一对要买田地的兄妹便是。”
金枝欣然应下。
只不过这计划出师未捷身先死。
两人在阜宁县城最大也是唯一一座客栈下榻时,店小二施施然:“客官,客栈只剩下一间上等客房了。”
金枝立即道:“我们要了。”
店小二热情伸手要银子:“正好,这房间敞亮宽阔,最适合小夫妻。”
这一下兄妹立刻变夫妻。
朔绛:!!!
金枝:!!!
等进了屋朔绛问金枝:“你怎的就要了?”
金枝也很委屈:“还剩一间了我还能不要?”
这人什么脑子?
就一间房了当然要赶紧抢下。
金枝劝慰朔绛:“从前也不是没一屋待过。这床也有帷帐。”
也罢。
安置下来之后朔绛出门按照原计划去办事。
金枝一人待在客栈里。
店小二带来了个大婶,说是来清扫房间。
她扫地心不在焉,
眼珠子却总是往金枝身上提溜打转,
让金枝想起了从前的街坊王婆子。
金枝佯装收拾行装,背对着她。
大婶忽得问:“你们是私奔来此地的?”
金枝忙摇头。
大婶撇撇嘴:“瞧你未经人事的样子,还能是小媳妇?”
金枝脸刷一下红了。
她也是个机灵的,顺着对方的意思拿起衣袖遮脸:“大婶莫要再取笑人家了。还请您出去吧。”
大婶猜对后有些得意。
她从屋里出来很快便去了楼下一座客房。
客房内正有个皂衣中年人等她。
大婶进了屋之后脸上毫无适才的八卦。
转而认真起来:
“回禀大人,那对小夫妻果然是私奔而来,做小娘子的说话满是羞意,这应当不是假的。”
“嗯,莫要掉以轻心,如今县里已经有百姓往出告状去了。”那位大人沉着脸,“若是被他们将消息传了出去,你我都没有好日子过。”
婆子似乎有些怕这位大人,忙应承:“我会继续跟着的。”
金枝在屋里等朔绛。
朔绛按照约定好的敲击声扣门。
金枝忙去开门。
门口是朔绛,
明明只是一会没见,却因着忐忑和担心,好似多日未见一般。
金枝高兴迎过去。
她正要扑过去,眼角余光却瞥见那位大婶正在走廊里弯着腰擦斜对面房间的门扇。
门扇有什么好擦的?
金枝生起了警惕。
她回忆起巷子里已婚妇人们责怪夫君的话,
用手指狠狠戳朔绛额角一把,而后拖长了声音又娇又软的撒娇:
“你个死鬼!还知道回来啊!”
朔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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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三更◎
金枝扯住他衣袖给他使了个眼色。
朔绛瞬间领悟。
他咳嗽一声:“怎么?不高兴了?”
便进门将房门关上。
门扇外面就出现一个身影。
金枝忙掐起嗓子撒娇:“你怎的才回来?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朔绛笑,他还从未见过金枝这一面。
又娇又软,又气鼓鼓的生气又柔弱弱的撒娇,
活像一只鼓起了腮帮子的花狸。
真是可爱得紧。
他一笑金枝就来气了,
好啊老娘这么机智帮你演戏,你还取笑我?
她一气就越发胡言乱语:“好啊,果然才出来两天就心野了!背着我姐姐拐了我出来,如今才两天就背着我有了贰心,好哇你个薄情郎!”
门外那身影一顿。
朔绛:……
你狠。
他将金枝扯到内间,在纸上写字告诉她:“他们四人住在下人间,这阜宁县衙门已经坏透了。”
看来是无法从县衙下手了。
金枝有些惆怅,又有些害怕:“那,岂不是寸步难行?”
朔绛摇摇头。
他自有办法。
只不过看着金枝仰起头一脸担忧。
她水汪汪的杏眼充满担心,长长睫毛忽闪忽闪,柳眉微微蹙着。
倒不似平日里。
他安抚金枝:“放心。”
他一出口,声音平和沉稳,自有力压千钧的力量。
金枝便放下了担忧。
吃饭时则由李嫂子送到房门前。
朔绛开了门,李嫂子将饭连托盘端了进来。
朔绛点头。
而后他关门。
揭开瓷碟,下面一个枝条。
他看完纸条,一脸了然。
原来这楼还有人在楼下布着局呢。
他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尽。
金枝不懂。
不过不耽误她吃饭。
托盘里吃食不多,是丝瓜炒蛋、油煎豆腐并两碗茄丁面。
朔绛皱眉,他本开口定下的是客栈里最贵的餐食。
这阜宁县内已经民不聊生到如此地步了么?
金枝将筷子递给朔绛,自己也要开吃。
朔绛摇摇头:“你既然要扮被我拐走的刁蛮任性幼妹,那从今日起就应当娇气些。”
?怎么个娇气些?
朔绛笑,到外面走廊去喊小二:“可有再好些的饭菜,我家夫人吃不惯这个?”
谁吃不惯了?
那茄丁里面混着肉臊子,看着就很香啊。
小二应了一声:“可本店最好的食物也就是这些。”
朔绛淡淡:“劳烦做个丝瓜蛋汤,少放油少放盐。我夫人吃得清淡些。”
小二拿了赏钱笑逐颜开:“好嘞!”
朔绛关了门就见金枝正冲他做鬼脸。
他轻笑:“是谁要扮演娇蛮幼妹与姐夫的?”
小二送了汤进去,过一会再敲门时听里面道:“进!”
店小二他后头还跟着那位婶子:“这位是我们店里的赵婶子,她给夫人打了一盆洗脚水。”
里头公子漫不经心:“进来关上门。”
赵婶子悄悄一瞥,就见那位夫人正坐在饭桌前,撅着嘴似乎老大不高兴。
旁边的公子正举着一勺汤小心哄她:“来,再喝一口。”
夫人才不情不愿张开口喝一口。
看来自己是多疑了,没得谁出来做暗探还带这么个娇气美人儿。
看见她来了夫人很高兴:“我不喝了,我要洗脚!”
金枝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她是真的巨讨厌吃丝瓜啊!!!!
赵嫂子便自然而然要给金枝洗脚:“我来个夫人洗脚。”
这也无可厚非,他们这些客栈里打零工的杂役自然都做这样零碎活计挣钱。
“不用。”那位夫人一拧身子,别扭道,“我要姐……夫君帮我洗!”
赵嫂子愣了。
心里不知什么地方翻腾出来一股酸意。
朔绛也愣了。
他自然知道金枝是因为想要报复他给她喂丝瓜。
所以要他洗脚来刁难他。
只是没想到她居然叫了他“夫君”这二字。
朔绛登时心潮澎湃。
他瞧见自己的手竟然有些微颤。
他不是怯懦的人,这双手曾握着长刀毫不留情杀人性命,也毫不犹豫指向万千敌军。
可此时他的手还有些微颤。
他眉眼染上了一层自己都未觉察的暗色,修长的手指轻轻蜷起。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赵嫂子笑:“夫人或许不懂,这男人给女人洗脚会折损男人的官运。”
那位娇滴滴的夫人昂起下巴,显然没听进去。
“我来吧。”那位生得俊美的公子忽得出声,“婶子在外面等我便是。”
赵嫂子应了一声。
这得多疼夫人啊。
她磨磨蹭蹭也终于走到门口,不得不出去关门。
只来得及从门缝里瞥见那公子走到夫人面前。
而后慢条斯理搂起衣袖,不紧不慢弯下腰蹲下身去:“夫人,来吧?”
他的声音暗哑,蕴含着无限温柔,修长笔直的双手轻轻伸出去。
似乎要呵护什么金尊玉贵的稀世珍宝一样包容着那位小娘子。
赵婶子的心里有些酸酸的。
她回到楼下去:“大人,没有瞧见有什么纸条。”
那位大人“嗯\"了一声。
赵嫂子要往外走,忽得住了脚步,想问什么。
最后什么也没问走了。
**
门一关上金枝就捂着嘴无声笑。
不过脚自然是不用朔绛洗的。
金枝也不敢用外面的脚盆洗脚啊。
那得多脏?
于是不一会朔绛就无奈地喊来了那位小二:“倒了吧,夫人嫌脏。赏钱照给。”
他瞥了一眼,果然那位赵婶子没及时过来,应当是去上司那里汇报情况了。
李嫂子一会就将他们自己带好的洗漱盆具及洁净的水捧上来。
金枝避过朔绛,待在内室的屏风后自己梳洗。
朔绛听着屏风后哗啦哗啦的水声。
不由得又想起许多年前,金枝在月光下大咧咧洗脚的情形。
后来很多个夜晚,他躺在军营里都会梦见她在月光下,浣足。
醒来就恨自己。
恨自己忘不了她。可又怕自己忘了她。
时日多了,那恨跟眷混在一起。
或许因着这样,他才会在初见金枝时那般疯魔?
朔绛摇摇头。
努力将自己心魔一样的杂念驱赶出去。
到了晚间。
朔绛将一床被子铺到了地上。
他就在外间睡。
金枝有些过意不去:“官家,您睡里头床榻上,奴婢就在外面睡?”
朔绛脸色微沉,他摇头:“你以后不用自称奴婢。”
金枝不明就里,还以为他说的是在外面不要暴露身份,便嗯了一声。
朔绛便去外头睡。
金枝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说完呢。
可朔绛头也不回。
显然这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
金枝坐在床榻前,忽得愣了神。
官家,对她真的很好。
**
此间并不太平。
到了夜里,金枝还睡得迷迷糊糊。
忽听到外面走廊有人喊:“官府来人!快开门!”
金枝忽得睁开眼睛。
朔绛早已醒来。
“哗——”帷帐忽然被掀开。
朔绛抱着被子进了帐中。
他小声一句:“别怕,你闭上眼睛装睡。”
金枝哪里睡得着?
很快那些衙役便到了门前。
他们一脚踹开大门就往里冲:“官府办案!查找逃犯!”
几个人举着明晃晃的灯笼紧随其后。
朔绛一下将棉被裹住金枝,而后掀开帘子:“何事?”
对方一看帘内躺着一人,帘外是位公子哥。
朔绛也不含糊,掏出银子递过去:“官差办案,我自然不拦着,可我这位夫人性子娇气,不想让外人瞧见。”
对方颠了颠银子。
甚是满意。
但却不轻饶:“我们出去,你让她穿衣服出来见。”
朔绛见对方不依不饶正待准备动手。
他本欲低调行事,可事涉金枝。自然不能让她受辱。
朔绛已经将手摸到了后背。
那里别着一把尖刀。
却听得金枝从被窝里闷声闷气道:“无妨,我起来便是。”
朔绛这才松口,他将帘子放下:“还请各位避让则个。”
金枝穿戴停当。
诸人一看,倒真不是要捉拿的逃犯。
这才出门。
朔绛又在门首探听了片刻。
再回来时已经知道了缘由:“这与那婆子是两拨人,这波人是认真捉逃犯的。”
“一个小县城,能有什么逃犯?”
朔绛道:“似乎走投无路出去告状的百姓。”
外面还在喧哗。
朔绛便只好与金枝待在帷帐内。
虽然都身着中衣,各自裹着一床杯子,但总归有些尴尬。
黑夜又放大了人的感官。
金枝听见耳边朔绛的呼吸。
一声一声平稳有力。
她忍不住瞥过去,余光便扫见月光勾勒过朔绛英挺的额头、鼻梁、下巴一线,立体而俊美。
有多俊美呢?
能叫她在紧张和不自在之余还能抽空在心里称赞一句:官家可真是个美男子。
就在分神间,她的额角不小心蹭到了官家的下巴。
她额发毛茸茸从朔绛下巴一划而过,
朔绛的呼吸变得灼热,
原本容得下两人的床铺忽然变得逼仄起来。
◎最新评论:
【
【
【误会什么时候彻底解开呀】
【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呀好甜】
【啊啊啊啊啊好甜!!是谁爽了,是我!】
【太牛,是打字机转世?】
【打卡】
【滴滴滴打卡】
-完-
第58章
◎今天只有一更嘿嘿◎
朔绛迟疑了片刻。
他以前从未怀疑过自己是个君子。
可在此时他忽得开始怀疑自己。
脑海里浮现出先贤们的教导:“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卑以自牧,不欺于心”。
圣贤书上的教诲密密麻麻在心里浮现,
可是春风一吹,它们便忽得一下集体失去了踪影。
触目所及是小娘子乌黑髪丝,
小巧圆润贝壳般精巧的耳垂,
嫣红如山樱的嘴唇。
全身的血液叫嚣着,
每一寸皮肤,
每一处呼吸,
都在急剧而激烈地鼓动他:
往前,往前,往前……
是,只要再往前一点点。
两人之间只离着一点点。
只要伸出手,
只要伸出手去……
最后一刻,朔绛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他挣扎出全身的意志转过头去,闭上眼睛。
可鼻尖还是充盈着小娘子脂粉淡淡的香气,
只要闻到这香气他就忍不住在脑海里描摹她的样子。
滴溜溜转的杏眼、笑起来淡淡的梨涡、小扇子一样忽闪忽闪的睫毛。
朔绛气馁地睁开眼睛。
正在努力克制自己,谁知金枝忽得张口:“夫君~”
朔绛:!
他好容易平静下来的血液又躁动起来。
说不上哪里热。
朔绛似乎听见心里的血正在起起伏伏,涨涨落落,如海边的潮水。
就在这当口,金枝伸出手翻开他的被子。
灵活翻了进来。
!!!
朔绛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全身硬了,还是全身都软了。
他的心应当是砰砰砰剧烈在跳动吧?跳得都出胸膛了?
血应该倒流了吧?
脸上现在是惊得发白还是激动得涨红?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朔绛的大脑一片空白。
“嘘——”金枝捂住他的嘴。
她凑上来,小声在朔绛耳边:“外头有人在我们屋外徘徊。”
她是听见了那些衙差在翻检,可似乎还有什么人趁乱在门口徘徊。
莫非就是那个赵嫂子?
随官家出来办事可不能拖后腿。
再看官家似乎有些灵魂出窍?
莫非是在想对策?
随后便听见门扇轻轻推动的声音。
金枝想也不想就将嘴贴到胳膊上狠狠一吸。
随后——
“啵”一声。
安静的内室里响起男女亲吻的声音。
朔绛觉得自己死了又活了,活了又死了。
金枝很得意,
她撑起单边胳膊支起身子朝朔绛眨眨眼睛,
意思是“我厉害吧?”
瞧在朔绛眼里,却像是一种别有用意的邀约。
他冷静再冷静。
谁知那脚步声并没有停下来,反而是有力直往床前来。
“咚咚咚——”
眼看着就逼近了——
金枝吓得胳膊一松,直接跌到了朔绛怀里。
朔绛忽得想起个成语:温香软玉在怀。
他原先读书时对这等艳词浪调不屑一顾。
这一刻却忽得明白为什么叫软玉,为什么叫温柔乡。
又绵又软的什么从天而降扑进了他怀里。
朔绛想明白了之后,耳根子“刷”一下红了。
像是冬天抖落毛制毯子,黑夜中噼里啪啦一堆火花从皮肤上落荒而逃;
像是四月里初生的牧草,酥酥的,软软的,让他有微微的颤抖。
最后一丝自制不翼而飞。
每一寸肌肤都叫嚣着“占有她”。
朔绛喉结动了动。
从前那个谦谦君子消失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不知从何处升腾而起……
他忽得想凶狠地扯过金枝堵住她的唇质问她:
她总是这么不知人间险恶吗?
与一个成年男子共处一室,这么撒娇痴缠有什么后果她不懂吗?
朔绛的眼神变得邪恶。
不知世事险恶么?
那让他来教教她。
想象一下,他将诱哄她,
靠在她如雪脖颈边,贴着她耳畔诱哄她,
她不是喜欢喊姐夫吗?
那就让她躺在他怀里喊个够。
趁着她不备碾压她适才坠入自己怀里的地方。
让她光滑如玉的肌肤一寸寸变得嫣红,
肯定很有意思吧?
朔绛捏着被角的手慢慢蜷起,手上血管和青筋绽起。
想让适才那嫣红如樱桃的小嘴发出断断续续的求饶,
将她发髻间的簪子抽离,让她黑如鸦羽的头发披散在发间。
随着他的动作而战栗微晃,
她会娇娇的哭吗?
还是会妩媚着缠上来?
今天从进了客栈房间就这么热情?
那么一定会妩媚缠上来吧?
朔绛眼睛带了一抹红,像是狼眼一样在黑夜中灼灼闪亮。
他不再屏气,转而慢慢呼吸着她的香气。
雪地里的孤狼在缓缓盘算着如何处置自己的猎物:
如何慢慢摩挲过她的曲线,
如何让她娇滴滴在怀里绽放,
最好让她像当着外人在时一样拖着嗓音又娇又软的撒娇。
让她再发出适才“啵”得那一声,
当然这回不是胳膊。
朔绛嘴角浮现出霸道的弧度,
他不再犹豫,
果断伸出手去——
“少爷!您无事吧?”
对方却是侍卫,跪在床前。
朔绛回过神来。
他定了定心神,放下胳膊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已经又是谦谦君子,
淡淡道:“无事。”
“小的听见衙差在查抄犯人,因而前来探望主子。”
朔绛“嗯”了一声,随后道:“无事,你下去吧。”
侍卫应了声,将门关上,自己退了出去。
原来是自己人啊。
怪不得朔绛动都没动。
金枝的紧张褪去,这才觉察到自己吓得蜷缩在朔绛怀里。
她两手抵着朔绛的肩膀,某处紧紧挨着朔绛胸膛,
几乎可以感受到朔绛心脏的跳动。
“!!!”
金枝吓得翻身下去。
她磕磕巴巴:“对,对不住!”
朔绛眉眼淡淡:“无事。”
他长长呼了口气。
“我适才那下还不赖吧?”金枝刻意转移话题遮掩窘迫。
没有等来预料之中的默契,
金枝凑到朔绛耳边小声解释:“我们小时候起哄别个时就用这一招。好笑吗?”
单身儿郎和女儿家站在一起相看时金枝便和她的小伙伴冲上前去“啵”得一声。
正如男女亲吻的声音。
青涩的小伙子和小娘子羞得满脸通红。
他们这些顽童便大笑着走开。
是吗?
这一招一点都不好笑呢。
朔绛听见自己的声音有淡淡火气:“不好笑。”
岂止不好笑。
简直可恶。
他裹着被子翻身睡在床下:“睡吧。”
金枝躺在被窝里脑海里乱糟糟的。
她虽然顶着个寡妇的名头在外面当老板娘,可是她没碰过男人啊!
适才那一触碰。
她就像过了电一样。
全身酥酥麻麻,痒痒的。
还有,朔绛身上好热好烫啊。
隔着中衣都能觉察到热气灼人。
当时金枝紧张没顾上问,如今回想差点要质疑他是不是发烧了。
不过丁大夫说男子血热,
弟弟从岭南回来后也常在冬天打赤膊呢,
男的都这样吧?
金枝胡乱琢磨着。
她伸出手去摸摸自己的脸颊。
不知何时烫成一片。
麻酥感从心里底层升腾而起。
官家的胸骨好硬啊。
硌死了。
可又有说不出的安全和可靠。
摸一摸、靠在上面肯定很舒服吧?
这个念头刚升起金枝就瞪大了眼睛。
啊!
啊啊啊啊啊!
自己真是疯了!
居然对着官家发花痴。
金枝啐了自己一口。
当初刚上任做司工时王总管请了年老的尚宫来教导她。
当时尚宫曾说过:在官家身边贴身服侍,有肢体碰触不可避免。
但作为女官要做的是摆正心态。
老尚宫曾严肃说过:“宫娥内侍在官家眼里便是如工具、摆件一般的存在。切莫生出什么攀附的心理。”
金枝在心里唾骂自己。
拿了官家的俸禄银子还在这里肖想官家的胸膛,真是罪过!
这跟那些拿了东家束脩还诱拐别人女儿的教书先生又有何异?
禽兽禽兽!
啊不过那胸膛可真硬啊。
就在这样反反复复的纠结中,她终于睡着了。
梦里什么都有。
有银子薪俸,还有宽厚的胸膛。
**
金枝睡熟了朔绛却睡不着。
他枕着胳膊对着夜色。
从前他想的是要尊重金枝的意愿,若她也喜欢我自然是最好,
若她不喜欢我便送她去民间让她随心所欲活着。
可是今晚让他的心里忽得生出了蛮狠而暴戾的占有欲。
那一刻他心里想的是谁都休想带走她。依誮
即使她不愿,他都要巧取豪夺留她在身边。
占有、侵略、夺取。
肆意、攻占、玩弄。
那些隐藏在人性暗处的阴暗轻而易举飘了出来。
在他耳边呢喃低语,蛊惑着他,鼓动着他。
朔绛摇摇头。
他披衣起身而后来到了外间。
秉烛看起了阜宁县的县志和乡绅见闻。
案卷繁多,灯火摇曳,那些叫嚣着的欲念慢慢平复下来。
内里金枝梦呓了两声。
朔绛进屋,他将金枝伸到外面的胳膊轻轻放进了被子,将被子掖得严严实实。
不会的。
他永远都不会在金枝不愿的情况下伤害金枝。
朔绛抬起头时,眼睛已经变得一派清明。
作者有话说:
朔绛的眼神变得邪恶:不知世事险恶么?那让他来教教她。让她再发出适才“啵”得那一声(当然这回不是胳膊。)
五分钟后:盖好被子别冻着了。
一只小狗:我是狼,我超凶,嗷嗷嗷嗷——汪。
金枝:呸!拿着别人发的钱对别人发花痴,金枝啊金枝,我看不起你。
五分钟后:话说回来官家的胸膛好宽阔啊。
◎最新评论:
【(被窝里的金枝):——官家真热,嘿嘿。
——禽兽,怎么能肖想上司
——嘿嘿嘿嘿,胸肌这么硬,腹肌一定也很硬吧】
【快甜蜜蜜吧我永远爱甜文???】
【
【营养液(1/1)成就达成,有一定几率掉落更新,请侠士再接再厉】
【
【猪鱼好有原则,爱了!】
【朔绛,你不行呀?】
【打卡打卡】
【嗷嗷嗷嗷嗷,想看】
【嗷嗷嗷嗷嗷,想看】
【煮鱼一天天的,自我攻略,他的霸总梦只能自己梦里做了(?ω?)hiahiahia】
【朔绛不要老是脑补哇,行动起来!!】
【侍卫:升职,危。】
-完-
第59章
◎一更◎
翌日天明。
两人出门。
朔绛去外面仔细打听起土地的行情。
既然是装作私奔的一对夫妻,在这里要买块宅子,再寻摸有无适宜耕种的田地
若是真要又对夫妻忽然来到阜宁县自然值得怀疑。
因着怎么那么巧,就在这当口来个人来呢?
可若是私奔的夫妻那便一切都说得通了。
朔绛先拿了同窗的介绍信去拜访了当地一位乡绅,而后在他的介绍下赁下了城中一座宅子。
他们搬进了宅子金枝这才松了口气。
客栈人多眼杂,她可是紧紧绷着一口气。
虽然在宅子里她和朔绛仍旧要装作同住一屋,但背后少了那个赵大嫂着实轻松不少。
安置好家眷后朔绛打听了一圈,县城南边有位富绅有田地出售。
朔绛不放心留金枝一人在这虎狼窝,
便带她一起坐车去看,行至半路外面有人拦住马车喊冤:“还请大人帮我伸冤!”
马车帘子里男人全然是被人打扰好事的不耐烦:“滚!”
待到马车走远,金枝才有些好奇问朔绛:“为何不留着那人细问问?”
朔绛摇头:“或许是官府派人试探。”
金枝这才恍然大悟。
转眼就到县城南边,那位要出售田地的富绅自言家里有许多田地出售,方便分家。
他先拿出了沙地。
中人介绍沙地可产甜瓜,虽然价格低廉但因着产出的甜瓜价格不菲所以也极划算,
朔绛摇摇头:“不要。”
看上去是个纨绔公子哥,连经营田地都不懂。富绅盘算着。
他大手一挥:“要上好的水田。”
水田产稻米,自然是不会经营的纨绔的首选。
朔绛站在地头便瞧出了端倪:
寻常分地官府都要丈量田地。这回他明晃晃要买地,却并没有官员前来丈量田地。
已经连走过场都不屑于了么?
他心里盘算着各种可能,面上却与那位富绅商议田地的琐碎细节。
金枝则在旁边百无聊赖打量着耕种的佃农。
他们大都面黄肌瘦。
有个孩子在地里翻找着荠荠菜,她居然空口咀嚼了起来。
金枝想起马车上还有点心,便叫李嫂子取了来。
好心给小孩塞了口点心。
女童的娘亲瞧见了,忙过来感激:“多谢多谢!”
她说得乡音,金枝不大听得懂,不过能明白是感激她。
她忙摆摆手。
那农妇打量了几眼,
男人们都去了远远地头那边谈生意。
她便小心警告金枝:“莫要在此地待着。”
金枝有些不懂。
“你没有权势,地会被老爷们收走。”
金枝听懂了。
等朔绛回来后便在马车上小声告诉他农妇的话。
朔绛点点头,他今日在地头粗略走了一遍,已经发现了端倪。
乡间分地用各色石灰划地,可这边地头跟邻居家地头是一个颜色。
隔壁并不是乡绅家的田地。
唯一的解释便是乡绅这地也有蹊跷,是从隔壁占来的。
“那乡绅说话带着汴京城口音,不像是阜宁县的人。”
已经查探到了不对,下一步便是在官员中查访。
乡绅极其想做这笔生意便主动邀请朔绛赴宴。
朔绛不欲去,听说席间还会有上面州府里的大人们便点头应是。
一个小小的县城自然不足为惧,难就难在自上而下整个州府里下辖的县城全都欺上瞒下侵吞土地。
约好的地点是一间花楼。
朔绛叮嘱了金枝几句便自己去了。
金枝一人在宅子里,忽得想起来那位赵嫂子。
她的手白皙细嫩,走路时腰肢则慢慢摆动自有风情。一点都不像是干活的人。
金枝忽得想起她像谁,像是她在红妈妈那里见过的那些花楼妈妈。
而朔绛这回进的是花楼。莫不是个局?
她暗道一声:“不好。”
便要去寻朔绛。
花楼的人倒还客气。
金枝装作是吃醋捻酸的夫人,一脸气势汹汹:“叫我家官人出来!”
当红的妈妈为难:“那位公子不在。”
金枝不信:“哼!他要是在外面沾了野女人信不信我将你们花楼拆了!”
对方眼珠子一转,将金枝带到一座楼前:“公子,贵夫人来了。”
说罢便推开门去。
金枝刚一脚踏进门,就被人推了进去,而后便眼前发晕。
“不好!”她心里叫苦,可已经晚了。
朔绛在外面谈事,富绅先是恭维他年少有为,而后便借着酒意盘问起他的籍贯和来意。
朔绛心里摇摇头。
答得滴水不漏。
这富绅想必也是阜宁县官商勾结中的一员。
整个阜宁县,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朔绛推断着自己打听到的消息。
很快便有州府的大人们纷纷入席。
觥筹交错,美人儿上来,官员们推杯换盏。
朔绛坐在其中,身边有位美人笑吟吟坐在旁边,
他醉眼迷离给美人敬酒,耳朵边却始终探听着细枝末节。
“今天这白菜做得老了,不如上次去李大人家吃得可口。”
有富商恭维着李大人。
侍卫寻到他窃窃私语。
不好。
朔绛脸色铁青,骤然站了起来。
富绅不知发生了何事忙问。
朔绛淡淡道:“有事先前告退。”
他出了包间,便往一楼大踏步而去。
暗卫在旁道:“一直跟着金娘子,谁知她进了花楼一间包厢后不见出来,万不得已才打草惊蛇。”
他们是知道官家此行来有要事在身,有些忐忑自己打乱了计划。
朔绛摆摆手。
走到门口,那些龟公妈妈已经被侍卫们捆了起来。
朔绛一脚踹开门大迈步进去。
隔间金枝正在地上挣扎。
朔绛铁青着脸去将金枝裹在了衣服里抱了出来。
他眼梢带着腾腾杀气,吩咐侍卫:“杀。”
回去途中金枝在马车上就已经难受起来。
她咬着唇缩在马车一角。
朔绛用手去摸她的额头。烫得惊人。
他神色清冷几份:“快些去请郎中。还有,快马加鞭回宅邸。”
路上颠簸起来。
他伸出手垫在金枝脑后,防止她被磕到。
金枝却直起身子。
“不舒服么?”朔绛小心问她。
金枝没有答话,她一个反手转到了朔绛身上,两个胳膊攀着他的脖颈。正面面对着他。
她的眼神迷离脸颊绯红,显然不对劲。
“金枝?”朔绛急急唤她。
金枝仍旧不答话,她蹙着眉娇娇哼唧,杏眼因为难受而蒙上了淡淡的雨雾。
朔绛从怀里掏出帕子递过去:“马上就请大夫过来。”
谁知金枝索性跨坐在朔绛大腿上胡乱蹭着撒娇。
朔绛正要阻拦,前头马车过了一个陡坡,车轮颠簸。
朔绛只觉腿面登时湿漉漉一片。
再看金枝神情清明几分。
他忽得明白了。
他沉下脸。
想杀人了。
他瞳孔骤然闪现出寒光。
若不是他来得及时,
若是金枝落在了别人手里,单是想象她有可能会这样对待别人,朔绛的心里就万箭穿心。
他几乎是咬牙吩咐侍卫:“别死得太容易了些,一刀一刀剐。”
很快到了府邸。
朔绛解下了大麾,将金枝拦腰抱进了内宅。
郎中已经在候着了。
郎中诊断完后回话:“回这位公子,尊夫人中了药,这药是为了惩罚不听话的窑姐儿给男人们取乐的,寻常要三五天才能排出体外,可等三五天后人也变得痴痴傻傻。”
朔绛瞳孔陡然放大。
昼夜兼程回京中也要三天,那时已经晚了。
他从来没有这般绝望。
郎中又答:“唯一的法子,便是要男人帮她,让她自己尽快排出来。”
想起马车上金枝的举动,朔绛忽得明白了过来。
他沉沉问:“一定要男人么?”
郎中讶异,他瞧这位是个贵公子,应当不会为夫人做那等事便想当然得未提还有别的方式:“不一定,即便是器物或是别的女子,只要女子到达……愉悦时便可。”
“知道了。”朔绛淡淡道。
郎中又开了几幅补身的汤剂便告辞了。
朔绛关上了门。金枝痴缠着过来。
朔绛一阵心疼,哄着她坐下。
可她已经神志有些迷糊了。
还指责他:“猪鱼,你说话不算数。”
“我怎的说话不算数了?”
“你不是从前说要我么,现在就要。”她又歪缠过来。
“要嘛要嘛。”她缠着朔绛撒娇。
市井长大的小娘子,没有那么多含蓄温婉,喜欢就是喜欢,想要就是想要。
朔绛没有一丝窃喜,他柔声安抚她:“金枝,你躺下。”
门外有响动,李嫂子敲门。
她按照官家的吩咐端着水盆,
将酒注入水盆,朔绛用干净的帕巾浸入而后拧干,
他手指修长,绷出利落的曲线。
拧干时手指蜷起用力。
“你出去吧,我来便是。”官家的声音淡淡的,压制着散不去的怒气。
他走到金枝身边,先拿浸了烈酒的巾帕擦拭她露出来的手掌脖颈。
烈酒在皮肤上迅速挥发,带走身上的热量,金枝舒服了许多。
可是很快那种被虫蚁噬咬的感觉又卷土重来。
难受的感觉让金枝蹙起眉毛哭了起来,
她娇娇气气伸出玉石一般的手臂缠住朔绛脖颈:“难受,难受。”
“哪里难受?”
“痒。”
“你帮我。”她生起病来脾气不小,刁蛮胡闹。
又像在马车上一般面对着跨坐在他身上,甚至还无师自通在朔绛身上蹭了两下。
果然蹭起来好多了,她眼前一亮。
还待再要放肆,却被朔绛钳住了。
他的手掌有力而遒劲。
他端起水杯凑到金枝唇边,慢条斯理哄她:“喝点水好不好?”
“不好。”金枝一口回绝,“除非,除非你喂我。”
朔绛摇头,拿起一柄小勺舀了一勺水放到金枝嘴边,
却被金枝一口吹开。
再喂,再吹。
朔绛无奈,
他只好自己含了一口水,金枝眼前一亮,她伸出丁香般的小舌舔了舔朔绛嘴角,
而后撬开他的嘴巴,
娇嫩的舌尖在他嘴巴里掠过,将水吸吮干净,席卷一空。
朔绛心脏骤停了一下,
而后再猛烈咚咚咚跳了起来。
他被这大胆鲁莽而弄得心跳不止。
可越是这样,心里就越恨下药的人。
这药过于猛烈。
原来那位妈妈见金枝生得美貌,便起了心思想要将她药倒,下了比寻常更大的剂量。
金枝很快又难受,感觉像是有无数蚂蚁在身上爬一样,哼唧唧哭了起来。
朔绛小心翼翼喂她喝水。
又用白酒蘸取到巾帕上让她浸手,缓解不舒服的感觉。
金枝还是难受。
朔绛吸一口气,禁锢住金枝四处乱摸的胳膊,认认真真瞧进她的眼睛里:“金枝,你愿意嫁给我么?”
金枝不答,心里的奇痒让她无暇回答任何问题。
朔绛捉住了她的胳膊,她便拧起了身子。
软腻滑嫩的身体在朔绛怀里拧来扭去不老实。
朔绛用沾了白酒的帕子轻轻擦起了她的手,可是金枝还是难受。
她颤巍巍哭了起来。
睫毛上挂着晶莹水珠,一脸委屈:“坏!”
叫人心疼。
她在朔绛怀里蹭了个合适的姿势,软绵绵如一块泥。
朔绛抱着她贴着她额角哄她:“金枝……”
“别叫金枝,叫我枝枝。”
“嗯,枝枝,你要嫁给我吗?”
“不要不要,要那个!”
朔绛叹了口气。
他看了眼铜漏,时辰已经不够了,若再不解毒只怕来不及。
金枝如今糊涂着,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不如赶紧解毒,
之后的事情自有他来替金枝兜底。
朔绛终于颤抖着伸出了一根手指,手指微微蜷起,不知为何颤抖得不像话。
,
屋里两人额头都沁出细细的汗珠,
小娘子眼睛迷离了起来,而后有了几份清醒。
朔绛拿起巾帕擦了擦手,他再摸金枝的额头已经没有原先那般烫。
看来他的猜测是对的。
这次来阜宁县,本就是想带金枝出来玩捎带着查明案情,却没想到这些贪官污吏连金枝都不放过。
他冷起了心肠。
将金枝安置睡下后自己就出门到外面询问侍卫:“金娘子不是好好儿待在家里么?怎的又出去了?”
侍卫不敢隐瞒:“金娘子本来好好儿待着,可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要来花楼给您提醒,就……”
原来她是因着担心他么?
朔绛眼中闪过一丝悸恸。
他回到屋里。
金枝还没好。
朔绛又拿起巾帕洗净,再重新倒一盆温水,给她擦手。
朔绛不是没有肖想过金枝,他也曾在梦里见过与金枝应当如何,
可奇怪的是当真面对时,他心里没有任何旖旎的念头。
只有心疼她,想让她快点康复,哪怕她不再这么痴缠着他,也想让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短暂的舒适过去后金枝又开始哭,
他抱着她在怀里,哄她:“不要哭啊,枝枝,不要哭。”
朔绛将金枝放在了椅子上坐着,
金枝不明就里,在椅子上坐立难安,
这回她有了经验,主动拉着朔绛的手过去。
朔绛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再来一遍金枝又开始哭:“不够,不够。”
朔绛想起曾经看过的避火图,明白了应当怎么做。
“枝枝,莫怕。”朔绛温柔揭开金枝的衣裙。
金枝猛地一凉,燥热缓解了许多。
朔绛宾住了呼吸。
是他心里供奉了许多年的心上人。
朔绛的眼底染上了一抹红。
他甩开衣服下摆,左腿单膝跪在了地上,
金枝不明就里,还在椅子上难受得低哭。
朔绛抬头:“枝枝莫怕,有我在。”
而后他虔诚亲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我是土狗我先说,我真的很喜欢这种主角身中啥啥的上古老梗。
康康我新买的专栏头像,衣服上的鸽子是不是超级可爱?
◎最新评论:
【我也是土狗】
【不想秒懂呜呜呜,但是我还想看嘿嘿嘿】
【腿面湿漉漉这没看懂…_(:_」∠)_】
【
【我也是土狗我也喜欢嘻嘻嘻大大的封面很好看】
【我好像懂了,又没完全懂(dog)】
【今天还有二更吗等待!】
【哇(发出土狗的声音)】
【斯哈斯哈,多更点我爱看】
【是我想的那样。口了吗?(我打的口哈,不是被和谐的)】
【我也是土狗。斯哈~】
【啊啊啊啊啊】
【我就是究极土狗,大大你停在这真的很不道德。就像拉磨驴子前挂着跟胡萝卜(明天可以多点不嘤嘤嘤嘤嘤嘤)】
【我也是土狗(doge】
-完-
第60章
◎一更◎
金枝做了个好长的好长的梦。
梦里她简直像个逛花楼的地主婆,大手一挥买了个小倌,小倌很是耐心,
梦里她还放肆让小倌用嘴巴喂自己喝水,
金枝佩服了自己一下:我还真是会玩啊。
小倌的下巴硬挺,轮廓分明,
凑过来喂她喝水时金枝的心都要被他的英俊被融化了,
她伸出手拼命摸那下巴,想着光是这下巴就值当了票价。
当然还有重头戏,后面小倌又是用手指又是用嘴巴,将她服侍得服服帖帖的。
她似乎仗着自己出钱理直气壮提了不少无理要求。
可不管她怎么闹,他总是垂眉敛目,哄掇着她纵容着她,
他气度相貌像是被贬谪凡间的仙人,可行事又像是引诱人堕落的修罗,
循循善诱,俯首亲就。
金枝迷迷瞪瞪中都觉得安心又踏实。
最后她似乎流尽了所有的水,又哭又闹舍不得放开小倌。
只不过不知为何,她始终没有梦见那一步。
金枝有些遗憾,又在梦里很自豪:看来我是有些底线在身上的。
这就是富婆瞟小倌的快乐吗?
金枝迷迷糊糊醒来那一瞬间还在想,以后有钱了还真要去红妈妈那里点个小倌玩玩。
她睁开了眼睛。
忽得清明过来。
头顶是床帐,
她躺在床上。
一翻动,却碰触到了什么。
金枝这才察觉,朔绛竟然在地上。
他背靠着床坐在地上,头往后仰靠在床榻上。
啊官家怎的在地上?!
倒像是他在给宫女守夜一般。
金枝忙翻身起来。
他下巴上一片青,眼下亦是淡淡一抹青,
金枝回忆梦里小倌,果然跟朔绛的脸重合了,
!
金枝吓得一哆嗦。努力回忆,她记得进了妓馆,被人下药,而后便是梦境。
难道梦境是真的?
还是昨晚梦见了官家给自己做小倌?!!!!
夭寿啊!
朔绛也醒了,他昨夜耗了整夜,直到金枝额头不再发烫才停止,
精力耗尽加上高度紧张,让他睡着了,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摸金枝露在外面的手。
果然凉下来了,好转了。
金枝的手却动了动。
“金枝,你醒了?”朔绛急得一下翻身起来。
金枝吓得差点哭了,她颤颤巍巍:“嗯。官家。”
朔绛不说话。
金枝还记着正事呢:“官家,那赵嫂子行事像是花楼出来的,不知官家昨天去花楼可碰上什么事?”
原来她病好后第一件事是先关心自己么?
朔绛心里暖洋洋的,他摇摇头:“无妨。”
随后只瞧着她,像是在思索怎么开口。
金枝想起昨天的梦,吓得不敢多说,话,她就势翻起:“臣,臣放肆,臣请罪,臣……”
谁能来告诉自己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语无伦次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朔绛却什么都没有怪罪。他似乎叹了口气。
还是不愿么?即使有肌肤之亲也不愿么?
-
终于出声:“昨天你中了药,好在侍卫及时赶到救了你回来。如今发了汗算好些了,这些天还要按时吃药。”
“昨夜臣,臣,中了药,是以神志不清,不知有无……冒犯官家?……”
所以到底昨天发生了什么啊?????
金枝急得抓耳挠腮。
朔绛不说话,他在沉吟如何说出口。
私下里俯就是一回事,可青天白日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若是被金枝知道自己昨夜无状只怕会一头撞死?
他瞥了眼金枝,
她惴惴不安,雪白如瓷的脸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雨后海棠一样娇艳欲滴。
若是被她知道了只怕会长久不安。
几乎是一瞬间朔绛便决定自己承担所有。
他淡淡道:“你中了药,是一片忠心所致,所以朕才留在这里守夜。”
原来只是做梦啊。
金枝松了口气。
可是很快就升起淡淡的惆怅。
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若只是承幸也便罢了,想起让官家做的事,金枝不由得脸色红晕。
可她觉得这个梦很真啊?
不过应当只是梦。
那天听说行宫时有个宫女衣衫不整给官家奉茶,立即被活活打死。
若真的梦里一切是真的只怕自己还没等后续就先会被五马分尸车裂或者会剁成肉酱。
她正胡思路线。
就听得朔绛出声:“金枝,你可愿……留在宫里?”
不杀!不杀么?金枝惊喜相交,保全了脑袋。
朔绛咳嗽一声,脸上有一抹可疑的嫣红:“昨天你与朕共处一室,不过你不用多虑,朕自会册封你,给你个说法。”
要留在宫里?
金枝立刻头摇的拨浪鼓一般:“臣不愿。”
在宫里挣钱可以,长住不行,
偌大的宫闱连个菜园子都见不着,无聊死。
朔绛心里一股苦涩。
他起身,想再争取一次
“你可是担心我会移情别恋?”
朔绛认认真真直视金枝的眼睛:“我发誓,我今生,不,生生世世,只有你一个。”
少年君王的眼睛黑白分明,像一渊幽深的雪池,清澈、认真,满心满眼都是郑重。
金枝心里有刹那的犹豫。
猪鱼待她是不错,
留在宫里当个妃嫔赚得也多。
说不定还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照应照应自己家人,
可,金枝想起了掖庭。
掖庭里哪个美人没有得宠过呢?
惠妃曾讲过哀帝宠信她时曾经每天都来她宫里,她爱吃荔枝,哀帝就亲自剥了荔枝给她吃,连着一个月,直到她再也不爱吃荔枝了。
陈美人得宠时哀帝曾专宠她一人,连着半月在她宫里就寝,连皇后的宫殿就不去。
可待一天恩宠褪去,哀帝还是毫不犹豫将她们打入了暗无天日的掖庭,今生今世再看不得日光。
朔绛固然比哀帝好,可他的皇后呢?宠妃呢?
她们才是他的真爱,至时她又何去何从?
金枝摇摇头。
唉,官家真是个好人。
因着与她共处了一夜就主动提出要照顾她,
甚至担心她坏了名节不好嫁人就主动提出给她个名分。
可是她想要的却不是在宫闱里寂寂老去。
何况,金枝越知道他的好就越不忍将他困住。
这么好的人,以后与自己的宫妃恩恩爱爱两不相疑不好么?
为何要中间挨挨挤挤多一个她?
她换了副满不在乎的口吻:“官家莫要记挂昨夜发生的事,本朝百姓风俗开放,便是寡妇再嫁都吃香着呢,何况我……”
何况我还是个清清白白黄花大闺女。
朔绛松开了手。
他眼中看不清楚情绪:“好。”
金枝蹑手蹑脚下了床:“官家,那我先告辞了,”
跑得跟避猫鼠一般。
“慢着!”
朔绛要说什么,最后只是道:“灶间我叫李嫂子给你炖个补身的汤药,你记得先去喝了。”
金枝五味杂陈,应了一声关上了门。
朔绛站了许久。
朝阳从窗棂里照射进来,照的满屋的尘埃轻舞流转。
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始系领口上的扣子。
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不急不躁,
可是那几个扣子抖得怎么也扣不上。
朔绛索性一把扯开。
玉石所做盘扣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他坐在初生的朝阳中,心底一派凄凉。
**
金枝去了灶间。
李嫂正在熬汤,见她过来忙来扶她:“娘子切莫自己动身。”
只是做个春梦哪里就那么娇气了?
金枝不以为然,嘿嘿笑。
李嫂是个乖觉的,小声道:“娘子怎的自己来了?官家本来还要亲自炖汤呢。”
“我。”金枝一愣,半天才说,“我自己来便是。”
李嫂应了一声。
金枝便自己坐在了火炉前看火。
她盯着砂锅下闪烁的火光,脸上神情怔怔忪忪。
金枝想起了昨夜的梦。
梦里她就像一条鱼整晚在河里浸泡着,分不清是她流的还是朔绛唇舌间的。
一开始还在椅子上,后来她缠着他到了床上,
她战栗着攀升,呢喃着撒娇,痴缠着放浪,
攀登了一个又一个高峰,
每次她以为自己已经登峰造极时朔绛总会带她迎接更高一波浪潮。
真的是梦吗?
为何梦里她梦见了朔绛?
为什么是他呢?
近些日子来那些纷纷落落的思绪忽得一下都袭来。
怕蚊子咬着她就把衣袖主动捋起,
冒着打脸太后与表姑娘的风险支持她,
允许她拜崔大家为师,
月亮下陪她捞铜钱,萤火里与她赏夜景,
跌落河水时不放下她,黑夜外出时将唯一一把刀留给了她。
甚至自己饿着肚子却将烤鱼让给她吃。
她当时还以为官家嫌腥气,直到后来王德宝心疼官家时她才忽然惊悟那是官家刻意留给她的。
抛去刚寻到自己时的暴戾,官家待自己真的很好很好。
而对比自己待他着实不怎么样。
拿着他的俸禄还接二连三肖想他。
若是被官家知道他下面的宫娥私下里做梦意吟他不知会如何生气呢!
金枝苦恼叹口气。
想到这里金枝又忍不住想起昨天梦里:
谪仙一般不染凡尘的君子只着雪白中衣,淡玉色的发带从他发间垂落,一样的纤尘不染。
明明是翩翩君子月晓风清,可做出的事说出的话却让人面红耳赤。
飘逸出尘的俊朗面容上因着她的放浪而浮现出淡淡的红晕,一本正经哄着她,柔声细语宠着他。
啊啊啊我真是疯了!
金枝拼命摇头想将这些破碎的片段晃出脑海里去。
可下一刻却又忍不住想:
官家以后的后妃们,一定很幸福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更
◎最新评论:
【喜欢看一些正常人类谈恋爱】
【男主是好男主,女主是好女主】
【啊,希望他们会好的】
-完-
第61章
◎二更◎
因着昨天忽然的暴行,一行人竟然意外在当地建立起了信任。
这样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男子又岂会是来试探消息的呢?
朔绛打入了他们的圈子,顺顺当当打听到过几天本地就要来一位神秘人物。
引荐他的县丞小声提点他:“听说那位是一名高官呢,您有什么珍宝大可拿出来献上去。”
不过与这位公子共参加了一场筵席,他便已经被这位公子折服,说起话来也掏心掏肺。
朔绛不置可否。
旁边的富商便在出门后小声嘀咕:“你不是在买田地吗?有了这位高官帮忙,只怕你都不用花一点银子呢。”
不用花银子?
朔绛眼神中闪过一丝厉色。
他忽得想起来很多年前金枝歪着脑袋跟他说“田地兼并得厉害。”
自己即位不过一年他们便又故技重施么?
朔绛笑了起来:“那敢情好,是要会会他们。”
**
宴席选在富商的私家园林里。
开始宴席的那一天清晨,朔绛他们要出发。
李嫂从敞开的窗户瞧见,赞了两句:“咱们公子真是一表人才。”
金枝这几天刻意躲着朔绛,闻言也抬头瞧了一眼。
透过月洞花门,她瞧见朔绛。
朔绛身着玉白直袍,发间簪一枚檀木簪,手里一柄洒金檀木纸扇,腰间挂白玉禁步。
瞧着便让人想起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她咬咬嘴唇,胡乱“嗯”了一声。
那天的梦境总让她有些心虚,
瞧见官家也尽量躲着。
此时看到他光风霁月的模样
不知为何蓦得想起梦里朔绛伸出手来慢慢抚摸她:“是这样么?”
所到之处力道匀称,空虚感一扫而空。
正胡思乱想,
朔绛似乎觉察到这边有人在,他抬起眼皮视线飞快扫了过来。
金枝忙吓得躲在了后窗。
朔绛只看到窗棂后闪过一个娇媚的身影。
想都不想便知那人是金枝。
自打他询问过金枝是否要留在宫里后金枝便如同受了惊吓总躲着他。
朔绛眼里闪过一丝黯然。
原来她是真的,无意于他。
直到上了马车他心情都有些纷乱。
一会是金枝咬着嫣红的嘴唇,向他控诉:“有蚂蚁在我身上爬!”
一会是她拉起朔绛的手:“你快帮我!”
一会是金枝埋首在他的颈窝,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朔绛猛地警觉。
他闭上眼睛,将纷乱的儿女之思都掩埋在了心底。
再睁开眼时眼睛已经是一派清明:“今日内应外援可都有?”
侍卫头子应下:“都已布置妥当,单等着请君入瓮。”
朔绛点头。
世家们勾结起来,供养门生子弟把控了官府衙门,又转过头来挖空国之田产粮食来反哺世家。
单是这一个小小县城,背后便盘踞着世家、官僚、富商。
他们贪婪共聚一桌,对着餐桌上的百姓举起刀斧。
宴请开始。
县丞举着酒杯四处向人举荐朔绛
他收了朔绛一小匣金银,自然是向着朔绛说话。
朔绛与左右打过招呼后便端着一杯酒,好整以暇坐着等今天的主角。
果然过一会便听得通传的小厮们禀告:“黄大人到!”
在座的富商官员们紧张起来。
朔绛懒洋洋端着酒杯,漫不经心瞥了过去。
帷幕吹动,奴仆簇拥,来的人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
他神态倨傲,对在座诸人都不客气。
富商小心在朔绛耳边解释:“这是尚书右丞的大儿子柳毫,权利大的是。你还不赶紧上去巴着点?”
朔绛“噢”了一声,不置可否。
偏偏他俩说话被那胖子瞧见了。
“喂!”他指着那边背对着他的朔绛,极其不客气,“听说就是你,将我名下的花楼掀了的?”
朔绛放下了酒杯。
原来当地这些官员见他出手阔绰不知底细便不敢治他的罪,却将此事告知了胖子。
朔绛的声音懒洋洋:“是啊。”
“还不过来给你爷爷请罪?!”柳毫傲然。
富商忙劝朔绛:“好汉不吃眼前亏。”
朔绛摆摆手,他缓缓转过身来。
“何罪之有?”
柳毫还待要骂。
可在看见朔绛脸的那一刻愣了。
朔绛慢条斯理走到他身边:“嗯?”
柳毫狐疑盯着他,忽得迟疑了起来:“官,官家?”
“原来你还知道啊?”朔绛眉宇间有一丝戾气。
他摆摆手,立刻有许多侍卫冲上来,将这些人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些围观的人这才意识到柳毫并未开玩笑。
柳毫吓得哆嗦起来,他“噗通”一声跪下:“官家,官家,臣冤枉啊。”
其余人慌得也跟着噗通跪下。
谁能想到官家居然在这小地方呢?
朔绛眯起了眼打量着他们,像是瞧一堆待宰的猪:“说吧。”
他亲自出马就是为了抓一个人证物证俱在,让猖狂的世家们没有任何机会逃罪。
果然那些人色厉内荏,在侍卫们的威逼下纷纷将底细倒了个底朝天。
原来县丞县令与世家们勾结,在丈量土地时做下手脚,将平民拥有的田地无偿分给世家。
平民百姓们纷纷告状。
可告到官府只不过被县里的官员们捉住关押起来。
朔绛身边早有刀笔吏将此事记录下来。
朔绛点点头:“回头将这供词和证人送到大理寺和刑部。”
他想了想:“再将这些人捆着一路从县衙带到汴京城里受审。”
游街示众跋涉两三天,百姓们看见必然会问缘由。
如此一来已经失散了的民心便可借机收拢。
处理完了正事,一行人终于可以返京了。
金枝瞧着朔绛,心里有些别别扭扭。
她抬头,什么都没说,便要上马车。
朔绛看着她的背影有些黯然。
忽然见隔壁角楼上银光一闪。
不好!
朔绛本能就躲。
本来他完全可以躲开,可是想到右边是金枝,若自己闪开伤的便是金枝。
因而略一迟疑,
就是那迟疑一瞬箭堪堪擦着了他,
好在他半躲不躲,那箭头也只是击中了他胳膊。
中箭那一瞬间朔绛想的是:还好金枝没伤到。
羽林卫们呼喊了起来。
金枝回头。
却见朔绛站在那里,胳膊上已经中了一箭。
她“啊呀”一声,差点从车辕上跌落下来。
朔绛本能伸手去扶。
手上的箭伤让他肌肉抽搐了一下,却仍旧稳稳当当扶住了金枝。
金枝急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朔绛还安慰她:“可有吓着你?莫怕。”
羽林卫们跟在官家后面潜伏了进来,为的就是护卫官家安全,
是以纷纷过去追捕刺客。
没想到只是个中年妇人。
已经自尽了。
现场有人慌不迭检举她是县令的姘头,被县令从花楼里赎出来后就一直帮他牵线搭桥。
朔绛点头。
郎中很快就来了。
查验过伤口后道:“只是皮肉伤,并没有伤及根骨。”
羽林卫统领便请示:“官家,请修整后再行启程。”
朔绛摇头:“无妨,现在就走。”
他斜斜躺在迎枕上,神态放松,丝毫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
金枝在旁抹着眼泪。
她事后才明白了为何朔绛当时没躲。
他要是躲,那箭就得射到她后背上。
“莫哭。不是什么重伤。”
朔绛靠在迎枕上,扯动嘴角笑。
金枝抽抽噎噎,哭得更伤心了。
她皮肤雪白如凝脂,眼尾因着哭泣泛起淡淡的浅红,如雨后的海棠花瓣一般娇嫩。
朔绛扬扬下巴,示意金枝从他衣襟下取个东西出来。
这里面应当是什么重要证据,金枝瞪大眼睛。
她止住了眼泪,不敢怠慢。
郑重将木盒从朔绛衣襟下拿出。
“打开。”朔绛语气平静。
这等重要的证物是我能看的吗?
金枝迟疑。
“打开。”
朔绛目光坚定。
金枝便不再犹豫,打开了木盒,
她屏住呼吸充满期待。
?
居然是一枚翡翠玉镯?
水头足,质地上乘,在光下发出幽幽的绿,像是一觞清泉。
金枝不明就里。
瞧着那玉镯纳闷,是里头有什么机关吗?还是什么官员受贿的证据?
朔绛目光也聚焦到了这玉镯上。
这翡翠玉镯经过了六年的时光,变得更翠更绿了。
或许六年前他留着这玉镯没有扔,为的就是哪一天还能送到金枝手里吧?
他牵动嘴角,微微笑了起来:“送给你。”
“给我的?”金枝瞪大了眼睛。
她将镯子套在了胳膊上,借着阳光打量着:“好绿啊!何时买的?”
身子前倾扯动了伤口,朔绛眉心都不蹙一下:“金枝?”
“嗯?”金枝还在好奇看镯子,闻声抬头。
“我挑的翡翠是不是比白玉更合你心意?”
朔绛终于问出了那句在他心里藏了六年的问题。
◎最新评论:
【魄力使快在一起。。不够看!】
【联系一下这两天的新闻宗族势力要不得…】
【希望他俩可以好好在一起】
【555好心疼朔绛,他为金枝做了那么多,金枝误会的地方也道歉了,快消除误会在一起吧我顶不住了】
【金枝还不太开窍哈哈哈,朔绛加油!】
【啊,大狗狗开窍了】
-完-
第62章
◎一更◎
?
他中了重伤还惦记着给自己买的镯子合不心意?
金枝心里一动,不知为何眼眶有些发热,杏眼上蒙上一层淡淡水汽。
朔绛急得伸出手去擦,伤口撕开有些疼,他混不在意。
他粗粝的手指碰到金枝眼皮上,金枝忙自己拭泪:“官家莫要管我。”
“嗯。”朔绛身体往后靠回迎枕。
这当口郎中也来了,给朔绛包扎好了伤口。
伤口不深,却也颇费周折,郎中道:“这伤口千万莫要碰到水,防止恶化。”
金枝立刻就将马车里的水壶都收得远远的。
等郎中出去,朔绛又瞧着金枝。
显然是在等她回答适才那个问题。
金枝打量了一下手镯,答:“官家好眼光,绿的就是比白玉瞧着好!”
她不懂玉石,也不懂玉以白玉为上品,更不懂白玉温润恰如君子是以贵胄世家皆认为白玉胜过翠玉。
只觉得翡翠绿□□滴,鲜妍明媚,胜过白玉呆板无趣。
果然同他心里想的一样。
朔绛眼中露出一抹得色。
却被金枝以为在取笑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嘀咕:“同样的价格还多抹颜色多好!”
朔绛又笑,却不是嘲笑,眼神里有他自己都未觉察到的宠溺和宽和。
金枝捕捉到了那目光。
阳光从车窗照进来,在年轻帝王沅茞澧兰的脸庞上打下一层柔光,他手臂还缠着雪白的伤口,行动不便,瞧着她的目光里尽数是温和。
金枝的心像是被什么攥了一下。
**
快马加鞭很快便回到了汴京城。
朔绛还有闲心问金枝:“难得出来,可要再陪你去乌衣巷?”
金枝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官家,您手上有伤,还是先回宫吧!”
嗯?
在关心我?
朔绛挑眉,旋即像喝了蜜水一般甜滋滋。
他笑了。
回到宫里。
朔绛要王德宝将闻讯而来的太后挡在门外:“就说朝里有要事办。”
直到宣了太医处理好了伤口。
朔绛才去福寿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见宣了太医,急得上火,看见儿子顾不上礼仪,忙迎了上来。
她左右打量儿子一圈:“官家可还好?”
朔绛点点头:“无妨。”
太后心疼起来:“又瘦了,还晒黑了。”一叠声叫秋然熬滋补汤。
朔绛拦住她:“娘莫要大费周折。”
她老人家心疼儿子,气得絮叨起来:“怎的一声不吭就出了宫,下面的人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官家怎的就不明白呢!”
朔绛伤口隐约作痛。
他捱着伤,赔笑:“娘莫要乱担心,我心里有数。”没有在太后面前自称朕。
太后白他一眼:“官家若是早点生皇孙出来,朔家后继有人官家便是再如何不爱惜自己身体哀家都不再多管闲招人厌烦。”
说到皇孙太后又起了心病:“官家如今已经二十有五,即便是皇后不好选,这妃嫔侍妾也该有了。说起来惊鹊阁那么多小娘子,我瞧来瞧去就觉得几个好……”
没想到这回儿子却不回避。
太后起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就听朔绛淡淡道:“朕不娶妻,要娶也是娶那个人,娘是知道的。”
那个人,还不是金娘子?
一向端庄知礼的太后第一次在儿子面前甩了帘子,进了内室。
朔绛摇摇头,却并不去劝说。
他回了声:“娘不舒坦,那朕也就先告辞了。”
说罢便也出了福寿宫。
王德宝在旁小心翼翼:“官家,老奴说句僭越的话,您何不徐徐图之?”
朔绛摇摇头。
太后外面端方知礼,实则内心最刚强不过,不然也不会拿着宝剑要去寻哀帝同归于尽。
要说服这样刚烈的人万万不可用怀柔策略,
否则你今儿用了手段哄得她同意了,哪天她自己回过味来便会变本加厉仇恨上金枝。
还不如一开始就清楚告诉她自己的底线,让她一点点自我消化。
在这消化过程中她才会真正发自内心接受金枝。
郜嬷嬷见官家出去,蹑手蹑脚给太后端上一杯水:“说是金娘子伴着官家出了宫。”
太后蹙眉:“果然是红颜祸水!”
黄如晦在旁道:“官家如今春秋鼎盛,总不好只专宠一人。”
郜嬷嬷不满瞥了黄如晦一眼:\"娘娘,您可莫要这般想,官家既然只认金娘子一人,有个她在身边服侍总好过官家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吧?\"
这话说得太后有些动摇:“可那人……”
郜嬷嬷忙趁热打铁:“听闻金娘子为人大气利落,您何不寻几个宫娥内侍问问。”
太后想了想,到底还是开口:“也罢,你去寻几个宫娥来我问问话。”
郜嬷嬷出了福寿宫,自有小内侍跟了过来。
他笑呵呵小声道:“嬷嬷,您儿子建造的银楼已经开好了,今日便是开张之日,先贺喜您老人家了。”
郜嬷嬷闻言感激道:“谢过官家成全!”
小内侍一笑,转身就走。
郜嬷嬷定了定心神。
她这么做并不单单是为了官家的好处。
而是她也是瞧着官家长大的,自然不忍官家与太后母子失和。
她叹了口气,往福宁宫去请小宫娥来。
**
金銮殿里官家正查办丈量农田之案。
他冷冷问:“有民众告状尚书右丞中饱私囊,台谏官为何压下此事?”
台谏官慌了,他出列。
心里惴惴。
可扫一眼朝中仍有旧派势力,心里莫名安定许多。
他们王家可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历经几朝而不溃败。
他给尚书右丞使个眼色。
而后强自辩解:“朝中事纷乱,臣若有失职也是有的。”
“纷乱?”
高高在上的龙椅上,官家发出一声轻嗤。
他瞥了一眼旁边的小黄门。
小黄门忙出列朗声道:“上月十五日尚书右丞家宴,台谏官赴宴大醉而归;本月初二,台谏官嫁女,尚书右丞赠黄金五十两。……”
一桩桩一件件。
将两人私下里的交易说得清清楚楚。
台谏官这才彻底慌了神。
他跪在地上。“砰砰砰”磕起头来:“官家,饶命!官家饶命!”
那位尚书右丞也端着笏板走出来:“官家,有人诬告臣便也罢了,可臣与台谏官私交甚笃,这是刻意栽赃啊!”
“栽赃?”朔绛瞥他一眼。
他挥挥手。
大理寺少卿从袖里掏出一卷卷宗。
官家冷冷道:“三司、谏官、三馆各行其职,岂能互为表里,互相包庇?”
官家抬起眼睨他一眼,慢条斯理挽起衣袖,露出自己受伤的胳膊:“众目睽睽下行刺朕的,不是你的人么?”
大臣们抬眼瞥去,官家胳膊上缠着雪白的纱布,还隐约渗出血迹。
顿时沸腾起来。
君君臣臣父父,官员们再怎么闹腾也不能弑君,这却是千百年来读书人心里共识。
原本官家对世家开刀,他们还看热闹,可是涉及到行刺君上,这态度便一下鲜明起来。
立刻你一言我一语群情激愤起来。
尚书右丞慌得去瞥官家脸色,却见官家正施施然搭着胳膊凝视着他。
好整以暇,似鹰隼在打量已经到手的猎物。
明明猎物还是活蹦乱跳,但在鹰隼眼里已经与死物无异。
尚书右丞心里生起寒意。
果然就听官家慢慢道:“尚书右丞怎的也不问问大儿子在哪里呢?”
尚书右丞脑海里轰得一声。
他大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子,便接管了家里的往来。
出去要账,已经几日未归。
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嘴上还要硬撑:“臣的大儿顽劣,常在外惹是生非。如今年纪大了,臣也无从约束。”
二话不说先将自己的责任撇清。
这是要弃卒保帅了?
朔绛微眯眼睛:“朕也懒得跟你周旋,你大儿子行贿当场被朕抓了个正着,他同党刺杀朕也被朕抓了,如今他已经将你家族上下的罪行招供了个遍,你还不伏法?”
尚书右丞慌得跪在地上。
按照朝堂上的经验,就算官家真要惩治他家,也会有御史一点点查探证据,最后才能结案。
他原本盘算的是到时候大不了再送个门客顶罪,何况他听到了风声已经在处置账本了,谁能想到这位官家出人意料?
尚书右丞慌得一个劲磕头。
原先倨傲不翼而飞,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为何这位君王能在六年之间就踏入了都城。
龙椅上的君王不怒自威:
“尚书右丞纵容家人勾结多地官吏,侵吞土地,中饱私囊,人证物证俱在。即日起问斩。”
?
尚书右丞哭得涕泪横流。
旁边的世家们也纷纷出列要求情辩解。
谁知官家一言不听:“此案已定,再有异议视同谋反,来人,将此案交于大理寺审理,涉案人等依律处置。”
殿外乌云沉沉,风雨欲来,官家的脸阴沉沉充满煞气。
“是”
众臣打了个寒战,齐声应是。
所有人都明白,一个新的纪元要来到了。
回宫后王德宝让金枝给朔绛断药:“官家今儿个金銮殿上挥斥方遒,可老奴心里心疼坏了,那伤口还未好呢。”
金枝有些迟疑。
若是从前她自然毫不犹豫。
可是这两天不知为何,她总是不敢见到官家。
每次无意间看到他的脸都会想起那个荒唐的梦境。
金枝无端觉得羞耻,感觉自己像个猥琐卑鄙的痴女。
王德宝瞧到了金枝的犹豫。
他推推金枝:“大朝会结束后官家后背起了一层汗,龙袍都浸湿了呢,可官家硬是咬着牙不说。听太医说,这胳膊上有个伤口得修养好几天呢,可是官家马不停蹄先回汴京来处理政事,一天都未休息过。”
金枝听得慌乱,便不再拒绝:“我去。”
金枝进了内殿。
朔绛胳膊有伤便斜斜靠在东边靠窗的榻上。
前头炕桌上摆着一叠奏章。
金枝心里有些心疼。
轻声道:“官家,该喝药了。”
朔绛住了笔。
作者有话说:
金枝:大郎,喝药了
今天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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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滴打卡】
【
【
【一个小疑惑,男主25了,再说他是“少年君王”是不是不太合适了呀。。(不是杠精哈)】
-完-
第63章
◎二更◎
太医院的医正们每天都要给官家的伤口换一次药膏。
因着官家胳膊不方便,需要有人将药喂到他嘴边。
金枝低头,站到了榻边
她站着,官家坐着。
她舀了一勺汤药颤颤巍巍送到朔绛嘴边。
金枝不大会这种精细的活计,
手有些抖,那银勺里面的药水便有些涟漪,似乎随时都能撒出来。
不知为何两人都想起了那一幕:
朔绛耐心舀一勺温水放到金枝嘴边,金枝不喝,娇娇气气一嘴吹开。
非要朔绛含了水来喂她。
金枝脸上无端有些红。
朔绛眼梢也多了一抹热。
他定了定神,轻轻道:“
无妨,我自己来便是。你下去吧。”
可他是为了护着自己才中的箭。
金枝不走:“还是我来罢。”
她一副不罢休的架势。
朔绛便不再推辞,他示意金枝:“坐。”
嗯?
金枝有些犹豫。
她如今做了尚宫还是有些自觉在身上的,这帝王坐的龙榻,她大咧咧坐上是不是不合规矩呢?
朔绛又重复一遍:“坐。”
金枝便略微坐了一点榻沿,舀起汤药,
小心递过去。
朔绛喝了下去。
金枝其实不擅做这样照顾人的活计,时不时就怼到朔绛唇角上,有几勺汤还撒到了他下摆。
但是朔绛心里却期望这药永远都不要喝完。
月色溶溶,满室寂静,
金枝坐在榻沿上耐心喂他喝药。
寻常夫妻一般。
到底还是喝完了药。
金枝又端来水给朔绛:“官家喝茶清清口。”
朔绛道了声谢,喝完了水。
他放下水杯:“
金枝,你说百姓今后状告官员不再打板子,这样可好?”
金枝一愣。
想了想,认认真真回答:“好是好,可那岂不是乱了套,人人都要去乱告状?”
朔绛被她逗笑了:“这回有民众告状尚书右丞中饱私囊,台谏官将百姓的诉状私自扣押,民意不得上达天听,朕微服私访才察觉不对,倘若长此以往,这官场与哀帝在时又有什么不同呢?”
金枝是个聪敏的,两下便了悟了其中意思。
“原来官家是这个意思,那感情好,什么贪官污吏做错事也要先掂量几下子!”
她高兴起来:“官家,您可真是个好皇帝!以后要上戏文的!”
是吗?
朔绛也跟着浅笑。
他不要上戏文,他只想治下百姓都平安顺遂。
若再多一丝私心,便是希望金枝能嫁给他。
可惜金枝不开窍。
她端了药碗就要告辞:“时辰不早了,官家该早点休息了。”
朔绛咳嗽一声,想来想去没什么可以留住她的,忽得想出一遭:“朕要再看会折子。”
官家看折子,金枝便给他倒水。
看了一会,官家没困,金枝自己先困了,她堪堪打了个呵欠。
朔绛这才觉察时日已晚。
外头打更内侍开始打更。
原来夜深了么?
金枝看了一眼窗外。
月上中天。
不知为何夜深人静,她心里已经没有先前待在朔绛屋里时那份从容。
朔绛起身,眉目淡淡:“朕胳膊举不起来,司衣、司寝她们应当是睡了。你来做便是。”
金枝瞥了一眼殿外,不见什么动静。
或许她们是真的换值了。
如今她们都是金枝的下属,金枝自然要体恤下属,
这么晚了,再从被窝里被叫起来着实麻烦。
她便垂首:“那便由我来服侍官家。”
旁的不提,朔绛听见“服侍”二字,耳根子无端红了几份。
他镇定转身:“唔。”
金枝凑到他身边去解盘扣。
金枝正到朔绛胸膛那么高,她要稍稍踮一踮脚才能朔绛解开扣子。
小娘子一双玉白柔荑,轻轻攀上了他的胸前。
在他眼皮子下面灵活翻飞,将龙袍上的衣扣一一解开。
朔绛的心如鼓擂。
她离得那么近,几乎可以嗅见她发梢间素馨花的香气。
朔绛以前笑话哀帝将天下财宝都奉给李贵妃只为求美人一笑。
如今他忽得理解了那张类似的心境:
只要能揽她入怀,又有什么是不能拱手相让的呢?
而她现在就在他面前,垂首娇立,柳腰单手可握,
朔绛喉结动了动。
只要他伸出手,只要他伸出手去……
“官家,好了。”金枝忽得出声。
朔绛回过神来。
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嗯。”
他伸出胳膊。
金枝帮他将龙袍脱下来,挂在了衣架上。
而后她又过来帮他脱罩衣。
金枝自己也哆哆嗦嗦。
若是从前也便罢了。
她懵懵懂懂如一头初入林子里闯天下的熊崽子。
无所畏惧。
可自打那个梦境之后,她看见官家总觉着心虚。
他就在自己面前,
渊清玉絜的翩翩公子,胸膛却透着热乎气。
那热气直熏得金枝两颊发热。
无意间抬头就能看到他下巴,梦里被她亵玩了无数遍的下巴。
金枝脸一红,又低头,可立刻看见他的唇。
官家的唇有点薄呢,据说薄唇的人薄情,官家却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
不知为何,金枝的思绪立即滑到那个神秘的梦境里
梦里温其如玉的君王轻而易举就扳起了她的腿,他的薄唇下一刻就轻轻亲到……
金枝差点被自己吓死。
她咳嗽一声,强逼着自己凝神、凝神。
她目光垂得更低。
更低的地方是官家的胸膛啊。
官家的胸膛好热,又很硬挺,
梦里她伏在官家怀里,就埋首在他胸膛前面,揪着他的前襟跟他痴缠。
梦里的官家可真是好脾气。
温声细语,循循善诱。
谁能想到光风霁月的翩翩君子能做出那么多让人脸红心跳的事呢?
啊!
啊今天就是跟梦过不去了吗?!
金枝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一耳光。
她逼着自己将目光再往下。
目光再往下是官家的腰。
落水时求胜本能促使她抓住了官家的腰,
又细又有力的腰肢。
龙精虎猛爆发出极大的气力,将她带到了岸上。
真是好腰啊。
“金枝?”
朔绛忽得出声。
吓得金枝一哆嗦。
他咳嗽一声,将目光移到自己扣子上。
金枝这才察觉原来自己已经解了朔绛的扣子,又不知何时胡乱给系上了,并且系得东倒西歪。
她忙道歉:“官家,我,我太困了……”
朔绛没怪她。
只等着她慌乱将扣子解下来。
金枝忙将罩袍也挂了起来,又将被角铺好。
朔绛上了床,伤了一条胳膊丝毫不影响他动作利索。
金枝利索放下帷帐,掖好帷帐被角,便想告退。
谁知在她掖帷帐时帷帐后官家忽得出声:“金枝,今晚你留在这里好么?”
朔绛说不上自己什么心理。
明明知道金枝不喜欢自己,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跟她再多待一会。
虽然她早晚要出宫,可是多待一个晚上,哪怕只有一会也是好的。
他有些鄙夷自己。
可又有些按捺不住。
没想到金枝没有拒绝。
她沉默了片刻,也“嗯”了一声。
司寝是可以睡在龙床下的木踏上的。
只不过朔绛不喜身边有人,便将这规矩废了。
金枝便坐在了踏边。
她以往睡得很好。
可今夜却总是心事重重。
一帐之隔。
原来她丝毫不觉得什么异样。
可现在明明隔着帐子,却还是觉得官家身上的龙涎香无处不在,似要将她包围了一般。
而帷帐后面的官家更是让她无法平静。
官家睡了吗?
帷帐里官家没有声响。
金枝翻了个身,又想起官家的手。
官家个头高挑,捎带着那双手又笔直修长,每一根手指都精瘦而细长。
那个梦境里,官家就是耐心用这样的手指拨弄得她欲罢不能,哀哭求饶的。
还有像拨弄琴弦一般谈过她的耳垂,所到之处火花四溅,激得她坐立难安。
金枝失眠了一整夜。
天一亮。
官家去上朝,金枝连回笼觉都顾不上睡,就往太医院去了。
太医院的院正不在,来接待金枝的太医一见是福宁宫的尚宫大人,自然分外热情。
上来问她:“尚宫大人,您来这里有什么贵干?”
金枝犹豫了几瞬。
她怀疑自己是发了花痴或是在思那个春,要不怎么这几天整日里对着官家那张俊脸想入非非呢?
终于还是艰难说出了口,凑过去小声问太医:“可有治花痴病的?”
?
太医愣了一瞬,忽得明白过来,他很肯定:“有!”
他爬上梯子,爬上爬下开了大大小小几个抽屉,这才配齐了一副药方。
“这管用么?”
太医很是自豪:“当然管用!”
他也神神秘秘告诉金枝:“宫里阴盛阳衰,这病历年宫娥宫妃都害,是以药方也是祖辈流传下来的。”
“那就好。”金枝放心了。
太医一下就明白了,尚宫手下那么多宫娥,谁知道是哪个宫娥犯病了呢,他便殷勤问:“可要再多开些?”
金枝摇摇头:“吃吃看再说。”
若是这一包药都吃不好她便问问官家能不能将自己调离福宁宫算了,要不个大姑娘家老对着个俊爷们发花痴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金枝想了想,又问:“还有什么清心败火的药么?您也捎带着给我开点。”
太医便开了几幅。
金枝一提溜拎了大包小包的药包,这才有几份踏实。
作者有话说:
金枝:我也喝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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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春天到了】
【大大,我还有一千晋江币,或许,这个周末你可以让我花完这些晋江币】
【
【此评论超时未审,暂被系统自动屏蔽,审核通过后即可展示!】
【金枝,我恨你是个木头!
如果作者是无情的打字机就好了,天天来大于30晋江币的交易】
【顶不住了再也不追未完结了,总期盼下一章会有进展。不追了不追了等养肥了再看】
【女鹅真的不开窍】
-完-
第64章
◎一更◎
她要走,忽得又想起一事,于是从怀里拿出个药瓶子问:“这药瓶子甚好,还有这瓶子装得薄荷膏么?我带点走。”
对方一瞧就认出来了:“尚宫大人,这药瓶是特意烧制的,装的是跌打药,因着里头的配方过于难得,凑了三四年才凑出来两瓶,都献给了官家。”
啊?
金枝有两瓶啊。
不过她没有再说什么:“我也是瞧着用过了的小瓶子好看才多问问,那便无事了。”
出了太医院,她没有回福宁宫,而是先去寻蔡狗子。
掖庭关了,蔡狗子如今在司珍所混口饭吃。
瞧见金枝,他一如既往高兴:“见过尚宫大人。”
“你小子少跟我来这套。”金枝也不客气,她拿出瓷瓶问蔡狗子:“你还记得这个么?”
“记得啊。”蔡狗子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您当时不是受了伤么?我就去太医院问药,有个面生的小学徒递给我这瓶子,说这个是跌打药,我便拿了来给你。”
“怎么?不好用么?”
金枝点点头:“好用。”
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从蔡狗子那里出来她又去寻了玉叶。
玉叶已经得了官家恩典可以出宫,只不过还要等下一个旬日才可与其他宫人一起出宫。
她这几天都在收拾行李。
见金枝过来煞是高兴:“阿姐!”
又扯着金枝的手臂有些不舍:“阿姐,以后我走了,就只有你一人在宫里了,那可如何是好?”
金枝摸她发髻:“傻孩子,姐姐很快也能出宫。”
她想好了,等过段时间瞧着官家脾气好些的时候,就自请出宫。
“真的?!”玉叶欣喜不已。
“真的。”金枝点点头。
不知为何心里有一丝痛。
她忽略了这情绪,又问玉叶:“你出宫可有人来接?提前说好了让娘和弟弟拉牛车来接你。”
玉叶忽然脸上飞起两抹红晕:“有人接。”
金枝瞧着蹊跷。
果然玉叶羞答答卷起了腰带:“是,是凌统领。”
“凌正德?”金枝惊讶出声,“你原来情郎的上司?禁军统领凌正德?”
玉叶捂着脸,还是点点头。
金枝一阵头痛:“你怎的与他走到一起去了?那禁军统领管着官家的安危,手里掌着大内的军权,听说还是官家麾下杀人如麻的,能是吃素的么?”
她固然不愿干涉妹妹的婚事,可也不希望这般单纯的妹妹与一个杀人如麻的政客混在一起。
玉叶忙摇摇她的手臂:“阿姐莫气,凌统领是个好人。”
“好人?”金枝有些生气,“他比你大十岁,欺负你个小娘子,他能是个什么好鸟?”
她越说越生气,恨不得抄起个菜刀就去寻凌正德拼命:“这人瞧着老老实实,谁知背地里竟有这么龌龊的心思!”
玉叶忙扯住姐姐衣袖:“姐姐,凌统领真是好人!他一向待我客气受礼,多说几句话还会脸红,上次给你的跌打膏还是他主动让我给你的。”
“跌打膏?”
金枝忽得住了手。
“对啊。”玉叶忙解释,“那药膏极为难得,太医院只得了两瓶,官家赐了一瓶给凌统领,他立即让我给了你。本来那是治战场上擦伤刀口的。”
金枝从怀里掏出个瓷瓶:“你说的可是这个?”
玉叶点点头:“是啊阿姐,我亲自交给你的,你怎的带在身上?”
金枝没有回答她。
她有些失魂落魄往前走了。
她回福宁宫后就将两瓶都取了出来,
一瓶是蔡狗子去太医院取来的,一瓶是凌正德给妹妹的。
既然只有两瓶进献给了官家,那么蔡狗子拿来的那瓶——只能是官家留着的。
三四年才能得一瓶奇珍异宝凑出来的跌打膏,主治战场上刀伤擦伤。
凌正德作为官家嫡系,只得了一瓶。
官家自己那瓶,本来也应当是留在关键时刻救命用的。
可是官家给了她。
不对,别别扭扭让个小太医给了蔡狗子。
金枝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当时朔绛还在气她,
因为过去的事情生了气,气势汹汹冲进掖庭。
她那时恨死他了。
可他那时还是别别扭扭用这种方式向她道了歉。
金枝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
等晚间时。
她便问朔绛:“官家,当时,你掐我那时……”
她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开口。
听到朔绛耳里却像是在问责。
他神色立刻变得郑重,将手里的毛笔放回笔架上。
转而认认真真对金枝说:“对不住,金枝。”
他斟酌着字句:“是朕鬼迷心窍,竟……”
他一字一句,盯着金枝的眼睛毫不退缩:“总之,是朕不好,你若是心里气我,便打骂回来,我绝无二话。”
说罢还伸出手臂,示意金枝打骂。
金枝熄了心思。
两人中间的纠葛,又怎么说得清楚?他家破人亡,何尝没有她推波助澜?
她摇摇头:“是我提起不对了。”
她出去了。
秋风习习,吹到她脸上。
若是朔绛为自己辩解她心里还能好放下些,可他二话不说就道歉,毫不推脱。
这让金枝越发觉得难以面对那瓷瓶了。
第二日玉叶来寻姐姐。
她不懂阿姐为何忽然走了,怕阿姐生气,忙来道歉。
金枝摇摇头:“无事。”
能将官家赐下来的灵丹妙药献宝一样给妹妹,只为给大姨姐擦淤伤的男人,大概也坏不到哪里去。
她忽得说:“那凌正德,可有打算向家里提亲?”
玉叶大喜,姐姐这是打算接受了凌正德了?
她压住心里的喜悦:“凌统领等我出宫就请官媒去家里提亲。”
金枝嗯了一声。
想了想,又搬出个木盒
“这里头是我当了女官之后积攒的一些薪银和赏赐,权当我的添妆。”
玉叶咧开嘴笑了,她不求钱财,为的就是阿姐彻底接受自己的心上人。
她认真对金枝说:“阿姐放心吧,我不会再上当吃亏了,凌统领一定是个好人!”
金枝嗯了一声。
能把关键时候救命的药拿来给小娘子献宝,瞧得出来是个好人了。
玉叶高兴,木盒却不收:“凌统领说怕我嫁过去被妯娌间轻视,早就给我备好了一份傍身的嫁妆,这些银子姐姐还是留着自己傍身吧。”
这凌正德想得好真周到。
金枝还是将木盒递过去:“自己有总归是自己的底气,你也莫什么都跟男人交底。”
两人推搡间,玉叶瞧见了桌上一件首饰
“哎呀阿姐这小猫发簪精巧得紧。”
金枝瞧过去。
小猫戏鱼的发簪,各色名贵宝石,她笑:“那是我赢来的彩头。”
先前还打脸了那位表姑娘呢。
玉叶笑:“这倒有趣,什么比赛?”
金枝心里有事,有一句没一句跟她搭话:“是比赛如何识别五谷。”
玉叶睁大眼睛:“五谷?”
她想了想:“这宫里只怕没人能赢得了,就是御膳房都认不全呢。”
金枝耳边忽得“嗡”一声。
是啊。
她微微张开了嘴。
这不就是内定好了的奖励么?
她拿过簪子,仔细打量:
小猫在水缸旁玩耍,那水缸的样式怎么那么像那日在行宫里的水缸呢?
几乎可以说一模一样。
金枝心里“咯噔”一下。
她突然有种奇异的感受。
**
金枝变得话少了些。
她每日往返于御书房与福宁宫之间。
每日里不是跟着崔大家编撰书籍便是处理福宁宫上下的公事。
崔大家第一个瞧出不对:“枝娘可有什么心事?”
金枝一笑,仍旧是嫣然美貌的模样:“夫子说哪里话,是学生愚笨,学业所累。”
“那便学慢些。”
崔大家很是心疼这个学生。
一开始她是迫于官家的人情收了这个学生,可是接触下来惊觉金枝天赋秉异,她聪明而机灵,许多文书都是触类旁通举一反三。
再继续相处,发现金枝热情坦率,虽然有些市井上的泼辣习气,可为人去仍善良宽厚。
再得知金枝的身世后,越发赞叹金枝出淤泥而不染。
之后崔大家就极为倚重欣赏自己这唯一的弟子。
金枝摇摇头:“编撰之事尚未完成,学生不可躲懒。”
她帮着崔大家将书库里历朝历代的书籍搬运出来,在日光下曝晒过书虫,而后一一翻阅,寻找出有用的记载。
崔大家甚为感慨:“这些书束之高阁,不知荒废了多少年。”
“所以师父和我来救它们于寂寥啊。”金枝嘻嘻哈哈笑起来,还如往常一般爽朗。
崔宁有时也会过来帮忙:“金尚宫,你如今怎么不去惊鹊阁去我们了。”
惊鹊阁仍旧住着十几个小娘子。
金枝心里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只不过这情绪一闪而过,她笑:“有活计时自然还会给你们摊派。”
崔宁就感慨:“她们都惦记着金娘子呢。”
宫里的人无趣得很,只有金娘子活色生香,像个亲切的邻家姐姐一样。
崔大家督促侄女:“你是打算一辈子在这里耗着了?”
崔宁摇头:“我才不愿呢,可世家们都盯着呢。”
金枝如今跟着崔大家耳濡目染,立即便听懂了。
官家抬举了崔家与世家们争斗,他前些日子将宰相右丞革职,柳家和王家两大世家受了重创。
崔家得了官家的恩惠,自然也铆足了劲与世家们明里暗里作对。
得罪了这么多人,崔家自然希望能与官家的关系进一步捆绑。
有什么比成为官家的后妃更牢固的关系呢?
金枝垂眉敛目。
心里不知为何掠过一丝了然:原来官家的联姻对象要这样的世家女啊。
崔大家摇头:“官家不像是那种人。”
哪种人?自然是容易被姻亲捆绑的人。
崔宁也跟着叹息,不过她很快就将这些弃之脑后:“我还是来帮姑母编撰书籍,这可比什么劳什子世家有意思的多。”
金枝的变化很快被太后觉察到。
清晨她喝着茶,忽得悄咪咪与郜嬷嬷咬耳朵:“你说,那边,怎的这些日子有点有学识的样儿了?”
谁啊?
郜嬷嬷忽得想起来。
她先是愕然,而后好笑:“太后娘娘,您莫不是整日里寻着机会就偷瞧人家么?”
太后讪讪然:“我恰好瞧见了几回。”
郜嬷嬷捂嘴笑:“行行行,福宁宫和福寿宫隔着老远,太后娘娘是‘恰好’路过了几回福宁宫,还不止一回。”
“你个老货!”太后佯装生气。
她们主仆风雨多年,多是主仆倒不如说是闺中密友。
郜嬷嬷笑够了才正色道:“上次娘娘唤了几个宫娥来,她们不都说金娘子好话么?”
太后捂着下巴盘算:“可这回还是不一样,似乎瞧上去多了点底蕴,多了点文绉绉的气质,总之,看着不错。”
郜嬷嬷便道:“我听说金娘子如今跟着崔大家在学经学,很是用功。”
“崔大家也算是当世经学里数一数二的大师了。”太后点点头:“说起来她进宫来我还没有表示过什么呢,你从我嫁妆里寻一套前朝的石河花鸟图送过去。”
郜嬷嬷应了是。
太后不知在想什么,喃喃道:“两个人长久过日子,能说到一块去总是好事。”
郜嬷嬷“吆”了一声,笑话她:“娘娘这是在盘算谁呢?”
太后有些讪讪,她拍郜嬷嬷一把:“你个老货,还不赶紧去收拾花鸟图。”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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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正德应该是好人吧,毕竟是觉得男主能整夜那啥的纯情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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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这瓶营养液,明日再战三万三!】
【金枝悟了,有心事的小娘子】
【大大你的今天是凌晨么哈哈哈哈】
-完-
第65章
◎二更◎
崔大家收了花鸟图,给太后回了一份自己画的扇面做谢礼。
过两天便到了太后的万寿宴。
崔大家也收到了请柬。
这次因着有不少小娘子在,太后便存心办得热闹些。
小娘子们纷纷凑热闹。
殊不知那黄如晦也有盘算。
他手里那些小宫娥因着上次行宫里那位宫娥的杖毙而不敢再来向官家献殷勤。
等到了太后身边,这才寻到了一位急切寻求地位的世家女慎莹洁。
黄如晦心里甚为满意,背后有世家支撑只怕更稳固些。
他便与这位慎莹洁计划好了在寿筵上的作为。
金枝也跟着崔大家去送贺礼。
金枝收到请柬前不大愿过来,嘀咕一声:“还要去坐一天,累得慌。”
崔大家笑:“是我连累了你,太后她老人家许是想还礼,又怕我一人坐着闷,就也捎带请了你。你若是不喜应酬,就别去了。”
金枝却改了主意:“我还是陪师父去瞧瞧,见识见识。”
她一半不想师父一人,一半却是因着心里有些古怪的小心思,不想输给那些个小娘子们。
*
朔绛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金枝。
本来在人群中百无聊赖的心生了安定。
金枝抬头起来就见朔绛,他瞧见自己立刻笑了起来。
四目相对,齐齐微笑。
金枝忽得心里有了几份踏实。
**
小娘子们的寿礼各有心思。
慎莹洁的贺礼最别致。
她起身弹奏一曲,且歌且舞,为太后贺寿。
这部曲子是恭贺四海升平,长者长寿。
是时兴的曲子,弹奏的难度却很高。
没想到慎莹洁却弹奏流利。
而她的舞姿也婀娜多姿,刚柔有致,一看就是下了大功夫准备的。
一曲结束。
慎莹洁脸颊绯红:“祝贺太后娘娘年年朝朝皆胜意。”
太后乐呵呵道了声谢。
可惜官家侧首与旁边的内侍说话,一点都没瞧过来。
慎莹洁心里有淡淡的遗憾。
不过她想,不急在一时。
官家清理世家,他们慎家一定要成为第一个站稳脚跟的世家。
她也会成为慎家最有力的匕首。
崔大家手写了一副“寿”字送给太后,金枝跟着后头,送了一碟自己蒸的寿桃。
这礼物却朴实。
在座的小娘子送的不是百寿刺绣屏风就是稀罕的缅甸玉佛,哪里有这样朴实无华的面点?
黄如晦先在前头阴阳怪气:“您这礼物,有些……”
朔绛在举杯等旁边的内侍敬酒。
他没有看向这边,握着酒杯的手却攥紧了。
黄如晦还要说下去,就听郜嬷嬷笑:“金娘子有心了,这寿桃颇有楚地人的风范。”
崔大家便也道:“我学生礼物虽不贵重,却是自己亲力亲为亲手所做。”
太后颔首:“还是崔大家教导得好。”
一来一去将风波消弭于无形中。
到了点戏时戏班主捧着戏本请太后点戏。
太后又问周围的小娘子们想看什么。小娘子们都笑:“自然是客随主便。”
太后就佯装生气,点了慎莹洁的名字:“我老婆子哪里知道小娘子们喜欢什么?”
慎莹洁性子大方,这些天甚得她欢心。
果然她不推脱,大大方方站起来,问戏班主:“你们可有什么拿手戏?”
戏班主早得了黄如晦的吩咐:“《点江春》、《景阳冈》、《上天宫》皆是拿手曲目。”
慎莹洁便道:“便都点了罢。”
太后便笑:“这猴儿倒省事。”
她打眼瞧过去。
那位金娘子虽位于座位之侧,却不卑不亢,没有因着受人冷落就上了脸子,也没有因着无人问津就露了自卑。
倒是个能沉得住气的,太后心里想着。
不多时郜嬷嬷走到太后身边,小声笑道:“太后娘娘一会可要吃寿桃?”
她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楚地习俗,做婆母的过生辰儿媳妇都要亲手蒸一锅寿桃。
太后佯装恼了白她一眼:“你个老货话多!”
郜嬷嬷一脸无辜:“这却是不谋而合,或许真是天意呢!”
太后说她归说她。
到底还是从盘里拿起个寿桃掐一块放进嘴里。
说起来真不错,寿桃筋道,吃起来还有些嚼劲,里头还是豆沙馅儿,一瞧就用了心思。
说起来今日那么多寿礼,贵重的是买来的,刺绣针线都是寻了技能高超的绣娘所绣,临了收针几针才由贵人们亲自来做。
真正儿八经认认真真亲自做寿礼的,金枝倒是独一份。
太后心里感慨。
不多时,戏班子铿铿锵锵开始表演。
小娘子们也凑过去热热烈烈瞧了起来,太后看着花团锦簇,心里也生了几份欢喜。
不多久就演到《点江春》。
这部戏是新戏,诸人都没瞧过,因而都看得仔细:
看着看着就觉察出了端倪:这部戏演的是一位被丞相在党争中杀死,
官员之女为了替父报仇而后隐瞒身份成为了丞相宠妾,最终费尽心思得到父亲冤枉的证据,最终将丞相送入囹圄的故事。
是宣扬孝顺的本子。
在座的小娘子们忽得就有些坐不住了。
谁人不知那金娘子是因着有前科才被抓紧宫来?
宫里又有传言说官家待她极为宽厚,似乎有意封她做侍妾。
这与这戏剧何其相似?
想起那丞相沉溺美色留下了个不知底细的仇人最终被杀,这不就是在影射金娘子和……官家么?
一时之间她们没有了看戏的心思。
都瞄来瞄去去瞧金娘子。
太后也吃了一惊。
她不想能这么巧,居然演了这么一部戏?
可慎莹洁她也是先问了戏班子的拿手戏,一个不漏都点了一遍。
一个年纪尚小进了深宫的小娘子,应当还没有自己的力量让她能与宫外的戏班子搭上关系。
这么看来,倒不能怪慎莹洁。
只能说是巧合罢了。
看着看着,太后原先对金枝的喜欢也散了几份。
若是自己的儿子真像那丞相一般被美色所迷最后被刺杀该如何是好?
她心里的冷漠升腾起几分。
金枝又不是个傻子。
周围人的目光她瞧在眼里。
这冷板凳是越坐越难受。
崔大家有些担忧,安抚地伸过手来,拍拍她手背。
金枝回以一笑,示意自己没事。
她今日还要给师父撑场子呢。
谁知正坐着。
有懒洋洋敲击桌面的声音响起。
金枝抬起头来。
是朔绛。
他淡淡冲太后说:“娘,这戏不喜欢听,换一个。”
果然还是护着金娘子么?
太后笑:“好,就听官家的。”
等到要打赏的时候。
朔绛冷冷扫了眼戏台子上的人:“今日太后寿筵,演这等不合时宜的戏,难道是嘲讽政事不明?”
戏班子的人忙跪在台上,口称不敢。
太后也忙出声:“官家,是哀家点的戏文,不怪戏班子的人。”
“是么?”朔绛笑。
可等他一转身去后堂,脸色立刻变得冰冷,眼神里都透着冷鸷,“来人,私下里叫皇城司的人过来审一审,是谁演了这部戏。”
“官家,该如何处置?”王德宝低声问。
官家瞥了眼脸色苍白的金枝,几乎是咬牙切齿低声冷冷出声:“若有人背后里撺掇安排,斩立决。”
等他从后堂回到堂前时脸色已经笑意融融
起身便去扶太后:“娘,今儿大喜的日子,儿子陪你去游园。”
儿子孝顺,太后自然高兴。
可心里总萦绕着适才看到的那一幕。
其他小娘子们也心照不宣盘算着。
她们又不是傻子,自然能明白官家当众叫换戏是为了护着金娘子。
看来宫里私下传金娘子得了圣眷是真的。
再偷偷打量金娘子。
她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精精神神站在那里。
她身上没有什么名贵衣裳,发髻也梳得不是时兴的,可单是挺直胸背站在那里,就自有一股子傲视群雄的意味。
要知道她可是刚才才被折子戏嘲讽过的。
小娘子们本来还有些心思也立刻被打散了:试问谁能有她这份天不怕地不怕的杀气?
殊不知金枝多年杀猪,自然练出一副稳当当的心态。
手不稳,猪要逃哩!
**
到了第二天,皇城司的人已经将结果呈了上来。
原来是黄如晦指点他们将这部戏排在前面。
慎莹洁也参与了其中。
朔绛冷笑。
谁成想去抓捕的人落了空。
“黄公公他不在此处。”
“有人瞧着他往滴翠阁去了。”
朔绛脸色都变了。
他忽得明白过来:“快去寻金娘子!”
很快有人回话:“金娘子被太后娘娘懿旨叫走了去了滴翠阁。”
“快!去滴翠阁!”
黄如晦假传了太后懿旨,先将金枝宣到了滴翠阁。
这里地势高企,已经废弃不用。
金枝不明就里。
还当太后娘娘有事商量便自己去了滴翠阁。
她进去后就被黄如晦挟持绑住了手脚。
黄如晦盘踞在窗户后面张狂大喊:“官家若向前我便放了金娘子!”
他举着一把刀抵在金枝脖颈边:“不然我便杀了金娘子!”
羽林卫们纷纷拉弓对准他。
朔绛心如火焚。
他走上前来,制止住羽林卫端箭的手:“莫放箭。”
金枝急得什么似的。
朔绛待她那么好,可千万不能叫他过来啊。
她急得挣扎着。
就在这时听得官家镇定沉稳的声音:“我在这里,你先放金枝走。”
凌统领慌得出声:“官家!”
羽林卫统领姜昌也忙阻止:“官家不可!”
朔绛温和摇头:“无妨。”
他往前一步进了滴翠阁。
“别!”金枝急得慌忙乱叫。
只不过他不再往前走:“你先把金枝放了,我便再往前走。”
黄如晦不信:“我又不傻,若我放了金娘子,你再来杀我怎么办?”
他说着便要拔剑刺向金枝。
金枝吓得一哆嗦。
“住手!”朔绛出声。
他道:“我既是皇帝,便可拿我的皇位起誓,不会再你放金娘子时趁人之危。”
“不要啊官家,不要!”金枝慌得大喊。
黄如晦果然张狂起来:“好!”
朔绛自愿又前了一步,与此同时黄如晦将金枝往前一推。
金枝跌了个趔趄。
再起身时就见黄如晦的刀抵到了朔绛眼前。
近在咫尺。
金枝慌得脸色煞白:“官家!”
朔绛不慌不忙,他问:“既然你要杀我,我可以问问为何么?”
黄如晦得意了起来:“当然是为着替我主子报仇!她的夫君被你杀了,我杀了你便是替官家和皇后报仇!”
朔绛了然,他淡淡道:“你处心积虑这么久,也是个忠心耿耿的,只不过哀帝生前最宠爱李贵妃,早就冷落皇后了,你不觉得杀了哀帝才是为皇后报仇么?”
……
黄如晦从未想过这层道理。
他忽得愣住了。
这一番话还真是有几份道理。
趁着他出神那几秒的当口,朔绛抬脚一踢——
银光闪过,黄如晦被踢中手筋,手里一软,匕首落地。
朔绛往后一退,将匕首踩到脚底。
羽林卫们禁军们忙冲上前去制服他。
不过几个瞬息,黄如晦已经被制住。
朔绛走到金枝身边。
金枝身上捆着绳索,
他忙用刀割开。
再看金枝手上脚腕的勒痕,朔绛眼里多了暴戾:“传令下去,黄如晦,斩立决。”
窗外天空阴霾起来,似有雨水要落下。
雷雨天要到了。
金枝被那一推搡扭伤了脚。
朔绛顾不上说话,拦腰便将金枝抱了起来。
金枝怕打雷天。
果然出了门去已经开始阴云密布。
走到殿门外远处的天空已经有轰隆隆的雷声响起。
金枝在龙辇上蜷缩一团。
她天不怕地不怕,甚至黑夜里都敢一人去水门外背杀猪宰羊。
可自小到大唯独害怕打雷。
每一个雨天她要么去成五嫂子那里挤挤,要么自己喝些助眠的汤药早早入睡。
朔绛看着金枝的反常,他皱眉,吩咐下去:“加快。”
很快便到了福宁宫。
朔绛下了龙辇,
金枝也要挣扎着下去,
谁知朔绛毫不犹豫就将她拦腰抱起大步流星走进去。
金枝抬起头来。
她脸上有泪痕,睫毛上还有带着水珠。
雷声已经到了近处,一声密似一声。
王德宝要打伞往后面宫人住的院落里走,
朔绛毫不迟疑:“去正殿。”
他将金枝抱到自己的寝殿。
雷声隆隆,滚雷如有战车从头顶碾过。
雪白的闪电划过天机,阴云密布宛若末日。
金枝没有了平日里的镇定,也顾不上什么宫廷礼仪。
朔绛将她放到了龙榻上,而后一叠声安慰她:“莫怕莫怕,朕就在这里。”
金枝想起今日里黄如晦吓唬她的话,有些害怕:
“他说我离间天家母子,会被天雷劈死。”
朔绛终于忍不住了。
他俯身坐到榻边,一伸手将金枝捞到了自己怀里。
金枝正在害怕中,便迷迷瞪瞪被他搂到了怀里。
官家的怀里真热。
暖洋洋罩着她让她暖和许多。
金枝第一次生出了奇怪的眷恋。
外头雷声阵阵,雪白的闪电如腾蛇闪过天际。
一声响雷如在头顶炸裂开一般,惊雷轰顶,金枝被唬得一缩。
朔绛紧紧抱着她:“莫怕。”
“朕是真龙天子,若真有天雷怪罪下来,也有朕替你抗。”
他睨了窗外的雷雨一眼,
第一次生了逆天的心思。
若天不容她,他也会护着她。
作者有话说:
金枝怕雷是个伏笔,后面会交代原因。
今天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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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66章
◎三更◎
黄如晦被抓太后又是紧张又是后怕。
这位慎莹洁也被遣送出了宫,捎带着慎家也因着与刺客勾搭的名义被削弱了许多。
太后还给金枝送了不少礼品。
原来先前金枝整肃后宫时,只剩下太后的福寿宫没有清理,谁能想到问题就出在这里呢?
金枝笑纳了礼品又回赠了太后一些亲手做的零食点心。
只不过金枝没心情琢磨太后为何对她换了人一样。
她如今倒像是打通了脉络一般,以前所未有的精力爱上了这份编撰的差事。
她与崔大家感慨:“原来我最爱的是这个!”
只不过编撰过程中还有一些事要与其他各部协调处理。
金枝少不得要跟朔绛开口:“官家——,可否请您带我去大理寺?”
朔绛毫无二话就带她去大理寺。
上次雷雨天之后朔绛见她之后总是怪怪的。
金枝也能理解:人家是官家啊,一个宫娥借用了他的好心抱着他撒手不放,那便是任何人都会感觉到些尴尬吧?
只不过她自己心里也觉得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对着晴空、对着繁花,发呆的时间多了。
**
大理寺少卿见到官家甚为热情:“见过官家。您要问的那遭案子已经有了眉目。”
他招呼一人上前:“白寺正,你过来。”
“白大人?”
金枝惊呼出声。
朔绛脸色有点难看。
“是他?”
“是啊,官家,这人我当时特意向您请示过能否晋升,多亏官家不拘一格提拔人才,如今他已经是寺正了。”
朔绛想起了个名字:“白修远?”
“正是!”大理寺少卿乐呵呵的,“这回那管事的下落也是他追讨得来的。”
朔绛舔了舔后槽牙,阴沉着脸没说话。
他想起来了,当时大理寺少卿要举荐一个查案厉害的官员,因着不过是秀才出身还特意到他这里来讨主意。
当时他记得名字叫白修远,可谁想到白修远就是当年的白大人呢?
白修远不卑不亢,与官家、金枝见过面,
遇到故人,金枝甚是高兴:“白大人,不,如今是白寺正了,您升官了?”
白修远拱拱手:“托官家的福。”
“原来您两位认识?”大理寺少卿不明就里,还挺高兴。
白修远点点头:“是从前的街坊,只不过后来金娘子出去上香下落不明,没想到在这里见了面……”
金枝忙岔开话题:“我如今是宫里的女官。”
言归正传。
白修远将案卷抱过来:“这人已经当年趁乱卷走金银,又冒用了亲戚的假名,因而这些年我们都没有查到。如今他已经被抓了起来正在进京途中。”
朔绛站了起来。
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又坐了下去:“此事后议,先说金枝的事。”
金枝不耐烦听这些事,她等诸人闲下来便说出自己的诉求:“我们编撰过程中有些文书还想与大理寺借阅,不知可否?”
白修远一口答应下来:“编撰书籍利国利民,金娘子需要何物自然可以随时来我这里调阅,白某知无不尽。”
“谢过白大人。”金枝美滋滋道谢。
谁能想到在这里又遇到一个故人呢?
看来乌衣巷的风水不错啊,出了个大理寺寺正,出了游飞尘这个小将军,还出了她这么个女官。
嘿嘿。
金枝越想越高兴,嘴角情不自禁上翘了起来。
落在朔绛眼里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他心里酸溜溜的。
等到前面岔路时,
车夫有些犹豫:“官家,时间有些来不及了,若是再出去只怕回宫会太晚,若是有危险……”
金枝忙摆手:“那就不去我家了,横竖我娘下月能在宫门外探望我一面。”
上回的刺客可是让她后怕极了,可莫要再叫人伤着了朔绛。
朔绛却毫不犹豫:“去乌衣巷。”
简短,有力。
车夫得了官家的指令,便赶着马车往乌衣巷去。
金枝咬唇:“官家,其实不必的。”
朔绛不以为然笑笑:“我当初答应了你可以经常出宫见家人的。”
答应了她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所以官家在信守承诺?
金枝咬唇,
目前为止,朔绛对她说过的每一件事都做到了。
他没有失言过一次。
金枝看着一摇一动的车帘,心里也像在颠簸,一点都平静不下来。
**
比起上回的热情,苏三娘这回待官家却有些疏离。
等金枝走到一边,她便有些敲打官家:“听说有些富贵人家不愿迎娶我们,你来我家登门一次是我们小门小户的荣幸,可这么久既不见官媒又不见提亲,再来第二次莫非是将我们金枝当作什么消遣?”
“我们金枝如今可是在官家宫里做尚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有模有样敲打朔绛。
朔绛在她老人家跟前不敢糊弄,忙应下:“是。”
苏三娘又道:“采征、问名这些可不能糊弄。”
朔绛老老实实回答:“自不会少。”
这女婿候选人瞧着还挺老实啊?
苏三娘有些不解,想来想去想到个原因:“莫不是你家人不愿意?”
朔绛忙道:“不是。”
他犹豫片刻:“是金枝的心事……她不愿意。”
“什么?她不愿意?”
苏三娘猛地就往后院里走。
找到女儿她就揪住女儿的耳朵:“那么好个男人,你还不赶紧抓住?”
嗯?
金枝蓦得反应过来。
她失笑,凑到苏三娘身边:“娘,那个是官家。”
什么?
苏三娘吓得花容失色。
那她还
她登时有些忐忑:“金枝,这可如何是好?我待人家有些不恭敬哩。”
“无妨。”
金枝安抚苏三娘,“官家性子平和,不会放在心上。”
要不说全天下数嫁女心切的丈母娘思维最活跃呢?
苏三娘的惊愕过去之后马上有了新的疑问:“那怎的我问官家怎么不娶你,他说是因着你不愿。”
“什么?”金枝手里的箩筐掉到了地上。
像是什么隐秘的心事被人说穿了一样,她脸刷一下红了。
金枝顾不得捡箩筐,一把抓住苏三娘胳膊:“娘?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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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一更◎
苏三娘一脸懊恼:“我问他怎的还不娶你……”
娘啊娘!
金枝又惊又吓,几乎要将嘴巴张圆。
“我还当官家是哪个待你献殷勤的小郎君呢……”
苏三娘嗫喏。
她也冤啊,
谁能想到官家一身便衣就来了这陋巷小院呢?
金枝忙摇摇头:“娘,您可别乱想。”
官家的确问过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可那是因着官家是个恪守规矩的正人君子,
并不是因着别的。
金枝有点遗憾地想。
苏三娘从最初的震惊很快恢复到了冷静。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样。
“官家人生得倒不错,只不过……”
苏三娘神色变得郑重:“嫁给谁都行就是不能嫁给官家!你这丫头在宫里日日对着官家可莫要发花痴!”
金枝“嗯”了一声:“娘我又不傻,人家是富贵锦绣堆里的,三宫六院嫔妃不断,我这样市井丫头野惯了的,自然不会想不开去肖想天鹅肉。”
她不知不觉中说得大声,
不知是在向苏三娘辩解,还是在说服自己。
殊不知朔绛正要来后院帮忙晾晒。
一下听见了这话。
他心里有些酸涩。
果然金枝是一点都不愿意。
他转身回到前院。
金枝来前院时朔绛正垂眸打量金豆吃草。
他目光悠长,
似乎在想什么遥遥远远的事情。
金枝摸了摸脸上的红晕。
她看着朔绛正打量金豆,便凑趣:
“官家似乎一直喜欢这头小羊,不如将她们母子送进宫里去?”
朔绛才回过神来。
他瞧了那无拘无束正围着草料据案大嚼的小绵羊。
唇角微微提起:“不用了。”
既然天性不喜宫中拘束,又何必因为一己喜好将之拘束起来?
自己痛苦点就痛苦点吧。
金枝闻言摇摇头。
她本来也就是随口提提。
饲养孔雀、麒麟等物的皇家御苑怎么可能饲养着两头平平无奇的绵羊?
哈哈想想那场景就让人忍俊不禁。
金枝有些自嘲地想:
平凡的绵羊还是乖乖待在羊圈才好,莫要去皇家御苑丢人现眼。
苏三娘做好了饭菜却又迟疑了,
她将女儿拉过去,问她:“官家怎么办?”
她也是左右为难:
“这请官家吃吧,都是粗野市井之物慢怠了官家;不请吧?难道要我们吃官家看着?”
金枝想了想:“就让他一起吃吧。”
官家肯定不会嫌弃的。
不知为何,她虽然没有去问,却肯定官家不是那样的人。
朔绛果然没有蹙眉。
他顺理成章拿起了粗陶饭碗。
!苏三娘惊得差点丢了饭碗。
她虽然也自诩见过世面,可打死她也想不到官家能与她同桌吃饭。
金枝倒安然如素,还给朔绛夹了一筷子腌菜薹:“官家尝尝。”
“嗯。”
朔绛眉毛都不皱,张口吃了下去。
苏三娘渐渐放下心来。
又扯起了家里的琐事:“卫石那孩子如今在书院读书终于有些长进,我就说嘛,他爹是个读书料子,我也不差,怎么还能生不出来个会读书的儿子?”
不过她还是有些愁:“如今找的那书院似乎有些拉帮结派,是郑家的私学,郑家子弟嚣张闹事,夫子也护着他们,你弟弟倒挨了几顿打。”
金枝出主意:“再换家书院罢。”
官家忽得出声:“就让他明儿去宗学罢。我吩咐王德宝去办好便是。”
金枝愣了。
宗学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皇帝家宗亲读书的学堂,皇子、王爷都在那里。
教书的都是当世大儒。
朔绛心里盘算着,很是满意自己的安排。
若是卫石是个读书料子,自然会得大儒们青睐,
不会影响他进一步科举考试。
若是卫石读书不好,那么宗学里的子弟时不时可得官家恩赐,
不用科举便可赐第授官。
不管是哪条路子卫石的前程都不用愁了。
“官家,这,这不成吧?”
苏三娘磕磕巴巴。
就连金枝都出言:“官家,这赏赐也过于……”
朔绛摇摇头:“天子之言堪称九鼎。日后读书还要看他的造化。”
苏三娘忙不迭跪谢。
被朔绛拦住。
既然金枝不愿意嫁入宫里,那培养她弟弟叫她日后有个强有力的娘家,也好叫她未来的夫婿不敢轻慢她。
这么想着,他的心里有一丝钝疼。
苏三娘很高兴。
儿子的书院有着落了。
官家并不挑食,也不并不嫌弃食物粗鄙,反而时不时对她的手艺进行称赞。
苏三娘高兴了:“官家,不是老身夸耀,家里那口卤水缸供着多年的老卤汤,炖出来的猪肉豆干滋味芳香。”
金枝挑了挑眉。
朔绛面上有微笑:“那敢情好。”
“那是!我们店里这许多年生意红火,少不了那道卤汤!”
苏三娘还欲说下去却觉察到女儿扯了扯她衣袖。
“你这妮子有什么不能说的?人不能忘本。”苏三娘还当金枝是因为自己家做肉铺生意被提及而不好意思,“你便是做了女官,也莫忘了你是肉铺家的娘子。那卤汤是这汴京城里也闻名的老字号。”
金枝咳嗽一声:“娘,那卤汤是官家调制的秘方。”
“卤汤当然是调制的秘方。嗯?你说什么
三娘终于反应过来。
她狐疑盯着女儿。
金枝摸摸鼻子:“娘,那就是官家自己调制的。”
“啊?”苏三娘悻悻然,“那个,怪不得这卤汤这般受街坊们欢迎,原来是沾了官家的福气。”
金枝捂嘴笑。
朔绛也笑,他夹起一筷子豆干:“是沾了金枝的福气。”
他那时从富贵乡里逃离,
一无所有的情形下曾生了些许对自己的怀疑:
或许自己是个废物吧?
脱离了家族的荣光和贵族的头衔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吧?
第一次做卤汤时,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能成功。
可金枝不住鼓励他:“你试试。你调制的香料那么好,肯定也能配好调料。”
卤汤制作成功后他的喜悦前所未有。
原来自己也有些天赋的。
在她的鼓励下他才一点点打碎了那个金尊玉贵清高孤傲的公子哥,
活着民间的泥与土,
扎扎实实重新塑造了一个新的朔绛出来。
*
等吃完了饭苏三娘又开始给两人收拾要走的东西。
“官家,我有事要与您说。”
金枝进了后屋,从坛子里翻出些银票,
又从自己拿着的包袱里掏出几张银票,
递给了朔绛。
朔绛一头雾水。
“官家,这……这是五千两。”金枝终于鼓足了勇气,说了出来。
朔绛没提防她这样,惊讶瞧着她。
金枝这几年一直在等这一天,
她吸了一口气,道:“官家,当初,我实在着急用钱,不得已才……,”
这几年她不住攒钱,为的就是能攒够钱。
当时想的是还给侯夫人,朔绛还活着那便还给他。
“这几年我一直在攒钱,如今终于攒够了五千两。”
旁边苏三娘也被勾起了一腔伤心事:“官家,您当时要抓我家金枝也是情理之中,只不过说到底是我这个娘害的,您若是要治罪便治我的罪,千万莫要牵连金枝。”
“这……这是为何?”一直沉默的朔绛忽得出声。
苏三娘便道:“当时我进了教坊司,可惜当时的官员郭歪嘴是个……色坯,我为了防他将玉叶先送到了宫里,就得罪了那郭歪嘴,于是他定下了五千两银子的赎身银。”
“金枝走投无路,只好被逼出卖了……您,官家若是降罪就降罪到我这个老婆子身上罢。”
苏三娘说罢便跪下了。
朔绛忽的想起那时。
金枝自打去了侯府之后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
他那时候当她是被人嘲笑首饰寒酸。
原来她是因着担忧母亲么?
她那几天魂不守舍,行色匆匆,四处筹钱。
他却当金枝是天性爱财使然。
朔绛扶起苏三娘。
他心里五味杂陈。
只说:“您放心,我不会再怪罪。”
苏三娘大喜。
她只盼女儿平安康健。
自打上回女儿被抓进宫后她就昼夜担心,
后来虽然得了女官的官职但伴君如伴虎,谁知官家是个什么心思。
如今得了官家的承诺心里才放心不少。
便忙不迭道:“我去灶间给官家整治些腊肉带着。”
说罢便去了后厨。
金枝也要跟着过去帮忙,却被朔绛叫住了:“金枝。”
金枝站住了:“嗯?”
朔绛瞧着她,
却不知说什么好。
他当年沉溺于自己的眷念中,
口口声声说喜欢金枝,却从未仔细思量过她的处境。
也从未询问过她的焦灼。
这种所谓的喜欢是怎么样的缥缈虚幻呢?
自责和后悔让朔绛说不出别的话。
他最后只是问:“那时候你四处筹钱时,一定很着急吧?”
金枝嗯了一声,不过她是乐观的性子:“好在都过去了。”
朔绛眼色黯淡几份。
他有些恨自己。
他的喜欢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恩赐吗?
金枝明明那么需要钱。
他却在事后不查明情况就毫不犹豫认为金枝是个贪财之人。
回去马车上金枝觉得官家今日有些沉闷。
他不说话,神色有些自责。
忽得开口:“金枝,对不住,是我不好。”
?
金枝侧目。
我不应当当初一腔情愿责怪你是为了钱。
更不应该粗心大意未察觉你的困境。
叫你一人面对了那么多困窘。
朔绛想说很多,
可最后都咽了下去:
“无事,去荣盛斋,他家做的点心极为好吃。”
“官家怎的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金枝有些讶然。
原先在一间屋檐下生活时她忙着攒钱也不挑食,什么吃的都吃。
进宫后御膳房哪个不比民间好?是以她也什么都吃。
官家是怎么发现她的喜好的?
“你上次不是想吃青团么?”官家轻描淡写,“这家店里也有不少糯米做成的团子。”
金枝便笑:“多谢上次官家所赠的青团,尝起来当真美味。”
朔绛满意点点头。
他那天听见金枝躲在树下与人说话便没有当面交给她,
转而由王德宝送过去。
是以并不知道金枝的评价。
好吃便好。
他跟着金枝进了点心店。
伙计极有眼力见,见一个小娘子身后跟着个小郎君便知道这种主顾是一定不吝啬银钱的。
因而热情迎接:“客人要买些什么?”
朔绛道:“要糯米所做的有么?”
“有有,您瞧,这里有橙纱团子、蜜煎豆沙团、酥蜜食。”伙计介绍。
朔绛道:“都要了吧。”
这可是个大主顾!
伙计高兴应下:“好嘞!”
他又热情张罗:“还有冰雪冷元子、杏片糕、梅子酥、香糖果子、荔枝馅儿团球,您瞧瞧要哪个。”
金枝瞧过去:
冰雪冷元子雪白如小玉兔、杏片糕奶白奶白,
梅子酥有一股酸酸的梅子香气、香糖果子玲珑剔透、荔枝馅儿团球有各种颜色。
她一时之间有些犹豫:这么多,到底要哪个啊。
“您是喜欢吃酸还是吃甜的?”伙计问。
“甜的。”金枝回。
“吃甜的那您应当尝尝荔枝馅儿团球,甜甜的,还有荔枝清香,小娘子们都喜欢。”
金枝来了兴趣:“还能有荔枝?”
她原先在民间都是荔枝味的食物,进了宫才吃到真荔枝。
伙计有些不好意思:“荔枝那般贵重,如今又不是荔枝的季节,自然是没有。”
“无妨。”朔绛在旁忽然出声,“买回去你尝尝味道也好。”
他大手一挥:“都打包走。荔枝馅儿团球打包两份。”
最后两人买下了店里大大小小的点心。
伙计高兴,不要钱的吉利话一箩筐往外蹦:“公子一看富贵无双,小娘子美貌,两人佳偶天成。以后夫唱妇随恩恩爱爱。”
朔绛眉目舒展,将腰间一个荷包解开甩到了他手里。
金枝在旁磕磕巴巴:“您弄错了,我们。不是夫妻。”
他们走远了伙计打开荷包:
天啊,一荷包碎银子。
车马粼粼,金枝想起适才那伙计所说的话心里就有些心虚。
她两颊有些发烫,
往那边偷偷瞄过去,
却见官家低头正在看书。
“官家。”
金枝忽得问出了个出口后才觉奇怪的问题:“官家,为何今日要买这么多果子?”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
因着你喜欢吃甜食。
朔绛将这句话压了下去。
他淡淡道:“为着答谢你娘做的饭菜。”
原来如此。
金枝有些失落。
她被这失落吓了一跳。
那我原本是想听到什么答案呢?
进宫之后,
官家将两份荔枝馅儿团球留了一份下来其余都让金枝拿走。
莫非官家私下里也是个爱吃甜食的?
金枝掩嘴笑,似乎和官家有了什么共同的秘密。
朔绛进了内殿,唤来王德宝:“将这份甜嘴儿送到御膳房,吩咐他们用真荔枝照着做些原样的来。”
“可,官家,如今不是荔枝的季节……”
“那便让御膳房用旁的时令果物替代。”
王德宝得了吩咐自去办。
只不过他有些惊讶,官家从上任以来在口腹方面都很淡然,
曾多次削减自己的饮食用度,
俭廉被官员们称道。
怎的忽然想吃荔枝?
等他出了御膳房,就见后殿金枝在给宫娥内侍们发放点心果子。
他也接了一把。
一看,不就是荔枝馅儿团球吗?
明白了。
王德宝将团球放入嘴中。
金娘子啊金娘子,可真是有福气。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两更。
金豆:咩——我与GWY编制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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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我能再睡觉前看到二更吗】
【咩咩咩,我失去了变成官羊的机会,哒咩喲】
【世界上真的有猪鱼这样的人吗?默默的倾慕对方,默默的对对方好。关键长得不错有才华】
【他好爱她555拜托拜托,一定要在一起,就当是为了我(合十)】
-完-
第68章
◎二更◎
崔大家与金枝编撰的这本汴京风俗录与常见的书目都不同。
要从汴京城里的三教九流写起。
崔大家自己先觉得棘手。
金枝却如鱼得水:“这却好办。”
她从小到大都生活在汴京城里,对各行各业如数家珍:“吹鼓手、锁匠、蔑匠、茶饭量酒博士、厮波……”
她能一口气说上百个行当不重复呢。
崔大家有了思路:“不如你将每行每业都做些什么分册页写下,而后再由我润色,最后根据行业不同再分类。”
“好!”金枝欣然应诺,只不过应下后又有点担心,“我写就可以吗?”
她虽然学了点文墨,但从未想过自己能亲手撰写一本书籍。
“自然可以!”崔大家的鼓励她,“其实撰写书籍就像讲故事,你便当册页那头坐着读书人,你在册页这头想法子将个故事讲给他听便是。”
那好。
金枝放下心来。
她可是乌衣巷街巷传闻知晓第一人呢。
她颤抖着拿起毛笔,目光却坚定。
一开始凝滞,到后来却越写越流畅。
本来心里因为官家而起的那些波澜也渐渐消弭在墨香里。
**
有时候运气好还能遇到游飞尘来探望她。
藏书阁是外臣可以进来的地方。
金枝去查阅资料便可遇到游飞尘。
“飞尘!”
金枝一如既往的高兴。
游飞尘也高兴。
不过再往后看,官家施施然跟在金枝后头。
游飞尘收起笑容,正正经经行礼:“见过官家。”
金枝见着他便想问巷子里的事:“如今乌衣巷可有什么新鲜事?”
游飞尘想避开官家等官家走之后再说:“街巷间家长里短回头再讲与你,免得污了圣听。”
偏金枝说:“无妨,官家又不是外人。”
官家意味深长志得意满瞥了游飞尘一眼。
可恶。
游飞尘无奈摸鼻子。
将家长里短的琐事说给她:“你弟弟卫石进了宗学,你娘新雇了个人,还有王家那小子新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王婆子作妖被儿媳娘家人上门暴揍了一顿才老实,成五嫂子家赚了点钱在你家附近寻了个旧瓦房,不再租你家房子了。”
“可惜。”金枝道一声,“以后没有不要钱的鸡蛋吃了。”
游飞尘:……
朔绛:……
“对了。”游飞尘忽得想起什么,“白大人如今升职为大理寺寺正了。”
“白大人?”金枝想起上次,“上次我们两人还在大理寺见过面呢。”
“不过白大人确实年少有为,当初在开封府的时候断案就是一把好手,如今果然升迁了。”
游飞尘瞧瞧官家,最后还是一咬牙道:“他今早还去你家提亲了。”
“啊!”金枝先是愕然,而后了然,“那也难怪,他这六年也没少我家提亲。”
“这回不好拒绝了啊……”金枝喃喃自语,“先前我是因着他职务凶险怕与他一起担惊受怕,后来又是因着要一心攒钱无意顾及其他。”
如今她还了朔绛的五千两银子(虽然他没要,但是金枝打算走的时候再给他一次),家里肉铺的生意蒸蒸日上,金枝自己做女官也能攒下薪水下来。
这么看来白大人真是个绝佳的成亲对象呢。
“白大人,他如今所做的职务不危险了吧?”金枝盘算起来。
朔绛与游飞尘对视一眼。
忽得从对方眼里都瞧到了那么一丝惺惺相惜。
朔绛咳嗽一声:“大理寺寺正要审核满朝的疑难要案,中间会触及各色人等的利益曲直。”
还是官家脑筋灵活。
游飞尘忙跟上:“是啊,皇亲贵胄们动起黑手来可比开封府那些市井小民要很多了。”
原来这样啊。
金枝有些释然。
她将书本合拢:“看来真是有缘无分。”
**
等夜里回到福宁宫时,王德宝又唤金枝去给官家上药。
如今官家伤口已经渐渐合拢,手臂上的纱布也取了下来。
每日里需要再抹上助愈合的膏药。
金枝一想起这个就心里难受。
她想了想,将蔡狗子从前给自己的药膏拿了出来。
这药膏是官家通过蔡狗子给自己的。
如今官家伤了,便原样给他吧。
朔绛等着金枝进来。
他好整以暇摊开了一张字帖预备练字。
这药膏原本可以他自己抹。
或者叫个小太监过来抹便是。
可不知为何王德宝唤了金枝进来抹。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朔绛也没拦着王德宝。
他蘸取了墨汁,心里有些许的苦涩。
金枝迟早要出宫。
迟早要嫁人。
就算不是嫁给白大人也会嫁给别人。
这样留着她也不过是饮鸩止渴。
朔绛素来有自制力,知道这样要不得。
最理智的做法应当是慢慢疏远她。
和她越亲近一分,日后她离开时痛苦就会多一分。
可明明知道是毒药,他还忍不住一喝再喝。
朔绛落笔。
一笔一画,白纸黑字,像是牢笼。
明知是牢,心甘情愿画地为牢。
饮鸩止渴,每一滴都如美酒般让人迷醉。
他甘之若饴。
金枝走了进来:“官家?”
朔绛落笔,神色已经是有一抹坚毅:“嗯?”
金枝不好意思晃了晃手里的膏药:“来给官家上药。”
朔绛一眼就认出了那膏药。
他当时掐伤了金枝,事后懊恼不已,将太医院贡上来的膏药叫人想法子送到了金枝手里。
却原来她还没用完么?
金枝也在打量官家神情。
她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可又唾弃自己是想多了。
在这样矛盾的心理里拿出了膏药试探官家。
再看灯下朔绛神色如常。
金枝有些释然,却也有些惆怅。
或许官家当时不过是随口吩咐了下面人一句。
是她想多了。
金枝将那些胡思乱想收了起来,认认真真帮朔绛上药。
她走到朔绛身边,伸手将他箭袖一点一点折起来。
两人挨得很近。
近到金枝几乎能感觉到朔绛灼热的气息正呼在自己额发间。
她有些从未有过的迷离。
而后定定心神,用食指挖起一块药膏便抹了过去。
官家的胳膊是古铜色的。
在灯光下泛着金棕色的光泽。
摸上去硬硬的,应当是常年习武的缘故。
他的小臂肌肉结实紧致、线条分明。
直蔓延进明黄亵衣覆盖着的肘弯里去。
不知为何金枝又想起那个荒唐的梦境。
梦境里官家就是用这般紧实的小臂单手抱着她坐在床榻边。
腰间能清晰感知到他灼热的温度。
金枝脸上飞起两抹红。
**
今天不知金枝怎么回事。
抹起药膏来磨磨蹭蹭。
小小一块伤口,她抹着药膏来来回回,左右不肯放手。
抹了好久。
朔绛觉得奇怪。
他稍微觑了金枝一眼。
就见她面带桃花,双眼迷离。
这是在走神想什么呢?
难道是在想白日里提及的那位白大人?
朔绛忽得心里又酸又苦。
日后金枝所嫁的夫君受了伤,她也会这么温柔地给她夫君抹药吧?
那是当然。
朔绛很快便想到了这一点。
非但如此。
她不但会给他抹药,还会笑着与他一起吃饭,给他夹菜,叮嘱他多穿点。
甚至,还会扯着他衣袖撒娇。
甚至,还会像上次落水时一样抱着他的腰不撒手。
甚至,还会像那晚一样,杏眼蒙雾妩媚含羞撒娇痴缠。
甚至,还会……
朔绛眸中染上一丝风霜。
万箭穿心。
他觉得自己心口疼得厉害。
**
内殿两人就这样各自在各自的幻想中站立了许久。
直到外头打更太监的报时声响起。
两人才如梦初醒。
金枝清醒过来:“官家,药膏抹好了。”
朔绛淡淡“嗯”了一声。
两人周身都萦绕着奇怪的氛围。
金枝先觉得有些尴尬,便搭话:“官家在练字么?”
朔绛回过神来。
他扫视了桌面一眼:“是。”
“你要练吗?”
“我?”金枝反问。
两人都想起六年前朔绛教金枝写字的时候。
那时买不起笔墨,常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等稍微会写了才敢在宣纸上书写。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双方都想起了过去。
金枝便笑着握起了毛笔:“好。”
她不知道该在纸上写什么好,便写了个“金枝”。
朔绛瞧着她的字体,有些意外:“你写的一手簪花小楷。”
饶是他这般挑剔的人都不得不赞叹金枝的字迹工整。
金枝也很得意:“谁叫我有些读书习字的天赋在身上呢。”
朔绛:……
金枝写了两字之后又想起一事:“这簪花小楷是崔大家教我的,不过我更喜欢写隶书。”
“隶书?”朔绛有些惊讶。
隶书浑厚,寻常年青学子喜欢习隶隶书的少。
金枝点点头在纸上写了两下,可隶书她写不好:“瞧着就有一股子肃穆庄严劲,活像是老大。”
可以,这像是金枝的想法。
朔绛宽和笑,眉宇间尽是纵容:“好,我来教你。”
金枝握好毛笔,他将手伸过去指点她:“行笔要稳,走字流畅。”
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她的手背。
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电石火光。
两人都从那一刻感受到了火燎般的快感。
朔绛退后一步。
他悄悄吸了一口气控制自己:“你试着写写自己的名字。”
果然再指点之后金枝落笔已经比自己写的隶书要好看些。
金枝来了兴致,便在纸上写含有自己名字的诗句:“
枝枝相覆盖,夜夜相交通。”
这是《孔雀东南飞》里的诗句。
可是两人都在想别的。
枝枝。
朔绛想起她哭着撒娇,鼻头都是淡淡的海棠花瓣红:“不要叫我金枝,叫我枝枝。”
他耳根子刷一下就红了。
满心都是她又娇又柔的语调,滑腻水泞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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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滴打卡】
【脑补得挺多了】
-完-
第69章
◎三更◎
金枝写完之后也才想起,自己的梦境里朔绛曾暗哑着嗓子哄她:“枝枝莫怕。”
他的下巴笔挺硬朗,鼻梁挺直高耸,整个人最温和不过。
可偏偏在哄她时眼中带了一抹霸道。
像是鹰隼,又像是雪狼,毫不犹豫攻城略地,凶狠而蛮戾。
他在梦里时而温柔时而凶狠。
叫金枝时不时就会想起。
金枝也有些慌了。
她忙写下一句有自己名字的诗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
不对不对。
下一首:“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
不对不对。
下一首。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
不对不对。
爹娘怎么给自己起的名字啊?
怎么这句句字字都跟情诗割舍不掉了???
她慌得有些手抖,墨汁从毛笔尖滴落。
“吧嗒”一声。
在宣纸上落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圆点。
最后还是朔绛将毛笔接了过去,在纸上写下:
“应似园中桃李树,花落随风子在枝①。”
果然还是官家博学。
金枝心服口服。
园中桃李盛开,纵然繁花被清风吹落,也有万千果实仍在枝头。
朔绛心里想:这也是个好寓意。
他将毛笔递给金枝:“来,你接着写。”
金枝接过毛笔。
朔绛轻轻念:“朔气传金柝。”
嗯?
这是官家的姓氏。
金枝不敢写朔字。
她只写了后面四个字。
谁知官家道:“你写吧,无妨。今夜只有以字会友,没有君臣。”
金枝便哆哆嗦嗦写了“朔”字,不过到底还是怕死,只留了一点。
朔绛失笑,不再勉强她。
他又叫金枝写绛:“你知道绛是什么意思么?”
“《释名》:绛,工也,然之难得色,以得色为工。”
金枝照旧不敢写全,留着“绛”字的最后一竖没有写。
不知为何朔绛忽得想跟金枝说说话:
“绛色是天下颜色最正,父亲给我起这个名字,原指望我成为一个正直端方之人。”
朔绛失笑,唇角泛起一丝自嘲:“不成想我成了个乱臣贼子。”
“不是!”金枝出声。
“什么?”
朔绛虽然不在乎世人如何品评自己,可他想听金枝如何评价自己。
“那狗皇帝杀了朔家满门,官家报仇理所当然。何况他治下百姓妻离子散,官员昏聩贪污,还是官家肃清革除了这些弊端。”
朔绛唇角微微翘起。
他素来不爱听人吹捧,可不知为何听金枝这么说自己心里有些高兴。
金枝写了两个字,忽得生了促狭之心:“官家,这两字到底怎么写,我不会。”
果然纸上“朔绛”二字都缺了笔画,瞧着不对。
或许是夜里的氛围太奇妙。
或许是金枝的杏眼又有些迷蒙。
或许是他今夜里多了一丝醉意。
又或许是金枝的手抖得厉害。
朔绛忽得生了勇气。
伸出手去扶起她的手,将“朔”字那一点点了上去。
她的手又软又绵,朔绛握上去只觉滑腻而细嫩。
金枝轻轻颤抖了起来。
她没有抗拒。
也没有反感。
似乎在自己心里就在等着那一握一样。
朔绛鼓起勇气,又带着她的手将“绛”那一竖下拉到底。
全天下只有你可以写。
只有你。
“滴答。”铜漏响了一声。
朔绛如梦初醒。
他犯了弥天大错。
他吸了一口气,倒退一步:“是我不好。”
金枝心里冷了下来,她摇摇头:“是我的错。”
她跑了出去。
金枝往司珍所去瞧蔡狗子。
他正搬运檀木柱,累得鼻尖上一层汗。
“这可是好东西,今年官家还用了一根呢。”
金枝听着好笑:“官家要这个有何用?”
蔡狗子嘀咕:“好像是拿来雕刻练手。”
金枝忽得住了脚步,她想起七夕那天收到过的来历不明的磨喝乐。
她心里升起模糊的期望。
又问蔡狗子:“官家到底雕刻的是何物啊?”
“那我可不知道。”蔡狗子擦擦汗,捧着一杯茶水咕嘟咕嘟大口喝起来。
“那你帮我问问成不成?”金枝少有这般死皮赖脸。
蔡狗子虽不明就里,却也转身去屋里问老师傅。
金枝站在初冬的烈阳下,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一会功夫,她攥着的手里就出了一层汗。
不知为何,只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砰”的跳动。
蔡狗子很快去而复返:“他说,官家刻的是是个磨喝乐呢。”
虽然已经猜测到了是这个答案,
金枝的心却仍旧剧烈跳动起来。
想起那天夜里的躁动,她忽得脸红了。
**
金枝忽得发现自己的耳朵变灵敏了。
一群宫娥坐在一起嬉闹闲聊,只要有人提起官家,她一定会立刻听到。
装作起身去喝水,去拿点心,不往闲聊的人群里凑,
可是耳朵却不由自主竖得老高,单等着听宫娥们说起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官家每次下朝回宫的时候,她都会借口有事,提前出宫绕到远远的卿宁阁,
从那里远远望官家一眼。
看见那角明黄色的龙袍出现在视野里才会心情振作。
等到官家身影进了福宁宫她才施施然从卿宁阁走下来。
脸上又烫又红,一个人从漫长的宫道里轻松愉快走过。
冰雪冷元子、杏片糕、梅子酥、香糖果子、荔枝馅儿团球被她舍不得吃掉,寻了一堆雨过天青色瓷瓶,整整齐齐放满满罐。
他的名字叫绛,金枝的衣饰发簪上便没有任何一丝红色。
在寻常器物用度上也坚决杜绝任何红色。
只有在无人的时候。
她在宫里穿行时,会趁着四下无人,悄悄将手伸过去。
指尖划过绛红色的宫墙。
宫墙浓烈的大红色沾染在她的指尖。
天空湛蓝如海子,阳光明媚如水倾斜头顶,她边走边划过绛红色的宫墙,心里像是藏着一堆白鸽。
随时会从胸腔里快乐得飞出来。
却又被她密密实实藏拢在心里。
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快乐。
**
可是却也不敢再去官家跟前值夜了。
甚至在门栓提出时坚决拒绝。
门栓似乎有些了然:“也是,金娘子是想好治治磨牙的毛病再值夜吧?”
什么?
我?!!!
磨牙?
我磨牙?
金枝不可思议瞧着门栓。
门栓是个愣头青,傻傻道:“上回您去官家屋里值夜,那个吵啊,我都怕官家怪罪下来。提心吊胆了半响呢。”
后来官家没怪罪,他便也忘了这事。
!!!
金枝脸先是红了,再是白了。
最后人都傻了。
“金娘子?您无事吧?”门栓见金枝目光直勾勾的,忙问。
金枝摇摇头,哀嚎一声。
啊!
磨牙?
她?
在官家跟前磨牙?
她不死心,又去寻虹霓云岚两个。
如今金枝是尚宫独处一屋,不过原先曾与虹霓云岚一起住过。
虹霓当即点头:“是啊金尚宫,我每夜里都拿棉花塞耳朵呢。”
“那,那你怎的从来没说过?”金枝听见自己的声音哆哆嗦嗦。
虹霓不好意思吐吐舌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啊,难道我说了您就不磨吗?”
“对啊,这又不像打鼾,能用纸条塞鼻孔来治,总不能在嘴里塞个毛巾睡吧。”云岚也甚为理解。
她也好奇:“金娘子,这么多年,您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毛病吗?”
当然不知道啊。
金枝儿时没有这毛病,后来成为孤儿寄人篱下,独自住一间房,谁来听她磨牙?
后来。
后来倒是朔绛在她屋外住过一段时间。
再后来她进了宫,值夜过。
啊!
难道六年前朔绛就知道她磨牙?
金枝吓得一激灵。
她顾不上回话,忙起身往外跑。
“金娘子,您去哪儿啊?”
“去太医院!!!”
作者有话说:
应似园中桃李树,花落随风子在枝①。本章引用诗句都是古人诗句。
郜嬷嬷:花落随风子在枝,明白了,早生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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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啥时候能发现女主已经动心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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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滴打卡】
【滴滴滴打卡】
【嗯嗯,早生贵子】
-完-
第70章
◎二合一◎
太医院的太医倒很和蔼。
给金枝望闻问切了一番。
而后温和道:“这磨牙之事有三种缘故:或是牙口不齐,颌骨对不上,或是思虑过重,或是体内有虫。”
金枝迟疑:“儿时奶娘丫鬟都未说过我有这毛病,后来才有的。”
太医瞧了瞧金枝颌骨:“金尚宫牙齿整齐,颌面工整,不像是第一种缘故,面色红润,也不像是有虫。”
他老人家推断了一番:“金尚宫在宫里责任重大,自然有些压力,这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而在夜里也会负重前行一般,磨牙不止。”
?这样吗?
太医道:“实不相瞒,本官家里便有这毛病,平日里还好,一遇上什么疑难杂症,或是家里着急用钱,精神上一吃力,这晚上必定会磨牙。”
“可。可我没进宫前就这样啊!”
金枝话说出口立刻想明白了,她一直都有巨大的压力。
幼时家庭颠覆,继父和弟弟被锁链套走,娘亲和妹妹被充为官奴。
她一直着急赚钱。
每日白天里想尽各种挣钱的门道,晚上入睡前也在盘算此事,唯有将攒来的钱袋子晃晃,听听里面的钱币叮当作响她的焦虑才能缓解。
金枝便点头承认:“您说的对。我的确是思虑过重。”
太医便给她开了些方子。
因着福宁宫不能炖中药,金枝便将药放在蔡狗子处熬炖,喝了两天。
蔡狗子也纳闷:“您身子怎么不舒服了?怎的天天喝药?”
金枝不能说,前几天喝的是防思春的药,这几天又喝治磨牙的药,她含糊道:“身子有些不大舒坦。”
喝了两天药,她便想瞧瞧效果,寻了虹霓云岚与自己同住。
果然她们第二天纳闷:“金娘子,您怎的不磨牙了?”
“喝药喝好的!”
她喜滋滋去感激太医,太医也很高兴:“尚宫凡事看开些,莫要将自己逼上了绝路。”
不过他有点疑惑:这药自己吃要吃一个月才见效,怎的金娘子喝了两幅就好了?
其实他不知道,如今金枝家里负担一扫而空,宫里又拿着俸禄,欠朔绛的五千两又还了,便是不吃药也不再磨牙了。
金枝又找云岚虹霓她们同住了两天,确定自己真的不打鼾了之后才自告奋勇要去守夜。
朔绛进了内殿见到的人便是金枝。
他挑了挑眉。
如今内殿来服侍过夜的全被他换成了小内侍,再无宫娥服侍,金枝也算不上是替交好的宫娥帮忙。
那她主动要来,只有一个可能……
朔绛的心跳了一跳。
自打上次两人深夜里写字金枝落荒而逃,他们就没有怎么见过面。
怎的金枝又出现在这里?
他耳尖红了一抹,却佯装镇定:“我自己来便是。”
照例他自己解开扣子,上了床榻。
金枝给他落下帷帐。
她心里美滋滋:嘿,就让官家瞧瞧什么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金枝也将胳膊搭到了床沿,闭着眼睛打盹。
她心里自在轻松,不多时便睡着了。
可是朔绛却,失眠了……
他竖着耳朵想听金枝磨牙,
可是金枝睡得悄无声息。
莫不是在装睡?
朔绛心里狐疑。
为何装睡?
他心里翻过来覆过去的思虑,却总是寻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解释。
朔绛连动都不敢动,生怕被金枝察觉。
直到他侧耳倾听金枝的呼吸声。
平稳踏实,看来是真睡着了。
朔绛这才放下心来。
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金枝怎的不磨牙了?
莫非是身子不大好?
第二天下朝回来朔绛顾不上回宫便急冲冲召见了太医。
太医院的医正被召来时正一头雾水。
官家年富力强,从不使唤太医,如今唤他们来是为着何意?
就听官家询问:“这一向磨牙之人忽得不磨牙了,可有什么说法?”
医正有些疑惑,前两天福宁宫的尚宫还问过自己磨牙之事,莫非这福宁宫上下跟磨牙计较上了?
他沉吟:“官家,这磨牙之症有多种原因,若是没有治忽得好了,只有一种缘故,便是从前的思虑之事都放下了。”
思虑之事都放下了?
朔绛神色晦暗。
他何等聪明,一下便想通了其中关窍:先是为家人担忧,后又惦记着还给自己五千两。
如今钱攒够了,家人无忧,自然不再磨牙了。
他挥挥手:“你下去吧。”
太医退下,朔绛盯着窗外光秃秃的玉兰树,有些自责。
他在金枝身边这么久,只当她磨牙是个性如此,却不知她背后有巨大的思虑和艰辛。
口口声声说喜欢,却没有关心她的身体康健,也没有在乎她的思虑重重,像个薄情的傻瓜一样只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只一味感动自己的付出,却从未考虑过对方真心需要什么。
最后只是感动自己罢了。
这样的心悦,当真是廉价。
不过一瞬朔绛便下了决心:“来人,摆驾去宗学。”
宗学是皇家族学,朔家被屠了满门,是以如今里面是些朔家旁系,还有官家母舅慕家的一些子弟并一些王侯子弟。
宗学里正授课,朔绛示意手下人不要惊动,站在窗外瞧过去。
他一眼就认出了卫石。
他与金枝一样都是绝色美人,都长着一对杏眼。
不过金枝要多些爽朗,卫石要多些沉静。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卫石从小就在牢狱里长大,历经世间风雨。
好在他经过这么多瞧着面相和善,是个宽和中正的。
里头的夫子正在讲授《孟子》,提到某处,提点起卫石来提问。
卫石不慌不忙站起来,回答得有条不紊。
夫子显然极为器重这个学生,赞赏地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只不过宗学里其余人便没有这么好运气了。
连叫几个都答非所问。
有人便挤眉弄眼,趁着夫子回过头去,用纸条团起来扔卫石后脑勺。
官家的脸色阴沉起来。
身边跟着的侍卫内侍们在心底替那些子弟们攥把汗。
卫石却岿然不动,只安心看书。
是个心性坚定的,朔绛在心里赞许。
他咳嗽一声,示意内侍通禀。
内侍大声通禀:“官家驾到!”
里头的人跪下来恭迎官家。
朔绛进门,将夫子先扶了起来:“这里是学堂,没有君臣。只有师徒。”
他姿态做得谦卑,为的就是让学堂里的子弟们尊师重道。
官家来访,学子们眼里多了一抹欣喜。
能在官家面前留个好名声,可是求之不得之事。
于是纷纷挺胸抬头,务必要将官家瞧到自己。
官家却出了一题:“这孟子里惠民之术为何?答对者可得玉如意赏赐。”
卫石第一个作答。他侃侃而谈,自信从容。
而后几个宗室子弟也答了上来。
朔绛颔首,示意手下将玉如意发下去。
到卫石时他却道:“官家,臣可否以玉如意换个赏赐?”
“噢?你想要什么?”朔绛起了好奇。
金枝的弟弟会想要什么呢?莫非是要将玉如意抵成金银?
他被这念头惹得忍俊不禁。
又很快惊觉,自己竟然总是神不知鬼不觉想起金枝。
卫石拱手:“臣想要跟官家讨个列身行伍的机会。”
?
其余学子们面面相觑,谁能想到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卫石不讨要金钱地位,却要去参军?
那有什么好的?战场上风霜雨打,还有阵亡的可能。
这小子是疯了不成?
朔绛眼中多了一抹认真:“你为何如此想?”
答案早在卫石心里翻腾多日:“臣读史书万卷,只见百姓哭,如今女真嚣张跋扈,生灵涂炭,臣愿弃万卷书只身投往战场上去。”
“好!”朔绛颔首,“是个好儿郎!”
他示意内侍赏赐下去:“这名儿郎是个有志气的,赐羽林卫职,只不过……”
他想起苏三娘心心念念想让儿子读书的事:“你每日半天还要来宗学里读书,可否?”
卫石毫不犹豫:“臣遵旨!”
等官家从宗学出来,宗学里的学子们都沸腾了。
官家居然来这里召对,还给了相应的赏赐,最大的赏赐居然还赏上去了羽林卫的官职!
要知道羽林卫是官家亲军,负责着皇宫大内的护卫。
里面随随便便一个小卒放到地方上便可统帅千人。
这么年轻的就升至羽林卫,只怕今后还有无限前途呢。
他们羡慕不已,人人都羡慕卫石这小子的好运气。
只不过他自己第一个站出来奏对,又自己主动要求去参军的,并不是人人都有他的魄力。
何况这次官家来宗学还赏赐了其余几个人,并不是只赏赐了卫石一人。
卫石得到的赏赐固然独一份,可其他人也有自己的赏赐,大家都想的是以后官家来宗学要好好表现,是以也没有去额外嫉妒卫石。
还有卫石的几位好友站出来问他:“你小子怎的要去沙场?还好官家没应诺,只给你个宫中轻松的差事。”
卫石攥着手里的书本,攥得手骨发白:“我是真的想去战场的。”
金枝知道这消息后也高兴坏了。
她特意在朔绛画画空闲时抱了一瓶红梅进去。
“多谢官家。”
“嗯?”朔绛将手里的笔停下,疑惑瞧着她。
金枝喜滋滋:“官家昨天去官家赏赐了个羽林卫的职位,那人正好是我弟弟!”
朔绛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你弟弟。”
他甚为欣赏:“那小子读书机敏,对答如流,又有沙场杀敌的志向,是个好苗子。所以我放到羽林卫让他历练历练。”
说起来顺理成章,轻描淡写,没有任何邀功。
金枝听得甚为高兴:“还要感激官家慧眼识人!更要感激官家没有真听那混小子的让他去战场!”
朔绛听得眼中闪过一抹笑意。自然是不能叫他去沙场,否则苏三娘和金枝该当多牵挂?
他当时急中生智才想起了羽林卫,又是在军营满足小儿郎们热血沸腾要从军的心愿,又安安全全不让他远赴边疆。
心里得意,嘴上却要问:“噢?这是为何?”
金枝摆弄梅瓶里的梅花,边念叨:“那小子从岭南回来路上正赶上天下大乱,他瞧见了世间不平便总想投军。”
等回家时他才说,要不是惦记着家人早就投奔了外头的行伍。
“投军哪有那么好的?他可是一开始连个猪都不敢杀!偏他老惦记着,读书也是被我娘哭着逼着来读的。”金枝摇摇头,“多谢官家叫那混小子留在京里,不然我娘得哭瞎了眼去!”
朔绛点头,不过又劝了金枝两句:“我上场杀敌前也是连猪都不敢杀,倒也不影响日后统率三军。若他真有投军的志向,死拘着他读书也不成。”
“那小子没有读书的天分,全靠认真温书才行。我娘想让他考状元,我估计不行。”金枝摇摇头。
她忽得提起了一件颇为感兴趣的事:“官家,您是如何统率三军的?”
毕竟官家从前连个羊都舍不得宰,养回家还给取名金豆。
朔绛住了笔。
许多往事纷至沓来:侯府满门的鲜血、逃亡路途上追杀他的铁骑、第一次举起军刀时的坚定。
他收敛了笑容,轻描淡写道:“比旁人杀的人多,自然就受了旁人的敬意,日子久了也便收拢了一批人在身边。”
“那官家肯定很难吧?”金枝有些同情。
她也曾经从一无所有中挣扎着爬起过,自然能理解那种身处绝境只能靠自己咬牙爬起来的境况。
朔绛一顿。
这一路走来别人或倾慕他的能力,或惊叹于他的手段,或垂涎于他的权势,可第一次有个人心疼他的不易。
即使他已经爱金枝极深,却还是再次被她戳中。
他瞧着金枝明澈双眼,唇角上扬:“不难。”
每次困境时我心里都会不由自主想起你。
那便一点都不难了。
**
金枝觉得最近真是财运旺旺。
先是弟弟有了官职,得了一份俸禄,从此他上学的开支便没有了。
而后是苏三娘写信进来,说肉铺里得了一副官家手写的招牌。
敲锣打鼓迎了进来后,肉铺的生意登时变得更好。
她不得不又雇了两个伙计,还又开了一家分店。
金枝拿着信一下子开心了不少。
肉铺是家里的生计来源,如今弟弟已经自立,妹妹又要出嫁,她还领着一份俸禄。
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
朔绛在窗下看书,翻页的瞬间他抬起头来,瞥了对面屋檐下的金枝一眼。
金枝正安排宫里的杂务,可她眉飞色舞,眼神中带着耀人的光彩,看来是真的高兴。
不知道说到什么,她对着几个小宫娥笑了起来。
眉目舒展,巧笑嫣然。
朔绛目光回到书页上,他对着书页也浮现出了笑意。
第二天金枝就来谢官家,她还端着一碟子荔枝馅儿团球:“上回见官家爱吃这个,我便自己做了些。”
御膳房的司膳们得了官家的令终于研究出了这道糕点。
因此御膳房里有不少这道糕点的原料,金枝便讨了些自己做了过来。
朔绛失笑。
原来她以为自己爱吃这道点心么?
他一迟疑,金枝瞧了出来:“官家不爱吃么?”
朔绛摇摇头:“不,爱吃。”
她爱吃,他便爱吃。
金枝便喜滋滋将点心呈上来:“多谢官家为我家肉铺题写牌匾。”
她心里还怀着一些小女儿的心思,为什么后宫那么多女官,官家不替别人写呢?!
肯定是官家待她也比旁人要好一点!
哪怕是一点点,都足够让她窃喜。
朔绛轻描淡写:“不过是顺手写的。”
金枝却不气馁。
她将点心银叉递给官家:“这里一碟是我做的,一碟是御膳房做的。”
她生了促狭之心:“官家,您尝尝,谁做的好吃?”
朔绛慢慢品尝。
一碟青色盘子甜淡适中,还有淡淡荔枝香气,
一碟子粉盘子糖似乎放多了,有点甜腻腻的。
他毫不犹豫指着粉盘子:“这碟更合我的口味。”
是吗?金枝笑逐颜开。
那可是她做的。
只不过她不说,只是喜孜孜笑。
朔绛也不点破。
坐在窗下,一口接着一口,将那碟子荔枝馅儿团球,尽数吃光。
原来官家喜欢吃糖重点的吗?
金枝看在心里。
她决定以后给官家做点心,都要多放糖!
过几天进入腊月。
这日午后,朔绛唤来金枝:“今日可有空陪朕去七宝阁一趟?”
“好。”金枝应下,不过要做什么呢?
朔绛瞧出了她的疑问,淡淡道:“陪朕给太后娘娘挑拣件过年的贺礼,挑得好有赏。”
王德宝在旁听见了,垂眉敛目不吭声。
啧啧,说什么挑得好便奖你。
官家的私库里就是闭着眼睛都能挑到好东西,
不过是寻个由头给金娘子送东西罢了。
官家真是太过宠着金娘子了,却又不封赏个封号宠幸了她。
当真是看不懂。
不过金娘子人不错,王德宝这些天是着实被金娘子人品所折服了的。
原本稳重端正的他都忍不住私下里提点金娘子一句:“那里是官家私库。”
官家私库?
啊天子放钱的地方,那得多金碧辉煌啊!
金枝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噗通噗通剧烈跳动,似乎比那天朔绛覆盖她的手背教她写字那时还要激动。
一定是架子上堆满了金条银块,不小心撞到,便有金银叮叮当当掉落,还有无数珍宝闪着璀璨的光泽,吸引着诸人的目光。
她咽了咽口水。
谨小慎微跟在朔绛身边。
进了七宝阁,左右皆被屏退。
并没有金枝想象中金银满坑的场景,
殿内整整齐齐陈列着十几个顶天立地的檀木架子,架子上摆设着一个个木盒子。
有些过于庞大的便用丝绸盖着。
朔绛递过一本图册:“你挑挑。”
哦原来有钱人都是这般清点自己的财宝,金枝恍然大悟。
她接过册子,只见上面是工笔写实所画的各色珍宝,旁边还有编号。
金枝长了见识:“这法子好,倒整齐有序。”
金枝挑来选去。
“咳咳。”库房里虽然日日打扫,可有也灰尘从高处掸落,金枝被呛到了。
朔绛忙出身传唤:“来人,送茶水进来。”
立刻有小黄门端上茶水,朔绛接过茶杯,小心递到金枝嘴边。
金枝呛着了难受,先喝为敬。
可等一口气下去忽得反应过来,她适才就着官家的手喝茶了!!!
啊!!!
那茶水似乎格外甜呢!
虽然心里不但劝说自己:官家是因着看自己手里捧着账册无手拿杯子才端茶给自己喝的。
可是心里甜得要死。
原因是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最后官家给自己喂水了!!!
她两颊绯红,轻咳一声做正事:“既然是要给太后娘娘,那么自然要意头好。”
她挑了个南极翁贺寿的玉雕。
“这个可好?”
有些忐忑,也不知这个合不合官家的心意。
她先前与官家生活过一段时间,自然知道他出身不俗的缘故品味也极为高洁,担心官家会觉得俗气而不喜。
“这个甚好。”朔绛点点头,将账册交给她,“喜欢什么自己挑个。”
什么?我真的可以自己挑?
朔绛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温和笑笑,像是在鼓励她。
金枝像个小老鼠,这个太贵,那个又太重不好变卖,朔绛被她的谨慎惹得好笑。
他叮嘱金枝:“随便挑,莫要瞧中价格,就随着自己心意喜欢。”
“嗯!”金枝埋首账册,眼睛都拔不出来,“这画册画得栩栩如生,跟真的一样!”
朔绛顺当当接口:“既喜欢便叫画师也给你画一份,等以后你的……”
等以后你的皇后私库也这么整理。
话说了一半他忽得想起来金枝不想嫁进宫里。
他生生将话咽下去,改口:“等以后你的库房也可这么整理。”
“我可没有那么大库房。”金枝啧啧了两句便继续翻看册页。
朔绛长身玉立,站在初冬的暖阳里不说话。
他早就盘算好了,等金枝修撰完书籍便给她赐个封号,食邑三百户。
有了封地和产出金枝这一辈子便可安然过富足舒心的日子。
若是金枝日后改了心意要嫁给他,那便将苏三娘先封为郡夫人。
三品以上官员的母亲可为郡夫人,金枝弟弟若是有才干做到三品自然不愁,若是做不到便给个闲散鸿胪卿的官职做着。
至于金枝早死的父亲就给追封个太尉,
日后再追封个齐国公,苏三娘封为齐国夫人。
实在不行就抬举金枝的妹夫,
要是都抬不起来也不是不可以抬举游飞尘,那厮算金枝半个娘家人。
她的孩子一出生便要封为太子,选几个士林领袖做太子少傅。
这样就算他日后鬼迷心窍犯了什么糊涂,
金枝有个做太子的儿子,有崔家的支持,有士林做依傍,还有游飞尘的兵权在手,也能立得起来将他废了。
金枝笨手笨脚,差点打翻一个小件的檀木盒。
“当”一声。
朔绛才回过神来。
他这才惊觉适才自己胡思乱想了那么多。
竟连怎么帮金枝做武后都盘算得一清二楚。
他先前读史书觉得有位皇帝真够糊涂,作为皇帝岂能将朝政大权交给妻子代为处理?
可直到轮到他自己才明白,命都可以给。
作者有话说:
金枝:嘿嘿,官家喂的水就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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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71章
◎一更◎
金枝从里头挑了个好看的白玉手镯。
温润内敛,散发着温柔的光。
朔绛有些奇怪:“你不是喜欢翡翠吗?还说过同样的价钱翡翠还带了个色。”
金枝喜欢翡翠没错。
可是官家喜欢白玉啊!
金枝这些天近身服侍,自然看到官家的发簪、禁步、腰带大都选用的是白玉。
崔大家说过“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君子如玉,触手也温。
官家喜欢佩玉,一定是因为白玉便如温润君子一样。
所以金枝决定将自己的喜好向官家靠拢靠拢。
她咳嗽一声,煞有其事:“如今我喜欢白玉了,官家您瞧,这玉质好润好润,像一汪凝固了的猪油!”
白玉,猪油。
朔绛一头雾水。
不过金枝喜欢就好。
他又问:“你不要再挑一枚翡翠与原先那白玉的镯子配一对么?”
金枝摇头:“官家奖我礼物我已经足够高兴,不用官家再破费了。”
她盘算好了,官家送了她一枚翡翠玉镯。
今天她再从官家这里拿一枚白玉玉镯。
正好凑一对。
翡翠的是她,白玉的就是官家,嘿嘿。
她回屋后便将那白玉手镯取出来,与翡翠手镯并排放在首饰盒里。
越看越欢喜。
想了想,又将两枚镯子都用红布包了起来。
而后珍而重之收在了木盒深处。
像她隐秘的心事一样。
**
福宁宫里伺候的人大都是楚国王宫里的旧人。
有时诸人闲聊时金枝便知道了不少官家儿时的事情:
官家自小并不是如现在这般端方受礼,他儿时如老侯爷一般,喜欢翻墙爬树。
将个楚地王宫搅得天翻地覆。
甚至还跟着王府里的部曲学练拳脚功夫。
后来四五岁时硬是被老侯爷逼着改了性子。
侯夫人哭着送儿子去书院,再回来时儿子已经出口成章举止有礼了。
官家十几岁时就瞒着家里去考了科举,
还是报喜讨赏的人敲锣打鼓到了府上,侯府上下才知道世子中了探花郎。
据说中探花郎那天昭平帝姬就瞧中了官家。
官家每次休沐回府上探望家人都要带好多礼物:老太君爱吃绵软点心、侯夫人喜欢文人字画、侯爷独爱各种兵器。
老太君的拐杖用旧了,他就自己请人做了个紫檀木的。
真是个体贴孝顺的好孩子。
金枝站在闲聊的人群外纳鞋底,可耳朵却竖得老高。
一丝不落都停在了耳朵里。
她认识官家时他是个古板的书呆子,却没想到他曾经有过许多那么有趣的往事。
原先对官家那些星星点点的认知一下子变多了,如四月北方枝头初绽的洋槐树芽,一开始只是零星几点嫩绿,一不留神发现时就已经蓬勃了整个春天。
这里面金枝最兴趣的当然是官家的情史!!!
官家生的好,能文能武,如今还孤身一人,便常有小宫娥们凑在一起议论官家。
说官家少年时在外地书院读书,又终年苦读,身边只有个小书童。
还听说官家做世子时身边服侍的都是小厮内侍,连个丫鬟侍妾都没有。
做了探花郎之后侯爷又有意将他与昭平帝姬凑对。
便虹霓几个小宫娥议论:“听说昭平帝姬极为霸道,官家当年还是世子时出入宫廷跟个小宫娥多说句话,那小宫娥便被昭平帝姬活活打死了。”
“对啊!就因着她这般霸道,官家身边才没个明面的仰慕者。”踏歌语气几位肯定。
“你们说,官家心里有喜欢的人么?”上霜问。
“说不定是书院里先生的女儿,或者是同窗的妹妹,要么是女扮男装的同窗。”桃花断定。
别人就笑她:“话本子看多了。”
桃花不服气:“那难道是昭平帝姬?”
“你怎的不知是昭平帝姬?”虹霓啧啧,“飞扬跋扈的帝姬与温润如玉隐忍包容她的贵公子青梅竹马,奈何一朝之间两人变为世仇,贵公子转而成为皇帝,悄悄禁锢了跋扈帝姬,原先耀武扬威的帝姬变身小猫,只能忍辱负重在皇帝身下挠爪子,啧啧,这话本子市面上哪里有卖的?”
“我也想看!”思乡举起手。
被紫烟轻拍她手一巴掌:“你到底是谁那边的!”
思乡委委屈屈:“哪个带劲我站哪边。”
不能说是毫无原则吧,但也算得上是随风摇摆了。
欲行要理智得多:“昭平帝姬早就婚嫁了,你们也太疯魔了些。”
“对啊,侯府出事时她二话不说就另嫁他人,这也算不上是有情有义吧?”
“可官家登基后也没抓捕她啊。”虹霓委委屈屈。
欲行摇头:“那是因着她嫁给了荀家后人。”
荀家不是世家却胜似世家,自古以来荀圣的地位便超然世间,他家子弟从不参与政事,只专心做学问。
是以帝王们都不会动荀家。
虹霓还不放弃:“或许有人就喜欢人妇呢,别有风情。”
不知为何金枝的心里有些微妙。
她咳嗽一声,从树后站出来:“王总管找人呢。”
宫娥女官们忙得一哄而散。
金枝站在原地有些奇怪,自己这些天举止有些反常,看来那清心败火的药不能停。
**
过两天她在藏书阁见到了一位熟悉的人。
“红绫!”
当初朔绛收了红妈妈的女儿红绫为徒弟,之后几年她便常来金枝这里走动。
她因着一手点茶的技艺在歌楼舞榭寻了一碗安生饭。
红绫如今十几岁年纪,梳了整齐的双丫髻,见到金枝亦是激动:“金娘子。”
接着便将自己为何来此的缘由说个分明:
“官家派了人去接我进宫,说当初既然定了师徒之谊,便是他的徒弟,叫我过来帮着您编撰书籍。”
金枝忍不住往后看:“官家呢?”
红绫回:“官家在忙,与我说了几句话就叫人带我过来。”
金枝心头掠过一丝怅然。
原来今天看不到他了。
她当然知道近日朔绛在忙,吐蕃进贡、潮州地动、詹州舞弊,偌大一个帝国的运转都依赖仰仗他。
他自然不会时时就让她看见。
可金枝就是莫名其妙的想念他。
不知为何明明天天见面,却总想再多见见。
没想到还是见到了官家。
金枝下午因着来了葵水,觉得头晕,歇了假躺在宫里。
不多时门栓便着人来问。
金枝其实是身子上有些不适,但这话不好跟旁人说,便含含糊糊道:“无事,只是着了凉。”
谁知过一会门栓居然叫了太医院的医正大人过来。
医正大人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娘子,怎的前些日子又是清火又是治磨牙的,
他问金枝:“如今金尚宫怎么又病了?”
金枝哭笑不得。
只好照实说:“自己只是来了葵水身子不适。”
医正大人一把脉便知:“那是无妨,喝些滋补的鸡汤便是。”
金枝有些不好意思。
旁边的虹霓笑话门栓:“门栓没见过阵仗,不知是什么大事要来劳顿尚宫。”
谁知门栓不服:“是官家听尚宫病了便火急火燎叫我去请太医。他正与接见吐蕃使节顾不上过来。”
原来是朔绛叮嘱了门栓请太医的么?
金枝脸有些发红。
随后一丝窃喜浮上心尖。
没想到晚上官家居然来了宫女住处。
他背着手,向是在饭后消食,走着走着却进了宫女住的院子。
王德宝心里了然。
还好这时候宫娥们都在外头忙碌无人在院里。王德宝便叫人将院门把守着。
金枝正百无聊赖看窗棂上倒映的树影。
忽得门帘一动,官家走了进来。
他身着常服,隽雅清俊。
金枝忙起身。
“且歇着。”官家忙示意她坐下,
又问金枝:“如今可好些了?”
金枝在床上欠起身子道:“无妨,谢谢官家体恤。”
朔绛点点头。
金枝闻见官家身上有淡淡酒味,便问:“官家可是喝酒了?”
朔绛先闻闻自己:“我已经换过了衣裳,不堤防还是被你闻出来了。”
金枝便捂嘴笑:“人喝酒久了,只怕头发扇骨都浸了酒味,一下就闻出来了。”
两人又说了两句闲话。
金枝便问:“官家是有什么事么?”
她虽然因着官家到来而窃喜,但官家肯定不会单单为着一介宫女的身体就屈尊纡贵来下人住处。
朔绛沉吟片刻,才想起一遭事:“听说凌正德要娶你妹妹,你可晓得?”
金枝点头:“自然是知道的。”
官家便道:“可要我帮你问问?”
金枝眼神里充满感激:“那敢情好!”
“那你便好好歇着。”朔绛这才转身,都走到门口了又住了脚步,“记得喝药。”
金枝“嗯”了一声,想起自己又不是生病,红了脸颊。
凌正德被传唤进官家起居的福宁宫,见堂前有个屏风,屏风后影影绰绰似又有人在背后。
他不敢直视,忙拜见官家。
天子看似闲闲叩击桌角:“近来宗室有几位女儿家,朕欲婚配给你,你可有哪位中意的?”
屏风后金枝张大了嘴。
官家说要唤凌正德来问问,她还当是要问问嫁娶纳吉之类的流程,怎的倒像是再考验他?
她不由得提起了心。
殊不知朔绛要想抬举金枝全家上下,这金枝妹夫自然是重中之重。
后来得知她想嫁给凌正德,朔绛倒松了口气,凌正德是他最信重的嫡系,护着大内安危的。
有这一门亲戚金枝日后是不愁了,他也好抬举提拔凌正德。
只不过朔绛只知道凌正德没有侍妾也不近女色,可并不确认他是不是个攀附高枝的。
是以有这么一问。
凌正德忙摇头:“臣……还请官家恕罪,臣倾慕一位叫玉叶的乐女,近日已经预备着去提亲了,只怕要让官家失望了。”
这凌正德还算可以,没有因着想娶宗室女而放弃玉叶。
金枝点点头。
朔绛也在心里颔首,忠诚于金枝妹妹,算是个良配。
他点点头:“既然你有安排那朕便不插手了。成婚时朕自有赏赐。”
凌正德口里谢恩,退了下去。
金枝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金枝:翡翠镯子是我,猪油一样的白玉镯是猪鱼,嘿嘿,完美。
虹霓:飞扬跋扈的帝姬与温润如玉隐忍包容她的贵公子青梅竹马,奈何一朝之间两人变为世仇,贵公子转而成为皇帝,悄悄禁锢了跋扈帝姬,原先耀武扬威的帝姬变身小猫,只能忍辱负重在皇帝身下挠爪子。
思乡:太太,饿饿,饭饭
可恶怎么还写不到两个表白心迹!急死我了!争取这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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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你也知道么,快让他们互剖心意啊喂!!!】
【大大你也知道么,快让他们互剖心意啊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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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看虹霓说的情节!大大,饿饿,饭饭】
-完-
第72章
◎沉冤得雪◎
“回官家的话,那位管事已经押解回京。”
朔绛面色一沉:“朕要亲自审问。”
胡管事被关在地牢里,很快就有狱卒打开牢门,两人挟持着他胳膊将他如个死物一样拖了出来。
地牢透不见光,到处漆黑一片为的就是攻心。
只有提刑处烛火闪烁,映照在刑具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只有不知何处水滴滴答的声音,越发阴森可怖。
胡管事不安缩了缩肩膀。
他抬起头,看见了坐在正中的官家。
“世子……”
“不,官家。”
眼前的世子穿着皇帝常服。虽然长相未变,却一点不像从前。
他神色冷淡,眉宇间万钧雷霆,已经不似从前少年时温润隽雅。
胡管事忙求饶:“官家,饶命啊……”
他知道这位世子心底善良柔软,说不定会饶他一命。
立刻就有侍卫将他嘴角塞上巾帕。
正中的官家浮上淡淡厉色,却仍轻描淡写:“不说是么?”
他挥了挥手。
立刻有人上前,“咔嚓”一声,胡管事还没反应过来,右腿膝盖骨传来一声脆响。
他不敢置信,试着挪动,才发现挪动不了。
软绵绵的右腿仍跪在脚下,却已经与他无关了。
胡管事“啊”了一声。
疼痛这才顺着神经传导进入大脑,他哭得鬼哭狼嚎。
这才知道原来那位世子早就不是原来的世子了。
他疼得满头大汗,等最疼痛的瞬间过去,他不敢隐瞒,立刻辩解:“小的,小的,哀帝身边的大太监寻过我,开了个我无法拒绝的高价,只让小的答应他一个请求。”
“高价,你妻儿父母的身契都在侯府手里?还能抵得过什么高价?”官家旁边一位侍卫出声。
管事忙跪答:“小的那时在外头寻了个小的,她花钱颇多,小的挪用了家里的账,眼看着年底盘账就要搂不住了……”
“遇到一个人,说是可以帮小的平账,又说只要小的帮忙将世子的踪迹告诉他便是。”
“小的心动,这才鼓动了夫人:说快到过年了,老夫人整日郁郁寡欢,不如想法子寻到世子,也让老夫人好好过个年不是?”
“侯爷出了京去外地驻守,收到世子回来的消息说不定也会赶回京中过年。”
“那时候市井里有人说看到过于官家同样年龄的男子,我接着线索便去寻,寻到一位屠夫娘子,她拿了钱说要给我线索。”
朔绛神色骤然,他攥紧了扶手,手骨捏得发白,牙关也紧紧咬住。
管事在疼痛的刺激下还在喋喋不休:“之后,我便将这线索卖给了哀帝……”
谁知官家对他后续所讲压根不感兴趣,他冷冷打断:“那屠夫娘子可知道什么?”
管事一愣。
他以为官家今日是来寻他治罪的,却不想他是来提审。
他眼珠子一转:“官家,若是小的说了,能饶恕小的免去一死吗?”
“不说是吗……"
官家微微抬起胳膊,轻轻挥了挥右手食指。
有侍卫过来,拿着数几十条雪白棉线搅入胡管事的腿骨断裂处,而后又悄无声息退却到了阴影深处。
宝座上的男人慢条斯理:“据说棉线与烂肉长在一起后会逐渐愈合进入皮肤,而后再扯出棉线,丝丝缕缕将刚长好的血肉撕开……”
他神色和缓,似乎在说什么让人愉悦的东西,胡管事一想到那情景,就打了个寒颤。
他屈服了:“回官家的话,那屠夫娘子什么都不懂,只是贪财。她就向我反复探听过世子回府后会不会被家人责打,
小的便说世子是侯府的独苗,家人见到他只有惊喜,哪里舍得责罚呢
于是她便不说什么。”
朔绛心口猛地一疼。
胡管事说着说着便想再拖一人下水:“官家,那屠夫娘子虽然不是主谋,可她见钱眼开也不是个善茬,臣还记得她的店铺名字……”
反正自己看着也没有什么好结局了,倒不如给这屠夫娘子也泼泼脏水。
可是官家已经不想听了。
他居然起身。
一步步走到了管事身边。
胡管事吓得哆嗦起来。
官家脸上并没有什么凶神恶煞的气息,可他身上带着一股杀气。
像雪原里追踪你的孤狼,只是安静打量着你,你便知死期将至。
果然官家拔出佩剑,手起刀落——
管事的伏在地上的右手小指被斩落在地。
管事哀嚎起来——
头顶传来冰凌一般冷峻的声音:“她到底是不是你的同党?”
“若不如实交代,便挨个手指头砍下来。”
管事疼得在地上打滚,边滚边哭“她不是,她不是!”
朔绛垂下头来。
所以金枝彻头彻尾是无辜的,她也是被管事蒙蔽而已。
自己还那么对过她,的确不该。
管事见官家住了动作,咬咬牙,又乞求:“从前小的在侯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官家高抬贵手。”
“你家祖辈给侯府效忠,侯府也给你祖辈养了老,侯府给你薪俸,并无任何亏欠之处。”
官家说完,转身就走。
他走出了行刑处,后面侍卫小跑跟上,一叠声请示:“官家,那管事?”
官家绷着脸挥一挥手。
侍卫心领神会,吩咐狱卒:“将那犯人杀了。”
天牢的光线明明暗暗,朔绛终于走了出来。
骤然阳光刺来,
习惯黑暗的眼睛有一丝刺痛。
朔绛微眯了眯眼,
金枝,是无辜的。
**
金枝被朔绛唤来时一头雾水。
他坐在临窗案几前,阳光从窗棂洒进来,照的殿内亮堂堂的。
金枝好奇:“官家唤我何事?”
她要往前,却听朔绛道:“你就站在这里便是。”
他因着担心金枝闻到牢狱里沾染上的血腥味,回来后换了衣裳熏了香,可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叫金枝离得远些。
嗯?官家不喜我往前靠近?
金枝敏锐住了脚步。
朔绛开阖嘴唇,半天才说:“你看看桌上的卷宗。”
金枝拿起卷宗,好奇翻动,先是瞪大眼睛,而后神色郑重起来,很快几眼就看完了。
原来当初那管事的确有问题,他被哀帝收买,鼓动侯府大肆寻找世子,与金枝并无任何关系。
金枝放下卷宗。
她嗫喏:“可,可当时确实是我出卖了官家。”
“不怪你。”朔绛的声音有淡淡的疲惫,“哀帝盯住了永嘉侯府意欲动手,不过是寻个契机罢了。你当时正缺钱,以为是我家人寻我,交出我对我并无伤害,所以才……”
金枝扬起头:“那官家就更不要怪罪自己了。”
?
朔绛一顿。
“官家嘴上不说,实际心里在恨自己不是吗?您先前恨我导致朔绛灭门,如今又在恨您自己不是吗?”
金枝一下就找到了症结。
朔绛垂下了头。他的确在恨自己。恨了许多年。
金枝向前一步:“您离家出走或是在府里,无非就是侯府灭门时辰的差别罢了。您突然回府侯爷激动便进了京,可侯爷总不能一辈子不进京吧?只要他进京哀帝便可将侯府一网打尽。”
“您如今也是做皇帝的人,难道要杀哪户人家还会只有一种办法吗?肯定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一着不成,再出一招。”
朔绛抬起了头,的确。
窗外的云朵被风吹动,在蓝天上奔走,似乎长久以来的心结终于散开了。
“我这些天总觉得官家温和是温和,英明是英明,可总少了从前的轻松。”金枝又走到他近处。
她终于忍不住想说出来。
她定定直视着朔绛的眼睛:“官家,自打侯府灭门之后我年年都要给侯府上下烧纸,更救下了许多侯府女眷……”
?她还给侯府上下烧纸?
怪不对当初抓她的侍卫说她还挎着个香火篮子,看到他的第一刻她尖叫着将他认成了鬼。
朔绛心里又好笑又感动。
“我厚着脸皮算是半个侯府亲戚,斗胆托大说一句话,他们定然也希望官家毫无心理负担得活下去。”金枝毫不畏惧。
于公于私,她都要说这些话。
朔绛此刻的心活像一张宣纸。
被人揉皱了又一点一点抚平熨正了。横七竖八全是柔软。
他“嗯”了一声。
不愧是金枝,善良而仁爱,不愧是他喜欢的人。
他笑着转移话题:“朕冤枉了你,可有什么心愿要朕满足,只要朕能做到自然毫不退缩。”
金枝笑:“现在托官家的福,家里生意兴隆,弟弟又有了差事,妹妹还要出嫁,家里再无所求。”
“你自己呢?祛除家人,你自己想要什么?”朔绛认认真真问她。
金枝想了想,她一向为家人而活,还真没有认认真真思考过自己的事。
她终于想起一件事。
抿嘴一笑:“有一遭:我还想继续写下去那本书,还请官家容许我继续写完全本。”
朔绛点头:“那是自然。”
**
“什么?金娘子是无辜的?”
太后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夸张挤了起来。
朔绛点点头:“是,胡管事已经招供了。”
太后唏嘘不已,忙着叫郜嬷嬷去收拾礼品:“一会子我们亲自去探望下金娘子。”
郜嬷嬷应是。
太后便问:“那官家打算如何处置金娘子?”
朔绛没回话,看了太后一眼。
知子莫如母。
太后一下便知道了官家的打算,她嘟哝一句:“横竖如今哀家也没必要拦着了。”
“对了,外头的小娘子们,可还要留着?”
朔绛摇头,并不多说一个字。
“那些小娘子家世俱佳,若是纳了她们官家可多许多助力,官家当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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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官妓的话……哈哈哈哈作者你把猪鱼儿当成什么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完-
第73章
◎除夕夜◎
朔绛点头:“当真。”
太后走了。
朔绛一人在烛光下盘算。
他心里只有金枝,倘若金枝不愿意嫁给他,那他便愿意在远处遥遥远远看她一辈子。
至于江山在旁支里寻个可靠的过继过来便是。
转眼到了年底。
宫娥们换上了新作的吉服,焕然一新。
有些手巧的在发间簪上大红剪纸,或者在鞋面上袜腰上绣一排红花。
瞧着也有过年的气氛,格外喜庆。
朝廷也要办需多场宫廷筵席。
金枝也跟着忙着团团转。
除夕日这天,
金枝早早便起来预备宫里的杂物,崔大家在藏书阁等她。
金枝兴冲冲过去:“师父,过年好。”
她将一小坛自己手作的屠苏酒和一小捆干肉递了过去:“正月里恐怕不让师父进宫,我便先将新年之礼赠给师父。”
崔大家接过礼物,脸色却有些迟疑。
金枝敏锐捕捉到了师父的不对劲:“怎么了师父?”
崔大家眼中充满苦涩:“我,已经无法胜任长期编撰,打算年后就与官家请辞,再不来这里编撰图书了。”
金枝忙问:“师父怎么了?”
原来崔大家惯常出入宫闱,外面有了许多关于官家和崔大家难听的流言,崔家那些有女儿待嫁的人家便求到家主那里,即使家主说明是官家请崔大家编撰书籍仍不能平息流言,崔大家只能主动请辞。
一起先期准备了这么久,就要放弃了么?
金枝心情低落下来,
像是在节日里的喜庆蒙上了一层薄雾,她心里闷闷的。
可仍旧笑着:\"我会来探望师父,师父好好修养身体为上。”
金枝回了福宁宫,在这样的氛围里收拾东西,总觉得游魂一般,处处不甚高兴,
忽听小内侍来寻她:“尚宫大人,游将军找您。”
飞尘!
金枝今日因着崔大家的事情心情不好,是以看到童年玩伴格外高兴。
她笑:“是不是带了过年的贺礼给我?”
又去他身后寻。
果然游飞尘带了一食盒吃食。
金枝打开,里面有干肉,还有各色蜜饯,还有酒糟鹌鹑,腊味填鸭,
她喜滋滋,上午的阴霾似乎渐渐被抚平。
她边翻动食盒边念叨:“你知道么,今日有件事可真是让我郁闷,你听我说……”
她絮絮叨叨还要说下去。
“金枝……”
“嗯?”金枝不耐烦挥挥手,“你听我说完!”
她还要说,
“金枝!”
游飞尘站直了身子。
“嗯?”
金枝终于觉察到不对,她直起身子看他。
游飞尘身着官服,眉宇间有一丝郑重。
他们自幼打打闹闹长大,少见这般郑重其事,上次游飞尘这么郑重还是他忽然说要求娶她时。
金枝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金枝。”游飞尘鼓足了勇气才在今日来寻金枝,可是当面对金枝那一刻他却发现要说出来甚为艰难。
他艰难说:“我前几天派遣了官媒往襄阳侯府去提亲。”
“
金枝抬起头,她瞪大了眼睛。
襄阳侯,那可是个大户人家。
金枝一拍他肩膀:“你小子行啊,居然攀上了侯府小姐,是怎么回事,老实跟我交代”
游飞尘的脸都红了,他瞧着脚尖:“我,我陪我娘去庙里烧香,结果路上便遇上了侯府的车轮陷进泥泞里,裂开了,我去帮忙。”
游飞尘出身市井,什么不会?
他将车轮从泥泞里拖出来,
马车上还坐着人,车马趔趄间,车帘晃动,游飞尘无意间瞥见一角嫩绿衣裳。
随后道别。对方仆人却记住了他的马车徽记。
回府后禀告,襄阳侯府知道这位是官家身边的红人,立刻上了心,派遣了世子亲自上门道谢。
游飞尘进了汴京城之后便听从了朔绛的吩咐,努力与贵胄们搞好关系,
是以他便也回了礼。
襄阳侯府虽然是簪缨世家,可是官家上任后他们家便被架空了,只有个好看的名头。
何况襄阳侯曾经与哀帝走得很近,他们如今昼夜惴惴,就怕官家忽然有天降下旨意,削平了爵位,流放全家。
此时能与游飞尘拉近关系,自然是费尽心思拉拢讨好。
有次赏花宴上,世子得知了游飞尘没有婚配,便笑道:“说来或许是天意,那日马车上坐着舍妹,被游将军救了,这可不是天赐良缘么?”
便叫妹妹出来见面。
游飞尘心里觉得不妥。
他固然出身市井也知道婚嫁之事不可如此行事,便是市井小民也不会如此将女儿送来。
他捏着酒杯,低头回避。
谁知那位小娘子愤愤走上来,地板“咚咚咚”响。
游飞尘一愣。
世子便赔笑:“我这位妹妹庶出,幼时在乡间长大,性子纵得有些野。”
游飞尘这才抬头。
对方不堤防他忽然抬头,举起团扇挡脸。
可仍旧在那一瞬间被游飞尘瞥见了容貌:她眼睛圆瞪,一脸不忿。
游飞尘放下酒杯,正色:“无妨。”
**
“我与那小娘子走得近了,才知道她出身极为可怜,作为不得宠的女儿家常年被扔在乡下长大,不知城里的规矩,长大后又被不怀好意的嫡母和哥哥当作物品赠送权贵,用来给全家当进身之阶。”
游飞尘说着小娘子的近况。
金枝看着儿时玩伴嘴角那一抹微笑,她笑:“看得出来你这一回是动了真格了。”
她挤挤眼:“给我二百两银子,我就不将你曾求娶我的事情泄露给她。”
游飞尘脸刷一下红了,他挠挠脑瓜:“那时,我,大家年轻嘛……”
金枝笑着,心里了然:
游飞尘自始至终喜欢的都是倔强的小娘子,是谁并不重要。
之前遇到的是她,再加上大家一起长大没见过旁人,便叫他误以为这世上最重要的是金枝了。
金枝哈哈大笑起来:“吓唬你的,你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游飞尘松了口气:“我要跟她求亲了,不管怎么样,觉得还是要先跟你说一下。”
金枝郑重点头:“嗯,好的。”
游飞尘又问:“适才你说有件糟心的事情,是什么事情?”
金枝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一下子什么都不想说了:“嗨,没什么大事。对了,我急着去办晚间的宴席,要先走了。”
“那就好。”游飞尘放下心来,又问,“对了,我上次给你求了符。”
就是给她求符路上才偶遇了襄阳侯府小姐。
金枝摇摇头:“不用啦,我已经治好磨牙的毛病了。”
游飞尘没话,明明已经没有什么事情了,他却仍旧回头:“你放心,我还会好好照顾你家里的。”
金枝嗯了一声,不耐烦挥挥手往前走。
她出了宫墙,已经在转弯处走过去了,又忽得转身:“喂!你定亲成亲时候的肉必须从我家肉铺买啊。”
她还是那么没心没肺。
游飞尘放下心来,
看来一切都如从前一样。
他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
金枝笑笑,转身也走了,
可是走到了前面的转角她的笑容骤然消失了。
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难受起来。
是她将游飞尘推远的,对他也毫无男女之情,
可知道他离开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却仍旧不是滋味。
像是自小长大的姐妹突然出阁,从此她就有自己的小家,与你不再是一家了,来你家算作是做客,你去她家也要拎着礼品。
是那种惆怅的感情。
**
除夕夜的筵席设置在正德门。
皆时官家要宴请文武百官,
官家也特许福宁宫上下参与,女官们因着能赴宴而高兴不已。
即使出不了宫,可正德门上筵席文武百官都会携家眷而来,说不定还能瞧见自己家人一眼。
是以各个都装扮得漂漂亮亮。
金枝也来了,她瞧见许多贵胄诰命,那位慕夜雪已经梳了妇人发髻,想来已经嫁人了。
还有许多别的小娘子和贵妇们都在席间。
席间还有彩灯高悬,大家都极为欢乐。
今年是官家登基第一年,为了庆贺亲政也为了宣扬国富民强的,是以皇城司将这样盛宴变得格外盛大隆重。
贵人官员们在楼上设宴,城门楼下便是万民齐乐张灯结彩。
有戏子杂耍、有器乐齐鸣、有御苑训练出来的大象背绣球,还有舞狮的。
万千花灯齐齐点亮,有锦鲤灯,有龙凤灯,还有两人高的灯山,看上去璀璨非常,将黑夜装点得白昼一般。
楼上也照着民间的样式设置了各种奖品,对诗猜灯谜出众者方可获得。
最瞩目的是当中的一等品。
女官们纷纷议论着那物件,便是见多识广的贵人们也都在围着那物件议论纷纷。
那奖品是个象牙所制的葡萄花鸟纹香囊。
注入香料之后可以随意滚动却不洒落任何香料,
可在床铺见取暖,也可系在腰间。
那据说是大师所做,精巧细致。
灯下镂空的影子交错,看着就觉华贵非凡。
几个宫娥指着看,金枝少不得多看了两眼。
她在心里赞叹:此物等真了不得。
有许多人在猜上面的谜语,可是太难了,谁也猜不到。
听说是两府的相公们联手写出来的。
相爷们都是进士出身,又是治学问的大儒,
金枝有自知之明,知道这谜她是猜不中了。
她摇摇头放弃了香囊球,很快注意力就转而放到官家身上。
官家坐在上首,被百官簇拥着。
今日是节日,他穿着整套的衮冕,头戴十二旒白玉串珠的冕旒,脚踩赤舄。
衮服上衣上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左肩担着红日,右肩担着银月。下裳绣着宗彝、藻、火的图样。
雪白镶红边的大带从腰间垂落。
他坐在龙椅上垂下来左黼右黻,袖□□动间隐约可见袖口处的青蓝中单,
今日的朔绛,衮冕而服,蘣纩充耳,冕旒闪耀,在灯光下自有光彩。
举手投足端重沉毅,自有帝王的风范。
不知是衣饰的原因还是今夜等级分明的气氛,
金枝一瞬间觉得他离着自己格外遥远:
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雄才大略的天下之主,
那个平日里待金枝温和和气的他倏忽不见。
官家落座,便是正式开席,适才还言笑晏晏的酒宴立刻鸦雀无声。
诸人行礼,有大臣上前敬酒,
官家坦荡倜傥,从小内侍手里接过酒杯,
他并不大笑,只居高临下对大臣颔首。
恩威并施,仪态天成。
不知为何金枝心里生了隔阂。
她就想他是她一个人的官家。
转眼又为自己的心理好笑:
官家待下人亲厚,她居然痴心妄想以为自己能与官家平起平坐。
真是被官家纵着没边了。
何况她是平民,是仆从,官家可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两人本就是云泥之别。
很快官家便示意下面自便,于是宫宴间的气氛也慢慢松动了些。
金枝又瞧了官家一眼转而埋头专心喝茶,
席间听见有人谈话:
“听说那些娘子们被送回家里了。”
\"听说是因着官家没有中意的。”
“官家那般美男子,只怕配得上他的娘子少。”
“她们都说官家心无旁骛,是在等戴青家的小娘子。”
?戴青家的小娘子?
金枝顺着她们的目光瞥了过去。
见灯火通明之处,有个金尊玉贵的小娘子坐在人前。
她旁边是她娘亲,正温和笑着与她说些什么。
那小娘子举止娴雅,一看就是世家女。
身世显赫,官家嫡系,良好教养。
金枝忽得有些别扭,
她借口不舒服:“我正好去瞧瞧他们有没有好好值夜。”
自己打算回福宁宫。
除夕夜的宫闱静悄悄的。
除了值守的士兵三五成群时不时从远处宫道经过之外,居然没有什么内侍宫娥。
大约大家要么凑在外面宫宴上玩,要么偷偷躲在自己宫里过节。
金枝走过去居然没有碰到一个人。
外面的喧闹声音传来,金枝沉闷了一天的心情也慢慢变得柔和起来。
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雪花慢慢的,雪花扑簌簌从天空落下来。
金枝伸手去接雪花。
六角的雪花很快融化在手心里。
她抬头,天上苍苍茫茫,无数雪花从天而降。
纷纷落落的心绪也随之安静。
金枝从宫道走过,轻轻在雪地上踩下一排脚印。
前面就是福宁宫。
她转过拐角,忽得住了脚步——
朔绛站在树下,雪花落了肩头,
他手里持着那柄乳白的象牙香囊球,正是席间作为奖品的那个。
除夕夜的灯火璀璨,烟火星落如雨。
香囊球的香料燃烧起来,在雪夜里闪烁着微微的橘色灯火。
他含笑看着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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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游飞尘要成亲我都觉得有点惆怅了,越长大就越渐行渐远的感觉,不好受但是又无能为力。
希望金枝快点和猪鱼在一起吧!】
-完-
第74章
◎除夕◎
金枝一愣,她想官家是在等她,可心里却不敢肯定。
“给你的。”朔绛将香薰球递过去。
金枝心里一动,接过来。
象牙香薰球转动间在洁白雪地上投射下淡淡的橘色温暖灯火。
金枝爱不释手打量着。
没想到她才在晚上远远瞧了这香薰球一眼,今夜便能看到。
她忽然胆子大了起来:“官家为何在这里?”
朔绛笑:“我看你不在座位上坐着了便想着来寻你。”
丢下了满朝文武贵胄簪缨,来寻她么?
金枝的心剧烈跳起来。
她抿嘴笑,将自己的高兴压在心底:“官家可还要回去?”
朔绛摇摇头,淡淡道:“走,带你去个地方看灯。”
金枝心里有欢喜闪烁。她点点头。
亦步亦趋跟着朔绛。
朔绛却等她半步,一定要与她并驾齐驱。
雪渐渐落下来了,皇城大内逐渐被大雪覆盖。
朔绛带着她往东角门城楼走。
雪渐渐落满台阶,上台阶时有个地方滑,金枝差点滑到。
电石火光之间朔绛将金枝拉了一把。
他的手掌有力沉稳,将金枝的手包在手心里。
金枝感觉自己又脸红了。
之后他的手就顺顺当当拉着金枝,
金枝不知什么心理也没有挣脱。
官家的手好烫,有暖暖的温意源源不断从手心传来,烫得金枝脸颊绯红。
好在是夜里,也无人瞧得见她的脸红。
她那些浅浅的心思似乎也被夜色遮掩。
金枝心里又像是忐忑又像是甜蜜,像是春日里盘旋的风将河里的碎冰吹开,料峭春寒也竟然不见,河岸上桃花三两。
她不住说服自己:只是官家好心扶自己上台阶罢了,换做是谁他都会扶的。
**
朔绛也忐忑。
今天宫闱酒宴,他喝了点酒,有些醉意。
佯装漫不经意却总是瞥金枝所在的位置。
看金枝多瞧了两眼这香薰球,他心里有数,叫凌正德去赢了香薰球。
本想等宫宴结束再给金枝。
可再瞧过去发现金枝离席了。
她坐的位置空荡荡。
朔绛心里也空荡荡的。
他略一思忖,横竖宫宴已经进入热烈之处,他这个君王在臣子们反而不能尽心,因而先行离席。
为了赶在金枝来之前到达福宁宫,他不惜甩开了侍卫抄了近道。
像个少年人一般浸湿了衣裳,心如鼓擂等着她。
实际上金枝看到他的一刹那他虽然面上平静,实际心脏正因剧烈的快走而咚咚咚激烈跳动着。
看到金枝拿到香薰球时欣喜的笑容,一刹那的奔波都变得值得。
适才路滑,不知是不是醉意作祟,朔绛终于鼓起勇气拉起了金枝的手。
她的手又柔又软,攥在手里仍旧感觉到修长的指骨。
朔绛心跳得几乎要出来了。
他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
他攥着她的手在手心,牵着她一路往高高低低的台阶上攀爬上去。
大雪落满两人肩头,角楼的侍卫都被朔绛提前叫去。
举目并没有旁人,似乎这个皇宫大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似乎整个天地也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朔绛将金枝的手牵得紧紧的。
朔绛再期望这条路不要有尽头也无济于事,很快朔绛拉着她上了角楼。
到了平地朔绛就不好再找借口拉金枝的手了,他只好依依不舍放开。
登上高楼豁然开朗。
汴京城里灯火十里,万丈红尘迎面而来。
大雪慢慢落下,将汴京城笼罩在雪下,隐约可见大相国寺的塔楼,樊楼高耸的飞檐。
朔绛忽然问金枝:“金枝,你今日怎的不高兴?”
金枝一愣。
她今日的确是有些不高兴,许许多多细碎的情绪如同从天而降的雪花,将她埋在了下面。
可是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为何被官家瞧出来了?
朔绛看出了她的疑问,他示意金枝:“脚步。”
嗯?
“你高兴的时候脚步会轻快些,不高兴的时候脚步就会拖沓些。”
官家瞧出来了么?
不愧是帝王。
金枝笑:“官家说的是,今天早些时候我是有些惆怅呢。”
崔大家忽然生病,游飞尘忽然娶亲,席间有人说官家与戴青之女的传闻。
所有的事情都让她心情不好。
可是,
“可是在看到香薰球时心情一瞬便变好了。”
如雨过天晴如雪后初霁,天空明澈湛蓝,好得不能再好了。
朔绛不语。
游飞尘要求娶襄阳侯府前,先请了他的示下:
“官家,臣欲往襄阳侯府提亲……”
朔绛不满瞥他一眼:“提亲这等小事也要来请朕示下?”
游飞尘嘿嘿一笑:“可襄阳侯府不是我们阵营里的……又与前头哀帝裹胁不清。”
朔绛淡淡道:“男子汉娶妻,岂能因身世、仕途而退缩。”
他瞥了游飞尘一眼:“莫非朕不许,你便要抛弃她不成?”
“朕相信你,不会因着朕要对侯府赶尽杀绝就退避三舍,也不会因着襄阳侯府挑唆她刺杀朕而袖手旁观。”
游飞尘心里感动不已,官家居然如此信重他。
他回禀:“是!回头请官家喝喜酒。”
“下去吧,朕给你的新婚赏赐随后就到你府上。”
官家淡淡道,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对了,你要想好如何告知金枝。”
这,
游飞尘有些迟疑,他与金枝青梅竹马,又曾向她提过亲,这层关系总有些尴尬。
官家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道:“金枝不是那种人。”
**
朔绛回过神来,他见金枝今天始终郁郁,猜想肯定是游飞尘告诉了她真相。
下面的探子告诉了他游飞尘对那襄阳侯府的庶女颇为上心。
不知金枝是否会伤心,他便有意将话岔开:“你猜谜语的谜底是什么?”
是什么?
金枝果然来了兴趣。
朔绛便笑:“是鸳鸯。”
“那谜语好猜,一下便猜中了。”
真的好猜吗?
金枝明明瞧到许多人围着香薰球在抓耳挠腮。
若是那么容易早就被人赢走了。
他问金枝:“我是不是很厉害?”
或许是喝了酒,今天的他忽然多了一丝平日里没有的少年心性。
金枝又想起一遭:“可是官家真的是当众猜中的么?”
那么威严在外的君王怎么可能当众猜谜?
朔绛眨眨眼:“我让凌正德去的。”
金枝瞪大眼睛。
想起总是绷着脸一脸正经的凌统领在人群中严肃中走过去,
古板无趣说出谜底,又在一干人的艳羡中拿着香薰球离开。
她不由得抿唇笑起来。
朔绛也跟着轻笑。
金枝心里原本的不忿也在笑声中散去。
官家就是这么好啊。
和他在一起永远都能很快开心起来。
金枝心里的阴霾全部烟消云散。
她笑眯眯问官家:“官家,我好多了,我们可要下去?”
朔绛摇摇头:“等等。”
等等?
等什么?
金枝好奇。
却也安静站在雪地。
朔绛没再说话,新年到来的那刻,他想和金枝在一起。
雪花变得密实,金枝肩膀上一重,原来是朔绛将身上的玄麾脱下,披在了她身上。
她有些慌乱。
还待要取下来,朔绛摇头:“雪地里冷。”
竟然是不容置疑。
官家要等什么很快就有了答案。
忽然之间钟鼓楼上的鼓敲了起来。
街巷间的头陀敲着木鱼报起时辰来。
原来是新年到了。
满城欢呼起来。
官府、汴京城里的富翁、贵胄人家一下都燃放起了烟花爆竹。
虽然站在宫里,却像在民间度过节庆一样。
灯火璀璨,爆竹声声。
原来官家在等着这一刻吗?
朔绛对着金枝笑:“新年好。”
灯火落在他的瞳孔里,世间最俊朗的男子像是谪仙人一般隽雅高贵。
金枝也笑了起来:“官家,新年好。”
朔绛问金枝:“金枝,你可有什么新年心愿?”
心愿?
什么心愿?
心愿是叫他别娶戴青之女可以吗?
他的眼睛似乎要将金枝心里的秘密都钓出来一般,
金枝一慌,胡乱道:“想去洛阳城里瞧瞧。”
朔绛想了想,正旦大朝会之后他便可以有十天不上朝,正好能有几天空闲时间。
金枝还在磕磕巴巴想理由:“洛阳城作为……前朝古都让我读书时……心里总生了许多好奇。因此想去瞧瞧。”
朔绛欣然允诺:“好。”
两人一前一后便往城楼下走。
今日除夕,宫里并不落钥,是以金枝跟在朔绛后头回了福宁宫。
她有些忐忑,有些紧张。
明明和官家并未做什么,却总有一种怕被人撞见的紧张。
她也不知自己这种紧张为何而来。
朔绛送金枝到房门外。
他并不立刻离去,而是立在外面瞧着金枝进屋。
金枝合上门扇,却又赶快去窗棂处偷看,
果然见官家正站在那里,
他伟岸身姿,站在雪地中,玄色衣裳庄而重之。
随后才转身离去。
金枝摸摸自己的脸颊,又红又烫。
她洗漱后便打算入睡。
将香薰球放在枕头边,
里头的香料还未燃烧殆尽。
淡淡的香味从里面散发出来。
触手还有淡淡的温暖。
这种香薰球也可用取暖。
金枝伸手过去,寒冷潮湿的冬夜里香薰球摸上去温温的。
她笑了,
这个年真的是从小到大度过的最有趣的一个年呢。
闻着鼻尖飘来的淡淡的香气,她安安心心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只不过他们都没去成洛阳城,因着发生了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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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75章
◎一更◎
正月初三时太后来探望金枝。
金枝一人正在藏书阁翻书,听得太后驾到便赶忙出来迎驾。
太后拉住她的手:“金娘子,我看过卷宗,你可是吃苦了。绛儿糊涂,将你冤枉了这许久。”
自打金枝打消了嫌疑她老人家便叫人送些厚礼,如今又亲自来赔礼道歉。,这些天可慢怠了金娘子。
金枝忙道:“不敢。”
她如今对官家充满好感,自然对太后也极为喜欢。
她笑眯眯浑不在意:“托官家的福我还得了个女官的职务。”
果然是个天生有福气的,单凭这份遇事的乐观豁达就胜过许多人。
太后眼中流露出一份欣赏。
只不过想到今日另一个目的,便又耐着性子坐下与她闲聊些家常。
什么宫里住不住住得惯、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之类的闲话。
金枝便一一与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
太后再大家出身,兜了一大圈此时也按捺不住。
忍不住试探:“金娘子,如今还未婚配吧?”
金枝没有大家女子的矜持,笑道:“还未。”
太后便道:“说起来官家如今也总是孤身一人呢……”
她边感慨边仔细打量金枝的神情。
果然金枝脸“刷”一下红了大半。
太后心里满意,这看来金娘子也不是对绛儿无意。
“你也别嫌我老婆子多事。”太后叹息一声:“这些世家女子们在这里待了许久仍旧没有官家瞧中的,只好叫她们各自回去。我倒是瞧着,你和官家像是颇为投契……”
金枝坐立难安起来。
她不知为何莫名心虚起来。
定了定心神才镇定道:“娘娘误会了,官家天心之皓月,臣妾乃萤火之微,不敢痴心妄想。”
“你这孩子,有我给你做主怕甚。”太后嗔怪她一句。
金枝坚定摇摇头。
官家很好很好。
正因为如此她才不能坑了他。
她这般坚定,太后便不好说什么,只好出了门。
太后回宫后就唉声叹气:“你说这两人中间打着什么哑谜,倒叫我老婆子在后面着急上火。”
又向郜嬷嬷念叨起以前的事:“从前你给哀家敲边鼓,说有一儿半女自然可收拢了心神,瞧这世间的女子哪个不是儿女放在前头,有了儿女难道还要复仇不成。哀家还不同意,唉……”
早知道那时就应当让人成就好事,也省得如今左右为难。
郜嬷嬷便赔笑:“太后娘娘也莫要太心急了,总要顺其自然。”
太后急躁了起来:“官家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能单枪匹马进了敌营斩首敌军首领于马下,倒连一个小娘子也制服不了。”
“也不册封,也不宠信,就这么巴巴儿挂在嘴边瞧着。”
郜嬷嬷道:“官家的性子您还不知道?他自小便是好孩子,这是等着金娘子点头同意。”
说起朔绛小时候,太后的神色一软。
可很快又烦躁起来:“点头同意等什么时候,翻过年官家便是二十六了,不对,虚岁是二十八了。没个一男半女,哀家怎么对得起祖宗?”
太后越想越着急。
平日里的焦灼赶上年节这种特殊时刻更加放大好几倍。
说起来是自己儿子到底还是心疼,她在屋里焦急踱步,忽得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
“哎呀上点药。”
“这……不妥吧娘娘?”郜嬷嬷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能是素来端正守礼的太后娘娘说出的话。
太后一拍手:“我适才说起官家,看金娘子含羞带怯的,也不是无意。”
她越说越觉得这法子好:“你不懂,这两人瞧着都是有意的,只差中间那层窗户纸未捅破,到时候生米煮成了熟饭自然会顺水推舟互诉情愫。”
太后娘娘畅想起来:“说不定还能一举得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郜嬷嬷瞪大了眼睛。
太后定下了念头就开始盘算细节:“既然如此,我记得有一种娘家带来的蜡烛,这蜡烛燃烧起来能叫男女促成好事……”
郜嬷嬷迟疑:“此事恐怕不妥吧娘娘……”
太后自得:“这可是好东西,不像那起子脏药一般猛烈,不会弄伤了孩子们,左不过闺房里助兴的玩意儿。”
郜嬷嬷了然,她是知道那等蜡烛的。
太后的娘家慕家也是世家,世家们流传百年,家族里总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那蜡烛原本是给女儿家的陪嫁,用作闺房里助兴,可是侯夫人不是那样性子的人,这蜡烛便一直封存着没用。
当初朔家倾覆,出嫁女的嫁妆却都归还给了慕家,是以这物件也保存了下来,随着太后进了后宫。
太后看郜嬷嬷站在原地不动,催促她去取蜡烛:“我还能害了我儿子不成?”
“官家那是死心塌地,奈何金娘子不开窍,他便死熬着,可等到什么时候去呢?再等下去伤了心伤了身可如何是好?”
听到这里郜嬷嬷终于动了脚步。
她是瞧着官家长大的,将他当作自己儿子一般,将他对金娘子的心思也都看在眼里,这一回她选择了站在了太后娘娘一边。
**
金枝浑然不知,她满心都盘算着第二日去洛阳要怎么装扮。
穿什么衣裳呢?
宫里的女官衣服自然是穿不得,金枝这里本来有一件衣裳,可那件衣裳上次跟官家出去时穿过,她便不想再穿.
又花钱请玉叶从宫外给她捎带了一套衣裳进来。
戴什么首饰呢?
金枝瞧来瞧去都不好,最后手上决定带官家赠给自己的翡翠镯子,头上嘛,就戴官家赠给的花钗冠。
可是又显得太隆重了吧?
她将花钗冠摘下来,又将翡翠镯子摘下来,最后还是决定什么都不带。
官家要带她去洛阳,人多眼杂可莫有什么差错才成。
她备好了衣裳头面,这才上床睡觉。
第二天清晨她便早早起来对镜梳妆。
金枝这些年也涂脂抹粉,可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郑重过:她画了黛眉,又抹了,改了更不经意的远山眉;涂了大红的口脂,想了想,又用巾帕淡淡擦了一层。
将妆容调整成看似素雅却每个部位都经得起考验的模样。
发髻便梳个灵蛇髻。
瞧着又俏皮又活泼。
发间不簪任何发饰,这样也可减轻发髻的庄重感。
总之,最后金枝全身上下都透着漂漂亮亮,可又瞧不出刻意打扮的痕迹。
她揽镜自照,颇为满意。
她刚打扮妥当,就听太后宫里的内侍来传话:“太后娘娘唤您去滴翠堂。”
滴翠堂在御池边,地势低洼,风景秀丽。
金枝不敢怠慢,便吩咐了门栓给官家捎个话,说自己要晚到。
金枝敲门进来时,就见官家一人独坐。
“官家?”
官家转身,眼里有些疑惑。
“金枝?”
金枝忙道:“我刚唤了门栓去给您报信,我被太后娘娘唤了来。”
朔绛迟疑:“我也是被太后娘娘唤来的。”
那便是太后娘娘有事要寻他俩了?
金枝不知怎么想起昨天与太后的谈话,心里有些紧张忐忑。
朔绛却不知何事,他的注意力都被金枝吸引了去。
金枝今日穿了淡黄的小袄下着橘色的裙衫,外配鹅黄的褙子,没有了女官的庄重,多了一丝平日里没有的娇俏。
妆容也是清淡的模样,唇角还有淡淡的嫣红,瞧着如蜜桃一般娇艳欲滴。
在冬日里穿这一身让人不由自主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官家在打量自己,金枝没来由地脸上一红,她下意识摸了下发髻。
金枝的发间没有任何发饰,乌黑的长发如鸦羽般漆黑光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朔绛从花瓶上拿下一枝淡黄腊梅递了过去:“试试将这个簪在发间。”
官家居然还能发现她没有簪任何发饰?
金枝此时对官家是心服口服,她想起从前乌衣巷那些成了婚的妇人们总是在闲聊时抱怨丈夫对自己换了衣裳换了发饰后的不闻不问。
“男人瞧不出来!”
可是官家却如此细心。
她拿起腊梅,将花簪在发间。
果然有了腊梅她这一身越发显得灵动。
朔绛心想:回头再画一副草图让司珍所的人去打个簪子,黄色的腊梅花可用玛瑙代替。
不好,玛瑙色泽太重,黄水晶又太轻浮些,最好是用琥珀,琥珀选用嫩黄的那种,雕成薄片。
他在这里胡思乱想。
两人坐了一会,可不见太后过来。
朔绛起了疑心。
他往外走,走到门口用力却见门被关上了,朔绛用力扯一把,听到门锁哐当的声音。
外头是太后身边大宫女秋然颤巍巍的声音:“还请官家恕罪,太后娘娘说,她,她老人家,盼着早抱金孙呢。”
这是个什么情况?
朔绛神色越发不对。
他扭身,去看金枝。
果然金枝已经跌坐在了椅子上。
一股异样的感觉从朔绛小腹处升起。
不好。
他机敏扫视一圈,
就见正是白天,角落里案几上却有几枝蜡烛正幽幽燃烧着。
朔绛神色骤变,他快步走到蜡烛边,闻见了一股奇异的浓香。
他立刻捂住了口鼻,一把掐灭蜡烛。
烛火蓦得熄灭,只留下一缕幽幽然的青烟,将最后一股甜香洒进了空气里。
可是已经迟了,身后金枝问:
“官家,是何事?”
她的声音已经有些迷离。
朔绛抬起头,这才观察到金枝额角有细密的汗珠,肩膀在轻轻颤抖。
整个人似在挣扎。
枝枝。
她那对杏眼此时蒙着一丝淡淡的水雾,似乎正在迷蒙,又像是在惆怅,几乎要将人的魂都勾了去。
朔绛眼神一暗,眼底多了一丝血丝。
他按捺住心里的冲动,掐住了自己虎口。
疼痛让他清醒起来。
“官家。”
一声官家叫得又柔又媚,哪里还有平日的样子?
朔绛牙关咬紧,他转而去推窗,可是窗口已经被关得严严实实。
朔绛无奈,将窗纸一把扯了下来。
他毕竟身体素质要好些,此时还能按捺得住,一旁的金枝蜷缩在椅子上已经有了迹象。
金枝有些热。
她凑过去迷迷瞪瞪起身,借着难受劲儿扑进了朔绛怀里,又伸手去扯朔绛的衣领。
像是撒娇又像是在控诉:“热。”
朔绛抓住她的手腕放了下来:“金枝莫怕,马上就带你出去。”
金枝紧紧贴着朔绛,
奇怪的是这药并没有夺了她的理智,她已经猜到了怎么回事。
她抬起头来看朔绛。
作者有话说:
太后:哀家尽力了
今天还有两更,明天就能相互表白啦
◎最新评论:
【官家是不是不行】
【急死我了,我等于太后】
【ddd打卡打卡呀】
-完-
第76章
◎二更和三更◎
朔绛似乎也中招了,他面色潮红,额间也有一层汗珠。
牙关死死咬着,薄而俊美的唇瓣冰成了一条线。
额头上青筋毕露,显然他在努力克制自己。
官家何必这么折磨自己?
金枝毫不犹豫,几乎是刹那她就明白了自己的想法。
她几乎是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
她忐忑不安问朔绛:“官家,我,我可……”
“不。”
不等她说完,朔绛立刻坚定摇摇头。
金枝适才扑进了他怀里,小娘子本身的躯体又柔又软,朔绛的心神几乎不能思考任何东西。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沸腾着往一个地方涌。
他的目光几乎无法从金枝的身上挪开。
鼻尖萦绕着金枝淡淡的香气。
可是不行。
永远不行。
什么理由都不行。
朔绛要用尽全身的自制才能拒绝金枝。
他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推开了金枝。
他从怀里掏出个荷包出来。
荷包里拿出一柄象牙刀。
金枝一眼就瞧出来了,这不就是当年太后给她的,她又转赠朔绛的象牙禁步么?
谁能想到官家这么多年都还留着这柄刀呢?
只是如今只剩下了个残破的刀体刀鞘,想来也经过颠沛流离。
官家要这个做什么?
用刀去撬锁吗?
金枝愣了愣神。
朔绛心里如在油锅里煎熬一样。
若是他不知道还好,可他明明已经知道了金枝会如何,
他知道她抱起来软软的,知道她脸上会起淡淡的红晕,知道她会娇嗔着闹腾,知道她会因为难耐而撒娇。
所以他压根儿就忍不住。
上次金枝一人中了药他是清醒的状态都差点让他难忍耐住。
何况这次他也中了药。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双双中药,能发生什么几乎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
其实金枝适才扑向自己的时候,他几乎是用了毕生的最大的能力来阻拦自己。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反抱了金枝,再凑过去亲她。
直亲得她四肢瘫软,亲得她低声呢喃,亲得她呼吸急促,最后哭出来。
朔绛在那刹那,甚至下意识瞄了一眼后殿。
后殿早就布置好了红罗纱帐。
那一刹那他脑海里已经预演了一遍将金枝打横抱起来大步扔到床榻上去的情景。
让她娇滴滴求饶,诱哄着她做下流事,或者就像那样亲到她来主动求他,甚至让她疼得娇声娇气哭。
有什么不能够呢?
事后金枝再怎么哭闹又有什么用呢?
反正这事她是自愿的,反正她嫁的人是皇帝。
他将册封她为皇后,将金山银山捧到她面前,什么都顺着她哄着她,日久天长说不定真能叫她真心喜欢上自己。
甚至,这一下就让她有了孩子……
朔绛只要想到自己心爱的女子能够孕育两人共同的血脉,就悸动得手有些抖。
他舔了舔唇舌。
自己早已经不是正人君子了,也曾在夺取江山时用过各种手段。
**
可朔绛还是生生收回了自己贪恋床笫的那一眼。
他定定心神,做出了自己真正应该做的事情:
于是金枝眼睁睁看着朔绛拔出刀鞘,而后,用手牢牢攥住了匕首。
匕首锋利又尖锐,立刻将他的手掌划出口子。
手掌传来的疼痛让朔绛本能地皱眉。
可是他很快就克服了本能,将手掌继续紧紧攥着匕首。
“官家!”金枝忽得醒悟过来他在做什么。
锋利的刀口将他手掌划破,淋淋漓漓掉下鲜血。
金枝说不出什么感觉,一刹那她的心里也像被割过,
所有绮丽的想法荡然无存,金枝心里只有疼痛。
手上传来剧痛,转移了注意力,
朔绛的神色中有了一丝清明,终于分出神:“金枝,快,躲起来。”
他使出全部气力,趁着自己还有理智,推了金枝一把:“快藏起来。”
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步。
金枝又是心疼,她泪如雨下,跌过去盲目掰开朔绛的手指:“不要,官家,不要。”
可是男人的手指有力精壮,她压根儿撬不开任何一点。
血液继续滴答答落了下来。
朔绛的心里早就忍不住想扑过去了,全靠那根弦绷着,可即使是他自己,都无法确保那根弦还能绷多久。
“金枝,躲起来!”
朔绛气息粗冽,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理智在逐渐从脑海里消失。
他奋力压制住心里叫嚣着的亢奋,不去看金枝一眼,
只聚精会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匕首握在手里。
手掌处血渐渐滴成一条线。
他即使到这种境地,都不忍伤害她半分。
官家这是要毫无顾惜割伤自己?!
金枝如梦初醒。
她也终于清醒过来,跑到门扇处,疯了一样拍打着门扇:“快来人!快来人!官家!官家受伤了!”
**
最后终于有人来门扇外慌里慌张开门,将已经受了伤的官家抬了出去。
一整天太医们又是灌水,又是救治,才终于将这场闹剧平息了下去。
内殿官家还在床上休息,
他去熄灭蜡烛,因此吸入得多些,又加之伤了伤,因而还在沉睡中。
金枝在旁守着,
她失神盯着官家。
他的面色因着失血有些发白,眉宇间有一丝疲惫。
左手还用白色纱布紧紧缠绕着。
听御医说还好阻挡及时,没有伤到要害,只是简单的失血而已。
又听服侍的小内侍说当时官家的手太用力了,好几个羽林卫用力撕扯才拉开了官家的手指。
他的决心就是这般不可阻挡。
官家宁可自己失血过多也不愿意碰她半分。
金枝正发呆,有人扯扯她衣袖:“太后娘娘唤你出去。”
太后满脸自责,没想到这场闹剧以这般收场。
她见金枝无事才放下心来,又问:“官家如何?”
金枝道:“太医说无事了,等官家醒来上药便是。”
“唉,是哀家不好!”太后垂眉丧目,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又忍不住多嘴,“你这孩子,怎的总是不愿呢?”
什么?金枝愕然抬起头来。
“你今日若是……成了,不就可以顺顺当当册封了吗?”太后在沮丧之下无意中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金枝才明白太后的打算,
她愕然。
她磕磕巴巴,差点就将那句“其实我是愿意的,是官家不愿”说出口。
太后也不多说:“唉,是我这老婆子不对,向你赔个不是。”
“多谢娘娘抬举。”金枝心里也有了心事,不想多敷衍半句。
太后继续叹气:“只是没想到那孩子也跟你一样倔强,宁可割伤自己也不……”
她是真的想撮合这一对,奈何金枝不愿,自己的儿子更是死倔。
金枝泪水差点从眼眶里流出来。
其实官家若是真有意,又何必推开自己?
可见他到底还是个宁缺毋滥的人。
**
等这事情过了两天,蔡狗子和钱公公来探望金枝。
不得不说钱公公是个人精,几下就自己推断出来了来龙去脉。
他叹息:“一个皇帝能这么待你,当真是心里有你。”
“不对啊师父,那不就应当和金娘子成就好事么?”
蔡狗子不懂。
钱公公打他一记:“你小子懂个屁!这才是男人的真心。”
是么?金枝糊里糊涂。
她也觉得官家若是心里喜欢她那就应当纳了她。
之所以没行动,是因为他心里在等那个真正重要的人吧?
金枝心里莫名有些苦涩。
钱公公见金枝神色茫然就知道她还没开窍呢。
他吸口气,想好好说动这个油盐不进的金娘子。
拿功名利禄吸引不到金枝。
就换个角度:“官家这般风度翩翩,哪个女儿家不心动?金娘子,你怎的不主动些呢?”
主动?
金枝摇摇头,她那算是很主动了吧?可官家总是不开窍她有什么办法。
钱公公叹息:“那你心悦官家吗?”
“心悦?什么叫做心悦?”金枝不懂。
这有何难,钱公公侃侃而谈:“就是总是想跟他待在一起、看见他喜欢别的妃嫔你会生气、还有总是想打探官家大大小小的琐事。”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那便是想嫁给他。”
金枝猛地一愣。
她忽得想起自己这些天的反常:
处处关注官家的风吹草动,窃喜于任何与朔绛在一起的时间。
总是偷偷打量他,甚至有时只是遥遥远远看他一眼就很满足。
甚至,还在今日时想着自己可以帮他。
原来她这些天对官家的举止,叫做喜欢。
她懵懵懂懂怀着这种淡淡的喜悦过了许多天,却不知这等喜悦是因为什么。
金枝耳边似有炸雷滚滚而过。
若这是心悦,那她可真是心悦官家了。
原来
她喜欢官家。
**
只不过她还是有些酸涩:“可,官家,宁可割伤了自己也不愿与我……”
钱公公从她的话里敏锐捕捉到一丝意头。
这就好,怕得就是金枝对官家毫无想法。
他立刻鼓励金枝:“怕甚?女追男隔层纱,男追女隔座山,以您的美貌姿色难道还会怕男人拒绝?”
金枝咬唇,她自然不怕别的男人,可她怕朔绛冷淡对她。
钱公公鼓动:“金娘子,堂堂皇帝身边女子不计其数,你若是真心悦他更要主动些,不然他今天对你有些好感,你踟蹰犹豫明天又来个女子又怎么办?”
金枝咬唇:“强扭的瓜不甜。”
“甜不甜的您得先扭了才行,不然落到别人瓜田就是甜出蜜也与您无关了。”钱公公有些辩才在身上。
金枝心烦意乱。
她委婉拒绝:“您让我再想想。”
钱公公也不强求,只叹息一声:“金娘子要想好了,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说罢便走了。
**
官家的伤也慢慢好起来了。
据说等他好了以后就冲到福寿宫与太后娘娘对峙了一番,母子二人不欢而散。
听说他手上还绑着厚厚纱布,行动不便。
听说他将滴翠阁侍奉着的奴婢贬斥了一番。
这些之所以是听说,是因着金枝一直躲着官家。
她一直无法忘记自己摈弃了女儿家的羞涩上赶着求他却被他拒绝了的事情。
从前发生这种事,她会在心里赞叹官家真是个正人君子。
可当明确了自己的心意之后,便多了一丝难以说出口的酸涩。
原来他这么嫌弃自己?
金枝瞧着屋里的香薰球陷入沉思。
也是,官家本来就是挑剔的性子。
七年前在自己破落的小屋里,官家不是一会嫌澡豆粗粝,一会嫌水质难以下咽么?
一个如云中仙人一般的翩翩君子,他喜欢的人自然也应当是超凡脱俗。
又有什么可能喜欢自己这个粗鄙无状的人呢?
从前那些混不在意的碎片也点点滴滴泛上了金枝心头:
她贪小便宜藏下成五嫂子家鸡蛋时朔绛不赞同的神情;
她酣畅淋漓大笑时他惊诧瞪大眼睛;
她咕噜咕噜大口喝水时他愕然的神态;
她吃饭时说话他微微蹙着的眉。
他其实压根儿不喜欢金枝的市井气。
天上的翩然公子,待金枝客气待金枝好也不过是惯常的周到。
要不也不会在中了药的情形下还折磨自己。
金枝神色清明起来。
她将香薰球收进了柜子。
不就是喜欢一个人么?又不丢人,
她怎么是如何心悦上他的,便能如何将他忘了。
**
或许是太后娘娘待金枝有一份愧疚,或许是母子反目让太后有了亏心。
过两天太后娘娘办的春宴上也邀请了金枝。
春宴上有许多侯府旧人。
有许多女眷当年受过金枝的恩惠,是以待她格外亲热。
金枝也将心里那些琐碎的心思放下,笑着与那些人见礼。
谁知落在旁边的慕夫人眼里就格外扎眼:
她女儿因为在宫里闯了祸而被仓促嫁人,又被勒令无事踏入宫闱半步。
就连这次太后娘娘的春宴,慕夜雪作为正经外甥女都不能入席。
可偏偏始作俑者还能好好儿待在宫闱里。
还能出入这样的场合。
这么想着慕夫人的心里便有一股戾气升起。
她故意走到金枝身边,忽得大声奇怪道:“这是谁家的小媳妇?可是新嫁娘?”
她嗓门大,又刻意挑食,立刻吸引得周围人都瞧了过来。
旁边的秋然笑着解释:“舅太太,您错了,这位是福宁宫里的尚宫大人金娘子。不是太后娘娘娘家亲戚。”
“噢,我说怎么没瞧见过呢。”慕夫人恍然大悟,又大声问:“不对啊,既然是女官,怎的发型是妇人发型?”
这话一出,立即有些人听见了其中端倪。
许多人虽不便明目张胆来窥视,却都竖起了耳朵。
这正是慕夫人想要的效果,她得意勾起了唇角。
单等着看这位嚣张的金娘子如何反抗。
金枝早习惯了这些年世人对于自己守寡身份的嘲弄。
她混不在意,淡淡道:“妾身原先夫君还未过门便去世了,妾身是女儿身,进宫做女官也不算坏了规矩。”
慕夫人得意翘首“哦”了一声,却冲着郜嬷嬷道:“郜嬷嬷,您如今也是托大了,怎么能让这么个晦气人出现在春宴上?”
又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嘀咕:“这么个二手货色也能混进宫,当真是不知廉耻!”
“您这话可说得不对。”金枝淡淡瞥她一眼,”大宋上下并不歧视寡妇,官府还立了条例鼓励寡妇二嫁。寡妇就怎么低人一等了?”
她将从前堵王婆子的话拿出来。
这些年她又不是没受过这样的奚落,自然不会轻松就被打败。
郜嬷嬷忙扯了扯慕夫人衣袖,小声在她耳边道:“这位是太后娘娘的座上宾。”
慕夫人见好就收,只嫌弃白了她一眼:“知道自己是个不吉的寡妇还出来蹦跶,这辈子也就配个鳏夫。”
金枝正要起身反驳她。
却听得太后“阿弥陀佛”一声:“是谁叫金娘子受委屈了?”
儿子因着上次的事情与她起了隔阂,太后着急慌忙寻了金枝拉近关系,谁知她刚一入席便听得有人在骂金枝。
登时火上浇油,太后瞪过去:“嫂子,我看您是糊涂了不是?这天下没得来做客还骂旁的客人的贵客。”
她生着气,将贵客二字压得特别重。
慕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没等她辩驳,太后又正色对诸人说:“金娘子是我们朔家的大恩人,若是被哀家瞧见再有人嚼她舌根,便是与我们朔家为敌。”
话说到这地步上,在场的宾客还有什么不解的?
剩下的宴席便一直围着金娘子说话,无人再去搭理慕夫人。
慕夫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脸色铁青,恨了整场。
等散了场太后又特意去寻金枝说话:“金娘子,今日可有受了委屈?”
“无妨。”金枝笑得洒脱。
太后放下心来。
殊不知金枝告辞出门后她的笑容立即荡然无存。
金枝想了想,
她不想在宫里过这样的日子。
而且他那么好身边应当配得起一位大家闺秀,
而不是自己这样的二嫁寡妇。
金枝怅然若失。
即使真如钱公公所言强扭了瓜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本是出身民间的二嫁寡妇。
不管她爬到什么位置都有人拿这污点出来说嘴。
若是不爱官家也便罢了。
如今既然喜欢上了官家,便更不愿在他面前露出不堪的一面来。
金枝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要离开皇宫。
守着她微若萤火的喜欢远远躲起来。
避开大风肆意的宫闱,躲过众目睽睽的窥探,
静静带着自己的秘密藏身于汴京城的市井中去。
或许有一天官家在公务案牍劳形之际还会想起从前有个宫娥与他看了一夜的萤火,
而不是强扭瓜成为后宫一员,在日复一日的后妃斗争中被所有人揭开自己的往事呈现在朔绛面前。
她从不觉得自己的过往不堪,向来坦荡荡,可仍旧不希望被别的后妃翻出来在官家跟前嘲笑。
她不想有一天朔绛记起自己的时候,只有粗鄙举止,只有笑料般的言语。
或许心悦一个人就是这样:自信变自卑,坦荡变忐忑,勇敢变胆怯。
明明从前绽放如星辰,可在他跟前还是会担心自己是一点萤火。
金枝慢慢收拾起了东西。
每一件似乎都与官家有关:
他给她特意赏赐的伤药膏;
他亲手做的磨喝乐;
他赏赐给他的花钗冠;
他捂在怀里宁可受伤也要护着的翡翠镯子;
他从私库里赏给她的白玉镯子;
他在树下举着等她的象牙香薰球;
甚至他亲手递给她的梅花。
梅枝已经干枯,梅花花瓣已经在枝头萎缩,金枝没舍得扔,将梅枝夹在了书页里。
最后她还是将这些东西都打包好了。
金枝终于寻到了离开的机会。
这一天是正月十五。
上元节是个大节日,宫里也有宴请。
女官们也得以参加筵席。
金枝是十天第一次看见官家。
他身着节日礼服,神情淡然而冷峻,薄唇抿成一条线,似乎不大高兴。
只远远瞥一眼,金枝心里就像被火燎一样。
她躲闪开目光。
朔绛其实是这些天在恼自己。
他羞愧于自己母后做出了这种事,后悔于无法与金枝给个交代,他斥责了一些人,贬谪了一群人,可是碍着太后,无法打无法杀。
别人伤了金枝,他却无法惩治。
最后变成无颜面对金枝。
他没有保护好金枝。
太医说这种药虽然对女子有什么损害,可金枝三番两次中了这种药,说起来哪次不是因着他害得?
再加上他也敏锐觉察到了金枝的疏远,心里就越发愧疚。
却不知道应当如何面对她。
上元节的灯火连绵,大殿上也有宫灯,宫灯上面比照着民间的样子设置了灯谜。
于是来赴宴的宾客和女官们也纷纷猜起了灯谜。
朔绛漫不经心与臣子们对酌,眼神却时不时瞥过金枝那边。
见她似乎神色有些郁郁寡欢,朔绛微微蹙眉。
见她起身与宫娥猜灯谜,朔绛才放下心来。
金枝今日运气不错,居然猜中了一个谜语,那宫灯背后贴着一个条子。
小内侍眉开眼笑:“中此灯谜者,可求得官家一个旨意。”
朔绛举起酒杯,眼中闪过一丝宠溺。
其实不管她猜中了哪个灯谜,都能得到了这个赏赐。
这本就是他安排好的。
金枝果然被宫娥女官们簇拥着到了堂前。
她会求个什么旨意呢?
朔绛想。
是要许多金银吗?
还是给她弟弟求个高升的旨意?
还是要他兑现上次未能去成洛阳的承诺?
朔绛虽然仍端着酒杯,心里却有些忐忑。
“官家,尚宫中了头筹。”下面的小内侍上前禀告。
朔绛“嗯”了一声,放下了酒杯。
他就那么坐在那里,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场。
金枝的心里闪过一丝酸涩,又有些自豪。
能认识这么好的儿郎并心悦于他,本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她缓缓下拜:
“还请官家开恩,允我辞官回家。”
?
朔绛抬头。
旁边的门栓瞪大了眼睛,官家素来喜怒不挂脸,这还是他第一次当众露出茫然的神情。
金枝又重复一遍:“臣女如今二十有五,原定今夏便可出宫,还请官家准许我提前出宫。”
金枝早就盘算好了,宫娥到了二十五便可出宫,她正好到时机。
她就这么想回去?
是了不止一个人在等他,朔绛想起白修远来寻过他,还有游飞尘。
朔绛置若罔闻,好整以暇捏起了酒杯。
金枝还跪在地上。
她没有去看官家的神情,能决绝的走,是她留给自己最后一丝自尊。
朔绛转转酒杯,寻个借口:“你不是那个协助崔大家编撰图书的女官么?若你走了,修书恐无人协助。”
金枝便道:“出宫也可修撰书籍,还请官家开恩。”
众目睽睽,朔绛终于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
天知道他适才心里转过了多少理由。
可是没有一个适合在众目睽睽下堂而皇之说出来的。
他瞥了一眼金枝。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金枝的神情。
她抿着唇,眉目间坚定十足,脊背挺直,似乎迫切期盼着他下旨放她离开。
朔绛终于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暗哑:“准奏。”
四壁灯火辉煌,宫灯烛火将大厅点亮如白昼,却像是什么忽然熄灭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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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77章
◎你知我也知◎
金枝要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宫闱。
太后第一个愕然:“怎的忽然要走?”
她慌得站了起来:“那官家呢?”
钱公公倒没多意外:“金娘子不像是那样追名逐利的人,或许走了对她也好。”
王总管却有些懵,官家对金娘子这么好,居然允许让她走么?
欲行几个舍不得金枝,依依不舍。
金枝就笑:“回头你们出宫后还能去我家肉铺来玩。到时候请诸位吃杀猪菜。”
她早就收拾好了铺盖,将铜镜梳子等物分赠给姐妹们。
最后带走的全是官家送给她的礼物。
福宁宫上下的女官和小黄门们将她送到了西宫门。
金枝最后一遍与大家道过别后,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东角楼。
空无一人。
虽然知道是这个场景,但她还是忍不住有些怅然。
上次她要出宫的那一刻收到了官家的旨意,将她擢升为女官,不许她出宫。
可这次她拖了又拖,却没有得到任何旨意。
金枝摇摇头:自己只怕是疯魔了。
她终于决然转过身去。
**
西角门城楼上,朔绛站在上面,看着宫门。
看着金枝将文书递给了皇城司的小黄门,他们核验无误后便打开了宫门。
金枝走了出去。
宫门关上了。
朔绛阖上了眼睛。
**
宫里忽然变得空荡荡。
其实宫里本来就没什么人,
朔绛不纳后妃
宫里的前朝仆从都放了出去,
最后只剩了八百余人。
可是朔绛到如今才真真切切感觉到宫里空荡荡的。
原本不是这样的。
他每每晨起都会听见金枝养的那只鹦鹉在后殿园内唧唧咕咕学舌报时。
上完早朝回来路上他总能瞧见金枝在阁楼,
她不知为何有晨起远眺的习俗,每每都要爬得老高。
朔绛每天下朝都会远远瞥见她藏青色的衣角,
他一天心情都会随之好起来。
等回了福宁宫他用完膳开始处理政事,
便能听到金枝的声音:
她要么与小太监商量怎么修缮,要么与司膳商量一会上菜的次序。
按照宫里的规矩金枝做这些事离他很远,不能惊扰官家。
可朔绛努力竖起耳朵还是能听见她的声音。
甚至不用听见她的声音,只是看见她侧立的身影都会让他心情愉悦。
用完午膳金枝有时会来找他问些事回些话,要么就是简简单单来瞧官家怎么作画。
晚膳后金枝更是时不时从檐下经过。
她的脚步与旁人都不同,朔绛一下便能听出来是她。
原来她热热闹闹在福宁宫生活,
明明只是一个人,却活得像是一大家子人。
吵吵嚷嚷熙熙攘攘。
等她走后福宁宫忽然变得极其安静。
朔绛在深夜里写字,
滴漏的声音滴滴答答,宫里变得如同一座监牢。
他写得越来越心烦,忽得掷笔,问王德宝:“那鹦鹉呢?”
王德宝愣了一愣,才回话:“金尚宫走之前将鹦鹉赠给位姓蔡的内侍了。”
官家不说话,睨他一眼。
王德宝便应了声是,忙不迭寻到蔡狗子。
蔡狗子早就睡了,
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开司珍所的门:“这么晚何事啊?宫禁都落下了。”
打开门一看是王德宝,吓得一缩脖子。
王德宝顾不上跟他客套:“鹦鹉呢,拿来吧。”
蔡狗子不敢怠慢,去寻鹦鹉:“这个不是聒噪吗?当时金枝是尚宫无人敢说什么,如今她走了您还敢在福宁宫养这个,不怕官家责怪?”
王德宝火急火燎接过鹦鹉:“这就是官家要的。”
“啊?!”
蔡狗子这回是真醒了。
*
鹦鹉回到了福宁宫,这回王德宝在官家屋檐外给它安置了个好位置。
它便安然拍拍翅膀,开始报时:“天色晴明,子时已到。”
只不过它除了报时不会别的。
朔绛心里安定,问王德宝:“它可会说别的什么?”
王德宝摇摇头:“回官家,金娘子才陶腾来这鸟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教会旁的呢。”
朔绛点点头:“知道了。”
他躺在床上,听得见鹦鹉在外头鼓噪喊叫:“天色晴明,子时已到。”
终于能睡着了。
**
金枝回到了民间。
说起来好笑,
从前她天天盼着能出宫却只能被禁锢在深宫,
如今她心里生了那么一丝贪念却只能出宫。
如今国泰民安,百姓手里的闲钱多了,肉铺的生意越发好起来。
苏三娘见女儿回来甚为高兴:
儿子如今住在羽林卫,每日里不是去宗学就是在羽林卫;
小女儿又要出嫁;
她原先还当大女儿要在宫里孤寂待许久呢。
如今阖家团圆,自然万事足。
玉叶也甚为高兴:“我还当阿姐瞧不到我出嫁!”
她自小入宫,身边没个同龄的玩伴,是以格外黏阿姐。
金枝笑:“谁家娘子将出嫁口口声声挂在口边。”
宫里的事情被她抛之脑后,如今想一心一意把妹妹嫁出去。
谁知官媒上门有些迟疑:“这怎的大的个还没嫁出去?”
原来汴京城里规矩,要按照长幼次序成婚。
金枝不成婚,她下面的妹妹也不能结婚。
苏三娘和玉叶很是不忿,同时出声:“你这人说的什么话?”
金枝忙拦着:“无妨,无妨,我们回头找找道观寺庙寻些破解之法。”
苏三娘当面斥责官媒说话放肆,
可等官媒走了之后她又嘀咕:“白大人不错,听说又高升了,如今俸禄甚高呢。”
又有些遗憾:“飞尘那小子的婚事如今已经走到过大礼那一步了。”
金枝坦然,她和飞尘自小一起长大,见证过彼此的童年。
可是并不意味着互相要绑定今后的人生。
她变了许多,飞尘又何尝不是,
他是官家麾下一员大将,要平衡同僚之间的关系,要在朝堂小心为官,要操心手底下一大票兄弟的前途。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走遍天下名山大川都要为他求符的镖师了。
金枝笑:“娘我也不是和屠户娘子了,我如今也会吟诗作对了!”
“真的?”苏三娘最大的遗憾便是女儿迫于生计变得文墨不通,一听她如今会吟诗了一下子就转移了注意力。
翻了翻金枝从宫里带出来的诗文集,苏三娘甚为满意:
“也对,像你爹……”
她才说了个开头忽得住了嘴。
金枝好奇:“我爹如何?”
苏三娘却无论如何不多说一个字了。
金枝摇摇头,
她自小到大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亲爹甚为好奇,
可每次向苏三娘打听他得到的都是含糊几句。
这些年金枝只挖出了几句话:她亲爹是个做官的文人。
这影响了她的择偶观,
导致她在适龄婚配的年龄对那许多来献殷勤的郎君都视而不见,
只想也寻个自己亲爹一样的夫郎。
当时极为中意白大人就是因着这个缘故。
再细想想,
后来她喜欢上的官家也是文人,
呃,
也勉强算是做官吧。
金枝不由得唇角上翘几分。
她瞧了瞧天色,太阳正在头顶,官家此时应当用完午膳了。
本来用完午膳要小憩片刻,可是官家没有这习惯,
所以这时他要么是在画画便是在批阅奏章。
批阅奏章久了应当眼睛会累。
金枝有些可惜:
要不是自己走得匆忙或许可以养一缸金鱼在官家案头,
让他批阅一会便能瞧瞧鱼休息下眼睛。
“枝娘!你在想甚?还不快去将羊喂了!”
苏三娘一声喝令。
金枝这才醒悟过来,她应了一声去喂羊。
“还有玉叶,你去帮你姐姐!这么大娘子什么都不会,看你以后去婆家怎么办!”
玉叶挤眉弄眼嘀咕:“亲娘就是这样:见不了面你就是天上的宝,见了面不过半天就要嫌你不干活。”
金枝会心笑。
姐俩挤在羊圈口笑得唧唧咕咕,又惹得苏三娘骂两句。
**
白天干活,到了晚上金枝便开始继续在夜里拉船。
她将宰杀好的羊和猪捆在了太平车上,
而后自己走到了前面拉起了车。
车并不动,
金枝嘀咕一声:“如今在宫里享福多了,居然连车都推不动了。”
她往手掌上啐两口唾沫,
而后一发力便将太平车拉动了。
一路顺畅,直到瞧见前面有个斜坡。
金枝有些犯怵,就怕力气不够,太平车反而从斜坡上滑下去。
她提早就准备好了要用力,心里早就憋了一股劲。
谁知到了斜坡上,居然没有什么阻碍之处,
她毫无阻碍就上了斜坡。
金枝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宝刀未老。
下了斜坡,她松口气,取车尾的葫芦喝水。
就见车尾麻袋的扶绳摇摇晃晃。
咦?没有风啊?
或许是适才太用力导致的?
金枝没多想,取出葫芦咕咚咕咚喝起水来。
月色温柔,
淡淡月华从天空倾泻而下,
月光给她的轮廓打上了一层柔和的浅光。
不远处的屋顶下有只橘黄狸猫从屋脊下慢吞吞走过。
屋下房檐,朔绛置身于房屋阴影下,目不转睛盯着金枝。
适才便是他出手帮金枝推车。
金枝出宫第二天,他实在忍不住,
夜里从宫闱出来想去见金枝。
她果然离了他也照旧朝气蓬勃,
一人将太平车拉得风生水起。
朔绛在心里劝自己千万不要惊扰了她的生活。
可遇到斜坡时朔绛到底还是没忍住出手了。
他神色晦暗,直到金枝最后一路进了巷子才转身就走。
金枝回家睡了个好觉。
这才有心思收拾起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行李,
她随手拿起磨喝乐,想着将它放在何处。
官家为何有兴致做这玩意儿呢?
磨喝乐是个小娘子,穿着漂亮的鹅黄色衣裳,
金枝笑,她今天正好也穿着鹅黄色袄裙,这磨喝乐倒有几份她的样子。
只不过她穿的鹅黄色袄裙下面配的是月白色褙子,
这个磨喝乐下面配的是嫩绿色褙子。
不得不说官家的品味的确高雅不俗,这么一配要娇俏些许多。
金枝瞧着瞧着,心里忽然多了一份促狭:
她偏要磨喝乐与她穿同样的衣裳。
她三下五除二便缝了个小褙子要给磨喝乐换上。
将磨喝乐倒置预备给她穿衣服,
忽然金枝一愣:
磨喝乐繁复的裙角下面,
磨喝乐的底座之上,
用胶沾着几粒红豆。
金枝立刻就想到官家曾叫她写字:
在宣纸上她曾写下过“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的诗句。
这红豆是这个意思么?
可很快金枝便摇摇头,
或许就是为了稳固磨喝乐不倒才随便粘的,
至于为何是红豆,那或许是因为官家手里只有红豆没有黄豆。
自己真是疑心生了暗魅,金枝嘲笑自己。
**
玉叶要嫁进凌家,这让苏三娘脸上格外有光。
凌家虽然是个破落了的世家,
可有个世家的名头在那里,
寻常并不会和平民们联姻。
而凌正德作为官家嫡系甚得器重,
只怕再过两年封疆大吏也是使得。
因而这些天街坊邻居们没少与金枝家道喜贺喜。
苏三娘也人逢喜事精神爽。
风一般给玉叶备嫁。
可不想官媒支支吾吾说了桩事:“凌家族里觉得您家前头有个姐姐未嫁,长幼无序,总不愿意办这事。”
苏三娘一听就急了:“怎么还未嫁过去就嫌弃我女儿?这婚不结便不结了,挑剔我家大娘子是万万不能的。”
官媒忙赔笑哄她:“这不是商量么?”
苏三娘绝不妥协。
玉叶也放话“若是嫌弃我姐姐,那亲事不结也罢。”
金枝瞧着凌正德一天三趟来回商议此事,嘴皮上的泡都起了一层。
她摇摇头,直接去了白家一趟。
等回家后再见凌正德便告诉他:“你去寻你们族里说吧,我也定亲了。”
“什么?定亲?”苏三娘和玉叶齐齐张大了嘴巴。
金枝最镇定:“是,与白大人。”
玉叶第一个反对:“阿姐不行,凌家是有意刁难,我不嫁便是,可不能拿你的幸福来做注。”
她气鼓鼓瞥了凌正德一眼。
凌正德的脸涨得通红,嗫喏几句却说不出什么。
金枝便笑:“你要嫁到凌家去,还没进门先将人家族里上下都得罪光了倒如何是好?”
凌正德要求娶玉叶,凌家父母倒没有异议,
但是凌家族里反对声颇多,
都觉得玉叶是罪臣之后,又是乐女出生,配不上凌家门第。
金枝见玉叶与凌正德真心相爱,便有心成全他们。
“你个傻子,不是一直不想嫁给白家么?”苏三娘气得叉腰骂。
金枝摇摇头:“原先是嫌白修远打打杀杀,如今他高升了自然安全些。”
她去寻白修远商量过此事,
白修远也甚为赞同。
金枝有些犹豫:“只想等玉叶嫁过去后便取消定亲。还请白大人考虑。”
白修远笑:“正好我也要这个由头,不然人都说我多年未婚怕不是有什么隐疾。”
两人一拍即合。
此事定下,凌家上下被堵得哑口无言。
金枝与白大人便在樊楼最大的包间里定下了插钗礼。
白大人买了上好的金簪,官媒在金枝的发髻间插了上去。
官媒与围观的白家夫人、苏三娘俱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苏三娘回家后嘀咕:“我怎的总觉得不对劲呢。像是有个大石头要落不落得难受。”
金枝也有些恍惚。
白大人簪金簪那一刻,她脑海里想的却是朔绛赠了她花钗冠。
汴京城以赠钗插钗视作小定,可是若按照那个规矩,她早就定给了官家吧?
这么想着,金枝都有些唾弃自己胡思乱想。
定亲的事情真落定尘埃后苏三娘又有些疑惑:“看你这几天总是笑,莫非与白大人早就情根深种?”
其实她的笑是假装的。
凌正德不放心,玉叶也不放心,苏三娘更不放心。
可为了她们放心金枝便总是摆个笑模样,让她们放心下来。
后来苏三娘将信将疑,但无论如何总归要给女儿备嫁。
她便准备各种东西都先准备两样。
金枝让母亲去张罗此事。
她自己不知为何总是心不在焉,
明明和白大人的定亲只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可是心里总觉得闷闷的。
这还只是定亲呢。
倘若有一天真要迫于母亲的压力与旁人成婚,那又该如何难受?
金枝摇摇头将这些烦恼都抛之脑后。
门帘晃动,金枝头都未抬:“客官,可要精瘦肉,还要臊子肉,脆骨?”
谁知对方慢慢道:“金枝。”
金枝不可置信抬起头。
官家!
是朔绛。
十几天未见,他瘦了一圈,眼角有淡淡的憔悴,
莫非是最近有什么公事烦扰?
他穿着淡青衣裳,上面印着竹叶暗纹,
若从前的他是翠竹般的谦谦君子,如今淡淡阴郁的他便是翠竹经雨,更添一丝沉郁。
金枝近乎贪婪打量着他。
她还当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朔绛似乎也有些不自在,淡淡道:“我正好去国子监路过此处,你可好?”
金枝点头:“甚好。”
不知为何她拿着屠刀的手都有些抖。
想了想,自己今日出门时也没好好照镜子:
也不知此时脸上有没有污渍?
有没有弄花了头发?
她恨不得梳理下头发整下衣角。
可是都来不及了,只能呆呆看着朔绛。
朔绛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是听闻金枝要定亲的消息才来的。
天知道。
他居然对白修远动了杀意。
用了好大的气力才扼制住。
他费尽力气说服自己:
难道要杀尽天下所有的男子吗?
难道要金枝一生孤苦无依,他才满足吗?
不行。
可就这么看着她与人花好月圆真不如要了他的命。
他这几天想要忍住不来见金枝,
可总是忍不住出宫去外面偷偷瞧她。
有时候她在夜里宰猪,有时候她在铺子里打瞌睡,有时候她在街巷买一盒点心。
得知金枝定亲的消息后他想:不能再去看金枝了。
可心里劝自己一万遍都没用。
到最后一刻腿还是忍不住往肉铺的方向走来。
就像今天他明明在想不看金枝了,谁知总是忍不住来。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努力说服自己:
这次就是最后一次见金枝。
她成婚之后于情于理他都要避嫌,
唯有离着远远的才能是真正对她好。
他吸了一口气,
从怀里掏出一方早就备好的名帖交给了金枝:“听说你要定亲了。这便做贺礼吧。”
官家可真是个周到的人。
金枝点头,接过名帖。
“这是朔家从前一处买卖,里头的掌柜是我的人,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便来这个地方求助便可。”
朔绛想,这是最后一件为她做的事情了。
有了这方名帖金枝一生都可无忧无虑。
金枝点点头。
她将名帖收了起来,心里酸涩,几乎要哭出来了。
可是不能叫官家瞧出来。
金枝遮掩着起身,扭头就往后头闯:“我去给官家端碗茶。”
她快步走到后院,
随手抄起个帕巾胡乱擦拭着脸上的泪。
朔绛四下打量了一圈。
立刻就看见窗台下的香薰。
那是她七年前做给金枝的,没想到这么多年那香薰还没用完。
似乎被摩挲过,棱角处磨得有些发亮。
朔绛便想等他回去要给金枝再做些,
可转念又想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给金枝做香薰呢。
她已经要嫁为人妇了,于情于理都应当远离她才是。
“官家尝尝大青茶。”
金枝端了茶杯出来,声音透着欢快。
朔绛笑,要接过茶——
金枝的欢快是装出来的,她的眼眶还红着呢,
心神恍惚,居然将茶水倾覆在了朔绛身上。
“烫着了吗?”金枝低呼一声。
朔绛安抚她:“无妨无妨。”
他带着小太监,马车上又有换洗衣裳:“借后院一用。”
“那是自然。”
朔绛便去后院换了外裳。
一阵插曲之后,外面的街铺已经热闹起来,两人再无说话的时间。
朔绛便只好道别:“那我走了。”
“好啊。”金枝努力让自己语气欢快,“官家有空再来!”
再也不会来了。
朔绛心里一阵刺痛,
像是一口气吸进去万千钢钉一样,
千疮百孔连脚步都带了几分趔趄。
金枝夜里做梦了,红妆十里锣鼓喧天。
金枝坐在花轿里。
大红的绸缎盖头将她眼前罩得严严实实。
外面有人们络绎不绝的欢笑和鞭炮声。
金枝听着外面的话喧闹声,居然流下了眼泪。
忽然轿子停了下来。
马蹄达达,有人快马从街角袭来。
媒婆在外面尖叫起来。
轿帘被人一把掀了起来。
有人一步踏进了花轿。
他扶住金枝的手将她拉出了花轿。
而后一弯腰将她抱到了怀里。
金枝盖头在磨蹭间滑落到了地上。
她懵懂抬起头。
是官家。
他仍旧是那样瘦瘦高高的模样。
他紧紧抱住金枝,那么紧,想要把她融入骨血了去。
他低下头哄金枝:“枝枝,跟我走。”
**
清晨起来时金枝还有些晕乎乎。
她忘记了在梦境里自己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
真是越来越荒唐了。
居然还梦见官家。
金枝洗把脸,便去陪玉叶去挑选嫁妆。
她们来了一家头面冠朵店,这家店内首饰齐全,
是以新嫁娘们都愿意来这里选购首饰。
嫁妆也不外乎几种喜庆图案。
金枝请伙计将好看的都摆在桌上,
玉叶细细挑选,
金枝有些百无聊赖便四处走动。
这当口掌柜的从她身边走过。
他忽然多看了几眼金枝戴在手上的玉镯,
而后迟疑问:“敢问这位娘子,这镯子可是我们鹤翔银楼的?”
金枝想起盒子上的确雕刻着鹤翔银楼的字样,点点头。
老板骤然兴奋起来:“七年前我还是个店伙计呢!这是我接手的第一单大单子是以记得清清楚楚!”
七年前?
金枝摇头:“老板莫不是记错了?”
老板颇为自信:“当时有位生得俊美的公子来我店里买走的。我岂会记错?”
生得俊美,那或许真是官家?
金枝一愣,听他细讲。
“当时到了年关,到处的首饰在涨价,那位公子不懂拿定金订货,镯子涨价了,差点没买到。”
原来七年前他那几天行色匆匆是为了给自己备玉镯吗?
金枝瞪大了眼睛。
她脑海里忽得想起陈嫂子那几天曾安慰过自己说莫要怕被人取笑。
那时侯府表姑娘慕夜雪的丫鬟笑话她首饰寒酸戴个银包金的簪子。
她没放到心上,
陈嫂子却当她是因着这事生气,
难道朔绛在一旁听到了?
官家一定是那时担心她难过,便为她买了个镯子。
金枝一直以为是他们在阜宁县境内微服私访时官家随便买给她的。
现在想来她怎么那么蠢。
那样翠绿欲滴的名贵镯子,又岂会出现在穷乡僻壤之处?
官家待她这样萍水相逢的人都这么好,
可惜……
金枝心里酸涩未明,
她微微垂下头去,浓而密的睫毛一眨一眨。
店老板见金枝脸色有些难看,又有些小心翼翼:“他还在人世吧……”
前些年天下乱过一阵,许多年轻的小伙都不在人世了。
金枝仰起头眼眶一酸,脸上却笑吟吟。
她笑:“在!”
掌柜的放心下来。
见金枝那个手戴着白玉的,又笑:
“那位小哥到底还是给你又买了个白玉镯子?”
金枝不解。
老板笑:“当时掌柜的推荐他买白玉镯子,说白玉雅致,他却笑笑,说那人肯定更喜欢翡翠的。”
“我想着他或许是囊中羞涩便没有再推荐,如今瞧来,他到底还是给你补了个白玉的。”
又感慨:“白玉雅致,懂行的都喜欢白玉胜过翡翠。”
金枝摇头,不是。
他不是吝啬于白玉的价格,也不是喜欢翡翠。
而是因为他知道金枝的心理。
即使是现在金枝仍旧觉得翡翠与白玉相比翡翠更胜一筹。
官家那么风雅的人,怎么会舍白玉而选翡翠,
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旁边的掌柜的不明就里还在叨叨:“当时那小哥说要买给自己的心上人,你们如今成婚好几年了吧?”
心上人?
金枝仰起头。
不可置信张大了嘴。
她磕磕巴巴问:“不是房东,或者姐姐么?”
“是心上人啊。”掌柜的非常笃定,“一开始不打算卖给他,后来他帮我们搬运货物,最后掌柜的瞧他诚心实意才给了他这个镯子。”
“那些货柜又重又笨,若不是给心上人谁会那般费力啊?”掌柜的感慨,“小哥最后手都被磨出水泡了,加上冻疮估计得好久才能好。”
金枝后退一步。
怪不得。
怪不得那天朔绛回来后总将手若有若无藏在袖子内。
可是心上人?
她是他的心上人?
“当年我们掌柜的还要祝福你们百年好合。他老人家如今都抱孙子了。”
掌柜的还咂摸,“如今你们应当孩子也生了好几个了吧?”
他念叨了许久,不见那小娘子回话。
猛地抬起头来,
见那小娘子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落在柜台面上成个小小的圆。
“您这是?”掌柜的慌得赔罪,“哎呀是我多嘴了。”
金枝摇摇头,艰难出声:“无事无事。”
她擦擦泪,跟玉叶说一声,转身先走了。
金枝想去见官家。
她到了肉铺,手忙脚乱寻找官家留给自己的名帖。
翻着翻着先看见一个荷包。
她一愣。
上次官家便是从这荷包里翻出那柄象牙小刀的。
想来应当是官家上次在这里换衣裳时将荷包不小心遗落。
金枝急急切切将荷包拿了起来。
谁知她拿反了方向捏到了荷包底部,
从荷包里又掉出个两个荷包。
一个香包金枝认得,那是她去年夏天给官家缝的防蚊虫的香包。
另一个荷包。
咦,居然瞧着也眼熟?
金枝拿着荷包仔细打量,终于想起了这荷包是什么。
这是她当年赠与他的第一个荷包,
过去了六年荷包干干净净,
可是接线处却有淡淡的毛边,
一看就是常被人摩挲过的。
六年前,朔绛还在她的肉铺做工,
他因为无处收发铜板,搁在案几上,导致铜板丢了几块。
那简直要了金枝的命,她便寻了几个碎布,给他缝个装铜板的荷包。
那荷包为何用了这多年?
又贴身藏在怀里?
除非?……
金枝吸了一口气,她不敢置信。
过去的往事一下子想了起来:
他攥着她的手轻轻在宣纸上写下他的名字;
她发烧时他特意去寻青娘子学习做汤面;
她赠送的象牙禁步和荷包他珍而重之藏在身上;
他给她一刀一下刻出个磨喝乐,
又将含有她名字的诗句隐晦藏在磨喝乐底座;
打苦工给她买翡翠手镯;
原来他也喜欢着她。
金枝忽然明白为何再次重逢时他为何脸色会那么难看,
为什么捏着她下巴时,他自己先看上去像要哭了一样。
为什么他会在误以为她背叛时那么生气。
他曾经问她要不要嫁给她。
他用很多行动说了很多很多次,
在她耳边,在她身边。
他一直一直很珍惜她。
原来七年前他就对她有意,
忽然之间许多事情都明了了。
金枝像是揭开了最后一层纱,
所有的事情都浮现出了清晰的脉络
:那年烟火下他绝望的眼神,重逢后他欲言又止的停留。
七夕他曾给她扎了个灯山,七年后他又给她做了个更大的灯山。
什么官家允许宫女过七夕,其实是官家想让她过七夕。
金枝转动着翡翠镯子,泫然欲泣。
她出卖了官家,官家没有将翡翠手镯毁去;
她明明是灭朔家满门的嫌犯之一,朔绛在这七年里居然没有将翡翠手镯毁了;
她进了宫廷多次惹怒他,他都好好儿存着手镯。
直到他最后受伤他都好好护着手镯。
血沫从他唇角流下,他挥手示意手下稍后,
仍旧盯着她的眼睛,艰难问她:“这翡翠是不是比白玉的好?”
怪不得自己当初说翡翠更好时,官家脸上流露出满足的神情。
那是等待了六年的回答。
冬天的浮冰在春日慢慢融化,
汴河里的坚冰缓缓流动,发出剧烈的撞击声,
春日的萱草在不知不觉中早就开遍了河岸。
原来春风一直在你心怀。
金枝抹了一把眼泪。
翻出名帖,坚定握在手里。
她要去寻官家。
她想问他是怎么想的,问他为何等了这许多年。
眼泪不受控制从她眼眶继续滑落。
她顾不上细擦,从怀里掏出名帖核对地址。
而后撒腿就往门外跑。
门口撞上了苏三娘,问她:“金枝,你这孩子又要去哪儿?快来看看我给你买的子孙桶。”
“我有事!”金枝笑跑出去到巷口后又住了脚步,
两手举在嘴边大声叮嘱苏三娘,“娘,您好好给我置办嫁妆!”
“那是自然。”
苏三娘纳闷:“哎你这孩子,不是前两天还叫我随便买就行么?怎的忽然就上了心?”
金枝没听见她的疑惑,她早就跑远了。
她笑得畅快,好像很多年的夙愿终于得偿。
路过的所有蒲公英野花、河岸边摇摆的柳枝、天上所有的云朵都不及她此刻快乐。
她像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在雪地里城楼里遥望汴京。
她那时候爱慕官家而不自知,
其实她就应该将手伸出去,
大大方方等着官家牵。
哈哈哈她真的又笨又蠢,傻乎乎等官家来牵手,她应该主动去拉官家的手啊!
不过现在也不晚。
金枝跑到巷口河边招手唤了游船:“去大相国寺。”,
到岸就跳上了河岸
而后又挥手上了路边的马车:“去上清宫。”
马车一路叮叮当当,快到前面时桥面又开始拥堵。
金枝看着近在咫尺的上清宫,实在按捺不住,
便纵身跳了马车,
一路飞奔往上清宫背后的街巷而去。
满汴京城的百姓都看到一个小娘子,身着大红洒金褶裙,红纱轻摆,发带几乎要在风里吹走。
她含着笑,带着笑,像是拥有了整个春天一般富足。
终于到了。
**
朔绛接到信很快就到了。
虽然他在忙,可是涉及金枝他毫不犹豫便出了宫。
本来可以让手下的人去办,可他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思。
“回官家,人在二楼等您呢。”
朔绛嗯了一声,大踏步走上了二楼。
金枝正在写字。
二楼有纸有笔,她正在垂首聚精会神写字。
朔绛放慢脚步。
她周身上下无恙,神情自在安逸,应当是没什么大事。
“官家?”金枝听见了响动,抬起头来,眼睛忽得一亮。
朔绛被那明亮灼得心口一滞。
他问:“可有何事?”
金枝粲然一笑,指着纸面:“最近有人跟我说了一首诗句,我不懂什么意思,想写了在纸上请教官家。”
原来只是为着这么小的小事么?
朔绛丝毫不觉不耐烦,反而高兴,
他喜欢金枝小小的琐碎之事都来寻他。
又想想,即使是她成婚后来寻自己自己也会甘之若饴,
说不定真会昏头做个金枝的外室。
朔绛有些低落,却还是垂下头去:“让我看看。”
金枝指着案几上的诗句,朔绛瞧过去: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①。
“官家,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金枝大大方方抬起头看着朔绛的眼睛。
她密密的睫毛微微忽闪,
下面的眼睛又亮又明。
朔绛心里触动,又想到可能是别人给她的表白之词,
于是耐着性子解释:“这是一首民歌,船娘与王子同舟,心里喜欢对方却不敢说出来,只能借物比兴。”
金枝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她咳嗽一声:“官家,上回你将东西落在我这里。”
朔绛下意识立即摸了摸果然荷包不在。
心里忽然有些紧张,
金枝从怀里掏出那个荷包,却不急着给他。
而是往前一步:
“官家,翡翠的玉镯是不是比白玉的玉镯好看?”
嗯?
朔绛茫然。
金枝不喜欢翡翠了么?
“官家,我遇到一个掌柜,他说,你辛辛苦苦搬了一天的木箱辎重只为了给心爱的小娘子买一个翡翠手镯,是吗?”
朔绛瞳孔放大,脸上有了一丝诧异。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偷偷喜欢了一个人很久,可是我后来知道他喜欢我更久。”
金枝声音已经带了淡淡的哽咽。
朔绛不可置信抬起头。他的手不受控制着发抖起来。
金枝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了,她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手抖得厉害,索性将荷包放到了桌上。
她顾不上擦满脸的眼泪,倾身向前,直直盯着眼前的心上人,问:“官家,你不知吗?还是只有我自己不知?”
朔绛终于颤抖着伸出手来,将金枝揽到了怀里。
我知,你也知。
作者有话说:
①备注:古诗!非原创
终于表白了,发红包给女鹅女婿送份子钱!
◎最新评论: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大半夜看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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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78章
◎牵手和初吻◎
苏三娘发现女儿这两天有些奇怪。
原本她对于婚嫁之事混不在意,可是这两天倒格外在意起来:
今天嫌弃镜架侧面有一丝掉漆,
明儿嫌鸳鸯枕有些勾丝,
反正就是横竖不满意。
苏三娘对此非但不生气反而有些高兴:
这才是新嫁娘该有的态度嘛。
不过女儿这两天也甚少见人。
昨天下午急匆匆就跑出了门,当天夜很深了才回来。
一问就支支吾吾:“去看看分店生意如何。”
哼,分店太阳落日就关了,怎么还会开门到夜里?
再看女儿眼波含水,眼角带春,衣衫凌乱。
苏三娘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见状还有什么不懂?
她抿嘴一笑,装没看见:“哦,知道了,早点歇着去吧。”
第二天天一才麻麻亮,就听得门栓响动,
女儿出门去了。
苏三娘翻了个身,
摇摇头:这大女婿到底不如二女婿稳重。
二女婿天天来家里干活帮忙,劈柴担水。
见到玉叶脸就红得什么似的,搓着手不敢说句话。
可是这大女婿嘛,不见人影也就罢了,
把金枝搓弄得那般狼狈也不知憋了多少年。
算了,
白大人多年未婚,
如今猴急些就猴急些吧。
总好过真如流言里传说中的他不行。
上午女儿倒回来得早,
可是她却在收拾行李,
一问。
大女儿便支支吾吾说:“想,去趟洛阳城玩。”
不用问,这肯定是跟女婿去。
算了,都定亲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横竖小两口婚前都亲昵些也有助于婚后过日子。
苏三娘应了声,
见金枝收拾完行装要走,到底还是吩咐了一句:
“没到洞房那天可千万别洞房。”
?
金枝愣了。
什么意思?
苏三娘咳嗽一声,
她也尴尬,只好盯着天空装作研究过往云朵,
嘴上却说:“亲啊摸啊都行,就别闹出人命来。”
金枝终于听懂了。
她脸刷一下就红了。
再上巷口的马车后见到朔绛时脸上都挥之不去的潮热。
朔绛看见金枝就笑:“好容易腾出几天空来,先陪你去洛阳。”
他答应了要陪金枝去洛阳玩,奈何她出了宫。
如今两人心事已定,终于可以去趟洛阳了。
金枝嗯了一声。
车轮滚动,金枝微微阖上眼睛。
这两天又悸动又紧张,她没怎么睡。
朔绛小心拉来一张薄毯给她盖上。
又将手垫在金枝脖颈后防着她酸了脖子。
他其实也有些困。
昨夜送金枝归家,他便一直亲自起草了册封金枝为皇后的诏书。
本来这些诏书大可交给礼部官员来拟写,他却忍不住自己落了笔。
脑海里一开始浮现的便是几个常见称赞女子的词语:
“贞静自持”、“性秉端庄”。
他唇角带了抹笑意,将这几个字画掉了。
转而写上了“应正母仪于万国”、“风昭令誉于宫闱”。
虽然多年已经不起草文书了,但童子功还在。
很快他就洋洋洒洒写好了一封侧立皇后的诏书。
敬章翚翟,后位以待,最后盖上了帝王玉玺。
用这封诏书虔告天地四方,从此她就是他的皇后了。
只不过这份诏书还放在朔绛的书案暗格里没有发出。
他想今天当面问问金枝,是想借着崔家的名头出嫁,还是想以金家的本名。
金枝其实闭目养神,很快就睁开眼睛好奇看外面风景。
朔绛便抛出了问题
金枝听到这问题后一愣,
她很快有了决断:“自然是金家的名义。”
那就好。
朔绛很快想好了计划:
在洛阳这两天就让下头的人去查金枝父族,
力求能往上攀个什么金姓望族,
若实在不能也不怕。
太尉、齐国公的爵位已经想好了。
金枝的继父是不是也要册封个什么官位……
他正斟酌,金枝却误会了,
她吐吐舌头:“官家,我出身太低,会不会给你带来什么不便?”
“不会。”朔绛几乎是立刻就出口。
他说出自己的打算:“我是担心往后有人会为难你。”
坐上后位并不代表一帆风顺,
帝王的爱宠也不足以抵挡所有风雨。
金枝那般自由自在的人,当真能忍受么?
昨夜的剖心是否只是一时冲动,无法支撑长路的辛苦?
朔绛心里七上八下的。
金枝笑得眉眼弯弯:“官家喜好我就行,其他人我不理会。”
马车粼粼,朔绛思忖再三,还是将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
“金枝,我自然会倾尽全力护着你,可做皇后总比市井间要辛苦些,你会不会有一天怨我……”
金枝蹙眉:“若是我一人我自然不愿趟这趟浑水。”
朔绛心提了起来。
“可有官家与我一起我便什么都不怕。”
她笑吟吟眨眨眼睛。
朔绛此时才觉心里终于放下大石。
他松了口气。
因为担心而紧绷着的神经此时终于松弛了下来。
既然得到了金枝的允诺那么之后他便再无任何顾虑。
朔绛调整坐姿,
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终于做了他早就想做的事——
他攥住了金枝的手。
金枝抬头看他。
朔绛正襟危坐,下巴一本正经绷得紧致。
谁能想到沅茞澧兰光风霁月的官家一朝与她剖白心迹后举止就变得有些唐突了呢?
金枝想起苏三娘临别时的叮嘱有些害羞,
用力挣了一下。
可是没挣脱,
朔绛稳稳当当抓着她的手。
金枝想起苏三娘的叮嘱,脸就更红了。
朔绛心情大好。
单单拉着她的手就让他心潮澎湃起来。
车马行进,
他一根根描画过她的手指,
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
挨个一点一点摩挲过去。
柔若荑芽的手梢,凝脂般光滑的手背,贝壳般红嫣的指甲。
他常年习武的指腹有淡淡的薄茧,摸过去像是在惹火。
金枝从未想过原来单单是有人碰着她的手指就能让人面红耳赤成这样。
**
且不说两人在马车上如何。
就说苏三娘目送女儿离开。
这才回了家继续准备女儿的嫁妆。
下午又去肉铺里看店。
忽然门帘一卷,她看见个再也不可能的人——白修远。
苏三娘身子一僵。
白修远走进来,笑道:“伯母,我适才办案经过这里,便来拜访您。”
苏三娘的眼珠子瞪得什么似的。
这,大女婿不是应当跟金枝去洛阳了吗?
他在这里,那金枝是跟谁去的?
难道……
她大脑一片空白,半天才磕磕巴巴道:“这,邻居看见总不好。”
白修远还当苏三娘是因为怕人瞧见他太过殷勤损害金枝的名誉,
放下四色礼盒寒暄了两句立即就走。
玉叶再来店里时,就见娘亲坐在店里发呆。
见到她如同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玉叶啊!你阿姐似乎在外面有个外室!”
**
车很快就到了汴河岸边。
朔绛告诉金枝:“水路去洛阳要快些,我们坐船去。”
他们做的是一艘大船,船舱宽大。
自有丫鬟带着金枝去她的房间。
房间内木床、梳妆台、案几一应俱全。
金枝从房里出来走到甲板上,才发现朔绛在隔壁房间里。
两人的船舱就隔着一道木板。
如此倒好,金枝松了一口气。
又想笑,自己或许真是被母亲吓着了。
官家那样的谪仙人物,又岂会是那样的色中饿鬼?
不过等下午时她便不这么想了。
官家与她共处一室,吩咐侍奉着的丫鬟都退下。
而后坐在榻边。
他施施然后靠在椅背上,
向着她姿态轻松伸出手,眼神中有询问之意。
金枝想了想,到底还是垂着头“嗯”了一声。
她红着脸垂首走到了他旁边。
朔绛眼神发暗,多了一丝暴戾,像是嗜血的兽。
从前不知金枝心意因此竭力压制绮念。
如今两人已经互通心意,还有什么可遏制的呢?
他下定了决心便不再犹豫。
姿态优雅伸出手去扶金枝的腰肢,
而后用力往后一探——
金枝被这忽如其来的力道扯倒,刚好坐在了朔绛的腿上。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金枝还是红了脸。
官家常年锻炼,腿部肌肉紧实有力。
隔着衣服金枝都能清晰感知到他紧实的腿面。
她欲起身离开。
谁知朔绛立刻搭手从她后腰穿过,
将她禁锢在怀里,
一步都不许她离开。
他柔声哄着她:“枝枝乖,就一下,一下。”
而后像是对待珍宝一样,俯身一点一点从她额角亲下去,
男子灼热的气息从她耳边、脖颈后撒过,灼得她气息不稳。
金枝脑子里晕乎乎的:官家明明是冷静自持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那个似被恶魔附体的官家一点点诱哄:“枝枝听话,张嘴。”
金枝不明所以按照他所说的照做。
她张开樱唇,露出一点舌尖,茫然无措回望着朔绛。
谁知她那副乖巧的样子惹得朔绛喘息变粗了。
他伸出舌来卷住了金枝的舌尖。
!
金枝吓得眼睛圆瞪。
原来适才叫她张嘴是为着这个么?
她试图反抗,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
官家卷着她的舌尖不放,而后轻轻吸撷走她的蜜汁。
小娘子的唇舌柔软,轻而易举便让朔绛沉迷。
他忍不住撬开了她的樱唇,舌也变得霸道起来,
在她唇舌间横冲直撞,肆意掠夺。
金枝的气差点都上不来。
她怕晕过去后跌下摔一跤,
两手便环抱上来绕着官家的脖颈。
谁知倒让朔绛越发悸动,
他眼底带了一抹红,近乎凶狠地将金枝抱得更紧、亲得更深。
几乎要将金枝周身的血肉都揉进自己怀里。
金枝脸颊迅速泛红,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却不知这样反而碰到了朔绛腰腹,像是刻意蹭上来一样。
朔绛只觉腹部一硬,
他变本加厉亲了过去,
舔、砥、吸、吮,
恨不得拆骨入腹才好。
官家的鼻息越来越重,从金枝耳边滑过,
越发让她面红耳赤。
什么温和,什么谦谦君子,都是骗人的鬼话。
明明又凶又狠又霸道。
好容易有喘息之机,金枝忙提议:“要看看外面的风景。”
她想着去外面廊道瞧风景,
众目睽睽之下想必官家也无法再做什么。
谁知计策压根儿无法得逞。
朔绛一点都不松手,
反而用另一只手俯身相就,
揽住她腿弯将她抱了起来直接抱到临窗的软榻上。
他将大船上敞开一点轩窗,将金枝抱在怀里叫她看外面。
河滨已到春天,
满眼绿色星星点点嫩绿无边,
河岸边芳草萋萋,桃花杏花依次绽放,临水照花,如粉色白色火炬映照水中,岸边水里两相宜。
燕子呢喃,农人扛着锄头从田间归来。
风景的确不错。
可是朔绛看着看着就若无其事怀上她的腰肢,
金枝暗暗叫苦:这还不如适才呢,至少适才两人都在地上。
朔绛这回换了阵地。
他转而不老实舔咬她的耳垂。
灵活如小蛇的舌头顺着她的耳廓打转,
玉珠一样的耳垂被他吸吮得啧啧出声。
金枝痒酥酥的,身子麻得发颤,下意识推了朔绛一把。
可却被朔绛揽得更紧,舌尖还不安分一下下刺着她的耳廓。
金枝面红耳赤,生怕被人从岸边瞥见了,忙不迭出声:“关窗。”
小娘子的呼吸已经被他作弄得紧张了起来,
骤然出声说话,那语调里都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情热。
“哦?”朔绛神色正经起来。
他俊目里染上一抹戏谑,“枝枝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金枝瞪了他一眼。
谁知此时朔绛听见了外面有脚步声。
他放下了金枝:“枝枝,我去去就回。”
而后到底还是舍不得,在临离去之前重重啄了她脸颊一口。
他出了内堂,转而到外厅正色问:“何事?”
声音沉稳冷峻,又是那个深不可测的帝王。
外厅与船舱廊道有一道竹帘。
外面的羽林卫看不见内里的情景,却能感觉到官家似乎心情不错。
他不敢抬头直视。
只恭敬回话:“回官家,您交给我的那个年份前后蜀地当时并无官员姓金。”
朔绛神色严肃起来。
那羽林卫仔细回话:“当地的官员小吏、经过办事、告老还乡、路过赴任的官员都查过了,没有姓金的。”
朔绛想了想:“先不要贸然去询问苏三娘。你先将路过成都府的官员列个清单再细细排查一番。”
羽林卫接了命令,随后行礼告退。
朔绛脸色沉了下来。
他已经想到了不堪的情况,金枝是个私生女,或者更糟。
“官家?”金枝娇软的声音从内厅传来。
朔绛立刻应了声,转身往里走。
但那又如何呢,她照样是他的心尖肉。
作者有话说:
嘿嘿,每天给猪鱼一点小福利。
凌正德:丈母娘,我是那个最正经的女婿。
◎最新评论:
【...干嘛不跟白大人退了婚再亲亲我我的,这章怎么看心里都不太舒服】
【滴滴滴打卡】
【心疼白大人】
【会做事的女婿,丈母娘都爱】
【啊这,我有个脑洞,金枝玉叶,金枝总不能是前边皇帝的私生女吧(呐喊.jpg)】
【这。。。难道不该先跟白大人退了亲再你侬我侬吗?】
【
【好好好,我是太后,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今天还有吗?
不会要虐了吧?】
【只要别有情人终成兄妹就好,其他的都没事(合十)】
-完-
第79章
◎洛阳◎
有情人在一起就要讨论许多琐琐碎碎的事情,
而且要拿出讨论国家大事的态度来认真讨论一件很小的琐事。
譬如如何称呼对方。
金枝自然毫不犹豫:“猪鱼!”
朔绛捏一下她鼻尖惩罚她:“不许乱叫。”
“可是豚鱼好像总是差点什么?”
金枝神色狡黠,“那叫金条也不错。”
朔绛咬一口她的唇尖:“不成。”
他低笑:“金枝金条,一听就是一家人。”
金枝却来了劲:“我喜欢你叫我姐姐,
来,叫声阿姐听听。”
朔绛睨了金枝一眼,到底没绷住,勾起了唇角。
金枝洋洋得意,反正她知道官家不会生气的。
最后朔绛想了想:“我在族里排行七郎,你若是愿意唤我七郎便是。”
朔家再没什么人了,自然也不会再有人唤他七郎了。
这称呼便只有金枝知道。
金枝见他黯然,主动摸了摸他手背以示劝慰。
朔绛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袭中,摸着下巴眼眸越深。
金枝仍未察觉:“可以叫我枝枝,也可以唤我做枝娘。”
朔绛一口否决:“我只想要我一人可以叫的名字,那便唤你做枝枝可好?”
说实话金枝之前从未想过朔绛会这般……奇怪?
她一整天几乎都与朔绛在一起。
他压根儿舍不得离开她半步。
直到外头门帘响动,有侍女低声询问:“官家,可要用膳?”
朔绛淡淡“嗯”了一声。
侍女们端着一盘盘膳食婀娜走了进来。
“出去吧。”官家声音淡漠而冷静。
侍女们低声应是,放下珍馐美食一一走了出去。
朔绛亲手拿起了汤勺。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便可。”
“我知道。”朔绛一本正经。
一切腻得化不开的举动只有当事人才明白其中趣味。
他一手端起小碗,亲手用汤匙将浓汤盛到了小瓷碗了,而后用汤勺盛汤递给了金枝。
金枝瞪大了眼睛。
官家从小金尊玉贵的长大,这怕是第一次服侍人吃饭。
他将汤勺一勺一勺喂给金枝。
金枝便抿嘴笑:“官家这举动真像人牙子。”
据说有些俊秀些的人牙子便去寻情窦初开的小娘子,殷勤服侍博得芳心后便带她出门。
说是私奔,其实是卖给别人谋取钱财。
可怜那些小娘子还沉浸在与情郎双宿双栖的幻想中,转眼就被人牙子捆绑中送到了青楼。
朔绛唇角微微一笑,没说话。
那我肯定舍不得卖。
他岔开话题:“解除婚约的事可顺利?”
金枝点点头。
她今日早晨出门便是与白大人解除婚约。
先见到白大人有些不好意思:“白大人……我……”
话没说完白修远先了悟:“金娘子可是又要退亲?”
这个又字用的妙。
金枝越发忐忑:“白大人如何得知?”
白修远笑:“金娘子拿着首饰盒,你我二人唯一与首饰有关的交集便是我曾将给了金娘子一份定亲的金簪。那必然是来退亲了。”
果然是大理寺的官员。
明察秋毫。
金枝便爽快将首饰盒掏出来:“还给白大人,惟愿白大人以后觅得佳偶。”
白修远也痛快接过首饰盒,而后笑:“这枚金簪也是命途多舛,七年前金娘子便还给过我一次,如今又还了一次。”
金枝有些愧疚:“是我不好,我原先当自己心上人一点也不喜欢自己便想先定亲好叫家里人放心。可……”
可谁能想到心上人也喜欢着自己呢。
白修远不多话:“这也无妨,横竖金娘子定亲前就与白某明确说过两人不过是各取所需。”
他这般坦荡荡倒叫金枝越发羞愧,
她想了想,才嗫喏道:“白大人前程无量,自然会觅得佳偶早日成婚。”
白大人爽朗大笑:“我倒不是等金娘子,只是先前在开封府当差险恶才没有人敢嫁给我,如今便只好再候佳缘了。”
金枝放下心来。
只是她不知道,当她转身离开后,白修远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
吃完饭金枝洗漱朔绛去处理简单的公务。
她没话找话:“我那时那么凶,官家怎么会喜欢我?”
朔绛意外,似乎没想到金枝能问出这问题。
她的确很凶。
凶神恶煞的肉铺老板娘挥舞着屠刀杀猪宰羊。
一言不合就拎着菜刀与人当街对骂。
他洗澡时多用一颗澡豆她都恨不得提溜着他耳朵骂。
朔绛轻笑。
金枝被他的笑声惹恼了,一拳便要挥过来:“不许腹谤我!”
却被朔绛眼疾手快捉住了她的手腕。
他手掌上的热量传导到了露在外面的手腕,越发让金枝慌乱。
金枝又恼又气:“放开!”
朔绛不放开,眼里却有温柔:“当然是因着金枝是世间最好最好的小娘子。”
他亲了下去。
将金枝不满的絮叨堵在了唇舌之间。
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
夜里休息时金枝有些遗憾,
她原想在船上好好瞧瞧沿途路上的景色呢,
可上了船之后压根儿没有一点机会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抚上了脸颊。
有些发烫。
官家可真是深藏不露。
谁能想到温其如玉的翩翩公子居然私下里如同饿狼一样呢?
金枝回到房里朔绛认真处理政事,
他虽然能出宫,可是政事却是一天不可放下。
白天陪伴了金枝,那么晚上就要处理好。
船舱里烛火在夜色里静静灼烧,如他尘埃落地的内心。
第二天醒来,船已经到了洛阳,两人下了船。
早有人在外面等着,
朔绛扶着金枝等上了岸边上了马车。
马蹄达达,很快就往城里而去。
洛阳城繁华百年,其中底蕴更甚汴京,人烟阜盛,街巷密布。
市井的叫卖声喧嚣而至,金枝瞪大了眼睛目不暇接。
两人住进行宫。
金枝在内殿收拾,
朔绛在外间处理政事,
内室不住有各种杂声传来,在春日午后格外静谧。
两人这般相处像是一对最寻常不过的民间夫妻。
朔绛翻动公文,眉间浮出一丝温柔。
金枝收拾停当,便有马车送他们到最热闹的城中心,两人下了马车。
朔绛站在金枝身后,小心护着她。
两人还从未有过一起在外地游玩的经历,都觉得新奇有趣。
金枝瞧见了什么朔绛都笑吟吟买下来,很快马车便堆满了。
金枝扭身看见后后知后觉捂嘴。
朔绛却笑:“无妨,叫他们送到府上去。”
洛阳城里街巷有不少当地的美食。
金枝看得眼热,她忍不住要去买街口的秋梨糖水。
朔绛轻轻捉住她的胳膊:“天凉。”
如今才是春天,她冷着了怎么办?
上次她来了葵水在床上躺了半天,后来太医诊断后说无事。
朔绛多问了两句太医,太医便说平日里也要养生,不可过于贪凉。
只不过这话不好跟金枝说。
他便只摇摇头:“若是凉着了闹肚子如何是好?”
金枝一听便罢休,谁想和情郎幽会时肚子咕咕叫啊?
街边有叫卖麦糕的,金枝多瞧了一眼。
朔绛便站住问店家:“来一块。”
店家将麦糕放在苇叶上递过来。
苇叶翠绿,可边缘容易划伤嘴,朔绛将苇叶内里折进去,这才递给金枝,还不忘叮嘱句:“小心些。”
店家善意调侃:“小两口感情可真好。”
金枝梳着已婚妇人的发髻,他自然以为两人已经成婚了。
原来这么明显的么?
金枝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头去。
朔绛便含笑回话:“就要提亲了。”
他神色坦然,那嫂子反倒不调侃了,转而祝福两人:“祝你俩早生贵子。”
金枝羞红了脸。
逛完街,朔绛又主动提议:“洛阳有几处私家园子不错,带你去瞧瞧。”
他想着接下来两人便要开始繁复议亲,再无单独相处的时机。
正值春日,皇家的宫苑处处莺啼,嫩柳摇摆,蔷薇烂漫。
两人在洛阳城里逗留了一天,到晚上便要启程。
想起回来路上坐船的窘迫,金枝忙不迭要求:“我想坐马车回去!”
谁知她想错了,坐马车甚至更难受。
马车上朔绛一本正经正襟危坐,宽大袖袍下的大手抚过她每根手指,
金枝被他撩拨得面红耳赤,
奈何在马车上她无法出声,还要提心吊胆防着被外头的人听见动静。
等到晚上时她就服了软,改口:“要坐船。”
朔绛得意轻笑。
等进了船舱就将她抱在怀里,扯下她的脖颈又亲又吮。
金枝被他紧紧锢在怀里,几乎没下过地。
他像端详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一点都舍不得放开她。
她的头发、耳垂、手指、脸颊、脖颈,似乎都有迷药。
惹得朔绛寸步不离。
金枝几乎整天都在晕乎乎的状态中回了京城,
等从洛阳回来后金枝就决心婚前再也不见朔绛这厮了!
她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大家闺秀,市井里长大,周围邻人开放粗野,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可像朔绛这般做派还真是少见!
谁知朔绛送她回家后当天便没有再来寻过她。
金枝心里空荡荡的。
难道男人就是这样绝情,确定了是囊中之物就索然无味了?
金枝忐忑不安。
转念一想,哼,反正她也不吃亏,就当找了个俊美的小倌玩了。
当务之急是先应付苏三娘。
苏三娘得知了金枝与白大人断了往来后急得上火:“好容易有个佳婿,你这孩子怎的这样?!”
又抓住她胳膊逼问:“与谁去了洛阳?”
作者有话说:
金枝:叫姐姐。
快要完结啦。
◎最新评论:
【滴滴滴打卡】
【白大人原本就是反派吗?还是因为此事才黑化的?】
【求求了,让猪鱼喊一次姐姐吧!!!】
【呜呜呜不要完结】
【白大人:我要黑了】
【
【
【
【啊白修远要揍啥】
【这个白大人有问题?_??】
【白大人要黑化了吗】
-完-
第80章
◎雷雨天◎
金枝额头一阵发汗,她想了想才问苏三娘:“娘,成婚是为着什么?”
这。
苏三娘被女儿问住了,她后退一步:“当然是为着好好过日子。”
金枝便顺着她的意思:“可是我与白大人过不成日子。”
本来两人事先约定后定亲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可她明白了官家的心迹之后就再也没必要与白大人定亲了。
苏三娘听懂了,倒也不勉强:“算了,总归我一开始瞧着你跟白大人也不合适。”
玉叶在一旁笑:“娘是不是事后诸葛?”
被苏三娘拍了一记:“连你娘都编排起来了!我就是瞧着那白大人阴恻恻的,不像是个好夫婿。”
金枝放下心来,又在心里担忧:这朔绛是忙什么去了,怎的一去不复返了?
等到夜里时金枝刚睡下就听见窗棂有响动
她睡不着,索性披衣推开窗——
月光下朔绛一身青衣,正站在她窗前含笑看着她。
天哪隔壁睡着苏三娘!
金枝瞪大了眼睛,她压低嗓子问朔绛:“你怎的来了?”
又忙着挥手扇空气:“快走快走!”
朔绛不动。
两人说话间苏三娘屋里传来一阵拖鞋声,
金枝吓得开门,一把将朔绛扯进自己屋里,
而后慌里慌张关了门。
惹得朔绛轻笑。
苏三娘听见了响动出门瞧,又问金枝:“金枝,你听见了什么么?”
金枝揉揉鼻子,佯装才睡醒的鼻音:“好困!什么?”
苏三娘嘟哝了几句,又奇怪将门扇合上了。
金枝这才直起身子来,她适才吓得心脏扑通扑通差点都要跳出胸腔了。
朔绛轻轻调侃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原先还不信,今天看枝枝这般心急才知道
以前那个正经的官家呢?以前那个古板的书呆子呢?
金枝痛心疾首。
她气恼瞪了他一眼,
朔绛却凑过来:“枝枝不问我去哪里了?”
“去哪里我也管不着。”金枝心里高兴,嘴上却仍旧跟他怄气,“官家富有四海日理万机,行踪又岂是我能知道的?”
朔绛神色间有些神秘:“明天你就知道了。”
他说话间扯开衣袖,金枝吓了一跳。
只见他小臂处擦伤了,皮肉混合血红一片,让人瞧着就觉揪心。
金枝呀了一声,忙问:“怎的还没有处置伤口?”
“无事,不过是个小擦伤,急着过来就见你就草草包扎了一回。”朔绛轻描淡写。
金枝屋里还有清水,她便拿来清洗伤口,又翻出从前朔绛给自己的伤药膏给他包裹伤药。
朔绛看见那伤药膏神色一顿。
金枝没好气瞪他一眼:“先掐我又给药。”
朔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
胳膊上有伤并不耽搁他,他坐在椅子上与金枝说些闲话:“我今日有急事,因想着你旅途劳顿应当要歇着便没叫人来给你捎话,后来从外面马不停蹄才来瞧你一眼,你今日可好?”
金枝点点头:“无事。”
金枝在给他处理伤口,雪白手指拂过他的小臂。
朔绛想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如珍宝一样含在嘴里,
想要舌尖清扫过她的柔荑,
而后将金枝拨弄得眼波潋滟,
食髓知味,哪里舍得就撩开手去。
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自己的心绪起伏,淡淡道:“你早点歇着,明天还有事呢。”
说罢便逼迫自己起身出门。
金枝关了门,先纳闷起来:明天能有什么事?
第二天一大早,立刻有了答案:官媒来提亲了。
先不说宫里的使节各个穿戴隆重,后头还有人扛着一对活雁。
原来官家昨天匆匆忙忙是去打雁。
金枝忽得明白过来。
立刻她又涌上一股暖意:官家从洛阳回来,旅途劳顿,来不及休憩便直接去郊野打猎。
那位提着大雁的内侍是金枝从前认得的一位熟人。
他小声冲金枝嘀咕:“礼部说用金雁代替便是,可官家非要亲自去打猎。说什么昏礼下达,纳彩用雁。”
朔绛完完全全用了活雁。
据说大雁绝不独活,一只雁生病或死去,另一只雁总会用各种法子将自己也折腾死,为的就是同生共死。
于是自古以来成婚的古礼便是纳彩用雁,只不过有人用的是死雁,有人用的是木头雁,很少听说谁家用了活雁。
可朔绛却执意猎来了活雁。
他贵为天子,自然可以下令叫下面的人去办,可是他硬是自己骑马去狩猎,胳膊擦伤了也无所退缩,最后给她猎来了活雁。
为的就是想要郑重与她完婚,不留任何一点遗憾。
金枝莫名眼眶有些发酸。
她遮掩的低下头:“完成仪式后就将这一对大雁放在猎捕的地方放生了吧。”
那位内侍讶然:“官家也是这么说的。”
金枝嫣然一笑,果然两人心意想通。
“枝娘,怎的家里来了许多外人?”苏三娘去巷口买了几碗荞麦凉粉,回家就见自家院门口赫赫然站了许多人。
打头那位内侍忙行礼:“见过苏夫人,臣等是接了官家的旨意,来向金娘子提亲的。”
“哐当!”苏三娘手里的碗摔到了地上。
院里散养的鸡见状忙围过来叽叽喳喳啄起了口粮。
苏三娘顾不上赶鸡,张大了嘴:“你说什么?”
那人又重复了一遍。
苏三娘脸色沉了下来。
她不顾那些人,拉住女儿的手,将她拉进了院门。
“哐当——”一声将院门紧紧关闭上。
又将金枝拉进了自己屋里,这才坚定道:“不成,这门婚事不成!”
“娘?”金枝有些讶然,娘为何如此抵触。
苏三娘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胡乱拿白大人来挡箭牌:“白大人刚跟你散了,你又结了一门,叫街坊们看笑话不说,就是也对不起白大人。”
“娘~”金枝冲她撒娇,“我和白大人早就约定好定亲是权宜之计,两人都无甚真心在里头,说不上谁对不起谁。”
她心情愉悦,苏三娘却沉着脸:“反正我坚决不许!”
她说不出个理由来,却一口咬定了不愿。
眼看着外头纳彩提亲的官媒和内侍们等着,金枝急得团团转。
她只好先吩咐那些内侍:“你们先回去吧。”
内侍们心里有些纳闷:这官家的旨意到谁家谁家不是敲锣打鼓的相迎接,怎的这金家还一副不稀罕的样子?
他们也不敢表露出来,只低低应了声“是”,却将手里的各色礼盒都留在了院门口。
过一会玉叶也来求情:“娘,你就应了姐姐吧。”
苏三娘没了素日来的好脾气,她油盐不进。
见两姐妹都来求情她转而气得焦灼团团转:“不成,不成,官家三宫六院,你何必进宫去受那个罪。”
“娘。”眼见到此时,金枝只好咬唇道,“可是我,心悦官家。”
她声如蚊呐,一贯豪放的小娘子脸上也多了一抹红晕。
苏三娘摇摇头:“从前娘便劝过你莫要嫁给官家,谁都行就他不行,你怎的不听呢?”
“娘,官家不是那样人。”金枝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跟苏三娘剖白自己心上人的品行,“他人品贵重,不是那样胡闹的贵族男子。”
“不是因着那缘故。”苏三娘终于长叹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丝决然,“玉叶你先出去。”
玉叶不明就里,但还是走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了母女两人。
金枝满肚子的疑惑:“娘啊,到底是因着为何?”
若是因为怕纳妾,那苏三娘从前当朔绛是寻常贵族子弟时待他也和和气气,怎的那时就不怕他三妻四妾了?
苏三娘见房门紧闭,这才说出那个在她心里掩埋了多年的秘密:
“金枝,是因着你,你爹……”
她咬咬牙,到底说出口了。
我爹不是个早死的小官员么?”金枝纳闷。
“不是。”苏三娘摇摇头,“你爹是,福王。”
福王是皇家血脉,琴棋书画极为出色。
他是哀帝最宠爱的儿子,
哀帝极其溺爱这个儿子,人都传言这皇位也许应当是他的才是。
当时也有风言风语说官家要将皇位传给这位儿子。
可惜后来城破,这位福王也不知所踪。
金枝张大了嘴巴:“您是说,我是福王之后?我的翁翁是哀帝?”
苏三娘痛苦闭上眼睛:“是!”
**
多年前,苏三娘本是小官之女。
她生得美貌,又饱读诗书,在成都府有才女的美称。
情窦初开的年纪,参加了一场蜀地官员的寿筵。
寿筵上走错了路,无意中见了一位公子。
那位公子生得风雅,长相俊美,从酒醉调戏苏三娘的醉汉手里解救了她。
苏三娘对这位公子生了好感。
再之后苏三娘出门上香被山洪阻断于山中,一起的还有那位公子。
两人一起在山里过了几天,吟诗作对,情意连绵。
最后苏三娘彻底对这位公子折服,而后被他欺骗得了手,许诺说肯定会迎娶她。
这位公子将苏三娘藏在了成都府一处宅邸里金屋藏娇。
苏三娘对情郎的底细不是不好奇。
他出入高头大门,衣着华美讲究,用度皆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身为小家碧玉的苏三娘看这位夫郎简直像看一位神仙。
她自然想打探情郎是什么人。
情热时曾问过若是生下孩子叫什么。
那公子一愣,随后说就叫金枝吧。
苏三娘没有探听到情郎的姓氏,可是他花言巧语,骗她会去家里提亲。
很快苏三娘便生下了孩子。
女儿生得唇红齿白,眉眼间颇有几份美貌,隐约便是个美人坯子。
可惜可爱的女儿未能挽留住负心汉的心。
有一天他忽然要苏三娘收拾行装。
苏三娘彼时情根深种,抱着女儿求郎君。
“当时下着大雨,天上到处都是炸雷,我跪在雨水里哭着求他质问他。雨水将我伞掀了去,几个仆人钳制住我,将我们娘俩从庄园里扔在了野地。”苏三娘满面凄楚。
金枝忽得明白了过来,为何她自小便怕打雷。
炸雷声中,绝情男抛妻弃子,娘亲跪在泥地痛哭涕零,幼年的她被雨水灌得透心凉,天边雪白的闪电如狰狞的兽,轰隆隆的雷声几乎压着头皮碾过。
她那时虽小,已经不记得细节了,但在雷雨天总有本能的恐惧。
原来都是因为那个贱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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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养液在手,加更有木有?!】
【这个王爷既然不知所踪了,感觉他会突然从一个角落里冒出来谋反,这个白大人不会是他的部下吧。如果白大人知道金枝身份又知道了猪鱼喜欢金枝,下一步金枝有难了】
【贱男人】
【福王当时为什么要赶走女主娘啊,有孩子的外室养着也不是事儿啊,而且大小也算是有皇家血统的啊,就这么让流落在外,搞不懂】
【问题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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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王应该还活着吧,感觉白大人应该和前朝有关系。】
【前朝郡主】
【前朝公主……】
-完-
第81章
◎册封◎
金枝眼睛喷火:“娘,后来呢?”
后来苏三娘走投无路只能回到了娘家。
家人疼爱她,便帮她将这事隐瞒下下来,只说她嫁了一回人,丈夫死了。
苏家人也去那庄园看过,可庄园空荡荡。
再去打听,便有人说庄园的主人是成都府提举常平使所有。
那位成都府提举常平使年事已高,儿孙中又无年龄合适的人。
那位举止优雅的公子,居然就此蒸发在空气里。
苏三娘经历过这一遭后幡然悔悟,而后带着这孩子嫁到了遥远的汴京城,成为了一个小官的继室。
在遥远的汴京城,她很快就忘记了往事,对外就将金枝说做是前夫所生自己是寡妇再嫁。
直到后来家庭倾覆她变成了乐女,一朝贬入乐坊
一次宫廷宴请,她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薄情郎!
旁边的宫娥提醒她:“那人是福王。”
又推推她:“听说福王最喜美人,身上无数风流债,你这么美貌,若是你去定能得到许多赏钱。”
苏三娘手脚发麻,几乎要控制不住抖动。
她将这机会让给了别人,自己借口生病躲了起来。
再之后就蓄意打听,果然探听到这位福王生性好色,猎艳无数,风流韵事甚多,上到国公夫人下到市井娘子,处处留情。
而且他在那几年也的确在蜀地领了差事。
苏三娘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儿,眼里含着泪:“娘本来当是被条狗咬了一口。”
当初他先用强再用哄骗,骗得她死心塌地。
“可那人是福王,他可是哀帝的血脉,传言中哀帝要传位给他。你若嫁给官家,若有天真相大白,臣民激愤之下你还能有活命?”
若女儿只是个平民女子朝堂上下或许可以慈悲放她一条生路;可一朝为后手里握有权柄定然会引起各方势力斩尽杀绝。
她向着官家便会被人诟骂为不孝;她向着哀帝,难道要对官家下手吗?
金枝咬唇,手脚一片冰凉。
**
“福王如今行踪不明,藏在暗处随时准备卷土重来,金娘子若为他所用只怕会棘手不已,还请官家……早做决断。”
金銮殿内有暗卫头子将自己探来的情报悉数禀告出来后,斟酌再三还是补充了几句。
朔绛毫不迟疑:“金娘子的身世绝不许传出去,所有涉案之人全部封口,文书销毁。”
暗卫头子应了声“是”。
忠心耿耿的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再次提醒一句:“官家若喜欢可以放在宫外,万万不可纳进宫里。”
“不许再提此事。”朔绛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冷意。
即使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暗卫头子都感觉到了威压,他后背汗涔涔下来:“是。”
随后退了下来。
朔绛坐在龙椅上,手里抚摸着眼前的卷宗,眼中晦暗。
卷宗上写着:福王风流,蜀地查探盐铁时还不忘哄骗良家女子,最后雷霆暴雨中命人将妻女弃于荒野。
怪不得金枝那么怕打雷。
朔绛眸色渐深,手里的玉扳指竟被他不知不觉中碾得粉碎。
不知在殿内坐了多久,忽听得外头王德宝通禀:“官家,是金娘子求见。”
他给了金枝进宫的腰牌,她可随时进宫。
王德宝听见官家的声音从内殿的阴影处传来,不悲不喜:“宣。”
金枝走进大殿。
殿内朔绛正在对着烛火背身而立,不知在想什么。
他将卷宗放在烛火上,火舌舔砥,那张纸很快便化为了灰烬。
光从他的肩头打下,在他周身笼罩上一层浅浅的光晕。
金枝忐忑:“官家,我是来退亲的。”
“哦?”朔绛转过身来,一对俊目关切瞧着她,“为何如此?”
金枝不安缩了下肩头,她寻朔绛是来坦白的。
落在朔绛眼里一阵心疼,金枝像是哭过,眼眶红红的,眉宇间尽显愁态,眉毛微微蹙着。
金枝固然再舍不得还是咬牙说了出来:“其实我今日听我娘,原来我爹是……”
她还没说完,朔绛便将她扯进了怀里,而后温柔撬开她的唇舌亲了过来。
金枝被亲得窒息,还迷迷糊糊胡思乱想:不愧是人中龙凤,不过几日他的吻技已经突飞猛进。
片刻功夫他便将金枝的舌尖挑起,耐心诱导着她追随他。
而后又在她唇舌间吮吸起来,似乎她唇齿间藏着花蜜那般贪婪,
官家直亲得她脑子迷迷糊糊才放开她,淡淡道:“你爹是谁不重要。”
金枝咬唇。
从前她是灭门仇人时官家都忍了。
可越这样越不能坑了他。
福王是亡国之徒,若是有一天卷土重来拿着她的身份大做文章,官家到时被人斥责为昏君如何是好?
她启唇:“官家您听我说完,朝堂上下定会借此大做文章……”
金枝还要说下去,却见朔绛再次迎上来轻轻迎向了她。
金枝满脑子的话都被朔绛吞了下去,她被吻得七荤八素。
他捧着金枝的脸颊,先是琐碎亲吻如雨点落下,彷佛手里捧着的珍宝一般。
他的舌尖灵活,几乎要将金枝的魂魄勾了去,
而后放下手从后面环住了她,一对健壮有力的胳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偶尔离开唇舌间便会在她耳边小心呢喃:“莫怕。”
以后有我在。
今后的雷雨都有我替你扛着。
直亲得金枝杏眼迷蒙他才松开了金枝,抚摸她乌发:“无妨,朕都知道。你安心备嫁便是,一切有朕。”
他这是知道了。
却又替自己瞒着吗?
明明知道是仇人的女儿还堂而皇之留在身边,官家这也……
金枝眼眶一酸。
苏三娘在肉铺等女儿的消息等得紧张万分。
直到午后女儿才从宫里来。
金枝看着一脸期待的苏三娘,终于开口:“娘,婚事还会继续。”
苏三娘瞪大了眼睛,官家他不怕么?
“他不怕。”金枝似乎知道了娘亲要说什么,非但如此还转而安慰她。
她坚定抬起头来:“娘,官家已经将一切都已处理完毕,这婚事我应下了。”
苏三娘想了想,目光也终于软和下来:“也罢,官家自己愿意这事便终于罢。”
她不是不心疼女儿,女儿听说亲爹是福王后脸上血色一下褪得一干二净,此时进了宫才又有了神采。
若是女儿能开心,便由着她去吧。
苏三娘适才自己盘算了一下,即便真有那么一天,她一口咬定不认便是了。
难道孩子是哪个男人的,当娘的还做不了主?
此事终于解决,苏三娘松了口气。
过一会儿进来一位买肉的婆子却嘀嘀咕咕挑剔:“这肉不新鲜。”
金枝耐心讲解:“今天一早拉回来的,您瞧那太平车上的血水还没擦干净呢!”
婆子没听见一样:“我做了一辈子饭还能认错?这肉泛铁锈,一股霉味,怎么能是今天的?”
她大声嚷嚷着。
“哎?”金枝两眼圆睁。
婆子混不在意,又将肉扔到地上:“黑心店家!这样懒臭也拿出来卖!”
金枝攥紧拳头。
婆子又瞥了一眼金枝:“也就你这种媚蹄子才能招来不要脸的男人来买!”
?
金枝一把撸起袖子:“你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婆子篮子一扔,“你这个骚狐狸精!”
金枝两手叉腰指着她鼻子一顿骂:“先前看你老还敬着你,原来是个为老不尊的妖婆?来我店前撒泼,看姑奶奶不好好收拾你?!”
那婆子混不在意,索性后退一步,走到肉铺门口大喊:“要杀人了,要杀人了!”
金枝不耐烦与她痴缠,随手抄起了抹布跳出柜台,右手抓住婆子手腕,左手往她嘴里一塞。
婆子老实了,金枝正得意笑。
谁知这时进来七八个人,将个小店挤得密密实实。
婆子嘴里的抹布被同伴解开,她委委屈屈向打头那人道:“夫人。”
被她唤做那个夫人的冷冷问金枝:“听闻金娘子与那位白大人退亲了?”
原来是来找事的。
金枝甚为平静,反问她:“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道:“我是凌家姑母。”
原来是凌家亲戚。
她高傲抬起下巴:“你若是不识相些退亲,这婆子便隔三差五来你店里闹一场。”
玉叶与苏三娘正好走了进来,听见了这句话。
金枝瞧妹妹面子上不与她争执,只淡淡问:“我与凌家有什么干系?”
凌家姑母一脸凛然:“我们凌家早就说了,家中有长女未嫁怎好娶老二?你家居然骗我,先结了亲再骗我家下定,等我下定后又退了亲事。”
她心里有自己的盘算:凌正德颇得圣眷,她早就瞧好了要给自己家女儿说亲。
谁知中途出来个程咬金。
她自然不忿,便纠结了一批各有心思的亲戚打着族里的旗号胡闹,务必要将这门婚事搅黄了才好。
她后面一位凌家叔父也跟着啧啧:“也就是这样没规矩的屠夫人家才这般不讲究。”
金枝翻了个白眼,冷笑道:“屠夫人家又如何?”
她今天听了福王的事,心里本来有股邪火在窜,瞧了眼案几上的斧头,琢磨着要不要直接一斧头将这些人都赶出去。
那凌家姑母还不见好就收:“我家凌正德前途无量,又岂会娶你们这样人家的女儿?”
玉叶脸色煞白。
苏三娘担心小女儿,一下去将小女儿扶住,才没叫她跌落后去。
玉叶站稳后,终于鼓起了勇气,淡淡道:“那你去寻凌正德父母和他本人,来我家肉铺撒什么疯?”
她是一点都瞧不得别人欺负自己娘亲和姐姐。
那姑母仍然嚣张:“我们是洁身自好,可架不住有人上赶着来扑我家正德啊。”
她闹得声音喧哗,早惹得左邻右舍都来看热闹。
旁边的陈嫂子不明就里,还帮枝娘说话:“我们枝娘如今要嫁大理寺的白大人,她也曾做过宫里的女官,也不见得比你们凌家差劲。”
那姑母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什么白大人,听说白大人和她退亲了。”
“对啊,说不定就是嫌弃她门楣低下!”她一伙的一位族亲继续骂道。
金枝笑,正要反驳。
就在此时听见外面有声音:“圣旨到!”
什么?这家还会有圣旨?
凌家亲眷们一头雾水。
就见穿着紫袍和红袍的天家使者们纷纷走了过来。
他们忙跪下,和巷子里的百姓跪在地上听候圣旨。
“金娘子听旨。”
什么?金娘子?
凌家上下全都愣了。
只断断续续听得那内侍道:“……册封金枝为皇后。……”
什么?
她被册封为皇后?
凌家姑母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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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82章
◎昭平◎
凌家族叔张大嘴巴。
这肯定是假的吧?
传圣旨的内侍将圣旨双手奉给金枝,笑着恭贺她:“恭贺圣人娘娘。”
毕恭毕敬。
其余内侍也跟着恭贺,贺喜声阵阵。
金枝接过圣旨,笑着从抽屉里抓了几个荷包递过去:“大人们拿去喝茶。”
几个内侍忙道惶恐,都不敢接。
旁边的凌家诸人脸色煞白,吓得不敢吱声。
他们适才当这金娘子是个落魄屠户人家,是以才奚落了一番,想逼着他们家知难而退主动退亲。
谁知她与白大人退婚是为了嫁给官家?
当即瑟瑟发抖。
那个族叔见风使舵,忙跟着到:“贺喜金娘子。”
不顾凌家姑母的白眼:他还想活下去呢。
街坊们也笑着道:“贺喜金娘子。”
等将天家使者打发走,苏三娘豪气从肉搭子上取下了半边猪:“今儿我高兴,见着有份!大家分肉!”
邻居们欢呼起来。
陈嫂子特意推了那凌家姑母一把:“听见了没有?我们金枝是要做皇后的!”
乌衣巷里其余街坊们也跟着奚落起了这波人:“就是,瞧不起我们的那股劲头呢?”
他们跟金枝都出自平民市井,受到达官贵人们上门奚落,心里那股气都压在心里。
此时见凌家人被狠狠打脸了一番,当即跟着嘲讽起来。
你一言我一语,将凌家上下挤兑得面色青白。
就在这时,凌正德气喘吁吁闯进了肉铺。
他见自己的姑母在这里,急得一跺脚:“您老人家怎么又来了这里。”
凌家姑母强撑着最后一点自傲:“怎的?你是要撵走自己的姑母吗?”
“叔父、姑母、各位族里长辈,我自然是尊重各位的。”凌正德正色道,“可若是诸位再阻挠这桩婚事只怕亲戚也做不得了。”
“不管如何这都是我认中的未来妻子。”他脸有些微红,“便不与你们往来也是由着她的。”
这妹夫还有些担当,
金枝点点头。
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可退亲的。
凌家姑母还强撑着,厚着脸皮从肉铺里走出去。
凌家姨母也终于收起了嚣张气焰,灰溜溜道:“金娘子,不,皇后娘娘,是臣不好,还请您莫要生气。”
姿态之卑微,神情之惶恐,似乎与适才那个趾高气扬的人不是一人。
苏三娘双手叉腰:“还不快滚!”
那些凌家的人四下逃窜,不知哪位街坊咦了一声:“这不像夹着尾巴的野狗么?”
惹得街坊们都哄堂大笑。
*
接到了圣旨,金枝便开始备嫁。
过两天金枝进宫便得到了一个消息:昭平帝姬进京。
虹霓坐在宫里一棵素馨树下咔咔吃着江梨,一边给金枝诉说缘故:“她当时嫁到了荀家,荀家是世代绵延的圣贤人家,因此国亡了也不触及她,没想到她丈夫死了,她如今又要进京。”
欲行则拉着金枝的耳朵低声与她说:“都说这位昭平帝姬是官家旧情人,是以官家无论如何都留了她一命,你可要早作打算。”
金枝瞪大了眼睛。
云岚则与上霜几个讨论旁的:“还有人说荀家夫子死得蹊跷,正年富力强一个人怎的就忽然去了。”
“说不定是昭平为了再次回京下的手,要不她不就得在穷乡僻壤待一辈子吗?”
“可是她是亡国之后啊!回京不得小心掉脑袋?”
“那难说,万一富贵险中求呢。”有人意味深长。
是,官家既然对她网开一面难保不是看在旧情份上,如今她守寡,万一官家又看中她呢?
金枝听了这些话心里不大畅快,再见朔绛时难□□露脸上。
朔绛打量金枝上下,立刻瞧了出来:“可有什么不遂心的么?”
金枝是个直肠子,别别扭扭将今天听来的话一股脑倒出来。
朔绛愕然,而后笑:“我素来不喜昭平。”
金枝放下心来,却还是有点担心:“可她从前是帝姬,如今又守寡,都说要想俏一身孝,官家瞧着她楚楚动人惹人怜爱,那怎么办?”
不愧是金枝,吃醋也是和盘托出。
朔绛放下笔,正色道:“枝枝放心,昭平进京是因着她主动上书请求祭拜祖灵陵,天下人众目睽睽不得不允,可我与她是半点私情都没有。”
金枝到底还是要醋上一醋:“说不定昭平哪里自有独到之处,日后还要勾得你神魂颠倒爬她的裙角。”
金枝如今说话一大特色,便是市井粗话和书面雅语混着说,让人忍俊不禁。
朔绛笑,捏她鼻尖一下:“她哪里都不好,只有你哪里都好,我见到你第一眼就知道是你。”
“你骗人。”金枝可不好蒙,“我们见面第一次我拉了匕首对着你脖颈,又谈何一见钟情?”
朔绛到底还是放下了手头的事,想了想,又走到金枝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认认真真回答金枝:“那我与你讲讲一些过去的事。”
朔家老祖先与哀帝先祖两人曾肩并肩打下了江山。
朔绛老祖先主动解甲归田,
将手里的权柄交给了哀帝先祖,
哀帝先祖便将朔家封为了异姓王,赐下了丹书铁券,成为前朝唯一异姓王。
两家可以说是共享了江山,
朔家与皇家有不少联姻,常有皇家公主嫁入朔家,也有朔家女儿进宫为后。
过了几代皇帝们自然不想再容忍有卧榻之侧有他人鼾睡,哀帝最为忌惮。
哀帝生性多疑,颇为猜忌朔北王。
朔北王便将朔家自请从王爵削为侯爷,
可这似乎还不够。
之后老侯爷便提出要给昭平帝姬和朔绛赐婚。
他一生忠心耿耿,其实以当时朔家的实力,足够与哀帝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奈何他老人家过于忠心耿耿,先是将唯一的嫡子送去弃武从文,
谁知朔绛天性聪颖,一举拔得了头筹,成为了探花郎。
再次得到哀帝猜疑。
老侯爷便在朔家提出了要世子朔绛与帝姬联姻,从此世子成为个富贵闲人。
“昭平帝姬其人虽然自幼与我一起长大,但她生性跋扈,又继承了哀帝的暴戾血统,常有她身边的宫娥内侍被她打杀而亡,我自幼便不喜她。”朔绛回忆过去,“我对她半点儿女之思都无。”
“何况做驸马便意味着不能领正经差事,只能做个闲职变成废人。我当时又恨我爹将我当作可买卖的种马一般配种,都不过问过我的想法便武断做决定。”
气恼之下便离家出走。
金枝又问他:“可是昭平是帝姬啊,又长得美貌,虽然暗地里打杀奴仆但是明面上肯定是举止高贵又典雅,你们这种高门男子,不,全天下的男子不是都以得到高贵女子的垂青为荣么?”
朔绛失笑:“我以得到高贵如金枝的垂青为荣。”
啊这,金枝有些害羞,没好气睨了他一眼。
他再次认真道:“我对昭平从来没有任何情愫,有的人待人接物也彬彬有礼客气有加,但你知道她的血是凉的。”
“你不一样,虽然满口金钱利益,可心底始终是个好人。
与他是同类。
金枝促狭笑:“第一次见面就讹了你一袋金叶子的人血是热的?”
啧啧男人花言巧语可真是不能信。
“可若是昭平她拿了金叶子后会毫不犹豫告官,那种人眼里只有自己的利益,仅限的一点聪明才智都用于经营自己的个人舒适生活,没有半点善良给世间。”
“做这种人的枕边人、父母、孩子、邻居、同僚都极其可怕。他们表面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可他们的心是黑的血是凉的,如同毒蛇一样,随时准备反咬任何人。”
朔绛将枝枝的手拉起来放到自己胸口:
“而枝枝的血是热的,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
说罢便一点点将她的手指亲了过去。
偏殿外玉兰花花苞绽放出雪白淡粉的花束,一树树明艳若雪。
金枝被他吻得晕晕乎乎,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最后成了这样?
**
昭平很快就进了京。
这便是当权者的大气,官家在侧殿为她召集了盛大的洗尘筵席。
人人都知这是做出来安抚人心的,却仍旧不得不佩服官家心性坚韧。
哀帝可是灭了官家满门。
可他仍旧能够礼让昭平。
不由得对官家更加敬佩。
而从前那些哀帝的嫡系也受到了安抚,少了些惴惴不安的心思。
金枝如今跟着崔大家和太后学习了不少知识,自然能瞧出其中的端倪:
哀帝倒台,但他背后许多势力也无法一日内赶尽杀绝,唯有怀柔、铁血手腕并用,才能分化其中势力。
并不是每一股势力都想为哀帝复仇的,如此一来,投靠者入彀,动摇者解散,坚定者背刺,自然而然瓦解成几块。
这么慢慢消化几年,这江山便可坐稳了。
这便是帝王之术。
金枝喝了一口茶,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端坐龙椅的官家,有些心疼他,当君王当真是太不易。
又有点佩服他,读书能做到探花郎,造反成做到皇帝,偏偏还是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这得要何等的脑力魄力才可做到。
她在那里胡思乱想。
却不知有人也在上下打量她。
昭平看着坐在旁边的金枝,她肌肤雪白,头发如鸦羽般又黑又亮,长长睫毛下一对眼睛璀璨如星辰。
最重要的是神色,从容不迫大气镇定,竟然一点都不像是出身市井。
于是她捂嘴轻笑:“都说金娘子虽然出自市井却能迷得官家神魂颠倒。果然是个绝色,我见犹怜。”
太后微微蹙眉。
筵席间其余贵人们也都纷纷瞠目。
朔绛放下茶杯。
这种话说出去不就是让人以为金枝是个狐媚的吗?
可皇后临朝,要的是端庄稳重才能在前朝后宫树立威望。
他的皇后自然不能受这不明不白的冤枉。
他正要替金枝反驳回去就听金枝慢条斯理道:“我出身市井,倒也未曾在市井见过寡妇在丈夫新丧就立即涂脂抹粉,一口一个迷男人,一个一口神魂颠倒。”
不卑不亢不紧不慢。
朔绛唇角浮上一抹淡淡笑意。
金枝能够保护自己了。
他又端起了茶杯。
作者有话说:
老规矩,周六日每天万字。嘿嘿。
在专栏预收栏挂了几个预收:涉及叔嫂文学、勾引和尚、巧取豪夺、先囚后爱(最近的XP有点奇怪嘿嘿),小天使们可以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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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嫂和和尚都是我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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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83章
◎二合一更◎
筵席上其余诸人也面面相觑,这金娘子当真是个厉害角色。
这样的宴席昭平能够出言嘲讽,可见是个要落金娘子威风的。
这时候金娘子若是生气,便是入了她的圈套,
她大可无辜辩解两句,反而让金娘子在诸人面前落下个暴躁粗鄙的名声。
若是金娘子忍气吞声,这便是让她昭平打脸了官家和金娘子两人。
别人会觉得官家好色荒唐,而朝堂上下只会觉得这位皇后懦弱怯卑,不堪大任,说不定还能有人以此为借口请求再选贤后。
可金娘子不卑不亢给她回击了回去。
果然有人就往昭平脸上瞧去。
只见她身着月白洒金褶裙,上身着同色袄衫,发间戴着银首饰。
虽然颜色上没错,可形制上又是洒金又是繁复褶裙,大家都是女人,一眼就瞧出用心装扮了的。
而她脸上更是雪白铅粉配着口脂嫣红,看上去浓淡得宜,哪里能瞧得出来是守寡之人呢?
这昭平明明就是丈夫才去世。
本朝对于寡妇不苛刻,可那指的是寡妇可再嫁,并不是指寡妇能够薄情寡义。
丈夫才去世没有三月,她非但没有服斩衰,还涂脂抹粉,这也太嚣张了些吧?
再联系流言说那位丈夫死得有些蹊跷,于是众人心里都嘀咕了起来。
先前有人说这位是毒杀了丈夫好让她能回到汴京繁华之地,一开始大家还将信将疑当作流言听,如今却不得不相信这事或许有可能是真的。
昭平立即敏锐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
自己要出言嘲讽金娘子和官家,没想到反坑了自己一把。
她很快就出了一手汗,自己这些年在边陲之地,居然早已忘了迷醉社交场上的刀光剑影。
当即正色道:“是我唐突了,至于这衣衫……”
她凄然一笑:“是为着出席宫宴时不失礼才换上的。”
从前高傲的帝姬,如今却能说服软就服软。
金枝高看她一眼。
这一场接风筵本就是皇室特意为表明自己礼遇前朝遗孤而办的,昭平又蓄意服软,自然无人刻意为难她。
金枝便笑着也举起酒杯:“那是我心直口快了,还请帝姬原谅则个。”
不说自己错了,却说自己心直口快,这是还认为自己说得对了?
昭平愤恨去瞧金枝,却见金枝冲她眨眨眼。
似乎在验证她的想法。
昭平气得脸色涨红。
无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外人只当是两人之间是在把酒言欢。
只不过有些无事的台谏官便想着明日要上奏参奏这昭平服丧仪容不整之事
酒过三巡。
昭平举起酒杯,忽得有些感伤:“这酒还是当初我爹爹酿就的,如今酒还在,人却不在了。”
诸人一下安静了下来。
昭平的爹不就是哀帝吗?
优待昭平并不等于优待她爹。
这位昭平是要蓄意来挑衅吗?
姜统领握紧了手里的刀剑。
凌正德亦是瞧向了官家。
游飞尘吊儿郎当喝着酒,眼神却也滑了过去。
他们都在等官家下令。
只要官家一个眼神,便斩这前朝余孽于殿前。
满朝文武亦是面色不虞。
忽然有人道:“酒是粮食酿就,许多谷子才能酿出一瓶酒,这酒背后是多少农人面朝黄土的辛劳。”
是金娘子。
诸人都瞧过去。
她慢条斯理:“官家仁厚,不以前朝不吉之人碰过便舍弃,反而因珍惜百姓汗水而留下前朝余孽,这般仁厚是江山社稷之福。”
都说这位金娘子出自民间,没想到如此聪颖。
席间诸人都刹那听懂了其中的弯弯绕,纷纷举杯:“官家宽厚,是江山之福。”
朔绛也举杯安抚诸人。
他放下酒杯时,眼神划过金枝那边。
金枝一对眼睛满是笑意盯着他。
朔绛唇角微勾。
不知为何,他喜欢看她出言维护他的样子。
满室平和,似乎适才的波折不过是个小插曲。
昭平帝姬忽得出声:“金娘子这般聪明,也不知家父是哪位?”
她虽然面带笑容,可是眼神有遮掩不住的恶毒,
像是一条毒蛇正盯着自己,
金枝背上一寒。
朔绛面上镇定,手指却动了动,他要出口回答。
金枝先答:“说来惭愧,我爹死了,我娘带着我改嫁了他人。”
“哦,看来金娘子不知生父是谁了。”
昭平一脸惋惜,“不曾想其中有这等身世,是我唐突,想请金娘子与我喝上一杯,以示赔罪。”
金枝自然而然端起酒杯。
昭平忽然淡淡道:“还请金娘子赎我左手持杯,我自幼便是左撇子,只因着我家族上下诸人都如此。”
她唇角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喜一样大声道:“啊,原来金娘子也是左手持杯呢!”
诸人忽得都看向金枝的左手。
金枝本来就是左撇子,此时正用左手端着酒杯。
大家都嘀咕起来,昭平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的挑衅不成又改为攀附了?
金枝笑得面不改色,她将酒喝了下去:“天下惯用左手的人何其多,你不必多虑。”
昭平也爽快将酒喝了下去,又笑:“我瞧着金娘子便觉有缘分,我叔父福王当年在民间遗失了一个孩子,算年龄与金娘子差不多大呢。您瞧我们俩长相是不是颇多相似之处?”
她意味深长瞧着金枝。
金枝瞳孔猛地放大,原来昭平知道她的身世么?
朔绛也攥紧了酒杯,事涉金枝登时让他失去了往日的镇定。
唯有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再回想一遍,所有相关文书皆被他下令销毁。
别人永远都查不到任何与金枝身世有关的线索。
朔绛这才放下心来。
其余人也都听得一头雾水,这位昭平说话东拉西扯,不明重点,原来是为着说明金娘子是福王之后?
于是诸人都忍不住瞧了过去。
不说不知道。
这一看倒真有些奇怪:
昭平和金枝的眼睛都是杏核眼,柳眉弯弯,脸颊间有酒涡浅浅。
只不过金娘子眉宇间大气从容,昭平神色暴戾阴暗,才使得诸人都觉得两人面相不同。
游飞尘大声摇头:“荀夫人所言真为荒唐,不是我唐突金娘子与您,天下的丑人丑得各有特色,但美人瞧上去都大差不差,世人批判美人也就那几个标准,都符合了自然有几份相像。”
他忽得大声解围,让其余人又一想,咦,还真是有道理。
再对比昭平、金娘子与席间几位出名的汴京美人,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于是疑色渐缓。
那位昭平打量着朔绛与金枝的神情,露出得逞的笑意:“那位弃婴脖颈处有道胎记是梅花样子,不知金娘子能否与我一观?”
朔绛心猛地提起来,他与金枝这般亲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金枝的脖颈处有个梅花胎记。
原来昭平此行的目的是这个吗?
金枝也忐忑起来,她没想到昭平居然这么孤注一掷,在接风筵上就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她若是避而不见,她是福王遗孤的流言就会慢慢流出。
可若是拿出给人看,众目睽睽之下她岂不是自投罗网。
金枝正要回答——
就见朔绛起身冷冷道:“金娘子是今后的皇后,不知荀夫人为何三番五次要挑衅她?”
堂堂君王,突然出言,满座安静。
“以她之尊不是闲杂人可以轻易质疑的。”
他目光冷峻,威势逼人。
昭平心里一惊。
她虽然听了许多朔绛登基后的冷血手段,但因着这次见面后他看上去仍旧外貌儒雅,举止有礼,便仍将他当作记忆里那个温和尔雅的少年郎。
谁知他此刻气场全开,渊渟岳峙般的威压从天而降,冷峻的眉目间杀气十足,凛冽而森然。
让昭平想起自己的父皇要杀人时候的气魄。
原来这就是帝王之怒吗?
昭平惴惴,她连笑意都挤压不出来,只低低应了声“是”
官家被激怒,在座的达官显贵便也明白官家是着实护着金娘子。
心里待这位还没正式大婚的皇后又多了几份忌惮。
这一场宴席很快便结束了,昭平得到了允许探访祖宗陵墓的机会。
她暂居在一处驿馆。
夜里她心事重重倚在梳妆镜前,任由婢女卸着钗环。
婢女是她心腹,小心赔笑道:\"娘子放宽心绪,总归官家能允您自由走动。\"
也就这一个优待了。
昭平神色越发低落。
婢女去倒水。
窗棂无声被推开。
等昭平察觉,已经有一道剑光落在了她的脖颈。
昭平下意识一哆嗦。
“昭平。”
是姜意。昭平回过神来,她勉强维持着镇静:“朔绛的走狗来了?”
姜意不为所动,他压低了声音警告昭平:“我是来警告荀夫人的。如今帝姬能安然无恙并不是因为斗嘴皮子厉害,而是因着官家仁慈。”
昭平一笑:“那我就等将军动手。”
一副毫无所谓的姿态。
姜意冷笑:“你以为我不敢吗?要不是官家看着我第一个砍下你的头颅。”
他的刀剑慢慢划过昭平脖颈,像是在寻找最好下手的位置。
昭平脑里迅速盘算着关于姜意的传言。
官家手里诸多将领,其中游飞尘最匪,凌正德最稳,姜意却最毒,
任何人一旦落在他手里只能乞求自己能够速死少受些折磨。
昭平宾住呼吸。
她忽然绽放出一个笑容:“所以,金枝就是太子之女么?就是我的外甥女不是吗?”
姜意不说话。
门开了“帝姬,水来了。”
寒光一闪,昭平的贴身心腹已经倒到了地上,
她苦苦□□起来,半拉子胳膊已经不见。
姜意慢条斯理擦剑。
昭平恼羞成怒:“你不怕我向官家告状么?”
“帝姬以为,我为何出现在这里?”
姜意将最后一丝鲜血擦尽,而后将帕子毫不留情扔到了地上,“自然是领了官家的旨意。”
“毒蛇,果然是毒蛇!”
昭平又怕又气,脸上一片铁青。
姜意凑近昭平耳边,冷冷道:“帝姬给了我一点启发,下回将帝姬扔进蛇坑如何?”
万千条毒蛇缠绕的蛇坑,嘶嘶吐着血红的印信。
昭平打了个寒战。
姜意便道:“官家可以仁慈饶你性命,但你若是以金娘子做筏子掀风作浪,只怕明日便只能在蛇坑里了。”
云遮住了月亮,等月亮再从云里钻出来时姜意已经悄无声息消失了。
昭平跌坐在地上,大汗淋漓。
**
“今天可被怕着了?”散席后朔绛并未让金枝就此回去。
他留金枝回福宁宫休憩片刻。
又亲手端来一碗银耳桂圆汤:“桂圆压惊,多喝点补补气血再回去。”
金枝舀起勺子喝了几口便心烦意乱起来,又将勺子放了回去。
朔绛敏锐捕捉到了她的不安,他安抚她:“莫怕,这事总会想法子平复。”
金枝脸上多了一丝担心:“可是真的假不了,我真的是福王之女,若真被昭平宣扬出去……”
哀帝临去世前曾下诏将福王定为继位,但福王不知所踪,她这个福王之女自然会成为最大的靶子。
“我自小当然好奇我爹是谁,原先还当他是个做官的读书人,以他为楷模为夫郎呢,可是自打听我娘说过之后我便索然无味:难道我还需要这么一个爹么?”
朔绛安抚她:“要紧的是你如何想。”
金枝很是坚定:“我生来他没有见过我一面,我出生既不跟他的姓,没花过他一个铜子,不与他有任何关葛,自然是不怕的。”
朔绛笑:“你想好了便是。”
虽然朔绛勒令宫娥们不许多话,可还是有人将酒席的是那事情传了出去。
京中风言风语都说金枝是那福王女儿,原来唤做金枝便是金枝玉叶的意思,是天家之女。
原先官员们只当金枝是民间女子是以无人反对,还有人称赞官家贤能,娶妻并不为着门第联姻。
可是如今是福王女儿的流言出来,自然人人哗然。
很快便有官员出来上谏,请求彻查这位金娘子的底细。
还有人说金娘子既然是福王之女,那便要抓捕起来,以免有心人大做文章。
这一派以戴青犹为坚定。
就连金枝自己出门都在民间听到了不少关于自己的流言。
茶楼间说什么的都有“都说那位金娘子是哀帝之后,难道这江山最后要落到哀帝头上?”
“就是,跟着官家打江山的那些人何其冤屈?转了个弯人家是一家人?”
“听说官家当众斥责了戴青。”
“啊戴青,那可是当年的侯府嫡系,一直忠心耿耿跟着官家的老臣。”
金枝戴着帏帽,听得胆战心惊。
她便忙着进宫去寻朔绛。
见到他第一句话便是:“旁人便也罢了,这位戴青背后站着的是陪你打下江山的那一批人,他们自有自己的苦衷,你可莫要毁了根基。”
这些人大都与哀帝有不共戴天之仇,金枝若生下皇子,那这位皇子和金枝会不会背靠哀帝的势力对他们算账?他们有自己打算。
到时候江山不稳,又将如何?
她第一反应不是担心自己后位不保,而是先来关心他的江山根基么?
朔绛安慰她:“不会的,我与戴青本是演戏,为的就是让这些打算的人消停些。”
是啊,他们一看官家连自己的老臣都能训斥,便知这件事再无转圜余地,也就不会提了。
朔绛摸了摸金枝的头顶:“你放心我会处置好此事,
你只要安心备嫁便是,只要你不想做福王之女那便无人敢说你是福王之女。”
“可有这一层冤屈,以后的孩儿……”
金枝咬唇,最终还是忍不住将心里的顾虑说了出来。
她不担心自己,可若是涉及今后的孩子可以想见他将面临多少坎坷。
原来她已经考虑过要与自己诞育个孩子么?
单是想到这一层朔绛就无法控制出心里的悸动。
朔绛努力压制下去,从案几上取出一个盒子给她:“我拟下了一份圣旨,你好好收好。”
金枝好奇打开盒子,是一份圣旨。
她打开了圣旨。
朔绛用皇帝宝册拟了一份圣旨,指明将皇位传给金枝的孩子。
金枝微微颤抖:“官家……”
朔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松:“你不用担心今后的事情,你以后可以挑选儿子,看哪个合你心意你便选哪个当皇帝。”
他是为了不叫自己愧疚才特意这么轻描淡写的。
金枝垂下眼睫,饶是一贯大咧咧的她收到这样的心意都不知所措。
朔绛安慰她:“等将你娶回来这些事自然而然便可平息。”
这事情却急不得,因着册封皇后的礼仪并不简单。
不像民间许多衣服可以现买,皇后专用礼服都要特意缝制,
即使昼夜赶工还是有许多该有的流程精简不得。
金枝偶然因着流程繁复流露出不耐之色时,朔绛反而过来安慰她:“我们日子还长着呢,不急着这一时。”
金枝便准备备嫁。
可是日子并不平静。
夜里家人便听见院里“砰”一声。
起身查看,却见院里被人扔了一筐烂菜叶,汁液横流,臭气熏天。
苏三娘追出去看个究竟,却只听见一声“哀帝杂种”的叱骂。
随后只看见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苏三娘追到巷子口去臭骂他。
玉叶忙拿起扫把收拾停当,金枝咬唇。
哀帝作恶多端,曾为了延年益寿取小儿心肝,汴京城里自然树敌颇多。
苏三娘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她踏进了院门还换上轻快的语气:“是个喝多了酒的小孩,等我下回跑快些抓回来教训。”
第二天朔绛就得知了此事,他要派一对护卫来保护金枝。
却被金枝拦住:“他们没错,我也一样恨哀帝。”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般堵着百姓的嘴不让他们反抗反倒是给朔绛招致祸端。
她不想一贯英明神武的朔绛因为她而有了污点。
金枝执意如此要求,朔绛便只好作罢,心里只好盘算这能将金枝早日娶进宫来。
等金枝回到家里时,苏三娘已经指挥着凌正德在院里砌围墙了。
金枝心里有些酸涩。
她挽起袖子就要去帮忙,忽得门扉打开。
有个小孩探进头来,拿着一张纸条:“白大人找你。”
金枝接过纸条,上面写着
“有事情要谈,关于婚事,大相国寺。”落款是白修远。
要商谈什么呢?
莫非是见她身世暴露后想与她重提婚事?
金枝便出了门坐上了牛车往大相国寺去。
大相国寺钟磬之音,连绵不绝,深深浅浅响起。
白修远在大相国寺前院等她。
见她过来,他微笑颔首:“金娘子这些波折我听说了,您如今可好?”
金枝便道:“多谢您关心。”
白大人的神情中少见流露出羞涩:“本不应当麻烦金娘子,只是我瞧中了一位小娘子,还想请金娘子帮我。”
原来是为着这个。
金枝欣然点头。
他便带着金娘子往侧院走去:“那小娘子今日正好来上香,白某不懂这些儿女情长,想请金娘子帮我相看相看。”
金枝跨进侧院的大门,却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快要完结啦,好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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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滴滴打卡】
-完-
第84章
◎二更◎
金枝醒来发觉自己嘴被堵上,试了试,手也被绳索捆敷住。
再看四周似乎在一间黑屋里。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自己最后的记忆便是在寺庙侧院被人绑架了去。
还好手脚都完好无损。
既然不是为着钱财那绑架自己的人终会出现。
金枝索性闭上眼睛,安静养起精神来。
**
果然她不知在黑暗里闭目休息了多久,忽然门扉一开,白修远走了过来。
金枝仰起头看他。
她虽然口被堵住,但眼神里流露出困惑。
白修远是朝廷命官,为何要做绑架之事?
白修远似乎也看懂了她的疑惑。
他弯下腰来笑:“自然是为着更高的权势。”
权势?
金枝听说过他已经在大理寺升无可升,这还不够吗?
白修远眼中浮现出一丝阴暗:“我因着只读到举人便在晋升时受到层层阻碍,无法实现更大的抱负。”
金枝无奈,您对得起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学子吗?
今天官家给你破了例,明天那些读书的士子们又如何自处?
金枝瞥见他眼神中的恼怒,脑筋也飞快转起来:
白修远为了权势绑架皇后,那显然不是指望官家给他权势了。
那他要指望谁给他权势?
答案呼之欲出。
果然白修远得意笑:“福王殿下早许诺事成之后封我做大理寺少卿,都系在金娘子身上。”
原来这样。
金枝有些怨自己的蠢笨。
她与白大人是一个坊里的街坊,只知道他断案了得,却不知他其实是个官迷。
居然与这样的人定了两次亲,真的有些丢人啊。
可是他是如何得知自己是福王之女的?
金枝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白修远并不打算将她口中的巾帕取下。
他得意洋洋,志满意得。
“我家三代都在开封府做小吏,一开始便发现了其中端倪。”
开封府的案子他家经手不少,他父亲曾经经手过苏三娘的案子。
“那时候苏三娘刚要获罪,曾有位福王的随从来在苏三娘入狱时疏通过关节,再三确保她不会被送入宫闱。”
为何不许她进宫闱,当然是为了避免有天让苏三娘碰上福王,知道那个负心汉是谁。
金枝心里一沉,虽然知道自己的生父是个人渣,可是听外人这么说起来他的恶毒行径心里还是难受。
先是欺骗苏三娘,而后是始乱终弃,之后又是在她陷入危难之时选择了明哲保身。
如果说在这句话之前她还对这位所谓的父亲有什么幻想,
在听到这件事之后登时只剩厌憎。
而这件事情让白家人发现了金枝的身份可疑。
随后查访,终于被白大人用自己在开封府的人脉辗转查出了金枝出身之时是福王在蜀中逗留之时。
再结合福王的举动,还有苏三娘讳莫如深的前夫,白修远终于推测出了金枝就是福王女儿。
当时他便借机向金枝提亲,谁知金枝因为受到追杀,阴差阳错拒绝了这桩亲事。
白修远安心等待,这六年时不时就来寻人上门提亲。
金枝也想到了这层关系。
怪不得,怪不得这位白修远六年里不住向自己提亲。
别人都当他对她一往情深。原来是因为他当时已经知道了福王的事。
他曾经掌握开封府和大理寺,他除了官场上的消息自然与背后势力打过交道。
查出些蛛丝马迹对他而言了如指掌。
金枝心沉下去,这么一个官迷在她身边居然被她生生给忽略了。
**
白修远很快就给金枝套上了头套。
等她再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于地下。
周围幽暗而湿冷,墙壁有青苔点点,听得见滴滴答答的水声。
金枝忽得明白,自己被关在了汴京城的地下管道里。
汴京城拥有巨大的城市排水系统,内外八厢皆有八字水口,地下暗渠遍布,宽处有一人半高,矮处需要人匍匐前进。
被称作“鬼樊楼”,也被坊间称为“无忧洞”。
一面是说他们如汴京城最大的酒楼樊楼一般巨大,
一面也是说其中鬼魅丛生三教九流混杂。
里面藏着扒手、流民、黑工、罪犯、强盗,就连官府的人都抓捕不到他们。
金枝想通之后便明白了,好一招障眼法。
如今她失踪的消息定然传出去了,朔绛肯定发动满城都在抓捕嫌犯。
谁能想到反贼都藏在地下?
又想起朔绛曾被她怂恿着出门了几趟
金枝不由得心里有些后怕。
又觉得自己好笑,事到如今还想着他。
她转移思绪,让自己侧耳细听过去,可以听见水流滴答滴答的声音。
再看头顶,大约有一人高。
金枝无法判断自己身处汴京城何处,
只能猜测出自己如今正在汴京城下面。
需要这么高排水沟的,上面肯定不是偏僻街巷。
那么这上面上去是樊楼吗,还是大相国寺?
她摸索着周围的墙壁,猜测着自己的所在。
很快就有人出现了。
黑暗中鬼魅般飘出两个光点。
金枝仔细看,是两个仆从打扮的人,手里端着烛台。
迷雾般的黑暗在橘色的烛火下如潮水退去。
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此时骤然见到光线有些刺痛,下意识微眯了眯眼。
再睁大眼睛时便看到老熟人——昭平。
她这回打扮又与上次不同:
大红洒金绫裙将她的腰身收得极细,张扬的灵蛇髻,胸前各色宝石璎珞流光溢彩。
看到金枝立刻得意笑:“金娘子,我们又见了。”
金枝狠狠瞪了她一眼,没有回话。
对方却笑得妩媚:“说起来我们还是一家人呢。”
金枝忽得啐了她一口:“谁与你是一家人?”
昭平被啐到了脸上,先是一愣,
而后尖叫着不住后退。
她生来尊贵,从未挨过啐,自然不知应对之策。
那两个神秘的侍从似乎也未想过有这么一出,一下慌了神。
一个忙举灯去查看昭平,一个也想跟着去,却又不知该不该看着金枝。
原本刻意营造出恐吓金枝的阴森可怖气氛被金枝这么一搅合,骤然变得好笑滑稽起来。
金枝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努力活动一下被束缚住的胳膊。
哼,想与她拜把子可真是低估了她乌衣巷第一老板娘的战斗力。
**
昭平不知去了何处梳洗干净,终于再次走了过来。
这回她气场弱上许多,那勉强维持着的镇定荡然无存。
不知为何金枝再看她,总觉得她带着一丝强撑着的勉强,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样。
金枝瞄了她一眼。
就这一眼,让昭平吓得立刻后退一步。
金枝嗤笑一声。
昭平讪讪。
她噤声站在了远一点的位置,确保金枝再也唾不到她。
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昭平缓了缓才道:“说起来你是我外甥女,如今年幼不懂事,我便先谅解你。”
金枝瞥了她一眼:“你认错人了。”
“金娘子如今还要抵赖?”昭平笑,“为了皇后之位所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不认,可如今你我都是自己人还有什么不好认的?”
金枝睨了她一眼:“你有何居心赶紧说出来吧。”
一贯养尊处优的帝姬对着她大献殷勤,脚指头都能猜到其中有诈。
昭平掩嘴吃吃笑起来:“外甥女这般直接,说起来……”
她正色:“不知外甥女是想做高高在上玩弄男人的帝姬,还是做巴望着帝王宠爱的后宫一员?”
果然是瞄着朔绛来的。
金枝心里一沉。
若她不认识朔绛自然会觉得还是前者好,可他既然时时处处护着她三番五次不惜以命相救,那金枝便不可不仁不义。
她笑:“要我说,自然是做玉皇大帝好。”
她刻意装疯卖傻,昭平却也不气馁,她拍拍手。
清脆掌声在空荡荡的下水道内响起连绵不绝的回声,
长道尽头有人走了过来。
他中等身材,眉目间可以想见年轻人也是个俊美男子,一身玄色衣裳,暗纹隐约可见游龙狰狞样子。
金枝冷笑。
果然昭平和几位奴仆都跪下行礼:“见过福王。”
他摆摆手,那些人都平身了。
昭平微微示意,便有奴仆捧来铜盆。
铜盆里面盛着清水。
福王取下随身佩戴的匕首,在自己的手指上划上一道,而后滴入盆中。
立刻有人拉起金枝的胳膊,在她手指上也割了一道。
金枝拗住胳膊,不让他们摆布。
可很快又上前一个侍卫,两人强扭着她的胳膊放到铜盆上方。
匕首锋利,她的血很快滴答滴答低落水中。
金枝咬牙一声也不吭。
昭平便笑:“金娘子是个刚硬性子。”
金枝瞪了她一眼。
众人注视下,
两滴血液很快便融合在了一起。
福王呼出一口气。
昭平笑着恭喜:“恭喜大哥认回了女儿。”
福王一脸欣慰:“金枝是我女儿不错。”
他本来生得也不错,相貌堂堂,可是经过多年的酒色财气浸润,眉宇间已经看到颓唐之势。
金枝笑了:“你们弄错了,滴血认亲有什么稀罕,汴京街上寻个上百人胡乱滴血总有相融的。”
“诸位是不是对我的身世有所怀疑吗?”金枝换个舒服的姿势坐好,好整以暇盯着这些人,“我娘当日里被贼人奸污非是她本意,最后怀着慈悲之心生下我,那厮猪狗不如不得好死,岂能与福王相提并论?”
福王笑意消失了。
金枝昂头,不管他的想法。
反正他们左右都只有一张嘴
他们能说她是福王之女,她便一口咬定自己不是。
谁还不能撒谎了,呵。
福王几乎就要动怒,昭平冲他低微摇摇头。
福王这才醒悟过来,他们后续计划的执行还需要金枝来帮忙。
因而勉强挤出个笑容:“你这孩子,有些任性,从前是阿爹不好,如今我们还是认认真真一家人。”
昭平在旁说和:“就是,他是你亲爹,难道还能害女儿不成?”
真是恶心,金枝作呕:
“这可说不得?有的爹会将幼童雷雨天赶出去任由她自生自灭,若那幼童那时死了不就正好是害了女儿?”
“我自幼只认两个爹,一个是我继父,一个是陈家阿伯,我继父教我识字读书,不嫌弃我是个杂种,
说这句话时她刻意加重“杂种”二字,定定盯着福王。
“陈家阿伯则在我娘被官府抓走后与陈家阿婆收留了我,叫我读书认字,后来还将肉铺留给了我。”
福王被她一顿抢白登时面色铁青,原先勉强维持的镇定再也保持不下去。
“够了!”他一声呵斥,扬起了巴掌。
这般欺骗弱女与抛弃骨肉的男子自然也无法指望他能有多宽容。
金枝闭上了眼睛。
那预料中的一巴掌没有落下来。
金枝睁开了眼睛。
原来是昭平拉住了他的手。
她仍强作笑容:“大哥莫要生气,来日方长。”
福王在她的提醒下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勉强放下手掌,“哼”了一声转身气冲冲离去。
他走后昭平却仍然不放弃,蹲下身劝说金枝:“你想想,这天下原本就应当是你爹做皇帝,到时候你就是高高在上的帝姬,朔绛也不过是个探花郎而已,要多少没有?”
金枝“呸”了一声:“若是哀帝没有犯下滔天罪行,你们的建议倒也不错。可就错在哀帝和你们都是杂碎!”
反正都已经翻了脸,她索性油盐不进。
谁知昭平依旧笑盈盈:“你仔细想想,短暂的恩爱哪有荣华富贵重要?你若回去后借机在枕边将朔绛击杀,天下男子岂不是任你挑选?”
杀朔绛?金枝眼皮子都未抬一下。
昭平见金枝如同一个铜豌豆,便终于放弃了今日的劝说。
她直起身来,笑道:“看来金娘子还要再想想。等你想通了再找我们。”
说罢便走了。
她走后立刻有仆从将金枝拖到侧面一个稍高些的地下管道。
这里无法直起身子,只能弯腰蹲着,还有铁栏杆禁锢。
金枝便被困到了里头。
她被拖到那里没多久白修远又来了。
他脸上有些狂喜:“金娘子果然是福王之后!”
被他赌对了。
金枝懒得理他,这人满眼只有前途声名,就是官家所说过的冷血之人。
白修远脸上又浮现出一丝惋惜:“金娘子为何不认福王为父亲?”
看他这惋惜的神情恨不得自己认父亲呢。
金枝不说话。
不过她想到一遭事:这厮既然是个官迷,那不如想办法策反他?
她凑过去,小声道:“你想不想当刑部尚书?”
白修远一愣。
金枝便小声对他说:“刑部尚书的职位可比大理寺少卿还要高。”
果然问到白修远心坎里去了。
他有刹那的犹豫。
金枝瞧在眼里,大喜,她小声道:“先不说福王还在落魄,我未来夫君已经是官家,你猜谁的承诺更重些?”
她咽咽口水,飞速转动脑子:“我是福王抛弃过一次的女儿,可在官家那里,我可是顶着朝中流言都要娶的女子,谁将我看得更重要些一目了然。”
金枝担心留白大人说太多会引起福王他们疑心,因此长话短说:“白大人是个断案高手自然能权衡轻重。一样是换你将我换给官家能换个更好的报酬。”
白修远终于开口了:“官家清明,不会以你的性命许诺官职给我。”
看来他果然开始思索这件事了。
金枝心里大喜,她小声道:“色令智昏,官家为我破的例还少吗?”
作者有话说:
金枝:摊牌了,不装了,我就是妖后。
◎最新评论:
【哈哈哈有没有灵一点的寺庙推荐哇?好想去求姻缘!还想去求财运!还想求学业!来自贪心的我】
【哈哈哈哈大相国寺!!我前几天去拜过!!!里边大大的写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笑死。昭平是福王的妹妹,那金枝是她的侄女才对,不是外甥女;昭平之前差点和朔绛定亲,按这么算,朔绛要比金枝高一辈哈哈哈】
-完-
第85章
◎一更◎
白大人走后金枝一人屈膝坐在牢里。
周围没有一个人,
但她敢打赌,只要自己一动那些隐没在黑夜里的狱卒便会出现。
水流滴滴答落下来,黑暗中有什么爬虫在爬过。
金枝不安缩了缩身子,将自己怀抱起来。
朔绛肯定在找自己,一定。
每次惧怕的时候唯有默念他的名字,
似乎那名字如魔咒一样,能让自己生出无穷的勇气:
朔绛。
**
金枝终于在巨大的压力下昏昏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便听见两个狱卒在闲聊。
他们视金枝为无物,大咧咧在金枝面前聊外面的情势。
金枝悄悄竖起了耳朵:
“外面现在流言满天飞,都说金娘子是福王之女,是官家身边的细作。”
“有御史上了奏章,请求朔绛那厮废了立后文书。还有人请求朔绛那厮再立新后。”
“听说戴青带着侯府旧部上书请愿了,誓不容金娘子为后。”
金枝沉默。
她若做了他的皇后必然会成为他的污点。
他麾下将士许多都与哀帝有着深仇大恨,
他娶了金枝又怎么跟那些人交代?
戏文里唐明皇都不得不杀了杨贵妃才能平定士兵怒火,
朔绛强压着士兵惹得他们不满该如何是好?
旧部哗变,他又如何制衡?
人人都说他文功武治,轻松便坐稳了江山,
可曾在他身边生活过的经历让金枝明白:坐龙椅并不容易。
金枝见过他深夜里批阅奏章、见过他在面对世家的勾连时蹙眉、见过他只身入虎穴铲除陈弊的孤勇。
朔绛本是不世出的旷世奇才,文功武治,怀有远大抱负。
他嘴上虽不说,但案头常有一张四宇堪舆图,
金枝猜他肯定是想有朝一日出兵列国一统江山的。
这样一个人金枝又怎么忍心成为他的负担?
福王安排属下们这般说自然是为了让金枝放弃抵抗,
让她明白就算回去了也不能再得到官家和朝堂的信任,
逼得她只能乖乖投靠福王。
虽然金枝知道这是福王等人的攻心术,
虽然知道朔绛肯定还坚定心意在寻找自己,
虽然知道官家肯定会遏止流言传播,
可她心里仍旧有淡淡的阴霾浮上来:若再这样自己真的已经配不上官家了。
无尽的黑暗如墨色涌上来。
**
金枝被关在地牢里不知外面情景,亦不知昼夜更替。
只能通过狱卒送来的饭食推断,送了六次饭,想来已经过了两天。
第三天金枝捧着饭碗正在吃饭,
就听见狱卒道:“听说外头朔绛那厮已经开始在城里采选新后。”
“许多人家女儿都预备进宫候选呢。”
金枝手里的饭碗差点打翻。
她稳了稳心神。
而后有些伤心,
她自然是相信朔绛待自己的心意的。
但是一国之君行事做派岂能都由着自己的性子?
她这些日子跟着太后娘娘学了不少朝堂上的事情,
再也不是原来的市井老板娘,
她知道一国之君有时拗不过两府相公,拗不过满朝文武。
手里的饭碗忽然变得突然沉重。
金枝胃口全无。
晚上时昭平又来了,她这次是来故意来激怒金枝:“男子薄情寡义,你又何必为这样的人苦守着。”
金枝呸一声,朔绛不是那样人。
“他从前与我也是海誓山盟……”昭平还待要骗下去。
金枝冷笑,他压根儿就自小厌弃昭平。
昭平一愣,她很快镇定下来:“你是被他蒙骗了,男人的话骗人的鬼。我是堂堂帝姬,哪个男人不以得到我的青睐为荣?他又怎么会是漏网之鱼?以后你也是帝姬,你会懂得的。”
金枝不听她的话,反而问:“你当真亲手毒害自己的夫君?”
昭平掩嘴笑:“那个人古板沉闷只知读书,不懂夫妻间情趣,这样的古板的人,谁会想要做夫郎?”
这便是承认了。
金枝默然。
可官家也是那样古板不解风情的男子,我却喜欢他喜欢得要命。
昭平见无论如何她都不松口,便道:“你可是鬼迷心窍了?他如今已经开始着手甄选新皇后,显然是已经放弃了你。“
金枝了然。
狱卒们得来的消息还有可能是街头谣传,
可要是昭平都知道那只怕是落实了的真消息。
她的心渐渐沉下来。
只能在心里翻来覆去安慰自己:官家所为情有可原。
她本来家世、教养、见识样样都比不上大家闺秀,
惟愿能平安逃出生天,
而后在远处遥遥远远喜欢着他便是。
昭平劝说无果悻悻然走了,
临行前还要放狠话:“看你嘴硬到何时!”
金枝头都未抬。
监牢里又冷又湿。
水滴滴答滴答从上面落下来。
应当有通道与地面相连,能听见地面上下雨了。
春雨淅沥沥的声音从水管里飘来,
几乎可以想象到汴京此时灯火通明,
橘色灯火在无边杏花雨里晕染出光晕。
可这些都只是想象。
金枝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
雨声飘到地下越发被放大,显得黑暗更加瘆人。
她抱着膝盖坐在里面。
朔绛真的要立新皇后了。
**
过了不知多久福王出现了。
他身后有两人似乎拖着什么重物。
“砰”一声扔到地上。
“看看这是谁?”他趾高气扬。
金枝不打算看。
福王扬扬下巴,
便有狱卒打开牢笼将金枝拖了出来,
有一个人摁着她的头强迫她看过去——
是白修远,
他那对精光四射的眼睛如今已经永远闭上了。
倒在地上面色惨白,已经死透了。
福王冷笑:“你还真能耐,居然说动了这姓白的去通风报信,可惜被我察觉了。”
鲜红的血液从白修远脖颈处潺潺流下来,
衣裳、皮肤上还遗留着暗褐色的血迹。
饶是金枝杀猪无数,还是忍不住攥紧了虎口。
前几天还与她说话的人顷刻之间便已经变成了地上一个毫无知觉的死尸。
“听他说是被你蛊惑的?”福王似乎被金枝试图越狱的举动激怒,警告金枝,“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不然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他抬起松弛的眼皮打量金枝一眼:“记住,你姓扈,跟朕是一样的姓。”
金枝不屑:“我可以随我娘姓苏,也可以随着我继父姓卫,还可以随着我夫家姓朔,甚至我可以自己起了新姓姓金,也绝不会跟着你一个姓!”
她毫不掩饰对这人的厌恶。
福王想起昭平的叮嘱,哄女儿:“我这许多年没有子嗣,便是上位后立你为皇太女都使得。”
他就不信,在巨大的权势前面能有人不动心。
金枝笑:“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染了脏病不成?竟然绝了子嗣?”
或许这句话真戳到了他痛处,他扬起了胳膊——
这回重重落在了金枝脸上。
脸火辣辣疼,很快迅速肿胀起来。
她侧过头去,啐了一口。
可惜没够到福王,
他阴沉着脸:“有失管教!”
随后就有狱卒将金枝复又重新扔进了监牢。
福王也挥袖而去。
**
金枝坐在黑夜里。
白修远的尸体就放在牢外的地上。
不知是不是福王吩咐下来刻意要以儆效尤,所以狱卒们并未收走。
浓厚的血腥味飘来。
不知老鼠还是什么爬虫从她身边爬过,
窸窸窣窣,
让她皮肤不由自主浮出一层鸡皮疙瘩。
寂静的黑暗从天而降,将她笼罩得严严实实。
脸颊还火辣辣的疼,可不及心上痛。
朔绛他要有新皇后了。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着。
睡着了就好了。
**
金枝不从,他们很快又想出了新的法子。
金枝这天再醒来时已经被他们拖到了一处空地。
她一声不吭。
只用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
昭平被她眼神瞧得发憷,勉强笑道:“金枝想不想知道你情郎待你有几分真?”
又有什么新花样?
福王得意洋洋指挥侍卫们设下埋伏:“给你情郎下了帖子,他若想救你命就要按照我们的指示来这里。”
朔绛!
他们要以自己为诱饵!
金枝猛地警觉起来。
昭平很满意她的惊慌失措,她笑:“我们如今在金明池下面呢。”
原来这是在金明池下面的排水管里。
金明池是汴京城里最大的御用人工湖,
官家每年三月都会开放,与民同乐。
只不过在三月开放前,管理御池的官员都会将池水内的水放开,
而后将积攒一冬的淤泥和污水放掉,
重新积蓄一池澄澈新水以迎接三月三的开放日。
昭平继续笑:“姑姑便替你个傻孩子赌一把,看你的命在他心里有多重要。他若是来救你便不得不被我们杀死,若是不来救你,那便只能任由你被金明池池水淹死了。”
水!
金枝听得见头顶上方有水缓缓流动的声音。
这里水管漏水也严重些,不住有水流滴答滴答落在金枝的脸上
原来他们打着这般阴暗的算盘,用自己做诱饵,诱官家来此。
官家不知就里,顺着他们的指示在地下转到了此处,
丝毫不知头顶是正预备开闸放水的金明池。
他若是不来,金枝伤心欲绝便会投靠福王,
回到外面成为官家枕边人,而后配合他们里应外合。
他若来,
只怕会被洪水淹没,最终死在汴京城地下。
金枝心里了然,到底还要试探几句:“你们也陪着我么?”
昭平得意笑:“那是自然。”
福王一脸志满意得:“朕这回要亲眼瞧着他在水里活活淹死。”
他们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还能瞧热闹,那这里就一定是别的暗道出去。
金枝四下打量着四壁果然瞧见了一道向上蔓延的管道,
想必这就是他们的打算:
一会水大了顺着水管跑出去,任由朔绛和他的手下被洪水淹没。
金枝打定主意一会一定要报信。
可是昭平不给她机会,她将一块手帕塞到了金枝嘴里。
**
金枝脚捆敷起来,站在原地,大部分侍卫都埋伏在了暗处。
旁边昭平和福王等待着。
滴漏计算着时间,
过了四分之一。
没有任何人来。
昭平冷笑:“看来金娘子的情郎没有金娘子那般喜欢金娘子啊。”
金枝不理会她。
她坐在黑暗里,望着远处透着隐约亮光的入口。
她当然希望他不要来。
这里明摆着就是一场鸿门宴,等待朔绛的是铺天盖地的埋伏。
他来了便只有一死。
可当他真的杳无音讯的时候金枝心里还是浮上了淡淡的失落。
她将自己的失落强压下去,狠骂自己:当然是希望朔绛平安才好。
滴漏走了一半。
福王冷哼了一声:“我就说世间男子多薄情,岂会因为儿女私情而舍弃江山。”
昭平打着哈欠:“瞧见了么外甥女?男人就是这般,你跟了我们,以后出去花言巧语迷惑他,再将他鸩杀,岂不解恨?”
金枝咬唇。
滴漏已经走了大半。
金枝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重重作响。
她垂下眼睫,
心里全然是欣慰:官家不来可真是太好了。
滴漏终于还剩下最后一点了。
已经有侍卫上前预备撤走。
昭平嘀咕一声:“真无趣!天下男人都薄情!”
就在这当口——
“嗖”一声——
箭镞没入血肉的声音。
福王“嘶”了一声,随后手忙脚乱:“快!快侍卫!护驾!”
“嗖嗖嗖嗖——”,几连发,侍卫们陆续倒下。
金枝抬起头来。
逆着光她看见有人从外面大踏步走过来。
他身着玄色衣裳,头发利落束冠,
左手持弓,右手搭箭,眼睛微眯起对准敌人,
食指轻动,便射中几个侍卫。
他也看见了金枝。
他坦然含笑盯着她,唤她的名字:“枝枝。”
是朔绛!
朔绛身后还有无数羽林卫涌过来,
福王大惊失色,侍卫来报:“报!福王殿下,原本的兄弟们都被无声无息杀了。”
“你,你!”福王哆嗦着抬起手指就要叱骂,迎接他的却是另一箭。
几个回合间朔绛已经冲到监牢深处。
他带来的羽林卫很快就将剩下的余孽尽数抓捕。
昭平眼珠子一转,跌跌撞撞冲到了金枝跟前,
解开了她的绳索取出了她的手帕,离间两人:
“金枝!你瞧瞧,难道你要任由朔绛杀你亲生父亲和姑母吗?”
她蛊惑金枝:“想想你生死未卜时他已经在外面选了新皇后。”
明知道这定是朔绛的缓兵之计,金枝还是心里一酸。
他们只见隔着一个小小的水沟,
她虽然起身了,却迟疑了没有跳过去。
朔绛丝毫不惧,盯着她继续唤她:“枝枝。”
那当口戴青跪在地上挡在他前面:“官家,不可上前。”
他双手抱拳言辞恳切:“官家!不可啊!此女是福王之女!是哀帝孙女!若这是圈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朔绛毫不犹豫就越过他往前走。
“官家,不可!”戴青情急之下搬出了去世的老侯爷:“侯爷若泉下有知也不愿您以身涉险!”
朔绛摇摇头。
金枝隔着水沟看着他,
这些天听到的消息、戴青的阻挠、他身后将领们警惕的目光,
都让金枝忍不住退缩。
她没有跨过水沟,而是站在原地。
眼泪不由自主落成了线:“万一呢,万一我想杀你呢……”
朔绛慢条斯理从身边侍卫手里接过一柄佩剑,
他握着剑头将剑柄递给金枝,
而后缓缓拔掉剑鞘,剑尖毫不顾忌正对着自己心口。
隔着一渠水,
他轻轻提起唇角:“枝枝,给你。”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六千字大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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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杀猪手起刀落实不相瞒我想看她杀掉福王】
【投一颗地雷,表达对你的爱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决、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这章写的不好,就是觉得男主不应该这样晚。也不应该是这个选择,总会有更好的。这样有点烂尾了】
【啊朔绛出现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激动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完-
第86章
◎正文完(还有番外)◎
朔绛这几天过得如行尸走肉:
那日在福宁宫里朔绛忽得反应过来:“糟了!”
他先前用姜意去威慑昭平,
本来是想警告她不要以金枝身世做文章。
可仔细回想,难道不是向昭平表明自己的软肋是金枝吗?
如此一来他们岂不是要向金枝下手而后以金枝做饵逼他现身?
朔绛第一次起了惧意:
“快!去寻金娘子,将她带进宫里来。”
很快就有人报:“回官家,金娘子不见了!"
他害了金枝。
朔绛往后一退,踉跄了一步。
天塌了。
事涉金枝他便昏头转向,
心烦意乱之下走错了一步棋,害了金枝。
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肝肠寸断的滋味。
**
城里的羽林卫、禁军、驻守的厢军被尽数派了出去,
搜寻金娘子的踪迹。
姜统领劝谏“官家不可如此?兵力削弱万一他们对您动手……”
却被官家罕见将摔了案头玉如意,目眦尽裂:“找。”
**
“还未找到么?”朔绛急急问。
还未找到。
朔绛终于忍不住,亲自骑马出去寻找。
“官家不可!如今反贼在暗处,您若是有什么闪失那可如何是好?”
戴青急急阻拦。
官家置若罔闻,脚步不停。
还是游飞尘懂官家,他轻声道:
“官家若是有了闪失,上下都来救官家,谁还顾得上金枝?”
官家立即下马,坐镇宫里。
可是他连饭都不吃,连觉都不睡。
不过两天功夫,他脸颊就凹陷下去,
眼角有淡淡的青,下巴上青色一片。
举止也没有了往日的从容。
官员们纷纷上谏:“这位金娘子失踪,不就正好说明她与福王是一伙的。”
不是的,金枝不是那样的人。
朔绛毫不犹豫就将那些奏章扔到了一边。
**
很快便查出了结果。
并未有形似金枝的女子出过汴京城,附近要道驿站上也未发现任何可疑踪迹。
朔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白修远带金枝消失当天他便勒令全城上下紧闭城门,
那么必然是不会往外地去了。
会在哪里呢?
他想起自己从前藏身与市井之时,
即使不是刻意躲避但哀帝派出寻访的探子仍旧找不到他。
难道在城里?
但金枝对汴京城的大街小巷都极为熟悉,
若在城里只怕她第二天就能自己逃出来。
朔绛终于有了答案:鬼樊楼!
他传下令去:“加派人手搜寻鬼樊楼。”
想了想,又补充:“暗访,勿要打草惊蛇。”
果然寻访到了近来鬼樊楼深处来了许多神秘人,不许那些小偷强盗往深处去。
朔绛便将计就计,着人放出大肆再选下一任皇后的风声去。
果然这消息逼得福王他们急了。
不过几天便收到了福王的亲笔信,
叫官家亲自去寻金枝,还给出了鬼樊楼地下的指示。
谋事之时谁人都知道这是一场阴谋。
游飞尘阻拦:“我与官家身量相仿,请允许我假扮官家!”
凌正德摇头:“昭平认得我们,对方看见是你不是官家,定然会害了金娘子。”
游飞尘还有别的理由辩驳,却听官家开口了。
他语调平平,其中却有万钧力量:“我去。”
诸人都知道官家面上瞧着温和尔雅,
实际雷霆手段,决定下来的事情绝不会再改变。
于是只好应了声是。
商议好进攻围狩计划后诸将领后一一退出。
官家却留下了凌正德、游飞尘、戴青、姜意四人。
他指着木盒道:“朕拟下了草诏,朕若是不幸身亡,这江山便交由你们四位来辅国,从朔家寻一位敦厚纯良的幼子来继位便是。”
游飞尘先出声:“官家,不可啊!”
“有何不可?”朔绛不欲就此多说。
他将木盒交给戴青:“你们来保管。”
戴青垂头,应了声是。
四人散尽时,游飞尘刻意落在后面,他欲言又止:“官家……”
官家摇摇头:“不许再提此事。”
金枝若是死了,他也绝不会独活。
**
朔绛极为坚定,薄唇抿成一条线,下巴的线条坚毅而果断。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独活。
金枝拿起宝剑,哆哆嗦嗦抬起了手。
对面的朔绛缓缓拔掉了刀鞘,含笑看着她。
因着福王是金枝父亲,
所以即使明知他是反贼朔绛也未伤到他要害,
只刺伤了他手臂,让他无法握剑。
是以福王此时还能说话。
他被侍卫们左右钳制着,嘴上却仍怂恿金枝:“金枝!杀了他!”
“你跟着他只是三宫六院一员,杀了他你天下的男人岂不是由着你挑?
何况他今天待你一心一意,明天爱上了别人便可用前朝余孽的原因将你处死。”
凌正德也慌了:“阿姐!你想想玉叶!想想阿娘!”
游飞尘气得青筋崩裂,一气之下儿时的绰号也拎出来了:“贼枝娘!你别糊涂!”
金枝的手颤抖起来,
她盯着朔绛。
外界的喧哗他充耳不闻,
只看着金枝,眼神里没有任何防备和警惕,
满满全部是纵容和宠溺。
他的眼睛又黑又圆,里面的瞳孔是淡淡的金棕色。
让人想起秋天碧水,澄澈千里倒印天光云影。
想起春日里竹林,坦坦荡荡竹叶随风轻摇
端方君子儒雅有节。
金枝想起第一次相见,
他从一爿爿倒吊着的生猪生羊后面露出面孔来,
也是这么与她对视。
坦坦荡荡不染一尘。
金枝握紧了手里的剑,心里陡然升了无限的勇气——
她忽得转身,直接刺到了福王身上。
福王正在喋喋不休鼓动金枝,忽得心口一凉——
诸人都未预料到这变故。
昭平尖叫一声。
戴青叫了声好。
一下低呼惊叫声一片。
说时迟那时快,朔绛一步跨过水渠,
几乎在转瞬之间他左手覆盖住金枝眼睛,
右手握住了金枝的手将她的手剥离,自己转而将剑刺了出去,
福王看着自己心口,不可置信——
那里被剑刃捅穿。
或许是适才过于激动,或许是刚才使了全力,
金枝靠着朔绛的胸膛不受控制抖动起来。
朔绛在她耳边小声哄她:“是我,是我,不是你。”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热,覆盖在金枝的双眼上不让她去看任何惨烈的场面。
金枝明白他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是他杀的福王,不是金枝。
可两人心知肚明,金枝的确刺出了那一剑,
金枝忽得“哇”一声哭出来。
朔绛左手臂用力将金枝揽得离自己更近一步,
小声在她耳边哄她:“莫哭莫哭。”
福王指着金枝似乎不敢相信,他眼睛圆瞪。
他这辈子都想不到居然有人能弑父。
金枝,她居然杀他?
他的脸上浮现出深厚的困惑。
金枝长长呼一口气。
福王只觉身上发冷,
他情知大势已去,
终于露出个诡异的笑容,
盯着朔绛挑衅:“只要你娶金枝我的血脉还可以绵延下去……”
金枝忽得被激怒,她转过身去——
这回是自己握住了朔绛的手又将那剑尖往里捅深了几分。
她盯着福王不可置信的眼睛,认真告诉这个名义上的父亲:
“我是谁由我自个儿说了算!”
**
宫闱内一片安静。
今日最大的贼首已经伏诛,贼众们悉数被一网打尽,从立朝时的阴影在今日被全部抹去。
宫外正办着大型的庆功宴,觥筹交错张灯结彩。
可官家不在。
福宁宫内殿放着巨大的浴桶,
金枝泡在里面,她抬手用力擦拭,拼命想将身上的血腥气洗去。
她一人在内间待的时间太久,
婢女们唤了几声,她都只含糊应了一声。
婢女不敢隐瞒,将此事禀告了在外殿等着的朔绛。
朔绛站在门外。
他背过身去问金枝:“我可否进来?”
没有人回答他。
朔绛心里焦灼,如同在被火焰焚烧一般,终于大踏步走了进去。
金枝正站在浴桶里拼命擦洗着自己的胳膊。
见朔绛进来,她急切抬起头:“怎么办,怎么办,好多血的气味。"
原本总是笑着的脸庞此时写满了惶恐、慌乱
朔绛心脏处一阵阵心疼,
他伸出胳膊小心翼翼在金枝后背拍了拍:“现今已经无事了。金枝,莫怕。”
金枝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冷静了下来,
却渐渐湿润了眼眶,她抬头问朔绛:“怎么办,我是不是畜生?”
朔绛劝她:“不是你,是我。是我杀的人。”
“你只是拔剑指着他,是我。”
他说得笃定,金枝今日已经筋疲力尽,终于恍恍惚惚信以为真。
朔绛便伸出手去将她从手里捞出来,
金枝伸过来的手上都泡出了褶皱
他一阵心疼。
他毫无任何绮念,转过目光将她擦干,
又帮她套上衣裳,将她抱回了龙榻上。
他命王德宝送来滋润消肿的膏体,慢慢给她手敷上。
御用的东西都格外精致,这膏体有淡淡兰花香气,
金枝放在嘴边闻,却总是闻见一股血腥气。
她瞪大黑黝黝的大眼睛不住嗅闻的动作几乎让朔绛心都疼碎了。
他俯身小声哄她:“金枝莫怕,以后有我在。”
他以后永远都会护住金枝安宁。
金枝置若罔闻。
她忽得抬起头来,眼睛明亮得惊人:“弑父又如何,他该死!”
“他差点害死了我娘和我,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娘子,还有许多无辜的人。我是在替天行道!”
她说得认真,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朔绛拍着她,一个劲哄着她:“枝枝说得对。”
金枝心里稍稳,可又想起旁的:“福王临死前说的那句话……”
朔绛眸色骤深,他握着膏体的手捏得指节发白,
怒气似惊涛骇浪在心底翻卷。
福王说那话明明就是在报复金枝。
任何帝王遇到这事都不会再宠爱金枝,
甚至最多最多能留她一命,但绝不会容许金枝生下子嗣。
他赌得就是朔绛从此冷落金枝。
来报金枝杀他之仇。
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父亲:居然一点舔犊之情都没有。
先是利用女儿的情感来复仇,
死前处对女儿而以最极致的诅咒,生怕她过得好。
朔绛按捺下心里对福王的怒意,
他认认真真盯着金枝的眼睛:“我不介意。你还记得那道圣旨吗?”
“可是我介意。”金枝嘴角一垂,眼泪如线流下,“孩子以后会恨我,满朝文武怎么议论你?”
“无妨。”朔绛轻轻安慰金枝,“一切我都会处置好。”
“福王那么低劣的血居然流在了我血液里……”金枝骇然抬头,“七郎,会不会,我也会那样?”
朔绛认认真真包裹上金枝的手掌:“枝枝,你今天说过了,你是什么人是你自个儿决定的,与你父亲是谁并没有什么关系。”
“什么血脉传承都是哄人的。”
“你认识我的时候,我挑剔古板,你可放弃过救我?”
重要的是魂灵而不是血脉。
金枝在朔绛温和从容的声音里获得了力量。
她终于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看她睡着了,朔绛轻轻出了内殿。
他行至兀廊,才小声吩咐姜意:
“所有绑架金枝的人,活着的凌迟处死,死去的鞭尸而死,挫骨扬灰。”
似乎这样才能稍稍平息自己心中滔天的恨意。
他吩咐完之后便进了内殿,
小心翼翼坐在了床边踏板上,一手伸过去轻轻拢在被上。
他这姿势没维持多久。
很快金枝就从睡梦中哭醒:
“我杀了自己爹,要进十八层地狱的……”
她当时表现再怎么豁达,
毕竟还是一介小娘子,中间隔着千百年礼教的驯化。
朔绛起身安慰她:“不是你,是我。”
“杀业是我造的,与你无关。”
他补那一刀就是为着这个。
又想旁的法子宽慰金枝:“认真论起来,我也是弑君者。”
我们一个弑君,一个弑父,正好天生一对。
“便是进了地府这些事都有我来扛,你不要怕,就算进了地府我也会牵着你的手护在你前头。”
朔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从未畏惧过什么因果报应,
可是这一刻他忽得乞求漫天神佛,惟愿金枝能心绪平和生活下去,他可背负一切责罚。
金枝被他安抚后平静下来,
她躺在床榻上没有了睡意。
烛火摇曳,春天的夜晚异常安静,空气里有淡淡的木兰香气。
“七郎?”金枝忽然问。
“嗯?”朔绛侧头。
“你第一次杀人如何?”
朔绛想了想:"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党夏,和哀帝部下第一次作战,拿着刀就上了战场。”
他的队伍日益壮大,引起哀帝警惕,对他们发起了围剿。
“原来杀人会发出砍菜的声音,就是白菘帮子被刀砍过倒地的声音。”
血从那人脖颈下流下来。
“到最后剑刃居然卷了起来,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剑再锋利,都不及人的血肉骨头坚固。”
“第一次杀人时,你很难过吧?”金枝反握住了他的手。
朔绛想了想:“结束后我吐了,我没有吃饭,整整一个月我不敢吃肉食。”
“我造了很多杀业,可是我没有害怕过。”朔绛第一次思索起自己的心境,“我知道这些人活着都会变成残害百姓屠杀我部下的刀。”
他起身,将金枝揽在了自己怀里,轻拍她后背安抚她:
“若是福王还活着,必有无数生灵涂炭。
他这人生性好色,除了你娘还或骗或强了许多无辜女子。
有被骗女子投井,有孩童幼年流离失所,还有的连性命都保不住。”
他怀里有淡淡的草木香气
金枝在草木的萦绕下才觉安心下来。
朔绛见她安静下来才道:“下床去喝些汤可好?”
金枝今晚一定惊惧难安,因此他叫人特意备了安神汤。
他搅动汤匙安抚金枝一口口喝下去。
药效很快。
金枝很快感到困意。
到最后他服侍着金枝洗脸时她头已经一点一点的。
朔绛将她小心抱回床上,替她解了外裳。
这才起身出去。
外面凌正德回话::“回禀官家,除了昭平其余人都已处置得当。”
朔绛点点头:“嗯,将那人尸首烧了,寻人镇压了。”
他想了想:“叫苏三娘莫担心,金娘子吓着了,我带她去外面走走再陪她回家。”
凌正德应了声是。
朔绛继续吩咐:“听闻清易山有位高人,能够沟通天地昏晓,你安排下我明日就陪金娘子出发。”
凌正德是个直肠子:“官家从来不喜欢怪力乱神,为何又要去这些地方?”
朔绛不回答。
他杀人无数,手上早就沾满了鲜血,因而混不在意这些。
生前都只配做他刀下亡魂,何况死后?
可是他不想金枝背负任何,因此才想去让金枝定心。
**
第二天,金枝醒来后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她去寻朔绛:“官家呢?”
王德宝如今待她如待官家一般恭敬:
“官家在勤政阁。”
勤政阁内。
朔绛一脸冷肃对着在地下的昭平:“赐毒酒给荀家夫人,说是丈夫去世后她悲痛欲绝追随而去。”
福王被杀,昭平作为最大的组织者,已经被他们榨干了最后一滴情报。
“什么?!”昭平不可置信,“朔绛!你不是这样的人!你那么温和尔雅……”
朔绛神色如传说中阿修罗一样凶戾,他挑眉,平淡道:“我是。”
“可你待那卑贱的金枝……”昭平心里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幻想。
“不许提她!”朔绛脸上闪过鬼蜮暴戾,他垂眸,“帝姬不会以为朕能从一无所有到陷落汴京,靠的是从前一样的温和尔雅吧?”
昭平瞪大眼睛,可惜已经被侍卫钳制住饮下了毒酒。
她歇斯底里咒骂朔绛:“你等着!你那小娘子瞧见你这幅修罗模样肯定不会再喜欢你!你个虚伪骗子!”
朔绛置若罔闻。
他眼中全是冷冽,看着昭平喝了毒酒,睁眼而亡。
最后他掸了掸袍角因为昭平挣扎而触碰到的灰尘这才出了殿门。
“官家!”远远金枝走来。
朔绛慌乱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眼中暴戾杀意一扫而空,
转而轻声问:“枝枝怎么来了?”
和煦如春色。
“当然是为着来瞧你!”
金枝今天格外依赖朔绛。
朔绛笑:“我还有点事,枝枝先回去等我可好?”
金枝点头。
朔绛跟在她后头,他回去后将手搓洗得干干净净,
又换了衣裳,熏了会子香,
确保自己身上不沾染任何血腥味,才去寻金枝。
金枝今日里要好了很多。
她矢口不提昨天之事,只与朔绛东拉西扯。
她这么待自己是因为没有看到自己真实面目吧?
金枝心里自己应当是闯进肉铺的懵懂少年。
绝不是那个杀人如麻手浸鲜血的活阎罗吧?
她只杀了一人便如此惊恐煎熬,
倘若被她知道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情郎杀了无数人呢?
朔绛心里像是浓稠的墨汁在涌动。
昭平适才所说一直在他心里萦绕。
朔绛心里思忖再三,到底还是开了口:“我适才,在那殿里杀了昭平。”
“啊?!”金枝停止了手里的动作,瞪大了眼睛。
一瞬间朔绛便像堕入了无边深渊。
他又自暴自弃想:就应当让金枝看看真正的自己怎么凶神恶煞,怎么赶尽杀绝,如修罗般手上沾满血迹。
他心提了起来,已经等着最后的审判。
谁知金枝下一刻便一脸义愤填膺:
“她手里死去的那些宫娥内侍肯定很感激官家。”
“一定是她太过分了,官家这么好的君子,怎么会随便就杀人呢。”
“官家已经待她百般忍让了!她还要闹事!”
念叨来念叨去,好像朔绛一个手握重兵帝王会被个手无寸铁的妇人欺侮一样。
朔绛失笑。
金枝奇怪:“你笑什么?”
朔绛轻轻笑:“人都说心是偏的,我不信,我现在信了。”
金枝还要问,却被朔绛反手抱到了怀里。
他埋首在她颈弯,像是贪婪从她身上汲取着力量,
真爱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是罗刹,你也会觉得他最可怜最弱小。
**
朔绛山带金枝来了清易山上游玩,
清易山山清水秀风景秀丽,金枝目不暇接。
她的精神已经好多了。
她在前殿烧香。
朔绛进了后殿,与高人交谈。
他一身玄色宽袍,毫无任何富贵气,满身的书卷气:
“先生,我此行来是为着一事:可否将一人的罪业背到自己头上?”
那位高人眼皮抬起:“弑父是五无间业之罪,是大罪,应堕恶道。”
他似乎知道朔绛要来做什么。
朔绛一顿,随后问:“若是弑杀的这个父亲作恶多端,也不可减轻罪行么?”
高人不答。
朔绛笑:“既然您知道我的来历朕便不瞒着了,朕此行要写一份替业文牒供在佛前,背负一人的罪孽。”
高人淡淡道:“官家,这事可经不得说嘴。”
“无妨。”朔绛的眼中一派清明,“只要那人生生世世平安喜乐便是。”
换我为她在地狱业火中煎熬,岁岁年年亦能甘之若饴。
**
出来后金枝还在遗憾:“这里风景真好,若能再多待几天就好了。”
朔绛温和笑:“枝枝是不是忘了我们还要进京成婚?”
他神色有些郑重,似乎适才做了什么大事。
朔绛沉静立在堂前。
松柏之影从他额角照过,
春天清风从他衣角拂过,
他亦如一棵参天松柏,平静而坦然。
那感觉让金枝有些疑惑,
问他:“是不是我刚才太吵了让你不开心了?”
朔绛看着她的眼睛,轻笑起来。
他一脸宠溺:“怎么会?”
他陪着金枝下了山。
下山时游飞尘终于鼓足勇气上前:“官家,可否借一步说话?”
朔绛颔首,与他来到一侧。
“官家,金枝当着诸人的面斩杀福王,一方面是为了他,一面是为了您……”
游飞尘迟疑再三,还是将这话说出来。
明明这话与他的仕途无关,他却还能在儿时情谊上帮金枝。
或许这话能导致他此生晋升无望,他还是为了金枝说出口了。
朔绛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为何?”他问。
游飞尘不安吞咽一下:“其实兄弟里有不少人当初投靠您就是因着与哀帝有深仇大恨。”
当初传言出金枝是福王女儿时许多将领出言反对便是这个缘故。
他们手里各个都有哀帝血脉的血债,
若是一朝金枝得势,她与她的儿子会不会绕过当初那些将领?
“兄弟们躁动不安,人人自危,万一被有心人利用起了哗变……”
这事在历史上又不是没有。
“可枝娘能出手杀福王……”
“也让他们心从此踏实了,安心为官家效力。”
金枝亲手杀死了福王便说明她不是福王的女儿。
毕竟没有人会弑父。
这样将士们便不再躁动,原先那些不安尽数消散,
朔绛江山可稳。
“可……”游飞尘眼中有一丝痛惜,“我想官家也肯定知道,福王是……”
福王明明就是金枝的父亲。
金枝亲手杀了他便是弑父。
佛教里说过五不救罪,要堕无间地狱。
金枝为了官家的江山坐稳甚至不惜背负上弑父的罪行。
他没有说下去,语调中已经有了一丝悲恸:
“枝娘待官家这般情深义重,还请官家日后有厌弃之时能想起她为官家所背负的重压……”
民间传说,弑父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重罪,
或许生生世世灵魂都不得解脱。
游飞尘和朔绛都是杀人无数的人,
也因此更知道背负一条生命在手里对当事人而言有多沉重。
朔绛淡淡:“最后那一剑不是她,是朕刺的。”
“官家?”游飞尘愕然抬起头。
他们都知道真相,金枝那一剑已然是致命伤。
朔绛笑。
唇角罕有带了一丝森然:“朕适才在山上下了替业文牒,将这一笔罪孽背在了身上,便是真要下地狱,这罪孽便由朕来替枝枝扛。”
只要她能自在快乐活着。
游飞尘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这种文牒相当于一份自愿的顶罪书。
也就是说:
若真有地府,真有业火惩罚等着金枝,
朔绛也愿意替金枝背负这一笔惩罚。
游飞尘动容。
一贯吊儿郎当的脸上出现了佩服、敬重、肃然起敬等许多种表情。
官家素来不相信任何怪力乱神,可他仍旧毫不犹豫写了替业书。
官家是不想让金枝的幸福留下任何纰漏。
最后游飞尘跪在了地上,用行动表达了自己澎湃的情绪:
“多谢官家,枝娘能遇到官家真是三生有幸。”
朔绛神色淡淡,转身去看天际的流云。
明明是他三生有幸。
**
车马粼粼。
金枝依依不舍往外头看去。
这座山风景秀逸,让她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散去了大半。
朔绛见她神情,劝慰她:
“你若是想玩,以后我带你去各处游玩便好?”
金枝高兴起来。
她转而兴奋扳着手指盘算:“长安!华山!还要去洛阳的温泉行宫!”
絮絮叨叨喋喋不休。
远处溪水边禾雀花一串串吊在梢头,如黄莺翻飞林间。
溪水潺潺,白脸颊的红尾鸲从溪边飞过。
近处的官道旁边,绿草如茵,上面铺着老鸦瓣,婆婆纳,蒲公英等各色野草,
点地梅五色白花星星点点镶嵌其中,有无限野趣。
到处开着玉兰、桃花、杏花,枝头各有热闹,结香香气扑鼻,金翅雀孜孜不倦在树梢歌唱。
小娘子银铃般的笑声响彻林荫道。
偶然间或夹杂着朔绛纵容宠溺的应和声。
他们刚离开的那座山间古寺,
正殿香火袅袅而起,
淡淡的雪白烟气萦绕,
佛前供着一份手写的替业书,白底黑字铁钩银画力透纸背:
维时隆信二年三月十三日,大宋国皇帝朔绛经此,是发心敬写替业书一份供奉佛前。
谨以此身承爱妻罪孽,受其劫数,今直至菩提永皈依。
惟愿吾妻能不入五浊恶世,不溺幽溟,恶业尽散,得登净域①。
作者有话说:
①“不溺幽溟”引用自敦煌经卷,部分佛教术语引用自《妙法莲华经卷》等部分佛经,其余作者本人原创。
正文完,后续还有几万字番外
这是我写到目前为止最喜欢的男女主。
我曾希望他们的故事不要结束。
可是终有一别。
古板隽雅的探花郎与泼辣乐观的肉铺老板娘相遇相识,无视身份隔阂,无视沉重的命运,自己定义了自己是谁,最终终成眷属。
我总是被他们的青涩和勇敢所打动。
这个故事始于冬天,终于春天。很感激追文的大家,聚集在这篇文下和我一起为女鹅和女婿的悲欢离合而尖叫、惋惜、姨母笑。
我对这个故事最美好的期望是:很久之后某个春天我刷到后台有个熟悉的昵称,说二刷又来看女鹅了。
我会一直在这里守着这个故事。
祝福大家都拥有一个春天般美好的前途。既有金枝那样的爱情运,也有朔绛一样的事业运!